《流民之光她每日画饼》 第1章 [穿越重生] 《流民之光她每日画饼》作者:一把戒尺【完结】 简介: 社会福利系大学生谷星,愚人节陪朋友cos穷鬼时,刚出厕所门一抬头,发现自己身穿进了一本只有三章的《风流刑部侍郎竟是醋精恋爱脑》签约失败烂尾小说里。 【身份】:流民/流浪汉 【装备】:包穷的~穷鬼衣一套,手提袋一个 【金手指】:无(向善之人面由心生,无形之中就让人有好感) 【伙伴】:选修大学生心理学的废材系统111 【回家任务】:不详(只有三章,自由度高,如何发展全看你的选择) 面对这天崩开局,谷星雷得外焦里嫩,可转念一想,当流浪汉她专业对口啊! 于是,为求自保,她女扮男装与流民同吃同住,却凭借专业知识混得风生水起。 一次灭门惨案,她与小说男主萧枫凛不打不相识,从此保持着良好的金钱关系。她给萧枫凛画饼,让男主当她的天使投资人,转身拿着男主的钱创业,助流民脱贫置业…… 从一开始只想自保活命离开,到为了流民朋友留下来创业安顿生计,再到后来在古代修法完善底层保障,撑起真正的社会托底。 再后来—— 【身份】:流民头头+京城情报网中心+《大事件》主编 【装备】:包穷的~穷鬼衣一套,手提袋一个 【金手指】:无(向善之人面由心生,无形之中就让人有好感) 【伙伴】:系统111,李豹子,云羌,萧枫凛,大小眼,包范,于蛮,阿秀…… 【回家任务】:编写古代《社会保障大纲》 回家那天,那个被调剂专业的社会福利系大学生谷星,交出了属于她自己的实习报告。 内容标签:穿越时空 女强 女扮男装 成长 基建 群像 主角:谷星 萧枫凛 一句话简介:在古代搞福利啦~ 立意:助人自立 第1章 如果让她谷星总结2025干过最无语的事,莫过于是她在2025年四月一日晚上,陪朋友上街出cos。 朋友出的是财神爷,她出的是穷鬼。彼时的她,根本没预料到这幅穷鬼套装竟会对她造成如此深远的影响。 可待她察觉之时,一切早已为时已晚。 “你确定这是m码吗?怎么这么宽松。”谷星在还算干净的狭小的厕所隔间里,左看右看,怎么看都觉得这衣服怪异得很,该宽的地方窄,该窄的地方宽。 “当然。我还特地问了店员,他说包像穷鬼的。”旁边的隔间里传来朋友小喻的声音,“你脸上的妆画好了吗?” 谷星看着随身化妆镜中的自己,大片阴影画得她两颊消瘦,像是三天没吃上一口热饭,只剩一口气还在喘。 “……应该算是好了吧。” “要不你过来帮我看看?” 可连说了好几声,隔壁的隔间都没人回应她。 谷星满脸疑惑,又喊了好几声,“小喻?” 又过了几秒,还是没人回应。谷星这下懂了,这臭女人竟然扔下她先走一步了。 谷星火速收拾包裹,给自己拍了张自拍,才推开厕所隔间的门,低着头码字,打算发个朋友圈。 可她还没走出几步,腿就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低头一看,是个约莫六岁大的小朋友,扎着俩小辫,手里攥着一串冰糖葫芦,满脸慌张地仰头看着她。 “不好意思啊。”谷星眯起眼笑了笑语气温和,心里觉得小朋友穿着古装还挺可爱的。 可下一秒,她的视线余光突然捕捉到周围的环境变化。她抬头一望,整个人愣在了原地,仿佛被点了穴般忘了呼吸。 眼前的景象宛若海市蜃楼般,不真实得让人难以置信。 只见那车马如织、灯火通明,市声喧嚷不绝于耳,琼楼玉宇鳞次栉比,酒旗高悬随风招展,楼阁间时闻笑语欢声,眼及之处净是繁华。 谷星好半天才回过神来,难以用言语表达此刻的复杂心情。 难不成自己cos穷鬼不小心真进鬼街了? 二十一世纪怎么会有如此风景,一定是她打开门的方式不对。 她摇摇头,转身一看。 身后的厕所竟没了踪影…… 谷星:“……” 这是什么整蛊游戏吗?摄影机在哪? 还没等谷星研究出个结果,她面前的半空中突然出现了一小串代码数字,随后竟凭空蹦出了个掌心大的绵羊玩偶。 【系统:哈喽穿越者谷星,我是你此次的穿越系统代号111。】 【系统:恭喜你穿越进小说《风流刑部侍郎竟是醋精恋爱脑》里,作为穿越者你将在小说里体验到协助本书男主破案,做任务创功立业的机会。您真是太幸运了呢~】 谷星嘴角一抽,望着那十分可疑的绵羊玩偶,心中只剩无语:“我要回去,快放我回去。我综艺还没看完呢。” 她顿了顿,抬眼又望了一圈四周古色古香的场景,头皮一阵发紧,脑中隐隐作痛,“你休想诈我,我没死呢不用复活。” 系统看谷星拒绝,立马就慌了起来。 “你再考虑考虑嘛,机会难得,我可是从几万份简历里选中你的,谷星同志。你要是完成任务帮助男主完成he结局,我可以满足你一个愿望,永不挂科,保研,大厂offer都可以。” “……”谷星瞬间头就转了回去,她十分无耻的上钩了,“那我有什么金手指吗?” 然而绵羊系统双眼飘忽,语气模糊:“这……你不是学社会福利学专业的吗?” “向善之人面由心生,无形之中就让人有好感,这可是最大的金手指啊!谷星。” 系统话音未落,便听得谷星冷笑一声。未及它作何反应,便觉自己如钢丝球般被摁在地上反复摩擦。 “救命啊,我不是钢丝球啊。你就帮帮我吧。我的业绩已经垫底了。” “而且我现在的能量已经没有办法支撑你回去了。嘤嘤嘤~” 谷星停下手中的动作。 见鬼了,她竟然看到毛绒玩具的眼睛那里流下了两条挂面一样的眼泪。 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我做完任务帮助男主完成he结局,就可以回家了吗?” 绵羊见事有转机,立马表情一变,“对对对!你答应啦?” 谷星未作答复。 她抬头四顾,却难以找到与她从前生活的丝毫联系。穿越过来的时机恰逢夜晚,这灯红酒绿的繁华给人无尽的遐想,她却难掩心中害怕。 她低头看向自己身上的装备,一件穷鬼套装,一个随身背包,一个废物系统。除此之外,没有金手指,没有身份的她该如何在这古代异世界里生存下去。 谷星收拾了下低落的心情,才回过头来看向系统,“你把这本书的资料发给我。我看看这是本什么小说。” 《风流刑部侍郎竟是醋精恋爱脑》这名字听起来就不是什么正经小说…… 刹那间,谷星只觉眼前一黑,那小说的资料竟直接传送进了她的脑子里! 她踉跄着跌坐在地,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喘着气。 稍稍缓过神来后,她抬起头,用眼神狠狠剜了系统一刀。 系统:“……我错了,下次一定先提醒您。” 谷星寻了个僻静角落,坐下后才开始琢磨这部小说。 一看简介,不过寥寥几行:男主刑部侍郎,时常佩戴面具,听闻脸上有疤,面容奇丑无比。尽管如此,他屡破奇案,智慧过人,深得皇帝信任,暗地里奉命查贪官污吏,剥开层层阴谋,拨乱反正。 谷星摇摇头,一念之差,此后性命不保。 二看人设,凉薄残忍城府颇深。 谷星摇摇头,没一个好词,不是什么良人。 三看正文,然而谷星还没翻几页就停住了。 她抬起头,十分疑惑地问系统,“为什么只有三章?” 短短三章,甚至只来得及介绍故事的朝代背景。 系统显然也意识到问题所在。它眼神飘忽悄悄与谷星拉开了距离, “其实这是本绿江签约文,作者一直没签上,所以坑了,全书只有三章1万多字。” 它话音刚落,又紧接着补充道,“但是这样的话自由度高,如何发展全看谷星你的选择。” “你不心动吗?没有任何剧情限制欸——” 谷星扫了一眼那系统,笑容复杂难言。 你还有多少惊喜是朕不知道的。 “那我们今晚在哪过夜,难道要睡大街吗?”谷星无情发问。 系统无辜地眨了眨眼,没敢再吭声,默默地飞到地上,“……也不是不行。” 空气霎时静了下来。 谷星叹了口气,低头愁思着今晚该如何度过。 忽然,脚边滚来一枚柿子,她微微一怔,还未回过神,就听得系统猛然大喊:“谷星,小心!” 话音未落,一枚硬邦邦的东西直直砸向她的脑袋,撞得她一阵发懵。 第2章 耳边随即传来几句稚童的声音: “我砸中了!我赢了!” “真的?砸到那乞丐了?” 谷星忍着痛捂住后脑,循声望去。 只见三个扎着发辫的小孩正拿着硬柿子,对着她露出得意的神色,手中还捏着几枚准备再砸过来的模样。 她眉头倏然皱起,心中的震惊竟远大于气愤。 二十年的成长经历中,这还是她头一回遇到被小孩子拿东西砸的光景,实在让人难以置信。 “我也要来,你们看我,我这次能一定能砸那乞丐脸上!” 其中一小孩跃跃欲试,手中捏着一李子,往谷星那处比划着,眼中的玩兴正浓,俨然只将谷星当个靶子来打闹。 谷星嘴唇紧抿,随手拾起个趁手的烧火棍。 然而下一秒,巷脚处却传来一声怒骂:“嘿!你们干什么呢?!” 那声音中气十足,饶是谷星都吓了一跳,回头看向声音主人。 “糟了,是李疯豹!快跑。”小孩认清那人后,便拔腿就跑,一溜烟儿的就没了影。 谷星圆目一扫,警惕地盯着那被称作‘李疯豹’的男子。 只见他从阴影中缓缓走出,满脸胡渣如同杂草丛生,黑白交织的头发用一条布巾随意裹成发髻高束在头顶。身上的衣物虽不算破旧,却沾染了几分尘土,隐约散发出一股难以名状的怪味,令人不由得皱眉。 然而当李疯豹的目光落在谷星身上时,他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眼前这孩子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竟瘦得面黄肌瘦,活像一阵风就能吹倒。那模样分明是多日未曾饱腹,令人见之心酸。 而且虽说是男子,却矮小单薄得出奇,仿佛从未享过一天好日子。再看那身衣衫,早已破烂不堪,几乎成了布条挂在身上,连皇城边下里最落魄的乞丐,恐怕也不会沦落到这般凄惨。 再看这孩子眼中透出的警惕与倔强,无时无刻不在防备周遭。李疯豹心头一震,这孩子莫不是长期受人欺凌? 思及此,他的眼眶不禁微微湿润,“好孩子,你叫什么?你家在哪呢?” 谷星:“……?” 系统小小声地在谷星耳边嘀咕:“谷星,他好像把你当流浪汉了。” 说完往谷星那瞟了一眼,得亏谷星听不见李疯豹的心声,不然肯定生气又把它当钢丝球擦地。 谷星心中无语,不仅那三名熊孩子当她是乞丐,眼前这流浪汉竟也将她当作同伙。 她终于明白朋友小喻口中的那句“包穷的”是什么意思了。 “我没有家。”谷星如实说道,“我也记不得自己姓甚名谁,来自何方。” “谷星,这是我给自己取的名字。你呢?”她手里牢牢攥着那烧火棍,始终和眼前着壮汉保持距离。 “李豹子。”那人笑了笑,显得爽朗又随意,“你可以喊我李大哥。” 他点点头,目光复杂,却没有多问,似乎已经默认了谷星的身份。流浪之人中像谷星这样没了记忆,染上“疯病”的人,他见得多了。 这么想着,眼里竟然多了几分怜惜,浅显得谷星都能轻易察觉。 谷星微微一怔,嘴唇动了动。等一下,李豹子将她当作什么了? “你若是没地方住,便跟我来,我带你去个能过夜的地方。” 李豹子说完便迈开步子往前走了两步,见谷星仍站在原地不动,又停下来回头好心劝道, “皇城边上,每年冻死饿死的乞丐不计其数。可你知道吗?除了饿死冷死的,还有什么死法?” 谷星抿着嘴没有答话。 “被稚童戏弄打闹而亡,遭少年欺辱折磨至死。” “只因你是乞丐,是流民,是流落之人,那便是毫无尊严,人人可以欺辱的对象。” 李豹子不再多说,转过身去,“谷星,想活命就跟上来。” 第2章 她,谷星,年方二十,正值妙龄,社会福利学专业的大学生。 本是陪朋友于愚人节商业街的cosplay活动中cos穷鬼,不曾想竟被一废材系统强行拽入一本烂尾小说之中,必须完成任务方能回家。 因为长得太像穷鬼,被好心的乞丐大叔当作同伙所收留。 这,便是她四月一日的一夜中所发生的离奇事。 而此刻,她正躺在一破庙里,即将结束这荒诞的一夜。 这破庙四处漏风,巴掌那么大的地,竟挤了十多个人,低声交谈和压抑的咳嗽声此起彼伏,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隐隐的烟火气。 谷星蜷缩着身子,悄悄扫了众人一眼。 怕暴露女子身份,她不敢靠近那一堆围在一起取暖的汉子们,只能在火堆旁边寻了一个相对温暖的角落,垫了些干草在地上隔绝寒气。随后手提袋和烧火棍往干草上一扔,便枕着包翘着腿躺下。 她抬头望向那破庙的屋顶,透过瓦片的缺口,能看到月光从缝隙中洒下,映得她的眼神有些恍惚。 她低头思故乡了…… 怎么会有她这么惨的穿越者,第一天就差点睡大街上。 可她一无身份,二无钱财,既无力做生意谋生,更无缘科举功名。 这样的她,该怎么接近男主? 谷星本以为她会失眠难熬,却没想到大学生的神奇体质竟然让她在哪里都能睡得香甜。 她眼睛一闭一睁,竟然已经到了早上。 那屋顶的破洞,此时正好洒下一束光在她脸上,愣是让她睡意全无但又难以睁眼。她抬手遮着光爬起来,却看到庙里已经只剩下两人。 “系统,几点了?” 谷星这一觉睡得浑身酸痛,感觉如果继续这样下去,这辈子就完了。 系统不需要睡觉,给谷星当了一夜保安。此时见谷星起床,有点小兴奋,趴在谷星头上撒娇邀功,“早上七点半,辰时初~” 谷星打着哈欠的手顿住,经过一晚上的折腾,她终于对自己穿越进一本披着古代皮的小说这件事有了些许实感。 自己一个现代人,怕不是要慢慢适应这里的规矩与说法,不然肯定会被当作是奇人异士所看待。 她抓下头顶的绵羊,搓了搓它的脸蛋,当作是夸奖。 “庙里的其他人呢?”她记得昨晚闭眼前共有十三人,怎么现在只剩下两人了? 系统被摸得脸蛋红扑扑的,“不知道,你醒来大概一个时辰前,他们就陆续醒来出去了。” 谷星眯着眼,从包里翻出半瓶矿泉水润了润嗓子,才让头脑清醒几分。 衣食住,她得要在下一个夜晚来临前解决这些问题了。 她猛地想起,自己脸上这穷鬼妆容竟然还没卸。 她赶紧从包里翻找起卸妆巾,然而还没找着,李豹子就从外面回来,他一进庙里,就看到躲在角落的谷星。 他看着谷星这消瘦的脸颊,就忍不住叹气,随手将今早淘来的包子扔给她。 “吃点。” “你怎么睡到这个时辰。”说完他就在谷星对面的地上盘腿而坐。 闻言,谷星掏卸妆巾的手顿了顿,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李豹子。只见他撕开一个包子,三两下便吞进肚子里。 她低头扫了一眼扔在腿边的包子,沉默片刻,倒也不再推辞,轻声道了句谢,便捡了起来。 那包子沾了点灰,但看起来还算干净。 她凑近鼻尖嗅了嗅,隐约能闻到一股混杂的味道,像是酒家后厨飘散出来的菜香,又夹杂着些许异味。 显然,这包子是李豹子从哪个酒家的垃圾桶里翻出来的。 谷星抿了抿唇,低头默默咬了一口。她也不挑,闻着没太多异味,吃不坏肚子就行。冷硬的包子落入口中,她索性不再细嚼,几口便将它吞下肚。 她嘴里塞得鼓鼓的,边嚼边瞥了李豹子一眼,眼珠子微微一转,随口问道:“你们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 李豹子见谷星放下些许防备,愿意信任自己,心中不禁涌起几分高兴。 “不早了。你要是不想饿肚子,那便要比谁都起得要早,去酒家的后厨里,翻翻他们前夜剩下的饭菜。” “若是去晚了,可就连半块馒头渣都捞不到了。” 谷星抿着嘴,若有所思。 她从口袋里摸索了一阵,掏出昨天那三个熊孩子扔过来的柿子和李子。 此时白天一看,这两颗水果着实难看得很,歪瓜裂枣不说,还有一块被砸坏的口子,但也不是不能吃。 她随手将稍大一点的柿子朝李豹子怀里一抛,“谢谢你。” 随后用衣服上的破布条擦了擦自己手上剩下的李子,把那坏掉的地方咬掉,放嘴边啃了起来。 这李子又酸又涩,实在算不上什么解渴止饿的好果子。 “李大哥,我想挣钱。可我能做什么?” 这古代也没有易拉罐水瓶纸箱给她捡,她还真不能靠勤劳的双手致富。 李豹子大口地咬着那柿子,像是毫不介意那味道。 第3章 他眯起眼,仔细打量了谷星几分,心里顿时有些犯嘀咕。 面前这娃娃虽然脸上沾了灰土,衣衫破烂,可仔细看却不像寻常的乞丐。细皮嫩肉的模样,五官生得清秀端正,甚至眉眼间透着股英气,怎么看都像是哪家富贵人家精心养在家里的掌上明珠。 他忍不住皱起眉头,这长相在乞丐堆里可不算是什么好兆头。 “乞讨,零工,卖艺,摆摊,拾荒。” 李豹子顿了顿,目光从谷星的脸上掠过,才接着说道。 “偷盗,抢劫,掠货,买凶杀人……” 话音未落,谷星已经抬起头看向他,一双眼睛里写满了疲惫。 她嘴角抽了抽,深吸了一口气,“我就不能干点体面的活吗?” 李豹子闻言,眉毛忽地一挑,像是被她这句话给呛了一下。可随即,他又眨了眨眼,似是想起谷星没了记忆,大概连最基本的“规矩”都不懂。 他本想发作的火气瞬间被压了下去,深深吸了一口气,耐着性子说道: “你以为,那‘体面的活’,是人人都能做得?” 谷星愣住,怔怔地看着他,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若要打长工,得有人给你作保,得有长期居住的地方。没有保证人,谁会信你?没有住处,谁敢用你?” 李豹子的声音越说越重,语速也不自觉地加快。他的脸渐渐涨红,像是被这荒诞的现实给气得忍无可忍,甚至连嗓音里都透着压抑不住的怒意。 “你没工作,哪来的钱定居?没地方住,又哪来的机会工作?这世道,讲的就是这样的道理!” 他的话音在破庙里回荡,怔得谷星半天没敢回话。 昨夜她曾在皇城脚下惊鸿一瞥,只见那繁华闹市熙攘如画,却未料到,在这热闹背后,竟藏着如此破败的庙宇;那打闹的稚童,竟以水果为器,欺凌乞丐为乐。 她或许能凭借现代人的思维为自己谋一条生路,却未必有力挽狂澜之能,救得了这些深陷泥沼之人。 谷星咬唇不语,眸中掠过一丝复杂之色。 李豹子喘了口气,他低头看着门外,最后挤出一句略带无奈的话:“体面?” 他冷笑了一声,声音低了下去,像是喃喃自语一般,“得先活着,才能讲体面。” 谷星初来乍到,不敢轻易开口,更不敢说些狂妄自大的话,生怕惹人不快。 但她却意识到了一个不合理的地方。她低头沉思了一会儿,才轻声开口, “李大哥,你原本并非是乞丐流浪之人吧?” 她昨晚观察了一圈庙里所有人,唯有李豹子的衣着灰旧但出奇地整洁,身上有异味不假,但他谈吐间不带那些乞丐惯有的粗俗脏话,反倒透着几分清晰的条理。这样的李豹子,实在和其他人显得格格不入。 李豹子却不愿多谈此事,只深深看了谷星一眼,随即长叹一声:“世人只道乞丐是有手有脚却甘于乞讨的懒汉,然又有几人知晓,是何缘故令他们沦为乞丐?又为何至今仍摆脱不得?” 说完,他便撑着地站了起来,自己寻了个角落,不再理会谷星。 谷星收回目光,环视四周这寒风透骨的破庙,内心五味杂陈。 自己从前在现代好吃好住,父母疼爱备至,朋友们簇拥着她转。怎么一眨眼,自己就成了这个世界的“贱民”。 她叹了口气,无奈从干草堆上爬起。出去寻了道干净的活水,用卸妆巾卸了脸上的穷鬼妆容.洗了把脸,又给矿泉水瓶灌了一整瓶水,才背着包踏出这破庙。 总得要出门看看,才能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白天的皇城边下,呈现出一片井然有序的景象。相比夜晚的灯红酒绿和奢靡浮华,此时的街道多了几分朴实的热闹与人间烟火的气息。 谷星漫步其中,两旁商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不断吸引着她的目光。 珍奇的异域珠宝,精巧的手工竹编,胭脂水粉,各色商品琳琅满目…… 谷星看得目不暇接,眼中满是惊叹与好奇。可惜自己口袋空空,一分钱都没有。 她在街头转悠了一圈,细细看过不少风景和文化。结合小说前三章的背景,她愈发觉得,这个国家虽不算完美,却透着一股难得的开明之气。君主也不像传闻中那些昏庸无道的统治者,倒更像是个明事理的贤君。 可这么一来,这小说的大boss到底会是谁。谷星边漫步街头,边在心里可汗大点兵。 恍然间,她的余光瞥见那赌场的招牌,脚步就停了下来。 谷星看向那招牌:“……系统,你能不能透视眼帮我赢点钱?” 系统也看向那招牌,“……应该行吧,我试试?” 谷星有点怀疑,这废材系统真的可以吗?不会把她赔得最后只剩下穷鬼套装吧。 她犹豫了一会才开口:“我今晚翻一翻包里有什么能当的,你最好说到做到。” 系统身上的羊毛抖了抖,颇感压力。 谷星逛了一天,再次回到破庙里的时候,已经又是晚上。 她没敢买被褥,怕不是在这破庙里,刚掏出来就会被别人疯抢,毕竟也不是所有流浪汉都能像李豹子一般讲道理。 可昨晚睡地板时的冰冷坚硬,她实在不想体验第二遍。 于是回到破庙之后,谷星坐在干草堆上,脑中开始回想大一课上学过的那些应急知识。遇灾时如何搭建临时简易床铺,又如何快速建造临时厕所…… 哪怕现在她手上没有纸箱和胶布,但她在外面拾荒了一整天,竟然真给她捡回来了一些相似的材料。 她花了一刻钟就把那床给制成,那临时床简易但不失稳固性。谷星在上面打了几个滚,测试了床不会塌之后,才放心收拾起多余的材料。 她抬头一看,却看到庙里剩下的所有人都正看向她。 谷星抿着唇,反思起自己这一行为是否太过显眼。 她深吸了一口气,模仿电视剧里反派的腔调,故作威严地开口道: “我可以教你们如何制成这种床铺,但有一条,你们若是敢抢我的地盘,我急起来,非但不教你们。” 说到这里,她故意停顿了一下,目光如刀般扫过庙里那些蠢蠢欲动的人,随即抬起手中的烧火棍,毫不犹豫地将庙中那早已残破不堪的神像狠狠敲碎,木屑四散。她声音冷厉,语气里带着一股寒意: “我还会把那些歹人的脑袋,一并敲碎。” 寂静蔓延开来,庙内众人面面相觑,原本打算趁乱动手的人,被她这一举动吓得浑身一颤,脚步僵在原地,不愿成为那“头一个”。 她扫视了对面众人,最终把剩下的材料让给了带着五六岁孩子的一家三口。 夜色渐深,破庙里渐渐安静了下来。不少人开始用谷星所教的方法垫起了简易床铺,寒夜中,火堆的余光映得破庙多了几分暖意与安宁。 临睡前,谷星闭上眼,低声对系统呢喃了声:“有危险叫我。” 交代完后,她便将烧火棍放在手边,倒头大睡。 第3章 再次醒来时,天色尚未破晓。 谷星被系统的闹铃唤醒,她迷糊爬起来,发现破庙里已经少了数人。李豹子也不在,似乎已经出去“觅食”了。 谷星忙抓起包,出门胡乱洗了把脸,漱了漱口。 “昨晚竟然全部人都老实?”这可出乎她的意料。 系统也给自己的毛刷了刷,“没呢。有一个壮汉想要偷袭你,但是被那个一家三口的男人所制止,谷星你睡太熟了根本没醒。” 谷星擦脸的手停了几秒,“……你下次别自己判断,直接摇醒我。” 系统乖乖点点头,悄悄地趴在谷星头上,随谷星出门。 夜深露重,谷星又困又饿,若是从前,她这个点怕不是还在和小喻通宵看电视剧。 青砖黛瓦间偶有犬吠鸡鸣传入耳中,令谷星一时恍惚,不知此为梦境抑或真实。稍一疏神,心中的孤独又涌起几分。 她潜进昨天一早就踩好点的酒家。 谷星掀开那厨余木桶,顿时眼前一亮,心中暗叹不愧是富得流油的皇城脚下,没动过的鸡鸭鱼都直接舍弃。 虽说桶内食物多半混杂在一块,但若细心翻找,倒也不乏尚算干净之物,甚至偶尔还能觅得几枚铜钱。 谷星忍着异味,低低笑出声,兴致盎然地埋头翻找垃圾,心情数值诡异到系统都有点害怕了…… 忽然,系统猛地从谷星脑袋上站起来,望向一处。 不过0.1秒,谷星面前就弹出了红色弹窗。 【系统/警告】你即将有生命危险。 “谷星!快躲起来!!”系统在谷星耳边拼命大喊。 谷星下意识地回头看向绵羊系统,却意外地瞥见酒家围墙边的异动。 一身穿夜行服的男人悄然无声地落在围墙边的瓦片上,动作轻盈如同柳叶落于湖面。 随后,又有数道身影相继出现,无声无息地落在那人周围。 第4章 显然最先出现的那人是领头。 谷星的目光与那领头稍一交汇,电光火石之间,她瞥见对方脸上的面具。那冰冷的金属纹饰在月光下散发出森然寒意,令她心中顿时猜测了七八分。 她心脏倏地停了一拍。 竟是那集“凉薄残忍城府颇深”于一身的狗男主——萧枫凛。 萧枫凛半夜出门,肯定没什么好事,她不小心撞上,说不定要被灭口! 危机感骤然袭来,谷星脑海中灵光一闪,立刻装起瞎子。 只见她两手胡乱一伸,眼睛瞄向别处,目若无物地在垃圾堆里摸索起来。 她翻翻捡捡,随手拎起一只半截烧鸡,摸索着捏了捏,贴近鼻尖闻了闻味道,随即若无其事地抓起来啃了几口,动作自然得仿佛真是个瞎眼的乞丐。 【系统/警告】你还有十秒会被本书男主的小弟斩于刀下。 谷星浑身一紧,却不敢表现出分毫异样,依旧佯装全然不觉。 果然,其中一名黑衣人悄然靠近她,手中的长刀闪着冷光,锋利得令人胆寒。 谷星却像浑然未察,啃了几口烧鸡后随手将它扔到一旁,又低头翻找其他东西。可她入戏太深,一个没注意竟被脚下的一块泡菜石所绊住,身体一个趔趄,直接摔倒在地。 这一跌,恰好正对上那黑衣人冰冷的刀刃。锋利的刀尖几乎贴在她的脖颈边,寒意渗透肌肤,似乎只要轻轻一动,便可取走她的性命。 谷星:……我劝你善良,男主。 【系统/警告】你还有三秒会被本书男主的小弟斩于刀下。 【三】 谷星微微皱眉,等死岂是她的作风! 她用余光狠狠瞪向男主萧枫凛。与此同时,藏在破布条下的手悄然翻开散粉的盖子,动作灵巧无声,打算与男主小弟拼死一搏。 【二】 然而系统的“二”字尚未落音,萧枫凛却抬起手来。黑衣小弟会意,刀锋在半空一顿,旋即带着一阵风声归鞘,动作干净利落。 【系统/通知】:危险已解除,请继续保持警惕。 萧枫凛深深看了谷星一眼,那目光似嘲弄,又夹杂几分玩味。未待谷星回神,他便转身而去,挥手示意众人撤退,毫不拖泥带水。 谷星怔在原地,惊魂未定,只觉手脚发软,浑身力气似被抽空。 好半晌,她才缓过劲来,胸口依旧起伏不定。 当太阳渐渐跃上墙边,晨光四洒,谷星暗叹一声不好,迅速捡起先前精挑细选的“宝贝”们,抬脚便跑,匆匆从酒家的后厨消失无踪。 谷星勉强填饱肚子后,只觉心力交瘁*。 方才演得过于忘我,此刻静下来才发觉,头发与衣衫上沾满了食物的残渣与泥土,显得狼狈不堪。 她摸了摸刚捡来的几枚铜钱,心如刀割,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和它们说再见。 那几文钱堪堪够洗一次澡。 谷星在公共澡堂里,将热水浇灌在身上,一瞬间舒服得感觉皮都展开了。 她泡在浴池中,思索着接下来该如何接近男主。 她与男主萧枫凛第一次遇见就如此不愉快,这接下又该如何接近他,协助他破案。 但正所谓钱难挣屎难吃,为了回去她谷星还得忍着恶心去接近萧枫凛,如此下去她迟早成为抖m。 谷星明明泡在温水里,却莫名感受到一股恶寒。 她在澡堂里把穷鬼套装洗了对着火炉烘干,又继续穿上。 没办法,她现在只剩下这套衣服能穿。 她回到破庙里,却没发现李豹子的身影。 她怀里还有给李豹子留的一干净肉包,然而等了半天却没等到他回来,馋得谷星刚填饱的肚子又饿了。 她倚坐在破庙檐下,双耳微动,静静听着乞丐们闲谈八卦。 言语多是些琐碎之事。故乡何处,如何流落至此,身上何处伤痛,哪里可拾得铁片布料,或是哪个乡绅近日施粥赈济。 忽地,一个流浪汉压低声音对旁边的人说道:“你晓得那李豹子不?” “李疯豹?”另一人接道,语气里透着几分不屑。 “对,是他。” 谷星原本正百无聊赖地发呆,听到这个名字,瞬间来了精神,懒懒地伸了个腰,屁股悄悄往那处挪了挪,竖起耳朵听着。 “嘿,我说啊,他原是城南的书商,学问倒是不错的。谁知道后来咋整的,被官府查出来说是结党营私,家底儿全叫抄了个干净!啧,听说他老婆孩子受不住这打击,后头全吊死了,就剩下他一条命,像条野狗似的活到现在。” 谷星微微愣神,没想到李豹子这魁梧身姿,竟然能文能武。 正当她消化这信息时,那人又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神秘说道: “可我今早路过官府时,看见官差抓捕李豹子。你猜怎么着?!” 旁边的人顿时被吊起了胃口,连忙追问:“怎么着?” “李豹子今早竟然残杀左巷巷尾的行会会主一家五口!” 这话犹如一道惊雷在谷星脑中炸响,震得她猛然站起。 “听说人证物证俱在,案子铁证如山,午后便要在城北府衙公开审判。” 谷星眉头紧锁,饶是她想破脑袋也无法将李豹子与结党营私、残害一家五口的恶行联系在一起。 他究竟是得罪了何人,竟会遭如此陷害? 见众人话锋一转,已不再谈论李豹子之事,谷星不再迟疑,转身捡起手提袋,便匆匆赶往府衙。 府衙门前,早已人山人海,围观者摩肩接踵,议论纷纷。 此地素来平静,今日却因这桩灭门惨案掀起轩然大波,引得无数百姓前来探看究竟。 谷星好不容易挤到人群前排,抬眼望去,便见公堂之上悬挂着“公正廉明”四个大字。她心头一震,顿生几分畏惧之意。 还未等她回过神来,便听得周围人群忽然噤声,原本低声的议论声瞬间消失无踪。 她扭头一看,只见数名手持武器的衙役分列站立于公堂两侧,气势凌然。 相关人员被带上公堂,血淋淋的李豹子,以及那商行行会会主的家中管事。 随后师爷与知府这才出场,各入其座,宣告案件开审。 那原告管事将控诉状呈交师爷,随后陈述其今早的灭门一事。 他每日卯时起床,管理府中大小事务,并伺候老爷即行会会主起身梳洗。但今日直至辰时一刻仍未听到会主传唤,心生疑窦之际,却忽闻内室中传来一声巨响。他猛地推开门,却看到李豹子正夺窗逃跑,而会主竟已倒在地上,胸口插着一把匕首,当场气绝! 还未等他从惊慌中回神,又听到阵阵小厮的惊呼。 会主一家五口,竟都被这畜生所杀害! 知府转头看向堂下的李豹子,只见他被绑在跪席上,衣衫凌乱,满头满脸都是血,像是刚从一片血海中捞出来一般。 他的头始终低垂着,目光无神一言不发,仿佛已经接受了自己的罪名与结果。 知府盯了他片刻,声音中带着几分不耐: “李豹子,本官问你,可有话要说?” 李豹子却似未闻耳边喧嚣,仍低垂着头,沉默得令人心生寒意。 谷星急得满头大汗,一双眼睛四处打量,却无计可施。 知府的眉头皱得更紧,冷冷地说道: “既然如此,那便——” 就在他话音未落之际,堂后忽然传来一声清朗而威严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 “且慢!” 众人闻声回头看向那处,待识别出那官服后纷纷让出一条道出来。 只见萧枫凛一身紫色圆领官袍,胸前的鹤绣纹理栩栩如生,腰间系着玉饰腰带,盈盈一束,将他宽肩窄腰与修长的双腿勾勒得分明而有力。 最为引人注目的,却是他那半张金属面具,掩去了脸庞的大半,却挡不住余下的精致眉眼与如雕刻般深邃的轮廓。 哪怕只是露出的部分,已足以引发无数遐想。这哪里算得上是“奇丑无比之人”? 萧枫凛迈步走入公堂,身后还跟着一人侍卫。 路过谷星时,萧枫凛似乎不经意地瞥了她一眼。那目光只是一掠而过,却让谷星心中一紧。 谷星嘴角一抽,悄悄在心中把白眼翻至天上,萧枫凛铁定认出她了。 她原以为萧枫凛是来匡扶正义的,却没曾想那破男主下一句话便是, “李豹子的罪行,可不止一条!” 第4章 萧枫凛话音刚落,谷星便觉眼前一黑,险些一口气没提上来。 饶是她早对萧枫凛有所心理准备,却也万万没料到此人竟是来火上浇油的。 知府见来者竟是刑部侍郎,眼珠瞬间一转,忙不迭起身,拱手恭敬道: “侍郎大人驾临,下官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随即连声吩咐,命人奉座相待。 萧枫凛眼尾微敛,略作寒暄,“事发仓促,未来得及呈递文书,知府大人还请见谅。” 第5章 待侍从备好座席,他举步落座于尊位,目光悠然扫过堂上堂下众人,似已了然一切。 这才缓缓开口,继续方才的话题: “本官听闻,今晨行会会主遭歹人刺杀,其家五口皆不幸罹难。其嫌疑人是当场夺窗逃逸的李豹子?” 知府闻言心下一凛,额头隐隐冒出冷汗,却不敢稍有怠慢,: “确有其事,此案已有李豹子认罪,下官正准备结案。” 知府一边答话,一边暗自揣测萧枫凛来意,心中忐忑不安。眼前这位侍郎虽行事难测,却深受皇帝倚重,如今更是炙手可热,稍有不慎,恐怕难以善终。 而他刚刚所说的“不止一条”,又指的是何事? 萧枫凛微微一笑,轻轻点了点头。然而尚未开口,忽听堂下人群中传来一道阴阳怪气的质疑之声。 “众目睽睽之下,何曾听闻李豹子亲口认罪?不知知府大人此言从何而来?” 那声音虽不高,却清清楚楚地传入堂众人耳中,瞬间引来一阵骚动。 知府面色骤变,猛地一拍惊堂木,怒声喝道: “大胆刁民!竟敢妄议公堂审案,藐视朝廷法度!来人,何处狂徒,速速擒下!” 然而谷星丢下那句后,便身形一闪,灵巧地钻入人群之中。 她一边咬着手中的半个包子,一边用一双无辜的眼睛看向庭前众人,神色只剩置身事外的好奇。 官差见状,虽想抓人,却在熙攘的人群中徒劳无功,只得悻悻作罢。 知府脸色顿时变得铁青,丢了颜面心中气急,奈何萧枫凛在场,不敢轻易发作,只得压下怒意,皱眉不语。 萧枫凛却似毫不在意这场闹剧,眉目微垂陷入沉思。 片刻后,他才神色淡然地缓缓开口:“若是此案尚未定论,不如一并移交刑部处置。” “我此次前来,正是奉旨清查李豹子结党营私一事。早在一年前,他因结党营私获罪,天子宽仁,仅清查其家产,饶其性命。然而今日,有传言称他曾出现在城西,与不明身份之人有所接触。” 闻言,谷星眉头微蹙。 她分明记得系统曾说,李豹子是在她醒前一刻离开,可李豹子又如何能在短时间内赶赴城西密会贼人,再折返至行会会主家中刺杀一家五口? 这个说辞显然破绽百出。 萧枫凛在撒谎?可这是为什么? 不管如何,她绝不能让萧枫凛将李豹子带走。 她不明白李豹子为何闭口不言,为何放弃为自己辩驳,但她知道,一旦李豹子被带走,自己便再难有机会与他接触。 李豹子是她来到异世后,第一个对她示以善意的人。她绝不能袖手旁观。 然而李豹子仍跪在堂前一动不动,如木雕泥塑般沉默,让人怀疑他是否还喘气。 谷星心里越发焦急,眼见萧枫凛又欲开口,她咬了咬牙,猛然开口道: “请稍等!” 她一开口便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萧枫凛眉梢微微一动,缓缓将视线落在她身上,眸中透着审视,难辨情绪。 然而谷星显然没有萧枫凛那待遇。 只见知府脸色一沉,正好刚刚的火没处发。他冷哼一声,抬手喝道: “来人,将那乞丐拿下!扰乱公堂秩序,岂容放肆!” 谷星眉头紧皱,眼看衙役向自己围来,却丝毫没有退缩,反而越战越勇,往前迈了一步,高声说道: “侍郎大人,方才您言有证人目睹李豹子现身城西,与疑似贼人接触。” “可李豹子在那个时辰分明尚在城北的废庙中,庙内众人皆可作证。他又是如何一步十里,赶赴城西?” 说罢,她狠狠瞪了一眼萧枫凛,随后转身直面知府,语气愈发凌厉: “再者,这公堂之上,公开审案,自有其流程。证人一面之词不足为凭,仵作尚未验尸,何以草草结案?如此草率,又如何令众人信服?” 说完谷星自觉小命不保,强弩之末恨不得再带上一波节奏,声音更加高亢,嘲讽拉满: “莫非,在知府大人眼中,我们这些流民百姓身份低微,连鸣冤叫屈的权利都不配有?” 她抬手指向堂上悬挂的匾额,“若如此,这头顶上的‘公正廉明’四字,日后可别摔下来砸了人!” 谷星的话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堂内外顿时一片哗然。 然而她话音刚落,便有两名衙役上前将她牢牢抓住,甚至还直接堵上了她的嘴。谷星奋力挣扎,却无济于事。 临被押下之际,她猛地回头,朝着跪地的李豹子嘶喊: “李豹子!你做没做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你对得起你惨死的妻儿吗?” 这一声怒吼掷地有声,如惊雷震响,直将李豹子眼中的迷茫击得粉碎。 他愣怔地抬起头,看向那众人眼中正“疯癫”的谷星,眼神复杂而动摇。 可他却觉得,在这偌大的世间,唯有眼前这相信他的谷星,才是真正的清醒之人。 那年他偶然撞见行会会主与官府官吏暗中勾结,贿赂通财。 他心中满怀正义,意欲揭发,却处处受阻。 直至梦醒时分,他方才意识到,这座城早已被一张密不透风的黑网笼罩,而他不过是一只被网住的蝼蚁。 不久后,他莫名背上结党营私的罪名,那贪官竟以妻儿性命相胁,欲使他屈服。 然而妻子不愿成为他的负担,事发之后便带着子女一同悬梁自尽,以身殉义,只留下他一人在这地狱般的人世间徘徊。 从愤怒到麻木,李豹子早已不再追问真相。 对他而言,真相不过是可有可无的虚影;在权贵手中,黑白颠倒不过是弹指之间的事。 无论是曾经的名满一方的书商李豹子,还是如今一无所有的流民李豹子,在强权面前,他从未拥有过任何反抗的力量。 可眼前这人,明明瘦弱矮小,却拥有难以想象的勇气;明明身份低贱卑微,却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说出如此反抗的话语。 李豹子感觉胸中仿佛被什么东西所撼动,他深吸了一口气,只觉胸腔微微颤抖,积压许久的情绪像是要从喉咙处喷涌而出! “我没杀人。”他又重复了一句,“我没杀人。” 这四个字如石破天惊,将全场的喧哗与骚动瞬间压了下去,气氛陡然一滞。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李豹子。 而局势,也在这一刻悄然扭转。 谷星见李豹子终于开口,心中稍稍松了口气。 然而她的四肢早被衙役束缚,再难挣脱,更说不出一句给李豹子加油助威的话语。 她抬眼看向那废材系统,然而系统只会在她身旁流挂面眼泪,显然也束手无策。 谷星气得几乎翻白眼,索性不再挣扎,心里暗暗盘算,打算先进牢里再想办法越狱。 然而那知府却不打算放过二人,他早已忍无可忍。“李豹子,你若有冤,为何方才一言不发?来人,给他打三十大板!” 谷星闻言心中一紧,忍不住回头看向李豹子。 只见他已被衙役制伏在地,毫无还手之力。可还不待她为李豹子担忧,那知府又将目光落在她身上,语气中带着几分冷笑: “至于你——公堂之上岂容你妄言乱议?来人,掌嘴!” 这一句话,让谷星心头一凉,心底暗骂这狗官也太蛮不讲理了吧! 自己是身穿,若真被掌嘴,磕着碰着了,回到现实世界岂不是也会带着伤? 正愣神间,耳边便传来“啪!啪!”的声音,那是木板狠狠砸入肉里的钝响,伴随着李豹子隐忍的闷哼声,一下比一下更令人胆寒。 眼见那掌嘴的衙役一步步靠近,谷星的小脸瞬间煞白,手指下意识地紧攥成拳。 就在衙役即将动手之际,看了半天戏的萧枫凛这才悠悠开口, “知府大人,这刑罚是否过重了?” “据本官所知,现行律法之中,并无对未定罪的嫌疑人施刑的条文。况且,这位少年不过是为冤屈发声,若以掌嘴相罚,岂非难以服众?更甚者,若因此损及天子威严,后果又该如何?” 知府闻言背后一冷。他为官数十载,自然听得出话中深意,不敢轻易招惹,只得连忙挥手让众人停下。 萧枫凛目光落回谷星身上,上下扫了一眼, “你叫什么名字?” 谷星咬着嘴唇,不知道萧枫凛肚子里又憋什么坏水,可事到如今,她也只能硬着头皮答道: “谷星,五谷丰登的谷,星汉灿烂的星。” 萧枫凛闻言轻轻颔首,“谷星,你可知公堂之上不可随意发言打扰?” 谷星一时无言,一双眼睛低垂盯着地面。 萧枫凛却不紧不慢地补上一句,眼底隐约带着一丝笑意: “你若认为审案不公,大可向都察院或大理寺递交申诉,要求重新审理案件。你这掌嘴之罚……” 第6章 他顿了顿,微微一笑,语气意味深长: “倒也合适。” 谷星:…… 她觉得萧枫凛现在肯定带了点私人恩怨。 “不过,念你为初犯,本官倒是可以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你若能提出有助于推进案件的建议、线索或证物,本官便可从轻发落。” 说罢,他转向知府,语气微缓: “知府大人,您意下如何?” 知府连忙点头,强笑着附和道,“侍郎大人所言极是。” 他强压下心头的慌乱,抬手一挥,“重新开审!速速传唤其余证人,上呈物证!” 第5章 兜了一圈,堂上审案竟又回到了原点。 此时堂下的围观百姓非但不觉疲倦,反而神情兴奋,显然对接下来的发展充满好奇。 而就在这时,李豹子又开口说话,他喘着粗气,摇了摇头: “启禀大人,小人有话要说。” 他顿了顿,随后讲述起自己从今晨起床后的行程,以及为何前往行会会主府上。 “昨夜,我在城北那荒庙门前遇见一名稚童,他递给我一封信,我一眼便认出那是会主的笔迹。信中言道,让我今日卯时赴房中密谈,有要事相商。” “到了今晨,我按信中内容赴约,却发现房门紧闭,屋内未点灯火。心觉蹊跷,便从窗边探入,借着微弱的晨光,看到会主正坐在桌前,似乎在书写什么。” “我心生疑惑,黑灯瞎火之间,他究竟在写什么?于是走近一看,却发现会主面色扭曲,手脚微微抽搐,似是中了毒。” 他说到这里,语气忽然一顿,眉头紧锁: “我尚未回神,脑后却被重物猛然砸中,顿觉头晕目眩,失去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一阵剧痛惊醒,约莫已是一炷香的时间。待我回神,却见会主伏倒在桌案之上,而他的胸口,赫然插着我随身的小刀……” 堂内众人哗然,知府喝令肃静。李豹子却没有停下,继续说道: “我惊慌失措间,听到门外管事敲门的声音。我不敢逗留,唯恐受此牵连,还未来得及拔出那刀,便夺窗而逃。” 管事听完李豹子的话,突然猛地起身,面色涨红,语气激动地喊道: “你撒谎!” 知府挥手命衙役将管事按住,“李豹子,你可有证据?” 李豹子抬起头,沉默片刻后摇了摇头,声音沙哑: “除了有人能证明我卯时前离开破庙,之后去了哪里,便无人知晓……而且那封唤我过去的纸张,如今也不知所踪。” 知府皱着眉,余光扫了一眼萧枫凛,见他似乎毫无兴趣地撑着头,目光散漫正出神地望向某处。 知府暗暗松了口气,“传仵作。” 不多时,仵作上堂,手中托盘盛着那染血的小刀及一份命案现场的验尸报告。 谷星抬头一看,那护身小刀约成人男性掌心般大小,刀柄用牛皮缠绕,刀尖锋利无比,刀身因染血而发黑。 她心中一沉,这样的刀,若落在力气稍大且熟练的人手中,确实可以做到一刀毙命。 思索间,却听仵作开口介绍, “此刀正是案发现场的唯一凶器,除小刀外,未发现其他致命物。现场还遗留有染血的瓷器碎片。屋内门窗均无破坏痕迹,足以证明李豹子确是从窗户进入。” 仵作顿了顿,翻开验尸报告接着说道: “至于死因,经检验,死者胸部略有凹陷,肋骨位置有轻微错位,未发现中毒迹象,乃因小刀刺入心脏,导致大量失血而亡。死亡时间推断为卯时三刻左右。” 仵作话音刚落,谷星与李豹子几乎同时皱起了眉。李豹子脸色铁青,眉头紧锁,却未能立刻看出其中的蹊跷。 知府见状,冷冷转头问道: “李豹子,你对此可有话要说?” 李豹子语气焦急:“大人明鉴,小人到房间后,确实看到行会会主的手边放着一只茶碗。当时他面目扭曲,似已没了呼吸,可我凑近细看时,他的身体忽然抽动了一下。” 谷星眨了下眼,心中生出更多疑问。 她深知自己既无法直接查看尸体,也无法到命案现场确认细节,唯一能做的,便是通过问答来推理真相。然而眼下这些人中,敌友难分, 她叹了口气,只好死马当活马医。 谷星抬头看向仵作问道:“仵作大人,既然您说死者并未中毒,那他的身体状况是否还有其他异常之处?” 仵作闻言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堂下竟有人敢质问。他迟疑片刻,还是低头翻阅报告,随后说道: “确实,死者的心脏部位肌肉组织比常人略显萎缩,心房壁厚度不均。这可能是因生前体质虚弱所致,但与小刀刺伤并无直接关系,因此未作重点描述。” 谷星听完,心里隐隐有了个猜测。她转头看向管事,目光直直地盯住他,“你家会主是否正在服用某些药物?” 管事被问得一怔,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忙道: “会主幼时身体确实孱弱,但这几年身体康健,怎会喝药治病?” 谷星摇了摇头, “我问的并非治风寒热症的药物,而是那些能振奋精神、提神益气的补药,比如‘伟哥’之类的。” 她话音刚落,在场所有人都沉默了,不知道谷星这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那“韦格”又是何物? 管事的脸色微微一变,却强作镇定,一言不发。直到知府冷哼一声,催促他回答,他才硬着头皮道: “会主……确实近来服用过一些提神益气的补药。” 谷星闻言,紧接着问道: “那昨夜或今晨,可曾服用?” 管事一愣,似是下意识地答道: “喝了……” 谷星冷冷扫了那管事一眼,却一转话锋,指向那李豹子的护身小刀。 开口问起仵作来,“仵作大人,您方才说,小刀刺入心脏,导致大量失血而亡。真如此吗?” 她话音未落,便缓缓举起手,掌心微蜷,犹如握着一柄无形的小刀,作势刺向面前的空气,“若会主真是因小刀刺入心脏而亡,那么刀刺入瞬间,必然会有大量血迹喷涌而出。鲜血沿着刀尖流至刀柄,势必沾满凶手的手掌。” “即便凶手能迅速清洗双手,袖口也难以幸免。然而李豹子的衣袖上并无血迹残留,袖口的灰尘与他衣衫他处一致,分明未曾被沾染。” “若此情此景属实,会不会有可能……会主早在李豹子到达房间之前,便已断气?” 管事闻言顿时大急,脱口而出: “你胡言乱语!李豹子方才亲口承认,他到房间时,明明见会主动了一下!” 谷星却神色不动,语气低沉而地反问: “那你倒说说,那只不翼而飞的茶碗去了何处?仵作大人,您在命案现场,可曾发现茶碗的踪影?” 答案显然是没有的。 管事的后背早已被汗水浸透,他下意识地吞了吞口水,却一时无法开口答话。 谷星深吸了一口气,低垂着眉眼,将一切串联起来。 “昨夜,行会会主传信,约李豹子于今日卯时在房中密会,然会主却在此之前因连日服用强身健体之药,导致宿疾复发,不幸暴毙。” “李豹子抵达之际,实则会主已然身亡未久,然而因尸体尚未完全僵硬,或许在肌肉抽搐,亦或尸身遇寒产生轻微挛缩,导致身体微动,遂使得李豹子误以为会主尚存气息。” “未等他查明,便遭潜伏于暗处的神秘人突袭,受袭昏厥。而此人趁机夺走李豹子胸前信纸,亦顺势取下他随身的护身小刀,继而刺入会主心口,伪造命案现场。然而会主此时已然身亡,心脏不再搏动,流出的血量远不及生前,致使血迹分布异常。” 她说得肯定,似是曾亲眼目睹般缓缓道出。 堂下众人屏息静听,仵作亦皱起眉头,回忆尸检时的细节。 “最后,凶手带走了房中的茶碗,抹去可能留下的关键痕迹,悄然离去。管事大人——” “你对那神秘人可有头绪?” 管事脸色骤变,猛地跪倒在地,拼命磕头求饶,声泪俱下: “大人明鉴!此事皆是那乞丐疯言妄语,万不可信!” 萧枫凛却淡淡一笑,目光掠过谷星, “谷星,你可有确凿证据?” 谷星闻言,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她自知如今所有推理皆基于线索推导,缺乏实质性的铁证。 甚至她也不清楚商会会主与李豹子间的恩怨情仇。这让她现场瞎编都编不来。 她抿了抿唇,如实答道: “回大人,并无确凿之证,一切皆为推测。可若能寻得失踪的茶碗,或查验众人衣袖上是否残存血迹,也许案情会有所突破。” 管事闻言,顿时慌了,连忙嚷道: 第7章 “大人!此人满口胡言,分明是在诬陷我等!若无证据,便如此信口开河,其心可诛!” 萧枫凛连半分目光也未曾分给管事,语调依旧不紧不慢, “既然如此,便先将几人暂时收押,待细查后再行审问。” 谷星猛地从思绪中回过神来,什么?这就结束了? 她兜了那么大一圈,自己和李豹子还是得进牢里?? 她刚张嘴,又想反驳几句,那衙役却手疾眼快地把谷星的嘴给堵上了。 谷星双眼圆睁,拼命四处乱瞧,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与李豹子被分别押入牢中,各关在了不同的监室。 可当谷星进去之后,她就后悔了…… 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挣扎!为什么不早点进牢! 与那破庙相比,牢里的环境也好太多了,这哪里是囚牢,分明是高级vip单人间! 谷星深吸了一口气,才把眼里的泪给憋回去,随后在那牢里的木床上打滚。 心里盘算着睡多几天再逃狱。 系统:…… 好不容易等谷星消停下来,系统终于有机会开口,“谷星,你刚刚也太莽了。要是男主真发起疯来,把你伤着怎么办。你要是在书里死了,可就回不去现代了。” 谷星猛地支起身子来,眼神骤然充满了后怕,声音拔高了几分,“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才说?” 她还以为自己会像穿越小说里的主角一般,死了还能无限回档,谁知道必须得一命通关? “这么一说,我竟然真的一点金手指都没有吗?” 谷星眯着眼,神色复杂地打量了系统好几眼,废材系统也太废材了…… 系统沉默不语,羞愧地地下了头颅。 谷星懒得再理它,索性仰面躺在那木床上,望着牢窗外逐渐落下的夕阳。 心里琢磨得亏她这次运气好,暂时化险为夷,也不知道李豹子那边是否还好。 这么想着,竟给谷星等到了发饭时间。 谷星探头一瞧,猛地倒吸一口气。 那盘中竟有谷饭,有蔬菜,有豆子!虽没见荤腥,却也远比她翻垃圾桶所得强上百倍! 谷星举着手中那微沉的碗,猛嗅了一大口那已经凉了的饭菜香气,两眼发光,咧着嘴角,在那哧哧傻笑。 她不想努力了,坐牢都比在外流浪好…… 恰好下楼梯迈进牢里的萧枫凛:“……” 小弟:“……大人,她是不是得了失心疯?” 待萧枫凛走近,谷星这才注意到他们二人。 男主一靠近,她手中的饭菜似乎都连带着变味了…… 谷星皱了皱眉,觉得自己该打个招呼,于是便凉飕飕地开口: “侍郎大人,您这是迷路走到这儿来了?” 第6章 萧枫凛居高临下地看着坐地上的谷星,“可还满意?” 谷星以为他指的是牢中环境,点点头,“挺好,若是能再添些肉食就更好了。” 难不成因这牢狱临近皇城,待遇竟如此优渥?竟然还有单人间。 她话音刚落,便见萧枫凛轻轻摇头,看她的神色分明像是在看傻子般。 “罢了。”他眸光淡淡扫过牢房四周,语气不疾不徐,“吃饱些吧,估摸着,这也是最后一顿了。” 谷星忽觉手中的饭碗瞬间沉重了些许,“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以为,在公堂之上言辞锋利,令众人下不来台,树敌无数,如今入了这牢房……你还能全须全尾地安然走出?” 谷星嘴角抽了抽,低头看向自己手中的碗,心里悄悄和系统嘀咕:“这饭有毒吗?怎么没见你弹警报弹窗。” 系统坐在谷星怀里往饭看了一眼,“没有,男主把有毒的给换走了。” 谷星无语,觉得男主还算有几分人性,尚未彻底泯灭。 她一边舀起饭菜往嘴里送,一边开口吐槽, “怪不得这么好吃,下次记得多来点这毒。”说完又灌了一嘴巴的饭菜,“若是再添上一只大鸡腿,配碗热汤,那便更好了。” 话音落下,她等了片刻,却不见萧枫凛回话。 自己在这吃喝,牢外两人跟去动物园看猴子一样矗在外面,让她心里说不上的奇怪,萧枫凛到底来找她干什么,该不会真的是来慰问她是否吃好住好的吧。 谷星心里盘算着如何将这瘟神打发走。 可就在她抬头的一瞬,心头猛然一紧。 不知何时,牢外的天色已暗尽,太阳沉入地平线,唯余一轮冷月高挂。 牢房幽暗,仅一束微光透过狭小的窗棂洒落进来,映在萧枫凛身上,也映进了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 那双眼本就清冷无情,此刻映着月光,更显森深寒意,让谷星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悄然打了个寒颤。 “谷星,你可愿意为我所用?” 谷星一怔,这可不就是她此次的任务吗? 男主竟然自己上门来?这可是她求之不得的事。 而且男主是刑部侍郎,自己要是当男主小弟,岂不是也能混半个编制? 谷星顿时眼前一亮,“当然!” “你倒是爽快。” 萧枫凛眯了眯眼,仔细打量着谷星。 这人凭空出现,无踪可寻,言谈举止皆透着新奇,满口异想天开,思维与常人迥然不同,分明不像这朝代该有的人。 若她不愿归顺,他兴许都不舍得杀了她了。 与此同时,系统比谷星还开心,在谷星周围给她小小的放了一场只有她两能看到的电子烟花,闪得谷星半天没缓过来。 “那我平时要去干些什么?” “继续当乞丐。” ……? 谷星愣在原地,嘴角的笑僵住,一双眼睛里满是不可置信。 “哈哈,我是不是都饿出幻觉了。”她干笑着,又抿了一小口饭,笑容僵硬地挂在脸上,确认般地再问了一句,“你让我去干什么来着?” “乞丐。” 萧枫凛语气斩钉截铁,不留她半分幻想。 谷星的笑容完全消失了…… 她本*来以为自己抱上男主的大腿,从此加官晋爵,荣华富贵享之不尽,顺顺利利完成任务回家,岂料转了一圈,竟又被打回原形,照旧当个街头流浪的穷鬼。 她给萧枫凛卖命,萧枫凛竟然让她在街上流浪。 “那我的报酬呢?五险一金总该有吧。” “这些日后再议。”萧枫凛虽不知道五险一金为何物,但是猜想应该和报酬相关,“你需留在流浪营中,为我谋取情报。” 他顿了顿,从袖中取出一枫叶铁片递给谷星,那枫叶铁片不过两指宽,然做工精巧,叶脉纹理清晰可见,乍看之下,宛如一件精美工艺品,细细端详,却又察觉其边角锋锐,似可在危机时刻充作自保之器。 “此乃信物,你若有事,便扮作府中侍从,持此信物交予后门守卫,届时自会有人接应。” 谷星闻言,顺势伸手去接,不曾想萧枫凛的目光微微一顿,落在她掌心。 她的手莹白如玉,纤细修长,掌心毫无茧子,不似常年风餐露宿之人,更不像…… 萧枫凛心念微动,眸色暗了几分,似是意识到了什么。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在谷星脸上流转,随后眉梢微蹙,神色一言难尽起来。 下一瞬,他手腕一翻,竟将那枚铁片枫叶重新收回袖中。 谷星被看得莫名其妙,这是怎么了,对方撤回了一份offer? 萧枫凛四下摸索,似是在寻找什么可替代之物。最后,他干脆解下腰间的一枚玉佩,随手放入谷星掌中。 那暖玉通体莹白,隐隐透着一抹淡紫,乃是雕刻着枫枝的山水玉牌,握在手心,温润如春水流转。 谷星虽不懂玉,但心里隐隐觉得,这东西定然价值不菲。若是山穷水尽之际,说不定还能当个好价钱。 而且她去赌场让系统帮他作弊的本钱,这不就有了吗! 萧枫凛却看出了她那点小心思,低声一哂,“门卫只认信物,不认人。若有身分不明之人闯入,一律斩杀。” 说完看着谷星撇下的嘴角,他心中这才舒畅了些,又继续道, “除了定期汇报,阿信会传些紧急口信给你。除此之外,莫要轻信任何人。” “你还有什么要问的?” 谷星摇摇头,忽然想起案情进展,眼神一正, “那我和李豹子何时能出去?” 牢中虽说条件不算差,但毕竟不如外界自由,更何况,她还是放不下李豹子的安危。 萧枫凛似是早已料到她会问此事, “你现在便可离开。至于李豹子,三日后案子递交刑部,他便可无罪释放。” 谷星眉头微皱,三日? 莫非案子已结?那管事招了? 萧枫凛看她神色微变,随口补充一句: “那行会会主的管事,刚刚已服毒自尽。” 第8章 谷星闻言,心头一震。 那管事竟然自杀死了?! 她垂眸思索片刻,忽然心生一念,“你从一开始,就打算保李豹子?!” 萧枫凛闻言,目光幽幽地落在她身上,似笑非笑,轻叹一声, “你虽不算愚钝,但若是再聪明些,也不至于闹出这许多事端。” 谷星顿时气得牙痒痒,最后只敢在心里悄悄骂了萧枫凛一句。 萧枫凛侧身让开,示意一直默不作声的侍卫阿信上前开锁。 牢门“咔哒”一声应声而开,谷星赶紧把碗里剩下的饭也给扒拉干净,擦了擦嘴这才出去。 谷星迈步走出牢门,才发现萧枫凛竟比自己足足高了一个头。 她抬眼打量着他,心中暗暗盘算,日后若有机会,定要瞧瞧这张面具之下,究竟“奇丑无比”到了何等境地。 “谷星。” 萧枫凛突然开口,可他话至半句便停住了。 谷星偏头看向他,用眼神催促他有话快说。 “你不是此地之人吧。” 谷星下意识地眨了下眼睛,暗叹男主不愧是男主,她忍着系统在耳边的尖叫, 十分坦然的接道,“当然,我完成——” 话音未落,她忽觉眼前一黑,意识像被硬生生斩断,头脑瞬间空白一片,四肢倏然失去力气,身形一晃,整个人向前栽去。 她最后一眼所见,便是萧枫凛那双惯常淡漠的眼底,似有一抹未明的情绪一闪而逝。 …… 待再次睁眼,她竟然睡在松软的床上。谷星迷糊睁眼,望着那雕花的床榻,又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单衣,脑子里疯狂扫过无数可能。 系统冒出半个脑袋,“谷星,你醒啦。” 它尴尬赔笑道,“按理说,是不能让穿越者暴露自己的身份的,不然会引发大问题。男主自己怀疑就算了,但是我们可不能承认呀。” 边说着边在谷星肩膀旁边给谷星按摩, “所以我把你给弄晕了,你不要生气啊。” 谷星抱着温暖柔软的小被子,轻嗅着空气中淡淡的熏香,心情甚佳。 她怎么会生气呢,她若不晕说不定还没机会睡上这床。她恋恋不舍地裹着小被子又滚了两圈。 看得系统更害怕了,怀疑心情检测仪是不是出了故障。 屋内动静太大,惊动了屋外的侍女。片刻后,门扉传来轻轻的敲击声,待谷星懒洋洋地应了一声,便见一名年轻婢女端着梳洗用具缓步走入。 “您醒了?奴婢是府中丫鬟小桃。大人吩咐,待您醒后,速速离府。” 那“速速”二字,甚至还是重读。 谷星:…… 小桃你长得这么好看,怎么能说出如此残忍的话来。 谷星依依不舍地爬出被窝,漱了口,简单梳洗一番,这才注意到小桃端进来的物品中,竟还有一套丫鬟服。 她挑眉,拎起那衣裳,转头问小桃: “这是什么?” 小桃手中正忙着整理梳洗器具,闻声回头一看,“大人吩咐,日后您若入府,须换上府中侍从服饰,并从后门进入。” 谷星听完,眸光微闪,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单衣。 自己被系统拽进书中,误打误撞被李豹子等人当作男子,她索性顺势而为,从未特意解释过性别。这会儿萧枫凛莫非已经知晓? 她摇摇头,又放下那衣裳。随意地扫视了一圈房内,却怎么都没找到那套穷鬼套装。 “我原先的衣裳呢?”她皱眉问道。 小桃怔了怔,随即想起那破布条一样的乞丐衣。 她从谷星身上拽下来后随手放在一旁,没料到谷星竟然还向她讨要那破布,“已拿去浣洗晾晒,待干后便带来。” 谷星闻言微微点点头,那穷鬼套装是小喻留给他的唯一东西。穿久了,竟慢慢地对那它生出了一些感情来。 她收回心思,吃着小桃端进来的“珍馐”。 琢磨着不知道以后来萧枫凛这报告的时候,能不能蹭饭,若是可以,她恨不得一天来汇报两趟。 她心安理得地吃得十二成饱,这才心满意足地放下筷子,舒舒服服地挨在门上,发了会儿呆,但没一会小桃就拿来那穷鬼套装赶她走。 那衣服重新洗过一遍,触感虽洁净柔软,然而远远看去,却仍穷鬼本色尽显。 衣摆那焦边痕迹像是被烈火灼烧过,整体呈现出一种由白至灰、再至漆黑的古怪色泽,怎么看都像是经历过数年风霜雨雪,才磨损至此。 “这污渍为何洗不掉?”小桃皱着眉,歪着脑袋道出心中疑惑。 谷星讪讪一笑,这现代文明,你怕是洗破手指都洗不干净。 她没有解释,三下五下便将这熟悉的穷鬼套装穿上身,意外地觉得舒心了不少。 她抓起手提袋,与小桃道别后,便转身离了萧府。 然而出了萧府,她才猛然意识起自己如今无处可去。 李豹子尚未脱罪,萧枫凛虽将她纳入麾下,却只交代她继续以乞丐之身探取情报,其余便未透露半分。 她如今无家无业,虽无牢狱之苦,但比起入狱,也没好到哪里去。 她略一思索,还是决定先回那破庙看看。 可刚踏入庙门,她便觉察到气氛不对。 庙中只余寥寥五六人,皆聚在角落,彼此低声交谈,目光却时不时朝她瞥来。 谷星尚未开口,便听得一道低沉的冷笑响起。 “你还回来做什么?” 言语间满是排斥与讥讽。 第7章 她循声望去,只见庙中一名壮汉抱臂而立,神色阴沉,眼神透着几分戒备与不善。 “可别连累大家,惹麻烦的事做得还不够多?赶紧滚吧!” 谷星微微眯起眼,冷冷扫了那壮汉一眼,心下了然。 看来她在公堂上大闹一场的事,早已传遍整个流浪圈子。 她虽被萧枫凛唤去继续当流浪汉,但流浪汉的圈子却不愿再容下她。 谷星未作声,只是皱眉扫视庙中众人,将每一张面孔都默默记在心里。 她目光冷冽,带着一丝审视,直盯得众人心中发慌,连那先前出言讥讽的壮汉,也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 系统悄悄在谷星耳畔嘀咕:“谷星,我认得那人,他便是前夜趁你熟睡的时候,想要偷袭的那人。” 幸好被那对友善的一家三口给出手拦阻。才未让他得逞。如今看来,他这是存心报复,借机煽动旁人。 谷星闻言,心中已有打算。 罢了,此处不留她只有留她处。本来就是流浪,哪儿不是家? 唯一担忧的,是李豹子出狱后不知道会不会因此找不着她。 但话虽如此,走之前,她倒是不介意吓唬这群人一番。 她轻哼一声,眸光微敛,语气阴凉凉的: “闹吧,再闹得凶些……估摸着,你们也没几日好日子可过了。” 此言一出,那壮汉顿时就被谷星的话语所唬住,厉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谷星背着手,漫不经心地踢了踢脚边的干草,语气悠然,似笑非笑: “你们以为,我在公堂之上言辞锋利,令众人下不来台,树敌无数,如今被关押牢房之后,还能全须全尾地安然走出?是因为什么?” 她停顿片刻,吊足众人胃口,随即嘴角微扬,语调平静却意味深长。 “自然是因为——我背后有人。” 她点到为止,说完便迈步离去。 众人一时呆愣,待回过神来,谷星的身影早已消失在庙门之外。 “谷星,你好厉害。”系统趴在谷星肩上吹起了彩虹屁,“他们吓得脸都白了。” 谷星笑笑不语,心里却挂念接下来该怎么办。 她在市集中游荡了一圈,却发现自己在公堂上的事迹已被传得无比邪乎。 有人说她在公堂上大打出手,殴打朝廷命官。 有人说她乃妖邪之徒,仅凭三言两语便能迷惑众人心神,颠倒黑白。 有人说她早已被秘密处决,然而又诡异复生,游荡于城中。 还有更离谱的,说她每杀一人,便在身上挂一条布,如今已达百条,宛若修罗降世。 听得一人一系统双双无语。 要是可以,她确实想给萧枫凛一拳。 也不知道萧枫凛会不会武功,看他那天飞檐走壁的样子,估计轻功了得,自己手无缚鸡之力,“殴打朝廷命官”这梦想什么时候才能得以实现。 …… 尽管流言四起,坊间之人并不知晓谷星的长相。 只知道有“谷星”那么一个惹事生非之人,披着一身破布条一样的衣裳,四处游荡,碾转于坊间。 可让谷星脱下这衣服,她也舍不得。 天色渐渐暗下,街头的灯笼陆续点燃,橙黄的光晕晕染长街,连成一片,竟比天上星河更亮几分。 第9章 系统趴在谷星脑袋上,小声嘀咕:“谷星,咱们今晚睡哪啊?” 谷星拖着捡来的竹子、草席和旧布,神色有些茫然。 按理说,人多的地方会安全些,可她试了几处流浪汉聚集地,却无一例外被他们蛐蛐之后赶了出来。 但若要独自露宿街头,选址又颇有讲究。 她在现代尚且能凭经验学识找个相对隐蔽安全的地方,可这异世环境与现代大相径庭,她根本无法笃定哪些经验仍然适用。 她来这书中不过四日,其中两日还关在牢中,根本来不及摸清这地方的地形,也没来得及探索更多的新地图。 这么念了一路,最后谷星在勾栏院旁的一角占了个风水宝地。 竹子支撑,草席遮顶,旧布铺地,三下五下便编成了个勉强可挡风避寒的简易帐篷和小床。 耳边不时还传来丝竹管弦之乐,小曲袅袅,倒也不算冷清。 或许是白天昏厥睡得太久,此刻她毫无睡意,只能睁着眼发呆。 冷不丁的听到有人靠近,她回头一看,发现竟然有人掀开了她的帐篷。 借着昏黄灯光,她看清了来人。 衣冠不整,双颊泛红,满身酒气,眼神迷离。 分明是个迷路的醉汉。 谷星和那人对视了三秒,便听到那人含糊不清地开口, “我道茅房在哪呢,原来在这,真让我好找……”说着,他竟伸手去解腰带。 谷星:?! 她瞬间反应过来,眨眼间从床上一跃而起,脚下一蹬,猛地一脚朝醉汉踹去! “砰——!”的一声。 醉汉被踹得整个人直直栽进一口破旧的水缸,沉闷的撞击声响彻夜色,惊得周围人纷纷循声望来。 “什么动静?” “好像在后院门口,快去看看!” 谷星眉头一皱,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了一眼,还未来得及抱怨几句,便果断捡起自己的“床铺”与手提袋,拔腿狂奔。 她跑得飞快,800米体育考都没有这么拼命过。 系统在一旁引路,催促她跑快点,“谷星再快点!别被官差抓到!” 她当然知道! 今早她才听说,城中若有流浪汉被查出无户籍,会被遣返回原籍,强制登记入册。 但她谷星是身穿啊!她哪来的户籍?萧枫凛那狗东西,也不给她办个假证! 若真被官差抓到,遣返无门,八成会被充作苦役,征召修路! 也不知道真到那一天的话,萧枫凛会不会去捞她。 街道两旁的景物飞快掠过,待谷星扶着一处墙角,气喘吁吁地停下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她竟不知不觉跑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谷星抬眼打量四周,发现眼前的桥下竟无人驻足。 按理说,流浪之人若要寻一处过夜之地,桥下、破庙、山洞、废屋皆是极为理想的选择。 可这里竟空无一人…… 她心中微觉蹊跷,借着月光定睛一看,这才瞧见那桥下的木柱之上,隐隐有一片黑黢黢的污渍。 谷星蹲下,手指在那块污渍边缘轻轻一蹭,细细分辨之后,心头一凛。 这竟是干涸已久的血迹! 也不知道这曾发生过什么。竟留下这么一大滩血迹,至今无人敢靠近。 可此时此刻,夜色已深,她又不识城中地形,若是贸然前行,迷失在漆黑的街道中,恐怕情况只会更加不妙。 权衡再三,她还是在远离那滩血迹的旁边寻了个安静位置,铺上席子躺了下来。 好不容易安静下来,谷星又开始头疼自己现在被城里其他小群体给孤立这件事。 萧枫凛指明要她混迹于流浪堆里收集情报。可如今别说情报了,连个安稳的栖身之所都难求。 李豹子出来后,定要拉他一起商量一下落脚地这事…… 她如此思索着,困意渐渐袭来,眼皮越来越沉。 可就在她即将入睡之际,眼前猛地弹出红色弹窗。 【系统/警告】你即将有生命危险! 与此同时,系统在她耳边大喊:“谷星别睡了!!有坏人要杀你!” 谷星心中无语至极,可现在的她太有经验了。只见她熟练地一手扯过身下的草席,向旁边猛地一滚。 “砰——!” 原本她躺着的地方,赫然被一块巨石砸出了一个深坑! 谷星蓦然惊醒,目光一凛,倏然抬头,直直瞪向桥上三人。 借着昏暗的月光,她终于看清。 那是三个衣冠不整、双目迷离、酒意未退的年轻人。 他们彼此推搡着,嘻嘻哈哈地笑着,似乎对刚才的恶作剧乐在其中。 谷星这下才明白,桥下的血迹究竟是怎么来的。 这群家伙,恐怕早已习惯以流浪汉为乐子,拿人命取乐! 她不过来此四日,第一日便被孩童以水果戏弄,今日更是险些被巨石砸死。 谷星尚未从怒意中回神,忽觉脚边一暗,竟又有一块巨石朝她砸来! 她瞳孔微缩,这书中其他人命运如何,她不愿干预,但若是敢惹到她谷星,那就是你们倒霉了! 谷星眼疾手快,瞬间捡起脚边的石块,怒气冲冲地站起,瞪着桥上的三人,厉声喝道: “你们三个,有种别跑!” 然而她话音刚落,那三人竟然纷纷像鲤鱼打挺般从桥边跳水,落入河中,激起大片水雾,溅湿了桥下木桩。 谷星看得目瞪口呆。 她还在愣神间,便听到有人唤她的名字,“谷星!快过来。” 循声望去,竟是那日在破庙中帮过的一家三口中的男子。 他竟然偷偷躲在那三人背后,将三醉汉推下水中。 谷星回头看了一眼水里,只见那三人挣扎着往岸边爬去,虽狼狈不堪,却并无性命之忧。但如果再继续久留,有生命危险的怕不是她。 于是她二话不说,草草拾起草席和手提袋,头也不回地跟着那男子离去。 两人一路疾行,待甩开身后动静,男子方才停下脚步。 他回头打量谷星,见她四肢尚在,毫发无损,不由松了口气,笑道: “你可真是厉害,连官府都能进去一趟,还安然出来。” 谷星并不知他此行目的,但眼下看来,自己不过施以一分善意,却已换得这家人两次相救,怎么看都不是坏人。 她摇了摇头,语气有些无奈: “别提了,一出来天都塌了。我倒想知道,是谁这么多嘴多舌,编排我得如此不堪?” 男子闻言,忍不住嘿嘿一笑,“流浪之人每日无事,最爱聚在一处聊东道西,传来传去,自然愈演愈烈。” 他看出谷星的处境,知晓她如今无处可去,略一沉吟,似是做了什么决定,语气略带几分迟疑地开口道: “我和妻儿另寻了一处地方歇息,虽不是什么好住处,但勉强遮风挡雨。你若不嫌弃,今晚便与我们凑合一宿。” 谷星猛地抬眼望他,月光映得他面庞柔和,那张带着憨厚气息的脸,竟让她心中生出一丝久违的安心感。 她犹豫片刻,心思翻涌,嘴上却倒是诚实得多: “……那就叨扰了。” 男子闻言,咧嘴一笑,憨厚道: “我叫匹大牛,比你年长几岁,你喊我‘大牛哥’便是。” 谷星一路跟在匹大牛身后,听着他讲述自己的身世。 她这才知晓,匹大牛一家三口并非本地人。 因故乡连年干旱,颗粒无收,无奈之下,他们远赴皇城,本是想投靠亲戚,结果却被闭门不见。 身上盘缠不多,无法在此定居,而又因无本地户籍,难以谋生。 如此辗转滞留,三人竟在街头流浪了半月有余。 “若是将孩子托给寺庙,我们夫妻二人各谋生路,或许尚有一线生机。”匹大牛轻叹,语气里藏着掩不住的苦涩,“可……我们终究舍不得。” 谷星想起那五六岁大的孩子,心里有话但又迟迟开不了口。 “到了。” 正出神间,匹大牛忽然停下脚步,示意她驻足。 谷星回神,环顾四周,只见眼前一片荒芜,皆是杂草丛生的荒地,更别提什么遮风挡雨的庇护所。 她微微蹙眉,刚要开口,便见匹大牛弯下腰,伸手掀开草丛间的一道暗口。 “我们今晚住这儿。” 谷星探身一看,瞬间一愣。 ——竟是排水洞口。 她与系统面面相觑。 系统震惊得差点从她肩上滚下来,小声叨叨: “……住、住下水道?!” 第8章 谷星盯着那黢黑幽深的下水道入口,心里一言难尽。 即便是在现代,仍有不少流浪者将下水道作为栖身之所。 不如说,对于某些人而言,地下世界甚至比地面更加温暖,安全。 她曾随教授去参观过口口国里一个十分著名的地下隧道。 第10章 那隧道幽长,长得装得下许多无家可归的人。 若仔细感受,甚至还能听到头顶上汽车轰鸣经过的声音。似隔着一层天地,将地面与地下分作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而每走一段路,还能看到从井盖缝隙透下的一抹天光,映得墙面斑驳陆离,也映出那些曾在此短暂停留之人的痕迹。 乍看之下,竟透着几分诗意的浪漫。 但抛开这些过于美化的词藻。 与那下水道更为匹配的关键字,更多的是药品,肮脏潮湿,犯罪,以及疾病…… 谷星艰难地吞咽了一口唾沫,现代的下水道尚且如此,那这古代的下水道……又会是何等光景。 匹大牛率先钻入洞口,身影很快便隐没在漆黑的地下通道之中。 谷星深吸一口地上的清新空气,随后紧闭双眼,也随着匹大牛钻进那洞中。 未曾想,原本狭小逼仄的入口,竟逐渐宽敞了起来。 从最初仅容一人勉强穿过的窄道,渐渐拓展至可容两人并行,甚至有两米余宽。 更令人惊异的是,洞壁竟以砖石垒砌,以木梁支撑,看来并非天然形成,而是人为修筑。 她紧跟在举着火折子的匹大牛身后,目光四处流转,惊奇地打量着四周。 这里比她想象中要好上许多。 这通道不仅宽敞幽深,竟连匹大牛那近一米八高的身形都能自在通行,毫不受阻。 且脚下的地面干燥坚实,显然已有多日未受雨侵,空气虽略带潮意,却远不似寻常地窖那般阴冷刺骨。 “真是神奇,你是怎么找到这宝地的。”这入口如此隐蔽,若非匹大牛慷慨告诉她,估计她也很难发现这地下的奥妙。 匹大牛挠挠头,“昨天我带秀娘和小泥鳅路过此地,小泥鳅不慎跌倒,我走过去扶他时,发现地上的泥土格外松软,似与四周不同。” “一时好奇,便伸手拨开表层泥土,竟无意中揭开了这暗道的入口。” 待他沿路探入,发现这地下通道深不见底,错综复杂,他花了半天探索,竟发现它足足有三层,且贯穿城中数个区域,宛如一条盘旋在这座城市之下的幽龙。 谷星闻言,心头微震,忍不住抬眼细看。 她终于明白,为何空气虽幽寒,却不至于潮湿难耐。 此城地理位置独特,北倚群山,南临大洋,四季气候迥异。 夏季受湿润海风影响,多雨成泽,冬季则风雪交加,唯有秋季冷暖交替,降水稀少。 而如今,正值晚秋时节,湿气减弱,空气干爽无比。 还真给她撞上好地方来了,谷星心中又是惊喜,又是震撼。 没走一会儿,便听到匹大牛喊了一声, “阿秀!” 谷星转身望去,只见不远处篝火摇曳,映得周围一片温暖。 篝火旁,阿秀正牵着小泥鳅缓缓走来。 她望向匹大牛,眼底透着几分嗔怪,“你怎去了这般久,可让我好生担忧。” 匹大牛闻言,憨憨地笑了笑,伸手搂住妻儿,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谷星站在一旁,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她仿佛是一盏格格不入的20瓦大灯泡。 她不应该在地底,应该在地上…… 所幸片刻后,小泥鳅眼尖瞧见了她,兴奋地拉了拉阿秀的衣袖,指着谷星喊道: “娘,是那哥哥!” 匹大牛这才想起她的存在,忙转过身来。 “啊呀,莫怪莫怪,一时顾着自家人,竟把你给忘了。” 他旋即向阿秀讲述了路上偶遇谷星的缘由,又道及今晚谷星会在此暂住之事。 阿秀自然没什么异议,那双清秀的脸颊因先前的担忧仍残留着几分绯红,未曾褪去。 谷星“哈哈”干笑两声,心头略显尴尬。 …… 就在此时,系统忽然眯起眼,视线落在篝火旁某处,低声惊呼: “谷星,那火堆旁……有个人倒在地上,浑身是血!” 话音未落,阿秀也忽然想起了什么, “啊——!我竟也险些忘了!” “阿牛哥。刚刚我听到井口一声异响,原以为是你回来了,便匆匆赶去查看。” “可待我赶到,却发现这地上竟躺着一人。” 那人浑身是血,已是奄奄一息。 但阿秀的心里实在害怕,没敢唤醒。便拖着这人一路回来营地。 匹大牛闻言,忙蹲身探查,只觉那人气息微弱,满身刀剑伤痕交错,染血浸透了衣衫。 “这……怎伤得如此之重?” 可他毕竟不是大夫,能做的不过是探探鼻息,确定此人仍存一丝生机。 阿秀也束手无策,只得无奈地望向匹大牛,而小泥鳅更是怯怯地抱着母亲的腿,好奇地望着那满身是血的陌生人。 下水道内众人,唯有谷星未曾立刻行动,而是静静地盯着那人脚下的泥土,神情莫测。 系统悄悄趴在谷星头上,不再作声。 它虽从众多简历里选中了谷星作为穿越者,可它却慢慢发现—— 谷星比起常人,未免过于冷漠…… 她不似那些典型的穿越者,对陌生的异世充满怜悯,也不会因为一点善意便生出救世之心。 哪怕是它,也被谷星所骗过。 【向善之人面由心生,无形之中就让人有好感。】 谷星是社会福祉专业的学生不假,但此时的她真算不上“向善之人”。 她的行事准则极为简单,有恩,便报恩;有仇,亦必报仇。 对待李豹子,她能舍身相救; 对待那捣蛋的稚童,她亦能二话不说,抄起棍子就要替人“教子”。 但这倒是正无意中合了它的意。 …… “谷星,你会医术吗?”匹大牛本没抱多大希望,只是随口一问。 被点名的谷星微微一怔,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原本想敷衍一句“不会”。 可就在她迈步上前,视线不经意落在那重伤之人的脸上时,整个人陡然一僵。 “小喻?!” 不对,这人只是眉眼间有几分相似罢了。 可即便如此,这几分相似,却足够让她心软。 她沉默片刻,最终叹了口气,“会一点……” 她只上过一学期的人体课和急救包扎。内伤病痛她不懂,但这外伤她倒是略懂一些。 她蹲下身,仔细检查那人身上的伤口。 伤口皆是刀剑所伤,夹杂数道箭痕,好在皆避开了要害,虽伤痕累累,却未及致命。 只是伤口已有些微红肿,显然是发炎的迹象,而他本就失血过多,此时更是烧得浑身滚烫。 谷星手指试探性地按上他额头,温度之高,几乎能将人灼伤。 她回头对着身后几人摇了摇头,“这人伤势虽不致命,但若任由高热不退,恐怕也熬不过今夜了。” 她随手撕下穷鬼套装上的干净的布条,放在一旁,打算先替这人清理、包扎伤口。 她手上动作麻利,心里却暗暗叹气,自己和匹大牛三口之家的“多管闲事”,不知会不会为他们惹来更大的麻烦。 她摇摇头,正想解开那人身上的外衣,查看其内里是否还有伤口,哪知手指方才触及衣领,对方竟似“回光返照”般,骤然睁开双眼,随后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 那双眼眸漆黑如墨,带着深重的疲惫,却依旧凌厉如刃,直直地瞪着谷星,分毫不语。 完了,这人睁眼的样子,更像她那发小了。 谷星眉梢一挑,暗叹这人都烧成根红薯一样烫手了,怎么还有这么大的力气。 但她实在懒得解释,眼下她只想速战速决,好尽早歇息,莫耽误她明日翻垃圾桶的大业。 “我只是给你包扎下伤口,你别乱动。” 话音未落,便见那人眉心微蹙,似想要挣扎起身。 谷星眸光一冷,这下换她不乐意了。 她布条都撕了,这会儿才告诉她不用? 她索性将心一横,理直气壮地胡说八道起来: “你是男人,我也是男人,你有的我也有,我没的你也没。你这是害羞什么?” 她说得义正严辞,连自己都差点信了自己是个男人这个设定了。 她的大学专业与医护学科略有交集,人的身体她没少见过,大家不都是一块白肉?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对方却恍若未闻,神色恹恹,目光涣散,似乎仅凭一口气支撑着意志。 谷星心生不耐,索性不再多言,伸手便要按住他的肩膀。 哪知—— 手指才一触及对方的胸口,她便倏地顿住。 只是一瞬,便彻底明白了一切。 谷星眨了眨眼,随即目光一转,一把抓过对方的手,按在自己胸口。 好巧,你是女人,我也是女人…… 对方猛然一僵,双眸骇然瞪大,被谷星的举动所怔住。 第11章 可她尚未来得及反应,便因体力耗尽,眼前一黑,软软地向后倒去。 得亏谷星手疾眼快,扯了她一把,才没让她磕在石墙上。 匹大牛见状,正要上前搭把手,却被谷星抬手拦下。 “大牛哥,可否替我取些干净的水来?” 她说着,从随身的手提袋里掏出一个矿泉水瓶,递给匹大牛。 让他将里面的水倒掉,冲洗一番,再灌满清水带回来。 匹大牛接过那水瓶,翻来覆去地端详,满眼好奇,小泥鳅更是趴在他怀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 阿秀见状,无奈轻笑,催促一番之后,匹大牛这才回神,点头迈步离去。 匹大牛一走,阿秀哄了一会小泥鳅,待他睡着后,才走向谷星身边, “可有什么是我能帮忙的?” “小泥鳅睡着了?”谷星往小泥鳅那一看,见他正乖乖地蜷着衣服熟睡,*便收回目光。 阿秀怕不是也知晓这人的真实身份,才帮她支走匹大牛,安顿好小泥鳅,避开两个男子的吧。 “玩累了,便倒头睡了起来。”阿秀眉眼温温柔柔地对着谷星一笑,有点拘谨害羞。那笑容甜得谷星眼都直了。 她心下微动,未多言,只是淡淡点头,“你来拉住这边。” 阿秀聪慧至极,一点便通,不再多问,顺着谷星的动作配合着施力。 两人一来一回,很快便将伤口清洗包扎妥当,再替那昏迷之人穿好衣衫。 刚将外衣系好,便听见匹大牛的脚步声,“谷星,你看这行吗?” 谷星接过水瓶,嗅了两下,没什么异味,水色也尚清澈。 但听匹大牛说这是从河边灌的,她思来想去,还是从手提袋里取出一只锈迹斑斑的破铁碗,架在火上,将水煮沸片刻,待其稍稍放凉后,方才倒出一碗温水。 接着,又忍痛从仅存的四颗布洛芬中挑出一颗,塞进那昏迷之人的口中,随后又扶起她,慢慢喂下温水送服。 见人终于安稳,她这才松了口气,抬眼向匹大牛和阿秀点了点头。 “接下来如何,便全看她的造化了。” 她虽不是什么医者,但已尽力而为,奉上二十条布条、四分之一的存药,这人若还撑不过去…… 那这死过人的下水道,她嫌晦气。 一切安顿妥当,她这才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倦意上涌,整个人困得不行。 她也不强撑,和匹大牛和阿秀打了个招呼,便拉起自己的小席子倒头进入梦乡。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迷迷糊糊间,好像听到系统在和她说话。 可她实在太困了。 这既无警报弹窗,又不像闹钟,想必也不是什么急事…… 于是,她敷衍地“嗯”了一声,翻身继续睡,头都懒得抬。 可当她第二日醒来之时,便后悔了。 第9章 那满身伤痕之人,竟已不在下水道之中。 不知何时,悄然不告而别。 谷星皱着眉,尚未完全从睡意中醒来,怔怔地望着地上那空荡的位置,神情恹恹。原来昨夜系统叫她,竟是为了这事。 她抬手揉了揉眼角,心头生出几分无奈。 这人浑身是伤,昨夜烧得滚烫,竟还能这般蹦跶? 真让人佩服…… 阿秀见她醒了,笑盈盈地往谷星手里塞来个热乎乎的东西。 “吃点,可甜了。” 谷星垂眸一看,竟是一个干瘪瘦小的烤土豆,外皮略显焦黄,散发出淡淡的烟火香气。 估计是刚烤好,还发着烫,在手中跟个暖手宝似的,顺势连她脸颊都被烘得暖暖的。 她低头咬了一口,点点头道了声好吃。 阿秀甜甜一笑,与昨日相比不再那么拘谨。 “我和阿牛哥今早醒来时,便发现那人已经不见了。” 说着,她微微蹙起眉头,眼底隐隐透着担忧。 谷星闻言,随手将最后一口土豆塞进嘴里,随意地拍了拍衣衫,缓缓站起身来。 “走了也好。” 她咀嚼着食物,语气淡然,目光却幽幽落在那人离去的位置, “她伤得那么重,怕是仇家正在满城搜捕她。若继续留在此处,反倒是麻烦。” 阿秀闻言,神色微顿,旋即轻轻点头,不再多言。 没一会,匹大牛也回来了。 还带回了一些吃的用的,甚至不知道哪里弄来了个宝贝鸡蛋。 谷星目光一瞥,见这家人虽生活清贫,然而小泥鳅却机灵可爱,眉目间灵动非常,丝毫不见饥困之人的木讷与瘦弱。 想来,即便风餐露宿,亦因父母疼爱有加,得以无忧成长。 思及此,她暗暗庆幸自己昨夜没有多嘴。 谷星抬起头,自知自己该离开了。 听闻匹大牛一家打算过几日便离开皇城,另寻他处安身,她心里竟隐隐生出几分不舍。 不知此次一别,日后还能否再见。 谷星灵机一动,伸手在手提袋中翻找片刻,随即拿出一个掌心大小的精巧匣子。 她举起那物,轻轻一笑,“我给你们拍张照片吧。” 这拍立得,本是她与小喻在愚人节活动时打算用的。 没曾想,她一不小心就被卷进这破小说里,至今都不知归期。 这拍立得以及仅剩的十六张相纸,便让她一不小心给忘得干净。 那一家三口都不曾听过“照片”二字,更不曾见过谷星手中那精巧器物,纷纷凑近,满脸惊奇地细细打量,忙问这是什么? 谷星不知如何解释相机的原理。 思来想去只能用一个“留下美好瞬间”这样颇为官方正式的说法来总结。 她示意他们站到井口之下,微微侧身,让那一缕穿透地面的光映亮三人温暖的面容。 匹大牛挺直了背,憨厚地挠了挠头,阿秀微微有些拘谨,双手扶着小泥鳅。 一家三口并肩而立,彼此相视而笑,像是无形间有一条线,紧紧地将他们联系在一起。 看得谷星心里暖洋洋的,默默将三人框进取景框中。 “咔嚓”一声响起,闪光灯亮起,照亮了漆黑的地底空间。 阿秀被突如其来的亮光所吓到缩了缩眯上眼睛,匹大牛本能地搂住妻儿。 谷星见状,忍不住抿唇一声,随即低头看向拍立得,却微微一愣。 奇怪,怎么不见相纸跑出来? 她皱了皱眉,抬手摇了摇拍立得,心头疑惑。 难道是相纸卡住了? 但若是此刻强行打开相纸仓,必然会浪费掉一张相纸。 她想了想,终究还是按捺住好奇心,决定暂且不管。 说不定拍下一张的时候,会两张一起吐出来也说不定。 她摇摇头,对着三人说,“你们若是离开这,告诉我一声。” “这照片得过一段时间才能显影。好了我便给你送过去。” 她心里盘算着,待下次再见面时,便将这张照片送给他们。 说完便在几人的挽留下离开那下水道。 然而她不知,这竟是她最后一次见到这一家人。 当下一次相见之时, 他们一家三口早已天各一方,各自流离…… …… 谷星放下手中捡来的布料和棉花,正打算给自己缝制个睡觉用的小枕头。 忽然,一小滴冰凉的水珠,悄然落在她鼻梁下。 她微微一怔,抬头望去,天色已彻底阴沉,浓云翻滚,似乎快要下起雨来。 真是反常。 按理说,时值秋末,雨水本该稀少,可这场雨却来得毫无征兆。 谷星下意识地皱了皱眉,担忧起若是遇上大雨,匹大牛一家人在地下会不会受潮。 她心下微微一沉,暗暗盘算着,待李豹子明日出狱后,定要与他商量,寻个能避雨挡风的地方。 她说什么都不愿意陪萧枫凛一起发疯,大冬天的睡大街上。 她正沉思间,忽然“啊——!”的一声惨叫撕破了雨夜的沉寂。 那声音之悲痛,之凄惨,竟连寒鸦都被惊起,扑棱棱振翅四处乱飞。 谷星脚步一顿,浑身僵直。 若是寻常,她定会避得远远的,可此刻,她却怔在原地,心跳猛然加快。 因为那声音,竟透着几分熟悉。 ……像极了匹大牛的声音。 只是一瞬的迟疑,随即,她便猛地回过神来! 谷星狠狠咬了咬牙,蓦然冲入雨幕之中! 骤雨倾盆,豆大的雨滴砸在她身上,冷得她骨子里一颤,身上衣物重似百斤铁,可她却不敢放慢半分步伐。 她几乎是拼了命地狂奔,只为确认心中的那个答案。 然而当她看到时,却又觉得这结果,不如不看。 匹大牛仰面倒在冰冷的街巷中,身下已是一片猩红的血泊。 他的头颅破开一道恐怖的裂口,血液汩汩涌出,与雨水交融,顺着石缝缓缓流淌…… 第12章 鲜血混着雨水,浸透了整条巷道,宛若染红的汪洋。 谷星抬眸四顾,目光焦灼地扫视四周,试图寻觅第三人的踪影。 可巷道寂静无声,唯有风雨交织,乌鸦栖息于檐角,冷漠地俯瞰这一幕。 她心底陡然生出一股寒意,指尖微微颤抖,强迫自己深吸几口气,学过的急救知识这才在脑子里逐渐清晰起来。 她猛地跪地,双手用力拍打匹大牛的肩膀,声嘶力竭地唤道, “匹大牛!匹大牛!你听得到吗?!” 回应她的,唯有风声、雨声,以及寂静无声的沉默。 谷星眼神一颤,伸手覆在匹大牛的胸膛,却察觉不到任何起伏。她的手更深地探向颈侧的脉搏,得到的却是同样的答案。 她心里一凉,再次看向四周。 最后目光落在系统身上,语气急促,几乎是带着最后一丝希冀开口: “你能变成aed吗?” 系统一怔,沉默片刻,最终缓缓地摇了摇头。 它从未见过这样的谷星。 这个平日里冷静得近乎理智到无情的女人,竟在这一刻,疯狂地试图唤回一个已逝之人。 但它不敢告诉谷星,匹大牛的死亡概率,早已是百分之百。 谷星咬紧牙关,眼底翻涌着压抑的绝望,却仍是强撑着最后的信念,双手交叠,按在匹大牛的胸前,给他做心肺复苏。 她的动作精准而有力,一下又一下地压着匹大牛的心脏,机械地一遍遍重复按压,竭尽全力维持那已经散去的生机。 恍惚间,她想起她上这节课时,偷懒被教授逮了个正着,教授无奈笑笑,说的那句, “谷星,总会遇上你不能偷懒的时候。” 她当时是怎么回应的? 她说:“那便不救。反正也救不活了。” 去他的总会遇上!这样的体验她不想要!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谷星的体力也逐渐掏空,匹大牛的身体依旧沉寂如死水,丝毫没有任何苏醒的迹象。 一种无力感蔓延至谷星的全身。 系统看不下去,出声制止,“够了,谷星。匹大牛已经死了……” 谷星的手僵在半空,动作蓦然停滞。 她浑身脱力,摇摇晃晃地跌坐在雨中,盯着自己那双通红肿胀的手掌,指尖仍残留着匹大牛衣襟的湿意。 雨水沿着她掌心的沟壑积满了一小捧,晶莹剔透。 她看着这捧水,缓缓地张开手指。 任由水滴从指缝间流失,渗入地面的泥泞之中。 她想捞住些什么,可终究什么都留不住。 她没有金手指,无法让时间倒流,无法让人死而复生。 她唯一能依靠的,便是现代所学的知识。 可讽刺的是—— 她所学的社会福利学,若说有用,她却无法凭借它救下任何一个人。 若说无用,她却又能在第一时间判断,匹大牛早已没了生机。 到底是谁,是谁杀害了匹大牛。 匹大牛一家三口,非本地之人,憨厚淳朴,向来与世无争,为何会在这风雨交加之夜,被人破了脑袋,横死街头? 【是官差吗?】 为清理流民,维持皇城表面的繁华秩序? 【是那群仇视乞丐的富家子吗?】 为取乐嬉闹,纵酒行凶? 【还是同为流浪之人的其他乞丐?】 为争抢栖身之地、觅食残羹? 古人寿命本就短暂,若落得流浪之境,便更是随时可能倒毙街头,尸骨无存。 饥馑、严寒、疫病,甚至一场寻常不过的风寒,皆能轻易将他们送入黄泉。 可无论如何,匹大牛不该在这场骤雨之中,不明不白地死去。 他的妻儿,又该如何自处? 谷星蓦地打了个冷颤,才从沉思中回神。 她伸手想要扶起匹大牛,可他身形壮硕,生前便有近一百六十斤的体重,此刻已无生机,身体更似沉坠入泥,她连推一把都难以实现。 她的双臂早已因方才的抢救而脱力,此刻连抬起手臂都在发颤,何况搬运一具冰冷的尸体? 她认命般叹了口气,强忍着酸涩的情绪,开始在匹大牛的衣物中摸索,想要翻出一些能辨明身份的信物。 然而衣襟内,钱财分毫未少。 谷星皱起眉,这才发现其中蹊跷。 第10章 匹大牛身上沾满泥水,尤以手掌、膝盖处最甚,衣衫褴褛间尽是湿土浸染,显然生前曾拼命挣扎,甚至匍匐爬行过一段路程。 但此处是否是第一案发之地?她却难以断言。 这一场骤雨,使地上的血迹已难以辨明,而匹大牛头部的伤口亦缺少明显的凝血块,令她无法精准判断出血量。 她深吸一口气,强忍住内心的异样,俯身将匹大牛的尸体拖至避雨之处,随后翻找手提袋。 她取出两双上次吃鸭货时留下的一次性手套,戴于手上,掌心微微发紧。 片刻她低声一叹,郑重地道了声歉,旋即屏息凝神,仔细查验尸身。 匹大牛全身上下遍布瘀伤,但若论致命伤,却唯独那后脑之创最为致命。 只是这伤口……却格外地异常。 那是一道成年女子半掌长的刀伤,位于后脑。 伤口边缘平整,未见明显的撕裂感,刀口深且利,极可能是由长刀或锐利之物所致,并引发大量出血。 然而真正令谷星心头疑惑的,是她指腹轻触伤口时,竟摩挲到了一抹泥块。 这是为何? 若凶手第一刀没让匹大牛断气,那再补一刀便是。 又为何忽地变了手段? 她环顾四周,却未能寻得任何疑似凶器之物。 若第一击乃是利刃所致,那后续之伤,恐怕已换作钝器。 那锋利的切口的周围,伤口形状呈不规则状,且伴随着放射性骨折。仔细一看,甚至还有少许碎骨刺入脑组织。 她逐一确认匹大牛全身的伤痕,直至一切查验完毕,方才长长吐出一口气,脱下手套,瘫坐在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 她闭了闭眼,缓了片刻,终究还是想起下水道中等待的母子二人,牙关一咬,抬手抹去脸上不知是雨是泪的水痕,踉跄着起身。 忽然,她的目光落在匹大牛那紧握的右手,心头微微一震。 她犹豫片刻,伸出手去,使尽气力才堪堪将那僵冷的手指一根根掰开。 掌心之下,赫然躺着一只铜制长命锁。 小小的一只,竟不及她的拇指长,却被死死攥在掌心,似乎是匹大牛至死仍不愿放手的珍物。 那东西一看就知道匹大牛是为谁而准备的。 谷星吸了下鼻子,将自己的草席盖在匹大牛的身上,便转身离开。 这一段路走得格外沉重。 她自己也想不明白,为何会如此难受。 她已尽力,回天乏术,理应心安。 可她并不甘心。 待她魂不守舍地走至下水道入口,远远便瞧见一个身影伫立在雨幕之中。 阿秀披着蓑衣,正四处张望,似是在苦苦寻找什么。 她见谷星自雨中缓缓走来,浑身湿透,衣衫上甚至染着血迹,脸色惨白一片。 她怔在原地,刚欲开口询问,却见谷星已走至身前,抬起了手。 谷星掌心摊开,露出那枚染血的长命锁。 阿秀眼眶瞬间就红了一圈,手颤抖地接过那个长命锁。 她咬紧牙关,唇瓣轻颤,却再发不出半点声音,眼泪却如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滚落。 她知晓,这一天终究会到来。 只是从未想过,竟来得如此之快。 谷星低着头,眸色晦暗,许久才憋出一句声音低微的:“……对不起。” 那声音轻得几乎被雨声吞没,不知阿秀是否听见。 可她不知如何安慰,也无从安慰。 雨终归是停了。 谷星带着阿秀赶至匹大牛遇害之地,原本打算寻个清静之处,将他好生安葬。 然而待二人到达之时,却只见满地泥泞,尸身竟已不见踪影。 这可吓坏了谷星,一问之下才知尸体已被人发现,报了官府。 二人又匆匆赶至官府,谁知匹大牛已被当作无主尸,草草埋入漏泽园。 谷星怒不可遏,她一步上前,厉声质问官差,声音如刀: “此人死因未明,你们竟不曾查验尸身,便匆匆掩埋?” “半日不到,竟如此高效率?!” “再者——” 她顿了顿,眉目森寒,眼中怒焰翻涌, “何谓无主尸?!” “他家中尚有妻儿活着,何来‘无主’之说?” 这段时日,她在城中闹出的事早已传遍坊间,可谓一身晦气。 二名官差冷哼一声,懒得再多费口舌,反手便将谷星狠狠一推。 第13章 她猝不及防,直接跌倒在地,手肘磕得生疼。 “少管闲事!” 说罢,两人甩袖便走,竟连半句多余的解释都不愿给予。 阿秀上前,轻轻将谷星扶起。 她双目红肿,神情却带着一丝疲惫的平静。 “谷星……” 她摇了摇头,语气低沉,像是连怒意都生不出一般。 “算了。” 谷星的心却沉到了谷底。 她抬眼望向阿秀,见她神色憔悴,衣襟湿透,眼神空落落的。 匹大牛生不能择户,死不能择墓,现如今,竟连一个好生下葬的权利都被剥夺…… 何其悲哀! 她咬紧牙关,忍着满腔郁结,沉声道: “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就算是她所处的现代,单亲母亲的日子尚且艰难,更遑论这男尊女卑的古代? 匹大牛一死,阿秀带着小泥鳅,又将如何生存? 她本不愿此时逼问,然现实却不容她们沉浸悲痛太久。 阿秀低垂着眼眸,指尖无意识地捏紧衣角。 “我也不知。” 她嗓音微哑,勉强挤出一抹笑,那笑比哭还难看。 “若有人肯收养小泥鳅……或许,是最好的。” “那你呢?”谷星追问。 阿秀微微一怔,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终究没能发出声音。 过了许久,她才缓缓低下头,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风吹散: “再嫁,或卖身为奴。” “……如此,尚能换些银钱,助小泥鳅长大。” 荒唐…… 谷星闭上了眼,觉得自己所处的世界真是荒唐。 她挣扎从地上爬起,“你先去漏泽园,稍后我去下水道寻你。” 她语气无比认真,仿佛在给阿秀一个承诺。 “若有事,莫要独自承担。” “你还有我谷星。” 说完,她深深看了阿秀一眼,转身拔腿便跑。 她来到萧府,未等通报便一脚踹开萧枫凛书房的门。 萧枫凛正翻阅案卷,听得“砰”地一声巨响,眉头瞬间皱起。 他缓缓抬眸,看向门口的来人,目光微冷。 谷星浑身湿透,跟个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水鬼似的。 他薄唇微启,声音淡漠:“你这是作何模样?小桃没给你衣物?” 然而谷星却充耳不闻,径直走至书桌前,顺手抽过一只毛笔,又扯过一张宣纸。 笔锋落下,洋洋洒洒地写下几行字,尽是匹大牛的尸检细节、可疑之处,以及她的种种推测。 然而,萧枫凛连一个眼神都未曾投去。 他端坐如常,目光淡然地落在手中的书册之上,仿佛案前之事全然无关紧要。 “你为何不看?” “我为何要看?” 谷星胸口起伏,强忍怒气,语速却愈发急促: “你是刑部侍郎!你理应查明真相,为百姓伸冤!” “既然如此,为何你对此事置若罔闻?” 她说着,猛地将那张纸塞入萧枫凛手中,甚至挤落了他手中的书册。 书册落地,发出一声闷响。 萧枫凛垂眸,目光微冷,却并未理会那张纸,而是弯腰拾起书册,轻轻拂去上面的灰尘。 他随手翻开书页,眼神淡漠, “官府受理了吗?” 谷星沉默不语。 萧枫凛似笑非笑,目光微微一顿,缓缓收起书册,轻描淡写地道: “刑部确实负责查案,但流民,不算百姓。” “无户籍者,无人登记在册,自然也谈不上官府庇护。” 他顿了顿,语气依旧平淡如水,却透着一抹凉意: “皇城之外,流民多达三万。” “今日谁死,明日谁亡,于朝廷而言,不过是数字增减罢了。” 谷星听得心中发寒,双手微微收紧,指尖泛白。 “待冬日降临,京城风雪初落,街头横尸处处。” “待来年春回,流民之数自会少去一半。” 他侧首,目光淡然,却仿若寒冰封霜: “谷星,你是想为那死去的一万五千流民,一一讨回公道?” 谷星脸色骤白,喉间如被人掐住,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又能查得几人?” 良久,谷星深吸一口气,忽然伸出手,语气沉沉: “给我钱。” “我要预支工钱。” 萧枫凛听罢,挑眉一笑,轻轻敲了敲桌面,语气漫不经心: “情报呢?” “我让你查探流浪圈内的情报,你可有收获?” “据我所知——” 他声音微顿,唇角泛起一丝凉薄的笑意: “你在流浪群体中,可是被孤立得不轻。” “自己尚且难保,竟还敢向我要银钱?” 萧枫凛敛眸,冷冷转身背对谷星,不欲再多言。 “阿信,送客!” …… 待谷星再见到阿秀时,二人皆已平复心绪。 谷星从手提袋中取出一个黑色布囊,毫不犹豫地塞入阿秀怀中。 阿秀怔然,低头看向掌中的袋子,“这是什么?” 她轻轻解开袋口,探手一摸,指尖便触及薄薄的纸张。 借着微光一瞧,竟是一沓银票! 阿秀猛然收紧手指,心中一惊,连忙合上袋口,环顾四周,见四下无人注意,这才轻轻舒了口气。 她压低声音,眉头微蹙:“这银钱,你从何得来?” 谷星绷着一张脸,脸色不悦,“你拿着便是,一位萧姓大善人托我交予你的。” 阿秀自是不愿收下,但谷星脸一沉,说若是不要那便丢垃圾桶里。 阿秀哑然,最后只好点点头,说帮谷星代为收着,让她早日来取。 二人携着小泥鳅,踏入匹大牛墓前。 山间风瑟,泥土尚新。 小泥鳅紧紧攥着阿秀的手,先是望了母亲一眼,又望向谷星,小脸茫然:“爹爹呢?” “爹爹去哪了?” 谷星与阿秀皆未作声,四周一时寂静无言,唯有山风呜呼,枯叶飘零。 小泥鳅鼻尖一酸,下一刻,“哇——!”的一声嚎啕大哭。 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比在场的两个大人还要来得直接、坦率。 孩子不懂生死,亦不解命运。 只是隐隐感觉,他的父亲再也不会回来了。 …… 三人在下水道又歇了一夜。 翌日清晨,天色微明,谷星趁阿秀母子尚未醒来,悄然离去,径直赶往狱门口,等李豹子出狱。 三日未见,李豹子瘦削了几分,然而那双眼睛依旧炯炯有神。 见谷星站在门口,他眼前一亮,扬手笑道: “谷星!” 谷星抿了抿唇,回以一笑,迎上前去。 李豹子上下打量她,笑着问:“可还安好?”话音刚落,他才察觉谷星面色煞白。 “……不大好。” 若可以,她真恨不得手搓一枚炸弹扔官府门口,将那破地方给炸个痛快。 这鬼地方她是一刻也不想再待下去。 以前的她孑然一身,只想速战速决早些回去,现在的她却慢慢在这沼泽之中越陷越深。 她不想再如此被动。 “李豹子,我有事要和你商量。” 谷星停下脚步。 她话音未落,红色透明弹窗猛然浮现眼前。 【系统/警告】你即将有生命危险! 0.5秒后—— 寒芒破空,一道飞刀直袭而来! 谷星反应极快,下意识侧身一躲,刀锋堪堪擦过她的肩头,割断一缕破布条,轻飘飘地坠落在地上。 她骤然抬头,警觉地四下环视,只见街巷之间,五名黑衣人早已悄然围住二人! 李豹子大喊:“谷星!快躲开!” 第11章 谷星脚尖轻挑,那枚如飞镖般的铁片瞬间离她远去,直直扎进朽木之中。 待稳住身形,她微微咧嘴,眉眼间透着几分桀骜:“当真是好笑得很,两名身无分文的流浪汉,竟还要五个人围剿?如此阵仗,未免也太高看我们了。” 话音未落,便随手从地上拣起一块趁手的石子,指尖轻晃冷笑道:“来吧!正巧小爷今日心情不佳。” 系统闻言,险些被她这疯劲儿气笑了,连忙出声提醒:“谷星,你若在此折了一条胳膊一条腿,回到现代可不会长回来……三思啊!” “谷星,你快走,我拦住他们!”李豹子皱眉,眼神凝重,心中隐隐察觉这几日未见,谷星似乎有些不同了。 然而谷星却站在她身后,双眼死死盯着那群黑衣人。 “你一人如何挡得住五人?况且今日横竖都逃不掉,不如拼死一搏,或许还能杀出一条生路。” 她此言并非逞强,而是事实。 这五人一看身手不凡,李豹子虽身强力壮,但却也并非是专精武学之人,对上寻常流氓恶霸或许还能胜之半筹,但眼前这五人,分明皆是刀尖舔血的狠角色。 第14章 话音刚落,只觉杀气扑面而来。 一名黑衣人骤然疾冲而至,长剑破风,剑尖直刺谷星心口。 谷星不敢有丝毫懈怠,身形微侧,拼尽全力避开那剑尖,险之又险地错过那致命一招。 随后她猛地向后一倒,借势翻滚,待那黑衣人追击之际,指尖一抖,一抹白色粉末猛然洒出,直扑敌人面门! 那人见状立刻躲避,奈何大意轻敌,躲闪不及,粉末瞬间扑面,眼眶顿时刺痛无比。 “啊——!”黑衣人惨叫一声,猛然顿住脚步,双手疯狂揉搓眼睛,然却越搓越疼,泪水涌出,几欲失明。 谷星朗声大笑,眉宇间尽是张扬与快意:“这可是上好的大牌散粉,能享此待遇,也算你命好!” 言罢,她手中石子骤然脱手,如离弦之箭,猛然砸向那人脑门。 黑衣人本能偏头闪避,然而石子却擦过他的耳廓,带起一缕鲜血,余势不衰,竟硬生生嵌入身后破旧木屋的枯木之中! 余下几名黑衣人见状,皆是不由得一怔,眼底划过骇色,未曾料到这看似瘦弱的少年竟行事如此狠辣,且手法诡谲非常。 “杀了他!”为首之人冷喝一声。 原本围攻李豹子的四名黑衣人瞬间调转身形,身影一晃,齐齐朝谷星掠去。 这下谷星便是真想走,也再无退路了。 系统心如死灰,眼看任务要失败,已经做好打包数据上传的准备。 然而它侧目一望,却见谷星仍旧神色冷峻,目光环伺众人,丝毫不见慌乱。 “我劝你们,趁早离开。” 黑衣人神色微变,却仍未动作。 谷星嘴角微微勾起,眸色阴狠,“我手中毒物千万,呼吸之间,你们已然中毒。” 此言一出,众人不由得一愣,纷纷交换了个眼神,似在权衡真假。 “你莫要风言风语!”为首之人沉声道,然脚下却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与谷星悄然拉开了些许距离。 谷星“呵”了一声,眼底尽是讥诮之色:“一刻。” 她伸出一根手指,悠悠然道:“只需一刻,你们便会从此刻身体康健之态,骤然衰弱,气血逆行,五脏六腑如刀绞般痛苦,最终药石无医,横死街头。” “不过……”她话锋一转,狡黠地笑了笑,“若你们乖乖回答我的问题,我或许大发慈悲,赐你们解药。” 说罢,她袖中一抖,掏出一小包粉末,那塑料外包装闪着光芒,甚至还画着一些奇怪的图纹。 系统瞟了一眼,心中无语。 得亏古人不识英文,否则这包装上的‘粉底小样’四个字,怕是要让她立刻原形毕露。 谷星虽心中忐忑,然面上不显,唇角微扬,目光玩味,似乎胸有成竹。 她这副神态,竟让众人不自觉生出几分忌惮。 尤其是那双眼仍被散粉刺激得红肿不堪的黑衣人,更是惊恐不已,猛地向谷星冲去,似要抢夺那“解药”。 余下众人也不再犹豫,纷纷奔向谷星那处,势要夺下那包“解药”。 而谷星,等的便是这一刻。 她眼神一凛,猛地一挥手,将粉底小样奋力一抛,竟精准无比地投进了街边一处废弃木屋的破窗之中。 “跑!”她厉声疾呼,转身拔腿狂奔。 李豹子闻言立刻跟上,然不过数步便轻易追上了谷星,甚至见她速度不济,竟直接伸手一提,将她拎起,像拎一只小鸡般架在臂弯里,健步如飞。 谷星:你这样我真的很受伤的,拜托…… 然而即便如此,两人仍未能甩开身后追兵。 五名黑衣人见自己被戏弄,怒火中烧,脚步更是快得惊人,不过数息便已逼近身后。 “你还有什么招?!”李豹子气喘吁吁,低声急问。 谷星闻言,耸了耸肩,毫无负担地举起双手:“没有,等死吧。” 李豹子:“……” 黑衣人冷笑,步步紧逼,杀气四溢。 谷星心跳如鼓,额角冷汗滚落。 万万没想到她出师未捷身先死,宏图大业只说了个开头,便要成为那剑下亡魂。 她闭上眼,无奈叹了口气。 却没想到下一秒,一阵疾风骤然破空袭来,凌厉的剑鸣声撕裂四周空气。 随即,“噗嗤”一声利刃割破血肉的闷响传入耳中。 紧接着,温热的液体溅在她脸颊之上。 谷星怔了怔,抬手一抹,待看清掌心那一片猩红,顿时脸色发青。 自己脸上手上有无伤口?这人是否有什么病症都不好说。 她猛地抬头望去,一道身影宛若鬼魅般闪现于场中。 他身法凌厉如飞燕,招招致命,一剑破风,直逼敌人要害。 转瞬间,五人之中,已有一人倒地不起,余者皆被逼得步步后退,险象环生。 一对四,竟还能略占上风! 那人不就是她在下水道捡到的翻版“小喻”吗?!! 她怎么会在这,甚至有如此神功。 呼吸之间,那名女侠已然挥剑如电,招招不留余地,剩下四名黑衣人连哀嚎都来不及,便尽数倒地,血泊蔓延。 她随手一挥,剑上余血洒落青石路面,留下数道血影,冷脸收剑入鞘,。 谷星与李豹子看得目瞪口呆。 李豹子侧头看了谷星一眼,随后硬着头皮迈步上前,结巴道:“在、在下李豹子,敢问大侠尊姓大名?日后李某定当答谢。” 谷星这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心道自己满嘴“翻版*小喻”未免太不礼貌。 她也向前一步,“你烧可退了?” 李豹子猛地转头,惊愕地盯着谷星:“你竟当真认识?!” 谷星张了张嘴,一时语塞,最终讪讪道:“算是有过一面之缘。” 她顿了顿,又挠了挠头,“那个……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她确实不知道女侠的名字,总不能一辈子叫人家“翻版小喻”吧。 那女侠看了谷星一眼,随后扔下句“十七”,便转身似要离去。 谷星眼睛一跳,连忙伸手拽住了她的手腕:“你等一下。” 她摸索片刻,从口袋里掏出一枚布洛芬,硬塞进女侠掌心。 女侠低头看着掌中的白色丸子,沉默片刻,最终忍不住问道:“你是郎中?” 她心头微微波动,想起那夜的昏沉一瞥。 她为了躲避追杀,误入暗道,勉力前行,终究撑不住倒下。迷蒙中,似有人掀她衣襟,强行将药塞入她口中,她挣扎不得,只觉意识愈发沉重,最终昏厥。 待她醒来,身上的伤已被细心包扎,连持续多日的高热,也一夜之间彻底退去。 如此神奇的医术,竟能活死人、肉白骨。 谷星愣了下,随后觉得好笑。她本还担心现代科技的药效过猛,把古代人“药没了”,现在看来,应该还好? 她勾唇轻笑,“我也就会治些简单的外伤罢了。你若再受伤,日后寻我便是。我打算在城里找个定处落脚。” 她顿了顿,眸色微转,眼底透出一丝狡黠:“至于诊金,就拿你的真名来换。” 女侠微微一怔,随即轻叹,语气淡然:“云羌。烟云缥缈的云,羌管悠悠的羌。” 谷星心满意足,勾起嘴角,“下次见,云羌。”她挥了挥手,顺便补充一句:“下次别再一身伤来了。”她手上的布洛芬快不够了…… 云羌目光微动,似是有些触动,但最终未多言,只是微微颔首。 下一瞬,她足尖一点,身影一闪,便已消失在街巷之间。 李豹子看得震撼,“你怎会认识如此武功高强之人?” 谷星挠挠头,她捡云羌的时候,也不知道她战斗力这么强。 说来还是托匹大牛夫妇才结识这缘分。 她叹了一口气,“说来话长。” 她暂且按下这个话题,抬眼看向李豹子, “我想寻个能过冬的地方。你可知道这附近有什么便宜的宅子?大概得有五个房间,还带个小院子的那种。” 李豹子思索片刻,说了个数字。 谷星惊呼,“这么贵!” 然而话一出口,她便想起来,这里可是京城,寸土寸金,房价昂贵也是意料之中。就算是北京三环的老破小,也不是寻常人能买得起的。 她默默翻了翻自己手上的钱袋,顿觉愁云惨淡。 萧枫凛给的玉佩她已经拿去典当,大部分的钱都给了阿秀,留在手里的,只有十分之一。 这么一看钱还差远了,也不知道短时间内凑不凑得齐。 李豹子皱了皱眉,问道:“你突然想买房做什么?” 刚问出口,他自己先愣了一下,觉得这个问题实在多余。若是有房,多少事情都能迎刃而解,又何必到处流浪、吃那些苦头? “你若是想买,我倒是有些门路,能拿到优惠,但也不便宜。”他说着,忽然低头,从鞋底下掏出几枚碎银,拍了拍,递给谷星,“幸好还在,虽然不多,但你的愿望,便是我之所想。” 第15章 他这番话,说得极为郑重。 那日公堂之上,若非谷星据理力争,为他洗雪冤屈,只怕此刻他早已身陷囹圄,抑或埋骨荒郊,尸骨无存。 她虽言行天真,处事却机敏果决,明明看似瘦弱无力,却胆识过人。在他最绝望之迹,硬生生闯入,将他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 谷星微微一怔,随即含笑颔首,毫不客气地接过碎银,顺手将这笔银两“充公”,动作行云流水,仿佛理所当然。 她目光灼灼,静静望着李豹子,良久未语,黑眸之中,映着清晨晓光,似有星火点燃。 片刻后,她忽然勾唇轻笑,语气淡然,然而言辞之中,却隐隐透出一股凌厉锋芒。 “李豹子,你可愿随我,破了这天?” 第12章 “祖宗!” 李豹子猛地向前一步,伸手牢牢捂住谷星的口鼻,额角冷汗直冒,眼神四下扫视,直到确认周围无人,这才松开手,低声劝道, “这话你怎敢乱说,你又想进去一遭?” 他才刚出来! 然而回想起谷星的性子,这般惊世骇俗的话,从她口中说出倒也不足为奇。 她所言“破天”二字,其意何指,不言而喻。 李豹子低头望向谷星,只见她满脸血污,宛如鬼魅。 然而她双目平静而坚定,毫无戏谑之意,显然并非胡言妄语,而是深思熟虑之后的决断。 他心跳如擂,忍不住扫了眼脚边那五具尸首,脑中仍盘旋着那“破天”二字。 这是大逆不道之言,若落入旁人耳中,足够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可偏偏,他竟有一瞬间的心动,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唤他,令他附和她那惊世狂言。 李豹子嘴唇微微颤抖,蓦然想到,或许从他妻儿自尽的那一日起,他的“天”便已塌了。 良久,他低低吐出一句:“若有我所能之处,定当不留余力。” 谷星眯起眼睛,仿佛早就料到他会答应一般。 话已至此,依照江湖规矩,恐怕要滴血为盟,互换信物了。 可她与李豹子皆为流浪之人,身无长物,她更不愿在自己身上弄一刀。 思索片刻,她摸了摸自己的手提袋,从中取出一串钥匙串,解下其中一枚钥匙吊饰,递给李豹子。 “既然如此,往后我们便是一家人了,这东西你收好。此事必须秘密进行,不可为外人道也。” 李豹子接过那精致的人偶,啧啧称奇,奈何他以前贵为一方富贾,也未曾见过如此精巧物件,此物材质与造型皆非凡品,实在不像寻常之物,“你为何有这东西?” 莫非谷星乃贵族之后? 然再一思索,又觉得荒谬。 若她真是世家贵胄,怎会与他一道在此风餐露宿、四处奔波? 谷星笑而不语,抖了抖手中的钥匙串。 她默默盘算着—— 若她自留一个,便还剩下三个。 其中一个,她心中已有人选。 至于剩下的两个……不知何时才能送出。 不过来日方长,也急不来。 李豹子见她不愿多言,虽心中好奇,终究未再多问。 毕竟眼下并非闲谈叙旧之时。 他们脚下尚有五具尸体,若被人看到后报了官,官府赶至,他们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 两人在河边稍作歇息,谷星背对着李豹子,漫不经心地和他聊着天,听着他讲述自己与那惨死的行会会主背后的故事。 这故事听得谷星眉头紧蹙,她这几日东奔西走,与萧枫凛在狱中相见后,发生了太多变故,竟险些忘了自己的正事。 这小说虽仅有三章,但她清楚记得简介里分明写着 【男主暗中奉命查贪官污吏,剥开层层阴谋,拨乱反正。】 可如今看来,事情比她预想得更加扑朔迷离。 李豹子无意撞破行会会主与官府勾结,牵涉贿赂通财,四处举报无门,最后竟被诬陷抄家,妻儿受屈惨死。 如此只手遮天,若无更高一层的幕后黑手,如何能将真相掩埋至此? 男主萧枫凛将她留在流浪营,不就是为了利用她深处流浪营中的身份,借此探听情报? 而李豹子……也是萧枫凛布下的一环,只不过被她误打误撞地截了胡。 谷星手里抓着一根狗尾巴草,二郎腿翘得老高,随意地靠在树下,思绪万千。 正想着,她忽然瞥见对面树丛中,枝叶晃动了一下。 她眨了眨眼,愣在原地。 竟然有人偷看李豹子洗澡? 究竟是何方妖孽,竟有如此小众癖好? 她疑惑地站起身,迈步朝那树影间走去。 下一瞬,只见树影轻轻一晃,一道身影自树间掠下,稳稳落在她面前。 待看清那人,谷星嘴角一抽,心中满是无语。 是你啊……阿信。 阿信神色如常,语气沉稳,“大人让我带与你两则口信。” “第一则,速速加快进度,尽早回流浪营中打好关系。” 谷星闻言,满脸嫌弃毫不掩饰,感情萧枫凛嫌她进度太慢,特意派人来催促了。 阿信看了她一眼,继续道:“第二则。” 他顿了顿,随后从袖中取出一物,递至谷星面前。 “玉佩的钱,从你日后的报酬中扣取。” 谷星伸手接过,神色颇为复杂,尴尬地抬手挠了挠眉梢,又深吸了一口气。 ……还不是因为萧枫凛这个冷漠无情的抠男,自己才出此下策。 但债多不压身,买房的钱这不是又送上来了么? 她心情愉悦,嘴角忍不住微微翘起。 “咳——”阿信轻轻咳了下,心里暗叹大人果然料事如神。 只见他又开口, “大人说,若你听完第二则之后在那阴深深地偷笑,那便再说第三则。” “若是玉佩再离身,那世上便再无谷星此人。” 话音落下,四周顿时陷入死寂,唯余李豹子在两人身后那“哗啦啦”的戏水之声。 谷星抿着嘴,缓过神来,“你赶紧走吧。” 她挥手催促,不欲再见这张脸,感觉阿信自打跟着萧枫凛办事后,连面相都变了。 然而刚转身,脑中忽然闪过一事,又连忙叫住阿信。 “你可认得此物?” 她自包中取出一枚五角形寒铁暗器,其边缘锋利,中心两面皆刻有梅花纹,寒光隐隐透出几分杀气。 此物,便是方才围攻他们的杀手所投掷之物。 她本以为,是她和李豹子无意间触怒官府,才遭此杀身之祸。 可听完李豹子的经历后,事情似乎远不止如此简单…… 阿信沉吟片刻,伸手接过,细细端详,眉头微蹙,神色微变。 他沉声道:“此物我需带回交予大人判定。但近日你请多加小心。” 谷星见状,眼底思绪流转。 他定然是认得此物的。 只是他身为萧枫凛的得力手下,若萧枫凛不愿让她知晓,阿信自然也不敢开口。 罢了…… 谷星挥了挥手,语气不耐:“走!赶紧走!!” “不然李豹子知道你偷看他洗澡,生起气来,我拦不住的。” 阿信没忍住皱眉退了一步,又深深望了一眼谷星,却终究是忍住没说些什么。 只抛下句“告辞”便消失在树丛间。 李豹子上岸之后,四下环顾,未见谷星踪影,正要开口唤人,却忽然瞧见她蹲在草丛里,埋头薅着地上的野草。 那块地,竟然已经被她薅得快秃了…… 李豹子皱眉走近,忍不住问道:“你咋了?” 谷星听到动静,抬头瞧见李豹子已经洗漱完毕,衣衫整齐地朝她走来。她摇摇头,随口问道:“你认不认识萧枫凛?就那日公堂上,在旁边看了半天戏的搅屎棍。” 李豹子听得一愣,惊叹于谷星对萧枫凛的评价之低。 “不熟。论才学,他年纪轻轻便高居刑部侍郎,未来不可限量。” 他想了想,补充道:“只是市井间多有传言,说他相貌不扬,尽管如此,仍是各家女婿人选中的香饽饽。” “更有一见萧郎便倾心的典故流传。” 他说着,顿了顿,疑惑问道:“你怎问起此人?” 谷星垂下眼睑,随手又薅了两把草,语气淡淡:“那日若非他多管闲事,我们二人恐怕难逃一劫。说到底,还是欠了他一个人情。” 她与萧枫凛之间的交易牵涉颇深,此刻还无法对李豹子细说。 思及再三,只好摇摇头,“怪我,不提那瘟神了。” …… 又过几日,谷星正蹲在破屋一角,专心记笔记,忽觉光线一暗。 她手一顿,眉头微皱,抬眼望去,只见一名男子站在她面前,阴影遮住了她的笔记。 她过往的传言渐渐被新的市井趣闻取代,流言淡了些许,但仍不时有人见她瘦弱矮小,便故意前来挑衅。 第16章 她尚未开口,李豹子便刷地站起身,挡在两人中间,面色淡然,却自带压迫感。 谷星或许看着“瘦弱矮小”,但李豹子却不是,他身形魁梧,足足两米多高,往那一站,便如一座肉山,令人生畏。 于是那些本想找麻烦的好事者,在见到李豹子之后,顿时心虚,不甘地怒目而视,最终却还是悻悻离去。 而李豹子却自觉是在行善积德。 这几日的相处下来,他愈发明白,谷星的鬼点子之多,连他都觉得惹谁都行,就是不能惹谷星。 谷星笔还未落下,忽然屋外一人高声喊道:“谷星,谷星是哪位?外头有人找!” 她皱了皱眉,原以为又是地痞无赖寻事,起身一看,却怔住了。 竟是阿秀? 谷星连忙快步上前,“你可还好?小泥鳅呢?” 阿秀比几日前更显憔悴,然精神尚可,嘴角微微扬起,眼底却透着藏不住的疲惫。 她低声道:“谷星,我是来向你告别的。” 谷星心中一震,未及开口,便听她继续道:“小泥鳅……我已将他送入城外寺庙。” 她顿了顿,似有难言之隐,最终还是悄然低下头,不敢迎向谷星的目光,声音愈发轻微:“而我……近日将嫁入城南李员外府中,为妾。” 谷星心口像被人狠狠压住,一口气堵在喉间…… 第13章 她大一的时候,曾听过这么一个故事…… 主人公是一位八十多岁的老太太a,患有糖尿病,依靠养老金生活。 在丈夫去世后,a搬去与独居的儿子同住。儿子靠在工厂打工维生。 然而a渐渐出现了记忆力衰退、情绪起伏不定、表达困难等症状。 经医院检查,a被确诊为阿尔茨海默病。 随着病情加重,儿子不得不辞去稳定的工作,一边打零工,一边在家照顾a。 可事与愿违,护理压力让儿子身心俱疲,他渐渐连零工也不愿去做,母子二人只能依靠a的养老金度日。儿子整日酗酒、赌博,甚至经常忘记给a做饭,对a施以暴力。 直至邻居察觉异常,a已饿得皮包骨头,营养极度不良。随后住院治疗了一个多月才恢复过来。 也是此时,社工介入。 然而a始终坚持回家与儿子同住,拒绝养老院的安排。社工多次沟通未果,只能安排她出院,并对其儿子进行思想教育。在当地npo的帮助下,儿子短暂地找到了一份新工作。 但好景不长,没过多久,儿子又恢复了老样子,最终a再次入院抢救。社工再度介入,可a仍旧坚持回家生活。 这个故事的结局,以a因糖尿病病重去世告终。 当时听完的感受是什么来着? 她听得满肚子火! 恨不得一脚把那孽子踹进监狱! 这种人渣竟然还能获得社会资源的帮助,甚至还有人为他介绍工作?! 踢完那孽子,再骂a的不争气! 都病成这样了,还要溺爱这个孽子?明明有养老院和医院可以提供照护,却固执地选择回家? 最后,再狠狠给那群和稀泥的社工们来一套降龙十八掌! a说不愿,他们就没有办法强制安置她到别的地方吗?这难道不是失职? a的死亡,难道他们就没有责任吗?! 可如今的谷星,感悟却已不同…… 阿秀见谷星默然不语,心中愈发羞愧惶然。她素来不在意旁人如何评说,唯独若谷星也视她低贱,她……她便…… “是我们错了,是我们贪心。或许我与阿牛哥本不该离乡,又或许早该将小泥鳅寄养寺中,我们二人各寻短工,纵使艰难,亦不至今日落得这般境地。更或……” 谷星打断了阿秀的喃喃自语,轻轻牵起她的手,指腹拂过那层层厚茧,感受着苦难留下的斑驳痕迹。 她微微摇头,目光沉稳如水,望向阿秀,“你已尽力了。” 她的声音沉静而有力,似能抚平心间千般愁绪。 “你们之所以背井离乡,是因故土饥荒,家无可依,宗族不助。” “你们之所以流落街头,是因户籍受限,生计难谋。” “种种数来,又岂是‘贪心’之过?不过是生存本能罢了。” “若要深究,那该怪谁?怪天命不公?皇城富贵千万,为何唯你我流落街头,风餐露宿,拾荒度日?” “若要怪……” 谷星顿了顿,思索片刻,终是豁然,不再自束。 “当怪制度。” “若制度周全,贫困将至之时,便有一张网护你,使你不至跌落深渊;” “若制度完备,贫困已至之时,亦有一张网承你,使你能早日翻身自立。” “若有此二者,你又何须离乡背井?又岂会因户籍受限而难以谋生?” “是这制度之缺漏,使你在遭遇劫难时无所依恃,是这制度之不公,使你陷入贫困后再无挣脱之力。” 谷星的言语,如暮鼓晨钟。 阿秀虽不知何谓“制度”,亦未曾思索过自己命途多舛的缘由,但此刻,听着谷星那字字肺腑之言,胸口竟止不住微微颤抖,呼吸亦急促了几分。 “莫要信什么‘流浪之民不是百姓’的说法,你是人,便理应享有作为人的权利。” “与所爱之人共度一生,住得一方安居之所,得食温饱,得人尊重——这便是你为人的权利。” 谷星言及此处,想起阿秀打算改嫁他人当小妾的事,心口便涌起一股难言的悲哀。 一面是道义本心,一面是学术所学…… 她苦笑,自嘲地想,自己这数年所学,竟也落得如那故事中的社工一般,终归不过是和稀泥之流? 医疗、养老、失业、工伤、生育…… 这世间种种制度的缝隙之中,究竟有多少阿秀般的女子挣扎求存?有多少李豹子般的流民流落街头?又有多少如a与其儿子那般的寻常百姓,在无声岁月中苦苦求生? 谷星无解。 她并非圣贤,只是一个普通的社会福利专业的大三学生,许多事情她也没法找到最佳的解决办法,可此刻,她能做的,唯有认准方向,抬步向前。 她叹了口气,松开阿秀的手,缓缓伸臂搂住她的肩,轻轻将额头抵在阿秀肩上,低声嘟囔, “让你有事莫要独自承担,你怎么将我给忘了……” …… 谷星与阿秀交谈良久,方才分别。 待阿秀走后,谷星顿时泄了气,默然蹲坐在破屋附近的一片空地上,伸手薅着野草。 李豹子寻她而来,远远便瞧见这一幕,不由失笑,快步走近,打趣道:“祖宗,这是怎么了?莫非是打输了?” 谷星缓缓抬头,目光落在李豹子身上,神色莫测地细细打量起他来。 李豹子被她盯得心生疑惑,蹲下身扫了她一眼,见她并无伤口,方才安心。 “李大哥,那日匆忙,未及与你详说。”谷星终于开口,声音略显低哑,脸上却带着几分沉思之色,唯独那双眸子,分外清明。 “你可还记得你曾说,‘世人皆道乞者是有手有脚却甘于苟活的懒汉,然又有几人知晓,他们缘何流落至此?又因何终不得翻身?’” 李豹子闻言,心头微微一跳。 谷星继续道:“这几日,我在皇城边下走访,见那城中繁华,酒楼高筑,巷陌笙歌不绝。然而巷尾墙角,却有衣衫褴褛之人蜷缩发抖,被人欺凌唾骂。那些人或是技艺在身,或是曾有一技之长,然一朝落入深渊,竟无力挣脱,只能苦苦漂泊。” 她微顿,目光灼灼地看向李豹子, “李大哥,你可愿与我一道,改此现状,破除歧视,助流浪之民脱贫自立,为其谋一栖身之所?亦或是,为这天下弱者撑起一方庇护之地?” 她言罢,轻叹一声,手中野草被她揉碎几片。 “这话或许天真可笑,却是我心之所向。”她语气温和,却满是笃定,“但凭我一己之力,难以成事。若得你相助,此事或许尚有一丝转机。然而此路艰险非常,非言语可述。你……” “你若不愿,趁此止步,尚可回头。” 李豹子闻言,心中激荡,久久无言。 他未曾料想,谷星竟怀有如此宏愿。 她能否成事,暂且不论。可他……他能吗? 他连自己的至亲都护不住,眼睁睁看着那张无形的黑网吞噬至爱,竟毫无还手之力。如今他又何德何能,敢应承谷星这番话? 可他不愿放弃这邀约。 或者说,他不愿放弃自己。 谷星所言,岂非正是他心中所怨,却又不敢深思之事? 可如今,眼前这人,却敢想,敢言之,并愿邀他同行。 他深吸一口气,回过神来,嘴角浮起一丝笑意,“你那信物都交予我了,又哪有收回之理?” “我先前已说过,若有我所能之事,定不留余力。你怎不信?” 第17章 谷星闻言,眸色一亮,随手扬起几缕草屑,拍了拍手,笑道:“定不叫你后悔。” 言罢,她忽地抬头,目光落在墙角那棵枝叶繁茂的大树上,朗声唤道, “那你呢云羌,你可愿与我同行?” 话音落下,树叶微微一晃,旋即,一道黑影自枝头跃下,身形轻盈,落地无声。 李豹子陡然变色,心下骇然,竟不知此人何时藏身于此。若非谷星相唤,他竟毫无察觉。 好在此人是云羌,不然他与谷星那大逆不道的密谋,不就正好中了他那“结党营私”的罪名?! 云羌持剑而立,沉默不言。 谷星却挑了挑眉,毫不意外,笑道:“你不说话,我便当你默认了。” 话音未落,她手中一物脱手而出,划破半空。 云羌抬手轻松接住,低眸一瞧,竟是一精致的小人饰物。 她微微一怔,指腹轻轻摩挲着那光滑表面,心中却难以平静…… …… 一顶红轿,终是将阿秀送入了那白墙之内。 她坐于墙中,看着枝头鸟雀啼鸣,心思却不由飘向墙外,念及谷星,念及小泥鳅。 忽闻墙角微有异动,旋即,一道黑影自檐上翩然落下。 阿秀一惊,定睛望去,竟是当日在地下通道中所救之人。 她记得分明,那人当时身负重伤,又不辞而别,如今却安然立于眼前。她是否安好? 云羌缓步上前,自袖中取出两张纸片,递予阿秀, “谷星托我,将此物交予你。” 阿秀心头微颤,抬眸望了一眼云羌,又低头看向那两张掌心大小的黑色纸片。 待她接过,翻面一瞧,泪水顿时簌簌落下。 那是两张拍立得照片。 一张,是她们一家三口在下水道之下的合影,影中人面上皆带笑意,仿佛那困苦颠沛的日子,也因相伴而不显凄凉; 另一张,则是小泥鳅身着新衣,端坐寺庙之中,怀抱经书,眼皮微垂,似是读累了,正打着瞌睡。 不知谷星施展了何等“术法”,竟能将往昔之景定于纸上,如此清晰,如此真实,仿若触手可及。 阿秀望着照片,指尖微颤,泪水如断线珠落。 胸中百般情绪翻涌而出,酸楚、思念、不舍、悔意交织成网,紧紧缠绕住她,使她再难遏制情感,终是泣不成声,任眼泪尽数倾泻。 那断断续续的悲泣声,竟令见惯生死的云羌也不忍。她沉默片刻,终是蹲下身,轻轻拍了拍阿秀的肩膀。 云羌抬头望向苍穹,乌云密布,天光自厚重云层间透出一角,微微耀目,令她难以直视,却又不愿闭眼。 第14章 待云羌归来之时,谷星正趴在一棵老槐树的枝干上望着天,神色恍惚。 她一见云羌,便急切地抿了抿下唇,“阿秀可还好?未曾被人欺辱吧?” 话音未落,她便瞥见云羌手中那熟悉的黑色布袋,心里一咯噔。 果然,下一秒云羌便将那布袋递予她,“阿秀姐让我交给你的东西。” 谷星接过,解开绳结,随即便见银票哗啦啦散落而出。 她怔了怔,继而轻叹一声。到头来,她竟什么忙都未能帮上阿秀。 正心生无力之时,却瞥见银票之中夹着一封信,旁边还散落着几枚银质发钗,新的旧的皆有。 她指尖微颤,心中猛地一缩,连忙展开信纸。 纸上字迹端正,却难掩生涩,字字落笔皆透着认真与慎重: 【卿之所向,亦吾心往。】 谷星心口骤然一酸,喉间竟有些哽咽之感。 她眨了眨眼,深吸一口气,才抬眼看向云羌,嘴角扯出一抹苦笑:“这般看来,她是将嫁妆家底都掏给我了。” 云羌神色依旧冷淡,却难得宽慰了一句:“你也莫要忧心,她过得不错,近来还读书识字。” 谷星缓缓点头,算作回应。 李豹子走来,见二人如两尊石像般立于树下,心生疑惑, “寺庙今日施粥,你们可曾去过?再迟些,怕是抢不着了。” 谷星抬眼瞧了瞧李豹子的脸,又低头望了眼手中的布袋,轻叹一声,从袋中挑出那几支发钗,随手撕了条旧布条仔细包裹,将其重新放回手提袋中。 随后,她便将那黑色布袋递给李豹子。 李豹子顺手接过,疑惑地扫了她一眼,揭开布袋一角,顿时被里头那叠叠银票晃了眼。 “你哪来这么多银两?!”他一惊,身为商贾出身,只一眼便能估摸出袋中钱财之数。 他双唇微颤,凑近谷星,压低声音道:“你莫不是……真让云羌去劫了官府的镖?!” 谷星闻言,翻了个白眼,挥手一摆,颇有些无语。 那日她不过是随口与云羌玩笑,云羌当真也便罢了,怎的连李豹子都信了? “你怎如此看待我?我是奉公守法、尊老爱幼的良善之人。” 话虽如此,可自她穿进书中,诸般无语之事接踵而至,使她道德素养逐日下降,倒也不好再争辩什么。 李豹子显然不信,干巴巴地笑了两声,旋即像是想起什么,露出几分苦恼,“早知你能筹得银两,我便该早些与你言明后续之事。” “除了钱,还有一个十分关键的条件。” 谷星疑惑,又听李豹子继续说道。 “是身份。” “寻常百姓购置房屋,须得在交易后前往官府衙门登记,并缴纳契税。” “可你我皆是流民,无正式户籍,若贸然去衙门登记,官府定然会追查银两来源,届时恐生事端。” 他顿了顿,看了谷星一眼,终究未曾问她这笔银子究竟从何而来,心知其中多半不便言说。 “若不去官府登记,那便只能走‘白契’。此法虽可行,然需可信的卖家,且日后若被官府查知,房屋极有可能被封。” 谷星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前几日,她才在阿秀面前冷嘲萧枫凛那句“流民非百姓”,今日便被现实狠狠打脸。 谷星咬着牙,望向最后的希望,“云羌,你能买吗?” 云羌:“……” 谷星绝望地闭上眼。得,她们三都是黑户。 她若是去贿赂官员,万一哪天就被查贪官的萧枫凛逮个正着,抓到她和贪官有一腿…… 她到时候能否死不承认,狡辩说自己是碟中谍中谍,求男主饶她一条小命? 这事越想越没有个结果,倒是那萧枫凛,近日不知所踪,她这些日子几乎要将萧府后门踏破,竟连此人的衣角都未能瞧见,连带着那阿信,也一并消失得无影无踪。 去萧府蹭饭是其次,她接下来的宏图大业必须得要男主的鼎力支持。 ——毕竟她们三,一个赛一个的穷。 谷星伸手摸了摸手提袋里的那沓宣纸,思绪万千,恨不得让云羌去把萧枫凛绑来,随后将这沓纸塞他嘴里,逼他应下自己的计划。 心里琢磨着,竟越想越觉得此招虽险,胜算却大。 她悄悄问系统,“云羌和萧枫凛若是打起来,谁输谁赢?” 刑部侍郎不是文官吗?他为何能上天下地? 系统沉默了片刻,方才幽幽开口:“你是不是忘了,这本小说只有三章,后面的事我哪里知道?” 谷星摇摇头,很想说出一些歹毒的话来。 …… 待谷星和云羌填饱肚子后,云羌忽然开口:“我需离*开片刻,有些事要办。” 谷星抬眸瞧了瞧他,正值十月底,家家户户纷纷祭祖,焚烧寒衣,以祭奠逝者亡灵。 前些日子李豹子独自去了趟祭祖之地,归来时双眼微红。两米高的大汉,竟露出如此神情,实属少见。一问之下,才知他方才为亡妻儿焚纸诉心肠,满腹不舍。 云羌呢?她是否也有至亲需要祭拜? 谷星眨了眨眼,虽云羌从不言自身过往,但她脑补得多了,也猜了个七八分。 思及此,她掏了掏手提袋,抓出一把碎银塞到云羌手中:“拿去用吧,有剩的就买些零嘴吃。” 别看云羌长得比她高,一问年纪放在现代竟然还未成年……得亏自己没真让她去干些偷鸡摸狗的活…… “咱们家如今富贵起来了,说不定过些时日就能有房住。” 话到此处,她心中又悄悄补了句——只要能抓住萧枫凛的话。 云羌垂眸望着手中的碎银,指尖微微一蜷,竟将谷星的指尖也一并握住。 片刻之后,她松开了手,语气淡然:“我速去速回。” 谷星摆摆手,随口回道:“不急。” 二人分别后,谷星换上萧府丫鬟服,再次前往萧府。 但今日萧枫凛仍是不在。 谷星眯着眼思索,莫非那家伙是故意躲着她?可她又想不出他有何缘由要避开自己。 正巧小桃从后门出来,谷星眼疾手快,迈着流星步便拦住了她。 第18章 “小桃美女,萧大人呢?”她三顾豪宅都没能见上一面,这实在不合道理。 小桃本以为遇见歹人,定睛一瞧,才认出是谷星,微微松了口气:“大人近日不在府中,或明日归,或一周后方回。若有急事,我可为您传个口信。” 谷星思索片刻,最终摇头道:“这事还需当面说得清楚。若他回府,还请找人去北巷口那破屋里寻我,知会一声便好。” 说罢,她便与小桃道了声谢,也不再惦记蹭饭,径直离去。 刚走没多久,就稀里糊涂地走到商业街里,脑子里还念叨萧枫凛在哪,就听系统冷不丁的说了句,“那不是男主吗?” 谷星猛地抬头,目光一扫,便见萧枫凛一袭深紫便服,自一顶精致轿子上迈步而下。 店家小二躬身迎接,毕恭毕敬地引他入内。 再一看那店门,高级勾栏! 好你个萧枫凛,工作日不上班便罢了,还不回家,让她好找!没想到你竟泡这勾栏里,听曲看戏! 谷星后脚便跟了上去,哪知才踏入门口,便遭人拦下。 一问之下,竟然还是“会员制”之地…… 她皱眉望了望那戒备森严的大门,又抬眼打量了一下建筑布局,旋即绕至侧后方,搓了搓手掌。 系统见状,心里直跳,警惕道:“你莫非想要爬墙?” “当然。”谷星理所当然地答道,眼神灼灼,今日她势在必得。 说着她手脚并用,身姿灵活地攀上墙沿,循着墙体一路向上爬去。 系统一时无言,半晌才幽幽道:“很久以前就想问你了,为什么你什么都懂……” 它顿了顿,语气微妙,“你的简历上可没写这些。” 谷星动作一顿,脸上一片恶寒,不是很想回答这个问题。 她大学专业的院长,曾言要培养全能型人才,于是课程又多又杂。但整个系里就她一个学生,这让她想吐槽都找不到人。 她人不人才不知道,全能到是挺符合的。 她随口回敬道:“那你呢?我看小说里别家的系统都挺厉害的,怎么到你这,至今唯二的高光时刻只是眼神好、闹钟准。” 她顿了下,无语涌上心头,“就连警报,也是按秒来的……” 系统被谷星的问题问住了,有点尴尬地伸了个懒腰,“我们这一行,也不是全能,每个系统都有自己的主修特长。” 它的话截然而止,让谷星忍不住好奇,追问:“你修了什么?” 只见系统幽幽开口:“大学生心理学。” 谷星:……中计了。 两人这一番插科打诨,竟真让谷星不费吹灰之力爬到了三楼。 她轻盈落地,左右张望,发现三楼竟无半个人影。 她凑近围栏向下探看,一楼乃是表演区与散座,人声鼎沸,十分热闹;二楼则是雅间,虽人较少,却仍有些许宾客往来。唯独这三楼,竟连小厮都少见,冷清得过分…… 谷星皱了皱眉,心觉有异。 正思索间,忽听身后传来一声低喝。 “你在这做什么?” 谷星猛地一缩脖子,迅速回头,便见一名店内小厮正步步逼近,目光警惕地盯着她。 她灵机一闪,语气不急不缓地回道:“我奉萧大人之命,来取些酒水。” 那小厮眉头微蹙。 萧大人来此多次,从未见带过丫鬟女眷,今日亦未曾见他身边有谁相随。可这姑娘身上的确是萧府丫鬟的衣裳…… 小厮心思微动,不敢轻易开罪刑部侍郎,便笑道:“原是萧大人要酒?此事吩咐小的便是,姑娘何须亲自前来?” 谷星轻笑,语调温和:“如此这般,我便回去复命。” 说罢,她脚步一转,拔腿便跑。 “姑娘,回去的路在那头。”小厮急忙拦下她。 谷星笑笑,故作镇定道:“怪我,忙起来便忘了。” 待见不到小厮踪影,她才悄悄推开一间空置的房间,闪身入内,环顾四周。 此处是个雅间,备有茶水,显然是专供贵客休憩之地。谷星暗暗松了口气。 然而还未等她彻底缓过神来,系统猛地竖起耳朵,在她脑海中提醒, “谷星,男主就在隔壁屋!” 谷星瞬间来了精神,屏住呼吸轻手轻脚地靠近隔壁房间的门上,透着那微弱的门缝,隐隐看到那个暗紫色身影的萧枫凛,而他对面的人……竟是那知府?! 谷星一惊,连忙再度凑近门缝仔细窥探。 萧枫凛端坐于案前,背对着她,叫人看不清神色;然对面的知府,却已是满面涨红,隐有几分愤怒。 两人交谈的内容,她虽听不真切,却能看出这场会面,并非心平气和的闲谈,反倒像…… 谷星心里盘算着,未料眼前忽然浮现一抹红色警报: 【系统/警告】男主萧枫凛,5分钟后将陷入生命危险! 谷星:“?!” 男主的命怎么她也得救?! 第15章 系统见谷星无动于衷,顿时急得团团乱转, “你快救救男主啊!男主死了我们的任务怎么完成?!” 谷星盯着那刺目的红色倒计时,头便隐隐作痛,她无奈开口, “我没有金手指就算了,为什么男主也没有些‘气运之子’,‘天命所归’之类的光环?” 系统差点跳脚:“怎么可能会有?!原书不在奇幻分区!快救男主!救救男主!救救男主!” 谷星颇为嫌弃地瞥了它一眼,这会儿倒是人人平等了起来。 见系统在她耳边聒噪不休,谷星毫不犹豫地把它给禁言,终于让耳根清静了几分。 她转身再次望向屋内,却发现知府不知何时已然离去,房中只余萧枫凛一人。 谷星心下微凛,仔细打量萧枫凛所处的环境,视线自门窗、桌案、屏风、地板一一掠过,竟未察觉有何异常之处。 可倒计时仍在继续,再过不久男主便要领盒饭下线…… 思索间,便听闻有小厮敲门,原是她刚刚为搪塞小厮,随口乱编的酒水。 好在萧枫凛只稍作停顿,便让那小厮将酒水放下后离开。 谷星瞥向倒计时——3分26秒,心下愈发不安。 男主到底会如何遇险?是暗中埋伏的歹人?抑或是酒水有毒? 可若有杀机,萧枫凛岂会毫无察觉? 他若察觉不妙,怎会不跑? 忽地,原本静谧的走廊骤然响起凌乱的脚步声,未及片刻,房门便被人猛然破开! 萧枫凛却似浑不在意,依旧自顾自地为自己倒了一杯酒,轻轻抿了一口,甚至连个眼神都不曾施舍给门外之人。 谷星看得一愣一愣的,若非那倒计时仍在继续,她险些真以为男主无敌,不惧生死。 门外踏入三名黑衣蒙面人,为首之人冷声道:“拿下萧枫凛!” 话音刚落,三人旋即同时出手,刀光剑影翻飞,杀机骤起! 谷星心头一凛,这三人武艺竟不输绝顶高手,绝非当日围攻她与李豹子的无名喽啰可比。 她心里发毛,暗叹这萧枫凛哪是她可以救下来的? 但萧枫凛竟丝毫不落下风,行云流水般化解了几招,剑势沉稳,出手凌厉,竟隐隐压制住三人攻势。 这可就怪了。 她不确定地又瞥了一眼那倒计时——还有不足二分钟。 晃神间,异变陡生! “砰——!”的一声巨响轰然作响,一道黑影伴随着疾风掠过,重重砸在她身旁的木门上,那木门应声破裂,木屑纷飞。 谷星瞬间回头,赫然发现那砸来的,竟是其中一名蒙面人。 可偏偏这蒙面人落地后,与谷星来了个四目相对,他瞥见谷星身上的丫鬟服后,眼神猛然一厉! 呼吸间,那人竟骤然调转剑锋,直直朝谷星刺来。 谷星瞬间冷汗直冒,连忙闭眼抱头,拼尽全力往旁边一滚,堪堪避开那剑尖。 然而剑势未停,第二剑招式更猛,不过眨眼睛便凌空袭至。 谷星心中惊恐未定。 她无声的惊叫引来了萧枫凛的注意。 只见他脚下一蹬,便将一张椅子踢出,堪堪拉开谷星与那蒙面人的距离,旋即不过须臾之间,人已疾步而至,立于谷星身侧。 萧枫凛瞥了她一眼,眼中震惊与无语交织,仅仅一瞬,便让谷星尴尬得移开了视线。 可此刻并非斗嘴之时。 谷星余光扫向那倒计时,仅剩30秒,心跳随之急速攀升。 萧枫凛与三人厮杀,剑影交错,谷星拼命紧盯,却未察觉任何致命危机。 然而下一秒,萧枫凛竟忽然望向她,眉头骤然紧皱。 他猛地扣住谷星的手腕,一把将她扯至身后,旋即抬剑,挡下一击。 原来,危险在她这?! 谷星心头一震,猛然回头,却骇然发现,另一剑已从侧方疾刺向萧枫凛! 第19章 然而萧枫凛此刻仍护着她,竟来不及完全避开,眼看便要硬生生接下这一剑。 谷星眼神一凛,电光火石间,竟不及思索,猛地伸手抓住了那锋利剑身。 利刃生生被她摘离原本的轨迹,剑刃擦过萧枫凛的衣裳,堪堪划出一抹血。 满屋皆惊! 众人皆被谷星这惊天一举震得短暂失神,哪料下一秒,谷星竟抬腿便是狠狠一击,直直踹向那持剑蒙面人的□□! “哇啊——!!” 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响彻屋内,蒙面人脸色瞬间扭曲,捂着要害直接滚倒在地,疼得直打滚。 萧枫凛趁着其余人尚未回神,衣摆翻飞,身形疾掠,眨眼间便将剩下两名蒙面人踢出数米开外。 然而尚未及喘息,门外楼梯忽然传来数道急促的脚步声,隐约夹杂着兵器撞击的声响。 谷星瞥了一眼萧枫凛,只见他方才仍游刃有余的神色瞬间沉下,一双寒眸如霜。 ……这表情,看来此地不宜久留。 她二话不说,直接攥住萧枫凛的手,拉着他便往窗口疾奔,随后抬手猛地挂在萧枫凛身上。 “你轻功如此了得,身上多挂个人不过分吧?” 她语气理直气壮,顺手掏出一枚掌心大小的黑色固体,眸色一凛,“我说跳,你就快跳。” 萧枫凛垂眸,看着直接挂在他脖子上的谷星,眉头就没舒展开过,语气阴沉道:“我看你是不知‘死’字怎么写……” 谷星懒得废话,“啪”地一声,直接将手上的血抹到萧枫凛面具上,“少废话。” 说罢,她低头咬开火折子,点燃那黑匣子上的引线,手腕一扬,用力掷出! “跳!” 萧枫凛目光一沉,脚下一蹬,身形如鸿燕般疾掠而出,不过瞬息,二人便已跃至半空。 两人身后“轰——!!”的一声,惊雷般的爆炸声骤然炸裂! 那茶房顷刻之间涌出滚滚烟尘,伴随着剧烈的冲击波,碎木与沙砾四溅。 萧枫凛微微侧目,只见谷星双眼紧盯着那腾起的黑烟,眼底映着火光,竟透出一抹危险而炽烈的兴奋,嘴角笑得极为灿然。 萧枫凛心头微顿,蓦然察觉眼前这人,愈发莫测。 前几日还口口声声要他为流民主持公道,今日却成了纵火炸楼的危险人物。 如此矛盾又鲜明的个性,竟是一女子,也不知道对她而言,是福是祸。 萧枫凛轻叹一声,伸手按住了谷星那乱晃的脑袋,语气无奈:“你老实一点。” 话落,萧枫凛身形再闪,稳稳落在一处稍矮的屋檐,方才将谷星放下。 “你速速回去李豹子身边,近日勿要惹事。” 萧枫凛声音沉冷开口,随后便打算转身离开。 谷星一听这话就不乐意了。 她找萧枫凛明明有正事要谈。 她四下扫视,他两是否真正脱险尚不可知。 而此刻立于这屋檐之上,烈日当空,风扬衣摆。 若要在这畅谈她的宏图大业……这画风未免也太过抽象。 可萧枫凛这些日子行踪诡异,忙得奇奇怪怪,让人摸不着头脑,连阿信亦不在身边。 她第一次见他时,尚有随从数人,如今却孑然一身,竟毫无护卫相随? 这事着实蹊跷…… 思及此,她抬手拦下萧枫凛的去路,“我有正事与你商量,” 谁知话音刚落,她便察觉萧枫凛的气息微乱,神色间竟带了几分疲惫,竟比方才激战时还要憔悴几分。 谷星微微一愣,随即警觉地望向她方才被抛诸脑后的倒计时。 然而屏幕上的时间竟不知何时已被刷新,现在是7分多钟?! 谷星心下一凛,猛然意识到危险竟尚未解除。 她刚解开系统的禁言,便听到系统以拉满的音量疯狂哀嚎,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那剑上有毒啊啊啊啊——!” “救救男主!救救男主!!” 谷星皱起眉头,面色不耐:“你若再吵,我再开你禁言。” 系统挂着眼泪,可怜巴巴地当真闭上了嘴。 谷星冷静片刻,若有所思:“那剑也伤了我,可为何我未曾中毒?” 她眨了眨眼,思索着,忽然眼睛一亮,难道是……她有金手指了?百毒不侵?! 系统毫不犹豫打断她的幻想,“有可能这毒只对男主有效!你再不想办法,男主快被毒死了!” 谷星嘴角一抽,目光落在萧枫凛身上。 他此刻单手撑剑,呼吸急促,眉间隐隐透着不自然的苍白,显然毒素已然入体。 若此毒是因外伤而起,那此刻恐怕已渗入四肢百骸,若无解药,恐怕真要一命呜呼也说不定。外伤她尚可一试,可这中毒…… 谷星思索片刻,心念电转,旋即便有了主意。 她三步并作两步走至萧枫凛身旁,蹲下身开口,“你若死了,我怎么办?” 说罢,她掏出纸笔,挥毫疾书,洋洋洒洒地在纸上落下数行字,随即一把抓住萧枫凛的手。 萧枫凛眼底微微跳了跳,目光扫向她手中的纸张,语气冷淡:“你又做什么?” 话音刚落,便听谷星开口, “你在这画押,将名下财产全部赠与我。” 萧枫凛:“……” 她早已打听清楚,萧枫凛无亲无故,无宗无族,天煞孤命,空有万贯家财,实属空虚寂寞冷的富贵闲人。 若是他死了,这笔银钱岂不是白白浪费? 萧枫凛微微皱眉,怔怔望着那字迹潦草的“让渡书”,半晌未语。 谷星见他迟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愈发温和耐心:“你死了,钱也就没了。何不托付于我?待我救得一方百姓,也算圆了你为官为民的心愿。事成之后,我再为你修座庙,立尊塑像,让你在天之灵也能舒舒服服……” 她说完,忽地想起自己从未见过萧枫凛面具下的样子,这塑像莫不是也得戴着面具? 萧枫凛深吸一口气,一把抽回手。 他呼吸微乱,显然毒素已然侵体,可仍是咬牙撑剑,强撑着站了起来。 可他尚未走出数步,忽然,屋檐之上人影一闪。 谷星心头一跳,猛地扫向那处。 只见一道人影自高处疾掠而下,目光阴沉,杀气腾腾。 竟是那被她一脚踢中□□的男人。 此刻,他身上满是炸伤的痕迹,衣衫焦黑,面色狰狞,宛如从地狱爬上人间的恶鬼,怨念滔天。 他目光死死锁住谷星,咬牙切齿,恨不得将她生撕活剐,势要与她同归于尽! 第16章 谷星嘴角一抽,心里万分后悔。 早知如此,当初搓炸药时便不该留一丝理智,威力就该搓到最大! 很后悔,非常后悔…… 现在麻烦找上门,可如今云羌不在,萧枫凛半废,自己赤手空拳,又怎敌得过那手持冷兵器的疯子? 她目光一扫,打起萧枫凛那把宝剑的主意,“萧枫凛,借你的剑给我一用。” 萧枫凛根本听不清楚谷星在叽叽喳喳什么。 他耳边嗡鸣作响,仿佛被棉絮堵住,所有声音皆模糊不清,分不清方向,亦听不出具体内容。 而他的眼前,亦是雾蒙一片,天地之间,只能勉强辨认出两道晃动的人影,且这状况随着时间推移愈发恶化。 萧枫凛心知自身状况,此刻已是九死一生。 今日本是他与那人一年一会之期,然而他未等来那人,却等来了对方遣来的杀手。 心中失望至极,本以为凭自身本事尚可全身而退, 孰料天不遂人愿,偏偏在倾月楼里遇上谷星,意外中毒后又唤起他身上旧毒,令他命悬一线。 念及于此,他心底寒意更甚。 那人竟狠心至此,即便他早已隐姓埋名,舍弃过往,仍不肯罢休,誓要将他逼入死境…… 萧枫凛指节微紧,死死攥住手中的剑,正欲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与那歹徒血战到底。 然而就在他提剑之时,却有一身影挡在他面前。 萧枫凛眉头一皱,虽眼前雾蒙蒙的,但依靠那轮廓,仍勉强辨认出是谷星。 他当即冷下脸,想一脚把这不知生死的惹事精给踹下屋顶。 黄泉之路上若有此人相伴,岂不得烦死。 心念至此,他手腕一翻,伸手一把扯住谷星的手腕,将她往后狠狠一拉,将她拽至自己身后。 “让开。” 话音未落,他已强撑着身形,提剑直冲敌人而去。 然而他脚步虚浮,剑势凌乱无序,显然与方才差了不是一星半点。 所幸对面那蒙面人也因被炸药所伤,身上疼痛难忍。行动虽凶狠,可终究不似先前迅捷精准,只凭一股怨气所行动。 看得系统干着急,却无能为力。 谷星心里无奈,但也深知自己若是上前,只怕也是送死。 第20章 于是她干脆在屋顶上四下张望,想看看附近有无人可救援。 她目光一扫,远处百姓已围满了倾月楼附近,皆被先前的爆炸声与浓烟吸引,纷纷驻足围观,议论不休。 谷星望着那些布衣百姓,深感就算她把他们都喊上来,也不过是再平添几具尸体,全无胜算可言。 她心思微转,目光落在人群之外。只见一个身穿僧衣之人,静立不远处。 他戴着斗笠,身形修长,衣着虽是寻常佛衣,可整个人却透着莫名的诡异感,让人分不清正邪。 谷星眼神微动,就他了! 自古高僧皆是深藏不露的绝世高手,今日她便赌一把! 她当即冲着那和尚扯着嗓子大喊,“和尚!上来救命!” 然而那和尚彷若未闻,连头都未曾抬起。 谷星无奈,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厮杀中的两人,顿觉两眼一黑,连忙又转回去继续喊:“有偿!” 她手忙脚乱地摸索手提袋,心里飞速盘算。 值钱东西拢共就那几样,买房的钱不能动,发钗也不能给,那剩下的便只有那物了…… 她心一横,抓起那枚润玉,手腕一抡,直接朝那和尚的脑袋砸去。 笑话,男主命都快没了,她还怕被男主追杀? 那和尚竟似脑后生眼,只是随手一抬,便轻轻松松稳稳接住那玉。 他低头看着掌心的玉石,指腹轻轻摩挲,沉默片刻,竟真的缓步朝这边走来。 不过数息之间,他身形一动,竟如履平地般翻上了屋顶。 谷星一惊,竟真被她赌对了。 然而待那和尚真正站定,她却不由得心头微微一紧。 这和尚气质古怪至极! 他头戴斗笠,脸孔被阴影笼罩,让人看不清真实面貌,身上的佛衣虽是朴旧简陋,可整个人却透着一股极其矛盾与诡异之感。 他低低扫了谷星一眼,随手将那玉石抛了回去,笑道:“这东西,我可不敢要。” “拿着它,我怕是会有杀身之祸。” 谷星下意识接住那枚润玉,眉心微蹙,尚未来得及多问,便听那和尚继续道,“再者,何须我出手。” 他微微偏头,目光望向萧枫凛的方向,语调平缓得仿佛早已洞悉一切: “他自会解决。” 谷星心头微愣,猛地转头望向萧枫凛。 萧枫凛竟不知何时,已然占据了上风。 他虽是强弩之末,却仍凭着一口气孤注一掷,以孤狼搏命之势,与那蒙面人厮杀。 谷星尚在愣神,便见萧枫凛陡然反手一剑,长剑穿透蒙面人心口,鲜血瞬间染红剑锋。 蒙面人浑身一颤,直挺挺倒地,当场气绝。 还未等谷星缓口气,便见萧枫凛亦是脚步一滞,身子摇晃了一瞬,随即也整个人直直倒了下去。 谷星一声惊呼,连忙跑去萧枫凛身旁,伸手摇了摇男主,发现他已然不省人事。 “萧枫凛,醒醒!” 她猛地抬头,便见男主还有2分多钟的生命倒计时。 她心中一沉,这下当真是要大结局了…… 那和尚慢悠悠地踱步上前,立于二人身旁,低垂着目光望向谷星与萧枫凛,语调带着几分戏谑,“萧枫凛,你竟也有今日。” 谷星闻言望向那和尚,“你认得他?” 和尚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算作默认。 “他先前中毒,曾寻我压制。没想到几年不见,他这毒竟又复发。” 甚至还添了几种毒…… 有趣!当真有趣!! 他说着,目光流转,兴味盎然地看着昏迷的萧枫凛,语速不自觉快了几分,颇为欣赏的赞叹道,“他命可真是硬啊!” 事情竟朝着如此诡异的方向发展,谷星惊讶不已。 不得不说,男主果然是命不该绝,自己随手抓来的救命稻草,竟是男主的旧相识。 她顾不得惊讶,立刻开口,语气急切:“那你可有解毒之法?” 话音刚落,却见和尚缓缓摇头。谷星心中一沉,却又听他开口, “我从不解毒。”和尚从袖中取出三瓶瓷瓶,“我,只下毒。” “这有三瓶毒,皆可让萧枫凛绝处逢生。” 谷星这下懂了,以毒攻毒! 和尚微微一笑,慢条斯理地补充道: “这第一瓶,服下之人,将对水极度恐惧。” “这第二瓶,服下之人,从此无情无欲,宛若行尸走肉。” “这第三瓶,服下之人,若是遇上心上人,便会被剧痛穿心。” 谷星和系统皆是一愣,久久无言。 谷星深吸了一口气,扫向那和尚身上的佛衣,心想你也没打算放过男主啊。 可现在哪是她犹豫的时刻,男主昏迷不醒,便只能由她来做决定。 然而这三瓶药,无论选哪一瓶……事后都是会被男主杀头的大罪! 谷星又摇了摇萧枫凛,恶狠狠地说道:“醒醒,你自己选一个。” 萧枫凛自是不会给任何回应。 谷星眼睛一扫,看到男主今日衣裳,肩上有三条纹饰。 她心一颤,又懂了! “第三瓶吧。萧枫凛说他喜欢三这个数字。” 系统震惊!:“你是不是忘记小说书名叫什么?!” 叫什么?忘了。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小说主角一栏只有萧枫凛一人,那女主角到底有没有?是谁?她至今不清不楚。 加上她与萧枫凛交手多次,愣是没瞧出他到底哪里风流恋爱脑,倒是那‘凉薄残忍城府颇深’有几分准确。 作者估计根本没打算将这书写下去,所以才如此牛头不搭马嘴。 谷星敛去心思,不再理会系统,又重复一遍,“三,就选三。” 那和尚听罢,忽然哈哈大笑,手腕一翻,便将其中一只瓷瓶轻飘飘地扔向谷星。 谷星接过瓷瓶,也不疑有他,直接拧开瓶口,将药丸倒出。 她望向萧枫凛,顺手便去扯开他那碍事的面具。 然而当她的视线落在萧枫凛的脸上时,手上一顿,整个人僵了三秒。 她没想到,人竟然可以好看到如此地步。 饶是她早有心里准备,觉得小说男主的颜值一般都不会太差,却没想到能有人如此受女娲眷顾。 他的五官锋利而冷峻,眉目深邃,仿佛雕刻出的冰玉,疏离而凌厉,带着某种不容亵渎的禁欲感。即便此刻虚弱得眉心微蹙,仍如凌雪孤峰,清绝不染尘埃。 谷星:……天啊。 她迅速别开视线,不敢再多看一眼,生怕自己对男主的负面评价会因为颜值太高而不小心改观。 她手速极快,直接将药丸塞进萧枫凛口中,随手抓起矿泉水瓶,倒了点水助他吞咽,便匆匆将面具重新盖上,生怕自己再多看一眼会掉进坑里。 她深吸一口气,低声咕哝:“算你命大。” “这样便成了?”她回头望向那和尚。 那和尚闻言,轻轻一笑,“当然~” 谷星一抬头,那倒计时果然已经消失。 ——神医啊! 然而谷星还未来得及开口道谢,便见那和尚身形一闪,整个人仿若一阵烈风般猛地后退数步。 与此同时,空气中陡然响起几声破空锐响,几枚寒光闪烁的短针骤然从远处疾射而来,直直钉在和尚方才所站之处,针尾微颤,深深没入屋顶瓦面! 谷星心头猛地一惊,忙不迭地抬头循着暗器来处望去。 第17章 来人竟是云羌?! 谷星心中一震,见到云羌,恍若找到家门,那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 云羌轻飘落地,目光扫过谷星,见她掌中剑伤,眉头顿时皱紧,冷声怒斥那和尚:“闲无忧,你滚远些!” 谷星微愣,原来那和尚竟唤作闲无忧。 她不知云羌与此人究竟有何恩怨,竟一照面便针锋相对,那地上散落的几枚短针,分明针针不留余力。 她歪头看向那和尚,方才交手间,斗笠早已滑落,落在尘土之中,激起几缕微尘。 := 那和尚竟长得如此邪气! 那人生得一双丹凤眼,眼角微挑,鼻梁高挺,薄唇微抿,偏偏带着几分笑意,活似一只满肚子坏水的狐狸。 若非剃发披袈裟,谁敢信此人竟是佛门中人? 可他行事狠辣莫测,如何看都不像正经僧侣。 闲无忧退后几步,站定后才含笑开口:“你这是作甚?我方才可是救了人一命。若非我,那人恐怕早已一命呜呼。” 谷星一阵汗颜。 这倒是真的,虽说闲无忧给男主下了些稀奇古怪的毒,可不得不承认,的确是把人从鬼门关里硬生生钩了回来。 她急忙向前几步,拽了拽云羌的衣摆,低声劝道:“自己人,都是自己人,别打了。” 云羌虽武艺高强,但却不扛毒。谷星虽能治外伤,却对毒术与内伤束手无策。 第21章 谷星对闲无忧不熟悉,若这疯和尚真来了兴致,觉得毒男主一人不够,索性给在场众人都来上一份奇奇怪怪的毒,那这天可真要塌了。 她心生忧虑,云羌却早已怒不可遏,持剑的手指骨节捏得咯咯作响,滔天杀意几乎要凝成实质。 这两人之间恐怕早有宿怨未解。 闲无忧那张嘴却不饶人,他哈哈一笑,话里尽是调侃:“你怨什么?当日若非我的毒药,你早已命丧黄泉,转世投胎去了。你不敬我一声先生便罢,竟还要持刀剑相向,真让人心寒~” 系统两眼一黑,它竟然在这世间找到了第二个和谷星一样的疯子。 云羌能忍得了谷星,却未必能忍得了闲无忧。 果不其然,云羌持剑便要上前,然而谷星手疾眼快,直接抱住了云羌的小腿。 云羌茫然回头,便见谷星双目瞪圆,嘴巴抿紧,拼命摇头:“下次再打。” 两人若再打下去,说不定会引起官府注意,派人前来后发现萧枫凛就在她身边晕着。 一个殴打朝廷命官的罪名从天而降,她上哪伸冤去? 云羌深吸一口气,回头剑指闲无忧,咬牙怒斥:“你若敢给她下毒,我定饶不了你!” “怎会?”闲无忧呵呵一笑,倒也不愿再纠缠。好在他亦忌惮云羌的神功,知晓再闹下去讨不到好处,便见好就收。 他目光一转,落在云羌身后的谷星身上,越看越觉得有趣。 他按耐住心中好奇,嘴角一咧,意味不明地抛下句,“下回见了,小丫鬟。” 便身形一晃,随即四周烟雾弥漫。待白雾散尽,闲无忧早已不见了踪影。 谷星目瞪口呆,惊叹于这小说之中竟然藏龙卧虎。 云羌没再说话,只是黑着脸将剑收入鞘中,蹲下身,握住谷星的手腕,将那染血的掌心翻过来细看,脸色顿时更黑了。 好在那两道剑伤虽看着骇人,却未伤及筋骨。 “你不是医者吗?怎的把自己糟蹋成这样?”语气里难得带了点情绪。 谷星无奈一笑:“事出突然,还没来得及包扎。” 那柄剑刺向萧枫凛之时,已是生死一线,容不得她半点犹豫。 如今看来,这两道剑伤换来萧枫凛的一条命,倒也算物有所值。 更何况*,萧枫凛之所以会身陷险境,亦是因救她而起。 如此一来,她与他之间,竟是在种种因果交错中,不断相互欠着。 谷星低头看着掌心的伤口,血迹已然晕染开来,却并不如何作痛。 她轻轻叹了口气,顺手打算扯下一块布条,却想起自己如今穿的是萧府的工作服,若是破了旧了不知是否还有第二套…… 她眼睛一斜,盯向萧枫凛。 随后废了老大的劲,才撕下萧枫凛的衣摆布料,三下两下地将伤口绑了个临时急救结,手法十分利落熟练。 待她处理好伤口,云羌这才将心思放到旁处,目光一转,落在不远处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萧枫凛身上。她眯起眼,神色不善。 “萧枫凛怎么会在此?” 谷星一愣,“你认得他?” 云羌点头,语气平静得让人不寒而栗:“杀过他。” 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没成功。” 谷星无语,觉得这世界真小。 这些时日的相处,让谷星不难推测,云羌或许曾是某组织的杀手,替人卖命,行走在刀锋之上。 然而天有变数,她不知因何缘故脱离了组织,如今一人漂泊,却被那些人穷追不舍,誓要将她挫骨扬灰。 那日她在地下密道中为云羌包扎伤口,曾亲眼见过那满身的新伤旧痕,心惊不已。 她虽知习武之人,外伤内伤皆是寻常,然云羌身上的伤口之深、伤痕之密,仍让她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更何况在她心里,云羌终究是个外冷内热的寻常邻家妹妹。 那盖世武功之下,又不知吃了多少苦楚,忍了多少无人可诉的痛。 思及此,谷星嘴角微撇,神色不善。 云羌见状,以为谷星不悦自己曾伤过萧枫凛,顿了顿,语气低低地开口:“……我现在不杀他了。” 谷星回神,摇了摇头,解释道:“他若欺负你,你喊上我,我帮你治他。” 话音刚落,她猛然想起闲无忧方才提及的毒,心下一紧,语气不禁急切起来,“闲无忧给你下了什么毒?你又是何时中的毒?” 云羌微怔,眼睫微颤,眸中情绪深藏未露。片刻后,她才低声道来,“半年前,我从一组织逃出。但那组织对每个成员都下了毒,每月需回阁中领取解药,若不服用,则四肢百骸如遭蚁兽啃噬,最终活活痛死。” “当时毒发,恰巧遇上闲无忧,被这人路过所救……” “按理说,我该谢他救我一命。”……只不过那毒,却让她深觉不如不救。 她的话戛然而止,似是不愿再提。 谷星眉头深皱,毫不犹豫地伸手牵住了云羌的手,“这事你怎不早说?若我知道,我定要让闲无忧有去无回!” 云羌猝不及防地被握住手,整个人微微一颤,仿若被烫到一般,倏地挣脱,踉跄退后了几步。 她怔怔地站在原地,像是未料到自己竟会有如此反应,眼中闪过一抹狼狈。 很快,她垂下眼,别过头,沉闷开口:“……我与他的恩怨,不用你掺和。” 谷星摸不着头脑,却觉得云羌这异常过于心惊。 但当下若要再逼问,只怕事与愿违。 她摇摇头,觉得此事她总会知道的。 谷星将余光扫向萧枫凛,思绪微转,随后嘴角一扬,“云羌,替我寻一麻袋来。” 云羌微微一愣,虽不知其意,却乖乖照做,不一会便寻来一漂亮麻袋。 谷星哈哈一笑,在系统的尖叫声中将男主套进麻袋里,随后一本正经地指挥云羌, “你端他头,我端他脚,我们合力将他抬回破屋里去。” 萧枫凛虽伤得不轻,但只要没死透,便要吃上一遭她亲手画的大饼。 她寻了萧枫凛好几日,这才遇上。 若是轻易放他回萧府,天知道下次再见得等到何时?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她望着那酷似裹尸袋的麻袋,心跳不由得加快。心中默念:萧枫凛,你莫要怪我心狠手辣…… 愣神间,便见云羌弯下腰,单手拽起那一米□□的萧枫凛,毫不费力地拦腰搭在肩上,像是提了一袋米。 谷星目瞪口呆,看得惊叹连连。 …… 萧枫凛醒来之时,已是次日清晨。 他缓缓睁眼,眉头微蹙,尚未来得及理清思绪,便觉全身剧痛。 忍着不适想要活动身子,却发现自己被牢牢绑在一根大柱子上,四肢难动。 他心中一惊,忍痛环顾四周。 这破屋四处漏风,梁木腐朽,窗纸破败不堪,地面坑坑洼洼,俨然是一处废弃已久的屋舍。 唯有他身侧,一处用竹排搭起的简陋床榻显得格格不入,更诡异的是,那竹榻之上竟铺着枕被。 虽算不上华贵,却也是一派精心布置的模样,与这破屋极不相称。 萧枫凛眉头微皱,心中疑惑。 正思索间,忽听门外传来脚步声。 不多时,一道熟悉的身影踏入其中。 果然是谷星。 萧枫凛眸光微敛,目光如剑般直指她的脸。 谷星见他这么快便醒来,心下一惊,暗叹不愧是小说男主,这身体素质简直逆天! 她原以为他至少要再昏睡一日半载,若早知他醒得如此迅速,怎么也得做戏做全套,供他好吃好喝,让他先对自己放下戒心。 可此刻显然已是来不及了。 谷星站在门口,手搭门框,与萧枫凛四目相对,尴尬地勾起嘴角,干笑一声:“我听说,坐着会加速血脉运转,有助于伤口恢复。” 萧枫凛:“……” 他脸色冷漠,显然对她的说辞毫无兴趣,嗓音低哑开口,“我身上的毒,你是如何解的?” 第18章 谷星心头一紧,面上却不露分毫,立刻搬出早已备好的说辞:“我有一祖传的神药,能祛百毒、疗百病,但数量有限,救你一命已让我痛心不已,下次可没了。” 她和闲无忧给男主哐哐下毒的事,无论如何都不能让男主知晓。 否则,若是萧枫凛一个不高兴,不仅影响她钱款到账,连她日后能否继续帮男主揪出幕后黑手,能否顺利完成任务回家都不好说。 念及此处,她露出最灿烂的笑容,在萧枫凛身旁蹲下,语气十分诚恳地开口,“我知你对我多有误会,但正所谓不打不相识嘛。如今我为了救你一命,连那传世宝药都舍得拿出,却丝毫不后悔。你可知为何?” 萧枫凛不接话,只冷冷盯着她。 谷星不以为意,自己顺势接了下去:“当然是因为萧大人您乃为民鞠躬尽瘁的好官!为了救我这一柔弱百姓,竟舍生忘死,一心护我救我!” 第22章 她轻轻叹了口气,抬手抹了抹眼角,眸中泛起几分感慨,“如此种种,我怎能不记?所以,我虽心疼,却毅然掏出这珍贵之药,救下大人的命,救下这天下百姓的命!” 萧枫凛:“……” 他神色微动,蓦地被气笑了。 若非他当时尚存几分清醒,清楚地记得这人按着他的手,催促他签下“让渡书”时的嘴脸,他兴许真会被她这幅冠冕堂皇的模样所骗过去。 他心中冷笑,这人惯会胡搅蛮缠,可偏偏……他如今确实还活着。 他垂眸,指尖微动,感受着体内的状况。 他本不该活着的…… 他在屋顶拼尽最后一口气,将那歹人击杀,随即便再也撑不住倒下。 按理来说,他身上的旧毒无药可解,他苦苦寻药多年,翻遍古籍,踏遍江湖,却始终只能压制,勉强残喘。 而那日毒发之时,他本该当场毙命。 可如今…… 他低头打量自身,身上虽伤痕累累,却并不致命,连体内那股蚀骨般的剧痛,也仿佛被人强行按下。 他眯起眼,谷星究竟用了何种手法,让他活了下来? 半晌,他轻轻叹了一口气,目光淡漠地睨向她,声音不带一丝情绪地开口,“你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尽早端上来,我还有要事。” 谷星见他如此上道,嘴角一扬,旋即盘腿坐下,从手提袋中取出一沓宣纸,尽数铺在两人之间。 萧枫凛扫了一眼那纸上的内容,心中微微一动。 那纸上有文字,有图画,排布方式颇为新奇,他目光微沉,一目十行,迅速辨明了谷星心中所谋。 “你想让我帮你办报社?” 谷星嘴微微张着,心中惊讶不已。 萧枫凛这理解水平,未免也太恐怖。竟还未等她开口细细详述,便知晓她心中所想。 然而她的惊讶尚未褪去,萧枫凛已是斩钉截铁地吐出三个字,“不可能。” 谷星眨了眨眼,并不意外,反而笑意更深。 她早料到萧枫凛会是这副嘴脸,毕竟这人天生油盐不进,想让他点头答应,岂是易事? 但……萧枫凛还被她绑着呢!她怕什么? “你不是嫌弃我办事进度太慢,前些日子还派阿信前来催促过我吗?” 她微微一顿,眉眼间浮起一丝无奈,叹息道:“但我的情况,你也清楚得很。” “那日在公堂之上,我为了拦下你带走李豹子,闹得沸沸扬扬。那些有心之人见我行事张扬,便趁机恶意抹黑。” “如今街头巷尾流言四起,我虽可用武力镇压那些多嘴之人,却非善策。” 她似笑非笑,嘀咕了一句,“如此一来,大人你恐怕就算等白了头,也等不来我奉上的情报了。” 谷星微微一顿,移开眼神,落在那一沓纸中的某一页上。 又轻轻一笑,眼底泛着几分狡黠,“我有一计可破此局。” 话音落下,她随手挑出那页纸,轻轻一抛,那纸便飘然落在萧枫凛的膝上。 “你若让我办一报社,让这皇城边下的三万余流民为报社提供信息,无论大事小事皆可获得银钱,不辨真伪,却判其质量。” “再在那报上设下投票环节,让读者选出最有价值的消息,得票最高者可得丰厚奖励。如此一来,这三万流民必然争相提供优质情报,三万人的眼睛,日后便可为大人所用。” 她稍稍停顿,见萧枫凛未曾打断,便继续道:“如此一来,大人所需的情报,岂不手到擒来?” “更何况,这报社还可让无所事事的流民们得以谋生,不至于在街头巷尾游荡,不仅能改善市容,还能大大降低犯罪率。岂不是还间接减少了大人的工作量?” “如何?你可心动?” 说完,她回头看向萧枫凛,却见他还是那副冷冰冰的神情。 萧枫凛静默半晌,随后脑袋微微一歪,眼底浮现几分无奈,慢悠悠开口:“谷星,你可知创办小刊小报,需要何种手续?” 谷星点了点头,这事她早已从曾是书商的李豹子那儿打听得一清二楚。 皇城边上,凡是出版物,皆由朝廷或朝廷认可的文人墨客负责,根本轮不到她这样的寻常百姓,或者说是流浪之民染指。即使有钱,也难以如愿。 可若是这事可轻易解决,她又何须费尽心思,千方百计要拿下萧枫凛? 果不其然,萧枫凛目光微沉,语气带着些许叹息:“那你找上我,岂不是将这祸水东引?” “日后这情报的质量尚且未知,若小报上有损皇室贵族的言论,岂不是让我身陷泥沼?” “更何况,你只提了消息来源,但发行小报,又岂是只想好内容便可万事大吉?” “如何印刷?如何压低成本?如何发行?” “这环环相扣,若有偏差,只怕就算我为你打通门路,拨你银钱,也不过撑得数月而已。” 谷星不慌不忙地笑了笑,果然,萧枫凛挑她刺的地方,一点不出她所料! 她翻开手中的宣纸,轻点上面笔记,“先前的,不过是个引子,而这接下来的,才是正文。” “我们这事,乍一看像是在买卖情报,但——大人可别忘了,我怎会让你做亏钱的买卖?” 萧枫凛微微眯眼,未作声,只静静看着她。 “小报若要立足,便必须抢占先机!” 她食指轻轻圈起纸上的内容,“可若是依赖雕版印刷,哪怕是工匠最多的作坊,也无法支撑七日一刊。” “唯一的办法,便是——手抄!” 谷星唇角微扬,继续道:“大人或许不知,这城中流民中,竟有不少人读书识字,只因家境衰败或被迫流亡,才沦落街头。” “既然如此,何不启用他们?” “雇他们手抄小报,省去雕版印刷的成本,每周便可出刊足量。” “况且他们相比一般的文人学者,收费更加低廉,亦可为报社节省开支。” 萧枫凛眉头轻蹙,未曾反驳。 谷星继续翻开下一张宣纸,轻轻晃了晃:“再说那发行,亦是难题。” “若是交予寻常书商代售,六成利润都要被扣去,若要不亏损便要提高小报价格,但这又不利于小报的流通和发展。” 她话锋一转,语气微微上扬,带着些许得意:“但是——” “若是我们雇佣流民,免费给他们每人五份,让他们去市集、茶楼、人流聚集之处叫卖,所得钱财四成归他们,剩下六成进我们囊中。” “如此一来,小报的内容、出刊速度、发行渠道的所有难题,都迎刃而解。” “这钱,大人不赚,谁赚啊?!” 她说得昂首激情,手一挥顺势还拍了拍萧枫凛的胸脯。而手上的柔软触感,竟让她觉得男主还挺有料的?! 她顿时觉得自己的心脏了几分,忍不住想要再确认一下。 然而萧枫凛忽然低笑了一声,打断了谷星的肮脏想法。 只见他微微垂眸,眼底晦暗不明,似是被谷星所逗乐了:“你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原是想让我救这城中三万流民?” 谷星眯着眼,白了萧枫凛一眼,这人眼神犀利得很,哪怕她再如何掩饰,内心所想还是藏不住,被他轻易拆穿。 她索性不再遮掩,大大方方承认:“又能行善得名声,又能赚钱,何乐不为?” 萧枫凛笑够了,眸色微沉,嗓音比方才更哑了几分。 他盯着谷星,目光沉静而锋锐,仿佛要将她生生盯出个洞来。 “谷星,”他缓缓开口,语气不带情绪,偏偏透着几分压迫,“我之前所见,你虽爱惹事,却对这世间其余人的悲惨向来无动于衷。怎的几日不见,便连这三万流民的事也要管了?” 谷星一怔,旋即弯唇轻笑,轻声问道, “萧枫凛,你可曾做过颇为怪诞的梦?” 萧枫凛眉头微挑,似被她勾起了兴趣。 谷星瞥了他一眼,随即又缓缓说道:“我做过。” “在我十岁那年,我染了一场高热,烧得浑浑噩噩,脑子几乎要烧坏,灵魂仿佛脱离了身体,又像是被裹挟着去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她说着,余光轻轻扫向一旁的系统,轻轻眨了下眼安抚,才继续开口。 “那是一个名为‘二十一世纪’的世界。” 第19章 “一个与这里截然不同的世界。” 她垂下眼睫,指尖轻拂宣纸,思绪渐沉。 “晋国如今不过区区九十万余众,而那个世界,人口却是晋国的八千倍。” “如此庞然之数,尤以皇城边上这般人烟稠密之地,岂能仅凭自给自足,或宗族邻里相扶持而运转?于是,诸行百业应运而生,各司其职,共同维系这世道运作。” “治病救人的郎中,为人伸冤的讼师,操勺掌锅的庖人……人人各有所司,彼此倚赖,而又环环相扣。” 第23章 言及至此,她顿了顿,眉眼间浮现出一抹怀念之色。 “在那个世界里,‘我’一出生便有干净的水源,牢固的屋舍,健全的社会保障。” “病了,只需拨一串数字,便有人驱车赶来救治;饿了,随手一点,饭菜便会送至家门前。” “一切都显得理所当然,似乎本就该如此。” 萧枫凛静静凝视于她,眉间微蹙,似有不解,却并未出言相扰。 谷星迎上他的目光,声息渐沉:“再一睁眼,我便回到此处。我曾以为,凭这多出来的记忆,足可护己,亦能救我所珍之人。” “更曾以为,金银可解世间万难。” “但如今回望,方知金银不过是解决万事的第一步。而我又并非三头六臂的能人,不过是立于先人之肩,享其积累的余荫——无论学识、法度,抑或安稳身份,皆非自身所得。” “然而如今的我,余者尽失,仅存学识。我既未能挽救尚存一息的生命,也没能劝回那些被观念和制度束缚住手脚的人,更没能阻止尚未独立的孩子被歹人拐走,误入歧途……” “那些人不是‘其余人’,他们是我的朋友。” 她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被命运碾碎,才意识到,困住他们的不只是贫穷,而是这个世界的规则…… 谷星忽然想起她在大一的第一个寒假时,被来拜年的亲戚围攻追问,众人皆疑惑“社会福利”这个专业到底是个什么玩意? 倒也不怪大家不清楚,毕竟这门学科冷门至极,整个系竟只招得谷星一人。而就连谷星,也是因为专业调剂才无奈接受。 她脱口而出:“社会福利是一门致力于让社会中的每个人都能获得幸福的学科。” 此言一出,满堂寂静,亲戚们齐齐皱眉,神色警惕,面面相觑,仿若听闻了什么邪门歪道,连连追问: “这真是正经大学的专业?不会是误入了什么邪教组织吧?” 谷星无奈,只得搬出教科书上的官方说法: “社会福利是为了保障国民安定生活所推行的社会政策,涵盖医疗、教育、民生等广泛领域。狭义而言,指针对低收入者、身心障碍者、年老体弱者等群体,提供援助以缓解其生活困境的一系列支援活动(*注)。” 然而众人依旧一脸茫然,听得云里雾里。 于是又问:“那毕业后一般都去哪上班?” 谷星眯起眼,心中不禁冷笑,终是道出他们期待已久的答案: “居委会。” 此言一出,众人神色一松,纷纷交换眼神,点头如捣蒜:“居委会也不错,四婶的大儿媳妇就在街口的居委会上班。” 社会福利便是如此没有存在感的学科,富足之时,人怨其无用;困厄之际,又恨其不全。 再者,所谓向善之人…… 谷星嗤笑,系统那日之言,她只觉好笑。她何曾是向善之人?这门学科,她不过是被迫接受罢了。 她抬眼看向萧枫凛,嘴角微微一扬,笑意淡然: “你说得不错,这世道如何,于我而言,本毫无干系。” “我所求,不过是自己安好,朋友安好,所重之人安好。” “可——” 她眸光流转,终是将心中所想一一道出: “你我早已在不经意间,踏入这片泥泞,想要全身而退,又岂是易事?” “若人人都只求自保,最终,便无人可保。” “你以为,我是在救那三万流民?” “你却不知,我是在自救。” “你莫要忘了。” “我本就是那三万流民之一。” 她目光如炬,直视他的眼,字字泠然,声声入骨: “而你,萧枫凛,又如何能保证,日后不会自高位跌落,沦为那三万人之中的一员?” 说起此事…… 谷星微微眨眼,心中有一事始终想不透,越想越觉蹊跷。 这古代,最讲究宗族支援,然萧枫凛竟无亲无故,无宗无族,却能在这等天崩开局之下,年纪轻轻便爬至高位? 不过这小说本身就是个在bug上长了个故事,若真要细究其中因果,最终难受的,怕是她自己…… 她暗叹一声,收敛思绪,回过神来。 这一番话说下来,也不知萧枫凛是否能消化得了。 她既难以以现代的制度框架去要求古代的社会运作,亦无法以现代人的认知标准去批判古人的思想顽固与自甘困厄。 李豹子、云羌,以及阿秀能忍受她的疯言疯语,多半是因相处已久,纵容惯了她。 可萧枫凛不同。 两人自初见之时,便是互坑互怼的光景,若此刻他当真要做出何等反应…… 谷星倒也不觉得奇怪。 萧枫凛见谷星不再言语,这才缓缓开口,语气依旧淡漠,然目光深沉,紧锁谷星, “我竟不知,你竟怀有如此宏远之志。” 他一早便命人查探谷星的来历,然而所获之情报却令他愈发疑惑。 此人竟毫无过往,仿若凭空出现一般。 她口中的“十岁高热异梦”,恐怕不过是信手拈来的谎言,是用以搪塞世人的说辞。而真正的真相……恐怕是谷星本非此世之人,而是她所言的那个“二十一世纪”。 一个与当世迥然不同、文化文明高度发达、百姓安居乐业的异世…… 萧枫凛心绪微荡,纵然他自六岁起便熟读圣贤典籍,先生所授之学,典故百家皆能应答,可纵览经史,亦从未见过她所描述的风景。 她与他之间的距离,究竟相隔了多少年,多少世? 而谷星,为何会落入这表面安宁、实则风雨欲来的乱世? 她所言的未来,他或许想答应,却又不愿答应。 谷星不知,他又怎会不知,这城池之下,暗潮汹涌,危机四伏? 他若答应谷星,岂非亲手将她推入那最危险的境地? 思及此处,萧枫凛心口微颤,忽而一滞。 ——等等,他为何要在意这人的生死? 他猛地抬眼,正对上谷星的视线。 她微微歪头,皱着眉盯着他,似乎在等着他的回答。 萧枫凛微顿,又缓缓移开目光。 他与谷星初见之时,便是这人在翻垃圾,装疯卖傻地扮瞎子。 他不知谷星的意图,然他素来不滥杀无辜,这人如此求生,倒令他平白生了几分好奇。 再之后,便是在公堂之上,谷星为阻他带走李豹子,当众闹得天翻地覆。此人行事莽撞,却又心细如发,头脑灵活,癫狂而果断,十足的疯子。 萧枫凛沉思片刻,心想:谷星所处的世界,定然是个极美的地方,否则,又怎会养出她这般敢想敢做、天真烂漫的性格? 若他知晓谷星乃是女子,恐怕自一开始,便不会让她潜入流民营探取情报,将她牵扯入这场风暴之中。 可他也清楚,谷星的去留,岂是他能决定的? 谷星若在他这里寻不得出路,便会去那第二个“萧枫凛”处另觅生机。 萧枫凛心中微叹,既如此,不如将选择权交还于她。 他定定看向谷星,语气微沉,缓声道: “谷星,你可知这城池之下,究竟埋藏着何等危险?” 谷星一怔,回想起那只有前三章的小说正文,以及小说简介。 数秒后,她才缓缓答道: “晋国承蒙先祖庇荫,眼下虽无外忧,却早已暗藏内患。” “繁华之下,有贪官敛财,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亦有流民受压,挣扎求存,无力翻身。” “如此一想,大人你除了刑部公事,还得为皇上清查贪官,当真不易……” 萧枫凛眸色微沉,冷声打断:“你又是从何得知,我在替皇上查贪官?” 谷星嗔目结舌,然不过半秒,便恢复如常。 “先前听李豹子言道,他撞破行会会主与官府勾结,因而遭人陷害抄家,而你后来又极力带走李豹子,所以才有此猜测。” 她语调自然,神色坦然,仿佛不过是在陈述事实。 萧枫凛盯着她,忽而低笑出声:“谷星,你的脑子,果真聪明。” 他微顿,语气渐冷: “希望你,能一直这般聪明下去。” 谷星心脏狂跳,缓缓松了口气。 她抿了抿唇,这才注意到萧枫凛的嗓音已近嘶哑,似是许久未曾饮水。 猛然想起,自己将他绑在柱上后,便未再理会,任他自个生死,此刻萧枫凛已有半日滴水未进…… 这不得把男主给活活渴死?! 谷星连忙从包中掏出矿泉水瓶,打算给萧枫凛灌点,然而手还未触及那张面具,便听萧枫凛冷声喝止,“你干什么?!” 谷星一愣,抬眼便撞上他冷厉的视线。 她眨了眨眼,语气坦然:“怕你渴死,给你喝点水。” 萧枫凛眉间紧蹙,见她并无其他意图,神色才稍稍松缓,却仍侧过脸去,那双露在外的眼眸中,分明写满拒绝。 第24章 “见过我真容之人,皆已投胎转世。你若不怕死,大可继续。” 谷星眯起眼,咬牙切齿地心中骂道:你小子长什么样,我昨天就见过了,还搁这儿威胁我? 她心中本就憋着一股气! 自己说了半天话,这人半句承诺都未曾给她,如今再被这般摆脸色,顿觉不耐,索性将心中不满全数吐出:“你日日佩戴面具,莫不是天生丑陋无比,怕惹人生厌?” 她原不过随口一激,未曾想,萧枫凛闻言竟怔住,眼中隐隐浮现几分落寞,低声喃喃: “我确实长得……惹人生厌……” 谷星心头一震,登时倒吸一口凉气,眉头倏然皱起。 昨日与今日,究竟哪一眼才是幻觉?! 她还未深思,屋外却骤然传来刀剑相接之声。 这破旧小屋,寻常虽有泼皮斗殴,却少有真刀实枪相见之时…… 这又是为何? 她心中疑惑未解,却见萧枫凛已然挣脱绳索,捂着伤口,神色淡漠地缓缓起身。 谷星盯着那落在地上的绳索,断口早已磨损断裂,显然挣脱已久。 谷星:……? 第20章 谷星下意识退了两步,微微拉开与萧枫凛的距离。 萧枫凛眉心一皱,斜睨了她一眼,思忖着她又在搞什么幺蛾子。 他无奈开口:“我的剑呢,拿来。” 然而谷星却依旧杵在原地,毫无动静,神色微妙。 萧枫凛眼角微跳,语气陡然一沉:“你该不会……把我的剑扔了吧?” 话音未落,便见谷星神色一滞,心目光心虚地飘向一侧,嗫嚅道:“那倒没有……” 话虽如此,她却又悄悄后退几步,转身走向屋内一角,伸手从不起眼的角落里,取下一件晾晒着的萧府丫鬟服。 萧枫凛眉头微拧,心头不祥的预感骤然升起。 片刻后,他的目光落在那衣襟之下,赫然瞧见一抹熟悉的剑影,瞳孔微缩,声音猛地拔高:“你竟敢用我的剑晾晒衣物?!” 他深吸一口气,环顾四周这破败的小屋,满心怒火翻腾,然而憋了半晌,却发现自己竟在熟读的圣贤书里,翻不出几句能骂人的话来。气得胸口起伏,唯有一声怒吼:“你!……” 谷星神色恭敬地拉开他那微微颤抖的手,将那剑稳稳放回他掌心,轻声安抚道: “我帮你验过了,剑是好剑,沾水也不会生锈。” 萧枫凛一时气极,方才心生的几分赏识霎时烟消云散。他死死握紧剑柄,指节泛白,心中恨不得立刻一剑劈了这个疯女人! 谷星察觉到他周身气息骤变,嘴角微抽,悻悻一笑,正要开口再添几句安抚之言,屋外却骤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紧接着,一道身影闯入屋内,声音急切: “大人!” 谷星回首望去,来人竟是阿信。 她这才意识到,方才外头交手的数人,恐怕正是阿信带人寻来。 阿信一进门,见自家大人浑身血迹,眼中骇然之色一闪而过,连声音都因震惊而拔高:“你这疯婆,竟将我家大人折腾成这般模样?!” 他执剑怒视谷星,浑身杀意翻涌,似要将她撕碎。 谷星抿着嘴,丝毫不让地反瞪回去,心中冷笑。 她若不在,这萧枫凛坟头的草都半丈高了!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此刻现身? 她正想还嘴,忽见云羌亦携着一道剑意破空而入。 谷星扫向屋内三人,心下默默叹了口气。 这小破屋,头一回这般拥挤。 还未等她发表一些言语,尽一尽地主之谊,耳畔却突兀响起一声锐利的剑鸣,寒意裹挟着疾风拂面而至。 她微怔,眼角余光捕捉到一缕发丝轻飘飘坠落在脚边。 她疑惑自己为何会掉发,下意识抬头,便见萧枫凛的剑尖正直指她的喉间。 与此同时,云羌剑指萧枫凛,阿信则剑指云羌,屋内剑意交错,杀机暗涌,竟是谁也不让谁。 谷星默默扫视一圈,目光最终落回萧枫凛那柄锋寒的长剑之上。 这是什么强者的世界吗?她甚至还没来得及反应刚刚发生了什么…… 但她能确定一点,萧枫凛指向她的剑,并无杀意。 而且,系统也没有拉警报。 果然,下一瞬,萧枫凛便随手收剑入鞘,目光淡淡地掠过云羌,*语气似讥似叹: “你倒是找了把好刀。” 言罢,他转身抛下一句:“你要的东西,过几日便送来。”便带着阿信扬长而去。 待云羌缓步上前,谷星方才从这场对峙的余韵中回过神来。 她原以为这事十有八九要泡汤,却未曾想,男主竟真的答应了…… 谷星眨了眨眼,又看了看云羌,再眨了眨眼,随后眉头一皱,眼中浮起几分委屈,语气幽幽: “云羌,他说我疯婆……” 云羌微怔,本想问她可曾受伤的关切之言,瞬间卡在喉间,最终未能出口。 她抿唇沉默半息,继而眸光一凛, “今夜我便去取他性命。” 此话甫一落下,方踏进门的李豹子腿一软,差点当场去世。 他脚下一个踉跄,被门槛绊得直直向前扑倒,额头几乎磕在地上,险些魂归西天! 他惊魂未定地抬头,声音都颤了三分:“取……取谁的性命?!” 谁的性命都取不得!! 一眨眼,数日匆匆而过,谷星每日等得心急如焚。 若非萧枫凛当日亲口应下帮她,她几乎要怀疑这人是不是早已将此事抛诸脑后。 这古人办事怎会如此拖沓?! 她恨不得从酒肆后院的垃圾桶里翻点水果,去萧府登门拜访,好生问候一下萧枫凛近日是否安好,顺道再催一催进度。 天色渐寒,寒至后院那棵老槐树的叶子几乎落尽,光秃秃的树枝在风中瑟瑟发抖。 云羌在谷星的强烈要求下,终于进了屋,又在谷星的激情邀请下,被迫睡进同一个被窝里。 谷星心满意足,缩进温暖的被褥里,感叹着与云羌同榻,果真暖意倍增! 然而云羌夜夜难眠,忍耐至第三夜,终是再也无法忍受,卷着被子爬回老槐树上,说什么都不肯再下来。 终于在第七日,京城迎来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鹅毛般的雪花纷纷飘落,院中积雪皑皑,檐角垂下晶莹剔透的冰凌,天地间银装素裹,美不胜收。 谷星并非未曾见过雪,但她却从未见过这般楼檐高墙之下、漫天飞雪的景致。 她兴奋不已,拉着云羌寻了片空地,搓了三个雪人,玩得不亦乐乎。 而随这场雪一同到来的,还有萧枫凛为她办下的手续。 一纸报社经营权,丰厚的银两,一纸房契。 那房契竟是一座六间房连带院子的宅邸。 谷星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捏着手中的房契,指尖微微颤抖。 她尚未来得及开口提房子的事,男主竟连这个都一并算上了? 男主简直……人美心善。 谷星望天迎风忏悔,自己是否对男主不小心戴上了有色眼镜。 她太不应该了…… 她有罪…… 要说美中不足,萧枫凛唯独愣是没给她弄一张假证。 然如今所获已是意外之喜,谷星当场狂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到李豹子和云羌面面相觑,以为她犯了什么隐疾。 谷星止不住笑,索性将房契、银票等物往李豹子怀里一塞,旋即拔腿冲进破屋,三两下换上那件丫鬟服,直奔萧府而去。 谷星疾步如风,脚下几乎要带起残影。 她跑得太急,险些撞翻行人,低头一看,竟是个衣衫单薄的十二岁左右的小乞丐。 那孩子双颊清瘦,因而一双眸子显得格外大,脸颊被寒风冻得通红。 他抬头望向谷星,眼神无辜至极,叫人平白生出几分怜惜。 哪怕是她谷星这样的恶鬼,都忍不住心生恻隐。 然而,系统不合时宜地在谷星耳边嘀咕: “谷星,他的手正往你的钱袋伸。” ……好吧,善心彻底泯灭。 谷星眼神一冷,手疾眼快地一把抓住那只正悄然伸向她钱袋的小手。 随后,另一只手毫不留情地在那孩子脑门上狠狠一弹!仿佛要把他脑袋里的脑浆都给弹匀似的。 小乞丐眼前一黑,脚下晃了晃,险些被这一指弹得魂飞天外。 待他从眩晕中缓过神来,谷星早已走远。 他低头一看,掌心竟多了一个还带着余温的肉包子。 …… 谷星一路疾奔至萧府,熟门熟路地直冲书房。 不等通报,她脚下一抬,正欲一脚将门踹开。 然而这一次,她的脚尚未落下,书房的门却从屋内被人拉开。 谷星脚悬在半空,动作一僵,抬眼便见阿信眯着眼,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第25章 两人对视了片刻,气氛微妙。 谷星讪讪地收回腿,尴尬一笑,一本正经地瞎扯:“怎会如此巧?我正欲敲门,就见你开门了。” 阿信瞥了一眼谷星的脚,随后转头向萧枫凛拱手:“大人,我先行告退。” 话落,他又不放心地狠狠盯了谷星几眼,直到书房的门缓缓合上,这才不情不愿地离去。 谷星对此毫不在意,反倒轻车熟路地三步并作两步冲至萧枫凛的书桌前,笑嘻嘻地开口:“萧大人,你当真是聪明绝顶,竟知我在为房子之事忧心!” 她本还忧愁此事,没想到萧枫凛竟能未卜先知,简直比街头神庙里,那号称有求必应的金□□神像还要灵验! 她摸了摸口袋,掏出几枚碎银,顺手扔在书桌上。 一直埋首批阅公文的萧枫凛笔尖微顿,目光落在纸上新添的几枚碎银。 他微微抬眸,看向眼前眉眼生辉、神采奕奕的谷星。 谷星咧嘴一笑,语气大方: “谢谢你,不过房子的事,我可不会白拿,每月给你房租。” 萧枫凛神色未变,手指微微一动,轻轻拉动宣纸,将那几枚碎银随手掠至一旁,语气淡淡道: “这些钱,莫不是你拿我给你的玉佩当来的?” 谷星理直气壮地笑道:“大人自己说的,玉佩的钱在我以后的工钱上扣不是吗?既然如此,那钱便是我的。” 萧枫凛闻言,眉毛微挑,后槽牙悄然咬紧,“你倒是提醒我了,那开报社的钱,也从你以后的工钱上扣。” 谷星白了萧枫凛一眼,得得得,反正债多不压身。 屋内炭火烧得正暖,窗外大雪纷飞,谷星只觉浑身舒畅,惬意得紧。 她悄悄地伸了个懒腰,心满意足地瞥了眼窗外飘落的鹅毛大雪,这才又回头看向萧枫凛。 萧枫凛几乎被堆积如山的文书所吞没,自打她进屋后便没抬几回头,想必这段时日因伤耽搁,事务积压得厉害。 望着他这幅样子,谷星反倒有点不忍说接下来的事了。 她犹豫了下,还是觉得得争取一把。 “我还有想要的东西,” 她顿了顿下,清了清嗓子,缓缓开口: “我想要三千套被褥。” 她话音刚落,便听“咔嚓”一声清脆的木枝折断声。 谷星僵硬地循声望去,只见萧枫凛手中的毛笔,已被生生折成两半。 萧枫凛神色未变,唯眼底暗潮汹涌,缓缓抬眸,定定看着谷星,嗓音平稳低沉,“你这是起了异心,欲拿下皇城?” 谷星面色一僵,余光望向系统弹出的红色警报,结巴且迅速地否认, “……当然不是。” 萧枫凛盯了她的脸足足三秒,才淡淡移开视线,将手中折成两半的毛笔木屑轻轻扫到一旁。 似笑非笑:“那你要这些作甚?莫不是又想搞什么生财妙计?” 谷星眨了下眼,权衡再三,最终决定胡诌到底。 她一本正经地瞎扯:“对,想搞点副——” 然而话音未落,萧枫凛连头都懒得抬,直接朝门外朗声道: “小桃!送客!” 二 第21章 忽如一夜的暴富,让穷困已久的三人不知所措起来。 三人围坐一块,商议了一整宿,也没商量出个结果来。 最后,谷星大手一挥,豪气十足地替他们流浪三人帮、阿秀与小泥鳅,各添置了一件崭新的冬衣;再一挥手,便遣了李豹子前去置办新家的家具。 李豹子再见谷星,已是三日之后。 天寒地冻,谷星整个人裹在厚实的棉帽棉服之中,蜷坐雪堆,安安静静地写写画画。 这几日谷星似乎颇为忙碌,整日穿梭于街巷之间,行踪不定,连云羌也被她差遣得不见了踪影。 李豹子望着这幅景象,心中不由得浮起初见谷星之时的情景。 那夜天色漆黑,街巷沉寂,只见一个面黄肌瘦的少年,身着破布衣裳,手持一木棍,正被三名顽童围在巷中欺凌。 李豹子心生不忍,便出声制止,后又顺手将她带回破庙安置。 然而次日再见,不知谷星用了何种匪夷所思的手段,那昨日尚且消瘦至极的脸颊,竟神奇地“长”了回来! 这等变化之诡异,实在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甚至一度怀疑自己昨日眼花,误认了人。 直到后来又得知谷星与云羌皆是女子,他又猛然大惊,硬生生退了五步。 云羌剑法精妙,宛若天人,自不必多言。 而谷星的才学与见识,亦绝非寻常贫寒人家所能培养。 然而若是出身富贵之家,怎会如她这般游荡街头,终日拐带云羌摸狗逗猫,吊儿郎当,女红礼仪更是一窍不通? 若说她出身贫寒,却又不曾见她涉足纺织、制衣、挑水等活计,甚至每日睡至日上三竿,肩不能挑,手不愿抬,凡是费力之事,能避则避,半点不似贫家子弟的作风。 他百思不得其解…… 然谷星对此全然不知,她停下手中笔墨,抬眸一望,便见李豹子向她走来,顿时眉眼弯弯,笑意满面。 “我给你画了小像,你瞧瞧?”她递出画纸,眸中带着几分期待。 李豹子定睛细看,却见纸上笔画杂乱,圈圈点点,纵是他绞尽脑汁,也瞧不出个所以然来。 然而他面子给了十足,直言:“妙哉!此画当真是世间绝无仅有,这眼睛!这嘴巴!皆勾勒得惟妙惟肖……” 谷星被逗得发笑后,他方才收敛神色,道出正事:“新屋家具已置办妥当,你去看看,可还有什么需添置之物?” “当真?”谷星眼中顿生喜色,唇角微微上扬,“那便待云羌回来,我们一同去选。” 云羌被她派去办事,算来应当明日便能归来。 话虽如此,谷星仍随李豹子一同前往新宅,先行一观。 新居乃一方四合院,隐于寻常街巷之中,外观朴素低调,不甚起眼。 可一入门,景象顿然一变。 院落宽敞整洁,天光自天井洒落,一院子明亮通透,映得砖瓦生辉。 院中一株梨花树静立,虽未至花期,却虬枝遒劲,风骨自显。 树下藏有一口古井,清泉幽幽,水波潋滟。 四方格局井然,北侧乃堂屋,左右各设卧房,东西厢房各三间,南端则是一间倒座房。 屋中床榻、案几、椅凳皆已归位,虽非名贵之物,却木色温润,手感合适,皆是上等良品。 谷星环顾四周,心潮澎湃。 此宅虽不及豪门府邸的金碧辉煌,然雕花窗棂、木质隔扇,皆雕琢考究,别具匠心。 不得不承认,萧枫凛手下之物果然皆是上品,倘若让她自行置办,恐怕连这等宅院的一砖一瓦都难以购得。 再加上李豹子精心安排,院落布局错落有致,结构分明,处处透着稳妥与舒适。 李豹子让她来瞧瞧还有何需添置,岂料她细细端详一番,竟找不出半点瑕疵。 只待云羌归来,二人再去挑选些称心的被褥与小物便足矣。 念及此处,谷星目光游移,落在一旁那空荡荡的书架上,伸手轻抚,眉头微蹙,觉的此处空缺,需添置些名贵物品方显得体。 李豹子心下一跳,登时便察觉她心思,连忙警觉开口:“不行!预算所剩无几,怎容你随意挥霍?别忘了,报社之事尚需一大笔银两。” 萧枫凛所赠之财,初看颇丰,可细细盘算下来,方才惊觉,仅堪堪够支付报社前期费用及新宅添置之物,余财无多。 可此事谷星与云羌竟毫无自觉。 云羌尚且清楚金银用度,知晓何物几何,而谷星对钱财一事却全然无概念,直令人疑惑她究竟是如何存活至今的。 谷星闻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似是将话听了进去。 然而未待她再张口,李豹子便早已察觉她的灵机一动,抢先一步制止: “你休想让云羌去郊外狩猎那猛虎野鹿!房舍狭小,若将那虎头鹿首摆于宅中,难免压不住煞气,反易破财。” 谷星闻言,微微一怔,随即侧首,眼神略显飘忽。 ……如此一来,她便只能往萧枫凛书房里走上一遭,从中挑几件趁手之物搬回来了。 李豹子见她眼珠滴溜乱转,神色古怪,直觉不妙,心中顿时警铃大作。 却又无从揣测她究竟打算做何惊天动地之事,不由得心惊胆战,唯恐她再生出什么异想天开的念头来。 所幸,谷星终究只是想想而已。 这几日,她不知怎的竟被萧府列入了黑名单,纵使登门再三,守门的护卫皆面色冷漠,直言萧枫凛有事不接客。 一开始她尚信以为真,以为萧枫凛果真事务缠身,难以分身。 直至某日,她亲眼见着小桃自门前匆匆掠过,竟连个招呼都未同她打,仿佛没瞧见她一般,轻飘飘地迈步入府。 第26章 那一刻,她才意识到问题所在…… 再加上云羌不在身边,她独自一人无法突破戒备森严的守卫,混进萧府之中。 如此一来,她索性也不再白费力气。 她倚在老槐树下,与系统闲聊打发时间,心里盼着云羌早些归来。 不知不觉间,她竟睡了过去,再一睁眼,便见纷纷扬扬的雪花自夜幕中飘落,无声地给世间万物覆上一层银白。 谷星愣了片刻,随即后背一凉,后知后觉地心生惧意。 得亏有系统盯着,若是换作旁人,怕是早已冻得不省人事。 天色已然暗沉,院中黑压压一片,唯有那破损围墙的洞口,依稀透着几分外头的灯火辉煌。 谷星撑着地面坐起身子,正欲活动筋骨,便听肚子叫唤。 她伸手揉了揉腹部,觉得该去寻顿吃食了。 如今她有房可居,手头也略有余银,虽仍是无户籍的流民,却不必再为温饱忧虑,与那些真正颠沛流离之人相比,已然好上许多。 她漫步在街市,抬眸望去,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灯火如昼,繁华依旧。 明明是同样的一片景象,然而她此刻的心境,早已与初到那夜不同。 她随手买上一串冰糖葫芦,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踱步,一边啃着糖葫芦,一边听着街头巷尾的吆喝叫卖。 五光十色的喧嚣,将她的思绪搅得微微纷乱,竟有些难以平复。 稀里糊涂地,她又走到了那日她千挑万选、才选中的一处风水宝地——勾栏院外墙的一处角落。 她望着那熟悉的小巷,浅浅一笑。 也不知那日被她一脚踹翻的醉汉,如今是否仍安好。 愣神之间,谷星的目光忽然被一处黑压压的角落吸引。 那处枯黄的茅草层层叠叠,然而在那草丛之下,她隐约瞧见一双人类的脚丫,苍白僵硬,半埋于积雪之中。 谷星手中正欲送入口中的冰糖葫芦缓缓放下,愣愣地朝那处走去。心底某种不祥的预感悄然蔓延,令她脚步沉重。 待至近前,她伸手拨开那层茅草。 枯草散落间,露出的东西,赫然入目。 不是别的。 正是一具尸体。 一具被冻僵的尸体。 这张脸,谷星认得。 正是三日前,她因生气而轻弹了脑门的小乞丐。 那双如此大的眼睛,此刻却永远的闭上了。 天地寂然无声,唯有漫天飞雪飘落。 谷星低头不语,整个人都被一层阴郁的寒气笼罩。 她轻轻拂去孩子脸上的积雪,却无论如何拂去,都有新的雪落下,覆满他苍白冰冷的面颊。 她眨了眨眼,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萧枫凛的钱来得太容易,以至于她几乎忘了,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是何等艰难。 【待冬日降临,京城风雪初落,街头横尸处处。】 【待来年春回,流民之数自会少去一半。】 她终究还是没能跑赢冬日的到来…… 如今这个冬日,还会落下多少场如此漂亮的雪?又会带走多少人的性命? 她深吸了一口气,冷冽的空气直灌入五脏六腑,却未能让她清醒过来。 正此时,耳畔忽然传来一声轻微的“咔嚓”响动。 谷星心神微震,余光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自雪幕中缓缓浮现。 她怔了怔,回头一看,竟是云羌。 看见云羌归来,谷星心口那处难受的情绪才驱逐出去几分。 “回来了啊,没有受伤吧?”她勉强牵起嘴角,挤出一抹淡淡的笑意,声音浅浅的,“竟比预料中还要快,不愧是你。” 云羌自是感受到谷星身上的悲伤,她见惯了生死,却没见惯谷星这幅模样。 她默默点头,终是无言,自袖中取出一张折好的袖珍图纸,递给谷星。 谷星盯着那图纸愣了片刻,随即无奈地笑了笑,“倒是来得真巧。” 她接过图纸,指尖微微用力,将其缓缓展开。 那纸并不大,仅有两个掌心般大小。 待她一一扫过那纸上内容,心满意足,“如此一来,便还有一线生机。” 那纸上的内容,竟是谷星那日与阿秀众人所呆过的地下水道的地图,以及官差巡逻的时间细节种种…… 第22章 谷星眼里的疯狂让云羌心惊。 然而她素来习惯执行,而非探究。 她所需做的,唯有遵从命令。 至于疑惑、质问,这些从来都不该由她置喙。 谷星却看出云羌心中所想,主动开口,“你心中定是不解,为何要窃取此物。” “但此事一时半会儿难以说清,待回去与李大哥汇合,再从长计议。” 言罢,她又回头看向那小乞丐。 人已凉透,纵然她谷星有通天本事,亦无法挽回。 她轻轻叹了口气,抬手将那层茅草重新盖上。 接着,她随手将冰糖葫芦塞入口中,嚼了两口,站起身来,拍了拍手上的灰尘,方才的悲伤瞬间就随着那灰尘一起消散,她眉眼间又恢复了往日的轻快与洒脱。 谷星挽住云羌的胳膊,语气悠然:“你可去瞧过新家了?李大哥办事,可当真是令人挑不出毛病来……” 云羌微微一愣,却也未多言,默默随她一道,往新宅而去。 一路上,谷星花言巧语,形容了一路那房子的好。 然而云羌只缓缓点头,却对此毫无印象。 对她而言,住处无非是栖身之所,可得一夜安眠即可。 然踏入院门的瞬间,云羌眸色陡然一亮。 她快步走入其中,四下打量。东瞧瞧,西摸摸,眼中难掩惊喜,竟与她平素里冷淡的模样大相径庭。 谷星与李豹子对视一眼,皆是头一回见她如此模样,不禁勾唇轻笑。 云羌逛了一刻钟,方才收住步子,似仍有些意犹未尽。她回头望了望二人,唇微张,却又顿了顿,片刻后才讷讷开口:“甚好……” 语调淡淡,神色却微微泛红,堪堪移开了视线。 谷星见状,顿觉有趣,蓦地笑着锁住云羌的腰,整个人赖在她身上撒娇耍赖,作势要逗她玩。 云羌微微皱眉,却也未推开,反倒下意识拎紧了手中的剑鞘,生怕伤着谷星。 两人转了一圈,各自寻得了心仪的房间。 这时,李豹子却神色莫名,拉着谷星与云羌匆匆走入一间不甚起眼的屋内。 明明四下无人,他却压低声音,语气凝重:“白日人多嘴杂,未曾得空与你详说。” 话音未落,他竟伸手将屋内一处木柜缓缓推开,继而又对着那看似寻常的墙面轻轻一按。 “咔哒”一声闷响,墙壁竟微微凹陷,紧接着,一道可容一人出入的密道缓缓显现。 谷星与云羌对视一眼,皆是满脸惊讶,片刻无言。 感情萧枫凛竟连她以后生意失败,逃跑躲仇家的后路都给她准备好了? “这屋中竟藏着一条地道。”李豹子亦是满脸不敢置信,“我也是昨日偶然得知。” 他早年做生意时,亦曾听过诸多秘闻。 不少富贾权贵会在宅邸内部修建密道或夹墙,以备逃难避祸,亦或存放贵重财物。更甚者,尚有那风水一说,谓房屋格局不合,需添设假门假墙,以改运聚福。 他摇了摇头,收回思绪,“这密道为何而设,我一时也难以断定,索性让你们二人随我一探。” 三人一前一后,鱼贯而入。 李豹子掌中火折子燃起微光,照亮眼前石阶,三人循着石板阶梯缓缓下行。 约莫二十级台阶后,方才抵达下一层。 待李豹子逐一点燃墙上火烛,地下世界方才显露无遗。 谷星瞪大双眼,心中震撼,惊叹连连。 好家伙…… 这四合院竟还自带一地下停车场?! 他们方才所在的房间,位于东厢房一角,左邻主屋。 如此看来,这地下密室竟横跨主屋与东厢房,占地约百坪,可同时容纳十余人之多。 但她可没打算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人往她们家里塞。 她心神微动,旋即寻了处空地,招呼二人坐下。 幽幽灯火映在几人脸上,明明灭灭,氛围竟透着几分诡秘,似乎她们三人正密谋着什么不可告人的大事。 ……事实上,此事确实不可告人。 谷星微微一笑,敛去眼底杂绪,缓缓开口:“如今你我皆已安身立命,本该着手筹备报社之事。”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面前二人,语调忽然一转。 “但在商议报社之前,我尚有一事,需与你们二人共商。” 她顿了顿,转身自手提袋中取出一张折好的图纸。 在众人面前,缓缓展开了那纸张,烛火微晃,映得上面的笔墨错落有致,繁复如蛛网。 李豹子凑近一瞧,本只是好奇,可这一眼,竟让他猛地倒吸一口凉气,瞪大双眼,惊呼出声:“这……这图纸,你从何得来?” 第27章 话音未落,他便本能地偏头看向云羌。 还能怎么得来?! 谷星倒也不遮不掩,坦然点头,“前几日我让云羌去都水监那,窃来这京城的地下水道全图。” 李豹子呼吸一滞,心头猛地一沉。 此图绝非寻常,乃是城防重地的机密文件,且极难取得。若非云羌身怀绝技,又怎能悄无声息地潜入其中,将整张图册抄录带出? 谷星指尖轻轻拂过图纸,眸色沉静,缓缓道:“我偶然发现北区地下水道的入口,方知京城的地下水道竟修建得如此宽敞,甚至比地上还要暖和许多。” 如今她手握这图纸,才惊觉这水道远比她与匹大牛先前推测的更为绵长幽深。 整条水道总长五十余公里,贯通京城,连接数条大河,错综复杂,支流暗渠不计其数,甚至有数处出口直通城外。 她一时沉思,回过神来,轻轻摇头。 “然而当时事发突然,后续也无暇再作探索。可如今看来,这条水道或许能派上些用场。” 李豹子一时怔住,心中隐隐浮现出某个大胆的答案,可他不敢说出口。 他张着嘴,望向云羌,见她神色如常,竟一脸无所谓。 他又看向谷星,眼底满是震惊与试探。 谷星迎上他的目光,淡淡一笑,轻轻点头。 “没错。”她言辞清晰,一字一顿。 “我打算将城中三万流民,塞进这条下水道——” 话音未落,李豹子猛然瞪眼,脸色骤变,惊得打断她:“你怎敢?!!” 他眼都直了,惊觉自己竟与两个疯子共处一室。 谷星行事素来胆大妄为,自不必多言,而云羌更似全然不分正邪,谷星让她往东,她便绝不会往西。如此一来,谷星的胡闹,自然更无人可制。 他深吸了一口气,强自按捺心神,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那三万人之中,鱼龙混杂,老幼病残亦不在少数,若是官府察觉此事,封锁地道,岂非一网打尽?届时,三万流民尽皆丧命,城中河流皆染血红……” 谷星微微皱眉,不紧不慢地从手提袋中取出纸笔,随手勾勒出一个金字塔的形状。 “正如你所言,那三万人中成分复杂,若不加以筛选,我们亦难控制其中的隐患。” “所以这第一件必须做的事,便是分批。” “老幼病残,身体康健,精力旺盛。” 她将那三类分别依次从上到下画在那金字塔上,随后,抬眸望向二人。 “近日我走访街巷,发现京城流民虽处寒冬之中,却并非无计可施。” “或依赖官府救济,或投靠寺庙与富商施舍。又或三五成群,聚在一起生火取暖。” “官府的居养院,可收容老幼病残。” “然其所容有限,纵使有人符合收容条件,亦未必能顺利入内。更有甚者,虽能进去,却因种种缘由,心生抗拒。” “其次,便是寺庙。” “佛门讲求慈悲,往往会开放寺门,为流民提供临时栖身之所。许多人会选择前往此处。” “若二者皆不可行,流民便会聚于废屋、桥洞、城门洞之下,彼此依靠生火取暖。” 可即便如此,每年冬天,依旧有数不清的人命丧寒风之下。 他们是这层层庇护网中,被漏下的孤魂。 无宗族邻里相助,无官府庇护,亦无任何民间团体施援,最终困死于风雪之间。 “住入下水道之事,无需我多言。你我皆知,若此事被官府察觉,便是九死一生。” “可若是有更好的避寒之所,何人愿自甘入地?” 她顿了顿,思索片刻,伸出两根指头, “我们所能做的,只有两件事。” “一,便是让符合条件者知晓,居养院与寺庙可容他们安身。” “二,让那些无处可去之人,知晓这地下水道,亦可成为他们的栖身之所。” 能有一屋一瓦遮顶,是多少普通人的奢望。许多人终其一生,奔波劳碌,仍难以得偿所愿。 苦于户籍,苦于钱财,苦于命运多舛…… 李豹子一时语塞,竟无法反驳。 他亦曾流浪四方,自知酷暑严寒之苦,深知这世道的冷漠无情。 他抬手抹了一把脸,短短半个时辰之内,他竟觉自己苍老了十岁。 “这事可不简单。”他沉声道,“其中最难的,莫过于你如何将人安然送入地下水道,又如何得知官府动向,教他们避开官差耳目。” 他顿了顿,目光深沉,“据我所知,都水监、巡检司、开封府,甚至那街道司,随时都可能察觉这地上地下的异动……你若稍有不慎,便会满盘皆输。” “关于这一点,便是我接下来要说的,报社之事了。” 谷星叹了口气,忽觉口干舌燥。 她偏了偏头,移开视线,伸手从手提袋中翻出那只祖传矿泉水瓶,思索着该从何讲起。 李豹子仍未从震惊中回神,总觉得脖颈处隐隐发凉。 他皱起眉头,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问道:“你老实告诉我,你在朝廷……是否有人?” 不然怎容你干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来? 谷星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一愣,轻轻吸了吸鼻子,回想片刻,才慢吞吞地开口,“我确实在朝廷里有认识的人。” 她微微侧首,瞥了李豹子一眼,“那人你也认识,便是那刑部侍郎——萧枫凛。” 李豹子眼神一凛,眯起双眼,人还在原地,思绪已经走了二里地。 谷星撑着脸,望着那烛火轻轻跳跃,语气透着几分无奈:“不过,我想把人藏入地下水道一事,并未与他言明。” 不止此事,她还有许多事情未曾告知萧枫凛。 虽说她三番五次得其相助,可萧枫凛终究是朝廷中人,而她所谋之事,第一位的,却从不是朝廷。 若有朝一日,二人因立场不同而刀剑相见,也并非全无可能。 思绪纷涌,她却始终理不出个头绪来。 她缓缓挑眉,话锋一转,忽地往二人跟前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倒有一事,我思来想去,始终想不通。” 她顿了顿,眸色深沉,缓缓吐出一句话, “萧枫凛……到底为何会如此有钱?” 第23章 此言一出,屋内登时陷入一片寂静。 谷星眨了眨眼,望着李豹子与云羌,两人竟皆是一副沉默不语的模样,三人六眼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这倒让谷星怪不好意思了。 她扫视二人一圈,挑眉问道:“你们怎的都不说话?” 李豹子这才回过神来,好奇反问:“你为何突然问起此事?” 萧枫凛家中有几口井,几座金库,又与他们有何关系? “你不觉得奇怪吗?”谷星眯起眼睛,神色透着几分揣测与八卦,“他才二十四岁,便已位列刑部侍郎,得皇上赏识,前途无量。” “可他上无高堂,下无子嗣,家中唯有数十名家丁护卫,竟无半点宗族亲戚。” 她顿了顿,指尖轻轻摩挲着那宣纸边角,眸中意味不明:“此事我早就疑惑许久。” 然而愣是连系统也不清楚其中缘由,最后只得出个“因为是男主,所以天赋异禀”的结论。 这叫她如何信服? 李豹子闻言,眉头皱得更深,细细一思,惊觉确有蹊跷。 “这倒也是……”他沉吟片刻,缓缓点头,“……甚至在几年前,我从未听闻过街市之中有此等天才崭露头角。” 萧枫凛竟像那深山中避世十余年的高人,骤然现世,便横扫科举考场,一举夺魁。自此平步青云,连升几品,功勋卓著,锋芒耀目。 这未免太过顺遂…… 谷星闻言,一拍大腿,眼中精光大作:“对吧?你也觉得奇怪吧?” 她靠前几分,津津有味地八卦道:“若是寻常*寒门子弟,无宗族扶持,无乡绅庇佑,哪能让他平安长大?又怎能容他以无名之身,入仕效命朝廷?” 如今虽有贫民书舍供寒门子弟习文练字,亦可籍此科举入仕,可若无靠山,仅凭才学,便在朝堂立足晋升,又岂是易事? 二人皆陷入了沉默,无任何头绪。 此时,那一晚上都未曾开口说过话的云羌,却忽然开了口, “我知道。” 她语气平静,神色淡淡,目光扫过二人。 若是从前,这等事她自不会说出,可如今她无门无派,已无须再为谁为何事守口如瓶。 “两年前,我曾接到命令,要取他的性命。” 话音落下,室内顿时又是一片死寂。 云羌眨了眨眼,遮去眸底深意,悄无声息地隐去其中部分事由,才缓缓说道:“是谁要取萧枫凛的命,不曾得知。” “但奇怪的是——”她顿了顿,目光微敛,“当时现场里竟还有另一批人,同样要取他性命。” 第28章 谷星与系统闻言,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男主的仇家……竟不止一批?! 更离谱的是,两年前云羌才十五吧…… 谷星瞥了眼神色淡然的云羌,心头一时间五味杂陈。 十五岁,云羌便已在暗处执行刺杀任务,而自己十五岁的时候,还不知道在哪间教室里埋头写题。 谷星一时头疼难言,短短数息间,竟觉自己也苍老了十岁。 云羌似未察觉谷星的震惊,继续道:“两批人,谷星你都曾遇上过。” “一批,便是那日持梅花镖之人。” “另一批,则是当日屋顶上,被萧枫凛斩杀之人。” 谷星闻言,眉头深深蹙起。 梅花镖之人,曾欲暗杀她与李豹子,若顺着这条线推测,幕后之人很可能是那些心怀鬼胎的贪官污吏,也正是她此次穿越的首要任务。 而勾栏院中,那批试图暗杀萧枫凛的人,却熟知男主身上的旧疾与毒素弱点。 ……他们的幕后黑手,极有可能知晓男主的过往。 更诡异的是,当日萧枫凛竟孤身前往,未带一人护卫,仿佛是在等什么人…… 怪。 这事太怪了。 她心念电转,伸手从手提袋中摩挲片刻,取出那山水玉牌,递向云羌。 “你可见过此物?” 云羌接过,微微垂眸,指尖轻触玉面,细细端详片刻。 随后摇了摇头,神色淡淡:“不清楚。” 谷星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 此物来历,她亦不甚明了。 当日屋顶激战,闲无忧曾言此玉牌乃凶物,留之必会招致杀身之祸。可当她拿着此物去向萧枫凛求证时,萧枫凛却轻飘飘地三言两语搪塞了过去,未曾正面回应。 如今想来,越发蹊跷。 甚至当初萧枫凛所赠的信物,本该是那枫叶铁片,却不知怎的,又突然收回,最后迫于无奈,才从自个身上摘了这玉佩赠与她。 玉牌又流至李豹子手中,他摩挲片刻,眉梢一挑,语气笃定:“这料子,是宫中之物。” 谷星闻言,微微一愣。 李豹子见状,还以为她不信,便补充道:“我幼时曾承皇恩特许,携亲眷入宫赴宴。老太后见我聪慧,赠我一枚长命玉锁,此后那玉锁一直供奉家中……虽如今不知去向,但这玉的温润光泽,我却不会认错。” 玉牌再度回到谷星手中,她轻轻盘弄着那温润的玉面,指腹在枫枝纹络间流连,思绪却愈发沉重。 若此物当真出自宫中,萧枫凛身份便绝非普通平民百姓。 闲无忧……怕是知晓内情。 她眸光微动,可惜那日一别,她便再未见过那和尚。 她缓缓抬眸,目光淡淡地扫向云羌,神色未动,又轻轻垂下眼睫,未曾言语。 谷星将那玉牌随手塞回手提袋,随即转过身来,神色一正,语气不疾不徐:“你们定然疑惑,萧枫凛为何会答应助我开设报社。”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二人,继续道:“但我与他之间牵扯颇深,其中诸多缘由,我亦未能完全理清。待有朝一日,我定会一一解明,再与你们详述。” “再者,我与他,本就是各取所需。” “他需要城中三万流民的情报,而我——则需要这三万流民,成为我今后所谋之事的力量。” 她语气沉稳,眼底映着幽幽烛光,微光浮动,如星火不熄。 “所以这个冬天,无论如何,我都要将这三万流民,尽可能多地留下来。” “他们的生死存亡,便系于那报社。或者说——”她轻轻顿了顿,眼神犀利,“这报社,便是他们三万双眼睛汇聚之处。” 话音落下,她微微倾身,压低声音,在二人耳侧缓缓述说了几句。 李豹子与云羌闻言,眉头骤皱,神色瞬间变得凝重,震惊之色尽显于面,久久未能回神。 谷星见状,压低了眼眸,嘴角无奈一抿。 “其余之事,明日再详谈。”她顿了顿,缓缓开口,“你们可还记得,我曾与你们说过,报社运转的‘规矩’?” 李豹子和云羌皆微微颔首。 谷星点点头,欣然一笑,“如此便好。” “此事不容再拖。”她们的计划,本就是一场与时间赛跑的赌局。 “明日便要将报社的名头打出去。” 李豹子心头一震,眸色一沉,皱眉道:“可如今万事未备,甚至连报社本营都尚未筹建。” 他顿了顿,目光复杂地看向谷星,语气微带疑惑:“难不成,你打算让他们在这宅邸中运作?” 谷星立刻抿起嘴角,断然摇头:“绝无可能。” 她才不愿在家办公!上班地点可以近,但绝不能近到这种程度。 “报社初立,若要在流民之中引起注意,却又不被官府打压,选址必得谨慎。此地必须足够热闹,却又少人问津。” 李豹子略一思索,眼神微变,心中已有答案。 “你是说——?” 谷星颔首赞许, “对,便是我们初识时的那座破庙。” 那破庙,正隐于繁华街角之后,明明只需再走几步,便可踏入京城最热闹的街市,高楼酒肆鳞次栉比,车马喧嚣不绝于耳。 可偏偏,它便藏在层层交错的寻常小巷之中,低矮破败,不甚招眼。兴许正因如此,才被流民们相中,视作夜间栖身之地。 三人又商议了一番具体细节,便各自离开了地下室。 …… 谷星方才踏出新宅几步,便听到系统说云羌正跟着自己。 她头一歪,对着那空无一人的墙角开口,“你有事要与我说?” 半晌,那墙角就钻出个云羌来,她沉默片刻,摇摇头。 云羌素来话不多,谷星与其交谈,多半是靠着揣测,可这回,她却一时猜不透了。 她眨了眨眼,又问道:“莫不是银钱不够用了?”说着,便随手伸向手提袋,作势要取银两。 云羌再度摇头。 谷星见状轻轻一笑,打趣道:“不知你是否知晓,我有一好友,与你有几分相像,可她比你话密得多了。” “究竟是何事?” 她尚有许多要紧的事待办,若再耽搁,今夜怕是又要熬至天明了。 云羌闻言,微微一愣。 她知晓这个名字,当初她落入那地下水道后,意识虽朦胧,可却并非未留下一丝记忆。 也深知,自己是因为这个叫“小喻”的人才得救…… 夜阑微冷,巷影无声,唯有皎皎月色映照两人身上,将谷星的身影笼上一层淡淡的银辉,却照得她愈发淡漠出尘,难以靠近。 云羌握紧手中剑鞘,指节微微泛白。 可最终,她还是缓缓松开了手。 半晌,她才低声开口,憋出了一句,“你要去哪?” 第24章 “原来是这事……” 谷星挠挠头,随即轻声道:“我想去地下水道那踩点。” 虽已取得地图,可地下水道是否藏有暗伏之险,哪些区域适合流民安身,哪些口道便于出入…… 这些事仍需她亲自探明。 “你想去吗?”话音方落,谷星又觉不妥。 云羌任务归来,现下还未歇息。于是她立刻改口:“罢了,你快去歇着吧,我明日还有要事要拜托你。” 她本以为云羌会立刻依言离去,然而对方却杵在原地不动。 她无奈轻叹,云羌素来一个指令一个行动,毫无自我意识,如今竟肯稍作思量,倒也算是件好事。 她连哄带劝,方才将云羌打发回去歇息。 云羌一走,谷星便立刻行动。她早已在心中盘好了计划。 小报将于十日后发布首刊,届时由登记在册的流民,于市集、茶楼、驿站等人流密集之处叫卖,同时借此契机,悄然传播“地下可过冬”的讯息。 但如何避开官府耳目,将此消息精准传至流民耳中,而不使旁人察觉,实乃一桩难事。 如今城中流民三万余人,却并非人人皆需藏匿于地下。 一部分可投寺观,得庇护安身; 一部分另寻生机,自谋去路; 而真正需住进地下水道的对象,约有七千余人。 七千人—— 这数目之庞大,堪比北大一年的本科新生的两倍。 更何况他们皆是活生生的人,并非货物,岂能“挤挤便可”? 因此,既要确保出入口充足,以应突发状况; 又要保障起居之地宽敞,使其可坐可卧,亦有通道可行; 更需留意排水、空气流通,既能遮蔽天日,又不使人窒息难受; 而最重要的,则是不引官府察觉,避开一切可能的巡查与封锁。 条条理清,处处凶险。 若以五平米定为一人的生存空间,七千人至少需三万五千平米之地。 但现实条件所迫,也没有哪片区域如此之大,能一口气容纳下七千人。因此,只能将区域按功能一分为二,选择稍大的地方供流浪之人活动,交流情报。 第29章 而纵观地下水道的地图,唯有一个地方能满足此等条件。 “你竟想让老鼠跑去猫面前跳舞?”系统听闻谷星的想法,登时惊呼。 然而谷星却丝毫没有停下手中进度,趁着此时四下无人,熟练地掀开开封府门前的井盖,叼着火折子,悄然潜入。 直到安全落地,她才给出答案,“富贵险中求,最危险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 开封府位于御街附近,而御街正是京城最繁华的街道之一,人流往来,日夜不息,流动人口可达数十万。 地上喧嚣翻腾,任地下风起云涌,也无一人能察觉。 再者,此地官府虽多管制巡查,但地下水道却因修缮成本高昂,除非阻塞或定期检修,平日鲜少有人问津。 谷星抬眼望向四周,心中暗叹御街不愧是御街,这地下竟比她预想中更为辽阔! 穹顶高逾十米,四方宽广五十余米,数根擎天巨柱列于其中,稳稳支撑起这片地下天地。 天井之下,流水潺潺,一条十米宽的浅河蜿蜒贯穿中央,河水清浅,倒映出一道道自井口倾泻而下的月光,如瀑般洒落,映亮水面微波粼粼。 四周皆以青砖石砌,浑然天成,恍若异世地宫。 谷星望着眼前这一幕,心跳倏然加快。 她眸光流转,满腔热血涌至四肢百骸,手竟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好在系统适时提醒她时间不多,她才猛地从那畅想中脱出,回到当下。 然而此地虽可供众人活动聚集,却不适合让人出入。地上人流密集,时有官差巡查,若真贸然出入,定引起众人惊慌,地下的秘密也会因此暴露。 思及此处,她借着墙壁扶梯,将附近的数道出入口堵死。 而接下来的,便是七千流民的出入口布置,以及最重要的生活区规划。 她以御街为核心,设为流民日常活动与交流之地,随后以此为中心向外辐射,划分出大小不一的七十个独立区域。 七十个区域,各自成片,却又彼此互通,如蛛网交错。每区可容纳百余人,宽约六米,高则两三米不等,多位于桥下、城墙根、寺观偏院、旧坊废市等地。 这些地方在冬日之时,往往人迹罕至,多是流民驻足扎根。 甚至连官差都不常巡逻,或是因天寒疏忽,或是官府默许流民于此聚集过冬。 她逐一探查,将各处的排水通风仔细检查过,方才略微松了一口气,感觉一切可行。 待任务结束,她忽地觉得双腿发酸,双眼涩痛,浑身上下说不出的疲惫,于是顺势躺倒在地,闭目养神。 她正想稍作歇息,便听耳畔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细响。 声响自远及近,似有无数细小之物在黑暗中游走,甚至……像是有东西正贴着她身侧滑过。 她眉心一跳,正欲警觉,便听系统沉默片刻,随后犹豫地开口:“谷星,你害怕虫子吗?” 谷星皱眉,捏了捏眉间,艰难攒起些许力气,“我只怕那种会飞的美洲大蠊。” 可她下一秒便后悔了…… 她忽觉手上一阵瘙痒,下意识地抬起手,借着微光望去。竟是一条蜈蚣正盘踞在她手臂上。 谷星瞳孔一缩,心跳骤然加快,下一瞬,那蜈蚣似抓不稳她的皮肤,竟径直跌落,狠狠砸在她的脸上! 谷星脸色瞬间发绿。 但她还有最后一丝理智,生生忍住没叫出声。她手掌骤然一抓,狠狠将那蜈蚣甩下地面,旋即一脚踩去,瞬间将之碾碎成泥。 而下一瞬,四周黑暗中,竟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蠕动之物,似有灵智般向她步步紧逼。 谷星喉头一紧,寒意自脚底直冲天灵盖。 她尚未回过神,便听那黑暗的隧道深处,响起一阵脚步声,像是有谁正往她这边走来…… 第25章 地下隧道本就空旷悠长,此刻这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在隧道中缓缓回响,声调低沉,如同被厉鬼索命,步步逼近,让一人一系统皆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谷星挥动火把,将那些密密麻麻的毒虫逼退开去,借着火光,她飞快地扫了一眼四周,脚下不停地朝来路退去。 与此同时,她一把扯住系统,语气急促:“反正别人看不到你,你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到底是官兵,还是闲杂人等?” 系统闻言,瞬间泪飙三尺,抱紧谷星的头发死活不撒手,声音带着哭腔:“我害怕!要是鬼怎么办?!” 谷星无语凝噎,头皮被它扯得生疼,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不是系统程序吗,为什么会怕鬼?该怕的不是我吗?” 系统忿忿不平地回怼:“你本就是个恶鬼,恶鬼自然不怕恶鬼!” 它本就对谷星的“恶行”心有余悸,当初刚穿越之时,就亲眼目睹谷星顺手就抡起一根棍子,将破庙里的无脸神像给敲得粉碎,不带一丝犹豫。 这女人……对鬼神没有丝毫敬畏害怕可言! 然而系统的吐槽还未说完,便猛地一阵天旋地转。 下一秒,它被谷星毫不留情地抡起,直直丢进了黑暗深处! “啊啊啊啊——!!!!” 系统的惨叫在隧道里飘荡了很久,才渐渐消散。 谷星抿着嘴,冷静思索该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危险。 正面对敌? ——她毫无胜算。 她的身手全仰赖大学体测前一周的突击训练。 逃跑、躲避还算勉强能行,但若要与古代高手正面对决,恐怕一招之内就会被撂倒。 更糟糕的是,她此刻不能动用炸药。 一旦爆破惊动地面上的人,她的计划便会胎死腹中。 虽然不知来者是谁,但必然是个麻烦,万万不可正面交手。 她拳头微微收紧,正要寻找脱身之法,回头一瞥,却惊奇发觉,毒虫竟在紧紧追在她身后?! 她跑得越快,毒虫爬行的速度便越快,密密麻麻地紧随其后,仿佛被什么无形的力量驱使,穷追不舍。 既能驱使毒虫,那想来不是官府中人。 可究竟是哪路神仙,竟在这地下水道追了她半条街?! 她心中急速权衡,却意识到即使自己想躲进暗处偷袭,毒虫很可能也会立刻察觉自己的方位。 如此一来,隐匿便毫无意义。 既然逃不掉,那便索性不逃! 谷星眸色一凛,脚步猛地顿住,站定于隧道中央,直面那步步逼近的“厉鬼”。 不消片刻,谷星已被毒虫层层包围。 密密麻麻的蜈蚣、蜘蛛、毒蝎盘踞在地面,蠕动着贴近她的靴底,势要往她衣摆上攀。 谷星火冒三丈,火把一挥,将它们纷纷烤成优质蛋白。 然而就在此时,那脚步声在距她数十步之际,忽然停下了。 隧道内一片寂静蔓延,之余谷星稍微急促的呼吸声。 她眉头越皱越深,目光警惕地扫向黑暗尽头,想看清那装神弄鬼之人到底是谁? 下一瞬,系统猛地从黑暗中飘回,降落在谷星肩上后,抖了三抖,语气复杂道: “谷星……这人,你认识。” 谷星眼角微跳,心里隐隐有了预感。 她抬手一扬,火把向前探出,温暖的火光瞬间驱散黑暗,将来人的身影圈了进去。 是那日在屋檐上见过的和尚——闲无忧。 闲无忧仍如那日所见,一身破旧僧衣,却裹不住周身的邪意。 他身形修长,姿态闲散地立于阴影之中,唇角自带笑意,眼尾微微上挑,眉峰疏朗,眸光流转间,竟带着几分似笑非笑的暧昧与令人捉摸不透的深意。 闲无忧扫了一眼谷星,见她那身穷鬼衣,不由惊叹,“你这是……被萧枫凛给赶出来了吗?” 谷星脸上的无语几乎写满了整张脸。 “你在下水道闲逛什么呢?”她眉头稍微松开了少许,语气却依旧不善,“吓我一跳……” 她正说着,忽然扫了一眼脚下那密密麻麻的毒虫,头皮一麻,又缓缓后退半步,皱眉道: “把你的同伙收回去。” 太恶心了…… 她忍不住用鞋底在地面狠狠蹭了蹭,想把脚底沾上的虫汁蹭干净,却依旧觉得膈应得慌。 闲无忧闻言非但未恼,反倒笑意更深,语气闲散:“我若于地上行走,恐怕早已四处遭逐,何必自讨没趣?倒不如隐于此地下,清净自在。” 话音刚落,谷星便瞥见,那些毒虫竟似有灵智一般,悄然退去,缓缓消失在石缝之中。 若不是她的鞋底还沾着几条蜘蛛腿,她几乎要怀疑,那些毒物从未出现过。 谷星目光微微一沉,想起云羌曾提及过,闲无忧是寺庙的破戒僧之事。 听闻他本是皇族血脉,十岁入寺修佛,十五岁通慧,精通经书梵文,传言得天眼,可见六道轮回、洞察过去未来、观微细世界,佛法造诣极深。 若无意外,他本该于弱冠之年,承袭老住持衣钵,继掌寺庙香火,成一方主持。 第30章 然天命无常,他竟在一夜之中骤然疯癫。 当众撕裂佛经,焚毁佛像,举杯痛饮,食荤噬肉,甚至养毒戏命,僧门清规顷刻尽毁。 自此,庙门震动,信众哗然,主持之位不得不交由僧录司重新定夺。 此事流传坊间,听来荒诞至极,然世人素知闲无忧行事诡谲,未必无凭,反倒平添几分可信之意。 可破戒僧为官府不容之徒。 若此传言为真,闲无忧不止树敌无数,被云羌等人穷追不舍,更要躲避官府缉拿。 如今匿于这错综盘绕的地下水道,倒也合情合理。 谷星眯了眯眼,神色不显,觉得他罪有应得! 心中悄悄又添了两页关于闲无忧的仇。 “你又为何会在这地下?”闲无忧打断了谷星的思绪,似笑非笑,一双丹凤眼微眯着,直勾勾地盯着谷星,满脸好奇。 谷星抬眼,静静地与他对视片刻,旋即嘴唇微抿,缓缓回道:“你也道这是好地方,所以我也下来瞧瞧,打算寻个去处过冬。” 言罢,她自顾自转身迈步而去,口中不忘叮嘱:“你我井水不犯河水,趁早寻个安静的角落待着,莫来烦我。” 火把燃尽在即,遇上这衰神已白白耽误她许多时辰,正事却一桩未成。 纵然她心中存有诸多疑问,欲向闲无忧探个究竟,但此时此刻,显然不是良机。 然而她才走出数步,便觉身后有一股若有似无的气息紧随其后。 谷星眯了眯眼,面上笑容僵硬。 系统在她与闲无忧之间来回扫视,瞧见谷星心情数值骤降,顿觉大事不妙,默默叹息,随即明智地选择‘下线’遁走。 果不其然,下一秒,谷星冷不丁将火把往后一甩,隧道内火光由明转暗,转瞬间,一道掌心大小的火球破空而出,径直朝闲无忧疾袭而去。 黑暗之中,传来闲无忧一声轻笑,衣摆轻飘,显然已然侧身避开。 然未及他立稳身形,紧接着又有数道火光自四方袭来,迅捷如流星,封死了所有退路。 他微微挑眉,索性不再闪避,脚尖轻点,一脚踢向其中一颗火球。 令人惊异的是,那火球竟似被他驭使,偏离轨迹撞向另外几颗火球。 霎时间,火光四散,倏然熄灭,隧道再度归于死寂。 谷星却早已趁机遁走,只留下这几缕余烬残影。 闲无忧立于黑暗之中,低眸望向脚边熄灭的火星,嘴角微微扬起,似笑非笑。 …… 另一边的谷星沿着冰冷的石壁疾行,眉头紧皱,心中暗自叫苦。 虽说方才那一番交手并非本意,然而她却因此意外察觉到,闲无忧这人越发邪门了。 ……他竟能在黑暗中视物,宛如传言所言,得天眼,观万物。 谷星心中警铃大作,一边狂奔一边强行将系统拽出来:“你不是说,这小说不是奇幻分区吗?怎么外挂不分主次,主角没捞着,穿越者没捞着,反倒给了个连姓名都不配有的十八路小角色?!” 系统头上满是冷汗:“说…说不定不是挂呢?闲无忧也许是像云羌那般,凭风声辨位……那些虫子……也许只是巧合。” 谷星冷哼一声,对系统的解释半分不信。 她压低呼吸,待后方动静渐远,方才停下脚步,大口喘息。 打不过打不过,完全打不过…… 闲无忧究竟是敌是友,难以定论。 更何况,此人行事乖戾,毫无章法,正如传言所述——疯癫一夜,自此疯癫一世。 若这冬日,闲无忧仍留在京城,恐怕她难免要与此人再度交锋。 ……只盼届时,闲无忧莫要坏了她的事。 若真到了那时,新仇旧恨,她必让闲无忧好好尝尝那来自二十一世纪的好果子。 她眸光微冷,指尖微微一紧,然不过半秒,便又松开,轻轻摇头,复又恢复往常神色。 她重燃火把,正欲继续未完之事。 然而手伸入手提袋中,摸了半天都没摸到那东西。 她微微一愣,眉心微蹙,低头一看,果然笔记本没了。 若是寻常,她遗失物件,系统必定会第一时间提醒。 然而这次系统却毫无动静,唯一的可能便是…… 笔记本掉落的时机,恰是方才系统下线之际。 ——与闲无忧打斗之时! 第26章 系统见谷星埋首翻找,神色凝重,眉心微蹙,似是在寻什么要紧之物。 “是丢了什么了吗?”说完,也伸出个脑袋往包里探。 谷星瞥了它一眼,复又摇头,“不过是随身携带的笔记本,想来是方才与闲无忧交手之际遗落的。” 虽然可以遣系统折返寻找,可眼下前路未明,而后方又有那疯癫和尚堵她,贸然让系统离身,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算了,笔记本上的内容我都记得。”她言语随意,似毫不在意,然心中却隐隐有些不安。 她担心闲无忧缺德,心血来潮翻她笔记本。 若是他看到笔记上的内容,或许会对上面所记之事生疑…… 若当真如此,难保不会引出更多麻烦。 虽说她关键内容从来都留了个心眼,用英语来拼写。纵是被人拾走,一时半刻也未必能窥得分毫端倪。 …… 她与系统又忙碌一阵,火把终究熬不过时辰,火光一点点黯淡,最终化作一缕青烟,彻底熄灭。 谷星无奈叹息,四下寻觅后找到一处出口,探身察觉无人,这才悄然钻出。 那出口恰巧位于她新宅大门的斜对面。 原本打算速战速决,孰料被闲无忧这一耽搁,竟是耗去了整整一个时辰。 她抬头望向屋檐下浮现的一抹晨光,想起今日待办之事繁杂,而自己能睡的时辰却已所剩无几,顿觉两眼一黑。 谷星头一歪,半个身子仍留在井中,便顺势枕着地面正欲闭眼,却突觉两道影子遮住了晨光,落在她身上。 她眼皮子一翻,是萧枫凛和阿信。 谷星:…… 萧枫凛:…… 阿信:…… 系统:…… 谷星咬紧后槽牙,一脸不耐地拧过头去——送走一个瘟神,又来两个! 阿信猛吸一口气,满脸不敢置信,挤了挤眼周肌肉,复又睁开,然而面前的景象依旧未变。 谷星半截身子埋在井盖里?! 他再度惊得犹如雷击,猛地转头看向萧枫凛。 然萧枫凛神色如常,分毫不动声色。 阿信顿觉敬仰万分,不愧是自家大人,果真镇定自若! 萧枫凛静静望着谷星,深邃的眸光扫了她数眼,终究还是忍不住,薄唇微弯,轻笑出声。 “你这是作甚?” 那一声笑,顿时令谷星脸上无光……不,恰有一缕晨光自屋檐斜照而下,映得她脸颊染上一片薄红。 谷星幽幽叹了口气,指尖一翻,将一只圆珠笔的笔盖随手丢在地上,神色不变地答道:“东西掉井里了,我下去捡。” 随即不慌不忙地从井中爬出,拍了拍衣袍,语气寻常道:“你二人怎会在此?若是来贺我乔迁之喜,也不必挑这个时辰吧……” 说话间,她顺手将井盖复原,动作迅速而利落。 萧枫凛静静看着她手忙脚乱的模样,眼角微微下压,眸色晦暗不明,然而唇畔的笑意却无论如何也压不下去。 “备朝路过此处,恰见地上生出一物,还道是昨夜未眠,眼花所致。” “……” 谷星咬牙切齿,心头默默将萧枫凛的名字划入不共戴天之列。 她深吸一口气,皮笑肉不笑道:“大人若无事,便请自去早朝,我还要继续散步。” 言罢,随意拣了个方向,拂袖而去。 萧枫凛目送她背影,笑意渐敛,神色幽深,意味不明地低声道: “谷星,你最好知道,何事可为,何事不可为。” 谷星脚步一顿,回头冷冷瞪了他一眼,声音低沉:“大人不如先担忧自己,别误了上朝。” 说罢,干脆利落地撑墙一跃,翻身回府,半点不愿再理会。 一墙之隔,谷星躲在阴影下,仰头看向系统,低声问:“人走了没?” 系统探头在墙外望了望,点头道:“走了。” 闻言,谷星终于长长松了口气,瘫坐墙角,随手撑住身侧花盆,扶额低叹。 人若倒起霉来,连喝口水都能塞牙! …… 云羌醒来时,天色方亮,晨曦初现。 她倚在老槐树上,静静望着冬日初升的朝阳,却再难入眠。索性提起佩剑,自树上翻身跃下,步履不自觉地朝那处新宅行去。 想顺道……在那院中练剑。 她轻手轻脚地攀翻而入,落地时动作轻盈无声。然而方才稳住身形,便觉身后似有异样。 她猛然回头,入目所见却是瘫在墙角的谷星。 第31章 云羌眉头一蹙,走进一看才发现谷星不过是酣然沉睡,并无大碍,这才悄然松了口气。 她猫在谷星身旁,静静地凝视着谷星的睡颜。 左看右看,上看下看。 终是得出一个结论——谷星睡得毫无防备。 ……她七岁时,曾在姨娘家里见过襁褓中熟睡的妹妹,亦是这般无忧无虑,半点戒备之意皆无。 这人难道不知危险?不知寒冷? 如此想着,谷星忽地打了个喷嚏,声音清脆,在清晨寂静的院落中尤为分明。 云羌猝不及防,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得猛地后退,脚下一滑,一屁股跌坐在雪地里。 然而谷星却丝毫未觉,头一点,又继续睡了过去,竟睡得香甜无比。 云羌:“……” 与谷星约定的时辰一到,系统便叫谷星起床。 然而她的灵魂和□□都没能清醒过来,整个人瘫在柔软温暖的被窝里,浑浑噩噩之间,感觉记忆出了偏差——明明闭眼前她还在院子里,怎么一睁眼就在屋中? 知晓内情的系统选择了闭嘴,只提醒道,“再不起床就晚了。你今日不是约着李豹子他们,打算在破庙里开报社?” 谷星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 然而不过数秒,她的身体仿若被某种神秘力量支配,四肢并用地从床榻上爬下,拖着手提包,缓慢而顽强地朝门口蠕动。 屋外的云羌听得屋内异响,敲门唤了几声无人应答,遂推门而入,结果一开门便看到如此奇观…… 好在真到了某个时间点,谷星竟忽然如被雷劈般彻底清醒,眨眼间恢复人形,翻身爬起,几口将包子塞入口中,提着手提袋匆匆出门,行动迅捷,分毫不拖泥带水。 谷星方踏入破庙,便见李豹子已然备妥桌椅与旗帜。 布置简约,却与这荒败庙宇颇有几分莫名的契合。 庙前早已聚集了数十名围观者,然而众人虽满怀好奇,却无人上前探问。 李豹子见她到来,立刻迎上前,“一切已备妥。” 谷星微微颔首,径直走至桌前,取出纸笔搁于案上,继而在众目睽睽之下,从袖中掏出一锭元宝,随手置于桌上。 白银映着晨光,霎时熠熠生辉。 庙内顷刻间安静无声,众人目光齐刷刷落在那小小的银锭之上,眼中神色各异,摩拳擦掌,暗自交换目光,似在衡量什么。 谷星缓缓扫过众人,眸色不显波澜,仅一眼,便已分明,谁怀有歹意,谁又只是单纯不解。 她丝毫不急,如今左青龙(云羌),右白虎(李豹子),若有不长眼的趁机作乱,正好借机立威。 她*轻轻清了清嗓子,与李豹子交换了个眼色,旋即扶起旗帜,朗声道: “我欲设立一报社,每周一刊。今向众位能人征集报上内容,凡大事小事,皆可投报,无论真假,我等一概全收。” “但每人每日限投三条,至于稿件是否采用,全凭质量而定,按质论价。” “若所投之稿一经采用,登于报上,酬劳即刻翻倍。若更被读者评选为‘最受欢迎报道’,则再加倍。” 话音落下,众人猛地倒吸一口凉气,似不敢置信,然而案上的那锭白银,分明又叫人不得不信。 有人忍不住开口问道:“那……所谓‘质量’,你们又是如何评判的?” 谷星轻轻点头,略一思考便回答: “看实效,看影响程度,看流传之广。” 她说完,顿了顿,见众人已将先前所述消化得七七八八,便猛然开口,语调微扬:“但是——” 众人精神一振,纷纷竖起耳朵。 “为了后续能联系上被采用登报的人,以及优胜者,消息提供者须为本社会员,需在此处登记姓名与联系方式,建档留存。” 她环视四周,静观众人反应,随即轻咳一声,袖中再度甩出一锭白银,随手搁于案上。 众人目光瞬间被那明晃晃的银锭牢牢锁住,连呼吸都屏了几分。 谷星不疾不徐,拉开椅子,坐于其上,双手交叠于桌案,眉眼微挑,轻声道:“最先登记的三人,可得冬衣一件。” 此言一出,数人顿时按捺不住,纷纷向前挤去。 谷星望着桌上两锭白银,心中暗叹,果然有钱能使鬼推磨。 然而,她思绪尚未转完,忽然听见身后响起刀剑离鞘之声。 她心下一凛,尚未来得及反应,便见一只修长苍白的手,径直伸向案上,指尖轻巧地推来一物—— 她那本在地下水道丢失的笔记本。 谷星皱眉抬头,便见闲无忧微微俯身,笑意盈盈地望着她。 他眯起眼,眼尾上挑,笑容满面,语气十分讨打:“我来卖个消息。” 谷星神色不变,沉默半瞬,旋即唇角微勾,指尖一挑,拾起毛笔,轻沾墨水,缓缓道:“请说——” 闲无忧笑意更深,那双狐狸般狡黠的眸子微微眯起,目光中透着几分不怀好意的兴味。 果然,他薄唇轻启,悠悠吐出一句话: “你这报社,不足半月,便要入不敷出,难以为继。” 此言一出,全场寂静。 第27章 谷星闻言,神色未变,心中却冷哼一声,心道这人果然没憋什么好屁。 她指尖一翻,毛笔在手中灵巧地转了个圈,懒懒道:“你这是从哪儿听来的?小报可不收现场胡编乱造的消息。” 闲无忧笑眯眯地,不疾不徐地回道:“听闻是一名叫‘闲无忧’的破戒僧所道之言。” 实在无耻…… 这一大早就遭人如此诅咒,何况闲无忧所言之事,她又岂会不知? 没错,眼下的小报社,的确支撑不了多久。 她给萧枫凛画大饼时,说得天花乱坠,可她心里清楚,整个小队里,似乎没一个人真正懂得如何投资风口产业。 李豹子虽曾经从商,但那是继承祖辈旧业,框架早已搭好,他熟悉守业之道,却非创业之才。 而萧枫凛恐怕也心知肚明,她的小报社难以长久运营,所以从未问过她更长远的计划。 可收不抵支,不代表必然破产。 思绪回笼,谷星捏了捏毛笔,徐徐写下—— 【《大事件》*报社不足半月,便要入不敷出,难以为继。】 写完,她抬眸朝身后的李豹子颔首:“给钱吧。” 李豹子目瞪口呆,不明白此人来历,亦不解他与谷星、云羌的关系,为何三人一见面便针锋相对,话语交锋间暗藏杀机。 被谷星一提醒,他这才回过神,愣愣地从口袋里掏出事先商定好的价格——十文钱。 随后,谷星掏出一张表格递给闲无忧,语气淡淡:“你可识字?填上。” 闲无忧瞥了眼表格内容,随手接过毛笔,提笔便是龙飞凤舞的大狂草,潇洒非常。 众人好奇这“建档”究竟要填些什么,纷纷探头望去。 只见表格分类详尽,从姓名、户籍、临时住址等基本信息,到健康状况、生活经历、需求评估一应俱全,看着繁杂但大多为选择题,若不知如何填写之处亦可直接跳过。 闲无忧闲闲翻阅,寥寥几笔,顷刻填完。 他将表格递回,谷星扫了一眼,眼神顿时冷了几分。 这小子……关键地方全跳过。 她懒得多说,心中琢磨着,待会儿等他出了这条街,定让云羌把这瘟神绑了。 她提笔勾画几下,闲无忧的小像便跃然纸上,之后又在角落写下:【no.00001】 待她制成一张小卡,便递给闲无忧,朗声道,语气似在对他说,又似在对众人宣告: “持卡者,日后可参与我们面向会员的活动,或享免费餐食,或得医者义诊,或获谋生之机,或寻栖身之所。” 话音一落,原本被表格吓退的流民们顿时激动起来,唯恐落后,争先恐后地往桌前挤。 人潮汹涌,桌子几乎要被掀翻。 闲无忧嘴角一勾,接过小卡,笑意嫣然,转眼便被人群挤了出去。 谷星看了他一眼,随即收回目光,回头一瞧,云羌竟然还站在原地,正与李豹子一同推开拥挤的流民,让他们排队。 她叹了口气,蘸了蘸墨,抬眸:“下一个。” …… 事情进展比预想中更顺利,银子却流得比想象中更快。 谷星见无人惹事,余下不过是记录细务,便随手撂下毛笔,交代了几句后,提起手提包出了破庙。 才走几步,果然见闲无忧坐在屋顶等她。 她瞥了一眼,脚下不停,顺着墙角的水缸和杂物几下翻了上去,脚尖稳稳落地,惊得闲无忧身边的鸟兽四散飞离。 闲无忧托着腮,笑意不减,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她,神态悠闲,怎么看都欠揍得很。 谷星莫名地被他看得心烦,随手将手中冬衣丢过去:“你的衣服,忘了拿。” 闲无忧举起冬衣,左右翻看,随即直接套在身上。他本就只穿了件单薄的僧衣,如今多了一层,终于像个正常人。 第32章 谷星斜眼看向破庙方向,见一切如常,又扭头望向闲无忧。 “我有事要问你。” 她目光微沉,开门见山:“你究竟对云羌下了什么毒,让她如此怨你?” 闲无忧低头摆弄着冬衣,似乎对这个问题并不感兴趣,随口答道:“这事若是说了,你怕不是要抡起棍子,把我打得满街乱窜。” 说着,他手上动作忽地一停,抬眸望向谷星。 那双眼平静无波,却仿佛穿透浮世尘埃,将她看得分毫不差。 谷星心头微滞,眉心不由皱起,脑海中闪过那些流言,越想越觉不对劲。 闲无忧嘴角微扬,似笑非笑:“不过,我劝你一句,趁早远离她。否则迟早有一日,你会死在她手里。” 谷星闻言,眼神微敛,随即果断摇头,语气坚定:“不会。” 她不知云羌的过往,却深知如今的云羌,不会将剑尖指向她。 只不过……她心中仍有一丝隐忧。 那毒是否会伤着云羌? 毕竟当初她与闲无忧合谋给男主下毒时,闲无忧给出的三选一,哪一个都透着古怪,根本不靠谱。 闲无忧闻言却轻轻一笑。 谷星无解,忽地又想起那满身是bug的小说男主,萧枫凛。 “你可识得此玉?” 她手腕一翻,随手将玉佩抛向闲无忧。 “我听闻此物乃皇室之物,你当日为何说它会引来杀身之祸?” 毕竟,这玉佩当初便挂在萧枫凛身上,若真如此凶险,他为何能如此招摇? 闲无忧接住玉佩,目光微敛,却迟迟未言。 谷星见他沉默良久,几乎以为这人打定主意不肯透露半分,正欲催促,却听得他忽然开口,语气淡然: “传闻释迦摩尼佛前世曾是太子,名为萨埵。某日他随兄弟游猎山林,偶遇一濒死母虎与幼崽。萨埵慈悲为怀,不忍其饥,遂舍身饲虎,以血肉渡生。” 他抬眸,指尖摩挲着玉佩,嘴角含笑,复又轻叹,缓缓道: “萨埵的选择看似偶然,实则因果早已铺就。” 谷星听得一头雾水,皱眉打量闲无忧,心道这故事与玉佩何干? 她素来不信萧枫凛能与“慈悲为怀,以血肉渡生”扯上干系,毕竟小说中的人设便摆在那里。 而且,她如今不清楚萧枫凛的真正身份,可按理来说,无论是男频还是女频的套路,主角的血统从不简单。上可追溯神裔仙胄,下亦该是王公贵族。 再说……就男主那张脸,若真只是某个深山老林走出的无名野人,未免太过夸张。 谷星叹了口气,揪出躲在她脑海里摸鱼的系统,语气无奈至极:“虽说我的任务是帮助男主达成he结局,但倘若他哪日疯魔,自寻短见,非要‘以血肉渡生’,我又岂能拦得住?” 系统显然方才也听了二人的对话,此刻同样头疼不已,语气迟疑:“……你别听闲无忧胡言乱语,说不准他只是随口吓唬你罢了。” 谷星闻言,一口气噎在喉间,上不上,下不下。 问了半日,竟什么都没问出来,反倒发现系统更加废材了。 竟半点建议也拿不出手。 谷星心中暗叹一声,索性搁下那心中烦恼。 只见她凑近几分,蹲下身去,目光定定落在闲无忧脸上,唇角微扬,好奇问道: “听闻你当年乃庙中高僧,不知对信众亦是这般故弄玄虚、语带玄机?” 她原以为这人不过装疯卖傻,疯癫神秘,然细想之下,却觉他并非全然无能。这念头一起,反而勾得她心痒难耐,竟有些按捺不住。 “再者,你又为何放着主持之位不坐,一夜癫狂,从此云游四海,成了那官府悬赏、百姓避之不及的破戒僧?” “若将其中缘由告与我报社,保准能登上头条,夺下‘最受欢迎报道’的榜首。” 何必开口诅咒她的小报社…… 她心中暗忖,萧枫凛必然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而闲无忧……多半知晓内情。 可他为何得知?又为何讳莫如深? 闲无忧闻言,微微一笑,却依旧不作答,指腹轻抚玉佩,眸色幽深,似笑非笑,意味难明。 谷星也笑了,笑得气极反倒悠然,恨不得对着空气来一套军体拳, “那你可窥得我的往昔与未来?究竟何时,我才能寻回回家的路?” 狂风自四面卷来,猎猎作响,吹摆两人衣角,谷星那穷鬼套装上的布条随风翻飞,映得她的面容时隐时现,仿若虚幻。 闲无忧凝视着她,眸光幽深,沉默数息,忽地嘴角微勾,双眼间涌起一丝疯狂之色,语气低沉而诡异:“你究竟是何人?你无过去,亦无未来。” 此言一出,谷星心头骤然一跳,连系统也猛然一震。刹那间,冷汗浸湿谷星的衣襟。 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是他看了自己的笔记本? 抑或是从她的言行间窥出了端倪? 她深吸一口气,强自稳住心神,目光冷锐如刃:“你这话是何意?” 闲无忧却轻轻闭上眼,缓缓摇头,嘴角挂着一抹意味难明的笑:“你当知我所指之意。” 片刻,他若有所思,低声再道出一桩惊天之事: “更让人惊奇的是—— 世间与你这般之人,并非仅你一人。” 第28章 并非一人?!! 谷星眉头倏地皱起,目光凌厉,猛然瞪向系统,咬牙切齿,“你有什么解释的吗?难道这小说,穿越者并非我一人?” 系统闻言,顿时忙得满头大汗,飞速检索数据,急得连语速都乱了:“这……不可能啊!这本小说只有三章,点击为0,根本没有读者。所以只能靠身穿将人带进来,小说世界里平白无故多一个空号,我作为系统肯定会知道的。” 说着,边给自己洗脑,边狠狠摇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系统如此笃定,谷星却并不放心。 但若说不靠谱,又何止这废材系统,眼前这秃头狐狸,也不见得有几分可靠! 她眯眼瞥了闲无忧一眼,越想越气,忽然“唰”地踏前一步,快若闪电,一把揪住他衣襟,“还有一个人是谁?” 闲无忧并不挣扎,亦不答话,只是半眯着眼,静静地盯着她。 谷星被盯得心火直冒,此刻愣是闲无忧生得几分姿色,也让她全无半点欣赏之意,“我数到三,你赶紧想个答案,到底是谁?否则我就把你这冬衣给扒了。” 真白瞎了她的钱,这冬衣给谁穿不好过给这破和尚。 “一,二——” 闲无忧依旧不急不恼,他微微侧眸,长长的睫毛在眼眶投下密密的影子,遮住那双杏色的眸子。 他声音低哑,轻飘飘地落下四字,“你以后会知。” 谷星闻言,嘴角一抽。 废话!她当知以后会知道,可若是能早些得知,她便可早做筹谋,以防措手不及! 也不知那人是敌是友,有无金手指。 “我知道是谁了!” 系统忽然灵光一闪,猛地扑到谷星身前,语气笃定:“肯定是男主!” “这本小说本就是围绕男主展开,除了他还有谁这么特殊。” “npc的一生可以一键生成,寥寥数笔就可道完,但男主不一样啊!小说只有三章,作者还没来得及编写他的过去与未来,所以他没有过去与未来也不足为奇。” 它一口气说完,瞥了眼谷星,见她神色微敛,似在深思,数秒后,她霍然转身,恶狠狠地盯向闲无忧,“是萧枫凛?” 闲无忧闻言,笑意更深。 谷星嘴角一抽,下一秒,直接拽住闲无忧的冬衣的毛领,势要往外扒,“脱了!给我脱了!” 然未等她得逞,忽听“砰——”的一声巨响。 谷星眉头一蹙,猛地回头。破庙内隐约传出几声怒吼夹杂拳脚声响,引得屋脊上的飞鸟扑棱而起。 她目光一沉,心中了然:终于来了。 她不再理会疯和尚,几个起落跃下屋檐,快步掠入庙中。 刚一踏入,只见一瘦高男子披头散发,面容扭曲,冲着人群怒吼:“凭什么?!他三十文!我只十文?!” 说罢猛然挥臂,一脚踢翻案几,纸张飞散,眼圈通红,怒极反哭,抱头跪地,“你们都在算计我……你们巴不得我死啊!” 众人惊退数步,生怕疯病传染。 李豹子满头大汗,忙凑上来低声道:“你让我等着……果真出了岔子,你可有什么妙招?” 按理说云羌坐镇,早该一剑震退闹事之人,如今却偏等谷星处理,莫非另有打算? 谷星只淡淡扫他一眼,低声道:“没有。” 她径自走近疯男人,走至五步外方才停下。 “我说过小报按消息质量计价,评定皆有规章。” 她扫了众人一眼,补了一句:“若你不满,可再试几回。或者加入我们卖报赚钱,按份数计酬,干得多,赚得多。” 第33章 这番话一出,四下立刻骚动起来,围观者议论纷纷,更多人伸长脖子,试图听得更清楚些。 但疯男人却一动不动,浑身发抖,喃喃道:“你骗人……你们会吞我的工钱……你们全都一样……” 谷星望着他,眸中多了一丝复杂之色。 她当然没有妙招。但这种场面,以后只怕会越来越多。 正如当日她与李豹子初见之时,他对她的“失忆”之说竟毫不犹豫便信了,多半亦是因这同样的缘由。 只因在流浪之人中,有精神疾患的人不在少数*。 贫困、创伤、流离、孤立,医者不顾,世人不容,因此流浪者的精神疾病患病率,远超常人。 大多数精神疾患难以根治,但若得药物辅佐,心理调适,再加以社会扶持,亦能维持正常生活。然而即便在现代,这亦非易事。 她扫了一眼周围黑压压的人群,最终将视线落回那男人身上,指向庙门外那片洒落微光的后院,轻声道: “外头凉快。我们去那儿说几句,可好?” 男人怔了一下,顺着她指尖望去。目光透过庙门,投向外头洒落的一片清辉。 比起破庙内被众人包围的压迫感,那映着微光的门外,似乎好受几分。 他止住泪水,被那一点光给迷得愣了神。 谷星语气更柔,“不强求你说什么,只陪你坐坐。” 男人踉跄地站起来,一步步往外挪。 众人屏息,一时间无人敢出声,只眼睁睁看着疯子竟被轻声细语牵着走了出去。 李豹子眨了眨眼,惊疑不定。 他猛地一想,心道:怕不是为了保住报社名声! 疯子若在庙中闹事,怕是会坏了声誉。谷星这是引到后院悄悄处理……倒是心细如发。 他朝云羌使了个眼色。 云羌点头,身影一闪,掠入后院。可她刚迈进去,便见谷星正半蹲着,与那疯男人低声交谈。 她心头一跳,却不忘李豹子的指令。瞄准疯男人的脖颈,剑锋微抬,打算送他无痛上路。 寒意逼近,谷星忽觉不对,回头之际,便见云羌手中长剑寒光一闪,正要封喉。 谷星温柔的神色顷刻崩裂,一双眼瞪大,宛若见鬼。 她趁着男人正低头喃喃自语,立刻冲云羌疯狂摇头! 好在这诡异的动作引起了云羌的注意,她眼中闪过一丝犹豫,最终缓缓收回了剑。 谷星这才悄然松了口气,正对上疯男人疑惑的眼神,连忙笑着摇头,安抚了几句。 疯男人有些怔怔地看她,又低头看手指间的石子,不知在想什么。 而云羌站在原地握着剑,手足无措起来。 她不知该做些什么,索性随手一挥,割了几根草,心底的疑问却半分未解。 疯病之人,终究难逃“鬼邪附体”之名,或遭禁锢,或遭流放,或遭斩首,以祭天地…… 就如同她舅舅那般…… 眼前这男人,怕是不久便要迎来他的结局。 或天意,或人为。 她不懂谷星为何要费尽心思去救一个疯子。 是所谓的“医者本心”? 抑或……谷星是天外飞仙,真有法子救治疯病之人? 她心下疑惑,忽而有些懊恼,懊恼自己因学武而荒废学业,以至于今日稍遇复杂之事,便头疼不已。 云羌沉默着,又割了一把草。 越割越起劲,竟割得有些上头。 正当她思绪飘忽,忽听谷星的声音陡然拔高几分, “什么?” 云羌猛地回头,看向两人。 只见谷星神情微滞,眼中掠过一丝惊愕,然不过一息,便压抑下心底翻腾的疑惑与震惊,语气刻意放缓问道: “你方才说……你曾在一场雨夜里,亲眼见官兵斩杀一名流民?” “而那流民未死,反遭三人折磨致死?” 第29章 云羌闻言,微微一愣。 她记得谷星曾与她提过,阿秀姐之夫于一场雨夜横死街头,刀剑穿骨,死因却成谜。 她心中莫名一紧,竟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看向那男人。 男人双目直勾勾地盯着地面,身子微颤,似沉沦于往昔梦魇。 片刻,他哑声道:“那时……那时我在暗处,亲耳听到几声争执。” “那人本来已逃离,似是遗落了什么,竟又折返回去。” “官兵拔刀……一刀下去,血溅出来,我躲在后头……不敢动……” 他喃喃自语,眼神骤然空洞,泪水无声滑落,沾湿鬓边。 “可他没有死!没死!!” “那官兵见他起身,提刀欲再再斩,却又……收手离去” “……又来了三人。” 男子的声音愈发颤抖,连带着身子也摇晃不止。 “我……我本以为,他们会出手相助……” “可我没想到……” “没想到……” 他双目失焦,死死攥着自己的衣襟,嘴唇颤动,喃喃重复。 谷星的嘴角仍挂着笑,可目光犀利如箭,直直钉在那疯男人身上。 她心知此刻若不打断,男子极有可能陷入深重的自责,沉沦其中难以自拔。 可她想知道后续。 她想知道,那一夜到底是谁杀了匹大牛。 “没关系,你慢慢说,我就在你身边。你看到了什么?” 谷星依旧含笑,语气温柔,但那抹笑意却透着难以言说的寒意,使得云羌和系统皆感脊背一凉。 疯男人似乎受了鼓舞,连连喘息几下,嗓音嘶哑,断断续续接着道: “没想到……没想到那三人,竟嬉笑打闹那男人……将其堵在巷口。” “男人被扯住头发,往墙上一磕。” “而后……” 疯男人的声音止住,整个人倏然一颤,指尖攥紧衣襟,下一瞬,他猛地抓向自己的脸,指甲嵌入皮肉,硬生生剜出几道血痕。 “是我!是我的错!” “若我出手相助,那男人说不定便不会死!” “血……好多血……血……” 谷星脸上的笑容已完全褪去,双目黝黑如夜,眼睑微垂,不再理会身旁陷入癫狂的男子。 她轻阖眼睫,似在沉思,须臾,缓缓开口: “你可记得,那四人的相貌?” 然而疯男人早已沉沦于无尽自责,喃喃自语,眼神涣散,再也听不进任何言语。 云羌望着这一幕,心下骇然。 男人的癫狂暂且不提,可此刻的谷星,却令她感到异样的不安。 她心头一紧,猛地俯身,牢牢攥住谷星的手。 谷星微微一怔,猛然回神,见云羌眉头深锁,双唇紧抿,那双漆黑的瞳仁盛满忧色,对着她狠狠摇头。 她呆了片刻,旋即微微挣脱云羌的手,回握片刻,轻拍了两下以作安抚,随后,缓缓转向那疯男人。 她又何尝未曾受到影响?她亦是见证了那夜的惨状。 匹大牛,她的朋友,曾在她困顿之时施以援手之人。 却在那夜横死街头,血溅青石,魂归尘土。 那夜的血腥气似乎未曾散去,仍萦绕在鼻尖,刺痛肺腑。 她不甘心。 她空有学识,却受限于所处朝代的工具简陋,无法救回匹大牛。 她不甘心。 她明知疑点重重,却因自身与匹大牛的流民身份,无力为其伸张公道,追缉真凶。 她立于疯男人面前,忽觉他的疯狂,自己的压抑,本质上并无不同。 她将男人的癫狂看在眼里,也从男人的眼中,瞧见了自己的无助与愤怒。 她深深吸了口气,试图将情绪压下,然胸中郁结如烈焰燎原,愈烧愈盛。 她自诩清醒,可如今脑海一片混沌,心绪翻涌不休。 压抑无果……不如承认自己的痛苦、愤怒、不甘。 她要将那四人一个个揪出来,以祭匹大牛在天之灵。 思绪回笼,她缓缓蹲下,与疯男人平视,嗓音低缓而坚定: “这不是你的错,你已然竭尽全力。” “谢谢你愿意将这些告诉我。” 疯男人闻言,怔怔抬首,望向谷星。 他瞧见谷星眼眶微红,笑意里满是无奈。 …… 谷星与云羌回到破庙前厅时,二人已然恢复如常。 李豹子正忙得脚不沾地,恨不得劈作两半来用,见两人终于归来,恰如困舟逢渡,喜不自胜。 “解决了?” 谷星微愣,挠了挠脑袋,心道精神疾患岂是寥寥数言便可抚平? 若无人重视,亦无适当调养,终究不过是被世界的缝隙吞噬,万劫不复。 可她亦因那名男子,看清了自身。 匹大牛之死,于她影响竟比想象中更深。 她深吸一口气,猛地拍了拍脸颊,方才笑笑答道:“解决了。” 自己的心思,倒是解决了。 第34章 话音落下,她拉开小板凳,投入手中事务。 李豹子觉得谷星的反应透着反常,于是下意识看向云羌,见其神色无波,估摸着事情无甚大碍,便也不再多问,继续埋首小报事宜。 日暮西沉,市声渐歇。 待至夕阳沉入远山,仍有数十人排队等候递交消息。 然谷星却已将笔一撂,对众人朗声道:“今日歇店时间已到,还请明日请早。” 日后或许会社值夜班之人,可眼下无人可托。 况且,待今夜消息发酵,恐怕明日全京城的流浪汉皆知此处可用情报换取钱财,届时必定更为繁忙。 若今日不早些回去歇息,明日怕不是要直接魂归西天。 可惜……明日的她,另有要事在身。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皱眉,怨声载道。 然谷星充耳不闻,自顾自地收起小旗,与李豹子、云羌一同离开破庙。 三人途经新宅,李豹子瞧见谷星盯着门前铜狮移不开眼,挠挠头,试探着道:“要不……我们今夜便搬进去?” 新宅早已万物齐备,只因吉日未至,未行安家入宅之仪,故仍空置,三人依旧栖身破屋,静候五日后的乔迁之日。 当初李豹子言及择吉日迁居,谷星嗤笑连连,称封建迷信不可取。 却在听闻此举关乎财运时,她又旋即改口,理直气壮道:“应当如此。” 谷星咬牙切齿,断然摇头拒绝。 李豹子无奈叹息,也未再劝,三人便继续赶路,返至那间熟悉的破屋。 夜寒露重,三人围炉取暖,时不时分食晚餐。 谷星皱眉翻阅今日所获——共建档六十八人,得消息一百五十二条。 消息纷繁驳杂,多是些鸡毛蒜皮的琐事,登报尚可,可若交予萧枫凛,着实不够看。 她咀嚼着干粮,思绪飘远,暗忖过些时日,得寻一可靠之人,替她改改假账才是…… 可若让李豹子知晓她打算给萧枫凛上假账,定然跳脚反对。 如此一来,她也不知该往何处寻此等能人。 忽地,她手指微顿,一则消息映入眼帘。 【长白寺后门近日多人出入。】 谷星眼神微凝。 她记得,长白寺正是那疯和尚闲无忧的老家,京郊香火最盛的佛门圣地,信众无数。 可闲无忧竟一夜之间无故疯癫……或许那寺庙本身,亦透着几分蹊跷。 她翻至后页,又见一条相似的消息。 【一人夜赴长白寺,被主持恭迎入内。】 谷星眯起眼,嘴角微勾,直觉此事不寻常。而恰好,明日她本就要往各寺庙走访,倒可趁机查探一二。 思及此,她又随手翻阅几页,然除却那男子,再无人提及匹大牛之死的细节。而那男子虽在她劝慰下情绪稍稳,却仍记不得当日那几人之面貌,仅依稀记得其衣着。 她指尖轻摩纸张边角,知晓今夜所得仅是开端,往后或许能逐渐清晰。 收回思绪,她偏头问向李豹子:“抄写之人,可寻得合适人选?” 李豹子正吃得满嘴皆塞,今日劳累至极,听她一问,思索片刻,点头道: “已寻得五人,皆是我商铺旧客,昔日寒门书生,只因种种际遇而困顿至今。然品学俱佳,皆无可挑剔。” 顿了顿,他补充道:“五人七日,可出五百份。” 谷星闻言,微微摇头:“不够。” 李豹子眉梢一跳,直觉谷星又要折腾,警惕道:“那你要多少?” 果不其然,下一瞬,便见谷星咧嘴一笑。 “五千份。” 第30章 李豹子怔在原地,过了两三息方才动了动腮帮子,将口中干硬的大饼咽下。 他摇了摇头,心觉定是今日劳累至极,方才生出这等幻听。 他竟听得谷星说要出五千份小报? 荒唐,实在荒唐! 谷星却不依,身子一挪,笑嘻嘻地凑近李豹子,纤指摊开在他眼前,作了个“五”字,“我想印五千份。” 李豹子沉默了,手中的大饼本就难嚼,如今更觉嘴酸舌涩,分不清是腮帮子疼,还是脑仁儿更痛些。 他缓缓放下手中干饼,抬眸盯着谷星,看她神情认真,不似戏言。 片刻后,李豹子的脸色变得极为微妙。 若是寻常夸张些,他尚能劝谷星三思而行,可如今这般夸张……他竟连劝的力气都无了。 李豹子望向篝火,火光跳跃,映得他面色阴晴不定。 良久,他方才攒够力气,缓缓开口:“你可知五千是五百的十倍?” 他狐疑地看了谷星一眼,难道她不会算数? 谷星点点头,眉眼弯弯,“五千,五百的十倍,五十的百倍,五的千倍。” 她瞧见李豹子的头越埋越低,最后竟埋于双膝之间,两米高的汉子这般模样,倒显得几分可爱。 谷星内疚地摸了摸鼻尖,收敛笑意,正色问道:“你为何只打算印五百份?” 李豹子深吸一口气,反问:“那你为何要印五千份?” 他语气不疾不徐,目光沉稳,“寻常书坊、书肆编印贩售小报,或谈政局,或载新闻,或录奇闻,或记逸事,《大事件》当属何类?” “这些小报散布京城,或张贴于茶馆,或售于书铺,然而即便老牌报刊,若无爆款内容,亦难销千份。至于印上万份者……” 李豹子顿了顿,语气一滞。 谷星见状,满脸疑惑,连看了他好几眼。 半晌,李豹子才幽幽续道:“上一次有报刊印上万份……还是三年前……” “三年前?”谷星追问。 李豹子轻叹,“三年前,萧枫凛连中三元,天下人皆好奇他面具之下的真容……” 谷星张了张嘴,登时哑然。 继而,她讪讪一笑:“竟是如此。” 没想到竟在这里遇上了她们的“老朋友”…… 系统闻言,默默点头,满脸自豪之意,“不愧是男主。” 李豹子揉了揉眉心,叹息更深:“总之,欲售千份,谈何容易?更何况,我们方才创办报社,名*声未显,手头亦无重磅新闻。再者,《大事件》七日一刊,发行迅捷,消息更迭亦快,纵然拼尽力气抄出五千份,恐怕最后也不过化作废纸一堆。” 谷星闻言,若有所思,眼珠子滴溜溜一转。 李豹子心头一跳,顿生不祥之感,急忙道:“你不会想在萧枫凛身上编排些子虚乌有的消息吧?!” 谷星那抿嘴含笑的模样,为这猜测更添几分确信,他登时倒吸一口凉气:“你竟敢打咱们金主的主意?!” 李豹子的神色,惊恐得宛如被鬼扑了面,双眼圆瞪,嘴角微颤,恨不得立时远遁。 谷星见状,顿时笑得东倒西歪,一时竟喘不上气,好半晌才勉强止住笑意,眸光盈盈,“他若是愿意,我倒也不介意给他留个版头。” 这么一张清冷美人的脸庞,若真放在小报上,销量如何也得值个三万份吧。 她一边抬手拭去笑出的泪痕,一边收敛笑意,嗓音微微发哑:“李大哥,你便听我的,帮我寻些人来,助我将这五千份顺利发出罢。” 她顿了顿,目光灼灼:“不过,短期内要凑够这许多识字读书之人并不容易,你可有法子?” 李豹子眉头紧锁,犹疑片刻,终究叹了口气,低声道:“……有。” 他抬眼望向那幽幽篝火,沉思须臾,方才缓缓开口:“若是寻常时日,想聚齐这么多人,确实不易。可巧就巧在这十二月……” 谷星闻言,微微挑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李豹子目光深邃,语气略带几分沉重:“前些时日,会试方才落幕,你可曾注意到,京中街头忽地多了许多文人?” 谷星皱眉回想,的确,她穿越而来之时正值十一月,茶社酒肆之中,随处可见手捧书卷之人,原以为是京城民风好学,不想竟是这般缘由。 李豹子轻叹一声,缓缓道:“能赴京赶考者,皆是历经层层选拔的才俊之士。然而科举之路,宛如独木桥,会试、殿试竞争何其惨烈,结局你我皆知。” “三年一度会试,参加者多至八千人,可最终能顺利通过会试、入殿试者,又有几何?” 谷星心头微微一动,想起前几日偶然路过官府门前,见那石墙之上新揭的榜单,密密麻麻,然仔细数去,却寥寥无几…… 她低声喃喃:“不足五百……” 李豹子长叹一声,声音低沉:“没错,不足五百。那余下的七千五百人,又将去向何处?” 他顿了顿,目光落入跳跃的火光之中,缓缓道:“家境殷实者,或可再战三年,待下一科再试运数;若家中有门路,便入私塾为师,或投身官府,做那幕僚之职;若才学出众,或可依附世家大族,为其门客;再不济,亦能在书肆抄书卖字,勉强糊口。” 他轻轻一嗤,语气里透着几分冷然:“听来,似乎皆是出路。” 第35章 “实则不然。” “这些去处,早有人占据,甚至有些名额,未及会试便已有主。” “若无出路,亦无门路,那便只剩一条死路。” 谷星听得怔住,嗫嚅道:“没……没那么夸张吧。” 可话一出口,她脑中却闪过宿舍里那位隔壁专业的学姐,她出身的省份竞争极其激烈,三战高考方才考入这所大学,分数比自己足足高了八十分,才最终落得同一所学校。 虽说自己也是调剂捡漏进去…… 这么一想,谷星也倏地沉默了。 李豹子摇摇头,他少时便跟着家中长辈经营书肆,富家公子来他铺中买书者不在少数,然更多的,却是那些囊中羞涩的寒门学子。 许多人连一卷书都买不起,便在书铺中站上一整日,翻阅诵读,只盼能记下几分文章。 然而,十二月一过,京城的书生便会渐渐稀少,四散他方。那些无钱无路的,最终沦为流浪文人,甚至乞丐的,也不在少数。 冬雪飘零,他曾亲眼见过前些日子还在他书铺门口偷偷看书的学子,数日后竟倒毙街头,被白雪掩埋。 他轻叹一声,不愿再言。 “你若真有法子将这五千份报纸售出,那我便为你召集这一支书生队伍。”他收敛情绪,声音微顿,复又道,“若他们能得些银钱,谋得些许归处,也不失为一善举。” 谷星闻言,却只是莞尔一笑,缓缓道:“五千份?这才刚刚开始罢了。” …… 次日未及天明,谷星便从被窝里爬了出来。 她随手舀了瓢冰水洗脸,寒意直冲脑门,冻得她瞬间清醒。 一出门,便见院中剑光流转,云羌正练剑于晨曦未至之时。 谷星看天色尚早,索性寻了处避风之地,悠然欣赏起云羌的剑法。 她自是不懂刀枪剑戟,然观云羌剑势凌厉,招招暗藏锋芒,出手沉稳精准,不见丝毫虚招浮华。如此剑术,若非名师所授,再加经年累月实战淬炼,岂能凭野路子自悟至此? 她在一旁将云羌的一招一式看在眼里,嘴角渐渐勾起,满脸姨母笑。 若回到现代,她定要和小喻好好说说云羌的事。 云羌的手缓缓放下,她练剑素不受旁人目光所扰,但谷星在一旁边看边笑,让她剑意随着呼吸都乱了几分。 手腕一翻,剑锋旋转于空,铮然入鞘。 她朝谷星那处走去,“怎不再多睡一会?” 往日天未亮,谷星连眼都不曾睁开,如今竟起得如此之早,实在稀奇。 谷星将手中毛巾递过去,云羌愣了一瞬,方才接过,随意擦去额角薄汗。冰凉的布料贴上微热的肌肤,温度渐渐平复,她这才抬眼望向谷星。 谷星笑嘻嘻的,正欲开口,一张嘴却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她眼睛一眯,才懒懒开口:“今日事多,我得去京城附近的大小寺庙都走上一遭。” 如此一算,竟有十余座,怕不是要天未亮便启程,待夜幕低垂方能归来。 话音方落,便听云羌语声果决:“我与你一同前去。” 谷星愣愣抬眸,对上云羌微蹙的眉峰,只见她神色沉静,目光中透着不容置疑之意,又重复道:“我与你一同前去。” “不行。”谷星断然摇头,“你我二人若是都走了,李大哥一个人留在破庙里,只怕要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这实在残忍…… 谷星话音刚落,瞥了云羌一眼,见云羌依旧是那副冷脸模样,似乎并未将她的拒绝放在心上。 可细细看去,却觉有些不对。 云羌虽神色不动,然那双眸子却不偏不倚,直勾勾地落在她的左手之上,目光沉沉,未曾移开半分。 谷星微微一怔,片刻后,心中骤然了然。 她抬起左手,在云羌眼前晃了晃,嘴角噙笑:“你是在怪我这个?” 左掌之上,隐约可见两道浅淡的粉痕,虽不碍事,却仍清晰可辨。 那时情势紧迫,她确是冲动了些。可若非那一剑及时拉开,如今男主恐怕早已入土三尺,坟头草都能拴马了。 她眨了眨眼,语气漫不经心:“那时也是事发突然。” 想来自那日之后,云羌便愈发粘人,恐怕与此事脱不开干系。 可云羌既非她的护卫,亦非死侍,充其量不过是她的好友罢了。朋友之间,护持相助自是应当,然那日云羌亦不在场,她的所作所为也该由自己承担后果,伤了也不过是自己运气不好,云羌何须自责至此? 她轻轻叹了口气,却不知该如何将这番话与云羌讲明。 遂转而笑道:“今日不会再遇上那瘟神,料来也无甚危险,你莫要担心。” 她话锋一转,语气悠然,笑意盈盈地道:“我听闻城郊石贡寺中,有一僧人相貌极好,待我今日去瞧瞧是真是假,回来再告诉你个究竟。”不知闲无忧可否守得‘世间第一美僧’之名? 清晨的天光自东方微微泛白,晨雾氤氲,隐约可见日轮破晓。 谷星伸了个懒腰,眯着眼望了眼天色,心知时辰不早,遂回身朝云羌摆了摆手,笑嘻嘻道:“你莫要跟着我,李大哥若是见咱们二人都不在,怕是当真要泪洒破庙了。” …… 然而不过短短六个时辰,谷星望着眼前情势,心中只想狠狠给自己两个耳光。 ——云羌若是不在,哭得凄惨的,怕是她与系统了。 第31章 “请说慢些。” 谷星微微蹙眉,执笔在册,细细记下面前引路僧人所述的施粥时辰、寺庙可容纳的人数以及诸般规矩。 如今京城内外寺观共十三座,道佛并立,两大三中,八小。 或因皇家笃信佛门,佛教之势远盛于道门。 虽无战乱,然世道不平,贫富悬殊。富者信佛者众,或为望福禄绵延,求功名显赫;贫者亦多入佛门,或为望来世清净,求现世安生。 她抬眸望向天际,只见落日西沉,霞光映照群山。心头暗道一声不好,如今还有最后一座长云寺没去。 她火速向僧人告别,提气而行,直奔今日最后一站。 谷星穿梭林间,疾步狂奔,风卷衣袂,枯叶飘飞。 终于在日头沉入山间前,赶到了这京郊大名鼎鼎的长云寺。 方才踏入寺前,便见长长的队伍蜿蜒至山门之外,施粥棚下人头攒动,香烟袅袅,颇具盛景。 谷星循着队伍望去,不禁微微挑眉。竟有如此之多的流浪者前来候粥,不愧是大寺庙! 她正思忖间,前方一名大小眼的流浪汉回头看了谷星一眼,眼神中满是不解,“你怎也来得这般晚?” 他咕哝着,又低声嘀咕:“也不知道到我还有没有。” 谷星被突如其来的搭话惊了一瞬,旋即同那人攀谈起来,“为何大家都在门外等施粥?” 她今日探访京郊十二座道观寺庙,发现无论大小,皆会腾出地方收留流浪者。 或僧人、道士宿舍的偏房,或禅堂讲堂,甚至有些大寺庙,另设丐坊或临时居所,专供流浪者寄宿,亦或让香客歇脚。 大小眼闻言,惊讶地看了她一眼,啧了一声惊呼道:“你是外来的吧?长云寺可从不留人。” 说罢,他自言自语般叹道:“有粥便足够了,哪还奢求其他?” 谷星目光微凝,盯着那绵延的队伍,眯起了眼:“为何不留人?” 大小眼瞅了她好几眼,挠挠身上破旧的衣衫,半晌摇了摇头:“不知。” “或许是怕扰乱僧人修行?” 扰乱修行? 她看未必……这长云寺究竟为何如此特殊? 听闻此寺背倚皇家,香客如云,香火鼎盛。 莫非真是家大业大,有恃无恐,无需以善举换善名? 可若果真如此,又与佛门经典所载之慈悲大相悖逆。 谷星随队伍缓步前行,未几,便轮到她与大小眼。 不料那执勺僧人手腕微颤,热粥竟溅洒而出,烫在执碗僧人的手背上。谷星见状,正欲开口询问伤势,便听那执勺僧人冷声斥道:“怎生得如此笨拙!” 谷星双目微睁,眼底闪过一丝讶色,微微侧目悄然打量两人。 这寺中恩怨,竟也叫她撞见了…… 谷星接过那沉甸甸的陶碗,浓稠的杂米粥腾起热气,食物香气扑鼻而来,饶是谷星,也觉此粥滋味定然不差。 她轻抿一口,温热的米汤顺喉而下,登时暖意涌遍四肢,驱散了一日奔波的疲惫。 谷星抬眼扫向长云寺的牌匾,心道怪不得众人对长云寺不留人的规矩毫无怨言,这一碗粥下肚,烈鬼都得投降。 她三下五除二地喝完,擦了擦嘴角。随即快步走向那正在拆卸施粥棚的僧人,双掌合十,微微颔首:“师父吉祥。” 那僧人回礼,静待她言。 谷星正色道:“我乃报刊《大事件》主编,今日走访京城诸寺庙道观,意欲详录冬日施粥时辰及收留流民之事。不知可否告知详情,更甚者,允许我入寺一观?” 第36章 言罢她自袖中取出一张牙帖,双手递出。 然而那僧人仅淡淡扫了一眼,随即移开视线,“阿弥陀佛,施粥之时辰,自可告知。但长云寺乃皇家佛门重地,为免惊扰僧众香客清修,从不收容流民。” “至于入寺一事……”他微顿,目光沉静,“谷施主可持介绍信或招待帖?” 介绍信? 谷星嘴角一抿,心中轻笑一声,若她只是个寻常流浪者,又何来这等贵人引荐? “无此物。”她收回牙帖,目光落在僧人身上,细细打量。 对方年不过弱冠,观其身着僧衣虽素净,却料质上佳,绝非寻常僧人所能穿着。 这长云寺,当真比她想象的还要藏龙卧虎。 僧人合掌微躬,透着一股疏离之意:“佛门重地,若无介绍信,恐难为谷施主指引。” 说完便只草草告知施粥时间,随即转身与其余僧众一道入寺,将庙门缓缓合上。 只余谷星一人立于原地。 此时炫了两碗杂米粥的大小眼回过头,见她仍杵在那儿,便开口问道:“你今夜在哪过夜?我倒知有一暖和去处。” 谷星回眸瞥了他一眼,轻轻摇头:“不必了。” 她顿了顿,忽而话锋一转:“倒是有个活计,想请你跑一趟。” 大小眼眉头一挑,兴致顿生:“什么活计?” 谷星不答,径自从手提袋中取出纸张,提笔草草写了几字,随后信手一折,一只千纸鹤在她掌中徐徐展开。 她将纸鹤递到大小眼手中,言简意赅:“替我送至城北破屋旁的槐树下,大喊一声‘谷星’。” “若有一名持剑黑衣男子,便将此物交于他手。” “若他不在,便寻一名身长两米的壮汉。” 谷星抬手,又从袖中摸出二十文钱放入他掌中:“工钱先付一半,送达后,他们自会给你剩下的。” 大小眼本以为今日来迟,恐怕施粥已尽,不曾想不仅喝上热粥,还得了一桩意外之财。 他望着谷星,眼神透出几分好奇。 见此人容貌干净,发丝整齐,外披冬衣棉袄,内里却是破布条之衣。 乍看之下,与寻常流浪者无异,可细细分辨,却又不似那些漂泊无依之人。 他忽地一笑,眼中多了几分趣味:“放心,我脚力极好,定保你这消息平安送达。” 谷星闻言亦微微一笑,却未作多言。 就连施粥大小眼都能来迟,谁知这信是否真能顺利送达? 与大小眼别过后,谷星身形一闪,隐入山涧密林。 落日沉没,暮色如血,林间幽暗压抑,残光透过枝叶洒下斑驳冷影。 死寂中偶有野兽低鸣,带着不祥的回音。谷星穿行其中,难言心中不安。 她屏息潜行,选定一处矮墙,翻身而入,悄然遁入阴影。 寺庙深藏密林,殿宇巍峨,远超城中大道观的规模。更令她意外的是,此地竟有官兵驻守,巡逻严密。 她眯眼观察片刻,轻声嘀咕:“原以为有十八铜人、扫地僧拦路,如今一看……竟只是寻常官兵。” 系统无语:“你竟然还有心思玩笑?若被逮到,我赌男主绝不会来捞你。” “好巧,我也赌他不会。”谷星轻笑,步步潜行避开巡逻,在寺中静觅可疑之处。 然而寺庙广阔,廊道交错。她一无指引,二无地图,只能在夜色中摸索前行。 转过回廊,藏经阁赫然在望。 谷星本欲绕路离去,却忽地想起闲无忧那“一夜疯癫”之事。 她眸光微动,心间陡生念头,便不再迟疑,悄然向阁门靠近,正准备寻隐秘处撬锁潜入时, 却冷不丁地发现,那沉重的木门竟只是虚掩而已。 她低声喃喃:“……佛门最重典籍之地,竟然就这般门户大开?” 更怪的是,周围竟无半个官兵守卫。 谷星心生疑惑,半晌还是推门而入,屏息穿行于书架之间,轻步徐行,沿着楼梯缓缓踏入地下一层。 幽暗之中,却见一抹烛光微微跳动。 她循光而行,步伐轻若落叶,穿过层叠书架,渐渐靠近那处隐埋深处的角落。 忽见案前灯火微明,三人围坐,伏案疾书,仿若凝神于秘事之中。 这三人衣着皆非寺中服饰,更像寻常香客。 然寻常香客,又怎能夜入藏经阁? 更何况此时正值晚课,寺中僧众香客皆应在法堂诵经礼佛…… 谷星躲在暗处,轻声靠近,试图看清他们的面容。 然而她微微挪步,脚尖不慎轻触书架,发出“哒”的一声。 虽不算响亮,却在死寂的藏经阁内显得尤为突兀。 三人闻声,猛然回首,目光瞬间锁定她藏身之处。 谷星暗叹一声不好,脚下一动,立刻后撤,身形如风般掠过书架之间。 然而这藏经阁纵横错落,通道狭长,宛若迷宫,进来容易,出去却难。 她屏住呼吸,耳畔尽是急促的脚步声与心跳声。 忽地眼前一暗,竟是一条死路! 而身后三人提灯而行,脚步沉稳,正步步紧逼。 谷星咬牙,正欲强行突围,手掌却无意间触及墙角,下一瞬,脚下骤然一空,她猛地坠入暗道,尘土飞扬,机关闭合彻底封死通路。 谷星勉强撑地爬起,边忍着晕眩摸索前行,边探手入袋寻找火折子。 然而指尖却摸了个空,她心下一沉,这才想起,昨夜李豹子火折受潮,她将自己的递出后,竟忘了补充。 她低咒一声,只得屏息凝神,依着系统指引摸黑而行。 四周幽深寂静,指尖触及之处,皆是陈旧堆叠的经卷杂物,层层叠叠,行走间稍有不慎,便易绊倒。 谷星心生疑窦,正欲细问这些典籍内容,谁料脚下忽然又是一空。她猝不及防地身形失衡,整个人顺着斜坡一路滚下。 一息、两息…… 不知滚出几丈远,她终于冲出密道,重重跌入一处幽暗房间,尘埃四起。 谷星趴在地上,抱着脑袋,疼得眼前金星乱冒,耳畔嗡鸣不止。 然而下一刻,她耳边响起系统倒吸凉气的声音。 谷星皱眉正欲开口,便听系统语气颤抖道: “谷星……你觉得,人……何时会双脚离地?” 谷星一愣,脑子还未转过弯,揉着额头嘀咕:“你瞎说什么呢?” 她翻了个身,正准备爬出那逼仄空间,余光忽然瞥见旁边立着一道身影。 谷星屏息,定睛一看,随即心中骤然一寒—— 那人双脚悬空,脚尖离地,尚有两掌之宽。 第32章 人何时会双脚离地? 谷星心头一凛,后脊泛起一丝凉意。 ——不是死尸,便是鬼神。 可她素来不信鬼神之说。 也无意与这双脚离地之人打交道。 谷星试探着推动方才跌落的暗道,然而任她四下摸索,却不知机关如何触发。最后摸了满手灰尘,也未能寻得出口。 她微微蹙眉,目光缓缓扫过室内,确定四下无第二双脚后,方才小心翼翼地爬出床底。 可她刚探出半身,便与那“好兄弟”来了个四目相对。 月光惨淡,斜斜透过窗棂,将室内映得半明半暗。 那人双目微睁,唇色青紫,舌尖微伸,整个人如一根僵直的枯木,吊于梁上垂落的麻绳之上,直勾勾地盯着谷星。 屋外风声呜咽,寒鸦惊飞,窗扉微颤,隐隐传来砸门之声,竟透着几分森冷鬼气。 谷星眉头微皱,心觉这短短一瞥的创伤,便需要一生去治愈…… 系统更是连惨叫都省了,直接晕厥过去,躲入她的脑海之中,不敢冒头。 谷星无奈,长长叹了口气。 转念一想,长云寺乃佛门清净之地,却有人悄然伏尸禅房,悬梁而亡,此事断非寻常。 于是她借着月光,凑近细看,想辨清死者的面容,仔细察其特征。 然这一凑近,却察觉出一丝异样。 此人并非自尽! 可若为他人所勒,凶手力道均匀施加,勒痕当水平整齐,深度一致。又岂是如今这种断断续续,深浅不一的奇异褶皱状? 谷星目光缓缓扫向死者面部与双手,挣扎之痕依稀可见。 此人分明是被人勒死后,伪装成自缢之状,悬于梁间。 但他究竟被何物所缠最后窒息而亡,终究难以定论。 谷星退后一步,轻嗤一声,“真是见鬼了。” 没想到自己刚从藏金阁窥得三人秘密,瞬间又落入命案现场。 这长云寺,倒当真是个神奇之地。 如此看来,闲无忧的疯癫,似乎亦有迹可循。 他究竟是掌握了多少秘闻? 她这一退,方才将这吊死之人看了个全貌。 此人并非寻常僧侣。 他身着绯红僧袍,袈裟之上,金线织就祥云纹,精致繁复。袖口与衣摆处皆绣有莲花、八宝纹等佛门吉祥图案,绣工细密,针脚繁复,气度非凡。 第37章 谷星扫了数眼,惊讶此僧怎无念珠伴身? 佛门戒律森严,念珠乃僧侣随身之物,况此人身份非凡,理应寸步不离,怎会不见? 她心下微疑,正欲细看,脚下忽然一滑,险些失衡。 谷星低头一瞧,自己竟踩中了一颗圆润光滑的珠子,而在那床下、案前,滚落了一地的念珠,星星点点,隐没于幽暗之间。 她蹙眉回忆,方才躲藏于床下之时,便瞧见了这些珠子,只是当时心神全被那双离地的脚所震慑,竟一时忘却。 她缓缓俯身,拾起一颗念珠,指腹轻揉,凑近鼻尖。 淡淡的沉香萦绕,气息清远幽静,正是顶级沉香制成之物。 心念电转,此人若非长云寺主持,亦该是执掌一方的大德高僧。 然而此刻正值酉时三刻,全寺僧众皆应在法堂诵经,他却为何独死禅房,且死状诡谲? 长云寺之中,除却那诡秘的藏经阁,其余地方官兵巡逻森严,若非她误入密道,恐怕连靠近此地都难。 更令人不解的是,凶手为何要刻意伪装成自缢之状? 谷星眸色微沉,指尖轻捻念珠,终是悄然将其收进手提袋中,随后环顾四周。 此处乃禅房内室,约十五步方圆,陈设清雅简净,书案、书架、禅床、佛龛一应俱全。 窗棂半开,惨淡月光斜映而入,映得案上微尘浮动,另外的一处光源,便是佛龛香案上燃着的一炷红烛。 烛火摇曳,将屋内映得虚实莫辨,诡谲非常。 谷星缓步上前至书架前,扫了一眼那卷散落在地的佛经。 她拾起一看,乃是《金刚经》,指尖触及经卷,竟觉其略带湿润。 谷星微微一怔,心觉怪异。 半晌她敛神将《金刚经》复位,目光缓缓掠过满架书籍。 可一眼望去,尽是佛门典籍,书页黄旧,梵文密布,使她不禁哑然。 她随手挑出一两本翻阅,却觉此处幽暗,烛光微弱,纵使翻看,也难以辨清内容。 突兀间,窗外寒鸦惊叫,幽幽夜色中显得格外刺耳。 谷星心头一跳,倏然隐入窗台暗影之中,微微探头朝外望去。 只见一名僧袍加身之人步履匆匆,左顾右盼,似在避人耳目,竟向这间房舍靠近。 谷星眉头微蹙,心知此地不宜久留。 然目光一扫,却见书案之上,摊开着一本佛书,书页间隐隐露出一角信笺,似是随意夹藏。 谷星眉梢微挑,直觉此物可疑之极。她指尖轻扣书页缓缓翻开,眸光一扫。 只见信笺之上,笔迹潦草凌乱,墨迹稍显晕散,似是仓促书就: 【弟子罪孽深重,蒙佛庇佑,却行贿爵售禄之事,欺天罔人,愧对苍生,愧对佛祖】 谷星双眼骤亮,眸中光芒瞬时熠熠生辉。 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这可是天大的猛料,《大事件》首期的爆款新闻,竟就这般送上门来! 萧枫凛所定的任务,这下岂不迎刃而解? 但她未急着收起书信,而是眯了眯眼,细细端详那笔迹,又觉凶手此计破绽百出。 若熟知死者笔迹之人,焉能不察? 难不成这书信真来自死者之手。 又或者……凶手有足够的自信,这封“遗书”能瞒过其他人? 思及此处,谷星眸色微敛,心头高呼有趣! 如此看来,这封遗书她若带回去,未必能立刻派上用场。 倒不如就留在此处,静观事态如何发展,兴许能钓出幕后之人。 呼吸间,门外一道微不可察的脚步声逼近。 谷星敛下笑意,迅速掩好佛书,回身便隐入窗台暗影之中。 未及片刻,房门前已然立着一道身影。 那僧人步履谨慎,掌心微抬,竟未叩门便作势欲推门而入! 谷星眨了眨眼,望着眼前的红色弹窗,深知再继续逗留,当真要玩脱。 于是她悄然攀上窗台,就在那人踏入屋内的刹那,她灵巧地翻出窗外,指尖轻扣窗棂借力,落地无声。 然而就在她跃出瞬间,眼角余光微扫,捕捉到那人尚未踏进屋内的另一只脚。 那脚穿着一只深蓝绫布鞋,鞋面绣有雄鹰暗纹,不见一丝僧鞋之意。 这分明是武职官员的制履! 第33章 谷星微微一愣,然而不过瞬息便回过神来,疾步前行。 片刻她便将警报弹窗甩在身后。 谷星在夜色中兜兜转转,最终寻得一处琉璃宝塔。 那琉璃塔高足四十丈,玉瓦青砖,层檐飞翘,矗立于夜色之中,如一柄直插云霄的佛刃。 她望了望塔身,目测可行,随即手腕一翻,鹰爪钩破风而出,直直勾住塔檐。 她攀索而上,足尖轻点塔身,身形敏捷如狸猫,然寒风凛冽,檐角积雪未融,她脚下一滑,险些坠落! 谷星心头狂跳,耳畔唯余猎猎风声,她本能地回头一瞥,脚下寺院如星点棋盘,万籁俱寂。 太高了…… 她顿觉头皮一麻,连呼吸都滞了一瞬,心中暗骂自己一声,忙将脸贴在佛塔檐角缓了好几口气,方才稍稍稳住神。 但不过片刻,她便甩开那丝心悸,再次扬手,鹰爪钩精准甩出,勾住更高处塔檐,直至攀至塔顶,方才停下。 她翻身跃至佛塔阴面,寻了一处隐蔽之地,瘫坐其上,猛地捏着矿泉水瓶灌了一大口水,这才眯眼打量起长云寺的全貌。 整座寺院依山而建,背倚黄关山,面朝都定河,布局严谨,层层递进。 自前殿至后院,皆以中轴对称铺陈,长廊蜿蜒,殿宇连绵,偶有巡逻官兵持灯而行,灯火游弋夜色,如蜿蜒而动的红光游龙。 她自后院僧舍的矮墙翻入,避开守卫,潜行至藏经阁,岂料一时失察,误踏暗道,待回神时竟已跌入那方丈禅房。 此刻立于高处俯瞰,方才惊觉这大雄宝殿、藏经阁与方丈禅房的布局竟自成一体,与寻常寺院迥然不同,隐隐透出一丝异样。 一愣神,忽闻钟楼传来声声钟鸣,当是晚课结束了。 然而佛堂中竟有一尊贵妇人,在众人簇拥之下缓步而出。 谷星微微眯眼,目光沉沉地追随那抹身影,直至马车驶出山门,渐行渐远,看不见踪迹才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望向佛堂。 此时僧众已然有序散去,偶有几人留在佛堂整理供器,待收拾妥当,亦熄灯锁门,陆续离去。 谷星抬眸望向城中方向,眉头微蹙。 她酉初托大小眼将纸鹤交与云羌。他就算是爬,半个时辰也该爬到了。 更何况云羌脚程极快,半刻亦足矣。 然而此时已至戌初,云羌却仍未现身,那只怕今夜都不会来了…… 谷星立于佛塔最高处,俯瞰整座寺庙,只见天幕之上,月亮被厚重云层掩盖,忽明忽暗。 她倏然生出一种预感,今夜注定不平静。 愣神之间,便见那高僧的禅房门前围了两人,似是发现那尸体。 少顷,几道人影自四方而来,步履匆匆,直奔那高僧禅房。 谷星眼神一眯,嘴角微扬,觉得今夜的好戏要开演了。 可到底要如何才能抢到那第一排的观席,谷星轻叹一声,抬手摸了摸自己茂密的头发,眉心微蹙。 僧人之间必然相识,若贸然潜入,反倒更易暴露。 她头疼地戳了戳绵羊系统,低声道:“你不如去现场看看,给我带回前线消息?” 系统当即小脸一黑,哼了一声,直接躲进小黑屋,让她自生自灭。 她无奈收回手,望向被众人围拢的高僧禅房,心中好奇难耐,正思索间,忽然又瞧见几名僧人步履匆匆,往寺庙正门迎去,似是在迎接什么贵客。 她眼神微动,随即身形一闪,顺着绳索自佛塔之上滑下,足尖轻点地面,落地无声,随即隐入黑暗之中。 谷星屏息掠过几处僧舍,原本想寻个落单士兵,未曾想,目光一扫,却见一名身着仵作服的青年,背着一个小木箱,似在满地找寻什么,额角满是汗意。 那人不过二十出头,来回张望片刻,忽地眉头一舒,面露喜色,竟匆匆冲入一旁的茅厕。 谷星眉梢一挑,也不疾不徐地跟了上去,潜入了那人的隔壁间。 才刚踏入,便听到里头传来一阵哀呼声。 谷星额角一跳,掩鼻抿唇思索片刻,最终还是出声问候:“你可还好?” 里头的青年明显被吓了一跳,声音抖了几分:“不好,不好!” 他沉默片刻,又犹犹豫豫地开口:“你可……可有草纸?” 谷星捏了捏鼻子,“我有是有,可我不知你是谁,若给了你,以后我又上哪儿去寻你还*我?” 隔壁的人顿时一噎。 他显然没想到茅厕之中竟有人能斤斤计较至此,连张草纸都得有借有还…… 短暂的沉默后,方才无奈道:“……我是来支援的仵作——古兴。” 第38章 那名字一出口,便惊得谷星一怔。 她微微偏头看向那一木板之隔,与自己名字颇为相似的倒霉蛋,心中顿时有了一个想法。 里头的青年继续絮絮叨叨:“我出去找着旁人便还你。” 说完,他沉默几息,忽然觉得不对劲,算了算时间,估摸着这人不太可能一直在茅厕里等他还草纸,遂干脆道:“……算了,今日事了,我亲自送还可好?” “我第一次来长云寺,实在一个相识之人都无……” 他说着,见对方迟迟不应,心中顿生不妙预感,忙道:“你不会真要让我在这茅厕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吧?” 正欲再开口,忽见一只手捏着几张草纸,从木板缝隙下缓缓递了过来。 古兴顿时感动得几乎热泪盈眶,立刻伸手接过。 谷星递出草纸递后,便出了茅厕,站在茅厕不远处,静静等他出来。 不多时,青年果然急急忙忙地走出,左右张望,似在找寻方向。 谷星微微抬眸,仔细打量此人。 他身量与自己相差无几,顶多高上三四公分,若非细细对比,肉眼几乎难辨。 而那青年同样在打量着她。 透着夜色,他瞧见谷星身着一袭枣红色冬衣,并非僧侣,心中疑惑正起,随即又想到这人方才竟与自己在茅厕里争草纸,顿时有些憋屈,索性老老实实道:“多谢赠纸之恩,我必不忘。你叫什么?待几日,我定当送还。” 谷星抿唇一笑,摇了摇头,语调轻快:“太客气了。我一向做好事不留名。” 她没有回答,反倒随口一问:“你接下来要去何处?” 古兴这才回过神,猛地惊觉自己还要去办正事,连忙四下张望:“差点忘了,工作要紧!” 话音未落,他忽然面色一变,额角沁出冷汗,原地蹲下:“哎哟——” 谷星挑眉:“你这是怎了?” 古兴捂着肚子,语带哭腔:“我一紧张就容易肚痛。今日师父休沐,我代替值守,结果这长云寺一个相熟之人都无,更是紧张得要命……” 谷星唇角微微一勾,眸光一转,坏水顿生。 “我教你一个让肚子止痛的法子。” 古兴一怔:“什么法子?” 然而他话音未落,下一瞬,便觉后脑一痛,眼前一黑,身子一软,彻底倒了下去。 谷星看着躺倒在地的青年,笑眯眯地卷起袖子。 她手脚麻利地将古兴的衣服扒了个干净,利落地换上,又取下他的令牌,随手将几张多余的草纸塞进他嘴里,三两下便将人绑在了个无人注意的角落。 待处理好这一切,她又从手提袋中掏出那套为cos穷鬼而准备的化妆品,蹲在角落迅速化妆。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待她抬头,镜中人已换作另一副面孔。 除却身形气质尚有些许不同,竟与那倒霉仵作有七八分相似! 谷星嫣然一笑,觉得这把稳了。 她信步而行,一路畅通无阻,直奔那高僧禅房。 途经之处,巡逻官兵往来不断,然而她此刻身披仵作之袍,佩令牌而行,自是无人阻拦。 果然,几名士兵在察看了她腰间令牌后,便随意打量了她一眼,未曾深究,直接放行入了高僧禅房的内院。 而此刻院中已然聚满了人。 只见人群中央,一名身着藏青官袍的男子正负手而立。 他虎背熊腰,黑色束带勒腰而紧,袍面隐绣飞鸟暗纹,一双粗眉直冲帽缘,目光锐利,隐隐透着几分不怒自威之气。 谷星只是匆匆一瞥,便知此人绝非等闲之辈,连忙敛去目光,心中暗自揣度着待会的应对之词。 然而她尚未来得及上前,便被一只手突兀地拽住,猛地拽向一旁! 只见来人年近五旬,身着仵作服,神色不苟言笑,上下打量她一眼,眉头微皱,沉声道:“你便是阿亦的徒弟——古兴?你怎来得这般晚?” 谷星瞬间一怔,心中警铃大作。 不是说此人初来长云寺,并无相识之人么?! 怎地竟有熟人? 她心中飞快思索,面上却丝毫不露异样,眨了眨眼,神色平静地开口道: “肚子疼,在茅房蹲久了,没纸。” 那老仵作闻言顿时松开了谷星的手,悄无声息地在衣摆上擦了擦手。 “你这毛病还和小时候一样……”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随即摆摆手道: “罢了,快随我来,待会儿在我身旁打下手,莫要在大人面前胡言乱语,懂吗?” 谷星眼神微闪,心中暗松一口气,连忙老实点头,顺势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生怕露出破绽。 老仵作不急着上前向那藏青官袍的男子行礼,更未第一时间进入屋内验尸,而是兜转到几名僧人身旁,低声打探死者身份与细节。 这不免令谷星心生几分好奇,她侧耳细听老仵作与僧人交谈,眼角余光却不停扫视在场众人,脑中迅速梳理着所获讯息。 原来今日来此的贵妇人,竟是当朝太后。 只因冬至将至,太后欲于长云寺举行“荐福法会”,为皇帝、皇嗣及皇族祈福。 而今日太后携礼部、枢密院、僧录司诸多官员僧侣前来长云寺,商议典礼诸事,并提前礼佛诵经,设坛施斋。 那名身披藏青官袍之人,便是此番护卫太后的都承旨——梁飞。 本该随行返回的梁飞,原已护送太后离开,却在途中忽然收到一封密报。 密报言及,方才于晚课时因病退席的僧录,竟被发现死于禅房之内。 死因不明,事关重大。 然此事若惊扰太后,恐引宫廷震动,于是梁飞即刻折返,留驻长云寺处理此案,而礼部则继续护送太后回宫。 谷星心中了然,正盘算着该如何寻个由头混进去,便见老仵作终于闭了嘴,连忙趁机问道: “我们何时入内尸检?又为何不向那都承旨大人行礼问安?” 老仵作闻言,眉头微微一皱,目光凌厉地扫了她一眼,似有训斥之意。 他原本想直接呵斥,却又顾及同僚颜面,话音一顿,最终冷冷道: “……阿亦曾言你自幼聪慧机灵,怎连这等最基本的规矩都不懂?” 谷星蓦地被这熟悉的训斥语气一激,瞬间梦回教授研究室的恐怖回忆,背脊骤然挺直,老老实实挨训。 “你我皆非枢密院属员,并不需向枢密院官员行礼,也无须与其交涉。” “此刻我等只需候场,望、闻、问、切,可懂?” “待上官到场,方可进入禅房,正式验尸。” 谷星微微低眉,暗自思忖着自己与老仵作究竟归属于何衙门。 然而答案很快便降临了。 骤然间,众人脚步声由远及近,院内手持灯笼的影影绰绰,灯火摇曳,映得庭院光影交错。 而那紫色官袍的身影,便在光影浮动间,缓步踏入院中。 谷星目光一转,落在那人身上,待看清他的冰冷面具之时,心头一震,瞬间屏住了呼吸。 她一口气直接噎在了喉间。 她早该猜到的。 可她偏偏不愿相信这个答案…… “萧大人!” 枢密院都承旨梁飞迅步上前,径直掠过众人,于门前拱手寒暄。 “听闻大人今日休沐,何以在此?” 谷星趁机往旁缩了一步,极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悄悄向老仵作低语:“我忽地又肚子疼……待会儿我回——” 话音未落,便觉手腕猛地一紧,被老仵作一把拽住! 她蓦地一僵,猛然抬眸,便见老仵作一双鹰隼般的眼睛怒瞪着她,就连额角的皱纹都因怒意微微舒展。 “憋着!” 她甚至还没反应过来,便已被老仵作连拖带拽地扯到了萧枫凛面前。 “大人,卑职乃刑部仵作荀忠,现已做好准备,随时可进房内验尸。” 老仵作声音一落,萧枫凛淡淡颔首,目光扫过众人,随即停留在谷星身上。 “这位是——” 老仵作毫不迟疑地答道:“助手古兴。” 萧枫凛闻言,微微一顿,语气平淡,似是寻常寒暄。 “倒是个好名字。” 谷星心中一紧,悄悄屏住呼吸,垂眸压低存在感,心中暗自作法——求一道天雷劈向萧枫凛。 然而萧枫凛却未就此移开目光。 他似是随意地扫过她,语气平静,关心道:“你脖子可是有暗伤。” 谷星:“……” 她自然听得出男主话里的阴阳怪气…… 谷星的手指微微收紧,暗自思索着该如何圆过去。 然而她身侧的老仵作却是不依不饶,他膝盖猛地一顶,措不及防地将谷星惊得猛然抬头,正好对上萧枫凛那双含着冰的眼睛。 四目相对。 时间仿若静止。 第39章 萧枫凛神色不变,嘴角微微勾了勾,随即收回目光,语气不疾不徐地道: “那便辛苦二位了。” 老仵作连忙拱手,“本职所在,不敢怠慢。” 谷星双眼无光,心如死灰。 萧枫凛定是知晓她的身份了。 然而他却未曾当场拆穿,甚至未对她多加询问,想来是默许她以“古兴”之名参与验尸。 她暗暗咬牙,硬着头皮跟在老仵作身后,安静地扮演着着仵作助手“古兴”的身份。 “案情。” 萧枫凛淡声开口,随即轻轻抬手接过卷宗,示意僧众将情况如实禀报。 人群中,一名僧人低眉垂目,身形高瘦,面色苍白,似是惊魂未定, “小僧法号‘净寂’,平日里在无念师父房中奉茶,整理经卷。今日酉时二刻,无念师父言身体不适,需回禅房修养,遂离席晚课。” “待晚课结束,我与师弟一同前去送茶,叩门数次皆无应答,遂欲推门查看,岂料房门竟自内紧锁,门栓紧扣。” 谷星闻言眉目微动,退后数步,目光落在屋内门锁上。 那门锁似是被人自外面破坏,此时松动不堪。 净寂微微顿了顿,眉间透着惊疑不定之色,继续道: “我等以为无念师父正在歇息,便沿窗户察看,不料窗扉亦被不明之物抵住,竟无法推开半分。” “我与师弟愈发不安,恐师父身体抱恙,遂二人合力破门而入。” 他抬眼望了众人一眼,喉头微微一哽,半晌方才艰难地吐出后半句话。 “……不曾想,竟见无念师父……已然身死。” 谷星思忖之际,萧枫凛微微颔首,目光深沉地看了净寂数眼,随即扫向他身后另一名小和尚。 那和尚年岁尚小,面色青白,两腿止不住地微微发颤,似是惊吓未消。 萧枫凛收回目光,神色冷淡,语气沉稳。 “你们发现异样后,可曾擅动遗体或房中物件?” 净寂连忙摇头,双掌合十,语调低缓而恭敬: “回大人,弟子惊慌失措,不敢擅动,即刻通禀方丈。” 萧枫凛微微颔首,随即环顾众人,冷声问道: “寺中可有人夜间曾闻异响?” 众人面面相觑,静默片刻,一名驻守僧房外的士兵抱拳上前,沉声应道: “回禀大人,并无异动。今夜恭迎太后凤驾,寺庙守卫比往日更为严密,并未有何异常声响。” “即便是寻常巡逻,亦比往日更为频繁,然无僧人禀报曾听闻可疑之声。” 萧枫凛静静听罢,眸色深沉,未置可否。 然而就在此时,枢密院都承旨梁飞忽然开口,语气沉稳,却透着几分隐隐的不悦: “萧大人,今夜之事若闹大,恐会影响三日后的‘荐福法会’。” “可否待法会结束后,再行彻查?” 萧枫凛闻言却轻笑一声,目光锋锐地盯向梁飞。 “梁大人,这恐怕有些难办。” “此案乃命案,刑部奉旨调查,岂能因一场祭祀仪式而拖延?” 他语气一顿,随即淡淡补上一句,一丝面子也不愿留: “祭祀仪式固然重要。” “但若真因此而拖延重臣命案,岂不让天下人耻笑?” 谷星听得后背直冒冷汗。 原来萧枫凛这厮,不止对她冷言冷语,更是四面树敌,连枢密院的人都敢直接驳斥。 她暗自咋舌,心想着还是低调做人,安分苟活。哪知下一瞬,便撞上萧枫凛冷冰冰的一记目光。 “仵作验尸。” 谷星心头一颤,连忙低垂着头,老老实实跟在老仵作身后,步入禅房内室。 然而她才刚踏入门槛,瞳孔便猛地一缩。 那房梁上的尸体竟不翼而飞?! 她一瞬间寒毛炸起,几乎本能地扫视整个屋内。 比起她方才误闯之时,如今禅房烛火已然点亮,映得屋内光影浮动,一切清晰可见。 可正因如此,她只一眼,便看出这房间的异常。 原本吊于房梁之上的僧录,此刻竟端坐于蒲团之上,双目低垂,姿态平稳,仿若还在冥思禅定! 谷星心头猛跳,震惊地凑近一步,定睛一看。 是同一具尸体,绝不会认错。 可如今的死状,与她先前所见竟全然不同! 她呼吸一滞,目光迅速掠过尸体细节,随即心头骤然一沉。 死者的皮肤潮红,这分明是炭火中毒的征兆?! 第34章 谷星皱着眉,正看得入神,目光细细打量着尸体的异常之处,满腹疑问。 冷不丁的,耳朵忽地被人揪住! 她猛地一震,“痛痛痛”连喊三声,瞬间便引得众人目光尽数落在她与老仵作身上。 她脊背一僵,倏地闭嘴。 老仵作见状,连忙向众同僚赔罪,旋即转身低声怒斥谷星,“我道你惧尸胆寒,方才入门便惶惶难安,怎料转瞬之间,如鬼邪附身,竟与那尸首相偎相缠!” 他一肚子怒气,话音一落,却见谷星抿唇蹙眉,一脸乖巧。 老仵作沉默片刻,心中又生出几分反思,自己是不是训得太重了? 他皱眉轻叹,语气微微一缓,低声道: “我们仵作,为死者发声,要持敬畏之心,你可懂?” 谷星讨好地眨了眨眼,乖巧点头,嘴里“懂了,懂了”地应着,脑中思绪却如潮翻涌。 看来她离开后,那位假扮僧人的武官在禅房里大闹了一场,不止破坏了尸体,还破坏了现场,使得案件更加扑朔迷离起来。 她心念微转,眸光下意识地往都承旨那处瞥了一眼。 奇怪他为何不随着太后一同离开,反倒留在此地? 老仵作似是看出了她的不济事,直接递了纸笔,干脆让她别添乱,只在一旁记录他的口述。 谷星识趣地接过,连忙沾墨,细细书写。 半个时辰后,老仵作便得出尸检结论: “死者于禅定时点燃炭火,门窗紧闭,炭火燃烧,室内烟气不散,致使中毒昏厥,最终窒息而亡。” “无他杀迹象,或为意外身亡。” 谷星抿了抿唇,心下沉思。 也怪不得老仵作老眼昏花,如今尸身僵直,肤色潮红,宛如炭火中毒,而那原先清晰可见的勒痕、指缝间的血痕,早已模糊不清。 若非她先入为观,恐怕也难以发现那细微痕迹。 可若只当是寻常意外便草草收手,她又怎地给萧枫凛交差? 而《大事件》的五千份销量,又该如何确保? 她思索片刻,悄悄瞥向萧枫凛,只见这位刑部尚书神色淡漠,端站一旁,竟丝毫不见焦急,仿若不过是在加个夜班,毫无波澜。 谷星无奈地望向房梁。 她来时,确认僧录已死,尸斑渐现,无生还可能。 可那假僧人又是用了何种手段,让尸体呈现出“炭火中毒”之象? 她用笔杆戳了戳太阳穴,却理不出个头绪来。 现下当务之急,是要设法提醒老仵作尸身的异常。 可她误闯现场以及那密道一事,是断然不能吐露半分的。 谷星手指微动,自手提袋中摸索片刻,便摸出一圆球。 她眉眼微弯,顿时心生一计。 她往前走了几步,趁众人不注意,寻了个僻静角落,猛地身子一歪,仿若踩空何物,随即“哎哟——”一声,狼狈摔倒在地,吸引了全场所有人的目光。 她揉着后腰,一脸委屈地从地上爬起,嘴里抱怨连连,“这是何物?为何会在地上?让我一不小心踩到摔倒!” 众人见是那迷糊仵作,皆不以为意。 可就在此时,人群中一名小和尚陡然身形一震,目露骇色,声音颤抖道:“那……那不是无念师父的念珠吗?!” 此言一出,众人神色陡变,方才意识到,僧录的伴身念珠竟不知何时不翼而飞。 谷星垂眸,俯地找寻片刻,随即又在犄角旮旯之处拾得两颗残珠。 那假僧人虽刻意伪造尸身与案发现场,使之宛若意外,然而终究时机仓促,未能将散落在地的念珠尽数寻回。 正抬眸间,谷星便瞥见那双不久前才看到的鞋履——那双深蓝绫布面,暗绣雄鹰之纹的武职官履。 而此鞋之主,正是那都承旨。 此鞋乃官制所赐,非他一人独有。但他在目及她掌中那几颗零散念珠时,面色骤变,青白交错。 谷星垂眼,心中顿时有了定论——此人必然牵涉其中。 她微微一笑,将那三颗念珠递予小和尚查验。 小和尚仔细端详一番,郑重颔首,“确是无念师父所持之物。寺中僧人所用沉香木念珠本就稀少,更何况无念师父素来清贫,不喜更换,故其念珠色泽较深,极易辨识。” 萧枫凛闻言微微颔首,目光望向老仵作,途中不忘掠过谷星,“可确定此乃意外?” 第40章 老仵作连忙拱手,“依眼下所查,死者确显炭火中毒身亡之态。然而……此案多有疑点。” 方才他尚未下定论,此刻却因那念珠,隐约浮现的可疑之处愈发清晰。 “若此人果真因石炭中毒死于蒲团之上,那尸斑当聚于腿部、臀部,然而……此人尸斑竟多积于背部。” 他微顿片刻,似又想起什么,继续道:“除此之外,虽不甚明显,但其面部、颈部,乃至双手之间,皆有细微痕迹。” 谷星闻言,上前凑近细看,双眼微亮,心下暗赞——果然专业之事,还需交予专业之人。 她敛去神色,微微颔首,随即看向萧枫凛,道出老仵作未明言之意:“需开膛验肺,以证死因。” 然而此言一出,便被那都承旨厉声打断:“僧录乃朝廷重臣,岂能随意剖尸?!” 谷星侧目望向萧枫凛,见他眉心微蹙,心知此事棘手。 然而不过瞬息,萧枫凛目光轻扫过那具尸身,回道:“既如此,那便待明日一早,得皇上特旨,再行剖验。” 言罢,他微微一笑,视线又落向都承旨,“僧录乃朝廷重臣,却猝死于寺庙当中,死因不明。萧某身为刑部一员,领皇上俸禄,自当为圣上分忧,查明真相,还僧录一个公道。” 萧枫凛言尽于此,在场众人皆心知肚明。 都承旨纵使面色不悦,亦无可辩驳,唯能拂袖而立,沉默不语。 气氛顿时诡谲起来。 老仵作久历<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ags_nan/guanchang.html target=_blank >官场,深谙其中门道,低声嘀咕,恰被谷星捕捉:“奇也怪哉,萧大人今日并无当值。为何会出现于此?” 谷星一怔,险些没绷住神色。 还真是加班? “那他为何在此?”萧枫凛的突然出现,让她的马甲差点捂不住…… “不知,或是得了何人的密报吧。”老仵作摇摇头。 然话音未落,他便轻咳一声,重拾公事神色,挥袖指点谷星:“还愣着做甚?过来助我勘验现场。” 门窗正如那杂务僧侣二人所述,唯一的出入口,正是被他们撞开的房门,此刻门锁已然分离,虚掩而开。 而那窗户之所以紧闭难启,乃是因其后堆叠了数沓经书,严严实实地将其抵住。 屋内无外人足迹,亦无拖拽、打斗或窃取之痕。除却谷星方才拾得的三颗念珠,其余念珠皆不知所踪。 一侧炉盆中,炭火余烬微红,显然已然燃尽,唯残存丝丝焦炙气息,弥漫在空气之中。 谷星垂首记录,却蓦地察觉,老仵作自始至终未曾提及遗书一事。 她眉头一皱,转眸望向书案,心中一沉。 原本夹在佛书之中的那张纸,此刻竟已无踪! 她惊愕片刻,心知此案恐非一时半刻可解,心下暗叹,只得寻机提醒萧枫凛。 谷星环顾四周,总觉房中有何处不妥,却一时难以言明。 正沉思间,忽闻旁侧一人惊呼:“大人,这里有不明指印!” 谷星循声望去,只见一名同僚手持一卷《金刚经》,而那洁白的纸面之上,赫然印着一道触目惊心的黑色爪痕! 她猛然倒吸一口凉气,心脏几乎漏跳半拍。 ——那黑指印,竟是她的! 谷星两眼一黑,恨不得现场将自己的指纹给磨没。 这应是她在床底寻找密道机关,没找着后摸了一手灰,却未曾擦净。而那金刚卷因纸面微湿,较他物更易留痕,竟将她的指印清晰显影。 命案现场里唯一的可疑指纹,竟是她的…… 谷星心中狂跳,脸上神色不由得微僵,视线在众人间来回扫动。 该不会有人怀疑到仵作头上吧? 萧枫凛目光落在那黑爪印上,微微眯眼,旋即沉声吩咐:“比对指印。” 言罢,寺中钟声响彻天际,三更已至。 然眼下调查陷入僵局,尸体无法剖验,死因难辨,究竟是人为谋害,抑或意外身亡,皆无定论。 萧枫凛见众人困乏,索性不再强求,当即吩咐留下几名守卫看守现场,其余人等皆退下歇息,待明日皇上旨意送到后,再行后续之事。 谷星随老仵作在僧人安排下,分得一间单独的僧房。按理而言,仵作无品无阶,身份甚至不及寻常庶民,若非仵作年迈,怕是要与众人同住公房。然而此刻,她竟也得了一间单独房舍,虽不宽敞,却也免去了诸多不便。 不愧是长云寺,有皇室香火庇护,果然财大气粗! 谷星歇息片刻,心中又盘算起去寻萧枫凛。 她虽疲惫不堪,奈何想起那指纹与遗书之事,心底颇有不安。 更何况,那“正牌”古兴,此刻还在茅厕后室里熏着呢。 这么久,估计都该腌入味了…… 思及此,她推开房门,往院中张望一番,只见众人皆已熄灯歇息,院内空无一人,唯门口立着两名守卫把守。 她观察许久,终于寻得一处空隙,自后墙悄然翻出。 然而尚未走出两步,后领便被人蓦然一揪,旋即一阵疾风掠过,她尚未反应过来,便已被人拎入一间屋内。 谷星心脏狂跳,脸色微白,竟不知身后何时藏了人?! 自系统进小黑屋之后,她身后就不长眼睛了。此刻竟被人一把擒住,毫无察觉,实在可怖! 月光微洒,她微微仰头,终于看清眼前之人。 竟是萧枫凛! 她下意识地移开视线,目光落向方才出手揪住她的男子,赫然是阿信。 谷星心生不爽,暗暗将此仇记下。 气氛一时僵冷,萧枫凛微微眯眼,淡声质问,“你为何在此?” 谷星一怔,旋即扬眉,冷着脸反问:“你又为何在此?” 回复她的只有屋内的死寂。 谷星脸一横,决定退一步海阔天空,“想给小报编些趣闻八卦,不想竟误入这满是秘密的长云寺。” 说着她眸色微转,冷冷盯着萧枫凛:“倒是你,我听人说,你今日休沐。又为何会来出现在这长云寺当中?” 萧枫凛闻言,眸色微沉,似笑非笑地扫了她一眼,旋即缓缓取出袖中一物,随手展开,露出纸上赫然写着的二字——【长云】 谷星瞳孔微缩,心下一惊。 那纸鹤怎会在萧枫凛手中?! 她再度打量萧枫凛身侧的阿信。 此人一身黑衣,腰悬长剑,竟与先前她所描述的“黑衣持剑男子”误打误撞上! 谷星咬牙,暗骂了一句。 她猜到大小眼行事不靠谱,却没想到不仅没将云羌唤来,反倒将纸鹤交给了来寻她的阿信,最终阴差阳错地落入萧枫凛手中,硬生生把萧枫凛给招来。 大半夜的,谷星险些被这气得内伤,她捂住胸口,咬牙切齿。 罢了,事已至此,倒也省去许多麻烦。 她敛去情绪,深吸一口气,语调恢复从容,“你来也好,正巧省事。我便赠你一条情报。” 她略作思忖,斟酌着哪些能说,哪些不可说,思虑片刻,方才缓缓道:“那人并非意外身死,亦非自杀,似在与谁合谋买卖官位,你可知?” 话音落下,她本以为萧枫凛会追问,谁知萧枫凛未曾接话,反倒静静看着她,目光深沉莫测。 谷星微觉不安,正欲再添几句,不料萧枫凛忽而眯起眼眸,目中寒光乍现:“那黑爪印是你,你曾去过案发现场?” 谷星心中一跳,暗道不妙。 她本想敷衍几句,然而萧枫凛只消让人比对指印,便可得知真相,她根本无路可逃。 思及此,她索性耸肩一笑,坦然道:“我确是为寻新闻而来,只是未曾料到此寺竟守卫森严。 甚至今夜当朝太后也在此处…… “我入寺之际,恰逢追兵拦截,情急之下,便藏身于僧录的禅房。谁料回首之间,竟见那人吊死梁上。” “我到时,他已然身死,但推测约莫是刚咽气不久。”她缓了缓,又补上一句,“桌案之上,还留有一封遗书。” 她看着萧枫凛的眼睛,轻声复述:“‘弟子罪孽深重,蒙佛庇佑,却行贿爵售禄之事,欺天罔人,愧对苍生,愧对佛祖。’” 萧枫凛听罢,神色微凝,眸底寒意更甚。 谷星静静望着他,压低声音询问:“他当真买卖官位?” 萧枫凛表面虽是刑部侍郎,暗地里却为皇帝查贪肃吏之人。若僧录真有□□之事,他不可能全然不察。 可他却并未正面回应,仅淡然道:“说你该说的。” 谷星见他如此,轻笑一声,微微摇头:“你即便不言,我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她眸色微动,缓缓说道:“若让我来猜……僧录与那都承旨之间,定有不寻常的交易。” “只是我不解……僧录一介僧人,为何能与朝廷高官勾连?难不成长云寺的僧籍,竟值千金?” 萧枫凛沉吟片刻,终是道出,“你或许不知,僧录司掌管度牒之权。” 第41章 见谷星仍有疑色,他继续解释道:“当今朝廷,僧人需要持那‘度牒’方可入寺修行。而僧录司便是负责筛选推荐‘度牒’名单的官署。” 谷星闻言皱眉,嘀咕道:“可无论如何升迁,到头来不还是个和尚?”若让她每日吃斋念佛,人生还有何乐子可言? “未必。”萧枫凛摇头,转眸望向窗外,“你可还记得,近日会试已毕,再过数日,便是殿试。” “虽说与寒门士子相比,勋贵子弟多半更易成绩优异,然即便如此,落榜者亦不在少数。” “若无才学,无法科举入仕,那便另辟蹊径——入寺修行,借佛门庇护,获取地位,再由此踏入政坛。” 谷星闻言一怔,从未想过,原来有钱有权者,竟可走此捷径入仕。 她忽然想起李豹子曾对她提过的“坑位”之说,此刻才觉,她与李豹子还是想得太过保守了。 萧枫凛点到为止,背负双手,指腹微微摩挲,心中已然盘算,今夜该去查探长云寺的僧籍名册了。 他目光微转,阿信心领神会,未待吩咐,便悄然退下,消失在夜色之中。 待阿信离开,萧枫凛复又看向谷星,冷声道:“你可有证据,能证明僧录与都承旨私下交易?抑或是他篡改尸体,伪造成意外?” 谷星吸了吸鼻子,心里感叹萧枫凛的理解力果然逆天,但她表面却一本正经地回道:“没有。” 萧枫凛眼眸微眯:“那你为何独独怀疑都承旨?” 谷星嘴角一勾,漫不经心道:“自是猜测。我若不猜他,便猜你了。” 她眼神闪烁,故意避开萧枫凛的视线。 她心知,都承旨并非凶手。 但都承旨是否知晓暗道的存在? 若知,为何还要乔装成僧人,自正门而入? 若不知,他又如何将此案伪装成密室意外? 而且那真正的凶手又是何人? 他又为何要杀僧录? 这谜团一时解不开,谷星便不再多想,话锋一转,问萧枫凛:“皇上的圣旨明日可否下来?” 萧枫凛挑眉,意味不明地看着她。 她理直气壮地坦言回道:“我家的新宅三日后便要举行仪式入住,若案子拖太久,怕是要耽误。” 萧枫凛闻言,目光微动,“你若急着回去,我现在便可让阿信送你离开。” 谷星呵呵一笑,“瞧您说的,单我回去有何用?” 又眨了眨眼,决定拿萧枫凛开刷,“我们新宅仪式的一号贵宾——萧大人您,可还在这呢?” 见萧枫凛未作声,她愈发得寸进尺,眸中笑意更甚:“不如萧大人再给我们新宅题个字?” “连中三元的天才,京城第一红人萧大人的字,多少人求而不得呢?” 当然,她不过是嘴上客气一说。 就萧枫凛这倒霉体质,她都怕影响他们的小队的风水运气。 萧枫凛自是知晓谷星心中本意,直接冷淡拒绝:“你出了萧府,千万别说认识我。” 谷星听罢,嗤地一声笑了,懒得再调侃,转身便欲自行离开。 然未及迈步,便听萧枫凛凉飕飕地开口:“外头巡逻的士兵不少,你如何避开?待阿信回来,我让他送你回去。” 此话虽在理,可谷星此刻困意袭人,哪里还顾得上这些?她半阖着眼,摆摆手,打算自行溜回僧房。 不料萧枫凛语出惊人,淡声道:“顺*路,走吧。” 谷星倏地一怔,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然见萧枫凛已抬步前行,毫不多言,她自然不会错过这难得的待遇,连忙跟上。 夜色悠悠,烛火映在僧院檐下,二人影子交错,步伐不疾不徐,月光洒落,映得一片寂静无声。 待到次日清晨,谷星仍沉浸在梦乡之中,倦意未消,迷迷糊糊间,却忽听得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她皱着眉,翻了个身,懒洋洋地应道:“谁啊?” 见其依然不依不挠,谷星无奈爬至门口,打开门一看,发现来人竟是老仵作。未等她开口询问,便见老仵作瞪大双眼,神色震惊,声音更是带着一丝焦急:“你怎的还在睡?!” “又死两人了!!” 第35章 谷星望着那两具悬吊于半空的尸身,心中震骇,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这手段……已然是明目张胆的挑衅! 大雄宝殿巍峨庄严,殿高二十六米。殿内释迦牟尼佛像肃穆高耸,直逼七丈,俯瞰芸芸众生。如今那二人竟倒悬于佛目之下,距地五丈,身形僵直,面容狰狞,如同供奉祭祀的献礼。 老仵作立于一旁,喃喃低语:“奇怪,凶手是如何将二人悬吊至此?” 谷星盯着那尊金佛,心生奇怪:“若是借佛像攀登,当不算难事。” 此言一出,老仵作登时一惊,四下扫视,见无人留意,方压低嗓音急道:“饭可乱吃,话不可乱讲!何人敢攀踏佛身?况且此佛乃皇家御赐,铜铸中空,遍披金箔,尊贵无匹,岂容亵渎?” 谷星闻言微愣,不知如何作答,只得点头应下,又抬眸望向佛像。 众衙役自殿檐暗门进入,沿屋梁缓步上前,谨慎地将尸体解下。正如老仵作所言,竟无一人敢借佛像半分。 寺庙本乃清净佛门,凡俗红尘之事皆当隔绝,更遑论血腥杀戮。可如今却有人在佛前公然行凶,如此肆无忌惮,直叫满殿僧众惶惶不安。 此案再难掩盖,昨夜僧录殒命之事亦被翻出,虽住持方丈严令众僧闭口莫言,然而风声已起,恐惧之意笼罩整座寺院。 谷星目光扫过殿内众人,见他们神色各异,十人十色,多是骇然惊惧,而那都承旨更是脸色乌青,竟似要滴出水来。 她挑眉,顿觉此事更添蹊跷。 这二人究竟是谁?竟能令都承旨色变? 趁着老仵作忙于勘验,她悄然挪步至阿信身侧。 “这二人什么来历?” 阿信正指挥衙役封锁现场,见她靠近,眉头微皱,压低声音道:“离我远些。” 谷星撇撇嘴,毫不退缩,反倒笑道:“你若不告诉我,我便去问萧枫凛。” 阿信一噎,显然被她这满嘴威胁的模样气得不轻,沉默片刻才压低声音回答:“一人为礼部世家赵郡胡氏庶子;一人为太常博士兰陵百氏嫡子。” 说完他便被人唤走,只留谷星独自站在原地,怔怔出神。 昨夜她才与萧枫凛推测僧录之案,今晨便有世家子弟横死佛前,且被高悬半空,警示众人。 待那两具尸体落地,皇上的特批也已送达。 三具尸体并列而放,终是轮到她与老仵作查验真相之时。 谷星蹲下,先细看那两名死者。 二人死于今晨四更,皆着僧衣,颈间勒痕清晰,指甲间残留血痕,脸侧、脖颈、双手皆有擦伤,衣襟之上更沾有湿软泥痕,显然生前曾有过挣扎。 老仵作缓缓捏开其中一人的口腔,欲查看内里情况,不料尸身舌根微微翘起,竟似含着某物。 他眉头微蹙,手指轻拨,那物件缓缓从死者舌下顶出。 谷星定睛一看,心下一震,竟是萧枫凛所提及的“度牒”。 老仵作尚觉疑惑,然谷星却心神一震,顿时明了凶手之意。 凶手竟将度牒藏于尸口之中,昭然若揭,毫无遮掩! 此人分明痛恨“买僧卖籍”之事,才将此物以如此方式示众。 忽地,谷星心中猛然一跳,若僧录与都承旨之间确有交易,那必然会有账册记录。 她终于想明白,为何昨夜与老仵作在禅房勘查时,总觉有哪里不对劲。 ——是那书架,都承旨打乱了书架上经卷的位置。 她原以为是都承旨为了营造密室,刻意将经书取下堆在窗后,可如今想来,恐怕不仅如此。 都承旨或许先是将经书尽数取下翻找,未果后又仓促放回,但因不知原位,便胡乱归置,部分分于窗后,部分塞回架上,因此才显得怪异。 如此看来,他之所以滞留寺中,或许是因他还未能找到账册。 可若账册不在禅房,那僧录又会将它藏于何处? 谷星正沉思间,只见老仵作手起刀落,径直将尸体的肺部剖开。 那架势饶是谷星也不由得呼吸一滞。 “死者呼吸道黏膜发黑,但肺部未见黑色烟尘沉积。”老仵作沉声道。 谷星闻言,顿时精神一振,立即提笔详记。 结论已然清晰——僧录之死,绝非意外,而是有人伪造炭火中毒之态,掩盖真正的死因。 只可惜,那人究竟是如何伪造,谷星与老仵作直到最后也没讨论出个结果。 老仵作将手中器具收整,拍了拍衣摆,话锋一转:“罢了,先吃早食吧。我听闻长云寺的斋菜十分美味。” 画风转变之快,令谷星一时语塞。 她跟随老仵作入座,刚落座,便被眼前的斋菜所吸引。 第42章 热腾腾的稻米粥上点缀酱菜,豆腐与野菜煮成羹汤,入口即化,配上酥脆的烤饼,再佐以清香淡茶,每一道皆精致可口。 她边胡思乱想,边随手捧起茶杯,怎知那杯壁之上,竟有细微茶粉残留。 她微微蹙眉,移开指尖,看着那留在杯壁上的浅浅指纹,忽地想起自己在命案现场留下指纹这种降智操作,头便隐隐作痛。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低声询问:“施主可需更换茶盏?” 谷星回头,那人竟是昨日发现僧录尸体的僧人之一,净寂。 此人相貌平常,高瘦,细目厚唇,耳廓较常人稍大。 昨日她的心思一直放在都承旨身上,故对此人印象不深。 “无妨。”她松开茶杯,取出手绢缓缓擦了擦手指。 垂眸整理思绪片刻后,再抬眼,却见净寂目光直直落在她的茶杯上,神情怔忡,似是……愣住了。 谷星心生诧异,顺势细细打量净寂,只见他所穿僧衣色泽陈旧,与长云寺门前施粥僧众无异,然布料却略显粗糙,似是更为低等的僧袍。 她心下微叹,虽皆着寺中制式僧衣,然布匹差别显著,地位高低,一目了然。 再看净寂双手,手掌遍布厚重老茧,关节嶙峋,虎口处隐隐泛红,竟有些许冻疮裂口渗出血痕。 听闻他乃僧录身边茶水僧,日夜伺奉,专司斟茶备水等杂活……如此说来,若僧录偶尔懒怠,遣人代抄经书,净寂倒也最合适不过。若要临摹僧录笔迹,怕也不是什么难事。 谷星指尖微颤,竟不慎倾翻茶盏,滚烫茶水顿时溢满桌面。她心下一惊,忙不迭地将桌上那份即将上交的验尸报告挪开,可终究还是慢了一步,纸张已被茶水浸湿。 她匆匆拭去,未料那墨迹丝毫未晕,字迹依旧清晰如新。 谷星怔了怔,心道长云寺的墨砚竟如此稀奇,遇水不溶? 可那日禅房中所见的金刚卷,绢本亦带湿痕,字迹却微微变形模糊…… 刹那间,心思电转,某个被忽略的细节猛然在脑海中拼凑成形。 她怔怔地擦拭那验尸报告,目光落在上面那“勒痕呈波浪褶皱状”几字,心中震撼不已。 尸检过后,谷星无所事事。 萧枫凛不知所踪,纵是谷星想与他通风透信,也寻不着机会。 仵作身份卑微,在寺庙中行迹处处受限。谷星实在无趣,忽听得隔壁桌有同僚低声嘀咕,似在抱怨。 “……那都承旨脾气暴躁,今早更是脸色铁青,谁知又在烦恼些什么?” 谷星闻言,微微挑眉,想来今日萧枫凛亦迟迟未有动静,怕不是两人都在暗暗寻找那本账册。 可那本账册究竟会在哪里?难不成竟在那密道之中? 然而如今藏经阁已不似先前般无人看守,而是驻守着数名士兵,守备森严。 那夜她为躲避三人,全凭直觉乱窜,虽意外闯入密道,却已记不清路径。此刻即便让她重回藏经阁,恐怕也寻不出那隐蔽机关。 谷星尚在思索,耳畔又听得那同僚语气颇带揶揄,闲聊道:“我三年前便来过这长云寺,没想到三年不见,那净寂竟还只是个茶水僧。” 他嘿嘿一笑,压低嗓音道:“想来是懒怠修行,又或是实在没那慧根,这么多年竟毫无长进。” 坐在他对面之人闻言,抬眉瞪眼,似是正中下怀,随即附耳低语:“这话可未必。你真以为在这长云寺里苦修,便能换得高位?” “你可知这寺中僧阶如何排布?” “一早便定好了!何等出身,配何等位置;何等位置,配何等供奉。” 他顿了顿,复而啧啧称奇:“昨日我入僧录房时,炭火烟气未散,便察觉此处用炭与别处不同。炭灰细腻泛白,隐隐透着一缕幽香。” 说罢,他轻叹一声,语带嘲弄:“可纵然炭火再名贵,一个不慎,终究是要人命的。” 谷星静听二人交谈,心绪翻涌。正欲细思,余光忽然瞥见暗处里,一道身影悄然佇立。 正是净寂。 此刻的他,少了先前的憨厚和善,眉眼隐隐透着阴冷之色。 察觉到谷星的目光,他蓦地回神,神情一敛,朝她微微一礼,口中轻念一声:“阿弥陀佛。” 旋即转身隐入长廊尽头。 …… 夜幕低垂,寒风微起。 谷星悄然潜往浴堂,想趁此时无人,沐浴更衣。 她沿僧院行走百余步,忽觉身后似有异样,仿佛有一丝目光,幽幽地贴在她的脊背上。 她猛然驻足,回身望去。 然四周空寂,唯风啸树曳,月影婆娑。 她蹙眉片刻,深吸一口气,暗道自己或许多心,便收回目光,继续前行。 可下一瞬,眼前便弹出那熟悉的红色弹窗。 【系统/警告】你即将有生命危险。 谷星被那弹窗惊得心脏猛地一跳。 与此同时,系统也忽然出现,“怎——怎么啦?!!” 它话音未落,便见一鬼影骤然自草丛窜出。 月色之下,那人身形修长如藤条,手执一根麻绳,径直朝谷星扑来! 谷星一怔,身体已先一步反应,她骤然后仰,一个翻身闪向一侧! 劲风擦耳而过,那麻绳几乎是贴着她的肩膀猛然甩空。 她来不及庆幸,刚翻身起势,便见对方手腕微转,那麻绳竟如毒蛇般回旋,骤然朝她小腿缠去! “嘶——!” 她只觉脚踝一紧,电光火石间,已被狠狠扯倒在地,膝盖狠狠磕上坚硬石板,痛意瞬间袭遍全身。 她尚未喘息,便见那鬼影急速逼近,遮天蔽月,压迫感袭面而来。 谷星脸色一白,瞳孔骤缩——果然是净寂! 此刻的他,早已不复白日里那副温顺低眉的模样,目光阴鸷,宛若嗜血的野兽。 明明身形清瘦,可那手劲却大得惊人,竟生生扣住谷星的脚踝,如拖死物般将她往回拽! 谷星心跳如擂,额间冷汗涔涔,她死死咬牙,让自己冷静下来,迅速摸索衣襟内的防身小刀。 然刀锋未出,忽闻破风之声凌厉袭来! 只听“嗖——!”的一声,一箭破空,携疾风怒势,直直贯入净寂捏着她脚腕的手臂。 净寂痛呼一声,手臂剧震,五指骤松,谷星趁机猛然挣脱。 她踉跄后退数步,腿上仍隐隐作痛,心下虽惊疑那飞箭从何而来,可此刻她已无暇多想。 她不能呼救,不能用炸药,甚至……不能硬拼! 她半夜去浴堂,本就是坏了规矩,若惊动旁人,她的伪装恐会露馅。 她转身狂奔,忍着腿间的刺痛,借着夜色往隐蔽处遁去。 然身后风声骤紧,净寂竟疯魔一般,拖着染血的手臂,发了狂似的,穷追不舍。 他步步紧逼,几乎瞬间便已追至谷星身后。 谷星咬牙,心中暗骂,当真阴魂不散! 此刻她再无选择,手指一紧,握住小刀猛然回身,意欲与他生死相搏! 然而电光火石间—— 一道黑影疾掠而至,身法如电,快得只留下一抹残影。 倏地,刀光乍现,寒芒飞舞! 谷星只觉眼前血光溅起,那疯子闷哼一声,踉跄后退,胸口赫然绽开一抹猩红。 她猛地怔住,尚未来得及看清,便被一只手臂牢牢护住,挡在身后。 她心跳失了半拍,抬头望去。 那熟悉的眉眼,漆黑的长衣,皆映入谷星的眼底…… 然这人此刻的神情,与平日所见,竟全然不同。 第36章 她的挂,续费上了—— 只是瞬息,局势便彻底逆转。 云羌在旁,谷星不自觉地挺直脊背,腰杆都比方才硬了几分。 而另一侧,净寂面色死灰,僧袍与肤色几乎融为一体,唯有胸前破损之处,殷红鲜血汩汩而涌,使其整个人更添几分阴森之感。 谷星唯恐云羌一时失手,将净寂当场送往极乐,急忙伸手按住云羌的肩膀,“等一下。” 她偏头望向净寂,目光冷冽,沉声逼问:“是你以那金刚经绢本为凶器,杀了僧录,又借佛像之势,吊死那两名假僧?” “可你究竟如何攀登上那高耸佛身?” 净寂目光呆滞,死死盯着谷星,嘴角微微抽搐,似哭似笑,嗓音嘶哑破碎,仿若自地狱而来的怨鬼,“是你,是你……” 忽地,他猛然扬起眼,眼眶赤红,厉声质问:“你为何毁我书信?为何拦我揭发僧录恶行?我本欲还这佛门一片清净!” 谷星闻言,无语自心中来,都承旨所做的坏事竟全被她一人背走?! 她急忙打断净寂,进入正题,“你既知僧录买卖僧籍,那账册如今又在何处?” 然净寂恍若未闻,只顾自言自语,双手颤抖地捏紧僧袍,双眼只剩满腔愤恨与执念。 “若我前世曾造恶业,今生贫贱是因果报应,那我忍受寒霜,苦行修炼,又为何仍被世家假僧踩在泥泞?” 第43章 他声音颤抖,恍若怒火烧灼心胸,双目盈泪,凄楚而冷然:“那些世家子弟,不曾诵经,不曾修行,竟凭一纸度牒,披紫衣,登高位!而我们这些真正苦修之人,诵千卷经,念万次佛号,却终究逃不脱为他们执灯抬轿,扫地焚香的命运……” “何为因果,何为因果……” 话音落下,他猛然转身,直直窜入旁侧草丛之中。 谷星与云羌这才回过神,惊呼:“快追!留活口!” “我想杀了他。”云羌语声微冷,目光掠过谷星满身血污泥泞,眉宇间隐隐浮起一丝戾气。 谷星眉心一跳,急忙低声劝道:“他活不久了,临死前,我需与他商量一事。” 见云羌仍旧疑惑,她又急忙补充,“你没来之前,有人在不远处看着呢!” 萧枫凛那小子,竟拿她作饵,引净寂现身,只为逼出账册所在。而若都承旨得知净寂知晓账册去向,恐怕亦不会善罢甘休。 鹬蚌相争,她谷星便做一回那渔翁。 她眼神一凛,对云羌轻轻点头:“走!” 云羌眸光闪烁,见谷星态度坚决,便也不再多问,身形一掠,直接将谷星抱起,迅疾朝草丛掠去。 然而当她们踏入草丛,那里早已空无一人,唯有一滩暗红血迹,触目惊心。 谷星心下一沉,目光落在那地面上的地下水道入口,心中涌出一个荒谬想法。 她深吸一口气,指挥云羌,“将周围血迹弄乱。” 待痕迹破坏后,两人方才缓步踏入地下通道。 火光微弱,她借着微光,终于看清了先前未曾看清之物。 地上那所谓的藏经阁,不过是幌子,真正的珍藏之所,竟在地下! 两人循着血迹指引,终于在幽深一角,寻得那奄奄一息的净寂。 云羌将谷星稳稳放下,随即几步上前,拎起净寂,毫不客气地将人甩至谷星面前,无一丝怜悯。 谷星垂眸打量,见他浑身染血,面色惨白,气息凌乱,身上的伤口仍在缓缓渗血,已是油尽灯枯之相。 她蹲下身,声音温和,然言语却不饶人,“你走得如此急,可是急着去见佛祖?” 净寂双目低垂,却未作声。 谷星嗤笑一声,“不错,我确曾去过案发之地。但焚毁遗书、篡改现场之人却并非是我。” “而是那狗官,都承旨。” “你的手段确实不俗,能凭借区区杂务僧的身份,模仿僧录笔迹,又在他欲杀你之际反杀,果断利落。” “但你还是败了。” 她缓缓俯身,目光直直落入净寂的眼底,声音锋利如刃,一寸寸剖开他的执念:“你可知为何?” “因为你,只身一人。” “那些居庙堂之高者,能以金银换取爪牙,为其效命,为其守密,为其铲除异己。” “而你呢?”她轻轻偏头,眸色微敛,言辞如钉,“你不过孤军一人,纵使杀尽几名假僧,又如何?不久之后,枢密院自会扶持新的伪僧,延续这场腐败的游戏。” “你以为你赢了,可你不过是做了他们的笑谈。” 净寂猛然抬首,眼底翻涌着癫狂之色,泪水沿着面颊滚落,喉间溢出一丝悲戚的笑。 “那你教我……该如何反抗?” “我出身卑微,孱弱之躯如何抗衡权贵铁拳?我脚缚沉锁,又如何撼动这门阀之锁?” “我唯有求神拜佛,日日焚香,夜夜诵经,祈愿早日脱离苦海……可这佛门清净地,竟成魑魅魍魉藏身之所。我忍辱吞泪,苟活至今,却终究等不来天道昭昭,恶有恶报!” 他的声音愈发低沉,千百道怨恨似是哽在喉间,终至一声嗤笑,凄凉而绝望: “佛言众生平等,可我见得佛门上下,唯钱作法,唯权定果。你说佛不贪钱?可佛门的经藏是钱,度牒是钱,紫衣是钱,连这金身塑像,也要用钱来供奉。” “这佛门早已不是清净地,而是贪婪者的藏金窟,是僧衣遮掩的官场……” 言及此处,他竟大笑起来,胸膛起伏剧烈,仿佛要将所有苦痛尽数笑散。 谷星见状,终是缓缓伸手,自袖中取出一方染了茶粉的手帕,轻轻拂去净寂脸上的尘污,语声柔和,却透着几分诱引:“你如今强弩之末,纵有赤诚大义,又能再杀几人?” “是要带着满腔愤恨赴死,让伪僧继续横行?还是留下最有力的武器,亲手将他们撕碎?” 她伸手,轻轻拍了拍净寂肩头,缓缓劝道:“你如今,并非孤身一人。” 净寂身形一震,怔怔望向谷星。 谷星见时机已至,从袖中取出一张牙帖,轻轻塞入他那染血的僧衣之中。 她轻轻一笑,神色从容,目光清透如辉, “重新介绍一下,我乃《大事件》主编——谷星。” …… 佛塔之上,夜风猎猎,卷起衣裳飘扬,冷意透骨。 阿信身形一闪,悄然立于萧枫凛身后,低声禀道:“大人,谷星三人钻入草丛后,便再无踪迹。” 他顿了顿,继续道:“都承旨连夜欲离寺,已命人拦下,眼下正困于藏经阁前。” 萧枫凛眉峰微蹙,指腹轻捏弓弦,半晌,方才沉声吩咐:“分三路搜查。一队留在后院,查探可疑踪迹;一队前往僧录禅房,查看是否遗留账册;一队去大雄宝殿搜查。” “寺庙之下,必有隐道。” 他的声音低沉,透着一丝冷意。 ——他一开始便知,那具尸体绝非意外。 自踏入命案现场的那一刻起,空气中弥散的一缕异香,便令他生疑。 那股味道,乃是迦南沉香炭。 此炭燃烧时,可释放致毒之物,使尸色怪异,极易被误认为“炭火窒息中毒”。 而能取用此炭者,在场之中,又有几人? 然而真正致僧录死命的,并非此炭,而是那浸湿的《金刚经》卷轴,净寂将其生生绞杀,才显现出波浪状褶皱的勒痕。 结合谷星之言,都承旨原本与僧录有约,却发现僧录已吊死于梁上,桌上留有遗书一封。 他惧怕僧录之死引人怀疑,便伪造密室,令尸身看似因炭火毒物而亡,以掩人耳目。 又因寻不见账册,不得不留在寺中,待机行事。 而谷星误入其中,并意外将他唤来,令都承旨难以掌控局势,彻底隐瞒此事。 然那密室伪造得并不高明。 不过是借竹片嵌入门栓,待那两名僧人推门而入,竹片随之脱落后,门锁卡死所营造出的“密室”假象。 而后都承旨在他赶至之前,又悄然回收竹片,使一切看似天衣无缝。 可他萧枫凛却疏忽了一件事——谷星是如何去到那禅房的? 按理说,当时她尚未伪装成仵作,云羌亦不在她身侧,而僧录司禅房毗邻佛堂,此时四周皆有重兵严守。 她又是如何在无人察觉之下,“误入”其中? ——她根本不是从正门而入。 萧枫凛冷笑,指尖紧紧握住弓弦,关节处竟捏得发白。 阿信不过退下半刻,那大雄宝殿骤然现出火光。 随后,又有一名死侍上前禀告,“大人,后院草丛中发现密道入口。” …… 萧枫凛率众沿密道而行,步步谨慎。 幽暗狭窄的地道内,空气沉闷,唯地上斑驳血迹指引着前路。众人沿迹追寻,目光掠过两侧列陈的经卷典籍,查探其中可疑之处。然一片沉寂之中,却隐隐弥漫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烧灼气味。 忽地,在他们众人的脚步声中,又一道沉重而急促的步伐自黑暗深处踏来。 众人心下一凛,握紧兵刃。 萧枫凛认出那脚步声的主人,却仍捏上短剑。 黑暗中,一道狼狈的身影疾奔而出。 谷星满面黑灰,仵作服焦黑一片,甚至仍带着未熄灭的星点火星。 她疾步冲向众人,未及停歇,便高声厉喝:“都愣着做什么?!着火了!!” “净寂那疯子放火!快跑啊!” “烟比火更要命!!你们当真要命丧此处不成?!” 她嗓音急切,显然顾不上其他,猛然上前,一脚踹倒一名仍在犹豫的死侍,旋即一把攥住萧枫凛持剑的手腕,强行拉着他往前冲。 萧枫凛眉心微蹙,未及推拒,下一瞬,只见原本漆黑的密道轰然翻涌起滚滚浓烟,如惊涛骇浪般席卷而来。 密道竟然连通大雄宝殿! 众人神色骤变,急忙调转方向,极速撤离。 谷星死死攥着萧枫凛的手腕,生怕男主一个不小心就在密道里迷路归西,一双腿忍着剧痛拼死往系统所指方向迈去。 浓烟翻腾,遮蔽视线,四周再无光亮,唯有彼此紧握的手,成为唯一的依靠。 萧枫凛本能皱眉,心底涌起几分异样的情绪,然未及细想,便听前方一声轻呼。 第44章 谷星脚步一空,身形猛地失衡,向下坠去! 此处竟是一处隐秘的斜坡! 萧枫凛目光一凝,几乎是下意识地抬手,将她牢牢护入怀中,以身体挡住她所有冲撞,双手紧紧护住她的头颅。 二人沿斜坡翻滚数丈,直至撞破一堵石墙,方才堪堪停下。 他喘息未定,第一反应便是探查谷星的伤势,抬眼望去。 怀中之人正趴在他胸口,黑漆漆的脸上,唯有一双眼睛在微弱烛火的映照下澄亮如星,泛着微微笑意。 她嘴角一勾,手中赫然举着一本书册,狡黠地晃了晃:“萧金主,我给你送账册来了。” 萧枫凛微微一怔,尚未来得及言语,四周便亮起几盏烛火。 “是萧大人!” 他们竟一路滚到了僧录的禅房床下。 惊呼声四起,士兵们纷纷涌上,然萧枫凛却仿若未闻。 他的目光定定落在怀中之人身上,视线微微一滞。 她一身狼狈,衣衫焦黑,满面尘灰,唯有那双眸子,映着跳动的烛光,璀然如辰。 正如那夜他与谷星初见时,见到她扮作盲人。 可有这么一双明亮眼眸的人,又怎会是瞎子? 萧枫凛屏住呼吸,抬手按在心口处,眉心微蹙。 奇怪,他明明未曾受伤。 可为何……此刻,胸口却隐隐作痛? 第37章 熊熊烈火吞噬大雄宝殿,烈焰冲天。 全寺僧众彻夜舀水扑救,待最后一缕火星湮灭,方才疲惫地驻足,望向劫后焦黑残破的佛殿。 天光乍现,透过断檐倾洒而下,映在那巍峨肃穆的释迦佛上。金衣褪尽,烈焰炙烤之下,佛身仅余焦黑铜色,胸腹间裂开一道狰狞裂隙,竟微光流转,白烟袅袅未散。 忽闻一声巨响,佛像彻底崩裂,数不胜数的金锭裹着尚未完全凝固的银浆,自裂口倾泻而出,翻滚坠地,金银交映,恍若自异世而来的金银河川。 众僧骇然,目光呆滞,立于原地。良久,竟无人敢言。 账册现世,东窗事发。 僧录司与枢密院都承旨暗中买卖度牒,巧设名目,操弄僧籍。更精心策划“御赐紫衣僧”之制,为世家子弟伪造“神迹”,骗取僧官身份,使其籍僧入仕,攀附权贵,直登庙堂。 贪墨银两累积逾百万,敛财无度,骄奢淫逸,天子勃然震怒,命刑部、大理寺彻查此案。 案卷铺开,竟牵涉全国五百余名世家公子,皆出身显赫,遍布名门望族。其中三成早已登堂入相,或身居僧官,或步入庙堂,权势滔天,朝野震动。 僧录司、枢密院、礼部诸人难逃法网,或流放边陲,或囚禁诏狱,或立斩午门。 然而赃款去向成谜。 清算之下,金锭数额无虞,唯银锭、珍宝、银票等物却似被烈焰吞噬,化作灰烬,随一瓢瓢冷水渗入焦土之中。 …… 新宅地下暗室,谷星瘫在软榻之上,一张一张地数着手中的银票,指腹摩挲着细腻的纹理,心头一片满足。可数到后来,她竟觉不过瘾,索性翻身而下,拖着那条瘸腿,直接摔进一片银锭之中。 沉甸甸的银块砸在身上,冰冷而真实,她闭了闭眼,心跳不由得加快,久久未能回神。 钱去了哪里,当然在她这里。 她与净寂做了交易,以揭露此案,换来账册的下落。 可当她抵达那大雄宝殿之下时,望见四面八方涌来的金光之时,她犹豫了。 忽然觉得,萧枫凛这活计,真不是一般人能干的。 可她不是萧枫凛,她也不想做萧枫凛,她要一些辛苦费。 她深知账册若丢,萧枫凛定不罢休,自己说不定也小命难逃。 既然如此,她便需要一些意外。让赃款的去向彻底成为谜团。 她命云羌将佛像内部值钱且轻便的财物尽数打包,而后顺着地下水道,将金银悄然运往城内新宅。 至于她自己,则留在大雄宝殿之中善后,点火之后逃跑演戏。 所幸萧枫凛虽有所怀疑,却似未将矛头指向她。 昨日,他甚至还托阿信送来一些治疗脚伤的草药。 然而李豹子得知她这笔金银的来历后,忧思难寐。白日奔波劳碌,夜晚独坐亡妻坟前,借酒浇愁,终日愁眉不展。 转眼间,新宅迁入的吉日已至。李豹子于堂屋设供,摆三牲果品、糕点香烛,焚香叩拜,祈愿安居顺遂。鞭炮齐鸣,红漆牌匾高悬,三人皆是喜色满面。 新居落成,自该宴请宾客。可三人之中,一个六亲尽殁,一人烂活;一个异世而来,无亲无故;一个身份成谜,缄口少言。 请帖虽也送至萧枫凛那处,却听闻度牒之案牵涉甚广,他分身乏术,只命阿信送来贺礼。 谷星立于门前,正捏着爆竹玩耍,忽然抬头,恰见闲无忧立于街头,手中一颤,险些让爆竹当场炸开。 她扶着外墙,拖着瘸腿上前,瞪眼问道:“你可知长云寺前些日子走水?” 闲无忧微微一笑,点头应下。 谷星眉梢轻跳,眸光微眯,半晌方低声问道:“莫不是因你未奉银钱,方痛失住持之位?” 这一路奔波,她倒也瞧出那长云寺主持相貌寻常,观之不过是个慈眉善目的五旬僧人,然人不可貌相,谁知那方丈心性如何? 闲无忧闻言,嘴角笑意不改,未作答复,只自袖中取出一物,轻轻递予谷星。 她接过细瞧,竟是一张“佛光普照”符。 谷星心头微微一跳,略显心虚地笑了笑。她这回把长云寺搅得天翻地覆,如今若在家门前悬挂此符,庇佑与否尚难定论,反倒担心是否会遭雷劈。 闲无忧赠符后,转身欲走,谷星捏着符纸摩挲几下,忽然唤住他,从一旁手提袋中取出一只油润金黄的鸡*腿。 这鸡腿本是备给萧枫凛的,想着他若是公事繁忙恰巧路过,便可捎上。未曾想,萧枫凛未至,倒先撞见了闲无忧。 “便宜你了。”她随手将鸡腿塞入闲无忧手中。 方要收回手,忽而想起一事,皱眉问道:“和尚能吃肉吗?” 闲无忧垂眸瞧着掌中鸡腿,反问:“有无酒?” 谷星一怔,旋即失笑。她虽时常被这和尚气得牙痒,可今日心情甚好,索性大方些,摆手道:“你稍候。” 说完,她折身返屋,径直抄起桌上酒壶,提步向门外走去。 然甫一踏出门槛,方觉闲无忧对面,竟然还有萧枫凛。 这两人平日影踪不见,今日倒好,一来便双双至此。 萧枫凛见谷星走近,眉头微蹙,一把揪她放在身后,凌然面对闲无忧,语气低沉:“你怎会在此?” 话音方落,谷星便从他身后探出半个脑袋,举着一壶酒,径直递向闲无忧,笑道:“新宅迁居,请高僧来开光。” 萧枫凛眸色微沉,顺着她的手臂看向闲无忧,目光愈发冷淡,唇角不自觉地微微下撇。 谷星心下一虚,猛地想起自己曾与闲无忧合谋给萧枫凛下毒的旧事,顿觉脊背发凉,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开。 这大喜日子,怎尽是些难以启齿的旧账? 闲无忧瞧着二人,轻嗤一声,接过酒壶,竟连一句客套话也不留,径自隐入夜色之中,转瞬不见。 谷星回过神来,见萧枫凛仍盯着自己,神色莫测,不由无辜地眨了眨眼,讪笑道:“不知萧金主大驾光临,实在有失远迎。” 阿信不是说他公事繁忙,难以抽身?鸡腿刚送出去,人便来了。 萧枫凛眯眼细细打量她几息,却未瞧出破绽,语气淡然道:“今日事务已结,路过你这。” 他略顿片刻,随即将手中礼盒递予谷星,似想起什么,随口叮嘱:“你离闲无忧远些,他行事诡谲,稍有不慎,够你吃一壶的。” 谷星嘿嘿笑着接过礼盒,却不知道该怎么接这话。又连连偷窥萧枫凛好几眼,看他似乎还没发现自己干的缺德事,才稍稍放心些。 她拆开那打开盒匣,目光一扫到那尊鎏金金蟾,瞬间两眼一亮。 她本以为萧枫凛这等文人墨客,定会送些字画来占地积灰。没曾想他竟如此上道,送来了一只金□□,正好放她书架上。 萧枫凛见她目光灼亮,嘴角微不可察地扬起,“可还满意?” 谷星连忙将金蟾塞回盒中,笑盈盈地做了个请的手势:“贵客快快请进,小心门槛。” 院中简陋,唯有一张圆木桌,灯笼四挂,烛影摇曳,四周寂静无声,若是乔迁之宴,那确实冷清了些。 萧枫凛坐于桌前,目光微转,发现院中仅她一人,余者皆不见踪影,正欲开口询问,忽闻脚步声传来。 李豹子抱着小泥鳅入屋,乍见萧枫凛端坐院中,登时双目圆睁,险些以为刑部大人亲自上门抄家。 幸好小泥鳅适时在他脸上“吧唧”一口,他这才缓过神来,讪讪落座。 不多时,云羌亦归,手中拎着京城最负盛名的酒楼外食。可步入院中,见萧枫凛正执箸分碗,顿觉眉眼微抽,神情略有些复杂,好半晌方强忍不适,恢复如常。 第45章 谷星见云羌身后无人,眸色微黯,然转瞬便将情绪收敛,抬手唤道:“都别愣着了,干活!” 不多时,热汤佳肴尽数摆上桌,几人围席而坐。 若非萧枫凛在场,席间并无外人,这一顿饭应当是熟人之间的寻常宴饮。可偏偏此人端坐其中,气氛莫名凝滞,众人皆有几分拘谨,唯谷星神色自若,笑着往他碗中不断夹菜,又殷勤地倒上最烈的酒,试图尽早灌倒此人。 然酒过三巡,小泥鳅已被云羌安置入客房,李豹子早已倒头酣睡。唯萧枫凛仍是神色未变,就连谷星也酒意渐起,眸光微微朦胧。 萧枫凛见状,径自端走她的酒碗,“你今日传来的首刊初稿,我看了,驳回。” 谷星醉意朦胧,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消化他的话,顿时不满道:“这吃饭的时辰,你谈公事作甚?” 虽如此,她仍从袖中抽出那张初稿,指尖拂过文案,一行行数着:“哪一条驳回?是这条‘李员外背地养了八名娇俏小倌’,还是这条‘红秀楼花魁疑似假唱’,又或者是‘京城第一酒楼竟卖预制菜’?” 萧枫凛闻言,瞥她一眼,抬手点向纸上赫然列于榜首的一行醒目标题—— 【悬案追踪】天子震怒,百官惶恐,金光弥漫的大雄宝殿究竟隐藏何等秘密……? “旁的随你胡编,这条不可,损及天子威严。” 谷星深吸一口气,心头暗骂萧枫凛竟将她的头条给砍了,心中憋闷,索性给自己又倒了壶酒,仰头灌了好几口才勉强压下无语,“我小报有报道之权,百姓有知情之权……” 更何况她在地道里,正是以揭露此事于市井之间作为交换,才拿到那本账册的。 萧枫凛却丝毫不为所动,“换一条。” 谷星手指卷着宣纸边角,目光微闪,片刻后忽地笑了,微微凑近几分,“要我换也不是不可,不过我有两件事想讨。而且,我帮你找到账册,也算大功一件吧。” 萧枫凛垂眸,嗅到她身上淡淡的梅子酒香,眸色微动,喉间不自觉地紧了几分,语气却仍旧平静:“何事?” 谷星眯起眼睛,笑得一脸得意:“第一,我要用萧大人的八卦新闻来换我头条。” 萧枫凛:“……” 她不待他回应,径自继续道:“第二,我要将《大事件》送进国子监,让那群学子也开开眼。” 第38章 萧枫凛嘴角仍带笑意,然而心中已然不悦。他瞧见谷星那张脸明明人模人样,有鼻子有嘴巴的,为何会说出如此没良心的话来? “你想将我的八卦,与‘李员外背地养了八名娇俏小倌’一道,带去国子监给学子们长长见识?” “你当真不怕夫子们拿扫帚把你给轰出去?” “你真以为仗着云羌与豹子在身边,便以为可以无所顾忌?” 谷星迷迷糊糊地眨了眨眼,酒意微熏,她从萧枫凛的语气里嗅到了几分火药味,可抬眼望去,他神色如常,目光沉静,便又眨了眨眼,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撑着桌沿,理不直气却壮:“萧大人行得端、立得正,又如何与李员外相提并论?” “再说了,我们小报所载,并非尽是风月趣闻,亦有社论、文化艺术、人物专访,男女老少皆宜,皆可觅得所喜。” 说着她忽而微微一笑,酒意上头,凑近几分,目光直直落在萧枫凛身上,“萧大人,可有你喜欢的报道?” 萧枫凛一怔,随即椅脚在地面猛地一划,往后退了一寸,李豹子的鼾声都为之一滞,似要惊醒,旋即又继续沉睡。 谷星望了李豹子一眼,确定他未醒,随手摸起一个碗,便要自斟自饮,却被萧枫凛眼疾手快地夺下,酒盏重重落在桌上,发出清脆一声。 “你若执意要个头条,我可许你。” 他眉眼沉沉,似是不悦,“但国子监,我绝不会答应。” “国子监乃晋国学子汇聚之地,事关朝堂根基,岂容你的小报肆意妄行?” “我从一开始便已告诫于你,小报不可妄议皇家贵族秘闻,你以为你有云羌、豹子护着,便可高枕无忧,任你胡为?” 他语声微顿,目光在谷星微醺的脸上停驻片刻,忽地轻叹了一声, “谷星,你是否将这世道想得太过简单?” 如何培养一个人?予她以机会,赋她以权柄,让她在风雨飘摇中立足,步步高升。 如何毁掉一个人?仍是给予她机会,仍是赋予她权柄,让她尝到翻云覆雨的快意,再一步步走向深渊,直至无路可退。 他原以为,银钱与手段足以使谷星有所倚仗,亦能为己所用。 可他错了。 她不知满足。 她手中所持的小报,若仅止于市井流言,他尚可容忍,甚至默许。可她步步试探,剑指庙堂,这已远远超出了他的底线。 此人心思完全不可控,正一步一步地往那深渊走去。 可按照他的猜想,无论谷星安分老实也好,贪婪成性亦罢,他都不必亲自过问。 他只需要坐着看,等自己想要的结局落定即可。 可他如今……为何会在意起她的进退安危? “……你在生气?” 谷星微微歪头,语气不甚确定,却还是开口问了。 萧枫凛怔了一瞬,仿佛自己也未曾想到这个问题。片刻后,他敛了敛眸光,指尖微微蜷缩,嗓音低沉淡然:“嗯,有一点。” 谷星张了张嘴,脑子瞬间短路,“为什么?” 是不满她要写他的趣闻小报? “不知。” 萧枫凛确实不知。他本以为不过是近来身体不适引起的心悸,可请郎中诊过,脉象平稳,毫无异状。可胸口那处时不时泛起的细微抽痛,却实在影响了他的心绪,甚至……影响了他的判断。 “哈啊?”谷星盯着他,神色也僵了几分,觉得这人的反应有些诡异。 月色淡淡,几盏红灯笼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伴着酒香,竟映得萧枫凛眉眼柔和。 谷星望着他,脑中蓦地浮现那面具下的惊人容貌,心中悄悄感叹,吃饭的时候果然不该谈论公事。 她将小报慌张往袖中一塞,决议不再多问,“明日再议。” 她眉头紧皱,几乎能夹死一只苍蝇。心底的直觉告诉她,现在气氛很怪,很怪…… 具体怪在哪,她一时半会也说不上来,最后总结为萧枫凛在发疯。 谷星又摸起一只空碗,为自己倒满酒,酒盏举至唇边,忽而停住,盯着酒盏里微微荡漾的月色怔了片刻,竟又缓缓放下。 萧枫凛见她突地安静,还以为此人酒后生了愁绪,暗自神伤。正要开口,便见她伸手在袋中摸索半晌。 “你找什么?” 谷星却不理他,终于自手提袋中翻出一本小册,随即又掏出一只笔杆似的物什,轻咬笔帽,翻开册页,歪歪扭扭地在纸上胡乱涂画。 她一边写,一边呢喃:“时间快不够了……” 萧枫凛闻言,眉心微蹙,语调不由得压低:“什么?” 谷星笔锋停滞,神色微怔,像是琢磨片刻,随即嘟囔着:“你若抓到人,我便该回家了……” 萧枫凛闻言,神色微变,他盯着谷星半晌,沉声追问:“……抓谁?” 谷星怔了怔,眉头皱得更紧,嘴唇微张,似是在思索什么,半晌,竟也茫然地重复了一句:“……抓谁?” 话音未落,她身形一软,整个人竟直直向前栽去,撞入萧枫凛怀中。 萧枫凛一瞬间被惊得微微后仰,臂弯下意识地扣住她的肩膀,温热的身体贴上他的膝侧,他呼吸一窒,胸口却猛地掀起另一股更为清晰的疼痛。 那痛楚自胸口处蔓延开来,若隐若现,令他手指微微颤抖。 他捂着心口,眉头微蹙,目光沉沉地凝视怀中人,似是要确认什么一般,缓缓伸出一只手。 然而就在那只手距离谷星还有两寸多时,一道劲风掠过,他的手腕便被一股强硬的力道狠狠攥住。 萧枫凛瞳孔微缩,尚未反应过来,便见云羌陡然现身,目光凌厉,眼底杀意隐现。 云羌眸光冷冷扫过萧枫凛,将他伸出的手狠狠甩开,随即毫不犹豫地将谷星拦腰抱起,旋即又转身去扛起一旁醉倒的李豹子。 可李豹子身形高壮,云羌即便拦腰抱起,仍觉极为不便,索性拖行了一段距离,见状实在狼狈,于是手腕一翻,直接将那两米壮汉,扛在肩上。 转身离去之际,又回头深深瞪了萧枫凛一眼,如锋刃过雪。 …… 谷星睡到日上三竿,方才悠悠转醒。 窗外银装素裹,白雪茫茫,映得屋内暖炭熏香,温意融融。 她闭眼片刻,脑中回溯昨夜之事,却只剩梅子酒的清甜醇香,至于之后发生了何事,竟一丝一毫也想不起来。 她翻身下榻,随意洗漱一番,径直往萧府而去。 书房内,萧枫凛端坐案前,批阅文案。 第46章 阿信亦在一旁,见谷星来,他眉头不可闻地皱了皱。 见大人没让自己离开,便在一旁的书架前假装埋头处理事务。 阿信神色看似专注,实则两只耳朵悄然竖起,暗暗打量两人情况。 昨夜失踪了几个时辰的大人,竟带着一身的酒气归府,随后整夜未眠,伏案疾书。 究竟发生了何事,竟让大人如此受刺激? “我昨日传你的小报初稿你看完了吗?怎样?”谷星笑嘻嘻地凑上前。 萧枫凛执笔微顿,抬眸望她,见她神色坦然,语气随意,心中便了然。 这人昨夜烂醉如泥,显然将一切抛诸脑后。 他眼底闪过一丝无奈,却实在无心再与她争辩,语调冷淡,直截了当地宣布:“删减长云寺等秘闻,让小桃与你安排采访时间,国子监之事,休要再提。” 他顿了顿,语气微沉,补上一句:“首刊若赚不够八成利润,我便撤回所有资金。” 谷星一听,脸色登时五颜六色地变幻了一轮。 昨夜自己究竟做了什么,竟惹得萧枫凛如此生气?! 她瞪大双眼,嘴巴张了又张,满脸震惊不可置信,手指着萧枫凛,几乎说不出话来。 八成?! 寻常报刊,首刊若能盈余四成,已是难得,而萧枫凛竟口出八成之数,岂非强人所难?! 她刚要开口反驳,却不待她发出半句抗议,便已被小桃眼疾手快地拽出书房,门扉“砰”地一声合上,断绝了她的任何挣扎。 萧枫凛办事向来不急不缓,然而手下的小桃却雷厉风行,两人一问一答,顷刻间便将小报采访事务安排妥当,待到谷星回过神来,时间与问题皆已定下,竟半点反驳余地也无。 她满腹疑问,却无从探究,最后只能带着满肚子的困惑悻悻离去。 一夜之间,小报的最大投资商竟有撤资的可能! 谷星蹲在萧府后门门前,苦思冥想,却如何也想不起昨夜自己究竟做了何等荒唐之事,竟惹得萧枫凛动了撤资的念头。 她从仅存的线索中推敲了半天,才渐渐理出些许端倪。 想通一切后,谷星头疼不已。 细想之下,自己确实一直以来只逮着男主一个人薅。如今小报资金来源单一,萧枫凛掌握绝对话语权,他若决意撤资,小报关门倒闭,也不过是分分钟的事。 系统看谷星捶胸顿足,颇为无语,“你怕什么,你不是刚从贪官那里薅了五十万两?” 谷星迎风哀愁,“那五十万两可不是现在花的。” 每笔银钱皆有去处,那五十万两解决的是她未来的窘迫,若此刻动用,日后小报能否挣回来都是未知数。 更何况,她虽同李豹子拍胸脯保证首刊的五千份皆有去处,却从未承诺,收益能让萧枫凛满意。 毕竟她对于首刊的初衷从来都不在盈利,而是让《大事件》的名声最迅速地传播开去,尽可能地广。 而那五千份之中,一千份,自一开始便打定主意要送进国子监,供学子们宣讲试阅用。 如今国子监下设国子学、太学、四门学等多座学院,学子逾千,皆是晋国未来的栋梁之才。 若要改变观念,破除歧视,那第一步,便该走进学堂,从学生抓起。 毕竟学生群体向来对社会议题更为敏感,亦有使不完的牛劲。 更何况学校人流密集,消息易于扩散,若能由此辐射至各界,其影响力将远超任何市井宣传。 但如今,她的如意算盘打着打着,算盘便脱手蹦了出去,着实让她难堪。 谷星一路心不在焉地回到新宅,在大门那迎面遇上了李豹子。 李豹子见谷星归来,当即拦住她,“正好,你先前让我寻的五千份手抄小队,我已凑了五十人。虽说一时半刻无法立刻抄出五千份,但若持续来的话,总能陆续备齐。” 谷星听他这么一说,心里咯噔一声,“……倒也正好。” 未待李豹子深究,她又立刻追问:“李大哥,我想寻些东家扶持《大事件》,你可知有合适的人选?” 李豹子见她这副样子,马上便想通一切,缓缓点头,似是感叹道:“……萧大人终于发觉自己上当了吗?” 第39章 被人当面拆穿,谷星一时无言,两人在门前大眼瞪小眼,对峙片刻,直至腿脚发酸。 谷星索性点头,自言自语般嘟囔道:“萧枫凛此人,阴险狡诈,城府深沉。” 李豹子闻言,满脸不可置信,被谷星这颠倒黑白的本事惊得哑口无言。他强忍住嗓间的哽咽,艰难开口:“可萧大人明明赠予我们屋舍,又允我们刊报,更赐银两相助……”甚至还被他们抢了五十万两…… “……你为何,对萧大人有如此成见?”没有半分感恩之心…… 若说谷星如此倒也罢了,为何连云羌亦是这般态度?这偌大京城,对萧枫凛颇有微词的女子,竟悉数汇聚于他身后的小小屋舍之内,着实令人匪夷所思。 谷星深吸一口气,语气笃定地摇头反驳:“你有所不知,他乃一切罪恶之源。” 若非他与系统,她现下怕是仍在家中,吃着鸭脖喝着奶茶,舒舒服服地吹着暖气,怎会落得这般境地? 她逮不着系统,难道还治不了萧枫凛? 李豹子听得云里雾里,却也看出谷星一时半刻怕是放不下对萧枫凛的成见。 他微微叹息,缓缓道:“若是从前,我定能给你列出一名单的人来。可那些往日熟络的商友,在我沦为‘结党营私’之人后,便再无人敢与我交好。曾经的至交故友,顷刻间作鸟兽散,避我如瘟疫,视我如乞丐登门讨要周济。” “纵然如今,我已有安身之所,亦得一谋生活计,可世人的成见,又岂是一日便能改变?”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谷星身上,软声劝道:“然而萧大人却不问出身,不计过往,仍愿予你我一线生机,这是为何?因其财帛丰盈,不计得失?” “我看未必。” “是因谷星你舌灿莲花,三言两语便劝得他心思浮动,愿赌一场?” “我看不止。” 他见谷星微微蹙眉,显然陷入沉思,便轻轻一笑,娓娓道来:“萧大人胸有经世之才,亦有识才之慧,用人之胆。” “可人与人之间,终究需以真心换真心。若各怀戒备,皆有保留,终究不过两败俱伤。” 谷星闻言,愣愣地望着李豹子,微微眨了眨眼,心下暗叹。 这李豹子到底是祖上富裕过的少爷,言辞间透着几分天真。他当真以为,只要她掏心掏肺,萧枫凛便会以诚相待? 她与萧枫凛,终究不过是合作之人。待任务完成,二人各走各路,岂有真心可言? 可李豹子之言,倒也并非全无道理。她因先入为主,确是忽略了萧枫凛的某些优点。 谷星略一点头,“我再想想。” 随即扶额叹息,头痛难忍:“他也不是定要撤资。” “他只是说,若首刊利润不足八成,便撤。” 李豹子本还欲再劝,闻此言瞬间怔住,半晌无语。 “这事……你怎不早说?” 若是直接撤资,他还以为萧枫凛终于听人善言,猛然醒悟,怎料竟是这般强人所难的条件?一时间,连他都觉得萧枫凛有些不近人情。他犹豫开口,“……定是有什么误会。” 他挠了挠头,索性暂且按下此事,兜回正题,他一挥手,让谷星跟上他。 两人漫步在大街上,此时正值中午,冬日暖阳四照。 “谷星,你可看到什么?” 谷星不解李豹子用意,却依言环顾四周。 京城街市繁华熙攘,茶肆酒楼宾客盈门,小店铺子亦有三五成群的客人光顾。 街头艺人鼓瑟吹箫,戏曲杂耍穿插其间,沿街小摊鳞次栉比,贩夫走卒穿梭往来,吆喝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 她思索片刻,缓缓开口道:“放眼望去,京城商机无处不在,人们所需终不脱‘衣食住行’四字。” “可京中贫富悬殊,富贾世家皆聚于皇城周围的繁华地段,所经营者皆是珍馐美馔、锦绣绸缎、名流书院、古董字画之类。” “而寻常百姓,多栖身于城中闹市,或城门驿站,商贾往来之地,所经营者,皆以茶坊酒肆、粮铺药堂、木器商号为主。” “至于贫民,则散落在偏僻胡同、码头港口、破旧坊间,其生计依托于小吃摊、赌坊、当铺,或隐匿于黑市之中。” 李豹子闻言,颇为赞许,轻轻颔首:“正如你所言。” 他微顿片刻,又接着道:“广告者,广而告之也。无论是达官名流驻足的商铺,抑或是贫民栖身的坊市当铺,皆需声势浩荡,以广布影响。” “然商家投放广告时,却绝不会胡乱投之。” “若那名流汇聚的‘名画堂’将广告置于刊载风月逸闻的《一帘幽梦》之上,岂非自降身份?且受众不同,实难转换,徒劳无功。” 第47章 言及此处,他目光微转,落在谷星身上,语调略微一顿,复又问道:“那么,问题便来了。 “谷星,于你而言,《大事件》究竟是何定位?” “纵观小报首刊初稿,内有风月趣闻,亦有严肃社论,既谈文化艺术,又载人物专访。” “你意图广纳受众,可是否曾想过,若内容包罗万象,未有侧重,最终会不会……反倒失去了明确的读者群?” 谷星蹙眉神伤,她不是没想过此事。 不如说,她一直深受此事苦恼。 《大事件》并非凭空而生,它的原型乃是一本诞生于1991年的英国杂志《bigissue》。 当时英国正经历严重的贫富差距,公众对流浪汉的态度大多嗤之以鼻,视其懒惰不堪,碌碌无为,然亦有仁人志士认为,贫困并非天生,而是环境使然。 正因如此,《bigissue》的成功不仅仅是它独特的商业模式,内容的优质,更是借着时局之势,顺应了世人对流浪汉生存之苦的关注。 但这一切皆是建立在那片土地、那时风气之上。 若将此事生搬硬套到这古礼森严的世道中,你叫这跪天跪地,跪皇帝为天子的百姓,去明白“众生平等”的道理? 实属痴心妄想。 她在这书中世界中短短一月,便在那律法之中,处处可见歧视。 若你为流民,便无立足之所,亦无正途可行,甚至连安身立命的资格都被剥夺。 世人对流浪之人,唯有避之不及,嫌恶有余,怜悯不足。 由流民立刊,为流民谋生,其志虽善,其路却难。可这刊物若想得以存续,其购买者却是这些对流民嗤之以鼻的百姓。 ……这并不是一件易事。 若她一开始便执意照搬《bigissue》的套路,径直刊载社论,剖析世道不公,揭破流民疾苦,那便是死路一条。 非但刊物无立锥之地,恐怕还会被人视作离经叛道之物,连流传的机会都无。 甚至萧枫凛会第一个遣阿信来斩她。 因此小报初期,必先立稳脚跟,方能谋求长远。 她深知小报创办之初,所能倚仗的唯有两道收入:其一,乃是售卖之利;其二,则是商贾的广告投放。 至于慈善捐助……至少短期之内不可妄想。 即使有,也只能逮着萧枫凛这个冤大头来薅上一薅。 因此刊物初期,风流趣闻、坊间逸事,才是主心骨。 此类文章,百姓皆喜,老少咸宜,方可借此博人谈资,使刊物稳固市集声势,渐渐渗入社论,使其如针线般穿插于字里行间,待影响铺开,再图改变策略。 待世人对刊物的印象改观,便可逐步增添社论篇幅,吸引那些富商权贵、名流士绅之目光,借其名望与捐助,为刊物开拓更广阔之路。 而要改观世人的想法,最关键的一步,也是最难的一步——便是攻克未来的学子。 这是她苦心筹划之事,亦是她谋求将小报送入国子监的原因之一。 她要将《大事件》,植入世家贵胄、未来官员之眼,令其成为讨论之事,借由他们的影响力,使其成为一种“风气”,一种“趋势”。 如此一来,小报便非单薄之纸,而是撬动世道的一柄利刃! 待想通一切,谷星重重地叹了口气,“我知你心中所忧。” 她沉吟片刻,终是定下结论:“风流趣闻板块,控于六成,文化艺术占二成,社论与人物专访,各为一成。” “至于广告商,便从百姓最关注的‘食’字入手,寻那藏于市井巷陌、未曾大红大紫的酒楼食肆,助其名声渐扬。” 言至此处,她略微蹙眉,语气亦透出些许遗憾:“只是可惜了首刊里的‘长云寺秘闻’……萧枫凛不许刊登,说有损天子形象。” 李豹子闻言,微微颔首。 倒不如说,此事本在他意料之中。 长云寺一案,若真登载小报,势必能引起百姓热议,销量大涨。然而如今《大事件》方立根基,若在此时招惹官府,只怕祸福难测。 心神微顿,耳边却又听谷星语出惊人:“虽失去那头条,但萧枫凛许我一专访。” 李豹子微微一惊,“那你想问什么?” 谷星摸了摸脖子,略显无奈。 问他什么?总不能问他殿试心得,应试技巧,学习方法吧?殿试已近尾声,即便她再快马加鞭,也赶不上这趟东风。 “还能问什么?问他择偶标准,问他可曾暗许哪家娘子。” 第40章 李豹子身形一抖,忽觉眼前天旋地转,险些脚下不稳,“……萧大人竟同意?” “应该。”谷星嘿嘿一笑,萧枫凛同不同意她不知道,小桃看起来也挺想知道的,试问谁不爱八卦? 李豹子心下忐忑,若真能成,销量自不必愁。只是……萧大人也真是好度量,竟容许她如此乱来…… 谷星拍拍手,浑不在意,随即便把找赞助商的活计揽在自己身上,与李豹子告别。 事不宜迟,她马上出发。 在京中闲逛良久,目光四下打量,终于寻得一处饭菜香气颇为诱人,然客人寥寥的酒楼。她本欲上前一探究竟,未料才踏上门前台阶,便见一人被人狠狠推搡而出。 谷星见状,连忙侧身躲开。 还未待她回神,便听得店内传来一声怒喝,“有手有脚,还来要饭?!影响我做生意!滚远点!” 随后“哐啷”一声,又一破口陶碗被扔了出来,重重砸在地上,还顺势弹了几下,滚滚旋转,最终在谷星脚边停下。 谷星见店内没再扔出别的东西后,这才凑上前望向那乞丐。 不为别的,只因为她认出那陶碗了。 那人“哎哟”一声,捂着屁股从地面上支棱起来,嘴里嘟嘟囔囔,哼哼唧唧。 正是那大小眼。 谷星嘴角一撇,趁其不备,偷偷踹了一脚,又探头关心:“死透了没?” 大小眼正哼哼着,闻言抬眼瞥她,登时双目放光,喜不自胜,“金爹?!你怎在此处!” 金爹? 谷星听着这称呼,眉头一挑,“我来寻访美食店。” 不料大小眼闻言,竟一跃而起,神色激动不已,忙不迭地凑近,“那你可找对人了!哪家的剩饭我都吃过。哪家汤多米少,哪家面馆油水足,我一清二楚!” “整个京城,没有我要不上的饭!” 谷星被他的热情惊得连连后退,目瞪口呆。 竟有人将要饭说得如此清新脱俗? 而且虽然他说没有他要不上的饭,但明明方才还被酒家连人带碗的扔了出来…… 她是见识过大小眼的不靠谱了,但黑猫白猫都是猫,若能得一帮手,她亦可省去诸多琐事。 思及此处,她从手提袋中摸出张牙帖,随手递过去,问道:“你可曾听闻小报《大事件》?” 大小眼闻言,嘴角勾笑,得意洋洋地点头,“自是听过!” 近日京中流民之间,早已传得沸沸扬扬。 据闻那城北破庙之中,有一身着破布衣男子,携一持剑护卫及一八尺壮汉,开设消息买卖之地,不问消息真假,只论内容价值。 “我本欲前去瞧个究竟,奈何人满为患!那排队之人,比长云寺施粥之时还多。”大小眼啧啧称奇。 他嘀咕完,垂眸一看牙帖上的内容,愣了一下,随即又抬头望向谷星身上的破布穷鬼衣。 随后瞳孔瞬间一缩,竟难得地两只眼睛都一样大。 然而下一瞬,他眼神又恢复如常,“你竟是那散财男子?!” 说着他眼疾手快,猛然扑上去,死死拽住谷星手脚,眼泪鼻涕齐飞,声泪俱下地嚎叫,“金爹,我可是你失散多年的亲儿啊!!!!” “你怎么才来寻我啊,儿子过得好苦啊!” 谷星嘴角狠狠一抽,眼角跳了跳,“啪”地一声,抬手便一巴掌将这厮扇了个老实。 “若你能提供有价值的消息,我自然不会让你白费力气。” “我要知道哪家饭馆饭菜上乘,价格公道,店面干净,小二待客友善,且——不嫌弃流民。” 她说着,目光扫过脚边的破陶碗,心里叹了口气。 若非大小眼先一步被赶出来,今日被扔出去的,只怕便是她自己。 但这也怪不得店家。 京中许多店铺,皆忌讳乞丐登门要饭,深恐影响生意,避之唯恐不及。 但世间总有慈善之人。 她想事先*挑选一两家有潜力的店铺,扶持一番,待其生意红火,或许日后还能成为《大事件》的助力,为小报捐款。 谷星思索片刻,随即补充道:“我要‘潜力股’。” 这类良心店铺,若早已声名远扬,又怎会看上一本尚未问世的小报? 大小眼闻言,皱眉沉思,片刻后啧啧两声:“金爹,你这要求可有些难了。” “若说口碑好、饭菜佳,倒是不难寻。” 第48章 “但你若要小二友善、不嫌弃流民乞丐……这等店铺,少之又少,凤毛麟角。” “如此良心的铺子,离倒闭怕也不远了。” 他话锋微顿,旋即弯唇一笑,卖足了光子,“不过——你算是找对人了。” “旁人或许不知,但我,倒的确知晓一家。” 谷星闻言心中满是好奇,遂随大小眼一路前行,片刻后,于驿站旁驻足。 她抬眼望去,只见面前一店铺的乌木牌匾之上,赫然刻着“一颗颗”三字。 店门前以绢花点缀,与旁边那些朴素店铺相比,登时显得尤为扎眼。 谷星不解,偏头看向大小眼:“你说的便是这家?” 看起来平平无奇……甚至连店名都看不出来是卖什么。 大小眼咧嘴一笑,不答反行,径自迈步踏入店门,高声唤道,“老板,今日可还有剩饭?” 随后店内响起几声关切之音:“你怎的这几日未曾来了?明娘还担心你出了事。” 谷星脚步微顿,心下惊讶。 大小眼如此不客气,她本以为店家定会厌烦,谁知这老板竟无半分不耐,反倒言语中透着关怀之意。 她迟疑片刻,方才迈步踏入店中,刚一进门,便觉这小店麻雀虽小但五脏俱全。 店内桌椅仅两套,墙上木牌刻着菜名,她定睛一看,竟是一家甜品店? 大小眼嘿嘿一笑,一拍胸膛,“老板,我这几月白吃白喝你不少剩饭,今日却不同往日——” 他神神秘秘地凑近几分,“今儿个,我给你带来了一位贵客!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缘,若是把握得当,指不定几日后,你这小店便能跻身京城名铺!” 谷星听得大小眼在一旁贷款吹捧她,瞬间额角微跳,终是看不下去,伸手一把将他拽开。 “老板,你这店里可有什么招牌甜品?”她索性不绕弯子,直截了当问道,“选出三份来。” 那老板约莫三十出头,面容寻常,混迹街头亦无人愿多看一眼,然一见谷星,便笑眼弯弯,殷勤相迎,引她入座后,便细细讲述店中招牌。 谷星随意点了几样,老板应声退下,进了后厨。 她满肚子疑问,忍不住皱眉看向大小眼:“我原以为你会带我去些能饱腹的铺子,没想到竟是一家甜品店?” 大小眼闻言,毫不在意,在她身边随手摸了个长椅坐下,“我嗜甜如命,能当饭吃。” 谷星眉头微挑,心中暗叹这可真是个烧钱的爱好。 在这小说里,糖之来源不过麦芽糖、蔗糖、蜂蜜三种,寻常人家多用麦芽糖调味,偶尔才在街边买些甜糕、乳糖解馋。 没想到竟有人开设专营甜品的铺子,且连店名都看不出个所以然,怕是旁人路过,都不知这家究竟卖的何物。 不久,老板与一女子携托盘而出,将谷星所点之物一一摆上桌。 福豆奶、桂花甜茶、糯米珍珠。 前二者尚且寻常,然糯米珍珠一出,谷星登时心生好奇。 她未用勺,直接伸手拈起一颗,随手抛入口中,轻轻一咬,眉心骤然一跳。 她屏住呼吸,觉得这口感好生熟悉,她不确定,又尝了一口,登时,一滴泪就从她眼中夺眶而出,划过她的脸颊,滴在那小碗上。 店内霎时寂静。 众人皆愣。 大小眼最先回神,他拿那脏袖子擦了擦谷星的脸蛋,“这是怎的了。”但众人都不知道谷星为何突发恶疾。 系统愣着一旁,它还是第一次见这冷漠无情的女人落眼泪,“你这是怎么了?到底是难吃还是好吃?” 谷星抬手抹去泪水,深深吸了口气,轻声道:“……很好吃。” 她语调微顿,复又开口,“但我有个私心,想请你们改良一下这甜品。” 话音未落,她便已自顾自地动手。 她端起碗,将那福豆奶抿了一口,随即提起桂花甜茶,倾入碗中,继而拾起几颗糯米珍珠,一并投入碗底。 旋即,她不疾不徐地执勺搅拌片刻。 三人皆目瞪口呆,眼睁睁看着她不按常理出牌。 下一瞬,她竟嫌勺子不够尽兴,索性端起碗直接仰头灌下。 甘醇豆乳香,夹杂桂花馥郁,柔糯珍珠,入口丝滑。 待那碗见了底,谷星才停歇,舔着唇角残余的甜意,隐约看到小喻在对街正向她招手…… 她长叹了一口气,如今再看那门匾,竟觉得透着几分故人之姿,令她心绪难平。 她抬手擦了擦嘴,扫过众人震惊的神色,眸光微闪,肚子里开始憋大饼的词了。 下一刻,她扬唇一笑,自信开口, “老板,我敢立誓——” “一周之内,你这铺子必能起死回生。” “一月之后,门庭若市。” “三月之期,京城首店,亦非妄言。” 第41章 谷星说得澎湃,但是对面的夫妇却神色灰败。 当初他们初立店面时,亦曾怀揣过这样的美梦。但是两个月下来,日日入不敷出,前来光顾的客人,皆是故人亲友相助,至今仍难见起色。 两人面面相觑,刚要说点什么,便见谷星递来一张纸。 纸上绘着一只大号茶杯,一旁写着方才调制的比例。 “这是……?” 谷星点点头,“珍珠奶茶。” “最近天冷,你们可以按照这种方式来做些暖身热饮。” “此外,每月依节气推出一款新饮品或小吃,以应时令之变。现在商贾之道,不仅要物美价廉,更要巧用营销。” 说完,目光掠过对面二人神色,心中微觉不安。不知对面二人能否消化接受她方才的建议。 然而那大小眼却极为捧场,直接抢过那纸,眼睛发光,“我看行,你怎不留几口给我尝尝味道,馋得我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谷星斜了他一眼,觉得此人自来熟的模样竟莫名让她觉得熟悉。 她摇摇头,见店主两人神色略微松动,便趁热打铁,将牙帖递了过去,道出此次目的,“贵店的商品,纵观整个京城都无第二家,但受诸多因素所限,至今仍未扬名。我想为贵店刊登广告,载于四日后发行的《大事件》首刊上。” 见二人犹疑,谷星已然料到他们心中所忧,又再补上一句:“两位大可放心,首期广告费,我可全免。” “待第二期后,再依贵店的营收所得,酌情支付广告费。” “若到时仍觉无益,亦可随时终止合作。” 此言一出,店主夫妇对视一眼,似在无声交换意见。 少顷,店主幽幽叹息,旋即起身,自后院取来一本账册,缓缓摊在桌上,语气略带苦涩:“谷主编,多谢您一番好意。” “可小店经营不善,实非仅因客流稀少,更因成本高昂,入不敷出。” “即便《大事件》有力挽狂澜之势,只怕……亦难救此垂危之局。” 然而那大小眼微微眯了一眼,便笑嘻嘻地指着一道账目,“店主,你这可算错了。” 他说完又扫视店内四周,“若要减少成本,首要的便是将原本价格高昂的材料,以平替之物代之,而口味却相差无几。” “其次,店面可缩小,甚至无需堂食之地。这两双桌椅,可尽数撤去,改用单手可拎的竹筒盛装饮品,如此一来,既省了铺租,又方便行人携带。” “再选用细竹管来吸取珍珠,不仅能增添趣味,且竹筒可反复使用。再设一条规矩,凡带竹筒前来者,均可享受折扣,如此一来,便可培养回头客,提升粘性。” 言及此处,他顿了顿,复又笑道:“甚至我听闻近日京中盛行养生之道,百姓趋之若鹜,连名门贵胄亦不乏其人。” “你若广而告之,称自家‘茶汤可美容养颜,强身健体,安神养心’,只怕用不了多久,便能吸引新客上门。” 谷星在一旁听得入迷,没忍住多打量几眼大小眼。 若非系统信誓旦旦地说,绝对不会有别的穿越者,她都怀疑大小眼是否也是穿越而来的。 不止是她,就连店主夫妇亦是满脸震惊,竟被他说得呆在原地,久久回不过神来。 然而大小眼意犹未尽,竟又絮絮叨叨地继续说道:“且我看账册,店内最大开支,竟是重税。” “此事不难,我可给两条计策。” “其一,乃是做阴阳账本。” “你若经由牙人进货,官府定能从账目中推算你的盈利,进而抽税。但若换个思路,将自己塑造成‘扶持乡间农户,减少中间商盘剥’的仁义商人,分散向小农户定期进货,税务官便难以追踪你真实的收益。” “其二,便是改换店铺的定位。” “现下你店乃茶糖铺,此类行业列于重税行目之中,难免受官府监管。” “但若改为‘养生食疗铺’,以食疗之名售糖制品,便可避开官府重税,顺势搭上如今流行的养生风潮。” 第49章 谷星缓缓抬眼,望着那嘴角勾笑,侃侃而谈的大小眼,满是欣喜之意。 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这不就有个现成的做假账高手来了吗…… 有此等人才,从此萧枫凛怕是再也看不到一笔真账了! 那大小眼似乎精通市场之道,满肚子的坏招,说得店主二人惊叹不已。 最后谷星又赠了两道药膳鸭货的菜谱,让他们辅以奶茶一同售卖,增加盈利渠道。 广告之事也顺势敲定下来,两人一起离店,谷星一边思索,一边盘算着此事回去后,定要同李豹子商议一番,此外,那广告画也得尽快找人雕刻。 日暮西山,谷星走到新宅门口,才发现那大小眼却还跟着她。 她皱着眉,将大小眼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他衣袍老旧,布巾裹住大半头发,却还剩了几缕卷毛露出。鼻子高耸,面容崎岖,细看都是一种残忍。 “你一身本事,神智清醒,又为何流浪?” 大小眼耸肩,满是不以为意,“我向往自由。” “曾几何时,我被迫囿于一方天地,日夜重复一件事,终年不得解脱。” “如今天地广阔,任我游历,反倒自在。” 谷星闻言,反被逗笑:“你这类人,倒也不多见。” “世人皆求一安稳差事,一方屋舍,以避风寒。” “你却用这世俗之物,换取那虚无缥缈的自由?” 大小眼以笑回之。 谷星微微一叹,“既然如此,你可愿来我们小报工作?” “不求你坐班,只需每七日来一次,与我汇报工作内容,平日帮我修账,理财。” “包吃包住,工钱丰厚。唯一的规矩——既入我门,便不得二心。” 街巷寂静,只有寒鸦在空中呜咽,久久盘旋,半晌后随着那声“成交”一起落在屋檐之上。 谷星勾唇一笑,犹豫了一瞬,还是将手伸进手提袋中。 虽说是编外人员,但也是她们小队的成员,那便理应拥有。 她摸出那串钥匙,解下其中一个钥匙扣扔给了大小眼,“此乃信物,丢了可不补。” 大小眼手腕一翻,轻松接住,随意地抛了抛,未置可否。 交代完细枝末节,谷星忽然想起一事,目光微闪,“有件事,我要你在三日内传遍京城,且无人能查出源头。” 她微微凑近,在大小眼耳畔,低声道出一语。 大小眼静静听着,片刻后,嘴角逐渐扬起,眼神陡然犀利。 “虽那人如今已是一缕异世幽魂,然而我私心也想将此事公众。”而背后的心思自是不可告也。 “你可愿帮我这忙?” 大小眼也不推脱,连道几声有趣,“包你满意。” 后谷星邀请大小眼进屋,欲带他认识云羌与豹子,却被大小眼以怕生为由拒绝,转身便离开。 …… 次日一早,便是谷星与萧枫凛所约定的时间。 萧枫凛今日休沐,却依旧呆在书房里,案前堆满未曾批阅的公文。谷星刚一踏入,便对上那双熬红的眼睛,登时将原本打算好的措辞谨慎斟酌了一番。 她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啪——”的一声脆响。 萧枫凛自柜中取出一纸,重重拍在谷星面前的桌上。 谷星低头一看,她与小桃拟定好的那些问题,都已被尽数答了出来。 然而—— “你这择偶标准里为何填的是无?” 你对得起你的风流人设吗? “我无意婚嫁情爱,自有命运,莫要连累寻常女子。” 他轻飘飘的一句话,让谷星心口一窒,怒极反笑,以为萧枫凛在随意糊弄她。 “我看你的理想型便是那刑部侍郎的公务,做到死为止?” “理应如此……” “若天子用我,我便是刑部侍郎,若天子弃我,我便是布衣。” 谷星心里“哐当”一声,手脚冰凉。 人各有志…… 但男主不行。 她觉得萧枫凛作为男主太逊了。 若是隔壁的龙傲天剧本,开口便是“天上天下唯我独尊”,“哪怕天命所归,也休想拦我”等等台词。 哪会是这个红着眼伏案写公文的公务员。 到底是哪里出了bug? 忽然,她心头一窒,一股离谱的想法猛然浮上心头,她终于明白自己从萧枫凛身上察觉到的违和感,究竟源自何处。 ——萧枫凛简直像是一个被写好的程序。 他的降生便是为了推动“为天子肃贪清吏”这一剧情而设定的既定轨迹。 他无意情爱,无关生死,甚至连理想,都是被天地捏塑出的模样。 “理应如此。” 方才那句话回荡在她耳中,竟让她生出一丝背脊发凉的错觉。 只因【小说只有三章】,他完全没有任何故事线支撑得起他的人设,所以总是牛头不对马嘴,时而智商超群,时而智商下降,战斗力更是随时变动。 或许系统一言成谶,【npc的一生可以一键生成,寥寥数笔就可道完,但男主不一样。小说只有三章,作者还没来得及编写他的过去与未来。】 萧枫凛没有过去,亦没有未来。 他所拥有的,唯有当下。 然而即使拥有当下,他的“当下”亦是残缺的。 她曾与系统争论良久,为何在度牒案已破之后,她仍未能脱离小说世界。 此刻想来,也许真正的原因,并非仅仅是最终boss还未现身。 更在于,男主萧枫凛的he结局,可能并不仅仅是破案。 npc正是因为那一键生成的潦草一生,所以才充满了不确定性。 又因她“穿越而来”这个变数,改变了他们的未来。 ——李豹子没有跟随萧枫凛,云羌也没有再以杀人谋生。 而对“生”而言,最可怖的,并非未知,而是生命被彻底框定,被囚于计划之中,毫无挣扎的余地。 确定性是牢笼。 未知才是生命的呼吸。 【小说只有三章,如何发展全看谷星你的选择。】 系统说出这句话时,或许也未曾料到。 这种未来的不确定性,正是她最大的金手指。而这种金手指,人人皆有,亦人人皆无。 她帮助男主破案,协助他走he结局的同时,亦一步步踏向她自己想走的路。 人人都在变数中寻求不确定性,又在不确定性中寻找自我。 但那中心之子的“主角”萧枫凛,却恰恰因自身的“主角”身份,反而被剥夺了不确定性,被束缚于既定的轨道之上。 他是剧情驱动的棋子,是一个空有“人设”的躯壳。 这便是她从他身上感受到的违和感。 萧枫凛不完整。 他连选择的权利都没有。 谷星眉头紧蹙,心头百感交集,令她难以平静。 她想拧头离开,却又忽地想起李豹子的话语,一时的犹豫,竟让她产生了想要用“穿越而来”这个变数,去帮助男主“改变命运”这一荒唐想法。 “我看未必……”她低声囔囔,倏地又抬眼望向萧枫凛,“我看未必!” “我看过你的命薄,后面皆是空白一片。那只笔,不正是在你手里吗?” “你命运如何,是刑部侍郎,是布衣,是流民,不是因为什么天子,而是因你自己。” 萧枫凛闻言,笔杆终于停下。 他抬头望着谷星,皱眉,沉思片刻,叹气问道:“……你是神仙吗?” 第42章 听闻神仙位列仙班之前,皆需下凡修炼,渡众生脱苦厄。 但他自幼启蒙开始,便不信这世上有神仙。 “应当不会,怎会有你这般爱耍嘴皮子的神仙。”他摇摇头,语调淡然。 “什么?”谷星正欲好好敲打萧枫凛一番,岂料竟被这两句不着调的话生生打断。 她瞪大双眼,方要开口,却听萧枫凛又缓缓说道: “你若是神仙,便不该理会凡尘恩怨。” “你若非神仙,自身尚且深陷泥泞,又凭什么去管他人的沉浮?” 他双眼幽幽,说完便随意一挥手,示意她赶紧离开。 谷星直怔怔地望着萧枫凛。她懂了,萧枫凛这是拐着弯骂她多管闲事呢! 可她一直沉浸在萧枫凛的人设之中,先入为主的认定他凉薄寡情,城府颇深,对他处处冷眼相待,甚至将自身的敌意事做另所当然,直白得连李豹子都忍不住提醒她。 但真正的“萧枫凛”到底是何模样? 她难以得知,他似乎只是一个空有皮囊与人设的木偶,被那三章剧情之线牢牢牵着。唯求一次次的“变数”,才能令他挣脱既定的剧本,将那牢牢束缚他的线一刀斩断。 他唯有历经风霜,踏遍山川,亲身尝尽世间冷暖…… 方能习得情之深浅,悟得心之所向,真正取回属于自己的人生。 第50章 谷星无奈,下一瞬又提起精神,语气轻快问道:“过几日便是元旦,你可有空?我想约你出门游玩逛庙会。” 她话音未落,便见萧枫凛似有开口之意,遂抢先一步,又补上一句:“你休想搪塞我!我听小桃说,你朝会结束后便要休假,理应无事可推。” 说完笑嘻嘻地丢下一句,“备好压岁钱,待我来取!”便转身潇洒离去,不顾身后萧枫凛的反应。 待想通一切,走出萧府时,谷星竟觉得连天色都明朗了几分。 她伸了个懒腰,心情颇为舒畅,将萧枫凛的回答稍作润色,交给李豹子。 李豹子拿到纸张的瞬间,脸色微僵,面露难色。 他下意识又看了几次,只觉冷汗直冒,心中直呼不妙,却拗不过谷星的威逼利诱,终是手颤颤地接过,咬牙吩咐那五十名手抄大队誊写。 众学子方一接过,齐齐一怔,面面相觑,个个脸色发白,唯恐惹祸上身。 “这……这可是刑部侍郎啊!” “这等言论,抄了怕是要大祸临头……” 一时间,抄与不抄,众人皆踟蹰不前。 李豹子无奈,好言相劝,反复保证“此事万无一失”,众人才勉勉强强,手抖着抄下那惊世骇俗的几行字—— 【爆!某知名萧姓男子每日痴迷镜中美貌长达一时辰!】 【面具之下,真容究竟如何?】 学子们抄了数十份后,胆子稍壮,却仍心惊胆战,终究按捺不住好奇,纷纷向李豹子探问:“此事当真?” “萧大人真如此自恋?” 李豹子嘴角一抽,满脸生无可恋。 …… 最终校对与审稿完毕,首份《大事件》在谷星手上展开。 她凝视良久,指腹轻抚过仍透着淡淡墨香的纸面,眼底浮现出少见的怔然。 这一字一句,一版一画,皆是众人心血凝成。 从零到一,这份报刊诞生的过程何其艰难,然因众人携手,终使不可能变为可能。 她深吸一口气,心头涌起前所未有的充盈感,最后却只剩下一句真挚的感谢: “谢谢大家,辛苦了。” 众人闻言,皆是一愣,继而彼此相视,忍不住面露喜色,围在谷星身旁议论纷纷,压抑不住心头的激动。 《大事件》首刊,横空出世! 次日,市集街头,茶楼驿站,忽然多了一群“红巾”卖报人。 他们衣着虽旧,然袖口处皆系着一抹鲜红,手持身份竹片与数份小报,穿梭在人流聚集之处,高声叫卖。 “最新京城秘闻,且听且看!” “珍珠奶茶,究竟是何等‘养生食疗’?是补气养血,还是江湖骗局?” “更有神秘萧姓人物,自赏美貌长达一时辰,京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众人闻言,心痒难耐,纷纷掏钱购报,一时间,《大事件》竟供不应求! 有些人初时只是围观,然一听旁人讨论,顿生好奇之心,转身欲买,却发现早已售空! 更有人相互传阅,一张小报辗转于数人之手,最后竟不知落入何人手中! 一时间,《大事件》之名,如风席卷全城,茶楼巷陌,市井小贩,无不议论纷纷。 而此时的破庙里,谷星与李豹子忙得脚不沾地。 新一期的情报接踵而至,众卖报人前拥后挤,争相进货,生怕抢不到存货。 李豹子被围在人群中央,焦头烂额,连气都喘不上来,眼睁睁看着面前那一沓报纸,被人哄抢一空。 谷星则在另一侧执笔批阅,冷静接待:“下一个。” 一人上前,压低嗓音道:“谷老板,我有一大新闻——你可知那‘长云寺’之火,非是意外,而是人为?” 谷星眉心微挑,笔尖顿了顿。 紧接着,又有一人附耳低语:“听闻长云寺,是遭了天罚,夜半降火!” “还有更玄乎的!”另一人神色诡秘,声音压得极低,“僧录死于长云寺,其尸首竟悬于佛前,双僧倒吊,死状可怖!” 一时间,各种传言纷至沓来,真真假假,难辨虚实。 谷星捏着笔,觉得大小眼似乎也有靠谱之处!她心情愉快,交付赏金时竟比往日更加大方:“不错,再探再报!” 给她炒得再红火些!反正那长云寺的真相如何,是萧枫凛要管的事,而她谷星,所求的则是百姓们知道此事有疑。 然而,下一刻—— “谷老大,不好了!” 门外一人急急闯入,面色惊惶:“御街的红巾卖报人与客人起了冲突,被官差抓了去!” 谷星脸色瞬间一沉。 她猛地抬头,正欲细问,忽然外头一阵喧哗大作,紧接着,数名官差推搡众人,直接闯入破庙! 当先一人满脸傲慢,目光四下扫视,嗤笑一声,高声喝道: “谁是《大事件》的主事人?” 众人一怔,旋即齐刷刷看向谷星。 谷星心头一紧,连忙给云羌和李豹子一个眼色,让他们不要轻举妄动,随即镇定自若地上前,拱手道:“是我。诸位这是何事?” 那领头的衙役冷哼一声,目光在谷星身上流连数瞬,随即露出一抹阴测测的笑。 “你们的卖报人,竟当街殴打百姓,影响市容。” “来人,把她带走!” 话音一落,众官差立刻上前,意欲拿人。 谷星当即冷声开口:“且慢!” “你有话好好说。”她目光锋锐,直视那领头之人:“《大事件》的卖报人,皆经严格培训,衣冠整洁,言行有度,售卖有章,违者必受惩戒。” 若说百分百无人闹事,那必定不可能,但她怎会不相信自家的优秀员工们! 谷星目光冷冽地扫过一众衙役,目光微敛,眸底波澜不惊,随后又淡淡瞥向那为首之人,语气不卑不亢。 “既然你们无故扣押我的员工,便让我看看,他究竟犯了何罪。” “带路!” 说完谷星侧首,向身旁人交代数语,“看好摊子,待我回来。” 随后,随着一行人离开破庙。 然而谷星方一踏进衙门,便看见被绑在一旁的红巾卖报人。 他脸上青紫交错,嘴角溢血,眼中满是屈辱,见谷星进门,立刻呜呜咽咽地挣扎着道:“谷老大,我没打人,我真没打人!” 谷星眉头狠狠一皱,目光如刀般扫向那站在旁边的高级狗腿子,“你说我员工打了客人?可他都成这副模样了,那位‘客人’岂非早已入土?我是否该带些水果,前去祭拜?” 那狗腿子却丝毫不觉羞愧,反而嘿嘿一笑,作势拱手道:“谷老板果然风趣幽默,我家大人已在内室候茶,恭迎大驾,请——” 谷星轻瞥一眼,神色漠然,旋即不再言语,迈步入内。 内室布置简朴,然所用木材皆非凡品,雕饰雅致,熏香袅袅。 那位大人正背对众人,逗弄笼中雀鸟,听得禀报,方才悠悠转身。 他身着官袍,满脸堆笑,抚着胡须,笑容虚伪至极。 “可算将谷主编请来了。” 他语调轻柔,带着几分似笑非笑:“听闻你今日首刊《大事件》一经发售,风头无二。” “不过半日,京中便人手一份,着实令人敬佩。” 谷星神色不变,心里琢磨,这狗官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她是不信狗官大费周章请她来,是为了取经置业。 下一刻,那官员目光掠过谷星一身穷鬼破布条衣,神色微异,又继续道:“只是,我看你这员工,教训得还不够啊。” “流民就是流民,言语粗俗,身份低贱,竟因旁人一句评价,便敢动手推搡,扰乱秩序。” “谷主编如此聪慧,为何要雇佣这些人?” “想来怕是你虽有经商之才,却不懂如何治人。” 言罢,他负手踱步,似有深意地停顿数息,继而笑道:“但——此事也不是没有转圜之法。” 他眯眼看向谷星,道出其中玄机:“若你愿交些‘管理税’,抑或是‘指导税’……我想这问题,便不再是问题了。” 谷星闻言一惊,你收保护费收到她谷奶奶/头上?!! 第43章 只消三息,谷星便已理清其中曲折。 眼前这狗官乃是巡检使,日常职掌京城街道之巡查,维持市坊秩序,管辖商贩经营,甚至连流民动向亦在其监督之列。 正因如此,他方能对街市风向如此敏锐,竟能在她的小报上市不过半日,便迫不及待地找上门来,欲施威吓。 借流民员工的安危相挟,索要一笔保护费。 想来也用这方法敛财已久,这小小内室竟连桌案都隐隐泛着金光。 而在小报成立之前,她不知道被巡检司的巡卒追过多少条街。如今新仇旧恨,让她对巡检司的印象极低。 又因她们三人皆是无户籍的流浪之人,且三人都各有缘由,无法还籍。因此萧枫凛为她办下这张刊令时,用的是萧府丫鬟小桃的身份。 第51章 小桃虽是萧府的丫鬟,却是自由之身,出了萧府便又是另外一重身份。 如此一来,萧枫凛便将自己与小报撇得干干净净。 ——想来他亦料到她会不安分。 然也正因如此,眼前这巡检使以为她不过是个一夜暴富、无依无靠的商贾,正好逮个时机来与她“讲讲道理”。 谁知正好遇上铁板,她反手搅得巡检司鸡飞狗跳,再将此厮顺势打包,丢给萧枫凛亦不是什么难事。 但巡检使此举,正中她下怀! “如此真是太好了!” 谷星心中冷笑,面上却瞬间松了口气,几步上前,端起桌上的热茶便一饮而尽,随后眉开眼笑道,“我虽对编写报刊略有研究,然若论流民管制之道,怎能与巡检使大人相提并论?大人身居要职,治城十载,必定洞悉此中关窍,岂是我等商贾可比?” “我本欲登门求教,未曾想大人竟如此关怀市坊秩序,竟特意派人指点迷津,实在令我受宠若惊!” 巡检使闻言,胡子微微一抖,显然未曾料到谷星此言,他慢悠悠地放下手中逗雀的工具,目光一扫旁侧的校尉,“你怎如此愚笨,谷主编进门许久,竟让贵客久站?” 那高级狗腿子连忙陪笑,殷勤地搬来椅子,满脸讨好:“瞧我这马虎,竟疏忽了!请谷老板恕罪!” 谷星含笑颔首,落座后,便与巡检使开始详谈合作细节。 她不疾不徐,给那巡检使画了个又大又圆的饼,“如今小报初见雏形,虽前期成本高昂,然今日流水已超每日预期,估摸不过两月,便能转亏为盈。” 她微微一顿,随即眸色一亮,感慨道:“若能得大人鼎力相助,只怕一个月便可抹平亏损,待至两月后,定然收获颇丰!” 巡检使眼皮微跳,心弦悄然一紧。 “这收益若增,税收岂不亦随之增长?” “小报蒙天子洪福得以成长,纳税,便是我们商户应尽之义” 巡检使原本还心存戒备,然细细一瞧,见谷星双目清澈,神情坦然,一副未曾涉事的小傻子模样,活像是个只会写报卖报的书呆子。 他嘴角微扬,暗道竟有这等懂事的商户,心里那点疑虑立刻烟消云散。 而后,他竟越听越是心喜,双眼放光,端起自己那杯茶,连连啄饮,时不时还加上两句自己的见解。 巡检使不过区区从八品,然因身处京城,地利占尽,又有靠山庇护,故敛财轻而易举,可他活了这许多年,却还是头一回遇上主动送钱上门的商户! 这般“识趣”的人,岂能放过? 于是这一趟交谈之下,二人竟惺惺相惜,称兄道弟,相见恨晚起来。 巡检使此刻已与初见时判若两人,与谷星谈笑风生,“你那低廉工钱雇佣流民之法,依我看,倒也不失为一桩良策。” “流民若能管教得当,未必不能为用。” 他顿了顿,忽然想起什么,眉头微蹙,*语带不屑:“京城西北方向的封狸,便有不少人驱使流民采矿。” “可惜,因管理不善,那些贱民竟然逃窜了出来。” “待明年春回,怕是京中又要添上一批流民。” 说着摇头叹息,语气十分不耐:“届时街头流民增多,我这差事便又要多几分麻烦。上头定然要严加管制,实在烦人。” 谷星听得微微一怔。 她自穿越而来,去得最远的地方不过京郊一带,这京城之外的风景,她倒是从未关心过。 甚至这地名,听起来还有几分熟悉…… 她心念微动,随口问道:“那封狸为何会有如此多的流民?” 巡检使闻言,略微瞥了她一眼,似是对她这直白的问题颇感奇怪,却也未深思,兴致正浓,便随口解释,“封狸地处黄河支流,地势低洼,原以农耕与渔业为生。” “然五年前,一场大地震引发洪灾,城镇被毁,死伤无数,百姓流离失所。” “虽圣上屡屡拨款扶持,然至今亦未见起色。” 他抿了口茶,语气淡淡:“自然是留不住人的。身强力壮者,皆已外出谋生,然仍有不少人困守原地。” “致使那一片乱得很,去往封狸的路上,时常可遇山贼出没。” 谷星心绪翻涌,欲再细问,然巡检使却似仍有要事,随手理了理衣襟,露出几分敷衍之态。 见状,谷星亦不再多言,二人皆是眉开眼笑,拱手作别。 刚走出内室没多远,系统便提醒她云羌在暗处。 可谷星并未急着回合,反倒步伐一转,笑呵呵地与送她出来的巡卒攀谈起来,“多谢这位兄弟,送到这儿便好。” 她一边道谢,一边顺势塞了几枚碎银在那人手中,“如今天寒,巡街劳苦,若无热酒暖身,可真是难熬了。” 那满脸络腮的巡卒下意识摸了摸碎银,随即喜笑颜开,语气顿时热络起来。 谷星见状,微微一笑,又不紧不慢地说道:“说起来,这街坊市井最熟悉百姓冷暖者,莫过于咱们巡卒。若说民间消息,巡卒排第二,谁又能排第一?” 巡卒听她话中有话,眼神微闪,悄悄将碎银收入袋中,压低声音道:“那是自然!” 谷星适时换了副神色,语调带着几分忧虑:“虽说我如今在城中立了小报,得大人庇佑,然大人日理万机,未必能时时关注小报之事。” “若是官府临时巡街,或某些街区不宜叫卖,我手下人若未能及时避开,岂不误了买卖?” 巡卒听得明白,笑着点头:“你且放心,若真有风吹草动,我自会遣人往城北破庙与你通报一声。” 谷星闻言,满意地又塞了几枚碎银过去,笑道:“替我向弟兄们问好。” 事了,她才回身,领走那鼻青脸肿的卖报员工包范。 谷星看着他这副模样,直觉肉痛——肉痛他耽误的营业额。 卖报人各自有固定的区域,而御街乃最黄金的地段之一,她精挑细选将包范安排在此处,自是因他嗓音响亮,口齿伶俐,更在此人名字朗朗上口。 如今被人打成这副模样,损失何止一二? 她皱眉,从怀中取出些钱财递给他:“去医馆寻点药酒抹一抹。” “我听那校尉说,你与客人起了冲突,竟殴打客人?” 包范闻言,眉尾狠狠一跳,满脸委屈,却又因牵动伤口,痛得倒吸一口凉气。 “可真是冤枉!”他低声控诉,“我在街头叫卖,哪知遇上两群纨绔子弟上来推搡我,满嘴‘贱民’、‘乞丐’之流污言秽语。我越躲,他们便越得寸进尺,最后我实在忍不住,便回推了一把。” “谁知他们恼羞成怒,直接给了我一巴掌……” “……后来我便被官差给抓住了手脚,胖揍了一顿。” 谷星闻言,这才知晓他脸上那巴掌印来源何处。 她侧眸看向暗处,云羌随即现身,将一卷宣纸递至她手中。 自己在官府里呆了半个时辰,小报的消息网便已将那两人给扒得干净。 谷星往那纸上轻轻一扫,发现那两人只是别家报刊的富家子弟。 她将纸张展开,展露其中画像,递到包范眼前:“可是此二人?” 包范眼睛一眯,定睛一看,随即狠狠点头:“正是!” 谷星见状,眼底划过一抹冷色,随即卷起纸张,“你放心,入我小报者,便是我兄弟。” “打我小报员工的脸,便是打我谷星的脸。” “这口气,我替你出。” 包范闻言,满脸通红,眼眶微颤,竟是哽咽出声。 他颤着嗓子道:“多谢谷主编,多谢谷主编。谷主编施我钱财,又予我尊严……” 单是今日卖报所得,便抵他乞讨半月。 谷星却轻轻摇头:“那钱财皆是你自己所挣,我只不过依你所劳,给予工钱。” 话音刚落,包范猛地跪地,磕下三个响头,声声震耳。 爹娘给他取上这名字时,不过是希望他这一生能吃上一顿饱饭。然而他直到遇上谷星后,才吃上真正的一顿饱饭。 他不用去看人脸色,不必自降尊严,不必昧着良心偷抢他人财物…… 待他抬起头,已是满脸眼泪。 …… 当天夜幕低垂,首刊三千份已尽数售罄,存货断绝,坊间竟有“求报而不得”之势,小报坊不得不提前闭店。 李豹子左手指挥众人清算今日所得,右手调度手抄大队,催促众人连夜誊写,以备明日的小报。 云羌外出执行任务。 大小眼不知所踪。 而谷星,则在新宅烛火下,翻阅着今日所获的情报。 纸张铺展案上,可见数条关于地下避寒之地的记录—— 【某处地下可供过冬】、 【某处地势低洼,温暖异常】、 【某处隐蔽,空间足够】…… 她凝视着这些字句,心中微微一动,她苦心筹谋多日的布局,终于即将落子。 第52章 她神色一凛,将那数沓纸整齐收好,留下纸条。旋即,她趁着夜色,避开守夜巡查,悄然潜入下水道。 地下水道幽深,昏暗如夜,湿气弥漫,却比地上要暖和许多。 她下地后仅数步,便察觉四周有人影浮动。 借着微光,隐约见得数名流民蜷缩在暗角,或裹紧破布,或瑟缩不语,眼神戒备。 谷星未曾停步,一路向前,行至御街下的地宫。 只见地宫之内,已有二十余人聚集,各自三五成群,分散各处,低声交谈。 她尚未来得及估算今夜入地避寒者的具体人数,忽然身后骤然传来一声惊呼: “谷老大?!你怎在这?——” 第44章 谷星一愣,循声望去,竟是包范。 白日里那三个响头至今仍在她心头震动,甚至此刻见到包范,都觉得脚下的地面似乎都在微微震颤。 包范见谷星愣神,还以为她没听清,刚想再喊一遍,便听旁边的人也开口问道,“对啊,谷老大,你怎么会在这?” 众人或许不知道谷星的脸,却未必不知道她那条穷鬼衣。 如今的谷星,早已与那穷鬼衣融为一体。小报里新来的员工甚至靠这身衣裳来认她。 哪怕她如今手握小报与四合院,可一穿上穷鬼衣,便穷鬼之色比一览无遗,钻进流民堆里,都分不清谁更穷些。且这战衣穿这久了,竟无一丝破损,百布条怎么薅都薅不完,说是最牛装备都不为过。 谷星摸了摸鼻尖,神色自然地笑道:“听说这里能避寒,便好奇下来看看。” 她与李豹子、云羌三人同住一宅的事,并未刻意隐瞒众人。 谷星叹了口气,径自走进包范的小团体里,盘腿坐下。 众人皆是一惊,随即不知从哪儿翻出一个塞满干草的破布团,递到她面前:“谷老大,坐这吧,别沾了地上的湿气。” 谷星也不客气,爽快接过,垫在身下。 环视四周,她扫了一遍,发现五人中竟有三张熟面孔,而那剩下两人,似乎也是小报坊登记在册的流民。 待观察了一圈,谷星才开口,“你们是如何知晓此地的?若非亲眼所见,我也不敢相信这里竟可容身。” 包范闻言,微微一怔,随即脱口而出:“我是听人说的。” 他话音刚落,便下意识地看向旁边那人。 那人见状,也连连点头:“我也是听说的。” “我是跟着他一块儿来的。” “我是从《大事件》上看到的。” 话音落下,众人皆不约而同地看向最后那人。 那人被盯得发慌,憨笑着挠了挠头,颇有些不好意思:“卖报的时候,随手翻了一页,发现《大事件》上写了一些过冬的方法……” “寺庙道观等方法,都不适合我。” 他顿了顿,才又说,“但是那旁侧,又写着野草‘紫芯草’在冬日里可以采摘的地方。我想寻些填饱肚子,却没想到那紫芯草旁的井盖口冒着热风,我好奇便掀开了那井盖,随后便发现了这片天地,没想到我并不是独自一人。” 众人闻言,皆是感叹,似乎想起什么,又纷纷将目光看向谷星。 那紫芯草不过寻常野草,口感极差,若非真的饿极,又有谁会用它来果腹?谷星此举怕不是一早就笃定了谁会去摘,谁又会愿意睡下水道过冬! 谷星眸光微闪,随即抿唇轻笑,抬起食指在唇边,压低声音道:“我确实想让更多人知晓此事,但若被官府查觉,我定会惹来麻烦。” “你们大可将这可过冬的消息告诉其他流民,但切记,不要将我的名字挂钩。” 众人闻言,纷纷点头。 他们心知肚明,他们如今还要靠谷星吃饭,若谷星倒了,小报便没了,他们这条新开的活路,也就彻底断了。 谷星与众人笑谈甚欢,众人也渐渐放下拘谨,各自聊起自己的旧事。 她一边听着,一边困意上涌,终于在一个合适的时机,打了个哈欠,与众人随意告别,自个儿寻了个角落准备睡下。 包范却皱着眉头,迟疑片刻,忽然开口:“谷主编,你还是回新宅休息吧。若是不放心,我随时给你报消息。” 谷星被他说中心思,顿觉有些不自在,瞥了他一眼,摆摆手,“你就当我不在儿吧。”便倒头而睡,全然不管旁人如何。 次日醒来,谷星便后悔了。 她浑身酸痛,肩膀僵硬,腿脚发麻。 难得过上几天好日子,结果又睡回地板。 虽说地下水道比大街暖和,可地板坚硬无比,连她如此优质的睡眠质量都被硌醒了两回。 ………… 日子照旧流转,白日她在破庙里收集情报,夜晚则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地下水道歇息。 一眨眼,便到了元旦前夜。 冷风有些硬,刮得谷星的脸又干又疼。抬头遥望,见天边薄月朦胧中透着几分寒意。 她背着两个沉甸甸的包袱走进新宅,脚步还没踏实,就瞧见云羌房中透着一线微光。 她站在院中望了片刻,忽然笑了。像捧着点藏不住的期待,一路轻快地敲了敲云羌的门。 云羌应声开门,谷星顺势头一歪,往屋内轻轻一瞥。 屋里光线极暗,几乎连窗外月色都比烛火更亮些。 她皱了皱眉,背着包袱进门,随口抱怨:“怎么不点灯?这么暗做什么?” 云羌立在桌旁,声音低低:“擦剑。” 谷星瞥了眼那被反复擦拭的剑身,眸光微微一顿,却没多问,只随手将包袱往桌上一放,笑着看向她:“明天是元旦了,要不要出去走走?” 云羌指尖顿了一瞬,很快摇头:“不去。” 谷星并未气馁,反而自顾自笑着说下去:“你不去?可我这几天听了好多好玩的消息!”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是她一早从众流民口中得来的情报消息,指尖一条条地滑下,嘴角的弧度始终高高挂着。 “御街那边有人耍龙舞狮,听说市集还有灯谜,第一名能得一盏两人高的生肖灯呢!南城园林的烟花也好看,亭子上视野最好——” 她兴奋地叽叽喳喳地讲了一通,口干舌燥,却发现云羌始终静静地听着,一句话都未曾问她包袱里装了何物。 谷星略有些无奈,只得自己揭开谜底。 “说到新年,什么东西是一定不能少的呢?” 说着,她一边拆开包袱,一边笑意盈盈地看着云羌:“当然要有新衣服才行。” 她像变戏法一样拎出一件碧色长裙,光泽温润,细细的云纹在昏黄烛光下泛着微光。 “这件如何?”她眼睛亮晶晶的,像捧着心头那点热烈递过去,“特意挑的,适合你。” 云羌怔住了,喉间像被什么堵住,眼神却死死盯着那条裙子。 她没有伸手,背脊绷得笔直。 谷星察觉了什么,眼中光亮微收:“不喜欢?” 她低头轻轻一笑,又像哄着小孩似的,“没关系,我还做了别的。” “明日新年,至少得换件新衣,讨个好彩头才是!” 她为了给云羌一个惊喜,憋了一星期没敢透露半分,可她却拿不准云羌的喜好。 云羌平日一向穿黑色劲装,剪裁利落,行事干脆,从不拖泥带水。 哪怕她旁敲侧击地询问喜欢何种颜色,云羌每次都只回一个“没有”。 可哪有人真的毫无偏好? 谷星又翻出几套衣裳,层层叠叠摊在桌上,笑着逐一介绍: “这件如何?” “今年的流行色,飘飘月白衣,青色丝线绣着几枝兰草,纤细如生,穿上貌比仙子。” “这件呢?深绛色的宋裙,领口绣着金边,低调奢华,温润大气!” 见云羌依旧未有太大反应,谷星眨了眨眼,索性换了策略: “若是女装不喜欢,我这还有男装……” 可谷星等了好一会儿,都没等来回应。 空气中隐隐浮动着一丝异样的气息,透着一股压抑,叫她微微皱眉,心底疑惑不解。 她终于抬头看向云羌,轻声问:“你……到底怎么了?” 她歪了歪头,目光从云羌的脸上细细滑过,又落回自己手中那几件新衣。 “这六条里,都没有你喜欢的吗?” 她挠了挠头,语气里带着点懊恼。难不成自己竟完美避开了云羌的喜好? 风轻轻撩动谷星手上的罗裙衣摆。 云羌侧头望向那风吹来的方向,看到窗户上早已被李豹子贴上的鲜红桃符,那鲜红像团火灼再眼底。 她收回了视线,垂眸望着那件衣裳,掌心压着剑,指尖一紧又松。 过年、新衣。 这四个字对她而言,实在陌生。 她那个武痴的爹,脑子里只有剑法,哪懂什么过年,哪懂什么新衣。连他身上的衣服破了,瘦了,全靠旁人提醒才反应过来。 第53章 后来,是舅母偶尔给她做几件新衣。她坐在一旁,看着舅母一针一线绣着吉祥花纹,在她耳旁轻声念着,“这个适合你,小羌。” 可那样温和的人,死了。 ——因为她。 她无数次想,如果那时她不贪那点温暖,不回头去看舅母一眼,事情是不是会不一样。 那之后,再也没人给她准备新衣。 她不配有。 她只配背着这把剑活着,配成为别人手里的刀。 可现在,谷星站在她面前,笑盈盈地摊开六套衣裳。颜色鲜亮,纹路精巧,好像她还值得被人这样温柔地对待。 可她早就不是了。 那场阴谋,那场死而复生,像把她身上的人皮剥了一遍又一遍。她只剩一把剑、一身仇。 她的手,是沾血的,不该碰太干净的东西。一旦碰了,就回不了头了。 谷星的目光太亮太真,像春天。 是她遥不可及的春天。 她借了某人的光,才能站在谷星身边,才能成为她手中的刀。她以为自己最怕的,是谷星哪天会找到比她更好用的刀。却没想到,她最害怕的,是谷星想对她好。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你明明可以不用的……” 云羌本能地后退半步,却发现,自己早已无路可退。 她低声开口:“谷星,求你了……” 声音低哑,几不可闻。 “离我远点。” 她说得太悲炝了。 连一向乐观,一向无所畏惧,一向随心所欲的谷星都怔在了原地。 第45章 窗户缝隙外传来噼啪爆竹声,孩童的嬉笑仿佛离他们遥远得像另一个世界。 屋内却死气沉沉,冷得像是结了一层霜。 “砰!”地一声爆竹炸开,将谷星的思绪猛地扯回现实。 她缓缓吸了口气,像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平稳开口:“我们能聊聊吗?” “到底发生什么了?” 她的嗓音压得极轻,带着一丝难受,却更多的是不解。 眼底压着一点一点涨起来的酸涩,怎么都无法化开。 云羌依旧低着头,声音很淡:“你给我钱财,给我食物,给我屋舍。” “我为你守卫,为你出任务。” 她说得极平静,却轻轻剖开了两人之间的那层关系。 谷星听懂了。 也听怔了。 心脏像被猛地攥了一下。 朋友之间,不求等价交换。 可主仆之间,却必须讲求对等偿还。 她望着云羌,忽然意识到,她一直将云羌当朋友,可云羌……却从未将她当朋友。 她在云羌的眼里,依旧是个“雇主”。 即便她不曾对云羌签过过任何奴役之令,甚至从未强迫她做任何任务,可在云羌眼里,这一切仍旧无甚区别。 她不过是云羌“前几任雇主”中较为仁善的一个罢了。 她努力吸了口气,想缓和气氛,笑着说:“我从没想让你偿还什么,我不是你前面那些人——” 可话未说完,云羌抬头看了她一眼,眼神冷静却压抑着什么:“可在我这里,并没有区别。” 谷星气笑了似的偏了偏头,眉梢压得极低,几乎要埋进眼眶,露在眼下的眼珠只剩半弯。可她的指尖却像不受控似的,一下一下摩挲着衣裳上的刺绣。 那图案是她亲自挑的,针脚细密,每一针一线都落着她的心思。 当初裁缝铺老板笑着介绍,说这布料叫“吉祥布”,寓意安泰顺遂,穿了能有一整年的好运。 谷星不信鬼神,却偏偏信了这个。 她低垂着眼,气急了也觉得委屈,可也没憋着,吸了吸鼻子,将那一件件衣裳重新叠好,将钗饰配件一一归了位。 动作稳稳当当,边整理边低声念叨,“我好伤心……” 她的语气与平日里的自信霸道大相径庭,竟带了几分黏糊糊的委屈,似在撒娇,又似在埋怨。 “云羌,我把你当朋友,你知不知道?!” “你是我在这里遇见的第二个女生。” “阿秀姐不在身边,你来了以后,我终于有人能说上话,终于能有人和我一起堆雪人,陪我撑过那么多我一个人撑不过去的日子。” “我早就把你当成——” 她喉头一哽,眼眶酸涩,最后那句“当成家人”终究没能说出口。 “……可你现在,突然推了我一把。” “这是为何?” 云羌却突然向后退了一步,眼底那点隐忍压抑几乎快要崩断: “你不要对我这样好。” “我承受不起。” “你不明白……” “你对我越好,我就越害怕。” “因为我迟早有一天,会把你害死。” “为什么?!”谷星脸色惊慌,伸手欲问个清楚,却被云羌避得轻易,“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谷星没再等来云羌的回答,她自己也不知该再说些什么。 她深吸一口气,眨了眨眼,尽量不让那莫名涌上的涩意影响自己的语气。 “我也会生气,也会难过……” “若是继续下去,难免会说出让我们二人都后悔的话。” 她终于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将最后一件衣裳整齐地叠好,轻轻放在桌上, “你好好想想,我也好好想想。” 言罢,她没有再多停留。 她抬手推开屋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院中夜色沉沉,月光依旧清冷。 谷星出了屋,心不在焉地在院子里踱了几圈。 走着走着,她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向李豹子的房门,想去敲门,却又顿住了动作。 这才想起他今日一早便出门,去了坟前祭拜妻儿,恐怕这几日都不会回宅。 她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最终收回视线,低头看着地上被月光拉长的影子。 影子被拉得很长,却哪都够不着。 她轻轻叹了口气,最后带着心碎,独自一人回了地下水道。 地上热闹,地下也热闹。 御街下的地宫,每日的人数皆在增长。 据她与系统的估算,如今聚集于此的流民,已逾千人,零零散散地分布在各处角落。 谷星本就心烦意乱,婉拒了众人的邀约,独自寻了个角落,暗自伤神。 然而头顶的水井盖处,不时有爆竹掉落,炸得她心神不宁。 一声脆响在狭窄的地下回荡,火药味顺着潮湿的空气弥漫开来。 她翻了个身,将脸埋在臂弯里,却怎么都睡不安稳。 肚子咕咕作响,她这才想起,自己在酒楼定的年夜饭,还未来得及取。 若是寻常,这时候她应当与云羌坐在桌前,一边谈笑,一边享用热腾腾的佳肴。 又或是从前,她应当窝在家中的沙发里,与家人一同看春晚,和朋友们刷热搜、玩梗。 而此刻,她却睡在冰冷的地板上,听着头顶爆竹炸裂的响声,像是遥远的两个世界。 “谷星……” 系统抓了抓谷星的头发,在她耳边安慰道: “我都说了,不要和小说里的角色牵扯太多,你要是——” “你闭嘴。” 谷星低声打断它,嗓音透着疲惫,不想再听下去。 可没过多久,地宫内忽然响起一阵骚动。 人群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气氛忽地变得不寻常。 谷星心头微微一紧,强撑着精神,挥手招来包范,低声问道: “出了什么事?该不会是被官兵所察?” 包范脸色有些凝重,“不是官兵……” “有人在水道口旁,被掉下来的爆竹炸伤,如今昏迷不醒。” 谷星闻言点了点头,又是一倒,随口回道:“那便送去看郎中。” 包范叹了口气,语气有些无奈:“可今日是年三十,京中大部分郎中皆已关门。” “一时间,哪家郎中仍开门,我也不知。” “若是再拖延,只怕那人还未撑到郎中那里,便已药石无医……” 说到此处,他叹了口气,转身想唤人寻一张草席,将那人卷起,待其断气后,送往漏泽园,以免污染地下水道的水源。 可他话音未落,便见谷星忽然支起身子,双目无光,虽是不愿,却仍开口:“带路吧。” 包范微微一震。 随即生出一丝希望,连忙引着谷星快步赶去。 人群围成一圈,面色各异。有人害怕,有人紧张,也有人已经低声嘀咕着是否直接抬去漏泽园。 见谷星到来,众人自觉让开一条道。 她走近一看,只见那人衣衫破烂,胳膊上赫然破开一个血洞,皮肉焦黑,森然白骨显露,血汩汩涌出。 头歪着,已无意识。 怪不得众人不敢贸然转移,只怕稍一动作,便是加速他的死期。 谷星不再犹豫,蹲下身,拍了拍伤者的肩膀。 第54章 那人口中呜咽,微微睁眼,意识断断续续。 她伸手探上他的脉搏,感受到那急促而微弱的跳动。 她松了口气,还不到最坏的境地。 回头望向四周,见每个人手里皆举着一柄火把,竟将这幽暗的地道照得亮堂无比。 她扫视众人的面孔,声音第一次带上了凌厉的强势, “还没死!救得回来!” “若你们愿意帮我,便留下。” “若只是来看热闹,那便请回。” 众人互相对视片刻,最后竟无一人离开,皆目光灼灼地望向谷星。 谷星微微点头,“我虽未将你们所有人的名字与脸对上,但此刻,我替这人谢过你们。” 说完,尽数喊出熟悉之人的名字,让众人各司其职,去城中找还在当值的郎中,去找烈酒,去找草药,去找铁器,去找热炭…… 不过短短半分钟,众人转眼全散开在黑暗的水道中,像放出的火种。 谷星单膝跪在伤员旁,扯下两三条衣摆上的布条,手法飞快地缠着止血布,手上的鲜血几乎要顺着指缝滴满地面。 那人呜咽着,脸色愈发苍白,出血量极大,没过多久谷星的双手与衣服上便全是鲜血淋漓,可怖得很。 她一边包扎,一边低声对自己嘀咕着: “别死,听见没有。” 忽地,远处传来脚步声,有人带来了烈酒。 谷星又撕下几根布条,浸湿烈酒,随后转向那伤者,将伤者的衣角塞入他的口中,厉声道:“很痛!忍着!” 下一瞬,她毫不犹豫地将湿布团猛然按上伤口。 “唔——!!” 那人双目圆睁,布满血丝,猛地拱起身子,像快断气的野兽,整个人在剧痛中痉挛翻滚。 谷星被狠狠撞翻在地,手肘擦破了一道血口,可她没来得及管,咬牙撑起身子重新按住。 “给我按着他!” 几个胆大的立即扑上前去压住那人四肢,生怕他挣扎断了气。 “郎中呢?!”她咬牙怒喝。 包范亦是满脸焦急,喘着气道:“已经派五十多兄弟在城中各地去找,可还未寻到!” 话音刚落,有人将收集来的野草递上前。 谷星皱眉辨别,迅速挑出金银花与仙鹤草,让人捣碎敷上,暂时稳住伤势。 她的心脏砰砰直跳,每一下都炸在耳边,如同催命的钟声。 就在此时,两阵脚步声同时传来,一远一近! 近处那人疯了一般冲来,大喊,“城北!紫花街!有郎中还在开门!” 众人心头一松,谷星也刚要开口。 另一方向,那人却大声疾呼: “有人被衙役发现进了下水道!那衙役正在往下水道追来!!” 众人脸色瞬间大变,纷纷露出惶恐之色—— 第46章 那人是除夕夜仍在当值的巡检司巡卒。 高瘦如竹竿,手长脚短,眼小嘴大。 此刻脸色红扑扑的,脚步虚浮,酒气未散。 他与同僚趁着除夕无事,在当差时间喝了花酒,方才从那酒巷中晃晃悠悠地出来,正打算回去歇息。 可刚一出巷口,他便瞥见了一只“老鼠”,竟掀开了井盖,钻入了水井之中。 巡卒晃了晃脑袋,以为是自己喝多了。 老鼠钻下水道本不足为奇。 但若是那“老鼠”竟然只长两条腿,那就不对。 他怔了怔,眯着眼看去,却正巧瞥见井盖边缘,隐隐夹着一角衣摆,尚未来得及细看,下一瞬,那布角便倏地缩了回去,消失在井口。 巡卒的小眼睛猛地睁大了几分。 若是寻常时日,他必定立刻返回巡检司,通知上头派人来抓。 可今日是除夕,若是为了这么个钻入下水道的不知名人物惊动了大人过节,他自己也未必能讨到什么好处。 思及此处,他犹豫片刻,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决定自己下去给那不老实的老鼠一点教训。 井盖被掀开,潮湿阴冷的水道像一口吞人的黑漩涡。 巡卒踉跄着钻了进去,酒意尚未散去,举着火折子,一步步往里摸索。 水道两旁,散落着零星的碎布与木片,显然并非无主之物。 他微微皱眉,目光落在脚下的泥泞之中,忽地顿住了脚步,映着火光,隐隐可见数道鞋印。 难不成这下面还不止一只老鼠?!! 他心头一跳,正要起身,下一刻,一股刺鼻的血腥味猝然扑来。 他条件反射般回头张望,却觉脖颈一凉! 刀,抵上来了。 背后何时有人?! 一只湿漉漉的,布满血腥味的手摸上他的脖子,划过三道带着腥味的水痕,惊得他浑身颤栗。 他头皮发麻,刚要摸向佩刀,可那把寒光森森的短刃贴在他喉间,微微一用力,皮肉已破开一道浅痕。 耳边,是极低的嗓音,带着森冷与黏腻的柔软: “别动。” 血顺着脖颈缓缓滑落,他浑身僵硬,抖如筛糠,酒气被恐惧蒸发成冷汗,从脚后跟一路贴上头皮。 “我、我……饶命——” 他的嗓音几近破音,双腿止不住打颤,膝盖软得几乎要跪下去。 与此同时,他下肢一片温热,酒味混杂着尿骚味,在这狭窄的地下空间中弥漫开来。 “饶命!饶了我吧!我不该下来,我这就上去!!” 可那只持刀的手,像铁箍一样扣着他后颈,连喘息都被死死限制住。 湿漉漉的血迹、冷冰冰的刀锋、五感所至的皆是一种难言的未知恐惧。 原来厉鬼也有呼吸! 那厉鬼的呼吸贴近耳畔,却冷得似深冬夜风,寒气浸骨。 “两个选择。” “死在这儿,或者收了钱,闭上嘴。” 刀锋轻轻一偏,划开的伤口又裂开一分,鲜血顺着脖子蜿蜒而下,像是命被她一寸寸割开。 巡卒整个人崩溃了,语无伦次狂点头:“我闭嘴!我闭嘴!我什么都不说!” 他双腿发软,面色煞白,几乎崩溃得要跪下,神志已然被吓得不轻。 刀这才缓缓停下。 “很好。”那人笑了一下。 笑声轻飘飘的,像爪子搅着肠子,让人手脚发凉。 然而持刀之人却未曾松开对他的掌控,手依旧扣着他的后颈,迫使他随着步伐缓缓转身。 “你还记得来时的路吧?” “记、记得!!” 巡卒忙不迭点头,嗓音发颤,巴不得立刻消失在这阴冷的水道里。 话音刚落,一物被塞入他的口中,带着微微的金属凉意。 他怔了怔,舌头搅了搅口中之物,这才发现竟是一块碎银! 他心脏狂跳,正欲抬头看清那人的模样,却那柄落地的火折子被那厉鬼捡起,轻轻抛回他怀中。 与此同时,背后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不要回头。” “你来时如何进*来,就如何原路回去。” “若是让我知道你敢乱来,乱说——” 她的声音轻飘飘地落入耳中,如同厉鬼三更催命, “我哪怕死了,被埋进坟里,都要将你给拉进来。” “毕竟,这京城里我的眼睛可不少,对吧——” “巡卒,陈三皮。” 巡卒脑中如雷霆炸响,整个人如遭雷击! 怎会是她?! 怎会是那风头无二的京城新秀,《大事件》的主编,谷星?! 他的后背已然被冷汗浸透,双腿止不住地颤抖。 而下一瞬,他背后猛地被人一推。 陈三皮踉跄向前,步履机械,像被鬼魂附体一般,拖着一地水渍,不敢回头。 谷星见那巡卒已走远,亦不恋战,火速赶往与众人约定的医馆。 医馆门前,冷风裹着血腥气乱窜。 还未走近,便见医馆前竟围了一群人。 她眉头微蹙,快步踏入人群中央,目光一扫,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那伤者竟仍在门外,仍然躺在担架之上。 他因失血过多而脸色苍白,嘴唇泛青,气息微弱得像随时会断掉最后那口气。 哪怕自己给他做了紧急处理,若无后续的救治,急救再及时也不过是死路一条。 她的手指在微微发冷, “为何还没送进去?” 包范刚欲开口,门内那郎中便已阴阳怪气地开口打断。 “你是他们里话事的?” 他双手揣在袖中,满脸不耐,冷冷扫了谷星一眼,眸色带着几分厌恶。 “那正好。” “你们请回吧,我不治流浪者。” 谷星怔住。 这句话几乎颠覆了她的认知。 她在现代,听过病情复杂被拒绝医治的,也听过因贫穷无力支付医药费而被拒诊的。 可她从未想过,在这古代,竟连身份亦可成为拒绝施救的理由。 第55章 谷星盯着他,声音平稳得吓人: “病人快死了。” 郎中却哼笑一声:“活该。要饭的命贱,我救一个,明日便要救十个百个。” 此言一出,面前那群流民脸色霎时发白。愤懑、羞愧与无奈杂揉在一处,全数挂在脸上,连门前的两盏灯笼都照不亮那片沉闷的死气。 忽地,停滞的空气中爆出一声嗤笑。 “瞧您这话说的。” 谷星微偏着头,嘴角勾起,眉间隐隐透出疯意,偏又强制压抑着不动声色。 “若真按你说的,怕不是连产婆接生时,看那婴儿面相不善,笃定此生注定颠沛流离,便要塞回母胎不成?” 她声音不大,却像扇子一样扇着郎中耳光,逼得那郎中脸色涨红,青筋跳起。 郎中暴怒,横指谷星,劈头骂道,“流民好吃懒做,每日游手好闲,到处乞讨,无恶不作!” “我若救你们,便是害人!” “你们这些低贱之人,配什么活?!” 他语气满是鄙夷,随即手起门落,狠狠一把将医馆大门关上! 谷星站在原地,沉默半晌,又蹲下身探上那伤者的脉搏,感受到那逐渐薄弱的跳动,连带着自己探脉的动作都轻了几分。 微弱、虚浮,气息已近极限…… 她或许曾在人群中匆匆见过此人,但却并不认识他。 可那又如何? 她缓缓抬眸,目光扫过四周。 人群中,皆是衣衫褴褛之人。 他们高矮胖瘦各异,或中年,或青年,在落入流民之前,皆是这片土地上的寻常百姓。 他们或许曾是农户,曾是工匠,曾是车夫,曾是商贾。 ——可如今,皆无家可归,是那人人嫌恶的流浪者,却连反驳都没有资格。 谷星敛了敛神色,咬牙开口, “再找。” “找到愿意施治的医馆为止。” 既然此人尚有一口气,便绝无放弃的道理。 众人人先是愣住,随即有人猛地应声:“找!咱们接着找!” 一群流民再次撒向黑夜。 谷星垂眸,伸向那伤者微微发凉的手,用力地握紧,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伤者眼神愣愣的,半天未能聚焦,意识混沌不清。 他只感觉有一双温暖的手,牢牢握住了他那早已冰冷的指尖。 他忍不住微微回握,唇齿间颤颤巍巍地吐出两个字:“福……旺……” 谷星闻言,弯起唇角,在他耳边轻声道: “福旺,你的名字如此吉祥,天不会让你年纪轻轻便离开人世的。” “睁着眼睛,别睡。” 她不信鬼神,因为她自己便是自己的鬼神,她说她今日能带着众人逢凶化吉。 福旺似乎听进了她的话,两只眼睛睁得大大,一眨不眨地望着谷星的脸。 谷星不让他闭眼,便不断地同他说话, “福旺,你老家何处?” “福旺,你今年几岁?” “福旺,再过不久便是新的一年了,你可有新愿望?” 然而她手里握着的那只手,却越来越冷。 她咬着下唇,声音越发颤抖,不知自己究竟是在做什么…… “福旺——” “谷主编!!” 突如其来的喊声像一把剪刀,给夜间的绝望划出一道口! “城北破庙斜对面,有一家医馆愿意救治流浪者!但是——” 那人话未说完,谷星便猛地站起身来, “事不宜迟,走!” 然而众人匆匆赶至那医馆,便知道那人“但”字后面跟的是什么。 众人皆是停滞医馆门前,与旁人交换眼神。 谷星见到那张熟悉的面孔,微微一怔,竟是那萧府丫鬟小桃?! 她还未缓过神来,便被一名流民拦在小桃面前,口中大呼: “但她是女子啊!” “这可不行,她是女子啊!” 谷星眉毛都快拧成八字,愣是没反应过来,这傻子到底在憋什么屁?! 下一秒,她便明白了。 那人满脸嫌恶,指着小桃道: “女郎中怎可信?” “那三姑六婆的贱业,不提医术如何,只怕心术都不正!手中的偏方,或是巫蛊邪术,让她治,福旺不是更快去阎王爷报道?” 一群人窃窃私语,越来越多的附和声如潮水一样朝谷星逼来。 谷星突然疯了一般,仰头哈哈大笑。 她笑得癫狂,笑得眼泪都要笑出来。 这一夜的憋屈,接二连三地砸下,让她无话可说。 人人嫌恶流民,竟然连流民,也学会了嫌恶女郎中?! 这没开智的蠢货,简直连话都不值得与他多说! 她脚尖一点,瞬间跃至小桃身前,对着面前的流民众人。 她目光森寒,怒喝一声, “你这是什么话?!” “那我若是女子,你是不是也要辱我,骂我?!” 事出紧急,她懒得再费口舌。 “还有谁再敢多嘴的,给我站出来!!” “锵!”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只见她胸口一掏,瞬间抽出一柄短刃,寒光一闪!上面似乎还带着未干的血光! 她将刀锋抵在自己掌心,眸光如刀扫视众人,语气森然不似玩笑, “我将他那多余的二弟剁了,让他瞧瞧——” “没有把的身体,是否真的如他所言无用?!”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来啊——!!” 第47章 谷星浑身上下都是血,反倒与从前的染血修罗传闻贴切起来。 众大汉皆被她的气势所慑,纷纷后退,连声呼道,“不是我,不是我。” 生怕谷星一个想不开,真把他们的二弟剁了祭天! 可偏偏谁都不愿第一个低头。 于是都哑口无言,装聋作哑,东张西望,佯作无事。 谷星咬牙,正欲再骂几句,忽觉肩头一沉。 有人搭上了她的肩膀,将她轻轻推至一旁。 她正疑惑,只见小桃唇角勾起一抹冷笑,眼神凌厉,狠狠剜了那群男人一眼。 随即啐了一口, “呸!” “你们这群大老爷们儿,自己连条活路都找不着,还有脸在这瞎嚼舌根?!” “怎么?命都快没了,还顾得上挑挑拣拣?” “活得不耐烦了?!” 见有人面色涨红,正欲反驳,她立刻毫不留情地反击: “嫌我是女子?可你们出生的时候,哪个不是从女人肚子里爬出来的?” “如今落难了,不去怪那些踩着你们脊梁往上爬的达官贵人,反倒来嫌弃救你们的女子?!哈哈哈,真是叫人笑掉大牙!!” 她蓦地抬手,指着方才嚷嚷着“女郎中不可信”的男人,声音陡然拔高,字字如刀: “你有种不信我医术?行!你大可以滚,别在这碍眼!” “你若真有本事,自己救活自己,老娘认你是神仙!” “可若你哪天真死在这街头,可别让老娘脏了手给你收尸!!” 此言一出,众人脸色齐齐一变。 那被点名的男人浑身僵硬,嘴唇蠕动,却是一句反驳的话都吐不出来。 小桃冷哼一声,随即拂袖一甩,自己径直踏入医馆: “不治便滚!” “别耽误老娘过年!!” 谷星见状,眸光一闪,随即毫不犹豫地添上一把火, “还愣着干什么?!还嫌不够丢脸?!” “快将福旺扛进去!!” 众人皆是一震,终是如梦初醒。 他们低垂着头,脸色通红,不敢再多言半句,纷纷鱼贯而入。 谷星匆匆跟上,路过院落时,却在夜色中瞥见这院中竟种满了草药。 小桃竟是一名郎中? 她离了萧府,竟一直隐在破庙旁行医? 可自己多次路过此处,见这地方终年不开门,无人进出,她原以为不过是荒置已久的破屋,却未曾想这门内还别有洞天。 她怔愣片刻,回过神来,见众人又退至院中。 她顺着视线望去,见那救治的屋内灯火通明,小桃与徒弟的身影交错忙碌,门外的药炉药香浮动。 再低头一看,脚下的这些男人们,却无所事事地蹲在院子里抠手指,个个神情萎靡。 谷星皱着眉从左至右扫视一圈,又从右至左扫视一遍,压低声音,语气十分不善地骂道: “我道为何满京城的人都言我们流浪者好吃懒做,无恶不作。” “你们自己吃着苦,却还要找自己好欺负的角色来欺?” 她嗤笑一声,语气不屑, “我看不得女人受欺负。” “若你们还如此,趁早去破庙那除名,日后莫要再与《大事件》扯上关系。” 众人哗然,一片嗷嗷呜呜的叫屈。 第56章 “谷主编,京城里谁不是这么说的?!” “不光是我们,朝堂上、官府里、家家户户皆是如此!” “女子本该守妇德,哪有什么当郎中的道理?我们不过是遵照世道行事罢了……” 有人小声嘀咕,带着几分不满—— “谷主编你既然也是男人,为何不站在我们这边,反倒护着那女郎中?” 谷星听到这里,彻底无语了。 她一开始穿进小说,被李豹子误认为男子,后来为了在流民堆里自保,顺势女扮男装行事。 她从未想过,如今竟因这身份,被逼问这种荒唐的问题。 只怕若自己一开始是女子形象,或许亦会如小桃一般,即使身怀绝技却仍因性别而处处遭受质疑。 她正要张口反驳,却听得“砰”地一声,房门被猛地推开! 指尖小桃的徒弟从药房中冷冷踏出来,他目光阴沉,环视众人,声音冷得渗人, “吵死了。” 院中瞬间寂静,连谷星都微微缩了缩脖子。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再多言。 徒弟冷哼一声,翻手取了一把草药,甩袖回屋,房门“砰”地再次关上,震得所有人心头一跳。 谷星站在众人面前,没有继续说话,只是看着他们。 有人抠着掌心里的泥,眼睛盯着地上,不敢抬头。有人握紧拳头,指节有些发白。有人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最后还是没说出来。 这些习惯了沉默,习惯了接受命运的人,却在偶然间有了踩在别人头上的机会时,便毫不犹豫地将比自己弱小的人,狠狠踩在脚下。 比起先前在门前的愤然喝斥,此刻的谷星竟意外地沉静。 只因她意识到,自己一时半会还没能力扭转这局面。 待想通一切,她低头擦了擦手上的血,又轻轻开口, “从现在开始,小报的员工都要尊老爱幼,善事做得越多,评价越好,工钱越多。” 众人抬起头,神情满是疑惑。 可谷星不再解释,只是自顾自地找了个台阶坐下。 她仰头望着夜空,皎月高悬,与两个时辰前,她在新宅院中看到的那轮月别无二致。 她心中依然空落落的,眼底也带着几分惆怅,一不留神竟发起了呆。 不久,远方忽地传来一声又一声悠远的钟鸣,在天地之间徐徐回荡。下一刻,四面八方的鞭炮声骤然炸响。 谷星一怔,未能缓过神来便被旁人道了一声“新年快乐。” 她怔怔地望向众人的面孔,没想到自己在小说里过的第一个新年,竟是在这样离谱的夜晚中迎来…… 她又低头望向自己的手,觉得指缝间还尚存着微微的粘腻感。 她逐渐觉得自己……变得陌生起来。 她眨了眨眼,深吸一口气,强打起精神。从袖中取出钱夹,拍了拍手,招呼众人。 “都过来,发年节钱。” 众人先是一愣,随即纷纷围拢而上,眉开眼笑,喜笑颜开。 “多谢谷老大!” “多谢谷主编!!” 原本沉闷的气氛,随着那一枚枚落入掌心的铜钱,顷刻间便变得欢快起来。 本已蔫巴的人群,顿时恢复了生机,又笑又闹,开始互相开着玩笑。 仿佛方才的争执未曾发生过。 随着钟声敛尽,那扇门再次打开,这次连小桃也走了出来。 “桃郎中,福旺如何了?” “他的手还保得住吗?” “伤势如何?” 众人唰地围上去,七嘴八舌,皆是焦急之色。 小桃抖了抖袖口的药渍,神色冷淡,斜睨众人,目光扫过院中被霍霍了一半的草药,最后落在谷星手里那尚未丢弃的半根证物上,眼神微沉,“死不了。” 众人闻言,这才松了一口气。 可随即,小桃侧眸落在谷星身上:“你过来。” 四周瞬间一静。 那些方才还满是忧心的汉子们忽然眼神一变,在空气中嗅到了一丝别样的意味。 “嘿……嘿嘿……” 不知是谁先憋出一声意味深长的笑。 “谷主编,桃郎中亲自唤你呢~~” “谷主编那俊俏清秀的小脸,果然有艳福……” 几名流浪者拍了拍谷星的肩膀,眼神戏谑,“你这小子模样生得俊,得个好归宿也是福分。” 谷星满脸黑线。 她一拳砸在最近那人的肚子上,换来一声闷哼,随即狠狠瞪了这群浑人一眼,甩袖就往小桃身后走。 她心中满是不安,小桃唤她进屋,该不会是要问她为何大半夜的还在流民群里厮混吧? 可她心事重重,实在不想编谎……更不想让萧枫凛知道自己的行踪。 她迈步跨入屋中,心跳都比平时快了些许。 “你换一件衣裳吧。”意料之外的话语,令谷星一怔。 她愣愣地看着小桃从柜中取出一件衣裳,那象牙白襦裙上绣梅枝,腰封缀着浅绿丝带,配得一颗温润翠玉,实在美丽。 小桃瞥了她一眼,“这件应当合你身形。” 谷星低头看向自己这一身浑身是血的穷鬼衣,确实已经不能看了…… 她本以为小桃会趁机多问几句,可对方却并未深究。 既然如此,她也不必多舌。 谷星接过衣物,去了客室简单洗漱后,换上那身衣裙。 衣裙的布料轻柔贴肤,与她平日穿惯的穷鬼衣截然不同,宽袖微垂,裙摆盈盈散开,让她一时间竟有些不适应。 当她再度踏入屋中,小桃仍未歇息,正立在书架前,整理着一本本医书。 听见动静,小桃偏头看了她一眼,随即轻笑了一声:“倒是合适。” “本是给我妹妹定做的,但是她一不留神便又长高了。” 小桃招了招手,示意谷星过去,拿着布巾将谷星还未干透的头发细细擦干。 谷星打量着房间内景,见屋内装潢朴素,多是医书,忍不住好奇,“你为何一边当着郎中,一边去给萧枫凛当丫鬟?” 那个平日里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萧府丫鬟小桃,与方才在门前怒斥蠢材、行事果决的女郎中桃诗,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她? 她明明能自立门户,为何又甘愿待在萧府? “你想知道?” 小桃微微勾起唇角,将布巾放下。她眸光微微一沉,缓缓靠近谷星。 “可以告诉你。” “但——你必须如实回答我一个问题,作为交换。” 谷星微微一怔,心生疑惑。 “……什么问题?” 小桃缓缓俯身,目光幽幽,直视着她的眼睛,声音放得极轻, “你是如何压制萧枫凛身上的毒的?” 谷星心里咯噔,还能是怎么压制…… 第48章 “毒?” 谷星怔了一瞬,旋即摆手,佯作不解地捂着脸,含含糊糊道:“什么毒,谁中了毒?” 这事一时半回可说不清。 小桃眯眼打量她片刻,盯得她后背冷汗直冒,只能尴尬地扯出一抹笑:“萧枫凛何时中毒了?怎的从未听他说起?” 小桃眼角微弯,似笑非笑地望着谷星,轻飘飘道:“很久以前便有了。” “听他说,六岁之时便已如此。” 她的话音不重,却仿若一道惊雷落入谷星耳中。她猛地抬眸,又惊又疑地望向小桃。 “六岁?” 她原以为萧枫凛的毒,应是身处官场之后的事,未曾想竟是幼年之时便埋下祸根。 小桃见状,眼中笑意更深,“你想知道他为何会中毒?”她吊足了谷星的胃口,后又轻轻一笑,“我不告诉你。” “谁让你方才不肯跟我说实话?” 说完她便一甩袖,背过身去,端着茶盏浅酌,作势要将话题揭过。 谷星顿时急了,连忙拽住她袖摆,“小桃美女,方才是我一时失心疯,忘了这桩事,如今却是记起来了!” “我也想告诉你,可若你转头便去与萧枫凛说了,我岂不是小命不保?” 小桃闻言,似是被逗乐了,忍不住勾了勾唇角,半晌才缓缓转回身,重新坐下。 她轻笑道:“那你大可放心。” “出了萧府,我便是桃诗。” “萧枫凛是谁?我可不认得。” 谷星眨了眨眼,怪不得方才小桃竟然直呼萧枫凛大名。她记得在萧府时,小桃向来称其为“萧大人”。 谷星好奇更甚,“你为何如此在意此事?” 小桃轻抬下颌,眉间一挑,哼笑道:“不服气罢了。” “萧枫凛之毒,我经手多年,翻遍医书,踏遍天下,皆找不出解法。” “究竟是谁,能比我先一步解了此毒?” 谷星略一沉吟,反问,“那你可知,萧枫凛可有心上人?” 小桃却皱眉,脖子都往回收了几分,“你突然问这个做什么?” 第57章 她虽然如此说着,却还是放下茶杯认真思考了一瞬, “应当是没有,从未听他提起过。” 但话一出口,又想起萧枫凛最近的异样,她下意识地望向谷星,眼神顿了顿,忽地答案又不确定了几分,“应当是没有……” 谷星闻言,眉梢一松,“那我可放心了。” “因为我不小心把萧枫凛的姻缘线给剪了。” 小桃眉头皱起:“……嗯?”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正要追问,谷星却已自顾自地继续说道: “那天我在倾月楼里偶遇萧枫凛,他救我的时候,被对面杀手的剑刺中,随后忽然毒发,命悬一线。” “谁知偏巧遇到一个奇怪和尚,便……” 话未说完,小桃神色陡变,脱口而出:“和尚?闲无忧?!” 谷星惊呼:“你也认识?” 这个世界可真小,怎么随便遇个人,都能牵扯上。 小桃闻言却是满脸嫌恶,仿佛听见了什么污秽之物,冷笑一声:“呵,我师弟。” 谷星:“……?” 等小桃缓过来,她又怒拍大腿,“他给萧枫凛下的什么毒。” 谷星点点头,心想不愧是同门师姐弟,闲无忧什么德行,他师姐清清楚楚! 事已至此,她也不想再藏着掖着,毕竟多一个人商量,或许还能多条路可走。 她压低声音道:“闲无忧说,那毒会让萧枫凛——” “见着心上人,便会心痛如绞。” 话音落下,屋内一片死寂。 小桃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久久未能言语。 许久,她缓缓抬起头,死死盯着谷星,脸色比白纸还要难看。 又好言劝道:“……你连夜离开京城吧。” 说着,她已经从柜中拎出一件披风,猛地塞到谷星怀里。 谷星:“???” 她瞬间慌了,瞪大眼睛:“等等,怎么回事?!” “他难不成真有心上人?!” “可他自己在小报专访里写的‘无’啊?!” 小桃脸色惊悚:“哪是这回事?” “那还能是哪回事?!”谷星急得直拍桌子。 两人鸡同鸭讲,似乎都在谈论同一件事,却又像是完全错开。 最终小桃深吸一口气,伸手指着谷星的鼻尖,压低声音道:“你惹上大事了。” 她的话语里透着一股从未有过的凝重,眼神更是透着说不出的古怪:“我劝你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 “这事除了你我,和那疯和尚,谁都不要透露半分。” “尤其是萧枫凛。” 谷星被她这副模样唬得一怔,旋即点头如捣蒜:“这是自然,我又不傻。” 她顿了顿,盯着小桃,话锋一转:“不过,我可是拿这事来换你的答案的。” “如今我已把话说尽了,你是不是也该告诉我,你为何隐姓埋名,在萧枫凛身边当个丫鬟?” “你明明能自立门户,为何甘愿待在他麾下?” “而且……你说我死期将至……” “难不成连你也没法解闲无忧的毒?” 然而最后那句话却像是踩到了小桃的痛脚,小桃竟是连推带拽,将谷星往门口推:“闲无忧做的毒,他自己都解不开,还指望别人能解?” 谷星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便被小桃生生推出门外。 随后“砰——”的一声,门便被合上。 谷星怀里抱着那件披风,站在门外一脸懵然。 ……她才知道个开头呢,就被赶出来了? 她心中长叹,回头一看,发现院子里的那群流民兄弟已然不见踪影,只剩下小桃那个脾气古怪的徒弟。 那好徒弟看起来不过十七十八,两只眼睛黑沉沉的,面相看起来便不是什么好相处的人物。 此刻在这沉沉夜色之下,他弯着腰,将那些被谷星拔了的草药重新埋下种子。 谷星本想张口道歉,顺便问问是否需要帮忙。可才刚迈前一步,便见那小子眸中闪着微光,竟低着头瞪了她一眼。 谷星被瞪得连连后退了两步,“其他人呢?” “已经遣散离开。”那声音阴森,“你若无事,也应当早日离开。” 谷星摇了摇头,她如今不想回地下,也不愿回新宅。心绪纷乱之际,正好有一地方可以让她脱下那穷鬼衣。 她看了看那阴沉沉的徒弟,决定当他不存在,径直迈向客房,关门,落锁,鸠占鹊巢。 次日天明,谷星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透过窗棂往院中瞧了一眼,发现院子里被她胡乱拔掉的草药竟然已被重新播种,一个个小土堆排列得整整齐齐,看着十分讨喜。 她简单洗漱一番,顺着饭香寻到饭厅蹭饭。 小桃见她来,白了她一眼,“你怎还在这?”嘴上这么说,还是给她丢来一份碗筷。 谷星笑嘻嘻地接过,一副蹭饭蹭得理直气壮的模样,“我现在无家可归,你若是不收留我,我可真不知道该往哪儿去。” 说着她眼珠子一转,甜甜一笑讨好道:“新年快乐,桃诗美女,祝你医术天下无双。” 小桃拾筷的手微微一顿,眼睛亮了亮,随即放下筷子,从袖中取出一串用红绳系起的几枚铜钱,丢到谷星面前:“过来,取你的压岁钱。” 谷星乐呵呵地收下,也从自己怀中摸出一串相似的压岁钱递给小桃,谁料小桃见状,眉梢一挑,嘴角带笑,“反了你,我可比你足足大一圈,你还给我压岁钱?” 话是这么说,但小桃看起来也不过是比自己年长几岁,谷星未曾多想,只当是玩笑。 那钱正要收回,她眼珠子一转,又递给那坐在一旁的徒弟。 那徒弟低头瞥了一眼那串铜钱,给小桃夹菜的手微微一顿。 “师父……我被人欺负了……” 他说着,手上夹菜的动作却不停,精准无误地投送至小桃碗中,双眼微微垂眉,说不上的委屈。 与昨夜那阴沉沉的眼神相比,白日在小桃面前竟人畜无害起来?! 小桃倒是见怪不怪,神色不动地咬了口饭,懒懒道:“锦明估摸着比你还要长个十岁吧……你别看他面善,就欺负他。” 谷星:——? 谷星挠挠头,觉得哪里不对劲,却无从解释。 饭后,小桃见谷星仍杵在院中发呆,眉头微挑,睨了她一眼。 “今日元日,街上如此热闹,你怎还赖在我这?你的那些流民兄弟呢?” 她记得有一个狗熊般雄壮的汉子,还有一个寡言少语的持剑人,总是默默跟在谷星身后。 谷星闻言,却只是微微垂眸,没有接话。 小桃顿了顿,竟才想通,怪不得这人昨夜开始便有些不对劲。 她轻轻叹了口气,将谷星招到身前,顺手解开她那胡乱编成的小揪,几下便盘出一个单螺髻,用细丝带系紧,又取了一根温润的玉簪别上。 谷星原本无光的眼眸微微一亮,伸手摸了摸那玉簪,连连称赞:“小桃美女,巧手天成……” 话音未落,便被小桃轻飘飘地一推,赶出了医馆门外。 “去吧,别在我这糟蹋草药。” 街市上,张灯结彩,锣鼓喧腾,处处洋溢着新年的喜庆。 谷星穿行在熙攘的人群间,偶尔停下脚步,看几眼舞狮,看一眼卖糖画的小贩。 然而四周再怎么热闹,她一个人也实在无趣。 正当此时,她远远望见那群熟悉的流民员工,抬手正要唤他们一声,却见那几人径直从她身旁擦肩而过,目光投向别处,神色如常,全然不见昔日的热络。 仿佛……从未认识她一般。 谷星微微一怔,站在原地,见得他们走远。 清风拂过,她下意识低头,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的齐胸襦裙,丝带随风飘动,衣料轻盈柔顺,透着温润的光泽。 明明人还是同一个人,风吹起的丝带,仍像那破布条般飞扬。 可为何……她脱下那一身穷鬼衣,便再无人识得她? 她蜷起袖角,头低垂着看着自己的影子。 街头仍旧热闹,人群熙熙攘攘,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可谷星站在这其中,忽然觉得自己仍像一个外人。 明明,她曾以为自己已经彻底融入了这个地方…… 她正愣神,却听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谷星,你长腿就爱乱跑?” 第49章 /:. 谷星正低头翻着手里的游玩手札,忽然背后一阵凉凉的声音传来,她怔了怔,抬起头,望向萧枫凛。 人群来往,她脱了官袍,衣着寻常,却依旧显眼。眉眼冷峻,气质孤傲,在人群之中,一眼便能辨出不同。 萧枫凛也微微一滞,像是没料到她会这样看着自己,随即偏开视线,目光兜兜转转,却终究落回她蜷着袖角的指尖上。 第58章 谷星这才回过神来,确认这不是她新年第一天的幻觉。 “……你怎么在这?” 萧枫凛似是被她问得一愣,眉头轻皱,“不是你让我今天来的?” 他扫了眼四周,没看见云羌的影子,又看了她一眼,心生疑惑。 谷星讪笑,确实有这么回事。她原以为会是一群人热热闹闹地出来,谁知阴差阳错,只剩下她和萧枫凛两人。 可萧枫凛的出现,又如同英雄救场。 谷星苦笑,觉得这场面实在荒谬,却又在心里暗叹萧枫凛不愧是男主,出场时机卡得如此好,此时的他光芒四照。 她从树桩子上蹦跶下来,在萧枫凛面前转了个圈,裙摆便在那荒地上生出了花,“怎样?好看吗?便宜你了,就只有你认出我。” 她本以为萧枫凛会像往常一样淡淡冷嘲几句,结果他只是微微一顿,轻轻点了两下头。 那极轻的、不易察觉的动作,仿佛微小的气泡在她心尖翻腾,悄然炸开。 谷星连忙挥袖掩饰,甩出一沓活动指南,“别磨蹭了,跟上我的游玩小队。” 两人并肩走了几步,她忽然皱眉,“你蹲一下。” 萧枫凛没动。 她踮脚将穷鬼衣的头巾“唰”地披在他头上,三两下裹了个严实,只露出那双寒光般的眼。 “你太扎眼了,”她坏笑,“怕是半柱香后,《大事件》就要登你头条。” 她顿了顿,“当然,你要是愿意给我小报添销量,我也可以吃点亏。” 萧枫凛闻言一怔,下意识扫了眼四周,路人忙不迭移开目光。他没说什么,只淡声道:“走吧。” 谷星笑嘻嘻地跟上,两人穿过人潮,看舞龙、观杂技。 熙熙攘攘的人群将两人一寸寸推着前行,像踢到了什么,谷星下意识地往后一退,后脚跟不偏不倚正好踩上萧枫凛的脚。 她回头看萧枫凛,见他神色平静,又像是心不在焉。 谷星正想问几句,忽嗅得空气中香火缭绕,转头一看,才发现两人不知何时,竟已立在一座道观前。 她眼睛一亮,想起了那个被她打入冷宫多年的任务,这打听萧枫凛愿望的时机不就来了吗? 她随手一指道观门口,胡诌,“你可有什么愿望?听说这道观可灵验了。” 萧枫凛顺着她指尖看去,只见那月老殿香火鼎盛,殿前挤满了成双成对的男女,手中皆是签纸绸带,眼神含笑暧昧。 这一幕他忽觉眼熟。 前几日小桃落下的几本话本里,女主正是借寺庙传情…… 【若是抽到上上签,便是月老点*的姻缘。】 机缘巧合般,此刻谷星也笑嘻嘻地感叹: “若是抽到上上签,那我们俩今年就发财了。” 萧枫凛睫毛轻颤,目光一偏,不着痕迹地在她脸上绕了一圈,又悄悄别开。 四周喧嚣人声不绝,他听力极好,却偏偏只听进了“上上签”三个字。那三个字像绣花针一样,钩得他心神一顿。 她向来穿得乱七八糟,今日却像是被谁认真打理过似的。 裙摆一晃,居然晃出了几分……好看得过分的样子。 萧枫凛皱了皱眉,盯着那缭绕香烟的月老殿看了一会儿。没人注意时,他耳尖悄悄染了点红。 “我……没有愿望。”他说。 你看看你看看!狗改不了吃屎,萧枫凛改不了当哑巴! 谷星磨了磨后牙,在心里飞快打了一套军体拳。 她懒得再搭理,索性大步一迈挤进道观,在一群五颜六色的男男女女中抢了一个签筒。签筒入手,她抖了抖手腕,听着“刷刷”作响,心跳都快了几分。 “我替你算上一卦。”她边说边摇,眼神发亮,“你若不知道自己的七情六欲,我便替你去问问神仙。” 她话音刚落,手上动作猛如旋风,摇得签筒“哗啦啦”响个不停,像是要把萧枫凛的命都给摇出来。 “刷刷刷刷刷刷刷——” 一根签子猛地从小孔飞出,像飞针一样直直朝萧枫凛胸□□去,“啪”地撞上他心口,再骨碌碌落在地上。 “出来了,是什么?”谷星凑上前,脖子伸得老长。 萧枫凛垂眼,“三十四。” 谷星从道士手中接过签文,掀开一看,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你……”她嘴角抽了抽。 这签文实在算不得什么好句,不过半秒,她便下定决心做个大善人,为萧枫凛瞎编一条。 可转念一想,她又不知道萧枫凛心中求得是哪门子的愿,这要是编错了方向,不是露馅就是送命。 她抬头四望,才发现那殿内的神仙竟是一白眉白须的老头,身披红彤彤的披风,喜庆得很! 谷星大惊,她随手一指,竟把萧枫凛给指进一月老殿里来了。 怪不得这签文如此邪门。 她咳了一声,强装镇定,将签纸慢吞吞地举到他面前,开口即瞎编,“上上签。” “心诚则灵不须疑,缘定三生自有期。” 这世孤寡没关系,下世下下世祝你不要喝上那怪毒。 然而那签纸偏偏是薄的,灯火一映,纸张微透。 萧枫凛眼神一扫,清清楚楚看见背后赫然写着:【下签】 【月被云遮昏又昏,未能清静照乾坤】 萧枫凛:“……” 他忽然低低地笑出声,眼尾轻轻一挑,眼神落在她脸上,却又什么也没说。 谷星心虚得很,但坚信自己的演技毫无破绽。 她硬着头皮干笑两声,正想将那签筒还回去。没想到一个没放稳,签筒从香台上落下,摔在地上,一支签棍水灵灵地伸了出来。 “……”谷星咽了口气,觉得邪门,“多少?” 萧枫凛扫了一眼:“七十八。” 谷星摊开签文,看清那一行字,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 【山穷水尽疑无路,风急舟轻覆不知。】 她心里默念,抬头又怨了一眼老头。若只是桃花,她倒是不在意,但这支签意指何事,她心知肚明,哪怕她再不信这些,也由不得此刻七下八上的心情。 “究竟是谁说这道观灵验的?”她眨眨眼低声嘀咕,像是在自言自语,“我看求神拜佛不如求你,至少你是有求必应的。” 说完顺手将那两张签文丢进香火炉里毁尸灭迹,说完便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了道观。 萧枫凛沉默不语,只静静跟在她身后。两人之间的安静,与四周节日的喧闹格格不入,却奇异地自成一道风景。 人潮汹涌,一波接一波将他们裹挟其中。 谷星走在前头,一个不稳,猝不及防地被撞进了萧枫凛怀中。她本想立刻站稳,却不料身后又被挤了一把,这下整个人算是彻底贴了上去,连呼吸都撞进了他的气息里。 她下意识地想往旁边一躲,结果这一动,嘴唇竟擦过了他的颈侧。 两人瞬间僵住。 谷星如遭雷劈,也不管其他人的死活,猛地往旁边一弹,双手一把捂住脸,恨不得原地蒸发。 萧枫凛身体微僵,过了几秒,他才缓缓抬起手,指尖若有若无地碰了碰自己脖子,像是在确认那一触是否真的存在过。 但他们连好好反应的机会都没有,下一秒,人流再起,把他们推得越来越远。 等谷星好不容易从人群缝隙中挤出来,站到一处相对空旷的角落,才终于喘过气来。 她左顾右盼,望断人群,萧枫凛却早已没了踪影。 “……” 她蹲下身,揪起地上一撮草,一边拔一边陷入自我怀疑。 无论怎么想,她都没法从“自己刚刚不小心轻薄了男主”这件事里走出来。 她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唇,脑海里回放着方才那个短暂又惊心动魄的触碰,萧枫凛那一瞬间的震惊,刻在她的记忆里怎么都挥之不去。 “啊啊啊啊啊啊——”谷星抱头哐哐撞大树,试图用物理手段删除这段尴尬记忆,却反而把那触感越敲越深刻。 越来越清晰。 越来越具象。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萧枫凛这种表情。那只看起来生人勿近、冷言少语、实则高贵冷傲、阴晴不定的花花肠子的孔雀。竟然直勾勾地盯着她,像是看到了什么恐怖的脏东西。 说不定此刻反应过来,正千里寻她,誓要送她上路。 谷星呆坐片刻,只觉得死期将至。 当她快将附近的草嚯嚯完时,抬头恰好看到那失踪半天的原告,萧枫凛。 谷星猛地站起,正要上前跟他道歉,却发现这人没戴面具,神态闲适,竟在拥挤的人潮里东张西望,好奇地打量四周。 谷星一愣,待走近些,才察觉到不对劲。 确实很像,五官与萧枫凛几乎一模一样。 但只是五官。 萧枫凛的长相,是那种多一分太艳,少一分太冷,恰到好处得像女娲捏完最后一个人后那一瞬的回神。他的面部线条、轮廓比例,哪怕是一点光影的偏差都透着逼人冷气。 第59章 世间怎会有如此相像的两人?甚至还是和萧枫凛相像? 她心中震荡,几乎是本能地迈出脚步,想追上去看个分明。 可下一瞬,一道如刀锋般冷锐的视线倏然劈在她身上。她心头一紧,寻着那道视线回头一看,便对上了一双寒霜般的眼眸。 是真正的萧枫凛。 他站在人群之外,面覆面具,紧紧盯着她,气息沉沉。 谷星怔了一瞬,再回望刚才那个相似的身影,却发现那人正越走越远。 她抿唇,心底忽然涌上一股强烈的不安。 她不信巧合,直觉告诉她,若要揭开男主的真实身份,那个人就是关键。 她咬了咬牙,抬脚便要往那个方向追去。 然而下一瞬,天地骤然晃动! 一声沉闷的震响从地底传来,屋檐上的红灯笼剧烈摇晃,地面微微裂开一道细缝,四周尘土飞扬。 “怎么回事?!” “地动?!!” 人群一瞬间大乱,四处奔逃,尖叫声、惊呼声不绝于耳。 谷星被突如其来的震动惊得踉跄了一步,回头却发现那“假萧枫凛”竟已消失在人群之中。 她心下一沉,刚要追上去,却被一只手猛地拉住! 回头一看,萧枫凛阴沉着脸,眼底的情绪复杂难言,紧紧攥住她的手腕,声音低冷:“我让你不要乱跑,你是从未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第50章 “……方才”谷星话至半途,忽地止住。 她骤然意识到,萧枫凛必然也看到那人。但此刻,他紧扣着她腕间的手,已然昭示了一切,萧枫凛有意不想她深挖此事。 谷星皱眉冷哼一声,试图抽回手臂,然而他扣得愈发紧,竟是一把将她拉近,带得她一个踉跄,几乎撞入他怀。 萧枫凛目光幽沉,语调隐透不悦之意:“谷星,你不是要助我达成心愿么?” “那便莫再看旁人,亦莫再往深处探究。” 谷星第一次见着这样的萧枫凛,更深觉此事或许触到她穿越的核心。 然而抛开这些,她感觉自己手腕似要被折断,更被这副言论听傻了。 这话放在霸总文里还不算违和,但他们这本小说是什么,是权…—— 不……是《风流刑部侍郎竟是醋精恋爱脑》! 谷星被雷得外焦里嫩,张了张嘴,愣是“你——”了半晌,也未吐出个完整的句子。 萧枫凛眉峰微蹙,似欲再言,然而下一瞬,又是一场持续一分钟的地动山摇! 谷星心头一凛,拉着萧枫凛躲到一旁,警觉地四下打量,以防高处落下的木材瓦片,将他们一并埋了去。 待确认自身无恙后,她才蓦地回首,狠狠瞪向萧枫凛:“你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她自袖中取出那山水牌,神色带了几分怒,“你让我为你效力,处处却又瞒我?” “我不过是你手中趁手的棋子,既如此,如今既已不合你意,你又何不趁早弃之?” 言罢,手腕一抬,竟将那山水牌随手抛在一旁。 “谷星!” 萧枫凛脸色一沉,纵然面上未有过多情绪,然额角却已沁出薄汗。 谷星一愣,正欲开口询问,却见黑影一闪,阿信自暗处现身,步履急促,打断了二人争执。 “大人!” “探子来报,封丘一带突发地动,皇上已召大人即刻进宫!” 封丘? 谷星猛地一震,她道为何巡察使提及此地时,她心生熟悉之感。 封丘或许是云羌的故乡…… 云羌虽未曾提及过,但李豹子从云羌的口音与习惯上瞧出几分封丘一带百姓的影子。 谷星仍在怔愣间,就听到萧枫凛的一句,“将谷星带回府内安置。” 她猛然回神,觉得莫名其妙,“你此言何意?” 萧枫凛瞥了她一眼,未再多言,随即一松手,转身随众人匆匆离去。 谷星冷冷地盯向阿信,却见他亦是神情严肃,一改往日。 “谷姑娘,请跟我来。” 谷星自是不服,冷哼一声,“我有家,我自个回去就是。” 她得回去找云羌,纵然二人正闹僵,然轻重缓急,她仍分得清。 可阿信毫无退让之意,站在原地,神色不变。 谷星终究未能如愿,被安置在萧府客院里,门窗外皆有守卫,层层把守,叫她稍有异动,便立刻有人察觉。 她惯用的小聪明、小花招,此刻却无一派得上用场。 系统转悠了一圈,告诉谷星她死路一条。 谷星闻言,心头火起,捏着茶盏的指尖微微泛白。 她越想越不明白……萧枫凛今日行事处处透着奇怪。 是她私通流民之事败露了? 是她暗中转移赃款之事被人察觉了? 抑或是她借下水道之机,私布人手的意图,无意间被萧枫凛所探知? 甚至……她穿越而来的身份,被他察觉了? 谷星心中一紧,猛地坐直身子,沉声问: “你老实告诉我,我迁入新宅那天夜里饮酒过量,当真没有发酒疯说了不该说的事?” 系统闻言,也慌了几分,连忙否认:“绝无此事!” “若你真提及关键字,我一定当场劈晕你。” 谷星一筹莫展之际,便听到门外传来叩门声。 竟是小桃。 她才方将门合上,谷星便一把将她拽至角落,压低声音:“我此刻究竟是什么处境?莫非是被萧枫凛软禁了?” 小桃眨了眨眼,作势不解,摇头笑道:“谷小姐这是何言?小桃可不知。” 她将手中食盒搁于桌上,眉眼弯弯,笑意恬然:“谷小姐乃府上贵客,萧大人有令,万不可怠慢。” 还装!竟还给她装上了! 谷星眼一眯,攻略小桃的方法她早就想好!只见她提起手提袋,轻轻一抖,顿时抖出一沓未曾装订成册的纸张。 其中一页随风翻飞,在空中盘旋两圈,轻飘飘落至小桃脚边。 小桃微挑眉峰,弯腰拾起,随意一瞥,目光初始尚觉寻常,然而不过数息,瞳孔骤缩,旋即再拾几张,越看,眸色越深。 “这些医术方法……你从何处得来?” 她语气虽淡,然指尖微颤,分明已是震惊至极。 这竟是她从未闻得的医术,许多手法诡谲,却又极合医理,匪夷所思之余,却从字里行间窥见几分精准…… 她再顾不得旁,身形一闪,扑向谷星,径直将那一沓纸抢去,扯了张椅子坐下,细细翻阅。 谷星见状,嘴角翘上天。 她也不客气,趁小桃看得入迷,猛地将整叠纸抽回手中。 张口便来:“这部《清净医理》共分四部,每一部分皆是我自一位隐世仵作处所得,弥足珍贵。我曾发过毒誓,绝不轻泄半分。” 她确保无人偷听,才俯身凑近小桃,语声微敛:“若非今日我有事与你商量,便是你拿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不会轻易交出。” 她微微一顿,旋即抛钩问道:“如今你看了此卷四部之一,如何?” “桃,诗,郎,中?” 小桃指尖一滞,面色微凝,抿着唇似有犹豫,旋即怨怼地瞪了谷星一眼:“你也知晓,这会让我难做。” 谷星见她这模样,心下更觉稳妥。 她原打算择一可靠之人托付此物,未料竟是近在眼前。 小桃痴迷医术,心细如发,虽为萧枫凛效力,却又并非为他卖命,京中再难寻比她更适合之人! 她轻轻一笑,将纸张依次铺好,又在小桃身旁坐下,牵起她的手按在那沓纸上,语声温和而笃定:“这事交予你,我也放心。” “《清净医理》四部,清、净、医、理,四者合一方成完整体系。然此刻我手中仅有第一部,其余二三部皆藏于我宅书房,而第四部……尚未编写。” 她眸色微暗,语声微颤:“但我有种预感,萧枫凛与我之间,终有一场劫耗,而这第四部……恐怕未必能顺利写完。” 小桃闻言,皱眉不语,目光深深凝着她。 “我今日,见着他的兄弟了。” 话音刚落,小桃猛地瞪大双目,脸色陡变,“你竟见了皇上?你怎会见到他?” “皇上?”谷星猛地一震。 小桃哑然,意识到自己说漏嘴! 她脸色骤沉,当下就要站起来离开客室,“你死路一条莫要拉上我。” “等等等等——” 谷星眼疾手快,连忙拽住她,旋即从袖中摸出一枚白色小药丸,在她掌心摊开,目光带着几分引诱:“且看清了,只此一颗的神药,命唤‘布洛芬’。” “能镇痛、解热、抗炎。” 小桃又坐下,捡起那药丸仔细端详。 “萧枫凛为何与皇上是同胞兄弟?” “他若真是皇子,怎的不封王,不享富贵,反倒身居刑部为官?” 第60章 谷星心中惊疑交错,百思不得其解。 怪不得李豹子曾说,那山水牌乃宫中之物,萧枫凛竟真是天潢贵胄…… 谷星仍未回神,便见小桃叹了口气,顺手将那药丸,当着谷星的面偷偷往自己衣服口袋里塞,“这事就牵涉宫闱秘闻,我可不想掺和其中。” 她见谷星皱眉,怕谷星反悔,又开口,“但有一事,我倒可确认。萧枫凛十五岁之前,确实是在宫中长大。” “太皇太后在世时,他虽不得宠,终究尚能安身。” “然太皇太后一逝,他的处境,便陡然跌入深渊。” 谷星心头一震。 “我在萧枫凛十岁那年,曾入宫为贵人诊治,偶然见过他。” “他骨瘦如柴,立于红墙白雪之下,只着一身单衣,趴在窗前,透过薄薄的一层纸窗,偷偷窥看那些学子读书授课。” 谷星喉间微滞,蓦地意识到她自穿越以来,以为自己已洞悉时局,可此刻方知,她所知的,不过冰山一角。 按理说萧枫凛此人,本不应当有如此完整清晰的身世线,来支撑其角色内核。 怎会如此?…… 她心思翻涌,震惊未歇,又急声追问:“……是当今皇上忌惮他的身份,会威胁帝位?” 历朝历代,皆有骨肉相残之事,兄弟登基,往往伴随着腥风血雨,何况萧枫凛本是皇族血脉,若真如小桃所言,他曾在宫中度过幼年,身份摆在那,足以成为皇权交替之时的一道裂痕。 莫非,萧枫凛便是那被削去皇籍,打压贬斥的落败皇子? 可若真是如此,他又怎会这般为皇帝卖命? 他身为刑部侍郎,理应是权臣之一,然而他所行之事,却从无半点篡夺之心,反倒处处谨慎,如履薄冰。 此中定有蹊跷! 他究竟是如何被帝王收服的? 难道是……受毒药所控? 小桃闻言,缓缓摇头,语调幽幽。 “不……” “是当今太后。” 第51章 “太后?!” 谷星低声惊呼,眉头紧蹙,“为何是太后?” 可待她仔细回想,自己似乎早在长云寺时,便已与太后照过面…… 小桃耸耸肩,一边嘀咕,一边嗅了嗅那颗布洛芬,“这我怎知?不过是偶尔听宫中婢女私下闲谈时听来的。” 似乎想到什么,又压低声音,“太后似乎极不喜萧枫凛,却格外疼爱当今圣上。” 谷星指尖卷着衣角,越想越觉得奇怪。 孩子不止一个,偏心本也寻常,可小桃所言……却不像是寻常的偏爱,而是刻意的打压。 萧枫凛的存在,若太后真厌之如仇,怕是早该被除去,为何竟能活到今日? “原因何在?”谷星凝声追问。 小桃摇了摇头,语调低缓:“这倒不知,只听闻太后忽如一夜性情大变。” “原本尚能母慈子孝相处一段时日,却不知为何,她忽然反悔,自那日起,态度骤降。” 宫闱之中,向来无情,太后作为一国之母,对皇子厚此薄彼本也并不稀奇,可如此诡异的情绪反复,岂能全然归于偏爱? 她又忍不住道:“可萧枫凛竟无半点异心?” “他既为皇子,夺权之路理应也是可行之策。若登基称帝,往昔欺辱于他之人,尽可一一清算。” 如此他如今的困境,或许早已不复存在。 为何偏偏选择臣服? 小桃闻言,幽幽叹了口气,“我上哪知道去?” 她见谷星仍是意犹未尽,便索性打住:“这事充其量不过宫中八卦,知道得太多,对你毫无益处,反倒会惹祸上身。” 她忽然话锋一转:“我也不怕和你直说,萧枫凛自出宫之后,便找上我解毒,但那毒只能压制,无药可解。” “我觉得颇为有趣,便每年留在萧府几月,为他续命。” “为免太后察觉,我一直以丫鬟身份自持。” 小桃说完,便站了起来,她见谷星两眼发光,心思异动。 于是她叹了口气,“你还是老实待在这里罢,事已至此,外头并不安全。” 谷星似乎听进去了,半垂眼睑,安安分分地坐下,将小桃端来的饭菜吃了个干净。 不管如何,保存体力才是上策。 一眨眼又过了几日,谷星被困萧府,却连萧枫凛的影子都没见着,她虽未受过苛待,行动亦未完全受限,然唯有不得出萧府这一点,叫她心生不安。 他到底想干什么? 只因她看到了他那“宝贝皇帝弟弟”?可若是如此,未免也太小题大做了。 而且更让她担忧的,是她听闻封丘地震损毁严重,房屋尽毁,余震不断。若封丘真是云羌的故土,那么她现在定然是焦心如焚。 可自己被困于此,动弹不得。 而李豹子,按理已回宅,若知她失踪,必定会设法联络她,可时至今日,竟连一丝讯息都未传来。 除此之外,地下那些流民的生死更是未知。 她原想着让小桃带些消息,却未料这人又装模作样,半点不肯吐露。 外界风雨翻涌,然而她独自困于这萧府小院,恍若隔世。 …… 直到第五日的夜晚,她终于坐不住。 趁着丫鬟送来洗漱用品时,她悄然出手,将其迷晕,迅速扒下她的外衣,随后照着那人的脸改头换面,低着头,混出了小院。 然而出了小院,她却发现外面的守卫竟比往常更为森严。 表面上仍是丫鬟家丁各司其职,可系统出去逛了一圈回来,带来了暗处各自有几人在盯着的消息。 谷星顿时心底发凉。 萧枫凛有这股手段,若说无二心只为自保,她是万万不信的。 她长叹一声,心知此刻定然不能再贸然行事。 她索性再派系统出去逛一圈,让它没找到出去的路之前就不要回来。 系统一走,谷星摸进了后厨的藏酒间。 浓郁的酒香勾人魂魄,她忍不住偷偷尝了一口,又眼睛一亮。 好酒! 她咂咂嘴,觉得萧枫凛实在不厚道,这么好的东西竟藏着掖着,心一横,又尝了几款。酒意上涌,她半眯着眼,正要再舀一碗,却突然看到酒水的倒影里,出现了萧枫凛那张脸。 她吓得手抖,半碗酒都撒了出来。眨眨眼,发现这不是醉酒产生的幻觉,心里顿时骂了一声。 事已至此,她索性装醉,转身晃了晃酒碗,懒洋洋地朝他勾了勾手指:“云羌,你怎会在这?来尝尝?” 她原是客气,想借坡下驴,却没料到萧枫凛竟得寸进尺。只见他微微低眸,整理了下衣袖,蹲下身来,毫无预警地叼住她破碗的边缘,一口饮尽。 谷星:“……” 她大受震撼,如遭雷劈,五天前那不尴不尬的一幕又涌上心头。她嘴巴微微张开,话到嘴边憋了半天,终于蹦出一句:“云羌,你——” 话未说完,便被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掌捂住了嘴。 温热的掌心贴着她的皮肤,力道大得隐约藏着几分不悦。 萧枫凛半眯着眼,嗓音低哑,带着酒意:“你怎么喝醉后,话都这么多?云羌云羌云羌,她到底有何神通?让你日夜念她?” 谷星皱眉,觉得这家伙的行为实在诡异。可更诡异的,竟还在后头。 萧枫凛嘴角忽然弯起,眼底浮着淡淡笑意。指尖轻轻拂过谷星的脸,替她拂去沾上的灰尘。 指尖微凉,温柔得不合常理,“怎么跑出来偷酒喝,还把自己弄得这么脏?” 谷星大脑“嗡”的一下宕机。 这谁?这是萧枫凛? 她猛地摇摇头,觉得自己是喝多了,见鬼了。若系统在场,她一定要让它电一电自己,让她清醒一点。 她深吸一口气,转身就要舀最后一口酒。此次一别,下次再喝上这么好酒,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 可下一秒,她的破铁碗被人夺走。 “噗通”一声,被砸进酒缸里。 谷星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一股力量揽住了腰,萧枫凛的额头埋进她的肩窝,呼吸缓缓地洒在她的锁骨处。 四周陷入死寂。空气中酒香浓烈,隐约带着淡淡的冷梅熏香味。 谷星整个人僵硬得像块铁,“你——”她声音都带着点颤,气得心口发闷,又怕萧枫凛看出自己没醉,憋着一肚子脏话,最后出口时已经变了模样,她咬牙切齿,“云羌,我们都是女子,姐妹对食是没有好下场的……” 萧枫凛却低低笑了一声:“你若是知道便最好。” 说罢,他反倒将手收得更紧了一些。 啊啊啊啊啊啊!!!! 系统!!!! 谷星的大脑彻底罢工。 她怔怔地侧过脸,看着萧枫凛微垂的发丝,两人彼此交缠的影子,鼻端隐约萦绕着他身上独有的熏香气息…… 她心跳如擂,往昔与萧枫凛相处的点滴在脑海中骤然翻涌,她从这些细微的碎片中,逐渐拼凑出一个荒谬至极的答案。 第61章 是何时开始的? 难不成她使劲在小报抹黑他都不生气,原因竟在此? 谷星耳边尽是心跳声,分不清是谁的。她轻轻推了推他,没推动。 心思一跃,鬼使神差般反手搂住他的脖颈,盯上他毫无防备的颈侧,俯身轻轻落下一吻。 萧枫凛身形骤然一僵,缓缓抬眸,神色微变。 四目相对的刹那,谷星便更加确信心中的那个答案。 萧枫凛眉头微皱,薄唇紧抿,脸色忽地苍白如纸,额角冷汗涔涔,气息微乱,竟像是……极力忍耐着什么。 她坏水顿起,忽而收紧手臂,揽住萧枫凛的肩膀,声音低低地呢喃:“云羌……云羌,既然你如此坚持,那我便与你暗许——” 她刻意放缓语调,几乎是咬着每个字音。 萧枫凛目光一沉,语声冷淡而不悦:“谷星,你没醉吧。” 谷星平时就胆大,此刻知道萧枫凛这弱点,更是无法无天,嘟嘟囔囔地胡诌起来:“没醉……当然没醉,我清醒得很。” 又故意拉长调子,得意又臭屁地随口跑火车:“我回了老家,就让咱爸妈给咱摆个酒席,再收养个小孩。” 她叽里咕噜地编着,感受着身旁人的气息越发冷沉,心里得意十足,一本正经地胡扯:“等我们回到现实——” 然而话未说完,眼前骤然一黑。 她被系统强行断线了。 再一睁眼,已是七日后。 谷星怔怔地望着四周熟悉的床铺,头疼自己千辛万苦溜出去,再一睁眼竟又回到了原处。 “你醒啦?” 系统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语气中带着几分心虚与紧张,“我扫描到你说了不该说的话,就自动把你切下线了。” 谷星眉头一跳,浑身乏力,一点精气神都提不起来,“我睡了多久?怎么这么累?” 系统干笑了一声,语气有些发虚:“七天……” “……什么?!” 谷星差点气得从床上弹起,她睡了七天?! 她抬手,想殴一拳系统,却发现自己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系统继续低声提醒:“你每次暴露任务,惩罚都会加倍。第一次是半日,这次七日,下一次……我也不知道是多少。” 谷星气得两眼一黑,“我一个无病无痛的健康人,被你们丢进小说里,随时面临生命危险,你们穿越局不是害人组织还能是什么?!你到底有什么功能?又还有什么禁忌规则?” 她瞪了系统一眼,“我不管,你快去问问。” 系统被骂得心虚,心知谷星此刻心情不好,最好不要招惹她。于是将萧府的逃脱地图传给谷星,随后弱弱道:“那……那我回总局查探一下,大概需要半个月……你可别再乱说话乱做事了!” 它回头看了谷星好几眼,见她别开脸面对床榻,沉默不语,似乎是真的生气了,心中不禁有些失落,最终在空中晃了晃,消失不见。 系统方才离开,房门便被人推开。 谷星循声望去,竟是小桃。 小桃脚步微顿,见谷星醒来,明显一惊,旋即叹了口气,“我还以为你要永远睡下去了。” 她走至床前,嗓音微微带了些无奈,“明明身子骨各项无恙,可无论如何都叫不醒。” “一开始我还以为你装睡,扎了你百针,都没将你扎醒,想来也应该不是。” 她悻悻笑笑,可把某人给急死,连着最近几天府里都不太平。 谷星破天荒地没接小桃的话茬。 她神色凝重,缓缓撑起身子,待力气一点点回归,沉声开口:“我要离开这里,你帮帮我。” 一眨眼,竟已过去这么久。 为何李豹子和云羌皆未曾前来寻她? 她心中隐隐生出一丝不安。 小桃那日劝她尽早离京,她本以为只是戏言,如今看来,分明是警告。 可惜她悟得太迟,已然晚了。 细究其中缘由,已毫无意义,唯有那结果,让她不知所措。 她心绪翻涌,指尖无意间触及枕旁,竟摸到那枚熟悉的山水玉牌。 闲无忧曾言此物会招来生死之忧,可如今看来,她所招惹的,已然比生死更为棘手。 她曾因萧枫凛的毒心生愧疚,觉得自己误剪了他的姻缘线,未曾料想,那线的另一端,竟连着她自己…… 可她能与李豹子、云羌及众人以兄弟相称、朋友相待,却绝不会涉足情爱。 毕竟,若她有朝一日完成任务回到现实,又如何对那人负责? 她微微摇头,语气笃定:“我讨厌萧枫凛,见他那副面具,便心生厌恶。” 小桃怔了片刻,半晌无言。 她低头看着手中的药汤,许是被谷星这番话震住,竟连手中的碗也险些没端稳。 半晌,她才轻叹一声,将药汤递至谷星手边,“……先把药喝了,补补精气神,明日再给你送些下火的。” 谷星闻言,二话不说,一口气将药喝尽,然而手腕微松,瓷碗应声而裂,摔碎于地。 她连忙蹲下摸上那些碎瓷片。 小桃摇摇头,将谷星的话语全堵在嘴边,也低着头收拾地上的碎瓷片。 她与谷星告别,一踏出门槛,却在小院门口,迎上了萧枫凛。 不知他站在那已有多久。 夜色幽幽,灯火微弱,他立于门前,眉眼低垂,神色竟透着一抹罕见的落寞。 小桃心头微颤,已不知有多久未曾见过他露出这样的神色。 是从何时开始的呢? 她一路沉思,一路走出了小院。 谷星对此浑然不知。 她在屋内翻了几个跟斗,感受着气血渐渐恢复,方才将系统留下的逃跑路线仔细盘算。 待一切理清,她索性裹紧被褥,再度补眠。 …… 夜深人静,守卫困顿之时,谷星悄然起身,溜至偏房杂务间。 她轻轻推开门窗,探头细细聆听,确认无人之后,迅速翻身而出。 乌云蔽月,万籁俱寂。 她步履轻盈,一路沿着系统绘制的地图,悄无声息地摸至后院草地。 她掏出先前藏起的几片碎瓷,一点一点将那被水浸蚀、铁锈密布的旧锁磨开。 所幸系统这次难得靠谱,不过两刻钟,那锁便“咔*哒”一声断裂。 谷星深深吐出一口气,四下张望,确认无人后,便毫不犹豫地揭开下水道口,身形一溜烟钻了进去。 她心脏狂跳,将京城地下水道的地图展开,马不停蹄地往她大本营的方向跑去。 途经御街地宫时,她步伐微顿。 她探头一望,见众人仍在熟睡,才松了口气,正欲离开,却忽然撞上两人。 其中一人肩上,竟扛着一个缠满麻布的身影。 谷星见那人左手缺了两指,她内心狂跳,刚要抬眼确认,身旁的另一人就先一步开口,“姑娘,你怎么在这?” 随后待看清谷星的脸,又是一惊,”谷老大,你怎么——?” 谷星呼吸一滞,发现来人正是包范和福旺,下一秒,一股暖流自胸口悄然涌向四肢百骸。 她自己也不知,究竟是因有人认出了真正的她,还是因自己和众人的努力,终于挽回了一条性命。 鼻头微酸,她不发一语,猛地抬脚,转身疾行。 她一路狂奔,穿过沉睡的流民人群,径直朝宅子的方向跑去。 待站在宅子门前时,才发现屋内漆黑,未燃烛火。 云羌和李豹子都不在。 且屋内竟无半点异样,亦无任何纸条书信留下。 她心脏怦怦直跳,耳边警铃大作,隐约察觉到有什么事正悄然发生。 她失神地走出宅子,脑海一片混乱,正想朝破庙方向赶去,却未曾料到,刚出大门,便迎面撞上一道熟悉的身影,是那巡检司的巡卒,陈三皮。 他满头大汗,气喘如牛。 陈三皮显然未认出谷星,见她从宅中出来,便不由分说地拦下她,语气急促得几乎带着焦灼:“你们的谷主编呢?她到底去了哪里?” 他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似是一路疾奔而来。 “这宅子里好几日都空无一人,我遍寻不见她踪影,亦无任何消息传来!” 谷星微微一滞,随即心头一沉。 她抿了抿唇,无奈开口,“她不在,你什么事和我说吧。” 陈三皮长话短说:“一刻钟后,都水监、开封府、巡检司三方将联手围剿地下水道的流民!” 谷星眼神骤冷,如此大的阵仗,显然官府早已掌握了确切消息,问题是……究竟是谁透露了这一切? 此刻无暇细思,她不再迟疑,伸手便将门口晾着的旧棉布扯下,披在身上,低声对陈三皮道:“你速速回巡检司,能拖一刻是一刻。若真能延误他们的行动,回头我请你喝上一个月的花酒。” 话音未落,她已转身掀开井盖,毫不犹豫地跃下。 第62章 衣摆翻飞,落地一瞬,她目光一扫,便看到熟睡的人群中,有个眼熟之人。 定睛一看,竟是那日在御街地宫中,识破她在小报上留讯的人。 她略一思索,果断伸手摇醒此人。 “醒醒。” 那人猛然睁眼,见是一身棉布遮掩之人。他满目疑惑,正要出声,便听谷星低声道: “不到一刻钟,官府将从御街为中心,沿城西、北两侧入口围剿地下水道!” “立刻召集相熟之人,带众人撤离!” 那人蓦地一震,意识到事态严重,顿时肃然起身:“谷主编?!” 谷星未作回应,只是迅速从手提袋中抽出一张纸,语气冷静果断:“若遇包范,令他带上可信之人,按此行事。” 那人接过纸张,视线匆匆一扫,面露惊愕:“真的是你?!” 他的情绪明显激动,嗓音微微颤抖。 谷星与云羌失踪近两周,他与包范遍寻无果,李豹子亦面色复杂,却闭口不答。无奈之下,他们只得揣测,或许谷星另有要务在身…… 但他万万没想到,会在此时此刻、这般情境下见到她! 谷星淡淡一笑:“事不宜迟,立刻行动。” 那人怔了一瞬,旋即肃然点头,神色郑重:“你放心!这段时日,兄弟们已筹划出一套逃亡之策,我立刻安排撤离!” 他转身高声喊道:“所有人,收拾东西!官差要来了!” 霎时间,整个地下流民网络迅速运转。 健壮者迅速拆除痕迹,动作利落;腿脚快的,立刻奔往其他区域通报消息,告知变故;而其他人,则纷纷收拾细软,井然有序地向出口撤离。 谷星看着眼前这一切,微微松了口气,但她无暇耽搁,她还有最后一步要做。 她落在队伍最后,随手在地上勾画出几道凌乱的脚印,随后在众人撤离的反方向故意丢下一堆破旧衣物与木柴,继而拾起烧火棍,在炭灰堆中写下错误方向的讯息,以此误导追踪的官兵。 做完这一切,她迅速折身,毫不犹豫地朝反方向疾奔! 可还没走几步,却见前方竟有一人落单? 她眉头微皱,正欲开口。 却在这一刻,两人目光蓦然交汇。 双方皆是一愣。 谷星认出了他。 这不正是她穿越到这本书的第二夜里,曾意图偷袭她的人? 后来更是散布谣言,令她在流民群中无处容身! 而那人亦认出了谷星。 他曾以为,这个矮小瘦弱的文弱流民,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存在,未曾料想,短短数月她竟摇身一变,成了京城内炙手可热的报商,麾下能人无数,甚至连流民皆愿追随! 听闻她以刊报谋生,给流民提供活计,使众人皆能温饱有依,他气得在梦里不知撕碎她的脸多少回,然而梦醒后,现实却又让他无能为力。 他因自尊心作祟,一直未曾踏足破庙,惧怕谷星认出他,更惧怕……自己亲眼看见她如今的模样。 他下意识地别开目光,不敢与她对视。 谷星眉头微蹙,在他身旁停下,抱怨道,“你磨磨蹭蹭作甚?后头官兵很快便要追上来了!” 那壮汉比起数月前,消瘦几分,腿脚不便,正弯腰在地上寻什么东西。 他未抬头,嗓音低沉嘶哑:“我的三十文钱丢了,用绳子穿着的。” 谷星八字眉皱得更深,难以置信,“不过三十文钱?官兵就在后头,你还在找?” 那壮汉猛地抬头,怒喝一声:“什么叫‘不过三十文钱’?!” 他双目赤红,情绪激动:“对你来说,三十文钱算不得什么,可对我来说,它比命还重要!” “你赶紧滚,莫要挡着我!” 谷星被他吼得微微一颤,心中隐隐一震。 明明两月前,她亦曾为翻出几文钱而欣喜不已…… 可如今,她竟能轻易地脱口而出“不过三十文钱”…… 果然人一旦有钱就会忘了曾经穷过的日子,她摇摇头。一摸口袋,发现自己身上一分钱都没有。 她抬眼扫了那壮汉一眼,见他衣衫褴褛,已无昔日欺她辱她之神采。 当时的她还觉得气愤,后来让云羌帮她报仇,却听说这人与别人争抢地盘时,折断了一条腿,又因没钱医治,便彻底断了。 谷星不愿多说,抬脚正要离开,刚迈开两小步,又忽地停下来。 她转身,手中烧火棍“啪”地一声敲在那人屁股上! “磨磨蹭蹭作甚?!三十文钱就是三十文钱!再不走,我一棍子把你另一条腿也敲断!” 那壮汉没想到谷星如此歹毒,他忍着痛连忙爬起来,然而还未愣神,下一棍又落在他屁股上,甚至力道还更大些。 “之前的仇我还没报呢。这会又不会听人话了?” 壮汉一惊,顾不得屁股疼,连忙往前逃窜,刚迈出两步,便听到逼近的脚步声! 随即,自拐角处冲出三名官兵,手中高举火把,照亮漆黑的地下水道! “这儿有两人!快通知其他人!” 谷星眯了眯眼,轻啧一声,手中烧火棍随意一挥,带着几分个人恩怨,狠狠敲上壮汉的后背。 “跑!” 这一声怒喝,震得壮汉身躯一震,竟似条件反射般迈腿狂奔! 他跑出数步,心神未定,忍不住回头一看。 便见谷星身上的棉布披风已然抛落,那之下…… 竟是一身女眷衣裳?! 他身形猛地一滞,脚步亦是一顿,脑海轰然炸开。 她是女子?! 谷星……是个女人?! 那个曾在流民群中扎堆,与众流民汉子平起平坐、带领他们谋生存的人,竟是个女人?! 他一时震惊,未曾看路,竟被石块绊倒,扑倒在地,脸着了地。 脸上火辣辣的疼痛,让他更加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所见的并非梦境,而是活生生的现实! 他仍未回神,便听见“轰——!!” 身后骤然传来一声爆炸巨响! 石块轰然塌落,彻底封住了官兵的去路! …… 谷星在浓烟弥漫中,凭借记忆摸索出一条生路,艰难地从井盖中钻出。 然而,方一回神,便觉数道森寒刀锋架在颈间。 她抬眸一看,带队之人竟是阿信。 谷星心下一凛,忽然对着阿信身后大喊一声, “萧枫凛!” 趁众人愣神的刹那,她猛地折身,欲往地下水道钻去! 然而尚未来得及动作,脖颈后的衣领便被一只手牢牢攥住,随即,她整个人被强行拉入一个温热的怀抱。 熟悉的冷梅熏香倏然侵入鼻息。 那熟悉的嗓音,又在耳畔响起, “我就在你身后呢,你往前喊什么?” 谷星浑身一震,僵硬地回过头去。 入目所见,是那半张熟悉的银白面具,以及……萧枫凛身后那道更加熟悉的人影。 ?李豹子。 她蓦地僵在原地,喉咙像是被什么死死扼住,半晌都没发出声音。 她死死盯着李豹子,心底茫然得几乎窒息。 李豹子……为何站在萧枫凛的身后? 萧枫凛本是想直接带走谷星。 可见她此刻这副模样,心底竟不自觉一软。但他清楚,若不让谷星怕一回、死一次心,她终究还会往前冲。 “你以为李豹子会永远在你身后?” “李豹子也好,流民也好,人人为利而聚。你靠感情绑不住人心,靠情义喂不饱百姓。” “你以为你算尽了局势,可这世上最不值钱的,恰恰就是理想。” 他目光定定落在她身上,缓了一拍,又温声质问:“你说你是为了朋友安好,可现在呢?” “你为流民置业,掏空长云寺赃款,将人手藏入地下……种种这些,还是你口中所说的只为自己?只为朋友?” 似乎是想到什么,他脸色沉了半边,“你还想再死一次吗?”他的声音低得几不可闻,像是从喉咙里硬生生剜出来的,连他自己都未察觉语尾那一瞬的颤。 谷星越听眉头皱得越深,她紧紧盯着李豹子,试图从他脸上看出一些痕迹来。 可李豹子也只是脸色发白,一双眼睛满是复杂之色,像是要解释些什么,却又无法说出口。 这让她怎么相信,那个和她同生共死的李豹子,会是干出这些事的人来?难不成是有什么把柄在萧枫凛手上吗? 可无论是李豹子,还是萧枫凛,都没法给她一个合理的解释来。 谷星现在心乱得很,实在不想听萧枫凛在一旁说风凉话,她冷声道:“你抓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萧枫凛眼底微动,语气却忽然温了下来,像是换了个人。 “我找了个地方,山河静好,四季如春。” “你若不想流浪了,也不想死了,就随我回去。” 第63章 “钱、身份、庇护,你要的,我都可以给。” “谷星,谷星……” “你不是说过,要帮我实现愿望的吗?那便留在我身边,哪都不要去。” 谷星听着这些陷阱般的甜言蜜语,头皮一阵发麻。她看着他,觉得这人竟如此陌生。 萧枫凛的喜欢,来得莫名,又霸道得不合道理,她想干什么,这人是半分听不进去。 那就没必要再多说什么了。 “啪!” 一记耳光,清脆利落,打得毫无预兆。 萧枫凛微微一滞,面具被生生打落在地,在石板上滚出几圈,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他没有还手。只是低头看着那张银白面具,眉眼沉了片刻,像是某种长久压抑的情绪在悄然松动。 却又瞬间压了回去。 谷星手腕一翻,握紧方才自官兵身上搜来的小刀,直指着萧枫凛,眼神冷得像冰刃般。 她望着萧枫凛的那张脸,又想起那日街上看到的“皇帝”。 压下去的烦闷又用了上来,“萧枫凛,你若想困住我,那不如一剑了结我。” “结局未定,你又凭什么断言我会败?我不信你身负如此过往,竟能心如止水,无动于衷。若无,你是孬种!若有,你现在还劝我收手?” 她忽地冷笑一声,唇角讥讽,目光直逼他心口: “你图什么?图个世外桃源,图我被你困在山中种菜为妻?” “真是可笑。” 她说罢,猛地转头,瞪向李豹子。 可当对上李豹子复杂的眼神,她心头蓦然一颤,终究一句狠话都说不出口。 她目光飞速扫视四周,却发现自己已被层层包围,难以脱身。 危急之际,忽有一道白影如电,自黑暗中一掠而至! 未及众人反应,便听“砰砰砰”数声闷响,数名护卫被一脚踢翻在地! 谷星心头狂跳,猛地回头,只见那人一袭白衣,身姿清冷如霜雪,月光在她身后拉出一长串影子。 她心喜难抑,激动唤道:“云羌!” 谷星打量云羌数眼,见她一切无伤无痛,才将这几日因她失踪不见的担忧稍稍放下。 萧枫凛冷冷看了谷星一眼,眸色幽沉如墨,他抬手捡起地上的面具重新戴好,然而指尖微颤,唇色一瞬泛白。 他见谷星满脸依赖地望着云羌,眼底寒意陡然沸腾,杀意呼之欲出,“锵”地一声,拔剑出鞘: “既然你执意如此,那我便将你那三头六臂全砍了。看你还能翻出什么水花!” 谷星心头一凛,知晓此刻萧枫凛已然彻底失控! 她刚要护住云羌,却猛然发现云羌竟然……未携佩剑?! 她大惊失色:“你的剑呢?!”天下第一剑士,竟然未带佩剑?! 她匆忙掏出自己手中的小刀,欲递予云羌,未曾料想,云羌竟似触炭火般避开! 谷星愣住,一种难以言喻的预感在她心底浮现。可眼下已无暇深究,她强行将刀塞入云羌掌中,随即转身,挡在她与萧枫凛之间! 萧枫凛剑势凌厉,可她不过微不足道的喽啰,此刻拦于剑锋之前,也不过是徒劳。 下一瞬,剑尖刺向她胸口,谷星未躲避,甚至迎上那利剑,她在赌,赌萧枫凛不会伤她。 那半秒间,她看到了萧枫凛眼中的惊慌。可她未料到的是,惊慌的源头,并非是她眼前的剑尖。 “噗嗤——” 血肉撕裂的声音,在寂静中清晰无比。 谷星瞳孔微缩,胸口忽然一沉。她觉得好像被什么按住了肺,无法呼吸,眼前有那么一瞬失去了颜色。 她低头望去……那把她亲手交予云羌的小刀,此刻竟然穿透了云羌的左掌,直直刺入她自己的胸口。 谷星呆滞地望着那抹夺目的红色,一时竟无法反应。 谷星缓缓回头,见云羌双目通红,泪如雨下,沾血的手颤抖得厉害,她忽然就不忍再看。 她喉咙干涩,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 你哭什么啊?该哭的可是她吧,闲无忧说你坏话的时候,我可是拼了命护着你来着……别哭了,别哭了…… 她放在桌上的裙子,云羌穿上后果然和她想象中的一样好看。别哭了,新的一年刚收获的一整年好运气快要被哭没了。 谷星望着眼前那满屏的红色弹窗,脑子一片空白,她觉得手脚冰凉,耳边的声音像泡在水里一样听不真切。 趁着还有点力气,她摸上那把利刃,一把扯开,血溅了一地。 她盯着萧枫凛,见他两眼通红,双眼无神。嘴里囔囔着:“你要走了,你又要走吗?……” 惹得谷星更是奇怪,那张她曾数次想去理解、想去靠近的脸,如今却看不出一丝熟悉。 她说过要去放下成见,去挖掘真正的萧枫凛。可如今一看,她竟连他执着的理由都无法触及。 是小桃说的那样吗? 是因为太后的偏爱,让他只能用控制、用怀疑去应对这世界? 可这又关她什么事? 她也没欺负过他吧…… 思绪像河流断堤,乱哄哄地涌来,她感觉身体越来越冷,双眼越来越模糊, 心中的那点害怕,却像火一样,越烧越旺。 她想问他,哪怕她知道,来不及,也等不到答案了。 “你……什么时候,才能不再只活在别人的剧本里。成为一个……真正有血有肉,有自己方向的‘人’?” 她说完这句话,就像耗尽了最后的气息,眼前一黑,终于再也支撑不住。 她两眼一闭,整个人软了下去。 任萧枫凛如何伸手,却只摸到一手鲜血。 …… (小报最新消息) 第三二五七条:【一女子街头受袭,血流不止,生死未卜】 第三二八七条:【全员离开地道,无人伤亡】 第三三一二条:【惊!有消息称谷主编竟为女子?!】 第三三六七条:【《大事件》主编失踪半月,行踪成谜】 第四三二八条:【谷主编现身!身高竟无故增高,护卫亦换了生面孔】 第四一二四条:【部分人士存疑,然李副编咬定主编只是长高了】 第四一八八条:【部分质疑者陆续离开报刊】 第五七六八条:【春暖花开,有人脱离流民成为百姓,也有人沦落为流民】 …… … 第52章 谷星一睁眼,眼前一片黑暗,天地模糊。 朦胧间,一道熟悉的声音隐隐传入耳畔。 “大人……您之前让工匠打造的东西,已然做好了。” 话音落下,骤然间一片光亮映入眼帘,视线随之豁然开朗。 谷星心头一震。 阿信?! 为何阿信变得如此高大?! 她正惊疑不定,便听阿信继续道:“您真的要将此物送给谷星?”语气里尽是疲惫。 谷星心里冒汗,这还是她第一次以这样的角度看阿信。 此时此刻,她似乎被装进了某样东西之中,四周皆是刺绣绢布。 只是这绢布……为何如此熟悉? 不一会,那四方的视野里,又出现了萧枫凛的脸。 他低眸扫了一眼锦盒,神色漠然,语气似带着无奈:“没办法,她就喜欢这种东西……” “让我看看。” 谷星此刻彻底反应过来。 她竟又穿越了! 这次她穿成了萧枫凛送她的金蟾摆件。 只不过此时金蟾才刚完工,还在萧枫凛手上。 萧枫凛微微皱眉,似乎对这只金蟾颇有微词,沉默片刻后,叹了口气,“送她字画她也无甚兴趣,罢了,放在书案上吧,待她哪日来取便是。” 阿信闻言,毫不犹豫地将锦盒合上,随后退下。 又过了一会,谷星缓了缓神,尝试着挪动身体,竟发现自己真的可以动。 她努力顶开锦盒盖子,悄悄探头四望。 果然,自己正身处于萧枫凛的书房中。 萧枫凛坐在书案前,手扶额角,眉头紧蹙,神色间透着几分苦恼。 时不时,他还执笔圈圈点点,似是在勾画某些极为重要的文件。 谷星瞪大了眼睛,萧枫凛如此神色凝重,定是朝廷秘闻,机密要件! 她若能偷看一二…… 正当她酝酿行动之时,忽听门外传来敲门声。 萧枫凛微微一怔,随即动作迅速地将几张宣纸掩盖于书本之下,方才让那人进来。 门应声而开,小桃背着一木盒子步入书房。 谷星见萧枫凛与小桃走向茶座,本着机不可失,她迅速从锦盒中蹦出,悄无声息地溜至书案上。 她凝神看向那被盖住的书册,心跳加快,正想掀开探查一二,然而脚步声又再次响起,萧枫凛竟又折回! 谷星大惊,想爬回锦盒里。可才跃出一步,脚底一滑,竟跌落在镇纸旁! 第64章 她屏住呼吸,心中祈祷别被萧枫凛察觉,可惜天不遂人愿。 萧枫凛的目光很快落在那忽然出现的金蟾上。 半秒后“锵——!”的一声, 寒光一闪,萧枫凛竟直接拔剑在手! 谷星心跳如擂,魂都快飞了! 他不会是要将她当成灵异妖物,当场劈成两半吧?! 好在萧枫凛只是在审视四周,并未立即动手。 待确认无人后,他眉头微蹙,伸手将那只金蟾捏起,重新端详了一番,面色依旧不虞。 他顺手拿起一旁的毛笔,方才迈步回到侧厅。 小桃见萧枫凛持剑而回,皱眉道:“你去拿支笔,怎地还拔剑?” 萧枫凛未作解释,似是对那金蟾为何无端从锦盒中跑出之事心存疑虑。 他沉默片刻,将金蟾随手摆在桌案一侧,方才缓缓将剑归鞘。 小桃一挑眉,这才探上萧枫凛的脉。 “你说你前几日心绞痛?” 她眉头越皱越深,又疑惑地连看萧枫凛好几眼。 不确定,又诊了几次。 待她第三次摸出那脉象,得出一答案的时候,她瞠目结舌,半天没缓过来。 是喜脉…… 当然不是萧枫凛怀了。 但萧枫凛,似乎有心上人了。 他的旧疾并无复发之象,身体亦无大碍,可脉象细数,却可察觉出近日心悸失眠,肝气郁滞,分明是心有所属之象。 小桃八卦之心熊熊燃起,眸中燃着八百个疑问,深吸一口气:“这可不大好办……你第一次心绞痛是什么时候?” 萧枫凛神色微动,似是意识到了什么,但终究无确切证据,他神情淡淡,半晌才道:“……在长云寺。” 谷星闻言,险些一脚蹬翻了自己。 萧枫凛怎地忽然又心绞痛了? 可她就在二人之间,若有动静必定会被发现,思及此,她努力让自己稳如死物,两只眼睛却不停乱瞄。 小桃沉默片刻,眉头微皱,“长云寺?” 长云寺里,除了和尚便是和尚,萧枫凛能看上谁? “具体是什么时候?”小桃循循善诱。 “你痛之前见着谁了?” “干了什么?” 萧枫凛神色顿冷,收回手腕,面色瞬间沉了几分,“你若能治,便治,若不能,便少问些废话。” 小桃翻了个白眼,对他的恶劣脾气没好气地摇了摇头。 也不知道是哪家姑娘如此倒霉,竟被萧枫凛喜欢上。 她随口嘀咕,“看你这症状,大概是旧疾遗留的病根,并无大碍。” “若是再痛,便忍着。”小桃懒洋洋地收起药箱,“痛极了,我让锦明给你开止痛方。” 见萧枫凛脸色不虞,她顿了下,又补上一句:“不过我看你火气倒是旺得很,回头让锦明给你煮一壶下火汤。” 说完,顺手整理药箱,目光一撇,忽然瞥见萧枫凛方才带来的那只土气金□□,眉头微皱,语气嫌弃。 “这是什么?你何时品味如此独特?” 谷星被小桃盯上,本还冷汗直冒,却因听到小桃这评价,心里瞬间燃起了怒火。 因为她很喜欢这只金□□,可为何接二连三被人嫌弃?! 萧枫凛闻声,目光随意扫过那只金蟾,眉间微松,吐出三个字, “谷星的。” 小桃眨眨眼,似是错觉,她方才竟好似看到那金蟾眨了下眼? 她摇摇头,将这离奇想法抛去,“你两喜欢就好……” 说完起身正欲离开,却猛地被心底浮现的一个念头顿住脚步。 她回头一看,发现萧枫凛竟还在盯着那金蟾。 小桃眼珠子一转,觉得这事离奇。 她哈哈干笑,拼命说服自己。 不可能,不可能,谷星又没去过长云寺…… 可她越想,心中的那抹怀疑便越深。 小桃一走,屋内重归寂静。 谷星心急如焚,恨不得立刻飞到书案前,看看那萧枫凛方才匆忙遮掩的宣纸下到底藏着何等秘密。 见萧枫凛在书架前翻找东西,似无意回头,她立即蹬起腿,一路往地上蹦去。 然纵使她如何小心,仍然发出“啪嗒啪嗒”细微声响。 她第一次觉得萧枫凛书房的侧厅如此漫长! 等到她终于跳到书案脚下,胜利在望之际。 一剑锋芒,直劈在她附身的金蟾脚旁! 谷星大惊,萧枫凛何时靠近的?! 剑气如寒霜,他俯视着那金蟾,语调森然,“别装了,你到底是什么。” 他无一丝恐惧,似乎就算谷星是鬼,也要用那剑物理降魔。 他说着,又是一剑劈下,直指金蟾的脑壳! 谷星浑身大汗,连忙开口:“好汉饶命!” “我是来自异世的一缕魂魄,误入此处,待会便自个离开!” “啊啊啊啊——” 那剑在距离她不过几寸之处骤然停住。 谷星趁机往旁一滚,惊魂未定,心中却忍不住暗骂。 她以前竟觉得萧枫凛性格温和,如今看来,全是幻觉! 萧枫凛微微眯眼,沉声问:“你说你来自异世?” “……哪个异世?” 谷星一愣,萧枫凛竟然对此事丝毫不惊讶,甚至……有些感兴趣? “当然是与你此地截然不同的世界。” “那里的人可不会像你这般野蛮,一言不合就拔剑相向,说劈就劈。” 萧枫凛闻言,竟不怒反笑,缓缓蹲下,凑近她几分, “你那世界,可是‘二十一世纪’?” 谷星呼吸一滞,心底更觉不妙。 “……你怎知?” 萧枫凛语气低沉,似乎带着些许沉思:“我认识一人,似与你出身相同,我也想去那看看。” 说完,又催促了一句,“如何去?” 谷星满头问号,心中大骂系统为何还不来救她,随口胡诌: “十五的月圆之夜,对着湖中倒映的月亮跳进去,便能去到那世界。” 当然,是投胎过去。 萧枫凛皱眉,“你们也是如此过来的?” “在湖里要待多久?” 谷星敷衍至极:“因人而异,没穿过去前就别上岸。” 屋内沉寂片刻,萧枫凛思索半晌,竟未继续追问。 他缓缓收剑入鞘,随即将她拎起,重新放回锦盒之中。 “限你今晚离开。” “几日后,这金蟾的主人便要来了。” 他顿了顿,满嘴威胁,“若是到时让她知晓你的存在,我便让人将你溶了。” 谷星哈哈一下,老实回到那锦盒里,却贼心不死。 她盯着萧枫凛忙活的身影,心里还是挂念着那宣纸下的秘密。 趁萧枫凛整理书架之际,她蹭蹭蹦上书案。 一掀开,就看到那书封面上的两字, 《xxxxxx攻略》 攻略?攻略什么?! 萧枫凛要攻略什么? 可惜那剩下的字被另一本书给压着,实在看不清。 无法,她又掀开另一角,打算看看另一本书的封皮是什么。 她小心翼翼地掀开,那封面上的字便一个一个地蹦了出来。 计 六 十 三 情 正当这时,一只修长大手从天而降。 “啪”的一声,就把那宣纸给盖上。 谷星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她再睁眼,竟已回到新宅的床上。她茫然坐起身子,抬头就看到那正放在架子上的金蟾。 系统见谷星醒来,悠悠飘来,“你醒啦?你睡了一下午,该吃晚饭了。” 三 第53章 那天是个晴天。 谷星将那装有录取通知书的快递抱回家,爸妈围着她,三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相机都架上了,说要拍下来做留念。 她心里砰砰直跳,录取结果早该查到了,可她不敢看。 a大是高攀,她从来没把自己当成这所学校的学生,但她想和小喻在同一个地方。 她深吸一口气,偷瞄爸妈一眼,才小心翼翼地掀开封面。 却被那“社会福利学”五个大字给怔得半天没缓过神来。 她记得自己明明填的殡葬学,怎么给她调到一个听都没听过的专业去了。 可还没来得及拿出手机,爸妈已经把她抬上了天。谷星眼睛转了一圈,感觉社会福利学也不错。 本就是祖坟冒青烟,卡分数线苟进的a大,调剂到哪她都没有怨言。 她说服了自己,举着那录取通知书,对着镜头回以一个大大的笑容。 但那时候的她还不知道,这个选择会如何改变她的未来。 招生办不知哪调剂来了一支五人的兵,但最后来报道的只有谷星一人。 她是唯一的学生,教授和导师加起来却有二十一个。 报道那天,她看着一堆老头老太太围着她笑,脑子里只蹦出一个念头。 第65章 六大门派围攻光明顶。 起初教授们对她宠爱有加,每天请她去研究室喝茶,语气和善得像在哄自家孙女。她觉得自己因祸得福,整个学系都是慈眉善目的老头老太太。 结果才过了一个学期,这群老头老太太就露出了真正的面目,“拐”她去各种地方出生入死。 去内乱国家里支教,大半夜上街上采访流浪汉,去深山里田野调查。 她通宵写作业时,终于想明白为什么这个专业没人来。 忙,都忙,忙点好。 一旦忙起来,就会忘了自己上大学没认识一个新朋友这件事。 社会福利学里只有她一个学生,大学英语、马哲和毛概这些课她还能和别的系一起上,可一下课,大家又是不同的教室。 她总不能对着恩师们吐槽这坑爹专业的苦水。 她谷星哪受过这种苦,从小到大身边总是朋友成群,习惯了热热闹闹,如今跳水般的冷清,这落差让她差点没缓过来。 她刷着聊天记录,却突然发现高中的群聊里,已经好久没有人说话了。 她盯了很久,直到屏幕暗下去,映出她自己的脸。 谷星太寂寞了。 所以遇见李豹子和云羌的时候,她第一次觉得,穿进小说里真好…… 那是她第一次,重新回到热闹的世界。 她或许没法在小说里待一辈子, 但她会把这段时间的记忆,珍藏一辈子。 …… 不知沉睡了多久。 待她恢复意识时,发现自己身处一片无尽的黑暗之中。 四周寂静无声,她甚至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呼吸和心跳,仿佛天地间只剩下她一人。 她缓缓转头,目光所及之处,竟见一名白发男子静静地睁眼望着她。 他眉眼深邃,长发如瀑,衣袂轻扬,然那双瞳仁却毫无温度,湖蓝纯净得摄人心魄。 谷星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这地方如此静谧,她只听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这人不是幻觉便是鬼,她这是死后*上了天堂了吗? 好在那人一开口,谷星便了然。 “嘤嘤嘤——谷星,你终于醒来了嘤嘤嘤——” “你再不醒来,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谷星:“……”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眉间的戒备瞬间散去,面色无奈。 她听出来了,这不是别人,正是她的废材系统。 她揉了揉额角,无奈道:“你怎么变成人了?不是一直都是只绵羊的形象吗?” 话音未落,那一米八的壮汉竟猛地朝她扑来。 谷星本能地往后挪,然而还未动作,那人已经抱住她,没有温暖,全是力气。 若是只绵羊,这般举动或许还算可爱,可这是一米八的壮汉…… 她浑身鸡皮疙瘩顿起。 “我在穿越总局看到你的数值暴跌,吓得连夜滚回来!” “我在你意识里,可以变成任何形象。特地搜了个人气最高的皮肤,还以为你会喜欢。” 它犹犹豫豫地开口,瞥见谷星神情淡淡,心情数值仍稳定在零,一时也难过起来。 它想了想,努力学着谷星曾安慰它的模样,笨拙地抬手,轻轻顺着谷星的头顶摸了几下。 想法是好的,但谷星觉得这个画面实在诡异,有种一米八几的高个帅哥竟是个脑子清澈的小傻瓜。 她毫不留情地抬手将系统推开,撑着地面站了起来。 “行了,你去总局,可有给我带来什么好消息?” “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系统的表情瞬间僵住,眼神躲闪,显然心虚至极。 在谷星快要发作的时候,又忽地想起什么,“有是有,虽然你还是会正常受伤死亡,但……” “你是有金手指的。” 谷星挑眉,“什么金手指?” 系统乖乖点头,缓缓开口:“你可以看到周围三米内的人的好感度。” 谷星的脸色缓缓沉了下去,“三米?若是对方厌恶我,怕是早就直接一刀劈我两半,哪里还需要看好感度?” “就没有更实用的能力?” 人心是最难推测的东西,一个好感度能说明什么? 那自称喜欢她的人,欲尽数折去她的羽翼。 那曾并肩共饮、誓同生死之人,却背弃旧誓,投身敌营。 便是那素日推心置腹的知交,也在最要紧之时,骤然反手一剑,直刺她心…… 系统察觉到她的情绪变化,连忙安抚:“你也别太失望,这个能力是可以升级的!” “随着你推进任务,会获得经验值,从而扩大好感度感应范围!” “现在是三米,下一级是三十米,再下一级是三百米,以此类推。” 谷星神色稍稍动了一下,显然终于产生了一点兴趣。 系统趁机继续:“另外,这次我去总局,还确认了两件非常重要的事。” 它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向谷星:“你猜得没错。” “萧枫凛根本没有故事线支撑他的性格。” “他的性格志向,在原设定中根本不应该是这样。” “我猜测,是因为在十几二十年前发生了一件意料之外的变故。” 谷星眉心微蹙:“什么变故?” “有人进来了……” 系统神色凝重,叹了口气后才继续说道,“闲无忧所指的,另一个‘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的人’,不是男主。” “是另一个穿越者。” 谷星闻言眉头紧皱,立刻追问,“可你不是说,不会有别的穿越者吗?” 系统点头:“没错,这本小说确实没有读者,理论上,没读过的人想要进来,都必须‘身穿’。” “但是我们忽略了一件事。” “点击为零,不代表没有人看。” “小说的作者,或者绿江的编辑,不算在‘读者’之列。” 谷星心头一紧,脸色渐渐阴沉,感觉到一股不祥的预感。 系统继续道:“小说的作者,或者编辑,很有可能魂穿进了这本书。” “他无法成为男主,但却可能寄身于书中任何一个配角身上。” “但我无法查出他是谁。” 谷星脑中猛然一震,心底生出前所未有的恐惧。 “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现在才说?!” 她咬紧牙关,眼中露出一丝忌惮:“若是对方与我们同一阵营还好,若是站在对立面……我们说不定已经暴露了?” 若是那人远离京城还还说,若是在京城附近,说不定已经从她创小报的行为里看出异常。 敌暗我明,性命不保! 她略一沉吟,复又开口,“况且,我现在已经和男主闹掰。你让我怎么完成任务?” 萧枫凛到底为什么喜欢她?还想把她关起来?图她吃得多?图她花得多? 说着,谷星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却毫无痛感。 她又低头看向手心,竟然……也没有疤痕。 谷星怔住,她还记得自己胸口剧痛,鲜血狂涌,意识逐渐模糊…… 可现在那致命的伤口竟不见了? 云羌的手掌是穿刺伤,这伤会不会影响到她以后使剑? 谷星一怔,摇了摇头,努力让自己从纷乱的思绪里抽离出来。 “我到底怎样才能脱离小说,回到现实?” 系统语气微妙地顿了顿,“……帮助男主完成he结局。” 谷星嘴角微微抽搐,这和没说又有什么区别。她现在最大的敌人便是那男主萧枫凛。 萧枫凛初见时,尚带几分风流倜傥之姿,细察之下,又觉其温文尔雅,性情和煦。 却因那变故,才让她深觉,昔日那副人畜无害的模样,皆是假象。 这人骨子里阴翳偏执,叫人胆寒,可她又没法得知他的生平过去,细究原因。 李豹子与云羌的“叛变”绝非无端而起,究竟是什么缘由,竟令他们背离旧日誓言? 此刻虽然身心俱疲,却由不得她再耽搁…… “走吧,回去干活。” 系统伸手拉了她一把:“你要出去吗?不再休息一会儿?” 谷星摇摇头,站起身来,心如死灰,“多呆一秒,我就越想逃避这事。” 她话音未落,眼前骤亮。 眨眼之间,她便出了意识。 然而还未等她反应过来,胸口的剧痛便如雷霆般袭来! 剧烈的疼痛,直冲天灵盖,令她呼吸一滞,甚至无法喘息。 “啊啊啊啊啊啊——!!”她忍不住惨嚎出声。 大小眼闻声走了进来,见谷星躺在床上,脸色惨白,冷汗直冒,剧烈喘息,不由轻笑一声:“见你这么精神,倒让人安心。” 谷星艰难地抬起颤抖的手,指着自己胸口,咬牙切齿:“怎么会这么痛?你没给我弄点止痛消炎的药?” 第66章 大小眼笑笑,“我又不是大夫。我怎么知道如何救你?” 谷星缓了好几口气,忍住疼痛,目光缓缓扫过四周。 这屋子破败狭小,墙角堆着杂物,一旁放着一板车和一卷草席,怎么看都不像是在她自己或萧枫凛的宅子里。 她皱了皱眉:“我怎么会在这里?” “不是……我不是中了致命一刀?不是快死了吗?” 大小眼的笑容不变,眼睛微微一眯,忽然伸手,直接将谷星整个人抱起,随手放到了木板车上。 谷星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震住:“喂?!你干什么?!” 大小眼却只是淡淡一笑,“这些事,日后再说。” 随即伸手,将草席一卷,直接将谷星的脸和身子盖得严严实实。 声音从席外传来,朦朦胧胧的没几分正经, “你现在,要做的只有一件事。” “当个死人~” 第54章 那木板车不知大小眼从哪里偷来,破得只剩下两只轮子和一块摇摇欲坠的木板,好像随时都会散架。 大小眼悠哉悠哉地在后面推着车,而谷星则直挺挺地躺在上面,脚尖朝向前方,看起来活像一具即将被运往乱葬岗的尸体。 她正想抗议,可轮子一动,碎石路颠簸不平,木板车随之剧烈抖动,车一抖,她也跟着一颤,伤口被牵扯得疼痛不已,眼眶瞬间就红了一圈,嘴里的抗议声立刻变成牙缝间的呜咽。 索性在熙攘闹市之中,这点声音毫不起眼。 大小眼丝毫不见怜香惜玉之心,反倒乐呵呵地推着,嘴里还絮絮叨叨,像是在念悼词。 “金爹啊,你可别突然诈尸。” “你可知如今京城里,有多少人在找你?” “前有猛虎,后有长蛇。” “也就是被我捡到,才落得个全尸。” 谷星痛得眼前一阵金星乱冒,本就因失血而虚弱的身体,更因头顶那烦不胜烦的念叨而痛苦加倍。 可听到话中的关键字,她还是忍住疼痛,招来系统。 “我昏迷多久了?为什么会在大小眼这里?” 系统也显然摸不清状况:“你昏迷大概……一个月了。” 谷星瞳孔微震,一个月?! 那她昏迷后,其他人呢? “我当时不在现场,你晕过去后,我权限不足,无法调取数据。” 系统停顿片刻,又道:“但我查到,你昏迷后,萧枫凛便与云羌交手。” “云羌寡不敌众,没能将你带走,受了些伤,最后逃走了。” 谷星眨了眨眼,缓缓点头,心中翻腾的情绪复杂难言。 系统正要继续说,忽然前方传来一阵喧哗。 “是萧大人。” “他身边那披着破布的人是谁?” 谷星背脊一僵,虽心里本能地抗拒,可还是忍不住悄悄掀开一条草席缝隙,借着缝隙透过人群望去。 果不其然,萧枫凛站在街上,而对面正与他交谈之人正是—— “谷主编!”街头忽地有人高喊。 谷星本能地动弹,险些直接坐起来,可她下一刻意识到,那人叫的并非是她。 而是那个“假谷星”。 那穿着穷鬼衣的“假谷星”回头,熟络地向那出声的流民打招呼。 萧枫凛站在旁侧,脸色冷得仿若千年寒霜。 谷星盯着不远处的身影,目光一眨不眨,心底生出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她本以为萧枫凛得到想要的东西后,应当会更开心些。 毕竟他当初痛快地助她创小报,如今看来,或许这本就是他计划中的一环。 他需要的,只是一个情报网,是谁带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只队伍必须牢牢攥在他手里。 谷星深吸一口气,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试图从萧枫凛脸上看出些什么端倪,可他的神色仍旧不虞,直到他猛地朝这边瞥来! 谷星心头一凛,立刻缩回草席,心跳如擂鼓,原本虚弱的身体顿时冷汗直冒。 她屏住呼吸,努力调整情绪,然而大小眼却在旁落井下石:“你若是想哭,我可以借块帕子给你。” 谷星白了他一眼,抬手在他衣袖上抽了两下。 大小眼眉梢一挑,低头看着她那藏在草席下缓缓伸出的手指,方向正对着街上的卖报人。 他立刻心领神会,嘴上却依旧十足欠揍。 “这可不成,你工资一分没给我发,这会倒是来找我要钱了?” 谷星是谁,她才不是找大小眼商量,一生气便当街将大小眼腰带都给抽走。 吓得他立刻护住裤腰,连连投降。 “好好好,我买!我买还不成吗?!” 说完,立刻溜去买一份《大事件》。 大小眼才刚离开,便有人靠近。 谷星一动不动,透过草席上的细小缝隙,微微偏头望去,心脏瞬间狂跳,几乎到了不适的地步。 是阿信! 她屏住呼吸,没想到竟这么快便打上照面。 她正思索如何应对,只见远处大小眼懒洋洋地晃回来,声音尖着嗓子嚷嚷, “大人耶~尸体晦气,勿要冲撞了大人的贵体。” 阿信步伐一顿,目光落在破旧木板车上,神色不变。 他只是受萧枫凛之命,前来确认一眼。 虽觉奇怪,但这棺夫模样寻常,并无异样,他便直接开口:“可看一下死者?” 大小眼闻言,立刻惊呼:“大人,这大白日的,尸体见了阳光,只怕腐烂得更快,污了大人的眼!” 阿信淡淡扫了他一眼,“只是看一眼,若不是我们寻的人,便立刻盖回去。” 大小眼皱了皱眉,语气犹豫:“这……” 谷星眼角猛地一抽,心头暗骂这小子不会折腾半天,又把她送回去吧?! “快点。”阿信语气冷硬。 大小眼叹了口气,像是被逼无奈,迟疑地道:“好吧。” 谷星心胆俱裂,浑身僵直,脚都绷成了一根棍子。 系统在她耳畔低声提醒:“为什么你的心跳得这么快?” 谷星在心里疯狂叫嚣! 她能不快吗?!辛辛苦苦逃出来,要是又被送回萧府,她岂不是要再死一回?! 她死死闭着眼,能感觉到那层草席被轻轻掀开,阴影消散,一道微凉的风拂过她的脸。 她听见阿信轻轻吸了口气,随即,又略带失望地开口: “盖回去吧。” 谷星心头一松,拼尽全力才绷住身体。 系统在她脑袋上轻轻拍了一下,语气无奈:“放心吧,大小眼已经给你易容了,现在的你,看起来就像刚惨死没多久的普通路人。” 谷星:“……” 这么重要的事情,竟然没有一个人提前通知她?! 她还在心里暗骂不止,下一瞬,草席才刚盖回去,她便听见了一道熟悉的脚步声。 萧枫凛一靠近,谷星的心再次悬起,露在草席外的手指微微蜷了蜷。 阿信对着萧枫凛轻轻摇头,示意并非他们要找的人。 萧枫凛眸光微暗,但未作多言,只是垂眸扫了一眼那草席之下,露出的一截莹白手腕。 旋即,他抬头,目光落在大小眼身上,“你要将她葬往何处?” 大小眼闻言,笑了笑,“回大人,这具尸体本已无亲无故,然曾对我有恩,我便想将她葬在京郊外的树林里,让她不至太过寂寞。” 他顿了顿,试探地问道:“大人……若再不下葬,只怕尸体发臭,引来众人嫌厌……” 萧枫凛沉默良久。 他垂下眼睫,睫羽微颤。许久,他才伸手从袖中取出一锭银两,轻轻地放在尸体的左手掌心里,那两道疤上。 他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字字缓慢,仿若千斤,“是我打扰了,你用这些银钱,为她买些衣物、食物。” 他这般语气,听不出任何情绪,可谷星却是怕了。 她猜不透这人的心思。 谷星闭了闭眼,心绪复杂,却不敢露出任何一丝异样。 车轱辘一转,木板车再次缓缓颠簸起来。 谷星被撞得七荤八素,可她分不清此刻是胸口的旧伤疼得更甚,还是心脏在她空洞的躯壳里剧烈撞击。 …… 木板车一路颠簸,总算安然出了城门。 大小眼寻了个路旁的农户,用银子买了头老黄牛,让老黄牛拉车,自己则坐在车沿上哼着小曲,怡然自得。 路依旧颠簸,老黄牛步履缓慢,没有大小眼推车时那般阴险,谷星身上的伤痛虽然还在,可痛着痛着,竟也习惯了。 她翻开最新一期的《大事件》,才意识到自己昏迷的这一个月里,外界早已翻天覆地。 下水道虽遭官兵清查,但好在撤离及时,并未造成太大的伤亡。包范在最后关头带走了新宅地下的所有财物,将流民安置到更隐蔽的地方,暂时避开风头。 “假谷星”与李豹子接手了小报,继续经营下去。 第67章 云羌踪影不见,疑似不在京城内。 如今寒冬已过,冻死的人数逐渐减少,活下来的人开始寻找新的生机。 流民情报网的价值渐显,萧枫凛并未对他们下杀手。他如今需要这些人在暗处替他打探京中动向,只要他们尚有利用价值,便不至遭遇清算。 谷星笑笑,觉得也并非全是坏事。 她本能地摸向自己的手提袋,却发现身旁空空,手提袋不知去向。那四颗布洛芬,最后竟一颗都没进她嘴里。 郊区的小道蜿蜒曲折,两侧是漫山遍野的新绿,雨后的露珠点缀在枝叶上,草木清香,随风拂来。 见四下无人,她终于撑着车沿,缓缓坐起身来。 然后看到了自己身旁整整一圈的奶茶。 她一时语塞,抬眼一望,便见大小眼惬意地吸着竹吸管,连手上也捧着一杯。 她深吸一口气,“……该不会是用萧枫凛方才给的银子买的吧?” 大小眼毫不心虚,哈哈一笑,嚼着芋圆,“当然,不然哪来的钱?你现在可不是谷主编了,金爹。” 说完,他又美滋滋地吸了一口。 谷星咬着吸管搅了搅奶茶,嘴上刚抱怨完,忽地想起若是李豹子在此,必定会皱着眉头,暗搓搓地叮嘱她‘省着点花’。 她喉间微涩,缓缓碾碎指间的草屑,看着它们随风飘散,再度吸了口奶茶,懒懒地靠在板车围栏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就在这时,前方竟有一群人从相反方向而来。 那是一支衣着破烂的队伍,其中妇孺带着幼童,或是中年男子背着沉重行囊,皆是神情憔悴,步履蹒跚。 谷星眉心微蹙,她一拍车沿,沉声问道:“我们这是要去哪?” 大小眼嚼着芋圆,不答反问:“去哪?” 谷星正要开口,突然,一个妇人踉跄几步,猛地扑倒在她的车板上! 她惊愕地低头,便见那妇人瘦骨嶙峋,面色苍白如纸,双手死死攀住她的腿,身子剧烈颤抖。 下一瞬,妇人嘴唇微张,喉头发出一声低哑的呜咽,然后猛地呕吐出一滩污浊的秽物! “阿娘!” 妇人身旁的小孩惊叫一声,焦急地扑到她身边,双手紧紧抓住她的袖子,泪流满面。 谷星瞳孔微缩,面色瞬间惨白,身子本能地往后一缩,几乎直接撞翻大小眼的奶茶。 她死死用衣袖捂住自己的口鼻,已然顾不上胸口的疼痛。 大小眼却比她还急,直接抓着谷星的领口将她一整个提起来,惊呼,“离远一点!” 第55章 大小眼的话音未落,围观众人纷纷后退数步,避之不及。 他见状,将谷星往身后一拽,目光落在车板上那滩呕吐物,眉头不悦地皱起,旋即冷冷扫了那大娘一眼。 “大娘,这席子便送你了。” “也算是我送你一程。” 话音未落,手腕一翻,锋芒一闪。 匕首寒光一掠,老黄牛与木板车之间的绳结瞬间断裂,落入泥间。 大小眼随手收刀,拍拍牛背,正要驱牛离开,可一回头,便见谷星脸色惨白,额角冷汗涔涔,模样几乎比地上那半死不活的大娘还像个死人。 “……” 他目光一凝,低声咕哝:“你这身子也太虚了吧?” 谷星咬牙切齿,狠狠剜了他一眼,心里暗暗盘算,她和大小眼究竟结了什么仇,竟趁她病要她命。 待她缓过气,环顾四周,发现周围众人神色复杂,一个个避之不及,连靠近一步都显得恐惧万分。 她心头微凛,脑中瞬间浮现一个猜测。 她微微侧身,靠近大小眼,在他耳畔低语:“她们是不是从封丘逃出来的?” 大小眼没作声,目光不着痕迹地扫了地上一眼,唇角的笑意淡了几分。 谷星好奇发问:“地动之后,引发了疫病?” 大小眼马上便明白谷星的心思,他倏地目光一转,落在她身上,“你嫌命太长?” 谷星嘿嘿一声,斜睨着他,唇角弧度不减。 她目光扫回那大娘,见其眼窝凹陷,皮肤干裂,浑身已是油尽灯枯之态。那滩呕吐物下的浊痕刺目,接触过的人都可能已沾染疫气,而哭泣的小孩更是毫无防备地跪伏在地,紧紧抱着母亲。 这孩子,怕是也逃不过了。 谷星眯了眯眼,望向周遭。 这一行人面容疲惫不堪,神情间透着绝望,他们竭尽全力从封丘逃来,想奔赴京城求生,可他们大概根本没想到…… 他们甚至进不了京城的门。 即便进去了,也不过是沦为流民,成为巡检司口中“麻烦”。 她低下头,轻轻摩挲着指间的草屑,心中默念着那个名字。 封丘。 封丘。 她又念了一遍,然后抬眸直视大小眼,唇角微微上扬,语气轻得像是在谈论一个春游的好去处。 “我们去封丘吧。” 大小眼满眼的不赞同,却没第一时间拒绝。 谷星见状,眼底浮现出一丝笑意,她知道,大小眼的“不拒绝”,已然是最大的松动。 她缓缓从老黄牛身上滑下,随手拍了拍衣摆上的尘土,信步走至那孩子身前数步外,停下。 她微微倾身,目光平静地看着那个瘦小的身影,随口问道:“小孩,你可识字?” 那孩子不过七八岁,浑身脏污,闻声下意识侧头,眼睛哭得红肿,脸上全是污泥,此刻泪水一沾,像是数条崎岖的小河沿着脸颊流下,一道道刻在稚嫩的皮肤上。 她哽咽了一下,怯怯地望着谷星,泪眼婆娑,似乎不明白,为什么这个陌生的女子,会在此刻问她这样的问题。 谷星盯着那孩子,眨了下眼,“看来是不认得字了。” 她随手捡起一根枯枝,指尖转了个圈,目光霎时多了几分神采, “那便听好了,我只说一遍。” “若你想救你阿娘,就把我待会儿说的,全都刻进脑子里,一字不漏。” 那小女孩愣愣地“嗯”了一声,像只刚学会叫唤的小羊,声音怯生生的,眼泪还挂在脸上,却因谷星的气势,竟不敢再哭出声。 谷星微微一笑,眉眼弯弯,随即收回目光,蹲下身,在地上迅速勾勒出几道线,一横一竖,不多时,竟已描摹出一张简略的地图。 “想活着救你阿娘,就听好了。” 她指着地上的线条,缓缓开口:“第一步,你要用湿布遮住口鼻,手臂用麻布包好。无论如何,千万别碰你阿娘吐出来的东西。可懂?” 那孩子似懂非懂地“嗯”了一声,黑葡萄般的眼珠子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谷星点了点头,继续道:“若你能进到京城,就去城北破庙斜对面的医馆。到了门口,拼尽全力地哭、喊、撒泼,哪怕躺在地上打滚,都要逼他们开门。” “若他们肯开门,你阿娘的命,便有一半希望。” 她顿了一下,低头用树枝在地上划出一道深痕,随后缓缓说出最重要的话:“剩下的这段口诀,你要记牢,将它带给那医馆的郎中。” “一碗水,一撮盐,一勺糖。” 女孩轻轻复述了一遍,声音软软的,却清晰无比:“一碗水,一撮盐,一勺糖。” 谷星满意地点头,语气放缓,目光温和了些:“真棒。” “最后再记住,进肚子的水,都要煮沸,饭前便后,必须洗手。” 她抬起头,扫了周围一眼。那些原本避之不及的流民,此刻竟一个个屏息聆听,眼中带着惊惶,直勾勾地盯着她与小女孩。 可谷星来不及再多说一句,她才刚直起身,忽然间眼前一黑,身子一晃,她又直挺挺地倒下。 …… 再一睁眼,黑幕繁星映入眼帘。 破木板车终于被换成了一辆稍微像样的,不再颠簸得令人头晕目眩,身下甚至还铺了些干草做缓冲,多少让她感受到了大小眼身上久违的良知。 四周静谧无声,唯有车轮转轴缓缓滚动的声响,以及夜风吹拂林叶的沙沙声,汇成夜行人的伴奏。 谷星盯着林间叶缝间洒落的月光,半天没缓过神来,直到她肚子一阵不合时宜的“咕咕”作响,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吃东西了。 她扭头一看,身旁赫然放着一个硬邦邦的干饼。 她抓起来,嚼了两口,立刻□□硬的口感噎了个结实,喉咙里像塞了石头,生生吞了几下口水,这才勉强咽下。 正咽着,她忽然嗅到一股淡淡的酒香。 大小眼正坐在前头,举着酒葫芦独酌,神情惬意。 谷星伸出手,朝他比划了个“分一口”的手势。 大小眼瞥了她一眼,语气不紧不慢:“不行,酒贵,我就这两口,自己都不够喝。” 话音刚落,他倒是随手给她扔去另一个葫芦。 谷星接住,拔开塞子轻嗅了一下,膻味扑面而来,差点没把自己呛住。 第68章 竟是羊奶,她扫了大小眼一眼,不再挑剔,随后将那羊奶一饮而尽。 羊奶顺着喉咙滑下,她的胃总算得到了些安抚,整个人也像活了过来。 她懒洋洋地翻了个身,爬到大小眼身旁,“你还没告诉我,我怎么在你这的?” 大小眼侧头看了她一眼,顺手抽了抽老黄牛的缰绳,语气不正经:“还能怎么?路上捡来的呗。” 谷星挑眉,显然不信。 当初她上天下地才从萧府逃出来,如今又在萧枫凛眼皮子底下被人“捡走”?如果不是萧枫凛主动扔了她,那会是谁将她从萧府带了出来? 云羌如今还受着伤,那还剩谁? 李豹子?小桃? 也不是不可能…… 她心头一动,立刻切出好感度菜单。 满格一百,大小眼对她的好感度竟有八十六?! 她顿时满脸复杂,心中腹诽大小眼八十六还将她如此折腾? 大小眼见她神情不对劲,盯着他看了半天,忍不住来了兴趣,歪头挑眉:“哎哟,我说你怎么突然要去封丘?原以为你是赶着投胎,结果现在一看,你分明是另有所图。” 他眯起眼,语气带着几分揶揄:“让我猜猜……是去找你的好姐妹?” 谷星闻言,抬眼瞥了他一眼。 大小眼一看她这表情,更是来了兴致,哈哈大笑:“可别怪我没提醒你,你那‘好姐妹’可是亲手给了你一刀。” “你现在三步一倒,去寻仇还说得过去。” 他话音未落,谷星摇了摇头,未被激怒。 那一刀确实让她当场懵了,可回想起来,她的心绪却远没有愤怒。 云羌下手精准,可她当时眼底的悲愁与痛楚,却远比她的杀意更深。 当时太多情绪交错,她没来得及细想,可如今静下心来,种种细节在脑海中重新拼凑,答案已然浮现。 “不是她。” 谷星望着远方,嗓音干巴巴,又重复了一遍那日的回答,“云羌的为人,我比谁都清楚。” 她顿了顿,轻笑了一声,语调复扬:“若真要寻仇,我倒是有另一个人选。” 她侧头,目光清明地落在大小眼身上,缓缓开口。 “闲无忧。” “你可认识闲无忧?” 听得“闲无忧”这个名字,大小眼却毫无波动。 他沉默了片刻,眼帘微垂,月光落在他脸上,将他微微扬起的嘴角投下了一小片阴影。 乍一看,他分明是在笑,可那笑意却仿佛被什么压住了,生硬无比。 夜风轻拂,四下只剩下车轱辘碾过泥土的声音。 谷星没追问,看了他数眼,随后便轻轻一笑,移开了视线。 她伸手从一旁的枝叶间揪了两枚树叶,随意地擦了擦,凑到嘴边,悠然一吹。 叶音婉转,调子幽深,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苍凉,悠长而绵远,像是深山里流淌的风,诉不尽人心漂泊。 每一个音符,都似牵动了她胸口的伤口,隐隐作痛。 可她愈吹愈觉心里畅快,心中的那些暗藏的痛楚与烦闷皆随音符吹散而出。 叶音再夜风中回荡,拂过林间,随星月流淌而去。 一曲终了,她额角渗出薄汗,随手一抹,忽然抬头望向黑漆漆的树林,对着夜色朗声一笑。 “这曲子叫《故乡的原风景》,可还行?” 她随意地勾了勾唇角,轻扬下巴扫视周围,语气轻佻,“听了这么久,怎么连个掌声都没有?” 话音刚落,空气中弥漫的寂静骤然被打破。 数息之间,原本静谧的林间,骤然响起几道低沉的脚步声。 沙—— 沙沙—— 树影间的黑暗深处,一名手持大刀的壮汉迈步而出,紧随其后,数道身影陆续现身。 他们皆是衣衫褴褛,手持兵器,气势不善,眼神如狼般幽深,隐隐散发着凶戾之气。 谷星眯了眯眼,目光一掠,瞥见他们腰间熟悉的绑巾之法,心下了然。 封丘,果然不远了。 那为首的壮汉似是仍沉浸在曲调中,目光微闪,直到片刻后,才猛然回神,目色一冷,手中的刀紧了紧。 “若想活命,便留下钱财!” 刀尖直指谷星二人。 然而他的话音刚落,却见那一男一女,皆风云不懂地坐在老黄牛上,竟是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 第56章 钱财? 他们两身上,最值钱的恐怕就是这头老黄牛了。 可若牛被牵走的话,她当真一时半会爬不到封丘。 谷星打量着面前这群人,眉头微蹙,迟迟不语。 为首之人见状,似已失了耐性,声色俱厉道:“怎么?聋了不成?速速将钱财交出,否则莫怪我们手下无情!” 谷星侧头看了看依旧稳坐在牛车上的大小眼,心中略作思忖,随口问道:“你会武吗?” 大小眼嘴角一咧,嬉皮笑脸地摇头否认,“这里可有二十多号人,封丘人民风淳朴,我拼死反抗,也不过是落个人财两空的下场。” 谷星点点头,觉得有理。 这话落入对面一众人耳里,顿时让那些手持兵刃的壮汉们脸色更加难看。 “啧,敬酒不吃吃罚酒,真当我们的话是耳旁风?” “兄弟们!上!” 为首壮汉一声令下,众人便要上前,可还未等他们踏出一步,谷星却忽然轻声开口,“且慢。” 她语调淡淡,像是并不把眼前这些明晃晃的刀刃放在眼里。 “你们可是封丘人?” 这句话一出,对面一众人顿时一怔,纷纷面露疑色。 不等他们作答,谷星再度开口,“财物自可奉上,但这头老黄牛,我需带走。待我抵达封丘,便将它赠予诸位。” 此言既出,众人又是一愣,彼此对视,竟是被她这一番话惊得一时无言。 为首的壮汉皱眉打量谷星,眼中惊疑不*定。 只见她脸色苍白,气息微弱,仿佛随时都会倒下,唯有那双眼眸,仍透着几分生气。月光映照之下,她的脸白得近乎透明,仿若纸张,令人不禁心生几分怜悯之心。 可他嗤笑一声,目光上下扫视,语带嘲弄:“你们这是偷跑出来殉情的?” 谷星闻言,嘴角微微一抽,心中暗叹古代女子行事当真不便,稍有不合常理之举,便容易被人往荒唐处揣测。 她冷冷抬眸,语气不善地反唇相讥:“若是不会说话,便闭嘴。” 壮汉脸色一僵,随即怒哼一声,冷笑道:“好个伶牙俐齿的丫头!那便说说,你们大半夜赶往封丘,意欲作甚?” “如今封丘地动方歇,死伤无数,怪病横行,鼠疫四起,人心惶惶,谁不想逃离这人间炼狱?” “你们倒好,竟反向而行,闯入那鬼门关!” 他话语间越发激动,眉峰紧锁,嗓音带着几分怒意。 谷星闻言,心头微沉。 局势竟比她所想更为严峻…… 可此刻她心意已决。 她目光微凛,语声坚定:“我是郎中,这是我徒弟。”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愣,尚未回神,便听她接道: “你们可识得云羌?” “我乃受其所托,前往封丘救人。” 此话一出,空气骤然凝滞。 众人神色骤变,面面相觑,仿佛听见了某种不祥的名字。 为首壮汉眼神一冷,猛然挥手,厉声喝道:“拿下!” 谷星一怔,便听大小眼笑得幸灾乐祸,“我早说了,你那好姐妹可不是善类,看看,光是提及姓名,便要被人绑了。” 谷星狠狠白了他一眼,抬眸扫过四周,沉声道:“你们皆为封丘乡民,怎能如此待同乡之人?” 为首壮汉冷笑连连,青筋毕露,怒气横生:“同乡?” “那妖女杀人如麻!她那舅母侄女曾好心收留她,却尽数惨死于其手!” 他眼神阴沉,皆是藏不住的恨意。 “封丘,不容此等恶徒!” 谷星眉头紧皱,面色微变,正欲开口询问详情,忽然心头一警。 “小心!背后有人!” 系统的提醒骤然炸响,她瞳孔一缩,几乎是瞬间便察觉到身后寒意逼近。 猛然回身之际,便见一名大汉已悄然绕至她身后,手持绳索,作势便要一脚将她踹下车! 谷星心中暗骂,手指死死扣住车沿,试图避开攻势,然而下一瞬,大小眼动作更快,猛地一伸手,将她拽下牛车,堪堪避开那一脚! “喂,你们要钱便要钱,怎的还动起手来了?” 大小眼稳稳落地,还不忘嘴上贫几句,“我家小师父可是个伤病之人,伤她之前,可曾问过我同不——” 话音未落,便挨了一脚,结结实实地被踹翻在地,整个人滚了两圈,狼狈至极。 紧接着,一群人一拥而上,将他五花大绑,毫不费力。 第69章 谷星拍了拍他溅起的灰,目光淡淡扫过地上狼狈至极的大小眼,心道此人当真不中用。 可她自身亦是三步一喘,根本无力逃脱。 最终,二人如货物般被押解而去。 夜色沉沉,谷星冷汗涔涔,咳嗽几声,终究抵不住晕眩,倒头沉沉睡去。 梦中,她正蹲坐在大门槛内,静看萧枫凛途经长街,步履匆匆赴朝。正要与他斗上几句嘴,街尾却忽地传来叮铃哐啷的异响,扰得她心神不宁。 她费力睁了睁眼,意识逐渐回笼,竟已天明。 云层低垂,天色晦暗无光,黄土裸露,寸草不生,空气中弥漫着焚烧草药的味道,苦涩呛人。 谷星仰头望去,见众人已然抵达封丘。 那街尾异响,竟是人群祭祀作法,鼓声一声接一声,沉闷如低鸣。 乡民合掌而立,驻足低语,声音断断续续,似诵非诵,让人难以分辨其中词句。 数名舞者缓缓起步,身上五彩之衣早已褪色,步伐沉重而僵直。 中央之人头戴羽毛飞帽,黑色羽毛微微颤动,仿若随时会脱落。他的面孔被一张黑红双色的木制面具遮掩,獠牙狰狞,眼洞幽黑,隐约可见皮肤的轮廓。 舞步轻颤,面具随之碰撞,发出咯吱咯吱的摩擦声。 他双手挥动桃木与菖蒲绑成的法器,铃铛系于腕间,清脆作响,单调而规律,令人不寒而栗。黑色布条随风飘摇,上书朱砂符咒,笔画歪曲,诡谲难辨。 随着舞蹈持续,空气愈发沉闷,焚草药的气息愈加浓烈,呛得谷星鼻腔发酸,喉间干涩。 她不自觉地用舌尖顶了顶上颚,似有一层细微尘埃附着舌根。 她盯了数息,终是忍不住,用手肘轻轻碰了碰大小眼,低声问道:“这是什么?” 大小眼一夜未眠,精神不济,闻言只是眼皮微抬,懒洋洋地瞥了一眼,随即收回目光,语气淡淡:“京城附近的乡村多有此俗,或为求雨,或为镇邪。” “你离远些,说不准待会就把你给栽进去。”言罢,他打了个哈欠。 谷星微微挑眉,半真半假地反驳:“怎会?人不会那般倒霉,终有苦尽甘来之时。” 可她话音方落,便见那戴着狰狞面具之人,穿过人群,与她四目相对。 谷星一愣,尚未回神,便听身侧之人冷声催促:“下车!” 她扶着车沿下地,正欲打量封丘光景,忽见一名白须老者踱步而来。 听得“阿辛”二字,先前为首之人当即回身,拱手唤道:“徐伯。” 徐伯微微颔首,问道:“可有收获?”语音方落,目光便落在谷星身上,眸色深沉,不知在思索什么。 他捋须片刻,旋即一挥手:“带下去。” 不及谷星反应,她与大小眼便被拆开,各自押往不同的地方。 所入之处,阴暗潮湿,地面铺满枯草,破旧墙垣布满洞隙,寒风四处灌入,带着萧索之意。 谷星按捺不住心中好奇,透过一处稍大的洞眼朝外望去,只见四周尽是废墟,残砖碎瓦,满目荒凉。 妇孺面黄肌瘦,缩于残垣断壁之下休息。 一人踉跄行至街头,忽地伏地呕吐,呕红溅落尘土之中。 谷星心神一凛,正惊疑间,便见数名彩衣巫者疾步赶来,提壶倒水,倾泻于病者身上,继而挥舞艾草,重重拍打其躯。 谷星望着这一幕,背脊微凉,心知此番恐怕已陷入生死局中。 据闻地震过后,封丘灾情未止,更有瘟疫横行。如今一看,竟比传闻中更为险恶,朝廷为何迟迟不派人来支援? 她苦思无果,又缓缓倒回干草堆上闭目养神,期盼身体能尽快恢复。 可未及夜深,门扉忽地被推开,未等她有所反应,便有两名妇人上前,一左一右,将她架起,径直拖往一处小屋。 两名妇人动作利落,顷刻间便将她身上衣物褪去,换上一袭红衣。 那红衣裁制古怪,数条彩布交错垂落,上面皆绘满了晦涩难辨的符文,压迫感扑面而来。 谷星又惊又奇,“你们这是作甚?” 然而无人理会她的疑问。 一名妇人伸手,在她脸颊上用力抹上几抹,待停下后她不由侧身看向铜镜,目光骤然一凝。 镜中之人面色苍白,唯两颊浮起诡异的红晕,唇色殷红如血,宛如啃食幼童的鬼新娘。 便是傻子,也能看出这场祭祀的对象,竟是自己。 她心中暗骂,大小眼的小嘴怕不是开过光! 未及她深思,便有红布迎面覆下,彻底遮蔽了视野。 紧接着,她手中被硬塞了一方托盘。她低头一探,只见盘内摆着几块点了朱砂的米糕,旁侧尚有一壶封存的酒。 身侧妇人拉着她疾步前行,夜风卷起裙摆,露出的脚踝顿觉阴冷彻骨。 不知走了多久,忽然身后传来一道低沉嗓音:“若欲救你同伴之命,便摸着墙,一路向前。” 谷星一愣,这声音她认得,是那为首之人,阿辛。 阿辛话音刚落,就见谷星乖顺地点了点头。 他怔忡片刻,终是伸手一推,“去吧。” 谷星步履未稳,趔趄几步,身后便是厚重石门缓缓闭合的沉闷声响,随之而来的,便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她见四下无人,随手揭去红布,边与系统抱怨:“真黑。你这回可别再将我带进沟里。” 说完,她顺手捻起米糕塞进口中。 系统嘴上连声保证:“不会不会。” 可不过数步,酒壶忽地自手中脱落,她被一石头绊倒。 电光火石间,骤然有一只手自黑暗中探出,猛然扣住她的手腕,将她狠狠一拽。 下一瞬,谷星跌入一具温热的怀抱。 第57章 猝不及防地撞入那人的怀中,谷星的掌心正好按在对方坚硬如铁的胸膛上。 下一瞬她膝盖下意识地一抬,直攻要害。 然而对方似早有防备,身形一侧,谷星那一招断子绝孙腿便踢了个空,结结实实地撞上冰冷的石壁。 “啊啊啊啊啊——” 谷星抱着脚嚎了一嗓子,整座幽长深邃的山体隧道里,回音层层回荡。 “……” 那人沉默片刻,忽地蹲下身来,抓住谷星踹墙的那只脚,毫不犹豫地扒去她的鞋子,随即伸手按了上去,力道不轻不重,却显得极为笨拙。 谷星先是一怔,随即寒毛竖起,整个人僵在原地。然四周黑暗无光,她无法分辨来者究竟是谁。 惊骇稍退,脚上那不甚熟练的动作,痒得她浑身一颤,忍不住在地上以一种怪异的姿势扭动,笑声断断续续。谷星胸前一湿,空气中变淡淡地浮起一缕血腥气。 那人倏地松手,谷星猛地将脚缩回,揉着眼角的泪痕,没心没肺地笑道,“你到底是人是鬼?” 她不动声色地扫了眼好感度界面,竟发现对方对自己的好感度已是满值,而系统此刻却装死一般毫无回应。 事有反常必有妖。 她暗自盘算,脑中迅速过了一遍可能遇上的人选,趁着对方不备,伸手探向那人的脸。 冰冷坚硬的触感从指尖传来。那是一枚木质面具。 她心中微震,霎时想起白日街头所见的那名祭师。 原来是他。 谷星这才醒悟,方才在洞口嗅到的那烧灼草药的味道,都源自于他。 “你为何不说话?” 黑暗中,那人仍是沉默。 他并不躲避,仿佛对自己的身份毫不在意,然而却也不愿透露丝毫线索。半晌,他轻轻握住谷星的手腕,将她的手指摊开,指腹一笔一画地在她掌心勾勒出一个字: “走。” 谷星心神一震。 下一瞬,那人直接拉起她的手,牵着她往前走去。 “去哪?” 无人应答。 谷星左手被那人牵引,右手则缓缓沿着墙壁摸索前行。 墙面光滑,并无凹凸不平之感,反倒似是涂抹了某种草药制成的涂料,描绘着隐秘的图案。谷星心中微动,回想起今晨所见的祭祀仪式,不由得生出几分好奇。 她随口问道:“哑巴,你怎的不言?” 无人应答。 她又道:“哑巴,你在此处多久了?白日的祭祀,又是何教所传?” 黑暗依旧沉默无声。 谷星不死心,继续逗他,“哑巴,朝廷的物资何时送达?封丘百姓已然困苦,难道还要等下去?” 行至一处,指尖忽然一空,竟是一条岔路。然而那人毫不犹豫地牵引着她,径直朝另一方向而去。 谷星心中微凉,猛地停下脚步,轻叹一声:“道不同,不相为谋。” 她偏头看向身前之人,目光在黑暗中微冷:“我来封丘,心意已决。你若要将我驱离,纵是爬,我也会再爬回来。” “还是说,我需再躺上一两个月,待你完成那上天的旨意后,才是我醒来的最佳时间?” 第70章 她心绪郁结,话中不免带了几分锋利。 说完,她将手自他掌中抽回,毫不犹豫地转身,迈步走向另一条岔路。 背后的脚步声依旧,不疾不徐,那人影随身后,不肯远离。 谷星却未再回头,只当他是空气,收敛思绪,专注于墙面上的触感。 没有系统指引,她步步谨慎。 虽缓慢,却没再撞上突出的岩壁。 黑暗深邃,前路未知。 不知道走了多久,黑暗之中隐隐有一抹灼灼微光浮动,那光亮怪异十足,竟是蓝紫色的幽光。 谷星心中一凛,脚步不由得加快。 待她拐过一道曲折石壁,映入眼帘的,却是一方无尽洞窟。 那洞窟里千万盏长明白烛高高燃起,烛泪如瀑,自铜制烛架倾泻而下,如流水般蜿蜒淌落,层层浸没在一片森森白骨之中。 白骨千具,沉于烛海。 谷星心神剧震,倒退两步,忽闻脚下“嘎吱”一响,低头一看,竟是踩碎了一只枯瘦的手骨。 此地不止数人,不止十人、百人…… 是千人。 一整个洞窟,尽是累累白骨堆砌成坡,层层叠叠,被厚重的烛泪封印于山体之内。 她喉间微涩,强行压下脑中的晕眩,随手摘下一只蜡烛,俯身检视几具尚未完全风化的骸骨。 细细端详之下,她心中愈发沉重。 皆是成年男子,头骨破裂,骨骼遍布劳损之痕,死后遗骸无序堆砌,并无祭祀仪轨……不像是宗教献祭,而更像是长年苦役,因天灾、意外,或是人为而死,最终被随意抛尸于此。 她缓缓抬头,洞窟中央的擎天石柱上,密密麻麻刻满了不知名的符文,柱与柱之间,百米长的黑布垂落而下,黑白相间,在蓝紫色幽光的映衬下,显得森然可怖。 洞窟空旷无比,却让人透不过气。 她警惕地扫视四周,目光一转,恰好落在那张黑红交错、獠牙狰狞的鬼面之上。 烛光之中,那人静立不言,气息沉敛,如鬼魅般潜伏在她身后。 谷星心中一跳,险些惊得后退一步。 本就诡异的花纹,此刻映在这阴森烛光下,竟透出更深一层的妖异感。 她记得巡检司那狗官曾提及过,封丘民壮逐年减少,原以为是百姓逃荒外出谋生,如今看来,恐怕并非如此。 五年前大地震过后,恐怕便有人趁机收买或控制灾民,使之入山采矿,日夜苦劳,死后便弃尸此地,为掩人耳目,将所有痕迹尽数掩埋在这座烛泪白骨冢中。 怪不得封丘百姓的籍贯人口从未登记减少。 那些逃亡的流民,或许根本未曾离开,而是死于此地,化作脚下的一抔尘骨。 且这规模,不是一天两天形成,怕不是有人处心积虑,长达五年十年的谋划。 背后之人是谁?牵涉何等势力?她一无所知。 更骇人的是…… 这地方又是天灾又是人祸,官府无力,百姓劳苦,便寄希望于那鬼邪之术,妄想用那祭祀来拔邪驱胀。除了她,不知道还有几名年轻女子送了进来。 云羌的故乡怎成了如此可怕的炼狱。 谷星思绪翻涌,终是颓然靠在骸骨坡旁,缓缓坐下。 “你到底知晓多少?” 她当真是看不出来,这人一天怎能干这么多事,她还道他喜欢加班,现如今才发现这班加得并无道理。 那人未言,只是蹲下身来,在她掌心缓缓书写: “危险,离开。” 谷星望着掌心的字迹,心绪复杂。 他一面告诫她危险,一面又亲手将她自保的底牌摘去。 如今她左右膀皆失,流民情报网尽数落入他手中,自己的身体尚未完全恢复,便是想逃,都逃不远。 她白了哑巴一眼。 两人言尽于此,彼此已是心知肚明。 她知他是谁,他亦知她已知他是谁。 她轻轻伸手,抚向那张鬼神面具,轻声道:“这面具,摘了吧,着实吓人。” 然而指尖方触及面具,忽地,“轰隆——”一声。 一瞬之间,原本静谧无风的洞窟,陡然刮起数阵诡异妖风! 阴风自四面八方骤起,携裹着森冷寒意,在洞壁间鬼哭神嚎。 谷星骤然一颤,身后的白骨堆随风微颤,竟似活物般噌噌作响,枯槁的指骨相互碰撞,发出诡谲的轻响,仿若千百冤魂在幽冥地底低语哀泣。 下一瞬,千万盏长明烛火,尽数熄灭! 黑暗顷刻吞没整个洞窟,谷星心头剧震,惊疑四顾,还以为是地震复发,屁股不由自主地朝哑巴那边挪去。可当她的手自那鬼面移开,原本汹涌的妖风竟如潮水般缓缓退去,风息烛寂,死一般的沉默笼罩在二人之间。 她张了张嘴,“你你你——”连续你了半天,却终究没能你出个结论来。 她素来不信怪力乱神,可眼下之事,又该如何解释?更何况,她穿进小说里本就不是能用科学解释的怪事。 她望向那沉默的哑巴,脑中骤然闪过一个念头,险些脱口而出他的真名,可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刹住。 上次已是昏睡七天,若再作死一次,恐怕真会如了这人的愿,睡上一个月不醒。 如此一看,这人或许并非存心故弄玄虚,说不定真是卡着bug,在给她提示。 “……” 她摸了摸方才摘下的蜡烛,摸黑将它塞入哑巴手中,“有没有火折子,乌漆麻黑的,实在不好看清。” 哑巴微顿,似乎犹豫了一瞬,终究还是去摸索火折子。 谷星见状,瞅准时机,趁着他分神的刹那,身子微微一倾,径直昏了过去。溜回自己的意识里,她猛地揪住系统的羊角,狠狠地在地上搓了几下。 “你解释一下,那妖风是怎么一回事?再说,你的宿主不是我吗?” “你为什么要帮那个哑巴?”如此天罚袭来,她甚至不敢直呼男主的大名。 系统被她搓得嗷嗷乱叫,艰难地挣扎着,声音里满是无奈:“你半天不走主线,现在还和男主闹掰,完成无望,你让我该怎么办?” “你若违反规则,当然会有程序自动矫正。” “也是我单纯。” “之前还被你骗了,以为你是真心在帮男主完成任务。” “没想到你招兵买马,不过是满足自己私心。” 谷星被戳破却并无半点羞愧,“主线这事也不是不办,是缓办,是延办,我们讲究事在人为,讲究时机需到。” 见系统听不进去自己的胡言乱语,她一挥袖,又出了意识,睁眼瞬间便是那怪异面具,心脏猛地一抽! 丝毫没注意哑巴的手,此刻正轻轻覆在她手掌心上。 那人没料到谷星的忽然醒来,一时失了神,猝不及防就被一拳打得偏过头去,下巴狠狠一歪,狼狈地捂住面具。 谷星猛地起身,抬眼看向面前的男人,语气冷静而果决:“封丘之事,我管定了。” “你若与我同路,便随我而行。” “若非同道——”她目光凌厉,“那便莫要再碍我。” 第58章 她如今空无一物,又如何? 她藏在脑海中的知识与见闻,便是她真正的底牌,纵然男主能夺去她的一切,也休想将它带走。 谷星丢完狠话,忽地又脸色一松,向地上的哑巴伸出手,“我的左膀和我的兄弟们便借你一用,记得善待他们。过段时日,我会回来查账。” 哑巴坐在地上,一言不发,神色间透着几分隐隐的不赞同。 谷星也不在意,眉眼轻挑,视线掠过四周沉沉堆砌的森森白骨。即便冷汗悄然沿着脊背滑落,她心中却无多少畏惧。 “谁困得住我?” “辰星所引之处,皆是我的路。你若要阻我,便须将天上繁星一颗颗摘下。可你又能摘得几颗?” 哑巴蓦地抬眼,沉沉盯了她数秒,最终抬手,执起她的手腕,在她掌心里写下一字,“变” 谷星低头扫了眼掌心的字迹,微微一怔。 变? 她确实变了。 初至这异世之时,她孑然一身,在街头沐着寒月,恐惧无依,不知如何回去,也不知如何存活。更害怕的是,那飘渺无定的任务。可那时,她无人可诉。 而如今,虽仍是孤身一人,可她却比以往更为坦然。 是什么让她变了?她自己也不清楚。 思索间,她忽地偏头,眯眼看着哑巴,笑得轻快:“不如,你入我麾下吧?” 话音未落,她忽然贴近,指尖抚上他冰冷的木质面具,轻声道:“你明明长得极好看,何必终生藏于这张面具之下?” “你本就能言,又为何要装作哑巴?” 男主的愿望到底是什么? 既然是皇子皇孙,是否只需供他登基,便算助他抵达那所谓的圆满结局? 她顿了顿,眼神微深,呼吸放缓, 第71章 “我不信,你心中毫无不甘。” 洞窟寂静无声,唯余身后一炳孤烛,微弱的火光晃动,模糊了两人神色。 谷星望着隐没于暗影中的哑巴,烛光燃烧的声音轻微,她听不见风声,也听不见他的回答,唯有那微微凌乱的呼吸,和他胸膛下未曾平稳的心跳。 她心中微动,轻轻攀上哑巴的肩,在他耳侧,低低地道, “你可知,我为何降世于此?” 随后又微微停顿,见四周依旧无事发生,这才鼓起勇气,壮着胆子继续道; “是你在九霄云外唤我。” “你心里,反复在呼喊。” “我被你喊烦了,所以才下凡,来见你一面。” “如若你不甘天命,那我便来伴你,助你破了这天。” 这番话落,她自己却先一步笑了。 这话说得简直像是在哄孩子,而她其实也没什么底气。 可下一瞬,她便觉肩头一沉,腰际被一股温热的力道环住。 哑巴伸手,将她揽入怀中。 谷星一怔,心头不受控地轻微一跳。 他这是……将她的话听进去了,还是未曾听进去? 她屏住呼吸,未敢推开,片刻后,她轻声道:“你若不说话,我便当你默认了。” 仍是无人回应。 只是那拥抱,仍未松开。 谷星在他怀里轻轻一挣,终是退开几分,抬眼望他,眉眼弯弯,像是终于摸清了拐走男主的法门。 她缓缓伸手,覆上那张狰狞的鬼面,轻笑道:“走吧,带我出去。” “祭师。” …… 幽幽黑夜,天地沉寂,却无人能安然入眠。 阿辛立于库房之前,正分发着紧缺的物资,忽然,远处的祭祀山洞方向传来异响! 众人心头一紧,纷纷循声赶往。 只见洞窟周围的枯木,竟无故自燃! 可那燃起的火焰,却非寻常红色,竟是诡异的幽绿色,如一簇簇森然鬼焰,在夜色中熊熊燃烧。远看又如巨型火炬般点燃整片枯林,竟使枯木复现青绿之色。 未及众人回神,又是轰隆一声。 洞口封堵的巨石,忽然裂开。 一时间所有人皆是骇然,惊疑不定地望着那敞开的洞穴…… 下一瞬,只见一道红影自洞中缓缓走出,步履平稳,从火光映照的身形来看,竟是方才被送入洞中的祭灵新娘! 阿辛手指微颤,猛地握紧了长刀,目光死死盯着她。 她怎会还活着? 众人亦是震撼不已,他们原以为此人必死无疑,可她竟安然无恙地从那洞中归来? 夜风猎猎,吹鼓谷星红衣裙摆,她迎着众人,缓缓抬起右手,黑色布巾随风翻飞,犹如夜幕下的神谕。 “吾已得神谕!教主命吾留于人间,助汝等度过劫厄。” 她一挥手,那黑色布巾骤然凌空飞起,向夜幕掠去! 然就在它升至空中之际。 “彭——!” 忽然一滞,灵力骤然降临,黑布竟瞬间自燃! 火焰幽蓝,宛若冥火,将黑色布料吞噬殆尽。 燃烧之际,那布面之上,竟隐隐显现出神秘的纹路。 “医”! 有人惊呼出声:“那上面显现出的……竟是‘医’字!” 谷星朗声开口,字字句句牵动众人心魂, “教主慈悲,见汝等沉沦苦难,故遣吾降世,救治信吾者,庇佑敬吾者。” “信者得生,不信者将受天罚。” 她话音方落,身后洞穴之中,又一道身影缓缓迈出。 祭师悄然现身,他以黑红木面具覆面,寂然无言,气息却深沉骇人。 他步至谷星身侧,缓缓抬手,指尖轻揭面具。 霎时,无踪惊雷炸响! “轰——!” 一道雷光劈落,正正斩向那方才落地的神旨黑布! 黑布于雷光之下,顷刻化为灰烬,连片残屑都不曾留下。 众人皆是骇然,方才的震惊尚未消退,而那夜幕中的青绿幽火仍在熊熊燃烧,天地间竟响起低沉呜咽,回荡于苍穹之下。 惊惧之色蔓延于所有人的面容之上,下一瞬,众人纷纷跪地,重重叩首,声嘶力竭地高呼, “天神下凡!救我等性命!” “天神下凡!救我等性命!” 呼声起起落落,回响于峡谷之间,撑开天地夜幕。 红衣女子立于众生之前,神谕已降,无人敢再置疑。 烛光明灭,不过一个时辰,众人便按照谷星的要求,在封丘的神殿内外隔离出一片救治区。 她以“神医现世”之名,不许旁人靠近。 后又从人群中挑选几人,授予他们“神使”之位,令其以湿巾覆面,身着特制衣袍,负责在村中搜寻“邪气入体”之人,并护送至“神栖”之所。 不过片刻,病人陆续被带来。 轻者不过呕吐腹泻,重者却已手脚冰冷,腹泻不止,意识模糊。 谷星眉头紧锁,探手诊脉,随即扭头唤住正欲离去的阿辛:“你们村中的水源,皆是从何处取来?” 阿辛神色僵硬,显然仍旧存有疑虑。方才情势紧迫,容不得他置疑,如今只剩他与谷星二人,自是不想给谷星好脸色。 谷星见状,打算找其他人问,可环顾四周,见无人在附近。 于是她叹了口气,心中不耐,冷声开口,“那些病倒的人,皆是与你朝夕相处的乡民。你若想他们死,倒可以直接拿你那大刀给他们一个痛快,又何必如此折磨他们。” “你胡说什么!”阿辛心头猛震,牙关紧咬,最终低声道:“你莫伤他们……随我来。” 他带谷星至井口,指着井沿道:“便是此处。” 谷星取桶汲水,借着烛火细细察看。方一靠近,便闻到一股浓烈的臭鸡蛋味,水面上更悬浮着些许细小黑点,隐隐泛着异色。 想必正是因为地震后,封丘的水质受到了污染,引发的霍乱,才致众人上吐下泻。 她忍住恶心,暗叹自己幸亏没嘴馋在山洞里喝那壶酒。 她果断开口,随口胡诌,“将这口井封了。有人在这投毒。” 阿辛一震,失声道:“什么?!” 谷星懒得解释,这事也一时半回也说不清。 “让村中其他人注意,若见水色浑浊、气味异常,必是同样含毒,切不可再饮。” “即便清澈无异,也需以砂石炭灰过滤,再煮沸饮用。” 阿辛神色动摇,怔愣片刻。 谷星不愿再与他多纠缠,正欲离开,却被他一把抓住手腕:“你……你真是大夫?” 他眼中闪烁着复杂情绪,像是难以置信,又像是隐隐动摇。 “你当真是来救人的?” 谷星冷冷看他一眼,语调平静,却透着不耐:“当然。” “我早就说过,我是受云羌所托,前来救人。” “若你真想救人,就别再浪费时间。” 阿辛还想再问,话未出口,就被从天而降的大小眼给打断,“哟哟,小师父。你怎在这地方。可让我好找。”说着,便将手中的密报递给谷星。 她轻轻一扫,发现封丘的粮仓竟几近枯竭。 她眉头一皱,将密报甩到阿辛面前:“封丘的存粮为何如此稀少?朝廷每年不是都下拨赈灾粮吗?” 五年来,朝廷陆续拨发的赈济粮,尤其是上个月地震之后,更是加大了供给。 可为何封丘竟像是个无底洞,填之不满? 阿辛脸色微变,神色挣扎,拳头紧握,片刻后,竟忽然松开。 他缓缓摇头,苦笑一声:“哪来的赈济粮……” “那些粮食,早在途中,便被财狼虎豹给吞食得干净了。” “封丘人若想活命,换取食物,便得进山挖矿……可去了的人,却从未回来。” 谷星心中一凛,正欲追问更多详情,却见远处忽然有一道小小的身影跌跌撞撞地跑来。 那孩子气喘吁吁,满脸涨红,脚下不稳,摔了一跤,顾不上疼痛,又立刻爬起,直奔阿辛而来。 他一把抓住阿辛的衣袖,声音急促,带着惊恐: “辛哥!五叔快不行了!” 第59章 可不仅仅是那五叔,几人目及之处的人皆是生命垂危。 谷星扫过接连不断被送来的病人,只觉得眼前一黑,头皮发紧。 若是再不行动,这一场霍乱,恐怕便是封丘的灭顶之灾。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稳住心神,随即一脚踢向阿辛的脚尖:“还愣着干嘛?快按我说的去找干净水源!” 阿辛回神,咬牙应下,迅速转身而去。 谷星目光一扫,落在仍站在一旁的大小眼身上,心中微动,试探道:“你有没有什么好办法?” 大小眼神色一僵,毫不犹豫地摇头:“我建议……趁早送他们上路,以免路途拥挤。” 第72章 谷星眉一挑,抿了下嘴。 大小眼显然知晓霍乱的可怕之处,却无力挽回,故一开始就不想白费力气。 她有点想念小桃了。 若是小桃在,她至少不会这般孤立无援。 这地方太穷,竟连一个真正的大夫都没有。 面对疫病,寻常百姓只知邪气入体,鬼邪作祟。 他们用浸泡过艾草的水将病人从头浇透,手持杂草、药枝乱鞭,直至那“鬼邪之气”被逼出。 但这不是治病,分明是折磨。 若是有经验的医者在场,或许能早早让病人服下姜汤盐水止泻,也不至于让重症者遍地、死者如山。 可这里没有。这里没有现代医学,也没有比她更适合顶上“大夫”这一位置的人。 古代没有抗生素,没有静脉输液,她再如何努力,也无法在短时间内拔高这片土地的科技树。细菌的发现,哪怕掐指一算,怕是还要等六七百年。 轻症或许还能缓解,重症那当真是在阎王手里抢人。 可这些话,无法和这些*人解释清楚。 比起复杂晦涩的科学理论,鬼神之说才是他们最愿意相信的。 也正因如此,她才费尽心力,说服了萧枫凛配合她演戏,塑造出“神女降世”的神迹。 既然他们信奉鬼神,她便化身鬼神。 谷星回过神来,她点点头,没有再强求,只是轻声叮嘱大小眼:“那你记得戴上面巾。” 说完她转过身,从桌上取过一支毛笔,在纸上写了几行字,甩手递给他。 “去找那鬼面祭师讨债。” “无论如何,糖盐的存量必须保证。” 大小眼接过纸张,扫了一眼,随即失笑:“若他不答应呢?” “不答应?”谷星挥袖转身,“不答应就让他过来,我和他将账提前算清。” 萧枫凛的账,她还没找他算呢。 为了引她现身,他竟以万名地下流民的性命为赌注,将他们推入官府的围剿之中。 若不是他们早有准备,那几日,京城周围的下河道,流出的恐怕便不再是污水,而是赤红的血。 萧枫凛嫌疑最大,若不是这人去給巡检司和都水监通气,又怎会在寻常冬日里联合众多部门来围剿地下流民。 这是她与萧枫凛之间的一道槛,一时半会还真理不清。 曾几何时,她两还能一人一句, “流民的死伤只是数字增减。” “书中人的命运自有它的命数。” 可在与流民们共同度过的那些日夜里,她早已无法苟同。 谷星低头,慢条斯理地捆紧袖口,将宽大的衣袖折起,露出利落的腕骨。 抬手一拉,将发髻拆散,仅以一根布带束起长发,将一身凌乱藏入头巾之下。 她将调配好的补液分发给众人,随后步入重症区。 入目之处,皆是瘟疫缠身、东倒西歪的病人,木板之上,呻吟声此起彼伏,空气中弥漫着腐败与污秽交杂的气味,令人几近窒息。 可最让她难受的,却是那些濒死之人不时传出的痛苦低喃,仿佛整片天地都陷入了哀恸的鬼池。 她强忍不适,走至五叔的床榻前,蹲下身,端起那碗拌着补液的米粥。 碗面微微晃动,影影绰绰间,她竟在其中看见自己有些苍白的倒影。 她原以为是余震,抬头四顾,才发现是她的手在抖。 她怔然片刻,随即蓦地眨了下眼,强迫自己回神,手上动作快、准、狠,将勺中米粥喂入五叔口中。 那人眼窝深陷,枯瘦得仿佛一具骷髅,生机已然微弱。 是今夜?还是明日? 她越看,心跳越快,手中的勺子舀得更快。 不过片刻,那碗米汤便见了底。 她轻轻将五叔的被子掖好,起身欲走。 “神女……”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虚弱的喃喃低语。 谷星脚步一顿,缓缓转头,便见五叔眼睑微颤,狭长的眼缝中透出微弱的光,直勾勾地望着她。 “我吃了这神粥……当真会好吗?” 谷星怔了一瞬,随即收敛神色,静静地垂下眼睫,放下碗勺,轻轻握住那只在空中无依颤抖的手。 “当然。” 她的掌心温热,轻轻摩挲着五叔干枯的手掌,指尖缓缓滑过一道深深的掌纹。 “你知道吗?”她低声呢喃,“这是生命线,你的终点并不在此。” 五叔听着她的声音,尝试收紧手掌,牢牢握住那份仅存的温暖。 他望着谷星微微弯起的眉眼,目光恍惚,磕磕绊绊地喃喃道: “……神女,你真美。” 他轻轻眨了眨眼,似是回想过去,“……我爱人也像你这般美。” 他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谁,“她勤劳又善良,做得一手好饭,绣得一手好花……封丘人人都羡慕我。” “可惜,我身体不好,她便替我去山里……给矿工们当伙娘。” “然而……除了每月钱财按时寄来,却再也没有再多了。” 他声音愈发轻缓,又觉眼睛酸涩,却怎么都没有泪流出。他觉得自己沉重的身体越来越轻,仿佛人自出生以来,便扎根于土地上的桎梏被打破,他自由了,他要去找他爱人了。 “她死了……” 五叔从喉咙里挤出这句话后,便再也没有声响。 谷星僵硬地松开他的手,怔怔地看了看自己微微发凉的掌心。 她还没来得及回神,手上便被人塞了一碗温热的米粥。 她抬头,正对上阿辛微皱的眉头。 他亦戴着面巾,语气不善地催促:“你还在磨磨蹭蹭什么?干净水源已经找到了,正在陆续送来。” 谷星愣愣地望着他,半晌没动。 阿辛摇了摇头,唤人过来,将五叔的尸体抬走,与其他死去的人一并送去焚烧。 谷星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转头,重新蹲下,继续给下一个人喂补液。 她不知疲倦地在病人间穿梭,半时辰内,喂下数十份米粥,五十余名重症者在这一夜里死去十三人,两人有所缓解,被送往其他病区,然而,又有更多的人被送入重症区。 她快被空气中的恶臭窒息,几乎喘不过气,踉跄着走出病区。 见外头旭日东升,却被一缕滚滚浓烟截成两半,她问了一句,才知那是焚烧尸体和衣物的烟。 她喉咙一窒,猛然意识到,她无论走到哪,都逃不掉。 她寻了个角落蹲下,抱着手臂试图平复情绪,然而才刚坐稳,大小眼便从墙边滑落,一溜烟地找到她。 屋顶松动的几块砖块便哐啷哐啷地往下砸,大小眼伸手截了几块,还是有一小块漏网之鱼,砸在谷星额头上,砸了个大包。 谷星正要骂人,话未出口,大小眼便从怀里掏出个东西,随手丢给她。 她接住,揭开一看,竟是个热乎的烧饼。 那些歹毒的言辞瞬间咽了回去。 大小眼笑嘻嘻地打趣:“你现在比躺床上的人更像病人。” 谷星懒得理他,直接张嘴就啃。 她又饿又困,全身上下的力气都被耗尽,连和大小眼斗嘴的力气都没有。 她眸子微动,扫向大小眼的方向,没什么力气地睨了他一下。 大小眼笑着投降,又从袖子里掏出一卷纸,走到她半米外的位置蹲下,将那卷纸展开,随手捡了根树枝,在地上画着,向她汇报情况。 谷星一边啃着烧饼,一边挑眉看着他,忽然觉得大小眼当真是怕她传染细菌给他,竟躲得这般远。这么有防范意识的人,古代里又有几个,她眸光忽闪,觉得大小眼越看越传奇。 “你让我去讨要的糖盐,那祭师答应了。” “他说,先转让一批,剩下的五天后送到封丘。” 谷星点点头,觉得萧枫凛办事虽说慢了点,但倒还算靠谱。 她正要继续吃,忽然话锋一转:“你可知道那矿区究竟是怎么回事?” 封丘这地方,诡异得很。 在距离京城不过一日车程的地方,竟有人公然劫粮,这到底是谁,竟有如此胆魄,能只手遮天? 封丘百姓在天灾人祸之下挣扎求生,终是无力翻身,只能靠着入矿为业,可矿区里的人,大多有去无回。 而那些侥幸从封丘逃出来的人,颠沛流离至京城,却无业可做,无家可归,沦为流民。 若不阻止这一切,就算她在京城再如何安置流民,也堵不上这源源不断涌来的缺口。 她盯着大小眼,等着他的回答。 大小眼闻言,脸上的笑意瞬间收敛。 他皱眉,语气不复轻佻,低声道: “那地方……不简单。” 第60章 “封丘五年前的地动引发洪水,使河道变迁,大片农田被毁,水患频发,土壤受损,农业至今无法恢复。” “又因地势低洼,长年积水,瘴气弥漫,疾病横行。” 第73章 “封丘百姓一缺粮食,二缺草药,却迟迟等不来朝廷的施救。” “迫于无奈,每家每户只能选出一两名壮丁,被那矿区招去挖矿。” 谷星听到这,眉头微微一皱,眼底满是疑惑:“当真是挖矿?” 她想起那日白骨堆里堆积如山的遗骸,骨骼的劳损痕迹虽明显,可那分明不像是矿工的伤痕。 大小眼看了她一眼,耸耸肩,“谁知道呢?” “但无论是什么事,绝不会是什么好事。封丘如今剩下的大半都是老弱病残和妇孺,也是因为这‘有去无回’的事。” 谷星仍觉得疑惑:“你还没说重点,到底为什么不简单?” 大小眼顿了顿,卖足了关子:“这一弊端一持续便是五年,你说……为何能在天子眼皮底下隐瞒这么久?” 谷星心头一震,眉头渐渐蹙紧:“不可能!” 她猛地抬眸,满眼的不可置信:“你是说……皇帝也有份?” 那皇帝派萧枫凛来假惺惺地查贪官又是为了什么? 她原以为这不过是封丘县令与矿主之间的交易,最多再牵扯一个知州,来阻断消息流传,难以传递去天子眼前。 可如今看来,这条线竟越牵越深,竟连皇帝都牵扯其中。 她忽然想起元日那天,京城街头偶然瞥见的皇帝,那人似微服私访在街头上闲逛。可惜她正要追上探查,就遇上地震,后又不得不被扣在萧府当中。 若这一切是真的。 皇帝到底为何要亲手残害自己的子民? 她正欲再问,忽然“咕——”的一道突兀的声音传来。 两人大眼瞪小眼,互相沉默了两秒。 大小眼一本正经地看着她,丝毫不客气地伸手:“给我一口。” 他嘴里嘟囔,“就一块饼,全给你了。” 谷星眨了两下眼,在剩下的饼里对半撕了一半给大小眼,两人躲角落里吭哧吭哧地吃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封丘的土特产。这么一打岔,方才的正事全忘了个干净。 忽然,空气中忽然飘来一缕香甜味道。 大小眼鼻尖微动,抬头便看见哑巴萧静静地站在一旁,手里捏着一只刚烤好的地瓜。 热腾腾的白气袅袅升起,香甜的气息直勾人心。 然而哑巴萧却没有看手中的红薯,他目光沉沉地盯着谷星与大小眼中间那半掌宽的空地。 明明脸全遮个精光,但怨气却源源不断地从他身上涌了出来,仿佛下一秒就要落下狂风暴雨。 哪怕是大小眼这种不大爱看眼色的人,都意识到哑巴萧此刻心情不佳。他将剩下的那一口饼全塞进嘴里,手肘碰了碰谷星。 谷星还在想着矿区的事,冷不丁地被大小眼打断,瞅了他一眼,见他一脸便秘,又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见到哑巴萧可怜兮兮地一个人捏着个红薯在那傻站着。 他低着头,死死盯着自己手里的红薯,指尖轻轻抚摸着红薯皮上的那根须。 细看之下,那红薯饱满结实,光是闻着就让人食指大动。也不知道他是在那找来的,在这荒地里找到这么一颗红薯,真不是件简单事。 大小眼脸色骤变,指着那低着头手里捏着烤红薯的哑巴萧,结结巴巴半天都没想出控诉的词。 萧枫凛活人大变脸! 谷星见状嘴角卷起,走到哑巴萧身旁,没忍住嘴欠了一把,“你自己吃好吃饱,还要来没饭吃的人面前炫耀?” 哑巴萧沉默了大半天,扫了好几眼谷星那灰头土脸的脸蛋。随后将那红薯摘了一小块下来,塞自己嘴里,剩下的一大截塞在谷星手里,临走前还狠狠地刀了大小眼一眼。 谷星低头看着手里的红薯,微微一愣,旋即出手,一把拉住了哑巴萧的衣袖。 “你等等,我有事找你。” “今晚你有空吗?” 哑巴萧眼神一亮,脚步猛地一停,望了谷星好几眼。 谷星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他垂下眼皮,轻轻点了点头。 待哑巴萧离开后,谷星回过头,发现大小眼不知何时已经溜得不见踪影。 只剩下手里热乎乎的红薯,烫得她的掌心微微发热。 她啃了一小块,没吃独食,把剩下的全分给在神殿里其他干活的人,那红薯分到每人手里就只剩下一小块,却给每人都带了一点甜。 待一切稍作安定,谷星寻了个安静的角落,正想小憩片刻,门却被猛地踹开。 阿辛毛毛躁躁地冲进来,二话不说,直接把谷星整个人提了起来。 “神殿地方不够用了!” “病人太多了!” “外面还有三个人等着!” 谷星低头看了看自己离地的双腿,又看了一眼阿辛,眼皮重得抬不起来。 睡眠不足加上低血压,让她的拳头比脑子更快一步清醒。她一拳正中阿辛的鼻梁,随即稳稳落地。 阿辛一手捂着流血的鼻子,满脸委屈:“你打我干什么?我只是来传消息!” “……”谷星揉了揉眼角,认命地叹了口气,看来这觉是没法睡了。 “封丘这么大,就没有第二片遮风挡雨的空地吗?” 她是外地人不了解地势,但阿辛在封丘待了这么久,怎可能找不到? 阿辛张了张嘴,犹豫了一瞬,最终还是老实交代:“有是有,但……” 谷星微微眯眼,似乎抓住了什么线索,她猛地朝阿辛瞪了一眼。 阿辛浑身一抖,“是云羌!云羌她家的武塾!” “……”谷星一愣,困意瞬间烟消云散。 她早就觉得云羌的剑法不似半路出家,原来真有武学传承。 “在哪?” …… 云羌家的武塾,竟就在神殿五百步外。 院落占地不小,前院后屋,然而四周寒风萧瑟,屋子里空无一物,院中六棵老槐树枯枝横生,在寒风里瑟瑟发抖。 谷星静静地站在槐树下,掌心摩挲着那皱纹盘曲的树皮,心中不知为何,有些恍惚。 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破屋里。 只是如今,云羌却不在她身旁的哪块木梁上蹲着了。 她眸光微微一敛,回头问:“为何这里空无一人?” 阿辛闻言,皱眉盯着她,语气里竟带着一丝不解:“你不是她的好友吗?你为何一点都不知?” 谷星一怔,脸颊微微发热。 她原以为,若云羌愿意说,总有一天会告诉她。 可她从未想过,这自以为是的善解人意,反而让她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她与云羌朝夕相处了那么久,却始终不了解她的过往。 “事情还得从五年前的那场地动说起。” 五年前,地震引发洪水,封丘十万百姓仅存七万。 死者埋骨,生者苟活。 封丘老县令头三日忙碌奔走,分发物资,救治灾民,可到了第四日,竟传来一声噩耗。 他操劳过度,暴毙了。 消息传出,封丘百姓震惊未定,尚未来得及悲恸,新县令旋即上任,雷厉风行。 他清点各户幸存人数,集结各家壮丁。 起初,众人对他的举措并无异议,直到后来,事情开始变得诡异。 他宣称,朝廷赈灾粮食告罄,百姓只能自救。 随后一批陌生的矿商骤然出现,言之凿凿地称,“封丘附近的神山因地动裂开,竟降下玉石资源。” “封丘人机缘巧合,若肯随他们一同开采,必可发家致富。” 这番话,让受洪水影响而苦于无法靠农业生存的封丘人看到了希望。 虽多有疑惑,却还是难顶饥馑,而投入山区。 最初前去矿场的人,带回了一袋又一袋的钱财,笑着说,虽未见玉石,但只要按矿商指示破石凿山,便能拿到工钱。 他们心怀感激,纷纷唤来亲朋戚友加入矿场。 见识了那真金白银,众人不再怀疑,纷纷投入。 然而接下来的事,谁都未曾料到。 那些进入矿场开采玉石的人,自此再无归期。 只定期有人送回几笔钱财,除此之外,杳无音信。 家人们焦急万分,成群结队赶往矿场山脚,想要讨个说法。 可他们被拦在山下。 “矿场危险,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再有滋扰者,格杀勿论。” 言辞冷漠无情,甚至还出动官兵,以武力镇压。 这一刻,就算是傻子也明白这矿场之中,绝不仅仅是采矿那么简单。 可当地官府与矿场主狼狈为奸,内外勾结多年,设下重重封锁。 早年也曾有人冒死外出,打算上京告状,可人刚走出封丘地界便音讯全无,尸骨无存;还有人想将实情告知外地亲友,信件却被截查销毁,反遭连坐审讯。 渐渐地,百姓们明白了,出不去,说不成,告不了! 天高皇帝远,远不过这片山水间密布的暗哨和耳目。 第74章 一时间人人自危,惶恐无措,不知该如何应对。 直至云义武塾的云青峰站了出来。 他聚集了一批乡勇,自发组建了一支十人小队,潜入矿场,誓要找回那些失踪的同乡。 可不知谁走漏了风声,他们一行人被人陷害,落入埋伏。 云青峰一人护住同伴杀出重围,但等众人冲出之时,回头看去,云青峰四肢百骸尽是刀伤,倒在血泊之中。 封丘众人震惊恐慌又愤怒! 倘若官府不能庇佑他们,封丘就只剩下云义武塾,尚能撑起一片天地。 可如今云青峰一倒,武塾群龙无首。 尽管还有许多学徒留守,可最厉害的那个,却是一刚满十二岁的孩子…… 第61章 天才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成为天才的? 卫辛年长云羌五岁,云羌百日宴那天,云义武塾中摆满各色物件待她挑选。亲族乡民环伺,屏息以待。只见她的小手在诸多器物间游走,最终稳稳握住了一支毛笔。 堂上诸人皆笑道:“此女日后,必是聪慧非常。” 唯独卫辛于喧嚣间回首,目睹云羌随意一挥,那毛笔竟笔直扎入桌上猪头肉中,稳稳当当,宛如锐器入木。 卫辛看得目瞪口呆,可当时除了他,无人注意。他即使告诉其他人,也只会被当作年少顽劣的戏言。 然而云羌的天资不因年岁而湮灭,反随时日愈加锋芒毕露。 旁人需苦练十载方得小成,她不过一年便可炉火纯青。 十岁那年,她以云家最基础的剑法,于武塾比斗场中连胜数十名成年学徒。 年幼体弱,难与成人相抗,她便以身法制敌,剑招冷冽,出手果决,每一式皆胸有成竹。 若称之为天才,尚且不足。 旁人皆道她是个怪物。 这般怪物,在触及她父亲冰冷尸身的那一刻,亦未落一滴泪。 她披麻戴孝,静坐灵堂,盯着那幽幽白烛,一夜未言。 舅母心疼她,劝她回房歇息,她却恍若未闻。 次日天明,灵堂棺前的垫子已空,随之不见的,还有云家祖传的那把削铁如泥的神剑。 众人刚要四处寻找那失踪的十二岁女童,岂料消息却先传来,一染血鬼童夜闯矿山,手刃守门走狗,屠杀二十余人。 她从此一战成名。 封丘众人为了保下云家遗孤,筹得重金。舅母更是倾尽嫁妆,方才换得矿区那群豹狼松口。 云义武塾也就此破败,而那削铁如泥的神剑也不知所踪。 云羌隐姓埋名地跟着舅母一家生活了半年,忽地某天杳然无踪。 又是某天,封丘乡民见舅母一家门前灯笼未亮,原欲上前寒暄,然敲门数声,无人应答。 推门而入,血流成河。 一家三口,皆胸口一剑,致命而精准。 “你可别什么脏水都往云羌上泼。”谷星立马反驳,语气斩钉截铁,“我们家云羌品学兼优,心地善良。” 这话说得大声点,胸口那道口都还在往外滋血。 这孩子爱捅人心窝的毛病,原来一直都没改过。 但输人不输阵,若是此刻她不反驳,她当真是捞不回云羌了。 “人证物证俱在。”阿辛情绪激动,几乎是一字一顿地挤出声音。 谷星摇摇头,态度坚决,“她可认了?” “怎会认?”阿辛冷笑,“她这种杀人如麻的怪物怎会认?” “那肯定不是她。” “你——!”阿辛气极,扭头避开,不愿再与她争辩,“我与你无话可说。” 谷星环顾这间空荡荡的屋舍,微微眯眼,灰尘四起,她伸手拂去门梁上高高低低的时间刻痕,指腹轻触,仿佛触及了云羌的过往。 也不知道她借用这地方,云羌会不会同意。 “不管怎样,先搬进来吧。” 她话音刚落,站起身来便是一阵天旋地转,跌跌撞撞地扶住柱子,强撑了大半天才缓过来。 然而脑中想起提示音,眼前倏地出现了一个还有31802976秒的死亡倒计时弹窗。 谷星眉心一跳,“……这是什么?” 系统:“我按照你当前这种自残行为推算你的寿命。” 谷星:“……” 她还以为大学生的身体都很扛造的…… 她回过神来,便见阿辛忽然凑近,她一巴掌挥过去,将他扇了个踉跄,捂着脸直呼怪物的朋友是怪物。 两人琢磨着将轻症的病人安置于此,然而两地虽近,却难以兼顾。 谷星让阿辛去找十人愿意前来的,可半日奔波,终究只凑了五人。 她抬眼望去,高的矮的,瘦的更瘦的,年长的年少的,站在这破旧的武塾里。稀稀拉拉,倒向是秋风过后,荒地上的几片残叶。 谷星勾了勾唇,心里盘算着怎么开口问缘由。 不待她言语,其中一名约三十岁的女子忽然开口,替她解了疑惑: “因为死人了。” 谷星思绪被打断,愣了一瞬:“什么?” “因为死人了。”女子目光平静,语调却锋利,直指她的假象:“你自称神女,得天神旨意来救人。可那些相信你的人,还是死了。” 屋内陡然一静。 她们不是来质问的,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谷星抿了抿唇,心里明白这是迟早要发生的事,只是没想到会来得如此之快。 她沉声道:“你说得没错,我不过是个普通大夫,哪里是什么神女。” 她看向众人,语气坦然:“我能做的,不过是缓解病情,终究无法催骨生肉,与阎王抢人。” “既然你们知晓此事,为何仍愿意留下?” 那女子看了看身旁众人,微微向前一步,神色坚定。 “正因为你不是神女,而是大夫。” “若是神仙,生死只在一念之间。” “可你是大夫,能救便救,救不了,便是救不了。” 谷星闻言一怔,随即低笑了一声,觉得封丘这片土地,果真养得出奇人。 她目光温和了几分, “你说得对,我不过是读了几本医书的半吊子。” “这病并非邪祟作乱,而是因水源被一种细小的毒物所污染,才让人上吐下泻,病入膏肓。” “若想不被传染,便需与病人保持距离;若想治愈,便要补充水分,将那补液喝进肚子里。” “无论生死,皆不由神明决断,而在你们手中。” 众人听得认真,目光直勾勾地追随谷星,遇上不懂之处,便怯生生地低声询问。 谷星心中微暖,正欲询问她们姓名,谁知一听之下,差点被打回原形。 “张氏,李氏,张陈氏,二姐,小五。” 谷星嘴角一抽,随即笑了笑,简要交代了卫生和喂药的注意事项,见天色尚早,干脆根据她们的喜好,各取了个新名。 “张去病,李祥云,陈四季,张灿灿,张明日。” 谷星又演示了几遍护理要诀,见天色已晚,而五人亦渐渐上手,她便放下手中事务,匆匆赶往与哑巴萧约定的河畔。 尚未临近,便见柳树下立着一道修长的身影。 夜色沉沉,月光洒落,他垂首而立,手中似捏着什么。谷星快步走近,才发现那是一条厚实的披风。 月色下,她分辨不清披风的颜色,却能察觉其质地柔软,温暖厚实。 未及她多言,萧枫凛手腕一翻,那披风便落在她肩上,将她裹了个严严实实。 谷星眨眨眼,觉得不得了,男主这撩妹技能怎能在短短一月内突飞猛进速,背后必有高人指点。 “你若是一开始就这样,我恐怕也招架不住。” “但是此时我已经被你伤透了心。” 她抿着唇摇摇头,“但却也并非没有将功补过之机。” “你若是能告诉我为什么皇上将你派来封丘。” “你又为何会装作这祭师?” “为何这五年来朝廷始终对封丘的情况视而不见?” “你若是详述——” 她的话尚未说完,便见哑巴萧的脸色在面具之下愈发阴沉。 即便戴着那张鬼神面具,她仍能看出他神色冷冽,眼底沉沉如暗潮翻涌。 不等她继续逼问,他已抬脚离去,动作间竟有几分仓促。 谷星哪肯轻易放人?一手死死拽住他的手腕,另一手翻袖而出,取出一沓纸张和几支毛笔,径直递到他面前, “你莫要害怕会有天罚降下,我给你带来了纸笔,你若没法说,那就写下来。” “我给你做主。” 哑巴萧回头盯了她好几眼,他衣袖一扬,谷星早有准备,手疾眼快地一把抱住他,死死缠住他的衣袖,眼尾微垂,语气带着几分委屈:“你再劈!你再劈我昏厥,我可真要化作蝴蝶飞走了。” 萧枫凛微怔,低头凝视着她。 不是错觉,谷星果然瘦了一圈。 第75章 他的喉结微微滚动,目光停驻在她削瘦的脸颊上,指尖微微收紧。 他本能地抽了抽衣袖,谷星却死死扒住不放,像只赖上主人的猫。 他胸口的痛愈演愈烈,一发不可收拾。 呼吸似乎也因此滞涩,痛楚攀附四肢百骸,让他连反驳的力气都没有。 谷星见哑巴萧迟迟不言,心下暗喜,以为他是心软了,终于想通了。 正要再添几句火候,抬眼却见萧枫凛下颌角渗出几滴冷汗。 她心里猛地一跳,顿时哑然。 这才想起闲无忧与她合伙给男主下的毒,怎会如此好用,她摸了摸哑巴萧的胸口,不知萧枫凛是否已经知道,他这心痛的罪魁祸首是谁。 她两一个外伤一个内伤,等事情结束后,当真要双双搭伙去小桃那求医。 不等哑巴萧再挣脱,谷星趁机将笔塞进他手里,催促道:“你快写吧。” 萧枫凛捏着那只毛笔,指节泛白,“咔嚓”一声,笔杆直接断成两截。 他眼内布满红血丝,透着一丝隐忍,手中半截笔杆握得死紧,沉默半晌,终究抽过一张宣纸,龙飞凤舞地划了几笔,随即甩手放下。 谷星凑上前去一看—— 纸上赫然是一枚没有叶子的桃子。 第62章 画个饼,她还能说是萧枫凛在画饼充饥。 可画个桃……是什么意思? 谷星微微皱眉,眼底带着几分困惑。 萧枫凛指尖微颤,他接收到谷星的迷茫,于是伸手将那张纸一百八十度翻转,重新递到她眼前。 谷星盯着那倒过来的桃子,认真打量了数秒,迟疑地道:“……倒过来的桃?” 萧枫凛的手微微一顿,随即缓缓垂下。 他的眼神在面具遮掩下晦暗不明,可即便如此,谷星仍能察觉,他的气息比月色更落寞。 谷星喉咙微哑,心头隐隐升起不安,总觉得自己无意间犯了个天大的错,可她怎么想也想不明白问题出在哪。 她伸手扯了扯哑巴萧的衣袖,语气里带着几分试探:“你什么事都不愿告诉我,我怎么会知道?” 萧枫凛沉默了许久,最终,他缓缓抬起她的手,在她掌心写下两个字: 暗号。 谷星愣了愣,歪头不解:“暗号?你和谁的暗号?” 她抬眼看向萧枫凛,却在他浅色的瞳孔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她的心陡然一跳。 是她的? 这不可能。 “我若真与你有过约定,我怎么会不记得?” 萧枫凛垂眸,缓缓松开她的手。 不止是谷星,就连他自己,对那段记忆也时隐时现。 如果那不是臆想,如果那是真实存在过的过去…… 那么,他们曾经见过面。 可这件事,他无法解释。 正如他无法找到谷星为何能“凭空”出现的理由一般,或许某一天,她又会再一次的“凭空”消失。 即便将她囚于屋中、缚以锁链,也没法阻止她在危险边缘跳跃,野蛮生长。 就像她一直以来那样。 六岁那年,她曾与他拉钩。 她说:“等你长大后,再保护我。” 说完,便撒腿跑进那最危险的地方。 时光流转,一眨多年,他长高了,力气变大了,拥有了金钱、权势、刀剑护身的能力。 然后她又一次出现。 她的眼睛,她的语气,甚至连掌纹,都丝毫未变。 若说当年她是易容而来,可掌纹呢? 天下哪有两个人,能生得一模一样的掌纹? 是她,她回来了。 可她不记得了。 他还记得。 他现/在/还记得。 他原以为,谷星是故意与他划清界限。可如今看来,她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 一丝一毫,都想不起来。就像那段记忆从未发生过。 萧枫凛的眼神幽沉,怨气滔天。 谷星搓了搓眼,再一睁开,那情绪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萧枫凛低叹一声,自知若是不说些什么,谷星便会缠着他不罢休。 他捏着那半截笔,思索片刻,挑拣了一翻,才缓缓在纸上写下, “封丘采石头多年,山体不稳,已不适合居住。” 谷星目光一动,心中默读着这行字,随即抬眼问道:“那封丘百姓呢?让他们都去哪里住?” 可她心中已有答案。 能去哪?通通四散至周边地区。 她想到这,嘴角便不自觉撇了下来,语气也冷了几分:“矿区采石过度,朝廷为何不早早阻止,非要拖到如今?” 萧枫凛闻言,笔锋一撩,却不再继续书写,头也微微偏向一侧,显然不愿回答。 谷星没得到想要的结果,心里郁闷至极,两人索性在河畔各自望着天边沉默了半晌。 夜风微凉,河水荡漾,气氛说不出的奇怪。 许久之后,谷星忍不住斜眼偷瞄了他一眼,谁知偏头一看,竟然正对上萧枫凛的目光。 她怔住。 萧枫凛也微微一愣,但并未移开视线。 谷星眨了眨眼,纠结了一会儿,终究迈步上前,把心中所想一股脑地抖了出来, “……你是不是想泡我?” 她问得抽象至极。 好在萧枫凛向来聪慧,只愣了一下,随即轻轻点了头。 她鼻尖微微翘起,带着一点小*得意。 然目光坦然,竟脸不红心不跳地给萧枫凛仔细分析起来, “萧学生,你可知这世上的人各有不同。” “有人喜欢被束在身边,甚至是那……对!强制爱!!” “也有人更想站在彼此身侧,同行而并非被护,那个词是什么来着?” “双强!” 她使出了毕生所学,企图让萧枫凛好好醒悟一番。正抬眼,打算看一下教学成果,却见他抿着嘴,心思让人捉摸不透。 谷星的鼻尖又压了下来,顿了顿,又继续道,“而我不愿被圈住,天地之大任我遨游。若是我喜欢,我可以走在那人前头,为他挡剑阻——” 话未说完,她便感觉手腕一紧。 萧枫凛忽地扣住她的手,指尖冻如冰,声音低哑却坚定, “不行。” 这事竟把哑巴都急得开口说话了。 下一瞬,一道惊雷从天而降,直直劈在两人身旁的柳树上! 雷光耀目,震耳欲聋,那本就半死不活的柳树,瞬间被劈得焦黑,枝叶尽落,了无生机。 谷星:“……” 她咬牙切齿,挥袖而去! 还未走近神殿,便见阿辛急匆匆地奔来,额上薄汗未干,语气焦急, “你上哪去了?我到处都找不到你!” 他眉头紧锁,几乎是吼出来:“你怎么这般悠闲?还到处闲逛?神殿里的人还倒着呢!” 谷星胸口一闷,心中那股怒火在五脏六腑间乱撞,阿辛这一顶游手好闲的帽子扣下来,她张嘴就要喷火。 “你嘴里就蹦不出好词是吧?!” 阿辛眉毛一竖,直接反击:“武塾里都快打起来了!” 谷星一听,脑仁都疼了。 怎么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她又一甩袖,提步便往武塾赶去。 可刚踏进屋门,便听见“哐当”一声,一道破碗迎面砸来! 本就缺口的碗此刻彻底碎成一地,碗里剩下的米粥溅了几滴在谷星衣角上。 谷星眉头一跳,眼神冷了下来。 她抬眼望去,只见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在木板上挣扎起身,口中嚷嚷, “你可别想糊弄我!快放我出去!” “你们怎的还敢信啊?” 他自己不愿接受治疗,还四处煽动人心,怂恿旁人。 “这汤喝了会死人!你们看看六大爷,他就是喝了这粥,第二天就没气了!” 众人闻言,脸色皆有迟疑。 谷星冷眼旁观,心中冷笑。 若是可以,她真想如了这人的愿将这人丢出去。 可霍乱传染性极强,就算他现在只是轻症,可他的呕吐物若沾染上其他人,便有极大可能引发二次感染。 为了控制病情蔓延,她才让阿辛将轻症病人都带到武塾治疗,也能统一隔离。 但显然,这人不服管束,轻症偏偏最有力气闹腾。 五位女子纷纷上前安抚,却依旧压不住局势,反倒让那壮汉更加嚣张跋扈,手一推,矮小瘦削的张灿灿便被掀翻在地。 她狠狠撞在木柱上,顺着柱子滑下,柱上顿时多了一道血痕。 场中一静。 谷星眼睛瞪得巨大,脑内轰的一声炸响。 她刚看好的五女将,这就陨了一个?! 怒气从胸口炸开,她二话不说,顺手就抽了阿辛的佩刀,抬手就要将那壮汉劈了喂狗! 可有人比她更快。 那五人中最年长的大姐张去病陡然出手! 第76章 只见她抄起身旁一块木板,以排山倒海之势狠狠拍下,“砰——”的一声,那壮汉应声倒地! “你若是找死,自己去找火堆烧了自己,别连累旁人!” 她话音未落,便一脚踩在他的脖颈,冷冷俯视着他,眼中透着狠绝,“念你是同乡,才留你几分薄面,好生劝你,怎的?你当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 那壮汉面色涨红,四肢疯狂挣扎,奈何被张去病死死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谷星微微眯眼,再一次细细地打量张去病。 这女子一身普通村妇装束,然而手腕却比旁人粗了不止一圈,藏在飘飘裙摆下的,竟是一身钢筋铁骨般的肌肉! 张去病环视四周,目光凌厉:“你们这群人听好了!” “别看你们现在能吃能喝,能闹能跳,若不喝下这米粥,过几日,便是进神殿的命!” “这一个月来,你们自己为何生病?同乡好友为何接连病死?你们心里没点数?” 她声音压低,语气狠绝如风,在这室内回旋冲撞。 “人的欲望是活下去。” “可他呢?他不想活,还想拉着你们一起死!” 她眼神如鹰隼,直直扫过众人,“你们当真要跟着这糊涂蛋赴死?!” 场中鸦雀无声。 张去病目光缓缓扫过众人,见有几人已面露犹豫,又补上几句, “若真要赴死,我也不拦你们。” “但别投井里,免得污染了封丘的水。” “我可以帮你们一把。” 她话音刚落,手腕一翻,木板高举,凌空落下, “磅——”的一声!厚重木板重重砸在壮汉脑壳上,直震得地面一颤! 壮汉眼白一翻,头一歪,再无声息。 “你们若执迷不悟,我便将你们统统拍晕,拉去火里焚了,烧个干净!” “也好叫这瘟疫,到此为止!” 空气骤然死寂。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不敢吭声。 阿辛被这一幕惊得几乎要跳起来! 他为了活命,平日里也和兄弟们在郊外猎兽、夺财、打打杀杀,可他活了这么久,还真没见过这般自家人内斗的惨烈场面! 怎么一不留神,同乡人跟同乡人斗起来了?! 他心头狂跳,嗷嗷了两声,目光一扫,才发现他的佩刀,还在谷星手里! 阿辛猛地抬头,却见那疯婆子竟然两眼放光,直勾勾地盯着张去病,嘴里还念念有词,像是在嘀咕什么。 他侧耳一听,只模糊拼凑出两句话来。 “小喻……我明白了……” “我又要晚点……回去了。” 第63章 阿辛夺过佩刀,“锵”地一声收回刀鞘,然后肉身上前,横臂拦住还存几分不满的病人。 可张去病方才那两下板子,早已教人老实。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无一人敢造次。 别说反抗了,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 片刻后,几人纷纷端起手中米粥,一声不吭地喝了个干净。 谷星见状,满意地拍了拍手上的灰,这才靠近倒地的张灿灿。 她低头一看,皱了皱眉。 这小姑娘因营养不良,本就瘦得站都站不稳,这一摔更是撞得额头破了皮。 谷星下意识想从身上扯块布条给她包扎,可手一掏,才猛地想起,她那套穷鬼衣服,早被别人披上。 她顿了顿,抿唇笑笑,心里忽然有些想念京城那群兄弟们,不知他们如今过得可还好。 正想着,一抬眼,便见张去病递来了一块干净棉布。 谷星愣了一下,随即伸手接过,一边将捣碎的草药敷上张灿灿的伤口,一边用棉布细细包扎。 见张灿灿并无大碍,谷星这才松了口气,稍稍抬眼,才发现剩下的四名女子皆围在身旁。 她们或立或蹲,烛光映照下,脸庞柔和而专注,一时之间,谷星竟有些恍惚。 张去病即便此刻静立不动,那粗布衣袖下的手臂,依旧能看见清晰的肌肉线条。 谷星没忍住,伸手摸了摸。 她手掌一贴上去,便觉一股扎实的力量感透过肌肤传来,纵然她此刻放松,肌肉未曾绷紧,可仍旧带着足以碾碎一切的压倒性力量。 怪不得这人能成为五人之首。 这肌肉结实得,怕是阿辛的朴刀砍上去都劈不动。 张去病微微蹙眉,一脸疑惑地看着她,显然不明白她为何突然摸上来了。 谷星咳了一声,把她满脸的疑惑暂时放在一旁,转而将目光投向其余几人。 温暖的烛光下,五位女子围在一处,映得她们的面容愈发清晰,甚至连脸上的绒毛都一览无遗。 谷星这才意识到,她们各有各的特质。 方才她用“高的矮的,瘦的更瘦的,年长的年少的”来概括,实在是浪费。 她的视线在五人间转悠了一圈,忽然感叹出声, “你们关系真好。” 女孩们闻言,互相交换了个眼神。 李祥云率先轻哼一声,带着几分得意,抢着道:“那当然,我们可从小便在一块的。” 话音未落,众人便七嘴八舌地附和起来。 谷星静静听着,将她们零碎的故事,一片片地拼凑完整。 五人皆出身贫寒,或是农户,或是木匠工人,或是街头小贩的女儿。 自幼便在田间地头、牲畜圈旁摸爬滚打,拔草、喂牲畜、捡柴……在这些劳作间,彼此的命运便交织在了一起。 至于最初是如何成为朋友的,她们自己也说不清了。 大概是某天在烈日下弯腰拔草,待抬头时,彼此脸上的笑容,便将一切陌生与距离悄然抹去。 这份情谊,来得莫名,却持续了很久。 白日里,她们为家计奔波,苦中作乐,偷闲时,便悄悄溜进武塾学武。 那时云青峰尚在,他并无寻常武人的固执,见五位女孩前来习武,非但不曾驱赶,反而十分欣喜。 虽私心想劝云羌多交好友,但云羌却没日没夜地苦练剑法,对寻常事无甚兴趣,最后也只好作罢。 云青峰不仅传授她们自保之法,还常常赏些甜食。说起武塾的记忆,一人说是甜的,一人又说是咸的,却没一人说是苦的。 她们在武塾习得护身的本事,在风霜雨雪中磨炼生存的能力。 可五年前的一场大地震,封丘便不复往昔。 生死离别,家破人亡,百姓流离失所。 苦难如刃,在她们身上千刀万剐,碾碎了过往平静的日子,压弯了无数人的脊梁。 可她们五人,却始终未曾散开。 在那段最艰难的日子里,她们彼此扶持,以笑容为盔甲,以力量为武器,在这吃人的乱世中,活了下来。 谷星听得入神,直到回过神来,她才微微低头,轻轻一笑,用笑意掩饰眼眶的温热。 可她这细微的情绪波动,却被沉默寡言的陈四季捕捉到了。 陈四季未曾多言,只是缓缓伸出手,用那双布满老茧的掌心,轻轻握住了谷星的手。 一下又一下,力道不轻不重,像是一把耐心的梳子,将满头打结的烦恼丝一丝丝理顺,缕得痛快,也缕得透彻。 唤醒了好多谷星曾经忘记的记忆。 她想起李豹子与她的约定与承诺。 她想起每个夜晚,云羌犹如影子般的追随。 她想起阿秀,那份倾尽家财的嫁妆。 她曾画下无数个饼,众人信她,重她,跟随她,她怎能因区区一点挫折,就打退堂鼓? 她低头,看着自己被陈四季握住的手,忽然轻轻地,回握了一下。 夜深露重,谷星与五人交代一声,独自走出屋外。 院落里幽静无声,她抬头望了一眼天色,寻了棵老槐树,手脚利落地攀了上去。 树干粗壮,枝桠横生,她在一根稳固的树枝上坐下,抬眸眺望四周,仿佛在寻找着什么。 可半晌,她却什么都没找到。 月光落在她眉眼间,她的神色渐渐透出几分落寞。 她低头,便见树下不知何时站了个萧枫凛。 他安静地立在那里,披着夜色,微仰着头,一言不发地盯着她。 虽然此刻萧枫凛没法说话暴露身份,只能当个哑巴。可相处久了,他什么心情、什么想法,谷星只消一眼便能明白。 她实在无奈,撇着嘴角,率先开口,“才两米多,摔不死。” 萧枫凛闻言,眼神微闪,眸色幽深。 谷星懒懒地撑着下巴,忽地话锋一转,“你当真没杀了云羌?” 她的声音很轻,可语气却透着怀疑。 系统说云羌只是“受了小伤”,便逃之夭夭。 可她越来越不信了。 若论萧枫凛出手的狠厉,加之云羌手上还有伤,她到底如何逃脱? 萧枫凛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第77章 他的沉默让谷星心里微微发凉,她趴在树枝上,眉眼渐渐冷下来。 “你没有朋友,可我有。” 她语气淡淡,却字字锤在萧枫凛心上。 “李豹子,云羌,大小眼,阿秀,小报里的一万两千三百多名兄弟都是我的朋友。” “我现在不过是借你一用,可你若伤了我的朋友,我可真要与你不共戴天。” 她狠话放尽,却不知能有几分效果。 夜色沉沉,萧枫凛的眼神仍旧淡漠,直迎着她的目光,未曾躲闪。 可谷星没看到的是,他身后交织的手,正微微颤抖着,怎么都止不住。 谷星看不到他的手,却清楚地看见了他眼底的不服气。 她挑了挑眉,心下了然:“你在生气?生气我为何云羌捅了我心窝子,我却还护着她?” “而你,只不过是想保护我,不让我往危险地里跑?可我却对你没有好脸色?” 谷星挠了两把树干,扣下一层灰。 闲无忧曾笃定,云羌会杀了她。 她不信。 可事实却是给了她狠狠一巴掌,让她又懵又痛。 可待她冷静下来细细思索后才发现,此事定与闲无忧给云羌下的毒脱不了干系。 若真如她猜测那般,此刻云羌心里必定自责难受。 她至今仍记得,当日云羌眼中的痛苦。 她从云羌的眼里看不到未来,云羌的人生里仿佛已经迎来了个句号。 她想和萧枫凛解释这其中的缘由,可她不能透露闲无忧与毒药的事。 萧枫凛太聪明了,她怕自己只要一开口,他便能彻底推演出那日的来龙去脉。 谷星琢磨片刻,缓缓开口, “是人就会有偏爱,我就是偏爱云羌。” 她本以为萧枫凛听完,顶多是冷冷一笑,不置可否。 可她没想到,这句话竟彻底戳痛了萧枫凛。 他眼睛瞬间就红了。 谷星心中一咯噔。 忽地想起小桃说过萧枫凛童年凄惨,被太后冷落,吃尽苦头的事迹。 如今他的兄弟与他,一个为君,一个为臣。 一个在金殿之上寻欢享乐,一个在这寸草不生的灾区里出生入死。 正是受了这“偏爱”的苦头。 ……她无意伤害萧枫凛。 可这人一声不吭打她算盘,一口气把她手里的牌全夺了。 他从不询问她的意愿,他只在乎她的去向。 她本该厌他,怨他,可这几日重新理清,她才渐渐明白,她真正的敌人,从来不是萧枫凛。 而是这时代的制度,是那缚在普通人与萧枫凛身上的无形枷锁,是那掌控一切生死的天道。 说得虚无,可若她此刻掀了萧枫凛的面具,那妖风四起,电闪雷鸣的异象便无来由地袭来。 只因在天道认为,此刻的萧枫凛不该出现在封丘,不该与名叫“谷星”的人握手言和,不该眼眶红红地站在树下,不该…… 哪有什么不该。 她谷星来到这地,就是为了破了这不该。 可她如何破了这天,又如何帮萧枫凛破了这天? 区区普通人,竟妄想与天斗? 再者,她有些不解,萧枫凛刚认识她时,眼中的杀意可不是错觉。 可不知何时,他却突然爱上她了。 谷星左看右看,反倒觉得萧枫凛才是变得最离谱的那一个。 他不似初见那般意气风发,张口就能将她气个半死。 如今他收敛锋芒,抛开他对她不知来源的固执,不让她干危险事的倔强,他的那些小心翼翼,倒像是真在学着如何对她好。 怪不得情场里一旦谁先爱上,谁就输了。 谷星摸了摸自己的内心,忽然有些想知道,她对萧枫凛的好感度,又是多少? 她看着萧枫凛眼底的情绪翻涌,心里微微发闷,却一时不知如何安慰。 谷星摸上树干,打算下去了。 可谁知她才刚站起身,猛地一晃,眼前一黑,她骤然意识到,这几日缺觉过多,身体已然透支,竟是再也撑不住。 她的意识瞬间坠入黑暗,直直地从那两米多高的槐树上扑了下去! 第64章 可就在她离地尚有一米之际,那人便如疾风般扑来,将她牢牢接在怀中。 似乎没摔着。 谷星嘴角微勾,神情迷糊地睁了睁眼,只来得及看清那双泛红的眼,便放心地陷入了昏迷。 她睡得极沉,像是失去了所有意识,连呼吸都轻得近乎没有。 萧枫凛怔住片刻,心中没来由地一紧,俯身欲探她是否尚有鼻息。 可不知为何,一开始的靠近只是本能,却在一寸一寸缩短的距离间,动作逐渐变得迟缓。 他的影子覆在她的脸上,目光落在她唇畔那一点温色上,喉结上下滚动。 他的唇几乎要碰上她的。 鼻息交错的一瞬,他忽然感觉到了她那细若游丝的呼吸,温温软软地拂在他的唇上。 如电流窜过全身,他心头一震,霎时清醒。 那一瞬间的悸动,如同被点破的心念,来不及细想,便已泛滥成灾。 他整个人骤然一僵。 随即,手指收紧,将她死死地抱进怀中。 他低声呢喃,声音哑得近乎破碎: “……林风……林风……” 系统在一旁惊讶不已,心里觉得不能和谷星说的秘密,又多了一件。 它还在算着心里的小九九,却忽觉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 一抬头,整只羊顿时僵住了。 萧枫凛竟直直地朝它的方向看了过来! 一双眼森冷至极,直直地盯着它,仿佛……能看到它般。 系统直接炸毛,哆哆嗦嗦地一把揪住谷星的头发,想躲进她头发缝里去。 可更恐怖的是萧枫凛的视线竟随着它的移动而移动。 它心头一咯噔。 这是什么情况?!他真的能看到自己?! 还没等它彻底反应过来,一道黑影闪现,有死侍从暗处而来,凑到萧枫凛耳边低声汇报情报。 萧枫凛这才收回视线。 系统趁此机会,连滚带爬地钻进了谷星的意识空间。 意识之中,谷星还在熟睡。 系统犹豫了一会,还是在谷星耳边骚扰了好几声,才把她给唤醒。 谷星一睁眼,满脸懵,“……我才刚合眼……” 谷星困得连生气都懒得生,整个人软成一滩水,只懒懒地抬起眼皮,望着系统那张焦急的脸。 “……怎么了?”她含混地问。 系统焦躁地在她面前走来走去,声音抖如破筛,“男主!好像!能看见我!!” 谷星:“……” 她原本还以为是什么大事。 她懒洋洋地开口:“……他也许是在看别的东西?” “不可能!”系统大力摇头,耳朵都甩飞了,“我一动,他的眼神就跟着动!” 谷星抿了抿唇,过了半晌才慢吞吞道:“……那睡醒我问问他。” 说完,她又倒头睡了回去。 系统见状却无可奈何,只能抬头望向意识上空那道缓慢转动的更新提示。 【更新包下载中……】 它心头发紧,只因它没法直接联系总部,唯一的沟通方式,就是每一次的系统更新。 可更新一旦启动,就会强制让宿主身体休眠。 而那段时间内,谷星就会陷入一种类似“假死”的状态。 无论外头如何唤她、如何摇她,她都毫无反应。 对旁人而言,那就是:她死了。 因此谷星自踏入封丘之后,为了不耽误事,便不再更新,以至于现在它与总部完全是断联的状态。 可这次……不一样,这次的更新包里,或许藏着男主为何能看到它的答案。 它想解开这个谜团,太想了。 系统盯着那正沉睡的谷星,眉眼平静,毫无防备。 它心思翻涌,足足踌躇了许久。 半晌后,它终于心一横,狠狠在面板上点下确认键。 嘴里嘀咕着,自我安慰道,“……她现在睡得熟,更新一会儿也不会察觉的。” “顶多休眠半天……她醒来最多唠叨我两句,应该不会太生气。” 可它完全忘记了萧枫凛的存在。 萧枫凛将谷星轻轻放上榻榻温床,刚欲替她拉上被角,却忽地一顿,只因谷星那熟悉的、微弱的呼吸声,竟在空气中悄然消失。 他的眸光一沉,手一抖,疾步探向她的脉搏。 掌心所触,肌肤尚温,可脉息却仿若死水,不起一丝波澜。 一瞬间,萧枫凛脑中“轰”的一声,彻底空白。 他死死扣着谷星的手腕,另一只手却死死捂住自己的胸口。 那种撕心裂肺的绞痛几乎令他喘不过气,冷汗沿着鬓角直滴,手臂上青筋暴起,整个身子像被刀刃生生剖开一般。 第78章 他身形一歪,房间里的瓶瓶罐罐顿时被碰得稀里哗啦摔了一地。 外头的守卫闻声,赶忙探头问道:“主上?” 屋内却静得可怕,无人应答。 守卫们面面相觑,正不知所措之际,房门忽地“砰”一声自内而开。 萧枫凛站在门口,已摘下了那张鬼神面具。 月色映照下,他脸色白得可怖,额角冷汗淋漓,几缕发丝黏在脖颈,却更衬得他神色阴寒如鬼。 他一抬眼,那目光冷得刺骨。 守卫只是对上那双眼,便仿佛被钉在原地,心跳如擂鼓,魂飞魄散。 回过神后,猛地一低头,却看到屋内的一地狼藉,以及那床上睡着的人。 下一刻,他尚未来得及移开视线,便被萧枫凛一把掐住脖子,“砰”地一声撞在廊柱上。 “你眼睛往哪看?” 萧枫凛声音低哑,透着几分咬牙切齿的狠意。 似是情绪彻底失控,他手腕一拧,竟直接将那守卫的脖子拗断。 众人皆惊,瞬时噤声。 空气仿佛凝结,没人敢再看榻上那女子一眼。 “让阿信加快脚程,后日之前,务必抵达封丘。” 他顿了顿,又冷冷补上一句:“将桃诗也捎上。” “谷星醒来之前,谁问都说不在。” …… 待第二日中午,谷星悠悠转醒。 她只觉浑身通透,说不出的轻松畅快。 她摸摸身下的锦被香裘,竟还有暖意未散,她忍不住伸了个懒腰,刚闭眼准备再赖上一会儿,谁知眼一斜,这才注意到弹窗里的时间已经是下午一点多。 谷星瞬间坐起,头发炸开,脸上写满了震惊。 她怎么睡了这么久?? 她下意识想叫系统,结果一抬头,却发现它留下的一则消息。 系统竟在她醒来的前几分钟,不知为何又溜回总部。 谷星眉头微皱,却只隐隐想起系统昨日和她说过,萧枫凛好像看到它了。 她愣了数秒,再度摇头笑出声。 不可能。 系统跟个仅她可见的鬼一样。虽能揪她衣角、扯她头发,可在旁人眼中不过是风动衣摆,不可能会被人所见到。 以至于云羌还以为她得了什么癔症,竟时常对着空气傻笑生气。 谷星胡乱理了理头发,不再纠结,蹬上鞋子,披了外袍就往外跑。 门外守卫被她吓了一跳,连忙低头行礼。 谷星见状没多说什么,抬脚就往神殿方向跑去,刚走到神殿门口,便听见里面吵作一团,伴着桌椅翻倒、陶瓷碎裂之声,拳脚交加,刀枪未出,杀气已生。 谷星一边揉着后颈一边叹气,心叹封丘民风淳朴,人人身体康健,龙马精神。 她迈进屋内,只见一群人围成一团,推搡怒吼,互不相让,局面混乱不堪。 而神殿一角却蹲着一个人,正抱着玉米专心致志地啃着。 谷星眼前一亮,她肚子正饿,一路蹿到大小眼身边,伸手讨吃的。 大小眼白了她一眼,眼神嫌弃,手却诚实,掰了一大半玉米塞给她。 谷星毫不客气地接过,跟着啃了起来,“怎么又打起来了?” 她刚嚼两口,眉头微皱,咂了咂嘴,总觉得这玉米一股古怪的味道。 她狐疑地看了大小眼一眼,压低声音问道:“我昨天离开前,神殿里的病人不是都只剩进气没出气了吗?怎么今儿个忽然能打得这么精神?” 大小眼斜她一眼,眼尾都眯起来了,“今早我四处找你,喊破嗓子都没见着人影。你躲哪去了?怎么睡得跟死猪一样?” 他刚想靠近,却被人拦下。 是谁的命令,他心知肚明。 大小眼鼻子冷哼一声,又低头接着啃玉米。 谷星被看得莫名,但其实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何睡得那么沉,大概是积压太久的疲惫,一觉补回来罢了。 “我就多睡了一会儿,怎么你说得这么严重?” 大小眼嘿嘿一笑,笑里带刺,“你倒是睡舒服了,外头可是真出了事。” “你见过那封丘县令没?” 谷星一愣,嘴上没停,“没有。” “他那宝贝儿子染病,在家里请了一堆大夫,千汤百药不见起色。” “情急之下,干脆来这神殿明抢‘神女’。” “你那时候刚好不在,他一怒之下,带人砸了神殿。” “原本几个病人还有一丝气,这一砸,连喘都喘不上来了,两脚一蹬,全归了西。” 谷星手中玉米一顿,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她将玉米慢慢放下,冷声道:“那现在还在闹什么?打什么打?” 大小眼瞧她面色变了,乐得更欢,“你先别急着生气。” “不是他们在打,是有人在挡。” “有一勇夫,带着人把县令那帮人死死挡住了。” “估摸着这会儿也快打完了。” 谷星闻言稍安,想当然地点点头:“是阿辛吧?” 大小眼一脸古怪地看了她一眼,笑着吐出一句: “你那姘头,估计快被打死了。” 第65章 大小眼此话一出,谷星眉头“唰”地皱了起来,总觉得他说话怪里怪气的。 “……不就是吃你半根玉米吗?至于说得这么刺耳——” 话还没说完,才注意到他刚才那句“快被打死”的后缀。 她眼皮猛地一跳,手里的玉米芯还没咬完,就顺手一握,风风火火地往人群里赶。 人群乱哄哄,拳脚齐飞,她一眼便认出了人群中央的萧枫凛。 他不过静静站在那里,气场却将身边所有人都压出了一圈距离。 看样子,是封丘百姓找不到她这位“神女”,便把主意打到了这位“祭师”身上。 而他对面那些人,身形高大,皆带伤痕,显然便是大小眼口中的挑事人。 其中一人咬牙切齿,怒声质问:“你们那神女到底藏到哪去了?我家小公子病入膏肓,难道你们这些神女祭师,只管穷人,不顾权贵?” 这话倒是提醒了谷星。 她原本还在纠结怎么潜入矿区,不想竟来了个机会送上门。 若能顺势进县令府,不仅能顺道摸些资源,还能打探些隐藏情报。 她心思电转,越想越觉得可行,立刻从人群边往中心里挤去,谁知才一挪步,便对上了萧枫凛那道仿佛能看穿她全部念头的目光。 他只是看了她一眼,眉目就透着浓浓的不赞同。 谷星心里叹气,萧枫凛在身旁,干什么都束手束脚。 她懒得理他,随手将啃完的玉米芯“啪”地一下砸在一个挥棒之人脸上,笑吟吟走近。 “别打了。” “听说你们找我?” 此言一出,全场忽地静下。 那挑事的头目回头看了她一眼,目光扫过她全身,从上到下打量了足足三秒。 “你便是那神女?”他哼了一声,“县令大人有请。” 神殿里众人闻言脸色皆变,皆忧心谷星一去不返。 如今封丘无医,大半的大夫已逃,剩下小半被留于县令府,若谷星也去了,那神殿和武塾的病人该如何是好? 谷星轻轻摇头,交代几句安抚众人,让其各回各岗。 正欲跟那人走,回头一看,哑巴萧竟还默默地跟着她。 她顿了一下,试探开口:“你最近精神可还好?有没有看到我身边……有什么奇怪的?” 萧枫凛一言不发。 谷星见他不回应,叹了口气,转身便随那人前往县令府。 与封丘四处残败不同,那县令府外头虽看着朴素,但一进门,别有洞天。 院中古树苍苍,树根蜿蜒,河流潺潺,假山亭台、飞檐斗角,一派富贵气象。 谷星左看右看,暗叹就连萧府在这院子面前都要逊色几分。 空气中中药味越发浓重,她越过几道门槛,终于进入内院。 只见县令早已等候,身披官服,神情冷肃。 他抬眼扫了她一眼,即便是有求于她,语气却依旧倨傲,“你就是那传说中的神女?” 谷星未应,屋内却传来阵阵呕吐之声。 那声音一出,县令脸色微变,冷峻面上浮出一抹急切,“你可有法子,救救我的孩子林絮竹?” 他应当是极疼爱他的孩子,可如此心疼,在他身居封丘父母官,而封丘百姓死成一片时,从未有过。 她微微垂眸,语气不咸不淡: “让我看看令郎吧。” 她推门而入,便闻得草药熏香袅袅,几名丫鬟蒙面照料着床边,而四名大夫正围在一旁低声商议。 谷星抬眼,与那四位对视一眼,便从他们的神情中捕捉到毫不掩饰的鄙夷。 她眼皮子一垂,干脆谁也不看,让他们的轻视全数落了空。 她走到床前,掀开薄纱帘,一眼望见那昏迷中的公子林絮竹。 第79章 只这一眼,谷星心头便猛地一跳。 这不是霍乱。 她迅速戴上布制手套,俯身查看。林絮竹颈侧的淋巴肿胀如卵石,红肿高耸,一按之下坚硬滚烫,带着剧烈压痛。 谷星倒吸一口凉气,猛地回头看向众人。 “他发热几日了?这症状何时开始?” 她语气急迫,众人一时反应不及,片刻后,一名机灵的家丁立刻回话:“三日前便觉不适,随后高热不退,已有两天了。” 谷星只觉冷汗直冒,再回头望一眼那少年。 几乎可以断定是鼠疫。 幸而发现得早,且有数位大夫维持着病情,尚未恶化成败血型或肺型鼠疫。 但她的心却更沉了几分。 “他七日前是否曾去过鼠患严重之地?” 她话音刚落,那家丁的脸色陡变,几次欲言又止,终是看了县令几眼后,小声答道: “前几日公子曾自行前往矿区外的乱葬岗……为地动死去之人掩埋尸体,整整呆了两三天。” 话音未落,那县令脸色一变,厉声怒斥:“你为何不拦他?!” 谷星静静看着他,没有接话。 那句怒斥中有一丝早知乱葬岗疫病之事的心虚。 可谷星没想到,这县令竟有个心善到莽撞的儿子。 只*是这世道,心软者命总不长。 她摇了摇头,转身看向四位大夫,“几位大夫,可曾判定为瘟疫?” “用的,应是清热解毒之方?是否加了黄连、连翘等物?” 那几人神色一变,虽没言语,却已默认。 谷星摘下手套,顺口点评一句:“还算有点水平。” 此话一出,几位大夫瞬间气得吹胡子瞪眼。 “你个装神弄鬼的女人懂什么?” 谷星懒得回怼,心中却飞快权衡,古代无抗生素,治疗希望渺茫。 ……若实在救不回来,就只能吊住一口气,趁机搜刮些县令的油水带回去。 她思路迅速归位,目光扫过屋内。 “从现在起,此处只留两名照料之人。其余退出。” “煎药、送饭者将物品留在门外,不得入屋。所有接触过病人的衣物、器皿全部焚毁,床榻更换;门外洒石灰,艾草雄黄熏屋一炷香时辰;屋中每日三次净手,用水必须烧沸。” 她语气不重,却自带一种让人下意识停下动作、凝神细听的气场。 原本不屑的四名大夫,也在她话落半句之后,不再打断。 谷星转头看向县令,“乱葬岗多为疫源之地,若不封闭,整个封丘恐遭波及。” “请立即封锁乱葬岗出入口,禁止百姓靠近,设关登记;尸体集中掩埋,施以石灰;若有人盗尸、开棺,则一律以妨害封禁重论。” 县令面色急变,刚硬的表情终于崩塌,那骄傲眼神已变作哀求。 “求你……救救我儿。” 谷星点头,神情真挚地宽慰,“令郎尚有一线生机,县令大人也须保重。” 她言语安稳,吩咐数句后便以救治为由清退众人,只余萧枫凛和她在屋中。 她一回来,便看见萧枫凛静静站在床前,身影沉静如山。 她走近几步,望向榻上那人,仍昏迷未醒。 谷星轻轻笑了笑,又望向萧枫凛,“你可知这人,染上的是鼠疫?” “若你此番来封丘,真是为了救封丘的百姓……那你现在,可就麻烦大了。” “霍乱已足够搅乱封丘,如今再添鼠疫,”她轻轻一叹,“你又如何交差?” 她本以为萧枫凛会震惊,却见他依旧神色平静,波澜不惊,像是早就知晓一切。 谷星眨了眨眼,眼神一挑:“……你早就知道?” “所以那时才说,这里危险?” 萧枫凛沉默了半晌,这才缓缓转头看她。 他眼底情绪翻涌,如风暴潜藏海面。半晌,那风暴却逐渐平息,化作一声轻叹。 谷星见状,不由得心头一动,眉眼间浮起一抹得意。 可两人话还没说几句,屋外忽然传来“咚”的一声, 像是石头砸在青砖地上,声音不重却清晰。 萧枫凛回头望向窗户方向,随后看着谷星,似是催促她离开县令府上。 谷星却抿了抿嘴角,“我要在这。” “神殿那边有阿辛。他虽然莽撞,但如今在封丘百姓中,也算是一呼百应。” “武塾又有五位奇人,根我即使不在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她回看了萧枫凛好几眼,知道萧枫凛必定有要事缠身,不能再赖在她身边。 于是又软下口吻,“你若觉得我在此太过危险,也不必留在我身边。” “你定有你自己的事要做,我也不想成为你的负担。” 说罢,她竟毫不犹豫地将他往门外推。 手掌一伸一送,“砰”地一声将人送了出去。 她站在门边,嘴角一扬,笑得明艳又温暖:“喜欢我的人,能排满两条京城御街。” “可我从不喜欢那种,只会躲在喜欢的人身后,打着为爱牺牲旗号的人。” “你若真是为了我才留在这,那就错了。” “我不是等着人来守护的弱女子,也从不指望谁替我赴汤蹈火。” 她顿了顿,眼神清亮得像风过霜林,“如今的封丘,不是一人能救。” “你有你的身份,有你的战场,有你该解决的事。你若真在意我,就该用你的方式,护住你能护的,不该将时间浪费在我身边。” 她轻轻一笑,那笑意不再甜蜜,像雪中之焰,锋芒内敛,“我谷星要的,从不是追在我身后的感情。” “你本就有独当一面的本事,哪怕这世道风雨如晦,哪怕‘天命’捆着你的手脚。” “但我却想看你写下属于你自己的故事。” “不是谁为你写的,是你自己选的路,你自己写下的字。” “也想让你看看,我一个人,也能护好我的人。” 萧枫凛一怔,怔在她的坚定与锋锐中,眼神晃了一瞬。 他喉结微滚,终是转身,默默出了院子,去处理他真正该处理的事。 门外脚步远去。 下一秒,谷星“砰”地将门关上,表情一变,瞬间跃上床榻。 她俯身靠近林絮竹,轻轻拍了拍他面颊,声音压得极低。 “林絮竹……林絮竹,醒一醒。” “你肯定不止是去了乱葬岗,对吧?” 第66章 那乱葬岗的事,谷星早听大小眼说过几回。 位于封丘南门外的一片野林,林子西南是那处绵延的矿山,而矿山东北,则是她最初被当祭祀新娘,送去献祭的山谷所在。 这一片地界,地形交错,人迹罕至,若非特意指引,旁人难寻。 说回那乱葬岗。 本是封丘百姓踏青猎兔的去处,林中野鹿成群,春日山风和煦,夏蝉鸣远,曾是百姓野宴游乐之所。 可自五年前那场突如其来的地动,封丘死者骤增,城内城外皆尸横遍野,家家户户哭声震天,官府早已力不从心。 不知是谁灵光一闪,提出了将尸体掩埋在那野林中。 最初还有章法,一具一穴,立碑记名;但尸骨越积越多,坑却越挖越浅,到后来,索性一个大坑埋下数十具,再后来干脆不埋了,尸体运来,往地上一抛,转身便走。 久而久之,林中尸骸遍地,山风吹不散的,是一股混着血腥与腐臭的沉沉瘴气。 野兔不再,野鹿绝迹,取而代之的是成群硕鼠。 夜枭盘旋,啼声凄厉,生灵退散,阴气沉沉。 乱葬岗彻底成了鬼林,百姓谈之色变,常人避之不及。 而林絮竹这个傻孩子,竟然主动跑去葬尸? 可让谷星真正起疑的,并非他心善莽撞,而是同行之人皆安然无恙,唯有他一人染病。 大小眼说过,那些乱葬岗的大黑鼠,毛色灰黑如煤,双眼灰白,显然来自矿区。 两人甚至还怀疑地震后,矿区与乱葬岗之间出现了暗道,那批老鼠自矿井逃出,死后身上的跳蚤无主,便寄生转移到了人类身上。 而林絮竹,恐怕正是因此感染鼠疫。 真正出事的,并非是乱葬岗,而是那矿区…… 谷星扫了一圈,见屋中无人,她俯身低声唤了几句,林絮竹仍无反应。 如今林絮竹还只是轻症,可若再拖下去,病势加剧,便是昏乱无知,到时再想细问也难了。 谷星眉头一挑,不再犹豫,手掌一扬,“啪”地一声,十成十的力道,正中林絮竹脸颊。 林絮竹本就高热虚弱,突如其来的刺痛让他猛然睁眼。入目是一穿红衣的女子,端坐床边,眼神凌厉。 他心头一跳,怔了几息,竟低声呢喃: “爹……爹是不是还是给我娶亲冲喜了?” 话音未落,“啪”地又是一巴掌落在另一边脸上。 第80章 谷星瞪着他,简直要笑出声来。这孩子看起来有鼻子有眼的,怎的偏偏没有脑子? 她懒得废话,开门见山,“林絮竹,你在乱葬岗那几天,可曾去过其他地方?” 林絮竹愣愣地消化谷星的话,忽地似乎想起什么,眼皮子一颤,怯生生地望向谷星。 “你是谁?” 他努力从屋内微弱的烛光中,辨清谷星的轮廓,见她不似府中下人,也不似封丘本地人。 她容貌姣好,眉眼明亮,英气十足,不笑也叫人心生好感。 他原以为……是他爹见他久病未愈,给他娶的媳妇。 他如此想着,脸倒是羞红了一片,微微侧了头,将半边脸埋在阴影之中。 “谷星,半吊子的大夫。”谷星见林絮竹现在精神尚可,把桌上晾得差不多的药给他端来。“你将这喝了吧。” 林絮竹懵神片刻,便支起身体,挨在床缘,将那黑如墨汁的中药给喝下肚中。 竟连眉头都不带皱的。 谷星挑挑眉,觉得这身娇体弱的贵公子,倒是真和他爹两模两样。 “你可知你去了那乱葬岗后,便染上这九死一生的疫病?死期将至?” 她本只想唬一下这小傻子,但小傻子却两眼空空,半天就轻轻点了下头,“我本就活不长。若不是投胎到这好人家,三岁前便应重回地府。” 他全身枯白,因高热脸颊上却异常的红,一滴滴的虚汗从额角滑落。见谷星不说话,复又看回谷星,苦笑着勾唇,“吓到你了?抱歉。” 谷星将碗接过后,随手搁在床下,“少看点鬼怪闲文。” “你若不将自己的命当一回事,那与你一同去过乱葬岗的家丁们又怎么办?” “他们若染了病,可没你如此命好,有名贵药材养着,有一大堆人围着伺候。” 林絮竹神情微动,唇微张,却低头沉默了半晌,低声道:“……他们不会染的。” 谷星眼神一凛,猛地俯身,一把揪起他胸前的衣领:“你果然,不止去过乱葬岗。” 她语气带试探,却步步紧逼:“让我猜猜,你沿着那林间小道……去了矿区?” “在矿区,看到了什么你不该看的东西?” 她话音一落,林絮竹眼角猛地一跳,唇线紧绷,贝齿死死咬住下唇。 那一瞬,谷星已然确认。 她继续道:“是尸体,对不对?大量的尸体,还有成灾的老鼠。” 她本是吓唬一二,试着诈口,谁知林絮竹神情骤变。 他缓缓垂下眼睫,脸上痛苦交织,终于,一滴泪无声滑落,没入锦被之中。 “……求你别问了。” 谷星一时间哑然无言。屋内静得只能听见时间流走。 她侧头瞥了一眼林絮竹,只见那滴眼泪滑落后,他再无动静,整个人像是被抽去了魂魄,虚虚挨在床边,三魂七魄不知丢了几个。 “……你当真打算,将这秘密带下地府?”她语调轻柔,句句却如刀刃剜心,“你爹疼你,爱你,可他是封丘父母官,在其位谋其政,如今封丘百病横生、尸满野地,他难道就无责?” “你以为你跑去替死者选好坑位,便能换来他们的安息?夜里他们不会来找你,找你爹索命?” “你染的这病,可不只是从死物身上传来,更会传人。你若再闭口不说,我就把这口药,也给你爹送一碗过去。” 话落,林絮竹猛然一颤,手捂胸口,一口黑血猝不及防地涌出口中。 谷星见状,猛地往后缩了一步,一屁股挪远了半张床,嘴角抽了抽:“……可别吐我身上。” 林絮竹却只是怔怔地望着掌心的血迹,又用袖子擦了擦唇角的红黑,终于抬起头来,直直看着谷星。 他声音颤抖,却意志分明: “我爹做了什么……都是为我。” “你若能答应我……不伤他……我……我愿将我所见所闻,尽数告诉你。” 谷星沉默了一瞬,眉峰轻挑,吐出三个字:“我尽力。” 林絮竹点点头,像是交付了自己全部力气。 …… 原来那日,这病弱傻气的小贵公子随几名家丁前往乱葬岗,埋了几具尸体之后,便觉体力渐失,头晕眼花。 他只得扶着一株枯木歇息,树下乱石堆积,他脚边忽然窜出一只黑鼠,吓得他一个踉跄,直接从石堆上摔了下去。 正是这一摔,带动了几块碎石滑落。那些石头翻滚而下,竟露出一处拳头大的空洞。那洞黑漆漆的,竟似一处被封了许久的地道。 他本已疲惫,却还是忍不住蹲身探看,借着微弱的光线,他分明看见那地道蜿蜒延伸,远远地,似是通向矿区方向。 他心头怦然一跳,犹豫再三,终是撬开了覆盖的乱石,弯腰钻了进去。 火折子因潮湿点不着,他便只能靠着手掌与膝盖,一点点往通风的方向摸索。 四周阴冷潮湿,脚下老鼠时不时从他脚边蹿过。那些并不算什么,更让他心中发毛的,是一路上碰到的奇怪东西。 那些东西有的像布料,有的像长条棍子,湿漉漉,冰冷坚硬,有的断裂开口处还露出……碎裂的骨茬。 他辨不清,只觉得那长廊中堆放着许多奇形怪状之物,每走一步,脚下便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响。 而最刺鼻的,是那股渐浓的腐烂恶臭。 他咬牙继续往前,越走越陡,越走越滑,忽然脚下一空,从一段斜坡上猛地摔了下去。 他惊呼一声,情急之下乱抓乱扣,手指竟碰到一只手。 他本能地抓紧,才没继续滚下去。 他从惊慌中回过神后,才注意到那只手竟冰冷僵硬、毫无生气。 ——那不是活人的手。 惊恐如那腐臭般将他全身吞没,他浑身发抖,脑中轰鸣,心跳快得像要炸开。 他双手哆嗦着再度从怀里掏出火折子,一次又一次地划着。 火星接连熄灭,直到第十二次,火光终于亮起。 微弱的火光之下,他终于看清了。 那片空间……密密麻麻,皆是尸体。 斜坡尽头,铺满了死相惊恐的尸身,有的衣衫褴褛,有的残缺不全,有的手脚枯瘦如柴。 他僵在原地,连手上的那只救命之手……也赫然是一具尸体的一截残肢。 他认得他们……他认得…… “那乱葬岗的尸体……”林絮竹声音哑得几乎听不清,“有一半,是因地动而亡的百姓。” “但还有一半……是这些年,进了矿区,却再也没能回来的人……” 他的嗓子像是被火撕裂,话未说完,便哽住了。 他低下头,嘴角缓缓溢出几缕猩红的血,落在锦被之上,成了一朵朵大小不一的花。 他忽地又笑出声,抬眼望向谷星,“你可知,为何去了那矿区的人通通有去无回?” “只因他们进山里,根本就不是为了挖矿。” 第67章 谷星听得心惊。 她虽早已从蛛丝马迹中猜出七八分,却没料到那矿区竟是如此人间炼狱。 死的人如此可怖,那活着的,又是如何? 她压下心头思绪,沉声问道:“那他们……到底是进矿区做什么的?” 从五年前至今,进山之人少说也有五千。如今还活着的,又有几个? 若是如此危险,为何没有人逃? 这事谷星怎么想都理不清。 她偏头看了眼林絮竹,见他双眼微睁,脸色煞白,仿佛魂魄尚未归身。 她又催了一句:“到底是做什么的?” 这才见林絮竹回过神来,他艰难地擦了擦额角的冷汗,嗓音发哑:“我也……不知道。” 谷星眉头一皱。 林絮竹一见她神色不善,立刻双手护住脸,小心翼翼地瞄着她:“我是真的不知道……那场面,寻常人怕是当场吓晕,我能全须全尾地爬回来,已是靠我平日读书练胆的结果!” 谷星嘴角抽了抽。 林絮竹见状叹了口气,“我来封丘五年,虽大多时候病弱卧床,但这地方的志怪、传闻、风水地貌……也听了不少。” “封丘这地儿,夹山深谷,却是砂岩地质,别说翡翠,就连金银铁矿都稀罕。” “如此一来,那些进山的人……多半不是采矿,而是被人驱去做些不可告人的事。” “而他们之所以多年不曾泄露,怕不是因为守口如瓶,而是……还未来得及开口,便早已埋骨乱葬岗。” 屋内烛火轻跳,灯芯噼啪作响,谷星没应声,只微微垂眸,思绪飞转。 忽听林絮竹唤她:“谷星?” 她抬眼看他。 林絮竹盯着她看了片刻,才迟疑开口:“你……你真是大夫?” 谷星沉默了一瞬,缓缓摇头。 林絮竹似是早有预感,眼底掠过一丝无奈与失望。 他撑着床缘,颤巍巍地拉开床边一处暗格,取出一沓银票递给她。 第81章 “你拿着。” 谷星一怔,还未回神,他已开口解释: “封丘的大半郎中早逃了,剩下那几位也都被我爹请到府中。” “可封丘这么大,百姓又如何是好?” “你……你拿这些银票,替我去邻镇请些大夫回来。” 他语气微弱,汗水从鬓边滑落,又急急喘了几口气。 谷星捏着银票钦佩无比,心叹县令当真生了个菩萨。 林絮竹安排完,身子往下溜了几分,似是终于撑不住。 “你快逃吧。” “我要是死了,我爹不会放过你的。” 谷星一边把银票妥善收入怀中,一边扫了屋子一圈,眼尖地顺手将几件看着值钱的小物也揣了。 “你不如求我放过你爹。” 林絮竹听得轻轻一笑,那笑里透着一丝少年人的清亮与苦涩。 “求你了……” “我爹他……” 话未说完,他已重重一喘,整个人如抽丝般失去意识,再度昏厥过去。 谷星给林絮竹掖了掖被角,又取来一张纸,写下药方,才刚出门没几步,便迎头撞上县令府的管事。 那管事本欲出声拦她,谷星却快了一步,直接将药方塞入他手中,又叮嘱几句:“我出去采药。” 管事一听,顿时变了脸色,眼珠子一颤,忙道:“您稍作歇息,您要什么药材,老爷自会吩咐人找来,哪用您亲自跑一趟?” 谷星斜睨他一眼,唇角带笑却没半分温度:“那草药长得寻常,实则罕见,我亲自去,最为稳妥。” “你若实在担心,便替我转告你家老爷,我明日中午定回。” 管事犹犹豫豫,嘴巴张张合合,始终不敢放行。 谷星不耐烦,拂袖而去:“要是还想救你家公子,就别在我面前啰嗦。” 好不容易出了县令府。 谷星便隐隐察觉到有人跟着她,但具体有几人,在哪,她又分辨不出。 她觉得晦气,抬脚跑回神殿。 不想刚回去,便被告知粮草药材告急。 虽然阿辛根据她的嘱咐向众人传达了防治隔绝的方子,但先前积累下来的病人还是比她预想中的数量翻了一倍不止,局势愈发吃紧。 她忧心忡忡,将银票全数交给阿辛,嘱他连夜去邻镇换药买粮。 等她一通马不停蹄地安排完,才忽然发现大小眼哪都寻不到,像凭空蒸发。 谷星眉头紧皱,思忖片刻,转身准备给哑巴萧写封信。 刚找好一张稍微干净的纸,还未下笔,外头便传来一阵喧闹。 她疑惑起身,拉人一问。 “朝廷派了人来,说是刑部侍郎。” “唤作……萧枫凛。” 谷星当场沉默三秒,感情之前都是他的灵魂在封丘游走,现在真身归位了。 可面对朝廷的援助,封丘百姓脸上却没什么欢喜。 她细一琢磨便明白,过去五年里来来去去的所谓支援早就让百姓寒了心,雷声大雨点小。 封丘的困局,不是一朝一夕,百姓心中早已对朝廷失望至极。 她忽地想起大小眼曾说过,就连皇帝对封丘的处理……都含糊不清。 谷星叹了口气,揉了揉纸张,又把那封未写的信收了回去,提步出门,前去凑个热闹。 街上虽不算热闹,却比往日多了几分人气。 在封丘人眼里,拜天子不如拜鬼神。若非事到临头,谁愿再信朝廷?哪怕萧枫凛有通天本事,也多半寸步难行,如此一看,他一开始以祭师身份入局,但不失一个好策略,只是为何如今又急急忙忙地用刑部侍郎这身份归位? 可是找到了什么线索? 谷星一边想,一边远远望见那城门外县令早早候在原地,一行身着官服的人马正缓缓进城。 见那刑部侍郎的身型,估计是阿信没跑。 她不禁暗笑:萧枫凛这面具设定倒是妙,人可以不在、命令照出,反正戴上面具,谁演他都成。 她乐了半晌,转头回神殿,等着人上门。 果不其然,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外头便响起一阵脚步声。 门“砰”的一声被推开。 还未看清人影,那人已将一盏茶牛饮而尽,随后啪地一声将杯子砸在桌上,怒骂:“好你个谷星!你自己惹的烂事,竟往我医馆丢?” 来人正是京城女郎中,小桃。 谷星被骂不怒反笑,眼睛都亮了几分:“小妹运气不错,竟真进了京城?” “京城众人可都还好?” 小桃闻言有点心虚,“你先管好你自己吧。”又瞪了她一眼,眼底却满是担忧,“这伤口是在胸前,怎连脑子都伤了?” 谷星摸了摸自己胸口,“你还好意思提?我醒来后疼得要命。” “我给你那神药呢?还我。” 小桃立刻后退一步,“做梦!你给了就是我的!我可是用命换的!” 话虽如此,她还是从袖中取出个瓷瓶,倒出一小颗,“不过我照你给的方子,仿制了几颗。” 谷星一怔,没想到还能批量生产。 小桃却苦着脸摇头:“当然比不上你那颗神药。我拆开看,成分竟一半都认不出,你到底哪来的?” “都说了是山中老前辈。”谷星已忘记当日的说辞,只好随口又胡诌一个搪塞,“说不定是那昆仑山上的仙人,云游四海恰巧被我碰上。” 小桃闭眼装聋,不愿再听她胡扯。 下一瞬却一脸认真地从药箱中取出清洁布巾:“行了,别贫嘴,把衣裳脱了,我看看你伤口。” 谷星脸色一变,连忙后退。 若她身强力壮,小桃定不是她的对手,可她如今被削得可怕。 小桃一个健步,便将谷星按在塌上,明明心里同样担心谷星,嘴上还嘀嘀咕咕地不坦率,“你老实点,你若死了,《清净医理》的第四部我找谁讨要去?” 衣襟一揭,谷星的伤口赫然露出,小桃一愣,嘴角撇了下去。 她沉默了半晌,低声道: “……我说你为何将一个欲杀你之人,当朋友供着,还跑来这穷山恶水。” “原来你是……连自己这条命,都不当回事。” 那日她在萧府里看医书入了神,忽地就被人喊去救命。她还道救谁的命? 没想到下一刻,门帘被猛地掀开,萧枫凛满身煞气地闯了进来,怀中抱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 谷星浑身鲜血淋漓,发丝凌乱如枯草,像是刚从修罗场中拖出来的尸人。 而那萧枫凛,整个人犹如地府逃出的凶神,冷得没有一丝人气。 她惊得脑子白了一瞬,好在马上恢复过来,让徒弟备好工具草药。 谷星伤得实在不轻。 那刀虽不深,却偏偏避开肋骨,直刺入胸腔,足有一拇指长。血止不住地涌出,仿佛体内有暗流破堤,怎堵也堵不住。 谷星的唇色发紫,指尖冰冷,气息一丝比一丝弱。 小桃稳住心神,回头却见萧枫凛还站在那儿,整个人一动不动地沉浸在屋中一角的阴影里,肩背僵直,神情死寂,仿若被抽了魂。 小桃一腔火腾地烧了上来,脱口而出:“你还站着做什么?!不如去叫人备棺材!” 她话一出口,满屋皆寂。 萧枫凛未应未怒,只沉沉看着谷星,眸底沉黑如渊。 小桃咬了咬牙,拧头继续动作。 温水一盆盆端入,将伤口周围的血污洗净,又一盆盆血水端出,染红了整块地砖。 小桃施针极稳,草药研细敷贴后,又以极细的马尾丝缝合伤口,一针一线,才将谷星的命给强行留在人间。 她擦汗回头,萧枫凛竟还在那。 第68章 萧枫凛原来并不叫萧枫凛。 那年,她受师父之命,每月入宫替妃嫔诊脉调理。 不慎走错小道,误入资善堂外的回廊,随意一瞥,便看见雪墙之下,有个踮脚望院的小少年。 听得宫女的八卦闲聊,方知那小乞丐竟是五皇子,与双生子的六皇子同为宁贵妃所出,可不知怎的,宁贵妃却偏爱六皇子,对那五皇子不闻不问,连宫女太监都能随意欺负…… 她听得一路,却不过当作宫墙秘闻,听一耳、忘一耳,从未放在心上。 再见此人,是两年后。 他浑身是伤,毒发之深,根本不是十二岁的孩子能承受的。 她一眼惊心,方觉当年那传言,怕也不过冰山一角。 他看起来快死了。 她心想,死了也好,下辈子莫投错人家,莫入这地狱。 她抬腿正欲离开,却猛然一滞,那昏迷不醒的少年,忽地睁开眼,右手如蛇般攫住她的衣摆。 那力气,不像求生,倒像水鬼要拖她下水。 是求命,也是拉命。 大夫怎舍得放手? 一念之间,她栽进了这场命里注定的麻烦。 可他身上的毒,阴狠诡奇,纵然她翻遍医经,也不过找到些许压制之法。 第82章 那毒从哪来?下毒之人是谁?她心里并不想猜,却还是猜到了些。 都说虎毒不食子,双生同胞,为何只将一人逼入炼狱? 几周后,她再入宫,远远看见他独坐石墩上,手里握着一块玉佩。 那玉佩……是抢来的。为了它,他挨了一身伤。 她不明白,他为何要抢别人之物?这玉佩于他有何意义? 她一边翻药方,一边骂他。可他只是坐着,像个木头,沉默寡言。 如此宝贵的东西,在十二年后却出现在一陌生女子的身上。 一眨眼,他长到十五。 在这深宫布线结网,步步为营。假意对太后示弱,以假死脱身,弃“皇子”之名,隐姓埋名,换了个身份,唤作萧枫凛。 二十岁时,又考中进士,以刑部侍郎之职,辅佐亲弟皇帝。萧枫凛是真心忠顺还是假意求和,估计只有本人才知晓。 这一家子人,谁的肠子都比一般人要更弯弯绕绕些。 明明从小看他长大,她小桃却未曾看懂过他。 这人从来都深藏不露,痛也不言,怨也不语。 只在毒发最重时,低声呜咽,念着一个名字: “林风。” “林风。” 她起初以为那是萧枫凛的旧相好。 后来一惊,才发觉连“萧枫凛”这个名字,都是他从那个名字里拆出所得。 可萧枫凛的每次清醒,又不见得他提起他与那人的过往。 该是死了……她如此想。 她原以为他是个痴情种。 可哪知没过多久,他却莫名其妙地爱上了另一个女子。 她又惊又疑又恶心,你连名字都用的是“林风”,怎好意思再去动情于旁人? 她替谷星感到不值,谷星显然对那“林风”的事一概不知道。 哪怕她是从小看着萧枫凛长大,却没想到这人竟长成这样的人渣…… 当她知道萧枫凛胸口的疼痛来源何处时,她大呼爽快,恨不得痛死这人渣。 她曾想,萧枫凛若真将谷星当作替身,是否能瞒着谷星一辈子? 又或者,替身不过是执念残影,他迟早会放下? 可如今细看,他看谷星的眼神,不似替身。 那是一种刀锋卷着火焰,在心口来回碾过的痛苦,是害怕再次失去的惶恐,是恨自己记得、却更恨谷星已忘记的崩溃。 那不是替身。 那是执念重逢,是找回遗失故人的惶惶不可终日。 小桃一口闷气憋在胸口,却一时之间不知该从何问起,她擦了擦脸上的血,半晌只好关心一句,“……你可还好?” 显然是不怎么好。 萧枫凛站在那暗处,满脸血污,眼底却像结了霜,透着一股骇人的静。 他戴上面具,是刑部侍郎,破案无数,铁血无情;可摘下面具,仍是那个十二岁时坐在石墩上,握着玉佩,沉默不语的少年。 萧枫凛忽地开口,嗓音干哑得像烧透的木头: “我不该让她创报社……” “不该让她碰那些危险的人……” “不该让她接触流民的……” “我……我该把她锁起来。” “可不管怎么锁……她都会走……” 那声音低低碎碎,像在夜里独自哭过无数次后的自言自语,疯癫又悲怆。 小桃静静听着,被这几句胡话惊得皱眉。 她向来不爱管旁人的情情爱爱,可此刻看着萧枫凛像个失措的孩子般颠来倒去地悔恨,终是忍不住开口: “……你要真想她死得快一些,那就这么做。” 说完,还是不解气,又补了一句, “你有嘴有耳的,怎一个都不用?” 可第二句话一说出口,她又觉得自己说得太过,她不了解萧枫凛与谷星的过去,又有什么资格去谴责他? 且两人都是她爱惜的小辈,一个是她看着长大的,一个是她所看好的,左右都是她的掌心肉,让她无法偏袒于任何一方。 显然这人踮脚偷学了数年诗书兵法,胸藏万卷,却无人教他,如何去爱人、如何被爱。 谷星有爱人的心,她能爱人、助友、济世,却不知为何独独漏了他。 又过了半月,谷星还是不见醒。 却忽地有人找上她,请她帮忙将谷星带离萧府。 她没犹豫,将此事立刻提上日程。 给谷星换上最后一次伤药后,趁萧枫凛不在府中,支开众人,悄悄将谷星交给了一个还算靠谱的人。 可如今隔日再见,她却后悔了。 怪不得萧枫凛那般紧张,谷星这性子,确实是个爱往刀口上蹿的人。 “谷星……” 小桃一边替她擦着化脓的伤口,一边忍不住唠叨, “难道你不觉得痛吗?” “我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你胸口那道大洞缝得不留痕迹。” 谷星咯咯笑了两声,收获小桃两记白眼。 “你怎么来了封丘?” “是萧枫凛喊你来的?” 小桃手顿了顿,点头,却对真正缘由只字未提。 “封丘疫症太重,他让我来看看。” 谷星静了片刻,忽然眼睛一亮,像是想起什么事,兴冲冲地道:“那正好,我有五个人要介绍给你。” 她说得太激动,好好的伤口又被牵扯开了,痛得她倒在小桃怀里哼哼唧唧。 “你是不是忘了下止痛的草药了?怎会这般生疼?” “……就是要让你疼,疼了才长记性。”小桃咬牙切齿,*却还是小心给她重新包扎。 谷星眯了眯眼,将这嘴硬心软一览无余。 她把霍乱与鼠疫的事细细告诉了小桃,又留了几张药方托她改良。 小桃果然不负所望,几笔勾勒间,就将几味难寻药材一一替换,效率极高。 谷星心头大定,有小桃在,她终于可以脱下这身半吊子大夫的重担。 送走小桃后,她又去街上寻了一圈,却仍没找到大小眼。 事出反常必有妖。 她在街口看见祭师装束的人,一靠近才发现是阿信。想来萧枫凛回归后,便重新换了身份。 她有点惋惜,自己拢共也没欺负上他几天,如今萧枫凛若是能说话,指不定又要气她了。 阿信见着谷星,心情一言难尽,却还是低声问了声好,问起她的伤。 谷星摆摆手,“没逝,没逝。” 她忽地东扯西扯起来,左嘘寒一句,右问暖一句。阿信皱眉听了半晌,忽地叹了口气,“你若想知道大人为何在这,不如直接问他。” “他若肯说,我又何苦来找你。”谷星翻个白眼。 阿信视线移开,“他不愿说,我又怎敢多嘴。” 确实,这事就像个死结,走哪都是原路绕回。 她轻哼两声,装作不在意地问:“李豹子可还好?小报的众人呢?” 谁知阿信闻言神色一僵,理了理袖子,“忽然想起还有急事,失陪。” 谷星见状脑子嗡嗡作响,小桃和阿信一个两个都对京城的事闭口不提,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拔腿直奔县衙,寻到县令和萧枫凛的屋子,躲在屋外的窗脚下,想偷听一二,却一句都没听清。 趁着县令离开的功夫,她正欲翻窗而入,抬头便见萧枫凛探头望她,似早知她会藏在此处。 两人大眼瞪小眼了有一会,萧枫凛才开口, “进来吗?” “……你踩着的那块地有股臭味,不知是谁在此小解过。” 谷星:“……” 很好,非常好,还是熟悉的风味,虽然只是半日,但她已经开始想念哑巴萧了。 她伸出手,萧枫凛眼疾手快将她拉起,避开她伤口,小心翼翼地将她扶稳坐上窗沿。 风轻轻吹过,掀起她的发。 他伸手,从她头发上捻下一朵不知何时沾上的小黄花,指腹一旋,递给她。 谷星怔怔接过,用指尖轻轻蹭了蹭那花瓣。 “竟然已经春天了……”她低声感叹,“我刚来那会儿……还在落秋。” 她话音轻飘,像随口一提。 感叹了三秒,忽地嘴角一笑,将那小黄花放生,转过头来,笑嘻嘻地开口问道,“你怎的换回这副装扮了?” “你若肯告诉我,我就给你个奖励。” 第69章 两人距离太近,近得呼吸都像是某种博弈。 谷星眨了眨眼,脸上还维持着镇定,可那一丝头脑发热,丢出去却收不回来的慌张,早已藏不住。 萧枫凛的目光像大灯泡一样在她脸上扫了好几圈,半晌才道:“奖励是什么?” 谷星悄悄扬起下巴,理不直气却壮,“你先回答我问题,奖励就来了。” 他不知道她口中的奖励是什么。 他真正想要的,谷星从不肯给;那其余的,便也激不起他心中分毫波澜。 可偏偏她眼神亮晶晶的,语气满是认真,像个找他讨糖吃的孩子。 第83章 于是他还是点了点头。 “一月前封丘地动后,朝廷虽然派了人过来支援,但起色不佳,我听闻粮食也在路上被换。” “但刑部侍郎的身份太显眼了,容易被人盯上,打草惊蛇。” 他话还没说完,谷星便追问一句。 “蛇是谁?你可知道?”见萧枫凛不语,她抛出两个答案,“是皇帝?是太后?” 严格来说,这只能算一个,萧枫凛和这两人,若论关系,那可都是一家人,说不定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萧枫凛瞧了她数眼,忽然胡说八道起来,“为何不会是旁人?或许是县令,或许是枢密史、丞相,甚至是……我。” 谷星白了他一眼,觉得当真没猜错,果真一家人一条心,这还给她塞烟雾弹呢。 “会是你吗?”她想起白骨冢那一幕,若萧枫凛真是大魔头,那她当真没有一点识人的眼光了,“云羌的爹就死于矿区,若你是那幕后黑手,我便替她报仇。” “不是我。”萧枫凛立刻回答,语气飞快,省得谷星的嘴里又出来些他不愿听的话来。 谷星勾唇,“行吧。”对这答案,她算是勉强满意,“你以前什么都不愿说,现在竟肯给我些边角料了。” “真不容易。”她话音刚落,轻轻一吻,点在他面具之上。 似蜻蜓点水般。 萧枫凛:“?” “……” 他的理智在背经,感情却破防。 哪会激不起涟漪?他直接激起狂风大浪。 仿佛一叶扁舟,坠入她投下的风暴,无法靠岸。 他第一次觉得面具如此碍事…… 他脑子里还想着要稳重沉着些,别被谷星的玩笑撩得找不着北。 但他的眼睛早就直勾勾地黏在她脸上,声音低哑,像被心火灼过, “……再来一个。” 谷星没见过这样的萧枫凛,觉得格外新鲜。 她笑出声来,像是找到什么乐趣所在,眼睛亮得吓人:“那不行,说好是奖励,就只能一次。” “除非……”她眼尾一挑,“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当刑部侍郎。” 他不会说的,至少现在不会。 萧枫凛没收回视线,依旧盯着她。 直到耳尖的热意缓了下去,才低声开口,“……你经常给别人这种奖励吗?” 他眼神有点酸,语气更酸:“你故乡的人……都这么大方?” 谷星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眯起眼看他:“你怎突然问起这个?” 还没等他回话,她已听到县令的脚步声靠近。 她轻巧一跃,从窗台上跳了下去,扶着窗沿朝他笑,“不告诉你。” 随后转身离开,只留下个怨气滔天的萧枫凛。 谷星回到神殿,见草药与粮食不再短缺,才总算松了口气。 恰巧碰见阿辛,便招他过来,向他讨要一些东西。 阿辛闻言直皱眉头,神色狐疑,“你要这些做什么?” 谷星嘿嘿一笑,“今晚去挖坟。” “你随我一起去吗?” 现在系统不在,她还伤着,打谁都打不过。若说不怕,那是假的。 阿辛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你疯了?” 又觉得她八成是胡说八道,摆手满脸嫌弃:“听着就不靠谱。封丘葬的可都是我父老乡亲……你少拿这个开玩笑。” 可嘴上虽拒绝,身体却老实地帮她把所需一一备齐了。 …… 天色一暗。 谷星悄悄躲开众人,趁着月黑风高之时,溜出封丘城外,独自前往那乱葬岗。 今夜浓云密布,却无风,四周静得可怕,连乌鸦都不愿叫上一声。 春意仿佛在这片荒林边止了步,林中野草丛生,却尽是枯枝败叶,只生出一些不知名的蘑菇。 封丘人饿极了都不愿采食,估计毒性惊人。 未靠近中心,腐臭便扑面而来。 谷星屏着气,寻了一片空地,解开阿辛给她的包裹。将数条干净布带吊在树枝间,树下又燃起艾草与雄黄,浓烟袅袅升起,将布带薰得满是药味。 待布料彻底入味,她便熄了火,又将整片痕迹细细掩埋。 随后,她将那些布带仔细裹在身上,从头到脚,一丝不漏,活像个药味冲天的木乃伊。 等彻底遮好,她才长吐一口气。此刻已再闻不到一星半点腐臭,唯有那熏得浓郁的草药味在鼻间打转。 她提着铲子小心翼翼地前行,一刻钟后,远远望见两盏白灯笼挂在树上,在黑夜中摇摇晃晃,诡异无比。 她东张西望,却没瞧见守卫,只远远竖着几块木牌,写着“禁抛尸……”等等数行字,歪歪斜斜。 想来连守尸的人也怕这地阴气太重,草草放了牌子便匆匆逃离。 “正合我意。” 她心下暗喜,觉得就算有人守着,见她此刻草药缠身、满脸遮布的古怪模样,也能把人活活吓晕。 她按林絮竹提供的线索,开始寻找那片藏着入口的石堆。 可这乱葬岗尸骨乱石无数,月色又被乌云遮得严严实实,几乎看不清半点方向。 她随手捡起一块白灰色的漂亮石头,翻手一看,竟是某人头盖骨。 谷星呼吸一滞,随即小心翼翼地把它双手捧回原处。 可还未缓过神来,忽听不远处窸窸窣窣响动,她猛地转头,只见一条肥蛇正从树根处的石缝中钻出,口中还叼着一截血肉模糊的断肢。 似是在寻找地盘,消化方才吞食的饱餐。 谷星头皮发麻,手疾眼快地抡起铲子,一击劈在那蛇七寸上! “噗——”的一声。 蛇身一颤,扭了两下便没了动静。 谷星松了一口气,抬头一看,石堆的顶上正巧长着一截枯木。 是这儿了,这就是林絮如所说的那枯树…… 她眼中一亮,四下张望,确认无人后,便俯身用铲子一铲又一铲地拨开那堆石头。 石块叮叮当当地滚落在一旁,渐渐的,一道幽深的洞口被她挖了出来。 她没敢挖得太大,只开了一个勉强容身的通道,便停了手。 她点燃火折子探入洞中,光晃晃一闪,只见那洞内由狭入宽,向山腹延绵而去,不见尽头。 她深吸口气,扯紧身上的药布缠带,小心避开胸口的伤口,猫着腰钻了进去。 漆黑如墨的洞中,她爬了许久才得以站直。 她重新点燃火折子,却没有直接将火折子高举照明。而是将其藏入一只破旧酒壶中,仅露一指宽的瓶口,投出微光,洒在她脚边地面。 火光微弱却足以照明,又不易被远处发现。 她一步步向前走,凝神望着两侧的地面和墙壁,心里一片震撼难言。 林絮竹口中的布料、长条状物,此刻看来,果真是那层层叠叠的尸体…… 不,若说是尸体,又不大准确,应是尸块,零碎地散落在各处。 地上又黄又红的组织块,被她不慎踩在脚下,味道瞬间激发出来,直冲她的天灵盖,眼睛一挤,瞬间就挤出两滴眼泪。 尸体的血肉早已腐烂,皮肤干瘪,身形蜷曲,有的残肢断骨仍卡在石缝间,分不清哪块是张三的,哪块又是李四的。 谷星皱眉猜测:或许早期矿区里死人难以掩埋,便藏于那祭祀山谷的暗殿之中。 可一月前的地震,封丘城内死伤增多,且都葬于乱葬岗中。矿区的幕后黑手便顺势将尸体运来乱葬岗,伪装成那因地震而死去的人。 这地下通道,也许就是专为运尸而设。 且送尸体的板车推得一路,随机落下几人,又被钻进来的野兽蛇虫给拆散吞食,才成了如今这样的遍地残肢。 她觉得胃里一阵翻腾,强忍不适移开目光,不敢再细看。 再往前数十步,她面前忽地出现了四道岔口。 每一道口道边上,都刻有不同的花纹,有的似乌鸦,有的似鼠,有的似蛇……。 她盯着那花纹细看,心里暗自不安。 这条地道一定不止四道分叉。 林絮竹那天摸黑误入,只能算撞了大运。 她正准备记下纹路,便听得一阵轱辘轱辘的声音,从其中一条通道内缓缓传来。像是有人正推着什么东西,轮子不紧不慢地压过地面。 她脸色一变,瞬间熄了火折子,整个身体往旁边一条通道一缩,躲在暗处不动。 轱辘声越来越近,伴随着油灯的淡黄色光晕,慢慢投在石壁上。 她心跳得极快,感觉整条山道都回荡着那个声音。 光一点点逼近。 终于,那人出现了。 谷星刚欲屏息,却在看清那人身形的刹那,险些惊叫出声。 那人骨瘦如柴,身形佝偻,面如枯蜡,恍若活死人一般…… 第70章 空气像是被冻住了。 只余那车轱辘碾过石地,发出一声声刺耳得令人牙酸的滚动声;还有那人骨节摩擦时的“恻恻”之响,仿佛刀片刮过骨头,在这通道里显得格外瘆人。 第84章 乍一看,以为是误入阿鼻地狱之中。 可那人不是鬼,是活的。 只是常年不见天日,肤色惨白,骨瘦如柴,肌肉萎缩严重,极可能是长期缺乏阳光和维生素d所致。 她忽然明白,为什么那白骨冢中的尸骨都呈现畸形。 车轱辘的声音越来越远,那活死人似乎已经走远。 谷星松了口气,暗庆系统不在,不然肯定又要吵个没完…… 她将见闻细细记下,正准备挑一条岔路深入,却忽然听见, “嘎吱——哐哒——”木车轮再度碾压地面的声音。 谷星瞬间全身汗毛倒竖,一抬头,猛地想起自己出洞口时,为了便于撤退,并没有彻底封死,而是只把石头松松垒上,外头看不出,若是从里看,或许就能察觉出不同! 难道这人发现了?? 她几乎来不及多想,那活死人的影子已经在不远处出现。他嘴里低低发出某种非人的喉音,姿态扭曲、踉踉跄跄,像是触发了某种的命令,直冲她来。 谷星心下一狠,顾不上许多,迅速将纸张一卷塞进包袱,抬脚在老鼠符号的洞口处擦出下几道明显的脚印,随即拔腿朝着反方向的通道跑去! 她摸黑狂奔,头晕眼花,脚下不时踢到散落的铁物与硬块。寒意一阵阵从脊骨爬上来。 如此大规模的死伤,县令怎会不知,总不能以萧枫凛那句轻飘飘的“流民不算百姓”揭过。 也不知跑了多久,前方忽然亮起光。 她猛地收住脚步,回头张望,确定那怪物没追上来,才强压喘息,慢慢走近那光源。 竟是一处小广场。 不大,约莫百来平米,却异常整洁。她躲在角落阴影中打量四周,只见此处堆满了铁锤、粗铲、镐钎、楔子等采矿工具,还有一些油灯、蜡烛与碎布帘。 尘土极重,铁具早已生锈,似乎已经许久未用。 她小心地走近,顺手抽了几根尚可用的蜡烛藏进包中,又从一张破桌上拿了支空瓶,查看罐子里是否还有草药、油脂或酒精。 可什么都没有。 像是被有意地清空过。 谷星检查完那地方,便继续向前,却在新出现的几道岔口前停住了脚步,她蹲下查看脚印与车辙痕迹,最终挑了那道痕迹最深最密的一条。 她原以为这会通向劳工集中的矿洞深处,可走了许久,却仍不见一个人影。 没有入山挖矿的封丘百姓,也没有控制他们的矿区守卫…… 只有她、火光、还有四周铺天盖地的黑暗。 除了黑暗,便是黑暗。 除了孤独,便是孤独。 直到那道声音忽然传来。 “磴” “磴—磴” 起初,那声音像水珠滴落石面的轻响,可随着她的前行,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密,如惊涛拍岸,又像万军擂鼓,浩荡如天神降临前的预警。 那声音从她的前方传来,却又仿佛从四面八方席卷而至,震得她脚下发颤,耳中嗡鸣,震得她灵魂通透。 她守着脚下一点微弱的光,站在无尽的黑暗之中,不知是该进,是该退。 半晌,她摸索着走出通道,脚踩上似乎是栈桥的木板。 那栈桥宽阔稳固,手边甚至有粗壮绳索充作护栏。 她心中一震,以为终于进入了核心区域,抬手照明,却映出四周依旧无边的黑。 她仿佛成了地底的一枚种子,被埋在千尺之下,无根无依、无光无援。 只有那音浪如潮水般轰鸣,像要吞没她理智,让她忘记了自己是谁,忘记了前来此处的原因,忘记此处又是何处? 她强压惊惧,深吸了一口气,举着微弱火光,摸索前行。 左边是石壁,右边是绳索,身后与前方皆不见丝毫光明。 她走了许久,时间像是被拉长,那“磴磴磴”的声音却从未停歇。 路过了一个又一个不知道通往哪里的道口,看了一个又一个标记。 狐一、狐二、狐三……枭一、枭二…… 每一个道口都一样黑、一样静,没有提示,也没有尽头。 她咬紧牙关,顺着那绳索,前行,前行,不断地前行,走着一条不知通往哪里的直线。 “六九五十四。” “七七四十九,七八五十六……” 她嘴上背着那熟悉的乘法口诀,才堪堪稳住理智。 忽地,她脚步一滞。 眼前这个通道口的标记赫然熟悉。 狐一?! 谷星怔怔地回头看了一眼,才发现她竟走了一圈。 她心中震动,险些脚软。她扶着粗绳护栏,低头望下,眼前竟是一个无底深渊,黑到无法测量。 上不见天,下不见地。 她走了一个小时,竟不过在一个垂直深渊里打了个转。 而那滔天的声浪,难不成是来自与她不同高度层级的封丘百姓,在不同深度的矿道中,不停凿着石壁的声音?!! “磴磴磴磴——” “磴磴磴磴磴磴” 万丈深渊中,只有那一阵阵撼人的声浪,在各层回响盘旋,像恶鬼在耳畔催命。 “磴磴磴磴——” “磴磴磴磴磴磴” 可她走了整整一圈,竟没见一丝光亮。 矿里的人都不点灯的吗? 她趴在绳索上,心里忍不住想这深渊到底有多深。 莫不是层与层之间太过遥远,将那光都遮得干净,只余声浪顺着岩壁回荡四处? 然她一路走来,却不见任何能通往其他层的楼梯,难不成是藏在这无数条通道之中? 她蹲下歇脚,从包袱里掏出个饼,心不在焉第啃了两口,饼碎撒了一地。不多时,就引来了两只硕大的老鼠。 谷星皱了皱眉,连忙抖掉身上残屑,避得远远的。 可那两只老鼠却叼着饼碎,一溜烟的,便钻入一道石壁缝隙中。 她目光一动,快步追上前,伸手探向那缝隙处的岩面。 手掌一触,心中猛地一震! 这面石墙,与旁处不一样。 再一细看,那处的狐一标记比其他地方都要突出几分。 谷星眼睛一点点睁大,唇角也慢慢扬起。她将剩下的饼一把塞进口中,伸手摁下那标记。 石墙缓缓移动,露出两道狭窄的石梯。 她心里稍安,小心攀上去。越往上走,声浪便越发清晰。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在某处石缝里窥见一抹光。 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探身出去。 遥远的火光亮处,两名似是头目的男子持刀而立,一群穿着破烂的男人,手执铲凿,在石壁上反复凿刻,声音混杂在那扑天盖地的异响之中。 那一瞬间,谷星只觉毛骨悚然。 那些人,身形扭曲,神色呆滞,仿佛久居黑暗,已非“人”之模样,却仍比方才在下层所见的活死人要好太多。 他们究竟在凿什么? 这山谷无金、无玉,却为何有人大费周章,耗时耗力地驱人做着这看似毫无意义之事? 谷星扶着木栈小心潜行,忽然抬眼一望,便望见此生难忘的一幕: 无边黑暗中,火光点点。 那些火光远近高低,密密麻麻,像极了天幕上坠下的星辰。 而每一点火光之下,却都是一处劳作的火坑。 每一处火坑里,都是数名心怀希望而来,却被困于此、无退路可逃的封丘百姓。 那数量之多,仿佛连天都快要压下来。 她的手脚倏然发冷。 心里忽地生出一股极大的恐惧,是她自穿越以来,又或者说是自出生以来,从未有过的深渊恐惧。 操纵这一切的幕后之人,究竟是谁? 竟能在山间掩藏这一幕如此多年,无人察觉,无人泄密?无人揭露? 是皇帝?是太后?是谁? 破天,破天。她拿什么破? 就算她拥有现代的知识和眼界,就算她有流民的支持。 她与他们,也不过是与眼前的百姓一般,是肉体凡胎,是尘泥一粒,刀可破肉,病可夺命。 而那“天子”,挥手调兵万人,翻掌改天换地,覆手便能将真相埋进深土。 更或是那无形无质的“天道”,轻轻一道神雷,她与萧枫凛便被拿捏得老老实实。不得不在数道不清楚的规则之中找到缝隙,苟延残喘。 那些明明灭灭的火点,不亮,却刺痛了她的双眼,灼得她眼眶发热,心口发凉。 她怔怔站在原地,不敢再前一步。 原来不是她不怕,是年少的无知与莽撞让她勇敢。 她自诩自己在正义一方,觉得邪不压正。 但倘若这“天”竟是站在她的反方向呢? 倘若这天下,从来就未天明过呢? 她有照亮黑暗的火,奈何这黑暗太深,连星火都熄! 她这才明白,萧枫凛为何总是阻挡她的去路。 第85章 不是因为不信她能赢,而是太清楚她一定会输,太清楚她若前进一步,便是血流成河。 她以为她有三万流民,有火有粮,有胆识有医术,便能撬动天下。她以为只要心怀善意、敢作敢当,就能推翻这旧天老地。 不够,这还不够。 她竟然忽略了一个最重要的前提…… 第71章 现在是2025年4月1日晚上九点二十三分。 就在前一秒,一堆陌生的记忆碎片猛地灌进谷星脑中: 她会在九点五十六分,从一个公园的厕所里出来时,被一只能在空中飘的羊带走,去往一个古色古香的异世界。 穿越这种事她只在小说里见过,真要她亲身经历?打死都不愿意。 更不要说,那些记忆里她似乎格外倒霉,翻酒家剩菜、在桥洞下避雨、在破庙里取暖、在刀尖下逃命…… 这待遇谁爱穿谁穿,反正她不是傻子。 而所有的关键,好像就在眼前的两套cos服上。 谷星盯着小喻手里举着的两套服装,神情复杂。小喻早在过年时就提议一起参加四月一的搞怪cos活动,两人的聊天记录里光cos服链接就有五十多条。 她对此事格外期待,自己又怎能当那突然反悔的扫兴鬼? 谷星心跳如擂,手颤巍巍地伸向那套穷鬼服,又忽地转向财神爷,像抓到救命稻草一样死死拽住。 “……小喻!让我穿财神爷吧,求你了!” “你要是答应我,我请你喝一周的奶茶!” 小喻一愣,满脸问号:“这有什么的?反正我们身高差不多。” 她笑着把衣服递过来:“不过你怎么突然想cos财神爷?” 谷星脸上五颜六色轮了个遍。她如何与小喻解释,自己脑里突然多出来的这些如此真实,但又离谱的零碎记忆? 只怕她刚说出个开端,小喻就得忧心忡忡地关心她,“是不是上学太累了?” 谷星嘴皮子上下打架,半晌才憋出一句:“财神爷有金元宝,我想拿来装东西。” 小喻虽然觉得奇怪,但也没多问,只是笑着说:“行吧,那我穿穷鬼。” 她叽叽喳喳地在谷星身旁聊起待会要打卡的地方,然而谷星只是心不在焉地点着头。 满脑子都是那些不知从何而来的记忆。是错觉?是臆想?但是又为何会如此真实,仿佛是自己曾亲身经历过一般。 两人正要出发,找个地方换衣服。忽然听得旁边一阵喧闹,两人侧头望去,看到一个头戴斗笠,穿着僧侣服的人,在与老板争执。 “老板,我只有铜钱。” 老板眉毛一挑,“没有现金,二维码也能扫。” “……二微马是什么?” 这话把老板整沉默了。老板上下扫了一眼那和尚,啧了一声,将和尚面前的奶茶和各类甜点小吃全收了回去,挥手赶人,“走走走,不要影响我做生意。” 小喻见状笑笑,凑近谷星耳边吐槽,“那人是不是cos济公?” 不怪小喻如此锐评,这人身上的僧侣服破破烂烂的,看起来只堪蔽体。 这人也入戏太深了吧,真当自己是济公吧? 她谷星最不擅长对付这种人。她酷爱耍赖发疯,却怕比她还会耍赖发疯脸皮厚的人。 谷星也凑近小喻耳边,“我们离远点,看起来不大正常。” 谁知那和尚突然回头,目光直直盯过来。 谷星心虚低头,用眼神疯狂暗示小喻,偏偏小喻低头刷手机,毫无察觉。 她赶紧拉着小喻走人:“走吧,公园那边的厕所人少。” 两人笑笑嘻嘻地穿过一众穿着奇装异服的人群,很快就找到那厕所。 厕所意外的没人,两人各选了一个隔间。正当谷星刚伸脚进隔间,她却猛地一滞,半秒后回头一把拉住小喻,声音低低的:“……还是我来穿穷鬼吧。” 她突然想起来,若是小喻穿穷鬼服,她会不会被卷进去? 那地方和她们生活的地方完全不一样,归期不知,陌生于未知带来的恐怖、寂寞……这些感受,她不愿让朋友去体会。 她笑着接过衣服:“本来也按我的尺寸买的嘛。” 这事就连她自己都觉得离谱,但却又下意识地觉得她一定会穿越到那异世界中,会经历许多事,会结识许多人。越是深入的去想,内心却越是沉甸甸的,仿佛被塞满了许多情绪。 不等小喻反应,她便潇洒进了隔间。 谷星手脚麻利地套上那穷鬼服,觉得这衣服越看越穷,且衣服的大小怪异得很,该大的地方大,该小的地方小,“小喻,你确定这是m码吗?怎么这么宽松。”看起来不像女装,倒像是男装,店家该不会发错货了吧? “当然。我还特地问了店员,他说包像穷鬼的。”小喻说完似乎想起什么,还哈哈笑了两声,“你脸上的妆画好了吗?” 谷星看着随身化妆镜中的自己,大片阴影画得她两颊消瘦,像是三天没吃上一口热饭,只剩一口气还在喘。 “……应该算是好了吧。” “要不你过来帮我看看?” 可连说了好几声,隔壁的隔间都没人回应她。 谷星满脸疑惑,又喊了好几声,“小喻?” 她心里“哐啷”一声碎了一地,这场面好熟悉…… 谷星脑子里突突乱跳,有什么比未知的恐惧还来得吓人。她突然有点后悔昨晚没有熬夜把综艺看追完,若是真去了那鬼地方,她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她咬咬牙,两眼一闭,像赴死般扭开了隔间的门。往前走了两步,一睁眼,发现自己竟还在那厕所里。 四周依旧是熟悉的白瓷砖和略微漏水的洗手台,一切都未曾变过。只是水池边站着一个穿古装的人,低着头,像是在洗手。 谷星心悸未平,四下张望了一圈,才松了一口气。还在现代?看来真是她想太多了…… 她嘴角一咧,松了神,轻快地打开水龙头开始洗手,又挤了一点洗手液,搓出泡沫。可她余光一瞥,旁边那个水龙头从刚刚就开着,那人却一直没洗,双手悬在水上,仿佛只是站在那里发呆。 她心里顿时有点奇怪,一抬眼,就与那人四目相对。 好像小喻…… 这是她对那人的第一印象。 怎么有女孩子又高又帅成这样…… 这是她对那人的第二印象。 那人一脸失魂落魄般,见谷星望向她,顿时回过神似的别过脸去,低头搓着手,只剩眼尾一抹微红泄露了情绪。 谷星顺着目光看去,看到那人的手骨节分明、纤长有力,唯独虎口处一层厚茧。 难不成是厨师? 但下一秒,她又摇了摇头,把这些莫名的联想甩出脑海。 她得去找小喻。 她对着镜子左看右看,满意地扯了扯衣角,对着自己笑了一下,然后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出厕所。 外头霓虹灯亮着,高楼林立,风掠过发梢,吹动她身上的布条。 谷星仰头看天,天上月亮圆满无缺,她却越看越惆怅。 “星星!这边!”不远处,小喻正朝她挥手。 谷星立刻收拾起那点情绪,蹦蹦跳跳地跑过去,“衣服怎样?” “美美美。果然穷鬼气息一览无遗。” 两人嘻嘻哈哈,一边聊天一边朝大部队走去。 她们全然没注意到,身后不远处,一男一女静静看着她们的背影。 那男的高大如山,头戴布巾,身形似隐隐超两米;女子眉眼如画,温柔得似秋水拂柳。而那间女厕中,刚才站在洗手池前的人,也悄然走了出来。 她走向那两人,三人站定,彼此望了一眼,什么都没说,却都在彼此的眼中读出了那相同的念头。 …… 两人在大街上疯玩了一整晚,谷星一开始还心惊肉跳,担心下一秒便毫无预兆地被送去别的地方。可时间一长,她便将这事抛在脑后。只是偶尔,她总觉得有数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可她顺着方向看去,又毫无发现。 她笑自己多疑,怕不是这套穷鬼服实在吸睛,惹足众人的好奇。 两人走得脚软,找了个街边石墩坐下歇脚。小喻刚坐没一会儿,忽然低呼一声:“糟了,我妈给我打电话了!我刚没接,不知道什么事……” 谷星闻言点点头后,小喻便拔腿离开,四处寻找个安静地方打电话。 她一个人坐着,望着前方的“妖魔鬼怪”“各路神仙”们,呆呆地捏着酸痛的小腿,忽地,衣服上的布条被人轻轻揪了一下。 谷星回头一看,是个约莫六岁大的小朋友,扎着俩小辫,一只手举着冰糖葫芦,另一只手,托着一枝开得极好的桃花。 “姐姐。” 小女孩仰着头,笑得甜甜的,声音像糯米团子,“有人让我送这枝花给你。” 谷星一愣,定了定神,接过那枝桃花。那花开的正好,朵朵饱满,颜色粉嫩透润,一看便知是人精心挑选过的。 第86章 她心头一热,忍不住柔声问:“谢谢你呀。是谁送的?” 小女孩嘴里塞着糖葫芦,含糊着笑了笑,伸出小手指了个方向。 只见街角处,一个身着古装的男子立于人群边缘。他看起来比常人都要高一些,肩背挺拔,发冠松松挽着,*墨色衣摆被风一吹,轻轻摆动。 他似是没料到谷星会看过来,立刻侧过身,仿佛想避开她的视线。 但终究还是慢了一步。 谷星看清了。 那人长得惊为天人…… 她呼吸猛地停了一拍。 胸腔像是被什么狠狠击中,一瞬间,脑海里零碎如尘的记忆像被风骤然卷起的拼图碎片,“哗啦”一下,全数归位。 那街角的和尚。 厕所的三人。 人潮中若隐若现的注视。 还有此刻手中这枝,带着春日气息的桃花与眼前的这人。 她终于想起来了。 她认识他们。 她全都认识。 那不是什么巧合,也不是幻觉。 那些目光,那些熟悉的气息,不是对她身上穷鬼服的好奇窥视,而是透过穷鬼服看向她谷星本人的温柔守望。 她的喉咙发紧,手指揪得桃枝一抖。花瓣摇曳,仿佛回应了她心中那突如其来的顿悟。 她的朋友们来了。 不是梦,不是幻觉。 他们跨越了时间与世界,从遥远的另一个世界而来。只因她曾在那里活过。只因她在那里留下了羁绊。她曾离开过那个世界,而他们不舍她再次受苦。 所以便来了。 他们来找她了。 不是来带她回去,不是来强行召唤。 只是来看她一眼。看看她过得好不好,看看她有没有笑,看看……她是不是已经忘了他们。 谷星指尖颤了颤,桃花的花瓣轻轻一落,在她膝头悄然静止。 她忽地觉得鼻子发酸,像是那场未完的梦,终于在这一刻找到了终点。 或者说, 是新的开始。 第72章 星星之火,的确可燎原。 但她着实是忘了,人数只是最基础的条件。 若要全部人都相信她,相信悲苦不是宿命,那他们只会笑她天真,笑她还年幼无知。 众人无法心齐,哪怕共受一片压迫之苦。 不是所有人都盼着改天换地;有的人,连流浪街头都心甘情愿。你见他深陷泥沼伸手去拉;他却回头骂你多管闲事,强塞麻烦。 就像那患糖尿病的老太太。或许她也曾将上门劝说的社工,当成一种骚扰;将善意拒之门外。 她不是坏,不是蠢。 只是因为在她的认知里,困苦即命,落魄即常,一切援手,反倒成了撕破她世界规则的异类入侵。 她不愿接受,不是因为她无情,而是因为她早已被困在一层无形的圈里,只能看到生活的一角。 那圈不是锁链,是从小到大,一点点扎进骨血的“认命”。 “认命”让人像温吞的羊,像无欲的猫。 为何会穷?为何要流离? 他们不问,也不愿问。 因为生来如此,本就如此。 而那社工也并非万能。 他们若强将“正确”的选择与意愿,压在老太太头上,那本身就是一种违背他人意愿的暴力。哪怕是善意。 进不得,退不得。 这也是此刻的谷星。 她抬手擦了把额角的汗,却越擦越多,像是有哪里烧起来了一般。 她捏着笔,强迫自己冷静,想要记录下点什么,可翻了又翻,纸上只剩一堆无法落笔的空白。 哪怕是废材系统,此刻若能蹦出来说句话也好。 就在这时,耳畔忽然传来几声深沉的钟鸣,在这深渊般的谷中回荡不息,像是某种信号。 谷星一惊,连忙望向四周。 只见对岸两名领头人抬起手制止了工匠的动作。下一瞬,那些原本在作业的工人纷纷停手,放下工具。 整个山谷里,那“磴磴磴”的沉闷声戛然而止,只剩风声呼啸,穿过通道、石缝,深渊后,发出某种虎啸猿啼般的长叫。 工人们开始移动,跟在领头人手中的火把之后,像蜂巢里的工蜂,只认得那火焰,只服从那命令。 不说话,不交头接耳,宛如躯壳。唯独不像是“人”。 谷星仰头望去,头顶上的火点也在缓缓游走,在某一刻纷纷熄灭,沉入黑暗。 她知道,那些人也进了那一条又一条未知的通道。 谷星不急着跟上,反而屏息凝神,待四下无人,才小心翼翼地伏身靠近方才众人驻足的地方。 她不敢掌灯,只靠指尖贴着岩壁向前探索。 粗糙的石壁摩擦得她指尖发麻,她像个瞎子一样两手并用地摸索,手心都擦出了红痕,却依旧什么也没找到。 没有图案,没有文字,只有空白与灰尘。 终于,她一咬牙,点燃那一小盏光。光晕浮起的一瞬,她看到了一道“裂缝”。 那裂缝从上一层的木栈桥蔓延而下,直连她脚下的木栈桥。 她愣住了。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所看到的,或许只是整个巨大结构的一小部分。 这地方……到底有多深? 那裂缝……究竟有多长? 若是有数道这样的裂缝,将其联结起来,是否会组成某种宏大的图案?或者……是某种庞大的雕塑? 她心头猛地一跳,像有什么呼之欲出。 她盯着裂缝,正看得入神,没察觉到众人离去的通道口,忽地再度传来脚步声与火光。 “谁!” 一声暴喝如雷鸣,炸响在这片幽深之中。 声音穿透空气,震得她胸口一滞,下一秒心脏狂跳如擂鼓,似要破胸而出。 谷星猛地回头,只见一名守卫模样的男子,身形修长,持刀而立,步伐矫健,一看便知是久经训练的死士。 正面对上,她必死无疑! 谷星心念电转,吹灭蜡烛,拔腿就跑。 那守卫却动作更快,从怀中掏出一个拇指粗细的信号物,迅速点燃。 只听“咻——!”的一声破空爆响,接着是头顶深谷之上,一道流星划破黑暗,随即“轰——”的一声在空中炸开! 谷星面色骤变。 这人在发信号! 她不敢迟疑,狂奔如飞。 眼前分出数条通道,她却根本不知道哪条通向生,哪条通向死! 正当她犹豫之际,那通道内竟也响起密集脚步声,似有援兵赶来。而那烦人的火光也在她身后逐渐缩短距离。 谷星冷汗浸透后背,心跳剧烈得像要炸裂。她猛地从包袱中摸出早就准备好的保命器物。 那是一只陶瓶。 她点燃火折子,将瓶口缠绕的布条迅速点燃,火光一跃,她立刻将瓶按在脚下。 狠踩!蓄力!!一脚飞踢!! 一气呵成,只听“呼!”的一声,陶瓶带着烈焰飞旋而出,直掠而去。 守卫眼前火光乍现,一时间只觉那一身破布包裹的怪物,竟朝自己投来烈焰之物,他神色骤变,连退三步! “嘭——!!” 陶瓶落地,瞬间炸开!碎片横飞,液体四溅,油与酒精沾满地面。 下一刻“唰!唰!唰!”火海骤起,灼热气浪席卷而来。 守卫惊骇失色! 他迅速后退,衣角起火,狂拍扑灭。虽只是三息,但谷星早已潜入黑暗之中,静待逃跑之机。 他怒啧一声,复又点燃第二枚信号炮,发至空中。而后,他竟将火把凑近了那一侧的木栈桥边缘的绳索上。 谷星远远看着,心头一紧,不懂其意。 疯了?绳索连着栈桥!全是木头!这不是自焚?! 然而火舌舔上绳索那一瞬,火焰竟如疯蛇般一路蔓延,沿着木栈圈出一个巨大的火环,瞬间将整层照亮! 谷星惊骇地瞪大了眼睛。 这不是寻常绳索,而这木栈又为何竟丝毫不燃?! 这技术就连她这个现代人,都惊叹不已,难以发觉其中玄机。 但惊叹只持续了半息,那火环一成,她的身影,便彻底暴露在光亮之下。 多条通道中的追兵也终于出现,黑压压围了上来。 她被团团困住,已无退路。 谷星瞳孔微缩,抬手又掏出一个□□,点燃,横臂一甩,燃瓶划出弧线,砸向追兵人群前。 火光骤起,追兵本能散开。 她正欲趁机脱身,却猛地眼前浮现一抹刺眼的红字弹窗: 【系统/警告】:你还有5秒死亡! ……多少?! 5秒?! 她脑中嗡地炸开,四肢一瞬麻木无力。天地万物仿佛进入子弹时间,一切都慢了下来。 连那追兵闪躲的身影都化作残影般拖曳,如同在慢放。 她听见“嗖”的一道破空之音,那箭矢撕裂空气,从她后上方袭来,快得根本来不及反应。 第87章 她怒吼一声,猛地扭身,几乎用尽全身力气,强迫身体的肌肉飞身避让! 她翻身下腰,俯冲折跃。却正好贴近那正在熊熊燃烧的栈道绳索,火舌几乎要舔上她的发梢。 热浪卷过她的脸颊,她心一惊,本能地侧身避开,却脚下一滑,她踩空了。 下一瞬,她整个人失重坠落,直直从木栈桥边缘摔下,风声呼啸穿过她的四肢,长发狂舞如乱腾。 她想她这次真的完了…… 第73章 谷星伸手在空中胡乱抓挠,十指却只抓得满手冷风。 她仿佛一块千斤巨石,失控般砸入深渊。那远去的火圈宛如送她去黄泉的冥灯,此刻熊熊跳跃。 她眼睛发直,胸腔剧烈收缩,深感这失重感,比她玩过的任何一次蹦极都强烈百倍! 对死亡的恐惧第一次如此毫无保留地充斥了她整个大脑。她忘了呼吸,只觉得五脏六腑在下坠中一齐翻腾。 电光石火之间,又是“嗖!”“嗖!”两道破空声飞速逼近。 她甚至来不及反应,就感觉那利器贴着皮肤穿过,一左一右,正从腋下擦过。 谷星瞳孔一缩,心头狂震!暗骂这群疯子,连她成肉泥前都不打算放过?! 可还不等她骂出口,忽然腰上一紧。一根粗壮绳索,像灵蛇般猛然缠住了她的下腹。紧接着,腋下也被第二道绳索牢牢锁住。她猛地被勒住,身体在惯性下被拽成了一道弧线。 冲力在空中回荡,她整个人如钟摆般甩在半空,来回晃荡。 那一刻,谷星整张脸都变形了,狂风撕扯她的嘴角,喊也喊不出一句完整话。 “啊啊啊啊——————————!!!!” 她是真的要疯了!她到底做了什么孽,竟要遭遇这种折磨。 可她虽千般怨,万般苦,却还是死死攥住那两条麻绳。手心早已磨破,血水混着汗珠打湿麻绳,却仍不敢松。 她在空中被荡了足足五息。 随后,猛地一拉!她整个人被往上一拽,重心一颠,向上疾冲! 穿过火光投下的扭曲阴影,在半空那一瞬,谷星借着火圈的光亮,看到崖边那团黑影里,似乎有一人影半蹲着拽绳,另一只手紧紧握着腰后系索,力道之沉,几乎将自己嵌进岩缝之中。 她被拉回木栈桥上,脚一踩上实地,却恍惚自己是否真的重回人间,脚一软,屁股就找了地,呆楞地看着那人解绳,动作利落狠决。 谷星回过神来刚要出声,却被一片布料猛地盖住了脸。 随后她又被拉进一出阴影之中。 谷星连忙挣扎着扯下布料,猛地抬头。却发现眼前一空。 那人已经走了,救完她后连句谢谢都不要,便火速离开,快得像从未存在过一样。 只有木栈桥的绳索上还残留的麻绳擦痕,与空气中隐约残存的烟火味。 她喃喃地低声:“……是谁?” 谷星摸了摸背后的包袱,暗叹自己果然命不该绝。好歹死里逃生,随身的东西也没丢。 她身处阴影之中,抬头望去,那火圈还未熄灭,在这深渊巨口之中照亮一角。 果然没看错,她在下坠的时候,透过那火光,隐约瞧见岩壁之上的某种雕刻。虽仅一角,却依着那线条,辨别出那分明是一只手! 像是某尊巨像,潜藏于幽谷深涧之间。而她此刻所见,正是其左手,掌心外翻,漫不经心地搭在岩壁一方。 谷星心神一震,心念急转,莫非这深渊之中,竟真是某种宗教信仰的具象神祇? 可封丘之人所信之神,与寻常道教、佛教所传迥然不同。她初至封丘时,曾见那彩衣教的祭祀之仪,服饰异于传统,更像是一种自古流传于此的本土信仰。 在封丘,百姓似乎对这等神明怀有近乎执着的信赖与包容。即便连年祈愿无果,灾乱不断,五年之久,仍未见转机,他们依旧遵旨祭献活人,依旧甘愿信奉不言的神明。 当初她借机冒名神女,就被他们毫无保留地接纳,甚至比外地更为顺利。 这实在远超她的预料。 可即便如此,并非所有人皆俯首听命。 这五年来,也渐渐涌现出一批不再盲从的人,尤以“武塾五女”为代表,比起神女,更相信那能治病熬汤的大夫。 这神像,会是那彩带衣的神吗? 可惜她从未对这方面感兴趣,大小眼和她提起的时候,她总是左耳进右耳出。 未及多想,火圈便悄然熄灭,四周再次归于无边黑暗。 她跌坐岩下,大口灌了几口水,喘息之间,她摸着自己的笔记,深觉要是不弄张地图,她在这鬼地方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撞,早晚要栽。 此地分支虽多,却并不杂乱。若以这深渊巨口为起点,再顺着那巨像的结构推演,工人歇息之所,应当不会距此太远。且这些年封丘并无暴乱传闻,极可能是将工匠分作五六人一班,数班一连,各自为营,不得私下接触,以此遏制异动,步步为牢,让消息根本无法传至外界。 谷星脑海中还未理清脉络,忽然想起一事,骤然惊醒。 还有那绳索…… 她猛地扑到绳边,取出陶瓶灯,小心点燃。灯火摇曳,她眯眼细看,那绳索粗如成人头颅,由多股麻绳密密编成,乍看与寻常绳索无异,可眼见方才那一幕,实在令人难以释怀。 她抽出随身小刀,沿纹理细细切开,麻绳极为坚韧,足足费了半晌,都只是个轻伤。但就在那一丝缝隙中,竟有些细微的黑灰色砂石簌簌而落。 谷星眉心微蹙,凑近端详,只见砂石间竟夹杂着浅黄结晶,还有一股若有似无的熟悉气味。 她脸色顿变。 这东西她太熟了,是硝石、碳粉,混着松脂的味道!她在京城的时候,可没少用这些东西做炸药,只是此物管控极严,寻常人等哪敢私藏?她也不过是托了云羌的关系,才得以偷偷炼制。如今这绳索之中,含量精准,既不会发生爆炸,易燃后能又能持续燃烧许久。 若有突发情况,矿区的守卫便点燃这绳索,让那惹事的人无处可藏,被追兵围剿,又或是坠入深渊。 谷星低头往下一看,眩晕感霎时涌上,赶忙扶着绳索止步。心跳如鼓,后怕如潮,几乎要将她吞没。 这一局的操盘之人,不仅手握滔天之财,更执掌生杀大权。那些追兵武力精绝,绝非江湖草莽所能比肩。此局布下,竟已超五年,自那时起,便以安置灾民之名,诱骗封丘百姓入矿为奴,强迫雕刻巨像,意图何在,尚不可知。 哪怕云青峰技艺绝伦,终究也不过是凡人一介。面对这等布局,纵有十个百个云青峰,也难逆天改命。封丘百姓,凶多吉少。而如今,别说能带出多少人,光是如何阻止更多人再踏入此地,已是天大的难题。 而此刻她最害怕的,则是云羌会再次单枪匹马地闯进此处寻仇。十二岁的云羌便已敢独闯虎穴,五年过去,她又怎会甘心? 她不信阿辛所言,说那杀人如麻的人是云羌。云羌虽面冷心冷,却极重恩义,岂会做出杀害亲人之事? 三人还在破庙的时候,云羌便有几次透露过她的舅母一家,那一脸怀念的云羌,若无苦衷,实在无法解释清楚。 谷星缓缓抬头,望向先前将她救起之人所在的方向。那人方才以力挽狂澜之姿,将她从深渊中吊起,那根连小刀都难以切开的粗绳,此刻竟被生生勒出一道深痕。 她自高空坠落,身躯近似百斤,若那人稍有迟疑,她此刻早已落入那深渊底部,化作一堆肉泥。救她能如此果断的人,世间能有几个? 她搓了搓掌心,指腹触及方才挣扎时划破的伤口,火辣辣的疼意使她神思一清。她再望那绳索上的痕迹一眼,又抬眸看向崖顶那片幽暗。 若能攀上去,也许能看清那巨像的真容,进而揣度其背后势力的真实意图。 可她沉思数息,终究还是收回目光,转身望向通道深处。 真相为何,于他们而言或许并不重要。眼下不论真凶是谁,皆非她与封丘百姓之力所能撼动。但若能洞悉矿区运转之理,寻得其破局之处,也许……尚存一线生机。 她背起包袱,轻步前行,在众多岔道中挑了一条出入痕迹最为频繁者,屏息凝神,谨慎潜入,甚至连呼吸也刻意压低。她生怕再遇守卫,若是一人,也许尚能以诡计周旋;可若敌众我寡,那些人一言不合便放信号炮,届时便是插翅难飞。 她一边暗暗提防,一边胡思乱想,却忽觉手下触到某种雕刻图案。初时不以为意,指尖来回摩挲,待摸出那轮廓后,冷汗倏然冒出。 石壁之上,不知何人用力刻下数字寥寥,字迹粗糙,但隐约可辨: 县令 幕后 不 她屏息,又扩大范围反复摸索,然而余下处却再无异样。 谷星心头突突直跳,思绪飞乱。 这难道是有人尚存一线神智,留下的暗号? 第88章 她再细细确认一遍,所感无误。 【县令不是幕后之人】?此言或许不假。那人虽不一定是主谋,却绝不会是无辜之辈,必然深陷其局。 可就在她还在斟酌之际,脑中陡然闪过一个更为骇人、荒诞的猜测/。 不等她细想,一只手倏然从黑暗中探出,捂住她的口鼻,将她猛地扯向一旁! 她瞪大双眼,拼死挣扎,心跳如雷。可那人凑近她耳侧,恶狠狠地警告她, “别乱动,有人来了” 第74章 那声音一出,谷星立时不再动弹,更多的,是无语。 只见通道尽头的拐角处,忽地亮起一束微光,一名守卫提灯而过,他左右扫视,却并未察觉藏于阴影中的二人。 待那人身影远去,那双捂着谷星的手才猛然松开,身影一闪,退至一旁。 谷星回头望去,四周黑漆漆一片,趁着对方看不清她神情,暗自翻了个白眼,低声开口,“你怎么会在这里?……萧枫凛也来了?” 阿信火石一嚓,点亮一小柄火烛,光焰微微将他面容照亮。他低头瞥了谷星一眼,面色不善。显然对她这副布条缠身的模样颇有微词,话到嘴边终究还是咽了下去,脸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忍不住翻了两个白眼。 “大人另有要务,吩咐我随你行动。”他冷淡道。萧枫凛原意是要他跟紧谷星,莫叫她胡来。结果这桩差事从他发现谷星在树下熏布条那一刻起,便已注定灾难降临。 原本跟得极紧,却在岔路口被她设下的标记误导了方向。等他意识到那不过是她故意转移视线的伎俩时,已然来不及。 更不要说他亲眼看到谷星在那火圈之下,像只猿猴般来回荡秋千时的震惊与绝望。 他一度甚至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哈——”阿信闭眼长叹,“总之,与你汇合一事,实属不易。” “请你务必谨慎行事。此/地/非/比/寻/常。” 谷星嘿嘿一笑,能在这鬼地方看到个熟人真是不容易。 火光之下,阿信的脸都和蔼可亲起来,“怎么半日不见,我发现你又俊了几分。” 阿信闻言只觉两眼一黑,虽知她是胡言乱语,也断不敢轻易接话:“……我识得路,随我来。” 说完抽出一张麻布来,上面密密麻麻的路线如蛛丝般精细。 谷星忘了正事,越看阿信这表情越得劲,“你可婚娶?有无仰慕对象?” 他被谷星缠得无法,恶狠狠地丢下了句,“我断袖。”说完就率先大步流星地离开。 谷星闻言,张嘴半晌合不上。大新闻!《大事件》又来新料了! “什么时候的事儿啊?” “你该不会真瞧上我们家的豹子了吧?” “寡夫门前是非多,他若不愿,你可莫要强迫于他——” …… 阿信手中所持的地图,并非全貌,仅是矿区的粗略布局。 一番细问之下,谷星才知,原来萧枫凛早在五年前便暗中遣人潜入调查。 这座矿山,表面不过一座海拔九百余米的寻常山峰,形貌平平,少人驻足。然其内里构造却异于常山,中空而四壁坚实,如天工开凿。以前还未成矿区时,曾有文人游士、云游僧侣慕名而至,试图探幽寻奇。奈何其脉络纵横如迷宫,重重叠叠如蚁穴,终究无人能深入腹地,仅得于边缘处望其深邃之一隅,便已心生敬畏。 也正因如此,才引来那幕后之人注意。对方借其地形为掩,外面伪装成矿区,实则于山腹之中布设五十余圈木栈回廊,层层叠叠,只为雕刻一尊巨像于其间。 谷星听罢,眉头直皱,忍不住出声:“这都几年了?你们竟只查到这些?萧枫凛的效率也太……” 阿信闻言,拳头紧了紧,又松开,语气压抑:“你以为这地儿,是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吗?” “你方才也尝过滋味了。” “此处之人,行止受限,不许私语,不许饱食,五感尽剥,如同行尸走肉,已非人形。” “若是你……你又能熬得几日?” 谷星被这一问噎住,目光在黑暗中乱飞,却找不到一个落点。 她一刻都撑不住。她最怕孤身一人,怕到骨子里。 她闷声问道:“你定知这巨像所刻为何人,又是谁下令雕刻的,对吧?” 阿信未应,只将那地图一卷,收入袖中,眼皮轻抬:“这些事,留大人亲口与你说罢。” 谷星低头,不着痕迹地卷了卷身上的布条,唇角动了动, “可……照你这么说,那幕后之人,岂非根本不担心暴露?” 阿信闻言,回头淡淡地望了她一眼,长睫遮住了那双细长眼中大半情绪,他低声道: “他本就不担心。” “封丘的人,快死光了。” “若所有封丘人皆死,又有谁记得这片土地,曾发生过什么?” 谷星心头一跳,脸色蓦然煞白,语声急促了几分,“怎会?不是说……还有五万人么?” 她明明记得街上虽不热闹,却也并非空无一人。 二人站于角落,守着一盏小小火烛,火光摇曳不定。谷星下意识地擦了擦指尖,却觉得那烛光落在阿信脸上时,竟愈发映出他眉眼间的冷意。 他的悲伤不在言语,也不挂于面上,而是渗在骨血里,从他身上的裂痕里泄露出来。 “谷星。” “你可曾细看?如今封丘主城内还有几人?” ……他顿了下,又缓缓开口, “除却老弱病残,除却妇孺孩童……你可见过多少壮年男子?” “你可曾细想,若无男丁,老弱病残能撑几日?妇孺又能分得几口救济粮?” 谷星听得发怔,呼吸也轻了几分。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半晌,她才小心翼翼地开口, “阿信……你莫不是封丘人?” 阿信眉头微蹙,他厌恶她那双眼睛,仿佛生来就带刺,只一瞥,便能将人的喜怒哀乐剖得分明。他更厌恶她这张嘴,总能冷不丁点出人心里最不愿触碰的地方。 “封丘已经不是往日的封丘了,莫要再问我……” 谷星轻轻低点头,像是听了进去,哪怕她现在满肚子的疑问,却还是没能忘记方才阿信的眼神。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那样的阿信。 阿信到底是怎样的人?她翻遍记忆,却只记得他似萧枫凛的一个背景板,像是他俩传话的一个工具人。 没走多久,前方便隐隐透出一点微弱的火光。 阿信回头望了谷星一眼,谷星心头微动,亦轻了脚步,二人小心翼翼地潜行而入。 那是个不足三十平的小间,一柄火烛悬于壁上,昏黄摇曳,勉强照亮四角。 空气中臭气熏天,似有实形,仿佛一巴掌拍在谷星脸上,辣得她眼泪直冒。六人平躺于木板之上,无被无枕,双目紧闭,如尸体般平平整整地躺在木板上。 床榻一隅,碗盏堆叠,大小不一,汤汁早被舔得干净。正有一只老鼠扒在碗边,舔着底部残留,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令人毛骨悚然。 谷星胃里一阵翻腾。她自二十一世纪而来,尸体她见过,血腥她扛得住,可从未见过这样活人的炼狱。 阿信似早已知情,只面色绷紧,双眼直视不语,脖颈上青筋若隐若现。 屋中除了那六人,还有两名守卫守于一旁。此处安静得令人窒息,守卫见那六人皆沉沉如睡,也困意难耐,眼皮子一闭上,就再也没睁开。 谷星收回目光,沉默片刻,抿唇,拉了拉阿信的衣角,在他掌心写下: 【想不想报仇?】 阿信夜视极佳,哪怕烛火昏暗,也清晰看见她眸中闪烁的狡黠光芒。他还在愣神之间,谷星便已从包袱中取出一只小瓷瓶,唇角一挑,竟当着他的面站了起来。 阿信心头一跳,伸手去拉,却慢了一步。 谷星大摇大摆地走向那两昏昏欲睡的守卫,犹如来到自家后院。 她将瓷瓶中液体徐徐倒在守卫脚边,顿时,一股芝麻油般的香味弥散开来,狠狠地劈开了此地的臭瘴。 阿信眉头一跳,险些骂出声来,猛地上前拉住她。谷星却回头看他一眼,眼神明亮得几乎要滴出水来,反手将他扯入另一侧的岔道口,藏身暗影。 【看好了。】 阿信只觉胸腔发闷,忍耐值几近告罄。他若不是看在大人的面子上,如何能容得下这疯女人胡作非为?他脸都黑了,脑子嗡嗡地叫喊着。 正咬牙切齿间,谷星轻轻拽了拽他衣袖,唤他回神。 阿信不耐地扫了一眼守卫方向,却猛地怔住。 那两守卫椅下,不知何时,聚起一堆乌漆麻黑的东西。 鼠影晃动,一只、两只、三只……密密麻麻,五只、六只、七只,数不胜数。 鼠群如潮水涌来,几息之间便挤满整间屋子,啃碗舔桌,攀腿上裆,钻衣入怀,甚至有一只,顺着守卫半张的嘴,硬生生钻了进去! 第89章 “啊——嗷嗷嗷嗷!!” “啊啊啊啊啊——!!救命!!!” 惨叫声划破静夜,谷星却掩口轻笑,眼角眉梢皆是快意之色。她肩膀一颤一颤,笑得几欲岔气,却偏偏极力忍耐,笑声像是要从喉咙里溢出来似的,带着一股无法掩饰的狡黠与畅快。 火光映在她眼中,亮晶晶的,像是藏着星火,又像是藏着无限生机。 阿信呼吸一滞,怔怔看着她,只觉眼前之人仿若妖精。 他从她眼里,看到了一个呆滞的自己。 他心绪摇摆,第一次恨起自己的视力为何如此之好…… 看得太清,记得太深,避无可避。 以至于许多年后,也还在后悔。 第75章 两人逃得飞快,不多时,那凄厉惨叫已被远远抛在身后。 虽是阿信一手扯着她快步疾行,但跑了这一程,谷星还是气喘吁吁,眼冒金星,四肢发软如泥。 眼见后方无人追赶,她便轻轻拉了拉阿信的衣角,示意稍作歇息。 幽幽通道之中寂静无声,唯有她的喘息声清晰可闻。谷星倚着石壁,从怀中掏出葫芦,仰头灌了几口水,才稍稍缓过神来。 阿信立于一旁,指尖不自觉地蜷了蜷,脚尖也轻轻别向一边。他忽地低声开口,“你还想去哪?” 谷星偏头望他一眼,有些诧异:“哪都行?你家萧大人忽然这么大方?” 她记得清楚,这人一开始是半步不肯放她走的主。 阿信语气微顿,鼻子哼了一声,“你若是想出去……自然最好不过。” 谷星眸光一闪,眉眼轻弯,“难得可以差使你做保镖,怎能浪费?我可得去些与你实力相配的地方。” 她忽地凑近半步,声音也压得低低的,透着一丝兴奋:“不如……咱们去探探这个地方,如何?” 她指尖落在地图上那一处空白之处。 阿信垂眸一看,微微蹙眉。 如今他们所处的位置,大约在三十层。自三十至五十层,整体结构大抵雷同:东南多为工匠居所,西北则为通往外界的资源输送通道。 每逢七日,便有食物、铁具自外而入,而那些死去的工匠,每三日被运出或送去山中祭坛,或扔入乱葬岗中,化作一捧黄土。 可她所指的那一片空白,正是在五十层之上的西北处。 这一块地方……哪怕是萧大人这些年安插的眼线,也始终无法探入。多年来都是个死角,连地图都难以绘全。 本就是龙潭虎穴,这人还偏要去闯。 阿信闻言眉头一蹙,“不建议。” “那里重兵把守,我虽然能闯进去,却未必能护你全须全尾地带回来。” “你若只是好奇,想玩一场,我可以带你去别处。” 谷星扫了他一眼,对他那“玩”字皱了皱眉,虽不满,却也习惯了。 她最初来到封丘,的确只是想逃命养伤,顺带找回云羌。可如今不过在封丘数日,她已经亲眼见过太多生死,看过封丘那残破不堪的昨日与今日。未来还剩多少?恐怕封丘人自己都比她更清楚。 她沉默了片刻,将自己心里那一团乱麻给搓开,“不是玩。” 阿信被她的神色噎住了。 谷星又重复了一句,声音更低,也更沉,“我没有在玩” “你觉得我每日没头没脑,随心所欲是吗?” 她轻轻笑了笑,语气像刀,却不是指向他,而是直直划向自己,“可我没在玩。哪怕只一日,我都在逼着自己走下去。” 沉默压了下来,阿信蹙眉反驳道,“你所谓的逼自己,实则是没事找事,自*找苦吃。你和那流民,又怎会一样?” “又怎会一样?”谷星闻言苦笑了一下,“怎会不一样!。” “我见着他们,就像是照了面镜子。” “我刚到这地方的时候,每天都想回家。可我又不知道哪里才是家。” 她笑意越来越深,眉毛却越蹙越紧, “后来,好不容易凑出了一群人,磕磕碰碰地,才拼出了个像样的家。” “也就是从那时候起,有人开始叫我谷星,有人信我听我,哪怕我自己都觉得荒唐的主意,他们也照做。” “那时候我突然觉得,也许我不是意外来到这儿的,也许我留下来,是为了做点什么的。” 她想起当初,包范跪在她面前,磕得头破血流,喊她谷主编的模样。地动山摇间,她站不稳身,心脏与灵魂都在身体里碰撞。 她在这,活在这。 她是谷星,是谷主编。 名字与头衔,原本不过是旁人所赋,可若这世上只剩她一人,那些“身份”又算得了什么? “我和所有人一样,每天都在拿命在拼,在这乱世中摸爬滚打,才不是在玩!” “所以萧枫凛将我的家拆了,将那些头衔换作别人身上的时候,我就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让他好好吃点苦头。” 她头一歪,眼尾轻轻扫了一眼阿信,笑意很乖,“这件事,帮我保密。” 阿信觉得心头像是被什么轻轻折了一下,没断,却留下了浅浅的一道痕。 他没有回应她的话,但迈向西北的脚步已经告诉她结果。 谷星望着阿信的背影,又一次想起,阿信到底是怎样的人呢? 若他真是封丘人,那……是否也曾认识云羌? “……不认识。”阿信冷不丁地开口。 谷星眉一挑,立刻来了精神,也不管他怎能听出她心声,一步抢上前,“你这语气一听就认识!” “云羌小时候是不是很可爱?”她眼睛亮亮的,笑容止不住地往嘴角挂,“我听说她十岁就打遍封丘无敌手,你是不是也栽过?” 通道无风,谷星却像乘着风似的,脚步轻快,额前刘海也跟着跳了几下。 她正待再调笑几句,阿信忽然低声道: “我怎么会和她打,我只是个乞丐罢了。” 打了,还不止一场,场场都打得他怀疑人生。 谷星加快脚步跑到他身前,笑嘻嘻地打量他一眼:“瞧你这样子,还以为是哪家富贵少爷,真是看不出。” 阿信语气一噎,只觉得她这双眼睛真讨厌,看得人发毛,像是能把人剥光。 “祖上富与我何干?我一出生,就是没娘的乞儿。” 他见谷星没回话,连看了她好几眼,“你怎不笑了?” 谷星摸了摸鼻尖,“你若是想哭的话,我可以陪你一起哭。” 阿信语气一噎,他觉得谷星的嘴巴真让人讨厌。 尽管如此,阿信还是抖了一些云羌小时候的事来,说得零零碎碎,却也真真切切,听得谷星心里暖乎乎的。 以至于这一趟路走得并不可怕。 两人顺着密道往上走,一直走到五十层的时候,便到了顶,再也上不去。 两人只好从这五十层的楼道里出去,另寻通往上层的楼梯。 阿信回头看了她一眼,唇瓣微动,还未开口,便从谷星眼中得了答案。 她正幽幽地盯着面前石墙,像是要把那冷硬的石头看穿,眼神里带着一种天生的固执。 阿信心里默默叹了口气,这人实在太难劝了。他总算明白,为何就连大人也拿她没办法。 “跟紧我,别乱跑。”他低声叮嘱。 谷星这才回过神来,点了点头,小心地将那扇石门缓缓推开。 门缝渐开,火光四溢。 谷星心脏猛地一跳,被这突如其来的亮光照得睁不开眼。她下意识地眯起眼,片刻后,才缓缓适应。 壁上油灯密布,灯火如豆,交错成片。 这一层竟是一处通铺大室,开阔得几乎望不见尽头。若说下层工匠所居、铁具堆放之地像是蜂巢,密集却压抑,那这里,便更像是一层书籍迷宫。 一排排书架整齐陈列,书卷层叠,密密麻麻。 谷星侧头看了阿信一眼,见他微微点头,方才轻步走近,伸手抽出一本。随手翻看几页,竟是《封丘志趣异闻》,又取几本,依旧是这类内容,似乎是过往云游僧人、文士游历封丘所记之事。 她越看眉头皱得越紧,隐隐觉得不对劲。 除了封丘,当中还有旁郡他邑之地质记述、岩层结构,神话传说都有所记载。 怕是早在封丘地震前,背后之人便四下搜罗,只待找个天灾来掩护,封丘不过是他计划里一处恰逢其时的试验场。 谷星只觉胸口发闷,一口气郁结难出,将书“啪”地一声塞回原位,不小心碰翻了旁边一本。 那本书极不起眼,以细麻绳装订,纸页泛黄,封面无字,无甚特异。 若不是她多看了一眼,几乎就要忽略过去。 可那本子一翻开,竟是空的。 整整一本,全无字迹,干净得像是一片白布。 她顿觉古怪,这般藏书如山之处,皆是密密实实的记载,偏偏有一本空册,无人填写,无人触碰,它却被规规矩矩地安放在正中书架。 第90章 这代表什么? 她心中一跳,指尖细细摸上纸页,那纸质粗糙,某些地方却异常光滑。 还未来得及细思,身旁忽被一股力道猛地一扯,整个人被阿信拽进一处书架阴影之中。 几息之后,便听得脚步由远及近。原本站立之处,现已多了两人。 二人衣着与下层守卫迥异,更为规整,一眼便知身份不同。 其中一人开口:“方才我真听见响动了。” 另一人懒洋洋地答道:“兴许是老鼠罢了。若让林大人知道这地方还有老鼠,怕是又得震怒。” “快些叫人来,把这附近的鼠洞堵死。” 语罢,两人便一边摇头一边离去。 待脚步彻底远去,阿信才转头,却见谷星还怔在那里,神色恍惚。他伸手推了她一把。 谷星这才回神,望了阿信一眼,似欲开口,却终究只是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事。 可她眼底仍存着几分惊悸,嘴唇动了动,半晌才低声问出一句: “……县令,姓什么来着?” 第76章 “什么?”阿信怔了一下,有些听不明白,“你叽里咕咚说什么?” 谷星眉头微蹙,语气也随之沉了几分:“你可知道封丘的县令是谁?” 阿信被她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有些莫名。他双手抱臂,靠在书架旁,压低声音应道:“你怎忽然问起这个?” “具体我记不清了,只记得好像是太后母家一脉的旁支,与夫人感情深厚,奈何膝下无子。七年前才认了个养子,叫林絮竹。” “可惜那林絮竹身子骨极差,走两步路都喘得跟断气似的,这些年也鲜少出府。” “五年前,县令带着亡妻的灵位和林絮竹一起赴封丘上任。本来这县令之职三年一换,可这封丘嘛……谁都知道是个烫手山芋。” “县令一连任了好些年,封丘却不见起色。御史台起初弹劾他弹得起劲,结果皇帝顺手把御史台几个老头子都扔来封丘体验一番,结果不到三月,日日修书上奏,哭着求着要回京。” 阿信说到这,忍不住笑了几声,自顾自回忆完,又低头扫了谷星一眼,“你怎突然问起这个?” “……林絮竹长得太好看了,我就觉得县令不该是他亲爹。” 谷星边说着,边随手翻开那本无字书,纸张在她指尖翻飞,却依旧每页都是空白。 阿信的笑容登时凝在脸上,轻咳了两声,语气复杂:“你到底是怎么……怎么看我家大人的?” “我家大人又聪明、又有钱、又有脸,哪儿都能风月无双。京城的媒婆差点把府门挤破。怎么到了你这儿,就这么不受待见?” 谷星被他那一本正经的语气逗笑了,嘴角一咧,抬眼睨了他一眼,“你家大人确实长得惊人,脑子好与坏另说,但你信不信,他很快就要失业变穷鬼了。” “可别怪我没提醒他,他若是想来投靠我,需等我心情好的时候。” 阿信被她这一眼看得怔了怔,“……胡说什么。你可别乱咒人。” 可他心里哪能不信。 他此次晚来几日,正是为了收拾府中事务。如今封丘命数已尽,皇上让大人来此支援,却未曾给人半分实权。大人哪怕有通天本事,也换不来一城生机。分明就是把大人往死里推。 这主意是谁出的,不言而喻。 只是他没料到,谷星竟也识得。 “你有眼无珠。”他轻哼一声,甩下这句,率先转身而去。 谷星耸了耸肩,脸上的笑意悄然收起,低头拂过那本书的纸页。粗糙的质地仍残留指尖。她犹豫片刻,还是将其收入包袱,脚步一转,快步追上阿信。 “我们得加快速度了,”她低声说,“若是他们发现东西不见,守备肯定会更加森严。” 阿信脚下一顿,回身盯她:“你拿了什么?那本书?” 他伸手一拦:“拿出来。要么交给我,要么原地放回。” 谷星脚步生风,压根不理他,像风一样从他身边擦肩而过。 …… 五十层果然不同于下层,不仅灯火通明,连守卫也数步一岗。两人步行数百米,几近寸步难行。最后实在无法,只得由阿信出手敲晕两名守卫,换了一身衣裳以作掩护。 可这也只是聊胜于无。 每名守卫皆有明确分区,若是擅入他地,哪怕再像,也会引起警觉。 走得累了,两人找了处偏僻之所歇脚。 阿信记得谷星到底是女儿家,特意寻了块干净布巾来给她垫着,怎料一回来,就见那人早已翘着二郎腿,枕着包袱躺得四仰八叉,正用她那点可怜的墨水在写写画画。 听得脚步声近了,谷星头也不抬,懒洋洋道:“我那手提袋你们该不会给扔了吧?里面可都是宝贝。” 没有圆珠笔,她写两笔都得沾墨,实在是不方便。 话音未落,一块布“啪”地一下盖在她脸上。 谷星抓了抓,见布料干净柔软,便也不客气,手脚一卷,将自己裹成了一只蚕蛹。 “日后自己向大人讨要去。”阿信冷冷道,一句话说完,也不再搭理她,倚墙而坐,自顾自闭目养神。 一夜无眠,谷星睡得模模糊糊的,梦见林絮竹死后来找她托梦,说封丘气数将尽,要她速速携百姓离去。她一把拽住他,紧张问他家财藏哪儿,还未来得及听清回答,却觉呼吸越来越不畅,几乎喘不上气来。 她猛地惊醒,睁眼便见阿信正捂着她的嘴,那目光沉沉,如刀如剑,带着一种近乎实质的怨念。 可她很快便察觉不对。 她顺着阿信的目光看去,便即明白,默默松开了他衣袖,翻身站起。 仅隔一个转角,便听得两名守卫交谈声渐近。 脚步踏地,絮絮叨叨,其中一人道:“最近进来的人怎么少了许多?” 另一人应声:“听说快完工了。” “何时才是个头?这地方这几年三番五次的地动,连我都觉得……这山怕是死了太多冤魂,才灾难不断。” “您可嘴下积点德吧,我最怕这玩意儿了。”说着,他搓了搓手,还朝四下拜了几拜。 目光一扫,忽地落在拐角一角露出的一小片布角。 “谁!”他猛地暴喝一声,“谁躲在那里?!” 阿信眉头一凛,手中匕首已然出鞘,下一刻却被谷星一掌按住肩头。 他一转头,就见谷星将那布“刷”地往他身上一搭,自己则从包袱里掏出一样东西,毫无犹豫地径直走了出去。 “你们怎不守在各自岗位,竟在此闲逛?”她话音一出,沉而冷,步步逼人。 两名守卫见她这副来势汹汹的模样,先是一怔,随即目光扫至她手中那一枚黑沉沉的墨木令牌,顿时神色大变。 谷星并未停下脚步,声音不轻不重,却压得人直冒冷汗:“我受林大人之命,前来巡视各处。你等于交班途中私自闲谈,若叫大人知晓,可有何言对?” 两人闻言腿脚都开始打颤,扑通一声跪倒:“大人赎罪!小的……小的实在不敢,真是交班路上逗留了片刻!” 谷星冷冷看了他们一眼,没再多言,气氛沉得几乎要凝结成冰。 片刻后,她才道:“既如此,便即刻回寮。路上不得停留,不得声张。” “我此番是秘密巡行,此事不可外传,切记。” 两人如蒙大赦,连连应是,离去时脚步都利落许多。 待走远,阿信望着那块墨牌,忍不住开口:“这东西……你从县令府上偷来的?” 谷星低头望着那块墨黑的令牌,神情间说不清是讽刺还是疲惫。 “好怕哪天三一五打假,把大家都一锅端了。” 阿信眼中浮现几分疑惑,正欲追问,只听谷星轻叹一口气,“这东西确是县令府的,但并非林县令之物。” 她抬眸,目光带着几分沉意,缓缓道:“而是林絮竹的。” “那所谓的病弱少爷,才是真正掌控这矿区的人。” “林县令,不过是个听命行事的小将罢了。” 她指间轻轻摩挲着那块令牌,神情不再玩笑。 “如今他染了鼠疫……也算报应不爽。” 话锋一转,谷星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怒意,直直瞪向阿信: “你还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 “萧枫凛是不是也在这座山里?” 阿信脸色一青,喉头一动,却来不及开口,就被谷星一句话堵了回去: “带我去见他。” “我有一箩筐的事,要问他。” 阿信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谷星。 他印象中的她,一向吊儿郎当,口无遮拦。以至于他一直以为她能行走于此,所凭不过是萧枫凛的庇护与栽培。 却几乎忘了,这人当初在京城,差点不声不响地在地下编织起一个容纳万人的情报网。 若非被人告密,那张网恐怕早已布满整个京畿之地。 第91章 他沉吟片刻,终究点了点头。 “若你执意要与大人汇合,那便走向上层。” “但你可知,那通往顶层的楼梯重兵把守,想要强闯,无异于自寻死路。” 谷星闻言,神色不动,反而从包袱里抽出一沓纸来,摊开于膝前。 “昨日我虽只草草翻阅图书馆的书卷,但其中有关矿山地势与结构的记载,却足够看出这座矿山的建构皆是依山势而行。” 她语速不快,思路却异常清晰。 “若说楼下的通道与楼梯,是贴着山体外沿盘旋而上,那这五十层,便以山心巨像为中心,一分为三。” “其一,是工匠歇息与作业之处;其二,是守卫轮值之寮房;而我们现处的位置,便是办公与储藏资料的区域。” “若我所料不错,三处皆设有通往上层的梯道。” “工匠区只许货物通行,人进人出皆需通报,设防极严。” “办公区更甚,管辖总枢,楼道紧闭,或需牌令方可通行。我手上虽有那木牌,但若被细查,终会暴露。” “唯独那守卫之寮,出入频繁,虽然防卫不松,路径却最为曲折繁复,为防上下层守卫私通,必定设有多重误导岔路。” 谷星将这些一一说完,阿信低头沉思,片刻后缓缓点头:“可行。” “虽未必顺利,但胜在尚有缝隙可钻。” 两人对视一眼,不再迟疑,隐入灯火之间,提步向寮房之路潜行而去。 正如谷星所推测,两人一路循着守卫寮房内的侧梯攀登,不多时,竟已踏至六十层。 耳边忽又响起那熟悉的钟声。沉沉三响,如鼓如闷雷。 谷星心头一跳,果然,不多时又传来“蹬蹬蹬蹬”的击石之声,四面八方地袭来,将她围得密不透风。 谷星脚步一晃,以为是错觉,抬眼望去,只见阿信已神色戒备,缓缓停下。 “你跟紧我。”他低声叮嘱,工匠击石的声音太响太密,他无法靠听觉判断来人方位。 可他等了片刻,却未听到谷星的回应。 回头一望,她人不见了。 阿信瞳孔一缩,心脏几乎罢工。 而此时的谷星,并非被掳,而是自己脱队。 她原本紧跟阿信,却忽地见脚边蛇鼠成群,皆往一处狂奔,竟如同被召唤而去。 这一幕激发了她在地下水道的记忆。 闲无忧! 闲无忧! 闲无忧! 那名字如厉鬼索命般在她脑中炸响。 她几乎是本能地拔出短刀,握紧在手,轻步尾随那群蛇鼠大军,穿过层层阴影,直至前方豁然开朗。 通道尽头,并无熟悉的木栈回廊,而是一片石砌台地。火光翻腾,石台边缘,一人负手而立,背对着她,脚下便是万丈深渊。 风自深谷卷上,吹起他衣袂猎猎, 佛珠。 乌发。 他站在那里,仿若神祇,又似鬼魂。 耳边“蹬蹬蹬蹬”的声响愈发密集,仿佛来自四面八方,将两人围入一片惊雷之中。 谷星心中恨意滔天。 她盯着那道熟悉又恨极的背影,猛地开口,声如怒雷,震彻石台: “闲无忧!你到底给云羌喂了什么毒药!” 第77章 谷星话音刚落,忽地脚边碎石微动。 下一秒天崩地裂,地动山摇。 整座山仿佛被人从根部扯断,脚下传来震耳欲聋的轰鸣。四周砂石倾泻,碎块如雨落下。脚边那群蛇鼠顿时炸窝,四窜乱撞,甚至有的前仆后继,扑入那万丈深渊。 谷星心头一惊,来不及细思,只觉天地旋转,脚下一滑,身形踉跄,几欲坠落。 可这石台四下皆空,连半点遮挡躲避之处都无。 她眯起眼,强撑着转身望向闲无忧。 只见那人竟如一尊石柱般立在风口浪尖,纹丝不动,任乱石砸落、尘土漫卷,也不曾偏头避让半分,仿佛整座山的崩塌,都与他无关。 疯子。 谷星咬牙在心中低骂一声,胸腔剧烈起伏。 就在此时,“轰隆——!”一声巨响撕裂耳膜,震得四野皆颤。 她猛然抬头,赫然发现那原本漆黑密闭的“天空”,竟裂开了一道缝! 那裂口宛若从天而降的雷霆之鞭,自上而下劈开无边天幕。 紧随其后,那裂缝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一块巨大的山岩从裂口坠下,砸在她身侧,激起漫天烟尘。 谷星几乎无法站稳,只觉脑中“嗡——”地一声,眼前发白,耳中发空。 这地震……竟是将整座山的顶层给震裂了?! 她强撑着抬眼望去,血液仿佛在那一刻彻底凝结。 那片本该无光的苍穹,此刻透出一道苍白天光。 那光自高空裂口而下,穿透尘雾,刺破深渊洞底。 照亮了整片混沌之地。 照亮了那尊百尺巨像,还有闲无忧散落的长发、飞扬的佛衣,还有他那双一大一小、如痴如梦的眼睛。 他在笑,对着那尊巨佛,仰头而笑。 那笑诡异癫狂,扭曲着他的面容,细看之下,他眼眶竟盈着泪水,泪与笑交错,在光与尘,沙与风之间,勾勒出一个不似人行的轮廓。 他嘴唇微动,喉中断断续续地挤出几句破碎词句,混在山崩地裂之声里。 隐约可辨: “天不毁,天自新;人不逃,皆入局……!” 谷星手指绷紧,恨意如烈火般燃烧。 她咬紧牙关,心中暗恼自己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谷星抬起手中小刀,“锵——”地一声, 狠狠将刀刃插入脚边碎石之中。 而她也随着那一身重力跪地,整个人被崩塌的巨石与扬尘湮没于尘世间。 …… 不知过了多久,四周终于归于沉寂。 忽然,废墟之上一块碎石滚落,咕噜咕噜,滚入另一堆石块之间。 又过了三息,一只手从石堆中破土而出! 下一瞬,谷星仿若死尸复苏,自泥尘中挣扎着钻了出来。 她浑身是灰,头发上满是血迹和尘土,嘴唇苍白,一双眼睛适应了光明之后,不住地四下打量。 她未说半句,只是默默低头,视线最终落在一个裂开的土坑前。 她顾不得许多,踉跄走近,随后直接跪倒在地,十指如钩,开始扒拉。 沙石刺入指缝,碎石划破手背,血珠渗出,在沙堆上染出一道道斑红。 她挖了许久,终于触到一块布料,她猛地一拉,发现是只脚。 她叹了口气,突地开口,“你死了吗?死了就告诉我一声,免得我费手挖。” 无人应她,四周只剩呼呼风声。 谷星叹了口气,转身换了个方向,继续扒拉。直到一张脸自碎石之中现出。 闲无忧,不……现在该喊大小眼。 “你死了吗?” 谷星的声音里充满了疲惫,无奈。 还是无人应她。 谷星深吸一口气,艰难转头,望向那已然开裂的山顶。 破碎的山岩之间,天光四溢,四面八方倾泻而下,照亮了整座山腹。 而她只是一日未见天日,如今再见那光,竟生出几分近乎执念般的贪恋。 她直勾勾望着天光,直到双眼刺痛,泪水打湿灰尘,她才缓缓垂下眼睫。 眼睛再一睁开,入目地便是那尊百尺巨佛。 佛像盘腿而坐,嵌于山腹之中,面容庄严,双目半阖。 偶一抬头,竟与那尊巨佛的双目,四目相对。 刹那间,她如遭重击,心神俱震,浑身寒毛倒竖。 在这尊佛之下,她忽觉自己之渺小,如尘埃微微,在浩瀚无垠的天地间漂泊无依,毫无意义。 她猛地抱头,一股前所未有的压迫感自心底涌起。 下一刻,记忆潮水般涌来,一桩桩,一件件,交织成线。 她脑中轰鸣,呼吸一滞,低声喃喃,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 “是太后……” 另一个穿越者是太后。 小说作者早在萧枫凛尚年幼时,便魂穿进了太后之身。 她是否知晓后续剧情暂且不得以为知,但她一定一早便意识到萧枫凛日后必将成为阻碍。于是她选择先下手为强,提前布局,妄图将命运扭转于无形。 但即便她是小说的作者,即便她拥有先知之能,却依旧难以将那男主角萧枫凛直接除去。 于是她在长云寺里设下藏书阁三人,秘密为其篡改佛经,删改典籍。 又令林絮竹五年如一日,在封丘修佛、开山、刻像、筑基。 这一步步,为的不是弘法利生。而是以神之名立己为帝,篡改命数。 她欲以“神佛降世”为名,夺取皇权,践踏人伦,亲手推翻她的儿子,自己登上九五之位! 这一切早在多年之前便布下。只待神迹一现,,天下自会传颂: 第92章 “太后者,天命所归也,神佛亲降于人间。” 而闲无忧,早在长云寺修佛之时,便识破了她的野心,早已知晓此事结局。 他无法苟同这乱世的假佛法,于是叛逃出寺,游荡人间,日夜疯言疯语,却无力阻止太后的手段。 谷星倒吸一口气,手指用力抠入泥中,心跳如擂鼓。 若非今日突来的地震。 再过半年,神像出世,封丘早已在“自然”间消亡,无人得知真相。 世人只会跪伏山下,传颂太后的神名,称其为天选之女,神启之身。 而现在,佛像提前现世,布局未成,天机已露。 这是幸,还是祸? 谷星无法分辨。 她抬头望向山顶那天裂之光,心头一沉。 她原以为,自己是唯一的穿越者,站在先人肩上俯瞰万物,知晓命运轨迹,可以扭转一切悲剧。 可她从未想过,早已有一位前辈,比她更早一步入局,搅得天下风云剧变。 那人是太后,是这本小说的造神者。 那人比她更早醒,更早行动,也更冷血、更彻底。 且显然,她与另一个穿越者的志向背道而驰,日后免不了一战。 她死死盯着那尊佛像,佛像俯瞰众生,面无悲喜,仿佛万象皆为棋,众生皆蝼蚁。 还有多少,她未见的地方,那人还埋了多少枚棋子? 血腥翻涌上喉,她强行吞下。 忍住浑身的战栗与晕眩,低头,手掌蓄力,啪地一巴掌狠狠甩在大小眼脸上! “你#%“!#&%……给我起来!” 他依旧闭目不语,脸上尘土未散,死意未褪。 谷星烦闷更盛,气血翻腾,几乎失控,又是一掌劈下! “叫你当谜语人!叫你话留半句!” “你若早说一句,咱们至于走到今日?!” 她声音几近撕裂,喉咙像被火刀划过。双掌已红肿麻木,掌心皮开血裂,像是在砂石墙上生生碾了百遍。 “你现在还想一死了之?”她怒声咆哮,语调劈天裂地,“做梦去吧啊啊啊——!” 她话未说完,手已向后一挥,下一掌势如破风而下。 电光火石间,一只手自石堆中伸出,死死扣住了她的手腕。 那人缓缓睁眼。 一双杏色的瞳仁黯淡无光,仿若垂死之灯,却仍含一丝顽光。 “……谷主编,”他嗓音干哑破碎,轻咳了两声,“你怎还鞭尸?” 他目视前方,目光却飘忽未聚,低低念着丧气话: “我是真不想活了……现下走,路上好歹不孤单。” “你3%&%#&‘(”谷星怒不可遏,另一只手反手便是赏了一巴掌过去。 “你不是得天眼,可见六道轮回?能洞察过去未来?那你便该担它之责!” “这许多年你都在干什么?!在街头装疯扮傻?白白浪费了多少时日?” “既然你没用,那我就替你把她扯下来!” 她喊得声嘶力竭,眼眶赤红,像要将一口怒血喷出山野。 风在她耳边怒啸,尘在她脚下翻腾。 她猛地俯身,抓住大小眼的领子,龇牙咧目,全身的怒火与执念灌注于手臂之中,扛着那后背得灼灼烈光,一声怒吼将大小眼从泥石之中,生生连根拔起。 血从她指缝流下,红得像火,也像命。 大小眼两眼发直,闻得耳边风声轰轰,天地如梦似幻。仿佛忽然从漫长沉寂的死境中醒来,重回人间。 谷星见得大小眼这痴呆模样,啧地一声,手一甩,把他抛到一旁。 转头,一眼瞪向在旁边看了半天戏却一句不吭的阿信。 她踩着碎石大步走去,目光如刃,气场如山,小儿见之可止夜啼。 她站定,低头俯瞥他一眼,语气沉沉如铁,杀气四溢: “我。要。见。萧。枫。凛!” 第78章 谷星也不懂心中这股火从何而来。 明明半天前,她见那山间火星尚还心跳如雷,惊魂未定,然而此刻见着比她更废的人之后,那种火气便油然而生,烧得她胸口直疼,烧得她手脚发麻,烧得她眼前发黑。 她死死盯着大小眼,瞧了数眼,愈看愈碍眼。 那身破僧衣尤其刺目,她一把扯住布料,咬牙切齿,几欲当场扒个干净。 “你要是想继续当大小眼,就给我老老实实苟在我身边。”她沉声道,“我早就说了,入我小队者,不可有二心。” “你人格分裂我不管你,但你要是起异心。”她低头,眼神如刀,“我就把你心挖出来,烧了喂狗。” “我怎连个名字都没有?”大小眼有气无力地问,懒得挣扎,瘫在地上像个残件,任她扒拉。 “叫什么好……”他嘟囔着,“我想想……” 一旁的阿信看得头皮发麻。他不知两人间的恩怨,只觉得眼前此情此景颠覆他三观,进而扭曲他的五官。 一片废墟之中,一女子满身血污,蹲在一男子身上,一边扒衣,一边大喊“脱了脱了脱了!快给我脱了!” ……世风日下,败坏良俗。 阿信欲言又止,憋了半天,才小声嘀咕了一句:“我家大人闭月羞花,知书识礼,哪点比不上这路人癫子?你竟如此有眼无珠……” 谷星正闹得火热,忽有守卫冲来。 没有那黑暗的束缚,阿信仿佛找回了战场本能,三两剑闪过,数人倒地,一脚一个,全踹下山坑。 谷星废了老大劲,才将那僧衣扒下,随手扔深坑里。拍了拍手,指挥阿信将那瘸了腿的大小眼的背走。 阿信一脸生无可恋,只得蹲下身背起大小眼,三人再次启程下山。 山体余震未止,谷星边走边皱眉。 这封丘地震三番五次,若是偶发的小震还可说是释放压力;但这种频繁的中强地震,只怕是在憋一个大的。 可封丘人真的会搬吗?真的愿意离开这片土地吗? 她目光掠过一处废墟,伸手搭上露出的一只冰凉手掌,指腹一触便知他脉搏早断。 半晌,她收回手,沉默地跟上阿信的脚步。 一路上,守卫愈发密集。可除了守卫,谷星竟发现还有一批黑衣人在与矿区守卫交战。 她眯起眼,扫见他们腰间那熟悉的枫叶形铁飞片,顿时神色一凛。忽地那日在牢里的记忆又涌了上来。 这些人竟都是萧枫凛的手下? 她气得牙痒,飞起踹了一脚阿信,“你家箫大人每天防我异心,自己却门开得敞亮?”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阿信结结实实地挨下了这一脚,没注意,大小眼的脑袋就磕石墙上,发出了“砰——”地一声巨响。 “你别把我们队里的神棍给磕傻了。”谷星话是这么说,抬脚又踹了阿信一脚。 “你好了啊!”阿信忍无可忍,一边背伤者,一边拦下矿区守卫,还得挨谷星的殴打,早就苦不堪言,他没处撒气,只好装作不小心,把大小眼的脑袋又往墙上一撞。 又是一声脆响,大小眼本来还有几分神智,被这两下子,弄得眼白一翻,双脚都快蹬直了。 三人跌跌撞撞下山,忽闻一声异*响,一信号炮腾跃空中炸开,原本还纠缠不休的守卫忽然全线撤退,转身就跑。 谷星抬头,见着空中冒着浓烟,她细数楼层,隐隐约约记得那是藏书的地方,看来林絮竹他们打算毁掉证据逃跑了。 她垂眸望地,遍地尸首交错。 封丘百姓、矿区守卫、萧枫凛的人…… 不论立场如何,倒下的皆是血肉之躯。 刀入三寸,热血淋漓,无一人例外。 她心口依旧隐隐作痛,痛得她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仍困在幻觉里? ……可风是真的,血是真的,尸体是真的。 她们三人,互为支点,才堪堪走出那座吃人山。 一出山口,远远便见一熟悉身影。那人一个翻身,利落上马。 他身姿挺拔,披风卷风,似是察觉到了什么般,勒马回头,精准地越过人群,看向灰头土脸的谷星。 谷星对上他的眼睛,才后知后觉发现这人今天没戴面具。 今日的他,褪去官服,不再隐面,整个人锋芒毕露。少了几分礼制,多了几分张扬,眉眼如女娲精心雕出来般,美得叫人不敢直视。 他五官立体得惊人,墨绿色的眸子在晨光中折光,几眼之间,便似将人心神勾走。 一身黑衣骑于墨马之上,马蹄铿锵,一步步踏来,每一声都落在她心上。 谷星原想抱怨几句,话到嘴边,却被这美色生生眩晕,嘴皮子抖了抖,硬是没说出口,索性闭嘴不语。 下一瞬,萧枫凛已勒马于她面前。 他低头看了她数眼,眉微蹙,身子前倾,骨节分明的手背缓缓贴上她的脸颊。 那一瞬,凉意顺着皮肤渗入心口,她像被点了穴,动也不敢动。 第93章 三息之后,他收回手,嗓音沉沉,带着点责备,“你知道你在发烧吗?” 阿信闻言一惊,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谷星脸色确实泛红,脚步也有些飘。 这人发烧竟然还能如此彪悍?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瞥了萧枫凛一眼,后者只是轻轻点头。 阿信也不多问,赶忙将大小眼托付他人,自个儿去找小桃了。 谷星便站在原地,光明正大地把人从头看到尾,看得心旌摇曳,直到瞧见他左眼角那颗细小的痣,惊觉得竟有妖孽乱她道心。 她心道:萧枫凛终于要和朝廷闹掰了吗? 怕不是再过几天,朝廷便要降下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将他那刑部侍郎一职给撤销。 那时,他又会是什么,会是这只黑衣军的首领? 谷星看在眼里,觉得不可思议。 那只有三章的主角,竟然也有他的喜怒哀乐,甚至有他的野心和城府。 萧枫凛察觉她的注视,微微侧头,自以为遮去面庞,却不知那一动,更将他清隽凌厉的侧脸,晒得愈发清晰。他嗓音淡淡的,“你若有事,我今晚事了去找你。” 说完,他轻轻看了谷星一眼。便不告而别,转身策马离去。 下一刻,战马长嘶,萧枫凛立于高处,长鞭一挥,话不多,只三两语,便令众人归队,重整旗鼓,奔赴矿区残阵。 披风卷起,盔甲泛光,他仿佛与那书房中写公文的“刑部侍郎”再无瓜葛。 晨光映在他的肩头,披风随风狂舞,盔甲如雪,马蹄踏风,沙尘漫天。四下尽是苍茫,唯独那一点黑影,分外清晰。 谷星怔怔望着那背影,只觉呼吸微乱,心跳无序。 她抬头望向朗朗白日,忽觉天光未泯,命途未决,原来并非处处皆死路。 …… 谷星回到封丘城里,还没见着小桃,就被烧得晕了过去。 好消息,不是鼠疫。 坏消息,是胸口那处旧伤发炎了。 起初不过是低烧,可一到夜里,便如山火燎原,额头滚烫如炉。小桃急得团团转,灌了不知多少药汤,仍不见丝毫起色。 即使旁人不说什么,她自己都怀疑起自己的医术。她慌得心惊,用着谷星让她研制得那些小药丸,生生吊着她的体温,怕她再睡下去,脑子都要烧坏。 谷星时清时昏,清醒时眼神涣散,昏迷时却喃喃低语。 “……回家……” “小喻……” 小桃无法,扯着断腿断手,在床上躺着的大小眼来到谷星的床边,让他支点招。 大小眼只看了一眼,便吐出了两句话。 第一句是“这的药救不了她。” 第二句是“她死不了。” 床边,萧枫凛坐得端正,一只手搭在谷星的脉上,长睫低垂,看不清神情。 那身影冷得过分,却叫人看一眼便觉得心惊。 小桃眉骨突突,觉得萧枫凛风平浪静之下,实则快痛晕过去了。 她压低声音朝大小眼耳边丢了句,“你那些稀奇古怪的毒呢,有合适的吗?” 大小眼虚弱无比,仍病气缠身。他没说话,又忽然抬眼望向窗台,神情微动,竟缓缓躲到小桃身后去了。 就在这时, 那本无一物的窗台,忽地扑簌落下几粒细沙,下一瞬,一道身影破风而下,轻巧落在窗沿之上。 阿信反应极快,寒光一闪,手中长剑已然出鞘,却在看清来人之后,猛地一滞。 竟是那日之后,失踪已久的云羌。 两月未见,她显然也未曾好过,眼下青紫,一双黑如墨的眼眸里说不出的疲惫。 她浑身是血,提着一只沾血的布袋,扫了一眼床上的人,愣了一下之后,从窗台轻身一跃落地。 小桃鼻尖一动,嗅到空气里浓烈的血腥气味,心中一凛。 她瞥了一眼那圆滚滚的布袋,脸色一变,条件反射地后退一步,撞上了大小眼。 两人对视一眼,师姐弟此时此刻都在彼此的眼里看到了恐惧。 “你怎么在这?!”阿信眼神一紧,立马看向萧枫凛,生怕他一念之间拔剑,把云羌接着送上黄泉。 好在萧枫凛眼底情绪沉沉,竟松开了那只快黏在谷星腕上的手。 阿信咂了咂舌,把剑收回,刚想说话,却见云羌已将布袋扔到脚下,用身上干净布条反复擦手。 擦了半天,血还嵌在指甲缝里,根本擦不干净。 她沉默半晌,一脚踹向那布袋。 那布袋意外地撞上桌角,随后滚到了两师姐弟的脚边。布口随之一松,县令的头就滚了出来。 双眼圆睁,死前似看见了什么骇人的东西,整张脸扭曲成惊恐至极的模样。 小桃倒吸了一口气,又退了一步,一脚踩在了大小眼的脚上,大小眼却不敢吱半声,嘴角微勾和那县令大眼瞪小眼。 阿信眉头一皱,他道怎么找不着林絮竹和县令。 原来还有人抢人头,只是不知林絮竹此刻又在哪? 就在此时,谷星忽又说起胡话。 她半睁着眼,望着虚空,喃喃低语, “小喻。小喻。” 云羌静静地走近床前,眼神落在谷星身上。 她望着那被冷汗浸透的额发,望着那双不安张合的手,望着谷星唇间微启,语无伦次。 然后,她闭了闭眼将所有情绪生生压下,只留温柔。 她伸手握住谷星的手, “我在,谷星,” “我在的。” 第79章 云羌此话一出,全场寂静无声。 小桃屏住了呼吸,一眨不眨地望着云羌。 云羌就是小喻? 不,不是。 她虽不知小喻是谁,但只一眼,便看见云羌眼中那种深到极致的情绪。 温柔之下,藏着悔意,藏着嫉妒,藏着不堪的痛苦。 小喻是谁,没人知道,却人人都想知道。 在这间屋子里,谁最了解谷星? 是你吗?是她吗?是他吗? 谁都不敢说。 这人就像石头缝里蹦出来似的,没有来处,没有归期。 她说的话、她眼中的景、她口中那些未来,在这个时代里全都没有。 她会回去。 她想回去。 是屋内每一个人都清楚、却没人敢说破的事实。 谷星睁开眼,昏昏沉沉地望着眼前那张熟悉的脸。 两颗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打量,忽地,“噗”地笑出声来。 她慢吞吞地抬起另一只手,费力一捞,将云羌搂了个满怀。 明明力气微弱,却死死搭在了云羌脖颈上,像抱住了什么极珍贵的东西。 她凑近云羌耳边,声音轻得像风,又黏得像糖: “你怎么才来啊……我好想你。” 只有云羌听见了。 那句话轻轻一碰,云羌的身体就像失去了支撑似的颤了一下。 她反手紧紧抓住谷星的手,像攥着最后一根稻草,又怕抓疼她。 眼眶泛红,控制许久的情绪在这一刻全部奔涌而出。 眼泪一颗颗落下,落在谷星的指尖上,落在谷星的胸口上,落在了那早已汗湿的被褥上。 她声音轻得像是掏出了命: “对不起。” “谷星,对不起。” 阿信站在一旁,喉头一紧,望着她。 那个十二岁在灵堂前通宵守夜,却未曾流下一滴泪的女孩。 五年过去了。 她的剑更快了,武功更强了,眉眼更冷了。 可她也变得更软了。 满身伤痕,却也满身是她的软肋。 云羌留下了一颗白色药丸,那正是她与谷星第二次见面时,谷星交给她的。 她一直带在身上。哪怕再痛,也没舍得吃下。 她不知道谷星为何会突然出现于封丘,更不知她为何会身处矿区里。但她见到谷星的那一刻,世界都多了一抹颜色。 此刻她把药还给谷星,也算物归原主。 她不舍,却没停留。谷星一入眠,她便匆匆离开。 走到半路,才想起那颗人头。 回头找时,却见阿信正挨在封丘城墙上,闲着没事,将那颗头当球颠。 见她回来,阿信脚尖一勾,那颗血腥干涸的脑袋,便顺着空中一道抛物线,径直向她飞来。 云羌一拂披风,将那颗头卷入包袱的布料之中,风卷披风,隐约可见她右手已缠满布条。 阿信眉头紧锁:“你说你不在谷星面前露面,大人才留你一条活命。” 他顿顿片刻,又道,“你可别忘了。” 云羌没有回应,只是将兜帽盖住脸。 一句“他要杀我,就赶紧的。”卷进风沙之中,和她渐渐远去的背影,一起消失在黄昏后。 阿信站起身,望着她的背影,大声喊道:“若谷星知道,她该多自责,你忍心?” 第94章 风里无人应答。 云羌脚步一顿,肩微颤,却终究没有回头。 她走了很远,远至京郊,来到一棵拴着麻绳的槐树下。 她拨开疯长的野草,见着那把埋在土里的剑柄后,在距离剑柄一米的地方,徒手挖了大概一刻钟,挖出了一个木箱来。 她从布袋里拿出那颗发臭的头颅,一抛,抛进了木箱当中,发出了“砰砰”几声。 又拧开酒坛,将烈酒尽数倒在剑柄上。 后退一步,双膝跪地,额头磕地。 一叩,二叩,三叩。 春地微湿,还长出了几颗不知名的野花做缓冲,否则她这力道,怕是真能将自己磕穿。 她长跪不起,犹如死物,连野兽都悄然绕过她身旁。 她呆滞地望着落日一点点沉入山脊,夜色像墨一样,从天边缓缓倒下来。 直到四野尽黑,繁星点点,耳边只余虫鸣。 她才仿佛回过神来,缓缓站起身,走向那木箱。 她嘴唇几乎未动,低低念着: “一个……两个……三个……” 数到第二十二个时,她停了下来,目光沉如枯井。 坑中,是二十余颗头骨,一个个干裂、变形、风化,被月光一照,更显鬼气,野兽看了都绕路。 然而比那二十个头骨更阴森的,是云羌。 她望着这些头颅,深色平静得近乎冷漠,像是在点兵。 “……还有三个。” 她伸手将木箱盖上,再次埋土,踏平。 抬头望着朗朗明月,月光如霜,所照之处尽是一片惨白。 她缓缓抬起右手,动作极慢,仿佛那手已不再属于她。 指节僵直,骨节微颤。她试着握拳,努力了很久,却始终握不住。 那只手已经无法合拢。 风吹过她的披风,拂起她被布条缠绕的手腕,映出干裂的掌心、早已青紫的经络。 她垂下头,低声道:“爹……这是我最后一次来了。” 她握不了剑了。即便仇未尽,还有三人未清。可她已力竭至此,县令已是极限。 她轻轻将右手放入袖中,再未看一眼。 可她能去哪? 封丘早就没了家,她也不配继续留在谷星身旁,她能去哪? 天地广阔,像个孤魂般流浪? 她静立原地,直到月色变淡,风声沉重,才缓缓转身,消失在夜幕之中。 …… 那药丸吞下后,谷星的身体竟奇迹般地好转,出了一身汗,烧也慢慢地退了。 谷星迷迷糊糊地感觉有一柔软的布料贴她脸上,透着一股淡淡的药香。 她舒舒服服地唔了一声,下意识往那柔软的地方蹭了蹭,蹭到了肌肤上的温度和细汗,还有一阵浅淡的呼吸声。 她忽地一怔,猛地睁开,入目就是一片布料半褪的胸膛,薄汗浸湿的线条勾出腹肌边缘。 烛火微弱,昏黄的光在眼前晃着,带着一点朦胧的暧昧。 她呆楞着将视线一点点往上滑动,精致的锁骨,清晰的喉结,冷硬的下颌,一路看上去,直到看到萧枫凛那张惊为天人的脸。 烛光下的眼睫像落雪似的静,他低着头,正专注地为她擦额上的汗。 谷星呆在那里,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我们两什么时候熟到能在一张床上穿着单衣聊诗词歌赋人生理想了?”由于实在震惊,话还没经过大脑便从嘴巴里流了出来,强行打断这旖旎气氛。 她甚至一度怀疑,是不是系统狗急跳墙,为了推进任务,夺舍她,强行跟萧枫凛结婚生娃了。现在两人在一张床上,也不知道是谁占了谁的便宜。 萧枫凛眼睛一眯,有点无奈,“你若一直这么精神就好了。”他说着,将手里的毛巾往盆里一抛,“啪”地一声落水。 谷星倒吸一口凉气,“现在是几年几月几日几时?” “丁卯年二月初八戌时。” 谷星又将那口凉气过肺,送了出去。 还好,只过去了一天。 她垂下眼睫,卷紧小被子咕蛹了两下,暗暗琢磨,觉得萧枫凛在封丘的话,估计现状不会落得太糟。 于是她换了个姿势,大大方方地枕着萧枫凛送到脑袋边上的枕头,两眼一闭,想着天塌的事都睡醒再说。 可虽然累,却怎么都睡不着。 半晌,她又缓缓睁眼,嘴里嘀咕了句: “我见着云羌了。” 萧枫凛不动声色地挑了下眉,“怎不见你在梦里见着我?” 谷星轻轻笑了起来。觉得这人真是好记仇。 她翻了个身,眼睛直勾勾看着他,忽然伸手,指尖一点点划过他的五官。 长睫毛,高鼻梁,嘴角,最后停在了他左眼角那颗浅色的痣上。 她若有所思地呢喃:“这颗痣……是新长的吗?” 那次在屋顶她揭他面具时,并没有注意到这颗痣。 可不知为何,现在的萧枫凛,竟一点一点地再她眼里变了模样。 萧枫凛轻笑了一声:“那不是痣,是个疤。” “疤?”谷星微怔。 若说疤,她醒来时看他胸口的那一眼,早已是满身伤痕,触目惊心。 可眼角那点,怎么看也不像那种刀伤火疤。 她心里忽地闷了下去,语气一转,收回了手,牙痒痒地抱怨道:“说起来,我现在该怎么叫你?” “五皇子?刑部侍郎?还是……某某组织的头?” 她话音刚落,萧枫凛忽地低头,自己贴了上来。那姿态,说是靠近,不如说是蹭。 他的眼睛墨绿得发亮,带着点不合时宜的疯狂。脸与她的距离只剩半尺,呼吸互相纠缠。 他嗓音低哑,仿佛压抑了很久: “什么五皇子,刑部侍郎,都过去了。” “我快变成那无家可归,无业可做的流民了。你什么时候收留我,谷主编?” 谷星喉咙一紧,觉得男主快变魅魔了,还迷得她七荤八素,半句话都说不出。 萧枫凛忽然笑了笑,目光却一点也不轻松。 “我一出生,便在宫墙一角,命中注定了姓与份。皇子之名,是他人赐予;刑部之职,是命数摆布。这一路走来,步步非我所愿。” “你让我自己做主,我现在便在你面前选上一条路。” 他顿了顿,望进她眼里, “我要当流民。” “谷星,你那小报收尽天下流民,那可有我一席之地?” 第80章 屋内安静了半晌。 “……你怎么失忆这么快?”谷星揉了揉眼睛,两眼一闭,打算眼不看为净。“明明两月前你还把我的小报事业给易了主。” “现在竟好意思来投靠我?” 这一桩桩事细究起来,拆她左膀右臂,夺她事业,泄露流民的藏身处,逼得她一路逃亡,辗转封丘。 罪无可恕! “再说了,我们小队不收异心之人。” “你之前天天劝我本分做人,自己却暗搓搓收了这么多人。持着枫叶铁片的每一个人,都是你什么时候私下收的?” “你就算不是五皇子,不是刑部侍郎,也不会挨饿,也不会流浪。” “我看你不仅脑子褶子多,连肠子都比别人绕得深。” 她一边数落,一边牙痒,越说越觉得,世间怎么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忽然,一只指尖轻轻落在她唇上。 谷星猛地怔住,眼睫轻颤,睁眼便撞进萧枫凛的眼里。 那是一双极静的眼,像是一汪温水,又藏着一层幽深的漩涡。危险、温柔,甚至有点可怕。 “你在矿区,看见那尊佛像了吗?” 他声音低低的,落在她耳边,又落在她心头。 “那是她用了六年,两万三千多具封丘人的尸骨雕成的。” 谷星一愣,霎时明白了“她”是谁。 萧枫凛轻轻勾唇,那弧度不带半分愉悦,是一种剔骨般冷淡的讽刺。 “她如今已是这世上最尊贵的女人,可她不满足。” “她要做这世上最尊贵的‘人’。” “所以她用这世上最低贱的人群的命来堆她的位置。” “我猜,她和你来自同一个地方。” “她机关算尽,为的是稳位称尊。” “而你夜以继日,只为教流民自尊自立,让他们有口饭吃。” “可你口中那套‘人人平等’的理想。当真适合这个时代吗?” “你没有野心,没有刻骨铭心的恨,没有不顾一切的狠,你凭什么赢过她?” 他每一句都没有抬声,可那话落在谷星耳里,却像一把钝刀,一句一寸,剖开她的信念和坚持。 萧枫凛没有讽刺,也没有轻视,只是直白地指出她缺少的东西。在这个杀伐的世界里,她太干净了。 他是希望她狠一点的。 如此一来,她才会舍不得输、舍不得离开、舍不得死。 第95章 谷星哑口无言。 哪怕此刻四周再亮,她心里那团山内带回来的黑雾,依旧压着她喘不过气。 高耸的巨像、震耳欲聋的凿石声、半空飘摇的火圈、火光下,那一具具无名的尸体堆叠如山。 那一刻,她的确怕得失去了所有力气。 她说她要破天,可她如今孤零一人,甚至连废材系统都不在身边,没有三头六臂的普通流民一个。那穷鬼衣换了人穿,也无人察觉,无人知晓。 矿区里的她,怒大小眼的懦弱,气他的胆怯,但她又有什么资格?遇强则退,是人的本能。大小眼比她知得更早,看得更清。 而她此刻,正在成为第二个大小眼。 “谷星,放手吧。” “你若还想弄你的小报,就弄着。但这以命换命的事,” “让我来。” 他说得格外认真,一阵风掠过,卷起他垂下的乌发,轻轻拂在她颊侧,也拂过了她那颗躁动又仓皇的心。 她咬了咬牙,别过脸去,想说点什么,却迟迟说不出口。 萧枫凛却忽地补上一句,把她未来所有可能说出的话,堵了个干净: “你不必急着答复我,你慢慢想。” 想一辈子都行,他心里偷藏了一句,没说出口。 谷星皱了皱眉,被人看穿的感觉并不好受。 明明一开始,是她质问萧枫凛的,怎么会变成这个局面? 他这姿态放得如此之低,给出的条件也近乎她所有焦虑的解药。 可偏偏她知道,那并不是她想要的。 她到底想要什么? 她茫然地捂住胸口,指尖贴在心跳上,像是想从那里摸索出答案来。 却一时半会,什么也没想出来。 她蹙着眉坐起来,默默看了萧枫凛一眼,没说什么,起身披了件外衣,推门离开。 走廊上正撞见小桃。 小桃见她一脸无神,心头一跳,正要追问,就被谷星一句“出门散心”堵了回来。 谷星走远了,小桃还没从这句“散心”里反应过来,眼看那背影越走越远,只好转头回屋。 然后她就看见,屋里又有一人出来,萧枫凛正垂着头整理衣服,一身半松不整,头发披下来半盖住脸,眉眼黯淡。 小桃脸一黑。 “我让你在谷星床边温柔伺候,展现你最温柔的一面,你怎如此衣衫不整?” 两人的进展可没把她急死,她本意想点拨萧枫凛两句,让他开窍一点,用美人计,温柔杀去攻下谷星。 可没想到这人竟披头散发,衣冠不整,趁谷星生病欲行不轨之事?! “你下贱!你禽兽!” “你竟然爬人家黄花大闺女的床?!” 她一咬牙,又觉得此事不对劲,萧枫凛虽然时常做事偏激,但却比谁都纯情,那时把谷星拐进萧府里,愣是三顾院门而不进,忙得没时间闭眼,都得去谷星那小院外,偷看两眼半夜在院子里翻跟斗的谷星,“是谁教你自荐枕席的??!” 萧枫凛神色悲伤,往大小眼的方向看了一眼。 旁边嗑瓜子的大小眼手猛地一收,杵着双拐连滚带爬,离开战场。 “是你?!”小桃震怒,几步追上,手一挥,三根银针分别扎进他头顶三穴,换得一声惨叫。 谷星没走远,脚步徘徊至武塾外,抬眼望去,灯火未歇,人影错落。 救命的,送水的,淘食的……乱中有序,似夜色中一簇不肯熄灭的火。 她将厚重的外衣紧紧裹住,把自己缩成一团,只盼着在这天地间缩小得不被察觉。但依旧被阿辛远远一眼认了出来。 “你在这作甚?” 乌漆麻黑的,他看不清人,只当那角落里缩着一颗蛋。 谷星听得声音,却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她怕多说一句,又被阿辛那张狗嘴给泼盆脏水。 阿辛眯着眼,看她这副鬼样,晓得她心情定不好,便也不再多言。 “那我走了。”他刚从郊道回来,顺手劫了几人,可惜钱少得可怜。 忽地人群中传来一声: “谷主编?!” 谷星心头骤然一震,呼吸一滞,缓缓抬起头来。 “真是你?谷主编?!” “什么?谷老大也在这?!” 竟真是包范! 阿辛在路上随手劫的人,竟是包范和福旺等人。 阿辛脸色一变,心道不好,原还以为不过几个穷酸,怎料是熟人?本来只嫌他们钱少,这下连个铜板也甭想拿了。 “你……认识?”他望向谷星。 谷星显然还没从那一句又一句“谷主编”“谷老大”里回过神来。 她盯着眼前那几个熟面孔,嗓音发涩: “你们……怎会在此?” 不,她其实更想问的是,他们为什么会认出她是那谷主编,明明她此刻穿的并不是那穷鬼衣,身边也没有云羌和李豹子在旁撑腰。 但包范不懂谷星眼里的复杂,只道是久别重逢,喜极而泣。 他见着谷星的脸,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两条泪川就从眼睛里满了出来,“谷主编……你莫不是嫌兄弟们无用,要弃我们而去了吧?” “我们不能没有你啊!求你回京城吧!!” 谷星被这两句话钉在原地,这一切,她无论如何都没料到。 “不是……京城不是还有个谷主编吗?” 萧枫凛接手她的小报,且有李豹子在守。她就算不在,也不会掀起太大的feng—— “不一样!”一旁安静的福旺忽地出声,他胸口剧烈地颤着,“这世道里,连流民都自嘲无用,讥自己是拖累,是懒汉。” “可你却说,不是人不成器,是这世道夺了我们的根基,断了我们的尊严,抹了我们的姓名。” “你教我们识字,教我们谋生,教我们挺直腰板做人。叫那些被唾弃的,也能立于天地,不再卑躬屈膝!” “这怎能一样?你又怎能被谁给替代?!” 夜风猎猎吹动,她的心也随之猎猎作响,像是飘在荒野上的一张纸,久未落地。 她愣愣看着眼前这一张张熟悉又疲惫的脸,心中百感交集。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这些日子的努力,并非空喊口号,也并非一厢情愿强加于人。 原来,有人真正地听进去了。有人真的因她而改变。 她终于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她想要回应。 不是那种匍匐在地的感激,不是呼喊着“谷主编”的敬畏。 而是有人告诉她,她所做的,是对的。 她缓缓回头,望向那座山,那一片废墟。 封丘百姓仍在从瓦砾中抬出死者的尸体,残缺不全,躯壳佝偻。火光映照在他们脸上,映出一个又一个疲惫的背影。 她将众人的脸一一扫过,目光凝住。 最终,她只是轻声开口: “你们……别再跟着我了。” “跟着我,只会愈走愈险,命都难保。” 她起初确实想带着三万人撼动朝廷,但当她一一将他们的名字记入册中,容貌记在心头后,她忽然惊觉,她与那位高高在上的太后,又有何不同? 若只为成事,而将人命当作数字,当作筹码,她与她,不过是换了衣裳的执棋者罢了。 可她话音未落,忽听人群中有人怒吼: “谷星,你怎可退缩?!你怎可软弱?!!” 第81章 那声音一出,像一道惊雷劈入谷星心头,劈得她魂飞魄散。 她脚下一软,扑通跌坐在石墩上,呆呆望着那人拨开人群,快步奔至她面前。 那人正是阿秀。 她摘下头上的斗笠,露出一张清秀坚定的脸。三月不见,那人已不再是谷星记忆里那个笑起来腼腆害羞的姑娘。 她的眼睛发亮,声音铿锵如铁: “莫非你今日才看清这世道的荒凉,便心生惶恐,畏首畏尾?” “你说‘愈走愈险,命都难保’……我们从踏出第一步起,命就早给你了,你凭什么现在拿命来劝我们回头?” “是你告诉我们,是制度剥夺了我们!我虽不识大字,却在那日之后翻遍世间的书,反反复复念那两个字,念进骨血里,嚼进命里!” “你是我们的领头人,是灯!你若倒下,那这条路,还怎么走?” 阿秀的声音回荡在风中,像一记记鼓槌,直捶谷星心头。 她上前一步,手一抬,怒声吼道: “谷星!站起来!” 风猛地灌进耳膜,四周蓦地一静。 可谷星没有起身。 她动不了。 不是腿动不了,是心动不了。 她怕。 怕的不是死。 而是如果自己真站起来,真走到所有人期待的那道光下,她说出的每句话,都会牵扯众人的命。 她忽然间意识到自己并不是一个什么了不起的角色。凭借着画饼卖人希望,凭借着那二十一世纪的学识得人关注。 第96章 但她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大学生,在穿越之前,只是个和朋友在街上闲逛的普通人,是她心中的恐惧将自己包装得无所不能,强撑着,在每个夜晚里反复推演怎么破局。 再后来,她有了朋友,有了想珍视的人,有了目标。 她想救人。 可现在,为了救人,她却得先看着一些人去死。 可能是阿秀,可能是包范,可能是在破庙里冲着她喊“谷主编”“谷老大”的每一个人。 她脑中乱成一团,风吹得她眼前发黑。她死死低着头,喃喃得像是在自言自语,也像是在挣扎着辩解: “我没那么好……我根本没那么强。” “我是因为有云羌才如此无所不能,是因为有豹子——” “谷星!!”阿秀眼眶发红,语气却坚定如铁。 她心疼谷星。心疼她也不过是个二十岁的姑娘,也会怕,也会慌,也会觉得孤独和无助。 可她更明白,谷星若一直被人护在后头,哪怕活下来,也会一点点地死掉。 她知道谷星一直强撑着,把自己活成一团火,只是为了别人能围着取暖。 可她也看得明白,谷星早已疲惫到快熄灭了。 她若现在放任她退一步,她便再也走不回来。 “你是嫌我们没有云羌豹子那般神通?你是嫌弃我们皆是普通凡人?”阿秀声音颤抖,却不允许她后退一步。 “可你明明两月前亲口说过‘蚁多可吞象’。谷星,众人对你的期望,不该是你退缩的理由。” 阿秀站在谷星身前,目光如钉。 她想将谷星拥入怀中,可她清楚,此刻必须逼她站起来。 她不愿谷星一个人站在风口浪尖,但她更不愿*,这个叫“谷星”的人,就此埋进泥里,再也不发光。 她话音刚落,那跪地的一声“谷主编”猛然炸响。 “砰!” 包范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额头砸在荒地上,血丝渗出,声音却比任何时候都稳:“谷主编,我是你小报的卖报人,你说过,入你小报者,便是你兄弟。” 他抬起头,一双眼发红,死死看着她, “是你给了我钱……更给了我脸!” “我这辈子第一次靠双手挣来一顿饱饭,是你教我不用再低头。” “你若今日真走了,我们这些人、这点子脸……也没地儿搁了!” 他抬起头来,双眼通红,泪珠混着尘土滚落而下。 四周风声变缓,人堆里隐隐传来啜泣之声。 “你要改世道,我就给你打下这块地!你要动朝廷,我就给你拼出一条路!我怕什么?!” 话音刚落,一旁的福旺也撑着残伤的身子走了上来。 他裹着厚重布巾,走一步颤一步,却硬是咬牙挤进人群,眼神炽热如火: “谷主编,你那天在街巷中,握着我那快没气的手,说过一句‘天不会让你年纪轻轻就死’。” “我那时候信了你的话,睁着眼看着你,才没走。” “现在,谷主编你要是后退,我才是真的死。” 他一跪下,身后好几个流民弟兄也跟着跪下,齐声道: “我们都愿意跟!” “谷主编说走,我们便走!” “你要走哪儿,我们便跟到哪儿!” 声声如潮,奔涌在封丘城间。惹得封丘众人纷纷驻足,阿辛更是被这场面惊得说不出话来。 谷星站在那群人中,仿佛脚下有风在推着她。 她忽然觉得自己不再是那个从厕所隔间穿越过来的、独自一人在街头,翻剩菜的流浪汉。 她是一个可以改天换地的人。 因为她背后有这群人的存在。 不是为她而战,而是与她并肩而立。 她那颗飘零许久的心,终究落了地,落回了她自己的胸膛里。 她垂眸,眼底翻涌思绪万千,终是在石墩上缓缓伸出手,搭上阿秀掌心。 阿秀眼神一震,五指紧扣,奋力将谷星一把拉起。 她望着谷星逐渐站起, 变高, 如仰望不可攀的山巅; 可她的眼中,却满是满足。仿佛她的另一个灵魂,正于遥远之处,替她展现出生命的另一种可能。 谷星立于众人之间,缓缓开口:“站起来吧。你们不需要跪任何人。” 她的声音如风,在黑夜里刮过众人的心角,吹落了许久压在背上的沉沙。 众人先是一怔,随后从呆楞到激动,再到热泪盈眶。 包范想要一头扑进谷星怀里,结果在撞上的一瞬,看到她那张柔和却坚定的女子面容,猛地刹住脚,原地转身抱住福旺嚎啕大哭。 然而还未等几人说上几句温情话,一个封丘人便匆匆冲进人群,气喘吁吁地大喊: “不好了!神殿那里打起来了!!有人在找神女和祭师!” 一行人匆匆奔向神殿。 途中,谷星问起阿辛,这才得知,那突如其来的地震,将山中巨佛的阴谋提早揭破。 山顶崩塌,天光自裂隙倾泻而下,照入昏暗封闭的山腹。久未见日的封丘人,竟如吸血鬼初见天日,渴望光明,却被那光灼得皮肤生痛,困于乱石之中,魂断山中。 守卫匆忙焚毁经文、书册与一切痕迹,连夜撤离。 萧枫凛脱去官袍,率一队黑衣军追剿余孽,终擒五十余人。 县令失踪半日,次日清晨,城门外现一无首尸骸。官袍犹在,众人一眼认出,正是那林县令。尸首未及收敛,已被愤怒的封丘百姓群起而分尸。 其子林絮竹,去向不明。 封丘主城尚余几人? 不足三千。 封丘尚能存续几时? 天命未卜。 众人围于神殿门前,里三层外三层,将整座神殿围得水泄不通。 直至阿辛现身,人群方才缓缓让出一条狭道。 未至神殿正中,便听得人群之中轰然爆出一句: “神女呢?!那神女在哪儿?!” 谷星踏入人堆,穿过沉重的呼吸与嘈杂的质问,眼前景象扑面而来。 她看见了萧枫凛,看见了阿信、小桃,和大小眼; 再望向对面,是封丘的百姓,阿辛、张去病、李祥云、陈四季、张灿灿、张明日…… 叫得出名的,叫不出名的,一张张面孔,恍若隔世。 众人神色各异,或愤怒,或惶然,或疲惫。 封丘人求官无望,求神不应,便来寻她这“神女”来了。 谷星站在他们面前,将这些情绪尽数纳入心底。却无一丝惧意,无一丝退意。 只因她知道她的背后都是何人。 虽然身份低微,虽然血肉凡躯,却比什么都要来得可靠。 她开口,声音清冷,铿锵有力: “你们可知那山中藏的是什么?非珍石矿场,亦非天降奇象。” “那是人祸,是榨干人命的阴谋。五年来,那些被骗入山的丈夫、兄弟、儿子……不是在寻矿挖石,是在拿命,铺出背后之人一条通往私欲的路!” 她环顾四周,目光如炬,声音一寸寸逼近人心: “你们还记得吗?他们是如何用粮食、用钱财,换走你们亲人的命?” “是官,是神,是那些你们曾以为能依靠的存在。” “可五年过去了。他们回来了么?” “他们终日困于山腹,不见天日,昼夜敲击石壁,连自己做的是什么都不知晓。” “只知道,他们在里头多敲一日,外头的家人便能多活一口气。” “可结果呢?矿中之人,矿外之人,彼此啃食着一张虚无的希望之饼。” “这希望,渐渐变成绝望;绝望,最终变作了无望的死。” “封丘,也在这无数个日夜中,一寸寸消亡。” “不是没努力过,不是没挣扎过。” “官,求过;神,拜过。可结果呢?” “官不理,神不应。” “那就一定是你们懦弱吗?”她自问,又自答,“不是。” “是错把希望寄错了地方。” 谷星深吸一口气,望向人群前列的武塾五女子与阿辛,语气轻却坚定: “你们是云青峰的弟子,是封丘的骨与血。” “有人说女子柔弱,孩子无能,可我见过你们如何挺过地震,如何熬过疫病,如何在漫长的等待中,一边活着,一边盼着亲人归来。” “若这都叫懦弱,世上就没有真正的坚强了。” 说罢,她扫了一眼张去病,后转头望向神殿一隅,那座供奉多年的土塑神像。 那神在封丘扎根百年,封丘人行至何处,都带着这片土地的影子。 她从不愿毁人信仰。 可此刻,她愿赌上一切。 她猛地咬牙,蓄力一撞! 那摇摇欲坠的泥塑神像轰然倒塌。碎土飞扬,神像崩裂。 众人面色剧变,震惊与惶然如潮水翻涌。 第97章 他们呆立原地,眼睁睁看着那泥塑神像一寸寸崩裂,碎土扬起,仿佛信仰的瓦解声,响彻耳畔。 正此时,又听“锵”地一声利响,谷星将阿信的剑刷然出鞘。 阿信脸色一僵,害怕这女人当真冲动伤了人,伤了己,正要夺下。 却未曾想,谷星手腕一转,竟将那削铁如泥的宝剑高高甩出! 利剑破空而去,直冲人群。众人惊呼四散,那剑笔直坠落,剑尖深深钉入神殿砖缝之间,微颤不止,傲然立于众目之中。 谷星朗声开口,声如铁砭,字字入骨! “捡起来!” “从今日起,不为神明而战,不为官府而活!” “为自己而活!为脚下这片真正属于你们的土地而活!!” “你们可是封丘人!封丘人怎会是软蛋?!!” 她原以为第一个拔剑的,会是封丘青年中的领袖阿辛,或是那力大如牛,胆色过人的村妇张去病。 可最终站起来拔剑的,出乎了谷星的意料。 竟是张灿灿。 竟是那个在武塾里被一推撞上柱子倒地不起,瘦弱矮小的张灿灿! 她不发一语,默然走出人群,一步步走到剑前。双手微颤,却没有一丝迟疑。 她双手握柄,猛地一拔,剑出如啸,寒光迸裂。 她抬起头,目光如炬,直视众人。 风声呼啸中,她嘶声力竭,拼尽全力高声喊出: “封丘人,不再跪!” 这一吼,如雷霆乍响,振聋发聩。 人群为之一震,张去病最先回应,高声吼道:“不再跪!!” 接着是李祥云、陈四季……封丘众人声音此起彼伏,呼声如浪,自神殿前席卷而起,直冲云霄。 站在人群中的张灿灿,平凡如尘土,仿若封丘百姓的一个缩影。 可她平凡却不软弱,胆怯却不认命。 那日武塾闹事,她虽然是第一个倒地的,却也是第一个冲上前,试图阻止那壮汉的人! 张灿灿。 封丘人! 封丘的女人!! 第82章 “阿秀,你怎么才来看我啊?” “阿秀,你怎么瘦了啊?” “阿秀,云羌不愿见我……” 阿信捏着信件,在门口僵着抬脚的动作,怎么也迈不进去。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大人不自个来把东西给谷星了。 自从见着阿秀,谷星那嘴角就像上了钩,怎么拉都拉不下来。 她整个人都像粘在阿秀身上,吃饭要阿秀喂,睡觉要阿秀哄,写字也要坐得离她三寸不到的地方。眼睛黏在阿秀身上,哪怕萧枫凛十分煞风景地坐在两人中间,都没能挡住这火热视线。 萧枫凛醋意乱飞,却没法言说,直白得大小眼一看便明了,幸灾乐祸,“谷星这么久连个名分都没给你?”说完腿又断了半截,被小桃骂活该。 萧枫凛白日忙,夜里更忙。 忙着安置封丘人迁移,忙着处理县令一派的残余,忙着向朝廷拖延时间…… 终于有片刻歇息,他的两条腿却不听使唤地往谷星那一片走。 可多数时候,都会遇上谷星已经入睡。 他远远望着她房里的小夜烛,直到天边泛出鱼肚白,才悄悄转身回到自己房里。 可今日夜里,他听人说,谷星不在屋内,而是在断坡边写东西。 萧枫凛还未靠近,就看到坡上有一盏灯笼在地上摇曳。 她坐在繁星之下,聚精会神地写着什么,凑得极近,墨都沾上了衣袖和手背。 灯光为她圈出一小团温柔天地,像是从天上坠落的小小星群。 他一颗心荡得他晕神,晕得忘记了从某个时间点开始,一直藏在胸口深处的疼。 他手指不由得收紧,掌心发热,又忽地想起什么似的松开,轻轻穿过荒草,走向那个身影,像是多年前他曾做过无数次的事。 谷星见到一片阴影,抬头,便是一束花。 红的白的粉的黄的紫的,每一朵都饱满新鲜,像是一整束春天。 她心头轻跳,看到萧枫凛的眼时,便撞进了他那双比春天还温柔的绿色眼眸。 谷星眨了眨眼,觉得人真是不可思议,复杂又奇怪。 不像是判断题,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各种恩怨情仇交织不断,像是一团麻,怎么都分不清楚。 她抛掉那对错,接过这束春天,轻轻嗅了一口,吸进一整怀的好心情。 他见她笑了,自己也不由自主地跟着笑了。 “在哪采的?真好看。”谷星笑着问,红薯也好,鲜花也好,这人到底是从这片荒地里的哪个角落,挖出这么多宝贝来的? “从京城回来的路上见着,顺手就摘了。” 回来的时候,他看到那一角春意,便下马摘了一片,夹在马鞍上,惹得其他人一路侧目。 萧枫凛脸比月白,手却黑得很。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出门办事,竟带了束花回来,谁看了都觉得撞见了鬼。 天地安静了一会,一阵风吹过,将地上的纸张吹得翻飞,也把他们的影子吹得更近。 两人各怀心思,影子却比彼此的主人还要诚实。 萧枫凛低头,看见荒草上洒落的纸张,都是些关于医药的笔记。 他心里叹了口气,这下才明白小桃为何一直暗中帮着谷星。 他无奈,却又觉得不愧是她。 那日他看到谷星在神殿里被人群簇拥时,眼里的光,是她自离开京城后都未有过的。 哪怕脸色苍白,双眼里却亮着一往无前的未来。 他站在人群外,第一次觉得,他再也拦不住她了。 他原是想护她远离一切危险的…… 他望着那一张张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文明,在天地间翻飞,如落雪一般轻盈而遥远。 忽地开口:“谷星,你是从哪颗星星来的?” 谷星一愣,觉得这幼稚问题真不像萧枫凛会问出口。 但她看在花的面子上,还是顺着他的视线,从夜空中认真挑了一颗最亮的。 “在那。” 她指着南方那颗光芒最盛的星:“那颗叫天狼星的星星。” 她说她从那里而来,但此刻并不孤独。 情绪像星光一样在心里漾开,她没控制住,嘴里的话自然滑了出来: “你知道吗,我们此刻看到的星光,并不是它现在的模样。” 她侧头看他,也不管他能听懂几分。 “那颗星,也许早就熄灭了。但它发出的光,还在宇宙中旅行,我们现在看到的,是它很久以前的样子。” 她像在说星星,又像在说她自己。 说到这里,她忽地想起天狼星其实是双星系统。 如果她是其中的一颗,那另一颗,恐怕就是太后了。两个星体,彼此拉扯、彼此影响,在这片土地上旋转不休。 还未来的未来,究竟是怎样的一副光景? 而这本书的终点,又在哪? 风拂过她的脸,她却一眨不眨地盯着天狼星,像是试图穿透那漫长的光年,看清自己来时的方向。 她没有注意到,身旁的男人,神色已然悄然剧变。 萧枫凛猛然屏住了呼吸。 仿佛什么击中了他心脏,旧梦破土而出,一股从未有过的疼痛淹没了他。 他痛极了,痛得眼睛发红,空气都像刀剑,割得他胸腔作痛。 他将那份只有自己拥有的过去揉碎,分解,最后却得出了一个近乎让人绝望的结论。 她并不是不记得,而是她还没有来。 那些温柔的回忆,是她未来才会踏上的路,而他现在站的位置,是她命运还未抵达的终点。 他忽然明白自己一直以来所坚持的全部,可能都不会再次发生。 若是谷星知道他的所作所为后,她还会选择回到那个冬天,选择爬上那墙垣,对着那个不受宠的皇子笑吗? 他没有自信。 她说过是为他而来,可他清楚,谷星所有的偏爱里,唯独没有他的位置。 她或许不会来,或许来了也不会选择救他。她也许不会成为他所记得的那个人。 原来他记得的那个她,是被命运赋予的奇迹,而不是她的主动选择。 他终于看到了自己。 那个依赖记忆而活,却无法掌控命运的自己。 谷星还在愣神,就被人突兀地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萧枫凛头搁在她肩上,像那日酒窖里那样,拼尽全力地、孤注一掷地,却又不安地抱紧她。 他不顾一切,只想把她紧紧抱住。那被小心带回的花束也被压在他们之间,花瓣一片片垂落,春意无声地洒在他们交织的影子里。 他忘了时间,忘了风起云卷,忘了远方还有多少暗流和局势。 只知道……也许,这会是他最后一次抱住谷星了。 谷星缓过神来,破天荒地没有用玩笑来应对。 她心想,看在花的面子上吧。于是轻轻将下巴放在萧枫凛肩上,闭上眼,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第98章 天地在这一刻远了,风也静了,星光落在她睫毛上,她却什么都不想再看了。 她想,就这样一会儿,再多留一会儿也好。 …… 封丘的命数已尽。 不止是地震,不止是水患,不止是那巨佛背后的阴谋。 这是一座城的崩塌,也是一种命运的断裂。封丘,这片曾容纳万人的土地,早已不再是昨日的模样。 留下来的人,终究是抵不过更大的灾厄。他们终将一个个地“消失”。以意外之名,以牺牲之名,以无人问津的沉寂之名。而那掌控命运之人,还在高座之上紧握着权杖。 封丘人没有跟随谷星,也没有跟随萧枫凛,而是走向了另一条路。 那条路通向哪里?无人知晓。没有方向、没有归宿,只有一股不肯屈服的执念。 谷星将五女子唤来,将那日让包范从地下室带走的钱财,一一分出,递入她们手中。 五女子见之,纷纷摆手。 “不是施舍,”谷星嘴角一勾,眸光如刀,“是交易。” “也许多年之后,我不在这片土地上,若那时候你们还在,若封丘还在,希望你们能替我,把我未完成的事,一寸寸推下去。” 她曾在包范那三个响头里迷失,曾一度以为自己能拯救这片土地,能成为这个世界的某种答案。 可现在她明白了。 这片土地不需要救世主,也不容许有人只身对抗命运。 无论是流民,还是封丘人,都是在这乱世之中,用自己的血与骨,从泥里爬起。 他们不需要被谁拯救。 晨光初亮,长路在前。 不愿离开的,守在废墟中,等一个也许再不会来的晴天。 而选择离开的,背负着自己,也背负着未竟的封丘,离开了这片风雨飘摇的土地。 家在何处? 在山川之间,在流浪里,在每一双脚踏下去的地方。 封丘人走到哪里,封丘就留下了印记。 那不是一座城的名字,而是一群人的影子,是他们脱不掉的痕迹。 谷星带着包范一行人启程前往京城。临行回望,她望见那群曾共度生死的人们,正各自走向不同的方向,像三支流火,融入辽阔的天地。 她不知道未来是否还有机会重逢,但也不再强求。 她因为云羌而来到封丘,如今离开封丘,云羌仍未归来。 可哪怕云羌不在,她也不再害怕。 就在这一刻,仿佛某种心灵的感应, 隔着人群、尘土与嘈杂的马蹄声,萧枫凛忽然勒马而止,回头望来。 他的视线穿越了纷乱人流,准确地落在谷星身上。 谷星咧嘴笑了。 她抬手弯弓,几乎不曾瞄准,就松开了指尖。 箭羽划破空气,直直穿过人群,飞向萧枫凛。 他下意识伸手,稳稳接住。 低头一看,箭尾系着一枚吊坠,铁丝缠着一个小小的人偶,精巧得不像是这个时代的宝贝。 他再抬头,谷星已经收了弓,转身进了马车。 车轮碾过晨光,她和众人一同驶向太阳升起的地平线。 …… 《大事件》 第一九七八八条:【刑部侍郎萧枫凛因治城不力、擅调兵马被通缉,罪名中含“叛国”二字。】 第一九七九十条:【京城两日路程的封丘一地,全城于一夜之间陷入沉寂,传闻全员“神隐”失踪。】 第一九七九五条:【封丘城外神山内,发现通天巨佛一尊,依山而坐,规模惊人。】 第一九九二一条:【有人称封丘人似曾出现在他地街头,但未能证实。】 第二三八三一条:【惊!谷主编竟真为女子?!】 …… … 四 第83章 微风拂面,目之所及,皆是春意盎然。 路旁的柳条早已泛出嫩绿,几枝桃花斜斜探出枝头,随风轻晃,带着细碎花瓣洒落一地。 谷星弯腰一捞,从草地上拾起一朵尚算完整的落花,轻嗅着花香,心头莫名泛起一丝熟悉的悸动。 京城快到了! 封丘离京不远,可这一段归途,她却走得如隔三秋。 她掀开车帘,索性从车中探身坐到车边,将半个身子晾在阳光底下,望着沿路渐密的进京队伍,心中扑通乱跳,激动与不安交织,竟真有种“姐终于要回来了!”的实感。 她正欲张口深吸一口熟悉的京城空气,却猛地闻到一股说不出的味道,夹着烟尘与腐气。 脑中“嗡”地一声,她本能地以为又是大小眼闯祸了,抬眼一看,却见城门前密密麻麻地站着一队流民。 心头那点不祥预感瞬间放大,她刚欲开口唤人,包范却已快步迎上前来。 “谷主编,前头官差盘查得紧,我们得想法子绕过去。” 谷星想了想,点点头。 好样的,她穿进书里三四个月了,仍旧是个没有身份的黑户。 且如今连她的大腿哥,也落得和她同样的境地。 她当日只道是句玩笑,谁料竟言中成谶。 “怎么绕?”她问。 包范与福旺交换了一眼,神色有些发苦。他俩将谷星领下马车后,行至一刻钟,才在城墙下驻足,两人合力挪动一巨石,随后扒开那巨石后的草丛,露出其下一个圆径不足半米的狗洞。 谷星绝望地闭上眼,这么多天的提心吊胆,冷冰冰的现实终于狠狠地吻了上来。 “你们老实告诉我,小报是不是撑不下去了。” 小桃与阿信的犹犹豫豫。 阿秀和福旺的闭口不言。 满大街赋闲的流民,她就算是傻子,也该猜到是怎么一回事了。 可是,怎么会呢? 萧枫凛就算不当那破朝廷命官,也还有那不知实力的组织,也还是需要她那支流民小队提供的情报,肯定不会眼睁睁看着小报散架。 李豹子更不该。那人对小报的投入,不见得比她少几分。她若是那做决策的,他便是那前线推行的人。 小报诞生之初的忙前忙后,起早贪黑,又怎是假象? 也正因此,大多百姓认得李豹子,却未必认得脱下穷鬼服的她。 阿秀看着她越发青紫的脸色,终知此事瞒不下去,轻声道:“你定是在想,为何不过两月,京城又变得和从前一样了吧?” 谷星眉心一动,缓缓点头。 她确实想不通。 当时小报已有雏形,她离开不过两月,怎会就此崩盘? 阿秀没有解释,只是低头轻叹一声,弯腰钻入了那道狗洞。 谷星怔了片刻,也紧随其后,俯身而入。 城墙街角,七八名无所事事的流民正聚作一团,远远便听得骰子在破碗中碰撞,发出“乒乒”的脆响。 谷星眉梢一挑,凑近一看,果不其然,有人在赌钱。 “大大大!” “小小小——” 破碗一揭,是小。 有人叫好,有人叹气。 她目光在众人脸上一扫,竟瞧见几张熟面孔,似乎曾是她小报的员工,又或是曾经卖消息过给小报的人。 谷星回头望了一眼阿秀,只见她也盯着那聚在一起的流民堆里。 谷星不动声色,从袖中摸出一枚碎银,随手掷在“大”上。 那银子一落,众人愣住了,纷纷抬头。只见一女子负手而立,正饶有兴致地俯身看着赌盘。 她眨了眨眼,无辜地道:“怎了?我押大,快开啊。” 众人面面相觑,却也回神,齐齐盯向那赌碗。 庄家手中一抖,碗落声起。 “大!” 谷星笑眯眯的,却没去拿银子,反倒又押了一枚上去,仍是“大”。 围观的人来了兴趣,四下观望,却无人认得这女子是何来历。 赌局继续,骰碗再摇,众人屏息以待。 “大!” “又是大!” 包范看得心惊胆战,谷星面前的赌资越来越多。 “谷主编,差不多了吧……”他忍不住低声劝一句。 话音未落,谷星干脆利落地把所有赢来的银子全压了上去。 “还押大?” “她疯了吧?” 围观众人窃窃私语。 大小眼凑过来一看,马上便来了兴致,他摸遍全身,摸出了个铜板,跟着谷星押“大”。 谷星见状,眼一斜,白了他一眼。 众人见两人如此,也纷纷掏出身家跟着押下那“大”。 骰碗一落,空气仿佛静止了一瞬。 “小!” 四周先是寂静,旋即炸锅! “好你个孙子,竟敢诈老子!” 一粗壮汉怒喝一声,猛地掀翻赌桌,铜钱银子飞上天,撒了一地,捡钱的、扭打的、劝架的、逃跑的,一时乱作一团。 几人脑子清醒的,想起那罪魁祸首谷星,怒从心起,拳头招呼上来。 第99章 谷星却早有准备,扬手一把沙子撒了出去,迷得那几人哀嚎连连,破口大骂。 包范看得手麻脚颤,忙将她拉到一旁的墙角躲避,望着混乱人群,小声凑近问道:“谷主编……这些人真打起来,难不成是你一开始就料定的?可你怎知那赌碗里开的是大是小?” 谷星望着人群中正大笑着捡钱的大小眼,耸耸肩,“怎会?” “我哪知道啊?反正不管输赢,我都打算找个由头掀了那赌桌。” 包范一怔,脸色顿变。他还当她胸有成竹,原来……是全凭胆大妄为。 “谷星,走啦!”大小眼捧着一堆散碎铜钱跑回来,手中拐杖一挥,敲得一名拦路的喽啰直翻白眼,“那庄家的狗们要来了!” 谷星眯起眼,抛了个眼色给包范:“走,叫众人去破庙等我。” 她拉住阿秀的手,转身边跑边道,“小报就算真破产了,我也得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谷星牵着阿秀,穿过那片流民聚集的街巷。 城角破落,街巷逼仄,臭气熏天。入目皆是衣衫褴褛的贫民。即便已入春,气温渐暖,众人仍将破布条一层层缠在身上,席地而坐,各据一隅。 这些人像是各自忙碌着什么,低头不语,神情麻木。但若细看过去,却又分明发现,他们什么都没在做。 谷星不自觉地放慢脚步,一股违和感在胸口缓缓翻涌。她看向阿秀,直觉让她开了口, “这情况……不是我二月份离开京城后才发生的吧?难不成,一直就有?” 阿秀点了点头。 谷星喉咙发紧,她顺着阿秀的目光看去,只见街边倒伏着几个气息微弱的身影,面色蜡黄,东倒西歪,似是带着病,生死未卜。 她记得,十二月初创小报时,曾有万余流民通过卖情报、卖报纸得以谋生,京城取暖过冬的场所,也几乎都为他们安排了归属。 几个月下来,有人像包范般攒下积蓄,另起炉灶做起了小生意;有人因小报熬过寒冬,捡回一条命。 即便她昏迷不醒的那段时日,包范也始终照着她吩咐的方向,妥善安排众人过冬。 听说李豹子,也在她失踪的那些日子里,强撑着小报没有散。 可眼前之景……为何仍有人流落街头,风餐露宿,命垂一线? 莫非真是她所未顾及的,坠入小报那张救命之网的缝隙中的边缘人? 她原以为,只要提供生存手段,只要让他们靠自己的双手挣饭吃,至少能活下去。 可如今看来,那还远远不够。 “难不成……这些人是患有精神方面的病?”她喃喃自语,却被阿秀听了过去。 阿秀闻言,从袖子里掏出一本小册子,将谷星的话记下,“是这个字吗?” 谷星一头汗,伸手改了几个笔划,自己却先质疑起刚才那句话来。“如果是精神问题……那会不会是易怒,或难以与人沟通?又或者是肢体残疾,行动不便?”她一边说,一边摇头,“可卖情报这事,只要还活着,就总能听到点消息。我们小报从不限制收情报的人。这样的白送钱,怎么可能有人不去拿?” 她觉得荒谬。却也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认知……根本无法真正理解不了这些人所处的境况。 决策的人和现场支援的人以及被支援的人,三者之间难以达成共识。 哪怕当初李豹子和云羌都在,他们也从未正面反对过她的决定,甚至连她所做之事可能带来的后果,也无人说得清楚。 那时她逼急了李豹子,他只是焦急又无奈地说,她的想法太超前,他也无法提出意见。 她无法判断,自己所做的是否真的会如设想般顺利,而后竟又昏迷了整整一月,与世隔绝。 封丘之行,更是将她完全隔离在现实之外。 而眼前这副光景……大概就是那时一切【没做好的地方】,如今纷纷倒灌而来,将真实赤裸地摆在她面前。 谷星头疼欲裂,本以为回京后能舒舒服服地歇几天,怎料迎接她的,却是这样的局面。 阿秀见她神色苦恼,这才意识到,谷星似乎已陷入了某种难以自拔的漩涡之中。 她一直觉得谷星很聪明,那种聪明并非出自书本,而是一种超越时代的观察力与胆识。 可眼下,这样的人,竟也会对这等浅显之理一无所知。 她正欲开口解释,却见谷星已迈步走向街角,蹲在那蜷缩成一团的流民身前,开口便问: “破庙那头有活计、有银子可挣,你为何不去卖情报?” 她竟是直接去问答案了。 第84章 谷星一靠近,那股夹杂着腐臭与潮霉的气息便扑面而来,鼻腔几乎当场失灵。 她皱了皱眉,甚至觉得那人周身的空气都仿佛隐隐扭曲了几分。 那流民头发灰白,像是多年未洗,一撮撮地支棱着,恍如晚秋杂草,蓬乱又倔强地朝天而生。他身上缠着一层层布条,堆叠着像发酵过的破布,把整个身体裹得臃肿又笨重。 整个人几乎与他那行废铜烂铁、破毯烂裘混作一团,埋进了自己拖着流转的家当之中。 他察觉谷星靠近,浑浊的眼珠缓缓泛起一丝警惕,死死盯着她。但见她没什么动作,便又低下头,继续捣鼓着手里那些谁也看不懂的碎布和破铜片。 阿秀站在一旁,没有贸然跟上前。谷星敢靠近,必有她的打算,自己若凑过去,恐怕只会拖后腿。 于是阿秀退后几步,在一块石墩上坐下,取出方才谷星给她批改过的笔记,低头细细翻阅。她看得津津有味,觉得豁然开朗, 那些未知的事物,竟然都有其诞生的缘由、根源。 谷星在那流民旁边选了块*还算干净的地方坐下,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油纸包。纸包一展开,是一块碎成几瓣的酥饼。 她捏了一块碎渣,往嘴里送去,嚼得香脆响亮,嚼嚼嚼。 吃了几口,她随手撕下一块完整的,举着递向那流民。 那人没有接,也没吭声,只是盯着那块饼,盯了很久。谷星也不催促,就那么举着,边嚼边等。 她那手举得都有些酸了,那人终于微微动了一下。 他抬起右手,只剩两根指头。他用那残缺的手艰难地接过饼,小心翼翼地塞进嘴里,嘴巴缓慢咀嚼,像是一台生锈了的机器,“咔哒咔哒”地动着,牙几乎掉光了,只能用舌头一点点碾化,把那饼一口一口咽下。 他一边吃,一边用那双灰白泛黄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她。 谷星望着他,总算松了口气。 她语气轻轻,带着几分友好,“我叫谷星。你呢,叫什么?” 那人看起来年纪并不大,顶多三十出头,五官尚存清秀的痕迹。 谷星本还在奇怪他为何只用那只有两根指头的手接食,目光下移,顿时一惊。 他另外一只手已腐烂溃烂。皮肉外翻,几处甚至露出了森白的骨头。伤口没有包扎,只缠着一两层沾满污血的布条,像是早就烂透了,却又活生生长在人身上。 她终于明白,那腐臭味不仅来自身上的污垢,更是从这伤口里一路渗出来的。 谷星强忍着目光别开,却还是忍不住一阵反胃。她去过封丘后,尸体、血肉、畸形残肢,她不是没见过;甚至见过整山的人骨,刀下毫不留情的萧枫凛。 她还疑惑为何封丘的消息从未传回京城,后来才知,他竟将所有前往封丘的官差、探子、商旅……一律灭口。 可那些都是死人。 眼前这个,是活人。 活人,烂成这副模样。 她眼皮突突直跳,竟觉连气息都不畅。 “zouka……@as……” 那流民张了张嘴,发出含混不清的音节。 谷星凑近了些,刚想再听清一点,那人忽地一缩,像受惊的猫般往后一蹿,厉声喝道: “走开点!” 这回听得分明,谷星一愣,半天没缓过神来。 不是因为那句“走开点”,而是他的口音竟是两广一带的腔调。 她眉头顿时蹙紧。小说虽是架空背景,可从制度、衣饰到风俗细节,分明是参考北宋,京城位于河南一带,而这人若真是两广来的,两地距离这么远,马车都要跑上两个月,这人又怎么会流浪至此? 一连串疑问在她脑中蜂拥而起,可那人警惕未退,任她再问,怕也是开不了口。 谷星心里大喊了一声,深感无力。 她哪知道这书里的历史地理?而且系统不在,她也没法让系统查资料。 照理说,她若遇到危险,系统应当会第一时间回来救她。可封丘的矿区里,她明明命悬一线,系统111也没回来看她一眼。它到底去了哪里? 她总抱怨它没用,如今它不在了,反倒开始想它的好。 且这流民,双手俱废,神识迷蒙,老家远在千里之外,伤口处隐有腐烂之意,在这没有抗生素等物的古代里,种种数下来,只怕这人早已半只脚踏入鬼门关。 第100章 谷星轻轻叹息,心道纵然如此,也该在他归途之前,问个明白。 于是她脑海里搜刮起大学时看过的粤语电视剧,使出毕生所学,含混地蹦出一句:“黎係邊度仁?黎叫咪也命?(你是哪里人?你叫神马?)” 她本没抱太大希望,权当试试看。可话一出口,那流民浑浊的眼睛忽地亮了,直直盯住她,甚至颤颤巍巍地凑了过来,一边扒拉她的袖子,一边低声哀求: “救命,救救我!” 谷星一愣,差点以为这人名叫“苟沟涡”。细细一听,才反应过来不是名字,是“救命”。 这展开实在出乎她的意料,她鼻子轻哼了一声,心里忍不住暗骂一声离谱,想了想,又努力在脑海中翻检几句粤语,含糊地问了句:“黎鸠颈點解會變成咁樣?(你道地为何会变成这样?)” 那人哽咽了,声音一发便收不住,带着哭腔、断断续续地倾吐出来: “我祖籍係廣南……廣州府,本來係做香料生意嘅……但而家返唔到去,啲貨俾人搶咗,條路都俾人封咗。” “嚟京城搵工,本諗住賺啲盤川返鄉,點知喺碼頭搬貨嗰陣跌親,壓傷咗右手,工頭唔賠分毫。” “我一開口講嘢,佢哋又聽唔明,最後連我另一隻手都整親,乜都做唔到……(*1)” 抓瞎,完全抓瞎。 谷星脑子“轰”一声炸开,眼睁睁地看着他一句接一句滔滔不绝,完全听得一头雾水,只觉词句像一阵旋风,把她脑浆都搅碎了。 他若是一句一字说的话,谷星还能靠想象力编出个七八分,这么一大串追过来她哪里招架得住?谷星抽回手,连连后退,随后“哇!!”地一屁股挨地上。 那人却没停下,一边说一边抹泪,像是找到了能听懂他话的人,终于炸了闷声: “求下你啦,救救我……呢邊啲乞丐自己人一堆堆,講乜大佬二佬,我一個外地人根本插唔到腳。喺呢度捱唔落,返鄉又返唔到……我真係頂唔順喇……(*2)” “痛……我好痛……成身都係痛……快死啦我……(全身都痛)” 阿秀猛地回神,只见谷星竟和那流民纠缠得难舍难分,不由一惊。 “谷星!” 她快步上前,谷星连滚带爬地扑过来,死死扒住她的手,小脸发白,气息凌乱: “黎……黎等等我……我搵人崩黎啊,黎唔好卵走啊!!!(你……等等我!我找人来班你!你不要卵走!)” 一句话乱七八糟,阿秀一个字都没听懂,谷星也不敢回头,拉着阿秀头也不回地跑路,直到跑得气喘吁吁、两人靠墙歇脚,她才抱着膝盖,大口喘气: “那人,好像是岭南那边的,你会岭南话吗?” 阿秀一愣,摇摇头,“我祖上在西北,岭南……未曾接触过。只知那地多经商之人。” “但他怎么会流落到汴京?”阿秀追问。 谷星闻言,沉默三秒,靠着一分听力,九分想象,编出了个大概,“呃……好像是……加入了当地嘿帮……泼皮流氓,打架斗殴不小心伤了手,大哥见他废了,就把他扔出来了。” 这话说出口,她心虚不已但脸色分毫不显。 阿秀听后不疑有它,点点头,感叹道:“竟是如此。” 随后低声补充道,“若说帮派……京城看似繁华安稳,实则明暗并存、暗流涌动。码头有刘五爷,勾栏暗巷有铁头张,而城内星星点点散布各处的,还有你那支——” 她顿了一顿,嘴角一挑:“流民小队。” 谷星听得一愣,眉头微蹙,心中翻起一阵惊意。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竟从未认真想过这些。 在她眼里,这座京城只有一个势力,那便是官府。至于那一条条街巷之下、角落之中的人与事,她向来不曾细究,更遑论放在心上。 她以为自己不过是行善搭桥,填补官府之外的缺口,却没想到她踏入的,是一块江湖之地。 “你那张罗流民的小报,不论初衷如何,确实打破了某些势力的平衡。”阿秀目光凝重,“随着它扩张壮大,影响范围越来越大,不仅外患逐步显形,内忧也悄然而至。” 谷星点头,算是明白了阿秀的未言之意,“你是说,当初我设的小报体系,本就存在覆盖缺口,许多最边缘、最异地的流民,未能纳入体系之中。” “而与此同时,小报一方面解决了吃饭问题,另一方面也实实在在挡住了某些人的财路。那些靠流民谋生的,无论□□白道,只怕这段日子早已在筹谋如何压住我们。”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神色终于凝重。如果真是如此,那便是最麻烦的局面。 她的流民小队,无论是社会地位,经济能力,甚至是身体素质,皆不及其他组织的人,且人员流动性极强,今日有人艰难脱贫,明日便可能有人重新跌入深渊。 她转头望向街口,卖报的流民零零散散,远不如她离开时的盛状。 她招手叫下一人买了份《大事件》,翻看内容。版式还是当初的版式,价格不变,内容看似如旧,甚至时政与民生类内容比当初更多。 阿秀站在她身侧,点了点头,又忽然皱眉。 “可真正要命的,并不是流民可以靠自己养活自己。” 她顿了顿,眼神透出一丝复杂。 “是这报纸竟妄想为流民正名。” “这才是最致命的地方。” 第85章 “……” 谷星沉默了片刻,缓缓闭上眼,又睁开。 “我当然知道。” “众人对流民的刻板印象,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打消的。” 话音刚落,阿秀便轻声反驳:“不止如此。” “官府、权贵、百姓、流民。你觉得,谁不希望流民脱贫自立?” “当然是权贵。”谷星脱口而出。 阿秀却轻轻摇了摇头:“是全部。四者皆不愿。” “就算是流民,也有部分流民不希望脱贫。” 谷星的嘴角顿了一下,笑意未至便僵了下去,终是没说话。 “谷星。”阿秀忽而放缓语气,声音低柔,“我方才所说的那些话,并非我独自思量所得。” “是谁告诉我和包范你在封丘,安排我出门寻你,又是谁让我转述这些话,你心里该有数。” “我听说你受伤的事时,心急如焚。” “那人……不比我好受。” 谷星抿着嘴,眼角瞥向新宅的方向,语气里带着些滔天的怨: “我又怎会不知?李豹子待我如兄如父。” 那日巷角的初见,她与他交换了姓名,从此也几乎交换了性命。 “我只是想不明白,他到底有什么苦衷,为什么会去求萧枫凛,却一句话都不愿意和我商量。” 她记得那日,李豹子站在萧枫凛身后,虽说什么都没解释,可她也没真恨上。 是谁去找的小桃,让小桃托人将她从萧府偷偷带走? 又是谁在她昏迷后,把那人偶钥匙串偷偷塞回她手心? 她怎会不知…… “……一个屋子里就两个宝贝。” “一个我追了半天,没追回来。一个我回来了,却不知在哪躲着。” 阿秀将谷星这副嘴硬又倔强的模样收在眼底,嘴角不自觉地浮起一丝温柔的笑意。她眉眼弯弯,笑里带着几分无奈,分明像是在纵容一个闹别扭的小孩。 她仰起头,极目远望,只见天边的夕阳缓缓坠下,残光如流火,将她的侧脸勾勒得柔和又疏远。心底不由得轻轻叹息一声。 她低头,把谷星批注过的笔记一页页细心叠好,郑重塞进衣襟内袋。又转过身,深深望了谷星一眼,仿佛要把她的眉眼刻进心里。 这一望带着某种诀别的温柔,望得谷星满脸疑惑,却不好意思问出口。 许久,阿秀才轻声开口:“我要回去了,谷星。” “大太太和少爷都待我极好,你不必太担心。” 谷星眉头蹙起,眼底满是不解和难以言说的愤怒。 她无法理解阿秀的选择。 当初阿秀肯委身为妾,是因为身处微末,只能委屈求全,为了小泥鳅和她自己换一线安稳。 可如今呢?她早已不是那个衣衫褴褛、无处可归的流民。 流民小队也好,报社也罢,这世上本属于她们的东西,总有一天她都能夺回来。 她有信心给阿秀一个安稳的家,也能给所有人一方遮风避雨的天地。 她怕自己太直白的话、太灼热的目光会伤到阿秀,于是硬生生把头别开,只静静望着夕阳沉进远方。 金色的余晖斜洒在她的侧脸,将那份倔强和脆弱一同熔进温柔的光里,把她的影子拉得细长,仿佛一道孤傲的剪影。 阿秀缓缓靠近一步,双臂从背后绕过谷星的腰,轻轻把她抱住,脸颊贴在她的背脊。 谷星微微一震,透过衣料感受到阿秀细微而真实的体温。她正要转身,却听见身后那声音低低响起,带着小心翼翼的温柔与隐忍,像落日余晖几乎要将人溶化: 第101章 “谷星,你或许永远都不会明白,我为何要这样作践自己。 可这世上,对女人而言,还有比这更难咽下的命吗?” 谷星曾告诉她什么叫人,什么是权利。可阿秀心里明白,就算明白了又如何? 这世上,根本没有属于她们的位置。 阿秀想得没错,现在的谷星的确理解不了。 她没有回头,只是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远方,看着路边点灯人将一盏盏灯笼挑亮。直到最后一盏亮起,黑暗才被彻底驱散,她却依然无法释怀。 也只能学着尊重。 “下次见你,又要等到什么时候?”谷星终于低声开口,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委屈和不舍,“之前让云羌三请四请你,你都不肯来看我一眼。我还以为是我哪里惹你生气,让你连见面都不愿。” 人一旦动了真心,说话便没了分寸。这句句抱怨,如撒豆般从心口滚落,带着不舍,也带着别扭。 阿秀轻轻笑了,抬头,眼中映着远处灯火。她看向谷星缓缓转过来的脸,眸光里满是柔情,也带着一点从容和坚定:“不会太久。” 那双眼睛,倒映着夜色与灯笼的微光,明明熟悉,却已不是三月前那个紧张低眉的阿秀。 谷星怔怔望着她,一时失了神。 忽然间,她明白了自己为何会对封丘的五个女孩说出那样荒唐的话: 【若我不在了,若你们还在,若封丘还在,便替我将未竟之事,一寸寸推下去。】 当时话一出口,她自己都觉得荒唐。 她若不在了,这本书还会存在吗? 可此刻,她却忽然觉得,那并非一时的痴傻。 书中每一个角色都如此鲜活。 他们不是某人笔下的剧情,他们有名字,有脉搏、有爱恨喜怒、有选择,也有不得不屈服的无奈。 让她移不开眼,让她动了真心,甚至……忘了他们不过是一群文字拼成的纸片人。 …… 两人分别后,谷星一路疾奔向破庙。远远的,她就看见前方一片红彤彤,火光映天,心里还以为是谁点了灯,心道:这火头还挺旺的。 可越靠近,心里越是发毛。 这烟怎么这么大? 下一瞬,她猛地倒吸一口凉气,脚下骤然一顿。 破庙着火了! 她几乎是连滚带爬冲了过去,两条腿拼命逆着人群奔逃的方向,死死朝火光最盛的地方挤去。 火势滔天,浓烟翻滚,如同巨兽张口,要将整个破庙吞噬殆尽。 她只愣了一瞬,便咬牙回过神来。 “李豹子!” “包范!” “福旺——!” 心跳如擂鼓,嗓子发苦。 方才自己还让包范他们先回破庙,如今火光冲天,他们人呢? 那一片火海里,几道黑影摇摇晃晃,模糊难辨,究竟是人还是物?她眼前一片模糊,分辨不清。 热浪扑面,灼得她几乎要窒息。她狠狠一咬牙,冲上前抢过救火人的水桶,猛地将一桶凉水自头到脚浇下,正要扑进火海,却被一只手猛地从背后钳住。 “你脑袋里是不是都进水了?!” 谷星猛然回头,入眼便是邺锦明。 他一身灰尘狼狈,满面煞气,多日留京守摊已然逼近极限,如今又碰上天降横祸,火烧头顶,怒火直冲天灵。正欲发作,回头一看,罪魁祸首居然自己撞上来了。 谷星却顾不得理会,猛地挣脱他的手,沙哑着嗓子怒吼:“那几道黑影,是人,还是死物?!” 邺锦明冷笑,声音里满是失控的愤怒:“是人是物又如何?这火,你救得了吗?!” 四周的人一桶桶地往火里泼水,水声、呛鼻的烟气、烈焰翻腾,混成一团乱流。可火势丝毫不减,反而越扑越旺,仿佛疯了一样。 谷星被热浪熏得眼痛,喉咙像被什么堵住,甚至脑子都不清醒。 “谷主编!” 她循声回头,只见包范等人都还在,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可火势没有一刻停歇,从日落烧到深夜,最终只剩下一片黑漆焦土。 谷星一步步走进焦土深处。火焰早已熄灭,地面却还残存着余温,鞋底一触,烫得她生疼。 她停下脚步,抬眼望见两具焦黑如炭、已不成人形的尸体倒卧残垣间,身形微晃,几乎站不住。 月光泼洒下来,将她的脸照得惨白如纸,连唇角都无半点血色。 这场大火,蔓延得如此之快,焚毁得这样彻底,怎会是单纯的意外? “是谁……”她语调轻飘,像是自言自语,“官府?权贵?百姓?流民?” “刘五爷?铁头张?” 目光落在那两具焦尸体上,双眼黑得像墨,沉得看不见底。 “到底是谁??!” 远处逃散的流民不知她来历,只觉有个女子在废墟边忽然失控般质问天地,纷纷侧目,心头发怵。 连包范等人都被她的声音与神色骇到,一时大气不敢出。 邺锦明正在为伤者敷药,闻声冷哼一声,手下一顿,草药重重拍在伤口上,惹得伤者一声惨叫。 “我若告诉你,你是要替他们报仇?凭你?!” 他语气嘲弄,话音里满是讽刺和怒意。 “哎,你嘴巴放干净点!”包范哪里肯让邺锦明这样讥讽谷星,赶忙上前打圆场。 可邺锦明根本没把包范放在眼里,语气更加刻薄,正欲再嘲几句泄愤,忽一回头,撞见谷星的眼神,心头猛地一紧。 那双眼里没有往日的跳脱,反而带着一种陌生的锐利。 他咬咬牙,移开目光,低声吩咐众人将伤者尽快送去医馆。 等安顿妥当,邺锦明独自走回院中。 众人静静坐在一旁,而院子里本来种满草药的角落,此刻已被连根拔得干干净净。 邺锦明看在眼里,心头的那根弦“啪”地断了,开骂: “观你脑不堪用,手尤好动,不知这副德行是出自家教,还是天生失调!” 包范心惊肉跳,和福旺往后挪了挪。他是知晓这位主的嘴巴狠辣,谷星听到这些,若是动起手来,怎是他们这些杂鱼能干预的! 可谷星把草拔得干净后,反倒平静了不少。 她蹲在地上写画,听得邺锦明的声音靠近,缓缓停下了笔,盯着地上的草图,收起手里的小棍儿,语气淡淡: “邺锦明,这场火……不是外人做的,对吗?” “小报的流民里,有人挣扎着往上爬,也有人见不得别人脱身,非要拖人下水。” “人多了,是非善恶也杂了。” 第86章 谷星此言一出,众人皆愣。 “谷主编……你为何觉得,是小报的流民做的?” 谷星摇摇头,“猜的。” 她说得轻描淡写,其实心头已隐隐成局。 她唤福旺去整理近两月的情报,又转头望着余烬未尽的破庙,目光沉沉。 余光里,邺锦明正死死盯着她,脸色阴沉如墨。 谷星没理他,移开视线,正好撞上那群从封丘跟回来的流民,一双双亮晶晶的眼睛,满是期待和依赖。 她低声一叹:“以前我只盯着官府,觉得身边的人都掀不起什么风浪。可现在才明白,咱们脚下的江湖,也不是太平地。” “这世道,谁都想多争一口气,有时候连自家人心里也未必全是一处。但我信你们,也希望你们信我。” “京城里,权贵也好,帮派、地痞、老门阀也罢,都盯着咱们这块地。外头的水深,里头的人杂。可只要咱们能一条心,谁也别想把我们一锅端了。” 她勾起嘴角,笑意里带着点冷冽:“能同路就同行,不能,咱们就掀了他的老巢——” “可笑,幼稚。”她还没说完,邺锦明忽然冷笑,“你甚至不知道这群流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你以为你那些从天上掉下来的想法,真能在这地面上扎根?” “上头嫌你碍眼,下头有人等着你犯错。你现在以为自己还能两头周全?别傻了,等真出事的时候,你的小报、你的人,都是挡刀的垫背。” “你可以一时做圣人,救一阵子人,迟早有一天,也会沾上血、踩进泥。” “你这孙子!我忍你好久了!”包范暴起,“竟敢骂咱主编?兄弟们,上!” 众人一拥而上,然而人数就没优势,拳头更没分量。转眼间便被邺锦明一一反制,像丢麻袋一样扔倒在地。 包范不服输,又爬了起来继续送。 谷星看着眼前的混乱,头疼不已。 但她不得不承认,邺锦明嘴上虽狠,说的却是实话。 她一直知道自己的想法太新,只是摸不清问题到底在哪。 李豹子从不劝她,萧枫凛也只冷眼旁观。 她像在黑水里摸索,没有人指路。 直到今天,只有邺锦明一句句倒粪一样把现实砸在她面前。 第102章 谷星调出好感度列表,发现邺锦明对她的好感度奇低无比。 幸好她听闻留守京城的人只剩邺锦明和李豹子时,就暗暗觉得不妙,留了一手。 她轻咳一声,从包袱里摸出一封用绳缚得整整齐齐的桑皮纸信件。 邺锦明正要再骂两句,一眼瞥见她手里的信,脸色立马变了:“给我!” 语气之强硬,叫人几乎以为他要扑上来抢! 谷星无语地翻了个白眼,心想萧枫凛和此人一比,简直眉清目秀、礼数周全。 “小桃托我交给你的信。说是你看到后自然明白。” 她手一甩,信封划出一个弧线,稳稳落入邺锦明手中。 他捧着信,指腹摩挲了片刻,认出纸质确是小桃常用的那一批,动作小心地剖开封口,展开信纸。 “写的什么?”谷星看着邺锦明黑中黑的脸色,心情瞬间畅快无比! 写的什么她清楚得很,毕竟那封信是她一句一字传达给小桃。 小桃一开始还不乐意,满嘴让谷星不要太欺负她家老实徒弟。 谷星闻言,扔出两张方子,小桃眼都不眨就把徒弟卖了。 三句话让毒舌哥为她免费打工。 “小桃如今云游四海行医历练,你去哪里?” “哦?~~难不成小桃不让你跟着?那可头疼。” “嗷啊——你莫不如先在我这呆着?待小桃回京,你也好第一时间知晓?” 院里月光如水,刚才救火留下的积水未干,倒映着一地零碎的星光。 谷星来来回回地踏过,溅起细小水痕。 夜风带着火灾后未散尽的焦糊味,和湿润泥土的腥气,在人群间游走。 气氛莫名凝滞,众人齐齐望着邺锦明和谷星,不敢轻动。 邺锦明脸黑如墨,俊美的脸都几近扭曲。 那封信他看了半张,手指就在抖,越看越不对劲。 末了心里呐喊:师父明明说过,谷星回京,自己便能解放。可到底发生了什么?师父居然让他继续留在这个破报社?! 这烂摊子?!这群人?!这女人?! 谷星强忍住笑意,嘴角还是止不住地抽动。 她原本只想找个人和她交接这几个月的工作。 却没料到小报如今四面楚歌、内忧外患,就连底层架构也快塌了。 她需要一个能接手她代管小报的人,可如今李豹子不知去处。 想来想去,这尊祖宗正好合适。 “我听小桃说,这两个月你一直在替我和李豹子稳着报社。”她笑着说,“我现在有其他事要做,想请你继续接替我。” “什么?!”包范一愣,眉毛一耷拉,可怜兮兮,“谷主编,那你去哪啊?” 好不容易把谷星盼回来,怎么又说要走? “去流浪。” 京城表面太平,暗里却是群雄割据,她若是硬推福利,未必推得动。 在古代搞制度改革,本就是逆天行事,无师无路,哪条是对的谁都说不准。 她能做的,只剩亲自下场。 “我要上大街去流浪!” 她曾因身穿无身份落为流民,如今成为“谷主编”却顺得离奇,像是命运捧她上位。 她自以为有先知,结果制度照搬水土不服,推行处处碰壁。 想起英国那位社会学家为研究流浪汉住进贫民窟,她心想自己也该亲自走一遭。 “从流民中来,到流民中去。”她轻轻一叹,又啧了两声,“大概这就是我的命吧……” 话音未落,邺锦明就破口大骂:“你脑子是浆糊做的?成日里游手好闲,浪来浪去,把这牛鬼蛇神都嫌的破摊子甩给我?!” “是不是你威逼利诱了我师父,她才给我写了这封信?师父说去云游,也没定归期!定是你在从中作梗!” 果然,讨厌你的人,见你上吊都觉得你在荡秋千。 谷星早有被骂的心理准备,谁知这一通怨气还是把她骂得手脚发凉。邺锦明聪明归聪明,就是太易燃易爆。 骂声落下,空气里所有人都下意识噤了声,只剩院里一阵风吹过。 谷星嘴角抽了抽,正琢磨怎么怼回去,忽然“啊”地一声,才想起自己竟把那岭南流民忘了个一干二净。 她环顾四周,发现这些人一个个都是本地口音,压根没有一个是岭南那边的,太阳穴直跳。 “你们谁会讲岭南话?”她皱着眉头问。 众人面面相觑,一齐摇头。 谷星目光落在邺锦明身上,见他没搭腔,立马心里有数。 “你和小桃四处行医,南来北往,莫不是……对岭南话也懂些?” 她笑得一脸无害,“正好,有个流民想请你帮我翻个译。” 话刚出口,脑海里立刻响起提示音: 【警告:邺锦明对玩家谷星的好感度:-580。预计将有生命危险,请保持距离。】 谷星“噗”地没忍住,笑了出来,刚一抬头,好感度又哐当掉了两点。 好说歹说,总算将这尊大佛请去了流民街。 还未靠近,一阵铁刃刺肉、木棒砸物的沉闷声便传入耳中,夹杂着吵闹的喊骂,像是一场临时起意的街头械斗。 谷星皱眉,带着几人凑近,顿时眼前一黑。 街角上密密麻麻围着一群人,乱成一团,一时间根本分不清谁打谁。 努力辨认半天,只看出好像有人在围攻流民。 鲜血的腥气扑面而来,呛得她下意识打了个喷嚏。 刚抬起头,就见包范低声说了句:“是刘五爷的人,应当是在抢地盘。” 他掏出手帕替她挡住烟尘,压低声音补充,“那几个,前阵子专盯着咱们卖报的孩子下黑手。” 谷星接过手帕,却没有急着捂住口鼻,反而侧头问,“哪几个?” “围巾那人动过手,络腮胡子掀过咱们摊,最狠的,是那马褂男。他打断过咱们一个小孩的腿,那孩子才十二岁。” “报社人多了,鱼龙混杂。前阵子还逮住几个,收了刘五爷的钱,在小报里捣乱抹黑。” 谷星眯了眯眼,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马褂男正高举木棒,朝一个瘦弱的流民猛砸。那人浑身裹着破布,正是她此行要找的岭南流民。 她只轻轻“嗯”了一声,没再多说,直接迈步而出。 包范一愣,尚未反应过来,就见谷星已经挤进了人堆。 血腥味愈发浓烈。 乱战之中,忽有一女子从人群中闯入。 马褂男杀红了眼,余光一扫,刚想骂一句“哪来的婆娘——”, 话还未出口,嘴就被一只手死死捂住。 下一刻,脊骨被猛地被顶住,他的头被利落地后掰,脖颈一凉! “噗——!” 血柱喷涌而出,溅在谷星浅色衣襟上,染出几点红艳。 她神情未变,低头看着倒在脚边的尸体,只微微蹙了下眉。 随手用包范递来的手帕擦去脸上的血点,动作一如既往地从容。 语气淡淡,却带着压低的怒意,仿佛训斥家中不听话的小孩: “趁我不在,欺我人?” 第87章 包范第一次见谷星的时候,还不知道她是女人。 透过一群臭烘烘的流民堆里,他远远看见她皱着眉,咬着笔头,比划着在纸上画流民的小像。有人嫌她画得不像,她也不恼,眼睛一弯,与众人一起笑了。 他觉得,若观音有像,便该是那般眉眼。 慈悲为怀,普度众生,救众人于苦海。 他想,谷星如此玲珑剔透的一个人,又怎么会和传闻中的百布条修罗恶鬼沾上关系。莫不是众人见着谷星身着简陋衣裳,便恶语相向? “噗——” 那血刺啦地溅得他满身通红。 包范低头一看,那马褂男脖子被割开的动脉还在涌血。谷星那一刀干净、冷静、利落,角度甚至避开颈椎,直接取命。他知道她医术高明,却从没想过,救人的那双手也能杀得这般利落。 他愣了几秒,周围人也愣了几秒。街角寂静得只剩火星子噼啪作响。 “三哥!!!” 一声怒吼打破死寂。 围巾男双眼血红,扑通一声跪到死者身边,颤着手扶着那具尸体,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 “你这婆娘!”他咬牙切齿,声音发抖,“你到底是谁?!竟敢杀我三哥?!” 话音未落,他一声暴喝,抡起拳头,直直朝谷星扑来! 谷星眯起眼,正准备解决第二个。 却见包范不知哪儿捡来一块*断木,身形一闪,猛地上前就是一击。 “嘴巴放干净点儿!” 木头横扫而出,砸在围巾男侧脸上。他没料到谷星这边还有援手,被生生打得一个踉跄,跪地不起,嘴角溢血。 周围人全傻了。 谷星扫了众人一眼,见再无人敢上前,才缓缓开口,语气平静得让人发毛: 第103章 “你们是码头刘五爷的人?” 人群后方有人低声应道:“你又是谁?” 谷星循声望去,那人下意识想躲,脚步却被人群挤得一顿,只能僵在原地。 她把玩着手里的刀,那寒光在她指尖翻转,震得众人不敢说话。 “回去告诉你们刘五爷,我和他井水不犯河水,他三番五次来惹我们小报的麻烦,是觉得我谷星已经死了不成?” “若他再手贱,莫怪我不打招呼便拆了他那地盘。” 众人一听“谷星”二字,齐齐一愣,神色微变。 那被盯上的男人反应最激烈,脖子一红,涨得跟猪肝一样,声音立马拔高八度,像是要用嚷嚷把恐惧盖过去: “你胡说八道!谁不知《大事件》的穷鬼衣谷星是个男人,谁信你这样一婆娘?!别是见那报社如今没主,就想冒名顶替、占山为王吧?!” 包范眼神一寒,脚步一挪就要动手,却被谷星抬手拦下。 她并未立刻说话,只是侧头,慢悠悠地转头看向那人,嘴角含笑。 “继续啊,你不是挺能说的吗?” 那人嘴唇打颤,声音都走了调:“你、你胡说……谁人不知那谷主编已失踪半月,现在连那李副编也三日没见踪影……你怕不是看中空档,想顶替位置罢了!” 谷星闻言,思绪转了一圈,半晌才回话,“你若是不信,自可来一试。” 对面几人虽满脸不服,却都被她这毫不犹豫的手段震住,空气像被冻住,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正僵持间,邺锦明烦得忍无可忍,早就气到极点。救死扶伤忙到大半夜,还得被拉来干活,早就气得怒急,不分敌我地冷声开骂, “你们这群只会厮打的蠢货,要动手便动手,摆那鬼花架子给谁看?” “我看你们是吓破了胆,又拉不下脸。什么刘五爷、刘三爷?让个能说话的来,免得误了我的时辰!” 又扫向谷星,“我还道你不是那柔弱不能自理的废花枝,现再一看,原来真是靠旁人撑着才敢喘气的废物!” 小报的流民早已熟悉这哥们的嘴脸,然而对面众人却被他给骂傻了,面面相觑不知这人又是哪个祖宗? 谷星见状,乐呵得拍掌直呼有趣,又善心发作,“你们快走吧,既然没胆那就趁早离开,可别把我请来的代理给气跑了。” 说罢,她倏地一步踏上前,一把揪住方才质疑她身份的那人衣领。 “砰!”地一声!额头猛地一撞,震得对方脑中嗡鸣、双眼发黑。 她语调悠悠,却仿佛刀锋刮骨,“你可看好了,《大事件》的主编谷星,只有我一个。是男是女,是穷鬼衣还是绸缎装,都只此一人。” 说着,她指尖一挑,猛地将他尚未合上的嘴撬开,寒光贴着舌根寸寸逼进。 血腥味迅速在口腔弥漫,他瞪大双眼,双腿一软,跪倒在地,泪水横流,面如死灰。 “你若再敢放狗屁,” “我就把你这舌头给割了。” 那人连滚带爬地退了回去,瘫软在地,浑身像筛糠。 场面鸦雀无声,没人再敢质疑一句。 “我数三声,你们若还在这闹事,我认出一个绑一个。” “三” “二——” “……我们走我们走!”那群人哪敢等到“一”,跌跌撞撞地逃离,只留下马褂男的一滩血迹,和一地目瞪口呆的流民。 谷星挥了挥手,吩咐众人各干各的事。 邺锦明虽不耐烦,但还是撇了撇嘴,认命般拧头,走向那讲着满嘴岭南话的断指流民。 谷星低头看着那滩血迹,在月光下竟倒映出自己的轮廓。 她搓了搓眼睛,望着四周陌生的面孔,也不知这些人是她离开后新来的,还是从未曾走进过她的小报。 她抬头问道:“你们的当家呢?” 她方才下手干脆狠辣,就算是帮他们赶走了欺压者,这些流民此刻也不敢轻举妄动,三三两两地聚着,却无一人敢答。 谷星将小刀擦了擦,收回了鞘中,心想估计当家不在,多说也无用。 她凑去邺锦明那处,见他已经给那断指流民包扎好伤口,在整理东西。 她比了个大拇指,夸赞,“不愧是小桃的徒弟。”她原本想狗腿子一把,可没想到还是没夸到邺锦明的心坎上。 邺锦明总能抓到地方骂她,“小桃是你能叫的?” 谷星摸摸鼻子白了他一眼,指着那流民,“他又叫什么?” “断指。” 显然邺锦明对此人叫什么完全没兴趣,压根没打听。 “这断指哥到底怎么一回事。我听他说大哥什么的。” 显然谷星被这人扒拉时,一大串话里只捕捉到“大哥”二字。 她还在琢磨那段语焉不详的粤语,忽然听见邺锦明啪地合上了药箱,眼神像把刀似的朝她劈来,“这的流民五六成群,十来一伙,自成一派,他语言不通,融不进去,就成了落单的。” 谷星张了张嘴,没接话。 她沉吟两秒,又问:“那你帮我问问,破庙那头有活计、有钱挣,他为何不去卖情报?” 邺锦明闻言脸色不善,瞅了谷星两眼,觉得她痴傻得无药可救,越看越生厌,强忍着换了个话题。 “你说你要混进流民,可你方才那架势,全城的耳朵怕是都听到了。” “你是巴不得我替你捡摊子捡到老去?” 她心里叹了口气,觉得小桃不在,邺锦明跟个炸药库一样。她望着那断指的流民,就算不知原因,但也得先救人再说其他。 她掏出了纸笔,想了想,几笔写了计划,“这事我一月就想实施了,你可帮我进行?。” 邺锦明刚停歇下来,眼睛一斜,看到那纸上写着“义诊”“临时房屋”几个字,脸色黑得像锅底,冷笑一声。 “你真聪明!你怎不想想现在你那破报刊,银库多少?” 谷星眉头一跳!心叹不妙! “多少?” “倒欠一千零二十一两!” 谷星沉默了两三秒,一声不吭地收起那纸,招了招手喊来包范交代几句后,便一路赶回新宅,挽起袖子正想大干一场,一抬眼就看到黑压压的满屋子的纸张。 她让福旺去整理这两月的资料,却没想到两月的账册、报文、走访记录、信件的量,能将她活埋。 谷星倒吸一口凉气,决定当一回资本家。 她当即指着几个识字快的员工,挨个分任务:“你们几个,今天不准睡。分批看完这些纸,明早给我汇报摘要。” 分完任务,她洗了个澡,贴床倒头就睡。 第二天,她边吃早餐,边迷迷糊糊地听手下总结过去两个月的情报。 越听越难以下咽,最后饼啃到一半,从包里掏了纸笔,给萧枫凛修书一封。 听完汇报后,她又将大小眼喊过来干活。 大小眼果然专业,听完其他人零散的汇总,不等她多问,便已将核心问题精准归拢出来。 “大概是从二月初开始,报纸时政和流民相关的内容加重后,一方面销量开始下滑,另一方面,原本赞助广告的几家铺子也陆续解约。” “目前只剩那家甜品铺还在撑。” 谷星一听,脸色顿时黑了一半。 她离开前,小报支出虽多,但架构还算稳健。她原以为内容向“时政流民”倾斜后,能慢慢软化偏见、引导讨论。谁知不过两月,读者流失,商户解约,反而先砸了自己的根基。 她愈想愈烦,忍不住拿毛笔“哒哒哒”戳着桌子,嘴里低低嘀咕:“外头人人嫌流民,偏偏流民自己也斗得欢……这叫什么事。” 大小眼嘴角一弯,没回话。 她头疼不已,望着窗外的飞燕,思来想去,又觉得说不定时机正好,捡起只毛笔迅疾写了几行字,叠好递给大小眼, “替我交给国子监的李博士。” “七日后,我要把《大事件》最新刊,堂堂正正地送进国子监。” 第88章 “李博士?”大小眼接过信,微微皱眉,手上偷着掰饼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对,李商承,你认识?”谷星一愣,抬眼打量他一眼,见状顿时来了兴致。 说起来大小眼本就是皇亲国戚出身,甚至还是萧枫凛的堂伯,说不定还真上个李博士的课,“既然如此——” “不好。”他掀开谷星的纸条扫了一眼,里面果然写了几条能让李博士好好听话的把柄,都是小报的流民所收集而来的消息。 大小眼捡起毛笔,毫不客气地添了几笔,“作业最多、最无用,且最爱小题大做,写不完还罚抄书的李博士。” 他边抱怨,边扇了扇手里的纸条,等墨迹晾干。 纸张翻飞间,谷星凝神一看,见着上面李商承的把柄又添了几条,她眼角抽了抽。 “我倒是觉得邺锦明挺适合的。” 第104章 谷星闻言,揉了揉太阳穴。 本来这事她就打算交给邺锦明处理,但奈何小桃不在,邺锦明跟个炮仗似的,嘴一张开就能炸上三丈,好好一俊俏郎君,怎么就这么吵呢? 谷星没忍住,朝大小抱怨了两句。 大小眼听后,笑得喘不过气,大手一挥,拍着大腿豪气地接了说服邺锦明这事。 谷星半信半疑。 但转念一想,大小眼做事虽然毫无章法,看着不着痕迹,却处处在局。 说不定高人有高招,真能降服那尊炮仗也未可知。 细想之下,他即是萧枫凛的堂伯,又是邺锦明的师叔,甚至还遇上了半死的云羌。 不得了,谷星凝神打量他,将大小眼从头到脚打量个清楚,暗叹这圈子真小,也不知道是什么缘分,让这么一群能人聚在一起。 她拍了拍桌上堆成山的资料,头隐隐作痛。 她自知自己没耐心去啃这些繁琐事,大小眼更不用指望,八成还没开口,人就溜得比烟还快。 她想起那日问大小眼为何流浪,他给出的回答,看似玩笑,如今想来未必全是假话。 思前想后,她还是按捺不住心里的疑问。 “我有件事想问你。”她压低声音,“你可别再打哑谜。” 大小眼翻着书,闻言只漫不经心地抬了抬眼皮。 谷星咬了咬牙,还是问了出口:“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的人……除了我,另一个是当今太后?” “她现在,知道我的存在了吗?” 屋子里静了片刻。 大小眼缓缓合上书卷,接过她递来的茶,一饮而尽,微凉的水气在他唇边凝成一层薄雾。 他嘴角微勾,眼里却闪着不同寻常的狡黠。 “你竟真信‘某人’可通天眼?” “他说的可都是些没有根据的胡话。” 哪能不信? 那天在屋脊上,闲无忧那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可没把她吓得半死,她自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却被一个只见过几次面的人,一语道出不同。 即使是她笔记本上那些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语言,他也不该仅凭那些推断而来。 还未等谷星回话,大小眼已经自顾自地喃喃起来: “我算不出来。” “你的命,不属于这里;她的身体,也并不属于她自己。” 大小眼说得没头没尾,可谷星却听得清楚,她紧紧盯着大小眼,忽然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那萧枫凛呢?萧枫凛可算是土著了吧。他能报仇杀了太后回到皇宫吗?” 这本小说里最关键的角色,是男主萧枫凛,她和太后,说到底还是外来人。 她若是完成任务回去现实世界了,太后会跟着回去吗? “要试试看吗?” 大小眼抿唇一笑,嘴唇更白了,“萧枫凛的命理。” 谷星一愣,忙转头看向他。 话音刚落,他从袖子里取出三枚铜钱,指尖微动,铜面寒光一闪。呼吸之间,那三枚铜钱受力往半空中飞去,在韶光之中划出一道短促弧线。 连抛了六次。 最后一次铜钱落下时,微微滚动,缓缓停住,半翻着反面朝天。 大小眼低头细看,指尖拂过铜面,映在眼里。 他眼底的笑意收了几分,手指在桌案上敲了敲,声音不重,却越敲越让谷星瘆得慌。 “多动之卦。”他喃喃道。 谷星听不懂卦意,但她察觉到气氛凝滞,心中隐隐有了不祥的预感。 “……什么意思?”她咬牙问。 大小眼没理谷星的纠结,反倒又抛了一趟,指尖一弹,铜钱落地,仍是相同的阵列。 他俯身凝视,像是在确认什么,半晌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有殒身之兆。” 此话一出,谷星落笔猛地一滑,她眨了眨眼,换了一张纸。 大小眼声音微哑,“却并非自愿。他难逃死路,但若是从前,除非自裁,否则无人能杀他。” 谷星怔住,她记得小桃曾经说过太后曾经数次试图除掉萧枫凛,皆无功而返,于是才换着方法折磨他,又将他的皇子身份摘去。 如此看来,天道护持,万事无咎。 可大小眼接着道:“……现在不同了。” 他慢慢将铜钱推开,“因你而动。” “因你,他在命数之外,有了变化的支点。” “也因你,他脱离了那层天道护佑,与凡人无异。” 大小眼看着她,眼底泛着笑,可那笑没有情绪,像是只是个符号。 “恭喜你。他终于能被这个世间伤到了。” 谷星回过神来,抬眼看了他一眼,却不恼。 她哼了一声,又摇了摇头:“原来你也不过如此,真没什么天眼本事。” 她垂下眼帘,望着桌上那三枚铜钱。 “他的命数,不在我的干预。” “皆是他的选择。他选择和我见面,选择走向我,选择找我联手。” 她想起那日在封丘见到的带领众人的萧枫凛,嘴角忍不住微微翘起, “我和你打赌。他不需要谁来救他。” “你赌吗?” 谷星眼角一挑,懒懒地斜了大小眼一眼。 两人隔着桌案,像两只披着皮毛、藏着利爪的老狐狸,眯着眼互相打量。 窗外春光正好,一线斜阳从廊下洒进来,映得半张桌案暖意融融, “若你输了……你就把闲无忧的一条命,还给云羌。” …… 大小眼翻着谷星写得那本书大半天,喝着她的名贵茶却不肯帮忙,看得谷星心烦意乱,没一会就让他带着那本书滚蛋。 可没坐一会,她又觉得屋里闷得慌,索性披了件外衣,推门出去透透气。 一出门,就见包范窝在门槛下。 她听闻包范在这两月赚够了钱财,又做了点买卖,早就不是那日被巡检司的衙役欺负的流民。却一路找她找到封丘,又跟着她从封丘回到京城。 她是希望他能自己整点事干,别老围在她身边,干些跑腿的活,却奈何抵不住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喊着,自己上无老下无小,只有谷主编了。 吓得谷星本来懒下来的腰杆都挺直几分。 谷星走过去,低头一瞥,只见他正拿着一把小刀,在一块木头上雕刻着。 粗糙的木片在他指下飞溅,已隐隐现出人形,有鼻有眼,栩栩如生,一看就不是初学者的手笔。 “你有这手艺,怎不去开店?” 她随口夸了一句,本没放在心上,哪知话音未落,包范猛地一抖,小刀划破了自己的手指。 “哎哟。”谷星皱了皱眉,脖子下意识往后缩,看着都替他疼。 她一边啧啧叹气,一边拍了拍口袋,“你若缺钱,我让人从库房借你些——”话刚说出口,她又想起小报现在还四处欠钱,尴尬地哈哈一笑,摸了摸鼻子,不知信件何时才能送到萧大金主手上。 “什、什么?” 包范慌慌张张地收起木雕,像是怕她看见似的,将那块还未成形的小像死死藏进袖子里。 “没……只是玩玩,不能拿去卖的。” 谷星看破不说破,只微微勾了勾唇角。 她盯着包范手指上淌下的血,忽地反应过来,“对了,我那黑色的包和穷鬼服,你知道放哪了吗?”小桃说她回京后,自会知晓。 包范哑然,他还真知道。 那天谷星让他转移银钱,把新宅钥匙交给了他。 后来,谷星失踪,李豹子死咬着说谷主编是那陌生人。他不信,却又害怕,便偷偷闯进宅子里去找。 那衣服和包,正是在李豹子房中放着的。 包范咬紧后槽牙,忍着眼眶的涩意,死死攥紧手里的小刀。 他不懂谷星与李豹子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直觉告诉他:谷星不该这么心软。 谷星见他迟迟不答,低头就被他这异样给愣了神,“包范?” “在、在李副编房中……” 包范声音发颤,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把眼眶里那点要溢出来的酸意打回去。 还没等谷星回过神,他已一股脑站起来,拔腿往李豹子的房间跑去。 “哎——” 谷星连忙跟上,又好气又无奈。 包范一推开房门,一股久未有人居的霉味扑鼻而来。 屋内陈设仍和她离开前无异,只是积满了灰尘,连角落那几盆迷你竹都半死不活,歪歪斜斜地吊着头。 谷星皱了皱眉,站在门槛处,一时间有些恍惚。 李豹子……已经多久没有住进来了? “在这儿,谷主编。” 包范喊了一声,翻箱倒柜找着什么。 谷星却没有应声。 她抬步踏入屋中,一眼瞥见桌面上翻到一半的书夹着一片纸。薄薄一张,边角已经微微翘起。 她俯身抽出,竟是一张拍立得照片。 第105章 那是她、李豹子、云羌三人在新宅入住那日拍下的。 送走萧枫凛后,她醉得不省人事,却还念念不忘要拍照留念。 于是最后成片的照片里,唯有云羌驾着两位醉鬼,在无数废片中勉强挑出几张尚可辨认的,权作纪念。 “谷主编?” 包范刚要再叫,却在回头那一瞬,声音顿住了。 谷星垂着眼,指尖缓缓摩挲着“画像”的边角,眉眼沉静无波,所有情绪都收敛进了骨子里。 风从窗棂掠过,吹动她鬓边的细发,她却仿若未觉,只静静地站着。 包范觉得,他就算刻了一百个谷主编的小像,都比不上真人的一根头发。 片刻后,谷星收起照片,合上书本,动作干脆。 她接过包范递来的包裹,翻了翻,确认物件无误。随后抬起头来,眼中已重新漾起亮光,笑意温软,暖得像三月春日,却又叫人捉摸不透。 “你找上几个身强力壮的兄弟,去城门郊外的坟场那,将李豹子给我绑回来!” 第89章 李豹子在黑暗中悠悠转醒。 脑中剧痛如锤,四肢被绑在椅子上,绳索勒得生疼,挣扎不得,嘴被堵得严实,只能发出呜呜的含糊叫声。 下一刻,一双冰凉的手忽然按住了他的肩膀。 李豹子几乎炸毛,汗毛倒竖,若不是被绑着,只怕已经蹦了起来。“呜呜呜!?呜呜呜!!” 他心里一片混乱。 只记得自己在给亡妻坟头除草,突然被人套了麻袋。挣扎中被重击了后脑,一晕便是黑暗。醒来便是如今这副鬼样子。 他又害怕又绝望。 仇家他有的是,入狱时招惹过的人、出狱后暗杀未遂的报复、乃至当上李副编后,受尽京城同行暗箭冷枪,现在又是哪路好汉? 不过三息,他就已经盘算了一圈,觉得今日肯定死路一条。 他心里一酸,一想到谷星一手撑起的小报,如今也保不住了,大男儿竟忍不住眼睛流马尿,在黑暗中一把鼻涕一把泪,呜呜咽咽地抽泣起来。 原本在暗中想吓唬一番的谷星,见他哭成这副模样,顿时没了脾气。 她无语地握了握拳,轻轻给了他后脑一拳。 “呸,丢人。” 她一边咕哝着,一边扯掉了堵在他嘴里的破布。 李豹子被呛得咳了两声,正要开口,却听耳边一道低哑压抑的嗓音响起: “李副编啊……如今谷星也跑了,小报快散了。” “你不如识相些,和我联手,把小报那写流民给独吞了去。” “主编?笑话。她那异想天开的傻子,还懂得什么叫人心所向?” “听说她又回京了?哼,回来又如何。小报亏空至此,连翻身的机会都没有了。” 那声音带着故意压低的刺耳,一把燃了李豹子的理智,他原想伺机而动,但听到这里,冷不丁地打断,“你放屁!” “谷星不是你们这群宵小能评说的!” 他盯着眼前黑暗,冷声冷语,嗓发着哑。 谷星闻言一怔。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李豹子。 那个落魄时仍保持着礼貌仪态的富商少爷,即便是流浪街头,也大多温和隐忍。 可方才那一瞬,他冷得几乎换了个魂,叫她都怔了一下。 谷星撑着下巴,蹲在他身边,目光静静地落在李豹子的方向。 她实在想不明白,这个明明一直维护她、信任她的人,为什么却在最关键的时候,选择让萧枫凛去帮她解决问题。 她本想大发脾气一把,可此刻李豹子就在面前,她心里却只涌上一股难言的沉闷。 “……那按你这么说,她岂不是没有弱点?” 黑暗中,两人静默了片刻。 良久,李豹子才低低叹了口气,嗓音沙哑: “她有弱点。” “她弱点……便是我们太弱了。” 乌漆麻黑的地方,反倒让李豹子说得更坦率了。 他也忘了自己如今的狼狈模样,过去和谷星等人的点滴,犹如走马灯般闯进他的脑子里。 他后悔遇见谷星了。 像谷星这样的人,本该遇见真正的同伴。 仙人下凡,理应与仙人结伴同行,不该拖着半个凡胎苦熬。 也许是那天赋异禀的云羌,也许是神机妙算的闲无忧。 总之不会是他。一个勉强张罗杂事、连自己都保护不好的凡人。 “我若是再强些……” “说不定她早就能成事了。” 李豹子喃喃自语,嗓音发涩: “可偏偏,我连撑起一间小报的本事都没有。她一人扛事,一人咬牙顶着,从不肯和我们多说一句。我们却只会拖她后腿,让她伤痕累累……” 他说得断断续续,声音里满是后悔自责与卑微。 那日,虽然发生了许多意料之外的事,但唯独一件,他至今不曾后悔。 他去找了萧枫凛,让萧枫凛处理地下流民之事。 他早在事情暴露之前,便从流民收集来的消息里,察觉到不对劲。 有人频频出现在流民窝点,暗中活动。 他派人跟踪,发现那些人,可能来自太后一党。 李豹子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从他在狱中,萧枫凛找上他时,他便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也知道,以谷星如今的力量,根本抵不过那样的庞然大物。 若告诉谷星,她定会毫不犹豫地站出来,与太后撕破脸,甚至连命都不要。 所以他选择隐下这件事。 隐下不日后各地将清剿地下流民的命令,隐下那股暗潮汹涌的杀意。 他转而去找了萧枫凛。 只希望,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为谷星多守住一点。 可那日他透过萧枫凛的肩膀,对上谷星的眼神的时候,她眼里那道信任,却成了一把箭直插他心里,至今成了他梦里的一道挥之不去的影子。 他没本事保护好谷星,无论是她的身,还是她的心。 谷星听着,心脏一点一点被揪紧。 起初只是微微怔住,后来越听,心越发涨痛得难以呼吸。 从没想过,李豹子是这样看待她的。 她一开始走上这条路,本只是想在离开前,为自己、为朋友创造一个稍好一些的世界。 只是一步步走着,想保护的人越来越多,肩上的责任越来越重,她几乎都忘了,身边这些同伴的想法。 她以为自己是那‘谷主编’,是那未来的人,便要揽下所有的事。搬来更多现代的知识、制度,救下更多的人。 可封丘的事,让她清醒过来。 她咬了咬牙,心里像是堵着什么,又酸又涨。 明明是自己选择走这条路,从没怪过他们半分。 明明觉得能一起走到这里,已经是最幸运的事了。 可为什么,李豹子要用这种语气,把他自己贬得一文不值? 她抬起头,眼眶发烫,猛地起身,拼尽全力,一拳朝李豹子砸了下去! “砰——!” 拳头结结实实地打在李豹子的脸上,毫不留情把他整个人连带椅子掀翻在地! 李豹子“哎呀”一声惨叫,跌得四仰八叉,椅背撞在地面上发出闷响,整个人懵了。 谷星捏着发麻的拳头,有一种拳头没法对准自己的无力感。 她撅起嘴,怨声滔天:“李副编,你旷工这么多日,可知道全勤早就被扣得一干二净了?” “有情况不报,还故意隐瞒,更是罪加一等!” 她越说越气,一拳没打够,恨不得再补两脚。却又念着李豹子是长辈,应当尊老爱幼。 李豹子在地上缩成一团,听着那熟悉的声音,只觉如见鬼一般。 “你你你——” 他压根说不出什么成行的话来!索性在地上咕蛹着,连带着椅子一起逃跑,眼眶里的眼泪扑簌簌地往下落。 哪里还有什么半点昔日富家少爷的矜持和讲究,这下头发也散了,脸也花了,衣服也脏了。 心头只剩个跑字,却在这片黑暗之中,根本无处可跑。 谷星看不清他的模样,却凭着熟悉的气息,多少知道他如今的情况。 她叹了口气,摸索着找到了那被绑在椅上的绳索,手中小刀轻轻一划,绳子应声而断。 李豹子身子一晃,本能地想再往后缩,却听见火石划过的声音。 “唰——” 下一瞬,一支长烛被点燃,微弱的火光在黑暗中晃动着亮起,映照出两人之间的距离。 李豹子下意识偏过头,不敢看谷星。 他想遮住自己狼狈不堪的模样。 可还是忍不住侧目一瞥。 在那跳跃不定的烛火里,看到了谷星脸上和自己一样的狼狈。 两人从彼此的眼神中,读清了彼此的叹息。 李豹子呆坐在那处,久久不能言语。 第106章 …… 从那间昏暗的地下室出来后,谷星将李豹子揪到角落里,非要问个明白。 一问之下,她才知道那天的真相。 原以为是萧枫凛告的密,害得她焦头烂额,没想到那人竟是在暗中扮了个吃力不讨好的角色。 谷星咬了咬牙,心里五味杂陈,心中的那股子情绪发酵到最后,只剩一声闷声抱怨: “萧枫凛也太不会张嘴了,闹这么大一出。他若开口解释,又怎会冤枉他这么久?” 李豹子听着,心里暗暗叹气。 若换作他是萧枫凛,怕也只能那样做。 当日局势微妙,哪怕萧枫凛亲口解释,谷星又岂是那种轻易信人的性子?更不要说,虽然现在谷星和萧枫凛之间似乎有所缓和,但以前她们向来多有芥蒂。 何况,萧枫凛与太后的对抗,并非始于今日。 两人仇恨已久,各方势力盘根错节,几乎可一手这天。 前一个月的封丘,连四散流民都没法带回只言片语。 他只从几个逃出来的妇人口中得知,谷星留在外头救人。 心里早有准备,可亲耳听她讲起那段经历时,李豹子还是忍不住提心吊胆。 那巨山的真相如今仍音信全无。不知明日,后日,会不会又是一场风雨翻覆。 他沉默了片刻,终是低声问道: “你当真……要与太后为敌?” “我们不同于萧枫凛,不曾直接与她为敌。” “听你这么说,她若真有那等手段……” 李豹子顿了顿,嗓音低哑,像是压着一口气: “怕是我们这一群人,连翻个身的力气都没有。” 第90章 “李副主编!你失踪这么多天了,去哪了?” “你这脑袋是怎么回事?肿得跟个馒头似的!” 李豹子:“……” 新宅门前流民拥簇,差点把小巷挤爆。 那场大火几乎将破庙烧成灰,连个收拾收拾重新来过的余地都没有。 小报的金库更是紧巴巴,重建谈何容易。 真要重新找地儿,钱还好说,可小桃这个明面上的自由身不在,仅靠流民去和官府打交道,如何谈得下地契? 谷星和李豹子转了一圈,相中了破庙对面,小桃的医馆。 还未等将这事说出口,一旁的邺锦明便黑着个脸,一巴掌把谷星书房的名贵桌子劈成了两半。 怒喝出两字:“你敢?” 自是不敢的。 谷星和李豹子吓得下巴齐刷刷后缩三寸,生怕那神掌劈向她俩。 李博士那事不知道大小眼用了何种方法,邺锦明竟当真毫无怨言地接了下来。 谷星暗自觉得神奇,明明小桃见这位师弟跟见到脏东西似的,结果邺锦明却对这位便宜师叔恭敬有礼。 但不管怎样,现在这样风平浪静,对谁都好。 实在无法,小报的根据地,最后不得不临时安在了新宅。 门前恰好就有几处空房和一片空地,像是命中早有的安排。 再说那火灾里,死去两人皆为流民,无宗无族,无亲无故,若不是在小报里登记时填了两页信息。估计人死灯灭,什么都不剩下。 谷星望着那灰*烬与新泥交叠的地方,和李豹子正长叹一声。却听到角落里窸窸窣窣,有几人背对着她两偷偷抹泪。 一问才知,那两人平日里与他们熟识。 因小报结缘,每次卖完报都会约着去吃饭,如今却只剩下两页纸。 谷星听得入神,一时却不知道说什么。 她只是给了些安置银两,叮嘱他们把人埋好,又命小报里的人给两人送个别。 那几人听后,眼泪扑簌簌地掉得更凶了。 …… “谷主编,你可终于回来了。你去哪了啊?” “你不知道,你不在的那段日子,江湖上到处都是你的传说!” “最离谱的是,还有女的假扮你,说自己就是谷星!” 有人大笑着补充:“太可笑了,怎不打听打听清楚再来顶替?” 一阵风正好吹来,卷起谷星身上的穷鬼衣,几条破布像蛇般灵活缠上椅腿。 她眼睛一眯,唇角一勾,嘴巴一张便是胡说八道: “岂有此理?竟如此可恶?” “那你们可得看清楚我的脸,可别再被人骗了。” 众人哄然大笑,其中一人倒真当了真,凑近端详谷星的面容。 只看一眼,便有些出神。 谷星这两字像是流民群里的一个符号,但这个符号具体长什么样,他竟从没有想过。 这一看不得了,谷主编的脸竟像女子般柔和。比起勾栏院里的小倌,都要更耐看几分…… 他呼吸一滞,连退数步撞上身后的人。 这事实在让他震撼,以至于只是呼吸间,便想好要在谷星百年归寂时,给谷星塑的那像,要艺术加工一下。 男人怎能长这般粉气? 雕像里必得剑眉星目、肩阔胸厚、气吞山河! 一旁的包范正在磨墨,听着谷星和众人插科打诨,只觉心跳扑通直跳。 他忍不住偷偷瞥她一眼。见她神色如常,开玩笑时眉眼带笑,懒散又自然。 包范又羞又慌,心下暗骂自己沉不住气,难成大器。 但他手心里,不知不觉早已沁出了一层细汗。 随谷星从封丘回来的人,自是知晓她为女儿身,可小报里的其他流民,却仍以为她是个俊俏男人。 包范曾悄悄问过谷星何时要告诉大家。 可无论是谷星,还是李豹子等人,都不赞同最近公开。 他虽不太懂其中缘故,但知道该听,于是老老实实点了头。 或许,对于那些流民来说,比起接受谷主编是个女子,他们更愿相信她是男子。 本想着慢慢消化,谁知这流言竟越传越烈,竟还愈演愈夸张。 直到有一天。 夜色中,包范拿着小报发的员工福利洗澡券,和十几人浩浩荡荡杀去澡堂。 众人嬉笑着宽衣解带,打趣着谷星的近日传言。 蒸汽弥漫,水气氤氲,一片暧昧朦胧。 忽听一人惊呼,“那不是谷主编吗?” 包范心脏一抖,魂差点飞出天灵盖! 他猛地抬头,看向那人手指的方向。 水雾之中,隐约见得一高一矮两道身影。 高的肩宽腰窄,气势逼人,矮的小巧纤细,正穿着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破烂穷鬼衣! 谷星?!李豹子?! 包范脑子嗡地一下停摆,双眼瞪得铜铃大。 这、这这这……! 他僵在原地,看着身旁一群流民嬉笑着脱得光溜溜,正摩拳擦掌地商量: “走走走!给谷主编搓澡去!” “我还是第一次在澡堂见着谷主编,他怎么不在他那豪宅里洗澡,来这是想和兄弟们一块?” “慢着!!!” 包范魂飞魄散,像被雷劈了似的冲出来,张开双臂拦住众人。 心里轰隆隆一片,眼神飘过众流民腰部以下,看了一眼,又赶紧别开脸,差点没吓晕过去。 这群赤条条的傻子要干嘛?! 搓澡?搓谁??! 包范浑身发冷,嘴里只剩下一个破锣嗓子: “慢着!!慢着慢着慢着!!!” 他一口一个“慢着慢着”,挡在澡堂门口如临大敌。 众人却看他脸红脖子粗,半天没下文,不由起哄: “包范你干啥呢?” “再不进去得着凉了!” “哎呀,谷主编都要脱衣服啦!” “啊啊啊啊啊啊啊——!!!” 包范忽地暴吼一声,抡起拳头照着最先开口的那人一顿胖揍,把人打得直滚三圈。 场面瞬间安静半晌。 他眼睛红着,喘得像头牛,拼了命拦着人群。可他只有两条胳膊,怎拦得住十几个热血搓澡男? 眼见人群就要冲进那雾气缭绕的池边,包范痛心疾首,心如死灰! 罢了,天命难违!若是命中注定要谷主编暴露,他包范就算死!也要死在谷主编面前! 他心碎睁眼赴死。见着烛火微晃,水气氤氲之中。 那“谷主编”,正在淡定地脱下穷鬼衣,露出胸平如砚台。两腿之间,赫然有“二弟”?! “……” 包范膝盖一软,当场跪倒在地,冷汗簌簌直下。 众人本还想问他怎突发恶疾,结果就见他脸煞白,眼神发直,活像魂飞魄散。 “你们怎么这么吵?”再一抬头,那高大男子便已走向他们。 待靠近些,水气才消散些,脸变得清晰起来。 包范呆滞抬头,看了李豹子的脸,是李豹子没错,又低头一看,是男人没错。 李豹子脚步一顿,心里突然升起一股强烈的不适感。 “范啊,你这是撞邪了还是怎的了。” 第107章 “……莫不是你竟有那癖好?”那流民说完,其他人纷纷脸色骤变,齐刷刷往旁边一跳, 有的甚至下意识捂住了自己关键部位,满脸警觉: “范啊,兄弟只想和你做兄弟……” “别推我!!艹。” “快关门快关门快关门!!!” 李豹子额头冒汗,看着这张地上断魂、旁边人群避之不及的画面,只觉无语到了极点。 “……别闹了。” “都进去吧。” 他叹了口气,“你们谷主编今天心情不好,不想见人,别去烦他。” 众人一听,顿时露出懊悔神情: “哎呀,难得他来澡堂。” “本来还想给他搓背来着……” 哄哄闹闹地,十几人如退潮般散去,只剩包范孤零零跪在原地,满脸生无可恋。 李豹子见他们走远,心中稍安,刚要抬脚离开,却忽觉脚踝一紧。 他低头一看,只见包范湿漉漉地缠着他腿,像个水鬼,一双眼睛在烛光下亮得惊人,满是惊恐和不甘: “李副编,谷主编究竟在哪?” “在哪?” “在那!” 众人循声顺着谷星指着的方向望去,“我刚刚见着他好像往那边跑去了!” 寂静街道上,四个身强体壮的汉子围住了谷星。 火把的光晃晃悠悠,映得地面一片红。 领头的那人将火光凑近,眯着眼细细打量。 只见面前这乞丐身形瘦小,衣衫破败,倒也寻常。可再看那张脸,他不由得心头一跳,他狐疑地皱了皱眉,但终究没生出多余的疑心。 大手一挥:“走!” 领着众人沿着谷星指的方向追了过去。 等火光走远,街巷重归寂静。 谷星呼了口气,掀开旁边潲水桶的盖子。 一股潮热酸腐的味道扑面而来,熏得她将这辈子最幸福的片段在脑子里都转了一遍。 桶里缩着个人,眨巴着眼,一脸警惕又无辜。 “那群人走了,你可以出来了。” 谷星伸手。 那人迟疑了好几秒,才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东张西望确认没人,才弯腰从桶里钻了出来。 一股子馊味立刻四散开来,熏得谷星下意识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她当上谷主编后,第一件大事就是发洗澡券,赶小报的流民去洗澡。美名其曰维护小报员工形象,实际上是自己实在受不了众兄弟身上数月不洗澡的味道。 那少年踩着积水站稳了脚,连忙低声道谢: “谢了!我叫高右强。你呢?” 他边说着,边抬头一望。 然而当高右强的目光落在谷星身上时,他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眼前这好兄弟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竟瘦得面黄肌瘦,活像一阵风就能吹倒。那模样分明是多日未曾饱腹,令人见之心酸。 而且虽说是男子,却矮小单薄得出奇,仿佛从未享过一天好日子。再看那身衣衫,早已破烂不堪,一身黑色碎布一圈圈围在身上,甚至还用上了草席边角料,连他们“家”里病弱的三哥,恐怕也不没有这般凄惨。 再看这人眼中透出的天真与无神,像是经历了风浪,对凡尘失去了希望。 高右强心头一震,这人莫不是长期受人欺凌? 思及此,他的眼眶不禁微微湿润,“好兄弟……你叫什么?你怎么落魄成这样?” 谷星:“……” 这场面竟莫名有些似曾相识。感谢这位小弟对她化妆技术的认可。但出门在外,身份是自己给的。 她笑了笑,弯着眼眸,温声回道:“古兴,古人的古,兴旺的兴。” 话音刚落,空气中忽地响起一声惊天动地的“咕噜噜——”。 两人皆是一愣。 高右强尴尬地捂住肚子,耳根通红。 谷星失笑,往口袋里摸了摸。掏出一馒头递给高右强,“给你。” 她在这蹲点半天了,饿得晕头转向,正想偷个懒,吃个馒头,没想到时机正好。 她在此处并非巧合,等的就是这个十五岁出头的少年,高右强。 至于那小报里的谷主编,则是她从萧枫凛那里“借”来的仵作古兴。 “给你,我不饿。” 高右强到底还是年纪轻轻,涉世未深,不知社会的险恶。 他见着谷星递来的馒头,仔细一看,上面还有一牙印,像是啃了一半,便匆匆收进袋中。 这人……这人饿成这样,都不舍得吃的馒头,竟然……竟然毫不犹豫地给了他。 他喉头一涩,鼻子一酸。 除了“家人”,再也没有其他人对他这么好…… 高右强死死攥着拳头,肩膀微微颤抖,像极了竭力忍住哭的小狗。 谷星见状,半是无奈半是好笑。却又无法知晓这孩子到底哪根筋搭错。 “你这是……” 高右强深吸了一口气,眼里亮晶晶的。 他压着声音,问得飞快: “你可有‘家人’?” “要是没有,不如跟我走。我们那儿虽穷,可都是自己人。” 他说得急促,像怕下一秒谷星就消失了一样。 这傻孩子,浓眉大眼的,少年气挡不住地往谷星这处涌了过来。 谷星闻言一愣,下一秒,似是不敢相信,两眼说不出来的惊喜,“什么?真的吗?” …… 高右强带着她,七拐八绕,穿过断垣残壁,隐入废巷深处。 道路越行越偏,连天光都暗淡了几分,叫谷星暗暗叹为观止。 这路究竟通往何处? 正自迟疑,忽见前方一星微弱火光。 谷星眯起眼,微微弓身,屏息而行。 不过数息之间,眼前豁然开朗。 只见破败巷陌之中,竟别有洞天。 木板搭起的简陋庇护所,残布遮风,烛火点点,映照出男人、女人、孩童、老人……各色身影杂处其中,宛若一座藏匿在尘世深处的小小市集。 谷星怔在原地,半晌无言。 京城之大,她自以为借小报之力,早已窥得一角。 却不曾想,在官府账册上那三万流民之外,竟尚有这等暗街密巷,衍生出一处处无名的“家”。 五六人为户,户连成街。 这条藏匿于废墟之后的隐秘之街,俨然自成一方天地。 萧枫凛错了。 京城之下,藏着的流民,远不止三万。 “喂,你发什么呆?” 高右强不耐地推了推她,见谷星还怔着,眉头紧皱,似是怕她反悔。 谷星回过神来,轻轻点头,压下心头异样之感,快步跟上,眸光却不由自主地四下流转。 这一隅角落,有人摆摊,有人烹煮,竟自成一种粗陋却坚韧的生计体系。 甚至还有流通的货币,只不过是自制的铁片与碎银,隐隐维持着这里的秩序。 谷星心中暗叹,哪怕手下有两万多双眼睛,也未曾真正触摸到这条街的存在。 她忍不住拽了拽高右强的衣角,压低声音道: “这里怎地如此多人?可我从未听闻过此地。” 高右强望了谷星数眼,皱了皱眉,又心觉谷星第一次来,定是好奇,于是耐着性子解释,“你当然不会知道。” 他话音刚落,自己又囔囔,“若非四姐领我入门,我也不会知。” 顿了顿,声音微低,又带着少年特有的拙劣威严: “我方才问过你了,是你自称无家可归,我才带你进来。若是心生悔意想回头。” “我饶不了你。” 这威胁说得言辞凛然,却因少年瘦削单薄的身形,倒更像只炸毛的幼兽,张牙舞爪,却无半分杀气。 谷星眯了眯眼,唇边勾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仍是老实点头应了。 “可这里如此多人,又如何保得秘密?” 高右强步子一滞,微微垂首,声音低了几分: “不会说的。” 他走在前头,背影被月光拉得长长的,声音轻得几不可闻: “这里的每一人,都是被宗族弃下的人。能在此地聚首,便是新的宗族,新的家。谁又舍得,再失去一次归处?” 宗族……宗族。 谷星在心中默念着这两个字,眼眸深处闪过一丝纠结的情绪。 她是来自二十一世纪的人,所见的“宗族”,不过是清明时节,那乡祠之中寥寥陈设。 再多的,便再无半分关联。 而这些人紧紧攥着“宗族”二字,像是攥着命一般,死死不肯松开。 你若在现代问起,这社会间的保护网是什么? 她谷星可以脱口而出,是家庭,是社区,是国家。 若是在这旧世呢?这古代的保护网又是什么? 家庭,宗族,官府,便是那仅有的三重保护之网。 宗族对于这古代的百姓,无异于再生之命。 第108章 一荣俱荣,一败俱败。 即便是李豹子、云羌、匹大牛、阿秀这些人,也无一能摆脱宗族的烙印。 唯有萧枫凛是个例外,逆天而行。 但高右强口中的“宗族弃下的人”,又是什么意思? “到了。” 高右强忽地顿步,回头看了谷星一眼。 谷星瞧见他手心微微发颤,心下了然。 这少年也知,自己私带外人入内,恐要受其他人斥责。 她眨了眨眼,神色懵懂无害,仿佛半点不察, 心底却早已暗暗盘算。 她便是要当这个坏人。要将这座藏在京城暗角的流民密巢的秘密,查个清楚。 高右强快步上前,抱住了一名穿着蓝碎布衣的壮汉。 “大哥~” 那人一见高右强,满脸无奈又宠溺: “你这小子,又跑哪疯去了?四姐寻你寻得快哭了。” 高右强赧然一笑,死皮赖脸地蹭了蹭他肩膀: “大哥,我是出去捡点药渣。三哥不是咳得厉害么?我……我怕他撑不住。” 那大哥闻言,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他肩膀。 可余光一瞥,忽然瞧见谷星。 他的眼神瞬间冷了几分。 “他是谁?”声音低沉,带着无可掩饰的警惕。 高右强心头一跳,抱得更紧了些,半边脸悄悄往谷星那边瞟了一眼: “大哥,他叫古兴,是我……路上遇见的。” “能不能让他,也入咱们‘家’?” 那人脸色更冷,沉声喝道: “高右强!” 话音未落,他抬手在高右强头顶敲了一记。 高右强吃痛,却咬牙不放,死死抱着他,急道: “他救了我!” “若不是他,我早叫刘三爷的狗腿子打死了!” “大哥……你瞧他那副模样,瘦得像根柴火,孤零零的,若是放他再去漂泊,说不定今夜就是最后一面了……” 少年语气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急切和哀求。 而那大哥,却只是冷着眉眼:“救你是他的仁义,可你有何能耐谢他?将他带回此地,是要将满巷的人命都交托出去么?” “我教过你几遍!外人不可信,不可近,不可带。” 短短数语,已让谷星彻底看清这人的性情。 冷静,谨慎,讲规矩,不被情义冲昏头脑,是最不好对付的人。 谷星心中微动,眸底迅速划过一抹思索。 既如此,便只能赌一把。 她暗暗闭气数息,脸色苍白,唇角颤抖。待气息绷至极致,便轻轻颤着手,似是强作镇定: “阿强……若大哥不愿,也不必……勉强……” 话未说尽,她便两眼一闭,软软地往地上倒去。 倒下前,她不动声色地拽了拽高右强衣袖,身子一偏,避开了地上的碎石。 入戏之深,俨然天成。若系统还在,必定给她颁上一奖! 高右强哪见过这阵仗! 只觉半刻前刚结拜的生死兄弟,此刻竟要香消玉殒! 他眼眶一红,声嘶力竭地大喊: “古——兴!!!” 声音之大,震亮了几家灯火。 …… 谷星悠悠转醒,原以为自己要不顺利潜入,要不被轰出此地。 却没成想,如今竟是被五花大绑,捆在破木架上,三人五眼,围着她打量,神色各异。 谷星:“……” “诸位大哥大姐,小弟……是犯了何罪,竟劳烦如此看待?” 那大哥闻言冷哼一声,寒声道:“小弟?你到底存着何心?明明是女子,却乔作男子,骗我家五弟,欲混入此地?” 话音一落,月色冷冷洒下。 谷星咬了咬唇,偏过头去。 一滴泪,在月色下晶莹透亮,自眼角滑落,滴入潮湿泥地,悄然无声。 高右强仿佛见了鬼似的,猛地倒吸一口凉气。 “大哥……这必是有误会!我信得过古兴!她必有苦衷!” 有什么比半个时辰前刚结拜的兄弟,转眼成了姐妹更能让他震撼?如果不是四姐见着她手臂纤细,任谁能想到此人竟是女子? 谷星缓缓抬眸,目中水光潋滟,哽咽开口: “我也是走投无路……” “我家本在岭南。然宗族乡老见我年华方好,便强逼许我与村中恶霸为妻。” “那恶霸已有十八房孀妇,皆不过月余,便白布覆面,被人抬走。” “我不愿赴死。自知被订婚之日,便是宗族弃我之时……” “于是夜月黑风高,我剪发作男装,踏夜逃离,一路北行。 “遇匪徒,逢猛兽,九死一生,至此京城。” 她语调极缓,字字如泣血。 “初至京中,举目无亲。眼见繁华无尽,却无一处可容我栖身。” 说罢,她低低一笑,声音苦涩: “今日听得阿强言道……有家可归,我一时失态……喜极而忘形。” “若大哥不愿收留,也无妨,我自会另寻出路。” “黄泉路远,亦是路……” 这一番话半真半假,细节拉满,让人挑不出毛病。 不仅高右强,连一旁的独眼四姐,闻之亦不禁皱眉,双掌相贴,犹豫劝道: “大哥……古姑娘……怕是真有苦楚。” 谷星吸了吸鼻尖,小脸在月光下煞白一片,神色又倔又弱。 她强撑着身子,作势挣扎,却又随着不稳的木架摔在泥地上。 那声轻微的响,在这夜半之中,竟听得分外揪心。 这几下连击,年仅十五岁的高右强怎能招架得下来,他抱紧谷星的小腿,声泪俱下,“大哥!!!” “她是我失散多年的姐妹啊!你是我大哥,他是我姐妹,咱们都是一家人,怎可将她弃之路旁?” “阿强……”谷星泪眼汪汪地望着这才认下的便宜弟弟, 心中戏瘾翻涌,面上却苦楚难掩。 正欲再添几分悲怆,忽听屋内传来几声断断续续的咳嗽。 众人身后的草帘被掀起一角,探出一个二十出头的男人。 他面色苍白如纸,唇色却红得诡异,脖颈缠着布巾,护得严实。 可他见着谷星的脸,那咳出泪的眼猛地一眯,猛然以手掩面,掀帘的动作一滞,旋即转身剧烈咳嗽,似要将肺腑也一并咳出。 “三哥!” 四姐蹙眉上前,将他按回帘后,低声斥道:“你病尚未痊,休要出来吹风!” 谷星自是没放过此人眼中的复杂,只不过她并不认识这人,难不成他认出自己是那谷主编了?她正想抬手摸摸自己脸上的妆容,又想起自己正被绑着呢。 经这三哥一打岔,她方才酝酿的情绪给冲得七零八落。 谷星一边暗叹,一边眼角余光瞥向大哥。 只见他眉头紧锁,神色虽仍冷硬,却已不似先前那般生拒。 谷星心中微松,不知是方才自己胡诌的哪条内容,打动了这男人。 现在就剩两人,高右强勉强算上她这边,二劝一,总能把这人给劝下吧。 她眨了眨眼帘,低垂长睫,心中飞快思量着接下来的言辞。 她犹豫了下,打算以退为进,“不必勉强,放我离开吧。京师繁华无际,世上能人无数,我自当觅得一线生路。我虽无家可归,虽是流民,虽无户籍,但我想天无绝人之路。” 火光幽微,将那大哥的脸照得轮廓深沉如刻。他负手而立,目光沉沉地望着她,良久不语。 一阵夜风吹过,吹得破屋内火光乱颤。就在这风声与火光交错之中,他终于开口。 “你能求谁?” 他微微低头,眼底似压着无边冷意。 “在得援助之前,需有名分。可流民,便是无名之人。” 夜深露重,狂风卷起他的碎发,在天地间飞舞。 “若有宗族,尚可得宗亲邻里之助。” “若是良民,尚可得官府存恤。” “若为信徒,尚有神佛庇护。” 他低头俯视着她,声音带着无边的恨, “可我们是谁?” “我们什么都不是。” 谷星被怔得数秒,待回过神来,又微微松开眉心。 “除了宗族,官府,神明,世上想必仍有别的生路。”她竟望了方才自己刚说出口的台词,反而真情实感地劝起人来。 “……我听闻,那坊间传闻甚广的小报《大事件》,便是收留一众流民,给予他们工作机会,赠予他们脱贫之机,说不定日后,还会提供一处安身之——” 话未说完,大哥已冷笑一声,猛地打断。 “我原以为你心机过人,没想到竟是这般天真无知。” 他声音冷极,火光闪烁,映得他面容半明半暗,难以捉摸。 “一纸小报,空言承诺,你便敢信?” “我听闻那小报一旦登籍,须得报上名姓、乡贯、身世?可谁又知他们得了那些消息,会用在何处?” 第109章 “官府曾言施救流民,召人登记,给以栖身之所,可结果如何?” “不过数日安稳,便见差役上门,强征入役,征去修堤筑路,耗死他乡。” “或是押解南下,送返那早已绝情断义的故乡,叫人回头受尽宗族之辱。” 他盯着谷星,眼中无悲无怒,只有冷冷的嘲讽。 “那小报,又与官府有何异?” “于我等流浪之人而言,流浪是唯一的自由。一旦登籍立册,便是套上枷锁,困入牢笼。” 得! 实在无语,她说一句,这人便要顶她十句。 她还有什么好说的? 虽说她确实是故意收集众流民的身世户籍背景,但那不过是存档立册,记录踪迹,便于后续帮扶安置。 这人竟如此歪曲她的良苦用心,实属刁民一个。 她脸一撇,干脆闭目养神,打算眼不见为净。 哪知下一瞬,竟听那男人低低叹了口气,声音微涩:“阿强,将古姑娘的绳子解了罢。” 高右强一头雾水,正犯困着,闻言猛地一震,顿时喜形于色: “当真?!那我现在就解!” 他手脚麻利,三两下便将粗绳松开,小心翼翼地问: “你……你可还好?哪不舒服没有?” 谷星心里一暖,她虽满腹心计,但这孩子的赤诚,倒让她心里内疚,她点点头,“没事。” 那大哥淡淡扫了她一眼,嗓音沉着: “古兴。我不知你来此所为何意,但你若真想留下,光得我首肯并不够。” “明日,我带你去见宗族长老。能否留下,须得他们的应允。” 话音未落,他已转身掀帘而入。 谷星怔了怔,刚欲开口,便只见那草帘“唰”地落下。 她转头看向高右强,语气不抱希望地低声一问:“……你说大家都是被宗族遗弃的人,那为何又要以‘宗族’之形,自建此居?” 高右强一愣,显然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 他年纪尚小,早年便随四姐辗转流徙,对“家乡”已无清晰印象。只依稀记得,母亲死在旅途前,将他托付给四姐后便断了气。 他低着头,神色低落,嘴角垮着,像条没精打采的狗。 谷星见状,叹了口气,摸了摸他的脑袋,“去歇着吧,不早了。” “你今日帮我说了许多话……我记着的。” 高右强撇撇嘴,一改先前的软糯模样, 板起脸自以为很酷地道:“谁……谁帮你了?你别自作多情啊!” 说完头也不回地逃了。 谷星咬牙,实在不懂青春期小孩的心。 她扶着墙缓缓站起,舒展被勒僵的手脚。望了眼四周,又想起那大哥提及的宗族长老,心中不由得多添几分压力。 她权衡再三,还是转身轻步探进草帘。 这屋虽破,却并非家徒四壁。 屋角堆着瓦罐残布,布帘隔出内外之域,努力营造出“家”的模样。 她接过四姐递来的薄被,找了个角落蜷身躺下,正要阖眼, 忽又想起方才那病骨嶙峋的三哥。 她蹑足潜行,顺着咳声摸入内间。 夜风轻响,月光沐地。 她摸了摸藏在袖中的小刀,正要再近一步察看,却见那本病入膏肓的男人,倏然睁开双眼, 谷星一惊,对上这人的眼,便知她的猜测无误。 她认不出这人的脸,却认出了他身上的药味。 林絮竹怎会在这? 萧枫凛说林絮竹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她还道,恶人有恶报,林絮竹本就体弱多病,身患鼠疫,定命不长久。 没想到坏人终是命长,而此时此刻,他又为何出现于此处? 谷星正想将这人给揪出去问个痛快。 却见那人一抹笑意浮于唇角,忽地开口,声音里说不清的颤抖,“四妹……我无妨。” 谷星猛地回头,见身后不知何时站了那独眼四姐。谷星咽了口气,声音抖了抖,指着林絮竹,“这人,怎么咳得快归西似的?” “他还有救吗?” 希望没救。 四姐闻言愣了一下,不敢相信自己方才所听的话。转念一想,自洽了逻辑。 她心想,定是古姑娘口直心快,担心三哥。她强打起精神开口,“三哥,等攒了钱,我们去请大夫,定能治好的。” 谷星冷眼斜了林絮竹一眼,这人真是没良心,竟还让人小姑娘如此担心。 若这姑娘知道林絮竹的真实身份,知晓他手下命魂无数,还会如此善心吗? 林絮竹似乎没看到谷星的冷眼飞刀,虚弱一笑,又咳了三声,“扰了你们……休息。我这条命,本也走到了尽头,倒不必费心了。” 谷星忍无可忍,强撑一口气,佯作感动:“祝你早日战胜病魔。” 转身就走,面不改色地远离此地。 她躺在茅草垫上,望着破顶处的星光,心绪难平。 没想到这才来第一夜,就碰上林絮竹。 那接下来,还会遇上谁? 她闭上眼,堪堪入眠。 却不料再睁眼,四周已经围了好几圈人,她还以为自己眼花,闭眼又睁眼,却还是那么一群流民,像是动物园看猴子一样,围着她。 谷星皱眉,下意识数眼睛,可人数之多一时间竟没能算明白。 一个白发老者端坐其中,神情不怒自威。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谷星,嘴一张,就冷声吐出六字定她生死: “宁杀错,不放过。” 第91章 谷星被这没有王法的鬼地方磨得七窍生烟。 她看着面前那半透明的红色警告弹窗,显然这人口中的“宁杀错,不放过”并非戏言。 她扫了一圈,昨晚的高右强、“四姐”与“大哥”皆在其列。 其余人,老□□女皆有,衣着破旧,神情各异。中心那白发老头,气度森然,俨然是这片流民街的村长。 这么一大群人围着她,她竟然丝毫未察地睡到日上三竿。 谷星瞥了一眼高右强皱紧的眉头,显然他也无能为力。 这村长的话语权,竟如此之重? 小报虽也是庇护流民之所,但本质上只是谋生的工作单位。 而眼前这地方,却是以“宗族”之名,将五湖四海之人,情理与利害,牢牢拴在一根绳上。 这种圈子里的人,所求所想的会是什么? 谷星越想越深,既没管那死亡倒计时,也没理得众人。 众人面面相觑,见她竟不动声色,莫不是是被吓傻了不成? 然而思索未完,已有数名大汉上前,将谷星团团围住。其中一人伸手探来,想捆住她双臂。 就在那粗壮手臂将及的一刻,谷星低着头,忽然开口。 “我不能死。” 众人一愣,未及回神,便又听她续道: “我还没报仇。” 她缓缓抬起头来,脸色苍白,唇色泛青,眼底却燃着幽幽的冷光。 她身影微颤,那压抑着的戾气与决绝,竟叫那几名上前的壮汉心中发怵,脚步一滞。 其余人见她这副模样,手中动作纷纷顿住,目光一齐落在她身上。 她喘着气,语速极快,声音嘶哑却滚烫: “我还不能死!” “我被族人所弃,压迫驱逐,流落北上。本以为入了京城,能遇志同道合之人,可谁知比豺狼更狠的是人心。” “官府见我是流民,驱我、逐我、囚我。披着仁义的乡绅见我是女子,劝我、骗我、拐我……” 她忽地一咬牙,声调陡升: “我恨!我恨天恨地恨自己!” “若你们今日杀我,我便做鬼也不愿过忘川,做个游荡人世的恶鬼,叫那欺我辱我者,日夜不得安宁!” 她说得又快又急,胸腔起伏如鼓,声音沙哑得仿佛下一刻便要咳血。 再配上她脸上那穷鬼妆、饿得皮包骨的模样,那股死里求生的狠意,真叫人不寒而栗。 话落半晌,四下竟无人作声。连草丛间虫鸣,都仿佛顿住了。 许久,有几人低头擦拭眼角。 高右强呆在原地,谷星方才所言钉入他脑海深处。 原来她也与众人一样,遭过同样的苦! 谷星抬手擦泪,心里盘算全局。 经过昨晚的观察*,她现在门儿清,若想博得他们的信任,则必经此三步。 第一步,是共通的苦难。 她要证明,她也是“被宗族所弃”的那一个;她也是“被官府所逐”的那一群。 忽有一个年长的妇人轻声道: “……章叔,或许她真有苦衷也说不定。” 紧跟着便有一人附和: “对啊,我听着像是实心实意的。” 又有几人低声附和: “唉,若她真是苦人一个,怕不是已经走投无路了……” 人群间低语渐起,如风入林。 第110章 不知是谁起的头,一声“留下吧”如雪崩初响,随后越来越多的声音附和其上。 谷星垂下眼睫,掩住眸中神色。 这第二步,便是表忠心。 在真正的宗族之中,所倚仗的是血缘、族谱、香火传承。 但眼前这群人,是被遗弃之人自立门庭,用“宗族”的名号彼此庇护。 说是宗族,实则更像一场流民聚义。 她是由高右强引荐而来,可高右强不过是个少年,在这群人中地位微末,话语也轻。 而她自己又来路不明,身世难明,对于这样一群警惕到骨子里的人来说太危险了。 她长叹一声,情绪微稳,又继续演起来,“我本欲在京中寻一容身之地,但听得旁人言,那小报《大事件》也并非如传言那般好。” “我辗转京中,昨日才遇上此处。以为终于又有了家,有了家人。却不料,梦终究是梦。” 她抬起头,满眼哀怨,“我明白非我族类其心必究。你们疑我来历,疑我用意,疑我动机,倒也可以理解,可又为何一开口便要取我性命?” 此言一出,众人神情一滞。 她看准了势头,见好就收。琢磨着这第三步,她必须得有人替她背书。 但谁? 她来此不过一夜,认识的只有三人。 高右强?年少无权,感情尚可用,立场却软。 四姐?性情温和,然终归是妇人,话语难立。 那大哥?冷峻如铁,位近首座,然而盯她的眼神分明写着警惕。 她心中盘算一轮,正觉棘手。 忽然,在人群七嘴八舌之际,一道带着病气的声音,缓缓传来: “章叔……我认识谷姑娘。” 众人蓦地安静下来。目光如潮水般,齐刷刷望向声源。 只见那垂帘后,一道人影走来。 那人身形羸弱,面色苍白,眸色暗得像墨。 一阵风吹过,衣服尚未摆动,人就先一步歪了。 “林先生,春寒料峭,怎地出了屋?莫要再着凉了。” 那原本端坐于椅上的章叔,竟亲自起身,快步迎前。 谷星心中登时泛起不妙的预感,果不其然,下一瞬,只见那六旬老头竟健步如飞地走去林絮竹那,亲手扶着他坐上了自己方才所坐的椅子,口中仍不住道:“身体不济,不必拘礼。” 四周众人竟无一人露出异色,反倒纷纷上前问安寒暄,言语中尽是尊敬与关切。 谷星原本挺得笔直的后背差点都歪了。 她演了半天,搏了半条命,还想着三步棋落地堪称经典,谁知这林絮竹竟在此处步步高升? 这都什么歪门邪道?! 她眼角狠狠一抽,差点没绷住神色,低声惊呼。 “你——” 而林絮竹却似未听见,只与章叔轻声闲谈,眉眼间温文尔雅,话未多时便惹得那章老者眉开眼笑。 谷星竖起耳朵,恨不得脑袋贴过去听他们嘀咕些什么。 说罢,章叔转过头来,换了一副神情:“你怎不早说,竟是林先生旧识?” “啊?” 谷星一愣,随即转头看向那被众人簇拥着的“林三弟”。 对方正斜倚在椅上,眼神含笑,温温吞吞地望着她。 她看不透这人到底打的什么算盘,但此时不顺坡下驴,那才真是脑子坏了。 她顿了顿,咬牙切齿地吐出一句话:“我也不知……竟有这般‘巧遇’。” 章叔笑意稍敛,却仍语气宽和道: “既然如此,林先生都替你作保,留你下来倒也无妨。只是规矩总得清楚。” 他转头吩咐道:“希文,你与古姑娘好好说说。” 大哥“希文”走了过来,眉头仍紧蹙如初。 谷星心下一沉,知道接下来的又是一番拷问。 她抢在对方开口前,先行发问:“你那三弟……到底是何来历?怎连那章叔都让座于他?” “他是这里的教书先生。教孩子们识字。” 谷星闻言默默点头。 若说这流民街与寻常街巷最大不同之处,便是这里的流民有老人,有妇女,也有孩子。 而这在荒年乱世中,几乎是不可想象的景象。 希文眼神微敛,声音冷硬: “你究竟居心何在,谎话连片篇,也是阿强和阿竹心软善良才被你所蒙蔽。” 这话听得谷星浑身恶寒,高右强“心软善良”她还能附和。 可林絮竹算得什么? 这地方如此与世隔绝,若不是她顺着高右强摸进来,林絮竹只要不咳死,在这里养老到八十都行。 荒谬,实在荒谬。 “你怎么对我一个赤手空拳的弱女子如此大恶意?却对着那里外不一的“阿竹”信任有加?真让人心寒!” 谷星摇头离开。 “你去哪?!!”希文在后面连连喊了几声,谷星却越走越快。 谷星甩开那人后,兜兜转转,终是回到了昨晚林絮竹歇息的地方。 此时四下无人,她低身藏入草帘之后,开始悄悄翻看那人的铺陈物什。 帘内仅几本旧书,些许衣物药布,简陋得近乎寒酸。 她翻开书册,一本本尽是旧史、方志、风俗记载,字迹处处批注密密。 桌角上甚至还有尚未干透的墨痕,落得干净而不造作。 看起来真似一名清贫教书先生。 谷星暗叹,当真是遇到对手了。 她是那被恶霸强娶的烈女,他又是那清贫带病的教书先生。 正翻看间,忽听帘外一阵脚步。 她抬眼望去,见林絮竹晃晃悠悠地走来,身边无人,神色淡淡,似早已知她在此一般。 “好看吗?”他嘴角挂笑,“那本可是珍本,《晋国北部风光志》的旧版,连我都只抄得半册。” 谷星随意翻阅,想起封丘那矿山之中的藏书阁里,也不少这些书。现在看来,皆是林絮竹所藏。 她抬头扫了他一眼,心道这人怕不是知道自己命不长久,才日日沉溺古卷之间,借笔下山河走遍天下。 “我还道你早就死了,没想到你这身子,竟也命硬得很。” 封丘矿山内横尸遍野,冤魂数以万计。 若真有天道昭彰,又怎会留下这等人苟活人世? “说什么因果,说什么恶报……终究都是哄人的话。” 谷星别过眼去,大声叨叨。 林絮竹闻言,只是轻笑一声,未回嘴。 可一笑未尽,忽地又咳了起来,咳得眼眶泛红。 他一手捂胸,一手扶住床沿,缓缓在谷星身旁坐下,笑着开口,气息有些散: “你说得对,我命确实硬。” 他偏头看她,神情半真半假: “不过……我还欠你一句谢。多亏你那药,我这条命才能捡回来。” 说到此,他顿了顿,眼神转暗一分,又笑: “而且,我跟你一样。” “……还没到要死的时候。” 第92章 他这话内容虽平淡,但却说得又狠又辣,仿若饮血食肉的痴鬼般。 谷星听得眉头紧蹙,眼中嫌恶之色不加掩饰。 自封丘一夜尽没之后,传言纷起。那山中巨佛横空出世,更添神异之说,令世人惊惧交加。 小报收集回的流言中,十之八九皆与封丘有关,可谓朝野皆惊,京城百姓更是茶余饭后的谈资。而真相,却始终无人知晓。 太后自那日之后,迟迟未有动静,想必朝中尚有掣肘之人,使其未能如意行事。 而且如今京中官员调动频频,正是风雨欲来之象。 这一切幕后操纵的太后的爪牙之一,便是眼前这病骨嶙峋的林絮竹。 谷星冷笑一声:“这可由不得你。” “不仅是我,萧枫凛,封丘所有人都想取你的命。” “我还以为你为太后建下奇功,早已高居庙堂。怎地如今却藏在这破布为盖、腐食为粮的地方,扮起这教书先生来了?” 她眼中讥诮更甚,语锋如刃,冷冷刺向他心口, “莫非是那巨佛提早现世,功亏一篑,太后迁怒于你,你这才躲入此处苟命避祸?” 他也不恼,在旁边安静听着,时不时低声咳几声,听谷星说完后,才慢慢开口。 他声音沙哑干涩,仿若枯柴燃裂,“是又不是。” “我所做之事,虽未至终局,但那最关键之环……早已完成。” “正因此,太后才想杀我。” 谷星怔了一下,冷笑更深:“你替她奔走效力,她却要杀鸡取卵?” 她深吸了一口气,她素知太后手段狠绝,却未曾想到,竟狠至此等地步,连亲信旧部也容不得。 林絮竹却平静得像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上位者多疑,本就是常理。她用一个,疑一个,杀一个。” “可这世上最不缺的,便是人。” 第111章 “聪明人、庸常之人、愚笨之人,于她而言,皆不过登高之石、弃用之土。” 他抬眼望向谷星,“谷星,小报《大事件》的主编,京中流民之主。你自是明白这道理。” “你也在借人,你也在用人。” 谷星闻言,目光沉了沉,忽而转过头去,冷声开口: “我借谁?我用谁?我心中一清二楚。” “我身边之人,皆是我亲眼所见、亲身所历、共苦同甘之后方敢信之人。若是被背叛了,我也不恼,毕竟爱我、信我、为我所用的人更多。” “你竟将我与那太后相提并论?真是令人作呕。” 谷星眨了眨眼,心头已悄悄盘算着,在这家伙断气之前,能不能再挖出几句太后的机密,却忽地又觉得奇怪。 “你既早知今日结局,为何还要替她卖命?” “你如今后悔了,也已无路可退。” “你说你还未到死期,可是有什么心愿未了?” 她不信这人到如今才识太后的冷酷,眉一挑,逼近半步,欲再探几句,谁料方一凑近,又被他咳出的血腥气呛得一怔,顿时又退了回去。 却不曾想,那人竟缓缓道出一句: “我要看到她登上皇位。” 谷星一怔,脸色登时僵住,随即眉心蹙起,神色间满是难以置信: “你……你这脑子怕不是治好了也只会流口水!”她不想听了,听了也感觉晦气。 “我不会让她如愿的。” “我与她本无仇怨,可她却为成其愿,将我兄弟性命暴露于危险之中,害云羌家破人亡,令封丘万民流离失所。若是这等人坐上皇位,这天下之人,岂非都要悬命于一线?” 她摆摆手,将手里书往他怀里一扔,正欲离开这地方。 哪知就在此时,那本被抛出的书中,飘落出一页纸张,轻飘飘落在她脚边。谷星低头一看,原本不以为意,目光一扫,却猛地倒吸一口凉气…… 那纸上记载的,赫然是封丘木栈桥上所设的防火机关的原理。而且这上面字迹,皆不像这朝代该有的古风笔法,提笔习惯,反而与她所写的现代书写别无二字。 作者是谁?答案只有一个。 柳絮竹见她怔住,轻轻一笑,躬身捡起那张纸。低头看着手里的纸,像是翻着旧日残页: “我幼时就想,我既走不尽万里路,便读尽万卷书。可自那日捡到这纸之后,我才知世间还有万卷之外的卷,可我再也读不尽了。” “她讲的话、写的术、做的事……我只一打听便知她不在我所知的书页中。” “我自荐为她所用,并非为功名利禄,只因我想看清……一个不在书中之人,究竟能将这天地,引向何处。” 他说着说着,又咳了两声,声哑气虚,似是将一口血硬生生咽下,那双眼里却愈加清亮,亮得有些发红。 “我这一身骨头,已撑不久……可我还是想活着,看到结局。” 那话语里既有痴执,也有疲倦。是疯癫之人的魔怔之语,却也是绝望之人最后的执念。 他定定看着谷星,眼中划过一丝前所未有的笃定: “你和她是从同一个地方来的吧。” 谷星还未开口,他却自顾自地堵上了她的退路:“我从榻上听得你和林县令说话时便知晓。” “你将她视作敌人,可在我看来,你们并非敌对,只是翻到了不同的书页。一个书前因,一个写后果。” 谷星如今撇下小报,混进这流民街内,便是在拆解太后曾种下的“因”的路上。 谷星不知其所指,只觉得柳絮竹疯得理直气壮,几近痴狂,非常人所能理解。 “你好自为之。” 她甩下一句,不再停留,转身出了门。 阳光从残破窗棂洒入,落在地上,碎成一地斑驳金影。 林絮竹的目光沿着那束光线缓缓爬出屋外,落在那片青青春意的泥地上。 他试图抬起身,试图再追上一眼,却终究力竭,身子一歪,只得躺倒在床上。 那目光却未曾移开半分,只痴痴望着那门外的光,仿佛多年以前的白昼,也曾这般无声地洒落于书页之上。 …… 被林絮竹一耽搁,她差点忘了她来这里的正事。 距离进国子监宣讲还剩五天,她得在此之前查明这流民街的秘密。 幸得小队现在有邺锦明,李豹子等人照应,那摊子总归不至于继续烂下去。 她躲在棵树下发着呆,却被高右强抓了个正着,“你怎么在这里偷懒,既然是我们族的一份子,便要出力。” 谷星仰头一笑,将手中拔起的杂草抖落一地,眼神懒洋洋地望向他:“我如今算是宗族中人了?” 高右强一愣,眉头轻蹙:“族长既已应允,自然不假。” “难不成你还担忧此事?你如今分入我家,咱们便是一家人了。” 他正欲搜肚肠想几句温言安慰,却不料谷星忽地一挑眉,唇角勾笑,“既如此,想来我当你姐也不为过吧?” “四姐年岁长我几岁,那我便勉为其难,当个五姐吧~。”她拖长尾音,一字一句念得分外娇俏,“弟~弟~” 她全然不顾高右强的生死和面皮,将那年少少年逗得面红耳赤,甚至还有点惊慌,“谁、谁要叫你姐了!” 本来认作兄弟,如今却成姐弟,他还没找她算账呢! 他面红耳赤地别过头,板着脸催促道:“走啦,快跟上!” 见她未动,便又回头嚷:“愣着作甚?” 谷星摇头笑了笑,提步相随,边走边打趣:“你怎脸这般红?” 高右强紧抿着嘴唇,大步流星地走在前头,装作未闻,路过的邻里却忍不住打趣他,惹得谷星笑声连连。 他带着谷星到了厨房,那儿一桶桶饭菜香气四溢。厨房中数位妇人正忙着分拣众人“收集”而的食物,将其中尚可食用者择出,坏的削除,余者翻炒入锅,不多时竟也成了一道菜。 谷星暗道:这倒似个共食的公厨,众人所获皆归集处理,再行分发,可见其组织之缜密,远非常人想象。 “你虽扮作男子,但终究是女子之身。拾荒终归危险,厨房便由你来吧。” 大哥本想派她去缝制衣物,可瞧见她那一身破烂衣衫,话头顿了顿,终是改了口,让他带谷星去厨房。 谷星挠挠头,侧目望向高右强,知他本心是为她着想,但当真要她来做饭? “我手艺若是不大好,乡亲们可别怪罪。” 高右强“哈”地一声,心道这事又不难,怕是手脚协调,脑子正常的人都不会有什么问题。 他还道谷星是客气两句,也没放在心上。 他正要离去,又想起一事,反身叮嘱:“对了,你莫要偷吃。若饿了便来寻我。” 说罢,从腰间布袋中取出一枚青果递与她,“我见你这两颊消瘦,怕你又晕过去,这给你吧。” 谷星望着那果子,心中五味杂陈。自昨夜至今,滴米未进,可此刻却怎么也咽不下这份好意。她信口扯谎:“我吃这果子会满脸长疮。” “你这番心意,我记下了。” 高右强虽有些失望,却仍点头应下:“那我再去寻些吃食。你可真莫偷吃。” 谷星不知道他为何特意强调这些,但她谷主编缺什么?她摆摆手,“我为人正直善良,不会干这档子事的。”然后咬着牙踏进了那厨房。 高右强有点担心,但没想到他该担心的不是这事。 谁曾想,这厨房门才刚合上不过一炷香,她便被一干厨娘轰了出来。 只因她下手太狠。 手中的半只残鸡,鸡腿肉已经被摘去。剩下一些鸡屁股鸡脖鸡骨架鸡胸肉鸡杂,可谷星眼里,只有鸡胸肉能吃,剥下来后,余下全扔,被旁的姐姐们见着,不由得惊呼,“从前莫不是哪家的小姐?” 众人怕她再糟蹋食材,赶忙将她调去灶前烧火。 谷星倒是满脸自信,乐呵呵道:“纵火我最是擅长!” 大娘被她逗得一乐,笑道:“那你好生烧着,我去外头取些料来。” 不料谷星蹲在灶前,一股脑添柴添得过急。未几,锅中猛然腾起浓烟,鸡肉焦香中夹着一股呛味,她一惊,忙以锅盖扑火,才堪堪压住火势。 大娘归来,见谷星一脸黑灰,神情顿时变了,预感不妙。 果不其然,那鸡已经被火化得干净。 不到半个时辰,谷星第二次被厨房扫地出门,接她的是大哥希文。 希文:“……你果然是个废物。” 谷星:“人各有所长。” 希文叹气摇头:“宗族不养无用之人。孩童尚且下地分粮,你若曾是官家千金,怎连女红都不会?” “我虽不擅厨艺,却也并非一无长处。”谷星扬眉,冷笑一声,“你可知林絮竹为何肯为我作保?” 希文一怔。他确曾听族长言及,林絮竹识得谷星,是因南地某案时,她以仵作之职断案,因此结缘。 第112章 “可仵作能干些什么?旁人见着碰尸体的职业,都嫌晦气远离。” “这可没有尸体发挥你的所长。” 他又叹了口气,若古兴当真是仵作,又怎会流浪得两颊消瘦,不得饱食? 他两眼一闭,权当未曾察觉。 “非也。”谷星不愿管这些细节,她嘴角一勾,“仵作岂止解尸?我能记录案卷,通文断字。” “族内若有文书,档案记录的活,我定当贡献绵薄之力!” “……你这初来之人,怎能接触宗族文案?” 希文沉吟片刻,从头至脚打量谷星几眼,最终点头应下:“既如此,便去三弟那教孩子们识字吧。” 谷星见着林絮竹,沉默了。 林絮竹却丝毫不意外她的到来,扫了她一眼,便自顾转回头,将心神系于一众孩童身上。 此时他坐于树荫之下,石凳为席,手执枯枝作笔,于泥地书字讲文。偶尔翻弄腿上的书页,加以讲解。 周围围着十余孩童,或七八岁,或十余岁,最小者不过一岁有余,尚吮着拇指,牙牙学语,尚未开言。 一切静谧安和,连虫鸣都低了几分。 谷星未敢出声,寻了棵树旁蹲下躲着日光,静听那断断续续的讲解声,与林絮竹时不时的几声低咳。孩童虽专心,却也偶有顽皮,偷眼望她,被林絮竹点出,换得一顿轻斥,惹得那孩童羞得脸红如霞。 谷星心中微动,终于明白为何这病骨支离之人,竟能在流民街中受此敬重。 不论朝代何年,孩童总归是人间希冀。于农耕之世,子嗣既是劳力,亦是养老之依。 即便此等流民之地,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然而一字半文,亦能扭转一家困境,挣得脱离赤贫的转机。 识字之益,虽不能直登青云,亦可于浊世中挣得一线生机。 她一面听着,一面神游天外,正沉思间,忽觉手上一紧。 低头望去,却是先前缠在林絮竹腿上的那幼子,此时已蹒跚跑至,胖手扯住她的笔。不过一岁多,鼻涕横流,几欲垂至胸前。 谷星见状,啼笑皆非。 她顺手从身上撕下一条旧布,抵于孩童鼻尖,低声道:“来,醒出来。” 那小孩眨巴着眼,圆溜溜的眼睛盯着谷星。 “……”就在谷星怀疑这小屁孩是不是还未开智时,那孩子猛一抽气,鼻涕如泉涌,直喷而出。谷星连忙侧身避让,险险逃过一劫。 她心惊肉跳,暗叹得亏自己闪得快。这么一大泡鼻涕,她这小布条怎么擦得干净。 “过来。”一旁忽然传来林絮竹淡淡的一声唤。 她回头一看,不知林絮竹何时已放下了树枝,朝小屁孩招手。 小屁孩这时却像是突然开了智般,一路小跑过去,林絮竹从袖子里取出一帕方巾,熟练地替他擦净鼻涕,又理了理他鬓边细发,神色温和,举止娴熟得令人惊诧。 谷星惊叹不已,却不敢深想。 待日落西山,暮色沉沉,林絮竹带着一众孩童缓步归去,才转身踱入饭堂。谷星紧随其后,三魂不见六魄地吊在他背后,饿得眼神都飘了。 林絮竹回头望她一眼,眉目含笑:“你可是备了碗?” “碗?”谷星愣了愣,“什么碗?” 不待答话,二人已至饭堂。饭堂灯火昏黄,锅灶边热气腾腾,烟火气扑面。众流民手提破碗破盆,依次排队取食。 谷星这才明白林絮竹之意。 她从手提包里取出那口瘪了几角的破铁碗,一日未进食,此刻早饿得两眼放光,单是闻着空气中的饭菜香都要馋得发疯。 她侧头往前一看,只见她前头的林絮竹盛了一碗粥,里头还有些肉与菜渣,她心中一喜,暗道这流民街伙食还挺不错! 未曾想,轮到她的时候,打饭的大娘手抖得像是她大学饭堂的打饭阿姨,一勺的稀粥,愣是抖了半勺回锅。 谷星望着那两口都不满的稀粥,心口冷得像塞了团雪,却仍强作镇定,等那勺肉。 然而等了半晌,大娘却头也不抬地摆手道:“下一位。” 不患寡而患不均,在封丘里大家一起吃草她都没说半句怨言。而此时此刻林絮竹碗里的肉和她碗里的稀粥放在一起的画面,刺激得她“嘿嘿”笑了两声,眼睛里的幽怨让大娘愣了神。 未等她发作,高右强不知从那钻了出来,和谷星打招呼。 谷星眼一斜,见他的碗里也有肉,于是怨念更深了。 高右强看了一眼谷星碗里的粥,满脸果然如此,他正想开口,便听林絮竹开口,“我不能吃荤,肉你们吃吧。” 说着就把碗里的肉分给了谷星和高右强。 高右强笑嘻嘻地谢过林絮竹,悄悄从怀中掏出一物递给他,转而拉着谷星手腕离了饭堂。 待两人走到巷尾一处角落,高右强打量四下无人,他才从腰间小包中取出一块扁扁的饼,塞入谷星手中,“快吃,烫的。” 谷星一时说不出话来。那块饼烫得她拿都拿不稳,她低头盯着它,心中百感交集。 若哪日他知晓她与林絮竹实为一贼一匪,不知是否会翻天而起。 她将饼撕为两半,将大的一半塞入高右强手中,自个儿蹲墙角,默默啃起剩下的那半。 高右强却看她神情复杂,还当她不爱这味,皱眉问道:“你怎的脸垮成这样?这饼可是我冒着差点被伙夫那烧火棍劈头的风险才偷来的。” 谷星嘴一抿,心头酸涩更浓,她眨巴眼,慢吞吞地开口,“偷……不好。”她望着眼前这个瘦高少年的脸,不过十五的年纪,若是在现代,也不过是初二的孩子。 可那少年却言语平静,像是在述说一件天经地义的事。 “偷又如何?不偷便是饿死。”他言辞坚定,“我不识字,不会账目,做不了记文抄书的活儿。” 他指了指她碗里的稀粥,语气愈发平淡,“在这宗族里,贡献少,所得便少。若无用,便成边缘人。” 谷星闻言,眼睛直直望着手中的饼,心中震动难平。 她原以为宗族是古人赖以为生的第二重保护网,是血脉相连、香火不断的依附之地。未曾想,短短半日,这网便叫她看得通透。 这“宗族”排外之深,令人发指。她一提《大事件》,便遭希文当头喝斥;她身份不明,便差点命丧族议之前。 且资源本就有限,偏偏权贵当道。表面互助,实则“以功定赏”。尊卑分明,重男轻女。宗族既不能抗天灾,亦不能御战乱。食米不继之时,只保强者与读书人,却将真正需要扶助的老弱妇孺抛弃在外。 以孝治人,以忠束身。规训婚姻,干涉劳作,所谓“济贫”,其实是“施恩”;所谓“庇佑”,不过是门第与血统的筛选。 直到谷星躺在茅草床上,望着破顶透下的月光,心中也依然翻涌难平。 她还道这地方能收留妇孺孩童,重病残疾之人,但仔细一看,又惊觉并非如此。 宗族之网,看似依托互助,实则牢牢锁住个体命脉。人被弃于其外,便如浮萍入江;可若困于其中,亦如蚕茧自缚。 她终究辗转难眠,轻手轻脚起身出屋,循着白日族长所呆房屋的方向潜行。 夜色无声,众人皆已入睡,四下无人。 可才行不过数步,忽见夜空中一黑影盘旋,竟是一只乌鸦拍翅而来,紧随其身后。 谷星心下一紧,急忙四顾查探。 跑至一处小屋檐下,正想仔细检查一番四周,却忽听屋脊之上,一块碎瓦应声而落。谷星猛地仰头,正对上一道熟悉而危险的身影。 乌鸦落在那人肩上,夜风轻拂,灯火未至,唯有朦胧月色照人衣角。 那人低笑一声,带着几分惬意,打趣道, “谷主编,你这地方可真是让我好找。” 第93章 那声音一落,原本朦胧的夜影中,一张吊儿郎当的脸便随之浮现清晰。 谷星眯起眼,咬牙切齿地低声骂道:“你是存心要吓死我不成?” 大小眼笑眯眯地从屋脊滑落,轻巧落至她身侧,肩头那只乌鸦扑翅飞起,稳稳落在旁边另一屋檐之上,一只赤眼警觉四顾。 “吃了没?”大小眼一边絮叨,一边从怀里摸出一块米糕,朝谷星抛来。那糕色泽雪白,还带着一缕清甜香气。 谷星原本阴沉的脸色,瞬间转晴。 二人缩在屋檐之下的暗角,蹲着一边吭哧吭哧地啃着米糕,一边低声说话。 谷星听着,越听神色越凝。 “你说什么?那些小报的金主,说她们曾遭人上门警告,生意被扰?” 她低垂着眼,眸光却渐渐冷下。 她虽早有所觉,毕竟那两月里众人收集来的情报中,不乏暗示。但真正听得大小眼传述,她才知那些反对的声音竟比她想象的要多。 自她勾搭上巡检司,打通几处关节,那些在小报上翻不上天的市井地痞无计可施,转而找上了小报的金主商贾们。 第113章 难怪她不在的日子里,纷纷有店家撕毁约书、借故抽身。 如此这般,倒真是棘手。 偏偏这不是一桩一户,而是成串的,一环牵一环。从阿秀与李豹子口中听来,这背后压根不是寻常市侩之争,而是庙堂与草野的根本分歧。 官府不愿小报以民间之力推“赋权”之举,权贵不愿流民脱贫自立掀翻利益之网,市井亦有反对之声,连某些本心善良的百姓,也未必真心认同她那“人人可贵,皆有其权”的说法。 更别提,她谷主编“或许是一介女子”,那是另一个更大的“罪”。 纵使她所行之事利民安国,减轻朝政的重负,可朝中多党,治下多争,朝廷看重“安”而非“变”,岂容她在下层撼动等级制度的基石? 上尊下卑,贵贱有别,此为纲纪。 民间赈济可为,但须由上而下,不容越位。 她所讲的“人权”、“自立”、“赋权”,在这个讲究纲常名分的世道里,简直如火中取栗。 谷星眉目不动,心念却如激流暗涌。 她一向不是任人宰割之辈。风浪既至,便逆风立舟。 “去。”她淡淡吩咐,“叫上几个手脚利落的兄弟,专找那嚷得最凶的几个下手。” 与这些市井无赖讲什么道理?在这等人眼中,软弱便是可欺。你若一味退让,他们只当你是好拿捏的肥羊,反欺得更凶,终致局面不可收拾。 谷星末了又叮嘱一句,“记得偷偷来,我们小报形象不可毁。” 大小眼听着,倒也不急着领命,只是嘿嘿一笑,话锋一转:“谷小主编,你这想法虽好,可你也瞧瞧咱们这小队中人,皆是身弱体残的流民,怎敌得过外头那帮成日拎棍卖命的亡命之徒?你可有妙计,叫那等人俯首?” 谷星闻言一怔,想起太后的那张纸,可她又随即摇头。 她本不愿过度干预这朝代的发展,却没想越陷越深。 除了关于福利推行的事,别的她都不曾越界太过。更何况,连系统也多次提醒过她,不能乱透露现代科技,扰乱小说世界的逻辑生态。 现在回头想想,得亏被限制,不然她这头研究热武器,太后那头搓生化细菌,不出两年,这地方都得夷为平地。 “这事莫要问我。”她轻拍大小眼肩头,笑道:“我一早便看得出你头脑灵活,聪明过人,这等小事,自然难不倒你。如何降服那帮人,便全仗你本事了。” 大小眼嗤笑一声,正待发问,谷星却像是忽然忆起什么,神色微动,话头一转,“对了,你可知这处流民街为何聚了这么多人?我看他们在此起居扎根,恐怕不止一年两年了。” 大小眼眼神一凛,眸光微闪,神色忽然兴奋起来,“你遇着什么了?” 谷星垂眸沉思半息,才低声道:“说来也怪……流民之数,本应随年景*起伏波动,兵灾水旱,都会生出无根之人,可近几年的灾情并不比往年严重。” “但我从小报众人得来的消息,连带在此地几日所见,总觉得流民之数有增无减。”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中糕点尽数塞入嘴中,含糊不清地道,“明明这两年天气算得平和,也无战乱。怎的……流民却越聚越多,这背后肯定藏有什么原因。” 大小眼满眼惊喜,凑近了几分,“谷小主编,你当真是聪慧非常,叫人佩服!” 谷星抬眸斜睨了他一眼,自从与邺锦明相处数日,如今无论谁夸她,她都觉得是在拐弯抹角地阴阳她。 “你猜得没错,”大小眼笑道,“眼下这流民街的景象,追根溯源,其实是七年前的一场改革所致。 “改革?”谷星微怔。 “正是。”大小眼眸光微亮,轻声细语:“当年太后挟幼帝而治,大刀阔斧,推行新政,纲领虽不甚明言,实则可总结为十八字。” “去宗法,建集权;去人情,立制度;去自救,促依附。” 他顿了顿,低笑一声:“当初改革之初,朝中党争激烈,太后一派力主新政,保守旧臣极力反对,但终究败下阵来。” 谷星垂目沉思,她倒曾听李豹子略提过此事,说那场改革大致从四方着手。 普及义学,整顿巡检,推行以朝廷主导的赈济制度,削弱民间宗族力量与自治。 结果如何暂且不提,那时她还深感惊奇,惊叹这古代之中竟有人思维如此超前。如今细细想来,才觉这改革本意并非仁政利民,而是一场彻底的权力洗牌。 谷星叹了口气。 太后这步棋,大概本意是想借仁政之名削弱宗族与乡绅之力,扶持帝位集权。 然而制度未立、信任未成,反倒先毁了旧日人情之网,却未能立起一张新的保护伞。 她还道自己没有前辈,原来太后早以先她一步失败过了。 ……谷星心中无语又惆怅,恨不得马上回去摇醒林絮竹,好好再“折磨”他一番。 她望着屋顶上的乌鸦,眉间越发凝重,忽地想起一事,凉飕飕地开口算起旧账,“你有这能力,定能知道云羌在哪,可你竟让我在封丘瞎找?” 这话一出,大小眼脑门冒汗,他嘴角一僵,扯出个干巴巴的笑,“时间不早了,看您在这吃好喝好,我也算能回去向诸位报个平安。” 谷星鼻间哼了一声,“你什么时候和众人关系这般亲近了?” 之前在新宅门前,他还摆手说害羞,不愿进门见人。现在看来,怕不是心虚,不敢见云羌。 “我人缘本来就好。”大小眼笑嘻嘻地答道。 眼见他转身欲走,谷星却突然伸手扯住他衣摆,他身子一顿,回头看去,只见她眉头微蹙,眼中藏着些凝重。 “我还有一事,需你帮我一把。” …… 第二日清晨,天尚未明,窗外淅淅沥沥地下着细雨,谷星便被人唤醒了。 她迷迷糊糊睁开双眼,只见是四姐立在床前,神色匆匆。她正欲开口询问,却听四姐先开了口:“古兴,醒一醒,村中出了人命。” “啊?”谷星愣了半晌,才勉强理清了神思。 她昨天还被希文冷言讥讽,说她在宗族中一无所用,未料今早这差事便找上门来。 她与四姐匆匆披衣出门,一路奔行至祠堂隔壁的破屋,远远便见一片黑压压的人影围在一处,雨落湿泥,脚下泥泞不堪,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说不清的腥臭。 刚一接近,便见希文迎面而来,脸色阴沉,言辞尖锐:“你怎日上三竿才起?也不看看时节,宗族中哪有你这般游手好闲之人。” 谷星咬牙,她怎么感觉她去了哪,都有一个不分青红皂白,爱胡说八道的人在。 她眼睛一眯,带着几分不悦呛道,“你最好唤我一声古仵作,不然我可不保准愿不愿为你验这尸。” 话音未落,她已掀帘而入,只见屋中地上平放着一具小小的尸身,大半已被白布覆上,只露出一只枯瘦的手来,青白如纸,瘦骨嶙峋,一眼便知是幼童。 谷星心头一紧,脚步微滞。 就在这时,人群的中心里传来族长的声音,苍老中带着几分疲惫与敷衍:“宝翠妞是溺水身亡,无甚蹊跷……且抬出去吧,寻个地头,好让宝翠妞入土为安。” 十余平大的小屋中,挤了数十口人,空气混浊,窗上纸糊早已破败,屋外乌云密布,屋内亦愁云惨淡,一群孩童挤满窗棂,个个垂头丧气,目光里尽是茫然与伤感。 更有几名妇人低声啜泣,气氛哀伤沉重。 希文立在一旁,咬紧牙关,拳头绷得发白,却终究未出声。 众人皆沉默之际,忽有一道突兀之音破空而出, “这怎会是意外溺水?此事分明是有人陷害!” 那声虽不大,却如石落深潭,激得满屋人齐齐望来。 族长眉头紧蹙,一眼看去,竟是昨日才入村的新人古兴。他脸色瞬间沉了半分,心中不悦难掩。 “新进之人,竟不知分寸!”他声音一沉,转而看向希文,“你怎将这等口无遮拦的女子放入重地?你家教规矩,可是教了个空?” 希文脸色一变,他虽确实心觉蹊跷,想让古兴暗地检查一番,却没曾想这人此刻又如此“愚笨”,竟不顾一切,直言事实。 他忙上前想将谷星拽走,声音压得极低,语气却急促:“你在发什么疯?别闹了。” 他几次伸手拉她,谷星却纹丝不动,脚跟像钉在地面。 她冷冷地回瞪了希文一眼,旋即抬头,扫视满屋众人,最后定定落在那族长身上,字字沉冷, “溺水之人临死必有挣扎,其手必握泥土、水草、砂砾。可你们自己看。” 她一指那具白布下露出的纤细小手,语声陡扬,“这手指干净得过分,十指之间,分毫未染!” “这分明是死后才被弃入水中!” 此言一出,如雷贯耳。众人面色皆变,族长面色更是黑如墨。谷星却趁着众人一时失语,猛地掀开那覆在尸体上的白布。 第114章 白布翻飞,露出那瘦小尸体。 那是个不过十岁的小女孩。 这女孩昨日尚在林絮竹课下,悄悄地偷望她,眼里亮晶晶的,藏满了好奇,可如今……双眼紧闭,脸色灰白泛青,唇角发紫,脖颈以下尸斑斑驳,胸口再无起伏。 谷星看着,感觉悲伤一个劲地塞满了胸腔,竟让她呼吸不畅。 屋中一静,死气沉沉,忽听一声啼哭响起,不知是哪位孩童先忍不住,紧接着,哭声一浪接一浪,响彻檐下。 “够了!” 族长猛地一掌拍在木几上,老桌子被他一拍,摇晃了几下,竟发出一声“咯吱”的碎裂声,众孩童顿时抿着嘴,收了哭声。 他怒不可遏:“你这伶牙俐齿的刁妇!我念林先生之情,容你暂居我村,不料你反口喷人,搅乱人心!” “宝翠妞聪慧乖巧,村中皆视若掌上明珠,谁舍得加害她性命?你空口无凭,又掀尸身示众,是何居心!” “你这外乡女子,擅入我宗,莫不是图谋不轨,欲乱我民心、毁我族本?” 他言如利刃,挑起众人疑心,原本伤痛的目光霎时转向谷星,隐隐多了几分防备与敌意。 谷星眉头微蹙,心觉这村长若不是蠢,那必定有鬼。 若是怕她丢了面子,那也罢了;可若这孩童之死,竟牵扯到他本人,那此局便并非她只言片语所能解。 她不过来此两日,人在矮檐下,声轻势弱。 纵使手握再多的道理,亦难敌众口铄金。若当场与族长强碰,只怕那情理不分的众人,便能将她以异乡人之名赶出流民村,将这事草草落幕。 她忽地轻笑一声,收起凌厉,改作柔声唤道: “族长大人,瞧您这话说的。” 她话锋一转,忽指向那具小小尸身,眼中悲色浮现。 “宝翠妞昨日才偎我腿边,唤我一声‘古兴姐姐’,软语撒娇,怎转眼便天人两隔?” “我来此不过两日,众位却不问出身、不嫌来历,待我以亲,我心感怀,怎会随意妄断‘族人残害’之言?” “我所忧心的,实则时昨夜天色昏黑,是否有外贼趁雨夜混入村中,被宝翠妞撞破,遂起杀意,将她拖入河中?” 她语气诚恳,未有锋芒,却句句在理。 “族长大人,您昨夜可曾觉察村中有异动?” 那族长眉间紧锁,正欲再斥,忽有一人急匆匆奔入,附耳低语两句。族长眉头一压,眼神瞬间冷厉,旋即面色转平,沉沉望向谷星。 谷星收敛神色,冷眼看他这番神态变化。 忽而,一人挡在她身前。 “族长,我五姐心地温良,为人知礼,性情我再清楚不过。” “她断不会无端污人,我求您勿将她视作外人。” 是高右强,那少年人眉目坚决,虽面色未褪稚气,身形却挡得稳如磐石。 谷星微怔,不觉心头一动。 她一直视他尚是孩子,却忘了在这古代中,十五便已是立身之年。 少年人的勇敢不在声高,而在于敢先开口。 不止如此。 她腿下一沉,低头一望。昨日那鼻涕小儿竟抱着她腿不放,小手死死攥着她的裤角,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珠瞪着族长,满是护短之意。 她自认自己比高右强和鼻涕小儿都要强大,却还是被这些人给护在身后。这一认知让谷星心绪不宁,慌出一身汗来。 她摸了摸那孩子有点扎手的头顶,心里偷偷叹了口气,缓缓抬头,环顾屋内屋外。 壮年、妇人、孩童、耄老…… 众人目光纷纷落在她身上,或疑、或惑、或怔、或惊。 她将众人装在眼里,唯独漏了那族长, “叔叔婶婶们,自我踏进这流民街起,便未将自己当作外人。” “宝翠妞是你们的掌中宝,也是我唤作妹妹的孩儿。” “她若死得不明不白,我古兴便绝不苟安。” “我本为仵作,能借验尸之术,寻尸中之迹、察骨肉之冤。只愿查清真相,让她无憾上路,让你们心中有个交代。” 她语音沉沉,不知几人能听得进这番话。 “你们若不信我为同路之人,那便信我一身本事。” “只求族长恩准,允我一验,以明是非。” 一时寂静,众人面面相觑。忽然,一道声音响起:“族长,请允古兴为宝翠妹验尸。” 希文声音不高,却掷地有声。 谷星闻声微动,看了他一眼,见他面色沉凝,眼底似乎藏着难言之隐,便知此人心中怕早已有数。 她垂眸敛意,盘了盘那小儿扎手的发顶,神色越发沉静。 “族长……让古姑娘看看吧。” “宝翠妞那孩子平素最是机灵,怎会不知水深火热,还自行落水?” “这事,总觉着不对劲。” 人群之中,声音如水波一般泛起,从一人二人,至众口俱来。 疑虑渐生,族长纵有万般阻拦,也难独断专行。 “罢了。”族长终是拂袖冷哼一声,盯着谷星道, “既然你自诩本事高明,那便看个明白。” “但你可记着,是非黑白,众目睽睽之下,可莫要混淆颠倒!” 谷星不卑不亢,神色自若沉声道: “这是自然。” 第94章 谷星环顾四周,却不见林絮竹身影。 她再望向神色异样的希文,心中微动。 此事他恐早察觉异常,只是借她之口点破,一来不落得干涉之名,二来若真有变,尚可自保。 真是好响的算盘,竟打到她姑奶奶/头上了。 她收敛神思,沉声开口:“此番验尸,需两人佐我,一来扶持尸身,二来笔录细节。尸体气味难闻,难免染秽,若诸位不嫌,可自请为帮手。” 人群顿时寂静如水。 良久,竟有两人缓步出列,一为四姐,一为昨日公厨灭火的大娘。 谷星点头,浅浅交谈间,才得知大娘竟是宝翠妞的干娘。谷星微微皱眉,见她如此坚持,也不再多说什么,向二人简要吩咐各自的任务,又托希文安抚众人,将闲杂人等疏散,只留族长一人端坐角落。 屋内光线昏沉,雨丝自昨夜卯时起便滴答未歇,外头雾气迷蒙,天光似被捂住了眼。 三人点了一盏又一盏的油灯,围在尸体旁边,这才聚得一小片明亮。 照亮了那女童,也照亮了她身边的三人。 谷星以一根细竹竿撑起素白布帘,将验尸台上的景象与其余外人隔断,族长与希文在角落间,只看得三人忙碌的影子。 黄纸焚尽,化为缕缕青烟飘散半空,与那猪油制成的便宜油灯散发的刺鼻味道化作一体,半日不散。 谷星抬头,与四姐和厨娘交换了眼神,轻声道: “我们开始吧。” 她深吸一口气,记起之前在长云寺随那老仵作所学的“望、闻、问、切”四法。虽此时无铜镜、探针等物,也只能尽己之能,一一细查。 死者宝翠,年龄约十岁,肤白唇紫,四肢僵硬,胸腹塌陷,尸斑沉于背侧,推算时间,应死于今日丑时左右。 其身穿浅红裙裳,发散无髻,鞋履遗一,体表未见刀伤淤痕。谷星细细翻看其袖口与下摆,未见挣扎撕扯之迹,却在腰侧暗袋处,摸得一硬物。 她一愣,从中掏出。竟是一镂刻吉纹的银环,孩童手腕粗细,样式新巧。 她将其向厨娘与四姐展示,二人面面相觑,皆露出讶异神情。 谷星见状便明了,将银环置于布上,转而查看双手。指甲整齐,剪痕犹新,甲缝中无半点水草沙泥之迹,掌心皮肤发白,无典型水泡脱落之象。 她又小心扳开唇齿,舌根发紫,咽喉处无水渍积痕,反倒在颈后两侧皮下。 见一圈隐约紫痕,触之略硬,呈绳索状勒压之形。 她面色沉静,语气平稳,逐一将可公示的验尸所见念出,四姐执毛笔飞快记下。但谷星独独未言勒痕一事,只与两人交换一个眼神。 四姐与厨娘听她冷静陈述至此,早已面色发白,指尖发凉。谷星未明之意,他两皆已清楚,但一时之间却无法接受,那厨娘更是收了刺激,鼻子一酸,双眼泛红,嘴唇紧紧抿着,死死忍着不泻出分毫声响。 而白布之外的人,对此分毫未察。 “你这字写得不对。”谷星淡淡扫了一眼四姐笔下书文,顺手接过毛笔,在那残页角落添了几笔,轻描淡写写下四字:【子时公厨】 她行笔极快,笔锋如水,待旁人看清,便随手一顿,故作不满,“这墨,怎滴滴如漆?写不得字。” 旋即将整段笔迹以浓墨遮掩,含笑掩饰,“罢了罢了,重写便是。四姐,可否帮我再取一张来。” 白布外的二人皆未察觉,只道她是随口抱怨。 可那【子时公厨】四字,却传至白布内的其余二人眼中。 她收拾了器具之后,将那银环重新放回宝翠妞的口袋中。 第115章 谷星此刻心底已有九分推测,却仍欠那关键的证据。她点了点头,与二人一起将尸身复原,又将白布收拢。 随后谷星脱去那裹在手上的布巾,往外走去。 一抬头,便与守在旁边站了许久的希文打了正着。 “如何?”他低声问,双眼紧紧钉在她脸上,眸底焦灼如焚。 谷星望他一眼,这人脸色初看如常,然而额角竟见了汗,衣襟微湿。 “……尸无异状,或真如族长所言,是溺水身亡。” 希文身子微震,神情怔住,眼中神光一寸寸黯下,他咬紧牙关,盯着谷星,却不知道她在打什么主意。 族长见状,顿时如释重负,冷笑连连,一掌砸在椅肘,拈须而笑:“如何如何?我早说宝翠妞是意外溺水,偏你不信,硬是要弄出一番风波来,惹得村里人心惶惶!” “我看你这妇人,分明是疯魔入脑,妖言惑众,希文,来人,将她押入禁闭所,严加看管!” 这帽子一个接一个的扣下来,话如雷霆,门外之人闻言皆骇然,纷纷想探头进去看上一眼,却被挡得严实。 谷星却不动如山,神色沉静。 她虽察觉死因是假作意外,但此刻凶手动机未明,且那银环来历成谜,贸然揭破,恐反被掩口。 “族长,若您怀疑我为祸乱者,我自愿伏法。但依我仵作之职,尚有一桩事未完成。”她语气诚恳,眉头一压,“我想去宝翠妞身亡之地,再看一看,也好将魂路封引,使她不再徘徊。” 她顿了顿,转向希文:“你可带我前往?” 族长皱眉,本欲拒绝,谷星却忽地神情一肃,低声咕哝,“我师父曾和我说过,若死者之魂不得慰,便可能于子时现身,以死者之怨,予所恨之人感同身受之刑,那人或有性命危险也说不定。” 此话一出,满屋皆静。那族长愣住片刻,忽然脸色微变,半信半疑,却也不敢轻举妄动。 他虽不甚乐意,却还是咬着牙让谷星离开,嘴上却说是看在她悔改的份上。 谷星拱手作揖,冷笑间退下,将方才剩余的黄纸收入袖中,阔步离屋。 她脚方一落出门槛,门外早已人头攒动,纷纷将她团团围住。 或为探问死因,或为看热闹,七嘴八舌之声如浪拍岸。 谷星却神色淡然,抬手一拦,轻哄一声:“诸位乡亲们,我还有事,且听族长慢慢分说。” 她说了也白说,还是让那个爱胡说八道的族长来瞎扯。 族长果不其然登时昂首挺胸,将她贬斥得狗血淋头。 谷星笑意不减,趁着众人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她从人群缝隙中穿出,直往宝翠妞之死的湖边而去。 高右强站在原地,东张西望,一时间竟摸不清风向。 他瞧见谷星神色自若、大哥脸色如灰、四姐满面骇然、族长却洋洋得意,登时如堕云雾之中,两眼瞪得老圆,急道: “古兴!四姐!等等我!!!” 说起这流民村,虽地处京城之地,实则偏于西郊二十里外。 村中房屋破旧,原为一废弃旧村,几时荒弃已不可考。 街道杂草高没膝头,虫鼠成群,屋瓦破败,苔痕累积。 不知是谁先误入这人迹罕至的荒地,又招朋唤友,结庐而居,渐成规模。官府久不过问,反成避祸藏身之地。就连林絮竹也安居于此。 如今具体藏身流民几人,谷星不知,只见昨夜公厨所炊的饭食有七十余份。 她粗略估算,依照三至五人一户计,村中恐有二十余家之众。 且村中有一井一湖,众人却多用井水解决日常所需。 湖在密林深处,距村需行半刻,林木浓荫蔽日,湖水浊暗,绿萍铺满水面,隐隐有腐气浮动。 谷星至湖畔,目光沉沉环视,忽将袖中黄纸一撒。 黄纸入空,纷纷坠落,如秋叶飘落湖心。 高右强紧跟其后,正觉她行止诡异,却见她竟自解背袋、卸鞋袜,动作间毫不犹豫,仿佛早有定计。 “古兴……”他清唤一声。 湖水深浅莫测,岸边尚不过膝,而湖心暗涌处却一斜而下。谷星步入三步,踏空落深处,水竟没至锁骨,身形一沉,顿觉寒意刺骨。 她回头望了高右强一眼,唇角牵出一抹浅笑,心声歹意,想逗一下他, “阴气真重!这村子莫不是经常死人?” 她本就是随口一说,且见众人闻言后脸色一变。 她眼睛眯起,深吸一息,猛地扎入水中,“噗通”一声,激起水花四溅,整个人沉入幽幽绿波之下,只留一串气泡,从湖心腾起。 众人皆惊,面面相觑。 希文更是瞪大了眼,还以为这人狗急跳墙,竟要投湖自尽? 却见湖面之上,波痕一圈圈荡开,缓缓扩散,似有活物于水下潜行。 不过一盏茶功夫,谷星破水而出,换气吐息,复又钻回湖里。 这番举止,不止高右强看得一头雾水,便是希文与那独眼四姐也惊叹失神。 “古兴!你到底在做什么?”希文忍不住喝道,语带烦躁。 湖水浑浊,能见不高,又因年久失修、周围野兽盘踞,水下满是枯枝、腐骨、滑石与苔藓。 谷星却像条鱼般在水中穿梭,目光锐利地四下搜索。 直至第三次换气之后,她眼角余光一闪,只见石缝之中卡着一物。那是一枚小巧的木簪,样式朴素,价不盈十文,但其色新亮,竟与周围布满水渍与青苔的物什格格不入。 她已近极限,一口气没撑多久便破水而出,登岸后甩了甩袖口的水珠。 希文迎上前,正要责问,却被谷星甩手扔来的一物砸了个正着。他伸手一接,低头一看,竟是一只小草鞋。 其大小,不言而喻。 希文神情一滞,语气瞬间软了几分,“你这是……” 谷星抬手抹了把脸,疲惫道:“禁闭室在哪?我累死了。”言罢也不多言,小腿一迈,转身便走。 希文脸上的微妙神色尚未卸下,就见她走得洒脱,方才心头一丝柔意登时散去,剩下一脸头痛。 谷星终究还是被关了禁闭,但不如说是她自请而入。 此刻她脑中纷乱,人情、死因、动机、流民村的秘密,皆如乱麻。 她需要找个安静地方厘清头绪,禁闭室虽又小又黑,但却够静,几乎无人能打扰她。 她在黑暗中摇头晃脑,想把头发上的脏水甩干,却不料那族长怎的突然出现。谷星头发上溅出来的水滴,恰好如暗器般划了他满脸。 他眼睛一闭,额头青筋跳动,眼皮突突直抖。若非村中众人为谷星说情,此刻他只怕已找个由头,送她早登极乐。 “你可知罪?” “罪?”谷星一愣,神色无辜地抬眸看他,目光一滑,落在他那双小眼精光闪烁,鼻梁塌矮而鼻头上翘的脸上。 谷星无奈一叹,心骂这人真是一副小人得志之相。 昨夜应让大小眼顺手再做一件事。让他摸到这老货的床头,好好相上一卦。 也不知这人的三角眼、飞贼耳、奸门发黑,落在大小眼眼中,会被如何编排一番。 “确实。族长您所言便是权威,小女子我年少无知,血气方刚,竟在众人面前胡言乱语,实在该死。希文哥也是的,说您说的话不可听不可信,我竟就这么冲动的相信了。” 话音刚落,她又似才忆起什么似的,忽而一惊,忙伸手掩住唇角,眼角余光怯怯地瞟向族长,声音细若蚊蝇:“方才我这番话,还望族长莫要告知希文哥哥。” 族长脸一沉,“怎的?此话果真是希文教你说的?” 谷星默了半晌,似扭捏难言,最终小鸡啄米般点了点头。 那族长脸色顿时涨红,冷哼出声,“我便早觉他心怀不轨,如今果真如此!我今晨方知祠堂中锁柜被撬,若不是他,又有谁胆敢动我族之根脉?” 说罢,他冷眼扫了谷星一眼,“你且好生在此反省,明日我自会放你出去。” 谷星满面诚意应下,心中却冷笑三声:她活得过明日还要看他给不给这个机会。 待族长离去,她又懒懒靠回破旧草垛,一边翘起腿编着茅草辫子,一边哼着不成调的曲儿。 编到第五条时,终于有第二位访客登门。那脚步轻如落叶,咳嗽却如裂帛。 林絮竹推门而入,将一本册子“啪”地丢在她脚边,尘灰四起。 谷星斜了他一眼,轻笑出声:“劳您大驾。” 来物正是族谱,昨夜她托大小眼前去祠堂盗取此物。 她身为流民村的新人,所作所为必定容易受众人关注与怀疑,若藏此等物件必定会被其他人所察,而他人又无合适人选,思来想去,也只有林絮竹那堆藏书之中,最为安稳。 想来大小眼与林絮竹交手不顺,才惹得他气至于此。 谷星伸手一捞,将族谱抱入怀中,靠在角落的一处破洞边,借着那一缕斜落光线照着,随手翻阅,一目十行。 第116章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她便将整部族谱翻完,面色由轻松渐至肃然。 她盯着族谱上的字迹出神,良久未语。 风透屋隙,漆黑一团,唯有大大小小的破洞里漏进来的些许光。 半晌,她才从林絮竹断断续续的咳嗽声的缝隙中悠悠吐出一句感想, “流民不算百姓,女人不入族谱。直消将你划为异类阵营,便早早起了吃你血肉的心思。” 流民村里实际人数可能有八十多人,但实际记录在册的,唯有五十人。宝翠妞之死,恐怕不是个例。 她抬眼望向黑暗深处,语气里多了几分悲凉。 “希文那软骨头,怕是早已察觉端倪,却无胆质疑。” “至于林絮竹……你会不知?只怕早已一清二楚。” 村中孩童皆是泥里来风里去,个个十指粗黑,指甲歪斜脏黑,可唯有宝翠妞,近日指甲修整得干净整齐,宛如谁刻意为之一般;昨日上课时,她观其发间,仍和村中孩童所常用的布巾绑发,而如今尸体却披头散发。 那湖底的发钗,又是为何在那? 这一切,怎是“意外”二字便能掩盖? 宝翠妞不是第一个,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她无籍无谱无踪,一朝丢了命,除了这些一同在尘埃中苟活的兄弟姐妹,又有谁会为她说一句话?却又在那德高望重的族长的三言两语间,再也无法开口。 谷星目光沉静如湖,望向那破洞透光,心绪翻涌如潮。 她本以为这由流民聚成的“宗族”,会是小报的另一种存在的形态。 然而眼下看来,不论换上怎样的名字、打着怎样的旗号,若无监督与正纲,终将滑落为另一种等级压迫。 族长的焦躁为何而来,希文的缄默有何苦衷。 宝翠妞为何会死,为什么要尸体无伤,那口袋里多出的银环信物,族长为什么要将她急着送出村安葬。 这些问题如冰流横陈,最终汇流成一个终点。 谷星回国神来,见着外头天色仍阴沉未散,衬得这间简陋草屋愈发幽冷如井。风吹帘动,光与暗游离在墙角。 林絮竹却不作声。 他自从进来之后,便一直杵在门后,不言不语。他素来言语锋利、思路跳脱,此时却仿若一块沉石,心中是何等心思,竟毫无声息。 谷星一眼瞥见那略显佝偻的背影,一时也不知是厌、是怜、是恨。 门后的黑影突然幽幽传来了一句话,“小报《大事件》的主编,谷星。” 他声音不急不缓,却又隐隐带着几分微不可闻地颤抖, “你说你想让流民自立。可对于那些身体不便的人,又或是那些尚未长成的孩童、垂老的病人……你是想驱他们也去谋生挣钱,自给自足,自立为生?” 那声音又凉又淡,如冬夜窗缝中吹进来的风,裹着霜雪,刮得人肩膀微缩。 他恰好站在门后,谷星瞧不见他的神情,林絮竹却能将她看得清楚。 谷星愣了一下,双眼盯着前方,像在回忆什么。直到她脸颊一痒,抬手一挠,捻下指间的一只小虫,她才像是从很远的地方回来。 “你别歪曲我的话。” 她摇了摇头,视线才重新聚焦,“我说的‘自立’,从来不是让所有人必须靠自己活命,不必靠他人帮扶。” “而是让他们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拥有‘选择’的权利,拥有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基本尊严。” 她回忆起大一时翻着社会福祉学教科书的画面。那时的她觉得书上说的都是梦话,而她现在虽仍是一知半解,却也在努力将这个梦传给小说里的每一个人。 而此刻的林絮竹,又可懂“尊严”二字是何物? 她将那小虫子送至破洞口,见着它翅膀微扇,不知道往哪处飞去。 她忽然转头看向门后的那人。 林絮竹怎么了? 她昨晚怕大小眼知道林絮竹在这会大打出手,还特地叮嘱他,称林絮竹还未到时候。 如今看他既没缺胳膊,也没缺腿,估计也无甚大碍。 那……难不成不是外伤,是内伤? 她眨了眨眼,没忍住,笑了一声。 “怎的?莫非昨日大小眼在你面前宣我法度,你大受感动,要成为我座下信徒不成?” 她扬眉,“晚了。” “你若是投胎转世,下辈子我倒是可以考虑收你。” 这调侃不过玩笑,哪知门后一阵轻响,那人步步踏出,步子不快,却稳得惊人。谷星心里一惊,难不成戳中这人心窝,知道疼了要来和她互殴不成? 虽说眼下她的武器只有一把茅草,但这人身板病怏怏的,恐怕她拿茅草抽他,都能把他当陀螺一样,抽走他半条命。 可林絮竹走至她身侧,却只是俯身凝望她,近得他的衣角都轻扫在她肩头。 谷星抬头,破墙中一道光恰好映在他脸上,把那双眼睛里深不见底的思绪打得透亮。 他眼中喜怒哀乐皆不沾,却带着一种温和的、不敢置信的失控。 “谷星。”他喃喃一声,“你和她到底是从哪来?你带我去,带我去。” 他声音极轻,却像风拂过悬崖,让人无法忽视。他的手揪住她的衣袖,那手骨节分明却不见肉色,仿佛是一具温热的骷髅,静静地请求引路。 “不是的……不是的。”他低语,像在和自己争辩,“这世上哪会有那样的地方?只要有人在,只要贫富不均、强弱分明,只要食物与金银铁器是有限的,就永远不会有真正为弱者设立的制度……” 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弱者从来不是被淘汰,是被无声地遗忘。” 谷星听得心口微跳,却沉默不语。 那一刻的林絮竹,不像在表达观点,而像在痛苦地叙述一个早已注定的结局。 林絮竹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闭上眼,长长吐出一口气,仿佛要把肺底的病气一并吐尽。 “我不是在与你争论什么。”他语气恢复平静,却*更加疏离,“我只是想知道……你那种信念,是来自亲眼所见,还是……只是你还没看够。” 血涌至喉,他低低咳出一口,鲜红如花,落在她茅草一角,触目惊心。 他嘴角轻动,像是笑,又像是咳血时肌肉抽搐,声音却极轻极哑: “你会后悔的。” 第95章 那血腥气一瞬间在这幽暗的土屋中弥散开来,屋内光线昏沉,两人相对而坐,四目之间不过寸许之遥。 林絮竹那句话落地,却未起丝毫波澜,反叫谷星心下生出几分畅快。 她双手交叠枕于脑后,嘴角缓缓勾出一抹淡笑,望着那残破屋顶漏出的光,权当是观星。 “那便等我后悔了再说吧。” 她早在李豹子,包范等人送上的赞誉和鼓励中迷了神,倒是这等冷言冷语,教她清醒几分。她如今急需的,恰恰是这等不合时宜的冷水一瓢。 她膝盖轻顶林絮竹一记,似起哄道:“再说两句吧。” “来,你再说两句刺耳的。” 这下倒是轮到林絮竹心头发堵。他一手抹去唇角残血,不想那血未拭净,倒将下颌涂得血迹斑斓,活似方才饱餐人肉的恶鬼,偏生他话里还带着正经:“男女有别,你莫不是不懂?” 话一出口,他自己先顿了一顿,想起这人日日男扮女装,在流民堆里上蹿下跳,说不得还真是不在意这些。 他语气一顿,难得带着几分迷糊,“难不成……‘那地方’的人都如此?” 谷星直摇头,险些笑出声来。她真想摁着林絮竹的头,好好让他回忆回忆他在县令府中那一副“病弱风流傻少爷”的模样。 如今却讲起礼教规矩,倒真叫人想笑。 她啧啧两声,又问,“你这身子,还能撑几日?” 林絮竹微怔片刻,袖袍轻动,黑暗中传来几声衣料拂响。他语调缓慢,似掐着一口气道:“下一个明日。” 他低咳一声,“本以为活不过弱冠,如今二十余载,倒也算赚了。” “你问这个作什么?” 谷星摇摇头,“没什么,只是突然想通了。你为什么会故意引我去矿区,拆穿太后藏在矿区的秘密。” “你知自己命不久长,却又看不透萧枫凛何时出手,便故意牵我入局,想引得他动怒,借我手将那尊尚未完工的巨佛提前暴露于众人眼前。” “萧枫凛是否识破你这盘算尚未可知,倒是老天爷先一步回应了你。” 她说到这里,眼睛亮得发光,一巴掌拍到身旁那骨架上,拍得林絮竹又咳了数声,把半条命咳了出来。 她打趣道,“太后有你这小子,也是她的福气啊!” 也不知道昨夜大小眼和林絮竹到底打了几个来回,如此精彩,她竟然在一旁的屋子里睡得香甜,实在可惜! 林絮竹不接她话,眼眸微敛,他实在不想和这“女流氓”再争半句,却在转身离开前,忽地停步,回头压低声音: 第117章 “太后眼里容不下第二股势力。” “你若执意前行,终有一日成了京城最难掣肘的势力,她第一个便要杀你。” “你若想保命,那便趁早收手。无论流民之事,萧枫凛与太后之间的矛盾,都不可再插手。” 他顿了顿,语气仿佛劝她收手小报,却又话里有话,另有所指。 “这些人,自有命数。你若伸手,反倒是坏了他们的平衡。” 话毕,衣袖一拂转身离去,不带一丝犹豫,仿佛知晓她绝不会听从。 …… 夜黑风紧,乌云压顶,苍穹之上不见一星半月,林鸟低鸣,虫声断续,四野皆寂。 人生两大事,生与死。生之日不可自择,死却讲究吉时良辰,以避不祥。 可在这般流民所聚之地,若白日送殡,动静一大,便惹人窥探;于是将出殡时辰改至夜半,哭丧纸马俱无,丝竹乐音不许,连黄纸都不得撒下。 唯有两根木杆,一张草席,白布一盖,便是一场葬礼的全部体面。 为避耳目,此次送行者仅两名村中壮汉,直待将人抬出村外,埋于林中,再悄然归来。 就连宝翠妞的干娘,也不能相随。 “我能否与宝翠妞说最后一句话?” 厨娘披着白布,语声淡然无起伏,却叫人听出了其内心情难自抑的哀痛。 守门的同村人见她眼中血丝纵横,心下不忍,终是掀起草帘一角,“那你快些,莫要出声。族长吩咐,不许人再入停灵间。最多两刻,便要抬人出村了。” 厨娘点了点头,低低谢过,身形半伏,轻轻探入帘后。 停灵之处,正是白日里谷星验尸之屋,与祠堂不过一墙之隔。屋内两支白烛摇曳,火星噼啪作响,烛油将尽,昏光摇曳,映出三个人影。 这般静寂中,厨娘依稀还能听见隔壁祠堂中,族长与人说话的低语。 她轻揭白布,俯身望着宝翠妞紧闭的双眸,脸色苍白如纸,眉心却点着一抹朱红。 一日过去,那身浅红裙裳早已风干,更显浓艳;脚上穿着新鞋,两只小脚收得整整齐齐。 那一点红,映入厨娘眼底,仿佛将她劈成了两半。 她缓缓闭眼,一手死死扣住木板边缘,指节泛白,竟在木上留下了五道恨。 而另一只手,却又用粗糙的指腹轻轻擦着宝翠妞的脸蛋,触手便是一片凉,她以为仍在冬天,在给宝翠妞抹去鼻子上的一粒雪花。 带宝翠妞进村的人早就死了。 死于官兵的追捕之下。宝翠妞容貌生得伶俐,性子乖巧,村中人无不怜她惜她,可她却唯独爱悄悄地望着厨娘出神。 一日,厨娘终于忍不住问她:“你老是看我作甚?” 那孩子低垂着眼,声轻若丝,似是留恋,又似怅惘:“你长得……像我娘亲。” 厨娘一愣,心想这不巧了么,她也没有孩子。 她的孩子死在一场旱灾。村子里没有半粒米,半条虫。她饿得头晕,嚼着草根,却还是没能挤出半口奶,硬生生地看着孩子饿死在她怀里。 于是,宝翠妞和厨娘住到了一起。 都说男女有搭伙过日子的,没想到母女也有。 宝翠妞聪明,聪明在于她知道厨娘认她做干女儿并非是因为爱。但她想和厨娘住一起,她千方百计地讨好厨娘,给她捶背揉肩,给她洗脚擦手,林絮竹那处放学后,还不忘去公厨里帮厨娘打下手。 这些“聪明”,在活了二十多年的大人眼里,异常的笨拙,却也异常的受用。 那颗在旱地里早已枯死的心,终于迎来了她的那片春雨,水细细密密地渗进了每条裂缝之中,藏在黑暗地底的种子,不受控制地疯狂颤动,破壳,扎根,冒头, “啪!”“啪!”“啪!”的,不受控制地疯长而出。 她觉得宝翠妞是她借来的一个孩子,有借必会要有还,但她不想还了。 可她没料到的是,竟有人来抢,来偷。 丑时一到,祠堂门扉微启,两名壮汉随同族长缓步而出,径直步入停灵的屋子。 “族长,要不要掀开白布,再查上一查?”高个壮汉凑前低语。 话音刚落,忽地一阵阴风扑面,烛火一颤,三人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四下张望,只见那双烛之一,骤然熄灭,只余一根尚燃,另一根则升起一道白烟,在屋中袅袅不散。 真邪门! 谷星白日里那几句诡言,又在耳边回响。 族长低低咒骂一声,拍了拍肩头,又按了按胸前谷星交来的那张符纸,口中念念有词,良久才沉声道:“莫要耽搁,速速送走,误了时辰,那边还有人在等。” 两人连忙应诺,俯身抬起草席。 “怎会重了这么多?”高个壮汉低声咕哝,回头望了同伴一眼。 另一人亦觉诧异,脚下却未敢停,只道:“死人都重,快走。” 二人趁夜而行,携草席穿行于荒草之间,窸窣声随步而起,虫鸣时止时续,四下寂然无声。 无黄纸,无唢呐哀乐,唯有一盏素白灯笼,照得地上碎石发光,乍看之下,谁也不会将此行与出殡二字联想在一处。 然而两人越走越远,却未通向村外野林,而是渐行渐偏,转入一条鲜少人迹的小径,直通京南荒庙。 远远望去,枯木如戟,残月如钩,那荒庙门前,一点红光忽明忽暗,正是一盏朱红灯笼,与二人所提的素灯遥遥相对,恍如阴阳对映,红白交错,又如两极磁石,相互吸引而近。 “怎地这般迟了?”红灯笼旁,一人沉声开口。 “村中出了些事……有个疯婆突然大闹一场,耽误了些功夫。”高个壮汉低声回道。 然话未尽时,他忽觉脚下草席微微一颠。 他心中悚然,回头看了数眼,又觉是错觉。 红灯笼那边站着三人,为首的那位眉眼锋利,吊眼细眉,远看倒像是四片柳叶落在脸上,既狡黠又轻佻。 他冷哼一声,“你们村子出什么幺蛾子我管不着,我只认货没出问题。” 高个壮汉赔着笑,“这是当然,族长打包票的,就是您上次看中的那个。” 那吊梢眼的买家根本不信他们几句好话。信流民?可笑! 他瞥了一眼草席,正要伸手去翻,却被矮个壮汉一把拦下, “诶!买家,规矩规矩,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我总得验个货吧?”吊梢眼不满地皱眉。 “验没问题,但得先让我俩见着钱。”矮个壮汉嘿嘿一笑。 吊梢眼扫了他们一眼,又瞥向天上残月,显然也怕耽误了时辰。片刻后,终于烦躁地从袖子里掏出两串铜钱,啪地甩到高个壮汉胸口。 “要是货有问题,我就拿你们族长问罪。”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点了数,铜钱正好两百文。高个壮汉朝他一拱手,“请验货。” 吊梢眼哼了一声,半蹲下身,手刚要揭草席,远处忽然传来一阵牛铃声,还有火光隐隐闪动。 “什么人这个点儿还在这条道上?”他脸色一变,几人齐齐望去,火光竟一点点靠近。 两名流民也急了,他们知道自己身份低贱,要是夜半碰上官兵,三言两语说不清,轻则鞭子,重则小命不保。 眼见情况不对,也顾不上那草席里是不是货真价实,“走!”吊梢眼一挥手,五人立刻分作两队,仓皇离开。 三人合力扛着那草席,躲躲藏藏,一路磕磕碰碰,竟无人觉出什么不对劲。 绕了一大圈,良久,三人抬着草席,顺着一条蜿蜒荒径前行,竟至一户冷宅之前。 四下寂无人声,唯有门前两侧,斜斜贴着两张朱砂书就的“囍”字,字迹浓重,笔锋歪斜,隐有腥意。 从门缝中窥望,隐能见得数缕红绸,随风而动,轻抚门沿。 门檐上悬着两盏红灯笼,灯芯跳动不定,火光在红纸灯罩中忽明忽暗,照得门前地面一片绯红。 吊梢眼轻敲门扉,门内人应声而出。 只见来人一身粗布麻衣,头戴白巾,肩披孝麻,腰间却缠着一条大红绳。 若说是丧事,为何红火如喜?若说是喜事,又怎孝服在身? ! 原是各取一字,是“冥婚”! “怎地来得这般迟?”那人语含不悦,“这便是……‘新娘子’?” “路上出了点岔子,耽搁了。”吊俏眼冷冷一哼,未多言,抬脚踏入那堆黄纸,纸人纸马、纸屋纸轿齐列两侧,似真似幻,令人心中生寒。 众人长话短说,急匆匆将尸身抬入灵堂。 灵堂之中,棺木横陈,其制极大,木纹乌黑发亮,左侧已安卧一具男尸,年约十五,眉目未腐,仍有生气。 棺中另一半空着,仿若早已留好位置,只等新娘入席。 棺前香案一座,香炉沉沉,香火三炷,青烟袅袅。案上陈列香果熟食、甜酒糕点,丰盛异常,却又格外诡异。 第118章 屋中九人,俱衣着整肃,面色森然,皆为迎接那“冥婚新娘”而来。 片刻后,脚步声由远而近,那“新娘子”终于被带到了! “你们可算来了!”一黑须男人低声催促,目光落在那草席之上,本欲催人快些行礼拜堂,谁知低头细看,却忽地愣住。 “……不是说十岁左右?” “这女童怎的如此高大?” 他语气未落,便伸手想掀草席细看,谁知那“尸体”竟骤然翻动,下一瞬,一记拳风破空,挟雷霆万钧之势轰然而至,直砸那黑须男子面门! 一声怒喝炸翻全场, “当然高!”女子声如雷贯耳,字字如铁锤,“因为是你谷星奶奶我,亲自嫁进你们家!” 那一拳不带半丝犹豫,拳与脸相贴,肉与肉相撞,竟会发出“嗙”!的一声巨响!! 黑须男连叫都未及出口,牙齿带着血沫飞出老远,整个人如破麻袋般砸进纸人纸马中,生死不知。 灵堂内霎时炸锅。 “啊啊啊!!诈尸啦!!” “鬼打人了——!” 一时间,黄纸红纸飞舞如蝶,哭号之声惊破屋顶,众人四散奔逃,有人撞翻香案,有人跌进灵位,有人吓得小腿一软,直接尿了裤子。 “快看门口!那是谁?!” “是人?是鬼?” 灵堂门口,一白一青两道身影并肩而立,菜刀铁叉在烛火映照下寒光如水,双眼却黑得像夜中孤魂。 下一瞬,那二人不言不语,脚下如飞,冲入灵堂之中! 只听得铁叉“当”地一声,将案桌掀翻,菜刀反手削断供桌一角。 场内一阵大乱,那些原本聚集等嫁的男女纷纷后退,有人撞着棺木跌倒,有人滚向门边,几乎欲爬墙而逃。 厨娘眼眸如血,冲进人群,招招狠戾,菜刀雪亮,砍翻一人。 四姐紧随其后,面色铁青,手中铁叉翻飞,一式一式皆不留情,似将满腔怒火撒在这纸马红帐之间。 “别杀!别杀啊!” “救命!快夺了她的刀!” 人群乱作一团,数人惊慌欲逃,却被屋外堵着的黑影赶了回来。 门未能出,墙亦无门,反倒使他们撞了个满头血。 吊梢眼没跟着众人往外挤,反倒往灵堂内室方向仓皇奔去,欲寻一暗角藏身避祸。 他左顾右盼,一脚踹翻香案后侧的纸轿,正欲缩身而入,忽地一股扛鼎拔山之力袭来,整个人被拎起生生甩出,重重砸在地上。 “砰!”他背后着地,吃痛闷哼,手中短刃下意识横档,便听得“铮!!”的一声清脆铁鸣! 菜刀与短刃相撞,擦出火星,震得他虎口发麻。 吊梢眼满身冷汗,四片柳叶似全数凋落,两眼直冒金星,刀几乎握不住。 “饶命啊!女侠饶命!!”他眼凸嘴抖,声音都带着含糊的哭腔。 那菜刀一步步逼近,刀影在他面上“削”了一刀,他惊得眨眼,抬头间,只见那女子发髻早散,身上白布不知被谁的血染成了红绸,斑驳血迹混着头发粘在身体上,将她整个人染得像个地狱来的厉鬼。 而她的眼里,什么也没有了。 只有恨。 滔天的恨。 “饶命?!”厨娘喉间一声冷笑,“怎不见你饶我女儿一命?” “她才这么小!那么懂事,那么乖巧……你们却像卖牲口一样,将她杀了!将她买卖?!” 她语气一顿,指节一紧,菜刀骤然高举,“拿命来陪葬!” 话音未落,寒光已落。“霹啪——!”一声,地面溅起热红一片。 谷星抬眸望向灵堂内血光翻涌,心头觉得一阵发涨。 她早知厨娘的情绪极易失控,曾与她约定好“留一人给她审问”,不料此刻,她当真只打算“留一人活口”。 她微微叹息,低头看向脚边正欲挣扎逃跑的那名黑须男子,嘴角泛出一点笑意。 “该如何唤你?是叫你‘阿翁’,还是叫你‘爹’?” 她一脚踩下,将那人狠狠钉在地板上,地板裂声“咯吱”响起。 “怎的?两百文铜钱,便想娶你谷奶奶我进门?” 那人痛得满面扭曲,仍挣扎怒吼:“你们究竟是什么人?!我要报官——” “报官?”谷星轻嗤一声,语气如寒霜破冰,冷冷吐出,“你尽可去。反正流民无籍,连名字都未曾入册。” “你报至京兆府,问问谁识得宝翠妞,她是生是死,你看谁肯搭理你一句。” 她俯身细细打量那人面目,竟觉有几分眼熟,眉一挑,开口询问, “阿翁,你如何称呼?我既嫁入你家,总得知晓,自家‘名分’何在?” 那人横眉冷对,气急败坏,“你这毒妇!” 谷星叹了口气,懒得多言,腕间一翻,袖口亮出一道寒光,刀背如电,一闪而过,斜斩下数缕鬓发,贴着那人面颊划下一道细痕,逼得他冷汗直流。 “我手中也有刀。”她低语,“你若再多言一句旁的,不妨一试,尝尝刀破血肉的滋味。” 话音方落,那人身下一震,吓得魂飞魄散。 原本咬牙切齿的狠相,霎时间碎成求生欲的碎瓷,他嗫嚅着,几欲哭出声来,颤声喊道: “女侠饶命……我、我是……我是城北府衙师爷,刘仁善!” “请绕我家人,我必不追究!!” 谷星闻言一怔,眨眼竟又回到了梦开始的地方。 原来是你! 第96章 丑时末,云卷星现。 “李副编,这些消息才值三十文?也太少了些吧。” 新宅门前,有人低声抱怨,语气中带着几分掩不住的不满。 “堪堪能买半斤猪肉呢……” 李豹子早已习惯这种抱怨,他抬头扫了那人一眼,嘴角挂着惯有的笑意,声音温和又不失调侃: “你可小声点,若邺代管听见了,怕你我都要吃上他的一顿骂。” 说罢,还轻轻摇了摇头。 众人闻言立刻一哆嗦。 邺锦明是根炮仗精这事不知被谁开了头,现在谁都闻邺丧胆。 那人连忙把钱揣进口袋,还四处看了看,低声道:“谷主编不见也就算了,怎的今日连大眼哥也不在?” 他顿了顿,“诶!其他兄弟怎也少了大半?” 李豹子笑意僵在脸上,眨眼又恢复如常,“……应当,快回来了吧。” 卯时初,天色未明。 流民村内,祠堂后偏东二十米处的老破宅内,一盏昏黄油灯摇摇欲坠,夜虫时鸣,四下寂寥。 一名白发老头睡在硬木榻上,鼻息沉沉。忽而,他眉心一跳,似有水滴落在颈侧。 他下意识一抖,只觉那滴水冰凉腥咸,如坟土下渗出的露珠。 半梦半醒间,他翻了个身,含糊呢喃了句梦话。 下一瞬,却忽觉颈后似有双手,细瘦冰凉,透着水腥味,缓缓收紧。 他猛地睁眼,翻身挣脱,冷汗涔涔,连喘数口。 然他撑身坐起,发现屋中空无一人,四周昏暗,唯有那盏油灯照得三寸昏光。 他抬手欲擦额汗,指尖却带出一张纸。纸张飘飞落地,在半空抖动,似有生气。 他定睛一看,竟是一张烧给死人的黄纸! 他脸灰胆裂,手脚俱麻!连忙低头查看,却看得床榻之上,竟铺满了密密麻麻的黄纸。 “啊——!” 惊叫之下,他下意识地往胸口掏,却掏得一手空,谷星给的那黄符纸竟无故消失?! 顾不得多想,他踉跄起身,连滚带爬欲往门外逃命。 “咔嚓!” 不知踩了何物,他脚下一痛,似针扎脚底,疼得他两眼昏花,脚一收,膝盖又撞在门框,整个人重重摔倒在地。 抬头刹那间,借着月光,眼前之物与他脸贴脸而现。 那是一具童女纸人,披红披绿,眉心一点朱砂,眼如月弯,唇若滴血。 纸面泛着惨白湿气,像是刚从水里浸出。 老头双目一瞪,当场昏厥。 然夜半惊呼,惊醒众人梦中。 长街两侧,户户推窗探头,火把星点,惶然不知那惊声自何处传来。 希文披衣而出,皱眉立于街头。正思量之际,便被身侧的高右强轻拽衣角,神情慌张,眉眼满是忧色。 希文低声问道:“怎么了?” 高右强贴近耳旁,低声道:“四姐与古兴……都不见了。” 希文心下一凛,隐有不详之感悄然滋生。 果然,未及他细想,街头忽有人高呼:“快看,那是什么?!” 众人循声望去,见祠堂屋檐前老枯树下,两条形若“大虫”者,被红绸缠缚于枝头,随风微晃,蠕动挣扎。 有胆大者趋前细看,竟是昨日前往掩埋宝翠妞的两名壮汉,面色苍白,口中塞布,眼中满是惊恐! “你们怎被人绑在树上?”众人惊疑未定,有人急忙攀树施救。 第119章 可刚攀上那树干不久,便听“砰”一响,一串铜钱自倒吊人口袋中滚落,砸中树下帮忙者的眉心。 “哎哟!”那人捂额叫痛,满脸不解:“什么玩意?竟直砸我头……” 旁人目光落去,却见地上滚出一串铜钱,尚带汗渍,闪着赤铜色的微光。 有人倒抽一口冷气:“你们……怎会有这么多钱?!” 那两人口袋里掉出来的东西,竟是一百文钱?! 一百文钱能买什么?买得两斤猪肉,买得四升白米,买得馒头三十个,买得穷人七日不饿肚皮的温饱。 这一百文钱,怎会从两个流民口袋中掉出? 另一人怒道:“你们不是去安葬宝翠妞的吗?为何带了钱回来?!” 那二人嘴被封堵,只能哀哀摇头。 人群越围越多,议论如潮。 忽有人弯腰欲将铜钱揣入怀中,动作未毕,便被人高声喝住: “慢着!你莫非欲将之私藏?” 一石激起千层浪。 希文见得众人吵得沸沸扬扬,而树上的两条“大虫”半日不曾放下,遂疾步上前,厉声喝止: “都争什么?若叫族长知晓,少不得一通训斥!” “都别吵了!” 可铜钱之利,叫人眼红。人群中已是拳脚相向,乱作一团。你推我搡,你打我骂,竟连站在中间的希文也没躲过,额头肩膀连中三下。 他咬牙切齿,脸色阴沉,心里越发觉得村子这些古怪事,怕是某人在搞的鬼! 怒极之下,他陡然一把扯住一人,挥手将其摔落尘土: “都给我安静!” 众人这才作罢,合力把树上的两人放下来,天边已泻下一角晨光。 还未来得及问清这两人原因,忽有一流民低头一瞥,惊呼出声: “怎地……这地上,有铜钱?” “诶?真、真的?!”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荒草之间,一枚枚铜钱静静卧着,晨光下闪闪发亮,宛若金线引路,铺出一条通往某处的道路。 “十二枚” “十三枚……” 有人弯腰拾起,有人屏息数着,神情骇然,唇角轻颤。 满村七十余口,皆循着那铜钱之路缓步而行,不知那路尽头通往何方,又是何人将铜钱撒落至此。 “六十七枚。” 晨光透过林间雾气,洒落一地碎金。 希文驻足林前,胸口“咚咚”直跳,仿佛心中有何预兆将至。他回头唤高右强,语声不自觉扬高几分: “古兴呢?!她可还没寻到?!” 高右强莫名被凶,可他并非愚钝之人,他想起昨日五人从停灵间里出来时的五人五色,心中隐隐猜到这一切的原因。 “九十八枚” 他双目猛然睁大,心头巨震。 转身便冲向密林深处,“四姐!!五姐!!!” “——九十九枚。” 高右强拨开人群,跌跌撞撞奔至湖边,一眼便见谷星立于水畔。 她满身湿透,乌发凌乱,却眉目清明,神色冷静。 曾经那消瘦的脸颊,此刻竟“奇异”地长了回来。 而她脚旁,躺着一个浑身是伤的老者,面如死灰,脚底血渍斑斑,身上尚粘着残破黄符。 正是这流民之村的族长。 众人望之,皆为之骇然。 希文骤然回神,一眼瞧见谷星手中那本族谱,登时怒火攻心,厉声喝道:“谷星!你意欲何为?当真要将我村搅得鸡犬不宁?” “你处心积虑混入其中,莫非就是为此拆散我们村子?!” “放开族长!” 谷星却未理他,反倒一脚将那族长踢翻在地,声音冷冽:“族长?你们认这食人恶鬼为族长?” “昨夜子时,便是他亲手在此湖边,用绳勒死宝翠妞。” “为的,便是将无人问津的流民女童,卖去作冥婚之祭!” 她将手中族谱绳索一抽,书册顿时散作一张张纸页,纷纷扬扬,如冤魂飞散,飘落众人脚边。 “萍妹,青妞,二芳妹,” “阿乙,四妹,蛋妞……” 她每念出一个名字,便有数人脸色发青。 “这些名字,你们可还记得?” “这些人,是否和宝翠妞一样都死于意外?” “到底是意外,还是人为?你们难道不清楚?” 她目光骤转,直射希文,随手一扬,一道寒光疾掠,似飞镖般嵌入他脚边。 竟是一枚铜钱。 谷星语气更冷, “这二百文,便是一个孩子的‘价’。” “希文,你真不配称作男人。你明明知族长罪行昭然,却为何选择噤声?为何装聋作哑?” “只因你是这腐朽宗族中的既得者?” 她声音渐沉,字字含怒: “你所享的一口饱饭,便是他人一口残羹。” “你口中的‘家’,不过是踩在女童尸骨上堆成的幻象。” “你们口口声声讲体面,说传承,说恩义,可曾知那体面,是血,是债,是命?” 希文低头盯着脚下那一枚铜钱,手指微颤,脸颊似被灼烧,燥热难当,耳中嗡嗡作响。 他还未开口,却已有人高喊: “你这妖女,可有凭证说族长杀了宝翠妞?!” 那人乃族长钦点接班之人,此刻脸色惨白,眼眶发红,却死命支撑。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是外人,竟敢离间我村之根!” 这人是被宗族所弃之人,流浪数年,又再一次被宗族所接纳,再一次有了家。这条村的黑,他岂会不知,可天下之大,哪里不黑? “你妖言惑众,莫再胡言!” 那人是五十岁老人,他深知自己出了这条村,便再也没有活路。 他们一声接一声,咆哮如潮。 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俱红了眼,步步围向谷星。 如丧失神智的狂兽,吼声撕裂长空,竟将谷星逼入湖边。 谷星深吸一口气,神情一凛,指尖缓缓探入胸前衣襟,欲将那枚沉于心底的证物掏出。 却在此时,只听“砰!”地一声闷响。 人群中,一名妇人怒目圆睁,手执一臂粗的树枝,重重劈落在方才叫嚣之人的肩头。 “我女儿的死……难不成你也脱不了干系?!” 她声如惊雷,语若哀号,面上血泪交织。 “她在哪?我的孩子到底在哪?!” 那妇人泣不成声,嘶哑着嗓子。 她记得,曾有一夜,她悄悄摸上村外的那处小土坡,双手徒挖,血染黄土,只为寻回孩子的尸骨。 可挖至天明,血流成河,却只得一掌空土。 从那一夜起,她便已死心。 今日终于认清这所谓“宗族”,何曾有半点人性? 谷星定了定神,望着人群,缓缓举起手中之物。 “你们可识得这支木钗?” 她扬起那柄湖底捡回的木钗,钗尾寒光微晃,滴水未干。 “九文钱,一支钗。” “就在族谱后半页,记作‘宗族开支’。” 众人一愣,目光纷纷投去。 “族长正是以此为引,将宝翠妞引至湖边,再以绳索勒其颈,沉尸湖底,伪作失足。” “此钗留于湖底,后颈留有勒痕,便是铁证。” “你们还要沉默到几时?” 她声音一顿,语气一转: “今日你们或许尚可庆幸自己不是宝翠妞,可谁知明日?” 话音未落,她余光忽地捕捉到一个身影的异样。 是厨娘。 只见她身形一僵,忽地笑出声来。 那笑,若咯咯鸡鸣,亦似悲泣哽咽。 她浑身颤抖,眼泪沿着脸颊狂泻,目光却死死盯着那支木钗,仿佛看见了什么无法承受之物。 谷星怔住,低头再看那钗,才发觉: 此钗形制,并非孩童所戴,而是成人女饰。 钗上羽鹤衔兰,正与厨娘裙摆上那一角褪色的玉兰刺绣,遥遥呼应。 她的心,猛然一跳。 厨娘忽地疯了神,厉叫一声,撕裂嗓音,踉跄奔至那只有半条命的族长面前,欺身而行,虽此刻手中再无菜刀,却凭借着赤手空拳,一拳拳教那老头骨裂肉绽! “我给你两百文,把我的女儿还回来啊!!” 那声嘶力竭的哭喊,穿透天地,叫人闻之心碎。 满场人皆不敢劝阻,唯余低头泣涕。 “为什么啊!!为什么是我!!” 又有一人怒喊,“我们辛辛苦苦在这活着,他们却拿我们孩子换铜钱?!!” 一拳殴向那人,“什么?莫非你也是那妖女一党?” 他来她往,“谁再护着族长,谁就是吃人魔头!” 疯了!全都疯了! 众人似被引燃了体内的火,男人打男人,妇人骂妇人,族人斗族人。 第120章 那一刻,所有“宗亲”与“血缘”都被粉碎,秩序崩塌,只余混乱与血性。 哪来的宗族? 哪来的体面? 不过是以血筑墙、以尸为基。 在宗族之前,先是人。 众人厮打成一团,拳脚纷飞,哭喊震天。 唯高右强一人,呆呆立在原地,始终未动。 他望向湖边,见谷星伫立其间,神色平静,却始终避着他的目光。 不言不语,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又仿佛什么都已明了。 忽而,四面八方传来脚步声。 无数陌生流民,宛如自林中涌出,悄然将这满地狼藉收拾清理。 无人呼喊,无人指令,却步步有序,仿若命中注定。 无人知晓这“流民村”何时暴露,亦不知何人召来此众。 只是太阳升起,晨光透林,照亮此处残败旧地,亦照在谷星的身上。 那一刻,高右强忽地明白: 这场风暴之后,某些事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他缓缓握紧拳头,望着光中那女子,唇角一动,终归未出声。 十五岁的少年,迎来了他的成长。 谷星立于湖边,躲开了少年的目光,低头望着掌中那支木钗。 她感觉那木钗*像是一团火,衬得她的手像块化不了的冰。 身后传来一道细密的咳声,她却呆在那里,不愿回头,因为她知道林絮竹此刻必定没什么好话。 果不其然,林絮竹嘴里泄出了一声轻笑, “如今你满意了吗?你若不插手,便不会死这么多人?” “谷星?谷主编?谷菩萨?” “你不是要救人吗?怎么满手的鲜血?” 她说她需要林絮竹给她泼冷水,但显然不是这个时候。 【后记】 村中人皆道,宝翠妞机灵。 宝翠妞聪明,聪明在于她早早知晓厨娘那夭折的孩子名唤“玉兰”,知她偏爱玉兰。 因为厨娘曾和她说过自己梦见羽鹤衔来了一个孩子给她。 她永远忘不了当时厨娘说这句话时,轻轻地刮了下她鼻子上的雪花,眼神温柔得像极了她那个梦中的“娘亲”。 那场冬天过后,宝翠妞不再觉得厨娘像“娘亲”了,她觉得“娘亲”像厨娘。 又或者,厨娘就是娘亲。 那天族长找上她,说她到了嫁人的年纪。 她说我才十岁。 他说十岁正好。 她说要去问过娘亲。 他说婚姻大事,宗族说了算。你那干娘,不算数。 宝翠妞没逃过族长眼里的精光,嘴一撇,就想回家,可转头的瞬间,也没逃过他手里的精光。 她望得族长手中的东西,便失了神。 那是一支木质的钗子,粗雕拙刻,却隐约看得出一羽鹤衔着一朵玉兰花。 和厨娘衣摆上的那朵玉兰花一样美丽。 族长见着她眼里的一眨不眨,心里暗笑,心觉女人就是喜欢这些玩意,哪怕只有十岁。 他说,你若是答应嫁人,我就把这钗子送你,十岁了,该嫁人了,嫁人总要配件像样的首饰。 这是宗族给你的。 嫁了,便是为宗族尽孝,报恩。 她说好。 厨娘的生辰将至,可她还是没能等来一株玉兰花,现在这株玉兰花正好。 那夜子时,她穿上族长给她的衣服,瞒着厨娘偷偷跑出了家门,来到了约定的那个湖旁。 宝翠妞聪明,聪明在于…… 她太蠢了。 钗子入手那刻,她看着月色,便知自己今夜多半活不过。 世上哪有在夜里成婚的礼? 可她还是想将这礼物交给厨娘。 她一愣神,发现族长手中的绳子竟比她的声音更快些。 宝翠妞太蠢了,蠢在于她十岁了,还不会认自己的名字。 厨娘若是得闲,总在公厨的门口上休息,腿上铺着一件小衣裳,粗布粗线,左角一朵玉兰已完绣,还剩旁边两个字。 “翠”已绣定,“玉”字少了头,她拆了又绣,绣了又拆,始终绣不出那个宝字头。 她迷迷糊糊地睡去,手中针线尚未放下。 梦中,她又见那羽鹤低飞,盘旋半空,似来讨还一物。她在梦里哭着说: “不还。宝翠妞是我女儿……我不想还。” 第97章 “你们见着了吗?谷主编方才将那刘五爷的狗腿一刀就封了喉。” “说实话……我有点害怕。” “你个没胆的!谷主编这般强大才能保护得众人。” “他人欺你如此?你还得贴脸过去道谢?!” “可……可是!” “若是那刀,若是那刀日后哪一天面向的是兄弟们呢?” “那日医馆门前,她不就是将那刀尖面向兄弟?” 他此言一出,众人都沉默了。 有一人回过神来,注意到包范一直未发一言,便用手肘碰了下他,“范啊,你怎么不说话。” “你不是和谷主编很熟吗,你说句话啊。” 包范像块石头般杵在一角,被唤了名,也还是不见他动,一双眼定定地看向空无一物的一旁。 他的手撺在口袋里,摸着里面的那个硬物,轻轻地在那小像的脸上流转。 都说指尖是最柔软的地方,可他还是怕把那木刻小像给摸伤了。 “她是菩萨。” 一人摇摇头,给包范憋了半天的痴话给逗笑了, “菩萨怎会杀人?” 众人又开了别的话题,七嘴八舌地闹着。 却没人注意到,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上,还藏着一个人。 一阵风细细密密地刮过,卷起了几根破布条,轻轻地缠在树干上,飘啊飘。 包范也想不明白,菩萨为何会杀人。 若真要杀人,那也应是他替她先动手。 一眨眼,竟又面临上那日未解的难题—— “谷星?谷主编?谷菩萨?” “你不是要救人吗?怎么满手的鲜血?” 林絮竹话音未落,谷星身后的包范猛地诈起,手中棒子蓄力一挥,下一秒就要将这乱说话的人送上黄泉。 可他终究还是慢了一步。 谷星左手一把挡下他的棍,右手拳风破空,直砸向林絮竹命门。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是菩萨了?” 她这拳挥得干脆利落,砸得林絮竹鼻下一凉,鲜血淋漓,两条红瀑直垂而下。 “你这小子,嘴巴给我老实一点。”谷星抿着唇,低声抱怨,手却微微发颤。 她方才是真怕包范下死手。她拳头的力道尚可控,包范若是先出手,林絮竹怕是性命不保。 谷星转头看向包范,只见他神色震惊,满眼挣扎与悔意。 她心里摇摆,觉得有些事她再拖下去,只会生出更大的误会。 谷星张了张嘴,却最终没能在这个时间点说出什么话来。 大小眼这会才悠悠踱步而来,吊儿郎当的,却眼底通透。他随意地瞥了包范一眼,又对谷星道:“谷主编,兄弟们还等着你呢。” 谷星抬眼望去,只见树林尽头黑压压一片人影。 大小眼带来的十余人,早已聚集于此。再看眼前村民,七十余口,头破血流的有之,神色茫然的有之,此刻全挤在这林中空地,彼此对峙,一触即发。 而那十人站得虽少,却排布有致,神色沉稳,反倒将人更多的村民压得不敢轻动。 希文终于回神,紧掐手臂,逼自己冷静下来。眼中布满血丝,却死死盯着谷星,咬牙切齿:“你到底是谁?” 谷星目光沉静,觉得这局面实在一团糟,哪怕她一早就预料到,却也是避不可避。 “我没想过要走到这一步。但既然走到了,我便不再隐瞒。” 她此话一出,密林突然安静了下来。 她环顾四周,望着这片伤痕累累的林地、满目狼藉的人群,眼中掠过些复杂之色。 “我不是仵作古兴,也不是那逃婚的民女。” “我是《大事件》的主编,谷星。” “五谷丰登的谷,星汉灿烂的星。” 话音落下,林中响起一阵哗然。 有人结结巴巴地喊道:“你……你不是女子吗?” 又有人惊道:“可谷主编,不是男的吗?!” 谷星摇摇头,“我是女子,那《大事件》的谷主编,也是女子。” 她语气未变,缓声续道:“我原本潜入此地,是为查明是谁焚我兄弟,烧我队伍。” “若无所获,我本打算悄然离去。” 她顿了顿,目光越过人群,落在湖边那空落落的地方。 “可我没想到,会发现女童冥婚的事。” 此言一出,有人怒斥:“若不是你,我们怎会变成这样?!” 众人躁动,一人更是指着那十人怒吼:“你如今还带了这么多帮手,是想屠村不成?大不了一死,我也不怕!” 第121章 “对!” 竟有人如此颠倒黑白,这些人不怪自己所在的地方黑,却怪那个指出来的人? 包范闻言,眉毛又皱巴起来,然而此刻木棒早已被谷星“借”去。他瞧了谷星数眼,却见她神情如旧,仿佛并未被那些颠倒是非的话语伤到分毫。 谷星看着众人,等着那些凶言凶语平复下来后,才继续开口,语气平静却分外坚定: “我不是来毁你们的家。” “我承认,这里收留过你们,是你们在流浪之后唯一的依靠。但也别忘了,杀你们女儿、拿你们孩子去换铜钱的,也是这个地方。” 她并不觉得宗族一无是处。 相反,在她尚未能将制度真正铺开、保障落实之前,宗族对于这些流离失所的人而言,恰恰是最稳妥、最现实的依靠。 谷星静静地看着眼前这群人,却突然明白了,为何阿秀始终不愿与她同行。 她曾以为,只要告诉阿秀“可以走的路”,阿秀就会信她、随她。 可事实上,真正关键的,从不是“有没有路”,而是那个选择权是否真实属于阿秀。 是否相信,那是自己能走的路。 阿秀深知所处之地黑暗,可她依然选择留下。 因为除了“宗族”与“妾身”这些被赋予的身份,她别无他路。 谷星喉头微哽,却依旧缓缓开口,声音清透: “我站在这里,不是来审判你们。只是想给你们一个选择。” “愿留下的,我不拦;愿离开的,我带你走,去《大事件》。” “在那里,不问出身,不论贵贱。老人有事做,孩子能上学,女人可以拿工钱,不必嫁人冲喜。” “在那里,你们不是宗族的附属,也不是谁的工具。” “你是你自己。你们若想来,我随时欢迎,你们若想走,我庆你有更好的选择。” 她语声落下,又顿了顿,补上一句: “这里很好,《大事件》也不差。你们甚至有第三条路。” “但我能给你们的,只有两样。一个人该有的尊严,和自由选择的权利。” 她不再多言。 四野寂静,原先那些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的人,此刻却像被人按住了嗓子,一个个沉默下来。 希文怔怔望着那个女子,望着她站在众人之前,神色安静,语气平淡。 她站在人潮里,却仿若不怕风,也不怕火。 他心中某处忽然生出一道细裂,那裂缝极小,细得不易察觉,却在寂静中一点点绽开,落下了尘灰、碎石……最后,塌了。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 那几个旧识,原也是流民,瘦得皮包骨,眼神总往地上飘,饿了便偷,冷了便抢。 可后来去了《大事件》。 他再见时,那几人衣服虽旧,却干净;身上没了味,话却多了分底气。 他们笑着说买卖消息、抄写报纸,脸上神色和从前全然不同。 那神色,他觉得陌生。 流民能做什么挣钱? 乞讨,零工,卖艺,摆摊,拾荒,偷盗,抢劫,掠货,买凶杀人。 可自某日起,却多了三个选项。 乞讨,零工,卖艺,摆摊,拾荒,偷盗,抢劫,掠货,买凶杀人,【卖报】,【卖消息】,【抄写报纸】。 他不是不懂。只是一直不肯信。 他早知道,在官府的纸上留名,和在《大事件》的纸上署名,天差地别。 只是他不愿承认罢了。 希文沉默地低下头,嗓子发涩,像被什么哽住。 谷星站在风中,说的每一个字,他都听得清楚。 但那些话没有劝他,是他自己终于愿意从那个“过去”里往前走一步。 他缓缓侧过身,看了眼那个通往村口长街的方向。 那是他曾回避过的地方,曾固守过的地方。 然后,他迈开了脚步,在人群中默默地,朝她那边走过去了。 “谷星,我叫范希文,我想加入《大事件》。” …… 流民村,终究没能延续下去。 七十余人中,六十人跟着谷星走了。 而留下的十人,却并非固守原地。 谷星带着人马返回小报,刚踏进院门,就见前头的大小眼忽然一矮身,她还未来得及反应,只觉电光火石之间,一道寒光掠面而来! 她一个惊叫,仓皇下腰,才险险躲过那柄尖刀! 她以为是哪路仇敌杀上门来,连翻几个筋斗才落地定身。一抬头,却见那刺客赫然是暴跳如雷的邺锦明。 “你行啊你!”他咬牙切齿,手还指着她的鼻尖,“人不见几日也就罢了,还带走三十人音信全无,末了给我送回来一堆伤号?!” 谷星自知理亏,刚想拉旁边的大小眼救场,哪知这人早跑得比兔子还快。 她只得强作镇定,打算舌灿莲花圆场几句, “息怒!” “息怒!!” 她正要张口,忽听李豹子一声喝止,自屋外快步走入。 “来信了!” 他左右手各持一封,眉心皱成一个川字,“别吵了,急件。” 邺锦明一眼扫到那其中的一封信,脸色“唰”地变了,抽信便走,转眼便没了影儿。 谷星大大松了口气,正暗道小桃来得真是时候,哪知转头便见李豹子神情凝重。 她一愣,从他手中接过另一封信,一看署名,果然是萧枫凛寄来的。 拆开。 第一句:【没钱】 第二句:【这有钱】 她心口一紧,飞快翻到第三句: 【国子监】 第98章 国子监是什么地方? 此地的最高学府,是士子聚集之地。不仅掌学问之脉,更是话语权与正统之源。 小报此时财政告急、四处掣肘。她深知单靠流民与下层支持,终究难敌朝堂风浪。 若想谋长远,须得士阶层的首肯,以借其名望声势,暂缓朝廷与保守旧派之压。 萧枫凛即便不说,她也早有打算,也不知道此刻是他猜到她的动向,还是刚好想到一块去。 明明之前这人还一口一个—— “诶~你不准去~” “国子监~乃晋国学子汇聚之地~事关朝堂根基~岂容你的小报~肆意妄行~” 怎料如今忽而转调,不仅未加阻拦,反亲手递信一封,要她将报纸送入那处。 谷星望着那“国子监”三字,心头起伏难平。 她正打算将信封收好,突然发现那纸下面尚有一页,心觉奇怪,随手翻开一看。 “嗷”的一声低叫几乎从口中惊出。 李豹子闻声大惊,见谷星神情越来越奇异,最终竟眉心紧锁,双目圆睁,仿若石化。 “怎的了?萧枫凛……他说了什么?” “……”谷星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萧枫凛竟然给她写酸腐情书,怨气深厚让人不敢睁开眼。 她深呼吸了几口,眼睛开了一条缝,入眼便是那句: 帘外影深不见卿,灯前独坐梦初醒。 欲问卿安字难下,恐书将尽仍无凭。 她手一抖,再往下看: 金蟾小立书帏畔,只是书来懒回迟。 原笑卿情深故在,谁知偏怜其色金。 谷星一张脸红橙黄绿紫五色齐聚,又雷又气,几欲当场吐血。 她都还没说萧枫凛抠,这人就来写信怨她只爱钱。 李豹子见她面色大变,更加不安,“到底出了何事?可是紧要事端?” 话音未落,只见谷星一个流星步掠入书房。 李豹子呆立当场,犹豫半天正想追上,忽又听“砰”的一声巨响,谷星已风风火火地将回信写妥,塞入那传信的流民手中,命人速速送去。 李豹子远远瞧了眼信封,见“萧枫凛”那三字龙飞凤舞,顿觉杀气扑面,不禁打了个冷战。 他欲言又止,片刻后轻咳一声:“谷星,如今虽非良时,但那女童冥婚之事……还登载在《大事件》吗?” 谷星收了怒气,袖口缓卷,眼神一转: “我之前让你查的刘仁善的背景,可查到了?” 李豹子自然也没有忘记刘仁善此人。 那日他因“灭门一案”受审时,此人便静坐一旁,毫无表态,似只是寻常师爷。 他与谷星皆忙着活命,哪还有空余细思谁是谁的兵,谁是谁的爪牙。 师爷一职,虽为文吏幕僚,实无官籍编制。 可这是什么地方?是天子脚下的京城! 皇宫门前扫雪的差事都需争破头颅,一个无品寒士,何以能在府衙中坐镇五年? 谷星掀开收集来的消息册子翻看,神色一紧: 刘仁善籍贯不详。二十年前由皇城司引荐,入北城府衙,登记为刑名案牍。 传为内宫宦官祝永德所养,年幼习文,文章尚佳,然性情孤僻,少与人交。 第122章 任师爷五载,功无可述,过无可追,评价曰:平平无奇一人。 谷星看到这里,眉头骤然一挑。平平无奇一人能在此地当五年师爷? 她轻轻敲了敲册子,默念着那字眼:“宦官义子……” 想了许久,谷星却还是觉得神奇,原以为这人只是闲角路人,怎料竟也牵涉皇城根系。 她摊开掌心,掌中那道旧伤已淡。那日茶室之变,刺客突袭前,萧枫凛与知府曾激烈争执,至今犹在耳边。 一念至此,脸色微沉。 不会她绕了这么一大圈,这知府大人和师爷都是萧枫凛的人吧。 他麾下的人道德如此败坏吗? ……不好说。 谷星将案卷还予李豹子,沉声道:“再查。他身上不止这些。还有那知府,也查。他与萧枫凛到底是何干系?” 那夜她与四姐、厨娘三人闯刘仁善家中,本欲为那惨死女童报仇,却没想到买家竟是师爷刘仁善。 虽事后有大小眼收拾残局,可厨娘已杀红眼,若非她强行按住这人,此刻连个能问话的都未必剩下。 那吊梢眼早已刀下断气,虽从他身上搜得名单,列有女童尸体贩卖事宜。然买家不止一人,且多为假名,具体有谁,不得而知。 显然刘仁善,只是冰山一角。 “女童冥婚一案,此刻不适合登报。”谷星断然道。 “那村已空,但若小报擅发,官府问责其源,反牵出刘家事变,只怕得不偿失。” “贸然下笔,反失先机。” 她顿了顿,问:“刘仁善可醒?” “未全醒。”李豹子答,脸色复杂,“邺锦明说他神志时明时昧,似受了极大惊吓。” 谷星闻言点头,亦难掩神伤,“估计不久便会有人发现刘仁善一家失踪,但此事已经无解。” 就在方才,她听到流民说有一妇人携女投湖,那女孩衣服上还绣有玉兰花。 这结局她能猜到,但却无法接受。 谷星与李豹子对视,俱是一叹。 她未再多言,转身回书房,一步步下入地下室。 幽幽油灯,映得林絮竹脸色阴沉,眼角青紫未消,神情颇为狼狈。 谷星没忍住,笑声如银铃落石,“叫你乱说话,现在可学乖了些?” “你也不必谢我,如今虽不见天光,却也比你那流民村安全些吧。” “我不但供你吃穿,还每七日赠你一份《大事件》,叫你足不出户,也知天下风云。” 她笑盈盈凑近,神情得意,一副恶人得志模样。 林絮竹握笔不语,只咳得肩抖,许久才哑声吐气:“我以为你聪明,岂料你竟这般头铁。” 谷星目光一挑,只见他手中攥着明日方才面世的最新一期《大事件》。 她笑得更欢,“你小点声,包范若在附近,今夜又得偷揍你几拳。” 林絮竹咬牙,神情如被强掳的良家女,眼神满是不忿。 谷星却越看越高兴,恨不能再笑上三分。原来做恶人竟是这般痛快。 可一想到云羌,她心中终归浮起担忧。 云羌至今未归,流民收来的消息她日日翻阅,却始终未见那熟悉身影。 她若有所思,心中的想法竟不遮不掩地任它从嘴角流了出来,她喃喃自语,“我若将你吊在城墙,太后也好,云羌也罢,谁来都不亏……” 林絮竹这回真忍不住,啪然一掌拍桌,那支毛笔“哧”地一声,掷向一旁。 “你欺人太甚!我好心劝你。” “听闻你明日要入国子监,你那小报尚未翻开,只怕就被那群酸儒轰了出来!” 谷星挑眉,踱步至桌前,拾起那支毛笔,又抽出纸页一张。 “险些忘了正事。” 她提笔欲书,又顿住,神色一凝:“我倒不怕那些人如何看我。但我有件事,想问你。” “国子监之中,可有哪些是太后的人?” 她从流民收集而来的消息中,不难看出如今朝中已然两分:太后所主的“创新党”,对上守儒之士构成的“守旧派”。 若那位真要称帝,必然得过得了这些满腹圣贤经义之人的那一关。 而国子监,正是这些人的根。 那里的课本,是儒学;那里的学子,是话语权的未来。 更别说,国子监本就是一个缩小版的朝廷。 师生之中,各结朋党;门生故旧,党同伐异。 谷星虽早早托人拿到了那些学子的信息,心中也有了几位可勾搭的人选,可到底有没有漏网之鱼,尚且难说。 莫要她劝了半天,实则出力不讨好,挖错人,挖到了太后或者萧枫凛的墙角。 林絮竹别过脸去,这下轮到他不说话了。 谷星眼一眯,得!这事她最是擅长。 她忽然笑了,“林絮竹,你不是老说我没脑子吗?那我今天,就让你长个见识。” 她凑近桌案,吹灭油灯。 “啪——”的手一挥,黑暗之中,一物砸落桌上,随即亮起刺眼白光。 林絮竹猝不及防,被那光晃得一怔。 半晌,才低声喃喃一句:“……你这是何物?” 他从未见过这般冷冽、纯粹的光,不是火,却能破夜如昼。 林絮竹心潮澎湃,半日未能言语。 谷星十分满意他这反应,这手机三个月未曾开机,她原还担心是否早已报废。 未曾想,不仅亮了,电量竟还有六十多,倒也算是老天眷顾。 她这么想着,又四处看了周围,还是没见系统跑出来控诉她乱掏黑科技,她难免有点小失望。 正这般想着,那屏幕亮光又暗了下去。 黑暗中,忽听林絮竹微哑启声:“我告诉你。” 谷星一怔,下一瞬,手中毛笔便被抽走。那人似黑夜中也能视物,落笔如风,纸上响起“飒飒”声响,似夜雨点墨。 须臾,他停了笔,将那尚带湿意的纸页递予她,“我所知仅此,恐怕名单之外,尚有人未露。” 谷星打开手机手电,细照纸面,赫然见上五人之名。 除却她猜中的三人,竟还有两人是她原本想要劝说的。 好险,好险。 她抬眼望他,正见林絮竹神色凝静,目光不自觉地追随那道微光,仿佛沉溺于从未见过的星火。 谷星心头微顿,后悔让林絮竹见这世面了。 第99章 “你要不要试一试。” 鬼使神差地,谷星看着林絮竹落在那手机上的目光,竟脱口而出。话一出口,她自己也怔了下。 太后是魂穿而来,哪怕她智商再超群,在这么一片古代的土地里,也搓不出智能手机。这么一看,这世上怕也只有这么一台了。 她未等林絮竹答话,指尖轻触,屏上光影流转,如法术般跃动。她信手划着屏幕,琢磨着什么功能能叫这呆瓜大开眼界。 不料,仅是那光芒乍现,已叫对方色变。 林絮竹蓦地后退,椅脚在地板上划出尖锐一声“吱啦”,身形仿若失重,眼看就要后仰摔倒。 谷星一惊,手疾眼快伸手一掏,却不偏不倚扯住了他一缕头发。 发丝柔顺,入手冰凉,她却无半分怜香惜玉,只怕这人真摔瘫了,便难再问出个所以然来,竟用力一扯。 也许是抓狠了,林絮竹闷哼一声,唤回了谷星些许的人性,连忙松手。 谁料那人身子已偏,双足虽勾住桌脚,却终究不敌惯性,半身下坠。 一瞥之中,谷星瞧见那人怔忡的目光里隐隐藏着怨气,不知怎的心头微跳,又急忙再伸手去拽,却又一次,拽住了头发。 林絮竹被生生扯了回来,但也早已没了半条命。 他望着谷星手中缠着的几缕发丝,良久无言,半晌才低声道:“不如给我个痛快。” 谷星讪讪,将那几缕头发夹入他桌上的书页,佯作镇定:“还你。” 她正欲转身,却忽瞥见手机屏幕上,因方才混乱误触,竟换到了视频。 画面闪动间,她心头微动,捕捉到了林絮竹的弱点。 林絮竹垂着眉眼,油灯昏黄,将他影子拉得极长,投在墙上一动不动,仿佛一根静止的竹棍。 他又翻了一页书页,却还是没能将谷星翻走,忍不住皱眉抬眼,却正撞进那双盈盈亮眸中。 谷星眼中清光潋滟,却藏着笑意不明。 这人眼里像是含着水,却是一窝坏水。 “林絮竹,给你看个好东西。” 她声音低缓,像在引诱,又像施咒。 林絮竹本以为,又是方才那等炫光神迹。可当那小盒之上,浮现出高山、河流、白昼、星空、以及……他难以描述的一切…… 他胸口一紧,心跳如擂,从未有过的悸动骤然翻涌,却在下一刻被画面倏然归黑。 他急促抬头:“这是什么?” 话音刚落,便自知多余。即便知晓名目,这世间,怕也寻不出第二件。 第123章 他垂下眼睫,在谷星胸有成竹的目光下轻叹一声:“你想我做什么?” …… “此处进去便是了。” 李博士见谷星东张西望,眼底不由浮出几分轻蔑,心中暗骂一声“乡巴佬”,寻常暴发户出身,怕是未曾踏足这等园林深院。 他越想越恼,面色阴沉,咬牙切齿。 若非此人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握着他一干把柄,他怎会低声下气,陪着这群流民匪类周旋! 一腔怨气翻涌至喉,李博士再开口时,语气更显刻薄几分:“我说的话,你可听进去了?!礼仪规矩、言行举止,莫要叫我在国子监里失了体面!” 李豹子本欲出言和缓几句,料想以这类文士惯常心高气傲,若真惹怒了,日后相处更难。哪知谷星却只是淡淡一笑,收回打量的目光,竟未对李博士的尖酸言辞露出半点恼色。 “自是听得清楚。”她道,“我今晨便已沐浴更衣,换上祖上代代相传的锦衣。” 说着,还特地逗李博士似的,在他身边转悠一圈。 她穷鬼衣的形象太过深入人心,邺锦明去找李博士后,这人便写下整整一卷注意事项,让她熟记后再入国子监,第一条便是让她换一件衣服。 谷星看罢哈哈大笑,当即一拍桌子,用了公账银子,为自己寻了套潇洒公子打扮。 衣裳一换,倒也真像模像样,多了几分正经人的派头。 李博士见她态度尚可,心下略感安慰,脸色也缓了几分,便引她往讲学之所。 谷星紧随其后,穿行于曲折长廊之间,青砖石板泛着晨曦微光,两旁树影婆娑,疏影横斜,风过而叶响。 行至一处回廊尽头,豁然开朗。 眼前乃一方开阔讲堂,檐下悬着数幅水墨书画,笔势遒劲,墨意未干。 堂前三两成排之士子,或立或坐,衣袍整齐,低声诵读;一位年轻先生于讲台书案前侃侃而谈,所讲正是《春秋》。 谷星一愣,心道不愧是最高学府。 她看到此情此景,又唤起现代的大学回忆,也不知道在此处呆这么久,知识点全忘了,回去期末该如何是好。 她思绪尚未收定,那台上讲课的夫子已收卷而下,途经李博士处,略一拱手,寒暄两句,旋即离去,目光未曾在谷星与李豹子身上多作停留。 谷星眉梢微挑,凑近李博士低声问道:“他是何人?” 李博士有点嫌弃谷星凑过来,他拍了拍肩膀上的灰,“今年新中探花,名唤卫桉,方入国子监任教。” “哈——”谷星轻笑一声,权作回应。 原来他就是卫桉?模样倒是出乎意料的好,竟生得一副好皮相。 放榜游街的几日她恰不在京中,只从流民口中零星听说了些情形。 一甲三人,多出自士族门第,然这位探花,却是实打实的中产寒门出身。 此事实属罕见。上一个以“普通人家”之身考入一甲的,还得追溯到萧枫凛这人。 这不免让谷星在卫桉的档案上多停留了几秒。 未曾想,今日竟会这般不期而遇。 谷星点了两下手中的小报,随李博士步入讲堂。 她衣袂微扬,步履洒然,方一踏入讲堂,便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那京中热议的《大事件》主编,竟真要入国子监讲学之事,三日前便在诸生之间传得沸沸扬扬,今日终见其人现身,自是一番热闹景象。 众学子皆抱看戏之意。毕竟士农工商,商为末等,逐利之人最不为士林所齿。 众人俱不明白,李博士又或者是监内夫子为何会将此等人物引入讲堂。 李博士立于讲台之上,环顾台下满座,脸色早已难看至极,心中更是暗道晦气,指尖微颤,今日过后怕是晚节不保。 他干咳两声,强作镇定道:“前些时日,我曾言欲请一位别开生面之讲者,来谈当下民情与文道之用……” “此人虽非士林中人,却行文有据,立意深远,望诸位勿以出身高低而轻加评断,且听听她如何解读一纸文章。” 这番话说得七零八落,也未挽回几分颜面,堂下众生神色不一。 忽有一人趁李博士换气之隙,轻笑出声,打断其言:“请一位小报写手来谈文道?李博士,今日我们是来上课,还是听人评书说唱?” 谷星眼角微挑,朝声音方向望去。 来人名唤贺古,一品武臣贺俊之幼子,文才不俗,却性情乖张,人称“率真”。 据隐秘消息得知,此人小时候脑子被屋顶砸了,从此落得半傻之名,时常口不择言。 京中士子多以为笑,更有好事者私下调侃:“贺家满门皆峥嵘,独他一人顶破天灵,砸出三分傻七分胆。” 传得久了,倒也成了他的“率真”由来。 此刻,他倚椅而坐,双眼精光直射,丝毫不将讲堂上三人放在眼中。 他话音方落,其侧又有一人出声:“贺学子此言未免太重,师者引路,听之无妨。或许这商人当真有几分墨意。” 谷星目光一转。 此人名为乌凝平,一品文臣乌史之子,家中排行第三,才学兼优,素来温文尔雅,笑容恭敬,然人后诡谲,乃典型笑面藏针之辈。 传闻此人与其长兄乌凝衔一般,任国子监的监生长,操持监中学规与诸如祭孔、迎榜等仪礼,监中声望颇高,未来仕途坦荡。 两人一贬一褒,堂中顿起涟漪,低语之声交织而起,如落雨之细碎,气氛霎时热络。 然而李博士面如锅底,几欲转身离去。 谷星慢慢走至讲台之上,举手将手中报纸一拍,声音清脆,“啪”然落定。 她并未立即开口,只环视众人,目光从一*张张或冷或热的脸上掠过,心中将人名、家世、性情、好感度一一对上号。 不愧是上舍生。与入监初遇的下舍生、中舍生不同,他们眼里盛满的是傲气与优越,自诩未来天下皆入掌中。 而她此番入监,原是欲借国子监之名,正小报之道,亦希图争得几位国家栋梁之助力。 可眼下一看,此路甚远。 “诸位,可曾读过《大学》?”她语声悠悠,却清朗穿堂。 “其中有言,‘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诸位,可还记得?” 此言一出,堂中略有骚动。 贺古眉头一皱,目光凌厉,“你这话是何意?” 谷星一笑,纤指轻点案上的小报,“大学之道,贵在彰明德性,推己及人,以致至善之境。贺学子既读此书,怎会不知《大事件》之宗旨,亦是‘明德亲民’四字所系?” 此语方落,学堂一时寂然。 “贺学子若未读过《大事件》,便断其为‘评书说唱’,岂非妄断?如此学风,怕是辱没了这‘国子监’三字。” 贺古面色涨红,眼中几欲喷火,猛地一拍案几,怒声未发,便见谷星已下讲台,径直向他而来。 “你……你欲作甚!”贺古心头一跳,还以为这粗人要动手! 岂料谷星却将一份报纸“唰”地摊在他案上,又不紧不慢地向堂中其他学子一一分送。 众人好奇心起,纷纷围观,交头接耳。 谷星轻咳一声,笑意嫣然,却字字落地: “诸位可知,自古以来,有几人得民之心,辅君安邦,济世为怀?” 堂下一人脱口而出:“诸葛孔明、狄仁杰……” 谷星微点其头,继续追问:“那诸位可知,他们之所以为贤,为君所倚,为民所敬,又因何而来?” 她不待应答,朗声道: “皆非凭空而得。或躬耕于南阳,或行遍四方。他们耳听民声,目睹疾苦,方知天下百姓为何哭泣,为何跪拜。唯有身历其境,方能知善政之艰。” “为臣者,不止为君分忧,更当识民之苦、察民之思,方可解君忧、平世乱。” 说罢,她一展手中之报,语声悠然: “可否有法,使庙堂之上亦闻市井之声?” “《大事件》,便因此而生。” 第100章 谷星三言两语,竟将一纸小报,抬至“经世致用”的高位。 可堂下的人又岂是糊涂人,哪容她如此胡说八道。 忽有一人冷声开口:“你口口声声市井之声,那首刊之中,登的可不正是罪臣萧枫凛自赏美貌长达一小时?” 谷星闻言,眼角一弯,笑意盈盈地扫了那人一眼,心中暗道一声:好眼力!那可是她精心挑选的爆款。 未待她回话,又有一人冷哼接道:“还有元日私会女子一篇,编得有鼻子有眼。怎地,他还金屋藏娇不成?” 此言一出,顿引众人兴致高涨,竟不约而同低声议论起来。 逗得谷星哈哈大笑,这群满脸正经的读书人,没想到私下还挺关心萧枫凛的花边新闻,大红人就是没有隐私。 一口一个“罪臣”,怕不是萧枫凛还没倒台前,这里面还藏有不少他的迷弟,没少让小厮书童为小报贡献销量。 第124章 都道出名要趁早,上舍的学子大多出身权贵之家,个个家学渊源、聪慧过人。年纪轻轻,便已是名声在外的风云俊生。就连那性子最是张狂跋扈的贺古,也早在十岁便声名鹊起,十五岁入国子监。 若非年纪尚浅,此番科举,只怕这班便要空去大半。 “这怎么不是市井之声?”她轻巧反问,“百姓爱听的、愿看的、愿传的,便是好消息。不拘雅俗,皆为民意。” 谷星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眼神艳艳,眸光一扫,满是狡黠之色。 她话音未落,众人原本兴奋的窃语,渐渐归于沉寂。 一人皱眉不忿,摊开报纸社论之角,指着其中数行,语气冷厉: “你若只写些杂谈旧闻,姑且当作笑料。可此文所载,竟将流民之事堂而皇之地列入社评?!” 他指着“流民”二字,眉头皱得如山压顶,语气中满是愤愤不平: “流民又岂是百姓?此等人无籍无业,四海漂泊,扰乱市井,行迹不轨。你竟堂而皇之将其登报,岂不是将世间污秽之事,抬为天下正声?” 谷星闻言,却未急着答,只反问一句:“你说流民不是百姓。那你且说说,何为百姓?” 那人被问得一怔,略作思索,随即傲然答道:“自是编户在册、忠良守本、勤稼恪礼,家有族谱,身有行止之人,方堪为‘百姓’。” 谷星微微颔首,又道:“那你可知,流民缘何为流民?” 学子眉峰一挑,冷笑一声,拂袖开口: “缘何?无非是家道中落,自甘堕落,逃役避税,游手好闲,才落得无依无靠,漂泊他乡。” “朝廷何尝不养?律例何曾不公?若人人守本分,何来这许多流民?” 他说罢,目光微挑,似带着几分挑战,神气十足地望向台上之人。 谷星闻言点点头,心道果然是出身殷实的读书人,说起大道理来,一字一句不曾落,却似从不管穷人死活。 她拾起其中一人桌上的书本,随意翻了几页,“国子监乃天下至高学府,所授所学,自是诸位先生多年研读、反复斟酌而成之书。可我想问一句——” 她举起那本书,“这书,是否仍有疏漏?” 此言一出,台下尚未作声,讲台旁的李博士却先气得拍案怒斥:“你这话是何意思?!” 谷星却不慌不忙,只将那书翻转过来,拍在掌心,一下接一下, “儒家讲‘仁者爱人’,更讲‘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对老弱孤寡,历来讲究施仁恤怜,皆因其为弱者。可为何,同样为弱势的流民,在各位口中,却变成了自身不修?” 她的目光缓缓掠过方才言辞最尖锐的那位学子,话锋陡然一转: “若说老弱孤寡之人,尚是因年迈体衰,人力不可为。可那些流离失所、四方逃徙的流民呢?他们或避战火天灾,或躲苛役徭赋,以至户籍破败,无处归宗。诸位试想,这诸般缘由之中又是哪一条,是他们所能择其不为的?” 话至此处,她自知不可越界过深,大谈制度不公。这群人终究不是萧枫凛,既无与她同走泥泞之心,更无共破体制之志。她若再多言半句,今夜的小报,怕是连纸灰都难留下。 她立于讲堂之上,忽地想起那日与阿秀在破屋院子内说过的话。 那时的她,刚穿进这本书中,仍带着“现代人”的自负,自以为读过几本专业书,便能看透此地种种苦难的根源。 她以为只要身居高位,便能以一纸政令救济天下,以现代人的理念重塑这片土地,以“社会福利”织就一张面面俱到的保障之网,断贫绝苦,一劳永逸。 若那时她身负权柄,只怕会如那太后一般,列出十八字改革之纲,以居高临下之姿重塑朝局。 可如今回望,所幸她无权、无位,亦无推皇图天下之志。 这半年四处奔走,她亲眼见过“仁政”落不进深巷暗井,见过“善法”救不了谱外之人;她终于明白,世间真正的苦,不在于法令不善,而在于它从未为所有人设。 她望向堂下诸生,心中不禁泛起荒凉的疑问,这些身负清誉、出身高门的未来栋梁,究竟要何时才会看见,京城长街地下的“借住人”? “儒学讲究宗法秩序,名分正统。而流民之身,无籍可依,无谱可凭,自是难入礼制之笼。” “可天下若只护谱中之人,不救谱外之民,那这‘仁政’,可还配称为仁?这天下苍生,又是为谁而设?” 谷星本以为必定会有人跳出反驳,好让她趁势再添两句,没想到这群自诩风骨的贵公子,一个个却反而收了声,默然不语。 她眼底掠过一丝失望,轻轻叹了口气,低头正要收起小报,准备草草作个结语,往下一个讲堂而去。 却在此时,一道清润声音突兀响起,打破了片刻凝滞: “先生。倘若那流民与老弱孤寡皆为弱者,皆当施以仁爱之政。” “那为何老弱孤寡可被救治,而流民却久治不愈?官府数十年来皆试图收编救助,然至今无效,甚至多有‘脱贫后再贫’之事。其因何在?” 谷星心头微跳,顺着声望去,只见那角落里坐着一个粉面学子,顶着个小团发髻,眼睛圆亮如漆,个头还比堂中诸位学子都矮上一截,显得颇为不起眼。 她脑中搜寻片刻,却对这人毫无印象。 可既然唤她一声“先生”,那她自也该认真作答。 谷星唇角一扬,点了点那人:“你这问题,问得倒比那些满口教条的,更像读书人。” “为何老弱孤寡可救,而流民难援?道理并不复杂。” “老弱孤寡虽弱,然尚在原有秩序之内。有籍贯可查,有田产可依。赋役账册、粮仓登记、祠堂施舍、族中施粥……皆可按簿查核,按宗收录。” “而流民不同。他们因战乱、灾荒、徭役沉重、债务累身,遂弃籍离乡,失了宗族,断了籍贯,流徙他方。” “无户帖籍帐、田簿无名、不在仓粮登记之列,亦无祠堂收录之权。是以朝廷欲发粥,查无名;宗族欲施救,认不得。” “古之制度,无不建立于‘编户齐民’之上。户籍不在,身份即失;身份一失,便成了‘体制之外之人’。” “既不属官,亦不归族,便也就自然被仁政与德教所遗忘。” 可这样的困境,纵在现代,也并无良策。 说是要工作留痕,可流民也好,流浪汉也罢,无籍无属,连“痕迹”本身都无从谈起。 哪怕救治了,档案上也空空如也,日久见不着成效,账上写不出绩效。 于是原本该是一场援手,到头来却成了一桩无解的任务。 久而久之,救,不如不救;看不见,总比看得见却无能为力来得体面。 于是“驱逐”便成了最省事的“安置”。 到头来,谁都讲制度、讲规章,讲得像唱大戏。可一问要不要拨银子、写账目、认户口,全都闭嘴。 没钱的仁政,没账的救济,说得再响,还是一坨狗屁。 谷星此言一落,堂中又陷入静默之中。连李博士也听得呆了,一时竟未发作。 待李豹子回过神,意识到她说了什么,脸色大变,但显然也已经来不及了。 好在台下众人尚陷于谷星所剖那编户制度之论,未觉其词中隐有“体制”与“国家架构”之讳。李豹子低声在她耳边提醒一句,“少说两句吧,这可是要杀头的。” 谷星会意,嘿嘿一笑,见好就收。 她不动声色地望了那粉面学子一眼,只见他低眉沉思,眼神澄澈。 谷星心中却越发狐疑。明明学堂众人的身份、出身、位次,她在入监前便摸清,唯独这位粉面学子,似乎与谁都对不上号。 她走出讲堂时,堂中学子的目光已与初入时大不相同。那起初满脸不屑、轻蔑讥笑之态,如今俱已敛去。 至于支持与否、接受与否,那还为时尚早。 但这一场,已然够了。 她要做的,便是静候数日,看《大事件》的下一期,会迎来哪些回应。 两人一前一后离了讲堂,李博士的怒火便如决堤春水,一路滔滔不绝地骂将起来。 可谷星早被邺锦明骂得耳根生茧,哪还放在心上?旁人几句唾沫星子,早已伤不了她分毫。 人总会在风雨中成长,而她谷星,也终于在邺锦明的冷嘲热讽中傲然挺立。 她这么感慨着,却忽地在眼角瞄到不远处有个若隐若现的好感度标识,竟然还不低。 谷星眉毛一挑,看来她方才的激情演讲,还收获了一枚小弟。 “我肚痛,去趟茅厕。”谷星随手找了个理由。 李博士眼一瞪,正待发作,却被李豹子一个眼疾手快拦住,笑吟吟地挽住他的袖子: “李博士,您方才所说《春秋》里的文章用意,学生还有一处不明,可别留我一人在心痒难耐中徘徊啊……” 第125章 三言两语把李博士勾得心头发痒,一时倒忘了谷星怪人屎尿多这事,跟着走远了。 李豹子回头,对她挤眉弄眼,口型分明写着:“别乱来。” 谷星摆摆手,一溜烟朝着方才感应好感度的角落奔去。 可四下搜寻,那人影却像从地上蒸发了一般,竟不见踪迹。 她正奇怪,忽听“唰!”一声,草丛猛地一颤,一道身影如野兽般跃起,又轻巧落地,转瞬间便稳稳站在她身前。 谷星心口“砰砰”乱跳,险些以为自己撞上什么怪人。定睛一看,竟是方才讲堂角落里那粉面学子。 这人对她的好感度竟然有八十,竟比方才一瞥,又涨了五点。 可这人突然靠近,甚至趁谷星愣神间,骤然凑近谷星颈边轻轻一嗅,随后嘴角险些咧上天际。 谷星吓得花容失色,连退了两步。 哪来的登徒子,竟然敢调戏她谷奶奶?? 她反手便是一拳挥去,怒火直冲脑门,那人却身形一晃,如柳枝避风,轻轻巧巧就避了开去,身姿快得不像个文士。 “果然。”他轻笑出声,“我就说嘛,这等事怎会是那些臭男人想得出来?” 站稳后又咯咯一笑,一把牵起谷星的手,手指灵巧地穿入她五指之间。 那双眼睛弯成两轮新月,唇角一浅,梨涡若隐若现。 “姐姐~” “我是你失散多年的好妹妹,小蛮呀~” 【系统/你有一则好消息】:于蛮对你的好感度上涨至100。 第101章 那提示音简直如雷霆乍响,在她脑海里轰然狂炸,把谷星原地劈了个外焦里嫩。 她还没回过神,于蛮已笑嘻嘻地贴了上来,小脸热腾腾地埋进她怀里,双手不安分地圈上她的腰,带着她一蹦一跳,活像一只撒欢的小狐狸: “谷主编~谷主编,我可是你的一号仰慕者呀~” 谷星有些飘了。 她仰头望着绿荫如盖的天顶,心神一阵发虚,只觉魂魄像只小鸟,扑棱棱飞向云端。 “喂!!!你们在那干什么!” 一声暴喝如同狂风卷人般把她拍回人间。 两人动作一滞,齐齐转头朝声音来处望去,只见园林回廊之外,水声潺潺,曲桥横卧,一人影模模糊糊站在对岸。 “是谁?”谷星眯起眼,一时间还未辨得清。 “贺古。” 于蛮语气极其不悦,小脸皱成小饼,像是刚刚啃了块未熟的青梅。 贺古三步并作两步奔了过来,气喘吁吁地指着两人,额头已冒了汗珠: “你们……你们搂搂抱抱成何体统!这还是国子监,是读书讲礼的地方,你们知不知道!” 谷星本想解释几句,于蛮却抢先低声哼哼,头又往她怀里靠了靠,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样: “不知怎的,方才脚下一滑,就……就跌进了谷主编怀里。” “我现在脚痛得很,怕是站不起来了。” 谷星低头一看,小蛮皱着眉抿着唇脸色还发着白,偏偏眼底那点狡黠活泼得紧。 贺古脸一沉,眉头紧蹙,见她整个人挨在谷星腿上,脸色痛苦,终究还是信了几分。 他曲着腿,动作小心地将于蛮从谷星怀中扒拉开来,语气还算温和: “怀乐容你先坐下,我看看是不是崴了脚。” 谷星闻言一愣,眼神顿时冷静几分。 怀乐容? 怀乐容她知道,边县寒门县令之子,因父言语不当被发配边防。此子一年前凭一纸卷宗杀入京中,却因无门无派,在这藏龙卧虎的上舍生里不甚显眼。 可于蛮又是何许人也?!! 于蛮为何会顶替怀乐容的身份在此? 谷星兴奋劲缓过来后,低头重新打量于蛮,又扫一眼神情认真、毫无察觉的贺古,觉得这事当真有趣。 贺古却是个轴劲十足的,哪里肯放人,见于蛮挽着谷星欲走,又上前一步,拦在她身前。 于蛮嘟起嘴,一撇唇角,显然不大乐意,甩了甩脚丫子,理直气壮地宣布:“哎,好像又没事了。” 说着,她斜眼睨他,“你又怎么在这?” 贺古被这一问问得一怔。他原本也想问这两人为何会出现在这僻静之地,方才远远望见两人搂搂抱抱,虽说俱为男子,且此朝此代虽无严禁男风,可风俗不兴,终究不合体统。 他面色发沉,话一开口却还是直来直去:“你虽出身平凡,然到底也是官宦之后,受国恩食俸,怎可与这……贼人一伍,搂搂抱抱、当街失仪?” 贼人谷星站在一旁,猛地中枪,一挑眉,眼神“贼眉鼠眼”地扫了贺古一眼。 本想调笑几句这傻小子,却见他自始至终都未正眼看她一下,眼神全落在于蛮身上。 贺古似乎终于绷不住,低声道了句正经话:“此人眼下正处风口浪尖,若你与她太过亲近,叫有心之人抓住做文章,如何是好?” 此言一出,连谷星都一时收了笑。 这傻子虽然嘴笨,倒也不是全然无脑,竟能看出她当下的处境。 于蛮原本不耐,闻言却微怔了怔,眼神掠过一抹复杂,旋即一甩袖子:“我知道了,贺学子。” 她抱起双臂,语带讽刺:“我这便听你‘圣旨’,走便是了。” 转身就走,毫不恋战。 “你这人怎么又乱说话!”贺古在后头咬牙切齿。 谷星站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见两人一前一后拐过回廊,彻底消失不见后,这才慢悠悠地摊开手心。 掌心赫然躺着一张纸条,角角还温着余热,是方才于蛮趁乱塞给她的。 墨迹未干,只寥寥数字: 【日落/学堂后院杏树/蛮】 …… 与李豹子汇合后,谷星将那“怀乐容”的真实身份告知于他。 李豹子听得直皱眉,连连摇头:“此人来路不明,又在国子监混入上舍生,只怕别有目的。” 谷星却难掩好奇,思及于蛮那张笑得无辜、眼神却精得发亮的脸,实在好奇这人如何顶替身份入的国子监? 甚至萧枫凛突然的改口,让她来国子监淘金。 种种不合理之下,让她觉得背后定有人要作妖。 午饭后,正欲歇脚,却忽有人唤住她与李豹子。 两人回头,只见拦路者竟是国子监司业,换作现代也算是个副校长。 这次她虽威逼利诱李博士让他带自己入监,但若非司业点头放行,恐怕她连讲堂门槛都摸不着。她原以为司业不在监中,谁知这会儿竟亲自现身。 且那人身旁的,竟是早上见着的探花卫桉。两个人走在一起,一冷一淡,俱是白衣胜雪,站在一处仿若纸上墨影,活人感都不强。 谷星眼一眯,心头泛起几分试探之意,脚步却稳稳上前,行了一礼: “我乃《大事件》主编谷星,今晨初来时,闻司业不在监内,未敢叨扰。此番得入讲堂之机,实赖司业成全,多谢。” 司业名为师元白,四旬年纪,却无半点风霜气,眼尾轻垂,望谁都是一脸和气。传闻此人不问朝政,只潜心著书,于学子间颇有声望,然政坛中却少有交游。 但谷星怎会真以为,此等位高之人,会仅凭一纸小报社评就对她网开一面? 师元白果然如传闻一般温和,唇色白如纸,眼隐隐发青。待他看清谷星,迟疑片刻才出声,语调温慢如风: “你便是《大事件》的主笔……谷星?” “可还好?” “托您的福,尚可。”谷星笑应,面上不显分毫异色,心下却越发笃定: 她能入国子监,只怕并非师元白之意。 此人神色淡淡,未有半分认同之意,与她寒暄数句,便带着卫又安飘然离去。 李豹子见状,凑近低声道:“不对劲,若真是他首肯,怎会如此态度冷淡?难不成是另有人点头?” 谷星望着那背影远去的方向,眼中泛起微光一瞬。 “怪了。”她喃喃,“国子监这地儿,怪人还真多。” …… 眼见夕阳渐低,日影西沉。 她估摸李博士催人也快了,便道了句:“我去学堂后院一趟。” 李豹子知她向来主意难改,只得叮咛:“你小心些,速去速回。” 谷星轻轻应了声,趁众人不察,身影一转,悄然绕入学堂后院。 刚一踏进草径,便听“唰”地一声轻响。 一道人影如飞扑而至,眨眼便缠上她身侧,如同小兽扒在她身上,亮晶晶的眼神里满是狂热与崇拜。 “好姐姐,我可真怕你不来呢。”声音娇软,又带点得逞的狡黠。 说罢,四下张望一圈,急忙牵着谷星钻进一丛低矮灌木后,唯恐再来个不长眼的扫了她们的兴致。 谷星轻轻一笑,弹了弹她鼻尖,却将这人弹出了个小梨涡,活像颗偷了蜜糖的小狐狸。 “你少在我眼前卖乖,”谷星笑骂,语气却柔了几分,“快说,怀乐容被你弄到哪去了?” 第126章 于蛮向来不走绕弯的路,闻言也不掩饰,眨巴着眼便将那秘密道了出来: “怀乐容?他啊,还有他那个小厮,都被我爹爹杀了。” 谷星一怔,笑意登时僵在脸上。 于蛮俯身贴近她耳边,压低声音悄声续道:“我家是京北那一带的土匪团,那日怀乐容带着仆从误入山道,叔伯们还没开口,那人便被人一箭穿心,眼都没睁大。我爹爹见他没命活,于是将小厮也送上去陪他家主子了。” 谷星眉心缓缓皱起,于蛮这话真假难辨,“可如此一来,若他真有仇家,你顶了他的身份来上学,不怕哪日仇家寻上门?”她望着于蛮,语气温淡,眼底却是冷光微起。 于蛮歪头想了想,眼一弯,整个人又挂回谷星身上,声音娇滴滴: “怕啊,当然怕啦。” “所以,谷姐姐,不如你留在我身边,保护我可好?” 谷星一时又气又笑,都说烈女怕缠郎,她偏偏吃不了这套软刀子。 “我那三脚猫的功夫,如何护得住你?”她一歪头,双手轻托着这小姑娘的脸,细细打量,却怎么看都觉得这副皮囊软糯无比。 “既然你这么说,那……我该如何留在你身边?” 于蛮闻言,唇角一挑,凑近她耳边轻轻一句: “这事包在我身上!” 待到次日,谷星便知晓了那句“包在我身上”的含金量。 她尚在新宅门口登记,忽见远处走来一青衣小厮,步履伶俐,手里还拎着一包东西,笑吟吟地朝她递来。 谷星定睛一看,差点没笑出声。 那人手里竟拎着一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 原来于蛮竟是想让她易容成怀乐容的小厮,入住国子监的寮舍之中。 国子监内设有寮舍,原本照制为数人共居之制,意在齐学共修、砥砺品行。然天子脚下读书郎多为权贵之子,哪肯屈身与人同眠共食? 于是便有上舍生开此先例,住单间者众,甚至自带仆从,吃住自理,美其名曰自律更高。 若是贺古、乌凝平那等身份,享此待遇也还罢了。可那怀乐容明明不过边陲寒门之子,竟也得此殊礼,谷星心生疑惑,便翻了翻此人档案与历届成绩。 果不其然,此人历次皆在上舍分数线卡线保位,不上不下、不显不灭,简直像是精密调控过一般。 谷星接过衣裳,望着那张与小厮一模一样的脸,她就不禁一阵好笑。 正打算试装,却被大小眼一把拦下,一顿打听后,嫌弃起这脸皮的粗制滥造。他手一搓,便搓出一张更为细皮精做的假面,颜色、纹路、毛孔清晰如生。 谷星不由暗暗咂舌,暗叹这小子果然是专业的。 易容完毕,她顶着那张毫无破绽的新脸,换了身份,顺利混入国子监寮舍之中。 那假脸甚至连于蛮见着她第一眼,都是怔了半晌。 于蛮眼底带着一瞬间的低落,还以为是自家小厮回来了,嘴都撅了起来,眼角发红。 谷星实在不明白,于蛮为何对她好感度这般之高。 初见不过几面,哪怕对她一见钟情,被她的画饼功力所折服,怎也该有个由头。可无论她怎问,那小姑娘只眨着眼笑,什么也不说。 于蛮领着谷星在监中四处转悠,仗着上舍生的身份,倒也无人敢拦。两人走得正自在,偏又在转角处撞上了贺古。 这位“率真”公子拦住去路,追着于蛮讨要前几日借去的作业。于蛮无奈,只得让谷星自个儿继续逛,她则回寮舍取卷,待会儿再来会合。 谷星就这样落了单,一个人在国子监中闲晃。 不知不觉拐进了七转八绕的僻巷,手一摸,才想起地图没带在身上。 她低声啧了一句,见四下无人,索性三两下攀上一棵树,居高临下望去,却猛然看见不远处那座上了锁的偏院中,有几人正围着一人拳脚相加。 隔得远,听不清他们说什么,但求饶声隐约传来,刺得人心里一跳。 而更让她心头一跳的,是院中花架旁,竟有一熟面孔站在那里,悠悠然观花赏景,仿佛这群人的哭嚎与抽打,只是园中风声鸟鸣般的背景。 那人,竟是乌凝平。 声望颇高,家世清贵,是国子监中不少人眼里的未来星君。 谷星眯了眯眼,心道细想之下,也算合情合理。 且乌家当年在新政推行时,确是表态坚定地支持改革,然那改革的内容,桩桩条条,几乎都顶在世家门楣上。乌家若真站得如此干净,只怕是另有打算。 她一边在树上琢磨,一边掂了掂手里的野果,又从裤带上扯下一条皮筋,将那果子嵌进去,对准了花下那位若无其事的贵公子。 狗腿子动手,她却先瞄上了看戏的“王”。 擒贼先擒王,她打算赠乌凝平个果子吃吃。 橡皮筋抵在脸侧,谷星屏住呼吸,准星微调,嘴角不觉带了点坏笑,手指正要一松。 忽听有人喝道:“谁在里面?” 她一怔,回头循声望去,手指一松,皮筋滑落,果子未发先散,不禁暗暗叹了声可惜。 院中众人听得动静,却丝毫不慌。面对门外夫子卫桉的质疑毫不理会,反倒从另一扇小门悠然离去。连那被打得半跪的下舍生,也强撑起身,在人赶来前踉跄逃走。 谷星懊恼地擦了擦果子上的灰,随手咬了一口,却被酸得五官皱成一团,脚下一踢,一枚果子从枝间滚落,恰巧落到来人脚边。 她探头看去,卫桉竟找到她这处来。 自昨日初见后,她便托李博士打听过卫桉的去处,果然得知其如今正随司业实习辅佐,半为观摩教职,半为实地修学。 此刻他低头蹙眉,抬头望向这边的树,隔着十数丈,目光冰冷如霜,像春初未融的雪刀,直直剖开风中枝叶。 谷星一愣,片刻后见他只是冷冷望了几眼,便若无其事地转身,带着属下与监中事务员一道离去,仿佛那树上什么也没有。 夜里谷星回到寮舍,见于蛮正窝在榻上剥橘子。她坐到一旁,低声说起白日树上所见那事。 话才讲到一半,于蛮手上的动作就顿了顿,像是在脑中迅速过了一遍图谱。 “北墙那边的锁院?赏花的是乌凝平吧?”她啃了一瓣橘子,嘴里含着汁水,却头也不抬地继续道,“左边那几人……一个是上舍余家子……,一个是中舍盛家末子盛和安,两个是中舍的陆家子。” 谷星挑眉:“你怎么像是看到现场一般?” 于蛮把最后一瓣橘子塞进嘴里:“就乌凝平这狗东西做的缺德事,不难猜。” 两人对视片刻,忍不住一同笑了起来,笑意止于唇角。 再晚些,窗外只余零星虫鸣,院中灯火一盏盏熄去。 谷星躺回床榻,榻板微微吱响。 明明是两个彼此底细都不清的陌路人,竟就这么在夜色中共枕而眠。 怎么想都怪得很。 谷星侧卧床榻,望着窗外如水月光,心底思绪纷涌。正打算翻身起身出去转转,却听耳畔传来一声软软的哈欠。 她一愣,未再动身,也跟着不自觉地打了个哈欠。 被子一卷,两人竟就这般相安无事地互道了句“好眠”,谷星吹灭了灯火,寮舍随之陷入寂静。 她侧耳听了听身侧呼吸,低缓而绵长。 她叹了口气,眼皮微阖,临入梦前最后一眼,看到的仍是于蛮头顶那一行亮得发光的: 【好感度:100】 睡得半梦半醒间,好像有谁推了下她, “嗯?——”谷星敷衍了一下,就再也没声响。 她还道是于蛮要起夜,唤她腾个位置下脚。 没想到这人是想告诉她, 监里死人了。 第102章 死者名唤盛和安,年方十八,乃正五品礼部郎中盛永宁之末子。 真巧。 昨日才模糊地见着他的五官与身形,今早就泡肿得变了个模样。 据言,于寅时末被早起的同门发现在讲堂西侧水井中溺亡,旋即报于夫子。司业闻讯赶至封闭现场,暂停课程三日,命各学子留于各自寮舍,不得随意外出。 于蛮一听“停课三日”,顿时眉飞色舞,乐不可支,支开窗户与谷星并肩而坐,一左一右守着窗台,观起园中动静来。 谷星显然还没睡饱,双眼睁着只剩一半大小,神情恹恹。嘴里机械地嚼着于蛮递来的烧饼,干巴巴地吃了几口,终于反应过来,默默将饼放回盘中,低头叹气。 她竟忘了古代上学卯时便要点名,这对早八都痛苦的大学生来说更是沉痛的打击。 于蛮倒是精神奕奕,手中翻着最新一期的《大事件》,一边翻一边笑得肩膀直抖,显然正读到笑点。 看着样子,竟真有几分如她所说般,是*小报的报迷。 谷星捧起茶盏,润了润嗓,眉头一皱,语带无奈地叹道: 第127章 “昨晚你喊我起来,就是为了这事?” 她真是搞不懂了,怎么自己去哪儿,哪就死人。萧枫凛不在京,怎么还有协助破案的任务追着她,也不知道是不是干了八辈子坏事,今世才遭此劫。 于蛮倒是坦然得很,抬眼便道:“嗯哼,子时末我就瞧见那盛和安鬼鬼祟祟地溜出寮舍,八成又是哪儿出了幺蛾子。” “不过我一个人去没意思,所以转身便继续睡了。” 说罢,她脚尖一挑,两只靴子“扑通”一声甩出去,自在地盘腿坐上椅子,继续看报,看得津津有味。 “热闹?什么热闹?” 于蛮闻言啪地合上小报,悄悄凑近谷星,压低声音卖乖道:“你可知国子监的特产有哪几样?” 谷星见着这放大的脸蛋,没忍住,上手捏了一把,拇指陷进那个小梨涡里,仿佛捏了团云,早起带来的郁闷瞬间烟消云散。 “你是说乌凝平背地聚众欺压下舍生?” “不止。” 谷星半阖着眼,睫羽轻垂,唇角噙笑,眼底藏着一点说不清的宠意:“你这是要卖关子,等时机成熟再给我惊喜?” 于蛮嘿嘿一笑,头一侧,脸蛋便顺势贴上谷星的手心,像只挨着她手撒娇的小狐狸。 太会了! 质疑贺古,理解贺古!成为贺古!! “谷主编,我听说你那收消息论质量明码标价的。我敢说,我这消息比你这期上的所有消息都要火爆。” “就是看你,敢不敢登了。” 谷星一听,来了点兴趣。 看来盛和安之死,竟还只是冰山一角。 正五品固然在朝为官,可在这贵子云集的国子监里,实在也算不上什么显赫。真要牵扯出什么事来,那背后怕不是命案这么简单。 她打趣道,“那多半是登不了了。” 哪怕现在萧枫凛不再拦她,可放眼望去,满大街的人都等她作死,要抓她小辫子。 于蛮聪颖,哪会不知其中道理,和谷星一同笑了起来。 不足半日,便来了消息。 所有学子,皆须亲赴司业处登记身份。须核查姓名、年岁、入学年份、寮舍信息,凡是与死者生前有交集之人,还将被重点提审。 谷星听闻此事后,便知晓那盛和安必定是被人谋害弃尸井中。 但她入这国子监,本就是为了寻得萧枫凛所说的“钱”的线索,现在没闻到钱味,咸鱼味倒是扑鼻而来。 此刻又被于蛮所说的“国子监特产”勾了心魂,猜了半天都没猜出会是什么,更是心痒难耐。 她趁空低声问道:“若司业要查验身份,你又怎能确保不会露馅?” 她本以为于蛮另有妙计,不料这小狐狸竟一脸无奈地抿了抿嘴: “确保不了呀。” “那——”谷星一愣。 “被发现了,我便逃出去。” 谷星不知于蛮这话有几分真假,她以为于蛮是背后有人,所以才敢入这龙潭虎穴、装他人身份而毫不慌乱。可眼下这人却左遮右掩,说什么都不肯细讲。 “我还道你背后是朝中大臣,才敢把人顶替了,还次次小考都能精准卡在上舍最后一名。” “难不成,你竟是天才?” 于蛮笑得灿烂,梨涡浅浅,像是有花从脸上开出来似的:“当然不是。” “我每次考前都去偷题。再让人找秀才替我答卷。” “我可是土匪~”她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中《大事件》撕成片片纸屑,点上火,烧成灰,倒入茶盏中一搅,便随手泼出窗外。 那茶水“哧啦”一声,落进窗前造景花圃之中。 谷星望着那花一片焦黑,心下顿悟:怪不得于蛮寮舍窗下的花,全都死得发黑。 两人闲聊片刻,便随同其余学子一道出寮,前往司业所在之处进行例行询问。 方一入门,便见司业师元白端坐于讲堂首座,温淡如旧。他身侧坐着的,竟是那位探花郎卫桉。 谷星心头微动,觉得这人真是无处不在。 她此刻以书童之身随行,只需侍立侧旁,由“怀乐容”出面答话。 本以为于蛮受询问必会有所漏洞,谁知于蛮竟将怀乐容的籍贯、族谱、过往名册与入监年份一一倒背如流,声音清晰,字句不乱,表情自然得无可挑剔。 谷星侧目看她,心中暗惊,若非她早知此人冒名顶替,只怕也会信了几分。 此人绝对不只是寻常土匪团。 司业对此倒未多疑,毕竟死者乃中舍生,于蛮与之无甚接触,于是只问了几句便令其离开。 两人正欲出门,却被谷星眼角一瞥,看见侧屋内正坐着乌凝平。 那平素总是笑意盈盈、礼数周全的世家子,此刻却低头不语,神色凝重。 而询问他的人,身穿暗青公服,腰佩制牌,赫然是刑狱司的官差。 谷星脚步一顿,眉头微挑, 看来乌凝平嫌疑不小,不然出身显赫的乌氏之子,竟被提审得如此之久。 “盛和安和乌凝平关系这么好?”她这么嘀咕了半句话,被于蛮的耳朵给捡走。 她嘴角勾起,懒洋洋地回了一句: “盛和安?他是乌凝平的狗。” 谷星闻言,凝了于蛮两眼,见她并非玩笑。 正欲在转角处回望几眼,细细观察乌凝平的神色,哪知才一侧身,便被人从前方拦了她两的去路。 她抬眼一看,轻轻叹了口气。 “怀乐容,现在那凶手还没抓到,你晚上别到处跑,知道没。” 说话之人正是贺古。他身后还站着一名书童模样的小厮,显然对怀乐容受此“殊荣”的景象,早已见怪不怪。 “如今禁足令都下了,我又能跑到哪儿去?”于蛮抿着嘴,开口就怼回去。 “倒是贺学子你,若那盛学子死不瞑目,欲托梦求个公道,我看你这天庭饱满、印堂发青,倒是极适合做他首选之人。” “今夜记得早点歇息,莫叫人家候你太久。” 谷星听着差点憋不住笑,若不是她如今还顶着书童的身份,她真想拍拍手替于蛮叫好。又觉两人真是有意思,一个是土匪之女,一个是将门之后,现在感情越好,以后怕不是吵得越凶。 一旁的贺古闻言,脸色“唰”地一白,随即涨青,低声嘟囔着什么,偏偏又没法对着于蛮说几句狠话。 此时乌凝平自那间审讯房中走出,一身学子衣整洁如初,神色无波无澜,竟与往日别无二致。 他的“狗”死了,然而这位主子却半点未显情绪起伏,仿佛不过是少了个用惯的仆从。 他远远望来,目光依次扫过众人,竟在谷星身上顿了一瞬。 谷星心中一凛,赶忙垂眸敛息。 大小眼的易容术虽精妙,连皮纹毛孔都无破绽,可身高身形难免略有偏差。若乌凝平本就多疑,怕是早晚会生出怀疑。 然而那目光仅仅停留片刻,便移向贺古,二人打了个照面。 这两人素日里便不对付,课堂交锋更是家常便饭。眼下正值命案风头紧要,也无心寒暄,皆是冷言寡语,一触即散。 贺古一如既往地口无遮拦,唯独在于蛮面前偶尔变得绕弯绕角。此时见于蛮无声无息地一滑腿,便缩到了他身后,也只是脸红耳赤,不再多言。 三人不欢而散,各走各路。 谷星与于蛮回了寮舍,闲聊至夜半时分,谷星悄悄推窗,望向外头。 灯火明灭,廊影斜斜,隐有巡逻人影掠过。 谷星叹了口气,心知自己也不过是腿脚利索点而已,若是真遇上什么大内高手,她的三脚猫功夫的架势还没摆上便得下场。甚至如今系统也还在失踪,她孤立无援。 “这得持续多久……”她还想晚上去看看这国子监有什么秘密。 一旁的于蛮本在看着话本,听得谷星这么一说,于是悄无声息地凑了过来,眨着眼睛笑着给她发预告:“谷主编,这国子监的第一个特产,明天便会出现。” 谷星眉心微挑,回望了她一眼。 不再多问,吹灭了蜡烛后,将被子往上拉了拉,翻身睡下,安心等这特产。 寅时末,这特产便狠狠甩了谷星一巴掌。 说好的停课三日,竟在第二天便改了口。 天未亮,学舍门外便传来铜铃叮咚,告知今日照常上课。 谷星整个人干巴巴的,像是被吸了魂。 她望着天上的星星,感叹在古代当学生竟然比当流民起得还早。 可眨眼,她便回过神来,眯眼问道:“不对啊,那凶手都还没查出来,怎么就又恢复讲课了?” 于蛮捏起手中的书卷,笑嘻嘻地又往窗外倒了一杯茶, “谷主编,这便是国子监的第一道特产。” “只要你出身微贱,哪怕死于非命,也不过是‘意外’一场。” 第103章 天光犹昏,谷星与于蛮离了寮舍,随众前往孔子庙行礼。 第128章 远远便望见贺古,立于一转角之下,背手望天,不知在看风月还是看命。 待两人走近,那人的目光才若无其事般落在于蛮身上,声音又直又硬地问: “你今日怎来得这般迟?难不成又贪睡误了时辰?先生若知,定要训你一番。” ——这是贺古昨夜躺在榻上翻来覆去,思忖了半晚才得来的词。 “……”可惜于蛮丝毫未领情。 她凑近谷星耳边,低声咕哝:“我虽未见生父母,可自从入了国子监,倒是平白得了一爹。” 谷星哈欠打到一半,那大张的嘴硬生生笑得抽筋。 礼毕,众学子又刷刷地往各自学堂而去。 贺古与于蛮皆是太学上舍生,非才学拔尖即出身高门,若非“怀乐容”聪明又命短,于蛮怕也混不进这舍内。 可即便同为上舍,待遇却未必一视同仁。 “站住,学堂重地,请书童候于门外。” 谷星正随行而上,便被冷声一断,拦在阶前。 她眼睁睁看着贺古带着书童踏入堂中,自己却被拦在外头。 不过,这倒正好合她意。 她朝于蛮一挑眉:“我去附近溜达一下。” 于蛮点点头,像是早已心中有数,转身踏入堂中,没再多言。 谷星则趁此间隙,悄然绕道,朝昨日那起案发水井而去。 此刻堂中已开课。庭院寂静,那口井已被封以巨石。四下绿荫蔽日,花木并无异状,唯井边多出几分冷意,仿若风都沉于脚边。 她环顾四周,见四处无人,才蹲下身去,细细打量。 发现那井沿边缘有一处缺口,石面崭新,棱角锋利,分明是近日才被人砸开。 恐怕盛和安是被活生生推进这口井中。 除此之外,便再无可疑之处。 于是,谷星咬了咬牙,扶着井沿,吃力将巨石一点点推移,好不容易腾出一个小口,探头往井中望去。 井壁青黑,水面幽沉,与井口落差约一丈,湿气扑面而来,夹着冷意与一丝微臭。 据闻昨日那起早温书的学子,晨起口渴,便打算汲水,哪知水未打上,却先捞上一只臭鞋,他正欲骂是何人如此缺德。 谁知一低头,便在那惨白月色下,与那仰面死不瞑目的盛和安四目相对,一眼万年。 愣是惊得那学子心疾复发,回家修养,怕是一年半载都无法再回来。 谷星眉心轻蹙,眸光沉了几分。 那具尸身此刻还存于刑狱司中,她若要见那尸体,想来并非易事。 且这口井如此狭窄,若传言属实,那人只怕是脚先入井。如此一来,凶手若非天生神力,便极有可能不止一人,将那可怜人活活扔入井中,目睹他沉底溺毙。 直至清晨被学子发现。 思至此,连谷星都不禁摇头感叹,这群人下手真是毒辣。 她正要将石头推回原位,忽听远处传来脚步声。 她身形一收,低伏身子,顺势一翻,悄然滑入草丛之中。 不过数息,便见一名身着学子服的年轻人小心翼翼地四下张望,确认无人后,方在井边蹲下身,于袖中取出一只铜碗与几张纸。 谷星本以为他是前来祭奠死者的友人,哪知定睛一看,顿时背脊生寒。 那纸上写得分明是: 【永世不得超生】【死有余辜】之类歹毒语句,字迹狠戾,墨痕压纸如戾气流涌。 她再看那人面色憔悴,眼下乌青,原以为是思念故友日夜未眠,如今看来,倒像是仇深似海。 怕不是也受过乌凝平一党的“特别照顾”。 但那人身形瘦削,手臂细若柴枝,一副文弱病鸳的模样,怎么看都不像能将一条活人塞入井中的狠角色。 她正沉吟,忽听一道清冷之声自回廊角落传来。 “你在做什么?” 谷星一惊,循声望去,竟又是卫桉,这人在国子监领着夫子的工钱,怕不是还兼职当着巡查。 只见他手执书卷,身姿笔挺,面无表情,气势比声音更冷三分。 那学子一慌,竟踢得铜碗“哐啷”翻倒,灰烬顿时飞散,洒落在地,将地面染成一片斑驳乌痕。 他又仓皇俯身,想要拾起,却不料碗壁尚存余温,指尖才触,便似被灼了般,倒抽一口凉气,闷哼出声,手骤然缩回。 就在那一瞬,谷星目光微顿,只见他衣袖滑落间,露出手臂一截,皮肉之上青紫交错,旧痕未退,新伤又添,竟是一层密密麻麻,触目惊心。 卫桉已然走至井旁,冷声再问:“此时学堂上课,你却在此处鬼祟作何?” 那学子早吓得面如土色,眼泪汪汪,跪伏而下,哆哆嗦嗦道:“卫师长,求您别把我逐出学籍……我、我只是……求求您……” 谷星听得怔住。 昨夜她与于蛮闲聊才知,国子监规矩严苛,日出而起,日落而寢。若晚课后不熄灯,偷偷夜读、聚众喧哗、夜宿外出等,皆可记过责罚,甚至重者逐出学籍。 对于那些寒门子弟而言,被逐学无异于断绝仕途。 她原以为,卫桉这等冷面人必定人狠话不多,此刻只怕要下重手。 谁知卫桉望着那人,神色却忽然缓了几分,从袖中取出一只瓷瓶,沉声道: “抹了,洗把脸,回学堂上课。” 谷星心中大震,差点没一口气倒回来。 这卫桉,方才眼神冻人,却是个热心肠的主?! 那学子亦同谷星一样,呆了半晌才猛地反应过来,连连叩谢。余光偷偷望了卫桉一眼,神色复杂,随即抱起铜碗匆匆离去。 那碗中纸灰已烧尽,没人看得出上头曾写下的怨言毒语。 卫桉站于井旁,沉默了数息,方才收了目光,转身离去。 谷星暗暗称奇,觉得早起也并非没有好处,起码是免费看了一场一波三折的戏。 她见时间尚早,便以替主子采买为由,溜出国子监,径自回了新宅。 恰巧撞见大小眼在新宅院子里和兄弟们赌钱,别人是赌,他是在玩。 一堆铜钱飞来飞去,他眼皮都不抬一下,懒洋洋地靠在石凳上,骰子在他手上像是活物。 谷星一见,眼皮直跳。觉得这事问谁都不如问他来得快。 她脚步一转,刚凑过去,众人见着这张陌生脸,一时之间齐齐愣住,还没张口,大小眼却已然拍了拍手,笑嘻嘻地将那枚铜钱塞回口袋。 “走咯,我家主子来找我掏底细了。” 众人还没回神,谷星已经把他整个人扯走,像拎只鸡似的进了书房。 门一关,谷星便急不可耐地抛出问题: “你以前不是也在国子监待过吗?那你说说,‘国子监特产’到底是什么?” 她话音刚落,大小眼便哈哈大笑,笑得谷星恨不得一脚踹他命脉,叫这人老实。 “怎么?国子监又死人了?” “又?”这群人读个书怎么把命都读走? “那地方……”大小眼叉着手,骨头软软地斜靠在门框上,“早起晚睡,读书又要命地苦,身子骨差点的,真就一命呜呼也不是稀罕事。” 稀罕,可稀罕了。 那井边烧咒文的学子,手上的青紫可不是读书读出来的。 她将昨日所见所想理了理,心头已有七八分推断: 怕不是乌凝平养了私党,在国子监里白天做学子,夜里当山头,盛和安原本是他麾下,因某事生嫌,最终被投井活活溺毙。 她正思索,忽而换了话头:“那你可知道,今年新进国子监的那位探花,卫桉?” 大小眼脸上的笑意登时收了三分。 “……他在国子监?” 谷星点点头:“嗯,任教。” 大小眼望着窗外发了会儿呆,才缓缓开口:“那恐怕……这阵子国子监还得死人。” “什么?”谷星一愣。 他继续道:“卫桉有一兄长,叫卫佑。七年前死在国子监里。” 话音一落,屋中忽然安静下来。 谷星回过神来,脑子霎时间杂乱如麻。 “等等,你是说……昨日死的那人,是卫桉动的手?”她皱起眉,眼皮止不住地狂跳,心里怎么也连不起来。 那个救人、送药、放人,怎么看都冷静清明的卫桉,怎么会和杀人凶手四个字沾边? “杀人……”大小眼低头,指节一戳,就把谷星书房门口的门纸给戳出一个洞来,“也不一定得亲自动手。” 谷星觉得大小眼有点反常,盯着他数秒才犹豫开口,“你该不会……与卫桉相熟?” “不是。” 他转头看向她,嘴角依旧带笑,可眼底却带着一点说不清的暗色,像是旧事未了,疲意深藏,又不愿细说。 “我与他兄长相熟。” …… 谷星赶在学堂午休前提着几只毛笔,还藏着两盒糕点在身上,气喘吁吁地跑回国子监接人。 第129章 正巧赶上下课敲铃,众人鱼贯而出,于蛮冲在最前面。 一早上的“之乎者也”,哪怕她未动几分脑子,也已被那堆文言文捶得油光满面、神魂憔悴。 她一见着谷星,立马精神了几分,断断续续抱怨着今日的讲义如天书,一路挽着人往膳堂而去。 国子监的膳堂主要供食太学生,据说伙食一日两次,虽不至饿人,但也难言饱暖。 就连上舍生,平日也不过清汤寡水,荤菜更属稀罕。 两人走至门前,于蛮望着那贴于门口的今日菜式,眉毛都皱成了川字: “全是我不爱吃的。”她摇头叹气,“不吃了。” 她说完,心情还是难掩郁闷,又追了几句,“再说了,这地方规矩多得很,吃不完还要罚浪费,书童也不得入内。” 她转过头瞥了眼谷星,神色不善:“若要我独自面对乌凝平的脸,还未吃便饱了。” 谷星被她说得一乐,刚想接话,膳堂内忽然传来一声尖叫,划破空气,直刺耳膜。 两人一惊,尚未来得及反应,便见一人跌跌撞撞从膳堂中奔出,面色煞白,见着于蛮便急急拽住她袖子: “速去……速去请值日医员!快——!” 话音尚未落,又一人自内冲出,一把拉住先人,气喘如牛,语气惨淡: “……不必了。” “乌学子已然断气。” 谷星心口猛地一震,脸色青了半边。 她转头望向于蛮,见对方也怔在原地,一时半刻未作声…… 第104章 愣是谷星如何想,也想不到乌凝平竟死在此时此刻。 都说恶人命硬,煞星不落常人前。可这人八字的尽头,竟就断在今日这一顿饭后。 她微微侧身,自膳堂外沿窗抬眼而望,便见乌凝平仰面倒于地,口吐猩红,面容扭曲如凝霜,胸前血迹鲜明,膳食尚带余温,盏中汤羹尚未凉透。 再扫一圈人群,只见混乱惊呼之中,卫桉独坐一角,执着热茶抿了一口,眉目未动。 片刻后,他方缓缓起身,衣袍未皱,步履稳重,穿过喧哗人群,走向场中,似乎是充当了临时控场的角色。 于蛮皱着眉,脸色发青,却也未惊慌失措。 她手探入谷星带回的纸包,取出一块糕点,愣是在这命案现场的不远处寻了个安全的角落,蹲着狼吞虎咽起来。 她一边嚼得飞快,一边含混地说:“快吃点,未来几天这地只怕是都要吃草了。” 谷星眼角一抽,见她神色不像玩笑,便也蹲下啃了两口。 香气扑鼻,入口酥糯。可惜此刻乌凝平还死在旁边,这糕点入口,总觉糖馅中带了股铁锈味。 于蛮一边吞咽,一边叽里咕噜地抱怨:“死谁都好,偏偏死了个乌凝平。” “这下好了,监内必然封闭查案,书童杂役这等外人,肯定第一批清出去。” 谷星一愣:“那我——” “跑不掉。”于蛮咽下最后一口糕,“我们俩凑巧站在命案现场外围。” 谷星眉毛一挑,鼻子哼出气来,唇边勾起笑意,“那还真是巧。” 她忽然凑近,声音一低,唇几乎贴着于蛮耳廓:“你认不认识萧枫凛?” 于蛮猛地一怔,手里的烧饼掉渣扑簌簌地落了一身。但她只顿了半瞬,便笑嘻嘻地转过头来,语气一如既往轻快:“不仅认识,还很熟。” “《大事件》我每期都不落,萧枫凛的八卦我门儿清!你想听哪一段?” 话未说完,谷星便一个弹指就赏了过去,弹得于蛮额头红了一个小点。 这两日的观察中,不难看出贺古这傻小子,总是有意无意的照顾于蛮,但这种“照顾”,恐怕并非是出于利益。然而哪怕于蛮当真神通广大,能文能武。但仅凭贺古一人相助,恐怕是远远不够的。 若只是普通土匪团,怎会把怀乐容的身份之衣穿得如此服帖,若外面无人接应,于蛮又怎能每次考试测验都逢凶化吉? 答案只有一个。 那脑瓜崩的力气并不重,可于蛮还是借题发挥,嘤嘤地往谷星身上靠,又蹭了蹭,额前的碎发全蹭了出来,惨兮兮地哼唧服软,“好姐姐,若是二选一,我肯定选你。我自从读了《大事件》,我最崇拜的人可只会是你。” 最崇拜?于蛮此话倒是不假。毕竟她头顶的好感度一直标着一百。 但好感度这些东西,今日可以是一百,明日又可能是负数,这又如何说得准? 谷星偏头看她一眼,又缓缓移开。 她望向膳堂内,那倒地之人此刻已由太医检视完毕。太医神色复杂,抿唇看了眼尸体,又低声对卫桉说了几句话后摇了摇头。 乌凝平,是注定命落此处了。 那少年胸前衣袍已被鲜血浸透,颜色深得发黑,双目圆睁未闭,嘴角尚残有汤汁,像是饭菜之中杯下了毒。 谷星眼尖,见远处走来一人白衣墨带、步履匆匆,正是司业师元白,心中一紧,赶忙将手中最后一块糕点往嘴里一塞,跟着于蛮一同站起身来,做出乖觉模样。 师元白方一现身,原本尚在低声议论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 这位传言中“只知修书、不问政务”的学问老成之人,此刻气场全开,衣袂微振,眉目未动,却使众人如芒在背。 仅片刻,几道封令落下,众人便有了去处,卫桉留驻现场,以监课□□身份陈述案发经过。 随师元白而来的司监亦动作利落,迅速封锁膳堂四周要道,遣人看守。 而谷星与于蛮,因抵达时间正巧未及入内,暂未被列入核心嫌疑人,仅被安排与数位案发边缘者一同休息,等候后续调遣。 两人被送至膳堂侧的一处小屋,屋内已有数人。 四名上舍生,四名书童,一名守卫。 正巧,贺古也在其中。 他坐于屋角,神色阴沉,手边书童捧着热茶,他却半点未动,仿佛沉在自己的世界里。 谷星吃饱喝足,席地一坐,困意泛起,索性倚墙半靠着打量屋内众人。 她本还寻思,这贺古平日与乌凝平吵嘴惯了,怕不是怼出感情来了,如今骤然死了同窗,一时难以转过情绪。 可下一瞬,她便察觉不对。 贺古忽然抬眼,一双眸子神色复杂地望向这边。 谷星下意识循着他目光扫去,只见于蛮懒洋洋地伏在矮几边上,脸贴在胳膊上,看似百无聊赖地望着窗外,神色未动。 两人相隔足有五六丈,无任何交流。可贺古望她的眼神,却并非寻常。 谷星心中一跳。觉得屋内气氛压抑得像悬在雨前的雷,有股说不出的秘密味道,藏在众人呼吸之间。 她今晨偷偷溜回新宅时,除了查得卫桉的些许来历,还顺手翻了翻于蛮提及的那支京北土匪团的情报。 这一查,倒真有些端倪。 该团在七年前成立,恰逢新政推行、宗族解体,尤其在京北一带,原有的宗法力量大为削弱。更不巧的是,同年又遭逢蝗灾,田地颗粒无收,饥民遍野。 山多、林密、道远、官轻。 所谓山多林多贼多,便是此地的真实写照。 那京北土匪团,虽与流民街的众人有同样的背景,却走上了不同的道路。 然这一土匪团扎根山林已久,朝廷怀柔剿抚多年,却始终难解其根。传闻近年虽未生事,但也未曾真降。 至于那怀乐容,家世平平,起初不过是个中舍生,却不知为何突然脱颖而出,升上了上舍,据说“成绩优异、有人举荐”。 可惜其籍贯遥远,情报闭塞,哪怕谷星手握流民街情报网,也查不到其太多的来历。 可正是如此,于蛮却能将这人的信息说得事无巨细。 她嘴上说人死了,可到底是真死还是假死?如今连谷星都不敢轻断。 更何况,这个看似吊儿郎当的小狐狸,行事处处谨慎,谈吐滴水不漏,还与萧枫凛似有往来。 若真如此,那恐怕她没摸清这国子监的底细前,一时半会都没法回小队。 乌凝平乃枢密大臣之子,竟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中毒身亡,这事绝非能轻易了结。 她们被困于屋中将近一个时辰,期间轮番有学子被唤去隔屋问话。 直到贺古面沉似水地回座,终于轮到了她与于蛮。 两人被带入隔间,房中只有两人,一人坐于书案之后,正低头翻阅文册;一人立于窗前,负手而立,神情阴郁。 刚入门,谷星便觉一股寒意自脊背直窜上头。 那立于窗侧之人,高鼻薄唇,轮廓冷峻,眼神如刀,竟与乌凝平颇有几分相似。 她心中一震,直觉不好。 谷星心急难耐,可此人定然不会自己开口报上姓名。 她微一偏头,悄悄朝于蛮递去一眼,见于蛮神情如常,只是嘴角微抿得更紧了些。 案前那人终于抬头,目光不善,开口便是一连串细致入微的追问,连她们近日在学堂的去留、课后去向都一一细问。 第130章 于蛮似乎早已打好腹稿,答得不急不缓,进退有度。谷星只需随之点头,便无破绽。 她们确实是从学堂下课后随众人前往膳堂,中途未曾停留,只因脚程慢了些,抵达之时正值事发,因此也未曾真正入内。 就连谷星今早外出采购小物一事,于蛮也从容替她圆了理由。 “谷星。” 那人忽地开口。 谷星猛地一怔,睫毛一颤,随即抬眼望向窗边。 那人面无表情,声音沉稳,眼神阴郁,直钉向于蛮。 “我听闻,数日前那小报《大事件》的主编谷星曾入监宣讲。你还记得这事吗?” 谷星冷不丁地被点名,表面一派镇定,可身后的小指还是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 她心里咯噔一声,好端端的,这人怎么突然提起她?那日她可是手续齐全,从正门入,从正门出,所讲所说皆合规合法,从未妄言半句。 她舌尖顶上牙根,心口微跳。 难不成小报不小心,踩到了乌家的线?又或者……这根线,末端通向太后? 可她并不想这么快就和太后打上照面。 她没吭声,只稍稍向于蛮偏了个角度,无声交托。 于蛮果然心领神会,眨了眨眼,神情平静,答得滴水不漏: “那人三日前确曾到上舍课堂宣讲,逗留约莫一刻时分,期间解答学子疑问,讲后便离去。大人此问……可是为何?” 那人未答,只冷声追问:“我听李博士说,你曾当堂向她提问?” 于蛮露出几分懵懂,点了点头道: “是我听其他学子问那位谷主编的流民之议,我当时听得不甚明白,便想求一解答。若有冒昧之处,还请恕罪。” 她随后简洁复述了当天课堂上的对话,言语不卑不亢、自然得无可挑剔。 审讯人无言,沉默半晌,只点了点头。 二人随即被命遣回寮舍,暂时禁足,不得外出。 一回屋,于蛮便仰头给自己灌了两杯冷茶,呼出一口气,喉咙里总算有了水声。 “不得了……那人太能问了。”她语气带着一丝喘息,又像自语。 谷星站在窗前,沉默许久,才低声问:“他是谁?” 于蛮咬了一口茶盏*边沿,“乌凝衔,乌凝平的长兄,皇城司副指挥使。” 她顿了顿,抬眼扫了谷星一眼,又开口解释, “皇城司直属天子。此案关乎乌家老三的性命,他委身为协查一位,怕也只是为了避嫌。” “再等一日,乌家那位在枢密院当值的老爹,就该给皇帝上折子,要求将案子从刑狱司移交刑部。” “刑部?” “对。” 谷星低头沉思,心底冷笑。 那完了。 她听说萧枫凛一走,刑部要职便落入太后党手中。如今乌凝平一死,太后手下众人齐聚一堂。到时候别说查案了,他们这群人不随便找个理由,栽赃她都算好的了。 她的身份绝对不能暴露! 谷星站定不语,片刻后猛地转身,一把将于蛮拉至寮舍角落,声音低得几不可闻,唇形紧扣、语气沉沉: “你老实告诉我。” “乌凝平的死,你有没有参与?” “你与萧枫凛设局引我来此,到底所为何事?” 第105章 乌凝平之死,若论动机,卫桉的嫌疑似乎更重。 可谷星心里却隐隐觉得,这桩事于蛮绝不干净。 于蛮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国子监,而她自己,又何尝不是? 这座表面风平浪静的学宫之中,多半藏着什么连朝堂都不能明说的事,而这事,必然与太后有关。 她越想越清晰。萧枫凛之所以引钱财引诱她入监、恐怕也正是瞅准了这一点。 他知道她终究会追着线头往下查、然后将那份藏在国子监中的秘密、一并揭开。 到那时,她查出的真相,便是他对抗太后的筹码。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大约从一开始,便落入了他布好的局。 谷星敲了敲脑袋,想将萧枫凛从脑子里敲出去。 她恶狠狠地开口,“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速速交待!” 于蛮的眉毛猛地一跳,被拽了筋似地往下一垮,眉尾弯成了个倒八字,眼睛耷拉成倒三角,活像只被突然惊醒的小狐狸,吱哇一声便要脱口而出: “好姐——” 谁料那话还没出口,便被谷星一指封喉。 她食指轻点,正中于蛮的唇瓣,动作不重,却正好掐断了那句注定要胡扯的话。 谷星唇边微勾,眼尾牵出一抹明媚的弧线,一把勾走了于蛮的半口魂魄,“你可要想清楚了,我既然开口问你,可不是没来由的。” “就连萧枫凛,我若是真不高兴,照样敢杀去他老巢,闹他个天翻地覆。他到现在还没能拿我怎样呢,你说你能瞒我到几时?” 她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偏偏那眼神沉得像水底月,一口一句,甜得腻人,却又让人不可小觑其中的威胁。 于蛮听罢,脸彻底垮成一张苦瓜。 谷星却笑得更欢了,话却慢了几分、软了几分,“我这人呢,向来喜欢跟聪明人打交道。” “萧枫凛要是真有事求我,大可以明着来。” “可这般设局,还给我下绊子,也太不够意思了。我忙着养两万人呢。” 她想起那人,忍不住笑出声来,“国子监这摊破事要是完了,我连个铜板都没摸到,我非带着兄弟们,去萧枫凛老巢明抢不可。” 于蛮低垂着眼,像是被训得有点委屈,鼻子里“哼哼”两声,热乎乎的气全扑在谷星手背上。 她手一伸,轻轻将谷星压在自己唇上的那根手指掰了下来,末了揉了揉指腹,低声道: “……我和他打了个赌。” “赌谷主编你会不会察觉到我的身份有疑。” 于蛮抬眼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他赌你一定能察觉,我……赌你不会。” “啧,算他还有点良心。” 谷星笑了一声,手掌一摊,正准备接着打趣,却见于蛮从怀里摸出荷包,抽出一锭亮晃晃的银子,毫不客气地塞进她掌心。 “他说赌赢的钱是给你的。”于蛮轻声解释。 谷星愣了愣,随即笑出声来,觉得这人真是奇妙。 她手指一卷,银子干脆利落地进了袖口,脸不红气不喘:“行吧,勉强收下。” 她一笑完,眼神微敛,话锋一转,收住笑意:“说正事吧。这国子监里,到底是怎么回事?” 于蛮沉默了一瞬,叹口气,才慢慢开口:“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国子监的‘特产’是什么吗?” “自是记得。”谷星点头,那句话她记得太清楚了。 【只要你出身微贱,哪怕死于非命,也不过是意外一场。】 “如今朝廷确实比旧时开明,寒门子弟也能入学,科举门槛一降再降。” “可真有谁信了这话,信了‘人人可登仕途’的理,就会在踏进国子监的那一刻明白,这地方给寒门的,不是出路,是死路。” 谷星怔住了。可这事……她想象得出来。 国子监,看似精英学府,其实本质是个巨大的筛选场。 太学生分上中下舍,舍下又分籍贯与出身,入监考的不只是学识,还有门第。 律学、算学、医术、天文……一门门课程表面开放,实则早被士族子弟牢牢把控,寒门子弟旁听可以,提问都难。 而那些“下舍”的、无依无靠的旁听生,在这里就是随时可以“筛掉”的人。 那个在井边焚咒的少年,或许正是某个出身微寒的下舍生。 谷星不甘心,又问:“可那些贵族子弟如此横行,司监、博士这些人……就没人阻止?” 于蛮看着她,眼神平静,最后又轻轻摇了摇头。 “人有三六九等。名字落在哪本族谱上,你的命就写好了。” “若只得罪一人,尚可妄想与之抗衡。可这国子监不仅是学堂,更是权贵们互搭人脉、稳固仕途的所在。” “□□往往偏袒贵胄子弟,寒门学生若敢举报,不止没用,说不定还要被退学、逐出监门。” 谷星乍舌,忽地想起大小眼说过的话,她心里一惊,低声询问,“莫非卫桉的兄长,以前在国子监也曾被欺辱过?” 于蛮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轻轻点了点头。她压低了声音,似是终于不再绕圈子: “你猜得没错。” “乌凝平,确实是我和卫桉杀的。” “为的是——” 她忽地戛然而止,回头朝门外看去,下一息,屋门传来三声“咚咚咚”敲击。 谷星差点没一口气提上来,心中暴跳。 怎的时机踩得这般准?这话才开头,就有人敲门? 她站起身去开门,门一开,来人还不少,足足有五个。 三人穿着刑狱司服色,腰佩巡印,另外两人则穿着国子监监生服。 第131章 “大人……这是?”谷星出声。 为首那刑狱司之人倒也客气,拱手作礼道:“奉乌大人之命,例行检查学子寮舍,防有贼人藏匿,以保诸生安全。” 保护安全是假,查有无私藏是实。 谷星心中微跳,面上不显。她下意识地扫了一眼屋内,暗忖于蛮可有藏物? 所幸她两这几日都未逢月信,不然定会有诸多不便。 “请进。”屋中传来于蛮的声音,声音平平直直,无甚起伏。 谷星一听,就知道这群人怕是要白走一趟了。 果不其然,于蛮这屋内,收拾得滴水不漏。 整整齐齐的几件衣物,书籍也不过三五本,全是课本,翻开页页涂鸦,图文荒唐,毫无学问气。 三名刑狱司之人看着这几页乱画的书本,互望几眼,愣是忍了笑。 他们不过是随令搜查的下役,也不认得“怀乐容”身份,只当他是哪家“仗势入学、玩物丧志”的不肖贵公子,心下虽有鄙夷,脸上却不敢露丝毫怠色,反而更加恭敬几分。 三人入内查看之时,门外还立着两名着监生服的小厮模样之人,手中各捧一只木盒。 其中一人上前,双手将食盒递予谷星,道:“这是今晚之餐食。” “多谢。”谷星随手接过,偶一抬头,视线落在那送食小厮脸上,忽然神色一凝。 那人察觉,眉梢一动:“您可是有事?” 谷星蓦地回神,摇头笑道:“不……没有。” 随即低声一问:“请问,明日可还照常上课?” 那人似也一愣,大概没料到有人会对他这般客气,轻轻摇头答道:“乌学子之死尚未查清,听闻明日仍旧停课。” 说罢,他点头致意,站回门边。 待屋内三人检查完毕,五人一同转身离去,朝下一间上舍生寮舍而去。 谷星望着那几人背影,越走越远,灯笼光影一跳一跳。 她眉头微蹙,想起方才那小厮临走时的那一眼,那人的神情阴郁至极,让人难免心情沉重。 门一关,谷星转过身,正想与于蛮说话,却愣住了。 于蛮此刻正踩着桌沿柜角,身轻如燕,已然腾空,一眨眼,脚尖轻勾横梁,整个人翻身而上,藏于顶上阴影。 “你在做什么?”谷星仰头眨了眨眼,见上头落下一撮灰,她赶紧往旁边挪了半步,只见于蛮正伏在横梁上,手脚麻利地翻着什么东西。 谷星一边抬手拍去肩头尘屑,一边将晚饭放回桌上,掀开一看,脸色立刻一垮。 碗里是几团干巴巴的青菜、两小撮豆子,油星都见不着几滴。 “这伙食怎么突然……差得离谱?” 于蛮一个翻身,轻巧落地,脚尖无声点地。 她头发上挂着蛛网,鼻尖和额角都染了些灰,灰头土脸地站起身来,却神色极淡: “这才是原来的伙食标准。” “之前是上舍生自费开小灶,现在朝廷派人来盯着,若还这般奢靡,传出去可就不好听了。” 谷星眨眨眼,若有所思。 忽地,她像是想起什么,眼神一凝:“你知道方才送饭那人是谁吗?” “今晨你去上课的时候,我溜去盛和安溺死的那口井瞧了瞧,结果遇上那人在偷偷烧纸、念咒。” “他明明是学子,怎的现在却做起了送饭这等杂役的活?” 于蛮听罢,也没显惊讶,只淡淡道: “下舍生本就如此。他们既不属贵胄,也无荐主,哪怕进了国子监,也不过是低阶杂役中的一环。有人读书,有人抄书,有人送饭……并不稀奇。” 她说着,已将屋顶那只匣子抱了下来,轻轻放于地上,拍了拍箱盖上的尘土。 眼一抬,眼底亮晶晶的,像献宝一样展示那匣子。 她一把掀开箱盖,谷星便见那其中井井有条地码着两套黑色夜行衣,还有几柄锋利短刀,寒光森森。 谷星挑眉,“这地方……你什么时候藏的?” “不是我藏的。”于蛮将衣服拎起来抖开,“是我接手这个身份的时候,就藏在这里了。” 说着,她从箱中拎出两柄短刀,像是在挑礼物般晃了晃,递向谷星: “选一把你顺手的。” “今晚,我带你看看这国子监的第二道特产。” 她眼神静静落在门外,嗤笑一声: “你若看了,便会明白。” “为何我和卫桉,必须杀了乌凝平。” …… 月色如钩,乌云压顶,偶有清辉透出,铺在国子监深黑色的瓦檐之上。 谷星伏身于一排屋脊后,目光警惕地盯着寮舍周围巡逻夜行的灯火。那灯火一闪一闪,随步履游走,映得廊下影影绰绰。 这一幕,竟让她生出一丝似曾相识的错觉。她轻轻吸了吸鼻子,不免怀念起那失踪已久的废材系统。 忽地,听得“嗒”地一声轻响,于蛮如影随形地落至身侧,低声道:“东南角与正门都有巡逻,盯得很紧。” “只能走寮舍另一边,从侧院出去。” 谷星侧过头看了她一眼,两人此刻身着夜行衣,只露出一双双眼。月光落在瞳仁中,映出彼此眼里的光,是压抑不住的兴奋。 “我们去哪?” “去书吏房。” “乌凝平会定期去书吏房协助师长处理监生学籍一事。” “如今他一死,尚且有未来得及处理的手脚落下,乌凝衔必会察觉国子监中的异动,并设法转移证据。” “若今晚不动手,再等几日,那批籍簿恐怕就要从这世上抹去了。” 谷星眉头微蹙,心里已明白于蛮所指为何。 书吏房所藏,正是每一位监生的原始籍簿,从姓名、籍贯、贡入门路,到日常考课与舍别划分,一一在册,是一个人能否继续存在于学制之内的核心凭据。 长云寺一案中,僧籍尚可买卖,难道在着国子监中,连学籍亦可交易? 两人一前一后,如燕穿林,飞掠屋檐,往书吏房方向疾行。 然行至一间上舍寮舍之顶时,前头的于蛮忽地止步。 谷星险些撞上去,刚要出声,却顺着于蛮视线一瞥,心头顿时一震。 屋檐下,一人正立于黑影之中,双手负后,神情沉静。 竟又是这痴傻小子,贺古。 他站在廊柱阴影下,半张脸被月光斜切,眼神正直直盯着她们。 无言,却气场十足,倒真有几分将门之后的影子。 谷星望着她两,心道一声不好,她又抬眼看向头顶的月亮,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自己和月亮哪个更亮些。 她努努嘴,偏头望于蛮:“我先走?” “你把这事处理了,追上我。” 于蛮皱眉,迟疑了一瞬,还是点头,“小心。” 谷星又看了她俩一眼,身形一矮,轻轻一跃,翻出檐角,隐入侧院幽影之中。 廊下。 贺古看着于蛮,眉心紧蹙,半晌才吐出五个字: “怀乐容。” 他声音低哑,像是忍了很久,“……下来。” 第106章 此刻正值子时一刻。 司监刚巡夜完毕,众监生已按规熄烛就寝。整个国子监陷入沉沉夜色之中,唯有风穿过叶缝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以及偶尔一两声被惊扰的鸟鸣,扰破了静谧。 谷星猫着身形穿过一排低墙,轻轻嗅了嗅空气。除去随处可闻的安神香气之外,她竟在夜风中嗅出一丝淡淡的土腥味。 可她也说不上来这味道究竟有何不对,只是心里微微泛起不安。 她展开早已准备好的一张手绘简图,小心翼翼地绕开各路巡逻,一路往书吏房方向而去。 出了寮舍区,反倒巡逻少了许多。看来如今大部分的人力,都已调去严守上舍生那一带。 毕竟接连死了两人,还是出身显赫的贵族子弟,那帮衣来伸手的世家郎君只怕早被吓破了胆。那些平日与乌凝平交好的人,今夜怕是连眼都不敢合一下,怕半夜再多出一具尸体。 她夜行途中顺道绕过司业厅,却见那处尚有一抹烛光未灭,微微晃动于窗纸之中。 谷星蹙眉。 这时候,师元白竟还在?他这是彻夜为乌凝平案研判?未免也太敬业了。 她心下打起算盘,觉得若真能偷听到什么证据线索,还可以提前掌握风向。 如果线索指向于蛮,她得提前想好两人脱身的法子。 思及此处,谷星矮下身形,悄悄潜至窗下,耳贴墙角,正待探听。 然而屋内却无人说话。 她屏息绕窗一圈,缓缓升起脑袋,从窗外探眼望去,只见正堂空空荡荡,一根长烛插在案前,被风吹得微微斜斜,烛光浮动如鬼影。 谷星皱了皱眉,正欲悄然离开,目光却在转身瞬间扫向一旁内堂的帘隙。 只见那暗处隐隐有衣物垂落,昏暗烛光与模糊不清的月光交织中,帘下若隐若现地露出一截白玉般的小腿。 第132章 谷星屁股一僵,大脑“轰”的一声炸开! 她第一眼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这画面哪里不对。 下一瞬,便听得帘幕后传来一阵压抑呻吟。 谷星面部表情逐渐崩坏,连耳根都开始发热。 这?!这?她没记错吧,虽然没有女主,但这小说确实是本言情小说吧?!! 这一幕……若是放在言情小说里,可是犯了杀头的大罪!! 谷星双眼瞪地贼大,心头狂叫。 偏偏此时此刻她方圆几里都没有一个人能和她一起震惊。 系统!!!系统!!!!!!这本小说不正经!!!! 帘内传来的气息愈发明显,偏偏当事者的两人她白天还见过。此刻耳边传来的那些声音,让她有种撞破熟人在xxx的尴尬感。 谷星咬着袖子缓缓后退,脸红得像熟透的枣子。 她心道一句“罪过罪过”,连忙撤退。 她转身就逃,脚下几乎打滑,险些踩翻院石,跌跌撞撞地滚下台阶,心头乱成一锅粥。 这卫桉一脸冷漠,平时话都说不出三句,竟然背地里和那只爱修书的师元白…… 卫桉喜欢师元白??? 谷星小小的脑袋里,愣是没掰清这其中的曲折。 她自己都尚且搞不定自己的感情事,又哪能想明白别人的? 可她直觉却告诉她,其中必有内情。 这一晚的国子监当真是热闹,谷星不敢再耽搁,脚步一沉,悄然绕道,直奔书吏房方向而去。 书吏房整体不小,约莫三百平,分为前厅与内室,一用于存放档案,一用于誊抄写录。日间有官吏值守,夜晚却静得很,唯有后门铜锁泛着冷光,守着整栋空屋。 谷星落地于后门檐下,抬头看了眼月色,又望向寮舍方向,然而于蛮还没追上来。 她心下迟疑了一瞬,却还是摸向一早准备好的开锁工具。 手指一掠,却蓦地愣住。 ……不见了? 她心里“咯噔”一声,飞快掏遍了全身小袋,原本该在左内袋的那柄大小眼给她的,号称什么都能开的钥匙,此刻竟然不翼而飞。 该不会是刚才司业厅窗下,慌张逃跑时掉了? 谷星:“……” 她呆站几息,僵着手又摸了摸冰冷的铜锁,脑中在“原路折返”与“强行撬开”之间疯狂权衡。 正当她还犹豫不定之时,眼前忽地弹出一整片血红弹窗。 【系统/警告】你即将有生命危险。 谷星脸都绿了,冷汗从脊背唰地落下。 她来不及多想,身体比脑子先一步反应,一个鲤鱼打挺翻入旁边草丛,藏身低伏,屏息凝气。 可弹窗未退,倒计时竟不断地无规律跳动。 【倒计时:7、9、3、3……】 她还是第一次见着这么诡异的死亡倒计时! 她心跳如擂鼓,几乎提到嗓子眼,却四周空荡,不见半点动静。 直到死亡倒计时突然落为1! 一阵凛风猛地扑向她的颈侧! 她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往旁一滚,一道寒光贴耳斩下,瞬间削断了她原先所伏的那片草茎。 剑光未止,第二道杀招随之而来! 谷星咬牙翻身避开,手中已翻出藏刀,虎口紧握,死死防守。 来人蒙着面,出手无声无息,身形却快得仿佛夜色中腾出的鬼影。 谷星眯着眼看向那道影子,瞳孔一缩,从好感度上认出这人竟是乌凝衔?? 此人武功竟如此高深? 她还未回神,那人已经连出三剑,剑风缠裹她周身要害! 她拼尽全力闪避,堪堪挡住两剑,却已手腕发麻、气息紊乱,体力迅速下滑。 这一剑若再劈下,她怕是真的交代在这里了! 她心头风雷交击,满脑子搜罗歪招,偏偏此刻没有一招能用得上。 可就在剑锋贴近颈项、寒气割面之际! “嗖——!” 一柄飞刃,如惊雷裂空,直直插入两人之间! 随后“铛!!”地一声, 利刃撞上剑刃,火星四溅,强行将乌凝衔那一剑生生拨偏! 谷星趁势翻身拉开,一口气倒灌进肺,险些背过气去。 她抬眼望去,夜色尽头的屋檐之上,一抹熟悉的黑影立在月下,衣袂翻飞,手中已空,眉峰轻蹙,双目如星远望。 只是一眼,谷星眼框便红了大半。 可这刀光剑影间,哪是什么叙旧的好时机。 她自知此刻目的已然暴露,但乌凝衔这身装扮,显然夜半来此处,也不是为了什么正经事。 若招来巡逻的人,她和乌凝衔都得不到什么益处。 且若过了今夜,只怕真如于蛮所说,那些乌凝平还未来得及处理的证据,会被其兄长乌凝衔给带走销毁。 可是……乌凝平又是如何在国子监内买卖学籍? 谷星来不及深想,后背交给云羌,自己一个闪身,欺身至门前,咬牙蓄力。 “砰!” 她一脚踹上铜锁,巨响回荡夜色。 乌凝衔脸色瞬间一沉,剑锋再转,竟是要回身劈向谷星。 但云羌脚下翻转,身法如蛇,一记飞刃横掠,逼得乌凝衔不得不侧身闪避。 “砰!”第二脚! 说时迟那时快,云羌贴身而上,腿影如电,砰地一记扫腿重砸乌凝衔手臂! 乌凝衔手臂一震,手中的那柄寒剑脱手而飞,旋转着插入泥地! “砰!”第三脚! 铜锁终于应声崩裂! 谷星一把推门而入,映入眼帘的,是密密麻麻的籍簿册架,错落成林。 她愣在原地,呆望四周。 她恨谜语人!! 于蛮说得那么神秘,可到底那做了手脚的籍簿,是哪一本? 门外传来激斗声,她头皮发紧,脚下如飞,却一圈一圈翻遍书架,都未发现任何显而易见的秘密。 视线所及之处,皆不过是再正常不过的监生信息,姓名、籍贯、入监时间、贡入途径等等。 上中下舍再加上旁听的,共有上千人,经年累月,此处存放的籍簿多达上千本。到底哪本才是她要带走的? 她越翻越急,额角冷汗直冒,却始终没看到什么异样。 她停下脚步,倚在一旁木架边,强迫自己冷静。 如果说第一道“特产”是国子监内部对寒门出身者的阶级打压…… 但是…… 为什么寒门会有出头之日? 这念头像是从潜意识深处弹出来的,离谱到谷星反应过来后,自己先吃了一惊。 但如今学子数量的增多,本身并不是一件寻常事。 当初李豹子招来那么一批会读书写字的流民时,她也曾诧异过,毕竟在古代,一本书的价钱不菲。穷苦人家宁愿学门手艺讨口饭,也很少肯花钱送孩子去读书。 且这群读书写字的流民的年纪,出奇地集中。 甚至有一回,她与众人闲聊时,听他们提起,有人虽已手握入国子监的推荐书,却因户籍不全,被堵在监门之外,久久不得入。 那人起初还心怀希望,在门口苦苦等待,终日奔走,查籍,补文书,日日消耗银钱。 到最后,不仅盘缠耗尽,连在京逗留的文牒时限也已届满,无法在京城工作,无奈成为“文人流民”。 谷星那时只是觉得奇怪,如今再回头想,心头的疑团却越卷越紧。 她甩甩脑袋,又觉得此时不容得她再浪费时间。她转身想随便挑几本带走,却猛地看到墙边的卷轴上写着新政的十八字改革。 “普及义学”四字映入眼帘的瞬间,三百平的书吏房仿佛刮起一阵旋风,搅得她心神震荡。 谷星眼神一凛,抬手毫不犹豫地从架上抽出一本册子,藏入胸前,拔腿冲出门外。 院外火光骤亮,数十名巡逻军士听得声响已自四面围拢而来,刀柄寒光森森,红光映地如血。 “走!”谷星低喝一声,卷着夜风冲入暗巷。 云羌也不恋战,身形一转,顺势收回飞刃,脚下一点,整个人便如夜影飞掠而去,消失于浓影之间。 火光映入乌凝衔的瞳仁,染上了一抹猩红。 他寒光一闪,一剑挑翻最近的一个巡逻,顺势夺过火把,手腕一抖,火把呼啸而出,如火蛇蹿入书吏房中! “嘭”一声闷响,堆叠如山的纸张瞬间被引燃,火光窜腾,如野兽出笼,眨眼间便吞噬了整间屋子。 “火、火着了!”巡逻的人脸色煞白,声音都变了调,“快!!快去叫援兵!救火!!” 而那点燃火势的身影早已掠入黑暗之中。 巡逻的人急忙怒喊,“剩下的人,跟我追!!” 谷星刚奔出巷口,还未喘匀,便被一股力道一把揽住腰侧。 她心惊胆战地抬头,果然是于蛮。 “你……”她满脑子吐槽差点当场炸出,“你怎么现在才冒出来!” 第133章 于蛮手心全是汗,小脸被惊得煞白,然而却是一刻不敢停下,脚下如飞,一路横掠檐角。 “现在怎么办?” “?”谷星险些一口气没翻过去,“你问我怎么办?!” “主上说,危急时刻要听你的。”于蛮一边飞奔,抿着嘴有点无辜。 她迟早要把萧枫凛拉出来打一架!!! 谷星摸了摸胸前的册子,隔着那本一指节厚的本子,都能摸到自己乱跳的心脏, “贺古,能信么?” 于蛮眼神飘了一下,终是点了点头:“能。” “那我有一东西想放他那。”谷星咬紧牙关,被夜风越吹越冷。 虽然不知道她的推断是否正确,但现在在国子监里,乌凝衔忌惮的人除了贺古估计不会有第二人。 两人一路往寮舍方向退去。 谷星却总不安分,不停回头东张西望,看的于蛮皱起了眉:“谷主编你别动,我力气没那么大,你一会真摔了我可救不回来。” 谷星还在扫视四周,终究没看到云羌的身影。 “你有没有看到,方才和乌凝衔交手的那人跟上来了吗?” 于蛮背后一紧,她多少听过这段事,但她收了萧枫凛的命令,绝对不能让云羌和谷星遇上,不然必出大麻烦。 她脸色不变,摇摇头:“不知道。” 谷星叹了口气,眼神幽幽:“我要不把大小眼、林絮竹、还有萧枫凛通通吊在京城城门口,看看云羌还忍不忍得住。” “……这种时候你就别开玩笑了,谷主编。”于蛮揽着她腰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 两人在角落里匆匆脱了夜行衣,随手塞进一口废井里。于蛮先一步返回寮舍应付查夜,谷星则奔向贺古的寮舍。 她刚落地,贺古便已站在门口,看样子早就预料他们会来。 “打扰了。”谷星也不客气,一个转身便步入屋中,四下扫视。屋内陈设简单,素得不像个贵族出身的学子。 这实在出乎谷星的意料,她左看右看,一时之间竟不知道将小册子藏在哪。 贺古却看出了她的顾虑,伸出手来:“给我吧,我知道哪里最安全。” 谷星闻言一怔,贺家是哪一派? 她深知贺家乃世代忠臣之家,只是因功高盖主,早年便被打散外放,诸子分镇边陲。太后虽忌惮,却也不敢动他们分毫,只敢将一家人拆散。想来贺古长到如今,怕是连亲父的面也难得见上几回。 “我不会给家里惹事。”贺古望着她,语气清淡,却像是看穿了她心中那一闪的犹疑,竟出奇地沉稳。 “但你若交与我保管,那我便是以‘贺古’,替那位……‘怀乐容’保下此物。” 谷星心中微震,看着他,终是点了点头。既得他此承诺,想来也不是轻言妄语之人。 她将书册递了过去,谁知手才松开半寸,就听这人忽然开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你和怀乐容在一起多久了?” “你若是真心认他为主子,那可得护着他周全些……” 谷星一时无语,原本想转身回去与于蛮汇合,却实在没抵住这句惊人发言的冲击波,脚步一顿,头也不由自主地扭了回来,“你到底是从哪看出来的?” 她也不是没听说过贺古小时候摔过脑袋的传闻,只是没想到,这人不光脑子不清楚,连嘴巴和眼睛也一并坏了。 贺古见她神色古怪,反倒更加笃定心中猜想,眉头拧得死紧。 “虽说国中贵族子弟,圈养书童做那苟且之事,也不算稀奇……” 他顿了顿,语气愈发沉重,“但你们也太明目张胆了。” “怀乐容家世平平,却日日搂你搂得紧,还在人前人后都不遮掩,若真叫人借题发挥……” 说到这里,他自己都说不下去了。 可谷星已然听懂了他没说完的部分。 这……这半傻小子。 “你还是管好你自己吧。”谷星摇摇头,觉得即使小桃在此,给这人开十张药方都救不回了。 她原想着,方才于蛮与贺古聊了这么久,她两之间,哪怕是男是女、身世底细、乌凝平之死,总该有一样能通个气。 结果倒好,这人居然以为于蛮和书童的她是那种关系。 谷星心头大呼离谱,懒得再废话,头也不回地奔向怀乐容的寮舍。前脚刚踏进门槛,后脚窗纸便被一抹赤光染得通红,火光炽亮,几乎胜过白昼。 紧接着,几声震耳锣响骤然响起! “咚——咚咚——!” 一群巡逻队火急火燎闯入寮舍区,灯笼如流火穿街而过。 “诸位学子!有人夜闯国子监、纵火行凶!请各位即刻出舍,协助搜查房间!” 此时已是丑时一刻。 那些本就难以入眠的学子刚合眼,便被锣声惊得魂飞魄散,有的甚至连梦都没醒透,直接从床上滚了下来。 一时间,窗户连连推开,满是探头张望的困惑面孔:“发生什么事了?” 然而巡逻连换衣的空当都未容他们,急令所有人立刻出舍,强行将学子一一驱出寮门,集中围起。 谷星与于蛮也被挤在人群中,皆着单衣,裹着棉被,混迹其中。眼见一片混乱,两人望天望地,愣是没给那脸黑如炭的乌凝衔一眼。 就在众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之际,一道慢吞吞的声音插了进来:“大半夜的,不让人睡觉,你们这是折腾什么?” 贺古披着外衣,脸色黑沉,姗姗来迟。话音一出,原本还窃语不休的人群顿时安静下来。 巡逻中领头那人见到贺古,原本紧绷的面孔立马软了几分,堆出笑来:“贺学子,监中遭贼,方才有人闯入书吏房,竟纵火焚烧,火势一度失控……” 贺古斜眼扫了那人一眼,眼神轻飘,显然不将其放在眼中。却不理他,反倒径直点了名: “乌指挥使。” 众人顿时被毒哑,一双双眼睛齐刷刷地扫向乌凝衔, “若真有贼人闯入,你们不去沿路封锁,反倒冲进寮舍惊扰众学子。这是为何?” 他神色平静,嘴上的内容却分外不饶人。 “祭酒、司业、诸位师长皆未到场,你们连国子监都尚未通报,便自行调动人马,将学子驱出室外?” “守护学子、查明乌凝平之死,本是你们职*责所在。如今不仅办事无章,反倒越级擅权,岂不荒唐?” 谷星侧目看着贺古,这人说话斩钉截铁,气场全开,仿佛与方才的“半傻”,恍若两人! 乌凝衔脸色更是冷若冰霜,双眼如鹰,直盯贺古,“贺学子言之过重。眼下贼人未缉,火势初平,我等职责所系,哪能坐视不理?” “规矩是死的,人命是活的。若真有贼子藏于寮舍之间,待祭酒到场再慢慢通报,恐怕早叫人逃了个干净。” 他亦是分外不让,看来今夜不搜查众人寮舍,定是不愿罢休。 “乌副指挥使,我记得明明下午方才搜过一次呀,怎么大半夜的又折腾起监生们。”一记平淡嗓音忽地自院外响起。 谷星闻声一愣,抬眼看向来人,一见到那熟悉的一冷一淡的身影,她瞬间呼吸困难起来。 下意识地往后一退,一脚踩到于蛮的脚丫子,她可怜巴巴地“呜”了一声。 “你怎的了?”于蛮嘀咕一声。 “……”谷星一言难尽,这让她怎和一个只有十五岁的小姑娘讨论这档子事。 乌凝衔微微拱手,声音压得极低,却丝毫不见退让: “司业,学生斗胆禀报。” “书吏房方才突遭纵火,火势凶猛,幸扑救及时未及殃及他舍。” “属下追踪可疑之人至寮舍区,又查验周边脚印与地形,疑有贼人借学子之寮暂避。” 他顿了顿,目光沉沉扫过人群,“眼下火起缘由未明,内外有异动之机,我等职责在身,若因规避查验,致令贼人遁去,后果恐非我一人可担。” 他抬眼望向司业,语气微顿,字字带锋,毫不让步:“为防有心人借学籍庇护,学生斗胆,请司业允我查验寮舍。只此一夜,查清便罢。” 谷星还在一旁看着热闹,忽察一股视线正落在她身上,她顺着看过去,竟对上了卫桉的脸。 她猛地呼吸一滞,心虚地移开了眼睛。 司业沉思片刻,目光缓缓扫过众人,声如清钟: “此事虽非小扰,但火起之地事关要档,不得不慎。” “乌副指挥言之有理,依规原该查明真伪。” “不过,夜间突扰,若诸位学子对查验之事难以接受,不妨此时言明,本司亦好一并回禀祭酒。” 司业言至此,众人面面相觑,却皆不再言语。 “既如此,便请乌副指挥使依例行事。还望速查速毕,莫误诸生清修。” 第107章 乌凝衔手一挥,刑狱司的人便轮番进了学子房内查验。 第134章 国子监的上舍生们站在院中,一个个睡眼惺忪,披着单衣,在夜风里冻得跟拔了根的麦秆似的,东倒西歪。 虽有怨气,却也没人敢顶撞乌家。眼下风声正紧,谁也不愿做出头鸟。 司业瞥了众人一眼,低声吩咐让卫桉等几名住监夫子安置学子回屋静候,他自己倒不知去了何处。 谷星趁乱,和于蛮一齐抢了个靠窗的位置,捧书作掩,实则目不转睛地盯着外头的查房动静。 她眼看得发酸,心里却越想越不对劲: 乌凝衔是怎么发现她藏在草丛里的? 更奇怪的是……他为何会如此笃定贼人潜入的,正是上舍生寮舍? 还有云羌,她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书吏房? 谷星心头翻腾,回头扫了一圈屋内众人,目光最后定格在于蛮身上。只见她唇色发紫,脸白得像纸,明显状态不对。 猛地心中一跳,低声靠近她耳边问:“你怎么了?脸色这么白?” 于蛮皱着眉,看了她一眼,朝她们自己寮舍方向甩了个眼色。 然后,悄悄在谷星手上,写下了一个字。 【刀】 原来恐惧能人传人,谷星脸色也在那一瞬间褪去了大半血色。 两人出发前,她就注意到于蛮对着箱子里一把弯刀移不开眼。 可在国子监内私藏利器,本就于理不合。即便那刀造型精巧、寒光逼人。 一旦引起乌凝衔的注意,她们俩恐怕怎么狡辩都没法说清了。 白日里不过三个小卒值守,没留意头顶的异常,可如今再被人盯上,便是死局开端。 她让于蛮回去,本就是为了让她趁机销赃,没想到这人竟还留了一手。 “……小蛮姐,这可不像你。” 她扫了一圈周围,众人都在忙各自的事,没人注意她们这边,便压低声音,眼神紧紧盯住眼前人脸上的表情。 “本来我不想掺和你俩的感情事的,但你们方才聊了那么久,到底说了什么?” “总不能是讨论今晚的菜色吧?”怎么半天一转头,就成她俩是一对了? 于蛮听出谷星语中隐怒,手指微颤,随即紧了紧攥着她衣角的力道。 “他问我叫什么……” “还问我,今日为何发错了本子。” 谷星眼神一凛。 给乌凝平下毒,其实并不需太多弯绕。 虽说他是在膳堂毒发身亡,实则伏线早在白日课堂已埋下。 于蛮发册子时,有意将一册沾了墨水的抛至乌凝平案上,那人捡起时,指上便沾了墨。 而他稍后出门洗手时,所用的那口井水,正是特别加了料的。 表面是驱邪祛晦的寻常草药,实则已经被人偷偷掺入了一些别的药材。那药材本身无毒,可一旦与午饭那道夹有“半春”的野菜糕点相遇,便毒性丛生,剧烈致命。 昨日方有人井中溺亡,众监生对国子监的大小井都避之不及,唯独乌凝平毫不在意。 他就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手沾药水,午后又赤手抓糕,毒自掌入,穿肠而亡。 即便仵作前来,也断不出凶手是谁。 偏偏此事坏就坏在贺古那小子身上。这人平日盯着于蛮盯得紧,眼见她明明认得名字,仍将册子掷给乌凝平。 他若全傻也罢,偏偏是个半傻,心里不明,却眼尖得很,这一点小异动,在他那不全傻的脑袋里,却成了引线,把“怀乐容”身上的所有破绽都一并炸了出来。 他也许并不知于蛮为何留在国子监,但得知“怀乐容”涉命案后,还是选择包庇了她。 于蛮脸有些发热,头一偏,便靠在谷星肩上,嘴里低低念着不知哪来的咒语,像是求安自保。 谷星心里七上八下,心悬半空,事事都落不了地。 忽然,面前多了一道影子。她抬头一看,是那半傻。 贺古脸色不善,嘴角动了动:“我之前的警告,你们根本没听进去吧?” 谷星咬牙切齿,对贺古这时而靠谱,时而降智的行为给气得不轻。她眼角余光瞥见卫桉正独自离开,于是赶紧从地上翻身起来,拽着贺古的胳膊往于蛮那边塞去,叮嘱于蛮:“帮我看着他!” 两人还在发愣,谷星已扔下话,以“还被子”为由一溜烟跑了出去。 她紧跟着卫桉进了杂物间,他前脚刚踏入,后脚她便挤了进去,顺手关上门。 小屋无窗,四壁昏暗,倒省了些尴尬的光亮。 “我的钥匙呢?”她一开口,便听见风声掠过,什么东西朝她飞来。谷星下意识伸手一接,偏头一摸,是那把宝贝钥匙。 她腹诽一声:果然落在司业厅了。 可话说回来,除了钥匙,她还得向他道声谢。 “……我猜得没错的话,是你让司业点头,同意小报进国子监的吧?” “谢谢你。” 良久没等到卫桉回应,空气中却浮起一丝莫名的尴尬。谷星正准备开门出去,却听他突然出声:“把鞋脱了。” 她愣住,紧接着便听见他脱鞋的动作。 “你干什么——” 下一瞬,她猛然想起,那股淡淡的土腥味从何而来。 这几日书吏房前正修园林,填的是新土,湿软松散,极易粘在鞋底。她恐怕是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踩了那片地,再躲进草丛时,被乌凝衔一眼识破,才会被那人从草里硬生生揪出来。 等她跑回寮舍区时,虽然鞋底的泥已经不剩多少,但若仔细观察,还是能分辨出来。 她脸色顿时一沉。 幸好她和于蛮分工时,她去的是贺古那边,不然现在麻烦更大。 眼下她只盼着贺古能给点力,替她挡住乌凝衔那道火线。 她也不再客气,一把扯下鞋子,急匆匆和卫桉交换。 摸了摸鞋底,还好,两人的鞋都不是国子监统一配发的款式。否则夫子和杂役互换鞋穿,真要解释起来,她还真没地儿说理去。 卫桉的鞋穿在脚上,前头还有三指的空隙;估计他套上她的鞋,走一步都要磕绊半天。 谷星这下是真的服了卫桉。 若大小眼的话不假,恐怕卫桉来国子监正是为复仇而来,如今乌凝平已死,难道他下一步,是想将乌凝衔也一起带走?可是乌凝衔如此高深的武功,想杀他又岂是易事? 大小眼,乌凝衔,与卫佑,三人当年恐怕同为国子监生。然而这三人一个是皇亲国戚,一个是高官之子,一个是普通商贾之家。 当年不知发生了什么,最后以卫佑的死亡为结局。 卫桉事事替她兜底,看起来并非是敌人。 “难不成,你也是萧枫凛派来的?”这句话仿佛是被什么推着,鬼使神差地从她嘴里蹦了出来。 卫桉微微一怔,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推门出了屋。 月色落在地上,又悄然映在他身上,像是给他笼了一层淡淡的霜。 谷星眯了眯眼,心里泛起几分难言的情绪。 她随手抓起一条被子,返身回了原先的房间。 刚一踏入,便见乌凝衔正立于房中,面色如霜,手中赫然握着一把弯刀,正冷冷地盯着于蛮: “这是什么?!” 那柄刀一亮相,谷星和于蛮的脸色瞬间煞白。 就连卫桉与贺古,也各有异色,神情微变。 那刀并不镶宝嵌玉,外表寻常,却胜在制式精巧。刀鞘上刻着不知名的纹路,细致繁复,令人过目难忘。刀柄裹着一圈旧布,略显泛黄,似是搁置多年。 可即便如此,刀尖仍寒光凛冽,隐隐透出杀气,一眼便知,是把好武器,不是花架子。 正因如此,那土匪之女于蛮一掀开匣子,便被这弯刀迷得七荤八素。 如此实用性强、锋利异常的刀,竟出现在一间文人学子的寮舍里,如何解释得通? 若换作平日,也许还只是记一大过、降舍降等、甚至开除。 可偏偏今日,乌凝平毒发身亡,书吏房刚遭人纵火。这时再被搜出凶器,无异于一脚踏进死局。 乌凝衔脸色愈发阴沉,声音如冰: “来人!将怀乐容押下,问审!” 谷星心死如灰,脑中已经开始盘算,要怎么让大小眼把她两从牢里捞出来了。 却没想到,贺古突然出声:“且慢!” 众人目光齐刷刷看向他。 他站起身,几步上前,竟直接从乌凝衔手中夺过那把弯刀,毫不犹豫地“锵”地一声拔了出来。 寒光映在他眼里,他冷冷望向乌凝衔,唇线绷得笔直, “乌指挥使,这刀有什么问题吗?” 他顿了顿,又接着说,“此刀乃边疆之物,我二姐镇守边地归来,赠我以驱邪镇祟之用。前些日子听闻怀学子因盛学子溺水之事心生惧意,夜不能寐,我便借他几日。” “这有何不可?” 他说得理直气壮,甚至还扫了乌凝衔一眼,眼里毫无惧色。谷星心中不禁一震,竟也生出几分佩服来。 第135章 乌凝衔面色未改,刚欲开口,却被卫桉快一步打断。 “贺学子,”他道,“你可知监内明令禁止私藏刀具?你此举坏了太学规矩。” “规矩?”贺古冷哼一声,挑眉反问。 “这国子监内,隔三差五就少了几个人。今日还一同上课,明日便不知去向。” “更有甚者,换了个壳子回来。” 他扫了在场众夫子一眼,最后目光落回乌凝衔身上。 “你说我该不该害怕?” “这刀,我姐给我,是让我驱邪护身的。” “我若没有它,说不定乌学子下一个,就是我了。” 他说到最后,语气已沉如铁,叫听者声声入魂。 乌凝衔脸色一沉,下巴微微一抬,刑狱司的人立刻会意,忽地朝谷星与于蛮扑去,三两下便将两人手脚缚住。 “诶!你们干什么?!” 于蛮惊呼,拼命挣扎,声音都变了调。 贺古怒火上涌,一个箭步冲上前,试图扯开那几人的手。 可那些人动作利落,已将谷星与于蛮脚上的鞋一把扯下,翻转查看。 “……大人,没有。”其中一人禀报道。 于蛮一头雾水,根本不明白乌凝衔到底发什么疯。 可谷星却是真真切切冒出了一身冷汗。 若不是卫桉事先提醒,她此刻恐怕早就落入乌凝衔设下的圈套。 她眼角一扫,看向卫桉脚下那双明显不合脚的鞋,只盼老天保佑,别有人起疑。 贺古见状更是怒气冲顶,直视乌凝衔,声线都冷了几分: “乌指挥使,若您觉得这弯刀不妥,那该由国子监按例对我治罪。” “可你为何要当众搜学子的鞋?” 他说着,眉头紧蹙,脸上写满了不忿与质问。 事态发展至此,乌凝衔眼中已然闪出一丝堪称歹毒的光芒,死死盯着贺古,指尖缓缓摸上腰间佩刀,恨不得当场拔刀,将这碍事的小子劈了去。 空气骤冷,一触即发。 就在这时,门外忽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众人纷纷望向门口。 “祭酒大人?!” 人群中一人惊呼出声。 只见祭酒竟与司业前后而来,缓步踏入房中。 那祭酒年事已高,面色冷肃,一身玄青宽袍扫过地面,威严沉沉。 司业紧随其后,眼神中亦难得带着几分不悦。 “乌副指挥使,国子监有国子监的规矩。” “动刀动刑,万万不可。” 第108章 祭酒的出现,真是再不合时宜不过。 他前脚踏进门槛,谷星扬起的嘴角便悄然垮了几分。 乌凝衔因弟弟中毒身亡,早已情绪失控,今晚又接连被搅局,杀意几乎压都压不住。 可国子监是何等地方,又岂容他放肆? 若他真在众目睽睽之下拔刀对学子,便是公然破坏监规、僭越武吏之责。 哪怕不是贺古,哪怕是出身寒微的“怀乐容”,也可被人一本参上,告他以私愤扰堂、威胁士子。 祭酒此番现身,看似救了于蛮,实则分明是在敲打乌凝衔。 谷星叹了口气,索性不再装模作样,腿一松,整个人如一摊软泥倚在那两个刑狱司小卒身上,任由他们勉强撑着。 她眼睁睁看着那两道身影步入厅中。 祭酒年事已高,卧病已久,国子监事务早交由司业代理。可眼下命案频发,这位六旬老汉竟硬是被人从病榻上请了回来。 即便如此,他步履沉稳,面色如常,竟半点病态都看不出来。 乌凝衔当年也是监内出身,再恼怒,此刻也不敢造次。 见着祭酒,只得收敛锋芒,低头行礼:“祭酒。” 祭酒脸色缓和几分,微微点头,又提醒了一次,“乌副指挥使,尸未冷,责未清,如此动怒,怕是有失分寸。” “国子监是育才之地,非私仇发泄之所。纵有疑犯,也须依律依序,不可擅行私刑,破坏旧章。” 他话锋一转,视线落在贺古身上,缓缓道: “学子藏刀,纵有理由,也是明令所禁。” “驱邪镇祟之说姑且存疑,但既已犯戒,当罚。” “贺古,即日起降为中舍生,闭学三旬,抄律自省。其人所居,由教官清查,另行安排。” 谷星闻言心里一咯噔,生怕他人清查时,将那本籍簿翻出。 可远远看贺古,又见他表情无异,似乎是并未因此事而担忧。 “至于怀乐容,”祭酒又道,“暂列察案,留监查核。未有实证之前,不得擅作处置。” 他言罢,目光从谷星、于蛮、再回乌凝衔身上一一扫过,眼底淡淡波澜,看不出喜怒。 “这几日国子监事端频发,传出去,也叫朝廷蒙羞。谁该担责、谁居何位,不可乱了。” 言至于此,他缓缓转身,抬手负于身后: “都散了吧,夜深露重,各归其所。” 散是散了。 可回到寮舍后,于蛮却心事重重,独自坐在窗边,一根根地掰着手指。 谷星看着她,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外头还围着好几层人,将这小小寮舍守得蚊子都飞不进来。 谷星弯腰把地上被翻动的东西一一拾起,理好,又唤了于蛮一声。 可于蛮像没听见似的,只是望着窗外发呆,指甲边的皮都被抠得发红破裂。 谷星走过去,也在窗边的小椅上坐了下来,原想说点什么安慰的话,可一开口,却被那洒进来的月光晒得沉默。 她不是贺古,说上一百句怕也不顶用。 她见于蛮的手微微颤了颤,便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窗外。 只见远处花丛树影的缝隙中,一盏灯笼晃悠悠地亮着,如萤火虫一般,后头隐约几道人影相随。 那是贺古。他收拾完东西,被降等处分,搬去中舍生的大通铺。 这已是今晚最好的结局。 若不是贺古横插一脚,单凭“怀乐容”这任人鱼肉的背景,她们两个恐怕早已要连夜逃出国子监。 可现在并未到时机。贺古所言,恰好提醒了谷星这第二道特产。 国子监内,恐怕不只是存在家世霸凌,藏在那一页页学籍簿下的,是乌氏两兄弟长达数年的学位买卖,只是其中如何运行,又为何这么多年都无人指出,还不得而知。 谷星正出神,忽听“哗”地一声,于蛮起身,一把将油灯掐灭,翻身倒在床上,只闷闷地憋出一句:“睡了。” 万籁俱寂,唯余几声清冷的鸟啼。 一睁一闭,又是清晨。 今日倒是难得清静,再没了敲锣打鼓的声响。 谷星醒来时腰酸背痛,昨夜与乌凝衔的过招,一招一式,连梦中都在复盘,恨不得马上速成绝世高手,再去找乌凝衔一雪前耻。 于蛮也睡不安稳,身子一蜷,干脆反锁住谷星乱动的手臂,这才总算安生了些。 听得外面敲门,谷星才不情不愿地下床,穿好衣服,推门探头。便被告知,即日起又停课三日,学子禁足。 她点了点头,心里暗骂最好真的停课那么多天。她手还没来得及接过那份餐盒,便又被人拦下,传唤去单独接受调查。 谷星心头一紧,看来乌凝衔不仅怀疑起她两与书吏房一事有关,更是直接怀疑起“怀乐容”这个身份起来。 可这事避无可避。她沉了沉心,随引路人前往教室。 一推门而入,尚未站稳,便被人按进椅中。心脏顿时“砰”地一跳,眉头也皱起了半边。 可抬眼望去,坐在讲台上的那人,却不是乌凝衔。 “……祭酒大人?”她试探着出声,“这是?” 本是清晨,屋内却昏暗沉沉。窗台上的草帘全部垂下,只剩几缕光透过缝隙斜斜投入,映得屋中一片灰绿。 她心中起了疑,为何这番问话,不是乌凝衔,而是祭酒亲自出面? 她辨不清这人的底细,就连流民情报网里对祭酒的评价也不多。 若以他昨晚“各打三十大板”的手段来看,这人不是善茬。 现在她能赌的,唯有这人对她的好感度有50。 不多,也不少。 祭酒开口,语气平平:“你的名字是?” 谷星不假思索:“肖二狗。” “来历?” “怀家小厮,少爷入监,我便随行。” “几岁跟的?” “七岁。” “什么时候进京?” “一年前。少爷中了录,才得入监,我是送他来的。” “你自己跟来的?” “我自己跟的。”她语速平稳,“少爷在京里没亲没故,总不能独个儿来上太学。我自小服侍他,读书时伺候灯油,病了替他跑腿。” 祭酒轻轻“嗯”了一声,倚靠在椅背,眼皮低垂, “说得倒还顺。” 谷星闻言微皱了下眉,心中拿不准他的意图。 第136章 沉默片刻,祭酒忽道: “肖二狗,你去把帘子掀开,看看。” 谷星一怔,转头看了眼旁边的守卫,见对方面无表情,便只得缓缓起身,走至窗边。 她掀开帘子,朝外望去。 庭院空地上,正有刑狱司的兵士与几名书童聚在一起,似乎在分发什么东西,卫桉在低头记录,偶尔应上两声。看上去一派寻常,没有半分异常。 她眯了眯眼,又看了一会儿,心中却越来越发毛。她想起方才自己与于蛮反复串过的说词,自觉无懈可击。 就算祭酒真去查,也查不出破绽。 可这屋里的气氛太不对了。 莫非这老狐狸是在诈她,让她自乱阵脚? 祭酒见她久久未语,似是终于有些失趣,低低笑了一声。茶盖轻敲杯沿,发出一声清脆的“铛”。 那声音落下的一瞬,谷星只觉脊背一紧,心跳仿佛漏了一拍。 “肖二狗,”他唤她,每一个字都停顿分明,“你根本没穷过。” 谷星倏地一愣,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穷人的腰,哪弯得那么久,又直得那么快?” 她下意识望向窗外,那些书童,即使只是接过刑狱司手中物什,身子也仍旧习惯性地微弓着,不敢与人对视,只看着别处,眼神浮游而避让。 “哪怕后来脱了籍,得了身份……可从小熬出来的习惯,想改,哪那么容易?” “可你完全没有。” 他这么一说,谷星便知,自己已然暴露。 可还未等她组织语言,一股劲风般的念头“轰”地撞入大脑中,搅得她心神动荡,思绪碎裂。 她一直以为卫桉不喜言笑,行走无声,永远一副寡淡神情,是因为这人性子孤傲。 可忽然之间,她却意识到,那不是性子,是习惯。 不声不响、不惹人注意,这是一个书童的规矩。 可大小眼说过卫佑亦是清贫寒门,他哪里来的书童?又是哪有本事,认一个书童作弟弟? 谷星额前冷汗直出,想拔腿跑回新宅抓大小眼好好问个清楚。 “你到底想问我什么?” 祭酒闻言轻笑一声,放下茶盏,“你的名字是?” 谷星不假思索:“谷星。” “来历?” “京城小报《大事件》主编,来此调查监生死亡一事。” 祭酒抚掌笑了几声,语气看似宽和,眼底却波光不定: “谷星,你在民间奔走,收流民,谋善举,传得声名远扬。流民称你为活神仙。” “就连朝中,也渐渐多了你的传闻。” “流民爱你,是因为他们久不见这样的义举。可朝廷不一定喜欢这样的声势。” 他手指轻敲茶盖,发出清脆回响: “如今是太平年景,不兴割据分权。你替流民谋生,他们自是感恩;可在地方绅户眼里,却是坏了规矩。” “你可知,为何朝廷明知四野流民困苦,却迟迟不出手?” “穷人依附富人,本是制度一环。若由朝廷横插一手去救,那便是破坏了朝纲与里俗。” “名分一乱,根基便浮。这不是慈悲与否的问题,而是江山是否稳的问题。” “所以,朝廷与你,皆需各安其分。官绅可以赈济,但必须在许可之下。民众行义,也须知礼;越了礼,那便不是义,而是犯上。” 屋内的气氛实在沉闷,压得谷星呼吸不畅。 “你的意思是?” 祭酒依旧坐得端正,闻言不急不缓地放下茶杯,挑了她一眼: “我的意思?我不过是提醒你一声。这世上的好事,若做得太满,便不再是‘好’了。” “你谷星,名未挂官籍,身未入籍卷,却行的是官道、动的是赋财、握的是人心。” “这世上哪有不纳税的义仓?哪有不归属的义举?” 他顿了顿,语气陡然温和了些:“但我并非全然否定。你做的这些事,确有可取之处。只是——” 他抬眸,语气一转: “若你愿意归于体制之下,归于名分之内,太学亦可为你奏请赐额,正名立事,设官设籍,转为国策。” “你仍可办你的仓、养你的人。只是那人要落籍,那粮要记账,那策要备案。” “这样,你得保全之道,百姓得实利,朝廷得民望。” “多好。” 谷星脚一软,屁股便挨在墙上,两眼空空。 萧枫凛没给的铁饭碗,别人给她了。 第109章 谷星还记得,昨夜里于蛮所说过的话。 她说,她是土匪。 “从水里醒来那天起,我就是土匪的女儿了。” 谷星的呼吸微顿,只当她说梦话,转头看去,却见于蛮整个缩进了被子,只露出一双眼,直愣愣望着床顶。 那眼神,说不清是怨还是困,总归是醒着不想睡。 雨丝悄悄洒进屋里,凉意透被。可屋里最冷的,是她方才那一句。 “谷星,”她忽然轻声,“流民和土匪,到底差在哪?” “我们寨子里头说,土匪多是流民变的,又常从流民里收人。” 谷星努力战胜睡意,撑起身子想了一会儿,终是叹了口气,又重新躺下。 “都穷。” 于蛮轻轻笑了一声,“可他们都待我好。” “叔伯教我练功夫,劫来的书都留给我。他们不识字,只看封面,凡是像书的,都给我藏着。” “情色的也有。”她眉眼弯了下,“我最爱看人与妖相恋的,写得奇怪,可自在。” “但人与妖,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又怎能善终?” 她说得没头没尾,眼神一暗,收了笑,又绕回话头,“可我还是不能上学。” “土匪没有身份,新政再怎么普及义学,没身份,就没有读书的资格。” “我又是女的,更不配有功名。” “所以我才找了阿信,接下这来国子监的差事,我想看看,国学和民学,差在哪里。” “可来了才知道,都是狗屁。” “他们嘴里念之乎者也,笔下写的是大道,眼里却只看得钱与权。” “你问他们穷人,他们就说,‘穷人该依附富人,这是天理。’” “可他们再怎么折腾新政,也是白瞎。” “没穷过的人,怎么知道穷人是什么样的,又真正需要什么?” 于蛮坐了起来。 她满头冷汗,湿发如蛇,缠在颈边,贴在苍白的锁骨上,一缕一缕地像缀着水光。 雨打窗棂,那点朦胧月光从屋角倾进来,落在她脸上,只映得半张面,如妆未褪的妖。 她抓上谷星的手,紧得像是溺水的水鬼要拉个伴似的。 眼睛紧紧锁着谷星。 “谷星,我把我的命给你。” “求你,让叔伯们变回‘良民’。” “希望你,不要与朝廷为伍。” “……我答应你。”谷星道。 话音一落,那茶盏再次发出“咔哒”一响,清脆入耳。 屋内依旧昏沉,草帘下缝隙透进一束晨光,落在她的手背上,烫出一道微红的痕。她却仿佛无觉。 她终于想起来,那件自己一直忽略的事。 萧枫凛与太后之间的博弈,实则还有第三股力量介入…… 她曾以为自己接李豹子出狱中遭遇袭击,是因为招惹到了某位贪官,要寻她灭口。可现在想来,并非如此。 那日在新宅的地下室中,云羌说过,想杀萧枫凛的人,实则有两批。 一批是太后,那另一批又是谁? 祭酒他背后那人,是谁? 谷星低头,擦了擦手臂上的那道红痕,脑中一帧帧地翻着过往。 许多她曾忽略的细节,如今都浮出水面。 线头凌乱,然却渐渐拼出某个方向。 她抬起眼,面向祭酒: “但我也并非毫无条件。” “就看祭酒您如何看待了。” …… 走出屋时,她仿佛重见天日,阳光虽淡,却刺得她眼睛发晕,后背的汗遇到风,冷得她浑身抖了抖,腿脚一软,恨不能抱棵树缓一口气。 可偏偏余光扫过一讲堂内,见到卫桉在架前整理东西,他背对着光,身影被书架拉长,肩胛骨处微微隆起,似是久未休息的样子。 眼神落在书页时冷得像冰水浸过,手上翻书都像在翻风。 谷星收回视线,又瞥了一眼身后寸步不离的守卫,琢磨着一时半会是换不回鞋子了。 她回到寮舍,一推门,屋里空荡荡的。 心头一跳。 她转头问门口守卫,果不其然,于蛮被乌凝衔唤走了。 不过想来,对方无凭无据,一时半刻也不敢真把于蛮怎样。 她这才稍稍松了口气,靠在窗边坐下,本想闭眼歇一会,哪知一不小心竟睡了过去。 睡梦正酣,耳边却总有个咕咕咕地叫个不停,扰得人心烦。 第137章 一睁开眼皮,发现是只乌鸦正栖在窗台外,偏着头盯着她。 她皱眉,看着这乌鸦越看越眼熟,顿时“啊”了一声,赶紧把它接了进来。 解下鸟腿上的铜管,展开那张纸,她脸色唰地黑了一半。 果不其然,坏事总不单行。 她原以为上次在街上把刘五爷那些人敲打得狠了,能安稳几日。没想到才不过半月,那帮人又开始蠢蠢欲动。 这回更不讲理,殴打她的流民卖报员,又或者《大事件》给谁打广告,他们便去哪里围堵骚扰,逼得一众商户纷纷解约,不敢再与小报有任何瓜葛。 甚至还有人散布风声,说她小报结党营私、图谋不轨。 好一盘菜,每夹一筷子,都是惊喜! 谷星气得牙痒,摸出笔墨,刷刷写了几句,让那鸟速速回去传信。 等手头的事都处理完,谷星才意识到太阳已经爬上顶,可于蛮还未回来。 这破地方,意外太多,生离死别对她而言早已不是稀罕事。 不安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她坐不住了,起身冲到门口,想抓个人问个清楚。 门“吱呀”一开,竟正好见到于蛮站在门外。 谷星一怔。 于蛮脸色不对劲,手指甲边上的口子,比昨晚看起来还要斑驳得多。 谷星凶了她一眼,一把将人拽进屋里,顺手带上门。 “你被乌凝衔叫去问话,怎么去了这么久?” 她盯着于蛮,声音压着怒火,“他对你动手了?” 谷星蹲在她脚边,撑着脸仔细打量她。 短短几天,这吃人的国子监,把她那个活蹦乱跳的小狐狸,磨成了这副模样。 谷星眼眶发烫,气得上火,伸手一把*扣住于蛮正掰着指甲边皮的手,“于蛮,说话。” 声音一低,终于将于蛮唤回神。 她望着谷星,慢慢张开拳头,露出了藏在手心的东西。 谷星瞳孔一缩! 那是一截血迹未干的手指,形状完整,指腹带着尚未干涸的热度,指背上有一道浅浅的旧疤,像是某次磕伤留下的印记。 “这是我义父的尾指。”于蛮声音发哑,“右手,指节处有伤,我认得出。” 她没等谷星开口,已把那截指头小心裹起,藏进贴身的小囊里。 下一句,冷若刀锋。 “我今晚想杀了那畜生。” 谷星怔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原想着找大小眼安排人顶替嫌疑,好趁夜抽身行事,却没料到乌凝衔竟真查出了于蛮的身份,还敢故意挑衅。 他八成是想用那本籍簿,换这截手指背后的性命。 可他没算到,于蛮脾气烈,又自有原则,哪会轻易屈服,能忍到现在已是极限。 但此事怎能急? 谷星咬了咬牙,低声道:“你昨晚才说,要听我安排。今天就要拔刀砍人,是嫌命长?” “你若是急着救你义父,我陪你。查人我来,救人我也去。” “可若人还在,你便别把命先搭上去。你死了,还有谁救他?” 她这话一出口,自己心里都没底。 她刚才才答应祭酒那场谈判,于蛮若知,又是怎么想? 她若此刻解释,于蛮又会信几分?能听进几个字? 眼前人安静下来,直勾勾望着谷星,过了片刻,一滴泪水无声坠落,砸在谷星的手背上。 “谷姐姐,”她哽咽着,“救救我义父。” 谷星眼眶发热,心软得像要化了一样。 她一把把她搂进怀里,抚着她的背,一下又一下,像哄一个发烧含糊呜咽的孩子,低声道: “好,我救。你别怕,有我在。” 待怀里的人渐渐平静下来,谷星才低声问起,乌凝衔究竟为何唤她过去。 果不其然,跟她猜得八九不离十。 乌凝衔已经知晓于蛮的真实身份,一开口便步步紧逼,要她交出昨夜从书吏房带走的东西,并主动认罪,以换回那截指头之后的性命。 可谷星心里最疑的,不是这个。 而是……乌凝衔怎么会知道于蛮的身份? 这几日她们几乎同吃同住,行动皆有顾忌。今早分开也不过一个多时辰,于蛮做事滴水不漏,连她都挑不出破绽。 谷星眉头紧锁,脑中一个念头却悄悄爬了出来。 她不敢信,也不想信。 难不成,是萧枫凛暗中把消息放给了乌凝衔? 故意让于蛮撞上一堵墙,她得一机会为于蛮解决后,好让于蛮死心塌地地依附她? 她越想,心头越沉。 她知道,于蛮身后的那个土匪团虽说才六十来号人,可真算起来,个个是有粮、有马、有刀的硬骨头。 哪像她带的那群流民,吃不饱、睡不稳,兄弟们还有一半拖着病,胳膊瘦弱得和她扳手腕都比不过。 若要和那刘五爷的人硬碰硬起来,她手下的老弱病残们,单是转移都得费老大劲。 她更明白,萧枫凛当初将于蛮塞过来,是为给她牵线、递资源,是善意。 可若这善意一开始就算准了人心,将于蛮这颗子按进来做棋子,就等着有朝一日换于蛮死心塌地跟着她,让土匪团为她所用…… 那这心思,也未免打得太响了。 谷星嘴角轻轻一抿,不知道该拿这人怎么评。 李豹子常说她老往萧枫凛身上泼脏水,可这人……真是一不盯紧,就能变着花样坑人。 她一边絮絮安抚着怀中人,心里却七上八下。 就在这时,外头忽地传来一阵喧哗。 说话声、脚步声、刀剑碰撞声。 谷星一惊,心头“咯噔”一声,连忙拍了拍于蛮的后背。 于蛮马上明了,松手擦了擦脸,转身去理衣服。 谷星快步出门,一抬眼,便见院中众人聚众围观,而视线交汇处,竟是几名官兵押着卫桉往外走。 她心口猛地一沉,快步踏出门,拉住门口的守卫,“怎么回事?!” 那人也满脸愕然: “听说……听说是下舍有学子举报,说亲眼看见卫桉往井里投草药,赌杀乌凝平。” 第110章 院中风声猎猎,阳光冷白如霜。 几名官兵押着卫桉快步穿行,铁链碰撞,发出刺耳的金属声。他神色冷静,步伐如常,唯独衣襟微乱,嘴角尚挂着未干的血痕。 围观的学子们低声议论,却无人敢出声阻拦。 谷星猝不及防,被人从身后撞了一下,脚下踉跄了一瞬才回过神来。回头一看,是于蛮的鞋尖不小心蹭到了她的后脚跟。 她压低声音凑近耳边,“这又是怎么回事?” 但于蛮脸上的血色早已褪尽,唇角泛白,显然她也毫无头绪。 卫桉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下,被带走了。 午后,谷星多方打听,才勉强拼凑出个大概。 据说,是下舍有学子举报,说亲眼见到卫桉往井中投放剧毒。随后乌凝平在那井旁洗手、喝水,最后在膳堂内毒发倒地。 然而举报的那名下舍生,竟是那日井边念咒,被卫桉提醒,赠药的那人。 随后又有传言称,卫桉房中也搜出了可疑的药物。 是真是假?谁也说不清。 究竟是那下舍生确有所见,还是有人暗中放风、借他人之口以讹传讹? 总之,传到谷星耳中的版本,早已和真相有了几分出入。 若这案子就此以“卫桉认罪”收尾,他多半会被押往刑狱司,受尽严刑拷打。 而谷星他们则可以顺势洗清嫌疑,调查也会到此为止。 祭酒对此无异议,装聋作哑倒也在意料之中。 可乌凝衔绝不会就此罢休。 亲弟身亡,仇人却安然无恙,他怎能咽下这口气? 虽然卫桉被抓,却迟迟未被押出,而是以“待皇命定夺”为由,暂时软禁在监中。 名义上是等旨,实际上却像是在明目张胆地引她们上钩。 谷星和于蛮在寮舍低声商量着对策,忽听得敲门声响起。 门外传来守卫的通告:“卫桉已供认不讳,二位可恢复自由活动。” 谷星应了一声,待守卫撤走,便与于蛮低语几句,趁人不备绕过监守,直奔中舍寮舍而去。 中舍虽是大通铺,却设有数张供人温习功课的书案,偶尔也有些成绩中上的学子在此自修。 贺古出身高门,即使受罚被贬至中舍,也无旁人敢轻慢他。若不是他这张嘴不肯饶人,恐怕巴结他的人早就排起了长队。 谷星一进门,便看见他坐在窗边,独自一人磨墨写字,身旁空出一大段距离。 “贺学子,我家少爷想借前几日的笔记。”她换了副书童口吻,缓步走近。 她一眼扫见他袖口斑斑墨渍,再望向四周,这才反应过来,贺古自被贬入中舍之后,他的书童也被勒令离开国子监。 谷星在对面寻了个位子坐下,屁股刚一着椅,贺古眼睫微颤,捏着笔杆子问了一句:“她还好?” 第138章 “她”是谁,不言而喻。 谷星轻笑,“比你好。贺小少爷,一日未见,你连衣冠整洁都顾不上了?” 贺古眉梢一挑,神情不悦,压低声音反唇相讥:“卫桉认罪,你们的嫌疑也未全消,还是夹着尾巴为好。” 谷星却不以为然,耸耸肩,“我不过受人所托来找你。看你气色红润,嘴皮利索,想来也应该无甚大碍。” 于蛮满脸写着心思,却一句不肯明说,逼得她只能代劳。 贺古闻言,手上那支笔顿了一下。原本写得工整的字,此刻已扭歪成一团。他盯着那行字,自己都看不下去,索性搁了笔,将手肘支在桌上,掌心覆住半张脸。 不知在想什么。 “我来,是想拿回东西。”谷星压低了声音,语气平静。 贺古眼皮都没抬,“在上舍寮舍的那块先皇笔墨的牌匾后。” 谷星又加了一句:“不止。” 贺古这才回过神来,沉默了片刻,似乎终于意识到她指的是什么。 “国子监不许监生私藏兵刃,我让书童带出去了。若要取,在北门外茶楼见他。” 谷星闻言点头,转身便要离开,却被身后那人唤住。 贺古嘴边那句话吞吞吐吐,像极了个青春期的贵公子:“你们……还会在这待多久?” 那册籍簿一到手,他就知道“怀乐容”与那书童,绝非偶然出现。 他们是来查人的。 每年国子监新入生约有五百余名,各地贡生推荐者占半,恩荫子弟递补又占一半,其余寥寥为转正监外生。 然实际前来报道者,却总有七十来人的空缺。 这本与他毫无干系。直到某日,他命书童查“怀乐容”的来历,意外翻出那串不寻常的空缺名单。 那七十余人,多来自边陲寒门,与怀乐容如出一辙。可如此难得的求学机会,他们为何会放弃? 他顺藤摸瓜,却查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乌凝平。 这人表面温和,暗地里却在国子监内拉帮结派,打压中下舍生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可国子监的师长们要么装聋作哑,要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因为他们都明白,贵胄子弟来太学读书,不止为了学问,还有朝堂布局,结交门生,巩固人脉,识得谁是盟友,谁又是工具。 乌凝平不过是接过了他兄长乌凝衔留下的那一套:交易。 而那批失踪的寒门学子,并非“未至”,而是被挡在了国子监的门外。 仅凭一句,身份户籍难查。 这还得从七年前的新政改革说起。 义学普及,让许多原本无缘读书的人得以识字入学。义学不问出身,只看学识与人品,千千万万寒门学子因此看见了通往仕途的希望。 可当他们通过了初试,千里迢迢赶赴京城国子监,却赫然发现,这希望的终点,是一道来自户籍出身的门槛。 “无户籍凭证者,暂缓入学。” “暂缓”到何时? 不知。 他们的学籍空位,自那一刻起,便被乌凝平一党,甚至包括部分教职人员,高价转让给那些富商子弟。 富商子弟并非为学而来,而是为结交权贵,打点人脉而至。 三年,有人在街头流浪三年,也未等来一纸准许。 这一切处处留痕,却又刚好卡在“合法合规”的边缘。明面上不触律法,却早已腐败入骨。甚至,他们胆大到,将部分文书原件就藏在书吏房中。 无人发现,无人异议。 直到某一天,“怀乐容”入监。 也是从那时起,乌凝平那一派,突然开始了内讧。 事情发展至此,恐怕两人不久便会寻个理由离开…… …… 谷星火速回到寮舍与于蛮汇合。她一推门进去,便开门见山: “我今晚得救卫桉。若今夜不动手,他一旦被押入刑狱司,铁门一闭,再想救人,可就难了。” 她焦躁地在屋内踱步,脑中飞快转动,额头都滚烫起来。 目光落在桌前那个正趴着涂画的身影上,谷星咬了咬牙,终是开口: “他不是和司业是一对的吗?司业为何不出手?” “……谁?”于蛮手上的毛笔都快劈叉了,脸色一僵,像是刚喝下一碗没捂热的醋汤,嘴角都撇到耳根去了。 “谁和司业是一对的?” 谷星面色一凝,不知如何启齿自己那夜撞见的场景,只得含糊道:“我看他俩总是成双入对,还以为关系……不一般。” 于蛮“哦”了一声,点点头,又觉得古怪,嘟囔着:“我记得卫桉是因新任师长身份才在司业身边修习的……他们怎会是一对?” 话说到一半,突然打住,空气透着一股尴尬的安静。 谷星眨了眨眼,脸颊一热,迅速打断:“我们还是分一下今晚的任务吧。” “我给你安排了一个高手去救你义父,他医术了得,能打能骂。” “我去救卫桉,之后再汇合。” 于蛮点点头,没有什么意见,“可是……” 她眉头蹙起,终究还是问出那句担忧,“我们要去哪找我义父?他被关在哪里我们都不知道。” 谷星抿唇一笑,眼中亮光浮动: “你忘了?” “我可是有两万多双眼睛。” 她话音刚落,窗外忽地落下一道轻盈的人影。 那人笑意盎然,轻飘飘落于窗台,肩上还停着只小麻雀,“谷小主编,外头苍蝇可真多。” 谷星鸡皮疙瘩顿起,说好大家都没有金手指的,为何偏偏这人每次出场都如此帅气? “要你带的东西你带了吗?” 大小眼二话不说,从怀里掏出那本籍簿,“啪”地一声甩在桌上,顺手翻窗进屋,动作行云流水,丝毫不见狼狈。 他稳稳落在椅上,自己倒了杯茶,抿了一口,自然得不像潜入女子闺房,而是在自家后院纳凉。 “真不容易。”他皱眉低语,“乌凝衔表面撤了守卫,实则暗哨遍布。这人过了这么些年,还是那副阴险爱算计的性子。” 谷星摸到那籍簿,一翻确认无误。 密密麻麻的字迹挤满书页,五百余个学籍名额,被乌家兄弟贩卖得干干净净。许多“买”进来的富商子弟,如今甚至在地方谋得实职。 然而这般操作,若无太学内部接应,乌家兄弟哪有如此能耐? 恐怕监内夫子里,特别是司业也参与其中。 她今晚之行,除了要救回卫桉,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 那便是找司业讨钱! “还有呢?”她目光一转,又看向大小眼。 后者神色顿时哀怨几分,一边叹气一边从背后抽出一物,小心放在桌上。 是一柄弯刀,刀锋微凛,月色一照,竟有隐隐青光浮动。 于蛮眼睛一下子亮了,手刚伸出去,却被谷星截了个正着。 她掌心一紧,将刀收住,语气却温柔低缓: “小蛮,这把刀要物归原主。” “哪怕那人已经不在人世。” 第111章 大小眼原名叫什么?闲无忧? 可就连“闲无忧”这个名字,也不过是他入寺修佛时,老住持所赐的法号罢了。 他十岁那年,家人觉着他有些邪门。 这孩子常对着空处说话,一眼大一眼小,言语断续,连下人都被吓得绕着走。 他爹见状,一边斥他疯癫,一边将他打发去了长云寺,说是修佛清心,其实是避祸驱晦。 那寺中老住持却一眼看出,他并非真癫。 那日孩子跪在殿前,神色平静,眼中无波。 老住持只是摸了摸他的头,什么也没问,便留他在寺中住下。 他天性懒散,手一触书页便困,僧众课诵难听入耳,参禅对他如坐针毡。可他家中出身不俗,寺中人也不敢多言,只当他是来养气避祸的富贵闲人。 春去秋来,世事有变。朝中风云翻覆,那孩子家里的人终于想起,寺里还有个落下的香火未接。便有了接他还俗、另做安排的打算。 消息一到,他当夜翻窗入了老住持的房间,说想当和尚。 他说得平静,不像是突然的决定,更像是早就等这一刻。 “和尚是苦。”他低声说,“可外头,还有更苦的。” 老住持看着他,似早已等他开口。 从抽屉中取出一张纸,那上头,已写好他的法号。 ——闲无忧。 说是从经义、愿力与八字中推演得来。 愿他此生无所困,无忧愁。 他对“闲无忧”这名字欢喜得很。 在他看来,世间忧愁,十之八九都是自找的。若不去碰,不去在意,便不会有苦。 他生性懒散,懒得深沉,对世间万物提不起兴致。偏偏又聪慧非常,经书一翻便懂,文理一览即通,通了也无趣,便更懒了。 可他这副懒骨头终究惹人不快,寺中师兄弟看不过眼,时常冷嘲热讽,叫他“挂名和尚”。 第139章 老住持也不劝,只把他从早课、苦行中免了出来,叫他每日去藏经阁整理书籍。 藏经阁没困住他。 倒是有一日,书架上落下的一本旧佛经,砸中了他的胸口的肉,也砸进了心里。 都说“法门无量,誓愿学”。他笑着翻开第一页,心中忽有一线动静,在虫鸣鸟啼间,找到了自己的方便法门。 通往涅槃的那条路,不需跪香礼佛,也不需苦行修骨,只需思维极致、洞察本质。 自此,他日复一日钻在书中,如入无人之境。 再出藏经阁时,他已十五岁。 与三年前那个偷懒避课的少年,判若两人。 他精通经藏、晓梵文,能讲六道轮回与色空之辨,甚至有人言,他可推算生死,窥测未兆,见微知著。 “挂名和尚”的名头,自那年开始,渐渐变作了“无忧师父”。 临近弱冠,寺中上下皆道他是未来的住持人选。 可随着他声名渐起,老住持的身体却一日不如一日。 明明无病无痛,躯体却渐枯,神识散乱,仿佛被流淌的时间悄悄抽走了什么。 闲无忧坐在榻前,望着形容日瘦的老住持,神情空洞,眼底无波。 他一夜未眠,直到天光透入殿内,才缓缓开口: “我要去国子监。” 说完,他便离了长云寺。 奇怪的是,他走后不久,老住持的身体竟奇迹般地转好。 国子监的学籍难得,规矩繁多,并不比佛门清修更宽松。 他本无名额,便托人安排,假以他人之名在国子监落了窝。 他本身就做惯了关系户。特权于他,不过寻常。 那日,闲无忧坐在上舍寮舍屋檐上,手里捻着封信,另一只手撒着小米喂雀。风起时,一阵妖风卷来,将米谷吹得满天皆落,细细碎碎地落下屋檐。 他也不恼,半条腿悬在屋檐外,慢悠悠地晃着,望着天上一朵形状像西瓜的云,神游不已。 正出神着,忽然脚底板被人扫了一下。 他没理。 谁知又是一扫,“喂,我说,你蹲我屋顶赖着也就罢了。” “还偏挑我扫地的时候往下撒东西?”那声音絮絮叨叨,带着几分不忿。 闲无忧终于从云里回了神,只觉得这人怎会如此吵。他探头一看,便见一青年举着扫帚,正一下一下敲他脚。 那人生得瘦削,眼尾却下垂,一看就一副呆傻短命之相。 “……你哪位?”闲无忧撑着下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地上一地的银杏,他心道这傻子扫了也是白扫,竟还敢说他的小米? 他见那人发愣,不知怎的,竟生出一丝玩心。脚尖轻挑,扫帚已被利落挑起。 还未来得及得意,那人骤然身形一动,猛然腾空而起,反手一把扣住他小腿,抬手便往下一拽! 闲无忧猝不及防,整个人从屋檐上被生生扯下。 落地之势惨烈,双脚先着地,重心不稳,一个趔趄,下腰撑地,尘土飞扬,好一副杂技般的狼狈模样。 而他从自己月夸下望去,那张呆傻短命的脸正侧着头望他,笑得欠揍: “我叫卫佑。论年纪我还比你大几年呢,你这小子怎么就不知尊老敬贤?” 也不知是下腰过猛,还是羞愤攻心,闲无忧脸都憋红了。 总之,这梁子就这么结下了。 两人身份天差地别。 闲无忧虽修佛,却从无慈悲之心,酒肉穿肠不误经文,刀兵入世却能口诵偈语。 若真想整卫佑,手段千千万万,不费吹灰之力。 可他偏不。他就想找点乐子,于是在国子监中,满满当当地开始戏耍这人。 他举报卫佑夜读,举报他在膳堂吃两份饭,举报他时常出监与门外的乞丐为伍。 他把国子监那些奇奇怪怪的老规矩,一条条地拿来套在这奇奇怪怪的人身上,只为了看他皱眉。 直到某天,闲无忧兴致盎然地满国子监找卫佑,走过一角,却瞥见乌史的好大儿乌凝衔,又在僻静处围堵人。 他本觉无趣,正打算翻墙离开,忽然余光一扫,那被围在中间的人,竟是卫佑。 而卫佑身后,还护着一名衣着粗布的少年,看样子只是个书童。 几息观察下来,闲无忧便认出,那书童其实是乌凝衔身边一人的仆从。 佛法讲众生平等,可那只是经上说的。长云寺内尚且有三六九等,何况是这国子监? 他闲无忧一出生,便是被人跪着拜大的。 偏偏那树正长在乌凝衔一行人的身后,他清清楚楚地看到,卫佑被拳脚围攻,却一动不动,只死死挡着那个瘦削书童,连退一步都没有。 夜里,月色清明,闲无忧踩着瓦脊,翻去卫佑寮舍。 窗未关紧,卫佑正借月光看书,书上字小如芝麻,他却看得入神。 “说了多少遍了?” “再看下去眼真要瞎了。” 闲无忧蹲在窗台上,影子正好遮了大半月光,目光一低,瞧见他手臂上青紫斑斑,随手一抛: “赏你的,上好的伤药。” “你怎么才来。”卫佑也不客气,倒了一点抹在掌心,搓热后敷在伤口上。 闲无忧下巴搭在膝头,嘴角拉得笔直:“你明明会武,怎么不还手?” “还手又如何?那样乌凝衔只会打得更狠。” 闲无忧眨了下眼。卫佑说得没错。 这国子监本就是以儒家为骨,等级森严,贵族子弟打寒门监生、训仆役,谁又会多看一眼? 毕竟人一出生,便写好了名字、籍贯、命数。是谁,是人,是工具,是废物……早已定下。 “……这药能不能再借我两天?” “说了是赏你的,哪有赏出去还要收回的道理。” 卫佑闻言轻笑,书一合,把药和书都放进了箱子里。 “我打算收那个孩子做书童。他没名字,你帮我取一个?” 话音一落,闲无忧立刻炸了: “你竟拿我这绝世好药去涂个书童?!” “拿回来。” 他只是嘴上说说,可到底还是有点不爽。 卫佑也懒得理他,抬头皱着眉道:“你不是修佛的么?怎么这些话也爱挂嘴边?” 这话一出口,闲无忧噎住,过了好一会才咕哝出声: “这种众生平等的话,也就你们穷人才爱讲。” “若是生来高贵,谁肯说这种假大空的话。” 他说得磕绊,全然忘了为何卫佑会知道他修佛这件事。 也不知道卫佑使了何种手段,乌凝衔竟然真的将那书童的奴籍转手给了卫佑。 那书童跟个酸菜一样,又黄又皱,比卫佑还瘦。 偏偏卫佑待他极好,不像是书童,倒更像是得了个弟弟。 那晚,闲无忧照旧翻窗进屋,一进来,就见卫佑正蹲在地上,拿着绳子比对那酸菜的脚长,说是要给他订双合脚的鞋子。 卫佑抬头见他来,嘴角含笑:“我本想叫他‘卫安’,但既然这么巧,那我便向你的名字上借走一个‘木’字,唤他‘卫桉’。” “这样一来,卫桉也算你半个弟弟了。你可得替我,好好照顾他。” 闲无忧嘴张了小半,看着卫桉,觉得两人竟真有几分兄弟相,一样都是呆傻短命之人。 “你说什么胡话……” 眨眼又是两月光阴,闲无忧坐在屋檐上,闻着身边的酒气,馋得发紧,嘴里埋怨卫佑怎么还不回来。 谁知太阳落山那刻,他忽然嗅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随风袭来。 他抬头一看,只见卫佑满身是血,肩上扛着半昏的卫桉,一步一步往这边走来。 闲无忧一见卫佑,便知道他就剩一口气了。 “帮我照顾好卫桉。” 夕阳染尽天边,一片霞光铺在三人身上,映得闲无忧眼花缭乱。 他只看清卫佑眼里的仇,沉沉未了。 他再凑近了些,却也只看到了仇,无边无际的仇。 乌凝衔和国子监内师元白博士等人在买卖学籍之事,闲无忧清楚,而卫佑也一早便知。 他甚至在看到闲无忧的第一眼,便认出这人是那长云寺中的“无忧师父”。 闲无忧不以为然,但卫佑不同,他的朋友正是被困在国子监门外的穷困书生,苦苦等待那户籍手续,最终却熬得一身病骨,含怨而亡。 卫佑原以为,只要自己考取了功名,把国子监里的种种写得明明白白,递到该递的人手上,就能还读书人一片净土。 然而某日,他跟着乌凝衔,从书吏房一路尾随到市井茶楼的雅间,亲耳听见他唤屋内的女子一声“太后”。 那女人说话很慢,却自带一股上位者的威严。 最后一句落在卫佑耳边,如针扎骨髓:“就按原价。来不及换籍的,就先给个名册,入下舍。” 卫佑低头看手中刚买的官报,上面印着“十八字新政”,字还没干,他猛地花了眼。 第140章 他抬手揉了揉眼眶,觉得闲无忧说得对,他确实不该在夜里读书。 又过了几日,他在讲堂后的窗外,远远看见乌凝衔指着一个跪在泥中的人笑:“就你这根骨也想翻身?” 那书童手上满是烫伤的泡,额头抵着砖缝,始终不肯抬头。 卫佑眨了眨眼,将那把藏在袖中的弯刀悄然移至身后。 他终究没有拔刀。 他只身迎上,将那封关于国子监学籍的密件换来了卫桉的奴籍文书。 此后再无退路。 也终于明白,有些死,不过是等风吹来罢了。 卫佑最终死在了黑夜来临之前,冷风一吹,他明明瘦削,却沉得像块铁。 闲无忧立于这混沌黑夜之中,胸膛剧烈起伏,牙齿微颤。他狠狠踹了卫桉一脚,却还是觉得不解气。 他提着卫桉的头发,连拖带拽地将人送至京郊一户农家,甩下一袋银钱。 街巷寒风中,他独自徘徊,不知何处才是归处。 最终,他又回到了寺庙。那个云游的“无忧师兄”又回到了长云寺中。 他披上僧衣,在大雄殿前盘坐合目,焚香静修,却如何也平不下胸中烦闷。 香烟缭绕间,一尊贵妇人踏入罗纱帷帐。她合掌掩唇,朱红指甲在光影中隐现: “无忧师父,您可是云游归来,要主持长云寺了?” 第112章 “不在人世?谁啊?” 于蛮眼珠滴溜一转,满脸困惑,显然没猜着。 “小屁孩哪来这么多问题。” 大小眼怼了一句,语气里夹着点不耐烦。 于蛮登时鼻孔朝天,身子一挺,眼神从他头顶扫到脚底。 这从哪蹦出来的野人?敢对她小蛮姐甩脸子! “你是哪位大佛啊?”她“啪”地一掌拍在桌上,茶杯哆嗦了一圈,差点没跳起来。 谷星见状,刀柄抬手就是一下,敲得大小眼脑门清脆作响。 她眼神一刀剜过去,教大小眼给她收敛点。这人论年纪都快顶俩于蛮了,还跟小姑娘斗嘴,像话吗? 可她看着于蛮不解的神色,却一时间也不知从何开口。 萧枫凛让于蛮来查此地,却似乎没说太多细节。而那段往事,她也是从蛛丝马迹中拼出的轮廓,许多地方仍不够确定。 她瞥了眼大小眼,那人懒懒地撑着下巴,指尖拨弄瓷杯,像是在听,又像在走神,神色全无波澜。 “小蛮。”谷星收起语气里的玩笑,缓声问道,“你知道这寮舍,曾经是谁住的吗?” 她轻轻拔出那把刀,寒光一现,犹如昨日重现。 于蛮的目光被刀尖牵住了,怔怔地摇了摇头。 “卫佑。”谷星开口,“卫桉的兄长。但严格来说,卫桉原是乌凝衔手下的书童,是卫佑从他手中换来的。” 她顿了顿,见大小眼仍旧无意开口,只得继续说下去。 “卫佑很可能在那时,就察觉了乌凝衔暗地里倒卖学籍的事。但他孤身一人,撼不动乌家背后的势力,最终……” 她没有说完,只是淡淡地收了刀。 于蛮喉咙一紧,长长叹了口气:“那我算是明白了。” “卫桉就没想活。” …… 天幕哑黑,乌云翻卷。偶有鸦雀掠过树冠,落得几声窸窣。 寮舍后廊的灯火已熄,远处传来沉闷木梆声,“咚——咚”,与执事生在长廊来回穿梭的脚步声一同落地。 那执事生忽而驻足,盯着一处假山良久,又摇头自嘲,迈步离去。 两人猫着身子躲在假山后腰,屏息避月光。 “谷小主编,你年纪轻轻,腿脚怎就这般不利索?” 大小眼压着嗓子低笑一声,带着几分嫌弃。 谷星白眼翻得快抽筋。她刚要顶嘴,就见那只麻雀又飞了回来,跳到大小眼肩头一蹦一跳。 她摸了摸鼻子,问:“往哪儿?” 大小眼神色一沉,“得快。乌凝衔要把卫桉送去刑部。” 说完,他抬手便将谷星拦腰一提,脚下轻点,身形跃起。谷星虽习惯云羌与萧枫凛的轻功,但头一回让这疯子大小眼带着飞,顿时死死扒住他的裤带,生怕他半途把她甩下来摔成两截。 好在两人稳稳落*上屋檐。 她探头看去,只见那院落四周早被包围,刑部衙役围得水泄不通。 听说乌史上了一封折子,叫皇帝派人查他儿子死因。 没成想,卫桉反手就一个自己将自己举报。 可二打一群,这还怎么赢? 虽说在国子监,可这批人都是乌凝衔的自己人,真闹起来,吃亏的只会是他们。 昨夜云羌与乌凝衔的交手,哪怕云羌未执剑,与对方缠得难分难解。可即便如此,乌凝衔仍步步不落。 此人,绝非善茬。 “你——”她一转头开口,刚欲问策略,却被眼前一幕吓得血色全无。 大小眼肩膀上,一边是窝着的小麻雀,一边竟盘着一条白蛇,正懒洋洋地吐着信子,脚下蝎子蜈蚣等毒物将他围得水泄不通。 她下意识地往旁一滚,瞬间拉开距离。 “杂鱼交给我。”大小眼耸耸肩,“但乌凝衔武艺不低,哪怕你我拼尽全力,也未必能胜。” 他一边说,一边摸了摸蛇头,小白蛇像是通智般贴在他指尖,吐了个信子回应。 谷星觉得这画面怎么看怎么诡异。 他见她退远了,捏着蛇尾凑近:“它很乖的,别怕。” 谷星瞥他一眼,又看看那蛇。鳞片在月光下泛着寒光,像是一块白色的银线丝绸,偏偏这蛇嘴角弯弯,像是在笑,竟真与旁的蛇看起来有几分不同。 她不知怎的,鬼使神差地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了点那蛇的鼻尖。 那信子舔了一下,竟……还有点温热。 谷星眉头一松,正觉这蛇竟也可爱,嘴角微扬。 猛地,白蛇张开血盆大口,两枚獠牙闪着幽光直扑手指! 她心头一紧,刚想惊叫,又强行压住声,死死咬牙!! 却无痛感。指尖只是被虚虚包住,湿润温热,竟有几分……绵软。 她半睁开眼,看见那条笑脸白蛇正安安静静地含着她的手指,两个小眼睛绿豆般,望着谷星,神情还有几分无辜。 大小眼憋笑憋得浑身发抖,肩上的麻雀差点站不稳,粗布衣上都扯出几根线头。 谷星:“……” 蛇随主人,都他x的……蔫坏! 她两这边闷声用眼神打了几个来回,乌凝衔那边便见动静。 两人立马停下打闹,伏身往下看。 只见屋中走出乌凝衔,他一身软甲紧束,腰间佩剑,眉心如刀刻般沉冷,眼底裹着滔天怒意。沉沉夜色映在他脸上,更显阴郁森寒。 他一现身,便目光扫射四方,四处探查,见无人踪影,才低头走出数步。一名衙役迎上前去,似在回禀。 他身后,卫桉被人架着缓步而出,身上处处是淤痕血窟,血迹未干,渗得衣裳都贴在身上,脸色如纸,像是命也剩不了几口。 谷星看得心惊,暗想于蛮果然没说错,乌凝衔当真也是条狗,杀人不够,还要折磨人心神。 她侧头看向一旁的大小眼,想问那他的那些“神药”还能救这人不? 大小眼却眨眨眼,不接茬,反笑道,“那我可去了。”他歪着头冲她一笑,半真半哄,“你可得留个全尸。” 谷星咬了咬唇,无奈瞪他。大小眼难道忘了她全身上下的本事只有一套军体拳? “……我把你脸皮撕了……引来云羌,或许我们的胜算还大几分。” 大小眼嘿嘿笑着,身形一转滑下屋檐,只留下那条白蛇缠在她身边,蛇信轻吐。 不多时,东侧传来几声异响,惊动院中众人。乌凝衔皱眉,挥手分出一队人前去查看。余下仅他本人与几名衙役留守。 谷星低头摸了摸白蛇的脑袋,试图交流:“我来引走乌凝衔,你能解决剩下那几个,然后把你家主人叫回来捞人不?” 话说出口,她就觉得自己脑子搭错线。 若想单独引走乌凝衔,那便不能用国子监的那本籍簿。 而是要用乌家最大的秘密! 她手一挥,一艘手掌般大小的纸飞机便夹在两指尖。 她对着纸飞机的尖端轻轻呼出一口气,指尖往后一蓄,再猛地一送,那纸飞机便贴着风向前飞去。 未及乌凝衔目光范围,他便已察觉异动。 “锵——” 刀光一闪,纸片化作两截,落于乌凝衔脚边。 乌凝衔低头拾起纸屑,指尖微一颤,眸光顿时沉如冰底。 他低声命令身后几人:“原地死守,不得离开半步。” 话音未落,人已纵身而起,轻功踏风,几步之间便落在屋脊之上,站在谷星方才潜伏的地方四下打量。 屋顶静得出奇,风止云停。 忽然! 第141章 “咻!”地一声—— 一阵不合时节的火光猛然从他脚下窜出!火舌卷起如蛇,瞬息腾起半丈,灼热气浪夹着浓烈的火药味,在黑夜中炸开! 乌凝衔眉头一蹙,正欲跃离,却骤觉脚下猛地一松。 “咔啦!咔啦!!”他所站的屋瓦塌陷,瓦片四溅而落,脚下瞬间空了大半! 他立刻提气腾跃,身形如鹤抬升,刚稳住一方屋檐,然数颗火石紧接着破空而来,划出几道赤焰轨迹,直奔他面门、腰侧、膝骨! 乌凝衔长刀“锵”地出鞘,寒光骤亮,电光石火间劈落三颗火石,刀气犹如霜卷,炸得火光四溅。 最后一颗火石偏斜一寸,擦着他肩角滑落,烧破一片甲衣,火星尚未熄灭! 乌凝衔落在屋顶脊兽之上,足尖一点,狂风卷起衣袂猎猎作响。 他提刀直指远处立身的黑影,“果然是你!” “你到底是谁?!你怎会知晓这事!” “说!” 谷星后背一凉,暗叹高手和菜鸟之间果然境界不同。 这乌凝衔,竟能准确捕捉到她的藏身之处。 她知道再躲也没用,索性不藏了。打算与这人周旋,给大小眼多争取点时间。 她勾唇一笑,轻笑声在夜色中悠悠荡开,带着点讥诮,“啧!” 她从黑暗中缓缓走出,站上屋脊,衣袂飘逸,笑意潋滟又危险,“乌大少爷,你们家这罪名,可不轻啊。” “竟敢背地养私兵?” 当年那“十八字新政”推出之际,条条直戳旧族命门。为何乌家偏偏不惧,反倒坚定站在改革一派? 原因无他,只因乌家与太后的利益,绑得极紧。 “太后无子,她若真要废帝自立称帝,膝下无人继承,自然不能让其余大宗旧族强大。你乌家,便成了她最稳的臂膀。” “但这还不够。” “她虽手握傀儡皇帝,却始终不是她自己的兵。她要养私兵,却不能明目张胆,只得借你乌家来暗中操办。” “而养兵,需钱。” “太后要银子,却不好向朝中索,只能转手伸向天下学子与富商。” “可她身份不正、不顺,若光明正大向那些商贾伸手,那群高门富户哪个不是骨子里看不起女子的?谁会肯奉银?谁会供她建军?” “于是,她换了条路。” “你乌家设局,她在幕后坐收。富商的钱、寒门学子的命,都成了你们的血包。” 谷星声音一顿,目光落回乌凝衔的脸上。 对面那人脸色黑如泼墨,双眼仿佛要将她撕成碎片。 她无奈叹气,自知自己的猜测无误,却更显悲哀。 太后普及义学,到底初心有几分纯良? 她分不清,起码如今这个局面,这人的买卖……赚得可不算少。 而萧枫凛怎么可能坐视她养出一支兵来? 于是便引她来国子监,末了还怕她不高兴,顺手给她与于蛮搭桥牵线。 真是用心良苦…… “你找死!” 乌凝衔暴喝出声,长刀破风而出,寒光一晃,直逼谷星! 第113章 那寒光越逼越近,刀风破空如雷,刮得耳边生疼,似要连魂魄都劈裂。谷星恨不得再长六条腿,一边滚一边骂:“你这是杀人灭口!你们这是谋反!” “砰砰砰!”她脚下踩得瓦片尽碎,身影快得像只惊弓之鸟。 可乌凝衔身法如电,不过两招便封住她退路,那长刀忽地倒转,斜肩大摆,竟是一记带着残影的横鹫断脊! 刀光寒彻三尺,直劈她后颈而来! 谷星冷汗瞬出,身形一转,险之又险地从屋檐跌下,肩膀擦破瓦片,流星刀只斩下她半缕发丝。 还未等乌凝衔摆手收势,三颗火石向他袭来,他手一挥,轻松将其三分为六。 下一瞬,便听“咚!”一声巨响,谷星落入堆放废木的院角,木屑飞扬,落地姿势虽狼狈,却并未失去意识。 屋上乌凝衔居高临下,刀锋指她,脸色阴狠至极,连手背青筋都暴出,活像地狱索命的阎王。 “你若是不跑,我还能给你个痛快!” “是谁告诉你这事的?” 谷星却趴在木堆上,轻喘几声,忽然仰头,咬牙笑了。 腿骨旧伤再裂,疼得她冷汗涔涔,可却依然笑得像个无事人。 她额头带血,唇角带疯,像风沙里爬出的鬼。 “乌凝衔!”她一声朗喝,声音破空而去,“你不是想知道我是谁?” “听好了!” “京城小报《大事件》主编,谷星就是我。” “你们乌家,还有太后,干了多少见不得光的事,总有一天我会用小报昭告全天下。哪怕不是我,也会是别人,让这乌云翻作雷,落在你们头上!” 她心里盘算着时间,咬牙心骂大小眼怎么还没救出卫桉来捞她。 唯一值得她庆幸的是,并没有死亡弹窗,那就是还有一线生机。可那生机到底在哪? 时间一点点地流逝,谷星摸了摸后背的弯刀,若是不能跑,那便只能与乌凝衔近搏了…… “谷星?”乌凝衔闻言一愣,“竟然是你?那便更不能留你了。” “你带着那些秘密进棺材里吧!” 话音未落,他脚尖一点,身影疾掠而出,长刀撕破夜风,寒光暴涨直逼咽喉! 谷星刚要侧身躲闪,却忽见他猛地停在她半步距离,眼中血丝暴起,动作猛地一滞,一手死死抠住心口! “你……你下毒?!” 他踉跄一步,猛地喷出一口血,星星点点飞溅在谷星肩头,几乎染红了半片衣角。 谷星整个人都怔住了,她什么时候给乌凝衔下毒了?她怎会不知道? 她上下打量乌凝衔,见他脸灰唇紫,不像假的。 心中霎时间惊得不轻,她大脑飞速运转,想着莫不是大小眼还留了一手? “哈?你竟才发现?再过一盏茶,你便要白骨化灰!”谷星借坡下驴,不带一点犹豫,脸上一片从容之色,指着他冷笑,“你若放我走,我或许还能——” 她话未说完,那乌凝衔忽地仰天狂笑,疯魔之意直冲颅顶! “你以为你能活着走出国子监?我就算死,也要带你一起!” 他双手骤然一转,内劲狂涌,脚下一踏,脚下木材顷刻震出断裂声! “去死吧!!” 他长刀如狂风骤雨,一刀快过一刀,刀势如毒龙翻海,卷得院中横飞、火光四溅! 谷星连滚带爬,一手用木棍拨开刀锋,另一手猛地挥出右直拳,紧跟着一记砍肋拳,拳拳未中,甚至也未能拉开半分距离。 而乌凝衔也未见得好到哪里去,七窍渗出的血泪混着杀意横飞。 他如今到底是人是鬼?大小眼的毒如此狠辣?? 谷星心下一凛,才稍分神,就被人一把掐住了脖子,整个人高高提离了地面! 像利爪般攥住胸腔不容一丝空气进入,她双脚悬空乱踹,双手死命扒拉着那只铁箍般的手腕。 “解药在哪?”乌凝衔咬牙,声如噬骨寒风,又收了几分力道,那力重得像是要直接把她颈骨拧断! 她心跳如鼓,眼泪被生理反射逼出,滑落在脸颊的灰土与血污上。 就在她觉得自己意识要散的时候,“啪”的一声! 一阵风挟着温热的飞沫扑面而来,掐住她脖子的手忽然一松! 谷星跌落在地,重重一喘,抬头便见乌凝衔面色一变,反手执刀斩向黑影! “锵——!”火星四溅。 那黑衣人初看赤手空拳,细看手中却握着一根几乎看不见的细丝!她以丝为刃,转瞬间便将乌凝衔逼入下风! 三招未尽,乌凝衔便退至屋檐边缘,气息凌乱,刀尖支地,眼中却仍含警惕。 却没注意,他背后还有一人! 谷星眼神一凛! 电光火石间,她拔刀出鞘,一式藏锋穿脊! 刀尖刺入他腰脊处的瞬间,乌凝衔浑身一震,瞳孔骤然放大,不可置信地低头望向她。 他像是想说些什么,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缓缓倒地,气息全无。 谷星浑身发颤,只觉脑中昏沉,看不清乌凝衔是否真的断了气。 她将弯刀缓缓收入鞘中,心头这才一阵恍然,她竟活了下来。 “你怎么才来……”她哑着嗓,声音像干草摩擦木头。 她望着黑夜中模糊的身影,心道怪不得不见死亡弹窗。 她强撑着深呼吸了几下,可终究没憋住,一口气松下来,鼻涕眼泪全喷涌而出: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好痛啊!!你个没良心的,怎么在旁边看了这么久才出来救我!” 黑影微顿,云羌的影子都慌了起来。 她站在不远处,有些局促地动了动手,不知该放哪,眼神略带慌乱。 “……哪里痛?”她犹豫了下,还是凑了几步,小声问。 第142章 “哪里都痛!!”谷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哗啦啦像开了水龙头似的。 云羌曲着膝盖,和谷星平齐,指腹擦了擦谷星的鼻涕泡,“让我看看,脖子疼吗?” 下一秒,谷星忽然伸手,环住了云羌的腰。 她埋头止住了眼泪,嗓音含糊地道:“云羌……李豹子还等着我们俩回去呢。” 云羌整个人一震。 心好像被什么柔软的东西轻轻捧住,再一揉一紧,她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光了,只有怀里这副温热的重量,提醒着她,谷星还活着。 她张了张口,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咳咳……”旁边忽然传来一阵嫌弃又尴尬的咳嗽。 大小眼手提着昏迷的卫桉,斜着眼看她们,“虽然画面挺感人哈,但你俩方才动静不小……” “现在有五十多号人往这边赶来,要不……咱们换个地方再继续?” 猛地被打断,谷星白眼都快翻到天边去了。 可大小眼说得没错。她和乌凝衔方才那般动静,若不是这一区块早就被乌凝衔暗中封禁、严令国子监人等不得靠近,她们哪还能有这许多喘息的时间? 她扫了一眼大小眼身边的卫桉,心头猛地一跳。卫桉竟也七窍流血,脸色惨白如纸,与乌凝衔如出一辙。 “你怎么把他也弄成这样了?”谷星惊声问。 “哪是我,是他自己造的孽。”大小眼耸耸肩。 谷星心口一闷,没再问,只是更紧地缠上云羌的大腿,“走吧。去司业那,找于蛮他们。” 有云羌在身侧,就是安心。 她左手一抄,便将谷星稳稳拎起,脚尖轻点,踏风而行,破夜掠影。 反倒是可怜大小眼,在后头一手拎着昏迷的卫桉,一手拖着乌凝衔的尸体,累得脸都绿了,还不敢发一句怨言。 等几人落地于司业厅前,谷星挥了挥手,指挥云羌将她带进去。一入眼,便见司业倒卧在案前,血从七窍缓缓流淌,神情扭曲,显然刚断气不久。 谷星睫毛颤了颤,心也有些颤。 她忽地觉得自己糊涂了。怎会以为司业与卫桉是一对? 司业放行小报进国子监一事,不知卫桉为此,又在背后做了多少努力。 谷星沉默着,手一伸,拽下旁边立柱式的蜡烛架,将蜡烛拔了出来,在地上试了两下高度,觉得勉强能当拐杖使。她握着它,转头看向云羌。 微光映着云羌的脸,将她面容照得模糊,却仍是一眼能认出来,那是云羌,不是小喻。 她分得清。 她不能让云羌成为第二个卫桉。 “云羌,”谷星缓缓开口,“我去过封丘,你的家乡。” “那里又破又烂。” 顿了顿,又继续,“但我想,它原本应是个极美的地方。” 她看向云羌,眼神温柔而坚定:“你若要复仇,我便陪你,我帮你。” “作为交换条件,我要你活下去。” 空气安静得像坠进深井,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除夕夜里,可这一次,云羌开了口: “我会害你死的。” “我身上的毒……会让我杀死所有我在意的人。” 她说得轻,声线平得近乎麻木。 谷星却笑了,像是早就知道她会说出这话一样。她伸出手,握住云羌的掌心,轻轻按在自己胸口的旧伤处。 “那你可别离我太远了。”她眨了眨眼,“也就只有我,死不了。” 云羌猛地瞪大了眼,死死看着她,眼圈一红一红地泛起来,一圈一圈包住整颗瞳仁。 谷星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嘴角抽了两下,怕这傻姑娘拆穿她的虚张声势,忙不迭放下她的手。 她叹了口气,趁云羌分神,一把将云羌腰间那个小钥匙扣掏了出来。 “云羌,我身边的好友名额可宝贵得很,”她语气忽地一凶,“你若不愿意,那我可就把这东西收回去了。” “你呢?” 云羌怔了怔,皱着眉,眼尾泛着委屈:“那是我的……” 她一边小声抗议,一边伸手从谷星手心里夺了回去,指尖轻轻刮过谷星的掌心。 痒得谷星弯起了眉眼,笑出了声来。 谷星拄着拐杖,在司业书房翻找了一圈,正低头掀开一层旧书皮,便听身后脚步声一响。 “找到了?”她抬头。 “嗯。在内室的小榻下有个暗门,大概有这么多。”大小眼比了个七。 谷星顿时两眼两眼放光,全身的疼痛都烟消云散,这点医药费正好! 这笔钱不仅够让小报起死回生,甚至还有富余。 可司业这边毕竟还是小头,也不知道太后这些年到底敛了多少? 她兴奋地一转身,刚想和云羌分享这个好消息,却见那人正站在一旁低头整理什么,手腕一抖,一根细得近乎看不见的线悄然抛出,搭在了乌凝衔的脖子上。 谷星一愣,下一秒,云羌手指微收。 一声轻响,细线一紧。 只听“扑通”一声闷响,那头颅竟已应声而落,从脖子上利落地割了下来,在地上咕噜咕噜滚了好几圈,最后稳稳停在谷星脚边。 乌凝衔原本死相便已狰狞,如今只剩这颗血淋淋的脑袋,脸上的怒容竟还未散尽,死死盯着她,像是死也不肯认输。 谷星屏住了呼吸,汗毛倒竖,连手中的拐杖都差点握不稳。 “眼……你……”谷星屏住了呼吸,实在是被这场面给震撼到,甚至感觉自己脖子也凉飕飕的。错步后退,一脚踩到大小眼的小脚趾上,但此人哼都不敢哼出声。 谷星是第一次亲眼见这场面,大小眼却不是。可即使如此,他还是没能习惯云羌这收集头颅的爱好。 “你别叫我……”大小眼缩了缩脖子,他手疾眼快递伸手捂住谷星的嘴,自己却在谷星耳边嘴欠,“也就你不把你的好姐妹当个怪物。” 惹得谷星不快,她又狠狠一脚踩在他那早已饱经蹂躏的小脚趾上。 话题一转,她凑近那奄奄一息的卫桉,低声在大小眼耳边嘀咕: “你那些药里,有没有能救他的?” 大小眼闻言看了谷星一眼,嘴角浮出一抹不怀好意的笑意。 “怎的?还想往你地下室再添一人?” “豹子都快吓出神经症了。你姘头知道你家地下男人越来越多这事吗?” 谷星眼一眯,冷声吐出一个字:“xian——” 可话未出口,大小眼已眼疾手快,一把捏住她的嘴。 “哈哈哈哈,饶命饶命。” 他干笑几声,语调忽地低了下来,声音却有些发涩:“我若真再做出那种事……你还会让我留在你身边吗?” 他没等谷星回话,目光已经移开,扫向一旁正打包那颗头颅的云羌,最后落在血气全无的卫桉身上。 七年前,卫佑也是这么倒在他面前的。 他记得那个傍晚,太阳一点点坠入楼宇之间,霞光染红了天边。卫佑的胸口也一点点平静,最后将这暮色吞进了骨头里。 佛说“诸行无常,是生灭法。” 可他却无法解脱。 人一出生,名字便写进了族谱,也写进了命运。 他不愿被那既定的位置所困,也不想眼睁睁看着兄弟阋墙、手足相残。于是,他装疯卖傻,隐入长云寺的山门之内,以为佛门清净,能得片刻喘息。 却不料,竟被太后相中,要他在寺中为其通风接应。 他困在长云寺那座空空的佛殿里,看着太后妄图化神称帝,却拿佛经当刀用人命做筹。他信不过这世间的佛,也信不过人,于是在某夜,他疯了一样撕裂经卷、焚毁佛像,一身灰烬地逃离了长云寺。 后来,他遇上医圣江兀,拜入门下。他翻遍典籍,苦修医术,本是为救人,却惊觉想救一个人太难,想杀一个人却太容易。 他终究还是走上了另一条路。 直到某日,他才想起,那句“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的后半句,其实是: “生灭灭已,寂灭为乐。” 可那时,早就来不及了。 他低头看着卫桉胸口微微起伏,眼神晦暗不明。 他轻声唤人: “卫桉。” “你想活吗?” 第114章 大小眼的话刚一落下,谷星的反应却比卫桉更大。 她抬眼望了他好几回,神色莫测。背后,云羌还在轻手轻脚地收拾,不知为何,四下竟出奇地静。 忽听一声轻笑响起:“你看,他不说话,是不想活了。” “他怎说得出话来?伤成那样了。” 谷星一愣,竟在这个节骨点上理解了闲无忧的左右为难。 人非圣贤,再先进的医疗也挡不住突如其来的意外。许多人是在一阵模糊中受伤,又在更深的模糊里被推进了救护车。等到意识回笼,语言已失,命运不再由己掌控。 可生命属于个体,生与死的承受者唯有当事人。 第143章 而当技术可以让濒死之人“继续活着”,活着和存在的界限,也就开始模糊了。 无影灯洒落的瞬间,决定往往早已交由他人。医生、家属、爱人,或是闲无忧,或是她谷星。 那天狂风猎猎,衣袂翻飞,她与闲无忧并肩立在萧枫凛的生死边缘,三人皆被逼入倒计时急促逼仄的关隘。 左边是死,右边是活下去,但却要带着某种“代价”活下去。 生死不由己,由己不生死。 留下的那人,当真会欢喜吗? 云羌说,她宁愿当初死了。 那萧枫凛呢? 被做选择的人痛苦,做选择的人也难。 她还记得,那天自己发着烧卧床,一睁眼,就看见萧枫凛伏在床沿。他贴得极近,近得她看清了他那因痛苦泛白的脸,以及额角沁出的薄汗。 那一刻起,那张脸便烙入她心头,像刀痕一样,刻出了再也抹不去的印记。 书上说,社会福利的核心,从来不在施予,而是有限资源与多样人性之间权衡抉择。 抉择无所谓对错,只有……谁,愿意去承担它的后果。 ——那她谷星,愿意。 她伸手拍了拍大小眼的肩头,长吸一口气,眸中微光闪动。 “一边去,让你谷小主编来。” 大小眼怔住,只见谷星掏出那把弯刀,他心头一惊,以为她是要送卫桉上路。 可下一瞬,她却将刀轻轻放进卫桉手中。 “卫桉,你还记得它吗?这是你兄长卫佑的刀。” “寮舍屋梁上那个箱子里,不止有这把弯刀,还有两套夜行衣。刀,是他未了的仇。但他已经决定放下仇恨,换一条活路。” “他想你活着,想和你一起,离开国子监。” 可卫桉只是微微动了动手指,眼中无光,像一道空壳,望着某个虚空的方向。 谷星抿了抿唇,指尖摩挲着腰间的那枚钥匙扣,像是攒了一口气,才终于开口: “这片土地,在未来会变成能接住落下之人的地方。 “不是靠我一个人,也许是你,也许是这里每一个活着的人。” 她不再多言,眼角一斜,看见卫桉脚上的鞋子仍是她的那双。于是她伸手一扒,却发现他后脚血肉模糊,全是磨出的血泡。 谷星心里一揪,小声咕哝,“鞋子这么小,不难受吗?” 就是这句极为寻常的话,那本如死水的眼睛忽然轻轻眨了眨。他看着谷星的方向,红色的眼泪一股股滑出眼角,缓缓没入发丝。 谷星低头,把自己脚上的鞋脱下来,替他穿好。 “卫桉,谢谢你。” “现在,物归原主了。” 她话说完,目光轻轻扫向大小眼,嘴角勾起一个几不可察的弧度。 唇动,却没出声。只是站起身,往旁边走去。 可大小眼却认得她那无声的一句。 她说:“谢谢你,救了云羌。” 谷星走到窗前,手指搭在窗沿,望着夜色中一轮浅月,微风拂面,云轻月现。 她低低地嘀咕一句:“月亮怎么会泛着金光呢?” 云羌闻言偏头,没听懂,眉眼带着点不解。谷星却不解释,只是轻轻一笑,眼底有一点月光似的明亮。 远远的,于蛮和邺锦明正朝她们走来。 于蛮嘴角扬起,像是天生带着喜气,那轻盈的步伐活脱脱像踩在风上,一路借着树枝踏步而来。 她直直扑向谷星,像一阵盛开的春风。 谷星两把拐杖大劈叉,稳稳接住了这一整怀的雀跃。 “谷姐姐!”于蛮抱住她的脖子,脸蛋狠狠贴近,往她脸上亲了一口,“我义父救出来啦!我决定了,要以身相许,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人了!” 谷星猛地一愣,下一秒迅速炸红,连耳尖都冒着热气。 云羌看得瞳孔地震,一把将二人拉开,“谷星……她是谁?” 她嗓音低得发冷,手已经护在谷星身前,像只张牙舞爪的猫! 谷星一边擦着脸上的口水,一边死死抓着云羌的袖子,脸上又是惊吓又是窘迫,和这色狼保持了距离。 她叹了口气,知道于蛮这事一时半会怕是说不清楚,只得先拍了拍云羌的手背安抚,转头问:“你义父可还好?” “嗯!”于蛮笑得眉眼弯弯,抬手理了理额前碎发,“多亏了你给的情报,乌狗竟把我义父藏在京郊那座快塌的破庙里,寻常人想都想不到。” 说着,她皱起眉,眼一撇,忽地瞥见地上那具无头尸体,顿时一声惊呼,“哎呀?这乌狗的头呢?” 她嫌弃地啧了一声,抽出腰间佩刀,手起一刀,直接将乌凝衔的尾指斩落。 “……便宜他了。”她撩了撩头发,一脸嫌弃。 看得谷星冷汗直冒,轻咳一声掩饰自己的不自然。 她扫了一眼那边抱胸而立、眼神不善的邺锦明,朝他点点头。 “时间不多了,得尽快把司业藏的钱全数搬回新宅。” 一行人跟着她来到那内室暗门前,揭开地板,看清底下时,竟是一屋子银锭、铜钱、金叶子…… 众人一时无言,只听得烛火轻轻跳动的声音。 再一眨眼,于蛮回过神,皱眉道:“可是……我和邺郎中回来时,国子监四周早已布防森严,就算我们人手一袋,也要走上两三趟。” “怕是搬完一半,就被巡逻衙役堵个正着。” 她话说到一半,忽而看见谷星神色从容,不由心下一跳,“你该不会……早就想到退路?” 谷星点点头,语气镇定:“当然,我们从地下水道脱出。” 于蛮一惊,还以为谷星是离京太久,不知道近况,“可那地方自从发现流民藏匿后,早就被官府换了锁,连巡检司也定时派人巡查——” 话未说完,只见谷星从怀中掏出一把造型别致的钥匙,随即又摊开一张时间表,眼底含笑: “我有钥匙,也知道他们几点换岗。” “动手吧。” 于蛮一愣,心中震撼谷星这是连巡检司都安了眼线? 但眼下不是发问的时候,震惊归震惊,她还是利落地将一袋袋银子装入布包。 一行人分批潜入国子监的地下水道。那通道弯弯绕绕,湿气沉沉,脚步声在石壁间回荡。 好在他们地图也有,左拐右绕,却能在乱成蛛网的地下道路中找到那条最合适的路来。 远处,微微火光晃动。 再近些,便见一群黑影在灯光下列阵而立,为首者大喊:“谷主编!” 包范第一个冲了上来,见着谷星拄着两根粗木棍,一身血污,脸顿时白了几分,声音都颤了,“谷~!主~!编!” 话音未落,早已有人一拥而上,把谷星围得水泄不通。 于蛮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只觉得心头微微发麻,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她记得一个月前,自己找萧枫凛汇报土匪团的事时,无意瞥见他桌案上摊着一份来自国子监的内报。 她知道萧枫凛有派人去国子监那边探一探的打算。 于是她自告奋勇请缨,想亲眼瞧瞧所谓“国学”与“民学”有何区别。 萧枫凛听了,不置可否,反倒低头一笑:“不急,再等一个人。” 她好奇地追问:“谁?” 萧枫凛语气温淡,却难掩眼底的光:“一个传奇。” 她当时还翻了个白眼,心想天下哪来那么多传奇? 她先一步进了国子监,不过半月,便发现什么最高学府,什么国子监,都是狗屁。 她说为何穷人永无翻身之地,原来不是穷人无志,而是无路可走。 她觉得无趣,后悔自己脑子一抽,竟揽下这辛苦事。 直到那天,她看着李博士黑着脸,领着一高一矮的人进了讲堂,再然后,那张《大事件》飘落到她的书案前,她才明白萧枫凛没有夸大。 她看到了所谓“传奇”的样子。 那人不需要最强的武功,也不必口若悬河的才思。 她起初不过是为了朋友留下,却在一次次动荡中学会承担、选择留下。 靠着这份逐渐磨出的勇气与清醒,便叫人信服,叫人折服。 于蛮吸了口气,心口像被什么轻轻一击。 她几步上前,挤进那群团团围住谷星的人群中。 人未到声先至,*拖着一点小撒娇的尾音喊道: “谷主编~小蛮也要和谷主编贴贴~!” 钱尽数搬回了新宅当中,李豹子心惊胆战地看到拄着两拐的谷星,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谷星却不当一回事,笑哈哈地在地下室的钱堆里打滚。 乌家两兄弟,皆死于国子监中。 乌凝衔尸横司业厅,无头无指,血迹遍地;司业亦七窍流血,毙于其侧。 昔日威权之地,一夜之间化作人间炼狱。众学子得知血案,哗然震惧。 此案如火如荼传遍坊间,学宫不再宁静,国子监风波,自此成为京中“无法再掩”的大事。 第144章 朝野上下人心惶惶,谣言四起,文官惊惧,武将观望。 而最终,所有线索皆指向“怀乐容”及其书童。 贺家末子贺古,因似与怀乐容私交颇深,被巡司扣押审问三日,终因证据不足得以归家。 ——七日后 于蛮敲响书房门,推门而入,便见谷星的右腿被绑得结结实实,像个粽子一般搭在旁边的小榻上,姿势别扭得很。 她一皱眉,“谷姐姐,你这腿什么时候才能好?我还想叫上兄弟们和你踢蹴鞠呢。” 谷星手中的毛笔一抖,差点在纸上劈了个叉。 她招招手,“你过来。” 于蛮歪着脑袋凑上前来,一眼就瞥见了桌上那本摊开的籍簿。 她抬眼看向谷星,正好撞上谷星的微凉的眼睛里。 “我想问你,这籍簿如何处理?” “问我?”于蛮眨了眨眼,眼珠子转来转去,却还是没想明白,“你若不想交给主上,那就自己留着呗。” 她说完,忽见谷星神色收敛,竟缓缓摇了摇头。 “我不是不想交,”谷星低声道,“只是想把它交给你处置。” 她声音顿了一拍,又接着道: “小蛮,你可知你义父为何在京外无故被劫?” 于蛮神色一滞,整个人像是被雷轰中,猛地看向谷星。 还未来得及开口,门外忽然一阵急促的拍门声, “砰砰砰!” 包范撞门而入,气喘吁吁:“不好啦!谷主编,码头那刘五爷不知怎地,召了一群人堵在门口。” “他们说你是女子,还诋毁小报,说《大事件》妖言惑众,有不轨之心!” 谷星叹了口气,将毛笔放回笔榻上。 她埋下的雷,终于在她最忙的时候,一口气全炸了…… 五 第115章 几人还未走近,便远远看见新宅门口围着一堆人。 可其实,门前围人早成了家常便饭。自破庙走水后,小报没钱另觅其他地方,于是那收消息的小摊干脆搬到了新宅前头。 经常天还没亮,门口就排起了长队。起初周围邻居多有怨言,嫌闹、嫌挤、嫌不清净。 可李豹子也不是吃闲饭的,他带着礼物和那张迷人心窍的脸,一家一家登门,风评竟慢慢转了。 加之当初谷星因被吵得没法睡懒觉,扛着木棍亲自扫过一次场,众人对她都心存几分敬畏,再不敢在门口胡闹。 可今日这阵仗,却远比往常闹得更凶,竟隐隐还夹着拳脚打斗的动静。 谷星、包范、于蛮等人赶到时,李豹子正苦苦应付着。刘五爷早有备而来,带着十几个人堵在门口,围观的看热闹群众、甚至还有小报里出来凑热闹的流民,里三层外三层,堵了个水泄不通。 “豹子哥!出啥事了?!” “谷主编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啊?!” “快说清楚!” 众人七嘴八舌,场面眼看又要失控。 李豹子额头渗着汗,心里发苦,脸上却不敢露怯,声色俱厉喝道: “刘五爷?你在我小报金主门前闹事,我还没找你算账,你倒先起了歪心思?” “如今又当众造谣生事,居心何在?真当我们小报好欺负?!” “对啊!对啊!” 小报里的人也跟着起哄,互相友好地用拳脚交流起来。 这时,屋里忽然传来一声清脆: “外头在吵什么?” 众人循声望去。 只见谷星被于蛮小心搀着缓步而出,包范在一旁抬着两根奇形怪状的拐杖。 三人一出场瞬间压住了这乱局。 “谷主编!” “有人说你是女的!” “谷主编是男是女我们还能不清楚?!”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却都没敢太靠前。 谷星神色平静,不急着答话,接过包范递来的拐杖,支楞着一步步挪至李豹子身旁,低头与他对视一眼。李豹子轻轻摇了摇头,谷星便清楚。 显然今日这场架,怕是不能善了。 她抬眼扫视台阶下的众人,最后目光定定落在刘五爷身上。 那刘五爷此刻正抱臂倚在一旁,一脸看戏的得意模样。见谷星望来,他抬高了嗓门,冷嘲热讽道: “你就是那穷鬼衣谷主编?” “啧,小报经营不善,连件像样的衣服都穿不起?穷酸样儿也敢出来见人?” 话音落下,满眼挑衅。 “……”谷星微微皱着眉,没吭声。 她的不动声色反倒让那群泼皮气焰更盛,其中一人叫嚣着跳出来: “怎么?被拆穿了身份,害怕了吧?可半月前,不正是你自己高调宣告,你是女人吗?” 听到这话,谷星猛地一怔,随即像是反应过来似的,眼神一亮: “啊!我说怎么这么眼熟。” 她扫了那人一眼,乐呵呵地开口:“你是那天当众尿裤子的那个吧?那天黑灯瞎火的,没记住你脸,实在抱歉。” 这话一出,差点把那人气得血都倒流:“你——!” 谷星却连正眼都懒得再给,嘴角一挑,目光缓缓扫过阶梯下的众流民。 那些人原本带着犹疑,但在看见她那副从容的样子后,眼里竟渐渐多了点盼望,盼她能像从前一样,把场面镇住。 “谷主编,你快说句话啊!” “咱兄弟们怎么能吃这种亏啊!” 谷星眉尾轻压,有些无奈地开了口:“我是女的。” “对啊!咱谷主编怎么可能是女——”那人话没说完,忽然一愣,猛地扭头看向谷星。 谷星正看着他,姿势随意地侧身,整个身体的重心放。在那条还算利索的腿上,像是看热闹似的漫不经心。 她微微一笑,声音平静而清晰地重复了一遍: “我是女的。” 一时间,众人像被扔进了沸水锅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我是女的!”她又提高了音量,目光扫视全场:“我再说一遍,谁还没听明白?” 刘五爷没想到她竟如此光明正大,心里顿时发慌,生怕场面脱了手,连忙冷声喊道: “你一个女人,不在家里相夫教子,竟敢在这抛头露面?成何体统?!” “女流之辈也配管天下事?怕不是不知天高地厚!” “这人心机最深,拉你们做挡箭牌,到头来肥的还是她自己腰——” 话未说完,余光却扫到谷星那一身百布条拼凑的穷鬼衣,愣了一下,把后半句活生生咽了回去。 谷星眼神一转,挑了一个人,指着他抱怨, “那个,围着灰褐屁帘的你。” “怎么眼睛红成这样,我给你当主编,你还委屈上了?” 刘五爷一看有戏,鼻子一哼,正想跟着煽风点火。 哪知那人抹了把眼泪,憋着嗓子,反倒挤出一句让刘五爷大跌眼镜的话来: “谷主编……明明是女人,本该被护在宅里好好养着,却非要天天受这份罪,天天伤成这样,穿得比咱兄弟们都破……” “俺……心疼谷主编。” 谷星闻言点点头,十分欣慰。 他们流民小队,在她的调教下,这文明人的含量,多少也有点长进了。 她干笑两声,可又实在没处和别人说这穷鬼衣的好。 视线不经意飘向小桃医馆的方向,心里暗暗感叹人心之变的微妙。 明明两个月众人在医馆门前,还一个个嚷着, 【但她是女子啊!】 【这可不行,她是女子啊!】 人还是这么一群人,说出来的话却变了。 场间众人神色各异,要说对她是女子仍心存芥蒂的,依旧大有人在,但好在,眼下局势已非必死之局。 正当此时,人群中忽有一道声音探出,语气里带着几分犹疑,也带着压抑许久的试探: “可是……你既是女人,为何当初要隐瞒?又为何欺骗了兄弟们?” 那人似是憋了许久,一开了口便止不住,像倒豆子般一股脑地将心头话全抖了出来: “甚至……兄弟们还看到你杀了人……” 这话一出,正准备上前制止的包范脚步一滞,不过眨眼,又回过神来继续向前,却被谷星拦了下来。 她冷声反问, “我为什么不能杀人?” “可、可无论如何,你也不该不带一丝犹豫啊!” “谷主编,在兄弟们眼里,你冷静、善良、聪慧,怎能举刀杀人?!” 他情绪越说越激动,眼圈都微微发红,竟一步步冲出了人群,扑到谷星近前,眼中已然透出几分绝望似的恼怒。 “你今日能杀了旁人,难保来日会不会也杀了兄弟!你忘了……你的刀尖,之前还对准了兄弟!” “我早就奇怪,你为何总在为女人说话……原来你自己就是女人!” “若你今日因立场不同而持刀杀人。那改日立场再不同时,刀尖又怎不会转向兄弟?!你、你迟早也是一样的!” 第145章 话落,人已站到谷星面前,两眼涨红,像是恨铁不成钢。 谷星闻言,嘴角微微一抽,眉峰一点点挑起,整个人站得更直了些。 她抬手,毫不犹豫地抄起拐杖,结结实实地给了这人脑门一棍! “若要讲什么公平守法,你该去找衙门。” 她眼中微光一闪,语气沉了下来: “你们为何要泥塑我?” “说起谷主编,你们便只认那身穷鬼衣; 说起女人,你们便觉得她该柔顺、被人护着不能主张一寸天; 说起善人,你们便只许我以德报怨、永远忍让、不得持刀自保!” “可你们到底看见了没有?站在你们面前的,是谷星。” “谷星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你们可曾真正认过?!” 这一席话落地,众人纷纷噤声,连空气都像凝了一瞬。 谷星的声音再次响起, “我为何要杀人?” “我若不杀他,他不日就来杀我,杀你,杀我们兄弟众人。” “你们在为我卖命,我却要在背后保持一双手白净?为什么,只因为我是女人?因为我是谷主编?所以我便该被你们捧在神龛上,干净无瑕,替你们维持那点可怜的幻想?” 她轻轻一笑,像是听见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连眼尾的弧度都透着凉意。 包范低着头,双拳死死攥着,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其实不过是想护住心里那个“谷主编”的菩萨形象罢了…… 可偏偏今日,连那菩萨衣也是谷星亲手撕下的。 他脸颊发烫,呼吸都险些要停住。 谷星看在眼里,心里却比谁都清楚。 何止包范?小报里不少兄弟,早在她不知不觉间,已将她供在神坛之上。 而神坛的代价,便是那一双被束缚住的手脚。 这场景,早已彻底超出了刘五爷的预期。 他原想借题挑起这群人内讧,谁知这群流民倒好,竟在另一个诡异的方向打起了结。 他脸色铁青,气得几乎喘不过气来。这群泥腿子,脑子都是歪的! “谷星!”他忍无可忍,怒声喝道: “你快收手吧!你那小报上登的那些东西,竟想给流民正名?!” “你可问过世人如何?!” “你可问过朝廷——” 谷星手腕一甩,一份厚厚的报纸啪地一声砸在刘五爷脸上: “闭嘴吧你!” “识字的话,就自己去看看《大事件》最新一期。” 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直打刘五爷几人的脸面: “《大事件》现已入国子监,每期存档,供学子研读。” “你说我小报妖言惑众?” “我这才是正道!” 话音落地,四周一阵哗然。 围观人群中,有人反应快的已拾起那些被风吹散在半空的报纸,展开头版一看。果然如她所说,报头处盖着国子监存档用的印章,分毫不差。 刘五爷瞪大双眼,像被人塞了团棉花在喉咙,半天吐不出一个字。 连于蛮都怔怔抬头,看着那空中翻飞的小报,愣在原地。 谷星站得久了,腿上隐隐作痛,心知今日得趁胜收尾。 她冷声开口,一寸寸收拢锋芒: “所有在小报登记过的人。无论你是卖报员、卖消息的,还是那手抄誊录的。” “你们自始至终,都只是与小报结的劳务关系。” “并非奴籍!不是谁的家产!也不是谁的私兵!” “你们愿意留下,我许你们工作机会;你们想离开,我送你们祝福,庆你们有更好的选择。” “我立报之初,曾告诉过你们,留下姓名、登记信息,便会有保障,你们可还记得是哪些?” 人群静了片刻,有人小声举手回道: “……饱餐、清洁、识字……看病……还有住处。” 谷星点头,淡淡道:“现在实现了几样?” “……饱餐,清洁。”那人声音发虚,却不敢撒谎。 谷星接过李豹子递来的一叠薄纸,晃了晃,高声道: “小报接下来,便做那剩下三件事:识字,看病,房子!” 第116章 她话一甩出去,就连刘五爷都一时间沉默了。 巷子里人挤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堵得水泄不通,莫说人,怕是连只苍蝇都挤不进去。 这时,角落里忽有个流民低声嘟囔:“我勒个娘诶……” 这一句像是打破了凝滞的空气,众人纷纷回过神来,嗡嗡地又炸开了锅: “谷主编,你这话到底是啥意思?” “对啊,谷主编,莫不是又是在画饼吧?” “你别哄兄弟们,咱们穷怕了,吃不着的好处,听多了也寒心。” 质疑声此起彼伏,像潮水一样涌到峰值。 可谷星始终未接茬,她就那么站着,看着,像是在等什么。 直到众人吵得累了,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目光又重新聚拢到她身上。 谷星环顾一圈,依旧是那副平平淡淡的语气,既不激昂,也不卑弱,像是在陈述一个最普通不过的事实: “饱餐与清洁,小报可曾让大家做到了?” 众人顿时一静,神色间开始有了些迟疑。 他们低头看看身旁的兄弟,虽说衣服仍旧粗布麻衣,但干干净净,不再是曾经那副蓬头垢面、虱虫满身的脏乱模样。 走在街上,旁人哪还看得出谁是流民?谁是良民? 再说那“饱餐”,众人心里都清楚得很。 当初一推出时,怀疑的人多得是,尤其正值谷主编那阵失踪,小报内只剩李副编和那个炮仗精苦苦撑着,旁人皆不看好。 可没成想,第一批吃上的人,回来便在流民群里传开了:五文钱,一荤一素,主食不限量,还有水果甜汤,茶水供应。 饭前洗手,饭后洗碗,六人一桌,说说话、歇歇脚,吃完饭便可心满意足地离开。 这在以前简直是做梦都不敢做的事。 若遇到实在掏不出钱的孩子,或者饿到快不行的人,甚至免费供应。 有人看不明白,私下里曾问李豹子:为何不把餐标往下砍?省下来还能喂更多人。 李豹子也答不上来,只说,是谷星这么要求的。 可谷星也不在,这问题便也就没人能解答。 人群中不知是谁,低低地接了一句: “……做到了。” 小报真的将他们“养”得很好…… 这种情况下,谷主编到底是男是女,又有几人真正在意? 若是男人,那是太白金星,若是女人,那是麻姑。 不如说,若谷主编哪天不想当人了,大伙也能给予支持和理解…… 众人眼里泪光闪烁,看得谷星一愣一愣的。 “……” 她咳了一声,把免责声明给打出去,“我可事先说明,这是面向我们小报员工的福利,只有登记在册的人才能享此保障。” 说话间,她眼角一扫,正好撞上刘五爷那气得发青的脸色。 她心里暗暗腹诽,这人竟将她与那“妖言惑众”这种罪名绑在一起,如果不是祭酒找上她,她此刻都不知如何解这局。 可得知她与朝廷捆绑一起的于蛮又会如何想? 她心里摇摆不定。摇摇头,强硬自己回过神来,“你们可还记得饱餐是几日一次?” 人群中立刻有人高声答道,“七日一次!” 谷星点头,“不错,你们定会问,为何不再频繁些?三日一次或每日一次,又或者为何不再简单些,一碗粥一个包子便足以。” 她顿了顿,目光逐一扫过那一张张既熟悉又滚烫的脸: “小报供的,不是最低限度的‘活命食’。” “我不打算把你们当乞丐喂,而是尽量让你们吃得像个‘普通人’。” “更重要的是,小报本就不是收留所,不是长生饭。它只是你们重新走上正路前的一块跳板。” “识字、看病、住处,亦复如此。” “下一期《大事件》里,便会详细刊登这三件事的具体规则与标准。你们别错过了。” 她这话一说完,底下立刻七嘴八舌炸成一锅粥: “谷主编!快多透点风声!” “你别老卖关子,兄弟们都急死啦!” 谷星见火候已到,眉毛弯弯,“既然如此,那我再给你们个提示,识字是基础,分支可教诗书算数,教工艺铁匠,教生存本事。” “啥?!” “谷主编!你——” 还不等他们炸完,谷星直接一声断喝:“散会!” 说罢,拄着双拐,蹭蹭蹭一溜烟往屋里跑。 “谷主编你别跑啊!”人群后头笑骂声此起彼伏。 谷星头也不回,冲着云羌喊道:“云羌!帮我看看谁嗓门最大的,竟敢在我门前嚷嚷!” 第146章 这一嗓子一出,巷子口瞬间清净如初,鸦雀无声。 她一溜烟地小跑回到书房,顺手把包范招了进去。 刚一坐回软榻,才觉得脚上那股疼又浮了出来。她抄起小桃留下的止疼药丸,一把塞进嘴里,闭眼忍了几秒,缓缓出了一口气。 余光一瞥,就见包范像根枯柴似的,板板正正杵在书案前,神色复杂。 她摸了摸后脖,心里开始反省,方才是不是说得太过了? 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两下,随即恶狠狠地开口:“范啊,你刻的小像呢,全拿出来。” 包范闻言,像被雷劈了一样,脸唰地一下涨得通红,整个人僵在原地:“谷、谷主编……” “快快快,别废话,缺一个我都找你算账。” 包范眼圈都红了,像是委屈得要掉眼泪,还是战战兢兢地从袖口、衣襟、布袋、口袋里一个个地往外掏,一个……两个三个……最后总共堆出七个来。 小像们高矮错落地整整齐齐码在谷星面前,全都是她的模样。 惊得谷星挠挠头,觉得包范再雕下去,她都能给自己组一队兵马俑了。 哪怕是谷星,也没能在一群自己的手办的包围下保持冷静。 “哈哈哈哈哈”她一秒破功,直接笑到前仰后合,整个人一歪,从椅子上摔了下去。 好在软榻接住了她,倒也没摔疼。 她擦着眼泪,边笑边伸手朝包范晃了晃,示意包范拉她一把。 包范整个脸都涨得通红,羞愧变成了委屈,却还是小心翼翼地将谷星拉回椅子。 谷星被拉回座位,望着那桌上一排小像,语气忽然柔了下来: “你手艺是真的好,但为何不雕刻点别的?” “你若是刻点别的,我还能将你这些货卖出去,但你若是只雕我,市面上就只有一个买家能消化。” “……我不卖。”包范声音小得像蚊子嗡嗡,带着点倔强,像是用尽了全部力气才挤出这么一句。 谷星头一歪,知道包范没听懂她的话来。 她想了下,说得更直白些,“我有喜欢的人。” 包范原地石化。羞愧,委屈,伤心,最后这三顾情绪互相纠缠上脑,抽空了他全身的力气。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的书房,只知道回过神时,竟已是三日后。 这三日间,兄弟们以为他鬼上身了,硬拖去庙里叫了七八次魂,都没能叫回来。 包范前脚刚离开书房,李豹子便敲了门。 一进来,目光便被书桌旁架子上那排新添的小木雕吸了去。 金青蛙旁边,整整齐齐又多出了七个小人像。 他一怔,失声叫道:“这什么东西啊?” 谷星转着手里的毛笔,只懒懒地嗯了一声,并未作答。 李豹子收敛好奇,很快正色,将刘五爷闹事后续、国子监的收尾情况一一道来。 末了又絮絮叨叨绕回了谷星那腿的事。 听得谷星耳朵都长茧子,长长叹了口气,才把李豹子的唠叨给堵回去。 他皱皱眉,知道谷星不爱听,也听不进去,于是袖子一卷,抬脚正想回自己屋,却被谷星叫住。 “李大哥。” “你可想还籍?” 李豹子呆愣回头,见谷星撑着脸,指间毛笔轻轻打着旋儿,神情不像是玩笑,他张了张嘴,心想那必然是他听错了。 却又见谷星继续开口, “小报的规模越来越大,一直在家门口摆摊也不是办法,另起土地、对接官府、商事往来,日后与朝廷多少都有磨合,若只是由流民身份,又或者是等小桃归来,定有诸多不便。” “于是我便向祭酒许了一个换籍的名额。你可愿意?” 话音刚落,李豹子话还没挤出,眼泪却先啪嗒啪嗒往下掉。 谷星瞧着那副模样,无奈一叹,伸手一招,把他脑袋招到跟前。又想起这人不是小蛮和云羌,于是扯了一条破布条给他,“自己擦擦。”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咱小报这群七尺男儿,泪腺却是一水儿的发达。 “当然,虽说是还籍,你也知晓,与官府打交道、与商户周旋……麻烦事一箩筐,说不好哪日还得搭上性命。” 她顿了顿,给他留了最后一丝退路: “你若不愿,我也能理解。” 李豹子红着眼圈,咬牙闷声道: “我愿意。多谢你让我有这个机会……只是,谷星……为、为什么偏是我?小报里高人多得是,我……我算不得什么人物。” 他说得断断续续,羞赧里又藏着一份自卑。 谷星却并不意外,只抬手打开抽屉,取出那份已经拟好的换籍文书,轻轻推到他面前。 “我虽有此意,但此事并非我一人定夺。” “我先问了云羌、邺锦明、大小眼、包范等人,他们皆无异议。” “你说小队奇人异士云结,我没意见,但大家都只是在各自的领域上专攻,若按这样算来,你又怎会‘平凡’?” “若不是你,小报不会撑到我回来。创业不易,守业更难,如今京城流民死亡数骤减,那功劳若没有你,众人又怎么心甘情愿地尊称你一声‘李副编’?” 李豹子哽着嗓子,一时半会再也说不出话来,只傻傻地站着,眼圈又是一红。 “接下吧,李副编,这是众人的选择。” 李豹子蹲在桌角旁,眼泪像断线珠子似的直掉。 谷星好不容易哄了半天,才总算让他缓过劲来。 末了,他一边抽着鼻子,一边憋红了脸,小声问道: “……谷星,可这事,我还是不明白。” “那祭酒,为什么要给咱小报这么大的方便?” “这不正常啊……凭什么突然给了咱们换籍名额,还让小报与国子监绑定?” 这简直像是天上掉了个馅饼,砸得人发懵。 谷星闻言,心虚地咧了下嘴角,笑得有点勉强: “呵……那也不算白给的。人家要我做的事,难度其实也不小。” 李豹子一愣,“什么事?” 该不会又是什么出生入死的事? “你还记得,当初我去接你出狱时,半路上那几拨突然冒出来的杀手吗?” 李豹子神色骤紧,点了点头,额角都沁出汗来了。 谷星把玩着指间那支毛笔,皱了皱眉,似是回忆: “那几人,不是别的闲散杀手,跟祭酒是一派的。” “朝中除了太后一党,竟还有一股人在盯着萧枫凛。” “而祭酒那边……”她顿了顿,吐出口气, “希望我能在三个月内,拿下萧枫凛的人头。” 第117章 书房里安静了一小会。 李豹子斟酌着,声音低了两分:“我听说……封丘一案里,你俩关系有所缓和……难道不是吗?” 谷星一听,没应声,反倒把整个人往椅背上一塌,四仰八叉地无力望天。 “我俩?” 她语气有些犯困似的飘着:“我一直以为,我和他的问题,是因为不够了解。可越是了解,矛盾反倒越多。这头刚缓一点,那头又顶上新杠。” 她声音顿了顿,像叹气又像喃喃:“……幸好现在这人,起码和我们是一个阵营的。” 她絮絮说着,李豹子悬着心这才着地——谷星还不知道那事! 他悄悄咽下一口唾沫,脑子飞速转圈,眼珠子也跟着连轴乱转,快要把脑袋干冒烟了。 最终,憋出一句装镇定的话:“要是有一天,萧枫凛和云羌真打起来了,你帮谁?” “啊?”谷星猛地从椅子上爬起来,她竟然听到了这种类似老婆和孩子掉进水里,救谁的荒唐问题。 先不说这问题答案,李豹子为什么问这问题? 她上上下下地扫了李豹子好几眼,把李豹子看得浑身不自在,只能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视线东飘西飘。 谷星脑子duang地一声响! 她眼神犀利,猛地出手,一把攥住李豹子的手腕,“李豹子!从实招来!!” 她“下线”也就总共胸口扎刀和发烧的那两回,而发烧那一段李豹子不在场,那就是她胸口扎刀那会! “是不是我扎刀后,他两又发生了什么恩怨!云羌现在不持剑,是不是和这有关!” 李豹子脑子里轰隆一声,屁股着了地,面容煞白。 这孩子怎能聪明成这地步? “怎……怎会呢?没有的事。”他说话都磕巴了,手忙脚乱地捡着掉在地上的几张纸,“哎呀,今日收集的情报还没整理,我这就去——” “等等!你等等?!李豹子!李大哥?!” 然而四条腿的谷星却比不过两条腿的李豹子,她拐杖都搓出火花了,都没能追上李豹子的衣角。 好不容易走到院子里,早已不见李豹子的身影。 风吹过,槐树枝叶飒飒作响。 谷星在院中转了两圈,拍了几下额角,仍拍不出一点蛛丝马迹。 第147章 那天闹出那么大的动静,流民情报网绝无可能查不到,可那缺了一块的消息……怎么看,都是李豹子故意掐掉的。 谷星在院子里到处看了一圈,没找着于蛮,却看到大小眼又在和其他流民在院子里设赌局。 她凑上前一看,这次是蛐蛐。 谷星看了会儿,心里无奈。 这人能招小动物的能力实在让人惊叹,可系统不在,问这人也装聋作哑,她也没法找人说理去。 每天不去干活,闲得逗她家员工呢? 她随手丢了一块银子进碗里,“买一份。” 众人抬头一看,顿时乐了:“谷主编,你咋出来了?” “我找人呢,于蛮呢?”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呢?刚还在门口看到她。” 谷星望向大小眼,见他在旁边装哑巴,表情却分明知道点什么。 她收回了视线,催促众人,“怎么不开了,庄家是谁?我赌红翅的威猛大将军赢。” 她一出手,众人纷纷跟着下注:“那我也押大将军!” “那我也跟!” “怎的了?庄家,快开奖啊?”说着,她又掏了两枚碎银递过去,“不够是吧?那我再添点。” 大小眼一看她这架势,眼皮子微跳,斜了谷星一眼,“买定离手,现在开。” 碗盖一揭,毫无悬念,红翅那只威猛大将军轻松赢下。 谷星把刚赢的一堆碎银收进口袋,又拍了拍大小眼肩膀:“这人我借走了,我找他有事。” 众人赢了钱,自然没意见,笑哈哈地着看着谷星面目狰狞地将大小眼捞走。 大小眼跟在谷星后头,这会倒是话挺密的,“你自个儿才刚从国子监把银子捞回来,钱财满仓,怎么反倒开始欺负起我这等馒头都得掰碎吃的穷苦无业流民来了?” “谷小主编,你实在不厚道。” “你那三门方子,在我看来过于理想,不能长久,你难不成想一被子抓贪官,从贪官那儿搬银子?” 他拍拍手,转念又赞同,“那也不失为一个好方法。” 听得谷星脑子一抽一抽的,这才想起她与大小眼的第一次相遇,也是这么个脑子嗡嗡的状态。 两人顺着楼梯一路往下,步入新宅的地下室。 远远便见十几盏油灯铺开,照出一片亮堂天地。 谷星隔着老远便嗷了一嗓子:“林老师,你出结果了没?” 大小眼人还没靠近,便见林絮竹埋在几张长案子后,案上摆满了整整齐齐的小瓷碟,碟中又盛着各色古怪的药液粉末。 若不知内情的,定要以为这地下室藏着个邪门炼丹的密窟。 林絮竹听得她的声音,抿了抿唇,神色却没太大变化,手上动作依旧细致。 倒是大小眼在旁边接了话,“谷小主编,你这太变态了,竟在地下室里锁男人。” 说着,摇头叹息,“还在搞这奇怪的实验。” 谷星*眼角一抽,忍无可忍,抬手拐杖照着大小眼的脚丫扎过去。可这小子早有防备,脚尖一歪,灵巧避开,脸上还挂着欠揍的笑。 林絮竹的脸色更是铁青,索性自斟了一杯茶,狠狠灌了两口,才勉强压下胸口那股火气。 “说好最短需三月,你怎的才半月便又来催我?” 谷星将最新一期的《大事件》放他桌面上,“我虽然对这事不急,但我怕你命短。” 林絮竹把茶盏砰一声搁桌上,语气里透着隐忍的暴躁, “我写的那些密报,全是用太后亲配的油墨誊写。” “你若单是想知道内容,我能一字不差背给你听。但你要我把那本空白书里的字显现出来……怕是难如登天!” 没错,谷星用手机与林絮竹交换的,正是希望他能将自己在矿山图书馆里,挖到的那本无字书的内容给显现出来。 那书外观看似空白,实则藏着林絮竹为太后所写的大量密报。 但那特殊墨水,却是太后独自调配。 初写时与寻常墨无异,等风干定色后,竟能自动褪去,透明如无物;想要重新显现,需用特殊药剂浸润,而药剂亦是太后所制,配方无人得知。 林絮竹也不知其中奥妙。 好在太后是魂穿,哪怕这人如何运用现代知识,所用的材料也只能是古代所产,他们试个千次百次,终究能找到解法。 “这一点,我自然心里有数。不过我今日过来,也不光是来听你抱怨,实则,是想给你介绍一位好帮手。” 她偏头看向那正蹲在一旁,捻着一缕药草纤维反复打量的大小眼。 “这位眼大师,天才!天纵奇才!与你共事,定可事半功倍。” 这一顿吹得天下有地下无,连林絮竹都沉默了,指节微微一僵。 大小眼挑了挑眉,脸皮厚得连反应都省了。他拿起那本无字书册凑近鼻尖,细嗅片刻,低声开口:“……很怪。” 他晃了晃书册,“你们就算把这天底下的药材都试过一遍,八成也配不出她的那一炉。” “我师父昔年进宫随诊,听闻过一件秘事,太后在内廷养着一方独院花圃。那园子种的花草,连我师父江兀那等见多识广的医圣,也辨不全来路。” “那些花有些似麝非麝,似芷非芷,药性混杂,像是借天造地设之势强配杂交出的变种。外头人根本见不着。” 谷星闻言心头顿时一凉,轻轻骂了句:“要命。” “难不成,咱们还得进宫去当采花贼不成?” 眼下云羌不知何故,早已弃了剑,昔日那能独挑八方的天下第一剑客,没了剑那还能遇神杀神吗? 她就算想要那材料,也不能派云羌去干那么危险的事。 可若自己光明正大的入宫,只怕更是危险。 谷星扫了林絮竹与大小眼一圈,颇为头疼: “不管怎样,暂且还得继续拆。她用的那些东西,不可能是凭空生成,总有蛛丝马迹可查。” 她指腹轻轻摩挲着桌面,慢慢整理着局势: “我听闻长云寺前阵子寻得一卷古籍,如今那群老僧正在昼夜研读。估摸着……” “太后那边怕是已嗅到风向不稳,开始谋后手了。她在朝内的势力被祭酒一系慢慢消磨。” “而朝外……萧枫凛也正在闷声做大事。” “我们《大事件》夹在这几方人马中央,看着左右逢源,实则不过虚像。” “真要翻脸动刀,我们就是那炮灰。” 她思索了好一会,终究还是放不下心,打算去找于蛮一趟。 可如今这腿脚,别说走山路,连门都快迈不出,怎生去那京郊匪林? 谷星低头看着自己这双瘸腿,忍了忍,终于开口:“我想要个轮椅。” 说着,她顺手抽了张宣纸,沾了墨,勾勾点点地画了起来。 笔下那物其形简单,却轮廓新奇。两边对称的轮盘、靠背、横杠、脚踏架,乃至结构接缝都一一标出。 大小眼好奇地凑上来,一把捏住那纸张,眯着眼打量:“这叫轮椅?” 他指尖沿着那对轮盘轻轻滑动,“……自己坐在上头,转这轮子就能动?又是什么巧思?” 那纸落在他手中,却像钩住了林絮竹的魂似的。那人明明眼盯着桌上,长睫毛却止不住微微颤动,眼角余光忍不住往那张纸偷瞄过去。 谷星见状,心里微微一晃,干脆伸手把纸抽了过来,塞到林絮竹手里:“你做机械最稳。材料结构我都标了,不复杂。” “林絮竹,做这东西,要多久?” “腿脚不便的人坐上去,不用人推,自己拨那轮子,便能自个出门……当然,得是平路才行。” 这古代别提无障碍了,路能平些,道上不堆放杂物都算好的。 林絮竹捏着那纸,指尖缓缓蜷了蜷,脸微微别向一旁,像是故作镇定。 可屋里两道视线都朝他灼过去,叫他不可能装聋作哑,他嘴一抿,唇窝更深了几分,“若让工匠按这图照做,做到可用,约莫需……七天。” 七天? “我等不了这么久。”谷星当机立断,转头望向大小眼,“有没有法子,能让我这瘸子立刻出城,去趟京郊的野林子?” 大小眼翻了个白眼:“你方才好歹抢了我那许多银子,够雇三趟来回的马车了罢。” 话音刚落,便自觉地接住了谷星甩过来的眼刀,秒怂:“行行行,有!明日卯时一刻,大门口候着,我自会安排好。” 次日卯时一刻。 院中晨雾还未散透,凉风里透着股湿意。 谷星背着手提袋早早到了大门前,左右张望。 大小眼没见着,倒先迎面来了两人,一个是她的流民员工,一个头戴斗笠。 “谷主编,这人找你。” 谷星上前,心里还奇怪是谁来寻她,却见那人缓缓抬了抬头,轻轻撩开斗笠边缘。 竟是那“半傻”贺古。 第148章 巧了不是吗? “……你怎么找来我这的?”谷星暗暗称奇。 就算贺古看穿怀乐容不是真身,按理也不该知晓她书童下的那层身份。 大小眼易容的那张皮,几乎以假乱真,摸上手都挑不出破绽来。 至于她与于蛮的行事,更是做得滴水不漏……难不成,于蛮和贺古通了气? 正琢磨着,贺古像是读懂了她心思,眼尾一挑,神情微凉,轻飘飘回了句: “……她不会当街同她书童搂搂抱抱。” “自你去国子监那日起,她与书童的亲昵,便格外扎眼。” 谷星:“……” 空气微妙得像飘了股酸味。 她抬手撑了撑拐杖,叹道:“那你找我做甚?莫非你找不到她,想借我去寻她?” “可惜你找错人了,我也不晓得她去了哪里。” 贺古嗤笑一声,没理她,自顾自翻下帘子,背对她往外头走去:“你背着包袱,怕不也正要寻她?既如此,便顺路。” 说罢,头也不回。 “诶!”谷星咬牙,“你这小子,是真听不懂人话?” 她撑着拐杖追了两步,正想再说什么,忽听背后有人高喊:“久等了久等了!” 大小眼这才姗姗来迟,笑眯眯拎着两根绳索,身后牵着两头—— 猪! 两只皆有半人高,通身粉润,獠牙上挑,神情生猛,往那一杵,颇有几分不好惹的气势。 “正好!”大小眼拍了拍它们粗壮的脊背,“我寻了好久,才找到这对好货!你俩各一只,山路崎岖,这玩意儿耐走,稳当。” 谷星:“……” 贺古:“……” 第118章 她若真骑着那猪出门,下周头条就得写她了。 谷星无语地扫了那猪一眼,心里明白大小眼虽人不太正经,做事终归还算靠谱,可眼下这两头猪,还是把她震得眼斜嘴歪。 “……你们《大事件》的人,脑子先天缺件,后天偷工?” 咱贺家小公子虽家风严谨,平日衣食俭约、行止端方,但好歹也是京城有头有脸的名门之后,哪曾遇上过这等光景? 他扫了大小眼数眼,一时间分不清这人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的。 “你别放心里去,他小时候脑子被门夹过,从此行事疯癫有余。” 谷星此话一出,又想起身旁边这哥们的脑袋也被屋顶开过光,果不其然,一记眼刀迅猛砸了过来。 “哈……”谷星憨憨一笑。 “都说脑子不好影响腿脚,大白天杵门口等人,合着是脑糊成粥了?” 这下好了,京城最阴阳怪气的四个人全聚一块了。四个人愣是凑不出一个“德”字。 谷星回头看向一大早就脸色阴沉的邺锦明,脸色尴尬。 她要办医疗咨询的事,被这人追着骂了几条街,若是此刻他当着贺古的面再发作,她还真不好还嘴。 好在邺锦明只是沉着脸扫了众人一圈,最后才把目光收回来,递给她一封信。 “方才门口遇见时,有人托我转交。” 谷星低头一看,认出那字迹是于蛮的。再看纸上画的地图,分明来自京郊那一带。 她眼皮跳了跳,叹了口气:“怪我说话喘大气,她果然跑回土匪林了。” 谷星一边收起信封揣进手提袋,一边道:“我得去找她。” 但话说回来,她本就有意去土匪林那出差一趟。 正要走时,旁边冷不丁冒出一句干巴巴的插话:“我也去。” 谷星扭头一看,贺古直愣愣地站那儿,语气霸道得很。 语气像是陈述,而不是请求。 谷星一个头两个那么大。 虽然于蛮说贺古是可信之人,但这孩子武力值全无。 这话可能多少有点侮辱人,但他估计也就只能和林絮竹打个平手…… 别到时候于蛮真生起气来,她还得扛两拐杖救人。 且就她观察,这本《风流刑部侍郎竟是醋精恋爱脑》里最大的恋爱脑该是贺古才对。他排第一,萧枫凛估计都查无此人。 她揉了揉额角,语气有点没好气:“你去干什么,你知道她名字吗?知道她是干什么的吗?” 这大实话终归还是扎了贺古一刀。 少年脸被帘子遮着,看不清表情,可怨气还是没关住,从帘缝里源源不断地泄了出来, “……你也没多懂她,不然她至于躲着你跑吗?” 谷星:“……” 也不是躲,是请自己去她家做客呢…… “你可想好?土匪林是什么地方,你心里清楚,她是什么身份,你也心里有数。” “你是兵,她是贼。走的是两条路。” “怀乐容一事,对你和贺家的影响不小。” 她劝得苦口婆心,可贺古压根没打算听,径自转向大小眼,盯着那头猪,语气干巴巴的,带着点嫌弃: “……为何要带这两头傻猪?难不成路上没粮了,准备宰着吃?” 大小眼蹲身拍了拍猪耳朵,可两只手怎么捂也捂不住那四只q弹的猪耳朵:“你怎能说出这般歹毒的话?” 他眯着眼,懒洋洋地开口: “土匪林之所以打不下来,不是官兵不够狠,是里面的地形专克人。蛇虫鼠蚁都还好说,沼泽才是要命的。” “那片密林里沼气翻涌,雾气迷人眼,连牛马都辨不出路,走着走着就没影了。没有本地人带路,连尸首都难找。” “唯独这猪,嗅觉灵,能辨气味,兴许还能给咱们找出条活路来。” 说罢,他又扫了贺古一眼,没多说,却转头数落起谷星:“你这腿都还没好透,非要操着急,未免太拼了点。” “若等云羌回来,说不定还能帮你保条命。” 谷星自是心知肚明。她摇了摇头: “来不及。” 她说着,蹲下身子,摸了摸那头猪。 猪圆乎乎的,眼睛黑亮,鼻子上覆着一层细绒,凑近了像个毛桃子似的。 倒真是……意外的可爱。 “我得走了,再晚点估计走不了多少路。” 猪就猪吧,实在饿急了,大不了路上还能烤了吃。 她从大小眼手里接过绳索,正要转身,却见邺锦明不知何时已挡在她面前。 那人拳头捏得极紧,声音像被捂着火的闷雷:“这次你又打算去多久?” 谷星回头冲大小眼挑了下眉,“我得去多久?” 大小眼语气平平:“有去无回。” 谷星点点头,一本正经地嘱咐起后事:“我要是回不来,你记得让李豹子别太伤心,哭三天就行,别耽误发工钱。” 她这哄小孩似的语气,反倒让邺锦明彻底绷不住了。 他死盯着她几息,终是从袖中掏出两瓶药,甩手丢了过去: “那地方毒虫多,你给我留个全尸回来。” 谷星一手稳稳接住,眼珠子转了转,总觉得不对劲,凑到大小眼耳边嘀咕: “他被夺舍了?” 大小眼笑眯眯地压低声:“小桃快回来了。” 谷星眉一挑,得,她竟忘了还有一恋爱脑。 几人插科打诨到快近午时,日头已绕至头顶。 谷星拍拍猪屁股,戴好大小眼事先准备好的伪装面皮,顺顺当当出了城门。 贺古自不用说,那通行文牒一亮出来,城门卫都客客气气,连盘问都少了几句。 她这路走得脚痛手累,索性一屁股坐上猪背,意外发现比想象中还稳当,连野路的坑洼都能晃得柔顺平稳,竟有几分骑小船的舒坦。 她心里暗自称奇,回头一瞧,贺古则低头牵着另一头猪,走得规规矩矩,死活拉不下脸上来骑。 路两旁有来往行人远远围观,窃窃私语,有人忍笑憋得脸都红了。 这两头猪领着他们走着窄小野道,野草嫩花,枝叶婆娑,好一副春和景明之象。 阳光暖暖打在背上,晒得人有些昏昏欲睡。 谷星困意上涌,揉着眼皮,索性找话搭话解困: “你爹什么时候回京?眼下也没战事拖着,他都三年未归了。按理说今年总该请命归京,和家人团聚才是。” 贺古没什么表情:“不知道。” 谷星嘴角微微一弯,“我猜这事也不好说。” 贺家上下,男的守关,女的守疆,单把这母子俩留在京里,表面像安置,其实倒像是两道软钉,正卡在皇权咽喉下。 人质不过换了种叫法罢了。 她扫了贺古一眼,语气半真半玩笑: “你这回擅自跟我出来,回头不会被拖回去吧?” 话音未落,余光便瞥见那人缓缓将帘子掀起,斜搭在斗笠檐上。斗笠投下的阴影切碎阳光,把他脸照得愈发晦暗。 剑眉下一双眼黑白分明,眼神极静,却透着少年少有的倔强与锋利,薄唇紧抿成线。 谷星愣了愣,竟被这才十六岁的小子给瞪了。 第149章 她摸摸鼻子,暗自反省是不是刚才一句话踩到了人家尾巴。 眉尾一耷,索性从手提袋里抽出一张牙帖递过去:“有困难找我。你是于蛮的朋友,便也是我的朋友。” 见贺古不接,她也不恼,轻巧一抖,便将那牙帖扔到他斗笠上方,被帘子围成的小窝稳稳兜住。 “你会需要的。贺小公子。” 说罢,她自顾自哼了几句不成调的小曲,驱着猪慢悠悠踱了起来。 这一走,便是一个多时辰。 沿路同行的人渐渐稀少,到最后,野道上连个影子都寻不着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整片桦木林,密密麻麻地封住了天光,白皙笔直的树干在微风中轻轻摇晃,像有千百双眼睛在窥伺着她们。 雾气悄然升腾,浓得像丝绢般一层层地铺展着。两人越走越深,逐渐被这片雾障分割了视野,只剩下彼此模糊的影子晃动在白川之间。 若不是那两头猪鼻子贴地哼哧哼哧地拱着,根本难以分辨出这沼泽林里何处可通行,何处暗藏死地。 谷星心里暗暗称奇,这猪不愧是宝贝。她顺手摸了摸猪脑袋,赏了它个果子。 猪伸出肥厚的舌头舔了舔她的手心,舔腻,湿润,竟莫名有些暖意。 这时候,走在后头的贺古终于沉不住气了:“……你可知道咱们到底走到哪了?又通往哪里?” 他的语气依旧克制,但眼底的那点不安却藏不住。 谷星见他终于开口,眼眸微弯,像只闲适的猫打量着少年:“紧张了?” 她没打趣太多,伸手招了招他,顺势递过去一卷地图。 贺古展开一看,顿时怔住。 那上头河流、沟壑、山岗、沼泽、暗道,分支交错如蛛网,每一道溪汊走向都纤毫毕现,连枯水季和丰水季的变动水位都一一标注得清清楚楚。 贺古虽自小耳濡目染,见过不少稀世舆图,可也从没见过这样一份精准到令人起鸡皮疙瘩的地形图。 他抬头不可置信地看向谷星:“这……这出自哪位大师?竟有人能把京郊地形刻画到这等地步?” 谷星笑了,笑意像风穿过林子,没去正面回答。 “你若见了那人,大概不会觉得他像什么大师。别说出远门了,他连院子都走不出去。” 她嘿嘿一笑,正想再补充两句,忽觉脖颈处痒得厉害,下意识伸手一挠,才一触碰,指尖立刻刺痛。 她暗道不好,忙将手收回来,低头一看。 果不其然,指尖被咬出个细小的血口,已经泛红肿起。 愣神之间,衣领处像是有微微爬动的细痒感,又似有几道阴影快速窜入衣襟。 谷星背后一阵发凉,鸡皮疙瘩瞬间铺满全身! 她高声尖叫:“贺古!我后背是不是有虫子?!” 贺古这才从地图里抽神出来,抬眼打量了一下,神情竟出奇的淡定。 他点点头,语气平平:“有的。” 顿了顿,似乎为了严谨,还特意补充: “不过……不是一个,是一群。” “你后背像挂了串葡萄。” 谷星瞬间血压飙升,整张脸都白了,双目瞪得跟鸭蛋一般大! “你是哑巴不成??????” 第119章 “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恨,她恨! 谷星整个人崩溃成了两截,她都怀疑贺古这小子八成是故意的。 身子一歪,整个人直接糊进了泥地,扑通一声砸出一摊烂泥花。 她疯狂扒拉着全身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在地上像条新鲜的大鲤鱼,绝望地跃动。枯叶被她甩得漫天乱飞,扑簌扑簌像一群枯蝶腾空乱舞。 看得贺古心生震撼,久久不能言。 在残影翻滚间,她看到一只只五彩斑斓的小黑点被她甩飞出去,也不知道该欣喜还是忧愁。 她看不清背后、肩膀、脖颈到底还挂着没有,疯了似的在地上狂蹭,像要把自己这层皮给搓掉才安心。 足足折腾了一刻钟,她终于虚脱,气若游丝地瘫在原地,浑身沾满了泥巴和树叶,眼神发直,不知天地为何物。 “……”贺古沉默半晌,不知道该从哪里吐槽。 虫子若无毒,不过是模样丑点罢了;若是有毒,谷星又随身带了解毒药,至于吗? 不过他早就看此人不顺眼,自是想让她吃点苦头,“还好?” 谷星已懒得理他,直接翻身扑回猪背上,像一摊软泥趴着,整个人顺着猪背软趴趴地贴在上头。猪哼哧哼哧地继续往前挪,“啪嗒啪嗒”的蹄音在林中回荡。 贺古看她这副模样,心里哼了一声。 可见着谷星越走越远,自己快要落下,还是硬着头皮牵着自己那头猪走快几步追上去,“喂!你刚才甩出的东西里,有一件与别的毒物看起来不一样。” 谷星心里盘算着坏水,本不想搭理这“小屁孩”。 白眼一翻,余光却瞥到一抹白色影子。 她心头一跳,偏头细看,只见贺古手里竟拎着一条软绵绵的白色长条。 “它怎么在这?”竟是大小眼的那条白色小蛇。 那天在国子监里,使唤它去清杂兵后,云羌来捞她,她便将这条小白蛇给忘得干净。 这几日也不知道都潜在哪? 此刻正吐着细软的信子,蔫蔫地耷拉着身子,晃得跟一截晾干了的湿面条一样。 活着的时候就有几分可爱,现在这个样子像条玩具假蛇,更添几分呆萌。 不过眨眼,谷星又阴转晴,眉梢弯起,凑过去将那小白蛇捧回来。 “大小眼养的,也不知道叫什么。该不会死了吧。” 她摇了摇,可小蛇还是晕乎乎,魂都没有半截。 “他养的东西里,就这小白蛇颜值高点。”剩下的都是些老鼠蝎子蜈蚣,得亏京城不在岭南,不然他的“强”来新宅找他,自己迟早能疯。 她左看右看,最终还是心一软,将小白蛇塞回手提袋里。 谷星侧头一看,见贺古欲言又止。 她觉得稀奇,什么事竟能让这率真半傻的少年都犹豫? “你有话直说。” 贺古眉头越皱越紧,像是见了鬼似的,声音都低了半分:“你……可有镜子?” 谷星一愣,从手提袋里摸出一只小化妆镜递过去。 却被他推了回来:“你自己照。” 她眨了眨眼,低头一看,手里的镜面映出一张死尸大脸。 青紫正泛,像卡在了尸斑与血色将尽的那一阶段,透着诡异的寒意。 她心里一惊!若非镜中所见,自己竟全无知觉。 难不成是方才那虫子的毒? 偏偏手臂缠着布条,平日里皮肤也惯常苍白,她竟丝毫没察觉异样。此刻头重脚轻,心跳紊乱,嘴唇发干,她原以为不过是折腾得脱力,哪里料到毒已渗入心肺,如今半人半鬼。 “……多谢啊,幸亏你没等我断气了才开口。” 她憋了一肚子气,手却已下意识去袖中摸药。 这一摸,脸色顿时变了,冷汗唰地窜出来,指尖慌乱翻找。 什么都没有?! 贺古察觉到她异样,“怎么了?” “邺锦明给的那两瓶药,好像刚刚被甩飞了。” 谷星扭头往来路望去,可雾气越来越大,来时的路已经辨别不清。 大小眼那乌鸦嘴简直是开了光。 她转过头,把破布头巾裹紧脑袋,又扯了几条布条丢给贺古:“绑上!别让皮肤露在外头。” 她脸色严肃,声音冷直,“这雾气里鬼知道有没有毒。我们现在没解药,一旦再中一轮毒,就不用回去了。” “掉哪了?”贺古脸色一惊,见谷星没有回头的意思,手没忍住往前一捞,却连个猪尾巴都没捞着,“我们不回去找?你没事吗?” “找不到了。” “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她看见贺古还僵着没动,脸色一冷,厉声催促, “快跟上!” 贺古一愣。 这是他第一次听见这人声音里没了吊儿郎当的痞气,冷静、克制,甚至带着一点杀气。 和他长姐当年在练兵场上训人时,一模一样。 他不再犹豫,脚下翻身一跃,直接跨上了猪背。 低头利落地将身上所有裸露的部位一寸寸缠紧,再一抬头,四下已是白茫一片,叫他分不清天地。 那雾气到底是从哪里钻出来的?不过眨眼功夫,两人便被浓雾吞个干净。 远山失形,林木隐匿,脚下的土地软烂成泥,略微愣神,又惊觉是浪。 天地间只剩两头猪微弱的喘息,在苍茫死寂中踽踽独行。 贺古心脏狂跳。这雾气像恐惧,顺着鼻腔、皮肤、每一寸空隙往五脏六腑里钻,冰冷、潮湿,叫人连呼吸都发涩。 世间竟有如此地方? 第150章 这哪是什么路途?分明像踏进了自己的墓穴。 “百鬼川”这三个字,终于在此刻有了实感。 他像一只游魂野鬼,被雾拴着,浑浑噩噩地往前漂浮,却不知前路是归途还是深渊? 刚才明明还在他前头的谷星,此刻竟连一个影子都不剩。 他握紧了绳索,压不住心里的恐惧,大声喊道: “你还在吗?!” 无人应答。 他又唤了一声,声线止不住发抖。 忽然,前方传来一声带着无奈的轻哼。 “这会儿知道怕了?”谷星声音有气无力的,“既然我们是一路的,就别各使小聪明。你若还是这副小孩脾性,我看于蛮多半也看不上你。” 这回换贺古没了声响。 谷星从怀里摸出那只自己做的小指南针。那指针乱转不休,东西南北全失了准头。 她闭了闭眼,不知是毒素加剧了眩晕,还是压抑太久的焦虑翻涌上来,胃里一阵阵翻涌。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那死亡弹窗至今没出现。估计还不到死境,可又一村又在哪里等着她? 她心里默算着,按照之前还能辨清的地形,她们已走过了一半路程。 只是这会儿雾越陷越浓,连猪的嗅觉似乎也开始迟滞,哼哧哼哧地踱得越来越慢。 这雾气到底还要持续多久,没人能说得清。 乐观点想,大小眼摸过的猪,兴许真能一路把她两驮到终点,直到于蛮所在的土匪林前。 于蛮心思玲珑,给她发地图,却偏偏不把这一路的细节交代分毫,估摸着心里还是憋着气,对她的做法不满。 谷星叹了口气,头昏得像是被雾气泡软了,索性顺手把自己用布条缠了几圈,牢牢绑在猪背上,免得哪阵风来得猛些,她人就栽下去了。 贺古唇线崩得铁直,心里默念着《春秋》里的文章, 冷不丁地听到谷星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处传来, “你见过没有腿的女人吗?” 贺古一震,心里直呼救命,这女人这个关头竟然说起鬼故事? “我第一次见到她,第一眼就记住她了。她的眼睛很大,会直直地看着你,安静地听你说话。嘴角总挂着笑意,即便不笑,也像在笑。” “……” “第二次见到她,我离她近了几尺。那时我看清了她眼窝的深陷,皮肤像挂在骨头上一样,三克重的灵魂,硬是撑起了七十斤的皮与骨。” “第三次见到她,我与她只隔着一步的距离。她皮肤薄得透光,青紫的血管像树根缠绕着她。她一呼吸,又像有谁在里面搅着她的五脏六腑。我当时就在想,怎么肚子这么鼓?” “第四次见到她,我们抱在一起。那一刻我才发现,她没有腿,哪都去不了。” “你偏偏得要说些鬼故事吓我?” “这不是鬼故事……” 她笑笑,觉得贺古的嘴真是不招人喜欢。 有一次夜里,她在破庙的地板上翻来覆去,始终没法入睡。 于是踏着月色,翻去阿秀的住所,打算偷偷看她一眼。 却见月色如洗,有花被风按入泥中,一点点折弯、揉碎。 谷星躲在阴影处静静地抹着眼泪,却怎么也抹不完。 再之后,她借着流民情报网,把那员外干的龌龊事一桩桩扒出来写下,等到那人去喝花酒时,将纸张绑在箭羽上,一箭封了他的根。 小报的员工,人人都说“谷主编”皎洁似明月。 可早在那一箭射出的那一瞬,就再也没有回头弓。 往后的她,会杀更多的人。 现在她还可以说,是为朋友,为小报,可实际只有她清楚,这一切不过是借口。 等到敌我的界限模糊成一团雾气,等到追随她的人愈发密集,等到她离那座朝堂愈发接近。 每杀一个人,她便离那个大学生谷星就更远一步,离现实的家就更遥不可及。 她是想回家的,她也不想流浪。 可她一抬头,就看到阿秀那双大大的眼睛,“亲亲”地望着她,“殄殄”地对着她笑。 ——阿秀怎么饿成这样了。 “你怎么突然说这些……”贺古听出她语气不对。 可这头的雾里,却久久没有了回声。 “谷主编?” 还是没人应他。 “喂!!” 第120章 雾海如绵,四野万物都被吞噬干净。 “你别吓我?” “谷星?” 贺古心跳如擂鼓,砰砰直撞,在胸膛里炸裂似的跳得发疼。 他死死拽着绳索,一步三颤地在雾里乱转。 然四面皆无路。 四面皆同色。 他焦急地转身,正要再喊,却猛地对上一只眼。 那眼贴得极近,近得鼻尖都擦上了粗粝的触感。 他猝然屏息,下意识地后仰。 那一汪黑洞洞死死贴着他,像是一个圈、一口井、一只人皮眼。 却不过是白桦树干上天然的孔洞。 他抬袖胡乱抹去鼻下的腥气,却把满掌腥湿抹得更花。他这才惊觉自己方才撞树撞出了两行鼻血。 那雾气像是已经滲进了他的经脉,他东倒西歪,身体不受控制,一人一猪被树枝缠了脖子。 惊出来的冷汗顺着背脊滑下去,却像有支冰冷的手指一寸寸低顺着骨缝摸上来。 “谷星!!!” 这声喊已不带焦急,而是几近暴怒。 他咬着牙,低头一把揪住猪耳朵,声音低哑得像是在施咒, “你若是能把我带去那女人那里,回京后,顿顿精食供你。” 那承诺似是入了猪耳,粉猪四蹄骤停,后腿肌肉绷紧似蓄力,下一瞬便如离弦的箭般狂奔。 雾气浓厚如浆,扑在脸上如同银针扎肤,天地万物被搅得归一。 贺古死死攥着绳索,手指几乎陷进掌心的血肉里。头昏脑涨间,身前一黑,又撞上了一物。 他抬头再看,是另一头粉猪。 喘息着,他从猪背上跌了下来,踉跄着扑过去,推了推趴在猪背上的谷星。 “你怎么——” 话未说完,动作却僵住了。 这人怎么像死了一样? 她皮肤的白不是活人的白,而是一种隐隐泛青的死白;惨淡之下,又浮起些许紫红的斑块,像尸斑。 恐惧倏地从脚跟浸上脑子,他伸手探上谷星的脖子,触手便是一片冰冷。 不是像,是真的死了…… 他睁大了眼,上下打量,却在这一瞬,连自己都快难辨自己是人是鬼。 他指尖僵硬蜷起,攥着最后一点神志,缓缓拔出腰间的防身短刀,颤着手把谷星身上缠绕的布条一点点割断。 随后,开始用短刀一点点刨土。 土极软,泥湿如膏,几乎不用多费力,便挖出一口新坟。 泥浆在指缝间溢出,黏稠得近乎恶心。 他气喘如牛,汗水混着鼻血顺着下巴滴落在土里,惊得他连忙用手背擦掉。 又将谷星拖进坑里,一掬一掬地将泥巴埋了回去。 而在意识空间里看完全过程的谷星*,此刻内心只有崩溃。 “狗蛋的!!!!!!!!!!!!!!” “我没死啊啊啊啊啊啊啊!!!” “你怎么把我活埋了!!!!!” 方才她话都没说完,就被毒晕了过去。 原想着反正贺古离她那么远,雾又如此厚,短时间内定察觉不到异样,她正好趁机回意识里下载更新包。 谁知这傻子! 竟然! 直接! 把她埋了?!! 他哪怕稍微冷静点,随便扛着她往前多走几步,到了于蛮那头,她都还能再苟活一下。 如今这操作,愣是让她大开眼界。 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她这一路,竟然带了三头猪出门。 谷星在意识里以头抢地,崩溃怒喊。 若能强形弹出去,她一定要将这傻子拳成肉饼。 “贺古贺古贺古贺古贺古贺古贺古贺古贺古贺古贺古贺古!!!!” 可外头的贺古却全然不知。 这孩子虽傻,但心善…… 不止将她埋得严严实实,一点缝隙都没留下,甚至还在旁边那棵桦树的树干上,用刀划了几笔。 像是在立碑。 做完这一切,贺古回头望了望谷星的那头猪。 那猪正咬着他裤脚,“啾啾啾”低鸣着,看起来像是要哭了。 他心口一酸,摸摸猪脑袋,轻声叹息道:“你也很难过,对吧。” 猪无语了。 谷星也无语了。 猪牵不回去,贺古便解开绳子,“你走吧,我一个人牵不了两头。” 说完,头也不回的骑着自己的那头猪埋进浓雾里。 浓雾与毒瘴谷星都不怕,可偏偏这地下半米的潮湿却让她脑子几近停摆。 第151章 原来她的福报还在后头等着她…… 她望着还有一半的进度条,抠破脑袋都没想出来该怎么办。 “……那有只猪。” 谷星猛地睁眼。 有人?这鬼地方竟然还有人? 她下意识循声望去,只见浓雾翻涌中,缓缓浮出一道模糊的人影。 那人一袭暗红银纹长袍,偏头罩着一层黑纱。雾气在黑纱间游移起伏,像水雾缠绵。 呼吸微动轻纱,隐约窥见其下肤色苍白若雪,发丝泛着幽蓝,宛如月下湖面轻漾出的幽光碎影,若隐若现,分不清是人是妖,是生是死。 忽地,另一个熟悉的嗓音插了进来:“怎么可能?这地方鸟不拉屎的,野兔都不多一只。” 谷星心头一跳,神经反射般抬眼看去,竟是小桃! “师父你老人家是不是——” 桃诗的动作戛然而止,因为她也看到了那头猪,半人高,通体粉嫩,在这鬼里鬼气的百鬼川里格格不入。 谷星震惊,那被小桃唤作师父的黑纱男子,莫非是传闻中的医圣江兀! 她泪水险些夺眶而出。 天不绝她! 江兀站在那猪旁,微微皱着眉,和那猪对视良久。 又偏头扫了眼桃诗脚下,那一块微微隆起的地面,淡淡开口道: “你脚下有东西。” 桃诗怔了怔,连退两步,顺着江兀所指低头细看。 那地面确实隆起了些,像个小土坡。 土还是新翻的,不知道是谁在不久前刚刚埋下。 桃诗笑了一声,“不知道是哪路神仙葬在这。” 她眼睛一斜,看到那树干上刻着一行笔锋疏朗的小楷。 【谷星之墓】 她瞳孔猛地一缩,一瞬间冷汗就湿透后背衣裳,“不会那么巧吧……” 她半蹲下身,拔出小药铲,手指发僵,一铲一铲往下挖。 “怎的了?” 铲子刮着潮湿的泥土,发出呲啦呲啦的细碎声响。 很快,一角布条浮了出来。 桃诗狠狠一扯,白布条像鱼线似的把盖着的土往两边扯开。那布条之下,一具僵硬的身体随之缓缓浮现。 不是同名同姓,正是那如假包换的小报主编谷星。 她僵卧在泥土中,面色惨白,唇色发紫,皮肤上布满尸斑,像是被冰水浸泡了数日的瓷人。 桃诗的心瞬间凉透了,连呼吸都慢了半拍。 “怎么会呢……” “谷星怎么会……死在这里?” 一月前,这人还被她追着讨要医书,今天就身死于此。 桃诗的手轻颤着搭上谷星的脉门,却也只摸得“脉息全无,心肺停摆,体温早散尽”的结论。 估计谷星如今在地府里,孟婆汤都下了肚。 这人胸怀百谋,志存千里,到头来还是凡胎血肉,生死只隔一线。 小报的众人知道这事了吗?萧枫凛呢? “师父……我随你入山隐世算了……” “我有点害怕。” 江兀的腿被那猪拱得一阵乱动。听着桃诗那头没尾的话,偏头瞥了她一眼,却没理会,目光落在地上那具尸身上。 “就是她写的那四部《清净医理》?” “是她。”桃诗眼眶有点红,伸出帕子轻轻擦拭谷星面上的泥土与湿气,“想来是天妒英才。” 她停了停,眼神落在四周昏雾翻涌的树林。 “这地方蛇虫密布,最多不过三天,尸体便会被啃噬殆尽。我要把她带回京城,好歹留个全尸,免得日后连块碑也立不成。” “……她没死。” “对……她会永远活在众人心里的。”桃诗这话一说完,猛地看向江兀,那话不似玩笑,也不似安慰。 她眼泪瞬间倒流回去,面色一变,连忙低头重新探查谷星的脉搏。 脉象死寂,心跳全无,皮肤苍白透紫,分明就是典型的“死脉”表现。可细看之下,这具尸体却毫无伤口,亦无出血点,唯一能作解释的,只剩中毒一途。 蓦地,桃诗灵光一闪。 她突然想起萧枫凛曾经私下跟她说过,谷星体内有一种极其罕见的奇症,常有呼吸停滞、血气冻结之状,若不仔细探查,极易被误判为已死。 她焦急地翻动谷星手臂,细细寻觅,终于在右手指尖触看到那一点几乎被泥污覆盖的暗红色的小口。 像是被百鬼川特有的毒虫“死人翁”所咬的。 而被此毒虫所咬之人,会呈现假死之象,若三炷香内如未及时施药,继而真正心肺衰竭。 是谁这么缺德……把谷星埋在这? 若不是这猪实在扎眼,谷星说不定真在这入土为安了。 可谷星的身体异于常人。 早在此人胸口中刀时,她便发现谷星的身体恢复得极慢,几乎所有药物对她都难以生效。 桃诗心里七上八下,估计谷星也正因如此,才撑得到她与江兀前来。 也不知道解药入肚,药效能生效几分。 此刻再看那猪,一种奇怪的心灵感应便这么劈了上来,她几乎脱口而出,“这猪难不成是……” 她话没说完,江兀便明白她所指。 “说起来,谷星为何不在京城,反倒在这?”桃诗喉咙发堵,伸手往谷星包里一摸,摸出条白蛇。 她脸色一黑,好家伙,证据确凿了。 “她想去土匪林。”江兀一语道破。 桃诗再一探,摸出那张于蛮留下的地图,“还真是。” 谷星在意识里松了口气,心存一丝歹念,希望两人与她同道。 她抬头望着那百分之七十的进度条,心急如焚。 “走吧,回京。” 谷星和桃诗皆是一愣,“师父,我们不去土匪林吗?” 江兀卷卷袖子,声音更懒了, “不去,好累。” 谷星一口气没喘上来,看鬼似的看向江兀。 第121章 江兀这人,江湖上传说不少。 说他头盖黑纱,身穿深红暗纹衣。隐世于深林,不知年岁,话少人静,半人半妖,可止小儿夜啼。 活死人药白骨,阎王遇上他,都得改命簿。 谷星前几日还曾问过大小眼,江兀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大小眼当时是怎么回他的? 他说:“不是人。” 甭管这话里头掺了多少夸张与玩笑,如今再看,竟莫名贴切。 在邺锦明,大小眼与江兀这群性格鲜明的人堆里,桃诗到底是凭着怎样的强心脏活下来的,谷星是真心敬佩。 桃诗垂眼想了片刻,还是摇头道:“师父,你先回京吧。” “为何?” “虽不知是谁把谷星埋在了这里,但既然她的目标是土匪林,这会儿若把她带回京,说不定反倒耽误事。” 此言一出,谷星在意识空间里泪涕横流。 不愧是《清净医理》的唯一传承人。 “随你。” 江兀只留了两个字,便转身顺着浓雾隐去,留得一人一尸一猪在原地。 桃诗也不挽留,俯身拔了几根谷星身上的布条,随后将谷星横绑在肩,后颈卡稳,双手双腿顺势垂落两边。 只是尸身早僵,这架势乍一看倒像是扛了一道拱形门板。 但即便谷星此刻能说话,也绝不会抱怨半句。 毕竟要不是桃诗,她现在大概还埋在地底当肥料。 等做完这一切,桃诗缓缓起身,地面软泥已陷入半指,原本潮湿的泥地在两百斤的压载下,更似雪塌。 她将草药行头卸下,尽数搭在那头跟来的粉猪身上。 可她并未立刻出发,反而定定望着林间某处,似在等什么。 谷星正纳闷着,没来得及细想,答案便自己显现了。 浓雾又将江兀“吐”了回来。 江兀:“……” 桃诗像早预料到一般,眉眼弯弯:“师父,你怎又回来了?莫不是怕徒儿一个人危险,便回来同路?” “甚好甚好,师父我好害怕呢。” 她黏了上去,快手快脚地把江兀往前推去,动作那叫一个娴熟。 江兀仍旧半句话都没回,只任她推着,像没听见似的。 看得谷星一愣一愣的。 但好说歹说,她眼下两个神医傍身,简直算是捡了个无限复活的外挂。 一转头,正好瞥见意识面板上,更新包终于安装完成。 她喜笑颜开,立刻点了【确定】。 一条条新功能浮现出来,花里胡哨的,有用没用的写了老长一串,看得她眼都花了。 可到了最后一行,却出现了一行符号: (。'u')~ ……谷星一愣。这像极了系统111留给她的讯号。 她已经很久没收到系统111的消息了,久得连111是什么时候离开自己的,都有些记不清了。 直到这一刻,终于传来一丝回音。 只是简简单单几个符号,像是在更新包的尾巴悄悄塞进一张纸条,偷偷报个平安。 第152章 明明意识空间里无昼夜气象,她却觉着心头发凉。 可无论如何,有消息,总好过全无音讯。 她缓了缓情绪,顺利完成了更新安装,正打算退出意识空间。 “诶?” 谷星点了数下【离开】,却毫无反应。 她的脸色倏地僵住,刚才那点重逢的欣喜,此刻瞬间被恐惧吞没。 她出不去了。 她如果出不去意识空间,那就要永远关在这里。 那和坐牢没有什么区别。 【离开】 【离开】 【离开】 她机械地一遍遍按着,却始终被困在意识空间里毫无回应。 到底是更新包出故障?还是新功能的漏洞? 谷星连忙调出更新日志,一行行飞快核查,却依旧毫无头绪。 她几乎机械地反复点了上百遍【离开】,最后心如死灰,抱起长达四十万字的用户说明,开始啃文档救命。 她这边一耽搁,外面却变了个样。 江兀与桃诗未曾携带地图,却对山林植物的习性了若指掌。 百鬼川虽诡奇莫测,可植物生长自有其纹理。 何草向阳,何树向阴,何藤喜湿,何菌畏干。 蛇虫有道,风石成脉。 两人如同踩准了密林暗藏的脉络,一路顺风顺水,竟像开挂一般在迷雾林间破阵穿行。 借草药为引,虫鸟为标,浓雾在脚步之间一点点消散。 不多时,二人便踏出了百鬼川的迷障,天幕远处,那抹紫色晚霞仿若梦境般将天边晕染得格外诡丽。 桃诗低头一看,目光落在地面上那道细细的猪蹄小道。 她回头低声向江兀汇报: “和谷星一道的那人,好像曾路过这里。看这脚印的方向来推,若没走岔,估计已经往土匪团那边去了。” 见江兀微一点头,她才转回身,俯身去摸谷星的脉象。 然而指下依旧是那股“死脉”般的冰凉,她心里一阵发虚,生怕谷星真的已断了气。 可既然江兀说没死,那应该还有一线生机。 两人又走了半天,脚下不见疲态。 本是百鬼川那般潮湿瘴雾,如今却成了一片干燥的沙原,视野所及,尽是枯色,植物稀稀拉拉,脚下连个脚印都难以留下。 天色渐晚,繁星稀疏悬着,一阵风卷过,沙尘飞扬。 他们决定在此地暂歇,待天明再启程。 小桃麻利地将谷星放下,又拾起枯枝架火,烧水擦拭谷星的身体。 可不论她用温水抹了多少遍,这人始终像块冰似的,擦不出半点暖意来。 “师父,谷星怎么还没醒?” 她按着理儿算,普通人服了解药,半个时辰便能缓过来。可如今这尸斑竟只是淡了些许,整个人还是死样子一副。 江兀斜靠着那棵中空的枯树,闭目养神,听她问,连眼皮都未抬:“她体质本就如此。” 桃诗心头发酸,轻拍了拍谷星的肩膀,低声喃喃:“谷星,你这毛病我是真没法了。你若还有点神魂在,做个梦托个信给我呗。” 话一出口,想起闲无忧的那一套神神叨叨,顿觉背脊发寒,打了个哆嗦。 她抿着嘴,眼中浮上一丝没由来的落寞。余光瞥见了谷星随身的那个手提袋。 谷星去哪都带着这包,说不定里面还有点什么救命的法子,就像当初那颗小百丸似的。 “我又要翻你包袱啦……你以后醒了,可别跟我生气啊。” 她一边嘀咕着,一边将谷星的手提袋整个翻了个底朝天。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袋子里乱七八糟的东西堆了一地,连她这走南闯北、什么邪门歪道都瞧过的人,竟也半数认不出来。 小白蛇,方正小盒子(相机),书册(笔记本),粉膏(化妆品),小桃牌止痛药…… 这些物件或奇形怪状,或平平无奇,却叫她一个都喊不上名字。 她咽了口口水,硬着头皮先伸手取过那本看起来最普通的小册子。 随手翻了几页,原以为是谷星随手涂鸦,可越看越不对劲。 册子上满纸线圈曲折,像是符文,又像是某种奇怪的公式图腾。 看不懂,完全看不懂。 但越翻越觉着这些符号并非乱写,竟自有一套严谨的规律。 像某种加密的文字系统,竟是一门完整的“暗语”! 小桃瞪大了眼珠子,呼吸微滞,手指顺着线条缓缓滑动。 谷星之前交给她的那几本《清净医理》,她原本只当字丑文怪,如今才隐隐觉得…… 或许,这位“天界之人”所用的语言,本就与凡间不同。 可惜要命的是,每逢关键段落,谷星便改用暗语书写。 即便如此,残余可读之处,仍让她窥见些许不同寻常的世界碎片。 医理、制度、人文、星辰变易……像是云层间泄下的微光,照进她的凡俗眼界。 小桃越看越入神,几乎把鼻尖贴在册页上,早把最初寻找救命线索的正事抛到了脑后。 她窝在谷星身旁,被这本薄薄的小册子震得几乎忘了呼吸,像猿猴第一次看见了人类的书简,心头涌上一种难以言说的奇妙敬畏感。 就在这时,一阵风卷过,吹起两人的衣角,火光随风微微跳动。 小桃下意识地抬手,将盖在谷星身上的被子往上拉了拉,低头再看时,风已将册页随意翻过。 她顺势瞥了一眼,眼神顿时一凝:“咦?” 那纸上,竟写着寥寥几行字—— 《风流刑部侍郎竟是醋精恋爱脑》 简介:男主刑部侍郎,时常佩戴面具,听闻脸上有疤,面容奇丑无比。尽管如此,他屡破奇案,智慧过人,深得皇帝信任,暗地里奉命查贪官污吏,剥开层层阴谋,拨乱反正。 人设:凉薄残忍城府颇深 一章:萧枫凛遇案件,介绍晋城背景…… 二章:……查案 三章:……破案,阿信登场…… 若她不认识谷星,此刻定会以为这是什么以萧枫凛为主角的市井话本。 可偏偏,她太了解谷星了。 谷星不是那种会写萧枫凛话本的人。 那这本册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小桃心口微凉,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她忍不住继续往下翻去。 却又是一页页她看不懂的奇异符文。那些线圈、曲折、断续的记号像一条条无声的蛇,盘踞在纸面上,叫人心头发紧。 小桃急得手指发颤,翻页的动作愈发凌乱,纸张“哗哗”作响,如惊鸟扑翅,拍得人心跳如鼓。 终于,在一堆混乱的符号缝隙间,她看见了那一页: 【任务到底是什么?】 【我怎样才能从这本小说里离开?】 小桃倏地僵住了,四肢百骸像是瞬间被石化,喉咙像塞了什么东西,连呼吸都卡住。 不会吧? 为什么? 怎么会呢? 不……不对,这不对—— “师……师父……” 她声音发颤,像从牙缝里硬生生挤出来一般。 “我们……难不成……是一本话本里的角色?” 江兀微蹙起眉,低声反问:“什么?” 那一刻,小桃几乎听见自己脑子里“咔嚓”一声,有什么东西断了…… 第122章 这话你若是和六岁的孩童提起,怕是那孩童都要笑你异想天开,未免太过老土了些。 可谷星的身世,本就扑朔迷离。 人不会凭空从石头里蹦出来,她所掌握的学识与见闻也绝不会无中生有。或许谷星自己曾以为,她与旁人并无两样,可时间久了,熟识之人总会在她无意流露的只言片语间,察觉出几分格格不入的东西。 她原以为谷星是天外飞仙。 可眼下,她忽然意识到…… 问题不在于谷星是谁。 而在于—— 我是谁? 我是桃诗啊。 今年虚岁三十七,淮南西路光州人士,双亲早逝,唯余一妹嫁作人妇,育有一子一女。 十五岁起随江兀行医修行,南北奔波,悬壶济世…… 这些分明是她“存在”过的证据,她要多少,便有多少。 她怎会只是话本里的角色?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自言自语,叫江兀微微皱了眉。 他见桃诗脸上果真有几分惊惶,以为真出了什么事,便坐直了身子,正欲开口细问。 谁知话还未出口,桃诗便自己把自己驳回去了。 她摇头:“不可能,不可能……哈哈哈哈哈哈。” 笑得莫名其妙,却又带着某种笃定,双眼低垂,像在害怕什么,又像在努力压制什么。 江兀抿了抿嘴。 桃诗也回望了他,却不知该从何解释。 就算她将此刻的想法全盘托出,江兀恐怕也听不懂。 第153章 他或许能相信谷星身上有超乎时代的学问,却未必会怀疑自己的“存在”,更不会对这些志怪神话的话题感兴趣。 她咬了咬唇,想找个时候好好问问谷星。 她究竟知道些什么? 又或者,去问那话本的当事人,萧枫凛他本人可知晓这一切? 思绪转了一圈,桃诗索性把心头乱麻暂时收了起来,将小册子塞回谷星的手提袋里,脑袋往后一靠,闭目养神去了。 只留下江兀一人,背脊挺得笔直,眼看着终于盼来徒弟主动谈心,结果半句没听明白,眼前徒弟却已自顾自睡去。 黑纱随风飘扬,江兀在风中凌乱,袖子一卷,自己翻了个面。 这鬼地方,晚上一到,气温便骤然跌落,偏那风又邪门,卷着沙子噼里啪啦砸在人身上。 翌日天一亮,四面八方的光线直晃得人眼睛发疼,桃诗被晒得睡意全无,迷迷糊糊一睁眼,发现自己下半身已半埋在沙堆里。 她眼角一斜,瞧见身旁空空荡荡,登时一惊,还以为谷星醒了,独自离开了。 她伸手往旁边一铲,才发现谷星也陷在沙里。 桃诗叹了口气,抖了抖身上的沙,一边把谷星从沙堆里拖出来,一边回头喊江兀:“师——” 谁知江兀竟也不在原地。 她心中一凛,还当是江兀也被埋了,忙将谷星安置好,转身跑到江兀昨夜歇息的地方一看,下方竟空空如也。 桃诗抬头四顾:“师——父——” 连喊了好几声,四周静得只有风声,其余回应半点都无。 她略一迟疑,又试探着喊了一声:“江——几——” 可别说江兀,这地方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她虽自认睡得沉了些,可江兀若要离开,总不至于连句话都不留吧? 难不成是解手去了? 可他的包袱行头还在,应当没走远。 桃诗“嗨”了一声,蹲下身整理行李,收拾妥当后,仍不见江兀归来。 此时她才觉出几分不对劲。 江兀素来不爱独自行动,他怕鬼,极怕! 眼下这光景,怕不是被什么东西给招走了。 不过江兀本事也大,真出了岔子倒也未必死得掉,她倒不急着发慌。 她拔了几根谷星身上的布条,写了几行讯息,绑在昨夜停靠的那棵枯木枝头。 等一切做妥,再抬头望天时,却被眼前景色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昨夜三人穿出百鬼川时,正值黄昏,天地一片昏紫,她只觉好看,未细细多看。 如今白昼再细观,这地方竟美得不似人间。 她也去过不少沙原,却头一回见到这般橙粉色的沙丘。 橙沙被风撩起,裸露出风痕一道道,橙粉交错,层层叠叠,如豆蔻少女羞赧的脸,又像一幅名贵的苏绣铺在天地之间。 白昼气温渐高,风也比昨夜温柔了许多,穿面而过,像是在脸颊上偷吻,带着几分旖旎的温软。 桃诗长吐一口气,心里忍不住叹道。 土匪林果然是个鬼地方,怪不得朝廷屡屡派兵剿匪都难以拿下。 外人若是想靠近土匪团的老巢,只怕个个都有去无回。 可又是谁,最早发现了这稀奇地方? 她背起谷星,又把自己和江兀的行李全堆到粉猪背上,驱赶着它出发。 谁料这猪晃悠了半天,桃诗低头一看。 那熟悉的枯木树桩,和她先前留下的布条,赫然还在眼前。 桃诗:“......” 这是什么鬼打墙吗? 她一把揪住粉猪的尾巴:“你是不是罢工了?找路找了半天,结果给我原地画圈?” 粉猪像是有怨气似的,哼哧哼哧地低叫着,前蹄使劲刨着沙子想挖坑。可这沙子松软异常,它蹄子一抬,沙子就哗啦啦滑落,什么都没留下。 桃诗眉毛一挑,竟生出一种被猪翻白眼的错觉。 “嘿?”她嘴角一撇,凑过去,一把捏住粉猪的鼻子。 “我又不是你主人,你有种说人话?” 大小眼气她也就算了,怎么现在连他手下的猪都敢对她不客气? 粉猪气得又刨了两下,眼珠子几乎快翻到天上去。 桃诗拍了拍它的猪腿,语气轻飘飘:“你倒是提醒我了。前蹄这么有劲,回头和药材一起炖个猪蹄汤,软糯香滑,补气养血,营养极高。” 粉猪这下是真的安静了,连哼都不哼了。 桃诗得意地挑了挑眉,觉得总算扳回一城。 正得意呢,她视线一偏,却忽然愣住了。 不对劲?!! 那棵枯树,怎么眼看着都快长到她头顶了? 她脸色骤变,冷汗瞬间渗了出来。 低头一看—— 沙子竟已经埋到她小腿了! 而粉猪比她矮上半截,眼下只剩个猪头露在沙面上,猪眼瞪得滚圆。 桃诗心跳如擂鼓,拼死抓住那两只猪耳朵,像拔萝卜似的往外拽。 粉猪不知是怕的还是痛的,“啾啾啾”地怪叫个不停。 可那流沙像活了一样,越陷越快,眨眼功夫,就把粉猪整只吞了个干净! 桃诗吓得手脚冰凉,脑袋发炸,忍不住尖叫: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谷星看着那本厚厚的四十万字说明书,头昏脑涨,正强撑着眼皮往下看,冷不防听见那声撕心裂肺的惨叫,整个人猛地弹了起来。 一抬头,就看到桃诗整个人被沙子埋得只剩个头,活像个大萝卜扎在土里,还在撕心裂肺地嚎着。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什么恐怖故事现场????? 可随着沙子一点点淹没到胸腔,桃诗反倒冷静了几分。 惊慌褪去,随之而来的是诧异与……好奇。 这沙子,竟然松软至此? 被埋到这份上,竟然一点也没有窒息感? 一个念头电光火石般划过脑海。 她几乎是本能地闭上眼、捂住鼻、屏住呼吸,任由沙子将她完全吞噬。 果然,沙丘之下,竟藏着一道沙洞! 她整个人像是被柔软地舌头包裹住般,顺滑地坠入更深处。四面八方的沙子像水一样漫进耳道,隔绝了所有声息,像极了一只在地底穿行的鼠。 不断下沉、 下沉, 仿佛正靠近着某个地心深处的未知领域。 与此同时,在意识空间里的谷星,几乎快要断魂! 她疯狂地拍着【离开】按钮,却毫无反应! “桃诗!!!” 她几乎咳血,眼睁睁看着桃诗一点点被沙子吞没,却无能为力,只能站在意识空间中干着急! 她咬牙猛锤弹窗,然而那阻力像是打在棉絮里,软塌塌的,没有半点回应。 忽然,她的目光倏地扫向角落里的那个红色按钮。 那个……绝对不能碰的按钮。 当初系统111曾提醒过她,那是禁区,一旦触碰,小说系统将崩坏。 她还开玩笑说,哪天系统要真惹她生气,她就砸了这玩意。 只是时间久了,这个存在已被她抛诸脑后。 直到现在,耳蜗内的毛细胞受压,平衡彻底紊乱,电子声般的耳鸣像浪潮般不断涌上来。 越来越大声。 越来——越——大——声! 谷星眼神一凛! 猛地一拳砸了下去! 咚——! 刹那间!整个意识空间剧烈扭曲! 如玻璃炸裂般,碎片四散! 时间、空间、逻辑线条纷纷崩塌,化作无数光点、断面、虚影、断层、粒子。 她像是被裹挟在一条混沌的时间隧道中,没有痛感,却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冰冷恐惧,沿着每一寸神经末梢向四肢蔓延。 泡沫。 她像是化成了无数泡沫,到达某个临界点,又啪地一声破裂,随之生成更多的小泡沫。 这才是真正贴切的感受。 “呼!” 谷星猛地一颤,像是灵魂终于归了位。 她喘着粗气,浑身发冷,止不住地颤抖,椅子在她身下“嘎嘎嘎嘎”地响个不停。 她瞪大了眼,眼前的景象一点点从模糊变得清晰,耳边的嗡鸣也慢慢退散,像是终于又“活”了过来。 可视野刚一恢复,尾指处便传来一阵尖锐刺痛。 她下意识地低头看去,发现尾指断了半截。 谷星倒吸一口凉气,整个人像是被扔进了另一个世界。 她迅速扫视四周。 眼前是一个由石块与沙土堆砌成的土屋,墙角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火光摇曳不定,却把屋内的起居摆设照得暖意融融。 这既不是她原来的身体,也不是她曾经到过的任何地方。 这是哪?! 谷星像是被毒哑了一样,喉头像堵了团什么,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第154章 心头一紧,猛地想起小桃还等着她救人呢! 她急着站起身,正要找出口,忽听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谷星心下一凛,迅速扫向屋内四周,寻找趁手的家伙。 手刚一探,就摸到墙角挂着的一柄流星锤。 正当她攥住锤柄的瞬间,门外的声音已传了进来: “爹,谷主编怎么还没来啊?” “叔叔伯伯们不是说,见到贺古那小子了吗?怎么谷主编还没跟着来?” 谷星手一抖,流星锤脱手而出,结结实实砸在她自己的脚面上。 “呃~~~~” 她痛得忘我,疯得狂野,却也被现状逼得无话可说。 她是来劝于蛮和她爹的。 不是来当于蛮她爹的...... 第123章 她都这样了,系统111竟然还装死?! 谷星一边心里咬牙切齿,一边踮着脚扶着柱子,朝着屋里那个熟悉的身影凑了过去。 于蛮那张秀气小脸别来无恙,甚至还换上了一身特别打扮。肩头围着蓝色小布巾,半边披着裁剪粗糙的野兽皮毛,其下是布料东拼西凑的短打衣衫。 土匪团的资源,看来也着实拮据得很…… 谷星伸手,轻轻捏了捏小狐狸的鼻尖,低声抱怨道:“你谷主编快死了。” 她本有千头万绪想要和于蛮好好吐槽一番,但眼下小桃生死未卜,不是闲聊的时候。 她长话短说:“她中毒晕死,被同伴背着在沙原里行走,结果被流沙一口吞了。得赶紧去救她们。” 于蛮闻言,抬头眨巴着眼睛,打量了好几眼“假土匪首领”,忽而狐疑道:“阿爹,你今天好奇怪……” 说着竟突然伸手上来揪住谷星脸上的胡须,扒扯她的脸皮。 “诶诶诶——!” 谷星吃痛地叫了一声,赶忙双手护住下巴,止住于蛮那不知轻重的手。 这孩子下手是真狠! 可就算她再觉得蹊跷,也断不会往人被夺舍上去想。 见扒拉不出名堂,于蛮便哈哈一笑,拍拍手道:“我去看看,既如此,她们估计都快到寨门口了。” 话落,衣角一翻,活蹦乱跳地跑了出去,半点看不出还有什么对谷主编的旧怨未消的模样。 谷星揉了揉被扯疼的脸,只得小跑着跟了出去。 一边走,一边悄悄打量着这处寨子的新鲜布局。 刚转过一处拐角,忽见旁边一团红黑影子晃在眼前。 谷星眼一偏,好家伙,江兀竟在这悠哉喝茶?! 江兀稳稳当当地坐在一块垫着兽皮的矮凳上,像个球一样安安稳稳。凑近一看,手里捧着的不是茶,是一碗还冒着热气的酒槽,扑鼻的甜香味瞬间钻进谷星鼻腔里,馋得她眼睛都跟着弯了起来。 “你怎会在这?”她压低声音,语气里透着疑惑。 “江医圣,你徒弟上哪去了?” 江兀没有吭声,只抬头看了谷星一眼。 谷星点点头,心道:哑巴?好极了。 她现在对付哑巴,自有一套治理法子。 “江医圣,你可知道,人若异物卡喉,该如何处置?” “……” “太难了?那我换一个。” “若暑气熏*蒸,路人中暑,头晕恶心,当如何急救?” “……” “不会吧?这么简单也不会?”谷星眯了眯眼,语气半调侃半感慨,“那我再挑个容易些的。” 她忽然拍了拍手:“诶,有了!我听闻京城小报《大事件》广招天下医者,供其员工诊病把脉问诊,你可愿意加入她们?” 这话一出,江兀终于动了动。 他缓缓抬手,那手竟缠着层层白布,将手掌整个包住,看不清模样。 接着,他微微掀起盖在头顶的黑纱一角,露出一对锋利的剑眉,而眉下那双眼,却偏生是桃花眼。 抬眸望来,像在瞪人,却又没什么杀伤力,反倒带出几分病态的虚弱感。 这人肤色死白,几乎泛着微凉的青白色,偏偏那头发与眉毛却是不同寻常的水蓝色,鬓发带着细碎卷纹,零散搭在肩头,说不出的诡谲妖异。 谷星盯着他的脸,脑子里只有两行字: 这群学医的,怎么都驻颜有术? 明明是小桃和大小眼的师父,可看起来也不过二十七八模样。 好在江兀总算开了口:“你是…是哪位位?” 他微蹙着眉,眼神在谷星的五官、断了半截的尾指与陌生的举止间来回打量,像是在试图拼凑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为何这人眨眼之间,像是被换了芯? “我——” 谷星刚开口。 “医圣!!江医圣!!” 一道急促的叫喊打断了她。 于蛮风一般地冲了回来,脸色发白,一把夺过江兀手里那碗还冒着热气的酒糟,随手塞进谷星手中,急急攥住江兀的爪子,几乎是拽着他往外冲:“救救人!谷星快死了!!” 谷星看着江兀被拖拽得像只风筝,自己则慢悠悠地踱步跟了上去。 那碗酒糟,也顺手倒进了她肚子里。 几人很快走入一处宽敞的石土大厅,建筑风格与之前那间石屋相似,粗粝的沙岩墙面裸露在外,空间足有三十平之阔。 大厅内挤满了大大小小的糙汉子。 他们身上穿着的,也皆是皮毛与乱布东拼西凑,和于蛮那身打扮如出一辙。 谷星低头一看,嗓子猛地一哽。 她整个人,看起来都快臭了…… 桃诗死死护着谷星的身体,满脸疑惑地打量着江兀与众人,显然也没搞清楚此刻到底出了什么事。 虽然状况不明,但桃诗对着于蛮却是颇有几分不满,语气尖锐刺人:“你嚷嚷什么?谷星这样,不是你害的吗?她体质特殊,寻常药物几乎无效。” 她说的也不算全是实话,眼见于蛮垂着眉眼,脸上一副委屈模样,桃诗却半点不见消气,又加了句:“你还是趁早给她修副棺材,让她早日入土为安才好。” 她是真不想再入土了。 谷星摸了摸脖子,暗叹桃诗和于蛮,虽然都效力于萧枫凛,但看起来竟好像相互不认识一般。 “别吵了别吵了,人没死透呢,都好好说。” 她赶紧挤上前去,将两人拉开。 抬头看了一圈,发现这群人她一个都不认识,思忖着,最后只好使唤于蛮,“小蛮,来了都是客,给桃大夫找张椅子吧。” 说着,回头瞥了一眼江兀,见这人黑纱已经盖了回去。 “她还得晕多久啊?江大夫。”她总不能从此附身在这好大哥身上吧,她若说自己是谷星,其他人会信吗? 她没走两步,就被身后猛地一撞,踉跄几步,险些站不稳。 回头一看,只见桃诗搂着她那具身体,神情紧绷,目光戒备,牢牢护在江兀身侧。 得得得,谷星实在无语。 索性转头自个安排点别的事干。反正小桃安全了,自己一时半会也回不去身体里,不如趁机好好观察一下这土匪团的底细。 顺着人流出了大堂,谷星这才恍然发现,自己竟真的处在地下! 那片粉橙色的沙原之下,竟藏着一方别样天地。 似是天然溶洞,又被人精巧地加以改造利用,不知是哪位天才匠人,竟能把这复杂地貌活用得如此巧妙。 藏地极其隐秘,土匪团出入皆走一条更为隐蔽的暗道;而像她与小桃这种初入者,则极易被沙洞直接卷进来。 想来昨夜江兀便是不慎睡在了那洞口之上,半夜被吸入了地底。 众人见他这副装扮,便认出了这位正是那大名鼎鼎的神医江兀。 好茶好菜一应端上来,谁也不敢怠慢,都盼着江兀能设法替这土匪团的首领于飞沙,把那断掉的手指再接回去。 谷星抬起手左看右看,心里暗自琢磨着。 于飞沙那指头断了也有十日,按理说早该坏死变质,就算真能接回去,多半也不过做个样子,充个门面而已。更不必说,那断指现在多半早烂得只剩白骨了。 可转念一想,大小眼与桃诗皆出自江兀门下,江兀的手艺说不定真如传闻中那般出神入化。 若真如此,萧枫凛、云羌、一干人等个个都等着这大仙救命。她就算又绑又拐又骗,也得将这大仙请回京城小报里坐着。 再说这土匪团本身。 按先前流民情报网的汇总,谷星原以为这帮人不过五十来口;可如今亲眼一数,人数竟已达一百一十三人。 百来张嘴,每日粮食、衣料耗用,背后压力必然不小。 且细看这帮人,全是男丁,清一色的二十到四十岁之间,唯独于蛮一个女子,眼下不过十五。 照这趋势,怕是再撑不过十年,这地方便要自己消耗殆尽,彻底消散于世。 谷星深吸了一口气,手下意识往旁边一掏,掏了个空,这才想起自己的小册子还在手提袋里。 第155章 自己现在半死不活的状态耽搁着,京城那边大小眼、李豹子一干人也不知是否顺利。 毕竟,她想来拜访土匪团一事,并非临时决议。 ——她想要一个基地。 一个能容纳上千人的地盘。 眼下京城的流民团,人数已在两万上下浮动。 每日京城流窜的鸡毛蒜皮、暗潮风波,大小杂务、官场人事,都在她的掌握之中。 小报的两万人看似庞大,实则早陷入了一个进退维谷的尴尬僵局。 人不能当一辈子流民。 自平民堕入流民,往往只需一场天灾、一次官司、一纸赋税催缴。可要自流民重归平民,却难若登天。 长年流浪消磨了人的身份认同与生存信念,动摇了自我谋生的能力。但更困人的,是那背后森严不动的社会构造与制度。 即便是现代,许多人依然习惯将贫穷归咎于个体,视之为懒惰、愚钝、短视。 旁人张口便骂你不努力、不自律,骂你为何目光短浅、跟风决策,才导致今日落魄。 可人从出生那一刻起,便立在了不平等的地基上。家世、门第、关系、籍贯…… 每一样,都是命。 社会资源原本便非均匀分配。 于是穷人生穷人,富人养富人,贫困代代相袭,阶级愈发凝固。 朝廷中虽有几股势力叫嚷救贫恤民,终究也难有寸进。 因为穷。 正如前些日子的小报一般,穷得响叮当。 社会救助与国家财政从不脱钩。景气之时,或有人有余力谈施救;萧条之际,便人人自顾不暇。 若不是小报一路从贪官那发横财,又怎容她天马行空的决策,又怎会得来今日善名? 而朝廷自是不能行此偏门。有限的岁入,决定了救助的取舍与倾向。 资源不足之下,朝廷只能扶危帮困于最薄弱之际,余下便转而借力民间,网罗所谓的“有志之士”,试图在制度外侧布下缓冲。 小报便是这么一个npo、ngo的定位,但对于朝廷而言,既要你发挥作用,又不能让你太有用。 小报一再强调的“员工福利”亦是同理。 可若要再往前走,若真要着手于住房、医疗、技能培训,乃至户籍编入,便已非如今小报那般倚仗制度罅隙取巧能承载。 但这“内测”的保障,也不过是游走边缘的权宜之计,终究只能惠及极少数人。 若真要广施普济,便不得不直面权力与制度本身的界限。 古今皆然。 在这世上,若无户籍可立名、无宗族可庇护、无人脉可攀援、无制度可托底,纵使今日有人借你几两银两、授你些许技艺,明日失足,便仍旧跌回贫困之谷,周而复始,恰如油锅翻滚中的黄鱼,浮沉不定。 救人于根本,唯有动制度之根本。 小报,就不得不转型。 第124章 三天前,谷星拖着李豹子下了地下室,去找林絮竹。 她一开口便是,“我想要建一座能容纳一千人的房子。” 李豹子满脸疲惫,一听这话,皱着眉开口便问:“钱是一回事,地契你打哪儿来?” 谷星闻言只是微微摇头,目光却转向了林絮竹。 “你知道哪儿能找到这么大的地方吗?” 林絮竹嗤笑出声,抬眉斜了她一眼:“你也要养私兵?” 李豹子听得“私兵”二字,像是被谁从背后吓了一跳,猛地扭头看向谷星:“私兵???” 其实从加入小队那天起,他心里就隐隐觉得迟早有这一天。 只是知道归知道,真听见了,心头还是一紧。 私兵啊,养兵要粮要饷,要钱要命。 他没忍住,掏出算盘,“啪啪啪”地划起珠子来。 谷星却仰躺在椅背上,手里把玩着林絮竹桌上的山水笔榻,眼神却有些飘远,不知在想什么。 她这副神游天外的模样,让林絮竹话锋更刻薄了几分: “先前我说你跟太后不过一丘之貉,你还口口声声否认。” “怎么,才过一个月,是想通了,还是忘了?” 谷星“啧”了一声,偏过头看他,忽而笑眯眯地道:“偏见最是伤人心。” “我做的,可不是养兵。是想给每个流民一个家。” “家~~~” 林絮竹脸上显然没半分信,他别过头去,在一堆旧书里抽出一本灰扑扑的杂图游记,扔了过来:“这里,朝廷管不过来。” 谷星凑过去一看,那块地界,正是于蛮的土匪团盘踞的地方。 她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我真不是养私兵。” 至少现在不是。 也没那个钱养。 林絮竹鼻尖一撅,话里带刺:“想你也养不成,你脸皮薄,人也优柔磨叽。” “流民团眼下看似人多势众,隐蔽得快。” “可实则组织松散,没纪律没凝聚,战斗力约等于零。要收买容易,要瓦解也容易。” “你呢?你却迟迟不转型,让那吃白饭的闲口子越凑越多。” 林絮竹一口气数落完,话音未落,嘴里便猝不及防多了个包子。 他一睁眼,便对上谷星那双微挑的眉梢。 她眼角半眯:“你再这样,我晚上让云羌来给你送饭。” “让你瞧瞧我不优柔磨叽的时候,是什么风采。” 林絮竹这下噎住了。 他扫了眼旁边半天没吭声的李豹子,想从对方脸上看出点什么。 这女人到底打的哪门子主意? 可李豹子自打听到“私兵”二字,整个人就像卡了壳似的,神游大半天。 看来这事,连李豹子都还没捋明白。 林絮竹端起茶润了润喉,指尖敲着书页,语气缓了几分:“你若只是想找个地儿,塞下一千人,京城哪儿没地?破庙、废屋、寺观、官府救济屋,挑哪个都成。” “可若想找块地,能供上千人活动”他说到这里,特意顿了顿,白了谷星一眼,“那土匪团那块地,你便迟早得拿下。” 时隔多日,林絮竹的话还一直在她脑海里打转。 谁都明白,迟早得拿下。 问题只是怎么拿,拿下后又要怎么守得住。 从土匪团这群人的年龄和性别构造来看,这群人似乎从来就没有接纳新人过。 哪怕于蛮对她颇有好感,她也未必能一言折服寨中众人。 谷星边想着复杂局势,边顺手拔着野草出神。 忽听身后传来一声暴喝:“于当家!你怎把粮食给拔了?!” 那声音震天撼地,宛如拔河场上鼓声骤响,吓得谷星一个激灵,屁股直接亲上了地,小心肝都跳到喉咙口。 她连忙低头一看,手中那一把看似枯草的东西,竟然是粮食? 她愣了下,忙讪讪笑道:“……想着今日有客,拔几根好招待。” “这春长草才刚抽芽,如今拔了做饭,怕是难以下咽。” 谷星一愣:“春长草?”她低头看了看,才认出这是平日用来喂马的那种杂草。 “寨子里……没有别的粮食了吗?” 那男人被抛来这问题,狐疑地盯了谷星好几眼:“你是问啥?若说肉食,寨里兄弟还可以去百鬼川猎些野兔野鹿。” “至于别的……”他顿了顿,摇头叹道,“沙原和百鬼川本就不适合种地。沙原白天热夜里冷,风大如刀;百鬼川那边虽有水气,却地湿虫多,庄稼也种不活,哪来的粮食?” 谷星一时哑口。 她这才意识到,若连吃饭的事都无解,就算土匪团愿意接纳她带来的流民,也不过是多摆几双碗筷,最后一块馍还得分成更多份。 她原先从流民情报网里听说这伙人时,见他们能劫人劫镖,便以为好歹生计无忧,没想到不过是在苟延残喘罢了。 她问出口:“那……既然如此,众人为何不另寻出路?” 那人闻言,反倒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于当家,你今儿这是怎么了? “当初不正是你说,要托那谷主编帮咱找个地方落脚?才‘请’了人家过来么?” “啊?”谷星只觉脑门被雷劈了似的。 “可谁想这人路上又中了毒,眼下生死未卜……” 那人叹了口气,摇头,“当家,手下留情。” 说罢,顺手从谷星手中把那把拔下的野草抢了回去,小心翼翼把地上散落的每一根也一一捡拾干净,这才离去。 谷星仍呆愣原地。 她原是打算“借地进人”,没想到对方却想“借人脱困”。 脚腕忽地一凉,谷星低头看去,见那条大小眼的小白蛇又缠了上来。她一把抓起,举到眼前,眼睛微弯:“你醒啦?你主人怎么丢了你过来也不吱一声。” 她一边嘀咕,一边抬手逗弄:“真是神奇,我换了皮囊,你竟还认得出我。” “正好,我要上沙原一趟,你陪我。” 第156章 谷星一路摸索,一边观察,一边循迹,终于寻到了那通往地面的暗道。 她一推开洞口,迎面便被那扑鼻的热浪熏得眼睛几乎睁不开。 “……这温度,怕不有四十度了吧。” 昨夜看着风大温低,徘徊在五六度间,怎知一到白日竟如蒸笼。 她抬头望了望那毒辣的太阳,又大又烈,几乎晃花了眼。 世人皆道这群土匪藏身于山林遮掩的百鬼川,谁料实际落脚处,竟隐在沙原之下。 此地昼夜温差悬殊,长风呼啸如刀,寸草难生、飞鸟难栖。 难怪粮食捉襟见肘,难怪于当家频频跑去京郊倒腾买卖。 若能寻到适合此地种植的作物,解决了粮食问题,不论对流民团还是土匪团,都是天大的益处。 但术业有专攻,她并非这个领域的专家,身边会对这种事上心的,恐怕也只有被她关在地下室的林絮竹。 可这人目前的身体,真能跑这么远吗? 沙原处处长得相似,谷星也不敢贸然走远,只在入口附近绕了几圈,顺手剖了些沙样,便返回了地下。 见离开饭还有些时辰,索性在寨中四处转悠,打算顺势把这土匪团内部的运行脉络摸个清楚。 一拐入角落,便见那熟悉的某人。 贺古正被五花大绑绑在椅子上,椅脚又牢牢地钉在一根粗柱上,挣也挣不动。 见“于当家”走了过来,他皱着眉梢,抬头喊:“你们打算把我绑到什么时候?” 到底是年纪轻轻,这人被绑了半天也不见多少憔悴,反倒气得满脸不服,眉目生风,眼里全是不忿。 谷星看着只觉好笑,踱步凑近了些,微微低头道: “贺小公子,你可知这里是哪儿?你既进了咱们寨里,还想着能跑出去?” 贺古脸色一僵,瞬间黑了半边脸,语气冷沉:“于蛮呢?她到底去哪了?” 谷星扶额,似笑非笑:“你千里迢迢跑来,是相思病犯了?贺古,你这副模样,可对得起你贺老将军的名头?” 她低头,从旁抽出一张纸和毛笔,刷刷几下写下几行字,转身递到贺古面前: “既然你喜欢白送,那我便允你这份情意。你画押吧。” 贺古低头一看,竟是一份绑架勒赎书,要五百两赎身银? 他眼睛瞪得滚圆:“做梦!就算把我卖了,我们家也凑不出这么多钱来!” 谷星鼻子哼了两声“不必只掏你家私库,公库也行嘛。” 贺古唇线紧抿,目光死死盯着她,眼中满是愤怒与戒备。 “不愿意?”谷星鼻子哼了一声,抬手就是一拳砸向他肚子。力道虽不重,终归还是带了些私人情绪。 贺古弱得像棵豆芽,被打得一晃,咬牙生生扛了下去,连哼都没哼一声,只有拳落肉响的闷闷一声。 谷星眯着眼,语气渐渐冷下来:“你们贺家如今的处境,可不太妙吧。先皇仙逝,朝局两立。你们贺家偏偏拖着不表态,这是打算自立门户?” 贺古怒道:“胡说八道——呜!” 又是一拳落下。 谷星活动着手腕,神色逐渐变得锋利认真:“我劝你,愚忠不等于忠。” “你贺家虽远在边关,朝堂风向,总不至于全然不闻不问。” “你们是在等谁?是在看谁登基?亦或者——” 她语气一顿,忽地伸手揪住贺古的头发,逼他仰起头,声音压低了几分,像是蛇信般贴着耳畔滑过去:“莫非,你们现下效忠的势力,根本不在朝中?若真如此,你贺家还配谈忠义吗?” 此话出口,贺古心中却猛地一颤。 谷星撇着嘴角,贺家忠不忠不关他事。可真如此,被当作人质的贺古和贺夫人便尤其危险。她是不想到时候于蛮还得扒她床头,让她去救贺古。 贺古咬紧牙关,死死盯着谷星,眼里却已多出一丝恐惧: “你到底是谁?你不是普通土匪——” “爹!你在做什么!” 一道惊呼打断了两人的对峙。 只见于蛮疾步跑来,眼见自家父亲揪着贺古的头发,面色俱冷,她心头猛地一揪。 她强作镇定:“有话……有话好好说……” 话到最后,声音已微不可闻。 于蛮一出现,这“地牢”里的气氛忽然间就粉红了起来。 他看她,她躲他。 谷星夹在两人中间,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在发光。 一时间,三人共处一室,竟无一人出声,甚至连视线都没能交汇半分。 谷星先白了贺古一眼,又很公平地白了于蛮一眼。 胸口一阵憋闷,也不知是“于当家痛失白菜”的本能反应,还是自己这份恨铁不成钢的旁观心态,总之此刻,实在是心痛如绞。 千不该万不该,对象不该是个傻子啊…… 谷星咳了声,强行打破死寂:“我去找江兀,你们……好好聊聊、好好聊。” “这回一定要聊明白!” 说完,她一把带上门,把里外彻底隔断。 她还没走出几步,头巾里的小白蛇忽然探出头来,毫无预兆地在她脖颈啄了两口。谷星一愣,正欲伸手去逗它,却猛地觉得全身力气像被抽走了一般,浑身一软,踉跄着扶了旁边的架子一把。 架子上的某摆件被碰得摔下,可预想中的坠地声并未响起。 谷星心中一沉,抬眼看去。 那掉落的摆件竟停留在半空,像被冻结住了一样,悬而未落。 而那摆件的背后,赫然浮现出一个她极为熟悉的系统111,以及它身边那团庞大而诡异的黑色毛线球。 “系统?!” 谷星猛地瞪大了眼睛。可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下一秒便被那团黑色毛球狠狠震住。 起初像毛线球,细看之下,才发现那上头缠绕的并非线,而是一道道密密麻麻的“字”。 像句子,像段落,每一个字仿佛活物般微微蠕动着,彼此纠缠挤压,不安地绕行旋转。 不知从何时起,四周已悄然化作意识空间,仿佛整个现实都开始崩解变形。 一股恶心翻滚而上,谷星捂着嘴,强压下那欲呕的反胃感,抬头死盯着系统:“系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系统111全身颤抖着,粉色的毛团像颗快要炸开的蒲公英,虚虚飘着碎绒:“谷……谷星……” 那黑毛团忽而裂开一道缝隙,一只黑色异瞳在虚空中缓缓睁开。 “谷星,你穿越进入书中后,长时间不推进主线任务,频繁透露真实身份,现在甚至无故触发紧急按钮,导致系统紊乱、秩序混乱、变量失控。你可知罪?” 黑毛团的嗓音冰冷而机械,一条条将谷星的“错误”如审判般逐一陈列出来。 谷星背脊发冷,心跳仿佛被那只异瞳死死盯住,连呼吸都滞涩了几分。 她缓缓闭上眼,低笑出声:“我说我在这要死要活,怎么始终没人来救我。原来你们擅长的,只是甩锅。” “我在安装你们的更新补丁之后,被困在意识空间里,眼睁睁看着我的朋友被流沙卷走,命悬一线。” “你却说我是‘无缘无故’?” “再者。”谷星眼神愈发冷冽,“你们口口声声催我完成任务,可从头到尾,你们有告诉过我这本小说后面的剧情?有告诉我任务目标到底是什么吗?” “你们到底是要我完成任务,还是只想看我狼狈挣扎?” “如果你说我不务正——” 话音未落,她的嘴巴被一道半透明的胶封死死封住。 黑毛团冷冰冰地解释:“你之所以无法归回身体,是因为系统误判你本体已死亡。死亡躯体无法承载灵魂数据,这便是你被困于此的原因。” “至于任务。” “我现在要求你,完成这本小说。完成原男主的愿望,并确保后续出现的重要角色,皆得善终。” 谷星全身猛地一颤。 下一瞬,大量数据流如洪水般再次灌入她的脑海里。 那本熟悉又陌生的《风流刑部侍郎竟是醋精恋爱脑》封面,再次于她眼前翻开。 纸张翻卷、光点飞舞,每一页都如同活物。 然而,这一次,书页的厚度暴增数十倍?!! 除了最初的三章,余下的一百二十三章,全是她穿越进入后所经历的点点滴滴。 她在街头觅食、在新宅与李豹子、云羌三人共居的记忆,在封丘探查矿山黑幕…… 她走过的路、见过的人,全数被写入了这本书里。 此刻的主角,早已不仅是萧枫凛,也是她谷星,也是那群她牵动的命运线索。 “穿越系统所发布的穿越任务,原则上应基于已完结或近完结小说架构。但你所进入的这部作品,仅有前三章框架,剧情结构尚未定型。自你进入后,世界线早已脱离初始轨道。” “你每走一步,皆在实时书写;一旦记录,便无法撤销。” 第157章 “谷星,你已经无法回头。” “你选择了所有人,就必须带着所有人,走到这本书的终章。这是你,亲自写下的责任。” 谷星喉头一梗,死死盯着那团黑麻球,眼中血丝隐现,连眨都不眨一下。 她抬手,缓缓摸向自己嘴上的那张胶布。 贴得死紧,像是早早就为她封缄命运般,勒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的穿越任务,从一开始,便被强行拖拽进来。 说是自由度高,可做什么,说什么,选什么,全都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而如今,这东西竟还反过来数落她的“失误”。 系统111猛地扑向谷星怀里,抖得跟个破筛子,“主神,可是谷星一开始也不知道任务是什么?我们也没有给她足够的指引和提示……” 那只黑色眼睛缓缓转向系统111。 111瞬间吓得收紧自己,连声都不敢再发出半句。 谷星的手指死死扣着胶布边缘,眼神却愈发狠戾。怒火、自嘲、不甘、倔强混杂在一处,像火山在心口翻涌。 她猛地一拽,指节绷得发白,连带着唇瓣皮肤都被撕出血痕,意识空间里没有感受,可却偏偏透着一股近乎偏执的痛快。 她声音沙哑而凛冽:“既然你说时间无法回溯,那就意味着,如今只有我能完成这本小说。” “你若想求我完成任务,就要摆出求人的姿态。” “你在狂什么?” “这是我的意识空间,你有本事,那就困我一辈子。” 系统111听得入了神,小羊腿还在轻轻发抖,整只绵羊往谷星的脖子后又缩了缩,这才稍稍止住了颤栗。 黑麻球沉默良久,最终才再次开口,声音幽深得不知是从哪个角落渗出,“你想要什么?” 系统111看向谷星,谁知下一秒,谷星忽然伸手将它从脖颈后轻轻拎了出来,捧在手心之上。 “哇啊啊啊——谷星!我……”系统111吓得四肢乱蹬,以为谷星生气,要将它还回去,两行挂面眼泪瞬间喷了出来。 “我想要系统111。”谷星直直地看向那只大眼睛,声音平静而坚定。 系统111呆了呆,挣扎瞬间停住,眼泪也止了两三息,随即又忍不住“淅淅沥沥”地流了下来。 谷星轻轻收拢手掌,把系统111重新抱进怀里,声音更稳了些: “我要系统111,陪我走到最后。” 那一百二十三章漫长而孤独的时光里,便是这只看似废柴的系统,一路陪着她跌跌撞撞、东补西凑地熬过了无数难关。 废材和废材的组合,却并肩走过了所有绝望时刻。 她低头摸了摸怀中的粉色小绵羊,那份曾经空落落的心口,终于在此刻被什么东西缓缓填满。 谷星轻叹一口气,伸手将那本小说的封面从书页上撕扯了下来。 “你无非是想要一个好结局,想让我将这本小说,完成成一本不让读者失望的故事。” “既然如此,小说原来的名字,已经不再适合。” “萧枫凛,也不会是什么‘醋精恋爱脑’。” 她话音落下,指间便凭空浮现出一支泛着微光的笔。 谷星在那厚厚书册的封皮白纸上,凝神片刻,笔锋稳落—— 《画饼成城》。 “这本小说,从此会有它自己的命运。” “从不再是那三章的模板开始,它已经成为新的故事,它叫《画饼成城》。” 无论是萧枫凛,还是那些重要的、不重要的、挣扎着活着的每一个角色,她都会带着他们,走到这本书的终章。 那是她主动挑起的责任,是属于她自己的选择。 谷星抬头,眼神清冽如冰刃般锋利,望向黑麻团: “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显然是没有。 一阵强光包围住她。 当谷星再次睁开眼,眼前已是那熟悉的砂石堆成的房间。 下一瞬,小桃已扑了上来,整个人埋在她的脖颈间,湿热的泪水一点点浸湿了她的衣领。 声音闷闷的,像是把一整晚的惊慌憋成了短短一句: “谷星,你终于醒了……我还以为你又要死了。” 谷星不知想起了什么,噗嗤一笑,趁着小桃看不见,悄悄对着空气轻轻挥了挥手。 小桃一愣,隐隐觉得后背像被什么压了下去那么一瞬,可看谷星脸色如常,便也没多想,反反复复地念叨着: “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谷星伸手捏了捏小桃的脸,笑嘻嘻地道:“包活的。” 她顿了顿,眨着眼看向四周:“我们现在是在土匪团了?” 随即又压低声音凑到小桃耳边,揶揄道:“你是不是把小蛮吓着了?” 小桃听得脸一热,从她怀里爬了出来,别过头去,嘴硬道:“没有。” 谷星看着她那小动作,身子微微一歪,眼角余光瞥向屋角那团黑影,忽地扬声喊道: “那于蛮小朋友,你为什么不出来?” 小桃一惊,这才反应过来,角落里竟还藏着一个人! 被拆穿的于蛮脸上一阵发烫,窝在角落里不知该继续藏着还是索性现身。 谷星看着她犹豫的模样,笑着催促:“快出来,我赶时间。” 余毒未清,说起话来语速一快,脑子就有些晕乎。 “于当家不是一直在筹谋带众人离开此地吗?我已经想好对策了。” 她略一停顿,语气平和,却透着笃定。眼神在昏黄光线下亮得分明,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安定感,“麻烦你,帮我去请他过来一趟。” 于蛮一怔,猛地抬头望向谷星。 她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第125章 谷星被小桃递来的汤药苦得眼角都挤成了一条缝,才一睁眼,就看见这孩子还站那儿发呆,便抬手朝她招了招。 于蛮双手背在身后,十指绞得乱麻一般,那张素白的小脸上浮着说不清的埋怨。但脚还是不由自主地挪到了谷星床榻前。 “你身体怎么这么奇怪……”她嗓音压得很低,“我还以为你真没了。” 谷星眉眼一弯,如春风乍起,抬手将她轻轻揽入怀中。 “你怎么一声不吭就跑回了老家?”她明知故问。 于蛮身子微微后仰,却终究没挣开。她深吸了一口气,两眼直直地望着谷星,像在确认什么,又轻轻把脸贴回她的颈侧蹭了蹭。 “你还敢问我?” 她低声说着,呼吸间带着淡淡的药味,眼眸低垂,情绪翻涌久久未曾平息。 “我身无长物,这个世界上唯一和我有联系的,就是土匪团。” “你忘了我的话,与朝廷合作,我愿信你是有谋略未曾言。” “可我想不通,你为何将我义父的行踪告知乌凝衔,又一边转身救他。” “若这都是你做的,是为了赢得我和土匪团的信任,那你又为何要将真相告诉我?” 于蛮从腰间的小包取出那本从国子监抢来的册子,放回*谷星手中, “你让我选,我选的就是信你。” “谷星,我选错了吗?” 谷星睫毛轻轻一颤,原本准备好的解释,此刻却一句都说不出口。 真心难遇真心。 她确实喜欢于蛮这样的性格。 那种未经雕琢的野性直觉,让她在关键时刻总能做出本能的判断。年纪虽小,却并不让人觉得幼稚。 但这还不够。 若想真正联合土匪团,就不能只靠感情或信任。 那是脆弱的,哪怕一阵风也可能吹散。 她要的是清醒的人,能站在她这一边的人。 谷星收起笑意,语气缓下来,平静地坦白: “你义父遭乌凝衔绑架……确有我一份参与。” “虽其中因果复杂,但我脱不了干系。” 于蛮眼圈霎时泛红,从她怀里猛地挣开,咬着牙,手指死死攥着谷星的衣角不肯松开。 她的嘴唇抿得发白,像是快要说不出话来,满脸却写着“我不信”。 “你胡说八道到底是为了什么?!” “你是想让我原谅你?还是你!……你谷星压根就看不上我?看不上我土匪团那些叔伯?” 她的声音越说越高,语调也越来越颤,几乎是喊出来的。 谷星没有回避,只轻轻摇了摇头: “怎会?” “我若不重视你,也不会千里迢迢跑来这沙原。” 于蛮一噎,眼中的火光却还未退去:“那你到底——” 谷星望着她,神情一寸寸沉下来,语气认真而缓慢: “你与土匪团,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我想为那些没有户籍、没有依靠的人,建一套完整的生计与活路……哪怕活在朝廷眼皮底下,也该有活人的身份。” “这事我一个人做不来。”她顿了顿,“我需要你帮我。需要土匪团的武力,也需要沙原这块地。” 第158章 “若我哪天真的做了坏事……”她轻轻低头,唇角带笑,眼神却澄澈清明,“你别急着恨我,也别急着凭情绪下结论。” “你可以站到我对立面。” “要说,也得看清楚了再说。要砍,也得真知道我错在哪,才来动手。” 她伸手拍了拍于蛮的肩,语气柔和却庄重: “于蛮,你若愿与我走下去,就别只当我朋友。” “你当我盟友。” 于蛮一时没说话,只顾望着谷星的眼睛。 那双眼清亮温柔,柔得像水,烫得她都快化了。 她心跳得厉害,脑子一阵阵发热,心里忍不住喃喃,城里的女人……都这么攻于心计的吗? 她眼泪还没下来,鼻涕倒是“刷”地冒了头。 谷星叹了口气,随手从一旁扯了条布巾帮她擦了擦。 于蛮脸颊红扑扑的,心想自己为何投胎早了些,错过了当谷星女儿的命。 她嘴里含糊道:“你说什么都行……” 谷星擦鼻涕的手猛地顿住,皱了皱眉。 感情她刚刚说半天,全白说了? 下一刻,于蛮便下了床,一边搓着脸,一边快步跑了出去。 没过多久,她便牵来了于当家。 谷星打量于飞沙,于飞沙也不避讳,沉沉地盯着她,目光如刀。 最终还是谷星率先开口打破僵局: “于当家,我听说你们打算离开沙原,重新找地方安置。可我想问,你们……真的想离开吗?” “你们没有身份,甚至还有人被官府通缉。就算我能给你们找个落脚之地,也未必就比现在好多少。” 她语气没多少起伏,却直指现实。 于飞沙又怎会不懂。他缓缓摇了摇头: “哪是我们有得选?” “再拖下去,只能饿死。” 他顿了顿,眉眼间浮出些疲惫: “以前还能在京郊商道劫些运粮的镖车,三个月前开始,朝廷减了官道过路费,商人都改走那边了。” “寨子里的人饿了没粮,冻了没衣,病了没药……哪还有得选?” 他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地锁住谷星: “我们想着投靠别处,是小蛮说……可以信你。” “我就问一句。你有没有底?你真能给我们一条活路?” “那是当然。” 她顿了顿,轻轻抬起下巴,语气自信得不带一丝停顿:“不过,我有个提议。你们听过之后,再决定也不迟。” “你们虽然在沙原生活多年,但大多数资源依赖外部补给。沙原白昼酷热、夜间寒冷,动植物难以生存。地下又无阳光,仅能种些春长草果腹。” “但……如果我说,这未必是绝境呢?” 她说着,从怀里抽出几张纸,递到于蛮和于飞沙手中。 两人接过一看,皆是一惊。 纸上密密麻麻画满了植物图样,还附有关于黑夜环境中畜牧养殖的设计与理论。 系统111凑过去一看,顿时眼睛瞪圆,赶紧蹿回谷星耳边,低声嘀咕: “你怎么乱写啊?!这上面十个有八个是你编的!” 谷星神色分毫不动,她都说她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了。 “我可以提供懂这套的人、技术、设备、规划。我们可以一起把这地方改造得能自给自足。” “但相应的,我希望你们能为我腾出一块能容纳一千人活动的区域,留给小报的流民。” “而且……若两边将来起了争执,我希望你们站出来,帮我压住事端、调和矛盾。” “如何?于当家?” 也不知道这人哪来的自信,明明在胡说八道间但眼神却正直得很。 于飞沙闻言一惊。 他们整个土匪团也不过百来号人,这人一开口就是一千?要不是他亲耳听到,真要以为她疯了。 可他们原本就打算舍弃沙原,如今却忽然多了一条留下来的新路。 有粮有地、有出路,甚至还能换一个活法。对他们来说,这本该是天大的好消息。 只是他识字不多,谷星手中的那些草名、图示、畜养法他一个也看不懂。 而于蛮虽识字,却也从未听说过那些植物,她瞪着纸上的那些线条,愣是张了张嘴,半天没发出声。 沉默半晌,于飞沙叹了口气,把决定权交了出去。 “小蛮,你是寨子里书读得最多的,这事你怎么看?” 于蛮指尖轻轻掐着那张纸,感受到两道视线落在她身上。 良久,她抬头目光缓缓在谷星与于飞沙之间游移,终是深吸一口气, “……谷主编,我是土匪的女儿,这辈子都会站在土匪这边。” “你若真有本事,为流民闯出一条活路,那我和土匪团,就站在你背后。” 她顿了顿,眼神坚定: “也希望你,从今往后不要再把我当孩子。” 谷星抿唇一笑,心满意足。 …… 夜里,谷星悄悄下了床,在寨中走了一圈,最终找到江兀。 这人正窝在油灯旁,黑纱轻掀,手里端着一碗绿油油的汤,不知道是什么。 可就土匪团这拮据的物资来看,估摸已经是最好的东西了。 谷星开门见山: “江兀,你要不要来京城的小报,帮流民看诊?” 江兀没立刻作声,只是微微抬眼,视线在谷星脸上顿了一瞬。 “是你?” 他语气有些意外。 眉头慢慢拧紧,几息之后又松开,低下头,指尖轻轻绕着那只粗瓷碗边。 他没回话,谷星也不急,只是站在那里,慢慢笑了起来。 她眼角一斜,忽然瞥见他身旁桌子上的一块血染麻布。 掩得并不仔细,边角处,一小截白骨裸露出来,纤细枯白、指节分明。 那是于飞沙的尾指…… 谷星喉咙一噎,彻底死了给于飞沙接回去的心。 …… 第二天天明,谷星还未彻底痊愈,便又牵着三头猪、一条蛇、一只羊,浩浩荡荡地踏上了返京之路。 随行的还有于蛮、小桃与江兀。这等高人傍身,谷星幸福得脑子空空,她人往粉猪身上一挂,懒洋洋地倒头就睡。 吃饱了就睡,醒来就打哈欠,迷迷糊糊之间忽然想起一事,叫来于蛮问她,“贺古跑这么远来找你是为什么?” 于蛮脸色有点发白,神情不太自在,话一出口就是: “下月十六是圣上寿辰,京中届时会大张旗鼓地庆典半月,街上戒严极严,若是无身份者在夜间露宿、逗留,都有可能被官府带走清查。” “他不知道我身份,怕我是流民被拐走,于是便去找你,又顺着你,找到了寨子。” 谷星一下子清醒了些,坐直身子:“这哪来的消息?”她都没收到风声。 “事极机密。”于蛮低声说,“朝中还未正式公布,只是在某些人之间私下流传。” 谷星若有所思,眼神缓缓移向前方牵着猪绳的贺古,眯了眯眼,又不动声色地看了看于蛮,嘴角轻轻一勾,身子一倒,又继续抱着猪睡觉。 回到京城后,贺古便与他们分道扬镳。谷星还未多问,于蛮已悄悄给了她一个眼色,自己脚步一挪,默默跟了上去。 谷星则拖着一身旅尘踏进院子,才走两步,便看到院子的桃树下,站着大小眼。 大小眼正仰着脑袋,一边拿长杆指挥,一边点评: “再高点,再高点,那朵大,对,就是左边那枝——” 树上,一抹白衣被风吹得飘飘然,云羌正踩在枝头,袖口翻飞,似是要摘桃花。 谷星一看这画面,差点没被气笑了。 她眼睛一斜,顺手抄起手提袋里那条还在打哈欠的小白蛇。 一挥! 犹如闪电般抽向大小眼的嫩屁。 “反了你啦?!你让谁上树摘花?!” 大小眼被蛇鞭抽得直跳脚:“哎哟喂!!” “云羌!”谷星怒气上涌,“下来!!” 树上枝叶轻颤,云羌从枝丫中探出脑袋,微微一怔,眉目里先是一喜。 她没想到谷星这么快就回来了,也不知这人为何忽然生气。 不过她也没问,只是轻轻一点,身形凌空划过弧线,宛若飞蝶落地,一尘不染。 也不知今日刮的是什么风,云羌竟穿了一身白衣。树上落下几瓣桃花,恰好夹在她发间,衬得她整个人清冷又美艳,若桃花化形。 ……日子好像,真的好起来了。 谷星脚下一转,踮脚伸手,一把将大小眼从桃树下拎走,眼神里透着几分狐疑。 她压低声音,语气又轻又快:“说,什么时候混熟的?” “趁我不在,挖我大白菜是吧?” 大小眼脖子一缩,翻了个白眼,“我人缘一向很好。她问我话,我本着知无不言的原则。” 谷星咬牙,她抄起那条小白蛇,又是一道鞭影闪电般甩去。 第159章 这次大小眼机灵,躲得极快,然而“啪!”地一声,正中半空浮游的系统111。 系统:“……我建议你冷静。” 谷星揉了揉额角,轻叹口气,转头朝树下喊道:“云羌!等我一下,我有事找你。” 说罢不再耽搁,快步回屋,径直奔向书房。 门一关,她便一溜烟地钻进了地下室。见到林絮竹的身影,这才松了口气。 这人坐在轮椅上,弯着身子捣鼓着轮椅,也不知道是太入迷了还是怎的,竟完全没注意到身后越来越近的某人。 他听地“啪嗒”一声,下一瞬,那轮椅像是失控般快速地动起来! “哇啊啊啊啊啊啊——” 他吓得双手下意识握紧把手,身体紧紧贴着轮椅的椅面。 可身后却传来一阵爽朗笑声,“哈哈哈哈哈哈。” 林絮竹猛地抬头,看向身后正推着轮椅疾跑的谷星,他又气又怒,“谷星!你给我停下来!” 谷星又飙了两圈,才按下手刹,侧着身子低头望向林絮竹,嘿嘿一笑,十分欠揍。 “林老师,可还满意?” “你!”林絮竹早已脸比纸白,满额头的虚汗,这几天难得缓和的咳嗽,又被心火涌得全身难受。 喉咙又痒了起来,怨言未出半句,咳嗽便要了他的命,“咳咳咳咳——!”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谷星拍了拍他的后背,将一杯热茶塞进他手中,凑他耳边低声劝道, “林絮竹,你该出门了。” “我给你安排了一个适合你的地方,希望晚点再死。” 第126章 “怎么样?轮椅这东西,还不错吧?” 林絮竹总算止住咳,却被那一路飞驰吓得心脏怦怦乱跳,半天都缓不过劲来。他冷冷瞥了谷星一眼,目光顺着轮椅的把手滑到她脚边,见她那条腿还瘸着呢。 ……那方才,是怎么把他在地下室推得轮子都转出残影的? 他后槽牙咬得发紧。 “你若是……咳咳”他声音低哑,“真想我死,不如给我个痛快。” “哪能?”谷星笑眯了眼,脸上看不出半点负罪,“我现在无论如何都要保下你的脑袋。” “你知道我在此行土匪团见到了什么吗?” “……土匪?” “嘿,不止。” “……沙子,虫子?” “差一点。” 林絮竹撑着轮椅把手想起身,却被谷星轻描淡写地摁回了轮椅。那力道说不出的稳准狠,他惊了一瞬,转而彻底恼了。 “谷星!” 他咬牙,脸色铁青。 这些年病骨相缠,他早练就了藏锋敛气的本事。可今日不知为何,是被戏耍得太过,还是她目睹他鼓捣轮椅那副滑稽模样,让他无端烦躁,连那颗向来波澜不惊的心也开始鼓噪。 谷星却像没看见,拉开手提袋,从中抽出那张于蛮给她的地图,那地图被折得发软,她轻轻抖开,展开在他腿上,随后指向地图中的某处。 “这里,百鬼川。” “你知道吗,我第一次见那样的雾。” “那里的雾是白色的,却不干净,是浆一样的浓,玉一般的温,刚踏进去,鞋就湿了。” “四面八方都白,一树一枝都蒙着纱,凑近才看得真面目,可再近些,就又悄悄从你身边滑过去了。” “红的花,绿的草,黑的虫,白的雾,腥的泥……样样都和外面不一样,样样都像是谁的魂附在上面。” “别人说那处的桦树瘦长似人影,在白色雾川中像孤鬼落水。” “可我不这么觉得。” 谷星歪了歪头,目光落在林絮竹因抿唇而现出的唇窝处。 她睫毛轻垂,嘴角始终挂着一抹笑,仿佛什么都没放在心上,又仿佛什么都尽在掌握中。 她的手指从地图上轻轻滑过,缓缓移向旁边那片沙原。 “这地方也美得不像人间。” “沙如波浪,层层卷起,像金色的麦浪。风一来,麦浪涌动,缝隙里便露出红红的土地,像是……风的生长纹。” “枯木孤立在绝地,如瘦马般灿然,直指天顶,像一场干裂的预言。” 她的声音很轻,如夜半风声,却一丝丝吹得林絮竹心里火气直冒。 他斜眼冷冷看她,那双眼里尽是防备与怨恨。 可这女人却偏偏好像读不懂这空气般,眼睛澄澈得像野林里的野鹿,温软、灵动,又带着勾魂摄魄的野气。 “林絮竹,” “哪怕星转斗移,人类也从未真正复制过感受。” “我希望,那些你书本下的世界,也能由你亲眼见到。” 她手指轻轻一抖,星尘自掌间滑落,像一场微型的流星雨,铺在地图之上。 林絮竹怔了怔,终是没忍住,低头去看,指尖一触,才认出,那是沙子。 真沙,来自那片她口中的那片沙原。 “如今你有了轮椅,即使是密林、沙丘、远方,你也能抵达。” “你能亲手触碰那里的叶脉,感受那月光的粗糙。” “所以,我想请你替我走一趟。” 她微笑着看他,眼神却是极认真的,“去土匪林,把那块地方,好好地改造一番。” 林絮竹脸上神色已然称得上怨毒。 可谷星知道,这人不会拒绝的。 她拍拍他的肩,站起身来,走到一旁的桌案前。案上依旧堆着诸多材料,看来解开那无字书的显影药水,还是没能找出相应的材料。 她随手拈起一支笔,在纸上写了些注意事项,语气轻松: “具体事宜我会安排人与你同行。那地儿不比京城,你自己也上点心,别真半路魂归西天了。” 说罢,她不再停留,打了个哈欠,支着栏杆,迈步往地上挪去。 一路颠簸归来,她身上早已酸痛不堪。 虽然躺在猪背上睡了一程,可那猪走起路来一颠一颤,搞得她现在浑身都是骨头响。 系统虽然消失已久,可也知道林絮竹是谁。 它心里七上八下,窝在谷星头顶小声提醒,“若是云羌发现你将她的仇人养在地下,她说不定又跑了。” 谷星掀了掀眼皮,“闭嘴吧,她才刚——” 脚步刚踏出地下室,话还未说完,便见书房门口虚掩着,那一抹白白的影子,就那样静静靠在门边。 她心头猛地一跳。困意在那一瞬,如潮退散。 怎么这么巧?…… 手一麻,话都断断续续,“云……云羌,你、你怎么在这儿——” 她猛地转身,将通往地下室的暗门掩上,动作太急,门轴还“嗡”地震了一下。 云羌脸上仍是波澜不惊,眼神静静地落在她脸上,又低头看向手边那枝桃花。 “我听大小眼说,你以前提过老家门前有棵桃树。最近院子里桃树开得好,我想着摘一枝给你送去……却没想到你回得比我想的还早。” “……可是,发生了什么?” 她语气平静,语速不紧不慢,却叫谷星心头仿佛擂鼓乱撞。 谷星没敢请她进书房,只把手背到身后,强笑着凑近去嗅那花,“哎呀,香是真香,不愧是我花重金请人移来的名贵树种。听说养它个十年八载,砍下一截都能卖个好价钱呢。” 没瘸的那只脚灵活一勾,门就“吱呀——”一声勾合上了。 “走吧走吧,你来我房里,我那有个精致的杯子,正好插这花枝。” 云羌轻轻“嗯”了一声,软软地,像春日暖风掠过叶梢。 谷星忍不住又看她一眼。 换了白衣的云羌,像是换了魂。清软、干净,连眼神都温顺得让人忘了,她曾是那让人闻风丧胆的天下第一剑。 她到底是知道了,还是没知道? ……谷星不敢问。 林絮竹虽可怜,但他手下的魂可不少。 恶人杀了人,若肯放下屠刀,诵佛念经,佛尚且会原谅。 可被杀的人不能复生,云羌也不是佛。 林絮竹说她优柔寡断,这话她反驳不得。 那夜在流民暗街里,刀尖明明已经对准喉咙,却在半空被风撞偏了轨道,最后刀扎在喉咙一寸旁的木板里。 她脑子一闪,想到了一个比直接送他上路更痛快的方法。 可她没想到,这人是个好柴火。 再旺点,再旺点,她心里这么喊着。 一没注意,烧到自己衣角了。 那枝桃花不小,足有手臂长短,说是插在杯里,实则只是谷星情急之下随口搪塞。 她在屋里转了一圈,连茶壶茶罐都试了遍,愣是没找出一个比尿壶更合适的东西来容纳那枝花。 可怎么能用尿壶?!! 云羌还是那副温声细语的模样,站在门边,眼睫半垂,轻声说道:“没事的,谷星。它不过是枝花,能陪你一夜梦,便已足够。” “这样……就够了。毕竟是无用的树枝,自是比不上别的。” 第160章 谷星本就心觉亏欠,这话一到耳边,她吓得“哇啊”一声怪叫。 竟没听出其中奇怪的地方,她咬咬牙,将屋里最贵重的梨木圆凳翻转过来,往里面倒了点水,将桃枝一插,圆凳大变花瓶,荒唐却又有几分怪异的美。 云羌“嗯……”地轻轻应了一声。 两人没能聊太久,谷星就被一流民给唤走。 她一路跟着,穿过街市和人群,直行约一刻钟。远远地,就看到李豹子站在一高耸楼宇门前。 那楼宇檐角高挑,层叠飞扬,五层挑梁斗拱,立在这片低矮屋脊之间,如鹤立鸡群。 墙面未刷白粉,只是用素砖砌成,阳光照上去泛着一层温润的光泽。窗格皆未封死,有的地方仍吊着竹帘半垂半挂,楼前的木柱还缠着未撤下的粗麻绳,显然尚在修缮。 那门匾上,空空如也,仍未挂字。 有流民挑着木材、抱着砖瓦,从里面走出来,一见到她就打招呼。 “哟,谷主编,你怎又消失好些天啦。” 众人已对谷星爱消失这事见怪不怪,只当她有要事要干。 人群笑嘻嘻地散去,一边走还一边回头望着她。 “这楼……原本我们想都不敢想,谁知那地头人一听小报是给国子监学子看的,居然肯按半价让出来。” 李豹子顿了顿,“我细查过了,没问题。” “以后抄报的伙计就都能在楼里集中,既不用再四处奔波,也方便交接审稿。谷星,你看这地如何?” 李豹子做事,谷星自是放心。她点点头,目光却久久停在那栋楼上。 五层楼。 他们的小报,竟然有了自己的五层楼。 从一开始的破庙里的一张桌子,一块布。再到新宅门前的两间房。 而今,竟在这条副街上,立起了这样一栋楼。 小报竟然有自己的小楼,足足五层楼! 她仰起头,望着檐角挂着的尚未命名的匾额,深深吸了一口气。 “太好了。” 这声音很轻,细细碎碎,却透着真切。 “好到……我都不敢信它是真的。” 李豹子闻言,温温和和地笑了。 谷星仰头望着那栋楼,心头的惊喜还未褪尽,忽地想起什么似的,眉心一跳, “建房子的事,怎么样了?”她猛地开口,声音带着些许急促。 这五层楼是现成的,但流民之家却是实打实地一砖一瓦从零开始拼。 如今她去了一趟土匪林,进度也不知到了哪一步了。 她原本是想慢慢来的,但于蛮和她说的皇帝生辰庆典一事,却让她心里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第127章 “选址倒是快。”李豹子道,“那些地本就荒着,破庙、破屋,还有几处荒地,正好那日祭酒的学生轮值当班。我们去时,他早接了祭酒的口信,一见我们人,还没开口,笑得眼睛都不见了。”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低低地笑了一声。 “上头是通了气,可下面的路子,还没能完全疏通。” “破庙那片原住的,多是做点买卖的老百姓、手艺人。那地儿本就乱,聚人多,江湖跑商的,流民,甚至还有土匪。” “如今说是改建成‘流民之家’,按理说比从前要安稳许多才对。” “谁知我们刚把材料搬进去,邻近的住户却上门砸场子。” “解释了一通,人家反倒吵得更厉害。开口就是一句,‘可以建,但不要建在我家旁边。’” “嗨,也不知道要劝多久。” 他抬手按了按眉心,额角一缕汗湿的碎发垂落,他也不再重绑,只是随手一撩,别到了耳后。 见谷星神色沉着,李豹子转过头来,挑了挑眉:“你怎忽然问起这个?” 谷星也不藏着,将于蛮说的那番话一字不漏地转述过去,又添上自己一路想出来的猜测。 李豹子听罢,脸色唰地沉了下去。 本就因操劳而显得憔悴的脸,这下更像是被马车轮子碾过,五官挤成一团。 “……真要是那样,还真不一定赶得及。” 他随手一指旁边一户人家的砖瓦楼,“就这砖结构,样式不复杂,光是材料运齐,施工也要一个月。” “咱们要的量太大,砖瓦都得烧,附近的工坊全被我们订满了,两周光备料,两周施工,已经算顺利。” 他又抬手指了指一边的茅草屋,“这个快,几日到两周能起一排,但现在上面压根儿不给批这种的,说影响京城市容。” “而且小报最初定下的规矩,就是让流民能‘如普通百姓一般生活’,不是临时搭口锅,草草度日那么简单。” “若真用茅草屋打发了他们,不仅对不起咱们当初放出的话,还会让人看轻。觉得流民再安置,也不过就那副样子。” 这话说得像埋怨,但谷星也清楚,李豹子并没别的意思。 她不在的这段时间,想来他为了此事也没少焦头烂额。 可这事若真想用“文明”的法子解决,那也就只能靠“磨叽”。 要是让邺锦明知道了,准又要劈头盖脸一通骂,嫌她浪费时间。 邺锦明若本人去到现场,单是那生人勿近的臭脸色,就能吓退不少人。 谁敢来捣乱? 拳法伺候! 她这边日日写软文,字斟句酌,只为替流民正名,好让旁人放下成见。 成效虽微,却也并非全无。 如果眼下为了建流民之家而动了粗,那真是一朝回到解放前,此前铺垫全都白费。 两人一高一矮立在门前,格外惹眼。再加上谷星穿得一身飘飘穷鬼衣,路人经过时,总要悄悄打量她一眼,若恰好对上了目光,又慌忙避开,神情不一。 更别提,自打众人知道谷星竟是个女人后,谁都恨不得回到过去扇自己几巴掌。 以前那些油嘴滑舌讲的荤话,哪句不是失了礼数? 好在谷星也不恼。 看众人这副反应,忍不住笑着逗趣,“可以签名。” 她原就是玩笑,谁知真有人递上《大事件》,让她签那,还问她这周的饭菜是什么。 “是啥来着?哦对了,大小眼养了两只猪在院子里,可让厨娘别看走眼,错手宰了。” 那两只猪被她牵去土匪团那,哪知那帮土匪半年没见过猪跑,一个个看得眼珠子都直了。要不是她睡觉时都把猪拴在床头,还真就带不回来。 这一来一回,猪和她也培养出点感情,细看之下,倒也有几分娇俏可爱。 于是她拍板赐名: 谷娇娇 谷俏俏 直到后来才发现,竟是两头公猪。 发起情来,实在不雅,被小桃手起刀落,痛快去势。 但这也是后话了。 谷星让李豹子把那些反对建“流民之家”的名单拿来一看,京城和京郊合起来四十户,其中有三十户都表示反对。 李豹子不放心她一个人去劝,想找人跟着她。一回头,这人已经没影。 谷星拄着两拐杖,一户户去拜访。 有几户人家,一听她是《大事件》的主编,说话便客客气气,一口一个“谷主编”。 “流民啊?”有人摸着下巴,“最近倒是不多见了。” “听说你们报社还在给流民安排差事……”他压低声音,“其实是好事一桩,这附近安稳不少,这阵子连鸡鸣狗盗的事都少了。” 谷星笑着应着,但心里明白,京城治安改善,并不全是因为流民消失,而是她把一半流民拐进了小报。 有了活计,有了饭吃,不再沿街乞讨、偷鸡摸狗,身上整洁无异味,单从外表就难以分辨谁是流民。 再加上她早先在小桃的医馆里训人讲文明。 众人起初嘴上不乐意,但看在钱的份上都点头应下,后来为了在她面前好好表现,竟在京城中刮起一股流民助人为乐之风。 京城治安大幅改善,连那巡检司里的狗官见了她,都从轿子里下来客气请她喝茶。 但好话说到一半,那户人家的语气忽然一转: “不过呢……谷主编,我可不是说你们不好。” “你要说在这附近开医馆,开义塾,开小报,那都是好事。” “你要救穷人,我也没意见。只是……” 他顿了顿,笑容收起,“不要建在我家旁边。” “请你另谋他处吧。” 话音一落,门“哐”地一声关上了。 系统怕谷星会失落,凶狠地踹了几下门,大骂,“我们这是在做好事哎!” “你看他说那么多,最后还不是不让建!” 随后又虚空挥了两拳。 回头一看,谷星正蹲在墙角写写画画,凑近一瞧,只见她在本子上那些拒绝她的住户姓名后面,写了几个字母: 【nimby】 系统心头一跳,还以为是咒骂,惊得音调都飘了:“谷星,你……” 第161章 谷星立马打断系统的脑补,“你明明是系统,为什么会不知道notinmybackyard?” 她没法和李豹子解释,但系统好歹也是二十一世纪的高级产物…… 她叹了口气,觉得大小眼带出来的那两头猪,说不定智力真的超过大部分人。 谷星将本子合上,指尖顺着封皮边角一抠,回忆起来,“我跟教授一起去参观过社区内的残疾人之家,当时还处于立项阶段,社工要得到当地人的同意与听取意见。” 但残疾人之家是什么? 那是种小型共居式住宅,让几位残障人士一起生活,目的就是让他们离开收容所,走出家门,融入社会,接触正常的教育、就业、社交。 听起来是不是很温暖? 可居民反问—— 要是他们发病来杀人怎么办? 一个疯子都可怕,这还四五个?一群? “……总之社工后来磨了整整三个月,才勉强争取到一小块地。其中展开了多少次科普、说明会和协商调解,不得而知。” 系统缓了半天,才憋出一句:“你是……想劝?” 谷星摇了摇头。 系统松了口气,心想她果然还是曾经的那个她。 “你想威逼!” 谷星没回答。 她洋洋洒洒地下了数笔,将那本国子监的册子从怀中摸出,指腹轻轻拂过封面,心中百感交集。 兜兜转转,终究还是要将它送到萧枫凛的手上。 可她自知,这册子在她手上,也难发挥出它应有的最大威力。 如今小报已与国子监紧密挂钩,若此刻她将册子公诸于世,明日只怕祭酒身后的那批人就得杀到她面前来问罪。与其两头树敌,不如让祭酒与萧枫凛先斗一斗,彼此消耗些气力,也给她争取些周旋的时间。 白布条一圈绕一圈,将册子与那封书信并捆在一起,托人低调送出。 李豹子正候在院口,见她归来刚张嘴,谷星就已自个儿先招了。 “不想劝了。本来还想着麻布一套,挨家挨户打一顿出气。” “可转念一想,这*点皮肉之苦不过一时老实。长远看,还得换个路子。” 李豹子眉头一挑,似有所感,手下一翻,竟从袖中摸出一架算盘来,啪地摊在膝头,“祖宗,您说。” 谷星指尖点了点地面,若有所思, “我想打井。” “现在百姓取水,多靠街井巷井,虽说京城的井已比乡下多,可大多数人还是得走上一刻钟,打一次水一来一回,耽误时间也费体力。” “你说,要是我们在那几处流民之家附近赞助一口井,他们肯定没话说。往后,流民喝水也方便。” 李豹子一边听,一边算盘拨得噼啪作响,指头飞快翻动,不过片刻就停了手,抬眼回报: “三万二千文。” 虽然不多,但按照这样的速度下去,小报很快就得又要物色下一个贪官了。 李豹子没法在这事上帮上忙,每次见几人出门都提心吊胆的,深怕谷星哪天缺胳膊少腿地回来。 谷星抬起头,见落日的余晖染红了天边,金粉色的光晕洒落院中,晚风中夹着邻屋传来的饭香,恍惚间觉得日子就这样也挺好。 “竟比我想得便宜。”她懒懒地丢下句评语,拄着拐轻轻一跃,迈入了小院。 江兀竟在院中。 他静静坐在槐树下,云羌站在一边。 一个坐,一个站,彼此都不说话,如两尊包范又雕的手办。 云羌见过江兀。 江湖有条不成文的规矩,杀谁都不能杀郎中。 毕竟谁敢断言自己哪天不会求命于人? 她虽见过他,却从未交谈。若非那张黑纱盖头太有辨识度,今儿个当场就要被她当“可疑人士”处理掉。 “江兀。” 云羌简短的介绍了一下。 李豹子没往那传说中的“医圣”想,只以为是云羌带回来的朋友,顿时乐开了花。想着云羌总算肯带朋友回家了,赶忙凑上前热情招呼: “江兀你是哪里人?” “今晚留下来吃饭吧?我们有辣菜,不知道你吃得惯不?” 江兀被他这一腔热情烤得快冒烟了。 院中灯笼尚未点起,暮光照得他像只鬼,偏偏旁边还有个正常人李豹子。 桌子一支,小凳一摆,热气袅袅地氤氲起来。饭香、酒香混成一团,熏得这座怪宅竟有几分寻常人家的烟火气。 李豹子撸起袖子刷碗,又细细分好筷子的头尾,一脸慈祥,准备递到众人手里。 第一双筷子递向谷星,他一眼瞄见她手上的布条黑黢黢的。 “……你洗手了吗?”他皱着眉提醒。 他眼一斜,看到云羌的手,也卷着布条。 “云羌……” 他话还没说完,云羌唰地把手收了回去。 他叹了口气,又将头拧去江兀,谁知江兀的手也裹着布条。 “……” 一张桌子凑不出三只完整的手,这难道是京城最近流行的装扮吗?也没有流民告诉他啊? 趁谷星拆布条去洗手的工夫,李豹子把筷子分给其余两人。 江兀还是一言不发,云羌也一如既往地惜字如金。李豹子端起酒碗,觉得果然是一路人。 头一低,闭眼喝上一口桂花酒,香甜柔滑,只可惜如今谷星戒了酒,这屋子里也就剩他一个酒鬼了。 他正叹着寂寞,一抬头,看到对面坐着个蓝头发男人。 李豹子手一抖,酒碗差点飞出去。 外头叱咤风云的李副编,此刻坐在桌边竟像个被吓到的孩子。他下意识看向云羌,想求个眼神交接,谁知云羌眼里只有那盘荔枝肉,正往谷星碗里一个接一个地夹。 好在谷星很快回来,洗净了手,坐下就见江兀终于揭了那层黑纱,乐呵呵地往嘴里塞荔枝肉,还含糊不清地吐槽:“囧呜,你是被小桃逼出来的吗?” 李豹子听得一愣,随口问:“江兀你还认识桃郎中?” “何止认识啊。桃诗是他徒弟。” “咋的,邺锦明和小桃嫌你碍事,把你发配来我这养老了?” 李豹子这才“哦”了一声,低头自言自语,“原来是桃郎中的师父啊……”话音未落,刚把酒送到嘴边,还没咽下去就一口喷了出去。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江兀,眼珠子差点从眼眶里蹦出来,又看了看那还没完全摘下的黑纱,脑子里嗡地一声响,终于想起那传说中的“医圣”。 再一瞥今天饭桌上那几盘寻常菜,顿觉待客失礼,忙不迭地起身给江兀倒酒。 谁知江兀手一伸,轻轻盖住碗口,小声冒出一句:“不喝。” 谷星却仍在一边叽叽喳喳地说着无聊话题,吵得江兀深吸一口气,抬头四下扫了一圈,磕磕绊绊地问: “宿枭……不在在……这吗?” 谷星夹菜的手顿住,愣了两秒,“谁?” “……蒲宿枭。” 谷星含着筷子,眼睛望着江兀,瞳孔从大到小。 好家伙,原来大小眼有名字。 江兀见状眉头越皱越紧,以为谷星没听懂,便又换了个名字,“xian——” “‘闲依农圃邻,偶似山林客’是不是!江医圣原来你也喜欢柳宗元的诗词!真巧啊。” “来来来~吃多点这荔枝肉,厨娘的拿手好菜,别处可尝不到这味道。” 谷星飞快接话,嘴角笑得快咧到耳边。 “云羌你也别光吃饭,来来来,你也来点荔枝肉。” 李豹子眼睁睁地看着盘子里的荔枝肉被分完,自己一个都还没吃上呢…… 谷星笑容僵在脸上不敢放下,不断地扯东拉西,把话题死死攥在手里。 这顿饭她吃得像打了一架,直到饭后晚风一吹,才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见江兀还赖在这,谷星觉得自己每踏出一步都极有可能踩到地雷。 她看出江兀是真的想找他小徒弟了。 可大小眼平时就神出鬼没的,现在都没出现,说不定是在躲江兀。 她觉得郁闷,想起云羌的毒。 “江医圣,你如此神通,能解闲无忧下的毒吗?” “不能。” 谷星听得这答案,嘴撇了下,开始嚯嚯脚边的草,小声嘀咕,“那萧枫凛的呢?” 也不知道闲无忧以毒攻毒的法子,万一留下隐患怎么办? 大眼黑团让她带男主走上人生巅峰,可要是这人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她还怎么回现代。 “不能。” 谷星着实无语,“虽说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 “医圣,你到底擅长什么?你的称号难道是买来的吗?” 江兀活了半辈子,什么妖魔鬼怪没见过,小徒弟在他眼里都还算“天真可爱”。 但他真没见过嘴巴欠成这样的人。 山里待久了,他都快忘了怎么跟人说话,说几句还得磕巴。但这一刻,被激得赶火直冲脑门。 第162章 他声音微哑,侧头看向谷星:“你……真想想知道?” 谷星一愣,点点头。 只见江兀弯下身,抓住了她那条受伤的腿。 谷星眼睛一亮,难道他真有搓骨回筋的神技? 谁知下一瞬, “锵——!” 寒光一闪,一把弯刀不知从哪儿抽出来,直直朝她那条瘸腿劈了下去!! “啊?!!” 谷星花容失色,下意识想收腿,却被江兀死死抓住动弹不得! 第128章 那一刀来得又快又狠,刀风直扑小腿,谷星冷汗刷地冒了满背,腿却被人抓得死紧。 系统在耳边破锣嗓子尖叫:“啊啊啊啊!!”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黑影猛然闪过! “砰”的一声,刀被硬生生砸飞,腾空旋转几圈,“砰——”一声钉进旁边的槐树树干,刀身入木三分,寒光犹在震颤。 谷星低头一看,是块石头。 再抬头,云羌已经走了过来,眼神阴沉得能滴出墨水。她从屋檐下一步步走来,白衣穿在她身上,像是披着一身杀气。 此刻谷星比对着那块石头和云羌的脸,不知道哪个更黑。 “闹着玩呢。”谷星赶忙横在两人中间挡架,头皮发麻。 她还指望江兀哪天能给云羌看看手伤和解毒,怎么就开局结仇了呢。 虽说江兀这人性子古怪,但能教出小桃和大小眼,八成也不是什么庸医。她忍着头疼从手提袋里摸出个梨,“来,吃点。” 说着把那插树的刀拔下来,“咔咔”几下切了三块分了出去。 三人这么一坐,又神奇地重归平静。 要是此时再冒出个大小眼,那就真是噩梦了。 谁知下一刻,窝在她头发上的系统忽地打了个寒噤,扒在她耳边低声提醒:“大小眼在屋顶边上……” 谷星眼神顿时空了,心里一沉,暗叹这是哪门子天谴。她在外面如何风光,在这就有多狼狈。 她扭头看向江兀,见他低着头,正慢慢啃着那一小块梨,啃得那叫一个专注。 “你今晚睡哪?” 江兀头也不抬:“这。” 好嘛。 一股说不清的无力感瞬间爬满她四肢,谷星仰头深吸一口气,朝屋顶吼了一嗓子, “大小眼,快滚下来!!” “你要是再躲着,我就把江兀也一起关地下室!!” 说完拽过云羌的手回屋,眼不见为净。 春夜寂静,清风吹动窗纱,屋内倒是暖得恰好。 房里有张小圆桌,桌上宣纸叠得像是山头。 云羌识字不少,但谷星写的东西内容又杂又广,哪怕是见多识广的李豹子等人也未必能马上参透其中玄机。 屋里点着五根蜡烛,明明不小气,她却还嫌不够亮,又补点了两盏灯。 “一根蜡烛就几寸光,身子一侧,影子就把纸上的字挡了个干净,幸亏李大哥没在这事上啰嗦我。” 她嘴里碎碎念着,转头见云羌还杵在那不动,随手朝桌边一点,“坐啊。” 自己则蹲在书架前翻了会儿,挑出几本旧书,走回来,先把桌上的书全丢床上,又将手里的书平铺在两人中间。 云羌只是看了她一眼,便明白了她的意图。 谷星这架势,是想教他识字呢。 下午两人闲聊时,谷星说起筹办识字班的事,她抬眼看云羌,嘴角向上勾着,语气却格外认真,“你想识字吗?” 不想,绝对不想,识都识了,还学什么? 可话到嘴边,鬼迷心窍一般,云羌竟憋出个:“想。” 此刻,谷星斜靠在桌上,下巴懒懒地埋在手臂里,一副骨头软掉的模样,兴致勃勃地从一堆纸堆里翻出一册小册子,摊开在两人中间,像个认真备课的启蒙老师,“哪个字不认识?” 云羌视线顺着谷星的指尖扫过去,那是一本连环画,一看就知道出自谁的手。 “……我识字,”她语气迟缓,含糊补上一句,“只是识得不多。” 武功剑谱自然要看,她若一个字不识,怎能修炼? 只是除了武功之外的字,她一向懒得深究。文书、信件倒是能看个七八分。 以前有人问,她嫌麻烦,便一口咬定自己只会写名字。 一说就说了多年,她是文盲这件事,早已深入谷星和李豹子心中。 谷星歪头打量她几眼,眼珠子一圈一圈地转,半信半疑,但也没说破。 只是把那本连环画合上,换出一本《论语》。 谷星随手乱翻,“学而时习之”一露面,耳边便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她手一抖,扭头看云羌,“是不是太难了。” 云羌张了张嘴,最后还是认命地点点头:“太难了。” “……我喜欢方才那一本。” 谷星倒也不疑有他,喜滋滋地又把那本自己亲笔绘制的《三只小猪》拿了回来。 “那就从这个开始吧。” 她眼睛笑眯眯地,边往嘴里塞零嘴,边教云羌认字。 云羌坐在她身旁,看着她一笔一划认真地写着“三”字,只觉得自己已无路可退。 既然装了开头,那就铁着头皮装到底。 她捏起毛笔,谷星写一笔,她就划一笔。谷星写得歪,她便写得更歪。 写着写着,桌上已是密密麻麻几张纸,歪歪斜斜,像被天打雷劈过的符纸,毫无章法可言。 不过故事倒也有趣。 云羌安静地写着,忽而问:“我还没听你说,你去土匪林寻求合作的事,顺利吗?” 谷星塞零嘴的手顿了顿,点点头,“地方是真怪。京城四季分明,谁能想到离这儿才一日的路程,竟藏着沙原、雾林和山丘……那地方像人类的一场梦。” 她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可惜那地方虽美,却难养活人。若是想让上千流民长驻,不能靠外界输送,一旦粮道断了,便等于自困囚笼。” “我打算先派一批人进去,试着引进耐热作物,发展畜牧业,争取提高自足率。” 她一兴奋,又开始叽里咕噜地说些让人不懂的话来。 云羌轻轻擦净手中毛笔的墨迹,将它稳稳地搁在笔榻上,低声道:“我想去土匪林。” 谷星一怔,抬头望着她,睫毛眨呀眨,“怎么忽然想去?那事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完结的。你好不容易才回来,我舍不得你又走。” 这话不掺水分,她是真的不舍。也是真的担心……云羌和林絮竹若碰了面,八成是要出大事的。 “那地方不算远,你要我回来,传口信便是,我半日可归。” 窗外的风“簌簌”,吹得连环画一页一页翻过,翻得谷星心烦意乱。她沉默了片刻,低低道:“也好……你若真想干这事,就去吧。” 她说着低下头,嘴角又轻轻扬起一丝笑意。 她甚至想现在跑去地下室告诉林絮竹,看看那人会不会脸色铁青、脚底发凉。 “那地方苦得很,”她收了笑意,声音放轻,“你要是真去了,估计要吃不少苦。我明儿让人给你准备多些粮食零嘴,记得带上。” 说着打了个哈欠,把《三只小猪》和《论语》一并收起,“今天就学到这儿。你若走远,我也教不了你,你把这两本带去,有空看看。” 云羌垂着眉眼,片刻后低声道:“我不想学《论语》。” 谷星惊讶地望着她。 这人竟然会主动表达自己的喜好?她想了想,乐呵道:“那我给你换一本?你想看什么?兵法?志怪?还是……话本?” “我不想学。”云羌重复了一遍,语气平静,却很固执。 谷星怔住,话没来得及绕过脑子就脱口而出:“可你不识字,那以后若得到剑谱,你要怎么理解?” “不用读了。” 这句话来得太快,像一块被掷进心口的石子,激起一泡浪花,却压得人心沉。 谷星沉默了。 屋内烛影微晃,她没再说话,只悄悄转头望向书架上的第二层。 那是她托人花了重金从外地买来的剑谱,原本想等云羌十八岁生日那天,送她一份特别的礼。 可在这寂静无声的夜晚里,她忽然生出一个可怕的预感。 或许这份礼物,已经永远没有机会送出去了…… 她慌忙扶着架子踉跄走到窗边,一眼望出去,院中早已空空如也,江兀与大小眼的身影俱无。 她咬了咬牙,转身又踉跄快步走回桌边,一把扣住云羌的手腕,眉头紧蹙,目光锐利。 “你还想瞒我到什么时候?” “李豹子都告诉我了。” 云羌猛地想抽手,可谷星却死死攥着不放。 “云羌,”她低声喊她的名字,一字一句地逼问,“给我看看你的手。” “是不是那天你伤到了手,所以才不再持剑的?” 她原以为云羌放弃剑,是因为那天的心理阴影。 第163章 可如今再一细想,却处处透着不对劲。她不是那么轻易被击垮的人。 云羌眼里闪过慌乱,接着猛地发力,那“咻”地一声让谷星几乎站不稳,掌心落空,满指的温度瞬间冷去。 “没有的事,”云羌避开她的目光,“只是剑丢了,我没趁手的兵器,就换了别的。” 骗人 骗人 骗人 现在的谷星,已经不再像从前那样退缩了。 她吃过一次教训,如今早有准备。 肩膀微微一抖,头猛地一偏,声音忽地低下去,像是忍得太久的哽咽忽然泄了口,“你回去吧……李豹子都告诉我了,是我不好。” “是我害你手成了如今这样……” 话音还没落完,云羌神情猛变,一只手急急伸来,搭上她的肩,“谷星?” 她声音发紧,“你别这样,我没事,真的没事……” 谷星却像完全听不进去似的,自顾自说着,眼圈一红,“你知不知道江兀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我们家门口?” “就是因为我知道你手上的伤,想让他看看……我本来……我还想着能救……” 她低下头,一句句往外挤,“可你现在连我都不愿……我真觉得好难受……” 云羌坐着,没出声。 风穿过纸页,书页“哗啦”一声翻过一角。 下一刻—— 那只搭在肩上的手,使力将她转过身来, 对上云羌的眼,那人眼里藏着情绪,黑而沉,像一池压抑许久的潭水。 云羌声音压得很低,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坚定:“你真想看?” 第129章 谷星怨了她一眼,没再多说,直接用行动给出了答案。 她伸手,摸上那布条的断口。到底是什么,值得这么一大群人一齐瞒着她? 云羌的手微微一颤,却没有阻止。她只是垂下眼,看着谷星一圈又一圈地解。 从手肘处起,解到一指宽的时候,谷星眼前忽地一顿。 一条狰狞的疤赫然显出,几乎斜斜削入骨中,深得惊人。 她心头一紧。 她第一次在地下水道见云羌,就知道这人浑身是伤。 新伤旧痕交错,年少习武,又在刀锋上讨生活,怎可能没有伤疤? 可自从她进了小队后,谷星早就不让她干什么危险活了。 东家摸狗,西家偷米,顶多把她叫去府衙那炸粪坑。 这伤如何来的,她隐隐有了猜测,却没想到,眼前这一条,竟只是个开端。 布条还在往下落。 伤口如树根般蜿蜒纠缠,盘虬横生,每一道都深得渗白见骨,仿佛不是伤口,而是被剖开的地层,一寸寸撕裂,一寸寸攒血凝肉地长回来。 那手臂的皮肤早已失了血色,苍白得发紫,隐隐带着些死气沉沉的铁青。 这是人类的手臂吗? 这手臂还能拾得起剑吗? 谷星没来由地一阵眩晕,却比想象中来得更沉静。 也许是因为,在梦里,她已经见过无数次这样的场景。 她垂下眼,情绪像水在骨缝里乱窜,找不到一个宣泄的出口。 明明在梦里已经演练了无数遍,演练该如何面对云羌受伤、失去武功、甚至离开自己。 可现实总是比梦更残酷。 总在她准备好之前,就将那一刀剖开了她的胸膛。 李豹子小心翼翼的试探,于蛮憋着的沉默…… 她早该知道,那天她昏过去后,萧枫凛到底做了什么。 可她没想到,云羌竟连自己也放弃了。 那一排排刀口有些走向是反的。 若不是自己动的手,又怎么会留下那样的伤。 云羌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像针一样扎在谷星心口: “谷星,我如果……没法再用剑了,你还会当我朋友吗?” “云羌……”谷星轻轻唤她的名字,手指抚上她手背那道穿刺伤。 可不知怎的,自己胸前还是心中某个连着神经的地方,忽然痒了起来。像是没长好的肉,在叫嚣着,在躁动着。 “云羌,”她低声说,“我在老家里,有个朋友长得很像你。” 话未说完,云羌仿佛被烫着一样,猛地想收手。 可谷星死死抓住她的手,十指穿过她指缝,扣得紧紧的,一丝缝隙也不留。 她盯着云羌,声音比火还滚烫: “她叫林乐喻,成绩好、性格热情,喜欢追星,也喜欢帅哥美女。” “我第一次见你,把你错认成她,可第二眼我就知道,你不是她,她也不是你。” “你不爱看书,表面冷酷却对内心柔软细腻;你吃得辣,怕水冷,喜欢软绒绒的东西。” “你若是困了,便会偷偷半垂着眼打瞌睡。” “每天早上和你打招呼,对我来说,是更了解你一点点的仪式。” “可你从来不肯跟我说心里话,问你十句,你糊弄我八句。” 谷星说着,忽地轻轻笑了一声,眼中却泛着光。 “我在封丘遇见卫辛,他跟我讲了很多关于你的事。” “他说你百日宴的时候手劲大得能撕猪头,十岁挑翻全武塾学徒,十二岁独闯矿山为乡亲复仇……” “我听着听着就心想,太帅了,不愧是我家云宝,太帅了。” 她越说越激动,最后竟直接站上了椅子。她望着四周跳跃的火光,觉得自己的心脏也被烛火一点点填满。 脸颊红扑扑的,嘴角勾起,望着云羌。 这人惯是喜怒不形于色,明明闷骚得很,偏偏装得呆。惹得她每天都将那一点点情绪外泄,当作某种奖赏。 可此刻,那人眼圈红得像抹了胭脂。 她一瞬以为云羌哭了。 可云羌没哭,只是像被一把火烤了整夜的木头,烧不出泪,只剩一圈圈焦黑的余烬。 情绪上了头,谷星抿着嘴,睫毛也跟着染上了湿气。 “中刀之后你就跑了,我其实……并不意外。” “可你给我来一刀也好,你肇事逃逸也罢,都是无路可走。” “但是有一点,我太生气了。” “你怎么能不告诉我闲无忧给你下的毒是什么。你为什么……不把我当朋友?” 她咬着嘴唇,心中不甘。 “你今天才问我,把你当不当朋友?” “可我明明天天都说了,我们是朋友,我们要当一辈子的朋友。” “从你接住我扔出去的那个钥匙扣起,我就认定了这件事。” “我的朋友,要当最幸福的宝!” 话一出口,谷星自己都愣了愣,低头望着云羌的脸,不知是该坦白从宽,还是该就此住口。 李豹子还担心萧枫凛和云羌会打一架。但依她来看,林絮竹和大小眼的事更让人手脚冰凉…… 谷星哽咽了,她的云宝。 被大小眼下过毒,被萧枫凛弄伤手,被林絮竹毁了故乡。 而现在,她的朋友甚至还包庇这三个男人…… 她真该死…… 也不知道是怎的,老天爷竟如此配合,刹那间,怪风突起,“唰”的一下,把屋里的七根蜡烛全吹灭。 只剩月光幽幽,从窗外探进来,照着角落那枝插在圆凳上的一小枝桃花。 风吹不散它,花依然盛开。 气氛是怪的,心情是乱的,后背是凉的。 她转过头,屋里一片黑,连心跳都快得抓不回来。 她忽地低声道:“你能……留林絮竹再活久一点吗?” “我——” 云羌:“嗯。” 她答得轻。就一个字,像落刀,又像洒雪。 谷星愣住,腿一软,直接跪在了椅子上。 好在云羌还扶着她,她就这么半跪着,跪在那一声“嗯”里。 她咽了下口水,不敢抬头。 谷星:“……” “真的?” 云羌:“嗯。” 谷星不敢问为什么。 但她知道,自己当时的那一步做得并不漂亮。 云羌比她成熟多了。 太帅了,不愧是她家云宝,太帅了。 也帅得让人心疼。 她想挣开手,却轮到云羌不肯松了。 空气中传来一声轻轻的笑,黏在一块的四只手,又猛地分开。 下一瞬,谷星已挂上云羌的肩膀。 她感受着那僵直的身体,心软得一塌糊涂,手臂又收紧了几分。 “云羌,”她低声道,“有些事,稀里糊涂就变成这样了。” “大家都叫我谷主编,但其实很多时候,我也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是不是该再狠一点?再杀伐果断些?” “可我受过的教育教我的,只有怎么当一个安分守己的纳税人,一个奉公守法的市民。” “律法,是普通人的底线。” “可当我拥有了力量之后,却发现我可以轻易处决一个比我弱的人。” 第164章 “明明几个月前,我还因匹大牛惨死的事,而叹这世道不公,跟萧枫凛争得面红耳赤。” “但前些日子,我却因为刘五爷手下屡次欺压小报的人,直接去改了他的命数。” “又因为有三个徒流民放火烧了破庙,害得两人活活烧死,我便下令把那三人套麻袋,扔进海里喂鱼了。” 她说着,语气轻飘飘的,像在讲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可她心里清楚,她不是天生冷酷的人。 她一早就知道,想当个正义之人是多么难。 人前说得再好听,也只要一个失手,就会被从神坛上拉下来。 所以她干脆不当神,只信一条,为朋友而战,为自己人而战。 正邪这些,她早就懒得细分了。 可问题是,跟随她的人越来越多了。 她的信条,显然已经不够用了。 云羌比她杀过更多的人,吃过比她更多的苦,这些烦恼对云羌来说,微不足道。 “这些事,我不该跟你说的,说出来像再给你补几刀。” “可除了你,我又不知道还能跟谁说。” 房间里静悄悄的。 谷星并没指望云羌会说什么。 云羌本就不是擅长开导人的性子,也不善言辞。 她一直是那种,不说一句好听话,却愿意冲在最前面替人挡刀的人。 可哪怕只是有人听自己说说抱怨,她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月色柔柔地洒进来,屋里静得仿佛只剩两人的呼吸和心跳。 谷星靠在她肩头,忽然觉得,说出口的那一瞬像卸了甲,心脏终于可以歇口气。 她顺着那起伏的气息,眼皮一点点沉了下去。 就在这时,云羌低声开了口: “谷星,你说的那些……律法、市民,我不懂。” “我只知道,我以前想杀谁,就杀谁。” “后来,跟着你,看你救人、帮人……哪怕是连狗都不理的流民,也硬是要帮一把,我才知道。原来人,还可以这么活。” 她顿了顿,像是在咬字,也像是在确认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 “人活在太阳下,就一定有亮的地方,也有黑的地方。” “你对我,对李豹子来说,先是谷星,才是谷主编。” “你做错也好,狠也罢……那是你的选择。” “我不懂这些事值不值得,我也不想管。” “但你要是要杀人、要打仗、要背一身的罪名……” 她转过头看向谷星,语气低缓却笃定如刀鞘轻响: “我就一直护着你,直到生死把我们分开。” 第130章 “谷主编,谷主编,你快醒醒——” 谷星猛然睁眼,只见一张脸凑得极近,睫毛下两个卧蚕笑得正欢。 于蛮蹲在床榻旁,笑容灿烂得不像话。 她眨眨眼,确认自己还在熟悉的床上,超厚床垫、柔软枕头,一样没少。 “你怎么会在这儿?”谷星的声音带着点鼻音。 “我今早路过你家的隔壁街,猜猜我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什么?”谷星闭上眼,把于蛮往边上推了推,正好挡住刺眼的阳光,自己则把头埋进枕头,打算再眯会儿。 于蛮:“有个疯子在里头跑。” 谷星含糊了一声:“疯子?” 于蛮嘿嘿一笑:“刘仁善,城北府衙的师爷。” “他怎么会在你这儿?我听说他家被仇家寻上门,一夜之间血流满地,全家惨死。可尸体却少了一个,你猜少了谁?” “他怎在隔壁街上跑得气喘吁吁,紧跟着就有个黑衣人扛着麻袋,把他套了带回你这仓库里关起来了。” 见谷星不搭理她,于蛮嘴一撇:“他也不是没靠山啊。你胆子还真大,连他都敢动手。” 说完她眸子一亮,“不愧是我看中的人!” 话音刚落,靴子一甩,整个人就往谷星的被窝里钻。“谷姐姐,给我腾个地方,这么大个京城都没我容身的地儿,你咋不收留我。我现在可是你的人啦。” 她屁股一拱,谷星就被挤到床缝里去了。 被于蛮这噪音一闹,谷星困意全无,只得坐起来揉了揉脸,神情还有些恍惚。 “你倒是挺淡定的啊。”于蛮趴在她腿上,玩着她垂下来的头发,语气调侃,“要不是那人自己逃出来,我都不知道你还有把男人关牢里的癖好。” 谷星没抬头,只道:“是我让人放的。” 于蛮刷地坐直,见谷星脸色不像开玩笑,挑了挑眉:“怎么了?嫌命太长了?” “刘仁善可是太后的人。” 没错。 刘仁善虽挂着宦官义子的名头,但那位宦官经李豹子派人查过,正是太后当年最信任的贴身太监祝永德。 前些年祝永德年纪大了,太后便安排他出宫打理些外务。 这桩事,知者寥寥。刘仁善自来也极少上门拜访,更少在人前提起那位“义父”的身份。 她将刘仁善关起来,本是想撬出点秘密。谁料这人是疯是真,癫也假不得,带回来的时候已然神志恍惚,语不成句。 本来还有那么几天清醒的时候,好吃好喝伺候着,谁知反倒一日不如一日,干脆三魂不见六魄,每天对着墙角自言自语,乐得像个孩子。 大小眼看了几回,拍拍大腿说没救了。 “我原本都打算死心,没想到大小眼忽然说了件事,又把我给勾了回来。” 于蛮一听,嘴巴都合不上,连声追问:“什么事?快说!” 谷星哼了一声,反手一脚把她踹进床缝,“不告诉你!谁让你吵我睡觉。” 说罢,自己翻身下床,拄起拐杖往外走,顺手还把于蛮一只鞋踢到屋角。 “哎——!” 等于蛮气鼓鼓地找回鞋穿好,谷星已经没了影。 …… 冷水扑面,终于清醒了*些。谷星拎起手头资料,打算去一趟城北府衙。 刚迈出院门,就见门口堵了满满一群流民,个个手里举着最新一期的《大事件》,团团围住李豹子和小报的其他人,叽叽喳喳、七嘴八舌。 她在门廊下听了半天,也没听清他们到底想问什么。 不过,他们为何齐刷刷堵门,她心里有数! 上周她便预告过,这期《大事件》会附上小报员工的“识字、看病和住所”三项福利的细节。 “咦?那不是谷主编吗!” 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下一瞬人群就像决堤的水,一股脑儿涌了过来。 谷星反手一拐杖,把冲得最快那人的屁股敲了个正着,“哎哟!” 那人抱着屁股蹲地,众人齐刷刷停在她一步之外,鸦雀无声。 她扫了一圈,抬高声音道:“我说过多少次了,不许在我家门口闹腾!邻居见了你们都要吓得关门不敢出气。” 她这声一喝,流民们全都蔫了,像被雨打蔫的黄瓜,一个个低头抿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终于有个胆大的,小声问:“谷主编,这上头说的,真的都算数吗?” 谷星俯身一看,是今早刚发售的新报,和她定下的最终版差不多,只做了些细微调整。 她点点头:“写出来的,自然算数。” 众人一听,面面相觑,脸上都是半信半疑。 “小报的员工,真能免费住四人一间的房?”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于有人一激动,啪地给旁边那人来了一巴掌。 “啪!” “你丫发什么疯?!” “不是梦!真不是做梦!”那人一边揉着脸,一边乐得直蹦跶。 谷星见他们又闹成一团,头都大了两圈,干脆抬高声音: “别吵了。” “我问你们,咱小报最近穷得叮当响,若这其中只能三选一。你们选啥?” 她扫了一圈众人,慢条斯理道:“识字最不花钱。学了这个,日后哪怕还是在外讨生活,也多点底气。” “可我前阵问你们有谁想识字,怎么一个个都不乐意?难不成觉得太难?” “医疗也是要紧事,能分清自个儿得了啥病,知道该去哪看病,无论大病小病,能治的都去治,小病可借钱,大病可报销。” “还有这房——” 她话没说完,底下有人问:“谷主编,你干嘛非让大家认字?” “要说识字是为了考科举、找个好差事,可咱们,有几个能轮得到考功名?有几个能进城里大宅门?” 说话的是个身量瘦小的汉子,神情带着几分自嘲。边上还有几个抄写队里的流民,倒是写得一手好字,听到这话也只是叹了口气。 又有人插话:“医疗……兄弟们谁身上没病没痛?这些年都这么扛过来的。小病小灾,全当命,真要大病大灾,命也是一样交待。请大夫贵,江湖巫医画符念咒,两文钱管生管死。” 说到这里,众人都笑了,笑声里却有点苦涩。 第165章 最后那人一挥手:“要我说,还是房子最要紧。摸得着,看得见。有了屋檐,才是活人。” 话音落下,周围流民纷纷点头,竟没一人反对。 谷星撑着拐杖,打量了他们好几眼。她原本想着三线并行、全面推进,现在一看才明白,自己眼中“重要”的东西,别人未必放在心上。 但这阴差阳错的,竟和现代流浪汉救助的理念“住房优先*”不谋而合。 这住房优先,讲的是先给流浪者一个安全稳定的住处,再进行医疗、心理健康、就业等后续支持。 住房本就是作为人的基本权利,无需用来作为奖励,也无需证明配得上。 古代亦然,想在城中谋个营生,没有稳定住址,连门都进不了。 “那就听你们的,建房子。” 虽然早就在建了…… “真的?!” “谷主编!” 那群闹哄哄地流民这下是高兴得什么都忘了,一窝蜂地涌向谷星。 谷星脸色一白,腿还瘸着呢,被这群五大三粗地一挤,本就娇小,一下子就被埋在人堆里。 下一刻,一根木棍横扫,瞬间撂倒一片。 谷星被护在后头,抬头一看,云羌手里还晃着那棍,眉眼清冷。 谷星哼了一声,又扭头吼道:“都愣着干嘛?快去干活! 小报哪来钱跟进,不就等你们去挖点好消息拉动销量?” “谷主编,我有!” “那城北府衙的失踪师爷刘仁善,你还记得吧?今早天刚亮时,有人见他在隔壁街上疯跑,大喊大叫。” “对,我也见了!” “他怎么成那样了?” “不知道。之前不是说他欠了赌债?” 人群七嘴八舌,消息乱作一团。 谷星嘴角一勾,目光掠向云羌。云羌心领神会,护着她拨开人堆。 她交代李豹子几句,望着人流如织的街道,心头微微一叹: “接下来,恐怕要比以往更忙了。” 没等李豹子啰嗦,她拄着双拐,动作利落地往城北府衙赶去。 今日当值的,还是那几个曾把她赶出门的衙役。见谷星一瘸一拐地走来,个个像见了鬼,挤出笑脸:“谷主编,什么风把您吹来了?可是找大人有要紧事?” 那嘴脸让谷星不由得眯着眼,上下打量了好久。她头一低,看着自己脚下那块石砖。 她还记得上回被扔出来,摔得正好砸在这儿,砸出一条缝,如今裂痕还在。 几月不见,她终于从臭流民变成谷主编了。 她表明来意,衙役连忙通报,不多时便请她进了内院。 官府应酬,她多半都推给李豹子,自己还是头一次踏进这知府的后院。 院中石榴树正盛,四处皆是水灵气,连屋檐下都生着苔藓。 知府满面春风,手里摇着折扇:“听说你创了报刊,我早就想找机会聊聊,可惜你贵人事忙,屈指一算见面都没几回。我听说你如今还给国子监送报,那《大事件》我也瞧过了,写得真是……%#¥*” 他嘴上连珠炮似的夸了半天,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 谷星在一旁礼貌微笑,手里的计划书都快被她捏皱了。心里叹气:这回倒叫他抢了个先机,话都让他说了。 等知府终于说得口干舌燥,把前头客套寒暄讲完,谷星把手里的纸往桌上一推,抬指轻点:“知府大人,这次我是来和你谈一桩‘泽民惠京’的实事。” 知府一愣,低头循着她指尖望去,只见那纸上写着一行大字: “打井计划书”。 谷星不等他回神,已落落大方开口: “我想在京城边缘地带,新打二十余口井。 此举不仅能解百姓燃眉之急,也算是替府衙分忧解难。 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第131章 “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话音刚落,知府原本眯成一线的眼睛,“唰”地睁开,变成两粒小豆子似的。 “哎呀呀!谷主编,我就说怎么今日窗口的喜鹊叫个不停,原来真是有喜事上门!” 说罢,他赶紧把谷星的茶杯斟满,自己也端起茶来小口抿着。 “这有啥难的,”知府笑呵呵道,“回头我叫人写好文书,直接送到你府上,你把内容一填,若无异议,就可叫工匠们开工了。” 谷星举杯一饮而尽,朗声笑道:“那可多谢大人提携!” 说着,她将手上的锦盒一推,推到了知府面前,“大人,此乃我朋友从大理带回的普洱,听说整季也没几饼!我特地讨了一饼来孝敬大人!还请笑纳!” 那茶砖果然不是凡品,知府鼻子一动,连客套都懒得多说一句,将茶饼捧在手里左看右看,见上头印着鲜红印章,眼里都亮了几分,笑得合不拢嘴:“哎哟,谷主编,这也太见外了!” 两人一来一回,话头渐热,气氛越发融洽。 知府却在把玩茶饼时,忽然目光一敛,看向谷星,语气意味深长: “谷主编,你巾帼不让须眉,老夫也佩服得紧。只是你如今这身份,行事终究有不便之处。凡事还需多留几分心眼。”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补上一句: “你这新建房子的事,虽说流程合规,名义堂堂正正,可如今风头紧,有些人盯得很紧。你这阵子还是小心些为妙——” 话音未落,门外忽然一阵急促脚步。 知府脸色微变,下意识将桌上那块茶砖塞回谷星怀里,自己也收了折扇。 紧接着,门外传来通报:“禀大人!刑部侍郎大人奉命查勘刘仁善灭门一案,现已至府门口候见,随行尚有数名从吏。是否请入正厅接见?” 知府登时脸比手白,额头都冒出一身虚汗。 谷星嘴角一勾,低头掩嘴,心里暗笑:真是流水的刑部侍郎,铁打的开封府。 接任萧枫凛的那人,是一名叫杨亦文的男人,年二十七。传闻不少,但她至今都未见过杨亦文真人,他到底长几只眼睛,几条腿? 才能让林絮竹都皱眉,出言诋毁。 她心中觉得好笑,暗叹幸亏小说书名早就被她改了。 她顺势起身:“既然大人公务繁忙,那我就不多叨扰了。茶砖就先存放我这里,改日再来拜访大人。” 知府早就心神不宁,连连点头送客。 谷星微微一笑,拾步出了门。 刚到院子,便见一队人马整肃而来,刑部侍郎当先,院中气氛顿时一紧。 谷星与衙役忙闪到一旁,低头避让。 她余光一扫,只见为首那人身形修长,青袍风动,袖摆掠过石阶。 她顺着那袖袍往上看,恰好那人也抬眼看过来,一双吊梢凤眼冷冷扫来,正好和她撞了个正着。 这下也不知道是算谁偷看谁。 反正谷星也不躲,眉梢弯弯,大大方方地承认了。 那人眉梢微挑,却并未停步,径自大步入了正厅。 等刑部一行走远,谷星才和引路的衙役继续朝门外去。 那衙役仍回味着刚才场面,忍不住低声感叹:“杨大人真是英姿不凡,年纪轻轻,前途无量。” 谷星听得发笑,肩膀都抖了两下:“是啊,怎的这刑部侍郎的职位还卡颜不成?” 衙役狐疑看了她一眼,“什么卡盐?” 旋即又摇头道:“听说杨大人原是翰林院编修,办过大案,被刑部赏识,做了几年主事和员外郎,这才升了刑部侍郎。” 说罢,压低声音嘀咕一句:“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可别烧到我们这儿来。” 谷星收敛笑意,神色微凝:“说起来,师爷的尸体还没找到吗?他家遭这么大劫,真叫人唏嘘。” 衙役一叹:“哎……前阵子案子定为谋杀,凶手跳河了结,可谁料今早又传新消息。” 谷星顺势问:“什么消息?” 他更低了声音:“听说今早有人在街上撞见疯疯癫癫一人,好些人说,看那背影,像极了失踪的师爷。” 谷星掩嘴惊讶。 衙役低声续道:“所以刑部这才又来查案,兴许是翻案。” 两人已走到大门外。 谷星浅笑道谢,将一锭碎银塞给他,便顺势离开,消失在熙攘街头。 她却没回新宅,反而在京城各处转悠了几圈,最后钻进一间茶楼的雅间。没多久,后窗的影子一晃。 谷星已换了一身干练行头,趁着无人在意,顺绳自三楼滑下,轻巧落地。 拐杖藏在袖下,若不细看,谁也发现不了她那“第三条腿”。 系统瞠目结舌,“几周不见,你怎么能耐这么大了? “腿断了,都还能爬墙……” 谷星不乐意,“你就说我没金手指得了,怎么连恢复都比常人慢?我这腿啥时候能好啊?” “有没有一种可能,是你老折腾自己所以才一直不好?”系统打死不承认, “小桃不是让你别乱跑,安心养腿?” 第166章 谷星翻了个白眼:“111同志,我能停下吗?” “睁眼是两万张嘴等着吃饭。” “闭眼还有大眼珠子催任务,你倒是替我喘口气啊。” 一人一系统你一句我一句,唠唠叨叨走到一座破旧民宅后门前。 那院落静得出奇,枯枝倒伏在荒草间,连风吹过都像鬼在呜咽。 斑驳墙皮上爬满青黑藤蔓,门槛早已塌陷,一脚踩下去,便瞬间成了碎木渣。 偏偏屋檐下吊着半截破灯笼,白日里也透着阴冷。 整条小巷死气沉沉,别说活人,连野狗都不敢在这儿撒野,偶有寒鸦掠过,扑棱着翅膀发出几声怪叫,更添几分荒凉阴森。 她敲了四下,门“吱——”地响开,大小眼已经候在里面。 谷星一瘸一拐踏进门槛,大小眼就凑上来小声埋怨:“怎么来得这么慢?腿断了不是也能爬的吗?我师父昨儿不是说帮你治腿,怎么你又不乐意了?” 谷星懒得搭理,恨不得插翅飞走。 两人一前一后绕过狭长走廊,刚一踏进院内,眼前却是一副常人难以想象之景。 只见院中阳光斑驳,院墙高筑,竟已聚了五十来号男女。 乍一看都是衣衫褴褛的流民,仔细一认,却尽是当日流民村的村民?! 谷星刚一走近,范希文便迎了上来,低声道:“都已经准备妥当了。” 此人如今与流民村时判若两人。当初那副鼻孔朝天、桀骜不驯的模样,如今换了一身整洁衣裳,行事沉稳,眼神里多了几分分寸。 自流民村众人跟随她投奔小报后,范希文与流民村中人一直被谷星默默收为暗线。 平日里,他们和其他流民并无二致,但一遇到今日这般时刻,便是破局的关键力量。 谷星点头示意,走上前去,迎着众人的目光。 “范队想必已经和大家交代清楚了。小报现在需要一块新地盘,那地方如今一片荒芜,等着咱们亲手去开拓。粮食、住处、活计,都是要靠我们自己一点点争来的。” 她顿了顿,扫视全场。 “这不是件轻省的事,也不会一蹴而就。你们若是不愿涉险,现在还可以选择离开,我绝不勉强。” “可只要你们愿意跟我一起上路,我敢担保,大伙的辛苦,不会白费。 酬劳绝不会亏待任何一个人。 等将来那地方真正立住脚,有了咱们的根基,那里就是大家的新家。 到那时,谁也撵不走你们!” 院中流民听罢,神色各异。 系统自是听闻这群人和谷星的过去,它忧心忡忡地道:“你怎么不选包范和福旺那些人?非要选这些流民村出身的,沙原地段特殊,万一中途有人反水怎么办?” 谷星斜了它一眼。 得亏不是大小眼和她说这话,不然又得吃上一回乌鸦嘴的苦。 但这事她也并非有百分百的把握。 “流民村的人,宗族意识就强,加上流民村本身就是从废墟里起来的村子,让他们去开荒,最适合不过了。” “你的担心也不是没道理。我和他们相处时日不长,严格说来,我其实是‘毁了’他们旧村的罪人。 他们能加入小报,有些是无奈所迫,有些未必完全信我。” 谷星心下默默掂量,好在放眼望去,这群人的好感度,没人低于七十五,也算不幸中的万幸了。 只要范希文肯带头,也许日子一久,信任自会慢慢累积起来。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然而站在这里的,早就是范希文层层筛选过的人,没人真会临阵退缩。比起犹豫,更像是压抑着野心。 每个人眼底都亮着火。 “谷主编,我们愿意!” 谷星嘴角微勾,点头示意,随即把关于土匪林的情况和接下来的具体安排一一交代下去。 正说到要紧处,忽然有人出声: “谷主编,我们有一桩事,众人都想问你。不知你敢不敢如实答?” 谷星:“请说。” 那人看了看身边的同伴,又望向范希文,才鼓起勇气对上谷星的眼,嗓子有点发紧,身后的众人也都屏住了呼吸。 “谷主编,你在沙原新建地盘,是为安置流民,还是有你个人的私心? 难不成……难不成你是想做那一方的土皇帝?” 这话一落,院中气氛瞬间紧绷,所有人都望向谷星。 谷星神情如常,唇角含笑:“我不想做什么土皇帝。” 众人面面相觑,正觉错愕,却又听她语调淡淡地补上一句: “我要做,就做那皇帝之上的位置。” 这一句话落地,院中鸦雀无声,所有人几乎连呼吸都忘了。 齐齐望向那石坛上的“疯女人”。 ——天子之上,是什么? 第132章 天子之上是什么? 自然是苍天。 谷星既立志于世,便要立于云霄之巅。 皇帝尚需日理万机,听朝纳谏,疲于权衡朝堂诸事;若懈怠,便成庸主昏君。 她既不愿俯首折腰,亦不欲世人拜伏于前。 她要的,是不跪天、不跪地、不跪人的自在。 要做,便做那世间独一的“大”。 众人的视线齐齐聚焦在谷星身上,像是想要从她的身影里看出点什么不凡来。 可无论怎么看,都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女子。 既无仙人的金光护体,也无菩萨的柳叶净瓶。 这样平平无奇的一个弱女子,又怎能撑得住那面写着“众生平等”的大旗? 怕不是夜夜在被窝里哭着找奶娘! 残风扫过荒园,卷起满地萧瑟,却偏偏卷不起她半点狼狈。 她立于风中,身影凛然,忽而开口,声音不大,却教众人听得分明: “诸君,天地生民,本无贵贱之分。” “可为何你我一降尘世,便低人一等?” “为何良家子弟饿殍街头,庙堂之上却贪腐盈门、膏粱不绝?” “为何我辈妻儿死于风雪荒原,权贵却锦衣玉食,奴仆成群?” “他们说,这是命。命落贫门,命该如此。” “可命,真当以出身论贵贱?以血脉定轻重?” “世人将我等性命与族本系于一身,若无宗族,便无活路。” “既无血脉庇佑,连苟活于世都要低头折腰。” “可国家何在?” “国家不应是我辈依凭之所在么?” “如今却道,你是流民,是无用之人。不纳税,靠施舍,是寄生虫,是累赘,是白吃饭的狗。” “既如此,我等之命,连犬马尚且不如!” “你想死不成!!” 人群中猛地爆出一声怒喝,如惊雷劈下。 疯了疯了,她疯了! 竟在这天地之间,一句又一句地大逆不道! 五十余人,有的惊得掩口,有的不敢听,纷纷垂首侧身。 怎敢如此? 怎敢如此?! 她怎敢如此啊?!! 谷星却丝毫不惧,仰面而笑,声如寒铁: “若这世上真无活路,那我早就死了!” “我谷星,降世便是流民。回头一望,无根无本;望前一眼,寸步难行。” “所以我创报社、建房屋、分餐食,不是只求流民‘活着’,而是有尊严、有健康、有自由地活着!” “我本欲补朝廷之不足,却步步受掣肘。” “既然苍天无眼,那我便当那苍天!” 她话音落地,院子里沉寂了几息,众人都不敢哼气。 谷星心里默数,等着她早早安排的那人出来接一句,好顺势将这场大戏推向高潮。 可没想到,先开口的竟不是那指定的演员。 “你……你能做到吗?” 声音不高,却带着颤抖,也带着疑问中的执念。 谷星眉一挑,像是听到了什么新鲜事。 她抬手,直指那开口之人,朗声而笑: “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沉默了半息,终是低声答道: “……余风霜。” 谷星一听,便笑得更深几分,收指作拳,振声问回去: “余风霜,你能做到吗?” “天下不是一个谷星组成的,是由万万千千个‘你’组成的。你若能做到,你们若能做到,我才能做到。” 就在此时! 人群后方忽然有人高声喊出: “谷主编!我愿跟随你!” 正是她安插之人,此刻见缝插针、火上添油,一句吼出,炸裂全场。 这一嗓子,如火星落草,瞬间点燃了那群本还迷茫的人心。 “谷主编!我愿意!” “请救救我们!” “我们愿建房!愿投报社!” “谷主编!!” 人声鼎沸,一浪高过一浪,朝谷星席卷而来。 她被人潮围住,竟一时间动弹不得,水泄不通。 第167章 范希文作为知情者,看得心惊胆跳。 他见好就收,连忙站出来,调整秩序,让众人三五成群,随后分配任务。 谷星这才从人堆里分出身来。 她热得满脸通红,头发都黏在额头上。 大小眼见状对着她,笑着指着自己的脸,“你这粘着瓜籽呢。” 谷星脖子往后退了三里地,有点嫌弃,“你这症状持续多久了?江兀和小桃没说什么吗?” 那小表情惹得大小眼两眼一弯,眼底有着几分赏识和热意,偏偏嘴巴还爱泼冷水, “你画的这一口大饼,以后要是圆不回来怎么办?” 谷星一口气噎在喉咙不上不下,一双眼斜着瞪向大小眼。 她就应该将这人的嘴巴给堵上! “你大名叫什么来着?小鸟?名字倒是好听,怎么人就这么不如人意?” “你这是羡慕不成?”大小眼手一伸,从谷星身后凭空变出一条小白蛇,像是江湖艺人变戏法般。 “说好送你的,怎么老丢下它。” “它半夜还爬我床抱怨呢。” 那小白蛇一亮相,系统就揪着谷星的头发嘤嘤作响。 吵得谷星一个头有两个头那么大。 “它害怕蛇。” 那小蛇偏偏还极通人性,听得她这般言语,瞬间垂头丧气地把自己卷成一团麻绳般。 “谁呀。”大小眼头一低,又凑近了几分。 谷星眼一翻,白了他一眼。 但老实说,她也喜欢这条小白蛇,初看呆萌还通人性,实则一口一个清杂兵于无形。 比她的废材系统好多了。 她坏心思顿起,抓起那蛇,往上一举,小白蛇几乎和系统111脸贴着脸擦过。 “啊啊啊啊啊啊啊!” 谷星笑得眼泪都抖了出来。 等缓过气来,又用指腹堵上小蛇的鼻孔,才依依不舍地还给大小眼,“养不了,我已经有一只羊了。” 她一抬头,便对上大小眼的那双眼,顿觉好笑,伸手扒拉了把那只小眼的眼皮,非要把他两只眼睛拽得一般大。 越看越觉得神奇。 系统死咬着说没有人有金手指,可大小眼这超乎常人的神通实在难以用巧合来糊弄过去。 算来算去,最后只能说,是此人脑子太灵,天生能从万象中推演出规律。 只不过,她显然不属于这个世界,所以那推演,才在她身上失了准头。 谷星暗叹,幸好大小眼是友非敌。 如果说,她要把书中每一个人都带向好结局,那大小眼的结局该是什么? “蒲宿枭,你想登皇位吗?” “你也有皇族血统,真要争,估计也有人乐意扶你上去。” 大小眼脸色瞬间变土色,像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满脸嫌恶:“你方才还说想当天子之上,这会儿又来这套。是不服我当你叔,转头反手要我当你儿子?” 谷星的笑点一向奇特,被他这一句怼得直接肚子痛,抱着肚子笑到弯了腰,人一寸寸的矮下去,又被大小眼一把揪着领子拎了起来。 “我可不是和你开玩笑。” 他盯着她的眼,眼神透出一股罕见的认真。 “谷星,你若没有打算担一辈子的责任,那现在说得再漂亮,都是害人。” 他可以尽自己所能辅助这人登上那能搅动风云的位置。 但唯有一点,无论是他,还是其他人,都无法帮上分毫。 她的知识不属于这个世界,她的改革之火,是从异世带来的火种。 改革之初,需要几分理想主义支撑,可一旦真推进起来,就会发现光靠理想,是撑不起一整个结构的。 饼画得再大,也不过是一张纸上的圈。 “你可以建一百间流民之家。”他低声道, “但就算是皇宫,若无人修缮,百年之后也会化为灰烬。” “百年之后,你若不在,又有谁能继承你的衣钵?” 这转变太过生硬,谷星的笑卡在嘴边,半天没能发出来。 她低下头笑笑,还没想清楚,话就顺着嘴角溜了出来, “真奇怪,我想不清楚。” “人死了,明明就是一了百了。” “对于人来说,自己就是世界的中心。若是自己死了,世界也就随之停摆。” “既然如此,为何人还得想着为后世后人留下点什么呢?” 她说到这里,自己却叹了口气, “我想不明白,但却是下意识地这么做了。” 她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流民。 有几个手脚残缺的,背影蹒跚,在日光下显得有些晃眼。 她不由得又想起江兀身上那根苍白的尾指骨,越想越觉得瘆得慌。 “你师父到底是个什么神通?”她眯着眼瞥向大小眼,“你当时说他不是人,我还道你嘴巴不正经。” “没想到他当真长得不像人!” “他昨晚找你到底是为何?” 大小眼罕见的眉头越皱越深,忽地压低声音道,“你想不想进宫?” 谷星一怔。 ……这小子竟然给她开新地图了! 她袖子一挥,满脸正色,“速速呈上来!” 大小眼斜了她一眼: “你可还记得,下个月皇帝生辰这事?” 谷星点点头。 他低声补了一句: “可皇帝快死了。” 谷星眉毛撇成八字,眼睛都成倒三角,见他不像玩笑,才接着问,“你咋知道的?” 这事她都不知道! 大小眼:“算命。” 谷星:“啧!” 她想了下,“该不会江兀突然来京,是为了救那奄奄一息的皇帝?” 大小眼嘴角一翘,“是又不是。” 他故意不解释,反倒语气一扬,把每个字都说得像钩子,“你就说,你想不想进宫!” 这事怎么看都像在给她挖坑。 谷星眼神狐疑地盯着他,却还是道:“我倒是想。” 她要是能潜进太后的花园采花,说不定显影药水就有指望了。 “但你得告诉我啊,宫里请的是你师父江兀,又不点我名不点你名,关咱俩什么事?” 大小眼听到这话,长长叹了口气,神色突然有点复杂。 他拍了拍谷星的肩,语气里满是感慨, “你难道还没发现吗?” 他语气一顿,抬起眼, “我师父他老人家, “怕生得很……” 第133章 发现了…… 这人不仅怕鬼,还怕人。 可偏偏一袭黑纱罩面,他怕鬼,鬼也避他三分。 谷星忍不住摇头,啧啧两声,和大小眼低声八卦:“他那头蓝头发,是天生的,还是你们炼出来的药染的?” 这世上稀罕事多,可在这满眼黑发黑眸的人堆里,偏有那一抹清碧,教人一眼难忘。 如今又添了个江兀,蓝发白脸,似鬼似妖。 大小眼噗嗤一声:“他有病。” 这口气,听着不像解释,倒像在损自家师父。 “我师父那发色,天生的。”大小眼见她满脸狐疑,又补了一句,“你就算问病因,我也查不出个所以然。” “啧,这还真是稀罕。”谷星忍不住感叹。 可江兀不爱出门,连她的情报网也不灵光了,“他到底什么来头?真不是皇亲国戚?或哪路世外高人?” “以前倒是常云游四方、救死扶伤,自从……” 话音一顿,低头看见谷星正眼巴巴等下文,大小眼咳了一声,生生把话咽回肚里, “总之现在常年窝山里不见人。你要说隐士仙人,他行事、医术也确有那几分意思,毕竟我师父能活死人化白骨。” 说得云山雾罩,句句留白,分明有意遮掩。 她在土匪团被毒得五颜六色时,这人也就在一旁看着,半点没当回事。 但真说他没本事,那天他又是一眼看出她没死透,提醒小桃,才让她捡回一条小命。 谷星眼睛一眯,“那云羌的手——” 她话还没说完,身旁忽然落下一道身影,当事人倒自己送上门来。 云羌看了大小眼一眼,转头道:“杨亦文来新宅了。” 大小眼闻言,嘴角一勾,似笑非笑:“你招的苍蝇终于自己黏上来了。” …… 一行人赶往新宅,还未走近,就见门外里三层外三层围着衙役。 谷星眉头一挑,比她预料的还大阵仗。 往日排队卖消息的流民,此刻全缩在角落,探头探脑,满脸忐忑,心里怕是真以为官府要来抄贼窝了。 “哎,谷主编回来了!” “你倒是说句话啊!” 流民见她出现,低声吆喝,却没人敢真凑上前。 谷星拄着拐杖往院里走。 院中依旧一派春意,阳光正暖,花间蝶舞,唯独多出几队铁面衙役在屋里进进出出,还端着东西,煞有其事。 第168章 刚要迈进正厅,眼尖一瞥,有人居然正从她书房里端出那只金青蛙摆件。 谷星心里一跳,连忙喊道:“那个不能拿!” 这群人,搜查就搜查,怎的还连搬带拿的。 萧枫凛这抠抠人,好不容易送了个贵东西,她怎么也得带进坟里。 说着她摸了摸口袋里那块枫枝玉牌,见它还在,这才放心。 门下衙役正要拦她查问,她却身子一歪,笑得灿烂,抬声朝屋里正喝茶的杨亦文招呼: “大人!半天不见,怎的又潇洒几分了?”说着扬起左手的香酥鸡,眼神亮闪闪,“新丰楼的香酥鸡,今晚留下吃饭否~” 李豹子正端茶,一抖差点把热水泼自己身上。 杨亦文也不多为难,吩咐左右让她进来。 他端坐主位,气度自若,吊梢眼微眯,透着三分邪气。 谷星与杨亦文彼此观望,目光在半空缠斗良久,终又各自落开。 “谷主编,方才在开封府,公务缠身,未能与你细叙。” “我听说,这京城里最灵通的消息,都出自你这小报?” 谷星含笑不卑不亢:“大人谬赞了。咱这不过是东家丢鸡、西家娶媳的消息散落地,哪称得上什么机要。” 说着,她依杨亦文示意坐下,顺手将香酥鸡让云羌带回厨房。 “大人既然来寒舍,为何事先不通个气?还带了这么多人,也不知今晚这碗筷能不能凑齐。” 杨亦文低笑一声,茶盏*轻放桌上:“饭菜就不必了,我是办差来的。” “你可知开封府那位师爷,上月遭歹人灭门惨案一事?” “这事自然知晓,《大事件》上也登过。” 谷星接过李豹子递来的报纸,慢条斯理地念起来: “二月十二,据报城东某处刘姓人家清晨血溅堂前。起初卖碳翁敲门无人应,门缝里见院中空无一人,生疑报官。后查刘家数口,皆死于利刃,手段极残。邻里传闻案发似闻惨叫。惟独刘师爷一人失踪。众说纷纭,有人道他赌债自焚,有人道其因差事得罪仇家,也有人言其子病久无药可救,故生疯灭门弑亲。” 念完,谷星合上报纸,微微一笑:“不过,市井故事,真假参半。” 杨亦文拍了拍手,眸中带笑:“谷主编,果然名不虚传。” 他收起笑意,目光灼灼:“那你可知我今日为何要来寻你?” 谷星手一抖,又翻出第二份,龙飞凤舞地写满了一整页。 “今晨卯时一刻,失踪多日的刘某人现身城北街尾,大呼狂奔数十步,披头散发、举止疯癫,无人敢上前确认。官府赶到时,已不见其人。” 杨亦文挑眉:“还有呢?” 谷星将报纸啪地一折,摊开手,“哪还有什么其他?就这些。” 谁知杨亦文并不松口,反倒从一旁衙役手中抽出几页宣纸,缓缓展开, “可我怎么又从你书房里搜出这几张?” 他语气温和,目光却分外锐利。随手一抖,念道: “据卖炭翁所言,门缝中所窥,见屋内挂红白双纱、贴双喜,两旁更有点睛纸人着喜服,疑似冥婚。” 话音未落,谷星忙举手投降,“大人,这消息一看就是假货。要不是看那卖消息的可怜,我都不收。” 说着,还不忘为自家洗白,“小报是小本生意,规规矩矩,绝不沾染歪门邪道。” 她食指和中指霸气一指,指着杨亦文身后,墙上正挂着半人高的两个大字: “老实!” 字迹遒劲,偏偏落款处无名,也不知道出自哪位名家之手。 她挺胸补刀:“我们小报历来本分,最重‘老实’二字。” “要不是你提,我都快把这些荒唐消息忘了。” 转疯卖傻半天,谷星也累了,索性直言: “大人,您今儿带着一队人翻我宅子,莫不是隔壁哪家报馆眼红,胡乱栽赃? 刘师爷失踪、什么冥婚,都与我无关,我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 话未说完,门外猛地冲进一衙役,急声喊道: “大人!书房里发现了密道!” 屋内霎时一静。 他步履从容,率先踏进书房,四下环顾,目光又落在谷星身上,仿佛随时在审度。 众人跟着下了楼梯,火把一晃一晃,把地道照得一明一暗。 谁都没料到,书房之下竟别有洞天。 走了十几节台阶,脚下终于踏实。 地下空间宽敞明亮,灯火辉煌。 书架林立,数千册子摆得整整齐齐,像个地下藏书阁。 杨亦文随手抽出一本,翻了几页,见上面密密麻麻全是情报、消息、暗记。 谷星语气淡然:“小报每日收集的消息,都定期整理存档。资料太多,搁地上怕是要生虫、走水,干脆移到地下,也省了麻烦。” 她又斜睨了杨亦文一眼,唇角一挑:“大人,该不会连这也要治罪吧?” 笑话,如今还轮得到杨亦文搜出点什么来? 新宅门前人来人往,鱼龙混杂,明里暗里盯着她和小报的,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幸亏有大小眼养的那群虫儿日夜盯梢,她才能安心些。 不管是官府、江湖还是商会,暗中的试探一波接一波。 她盯着风云,风云也盯着她。 以前她穷鬼衣一脱,就无人认得她。可如今名声在外,举手投足都有人在盯。 与其遮遮掩掩,不如大大方方的。 既然大家都想看个究竟,她就干脆把门敞开,引人进来搜个痛快。 等杨亦文翻得差不多,她笑着道:“杨大人,上去吧。这么多人挤在地下,空气都快闷坏了。” 她拄着拐杖先行一步,仰头看着新楼方向,心里挂念着大小眼那边有没有异动。 新宅里该转移的早就转移,留下的都是干净货。她有十足的把握,这些人搜不出什么。 正想着,身后忽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谷星下意识回身,脸上还带着刚才的笑意。 可下一秒,她眼神猛地瞪圆,险些以为自己看错了。 来人正是那名她在街头捡回的岭南流民。 她记得很清楚,那人被邺锦明带到医馆时,左手已然腐烂不堪,白骨粘着肉和组织暴露在空气中。 她和邺锦明只对视一眼,便明白这手是保不住了。再拖下去,怕是整条命都要丢。 好在这人听到粤语后,情绪竟慢慢安稳下来。最终在邺锦明的劝说下,这人咬牙点头,同意截肢。 她分明拿起锯子,亲手将那只腐烂的左手锯下了! 可此时此刻,这人左手居然又“长”了回来?! 仔细一看,才发觉那只是一只用竹片和铁环组装成的简易义肢。 做工虽不能与现代的义肢相比,却也精致得不像这个时代该有的产物! 只见那人操控着义肢,动作虽略显生硬,却也足够灵活地从右袖里抽出一张纸。 “谷主编,我听讲呢度可以卖消息还数(我听说这里能卖消息还账)。” “我想卖。” 谷星还没从惊讶中回过神,比起消息,她更关心这只义肢是谁做的。 正愣神间,那机械手已经把纸递到她面前。 那人压低声音道:“前排我喺京郊嗰间废庙见过有人卖女童,好似系冥……(前些日子,我在京郊的废庙,见过有人贩卖童女,似是冥……)” 谷星心头一跳,她听不懂全句,却似乎捕捉到了“女童”和“冥婚”四字! 她猛地抬头盯住那人的脸,脱口而出:“等一下!” 说着,动作比思考还快,一把将那张纸抢了过来。 “等一下!!” 虽说这人说的是粤语,在场的人里,也未必有人能听懂。 但偏偏, 杨亦文也是岭南人啊! “谷主编,你怎么不让那人继续说?”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声轻笑。 第134章 刘师爷灭门一事,她不仅收揽流民消息,更暗中指使流民于市井坊间散布风声。 其余各报纷纷大书特书,街头巷尾议论纷纷,而《大事件》低调隐于喧嚣之中,未曾浮现于明处。 本以为舆论汹涌,知府自会畏惧压力,痛下决心,顺着她给出的线索来查案。不料不知何故,知府却草草擒来一名替罪羊,勉强交差。 刘仁善失踪,生死无凭,自此成了无头公案。 谷星转头又从刘仁善口中追查端倪,奈何此人疯癫闭口。 风波至此,似有渐渐平息之势。 孰料国子监一案落幕,《大事件》名声骤起,越发引人注目,树大招风,暗箭难防。 不知何处起了头,竟有流民登门,说市集上有人传言小报牵连刘仁善失踪案。 可那日她与厨娘匆匆离开后,大小眼已带着流民收拾妥当,前后缜密。 就连外泄到其他报社的消息,她也层层设防,步步为营。 第169章 细细算来,唯一的可能,便是有人居心叵测,蓄意捏造是非,想把小报拖进浑水。 祭酒为此敲打了她几句,话里话外都在催她赶紧摆平此事。 如此一来,她索性一石二鸟。 既让杨亦文来新宅转上一圈,顺便把视线引到冥婚案上,替她分担些查案压力;而小报在刘仁善失踪一事的尾巴,也早已处理得干干净净。 谁知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又把她踹回了原地。 “你说什么啊?今日会岭南话的人不在,你过些日子再来。” 谷星心头一滞,眼底浮起几分怜悯。 她至今还不知这断指哥究竟姓甚名谁,只记得当初与邺锦明费尽心力,才把这人的命从阎王爷手里夺了回来。如今,却又可能因为知道太多而再度命悬一线。 谁知道他这次带来的消息是什么?那张纸上又写了些什么? 偏偏断指哥全然不懂她的良苦用心,迷迷瞪瞪地,还不依不挠:“谷主编,我要卖消息……” 旁边杨亦文适时开口:“正好,我祖籍岭南一带,若谷主编不嫌弃,我来替他转述如何?” “……这怎好意思?”谷星只觉得这麻烦事恐怕要越滚越大了。她只得招手让人把邺锦明叫来。 谁知杨亦文也不客气,摆摆手,直接用岭南话与断指哥交谈起来。 谷星在一旁竖着耳朵,听得却如天书一般,愣是没听出个所以然来。 只见那双阴险吊俏眼越眯越细,像是盘算着什么。 杨亦文见谷星面色苍白,还故意一挑眉,“谷主编,怎的这副脸色?” 谷星只觉脑袋发木,竭力捕捉只言片语,断断续续听见几个词,“女人”,“命理”,“宫中”…… “到底说了什么?”她压低声音。 杨亦文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他说,京郊废庙有一遮面女人,卖尸。” …… 二月十四,新宅后厨柴仓—— 刘仁善猛然睁开双眼。 黑暗如渊,他只觉自己坠入深谷,唯有一双眼死死盯着他,寒光逼人。 他口水横流,瞳孔骤然放大,外周血管剧烈收缩,面色转瞬煞白。 眨眼间,脊背已爬满冷汗。 偏偏手脚被死死绑在椅子上,动弹不得。 “嚓”地一声,黑暗中火石乍现,火星划破静寂。 两个人影一高一矮,站在他眼前。 矮的那个他记得,正是那晚带着两个疯女人闯入他家的那人,搅得宅中血雨腥风; 高的那个他也有印象,混乱过后,便是这人领头,又带着一群人将残局收拾干净。 他恍惚间想,自己大概已经死了,不然怎会见到这样的人间炼狱? “你醒了?” 谷星弯身凑近。 刘仁善双瞳放大,眼神涣散,仿佛魂魄早已游离人间。 “他还能救回来吗?我看他像是吓破了胆,半疯半傻。” 谷星皱眉,“我还想问他关于买女童的事。” 大小眼嘴角微微一翘,“有办法。” 他接过谷星手上的油灯,慢慢走上前。 灯火靠近,刘仁善的脸色在昏黄光影下惨白一片,本就腥臭的柴仓里,又添了一缕烧焦头发的刺鼻味道。 大小眼压低嗓音:“刘仁善,你儿子根本没死。” 谷星心头一跳。 她似乎没核实过棺材里的人究竟死没死? 可如果儿子没死,刘仁善为何要设棺,又为何要守灵? 可大小眼显然没打算解释。 只见刘仁善听到这话,眼皮猛地一抖,眨得极快。 谷星凑近了瞧,把这一幕看得分明。 “只要你告诉我,那条女尸你是怎么得手的,我就救你儿子回来。” 这句话像是咒语一般。 刘仁善艰难地又眨了下眼,脖子僵硬地撑起,半晌才找回声音,沙哑而虚弱:“他已经……没救了……” “你不信?” “我猜你儿子,是不是一到春天就难以喘气,喉咙又痒又辣?” 刘仁善本已死灰的眼里,慢慢浮起一线光亮,他死死盯着大小眼:“他真的……还活着吗?” “当然。”大小眼语气平静。 空气凝滞了片刻,静得只能听见烛火微响。久到谷星都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刘仁善终于泄气一般松了口气。 “……是铁头张。” 铁头张?谷星脑中一转,这才想起有这么个人。 若说码头上的刘五爷惯爱在暗处下绊子,那勾栏暗巷里的铁头张,却向来风平浪静。 听说这人以生意人为幌子,手下青楼、酒馆、戏院遍布城中,表面做的是歌舞声色的买卖,实际上却是消息、情报的集散地。 在小报还未问世之前,城中各路消息,往往都得从他的门下流出。 就连当初她追着萧枫凛,被拦下的那家高等勾栏院,也正是铁头张的产业。 外头看着纸醉金迷,里头却暗流涌动,三教九流、贩夫走卒,谁都能在这儿留下只言片语,转手就成了生意。 谷星忍不住凑上前,“铁头张什么?” 话还没说完,就被大小眼像打地鼠一样摁了回去。 只见刘仁善声音发颤,“那天……我在添香居,铁头张带来一个女人,听说是宫里谋职的……精通巫蛊。” “那女人说我儿子的魂魄缺了半截,再多药也救不回,只有以命换命,才能续命。” 谷星听得吃惊,下意识抬手,把头顶那件穷鬼衣的白色罩帽往上撩了撩。 没想到刘仁善猛地一瞪,眼珠子充血,死死盯着她,“是你?!竟然是你?” 那神情里有愤怒,有惊惧,也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又说不清究竟想到什么。 谷星摸了摸自己的脸,满头雾水。 她脸上也没什么特别啊? 刘仁善口吐白沫,脑袋一歪,整个人晕了过去。 “……”谷星一脸无辜地看着大小眼,“我有这么吓人吗?怎么偏偏在这节骨眼上晕了。” 她原以为这人是装疯不肯开口,谁知是真被吓破了胆。自那以后,再醒来也只是断断续续,语无伦次,想要再套出什么有用的线索已无可能。 这一线索就此断了个干净。 铁头张行事一向低调,商会也从未见过这人出席过,且那神秘女人的下落也再无消息。 再后来,国子监、土匪团、小报换址建房等事,接连堆上来,这事她也只好暂且搁下,渐渐淡出了记忆。 却没想到,这回旋镖竟然在这个节骨眼上又兜了回来。 此刻谷星嘴角还挂着笑,眉头却越锁越紧。 她敢肯定自己没听错! 以她追了上百集古装港剧的经验判断,方才断指哥确实说了“宫中”二字。 “还有吗?”她轻声问。 杨亦文微微应了声,转身脚尖一挑,继续用家乡话问断指哥,“还有吗?” 断指哥终于发现谷星身后多了一群穿衙役服的人,迟疑片刻,嘴唇抿了抿,还是摇了摇头。 可已经晚了。 “这人恐怕牵扯要案,我得带回去好好问清楚。” 杨亦文笑眯眯地开口,眸中藏着深意,衣摆被风卷得猎猎作响,像只苍蝇在拍翅。 “谷主编,写新闻的人,总要知道什么能写、什么该藏。作为老百姓,也总要知道什么能说、什么能做。” 话音落下,他便带着断指哥转身而去。 断指哥一脸茫然,不明所以,频频回头望向谷星。 谷星心里明白,杨亦文带他走,无非是两种可能:要么断指哥的确掌握了关键线索,要么他已经成了别人的替死鬼。 但她此刻却找不到任何借口拦下,只能眼睁睁看着人被带走,之后再做打算。 这群人一走,院子瞬间恢复了平静。 谷星转头看向李豹子和云羌,“你们知道断手那人到底说了些什么?杨亦文为什么急着将他带走,是诈我,还是他自己心虚?” 李豹子和云羌都摇了摇头,神色各异。 谷星心头隐隐发沉,预感不妙,便拄着拐杖往小桃的医馆去。 推开门,却只见江兀一个人在草药田里拔草,夕阳将这人的影子拉得好长。 屋里静悄悄的,邺锦明和小桃不知去哪儿了。 江兀在田间的孤单背影,竟让她生出几分留守老人在田里盼望子女归家的错觉。 谷星摸了摸鼻尖,开口道:“今晚来一起吃饭吗?” 可她也不是把江兀往新宅里拐。 江兀屁股刚挨上软垫,屋外便有莺莺燕燕端着佳肴进门,饭香、酒香、脂粉香一股脑涌进屋里。 他这才明白,自己是被拐到花柳场子里来了! 谷星大开眼界,眼睛都亮了几分,心里“哇——”地一声,死死拽住江兀的大臂,生怕他跑了。 屋里清冷、温柔、甜美的美人们聚在一处,谷星哪里还有心思查案,脑子里全是对美女的欣赏。 第170章 江兀自知躲不过,板着脸默默夹菜吃,哪怕有人特意给他递酒到嘴边,也只是轻轻摇头。 反倒是谷星这边热闹非凡,银子掏得跟洒水似的,姐姐妹妹们欢声笑语,气氛一时热烈。 “你们知道我这朋友,为什么老爱头上罩块黑纱吗?”谷星一指江兀,神秘兮兮地开口。 小红小绿小紫一个个掩嘴偷笑,齐声说不知道。 谷星故作高深,胡诌起来:“他年轻时遇见过个算命先生,那人说他天生犯日煞,见了太阳要被吸了精气。 我朋友原本不信,结果后来白天黑夜都碰上稀奇古怪的事。有一回半夜子时,明明关着的窗子忽然自个儿打开了,屋外有一白衣长发女子,脖子上还吊着麻绳……” 她越说越离谱,谁知江兀却忽然回头,像是真被她说中什么似的。 谷星心里一紧,隐约感觉自己似乎快要触到江兀怕鬼的原因。 “要是见鬼,我们家老板认识会驱鬼的先生!” 小绿眨着眼睛插话。 谷星笑眯眯地塞了她一把银子,眉梢一挑:“那得请你老板好好给我朋友看看,可千万得靠谱!” 小红小紫也凑上来撒娇,谷星乐呵呵地把银子分给她们,满屋一片娇笑。 不一会儿,雅间外传来脚步声。 小红小紫好像心领神会,收起笑意,端着琵琶鱼贯退下。 屋里霎时安静下来,只剩下谷星和江兀。 门外斜斜映进一道影子,跟着进来一位婀娜女子。 她乌发高挽,簪着珠钗,年纪不过三十,举手投足皆是风情。 “大人,听说你们寻我?” 谷星没喝酒,这会儿却觉得有些微醺。 她心头发懵:铁头张竟然是个女子? “你是……”她下意识地开口。 那女人嘴角一弯,朱唇皓齿,眉梢眼角皆带笑,偏生一股慵懒妩媚,看得谷星眼都直了,忍不住往江兀身边挪了挪。 “大人真会说笑。” “想见我张铁娘,让人唤我一声便是,何须绕弯子试探。” “何苦又说这些虚头巴脑的哄我?” 她说着微微一笑,目光却犀利。 “谷主编,江医圣,久仰大名。” 第135章 江兀带黑纱这事,在知道的人眼里,自是容易辨认。 但这张铁娘,她又是如何一眼认出自己就是“谷主编”的? 如此看来,这人的情报网果然非同小可。如今她俩的身份已被拆穿,张铁娘却还主动现身,分明是有备而来。 谷星指尖一颤,连带江兀手中的茶杯都跟着抖了抖,茶水溅在他衣摆上。 江兀:“……” 他端着罪证无声地质问谷星,偏偏谷星此刻目光全被张铁娘吸引,根本无暇回应。 江兀怒气难平,只得闷哼一声,挥袖将怒气散开。 谷星打趣道:“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你真容,这才明白你为何不爱去商会。” “我要是长你这样,也不想和那群老头子打交道。” 张铁娘垂眉轻笑:“大人真会说笑。可否容我入座?我有要事商谈。” “请,请。”谷星连忙给她让了个座位。 等张铁娘走近,谷星才发现,这人比自己高出不少。 眉骨分明,鼻梁挺直,骨相带着一丝异域风情,胭脂涂在她脸上,反倒掩去了那股英气之美。 谷星心里暗暗惊异,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回头看一眼江兀,见这人还在埋头夹菜,反倒显得自己的猜想不过是多心。 张铁娘自斟茶水,动作优雅,一杯杯递到两人面前。 茶水澄澈,倒映着微光,也映出谷星的瞳色发亮。 还未等谷星开口,张铁娘便从袖中取出一枚寒铁。 “谷主编,你可认得这个?” 谷星神色一凛。 那正是一枚五角寒铁飞镖,刀面上清晰刻着梅花纹。 “你一定在想,梅花镖为何在你和李副编出狱那日就盯上了你们。还有,商行行会的管事,到底是受谁指使?” 这桩旧事早成谜团,知情人寥寥,连萧枫凛也从未提及。没想到今日竟被她翻了出来。 谷星按捺住心头震惊,声音低了几分:“你怎会知道这些?” “我想与谷主编做笔交易。” “这只是定金。”张铁娘含笑,将一张折叠的宣纸放在桌上,“事成之后,我再献上你想要的人脉,帮你铺开流民复籍的路。 谷星本来张着的嘴,这下紧紧抿住。 天底下有谁有这么大的能耐? “你若真有这本事,开出的条件也不会简单吧?” 她心里却打起鼓:难不成又是一个惦记萧枫凛脑袋的? 张铁娘抬眸,笑意不达眼底:“还请江医圣与谷主编,莫要插手旁人命数。宫中之人,命数已尽,该断自断。” 谷星闻言,心头一紧,连呼吸都滞了半分。 “这话可不轻,你说的可是要命的大罪。” 她顿了顿,“要加钱。” 她说得自然,像是已经帮江兀做了了断。 江兀举筷子的手猛地一顿,终于忍不住,“啪”地一声,把筷子拍在桌上。 他一把掀开黑纱,眉头压得极低,眼里仿佛要冒火,瞪着人那叫一个凶。 可刚一张嘴,气势全跑了,“救不救救是我我我……” 他越说越小声。 两女人望着他都沉默了。 江兀咬着下唇,整个人几乎要碎成渣。 他望着走廊边上的那一排窗户,想早点回家。 猛地一扭头,唰地站起,却被谷星绞住手脚,一把摁回座位,桌上的筷子不慎掉在他衣襟上,又弄脏了一小片。 江兀:“……” 谷星心里没良心的偷笑。 看这样子,不用张铁娘开口,江兀自己都要回山里种田了。 “你这事,也不是不能办。但我现在也有要紧事才来找你。” 谷星干脆问:“都说江医圣被鬼吓着了,急需大师来相助。你那大师究竟在哪儿?” “而且,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治不治,江医圣总得看见病人才知道吧?” 说着,她伸手去够那张宣纸。 谁知张铁娘手腕玉镯一转,脆响连连,纸已稳稳夹在她指间。 “我就问你,谷主编你接不接?”张铁娘眸色微弯。 下个月就是皇帝生辰,这时候让江兀出山救人。 若不是大小眼提前透信,谷星怎么也猜不到,居然是去救皇帝。 她心里冷笑:张铁娘也是高看自己了,江兀要去救谁,她真未必拦得住。 可下一秒,她眼皮子一颤,瞟了江兀一眼。 心道:这事还真不一定! 看大小眼这抗拒程度,恐怕是铁了心不想踏进皇宫。若小桃也不愿去,估计江兀当真没法子。 这人又怕人又怕鬼,说话都不利索,一个人出门都会害怕。 谷星嘀咕了句,“你胆子长哪去了?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才吓成这样。” 她觉得好笑,又转向张铁娘,嘴角勾起一抹笑,指了指她手里的宣纸:“你展开看看,这纸有多大,值不值得我冒这个险。” 张铁娘一愣,略带迟疑,终还是将纸抖开。 谷星伸手握紧拐杖,脑袋一甩,马尾“啪”地一下扫在江兀脸上。 忽然对着空气说话,“好了吗?” 又笑道:“江医圣,你可跟紧我了。” 张铁娘也不由怔了怔。 谁知那“瘸子”谷星猛地站起来,杵着拐杖,拽着江兀往靠近窗户的位置挪。 张铁娘神色一冷,立马反应过来,手腕一翻,剑光倏地亮了出来。 谷星肘撞窗框,“砰——”一声把木窗掀开,外面小厮听声而来,可她手指一弹,几枚小黑丸顺势滚落地面,轻烟缭绕起。 张铁娘剑招逼来,谷星咬牙挥拐挡下,“锵”地一声,臂膀险些麻掉,身形被震得一歪,脚下却一脚踩在江兀脚面上。 窗外的爆炸声随之而起,炸得江兀理智都要崩了。 “够了!” 江兀本来就白得发紫的脸,这下更是气红,又紫又红。 看得谷星心里发颤,可别把这老前辈给气出病来! 但下一瞬,江兀手里的弯刀也闪了出来,长剑袭来,弯刀游走如蛇,两人招式交错,寒光乱舞。 谷星只觉脸边冷风呼啸,一不留神就要被割到。 她刚想借机往外冲,谁知江兀一把揪住她领口,把她拽了回来。 这么个晃神的瞬间,“哧啦——”两声,地上溅出几朵血梅。 张铁娘一甩身上的绸缎外衣,刀光下的轮廓骤然分明。 谷星这才看清,这所谓“铁娘”,原来竟真是男儿身。 谷星心里震惊,下意识往后一抓,却抓了满手的血。 江兀手臂被划了一道,虽不深,但染着布巾,触目惊心。 第171章 谷星没好气地道:“张铁娘,做生意就好好做,买卖不成仁义在,何必刀枪见血?” 她一边捏紧江兀伤口,一边低声道,“走!” 手里再甩出一枚烟雾弹,白雾瞬间吞没了二人身影。 张铁娘脸色一沉,“封场!” 心里冷哼:区区一个瘸子,还想从我手下脱身? 可两人并非下楼往大门口逃跑,谷星又扔了几枚烟弹,把追兵隔在远处,耳边还不断听着系统指路,催着江兀快带她撤退。 江兀像拖条破抹布一样拽着她,“去哪!” 谷星指了指屋顶,“上面。” 两人爬上屋顶,只见这栋楼和隔壁楼之间,居然绑了数串红灯笼。她一把拽下灯笼串,灯笼“哗啦啦”落地,像下豆子一般砸了一地。 剩下的,是一根粗壮的绳索。一个人用勉强够,两个人……有点悬。 “你信不信我?”她笑得一脸正气。 “不信。”江兀气急反笑,结巴都好了。 楼下追兵已经杀到楼梯口,脚步声密集。 谷星笑笑,“那可不行,你现在只能和我进皇宫了。我俩都得好好的。” 说着,谷星把绳索往手臂上一缠,另一只手抱住江兀的腰,像只公牛一样蓄力一撞,带着他一起从五楼跳了下去。 绳子拉直,两人像风筝一样往下滑坠,风呼啦啦刮得人衣摆和头发乱飞。 江兀长这么大,去哪都受人尊敬,哪受过这种罪? 今天算是被谷星逼疯了。 结果偏偏滑到一半,绳索突然“啪”地一声断了。 江兀心里一惊,还没来得及喊,就听见谷星在耳边轻飘飘地笑了一声。 下一秒,两人一头栽进楼下的马车上! 偏巧那车里全是绸缎,软乎乎地正好接住了他们。 马车被砸得东倒西歪,马儿受惊狂奔,路人四散躲避,骂声不绝于耳。 等马车终于停稳,谷星带着江兀钻下车,拐进旁边一条黑漆漆的小巷。 巷子里静悄悄的,不知通向哪头,四下都是夜色。谷星探头看了眼,确认没有人追来,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回身一看,只见江兀摸黑蹲在地上,衣服窸窸窣窣地响。 “你在干嘛?” 她点燃火折子,微弱的光把两个人都照得一层淡黄。只见江兀正脱下手上染血的布巾,动作细致而慢。 谷星原本还想夸他“摸黑都能包扎伤口”,可一看到他手指甲边的皮全都撕烂了,不由怔了下。 “你怎么把手指甲旁的皮撕成这样?” 原来这人的手之所以卷着布巾,原来是为了阻止自己给手指头剥皮? 好好一双手,修长有力,偏偏指尖像锈斑一样,破破烂烂。 黑纱早在勾栏院时落下,此刻江兀表情也看得真切。 他低着头,眼睛闭着,没吭声,只慢慢地缠好伤口。 谷星自知闯了祸,本只是想让他帮忙查查菜酒有没有毒,没想到却让人替她挨了一刀。 她也坐下,背靠着墙根,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笔,轻声喊:“系统111,看到了吗?” 系统111迟疑了一下,弱弱地回应:“看……到了。” 谷星一愣,朝系统111那边瞟了一眼。 她没听错,系统心里指定有鬼。 流民复籍这条件着实诱人,但越是心动,她越警惕铁头张的底气,且皇宫里到底是谁命数已尽。 远的暂且不管,近的梅花镖秘密,她总不能白跑一趟。 于是她指挥系统111绕到后面,帮她看清楚那张纸上写的是什么内容。 可系统111怎么这时候吞吞吐吐起来。 “……看到了就看到,没看到也正常,我又不会怪你。” 谷星说得轻松,心下却更警觉。 谁知系统111却突然冒出一句:“男主……他会不会其实是个坏人?” “行会会长的管事,是杀手组织影月楼的人,就是那梅花镖背后的。” 谷星徐徐在笔记本上记下。 “影月楼现在的当家,绿色眼睛,眼下有一颗痣,手段狠辣。” 谷星嗤笑一声,心想:这怎么看都像是在说男主。 系统又小声嘀咕:“谷星,他该不会……一开始就打咱们主意吧……” 谷星捏着笔,深吸一口气:“那他当刑部侍郎到底是为什么?” “他有这手段,皇帝易位都不是难事。” 她脑中纷乱,把线头一根根拉起,却愈发觉得一切都不真切。 绿色的眼睛……萧枫凛还有个双胞胎弟弟呢。 种种线索都指向皇宫,她哪有不接招的道理。 谷星身子一歪,手搭在木板上,朝江兀看过去,“江医圣,咱们进宫吧。” “你徒弟不愿意,我就给你当三徒弟。” 月色落在江兀发上,银光缠着蓝发小卷,看起来既不像人,也不像鬼。 江兀皱着眉,嫌弃地上下扫了她一眼,像是在思考她给的建议。 谷星眼睛一眯,“你这是什么意思?” 江兀没再多说,只淡淡道:“你过来一点。” 谷星笑笑,“你结巴快好了是不是?” 她觉得江兀是只人畜无害地仓鼠,一时间竟放松了警惕。 谁知这人突然伸手去摸她的瘸腿。 那瘸腿奔波许久,夹板早已松垮,骨缝间还在隐隐作痛。* 谷星下意识有点发怵,担心这人又掏出弯刀要给她动刀子。 却见江兀只是沉声道:“别怕。” 谷星一愣,只觉这人认真起来竟真有几分大夫的影子。 还没等她多想,江兀已经两手稳稳按住她的膝盖和踝骨,指腹顺着夹板仔细探查断口。他眉头微皱,把夹板拆下,又熟练地用身边废木板和布条重新加固,动作干脆利落,显得分外专注。 谷星两眼发直,心里服气得很:果然专业的事还是得让专业的人来。 “江医圣,你这……骨科神医啊。” “你这伤……养得差不多多了,骨头头已开始黏合。动动得太猛,夹板松了。”江兀淡淡道。 说罢,他示意她靠着墙起身,“试着走两两步,别用力,全靠大腿腿发力。感觉哪哪里疼就就停下。” 谷星小心翼翼扶墙迈步,脚尖落地,腿上钝痛却比方才轻了许多。步伐僵硬,但也勉强能行。这样的话,她说不定真能像普通人一般走路、跑步。 江兀见状,整理了下衣摆,“回去拿东西。” “天亮……出发。” 谷星一愣,忙跟上去,“江兀,你不会就是给那岭南流民做义肢的那人吧?” 系统111听了也一惊,目光投向江兀。 要不是断指哥被杨亦文带走,谷星恐怕会抓住他问个清楚。 江兀却像是话已说尽,没再理她,脚步生风地往前走去,谷星只得瘸着腿小跑着追上。 谷星回到新宅,刚进院子,就见云羌正坐在廊下等她。 云羌一脸焦急,见她平安归来,这才松了口气。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我听说铁头张那边有人搞破坏,先下正到处找人呢。” 谷星轻轻一笑,“都说多一个敌人不如多一个朋友。可惜我一不小心,把他两栋楼给炸了,他现在估计气得跳脚。” 她低头看了眼云羌的手,又道:“云羌,明天你跟大小眼一起去沙原。安全去,安全回。” 刀尖上过日子的人,怎会问不到这话背后的血腥气。只是这次,杀气却是从谷星自己身上冒出来的。 云羌沉默了一下,反手握住谷星的手,低声问:“你要去做什么?” 谷星摇摇头,只扔下一句:“去找人算账。”说完便转身进了屋。 她回到房间时,烛火还亮着。 一夜无眠,天色将晓未晓,便携云羌匆匆出门,向着旧民宅而去。 旧宅院外,众人早已聚齐。院中人影幢幢,黑压压一片,范希文、于蛮、大小眼皆在,连那坐着轮椅、年约三十的陌生男子也已候在一隅。 谷星目光在他身上略作停留,又与大小眼交换了一个眼色,彼此心照不宣。 晨雾正浓,天光微曦,将小巷包裹得如同水墨一团。 谷星负手立于门槛前,语气平和而坚定:“京郊各处,粮草与器具皆已备下,成败如何,悉听诸位造化。那处能成什么气象,全仗你们手脚。” “出发罢。” 众人齐声应诺,一时风起,人流如潮,踏雾而去。 这一伙人,性情各异,谁和谁闹上一场她都不觉奇怪。 如今情势所迫,她得亲自进皇宫探寻秘密,沙原那头也只能暂且放手。 谷星微微叹气,转身往医馆方向去。远远便看见江兀又戴上了黑纱,端坐在医馆门槛上。门前铺着一张隔尘软垫,脚边静静放着药箱,晨曦映在他的身影上,带着几分沉静。 谷星伸手去取药箱,却被江兀拦住,“很沉。” 第172章 话虽寡淡,语气却分外认真。 谷星失笑,她也只是客气客气,手刚搭上药箱便又收了回去,径自坐下歇息片刻。 不多时,马车辘辘而来,将两人一并载入车厢。 谷星随口问道:“小桃和邺锦明还没回来么?怎么他们都不肯陪你进皇宫?” 这话一出,江兀难得松快些的脸色又沉了下去。 系统:“你一定要戳人心窝子吗?” 江兀低声道:“小鸟不喜欢去,小桃……不知怎么的,自从沙原回来,就变得古怪。” “沙原?古怪?”谷星一愣。她还以为是邺锦明为爱发疯,拉着小桃私奔去了。她转了转眼珠,愣是没想明白小桃在沙原遇到了什么事,难不成还是因为自己假死,把人吓着了? 这问题左问右问也问不出个结果。 江兀忽然目光一斜,盯着她问:“《清净医理》是谁教你的?” 谷星张张嘴,差点没被问住。 果然,在高手面前,自己那点小把戏根本藏不住。 她硬着头皮道:“深山老林的老仵作传的。” 江兀:“错得多。” 谷星顿时一噎,心道果然还是她背得不牢。 她只好长叹一口气,把脸偏向窗外,权当没听见。 没过多久,马车停在宫门偏门。此时天光未亮,四周人迹寥落,唯有寒气裹着宫墙,寂静无声。 谷星觉得新鲜,掀起窗帘一角悄悄往外看,只见一名身着青色宫服的少年太监快步走来,年约十六七,脸上带着浓浓的疲意。 “江医圣,久等了。奴才小齐。” 他说话极快,见面便低声催促,“事情紧急,烦请二位速速随奴才入内。” 说着,便去与车夫交接。守门的内侍见了小齐公公的腰牌,立即放人入内。 马车在宫道中转了几重,不知过了多久,小齐公公忽然下车,示意江兀步行入内。 江兀似已习惯,无声地下车跟随。 谷星紧随其后,抬眼望去,只见高墙叠瓦、玉宇琼楼,晨雾氤氲,步步深宫,气象森严。 在外面看是一回事,在皇宫里看,又是另一副体验。 谷星悄悄让系统111四下闲逛,回头暗中合成一张宫中地图,以备不时之需。 她四处张望的小动作惹得小齐公公几次回头,但碍于江兀在场,终究没多问。 一路转过数重宫巷,越走越僻静,直到一座偏院门前,小齐才停步:“到了。” 谷星随江兀入内,刚踏进门槛,便闻到浓重的药味与血腥之气扑面而来。 她心头一紧,只见纱帐之内,床榻上躺着一人。 凑近一看,那人竟是“萧枫凛”?! 此刻床上的他脸色惨白,双目紧闭,胸膛微不可察,仿佛连呼吸都已断绝。 第136章 刹那间,谷星连呼吸都停住了。 她下意识伸手去摸熟悉的布条,却摸了个空,这才从愣怔中回过神来。 跟着江兀走到床边,谷星才发现,床上那人并非萧枫凛,而是当今圣上——翟明泾。 冷汗一瞬间从脊背流到心口。 这两兄弟远远看去确有几分神似,可细究之下,翟明泾比萧枫凛更显瘦削,身形也矮些。 她也是一时关心则乱,才认错了人。 再近些,才见皇帝胸口尚有细弱的起伏,气息如同断线残丝,仿佛随时都要消散。 面色灰白,眼窝深陷,鼻息间还夹着一缕腐败的气息。 药味、血腥味混杂在一起,令人心头一紧。 谷星虽不是大夫,却也察觉这情形极不对劲。 她眼角余光瞥见床头那盆红色液体。 也不知是血,还是药渣? 再环顾四周,房间虽有几分讲究,但无论绸缎屏风、还是布置装潢,远不如想象中皇帝寝宫的气派,甚至还不及李豹子布置新宅的一半体面。 谷星心头暗自嘀咕:不好,晋国怕是国库亏损严重。 如今自己回家的任务目标,已经加码到难以兜回的程度,难不成这下还得背上治理国家的重任? 系统怎么还不回来……她想找个人商量事都没人。 思绪飘飞间,江兀已经将药箱放到一旁,指腹搭上翟明泾的脉搏。 房间静得落针可闻,唯有床榻上传来微弱的喘息声。 谷星的视线游移到那盆红液,随即又落回床上病人,神色复杂难言。 铁头张说“命数已尽”,劝江兀莫要插手。 但眼下这皇帝,看着像是名字都写在地府判官的生死簿上了,江兀真能救得回来? 她轻声问:“皇帝怎么成这样了?” 小齐公公本正盯着江兀的手势,闻言迟疑地看了谷星一眼,嘴唇嗫嚅,却没开口。 江兀松开了脉,回头对着小齐公公,“去让,李太医,过来。” 小齐公公立刻应声而去,脚步急促,片刻间便消失在屋内。 屋内只剩下江兀与谷星,还有床上命悬一线的皇帝。倘若此时她二人有歹心,恐怕皇帝连喘口气的机会都没了。 小齐公公居然如此放心他们,倒让谷星忍不住腹诽。 她重新低声道:“他到底怎么了?” “先天体虚。”江兀掀起黑纱,低头细细查看翟明泾的眼下和口舌,眉间微蹙。 “体虚?”谷星一怔,“虚成这样,还能撑着当皇帝?” 她难以置信地来回打量江兀与翟明泾,确定这不是玩笑,眉头紧锁。 “也是医术太好了……否则哪里吃得了这许多人间疾苦。” 明明新年时还见过他的背影,转眼竟只剩下一张薄薄的人皮。 她正要起身去门外,却被江兀低声唤住:“你去哪?” 谷星回头,笑眯眯地打趣:“我发现你着急的时候,说话都不结巴了。” 随即正色道:“我就是想出去看看,这地方太怪了。一国之君居然病得如此,左右竟无人侍奉。侍女内监、太医……一个都没有。” 江兀的目光有些凌厉,谷星只得摊手,“你要是肯说缘由,我就懒得乱跑。” 话虽如此,眼睛还是不由自主地往门外瞟。 宫中阴沉,窗户紧闭,药味与血腥气蒸腾不散。 明明已近朝阳初升,这偏殿里却毫无一缕天光,只有几盏油灯在角落跳跃。 “他天生体虚,从小便如此。” “只能控制饮食缓解,但近来恐怕被人所害,病情加剧。” 江兀罕见地没有结巴,谷星见状,也不再插科打诨,自个儿搬了张椅子坐在他旁边,压低声音问:“那为何不让其他皇子继位?” 说出口自己也有几分明了。 先皇子嗣本就稀少,十六岁登基的翟明泾,兄弟们要么痴傻要么命丧。 他这体虚之人,留着反倒好操控,何时撒手都在旁人一念之间。 “还能救吗?”她低声。 江兀摇头,声音低沉却决绝:“不能。” “那他死了,皇位谁即位?” 下月便是皇帝生辰的大典。届时外邦使节齐聚,守边诸将返京,天下目光尽落京师。 局势恐怕会更加混乱。 “……不会是太后吧?” 她脱口而出,心里却更加发凉。 国子监一案后,明明对太后极为不利,她理应蛰伏一段时日。 可这几日的情报里却传来,太后一党府前访客络绎,走动频繁。 甚至又大肆扩充内务府,将旧人换成自己心腹。 更让人不安的是,长云寺那头,自打春日祭祀之后,便频频有道人僧侣往来皇宫。 听说寺中近日添置法器,甚至招募江湖术士、奇人异士进寺,不知在筹备什么。 甚至有流民说,太后正悄悄整顿宗教势力,为自己暗中结党。 真真假假,她本懒得判断,但这个节骨点上,却容不得她再置身事外。 “不行,我得去看——” 话音未落,江兀忽地看向门口。 下一瞬,房门“吱呀”一声,从外被推开。 小齐公公引着一名三十出头的男子入内。 那人一身太医院官服,额头汗水淋漓,正是江兀口中的“李太医”。 “江医圣,你总算来了!”李太医顾不得擦汗,慌忙吩咐小齐公公去取器械、净布与热水。 谷星目睹这一幕,只觉荒唐之极,脑中浮现出不可思议的念头。 还未回神,江兀已经递过来一只用肠衣制成的手套,“去洗手,净衣。” 她瞪大眼,看着李太医将那一排排寒光闪烁的手术刀、钳子投入沸水中消毒。 江兀则一边整衣束发,一边用烈酒洗净双手,动作利落。 “快去。” 江兀沉声催促,谷星忙不迭净手、净面、换衣。 这人竟是在这简陋的偏殿,要给当今皇帝开膛剖腹做手术??! 虽然器械粗陋,但这人的想法,却是和她默写出来的《清净医理》,仿若是同一个时代出来的产物。 第173章 怪不得江兀嫌她默写出来的东西有错,原来这人当真读懂,且认同了那四部书上的内容? 她心头一凛,只得咬牙加入手术当中。 只见江兀银针刺穴,定住经脉。烈酒消毒,刀尖破腹,寒光一闪,皮肉剖开,血随即汩汩涌出。 “擦血。” 谷星慌忙用布条反复吸净。 江兀以钳探查腔内,果然见胃壁下方有一处溃疡穿孔,指甲大小,鲜血直冒。 原来皇帝屡屡吐血,皆因消化道穿孔。 溃疡切除、腹腔冲洗、层层缝合,直到一切收拾停当,谷星已分不清过了多久。 等江兀收起最后一根线,谷星像是突然泄力,两腿一软,直接瘫坐在地,眼睛直愣愣地望着天花板,回味着刚才自己干了什么。 江兀投来一个嫌弃的小眼神:“地上脏。” 谷星没好气地翻个白眼,喘了口气,“这样能活吗?” “可能吗?”江兀声音冷淡。 她心里也明白,消化道出血虽然止住了,但究竟是何病因,怕还另有隐情。无论哪种体虚之症,能拖到这个地步,换作现代也未必救得回来。 江兀收拾着器械,忽然侧头,语气平静地说道:“六皇子幼时,便常呕吐、嗜睡、发育迟缓,四季多病,身上常有异味。” 李太医一怔,随即明白他是在给谷星解释。 江兀目光微微一转,望向谷星:“你觉得,会是,什么病?” 谷星又白了江兀一眼,这人当真以为,她的那些急救的皮毛知识能开刀救人? “不知道。” 话音刚落,她忽然一怔,站起身来,凑近翟明泾,翻开他的眼皮。 只见皮肤和眼白都隐隐发黄…… 她回忆起方才手术时,江兀探查肝脏时的异样,心头骤然一紧。 “他……难道是先天性代谢缺陷?” 也真是巧,她穿越进小说的前一天,翻资料正好翻到一篇论文里,研究对象就患有该症,她当时好奇病名,便顺手上网搜了相关的词条。 像翟明泾这般,恐怕搁在现代,也只有肝移植才有一线生机。 “确实没救了。”她喃喃自语,一边摘下手套,扔在一旁的盆里。 “更别说,这会儿谁能给他找得到肝?” “太后肯定不愿,她巴不得皇帝死得快点呢。” 她转身伸了个懒腰,活动筋骨,忽然听见一声脆响。 刚才顺手揣进兜里的山水玉牌跌落在地,滚了几圈,映着灯光泛起淡青的微光。 谷星弯腰拾起,指腹轻轻盘了下,见它毫发无伤。 不禁感叹:不愧是好玉,比她都结实。 她眨了下眼,手缓缓放下,余光扫向江兀。油灯把他的身影投在墙上,长长一片,看起来像只不成形的妖怪。 谷星心头一跳,猛地吸了一口气,下一秒,指尖已经紧紧攥住了一旁的手术刀。 她瞬间只觉头皮发麻,四肢冰凉。 天灵盖上,仿佛有股冷风钻进脑海,撞得她脑子不清醒。 “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也不知怎的,她忽地想起闲无忧的那个预言小故事。 她嗤笑一声,喉咙里发出一阵压抑的笑意,“哈……哈哈哈哈……” 那个黑心黑肺的萧枫凛会舍身饲虎?以血肉渡生? 这想法真是荒唐又可笑,其中定有隐情,但她耐心已经告急! 下一刻,她猛地扑到病榻前,一只手扣住翟明泾的脖颈,手术刀横在他心口,眼神幽幽,咬牙切齿地扫过在场众人。 可拼尽全力,也难以制止指尖在刀柄上发颤。眼前一片晃动的灯影,看得她眼花撩乱, “告诉我,现在究竟怎么回事!” 话落,系统猛地钻进房内,大喊一声,“谷星,我看着男主了!” 第137章 传闻释迦摩尼佛前世本是太子,名为萨埵。某日随兄弟游猎山林,偶遇濒死母虎与幼崽。萨埵慈悲,不忍其饿殍,遂舍身饲虎,以血肉渡生。” “萨埵的选择,看似偶然,实则因果早已铺就。” 那天她在屋顶,曾追着闲无忧问山水玉牌的缘由。 闲无忧不声不响地说了这个典故。 可她和系统都不信,萧枫凛会愿舍身饲虎? 但闲无忧这张乌鸦嘴,偏偏说什么灵验什么,每次的都准确得惊人,让人不得不多想几分。 想到这里,谷星心里五味杂陈,目光落回床上翟明泾脖颈的皮肤下,那微弱跳动的脉搏。 人还活着,却难逃一死,尸体能否支撑到下个月都说不准。 她抬眸看向江兀,语气里多了分疑问,也有几分倦意:“江兀,你和李太医这套怪异的医法,到底源自何处?” 什么事都有根有源,江兀定是与其他现代人有所关联。 是太后吗? 谷星:“皇帝病得这般重,苦熬至今未死,到底是何缘故?” “世间人人都有追随的人。小桃在外为萧枫凛解毒,你竟也在替这位被遗忘在深宫里的皇帝续命?” 李太医和小齐公公都没明白她话里的深意,只是面面相觑,满眼的迷茫与惶恐。 惊恐消去,小齐公公这才反应过来,指着谷星怒喝:“你这无理之人!快把皇上放下!” 相比李太医两人的惊慌,江兀似乎要镇定许多。他身上的手术服还染着斑斑血迹,依旧是那副严肃的瞪人表情。 屋中灯火摇曳,空气中残留着浓重的血腥和药气,让谷星觉得屋内与外界隔绝成另一个世界。 江兀静了片刻,眉头皱得死紧。 他看了谷星一眼,嗓音低低的:“谷星,难道不是,你让我救六皇子吗?” 谷星一口气噎在喉间,眼底的迷茫瞬间铺开。 她?她让江兀救皇帝? 手中的手术刀下意识往翟明泾皮肤又压紧了几分,冷笑:“你要敷衍人,也挑个能信的说辞。我连皇帝都不认得。如果不是这次意外进宫,连他病成什么样都不知情。” 翟明泾是谁? 新年庙会里,她只惊鸿一瞥,发现有个与萧枫凛长得极为相似的人,惊慌失措间,揭开了男主不一般的身世背景。 好奇之下,她让人搜集这人的消息,公开的、秘闻的、流言的,全都翻遍。 看完之后,她只得出一个结论:这个天子,是个倒霉透顶的软弱之人。 传闻里,翟明泾性子心善而柔弱。 十六岁登基,明明已是弱冠年少,然而朝中大事,都得向太后请示。 太后本就专权,辅政之名下,将大权尽揽在手。 他和太后,是两个极端,一个守旧稳妥,一个激进求新。 凡是新政、改革,朝中明眼人都能分辨出哪些条令出自谁之手。 比如国子监一事中,祭酒以朝廷之名收留小报,表面上让其与官府捆绑,实际上也是给了小报一个体面的名分,为流民保下一线喘息之机。 祭酒说想要萧枫凛的脑袋,也不知道是祭酒想要,还是背后的翟明泾想要。 再说当年的“十八字新政”初稿,原本极为激烈。 “灭宗族,归中央;铸人心,唯法令;禁自强,崇服从。” 传闻翟明泾收到后,病倒数日,最后苦熬半月,才让太后松口,改成了如今那温和许多的版本:“去宗法,建集权;去人情,立制度;去自救,促依附。” 只这一改,外人只当语气不同,实际却隔着腥风血雨。 萧枫凛因太后而生生被打磨成孤狼,幼时苦难数不清。而翟明泾呢,虽有太后“宠爱”,却如悬丝木偶,呼吸都掌在旁人手里。 兄弟间被太后有意分割,身份天生就是斗争的棋子。 这些,她虽非当事人,也只能从各方秘史、坊间传闻拼拼凑凑,真真假假无从定论。 她唯一能确定的,除了那年新年庙会的惊鸿一瞥,自己与这位皇帝,半点交情都无。 她让江兀救皇帝? 怎么可能。 江兀闻言,嘴唇抿得死紧,声音微哑:“十九年前,我曾进宫行医,见过你。那时,是你让我,救六皇子。是你让我,辅助六皇子。” “哈?”谷星险些没笑出来,“你倒是好好瞧瞧我几岁?十九年前,我怕是刚学走路!” 话一出口,又觉江兀不是会在这等时刻胡言乱语的人,心底莫名一阵发凉。 她低声问系统:“难不成我身穿进这本小说前,还魂穿过别人体内,救过江兀和翟明泾,却失了记忆?” 系统111一头雾水:“怎么可能。如果真有这事,这小说一开始就不会只有三章。” 谷星盯了江兀和系统111好几眼,终于死了这份荒唐的念头。 她额头全是冷汗,半晌咬牙提醒,“江兀!莫要插手旁人命数。翟明泾命数已尽,该断自断!” 此刻她无法分辨真相到底是什么,但有一点清楚得很。 第174章 她和萧枫凛并肩半年,无论这人终究正还是邪,哪怕这世道再荒唐,她都肩负着把男主掰回好结局的命运。 她生来不是来当天道的走狗,也不是来给别人的命数作嫁衣的。 【舍身饲虎,血肉渡生】 【脱离天道护佑,沦为凡人无异】 她才懒得信这些天命鬼话。 “谷星,走吧。”系统1111在一旁催促。 她抬头,最后望了江兀一眼。 屋中灯火昏黄,江兀满身血迹,他眼里的悲意与执拗像钉子一样扎进人心。 可就算这套现代医术再高明,翟明泾的命已到尽头,她救不了,也不想救。 自己也是疯了,竟以为萧枫凛会掏心挖肝。 谷星松开手,把翟明泾轻轻放回病榻,转身欲走。 身后江兀忽然开口:“谷星,你可想清楚了。五皇子,并非你想的那般简单。” 谷星脚步微顿。 萧枫凛心狠手黑,她早有体会,只是那把火尚未烧到自己眉毛上,她才能装作无事。 脚步刚要踏出门槛,身后江兀的声音又将她叫住。 “谷星,你可听说过枫叶会?” 她愣住,脑海里立刻浮现出那枚枫叶铁片。 还记得行会会长一案,她在牢里初见萧枫凛时,萧枫凛本打算将枫叶铁片交予她,不知为何最终却换成了山水玉牌。 之后再见此物,便是在封丘矿山的尸首之中。 再到后来,萧枫凛脱下刑部侍郎的官服,与太后彻底决裂,自立门户,携那片枫叶军去围剿封丘矿山的走狗们。 她一直以为,枫叶铁片是男主自保的暗号,是江湖身份的象征。 “枫叶会里携铁片之人,皆是他布下的棋子。”江兀低声道。 谷星心头微颤。 她本能反驳,刚要开口,却听江兀又道: “你可知,枫叶会究竟在做什么?萧枫凛表面上是刑部侍郎,在清除贪腐,实则摇身一变,又是哪枫叶会的首领,庇护、联络那些被新政打击的旧贵族与士大夫,疯狂敛财。表里两面,养鱼待杀,操纵人心。” “……什么?”谷星声音都颤了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如果他真庇护贪官,为什么又要做刑部侍郎,替皇帝捉贪官?贪官抓贪官?” 江兀看着她,神情冷静:“你可曾想过,贪官也有分门别类?新政后,士族贵胄人人自危,五皇子正是借着枫叶会,把朝中失势之人收归麾下。一边与太后周旋,一边暗中积蓄势力,左右逢源。等到时机成熟,无论官场江湖,都在他算计之中。” 谷星只觉心头一阵发冷。 “够了,江兀。” 如果萧枫凛一开始就两边下注,一面豢养贪官,一面装作忠犬低头求和,待到知晓身上的毒已解,脱离太后掌控,又干脆撕下伪装,独立门户。 那这一切,竟就能说通这人一直以来的所作所为。 可这个人,到底哪一张面孔才是真实的? 他惯于设局,旁观人心,把身边每个人都当作可被买卖、可被利用的筹码。于蛮如此,她亦如此。 一念至此,谷星只觉一阵莫名的空虚与恼怒,手中的手术刀也冰凉得快握不住了。 谷星长长吐出一口气,不愿再逗留在这令人窒息的地方,她猛地拧身离开。 “砰——”一声,她几乎是撞开门,像逃离某种牢笼一样冲出黑暗的房间。 长廊里明灭不定的灯火,被乌云遮住的昏暗日光,明明暗暗,斑驳地落在她身上,像是一道罩在她身上的网。 她跑得急,每一步仿佛都陷在泥沼里,拔不出来,又不得不拼命挣脱。 腿上的旧伤在叫嚣,神经仿佛要撕裂骨头,可她像是全然感觉不到,只觉得心口被一个名字塞满。 萧枫凛。 萧枫凛。 萧枫凛。 她听着系统的指示,往萧枫凛那处赶去。 她明明是在奔向他,却恍惚觉得,她与萧枫凛的距离愈拉愈远,风吹过衣袂,吹得人心发紧。 “快,谷星,躲起来!前面有侍卫!” 系统111在脑海里急得团团转,看着她突然暴跌的情绪数值,慌得不知所措。这冷静女人,怎么会一瞬间崩坏成这样? 谷星猛地闪身,藏进假山阴影后,双手在怀里搓着,却怎么都搓不热。 她正低头,忽然眼前一片红光炸开。 以为是被侍卫发现的警告,猛地一抬头, 头顶赫然是一行系统弹窗: 【系统/警告】男主萧枫凛将在十五分钟后被毒死,请前往救援。 她怔住,脑子里刷出无数个问号。 怎么会? 萧枫凛的毒,不是早和闲无忧联手替换掉了吗? 这一出,又是哪环出了错? 第138章 谷星赶到系统指引的地点,却只见地上一滩刺眼的鲜血,空无一人。 “男主去哪了?我刚才还在这里看见他!” 系统111急得团团乱转,飞快地在附近兜了好几圈,最终还是没能找见萧枫凛的身影。 “你别急,我一定能找到男主的。” 可其实急的只有它。谷星两眼死死盯着那一滩血,嘴里一句话都没说。 她脑中飞快梳理着,却不知到底是哪一步出了岔子? 明明那日她和大小眼亲手把药递到萧枫凛嘴边,就像给云羌解毒一样,以毒攻毒,风险和代价都算过。 大小眼虽没明说,但她从种种暗示里能断定,这种毒绝不会突然罢工。 她抬头望见系统倒计时数字一格格跳动,呼吸竟有些发紧。 “去找。”她声音低得像哑了一样,“找到人立刻给我发坐标,不用管我,快。” 她是真的服了这没有金手指的主线任务,现在连找个人都找不到。 上次萧枫凛中毒,好歹还倒在她眼前;这次却连个人影都寻不到,只能干瞪眼等死讯。 系统111蔫蔫地应了一声,化成一团小光点,飘向巷道深处。 谷星留在原地,掌心已经沁满了冷汗,眼睛却依旧死死盯着那滩血色。 她缓缓蹲下,手指蘸了一点血水,在指腹间轻轻揉搓。 颜色浓重,量也不算少。内伤大出血倒还好,就怕又来些稀奇古怪的毒。 江兀的立场和态度来看,也不知道他是否愿意救萧枫凛。 她缓了一口气,才终于发现周围的环境悄然变了。 这哪里还是皇宫? 脚下是柔软的草地,四周竟被一片花田包裹。野风吹过,花海翻涌,蝴蝶在空中扑闪,像是误闯进了某种仙境。草丛里各种奇花异草高过她头顶,花香扑鼻,却全都叫不出名字。 她踱步两步,无意间瞥见地上有一个小桶和一把簇新的小铲子。 那铲子造型极新,甚至不像是古代能造出来的东西,令她心里一阵发毛。 还未细想,草丛里忽然钻出一道身影。 那是个女人,年纪模糊不清,气质却极其特殊。 眉如远山,目若秋水,鼻梁高挺,嘴角带笑。 明明只是素衣、脸上还沾着泥灰,却有种天然的尊贵感,让人移不开眼。 女人微微抬手,手指上红指甲如新做的美甲,在阳光下闪着幽光。 她轻轻一笑,嗓音悠然: “谷星,你终于来找我了吗?” 谷星喉咙像卡了棉絮,半天都没能吐出一句话。 她明明心里有答案,却觉得太过荒诞,不敢相信。 “……胡乐天?” 这个名字一出口,空气仿佛都静了。 胡乐天,这本小说的原作者,又或者说,太后。 她想起长云寺那个远远的背影,也想起各色传闻,知晓此人所作所为的人,无一不谈其心狠手辣,权术无情。 可此刻,泥土、花丛、淡笑,这些与传说中“太后”的冷厉狠毒格格不入。 她的心头不由自主地浮现起无数疑问……和一丝莫名的恐惧。 毕竟,封丘矿山,死了那么多人。 毕竟,这个太后,始终是手段残忍的代名词。 “你怎么会认识我?”谷星问出口,话音刚落便觉多余。 她如此了解太后,太后又怎会不知她底细? 太后嘴角微扬,指尖随意拭过下颌的汗珠。明明春风还带凉意,她的面颊却覆满细密汗滴。 “过来喝杯茶吧?你踩到我的花了。” 太后的语气柔和,像是课间随手招呼同窗,不见丝毫敌意。 谷星下意识退后数步,才发现脚下真踩坏了一束名不见经传的小花。 心头倏地一紧,莫非这花圃正是太后的草药间? 难怪大小眼说那奇花异草是宫中所产,显影药水的草药,大概也藏在这片花田里。 可这草药如此之多,想要从中寻出一味,简直如大海捞针。 太后却全然不将她的警觉放在眼里,自顾自沏茶,像是对老朋友的日常款待。 第175章 但此刻不是喝茶的时候。萧枫凛下落不明,皇宫四处怪异,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你如今把皇帝弄成那副模样,难道下一步真想篡权夺位?”谷星冷冷开口,带着些咬牙切齿,“可天下有谁会支持一个杀人如麻、用百姓白骨铺路的女人登上皇位?百姓苦久矣。无论明君昏君,折腾的都是黎民。” 太后闻言只是淡淡一笑,轻敲瓷杯碗盏:“*你也不过是局中一子,何必自命清高?谁不是用人命做筹码?” 谷星听罢,手已暗暗摸向腰间的刀柄。 可她脚步才往前挪了半寸,冷光陡现,颈侧已多了一把锋利的匕首。 她顺着刀锋缓缓抬头,只见身侧不知何时多了一名蒙面宫女,宫服下眉眼藏不住的几分熟悉。 谷星心头一凛。 这人莫不是刘仁善所言的那位“遮面女人”? 一身宫装却要蒙面,她究竟在隐藏什么?甚至此刻一看,女童买卖估计也和太后脱不了干系。 “你这是做什么?一边唤我喝茶,一边又举刀舞枪?” 谷星冷声质问,脖颈微凉。 太后轻摆手,“凝叶,不得无礼,谷姑娘可是我的贵客。” 话音刚落,匕首果然撤了下去。 太后转身,袖口拂过花枝,目光投向谷星,唇角微勾,带着说不清的嘲弄:“谷星,你多次坏我好事,我都忍了。可如今,你竟和小说里的角色为伍?你脑子坏了吗?” “穿越称帝才是正道。我本以为你多少聪明些,会把流民当做棋子治理,没想到你居然当真想让他们脱贫……” 说到这儿,她微微蹙眉,袖掩唇角,像在看什么异类。 谷星被头顶的倒计时逼得心头焦灼,道不同不相为谋,和太后说再多都是浪费力气。此刻最紧要的,是找到萧枫凛,否则倒计时归零,她还得费尽心机再救他一次。 她叹了口气,“下次再聊。” “我还得去救萧枫凛。” 太后却浅浅一笑,眼神深不见底,带着点怜悯、更多是兴致盎然的残酷:“你找不到他了。他身上中了我特制的毒,只要受伤,两毒相融,必死无疑。” “谷星,说起来,我还得谢谢你。” 她语气忽然柔和下来,话锋一转,“若不是你闯进来,搅乱了小说的平衡,说不定我还杀不了萧枫凛。” “你这话什么意思?”谷星心头骤然一跳,这人说的话竟和大小眼所提示的重合上了。 太后低头一笑,指尖轻敲茶盏,“那毒本只是为束缚他而作,自从你来后,剧情失控,那毒竟能致命。” 她的神色里带着癫狂,目光像要将人看穿。“你说我心狠手辣,可萧枫凛做的事,残忍百倍。你为什么只怪我?莫非你真爱上了一串虚假的文字?” 谷星忍无可忍,猛地一步上前,一把揪住太后的衣领,怒声低喝:“胡乐天!” 她动作过猛,袖口里一抹白色忽地滑落,跌在草丛间。 太后垂眸,凝视着地上的玉牌,神色晦暗不明,眼底浮现出一丝深意。 “原来那玉,果然在你身上……” 她嘴角微勾,像在诉说一个无足轻重的旧事,“你以为皇帝病成这样,是我动的手?错,是萧枫凛。” 她语调冷静,低声贴近谷星耳边,语句几乎要钻进骨髓里:“先帝八子,两个早夭,一个病弱,余下四人,全都是他一手害成。 我,不过是推波助澜。” “这玉,就是证据。你以为那一抹红是玉的底色?不,是血,是他杀了三十多人,夺玉时浸进去的血。颜色渗进玉里,再洗也洗不掉。” “这旧闻你若稍加打听,自然清楚。” 四周风声陡然加剧,明明太阳高悬,谷星却只觉眼前天光昏暗,像是谁把现实和梦境揉碎,又撒在她头顶。 太后伸手,忽然柔柔抚上谷星的脸颊。那指尖冰冷,力道却越来越重,像一条蛇沿着颧骨、眉骨,缓缓攀升,直逼谷星的眼角。 “你该明白,封丘的事,国子监的事,萧枫凛都脱不了干系……谷星,你为何总要对他视而不见?是怜悯,还是……自欺?” “我越听你的事,越是不明白,你的‘天真’到底来源何处。” 她微微俯身,嗓音轻得近乎呢喃:“谷星,你很孤独。但你要知道,只有我们才是一类人。” 谷星侧头躲开,余光无意间瞥见那玉佩。原本莹白温润的玉,此刻竟变得通透,仿佛要溶入空气。她心头一惊,揉了揉眼睛,只觉一切都恍惚虚幻。 太后忽然轻声笑了,像是忆起什么好笑的旧事:“萧枫凛,连你的名字都唤错了。” 下一秒,那枚玉佩竟在她眼前彻底消失,像是从未存在过一般。 第139章 两旁的行道树在车窗外不断倒退,面包车里众人睡意蒙胧,只剩下广播里的主持人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小张,你听说高铁站最近流行一个新骗局吗?” “该不会还是‘钱包丢了,借点路费’那套吧?” “没错!这阵子好多听众来信,说在高铁站安检口前,总有人拦着求助。夫妻俩或年轻人,背着包、表情焦急,张口就说钱包丢了,能不能借几块钱回家。” 谷星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看了下时间。脑海里还在琢磨要给教授带点什么特产。 上次的杏仁饼磕坏了教授的假牙,这回怎么说都得送点老少皆宜的。 广播里还在继续:“这事儿就麻烦在于你分不清是真事还是套路。大部分人想着几块钱不算什么,索性就给了。” “所以我们也提醒大家,是要多留心眼,小心上当受骗~” 车停在高铁站出发大厅前,谷星拖着行李箱,一边掏身份证准备进站。 忽然背后有人喊:“小妹。” 她压根没以为是在叫自己,还在琢磨带了些什么特产。那人却锲而不舍,声音一声高过一声:“小妹,小妹!” 她这才扭头,发现身后是一对三十出头的夫妻。 两人肤色黝黑,衣着朴素,立在人潮中像两棵标准行道树,寻常得不能再寻常。 她刚想开口,对方却抢先一步。 说话的是男人,嗓音干巴巴的:“我们钱包丢了,能不能借我们几块钱,让我们回家?” 谷星脑子嗡嗡作响,一半觉得离谱,一半觉得荒唐。 她拎着行李箱的手微微收紧,瞳孔下意识地打量着两人,男人眼睛躲着她,女人则时不时地四下张望,眼神飘忽。 这下谷星整张脸都写满了无语二字,一半是对这下车就遇上的骗局感到荒唐,一半又对自己明知如此却还要配合感到不可思议。 她很清楚自己大概率是被骗了。 她眨了下眼,终究还是拉开包,翻出钱包,抽了一张五块钱递过去,心里长长叹了口气:“够吗?” “够了够了,谢谢啊。” 男人连连点头,和女人头也不回地钻进人潮,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 谷星望着那俩人的背影,转头拖着箱子去安检。 回校路上她把这事讲给小喻听,小喻皱着眉头沉默了半天,幽幽来了一句: “谷星同志,你这性子,迟早要被渣男骗感情。” “而且还是那种清醒地被骗,大忌中的大忌。” 一语成谶。 她从封丘树上摔下来的时候,困得连魂都快飘成仙了。迷迷糊糊间,只听见萧枫凛喊了个名字,她听不真切,但那肯定不是“谷星”。 再后来,小桃一不小心说漏了嘴,她才知道,原来萧枫凛心里还藏着个白月光。 好一个莞莞类卿! 心头那股火烧得她五脏六腑翻江倒海,饭都少吃好几碗,李豹子还以为她减肥来了。 酸腐的情书一封接一封,虽然抠门,礼物却是一件接一件地送来,好感度怎么都刷不下去,始终满格。 可好感度是这世上最没用的东西,今天还能满分,明天说不定就直线归零。 如果她原本就是谁的影子,那么萧枫凛那些突如其来的转变,也就都有了解释。 甚至她越是冷言冷语,这小子越是兴奋。 太后那句话,就像一根针线,将往昔所有细微的蛛丝马迹一一串了起来。 明明心口发酸,脑子却愈发清醒。 恐怕太后还不知道,萧枫凛的毒早被她和大小眼调了包。如此一来,就只剩下一种可能—— 这人自服毒药,是故意要引太后松懈警惕。 谷星笑了一下,手腕一抖,“锵——”地一声拔出随身小刀。 脸色明明苍白,两只眼睛却亮得骇人:“萧枫凛毒不死的,我来帮你补刀。” 她话音刚落,狂风从四面八方呼啸而来,卷起碎石沙尘和花草,雷声劈空,雨幕如万箭齐发,瞬间将整个世界劈成两半。 她脚下的大地剧烈震动,像无数暗流在地底炸裂,空气都变得尖锐刺耳。 第176章 山水玉佩骤然碎裂,化作漫天银灰色的粉末,被风卷入无底深渊。 头顶上,萧枫凛的死亡倒计时急速跳动,数字疯狂闪烁,然后变成一串无意义的乱码,像血一般在空中飞溅。 而她眼前的太后,整个人像被残暴的力量拧碎拉扯,身形瞬间模糊,化为一团团乱码与扭曲的符号与烈火里飘飞的灰烬。 【太后、】【”十七】【%(】 【#@!%】 这些符号疯长蔓延,几乎把整个世界都撕开数道裂缝! “谷星!!!” 系统111的声音如尖啸般从虚空中爆炸出来,带着极度的恐慌和不知所措,“怎么回事啊啊啊啊——!” 天地之间骤然失重,所有熟悉的景象,花草、砖石、天光、廊柱在这一刻全都化为亿万个字符与碎裂文字,轰然塌陷。 文字像洪流般裹挟着万物,又化作模糊却尖锐如刀,带着冷光,从四面八方向她扑来,将她吞没。 谷星被这混乱的洪流裹挟,剧痛中她下意识紧紧抱住头和身体,把自己蜷成一团。 碎裂的符号和数据流如同巨浪、又如玻璃雨,在她身上、指缝间、皮肤下肆意切割,仿佛血肉都要被撕裂带走。 风暴越来越狂乱,越来越凶!天地之间只剩空白与尖叫! 不知过了多久,一切忽然归于死寂。 谷星缓缓抬起头,耳边的轰鸣和碎裂仿佛还未散尽。她脖子上骤然被几把寒光森森的刀刃架住,四周是数名侍卫围拢而来,神情警觉。 而台阶之上,一名身着五爪金龙皇袍的女子缓缓转身,居高临下,正是刚才在混沌风暴中化作乱码的太后。 那女人目光凌厉,扫过谷星,神情疏离冷漠,像是在打量一个陌生人:“你是谁?你怎么会凭空出现在这里?” 一切变化太快,谷星脑子还在嗡嗡作响。她环顾四周,满眼都是龙纹、玉案、金阶、屏风。 这些分明是只有皇帝才能用的器物与场景! 一种近乎荒谬的念头从心底窜起:太后,莫不是已经登基为帝了? 她喃喃开口:“……胡乐天,你怎么会在这里?萧枫凛呢?翟明泾呢?” 太后听到“胡乐天”这三个字时,脸色陡变,眸光如钩,死死锁定谷星,带着风压般走下台阶,步步逼近。最后在谷星身前站定。 “萧枫凛是谁?……你又是谁?”她的声音冷漠且压抑着狂怒。 谷星只觉胸口一窒,呼吸都停了半拍。 她嗫嚅着:“五皇子……五皇子在哪?” “五皇子?”太后冷笑一声,手指骤然扣紧谷星的喉咙,语气森寒,“早就死了。” 她一边笑着,笑容却艳丽得近乎妖冶,一边收紧手指,语气里带着疑惑、嫉恨与威胁,“你到底是谁?” 谷星被死死掐住脖子,气息断绝,拼命挣扎,却发现身上的痛感还残留着,像是刚才被文字切割出的伤口还在渗血。她浑身无力,指尖发凉,眼前渐渐发黑,声音也卡在喉头发不出来。 她眼前一黑,被掐得失去意识,整个人瞬间卷回意识空间里。 刚一进来,就见系统111身边漂浮着密密麻麻的数据流和弹窗警告,“谷星,出事了!”系统111的声音透着从未有过的慌张。 谷星捂着脖子皱眉,还没喘匀气,心里头的压迫感还没过去。 系统111的数据光屏疯狂跳动:“不知怎的,小说世界突然崩塌,检测到设定不合逻辑,于是触发了自动修复程序。我们被塞进了新的世界线里。” “但这个世界线里,我找不到男主的信息!他像是在六岁时就死了……” 谷星虽然满脑子浆糊,但还是强撑着问出一个最关键的问题:“那男主不在,穿越任务还能继续吗?” 系统111愣了一秒,沉声道:“不能。你会被永远困在这本书里。” “那……流民们,还有小报,会怎么样?” “恐怕也不会存在。” 一阵凉意顺着脊梁爬上来。这简直比恐怖故事还恐怖。 她干了什么。怎会一朝回到解放前! 谷星找了个角落盘腿坐下,抱着尖刀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陷入死循环里,回忆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干错什么事。 难不成真的是因为她随口说了句要刀男主? 可那也只是嘴上逞强罢了。 这人如此有能耐,谁能杀得了他。 按照大小眼的说法,莫不是萧枫凛六岁的时候想通了,自己去了极乐世界。 他要是一开始就如此,她也不会被传进来了。 ……不对,胡乐天别写小说才是最好。 “你不会是失恋了吧?” “我俩都没恋。”谷星头也不抬。 “没有吗?”系统111显然是不信的。 谷星啧地一声,系统111以为她生气了,连忙闭嘴。 却没料到谷星趴在地上,低头不知道在写画些什么。 系统:“你在干什么。” 谷星:“我突然发现一个bug。” 她一把翻出那本足足有一百二十八章的《画饼成城》,手指飞快地掠过每一页,心里有一个声音越发大声。 “你有没有发现,这本小说的时间线一直在向前推进,所有过去的事,都是等角色说出来、认定之后才会真正‘存在’。” “如果说我们原来的世界是世界1,现在的世界是世界2。那为什么世界1的男主没有死?肯定是系统判定有某些变量影响了结果。” “可就在刚才,一定有什么东西变了,达成男主活下来的条件没了,整个世界开始塌缩。” 系统111满脸懵逼,只能在一旁急得团团转。 “世界1的我们,本来会穿越回‘过去’的。”谷星慢条斯理地说。 系统这下听明白了一点,惊叫起来:“怎么可能?!” 谷星眯着眼,死死盯着纸上的笔记,“最明显的是江兀那句话,‘是你让我救六皇子’。可我根本不认识翟明泾。再说江兀那一身现代医学本事,还有义肢,这种东西怎么可能凭空冒出来?” “很有可能,在世界1里,我本该回到过去……” 说到这里,她低下头,声音闷闷的:“可就在那一秒,我突然……摆烂了。” 她语速忽然加快,“我们得回去!” 多亏了江兀的那几句话,她才反应过来。 她一直想和萧枫凛好好说清楚,哪怕他心里另有白月光,哪怕自己早晚得回到现代,彼此只能互相守寡。 正因为这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她和萧枫凛才渐行渐远。 “我们必须回到过去!” 她咬牙坚持着,为了流民小队,为了她拼尽全力才得来的这一切。 “都说了我们没有金手指,我们哪能二段穿——” 系统话还没说完,就见谷星猛地在角落停下,毫不犹豫地摁下那个被加固的按钮。 空间骤然拉伸、塌缩,一切再次失重。 谷星再一睁眼,便觉眼前白茫茫一片,寒风刺骨,四下皆是积雪。 她心头一紧,虽然只是孤注一掷,没想到居然真的成功“二穿”了! 上次她为了救小桃按下的按钮,没想到这次又再一次的用上了。 耳边不断传来系统111的唠叨,谷星却没理会,边摸出口袋里的地图边四下张望。仔细辨认地图标记,她发现自己正身处皇宫的一座偏僻院落。 正打算往前走,忽然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打闹声。她心下一动,轻手轻脚地摸到墙边,悄悄爬上去一看,只见院中雪地里有两个宫人正拿枯枝抽打一名小孩。 那孩子看着不过五六岁大,穿着破旧的宫服,眼睛像是看不见,绑着一条白绫,在风中不断飘荡。 也许是他不抵抗,只是静静挨打,宫人打得无趣,骂骂咧咧离开了。 等到院子彻底安静,那孩子才慢吞吞地从雪地里爬起来,身子瑟缩着,像是快要冻僵。 原来在宫里当差也不容易,谷星这么想着。 她摸摸口袋,发现给江兀买的那份早餐也跟着穿越了过来。 她乐了,嘴角咧开,坏心情一下子就消散了个干净,小声提醒道:“小孩,接好了!” 说着手一扬,把手里被压成扁饼的肉包子朝那孩子掷了过去。包子飞得太准,“啪”地一下正中小孩鼻尖,把他打了个踉跄,连人带包一起摔进雪地里。 “哎呀!”谷星惊叫,赶紧从墙上翻下来,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小孩身边,把他从雪里扶起来。只见那孩子鼻子底下多了两道红艳艳的“瀑布”,“……” 谷星没凉心地笑了,赶紧用袖子给他擦了擦:“怪我,怪我,没想到准头太好了……” 系统111在耳边气急败坏地吼:“快去找男主!你还在这拐小孩干什么!” 谷星点点头,回头又望了那小孩一眼,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第177章 果然烫得吓人!她心里一跳,这不是错觉,这孩子真的烧得厉害。 可人生地不熟,冰天雪地里,她也不知道该把人送去哪里。想了想,她索性把小桃做的布洛芬二号倒了两颗,蹲下来递到小瞎子嘴边:“把这个吃了。” 小瞎子别过脸去,嘴紧紧抿着,不肯理她。 “嘿!”谷星挑了下眉,扒拉着他的嘴将药丸全塞进他嘴里,“你还得谢我呢。” 说完,她把肉饼也塞进他手里:“没死就吃点东西。”拍拍手转身离开。 她费尽心思混到一套宫女服,又用银子四处打听,兜兜转转,没想到竟回到最初的那片院落。 可萧枫凛的屋子找着了,人却不见。 她找了一圈,天色都黑了,肚子饿得咕咕叫,准备干脆去御膳房找点吃的。 刚靠近,就听见屋里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她还以为是老鼠。 轻手轻脚地趴到窗边偷看,见屋里只有一个瘦削的背影,正猫着腰往大米里撒白色的粉末。 谷星心里“咯噔”一下,下午那个小孩,这会儿竟然在下毒?毒谁? 也不知道怎的,她竟突然管起闲事来,两三步上前,一把抓住小瞎子的手。 她探手在米里捻了点那粉末,凑近鼻尖嗅了嗅,眉头却越皱越紧,心头满是疑惑。 “哇啊!谷星你别尝啊,有毒怎么办!”系统111在耳边叫得要死。 谷星却仰头把指头上的粉末舔了数口,又望向小瞎子:“没毒……是豆子磨成的粉。” 她盯着小瞎子片刻,忽然伸手揭下他眼间的白绫。 果然,白绫下露出一双无神的绿色眼睛。 她又惊又气,声音忍不住拔高了一点:“你干嘛一定要杀你亲弟弟?” 第140章 翟明泾的病症是天生的。 如果一开始就能被发现,日常饮食严格忌口,其实和常人一样长大成人也未必不可能。 可问题是,在这古代里真的有人知道什么代谢缺陷吗?又有几个人能想到六皇子的命门竟在饮食上? 偏偏萧枫凛不仅知道,还能在夜半时分,躲开所有守卫,独自潜进御膳房,给弟弟的食材加工。 这费尽心机的,竟是为了送自己弟弟上路。 谷星伸手扒拉着萧枫凛的脸,却只摸到一把瘦骨。心头一酸,嘴里还要打趣两句:“真有你的,瞎成这样还敢大半夜下厨房?” 刚抱怨完,耳边便传来一阵脚步,是夜巡的宫人。 谷星心头一紧,赶紧拉着萧枫凛藏进御膳房的阴影里。月光照在屋外的院子,把地上雪光拉成几道银线,染亮了屋内,却怎么都照不进她俩藏身的角落。 谷星怕他乱动,将他环在怀里,手一收紧,才觉得这人瘦得让人心惊,也不知道到底饿了多少顿。 她在流民堆里见过太多饿得只剩皮包骨的人,对这种触感再熟悉不过。 她忍不住想,如果萧枫凛不自杀,难道要这样半死不活、一直饿下去吗? 正伤感着,谷星忽然皱了皱鼻子,只觉得怀里的小孩身上带着一股酸溜溜的味道,“……你怎么这么臭臭的?” 萧枫凛明显愣了一下,本能地想挣脱,却被谷星一把又圈回怀里。 “嘘,还没走呢。”谷星压低声音,目光紧紧盯着外头那队巡逻的宫人。等脚步声彻底远去,她才松了口气,悄悄放开手。 她多看了萧枫凛几眼,忽然想起这人长大后总带着股淡淡的冷梅香气,她还觉得挺好闻,后来问了小桃才知道,此男包袱贼重。 萧枫凛真是越挖越有料,想到这里,谷星没忍住低低地笑出声来。 谁知萧枫凛脸色却一点点暗了下来,转身就要往窗边走,像是想要离开。 谷星见状连忙舀了一勺水倒进大米里,又顺手抓了几样吃的塞进袖口,然后不费吹灰之力地把萧枫凛像扛米一样抗在肩头。 她心里乐得没边,扛萧枫凛的愿望在这一刻终于实现。 笑完之后,又忍不住在他耳边小声嘀咕,“你小时候怎么这么小只啊?又瘦又轻,还没我家谷娇娇重。” 那声音里带着点藏不住的哀伤,轻轻软软地落在他耳畔。萧枫凛微微一怔,身子僵了片刻,眼角余光不由自主地瞥向她的脖颈。 原本藏在掌心里的寒刃,也不知何时,缓缓松了指,悄然收了回去。 谷星躲着侍卫,一路跌跌撞撞地把萧枫凛带回了他那“地盘”。 抬头一看,院里那些屋子清一色地破旧,哪怕是皇子住的地方,也寒酸得让人发愣。 说是不得宠,可这也太憋屈了吧?好歹是皇家的血脉,怎么穿的还都是捡来的宫人旧衣? “你住哪间屋?”她随口一问,话音刚落,才想起捡这孩子半天了,似乎一句完整的话都没听他说过。敢情这“不爱说话”的毛病,是从小养成的。 谷星见怪不怪,直接扭头问系统111:“住哪间屋?” 系统111指了个角落。 谷星顺着看过去,发现是院子最不起眼的一间破柴房,门缝大得能灌风。她凑到窗户往里一瞧,连床都勉强算不上,屋里杂乱无章,除了柴火还是柴火。 “……在皇宫能混到这么惨的地方也不容易。”谷星无语地笑了笑,又问系统,“旁边屋子没人住吗?” 萧枫凛微微一愣,他以为谷星在问他,可下一秒就听到谷星已经抬腿,冲着隔壁屋的铜锁就是一脚! “嗙!”地几声脆响,在夜里格外清晰。 可这冷清地方,老鼠都嫌弃而不愿来凑热闹,哪里还怕被人撞见? 谷星把锁踹开后,堂而皇之带着萧枫凛进了屋。屋里虽然也简陋,但好歹不漏风,床是床,桌子是桌子,比外头破柴房强太多了。 她实在看不懂萧枫凛。说他老实吧,还知道深更半夜跑御膳房下毒;说他乱来,却又甘心窝在破柴房里睡觉。 谷星把萧枫凛安顿在椅子上,自己忙着在屋里生火。等火光升腾起来,暖意渐渐漫上四壁,她这才觉得真像活过来了,骨头都被暖得酥软下来。 见萧枫凛还像个木头一样坐在椅子上,谷星越看越觉得稀奇,这人怎么能呆成这样。 “你叫什么名字啊?”她试探着问,突然意识到自己跟他像是网恋了半辈子的网友,奔现了还叫不上真名。好像大小眼曾经跟她提过,但她转头就忘了个干净。 “五皇子?”话刚出口,萧枫凛忽然像那恐怖片的玩偶安娜贝尔似的,一下子把头转过来,无神的双眼直勾勾盯着她,面色蜡黄,面无表情。 谷星一时张着嘴,差点被这画面吓得不敢喘气。 她尴尬地摸摸鼻子,爬下床,蹲在他身边,帮他擦了擦脸上的泥土,叹口气,“行吧行吧,你要是嫌弃这个称呼,我再给你换一个。” “你想叫什么?”她环顾屋子,灵感枯竭,随口赐名:“那叫‘小瞎子’吧。” 系统111松了口气,它真怕她给男主取什么“娇娇”“俏俏”这种有损男主形象的怪名字。 萧枫凛对“五皇子”这个称呼明显反应激烈,反倒对“小瞎子”倒是默默接受,半点波澜也无。 屋里静得只剩柴火噼里啪啦的声音,暖意渐渐升腾,连窗外的风雪都显得温柔了几分。 谷星把刚才顺来的半只鸡和两个红薯丢进火堆,香气很快在小屋里弥漫开来,驱散了夜色的寒意。 她一个人在窗边开了道小缝,让冷风卷着雪意钻进来,自己捧着那半只鸡吃独食,十分缺德地馋萧枫凛。这还不止,甚至开口招呼他,“小瞎子,下雪了,你来看吗?” 她低头望着窗外的雪,想起自己穿进小说后看到的第一场雪。那时也是这样,一片片雪花细密地落下,天地俱寂。 她收到萧枫凛送来的房契和报社经营权,一切都那么美好。 宫外宫内,雪色无异,皆是她与萧枫凛并肩静看,屋内屋外皆成画。 夜色如水,天光深蓝,四野静谧无声,唯有雪花无声飘坠,落尽人间喧嚣。 萧枫凛似有所感,转头望向窗外。明明眼前是一片黑暗,仍仿佛被什么牵引。 谷星唇角带笑,随手擦净掌心的油渍,走到他身边,毫不客气地握住他的手,将他带到窗前。 她掌心微微用力,强势地引他探出手去,夜风吹拂,雪花细细密密地落下,在他掌心里融化成一滩微温的水珠。 他想:雪怎么是热的? 自从他眼被毒瞎后,无论怎么睁眼,光线都进不了眼睛内,世界只有无边的黑暗。 然而此刻却忽然有一片柔软的雪花落在掌心,炽热短暂,却在下一瞬又无声消散。 身后挨着暖意,他微微侧身,嘴角抿得紧紧的,鼻尖轻轻一动,闻到一丝烤鸡和红薯的香气,才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看不见,能摸到也好。” 谷星低低一笑,声音温柔中带着几分打趣,“改日回去,不如也请李豹子给流民们做些盲文书。咱们小报里的瞎子,也不算少呢。” 第178章 “还有什么来着,要干的事还有什么来着……”她嘴里嘀嘀咕咕的,也不知道到底在说些什么。 一片,两片,三片…… 雪花一片又一片地落在萧枫凛心里。 一阵怪异的感觉涌了上来,他嘴唇微微动了动,指尖下意识地在谷星掌心摩挲,触到一道浅浅的疤痕,像是被利器割过的痕迹。 可细细一摸,这只手皮肤细腻光滑,并不像劳作之人的手。虎口没有茧,骨节也不算粗大。 唯独右手中指指甲旁的骨头有些歪斜,像是常年累月的劳损。 既不像宫里的宫女,也不像来杀他的杀手,到底是谁…… “你是谁?” 他声音哑得厉害,干涩得几乎发不出音,听来却格外认真。 谷星怔了一瞬,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抬眼才发现,萧枫凛许久没喝水,嘴唇早已干裂。她正要起身烧水,却被萧枫凛猛地拉住衣袖,声音带着沙哑和力竭的倔强,“你是谁?” 那一声叫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胸腔里所有的力气都掏出来。 谷星微微张了张嘴,话还没出口,系统111在脑海里急急提醒:“谷星,你不能说真名!要是让男主发现你数年如一日不会变老,世界线就要乱了。” 她只得将要出口的话咽了回去,顺手将屋门关得更严实些。 屋内的火堆映得她脸颊微烫,窗外夜风却凉得发颤。 她目光落在窗外荒林,低低笑了一声,将萧枫凛揽进怀里,手掌轻轻拍着他的背。 “我叫林风。树林的林,风声的风。” “风无形,却会和星星一样,一直陪着你。” 她语调温柔,像夜色里一缕最柔和的风。 第141章 谷星说完,系统111猛地一抖,扒着谷星的头发欲言又止。 谷星低头望向萧枫凛。 只见那人微仰着头朝她的方向望来,那双本应是墨绿色的眼眸,此刻却无神黯淡,仿佛隔着一层雾。 可她来自二十年后,清楚这双眼是可以被治好的。 不仅能治,而且后来恢复得极好,好到大半夜他能飞檐走壁穿过三道院落,还能精准发现她在角落里翻垃圾桶。 “你眼睛怎么瞎的?” 她忽地俯身靠近,想看得更清楚些。 萧枫凛虽看不见,却敏锐地察觉到一股温热的鼻息扑面而来,微微灼人。他眨了下眼,立刻伸手挡在她面前,想将她推远些。 谷星却毫不在意,反倒凑得更近了些,神情认真。 他本只是想挡开她,不让她闻到自己身上的味道。 可就在指尖碰到她脸颊的那一瞬,一丝奇异的念头忽然冒了出来。 这人,长得是什么模样? 他轻轻地、极缓地移动着指间,像在描摹一张易碎的宣纸,动作极其克制,唯恐被她察觉自己的小心思。 偷窃也好,下毒也罢,甚至杀人于他而言都面不改色;可此刻,他的心跳却越来越快,鼓噪得仿佛要撞出胸腔。他甚至忘了呼吸,整个人的感知都凝聚在指尖那一寸柔软上。 “林风”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他在黑暗中试图追索,指尖所触的轮廓,渐渐清晰起来。 肌肤微凉,线条柔和,额头平整光滑,指腹顺着往下,轻轻扫过眉骨,触到一对*眉毛,弯弯的,眉尾自然垂下,带着几分英气,此刻似乎正微微蹙着,透出一丝不满。 他顿了顿,像是下意识般,轻柔地将那蹙起的眉间抚平。 再往下,是她的眼睛。 “呜——你别扒拉我脸啊。” 她闭着眼,眼皮轻轻颤动,睫毛扫过他指腹,柔软而细密,像一撮微微颤抖的羽毛。 眼眶线条分明,眼尾略微上挑,透着几分灵气。 手指继续向下,是高挺的鼻梁,鼻尖温软而小巧,指腹所触,带着未散的暖意。 触到唇时,他下意识一滞。 她微微抿着嘴,唇形清晰,轮廓柔和,嘴角挂着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 他怔了怔,低声问:“……你笑什么。” 话出口的瞬间,他仿佛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连忙将手收了回去。却不料,这次轮到谷星将脸贴了过来,鼻尖几乎碰上他的鼻尖。 “你不是想知道我长什么样吗?”她弯着眼,笑意藏不住。 萧枫凛心头一颤! 原以为掩藏得极深的小心思,却被她一语戳破。 也不知他是恼羞成怒,还是因病中发热,耳根连带着脸颊一并染上绯色。 谷星看得好笑,忍不住“哈哈”笑出声来,脸颊蹭了蹭他泛红的侧脸,故意逗道:“你小时候可爱多了,萧……小瞎子。” 脸色红得厉害,不止脸红,眼圈也泛起了红意。 谷星微微挑眉,心中暗叹,这人小时候像个小猫,看着张牙舞爪,实际弱得要命。 被她看两眼就眼圈红红了? 二十多岁也老爱绷着个脸,实际说生气了眼红红,说委屈了眼红红,小气得很。 该不会是眼睛的后遗症? 她左右查看,也没发现明显外伤,估摸着是中毒所致。 毒药之事,自己可不在行。 她摇头无奈一笑。 忽地一瞥,发现这小小的萧枫凛眼下并无那颗熟悉的浅泪痣。她伸手轻搓几下,果然什么也没有。 萧枫凛别过头,眉头紧锁,神情颇为不愿。 谷星故作漫不经心地道:“你若肯告诉我,你眼睛是怎么伤的,我便告诉你我来自哪里。” 她留在这个时间点的剩余时间不可知。 但那只大眼麻团怪发现她按了紧急按钮,说不准又要来一场唇枪舌剑的辩论。 她心神一晃,再望去时,只见萧枫凛垂着眼帘,似在认真思索。 谷星以退为进,也不催他,顺势将他放在干草上,自己则走到火堆边,取出纸笔,思忖着该为江兀留下何种讯息,才能在二十年后最大程度地发挥效用。 若能将现代医学、义肢制作、基础急救、卫生理念,乃至全民体检等提前引入,是否能大幅缩短实现基础保障的时间? 她目光沉了几分。 又或者,如果提前杀了太后,将萧枫凛的性子矫正过来。 是不是云羌和李豹子就不会家破人亡,大小眼也不会四处流浪…… 如此一来,世界线不再需要她,但那些她想守护的人,却都能拥有真正的未来。 她想得入迷,丝毫未察觉萧枫凛已悄悄拽了她衣角好几次。 “林风……” 声音极轻,软软的,像小羊咩了一声,带着点扭捏。 谷星一愣,脑子里冒出了颗芽。 这名字她怎么觉得,怪耳熟的? 左思右想,却仍无所获。 她转头望去,见萧枫凛低着头,指尖还卷着她的衣角不放。 “怎的~想通了?” 谷星挑挑眉,鼻尖轻哼,手中笔杆在指间转得飞快,脚尖也在地上轻点着,浑身都透着一点小得意。 看得系统111在旁边直叹:真是缺德,逗一个六岁的小孩玩得不亦乐乎,自己怕是不过三岁。 萧枫凛安静了一瞬,才低声开口:“我……喝了宫人给的茶水后,眼睛忽然很热,像是被炭火烫过,自那之后,就再也看不见了。” 谷星听完,眉头轻蹙,俯身细细打量他的眼睛,随后唇角扬起一抹温柔的笑意,“别担心,很快就会好的。” 她伸手覆上他的额头,仍是发烫不退,心里有点焦急,语气却轻软如风,“眼睛也好,烧也罢,都会好的。很快的。” 萧枫凛却垂下了眼,偏过头去,没有接下她这份安慰。 屋内一时沉寂无声,火光微晃,他静静等着谷星再说点什么。可左等右等不见回应,忍不住低声催问:“然后呢……” “嗯?”谷星头都没抬,趴桌子上写写画画,“什么然后?” 萧枫凛嘴唇抿得紧紧的,脸颊都微微鼓起。 他沉默半晌,自己把气消化得差不多了,才再开口,“你……来自哪里?” 谷星一滞,笔尖停在半空,这才想起刚才的交易。 她抬头望了望屋顶横梁,懒得再想, “天上。” 她挑眉,一本正经地说道,“我来自天上。” “我是天上的仙女。” 虽说生在皇家,又遭了不少苦,让他比同龄人更早懂事、更会藏锋,但六岁终归是六岁,见过人性险恶,却没见过不讲理的无赖。 箫小猫张着嘴,震惊谷星的不要脸! “你怎能……”他眼圈又红了,气得声音都在抖,“怎会有你这般爱耍嘴皮子的神仙!” 谷星却一脸严肃地道:“天机不可泄露,你千万别和旁人提起我。不然我就要被天界召回去了。” 她口中胡说八道,手上却没闲着,写得飞快,不一会儿便满满记下了一页。写罢还不忘晾在火边,架得整整齐齐。 第179章 回头一看,萧小猫正蹲她椅子边生闷气。 谷星眉毛一挑,真是后悔没带相机在身上。 她伸出手拿了个还热乎的红薯,往他脸上一戳。 “不饿啊?我给你的饼也不吃。” 那肉包子她都不舍得吃呢,他倒好,转身就给扔门外了。简直暴殄天物! “小孩子挑食可不好。”她语重心长地念叨,“瘦巴巴的,像只猴子。” 说着,她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喏,还你的,给你两个。”干脆地塞进他怀里。 “快吃吧,吃了才能长力气。你这小身板儿,文也不行,武也不就,以后怎么挣钱,给小报打钱啊。” 她一边烤火,一边自顾自地絮絮叨叨:“财政得稳啊……不然怎么搞民生保障……”也不知又在说些什么稀奇古怪的词儿。 箫小猫气得脸鼓成个包子,肚子饿得如火棍滚肉,火辣辣地疼着,他含恨咬下一大口热腾腾的红薯。 香甜的滋味混着“屈辱”的泪水,顺着喉咙,一路滚进了肚子里。 也不知道昨晚到底怎么过去的。 谷星醒来时,发现自己倚着桌沿打了盹,手边摊着未干的墨迹,像是写字写到一半就困过去了。 屋内火堆早已熄灭,温度骤降,亮晃晃的日光透过窗纸洒进来,映得整间屋子冷清清的。 她打了个寒颤,连忙将散落一地的纸张收拾成册。 萧枫凛双目不能视,倒不怕他看见,可若是旁人闯入瞧见这些笔记,后果便难料了。 正想着要快些藏好,忽然发觉屋里静得过分。 谷星一怔,四下一扫,发现萧枫凛不在。 下一刻,门外便传来一阵争吵声。 系统111趴在桌上等她许久,此刻“啪”地跳上她脑袋,小声地阴阳怪气,“老板,您老人家终于醒啦~咱有空能去救救男主?” 救男主,找男主,她一天天的净干这两件事了! 谷星打着哈欠,揉揉眼角,循声望去,只见院墙外有几名宫人正围着一个瘦小身影叫嚣推搡。 细一听,原来是萧枫凛怕她的存在暴露,故意拦着不让那几人靠近屋子。 谷星嘴角一撇,语气冷了几分:“光天化日的,宫里这些人倒是闲。” 系统哼哼:“你就打算干巴巴看着男主被欺负?” “那还能如何?”她叹了口气,动作却不慢,几下将笔墨收妥,宣纸一卷塞进怀中,披了件外衫,利落地翻身从侧窗跃出,“我又不能守着他长大。” 昨夜的大雪已然停歇,晨光倾洒,映得天地一片白灿,耀得人睁不开眼。 走出那片荒院,路上的雪终于被到两边,谷星总算不用再提心吊胆,怕在雪地里留下脚印。 昨夜她与萧枫凛在御膳房动静太大,已惊动宫中守卫,巡查比往常更严了几分,御膳房一时是进不去了。 偷不成御膳房的,谷星便换了目标,干脆偷宫女太监的! 昨天欺负萧枫凛的几人,她一间间寻过去,银子、首饰、吃食,能带走的全带走了。 有系统给她盯梢,她偷得上了瘾,几乎如入无人之境。 若非腿伤未愈,她甚至动了念头,想去瞧一眼那位传说中的先皇,到底是几个眼睛几个鼻子,竟能任由胡乐天在宫中胡作非为,对自己的亲骨肉弃若敝履。 宫内来往的行人步履从容,皆有职掌。 谷星隐在暗处,正犹豫是先寻翟明泾,还是去胡乐天那边瞧一眼。 忽有一阵风卷来,眼前“唰”地一黑。 谷星:“……” 谁这么缺德,光天化日往人脑袋上糊东西? 她抬手一扯,抓下那块扑面而来的黑纱,触手熟悉,眼神霎时一紧,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抬头望去。 只见风中,一人正朝她快步而来。 那人额角带着薄汗,一头蓝色小卷发在阳光下宛如一团被风吹起的海草,竟是一点没变。 谷星愣住了。 江兀!竟然是江兀! 这人当真是不会老,二十年前是这副模样,二十年后也还是这副模样。 他快步上前,见她身着宫女服,也不多问,只伸手一扬,理所当然地讨要:“谢了。” 谷星却紧紧揪着那块黑纱不肯撒手,目光直直望向他,满满的不可置信: “江兀……你怎么会在这?” 第142章 风过树杈,哗啦作响,密密碎碎。 江兀眯了眯眼,似有所觉,轻轻“嗯?”了一声,目光自上而下打量谷星几眼,随后五指朝天,手腕一抖,五根指头灵活翻转一圈,“给我。” 谷星哪会错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 好在之前在大小眼那八卦倒是听齐了,此时的江兀医术已臻化境,频频被召入宫中为贵人诊治。 可惜小桃尚未拜入他门下,否则有小桃在,她也能省心不少。 她立刻将那黑纱塞入江兀手中,神情郑重:“江兀,我长话短说,晋国的未来可就指望你了,快随我来,我有要紧之物托付与你。” 江兀挑了挑眉,随手将黑纱往头上一抛,慢悠悠戴正了,却忽然扬声大喝: “来人呐——有——” 谷星脸色骤变,情急之下,拔棍便敲! “砰”地一声闷响,江兀双目一翻,尚未说完的话便被敲回了喉咙,应声直挺挺倒下。 她抬眸一扫,只见那一声吆喝已惊动宫人,远远近近有侍卫宫女奔来,脚步杂乱如风卷残雪。 谷星汗流浃背,这江兀怎么回事?!!不仅不结巴,甚至性格也这么欢脱! 前有宫女后有太监,可她不愿放过这个机会,来不及多想,狠狠咬了咬牙,将那一米八的大汉硬是扛到背上。 虽是用的最省力的背法,可架不住他肩宽腿长,分量十足。 谷星咬牙切齿,浑身肾上腺素飙升,只听得心跳如擂鼓,一步一滑地在雪地上疾行。深一脚,浅一脚,疾如风掠! 终于奔回那荒院,她一脚踹开门,“砰”地一声闷响,自己已膝软跪倒在地,气喘如牛,手臂几欲发抖。 江兀顺势从她背上滚落,脑袋“咚”地磕在门槛上,震得墙粉扑簌而落,落在他满头蓝毛之上,像被点了白。 谷星累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浑身虚汗淋漓,连发丝都黏在额角。 她一抬头,便看见萧枫凛抱膝蹲坐在干草堆的角落里,那双无神的眼睛直勾勾望着她,隐在暗影中,当真有几分安娜贝尔的影子! 谷星心里尚在苦中作乐,想笑,却没笑出来。 这人脸藏在幽暗里,虽年纪尚小,可一双眼阴沉沉的,竟让人心头发寒。 “你去哪儿了?”他声音冷冷的,平平一句,却似阴风扫过衣襟,“我回来之后,你就不见了。” 语气虽淡,谷星却听出他话里透着怨气,心口像被什么硌了一下。 谷星四肢并用地朝他那处蠕动过去,手还不忘拉上在一旁睡得香甜的江兀。 两手一送,江兀搭上萧枫凛,她笑吟吟道:“去给你请了个神医,专治眼疾的。” 江兀那只手才搭到萧枫凛手臂上,后者脸色登时沉了下来,猛地一甩,像是被什么脏东西触了般。 “你……你出去就不能跟我说一声?”声音是咬出来的。 他浑身是伤,一身风雪地回到屋里,却发现空空如也,昨日那个软声哄他、抱他摸雪的人,如今仿佛从没出现过一般。 她来无影,去无踪,像风也像梦,他想抓,却什么也抓不住,满手都是空。 屋子忽然安静下来,寂得只剩江兀那毫无自觉的呼噜声。 萧枫凛说完便怔住了,似乎也察觉自己语气太重。 他把脸别过去,强作冷静,却怎么也掩不住那从胸口泛起的委屈和慌张,像针一样在五脏六腑里扎来扎去,疼得难受。 谷星也不与他争,直接将这只炸毛的小猫一把捞进怀里,声音软得能滴出水来: “怎么咱家萧小猫这么会撒娇啊?” “在的呢。”她轻拍着他背,声音柔柔的,“不是说过了嘛,我会像风一样,常伴你身。” 她一下一下地拍着他,像在哄个炸了毛的团子,也像在顺毛一只口是心非的小猫,嘴角还带着笑,轻轻哼着几句谁也听不懂的小调。 萧枫凛红了耳根,心里窝着气,又没处发,只觉自己总是被她耍得团团转,还不自觉上了心。 他抿着嘴角,正打算再闷上一会儿,忽听得身后那人轻轻叹了口气。 “你叹什么气?”他猛地转头,语气却不自觉透出点小孩子才有的霸道。 谷星本想接茬,却忽地想起萧枫凛的白月光。 也不知道是他几岁时出现的,要是回去前撞个正着,那可就麻烦了。 思及此处,她冷不丁来了句:“我在想,要是回了天上,一百零八个男宠里,该挑谁当伴侣。” 她说得一本正经,语气认真,内容却少儿不宜,香艳得紧。 第180章 萧枫凛愣住,整个人像被雷劈了一下,脑子顶上冒出个大大的“?”。 “先皇一宫妃嫔不过七十八……”他嘴巴张张合合,“天上的神仙竟如此……如此……”他脸憋得通红,后面的话终究说不出口,圣贤书里不许讲。 谷星瞅着他这副神情,“你最近……有没有遇到什么命定之人?” 系统111嗦着自己的羊蹄,心里七上八下,“谷星,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 “……”萧枫凛沉默了一会,还对方才脱口而出的话心有余悸,嘴巴难得善良了一回,小声地哼了一声,“有。” 谷星眼神一凛,心中只有‘此子万万不可留’几个大字。 “啪!”她一掌推了出去,萧枫凛还窝在她怀里呢,毫无防备,竟被她推得往前栽去,一头砸在地上,砰地一声,直接将一旁还昏睡着的江兀砸醒了。 “哇啊!”江兀惨叫出声,惊坐而起,一脸生无可恋。 他茫然地睁开眼睛,还没分清东南西北,便见谷星笑吟吟站在旁边,脸色“和蔼”得令人发毛。 江兀当即色变,往后连滚几步,刚要开口怒骂,就被脑后一阵剧痛闷得险些背过气去。 “你干嘛——” 话音未落,他余光一扫,只见那边小小一团的少年坐在地上,脸色冷白,眼神空茫。 那眸色虽淡,却极冷,宛如深井寒潭。 江兀心头一震,顿时清醒,眸子一凝,低声道:“你……你连五皇子也拐来了?!” 他抬头扫了一圈这间破屋,屋瓦东倒西歪,地上灰尘飞扬、虫子乱爬,他头皮一阵发麻,话也跟着急促起来: “你竟把我拐到这等穷山恶水之地?你、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谷星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心叹不结巴的江兀当真有点喧闹了,“江兀,你若是不能好好说话,那我就把你绑起来。” 她的耐心今天全喂了萧小猫,如今看谁都不顺眼。 谷星心底暗叹了一声,目光扫过正蹲在一旁安静如鸡的萧枫凛,不由轻声嘟哝: “还是哑巴好使。” 萧枫凛一愣:“?” 江兀听得满脸黑线,低头从眼角剐了她几个眼刀,随后一边拍拍身上灰,一边气势汹汹地往那张破椅子上一坐,抱胸哼气,牛气十足,“你要我看病?我江神医可不便宜。” 谷星听得一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这臭屁男到底怎么一回事! 她撇撇嘴,侧头朝萧枫凛道:“看到没有?若你日后也这样子,嘴碎又臭屁,最后落个孤寡种田的地步!” 说着又叹了口气,硬着头皮走到桌旁,唰一声摊开昨夜熬夜写下的一叠纸。 “江神医,今日不是我求你,而是你有福。我特来给你!上!课!” 说着话音落下,纸页铺得满桌,墨迹犹新,笔锋歪七八扭。 江兀本还坐在椅子上翘着腿,一副“你能教我个啥”的倨傲模样,眼角斜瞥,带着不屑,结果这一眼扫下去,神情倏然变色。 只听他惊叫一声: “荒唐!!” 他猛地起身拍桌,手指那页纸,整张脸都扭曲了,“这、这法子……怎能在人体上开刀?!简直是逆天而行!” 他此话一出,谷星心中猛地一凉,牙关紧咬,终究压下情绪。 好脑子坏脑子,都是脑子。眼下这个时点,能托付的成年人才这一个。 她一掌拍桌,冷声呵道:“坐下!” “你到底是觉得哪儿不妥?” 江兀年少成名,师承名门,医理天赋极高,又勤勉异常,游历四方,兼容并蓄,各类疑难杂症、邪医偏术皆有所涉猎。他也曾听闻,西域边地有人于头骨钻孔以治癫狂头痛,虽觉荒谬,却也印象深刻。 可眼前这疯女人竟还要开膛破肚?! 他面色难看,冷冷反问:“你这写的分明就是邪术!剖人之腹,若失血过多,当即毙命。即便侥幸未死,数日后伤口溃烂发臭,依旧是活生生疼死。你这是害命,不是救人!” 他越说越气,眼中甚至闪过几分混乱。 “更不必说,人之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怎敢未得祖上父母首肯,便擅自剖人腹腔,更换其脏腑?这简直……简直离经叛道!” “……前头你胡说我忍了。”谷星额角青筋一跳,扬手就往他脑袋上砸了一拳,“后头那句请示祖宗十八代我是真忍不了!” 她咬牙低吼:“人命垂危之际,你还搁那儿请示祖宗?请得及么?救命要紧,江兀,你是学医学傻了?” 说完这句,她顿了顿,似乎在忌惮些什么,半晌才继续说,“我问你,你接生过没有?” 江兀脸一僵,“……看过。” “那你知不知道,产婆为何要烧热水?除了保暖、擦拭新生儿,你以为就是图个安心?” 谷星目光一沉,缓缓道:“那是为了洗手。因为让人溃烂发臭、染病而死的东西,并非肉眼可见之物。真正可怕的,是一种更小的存在。” 江兀闻言,眼底一跳,想说话却被她一句话堵得死死的。 “有人称它们为细菌。” 这两个字一出,她下意识扫了眼屋顶,又望向系统111,却见四下安然,并无天雷降世,眼睛不由发亮,继续道: “细菌有好有坏。好菌可制酱油、泡菜、奶糕;坏菌却能引发疾病,譬如肺痨、咽喉肿痛、伤寒,甚至霍乱、白喉与痨疾。” “热水虽可剔除一部分坏菌,但不够。不同的菌抗性不同,还需更强的方式杀灭,那便是我说的青霉——” “轰隆!!!!!” 话音未落,一道惊天霹雳直劈而下,正劈在宫城北角那座引雷的铜兽上。 屋中三人皆是一惊,江兀一抬头,眯眼望天,皱眉低语:“……怎的这冬天也打雷?” 说罢,竟拍了拍膝头,像是听戏听到紧要处般催促道: “你快接着说!后头还有没有?” 谷星垂着眼,指尖卷着纸角,从一叠纸里抽出一张,“我喉咙痛,接下来我写字给你看。” 她咬着牙也要卡bug,把这些事告诉江兀。她多说一些,二十年后的晋国可能就多往前一些。 江兀闻言斜了她一眼,眼神像在看傻子,可见惯了她的怪脾气,也就默认了这茬,转头继续盯纸。 谷星抿着唇,神色认真,笔走龙蛇般替江兀扫盲科普。 她几乎是有问必答,能解的就细细写下,解不了的便让江兀自个去琢磨。 屋中簌簌的,只余毛笔在纸上行走的声音,以及江兀时不时的惊呼与追问。 可在一隅的暗影里,蹲了大半天的萧枫凛脸色却越来越沉。 他看不见,自然不知谷星写了些什么。 但那人分明嗓音如常,却偏说自己喉咙痛,掩耳盗铃般写起字来。 她不肯让他听。 难不成,是他不能知道的内容? 他将脸埋进膝间,越埋越深,最终只露出一双眼珠,死死盯着桌边那两人的方向。 他一动不动地蜷在墙角,瘦小的身影仿佛与影子融为一体,静得骇人。 那模样,像腐木里孳生的毒蘑菇,阴气森森,幽冷无声,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那双无神的眼里泛着暗光,若是对上眼,怕不是能把人的魂魄一寸寸拉进那暗沉沉的世界里。 然而两人聊得越发投入,江兀起初还觉得谷星疯疯癫癫,可听她一番解释后,却惊觉这女子思路清奇,有理有据。 再细一思,竟能环环自洽。 他本就聪慧,举一反三,甚至还能从谷星的推演里悟出些旁枝旁脉来,越看她,眼睛越亮,距离也下意识地越贴越近。 谷星只觉得自己像观音点化牦牛,废了老大劲终于把这头倔牛给点通窍了,忍不住松了口气。 倒是系统111最先察觉萧枫凛的异样,它凑到她谷星边低声道:“谷星,男主是不是烧糊涂了?你看那脸,黑得能滴出墨。” 谷星一惊,这才想起还有一人。 顺着系统111的视线瞧去,只见墙角那小蘑菇正蜷成一团,膝盖外头露着一只眼珠,水汪汪地看过来,像是被遗弃的猫崽子。 她赶紧招呼:“小瞎子,过来。” 话音刚落,萧枫凛“唰”地一声就冲了过来。 虽说是走,但两脚交替飞快,竟带起阵阵风声,哪里还有半分矜持。 他蹭到桌边,扒拉着桌角探身摸纸,可无论怎么摸,纸上的字也不会告诉他是什么。 他神情一黯,正欲缩回手,却被谷星一把拽到腿上坐下。 “我们谈论正事,你喊个小孩来干什么?”江兀有点不满,嘴上不饶人,手却飞快地奋笔疾书,“我听说他五岁就被视为不祥丢在这荒院里,现在眼也瞎了,估计大字都不识几个。” 谷星没接江兀的话,她握起毛笔塞进萧枫凛手中,又用自己的手包住他的,脸颊贴上他耳侧,鼻息温热,细声问:“你识字么?” 第181章 说着她带着萧枫凛的手,一起写下字,继续和江兀说正事。 萧枫凛觉得发晕,谷星说什么他都晕,那只手带着他到底写下了什么内容? 他想了二十年都没想出来。 只记得谷星的掌心很暖,脸也是烫的,鼻息撒在他的脸上,耳边, 他的心快要揉碎了。 他日里想“林风”。 夜里也想“林风”。 白日里,谷星唤来江兀一同商议事情,又或者是干脆消失得无影,不知去了哪;夜幕低垂后,才是只属于他的时辰。 她总爱在火堆旁与他促膝而坐,绘声绘色地讲些“天上”的趣闻。 还教他认字,说星辰之名,道山川地脉,讲万物生息与人伦因果。 他听得认真,心中佩服得很,却也悄悄埋下一个阴影般的念头。 “林风。” “嗯?” “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不会。” 他怔住,“你之前不是这么说的。” “哈呼~好困,怎么会困成这样了呢。晚安。” 她话音未落,便已把被子一卷,装睡得极为自然。 屋里响起她匀匀的呼吸声,可萧枫凛知道,她并未真的睡去。 他有些失落,却不知哪里做错了。 只是迷迷糊糊地想着,贵妃为何一夕之间变得厌他?国师又为何断言他不详? 曾经身为五皇子的身份,不过一念之间,竟成泥尘。 他不明白,但他隐隐知觉,世间某处出了错。 “林风,这是什么?” “林风,你吃这个吗?” “林风,林风,林风……” …… 不久前,他夜半出门找食物时,发现寝宫的角落里,宫人暗中供奉着一尊观音塑像,说观音能渡人出苦海。 他偷偷摸着,心中也开始等一个“神仙”。 为了能换得神仙一笑,他将从老鼠爪下抢来的馒头供在神像前。 他不知道这是否冒犯,可他身边所余无几,仅此而已。 神仙神仙。 你怎么还不来。 神仙来了。 神仙别走。 神仙别走。 是因为他太脏了?因为他身上有股难闻的味道? 可井水早就冻了,他偷得出御膳房的馒头,却偷不出一瓢干净的水。 水在哪? 哪里才有能洗净自己的水? 他疯了一般,用雪擦着自己。 雪太冷了,可他仿佛感受不到,只是搓啊搓,一把接一把地往身上抹。 粗砺的雪如同盐粒,在他瘦小的肩背和手腕上划出道道红痕。 他跪在雪地中,双膝早已冻得发紫,却仍像在朝圣一般,固执地洗着那一身“污秽”。 喉咙因寒结冻,发不出声来,只能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默念: 神仙别走。 神仙别走…… 神仙求你别走…… 神仙若走了,他便去追神仙。 但在那之前—— 他必须杀死自己的弟弟。 “……林风,你别跟着我了。” 荒院尽头的巷子里,萧枫凛静静伫立。 他转过身,风吹起他单薄的衣襟,将他整个人吹得像风中纸人一样摇摇欲坠。 那张脸白得几乎要与雪融为一体,仿佛风一吹,就能碎成片。 地上只余他一人走过的脚印,两行浅浅的痕迹,在这无人踏足的宫道上,如泪痕般延展,又似寒夜里冻结的大地血脉,发出幽幽蓝光。 “我要带走明泾。” 他站在风雪中,声音轻得如风中碎雪,“他自出生便病弱,如今不过苟延残喘,在旁人手中活成一座傀儡。我不愿他如此。” 世人皆羡皇家血脉,纵是废人,也似能锦衣玉食、无忧一生。 若生在平民百姓家中,只怕早被命数送入黄泉;生在宫中,虽有最滋养的汤药、最神通的御医,也不过是被续命。 活得下去,却只剩“活着”二字,寸步难行。 无人敢言六皇子是废人,却人人心照不宣。连目光都懒得收敛一分。 翟明泾活着,却连一条属于自己的路都没有。 门槛太高,石阶太陡,一步一脚皆是险处,一呼一吸都需人照拂。 他们说这是疼他,实则不过是圈养。 他何曾被问过一句——他愿不愿活。 曾有一夜,翟明泾蜷在他怀里哭得浑身颤抖,问他:“兄长,为什么吾命如此?” 他不言。只是面色发青,将弟弟泪水沾湿的脸贴在自己颈边,冰凉刺骨。 他知道,这世道不养废人。 不是因为他们做错了什么,而是这天下,一旦你弱了,活着本身,便是原罪。 弟弟如此,他亦如此,天下所有被称作“拖累”的人,皆然。 在这包子不够分的年月, 弱者死了,才是解脱。 ——“他”不想活。 原来是“他”不想活了…… “回去。” 萧枫凛转过身,低声吐出两个字,自己却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谷星藏身于昏暗宫墙后,喉咙微哽,却不知该说什么。 她望着那少年瘦削的背影,一步一步踏入风雪之中,身影很快就被大雪吞没。 他走得慢,却走得极稳。 她跟着他,一路无声,只觉荒寒。 那人分明眼不能见,却凭借着敏锐的听觉与极度节制的呼吸,将一路上的宫人巡逻悉数避开,稳准无声地找到了六皇子的寝殿。 那里灯火通明,暖气融融,墙角的炭炉散着红光。 六皇子静卧在榻上,手中还攥着一样赏赐的玩物,那是双生皇子诞下时,宫中赐下的吉兆之物。 一模一样的,萧枫凛也有一个。 某日夜半,她悄悄跟着萧枫凛出门,见他挖着冻土,挖了好久,才挖出这东西。 然而他只是摸了摸,又默默埋回去。 谷星看着那人的身影,在榻边站定,沉默地看着那睡梦中的弟弟。 她心生凄凉,手腕一翻,直接将小刀出了鞘,塞进萧枫凛手中,催促道: “要杀快杀。” “待会守夜的宫女要醒来了。” 第143章 那刀柄烫得像炭,方才一触,萧枫凛便猛地甩开,仿佛被火灼了一般。 可还未等他避开,便被谷星一把按了回去。 两人的身影落在昏黄的烛光之中,斜斜投在墙上,仿佛正在密谋一桩天大的恶事。 萧枫凛眼底死意沉沉,盯着她,那双眼泛着猩红,如血洗过般赤红,却滴泪不出,唇线绷紧,唇角泛白。 他静静听着翟明泾的呼吸,绵长而虚弱,仿佛风中一缕残烛,随时都可能熄灭。 “你是在取笑我?” “难道不该笑吗?” 谷星回望他,眼底明明带着疼惜,手中却仍握紧那柄刀,指向榻上熟睡的孩童。 她这才终于明白,萧枫凛为何对生死如此冷淡。 在他幼年最深的噩梦里,有像翟明泾那样活着却如死去的弟弟,也有像胡乐天那般踩着血*肉登天的母亲。他早已学会将“有用”与“存活”画上等号,将“无能”视作“负累”。 这念头一浮,谷星心头骤然一冷。 她原以为胡乐天已是世间最疯的疯子,封丘百姓血肉皆为她所用,妄图筑起所谓神迹。可如今才知,萧枫凛竟也不遑多让。 若将来这二人登上帝位,那她,流民,乃至天下弱者,恐怕连逃生之路都再无可走。 谷星眼神未变,语气却缓了几分。 她望着榻上熟睡而不安的翟明泾,淡声道: “你说你是为了他好,才要他死。” “可你有没有问过,他想不想活?” 萧枫凛唇角微颤,似是那句话哽在喉中,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一言不发,连呼吸都重了几分,仿佛一头困兽,被迫直面自己不愿承认的软肋。 “很多人并不是被这个世界亲手杀死的,”她低声道,“是被那个说着‘我这是为你好’的人,亲口放弃的。” “你若真心想为他好,至少也得问一句,他愿不愿意。” 萧枫凛忽地低笑出声,可那笑,比哭还难看。 “你就算拦住我今日,又能如何?”他望向她,眼中尽是死意,“你拦不住明日的我,林风。” 谷星抿唇不语。 她终于明白,江兀为何说是她让他,无论如何都要把翟明泾的命吊住。 不是为了“救”而救,而是为了拽住萧枫凛这根尚未断裂的人性之弦。 若翟明泾死了,这孩子的精神就如同风中残弦,再无人能拨得动。 等他和太后的争斗彻底开始,到头来受伤的,只会是她、以及她背后那些无足轻重的流民。 六岁,原本是还可挽救的年纪。 若无人引导,这份敏锐与痛感,终将走向极端。 第182章 她沉默地收起手中小刀,轻轻牵过萧枫凛的手,将他带出宫殿。 宫墙一角下,雪堆得极高,夜色深重,雪花却仍不歇地落着。 谷星仰头看天,又低头望向六岁的萧枫凛。 终于问出那个困扰她许久的问题, “你可有什么愿望?” 萧枫凛眉心紧蹙,神情郁郁。 他哪里有心情谈愿望? 可谷星认真地问了,他便也认真地想了。 片刻后,他低声道: “……想要一个福字饼。” 谷星一愣,挑了下眉。 这是哪门子的愿望?她原是想问,那个能帮她回去的大愿望。 这时,系统111凑到她耳边,“谷星,你难道没发现御膳房最近特别忙?” “六皇子的生辰快到了。”” 见谷星还在发愣,它又啰嗦补充:“他们两个可是双生子,翟明泾生日,男主肯定也生日啊?福字饼是宫里皇子生辰才会发的饼。” “你不是还给萧枫凛准备了礼物吗?现在不正是刷好感度的绝佳时机?” 谷星一脸无奈:“我上哪给他找福字饼去……再说了,拿别人的生辰饼哄他,他不就更惨了吗?” 她顿了顿,目光垂下,“而且那礼物,是给二十六岁的萧枫凛的,不能随便给。” “不是一个人吗?” “不一样。”谷星低声回,“……哪都不一样。” 系统111深深地“哈?”了一声,语气嫌弃:“你要不先给他点啥凑合一下?你如果答应他福字饼,要是最后没给上,他说不定真捅了翟明泾之后自己也顺手自尽了。” “你在自言自语说什么?” 谷星猛地抬头,就看见萧枫凛站在她眼前,伸手摸着她脸,眼神看不见,却像是能穿透人心似的。 他轻轻将谷星的一缕乱发别到她耳后,语气漫不经心,“你怎么老是走神,自言自语。” 谷星心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懒洋洋答道:“神仙嘛,和鬼对话很正常。” 萧枫凛一愣,若有所思地抿了抿唇,“现在这还有鬼吗?” 谷星在心里对系统111腹诽:“你看看,换做二十多岁的萧枫凛,才不会信我胡诌这套。” 系统111“啧啧”两声,倒也没反驳。 谷星没再搭话,她低头摸索起身上的口袋,心里打起了主意,总得找点什么能留下来当作纪念。 萧枫凛听不见她心声,也看不到她的动作,只听得对面“啪啦啪啦”响个不停,像是在翻囊底。 谷星一件件往外掏,一沓密密麻麻写满二十一世纪知识点的纸、一只咔哒作响的圆珠笔、几张谷主编的牙帖、一张小报员工的洗澡券…… 系统111看了都直摇头。 谷星咬了咬牙,正欲放弃,忽觉袖口处有异,一摸,竟触到一方冰凉坚硬之物。 她怔了一瞬,猛然低头。 那块早该随着穿越消失的玉佩,此刻竟稳稳地躺在她手中。 她张着嘴,半晌发不出声来。 这方枫枝玉牌,白玉间隐隐泛着紫光,原本枫叶红的部分此刻竟泛着诡异的苍白。 她想起胡乐天那句“萧枫凛杀了三十多人染红”的传言,不知真假,但心口莫名有些发紧。 她犹豫了一瞬,终还是将那枚山水玉佩递入萧枫凛手中。 “我身上也没什么好东西了,”她轻声道,“你的生辰礼物,我让人替我保管了。若你日后出了宫,将这块玉佩交给她,她会把我留给你的礼物交给你。” 萧枫凛指尖轻触那温润的玉石,指腹下那宫中独有的纹样让他顿住。他眉心轻蹙,虽眼不能见,却像察觉了什么,抬起头来,唇动了动,却终究没问出口。 那失落,是肉眼可见的。 谷星盯着他,忽地想起期末ppt里,大标题就写着“要守护孩子们的梦”。 她咬了咬唇,就这样看着他垂着头沉默,觉得良心实在难安。 “你真想吃福字饼?”她突然问。 “那你吃不吃天上的那种?神仙们过生辰时吃的。” 萧枫凛一愣,小脸上重新亮起光来。 他仰着脸,明明什么也看不到,却还是安静地“看”着谷星的方向,一副笃信不疑的模样。 谷星心中暗松一口气。 还小,果然哄哄就好。 她伸手牵住他的手,踏雪回院,边走边说:“江神医给你看眼睛呢,你怎么一点都不礼貌。” “我不喜欢他。”萧枫凛小声嘟囔。 “医者要敬,”谷星拍了他一下,“江神医就嘴巴和脑子不太好使,心肠还是好的。” “他说你眼睛还要多久才能看见?” “他说快了。” “‘快了’是多久?” “……不知道。” 次日清晨。 谷星悄悄爬上树,探头去看翟明泾的寝殿。 白日里宫中守卫森严,翟明泾又极少出门,想单独见他一面,实在比登天还难。 她藏身枝叶间,透过缝隙望向殿门,远远瞧见一群太医正围着翟明泾诊治,而江兀就坐在其中。 虽说她已将翟明泾的主病和延缓病情加剧的法子告知江兀,但病症并不单一,副症林林总总。 江兀这半月留在宫中,来荒院的次数也有十多回,她能说的都倾囊而出,只是不知他到底能掌握几分。 可医术之外的事,江兀却颇为抗拒。 如此看来,后来那人独居深山十余年,或许真是被逼得太狠了。 想见翟明泾,还得另寻法子。 她蹲在树杈上发愁,一边想着:也不知道这人到底是什么性子? 两兄弟,一个想要对方的命,一个惦记着对方的脑袋,当真是相亲相爱一家人。 不多时,见江兀遣散众太医,收药方转身离殿,谷星便悄声跟了上去。一路穿行至他在宫城内所居的偏殿,虽有数人把守,倒比翟明泾那处轻松许多。 她绕过宫人,从墙角翻窗一跃而入,影子一晃,直把江兀吓了个不轻。 江兀肩膀一抖,目瞪口呆:“……我现在去练武,还来得及不?突然觉得打一架能解千愁。” 谷星将昨夜写就的材料一抖,全数铺在偏殿角落的青砖地上,面色凝重,“我需要你帮我几个忙。” 她表情凝重,像是有什么大事要谈。 江兀也收起了玩笑。 他虽不知“林风”究竟何许人也,但这人卷入皇家纷争,却依旧进退有度,从不显山露水,定不是等闲之辈。 他靠着墙,语气转为正经:“说吧,是何事要我出手?” 谷星静了片刻,才问:“翟明泾性子如何?你觉得……若他将来登基为君,天下百姓,能否安稳度日?” 当初小报困顿之际,正是翟明泾借祭酒之手替她们引路,使小报得归附朝廷,令那些流民有一纸立身之地,《大事件》也名正言顺地引入国子监中。 江兀挑眉看了她几眼,讶然道:“你问这个作甚?我对朝堂不甚了然,这皇子性情如何,我可不清楚。” “况且,就算少了一个皇子,这世上旁支子孙多得是,总归能挑出个合适的。” 谷星却摇了摇头,语气陡然低沉:“若我告诉你,不久后这些皇子将一个接一个‘因意外身亡’,你信吗?” 江兀神情微变,眯眼盯着她许久,终是没接话。 谷星轻轻吸了口气,缓声道:“江兀,有一件事,无论如何,我都希望你答应我。” “千万不要让翟明泾病死。” 第144章 “我不要,天下如何,与我何干?” 江兀毫不掩饰地冷声回道:“你若真心怀天下,为何不自己去坐那皇帝的位子?” 他上下打量谷星,语气中隐隐带着挑衅:“莫非你口口声声讲人人平等,心底却另藏一副算盘?” 谷星怔了怔,过了片刻才嘟囔道:“……你也嫌这差事脏又累,我如今管着两万人,早累得神魂俱疲了。” 话音越说越低,到最后只剩蚊子般的气音,“况且我也不知道……我的时间,还有多少。” 她垂着眸,嗓音低哑,带着几分藏不住的不舍。 江兀年少气盛,见不得她这副磨磨唧唧的模样,皱着眉训斥道:“你这叫什么?明明除了劳倦和心火旺盛,还有脚瘸点子,哪样不比别人强?这般悲春伤秋,像话吗?” 他也没多想,只道谷星在开玩笑,“再说了,人终归一死,怕死就什么都不做,那岂不是白活一世?人都想着给这世上留下点什么,哪怕一无所有的,也得留个种。” 他说得快人快语,又低头去翻谷星带来的资料。 政治类的扫两眼便皱眉放下,倒是医学相关的看得津津有味。 谷星却不言不语。 江兀余光一扫,见她呆愣出神,便觉得没劲,鼻子哼出了声响。 一溜号,肩膀却猛地被人转了过去。 第183章 谷星睁大了眼,脸颊涨红得厉害,一副受了大悟的模样,语速极快:“这么简单的道理,我竟然才懂。” 江兀一愣,随即眼神飞快移开,拽了张纸遮住半张脸,“……你不会是蠢到喜欢个人都要左思右想吧?” “嗯。”谷星答得干脆利落,毫不犹豫。 江兀:“……” “哦。”他语调低落,应了一声,起身想找个清净地方缓缓,却一抬头,便看到暗角里蹲着个蘑菇。 “啊啊啊啊——!” 江兀一声惊叫,连连后退,险些一脚踩上谷星的脚。 幸好她眼疾手快,还反手托了他一把。 谷星也回过神来,顺着他的视线一看,顿时也“哇——”地倒抽一口凉气。 萧枫凛像个泡坏了的蘑菇一样。 他身上的衣裳昨夜才刚缝好,此刻却又破了几道口子,露在外头的手臂遍布血痕,红得渗人。 手里还死死攥着个包子,就那么无声无息地躲在角落,也不知道是从哪一段开始听的。 “……” 谷星心里扑通直跳,也不知是因着在本尊面前不小心说了心事更让她心慌,还是当着他面力荐他弟弟当皇帝更让她惊惶。 总之,此时此刻,尴尬至极。 两个成年人都没发现一个六岁小屁孩在旁边,她和江兀真是一个赛一个的心大。 可还不等她细想,门外便传来侍卫拍门的动静,“江太医,您还好吗?” 她一个激灵,回头与江兀使了个眼色,随后牵着萧枫凛匆匆离去。 今日难得有晴光,日头洒下,落在雪地上,一片闪耀,却仍冷得刺骨。 但没有风,少了那种让人直打哆嗦的锐利感。 萧枫凛神情淡淡,看不出怒意,却也不似平常。 他显然是有气的,只是憋在心里,不说。 若是寻常小事,她兴许就随他去了,可这牵涉皇权之争。 她实在不知道,萧枫凛是从几岁开始起了那份野心,又从何时开始,步步为营,筹谋未来。 “林风,你若有什么想说,便说吧。”他软软地说道,又低头剥了剥手中包子,将脏的皮留着,干净的所有都递给谷星,自己低头将那脏脏的皮给一口吞了。 谷星心里一软,接过包子,将其对半掰开,又分他一半,自己一半,各吃各的。 她犹豫着,萧枫凛却先问了:“你说皇子会一个个因意外而死……那是不是也包括我?” 他说得极轻极淡,仿佛只是问一句天气,可谷星的心却“咯噔”一声。 她眨了眨眼,摇头,又反应过来他看不见,连忙开口:“不会。” 却见萧枫凛垂下眼皮,神情微动,那份失落几乎肉眼可见。 他低头咬了一口包子,嚼了两下,却没咽下,像是卡在了喉咙口。 “我不懂。”他语气轻轻,却透着说不出的沉重。 “但既然你如此说,那定有道理所在。”他顿了顿,才慢慢道,“明泾心善,若是为君,定比我与其他皇子都强。” 听得谷星心慌。 似是干了大逆不道的坏事。 萧枫凛又咬了一小口包子,握着谷星手腕的那只手却越抓越紧,指节都发白了。谷星几乎有些发疼,正想抽开,冷不防他又开了口:“我怎么才能去天上找你。” 他说得很认真,可脸却白得吓人,像是带着病气似的。 谷星心口一滞,低声答他:“那你从现在起,做个善良的人。多行善事,不伤无辜。” “好。”他乖乖点头,手却依旧不肯松开。 谷星心中五味杂陈,半是愧疚半是不舍,当天下午就在院中那棵半死不活的树下,替他搭了个秋千。两根粗麻绳,一块削平的木板,绑得结结实实。 她招呼萧枫凛坐上去,本以为小孩子都会喜欢这种玩意,便一边推着一边哼小调。 秋千越荡越高,阳光从枝桠里洒下来,斑驳而明亮。 可才荡了几下,她便察觉不对。 萧枫凛满头虚汗,嘴唇发白,却一声不吭,死死抓着绳子,手指几乎捏出血来。 “你怕怎么不说一声?” “没……我挺爱玩的。”他说得僵硬,连声音都带着点颤。 谷星皱了眉,毫不客气地拎着他的衣领将人从秋千上提下来,自己一屁股坐上去,才又把他抱到腿上。 她一蹬脚,秋千再次晃了起来。 明明今日无风,可秋千一荡起来,风仿佛就从她发间穿过,发尾轻轻拂过萧枫凛的脸。 他贴在谷星怀里,闻着她身上淡淡的皂角味,心像是也被晃得轻飘飘的,飞了起来。 “林风。” “嗯?”谷星继续哼着小调,望着天边那一抹太阳光。 “你要回天上……是因为喜欢的人在那处吗?” 她脚下顿了顿,调整了一下表情,才又笑着荡起来:“是吧。天上……有很多人等我回去呢。” 她想起小喻,想起爸妈,七大姑八大姨,想起学校的教授和她的保研和大厂offer。 当什么破皇帝。 “……是因为一百零八个男宠吗?”萧枫凛忽然闷声问了一句,语气委屈又酸得厉害。 谷星:“哈哈……哈哈哈……” 她更尴尬了。 谁知萧枫凛继续语出惊人! “我想当第一百零九个。”他小声道,像是下了很大决心才吐出的。 谷星:“……” “不行,当我男宠要长得好看,心地善良才可。” 萧枫凛一愣,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随后默默从她怀里滑了下去,一言不发地落地。 他转身就走,步子慢,却一点也不回头。 谷星在秋千上喊了几声,他都不应。 她在树下那荡了一下午,天色暗下,冷风重起,她才踩着雪,钻回屋子里。 没想到,下午那一茬竟还有后续。 萧枫凛不知从哪翻出一件干净衣服,还特意梳头沐浴,整个人规规矩矩地坐在屋中,手里捏着毛笔,板着一张脸,装模作样地写字。 远远看去,竟真有点像她初到萧府时,蹭饭蹭茶的日子,那人也总这样坐在书桌前,头也不抬。 “你不是眼瞎吗,你写字干什么?” 人小小一个,脾气倒挺大。 好端端的毛笔,被他一捏,“咔嚓——”一声就成了两半。 把谷星逗笑了。 觉得萧枫凛小时候真有意思。 两人一起吃了晚饭,又靠着火盆烤了一会儿火。 谷星伸个懒腰说要出去,萧枫凛才刚站起来,就被她一把按了回去。 “你不许跟着,不然我生气了。”她戳他鼓起来的脸颊肉,“你今天跟了我多久?从六皇子屋后那棵树起吧?” 萧枫凛不吭声,别过头去,“是我成了你的负担了……如果是江神医,他定能帮你。我在这等你回来。” 谷星哑口无言,可又感觉是自己多心,六岁的孩子怎么会有这些心思呢? 夜风渐起,她披了件斗篷,借夜色去了翟明泾那头。 这回她来得早,宫人刚撤下晚膳,殿内暖融融的,一盏昏黄的灯笼投出人影,他正窝在角落里不知忙些什么。 谷星让系统先探探。 谁知那货回来语气怪异:“他在……用火钳烫蚂蚁。” 她一愣,悄悄凑近一看,果真如此。 那人手里夹着炭钳,正慢慢靠近一群被饼皮引来的蚂蚁。 他面上没什么表情,一如往常,白净软糯,乍一看仍是个不谙世事的小玉团子。 谷星盯着他,忽地有些发怔。 正出神,忽听宫女通传:“贵妃娘娘驾到。” 谷星立时屏住呼吸,死死盯着门口。 胡乐天走进来时依旧温柔如昔,她坐在儿子身侧,轻声细语,眼中满是关切,逗得那玉团子咯咯直笑,真真一个“母慈子孝”。 看得谷星眼酸。 她悄悄退去,转身没入夜色,踩着雪花蹑步疾行。 原想着回程时给萧枫凛带些吃食,却一路绕进了不知名的宫苑小道,东转西折,也不知走到了哪处。 天上无月,殿宇深沉,唯有雪光泛白。 她正想折返,却被墙角一株梅花勾住了目光。 那梅生得孤高,迎雪怒放,一枝斜倚宫墙,似要探出尘世。 不知哪来的兴致,她心一动,想着若能将一枝梅移栽到萧枫凛的荒院,天寒地冻也好歹多些颜色。 说不准那孩子醒来看见,能高兴些。 她蹲下身,正要动作,忽听系统一声惊叫:“谷星!你后面——” 谷星脊背一凉,倏地回头。 只见雪地尽头,立着一个人影。 谷星眯起眼睛细看,可一见到对面那人的眉眼,她便脸色铁青如同见了鬼。 刘仁善这是投胎转世,来找她寻仇来了? 第145章 第184章 这人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面容尚显稚气,但三庭五眼已定,骨相清峻,眉宇间隐有老成。 谷星一时错愣。 初一看,还以为是那被她锁在新宅的刘仁善千里投胎,寻她索命。 可他怎么会出现在宫里? 旋即一想,却也说得通。 他是太后最信任的贴身太监祝永德的义子,此刻在宫中谋个杂役,再自然不过。 系统111低声感叹:“遇谁不好偏偏遇他。他也是真倒霉,总是撞上你。” 谷星尴尬地摸了摸鼻尖,心想这话糙理不糙。 “你是哪院的宫女?” 那少年出声了,语气不重,话里却含着些隐隐的惊讶。 “怎的在这折花?” 他顿了顿,又皱起眉头,略带责怪“你不知道?这是宁贵妃最爱的朱砂梅。” 她面不改色地笑着胡扯:“我是御花园杂役翠花。” “不是折梅,是刚才看到一只脑袋那么大的猫,从树上蹿下来,我想着抱它回去,结果一下就没影了。” 说得满脸坦然。 刘仁善微微一怔,似信非信,但也没多追问,便转身欲走。 谷星却拦了上去:“我说完我的了,你怎么不说你是谁?我看你眼生得很。” 她嘴角挂着笑,似是平常搭话。 系统111听得头皮发麻:“你也太大胆了吧……你是嫌命长?” 刘仁善脚步一顿,又转头看了她一眼,眉头轻蹙,似在辨认。 可天色昏暗,宫道幽深,四下无人掌灯,借着雪光也只能瞧出个身影轮廓。 他目光沉了几息,才缓声道:“……御药房刘于,给生病的宫人送药。” 语气平静,滴水不漏。 谷星点了点头,装作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得知刘仁善当值的地方后,她不再逗留,“谢谢你的提醒,那我得走了,不然嬷嬷该罚我了。” 她转身步伐飞快,雪花被脚步扬起,随后像风一样溜走。 刘仁善站在原地,盯着她的背影片刻,才慢慢收回目光,拂了拂袖子,向宫道另一端走去。 谷星心急火燎,一进门就拉开桌椅,沾墨落笔。 等她写得飞快,忽觉唇边一热,斜眼一瞥,才看到萧枫凛不知何时烧了热水,捧着茶杯,正贴心地送到她嘴边。 谷星手没停,脑袋一歪,竟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嘴还贱兮兮地嘟囔,“有点热了。” 说完她自己都忍不住笑。 活久见,她竟然让那个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的萧枫凛伺候上她了。 萧枫凛也不说什么,又倒了一杯递上来。 谷星接过,喝了半杯后摆摆手:“行了,喝饱了。” 说罢便低头埋进字堆里,奋笔疾书,似乎眼里心里都只有那几寸纸。 萧枫凛坐在她对面,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听得毛笔在纸上唰唰作响。 萧枫凛自己闷了一小会,却无人在意。 晚上这人的时间明明是属于他的…… “你在写什么?”他终于忍不住开口。 谷星几乎是下意识地答了:“改革。” “……改革?”萧枫凛一愣,小脸上写满不解。 “嗯。”她头也没抬,继续写。 刘仁善的出现,实在让她意外又惊喜。 若能借他之手,也许就有机会阻止那早已注定的十八字方针,甚至将自己在市井见闻中所悟,现代的福利理念,悄然引入数年后的新政变革中。 “你写这些是想做什么?”萧枫凛声音更低了些,有些听不懂,又有些莫名紧张。 谷星停了一下,终于找到了话头:“之前我和你说过‘官是船,民是水’的事,你还记得吗?” “记得。”萧枫凛轻声答,“你说船若轻浮,水能覆之。” “对。”谷星又蘸了蘸墨,慢条斯理地说,“天上其实和晋国如今没有什么差别。” “放眼望去,权利保障、制度建设、弱者救济、社会参与、资源再分配……仍旧停留在纸上,很多人一谈起‘权利’,就被说成越界;一谈起‘弱者’,就被贴上懒惰、可怜、累赘的标签。” 结果就是贫者生贫者,富者生富者。贫富像锁链一样一环套一环,代代难解。再分配?难。因为资源已经卡在上头那几张嘴里了,动一动都要翻桌。” 萧枫凛听得怔住,半晌,小声问:“林风……权利是什么?社会……又是什么?” 谷星一噎,沉默了大半天。 萧枫凛:“当我没问……” 这事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明白,即使解释了,萧枫凛估计也会生出更多的疑问。 可琢磨了半天,还是开口解释: “所谓权利,是温饱,是安稳的生活,是病了能医,老了有人养。不是皇恩浩荡,也不是布施恩泽。” “而是因为你是人,仅仅因为你是人,就应该依法享有的保障。” “社会……就更加复杂了。” 她话音落下半天,都没听到萧枫凛接话,只听他低声叹了口气。 “林风,翟明泾性子软,又多病,你若让他去和权贵们争这些,只怕他担不起……” “你这些法子虽然利于百姓,却动了权贵嘴边的肉。父皇曾说过,朝中贪官污吏横行,哪那么容易改?皇权虽然高,却也不是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 谷星手中卷着的宣纸停了一下,方才见到刘仁善的那点激动劲,一下子就冷了。 她低着头,卷纸的动作也跟着慢了下来,一圈又一圈,也把自己心里那点火也一圈圈封住了。 萧枫凛见她没出声,急了些,声音低低的,带着股憋闷的冲劲儿: “你若真想做,我便替你去推了那些贪官。等我大了,替你扫平这些路。” 谷星喉咙一紧,仿佛被什么哽住了。 她忽然有些恍惚。 她所指引的一切……终点会不会,还是回到了她早就走过的那一条路? 她不敢细想。 若是她让江兀提前去告知众人“封丘会地震”,那真的能阻止后来的事吗? 如果萧枫凛从一开始就知道她是谁呢? 那他到底是在什么时刻认出她的,又在漫长的、只有他一个人拥有记忆的岁月中,独自等了她多久? 她只知道…… 无论是出于系统任务,还是她自己的愿望,她都想让他活下去。 不是以某种“救赎者”的方式,也不是成为某个“工具”的牺牲者。 只是活着。 可这条路太苦太长,他得一个人穿越满是刀剑与毒酒的童年,宫人欺辱、信仰崩塌,连自己是否值得存在都要反复质问。 谷星心头发涩,猛地将萧枫凛搂进怀里。 她把这个还不大的孩子抱得紧紧的,仿佛要把他护进自己怀里那一点点仍然滚烫的体温中。 “你还是小朋友啊,这些事就让大人来吧。” “等你长大,长到像江神医那样的时候,再来帮我也不迟。” 话刚说完,就感觉怀里的人身子一僵。 她低头一看,只见萧枫凛皱着眉头,一脸抗拒,像是听了什么天大的羞辱。他挣脱出她怀抱,脸上明明写着委屈,却又像是在极力忍着。 谷星一挑眉,只当是他不喜欢江兀,便想缓和气氛。 她话锋一转:“总之,这事不是三年五载能成的。没个百十年,根本无法真正推行。” “而到那时候啊,你我或许早就化作白骨,我可等不了那么久。” 她说得轻巧,似是玩笑。 萧枫凛闻言思索片刻,忽地伸手在桌上摸索,随后捏起一支毛笔。谷星见状,将砚台轻轻推了过去。 他沾了墨汁,顿了顿,眉心微蹙,似是犹豫,却还是扶着纸张徐徐落笔。 “你方才说的那些,我多半听不懂。”他写得慢,笔迹尚稚嫩,却每一笔都极认真,“但你若真想救济弱者,确如你所说,改革不易。” “起初要实地考察,判断状况,再定方向。接着是请得朝廷官员赞同,调配资源,分批行动。光是第一步,就要耗上三五年吧?” 谷星微怔,目光落在那纸上。 “你若要做,不如从已有的制度上着手。” 纸上字迹虽稚,却已工整。 他写下义仓、惠民药局、慈幼局等字眼。 “赈济方面,可活用寺院布施;灾年可开常平仓、义仓。医疗方面,有太医局与惠民药局,可低额医治穷苦百姓。至于孤儿病患,也有慈幼院、安济坊可收容。” “这些是我所知的,或许还有一些民间乡绅乐捐粮救人,也不失为一种救济弱者的善举。” 谷星屏息。 这些内容,她在京中摸爬滚打几月才拼凑出来,他却年仅六岁,尚且养在深宫,这些知识从何而来? 而且他说得没错。 她曾想照搬现代福利体制,可若一味强推,“水土不服”是必然的结果。 第185章 在这片土地上,皇权与宗族、神祇与天命,都是渗入骨血的精神结构。 哪怕她把流程和系统都写得天衣无缝,生产力跟不上、文化结构未变,也只能纸上谈兵。 她心脏跳得厉害,竟生出几分口干舌燥来,舔了舔嘴唇,连灌了几杯水才稍稍平复。 若她真能把男主的性子掰回来…… 如果不是那个为达目的不折手段的萧枫凛,如果将他掰成一个既通达政理又有体恤百姓之心的人…… 这人,真有可能做一个明君。 “你说得太好了,我也是这么想的。”她笑了,眼里带光,不吝夸奖。 萧枫凛怔了怔,耳根悄悄红了起来。 嘴角忍不住翘起,偏又要抿着嘴,装作若无其事。 她回头,重新铺展开之前写好的纸张。 “小瞎子。” “你去过宫外吗?” 萧枫凛闻声抬头,表情一顿,没有应声。 谷星也不催,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如今晋国对弱者的救助,基本只集中在‘极度贫困’的个案。若说是条件不允许,所以只能低水平运营。” “我看不然。” 第146章 那时还是十一月,晚秋将尽,树上的叶子快落光了,风又冷又硬,人在街上走着,都像是被扇了几个耳光。 萧枫凛迟迟未将小报的经营权放出来,她和李豹子闲得发慌,便在街上随意溜达。 远远瞧见巷子里蹲着个人,窸窸窣窣的,不知在忙什么。 她原本懒得理会,只站在原地等李豹子买冰糖葫芦,直到空气中隐隐飘来一股血腥味。 再一细看。 人在吃人。 吃人的人瘦,被吃的那人更瘦。 身上几乎无脂,一根根肋骨勒在皮下,像棍子似的撑着皮囊。 那人正嗦着尸体手臂上仅存的肉与筋,鲜血顺着皮肤蜿蜒而下,他低头,一路用舌舔了上去。 谷星只看了一眼,便觉胃里一阵翻涌,恶心得直往后退,连连踩中李豹子的脚。 她回头看他,只见李豹子目不转睛,脸上却毫无波澜,仿佛这一切再寻常不过。 她被这份“寻常”狠狠惊住了,人都穷到吃人了吗? 官府也设有赈济制度。 可为何仍会出现如此人吃人*的惨剧? 人人都知,京城有常平仓,有慈幼局,有安济坊,可这些机构,为何无法救下所有人? 【饥馑严重、人相食】【饿殍在途】,常平仓、义仓方可开仓施粥。 【鳏寡孤独、废疾无依】,方可由慈幼局、安济坊接收抚养。 【因洪水、旱灾、田尽家败者】,若可能酿乱,方得赈济以安民。 …… 一条条数下来,她恍然察觉。晋国的救助制度,无论针对群体还是个体,皆以“极度贫困”为准入门槛。 而在这道门槛面前,绝大多数“贫者”,甚至不够格“贫”到被援助。 救助的本质,从来不是慈善,而是□□。 ——只要底层的人“不饿死闹事”,官府的责任,便已圆满。 这还不够。 正如李豹子最初所言“世人皆道乞者,是有手有脚却甘于苟活的懒汉。” 贫穷者为何总是被指责? 追根溯源,其观念竟与传统文化一脉相承。 在千百年灌输下,贫穷被视作个人德行缺失、家道不修的后果;穷人被期待自食其力,即便饿死街头,也不该依赖朝廷。 就连现代社会,亦有新自由主义鼓吹“个人努力,机会平等”, 表面上宣扬奋斗,实则将结构性的贫困与不平等转化为“个人选择”, 借此卸责政府、削弱公众的愤怒,打压集体抗争。 从古至今,似乎从未真正改变。 可……若一个人真到了“极度贫困”的边缘,就会被救助吗? 京城三万流民,早已给出了答案。 饿到只剩骨头的阿秀,被族人赶出门的李豹子,因灾难而流离的云羌…… 他们没有吵闹,没有作乱,只是安静地,悄无声息地落入贫困,落入死亡。 贫穷若无人看见,便难以获得任何援助。 只有当“贫困”成为媒体议题、成为政策话语,成为被“承认”的社会问题,相关的资源与制度才会姗姗来迟。 而那些沉默的、隐形的、无声的穷人,却往往被永远忽略,困于深渊之中。 三万流民,无籍无名,无依无归。 不哭不闹,便被视作“不需救助”;一哭二闹,立刻被贴上“暴徒”的标签。 在贫困之上,还有污名加身;在沉默之后,是彻底的抹除。 想谈社会福利?那便绕不开国家财政。 若国家战乱、民不聊生,甚至让人流落为无国籍的难民,在这时候还谈人权和福利? 那属于耍流氓。 谷星轻叹一声,看向对面那人,缓声开口: “你可知,晋国每年财政岁入,是多少?” 萧枫凛沉默。 他不知道。 但谷星也并未指望他答得上来。 “铜钱、白银、绢帛、谷米、草料……诸物合算,晋国岁入约有一亿贯左右。” “其中田赋占三成,其余七成来自盐、铁、酒等商税。” “虽是估算,但差距应不大。” “如此庞大岁入,断不能说是‘税收困难’才对贫民视而不见。可问题出在哪?” “那你可知,晋国的岁出又用在哪?” 她话音未落,萧枫凛已接口而上: “七成军费,余下才是官僚体系、水利基建、皇家开销……至于社会救济和教育,寥寥可数。” 谷星看了他一眼,笑着点点头,“你太爷爷杯酒释兵权的故事,你可知?” 萧枫凛:“削弱地方藩镇军权,把兵、财、政三权收归中央,以防再现割据混战。” “没错,总结起来,便是中央养兵,文官治国,地方无实权。” “胡——”她忽而止住,语气一顿,“若此刻再有人进一步收紧集权,恐怕地方只剩一层空壳,应急能力几近于无。灾情一起,层层上报,层层阻滞,待朝廷得知,百姓早已埋身泥水。” “而这七成军费,却是非必要的。” “文官治国,军力长期屯于京畿,边防战力削弱,兵员却未减少,大量老弱病残也滞留军中,吃干饭。” “与此同时,官僚体系愈发臃肿。晋国科举兴盛,为安抚世家士族,设下无数虚职,造成大量财政空耗。” 估计胡乐天也是这样想的,才会大刀阔斧削宗族权力。 可也正因如此,才让萧枫凛找到缝隙,联合那些被逼得发狂的宗族与贪官,蛰伏、造反。 只是不知道,他若真得逞了,之后又要如何处置这群烫手山芋? 片刻静默。 “我知道的,就这么多。”她直起身,看了他一眼。 “萧……小瞎子。你还想到什么?” 萧枫凛喉咙发紧,一时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自小宫人教他,女子无才便是德,可这一刻他才明白,有学识的女子,是何等动人心魄。 他控制不住地将脸轻轻贴在谷星的膝上,低声感叹: “林风……你若为官,定能造福一方百姓。” 谁知这一句恰好戳中谷星的逆鳞,她猛地一震,像被灼热火星烫到似的,顿了几秒,满脸晦气道: “……那我不愿意。” “我生来不爱跪人,也不愿被人跪。” 说完,她怔怔看着火堆出神许久,像是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转过身将萧枫凛拉至面前,蹲下身与他平视。 “小瞎子,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她声音太认真,反倒让萧枫凛心头一跳,下意识抓紧了衣角,“怎么了?” “若你日后出了宫,一定要去联系贺将军。” “无论是为了你自己,还是为了其他人。” “他……能助你一臂之力。” 萧枫凛愣住了。 他睁大双眼盯着她,呼吸滞住,手指不自觉地扯上了她衣摆:“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原以为她是站在他这边的,可谁知下一刻,这人就劝江兀保住翟明泾登位,再一转头,又要他去联络兵权在握的贺将军? 谷星没有回答。 “财政一事,我并不专精。”她顿了顿,“若你有机会遇上蒲宿枭,记得多向他请教。” “皇叔?你怎么会认识他?” “我记得不久前他还被送去长云寺修佛了。” 谷星不知想到什么,眯着眼睛哈哈一声。 这一笑,更让萧枫凛心焦如焚,“林风,你怎会认识皇叔?!” “咳咳——”她轻咳两声,生硬地转移话题, “若真要改革,首先生存权得要有所保障,将常平仓机制常态化,不再只限灾年开仓,而是对低收入者设补贴。” 第186章 “义仓需纳入国家财政,不能再依赖士绅自愿捐献。” “再建立完整的户籍与低保名册。” 此为居民最低生活保障制度。 萧枫凛急不可耐,江兀就算了,翟明泾也算了,怎么如今又多了个蒲宿枭?! “林风!” “医疗方面,惠民药局不能只限于京城,要推广至县乡村落。地方太医每月巡诊一次,对各地大夫统一培训,各地寺院附设贫民救治点。” 此为公共卫生体系和区域医联体制度。 忽有一阵怨气飘过: “林风你如此优秀,将来门下必定高朋满座,能人异士争着效命……我这种,怕是早就被你忘在角落了。” “哈?萧学生,你有点聒噪了。” 她想着事呢!这人叽里咕噜地说什么? “教育方面,在寺庙、书院旁设平民义学,教授识字、算数、基础农技。鼓励举人秀才回乡义教,推动国家或士绅捐设学田,以供教师俸禄与学具。为优秀生设奖学制度。” 此为义务教育体系和教育公平政策。 “再者,劳工保护不能少。科学征税,设立工伤抚恤银,建赈济工坊,为残障人士提供就业岗位,严禁雇用童工。” 此为劳动法和社会企业雏形。 “此外,社区互助与社会参与同样关键。宗族内部自助的基础上,鼓励宗族外互助。协助病贫户耕种、照护老幼、修缮住房。设保长补助制度,由其定期上报低保户情况,形成基层监督链。同时以赋税减免鼓励民间捐赠与志愿服务。” 此为居民自治与基层治理机制。 “还有妇女儿童老人的保障……%#&(” 妙哉妙哉! 她边想边写,越写越快,越写越起劲。笔尖飞舞,不知不觉竟写满十余张纸。 等她手腕酸得实在抬不起来时,才抽出几份,剩下的全塞到床底。 床底的干草堆下,竟早已藏了七八沓纸。 谷星盯着那些纸,忍不住露出老农看庄稼的慈爱笑容。 这可是她给萧枫凛准备的大师课! 只要这小子哪天眼睛好了,捡起这些她留下的课件,哪怕是罗刹也能给她感化成佛! 她欣慰地擦了擦额头的汗水,转头一看。 谁知萧枫凛快蔫死在角落里,眼神涣散,眼眶红了一圈又一圈。 谷星:“……” 她擦了擦手上的墨迹,随口问:“你要睡了?那我给你掐了灯?” 话一出口,又顿了下,想起眼前这位根本用不着灯。 “那您安歇吧,我去一趟江兀那儿。” 原本一脸死相的萧枫凛猛然一震,话跟着心绪一块儿打了结:“外头大雪纷飞,附近也没宫人为你掌灯,你要是迷路了怎么办?再说……这附近以前可是宫人自缢圣地,你就不怕有什么冤魂托梦、附身、索命?” 谷星反倒笑了,“你害怕?” 顺手抽出那张有点呲毛的符咒,“你皇叔给的宝贝,你要是害怕一个人睡,那就握着这东西。” 萧枫凛脸色瞬间冰火两重天,一边冷冰发白,一边火气十足。 却硬是一句话没能挤出来。 谷星见好就收,笑眯眯的,“你想跟去?那可不好,现在天色已晚,小孩要乖乖睡觉。” 萧枫凛咬牙切齿地提醒,“天色已晚……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谷星无语,萧六岁懂得还挺多,但严格来说还有系统呢,哪算得上孤男寡女? “你可放心,现在的江兀,我能打三个。”她伸手比了个三。 也不知道这人为何二十年后武艺竟然精进到,能和哪铁头张打得有来有回。 她推门而出,风雪迎面扑来,冷得她一个激灵,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吐出一口热气。 “……还挺冷。” 她回头,冲屋里喊:“你别拦我,我这脑子一想到自己专业的事儿就转个不停,不捋清楚根本睡不着。不找江兀,也会去找别人。”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没看见,屋内那人手指甲已悄然嵌进了掌心。 外头风雪更大了。 李豹子说,京城年年雪厚,年年都冻死不少人。 谁知道今年,又是多少数字。 她踩在雪地里,嘎吱作响,风声呼啸,视野模糊,仿佛前路都被吞没。 她哈着气,将双手缩进腋下,却还是止不住地打颤。 走了好一会,又停下脚步,低头整理毛帽,再一迈步,却猛地踩到什么硬邦邦的东西。 她低头,借着风雪缝隙看清了地上那团杂物,内心几乎绝望。 她喃喃地吐出一句: “这次又死的是谁?” 她蹲下身,拨开那东西的头发,细看一眼。 不是她认识的人,才微微松了口气,看着打扮,应是附近宫中的宫女。 脉搏、呼吸早已断绝,但在这风雪之夜,也难判断准确的死亡时间。 萧枫凛不愧和大小眼有血缘关系,这乌鸦嘴竟一脉相传。 她默默将雪重新撒回尸身上,双手合十,低头拜了拜。 之后倒没再遇上什么意外。 她顺利绕路潜进江兀住处,窗户一推开,利落地翻身落地。 屋里一片漆黑。 谷星还纳闷这人怎么连灯都舍不得多点一盏。 她眯起眼,在暗中摸索,朝着唯一一处微弱的光亮走去。 刚绕过屏风,就听见水声轻晃。 她脚步一顿,低头一看。 下一秒,她和正在浴桶里泡着的江兀四目相对。 热气腾腾中,水珠顺着江兀的肩膀往下滑,那张脸在灯影下半明半暗。 他也怔住了,手还搁在木桶边上,泡得泛红。 两人谁都没说话。 不过一眨眼功夫,江兀的脸就一点点崩溃,神情从震惊、困惑迅速滑向惊恐。 第147章 萧枫凛还是当哑巴好。 江兀那一嗓子尖叫还堵在喉咙口,谷星眼疾手快,反手就把手里的夜宵包子赏进了他嘴里。 她抬头望向屋顶横梁,一脸生无可恋,“别喊。你这一叫,全皇宫都知道你清白被我玷污了。” 水面顿时炸开,江兀像一只受惊的大鹅,猛地在水里扑腾,四肢挥舞,溅得四周水花四溅。 好好一副俊秀面容,这会儿气得扭曲变形,眼里全是惊恐与怨毒,恨不得立刻飞出浴桶,叨她一口。 门外守着的太监听着屋里闹哄哄,半晌才小心翼翼问:“江医师……可要加热水?” 谷星已被泼得头发贴脸、耐心全无,随手抄起那卷宣纸棒子,“啪”地一下贴在江兀脑门上,声音脆响。 江兀神情一僵,整个人陷入了沉默,拿开包子泄愤般扔到一旁,“不用。离我远点,别烦我。” 那太监被这一声喊得打了个寒颤,从江兀语气中听出股生无可恋的意味,忙不迭退了好几步。 屋内。 谷星转过身,不慌不忙地抹了把脸,边用帕子拧头发边开口:“你知道我晚上在路上遇见谁了吗?” “刘于,听说是御药房当差的杂役,不知道你有没有印象。” 她一边说,一边背过身子,自顾自道着:“见着他那一刻,我突然灵光一闪,想起一件事。我们之前提出的那部面向底层的法律条文,可能要补充。” 她说得兴起,却怎么都没听到回应。只有水滴一滴一滴地从桶边滑落,落进这诡异沉默的房间。 谷星皱了皱眉:“你怎么不说话?” 江兀从水汽里幽幽飘出一句: “我该说什么?” 他语气淡得像个死了心的圣僧。 谷星鼻子一抽,心道不妙,江兀生气了。 她捂着眼睛转过身,顺着声响方向慢慢摸过去,“我不是故意的……我哪知道你在洗澡啊,对不起啊江兀。” 说着还一脚踢到张椅子,“砰”地一声,她扭了扭被撞到的脚,又继续往前走。 “我不说,你不说,咱俩都不说,就没人知道这事。” 话音刚落,一只手便猛地拽住她的手臂,将她一把拎了起来。谷星一愣,抬眼就看见那张熟悉的怒脸。 江兀已经穿戴整齐,还披了件外衣,站在光下气势十足。 “林风!”他怒道,“你脑子里是不是除了救穷人,就没打算装点别的东西进去?” 谷星低头,正好收住了下一脚要踩进水盆的步子。 她皱了皱眉,搞不懂这人到底为何气成这样,“那我该装什么?” 她问得直白,却也真想快点把事解决了,好继续干正事。 江兀捂着额头,像是被气得头疼,“你明明有喜欢的情郎,却还要夜半翻别人窗户,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干什么?” 谷星一噎。 她回忆了一下,自己爬过的窗子,还不只一扇。 也就李豹子不许她穿着脏鞋踩窗台,其他人……都没说什么。 第187章 她穿越进小说的起初,还试着遵守古代礼教一段时间,后来女扮男装,每日和一群流民称兄道弟,就算知道她是女儿身的云羌大小眼等人,也大多随着她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谁还管那么多规矩? “那我下次改。”她点点头,语气诚恳,“给你敲敲窗。” 她捏着纸,一脸认真。 屋里安静了两三秒。 江兀还以为她终于开始反思了。 结果就见谷星自己从他身边穿过去,径直走到书桌前抽出一支笔,“唰唰唰”龙飞凤舞地写起来。 “你倒是提醒我了。”她低头念着,“多元文化的包容也很重要。” 江兀:“……” “晋国商业如此繁荣,海外贸易频繁,港口一定聚集着大量外国商人。” “短期逗留和常驻人口都得纳入制度管理。江兀,你知道现在有多少外国人吗?” 江兀终于被她打败,气笑了:“我怎么会知道?” 他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顺手点了一盏灯,靠着椅子,盯着她那张认真过头的脸。 “你这……是走火入魔了吧?” 他说完,随手抽了张谷星带来的纸,只瞥了一眼,便沉默下来。 良久,他才轻轻将纸放下。 抬头正好撞上谷星笑眯眯的眼,“怎么样?你可还有要补充的?” 江兀叹了口气,终于将方才被轻薄一事抛至脑后,提笔蘸墨,帮她在几处细节上做了修改。 “你的这一套学问……”他轻声道,“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 “英雄不问出处。”谷星将手中整沓纸往他那边一推,“我如今只能拜托你一个人了。” 纸上墨色未干,江兀的字一笔一划,潇洒却不失克制。他写得不疾不徐,听着这话,手却微微一顿。 等心中某根弦被火星点燃,他说出的话竟比平常温柔几分,语气慢得像是二十年后的他: “你这话说得不对。世人总道天才孤独,其实她只是缺少能真正理解她思想的人。可她从不缺愿意为她付出的人。” “你若真将这些想法公之于众,或许会引来士大夫权贵的反扑,百姓也未必理解你,不明所以地将你斥为‘反祖宗礼教’之徒。” “可那并不代表,世间就没有愿意追随你的人。” “你不去试,便断言只有我一人,未免太看轻这世道了。” 谷星眨了眨眼,心下却叹了一口气。 现在可是二十年前。 云羌她爹可能还没碰到她娘,李豹子估计还在做他的富贵少爷,大小眼还在庙里装疯吃斋……她能依靠谁? “我有苦难言。”她低声道。 江兀抿了抿嘴,看不透她的闪躲,却也意识到她不会把真话轻易说出口。 “你说你时间不多……莫非,真打算把这一堆烂摊子丢给我收尾,自己拍拍屁股,逍遥去了?” 话音刚落,门外响起敲门声,是方才守夜的太监传话: “江医师,太医院来人询问您此刻是否方便。” “听闻东苑道上有一宫女暴毙,然大雪封路,太医院三名值守医师皆已分别调往后宫各处施救,一时无法脱身。” “故前来请您前去支援,勘验尸体。” 谷星闻言一愣,随即朝江兀点点头。 可苦了江兀,刚洗完澡身上还热着,转头就碰上这种事,只得深吸一口气道:“知道了,我这就出去。” “我来你这的路上,就见一宫女倒在雪中,唇色发青、皮肤泛紫,我猜是冻死的。” 谷星收拾起桌上的纸张,叹了口气。 看来今夜是没法与江兀通宵斗法了。 “你不跟去?”江兀整理衣袍,抬眉看她,“我还以为你对这类事最感兴趣。” 谷星打了个哈欠,走去窗边推开一条缝。 风雪交加,寒风直灌而入。 “不了。”她笑着摆摆手,“你去看清楚,明早告诉我就成。” “你倒是会使唤人。”江兀无奈一笑,随后推门出屋,随引路的宫人前去。 谷星左看右看,也从窗户灵巧翻出。 在回住处前,她又绕路去了宁贵妃的花园。 哪怕风雪交加,那处依然重兵把守。比起二十年后的恢弘,如今不过三分之一大小,巡逻却异常频繁。 她记录下巡逻频率,默记路线,心下有数,才转身朝荒院踏去。 刚靠近住处,就看到屋子的窗纸透着光。 谷星心里暖融融的,拍了拍身上的雪,才推门而入,就被门口坐着的那一小团人影给逗笑了。 萧枫凛正蜷着坐在门边,眼神幽怨。 她抬手轻轻一蹭他脸,冰得他一打喷嚏,声音沙哑,“我还以为你今晚不回来了。” “哪能呢?”谷星笑着,把自己贴在火堆旁。火光一烤,她头发和衣角上的雪粒化成水,沿着鬓角和下颌滴落,在地上落成几道水痕。 她接过萧枫凛递来的热毛巾贴在脸上,被热气一点点包围,整个人才像活过来。 她声音隔着布,闷闷的,却软下来了。 “去的时候见到一宫女死在道上,我还不以为然,谁知屁股还没坐热呢,太医院的人就找江兀去验尸。” “这大冷天的,人都能冷死在道上,宫里也不安全啊。” 兴奋劲一过,疲惫便趁虚而入。 烧水、洗脸、胡乱梳了几下头,她整个人便晕晕乎乎倒在床上睡了过去。 天还未亮,门外忽然传来敲门声。 谷星尚在半梦半醒之间,却听得门边一阵动静。 萧枫凛此刻已快步拦住了来人。 但他虽能拦住江兀的腿,却拦不住江兀的嘴。 那人直接在院中高声喊:“林风!昨夜那宫女不是冻死的!” “宫中出现了疫情,恐怕马上就要爆发了!” 谷星迷迷糊糊听到这两句,两脚一蹬,还以为梦里谁推了她一把,整个人被从睡梦中生生掀了出来。 她卷着被子出门,一眼便看到萧枫凛扒着江兀的裤腿不放,那画面让她一时间头脑发胀,荒谬感扑面而来。 她站在院门口,语气透着困倦又无奈:“你刚才说什么?” “那宫女……不是冻死的吗?” 江兀脸色凝重:“是肺炎。” “虽口唇青紫,容易与冻死混淆,但我发现她口鼻间有泡沫状带血痰液,应是肺病严重所致。” “更麻烦的是——”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萧枫凛,又落回谷星脸上,语气沉了下去: “这种情况,很可能不是个案。” “如果你想离宫,现在立刻就走。不然等宫中启动封锁,你被发现只是迟早的事。” 话音刚落,萧枫凛脸一下子就黑了半截,手还拽着江兀的衣角,脑袋却一点点抬起,从他脚边望向他。 那眼神冷到发烫,像是要将江兀撕成碎片。 第148章 屋外的雪尚未停歇,只是比昨夜弱了几分。 枝桠上积着厚厚的雪,偶有寒风拂过,雪块裂出一道缝隙,接连跌落,碎成一地冰白。 谷星揉了揉酸涩的眼角,面色泛着灰白,“我出不去啊,事还没做完。” 她还没去宁贵妃宫苑深处,寻到那株可制显影药水的奇花。 寒风绕过廊柱,拂乱了萧枫凛的发丝,也掩住了他晦暗难明的神色。 他微微垂眸,心头这才悄然松了一口气。 他松开按在江兀腿上的手,心知这人未达目的,是断不会离宫半步的。 “你究竟有何要紧事,非得留宫不可?”江兀语速急促,话音带着刺,明明满腹忧虑,偏偏说得咄咄逼人,“你真以为再过几日宫中还容你随意来去?大内侍卫若真将你围堵起来,你还能全身而退不成?” 谷星摸了摸鼻尖,不愿再为此争执,转身回了屋内。 门“吱呀”一声关上,屋里传来细碎的衣料摩挲声。 片刻后,房门再度开启,只见她已换好衣衫,发髻松松挽起,步履间透着些许急切。 放眼望去,那两人仍僵持在台阶下,谁也不肯让步,彼此视线如冰尖般碰撞。 她觉得奇怪,二十年后,她也没听萧枫凛或江兀提起过彼此,怎么以前不仅认识,还如此不对付。 更觉奇怪的是,江兀竟像是全然认不得她,性情也与旧日判若两人,让人摸不着头脑。 那句“就是她写的《清净医理》?”最为奇怪。 “走吧。”谷星整理下头发,淡淡开口。 “去哪?!” 阶下两人异口同声,话出口后又齐齐瞪了对方一眼,火药味更浓。 谷星咔嚓咔嚓地踩着积雪下了台阶。 一夜落雪,院中新雪还未来得及清扫,已堆至脚踝深。 她吐出一口白雾,冷得鼻尖沁出一条河。 心里念叨:千万不能感冒,身上的药已所剩无几。 “自然要去查个究竟,肺炎也有许多种。” 第188章 她低声嘟囔,这桩事她之前全无所知,李豹子和大小眼也没和她提起过,想来也不是什么棘手大患。 早些查清病因,对症下药才是正理。 “不好!” 两人难得统一战线,但也管不住谷星的腿,她裹紧衣襟,径自往外快步走去。 走出几步,她又回头,指着萧枫凛道:“你不能跟去。” 萧枫凛闻言脸就冷了。 谷星转而望向江兀,“他这眼睛到底什么时候能好?” 她心下暗自盘算,若萧枫凛眼疾痊愈,不小心看到她的脸,可就麻烦大了。 但他继续瞎下去,一些宫女太监趁他眼瞎,时常取笑谩骂他。 谷星暗中帮了好几回,终究还是气不过来。大半夜拉起熟睡的萧枫凛,忽悠他练军体拳和太极拳。 江兀闻言,神色古怪地上下打量萧枫凛一番,“他不过是中了毒,烧坏了眼,部件都没坏,照我的方子喝药,眼睛就算不能复明,也该能看个模糊人影了。” 谷星眼神淡淡,眉毛往上一挑,“哦”了一声。 三个犟种谁都劝不动谁,萧枫凛更是死缠烂打偏要粘着谷星。 最终三人一道往停尸的院子而去,途中还顺路顺了数个倒霉宫人手中的公牌。 谷星左挑右拣总不满意,最后还是萧枫凛不知从哪儿摸来一个“御药房杂役”的牌子。 她看着那枚牌子,登时觉得萧六岁顺眼了不少。 三人中,唯有江兀能自由出入;谷星扮作御药房宫女,倒也勉强混得过去。 唯独萧枫凛身形惹眼,稍一露面就容易被人认出。 尽管心有不甘,他终究还是躲在暗处,悄然尾随。 此时天色尚早,宫人各自起身奔波,晨雾与残雪交织,暮光早霞被遮得朦朦胧胧,映出一片冷暖交融的天色。 宫中死个宫女太监,本不算什么新鲜事,可是规矩总在,死者都得查验死因,至于那死因是真是假,却又另当别论。 江兀刚一踏入停尸的小院,门口守着的太监便黏了上来,满口絮叨: “江医师,您又来了?您那检验册子,徐太医都说无误,已转去大内府了。” 江兀淡淡道:“我再细查一遍,怕有疏漏。” “哪里会有疏漏?江医师您的本事,谁人不服?” 话说到一半,太监目光忽地扫到江兀身后,盯住谷星,“这位面生得很,是哪家的?” 谷星尚未来得及开口,江兀已替她答道:“御药房新来的杂役,帮我捡药材。” 太监一听,打量了谷星几眼,便招呼着身边人开门放行。 谷星随江兀踏进停尸房,才进门便被那股夹杂着腐气的寒意呛得捂住口鼻,目光环顾四周。屋内停着三具尸体,一名太监,两名宫女。 屋外寒,屋内冻,激得谷星连打三个喷嚏。 江兀斜睨她一眼,“你该不会是感冒了罢?” 谷星皱眉:“应该是昨晚在树下蹲久了,着了凉。” 江兀:“哼,昨夜还从我屋里出去,转头又往别处潇洒公子屋里偷看洗澡?” 他话音未落,谷星只觉后背阴风阵阵!! 猛地回头,就见杂物堆后的暗影里,冷不丁冒出个“好感度一百”的弹窗。 她无语地转回来,又打了个喷嚏,“江神医,少讲废话。” 话音未落,空中骤然飞来一物。她下意识接住,原来是两只牛肠制的手套和一个布制的口罩。 抬头再望,只见一溜刀具早已在尸旁的桌上排得齐齐整整。 比起后来给翟明泾做手术时用的那些精细器械,如今这批刀剪骨锯还算粗陋。 可只要她提过的,这人竟在宫里不过一周,便都备齐了。 这行动力实属惊人! 江兀嘴角微挑,眼底带出一丝兴奋:“来罢。那日你说起这些器械,我便想着总有用得上的时候。活人不便试,这回遇上死尸,倒也合了我心意。” 谷星眉头微皱,暗自忧心小桃日后会在这疯子门下受苦。 她与江兀换上粗制防护衣,戴好口罩与手套,三炷清香一插,算作对亡者略尽薄礼,便不再耽搁。 昨夜见过的那具女尸此刻就躺在她与江兀中间,江兀持刀缓缓切开皮肤。刀锋钝涩,他眉头微蹙,只得加重力道。 刀身划入,皮下血色涌现,隐入在淡淡冷空气中。 江兀一边操作,一边低声述道:“听御药房的人说,这人半月前便觉口干咳嗽、发热等症状,去医馆看过,只开了点风寒药。然七日无效,被调离原本岗位。后因病重将死,被送至偏僻院落。她大概心有不甘,见守门太监躲雪取暖,才趁机溜出,想再搏一线生机,却终究倒毙雪中。” “恰好被你路过所见。” 谷星闻言,愁意未散,“我还以为宫里的活计,至少能保条命。” 低头细察,尸口鼻果然如江兀所述,带有血痰;体表却不见皮疹、瘀斑,指甲与唇俱发绀。 刀具在江兀手中翻飞,虽是头一回上手,却生出几分炉火纯青的劲头。 遇有生疏之处,便低声请教谷星;谷星随老仵实战过几回,能答便答,遇到难题则权作聋哑。 很快,尸体胸腔剖开,腔内淡黄渗液隐隐浮现。 江兀指着肺部,“你看这肺部表面,局部灰白、暗红,实变明显,和正常粉红色截然有别。” 说着,手指挑开胸膜表那层条片状纤维素渗膜,像剥猪腰子般,轻轻一搓便剥离下来。 他托起那块内脏组织,眸光灼灼,“你口中的‘显微镜’,到底如何造法?” 谷星放下手里的软尺,望着案上粉白分明的人体组织,心头一阵恍惚。 前几日还与她大谈人伦祖宗的江兀,如今仿佛已换了灵魂。 “你还真是天才。”她的感慨随口而出,却出自心底。 怪不得说天才和疯子只在一线之间…… 若只是聪慧,她谷星或许会羡慕一二;可江兀身上,偏偏兼具绝伦医术与超越时代的胆识。 “你这是……在夸我?”江兀诧异地瞪大眼睛,隔着口罩也难掩神情,“你方才当真在夸我?” 他防护服与口罩上溅了血迹,腥气隐隐。 谷星不动声色*地悄悄后退两步,生怕这人会忽然发疯啃人肉。 她告诉江兀学问,却似乎没告诉这人要对死者有敬畏之心。 老仵作的叮咛犹在耳畔,她一边皱眉记笔录,一边沉声道:“显微镜的事你问我,我也无可奈何,真把我当神仙不成?” 谷星面色冷淡,江兀见状,将那肺块收敛几分,重新放回尸腔里,语气软了些:“你怎地了?” 谷星摇了摇头,“我只是怀疑,这人极有可能是细菌性肺炎。” 她略一沉吟,忽然又开口:“你还记得我上回和你提过,从发霉的食物、面包上提炼出的那种神药吗?” 江兀一怔,从谷星的话里,已然印证了自己心头的猜测,“我托人去制作,可惜屡屡未果。” 从找合适的培养容器、配置培养基,再到反复摸索试验方法,哪是短时间能见成效的? 只恨条件所限,纵使方法正确,也难抵古代生产水平低下的现实束缚。 眼下只好另寻对策。 如今宫中低等杂役多为合住,冬季御寒,门窗紧闭,空气流通本就不畅。 若不及时发现,且加以重视,只怕疫情蔓延之势愈演愈烈,甚至有朝一日波及后宫深处,那便非同小可。 谷星:“此事必须即刻上报,否则染病者只会越来越多。” 话音刚落,门外忽地传来一阵急促敲门声。 “江太医,宁贵妃贵体有恙,可否请您速去诊视?” 谷星一愣,目光下意识扫向杂物堆里,那个“好感度一百”的弹窗,竟一时无言。 古人诚不我欺,果然善恶到头终有报,这一遭倒来得巧。 第149章 “你怎么连户籍都没有?”江兀忍不住低呼,语声压低,眼角还警惕地朝门外瞥了一眼,“你莫不是犯了案子的流民?土匪?还是那逃出来的家奴?” 话到一半,自己也觉着不太可信。 谷星脸上带着笑,眼眸却眯起,透着几分狡黠,不像个省油的灯。 江兀摇了摇头,手下动作不停,三两下将尸体缝合妥帖,一边埋怨:“你怎不早说?我倒能托个熟人,给你弄张假文牒。” 他也不知道谷星肚子里的花花肠子,只当这人是对肺病感兴趣,有个身份好行事。 “你有这神通?”谷星饶有兴趣。 “早年四处行医救命,偶有官员许过好处。若我开口求人,办个假户籍不算难事。” 说到此处,江兀眉梢微扬,带着几分得意,“你且再等等,上下打点、文书托人进宫,顶多两日就成。” 谷星挑起大拇指,“真快!不愧是江神医!”比萧某人快多了,“等你好消息。” 第189章 她心里痒得厉害,胡乐天必定不在这会儿死去,但万一呢。 两人只用了半炷香功夫,便将停尸房内一切收拾得无迹可寻,若非刻意盘查,旁人只怕察觉不到端倪。 江兀将那宫女疫病症状如实上报,随后踏雪随引路宫人前往贵妃处。 谷星目送江兀背影渐远,正欲悄然离去,却被方才那守门太监叫住。 那太监笑眯眯地凑上前:“姑娘,你不是御药房的人吧?” 谷星一挑眉,神情天真无辜:“公公怎这般说?我牌子可都备得齐全。” 她将腰间的“御药房”腰牌递出,神色不卑不亢。 那太监却不慌不忙,仍旧含笑道:“姑娘有所不知,御药房的宫人身上,自有一股药材气。哪怕日日沐浴,那味儿也洗不净。” “……”谷星下巴一扬,只是微微换了个角度,脸上的无辜神色便化作几分锋芒。她眸光弯弯,如两轮新月,偏偏又带着笑意,“公公,饶命啊。” 那太监忙摆手,语气谦卑中带着几分揶揄:“姑娘既是江医师的朋友,想来必有来历,岂敢真为难于你。说重了,是折煞我了。” 谷星嘴角噙着笑,暗中将此人打量一番。 看着不过寻常太监,穿的也是内侍省的普通宦服。偏偏此刻主动与她搭话,着实有些古怪。 她眨了眨眼,并不作声,只等对方将套话说完。 那太监见状,压低声音道:“姑娘勿怪,小的实无恶意。只是我有亲人在宫中为役,近日也染上咳嗽、咽痛之症,见江医师检验出来的病情,实在心惊。” 他说到这里,望向谷星,语气虽平,眼底却满是忧虑与恳切:“还请姑娘同江医师一道,能早些查清病因,助宫中早日安稳。不然这雪若一直不停,宫里上下,心头皆难安。” …… 谷星和萧枫凛两人并肩回到荒院里。 雪仍未停歇,天地间白茫茫一片,连那本就残破的老树也被压得东倒西歪,只剩半边枝丫还在苦苦支撑。 她站在秋千上,迎风轻晃,秋千绳索吱呀作响,带着冷风裹挟的哗哗声,又混杂着老树摇摇欲坠的呻吟。 萧枫凛听得心惊胆战,连忙劝道,生怕片刻之后树干断裂,她要被甩进别院去。 “快下来,这树听着就不结实。” 他话音刚落,便听“嗙”地一声,树干应声而断。 谷星却不慌不忙,眼中亮光一闪,人在半空中翻身一滚,径直落进雪地,在雪上划出一道长痕,最后仰面躺着,望着飘落不止的雪花,唇角带笑,可笑意不达眼底。 “小瞎子,你过来。” “哪里摔疼了?”萧枫凛焦急地凑上前,却因看不见,只得用冰凉的手在她脸上摸索,嘴唇、鼻尖、额头一一按过,猜她四肢俱全,这才松了口气。 谷星反手一拽,把萧六岁的脸按到自己身边。萧枫凛一愣,还未来得及挣扎,只觉她在自己脖颈间嗅了嗅。 片刻,她松开手,狐疑道:“奇怪,我鼻子没坏啊。” 说完又随意补了一句,“你是不是刚洗澡,怎么身上香喷喷的?” 这一问仿佛踩中了萧枫凛的逆鳞,他脸色一沉,立刻自她身上爬起,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却终究没说什么,低头拍拍身上的雪,闷闷坐在一旁。 谷星一边拨雪一边嘀咕:“真是奇了,那太监说御药房出来的人,身上都有股药材味,可我偏偏没在刘于身上闻到。他那晚怕不是还诈我?真是狡猾。” 说到这里,她突然目光灼灼,盯向萧枫凛, “江兀自己熏入味了不知道,可你怎会不知道。” “五皇子殿下,你怎会不知道?” “嗯?” 她的目光落在萧枫凛身上,只见这人如今褪去往日尊贵,短短半年,身量已落后同龄孩童许多。 此刻静静坐在雪中,半垂着眼,整个人像被雪裹住一般,静得仿佛一尊死物。 谷星望着天,又笑道:“我还纳闷屋外那口井,怎么日日冒着药味,原来是江神医的药都进了水井肚子里。” 谷星越说,脸色越发难看,双手抱臂,愠怒地仰头瞪向灰蒙蒙的天,雪花簌簌落在她发梢与肩头,天地间一片冷白。 “……你对自己也冷,对旁人也冷,这世上到底还有谁值得你挂念?” “这些日子我教你的东西,都喂了狗不成?” 她声音一条条地砸出去,像碎冰般冷硬,“你若无所牵挂,就别来招惹我。” 萧枫凛默然坐着,低头听她数落,不辩解也不回嘴,仿佛将所有斥责都一一认下。 谷星胸中火气愈燃愈盛,哪怕身陷雪地,也压不下那团怒意。她猛地从雪里爬起,身上的雪片扑扑落下。 她拍打着衣服,步伐凌厉地转身进屋,不多时,屋中便传出一阵收拾行李的动静。 萧枫凛这才像回魂般,猛地冲进屋,将门一把关死,身子横在门前,死死拦住。 “让开!” 她声音冷厉,带着少见的怒气。 往日无论遇到什么难事,她都笑嘻嘻的,这会儿却字字如刀,“我若再留在这儿,只怕迟早被你算计得骨头都不剩。” 萧枫凛垂着头,双臂横展,紧贴门扇,不让分毫。 “我让你让开!!”谷星见他依旧岿然不动,气得咬紧后槽牙,四下张望,随手抄起一根竹竿,带风挥下! “嘭!” 棍身敲在桌面,留下一道狰狞的痕迹。 可这人像是坏了一样,仍是一动不动,只紧紧护着门口。 谷星目光里寒光一闪,厉声道:“上辈子我就认识你。你骗我伤我,害我朋友残疾,断我后辈父亲的手指,把万民性命当筹码!” “我以为你今生尚且年幼,心性也许未泯,结果痴心妄想的,是我自己。” “滚开!!” 下一棍带着破风之势,狠厉落在他耳旁,木屑飞扬,连他的耳尖都被刮得殷红发辣。 竿子落点越来越近,然而这人身上新伤旧痕就没断过,就算棍子敲在身上,估计都不会吱一声响。 谷星气得爆了句粗口,将棍子一扔,拔腿便往窗户冲去,脚才刚搭上窗棂。 “林风!求你别走!” 萧枫凛的声音带着哭腔,凄厉中仿佛将整条命都押了上去,“我就只剩你了!” 他踉跄着撞翻了几样杂物,几步扑到她身侧。 谷星被那绝望的呼喊怔得脚步一滞。 她本就犹豫了半瞬,便被那人一把抱住腿,死死绞住。 “求你别走……” 那声音哀切,带着撕扯灵魂的慌乱与执拗。 她心中暗呼不可能,但终究还是回头看了一眼。 只见萧枫凛脸颊上,两行泪痕清晰可见。 她一时怔住,脑子都空了。 江兀说他眼睛部件没坏,可毕竟不能和新的一般好用,只要他情绪激动些,眼眶便红得吓人。 也不知道他是何时发现她对他红眼眶这事上心,后来甚至还带点表演性质。 这人,居然会哭? “怎的?上一招不管用之后,这回又添了眼泪?”谷星讥诮冷笑,语气咄咄逼人,把这些日子积攒的火气一股脑撒了出来。 真是活得长久,天天都能有惊喜,今日竟还能看到恶鬼流眼泪。 话音未落,萧枫凛如遭重击,脸色涨红,倔强地别开头,脸上的泪痕却越发分明。 他喉头哽咽,仿佛什么都不会说,只剩那一句:“你别走……我再也不骗你了。” “滚!”不说还好,说起这她就一肚子火。“三岁定八十,你今年几岁?” 眼前这人骨瘦如柴,手腕像枯枝,却不知哪里来的狠劲,将她腿死死抱牢,指节攥得发白,恐怕衣襟下都能见出几道青红印子。 他抱得紧极了,像个狼狈的水鬼,双手死死箍住谷星,浑身颤抖,眼瞎之人,反倒目标无二,攥住她就像攥住了命。力气都在手上,指节发白,骨节嵌进她腿上,像要把人融进骨血里。 他紧紧抓着谷星,就像那夜在窗边拼死攥住那片雪花一般。 可这一瞬他突然记起,雪花抓得太紧,不过一息便消融在掌心,只余下一片冰凉。 他几乎是心死般的悲恸。 “……我不懂,林风。” “繁星万点,却没有一颗为我而亮。” “为什么从前对我笑脸相迎的人,一夜之间都变了脸?” “花谢雪落,世上没有永恒的东西。” “林风,你为百姓为苍生,为什么不能为我?” 谷星僵在原地,忽然没了力气,恍惚间仿佛又回到封丘那棵老槐树下。那时他虽沉默不语,眼里对她的控诉却从未变过。 “林风,你怪我隐瞒,可你不也是如此?你也瞒我,去了宁贵妃、去了明泾那处。” “你若是神仙,那为何身上伤痕累累?手心是疤,腿带瘸,连呼吸也总是不畅。” 第190章 “你不是为我而来的神仙吗?哈哈哈……”他突然笑了起来,笑声里满是疯魔,“你不是为我而来的神仙吗!” “林风,求你,看看我,只看我……” 谷星仿佛被抽空了全身的力气,整个人无声无息地倚在窗台上。 她望着那人脸上的泪水,一行行滚落。像是被这画面刺疼了眼,忍不住慌乱地把视线投向窗外的飞雪。 天地俱白,二人仿佛遗落在这世间的两个影子,静静相对。 她脸上忽地一凉,抬手才觉不知何时,泪水早已爬满了脸颊。 她慌乱地擦去,低低叹息一声,只觉得心头细密一抽一紧。 天地压近,四下无声,唯有两道微弱的呼吸,提醒着彼此还活着。 “你去拿张纸。”谷星忽然开口,声音带着倦意。 “若有一日我忽然不见,你也别胡乱发疯。我大概只是去了别处,忘了些事罢了。我和你定个暗号,若你日后遇见我,只要提起这暗号,我便会与你相认。” 她语气虚弱,眼神飘忽,“快去。” 萧枫凛愣了好几息,才慢慢松开搂着她的手。 纸与笔递到手中,谷星却忽然愣住,一时竟不知该定个怎样的暗号。她心想,若画个现代的符号,说不定日后自己见了,也能早些察觉异常。 她握住萧枫凛的手,随意在纸上画了几个小图案,让他挑一个。少年低头认真挑拣,最终指着那个爱心模样的。 “这个……是什么?” “是一颗心。” 萧枫凛怔住了,呆呆望着谷星:“为何这颗心是这样形状?” “我们神仙……总之我说心长这样就长这样。”她懒得费口舌解释,今日本来就没睡够,如今又闹得心烦意乱。 “那我就选它。”萧枫凛固执地盯着那颗心,“我若画下这颗心,林风你就会记起我吗?” “当——”谷星心头一跳,荒唐的念头自心底蔓延。她抬手捂住额角,半天说不出话,只得低声道,“……还是换一个吧。” 她认不出来,她还以为萧枫凛给她画了个桃。 萧枫凛眨了眨眼,眼神却仍然黏在那颗心上,魂魄仿佛被那一笔勾去了般,久久不舍移开。 都说明朝的剑斩不了清朝的官,二十五岁的萧枫凛的罪,怎能全算到六岁的孩子头上? “我不求你尊老爱幼,慈悲为怀,只求你别老是把刀对着自己人。” “宁贵妃性情突变是特例,也不是人人都会如此。再说,你怨人心难测,这就是你中途变心的理由?” “如今口口声声说月光独不照你,等过些时日,还不是又有别的白月光来寻你?” 萧枫凛蹙着眉头,听了半截,满脸困惑,半懂不懂地望着谷星。 系统目睹了全程,这会儿见两人气氛稍缓,才小心翼翼地冒头:“谷星,你说有没有可能——” “抱着我还敢念别的女人名字?你——”谷星没好气地怼过去。 系统赶紧插嘴:“有没有可能,那名字其实就是林风。” 谷星一呆,也忘了系统是只“鬼”,直接转头冲着空气追问:“哪个林,哪个风?” 系统:“……” 她脑子当机,怔怔望着空气,直到萧枫凛伸手把她的脸掰回来,认认真真地道:“什么白月光?林风你就是我的月亮。” 谷星微微张着嘴,睫毛轻颤。萧枫凛最先察觉她呼吸微乱,便轻柔地抚上她的脸颊,指腹像是要把她的眉眼记在心底一般,一寸寸摩挲,温柔极了。 “我真的没有别人。”他低声道,“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唯独我的仇恨,不愿给你。” 他的月亮若是离他远去,那他也只会追随而去。 谷星有些恍惚。她有时都忘了,这眼前的孩子不过六岁。 可为何偏偏懂得“仇恨”二字的分量? 她顺势问道:“宁贵妃身子抱恙,难不成你也参了一脚?” 萧枫凛闻言,头缓缓枕在她肩侧,指尖死死绞着她衣角,语气却冷静得近乎无波:“她给我下毒,凭什么不能叫她也尝点苦头?” 他声音低得像一缕风,在谷星耳畔吹过, “林风,你要救她吗?” 第150章 江兀一推开门,便见屋里狼藉一片。 东西倒得东一榻西一角,谷星身旁还堆着几件细软行李。两人就地而坐,小瞎子死死拽着谷星的手不放,发髻歪斜,衣摆凌乱,满屋都是风暴刚过的痕迹。 江兀神色一变,先退了两步,犹豫着又关上门,等了片刻才再推开。屋内还是这幅光景,他忍不住咋舌,“怎么的,你俩终于闹掰了?” 一瞥见两人脸上的泪痕,眼神愈发惊诧,“我滴个乖乖,真见了鬼。”” 谷星觉得江兀还是少说话为好。 她扶着窗台站起身,使唤萧枫凛去烧水,自己低头将翻倒的凳子扶好,又顺了顺衣衫发髻,端坐下。 “你怎么这么快回来了?宁贵妃那边没事?” 左右一看没见茶杯,低头才发现刚才竿子一甩,全砸地上去了。只好弯腰捡了两只杯子,袖口一拂,把灰尘蹭干净,随手斟了杯冷茶递给江兀。 这可把江兀恶心坏了。 他伸出一个指头,将那缺口茶杯推远点,方才喘过气来,开口道:“事情比想的还要棘手。” “昨夜宁贵妃咳痰气急,夜里请人诊脉,李太医断她是喘咳,便开了些清热解毒、宣肺化痰的药汤。贵妃喝下后沉沉睡去,哪知今晨却高热,呼吸急促,越发难以喘息。” “李太医的判断并无错处,若搁从前,我定也会这般断症。可自从听了你说‘细菌’之事,我才恍然,天地间的万事万物原本自有道理,不过是我们还未曾识破而已。许多旧年医案中难解之症,或许就是这样被悄然忽略过去的。” 谷星点点头,懒洋洋地趴在桌面,脸贴着冰凉的木板。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脸色“唰”地白了几分,“糟了,我昨儿还见着宁贵妃去找六皇子了……” “我也猜是如此。”江兀一边说着,一边从袖中抽出一张纸,平铺在她眼前。他指尖轻轻一弹,桌面上的尘灰都抖落两下。 “关键就在于它的传播途径。” “这病症眼下还叫不上名字,但依我推断,其传染方式不会引起大范围暴发。眼下最严重的,竟是御药房,已有二十二人症状轻重不一。” “而宁贵妃宫中共十二人,目前只有三人中招:宁贵妃本人,贴身宫女秋菊,还有太监祝永德。” 这话一出,谷星立刻弹坐起来,目光飞快扫向案上的纸张。纸上密密麻麻写着人名与宫殿,用细线分圈,交错相连。 “怪就怪在,这三人近来都未去过御药房。唯一一名去取药的宫女,如今却安然无恙,无半点症状。” “若非她还处于潜伏期、尚未发病,便只能说此症还有我们没察觉的传染源。” “更奇的是,宁贵妃吃食一向讲究,膳食都由自家宫里的厨子下厨……听说都是辛辣食物。” 谷星眼一斜,入眼就是方便面,土豆粉,螺蛳粉等等字眼。 这些熟悉的字眼怎么就这么的陌生呢。 “你怎么眼巴巴的?莫不是你有什么线索?”江兀见状忍不住举笔就要记下。 “饿了,看饿了。”说着眼睛挤了两下,把心底那点幽怨咽了回去。 大家都是穿越来的,怎么就她开局只有一套穷鬼套装呢? 江兀斜睨了她一眼,又兜回正题:“如今看来,这病多半是飞沫传播。冬日蚊虫不见,若真是水源或食源,宁贵妃那处断不会只有三人染病。眼下宫中究竟多少人中招还未彻查,幸好那宫女在宫道上突然亡故,才让疫情浮出水面,还未酿成大祸。” “冬雪冻人,病症本就多发,太医院本来就人手吃紧,如今御药房又倒下一片,只怕太医院自身也难保安然。” “就算调出内务府帮忙,想要彻底统计宫人病患,也不是朝夕可成。” 谷星眼珠子一转,觉得皇宫内怎么都比封丘好。 封丘天灾人祸,断粮绝药,活人都快绝了根,只剩下拜神祈福的神像和冷清的骨灰。 她去的时候,几乎只剩一片死寂。 她琢磨着又觉出一丝不对,开口问道:“你说太医院忙得脚打后脑勺,你怎还日日往这边跑?你分明没半点武功,若有人盯上你,咱们岂不是连后路都没了?” 江兀唇角一扬,带着点得意:“这你不必忧心,我自有法子保身。” “你的户籍已经托人办妥了,我已同太医院前辈打好招呼。后日辰时一刻,你去东华门附近的面摊,向老板讨要身份公文,随后与我在宫门汇合。” 江兀越说,谷星越觉得萧枫凛当时是故意拖拖拉拉,不让她拥有户籍。 “那我最晚,明晚便要离宫了。” 话音刚落,门口端着热水盆的萧枫凛脚步微顿。他静静走近,将湿布巾递给谷星,低声道:“擦擦脸和手。” 第191章 谷星随手接过,胡乱抹了把脸,热气扑在皮肤上,舒适得连脑壳都泛起一阵酥麻。 她叹了口气,半是自嘲半是向往地咕哝:“还以为这回能歇上几天,看场落花流水、冬去春来的闲景。” 江兀屁股还没捂热,便又急匆匆起身离开。临走时只留下一块小木牌。 他刚踏出院门,谷星便追了出来,雪幕呼啸,将她的身影拉得虚虚实实。她气喘吁吁地赶上,在他身前停住。 “那神药,是谁在替你研制的?明日我有空,正好顺路去看看。” 江兀指尖无意识地卷了卷袖摆,黑色头纱被风撩起一角,又飘然落下。他低声将地址告知,目光落在她冻得通红的耳尖上,不由自主地轻笑出声。 “你俩怎么吵起来了?” 院外静得出奇,甚至连彼此的心跳都能听见。幸好她没抬头,幸好这点狼狈无人看见。 “别提了,我迟早被萧枫凛气死。” “谁?” “没,叫错人了。” “哦。” 江兀走远,屋里又只剩下她与萧枫凛。谷星抵着脑袋,心里打定主意,得提前出宫一趟。 她想着索性把萧枫凛叫到身边,低声问道:“你老实说,这事你到底参了多少?” 萧枫凛摸着桌上江兀留下的那张纸,迟疑片刻,抬头问谷星:“江兀写的都是什么?” 谷星将那上面的人名、推断一一告知。 他安静听完之后,才开口“宁贵妃那处最先染病的,是宁贵妃她自己。” “可将病带去之人,你可猜得到是谁?” “是御花园的刘于。” 谷星一愣,最近总觉流年不利,“他若是已经拆穿我胡编乱造的身份,当时又为何不喊人来抓我?反倒费心敷衍我?” 萧枫凛低声道:“只怕当时还有旁人在场。他若真叫侍卫来抓你,藏在暗处的那人只怕也难脱身。” 谷星心下一凛,连忙问系统:“那会儿还有第三个人?” 系统摇摇头:“夜色太深了,我也看不清。” 谷星低头沉思片刻,轻声喃喃:“那这疫病的源头,到底藏在何处……” 萧枫凛摇了摇头,“这个我不清楚。不过七日前我第一次发现异样,是在司苑局。” 司苑局,专司宫中园林、花木、果蔬种植与禽兽饲养。 听闻日常需频繁出入宫门,药材果蔬常有外采之需,门下人员进出不稀奇。 若真有人出宫染疫,带回宫中,在御花园做杂役的刘于再传给宁贵妃,倒也说得通。 谷星皱起眉头,“那可麻烦了,这下连谁是零号病人都查不清。” 她说着站起身来,摆头一瞥,发现刚才收拾的包袱还在地上,倒省了再折腾一番。 “我现在得出宫一趟。”她斩钉截铁。 “……我送你。”萧枫凛的语气平静,让谷星有些意外,本以为他还会像方才那般纠缠不休。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雪地里,萧枫凛悄悄踩在她的脚印上,沉默无言。 雪色无声,拉长了两人的身影,也拉长了各自的心事。 临近宫门,谷星忽然停步,回身拦下他,“小瞎子,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萧枫凛缓缓眨了眨眼,望向那一团陌生的模糊天光,良久才轻声道:“……忘了。” 他忽然笑了一下,语气低低的:“林风,不如你帮我起一个吧?” 谷星却不愿多言,“不说算了。” 说罢,扬手把江兀留下的木牌递给守门的侍卫,径自出了宫门。 天色愈加阴沉,寒风卷雪。 谷星抖了抖包袱,没急着去寻客栈落脚,反而顺着京郊的路一路往城外疾行。 系统钻出来,望着越来越偏的山路,一头雾水,“你要去哪?” 可当它看到格外熟悉的高耸佛塔,一个答案冒了出来,它心里震惊。 “你去长云寺找蒲宿枭?” “可他这会也不过十来岁呀?!” 第151章 夜空昏沉,星月无光,雪也仿佛在这一刻戛然而止,四野静默无声。 长云寺高处,佛塔檐角,一道身影立于月下。 只见她月白劲装束身,革带斜插小刀,短披风在夜风中猎猎作响,眉目间添了几分潇洒侠气。 此人正是谷星,换了一身行头,便成了翩翩侠客,潇洒如风。 她一手扶在佛塔砖缝间,极目远眺,见僧众晚课将罢,陆续从大雄宝殿退回僧房。四下烛火渐渐将息,偏偏始终未见蒲宿枭的踪影。 “奇怪了,这家伙难道不参加晚课?”谷星低声嘀咕。 系统悠悠道:“眼哥那是来体验生活的,哪肯吃寺里这份苦?不参加晚课才正常呢。” 谷星撇撇嘴,最见不得这种清闲的家伙。 她灵巧地顺绳索翻下塔顶,并未去僧舍寻人,脚尖一点,反而往寺庙厨房潜去,打算蹭两口斋饭充饥。 人还未落地,厨房里便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她轻手轻脚揭开窗纸一角,往里张望,只见一个身影正忙着翻箱倒柜,原来是一只“大耗子”! 那人倒腾罐瓶,合盖子的声音愈发急躁。 忽然,他像察觉到什么,蓦然停下,慢慢转头,对上了窗户外正托腮看他的谷星。 对视一瞬,少年瞪大了眼睛,脱口而出:“你是男是女?女的来这净是秃驴的地儿做甚?” 谷星被噎了一下,自己来见他还特地易容了才来,谁知还是被这人一眼识出。 这人果然自幼邪门,“我来找你的,蒲宿枭。” 蒲宿枭闻言倒也不慌,咧嘴一笑,“那你得等会儿,我夜宵还没吃完呢。”说着又埋头翻找,“说是皇家寺庙,怎么夜里连一粒米都不剩,抠门得紧。” 谷星见状也不急,正好夜气微凉,肚中也空,便一翻身跃窗而入,和蒲宿枭一道搜寻起来。 厨房里所剩无几,唯有坛中泡菜还算可口。蒲宿枭不知从哪掏出两团还带着余温的饭,一手团出两个饭团,蘸了点泡菜,递了一个给谷星。 若按时间线,两人现在该是初次见面,可这配合与默契,怎么看都像是多年老友一般。 厨房阴凉漏风,夜风钻入骨缝。两人便带着饭团转战到主持的斋房。那把熟悉的□□,如今就握在蒲宿枭手中,万门皆可入。 谷星左右打量,只觉这屋子比僧录的房间还要素净寻常。她刚一回头,便见蒲宿枭一手拖着炭盆,顺势燃起了炭火。 “你如此胡来,主持不生气么?” 蒲宿枭咧嘴一笑,神情得意:“他是个大好人。” 说完,他声音越来越低,“这院里也就他一人对我好……” 红光点染黑炭,屋内寒意渐散,暖流升腾。两人各自寻了个蒲团,摊坐于地,边嚼着饭团边闲聊。谷星望着炭火跳跃,心头竟生出一丝错觉,仿佛又回到封丘某个檐下,与他边吃边闲扯的旧日时光。 这展开实在出乎谷星的意料,哪怕蒲宿枭再聪明,再邪门,如今也不过是十岁的孩子呢。 她借着炭火的微光望去,只见那少年的丹凤眼与眉尾皆微微下垂,脸上尚有婴儿肥未消,腮帮一鼓一鼓的,身着僧袍,头发却胡乱扎着,倒像个在寺里暂住的香客。 他眼望窗外寒梅覆雪,神情若有所思,愁绪未展。终归是十岁的年纪,谷星暗想,若换作未来的蒲宿枭,怎会露出这般表情? 饭团见底,他终于坐不住,转头催促:“你找我到底什么事?有话快说吧,明日一早那群秃驴又要拉我去念佛了。” 谷星笑了笑,摇头道:“没什么大事,就是想来看看你。” 这话一出,无论是系统还是蒲宿枭都怔住了。 蒲宿枭斜了她一眼,脸上神色淡淡,可懒懒半阖的眼皮子却慢慢上抬。 谷星见状凑了过去,趁他还未反应,顺手解开了他头上的发绳。少年头发如柳条般散乱开来,蒲宿枭惊叫一声:“你做什么!”说着,满手油光地就要去抢谷星的手。 谷星眉头一皱,声音又急又快,“别动。”她手下一紧,蒲宿枭吃痛,呲牙咧嘴,却还未来得及反抗,谷星已快手快脚地将他发髻重新束好。 她笑嘻嘻地,如同当日他在她耳后变出小白蛇时一样,变戏法似地亮出一面小镜子,递到他面前:“如何,蒲小公子,对鄙人的手艺可还满意?” 两人的手艺都不怎么精细,发髻草草束起,几缕呆毛顽皮地翘在外面,倒有几分滑稽。 蒲宿枭看了半晌,不知是气还是笑,终究没说什么。 谷星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作势欲走。 却听蒲宿枭忽然问道:“怎么刚坐一会就走……你还会再来吗?” 谷星站在窗旁,瘦削的身影映在被寒梅压弯的枝头下,愈发清瘦。 “不会。” 话锋一转,她忽然回眸,目光灼灼:“不过,我要你来找我。等你有一日习得满身本领,参透人世冷暖之后,再来拜我门下。” 第192章 蒲宿枭嘴角一撇,傲气道:“你倒好大的脸!你算什么人物,还要我来投你门下?” 谷星笑眯了眼,语气自信且温柔:“到那时,你想拜我门下,我还不一定收呢。” 语中带着天生的自信与让人信服的安然。 她眼中浮现一丝淡淡的忧伤,却依旧语气平静:“你将来本领通天,能救天下,却未必救得了自己。” 此人将因果流转挂在嘴边,怕不是一路身披绝望,独自坚持至今。 终有一日,这条路还会兜兜转转,再度相逢。* 话音方落,她再未回头,身影被夜色与寒风裹挟,衣袂轻飘,窸窸窣窣地消失在斋房门外。 …… 翌日天光微亮,谷星循着江兀给的地址前去。 那外表只是一家平平无奇的陶瓷店,占地却不小,共两层。门面宽阔,堂中陈列着各色陶瓷碗盏,一层多为寻常百姓可负担的物什,二层则更像是藏家珍品,雕琢玲珑、色泽温润。 以这地段能开下这样一座店,背后老板自是财力不凡。 她说明来意,由伙计领着穿过铺面,来到后院。 一路行经幽长回廊,直至掀开一道厚重的卷帘,眼前景象顿时让她一怔。 只见屋内宽阔昏暗,潮湿气息扑面,仅有几盏油灯幽幽照明,所有窗户都被黑布封得严严实实。二十余人分列桌边,埋首于各自手头的活计。数百只陶碗铺陈在长桌之上,碗中盛着各色水果皮、发酵谷物。旁侧还摆着简陋的提取器、过滤瓶、沉淀罐等物件。 她顺着人影游走的缝隙看去,隔壁房间内竟还有大蒸锅等器具。 虽然这一切与现代实验室里的烧杯、蒸馏瓶相比,终归像过家家般粗陋,但放在此时此地,已是最接近正经化学实验的手段了。 “实在是厉害……” 谷星一边感叹,一边在案边翻检着那些发霉的水果与谷物。 不多时,有人去喊来了掌柜。 那人身形高大,眉目间却带着一丝莫名的熟悉感。 “李掌柜。”谷星唤了一声。 李掌柜笑着与她寒暄了几句,随即便说起眼下霉菌的情况。 “江神医与我言说此法后,我便觉得这也许是能救济天下的奇方异药。家中仆人日日四处收集腐坏水果、谷物等物来培养霉斑,数十次试验后,终于选出最为青绿的一种,将其去渣静置沉淀,得了这三份。” 谷星凑近细看,见那溶液上下分层分明,心跳微微加快:“可曾试过效果?” 李掌柜摇了摇头,神情遗憾:“只在鸡身上试过,却收效甚微。” 谷星对此并不意外。 科学本就是从无数次试验与失败中蹚出一条路来,又岂会轻易撞上奇迹? 即便侥幸提炼出青霉素,如何安全有效地送入病人体内,也是难题。 此刻玻璃还没现世,针头的制作也是问题。若只靠口服、雾化,只怕疗效微乎其微。 她心头泛起一阵茫然。 在二十年后,她压根没有听过“青霉素”这种东西,也没有从小桃和大小眼口中听过类似的神药。 无论她做多少努力,仅凭一个人却无法撼动那个未来。甚至她每往前推动一点,命运的齿轮就一点点地将她推往起点。 萧枫凛终究还是会牢狱里,在见到她的手纹时认出她,将玉佩还到她手中; 封丘人还是会流离失所; 京城的流民还是会因新政而暴增…… “姑娘,这次或许还来不及,但只要不断试验,总有一日能成。”李掌柜的声音低沉有力,反倒成了安慰谷星的人。 谷星失笑,点头道:“也是,世上之事,唯有勤能补拙,试得多了,总能摸索出路。” 但眼前这等浩大的开支,真能坚持到二十年后么?她心里清楚,二十年后的这里,早已换了招牌,陶瓷店变成了酒肆。 她强自稳住神色,却难掩眸底失落,只能在心里默念,希望翟明泾未被疫情所累。 “爹——” 忽然,一道稚嫩的童音从桌下钻出来。 谷星循声望去,只见一名孩童抱住李掌柜大腿,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望向她。 她细细看去,蓦地一愣,再借着昏黄油灯将那父子二人的眉眼看清,惊讶得脱口而出:“你家不是开书铺的吗?!” 第152章 李豹子出身富贵,谷星原还以为他不过是京中寻常的富家子弟。 如今亲眼所见,这李家不仅能养活大半个陶瓷作坊、支撑如此实验,底蕴之深远非常人能比。 李掌柜见她惊讶,微微一笑,温声解释道:“家里向来以字画书籍营生。陶瓷等旁枝产业,不过是我个人的爱好罢了。” 谷星目光落到那“小李豹子”身上。 小小的身子骨,躲在父亲身后,大眼睛怯生生地打量着她,睫毛下投着一抹亮光,看得她心头一软,嘴角不自觉带出笑意。 “令郎真乃一表人才!”谷星笑着由衷称赞。 怪不得江兀在新宅蹭饭时,不时投几眼李豹子那处,她原还笑他“娇艳寡夫哥终受歹汉觊觎”,哪知李家底蕴竟深到如此,李豹子怕不是得喊江兀一声叔。 这关系实在是太乱。按这辈分四舍五入来算,江兀竟是她爷爷辈?! 谷星嘴角瞬间就隐隐抽搐,哭笑不得。 李掌柜也不明所以,却顺着她的夸奖笑着,将儿子往前推了推:“还愣着做什么?快来给林姑娘问安。” 小李豹子被推得踉跄一步,睫毛扑闪,终于鼓起勇气,怯怯地唤了声:“林姐姐好。” 谷星蹲下身,笑意盈盈地回了一声,语调里多了几分温柔和逗趣。 望着面前这家大业大的宅门世家,她心中却泛起一丝莫名的酸涩。 谁能想到,往日锦衣玉食的金汤勺少爷,日后竟会家破人亡,流落街头,沦为市井寒酸。 世事无常,真叫人叹息。 谷星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出言相劝:“如今京城书社林立,几近饱和,李掌柜可有意向京外拓展?照眼下科举日益盛行,若能前往江南、岭南等地设社,想必大有可为。” 李掌柜闻言眉头微皱,重新端详谷星,心下倒是隐隐有些惊讶。可她毕竟是江兀的朋友,便应当也和江兀一般,是世外高人也说不定。 “姑娘此言虽有道理,但实则不易。江南、岭南早有本地书商根深蒂固,外地书贩难以立足。州县为护自家生意,处处设卡,税收高昂,外人难有优势。数年前我亦尝试过,终归无功而返。” 谷星听罢,低头掩去眼中无奈,又垂眸看了眼小李豹子,竟生出几分难舍。 若能多留片刻,她还想去见见云羌年少时的模样。 这种穿梭时光、人与人交错的滋味,实在奇异。 稍作寒暄,谷星便辞别李掌柜,转身前往东华门旁的面摊。 摊主见她出示木牌,便悄悄将一份户帖递到她手中。谷星细细一看,只觉这假户籍无懈可击。 姓名、年纪、籍贯、所属保甲俱全,若非有人蓄意盘查,绝难看出端倪。 她将户帖揣进怀里,见离约定时辰尚早,索性坐下点了碗清汤面。 才吃了两口,便见一人着便服、驾着满载货物的马车,从宫门方向出来,神色鬼祟,四下张望。 谷星下意识低头,将脸藏进热气腾腾的面汤里,避开对方视线。余光瞥去,那人面貌平平,怎么看都是宫中常见的下役杂工。 等那人快走远,她扔下碎银,提着碗筷跟了上去。 那马车疾驰如风,但谷星素来在京城街头巷尾混迹,哪条近路、哪条窄巷没钻过?凭着对路况的熟悉,她一路紧追不舍。 马车愈行愈偏,最后竟停在京城有名的鬼市街头。 晋国商贸繁荣,民间交易活络,但私盐、违禁书籍、兵器等皆为官府严禁,然则有禁必有市,夜深时分,这里总有各路私贩出没,摆摊暗售违物,直至天明。 此时正值辰时二刻,鬼市早已人去摊空,街上一派荒凉,只有马车孤零零地停在一隅。 谷星隐身暗影处,一边嗦着面条,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场中动静。她原以为白跑一趟,不过是宫人将宫中配额货品私卖于市罢了。 面条吃完,正欲将汤一饮而尽,忽见巷口又出现一人。那人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神情警惕,面貌竟隐隐熟悉。谷星眯起眼,悄声与系统咕哝:“我看不清,去瞧瞧那是谁。” 巷中静得落针可闻,只听鬼鬼祟祟的宫人低声道:“三甲二乙。” 谷星一头雾水,正要细看,却见宫人从马车尾厢里抱出五个襁褓婴儿! 她顿时神色大变,还真撞见了大事,连汤都顾不上喝,惊得屏住呼吸。 不多时,系统窜回来低声道:“那‘女人’,竟是铁头张!” 谷星微愣,低声追问:“铁头张?他怎会搅进这档子事? 宫里居然能悄无声息地运出五个婴孩,这才叫可疑。且这些婴孩被交到铁头张手里,日后又会流入何处?” 第193章 “三甲二乙又是何意?你再细看。” 系统又溜出去张望了一番,回来摇头:“看不出什么名堂,都是皱巴巴刚出生的婴儿,满打一周,身体倒都正常。” 眼见铁头张抱着五个婴孩离去,系统正要提议跟上去追查,谷星却摇摇头,“宫里的事要紧,江兀还等着我回去。” 等那两人彻底离开鬼市,她才起身转身往宫门而去。 果然,远远便见江兀插着手,气鼓鼓地等在门前。头纱都被冷风吹得飘起来,整个人活像一只炸毛的孔雀。 “你存心气我么?回来得这般晚!”江兀脸色都气青了,“让我江神医等这么久,你还是头一个!” 谷星三步并作两步,快步迎上前去,身子微倾,凑得极近,忽地一把握住他的手腕。 江兀愣了一瞬,刚要甩开,手心里却莫名多了一样热乎乎的东西。 谷星眨着眼睛,眉梢带笑,声音软糯得像是哄小孩,“东城最难买的翡翠楼烧鹅,特地买来孝顺您老人家。” 江兀脸都气绿了,抓着那热辣鹅腿直接往谷星头顶狠狠锤了一下,应声砸出了个包。 江兀的焦躁其实也不无道理。 宫中常驻人口将近三万,皇帝、妃嫔、亲王七十三人,各级太监过万,宫女五千,剩下禁军、后勤、杂役、外采等加起来也有四千余人。 在这庞大的宫廷体系里,如今可疑染病者已达六百一十七人。轻者不过咳嗽喘息,重者高热不退、胸痛剧烈,甚至出现发绀、休克。 太医院紧急将病患隔离,配以补水、祛痰、解热的方药医治,但终归缺了特效药的抗生素。 对于那些体弱多病、染上重症的宫人,靠自愈几无希望。 江兀未必怀什么普救众生之志,他心里念念不忘的,只有破解疑难、探究医理的热望。 谷星不在,他寻不到能与自己一同解剖、共研医案的人,这短短一天半,憋得他快要发疯。他一心只想通过实战再多了解几分,能在尸解之中揪出这场瘟疫的病理根源。 带着谷星去了太医院,那里众人皆忙得脚不沾地,根本无暇分心注意新来的人。唯有太医令胡太医远远见了江兀,客气寒暄了两句,又见谷星,顺口夸了几句,便又被人唤走。 江兀乐不可支,抓着谷星便往停尸房奔去。 一入内,谷星便见那停尸房内一排排白布覆盖的尸体,心头一紧,头皮发麻。 江兀见她发怔,便低声宽慰道:“宫女宦官地位低微,操劳抑郁、因斗争横死者历年不绝。寻常年份里,百人之中便有五人丧命。如今疫症流行,这数目翻倍也不足为怪。” “眼下这情形,还在我的预料之中。” 谷星点头应了,强忍着不适,俯身为江兀打下手。她原以为宫女好歹算得上‘铁饭碗’,可眼前这一具具冰冷的尸体,让她明白这‘铁饭碗’不过是锁链。倒也庆幸自己穿来时落在流民堆里,若真进了这宫墙深处,只怕处处掣肘、寸步难行,又哪有机会,认识这么多奇人异士? 她心头隐隐发怵,眼角余光却捕捉到一处异常之处。细细再查了几遍,那个念头愈发明朗,令她心下震动。 “这人……怎么……分明生过孩子?”谷星猛地抬头,盯着江兀,声音都微微发颤。 江兀凑过来察看,却对她的惊讶不以为意,淡淡道:“生孩子又有什么稀罕的?” “生孩子怎么会不稀罕?”谷星一时语塞,只觉三观大乱,“我还以为宫里所有女人都归皇帝所有,若是‘不洁’,岂不是要凌迟处死?”她脑子里回荡着那些电视剧、小说的桥段,怎么现实与传说竟大相径庭? 江兀却只是觉得无趣,晃了晃手回到原位,“理是这么个理,但净身术并非尽善尽美,太监之中,有些其实还有生育能力。况且深宫大院,孤男寡女,适龄男女升迁无望,彼此对食早有先例。” “日子久了,有的托人服堕胎药,有的实在熬到足月,只得将生下的孩子或活活淹死,或托给宫外熟人带养,图个安稳。” 谷星听得愣住,半晌才回过神,只觉心里堵得发慌。 “可……五个婴儿,是不是太多了点?”她迟疑着,语气满是狐疑。 “什么?”江兀被她突如其来的话问懵了,“你又在胡说些什么?什么五个婴儿?” 谷星压低声音,眉眼里满是凝重,“我在面摊吃面时,亲眼见到宫里出来一人,转头便去鬼市,将五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孩交给了勾栏院的人贩子。” 第153章 话说到此处,哪怕一向将这些事看作寻常的江兀,也不禁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眉头微蹙,似有所思地眨了眨眼,“倒叫我想起一桩事。你还记得么,前两日那倒毙在宫道上的宫女?她也是分娩过的。” 谷星闻言一愣,心头猛地一跳,脱口而出:“你怎么现在才说!” 说着,忙走到一旁的尸体前,逐一检查其他女尸。很快便发现,六具女尸中,竟有三人分明留下过分娩的痕迹。 谷星眉心紧皱,愈发觉得眼前一切令人费解,“难不成分娩后的女子,感染这类病毒性肺炎时,更容易重症,甚至死得更快?” 现代人产后尚且如鬼门关走一遭,古时医术与环境皆差,这道理想来也合理得很。 江兀点头道:“确实如此。产后本就心血亏虚,营养不良,若再患消渴症、身子底子一坏,染病便更难抵御。” 他停顿了一瞬,声音转为低沉,“但比起这个,更深的隐患还在别处。” “什么隐患?”谷星抬眸追问。 江兀沉声道:“宫中的宫女若私与侍卫、宦官苟合,若被揭发,便是诛九族的大罪。孩子虽已不在皇宫,甚至人世间,然而生育的痕迹却一辈子抹不掉。” “若去医馆请诊,极易被人查出端倪,性命不保。于是疫情初起时,这些宫女只当寻常风寒,咬牙强撑,期望熬过一阵就会自愈。” “可这怀孕产子的折腾,早将身体掏了个空。病情一旦加重,便愈发无力回天。” 话音落定,谷星默默回望停尸间那些冰冷的女尸,心头一阵凄惶可悲。她几日前还写得热火朝天的社会福利基础的种种细节,此刻却忽觉无从下笔。 寒意袭人,风声穿窗。明明在帝王之家,众生不过尘埃。 “问题太多了……”谷星低声咕哝,把纸笔随手收好,神色愈发凝重。 “宫女与太监偷情也许并不稀罕,可如此多人产下子嗣,却从未被揭发,未免太过蹊跷。宫中定有大人物暗中庇护,每隔一段时日便悄然将婴孩统一送出宫外。至于我恰巧撞见的那五个婴儿……只怕去向不善。” 她不由得忆起二十年后,自己去勾栏院寻铁头张时,曾遇见那些给她夹菜的小红、小绿、小紫……谁能想到,她们或许便是这宫中被偷偷送出的婴孩之一。 思绪纷杂间,江兀已将肺部检查完毕,三下五除二将尸体缝合。见谷星眉头紧蹙,神情倔强,便试探着问道:“你莫不是又想多管闲事,非要查出那背后的‘大人物’?” “那是当然。”谷星毫不犹豫点头。 江兀闻言,顿觉后脊一阵发凉,后槽牙险些咬碎:“你倒是想得美!你身份本就见不得光,真要查下去,被人盯上,别说你,连我和替你办户籍的人都得跟着掉脑袋!” 谷星倒也坦然承认,“你说的确有道理。” “去!”江兀气得直跳脚,一挥手赶人,“有那闲心,不如去把脑子给洗洗再回来!” 谷星嘴角一撇,懒得和他多嘴,手套和防护服一脱,三两步就溜出门去。 她走在宫道上,脚下的青砖一早便有人细细清扫,干净得连一粒石子都无处可寻。阳光细细密密地洒下,将她的影子拉得修长,可身上的暖意却丝毫感受不到。 谷星伸了个懒腰,让身体好好记住这片刻的光亮,才抬步缓缓往荒院方向而去,心里想着要去瞧瞧萧枫凛此刻如何。 如今宫中各处都设有禁令和守卫,谁又会闲着无事,特意去找那个不受宠的五皇子的麻烦?他那边想来总能安静几日。 念及此处,她心头松快了些,步子都轻快起来。 正巧前面有个宫女,抱着食盒,走得亦步亦趋,神色里满是小心。谷星见她鬼鬼祟祟地左右张望,趁她转身时,身形一矮便钻入一旁花丛,远远跟着。 那宫女七拐八绕,最终将食盒推进了一处偏僻院落。谷星抬头看了眼门匾,牌匾完好,却明显许久未曾修缮,院墙藤蔓攀绕。 她顺手攀住藤枝,轻巧地跃上围墙,再一跃,悄悄落到屋檐上,手指拨开瓦片一线缝隙,向下窥探。 只见方才拿着食盒的宫女,此刻已坐在床前,正替床上另一名女人擦汗。床上的女子腹部隆起,分明已怀胎八月,脸色灰白,时而咳嗽,神情憔悴。 宫女边给她拭汗,边嗔怪道:“我不是让你早些去寻避子汤吗?你却偏要逞口气,如今后悔也来不及了。” 第194章 怀孕的女子咬着下唇,抚着腹中微动的胎儿,眼中盈满泪光,却语气坚定:“我要生下他,这是我和宁郎的孩子。况且,茹嬷嬷不是说,等我生下后,便会替我将孩子送出宫,寻一个好人家养育吗?” 谷星听得心头一动,茹嬷嬷又是哪位? “你还真信啊?”那宫女嗤笑一声,将手中湿漉漉的毛巾扔进水盆,又把食盒里的饭菜和药慢慢取出。 她动作轻柔,话却带着一丝不屑:“我在宫里这么多年,可从没听说过那些被送出去的孩子还能有音讯。倒是这大肚子……”她叹息着,“害得你连病了都不能去医馆,只能喝这别人剩下的药底……” 谷星在屋顶上屏息静听,心头渐渐明了那“茹嬷嬷”的来历。 听这两人说,茹嬷嬷在宫里待了二十余载,素日心善和蔼,平日还教习规矩。 可若遇见有宫女与宦官有染、腹中有孕,茹嬷嬷总会帮忙遮掩,甚至为快临盆的人换去清闲岗位,避开太多耳目。 听罢这些,谷星暗自摇头。 见那宫女提着空食盒离开,她也收拾好心绪,悄然翻身下屋,往荒院回去。 院中晨光正好,厚雪地上金灿灿的一片,让人睁不开眼。 她远远便见秋千已被新麻绳加固,稳稳绑回树下。萧枫凛正静静坐在秋千上,脚尖点地,耳朵和鼻尖冻得微红,神情怔怔的。似是听见她的脚步声,他缓缓抬头,目光在冬日阳光下里格外明亮。 “不冷么?怎么在外头待着。”谷星走近,柔声问。 萧枫凛闻言,神色一动,轻声唤了句:“林风?你回来了?” 谷星笑着应下,熟稔地从怀中掏出一只油纸包着的鹅腿,扬了扬,“翡翠楼的烧鹅,特意给你留的……嗯,果然已经凉了,回屋热热再吃吧。” 萧枫凛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正想道谢,谁知谷星却又接上一句,“馋死我了,给江兀那只他明明看起来不感兴趣,却还是带走了,真是浪费!”她一边念叨,一边盯着蜜黄色、油光发亮的鹅腿,口水都快流出来。 萧枫凛忽然低声问:“这鹅腿,是只给我的,还是人人都有?” 谷星头顶顿时飘出个大大的问号,抬眸望去,只见萧枫凛脸色青白,神情阴郁,分明又在生闷气。 她悄悄嗅了嗅烧鹅的香味,还是把鹅腿包好,认真解释道:“就买了两个。一个给江兀,谢他帮我办户籍,另一个当然留给你,给我谷星门下最聪明的宝~” 萧枫凛听了这话,脸上却没显出多少高兴来。 谷星见状,只当意料之中,嘴角勾起一丝狡黠笑意,又从怀里摸出另一个小纸包,“这个是特地给你买的。” 话音未落,手指便利落地将一颗糖莲子塞进萧枫凛嘴里。 “甜不甜?”谷星眯着眼睛,笑意满满地问。 萧枫凛一愣,舌尖轻卷那颗裹着糖粉的莲子,微微点头,神色间却多了一分松动。 “你知道你这张小脸,每天都绷得多紧吗?”谷星半嗔半笑,将糖果和鹅腿一并塞进他怀里,“以后不许板着脸,多吃点,知道吗?” 说着便打了个喷嚏,搓搓手,抱怨一声“冷死了”,率先钻进屋里。 火光一升腾,屋子里还是她离开时的模样,几分清冷,几分孤寂。谷星看着那空空的床榻,不禁怀疑,自己若不在,这人又跑回隔壁柴房去睡。 她坐下,想起方才看到的那副光景,又觉得皇宫怪异得没边,她随口问道:“你知不知道,宫里太监和宫女偷情的事?” “我怀疑,贵妃如今暗中插手,命令手下将宫女与太监偷情所生的孩子悄悄送出宫外。” 萧枫凛一怔,指尖捏着一颗莲子,微微迟疑,终是将糖果含进口中,慢慢咀嚼,半晌才低声道:“你猜得没错,确有此事。” 谷星闻言,眉头瞬间拧紧,良久才回过神来,提壶为自己斟上一杯茶,茶香氤氲在室,她低声喃喃:“真是匪夷所思……原来从一开始,她就做起了人命的买卖。” 谷星心里泛起阵阵寒意,不由想起二十年后,不知这等腌臜之事是否被世人揭发。 可无论外头风云如何,只要宫里还有宦官与宫女,这偷情偷生的事便断不了,婴儿便还会源源不断地出现。 若无人管束,这些孩子终究逃不过惨淡命运,只会成了枯井底下的冤魂野鬼。 谷星缓缓咽下一口气,抬眼望向萧枫凛,“那你可知道,这些被送出宫的婴儿,最终流落何方?” 萧枫凛低头摩挲着手里的糖莲子,轻轻摇了摇头,“我自出生起便困于宫墙,从未踏足宫外,自然不知这些孩子的去处。” 他声音顿了顿,抬眸,眼底浮现一丝幽暗光色,“不过——” “我知道,是谁替她操办这些肮脏事。” 第154章 谷星的屁股还没坐热,江兀便风风火火地杀上门来。 他一见谷星,便箭步冲上前,顺手操起一根棍子,带着疾风就往她脑袋上敲去:“叫你去洗洗脑子!谁知你一去竟杳无音信?” “我千方百计找人给你办假户籍,是为什么,你自己心里没数吗?” 谷星正嘴里叼着一块煎饼,手上一抬,眼疾手快接住那棍子,险险避开要害。 “是为什么来着?”她也装模作样眨了眨眼,状似不解。 其实在这宫里,有户籍与否,谷星并不觉有多大区别。 能去之地便能去,不能进的重地,就是她顶着平民百姓身份,也未必能闯进去。 再说,如今系统常伴左右,帮她探路避侍卫,除了皇帝、宁贵妃等权贵所在之处有顶级好手镇守,她倒也能如入无人之境。 她这般答复,江兀气得两眼发黑,脸都绿了。 他那条黑纱不知何时沾满了雪,如今在屋内热气一烘,化成水顺着额头滑落,与他皮笑肉不笑的脸凑作一处,活像一只被人捞上来的落汤猫。 谷星见状,差点没忍住笑,伸手把棍子抽了过来,随手丢到角落里。 “你笑什么?”江兀的语气咬牙切齿,“还不是你说想去宁贵妃处探病?” “怎么,出了宫倒把这事忘了个干净?” 谷星嘴里嚼着饼,怀疑自己真说过这句话么?可转念一想,宁贵妃之事她确实放心不下,便点点头,“那我们什么时候去?” “现在。”江兀一甩袖,语气毫不容情。 谷星挑挑眉,“倒也赶得巧。” 江兀哼了一声,“快点收拾行装!” “除了纸笔还能收拾什么?”谷星擦擦手,将笔墨随手揣进袖里。 谁知江兀又莫名其妙丢来一句:“当然是今晚的行李。你如今可是有户籍在案的宫人,晚上若不见你踪影,宫人们定会通报查找,到时候想脱身可就麻烦了。” 谷星这才回过神来,一转头,正好看到萧枫凛安静地蹲在角落,正埋头掰柴火枝子,模样乖巧得像个摆设。“……规矩是说人不能不在,没说屋里不能再多一个人吧。” 江兀险些被气得头疼,捂着太阳穴苦笑道:“你最好别让人抓了现行,到时候我也救不了你。” …… 待一切收拾妥当,谷星便随江兀同往宁贵妃的宫邸而去。 两人才走到御道上,便有江兀的药童一路追上,嘴里嘟嘟囔囔,满脸苦相:“江医师,宁贵妃那边的人请了好些回了,都不见你人影。再不去,皇上知道了,可是要怪罪的。” 江兀黑纱覆面,神情看不分明,却从那几次回头阴沉的动作里,不难看出他此刻心情有多不美妙。 谷星见状,连忙陪着笑脸,“小先生,这事怪我,怪我进茅厕没带纸,得劳烦江神医来解救,这才耽误了这么多时辰。” 江兀胳膊撞了她一下,压低嗓音:“你别败坏我的名声。” “洁癖也是病,懂不懂?”谷星鼻尖一翘,反白了他一眼,语带顽皮。 宫人早在前头等候,引领二人穿过曲折□□,踏进宁贵妃所居的景阳宫。 景阳宫乃晋国后宫风头最盛之所。 宁贵妃母家虽为旧时士族,世代为文官,然家道不甚显赫。 惟宁贵妃以容貌绝色、诗词书画皆擅,深得圣上欢心。 半年前一场大病,性情陡然有变,转而痴迷花草。适逢晋国推重农桑,皇帝索性赐下一片花圃,让她随心栽种,日日新奇,屡屡博得龙颜大悦,赏赐堆满了景阳宫库房。 后宫之中,风头无两。 谷星跟在江兀身后,步步走入宫门。所见园林错落有致,山石与池水呼应,天地精气仿佛被收进这方小小院落。 白雪压枝,梅花傲骨,数丛袖珍翠竹点缀其间,清雅中自带贵气。 比起她与萧枫凛那处荒院,连日头都仿佛要更暖几分。 等内殿宫女见着江兀,先去通传一番,片刻便出来请进。 谷星垂首收敛,紧跟在江兀身后,低调得几乎要融入阴影之中。 第195章 先前路上,她已同江兀说好,只作随行,不插手诊治之事。 江兀本对她的这份“安分”大感意外,隐隐觉得有些蹊跷,却也无从深究,只能冷哼一声:“你最好说到做到。” 屋内药香浓烈,偶有压抑的咳嗽声在室中回荡。 床榻那头隐约卧着一人,呼吸时而不畅,鼻音沉重,伴着阵阵虚弱的喘息。 “江神医,我让人去请您八百回,您可算是舍得露面了。” 榻上人的声音带着厚重的鼻音和沙哑的喉咙,低低沉沉,仿佛风中枯柴,若非用心辨听,几乎难解其意。 谷星余光打量室内,未见贴身宫女或太监侍立,心下揣度,想必皆是染病未愈。 宁贵妃自确诊已四日,依旧高热不退,咳嗽连连,夜不能寐。 江兀搁下药箱,语气冷淡,“太医院的诸位太医医术高明,更知娘娘体脉。” 他打开药箱,取出丝线,欲行悬丝诊脉。 胡乐天有气无力地笑了笑,“那群老骨头没把我折腾死都算好的了。” 话音刚落,帏帐内伸出一只纤细白皙的玉手,宫女见状,连忙惊呼劝阻:“娘娘请三思,切莫着凉!” 然而宁贵妃已撑着身子坐起,床帏半褪,气息喘促。 她脸上浮着不自然的红晕,额角细汗未干,乌发贴在鬓边颈侧。 她眉头紧蹙,横了宫女一眼,宫女立即噤声,退立床头。 “太医院开的风寒止咳药,喝了半点用处也无。你别用什么悬丝诊脉那一套,误差太大。” 她虚弱地抱怨着,忽而一抬眼,落在江兀身后的谷星身上。 “江兀,你身后那人是谁?” 她眨了眨眼,目光明锐。 江兀手微微一顿,淡声道:“药童,会些皮毛,如今宫中缺人,我便唤来帮忙。” 胡乐天若有所思地看了谷星一眼,“你叫什么名字?” 谷星垂首作揖,答得妥帖:“回娘娘,草民名唤林风。” 胡乐天还想再问,江兀却及时打断,“请伸手。” 胡乐天依言伸出手腕,江兀指尖搭脉,静静诊察。 可他心里清楚,此刻的他虽比旁人多识一分,但在这宫中、于这年月,既无特效之药,也无妙手回春之能。纵有天纵之才,也只能用汤药将病灶一点点攻克。 他的做法,和其他太医并无差别。 明明他平日最怕谷星惹事,此刻却还是回头唤了她一句,“林风,你也过来看看。” 胡乐天闻言,抬眼扫了江兀一眼,又顺着他的目光打量那位据说“会些医术”的药童。 谷星本欲低调作壁上观,谁知被点了名,天上落下的差事,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她几步走近,正好借机细细端详胡乐天。 只见她呼吸急促,唇色指甲泛青,虽神志尚清,可那双眼中却满是倦意与困顿。 谷星心里已有数,回头望向江兀,低*声道:“只能对症下药,清热解毒、宣肺止咳、化痰利咽。” 不料胡乐天听罢,竟带着几分讥讽笑出声:“江神医,这药童倒是能耐大得很,光凭一眼,就能断我病因?” 话未说完,便被一阵咳嗽噎住,气息愈发紊乱。 她这时的语气与二十年后那个眉眼含笑、,脸上沾泥与谷星打招呼的胡乐天判若两人。 江兀见状冷声劝道:“少说两句,对身体有好处。”说罢收起诊具,顺口补了一句,“她说的无误。太医院开的药方,我会再添些安神药,你喝了好歇一觉,养足精神,恢复才快。” 诊脉间又细细问了饮食、睡眠、大小便等诸多细节。 谷星站在一旁,感到胡乐天的视线始终不离她身,心下暗叹,这位贵妃的警觉可真不是盖的。 两人在屋内停留了足足一个时辰,江兀为胡乐天施针调理,终于令其咳嗽稍缓,气息平稳,沉沉睡去。 一出景阳宫,江兀便借人稀之际,把谷星拉进一处偏僻角落,手中黑纱一揭,满眼狐疑地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遍。 “你有点不对劲。我本以为你一心为病症费神,如今看来,怕不止于此。说吧,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谷星搓着冻红的手,冲他笑了笑,“江神医,其实我有件事想招了。” 她靠近江兀耳边,低声一字一字往外吐:“我想杀了宁贵妃。” 话音未落,江兀手一抖,药箱应声掉落,正砸在谷星脚面上。 “哎哟——!” 江兀连忙伸手捂住她的嘴,低声吼道:“你疯了不成?嫌自己脑袋不够用吗!” 他左顾右盼,见四下无人,这才压低声音开口:“你与她有何深仇大恨?我还当你只是对未解的病症上心,没想到你竟还盼着病人早些归西。” 说着,忽而眼中一动,似是想起什么,“对了,看你对五皇子……难不成你这是替他报仇?就因他受了冷落?” 谷星摇了摇头,神色复杂,“此中缘由,说来话长。但这事的紧要,不亚于你替我保下六皇子性命。” 江兀听得“六皇子”三字,脸色霎时一沉,嘴唇微抖,眼底隐有难言之色。谷星还欲再问,远远却见一道小小的身影飞奔而来。 正是方才的药童,他气喘吁吁,慌张行礼,声音颤抖,“不好了,六皇子——殿下,人快不行了!” 第155章 “六皇子本就体弱,前几日与宁贵妃见过一面,虽未染疫,却因受寒着凉,引发高热。” 江兀快步解释完,手上稍稍松开谷星,俯身捡起药箱,抬头就见谷星竟往反方向疾行,他一愣,赶忙伸手拉住她的袖角,“你去哪?六皇子殿又不在那头。” “我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你才是真正的医者。” 谷星淡淡摇头,将袖子抽了回来,语气带着不管江兀死活的疏离。 “你——!”江兀气得眉毛都歪了,“你这话是认真的还是——” “当然认真的。学医如坐牢,八年起步,你又不是不知我是个半吊子,这种紧要关头,别拉我下水,我还有别的事要做。稍后见。” 她说着,望了一眼江兀攥紧的拳头,心里微微发虚,却终是转身快步离开。 她避开宫人目光,带着系统一路穿廊绕巷,寻到宁贵妃贴身侍女秋菊的住处。 与寻常宫女不同,贵妃的掌侍秋菊衣着考究,赏赐丰厚,竟独自一间。可此刻房中空无一人,物什整理得极为素净,未见奢华气象,整齐中却显几分寡淡。 谷星记得,秋菊平日为人温和宽厚,待下宽仁,极少见她发火,几次见面印象都极好。 若不是萧枫凛亲口所言,说这人正是宫中拐卖婴儿出宫的幕后关键,谷星断然难以相信。 她趴在纸窗那头的小洞里看得眼睛都酸了,始终未见异常,心下不由暗恼,早知如此,去长云寺时就该向蒲宿枭借把钥匙来用才对。 她随手沾了点雪水,把窗洞抚平,正打算离开,忽听系统在耳边低声示警:“有人过来了。” 谷星心头一紧,轻身借力爬上屋顶,伏身潜藏,屏息静气,悄悄从瓦缝探头俯视。 院门“吱呀”一声,秋菊果然现身。 只见她步履沉稳,举止自若,竟无半分病态,显然感染极浅。 更让谷星警觉的是,秋菊走路轻捷无声,动作利落流畅,隐约带着练家子的底子。 谷星见状,心头警铃大作,忙将自己藏得更深。 秋菊入内,翻箱倒柜,不多时便从柜中取出剪刀、白布等物,东张西望片刻,便匆匆离去。 她步伐敏捷,专挑未被扫雪的小道绕行,竟刻意避开在雪中留下任何脚印。 冷风呼啸,掀落枝头的雪堆,碎雪随风四散。 谷星心跳如鼓,心里又惊又喜,果然这一趟没跑错地方。哪怕回头再被江兀骂一顿,也比错过这桩大事强。 她一路屏息尾随,见秋菊目的地竟是清晨两名宫女逗留的偏院。 秋菊鬼鬼祟祟地沿着墙根疾行,行至门前,四下张望,见无人注意,这才推门而入。 门刚一打开,院内便传来女人一声惨叫。那声音哀痛撕裂,似带着碎冰碴子扎进骨髓,听得人后背发冷。 谷星吓得一哆嗦,额上汗意直冒,也顾不得许多,赶紧轻手轻脚溜到窗边,悄悄掀开窗缝窥视。 只见屋中,方才还和朋友说笑的女子,此刻血汗涔涔地躺在榻上,脸色惨白,头发贴在脸侧,双眼迷蒙,泪水、汗水和血水早已分不清。每一次抽搐,惨叫都刺耳得让人心惊。 秋菊皱眉低声道:“别叫了!想把人都招来不成?” 女子咬紧牙关,唇角已见渗血,却压不住那从齿缝中溢出的痛哼,仿佛疼到骨子里。 秋菊见状,索性抽出一块粗布,塞入她口中,随即俯身检查胎势。 低头一看,面色顿变,“孩子还未足月,怎么便要生了?” 语气冰冷中透着几分不耐,上下扫视床上的女人,那神情更像是在打量一件货物,而非一个活人。 第196章 谷星心里一阵发紧,连忙低声唤系统去凑近写探查细节。 系统观察后飘回汇报,“膝盖处有擦伤,应该是刚才摔了一跤,致使宫缩提前。” 屋内柴火上热水正沸,秋菊倒入盆中,兑了凉水,用布巾替产妇擦拭。 她探手一摸,眉头瞬间拧成死结,神色骤变,“怎会是脚先出来?!” 谷星听了脸色也跟着一白,早产外加足先露,产妇和胎儿都危险! 谷星心里一阵急躁,指尖微颤,纵然她自诩冷静,此刻也无把握救下母子。可就算她此刻奔去找江兀救场,来去一趟,怕是也晚了。 她愣神之际,那胎儿已然半个身子滑了出来,独独头颅卡在产道,身子发白如水煮,细微的呼吸微不可见,命悬一线。产妇脸色同样惨淡,连呻吟都气若游丝,眼中只剩死寂与绝望。 秋菊虽有些许接生经验,但此局面却从未见过,她咬咬牙,神色冷硬。忽而与床上女人对视一眼,目光冰凉决绝,床上的女人如遭雷击,明了了她的意图。指尖死死抠紧床沿,青筋暴起,爪痕深陷木板。 秋菊深吸一口气,握着原本用于剪脐带的剪刀,忽地转向产妇。谷星心头大惊,刚欲扑出,却只来得及听见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随之而来,是一道响彻屋宇的新生啼哭。 那啼哭太响,甚至盖过了产妇最后的哀鸣。 婴儿那原本苍白的皮肤,随着哭声竟渐渐泛起生机,微微透出红润。 秋菊略带慌乱地哄着婴儿,忽见一只染血的手缓缓伸起。 产妇气息羸弱,却执意开口:“让我看看孩子……” 秋菊迟疑片刻,终是俯身,将婴儿轻轻放在她枕畔。 女人颤巍巍地抚摸着婴儿的小手,嘴角浮现一抹苦中带甜的笑意,嘴里似乎低语着什么。 下一瞬,那女子含笑的双眼失了光,气息随风而逝。 神奇的是,那原本哭闹的婴儿此刻也止了哭,静静皱着小脸沉沉睡去,仿佛察觉了什么天人永隔。 谷星只觉耳边嗡鸣,四肢冰冷,她僵立原地许久,等回过神,天色早已黑沉沉地罩下。 只见屋内,秋菊熟练地将产妇的遗体用沾血的床单仔细包裹,随身衣物、杂物也一一打包,动作利落无声。 不多时,刘于与另一名女子赶到,三人低声合计,合力将尸身与物什处理殆尽。 房间内外又被细细收拾一遍,待血迹与痕迹消失后,几人才悄然散去。 谷星伸了个懒腰,四肢僵得有些麻木,仰头望去,夜空稀疏点缀着几颗星子,孤零零地挂在天边,寒意与心头的霾一同难以驱散。 她远远跟在抱婴的刘于身后,悄声无息,沿着宫墙拐到东华门附近的杂物库房。库房外是马圈,混着一股牲畜与潮湿杂物的气味。偶有几声马嘶,低沉中竟与襁褓中婴儿的哭声相映成趣。 推门入内,只见房中安静地躺着一名婴儿,角落还有一名乳娘守着。乳娘见着新来的孩子并不惊讶,仿佛已是惯常,神情波澜不惊。 刘于低声吩咐道:“这几日宫里查得紧,明日一早便送出去。” 乳娘应了一声,将婴儿接过,径自抱进内间哄着喂奶。刘于在屋里停留片刻,也不再多话,低头离开了。 夜幕沉沉,冷风呜咽,空气干冽得让人头皮发紧。谷星缩着脖子,冷得直打哆嗦。系统在她耳边小声劝了三次让她快些离开,她却执意不肯,终于等到乳娘打盹、早产儿独自一隅的空当。 她悄声翻窗入内,贴着墙影走到婴儿身旁。那孩子小得像根柴棍,面皮皱成一团,刚吃饱奶,呼吸细细软软地沉睡着,身上还带着淡淡的奶香。 世间诸多波折纷争,这小家伙却浑然不觉,只管安然入梦。 谷星伸出一根指头,想碰碰他,却又停在半空,怕自己的手冻得冰凉,惊扰到这条幼小的生命。她轻叹一声,正要收手,余光却瞥见婴儿右耳下方隐隐有一颗浅痣,像极了一颗胎记。 “真是邪门,这小家伙的胎记,竟和林絮竹一模一样。”她低低嘀咕一句,自己心里却莫名一紧,抬眼与系统对视。 “……林絮竹是哪年生的?” “今年。”系统答得干脆。 屋里霎时静得落针可闻。一人一系统都没再说话。 良久,谷星苦笑,“胡乐天……倒真会吃干抹净。”她抬头望向窗外夜色,“你说,林絮竹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系统犹豫道:“不好说。这人身体不好,精神也和旁人不大一样。要真有一日你同他提起,他怕不是还会反过来取笑你吧。” 谷星闻言,嘴角扬起一抹自嘲的笑,静静地望着那沉睡中的孩子,心中百感交集。 她不知新安排的住所在何处。 去江兀住所那,打算找江兀询问,却打听到江兀还留在太医院。她原还担心自己下午失踪的事会惹麻烦,没想到江兀竟替她掩饰周全,院中并无人多问。 负责此处的宫女恭敬地领她前往新屋。 小屋虽不起眼,陈设却极为讲究,屋内炭盆正旺,热气氤氲,扑面而来。谷星环视四周,心头忍不住感叹,自己真是托了江兀的福。 她将行李搁在桌上,拈起茶壶斟了一杯,竟还是滚烫的好茶。她眯起眼睛,轻哼一声:“出来吧。” 暗角里果然钻出个小可爱。 萧枫凛抱着他那点“身家”从柜子后头探出身来。 谷星见状眉梢眼角都是笑,“你倒消息灵通,怎么知道我住这间屋子?” 萧枫凛绷着脸,“去尚宫局时听来的。” 他靠近几步,鼻翼微微动了动,忽而冷着脸盯着谷星,“你身上怎么带了血腥气?” 谷星一愣,低头左嗅右嗅,“你鼻子也太灵了吧,难不成你属狗的?”她心里纳闷,自己只是屋顶蹲了半天,吹了那么久的风,哪来的血腥味? 萧枫凛面色凝重,终究还是有些不高兴。 谷星无奈,低声把今日目睹之事一一道来。 话未说完,便只剩一声无奈的叹息在屋内回荡。 炭火烘得屋子温暖,她却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习惯了荒院的漏风破屋,如今炭盆的热浪反而让她脸颊发烫。 她走到窗前,微微推开一条缝,看到对面江兀的屋内黑漆漆一片,也不知他今夜要忙到何时才歇。 她回头望萧枫凛,心里有些不安,低声道:“你说,我是不是该去太医院露个脸?要是哪天被查出一个闲杂人在宫中,怕不是明天就被请出去了。” 萧枫凛摇摇头,嗓音淡淡的:“今日你才进宫,明早再去报到也无妨。” 谷星点点头,心里终究安定些许。两人闲话片刻,便使唤萧枫凛收拾铺盖,早早息灯而眠。 夜色如水,屋内炭火摇曳,温暖裹身,谷星眼皮子一合便沉沉睡去。 …… 次日天未大亮,晨雾未散,宫人便早早将热气腾腾的早点送来。 谷星掀开食盖,只见粥羹温润,馒头软糯,她吃了两口,胃口大开,三下两下便将一碗收拾得干干净净,连带还细心地给萧枫凛留了一小份。 萧枫凛坐在炭盆旁,脸色冷冷淡淡,显然对谷星昨夜早出晚归一事颇有微词。 她刚要张口,他已像捏准她心思般,抬眼淡淡拒绝:“我不想练字默写,今日我也有事。” 这话一出,谷星背后寒意直冒。 江兀怕她惹事,她何尝不担心萧枫凛乱来?她故作轻松地问:“那您今日想去哪?你弟弟不是病得快不行了?要不去瞧瞧?” 萧枫凛闻言,神色微微一敛,垂下眼眸,静默不语,不知在想些什么。 谷星见状,暗自松了口气,没马上拒绝就说明还有戏。她拍了拍手,丢下一句“今晚见”,转身出了门。 天地微凉,院中残雪已扫至两旁。 谷星行至太医院,门前已是人声鼎沸。 她刚报上名,便有医工领着她四处熟悉。太医院各处药香与药渣混杂,一派繁忙景象。 走了一圈,远远便望见一抹熟悉身影。 那人盖着黑纱,瘫在角落的长椅上,宛若尸首。 医工见状,轻声道:“江医师昨夜未合眼,也不知是撑着还是睡着了。” 谷星听罢,心头不知滋味,她只当江兀早出晚归,没想到他竟连屋都未归。她抬眼扫视周围,太医院上下人来人往,皆神色仓皇。 谷星笑着问:“我坐哪?”心里却有些局促。 若非江兀屡屡替她说情,太医令胡太医哪会安排她整理病例这种差事? 她坐定,随手翻看着病例,内务府统计的人数虽有出入,但差别并不大。如今染病者皆被隔离,分门别类,低等杂役集中一处医治,未染病的宫人则忐忑不安,生怕染病。 轻症患者多可自愈,中症者配以汤药调理,尚有一线生机。唯重症者,若原本体弱,染病后便如风中残烛,命悬一线。宫中达官显贵中,竟唯宁贵妃病情最为凶险,所幸她底子尚可,若能捱过高烧,想来不致有性命之忧。可那些地位卑微的杂役,若不幸病重,大多也只能眼睁睁等着咳断气。 第197章 谷星翻阅着案前的病例册,指尖摩挲间,心里却盘着一肚子坏水。案头忽然多出一道淡淡的影子,她抬头,正对上江兀黑眼圈下的双眼。 “研究出什么了?”江兀嗓音沙哑,语气带着未散的倦意。他端着一盏浓茶抿了口,见谷星眼神落在他脸上,还以为她在打趣自己,皱了皱眉,随手在脸上揉了两把。 谷星回过神,低头摇摇头,“六皇子殿下,可还安好?” “嗯,还撑着。”江兀勉强点头,喝了几口浓茶,困意未消,精神却慢慢提了些。 谷星欲言又止,昨日种种见闻还没找到合适机会与江兀详说。如今四下人声嘈杂,难寻空隙,她只得压下心事,将从百余份病例中圈出的线索递了过去。 “你说我到处乱跑,其实也并非贪玩,我是在找法子。” 她已下定决心,必须将那偷卖婴儿之事公之于众。 虽不知这会掀起怎样的风浪,但也许,只要一念拨转,林絮竹就不会落入胡乐天之手,封丘矿山的悲剧亦能提前阻止。 到那时,或许封丘城便不必覆灭,多少流离失所的人也能免于劫难。 “除了那神药,我还有一方法。” 谷星目光灼灼,系统一瞧便知道她要胡说八道了。 第156章 或许连她自己也未必全然明白,这样的时候,她总带着点藏不住的小得意。 眉梢微弯,黑白分明的眸子晶亮如夜下清泉,嘴角努力扬出一抹无辜的笑,却怎么也盖不住骨子里的狡黠。 这样一副模样,太容易让人卸下防备,江兀每每回想,总觉自己是被这迷惑性骗了个彻底。 认命如他,只好把满腹的苦水吞进肚里。 他无奈地闭了闭眼,一仰脖,将杯盏里的浓茶一饮而尽,“是什么法子?” 谷星唇角一挑,动作利索地将系统帮她绘制的皇宫简易地图在桌面摊开。 明明是简版,可纸上密密麻麻的笔迹依然叫人头皮发麻。 江兀斜睨了她一眼,声音里透着警觉,“你这地图,哪来的?” “少管。”谷星回呛一句,抬手就将那些已知感染者的岗位一一圈出。她圈得仔细,笔触落在纸上带出窸窣声。 “目前皇宫内感染最多的是御药房,可要知道,这份统计是从宫道上那具女尸出现后才开始的。” 她停顿片刻,手指在纸上点点画画,“但事实上,疫病在她倒下之前,就已在宫中某处小范围流行。只是宫女太监本就身价微薄,哪怕风寒致死,也不过是走走过场罢了,根本没人细查。” 江兀闻言,神情微凝,胡太医也不知何时靠了过来,站在他身侧静静听着。 谷星将前些天的病例册翻出来,抽出一叠旧纸页,“你看,这一沓,是七日前的取药记录。那时候求风寒药的人数突然增多,可偏偏无人上报异状,仿佛都当作寻常小病。” “这片区域里病例骤增,若主管心细,理应早就察觉人手紧张。可他们却没有上报,为什么?”谷星说到最后,声音忽然收低。 “是什么原因我不好妄自揣测,但有一点却极为关键。司苑局中负责采买的众人重症率偏低,上报来取药的主诉,几乎都是咳嗽、胸闷、咽喉疼等小症。” 谷星说着,指尖一下一下点在案上的病例册上,“可奇怪的是,这些人服用御药局发放的御寒汤后,大多三日便不再复诊,似乎不药而愈。” 江兀闻言,眉峰紧锁,白了她一眼,显然是觉得她胡说八道,偏又被勾起兴趣。好在路过的正是胡太医,胡太医性格温厚,对后辈又极为照顾,才没有立即反驳谷星的异想天开。 胡太医抚着黑白分明的长须,眼中透着一丝未褪的惊异,“姑娘的意思是说,司苑局的人不止喝御药局的药,还在外头得了什么偏方,才会恢复得如此快?” 谷星连连摆手,笑容明晃晃的,“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性。” 她眨眨眼,语气却极为自然,“如今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东华门那一带,诸位若是要查个明白,不妨去问问那边的宫人?” 她话音未落,已然翻到一页病例单,手指顿在一人名字上,轻轻一敲,“这个倒有意思。刘于,司苑局里负责御花园的花事,不仅能出宫采买,连御花园花卉装饰都归他打理。” 她说罢,将那纸张抽出,拈在指间,随手一抛,正巧扇在胡太医身上。 江兀见状,眼里闪过一抹无奈与警惕,立刻伸手去拦,却终究慢了一步。 就在此时,胡太医身后的太监已然上前一步,修长的手一挥,将那纸条截在手中。 他目光锐利,带着几分审视与威压,目不转睛地盯着谷星,“你这些事从何得知?又是何方人物?” 四周气氛异常紧绷。 谷星认出此人是内侍省的副都知许洲季,此刻正奉命查宫中疫病一事。 她不慌反唇角含笑,语气一如既往的从容恭顺,“回大人,草民林风,承江医师相邀入宫行医。自知医术浅薄,唯能在此整理些杂事,聊作帮补。” 她眼神清澈,话说得滴水不漏,神态更是平和无辜。 胡太医适时插言,笑容温和,“姑娘也不必妄自菲薄。你前些时日所写关于医理的札记,我已细细翻过,见解新颖大胆,字里行间自有根柢。再加上江医师鼎力举荐,太医院方才敢于采用你入宫。” 谷星闻言,微微低首,掩去唇角一抹无奈,眼神却悄悄掠过江兀的方向。只见他神情僵硬地别开脸,像是什么都没听见一般。 她只得作辑为礼,恭敬谢过。 没想到自己默写教科书上的内容,竟然会被江兀拿去太医院当作是她的本事,若是哪天露馅可就糟了。 许洲季这时轻咳一声,“姑娘如此一言,倒教我也觉得此事蹊跷异常。” 他手指敲了敲那纸张,又将审视的目光转向谷星,眼底微微一敛,半晌才缓缓开口:“林风姑娘,不知你可愿随我一道,去东华门查找线索?” 太医院名医无数,偏偏点她随行,明眼人都能看出这其中别有用意。谷星却神色不变,抬眸自信应道:“草民自当竭尽所能,随大人查明此案。” 人还未离开太医院,江兀便快步追上,身影晃进谷星的余光里。 她盯着他道:“自早晨起就没见你的黑纱,险些认不出来了。你头顶的黑纱去哪儿了?” 此刻的江兀,满头蓝卷发在日光下极为扎眼,比戴黑纱时更加惹目。 江兀边走边随口道:“被树枝勾破了。” 谷星“哈”地一笑,漫不经心地点头,“其实你这样挺好看的,老戴黑纱,闷得慌。” 谁知江兀听罢,深深凝了谷星一眼。 “我自出生便是这副发色,娘亲与我为此吃尽苦头。盖着纱,多少能省些闲言碎语。” 说得轻描淡写,谷星却听出几分苦涩在里头。 她目光一下子变得坦然,透着几分炽热,几乎让江兀难以招架。他脸一沉,没好气地抱怨道:“你这眼神又是什么意思?” 谷星挑挑眉,“我听说有些植物能将发色染黑,你怎不试试?”她不信江神医会不知道这个法子。 江兀眉头跳了跳,低声喝道:“闭嘴。” 谷星见状,嘴角弯起,眼里闪着笑意。见许洲季在前面踱步,便三两步追上去,笑意盈盈地与其攀谈起来。 许洲季虽说官职不大不小,可好歹是从五品,平日里自有几分官威。 此刻却被谷星一连串热情缠住。他心里暗自腹诽这姑娘眼皮子浅,却又见不得她一副无所畏惧的模样。 只是身为朝廷命官,总归不好多说,只得收敛威仪,上下将谷星打量一番,语气中带着一缕无奈:“林姑娘,你家祖籍何处?家中可还有几位亲人?性格竟如此……开朗豪放?” 所幸谷星早把江兀那套胡编乱造的身世背得滚瓜烂熟,应对起来得心应手。 她言语间添油加醋,顺着许洲季的喜好拍马溜须,竟将这位平日里一板一眼的副都知哄得眉开眼笑,一路谈笑风生。 只是每当话题快触及宫中隐秘,许洲季便立马打住,笑容一收,滴水不漏,让谷星听得心痒难耐,暗自抓耳挠腮。 这般闲谈中,不觉已到东华门一带。 大雪初融,门前石板上还残着一层薄霜,附近脚印深深浅浅,寒风中夹杂着隐约的马粪与草料气息。 许洲季方一现身,门前杂役早已远远认出,忙不迭迎上前来。谷星则趁着大家不注意,脚步一溜,悄悄溜向旁侧马圈,身手敏捷如狸。 马圈内,圈养着数匹宝马。其中一匹高大的白马甩着鬃毛,四肢修长,身形比谷星还高出半头,气势如虹。 她悄悄凑上前,俏皮地贴近马脸,眉眼弯弯,嘴里胡言乱语,“我有点想念谷娇娇了。” 马鼻子一哼,尾巴一甩,谷星满脸笑意,却忘了身旁堆着的马粪,深呼吸之下,差点没被呛得翻白眼,连连后退两步。 第198章 江兀:“……” 他远远看得清楚,脸色古怪,欲言又止。既觉得丢人,又嫌脏臭,离谷星和马圈都隔着一条河似的。 正闹腾间,许洲季循着声音赶来,远远就瞧见他们,语气中带着几分责备:“你们俩怎么跑这儿来了,害我好找!” 这时,他忽然发现马圈里少了一匹马,脸色微变,目光落在一旁的杂役身上,语气陡然一冷:“不是说近日没有采买差事,为何还要调马出宫?” 杂役被点名,额头立刻冒汗,吞吞吐吐道:“本、……本来确实没有,只是这几日御花园冻死的花卉太多,管事的急着补种,特批了采买,手续……手续都齐全。” 许洲季眉头皱起,接过申请簿子仔细一看,公文章章盖得严丝合缝,果然挑不出半点错来。 这时,系统翻墙飘了进来,朝谷星悄悄点了点头。 谷星这才从马圈边挪开,咧着一嘴大白牙,“你们等下,听见没,这什么声音?” 众人一听,皆屏住呼吸。 空气中,混杂着风声与马嘶,隐约却又传来一阵哽咽似的呜咽。 杂役小声道:“是不是马叫?前阵子后院才生了匹小马,日夜爱闹……” “不对,是婴儿。”江兀的眉心皱得更紧,嗓音低哑,“那分明是婴儿的哭声……就在外面的道上。” 这一句话落下,空气忽然安静,众人目光皆朝向哭声。 许洲季眼神一凛,毫不犹豫,足下生风,衣袍猎猎地拔腿冲向宫门。 众人亦紧随其后,江兀黑着脸,低声在谷星耳旁道:“你倒好,这下麻烦大了。你我都是过客,是非曲直,理应由这宫中人自己断。你我卷进来,能得什么好?” 她望着江兀,像是望到了曾经的自己,“你难不成也是调剂的?” 此人到底是为什么走上当大夫的道路,若只是一门职业,又为何将医术登峰造极到如此境界,可若是为了治病救人,也不见此人有半点悬壶济世之心。 江兀脸更黑了。 外头寒风呼啸,宫门前已是一阵喧乱。只见一辆马车正缓缓驶向外门,守门人举旗放行,车夫挥鞭扬尘。许洲季不等人开口,袖袍一卷,身形掠起,轻功如影随形,眨眼便追至马车前。 “停车!”他一声厉喝,声震四周。 马车立时停住,尘土飞扬。车上下来一人,正是御花园采买,刘于! 许洲季面色冷峻,气势逼人:“你是哪院的?” 刘于脸色青白,额上细汗涔涔,拳头不自觉地攥得死紧。 “大人……小的,御花园采买刘于。”他声音发涩,几欲发抖。 他听得脚步声靠近,余光一扫,见着迎面走来的谷星,他拳头登时握得死紧。 谷星笑意不减,偏头作态,“大人,这不就是咱们要找的那位吗?还真巧,没想到在这儿撞见。” 她眨了眨眼,假意疑惑地望向江兀,“咦?怎么这会儿反倒没有婴儿的哭声了?江医师,你这耳朵莫不是听错了?” 第157章 空气像是凝滞了一般。 只余偶有宫人路过,在雪地上踩出“咔嚓咔嚓”的脆响,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为此地添了几分肃杀。 刘于双肩越来越沉重,觉得脚下的雪白得刺眼,映得他心里一阵发慌。 他侧头瞪了谷星一眼,却只换来她一抹看热闹的讥笑。 许洲季神色阴沉,脖颈微探,目光从刘于身侧越过,凝在他那辆停在一旁的马车上。 那是一辆寻常的宫中运货马车,木质车身、长方形车厢,半敞的棚顶下,车厢约莫两米高,四面竖着围板。两侧的大木轮还沾着雪泥,黑白交融,添了几分墨意。 货物区用厚麻布蒙着,麻布下隐约起伏不平,不知掩着何物。 “刘于,掀开!”许洲季开口时,声音不大却极具压迫感,竟透出一股不怒自威。 刘于抖了抖,咬牙攀上车厢,手一把揭开麻布。 一阵寒风随之灌入,麻布卷起尘雪,露出下方的木箱木桶,层层叠叠,外观并无异状。 谷星微微挑眉,心头暗道:若只是这些寻常东西,他又慌什么?必有蹊跷。 许洲季似也察觉端倪,脸色愈发阴沉。他冷哼一声,猛地拔出佩剑,雪光中寒芒一闪,“唰”地一剑直插木桶缝隙。 江兀一惊,连忙上前,“大人且慢!” 可许洲季已挥剑拨动,将木桶撬开一道口,木屑飞溅,露出内部层层稻草。剑尖一挑,带出几缕稻草。 许洲季剑尖未收,眼见要将旁边木箱也一一查探。江兀却快一步横身挡在他面前,眉头紧皱。 “江医师,你这是何意?” 被人当众拦下,许洲季面上青一阵白一阵,几分官威被江兀这一举动堵得不成样子。 江兀神色自若,语气带着几分劝慰:“许大人,若怀疑车厢之中有异,直接开箱细查便是,何必舞刀弄剑,吓坏了人也损了物什。” 他话音刚落,便将利剑推回去,自己掀开衣摆,利落地翻身上了车厢。两手将几个木桶的盖子一一揭开,干草里头翻了遍,确无异物。他又拎起几只木箱敲敲打打,只听得中空回响,里面也确实只有些稻草。 江兀松了口气,转身俯视,摇了摇头:“许大人,内中确无他物。” 许洲季皮笑肉不笑地“嗯”了一声,面上笑意僵硬,心中却恨得咬牙。 士农工商,按理说大夫不过技艺之流,怎敢在他这个五品官前多言?但江兀名门*出身,年纪轻轻却是京中有数的神医,太医院几代都与其师门交好。如此一来,就算他是副都知,也得收敛几分气焰,只能将怒火藏于眼底。 可恨!真是可恨! 系统绕了马车一圈,疑惑道:“刚刚分明看见一人将两婴儿藏在木桶里,怎么一转眼便没了踪影?” 谷星目光一扫,终于察觉到人群中多了个眼熟的身影。 那不就是昨儿见过的乳娘吗?看来婴儿还未出宫,只是转移得极快。可若再耽搁,只怕线索就此断了。 江兀自然心里明白,今儿这一桩是得罪了许洲季,日后麻烦不小,但这账得记在谷星身上才对。 可那罪魁祸首偏偏低眉顺眼,仿佛什么都未发生,彻底装起了哑巴。 刘于见气氛渐缓,忙上前请示:“大人,今日需采买之物甚多,若再耽误,只怕赶不及天黑前回来。还请大人示下。” 江兀见状,正要跨下车厢,却被车上雪水浸透的干草一滑,身形一晃,险些失足。 幸好谷星眼明手快,双手一撑,将他稳稳托住,才没落得个狗吃屎。 “谢了……”血色渐渐回到江兀脸上,他才悄悄收回手,却发现手心沾了一层细细的粉末。他皱眉,另一只手从袖口里抽出帕子,正准备细细拭净,帕子一凑近鼻尖,脸色便瞬间铁青。 他的余光扫过正低头回禀的刘于。 江兀微一凝神,指腹上的粉末细腻发涩,分明是安定、镇静一类的药物所磨。 他心头一紧。 这等药物出现在此处,能是为什么? 四处打量,却见自己脚下的稻草埋藏的车厢底,似乎还有一暗格。 他猛地闭上眼睛,后怕起方才自己若是没挡下剑,又是何种光景。 他没有声张,收回目光,转头却撞上谷星正好奇地盯着自己。 “怎么了?”谷星问。 江兀沉吟片刻,终是摇头,“没什么。” 他一向行事谨慎,深知学医本为保命,没哪个大夫愿意自讨苦吃。 他一手伸出,直接捏住谷星手臂,压低声音咬牙切齿:“你,跟我回太医院去!” 许洲季搜不出什么,只得暂且放行,却没放松警惕,立刻命人将东华门一带翻个底朝天,誓要找出那阵婴儿啼哭的源头。 谷星目送着马车渐行渐远,心中暗叹,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 江兀一定有所隐瞒。 两人回到太医院不久,留在东华门打转的系统就传来消息——许洲季找到一块尿布。 或许是那乳娘匆忙间未曾收拾干净,房里竟遗落了一块叠成两层的方巾。 布料柔软,触手温润,若不是许洲季留了心眼,细细盘查,断然难以发现这异处。 只是光凭一块尿布,虽可疑,却也难以作实。搜查队顺势又转往司苑局,将附近院落搜查一遍,仍旧无大收获。 宫中风声鹤唳,疫情寻因忽然转变为搜查婴儿之事,风头渐紧。 再说谷星,有了正经身份,便有了每日要打点的差事。 东奔西走,虽让江兀松了一口气,把人盯在眼皮底下,总比她满宫乱窜要安心几分,他以为总算能消停几日,谁知这人在他眼皮底下都能乱招风雨。 午后,太医院诸医归来,三三两两聚在廊下谈天,不经意间竟有人透露:司苑局里,查出一名宫女已怀有五月身孕! 第199章 这等丑闻,若在宫内传开,便是灭顶之灾。 夜幕渐垂,宫中愈发静谧。 谷星与江兀下班后,并肩沿着宫道往住处缓缓而行。 漫天雪色,铺陈在重重红墙之上,冷光映照着檐角。灯笼已次第点亮,宛如一条腾云驾雾的长龙,红光映着雪地,一路蔓延不绝。 偶有侍卫披甲执刀自廊下疾行,铁靴踏雪,发出沉闷的回响,转瞬又隐没于曲折的回廊深处。 安静的宫城之下,风雪遮掩,仿佛暗潮已在墙缝中潜滋暗长,某事正在无声中酝酿。 那块尿布便如地头新生的花生苗,看似无害,实则根系纵横。花生苗拔起,带出的不止一颗两颗,连着泥土底下的种种秘密,青涩而脆弱。 一颗、两颗、三颗、四颗…… 未及成熟便强行见天光,终究是没了活路。 太医院里,江兀一边查阅医书,一边强忍着耳边的嘈杂。 院中人三五成群,低声密语,宫女怀孕、婴儿失踪的流言如潮水般弥散,想不听见都难。 他烦躁地合上医书,正欲抱书离开,却被杂役拦下,要他去登记书册才可带离。 江兀只觉郁闷至极,索性将医书一丢,空手而出。 屋外夜风迎面扑来,带着雪意,直钻衣领。天边残留着最后一抹紫霞,暮色将雪地渲染成银紫色调,光秃的树影在地上映出斑驳的影子,仿佛一缕缕链索,圈锁着宫城。 他漫无目的地踏过石板,踩进柔软的积雪。远远地,雪地里蹲着一个毛茸茸的身影,淡淡的树影横亘其上,好似有无形的锁链将她牢牢缠住。 江兀下意识地加快了步伐,想喊她的名字,却在一瞬间心头一紧。 雪色与树影交错间,那道身影竟像透明一般,仿佛随时会消失在风雪中。 他心跳微乱,脚步又加快了几分,压低嗓音唤道:“林风!” 雪地里那人闻声回头,眉眼间尽是懒洋洋的神色,鬓发间还挂着雪花。 江兀这才松了口气,抱怨道:“你怎么在这雪地里蹲着,冷也不怕?” 话音刚落,江兀才瞧见那小雪坡,宛如一座孤坟,白雪未及遮盖处,赫然插着一块木板。木板上字迹圈圈绕绕,他辨不出其意,只觉心头又沉重几分。 “我还以为你……不会在意那些宫女与胎儿,若是事发,会落得何种下场。”江兀低声道。 紫霞斜照在谷星的面庞,将她脸上的轮廓映得分外清晰。她目光坚定,并无半分犹豫,仿佛心中早有答案。 她低声开口,字字清晰:“江兀,那日与你说的五个婴儿。一个男婴被县令家收养,一个去了镖局做学徒,两个女婴被送进了勾栏院,最后一个女婴去了农户人家。” 江兀听罢,嗓子发涩,喃喃道:“人人皆有归处,这每一条路,虽艰难,总好过淹死在井口,或夭折在腹中罢?” “或许吧。”谷星轻叹,眉目间有淡淡的哀色。 一个月最少八个婴儿被送出,二十年,便是一千九百二十条命。 她想起多年后,县令家的养子成了朝堂上的棋子,镖局的男孩做了死侍,勾栏院的女童学了说唱,农户家的女婴成了冥婚的对象。 人人皆有归处,却未必有归宿。 谷星缓缓展开那页写得密密麻麻的社会福利草稿,笔尖一遍遍涂改,心头却如雪地一般,怎么也走不出尽头。 她忽而低声道:“江兀,我以为只要辅佐一人成为明君,世间便能安稳,人人有所依靠……可如今才知,身边竟无人可托付大任。” 江兀轻哼一声,抬眸看她,“你志在鸿鹄,何不亲自执掌乾坤?” 他话音未落,一道劲风忽然破空袭来,夜色中寒光乍现! 紫霞尚未散尽,那道身影如旋风般疾掠而至,长剑裹挟细雪,直刺谷星。 谷星侧身避让,右手扬起,袖口翻飞,卷起满天细雪。 江兀见状,心头一紧,急欲上前拉住谷星。可那持剑黑衣人显然早有顾忌,剑锋未及江兀身前便陡然收势,脚尖一点雪地,身形又欺近三分谷星。 雪花纷飞,剑光如霜,三人间的气氛瞬间绷紧,杀意凝在呼吸之间。 谷星与江兀狼狈退开,对面黑衣夜行人却再无迟疑,一招既失,紧接着又是一剑破空斩下。 江兀只觉一身冷汗浸透了衣背。那黑衣人身法如鬼影,来无影去无踪,分明是冲着谷星性命而来。 谷星裤脚沾满冰雪,却无半分慌张,反倒顺手折下一根树枝,张口便是一嗓子:“救命啊——!!!” 她这一嗓子穿透夜色,激得黑衣人杀意更盛,剑锋一转,疾如雷电,直斩她颈侧。 江兀心急如焚,恨自己无力,只能眼睁睁看着谷星步步后退,手中的树枝被锋利剑刃削得寸寸飞散,化为雪屑。 剑光逼面,谷星忽地低身一脚,狠踹对方下盘。黑衣人猝不及防,只得侧身避让。 “哈哈哈祝永德,你为你干儿子来报仇?”谷星带着几分戏谑,嘴角勾起,将手中断枝随手乱丢。 江兀心头一震。祝永德?宁贵妃宫中的那位总管太监?那干儿子……莫非是刘于? 电光石火之间,江兀脑中将因果脉络拉直。正对上黑衣人恼怒的目光,答案已然呼之欲出。 他来不及多想,纵身便冲到谷星身侧,一把将她推开剑锋。 刀光如电,江兀手臂上立刻被划出一道血痕,鲜血沿着衣袖渗出,留下数道血线。 谷星趁势,身形一低,腿脚横扫,雪花飞散。祝永德身手虽快,但不及地形陌生,一脚踏进雪坡,却没想到那处竟藏着暗刀! “嘶——!”祝永德痛哼一声,脚下血迹浸出雪地,绽开几朵梅花红。 还未等他回神,远处响起一阵急促脚步,侍卫的呼喝声破空而来:“在那里!” 祝永德狠狠盯了谷星一眼,眼底杀机更甚,却终究不敢久留,纵身一跃,身影消失在夜色雪影中。 谷星这才松了口气,从地上慢悠悠爬起,拍掉身上的雪,转头望向江兀。 她见他还好端端地立着,手脚俱全,“哈哈”笑了两声。 “你还好不。” 江兀脸色惨白,唇色发青,显然还没从方才的死里逃生中缓过劲儿。 他一手死死捂着胳膊上的伤口,低头瞥了一眼血迹,额角的冷汗还没干,就被谷星这一阵傻笑气得眼一黑,软绵绵地向后一倒,直接晕了过去。 这时赶来的侍卫见状大惊失色,还以为江医师身中要害、气绝身亡,几步冲到他身边,“江医师!江医师!” 谷星连忙摆手,抢在众人尖叫前说道:“他没事,没事,就睡着而已。年轻就是好,在哪都能倒头大睡。” 她感慨完,回头就吩咐侍卫,“快,刺客脚受伤,顺着血迹搜!还能追上!” 见侍卫们慌慌张张散去,谷星转身弯下腰,撸起袖子,竟硬生生把一米八几的江兀扛上肩头。夜色里她憋着气一路小跑,将人背到太医院。 江兀也是命好,这边中刀,没走几步,那边就能遇上专家会诊。 到了地方,推开门,正好撞见太医们围炉闲谈。空气里还残留着药草和茶的温暖味道。 众人闻到血腥味,齐刷刷抬头,瞧见谷星扛着半死不活的江兀进门,都傻了眼。 “江医师?!出什么事了?!” 江兀交到太医们手上后,转头风风火火奔出医舍,直奔荒院。 刚进院门,雪地上便是一片杂乱的脚印。院落静悄悄的,夜风卷过老树,萧枫凛孤零零站在屋檐下,黑发和外袍都染着雪,抬头见她走近,一脸惊愕。 “林……你不是当值吗?” 谷星三步并作两步,将他一把拽进屋内,顺手关上木门,把风雪全隔在外头。 她气喘吁吁,刚喘过气,就被萧枫凛鼻尖一皱,他伸手就去摸她的手臂、袖口,脸色陡变:“你……你身上怎么是血?” 谷星这才缓过神,转身紧紧握住萧枫凛的手,“听着,别来找我。” 这一句,把萧枫凛说得脑中嗡地一空。他下意识反手扣紧她的手,指尖几乎要陷进她的掌心,语气带了点慌乱与哀恳。 “你这是什么意思?” 谷星直视着他,声音低低的:“刘于之前在御花园见过我,估计很快就会举报我的假身份。你再找我,会有危险。” 萧枫凛眼神一紧,原本柔和的神情一扫而空,眉目之间浮出少年罕有的坚韧和锐气。他低声问:“林风,方才发生了什么?告诉我。” 语气坚定,毫不退让。 平日的沉静乖巧此刻全都收敛,只剩下浓浓的忧虑与决绝。 谷星却只是淡淡摇头,语气冷静得近乎无情:“人人皆是肉体凡胎,但我不是。我下凡,是为了救世。” 她的话音低沉清冷,与平日温声细语的林风判若两人。月光模糊了她的身影,却映在萧枫凛的眼中,他看不见,明明攥着她的手,却感觉两人的距离并非咫尺。 第200章 “你来救我,只会成为我的拖累。”她直视着萧枫凛,目光里有从未见过的冷厉与决绝。“六岁的你,连自己都无法自保,还妄想救我?” 她每说一句,便像是一刀刻在少年心头,令萧枫凛怔在原地,直愣愣地望着她,连呼吸都险些忘了。 “你怨我让江兀保下六皇子而不保你,”谷星面容平静,说着寻常的事实,“但若天下落在你手中,人之生死不过一线之间,贵贱尊卑也只不过是一纸天命。” “可一个国家的繁荣,不在于富人的极限有多高,而在于穷人的底线有多低。” 她目光微转,仿佛穿透时空,看尽权势浮沉,“你不行,胡乐天不行,如今一看,连翟明泾也不行。” 风卷着雪粒敲打窗棂,屋内月光如霜,阴影一寸寸攀上两人的衣角。 “既然如此,那便由我来登顶这九重之巅。”她平静地宣告,语气中却裹挟着千钧雷霆的锋芒。 萧枫凛猛地回过神来,双目圆睁,死死盯着谷星,声音里带着近乎震怒的颤抖:“你——” 谷星看着他,眼神清澈中浮出一抹笑意,却透着凉意如霜雪:“我要这晋国改朝换代;我要这皇位之下,无人敢逆我之意。” “你若有恨,便将剑尖对准我。” “要么,那便将这江山、万民、骨肉生灵,一并斋戒净手,捧至神坛,献于我足下。存亡去留,由我决断。” 第158章 江兀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挨了一刀,醒来时却已身陷囹圄。 四周幽暗,湿气蒸腾,石墙上渗着水迹,隐隐约约有蛇虫鼠蚁在角落窸窣爬动。肩头的刀伤火辣辣地疼,他一时半刻忍不住,徒劳地在破棉衣下摸索,却只摸得满手冷汗。 月色冷清,从铁窗的缝隙斜斜泻入,像潮水铺开,将牢房照得半明半暗。他花了半柱香的工夫,才勉强理清当下的境况。 大抵是某人身份暴露,他成了池鱼之殃,被关进了宫中禁所。 若是旁的事端,尚且不至于落得如此境地。偏偏这事牵连甚大,他身为引荐担保人,难辞其咎。 饥肠辘辘,口干舌燥,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腐败与阴冷的气息,叫人骨头缝里都生寒。 他苦笑,低低自语,“没想到这辈子,竟又落得如此田地……” 话音未落,牢笼外忽然晃进一抹红光,随即脚步声由远及近。许洲季带着两名佩刀杂役缓缓而来。 许洲季居高临下打量着江兀的狼狈模样,唇角勾起一抹皮笑肉不笑的弧度,眼底却不见半分怜悯。 “江医师,得罪了。”他的声音在石壁间盘旋,“谁让你担保了不该担保的人。” 逼仄狭小的牢房里,寒气逼人,江兀蜷缩角落,发丝散落,月光下如绸缎般披散。 许洲季皱眉,语气冷硬: “如今你保的人或许已逃出宫外。你若是将她供出来,也许还能全身而退,何苦在此受这牢狱之灾?” 牢内静谧无声,只听得江兀粗重的呼吸。 许洲季气极,重重甩袖,“你好好想想。再如此冥顽不灵,待送往大理寺,可就不是我三言两语能保下的了。” 说罢转身离去,带起一股寒风。 而此时,宫中某处,一抹黑影悄立檐上,衣角猎猎,宛如鬼魅。 朗月高悬,雪化成冰,天地间仿佛铺了一层冷白的轻纱。风掠过宫墙,撩动她手中尚未收起的宣纸,纸上的墨迹似乎随风浮动,躁动着似乎要离纸而去。 她居高远望,俯瞰游廊下侍卫、宫人来去匆匆。 明明宫城深夜静谧,偏偏每一道廊影、每一处脚步声,都带着风雨欲来的暗涌。 今夜,目标只有一个——杀死胡乐天。 她心头虽有决意,却也不禁底气浮动。 自穿越而来,日日暗中观察胡乐天,只觉此人处事极其谨慎,无论行至何处,隐卫必随,饮食起居亦只信自家宫人,哪怕是一杯茶汤,也要亲自试毒方才入口。 “你倒是给我开个金手指啊……”谷星低低抱怨一句。 系统被她逗笑,翻着白眼摇头,“都到这节骨眼儿上了,还惦记金手指?你前阵子不是还信誓旦旦说对皇位毫无兴趣,怎么这会任务期限又给自己拉长了?” 它想起男主听见谷星那句大逆不道的话时的神色,心里暗自咂舌,说不准主线剧情就要彻底崩盘,两人反目成仇。 “我要真有金手指,还用得着受这份苦?”谷星嘴角含笑,话语里却尽是无奈,“直接大招放下去,通关都不带喘气的。” 玩笑归玩笑,落在心里终究只是苦中作乐,压下些许紧绷的情绪。 夜风卷着纸张,她的手突然变得透明,手中的地图脱离指尖,系统飞身扑去,险险将纸叼住,递回她手中。 它浮在夜色中,圆溜溜的眼里透着焦灼,“看来你很快就要回二十年后了。” 其实它心里清楚,自己早就不愿谷星继续牵绊于书中,按理该盼着她早点完成任务离开才是。 可如今看着这人,情丝牵绕,早已与这本书里的角色千丝万缕缠在一起,又如何说走就走,如何心无旁骛? 毕竟,书中人的苦楚,早就成了她自己的苦楚,而她心头的痛,也不知何时悄悄成了它心头的挂碍。 早就做不到了。 谷星将地图细细折好,塞进衣襟,脸色比雪色还要寂寥几分。 她手抚在胸前,感受到了自己心跳的坦诚,“我有点怕。” 她喃喃道,嗓音低得像要被风雪吞没。 “人之所以活着,大抵靠的是对未知的期待吧。期待明日的天光,期待一切终会变好,哪怕只是一点点的幸福。” “可若这一切早已注定、无论怎么挣扎都无法改变,人该如何继续往前走呢?” 夜色沉沉,四下只余她一人独对漫天风雪。远处宫灯如豆,仿佛隔着一整个时代的距离。 她低下头,眼神落在脚下那片微光里,仿佛试图从黑夜的尽头,寻找属于自己的那道微光。 她作为这个世界里唯一知晓未来的人,在监视下,只能如履薄冰地到处寻找bug,见缝插针地留下点什么。 她写了数份“预言”,留在长云寺的藏经阁里。 某处将有地震、某年矿山巨佛将现、十八字方针需慎行、后宫深宫藏有异心、贪官何许人……从流民口中听来的只言片语,她挑出最可能影响命运洪流的几条,字字句句都带着她微微颤抖的决绝。 她满心期待:或许将来会有谁,偶然在藏经阁中翻开这些未来的内容,继而走入她设下的这道伏笔,提前阻止那些原本注定的悲剧。 若命运被撬动,她也许会失去如今的伙伴与羁绊,但众人也能沿着新的路,抵达平凡安稳的幸福。 若一切如旧,她……也只能顺着既定轨道走下去,直到物极而终。 “这雪怎么还不停。”谷星自屋檐翻下,夜风裹着雪粒,钻进脖颈。 她眯着眼,一边避开雪地上新留的脚印,一边朝宁贵妃寝宫摸去。 系统逛了一圈回来,告诉她,“今晚守卫不多,只有四人,两个在明,两个在暗。剩下那些隐卫怕是都被调去看住江兀,等你上钩。” “四个就够呛了。”谷星轻声回道,语气虽轻快,眉间却全是凝重。江兀那边暂时无忧,他的身世底蕴摆在那里,胡乐天纵使心狠,也未必真敢伤他,或许关上几日就放出来。 系统叹气道,“你到底怎么打算?真要硬闯?你说想卡在回到二十年后的时间点杀胡乐天,但你我都不知道具体的时间。” “要是这刀没捅成,她死不了,你还被抓住,恐怕会被困在这座宫城里。如今云羌、大小眼都不在身边,没人能救你。” 系统的糟心话一句接着一句,简直乱她军心。 谷星微一停步,任雪粒落满肩头,深吸一口夜里的冷风。 皱着脸连连摆手,“有你真是我的福气。” 她从随身的小包里一掏,指尖便滚出五枚小巧乌黑的药丸。都是这几日她在太医院里顺手搜刮硫磺、硝石、木炭,连夜捣鼓出的□□弹。 “大家都是穿越来的,没必要肉搏。”她指尖在月光下翻飞,动作如风掠影动。 系统看得目瞪口呆,下一瞬又见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准备的一把竹质手枪。 质地纤巧,机关紧密,活脱脱像极了九零后曾流行的皮筋枪。 只需将丸弹嵌进枪膛,用皮筋蓄势,轻轻一扣扳机,势能骤发,黑弹便如离弦之箭,疾射而出。 “这……” “江兀真是个天才。”谷星一边摩挲着竹枪,一边轻声感慨,眼里满是欣赏和一丝冒险的兴奋。 这小小机关,不仅提升了她掷药的准头和射程,更能一手操作,自由无碍。 夜色如墨,谷星匍匐于屋脊,深吸一口气,枪口却并未对准宁贵妃寝宫,而是偏向后方供膳的偏殿。 第201章 她眸光一凝,指尖微颤,随即“啪”的一声脆响,黑弹伴着细微的火星破空而去,几乎在一瞬间砸中偏殿檐下,紧接着“嗙!”的一声炸响,硝烟腾起,夜幕下骤然燃起一簇跳动的火光。 “走水啦!” “快救火,快拿水来!” 慌乱的呼喝声四起,成群的宫人和守卫像潮水般涌向偏殿救火。 谷星趁乱无声无息地跃下屋檐,踏雪疾行,如幽灵穿梭。她沿墙角快步潜行,轻盈跃入寝宫。 殿内灯火明亮,氤氲着药香和温热的气息。床榻上,珠帘低垂,透出一道微晃的人影。 几乎就在她脚尖落地的刹那,身后风声骤紧,一道黑影自暗角疾掠而来,是潜伏的暗卫! 谷星神经一紧,抬手就是一枪,火药弹带着淡淡的硝烟气息呼啸而出,正中暗卫胸前。“轰”的一声炸响将其掀翻,空气中多了一缕焦煳味。 她身形翻滚,借力抵消了爆炸带来的冲击,顺势滑向床榻。手起帏开,枪口已然对准床上那道身影。 但下一瞬,她身子一滞,脑中“嗡”地一响。 床上坐着的,竟是秋菊! 谷星身形一矮,堪堪侧身避过,下一瞬,原先所立之处寒光乍现。 刀影如电,裹着冷冽杀机横斩而来。 她几乎未及思考,抬手便是一弹,火药丸破空,屋内炸声再起,硝烟腾绕,气流翻卷。 趁爆炸声迷乱,谷星脚下一勾,将一只椅子翻起,力道极巧,椅脚正好朝着秋菊掷去。 椅影带风,迫使秋菊不得不闪避。 短促喘息间,谷星目光如鹰,飞速打量四周,脑海急速权衡局势。 胡乐天正值病体,绝不可能远遁宫外,定然就在附近的偏殿潜藏,借秋菊为替,借此瞒天过海。 “系统,找哪间屋子最暖!” 她打得头昏脑胀,只余本能在驱动身体。 余光一扫,见那案旁竟然整整齐齐养着几株相同的花。 她指尖下意识一紧,竟已拔下一株连根的植物,顺势花盆横飞,带着湿土泥渍直砸秋菊的方向。 “谷星!在后殿!胡乐天在后殿里。” 谷星闻声如电,脚步凌厉,几步踏过狼藉,穿过雕花木栏,径直奔向后殿。 耳边传来几声抑制的咳嗽,混杂着病中的虚弱,却无比顽强。 后殿内,烛火映得纱帐朦胧。 胡乐天半倚锦枕,脸色因高热泛出病态的潮红,眉目间俱是寒意。 见谷星闯入,她眸光陡然利如刀刃。 “果然是你!”她沙哑开口,冷冷盯着谷星,那眼神几乎能将人撕碎。 枪口指向她时,她便瞬间明了局势。 胡乐天眸中恨意翻涌,声音仿佛带着利齿:“你竟然也是穿越者?!” 言语如刀,齿关紧咬,整个人几乎要从病榻上跃起。 谷星却神色沉稳,枪口指向榻前,声线带着不可动摇的决绝:“胡乐天,我是来取你性命的。” 谷星话音未落,胡乐天本就因高热虚弱的脸色更添几分惨白,唇边几乎没有一丝血色。 她死死咬着下唇,眼神里写满了怨毒与疯狂,“你到底是谁?!你怎敢插手我的命运!” 谷星凝视着她,眼中一片平静,“你写的小说,虽只寥寥三章,但你我既已入局,便再无回头。你以为自己是故事的中心,是命运的主宰,可以为了达成目的,不择手段。” 她语声低哑,心跳却仿佛擂鼓。 嘴上说着漂亮话,实则清楚得很,手中的枪,弹药已尽。她此刻唯一能依仗的,不过是虚张声势。 “我来这里,是为了阻止你自取灭亡。” “不可能!”胡乐天尖叫,忽地一把抽下发髻上的珠钗,侧身便朝谷星扑来,眼中满是癫狂与执拗。 “我来这里,就是为了享尽荣华富贵!金银罗绮、天下朝拜,都是属于我的!你,男主,还有所有想拦我的人,都得死!” 她虽无半点武艺,可疯子拼命时,往往比练家子更为可怖。 谷星步步后退,连连格挡,手肘险险挡住珠钗刺来的一击。 胡乐天忽然大笑,发髻散乱,神情狰狞,仿佛疯魔。 “你枪里没子弹了,对吧?” 谷星心头一紧,唇角却扬起一抹嘲弄的笑意,“你猜?” 两人缠斗间,胡乐天忽地冷笑,眼珠骤然往上一翻,嘴角疯狂地上扬。 下一瞬,珠钗刺空,她另一只手骤然亮出一道寒光,是一把短柄利刃! 谷星靠着多次生死实战练出的直觉,堪堪避过,衣角被锋刃划开一道口子。 胡乐天咬牙切齿,刀锋再度挥来,带起凛然寒意。 谷星见势不妙,瞅准她上一招力未收回的破绽,脚下发力,猛地一踢,正中胡乐天虎口,刀刃应声脱手。 小刀在空中划过一道寒芒,被谷星反手一抄稳稳接住。 她来不及多想,几步欺近,手枪指向胡乐天,扣动扳机,发出一声低哑的“啪”响, 是空包。 胡乐天瞳孔骤缩,惊怒交加地朝谷星扑来,杀意毕现。 谷星侧身避开,借势欺身贴近,左手死死掐住胡乐天的咽喉,右手寒刃反转,刀锋稳稳落向她下颌与虎□□界那寸致命的要害。 忽然,一道惊雷自宫墙之外炸响,苍龙般劈裂夜空,将寝殿照得如白昼一瞬。 原本准确无误的落刀,却在电光石火间偏离了轨迹。 谷星分明感觉到,有一股无形的力量从幽冥深处延伸而来,强行将她的手腕掰开,将刀锋生生扭转。 刀尖重重扎进胡乐天脖颈旁那方柜面,仅余一指之距,却未曾沾血。 一种从未有过的无力与绝望如潮水般席卷而来。 谷星怔怔地望着自己的双手,像是终于明白,这个世界终究有些力量,不容她逆天改命。 她曾庆幸胡乐天未能杀死萧枫凛,如今却轮到自己无法杀死胡乐天。 命运的讥讽,在这一刻清晰无比。 仿佛落入深渊,无论如何挣扎,四周都是无形的枷锁。 她曾拼尽全力搅动泥泞,想要闯出自己的道路,到头来,却始终困于三人早已布好的棋局之中。 天意,书写,穿越者的执念,交织成一张巨网,将她牢牢困住。 她忍不住想,那些藏在长云寺藏经阁的“预言”,真的有人会发现吗?又真的会有人相信她,去为这个世界带来转机吗? 还是说,这一切只是她的自我安慰? 谷星垂眼望向身下的胡乐天。 胡乐天脸色惨白,几乎忘了呼吸,瞳孔瞪大到极限,仿佛连魂魄都被摄去了。 谷星长叹一口气,声音平静却带着深深的无力,“胡乐天,这一刀,是对你的警告。你可以苟且偷生一时,但只要你还敢草菅人命,我终有一日,会来取你性命,为那些死去的人讨一个公道。” 她松开刀柄,缓缓起身,从胡乐天身上挪开。 此时此刻,心头空空如也,仿佛已经将所有力气都耗尽。 她推门而出,却见院落外灯火通明,夜色中火把如龙,映红四野。 百余侍卫弓箭上弦,箭头如林,将她团团围住。 谷星站定在灯火箭林之下,任凭衣衫猎猎作响,却只是安静地看着那层层叠叠的冷光。 她没有挣扎,也不狡辩,直接把罪全揽身上。 身后侍卫上前,将她反绑推搡,众目睽睽下押往大理寺。 人证物证俱在,狱门重重合上,黑暗与寒意随之而来。 她没有身份,没有靠山,如今又犯下炸毁皇宫、刺杀贵妃这样的滔天重罪,直惊动了圣上。 皇帝震怒,龙颜失色,钦点亲信前来大理寺彻查此案。 牢房外,狱吏早已烧红了铁棍,寒光之中透着森森鬼气。 只等卷宗一到,便要将她这“逆贼”押上堂口,严刑逼供。 刑架方才落定,铁链一响,浓烈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谷星只觉寒气顺着脊背直冲头顶,汗珠顺着鬓角滚落。 “我都招,句句不敢隐瞒!”她咬紧牙关,声音沙哑。 “我杀了林风,冒名进宫,只为刺杀宁贵妃。” “啊啊啊——!” “呜呜啊啊啊、别啊啊——!” 剧痛从指尖蔓延至全身,仿佛骨血都要被生生抽离。她的手指在铁夹下颤抖扭曲,脖颈上的青筋一根根绷起,满面苍白,泪水与汗水模糊了双眼。 “宫里的婴儿是不是你弄出来的?” “我?有可能、是我吗?!”谷星还未说完,又是一记穿心蚀骨的痛,“是我,是我,都是我——” 她几乎晕厥,满脑只剩呼号,“系统!” 话音未落,一股巨力裹挟着她的意识,强行拉入了那片虚无的空间。 意识空间里没有疼痛,没有重量,没有形体,可那股难以驱散的惧意,仍像一团阴冷的雾气缠绕在灵*魂之上。 第202章 她双手抱膝,仍然浑身颤栗,仿佛刚才那酷刑还在一丝一缕撕扯着她的神经。 “痛、好痛、……怎么会这么痛……” 她低声呢喃,像在黑夜深处哀求。 “救命、云羌、大小眼,救命……谁都好——” 她渐渐缓过神来,模糊中看见对面愁容满面的系统。 那只粉红色的小羊蹲在她面前,想要安慰她,举起来却只是无力的羊蹄,眼中满是自责。 谷星抹去眼泪,却发现自己的手指残破不堪,遍布伤痕,泪水再也止不住地滑落。 “太丑了……我真的要带着这样的身体回到现实吗?” “我妈看到一定会心疼死……到时候我又要怎么解释……” 小羊哽咽着,不知如何安慰。 忽然间,一股温热的电流自虚空流转而来。 它恼起自己为何只是一个没有形状的系统。 只是一瞬,小羊的身影缓缓变幻,那蹄子竟奇迹般生出五指,化为一只修长而有力的人手。 谷星愣住,抬头望去,只见一道白影在朦胧的虚空中浮现,逆着光,眉眼温柔。正是不久前她在意识空间里所看到的,系统的人气角色皮肤。 谷星明白了它的用意,她泪中带笑,嗓音沙哑:“聊胜于无吧……” 话音刚落,系统就将她紧紧揽进怀里。那只粉红色的小羊,不再只是虚拟的存在,像是是有了体温,有了拥抱的力气。 “对不起,我太没用了。”系统声音低低的,有些发颤,“眼睁睁看着你受苦,我却只能在这里干着急……” 它觉得有什么在变,却也无法用训练好的算法去解释。 作为系统,它不需要拥有同理心;而作为穿越者,救下主角、改变结局似乎是必选项,但救配角、救芸芸众生,恰恰是作为穿越者不需要的。 “我没法将你带出皇宫,但你既然在意识空间里,先不要出去。等时间一到,直接回到二十年后也好。现实里的痛苦,至少不会再折磨你了。” 谷星脑袋枕在他肩头,觉得力气像水一样自指缝间流走。心里某处塌陷的痛,比指尖的剧痛还要彻骨。她闭着眼,只剩下微弱的气息:“也只好这样了……” 这一刻,她终于明白,什么才叫无力感。明知道终点,却依旧不可逆转地被命运拖拽向深渊。 系统见她无声落泪,轻轻用手抚着她的后背,轻轻抚慰着,一下一下,温柔得近乎溺爱。 他靠近她耳畔,哼起一首摇篮曲。歌声温软,带着一种说不清的怀旧。 谷星想笑,却连笑的力气也没有了。 她只觉得眼皮越来越沉,耳畔摇篮曲低低,像是一阵暖意的风,悄悄吹过又悄悄远去,带着冬天、带着无尽的雪。 在下一息之前,她终于沉沉地睡去。 …… 而意识空间外的牢狱里,无论狱吏怎么呼喊,谷星都毫无反应。 最初还有人以为她装睡,可时间一长,众人对视片刻,终于察觉,这人竟是真的叫不醒了。 无奈之下,只得将她继续关押在牢里,等候更多证人和证词,待三司会审之后再作定夺。 深夜静谧,寺狱灯火昏黄,丑时三刻,偌大的皇宫却处处不宁。 皇帝心疼宁贵妃,命人将她留在自己的寝殿。 牢房内外守卫森严,却依旧暗流涌动。 静夜中,谁也未曾注意,一缕青烟悄无声息地顺着窗棂潜入,几名狱吏的眼皮子越来越重,不知不觉就昏昏倒下,沉沉睡去。 黑暗里一阵风潜行而至,三名夜行人无声无息掠入。那为首一人身形矮小,却和另外两人动作利落如常,刀锋一闪,转眼便割断了狱吏的咽喉,鲜血悄无声息地渗入泥土。 萧枫凛快步奔向谷星所在的牢房。 夜色沉沉,他喘着粗气,手里死死攥着那把狱钥,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每靠近一步,他的心跳便更剧烈一分,胸口像是被无形之手攥紧,几乎透不过气。 钥匙怎么都插不进锁孔,手一抖再抖,终于哆嗦着打开了牢门。 他几乎是扑过去,将那瘫倒在地的身影揽入怀中,冰冷的体温如同死水,将他仅剩的希望也一点点浸没。 “跟我走,快,快离开皇宫。”他低声呢喃,声音带着破碎的祈求。 可怀中之人毫无回应。 萧枫凛的心一下子沉入谷底,抖着手贴在她的胸口,却听不到一丝心跳。 他颤抖地去探她鼻息,还是没有半点气息。 谷星的脸颊还残留着未干的泪痕,掌心上斑驳的伤口宛如血色密咒,将他的世界一笔一划推入绝境。那双本该灵动的手,此刻像是从血水里捞出,透着彻骨的冰冷。 “林风……林风你醒醒,醒醒啊!”他近乎疯狂地摇晃她,声音里带着哀求与恐惧,眼底的光一寸寸崩塌。 整座牢狱仿佛随他一起坠入无边黑暗,天地只剩下冰冷与绝望。 “林风……”他的声音低下去,带着少年濒临崩溃的脆弱。明明前方才窥见一丝微光,为何这夜色又骤然黑沉?为什么没有人点灯?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林风、林风。” 一起跟来的两人见萧枫凛如此模样,皆是一惊,彼此对视,心头涌上一阵莫名的凉意。 很快他们便明白,五殿下拼死救出的那个人,或许早已气绝。 可眼下形势危急,哪容得他们多想。 “殿下,不能再耽搁了,很快会有人察觉,我们得赶紧带她离开,后事还需——” “你在说什么?”萧枫凛倏地抬眸,目光冰冷如刀锋,从阴影中扫来,带着少年极少有的凶厉与决绝。他声音嘶哑,嗓音仿佛透着血腥,“谁死了?” “林风还没给我生辰礼物呢,林风……我的礼物呢。” 他撑着摇晃的身子,艰难地把谷星背到背上,步履踉跄、咬牙切齿地往外走去。可稚弱的肩膀根本承受不了这样的重量,他又瘦又小,身上的寒意和血腥味混成一团,只觉天地昏黑,压得人喘不过气。 他什么都没有。 没有绝世的武功,没有江兀的医术,甚至连能护住珍重之人的能力都没有。 “林风、你不是说好要在我身边的吗?” “林风,我不想和谁争了,我只要你……” 他低头迈步,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刃上,枯草扎破了脚底,疼得钻心,可都抵不过肩头那人所受过的苦头的一分。 要是自己能更强大一些就好了。 要是所有的痛苦,都能替她受去就好了。 她是女孩子,为什么身上总是满是疤痕? 她是他最喜爱的神仙,神仙为什么要吃苦。 四野一片茫然,他在茫然之中,看到了一个粉色的球,扒拉在谷星的身上,他眨眨眼,将那粉色的球,越看越清晰。 那是一只粉色的羊。 那是一只巴掌大粉色的羊。 那只羊悬浮在半空,围着谷星轻轻地转着圈。 可随着那只羊越来越清晰。 他肩上的重量却越来越轻。 越来越轻。 他的心却越来越沉。 越来越沉。 那夜,宫墙沉沉,寒风穿廊,萧枫凛蜷缩在一隅阴影里,静听外头宫女们叽叽喳喳议论。 “人有重量,可神仙没有。” “嫦娥吃了仙药,身子便越发轻盈,最后化作一缕清烟,奔月而去。” 他的神仙要离开了。 他的神仙要奔向无人可及的月宫之上? “林风、你不要走。” 他声音低低的,仿佛带着雪夜的潮湿与冰凉,碎在风里,哽在嗓间。 “求你,不要走……” 他一遍遍重复着,不知是在恳求谁,也不知究竟是怎样的力量支撑着他未曾晕厥。痛苦如同潮水,一波高过一波,将他整个人吞没。他抱着怀里那逐渐化作一缕烟的身体,像是在抓住整个人世间最后一缕温度。 “我错了,生辰礼物什么的……我不要了,什么都不要了……求你不要走,不要,不要……” 他断断续续地哀求着,声音越发低哑。那种撕裂骨肉的疼痛,像有无形的绞盘,将他的四肢、骨骼、脏腑、情感、灵魂,统统搅得粉碎。 “嘎嘎嘎”的轧声在他耳边盘旋,愈来愈响。 他觉得自己像是被推入炼狱,所有的希望、热望、执念,都在这一刻化为齑粉。 不知过了多久,四周终于安静下来,绞盘停歇。他感觉自己也化作了一缕无形的烟,被夜色和寒风缓缓带走,消散在这无边的宫墙雪夜中。 萧枫凛怔怔地想: 这样也好啊,他和林风,终于一样轻了。 …… 谷星一睁眼,只觉四周一片幽暗,黑得连指尖都快看不见。可空气里并没有牢狱的腥臭,反倒有种浅浅的香气萦绕鼻息。 第203章 身上的痛楚仍在,但伤口被妥帖包扎,棉被柔软,身下温热,竟像是卧在床榻之上。她愣住,指腹下意识地摩挲锦被,怎么都不敢相信自己还活着。 “系统……”她干涩地开口,嗓音嘶哑得像碎石碾沙,像是在大理寺里撕破喉咙叫喊太久,几乎发不出声。 她忍着疼动了动身子,结果猛地察觉右手被一只宽厚有力的手扣住。那力道虽霸道,却避开了她的伤处,牢牢将她的手腕握在掌心,带着压抑的颤抖和一丝不可置信的轻柔。 低沉又带着些愁意的嗓音,在她耳侧响起: “林风,我能兑现……我的生辰礼物了吗?” 谷星心跳一滞,整个人顿时僵住。耳膜里轰的一声,嗡嗡作响。 “小……萧枫凛?” 她大脑一片空白,根本想不起自己是如何到这儿来的 明明上一刻还在冰冷的囚牢里与疼痛为伴,怎么下一刻就到了床上? 而且,身边什么时候多了个人? 她心里七上八下,趁着黑暗,忍不住探手去摸。刚一触碰,便确定无疑,这人骨架高大、气息熟悉,分明是二十年后的萧枫凛。 她只觉头皮发麻,“啊——”地一声,险些从被窝里蹦起来。 心中狂喊: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就回来了?!这也太快了,她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她努力回想,她二十年前,和萧枫凛说过的最后一句是什么来着? ——请把皇位送我手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二十年前说如果要见着二十年后的萧枫凛的话,要干什么来着? ——要将萧枫凛强取豪夺。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不敢了,她再也不敢了!!! 系统!!系统在哪?!! 就在她慌乱无措时,耳畔传来一声温柔叹息。萧枫凛终于伸手点燃了烛火。 微光骤亮,烛影摇曳中,他穿着一身正红喜服,周遭尽是红绸帐幔、绣金双喜,烛台上火苗跳动,印着他面容如玉,五官精致冷艳,却因情感缠绕而愈发摄人心魂。 他低头逼近,眼神缱绻而锋利: “我该如何称呼你?林风,还是谷星?” “哪个,才是你真正的名字?” “我的神仙,姐姐?” 谷星怔怔望着他,喉头发涩,仿佛心跳都乱了节拍。 此刻,这世上最璀璨的灯火,都不及他眉眼间流转的情意来得灼热。 “你……?我?”谷星低头一瞧,竟发现自己也身着红绸喜服,锦缎曳地,流苏轻摇。纤指下意识地拢了拢衣襟,心中一片慌乱,“啊?我?……” 她不敢直视那双碧绿的眼眸,那眼中仿佛藏着星河的涟漪,明艳到能照出人心底最深的秘密。 谷星呼吸微乱,耳根发烫,下意识避开他的注视,四下游移地张望,仿佛在寻找一线逃脱的路径。 这一幕,却叫萧枫凛的心脏猛地坠入谷底。他眸光暗了暗,失而复得的狂喜被一点点蚕食,剩下的只余下浓烈的苦涩和无助。他低哑开口,嗓音里带着淡淡的嘲讽与自嘲: “你是在找,那只粉色的小羊吗?” 话音未落,他弯身从床榻下捞出一只玲珑鸟笼。笼中软绒团成一团,正是那个粉色的系统,圆滚滚地蜷缩着,耳朵耷拉,眼神哀怨。 谷星一看,“死咯死咯”地在心里悲鸣,两眼一闭,简直怀疑这一切不过是梦魇一场。 萧枫凛苦涩地笑了一下,声音带着沙哑。他埋首于她肩窝,温热的呼吸拂过她锁骨,轻轻的低笑牵得谷星心头发痒。 他的手环在她腰际,力道越来越紧,仿佛怕一松手,这场相聚便会溜走。他低低开口,声音被浓烈的情感裹挟,千言万语都化作一声叹息: “谷星,我好想你。” 谷星慢慢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仍是那一室火红的双喜。红纱幔帐、绣金喜烛,将她与萧枫凛的身影缱绻成一副绝美的画卷。她能清楚感受到自己的心跳骤然加速,脸颊也被那抹红意悄然染上。 她终于相信,自己真的回来了,一切苦难与别离,都成了过往尘烟。 萧枫凛活着,她亦活着,他们终在命运的彼岸重逢。 她的心,从未这样踏实过。 她想推开他,却哪里推得开。 坏心思在心底冒头,悄悄勾起唇角。 忽地,谷星凑近在萧枫凛毫无防备的后颈,轻轻一点,像蜻蜓点水,唇瓣一触即离。 萧枫凛愣住了,猛然抬头,掌心护住后颈,目光疑惑又受宠若惊地望着谷星。 那一抹惊诧还未褪去,便在她晶亮眼眸中,看见了狡黠的笑意。 他愣愣地眨了眨眼,目光熠熠,又慢慢垂下,却还是忍不住抬眸凝望谷星。掌心贴在那被吻过的后颈,像是能感受到余温灼烧,细细密密的麻意顺着指尖爬进心底。 他喉结微动,声音低哑,呼吸微乱: “我……可以亲你吗?” 这句话出口,他自己都觉得呼吸都乱了,心跳快得仿佛要冲出胸膛。 谷星笑得肩膀都抖了,弯起眼睛,眸底溢满水光,带着一点儿狡黠的得意和少女的羞涩, “我可以。” 话音未落,她已纵身一扑,双臂绕上萧枫凛的脖颈,唇瓣印在他唇上。 初触时只是极轻极浅的一吻,温柔得像春日细雨,软软地、暖暖地打在两人心上。唇齿间的气息缠绵,连呼吸都染上了甜意。 明明是自己主动,谷星却不禁微红了脸,羞怯地想要后退,唇齿刚一分离,便被一只温热的手掌扣住后脑。 萧枫凛的气息贴近了,带着一股隐忍太久的炽热和慌乱,眼神缱绻如水,仿佛积攒了二十年的所有思念都要在这一刻倾泻而出,像是想要寻得什么答案一般。 第159章 突如其来的亲吻像暴风雨一样,猝不及防地席卷了谷星。唇齿相触的那一刻,温热与湿意交缠,柔软得几乎令人眩晕。 她只觉得仿佛有一坛醇酒灌入口中,酥麻的气息顺着脊背蔓延开来,身体一下变得轻飘飘的,整个世界都模糊成一片朦胧的红。 她下意识地仰头迎合,睫毛轻轻颤抖着,余光里那双碧绿得不可思议的眼睛近在咫尺,带着烈焰般的渴望,将她困在怀里。 思绪像被烈火烧灼得只剩下一片空白,她甚至忘了怎么呼吸,只能在唇齿交缠的缝隙间,断断续续地喘息,把心底最柔软的眷恋和渴望都泄露了出去。 她越是沉溺在这场亲昵里,他就越是舍不得放开她。 萧枫凛几乎像溺水的人一样,紧紧搂着她的腰,把她整个人都牢牢按进怀里,指尖贪婪地掠过她背脊的每一寸温度,像是要把她揉进骨血里。 热度和欲望纠缠成一团,把她理智烧得支离破碎。 终于,在谷星快要窒息的瞬间,他像用尽全部力气才放开她。 她被轻轻按倒在柔软的被褥上,头发散乱成一团墨色,脖颈和锁骨沾染着他留存的热度。 她狼狈地喘息着,眼角还挂着一层朦胧的水光,嘴唇被吻得微肿,胸膛急促起伏。 余光中,萧枫凛低着头,额发垂落下来,扫过她的脸颊,也搔着她的心。 两人贴合的身体依旧带着余温,仿佛一把燎原的火,将她所有的羞涩和理智都点燃。 空气里还残留着方才缠绵的气息,红彤彤的环境色映照在萧枫凛的脸上,他的脸颊浮起一抹浅浅的红,连呼吸也有些发烫。 谷星别过头去,眼神游移,耳尖却烧得更厉害。她能感觉到自己脸上的温度高得吓人,心跳像擂鼓一样撞击着胸膛。 萧枫凛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声音低哑而急切,带着某种本能的讨好和自卑: “谷星,如果你嫌我长得丑,我以后就戴面具。 你嫌我身上有异味,我一天洗三次澡。 你嫌我文不成武不就,我就没日没夜地学文练武,直到老得动不了为止。 你嫌我一无所有,那我就把天下所有的都搜刮来献给你。” 他声音有些发颤,喉结滚动,眸光湿润而执拗,像是把自己所有的骄傲都剖开扔到她面前, “你……你能不能爱我。 我能不能当你的第一百零九个……” 话到一半,他忽然哑了声,嗓音像被什么堵住,眼底尽是脆弱与渴望。他低下头,额发垂落,轻轻擦过谷星的脸。 这一刻,什么都没说出口,可空气里的爱意和欲念已然泛滥成灾。 谷星的呼吸都放轻了,胸膛还在起伏着,却只觉得这一刻比任何时候都更安静。 她望着眼前这个小心翼翼、几乎卑微到尘埃里的人,一股说不清的荒唐和心疼同时涌上来。 怎么会走到这一步?又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她摇摇头,没说话,抬手把他一缕凌乱的发尾卷在指尖,慢慢地送到唇边。轻轻一吻,柔软得仿佛落下承诺的印记,像要把所有的柔情都揉进这个吻里。 第204章 “我爱你。”她在他耳边低声呢喃,声音软得像羽毛落在心头,“你要做的,只剩一件,活着就好。” 穿越回来的她,很多话始终不敢说破。 二十年前短暂的时间里,她拼尽全力,也还是不确定自己做得够不够好。 她有没有真的把萧枫凛带离歧途? 有没有把翟明泾妥帖托付给江兀? 有没有在胡乐天心里埋下改变的种子? 封丘保住了吗? 李豹子还是不是那个善良的大少爷? 京城的流民有没有因此少一点? 阿秀会不会有了更好的归宿? 她觉得心头发酸,一个人太孤单了。没有朋友时,她也就没了底气。朋友是她的底气,萧枫凛是她的挚爱。 无论世界怎么乱,只要他们在,她就还有勇气成为那个无所畏惧的自己。 她还在怔忡,忽然,一个吻温柔地落在她紧锁的眉心。 细细碎碎的亲吻,像羽毛般,轻轻密密地在她的眼角、鼻尖、唇畔、耳垂、锁骨上游走。 每一下都带着微微的湿意,像极了撒娇的孩子,撒落一地花瓣似的温柔。 “谷星。”萧枫凛一声声唤她,嗓音又低又哑,带着近乎哀求的依赖。 “嗯?” “谷星。” “什么呀。” “谷星。” 她半眯着眼回应,唇边不自觉带出笑意,指尖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发顶,和脸庞,她轻声抱怨:“好痒……” 下一刻,指腹碰到几滴滚烫的水珠。谷星吓了一跳,忙不迭睁开眼,将萧枫凛的脑袋捧起来,上半身撑起,正对上他沾着泪水的眼睛。 一颗豆大的热泪刚好落在她脸上,沿着脸颊滑下去,隐没在红色的被褥里,像是一点烫人的火星,把她心也点燃了。 她一下子慌了神,连话都结巴起来:“你……你哭什么呀?” 萧枫凛的眼圈红了一层又一层,睫毛沾着水气,眼眸更深,像盛满夜色碧泉,将她整个人都吞进去。 他沙哑着声音,近乎执拗地低声道:“我想……再听一遍。” 她张着嘴,愣了几秒,气息几乎堵在喉咙口,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怕他真的就此心灰意冷、退缩下去,她慌乱开口,却格外认真。 “我爱你、” “我太爱你了、我一见到你就忘了怎么呼吸。” “第一眼见到你,就像魂都被你勾走了。怎么会有长得这么好看的人?你每次靠近,我就觉得心跳要跳出来。” “不仅如此,你身上怎么总是有一股香香的味道,我一天不吸就浑身刺挠,一天不见你就如隔三秋。” “甚至,你每次给我批款项,送我房契的时候,是你最帅的时候,那几天我做梦,梦里的主角全是你。” 谷星一条条地列出来,生怕漏了哪条,让这人又误会。 自己也是罪孽深重,可她又怎知自己的无心之言,竟给他这么大的阴影。 萧枫凛终于忍不住了,覆身吻住她,比方才更急切、更深,像是要把两人的气息彻底融进一处。 又笨拙又用力,舌尖带着颤抖,唇齿间满是热烈与依恋。 他好像什么都不会,只会一遍遍地吻她、呼唤她的名字,“谷星……谷星,我也爱你。” 她被他吻得喘不过气来,却也止不住发自内心的笑意和泪意,两人几乎黏成一团,谁都舍不得分开。 二十年前的雪夜里,她将手边的事忙完之后,终于发现了角落里的他。 她唤他过来,抽了几张废纸。 说要教他认字。 她带着他龙飞凤舞地写下一个字,问他认不认识这个字。 他铁着一张脸,明明认得这个字,可这字却烫嘴似的,怎么都说不出来。 “你难不成连这字都不认得?不该啊,六岁了,难不成是我写错字了?” 他别过脸,嘴唇动了动,又把话咽回去,最终还是低声开口:“你怎么能把这种话随便挂在嘴边……君子不言爱,以心交之。” 她听了,沉默片刻,凑到他耳边轻声呢喃,“可我不行啊。死活不开口,多走多少弯路你知道吗?以后你要是有喜欢的人,记得一定要说得大声点。” 那个教会他“爱”字、在雪夜里留给他全部温柔的人,转眼就消失在他的世界里。二十年,二十个冬天,他始终没能再见到她。 时光久远,她的模样慢慢模糊,轮廓在记忆里被拉得很长。容颜会变,掌纹会变。 他如果在下一次遇到她的时候,没有马上认出她的话,她会不会生气,又飘飘回月宫当神仙? “我好爱你,谷星。”他的声音低哑,像是烙在骨血里的誓言,落地生根。 他根本顾不上什么君子风范,低头又一次吻住她。这个吻比之前都要炙热,深深缠绵,带着几乎失控的渴望。 两人身上的喜服早就被撩得松松垮垮,红绡滑落,映着脸上的潮红,仿佛整间屋子都被染上一层暧昧的色泽,连空气都在悄然升温。 萧枫凛顺手抓起那只装着粉色绵羊的小铁笼,干脆利落地扔出了窗外。 铁笼划破夜色,消失在婆娑的月光与树影之间。 【嗨……来了一阵风,刮走了1630字。】 “我好爱你……”他的声音在她耳畔颤抖着,混杂着喘息和压抑的深情。 也许,二十年前,那个神仙般的她,用心软救赎了他,让他第一次有了活下去的希望。 而二十年后,在长云寺床下,她的那一眼,又让他第一次不止想要活着,而是渴望拥抱全部的热烈和幸福。 他再一次在她耳边低声呢喃,像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将一切爱意都倾注进去: “我好爱你,谷星。” …… … 【——为补一下1630字的空,追加一个番外——】 《没看过美女吗?》 穷鬼衣此刻像婚纱一般。 轻薄的破布扬起,像是风在为他们举行某种仪式。 头纱随着风卷起,竟将萧枫凛都卷了进来。 他被笼在那头纱之下,月光穿过头纱,将她的脸照得圣洁,两人的呼吸都融化在了一起。 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 两个人都直勾勾地打量着对方,心思却不约而同地弯绕。 那破布条像缠绵的活物一样,将两人勾得相连。 勾得他神魂颠倒,满心满眼都只有眼前这个怔怔眨眼的女孩。 她有亲情,有友情,有令她感到满足的事业。她的人生圆满得,仿佛不必再为爱情腾出位置。 可她还是看见了他。 那一刻,她在人群中回首,他偏巧也回望。目光交会,彼此都笑了。 他不确定她是有意还是无心,只知道,那一笑,让他晕了神。 后来她常说他看人太直,没礼貌。 “看什么看?没看过美女吗?” 他别开头,佯作无事,盯着天边一块云。 没有人知道,他脸上的温度失了控。 他看着她的脸,看不够—— 她真的一点也没变,还是他记忆里那个神仙般的人。 可他知道,自己早晚会老去。面具可以戴一辈子,背却会弯,声音会哑。 他留不住神仙。 他不过是个凡人。 “谷星,你总是问我有什么愿望。那我们交换一下好不好。” 说话的对象换了人,说话的语气竟自己也未察觉地软了几分。 “你有什么愿望?” 新宅的夜晚,她赖在他怀里,又热又软,却让他的身体越发僵硬起来,两只手在空中绕了几个圈,最后十个指头分别在头发丝和那破布条上落了地,轻得像蚊子踩在上面似的。 晚风习习,他眼都化成了秋水,盯着这人头顶上的那根乱翘的头发,悄悄地吻了上去。 她突然开口, 他惊慌失措。 她说得清晰,仿佛那是她心里唯一能看到的东西, “时间快不够了,你愿望一完成,我就要回去了。” 他心脏一抽一抽地疼,到底疼痛的源头是一股,两股,还是无数股,他算不清。 他笑了,索性端起这醉鬼的脸,对着她的唇吻了上去,梅子酒的味道染上了彼此。他吞进嘴里,苦也不是,甜也不是。 谷星睁大眼,还没反应过来。她望着他,眼里是模模糊糊的一片,像雾里看雾。 他想,对,就这么看着他,只看着他就好了。 他越吻越痛,越痛越吻。 …… … 【——还是不够数,再追加一个番外——】 《人,你可以住喵家》 她变成了迷你小人,而萧枫凛……变成了猫?! 还是一只灰白色的缅因猫,看起来像座山。 若说她为何能认出这只猫,无非是那双碧绿眼珠,无时无刻带着把人当傻子看的高高在上,叫人看了就牙痒。 第205章 谷星打量数秒,觉得这个体型差,能动嘴就绝不能动手。 谁知萧枫凛一开口,她就绷不住了。 萧枫凛说:“喵喵喵?喵喵喵……” 谷星满头大汗,“你说什么?” 可显然萧枫凛也听不懂她说的语言,两眼之间的皮皱得死紧,双眼一斜,如同看傻子一般。 谷星气得捏紧拳头,皮笑肉不笑地“哈哈”两声。 萧枫凛转头就走,也不管她死活。 谷星打量四周,看到四周的野猫对她猫视眈眈。她猛然一惊,此刻她这个迷你大小,对猫来说,莫不是嘎嘣脆的阿螂! 她脸色一白,下意识伸手拽住萧枫凛的尾巴。 可萧枫凛也没想到她来这一招,被吓得尾巴一甩,她就迎风荡起了秋千,最后晕乎乎地摔在他背上。 萧枫凛“喵喵喵”地乱叫,可谷星已经晕得不知天地为何物。 他无法,只好找来了精通人语的闲无喵。 闲无喵凑近一看,又将谷星左左右右,上上下下地转圈圈。 得出了结论,“喵喵喵,喵喵喵喵喵。” 萧枫凛听完,眼睛都眯着两个绿圆圆,肉垫轻轻踩在谷星身上,“喵喵!喵喵!喵喵喵喵!” 谷星听不懂,但是凭借着对萧枫凛的熟悉,听出来他在骂她。 还骂得挺脏的。 可她要是不抱紧萧枫凛的大腿,她就要被别的猫啃了。 于是她死活不肯睁开眼,假装自己是块面团,被肉垫玩命地揉搓着,竟莫名地享受起来,嘴角都快压不住了。 就在这时,闲无喵阴险地喵了一声,趁谷星不注意,将一块猫粮塞她嘴里,谷星还没反应过来,猫粮就在她口中化开, 下一秒,她就听到萧枫凛骂她了, “笨蛋!赶紧起来!放开我的腿,从哪里来就回到哪去!” 谷星心里叹了口气,觉得有时候人和喵之间还是需要一点距离和神秘感的。 她瞪了闲无喵一眼,打算动之以理晓之以情,说服萧枫凛收留她一会,毕竟现在已经黑灯瞎火,她连回家的路都找不着。 她捂着脸,情绪就位,呜呜两声,开口,“喵喵喵——喵?喵喵喵?” 谷星震惊,“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 萧枫凛也震惊,“你在乱说什么啊?” “你说刚刚被我踩得很爽,想吸我?” “啊?!!!” !谷星疯狂尖叫,“喵喵喵喵喵喵喵喵!!!” “……”萧枫凛甚至害怕得退了半步,“想埋在我的肚子里,把我吸成猫干?!啊?” 谷星:“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 第160章 待谷星醒来时,四周安静得只余窗外一缕缕阳光斜洒进来,檐下晨露滴落在窗台,滴滴答答仿佛催促人醒。 她下意识动了动,才发现整个人被从腰到腿严严实实地箍在被褥里,偏偏那拥抱的力道坚定如铁,她逃也逃不掉。 昨夜的余韵犹在心头,她脑海里一遍遍回放着夜色里的缠绵,心口的悸动还未褪去。 她微微偏头,余光落在枕畔安睡的萧枫凛脸上。 晨光透过雕花窗棂,淡金色的光落在他眉眼间,轮廓愈发清俊绝伦,连呼吸都是温柔的。 他手臂上还残留着昨夜她指甲挠出的红痕,几分旖旎,几分狼藉。 她猛地反应过来自己到底做*了什么,连忙一把摘掉身上的手手脚脚,起身欲爬下床。 方一动弹,却被熟悉的力道一把拉回怀里。 萧枫凛低哑着嗓子唤了声:“谷星……” 一声轻唤,叫得谷星耳根子瞬间炸红,“最近这段时间,你别喊我名字。” 她觉得萧枫凛连呼吸都在勾引她,果然美色误事。 他却只是将脸埋进被窝里,唇角隐隐带笑,乌发微乱,晨起的慵懒和满足全写在那双碧色的眼里。 明明只是看了她一眼,谷星便觉得手脚发软。 “不行,不行。”谷星快刀斩乱麻,往他肩膀锤了一拳,赶紧把他的手从腰上扒拉开,翻身下床,气息还有些发虚。 正胡乱翻找衣裳,忽又一怔,她二十年前穿的那件夜行服呢?她满屋都找不到,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回头一瞧,萧枫凛已披衣起身,经过她身边时,还偷了谷星一个吻。 谷星还没反应过来,他人已走到门口。 不多时,他便端着一盆热水折返,袖口挽起,低头拧干毛巾,动作自然而熟稔,细心地为她擦拭脸颊。 那神情分明是每日惯常的晨起侍奉,温柔淡然,仿佛这便是他们余生的寻常晨光。 谷星半眯着眼,被毛巾上那股温热哄得骨头都酥了,“我衣服呢?” 萧枫凛动作慢悠悠,指尖温柔地理着她发丝,像在缠住一缕春风。“莫急。”语气温吞绵长,像是要把此刻时光拉长。他低头替她梳头穿衣,每一寸动作都分外珍惜,仿佛害怕一松手,她便又要离他而去。 他很清楚,谷星从来不是能被困在一隅的人。她的心总是停不下来,无论他如何挽留,如何设防,她总是有下一段路要走。 衣襟系好,玉簪别发。 谷星一边抬手卷起衣袖,一边狐疑地打量四周铺天盖地的红绸红烛双喜字,忍不住嘟囔:“李豹子呢?我怎么稀里糊涂就和你穿上喜服,滚了床单?” 萧枫凛手中玉梳顿了一下,脸色有点发白。 他竭力按捺心头的涩意,却还是叫那点苦楚在声音里浮了出来:“昨夜的温存——” “还没拜堂请宴宣告天下呢!这怎么能省?”谷星话音未落,忽然猛地一拍大腿,珠钗还未别稳,头发直接从他指缝间滑走。 她扶着桌角,利落地蹦下地,一边理着发,一边大步流星冲到门口。 门一开,清晨的风呼啦扑进屋内,吹起她的发梢,满屋的红绸也跟着翻卷。 她头也不回,留给萧枫凛一个欢快的背影,只剩他愣愣地立在原地,怔怔望着空荡的门框,一时分不清人间天上。 谷星三步并作两步跑到走廊,倚着雕花窗棂往外一看,心头一震,终于看清了如今所处的地方。 只见这片基地环山而筑,林木葱茏,山雾缭绕,地势隐秘,易守难攻。 外围林海如城,远远望去,仅露出巍峨高塔,立于中央偏北处,砖石砌就,五六丈之高,气势森然。 十余间矮屋依塔而建,屋舍低矮而紧凑,似是议事、兵器、账房等各司其职。 东南方是一片开阔沙场,隐约有甲士在晨练,刀光剑影间尘沙飞扬,呐喊声声,宏大之势令人叹为观止。 偶有号角吹响,惊起林鸟,声势浩大,直冲云霄。 昨夜萧枫凛随手一抛,竟就这么把系统给扔了出去。 谷星扶着窗台,忍不住嘀咕。 正看得入神,忽听头顶风声轻响,一件披风被人准确地披在她肩上。 萧枫凛脚步极轻,身形如影随行,已来到她身旁,神情宠溺中带着无奈。“莫贪风凉,”他温声道,“外头冷。” 说罢,又自背后伸手,将披风裹紧。 “那是什么?”谷星眯起眼,纤指指向练兵场的一角,只见那群人衣着特殊,一招一式皆与旁边的队伍分明不同。 萧枫凛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淡淡答道:“是封丘人。” 谷星手肘撑着窗棂,只觉天旋地转,险些从五六丈高的塔楼上栽下去。萧枫凛眼疾手快,反手一把将她搂回来。 她像滩烂泥似的倚在他怀里,缓了好一会儿才又抬手,指向下方一队商队。只见马车穿行如龙,货物琳琅,来往不绝。 “那又是什么?”她问,声音有些空荡。 “是你的小报员工。” “小报什么时候还经商了?怎么我竟不知道。”她垂着眼皮嘟囔着,满脸疑惑和踌躇。 眸光闪烁,她又朝远处一瞥,只见密林小道中,一辆马车正悄然穿梭,停在矮屋前,随即几人跳下车,步履匆匆地直奔屋门。 “这些又是谁?”她继续问。 “还是小报员工。林絮竹他们如今都在沙原开荒。”萧枫凛语气温和,低头替她理了理披风下的鬓发。 晨风从高塔卷过,吹得她发梢凌乱,也吹得她心绪一阵阵泛起涟漪。 谷星望着自己的手,包裹着厚厚的纱布,像极了她穷鬼衣穿身上的模样,手腕缠着层层布条。 而如今……似乎一切都没变。 可不知为何,心里却仿佛被掏空了一块,只剩下风吹的余温。 她仰头望向晴空,然而眼前乌云密布,竟怎么也晴不起来。她苦笑着,指尖摩挲着衣角,片刻后低声自语:“算算日子,再过几天便是皇帝圣辰。” 第206章 “翟明泾死了吗?” “没死。”萧枫凛轻声回道。 “太后死了吗?” “也没死。” 谷星扯扯嘴角,苦涩地笑了,“她的命还真硬。” 话音刚落,手里多了一件熟悉的衣料。她低头一看,竟是二十年前穿回来的那件旧衣,血污斑斑,历历可见。 她诧异地望向萧枫凛。 也不知道萧枫凛是怎么捡到她的,当时自己浑身都是血,难为他没被吓晕过去…… 更不必说,他竟然能看得到系统,难不成也是bug? 她将那衣裳抱在怀里,手指熟练地在内袋里一摸,便掏出那册早已写得密密麻麻的《社会福利大纲》。指尖拂过一页页纸张,眉间的愁苦才微微舒展。 “幸好当初事发突然,他们来不及搜我身上的东西。” 她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轻快,仰头看向萧枫凛,打算验收一下她留下的那一床底的教学成果。 “我那床底下藏的东西,你都看了吗?” 萧枫凛微微出了一层冷汗,心虚地别开视线,嗓音低得几乎听不见:“……着火,被烧了。” 谷星眉头“唰”地蹙紧,袖子一挽便要找人干架,“哪个小兔崽子干的?!那可是我熬了多少个夜晚写出来的!” 萧枫凛连忙伸手将她拦住,苦中带笑,动作里还被她挥爪扫了两拳,鼻梁隐隐泛红,“都已经入土为安了,手会痛的,手会痛的。” 他好容易制止住那双摩拳擦掌的小手,轻叹一声,“你离开之后,荒院来了些不速之客,一把火将院落烧得精光。我只来得及抢救下部分,你留下的……我都看过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可那夜的火光却险些烧尽他所有的念想。 谷星离去的那些日子里,他日日守着她睡过的床铺,像守着一场未醒的冬日大梦。梦醒时分,世间只余下几百张宣纸,上面全是她的笔迹。 国计民生,社稷苍生,却唯独没有他的位置。 胡乐天终于醒悟过来,发现谷星与他之间的关系。 她让人纵火焚烧荒院,想趁夜色将他一并烧死。 火光将他包围,他将那燃着火星的纸张尽数搂在身上,可终究护不住全部。 他俯身,低低在谷星的发梢落下一个微凉的吻,像是告别那无尽冬。 谷星眨眨眼,转瞬将愤懑抛到脑后,揉了揉他的鼻梁,笑道:“不打紧,你这双眼睛还好好的就成。” 日子长着呢,大不了她再写一份,让人印个百份千份,见人就发。 她再往内袋探去,指尖忽然一颤。 掌心摸出一株枯败的小花,正是当日在胡乐天寝殿中随手摘下的那一株。 只因她察觉那房中竟与自己屋里摆着数株一模一样的奇花,便顺手采了一朵留存。 此花色泽怪异,花瓣橘红,花心却是妖冶的紫色,生得非比寻常。 谷星俯身细看,还未等分辨清楚,那花便在掌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速枯萎,旋即化作飞灰,被窗外的晨风一吹,消散无踪。 她一怔,连忙伸手去抓,只抓得满手虚空。那种仿佛错过了什么至关重要线索的遗憾与惶然,顿时像雾气一样氤氲在胸口。 她呆呆地攥紧拳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可捏碎了掌心的疼痛也无法补救什么。 萧枫凛在一旁静静地望着她,一根一根剥开她紧攥的手指,宽慰道,“你看。” 谷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窗台缝隙间,不知何时滚落下两颗微微干瘪的种子,静静地躺在那里。 她心头一震。 花熬不过二十年的光阴,但种子却也许能留存生机。 只要让种子结束休眠,是不是便能再度种下那同样的花? 是不是还有机会,制作显影药水? 她几乎不敢相信地抬起头,与萧枫凛的视线正正撞个满怀。 “她虽然在御赐的那片园子里种满了花草,可真正要紧的东西,却还是藏在寝宫。” “矿山里不见的那本账本,是不是在你手里?” 谷星点点头,“那是另外的价钱。” 萧枫凛闻言,忍俊不禁,笑意浮上眉梢,像春水泛起波澜。 他弯腰捡起那两颗种子,郑重其事地放进谷星手中,“那你便好好收着,这世上的种子啊,总有一天会破土而出。” “十日后便是皇帝圣辰,群臣齐聚,万邦来朝。” “探子来报,太后麾下私兵近日操练愈发紧密,许是因你现身,更加坚定了她的心思。” 谷星边听边琢磨,逐渐捋清了现状。 一切果如她先前猜测,萧枫凛之所以隐忍留在宫中,不过是掩饰自己体内的毒早已解去,假意示弱,实则暗中窥伺太后手中那份布兵图,伺机反制。 当年在宫中和她有关联的那一群人,无一不是揣着她所不曾拥有的记忆。 萧枫凛是如此,江兀亦然,胡乐天更是。 胡乐天早就发现她对那段往事一无所知,最初还妄图试探,然而见她无论有无记忆都不愿与其结盟,便彻底撕破面皮,决意为敌。 她正思索间,忽然瞥见楼下的院落一角里小桃的身影,便忙不迭一合手掌,收下种子,又风风火火下楼奔去。 小桃一见谷星,先是呆愣片刻,随即一脸哭丧着脸上前搂住她的肩,呜呜咽咽地抽泣起来:“你去哪疯去了?萧枫凛那小子也不中用,竟连你都护不住?” 话音未落,泪珠已然滚落下来,滴在谷星肩头。满腔的担忧与委屈,尽数化作了斑驳泪痕和止不住的数落。 谷星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砸得一愣,只得又是安慰又是打趣,软语哄了半天,才好容易将小桃的情绪安抚下来。 待小桃止住眼泪,谷星却又撒娇似的往她怀里蹭了一下,咬耳朵一般讨要一碗汤药。 小桃一听,脸色登时一变,掀开药盒就抽出银针,杀气腾腾地扬起下巴,“这畜生?!萧枫凛在哪?我这就去让他变成太监!” 她小小一张脸绷得滴水不漏,眸中怒意翻腾。 谷星连忙拉住她的手腕,拢着小桃不让她炸毛,压低声音解释:“别误会,咱俩是两情相悦,情到浓时嘛……” 见小桃还咬牙切齿,她忙不迭补上一句:“你瞧我好好地,没缺胳膊没少腿。消消气,消消气。” “生气?”小桃鼻翼鼓鼓,“我没有生气啊,我哪里生气?” 谷星看她这样,只觉心头软得一塌糊涂,伸手将她拉近几分,语气也柔和下来,“说起来,你前阵子跟邺锦明去了哪里?你师父都快翻遍京城找你了。” 话音一落,气氛骤然一紧。 原本藏在小桃眼底的几分轻快,顷刻间尽数褪去。她神情如水波骤止,眉眼间多了几分凝重。衣袖下的手指无声地攥紧,关节微微泛白,唇角也悄然绷起,眸光幽深地落在谷星身上。 小桃的声音清晰却带着一丝沙哑,“谷星,你到底从哪里,我们此刻又是在哪里?” 这一问,像石子落入深潭,瞬间将谷星的世界搅得波澜不兴,时空仿佛静止,连空气都稠密起来。 若说萧枫凛能察觉系统的存在,她还能自嘲一声主角天赋异禀。可小桃为何也会发出这样的疑问? 谷星咧嘴扯出一个笑,“你怎突然开起玩笑来了?” 小桃却全然不为所动,反而步步紧逼,几乎将谷星逼到一株老树下。枝桠婆娑间,斑驳光影落在两人脸上,将她的神色映得更深。 “我问过李豹子,”小桃语声平静,眸色却渐深,“他说最初见你,是在一条小巷子。但他在京城混迹二十余年,从未有过你的踪影。” 谷星仍不肯松口,含糊道:“也许他只是未曾留意我罢了。” 小桃不依不饶,声音轻柔却步步紧锁,“你的情报网号称京城消息无所遁形,为何独独查不到李豹子遇见你之前,你的一星半点?” “兴许我是外地人。”谷星自觉心虚,话头越发飘忽。 “那你可记得,你是哪路人?” “自然不记得,只记得我叫谷星。” “那我是谁?” 话至此处,谷星愣住,嗓音在喉头打了个结,未及吐出。 十人十色。云羌英气决绝,于蛮娇憨可爱,阿秀温婉如玉,而小桃若说美貌,她自是无可挑剔,然那份美中更添沉静的知性,如同一汪岁月深处的湖水。 时间仿佛特意为她停留,将沉稳与清丽一并雕琢在这不染尘埃的眉眼间。 此刻,她静静立于树影之下,眉如远山,眼底满是探究的光。那双微微下垂的眼尾,将所有的好奇、渴望、疑惑,都藏在了一瞬不瞬的凝视里。 谷星心头一滞,只觉对方面色温柔,目光深不可测,令人忍不住想要将藏在心底的秘密一一托付出来。 树影婆娑间,两人无声对峙,风吹过枝头,恍若浮生静默。 谷星心头慌乱如麻,浑然不知究竟是哪里出了岔子。 第207章 明明只是一夜好眠,怎地睁眼时,天都翻了个个儿。 她下意识别开视线,妄想避开小桃那双追索的眼,可怎料身形微移,便被一只手稳稳拦住。 “这……小桃大夫,你是桃诗呀。医术高超的小桃大夫,还有个妹妹,身高窜得贼快的妹妹。” “师父是江兀,徒弟是邺锦明……” “对,本该如此。”小桃却只是低低应着,目光幽深。 “人的心脏与脉搏跳动,才是活着的凭证。血液在皮下奔流,肌肤由青白化为粉红,会随时光而舒展、皱缩,五脏六腑逐渐衰老……这些,皆为生命的征兆。” 忽然,她一只手按在谷星胸前,微凉的指尖隔衣而探。 “可是谷星,你为何,有时候会没有心跳?” 空气倏地静止,谷星一怔,下意识地辩解:“你是说我那次在沙原里没了呼吸?那不是中了毒么……” 她话未落,小桃的脸色便沉了下去。 她本不擅咄咄逼人,可一次次被谷星的事迹惊得冷汗直流,若真如未开智的走兽也就罢了,偏生她是个会思考的人。 还在那一日,翻看了谷星的小册子。 从此天地一新。 一切合理的背后,都隐藏着未曾被发现的异常。 小桃低声开口:“谷星,难道我们……是在一本shu——” “轰隆!!” 话音未尽,一道白昼银雷撕裂长空,轰然砸落在谷星身后的老树。惊雷炸响,震得耳膜生疼,天地间仿佛只余那一声巨响。 火光卷着雷电,化作滔天洪流,将两人震飞在地。 桃诗快人一步,将谷星死死拉开。谷星紧抱住小桃,感觉后背一阵灼热,四周白光刺目,转头恍惚间竟看见系统向她飞来。 她心脏从没有跳得如此快。天雷仿佛近在咫尺,下一次便会劈下自己身来,连命数都不肯宽恕。 烈焰燃空,浓烟滚滚,那棵方才还为她遮荫的大树眨眼间成了熊熊火炬。 天地之间,只余呼啸的热浪,和两人心口久久难平的惊惧。 她与小桃瘫坐在地,四野火光跳动,再难言语,只有灼热与震撼在心间翻涌。 系统扒拉在她身上呜呜直哭,“谷星,你是不是又说错话了……” 谷星怔怔望着小桃,火光映红两人脸庞,彼此眼里,都读到了那个不愿承认的答案。 在这声雷霆警告下,她豁然贯通,恍然明白了,藏经阁那份“预言”,究竟被谁看去了。 是蒲宿枭。 是被老主持安排在藏经阁里的闲无忧。 他本聪敏绝伦,得见那些“天外之言”后,便窥见了这方世界的真相。可眼能望及之处虽光明灼灼,伸手却只剩咫尺迷蒙。世界越明晰,心中却越是虚妄混沌。 而小桃。 那个渐渐怀疑自己存在的人,定也是从某处觅得了真实的线索,所以才如此坚定。 真相从来不属于主角一人,配角亦可窥见天机。当所有“局外人”渐渐觉醒,天地的边界、你我的身份、世界的尽头,都变得愈发清晰。 原来晋国之外,竟只是一片苍茫混沌,众生不过困囿于一方围墙之内。 至于主角萧枫凛。 怕是早在二十年前的雪夜,便已察觉系统的存在。 他发觉自己的生死不由己,早已觉察出种种荒谬,知晓身在局中。隐忍非计,他的刀终于指向了兄弟、指向了自己。 对一个被命运驱使的主角来说,自杀竟然成了唯一能反抗天命的方式。 可他终究还是在她含糊不清的乞求下,艰难活到今日。 而这一切,竟然都发生在她“不存在”的时候。 或许是在她被困意识空间时,或许是在她跨越时空沉眠之际,或许只是更新包加载的短短片刻…… 她自以为在不停找bug,却没想到,最大的漏洞竟藏在自己身上。 只要她一沉睡,世界的“监管”便失了效。 赋权究竟为何物?你我皆不过洪流中微末蝼蚁,生死沉浮,不过在天道所画的方寸之地,苦苦挣扎,各司其命。 她日夜奔走,妄想赋予流民抬头的勇气,教他们以双手挣得温饱,以劳动换取一丝自主。让那群卑微的人,也能在自己的人生路口,做一次抉择,哪怕只是一丁点的参与。 温饱,尊严,自我价值……皆是她所希冀。 火光撕扯着天幕,热浪扑面。 谷星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小桃……” 她只觉耳中像蒙了纱,天地间呼啸声远去,唯余自己粗重的喘息。 泪水自眼眶滚滚而下,分不清是激动,是恐惧,还是久违的释然欣慰。 火焰烧红她的眼眶,四野的温度高得近乎虚幻,她觉得自己像要融化在这滔天火海中,随烟随风,随尘归虚无。 也许,她就是那柄逆天的屠龙剑。 只有她自故事中湮灭,命运才会迎来真正的落幕。 “小桃……”她执拗地再唤一声,带着破釜沉舟的倔强,眼眸中火光倒映成点点星芒,狂焰在眸底跳跃不息,将她的疯狂与决绝一同烧灼,“我找到了……方法。” 她哑声低喃,声音却像被风暴掀至云霄,铮铮作响。 “我找到办法了!” 烈火映照之下,她眼里燃着星光与疯狂,几乎要将这天地烧透。 “胡乐天,死期将至。” 终卷 第161章 天色微明,绵绵细雨无声淋落,密密织织地打在破旧的车窗与木板缝隙里,空气中渗透着一股淡淡的湿霉气息。 谷星掀开马车的帘子,换了口气,将凝滞的闷气同外头雨丝一同揉进胸膛。 外头景致烟雨朦胧,树影如墨,林间鸟兽惊起,扑棱着翅膀投身于雨色里。 泥泞的道路上,车轮与马蹄溅起点点泥星,沿途洇染出浅浅深深的印迹。 “要不我来赶车吧?”谷星困倦地撑着身子钻出车厢,随口一说,还带着个打不完的哈欠,声音软绵懒散。 “快到了,还有百来米。”小桃回头应声。她对上次谷星驾车的壮举还记忆犹新,暗自发誓不能再轻易交出缰绳。 一车人险些翻进沟里的刺激,实在消受不起第二回。 雨色渐浓,前方树影里城楼渐现,雾气氤氲中,京城的廓影缓缓浮现。 马车驶离林间小路,街上人流逐渐稠密,众生披着蓑衣,慢步行于泥水小巷,马车随之放缓。 “驭——”马蹄声骤止。 谷星抬眼,见不远处正有一群人撑着油纸伞,遥遥望向自己。 “在那儿!谷主编回来了!”人群中不知是谁惊喜高呼,瞬时众人涌动。 最前头的李豹子神色一紧,待看清谷星那一刻,眼里已是浮上一层薄薄的水雾。 谷星顾不得满脚泥水,从马车上纵身而下,踩在雨湿青苔的碎石板路上,步伐踉跄。 李豹子眼疾手快,将她稳稳扶住,谷星仰头一笑,明明只是别了几日,却恍若隔了数载寒暑。 “李副编,宅子修好了没有?”她语气轻快。 李豹子见她安然落地,才松了一口气,语气带着笑意也带着无奈,“井口已修成,兄弟们的住处也都在逐步建成,连小报办公的楼宇也已稳妥。你想先去看哪一处?” 谷星扬眉一笑,“我想先和你聊聊。” 她望着眼前这个曾跟在父亲身后的小小少年,如今一眨眼竟已高大挺拔,心里暗暗觉得神奇。 李豹子一时哽住,眼眶几欲湿润。偏谷星这句刚落,其余人就不依了,纷纷拥上来,将她团团围住。 “谷主编,这回怎么又悄没声儿地失踪了几日?” “让让,别挤我!” “我也要见谷主编!” “谷主编可不能光顾着李副编——” 人群如潮,热情澎湃,转眼谷星便被吃进人堆之中。 李豹子见势不妙,悄无声息地挤开人群,臂下一勾,便将她拎了出来,像小鸡仔似的带进了京郊外新起的村落。 细雨还未停,村落屋顶檐下挂满水珠,滴滴答答如珠落玉盘。 谷星环视四周,只见一排排新瓦旧墙的房舍,错落有致,院落之间有柴门竹篱。 田埂相连,野菜青青,偶有白鹅踱步其间,宛然自成天地。 这些正是她们先前让李豹子买下的房产之一。 京城如今地价飞涨,城内一寸如金,便只得退而求其次,在郊外觅地。 京郊原是士大夫、富商豪宅休养之地,房屋高低不齐,田亩环绕;但这两年风声渐紧,城内权贵早嗅得不对,纷纷低价抛售。 倒叫他们小报捡了个大便宜。 “往日是花园庄宅,如今一改造,便成遮风挡雨的好归处。”李豹子一边走,一边感叹。 沿路但见新住的流民、老小、妇孺,或在屋檐下纳鞋织布,或在田头弯腰插秧,稚童在田畦边追逐泥水,时而有鸡犬相闻,气息熙攘而温热。 第208章 如今小报的根据地一分为三,城里有五层高楼,郊外有宅群田亩,沙原之下又有隐秘基地。 像她之前所说的,小报能挣些温饱的小钱,若想要真正脱困,不仅要搞定户籍问题,还要助他们通往其余的就业之路。 愿种地的租田,愿学艺的教手艺,只要愿意自立,便能养家糊口。 不过如今最危险的地方,竟是她和李豹子所住的新宅。 总有人不怕死的往上闯,若不是他们小报眼线最多,估计也扛不下这狂风暴雨。 “真是树大招风。”谷星摇摇头,掐头去尾地和李豹子解释,“皇帝气息奄奄,江兀入宫救治,恐怕也无力回天。” 李豹子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农田间人影如蚁,镰刀映着雨光。 “也不知道还能安稳几日。” 田野里,水雾氤氲,麦浪翻涌,风声与远山渐渐连成一线,模糊谷星了双眼。 待看乏了,她收回神思,余光不经意掠过村落远处那片墓林,心头蓦地一紧。微雨中,青冢一排排,蒿草萋萋。 她沉默片刻,低声道:“李大哥,我与你相识已久,却还未曾拜见过嫂子的墓。今日恰在近旁,若不去祭拜,心中总觉歉疚。嫂嫂和侄儿,是葬在何处?” 谁知李豹子却一脸错愕,满眼莫名地望过来:“谷星,你说的什么话?” “我妻儿没死啊。” 谷星身子一僵,脊背不由自主地挺直。 她喉头一动,像是有什么声音要从胸腔冲出来,却又不敢喘气,生怕一呼吸便惊碎这似梦非梦的时刻。 李豹子愣了一息,旋即恍然,“萧大人说你磕着脑袋,难不成真磕坏了?谷星,你忘了?那时你我被陷入牢狱后,萧大人曾找过我。告诉我他已将我妻儿暗中安置到了江南。我家中长辈竟在二十年前的江南留下一些陶瓷窑业,平日极少与外界往来,也没人细查,便侥幸躲过一劫。” “这些你不是都知道吗?”李豹子摸不着头脑,他低头去看,才发现谷星早已蹲在地上,头低得快要埋进胸口。雨丝顺着发梢滑落,沾湿了鬓角。 李豹子心生怜意,跟着蹲下去,一双大手不轻不重地揉了揉她的脑袋,嗓音低沉:“这是怎么了?可真把脑袋磕坏了不成?你若是觉得难受,我唤来小桃给你看一看。” 那掌心的温度隔着发丝传来,柔和得让人鼻酸。 谷星只觉一股暖流在心间悄悄化开,心头乱麻般的情绪在这一刻无声松解。 她哑声笑了笑,眼角氤氲着未落的泪,声音却异常真诚:“李副编,既如此,你快些启程去江南,与嫂嫂和贤侄团聚吧。古人言‘人生得意须尽欢’,此番失而复得,何其幸哉。你为小报付出良多,现下天伦有期,岂可再错过。” 李豹子手顿在半空,久久未落,过了一会儿才收回去,掩去眼底那抹微微的湿意。 “说这些做什么?我若真这时候回江南,恐怕还要被妻儿嫌弃胆小怕事呢。” 他望着田野深处的雾气,声音低了几分,“我也不知为何,心里总有个声音让我留下来。” “我这一生之中,上半生得祖上福荫无忧长大,下半生却遭此陷害,差一点就一家命丧黄泉,若不是你和萧大人,又怎么有今日的我。” “江南的老家虽做陶瓷瓦罐,却与书业无缘。虽不能助《大事件》广传四方,但若日后有流民兄弟想去江南谋生,我自会修书引荐,让他们在陶坊立足,糊口养家。” 谷星摇摇头,心中百感交集,震撼难言。 她扶着李豹子慢慢起身,一口气吐尽胸中郁结,整个人仿佛洗净铅华,神清气爽。 脑中却忍不住怨起萧枫凛,这等大事竟分毫不提,连半句邀功都没有,真是个哑巴。 想来此人亦正亦邪,总归是理不清。 两人一路说了许多心底话,直到云淡风轻时,方才踏进新宅。 如今云羌不在,也不知道几人在沙原那处是否安好。 她人一回到书房,门外就有流民脚步匆匆赶来,说小桃在找她。 她闻言心头微跳,三步并作两步赶去医馆。 入内时,小桃正皱眉对刘仁善施针。 二十年对自己来说也不过是弹指一瞬,如今记忆补全,再见此人,她才忽然明白,当初刘仁善说出的那句“竟然是你”,究竟隐含多少愤恨。 只是这人亦不无辜。 他为胡乐天行事,在宫中经手了多少条人命买卖? 她风风火火地捅破此事,怎料宫里的侍卫不但没能擒住祝永德,反倒打起推诿的主意,将婴儿失踪案往她头上强按。 她后来凭空消失,恐怕更是坐实这逃亡的罪名。 刘仁善,又或者说刘于,此刻正坐在木椅上,身上扎着数根续命银针。 他头发枯焦如被火焚过的杂草,斑驳老年斑在灰黄的脸上肆意蔓延,皮肤褶皱枯干,几乎看不出一丝活人的弹性,只余下生不如死的疲敝和哀凉。 谷星挠了挠头,“怎会落成这样?本还想再问他几句。” 旁人说这人这几日滴水未进,若非心头残存一线盼儿之念,恐怕早已魂归黄泉。 此人能为骨肉断肠至此,却偏生又做着将他人骨肉买卖的营生,让人难以定论孰善孰恶。 “刘于。”谷星又喊了一声,“刘于……” 枯槁如鬼的男人听到呼唤,眼珠艰难地转动一圈,终于将浑浊的视线落在谷星身上。那目光如铁锈蚀骨,带着迟暮的恨意,也带着死灰中难以湮灭的执念。 “你终于记起我来了?”他的嗓音沙哑得几乎难以辨认,断断续续,像是风中摇曳的残烛,“怪不得,太后忌惮你,原来你还藏着……这样的手段。” 他死死盯着谷星的双眼,仿佛要将她的容貌刻进灵魂。哪怕二十年光阴早已模糊记忆,仇恨却一寸未减。 “之后你们还将男婴女婴带出宫?”谷星直视他,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刺骨的寒意。 刘于听罢,嘴角突然咧开*一丝诡笑,牙龈间残留着殷红血迹,像是吞噬血肉的恶鬼。他盯着谷星,目光里满是森然和恶意。 “为何不带?”他咬字沉沉,笑得腥风血雨,“他们唯有如此,才是最大的价值。你以为宫中婴儿能有几分活路?不过是一缕缕冤魂。” 谷星眉头紧皱,心下微寒。 她终于明白,自己还是着了这人的道。刘于惯会装腔作势,上回将她哄到铁头张面前,差点就被阴了一手。 什么添香居、什么女眷、什么宫中谋职……细想之下,倒像是一场场精心编织的局,线头尽数归于当年那条隐秘的卖婴链。 那新任的刑部侍郎杨亦文,只怕并非是来救刘于,反倒是来奉命灭口的。 怪不得那会急匆匆带走那位讲着岭南话的断指哥,如今想想,断指哥到底被救回来了没有?她还未曾得及细问李豹子。 “你儿子?” 谷星看他一眼,轻声道:“确实还活着。” 这句话落下,刘于原本死灰般的面容像是骤然被春雨惊醒,眼里有光亮微微晃动。干裂的唇颤了又颤,他喉头哽咽,声音断断续续,竟再也抑制不住哆嗦。 可谷星轻笑一声,“我把他卖了。” “我也想试试,一个人到底能值几个钱。” “可惜他命薄,是个病秧子。就算治好了,也卖不出个好价钱。” “你把他卖到哪里去了?你卖到哪了?” 一旁的刘仁善突然像疯了一样冲上前,眼中布满血丝。他的双腿因久坐而僵直无力,身子一离了椅,整个人如泥一般扑倒在地,溅起一地血水。那一身脏污,说不清是血是脓,腥臭刺鼻。 他却浑然不觉,只是用尽全力在地上匍匐着,一寸寸往谷星的方向爬,手指死死扣在地砖缝隙间,嘶哑地追问:“你卖到哪了?他身子那么弱,你怎么舍得?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他那双眼里全是怨毒和哀求,像极了二十年前东华门前的模样。那时他就在谷星眼皮子底下将林絮竹带出宫,如今兜兜转转,孽缘未绝,这场交易竟还未画上句号。 “为什么?”他声嘶力竭,仇恨几乎要冲破躯壳,溢满屋宇。 这人竟然会问起她“为什么”? 谷星望着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放心,我也是仁善之人,定不会将他卖去那等穷凶极恶之地。” “反倒,送去了富贵人家——” 她稍一停顿,吊足了胃口,最后探身在刘于耳边轻声,“当书童。” “他在那里,虽说身份卑微,需仰仗主人恩赐才能温饱,但到底不至于饿死。如何?” 她每说一句,语气越发轻快,落在刘于耳里却如恶鬼低语,字字如刀。刘于突然攥紧拳头,脸上肌肉抽搐,泪与血交织,滴落在脏乱的地板上。 “我要杀了你!” “我要杀了你!!!” 第209章 他怒目圆睁,像野兽般嘶吼,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仿佛要从地狱中攀爬出来,将谷星拖下深渊,“我要你下地狱!!” “地狱?” 谷星嗤笑一声,眼底如刀锋冷光闪过,“我们此刻不就在地狱吗?” 她猛地一抽衣角,毫不犹豫地一脚踹在刘于身上。那病骨支离的身躯瞬间被踢翻在地,血水飞溅,溅落在斑驳的土地与冷硬的墙面上,点点猩红仿佛旧年冤魂凝望的泪珠。 刘于身形蜷缩,呼吸粗重,脸色扭曲,双眸死死瞪着谷星,仇恨与绝望缠结如蛆。 “我最后再问你一句,”谷星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带着穿透人心的锐利,“那女童冥婚案中,到底是谁替你牵线?” 二十年前,出现在胡乐天身边,涉及卖婴案的人,分别是刘于、祝永德、茹嬷嬷以及秋菊。 可二十年过去,恐怕祝永德和茹嬷嬷都已经到了半只脚入土的年纪。 如今又多了名唤作“凝叶”的蒙面宫女,行踪诡谲,武功深不可测,底细更是扑朔迷离。 刘于双眼布满血丝,扯着嗓子迸出最后一句诅咒:“你/去/死!” 话音未落,喉中一声呜咽,双目圆睁,身子猛地一抽,竟是带着滔天怨毒撒手人寰。 小桃见状,急忙俯身探脉,片刻后收回手中银针,淡淡摇头:“没救了。” 谷星凝视着地上的尸首,心中琢磨着接下来的安排。她回头看向李豹子,“你还记得那满嘴岭南话的‘断指哥’不?” 李豹子点头应声,神色微有迟疑:“自是记得。那日他被杨亦文带走后,我便让人盯着,寻机救人。只是……那晚竟被另一拨人抢了先,也不知是谁,手段干净利落,一点痕迹都未留。” 谷星心头一动,皱眉沉吟:“难不成是萧枫凛?” 这人仿佛无论何事,总能牵扯一脚。 李豹子摇头苦笑,“未必。兄弟们回报,那些人的招式并不似萧大人身边人的路数。若真有关,他多半也只是从旁布置,非麾下之人。” 谷星指尖微颤,心头某个模糊的答案正逐渐浮现。 正苦恼间,方才讲谷星引路而来的那个流民忽地开口, “谷主编,可还记得你之前让兄弟们留意的街头流民惨死之事?” 谷星如被雷击,猛地转身,眼神一瞬间变得锐利,“莫非有人想起了什么?” 那流民被谷星一声惊得心头乱跳,呆呆看了李豹子一眼,才慢慢地把目光挪回谷星身上,咽了咽口水,点头答道:“……是从浅娘口中听来的。” “她说,遇见过的客人里,有一人吹嘘过一件与之相似之事。” “浅娘是谁?” “添香居的奏乐人。” 此话一出,谷星就瞬间失去了说话的力气。 虽然流民的钱财用度,她无权干涉,但手底下这群人领着卖消息的钱,竟反手去给对家添香居送银子,“……你去多久了。” “大半年了。”流民讪讪作答。 “……”谷星眯着眼斜视,“小报都没开半年呢。” 那流民讪笑两声,抬手挠头,自知理亏,缩着脖子往后缩了缩。 李豹子眨了眨眼,显然已经猜到谷星心中所想。 上次便险象丛生,让他惊出一声汗来,这次他绝不能让谷星涉险。 他低头思忖片刻,压低声音提醒道:“铁头张对咱们的底细,比我们想得还要透彻。若真要查什么,还是得找些不常来小报、对方绝对生疏的人去才妥当。” 谷星无奈地揉揉额角,“上哪儿找不常来小报的人?我们这里的,哪天不在附近转悠。” 若说生面孔,那京中流民要多少有多少,可到底是谁不仅生面孔,还又能担此重任? 两人相对,皆是摇头,愁云密布。 忽地,一道温柔嗓音在门口响起, “那便让我去吧。” 谷星心中一震,转身望去,只见门外立着一人,素衣乌发,正是阿秀。 她一身静气,将悲苦藏于眉眼之后,声音温和坚定,“我不常来小报,铁头张断然不识得我。” 谷星望着她,心里百味杂陈,阿秀岂不是将方才的议论全盘听入? 面对让自己家破人亡的凶手,到底需要怎样的反应才算是正常? 阿秀眼里不见软弱,一段时间不见,她似乎又换了个样。 “我去,是最合适的。” 谷星尚在踌躇,身后小桃忽而插话,扬声道:“我这里也有一个合适的人选。” 第162章 也不知道是谁提的意见,小报的那栋五层办公楼的门前,竟矗立起一尊三米高的雕像,被大红布裹得严严实实,孤零零立于高台之上,似有千钧之势。 李豹子早早叮嘱,得等揭牌匾那日才一并揭晓,让谷星乖乖听话别乱动。 可他越是这么说,谷星越是手痒。 她仰着头望着雕像,左眼皮狂跳,在空气中嗅到了一股不寻常的气息。 眨眼就将李豹子的叮嘱抛至脑后,小刀一摸,唰地一声,将捆缚红布的麻绳利落割断。 红布随风扬起,在空中旋舞片刻,最后缓缓落下。台下众流民见状,皆是一声惊呼,惊诧莫名地奔向台前,却终是来迟一步。 雕像赫然现身于世人眼前。 谷星愣愣地望了半晌。目光定在那尚未雕琢完的五官上,分明瞧出了自己的几分影子。 她嗓子里痒痒的,忍不住咳了两声,只觉得好笑又哭笑不得。 脑海里不知怎地就浮现起那一段,“谷主编是一位魁梧女子,身形高大强壮,双臂有力,步履稳健,身躯壮硕得好像一堵墙……” 李豹子一脸傻眼,虽不见谷星露出想象中的挣扎,却也还是不放心,“怎样……还行吧。买楼的时候还剩了些预算,大家说要给你立个像,我拦不住。” 谷星左思右想间,最后竟点点头,“不错,一双眼光射寒星,两弯眉浑如刷漆。” 李豹子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但看起来应当是同意,他不由得暗暗松了口气。 “说不定还能当个景点收点门票钱。”谷星含笑摆摆手。 她要是不在,大家看到这雕像,兴许还能当个念想。 之前还说要给萧枫凛立尊神像,让他在天上也能舒舒服服,没想到这话转了一圈,竟落在她身上。 几人这边嬉笑未歇,小桃已然利落地收拾停当,领着两人自门外进来。 谷星凭借对阿秀的熟悉,早在混乱的人群中便一眼认出易容后的阿秀,伸手遥遥一指。 阿秀平时身形干瘦,削肩弯腰,比起同为女子的谷星都要矮上一截。 可如今经小桃的一番易容捏骨,竟摇身一变成了四十多岁的男子,风尘仆仆的模样,若非熟识之人,断然难以分辨端倪,只当是村野务农的老农汉。 “江兀难不成还教这些手艺?” 谷星看着暗暗称奇,大小眼的易容术出神入化,她只当是此人精通歪门斜道,怎料小桃同样妙手,颠倒性别年纪无半点破绽。 小桃得意一笑,眉梢一挑,又将手往另一人身上一指,“再猜猜他是谁?” 顺着手指望去,谷星只见一名青年男子着粗布短衣,脸庞普通无奇,三庭五眼不甚突出,放在人群里一眼即忘。 谷星微微皱眉,心中细思,仍然想不出端倪,只得摇头苦笑。 她列举了好几个名字,却还是被小桃笑着一个个否决。 小桃笑吟吟地眨眨眼,“要揭开谜底吗?” 谷星撇撇嘴,可也实在没头绪,一顿下来,猜得唇干口燥。 只见那男子忽然低声开口:“谷主编。” 谷星倏然僵住,转眼间望向那男人的眼眸,瞳孔不禁微颤。 “卫桉?!” “你还真是命大。”谷星整个人都怔在原地,继而喜色自眼底漫出。 国子监一案结束之后,大小眼便带走了满身是血的卫桉。 也不知道他是生是死,若是生,人在哪,若是死,尸又在何处。 卫桉救过她,她总想将这恩情还回去,如今再次相见,她心里说不上的欢喜。 卫桉迎上她的目光,唇角微扬,语气带着一丝温和:“若非谷主编当时唤醒我,我恐怕难见今日天光。” 他行止气质早已变作市井商贩模样,昔日国子监探花的淡漠神色全然收敛,只余几分沉稳与老辣。 谷星大手一挥,笑道:“这恩情我可不敢邀,全赖大小眼那邪门歪道,以毒攻毒,竟能将人从鬼门关捞出来。” 话音刚落,她又眯起眼睛,留了个心眼,打量着卫桉:“说起来,大小眼有没和你提过,这回下的又是哪门子新毒?” …… “以毒攻毒?” “对。” 无边无际的粉色沙丘之上,有两个点。 云羌静静坐在一棵歪脖枯树的枝头,头发和衣角随风轻晃,遥遥望向京城的方向,烈日下视野被晃得生疼,直到眼底浮起一片白光才舍得收回。 第210章 树下还有一人。 大小眼半躺着,背靠着树干,手里还在鼓捣着什么小玩意。他嘴角一勾,像是随意地搭话,“世上怎就有这么邪门歪道的玩意。” 风掠过,寂静里又多了一分闷热。 大小眼坐得无聊,忽地仰头,看到树梢垂下来的细布条,随风拂面。 他顺着布条望上去,才发现那是缠在云羌手上的带子,纤长雪白,在沙色中分外醒目。 他一愣,忙把视线移开,掩饰地哼了声,“那你现在什么毒?” 云羌低头,嗓音干净清澈:“现在没毒了。” 她没有再开口解释缘由,大小眼也没追问。 天地辽阔,一时万籁俱寂。风吹过沙丘,带来远方的空灵。 忽然,大小眼“嘿——”地一声打破沉默,“送你的,接好。” 他手下黑影一闪,将什么东西抛了上树。 云羌下意识伸手接住,掌心一沉,是个手掌大的布偶。 那布娃娃五官画得生动可爱,有几分谷星的影子,甚至还穿着一身迷你的衣服,腰间系着根线做的腰带。 云羌眼睛微亮,唇边难得露出真切的欢喜,许久才挤出一句,“谢谢。” 大小眼别过脸,声音低低的,“你别跟谷星说是我给你的。” 他记得之前谷星缠着他要巫毒娃娃,扎着扎着就上了瘾,隔三岔五就来要,他缝得眼花手抖,最后还得躲出去清净几日才得安生。 云羌却不同,这姑娘性子太静,喜欢了也只是细细摩挲几下,像珍惜什么天大的宝贝。 此人明明是她自己主动说要来沙丘,这会却满眼不舍,每日得闲就顶着大太阳,往京城的方向看去,似乎晚上做梦都恨不得飘回京城。 实在让他于心不安,加上心有愧疚,他甚至都不敢看这人的眼。 云羌不明所以,但也不多问,点点头,“好。” 她低头用指腹轻轻蹭了蹭娃娃的笑脸,眸中闪着细碎光彩,嘴角也忍不住地往上勾,“你手艺真好。” 别人夸他十句天才,他眼皮都不眨一下,可不善言辞的柱子偶尔点头称一句“你手艺真好”,那话就能在大小眼脑子里盘桓许久。 他心情飘飘然,指下针线轻灵,一件件小衣服很快落成。 云羌这回望他的眼神都不一样了,眼里满满是压不住的崇拜。她一翻身从树上跳下来,蹲在他身侧认真道:“我想学,你教我。” 夜色缓缓降临,沙丘上月光微白。 于蛮上来寻人,远远见到两人席地而坐,一堆长着谷星脸的娃娃头碰头围坐,像在举行什么神秘仪式。 她凑近一看,无语凝噎,“你俩……这是小报最近的潮流吗?” 包范也好,云羌也罢,甚至小报的基地门前,还有一尊雕像。 也不知道谷星见着,会是什么表情。 “快吃饭吧,再磨蹭饭菜都得让人抢光了。” 她如此嘀咕着,看着地上的碎布,和一条条未成形的小衣服,心道两人一时半会定是不会回去。 她又侧头觑了大小眼一眼,咂摸着,“嗨,你们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 她嘴上念叨,手下却动作利落,从袖中抽出一封信递给云羌:“送信的来了,里头有你的。” 云羌连忙接过,拆信时动作都带了点小心翼翼。 大小眼斜躺在树上,懒洋洋地道,“谷星回到京城去了?真是不容易。” 他说的没头没尾,两人也不知道他意指何处。 他眼一斜,意外看到谷星给云羌的信里是一副画,忍不住噗嗤笑出声:“这画的啥,大鹏展翅、喷火冲天?!” 于蛮闻言也凑过头,朝那信件瞟去,看到是一副用毛笔画的涂鸦,这式涂鸦经常出现,可两万流民里,谁都看不懂。 “谷星说太后最近在练兵,估计皇帝生辰那日会偷偷运人进宫。” 于蛮咋舌:“云姐姐,真是佩服!” 又从腰间锦囊里掏出两颗小种子,郑重塞给大小眼:“谷星让我转交,给你,或者轮椅军师。那人今日又神龙见首不见尾,不知道躲哪了。这东西太重要,我不敢留身上,快接着。” 大小眼漫不经心地接过,原本懒散的神色突然一紧,盯着掌心的两粒种子,目光变得炯炯如炬。 忽而,他如受驱使般站起身,衣摆卷起一阵沙尘,沿着沙丘斜坡疾步而下,转眼便没入地下的甬道。 “哎!你干嘛去——”于蛮隔着风沙大声喊他,只见那人影已远,沙尘中只余一句轻飘飘的回音。 他四处打听,终在一处草堆里找着那跪在泥地上比对植株的林絮竹。 “军师,军师。” 林絮竹正揪着几根草叹气,闻言身子越发缩得低低的,恨不得把自己埋进泥里,可惜终究还是被闲无忧一把拎了出来。 林絮竹灰头土脸,拍掉草叶,口气哑哑地,“有话直说。” “军师,我喊你你怎么不应我啊。”他笑眯眯地在林絮竹面前蹲下,“可叫我好找。” 沙原的景虽美,却并不适合人居住。 林絮竹耐得住寂寞,可其他新搬来的人一个个都想着京城的好,一个个都失了魂。 特别是大小眼,此人最是可恶,此人和谷星一样可恶。 嘴上虽一口一个“军师”,可每次喊完他都得倒霉几天。 林絮竹在沙原里一干就是大半天,动水利、修房屋、选种子,连头顶的烈日都顾不得,累到眼前发黑便就地打个盹,才一闭眼没多久,大小眼便提着一瓶不知名的汤药过来,见他动弹不得,二话不说就把药灌进他嘴里,非要把他灌醒了继续干活。 如此地狱一般的生活,简直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欠了谁前世债。 “你要不直接给我个痛快吧……”林絮竹抱着脑袋蹲在草堆里,语气里满是认命和哀求。偏偏大小眼手脚麻利,直接把他按得死死的,偏头露出一口白牙笑道:“军师,你可知道这是什么?” 林絮竹将信将疑地抬头,借着蜡烛微光,见那人手指间夹着两粒干巴巴的种子,皮糙纹深,散着说不出的药味。 他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勉强凑近了些,“这是……谷星又淘换回来的什么稀罕玩意?这玩意,难不成能不见光也能发芽?” 大小眼原本得意洋洋的神色一顿,表情变得复杂起来,嘴角抽了抽,低声道:“你莫不是种地种傻了,军师。” 他顿了顿,手指轻轻搓着种子,神情认真起来,“这是显影药水的材料。 我在那本矿山带出来的册子上,也闻到过这种味道。” 第163章 夜色渐深,御街却愈发灯火辉煌,照得整条街仿佛白昼一般。 两旁的勾栏院门楼高悬灯彩,朱红粉绿,簇拥成霞。脂粉香气与醇酒浓烈地交织在夜风里,连青石板路面都仿佛氤氲着胭脂和美酒的气息。 楼阁间,莺声燕语、丝竹管弦时隐时现,几声呦嚯笑语从帘下传出,带着几分娇嗔几分诱哄。 那唱词的调子宛转悠扬,软语入耳,勾得路过的行人脚步迟缓。酒客来往如织,文士商贾、贩夫走卒无不被这温柔乡裹挟其中。 只消多看一眼,怕是魂都要被这灯红酒绿勾了去。 阿秀仰头望去,街道两旁的灯笼如游龙蜿蜒,映得夜色温柔。 沿着灯火,她终于觅见了那一方刻着“添香居”三个朱红大字的匾额。她脚步越发缓慢,心头却如擂鼓阵阵。 今夜前来,不只是要查阿牛哥之死,更肩负着谷星托付的秘密任务。她收敛心神,深吸几口夜里的湿气,手心里不觉已经沁出汗来。 抬眼见卫桉正投来安慰的目光,阿秀朝他轻轻一笑,微微摇头,示意自己无恙。 她自幼规训在村落,从未涉足这样的青楼勾栏,连门前的青石板都让她觉得礼法相隔,仿若脚下生云。 倘若换作从前,她还是那个村妇阿秀,或许这一生也不敢踏进这样的地方。 她离这地方最近的距离,是她曾在村子里见过一名弃籍女。 所谓弃籍女,便是那些被妓院除名、脱离妓籍的女人。 那女子本是被卖入风尘,后来染病被老鸨赶出,无依无靠,带着残躯归乡。可迎接她的,并非慈悲,而是村人的冷眼与流言。 阿秀在那一颗颗砸向弃籍女的石头阵里看到了女人的脚下的土地。 女人若没有男人,又会是如何下场,她看得清楚。 此刻跟在卫桉的身后,缓步踏进添香居,目光缓缓地扫过那些女子的脸,却发现,大家的脸上都有几分似她。 她轻轻一笑,静静跟在卫桉身后。 两人方才步入门槛,便有一名打扮精致的小厮殷勤迎上,满面笑容,态度亲切温和,是她素来不曾体会过的热络。 卫桉与小厮低声交谈了几句,那人立刻心领神会,恭恭敬敬地领他们登上二楼,在一隅幽静的雅座安顿下来。 第211章 那处雅座并非包厢,三面用木板隔成墙壁,唯独朝下的一面是精雕细刻的木栏。倚栏而坐,探身望去,便可俯瞰楼下热闹景象。 二楼花费虽比不得三楼的阔绰,却正好能将厅堂里的喧嚣与众色尽收眼底。 灯影绰约中,笑语盈盈,人声鼎沸,中央一片红绸低垂,遮掩着几位正在奏乐的身影,丝竹管弦断续流转,仿佛连空气都浮动着温热的香气。 这等局面,本就不是为避世清谈而设。二楼的精妙,便在于既能自成一隅,又能暗中察看众生百态。 阿秀飞快地掠了一眼楼下,目光穿梭于粉黛与珠翠之间,却始终未能辨出浅娘的身影。 她只得收回视线,恰好撞见卫桉探来的目光,二人相对,她微微一笑,以示无恙。 两人分明一同前来,偏偏话少如水。 阿秀与卫桉素昧平生,只在谷星信中听过这位师者的名头。国子监的探花郎,才气纵横、心思深沉,又曾为兄长雪冤搅动风波。 她心生敬佩,佩服此人有智又有谋。哪怕她读了书,却还是跟不上谷星的思绪,她若是像卫桉那般聪慧,能帮上谷星的忙吗? 可这些话都不好开口,若说她是不善言辞,而卫桉则更沉默,目光淡然,言语寡少,整个人像一块静静温润的玉石。 这样两人一同坐在一席,旁人看来倒像是主仆一般。阿秀索性充作小厮,温酒斟茶,处处小心翼翼。 待得姑娘们鱼贯而入,笑语盈盈地绕至席间,房中气氛登时热闹起来。阿秀见状悄悄退至一旁,将自己收敛于角落里。 美酒佳肴摆上,杯盏交错间,纤纤十指轻拂琴弦,乐声宛转悠扬,在灯火与玉盏之间流转,勾人心神。 阿秀不自觉就沉醉在那悠悠琴声之中。 待一曲落下,卫桉微眯着眼,酒盏在指间转了转,终于出声:“这曲子技法虽熟,然琴音里却少了几分情致,数处转调之间,似也有些走音。可惜了。” 那奏琴的女子闻言,脸色微僵,随即收敛笑意,盈盈起身行了一礼,声音柔和且自谦: “官爷一语中的,妾身技拙,实在愧对伯乐。今日手有些微颤,误了琴声,也误了各位雅兴。承蒙指点,妾身定会再加勤习,望他日能以琴心动人,不负官爷教诲。” 阿秀闻言,脖颈僵硬地转了半圈,目光与卫桉在烛光下悄然一对,心领神会。 她来前便按谷星嘱咐,服下了小桃调制的药丸。此刻声音全无过往的柔婉,带着四十岁男子特有的干哑与沉稳。 她略微沉吟,缓缓开口:“我早听闻你们添香居有三位妙手,琴音绝伦,分别是婉儿、香檩和浅娘。今日我家老爷特意吩咐,要听最好听的曲儿。怎的?是看不起我家老爷,还是说,你们添香居的招牌不过如此?” 此言一出,屋内的气氛微微一滞。那抚琴女子面色霎时僵了僵,咬了咬唇,却还是迅速调整,强挤出一抹盈盈笑意。 “官爷来得不巧,婉儿和香檩今日都有要事外出,浅娘也恰逢身子不适,还请官爷海涵。” 她一边说,一边将琴缓缓收起,为卫桉斟满酒,眸中带着几分讨好和赔罪。 卫桉却一脸傲慢,将那任性富商演绎得惟妙惟肖,冷哼一声,指节敲击案几,“我怎知你不是信口搪塞?偏偏我来时,这三位名角全都不见?还是说……你们心中另有他人?” 抚琴女子闻言,笑意愈发牵强,低头顺从地应道:“官爷若是觉得小女子技艺不成,奴家这便去唤别的姐妹进来,自有能得官爷欢心的。” 说罢,捧琴而退。不多时,老鸨又领着三位女子款步而入,却依旧不见那位传说中的浅娘。 阿秀见状,微微颔首,待旁人不察,便以送酒之名轻步溜出雅座。外间游廊蜿蜒曲折,灯火疏落,她脚步极轻,每走几步便见得帘影间有人窃语、低笑,或男女暗会,或客人悄然窥伺,气息暧昧而混杂。 她心里默默回想谷星所画的添香居地图,知此地看似无甚防备,实则暗线纵横,每隔几步必有眼线设伏。阿秀将步履收得更轻,每到转角,便用余光先扫一遍,才探身前行。 她蹑足走进茅屋,屋内阴冷逼仄,只在墙根开着一方小窗。阿秀身量不高,勉强能钻过那透气的窗格。她深吸一口气,纵身钻出,外头风声呼啸,头顶的雨滴顺着屋檐淅沥而下,打湿了她的发梢。 轻巧地抛出抓钩,金属声轻响,勾住高楼的檐角。阿秀屏住呼吸,指节泛白,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越到高处,心跳便愈发急促。回望灯市,楼下灯笼如豆,灯影朦胧,仿佛隔着无数重山水。 她心觉自己可能一辈子都成为不了谷星。 咬咬牙,又回头抓上木头围栏,一路贴着外墙移动,或许雨后墙面滑腻难攀,有一段甚至青苔丛生。风一过,阿秀手下一空,整个人险些坠下。 就在她悬于半空的刹那,似乎有什么推了她一把,让她安然贴回湿冷的墙面。她背后冷汗直冒,回头却只见黑暗与雨丝,哪有什么人影。 可她不知,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有个胆战心惊的系统在拼命撑着她。 这番波折并未使她气馁。阿秀咬牙翻至四楼,找到一处无人窗户悄然钻入。廊内人影绰绰,小厮低声交谈,她避开一切脚步,猫着腰一路前行。 终于,在一处挂着纱帘的小房前停下,房门上贴着一角写着“浅娘”之名的红笺。 阿秀手心微汗,握紧了袖中的小刀,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屋内寂静,唯有药香与一股难以言喻的异味交杂,呛得人头晕。 榻上躺着一个女人,眉眼秀美,却神色憔悴。月色斜照下,她的皮肤如雪,却斑斑点点布满溃烂之痕,那些溃烂宛如夜色里悄然绽放的毒花。 阿秀心里一惊,捏着小刀捂脸。 她曾见过这样的花,那年村里被弃的妓籍女,归乡时也是这副模样。 村里的人都说,妓女身上光秃秃,却有一条脱不下的衣服。 第164章 阿秀将小刀轻轻搁在榻沿,双膝落地,身子贴近床榻,指尖试探地搭上浅娘滚烫如炭的手背。 她低声唤着,“浅娘……浅娘……” 黑暗里,那女子的手指微微收紧,像溺水人攀住一根稻草。迷糊间应了一声,眼皮颤动,终究费力地掀开了一线。高热早已将她的双眸浸得迷离,视线朦胧,床前之人不过是个模糊的影子。 阿秀握着她的手,能感到那皮下脉动微弱得几不可闻。屋子里一片死寂,除了几张用旧的木案和被翻得凌乱的梳妆盒,再无余物。她四下张望,竟无药物与食水,心下一沉,才知这处早已被弃。 “浅娘,你这病可有人请过大夫?” 她像是忘记自己来时的目的,此刻眼里只有这个满身疮病的女人。 床上的女人听得真切,手指在阿秀掌心里微微收紧,声音低哑如絮,“你是谁……” 阿秀长长吐出一口气,眉梢轻轻扬起,嘴角勾出一抹涩,“你的同伴。” 这话落在浅娘胸前,滚了一圈,最后停在哪了她也分不清,只是暗暗地又加深了几分绕在阿秀手纸的力道,“你救救我……我不想死……”声音凄苦,气息虚弱,话音未落,人已力竭晕了过去。 阿秀愣坐床前,四下寂静,只觉屋中药香、腐味与潮气交织缠绵,夜色在窗棂外缓缓流动,内心却如浮萍般空茫无依。 这人叫自己救她,可她拿什么来救。 她心想:浅娘真是倒霉,谷星、小桃、云羌,谁来都能救她。 她自认不过针线女、灶头人,谷星的果敢、小桃的医道、云羌的身手,皆是她难以企及的明光。 芸芸众生中,她不过是一粒不起眼的沙尘,风吹过,连一丝痕迹都留不下。 “阿秀!快叫醒她!她得了梅毒,活不长,你再迟疑就什么都来不及了!”一旁的系统急得团团转,好不容易潜进来,找了大半年才得来的线索,为什么不追问。 它实在恨阿秀的软弱磨叽,若是谷星,此刻怕是早已将这人前世今生都问出来了。 可阿秀哪里听得到系统的声音,她静在床边,月色洒落,她的身影投在地板上,愈发单薄。 而此时的卫桉正独坐于雅间,透过半掩的雕花围栏,目光缓缓扫过楼下熙攘的人群。席间酒气浮动,笑语盈盈,商贩与浪客在灯火摇曳下纵情取乐,软语温香间,仿佛一切俗事烦忧都能借酒消磨。 第二拨奏乐的女子,曲音还不及前人。 卫桉眉头轻蹙,举杯将苦涩的酒一饮而尽。那一桌的姑娘们见状,互换了个眼色,知晓这位爷今夜怕是有心事,便三三两两散去,唯余一人留守伺候。 那女子趁着酒意,轻巧地倚在卫桉肩头,掌心顺着他的胸口慢慢游移,指尖软若无骨,衣襟也在不知不觉*间凌乱几分。她吐气如兰,语声娇柔:“官爷觉得小女子琴艺如何?不如教教我~” 第212章 谁知卫桉眸中寒光微现,侧首冷冷一瞥,将她心头那点旖旎全数冻散。女子嘴角的笑意顿时凝住,心道此人怕不是不举。 “我早已心有所属,”卫桉声线低哑,似是叹息,又似无奈,“你若再动手,我也只能给你银子,别的什么都没有。” 女人眼睛眨眨,心想要钱就够了,要心干什么。 卫桉像个醉心旧梦的痴人,杯中酒一杯接一杯,目光迷蒙,眺望着楼下的熙攘人影。他低低喃喃,似是对自己说,又像是问在场的空气: “我来此,是为寻人。” 女子一听,顿时兴趣盎然,从卫桉身上起身,眉眼带笑,“官爷寻谁?难不成是那心上人?” 卫桉凝视着杯中残酒,叹息道:“她是我同乡,十年前家道中落,听闻被卖入京城。我生意做得再大,纵有万贯家财,也忘不掉她那一首清绝琴声。” 那女子听他字字情深,不由得也动了几分真意。细看卫桉,虽是相貌寻常,却竟有这样一份痴情,实在难得。 她低头轻声道:“官爷怕是来错了地儿。添香居只收自家人,外头来的,根本进不得门。” “自家人?” “是啊,添香居有个收留弃婴的地方,只收女婴。我们姐妹,都是自幼一块长大,在这里学艺为生。”说到此处,她神色黯淡下来,侧身偎回卫桉怀里,像是想从他身上借些温暖,却又明白,这温度终究不属于她。 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那女子的话语便渐渐带了几分逾越的意味,“官爷,若真要寻她,可要趁早。” 她嗅着空气中淡淡的熏香,眼帘低垂,幽幽叹道,“这一条街的女人,谁也活不过三十。就连你要找的浅娘,如今也快要被添香居抛弃了。” 话音一落,她便收了口,再问便只摇头作哑,兀自为卫桉斟酒。杯盏交错间,酒水却大多落入她自己腹中。 酒入愁肠,胆气也生,迷迷糊糊间,她伸手扯住卫桉的衣袖,软声低语:“官爷,我叫碧翠,小名小翠。你那心上人,究竟唤什么名字?” 卫桉本欲推拒,却被那柔若无骨的小手探入衣领,汗意微微沁出鬓角。他低声道:“规矩些。”随手扯下帘边的绑带,欲将她双手束住。 谁知那一缕布带方才扬起,碧翠神色骤变,身躯战栗,泪珠滚落,哀声道:“不要——”拼命挣脱。 卫桉一愣,手中动作一滞,下意识地松了她。正此时,外头忽起一阵喧哗,他将碧翠推到一边,阔步推门而出。 廊下游人云集,皆探首张望。 卫桉眉头一皱,也循声望去,只见夜色沉沉,巷尾连盏灯笼也不舍得点,黑影里有个怪异的身影跌跌撞撞冲出杂物堆,将一条幽巷生生闯开。 那怪物弯腰曲背,头却抬着,两条腿拼老命地跑着,背上高高的山峰像有一瘤,可那瘤里却漏出两条长着梅花的莹白胳膊。 原来是个人,原来是背着一个人! 人声愈发鼎沸。 卫桉一时失神,惊汗涔涔。 他认出来了,那是阿秀。 往日温柔内敛的女子,此刻却疯魔一般,挟着另一人披星戴月、奔命于黑夜。 阿秀咬紧牙关,胸腔里那颗心跳如擂鼓雷鸣,几乎要将耳膜震碎。 身后,是逐步逼近的追兵呼喝,头顶,是檐下观者的哗然与喝彩,夹杂着起哄与讥笑。她觉得自己第一次成为了大戏里的主角,众人的目光都汇聚在她身上。 可她何德何能? 她紧紧攥着那截绑带,不敢回头。她抬头望着天上的星星,没有灯笼,星星更加明亮。 她想,只要追随着星光,便能抵达彼岸,便不会力竭倒下。 忽然脚下一绊,左脚上那只不合脚的男人鞋从她脚上掉下,落在后头,她顺着鞋子一抬眼,黑压压一群举刀抡棍的男人已扑面而来,个个都面目狰狞,她吓得一哆嗦,另一只脚的鞋子也弃了。 绑带将她与浅娘紧紧系缚,脚下石板、枯枝、残瓦如刀如芒,剐得她足底血肉模糊,汗珠与血珠一齐滚落。 跑啊! 跑啊!! 阿秀快跑啊!! 她心里这么喊着。 只要能跑过这些恶鬼,只要能穿过这黑夜,她与浅娘就都能得救! 跑啊! 雨后的青石街湿滑泥泞,一脚踏入水洼,夜空的星辰便碎在水波之上,也沾在她脚尖。 她不觉更快了几分,仿佛踏着天上的光逃离地狱。 身后追逐的呼喊渐行渐远,她气喘如牛,狼狈地撞开新宅的后门。 院内流民惊愕四聚,她无暇理会,目光只盯着那蹲守药坛前的女子,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冲了过去。 “小……桃!” “小、桃,大夫——” 她终于冲至小桃身侧,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地,气息如破风箱般起伏不定,哽咽着咳出一口血,溅在青石之上,殷红刺目。 “求你,救救她……” 她抱着浅娘,声音沙哑凄厉,眼神里盛满了哀求与绝望。 谷星闻声赶来,循着地上一串串血脚印,步步趋近,只见阿秀双足乌青,脚底满是新裂旧痕,血泥斑驳。 小桃已然搂住阿秀,而阿秀亦死死抱着浅娘,哀声一遍遍哀求:“她病得重,救救她……” 谷星这才注意到阿秀身后鼓起的那一团,小桃三下两下掀开裹着的粗布,只见那名唤作浅娘的女子,像藤蔓一般被绑在阿秀背上,气息微弱,额上冷汗淋漓,二人仿佛早已化作一体,生死相依。 小桃不敢怠慢,轻手轻脚地将浅娘扶入屋内,房门一掩,屋里便响起一阵低低的针线与药罐的碰响。 谷星见状,连忙招呼围观的流民散去,只留下自家人照应。 回身见阿秀一声不吭地坐在井边,衣衫湿漉漉、鬓发凌乱。 谷星俯身,打来一盆温水,将她那双满是泥血的脚泡进水里。水一泼下去,浑浊的污秽顺着木盆的水纹漾开,露出原本白净的脚板。 那脚真好看,宽大又有力。 谷星心里这么想着,嘴里一句“痛不痛啊”还没说出口。 就听到阿秀说的一句“对不起”。 谷星一愣,将手中的瓢子搁回水盆,蹲在她身侧,“你这话说的,可就见外了。” 阿秀神色忐忑,“那人唤我救她,我一时心急,便闯了祸。若是给你们添了麻烦……” 她始终记得,自己并无本事,若真惹祸上门,怕是给谷星与小桃平添灾难。 “我什么也不会……” 谷星却静静听完,忽地伸臂将阿秀紧紧搂进怀里。 “可是阿秀,居高位者固然能做许多事,却往往不肯亲自涉险。她们有选择的余地,却未必肯俯身。” “我、小桃、云羌……若是置身当时,就算能救下那个人,也许也会因为种种顾虑,最终权衡利弊,选一个最有利的结果。” 说着,她抱得更紧了些,唇边笑意却藏着真诚的敬意。 “所以,阿秀,你做得真好。” “你,真不愧是你。” 她发自肺腑地佩服着眼前这女人。 世人敬重手握权柄者的俯身垂怜,歌颂强者的慷慨,却往往忽略了无权无势之人的勇气。 谷星清楚,那种什么都没有,却还愿意为同样弱小的人拼命一搏的气魄,并不是谁都能有的。 “阿秀,我家乡有这样一份职业。” 她轻轻松开阿秀,从怀里掏出那《社会福利大纲》。 她在阿秀身侧摊开一页,指腹停在上头。 阿秀定睛一看,看到了上面的“社会工作者”几个字,她如今明白了“社会”二字,也明白了“工作者”,可这五字相连,那就读不懂了。 “社会工作者……是什么?” 谷星眉梢一扬,眸中含笑,嗓音温柔得像拂晓。 “是和你一样的人。” “把困苦之人与世间的善意桥梁连缀起来的,就是这份力量。” “世间穷苦如河流,断断续续,从未止歇。助人的法门虽多,可真正困在泥沼中的人,往往目之所及不过方寸天地,他们见不着外头的阳光,也不知向谁开口,只得咬牙独自熬过漫漫长夜。” “许多人不是不渴望援手,只是根本不晓得那条路在哪里。是你,阿秀,是你将浅娘牵到了小桃身侧,你将希望递到了她手里。” “是阿秀你,才能干的事。” 阿秀浑身晕乎乎的,满眼只剩谷星,心脏跳得比刚才还快。 “我……才能干的事?” 阿秀一时失了魂魄,等回过神来,谷星早已不知去向。小院巷口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卫桉逆光而来,衣衫微乱,剑锋未归鞘,袖口还染着未干的血迹。 原来那些追兵已被他一一拦下。 阿秀见状,抬手擦去脸上灰尘,勉强挤出一丝微笑,行礼道:“多谢卫大人出手相救。” 第213章 卫桉只是微微颔首,目光淡淡,却在转身欲离之际,还是忍不住回头,目光落在她身上多停留了片刻。 比起阿秀自谷星口中得知卫桉,卫桉却对阿秀所知甚少。 只能看出这人是个女人,一个普通女人,一个爱读书的普通女人。 素衣素面,却总有一本书卷在手。 可在这世道里,人一出生便分出三六九等。虽说如今女子也能读书习字,但读再多书又能如何? 市面上终究没有女子能长久做的正经差事。 男子有男子的书,女子有女子的册子,王公贵族的藏书又是另一番天地。 表面平等之下,层层暗流深藏,机遇早已封死。 国子监、学宫,哪是人人能入的地方?即便是书卷,也是各有门槛与归属。 这样的世道,这样的一个人,却在这短短两天的相识里,总能看到她手里捧着书。 卫桉看在眼里,忽然问道:“你平日可曾读过什么书?” 阿秀抬头望向卫桉,缓缓眨了下眼,答道,“《尚书》、《唐六典》、《救荒本草》、《齐民要术》……如今也只读过这些罢了。” 卫桉微微一愣,这些书可不是闺阁女子常读之物,便问:“你上过学堂?” 阿秀轻轻摇头,“没有,只是大夫人喜欢读书,每逢闲暇,便教我识字。” “她问我想看什么。我挑了这些,但又多半看不到,时常去打扰她,可苦了她了。” 说到这里,阿秀似忆起什么美好往事,嘴角浮上一抹藏不住的幸福,眉眼温软。 卫桉静静看着她,忽地开口,“谷星托我设一处义学,你来吗?” 阿秀怔在原地,嘴唇微张,可她很快就反应过来,“我能叫多几个人吗?” “我有许多姐妹,她们也都想读书……” …… 待邺锦明从屋中出来,谷星才慢步踏入,衣摆拂过门槛,悄无声息。她从系统口中已然知晓前因后果,目光一转,便落在榻上浅娘羸弱的身形上。伤疮遍体,水银灼痕斑斑如旧,病入膏肓。 她悄悄凑近小桃,压低嗓音问道,“怎么样?” 小桃只轻轻摇头,神情愈发凝重,“若是早些发现,我或还能一试。如今已是晚期,就算师父亲临,只怕也是束手无策。” “你师父呢?”谷星追问。 小桃叹息一声,“去了江南,不知何时才能归来。” 谷星神情渐渐淡下来,心头一阵遗憾。难得阿秀如此拼命,将浅娘送来,可惜古代医道有限,哪怕小桃已是这一代翘楚,终究还是有无能为力的时候。 “她若醒了,记得叫我,我还有些话要问。”谷星嘱咐一句,便转身出门。 说罢推门而出,刚转过回廊,便见阿秀安静坐在廊下石阶上,她已穿上了原来的那双鞋,正正好好的将她的脚套进去。 谷星走过去,在她身旁坐下,察觉阿秀脸上依旧是一派平静,眉眼低垂,神情温和。 那平静与前日听闻丈夫凶手线索时一模一样,像是一湖风不起浪的春水,任凭外物如何扰动,终究归于无波。 谷星不知道这份平静源自什么,阿秀似乎也有属于自己的烦恼和秘密。 “要是阿牛哥的线索就此断了,也还会有别的。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总有一天会真相大白。” 阿秀闻言,只是轻轻摇头。 她的目光落在脚尖前的青石板上,神色柔和中带着点点茫然,“没事的,谷星。真的没事的。” 谷星微微叹息,在她身边坐定,却觉心口像被什么堵住一般,腰也直不起来。 匹大牛的死就像一条暗线,将她走过的每一步都串联起来。 她回头一想,才发现自己竟已走了如此之远,而这一切的起点,竟是源于一位流民的无声惨死。 沉默片刻,谷星忽然问:“阿秀,你的愿望是什么?” 她以为阿秀会说要替匹大牛报仇,或者要追寻真相。 却见阿秀低头想了想,只淡淡地道:“吃饱,避寒,活下去。” 谷星回头静静望向阿秀,心头忽然一跳。 她恍然发觉,自己竟从未真正看透过阿秀。以往所有自以为的理解,或许都只触及了她外表下的一角。 她似乎想到了什么,从怀里又掏出那一大片的宣纸,也不嫌脏,就那么就着石板,在台阶上写写画画。 阿秀被她这一举动看得呆住,半晌才回神,小声问道:“你……在写什么?” 谷星脸红彤彤的,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羞愧得话都说不出,只是低头闷写。 她越写越多,阿秀将纸握在手里,在那龙飞凤舞,七扭八歪地字间里看到了能让世人为之震惊的东西。 待最后一笔落下,谷星才开口, “我突然发现,决策者未必真正了解前线的苦难,许多政策即便立意良善,落地时却常常南辕北辙。白白耗费了银钱与人力,终究未能纾解贫苦之人的疾苦,甚至反倒惹来更多愁怨。” “正因如此,如何把上层与民间真实需求联结起来,便成了最关键的一环。社工(流民)、npo(小报)、协调员(阿秀)、媒体(《大事件》),都在这个过程中扮演着不可或缺的桥梁角色。” “所需的,不只是自上而下的恩赐,而是多方向的倾听、对话与互动。” “晋国最大的病根,便是数千年来习惯了自上而下的目光,把救贫救民当成恩典赐予,而非倾听与共生。” 阿秀哑然,眉头渐渐蹙紧,指尖捏着那几页纸,字字句句仿佛灼烧着她的掌心。这般言论,和她所读的那四本书论点相驳,她叹了一口气,终究还是开口提醒。 “谷星,掌权之人,断不会容这些言论行于世间……”她声音轻微,仿佛怕被夜风带入旁人耳里,“你要在这片土地推行这些,几乎寸步难行。” 她心中清楚,自从《大事件》问世,流民的形象渐渐好转,街巷中欺压流民的事已然减少,流民自身也在渐渐改变。 可这一切,尚且只是在下层波澜。若有一日,这一套《社会福利保障》真的公之于众,恐怕最先反弹的就是那些乡绅权贵。 到那时,小报新建的五层高楼,只怕都要被怒火烧个干净。 谷星却只是静静听着,点头笑道:“嗯,所以我才想做皇帝。左右算来算去,这世上也只有我最合适。” 此话一出,院中沉默下来。阿秀愣愣地望着她,耳畔只余更夫木梆“羌羌羌”几声,由远及近,又渐远去。 “羌!”地一声,她幡然回神,又微微叹息,悔恨自己书读太少,民生固然重要,兵法却一句未学。 “李豹子知道吗?云羌可知?萧大人可知?” 她希望谷星这样的人登上高位,却不希望谷星登上高位。 “知道,李大哥吓坏了。”谷星笑笑,“萧枫凛揪着我的《社会福利保障》说了我三天,一条条地批评。” 她边说着,边给阿秀模仿了两段,逗得阿秀弯眉浅笑。 正笑着,屋内的门被推开。 小桃探出头来,声音微微压低:“谷星,那人醒了。” 谷星连忙进屋,俯身靠近,细细打量床上女子。 “你可记得自己是谁?” 浅娘醒来后神智未全,双眸迷蒙地望着天花板,又缓缓移向谷星,最后竟落在阿秀身上。 阿秀此刻已卸下伪装,眉眼清素,但浅娘仍一眼认出了她。 “我没有名字……” 她说得慢慢的,和她的气息一样又细又缓, “小时候,院子里的人唤我小浅,后来进了添香居,大家便叫我浅娘。” “院子?”谷星低声追问。 “是一座尼姑庙。” 谷星从卫桉口中得知一二,又从流民信息网中确认了疑似的地方。 听闻那处不过是寻常香火冷清的小庙,门口无牌匾。庙里收养女婴,然而即使有人抱婴前往,常被婉拒,说“缘分未到”。 其他人都奇怪,那庙中女婴到底从何而来?长大后又去了何处? 此刻联系前因后果,让人惊叹不已。 谷星还未理清思绪,便见浅娘紧紧攥住自己的衣袖,指尖几乎将柔软的布料掐透。 “救救我。” “我不想死。” 谷星犯了难。哪是她不愿救,实属是回天乏术,若是李豹子的爹在天发力,将二十年前青霉素的科研咬牙推进,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可她回到二十年后,李豹子还是被陷害,那原先的瓷器店,早已变成酒家,这事估计也就只剩下遗憾。 眼见浅娘气息渐乱,眼中浮现迷惘,谷星只得咬牙追问,想再抓住一根线索:“我听说你曾遇到过雨夜里杀流民的客人,你还记得那人叫什么,长什么模样吗?能告诉我吗?” 浅娘似是感应到了什么,幽幽的目光从谷星身上滑过,又挨个打量着屋中众人。她眼底浮现一抹绝望,指尖死死抠紧了床褥,咬着唇道:“你们若是不救我,我一句也不会说。” 第214章 谷星无奈叹息,眉头拢得更紧,轻声道: “你身上患的是梅毒,即使大罗神仙都难救。为何不早些求医?” 浅娘神情骤变,像是被针狠狠刺中。她颤声道:“岂是我不想治?但凡能给的都给了,可来的那些医者,只会敷些不知名的药在我身上,疼得我几欲断气,反复折磨,却半点不见好转。为治病疮,只能浓施脂粉,咬牙登台奏琴,如今钱财都贴进去了,日夜求活,活路却是死路。” 她的胸膛剧烈起伏,眼神死死锁住谷星。 屋里死一样的沉寂。 突然,小桃警觉地望向门口,只见半掩的门缝外,立着一个陌生的女人。那人一袭素裙,发髻高高挽起,神色中带着几分不安与好奇,正探身窥视着屋内。 小桃嘴一哆嗦,“你是哪位?” 那人如梦初醒,打量三人,问道: “请问哪位是谷星?江大夫让我来转告—— “青霉素制好了。” 第165章 江兀还是结巴。 他头一低,那双漂亮眼睛就开始瞪人,瞪得谷星嘿嘿笑。两人四目相对,明明不言语,却胜过千言万语。 待房门合上,谷星便悄悄挪到窗边,藏在木格窗下偷看。 只见江兀一反平日寡言的模样,对小桃的处理点评细致,语句条理分明,面对徒弟时,结巴似乎顷刻消散,只剩沉稳自信,句句如珠落玉盘。 二十年风雨如晦,江兀真是把自己活成了神仙。她当年不告而别,如今突兀归来,也不知江兀心里,是如何翻江倒海。 正胡思乱想间,耳畔忽有柔声唤道:“谷星姑娘。” 谷星一怔,回头望去,却见一女子缓步而来,步履轻盈如风中细柳,神情温婉,眉眼含笑,气质端庄。 正是李豹子的发妻,顾晓音。 顾晓音含笑拢鬓,声音柔和,眸光却带着打量与调侃: “你便是谷星姑娘?我家那口子常在信中说起你,说你神通广大、手眼通天,听得我心里早就好奇得很。今日一见,原来也不过与我等寻常女子一般,倒叫我心安了几分。” “谷主编,久仰大名。” 她言语温柔,话里却似针线缝衣,有调侃,有考量,又不失亲切。 谷星也细细打量起顾晓音来。与她先前想象的贤良静雅妇人大不相同,面前这位女子明明温和,却藏着一股玲珑剔透的伶俐与分寸,举止自有一番风骨,难怪李豹子每每说起妻子,眼角都盛着止不住的温柔与赞赏。 她笑着挽住顾晓音的胳膊,撒娇似的道:“嫂子,你可来了。这些日子李大哥总泼我冷水,你得为我作主呀。” 顾晓音抿唇一笑,也在她身旁依坐,侧身透过窗格望着屋里忙碌的身影,语气中带着感慨:“是不是很神奇?那日我与豹子只道此生要做阴阳两隔之人,谁知萧大人夜里寻来,将我母子二人悄然救下,安顿在江南。” “也是那时我才知,公公竟在江南留有一条陶瓷产业链。” 顾晓音目光微转,落在谷星面庞上,看着她眼中难掩的惊讶,又徐徐道来:“听闻原是规划于书报,后来受制于官府,外地的书报生意难以涉足本地半分。陶瓷之业,旁人眼里只道是书报无门下的无奈之举,实则此举早已别有用心。” “这些年,我也常觉奇怪。公公为何耗费心力,将家中瓷业自京中迁至江南?初时不过道听途说,总以为是避祸藏财,未曾细思……” “为何? 她害怕勾起李豹子的往事。于是自己和云羌总是很少过问,这些细枝末节的地方,李豹子若不主动说,她俩更是没机会知晓。 “林风,” 谷星闻声一激灵,眼睛都泄出几分惊慌。 “是一位名叫林风的姑娘,听说与江大夫交情匪浅。正是她,将那青霉素的法子带入了瓷窑之中。” “谁都不晓得,青霉素究竟为何物,可江大夫信她,公公又信江大夫,于是,这世上本不会发生的事,竟在一念之间被推了下去。” “剖尸验病,已是大逆不道之举。更何况,要在活人身上试药,凡人岂能容忍?为此,青霉素在鸡兔身上试验数百次,终于见效,奈何一用在人身上,却每每差强人意,甚至还致人死亡,病人的同乡亲族群起而攻之,江大夫因事故而头受重伤,昏迷半年,醒来后,性情大变。” 说到此处,她声音愈发低沉:“公公为平息祸端,花了重金遮掩真相,又暗中将那秘方和器具尽数南迁。外头人只道是变卖旧业,实则是另辟蹊径。自此之后,江大夫身心俱疲,隐于山林,一待便是数载。” 谷星眸中浮上一抹讶色,竟未曾料到这青霉素背后,竟还有如此曲折的渊源。她不由回首望向屋内,江兀指间正捏着那支细长的注射器,看着就觉得分外不真实,她又接着问,“听你这么一说,这青霉素还是个半成品?” 顾晓音轻轻颔首,“此事还得从一年前说起。我初到江南旧宅,收拾箱笼时偶然翻到公公遗下的书信。其间有一封,明言江大夫自陈失败的原因。” “青霉素俨然不是这个时代该出现的产物。” “青霉素本是青霉菌衍生之物。可细菌为何物?世人又是何时见识到‘细菌’的存在?更不知如何证实其有无祸福。这些都是未解之谜。” “未有前路,却仿佛有人凭空越过层层迷障,直接取来这异世仙方。” “你说对吗,谷主编?” 顾晓音眼波柔软,唇角不自觉地上扬。 “……”谷星怔愣半晌,唇畔的话却迟迟未出口。 顾晓音似早料她如此,也未催促,转而继续道:“我那时越看越迷,后来又在旧物夹层中翻出一大叠潦草手札。思维跳跃,记述零乱,许多地方如天书难解。” “本以为此事只能就此搁下。当时李家受诬陷,家业中落,想重启如此浩大的实验,单凭李家之力实难为继。就在此时,萧大人登门。” “萧枫凛?”谷星一挑眉,心头疑窦丛生,“他寻你何事?” “他是来寻那位林风所留笔记的。说得明白,只要我愿意,将林风的真迹交予他,便愿意以重金援助青霉素的研发。他更将那堆潦草的手稿一一抄录,加注详批,另誊一清本予我,吩咐我依那新本行事。” 她顿了顿,语气忽然低缓,似是叹息:“我也是那时才知道,通往细菌之门的途径里缺了一把叫显微镜的钥匙。” “是因为萧大人,青霉素才有机会面世,显微镜、注射器、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谁都不信,他却信了。” 谷星远远看着房内两人忙碌的身影,心中不禁生出几分恍惚。那原本用以救治宫中肺病的“神药”,于二十年前埋下种子,辗转流转于人手,竟在今日才真正派上用场。 “真神奇,我好像做了个梦。”谷星眨巴着眼,她身上的一切见识,皆是仰赖书本的智慧,可后人的结论、前人的推演,竟能在此刻交汇。 忽又听耳畔一声低唤:“林风。” “嗯?”谷星神色一愣,下意识答应 却见顾晓音忽地凑近,纤长的睫毛几乎拂到她脸颊,呼吸轻柔,带着几分探究:“你便是林风,对吧?” “林风?怎会……”谷星刚要矢口否认,顾晓音却早已笃定。 “我看过林风的笔记,那一手鸡爪字天下找不到——” 谷星见状,忙不迭伸手,轻轻捂住顾晓音的嘴,哀求道,“好嫂子,有些事自己心里知晓即可,莫要开口道出,不然那天雷可要劈我身上了。” 顾晓音到底在那旧宅里翻出了什么,她不知道,只知道若是再让她继续说下去,自己肯定遭殃。 话说到这里,顾晓音“唔”了一声,眉梢一挑,吃惊和喜意一同涌上眼底。 …… 屋内施药告一段落。 江兀收拾好药盒,出了门,在井边洗手。 夜色下,井水潺潺,水光将他手上的疤痕映得愈发狰狞。他抬头一望,见谷星正抱着一沓宣纸在井旁打盹,夜风吹得她鬓发微乱,衬着月色,分外孤清。 他皱了皱眉,心中无声叹息,怎的在这等地方睡着也全无防备? 未及走近,谷星便一阵寒意激灵,醒转过来,迷蒙间瞥见江兀黑纱下的身影,揉着眼睛懒懒道:“好了?浅娘……有救了吗?” “未必。”江兀语气冷淡,声音带着点嘶哑,“青霉素、的效果,不稳定。” 井水顺着他指节流淌,将那伤痕洗得清清楚楚,仿佛斑斑血泪。 谷星见他如此寡言,忽又忆起宫中那个意气风发的男人,心里不是滋味,低声问:“你的手……怎会变成这样?” 江兀默然,将手擦干,帕子一圈圈地缠绕上指,像是将往事一点点包裹。 谷星又问:“你若是和我是老相识,为何不早点告诉我?”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你似乎、有不能说的、原因。” 第215章 谷星苦笑,“你倒是看得透。” 夜风拂过,明月高悬,雨后的泥土气息和草木清甜交织,谷星仿佛又回到了被埋在土里的场景,想起当时这人又是如何提醒小桃,将她从泥土中挖回人间。 “江兀,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江兀微微一怔,起身作势要走。 谷星见状,忽地一扑,死死抱住他的腿不放,裙摆在泥水中拖出一串污痕,丝毫不顾形象。 “我前些日子让你做小报的医药顾问,你可还记得?”她仰起脸,眸中是倔强与一丝祈求。 江兀低头,夜色中那双眼沉沉地望着她,黑纱被风卷起半角,眉目若隐若现,满是风雪寂冷。 看得谷星一头雾水,满眼不解与急切:“怎么了?难不成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江兀、江兀你倒是说话!” 江兀本想抬脚离开,可腿上被搂得紧实,只能带着谷星踉跄了两步,低头见她一身好衣裳沾满污渍,心里又气又疼。 谷星不肯松手,干脆顺势跪坐在地,声音微哑,带着几分咬牙的固执: “我发现了,单有几本《清净医理》还远远不够。纵然医术再如何进步,像浅娘、流民这等身份低微、家境贫寒的人,只要一场大病,便足以倾家荡产。更何况,若再遇上庸医,不但费钱费力,连命也保不住。” “若能仿效保险之法,推行医保与行业保,让众人以少量钱粮共筹保费,再以商税补足大头,病时便有医,有重疾更有大额赔付,才能叫百姓不因一场病落到贫困里。” “江兀,有你出手的话,这事才有成功的希望。” 她抬手抱得更紧,又喊了几声:“江神医,这事必须你来领头!江神医——” 她自从当上谷主编,又何曾如此狼狈过,可她心里明白,医疗这环的关键,非江兀莫属。 生老病死,人的四个时节皆与“医”字紧紧相缠。小桃、大小眼医术纵然高超邪门,可论人缘,论威望,论镇得住台面的人,还得是江兀,无论太医院,还是民间,都少不得他一锤定音。 “江兀!江医圣!你帮帮我。” 江兀神色倏变,忽然低吼一声:“离我远点,我自从见了你,我就倒了八辈子的血霉!” 那声音在夜色里格外刺耳。 他平日里鲜少动怒,如今却情绪翻涌,胸膛起伏,连手都在微微颤抖。 第166章 这话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没过多久,小桃打着灯笼寻来。火光摇曳中,她看清眼前的场景,登时两只眼睛瞪得像铜铃。 她总觉得自己知道得太多了。 谷星被江兀那一句骂给骂老实。 她僵在原地几息,才忙不迭地从地上爬起,手掌沾着尘土,却仍不死心地追了一句:“于私,我是个人渣,于公,我问心无愧。此举若能推行,天下裨益良多。” “江神医,你——” 江兀没回头,袖子一甩,转身就走,步伐狠厉。 只留下谷星一个人,站在原地*发怔,手里还紧攥着一沓皱巴巴的宣纸。 小桃慢慢走上前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回去睡吧,都快天亮了。” 谷星偏头看向她,面颊脏兮兮的,她轻轻擦了擦,声音有点干,“是我太心急了吗?” “他为何如此生气?” 小桃眉眼弯弯,笑靥如花,“莫理他,他有病。” 谷星哑然失笑,江兀这两徒弟,一个说他“不是人”,一个说他“有病”。 当真是师门有幸…… 小桃见谷星不信,她又开口,“我遇上他的时候,他还不是这副样子。后来被人敲坏了脑袋,时常记忆错乱,说话都不利索。” “但师父心软,你多缠他两日,说不定这事就成了。” “只是……你为何这么着急?” 谷星收起笑,目光有些发远,摇摇头,“他来去无踪,我怕他一气之下又躲回山里,再也找不到了。” 天光微熹,朝阳还未跃起,京城的风都透着一股子潮气。 凡是路过江兀屋门前的,无不吓了一跳。 谷星竟带着枕头、被褥,一门心思地睡在江兀房门口。 江兀将门推开,险些踩到她的脑袋上,看清脚下的东西,他动作顿住,眉头拧得死紧。 江兀:“……” 他“啧”一声,刚踏出门槛,脚踝却猛地一紧。 谷星像是得了什么感应似的,魂还没回神,手却精准无比地拽住了他脚踝,嘴上开始吟唱,“江神医,天下不能没有你啊!江神医!” 恰巧此刻,街上传来庆祝皇帝生辰的奏乐,锣鼓喧天、丝竹迭起,喜气洋洋的背景音与这诡异一幕混成一处,愣是让不少路过的流民倒吸一口凉气。 江兀脸黑得能滴出墨来,一甩袖子,大步而去。 好在不久传来浅娘的消息,谷星这才罢休,拔腿跑到床前,见浅娘已顺利度过注射青霉素后的暂时加重期,虽面色仍有些苍白,但眼神清明、气息平稳,显然大碍已去。 谷星这才长长松了口气, “浅娘,”她俯身凑近,“你这下可肯告诉我了?” 浅娘半躺在枕上,目光有些迷茫,打量她片刻后问道:“你是谁?” “谷星,《大事件》的主编谷星。” 浅娘惊呼一声,“我知道你。” “你就是那谷主编?”,眼神里满是难以置信。那些酒客口中曾反复提到的名字,竟然就这样真真切切地站在她面前。 有说她是天外神仙,才思敏捷,见解新奇;也有斥她大逆不道,扰□□常,颠覆规矩。 可不论流言如何,此人敢言、敢为,愿替穷人说话,替流民讨公道,这份胆识与智慧,的确非凡。 浅娘怔怔地望着她,一时无法将传闻中的“谷主编”与眼前这身染尘土、头发乱翘的女子重合起来。 “你……你竟是和我一般的女子?” 她轻声喃喃,一寸寸地打量着谷星的眉眼口鼻,惊得话都忘了。 “我是谁不重要。我现在只想知道,是谁告诉你,他在雨夜里杀了流民。”谷星眼神微眯,语气低沉而坚定。 “……”浅娘被她的眼神一震,神色一紧,下意识别过头去,目光落在床梁上,眉心微蹙,努力从记忆中翻找蛛丝马迹。 “其实……那夜有两批人。”她声音低哑,“一批是一名官兵,一批是三人结伴的纨绔。” “你记得这么清楚?”谷星追问。 “因为其中一人,是乌家三子,乌凝平。” “乌凝平?”谷星眼神一变,“那另外两个呢?” “也是世家子弟。”浅娘眨眼回话,“一人是盛和安,一人是陆昀。” 谷星皱眉,这一下子就没了两人。 “可他们为何要杀一个流民?” 长云寺一案后,她暗中收买了老仵作,将京城所有无主尸一一验过,翻遍伤痕、骨节,只为找出杀害匹大牛的幕后真凶。 可每一具尸体的死因都不同,没有任何一具,与匹大牛相似。 匹大牛身上的伤,刀刀朝要害而去,干净利落。 不像是临时起意,更像是带着情绪的泄愤。 “世家子弟杀个流民,本就无须理由。”浅娘冷笑一声,“在这世道下,哪怕是街边的稚童,只要得了杀人的‘正义’名头,也能毫无阻拦地杀掉一个比他高大的流民。” “但乌凝平……却曾无意间说漏了一句话。”她眼神暗了几分,声音也低了下去。 “什么话?”谷星屏息问道。 “他说,他们背后,还有一个人。” “一个人?” “一个更大的人物。”浅娘点头,神情微微发僵,“听说那人至今夜夜惊梦,夜不能寐。” “为何?” “因为二十年前,有人想杀她。”浅娘声音发颤,“可那杀手至今未现身,也不知会在何时再度动手。” 谷星手心发冷,扶住床榻边缘,压下翻涌的情绪,深吸一口气,才稳住身子抬头,目光沉如深井。 “你继续说。” 浅娘神情犹豫,却还是接着说道:“更多的我也不清楚……只是乌凝平那几句话,让我想起一件事。” 她顿了顿,像是在组织语言。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京城里突然冒出一股‘清洗流民’的风潮。” “也是那时候起,流民的风评一落千丈。许多恶毒的言语开始四处流传……” “残杀流民,是为国分忧;” “要是没有无用之人,有用的人就能活得更好;” “他们是这么说的。” 她的语气冷淡,却字字沉重。 “后来有一天,那三人喝完花酒,离开花楼,在京城边缘一座桥上遭了埋伏。听说,是被一流民推下了河。” “他们爬上岸时,其中一人回头,看见了那位流民的脸。” “或许,便是那位……雨夜里死去的流民。” 第216章 说到这,浅娘微微偏头看向谷星,眼中闪过一丝怜悯,低声叹息:“还请节哀……人死不能复生。” 谷星没哭。 可她脸色惨白,像是被抽去了血色与神魂,眼睫低垂,影子落在脸上,越发显得无精打采。 她缓缓闭上眼,双拳死死攥紧,指甲嵌入掌心,渗出细小血痕,却像是全然感觉不到痛。 “阿秀呢?”她声音干涩,“那个带你来的姑娘,她知道这些吗?” “你来之前,她就先来找过我了。”浅娘轻声道,“我把知道的都告诉她了……她听完就走了。” 话音未落,只听“砰——”一声巨响,谷星已猛地撞开房门冲了出去。 她直奔昨夜阿秀歇息的房间,可屋中空荡荡的。 她沿着走廊打听,一路问过去,都说不见阿秀在院中。 谷星心脏像是被人攥住似的,阵阵抽痛。 她为什么没早点认出那三人?为什么在那晚的月光下,她没有看清楚他们的脸? 若是当初匹大牛不救她就好了。 情绪像漏勺,懊悔一滴一滴地流下,筛剩下的,只有无法言说的痛苦。 她脑子里一片混乱,一路跌跌撞撞地往前冲。 还没跑出几步,便被一只手狠狠扯住了手腕。 “你去哪里?” 江兀皱眉打量谷星,不过是一会不见,这人怎就把自己折腾成这副模样? “我去哪?”谷星双手颤抖,连声音都不稳了。 “我去道歉。” “江兀,对不起。” “是我的错,是我害了你。” “是我任性妄为,是我一次次地利用你的信任,一遍遍地伤你。” 闲无忧口中的因果,因起于她,果结于她。 她不过是一只误闯莫比乌斯环的蚂蚁,穷尽一生,都走不出这无尽的轮回。 她以为自己是在为流民奔走,为他们开辟活路,可到头来,却又亲手将他们逼至死地。 她竟是这场悲剧的始作俑者。 她的激烈情绪惊动了新宅里的众人,流民们纷纷停下手头的活计,看着她满脸惊惶地站在院中,不明所以。 几个胆大的靠近了一些,小声问道:“谷主编,你这是……出了什么事吗?” 谷星望着他们关切的目光,咬牙,强撑着扯出一个笑来,抬手摆了摆,“没事,好着呢。” 但她那满脸惨白的神色,分明不像“好着”的样子。 见众人半信半疑,她干脆笑得更用力了些,语气带上几分打趣,“还不快回去干活?等邺锦明回来,瞧见你们偷懒,可又得吼人了。” 一听到“邺锦明”三个字,众人果然面露惊色,互相看了她一眼,这才讪讪散去。 谷星垂在身侧的拳头早已紧握,指节发白。 这一打岔,虽让她稍微冷静了一些,但嘴唇依旧泛白,头脑晕眩,恨不得找个地方一睡不醒。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发哑,“江兀……难道是因为你我之间的恩怨,让你不愿支持全民医保的推行?” 可他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办了。 故事的结局似乎早已被写好,她的一切挣扎,看似是在复仇,实则是在赎罪;看似是在救人,实则是在救自己。 悲伤像水,悄无声息地渗透进她的每一次呼吸。 “谷星,你为什么要救流民。” 江兀突然开口。 谷星抬头哑然,她愣了神,着了魔, “因为……因为我就是流民。” “那我为什么不救流民。” “……因为你不是。” 谷星忽地深吸一口气,倏然抬手,一把推开江兀,转身而去。 她高声喊了一嗓子,又将周围的流民纷纷吸引过来,她环顾四下,“你们谁知道阿秀去哪儿了?” 人群顿时骚动起来。 “我看到她出去了!”一个小伙子举手道。 “去哪了?”谷星立刻追问。 那人摇摇头,“不知道,她走得急。” 又有人高声应道:“我见着她往东街那头去了!” 谷星心里“咯噔”一下,脚步一动,正欲往外冲,却被一名年长流民一把拦住。 “谷主编,您要找人?”那人语气急切,“最近因皇帝生辰,街上张灯结彩、热闹非凡,可对流民和乞丐的盘查也更严了。” “若你真想找阿秀姑娘,不如让我们兄弟几人分头去寻。” 谷星摇了摇头,眼神执拗,“不行,一块找。我有急事找她。若是见到她,一定要拦住她。” 她害怕阿秀去找陆昀。 实在害怕。 若是阿秀也发生什么。 她如何有颜面去面对小泥鳅。 她托人捎话给李豹子,又与流民们分头散开,踏入人海中找人。 此时正值皇帝生辰庆典,街头巷尾民间酬神、戏班唱曲、舞狮献艺,热闹得人人脸上都挂着喜色。 路上人头攒动,拥堵不堪,官府在各处设粥棚施粥,僧道齐出,行布施赈济之举,百姓纷纷涌上街头,整座京城都在狂欢。 在这万千人海之中寻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谷星翻过一条条街巷,终于抵达城南李员外宅院,顾不得其他,直接翻墙进了府中。 她快步奔入阿秀住过的房间。 房里陈设极简,环视一圈,目光最终落在桌上那几本摊开的册子上。 她走近翻看,才发现竟是《大事件》的每一期抄本。 仔细一看,她便被上面的内容所怔住。 每一篇社评、每一则民间小报、每一句她随口说过的话,阿秀都一字不落地誊写了下来。甚至还有几页边角处,写着她早已忘记的只言片语,却被阿秀细心地圈了出来。 谷星手指不自觉地卷着桌角的纸页,心神恍惚,纸张早已被卷得皱巴作响。 余光一动,她猛地察觉门口有一道影子。 她抬起头,只见门口立着一名妇人。正是李员外的大夫人,李氏。 李员外好色成性,多少年来接连不断地娶女人,阿秀是他第几房?阿秀之后还有几房?她记不清。 只记得当时自己怒不可遏,暗中设伏,一箭封根,那畜生吓得魂飞魄散,剃发为僧,自此才算收了心。 而后这宅中由大夫人之子继承当家,本可理所当然将这一群“无用的旧人”变卖处置,换些银钱口粮。 可那大夫人却一反常态,雷厉风行地将整院的女子全数留下,护得妥妥帖帖。 正因如此,阿秀才有机会踏出这院墙一步,才得以受李豹子托付,远赴封丘寻她谷星。 也是从那时起,这些院中女子才读上了书,才有了那个去到哪都捧着书的阿秀。 谷星对这人既佩服又感激。 她正欲打个招呼,脸上挤出几分微笑,话未出口,却被对方一声厉喝打断, “你来这儿做什么?” 李氏眉目凌厉,声音又快又重,“阿秀日日夸你,我本以为你是何等人物,没想到是个连条狗都不如的丧家犬。” “……难不成你现在才来找她?今天才知道真相?” “你是图个安心?还是想她安慰你、回头哄你?你拿她当什么?” 谷星眨了眨眼,忽地一步上前,手腕一转,“锵——”地拔出短刀,刀尖直指大夫人脖子。 冷光一闪,气氛骤冷。 “你嘴巴我不喜欢,说话注意点。你怕不是将我当你的家丁不成?”她语气毫无起伏,甚至带着点淡淡的不耐。 当什么仁善之人?那是她愿意的时候才做的选择。她当谷主编之前,一直都是谷星。 刀尖抵在李氏喉前,她这才缓缓睁开眼皮,直视谷星,眼神冷静得出奇,像是早已等着这一刻。 “你可知晓阿秀内心几分?” “她和其他女人一样,几乎是逃到这院子里的。” “除夕那夜,阿秀一边陪李家人吃团圆饭,一边摸着你送她的新年帖子。你邀她出门,她却没去。” “你知道为什么吗?” 那夜罕见地没有雪。 李氏与府中亲戚老小吃完年夜饭,独自一人贪图片刻清静。冷酒入暖肠,人却愈发爽快! 她一脚蹬上假山,矗立在众山之巅,世界一览无遗,粉墙都不过是脚下砖。 四面八方的炮竹声似乎都在为她鼓掌。她正享受着风卷衣摆的摇晃,却隐隐在风中捕捉到有人低声啜泣的声音。 她低头一看,看到那刚入门的小七。 阿秀独自蜷着,手里攥着一张小小的帖子,一边抚摸,一边默默拭泪。 李氏觉得晦气,心想:真没用,会哭的女人没出息。 可转念又来了兴致,她兴冲冲地从山上滑下来,蹲在阿秀面前,一把摸上阿秀的小脸:“你再哭大声点,我爱听。” 她就爱看人哭。 可从那以后,阿秀就再也没在她面前哭过。 第217章 后来,两人因书结缘,关系日渐亲近。 某天,李氏正打着哈欠,迷迷糊糊地听见阿秀的心里话。 那声音轻得像是风吹茅草,她几乎没听清。 “阿牛哥将乌凝平推下水的时候,乌凝平回头了。两人对视了一眼,阿牛哥记住了他,乌凝平也认出了阿牛哥。” “阿牛哥早就知道会有报应,他嘱咐我……无论真相如何,不要告诉谷星。” “他说,别成为那人的绊脚石。” 李氏忽地笑了,缓缓把脖颈往前凑,任刀锋贴着雪白的肌肤,她的血顺着喉口缓缓流下,像是一排细细的流苏穗子,染红了她的襟前。 “她怕她恨你。” “她说这事是意外,不该怪到你头上。” “可她越是怕你,越是在意你;越是在意你,就越容易在某个不留神的瞬间,被你给迷得移不开眼。” “于是她恨自己。” 李氏一口气说完,整个人瘫倒在门上,头发散乱,唇边残着得意。 “你现在找到她又想怎样?拦住她,苦巴巴地说几句软话,然后你俩就——” “砰!” 谷星猛地收刀,抡拳砸在李氏肚子上。 李氏痛得倒抽一口冷气,整个人蜷缩下来。 “啰里啰嗦地说一大堆!半天都没个重点。”谷星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夺门而出。 她一路狂奔冲出李府,刚踏出街角,便有流民冲着她挥手喊道: “哎!谷主编,总算找到你了!我们找到阿秀姑娘了,可她神情不对,我们不敢轻举妄动,只敢远远跟着。” “在哪?”谷星语气一紧。 几人迅速领路,谷星跟随他们穿过街道,穿过人潮,终于在御街的一处商贩幡影之下,望见了那个熟悉的背影。 阿秀就站在那里,身子笔直,眼神定定地盯着前方。 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谷星看见了陆昀,那熟悉又让人恶心的身影。 他正与几位世家子弟结伴出游,正被街头杂耍吸引,笑容张扬,毫无防备。丝毫未察觉自己身后藏着未了的命案。 谷星心头一沉,刚要踏出一步,身后一只手拽住了她的衣袖。 “谷主编?”那流民察觉到她不对劲,眼中满是茫然与不安,“你……你这是怎的了?” 谷星回头望向他,又往四周望去,与之前脱下穷鬼衣,众人就不认得她不同,此刻街上大半的人都看着她。 武刀舞枪的表演人,流民,流民,流民,赶车的车夫,酒楼门前招揽生意的小二,流民,流民流民流民流民流民流民流民流民流民流民流民流民流民流民流民流民流民流民,谷星,流民流民流民流民流民流民流民流民流民流民流民流民流民流民流民流民流民流民流民流民流民,游人,流民流民流民,街边买糖葫芦的小贩,流民流民流民流民流民流民流民流,游人,民流民流民流民流民流民流民流民—— 数不清的流民,藏在人堆里的流民,全都看向她。 陆昀看着流民,阿秀看着陆昀,谷星看着阿秀,流民又看着谷星。 世界仿佛被命运圈成一个圆,起点与终点都指向她。 谷星猛地一把反手拽住那名流民,低声道:“告诉兄弟们,我们要跑路了。” 这一句话她说得无比沉静。 仿佛一切早已想明白。 当流民,自由自在;当了流民的头,却日日为大局所困,处处小心翼翼,为了所谓的众人,反倒丢了初心,丢了朋友。 她眼神一凌,一个蹬脚,借着路边摊贩的棚帐,一跃而起! 身形如燕,轻灵而凌厉,衣袂猎猎作响,踩过棚顶、灯笼杆,步步生风,引得街上一阵惊呼。 众人眼前只觉一花! 那道身影已自空中俯冲而下,如利刃破空而来! “砰!” 陆昀还来不及回头,便被人一脚踹中后背,整个人扑倒在地,脸贴青石,尘土飞扬。 他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一只脚死死踩住后背,动弹不得。 谷星立于人前,居高临下,目光如刀,语气冰冷中带着压抑许久的怒火与锋芒: “就是你这兔崽子,让我家阿秀吃尽了苦头?!” 群众一片哗然。 大事件! 那流民之首谷主编,竟当街欺压世家子弟陆昀! “带走!”谷星一声冷喝,身旁流民立刻行动。他们众人分工有序,有人引开官差,有人留下清理现场,而剩下的,则带着陆昀跟在谷星身后。 谷星转身就走,却不忘一把拉过还愣在原地的阿秀。 她紧紧牵着阿秀的手,摸着她手心里的汗和逐渐隐去的茧,推开人群,一边跑,一边撞。 阿秀最初还没反应过来,踉跄几步才被拉上节奏。她一边追一边喘着气问:“去哪?谷星,我们去哪?” 这个问题很快就有了答案。 当她抬头望去,才发现两人竟跑到了匹大牛身死的地方。 而身后的流民亦已赶到。 今日无风无云,烈日当空。 谷星松开阿秀的手,走到陆昀身前,深吸一口气,忽地一拳砸下。 “砰!” 陆昀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拳打得仰头倒地,一口唾沫星子飞出,勉强转醒。 他一睁眼就见到谷星,脸色顿时铁青。他横看一眼,见四周全是粗布短打的流民糙汉,瞬间脸白嘴斜,扯到伤口更是痛得倒抽凉气,眼中却满是恨意。 他咬牙切齿,挣扎着破口大骂: “好你个与流民为伍的商人!你竟敢绑架我?!快放我回去,否则我爹定会奏请朝廷,叫人踏平你那五层楼,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谷星却毫不为所动,缓缓俯身,靠近他的脸。 声音冷如寒铁,“陆家公子,你再好好看清楚。” “我哪是什么商人。” “我只不过是个流民。” “流民与流民为伍,有什么不对?” 话音刚落,谷星便不再给陆昀任何开口的机会,猛地一把揪住他的头发,拖着他就往前走。 陆昀惊叫一声,整个人几乎被拽得踉跄爬行。 “哎呀——疼!你放开我!我叫我爹来!” “大胆贱民!” 这句“贱民”一出口,街口尚且三三两两的流民忽地一顿,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随即从四面八方传来。 屋檐上、水道边、瓦砖堆里…… 那些原本隐匿不见的身影,如老鼠般、如乌鸦般一一现身。 一眨眼的工夫,三人、三十人、三百人……乌泱泱的一大片,全涌进这条小巷。 京城的流民,到底有多少人? 谷星一边拖着陆昀,一边冷笑回道:“陆公子,你不是说过‘流民又岂是百姓’?” “怎么现在,一转眼就忘了?” 她一路拖行,直到阿秀面前才停下脚步。 她回头看着阿秀,而阿秀却紧紧咬住唇,柳叶眉微蹙,眼神迟疑,见到谷星的目光,又缓缓偏过头去,看向地上的陆昀。 “谷星……” 她低声开口,却连劝人的力气都无。 谷星心中微叹。 她曾一心想将律法织得更密、更牢,盼着以理驭世,以法安民。 却忘了律法原就是束缚在穷人脚下的铁锁,冠以正义之名,行□□之实。 她苦苦构建的秩序,终究不过是高墙之下的泥沼。 而她自己,正是此刻这世道中,最不安分的一粒砂。 谷星低头惨笑,眼神灼灼, “阿秀,你不要怕,我给你撑腰。” 她猛地一指脚下陆昀,声音拔高: “你来过这儿吗?来过这里,杀过一个流民,对吧?” 陆昀脸色铁青,身子蜷缩着,目光满是警惕与愤怒。可他终究是从小被捧着长大的少爷,骨子里看不起的东西,怎么可能一朝就觉得可怕? 他硬着嘴,冷笑道:“谁碰过你这些臭流民?” 话音刚落,他的视线顺着谷星指尖望去。 那里,青石砖缝之间,有一块黑黢黢的痕迹,像是有什么陷入了地缝之中,无论雨水冲刷多少遍,都无法洗去的痕迹。 冬去春来,多少人踏过,那块地方依然。 他心脏砰砰跳,忽地一段细碎的记忆涌了上来,尚未回神,脸上一疼,整个人便被一股猛力按倒在地。 可那力道,竟非出自谷星—— 却是阿秀! “你看清楚点!” 她声嘶力竭,嗓音几乎喊破,指尖嵌入陆昀肩颈的肌肉,咬牙怒道: “你眼睛是瞎了吗?” “陆昀,乌凝平,盛和安,你们三人!就因我丈夫将你等推入水中,就因他阻你等残害流民,便将他按在此地,连砸带踹,砸得头破血流,砸得尸骨无存?” “他身无一块好肉,死后连一座坟茔都不得安眠!” 陆昀怎么也想不到,不过是一场醉酒嬉闹,竟把自己送进了这般修罗场。 第218章 他惶然大叫:“你要银子!我赔!我赔便是!” “我不要银子!”阿秀瞪着他,眼神赤红如火,“我要你赔命!!” 她已然失控,泪水与怒火交织,抄起一块青砖,狠狠朝陆昀头顶砸去! ——“砰!” 第一下,头皮裂开,血花四溅。 ——“砰!” 第二下,砖角破头,血涌如泉。 ——“砰!” 第三下,骨响声清脆,一缕白光乍现。 ——“砰!” 第四下,白骨森然,血流浸红阿秀的掌心与额角。 她已疯魔,热血溅面,反倒将她双眼染得愈发通红,如鬼如魇。 而四周百余流民,默然围立,无一人出声,无一人阻拦。 她仰首怒吼,声撕裂风: “贱民贱民!你我皆人,怎容你这等禽兽践踏我命?” “将我阿牛哥还来啊——!!” 陆昀瞪大的双眼中,恐惧未散,鲜血沿着眼角蜿蜒流下,滴入那黑黢黢的泥土中。 那片土地,早已血染千遍,如今又更深一层黑。 …… 陆昀并未死。 被谷星草草卷入一张席子,扛回小报院中,交予江兀处理。 她满身血污,阿秀亦是从头至脚染红,两人一动一静,一柔一烈,竟一同做了这等最冲动之事。 徒留李豹子收拾残局,欲哭无泪。 江兀气得浑身发颤,若非小桃拦着,早已将谷星吊起来,用黄藤抽个昏天黑地。 他不骂,流民们不说,不代表邺锦明会不管。 “你脑子被门夹了不成!!!?” “你是觉得自己当英雄当疯了,嗯?!” “你考虑过小报里的其他人吗?!” “让你好好做人,你听哪儿去了?!” 邺锦明声如洪钟,几欲掀翻屋顶。 谷星耳朵都快被震碎了,只抿着唇,眼神躲闪,满脑子却在想,早知如此,当时就该补两刀,才不吃亏。 流民们见状纷纷劝阻,齐齐将邺锦明抱住,像拉疯马似的。 “代管,代管别气!谷主编是为我们出头,若是有错,错也在我们,不在她。” “要骂你骂我们,别骂谷主编啊……” 谷星一手捂嘴,偷偷朝邺锦明使了个得意的眼神。 可下一瞬,阿秀却缓缓站出,众人尚未反应过来,她便已跪下。 “咚。” 一声磕首如雷,院中顿时寂静无声。 “此事因我而起,”阿秀垂首低眉,语声如水,“谷星也不过是为我出气罢了。” “若要罚,请罚我一人。” 她再叩一头,声震地鸣,仿若天地崩裂。 谷星脸上的笑意僵住,她素来天不怕地不怕,却偏偏最怕阿秀会将此事归咎于自己。 “你这是作甚?快起来!阿秀,给我站起来!” 她咬牙上前去扶,却见阿秀细弱身形,竟倔得十头牛也拉不动。 她最怕跪地磕头,此生最恨这等卑微。 可眼前这女子,偏偏在她眼前一跪,跪得沉痛,跪得颤人。 阿秀低声开口,字字如泣: “是我心有不甘。夫君枉死,尸骨无依,我却如泥如尘,任人践踏。” “是我不服命,是我心中尚存一线生机。” 她将心底柔软,一点点剖出,赤裸裸呈在众人面前。 谷星皱着一张脸,“阿秀,你抬起脸来!” “陆昀在杀匹大牛之前,又害过几条人命,你可知?” “匹大牛之后,又有几人倒在这片地上,你可还记得?” 她猛然一把扯住阿秀,声音如风雷交击: “若他不死,若他背后之人不倒,昨日是匹大牛,今日便可能是你我,明日呢?是李豹子,是我们身后的兄弟姐妹!” “明明是你我一同下的手,你为何偏要将一切揽在自己身上?” 她声音一顿,却未曾收手。 忽听人群之中,一道声音响起: “阿秀姑娘……还有我。” “对,我也没拦着。” “邺代管,要罚,也一并罚我吧。” 声音四起,自四面八方而来,或善意,或茫然,或隐含愧疚。 人群将阿秀围起,她在人海中恍惚看见了匹大牛的身影。 她曾想随他而去,但那夜,小泥鳅拉了她一把。 她咬着牙,挺了过来。 可如今,她忽而想为自己活一回。 阿秀双膝发颤,四肢着地,一点点从地上爬起,唇角颤抖,却声音清晰: “这并非冲动之举。” “我是明知其果,仍要为之。” 邺锦明看得额角直跳,抬手就是一刀,眼看就要落在谷星身上! “代管!!——” 福旺扑将上来,跌倒在地,扑通一声,爬得手脚并用,哭得满面是泪。 “代管,谷主编也是为了大家啊!” “那日我求遍医馆,皆以我为流民,不许我踏门半步。说我等是五害之一,病死活该。唯有小桃大夫,她没有赶我,也没有怕我。她治我,我才活下来了啊!” “若非谷主编撑着我们,我们早就投胎转世!” “她若是被砍,咱们还怎么活下去啊……” “呜呜呜代管啊——” “呜呜呜——” 人群纷纷跪下,泪涌如潮。 邺锦明举刀的手僵在半空。 他听到“小桃大夫”四字,心头一震,神思这才渐渐回归。 他低头望向谷星,那双眼依旧犟得厉害,不躲,不闪,不服。 “你这人……太冲动了。” 他缓缓皱起眉头,语气压低了几分。 “若你心怀更大的志业,岂可如此意气用事?” 他说完,陆家就来上门讨人了。 浩浩荡荡一众家丁与官差,拥入新宅门前,挤得水泄不通,声势如临城下。 谷星懒得从正门迎客,纵身跃上门檐,双手叉腰,居高临下望着脚下这群衣冠楚楚之人,眉梢微挑,语气冷厉: “干什么的?我家门前,不许聚众喧哗。” 为首的陆家管事见谷星竟敢跳上屋檐,毫无惧色,气得脸发紫,怒声喝道: “好大的胆子!我家少爷被你拐走,你还敢在此猖狂?!” 谷星一听,顿时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牙齿: “你家少爷?是哪位少爷?” 管事被气得七窍生烟,怒吼出声: “皇城司副都知陆文栋之子,陆昀!” “妖女!劝你束手就擒,此事我家老爷已奏闻天听,你死期将至!” 谷星闻言,非但无惧,反倒仰头长笑,语气轻慢如风: “哦?你说我拐了陆昀?” “奇哉怪也,怎我自己不知?” 她随手一指,指向人群中一人:“你可曾看见我拐人?” 那人摇头如拨浪鼓:“未见。” 她又指另一人:“你呢?” 那人亦正色答道:“并无所见。” “哈哈哈哈哈!” 谷星捧腹大笑,笑声清脆穿云裂石: “诸位乡亲,有谁曾亲眼见我拐走陆家少爷?” 四下无声,无一人应答。 管事脸色铁青,牙关咬得咯吱作响,回头张望,忽而一惊,他原本带着二十人前来围剿,哪知转眼之间,自己的人反倒被数百流民层层包围,连退路都被堵得严严实实。 他咬牙道:“妖女!待我家大人至,定叫你千刀万剐!” 谷星眯起眼睛,语气忽转凌厉, “后悔?那你可得快些让我见识见识,我怕自己等不及了。” 话音刚落,人群中忽有人快步挤来,凑至管事耳边,低声数语。 管事脸色瞬间煞白,唇角微颤,连带着后背都湿了一片。* 他一句话也未多说,转身一挥袖,领着一众家丁官差,灰溜溜退去。 一场声势浩大的兴师问罪,竟如潮水退散,片刻无踪。 谷星见状,便知是她早前吩咐李豹子之事,终于奏效了。 她在去寻阿秀之前,便已预料到今日这般场面,遂咬牙下令。 让李豹子以最快的速度,将陆昀与陆文栋的恶行一一搜集。 而陆昀平日所为,原本便劣迹斑斑,声名狼藉。 稍加整理,便是一箩筐;而城中流民二万余口,口口相传,不过一炷香时分,几乎半个京城,皆已知晓陆氏父子的腌臜行径。 谷星仍赖在屋檐上,懒得下来。脚边是晨光煦暖,楼下则是数百双眼睛齐刷刷盯着她。 忽有人高声问道:“谷主编!那我们……接下来做什么?” 谷星伸了个懒腰,撑着腰坐着,晃着腿。阳光洒落她身侧,似乎整座京城的火头,都与她无关。 “去做你们想做的事去。” “可我们能做什么?” 第219章 “总有能做的。”她答得漫不经心。 人群里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 有人低声道:“地主给我们一碗粥、一床被,咱们便有了主子。” “可谷主编你也给粥给被,为什么却不要我们。” 谷星听了,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些话,她说过千百遍,说得唇焦舌敝,嗓子都快哑了,可终究还是有人不明白。 “拴住你们的,不是那碗粥、那床被。” “是你们身上没有户籍的身份。” “如今我能给的,不过是眼下的温饱;至于那户籍、那名分如何去争,只能靠你们自己。” 众人眼里迷茫,望天望地望谷星,却望不到自己的未来。 谷星轻轻回头,穿过人群望向远处的江兀。 忽而,她咧嘴一笑,从胸口摸出那一叠百余张写满心血的宣纸,手腕一翻,仿佛发了狠,竟一张张地撕碎。 一边撕,一边扬。 “都给我好生看清了!百年才出一个英雄,你们把苦头吃尽了,等来的还是锁链。” “靠人不如靠己,哈哈哈哈哈流民!流民!声而不息,死亦不灭!” “哈哈哈哈哈哈——” 那是她废寝忘食、字字斟酌的心血,如今却似漫天雪花般,在阳光下四散飞扬。 流民们仰起头,看着那满空翻飞的纸屑,纷纷伸手去抓。 一人抓到一片写着:“全民医保”, 一人抓到一角:“义务教育”, 一人手中那页上写着:“权利拥护”。 “生活质量”、“人权”、“集团的责任”、“尊重多样性”…… 有人将纸拼作一块,读出了段惊世之语。 那是一段逆风悖俗的大逆之言,像雷声在人群中轰然炸响。 惊呼声此起彼伏。 众人再抬头看那屋檐之上。 那神仙似的人物,早已不见踪影。 …… 谷星陪着小桃煮了一会儿药,药香未尽,开封府便遣人来请。 她笑着应了,回头让阿秀帮她把书房里的茶饼给拿来。 阿秀满面愁容,迟迟不动。 谷星放下烧火棍,伸手捧住她的脸,轻轻捏了两下,似是想把她眉间的忧色揉散。谁知越揉,阿秀眼圈越红。 “等我回来,阿秀。” 她将茶饼揣入袖中,衣袂翻飞,头也不回地踏出了门。 未至开封府门前,远远便觉今日阵仗与往日不同。衙役比常日多了一倍,细看之下,竟不止开封府的人,刑部的差役也混在其中。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他们都在等她出错,祭酒还愿意撑小报多久? 可今日若不来,那明日呢?她终究要走这一遭。 她抬脚迈入门槛,风尘未落,却依旧神色从容,一眼便瞧见堂上知府脸色不爽,而他身旁那位刑部侍郎杨亦文,仍是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 谷星挑了挑眉,笑意恰到好处:“咦,竟不知杨大人今日也在。” 她抬手晃了晃袖中的茶饼,话锋一转,“这茶饼只带了一饼,大人若不嫌弃,改日再寻一饼送去府上。” 杨亦文轻轻抿唇:“谷主编有心了。” 谷星轻拍脑门,状似想起什么似的,语气一转:“说起来,前些日子杨大人曾向我借走一名断指流民,可至今未还。” “这人借了许久,何时方归?” 杨亦文闻言,眉峰微挑,抬眸斜睨她一眼,语气懒散,手中茶碗却已轻轻放下:“咦,我还当那人早已归还谷主编了。” 他微一顿,似笑非笑:“怎的?这人……失踪了?” “可不是么。” 谷星将手中茶饼递予一旁衙役,言罢,厅中只余她、知府、杨亦文三人对峙。 知府见杨亦文不再言语,心中打鼓,脸色一变,方才迟疑开口: “谷主编,陆府家丁来衙门报案,说你竟当街劫人,将陆家公子强行掳走……此事,是否……有所误会?” 他言语含糊,眼神飘忽,显然意有所指。 “若真是误会,还望你亲自赴陆府说明一二,眼下临近圣辰,若事情闹大,扰了天子龙颜,那可就……非小可了。” 他低头抿茶,指尖微颤。 小报纳税不少,他也从中抽了不少油水;陆府又是皇城司副都知之家,得罪哪边都难落好。 若非杨亦文坐镇于此,他恐怕早就直言相劝,叫她赶紧将人送回了。 他也只是道听途说,只知谷星让陆昀在街头出了大丑,不知道后面竟然还有一段,也没敢想,这商人竟然如此大胆,把这陆家少爷敲个半死。 “误会?”谷星不急不躁,自己拉过椅子坐下,从容不迫地接过茶盏,轻啜两口,方慢悠悠开口道:“不会吧。” 她语气轻佻,半真半假,“确实……当时我追一只野猫,不小心爬上屋檐,脚下一滑,摔了下来,似乎……正好踩到了什么不该踩的东西。” “谷主编!”知府面色一僵,满脸横肉都抽了两下,尴尬作笑,连连使眼色,“你再细细想想,或许还有别的说法?” 谷星视而不见,反倒将目光转向杨亦文,“杨大人今日为何亲临此处?当时人多眼杂,我也未看清究竟发生了何事。不如……请杨大人为我解惑一二?” 杨亦文闻言,轻轻勾唇,抬手一招,门外便有一人踉跄走入,驼着背,神色怯懦。 谷星一眼认出此人,正是平日常在她宅前晃悠的一名流民。 “来,”杨亦文淡声道,“你将今日所见,仔细说来。” 那流民搓着手,期期艾艾道: “方才……谷主编一脚踩在陆少爷背上,随后有人将陆少爷抬走……再见陆少爷时,便……浑身是血了。” “哎哟喂哎哟喂!”知府一个激灵,老腰一弹,差点从椅上跳起,恨不得立时唤人,将这不识时务的流民拖了出去。 “知府大人可是屁股痒了?”杨亦文斜睨他一眼,语含凉意。 知府一听此言,额头冒汗,讪讪坐下,不敢再言。 “谷主编,”杨亦文把玩着手上茶盏,“你可还有何话可说?” “对!没错。” 谷星理直气壮地道:“我不小心从屋檐摔下后便自顾离去,怎的?这也有错不成?” 她眉毛一挑,故作惊疑,“再后来,听说街口倒了个血呼呼的人,我当他是受伤的流民,见他还有一口气在,便好心将人带回医治,这也有错?” 她装傻充愣,装得那叫一个浑然天成,“难不成……那人就是陆大人之子,陆昀少~爷~?” “怪不得,怪不得陆府家丁在我门前聚众闹事。既是陆大人,咱们便是自家人,自家人好说话。至于医药费嘛,就给他打个折好了。” 此言一出,杨亦文“噗嗤”一笑,手肘搁桌,侧首撑腮,眼角斜斜地打量着她,眼神里透着几分打量,竟像是在菜市口挑拣腌肉。 谷星被他看得浑身发毛,正欲开口拒绝,知府却立刻趁势打圆场,忙不迭劝道: “既然是误会一场,那就好,那就好!” “谷主编,还请你快快将陆大人公子送回陆府,当面解释清楚,以免日后生出不必要的误会。” 谷星笑得眉眼弯弯,慢悠悠道: “好咧。只不过……就怕陆大人眼下正忙,未必在府中。” 陆昀到底是哪里跳出来的一名小卒? 仔细一想,竟是那位在国子监课堂上,那位言之凿凿称,“流民又岂是百姓?此等人无籍无业,四海漂泊,扰乱市井,行迹不轨”的学子陆昀。 此人吃喝嫖赌,样样精通,堪称不学无术的典范。然其平日里衣冠楚楚,姿容温雅,与乌凝平、盛和安并肩而立,倒也能博来“国之栋梁”四字。 京中士人多口耳相传,谁能想到,这等温文公子,竟与那“国子监案”脱不了干系。 此案牵连极广,盘根错节。买卖学籍,牵动的是士人根本,事涉重大,稍一追查,怕是无一能全身而退。 朝中人心知肚明,最终照例是“各罚三杯”,却欲将脏水尽数泼于一名籍贯不明、身世可疑、无门无派的学子,怀乐容身上。 于是坊间讹传便起:此人嫉妒同窗成绩出众,心生恶念,痛下杀手;又因行迹败露,怒而行凶,连杀司业与皇城司副指挥使乌凝衔,手段凶残,天理难容。 荒唐至极,却又巧妙周全,谁都可抽身,唯独怀乐容,难逃冤名。 谁知今晨起,京中竟有好事之人将陆昀过往种种重新梳理,诸多疑点浮出水面。茶楼之中,耳房之间,士人低语推理,层层抽丝剥茧,越知越惊,越说越细。 本是“陆昀当街被人踹”的笑谈,午后却已变成“陆昀无恶不作,终遭报应”的坊间奇案。 一传十,十传百,此事已愈演愈烈,难以收场。官府试图压制舆情,却不知是谁,自暗中掘出一本旧册。 第220章 那册子中,赫然记载着国子监历年入监之人之姓名籍贯、学籍编号…… 可怪就怪在……册中在籍之人,至今仍在国子监门外长跪候传,未曾踏门一步! 那替人入学的,又是何人?! 此时正值天子圣辰,本该处处清肃,连流民街卧皆被驱赶,衣着褴褛者不得行于正道,不得喧哗打斗。可多年寒窗的学子们,岂肯因一纸禁令噤声? “我穷人饿死街头,你倒嫌我扰了皇恩圣寿?可笑可笑!” 他们原本手无缚鸡之力,拳脚不敌,笔墨却不输人。一张纸不行,便十张;十张不够,便百张。 开封府一日抓十人,竟抓不过这满城穷苦书生。 众人皆言:若说此中无人暗中煽风点火,任谁也不肯信。 可到底是谁呢? 官府抓不过来,那便杀人灭口。 趁着夜色正浓、街巷无声,刀光一闪,两名读书人瞪着眼倒地,血未凉,魂已散。衙役将沾血麻布一裹,冷眼使了个手势,数人便抬着尸身匆匆去了漏泽园,就地掩埋。 见前头还有几道身影晃动,刀子一扬,欲再“送人一程”,谁知那几人身形如魅,来去无踪。 寒光一触,招招见血。衙役一怔,目中惊魂未定,借着月色一瞥,却看清那几人面貌,不禁面如死灰! 封丘人?! 那座因天灾沦为“无人城”的地方,怎会有活人现世? 他尚未回神,血已溅上国子监后门的青砖墙。 第167章 “……要不出去走走?今夜宵禁暂宽,御街、州桥皆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谷星拦住正准备回房的江兀,逼得他连连后退,两步之间,竟已退至台阶尽头,无路可逃。 只得硬着头皮,匆匆转身往别处走。 谷星却锲而不舍,紧追不放,笑道:“走罢江兀,我有话要与你讲。” “你可曾见过狮子上楼否?你可知道御街最高的那座塔的塔顶,写着谁的名字?” 她说完便径直迈步向新宅门外而去,神情笃定,顺手挥退守在门口的流民,独自走了一程。 待回头一看,果然瞧见一抹高瘦的身影,披着黑纱,似鬼似魅,正默默跟在她身后。 谷星不由得乐了,咧嘴朝后倒退几步,却被江兀沉声喝斥:“离我远些。” 凶人的威慑力,终究要看对象。谷星这等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越是被凶,反倒越是作死。只觉越有意思,越要往前凑。 她从路旁摊贩处顺手拈了块黑色方巾,也学着江兀一样往头上一罩。原本一人披纱独显突兀,如今两人并肩同行,倒似早有约定,只作市井嬉游之举,转眼便融入这灯火阑珊的夜色之中。 她像是不知疲倦一般,化作一团黑云,在人声鼎沸的御街上穿梭。见了什么喜欢什么,张手便拿,毫不客气,摊主见状不仅不怒反倒笑呵呵。 地上游乐尚嫌不够,她便翻身上房,避开巡检司的衙役,脚踏飞檐走壁,高楼峻宇,宛如平地。 灯火下,她衣袂翻飞,黑巾遮面,仿若夜游之鬼。 忽然脚下一滑,谷星身形失控,从高楼急坠而下,眼见就要摔个半死,却被身后一只大手及时揪住衣领,衣领紧勒在颈。 她心下暗骂,若说不是故意的,打死她也不信。 江兀面色冷峻,拽着她的领子,语气凶巴巴, “玩够了没有?”末了声音却不自觉地往上翘起一分,竟多出几分无奈, “若玩够了,就快随我回去。” 谷星回身一笑,看他因怒而涨红的脸颊,瞧他还未来得及包布条的斑驳指尖。 她忽地伸手,抓住江兀的手腕,顺着墙边小心攀爬而上。 “我能看看你脑袋吗?”脚刚踩上屋上的瓦片,她嘴巴就开始得罪人,“我听说你脑袋挨过棍子,据我所知,脑子那块若受伤,不光言语有碍,连情绪都难调节。抑郁易怒,暴躁冲动……” 她越说,江兀脸色越黑。 “不过,江兀,你今年可有几许?若论年岁,怕也有四十开外。依今朝之寿命,未必还有多少好光景。再拖着旧疾不治,哪日撒手人寰,都未必有人分得清是天命还是报应。” 她眼见江兀即将发作,话锋一转,忽地抬手指向城下。 “江兀,你总说我不学无术,成日惹是生非,其实实在冤枉我了。” “你看!!” “这座城,这御街,这灯火,皆是我与小报众人一手一脚拼出来的风景。” 两人不知不觉间,已立于御街最高的塔上。 脚下灯火如织,人潮涌动,熙攘市井,尽收眼底。 夜风微起,万家灯火,照见人群脸上的喜悦与希望。 那一刻,整个京城的生命力,仿佛都汇聚于脚下。 “这街上的每一个角落都有我的手笔。” “那边卖纸灯的,是年初因旱灾逃至京城的流民。” “写书画的,是落榜无归、流落异乡的寒士。” 她翻出方才得来的泥人,关公面如生铁,英武生动:“这泥人,是宗族驱逐、孤身闯荡的罪籍流民所捏。” “还有那厮,正在街口偷钱,原是短工,屡因盗窃被打断腿抛弃。小报为他寻了三次工作,他三次改过,三次复犯。今日又见,怕是第四回了。” “江兀,你说世道可有变?” 江兀不语,谷星却自顾自说得更起劲。 “缺手断足、聋哑盲残也无妨,小报与合作铺户总能为他们谋个饭碗。只要肯做工,便能讨口饭吃。” “昔日蒲宿枭还说我小报活不过一月,如今已是五个月了!虽说账上还是揭不开锅,勉强支撑,但愿意扶流民的不止小报,还有甜品店一圈圈,更多个人志士,善举之门不再专属宗族乡绅,受助者也不限于亲戚族人,陌路相扶者日渐增多。” “江兀,你看如何?”她愈说愈兴奋,眉飞色舞,语调里全是藏不住的骄傲与热望。 看得江兀移不开眼,他又后退了半步,踩得脚下瓦片嗙嗙作响,反倒泄了心事,可风知夜知,唯独眼前人不知。 他倏地别开脸,淡淡开口,语气里带着刻意的凉薄,“你莫不是还没死了那条心?” “人人皆择明主,锦明早已提醒过你,你最大的弱点为何。” “你自己甘愿涉险也罢,别再拖上我的徒弟们下水。” 此刻楼下万家灯火,人声鼎沸,楼上却静谧如夜色收拢。 谷星听着,脸上波澜不惊,只平静地答:“蒲宿枭可是欠我一条命,若非我,他早就葬身矿山,被乱石掩埋。” “你口中的择明主,是选择了翟明泾吗?” “可翟明泾除了那一纸正统名分,哪一桩胜过于我?”她当真是捡起石头砸自己脚了,原本是为了拖住胡乐天而费力劝江兀。 却没想到二十年前自己劝江兀救翟明泾,二十年竟又要劝他速速送翟明泾上天。 “他甚至还是个短命鬼,如今还剩几日可活?” 她话音方落,忽觉空气微冷。江兀一把握住谷星手腕,将她猛然拽离原地。 只见她方才所立之处,赫然多了三枚寒光闪烁的铁镖。 黑影乍现,几名黑衣人自屋檐后悄然现身,齐齐拱手: “谷主编,我家大人有请。” 谷星站稳身形,微微皱眉,冷笑反问:“你家大人是哪路高人?如此‘请’法,倒真是别致。” 她漫不经心地扫了眼地上飞五角形寒铁暗器,见其中心两面熟悉的梅花暗纹,眸色微敛,嘴角勾起一抹讽刺的笑意:“呵,原来是旧相识。” “他既然身在附近,为何不肯亲自来见?这深夜灯火,最适合谈些不便宣之于口的秘密吧。” 说到此处,谷星已难掩怒意,语锋凌厉,嘴上半点不饶人。 不待黑衣人再言,江兀已将她拉到身后,对着对面几人冷冷吐出一句:“滚回去。” 黑衣人面色未变,仍恭敬答道: “……江大人,我们亦是奉命行事,还望海涵。” “他那处,我自会说明——”江兀话说到一半,就被谷星截断。 “免了,江兀。”她朗声道,眉目间带着一抹不知死活的顽意,“既然有人相请,我哪有避席的道理?” 她径直从江兀身后走出,笑意盈盈,“麻烦诸位速速带路,夜长梦多,可莫叫人久等。” 她本想今夜好好给江兀画一套漂亮的大饼,竟意外被人打断,可若真有险情,自己与江兀,总得有一人可脱身去通风报信。 而且只能是江兀,这次无论如何也不能寒了老江的心。 她如此打算着,脚步便一往前踏,余光却撞上江兀那一脸怨气滔天的模样。 她心头一抖,索性脚下生风,快步追随黑衣人而去。 黑衣人将她引至一辆朴素马车前,帘幕低垂,灯影朦胧。 谷星俯身而入,一抬眼,见车内坐着两人:一个是债主,另一个是债主的头。 第221章 她摸了摸鼻梁,心下苦笑:果然如此。 早知如此,方才便该听江兀一句话。 “祭酒大人,萧枫凛的脖子实在结实,确实结实得很,刀都砍不断,恐怕还需要些时日。” 祭酒脸色古怪,轻轻咳了一声。 “什么脖子?”翟明泾坐在一旁,也轻咳几声,锦裘覆身,手中依旧握着一只小巧汤婆。 春夜温润,他面色却白得近乎透明,额上细汗未干,然腰身却挺得笔直。 “久仰大名,谷星。” 与正月初一那日在街头相遇时判若两人。 无论是六岁的翟明泾,还是二十六岁的翟明泾,谷星都见过,如今活生生地坐在她眼前,谷星更觉此人长相气质与萧枫凛全然不同。 谷星上下打量,随口说道:“见到你还活着,真让人高兴。” 祭酒眉头紧锁,冷声道:“谷星,你可知‘礼仪’二字如何书写?” 翟明泾却不以为意,神色淡然,语调温缓道:“还得多谢谷主编屡屡施以援手,孤今日方能安坐于此。” 谷星静静打量了他片刻,又转眸望向祭酒脸上的怒意,心下陡然一亮,恍若醍醐灌顶。 她张着嘴,“难不成……一直帮着小报的,是皇帝你?” 她原本不解,祭酒为何屡屡引小报归正。若说为利,冒此大险未免不值。何况祭酒口口声声要萧枫凛的人头,她还当他与萧有不共戴天之仇。 直到今夜,见到祭酒身旁的翟明泾,她才恍然,怕不是祭酒想要萧枫凛的脑袋,而祭酒身后的翟明泾,此人所谋,不过是报一桩续命之恩。 这一刻,谷星竟有些说不出话来。纵观萧枫凛、翟明泾,太后三人,最后待她和小报最好的竟是素未谋面的翟明泾。 片刻间,翟明泾已然洞悉二人眼神中的来回流转,他轻轻一笑,解释道: “我与兄长,并非仇敌。” “幼时,他屡次欲置我于死地,于我而言,也算心愿所成。” 他顿了顿,语气极轻: “谷星,你或许不知,其实二十年前,你我便已见过一面。” “自那日起,我便一直在等你。” 谷星愣在原地,一时间竟反应不过来。 第168章 二十年前,她常在宫中四处闲逛,却总选那些僻静人少的角落。 而那人是皇室至贵之躯,出入皆有仪仗跟随,想靠近他一步都得步步惊心。 如今他却说……曾见过她? 谷星微一怔神,还未来得及追问,翟明泾已悄然凑近,近得呼吸相闻。 他眼中仿佛藏着两点幽火,在那副惨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格外诡异。皮肤下的青紫血管隐隐浮现,映着油灯跳动,仿佛随时会破壳而出。 她微微后仰,皱眉道:“我怎么没什么印象。” 翟明泾笑意未达眼底,语气软绵,“第一次见你,是你夺过兄长的刀,教他瞄准一点。” “那时孤虽然醒着,却虚弱得连抬起眼皮的力气都没有。” 他话音刚落,谷星勉强扯出个笑,眼角余光飞快地扫向门帘。 “自那日起,我就记住你了。” “你来院子时,没留下脚印,却惊落了树上的一层雪。孤看到那些残雪的轨迹,就知道你心里有孤。” “你留在太医院的手迹,孤一张张遣人取回;《大事件》的每一期,我从未落下。” 谷星心里顿时警铃大作,心道太受欢迎当真是罪过。 她正欲再退一步,翟明泾声音却忽而低了下去,带着近乎痴缠的执拗: “你退开做什么?” “孤不过是想看你一眼。江兀虽然时常来看我,却总是提你不提名。孤问他十句,他回一句都算厚道。” 他越说越快,气息却也越来越弱,连唇色都淡得发白。 此刻的他,哪里还像个运筹帷幄的帝王?分明就是个惯被娇养、偏执成性的疯子。 “你喜欢兄长?” “我是……晚来一步吗?” 他的声音轻得几不可闻,带着几分脆弱,像是在自嘲。 目光掠过她腰间,落在那块熟悉的玉佩上,眼神一丝丝暗了下去。“这玉……果然,还是回到你手上。” 谷星眉头紧皱,语气压低:“你可知它的来历?” 翟明泾靠坐在软椅上,身形又摆正几分,眼神清明得叫人心悸: “你刺杀宁贵妃未遂入狱之后忽然失踪,众人皆言你被人劫走。” “我也一度以为如此。可从兄长的反应来看,似乎另有隐情。” 没有什么是凭空而来的,那玉亦是如此。 山水枫枝,白玉映紫,其间一点朱红,嵌在枫枝之上,雕工细腻,浑然天成。 此乃皇族子弟方可佩戴之物,其原主质子虽不得志,吃穿用度却未曾亏空,此类佩玉,他原不缺。 某日,玉佩不翼而飞。质子本未放在心上,哪知转眼便有人来告。 说是萧枫凛偷了去。 若是依律告发,亦不过小惩,于他何解心头之恨?那时他听闻萧枫凛虽为五皇子,然卑微如尘,既无圣宠,亦无倚仗,竟不知哪来的胆子,敢动他之物。 于是他唤了十余杂役,呼啸着闯进萧枫凛那座荒院。 拳脚如雨,刀刃如风,那满嘴圣贤书之人的口中,说污言秽语竟不用打稿。 拳头落下,皮肉青紫;刀锋划过,血珠飞溅。他打得双眼发红,竟生出“若能踩死这五皇子,他日吾父必能反掌为尊”之妄念。 正当此时,有个机灵太监擎灯直闯后屋,意欲搜玉。 岂料天干物燥,那灯火之星落入堆草之中,瞬息成焰。 火舌卷起,那原本呆滞无言的萧枫凛,猛地神色大变,汗涔涔而下,竟像疯了般扑入火海,逆流而行。 他徒手扑火,试图拍熄纸上的火星,可终是徒劳。 他双目视野越发清晰,看清了面前的火光,看清了燃成灰烬的宣纸。 门外众人见势不妙,慌忙四散逃逸。 可萧枫凛在浓烟火光之间,也看清了他们几人的脸。 不足半月,那日闯入他院中之人,皆已尸首异处。 他本行事谨慎,唯独此番冲动行事,落了宁贵妃把柄。 死与毒之间,他终是选了毒,自此一身缠咒,步步受制,纵得出宫,也难逃其笼。 翟明泾缓缓道:“孤与兄长,皆困于宁贵妃之手。十五岁那年,他狠心抛却宫中一切,甘作死人,远遁而去。” “孤原以为他就此归隐山林,未料数年之后,竟以刑部侍郎之名再度入仕,换了皮囊,仍是那副模样。” “兄长跪拜于孤时,口称臣服,究竟几分真心,几分假意?” 他顿了顿,望向谷星,神情忽而带了三分疲惫七分认真: “谷主编,你可愿收留孤?” “这皇位孤坐得艰难。他二人斗了二十载,孤旁观二十年,已厌倦至极。” “待天下能容流民之日,兄长为君,孤为庶人。兄长是否肯放孤一马?若能苟活于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倒也不失为幸。” 他语声低缓,似是试图唤起一丝共鸣。 谷星却闻言失笑,神色淡漠如初,她定定望着他, “谁告诉你,我要扶萧枫凛称帝了?” “你若是再靠近我,我巴掌可就要抽你脸上了。” 她眼睛往祭酒那瞥去,见他把脸转去一旁,显然也控住不住翟明泾这厮胡言乱语,江兀怕不是也料到此番场面,甚至在马车外不肯进来。 她冷声坦言,“当初救你,也不过是想替萧枫凛争得成长的时间。” “你若因此感激我,我只当你脑子有疾。” 空气沉寂了一瞬。 “不过,既然你想当流民,不用等明日,我现在就带你涨涨见识。” 谷星冷不防一步上前,手指一勾,腰间软带唰地飞出,在空中划出一道银弧,宛若灵蛇翻身。眨眼间便缠住翟明泾的腰,顺势将他整个人拽入怀中。 他来不及挣扎,虚弱之躯轻若无物,直接被她拦腰抱起。 祭酒一声未吭,连手都没来得及伸。 汤婆子脱手坠地,炭星四散飞溅,落在地毯与袍角,嘶嘶作响。 这一响,惊破马车四周的静寂。 守在外头的黑衣人瞬间拔剑,剑锋如林指向谷星。 可她的动作比所有人更快一步,她早已一脚挑起自个的护身小刀,寒光横起,直架在翟明泾脖颈之间。 月光斜照,洒落窗棂,墙上一道影子横刀而立,恣意张狂,宛如画中厉鬼。 谷星执刀,面无惧色。 “谷星!快将陛下放下!”江兀眼底满是难以置信。 她捏紧手中宝刀,转头望他,朗声而笑,“江兀,当年托你之事,你倒是办得干净利落。” “如今我既已醒来,此人也到了该交还之时。” 当初留翟明泾一命,实属无奈。此人虽非良善,却能安稳萧枫凛心神,亦能拖缓胡乐天称帝之谋,为萧枫凛争得发育实力的良机。 第222章 曾几何时,她也动过将此人扶上龙椅、图一世太平的念头。 可惜终究只是念头一闪。 这人并非表面那般温顺乖巧,嘴里说着兄友弟恭的话,可那柄柄梅花飞镖,早在与云羌、李豹子在地下密室时就已暗示,除了太后,还有一批想要杀害萧枫凛的人存在。 今日已有答案。 可皇宫里走出来的,哪有一个是干净的。 此刻她刀锋架在翟明泾颈间,而她自己颈侧,亦有数柄寒光逼近。 谷星抖了抖手中沉甸甸的翟明泾,“你说句话。” 翟明泾神色恍惚,脸色雪白,沉沉喘息片刻,终是咬唇吐出两字,“退下。” 祭酒色变,“陛下,此番出宫已属不宜,若再——” “孤说,退下!”翟明泾声音猛然拔高,竟透出几分颤抖。 祭酒神色阴晴不定,最终还是抱拳低头,不再言语。周围黑衣人对视一眼,亦纷纷收剑让道。 谷星挑眉轻笑,目光掠过江兀,“江兀,翟明泾我便先收下了。” 说罢,就带着翟明泾隐于夜色之中。 翟明泾脸颊浮红,气息不稳,谷星侧目一瞥,狐疑道:“你怎的这般脸红?” “许久无人直唤孤之名……你再喊几声罢。” 谷星实在没招,全身力气汇聚在小小巴掌之间,挥了过去。 巴掌一招呼,翟明泾晃了晃,软倒在地,终于安静了。 她疾步如飞,衣袍翻卷,强撑着将翟明泾架于肩头。虽是病弱之躯,却实打实的成年男子,谷星气喘吁吁地跑着,江兀与数名黑衣侍卫仍紧咬不放。 江兀几步追至,疾风拂面,连他头顶黑纱都被吹得翻卷。他那双藏不住情绪的眼里,此刻满是怒意与难言的复杂: “将明泾交我。谷星,你二十年前恣意妄为,莫非以为今日仍可如是?” 谷星脚下一顿,望向他,神情一滞。 天光晦黯,一滴雨珠落在她鼻尖,她抬眸仰望苍穹,深觉今晚是无法劝动江兀,她长叹一声,终于幽幽开口: “二十年前,我曾问过你一件事,你为何学医?” “你还记得你当时是如何回答的吗?” 江兀未语,雨水淋湿他长发,缠绕如丝。鬓边发缕紧贴颈侧,弯曲如蛇*,宛若有灵。 “你说,那是你的使命。一个不属于自己的使命。” “你从不多言此事。但我知,你出自医门世家,是天生被挑选的继承者。而我,是流民之中挣扎求生的一缕孤烟。” “你的路,是旁人铺就;我的道,是与众流民一点一滴蹚出的泥泞。” 她的声音微哑,却毫不迟疑: “你救翟明泾,救萧枫凛,却永远不会助胡乐天,也不会扶我谷星登帝位。” “哪怕我说百句,也换不来你一句真正的支持。” “你心里知道我所行并非全错,甚至认同其中数分,可你不会追随。” “你我皆知宗族乃华夏之根,无论哪朝哪代,那些资源、人脉、荣耀,皆封闭于内。宗族若资源有限,定会集中倾斜给可成才之人,以图日后反哺。” “你便是这被集中培养之人吧,江兀?” 风雨绵绵,谷星微微收紧手臂,低头望了翟明泾一眼,“你若担心我会将宗族逼入绝境,那你便放宽心吧。” 江兀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微哽,情绪淤阻难言: “……并非如此。” 雨水滴落在他颊边,顺着下巴而落,不知是雨,抑或泪。 第169章 孩童时的光阴早已遥远,然回忆却历历如昨。 每逢夏雨冬雪之际,旧事便如泉打顽石,愈发深刻,似那石上一隅浅洼,被时光滴水穿凿,终成深痕。 江兀低声道:“我本是宗族弃子。” 言及至此,他神情一紧,不愿再揭伤疤,更不愿在她面前露出半分软弱。他抿唇隐忍,将悲意压入喉底,强作凛然,声线嘶哑却强硬如昔:“将明泾放下。” 谷星不动声色,竟当真放下昏沉不醒的翟明泾。 可随后她一步步靠近,最后踮起脚尖,竟大胆地捧住江兀的脸。 江兀一愣,脸色“唰”地白了,连忙后退一步,满脸惊骇。 谷星吃惊感叹,“我还以为是阴雨天光线暗,你怎地……真的哭了?” 她此举实在可耻,可却有用。 江兀哪装得了生气,他原本还气势汹汹,这一吓、这一说,反倒像只落汤鸡般露了原形。 雨水将他头发打湿,湿衣贴身,狼狈之极。 他咬牙,怒目而视,一秒后却是无话,只得狠狠推开谷星,用手背抹去脸上的水,力气打得像给自己两拳,转身欲夺过翟明泾。 还未走出两步,忽觉脚腕一紧,仿若水中鬼物缠身,竟生生被拽得身形一顿。 江兀低头,只见谷星眼眸清亮如星,正抱着他腿不放。 “江兀”” 他一时发怔,竟忘了风雨呼啸。 “你——” 话未出口,脖颈处一痛,一记暗劲打来,他双眼一黑,整个人直挺挺地倒下去。 谷星被这宽厚身躯砸得头晕脑胀,满眼金星。 “你怎不晚点再来?再晚点我都快和江兀绝交上了。” 蒲宿枭心有余悸,双掌合十对着江兀低声唤了一句阿弥陀佛才敢开口,“我哪敢冒头。” 他将黑衣守卫一一解决,才悄然赶来。哪知一来便撞上如此场面,他做徒弟的自是唯恐多听,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 “如今已是欺师灭祖之举。师父若是醒来,非抽我一顿鞭子不可。” 谷星闻言诧异:“他竟也有这般一面?我还当你夸张了。” “都说不是人了。” “那我小桃?” “只对我。” 谷星放下心来,“那估摸是你皮得惯了。” 蒲宿枭拜师时年纪怕也不小,江兀遭遇事故后寡言少语,讲不过他,急眼了便动手。哪管你是哪门子天潢贵胄。 她蹲地缓了片刻,才从晕乎中脱离,正要起身,一转头却见蒲宿枭眉间白绫,猩红渗出。话语几乎脱口而出:“你眼睛?!” 蒲宿枭眼上绑着一层白绫,绫上晕着未干的血痕。若非雨夜遮掩,这血腥之气怕早已扑面而来。 她记得半月前他还好好的,怎地如今…… “吓人吧?”他轻轻摸上眼绫,唇边扬起一抹不在意的笑,“只是看着骇人,实则……也就看不见而已。” “这下总不会有人说我一边眼大,一边眼小了。” 谷星心头一紧,眉峰皱得死紧,眼神落回江兀身上。 她犹豫了片刻,终是伸手,似要唤醒江兀,赔礼道歉好让他施治。 谁知蒲宿枭早已洞察她心思,悄然搭上她的手,低声却坚定道: “谷小主编,这是我的因果。还请你,勿要插手。” 他语声喑哑,似是连喉中也隐着伤。 话音落下,他不再多言,俯身将江兀背起,脚步沉稳地踏入雨幕,身影渐远。 谷星怔在原地,立了片刻,转身抱起翟明泾,紧随其后。 待翟明泾醒来时,雨势已转小。 夜色幽幽,雨丝飘飘,将天地连成一片朦胧。 他只觉浑身钝痛,脑中混沌,缓缓转头,才发觉自己被缚于一根粗柱之上。脚下遥望,是京城街市,灯火点点,远如星辰。 他眯眼辨认,心下想起,此刻他正位于小报新竖起的那座高楼里。 楼中诸事已然近尾,桌椅窗帘一应俱全,俱是新制之物,空气中皆带着刺鼻清新之气,混着木料和纸墨,恍若一场潮湿的梦。 楼梯那处传来脚步声,不一会,就看到谷星捧着一堆纸张上楼。 她也不点灯,黑夜之中,明明晃晃的两双眼睛,四周都静,只听“哒哒”几声,她越走越近,最后在他身旁停下,自己也拉了一张椅子坐下。 谷星:“方才多眼杂,我未曾与你细言。” 翟明泾微仰着头,望着她低眉翻纸的模样。 指尖修长,骨节清晰,那些纸页在她手下一页页翻落,如初春细雨般,有节奏地敲打在他神经最脆弱的地方。 她看似在翻纸,实则像在探他心。 翟明泾怔怔望她,忽然觉得,若这一刻能凝成画卷,也算是一场梦的全剧终。 谷星将手中纸张细细理清,抬头望他,开门见山: “翟明泾,我们来做一笔交易如何。” “你若肯助我推行这套《社会保障大纲》,我便允你一个心愿。只要是我能做到的。” 翟明泾凝视她半晌,目光深如潭水,忽而低声开口,“那我要你死。” 他语气淡漠,却仿佛带着某种近乎私人的执念。 或许,他只是想亲眼看一看萧枫凛的眼睛,那般深情之人,失去所爱时,会不会像他这般,心头溃烂。 谷星微愣,旋即眉梢一挑,竟轻笑出声: 第223章 “这般简单?” 翟明泾目光微凝,“你又想使什么花样?” 谷星摇头,说得轻松: “你想要何种死法,何时要我死,皆由你定。” “只要你肯立誓,助我推行此策。” 翟明泾收回目光,不再看谷星,反倒垂眸望向她手中那叠纸张。 “我听说,江兀不同意你这套东西,于是你便将纸页撕成碎片,散于流民之中?” 谷星笑了笑,“你消息当真灵通。” 她心中暗道,果然这天底下,便无所谓“秘密”二字。 新宅附近人来人往,眼线遍布,消息怎会遮得住? 她倚坐椅上,眸光潋滟:“你不是想让我从世间消失么?正巧,我近日也有一个想法,可一并成全你我。” “你我身份互换。我替你当那皇帝,你替我做这谷主编,如何?” “……” 翟明泾听罢,眉头深皱,似有些哭笑不得:“你果然是疯了。” “你是女人,我是男人,宫女一近身便暴露。” 他命已不久,此番出宫,不过是想趁天亮前,看清这女子究竟是何模样。再等天光初破,他自会回宫继续当那傀儡皇帝,而天下将落入何人之手,早非他所能操控。 “这你可放心,我既然敢提议,就不怕有人能发现。”她满脸轻松,似乎当真不把这事放在心上, “说来可笑,如今想取我性命者不比你少。” 翟明泾:“你身边能人异士环绕,何人能伤你?若真想逃命,放手便是,为何非要捆在这世局中?” 谷星静静听着,眼角一挑,笑意淡而不屑:“我不想放手。” “然而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流民群中人海汹涌,并非人人皆愿与我同舟共济。” “你与我换了身份,也未必能保得住这条命。” 翟明泾沉吟片刻,终是轻轻吐出一个字:“好,我答应你。” 谷星闻言,轻笑一声,转身唤来蒲宿枭。 本以为他双目已盲,难成旧技,谁知其双手覆上二人面庞,指尖游走间如寻旧路。半晌工夫,竟将两张面皮捏得惟妙惟肖,仿若戏法翻转,一笑一颦,皆是彼此模样,真假难辨。 谷星摸着手中脸皮,满眼可惜,“到底是谁伤你?” 昔日妖僧如今竟成了盲僧。虽说蒲宿枭与她恩怨颇深,可如今人在小报,也算她麾下半个自家人,叫她怎不心生几分不平? 可思来想去,她也想不出何人能将蒲宿枭伤至此境。 多半是此人自愿。 可这更不可能,有谁能让蒲宿枭自愿受伤? 那白绫尾端随风微扬,轻轻拂过蒲宿枭的鬓发。他却似无事人一般,嘴角噙着笑,绕着谷星踱着小碎步,倒像个转悠的小傻子。 “是云羌?” 她皱着眉,眼中布满愁思,想不到这紧要关头里,还能发生这样的事来。 “她猜出你是闲无忧了?”话说出口,她便又觉得不对。 云羌虽貌若无知,实则心细如发。事事清楚,又事事装着糊涂。 蒲宿枭仍是不语,谷星见状,便不欲提起。事涉其人,其身,其心,她纵有千言,也不好再问。 正此时,一只乌羽飞鸟振翅而至,扑簌落在蒲宿枭肩上,短短几息便轻鸣一声,传来回报。 蒲宿枭神色一变,“街上添了数具流民尸首,众人怒火中烧,围着李豹子议事,四处寻你,欲探讨追凶索命之策。” 谷星不言,手中那张面皮被她抖开,贴于面上。 细皮紧覆,初时微觉不适,渐渐贴合肌理,不多时,镜中人已换作翟明泾的模样。 她凝视铜镜,半晌恍惚,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谁。 萧枫凛、小桃或早已心知肚明,可旁人若得知她的“死”,世间情状又当如何?她至今未能与李豹子他们好好道别。 她低声唤:“蒲宿枭。” “替我再占一卦罢。” “这天下,终究会落在谁手?” 祭酒久候不见翟明泾归来,早已心中焦灼,背上冷汗涔涔,生怕那疯女人当真将天下视作儿戏,闹出不可收拾之祸。 三请四催,终有一人前来还人。 那人蒙眼束发,领着翟明泾缓步而至。 见翟明泾手脚俱全,神色虽疲却无恙,祭酒这才暗自松了一口气 一记眼刀甩至蒲宿枭,“回去告诉谷星,若陛下出什么事了,你们小报就等着吧!” 可惜此人是个瞎子,更是个傻子,分毫未察那记眼刀,反倒咧嘴一笑,笑容乖戾,让人牙根发痒。 谷星看得头疼,抬手一挥,冷着脸让祭酒快些备车回宫。 她此刻内外都与翟明泾十足相似,恐怕换作萧枫凛在此,也要迷糊三分。 马车徐徐驶向皇宫,谷星歪着脑袋睡去,睡得极熟,模糊间听得系统喊她,一睁眼便是一张熟悉的脸。 小李公公:“陛下,该上朝了。” 谷星望着天色朦胧,一点光亮都无。 “几点了?” 小李愣了愣,眼神瞬间犀利几分,“……卯时初。陛下,可要唤太医来?” 谷星睡不够眼,浑身上下都难受。当皇帝这事落在她眼里就是一苦差,真是想不明白为何胡乐天会如此痴迷。 她将袖中的纸张取出,递给小李。 小李展开一看,神情一变,很快又敛去惊讶。 “我能不去上朝吗?”谷星翻个身,声音隔着被子发闷, “明日是我的生日,我为何不能休假?” 小李低垂眉眼,语气却不容置喙,“陛下,为君者当以勤为本,方得万民安稳。” “今日朝会除日常政务外,还要核阅诸国贺表、颁布节典;下午召见近臣,夜间还需设家宴——” “……别念了。”谷星一骨碌坐起,一把扯掉盖在头上的被褥,咬牙切齿。 “孤起来便是!” 一番洗漱更衣,束发整冠,着朝服、佩玉带。半梦半醒中用了早膳,便登上銮舆,由内侍引往崇政殿。 远远望去,只见百官朝服肃整,已在殿外依次列班。谷星坐在轿中,眯眼而视,逐一点人脸,对了数十个,便觉头昏眼花,兴致全无。 及至殿前,内侍高声唱引,引她入御座。百官伏地,齐呼万岁,其声绕梁,震得她耳目轰鸣,心头作胀。 她略显茫然,直至身侧内侍低声提醒,这才回神,懒懒一挥手,准百官起身。 抬眼望去,将昔日小报所搜集的诸般密闻,与殿中众人一一扫过,不消片刻,便将朝堂权势格局摸得七七八八。 侍读官奏章未毕,耳边已被纷繁事务填满。谷星本就困倦,偏此刻又要腰直背挺,眉目端庄,口不离法度,手不离折卷。 翻阅之间,大事伤神,小事烦心。耳畔百官轮番进言,东境有叛将暗动,西部欲议和亲,北地匪患频起,南方水势泛滥。 事事入耳,句句待断。 可她虽坐龙椅之上,然手中权柄不过虚名。 每下旨一句,朝堂即响起那一句: “陛下,三思啊——” 无论其言利民惠政,或是正合机宜,只要稍有妨碍既得利益,各方便争锋相对,吵得唇枪舌剑,难分胜负。 终究是太后一党掌控朝纲,多半时候,她的裁断,亦是被人从中篡改,另换章程。 她本想趁此次偷得朝廷机要,最后替翟明泾假死金蝉脱壳,朝中大小事,急不得一时。 不料短短半天,那句句“三思啊!”,教她胸臆郁结。 她当谷主编的时候,众人爱她敬她尊她,哪吃得这亏。 她抬手捂住口鼻,偷偷将一粒药丸吞入腹中,霎时间,面前就弹出一个红色警告弹窗,她望着那不断地减少的死亡倒计时,深吸一口气。 随后冷眼扫过殿外朝班,视线掠过杨亦文,琢磨着手中的笔杆子砸中他的可能性。 然念头一转,终觉徒劳无益,便霍然站起,将手中奏折尽数扫落于地,卷起满堂惊愕。 她眸中怒火迸发,厉声喝道: “你们是将孤当作死人不成?” 谷星怒喝落下,百官一时噤若寒蝉,侍立一旁的内侍早吓得跪下,殿中只余奏折散落之声,纷飞作响。 谷星缓缓坐回御座,指尖在扶手上轻敲数声,目光扫过众臣,冷声道: “东境有叛将暗动,调边军固然不难,但孤听闻此将起兵,不为利,不为怨,而是贪官压迫、军粮久拖。既如此,传旨下去,查清军饷被谁贪了,谁扣了,谁苛了,一经查实,依军法处置,莫论官阶。” “若此人果真为兵请命,孤倒要请他入朝为官,授兵部侍郎之职,好叫尔等知晓何谓‘为军’。” 堂下群臣哗然,有人失声疾呼:“陛下三思——” “是谁,敢打断天子言语?”谷星冷哼一声,继续: “西部欲议和亲?此事最好处置。” 第224章 “送郡主出嫁、割地求安,此等软骨之举,孤断不能容。” “朝廷年年拨银助文臣,想来朝中诸君比那宫中女儿更懂通达之道。” 她目光一转,望向方才喧哗之人,淡淡一笑: “既如此,不送公主郡主,只送几位文官出嫁……出使西疆,先教对方识字、懂礼,若三年能言汉语、诵诗书,才议婚嫁。” “谁愿为国献身?” 众臣面面相觑,神色惨白,无一人敢应。 谷星语调不改,继续道: “北地匪患频仍?” “令郡守三日内交出十年粮税出入账册。” “若匪比官清,百姓何苦怨匪?若官不如匪,不若撤官留匪,免得扰民生乱民心。” “此话未免太过僭越!” “僭越?”谷星轻哼一声,懒懒翻了个白眼, “至于南境洪涝连年,灾民之苦,不容缓议。” “命户部、工部三日内筹齐赈银。若仍推诿不前,便先停孤的贺典之用、停百官赏银,再调京兆库银以周转。” “若南民屋毁水绝,而吾等朝宴花开,孤怕要遗臭万年,为天下人耻。” 她端坐御座之上,目光横扫群臣,脊背挺得笔直如剑,面色却愈发苍白。 下一瞬,嘴角溢出一抹猩红。她捂着胸口,踉跄倒向小李公公处,合眼之际,恍惚望见百官眼中心思各异,她便愈发头疼,心中长叹眼不见为净。 皇帝方才昏倒,宫女太监却并不停止手中装饰之事,宫殿内外皆是红罗彩绸,灯笼飞鹤,寿桃瑞兽,连天边云霞都被渲染得祥瑞无比。 神霄绛阙,五云浮日。 胡乐天斜倚金丝软褥之中,钗环叠翠,丹指轻转一枚玉海棠花,正听内侍回禀。 “娘娘,陛下脉息紊乱,不类生人,亦非亡者,不知江兀施了何法,竟令其吐血不止。现虽已醒来,却精神不济。” 斜阳穿云洒下,映照殿内金玉辉煌,却难驱胡乐天眉间一抹阴寒。 “既如此,今晚家宴便为他好好冲喜。” 她将手中花枝翻转一圈,冷不防一剪刀将根茎斩断,插入花瓶。 太医方退下,一名蒙面纱巾的宫女悄然入殿,在胡乐天耳畔低语道: “娘娘,祝德全来报,京中忽有一股异势突起,既非萧枫凛,亦非谷星之流。昨夜阻扰肃清流民行动,并斩杀我方潜伏暗卫二十余人。” “家父亦传讯来言,两千精兵已驻扎城外,一旦明日午门开启,便可顺势入城。” 胡乐天闻言,手掌掩胸,却终是理不清心头焦躁。事已至此,她心头却总有几分说不出的慌乱。 “谷星,最近又在鼓捣些什么?” “听闻在南郊起屋建坊,筹备开设扫盲书塾。” “民间风评甚好,连朝中官员之子亦有暗中入塾者。” “但凡敢于抹黑阻挠之人,皆被不明势力逐一肃清。” 胡乐天咬紧牙关,玉容染恨:“她一向如此,痴愚偏执,实不知她图个什么。” “既不能武力压之,那便从笔墨中下功夫。” “盯紧她!在《大事件》择其政议章句大肆做文,煽风点火,污其名、困其身,务要将她困死于民望之中。” 蒙面宫女垂眉应声,随后又匆匆离开。 胡乐天胸口微微起伏,郁气尚未散尽。殿中一片死寂,连气息都仿佛凝滞。忽然,“啪”地一声脆响,洒洗用具从宫女手中跌落在金砖地上,声音在空旷中炸裂。 胡乐天凤目一扫,寒光逼人。 宫女立刻跪地,双手颤抖,额头一次次重重磕向砖面,闷声回响在寂静殿宇。鲜血很快浸润额角,她却连哭泣都不敢,只是哆嗦着嘴唇,却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眨眼间,两名宫人无声靠近,一人冷冷捂住她的口鼻,将她生生拖下去,动作利落、默契得如同阴影。又有宫人快步前来,熟练地以布巾拭净地上血迹,连带着气味一同抹去,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 谷星清晨于朝堂撒疯,回宫后又应付一众太医诊治,才换得片刻午后清宁。 房门一掩,众人皆以为陛下歇息,实则她唤小李公公将满箱奏折尽数抱入寝殿,亲自批改。 她翻阅飞快,一目十行。那些二十年前与萧枫凛一同推演的文武之策,如今世事几番更迭,再看早非昔日模样。 商税充盈,文官支出已有缩减,然而武官俸禄与军粮发放却愈发苛刻。 今日朝堂之四议,绝非偶然,更似二十年步步铺陈的恶果。 胡乐天垂帘期间,暗中聚敛金银,支出如雾中观火。谷星心下冷笑,若非亲历封丘之祸,她至今尚不知,朝廷拨款亦能筑出他人血肉之山。 封丘尚在她眼底,天高路远之处,尚有多少百姓之苦仍深埋尘土? 她轻阖奏折,掌心微凉。 小李公公轻叩门扉,低声提醒:“陛下,华灯已上,宴会将启,该更衣了。” 夜幕低垂,宫中彩灯高悬。谷星仰首而望,只觉灯火辉煌,竟映得宫中比白昼更炫。 她乘车辇入宴,群臣跪拜,众目仰视。她神色疲倦,步履虚浮,于座上缓缓坐定,视线环顾一周,最终落在胡乐天面上。两人四目交投,看得谷星心里吐槽声一浪接一浪,面上却依旧是那副病体将息、语笑无力之姿。 寒暄数句,与皇亲国戚互致问安,礼数周全。宴会启,丝竹声起,灯影交错,其乐融融。 谷星面前珍馐罗列,她却心中暗叹“人设不可崩”,一边夹菜,一边暗念,落入旁人眼中,倒像是食不知味、龙体未安,引得胡乐天数声假意关切。 筷尖落处,她挟起一口送入口中,入口那刻,便已了然。 今夜之宴,竟无一人盼着翟明泾活得安稳。 菜品虽精,然诸多皆是翟明泾所忌之物。她静静闭眼,敛眉沉思,竟觉那人命如薄纸,连死生都被满席佳肴所安排,竟也生出几分可怜。 谷星遥望天际,天色已染上一抹蓝紫,雾清星稀,不知包范是否顺利将那封信送入云羌手中。 她吞了几口,便借口身体微恙起身告退,留下一众宾客继续赴宴。 她漫步于宫中院落,走着走着,忽然忆起翟明泾那日所言“落雪的轨迹”。心头一动,她依着记忆中翟明泾曾驻足的地方蹲下身去。 这突兀之举,惹得小李公公连忙低声劝阻。谷星却恍若未闻,仰头一望,不禁蹙眉。 当时她藏匿之处,确实被掩映得严严实实,寻常角度根本无法窥见,翟明泾又是如何发现她的? 她回头看向系统,“你说有没有可能,翟明泾也能看到你。” 系统显然是不信的,可它也不敢说得太绝对,毕竟它已经被打脸太多回了。 它语气有些心虚:“你前几天还替我高兴,别人终于能看到我,怎么今天又说起这事……” “没有怪你,但是如果别人看到有只羊在天上飞,肯定谁都觉得怪异。” 系统沉默片刻,忽地摇身一变,化作一白发长衣的俊逸男子,拱手一礼,“如此可好?” 谷星上下打量眼前这位古风小生,偷笑,“更诡异了。” “那也没辙,积分紧缺。你说要攒着留作最后用,我不敢擅自动半分。” 谷星闻言失笑,随手拂去掌中灰尘,在密密麻麻的警告弹窗间寻了条缝隙穿过,唤回小李公公与一众宫人,抬脚归寝宫。 夜色浓重,火光幽幽,在风中摇曳不定,映得人心难安,越来越多的弹窗将她包围,可她却视若无物。 她步入殿内,一回首,只见几名宫女并立廊下,直直望着她,面容严肃,神情如塑,一身宫装仿若釉色陶人。 活人竟似死物。 死到临头,谷星反倒戏瘾大发。她笑得凄凉,眼角微挑,倚卧在床边,唇色惨白,呼吸渐重。 “……好难受” “你们愣着作甚?” “孤难受得紧,还不快唤太医。” “快去呀……” “你若不识太医院门道,那便唤……小李子……” “小李子……” “小李……” 她声线愈发微弱,拖着最后几分气息演下去。 明知这毒药是她自己应下的,可亲历生死流转,五脏六腑仿佛被虫噬般腐蚀崩裂,她也只能咬牙苦笑。心想这蒲宿枭的毒,果真药性阴狠,入骨三分。 可笑她才做了“翟明泾”不过一日,便吃尽苦头。难怪萧枫凛从小便想将翟明泾一刀了断。 如此情况,就算她写一百本《社会保障大纲》也无法解决。 疼痛难忍,她索性一闭眼,装作昏厥,躲进意识空间翘着二郎腿看热闹。 心里又挂念起萧枫凛,他若看到自己送的大礼,会是如何神色?她如此想着,脚尖都冒着得意。 众宫女见“皇帝”晕厥,纷纷上前探息,见尚有气在,只是愈发羸弱,却无一人唤来太医。彼此只交换几个眼色,便将这倒霉皇帝横放在床榻之上。 第225章 此时,已至子时一刻。 宫中除了皇帝,处处未眠。 而宫外,流民却已炸了窝,不为旁事,只因他们的“头儿”谷星,竟被人擒走了。 此事还要从前一日说起。 天未破晓,街头却赫然现出数具尸首。 皆为流民,且死状相同:皆是一刀封喉,毙命当场,毫无挣扎之机。 街巷哗然。 自众人归于小报旗下,世间对流民观感渐有转圜,官府亦不复从前那般敷衍塞责,偶有暴行,亦会予以追查,甚至小报亦会出银安葬。 而今一夜之间血染街巷,令众人心惊胆寒。 包范等人四处寻人,奈何谷星踪迹全无。 而找李副编,只见其同样焦头烂额,一问之下,竟知昨夜本还喧腾的“陆昀案”,竟又被另一桩天雷掩了风头。 “听说没?《大事件》的谷主编,竟与罪臣萧枫凛私通结党!” “说是她吞得贪污得银两,培植势力,那报上登的也尽是反世之言!” “可那《大事件》不是官报吗?还入得国子监存卷的。” “你傻啊?前几日那些国子监传闻,你当是空穴来风?” “细思……极恐啊……” “可我这些日子见得清楚,街市有序,家家夜不闭户。谷主编还修屋搭桥,置田给粮,提供就业,怎的就——” “都是假象!” “怎会是假象?前几日流民还帮落水的孩童救上岸。” “我是说,流民们被那妖女谷星所骗了。” “她骗啥了?” “……她是女人。” “她骗啥了?” “她是流民。” “所以她到底骗啥了?” “她和罪臣萧枫凛有染!” “萧枫凛除了奇丑无比,坏在哪了?” “万寿节你敢胡言?活得不耐烦了?” “就说,就说。” “你站着,我去官府举报你!” 流言蜚语,愈演愈烈。 小报门下流民人人惶恐,奔走相告,纷纷涌往新宅、五层楼等地,眼中尽是惊疑交错,口中只一言:“谷主编,去哪里了?” 翟明泾立于五层楼最高处,望着楼下万千忧色的面孔,胸中郁结愈甚。 万民于脚下的景象他曾见过无数,可从未有一日,众人眼里都是对某人的担忧。 他缓缓自袖中掏出那页薄宣纸,纸轻如蝉翼,糊入绢面,封于浆糊,视若珍宝。 他指尖微颤,纸上字句早已烂熟于心,他终究心潮翻涌,难以自抑。 朝阳初升,金光自云阙缝隙泻下,洒得满地碎光。万邦来朝,民众喜色高挂。 街上游人如织,百官冠服整齐,文武分列,齐齐向皇宫而行。 边疆将士铁甲森严,旌旗猎猎。各地使臣车驾华丽,舟车辚辚,如潮涌入。 楼阁之上,纸鸢翻飞,彩绸招展。 孩童提灯穿行,百姓观礼随行,祈福纳愿,笑语盈耳。 钟鼓并鸣,宫商流转,音声悠扬,直入苍穹。 然乐声之中,竟有不和之音。 “到处找你,你怎还在这看热闹!” “有热闹不看?” “有更大的热闹。那失踪的谷主编,你猜去了哪?” “去哪儿了?” “在开封府!你没发觉么?街上衙役少了一半!原是那帮流民,听说谷主编被关进了开封府,整整半个城的流民都去讨人了。” “你不早说!” 御街侧旁,开封府门前,人山人海,如潮如浪。 衙役刀棍齐举,却敌不过那万人的涌动。 喊声此起彼伏,声浪震天:“还我谷主编!” “狗官,放人!!” 谁第一个骂出的“狗官”,无人知晓。 但这声一出口,便如火入干柴,一传十,十传百,半城皆怒。 衙役持械震慑,却难阻众人红了的眼。 多次进屋报于知府,知府脸色发青,又问其他人,“人呢?支援人马呢?传过去的消息怎么还没动静?!” 有衙役气喘吁吁奔入,“回大人!人已在路上了!听闻大理寺的人马快到了!” “快去街口望着!一见到影子就赶紧来报!” 怎会一夜之间,京城纳税大户,竟成了结党营私的匪徒? 茶余饭后口口相传的谷主编,才还被称颂有功于民,这一回转眼就被换了身份? 这人怕是得罪了什么不该得罪的人。 竟在这个节骨点上闹出事来,也不知道明日的汴京会是什么样。 知府猛地脸上一白,“快把我那茶饼给扔了。” 大理寺的人路上便听闻有人聚众,本当是小打小闹,未曾放在心上。 可远远一望,只见开封府门前黑压压一片。 “百姓”或立或坐,默不作声,竟如赴节庆。 他们一靠近,那群“百姓”们突然一个个凶神恶煞地瞪来。 衙役急忙追上,见就来这么一点人,还未反应,大理寺的衙役们反倒神色不虞,“你们怎能让百姓聚众在开封府门前?” 开封府的衙役咬牙,“那是流民!” 大理寺的衙役色变,“怎么流民在这?”他一侧身子,看到那群流民一个个往这边走来。 “快喊多些人来!” “流民有几人?!” “不知。谁他娘知道京城有多少流民。” 与此同时,御街另一头正锣鼓齐鸣,金龙起舞,万寿节盛典热闹非凡,谁能料想,仅隔一条街,便是声声浪浪的“还我谷主编!”。 流民脸上虽着急,却都咬牙守着秩序。 忽地,流民堆里不知道哪来的小道消息: “我有内部人士,说咱们谷主编现在还安全。” “可再晚些就要押去大理寺问审了。” “大理寺那种吃人的地方,咱谷主编怎能去?!” 不到半时辰,官府又补充了一些兵力,可哪够流民聚集的速度,他们还在半路,听说对面的流民又多了一倍。 “管他娘的,杀几个,杀鸡儆猴,反正杀流民不犯法。” “可来的人太多,我们也分不清谁是流民,谁是百姓。” “你傻?!身上有异味,衣着破烂,眼神呆滞,面黄肌瘦,满嘴粗话的。” “他娘的都一个样啊!!” “艹了!那就把他们那谷主编拉出来,谁敢上前,就削那谷主编一刀,我看谁敢上前!” “卧槽!那*谷主编死在狱中了!!” 第170章 开封府的人以结党营私的罪名前来要人,李豹子当场红了眼,拳头一紧,连素日温文的贵公子都险些抡起袖子。 谁知上首之人却不紧不慢,将茶盏轻轻搁下,语气淡淡: “既然他们要人,那我便亲自走一趟,看看是怎么一回事。” 此言一出,李豹子脸色古怪,半晌未语。 知情者寥寥,而他便是其中之一。 谷星走之前,留下的第一句话: “我与一人对换身份,你须设法遮掩。” 李豹子当即点头,操持调包这等事,早已驾轻就熟。 可谷星又说了第二句:“和皇帝换。” 李豹子瞬间只觉耳边嗡鸣,眉目打结,呼吸不畅。 皇帝是敌是友,谷星自有判断。 可她行事向来不顾自身安危,入宫如入深渊,身侧杀机重重,李豹子哪能安心。 故而此刻,哪怕面前站着的,是尊贵无双的一国之君,李豹子也没有多少好脸色。 如今楼下万民聚集,真伪莫辨,流言四起,亟需有人挺身领头。谷星虽托他放手行事,但眼下这般局势,他焉能放下心来? 翟明泾拂袖起身,理了理衣襟。 女装他不愿穿,穷鬼装他看了两眼,越看越喜欢,却被小桃一把夺去,身后还有只狗在龇牙。 无奈之下,他顶着谷星的脸,着一袭黑玄衣,云纹隐隐,神情平稳,缓步走出房门,这幅模样让小桃看得牙痒。 开封府衙役见那缩头乌龟谷主编终于现身,正想出言下马威,谁料竟被对方一个眼神瞪得噤声不敢多言。 翟明泾淡声道:“带路吧。” 顿了顿,又道:“找个僻静些的路,我不喜喧嚣。” 衙役震惊:叛贼还挑上了?! 于是只得灰头土脸,带他绕至侧巷,悄悄开门,却不防那几名领路之人早被暗中制住,衣袍被换,换作翟明泾旧部伪装同行。 不多时,一辆马车悄然抵达开封府后巷。翟明泾缓缓步入,挑了间环境最好的单间,重新煮水煎茶。 屋内无窗,仅一盏油灯摇曳。 昏黄灯影下,墙面映出狭长剪影,气氛沉沉,寒意自地面爬上身骨。 知府来啰啰嗦嗦两句便匆匆离去。 不久,忽又有脚步急促传来。 狱门“咯哒”一声被钥匙扭开,一道人影疾步而入。 第226章 “谷星,我来救你。” 那人眉目尚带未褪尽的少年之气,身披旅披,似风尘仆仆的江湖侠客,眼底尽是急切与赤诚。 翟明泾眯了眯眼,暗中打量。 来人神色一滞,目中浮出难以言说的压抑与隐忍,甚至隐隐透出怒意。 “……你将我忘了?我是高右强啊!谷星你怎么了?” 翟明泾眉心皱起。 他素来厌人近身,而此人竟不避不让,欲伸手触他。 翟明泾侧身避开,冷淡回问:“你怎会在此?” 高右强急道:“我听闻你被捕,恐你出事,便混入开封府,抢得钥匙前来营救。衙役发现不过片刻间事,快随我走!” 翟明泾眨了眨眼,心下已有数。原是来解救谷星的毛头小子,虽不知从哪冒出,却也懒得与他多费唇舌。 他背过身去,正欲冷声拒绝,不料墙上映出的人影急晃。 高右强骤然欺身上前,手中刀鞘从他身后猛然砸来! “哗!” 两名暗卫瞬间出手,力道迅猛,将高右强死死按倒,刀鞘脱手飞出,撞在石墙上,发出一声清脆的“锵——”。 高右强脸贴地面,尚欲挣扎,口中怒骂连连,面色涨红如血,眼底几欲喷火。 翟明泾始终未俯首,只斜睨而视,眼中满是不耐与漠然,像是在看一只挣扎的蚂蚁。 “你果然……你果然其心有异!” 高右强咬牙切齿,声音如咽却嘶哑激烈: “你伪装流民混入我村,夺我信任,毁我家园,害我族人流离失所……你早就别有用心!!” 他再欲挣动,却被按得更狠,半边脸摩擦着地面,血迹斑斑。 翟明泾捂着额角,眉心紧蹙。 高右强的嘶吼叫骂仿佛一柄柄长钉,在他耳边钉得他头痛欲裂。 他微俯身,伸脚将高右强的脸勾转过来,视线落在那一双满布血丝的眼睛上。 他终于记起此人是谁。 翟明泾眼神微冷,脚下骤然加力,硬生生将高右强半边脸碾进地面,像要将他脸上的不甘与扭曲一起碾进泥土。 “你错了。” 他语气平静,几近冰冷, “若我是谷星,我根本不会让你活到今日。” 高右强喉头发出一声呜咽,瞪大眼睛,却说不出一句话。 翟明泾缓缓松开脚,站直身,俯瞰着他半边血迹斑斑的脸,声音淡漠: “为己,便除异己。为众,便求共存。” “流民村与小报的根本区别,你看不出来?那些偶然,背后皆是必然。我若没猜错,你原是京郊村落的高家村的人?” 高右强脸色骤变,身体剧烈一颤,死死盯向翟明泾。 翟明泾抬手接过高右强脱手的那柄佩刀,刀身未磨,钝而沉重。 “你知道你为何会被高家村所弃?” “因为你就是那‘异’。你爹娘原是深宫的宫女侍卫,皇宫不容你,于是被有心之人暗中带出。你落脚高家村,不过是筹码暂寄,待你有用,便为人所驱;一旦无用,便任其自生自灭。” “而你高右强,被宗族抛弃,流落至流民村。” “你心里明明清楚,那流民村由里至外,早已腐烂透顶。可你却偏要死守其中,视污泥为根基,护蛆腐为骨肉。……真是蠢钝如猪。” “你胡说八道!你骗人!!” “你骗我……你骗我!!”他眼眶通红,泪水与血混在一处,满脸扭曲,嘶哑怒吼中透着茫然与绝望。 然话音落下,翟明泾手中长刀已抬起,在昏黄灯下折射出一丝寒光。 “现在后悔了?” “晚了。” 刀落,只听破肉声闷而沉重。 然一刀未致命,反倒延长了痛苦。 高右强身子一震,眼睛睁得极大。 血自他后背汩汩而出,染红地面,他张口,却只吐出几口浓血。 四肢逐渐麻木,灵魂一丝丝地从躯体里抽离,却无半点反抗之力。 他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那日被扔进宗祠的暗屋。 天光隔绝,无人闻问。 生时无人关照,死时亦无人哭泣。 他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只来得及在死前,凝视那冰冷黑亮的地面,像一面镜子,照见了自己这一生的荒唐可悲。 翟明泾捂着口鼻,牢中本就湿腐难闻,如今血腥更盛,连清茶都仿佛浸着铁锈味。 他偏头避开那气息,手指摸上颈侧,寻到那缝隙,猛地一扯,将面皮揭下,丢在高右强脸上,语气凉薄: “戴他脸上。” …… 街上茶楼,一间临街雅阁,高处凭栏,可俯瞰御街繁华。 屋内,一男子斜倚软塌,手撑面颊,眉眼冷淡,眼底却压着化不开的郁色。 忽有一道身影自屋脊掠落,落地无声,宛若乌燕穿檐。 来人一袭使臣衣袍,眉目俊朗,正是阿信。 他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急意: “李豹子正在散布封丘灭城的消息。” “贺将军已入宫,三百暗卫潜伏宫中。” “京郊兵士伪作流民,藏于小报在京郊的产业内,待令而动。” 萧枫凛微颔首。 阿信迟疑片刻,终还是开口:“殿下……探子言,谷星被押入开封府。是否需设法营救?” 他语气谨慎,方才自府前路过,流民虽纷扰,但不见包范等人,教人看不清小报如今到底是什么情况。 萧枫凛却闭眼浅笑,笑意清冷无奈: “她若真在开封府,倒也好了。” “可那样的机会,她怎会坐得住。” 话落,他拿出小桃制成的止痛药,白色丸子自瓶中倾数倒出,他一仰头全送进口中。 他唇角泛白,神色沉郁,似压着心头难言之痛。 下一瞬,手边长弓已被他握起,他缓缓起身,问阿信, “昨夜明泾去了哪?探清了吗?” 阿信躬身回道:“探子称……似见谷星与六殿下一同行动。” “是吗?” 萧枫凛抬眸,眸中带着丝丝压抑的怒气。 下一刻,拉弓、瞄准、松弦,一气呵成。 利箭穿云破空,直中五百步外一名富商心口,那人正是太后的旧部宦官,祝德全。 街头一阵混乱,守卫脸色大变,踏空寻来。 萧枫凛缓缓收弓,目光俯瞰楼下混乱人群,语声冰冷:“去,把翟明泾带来见我,我有事问他。” 阿信一愣,“那谷星……” “我亲自去找她。” 萧枫凛转身而去,语声断于风中。 阿信熟知他此刻心绪难平,不敢阻拦,只得连连后退。 果不其然,萧枫凛戴上面具,弓换长剑,衣袍翻飞间,将来送死的守卫一剑封喉,他自茶楼杀出,踏血而行,往皇宫前去。 他是怨的。 小时候不值得被依靠,长大后却也得不到几分依赖。 她满口说着不愿被束缚,要任天地之大自由遨游,为喜欢的人挡剑遮风。 那他宁愿谷星这辈子都别爱上任何人。 怨啊,怎能不怨? 她二十年前选择了翟明泾、蒲宿枭、江兀,却独独没想起他。 他翻遍她留下的几百张宣纸,愣是找不到一句贴心话。 他实在怨,实在无可奈何。 越想脸越黑,抬手一挥,剑起血落,溅红了一路。 走到皇城脚下,冷风一吹,才清醒几分。 他抿紧嘴唇,将剑上的血水一甩,悄然隐入皇宫。 天色已明,官员们依制早到,排列在崇政殿内外,仪仗已齐,礼乐待命。 本应随钟鼓响毕,皇帝驾到,然迟迟不见人影。 影子渐移,众人低声耳语,彼此交换眼色,但表面肃静,不敢轻易议论。 终于,一名亲信内侍疾步而来,低声宣道:“圣体违和,今日暂缓大典,百官且退。” 此话一出,百官俯身应命,却无一人敢抬头。 许多人心中已经明白,那病弱的天子,这些年靠一口气续命至今,如今在万寿大典缺席,恐怕凶多吉少。 人群静默退下,朝服步履在御阶上摩挲作响,谁都不敢在明处多言,只能在袖间眼神暗送,彼此都在不言中心领神会。 皇帝寝宫门前,太医院诸医或低头站立,或紧张踱步,只有三名太医得以入内诊治。 殿中药香缭绕,太医令查脉良久,垂首轻声道:“药石无医。” 另两名年长太医复诊后,也只默然摇头。 消息传出,殿外众医一片哗然,保皇派不信此等结论,有人上前要自请入内复查,却被侍卫冷面阻拦,强行带离寝殿,只以“惊扰圣躬”为由。 又有忠心太医颤声言道:“或可请江医师入宫一试……” 但立刻有人低语反驳:“江兀早已归隐山林,音信杳然,难以寻访。” 第227章 剩下诸人面色骤变,愁云惨淡。 正当内外皆乱,只听得锦履轻移,珠帘微颤,太后携皇后缓步而来。 本已惶惶的众太医、内侍齐齐俯首,不敢作声。 第171章 太后与皇后相继入内,外头站满枢密使、内阁大臣等权贵,放眼望去,皆太后一党。 为皇帝诊治的三名太医,亦是出自太后娘家门生。 皇帝若尚存一息,在这样的局势下,怕是也命不久长。 此为生死将绝之境。 房门一关,门外众人再听不见丝毫动静。 是施救? 是拟诏? 是安抚宗亲? 无人得知。 皇帝虽在位多年,却膝下无子。与皇后相敬如宾,然世人皆知,那副羸弱的身子骨,恐怕也无力传宗接代。 故而诸宗亲中,挑出数人入宫养在膝下,可要么资质平庸,要么死于非命,皆无帝命之相。 此为继承未定之忧。 太突然了。 屋外寿灯高挂、寿桃未撤,歌舞未止,舞姬伫立在场,虽未有人明说,众人心中却已各有定论。 意识空间里,谷星眼睁睁看着胡乐天坐于床榻旁,执绸为她擦拭脸颊,动作温柔,神情却冷如霜雪。 屋外艳阳高照,屋内寒意彻骨。 胡乐天一边确认“皇帝”身份,一边低声呢喃,语气中透着诡异的温情: “泾儿,放心。母后会替你扛下所有……放心去吧。” 系统缩在谷星意识角落,哆哆嗦嗦:“她好可怕……真的好可怕!” 谷星思索片刻,忽然一动,在系统的惊呼声中回到现实。 忽有人喊道:“皇上醒了!” 众人惊呼,以为是太后的呼唤唤醒病中的皇帝,使他强撑最后一息,与至亲诀别。 帷幕后,却无人看到,胡乐天半张脸沉没在阴影之中,目光冷得吓人。 她缓缓俯下身去,语声如针如丝:“泾儿,你可有什么话,要对母后说?” 谷星五脏六腑仿佛都错了位,疼得话都说不出,却仍缓缓转过头,笑着贴近她耳边,字字停顿:“母,后,下来,陪,孤。” 此言方出,屋外骤然响起杂乱脚步声。 各派宗亲、内阁重臣皆闻变而至,欲求一探虚实。 然寝宫门前早已重兵列阵,森严把守,未得命,不得擅入。 忽而殿门自内缓缓开启。 众人屏息凝视,只见一名身着深衣的亲信内侍捧卷而出,语调悲痛,朗声宣布: “圣上归天,龙驭上宾。” 宫人震惊,失声痛哭,百官或跪或立,哀声震天动地。 内侍展开诏书,朗声诵读: “孤在位多年,膝下无子,虽与皇后相敬如宾,然天不假年,未得子嗣承继大统。 宗亲之中,孤亦曾拣选良才,育于宫中,然或资质平庸,或命途多舛,终无可承大任者。 孤自幼体弱,赖皇太后勤勉辅政,庙堂安稳,黎庶得安。 今国不可一日无主,特奉天命,立皇太后承统即位,继承大统,抚理万机。 自今日始,改元——” 诏书未落,阶下便有宗室怒声斥道: “祖制有训,帝位传男不传女!太后岂可僭越天命?” 又有太学祭酒挺身而出,疾呼: “祖宗法度不可废!请立宗亲为帝,太后还政后宫!” 太后与一众心腹缓缓步出殿门,立于阶前。 她神色沉稳,眼神锐利如刃,语声冷厉:“天命所归,诏命为凭。国不可一日无主,先帝遗诏在此,谁敢违逆?” 语罢,四方忽有兵甲现身,迅疾而至,刹那之间重重围困朝阶。 诸臣瞪目而视,知晓这场变局恐怕早已筹谋许久。 先帝驾崩,诏书既出,兵权在握,此位已无人可争!! 宗室王公怎肯俯首? 太后何许人也! 正是此妖女,蛊惑君心,削弱宗亲根本,若真登基,宗室尚能存乎? 保皇派勃然大怒,视此为逆祖悖礼之举。 可太后多年筹谋,尚书令、枢密院事尽皆在其掌控之下,中宫势力早已渗透朝局,朝堂上上下下,尽在其网中。 翰林院一人愤而上前,声震九霄: “晋国江山,岂容一介妇人染指!我要面见陛下!” 话未说完,便已人头落地,血溅金砖,余音未绝,身首异处。 乌史拔剑而立,寒声怒斥: “先皇尸骨未寒,汝等竟敢公然抗诏?!” 众人面色大骇,愤懑交加,却再无人敢言。 血未干,忠言断,妖女登阶,威势如山。 胡乐天随即换上登基礼服,五爪金龙绕身,金线织锦贴体,摄人威仪。 群臣依例拜伏,诏令连下,宣安民、告社稷、祭先皇、改元号。 其余各派臣子面如土色,双膝发颤,却见禁军森严、刀光如雪,无人敢吭声 妖女称帝,史无前例,天下震撼。 当夜,先帝驾崩一事传至四方,庙堂上下披麻戴孝,红绸尚未撤尽,街市却已铺满白幡。 孩童不解:今日为何白日鞭炮喧天,入夜却白布遮街? 所有官员、王公、宗室俱着丧服,朝堂罢乐,举国同哀。 夜幕沉沉,宫墙之外灯火摇曳,如亡灵在穿梭。 宗室王公暗聚密室,密疏交递,书信穿梭,誓欲复辟旧制,策动兵变。 然封封信函,却尽数难落目的地。 各门各派之中,竟有深藏数十年的暗子悄然现身,更有人在夜色未明之际,横尸巷口,死无全尸。 崇政殿内,胡乐天端坐案前,眉目沉冷如霜。 “探子来报,宗室私下密议,意图复辟。” “翰林院及御史台数名官员递交密疏,弹劾太后夺权篡位,或欲联贺家军起兵,策反禁军。” 她闻言抬眸,冷声一问: “贺峻呢?先皇驾崩时怎不见他守于门外?” 太监:“似身体抱恙,未能及时前来,如今仍在宫中。” 贺家世代忠于皇权,虽如今其妻儿俱在她手,可怎会毫无动作? 胡乐天眉目微动,冷哼一声,“盯紧了。不得让他与外人会面半句。” “贺古呢?” “在国子监。” 胡乐天神情微敛,眸中一丝疑色,片刻后唤来身后蒙面宫女,俯首低语几句。宫女默然退下,转身离去。 稍后,又有内臣疾步入殿: “启禀皇上,今日已将先帝驾崩、陛下嗣位之事广颁民间。京中震动,街头巷尾众说纷纭。” 他犹豫数下,才继续开口,“……传言陛下违背祖训,天道不容,阴云蔽日,实乃天象不祥。” 胡乐天却只是淡然点头,“长云寺的经文呢?” “已按吩咐而行。今晨长云寺忽有密藏经文现世,寺中高僧亲笔题跋,称陛下乃天命所归、奉天改世之人。” 她唇角微扬,神色冷漠。 此天命之说,正是她数年前便着手布局之果。 她早已秘密掌控佛门重地长云寺,令寺中密僧以藏经阁为据点,撰修“太后天命经”,以期一朝登基,便由宗教之口宣告其为“奉天承运”的改世圣主。 甚至,长云寺新出的密经之中,暗讽先帝翟明泾昏庸无道、痴迷歪道。 经文称:封丘一役,乃先帝为求长生,纵彩衣教秘行祭祀,致封丘百姓神魂混沌,致山崩人亡,正为佛陀震怒、天道惩戒。 而后佛陀显圣,矿山显像,金身巨佛从地而起,非偶然,实乃昭示天命之转移。 此说一出,信者愈众。 朝堂内外,宗教权威与王朝政令互为呼应,百姓虽心存质疑,却也渐有顺从者。 寺中高僧、民间士绅开始改口,将太后登基称作天命改世,有学子甚至以天后临朝为文,传颂于市井。 在这三重夹击之下,哪怕宗族如何反抗,也已无法翻盘。 胡乐天立于镜前,望着镜中人影,眉心紧蹙,竟久久无法抚平。 镜中之人金冠华服,贵为天下之主,号令百官。 可她心底那抹不安,愈压愈重。 她抬手抚过手中沉重的玉玺,却仿佛捧着一颗乱跳的心。 “传人。”她忽道。 宫女入殿,跪于阶下。 “《大事件》的主编谷星呢?” 那宫女低眉敛目,语气有些迟疑:“……听闻今晨死于开封府狱中。” “开封府门前现有流民聚集,讨要尸首无果,已转往大理寺、刑部等处请愿。” “虽官府拘拿了数人,仍难以平息众意。城中议论纷纷,百姓多有关注。” “废物!” 胡乐天面色霎时铁青,随手抓了个瓷器砸去,怒声如雷。 “立刻命开封府将她的尸身送来!” 那人像泥鳅一般滑不留手,岂会轻易身死? 若非她亲手下毒毒死萧枫凛,亲眼看着他气绝,她此刻都觉得,谷星定与萧枫凛仍暗中筹谋! 第228章 她转过身,冷声吩咐: “派人彻查李豹子、云羌等人,流民能抓多少抓多少。我倒要看看,她会如何选择!” “翟明泾的尸体呢?” “灵柩已移至奉安殿。” “封棺!即刻下葬!” “江兀若来,也一并拦在外。” 本应丧期半月,礼制严整,她却半刻不愿多等。 她不能毁那具尸首,但她怕江兀那鬼神莫测的医术,怕他将那人再次从鬼门关捞起! 她记得谷星和江兀关系匪浅,曾将那些现代医理传授给他,她本意是想留着翟明泾做傀儡皇帝,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其苟活至今。 可如今萧枫凛已死,翟明泾万万不能再有转机! 她亲眼看着翟明泾断气,却也亲眼看见他临死前,眼底那抹笑意。 那笑,和二十年前谷星刺她咽喉时,在她脑海施咒时的笑容一模一样! 以至于让她夜夜不能寐,闭眼都深陷那魔咒之中。 胡乐天攥紧玉玺,指节泛白。 她不能毁翟明泾的尸,可谷星…… 她要让谷星碎尸万段!! “谷星!!” 沉沉夜色下,树影斜斜,晚风浮动,巡逻宫人四顾张望,却似见有影,却又无踪。 一白发白衣男子明明站在他们眼前,却无人能见。 更别说,那正趴在它脑门上的,一个只有食指高的迷你小人。 迷你谷星抓紧系统的头发,费力往上爬,一路气喘吁吁爬上头顶,朝四周望了望。 这视角实在新鲜,自己像一只苍蝇。 她揉了揉鼻子:“怎么总觉得刚才有人在骂我?” 系统哼哼唧唧:“我想现在想找你算账的人,可以绕皇城一圈。” 谷星尴尬地干笑两声,催促系统快走。 事到如今,她已经对找bug、利用bug这一套操作炉火纯青。 她用积分改了容貌,又服下大小眼配置的毒药,在将死之际,打开系统更新包,硬生生暂停了身体机能的同时,还让其他人都以为翟明泾已然魂归黄泉。 再借那回溯二十年前的bug,由系统将她从意识空间“偷渡”出来,变成如今这副迷你人偶般的模样。 如今胡乐天已登基称帝,贺家人被制,风声鹤唳。谷星知晓,萧枫凛定已与贺峻取得联系,暗中潜伏宫中,只待时机一到,挥刃斩断贼权。 而她拼尽全力、与翟明泾交换身份,千方百计潜入皇宫,是因为还有一桩更重要的事。 她正陷入思索,忽然眼前一暗。 整个人被人从系统头顶轻轻捏了起来。 谷星心头一颤,刚想挣扎,抬头就对上一张熟悉得不能再熟的脸。 她瞳孔地震,几乎喊破音:“你、你怎么在这?!!” “我为什么不能在这?”萧枫凛将她捧在手心里,脸上神色复杂。 他拇指轻轻蹭过谷星的脸颊,见她眨了眨眼,他眉眼间的恼怒也淡了几分。 谷星惊魂未定,脑袋还在晕,耳边却传来系统的惊叫声。 “放下她!”系统抡起袖子,就要把谷星夺回来,却被萧枫凛一个轻巧闪身避开。 一人一系统,明明都伤不了彼此,甚至理论上还属于同一阵营,但这会儿的对峙气氛硬生生拉满。 谷星撇撇嘴,瞪了萧枫凛一眼,满脸写着不爽: “你到底知不知道现在什么情况?” 她双手叉腰,小脸气鼓鼓地站在他掌心,“你不该去和贺峻会合吗?我听说他还被困在宫里。” 萧枫凛却一脸无所谓,“贺家人没有一个吃干饭的。” 谷星:? 贺将军常年镇守边疆,三个女儿也都在京外效命,唯一留在京中的,也就贺夫人和贺古。 她只听说过贺夫人红缨枪使得出神入化,街边有歹徒闹事,能一把抽下摊旗杆子,直接把人挂墙上动弹不得。 整个贺家最文弱的,恐怕也只有那个体弱多病、情商感人、还曾把她埋百鬼川地下的贺古了。 “那刺杀新皇呢?”她不死心。 “有阿信。” 谷星无语,感情她和萧枫凛都把正事外包了。 她气鼓鼓地转身,结果在这拇指大小的模样下,越生气越可爱,偏偏萧枫凛看她的眼神也越发柔和。 他忍不住伸出拇指又蹭了蹭她脸。 谷星恼羞成怒,张嘴就咬住他的手指。 萧枫凛却也没甩开,反而像是在享受。 她松开嘴巴,偷偷打量他,觉得神奇。 无论是系统的小羊形态,还是白发人形,这人都能无缝接受。 不仅接受,还一点不惊讶。 看起来像是……像是早就知道她的来历。 一旁系统气得直跺脚,之前它还时常站队男主。 可和谷星经历了这么多,它俩的革命友情,怎能让一个男人来破坏? “谷星,快走。我们还要抓紧时间找人。” 它这么一提醒,谷星回过神来。她从萧枫凛掌心跳起来,正准备跑路,又忽然停住,抱着萧枫凛的手指摇了摇。 “你知道秋菊在哪儿吗?” 她甚至不知道这句话有着多大的威力。 此话一出,萧枫凛的表情就变了。 他薄唇紧抿,几秒后低下头,在她的小脸蛋上轻轻落下一吻,声音有些哽咽: “当然。” 谷星觉得此男臭屁十足。 她一路顺着他的手臂爬到领口,双手揪住他发丝,高高在上地指挥: “萧金主,出发!” 系统气得直磨牙,一抬眼就看见萧枫凛那得意的嘴角,瞬间气炸,当场“啪”一声从空气中消失。 萧枫凛虽不能像系统那般在人前大摇大摆地乱飘,但此人武艺极强,日夜苦练,就连云羌巅峰时期都未必能轻易胜他。宫中寻常的巡逻守卫,对他而言如入无人之境。 谷星窝在他衣领间,离他心口太近,甚至觉得这人心跳有点吵了。 风晃树影,浅浅月色映照宫墙。如今国难当前,他二人却像偷偷在宫里约会一样,实在不像话。 她怕自己一人无法阻拦胡乐天,于是纷纷给认识的人发去消息,无论是谁,只要能杀了胡乐天,这场闹剧都能停歇。 可她此刻却突然犹豫了。 书中人物的行动轨迹,早已偏离她的掌控。 她抬头看向萧枫凛,顺着他起伏的喉结一路爬上,停在他下颌边缘,那一线棱角分明,在月光下宛若刀削。 萧枫凛显然注意到她的视线,轻轻低头。 谷星盯着他看,忽而道:“你到底怎么发现是我的?我现在都这么小只了。” 萧枫凛也不正面回答,似乎心情不错,竟还开起玩笑来,“你做鬼我都能认出来。” 听得谷星直摇头。 好在萧枫凛并未一直调侃,随即将他所知的秋菊二十年来的遭遇,娓娓道来。 这一番话,正好补上谷星认知中的空白。 当年,为胡乐天操持婴儿买卖的几名核心人物,分别是张铁娘、秋菊、祝永德、刘仁善,以及茹嬷嬷。 茹嬷嬷常年在宫中效命胡乐天,前阵子寿数已尽,病逝宫中。 祝永德年老出宫,实则负责在外监视乌家人操练私兵。 刘仁善则早在被谷星识破之后,被调出宫外,化身开封府师爷,结果阴差阳错卷入了冥婚案,撞上了谷星。 而张铁娘,则一直隐在京城勾栏花柳之间,打探消息、转运从宫中带出的婴儿,是胡乐天暗网的重要节点。 而这里有一人,却在二十年后一直未出现。 此人曾效忠于胡乐天,却同样见识过那女人的心狠手辣。对外铁血无情,对自己人也照样多疑残酷。 十年前,萧枫凛提议离宫时,顺手将一封密信悄悄交予一名宫女。 那人是林絮竹生母的好友,正是谷星无意路过偏僻院落时,所见的两名宫女之一。 然而不过是第二天,那宫女便发现好友消失得无影无踪,连带孩子也不知所踪,从此杳无音信。 那名小宫女心中疑云难散,却无力追究,直至数年后,她意外收到了那封密信,并从中得知了好友失踪的始末。 她们不过是宫中蝼蚁,在暗无天日的深宫中彼此作伴,尚能互相取暖。可如今好友因知情被灭口,小宫女悲愤交加,恨不能亲手杀了胡乐天。可她自知功力微薄,哪有机会靠近那位“宁贵妃”半步? 她想来想去,只能盯上那刽子手的秋菊! 她藏于暗处,精心谋划,终于伺机出手。 但她终究低估了秋菊。 那女人看似沉默冷淡,实则身怀武艺,霎时擒住她脖颈,压低嗓音要她吐出一切。 秋菊听后神情晦暗。她深知若这事传入宁贵妃耳中,自己必死无疑。 没有半点犹豫,她当场扭断那小宫女的脖子,挖空一切痕迹,用假死手段伪装成对方,继续藏身于深宫之中。 第229章 谷星听得一阵心惊。 “她为何不逃?” 萧枫凛淡淡答道:“没有身份,出不了宫门。即使出去了,走不远。” 谷星沉默。秋菊虽身负武艺,却终究只是江兀一流的保命之术,非兵马将军,无法强闯宫禁。 于是她选择了最稳妥的方式,一躲,便是十几年。 直到有一日,桃诗入宫为后宫嫔妃丫鬟诊治的时候,偶然嗅出不对。此人身中慢性之毒,仔细一看,此人竟不以真容示人,定身怀秘密。 可她深得江兀少惹事生非的真传,眨眼就将此事抛诸脑后。 若非后来与萧枫凛偶然说起,此事难以大白。 秋菊伪装多年的宫女身份,早已升至内宫管事嬷嬷,执事有度,深得众人信任。 她命人清理宫中角落残杂之物,自己却早早回房,刚一关上门,屋中气息骤变。 她心中警觉,尚未来得及转身,一抹寒光已至颈侧。 脖颈一凉,寒意刺骨。 随后,一道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忽然响起: “秋菊,好久不见。你可还记得我是谁?” 秋菊整个人顿住,瞳孔猛缩,下意识的转头,剑刃就挨上脖子,淌下一条红线。 她怎会不认得这声音? 林风…… 那个二十年前刺杀胡乐天的刺客! 那一夜,她被胡乐天当作替身,困于床榻。 当床帘被掀开的那一刻,她看见那刺客满眼冷意,而对方……却在见到她的瞬间猛地收手,随后竟拧头就离开。 从此林风的脸就刻在她脑子里。 她张了张口,却一时说不出话。 良久,她才幽幽开口,声音有些发抖: “你来……是后悔没杀我?二十年后还想再补上一刀?” “新皇已登基,世事已定,就算你再来,也已无力回天。” 话音未落,谷星却笑出声来, “秋菊,能阻止她的人,难道不是你?” 秋菊脸色骤变,想说话,却发现对方接下来的话更让她心神一震。 “我乃《大事件》的主编谷星,流民复籍之路已不远。” “秋菊,助我一臂之力罢。我可以许你一*个新身份,让你离开皇宫。” 她那承诺如巨石投入湖中,激得涟漪久久不止。 薄云卷残月,竹影斑驳,融于宫墙暗角。 谷星仰头望月,心神却不由自主飘出高墙之外。 她忽然想起城外那些流民,也不知道他们如今是否安好。 翟明泾顶着她的脸,到底有没有干正事。 “你知道,顶着我的脸的人,现在在干什么吗?” 萧枫凛眨眨眼,装起傻来,“不知。” 谷星气得牙痒,狠狠瞪了他一眼。 “你最近越来越欠揍了。” 萧枫凛哪能不知,可他不能说,头一转, “那有一只猫。” 谷星:“在哪?” 宫外街上,宵禁已久,灯火早熄,却有黑影点点,在开封府门前拐角处聚集。 “李副编怎么还不来找官府要人?” “我听说他在五层楼遇刺,黑衣人持剑直取性命……生死未卜。” 话音未落,众人惊愣。 “连李副编也……?” “我们小报是得罪了谁啊?” “你听说了吗,新皇是女人,是皇太后亲自继位。” “上一次女皇帝还是武则天吧?连史书都没写好结局……” 沉默之中,有人低声嘀咕: “……若是谷主编当皇帝,该多好。” 此话一出,众人一震,齐齐望向那说话人。 “怎的?难道你们从来没想过?” 众人谁都没接话,却在彼此的眼神中确认了答案。 “你们——!”有人气喘吁吁冲进人群。他脸上两道泪痕在月光下清晰如线。 “你们还在等什么?我、我刚从东市那边回来,听巡卒陈三皮说……” 他声音哽住了一瞬,接着像是用尽全部力气喊出: “谷主编!下午就死在开封府牢里了!!!” 人群一静。 “只因她在《大事件》里,为流民正名……遭皇宫中的某位贵人眼酸,于是便以‘结党营私’的罪名,致谷主编于死地,连李副编也未能幸免……” 众人皆愣在原地,都未能从这话语的冲击中缓过神来。 “格老子的!!!” 人群炸开,轰然如雷。 一人怒吼着从人群中冲出,似乎忘记了谷主编的告诫,抡起一根棍棒就砸向开封府的门板。 “砰!” “砰!” “砰!——” 棍击门扉,一声高过一声,响彻沉睡的京城街头。 灯盏一盏盏亮起,百姓在窗后探头,只见宵禁下竟有一群流民挥棍呐喊,蝗虫般冲进开封府。 百姓们都惊叹,怎么好了一些时日的流民,又突然暴露本性了? 衙役还睡得懵头,抬眼一看,就被数人包围,拉到一旁质问,“谷主编谷星!她人在哪?” 数把寒光晃在眼前,他惊恐地跪倒在地,尿湿了裤脚,声音哆嗦得说不成句子: “我、我我……她、她早就死啦……!” “在牢里、就、就死了……” 流民们脸色惨白,纷纷忘记了呼吸。有一人马上反应过来,又怒问,“运去哪了???!” “不知道!我哪能知道!” “艹!”一巴掌盖过去。 众人一怔,望向那出手之人。那人手指紧握,有条腿还瘸着。 竟是在地下水道里,谷星为其断后的那个流民。 他恨过谷星,嫉妒过谷主编,可此时此刻,他俨然已是另外的感情。 他强忍着悲愤,紧紧捏着手中的棍棒,抬头看向那皇城的位置。 他突然开口,声嘶力竭,“是皇宫……” “是皇宫里,他娘的是皇宫里有人要害谷主编啊——!!” 众人都被他惊醒。 纷纷附和,“对啊,不然为什么是‘结党营私’。” “我听闻李副编也是因为得罪了某个贵人,被诬陷成结党营私,所以才被没收了家财,沦为流民。” “如果谷主编不在了,小报还会在吗?” 众人都安静下来,却断断续续地有人哭出了声,在夜里格外的明显。 “啪!”又是一巴掌扇了出去。 “哭什么?!真丢小报的脸。” “可人死不能复生,现在我们连谷主编的尸体都守不住。” “你说这话……官府都是刀枪铁骑,兄弟们也就进了小报之后才有口饱饭吃,身子骨才刚结实起来,哪是官府的对手。” “你们真是软蛋,连个女人都不如。” “谷主编那般神通,哪算女人?” “你这话别让谷主编听到了,不然肯定又挥棒子揍你了。” 他话音刚落,人人又安静下来,一安静,人群里呜咽声更明显了,也不知道到底是谁在哭,都不敢抬头确认,毕竟自己眼下也有两条决堤的河。 “兄弟们死了……谷主编都给钱安葬,哪有道理……谷主编死了,连口棺材都没有……” 他说得断断续续,脸上早已泥泞,让人分不出眼口鼻。 他呜呜地哭着,却看到那瘸腿流民突然转身离开,“你去哪?” “去找谷主编。” “人都死了。” “那就将她找回来埋了!”他怒吼一声,震得鸦雀横飞。 他心里不好受,他还没来得及和谷星道谢。 他的自尊心让他一个大男人,无法对谷星认错道谢,却好意思舔着脸吃小报的免费饭,领着小报发的工钱,受着小报的免费医治,住着小报的房子…… 他还没来得及和谷星说谢谢。 他是个软蛋,可他不是孬种,一个女人都能挡在他面前,他一个男人怎能当缩头乌龟, “我去皇宫要人!” “我这条命都是谷主编给的,还回去又如何!” 他跑回五层楼的楼下,打算挑一柄不易折的铁棍作为武器。 一转头,就看到了那三米高,肩上还披着红布的谷星雕像,瞬间眼泪又淌了下来,多云转暴雨,一发不可收拾。 他跪在雕像前,“咚”的一声,砸出一个响头,身后多了十人。 又砸出一个响头,身后多了百人。 再砸出一个响头,又多了千双带着滔天红光的眼睛。 流民们也不知道哪里找来的“武器”。 ——扫帚,木桶,烧火棍,木板,破椅子。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收破烂的。 但东西虽破烂,人却被小报缝得整齐。 爹娘给了他们生命,小报却给了他们尊严,有了尊严的他们,是完整的,是个人。 没有鼓声,没有号角,一群人就这么疯了一般,朝皇宫奔去。 第230章 巡检司的巡逻见着这幅景象,脸都煞白,怎的还以为他们知道怕了,终于冷静下来,怎么还不到半天,竟愈演愈烈,这一大群疯子,是要干嘛?! 顺着方向一看—— 不好!竟是朝皇宫而去! “还看什么看?!快禀报朝廷,流民暴动啦!” 流民们尚未抵达皇城脚下,便看见几人遮着脸,鬼鬼祟祟地在街角张贴榜文。 待人影一闪离去,几名流民凑上前。 “写的什么?”一人问。 “扫盲班你白上啦?”有人讥笑。 “我上的是学技术的。” 旁人啧啧两声,定睛一看,吓出一身汗来。 “你怎么这副模样?写了什么?!” 那人张着嘴,打了自己两巴掌, “……长云寺僧籍腐败,买卖僧位,为新帝养私兵。” “宫中婴孩……竟被运往民间,暗中操控二十年!” “谁干的?!” “皇帝。” 第172章 “你是说,乌凝衔买卖国子监的学籍?” 胡乐天高坐龙椅,目光如利刃,面对堂下官员质问,她竟不动声色。 乌史急急上前一步,声如洪钟:“你无凭无据,竟敢妄言污蔑?居心叵测!” “乌家世代为朝效力,怎容你泼这等脏水!请皇上明察!” 那官员拱手不退:“臣自有证据,近日民间突然出现一本国子监的籍册。” “籍册之上所载学生,与实入国子监者大相径庭,虚名假录、鱼龙混杂,莫非还有合理解释?” 他话落之时,手中掏出一本陈旧的名册,高举于众人面前。 胡乐天眯起眼眸冷冷看向那本册子。 这籍册她早就查过,却发现其中内容全然对不上,显然是赝品。 如今这本,又是真是假? 她缓缓开口:“乌卿,你如何解释?” 乌史扑通跪下,哀声叫冤:“圣上明鉴,臣在国子监便痛失两子,如今更被血口喷人,实在冤枉!” “是否冤枉,查一查便知!”那官员步步进逼,声音激昂。 “这本籍册,不过是幸存的一册。” “其余数本,为何恰好在乌凝衔前往国子监期间,于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中毁于一旦?!” “乌凝衔可曾查明起火缘由?可曾担下失职之责?” “而此事最后,却竟不了了之!” 他环顾朝堂,声音拔高: “为何先帝不追责?为何圣上您当时不查?!” “放肆!”胡乐天猛地拍案,一双凤目仿佛燃起怒焰。 乌家一个两个废物,竟留下如此尾巴! “你既然如此想查,那就查!朕倒要看看你能查出什么来!” “皇上不可!” “此事……或许与圣上您,也脱不了干系!” 全场哗然! 金殿之上,众官如惊雷掣顶,齐齐跪伏,窃窃私语。 “你这是何意?”胡乐天的声音几近低吼。 “你竟敢怀疑到朕头上来了?!” 杨亦文一步出列,声音温润却带着一股寒意: “陛下新登大宝,百废待兴,黄大人此时口出狂言,莫不是对圣上另有所图?” “如此无凭无据之语,冲撞天颜,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他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道讥诮之色:“若我没记错,黄大人家中尚有一双儿女尚在京中求学吧?” “黄大人若是诬陷乌大人与陛下,辱的不只是自己,还有满门忠良!” “杨亦文你——!”那官员气得须发皆张。 但他话未出口,大殿外却忽有一名禁军奔入,跪地高呼: “启禀陛下,皇城正门出现流民暴动!估算人数……达三万!” “三万人?!” 胡乐天蓦然色变,百官亦是面面相觑,惊骇莫名。 京中每年对流民盘查,也不过两万,且如今街上连乞儿都难见影踪,怎会突然出现三万人? 朝堂尚未反应过来,又一骑急报赶至: “启禀陛下,京城各坊墙面均出现传单,指控陛下勾结长云寺贩卖僧籍、秘密转运宫婴,聚敛私兵……” 胡乐天双目如炬,正要怒斥,第三道军报再至: “启禀陛下!各城门涌现大批军伍。动作统一,行列整齐,不似乌合之众,疑为训练有素之私兵,现已突破街防,逼近皇宫!” 胡乐天面色惨白如纸,指节因用力而泛青,厉声喝道: “封锁宫门!调禁军守住各处要道,弓弩手就位,胆敢擅闯者,格杀勿论!” “兵部尚书何在!” “臣在!”尚书跌撞而出。 “速召城内巡防军、坊卫兵,封死主道,逐一排查!流民首脑,一人也不能放过!” “遵旨!” 命令下达,她袖摆翻卷,毫不理会朝堂上众臣或惊或惧的面色,径直起身拂袖离去。 金銮殿后的回廊幽深,她步伐沉重,锦服繁冗,喘息声越发急促。 忽听“刷刷”声响,暗影乍现,竟有一队披甲士兵悍然杀入,冲她直来! 暗卫骤然现身抵挡,刀剑交鸣! 胡乐天一眼望去,认出那领兵女子的模样,竟是贺峻之女! 她惊怒交加,怒喝: “你们贺家造反了不成?!” “如今晋国新皇已立,你们要效忠何人?!” 那女子不答,只冷声回道: “自是效忠皇室正统子弟!” 言罢,手中长剑直指胡乐天! 胡乐天脸色铁青,在内侍与女官的保护下,急急退回寝宫。 如今皇宫之外是民意与兵戎,皇宫之内亦是不安与危机。 胡乐天坐于龙榻之上,满目猩红,指节泛白。 她已听不见外界的鼓噪,听不见杨亦文的劝谏,甚至听不见自己剧烈起伏的心跳。 她只恨。 她恨百官反骨,恨贺峻女儿拔剑相向,恨那个始终从她梦中不肯消散的影子谷星。 “陛下,请冷静,速速离宫。”杨亦文疾言厉色,几步跨前,却被胡乐天一声怒喝震回: “传朕旨意,将京中流民,屠尽,不留一个!” “陛下!” “照我说的去做!!莫非连你也要忤逆朕?!!” 正在此时,内侍急忙奔来,跪地通报,那“谷主编”的尸体已运入宫中。 胡乐天闻言,陡然安静。 她笑了,笑得实在诡异。 又像一缕风,抛下杨亦文,自个追着去找“谷星”。 偏殿未点灯,死气沉沉。 榻上,一具女尸安静躺着,面容清冷,肤如凝雪,正是谷星的模样。 胡乐天靠近,手指缓缓抚上她的脸,摸得一手的冰凉。 “哈哈……” 她忽地仰头轻笑。 “哈哈哈哈哈……” 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尖锐, “锵——”地一声,她拔出架上的佩剑,宝光乍现。 她疯了似的挥剑朝尸身劈去。 手臂、 双腿、 颈项、 双眼, “谷星!谷星!!去死!!去死吧!!!” “凭什么啊?凭什么!!!” 剑光乱舞,血肉横飞。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像个疯子,站在血泊之中仰头狂笑,珠钗散落,发髻松乱。 她觉得痛快! 她觉得畅快!! 这二十年来夜夜梦魇的脸、声音、身影,终于被这人剁碎,撕裂,永远埋在这宫中。 终于…… 终于,把谷星赶出了她的梦。 然而下一秒,“砰!!” 她的后背猛地被一脚踹中,整个人狠狠摔在地上,额角撞到地砖,砸出一阵金星,眼前一阵晕眩,半晌都没能起身。 胡乐天气若游丝地仰头望去,只见来人身影清瘦,穿着白衣劲装,是云羌。 云羌来得如死神一般,沉默而决绝,步步逼近。 胡乐天倒笑了。 “哈哈……你们的谷主编啊……可惜,还是死了。” 她癫笑着,指向那一地残破尸块,“看见了吗?她死得连尸都不全了。哈哈哈哈哈哈!” 云羌本不想多言,却看不得这疯女人诋毁谷星, “你眼瞎?” “这人怎会是谷星?” 云羌早已识破。 两日前,她收到一封信。 那是谷星第一次为她书写字句: “云羌,吾心上宝。 愿汝作天边闲云,御风而行,任意江山,逍遥四海。” 字字温柔,句句诀别。 她在收到信的瞬间就知:谷星不想她回来。 可她还是回来了。 哪怕她误伤了大小眼,哪怕她满身愧疚,不敢面对众人,但她依然隐匿行踪,暗中跟随大小眼返京。 第231章 得知谷星的计划后,她有两条路可走: 一是找谷星,二是杀了胡乐天。 她选择了后者。 她知道,谷星不愿她此刻来寻她。 那么,她就替她清除一切障碍, 然后,再去找她。 杀了胡乐天。 胡乐天, 胡乐天, 胡乐天。 胡乐天一愣? 怔怔望向一旁的尸块堆,红的,白的,黄的,遍布一地。 囔囔,“怎……怎会。” 云羌已不欲多言,她从袖中抽出一缕银丝,寒芒闪动,指节轻绷,打算速战速决。 可还未动手,外头突然传来凌厉破风声。 “唰——” 一人破门而入,脸覆面巾,身披血色,宛如恶鬼下凡,直扑胡乐天身前,一声怒喝: “陛下!!” 那人目光冷峻,一眼扫见地上疯癫的胡乐天,又瞥见站在中央的云羌,瞬间拔剑挥击! 长剑如霜,杀气破风! 云羌侧身闪避,眉头却紧紧皱起。 来者武艺不凡,招式狠辣。若换在她未伤之前,十招足矣。 用丝线尚可断人头骨;可若要硬接剑锋、招架破击,便显得力有不逮。 几招交手后,云羌便觉后背浸透冷汗,呼吸愈发急促,伤处又隐隐作痛。 “云羌!让开!” 一柄飞剑破空而至,猛然将对战两人逼退。 云羌后退数步,稳身看去,满眼震惊。 竟是昔日一同在武馆学武的封丘众人?! 屋内越涌越多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或许当时皆是自己的手下败将,而今气息沉稳,杀意凛然,竟已不输于她! 为首的张灿灿嘶声提醒,“愣着干嘛!云羌!谷星让我传话与你,早点解决,她在新宅那等你回家!!” “新宅”二字出口,如一柄钩子,瞬间牵动她的心魂。 云羌指尖微颤,下一瞬便一把夺过地上利剑,提气而起,化作一缕白烟,直奔胡乐天遁逃方向! 她心里的目标总是只有一个, 过去是学武, 现在是谷星。 她的脚步如风如影,缩地成寸,剑刃破空,风声猎猎。 明明是已经断掉的筋脉,她却要忽略残缺,手拼命的弯曲握剑,将那披五爪金龙的背影死死锁定, 一跃而起,挥剑直劈—— 刀剑向扫帚袭来,向木桶袭来,向铁棍袭来。 京城乱成一锅沸水。 精兵对战流民,对着百姓乱杀。民不分流,兵不辨敌,只道是见人便斩! 可竟还有一批私军,替流民百姓回击。 街巷失火,屋瓦震塌,哭声与血色充斥御街。 流民东躲西藏,惊惶失措。 五层楼不能待,新宅已被围,藏身之处愈发稀少。 “还能躲去哪?!” 就在此时,一声高呼划破天际: “谷星——!”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街角一座勾栏院内,有几名女子站在高楼窗边,朝他们挥手: “你们是小报的流民吧?快上来!” 流民们愕然。 待奔至楼上,才惊见阿秀、小桃,还有那浅娘亦在此! “你们……怎会在这儿?!” 可她们并不作解释,反倒开口询问,“还有几人?还有哪些流民未躲起来?” “躲去哪?还能躲去哪?” 浅娘一把站起来,“能躲!花柳巷、妓馆、勾栏院,都能躲!” 见一众男人愣了神,姐妹们纷纷苦笑,“呆子,快去。” 而此时此刻—— 谷星还在和萧枫凛悠悠散步,直到宫里火光骤起,黑烟冲天,谷星才意识到不对劲,咬牙薅下一把萧枫凛的头发, “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萧枫凛被拽得脸一歪,委屈道:“怎会?你看那黑烟,多半是贺将军的人杀到崇政殿了吧。” 谷星:“那皇宫外的?!” 萧枫凛:“烟火爆竹?” 谷星怒极反笑,眼角抽动,“胡说八道。” 可她心头却七上八下,总觉哪里不对。 突然,眼前跳出一个红色弹窗 【胡乐天-已死亡】 她心口一松,提着的那口气终于落了地,下一秒猛地抬头,恶狠狠盯住萧枫凛。 “你居然骗我?!” 说罢,猛地张口,直接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大口! 随后凭空消失,躲回意识空间里。 一回去,就看到系统扑了上来,“谷星!谷星!出事了!流民造反了!!” 谷星眼神一凛。 下一瞬,奉安殿正中,那漆黑沉重的棺木突兀地震动了起来。 “砰、砰、砰——” 一声比一声响,宫人们纷纷惊叫,四散奔逃。 “诈……诈尸啦!!” 就在众人惊惶失措时,只听“轰!!”的一声巨响! 那棺盖竟然炸裂,一道人影从棺中坐起, 先帝竟从棺材中复活! 谷星从棺材里爬出,咬牙切齿地将脸皮摘下,露出原来的真面目。 一出门,就看到萧枫凛已在门外等她。 “好你个萧枫凛,气死我了。” 萧枫凛却一把将她抱起来,指着自己脖子上的那个小红点,“你都咬我一口了,怎么还不消气?” 谷星气得瞪圆了眼,她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他轻笑几声,脚下一点,带着她施展轻功,几个起落,便站上了宫门之巅。 微风吹动他们的衣角,天边火光冲天,浓烟遮日。 谷星正想训他,却被他轻声打断: “谷星。” “你若将一切都揽在自己怀里……那你的手下,永远都是一群不能断奶的孩子。” “你不如放手。” 他声音低了些,又轻了些,“你迟早都要放手的。” 谷星愣了一下,回头看他。 萧枫凛却不再多说,只是抬手指向宫墙外。 她顺着看去,御街之上,一群群流民竟自发有序地列阵、围堵、调度、包围,运用街巷地形,互相掩护、后撤补位,有板有眼,比正规兵还要灵活。 禁军尚未反应过来,竟已被逐一包围。 他们不过数百,而流民,早已破万。 她哑着嗓子,甚至忘记还口。 萧枫凛凑近她耳边,缓缓开口: “谷主编,你可看清楚了?” “你曾为他们遮风避雨。” “而如今——”他停顿一下,语气温柔到极点, “你遮风避雨的人,要为你遮风避雨了。” 第173章 万物平息,京城渐渐恢复了往日秩序。 对于京畿流变的原因,一说是宗族不满胡氏称帝,合力推翻,才闹出如此动荡;又一说,是胡氏作恶多端,刚登位便遭天谴,实属罪有应得。 至于真相如何,谁也不在意。 不过是茶楼酒肆间的谈资罢了。 水泼在地上,血迹被雨冲散,旧日的痕迹没留在街上,却悄悄印在人心深处。 京郊的小土堆一夜之间多了许多,香烛味与血腥味混杂着,在风中飘了好几日未散。 谷星这几日都躲在萧枫凛屋中。 她睡得昏天黑地,醒了就吃,吃了又睡,连自己身在哪都不甚清楚。 不是病了,也不是系统宕机。 她只是太累了。 像是骨头缝都在喊着倦。 萧枫凛处理完外头的事务后便回来守着她,帮她擦脸、洗身子,夜里埋在她的脖颈间,一遍又一遍唤她的名字。 “谷星……谷星……谷星……” 他也不知道唤了多少次。 直到某一刻,她终于皱眉哼了一声,缓缓睁开眼。 睁眼便对上那双碧色的眼眸,她开口就是,“糟了,《社会保障大纲》有一段好像写错了。” 萧枫凛失笑,眼下落寞还未浮现,谷星又继续说, “萧枫凛,我做了个好长好长的梦,” “梦见我回家了。” “梦见我毕业了,没有去大厂,也没有读研。” “梦见我找了份喜欢的工作,梦见我和喜……” 她突地停下,看向萧枫凛,嘴唇轻轻地颤着,心跳声越来越大,快要响过世间万物, “萧枫凛,” “你愿意和我一起,去一个谁都不认识你的地方定居吗?” “或许那里没有如今的财富,没有你呼风唤雨的身份。” “一切都很陌生,你会失去你的名字,失去你的一切。” “……你愿意吗?” …… 她睡了整整七天。 斗转星移,乾坤变换,京城也早已不是七日前的模样。 醒来时,她倚在窗边,看着楼下来来往往的人群,听着萧枫凛带回来的消息。 她心里犯了难。 若就此收手,借“谷主编于京畿流变之乱中身死”一说淡出视野,也未尝不可。 第232章 她本就只想让弱者意识到自己的价值,能争取参与社会的权利,能掌握决定自己命运的力量。 而改变那不公平的结构,从来就不靠一人之力。 如今她的任务已成。 她所坚持的,早已传递出去,落在许多人的肩上。 众人已经不再需要“谷主编”这柄火把了。 她该退场了。 正当她一言不发地沉在心思里时,萧枫凛瞧出了她的心事,笑着把她往门外一推: “谷从心,快去。” “不要干会后悔的事。” 谷星站门口想了一会,才发现萧枫凛偷偷骂她了。 她换了身衣裳,将头盖得严实,避开李豹子、云羌等几人,悄悄混入五层楼,正在重建的流民队伍中。 她望着眼前的雕像,眉毛都别在了一起。 不知谁带的头,雕像脚下先是放了几个瓜果,再是香糕甜食,后来连奶茶、鸡鸭鹅都铺了一地。 有野狗过来,摇着尾巴叼走了半只烧鸡。 流民却没人驱赶,只默默抹着眼泪,继续干着手头活。 看得谷星目瞪口呆,久久不能言。 她还在愣神间,又有人轻轻拍了下她的肩膀。 她回头,是个瘸腿的流民哥,竟有些眼熟。 那人打量谷星好几眼,“你怎么傻站在这?” “小报不养闲人,走,随我去给义学堂搬桌椅去。” 谷星还没来得及答应,就被那瘸腿哥一把揪着衣领拖走。 她边挣扎边思索,怎么也想不起对方是谁,直到被一路拖到了义学堂门口,才猛然一愣,这不就是她让卫桉新建的学堂?! 她抬眼一看,阿秀竟也在哪里?! 她猛地捂住脸,只从指缝间偷偷张望。 李氏和浅娘也在此处,还有一群不知姓名的女子,她眨眨眼,竟见着添香居里的小红小绿小紫都在这里,联系前因后果,她瞬间便明白。 或许是她让小桃将青霉素拿去妓馆,勾栏院里给众人治疗花柳病,而结下的良缘。 阿秀手持册子,正俐落指挥众人将桌椅摆放在指定位置。 谷星稍一打听,才知阿秀竟成为这义学堂的副山长。 那个曾挽着她手,眼带泪珠的女子,究竟走了多长的苦路,才成就了今天的模样? 谷星舔了舔嘴唇,眼睛里满是自豪。 然而气氛未久,忽有一声突兀的质问闯入: “我不同意!” 众人一顿。 只见一名瘦削男子站出,大声道:“我听闻她是李员外的妾,其夫丧命不久,她未守妇道,竟又嫁予李员外为妾!?如此失节之人,怎可教书育人?!” 他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仿佛自觉是道德守门人,等着听众附和,哪知场内鸦雀无声。 他狐疑地望去,才发现众人都盯着他看。 但只是“看着”。 没人回应。 他脸上的神情由愤怒转作迷茫,正不知所措,却听阿秀淡淡开口: “然后呢?” “……什么?什么然后?” 阿秀:“我未守节、又嫁了人,做过妾。然后呢?” “你……你这等女人,怎能进学堂?怎能当教书的?” “我学识浅薄,不教书,只当副山长,管管事务罢了。” 阿秀眼神平静,“你若读书识字、愿意前来,义学亦不会拒你。” “那你又为何,要拿别人的旧事,来掩饰自己的浅薄?” “你你你——”那人涨红了脸,暴跳如雷,竟抬手作势要打人。 可他才走两步,瘸腿哥便松了谷星,几步上前,迎面就是一拳,将他砸到墙角。 “哪来的傻子?” 众流民纷纷摇头。 “真是稀罕,这种傻话最近都没人说了。” “估计是刚进京的。” “又一个没换脑子的。” 没人理他,继续搬着桌椅干活。 “副山长,这桌放哪儿?” 阿秀正要答,手中纸一动,忽地抬头望去。 却不见那身影。 大街上,谷星一开始还小心翼翼地走,后来逐渐大胆起来,竟大摇大摆地晃着。 她买了一杯奶茶,在街头踱着,一点点把京城的景和人装进眼睛里。东西装得多了,眼里的水也满了出来。 嘴里的奶茶越喝越没味,她舔了舔嘴唇。 她心想:怂也挺好,至少从心。 于是她拔腿就往新宅的方向跑去。 远远的,就闻到一股烟味。 她拨开层层人群,风一样冲了进去,便看见老槐树上的云羌,穿着一身白衣,是她过年时送云羌的。 云羌坐在树上不动,低头看着树下。 而树下,蒲宿枭穿着道士服,正在登坛做法招魂,鼓风猎猎,旗幡高扬,七个大字随风摇曳—— 【谷星者,速速归来。】 谷星站在一旁,哭笑不得,“嘿嘿嘿”地傻乐着。 却丝毫没注意到,一朵白云已经飘在她头顶,“啪嗒啪嗒”落下两滴雨水,正砸在她头上。 她一抬头,就听见一声劈头盖脸的怒骂: “大骗子!!!” 她的笑容僵在脸上,眨了眨眼,下一秒,耳边骤然响起系统的声音—— 【穿越者谷星,恭喜您已完成全部任务。】 【请选择离开《画饼成城》的时间。】 【一旦离开,系统将清除您存在过的全部痕迹,并发放相应积分奖励。】 她想再待久一点。 …… 《大事件》 第八八一九七条:【京畿流变之乱中,胡氏身死,贺家军拥立一流落民间之皇族登基。新皇发丝竟呈蓝色,民间传为“天命异相”!】 第八八二五一条:【一男子自城墙坠下,胸口藏一盒,目击者称其盒如同天物,竟能奏乐。然转瞬头颅消失,仅余尸骸。】 第九二二七七条:【新皇即位后,推行《社会保障大纲》,以贫民救助复籍为首,涵盖救济、医疗、教育、劳动、互助、养老等共七十八则,全国施行。】 第九二二七七条:【一盲僧云游四方,普法宣教,民间呼之为“行走律典”。】 第九三一六七条:【胡氏罪证追加,确有灭封丘之恶行,民愤滔天。】 …… 第一二九九五七条:【新皇主动退位,传位于一外姓女子,贺家军率先表态支持,民意归心,国号更改为“谷”。】 第一二九九五八条:【朝廷颁布新政,准女子入朝为官,并鼓励女子出仕就业,称“共治之始”。】 …… … 夏天本多雨,然而今年自入夏之后,再也不见一滴雨。 天干物燥,连路边的野狗都懒得叫。 五层楼前,流民聚在谷主编雕像下乘凉。 有人擦了擦脖子上的汗,抱怨:“这天到底啥时候才下雨啊,热得狗都疯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神仙听到了他的想法,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乌云密布,“轰——”一声,劈下一顶响雷!就炸在众人所在的隔壁街上。 “哎哟!——”众人皆被着雷声吓得胆颤心惊,双耳失聪。 雨丝细细密密地落下,滋润了干涸的土地,悄然渗入尘土的缝隙中。 众流民眯着眼,任由雨滴打在身上。他们还未回过神来,忽然眼前电光猛地一闪!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响雷,炸得天摇地动! 那雷竟就劈在眼前! 竟劈在那三米高的谷主编雕像上! 红布瞬间化为灰烬, 雕像在愈来愈大的雨势下,摇摇欲坠,似乎随时都要倒下。 “糟了!雕像要塌了!” 那三米雕像若是砸下来,谁都得砸成肉泥! 众人脸色俱变,眼见雕像越来越摇晃。 有人骂了一声,竟猛地冲上前,用身子挡在雕像下。其他人见状,纷纷填上,雨越下越大,流进了众人的眼睛里,天雷打在他们的身侧。 眼睛*看不清,耳朵听不见,像是有什么东西竟从身体里流出去一般。 “兄弟们,坚持住啊!” “谷主编就剩这一点东西在这了!!!——” “谷主编的尸体没守住!雕像总得要留下啊啊啊!” “谷主编!” 【“%‘(穿越者谷星,我们很抱歉地通知您,由于不可抗力的因素,系统并未能成功清除您存在过的全部痕迹】 【给你带来不便,非常抱歉*:~%】 【为了补偿,我们决定同意您的要求,请注意查收。】 那一天共落了二十道雷,连白发老者都说,活了一辈子,从没见过这等天象。 但幸运的是,京城里什么都没塌。 包括那座三米高的雕像。 她是谁? ——是谷主编。 你是谁? 第233章 ——是流民。 我是谁? ——是人。 谷底生光,微尘可星。 感谢你的一路陪伴和勇敢。 辛苦了,谷星。 ——正文完——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www.海棠书屋.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