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姝》 第1章 [穿越重生] 《渡姝》作者:扶望舒【完结】 简介: 女鬼王战死重生。 孟姝摇身一变,成为了天生招鬼、患有幽闭的中原少女。她擅毒蛊,通武功,一朝睁眼,阿爷穆如癸消失无踪,为出村寻人,她收拾行囊,欲登邪山。 众人只道妄枝山阴鬼邪祟数不胜数,可古书曾记:“其乃三界交汇之处,所谓险阻,不过是天上人间相隔的屏障,总有一天,会有神仙跨越妄枝而来。”未曾想到,她竟真遇上了神仙! 神君扶光,乃鬼界新主。传闻他离经叛道,百年前曾自辞神职、入鬼道,从此以后慈悲面容换,冷厉杀神生。 据说,还没有人活着见过他,而孟姝,却与他不期而遇…… 枯木逢春,人间更迭,恶鬼频起的波谲下,再次掀起的是百年的纷争和故人的过往。 安宁水乡的冥婚女,书卷江南的状元郎,京城深宫的秘辛案……一场场奇异的鬼怪事件,将神鬼凡再次联系在一起,而沉寂了百年的鬼王力量,也在慢慢觉醒,曾经的传奇故事也再次于众人面前徐徐展开。 “当长明灯再次亮起,神宫迎回它的主人。” “当枯木树再次逢春,百鬼迎回它的故王。” 她道:“扶光,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 原来相遇并非初见,而是重逢。 …… 注:强强联手(1v1)+单元群像+奇幻探案 通过单元故事展现百鬼群像,是重生而来的女鬼王与白切黑神君携手小分队,在人间渡厄百鬼、尝遍爱恨嗔痴,最终拯救苍生的故事。 本文所涉及的神鬼传说、神鬼体系,部分参考中国古典传说,部分为架空自创,大家不必过多纠结,祝看文开心~ 内容标签:灵异神怪前世今生 东方玄幻 正剧 主角:孟姝 扶光 一句话简介:地府与神坛的另类cp竟火爆三界 立意:枯木会逢春,故人也会再次相逢 第1章 风沙席卷着漫天黄土,使得原本富有生气的土地变得贫瘠落败。 枯草荒木孤寂地扎根在这片悲凉的荒土上,低飞的乌鸦衔枝而起,继而又飞向远方,这片被恶灵侵袭过的土地,似乎连它们都不愿意停驻。 接连数日的邪祟侵扰和战斗,此无名山头早已一片荒凉。 这里是人界与其他两界最近的交界线,若攻得下,人界会彻底沦陷,神鬼二族也不能幸免,若攻不下…… 山巅之上,有一身身披战甲的女子,正静静遥看着这无边无际的山崖。 凛冽的风吹过她的金甲,甲裙下的青色衣摆飘扬着,手中的神武露出锋芒一角,泛着神光的剑鞘在日耀下更显杀气。 她眸光无波,丝毫无惧,沙场的风沙掠过她清丽的眉眼,在额间,一抹青墨色钿印昳丽夺目,那是独属于鬼界至尊的鬼王印。 若攻不下,这里会成为她最好的埋骨之地。 这幕后之人,还真是会挑地方。 她垂眸轻声一笑,清亮的眼眸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惧意,反而多了几分坦然。 几日前,六合突然大开,鬼界冥路陡现,无数鬼怪窜逃而出,纵使鬼界已经立即下令捉拿在逃鬼魂,可奇怪的是,大部分鬼怪竟无端吸收了天地怨气,化为恶鬼。 这些恶鬼怨气冲天,光是数十只都难以对付,更何况是成百上千的恶鬼煞阵! 这些恶鬼仅仅几日便肆虐三界,祸害人间,天下苍生苦不堪言,鬼王姝当机立断召集鬼军,与山巅大战恶鬼,可却接连败退。 眼看着人界将倾,三界就要大乱,就在此时,鬼王竟发出鬼王令——她要独自出征。 与以往的领兵出征不同,这一次,她不带一兵一卒,应战的,只有她自己,还有手里的这把神武。 除了天帝和她自己,没人知道她为什么作出这样的决定,更不知道她会经历什么,能与她并肩而行的,唯有手里的这把长剑。 鬼王姝低头看向手里的这把难得重见天日的神武,再度握紧了它,莫名地觉得多了几分安心。 真奇怪,这神武分明不是她的佩剑,自那日从神界带回之时,也不过短短三日,但却格外地与她契合,仿佛他们天生就该一起征战一般。 “寂云啊寂云,”她第一次唤这把长剑的名字,怕也是最后一次。 “愿我们都能好好的回来。” 哪怕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可万一呢,万一她命大,万一她还可以有万一。 她闭了闭眼,感受着肆意的狂风掠过自己的脸颊、双手,哪怕隔着数万里,身为鬼王的她也已经听见了裹挟而来的恶鬼的叫嚣。 外人不知,鬼王一脉里一直有个传说,而这个秘密,只有历任鬼王知晓。 但这个秘密是真是假呢?数任鬼王以来,从未有人动用过它的力量。 鬼王姝垂眸看了看自己的掌心,继而抬手,指尖轻点了点自己的眉心,那里,是神秘夺目的鬼王印。 无论真假,无论与否。今日,就让她试一试吧,一切终将归于虚无。 随着天边的黑云越来越近,整座妄枝山仿佛被怨气冲撞,黑暗逐渐吞噬了那道青衣金甲的身影。 凄厉的叫喊声传来,那是恶鬼们兴奋又怪异的呐喊声—— “那可是鬼王。” “吃了她,吃了她!” 恶鬼飞窜间,它们叫嚣着,怒吼着,伴着诡异而凄厉的喊声。 不知过去了多久,她战到只剩下最后一口气,手中的剑愈发的沉,仿佛就连身体里最后一滴血都要流尽。 以血为引,以身祭阵。 待到冲天的灵力携着刺眼的光芒快速射掠天地时,她突然想起了先前在神界,天帝曾问过她的一句话: “若你说的是真的,对于这场仗,你的胜算是多少?” 那时的她没说话。 在把神武交给她的那一瞬间,那个俯瞰三界六州,掌管天地、渡念众生的神第一次有些无奈:“孟姝,你要活着回来,不单单是为了鬼界。” 可惜的是,她注定是回不去的,但她没有说实话。 强大的阵法牵扯着鬼王的身体,她的血肉仿佛变成了连接这天地的一根缥缈的线,而那些恶鬼邪祟此时就在她所织就的网中冲撞着,每一秒的撕扯,都是煎熬。 这是她向天道借来的力量,更是与生俱来的力量。 随着最后一滴血的流尽,年轻鬼王那双漂亮的眼眸逐渐变得空洞,这股迸发于天地间的强大力量也逐渐慢了下来。 恶鬼被吞噬的瞬间,她的三魂七魄也被这股强大的力量打散,身体逐渐感到虚无,就连最后的一缕神智也逐渐变得混沌。 就在此时,一滴清泪自她脸庞滑落。 以自身之躯祭诛天血阵的代价,便是神魂俱散,三魂七魄从此漂泊世间,既入不了轮回,也无法重新凝神…… 她的命运,终究是一场死局。 在她闭上眼的那一瞬间,血脉深处那强大神秘的力量在此刻得到了最大的发挥,随着使命的完成,天道的棋局在这一刻得到了闭环—— 凡人总说,人在死前能看到自己心底最深的执念,能看见天上的神仙。 可她自己本就是神仙,原是不该信这些。但在这一刻,她仿佛也真的看到了心之所念。 眼前的一幕幕是鬼界的点点滴滴,是鬼界子民热闹喜悦的笑脸和明媚的灯火,还有亲人朋友们的叨念,和那一盏盏高飞的孔明灯—— 那里面盛着希望,盛着所有人对这个世间最大的爱。 她终于没有辜负他们,她守住了最重要的东西,守住了肩上的责任,她要让所有人好好的活。 在意识彻底归于混沌的那一刻,她好似看见了一位神明。 那是九天上的太阳,亦是触不可及的明月。 鬼族手札里曾有一句话:“鬼王死,万物生。” 而现在,她用生命践行了它…… 风过间,悲嚎声停止,荒芜的山头再一次恢复了寂静,仿佛片刻前的风云激荡,只不过是世人的错觉。 随着风声停止,万物归尘,所有厮杀和掠夺都在此刻得到了暂时的结局,而一切能说的、不能说的,都在此刻归于沉寂。 在这场大战里,有人获得了新生,而有人终将死去,带着她身上的所有,就这般被尘土与风霜掩埋,至此,山明就水净,林深伴鹿鸣。 …… 孟姝好像做了一场梦,在梦里,她自己战死沙场,带着一腔孤勇和悲凉,也不知道死后有没有人为她收尸。 可再一睁眼,她发现自己回到了奈何桥。 这是鬼界通往冥府的必经之路,所死之魂,必须要饮下孟婆的汤,走过这座桥,方能到达冥府,去往转生池。 可她不该在这里。 孟姝低头看了看自己狼狈的模样——青金色的战甲早已被恶鬼撕碎,只余里面破破烂烂的素衣裙裳,血痕遍布,可怖极了。 第2章 她想了想,试探着伸出手,却发现如雾般一触即散。 她自嘲的笑了,她以身祭阵,三魂七魄早已被打散,如今这个,应当是自己可怜三魂中的其一。 她注定入不了轮回,就连仅剩的一魂也只能孤独地漂泊在九幽之中,静静等待消散。 可没想到,这一魂竟还有着短暂的意识,五感也尚存一些。 孟姝觉得自己现在定是笑得很难看,可那又怎样,没人可以看得到她,正如她生来孤独,活于黑暗,又死于黑暗。 在鬼界一角,有一道鬼魂正漫无目的地飘浮着,她无聊地走到奈何桥上,看着桥上魂来魂往,每个魂都神情平静,无悲无喜,端着汤碗饮尽后,迎来的又是他们的一生。 可她不同。 她没有以后了,因此,孟姝看向这些魂灵的眼神中,竟有些羡慕。 谁能想到,堂堂鬼界至尊,号令天下百鬼的鬼王竟也会有着成为魂灵的一日。 并且,还是一个不能往生的魂灵。 孟姝轻飘飘地掠向桥头,在那里,一个布衣荆钗的老婆婆正弯腰从沸腾滚烫的热汤里,不紧不慢地舀出一勺又一勺,盛给下一个想要往生的魂灵。 孟姝熟练地找到孟婆背后的小木凳坐下,百无聊赖地撑着脸,看着孟婆不紧不慢地做着一个又一个重复的动作。 几次有急性子的魂灵催她,她只是一如既往地吓唬道:“着急的魂灵,下辈子可投不了好胎咯。” 可孟姝知道,明明是她上了年纪,手脚难免笨慢,几次她想要上前帮忙,却发现孟婆没有向往日一般招呼她,甚至没有反应。 回过神,孟姝这才记起,她已不是她了。 看着一勺勺忘川水被孟婆舀出,又倒入魂灵碗里,孟姝恍惚间,总感觉回到了从前—— 每次孟姝若来,不是无聊了要找孟婆说说话,便是要出征。 而孟婆每次都会问。 果不其然,那日见到那由远及近的素色身影,孟婆便笑问:“殿下是又要出征吗?” 这次孟姝却没说话,她只笑了笑,接过孟婆手中的长勺,一如既往地帮她搅动着这一锅的汤。 青灰色的汤水氤氲着热气,里面女子倩影淖淖。 以前无聊,她总会向孟婆讨要汤喝,每次喝完都会明知故问:“婆婆这汤水怕是坏了,每次我饮都不管用。” 孟婆却总是会回答她无聊的问题:“殿下是鬼王,我老婆子这汤水再好再妙,对殿下都是无用的。” “那倘若有一天,我死了呢?” 变成了这每日来来往往的魂灵。 孟婆听后总笑:“殿下不会死,百鬼之王要平平安安的。” 记忆回笼,这锅汤水也渐沸,热气腾绕间,锅里女子的身影也渐渐模糊。 “婆婆,等我回来了,再给我煮一碗你的粥吧。” 她顿了一顿,回头笑道:“这回我可不惦记着你的汤了,还是粥比较好。” 可孟婆哪会做粥,从她在鬼界时起,就一直只干着为魂煮汤、引魂过桥的活…… 往日的一幕幕如同浮光掠影,当孟姝再一抬头时,看向孟婆背影的眼,竟有了一瞬的模糊。 看来她仅剩一魂的五感也在慢慢消失,要不了多久,这世上就真的没有孟姝了。 不知怎地,她的眼里竟莫名的酸楚。 若有人能看到,定会发现在奈何桥畔,孟婆的身后竟蜷缩着一个虚弱得几近消散的魂灵。 她正紧抱着自己,将头深深埋进怀中,瘦削的肩膀剧烈抖动着,似在哭泣。 第一卷遇仙 第2章 人间大地,西南边陲。 夜幕落,繁星点缀间,明月垂洒光华自大地,山脉顺着耸立的峰林蜿蜒过村岗,城郊偏僻处,乌夜静谧下,层林簌动,有一处人马自远处而来。 奇异的旗锣伞扇下,大红的喜帕在微风中轻轻拂动,激昂又阴郁的唢呐声响起,林间惊鸟皆仓皇逃出。 乡野间,诡异的红烛在夜风中摇曳,一滴烛泪滚落自泥土,幽幽烛火透过缭绕的薄雾,跳跃的烛光吸附在地,昏黄的明色拉长了队伍由远及近的身影,烛火扭曲着缠绕上他们的衣摆。 在队伍的最后,有人燃起纸钱,伴随着一声声古怪的吟唱,纸灰自空中飞舞,化作幽云,被寒风裹挟向夜幕,似在追寻着、那消失已久的冥魂。 山坳前,有座半人高的石碑伫立着。 落叶半遮住这破败的村碑,青苔斑驳,在碑前,依稀可见燃烧的香火痕迹。 朦胧的月光洒下,照过上头模糊的朱砂,若有人在定能瞧出,不甚清楚的红字下,隐隐约约有个“大”字的形状…… 风吹过,脚步愈近,阵阵吟唱声传来,如同地府间的怨曲,令人毛骨悚然。 红烛燃尽,婆娑摇曳的光影消失,队伍走进石碑指向的深处,阴乐停止,寂静的黑暗笼下,枝叶抖动间,伴着夜中薄雾,似有鬼影夜行。 ……… 又是一夜。 在西南方的另一角,妄枝山树影婆娑,风影疾过之处,鬼鸟邪鹰之声磔磔云霄。 寒月笼下间,清辉洒地,带着斑驳的黑影,诡谲与生机相伴而生。 伴随着走动,女子发间的银饰碰撞出轻泠的声响,乌黑的长发随意作辫垂落在胸前。 她身着红袖白纱并蒂裙,苗人绣纹下,裙上棠花清丽动人,手中提灯伴着月色映亮了她的身影,给这昏暗的山林平白增添了几分生气。 夜晚的山风穿过层叠的群叶,争先恐后地涌入林间。 风吹起女子的衣摆,手中提灯轻轻一晃,在夜中孤寂地闪烁着。 看着杳无人烟的幽静山林,孟姝回想起玉骨村人对妄枝山的传说。 相传妄枝山之所以邪祟遍地,恶鬼横行,是因为在百年前,曾有神灵与恶鬼于山巅血战,此后,妄枝山不仅野兽遍出,还阴邪至极。 从那以后,世人便言:妄枝山,阴邪肆虐,百鬼夜行,故曰“禁忌”。 而眼下,妄枝山难得再一次迎来了活人。 行走在昏暗的山林间,随着四周景象的不断变换,女子的身影逐渐深入。 眼前景象愈发昏暗,月色被茂密的枝叶所隐,焦急与恐惧交织着,渐渐扰乱她心绪,孟姝提灯的手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穆如癸失踪了。 最近人间四处生变,依稀有恶鬼传言流出,苗疆中人偏信神佛,一时间议论纷纷。 孟姝无父无母,是穆如癸将她捡来抚养长大,孟姝便唤他“阿爷”。随着日子一天天的过,穆如癸发现这孩子生来招鬼,日日哭夜,扰得邻里不得安宁,这便带她搬到了苗疆玉骨村。 爷孙俩就此相依为命,在这苗人深村一住便是十多年,但穆如癸此人极怪。 他嘴毒又气人,个子不高,还有些罗锅,生性不羁,是个嗜酒的小老头,腰间小酒壶从不离身,却又偏偏武功高强,似乎连通灵之术也沾染几分。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竟无缘无故地消失了。 自恶鬼传言在玉骨村散播开后,孟姝便察觉穆如癸开始早出晚归,回来时常常神色生变,直至今日她采药回家时,发现人已经不见了。 这个古怪的小老头,说走就走,只给她留了一封莫名其妙的信。 孟姝抬头,目光穿过层叠的枝叶望向夜空,在那里,月色熠熠,光照满盈,却空显寂寞。 穆如癸在信中写到:“姝儿,待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离开苗疆。事出突然,我便不与你告别了,你更不必找来,小老头我最爱浪荡天涯,誓要尝遍百酒,你只须谨记将玉符佩戴在身,安心待在玉骨村即可。若时机到,我们自会相见。且自珍重,勿念。” 除此之外,还在信旁边给她放了个模样丑怪的草环,想来是他无聊时瞎编的。 他这莫名其妙的一通出走,逼得孟姝又气又急。 这小老头近日的古怪是听了传言后才这样的,孟姝才不信他是偷溜去游山玩水了,猜到他多半是有事瞒着自己,搞不好就是因那所谓的“恶鬼”。 “恶鬼”传言怪邪,许多人听闻或许会嗤之以鼻,但孟姝知道,这世上是有鬼怪的,她也知道,穆如癸对这些怪事莫名在意。 没办法,她无法“乖乖听话”,对穆如癸的行事视而不见。 现下人间看似安稳,可若那些流言是真的,怕是危险重重。 她必须找到穆如癸,问清前因后果,看看他到底想干什么! 都说这妄枝山是诡异之地,她不知道穆如癸是否真的出村,还是仍在山上逗留,情急之下,她只好来此找人,妄枝山大,一找便是一天。 随着女子急促的步伐,越往里走便愈发黝黑阴凉,耳边时而静谧时而窸窣,伴着若有若无的哀嚎,如同百年前身死而不瞑目的鬼魅,趁着无人之夜,在此埋骨之地诉说心头不甘。 孟姝自幼跟着穆如癸习武,若是遇见了什么飞鸟走兽她倒是不怕,可这黑夜…… 第3章 她抬眸,深深地看了一眼前方黑暗的林子,额间不由自主地浮现一层薄汗。 她不仅生来招鬼,且天生惧黑,如今只单靠手中这盏孤灯,实在让人心惊。 但这山,却又不得不进。 可恶的小老头,净给我惹麻烦! 少女猛地闭上双眼,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提步持灯前去—— 在静谧的山林中,方圆几里皆无人烟,月夜朦胧下,树影婆娑形同鬼魅,悄无声息地爬上了少女持灯夜行的衣摆。 行走间,山间突然传来一声异响,孟姝猛然抬头,反应极快地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侧身躲在树后。 在昏暗的山林间,女子手中匕首寒气凌冽,泛着幽光。 她警惕地打量四周,见无动静,正准备往回走时,手中的提灯忽地一灭,周遭瞬间陷入黑暗之中,只余几缕月影幽光。 夜晚的穿山风在耳边发出呼呼的声响,黑暗将孟姝紧紧包裹在内,不安的情绪在心中悄然滋长,让本就惧黑的孟姝不由得心神一震。 她紧握手中匕首,随着一声嚎叫,只见一只身形高大,魁梧凶猛的黑熊突然从灌丛间窜出,直冲孟姝而来。 “吼——” 霎时间,少女身形一动,腰肢顺势弯转,灵活地侧翻在地,手中的匕首泛着寒光滑过黑熊的掌心。 她用了八成的力气,那一刀破开了黑熊粗糙的掌面,划出一道血痕,它吃痛地怒嚎一声,随即接着向孟姝扑来。 即使不能看清眼前的野兽,凭借着几缕幽暗的月光,孟姝也能依稀判断出这黑熊的高大。 见它再次扑来,在疾跑中,她的手摸到一旁粗壮的树干,孟姝脚尖轻点,顺势攀上了那棵大树。 借着高位,孟姝总算看清了面前的景象。 那黑熊见她上树,像是气狠了牟足了力气疯狂撞着树干,一副不把她撕裂便不罢休的架势。 孟姝眉头紧蹙,这下该如何是好,她着急要去寻穆如癸,绝不能耽误了时间。 孟姝垂眸看向手中的匕首,那锋利的刀刃因为沾上了黑熊的血,在月光下显得更加杀气凛冽。 她本不想杀生,可要是没法跑,那就只能顺势而为了。 孟姝的目光落在低下的黑熊身上,漂亮的眸子中泛着冷意。 就在黑熊要把大树撞倒的那一瞬间,少女突然飞身而下,她身轻如燕,裙摆自空中绽放,乌发被风吹起,不过呼吸的瞬间,孟姝已迅捷地跳落在黑熊身上。 几乎同时,方才孟姝所待的树木猛然倒下,震起了满地枯叶。 在黑夜中,孟姝高举双手,手中的利刃猛地扎入它的脖子,然后狠狠地转动刃身,一道血雾喷溅在孟姝的脸上,白皙的面容霎时间染上几点嫣红。 随着黑熊的一声痛嚎,它疯狂地摆动着庞大的身躯,似要把孟姝从身上甩下来。 见状,孟姝手疾眼快地抓住了黑熊的毛发,一边控制着平衡,一边手持利刃,准确地狠狠扎入黑熊身上的几个穴位。 就在孟姝将要被甩落的瞬间,匕首已刺穿了它的最后一个穴位—— “呜!” 只见那黑熊低嚎一声,轰然倒地,孟姝也被它甩落在侧,狠狠地砸向地面。 借着朦胧的月色,眼前的黑熊伤痕累累,血色爬上了它庞大的身躯。 看着眼前四肢僵硬、动弹不得的黑熊,孟姝这才松了一口气。 幸亏她刚才反应快,这才没成为这野熊的盘中餐。 孟姝拍了拍手,掸了掸裙上沾的灰,四处寻起方才打斗掉落的提灯。 这妄枝山不可久留,穆如癸既下定决心要走,怕是已经出苗疆了。 刚刚撂倒一头黑熊已经用光了孟姝全部的力气,保不齐等会还有别的野兽出现,如今之计唯有走为上策。 就在孟姝拾起提灯,正准备顺着来路往回赶时,猛然间,身周树影微动,似有人影掠行,可仔细看去却又不见踪迹。 见状,孟姝眉头一皱,心里陡然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来。 若遇野兽还有一搏的机会,若是遇上了什么邪祟恶鬼…… 孟姝背后一凉,只觉得小命不保。 见手中的提灯始终没有再亮的样子,孟姝深吸一口气,强忍住对未知黑暗的恐惧,一手攥紧了提灯,另一只手缓缓上移,握住了脖颈上的棠花玉符。 那是阿爷给她的护身符,专辟鬼怪妖邪。 等了一会,四下依旧静谧无声,只有孟姝的呼吸声在林间起伏。 就在孟姝以为是自己疑神疑鬼,准备接着往回走时,突然天降大风,卷起漫天枯叶,少女的红白色裙摆在风中摇曳,那衣上棠花仿佛随时要绽放而出。 就在不安逐渐涌上孟姝心头的那一瞬,她的眼前忽地落下一片银光。 在黑暗的山林里,繁茂的枝叶将月色遮的严严实实,只有几缕微光渗过缝隙顺着枝叶倾洒而下。 而这银光破开黑暗,有一人从中缓步走来。 绣着祥云符纹的锦缎长靴落在枯叶之上,仿佛昏暗的天地间都有了一瞬的照亮。 男人颀长的身影被笼罩在宽大的玄色斗篷中,月色落在他的身后,斑驳的树影悄然爬上了他那金线勾勒的暗纹衣摆。 在天地之间,那人身姿宛若仙骨,就连皎洁的月光都有些黯然失色。 在他走近的那一瞬,孟姝被一股迎面而来的威压逼得跌坐在地,手中温润的棠花玉符忽地一烫,迸发出耀眼的青色光芒,无声无息地映亮了那隐匿在黑色帷帽下如玉般的面容。 孟姝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 四目相对间,落叶停滞,风声不再,天地仿佛在这一瞬定格。 棠花玉符的光影爬上他的脸,入目的是一张清冷俊丽的容颜,以及年轻男子昳丽又锋利的眉眼。 空旷的山林间,他冷漠的黑眸注视着孟姝,似在居高临下地俯睨着她,带着漠视一切的无情。 玉符光下,他似神,又似邪。 借着玉符的光,孟姝大致看清了他的脸,可还没等她回过神来,手中的玉符光忽地一灭,四周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这是怎么回事?玉符从未有过这样的反应,难道…… 孟姝猛然抬头,飞快地从地上爬起,冷斥出声:“你是什么人?” 那人没有出声。 昏暗的月色下,他的目光似可以无视黑夜,准确无误地落在她脖颈处的青色玉符上。 “棠花玉。” 他漂亮的眸子微微眯起,眼里瞬间多了几分探究的意味。 什么东西...... 孟姝眉头一蹙,还未反应,下一秒,一双冰凉的手就掐住了她的脖颈,肌肤相触间带来入骨的寒意。 “说,这东西你从哪来的。” 扶光冷着眸,神情漠然地盯着面前有几分像作苗疆打扮的中原女子,语气不带一丝善意,仿佛随时可以捏死她。 此时她的发梢微乱,一张姣好清丽的面容沾上了已经干掉的血渍。 “放...放开!” 他速度太快,孟姝根本来不及反应。 被他掐住,孟姝几乎要喘不上气,没了匕首,她只能拼命地捶打青年的手。 可那人却好像没有知觉,只是冷眼瞧着她,随后拽下了她脖颈上佩戴着的棠花玉符。 “咳咳咳!” 随着男人的松手,孟姝跌落在地,大口喘息着。 “你是鬼。” 缓过神,孟姝抬头,语气瞬间冷了下来,目光毫不畏惧地,冰冷地瞪着他。 听到这话,青年的目光从玉符上收回,眉梢一扬,抬眸看向她,既不否认也没承认。 看来还真是。 孟姝一咬牙,也顾不得生死,高声厉呵道:“快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你的东西”扶光笑了。 他的目光掠过倒在不远处的黑熊,锐利的目光穿透黑夜,看见了它身上斑驳的血痕,以及那狠狠插入庞大躯体的匕首。 想到女子脸上的血,他有些意外地扬眉梢,看向孟姝的目光带了几分打量。 他修长白皙的手拿起那青色玉符,嘲弄道:“何以见得这是你的东西?” 在昏暗的林间,青色棠花没了往日般的光泽,好像从方才光灭后就陷入了沉寂,变得黯淡无光。 她眉头紧锁,眼里带着提防,抬眸看着他,执拗又冰冷的神情下,是极力克制的恐惧。 她无视青年男子的问题,只是一遍又一遍的固执重复:“还给我。” 牙尖嘴利的丫头,明明怕得很,却还要故作镇定,拼尽全力地张牙舞爪。 扶光突然笑了。 不同于眼前青年的气定神闲,孟姝脖间的衣襟早已汗湿一片,单薄的身形微微颤抖着。 她虽害怕,却从未想过退缩,他手中的青玉,可是穆如癸给她的东西! 因生来招鬼,可目见常人所不能见之邪祟,穆如癸便给了她这棠花玉符,叮嘱她寸步不离,此后,她当真再也没有见过什么鬼怪,也不再遭受这些邪祟的侵扰。 第4章 这玉符,绝不能丢。 在这寂静的深林里,朦胧又昏暗的月光下,一男一女悄无声息地对立着。 扶光静静打量着她,手抚上了掌心那温润的棠花,风过间,他似在低眸沉思着什么。 妄枝山,凡人女,棠花玉。 倒是巧。 见此,孟姝有些不安。 若对方是人,她还能与之搏斗换一线生机,可方才那景象看来,他分明不是。 可若真的是鬼,他要真想动手,她必死无疑。 几番思忖之下,孟姝后槽牙都快咬碎了。 怪不得说这妄枝山不可入,也不知这鬼是多大的来头,那玉符竟会迸发出那样的光芒,这异象她还从未见过。 只是现在…… 借着月色,孟姝细细打量了那人,见他没有反应,突然感觉后颈发凉,刚刚那窒息的感觉还历历在目。 他不会是在想着怎么杀了她吧 没了匕首防身,对上这些邪祟恶鬼,孟姝下意识地想逃,可玉符却还在他的手上。 “我劝你快把东西还给我,这玉符专克恶鬼,小心你小命不保。” 孟姝想了想,眸光一闪,好似记起了什么,指尖无声一捏,那里藏着一条极毒的蛊虫。 实在不行,只能姑且一试了,也不知这蛊对鬼有没有用处。 就在孟姝要出手时,那人突然动了。 见他步步逼近,孟姝只能强忍着对黑暗的恐惧往后退。 随着青年男子的靠近,就在她以为他要动手时,下一秒,他非但没有杀她,反倒将玉符扔给了她。 这又是在搞哪出? 孟姝来不及多想,抓起玉符和提灯拔腿就跑,但还没跑出几步,眼前的场景瞬间被黑暗笼罩,一阵冷意密密麻麻爬满了她的全身。 她面色煞白,由心而生的恐惧感充斥着她的大脑,让她死活迈不开腿。 这如潮水般袭来的恐惧感比她刚刚对上扶光,还要更甚。 看着女子突然僵住的背影,扶光眉心一蹙,待目光转向她手中那熄灭了的灯笼时,突然有些了然。 风过间,手中提灯再次亮起,眼前的路被手中的提灯映亮。 孟姝缓过神来,顾不上多想,撒开腿拼命向山外跑去,生怕这背后恶鬼在下一秒改变想法杀了她。 …… 苗疆地处西南,而妄枝山的所在恰好将中原与苗疆隔开,其中山脚东面的玉骨村,正是苗疆人聚居之地。 如今夜色已深,村人也早已剪了火烛歇下。 孟姝一路疾跑回小院里,待她猛地将门关上时,还依稀听见胸腔内砰砰作响的心跳声。 她眉头紧皱,那男人究竟是什么来头,一开始她分明察觉到了他身上的杀气,后来又怎地放过了她…… 孟姝深深*地吸了口气,待心绪平缓些,这才坐下喝了口水,目光无意间瞥见桌上的书信。 正是穆如癸走时留下的那封,她出门前便匆匆放在了这。 孟姝不死心的将那封信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确定毫无线索时,这才彻底失望地垂下了手。 彼时屋外的天幕早已渐亮,她居然就这样盯着一封信看了一夜…… 可这夜里,她不仅没有任何头绪,反而更加的不安。 孟姝抬眸透过窗棂望向日辉将至的天空,心中莫名有一种很强烈的预感。 若她此时不去寻穆如癸,万一……此生便没有再见的机会了呢? 可是中原这么大,出了苗疆,又该从何处寻起。 孟姝看着窗外渐渐泛白的天际,在天光蒙上山林的那一刻,熹微倾洒在原野里,仿佛一条蜿蜒而流的水带。 刹那间,她突然知道自己要去哪了。 在中原与苗疆的要道上有一小镇,名曰“湘水镇”,而镇上有一酒楼老板苏娘子,与穆如癸相熟多年。 且不说想要离开苗疆,湘水镇是他的必经之路,再者苏娘子人脉广,找她打听消息也总比一个人瞎找的好。 待下定决心,孟姝便马不停蹄收拾包袱,将院门关好,在后院挑了一只健壮的快马,乘着东升的旭日便急急地往湘水镇方向赶去。 在蜿蜒如银带的湘水湾畔,道上有一女子纵马驰骋,两侧的山峰景象迅速变换着,日光垂洒在她身后,仿佛温柔又克制地注视着每一个路人,而她前方的路绵延而无尽。 抬头便见广阔无垠的天,以及带着几抹朱红艳色高挂升起的旭阳。 孟姝想。 旭日起,灿阳生,中原一行,定要顺利才是。 第3章 此水乡因湘水环绕而闻名,其占据中原与苗疆要道,来往商贩络绎不绝,水烟袅袅之上,人声鼎沸,富饶平和,是苗疆通往中原的必经之路。 在此祥和小镇上,有一酒楼名冠湘水,独揽全镇酒舞店肆之事,消息来往更是灵通,其老板娘人称“苏娘子”,神秘美艳,才貌双绝。 恰巧,苏娘子与穆如癸有些交情,孟姝与她也算相熟。 湘水镇既是通往中原的要塞,阿爷离开必会途径此处。 他若真因鬼怪之事出走,苏娘子消息灵通,找其打探些消息也不是不无可能。 想着,孟姝一路快马加鞭,直至暮色降临,她才堪堪赶到。 天边的火烧云翻卷着水乡的人烟,暮色升起,夕阳落在蜿蜒曲折的湘水之上,氤氲着绚丽美色,恢宏酒楼的琉璃灯火亮起,照耀在街市一方,竟比暮日霓云更要迷人。 孟姝利落地翻身下马,轻车熟路地从后院绕进楼内。 此时的暮春楼正是最热闹的时候,流光溢彩的灯火之下,舞女随乐而舞,琴瑟并奏间,宾客推杯换盏,古铜雕画在玲珑灯笼的映照下,发出神秘又诡谲的光,更显糜丽非常。 孟姝看了看,这里常年聚集着形形色色的人,有江湖侠客,也不乏商贾富翁,来暮春楼的人心中都有着这样一句不成文的规定。 住店喝酒为小,交易信息为大。 这些来往的人心之下,或有谈笑风生,或有密谈阳谋,这世道有多乱,暮春楼所交易的信息就有多值钱。 孟姝只是稍看了一眼,在没见着往日跟着苏娘子的小厮福源后,便径直上了三楼。 她对这复杂的人心不感兴趣,她出村的唯一目的,便是找到穆如癸。 暮春楼共分三层,一层为歌舞宴饮之所,二层为旅客住店,三层,则是酒楼老板苏娘子的个人居所。 传言在暮春楼建立之初,有不长眼的男人觊觎娘子美色,于夜中潜伏上了楼,结果就于第二日,被砍断了手脚,扔在闹市街头。 从此以后,苏娘子的身份更为神秘,一般人也不再敢打这暮春楼的主意,湘水第一酒楼的名声就此打响,这里不仅有美琴美酒,更有一绝的灵通消息。 无论是庙堂之事,亦或坊间秘闻,哪怕是神鬼轶事……只要你能出得起价,暮春楼就能给你想要的答案。 而孟姝之所以敢大摇大摆的上楼,很明显,她并不是觊觎娘子美色的人,更不会被砍断手脚扔在闹市。 穆如癸此人游历人间,脾性古怪,却偏偏与苏娘子一见如故,当年带着孟姝初来湘水镇时,便是得到了苏娘子的照拂。 穆如癸馋酒,在喝遍人间美酒后,唯独暮春楼最属他意,孟姝便常常替他来取酒,而苏娘子往往会留一坛最醇美的给他。 长年以往,因玉骨村与湘水镇旅途遥远,苏娘子甚至还在三楼特地为孟姝留了一间房。 而穆如癸突然不告而别,孟姝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来找苏娘子。 但此刻,三楼寂静无声,只余溢彩的灯笼于间摇曳,光影掠过间,华美的浮雕落在地上,古色花影被撕扯着拉长,孟姝顺着楼廊走到自己的那间房,正要将门合上时,目光却被对面所吸引。 对面“天字号”厢房落在暮春楼最好的位置,孟姝从未见过有人住进,包括苏娘子自己。 但此刻,此房烛火摇曳,古黄色光影映落在门上纸糊,在一排寂静昏暗的厢房里尤为突出。 孟姝皱了皱眉,却没有多想。 她走到窗边,推开了窗棂,打算等等苏娘子。 暮时的湘水镇不同于玉骨村,这里时刻笼罩着人烟,每走一步都有人声,而玉骨村,则是一个偏僻寂静的村落,到了日暮便没什么人走动了,往日这个时候,孟姝会和穆如癸一起在小院中烧火做饭,一边跟他分享着今日新研制的蛊虫。 而如今,在楼外来往的人流里,却再也找不到穆如癸的踪迹。 仔细想来,穆如癸不辞而别的异样在多日前就有了。 平日里,他甚少出村,就连偶尔嘴馋,也是孟姝每隔半月帮他来暮春楼取一次酒。 但这些天,却并不是这样。 他常常早出晚归,有时孟姝采完药回来他都未归,起初孟姝还不以为然,到后面问及时,他却不想与她多说,似在故意隐瞒什么。 玉骨村虽偏僻,却并不闭塞。 第5章 村中老人时常喜欢谈论些神鬼异闻,那几日孟姝时常听到他们说,人间风波四起,有不少人都撞见了鬼,其中更有甚者,还为此丧了命。 而恰巧,每次有这些传闻时,穆如癸都在。 年近古稀的小老者,身着简单的粗布麻衣,一如既往地倚躺在村头的古树上,抱着不过巴掌大的古铜色酒壶,百无聊赖地听着树下闲人的一言一语,时不时还“指点江山”,把那些村民都说得一愣一愣的,甚至惊起一身冷汗。 孟姝时常在想,她阿爷到底是怎么知道那些神鬼轶闻的,说得有模有样,比那街头半仙还要更甚几分。 但最近,穆如癸却不再去了。 他开始忙碌起来,每日除了练功习武,孟姝鲜少看见他,直至那封信…… 窗边的少女无奈地叹了口气,她取下脖间的青玉,温润的美玉化作棠花模样,在她掌心静静躺着。 外头是熙攘的人声,里面是孤寂的无言,暮云的艳色顺着窗楣落入屋内,孟姝一个人站在其中,任由湘水上飘来的风烟吹拂,眼里却只有手中的这块青玉。 心绪百转间,她倏然蹙眉一看,却发现手中的玉符有些异样。 在夕阳照拂下,整个屋子都被笼上了一层朦胧的光,唯独手中的青玉,它失去了往日的通透晶莹,向来生动的棠花变得黯淡无光,仿佛罩上了一层死气,于掌间发寒。 孟姝心头陡然一骇,眼前下意识地浮现昨夜山上那幕。 神秘的青年带着满身寒芒,于邪山踏夜而来,玉符光芒之下,映亮了那人俊美得惊人的面容,以及那浓烈的杀意…… 孟姝自小习武,对杀气最是敏感。 昨夜山上,他是起了杀心。 虽不知为何突然放了她,但孟姝多半猜到,是因为手中玉符的缘故。 她垂眸看向青玉,指尖一寸一寸地拂过这块美玉雕琢的棠花。 他喊它—— “棠花玉……”孟姝喃喃道。 手中玉符没有了往日的光泽,会是因为他做了手脚吗? 孟姝突然攥紧了手心,眸色沉沉。 那人绝不是凡人,若是鬼怪,突然出现在妄枝山上,说不定阿爷的离开与他有关…… 想着想着,天边的云色又沉了一瞬,孟姝顺着窗沿看去,却发现方才还热闹熙攘的人群顿时少了许多,整条街上只余零星几人,就连商贩都撤走了不少。 下意识地,孟姝感到不对,她久久未等来苏娘子,再这么磋磨下去也不是办法。 她重新戴好玉符,走到桌前,从随身的包袱里翻出一把短刀藏在腰间,推门走了出去。 在静谧的三楼内,孟姝抬眸看向楼廊对面的天子号房门,屋内的烛火不知何时已经灭下,此层空有孟姝一个人的呼吸声,伴随着高挂的灯笼飘荡着。 她快步下楼,发现来时还繁闹的一楼在此刻也变得空无一人,桌上酒盏七零八落,华美的灯火独自摇曳着,就连暖台之上的歌女乐师都消失不见。 她心生疑窦,走出了暮春楼。 被风拉扯出姿态百怪的糜丽灯火落在她身后,古色雕画铺满了整座酒楼,游龙惊壁间,日冕金纹生辉,寂静中透露着华丽的绯色。 在她看不见的角落里,年轻男子缓缓抬眸,波澜不惊的目光扫了过来,眉梢随着她远去的背影扬起,眉尾间的一颗小红痣,在浮跃灯火的映照下,给他清冷的眉骨间染上了几分昳丽。 …… 孟姝刚走没多远,就见不远处有户人家正往外挂着大红绸布。 彼时日光将息,暮日才堪堪落隐西山,可高门上灯笼内的红色烛火却早已燃了大半,门两边的石狮怀中更是各抱着两个大绣球,囍字从府门一直贴到了街外。 看来这家人是要办喜事啊。 孟姝远远瞧着,只觉得这户人家家底定是十分殷实,这红绸满堂,倒很是气派。 “听说了吗,李家人也要嫁女了。” 路边茶棚里传来几声私语,说话的是一个看上去有些年纪的大娘,而她旁边坐着的是几个与她年龄相仿的女人,其中不乏还有苗疆人。 街上已经几乎不见人影,唯独这家茶摊依旧开着。 孟姝若有所思地想了想,随即在她们身后的一张桌子落座。 “李家?不就是那家吗。”另一个头戴黄巾的大娘朝前头那满堂红绸的府门努了努嘴,眼里闪过一丝鄙夷:“什么嫁女啊,是卖女吧!” “嘘,你小点声,别让有心人听了去。” 先头说话的大娘拍了拍那位黄色头巾大娘的肩,示意她小声点。 谁知那黄巾大娘非但没有噤声,反倒啐了一口唾沫,不屑道: “谁不知道那樊家村是个什么鬼地方,说好听点是将女儿嫁过去,实则就是卖女求荣。你以为他李家那新宅是如何来的,是踩在女儿的血肉上求的!” 卖女? 孟姝闻言,眉头一皱。 她招手让摊主上了壶茶,表面上佯装喝茶,实则却在侧耳听着。 见她们始终都在谈所谓樊家村与那些亲家的琐事,孟姝微微皱起了眉头,越听心中疑窦越大。 这樊家村,究竟是个什么村子,居然这般的离奇古怪。 孟姝抬眸看了看不远处那红烛高燃的府宅,怎么都想不到这气派的宅院竟是出卖女儿得来的,不仅如此,他们还张灯结彩,将这“喜事”办得人人皆知。 孟姝越想,越觉得脊背发凉。 “天马上要黑了,咱们还是早些回去吧,等会儿李家出轿,樊家村的人前来接亲,可别撞上了那迎亲队伍的霉气。” 说着,那几位大娘便匆匆付了钱,转身离开,摊主也开始匆忙收拾起来,似在刻意避着什么。 闻言,孟姝的眉头蹙起。 她有段时日没来湘水镇了,竟不知这镇上何时出了这样的怪事。 夕阳已落,天色将暗,孟姝转头一看,路上已经彻底没了人影,唯独孟姝和眼前的茶摊摊主。 见他有些神为难地看向自己,孟姝心中了然,将茶钱放在了桌上,也不耽误摊主收拾,转身朝暮春楼的方向走回。 在她的背后,茶摊前方的府门彩灯高挂,囍字灯笼内的红色烛火在渐暗的天色下泛着诡谲的光,天边最后一抹霞色漫起,在门前红烛的映照下,宛若血色般浓烈。 第4章 满堂溢彩的灯火落在她身上,女子倩影绰绰,脸庞隐匿暗影里,神色难辨。 “阁下跟了我一路,不出来见见吗?”她笑。 在她身后,有一身着暗紫色劲袍的年轻男子缓缓走出,他手持长剑,面无表情地看向她,眼里难得的闪过一抹惊诧。 这凡人女子,居然发现了他。 孟姝回头,心里有些讶异。 居然不是那个人。 她敛了敛神色,不过也是,若是昨夜那青年,她怕是发现不了他。 孟姝看向前方的陌生男子,有些奇怪地扬眉,“这位公子,你是谁,为何要跟踪我?” 从出暮春楼的那刻起,她便察觉到身后一直有道视线,这人跟着她晃了一路,从街市走到茶摊,倒很是“清闲”。 孟姝面色稍冷,负在身后的手悄无声息地摸上了腰间的短刀。 她看见了男子手里的长剑,像是黑铁锻造而成的,却又泛着不同于寻常刀剑的光泽,仅隔着剑鞘,也能看出来者不善。 空气静默了一瞬,见对面迟迟没有动静,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孟姝感到奇怪,也不想与他多耽搁,转身就要上楼。 就在此时,年轻男子终于动了,他飞身上前,未出鞘的长剑突然横在孟姝身前,“姑娘请留步。” 下意识地,她抽出腰间的短刀,侧身往男子的腹部刺去,男子见状神情微动,迅敏地抽剑格挡。 原本静谧的酒楼内,两道身影打斗纠缠着,所掠之处,酒盏佳肴散落一地,酒水顺着地面木色雕花蜿蜒开来,剑风扇过,孟姝灵活地避开。 好身手。 经过一番交手,她看向男子的眼神有些不一样。 不同于江湖中常见的寸搏功夫,眼前人身若游龙,所到之处皆为残影,手中的长剑也并非寻常的招式,虽无死手,却游刃有余。 这两日,怎么接连遇到一些奇奇怪怪的人? 孟姝蹙眉,手中的短刀却不曾停过。 对方手持长剑,她不过一把短刃,渐渐地,难免落了下风。 但好在,孟姝身形灵巧,又熟于穴位经脉,抓准机会,就当她刀口将要靠近时,男子眉目一厉,一股莫名的力量袭来,孟姝整个人猝不及防地被弹了出去。 后腰撞上桌子,将桌上的酒杯散落,清脆的碎裂声传来,她整个人被掀翻在地,疼得她龇牙咧嘴。 “不铮,我说过,在人间不可擅用法力。” 此时,有一黑色身影从楼上缓步走下。 他身姿卓越,用金线勾勒着祥云符纹的锦缎长靴落在木梯上,竟不像走在普通的酒楼中,倒像身处瑶池仙境。 第6章 熟悉的声音传来,孟姝猛然抬眸,警惕地盯着来人。 “是你。”她眯了眯眼,心中大骇。 她本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如今看来还是避不过了。 他们果然是一路的。 “我猜的没错,你不是人。” 孟姝冷笑一声,艰难地撑起身来,毫不畏惧地直视来人的眼睛。 什么人间的、法力的,这人说不定还真是修了千年的鬼怪。 见她这副盛气凌人的模样,扶光倒是有些意外。 “你不怕我了?” 昨夜在妄枝山,她那神情恍惚,面色苍白的模样,倒和现在截然不同。 扶光想了想,好似突然记起了什么,目光看向她,眼底浮掠着几分难以察觉的笑意,“你惧黑。” 他分明是在问话,可语气却不容置喙,带着与生俱来的压迫感。 孟姝眉头一皱,没有理睬。 “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何要让你的手下跟踪我。” 眼前的青年男人或许并不想杀她,否则他早就下手了,那紫衣男子,也不必对她手下留情。 那位名叫不铮的男子闻言看过来,眉梢轻蹙,垂眸道:“主上,是属下失职,还请主上责罚。” 见此,扶光倒是毫不意外,他唇角微勾道,带着淡嘲。 “不铮,我早就说过,你的本事还要再精进些。” 他本身也没打算真的让不铮跟踪孟姝,不然也不会让他不用法术。 昨夜妄枝山上他就看出来了,此女武功高强,狡猾奸诈,若不用法术,不铮或许真的不是她的对手。 扶光给自己斟了杯酒,修长的手捏住酒杯轻轻晃着,这楼内的灯火无声无息地全都映入他手中的那杯酒水中。 孟姝眸色一暗,他早就将这楼内景象尽收眼底,自然也包括她踏入这暮春楼的那一刻。 想到这,孟姝的目光更冷了。 她的直觉告诉她,自己与眼前的这个男人,估计得有一番交手了。 听福源说楼里出了事,苏素匆忙赶回,一踏进,见到的就是眼前这剑拔弩张的一幕。 酒楼的大门被人推开,内里的琉璃灯火映亮了渗入的夜色,灯火葳蕤间,女人身形婀娜,光影笼在她身上,红色裙裾上的缠莲金纹荡漾着,流苏盘扣随风而动。 她面容俏丽动人,眉眼间带着浑然天成的美艳,看着不过二十左右的年纪,却有着不凡的气度,看似飒爽勾人,却又飘然若仙。 “主......公子你怎么下来了?”苏素惊讶地走近,当她看到一旁冷着脸的孟姝时,眸色忽地一亮,“孟姝!你来了怎么不知会我一声?” 孟姝。 扶光猝然抬眼,那双平静无波的黑眸有了不一样的情绪,一丝讶异在他眼底漾开,深邃的眼一瞬不瞬地盯着孟姝。 春风从窗楣钻入,吹起孟姝的发梢,在他看她的同时,她亦在打量着他。 扶光漂亮的眸子微眯,目光有些冷。 此女究竟是何来历,不仅有棠花玉,还与先鬼王同名,难道这一切,真的只是巧合吗? 可偏偏扶光从来不信什么巧合。 他突然有些庆幸,昨日没那么快杀了她,看来人间这一趟,还要有别的意外之喜。 扶光静静地注视着孟姝,冷眸扫过她脖颈上的棠花玉,心里有了别的打算。 “苏娘子!”终于见到了苏素,孟姝顾不上扶光,正要迎上前去时,却陡然发现了不对。 听着,苏娘子倒像是与眼前的黑衣青年相识。 只是,苏娘子怎么会和这种人扯上关系 此人来路不明,像似鬼怪,却又能行走日间,可若不是鬼怪,棠花玉符又怎会迸发出那样的光芒? 想到这里,孟姝连忙拉过苏素,面色凝重地低语道:“苏娘子,这人不是寻常人,怎会住进这里?” 见苏素一怔,孟姝还以为她不信,接着道:“我昨日与他交过手,此人多半,是鬼……” 长得如此好看,说不定还是只艳鬼! 这...... 苏素懵了,疑惑地朝扶光投去目光,见那人截然不动,她咽了咽口水,看着孟姝这番认真焦急的神情,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要说是他们主子是鬼......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对,但他可是...... 苏素看着孟姝,深知这些话不能对孟姝说出口,只好笑着试图遮掩些什么。 “孟姝,肯定是你多想了,且不说这世上有无神鬼,况且这位扶公子是我远道而来的贵宾,肯定不是你说的......鬼。” 绝不可能。 孟姝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也并没有什么证据证明此男人不同寻常。 无奈之下,她只好蹙了蹙眉,不再多说什么,回头瞪了一眼扶光。 罢了,瞧着苏娘子与那人相熟不假,应该不会对她们怎么样,大不了,就鱼死网破的打一架。 孟姝叹了口气,决定不再插手这烦心事。 她拉着苏素,眼中带着几分焦急:“娘子,我阿爷不见了,他可来过这?” 穆如癸…… 苏素闻言一愣,眼睫轻颤,故作疑惑:“穆老怎会不见?会不会是去哪偷闲了?” 孟姝瞧出端倪,“苏娘子,你也要骗我吗?” 扶光带着不铮坐在一旁,百无聊赖地看向她们,修长分明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桌面,他倒是想看看,此女究竟有何目的。 苏素一时间被问的哑口无言。 漫长的寂静后,苏素这才思量着开口:“孟姝,我们先不谈这个,我……” “苏娘子,”她突然打断了她,神色认真而恳切,“我之所以不请自来,就是为了寻阿爷。” 暮春楼以买卖消息而闻名,孟姝不相信,若穆如癸真是因为鬼怪之事而离开,不会来此打探。 更何况,方才苏娘子的神情已经证实了她的猜测。 苏素是看着孟姝长大的,刚来湘水镇时她不过还是个小女娃,对于认准的事,她向来执拗。 过了半晌,苏素无奈地叹声:“穆老确实找过我,并从我这拿了张舆图,其他的,我就一概不知了。” 此话半真半假。 她答应过穆如癸,他的去向不能告诉孟姝,怕她孤身涉险。 但苏素何等聪明,穆如癸此人所知的神鬼轶事并不少,半月前他经常来湘水镇,身边并没有带着孟姝,甚至还在暮春楼跟其他人打探了樊家村的事…… 相识多年,她与穆如癸心照不宣,皆没有过问对方的身份,在外人眼里,他们一个是酒楼的老板娘,一个是游历江湖的嗜酒老头,但实际上呢…… 苏素下意识的不想多想。 人心本就难测,悠哉快活的度过余生又有何不好,既然都来到了人间,她也不想多去打探他人过往,给自己增添不必要的麻烦。 但对孟姝,她始终是亲切的。 她看着她,就像看着昔日的故人…… 苏素不愿多说,孟姝也能理解,但她心里已经隐隐约约有了猜测。 穆如癸,多半就是因为恶鬼现世的传言而离开的。 只是她想不通,阿爷一个普通人,为什么要掺和进这种虚无缥缈的事? 孟姝颓然地松开了苏素的手,抬步便准备往外走去。 “等等。”一直沉默的青年突然道。 孟姝不解地回头,在满楼灯火下,男人姿容不凡,就连流光溢彩落在他身上,都险些黯淡。 直觉告诉她。 这个人,太危险了。 本意不想有过多的牵扯,但不知怎的,孟姝突然回想起方才茶摊上那几人讨论的樊家村。 买女娶亲的诡异村落,会与穆如癸要查的鬼怪有关吗…… 说起鬼怪,眼前不就有一个? 孟姝转过身来,眸里划过一抹异色。 几番遇见,他虽起杀心,却终未下手,虽不知青年在顾忌或者盘算着什么,但孟姝觉得,她兴许有赌一赌的机会。 若能从他手中得知些樊家村的消息,也不是不可。 “阁下,有何贵干?”她冷淡出声。 扶光看着她,突然笑了。 好生狡猾的姑娘,眼神一动,便有了新的算盘。 正好,他也想算计算计她。 “你对鬼怪,可有兴趣?” 这是什么意思,孟姝眉头轻蹙。 青年却嘲讽一笑,“你能来找苏素打探阿爷行踪,不就是因为鬼怪吗。” 孟姝听着,心中一骇,惊觉此人好生厉害,不过听了几番言语便能说出她心中所想。 不过,苏娘子原来叫苏素么…… 但孟姝听着,总觉得此话怪怪的,却怎么都说不上来。 见她沉默,青年淡淡一笑,嘴角带着嘲弄,接着紧逼道:“若我说,我能帮你呢?” 此话如同惊雷,掷起平波万响。 孟姝猛然抬头,一瞬不瞬地看向他,“我就说,你是鬼。” 寒夜缠戾,玉符秘光。 第7章 此人不是鬼怪,还能是神仙不成? 扶光只是静静地看向她,神色依旧冰冷疏离,倒是朝苏素招了招手。 “说说吧,今日可有什么收获。” 孟姝奇怪地皱了皱眉。听这艳鬼的语气,两人不像主客,倒更像主仆。 苏素闻言一愣,扶光这是什么意思,这些话能当着孟姝的面说? 见青年依旧神色淡淡,波澜不惊的模样,苏素只好咬牙,硬着头皮道:“樊家村确实有古怪。自上月初三以来,接连办了好几场喜事,且都是在晚上接亲,所娶的更是阴时阴月出生的女子。” 孟姝来不及深究苏素的身份,她神情一变,有些惊骇。 樊家村真的有鬼! 那阿爷,会不会也曾去过那…… “你们也在查樊家村?”孟姝顾不了那么多,先发制人道。 “是又如何。” 扶光有些玩味地看着她,倒是像在故意等她开口。 饵已抛出,看来鱼儿马上就要上钩了。 “我们谈谈如何。” 前路迷雾重重,又涉及鬼怪,她想找到穆如癸,光靠凡人之力恐怕不行,既然此人大有来头,何不搏一搏。 “谈什么?”青年似笑非笑地看向她。 “自然是联手合作。”孟姝扬眉道:“你既不杀我,就说明我有可用之处,不是么?更何况,在人间做事,我或许比你要方便得多。” 她上前一步,无所畏惧地直视着他。 打斗时倾洒的酒水流在地上,糜丽的灯火映入其中,女子身姿飒爽,清丽的眼眸带着势在必得的光。 “既然有关娶亲,我是女子,想要潜入其中打探消息,或许会更加容易。既然如此,你我为何不合作一把,反正也是各取所需。” 她主动走近扶光,从旁边的酒桌上拿起酒壶给自己满上一杯。 不管青年所想如何,她抬手朝扶光举杯相邀,笑道:“不知阁下,意下如何?” 旁边的苏素没想到事情竟会变成这样,她私心并不想孟姝掺和进鬼怪之事中,正想要上前时,却被不铮拉住。 面无表情的紫衣男子看向她,朝她摇了摇头。 言下之意是,扶光有自己的思量。 看着眼前的女子,扶光突然笑了。 好胆色。 他晃了晃手中的杯盏,缓缓起身走向她。 高大的身影落在前方,孟姝整个人被笼罩在他的身姿下,呼吸相绕间,她仿佛感受到了他周身自带的寒意,也闻到了他身上那若有若无的菩提香。 他就这么静静地注视着她,一双清冷漂亮的眸子却幽深得可怕,那漠然的眼神扫向她,仿佛随时可以将她看穿,然后将其拆吞入腹。 等待答案的时间总是漫长的,奇怪的气氛弥漫开,明明她并不受制于他,在此刻却莫名觉得难捱,落在那锋利又寒冷的眸子里,孟姝总觉得有一把凌迟的剑悬在她头上。 负在身后的手一抖,见他迟迟不应,孟姝不由得心虚,铤而走险的这一招也不过是实在无路可走,为了寻找穆如癸,哪怕是一丝微小的机会她都不可能放过。 可如今…… 罢了。就在孟姝要后退一步时,对面的青年却突然动了。 他垂眸晃了晃手中的酒盏,审视的目光敛入眼底,他再次抬眸看向她,嘴角微勾。 人心之间的博弈,不过就在瞬息。 “好。” 他举杯一扬。 酒杯相撞间发出清脆的声响,他自上而下看着孟姝,眼里带着捉摸不透的光。 见他应下,孟姝暗自松了口气,后退一步,无声无息地拉开了与他的距离。 “既成盟友,阁下是何人也总该如实相告,不然就你知晓我身份,我却对你一无所知,这岂不是很不公平。” 孟姝突然发觉,此人是鬼怪不过是她的猜测,若他不是…… 公平? 扶光挑眉一笑,觉得她太过幼稚。这世间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哪来那么多的公平正义。 听到孟姝的话,苏素更是惊诧不已,小心翼翼地偷瞄扶光的神色。 要说这世上谁敢这么跟他们主子说话的,孟姝怕第一人了吧。敢让扶光自报家门的,怕是还从未有过。 本就在几人以为扶光不会理会时,他突然再度走近。 年轻男子容貌俊丽,英姿飒爽,脱去斗篷,黑袍之上金丝勾勒着的朱雀在灯火的映照下栩栩如生,他神情漠然,带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冷,如同随时出鞘的宝剑,锋利又尊贵,似有满身光华。 烛火摇曳,他俯身看向她的眼,眉尾红痣似泛莹光,他一瞬不瞬道: “你且听好。” “吾名扶光,乃鬼界之首,百鬼之王。” 第5章 孟姝在桌前坐了许久,却始终没能从方才俊美青年的话中缓过神来。 他是鬼界之首,也就是传说中的鬼王…… 孟姝虽相信世上有神鬼之说,但当她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头时,还是会忍不住的惊诧。 原来这人还不是寻常鬼怪,而是传说中的鬼王。 她的目光缓缓落在坐在一旁的年轻男子身上。想到,怪不得他举手投足间气质不凡,原来如此。 苏素贴心地找人拿来一壶茶水,沏了一杯,放在孟姝的面前。她在孟姝身旁坐下,试探道:“孟姝,你可还好” 苏娘子。 通过刚才的事,孟姝也有些看不透苏素的身份了。 她不是凡人,难道也是鬼怪? 思绪百转间,孟姝何其聪慧通透,将这暮春楼上上下下都猜了个大概。 在她看来,于鬼怪共谋无疑是与虎谋皮,可那又如何? 人心尚且险恶,鬼怪又有何惧。只要能从中找到关于穆如癸的消息,这刀山火海也值得走上一遭。 孟姝不留痕迹地笑道:“我没事,只是突然有些许不可置信罢了。” 是了,普通人谁会相信这世上会有神鬼,更何况是鬼王。 苏素点了点头,“这样我可就放心了,不过你这丫头胆子也真大*,刚刚差点没把我吓死。”胆敢这样的人与扶光说话,苏素还从未见过。 说到这里,孟姝这才后知后觉地有些害怕,自己终究是大意了。 本以为是一普通小鬼,谁曾想他会是鬼王呢。 若那夜妄枝山脚,他真的要杀了自己,她可是一点反抗之力都无。再论方才,她的话若是激怒了他,她怕早已魂飞魄散。 不过。 鬼王......玉符...... 孟姝突然想起什么,猛地抬头看向同坐在桌前另一端的年轻男人。 “你为何会认识我的玉符,还叫它棠花玉?” 难不成阿爷给她的护身符与这些神鬼有关? 闻言,扶光微微抬眸,眼里带着些许嘲弄。“你我只不过是暂时的盟友,有些事情还是别问太多的好。” 行,我忍。谁让现在必须要借助这个人的力量去查樊家村的线索呢。 孟姝深吸一口气,咬着牙假笑道:“那请问鬼王大人,关于樊家村的事现在可以说了吗?” 要不是各取所需,谁愿搭理他似的,还真应了那句“活见鬼了”。 扶光将她的不情不愿看在眼里,却也没说什么,朝苏素递了一个眼色。 见状,苏素了然的点了点头,神情瞬间严肃下来,确定四下无人后,再以手作符画了一个结界,这才开始将她搜集到的线索娓娓道来。 “樊家村自上月开始不给外村人入内,且在每次娶了女子后,该女子的人家都会一夜富裕起来。 外人都在传,这些女子并不是嫁入樊家村的,而是被卖去的,这也解释了为何娶亲之后该人家会瞬间富裕,那都是因为樊家村给了他们格外丰厚的价钱。” 听到这里,孟姝眉头一皱。 “不错,我今日在街上听到几句闲话,大概说的就是关于那些人家卖女去樊家村的事。” 坐在前方的扶光突然开口道:“苏素,近半月来有多少户人家的女子嫁入了樊家村?” “十八户。” 这么多? 这下不单单是孟姝,就连扶光的脸色也沉了下来。 “可是樊家村为何在短时间内需要这么多阴时阴月出生的女子呢?”苏素自己也有些想不通。 “绝不仅仅是卖女这么简单。”扶光道。 闻言,苏素眉头一蹙:“主子是怀疑樊家村有鬼怪作祟?” 扶光微微颔首,算是默认了苏素的想法。 苏素疑惑道:“可不铮昨日明明去查过,记录在册的鬼怪们并没有谁这段时间去过樊家村。” “那便不是你们鬼界所知道鬼怪。”孟姝说道。 扶光抬眸,“极有可能是新现世的恶鬼。” 这才是他来这人间一趟真正的目的。 是了,只要入了鬼道,这世间鬼怪都会被鬼界登记在册,不可能出现纰漏。除非这鬼的存在特地被人瞒下,直到现在才故意将其释出祸害人间。 第8章 “鬼不善成恶,若为恶鬼,想必是积攒了不少怨念。”苏素面色凝重道:“若真是恶鬼,那其的出现就绝非偶然。” 夜色渐浓,扶光的目光看往街外的方向,冷静道:“这背后究竟是偶然还是有人刻意为之我们并不清楚,现在最关键的是得去樊家村一探究竟。” 孟姝顺着扶光的目光看向门外,突然心生一计。 孟姝:“要去樊家村我们还得从长计议,不过眼下倒是有一个最适合观察的时机。” ...... 白日里喧闹的大街上此时空无一人,风过间夹带着刺骨的寒意。李家门前高挂着的红灯笼在风中摇晃着,跳跃的红色烛火将门前石狮的倒影拉的老长,形如夜伏而出的鬼魅。 “咚咚咚——” 铜锣喧天,红带飘逸。有一长队高举旗锣伞扇,抬着喜轿,伴随着凄厉的唢呐声自街前缓缓走来。他们中人各个身穿利落的窄袖黑衣,红巾遮面,在夜色中只留下一双双黝黑的眼睛。 而这一群人,明明是足足有十来人的队伍,却连一点生气也无,仿佛是一群自阴曹地府来索命的鬼魂。 藏匿在暗处的孟姝是第一次见到这么诡异的景象,此时不免有些暗暗咂舌。 不过,她怎么觉得这群迎亲队伍中好似缺了点什么。 她转头看向一旁的男人,小心翼翼地戳了戳他的肩膀。 感受到她的动作,扶光皱着眉,不悦地看向她。 孟姝被他看得发毛,不自主地咽了咽口水,小声道:“你看,这些人明明是来迎亲的,可队伍里却没有新郎官,你说奇不奇怪?” 可扶光听完此话后,非但没有一点的惊讶,反而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随即就把目光移开了。 孟姝:“......” 行吧,看来他早就察觉到了。 队伍来到李府门外,一个男人自队伍中走出,手中还抓了一只绑着大红花的公鸡,小跑自门前敲了两下门。 随后,伴随着一阵韵律奇怪的锣鼓声,李府大门从内缓缓打开,有一花轿从中缓缓抬出,走在轿前的,是一个头戴红花、作媒婆打扮的人。 男人上前几步不知和媒婆说了些什么,那媒婆点了点头,随即招呼着身后抬轿的人将轿子放下,自己弯腰上前,伸手扶出了新娘,转身上了那樊家村前来迎亲的人的花轿。 见新娘入轿,那男人将手中的公鸡高举胸前,自腰间抽出了一把锋利的黑色宽刀,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叫,暗红色的鸡血喷洒在李家门前,公鸡的尸体被男人随意抛在门前。 唢呐声再次响起,李府大门关闭,男人走入迎亲队伍之中,花轿离地,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向镇外走去。 天啊,这是什么奇怪的风俗。 孟姝甚至不想直视李府门前那一滩黑血,以及那死状诡异的、身戴红花的公鸡。 见迎亲队伍慢慢走远,唢呐声越来越小,扶光眸光一暗,看着他们远去的身影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什么,我们还要跟上去吗......”孟姝皱着眉问道。 闻言,扶光低头看向她,眼里带了几分戏谑:“怎么,怕了?” 他冷嗤一声,道:“若怕了,你现在走还来得及。” 赶她走?这可万万不行,她还没去樊家村,还没找到有关阿爷的线索呢。 孟姝急了,连忙摆手道:“怎么可能,你这样的鬼我都见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他这样的鬼 扶光皱眉:“谁告诉你我是鬼了。” 这回轮到孟姝不解了:“鬼王不是鬼,难道还能是人不成?” 罢了,懒得跟她废话。 扶光冷冷地一挥衣袖,转头就往暮春楼的方向走去。 这是不跟着那队人去樊家村的意思了 孟姝站在原地,双手环胸,皱着眉看着渐渐男人远去的背影。 一直隐藏在暗处的不铮似乎察觉到了孟姝的疑惑,下一秒便闪现到她的身边,好心提醒道:“孟姑娘,主上说过去樊家村不能打草惊蛇,还需从长计议好好准备一番,所以改日再前往。” 见他突然出现,孟姝差点没吓个半死,幸亏这两日的怪事见多了,在知道他们都不是寻常人后,见他飞来飞去索性也就不奇怪了。 反倒是这人还挺好的,不像他那主子脾气那么古怪。 孟姝回以善意一笑道:“多谢不铮兄弟提醒,那我们也快回去吧。” 闻言,不铮点了点头,随即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姑娘还是直接唤我不铮就好。” 孟姝被他这副害羞的模样逗笑了,摆了摆手示意没事,也跟上扶光往回走去。 ...... 寅时夜浓,风移影动。暮春楼元字号厢房内留有一盏烛火,屋内窗梢微开,风影掠过床上睡梦中女子的发梢,仿佛在试图在抚平她微微皱起的眉头。 睡梦间,孟姝只感觉到自己仿佛游走在无尽的黑暗中,眼前时而掠过几段零星的画面。 透过黑暗,她隐隐约约看见有一女子身披青金色战甲,手持一把泛着淡金色光芒的长剑,自云端伫立,而在她面前的是一团团凝聚着的黑烟,时不时有青面獠牙的恶鬼从中爬出,似要将其撕裂。 黑烟中的哭喊声、咒怨声,凄厉不已,如洪水般朝女子席卷而来,将其紧紧裹挟其中。 孟姝仿佛身临其境,霎时间只觉得头痛欲裂,五脏六腑似都要被其撕碎。恍惚间,她看见那女子的身影渐渐被黑气所吞噬,一滴清泪自她眼角落下。 “不要——” 孟姝猛然惊醒,只觉得有一口气闷在胸口,压得她无法呼吸。 她抱紧被褥,冷汗密密麻麻爬满了她全身,可那梦实在太过真实,那被黑暗吞噬的感觉仍历历在目,就像她自己曾经经历过一般。 孟姝起身给自己倒了杯茶,待冷茶下肚,她的思绪这才渐渐回笼。 她看向桌上特地留下的烛火,想了一想,又在床边多添了一盏,这才重新躺回床上。 楼外孤寂的月亮高挂夜空,皎洁的月光遍洒人间。 或许百年前,千年前,这月亮也曾这样轻柔地照映过他人。 第6章 歌台上舞女翩然跃地而起,而孟姝却没有心思欣赏这舞姿。 她时不时翘首以盼,脑海里全是关于樊家村的事,除此之外,便还有昨夜里那奇怪的梦。 “孟姝姐。”福源端着个茶盘朝孟姝走来,看上去像是刚给人上完茶。 看见她眼底淡淡的一圈青黑,福源不明所以:“你怎么......可是昨日没睡好?” 孟姝摆了摆手表,无精打采道:“我没事,兴许是昨天睡太晚了,有些许精神不振罢,我缓缓就好。” 此时,又有客人招揽小二,楼里忙不过去,福源与孟姝没再多说,便便急匆匆地走了。 没过一会,孟姝便看见不铮朝她走来,她面色一喜,连忙道:“不铮,可是你们主上打算行动了?” “嗯。”经过昨日一事,不铮与她也算相熟。 “还请孟姑娘随我上楼,主子与苏娘子都在三楼等您。” 怪不得没见到他人影,原来是还在三楼。 孟姝站起身来,做了一个请的动作,便跟着不铮一起往三楼走去。 孟姝本以为不铮会带自己去天字号厢房,没想到上了三楼后,他却径直走向了走廊尽头的一处壁画前。 难道这里还有密道? 果不其然,只见不铮的手在壁画上的神像处点了三下,面前竟凭空出现一道大门来。 怪不得这暮春楼的三楼从不向客人开放,也鲜少看到有人来往,原来是这个缘故。 眼前狭小的暗道内只点着几盏幽幽的烛火,孟姝跟在不铮的身后,一边走一边不留痕迹地打量着四周。 “到了。” 密道的尽头出现一扇雕花木门,不铮站在门外,示意她道。 孟姝点了点头,随即推开门走了进去,不铮紧随其后。 密室内的空间颇大,在屋内的正中央依次摆放着几张椅子,为首之上是一张用狐裘所铺的榻椅,而扶光便坐在上面,苏素则坐在他之下的第一张椅子上。 见到孟姝,苏素笑着起身,亲切地拉过她的手,将她带到自己方才坐的那张椅子上落座。 孟姝本以为扶光会是一个及其讲规矩的人,而她也算不上他们的自己人,本以为坐到苏素的位置上他会有所不悦,但没想到扶光竟半点表情都无,只是一如既往地端着一张冷若冰霜的脸。 对此,孟姝倒是有些意外。 苏素似是看出了孟姝的不自在,笑着道:“如今以你我既为盟友,我们鬼族人也不是那等宵小之辈,绝不会做人前一套人后一套的事,你大可当我们为自己人,不必这么拘束。” 关于苏素的身份孟姝先前早有猜测,所以当她承认自己是鬼族时,孟姝反倒没有那么震惊了。 “多谢苏娘子。”她笑道。 第9章 不铮走到扶光身旁,不知低头说了些什么,扶光眉梢一扬,继而看向苏素:“苏素,让你办的事情办得如何了?” “回禀主上,所有嫁去樊家村的十八户女子身份我们都已查清,她们确实都是阴时出生的女子,不仅如此,她们确都家境贫寒,且彼此之间并不相识。” “在嫁入樊家村后,她们如同主上所猜测的一般,全都杳无音讯,问及她们的父母,他们也只知道亲家是樊家村的人,却并不知究竟姓甚名谁。” “真是荒唐。” 孟姝越听越觉得这些女子的父母实在不是人。 不仅为了钱财富贵将女儿卖入樊家村,就连夫婿究竟是何人都不知道,这天底下当真有如此荒唐的父母! 不仅仅是孟姝,就连见过大风大浪的苏素都不免有些唏嘘。 扶光抬眸看了一眼孟姝,摆了摆手示意苏素继续说。 “主上昨日所要我查先前樊家村可有娶女先例一事,果不其然,我发现了一处蹊跷。” 苏素从袖中拿出一张纸,将其递给扶光。 扶光接过,低头看了几眼后,似乎早有所料。“看来我猜得没错,樊家村一事绝不是偶然。” 随后,他示意不铮上前,将纸递给孟姝。 孟姝有些意外地接过信纸,低头一看,眉心随即蹙起。 原来早在三十年前,樊家村便有过类似先例。 当时樊家村所娶的是一位名叫“李念晚”的女子,此女子嫁入樊家村时年仅十六,与现在所嫁入的所有女子一样,她家境贫寒,却在嫁入樊家村后母家一夜富裕,现在已经跻身为湘水镇的一方显贵。除此之外,此女子也是在嫁入樊家村后便了无音讯,现如今三十年过去了,更是生死未知。 但奇怪的是,三十年前就只有李念晚一人嫁入过樊家村,此后樊家村就从未再娶过亲,直至今日。 “看来想知道樊家村娶亲缘由,我们得从这个李念晚入手了。”孟姝面色凝重道。 “不错。”扶光淡道:“接着说。” “可李念晚已经嫁入樊家村三十年过去了,她生死未卜,我们找她无疑大海捞针。据我所见,不如以她的母家为突破口,去查查当年李念晚嫁入樊家村的前因后果。” 话音落,就连苏素都有些意外地看向孟姝。 她知道孟姝自幼聪明机警,可遇到鬼怪之事常人难免害怕,可她还能如此运筹帷幄,倒是和主上有些像。 想着,苏素偷偷瞄了一眼扶光,见后者难得不冷着个脸,突然觉得或许和孟姝碰上是个什么奇妙的缘分也说不定。 “不铮。” 不铮握剑道:“主上有何吩咐。” 扶光微扬下巴:“听到孟姑娘所说了吗,去查查湘水镇的北街李家,切记,要把李念晚在未出阁前的所有底细摸清,事无巨细。” “是,不铮领命!” 说完,那身着紫衣作侠客打扮的男子,便身形一闪,瞬间消失在了原地。 “苏素,你今早有说,今晚又有一户人家要嫁女入樊家村?”扶光突然道。 “是,这是近一个半月来的第十九户。”苏素点头道。 扶光沉吟片刻,看向孟姝:“孟姑娘,劳烦你今夜随我去一趟樊家村。” 去樊家村? 孟姝心中一喜,这岂不是正中她下怀。 “好,那我回去准备准备。” 万一这人在紧要关头抛下自己跑了,为了以防万一,孟姝还是得准备一些保命的东西的。 不过,阿爷给的护身符失了灵,若真在樊家村里遇上了什么鬼怪妖邪,那她岂不还是小命难保? 孟姝想了想,决定还是开口道:“那啥,鬼王大人,我的护身符因你失了灵,我一介凡人和你们这些鬼怪神仙不同,这可是我保命的东西,您看......” 扶光眉梢一挑,笑而不语地看向孟姝。 就在孟姝以为扶光不会帮自己时,他的手忽然动了。 一道银色的光芒飞入她脖颈上的玉符中。在那道灵力的包裹下,玉符周身重新发出淡青色的萤光。 见此,孟姝惊喜一笑,拿起玉符左看右看,确保它恢复如初后,这才将它重新放回了衣内。 “多谢。”这一次,她是真心地向扶光道谢。 “既是盟友,能帮则帮也是应该的。”扶光忽带笑意,静静地看向她。 忽地,孟姝莫名觉得颈后发凉,总觉得自己好像被人下了套。 “主上,要不要我随您和孟姝一同去樊家村?”苏素问道。 “不必了。”扶光摇了摇头:“暮春楼需要你守着,若有什么消息随时派人传来。” “属下遵命。”苏素欠身道,说完便拉着孟姝一同走出了密室。 看着女子远去的背影,扶光眸色淡淡,看不出喜怒,眼底平静无波。 今日不铮问他,为何要将身份透露给孟姝,还让她与他们一起去探查樊家村。 是啊,为什么呢? 扶光垂眸看了看自己的掌心,方才那青色玉符恢复如初的场景历历在目,正如那夜他所看到的一样,棠花玉在她手里,总是会发出那般特别的光泽。 同名是巧,那玉符也是巧吗? 此女子身份不明,若是凡人,他便放她一命,若是鬼族内奸。 扶光眸色一敛,透着冷意。 他便杀之。 …… 这边的孟姝还不知道自己的性命已经在刀尖上转了一遭,她刚走出密室,见四下无人,她便低声问苏素:“你们鬼王平日里也是这样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吗?” 苏素轻声一笑。 “其实主上只是看着面冷,实际上人却是极好的。自从他继任鬼王以来,对鬼界更是十分上心,他于鬼界而言可是有着再造之恩,鬼界众人虽害怕他,却也更尊敬他。” 原来是这样...... 孟姝点了点头,突然想起什么,指着脖颈上的玉符问道:“那苏娘子你可有听说过这是什么棠花玉?” 本以为同是鬼界中人,苏素多多少少会知道点内情,可没想到她却摇了摇头。 “我在鬼界呆的时间并不长,对于什么棠花玉我并未听说过。不过,你倒是可以去问问主上,他肯定知道。” 原来如此。 孟姝点了点头:“无碍,多谢苏娘子。” 不过让她去问扶光......那还是从长计议吧。 ...... 又是一夜,街上如同昨日一般依旧空无一人。随着诡异的唢呐声响起,一队抬着喜轿、身佩红花的迎亲队伍再次从镇外走来。 还是昨夜的那队人。 藏在暗处的孟姝认出了为首的那个男人,就是昨夜斩鸡洒血的那位。 和昨夜一样,那队人马重复着相同的步骤,迎亲、上轿、斩鸡、出镇...... 孟姝与扶光相望一眼,随即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第7章 此处杂草丛生,就连石碑上所刻的字都有些看得不清不楚,像是荒废多年的荒村。 孟姝一手拨开遮挡在石碑上的杂草,“樊家村”三字歪歪扭扭地刻在上头,时间久了,就连上面的朱砂都变得淡去。 “你确定你可以?” 看着眼前的少女,她身着淡色长袍,烟青色下裙,正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石碑,扶光眉心一蹙,冷淡道。 孟姝回头看了一眼他,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笑道:“你放心吧,既是盟友我也得出一份力才是,你只要帮我兜底就好。” 扶光挑眉看向她。 过了片刻,他道:“一会儿我会施法将你换入喜轿中,若遇危险不要逞强,否则我可不会管你的死活。” 孟姝在心底暗暗翻了一个白眼。 “放心吧鬼王大人,我福大命大,一时半会死不了。”她故作轻松地摆摆手。 不过一会,她好似突然想起什么,一脸谄媚地凑到扶光跟前,笑嘻嘻道:“不过咱们有一说一,该救我的时候还是得救的,您说呢?” 万一真的窜出个什么恶鬼来,她一介凡人之躯如何抵挡得住? 扶光扯了一下嘴角,冷不丁地看着她:“那迎亲队伍马上就要到了,你还要说多久?” 他们要来了? 孟姝顾不上和扶光扯皮,连忙找了个草垛蹲下。 她和扶光原先是跟在那队伍后头的,但因计划有变,扶光便略施小计直接带她到了这樊家村村外。 见她急匆匆地模样,扶光只淡淡地瞥了她一眼,随即冷声一笑,却依旧站在原地不动。 孟姝不明所以地看着扶光,心想这鬼王莫不是脑子不好,人马上要来了他明晃晃地站那做什么? 伴随着唢呐声越来越近,孟姝暗道不好,连忙起身拉起扶光的袖子就要往草垛拽。 扶光不喜地皱了皱眉,撇开她的手,用看傻子般的眼神盯着她。 孟姝疑惑不已,见那迎亲队伍越来越近,就当她以为要被当场发现时,那队人马竟无视他们,径直从旁边走过进了樊家村。 第10章 孟姝:“……” 她后知后觉地瞪了一眼扶光,知道多半是这人动了手脚。 “你还要这样盯着我看多久?”扶光冷然道:“准备好了吗?” 孟姝回过神来,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扶光没再理她,大手一挥,眼前的女子便瞬间消失在原地。 ...... 樊家村内,迎亲队伍走到一处石潭前将喜轿放下,四周静的出奇。为首的男人从队伍中走出,一把摘下脸上的红巾,他双手叉腰,厉声喝道: “樊世春人呢,不是说好在这里交人的,他娘的给老子死哪去了?” 一旁的一个小胡子男人上前安抚他道:“莫老弟勿急,兴许是村长他有事耽搁了吗,咱们再稍等片刻,他指定马上就来!” 那人说完后无人接他的话,一时间四周静谧异常,只空余窸窸窣窣的虫鸣声。 蓦然,轿子轻声一晃。 “什么声音!” 那位被称作“莫老弟”的人警惕地看向四周,最后把目光落在了他们身后的轿子上。 被换入轿中的孟姝还没来得及观察四周,就被外面的动静吓到了,连忙屏息凝神。 那“莫老弟”正一步步走近,一双雄鹰般的眸子泛着渗人的寒意。正当他准备伸手掀起轿帘时,身旁的小胡子男人再次拦住了他。 “不行啊莫老弟,我们不能掀新娘轿帘,这不合规矩。”他一脸为难地站在喜轿前,欲哭无泪道。 “滚开。” 男人冷冷扫了一眼他,抽出腰间先前用来杀鸡的刀,一把撞开小胡子男人,沉着脸欲再次向前走去。 孟姝正聚精会神听着外面的动静,眼见轿帘即将被掀开,她暗道不好,环顾四周,狭小的空间内竟无半点可以躲藏之地。 她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掉落在脚底的盖头,突然心生一计。 山风吹过,轿帘随着男人手上的动作被掀起,映入眼帘的是一位端坐在轿中,头盖绣着金线龙凤的红盖头,上着大红色喜袍,下着百花裥裙,璎珞垂旒,红缎绣鞋的娉婷新娘。 莫武皱了皱眉,锐利的眼刀扫过,似在思考着什么。 “哎呦喂我说莫老弟,咱们掀开新娘子的轿帘,这实在不合规矩,您还是快些放下吧,小心被山神大人怪罪!”小胡子男人急忙上前,一把拉下喜轿的帘子,悲嚎道。 山神? 孟姝见帘子放下,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但当她听到他们说什么“山神”时,心中的疑窦更大了。 莫武呸了一声,冷笑道:“什么狗屁玩意,那樊三都死了多久了,你们见他成神了吗?莫不是被人骗了才好!” 这樊家的管家疯疯癫癫的,整天嚷嚷着什么山神,若不是因为他也是樊家村的人,谁愿掺和进他们这些破事中。 莫武收回手里的刀,黑着脸走开,看上去像是烦了,不想再与那小胡子男人说话。 黑夜中,有一佝偻着背,看上去有些年龄的男人从远处拄着拐杖走来,而他的身后还跟着几位作喜婆打扮的女人。 “莫兄弟,莫兄弟......”樊世春气喘吁吁地赶来,朝莫武赔笑道:“实在是不好意思,因家中有事耽搁了片刻,这是这次的报酬,还请莫兄弟笑纳。” 说着,他从衣袖中掏出一个鼓囊囊的钱袋子,将其递给了莫武。 莫武打开钱袋,清点了一番确认没少数后,便摆了摆手,示意轿子旁身着短刀黑衣,面系红巾的众人闪开,便抛着钱袋子,浩浩荡荡地带着一堆人马走了。 樊世春挥了挥手,那几个喜婆便围了上去,站到轿前,以一种及其诡异的姿势招呼着其余人帮忙,几个家丁抬起了轿子,跟着那三个喜婆往村内深处走去。 看来很快就能看看这樊家村内到底在搞什么古怪了。 孟姝一边想着,一边伸手在轿子四周摸索,看了半天,发现这轿子就是普通的轿子,并没有什么奇特。 可是既然如此,那每次迎亲时那些人为何要换轿呢? 孟姝的感觉告诉她,这轿子肯定是有问题的,只是这问题不在轿子表面上,那能在哪呢? 离开小石潭,随着越来越深入樊家村,四周的空气似越来越稀薄了,空气中带着寒意的冷。 待四周彻底安静下来,孟姝恍惚间好似闻到了一股甜香。这香味似乎从一开始便有了,只是这香味很淡,若不静下心来仔细闻恐很难发觉。 孟姝再次观察四周轿壁,可轿内昏暗无光实在很难看出什么。 有了! 孟姝拿起脖间佩戴着的玉符,将其凑到轿壁前,借着那微弱的萤光勉强看清了壁上所画。 那是一只衔珠而飞的凤凰。 正当孟姝摸不清头脑时,在玉符微弱的光芒下,那凤凰的眼睛忽地被照亮,以及它口中所衔着的那枚珠子。 这是...... 孟姝凑近看去,发现这珠子的绣线和凤凰周身的其余绣线有些不一样。 她细细一闻,发现这香味就是从这珠子上传来的! 原来他们做了手脚的并不是这轿子本身,而是将有毒的粉末抹在了凤凰所衔珠子的绣线上。怪不得那些女子入轿后察觉不对时没有声张,更没有逃跑,原来是用毒粉将她们迷晕了。 好恶毒的手段! 不管这樊家村有没有鬼怪作祟,首先这的人心便是脏的。 孟姝皱着眉,心中百感交集。 幸亏自己在玉骨村这类苗疆之地长大,自幼便学会制毒制蛊,寻常的毒药早已奈何不了她。 “到了,将轿子放下吧。”为首的喜婆名唤樊花,她指挥着落轿道。 闻言,孟姝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盖头重新盖回头上,顺势倒在轿中,装作被毒粉迷晕的模样。 有人掀开轿帘,见孟姝倒了,转头朝樊花说道:“樊娘子,新娘子倒了。” 樊花点了点头,招呼着其他人将孟姝抬下来,“倒了正好,我们还省些事。” 那几个喜婆挤作一团,拿出早就准备好的麻绳,一圈一圈地把孟姝的手捆住,紧接着便是捆上她的全身。 这些老婆子,到底要做什么 那麻绳蹭破了孟姝娇嫩的肌肤,若不是她有意忍着,早就疼得龇牙咧嘴了。 在她们与其他人说话间,孟姝闭着眼睛正细细感知着四周,发现此处无风,却有回声,可见此处十分空旷。 难不成,自己被他们带到了山洞里? 孟姝闭着眼,感觉到自己头上的盖头被掀开,有一女人站在她的身前,粗糙冰凉的手抚上了她的脸。 “生得倒挺标致,细皮嫩肉、明眸皓齿的,比前些个都要好。”老女人突然轻声一笑。 孟姝认出来了,这便是前头被其余人唤作“樊娘子”的那位,多半是三喜婆中的一个。 感觉到那双手在自己的脸上摸来摸去,孟姝极力忍着恶嫌,依旧装作被迷晕的模样。 “行了,将人带到棺材里面去,我们准备好仪式,将村长叫过来。”樊花满意地笑道。 棺材,仪式? 孟姝心想,好家伙,这是要让她给谁殉葬不成! 第8章 孟姝只觉得眼皮越来越沉,可分明她并未中那毒粉的毒。 伴随着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孟姝恍惚间好像看到有人由外走进。 开口的是一个年长的男人,孟姝透过盖头轻薄的红纱,勉强认出,那正是樊家村的村长,那位被所谓的莫老弟唤作“樊世春”的人。 樊世春神情焦急地看向樊花,“准备得如何了,何时才能下棺?” 樊花指了指被人抬入棺中的孟姝,谄媚地笑道:“您瞧瞧,都按您的吩咐做了,待您把大少爷的牌位请出,咱们即刻便可下葬。” 樊世春欣喜地点了点头,“好啊,这是第十九个,今夜过后我的儿子便可回来,樊家村也将不再遭受恶鬼的侵扰,这三十年来的噩梦终于要结束了!” 孟姝心中震动,突然间明白了这樊家村一直以来神神秘秘地在夜晚接亲,甚至不惜花大价钱四处找寻阴时阴月出生的女子的目的。 原来是冥婚! 想到前十八个如花似玉般的少女最后是受到了何等的不公,孟姝只觉得脊背发凉,令人胆寒。但此刻在那些人怪异的念咒声中,她只觉得自己的头越来越晕,最后沉沉地晕了过去。 …… “山神大人在上,第十九名新娘后生们已为您集齐,还请山神大人显显灵,为我儿重换新生,蜕去凡胎,超度为神吧!” 待到孟姝悠悠转醒之时,她发现自己正如同方才一样躺在棺木中,只是此时的棺木贴着满棺的符纸,被众人立起,架在高台之上,透过红色的盖头,她所见的便是如此诡异的一幕。 现如今好像不是在先前的山洞中,而是在一个祭祀的高台上,在高台下乌压压地跪了几十个人,其中极少数为年轻力壮的男子,大多数皆*是老弱妇孺,而他们都不约而同地以头撞地,口中振振有词,不知在低声念着什么。 第11章 而为首的正是樊世春。他换了一身朱褐色长袍马褂,手中还捏有三根高香,如今高香将要燃尽,他似哭似笑,以一种极其扭曲的表情盯着身前的牌位,朝上苍跪拜道: “愿山主显灵,保我儿新生归来,以山主之灵庇护樊家村无忧,庇护无忧啊!” 他话音未落,其后跪着的樊家村众人也皆面露诡异,十分虔诚地匍匐在地,齐声喊道: “庇护无忧、庇护无忧......” 天啊,这些人是着了什么魔,居然以十九位少女作祭,只为让一个人死而复生,还妄想庇护他们? 孟姝恨不得现在就出去剐了他们,让他们好好看看平白无故害死了那么多人,究竟还能不能得到神明庇护! “呼呼——” 山风呼啸,如泣如诉,似有人在哀声悲嚎。 “是山神,山神显灵了,快,快把新娘埋进土里!” 话语间,有人扛起装着孟姝的棺材,未盖棺盖便要将其搬入提前挖好的土坑中,他们挽起袖子,眼看着就要铲沙将她活埋。 孟姝暗道不好,不能再等下去了。 她拼命挣扎,也不知这捆人的麻绳怎么这么结实,孟姝根本动弹不得。 黄沙正一铲一铲地往下盖,先是双腿,再到上身...... 孟姝暗叫不好。 鬼王大人,你要是再不来,她这条小命恐怕就真的要折在这了,只是,她还没找到阿爷…… 就在孟姝将要不甘心地闭上双眼的那一瞬间,忽地从外飞来一把银白色长戟。 那长戟雕着精致神秘的上古暗纹,身露银芒,周身泛着光华,如同一只驰啸疾飞的灵龙,带着凌厉的灵气,“嗡——”的一声震鸣,狠狠地钉入棺旁的黄沙中,逼退了围在棺边的众人! 在祭台之上,忽地出现一个年轻男子,他身穿蓝色穿枝莲片金锦鹤衣,腰系莲纹金缕带,身上仙鹤翩翩,人又偏生得格外出色,仪容秀丽挺拔,清冷的眉眼下一双深邃长眸更是暗含秋水,泛着冷意,带着逼人的锐利。 他倾身飞下,手指微动,霎时间,孟姝身上的麻绳便如同断了一般截截落下。他一手拉过孟姝,将其带到祭台之上。 众人都被眼前这一幕看傻了,唯有樊世春稍稍回过神来。 “你,你是什么人,居然敢破坏我们的山神祭祀!”他气愤地指着扶光,颤颤巍巍道。 扶光没理会他,眼睛看向孟姝,挑眉淡道:“怎么给自己搞成了这副样子,不是说包你身上?” 孟姝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一把摘下红盖头,没好气地瞪了一眼扶光,随即指了指下面的人。 “我摸清他们的底细了。他们这些人之所以娶那么多少女,皆是为了所谓的山神祭祀,让她们与死人冥婚,好让村长之子死而复生,从而保佑他们樊家村。” 闻言,扶光眸光微冷,扫向樊世春。 樊世春被他这一眼看得节节后退,却还是强撑着腰板,拄着拐杖斥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居然不尊山神,破坏祭祀,小心死无葬身之地!” 年轻男子冷嗤一笑,银白色长戟瞬间回到手中。 他一手负在身后,缓步上前,眼里带着几分嘲弄,“不知是何山神,竟要用活人祭祀,还有令人死而复生的本事,本君倒是很想见识见识。” 他矜贵不凡,月光倾照于身,好似镀了一层银色光辉,如同仙人下凡,气势逼人。 樊世春扑通一下跪坐在地,支支吾吾不知在说些什么。 台下的其他村民见了,各个面面相觑,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最后是孟姝所见过的那个小胡子男人,他一手撩着衣摆,火急火燎地跑到樊世春身边,佯装镇定道: “你们两人胆敢对山神和村长不敬!快说,你们到底为什么要混进我们樊家村?” “这老家伙是村长,你又是什么人?”孟姝挑眉看向他那直打颤的双腿。 那小胡子男人急眼了,梗着脖子连忙道:“我,我叫樊丘,我可是樊家的管家!” 管家? 孟姝笑了,“一个邪村,居然还挺井井有条的,除了村长,竟还有管家。”她上下抛着手中的盖头,一边走向樊丘,低着头直视他道: “那你说说,你们是从何时开始,又是为何要买女冥婚的?” 此女子看起来分明年龄不大,可她一眼下来,那锐利如炬的双眸竟看得樊丘心底发凉。 “我…我……” 樊丘环顾四周,村长就在身边,村人就在身后,这是给他十个胆子都不敢说啊…… “噌——” 那把长戟突然横在他的脖前,未触及皮肤便感觉到了入骨的凉意,如同它的主人一般。 樊丘不敢抬头看向扶光,只好颤颤巍巍道:“我说。” “樊丘!”樊世春厉声喝道,接着就要动手去推搡樊丘。 孟姝见状,一把拉开樊世春,将手中的盖头揉作一团塞入他的口中,樊世春瞪大双眼却又无可奈何,只好“呜呜”出声。 樊丘咬了咬牙,低下头去,说道: “樊家村之所以要找阴时阴月出生的女子冥婚,一是为了复活村长早些年死去的大儿子,二是因为……” 樊丘突然面露诡异,神神秘秘道:“因为樊家村闹鬼!” 扶光与孟姝相视一眼,前者微微颔首,示意他继续说。 “这鬼已经在樊家村盘踞三十年之久了,每天夜里都似有女子悲嚎哭泣,更奇怪的是樊家村此后再无男丁出生,每逢嫁娶之事,新娘过门后的第二天新郎都会暴毙。渐渐的,樊家村成了大家口里的鬼村,弄得人心惶惶……” 樊丘接着道:“可就在一个半月前,有一云游而来的老道士入村,说他路过此地见黑气弥漫,恐有鬼怪盘踞。我们一听,只觉得这道士是真灵,樊家村怪事连连,岂不是有鬼怪作祟吗!” “紧接着,那老道士说他有办法为我们消灾,说此法既可以去鬼邪保佑樊家村无恙,又可以复活村长惨死的大儿子樊三……” 孟姝恍然大悟,“这方法就是让你们搜寻阴时阴月出生的女子,并将其活活埋死,献祭给山神?” 樊丘失魂落魄地点了点头:“是啊,说到那时,山神之灵会附身于樊三身上,届时樊三会成为樊家村的保护神赶走鬼怪!” “简直可笑。”就连扶光都冷嗤道。 “可是我们别无办法,只好举全村之力一试。果不其然,自第一位山神新娘献祭后,樊家村的怪事就少了许多,夜里也鲜少再听到女子悲嚎的声音了,于是……” “于是你们便丧心病狂,活埋了一个又一个女子!”孟姝目光骤冷,冷笑道。 樊丘无力地脱坐在地,苦笑不已,“我们也是别无选择……” 人心之恶怎会是别无选择,说到底皆是因为贪嗔欲念。 扶光神情漠然,突然道:“我且问你,三十年前你们村里可是行过冥婚嫁娶一事?” 此话一出,一旁的樊世春突然猛烈挣扎起来,猩红的双眼死死地盯着樊丘,仿佛他一旦多讲一个字便会要了他的命。 樊丘吓得一哆嗦,连忙摇头。 扶光冷着眸子看向他,手中的长戟往前一扫,一道血痕便自樊丘脖颈处蜿蜒开来。 “说还是不说。” 他颔首道:“你若说,我自会留你一命,你若不说,那便只能拿你去献祭你们最敬重的山神了。” 他语气轻飘飘的看不出喜怒,可字字句句却吓得在场的人背后一凉。 “大人,大人…我说,求求您放过我!”樊丘裤腿一湿,哭喊着道。 空气里蔓延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味道。 孟姝皱了皱眉,捏着鼻子往后退了几步,再暗自偷瞄了几眼身旁冷着脸的年轻男子。 该说不说还是得扶光出手,上来就给人吓尿了,这可比这山神还好使。 那樊丘哭道:“三十年前樊三突发恶疾暴毙家中,村长一家不知从何处听说冥婚可以冲喜,还可以让樊三在地下积攒生气,有助于往生……于是,于是就花大价钱跟一户人家买了一个女子,与樊三的尸身拜过堂后便与其一同下葬。” 樊世春见挣扎无果,在樊丘说完话便气得双瞳放大,狠狠地闭上了双眼。 什么…… 孟姝在扶光问完那句话后虽早有猜测,可当亲耳听到时还是觉得十分恶心。 这些人根本不配为人,说是村有恶鬼,可他们的心分明比恶鬼还毒! 扶光冷声道:“那女子可是叫李念晚。” 樊丘震惊不已,讶异地抬起头,怕是没想到扶光会知道的这么清楚。 “正,正是。”他无力地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 孟姝与扶光皆眉头紧蹙,一时间山风停滞,万籁俱寂。 第9章 忽地,四周树影摇曳,一阵狂风席卷着漫天尘沙扑面而来。 “小心。” 扶光眼疾手快地一把拉过孟姝,手中长戟迸发出耀眼的银光,逼退了那阵突然袭来的狂风。 第12章 孟姝脖颈处的玉符突然一烫,散发出比先前更为明亮的萤光。 有鬼怪! 孟姝眉头一皱,警惕地打量四周。 底下的村民们被这一幕吓得不轻,各个抱头鼠窜,一边嘴里嚷嚷着: “恶鬼来了,恶鬼来了,村厦将倾啊——” 一阵声似女子的哭啼声从山间传来,悲嚎恸切,听得人心里发凉。 扶光冷冷地看向声音传来方向,平静道:“李念晚,既然来了为何不现身一见?” 此话一出,樊家村的村民听见这个名字皆是微微发愣,随即面色苍白,发了疯似的往村外跑去。 是她,一定是她前来索命了! 樊世春的面色白的吓人,失了拐杖,他只能浑浑噩噩地捂着脑袋,狼狈地往祭台下爬去,试图逃避着什么。 空气里突然传来一声轻笑,下一秒一个身穿红色嫁衣的女子便瞬间出现在祭台之上背对着他们。 她看上去约莫十六岁的年纪,红色嫁衣上绣着展翅而飞的金凤,另有鸳鸯戏水、喜鹊飞枝,加有璎珞点缀。 这本应是一袭华美艳丽的嫁衣,但在此时却好似被黄沙掩埋过一般,沾染上了斑斑泥土,裙摆更是残破不堪,浑身散发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气味。 待她转过身来,本应是头的地方却只浮现着一团黑烟,两个似眼睛般的空洞正朝孟姝与扶光看过来。 不单单是底下的村民,就连孟姝也被猝不及防地吓了一跳,连忙躲到扶光身后,侧过头小心翼翼地偷瞄着。 昬鬼“盯着”扶光看了一会,那漆黑的空洞突然转向了扶光手里的那把长戟。 她双肩微颤,蓦然发出磔磔的笑声,在寂静的祭台上显得尤为诡异。 “我当是谁呢,有如此大的本事,原来是神君大人......哦不,现在应改口叫做鬼王殿下。” 昬鬼的“脸”扭曲着,好像在似笑非笑地看着扶光,说话间还有模有样地朝扶光微微欠身。 这一幕实在是诡异极了...... 孟姝皱着眉别过眼,总感觉被这女鬼盯着看心里怪发毛的。 不过,它方才为何叫扶光作神君?他不是鬼王吗 孟姝反应过来,有些讶异地抬头瞄向扶光,心里顿生疑窦。 “李念晚,”扶光颔首看向她:“看来我得叫你昬鬼才是。” 此女死后怨气极大,早已堕入恶鬼道,只是不知为何鬼界竟无人知晓它的存在。 昬鬼动作一顿,忽地再次发出骇人的怪笑,似乎是在讶异于扶光知道她的身份。 只是这一次她没再看扶光,而是将眼神扫向了孟姝,见她只是个凡人,不由得多看两眼,随即笑道:“何时神君不仅插手人间事,还与一介凡人走的如此近了?” 孟姝被盯着看,莫名觉得瘆得慌。 这鬼无脸,头部的地方只有一团黑烟,再加上她那看上去有些年头的嫁衣,越看越觉得诡异。 只是…… 一联想到这昬鬼就是李念晚,在生前还遭受到了那等不公的待遇,孟姝便感到一片惋惜。 只是她如今变成了恶鬼,就是不知道她真的会害人吗? 扶光抬眸看向昬鬼,“如今我为鬼王,你身为恶鬼再此作祟,我岂能不管。” “作祟?”那昬鬼仿佛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冷笑道:“何为作祟,分明是他们这些人该死!我所做的,不过是让他们自食其果罢了!” “所以,真的是你自三十年前起便故意侵扰樊家村?”孟姝问道。 昬鬼扭了扭脖子,那团黑烟便随着她的动作上下浮动,漆黑的空洞冷不丁地盯着孟姝,语气中带着几分嘲弄。 “我不杀他们,如何解我心头之恨啊,这都是他们应得的报应哈哈哈哈——” 凄厉的笑声传遍了四周,在这空荡的山坳间回响,所有樊家村村民纷纷捂紧了耳朵,各个神色慌张,恐惧不已。 此时祭台前突然出现一位手持长剑,利落飒爽的紫衣男子,不是不铮又是谁。 “主上,按照您的吩咐结界已布好。”他拱手向扶光道。 昬鬼猛然明白了什么,“你要保下他们?” “他们”所指自然是那些在台下颤颤巍巍的村民。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他们哪怕再可恶,也不应由你草芥性命,更何况这其中不乏还有无辜的童稚。”扶光道。 “可笑。”昬鬼漆黑的眼洞突然迸发出骇人的红光,双手变爪,“既然如此,我便将你一起杀了!” 她身绕黑气,猛地扑向扶光,长而尖利的指甲直击扶光的面门! 扶光一手结印,侧身飞起,手中长戟顺势将孟姝推了出去。 孟姝也很看得清形式,见扶光与那昬鬼交手,她便跑向祭台下的不铮,此时不铮已经将村民撤离祭台周围,躲进了结界内。 “好你个鬼王,竟敢坏我大事!哪怕你是鬼王我也要杀了你——” 四周山风呼啸,昬鬼冷笑着,一身褴褛的红色嫁衣在黑暗中兀自发出诡谲的光,毒沙从她袖中喷出,身形极快地掠向扶光。 扶光神色漠然,甚至都没动用长戟,一道金光自他眉间散出,来自神君的神光便逼得她节节败退,始终无法靠近。 那神光如同要命的佛咒,专克鬼怪,昬鬼被照得浑身刺痛,如同火烧般的炽热蔓延上的她的皮肤,让她不得不蜷缩在地,低声呜咽着。 这不是鬼界的法术。 昬鬼愤恨地看向扶光,“你竟然用神界的招数对付我!” 扶光漠然看向她,银白色长戟泛着冷光横在她的脖前。 “你不过短短数十载的道行,也妄想打过我。”他语气冰冷,眼中掠过一丝嘲讽。 “你如今为鬼王,却还用神界的招数,我实在不齿!”昬鬼不服输地瞪着他,那漆黑的空洞泛着幽异的光。 谁知扶光冷嗤一声,颔首道:“仅是一点神光都受不住,还敢大放厥词,若我真要动手,只怕教你灰飞烟灭。” 昬鬼知道扶光不是在吓她,他是真的有这个本事。 可一想到不能手刃了那些村民,她就满腔不甘,恨不得喝了他们的血,吃了他们的肉才好! 看着跌坐在祭台上昬鬼,孟姝好似想起了什么,上前一步突然道:“我问你,那十八个女子是不是没死?” 昬鬼突然安静了,漆黑的空洞看向孟姝。就连扶光都有些讶异。 孟姝乘势追问:“她们被你救了?” 昬鬼蓦然自顾自地笑了,“我可是积怨了几十年的恶鬼,又怎会救她们。” “不,你死后虽为恶鬼,可你在生前却有着和她们一样的遭遇。” 孟姝十分确切地看着昬鬼,她的反应就更加证实了自己的猜测。 忽地,昬鬼沉默了,一双似眼般漆黑的空洞好像染上了别的情绪,她不再如同方才那般挣扎,而是安静下来,看着孟姝不知在想些什么。 “今日我佯装新娘进入樊家村,来到祭台时却见香台之上并无多少香灰,可见至少在最近以来,樊家村人都不曾来过祭祀,这就说明前面所娶的山神新娘是不需要祭祀的,唯有我,因为我是最后一位。 这时我就在想,那先前那些新娘是死在何处了呢?这让我不免记起了来祭台前他们曾把我带去过一个地方,那边是村内的一处山洞,若不出我所料,那些女子应该就埋在那山洞底下对吧?” 孟姝看向昬鬼。 那鬼突然笑了,静静地望向她:“继续。” 这是承认了她的推断。 孟姝心中了然,接着道:“我擅制毒制蛊,对于气味、毒药都很是敏感,那山洞无风,若底下真的埋了十八具尸体,无论时间长短多多少少都会有些异味,可我在那呆了这么久却没闻到任何腐味,但樊家村人又不可能没活埋她们…… 孟姝歪头一笑,“所以这十八个女子只能是被你救了。” 话毕,扶光和不铮都有些意外,尤其是扶光,他眼底掠过一丝笑意,探究的目光重新落在孟姝身上。 看来此女子身上不仅有诸多巧合,这头脑倒是分外清醒。这十八位女子没死,属实是扶光没想到的,也不枉她来这村内走一遭。 昬鬼目光移向别处,忽地笑了:“你倒是聪明。” 她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不错,我是救了她们,可那又如何,不杀光樊家村人我仍旧心有不甘!” 话音未落,就在扶光和孟姝都没注意时,她猛地扑向祭台下某处,狠狠地钳制住了那人的脖子。 “樊世春?” 扶光眉头一皱,看向不铮。 不铮见此也是一愣,怎么着都没想到居然漏了一个人没进结界,竟让昬鬼钻了空子。 其实这也不怪不铮没看到,自昬鬼还未现身之前,樊世春就已经想逃了,在昬鬼现身后他更是害怕不已,便趁乱偷偷摸摸地想跑,可谁知没了拐杖,他直接摔了下去,一头栽到了祭台下的一角。 第13章 “别,别杀我……” 他双唇颤抖着,根本看都不敢看眼前的恶鬼,闭着眼哆哆嗦嗦地说道。 “老家伙,终于还是让我抓到了你!” 昬鬼刚刚平静下来的状态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狠狠地掐住樊世春,漆黑的空洞里似乎酝酿着无穷无尽的恨意。 若问她死前死后最恨谁,那无疑便是樊世春。若不是他,她又怎么会变成今日的下场? “三十年前我就说过,你丧尽天良、坏事做尽定会遭到报应,如今你的报应来了……” 她发出凄厉又诡异的笑声,故意凑近樊世春,那黑烟扭作一团,形状怪异,似在恶狠狠地盯着他。 就在此时,不知从夜里何处掠过一道红光,忽地击中了昬鬼,她动作一僵,抓着樊世春的手忽然松开,黝黑的空洞内散发着诡异的暗光。 怎么回事? 孟姝皱眉,心中陡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快闪开!” 脚下的大地忽地一震,山间的鸟雀惊起,四周瞬间被黑烟围绕,扶光快速闪现过来,一把拽住孟姝的手飞离了祭台,不铮紧随其后。 “啊!” 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叫,孟姝眼睁睁地看着昬鬼的身形突然变大,两个漆黑的空洞迸发出骇人的暗红色光芒,然后如同捏死一只蚂蚁般,手指一弯,碾碎了樊世春的头颅,紧接着撕裂了樊世春的身体。 血色瞬间染红了弯月,整个祭台旁都弥漫着浓厚的血腥味。 第10章 “她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变成这样?”孟姝皱着眉,不解地看向扶光。 在得知昬鬼救了那十八个女子后,孟姝的直觉下意识地告诉她,昬鬼或许并没有那么坏,她之所以成为人人惧怕的恶鬼,皆是因为在生前遭受了不公的对待,这才使得她死后积怨难消。 可是,如今她好似浑然变了一个人,周身煞气是之前并没有的。 看着不远处在吸食樊世春血肉的昬鬼,扶光目光骤冷,神情严肃。他抬头看向方才那道红光掠来的方向,眸色沉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眼见昬鬼吸食完樊世春的血肉就要朝他们走来时,扶光突然对孟姝道:“你没有法力,无论等会发生什么事情,你就呆在不铮身边,若遇危险随时让他带你走。” 孟姝皱眉,“你要做什么?” 扶光没再说话,而是看了一眼不铮,后者微微颔首,像是明白了什么。 银白色的长戟自扶光手中飞出,宛若一条银色灵龙,积蓄着凌厉的灵力,敏捷又迅猛地朝昬鬼刺去。 这一次,扶光并没有手下留情。 “啊——” 长戟破开昬鬼周身的黑烟,毫无意外地刺中了她,她似发痛,仰天长嚎着,可是这一次,昬鬼也只是痛嚎几声,仍旧大踏步朝着扶光逼近。 见此,扶光神色一敛,倾身飞向祭台,双手快速结印,一道银芒自他手中打出。他衣袂翻飞,墨色青丝在空中飞舞着,月光倾泻而下笼罩在他身上,晕出了淡淡萤光。 那昬鬼好似无坚不摧,张扬着细长的指甲,狠狠地拍向扶光。 扶光反应极快,侧身闪过,负手立于高台之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昬鬼。 他神情冰冷,一身蓝色穿枝莲片金锦鹤衣衬得他身姿更显飒爽卓越,在黑夜中宛若天神下凡,不染尘埃。 昬鬼看着他,嘴里突然发出了尖利的笑声,听得人头皮发麻。 “今日我要屠光樊家村,杀光你们所有人,血洗世上一切罪恶!” 说完,她高举双手,那漆黑的空洞里闪烁着异光,一道血红色符咒在她手里微微浮现。那符咒伴随着她的动作正在一点一点地变大,透过祭台四周的烛火,依稀可以看出那其中繁冗古老的咒文。 随着昬鬼身周聚集的黑烟越来越多,那符咒飞向高空,渐渐地将樊家村、将他们所有人笼罩其中。 不好。 扶光快速飞向不铮先前所设的结界方向,可到底还是晚了一步。 随着那符咒积蓄的能量越来越多,祭台之外的结界应声一碎,白色的光影化成碎片,浮现在樊家村上空,随之渐渐消散。 “糟糕,那些村民——” 孟姝神色一凛,还不等她话音落下,那昬鬼突然大笑着,状态更为疯魔。 眼见结界被破坏,原本躲在结界中的村民各个慌张不已,抱头鼠窜,可还没等他们四处跑开,他们各个便好似被人下了咒一般,瞬间呆愣在原地,双眼变得猩红。 “不好,这些人被昬鬼控制了!”不铮担忧地看向那些村民。 什么...... 孟姝也意识到大事不妙,一种不好的预感忽然浮现上她的心头。 果不其然,下一秒,那些村民摆动着僵硬的身体,目露红光,浑身煞气地朝他们走来。 “不铮,快带她离开。” 随着扶光一声冷喝,长戟再次飞出,随着扶光的施法,长戟迸发出耀眼的白光,抵挡住了那群村民前进的脚步。 不铮闻言看向孟姝,焦急道;“孟姑娘,我们得赶快离开,这些人都是村民,主上不可能对他们动手,时间一久恐怕支撑不住。” 这鬼真狠,她猜准了扶光不会对村民动手,便控制了他们,让村民对他们动手! 孟姝一咬牙,她看着前方被煞气包裹着,随时都有可能冲破白罩朝他们杀来的村民,脚如同灌铅一般,心坠入谷底。 她的理智告诉她,她现在应该马上就跟不铮走,可是......她还没找阿爷去往何方的线索,她来此的目的不就是因为这个吗? “不铮,还愣着做什么!快带她走。”扶光一手对付着昬鬼,一边冷斥道。 “孟姑娘?”见她发愣,不铮不免有些心急。 “不铮。”孟姝似下定决心道:“你先走吧,我还不能走。” “可是......” 孟姝神情严肃地看向他,“你放心,我不会拖累你们主子,你只需要赶紧告诉我,今日扶光让你去查李念晚的生平你查出了什么?” ...... “蛟月!” 随着扶光的一声冷喝,那银白色长戟便瞬间跃入他的手中,戟身霎时间迸发出耀眼的银光,散发着凌厉的杀气。 蛟月一举破开长空,强大的神力包裹着它,戟身上古老的神纹似要苏醒过来,银光逐渐被金光所替代,它浑身颤动着,发出了极强的震鸣,刺穿了疯魔的昬鬼,将其狠狠钉入祭台之上,不得动弹! “啊——” 随着昬鬼一声凄厉的惨叫,她浑身僵住,溃然倒地,漆黑的空洞还在冒着不甘心的幽光。 昬鬼一倒,扶光便可专心抵抗住那些蠢蠢欲动的村民。只是被控制的村民实在太多,他们叫嚣着,一个个散发着凌冽的煞气,仿佛下一秒便要冲上来撕裂扶光。 “扶光!” 此时,他好像听到一个女子在叫他。 “你怎么还没走。”扶光皱着眉,看了一眼孟姝,随即重新将注意力放回阻挡那群村民身上。 除去那些双手沾满罪恶的人,那村民中还有不少无辜的老弱妇孺,扶光不敢轻易动用法力,生怕一个不注意伤及无辜。 可是昬鬼毕竟还没死,只是受了重伤暂时被蛟月压制住了,再拖下去只怕被昬鬼挣扎而出,到时候才是真正的腹背受敌。 扶光神情冰冷,只觉得方才那道袭击昬鬼使其失控的红光好似在哪见过,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不过,那绝对不是人间的招数,就是不知道那人究竟是鬼界,还是神界中人...... 不知何时,孟姝已经走到了他的身边,忽地低头与他说了些什么。 扶光听完后不免有些讶异,他笑道:“你我竟想到一处去了。” 孟姝不由得微微一愣,随即挑衅似地挑了挑眉。 那些村民再怎么样都是因为昬鬼控制所致,为今之计最首要的事情就是要压制住昬鬼,让其恢复理智,而这个办法或许可以一试。 扶光要阻止那些暴怒的村民暂且走不开,他看了一眼被蛟月钉在祭台上的昬鬼,随即朝孟姝投去了目光。 “昬鬼。”察觉到扶光的示意后,孟姝快步跑上祭台,即使昬鬼被蛟月钉住动弹不得,可当目光触及她那萦绕不去的黑烟时,孟姝心底还是有些发憷。 她壮起胆子,上前一步道:“李念晚,你可还记得这个。” 她从袖中拿出一只雕花银簪,这簪子看上去已经有些年头了,样式也不是现在所时兴的款式,可上面的雕花却格外精致典雅。 这是方才不铮给她的,也是扶光让他此趟所查的收获。 当看见那银簪时,在拼命挣扎想着如何摆脱身上长戟的昬鬼忽地一愣,她渐渐安静下来,两个漆黑的空洞一瞬不瞬地盯着簪子。 孟姝见状,与扶光相视一眼。 看来有用,或许能凭借这根簪子唤醒昬鬼的理智也说不定! 孟姝再次开口,轻声道:“你可还记得这只簪子是谁送给你的吗?” 第14章 是谁送的—— 昬鬼浑身一颤,手指迟疑的,哆嗦地伸向前着,似隔空在抚摸着那只银簪,脑海被零星的画面所充斥。 “啊!”她蓦然抱头痛呼,好像回忆起了什么,头部的那团黑烟扭曲着,看上去痛苦不堪。 孟姝猝不及防地被吓了一跳,就当她以为这个法子恐怕行不通时,昬鬼突然再次安静下来,目光只静静地盯着那只银簪。 下一秒,她艰难地抬起手。黑烟散去,原本庞大的身影渐渐缩小,眼前恐怖诡异的恶鬼突然变成了一个女子模样的人。 她生得白净灵秀,一身红色嫁衣仿佛也回到了最初的模样,褪去了斑驳,变得光彩照人,一如当初一般漂亮而明丽。 “这是张琛给我的簪子......”李念晚颤抖着,艰难地直起身。 她双眸蓄满了泪水,终是不忍地闭上了双眼。 “李念晚。”孟姝看着眼前身着红色喜服的少女,尝试着叫她原本的名字。 “你可以告诉我,你与张琛之间的故事吗或许,我可以帮帮你呢?” 再次听到这个名字,李念晚恸哭着,褪去长甲的手痛苦地捂着脸。 “你帮不了我,没有人能帮我......”她哭道:“若能回到三十年前,我只想亲口问问他,为什么当年他不娶我,为什么让我嫁入了樊家村。” 见此,扶光眸间微动,衣袖翻动,收回了钉在少女身上的银白色长戟。 李念晚一手撑地,虚弱地靠在香台前,空寂的眼睛看向夜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与张琛从小青梅竹马,他出身清贵,却从来不嫌弃我家境贫寒,甚至偷偷教我读书写字——” 李念晚的思绪仿佛被拉回到多年前,那时她还没有被卖入樊家村,一切都还来得及...... 第11章 “张琛,这个字怎么念啊?” 少女面若春桃,笑靥浅浅,正举着纸张问身旁的青衣少年。 少年俯身靠近,顺着她的指尖看向纸张,呼吸相近间,少女面色一红,不自在地转过头。 张琛一手正过她的头,笑道:“做什么呢?认真些。”随即,他拿起桌案旁的笔,在纸上写下了她方才所问之字。 “这个字,念‘晚’。” 他偏头看向她,四目相对间,耳边的虫鸣忽地一静,清风拂过她的发梢,悄然落在他的眉间,情愫攀长。 少女芳心萌动,少年心弦撩拨。 他回过神来,在纸上写下另外两字,三字并排,他轻声念道:“李念晚。” 少女猛然抬头,惊喜道:“这是我的名字?” 张琛点了点头,握着她的*手再次一笔一画地写下这三个字,仿佛要将这三个字刻在心底。 “记住了吗?李念晚。”他嘴角含笑,清隽的眉眼舒展开,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恣意风流。 若问李念晚这情根何时种下,大抵就在那时吧...... 在一年上元灯节,她年芳十六。在满堂火树银花下,无视市井嘈杂,他双眸噙着笑意,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仿佛天地之间他的眼中只容得下她一个。 他道:“我心悦你,想娶你为妻。” 她虽欣喜,却还是清醒地问他:“你为清贵公子,我为市井儿女,天壤之别,怎能并提?” 她本以为他会知难而退,可没想到他却坚定不移地告诉她:“人生来不能选择身世,可往后之路却是自己抉择。竹枝尚能配石花,况且我不觉得清贵如何、市井又如何?我心悦你,此生也只会选择你。” 一只银簪悄然停落在她的青丝上,两颗心从此互相牵绊。 从那日起,她便与张琛私定终生。 她日日偷绣嫁衣,终于在不久后,如愿以偿地等来了张琛的婚书。 她原以为她此生终得一心人,会白首不离的幸福一生,可是就在婚期前不久,张家陡然生变,清贵公子一夜变为落魄书生。 可李念晚并不在意,正如张琛从未嫌弃过她一般,她一如既往满心欢喜的等待婚期来临。 大婚那日,她欢喜地换上嫁衣,在茅屋寒舍中上了花轿,在轿中憧憬着未来的生活,可是那时的李念晚怎么都没想到,等待她的会是陌生的樊家村,以及喜堂前腐烂的白骨...... “我就这样,被逼的与白骨拜了堂,被他们活埋入地底,不甘心地咽了气。” 李念晚眸中含泪,自嘲般的苦笑道:“自始至终,我都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不知道张琛为何没来娶我,不知道我为何进了樊家村,不知道为何会变成这样!” 她伏地痛哭着,死前高堂上那与她拜了天地的白骨还历历在目,仿佛与张琛私定终身的那夜就在昨天。 孟姝有些不忍心地别过眼。 她实在没想到,这人人惧怕的昬鬼居然还有着这样一段前尘往事。 “可是后来啊,我怨气不散,堕入了恶鬼道,也就是在那时我才得知,原来是我爹娘见张琛家道中落,我嫁去非但不能为家中谋利,还会白白损了一笔嫁妆,于是便将我卖给了樊家村,给樊世春死去大儿子作鬼新娘......” 最后,李念晚永埋地底,不见天日,而李家华灯溢彩,高朋满座。 李念晚双肩轻颤,似悲似喜地笑道:“这是多么的讽刺啊......我的一生就如同一桩买卖,最后变成孤魂野鬼,恶煞满盈——” 见村民渐渐控制住,不铮代替扶光守在前方,扶光便来到祭台之上,站在孟姝的身侧。 在孟姝进入樊家村后他便收到了不铮的传音,多多少少知道了关于李念晚生前的一些往事,可当听到少女亲口说起这些时,他的神色也不免有些动容。 李念晚死寂得如一潭死水的瞳孔无悲无喜地望向远方,神色恹恹,似在想些什么。 扶光似乎看出了她心中所想,她放不下的到底还是尘世的那段情缘。 “张琛从始至终都没有负心,你出嫁的那日,他亦满心欢喜而来,只为迎娶你。” 什么! 李念晚死寂的双眼中终于有了一丝波澜,她迫切地看着扶光:“你说什么,他在等我?” 就连孟姝也抬头看向扶光。 俊美的青年轻蹙着眉低下头,向来漠然的神情染上了一抹几不可察的悲悯,“是的,他在等你。” “在得知你被卖后,他苦苦哀求你爹娘,可他们却始终不肯告诉你的所在。之后,在得知你的死讯时,张琛便撞墙自杀了。” 怎么会...... 李念晚忽地哭出声来,三十年来所积的怨气在此时化作云烟,消散在夜空中,她蜷缩作一团,仿佛回到了那个年仅十六的少女模样,抽泣恸哭着。 孟姝看着李念晚的模样,鼻尖一酸,不忍地别过头。 多么美好的一个女子,却因亲情薄凉、腐朽恶俗和人心的欲念变成游荡在这世间的孤魂恶鬼。 昬鬼是昬鬼,李念晚是李念晚。孟姝忽然明白了李念晚怨念所在,也明白了她为何要救下那些女子。 无论是她,还是张琛,亦或是先前十八位险遭毒手的女子,他们不过都是这俗世的可怜人罢了。 孟姝缓步上前,将手中的银簪轻轻放在了李念晚的手中。 “恶人自有恶报。樊世春已死,其余人我们也会交与官府。我虽不能向你保证什么,只是至少在湘水镇,今后不会再有女子被迫卖嫁冥婚一事。” 说话间,孟姝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她的脖颈,发现在她的脖后有一个血红色的印记。 孟姝敛下眉梢,没有多说什么,伸手轻抚了抚李念晚的头,柔声道:“张琛已经等你很久了,你该瞑目了。” 话落间,李念晚身形一晃,红色嫁衣自下而上缓缓变成散成浮影,女子眸中含泪。 只是这一次,她的眼里不再是怨恨,而是释然。 她将银簪重新戴上,雕花小簪埋入青丝,仿佛焕发了当年的生机,变得灵动秀丽。 李念晚艰难地起身,朝扶光与孟姝微微欠身。 “小女谢过神君,也谢过姑娘。”她抬眸看向渺远的夜空,“所有罪孽都让它随风消逝吧,我累了,往后我只想做李念晚,只嫁张琛……” 语毕,女子缓缓闭上双眼,身形如同碎裂的光影,消散在夜空中。 伴随着李念晚的消失,那些被控制的村民也渐渐安静下来恢复了理智,各个朝着李念晚消散的方向跪拜,似在尽力忏悔着什么。 “人死灯灭,李念晚因为他人之祸却在死后蹉跎了自己整整三十年,以至于堕变恶鬼,不肯消散。” 孟姝摇头轻叹,看向那些村民的眼神却并无波澜。 她道:“迟来的忏悔有什么用,恶人都想替自己赎罪,可罪业本就是洗不清的。” 扶光看着她,眼里倒是有些讶异。 “你看着年纪不大,可却活得清醒,倒是有些难得。”他道。 孟姝看向他,“我原以为神君大人会悲悯众生,见不得这苦海呢。” 第15章 谁知,扶光并未在意她对自己的称呼,而是看向她,微微倾身靠近。 四目相对间,在皎洁的月色下,他的眼里并无半点温存,而是带着淡淡的嘲意:“神虽悲悯众生,可也要看看谁是众生。” 这些人为了一己私欲,残害无辜的女子。无论是那些动过手的村民,还是卖弃她们的父母,连最基本的良性都无,何谈众生? “不铮。” 不铮闻言上前,“属下在!” “将那些参与过卖女冥婚的人全都抓起来,包括那些涉事女子的父母,待天一亮便都交与官府,到时苏素自会呈上证据。” 说完,扶光头也不回地拂袖离去,月色笼罩在他身上,给他平白镀了一层银光,好似仙人下凡,俊美得不真实。 可他本不就是仙人下凡吗? 孟姝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对这位接任了鬼王位子的神君大人,倒是多了一点不同的看法。 或许苏素有一句话说的对了,这位看似鬼王的神君大人看着面冷,实际上心底却是十分柔软的。 …… 夜里折腾得太晚,扶光与孟姝回到暮春楼时,此时天已经染上白霜,熹微将现。 昨日夜里暮春楼闭门谢客,此时店内一位客人都无,就连小二和舞女们也都休沐一日,苏素又与不铮去官府处理卖女冥婚的事了,一时内整个暮春楼内便只剩下了扶光和孟姝。 扶光走在前头,孟姝跟在他的身后上了楼,扶光推开天字号厢房的门,就在要进门时,他忽地转身。 他看着孟姝,冷声挑眉道:“你还要跟着我多久?” 孟姝顿时抬起头来,一本正经道:“是这样,我发现了一个很重要的线索,想跟你谈谈。” 扶光眯了眯眼,冷笑道:“你是因为有线索要告诉我,还是来打探你想知道的线索?” 孟姝:“……” 那个其实都有的怎么说? 见被戳穿了,孟姝依旧脸不红心不跳,她谄媚的笑了笑,随即小心翼翼地扯住扶光的一角衣袖。 “那个……神君大人,咱们既然是盟友,你看我都帮你深入樊家村打探消息了,你不得感谢我一下?” 要不是实在没发现什么有关阿爷去向的线索,她何必来找扶光。 见扶光在看她,孟姝笑眼眯眯,看上去就像不怀好意。 扶光冷嗤一声,“啪——”的一下无情地关上了门。 孟姝:“……” 咱们说好的面冷心热呢? 第12章 方才回来得晚,孟姝心里又挂念着线索,折腾了半天也没能睡着。 她从床上坐起,纠结片刻后还是决定再去一趟对面碰碰运气,实在不行就死皮赖脸的赖在那不走了。 孟姝推开房门,只见外面静悄悄的,整个暮春楼看上去仍旧只有她与扶光两人。 看来苏素与不铮还在衙门没有回来。 孟姝做贼似的探头探脑,小心翼翼地来到扶光门外。 她猫着腰贴近门缝,想看看扶光在做什么,可苏素这门的质量做得也忒好了,愣是连点缝都不透。 孟姝斟酌了片刻,最后还是一咬牙,推开了门。 屋内摆设与她那间屋子大差不差,这是这间屋子看上去格局更大了些,采光也更好。 清晨熹微从窗外照射进来,桌案上茶香袅袅,几本书正整整齐齐地摆在案前,笔墨纸砚一应俱全。 孟姝不由得有些讶异,看来扶光居然在这还看书 她的目光扫了屋内一周,透过屏风依稀可以看见床榻上床褥摆放整齐,看上去像是没人睡过一般。紧接着,她又看向其他地方,皆是没有看到扶光的身影。 怎么回事,难道他出去了? 孟姝皱了皱眉,看来她得想想别的法子了...... 就在孟姝走神时,一道清冽低沉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偷偷摸摸的,做贼?” 孟姝猝不及防地被吓了一大跳,差点腿软给扶光跪下。 见她这副胆小的模样,扶光冷笑一声径直走过她,坐到桌案前。 “说吧,不请自来是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孟姝咽了咽口水,莫名地有些心虚,实则早在暗地里就把扶光骂了千百遍。 “我说过了,我有很重要的线索要跟你讲。” 这回扶光没再赶她,而是朝她挑了挑眉,他倒是很想看看她到底在打什么鬼主意。 孟姝凑到他面前,在桌案的另一边坐下,不再嬉皮笑脸,神情忽然变得严肃道:“你知道昨夜李念晚为何突然失去理智变得疯魔吗?” 扶光闻言,也敛起神情,目光骤然变得深沉:“你看到了什么?” 孟姝:“......” 这人是属鬼的吧,她还什么都没说呢。 本想故作神秘的卖个关子,但受不住扶光这样冷着脸盯着她看,孟姝安安分分道:“昨夜在将簪子交给李念晚时,我不经意间看到在她的脖后有一个很小的血红色印记。” 说着,孟姝仔细回想了一下,“它的形状有些奇怪,看上去不像是胎记。” 扶光微微蹙眉,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想法。 他从桌案旁抽出一张白纸,将笔递给孟姝,“你还记得多少,可否凭借记忆将它画下来?” 见他一下子严肃下来,孟姝便觉得此事背后定是不简单。 她点了点头,接过笔便根据自己夜里所见画了下来。 过了一会,她放下手中的笔,将纸重新递给扶光。 “夜里的灯光有些昏暗,我看得也不是很仔细,大概就长这样。” 扶光接过纸,在看见那图案时,眉头一蹙,目光骤冷。 那是一个类似梅花的形状,在梅心间还似乎还有着一个字符,看上去像是符咒,而且有些神似神界的符咒...... 见扶光神情骤变,孟姝有些讶异地看向他,“你认得这个图案?” 扶光放下纸,将其折叠起来放入袖中,“不认识,只是现在我可以确定这背后之事绝不仅我们所想般简单。” 若说先前只是猜测,但是现在他有九成的把握,这段日子以来人间恶鬼频现绝不是意外,当是有人刻意为之,并且幕后之人的目的绝不只是恐吓百姓这么简单。 孟姝想了一想,决定还是一并问了比较好,并且扶光是神君又是鬼王,若要他帮忙找阿爷说不定会更快些。 她吞吐着开口道:“那个……你应该也知道我此行就是为了要找我阿爷。” 见他神色无异,孟姝接着道:“据苏娘子所说,我阿爷就是因为最近恶鬼现世,怪事频出,这才离开苗疆的,所以我猜他多半也是在查些什么。” 扶光微微颔首,这些事情他已经听苏素说过了。 这让扶光不免想起第一次见到她时,她分明不通术法,又惧黑,居然还敢孤身一人到妄枝山上去,还待到深夜。 看来,她真的很在乎她阿爷。 扶光低头似在沉思着什么,突然看向她道:“你阿爷叫什么名字” 孟姝一愣,他这是要帮她找人的意思? 见此,扶光撇过头,冷嗤一声,“别以为我是什么好心人,不过是在尽些作盟友的义务而已,免得你又在暗地里骂我,折我寿。” 孟姝连忙摆手,欣喜道:“这么说你是真的愿意帮我?” 闻言,眼前少女的眼里霎时间充满希冀,姣好的容颜因为她的笑意显得更为灵动秀丽。 扶光移开目光,扯了下唇角,颔首道:“你先说,或许我心情好了可以考虑考虑。” 见此,自阿爷失踪后,孟姝第一次如此开心地笑着,她生怕扶光反悔,连忙道:“我阿爷叫穆如癸!” 穆如癸...... 扶光皱眉,会关心恶鬼现世,甚至不惜丢下亲人也要孤身一人前去探查,再加上与孟姝有关...... 太多的巧合加在一处,扶光原本以为会是鬼界或神界中人,说不定还是个老熟人,可当他听到这个名字时却又倍感陌生。 看来此人可能真的不是鬼界或神界人,或许他本就是一个凡人而已。 可是,难道真的是他多想了? 扶光皱眉,莫名觉得好像遗漏了什么东西,就如同昨夜看到那袭击李念晚的红光一般。 但,怎么会姓穆 他看向孟姝,“他不是你的亲阿爷吗?” 说到这个,孟姝脸上的笑意缓缓褪去,神情有些黯然。 “我自小便无父无母,从记事起便是阿爷抚养我长大。据他所说,他是在山中捡到我的,便将我救下抚养。” 原来如此...... 扶光再度看向她,“你是中原人,为何会在苗疆?” 若他记得没错,初见时她的发饰有些像是苗疆女子的打扮。 孟姝忽地自嘲一笑,低下头来,“我自小异于常人,生来招鬼,邪祟缠身。儿时就因为这个,我与阿爷被周围邻里赶出了村子,阿爷无奈之下只能带我来到苗疆,所幸玉骨村人都很好,他们愿意收留我们,我跟阿爷便在那住下了。” 第16章 她从脖颈处摸出那块玉符,“也正是因为这个,阿爷才给了我这块辟鬼玉符,让我带着防身。” 她看着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没想到竟还有这样的身世。 扶光不免有些讶异,但还是没多说什么。 只不过—— “你说你这玉符,是你阿爷给你的”扶光皱眉道。 孟姝点了点头,随即好似想到了什么,瞬间退开离扶光几米远,防贼似的看着他。 “你干嘛,你不会是又想抢我东西吧!” 扶光:“......” 扶光没理她,只是觉得有些意外。 那日从妄枝山上下来后,他便着手让不铮回鬼界一趟,去查查这棠花玉何时丢了,竟会出现在人间。 扶光只知这棠花玉是鬼族至宝,由前前任鬼王青墨所制,但他原本以为这玉符一直在鬼族,可回来后不铮却告诉他,这棠花玉自百年前青墨战死后便不翼而飞了。 现如今,这玉符又与穆如癸有关,这人真的只是一介凡人这么简单吗? 扶光沉思着,突然觉得前方之路就如同一团迷雾,这桩桩件件事情,远远比他来时所想的更要复杂。 见扶光神色不对,孟姝倒是有些好奇了。 她凑到扶光身边,眼里多了几分探究的意味,看着他问道:“你上回叫这玉符作棠花玉,你肯定是知道些什么是不是” 依妄枝山上他看见这玉符的神情来看,孟姝并不觉得扶光会在这件事上故意骗她。 见她问及,扶光突然也就不想隐瞒了。再者说,他之所以故意抛饵让她提出合作,不就是为了有机会探探她的底细吗?既然如此,何不顺水推舟将棠花玉的由来告诉她...... 扶光笑了,好看的长眸里似有暗涌流动。 他道:“这玉符并不是什么护身符,而是来自之前的鬼王青墨所铸的鬼族至宝——棠花玉。” 见孟姝一愣,扶光接着道:“它之所以会有辟鬼的作用,那是因为它身上蕴含着巨大鬼族灵力,深不可测,又有着来自青墨的气息,鬼怪见了自然不敢靠近,这才会有所谓的辟鬼作用。” 这也正好解释了,为何那日玉符见到扶光为何会迸发出那样的光,那是棠花玉认出了现任鬼王的气息。 不过,这番话倒是把孟姝吓住了。 天啊,这么说她从小佩戴着的护身符是鬼族的东西...... 孟姝惊呆了,她甚至还拿着鬼族的东西来辟鬼—— 谁见了不说一声疯啊! 见她目光呆滞,一副被吓住的模样,扶光难得心情舒畅,不免轻笑出声来。 “不过你也不必太过担心,这棠花玉如今已经认你为主,你既招鬼,用它来做护身符也不错。” 只是若被鬼族那些长老知道了,定会被追着打。 扶光越想越觉得好笑,嘴角微微上扬。 此时的孟姝还不知道自己以后将会遇见什么事,还一味地沉浸在扶光所说的话中。 不过也是,认主就认主吧,阿爷给她的东西所幸也不是什么坏东西。 孟姝松了一口气,但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既然是鬼族的东西,为何会在我阿爷手上”孟姝不解。 见此,扶光看了她一眼,“这就是我奇怪的地方。”说话间,他忽地凑近了孟姝,那双长眸带着探究和几分嘲弄,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 “孟姝,你到底是什么人?” 第13章 孟姝撇过眼,皱着眉道:“你在说什么,我肯定是我自己啊!” 扶光看着她,自兀自地低声一笑。 他的声音很轻,可笑中的意味却很深。 “是啊,你不过是个凡人。”他眸光微深,不知是在说给孟姝听,还是在说给自己。 “你也不用太过担心,我可以让不铮去试着打听一下穆如癸的下落,但前提是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扶光拿起茶壶,低头沏了一杯茶,将其放到孟姝前:“就看孟姑娘你愿不愿意了?” 他挑眉看向孟姝,笑意却不达眼底。 孟姝眉梢一敛,抬眸看向扶光。 她知道,他不会平白无故的要帮自己,更何况这世上根本没有从天上掉下的馅饼。 她的直觉告诉她,樊家村一事后,她不该再和扶光有太多的牵扯,但是…… 孟姝有些迟疑,毕竟阿爷下落依旧不明,扶光确实很会洞察人心,所提的条件让她无法拒绝。 她拿起桌前的茶盏,朝扶光微微举杯,就如同那日在楼下她主动提出要合作时。 孟姝道:“我答应你。” 果然。 扶光不露痕迹地勾唇一笑,他神色依旧,目光却没有那么锐利,“孟姑娘好胆色,就不听听是什么条件吗?” “我无所谓你开出什么条件,只要你说话算话帮我找到我阿爷的下落,否则纵使你是神君也好鬼王也罢,我孟姝也不是逆来顺受的。” 她笑着看向他,眼里却暗藏寒芒。 见此,扶光眼里闪过一抹狡黠的光,笑道:“既然如此,我们不妨弑血为盟。我帮你找你阿爷,你则需要帮我做事。” 孟姝皱眉,“若是杀人放火之事我可不干。” 扶光闻言冷嗤一声,“孟姑娘还真会说笑,杀人放火,你干得了哪件” 听罢,孟姝气笑了:“你可别小看我,我自小便跟着阿爷一块习武,又擅制蛊下毒,若是出去闯荡个江湖,说不定还能成为一方大侠!” 想到这,孟姝倒是颇为自信,略带挑衅地朝扶光挑了挑眉。 见此,扶光装作没看见,倒也没再应她。他一手结印,银色的灵力缓缓流动,瞬间汇聚在桌案前,霎时间桌案上便出现了一个写满符纹的光圈。 他颔首道:“孟姑娘,请吧。” 语落间,他率先以灵力为刃,于指尖划破一道小口,一滴鲜血自他指尖滚落进符圈中。 见状,孟姝回过神来倒也不含糊,利落地从腰间抽出短刃,学着扶光,同样毫不犹豫地划破手指,鲜血再次落入圈中。 光圈中的符纹闪烁着明亮的萤光,鲜血落入,契约缔结。那光圈好似迸发出了前所未有的生命力,在古老的符咒之下显得神秘而威严。 一阵震鸣由光圈中向四周荡漾开来,随着光圈的消失,两片银羽状的东西分别飞向孟姝与扶光的手腕。 “这是......” 孟姝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神奇的东西,堪比昨日见到扶光使用法术的情景。 那羽毛落在两人的手腕,待包裹其的灵力散去,便在手腕上留下了两个银色的羽毛印记。 “这是契约凝结的银羽,被银羽所标记的两人便是契约的缔结者,只要银羽在一日便不能毁约,否则便会有万蚁蚀骨之痛。” 扶光故意看向孟姝,本以为她会害怕,没想到她不仅十分淡定,似乎还有些欣喜。 “这样好啊,这下我就不怕你言而无信。” 扶光:“......” 不仅如此,孟姝还朝他狡黠一笑,颇有些小人得志的模样朝他扬了扬手腕处的银羽印记,“祝我们合作愉快,神君大人。” 扶光扬眉冷笑一声,目光移向窗外。 ...... 又是一日傍晚,孟姝站在暮春楼大门处,眼看着这太阳就要落山了,可苏素与不铮却还没回来。 难不成是这中间又出了什么岔子? 扶光坐在一楼大堂中,一如既往气定神闲地喝茶。看着孟姝将那暮春楼的门开了又关、关了又开,一副探头探脑的模样,他放下手中的茶杯,略带嘲意道: “他们不会出事的,人间的官府向来如此,做事拖拉,化简为繁。” 见孟姝依旧在门口徘徊,他抬眸扫了一眼,不耐地闭上了眼,“我说,你能不能别在那晃了?” 孟姝瞥了一眼扶光那黑得像锅底般的脸色,很有眼力见地退了回来乖乖坐稳。 毕竟,谁让他会法术呢?她一介凡人,还是很惜命的。 孟姝咬着牙暗暗想着。 突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见到来人,孟姝欣喜地站起身来。 “苏娘子、不铮,你们回来啦!” 不铮似是没想到她会叫他,朝她腼腆地笑着点了点头,倒是苏素一副累死累活的模样,都没顾得上与孟姝说话,便急急地冲到桌前,拿起茶壶就往嘴里灌。 “苏娘子你慢点。” 孟姝惊呆了,苏素向来在人前举止端庄、风情万种,她还从未见过她这副模样。 终于喝上了水,苏素大舒一口气,瞬间在椅子上瘫坐下,有气无力地朝孟姝摆摆手。 “你是不知道,去官府这一趟可真是累死老娘了,那官员也太迂腐了,证据都明晃晃地摆在他眼前,他还要罗里吧嗦地说半天才可定案,都快把我嘴皮子磨破了!” 闻言,孟姝朝扶光投去了一个佩服的目光。没想到还真被扶光说中了。 后者只是微微颔首,神情依旧平静无波。他看了一眼苏素与不铮,“今日你们都辛苦了,等会便早些休息吧。” 第17章 苏素终于想起扶光还在,连忙起身欠身道:“主上这是说得哪里的话,为主上分忧本就是属下应做的。” 谁知扶光却朝她摆了摆手,神情难得温和。 “李念晚瞑目,昬鬼消散,樊家村的事就此告一段落,你们都是功臣,我准你们明日休沐一天。” 苏素与不铮相视一眼,笑道:“多谢主上体恤!” 扶光准了他们休息,再加上今日暮春楼谢客,苏素难得得闲,便要拉着孟姝上街转转,还叫了扶光与不铮。 前几日那大街上,李家为卖女迎亲挂满红绸的那景象还历历在目,孟姝本是不想去的,但实在拗不过苏素,再加上有扶光和不铮在,她到底还是安心了些,便应下了。 该说不说这湘水镇确实热闹,就连夜市也不遑多让。 今日官府张贴告示,揭露了樊家村买女冥婚一事后,人们对此皆是骂声一片。卖女的阴霾散去,湘水镇的夜晚又恢复了往日的情形。 湘水镇被湘水环绕,此时河上花灯环绕,于河水中晕开清波。华灯初上,街道两旁小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其中不乏有杂耍叫好的轰鸣声,还有那戏台上高高喷起的焰火。 “你看,我们湘水镇热闹吧,这可不比你那玉骨村好多啦?” 苏素拉着孟姝走在前头,她笑着调笑孟姝道。 孟姝自从中原搬离后就再也没有见过这么热闹的夜景,她看花了眼,笑着点了点头:“这里好热闹,早知道我就叫阿爷带我常来了……” 话音刚落,她好像想起了什么,眼中划过些许黯淡。 可是,她的阿爷现在在哪呢? 苏素察觉到她的失意,笑着拉她向前走去:“前面还有耍戏法的,咱们去那看看。” 看着走在前面的孟姝与苏素两人,不铮眉宇染上了些许迟疑。 “主上,我们还要去查孟姑娘吗?” “查。” 年轻的男子身在闹市之中,可周身的光华和清冷却怎么都掩不住。 他眼底无波,垂眸道:“除了她,你再多查一个叫作穆如癸的人。” 扶光抬头看向前方女子的身影,接着道:“这个穆如癸很有可能是我们所忽略的一个重要线索,关于他,你暗中再让段之芜去查,他是鬼族人,知道的或许会比我们多。” 见不铮点了点头,扶光眉间微动,好似想起什么,叮嘱道:“切记不可走漏风声,让段之芜在鬼界也小心行事。” “如今我们在明,敌人在暗,在纠出这个幕后人到底是谁之前,一切都要警惕些。” “属下明白。”不铮道。 说话间,两人也已走到杂耍戏旁,一边的孟姝早已看得入神,随着焰火燃起,女子俏丽的容颜掩没在绚烂的火花中,她笑得灿烂,就连这黑夜焰火都遮不住她的光彩。 “主上也从未见过这般热闹的人间景象吧?”苏素笑着问道。 扶光收回目光,点了点头。 这是他第一次下凡。先前还是神君时,他住在高高的九天之上,偌大的浮阙宫便只有他一人,除此之外便是一些仙侍。 自五百年前他接任鬼王后,他便搬到了鬼界的鬼王府。 那里没有四季,没有高山亦没有流水。虽说鬼界也热闹,可扶光向来不喜与人相处,也不习惯热闹,所以鬼王府的冷清比起神界也不遑多让,百年下来也就只有府前那棵枯木陪着他。 扶光看向热闹的人群,可这里似乎并不适合他。 也不知鬼王府前那枯木如何了,出来了这么久,也不知它可否长出了新芽? 扶光垂眸。不论他神君还是鬼王,他注定向来是孤寂的,到最后心中牵挂着的,居然也只有门前的枯木。 孟姝看出了扶光的不自在,她走到扶光身边,将刚买的糖人塞入他的手中。 她站在热闹的凡尘里,眉眼弯弯朝他一笑。 “这东西你肯定没吃过,本姑娘今天心情好就送给你啦。” 第14章 “苏娘子,你们神君他向来是这么独来独往的吗?” 他看上去实在太孤单寂寞了些。 在孟姝的想象里,神仙都应该是慈眉善目却又高高在上的,他们有着只手遮天的法力,也有普济天下的胸怀,在他们身侧,向来伴随着热闹与荣华。 可扶光,看起来却格外不同。 闻言,苏素叹了口气。 “咱们主上向来是这个性子,百年前他还在神界时还好,据说还有他的好友怀南仙君在,倒也并不显得多么孤单。”说到这,苏素一顿。 “但是自从主上不顾反对,哪怕自辞神职也要亲手接管鬼界后,神界众人大怒,就连仙君好像也与主上断了来往。”苏素叹道。 “可是扶光既然是神君,为何坚持要接任这鬼王呢?”这个问题从得知扶光是神界神君时便一直埋藏在孟姝心底。 谁知苏素摇了摇头,说道:“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不单单是我,这天底下知道缘由的估计也就只有主上和天帝了。” 孟姝皱眉,“那先前的鬼王呢,她去哪了,为何鬼界要让神界的人做新主?” 孟姝虽听传说说过,这世上分人、鬼、神三界,可是纵使她对鬼神两界的关系不清楚,也知道一个族群不可能平白无故让外族人做首领。 闻言,苏素姣好的面容上不免划过一抹惋惜:“先鬼王据说是个非常了不得的女子,虽年轻可却十分有魄力,在其父青墨身陨后更是义无反顾地接过了守护鬼界的重担。” “在她在位的两百年间,鬼界从原来的*阴暗落寞,到如今的太平之景,皆是因为她的功劳,鬼界子民无一不爱戴她、敬重她,但是好景不长......” 说到这里,苏素眼神里浮现出黯然的悲悯,以及钦佩。 孟姝不解道:“然后呢,这位鬼王怎么样了?” 苏素叹道:“六百年前灭世之战,天下混沌,恶鬼妖邪纷纷现世,是鬼王,她身先士卒,带领鬼兵于妄枝山巅血战百日,最后以一人之躯抵挡了万千恶灵,最后魂飞魄散,不知所归。” 不知为何,在听到这位先鬼王的事迹时,孟姝心尖一颤,莫名地感到心慌,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出那日梦里所见之景。 “我虽鬼龄不大,先鬼王陨灭时我也还未出生,但是我也知道她是我们鬼界的骄傲,更是我们鬼族万千女子的表率。” 苏素站在窗前,朝星辰闪烁的夜空微微抱拳,躬身一拜。 仿佛越过星空,再次看见了那个年轻又骄傲的鬼族女子身披战甲,于恶鬼中一往无前,傲视群巅的模样 怪不得妄枝山阴邪遍地,还真是如传说中一般是因为上古战场的缘故。 孟姝顺着苏素的目光,同样看向渺远的夜空,似乎在百年前那个传奇的鬼王也曾这样仰望过一片星空。 “苏娘子,那你可知道先鬼王叫什么名字?” 苏素眸光一顿,继而转身看向她。她的声音温柔似水,在空荡荡里一楼大堂中却如擂鼓轰鸣,激起千层浪。 “很巧,她和你有着一样的名字。” “她叫孟姝。” ...... 深夜里,暮春楼三楼有一间屋子里仍旧烛火萤萤。 床榻上,女子眉头紧锁,额头薄汗浮现。 梦里的景象依旧真实,不过这一次她看见的不再是战场的情景,而是一座高大巍峨的宫殿,阴云密布上空。 这座宫殿偌大无比,却格外的冷清。孟姝就站在宫殿前,可好似没有人看见她,她就像游魂一般,看着一个又一个人从她的身体穿过。 这是哪里? 就在孟姝困惑不已时,一位身穿青色祥云锻锦仙裙,外披白色月华云肩的女子缓步走来。她于殿前站定,前头守卫见了她纷纷行礼,随即帮她推开了门。 女子微微颔首,抬步向殿内走去。见状,孟姝竟也鬼神鬼差地跟了上去。 殿内摆放着无数的烛台,映入眼帘的是满屋的牌位。 那牌位摆开足足有九层之高,在众牌位前,高香袅袅,白色腾云般的烟雾缓缓升起,模糊牌位上的字,也渐渐模糊了女子的身影。 孟姝看见她在牌位前的蒲团上跪下,头垂着,虽然只能看见背影,但是也能依稀猜测出她那恹恹的神情。 女子双手合十放在胸前,香台上的香随着她的话音袅袅飘扬。 “爹,娘,再过几日我就要上战场了,神血的威力是怎样的,没有人知道……可我觉得我怕是回不来了……” 她叹息了一声,目光再次看向摆在最前方的两个牌位:“你们放心,我一定会尽到自己的职责,荡尽天下恶鬼,护佑鬼界众生。” 话音落,她俯身一拜,却久久未曾起身,高台上香烟袅袅,却无人窥见她内心的踌躇与无奈。 看着前头女子的身影,孟姝心里莫名闪过一丝异样的感觉。 她知道那个人是谁了,她是先鬼王,那个以一人之躯荡尽恶鬼的女子。今日通过苏素,她第一次知道了她的名字。 第18章 很巧,她与她同名。 那是鬼王孟姝。 ...... 翌日,孟姝梳洗完后,正准备下楼吃点东西,正巧开门碰见了同样准备下楼的苏素。 “昨夜休息得如何?”苏素笑着走向她,“听福源说前几日你休息得并不好。” 孟姝笑着摇了摇头,“或许是前几日太累了,昨夜睡得还挺沉的。” 除了那个梦...... 但很意外的是,孟姝原以为自己会和上次梦见那些场景一般在睡梦中突然惊醒,但是却没想到,昨夜梦后她非但没有惊醒,反倒睡得前所未有的安稳。 话说这几日她怎么会频繁梦到先鬼王呢?孟姝皱了皱眉,却也没有多想,兴许是这几日与那些鬼怪打交道的缘故。 孟姝与苏素走下三楼,这两日暮春楼休业,因此二楼不但没有客人入住,就连一楼也静谧异常。 孟姝好似突然想到了什么,问道:“苏娘子,你在这开店多久了” 若她没记错,在她十岁与穆如癸离开中原到玉骨村时苏素便已经将这暮春楼经营得风生水起了。 这湘水镇地理位置特殊,想要去往玉骨村这里是必经之路。孟姝犹记得当年她还小,被穆如癸牵着来到了暮春楼歇脚。 那是她第一次来到这里,总觉得这里好大好气派,就连京城里的酒楼也不遑多让。那时的苏素和现在一般无二,光阴似不会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同样的头戴步摇,风情万种,那时孟姝还小,她是第一次看到这样婀娜多姿的美人,还直愣愣地晃了神。 许是忆起旧事,苏素掩嘴一笑:“我虽出身鬼界,却长居于人间,怎么算来都有快百年了,那时候还没有暮春楼......” 她的手缓缓拂过这大堂内的桌子,“自从有了暮春楼,相比鬼界,这里倒更像我的家,”说话间,她转头看向站在不远处的孟姝:“那时第一次见到你,我便想着这凡人居然也能生出这般玉琢似的小姑娘,莫名的觉得你很合我们做鬼的眼缘,很想与你亲近。” 孟姝:“......” 其实这眼缘可以不要的。 见她表情复杂,苏素噗嗤一笑,走过来摸了摸她的头,一如当年见到孟姝一般。只是原先的小姑娘长大了,变成了亭亭玉立的小美人,居然还知道了她的身份,与他们鬼怪并肩而行。 看来这缘分还真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苏素忽地轻叹一声。 孟姝突然有些好奇地看向她:“苏娘子,你说你是鬼界中人,那你是什么鬼啊?” 闻言,苏素突然靠近孟姝,涂着蔻丹的纤纤玉指轻轻勾起她的下巴,眼神暧昧,将孟姝从头到脚扫了一遍,接着朝她挑眉笑道:“那你猜猜,我会是什么鬼?” 孟姝被她这么近距离盯得浑身发毛,总感觉浑身不自在,而且总感觉怪怪的,越看越觉得苏素像......艳鬼。 “你想什么呢。” 回想起那日孟姝所说的艳鬼,苏素放声一笑,顿时明白了孟姝在想些啥,见孟姝的脸瞬间红透了,不由得生出了逗逗她的心思。 就在苏素要摸上孟姝脸的一瞬间,扶梯上忽地走下两人,不铮清咳了一声,苏素一转头便对上了扶光那平静无波的目光。 或许是因为下属对主子的惧意,又或许是扶光的气场太过强大,吓得她瞬间便松开了孟姝。 感觉到空气突然变得畅通了不少,孟姝悄悄松了口气,还未发觉自己的脸就快要红完了。 见扶光与不铮转身走向了门口,苏素忽地再次靠近孟姝的耳边,朝扶光的背影努了努嘴:“我不是什么艳鬼,我们主上才是,你可得小心些。” 孟姝:“......” 苏素拍了拍她的肩,一副“我说的都是实话”的模样,扭着腰肢走了。 毕竟她可没骗人,就他们主上那长相,那身姿,在做神君时便惹得三界女子芳心暗许,就连继任鬼王后爱慕者也不见减少,这可不就是“艳鬼”吗? 苏素笑笑,只可惜她自认识扶光开始便成为了他的下属,面对冷冰冰的神君她不胆怯就不错了,不然怎么说也得仰慕扶光好一阵的。 第15章 “你们这是要去哪?”她一个箭步拦在扶光身前,见这两人的模样心中多多少少也有了猜测。 扶光抬眸看了眼她,看样子并不打算说。 孟姝却笑了,她看向不铮,“不铮,你主上不是准你休沐一日吗?这样吧,”她故作为难地想了想:“我陪你主上去趟衙门,你呢今日就回去好好休息,如何?” 孟姑娘怎么会知道他们要去哪? 不铮疑惑地看向扶光,眼中略带震惊。 看着她那鬼精鬼精的模样,扶光突然笑了,他并没有意外孟姝是怎么知道的,而是朝不铮微微颔首。 “把东西给孟姑娘,你先回去吧。” 这...... 不铮虽然奇怪,但也并没有多说什么。他点了点头,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锦囊交予孟姝,随即便转身走回了暮春楼。 “这是什么”孟姝掂了掂手中的东西,看样子这锦囊还怪精致好看的。 她仔细瞧了瞧,上面绣着祥云日纹,样式格外雅致。孟姝透过缝隙,将锦囊撑开了些,看见了一张熟悉的纸簿。 “这是我昨天画的那张图?”孟姝记起来了,这不就是昨日扶光让她画下的那个血红色印记? “你派不铮去查了?”孟姝很快便反应过来:“你可有查出什么线索?” 扶光轻哼一声,淡淡道:“你倒是不笨。”不然也不会知晓他要去衙门。 见此,孟姝也轻声一笑,收好了锦囊跟上扶光的步伐。 “怎么,要猜出你去哪很难吗?”孟姝笑道:“他们或许觉得樊家村的事到此结束了,可我却不这么认为。 两人走入街市,在热闹而喧嚣的市井中,两人的关注点却都不谋而合地落在一个问题上。 扶光闻言,倒是突然来了些兴趣。 “那你便说说你的想法。” “我的想法很简单,那日在祭台,从樊丘的话中可知,樊家村会在近一个半月来陆续以大价钱,并假借婚嫁一事,将十九名阴时阴月出生的女子聚集到樊家村并让她们与死去的樊三冥婚,这一切并不是樊世春出的注意,问题在他口中所提的那个老道士身上。” “若我猜的没错,三十年前樊世春也是从老道士这听到了关于冥婚可以冲喜,有助于樊三积攒生气一事,这才有了李念晚悲苦的结局。” 绕来绕去,樊家村一事都与这所谓的“老道士”脱不了干系,而现在要找到这个人,就必须从那些接触过这些事的村民口中撬出线索。 恰巧,如今这些参与过这件事的人,除了被昬鬼杀死的樊世春外,剩下的都在衙门了。 见此,青年冷哼一笑,却也难得的表达了他的赞赏:“你确实在渡鬼一事上颇有天赋,脑子也比一般人机灵。” 见他居然破天荒地夸了自己,除去相识以来这位神君大人的冷嘲热讽和面无表情,孟姝还是难得一见。 正准备高高兴兴地应两句,谁知这人下一秒,冷不丁补充道:“果然本君挑选盟友的眼光不错。” 孟姝:“……”这夸人还要顺带夸一下自己,果然是扶光的风范。 孟姝刚想反驳两句,却看见扶光往街边的一家两层小酒楼走去。 奇怪,衙门不是在前面吗? 看了看不远处石狮开路的衙署,孟姝疑惑地皱了皱眉,见扶光已经走进了酒楼内,她也只好跟了上去。 扶光一进店,小二便眼尖地看出扶光的衣着打扮和气度皆是不凡,便热情地招呼他们上了二楼最好的位置落座。 这位置靠近窗边,抬头便能看见前头的衙署。 “两位客官想吃些什么?”小二虽问着,可眼神却始终落在扶光身上,那目光炽热的仿佛见到了再生父母。 谁让人家看起来就很有钱呢,也能理解。 孟姝正准备默默地撇过头去,谁知眼前却突然伸来一只白皙修长的手在桌上敲了敲。 她一抬头,便猝不及防地对上了他的眼。 俊美的青年斜靠依在窗楣前,神情漠然间带了几分懒倦,见她发愣,漂亮的眸子眯起,朝她颔首。 “问她。” 还没等孟姝反应过来,那小二便顿时明白过来,目光在两人之中来回打转,最后凑到了孟姝身旁,热情道: “这位姑娘想吃些什么?我们店里可有上好的龙井茶,还有刚出炉的油饼和糖蒸酥酪,味道在湘水镇上都是一绝!” “那就这些吧,多谢。”孟姝点了点头。 要不是扶光突然来这她差点忘记自己也还没吃早饭呢,这会是有些饿了。 待小二走后,孟姝不由得多看了两眼扶光,倒是有些意外,“你怎么突然想起吃早饭了?我还以为你赶时间去衙门呢。” 青年半阖着眼,窗楣外的阳光照射进来,他的半张脸都沐浴在晨辉之下,眉骨间的冷意淡了下来,挺拔的鼻下,唇若点朱,整张脸仿佛渡了一层金光,带着暖意。 第19章 孟姝愣了一愣,有一瞬间总觉得这沐浴在光下的神君好熟悉,总感觉在哪见过…… 他闻言,偏头看了一眼孟姝,随即便再次转头闭上了眼。 他道:“还没到时候,安心等着便是。” 就在他偏头间,借着晨辉,孟姝第一次敢正大光明地打量他的脸。 她发现这人长的确实不赖,孟姝实在没见过比他还好看的人了,或许神仙里也没有比他更好看的了吧? 在窗楣暖晖间,孟姝发现他的眉尾似还有一颗嫣红的小痣。 那红痣虽小,却给这清冷的眉骨间平白增添了几分说不出的气质,就好似青莲画间那点睛之笔的荷花…… 不知不觉间,孟姝脑海中蓦然响起了今早苏素跟她说的那句话—— “我不是什么艳鬼,我们主上才是,你可得小心些。” 不由自主地,孟姝开口道:“你眉尾的那颗红痣可是天生的?” 她的声音很轻,所幸扶光也没有真的睡着,闻言便睁开眼睛,深邃的眼看向她,眉心轻蹙着。 幸亏孟姝回过神来,见桌上不知何时已经上了吃食,连忙低下头去吃东西,这才堪堪避过了扶光的目光没有对上。 不知为何,刚才那般盯着人家看总觉得有些心虚,孟姝第一次觉得自己为色所迷,在心底无奈地叹了口气。 谁知扶光却动了。 他一手靠在窗沿上撑着额,声音淡淡:“不是天生的,我也不知是为何,只是有一日醒来后便有了。” 孟姝一愣,这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回答她刚才那个问题。 见此,她更意外了:“不过你这红痣长得真妙,不偏不倚恰在眉宇,落入眉尾间也怪好看的。” 不过若不仔细瞧,一晃眼还真是没注意。怪不得先前孟姝都没发现,毕竟她之前也没敢正大光明地盯着扶光的脸瞧过。 扶光神色淡淡,似并不在意这平白出现的红痣,拿起桌上的茶轻饮一口,便看向窗外。 “不过啊,我鲜少见过别人有红痣,尤其是像你这样落在眉尾的。” 孟姝吃得撑了,将最后一口酥酪吃完,她擦了擦嘴道:“听玉骨村里的老人说,这红痣也不是人人都能有的,据说它代表着你上辈子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情缘。” “这若是落在眉尾,便更为特殊了,说明此人与你命中注定,生生世世纠缠不休。” 说完,孟姝这才反应过来,她眼前这个人可是扶光,跟他编排这些好像确实有些不合适…… 果然,她话音刚落,年轻男子的目光便瞬间从窗外移开,猝不及防地落在她的身上,与她四目相对。 孟姝清楚地听见他冷笑一声,冷冰冰地嘲讽道:“无稽之谈。” 孟姝:“……” 是她的错,耽于美色,竟忘记面前是什么人了! 孟姝将桌上另一碗还没动的酥酪移到他面前,连忙转移话头:“你是不是昨夜没睡好,先吃些早点吧。” 刚刚她就觉得扶光看上去有些疲倦,想着他和自己一样啥都还没吃,便更加笃定了他刚刚突然转来酒楼的原因。 兴许是累了,歇歇之余顺便吃个早点毕竟扶光看上去也不像是会亏待自己的主。 谁知他却摆摆手,目光重新看向窗外:“我今早吃过,你既饿便都吃了吧。” 吃过了?孟姝意外地看向扶光,吃过了为什么还来酒楼……难道是知道她还没吃? 对了,刚刚还让她自己点菜来着。 刚刚的懒倦散去,青年的侧脸清冷俊美,神情一如既往地冷淡。 孟姝突然有点意外的感动,除了穆如癸还没人这么注意过她。 见扶光实在是不吃的模样,孟姝也不想推辞人家的好意,便撑着肚子把最后的一碗酥酪吃了。 幸亏只点了一份油饼,不然若再加上一块油饼,她今天估计是走不出这酒楼了。 吃饱喝足,孟姝不由得有些好奇地顺着扶光的目光看向窗外。 方才便见他一直在瞧这外面,也不知有什么好看的。 可谁知就是这一看,她看见了前头的衙署,这才发现这位置恰好将整个衙署的情况都尽收眼底。 还不等孟姝讶异于扶光的神机妙算,彼时有一队人马从衙内走出,对面的扶光眉梢一扬,突然道: “时机到了,我们走。” 第16章 “樊大人吩咐过,衙里刚送来的这批人要紧得很,这几日你们都给我注意些,提起精神!” 那两名衙役相视一眼,连忙点了点头:“您就放心吧王兄,我们绝对不会掉链子。”说着,其中一位殷勤地上前一步,带着几分谄媚开口。 “樊大人可是又给您派什么任务啦?”那名衙役弯腰瞅了两眼前方排作一排,不知要往何处去的人马,笑道:“您真是辛苦。” 王虎冷哼一声,喝道:“不该问的别问,小心掉了脑袋!” “是是是......”那衙役连忙哈腰退下。 看着那对人马越走越远,融入热闹的街市中渐渐变成了一个小黑点,方才那名哈腰的衙役“呸”了一声,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 “什么东西!不就是仗着樊宏天得势耀武扬威嘛,”衙役冷嗤道:“当初大人还在的时候,他们不也得夹着尾巴做人!” “嘘,敢嚼那位的舌根,让人听到你不要命了!”旁边另一名衙役连忙出声喝止道。 他们每月就领这点薄银,可不想因差事而赔了性命。 与此同时,衙署后角的矮墙处悄无声息地翻入两人。 扶光那夜在妄枝山上就看出孟姝功夫不错,可亲眼见到女子身形灵活,借着巧劲,从墙头一跃而下却身轻如燕时,他眉梢微扬。 孟姝与他不同,他有法力,而她只是一个凡人,身手如此迅捷,可见她轻功也是了得。 孟姝没注意扶光的神情,她只是颇为疑惑:“你不是有法力吗,我们为何还要像做贼一样偷着进去?” 她原以为扶光会带她大摇大摆地走进来,谁知道是让她翻墙! 她这番话像是在无声的控诉,若放在平常扶光大概懒得搭理,可今天扶光却难得心情好的回答了她。 “神君也好,鬼王也罢,人间不同于其他两界,我虽有至高无上的神力,可也要受到天地法则的限制。” 他一边观察着四周,一边道:“在人间哪怕是我,法力也只能发挥到六成,除必要时候和渡鬼,我们自然是能不用便不用。” 孟姝明白了,这就如同练武一般,若经脉受阻却强行使用内力,虽然有着一些即时效果,可最后也会反噬其身。 刚才扶光之所以说时机到了,是因为在酒楼看见王虎领了一队人马出去。 湘水镇地处偏远,又常年祥和无事,整个整个镇上怕是都没有多少兵力,更何况是衙署,王虎所带走的便已经是大多数了。 这里的衙役常年懒散惯了,就连人手都没有多少,更别谈精锐。但扶光似乎并不想与官府正面对上,因此趁现在人马调出衙署守卫空虚时,便是他和孟姝动手的好时机。 这衙署虽不大,可地方却弯弯绕绕。 孟姝边跟着扶光走,边仔细打量着四周。 衙署内里墙院不同于外头的斑驳,而是无比的崭新,看上去像是刚重新修了一番,就连院子里的花草都被打理得格外整齐。 不仅如此,绕过前面的事务堂,在衙署的里面还有一处典雅小巧的假山,流水小榭从中穿梭而过。 按道理来说这衙署已经有好多年的年头了,不仅崭新亮堂,还格外的风雅? 孟姝眉头一蹙,总觉得不对劲,却怎么都说不上来。 这湘水镇是来往要道不错,平日里也较为富庶,可一个偏远乡镇的衙署居然有着不亚于城池府衙的气派,更可疑的是在外面居然看不出来,得进到衙署深处才能感觉到其中的别有洞天。 湘水镇偏远,这里的官府也格外懒散。 从方才进来到现在,孟姝已经看见绝大多数门都紧闭着,就连来往的衙役都没几个。 莫名的,她突然对这的县令也没多大好感起来。若这的县令是个有作为的,又怎么会容忍衙署散漫到这种地步? 看来这地方上多的是白吃官饷不做事的官。 孟姝暗自唾弃道。 见扶光在前头带着她轻车熟路地走着,那样子不像是偷偷摸摸来做贼的,反倒不紧不慢,好像在逛自家的后花园。 孟姝心中有惑,却对扶光的本事早就见怪不怪,毕竟对他来说摸清个衙署还真不算什么。 但是他是怎么知道坐在酒楼那处,会恰巧看到衙署人马的调动呢? 孟姝好似想到了什么,有些惊讶地扯了扯扶光的袖子:“你不会昨晚一夜没睡,来这摸清地形了吧?” 扶光正走着,听见她的疑问后没多说什么,只是冷冷地抽回了袖子,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 第20章 孟姝:“……” 怪不得刚才在酒楼感觉他有些疲倦的模样,原来是这样…… 不知走到何处,眼前的景象一下开阔。 孟姝有些奇怪地抬起头,却发现自己跟着扶光绕了一圈,最后竟走到这假山的背后来。 见四下无人,孟姝说话也没再支支吾吾的。她道:“樊家村的人不应该被关在牢房吗” 怎么绕到了这里? 她仔细看了看四周,发现这就是一处假山,没有什么好稀奇的。 “衙门的人根本没把他们关进牢房。” 扶光伸出手在假山上按了按,“啪嗒”一声,旁边的流水不知何时停了,从中缓缓升起一座四方石台。 “你的意思是......”孟姝皱眉。 “你猜昨日苏素明明带了如此确凿的证据来,衙门却为何迟迟不肯定罪” 扶光倒是不急着按下石台,而是转过身来,双手环胸,漆黑幽深的眼眸静静地看着孟姝。 孟姝闻言,眉心一蹙:“你是说,衙门或许根本就没打算处理樊家村那些参与了此事的人?” “反而是要......”孟姝顿悟道:“包庇他们!” 扶光唇角轻勾,按下了一旁的石台。 就在同一瞬间,假山微动,竟从中缓缓向两边移开,露出了一条黝黑的小道。 那小道向下延伸着,看上去不是一般的深。 这衙署里头竟还有着这样的暗道…… 孟姝猛然抬头看向扶光,看着那人风轻云淡的模样,背后莫名爬上一丝寒意。 原来早在苏素去衙门之前,甚至是要更早,他便考虑好所有的一切了。 这也就解释了他为何要将樊家村的人交予官府,为何要让苏素去衙门呈上证据,又为何昨夜要密探衙署...... 原来这一切,并不仅仅是他不想与人间官府有直接的往来这么简单。 孟姝一时间竟不知道是感叹于扶光的心思缜密、神机妙算,还是该害怕他的城府...... 扶光一挑眉梢,他看出了孟姝在怕他。 见此,他忽地低声一笑,神情漠然中似又带了一丝讥讽。 “你若怕,趁我们还未进去之前,现在就可以走。”他低头抚平了衣袖上的皱褶,淡淡道:“否则,等会进去他们看见了你的脸,便一切都不好说了。” 没有人走动,也没有人说话,一时间四周竟静的出奇。 过了一会儿,孟姝忽地抬眸一笑,“我已与你订下契约,银羽在手,现下怕是想躲也来不及了。” 说完,她便率先抬步,迈入黝黑的小道中。 走近了这才发现,这道下居然是层层石阶。顺着石阶走下,洞口处的那点亮光渐渐湮灭,只留下空寂的黑暗。 扶光看见她的背影微僵,刚迈出两步的脚瞬间停下。 见此,他跟上孟姝的脚步,也俯身走入小道中。 就在他走进的那一瞬间,假山发出轻微的声响,紧接着便向中间聚拢,恢复原来的模样。 出口被关闭,狭窄的通道中瞬间只余下漆黑一片,以及她与扶光纠缠着的呼吸。 失去了出口微弱的光,孟姝绷紧了背,依旧无法适应这令人窒息的黑暗。 忽然间,一根冰冷的木棍被塞进孟姝手中,烛火亮起,孟姝这才看清了手上的提灯。 她有些惊讶地看向扶光,后者只是依旧沉着张脸,一言不发地向前继续走去。 擦身而过间,昏黄的烛光映亮了他眉尾的红痣,看着他的背影,孟姝握紧了手中的提灯,悬着的心稍稍安定,抬脚跟了上去。 在石阶的尽头,灯火渗出,前方是一小段的甬道,在拐角处有一间紧闭着门的屋子,似有声音从中传出。 孟姝与扶光相视一眼,她悄无声息的灭了提灯的烛火,而他双指微动,下一秒两人的身形便瞬间消失在原地,风无声息地从门缝渗入。 屋内灯火通明,桌上布满了好酒好菜,一群人喝的不省人事,歪歪扭扭地倒在屋内。 “莫老弟,你不觉得有股风吗?吹着还怪凉的。”一小胡子男人坐在桌前,不安地搓了搓手。 就在化风进入房间的一瞬间,孟姝和扶光都一眼认出了坐在桌前说话的男人正是樊家的管家樊丘。 不知怎的,一看到他孟姝便想起了他在祭台上被扶光吓尿的事,莫名的就想笑。 见人迟迟不出来,樊丘梗着脖子,又喊道:“莫武,莫老弟!” 听见樊丘的话,一身形魁梧的男人从屏风后骂骂咧咧地走出:“樊丘你他妈是不是有病,这地下密室哪来的风!” 他一手提着酒壶,仰头喝着,走到樊丘的身旁坐下,夹起桌上的菜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 从刚才樊丘的那声“莫老弟”,孟姝便记起了那日接亲队伍中走在最前头的人,也就是那个掀开轿帘险些发现她的人。 待见到来人时,孟姝便更加确定了心中的想法。 原来他叫莫武。 第17章 孟姝有些不适地皱了皱眉,打量着这屋内的布局和这满桌的好酒好菜,心中更加笃定了前面扶光所说。 看来这衙门非但没有问罪他们,反倒将涉事之人藏起,好酒好肉伺候着。 这衙门和樊家村的人到底是什么关系,又为何要如此庇护他们? 孟姝不禁想到之前买女冥婚一事刚发时,樊家村在短时间内接二连三地以诡异仪式迎娶新娘过门,如此奇怪的现象,衙门的人是真的没有察觉,还是察觉了,却故意瞒下包庇? 这衙门里究竟还有什么秘密...... “莫老弟,你说这樊大人真的能保下我们”樊丘喝得有些醉了,胡乱指着地上已经醉倒的一群人道:“咱们樊家村这么多人,可不能折在这啊!” 樊大人 孟姝与扶光相视一眼,两人都感觉到了这其中的不对劲。 这的县令姓樊?与樊家村同姓......这会是巧合吗 事情好像越来越扑朔迷离了。 孟姝知道樊家村的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可他们已经找到了昬鬼,李念晚也已经安息,本以为离真相已经差不了太远,可如今看来,他们所窥见的仍只是冰山一角。 “怕什么,如今别说是衙门了,整个湘水镇不还是得听樊大人的?”莫武摆了摆手,满不在乎地笑道。 “要我说,你们若是害怕,当初就不应该干这事!这下倒好,那日差点连小命都不保!” 樊丘抬手拭了拭额头上的薄汗,那夜在祭台上的景象至今想起还尤为心惊。 “不过你说,那夜在祭台上的那两人到底是什么来头?悄无声息地潜入村内也就算了,尤其是那个男的,还会使妖法!” 那把银色长戟横在脖间的感觉还历历在目,只要一想起扶光那双冷厉的黑眸樊丘就止不住的颤抖。 见此,孟姝抬头看了眼扶光,啧啧两声,感叹道:“神君大人,你看看你都把人家吓成啥样了,还说你会妖法呢。” 扶光垂眸冷冷地瞥了一眼孟姝,不语。 因为扶光使了隐术,屋内的人既看不到两人,也听不到两人的对话,否则若是看见扶光,樊丘指不定会给他当场跪下。 说起祭台上的那一男一女,莫武眉头紧皱。 讲真的,他也从未见过那样的人。只是相比起扶光,他印象更深的却是孟姝。 若是他没猜错的话,当时在村内石潭处新娘就已经被换了,怪不得总感觉哪里怪怪的,没想到竟还是被个小姑娘摆了一道! 想起那夜喜轿里女子朦胧盖头下的娇美脸庞,莫武喉头一紧,却也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头。 他一生尚武,在湘水镇也是小有名头,要传出去他被一个姑娘耍了谁敢信?若是让他抓到她...... 莫武冷笑两声,他倒要看看这个女子还有什么能耐! 就在莫武走神间,樊丘突然道:“莫老弟,你说这世上真的有鬼神吗?”那天那俊美青年究竟是人还是鬼啊...... 见他又问这种无聊的问题,莫武刚想骂他,却也突然止住了话头。 是啊,若世上无鬼神,那樊家村一直以来所受侵扰的是什么?那夜祭台上本应死了三十年却突然出现的李念晚是什么?那奇异又骇人的一夜又*是怎么回事! 莫武突感背后一阵寒凉,他正转头想说些什么时,却发现樊丘已经醉倒在桌子上,不省人事。 想起那夜倾身飞来,在月色下冷若皎月的男人,莫武心头一震,突然觉得这一次怕是真的没人能保得了他们...... 怪了,真是太怪了! 就在莫武准备摇醒樊丘时,屋内的烛火轻摆,一阵寒风吹来,眼前忽地闪过一道光,紧接着一男一女的身影便出现在他眼前。 莫武一愣,待看清来人时,他慌了神,连忙从凳子上坐起,下意识地就去摇旁边的樊丘。 可不知怎的,无论他怎么摇,樊丘就是不醒,好像完全没了知觉一般…… 莫武的心瞬间坠入了谷底,他看着面前的两人,强作镇定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第21章 青年立于屋中,在满室明亮的灯火下,他的身姿皎若仙人,面如冠玉,而站在他身旁的少女面容清丽,眉眼明艳动人。 孟姝看着莫武慌乱的动作,她笑了笑:“别白费力气了,他摇不醒的。” 方才扶光略施小计,其他人不仅不能动,而且还听不见任何声音,就宛若陷入短暂的沉睡一般。 “你们究竟想干什么!”看着面前冷若冰霜的年轻男子,莫武竟从心底生出一股无力感。 他知道了,眼前这个男人绝对不是普通人,他根本无法与之抗衡! 扶光神情漠然,他依旧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莫武,倒是孟姝向前一步。 她面上带着笑,可这笑意却不达眼底。 “我问你,你们是怎么来的这里,可是你们口中所说的那位樊大人安排的?” 从方才听到莫武与樊丘两人的谈话时孟姝和扶光便察觉出不对劲了。 他们口中的“樊大人”究竟是什么来头,能包庇下他们,还在湘水镇只手遮天? 莫武内心一惊,难不成他们刚才一直在屋内,可却没人能看见他们? 莫武咬了咬牙,狠声道:“我凭什么告诉你!” 若是扶光他还忌惮些,可面前的这个女子看起来只是一个普通人,想起那日被她所骗,莫武便恨得牙痒痒。 孟姝一怔,看着男人眼睛里明显的恨意,让她疑惑不已。 她之前有哪里惹过他?他们之前明明只见过一次…… 难不成是喜轿那次她成功瞒天过海,让莫武觉得心有不甘? 孟姝笑了,继续上前一步道:“这位兄弟,我劝你心胸宽广些,把知道的都说了,否则你这条命……” 她手腕一翻,一把小巧的利刃便跃入她的指尖,莫武听见她笑意盈盈道:“怕是连所谓的樊大人都保不了喽。” 被人挑衅,还是被一个小姑娘挑衅,莫武气得咬牙,也顾不上别的,手上一动,作势便想抽出桌上刀鞘中的刀。 扶光见了,唇角微勾,并没有提醒孟姝,而是往后一退,颇有一番看好戏的架势。 就在莫武举刀砍来的那一瞬间,孟姝身形一闪,手中的利刃擦手而出,在灯火下泛着冷冽的寒意,又快又准的刺向莫武的肩头。 见状,莫武心中一惊,暗叫不好。 他没想到孟姝居然会武功,而且身手了得。 莫武太过轻敌,待他回过神来时,侧身间,孟姝已经不知不觉地闪到了他的后面。女子腿一抬,带着浑厚的内力往莫武的膝盖处踢去。 “扑通”一声,莫武面朝扶光跪倒在地,手中的刀不知何时已经脱手而出,脖颈间横着一把泛着冷意的利刃。 “怎么样,这下可以好好回答问题了吧?”少女面上带笑,语气却格外地冷硬。 她微微俯身,手中的刀片紧贴着莫武脖颈处的肌肤,带着压迫感地拍了拍。 莫武知道自己输得彻彻底底,他只好无奈地闭上了双眼。 “樊宏天是这的县丞,是樊世春的弟弟。” 竟是樊世春的弟弟。 孟姝看向扶光,她看见青年瞬间抬眸扫了过来,便知道这件事他也不知情。 “我问你,樊宏天既是县丞,那这里的县令去哪了?”孟姝追问道。 若是县丞,因为樊宏天自己也出身樊家村,且死去的村长又是自己的哥哥,他想利用职权保下这些涉事的樊家村人是说得通的。 可关键是县丞上头还有县令,湘水镇的县令又去哪了?樊宏天的胆子居然这么大,居然敢越过上级动用私权。不仅如此,据方才莫武与樊丘的谈话中还可以看出,这樊宏天在湘水镇可谓是只手遮天。 这一桩桩件件下来,孟姝就更感到奇怪了。 县令…… 似是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这个,莫武一愣,下一秒便支支吾吾起来。 “说!”见状,孟姝手中的利刃向前一递,莫武的脖颈便立马见血。 性命在别人手中,莫武知道孟姝说杀了他不是玩笑,他只好老实说道:“县令林敬已经带病回乡修养多年,如今衙署……还有湘水镇,都是樊宏天一个人说的算。” 从莫武的口中孟姝和扶光这才得知,原来湘水镇的县令姓林,单名一个敬字,早在二十多年前便突发失心疯回老家修养,至今为止,湘水镇便都是县丞樊宏天一手遮天。 “那我问你,樊宏天为什么要保下你们,甚至不惜把你们藏在这种地方?” 从他的口中不难得知,樊宏天应是一野心极强的人,能摸爬滚打谋算到今日,绝不会做亏本的买卖。 樊世春已死,贸然包庇涉事之人日后也必然会落下口舌,于官途无益,若只是因为同村便想这么做,这个理由在樊宏天的身上显然不太充分。 “这个……” 莫武明明知道孟姝想问什么,可当提到樊宏天时他不知怎的,每次都要支支吾吾半天,似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见此,她抬头朝扶光递去了一个眼神。 后者了然于心,负手缓步上前。 明明满室灯火通明,泛着暖意,可当青年靠近时,他神情漠然,眼神冰冷,周身带着寒意。 他微微倾身看向跪在地上的莫武,一双漆黑幽深的眼似乎可以洞察人心。 手中的灵力化作一小缕银丝,顺着扶光的指尖跃入空中,继而飞到莫武的身体里。 第18章 马车驶过人流,稳稳当当地停在衙署门外。 车前随行的小厮利落地下车,从轿后拿了一个车凳摆放到车旁,随即弯着腰恭敬地伸出右手。 一个略显年长的男人弯腰从马车上款步而下,他身着青色官袍,头戴官帽,一手扶着车旁小厮的手,脚步落在车凳上,不紧不慢地捻着手上的珠串。 守门的两名衙役见了,纷纷上前弓腰作揖:“樊大人。” “王虎可去了?”男人略微年长,可一张脸上依稀能窥见当年的些许风采。 他负手走进衙内,突然发问道。 站在他身旁的小厮弯了弯腰,轻言:“王虎在辰时便已带人出去,如今算来应该早就处理好了。” “嗯。”樊宏天满意的点了点头,接着嘱咐道:“那夜的那两人你可有摸清底细?” 说到樊家村那夜出的事,樊宏天也是到天快亮的时候有人来衙门鸣鼓这才知晓的。 他日防夜防,自以为天衣无缝,却没想到还得被人闹了出来,连带着樊世春都丧了命。 樊宏天自小无母,父亲好赌,向来是这个亲兄长将他拉扯大,对于樊世春,他到底还是感恩的。 但是没想到…… 樊宏天眉头一皱,眼底的暗光闪瞬即逝。谁若敢把樊家村的事情闹大了,那便是在跟他樊宏天作对! 见小厮支支吾吾的模样,樊宏天便知道定是他们没有查出来。他冷哼一声:“既然如此,那便从苏娘子开始查!” 那日来鸣鼓登堂的人他认得,正是暮春楼的掌柜苏娘子。 樊宏天捻了捻手中的白玉珠串,浑浊的眼眸深不见底。 看来这个苏娘子,也并不简单啊。 …… 从假山下的暗室出来后,孟姝的脑海中仍在回想着方才莫武说的话。 “你说这个樊县丞到底在这件事中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孟姝皱眉看向扶光。 依莫武所说,他们也并不清楚樊宏天到底为什么要千方百计的保下他们,但是他们知道,樊世春这么多年来之所以有这么多的钱去买女,是因为樊宏天的帮衬。 也就是说,樊世春买女的钱都是由樊宏天出的! 这样一来,事情便不简单了。 扶光一路无言,静静地走在前头。见扶光不搭理自己,孟姝早已习以为常,谁知走着走着,前头的人却突然停了下来,她一个不注意直愣愣地撞了上去,疼得她鼻尖发麻。 她揉着鼻子,正准备说些什么时,身前的扶光却突然抬起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孟姝瞬间明白过来,顿时安静下来,顺着扶光的目光朝前看去。 一个约莫五十多岁,身着青色官袍的男人走进主堂,在他的身后还跟着一名小厮。 “这是樊宏天?”若是孟姝没看错的话,那男人穿着的正是八品县丞的官服,而能在这衙署内出入自如的,也只有他了。 扶光点了点头,目光中多了一丝打量。 见樊宏天走入堂中渐渐没了身影,扶光这才接着道:“我们先回去,这个樊宏天不一般,切勿打草惊蛇。” 扶光既然都这么说了,孟姝自然是没有意见。 她点了点头,跟上扶光的步伐走回进来时的矮墙处,再次轻车熟路地翻了出去。 …… 孟姝与扶光回到暮春楼,这一路上两人都相顾无言,心思各异。 苏素正坐在大堂内算账,见有人推门进来,她面上一喜。 “你们终于回来了,”她款步上前,见两人脸色都不太好的模样,她心里咯噔一声,扶光她自是不敢问的,只好看向孟姝:“怎么了,此次去衙门不顺利?” 第22章 自早上不铮回来后,从他的口中苏素便得知了主上是要去衙门,不知怎地孟姝竟也知道,便替了不铮与扶光一起去。 孟姝摇了摇头,叹了一声,走到桌前给自己倒了杯水:“很顺利,只是……” 想到樊宏天,她依旧头疼。 原本以为樊家村的事情要结束了,现在看来离真相还差十万八千里,也不知道何时才能找到关于阿爷的线索。 她仰头喝了一口水,眉心依旧紧蹙着。 “你们可查出了什么?”苏素不明道。 孟姝好似突然想到了什么,转头看向苏素:“苏娘子,你可知道如今的县丞樊宏天?” 苏素点了点头:“听说过,但不多。” 一旁的扶光突然问道:“苏素,你在湘水镇这么久,可对他有什么印象?” 苏素愣了一愣,好端端的怎么问起这个来? 突然间,她灵光一闪,突然明白了什么。樊宏天姓樊,难不成这个县丞大人和樊家村有什么关系 苏素不敢隐瞒,连忙道:“这樊宏天是在三十八年前跟着县令林敬来的湘水镇,可就在二十八年前,林敬突然抱病归乡修养,从那以后湘水镇也没有再来过新的县令,一直以来都是县丞樊宏天一个人说的算。” 苏素所说的和莫武所言大差不差,看来莫武并没有说谎。 想起衙署内墙的崭新亮堂,以及藏在深处的假山水榭。 孟姝突然抬眸看向扶光:“你说,樊宏天之所以会有那么多的钱给樊世春,会不会是因为他私吞官款?” “有可能,”扶光垂眸把玩着手里的茶盏,接着道:“说不定,林敬抱病归乡与他也脱不了干系。” 一个小小的县丞,单靠每年的俸禄又怎么可能会有那么大的一笔钱能给到樊宏天,更何况从那衙署里的装潢来看,樊宏天怕也不是什么清廉的好官。 “可我们的目的不是樊丘口中的老道士吗?”孟姝皱眉:“眼下,我们还是没有关于他的一点线索。” 还不等扶光说些什么,此时暮春楼的大门再次被人打开,不铮急急忙忙地从外头赶了回来,直奔扶光。 “主上,您猜的没错,有人开始查苏娘子了!” 闻言,其余三人皆是抬起头来,扶光神情瞬间沉了下来,眼眸深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孟姝与苏素皆是有些震惊。苏素快步上前,看向不铮:“什么意思?” 不铮:“苏娘子,我今早除了准备跟主上去衙门,主上还吩咐让我注意打探看有没有人在暗中调查暮春楼,果不其然您已经被人盯上了。” 就在苏素骇然间,扶光却突然出声道:“不是她被盯上了,而是我们被盯上了。” 青年眸色沉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猜得没错,在樊家村的背后确实还有一个人,而这个人便是樊宏天。 “眼下有人想查我和孟姑娘,却发现我们查不出来什么,便顺藤摸瓜将矛头指向了苏素。”他冷静道。 扶光修长分明的指节按住手中的茶盏,“若是我猜的没错,这个人便是樊宏天。”话落间,摇晃的茶盏应声稳住,瓷白的杯面映射出堂内的光景。 “什么?”孟姝心中震动,“这人的动作竟这么快,看来我们光去趟衙署是不行的了!” 莫武也好,樊丘也罢,他们毕竟不是樊家村的核心人物,所知道的也只是了了,如今莫武的嘴已经得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若想继续差下去,樊宏天才是他们的突破口。 苏素也是没想到,居然有人开始动手查向她! 不铮见状,向前一步道:“按照您的吩咐,我已经将关于苏娘子的假信息透露了出去,想来不久樊宏天的手下便能查到什么。” 扶光闻言,轻笑道:“很好,做的不错。” 见扶光早有准备,孟姝悬着的心稍稍放下,肚子突然传来一阵饿意。 “那个……苏娘子,要不然我们先开饭吧,现在再谈下去也没什么头绪……”孟姝笑着扯了扯苏素的衣角。 见此,苏素轻声一笑,无奈地摇了摇头:“也是,时辰不早了,还是先吃饭吧,厨房早就做好了饭,我这就去拿菜。” “那我去帮帮苏娘子?”孟姝瞅了眼扶光。 扶光看了一眼孟姝,没多说什么,点了点头。 暮春楼的厨子向来是不错的,做得饭菜色香味俱全,今早虽吃得多了些,可这衙门一趟下来弄得是孟姝又累又饿,不由得又多吃了些,边吃边赞叹连连。 暮春楼的厨子是一直跟着苏素打拼的,哪怕闭楼歇业的时候,也会为苏素做饭,见孟姝爱吃,她便笑道:“慢点,不够再添。” 孟姝咽下嘴里的肉,笑着点了点头,目光不经意间看向了对面的扶光。 他还真不愧是仙人,不管做什么举手投足间都透露出一股子矜贵优雅来,就连吃饭也不为过。 扶光察觉到有人在看他,便抬眸扫了一眼孟姝,见她吃得满嘴油光,漂亮的眼眸一眯,唇角轻勾。 孟姝:“……” 别以为她没看见他笑中的暗嘲! 不过有一说一,怎么这人好像做什么都这么赏心悦目?看来还是那张脸惹的祸! 孟姝干笑两声,转过头去不再看他,咬着牙又恨恨地扒了两口饭。 第19章 三楼的天字号厢房中,烛火点燃,桌案前的青年面如美玉,灯火跃进他的眼眸中,却晕不开眼底的清冷。 不铮站在桌前,将手中的密函交与扶光手中。他展开密函,暗光浮现,几行小字跃上桌前。 “血红印记形似梅花,内有三种咒文,其一确如大人所言神似神界符咒,另一道依我所见应为鬼界符咒,不仅如此,还应是鬼族的上古密咒。除此之外的第三道,隐晦难辨,不知所由。” 片刻后,闪烁着暗光的小字从桌前消失,仿佛刚才所见只是云烟所化。 看完密函,桌案前的青年眼眸低垂,密长的眼睫覆住眼底暗色,看不出其中意味。 不铮知道事情不妙,皱着眉开口道:“主上,除了这封密函,段左使还传音说那道鬼族的咒文他曾去藏经阁找过,可惜全都一无所获,看样子怕是道上古符文,就连族内长老都未必可知。” 扶光点了点头,对这个结果看起来并不意外,“若这三道符咒这么简单便让我们查到,怕是有诈了。” 所以段之芜那边只得到这些线索也是正常。 只是…… 扶光眉心紧蹙,眸色沉沉。 “主上可是在担心那道神似神界符咒的咒文?” 扶光垂眸:“是也不是。” 此梅花印记虽小,却牵扯到了神界和鬼界,除此之外还有一道不知来自何方的咒文。 这情形是更为棘手了,也不知道这幕后之人究竟是何方人士,为何精通神界和鬼族的符咒? 看出了事情的不对劲,不铮也难得面色严肃:“要不要属下回神界去查查那道咒文?” “不必了。” 鬼族那道连段之芜那边都查不出什么,想必神族这道他们这边也是。 “你还记得本君刚到鬼界时,段之芜曾说过什么吗?”他淡道。 不铮点了点头:“段左使说,先鬼王身陨前曾嘱咐他,鬼族中怕是有奸细,让他……” 话音戛然而止,不铮好似意识到了什么,蓦然抬头看向扶光。 扶光唇角轻勾,指尖微动,一簇银火跃出燃尽了密函。 “鬼族有奸细,神族自然也可以。”他眸色暗暗,似有波涛汹涌:“如今我们做事,非自己人不可信,切勿打草惊蛇。” 不铮心中大骇,躬身抱拳道:“属下明白!” 他明白扶光的意思了,若真有奸细,这人间的桩桩件件怕是与百年前的那场大战脱不了干系。 若背后之人在下一场精心谋划了百年的棋局,棋至今日,他们已然进入局中! …… 明日暮春楼便要休业结束,用完晚膳后苏素便去到桌柜前算账,好为明日开业做准备。 算珠清脆的碰撞声响个不停,孟姝吃得太撑正在大堂内绕圈消食,窗外街市烟火映辉明月,透过街坊,长暗的夜色一直延伸到远处,只余下遍地虫鸣与空山寂静。 她心中一动,凑到苏素跟前,隔着桌柜伸长脖子往苏素手里的算盘看去。 苏素笑了一声,拍了拍她的脑袋,没好气道:“怎么了我的小祖宗,若是闲得慌,你明日起便下来帮我打打下手。” 孟姝闻言干笑两声,绕进柜台,眼里划过几分狡黠,好奇地问道:“我只是有些奇怪,俗话说得好,百鬼夜行,难不成现在外面夜里都是鬼?” 算珠碰撞的响声蓦然而止,苏素抬眸看向孟姝,见她是真的好奇,不由得生出了一些逗她的心思。 “是啊,你怎么知道那些没事干的小鬼们就喜欢趁夜里上街上晃啊……”她故意把尾音拉长靠近孟姝,语气故弄玄虚。 第23章 孟姝闻言浑身一抖,连忙后退一步握住了脖间的青绿色玉符。 苏素见状,得逞一笑,转头继续算着她的账本。 孟姝松了口气,眸光一转,似又想到了什么,凑近道:“可是苏娘子你也是鬼族,为何不惧日光,还能在白日下行走?” 苏素手上动作不停,闻言便笑道:“鬼与鬼也是有区别的。” “鬼族之人生来为鬼,不仅看起来与常人无异,而且天生灵力,修炼也比普通的小鬼快的多,有的甚至还能飞升为神,但是鬼界中的普通鬼魂就不一样了。” 她放下算盘,看向孟姝:“这鬼界,就好比人间,而鬼族便是你们人间的皇家。” “鬼界中的鬼千千万,大多数都是因为前世因果无法投胎,滞留于此,只有小部分是天生鬼族。” 苏素笑道:“你们凡人口中常说的鬼,当是鬼界中的普通鬼魂,也称冥鬼,他们不能在日光下行走,鬼力也没有鬼族人强。” 原来如此。 孟姝点了点头,却不由得想起了樊家村里那个可怜孤苦的女子。 她想了想,实在不想叫其作昬鬼,说到底她也是一个可怜人:“那李念晚死后本应该是成为冥鬼的?” 本以为苏素会点头,谁知她却愣了一愣,又摇了摇头:“是也不是吧……” 苏素的目光透过窗楣,穿过街市繁华景象,投向寂静浓厚的黑夜。 “她生前并未作恶,积有善果,本应投胎转世,可她因心生怨气,毁了自己原本的机缘,这才会无法投胎。” 可是…… 苏素眉心一皱,神情有些复杂。 “不管能不能转世,人死后的魂魄本应该都要由拘魂使勾去,等到了鬼界地府中,这才决定是进入轮回道还是进入鬼道。” “但李念晚有些不同,她的魂魄像是被人特地封住一般,就禁锢在樊家村的四周,还特地被人隐去了踪迹,连拘魂使都没察觉,再加上怨气繁重,滞留人间,这才会变成恶鬼。” 所以扶光身为现任鬼王,此次特来人间,便是怀疑这恶鬼现世是有人故意作祟,想要找出幕后之人? 孟姝垂眸,神情一凝。 那阿爷呢?阿爷要找的也是这恶鬼现世的真相,也是这幕后之人吗? 孟姝只觉得头疼,她实在不明白阿爷怎么会掺和进鬼神之事中,这实在让人费解。 似察觉到了孟姝神情不对劲,苏素有些担心地看向她:“怎么了,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这几日老是与一些鬼怪之事打交道,苏素先前就担心过她一介凡人,这样子总归是不太好。 “要不要我等会给你看看,可千万别沾染了一些鬼气的好。” 人魂最忌讳鬼气,若是精神力强些的还好,若是精神力弱的,还有可能被鬼怪附身。 想起孟姝生来招鬼,且若不佩戴玉符有时还会看见鬼邪一事,苏素便有些着急,以为她真有什么不适,连忙摸上她的脉搏。 见此,孟姝回过神来,刚想说自己没事,谁知苏素神情一顿,继而抬头看向她。 “怎…怎么了?” 孟姝心里咯噔一声,心想难不成她真的沾上一些不干净的东西了?可是她这几日并没有感觉什么不适啊。 “你的体内为什么会有主上灵力的气息?” 孟姝:“……” 这话怎么听起来怪怪的? 见孟姝不回答,苏素不由得凑近一步,目光狐疑地上下打量着她,眼里意味深长。 孟姝知她怕是误会了,连忙道:“可能是因为我和他签订了契约吧。” 契约? 见苏素一副“我不信”的模样,孟姝无奈地叹了口气,将袖口往上一掀,露出了右手皓腕处的银羽。 见此,苏素面露意外,抬起孟姝的手左看右看,继而抬头道:“这真是主上与你签的?” “嗯,”孟姝点了点头:“我还能骗你不成?” 女子莹白的手腕上银色羽毛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便要随风而起,楼内灯火映照不出它的飘逸,暖色笼下,银羽圣洁如雪。 这是神族的羽袅契,而非鬼族法术。 苏素有些讶异。 其实自从扶光继任新鬼王以来,他便鲜少在人前用神族法术了,几百年来苏素也就见过樊家村祭台上那次。 说到底,扶光是个内心柔软的人。若非是想渡化李念晚,让她有机会再次投胎,他大可以用鬼族法术,可是鬼族术法刚烈,若扶光出手,虽也可收服李念晚,但她怕是只能成为冥鬼,再难轮回。 可是这些话苏素并没有跟孟姝多讲,也没告诉她这是神族的法术。 苏素只是笑了笑:“你可真是好运,有它在你也算是有了一缕神力,再有你的玉符加持,此后若是遇见些什么恶鬼邪祟也不至于死路一条了。” 孟姝有些意外:“什么,这东西还能保命?” 她以为这就是一个普通契约所留下的印记。 谁知苏素点了点头,淡定道:“神力只有微丝一缕,保命倒是说不上,不过至少可以帮你抵挡一击。” 见她一副喜出望外的模样,苏素不禁调侃道:“小丫头,你以为与你结契的人是谁呀,那可是扶光神君,神界首屈一指的人物,更遑论他现在还是鬼王了。” 一时间跟这些神仙鬼怪“攀上关系”的孟姝还有些不习惯,她踏上第三层的最后一道台阶,走到天字号房门前,敲了敲。 “何人?”屋内传来不铮的声音。 “不铮兄弟,是我。” 房门被打开,孟姝一眼就看见了笔直地坐在桌案前的青年男子。 满室灯火映在他身,他犹如一块极好的美玉,华彩纷然,似不及他一人耀眼。 孟姝跨步走进,朝站在门边的不铮点了点头,随即不知从袖中掏出了个什么,将其放在扶光面前。 那是一个极其精美的锦囊。 “呐,这是你的东西,今日忘还给你了。” 扶光的目光从锦囊上移开,视线缓缓落在了孟姝身上。 就在孟姝以为他不打算说话,正准备走时,那人突然开口了。 “明日有一好事,你愿不愿意和我一同去。” 好事? 孟姝皱眉,从扶光口中说出来的能是什么好事? 不知怎地,孟姝突然想起方才在楼下苏素的话,一时间感觉到手腕上的银羽烫得发紧,只好无奈地点了点头。 “我不去也得去,不是吗?”毕竟这人方才说话可有一丝询问的语气? 谁知扶光还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你知道就好,没事就走吧。” 孟姝:“……” 行,亏她信了苏素的话,以为他是个暖心的人,这逐客令下的是一点不含糊。 第20章 男人闭眼曲腿跪坐在席前,窗外月色笼下,寒凉的月光爬上他有些皱纹的面庞,睁开眼,一双瞳孔幽暗浑浊。 过了许久,外头静谧的夜色中传来一道脚步声,房门被扣响,有一人曲躬道: “大人,王虎来报,村内并没有找到那东西。” 男人闻言眼眸微抬,案前高燃的烛火映入他的眼底,在他面前的案桌上盖着一块红布。 他声音极轻,又带着些许沧桑的痕迹:“怎么会没找到。” 门外那人听了,腰却弯得更低了些:“不…不知,王虎只说他们搜寻了一日,确实一无所获。” 话音落,屋内没再响起任何声音。 幽静的穿堂风渗入屋内,吹起案前红布的一脚,陈年朽木的边缘露出,上面歪歪扭扭刻着几行字,并用红色朱砂描画过,许是时间久了,在香烛的照耀下,暗红色的字在夜里竟如血般浓烈。 过了良久,屋内才再次传出了声音。 “让王虎接着找。” “除此之外,让他盯紧暮春楼,东西既然不见了,那楼里的人就更不能放过。” “是。” 夜深露重,整座宅子再次陷入了沉寂,樊宏天一瞬不瞬地盯着案上的木牌,红布摇曳,香烛燃尽的气味仍在屋内留着,他睁着双眼,一张布有些皱纹的脸上竟无故堆起一抹笑容。 那笑容诡异,男人浑浊的眼球似含有寒光暗蕴。 …… 熹微映亮蜿蜒向前的湘水,蓝天绿水皆倒映在这一条白带中,被湘水环绕的小镇随着声声鸡鸣又迎来了它一日的生机。 今日暮春楼恢复开业,孟姝昨晚一夜无梦睡得极好,天才蒙蒙亮不久她便下楼给苏素打下手。 本来昨夜说要让她来帮忙也是玩笑话,但见孟姝一副认真的模样,苏素也不好推辞,便让她在前头帮自己理账。 暮春楼真不愧是这一带最为热闹的酒楼,前两日闭楼时便有人来问何时开业,如今大门一开,客人便蜂拥而至,钟鼓齐响,一时间内热闹不已。 孟姝这头正忙着,苏素作为掌柜的就站在她身侧,楼内大小之事都要经过她手,好不容易有个歇脚的机会,还不坐到片刻便又被人叫去。 第24章 虽是白日,可暮春楼的华灯早已高高挂起,大堂中心的台池内浮光掠影,琴弦管乐之声四起,三层高的酒楼内人声不绝。 孟姝抬头看到的就是眼前这一幕,苏素忙前忙后的身影在大堂里外走着,福源带着几个小二忙得四处招揽客人。 看着眼前景象,孟姝兀自低头一笑,一阵暖意淌过心间,总觉得有种家的感觉。 就在此时,有人从门外领进来一群女子,那群女子年纪不大,看上去左右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各个都身带包袱。 孟姝认出了领头的那个人是暮春楼的伙计,她不由得朝他身后的那群女子多看了两眼。 孟姝粗略一数,发现好巧不巧那些女子正好十九个人。 见伙计领着她们走近,孟姝放下手中的账本正想上去问些什么,一旁正在忙着的苏素竟走了过来。 “都来了?”苏素问道。 伙计:“都按照您的吩咐,人都在这了。” 苏素点了点头,示意伙计带着她们进去。 孟姝见了,从柜前走出看向苏素,问道:“她们是什么人?” 苏素看了眼四周没人注意这边的动静,这才低声道:“是被卖给樊家村的那十九名女子。” 果然。 孟姝有些讶异:“她们不是被李念晚藏起来了?您是怎么找到的她们,还把她们领来暮春楼了?” 苏素淡笑着摇了摇头:“这是主上的意思,也是主上说她们多半被李念晚藏在了樊家村,这才找到的人。” 扶光?孟姝微微皱眉。 见她不解,苏素解释道:“这些女子被父母卖嫁,本就对家里伤透了心,又因为她们失踪多日,外头众说纷纭。” 苏素叹道:“她们若是回家想必也过不了安生日子,若是让她们继续待在樊家村也不安全,主上便提议问她们自己的意愿,若是愿意留下的,便可来暮春楼帮忙给自己谋份差事,日后也不会身若浮萍,漂泊无依。” 原来是这样。 孟姝眼里划过一抹*诧异。原以为扶光面冷心冷,可所作所为却骗不了人。 他可以帮大家渡化恶鬼,扫平樊家村的阴霾,可是却无法阻止家人和世道不公给这些女子所带来的伤害,但他还是想尽力为她们做些什么,这才会想要让苏素收留她们吧? 孟姝看着那些女子走去的背影,不由得有些叹息。 这个世道对女子而已本就是不公平的,若是换成别的人估计并不会在意她们的生死,哪怕逃出樊家村,她们今后也只能如浮萍般在人世间打滚浮沉。 但好在有幸的是,她们遇到的人是扶光。 就在孟姝与苏素讲话间,队伍中有一女子步履踌躇,从中走了出来,走到二人面前。 她朝两人微微欠身,看向苏素,问道:“请问您就是掌柜苏娘子吗?” 苏素与孟姝相视一眼,点头回答道:“正是,姑娘可是有什么事?” “我……”那女子皱着眉,唇角翕合,似在犹豫着要说什么。 孟姝细心地察觉到这点,轻声安抚她道:“姑娘有什么事尽管开口,这里没有坏人,我和苏娘子都会帮你的。” 闻言,那女子渐渐平静下来,终于开口:“小女子姓李,单名一个烟字,原是长街巷口处李家之女。” 长街巷口? 孟姝想起了那日她离开玉骨村来湘水镇的第一天时,在街上看到的那户大张旗鼓办喜事的人家,也就是在茶摊上听到几位大娘讨论的那户人家。 原来她是那家人的女儿,她和扶光第一次隐匿在外头看樊家村迎亲的那家! 孟姝有了印象,她看向她:“李姑娘可是有何难事?但说无妨。” 知她们是收留她们这些女子的人,李烟本就心存感激,见孟姝又亲切善良,她便放下了戒备。 “昨日在樊家村时,我看到有一群衙役来到村内大肆搜查,好像在找些什么,弄得各位姐妹人心惶惶,还以为是要将我们捉去问话的。” 昨日那队衙役是去的樊家村? 孟姝想起了和扶光在茶楼上看到的那群离开衙署的衙役,眉头一皱。 “你可看到他们在找些什么,最后找到没有?” 李烟摇了摇头:“隔着太远我也没敢多看,但是他们翻箱倒柜,挖石掘土的,应当不是什么大物件,只不过他们最后好像也没找到。” 不知怎地,听着她的话,孟姝突然想起樊宏天来,那个昨日在衙署远远看过一眼的男人。 “苏娘子,”孟姝转头看向苏素,神情有些严肃:“衙役要找的东西怕是不简单,既然他们空手而归就说明东西应当还在樊家村,事不宜迟我现在就去看看,说不定樊宏天很快就要动手了!” 苏素没想到会突然来这一出,她有些惊讶:“你一个人去?” 孟姝点了点头:“你放心,我会些武功,寻常人不能拿我怎么样,事不宜迟你现在就上去告诉扶光他们,让他早些做好准备,我今日怕是不能跟他出去了。” 见她认真,苏素也察觉到了事情的不对劲,她点了点头,有些担心:“你可得小心些,遇到不对劲便赶紧跑!” 孟姝笑了笑:“您放心吧,我不会有事的,走了。” 说完她便往外跑去没了身影,苏素还想嘱咐什么的话语便只好咽了下去。 她转身嘱咐李烟:“这件事情你不要再与其他人多说,先跟着其他人去安置包袱吧。” 李烟是个明事理的人,她点了点头,“娘子放心,李烟不会多嘴。” 三楼厢房内,苏素话音刚落,不铮便有些惊诧:“你说什么,孟姑娘一个人去了樊家村?” 苏素点了点头,皱着眉看向站在窗前的男子:“主上,我担心孟姝会遇到什么危险,不如我去找她吧?” 扶光静静伫立在窗前,从方才苏素进门开始他便一言不发,长眸半阖着看向远处,眼底如潭水般幽深无波,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了许久,就在苏素着急着想要再开口时,青年的身形却动了。 “不铮,你去樊家村帮她,别让她死在那。” 不铮:“……属下遵令。” 扶光负手背过身去,将目光重新投向窗外,“待她事了,你们便直接去樊府找我。” “是。” 见不铮走出门去,苏素心里却莫名咯噔一声,“主上为何派不铮去?是不是因为樊家村那边……” 苏素反应过来,扶光让不铮去,说明樊家村那边的情况比她所想要更为复杂,多半还会有危险,那孟姝岂不是…… 苏素连忙开口道:“主上,我……” 谁知扶光却抬手打断了她。 他背对着苏素,外头的日光笼罩下来将他的身影拉长,他神情依旧,长眸平静无波,仿佛世间一切皆不入他的眼,语气更是一如既往的冰冷。 “苏素,她没那么容易死。” 第21章 在湘水镇郊外的一处山坳,有一白衣女子骑马奔驰而来,眼见樊家村村口处的石碑就在眼前,孟姝利索地翻身下马,将马牵到旁边密林中绑好,悄无声息地从村口潜入。 山风穿林,四周静谧无声,整个樊家村从外头看就好似一潭死水,如同山野荒村般荒凉。 孟姝一边放轻脚步向前走着,一边警惕地打量四周。 上次来到樊家村还是深夜,顶替新娘进村时她又是坐于轿中,对周边环境不甚熟悉。 樊家村地处山坳,四周除了山便是树,就连这村内也是杂草遍地,时间一久再加上鲜少有人进出,这泥路都稍稍隐匿了踪迹。 孟姝看着这四周陌生的环境,一边顺着地上人们在草上走过的痕迹缓缓走进。 许是昨日晚上下过些雨,前方的土路上坑坑洼洼的,有些泥坑里还积了些水。 孟姝一走进便眼尖地辨出了地上杂乱的脚印。 那些脚印深浅不一,但方向似都是朝外走去的。 孟姝蹲下,从捻起一点土在指尖搓了搓,目光打量着四周。 看来那些衙役是昨晚才匆匆忙忙离开的樊家村。 她站起身来,再往前走些便是一处石潭。 樊宏天到底让这些人来这找什么呢?她和扶光是在早上看见那群衙役出的衙署,他们居然到晚上才回来。 四下无人,孟姝站在石潭边上,眼前是已经干涸而布满落叶的潭底。 看来这东西应当是很重要,樊宏天这才派了这么多人衙役找了一天,谁知最后实在找寻无果,他们才无奈离开。 山风拂过,草木的味道充斥着四周,看着眼前的石潭,孟姝想起了那日在轿中险些被莫武发现的景象,她突然心生一计。 若这东西本就是樊宏天特地藏在这的,如今来找却不见了,那便只有一种可能—— 有人特地藏起来了! 这樊家村虽说是樊宏天的老家,可在这里他最信任的除了他自己,便也就只有樊世春这个亲兄长了。 第25章 孟姝勾唇一笑,那么最有可能知道樊宏天藏了什么东西并将东西藏在哪的,只有樊世春! 现在樊世春死了,能找到线索的便只有他家。 孟姝观察着四周,回忆起那日夜里樊世春匆匆赶来的方向,她将目光投向右侧。 孟姝心想,事到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大不了今日将这樊家村挨个寻一遍,总能找到樊家。 土路因积水而变得坑坑洼洼的,孟姝往前走着,眼前的景象渐渐变得开阔起来。 樊家村的布局极妙,整体上呈现一个包围的趋势,那日孟姝他们所在的祭台便处于村子的最中心,而其余村舍便环绕在四周,祭台高土垒起,为中间向阳的开阔位置。 正是因为樊家村的环状布局,此间有许多条错综复杂的小路,孟姝那日和扶光也并不是从村口离开,对这周遭景象无比陌生。 就连如今走上的这条小土路,也不知是不是去往樊家的那条。 看着眼前一排排疏密不一的村舍,孟姝皱了皱眉,就在她在思量之时,由不远处走来两个人。 孟姝反应极快,她掠身一闪,脚尖轻点便朝一旁的树上一跃而上。 她特地屈下身形,隐匿在茂密的树叶中,眼神看向来人。 那是两名衙役,其中一名腰间别着大刀,嘴里叼着根野草,这人孟姝昨日还见过,就是队伍中领头的那位。 “王虎兄,大人既然都让大部分弟兄撤出村子了,为何我们还要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找什么鬼东西?” 那位被称作“王虎兄”的人双手叉腰,闻言便吐掉了嘴里叼着的草:“你懂什么,按大人的吩咐做好就行,小心坏事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那名衙役闻言,接着道:“不过大人为何突然要让我们盯着那暮春楼?那酒楼……” 话还未说完,只见王虎冷下脸来,瞪了一眼那衙役。 他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冷声道:“管好自己的嘴,不该说的别说!” “是是是。”衙役连忙点头哈腰,跟着王虎接着往别处走去。 见此,躲在树上的孟姝眉头微皱。 看来真被扶光给猜对了,樊宏天已经摸到了暮春楼,看来樊家村一案的背后真相得尽快查明了。 孟姝顺着王虎两人来时的路,身形灵巧地以树丛为遮掩,避过其他耳目,顺利地潜入村舍内部。 许是前几天昬鬼现身,樊世春当众惨死祭台的缘故,再加上一部分人被抓到了衙署里,孟姝发现除了村子外头,就连这村内都鲜少有人走动,只余下少数衙役四处巡视。 这樊宏天还真两头不误,既想盯着暮春楼又想找东西。 孟姝看着不远处的衙役冷笑一声,随即翻身跃入身旁的一处宅子内。 方才她勘察过,这宅子虽不是最大的,可所处地势却是这附近最好的,而且这衙役四处巡视,却只有这处无人。 樊宏天不是傻子,既然东西可能在樊世春手中,那些衙役第一个要来找的便应该是樊世春的住宅,此处无人便更能证明他们已经找过许久却无功而返,只好将目标放在他处。 孟姝翻入宅中后,映入眼帘的便是一方小院,屋前还种有菜圃。除去最中间的大屋外,左右两旁的矮廊处还有几间零散的房间。 孟姝担心这宅内有人,便就近选了一间屋子,确保里面无人后打开门的一角溜了进去。 此屋背阳,屋内昏暗,只因白天留有暗光。 孟姝往前多走了几步,细细打量起这屋内。 这屋子看似荒废很久了,并无人居住,且不说床铺上的被褥沾满了灰尘,就连这屋内摆件也有些残破。 孟姝走到屋内的矮桌前,看清了桌上的东西。 是几副字画。 孟姝掸了掸纸张上的灰尘,将其中一副字画拿起,见上面字迹工整,画笔锋利,不由得眉头一皱。 她再一看向床铺背后,这才发现在床后还有着一排柜子,那柜子极矮,似乎是为了节省空间特地镶嵌在了床下的木柜里,里面还整整齐齐地摆放了许多书籍。 不对啊,听说樊世春大字不识,家里怎么会有这么多书,这字画又是何人所作? 孟姝有些懊恼,难道是她找错了地方,这不是樊家? 屋外头的日光透过窗纸落入屋内,矮桌上的灰尘飘落在空气中,风从断掉的窗楣处渗进,吹掉了桌上的纸。 此屋虽阴暗,可这矮桌处的采光却是屋内最好的一处,看来是有人常在这读书学习,这才会将这桌案放在此处。 孟姝再次将手中的字画拿起来看了看,见实在看不出什么,便翻起了矮桌上散落的其他字纸。 借着日头的亮光,孟姝拾起一看,入目便见几个洋洋洒洒的大字——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除此之外,“扶摇直上”这四字反复出现在其余的素纸上,锋利的笔锋如遒劲蛟龙,纵使是斑驳的墨迹也丝毫不掩此人逐名之雄心。 孟姝看着看着,心底蓦然生了一种莫名的猜测。 她起身从矮桌前离开,走到床下木柜里拿出那些陈旧的书籍,待翻过好几本后终于在某本书的一角找到了她想要的答案。 “不到琼楼非吾愿,此生誓折桂枝冠。” “宁宣三年宏天释。” 她果然没有找错,这里确实是樊家,而这…… 便是樊宏天少时所住的房间! 看着这满书的豪言壮志,孟姝眼前再次浮现了昨日衙署所见的那个男人的模样,一种异样的感觉浮上心头。 她蹙着眉将书本放了回去,起身准备离开这间房去别处屋里看看。 毕竟现在最重要的是要找到樊世春的屋子,再从中看看能否知道樊宏天究竟在这樊家村藏了什么东西! 刚走出樊宏天的屋子,孟姝正准备往中间最大的主屋走去时,却猝不及防从中走出来一位粗使婆子,身上还背着一个包袱。 孟姝担心她会出声暴露了自己,手腕一转,一把小巧的匕首便落入手中。 清风吹过,两人面对而立不过几步的距离,可那婆子就好似没看到她一般直愣愣地往前走着,眼神空洞,双目无神。 孟姝松了一口气,收起匕首,不动声色地往前走去,待靠近了些却发现此人好似还没注意到自己? 她皱了皱眉,试探地伸出手在那婆子眼前晃了晃,谁知下一秒这婆子便动了,一双浑暗的眸子无神地盯着她,似受到什么刺激一般猛地抓住了她的手。 孟姝暗叫不好,就在她要出手将人打晕时,谁知这婆子竟突然凑到她的身边,嘶哑的嗓音故意压低靠近她,好像在神神叨叨地说着些什么。 她声音虽小,可四下静谧无声,孟姝听清了她口中所念。 “快跑,都快跑!恶鬼吃人啦……再不跑都得死……” 说着说着,她突然低声发出磔磔的笑声:“你跑不掉,我们谁都跑不掉……” 明明是青天白日,被这婆子一念孟姝竟平白无故地激起一身冷汗。 她迅速抽出了被婆子拉住的手,待平静下心情后仔细打量了一下眼前人。 看样子像是樊家的家奴? 孟姝道:“你刚才说的恶鬼吃人,是什么意思?” 本以为这老婆子神志不清不能回答她些什么,可谁料她却再次凑近了过来,浑浊的瞳孔转了转打量了一番四周,似在确认“鬼”还在不在。 “这里死了很多人……”她神秘地说道:“我是偷偷跑出来的,不然鬼抓到我,我也就死了。” 死了很多人? 孟姝神情一顿,皱着眉环顾了一眼小院内。 这婆子说死了人,可是这空气里并无什么血腥味啊? 突然,孟姝的目光落在脚下所站的土地上,这才发现脚下的泥地里沾染着一层淡淡的红色,而昨日夜里偏偏下了些雨…… 孟姝猛然抓住眼前婆子的肩膀,神情有些严肃:“你是说昨夜有人来这里杀了樊家的人?” 谁知那却婆子呵呵地笑了,神情诡异:“是啊,都死光了,没人可以跑掉!” 死光了? “可是那些衙役杀的” “是鬼,他们就是鬼!” 听到“衙役”这两个字,那婆子像是疯了一般面目狰狞,甩下了肩上的包袱便跌跌撞撞地向外跑去。 看着婆子离开的背影,孟姝久久不能回过神来,耳边仍旧回响着方才那婆子说的话,霎时间这脚下的土地都变得发烫。 第22章 孟姝没想到樊宏天居然会让衙役杀了这些人,怪不得樊家上下空无一人。 屋檐上的水滴顺着瓦片滴落在地,孟姝抬头看了一眼天色,此时日头正烈,可这炽热的炎日却无法掩下樊家内弥漫的阴冷气息。 孟姝迈开步子往主屋内走去,跨过门槛,抬头便看见一个牌位摆放在前方房梁处。 那是樊家先祖的牌位。 第26章 扫了一眼上面的字,孟姝快速地翻找了一下四周,却发现这处什么东西也没有。 她看了一眼四周,发现还是没有找到樊世春的屋子,按道理来说应该不会啊…… 孟姝蹙着眉,却突然看见了主屋后头还有一条窄廊。 她顺势走去,发现在窄廊的尽头还有一处小小的后院。 难不成方才那婆子就是从这边跑出来的? 孟姝想了想,就在她走到那后院准备推开一扇房门时,在廊下的一角却突然传来一阵细碎的声音。 墙沿的杂草生得太长了些,甚至还有树枝从墙内伸出,枝叶爬满了墙砖,在廊角处铺下一层阴影。 “什么人!”孟姝看着那处蹙眉冷声道。 可奇怪的是目光扫去,却没看见任何人影。 就在孟姝怀疑是不是老鼠时,她脖颈处的棠花玉忽地闪了一下,下一秒她便看见了一个蹲在角落处的……小孩? 那小孩看起来不过五六岁的年纪,长得圆滚滚的,他头上扎着个冲天辫,身着麻衣,脖间戴着一块大大的长命锁,那胖的如莲藕般的手臂正抱着个什么东西啃着,抬起头来是张白得出奇,可面颊却格外通红的脸。 孟姝:“……” 她怎么觉得,她又撞鬼了呢…… 看到孟姝,元馗愣了一愣,黝黑的大眼睛眨了眨,显然没有想到会有凡人能看见自己。 静谧的村宅里,孟姝与元馗四目相对,不止是元馗,孟姝也被吓得不轻。 空气沉寂了几瞬后,孟姝收回目光故作轻松地开口道:“小孩,你在这干什么呢?” 看见这鬼小孩的第一反应,孟姝原本想跑,可转念一想,这樊家里的人都死了,这又被那群衙役搜得干干净净,唯独这个小孩…… 别人看不见他,可她可以啊!说不定还能从这鬼小孩身上找到什么线索…… 说话间,孟姝背在身后的左手下意识地抚上了右腕,在那里,银羽印记栩栩如生。 元馗闻言抬头看了一眼孟姝,手上动作一松,那道人魂便瞬息即跑,生怕元馗再将它抓回来。 孟姝将这一幕静静地看在眼里,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 也不知道这孩子是个什么鬼,他不会是在吃那些魂魄吧? 见孟姝有些迟疑地皱了皱眉,那胖乎乎的小孩子突然往前一蹿,他就站在屋檐下,大大的眼睛眨巴着看向孟姝。 “你不是凡人吗,为什么能看得到我?”元馗奇怪地皱了皱鼻子,胖手叉着腰,仰头问道。 “……”孟姝呵呵地笑了笑,表情却比哭还难看:“没办法,我这人生来招鬼,我也很无奈。” 招鬼? 元馗继续往前凑了凑,站在廊角下阴影的边缘,目不转睛地盯着孟姝看。 他皱着鼻嗅了嗅,又好似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惊奇地晃了晃脑袋。 真奇怪,这凡人身上居然没有那股臭臭的人味? 元馗继续盯着孟姝的额头看了看,心想,这世间有的人生来“精”“气”“神”这三魂极低,百阴汇穴,最容易撞上阴邪,她能看见自己也不是不无可能。 在说服自己后,元馗大大方方地朝孟姝笑了笑:“你还是我遇到的第一个这么奇怪的凡人,你身上没有那股臭味,我愿意跟你说话!” 孟姝:“……” 虽然不明白臭味是指什么,看着元馗那笑着露出的一排白晃晃的牙,孟姝还是十分的给面子:“小朋友,你叫什么啊?” 名字? 圆滚滚的小胖孩笑得更欢了:“我叫元馗!” 元馗? 孟姝有些讶异,民间传说中的那个贪吃鬼元馗居然是个胖乎乎的小娃娃。 见他一直躲在那廊角的阴影里,孟姝不由得有些奇怪:“你是冥鬼?” 苏素昨晚才说,这鬼界中大多数的鬼魂都是冥鬼,惧日光且鬼力不及鬼族。 元馗没想到她居然会知道这么多,他点了点头:“对啊,不过我可不是一般的鬼魂。” 他颇为骄傲的昂了昂头:“我可比它们厉害多了!” 见这小鬼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害人之心的样子,孟姝也就稍稍松了口气,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可孟姝不知道在旁人眼里,她这副在跟空气对话的样子是有多诡异,她只庆幸着这鬼居然还挺好相处的。 孟姝推开眼前的房门,朝躲在阴影下的元馗招了招手:“你过来这里吧,我可以问你一些问题吗?” 少女的嗓音温柔动听,如沐春风。 或许是因为孟姝身上没有他最讨厌的那股人味的原因,元馗还挺喜欢这个凡人少女的。 见此他也没多想,两条小短腿扑腾着,小心翼翼地贴着墙下的阴影挪了过去,顺利地进入房内。 这里没有那讨人厌的日光,不用拘着手脚,元馗瞬间自在不少。 他直接躺倒在地,两条短腿随意地叉开,舒服地让他轻叹,突然觉得孟姝更顺眼了起来。 那便不怪她方才吓跑了自己刚送到嘴边的游魂吧! 元馗道:“你有什么事要问我的?” 看着面前的这个小娃娃,孟姝彻底放下了戒心。 “你是何时来的这里,这宅子里可是死了很多人?” 元馗是鬼,所能知道和所能看到的肯定比孟姝多。 果不其然,听完她的话后,眼前的小娃娃点了点头,神情似有几分……欣喜? 孟姝听见他高兴地说:“是啊,好重的一股阴气的!” 孟姝:“……” 下一秒,元馗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有些嫌弃道:“只是这人刚死不久,还掺杂着一些人味,有点难闻。” 不过好歹也是刚死的,热乎着呢,够他饱餐一顿了! 想到这里,他飞快地站起身来,兴冲冲地就要往别处走去。 见此,孟姝急了,连忙拉住他,毕竟她还没问出什么呢。 当孟姝的手触碰到元馗胖乎乎的手臂的那一瞬间,一股寒意直窜孟姝脑门,她毫不意外地感受到了一股来自鬼的阴气。 孟姝只好松了手,她着急道:“你要去哪!” 谁知元馗摆摆手,头也不回地就要往外走去,“若再不快些吃了那些游魂,等会我的鬼罩一弱,谢必安马上就要来勾魂啦,到时候我又得饿肚子!” 好不容易趁着那“笑面鬼”不注意,抢先一步来了这里,若不吃得饱些岂不是亏待了他的肚子。 “谢必安?” 传说中这黑白无常乃鬼界最有名的阴差,专司缉拿鬼魂、巡视人间之职,并协助赏善罚恶,其中这白无常的俗名正是谢必安。 孟姝实在是没想到,光这一天内她碰上的鬼还真多,这下连白无常都出来了! 可这正事不能耽误,就在孟姝想再次叫住元馗时,此时从门外刚好走进一人,元馗莽莽撞撞地没看路,正不偏不倚地撞中了那人。 元馗是鬼,本以为会直接穿人而过,可没想到他却被来人撞得结实。 见此,孟姝与元馗皆是一愣,还不得孟姝看清来人模样时,元馗倒是率先出了声。 “不铮神使!怎么是你啊?” 小娃娃惊奇地抬起了头,“我还以为是谁呢,居然是你!” 不铮也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遇见元馗,他低头看向刚到自己膝盖的小娃娃,还没出声就看见了朝他走来的孟姝。 “不铮,”孟姝快步上前,有些疑惑道:“你怎么来这了?” 见到孟姝,不铮终于松了一口气,他道:“苏娘子很担心你,主上便让我过来与你一道。” 说着,他眉头紧锁,接着道:“方才我来的路上无意间听见了村口的衙役嚼舌根。” 孟姝听清楚了他那沉重的话:“樊宏天杀了关在衙署的那些樊家村人。” “什么!”她皱了皱眉,心头一震:“樊宏天居然杀了他们?可我昨天分明看见樊宏天还用好酒好菜招待他们,怎么会……” 突然间,一个奇怪的念头浮上她的脑海。 “难不成,他是要灭口!” 话落间,孟姝与不铮皆是安静下来,蛰伏于山间的村宅如同沉睡的邪祟猛兽,四下寂静间处处透露着骇人的阴森冷意。 过了良久,不铮道:“说不准,但是樊宏天唯独留了一个活口。” “莫武?” “不是,是樊世春的管家樊丘。” 孟姝一惊,万万没想到会是那个狗腿子的樊家管家樊丘。 待思绪冷静下来,孟姝便想,这樊宏天先是派衙役来村子里找东西,找寻无果后便杀了樊家的所有人,如今又杀了关在衙署内的其余参与买女冥婚一事的人,可却偏偏留下了樊丘。 为何是樊丘…… 这樊丘究竟有什么地方和别人不一样,让樊宏天杀了这么多人,却独独留下他呢? 第23章 孟姝与不铮将元馗围起来问话,期间元馗作势要跑却被不铮拎起抓了回来,这一幕在外人看来,他们二人无疑是在对着空气自言自语。 第27章 “元馗,”孟姝难得沉下脸,表情严肃道:“你昨夜是否瞧见了杀人的是谁,可是衙役?” 元馗抬头瞄了眼站在一旁的不铮,见实在跑不了便顿时泄了气瘫坐在地,看来那些游魂他今日是无福消受了。 他只好略显无奈的将所知道的事娓娓道来。 元馗并无前尘因果,乃天地滋养而生,虽为冥鬼,可早已半只脚踏入鬼族之列。 元馗与别的冥鬼不同,他生得并不可怖,且貌似婴孩,乍一看甚至与凡人无异。 他性情乖劣,最厌人味,著来以“吸魂吃魄”而闻名,其中最喜的便是“恶魂”,无论人鬼,皆可食之,因此人间也时常有人供奉元馗,尊其可“镇鬼尅邪,禳灾祛魅”,又因其嘴极刁,人间又别称其贪吃鬼。 元馗之所以会来樊家村,无疑是因为他已经多日没有吃上极好的恶魂了,他这鬼又极其刁嘴,实在不愿委屈自己的肚子,便只好来这人间四处游走,昨夜路过樊家村时,嗅见这附近血味极重,便将他引了过来。 “我来到时这户人家里已经死了不少人了,我心想着这些人魂虽算不上恶魂,可死前都带着极大的怨气,我好歹可以饱餐一顿,便想着趁谢必安还没赶来之前先自己吃了些……” 说完,元馗有些不安地扣着手指,偷瞄了两眼不铮。 知道是自己贪吃理亏,要是就那个凡人在这也就算了,她什么也不懂,可不铮也在,他若将此事告诉了谢必安,他不得又被饿上个十天半个月的! 孟姝听完后正低头沉思着,抬眼刚想说些什么时,便瞧见元馗有些惴惴不安的神情。 见此,她心念一动,计上心头。 “你若不想我们告密的话,那你便好好配合我们,若是敢跑……”她朝元馗扬了扬眉,略带威胁地笑道:“我便让不铮将你抓给谢必安。” 元馗闻言,表情瞬间比哭还难受。 这个凡人少女看起来人畜无害的,谁知这心却那么黑!早知道他就不跟她说话了,凡人没一个好东西! 孟姝从元馗那幽怨的眼神中看出来了,这小屁孩绝对是在心里面骂她。 她笑了笑,伸手摸了摸元馗的脑袋:“小贪吃鬼,我问你,杀人的可是衙门的那群衙役?” 元馗并不习惯别人摸他的头,除了谢必安几百年来还没人敢这么对他,但碍于孟姝的威胁,元馗嘟着嘴忍了又忍,这才点了点头。 果然如此。 孟姝:“那你可听见或看见他们是在找什么东西?” 元馗皱了皱眉:“我来到这时他们已经杀了人,正在往外搬着尸体,没有看见他们在找什么东西。” 元馗认真想了想,又再次郑重地点了点头,他确实没再看见别的东西。 孟姝有些泄气,难道樊家村这条线索便这么断了吗? 樊宏天杀了人,樊家上下便只留了樊丘这一个活口,难不成还得再想办法去探探樊丘的口风…… 不铮环顾了一下四周,他盯着屋子门口处的地上看了一会,那是他和孟姝从前院进来时鞋上沾的泥土,里面还掺杂着淡淡的红色印记。 是血色。 他突然心生一计,转头看向元馗:“你不是可以捕捉人魂吗。既然谢必安还没来,这死去的人魂应该还在附近游荡,你抓来一只问问他们死前遭遇了什么不就一清二楚了?” “是啊!”孟姝恍然惊觉,她方才看见元馗时,他手里不就正抓着一只游魂吗! 元馗左看右看,见他们一副不达目的绝不放他走的模样,他只好认命的点了点头,出去抓游魂去了。 好在抓游魂是他擅长不过的事,不到一会孟姝和不铮就看见一个头扎冲天辫的麻衣胖小孩牵着一只游魂走了进来。 不铮看了一眼孟姝,不露痕迹地隐下了眼底的诧异。 先前主上说孟姑娘略有通灵之能可目见鬼怪阴灵时他还有些诧异,可这几天下来,先是昬鬼,再到元馗,包括如今被牵进来的游魂她都能看见,看来孟姑娘确是有些不同。 见元馗走近,孟姝好奇地往他身后瞧了瞧。 那游魂好似就是先前被元馗抓住要吃的那只,有一根极其细小的白丝系在它的头上,另一端被元馗牵在手里,它看上去害怕极了上下游动着,是百般的不情愿,刚想要跑,却被元馗极其强硬地拽了进来。 孟姝对这一幕是暗暗咂舌。 她也不知道自己这一天天的是遇到了啥,先是看到了传说中的贪吃鬼元馗,又瞧见了他牵引人魂的这一幕…… 元馗将那人魂拉到身前,他长得圆滚滚的,那魂不安的上下飘动着,看上去比元馗要高上不少,他只好抬头叉腰看向它。 “你将你死前看见的情况一五一十的说出来,否则我现在就吃了你!” 闻言,那魂害怕地缩了缩,它实在没想到刚跑不久居然又被元馗逮了回来。 被逼无奈,它只好凑近了些,在元馗身旁上下飘荡着,似在说些什么。 过了一会,见那人魂停了下来,孟姝便看向元馗:“怎么样,它可说了什么?” 元馗点了点头:“它说那些衙役是在找一个盒子,他们在樊家大肆翻了一通甚至还抓人逼问,实在寻找无果,便奉命杀人灭口。” “果然*是灭口!” 孟姝与不铮相视一眼,皆是看见了彼此眼底的沉重。 “樊宏天自己也是樊家人,居然可以下此狠手。”孟姝摇了摇头,看向那道游魂的眼中带了些悲悯。 不铮也沉默了下来。 元馗眨了眨眼,左右瞧了瞧,他并不知晓事情的前因后果,更不理解为何孟姝和不铮会露出这样的神情,魂他抓到了,话也问到了,如今他只在乎现在可不可以放他走。 元馗仰头扯了扯不铮的衣袖,刚准备开口时,房门突然无风自闭,屋内霎时间陷入一阵昏暗之中,只余下房间窗口处的一角留有暗光。 一阵阴凉之气袭来,屋内的木架子哐哐作响,一道白色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屋中。 来人身着白袍,头戴白帽,身形高瘦。待他转过身来,帽上“一见生财”四字在昏暗的屋内泛着阴恻恻的寒光,惨白的面色配上那口吐的猩红长舌,纵是面上带着淡淡的隐晦笑意也难掩其鬼邪。 看见此人,元馗下意识地想跑,可还没等他迈开腿,站在暗处的白影一动,元馗便被吸了过去。 那人一手拎着元馗的后颈将其提起,缓步从屋内角落中走了出来。 白衣白帽,笑面长舌。 此人不是白无常谢必安又是谁? 谢必安此行本是为勾魂引渡而来,却发现此处有人用鬼罩特地掩下了亡魂的气息,不用想他都知道绝对是元馗这小鬼又跑出来捣乱了,只是他没想到,不铮居然也在这。 而且…… 他扫了眼一旁的孟姝,眼底微闪过一丝讶异。 居然还有一个凡人。 谢必安眉心一闪,霎时间便蜕去了可怖的阴差面容,窗角的日光被阻挡在外,昏暗的光影斜照进来,屋内白袍男子身形清瘦,面容白皙,嘴角一如既往地噙着一抹淡笑。 “不铮神使,好久不见。”他微微俯首,随即抬起头来朝不铮微微一笑。 孟姝是第一次见到这传说中的白无常,除去他勾魂时的阴差面容,如今站在他们眼前的谢必安倒更像是一个温文尔雅的文弱书生。 似乎是察觉到孟姝的目光,谢必安竟也朝她微微一笑。 在他的笑容下,有几分诧异被他不露痕迹地压下。 虽不知这位凡人女子是如何能看见他的,可能与不铮同行想必也不是寻常人,因此谢必安只是笑着并未多问,在他看来这些事情他并不关心。 他拎着手里的元馗,顺势大手一挥,收了那道人魂,随即朝不铮抱歉一笑:“今日办差竟无意中碰见了神使,元馗馋嘴成性,若有得罪的地方实属抱歉,我现下便带他回去领罚。” “谢常使哪里的话,”不铮抱拳回礼,瞥见谢必安手中的元馗一直在朝他使着眼色,想起方才答应他的事,便出口帮元馗求情道:“元馗虽贪吃,可也帮了我一个大忙,还请谢常使勿要怪罪他。” 闻言,谢必安有些意外地扬了扬眉梢,低头看了一眼元馗,随即缓缓摇头一笑。 “偷食人魂本就是他的不对,但既然神使都开口了,我又岂能不给神使这个面子。” 不铮是扶光身边的人,谢必安常居冥府,行阴差之职,因此并不受扶光直接统领。 可即便不常与这个新任鬼王打交道,但扶光的身份毕竟摆在那,他也不可能存心与其过不去,更何况他本也不打算把元馗怎么样,顶多就是再关住他不让他乱跑罢了…… 似乎是感觉到了谢必安的意图,元馗嘴角一瘪,整个人瞬间泄了气,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 孟姝将这一幕默默看在眼里,莫名觉得这小娃娃还挺好玩的,一边心疼他的同时,孟姝也考虑到了正事。 第28章 她上前一步,看向谢必安:“我们是奉神君的命令前来此处查案,眼下正遇一瓶颈之处,不知谢常使可愿出手助我们一臂之力?” 她朝谢必安点头问好,语气柔和,面上带着善意的浅笑。 谢必安是鬼界德高望重的阴差使者,想要他出手帮忙单靠不铮实在是有些困难,唯有搬出扶光的名头或许才可一试。 不铮显然也明白其中的道理,只是没想到孟姝反应如此机敏,心中对孟姝的赞赏更多了几分。 果不其然,谢必安闻言微微蹙眉,嘴角常带的笑意淡了下来。 彼时屋外的阳光漏了一缕进来,恰巧照到孟姝所站立的地方,谢必安并不惧光,他抬头看向孟姝,没了方才昏暗的阴影,少女的面容暴露在光线之下,他瞳孔微缩,霎时间觉得面前人十分眼熟。 时间好似被牵回百年前,在冥府外,年轻的鬼王毫无架子地在阎王殿前席地而坐,看见他走来便朝他笑着招手。 她声音清亮明媚,所到之处似可以扫除一切阴霾,就连阴气沉沉的阎王殿也不例外。 “七爷,你们家阎王又不肯见我了,我就找他拿个东西有这么难吗,你快帮我进去说句好话,我拿到马上就走,绝不再烦他……” 时过境迁,不过百年的时光,可那位年轻的鬼王就好似湮灭在这时间里一般,就连那张笑意盈盈的面容他都快要记不清了。 可眼前女子的脸却是那么的相似,相似到恍惚间竟让他再次回到了当年…… 第24章 闻言,谢必安顺势垂眸,不露痕迹地隐下眸中的情绪,待他再起抬起头来依旧是那个面含笑意的翩翩公子。 “既是神君的意思,我岂有不帮之理。”谢必安笑笑,继而松开了手中的元馗。 他看向不铮:“不知神使需要我做些什么?” 见谢必安愿意松口帮忙,不铮暗自松了一口气。 这谢必安的面子可不是谁都卖的,以他在冥府的地位大可不必如此谦逊地与不铮说话。 “我来此是为了寻找一样东西,可惜的是经受此物的人已经死了,”不铮叹道:“不知谢常使可否通过死人怨灵之气找到那件物品的所在?” 樊世春已经死去几日,魂魄想必早就入了鬼界地府,无论他是入轮回道还是鬼道,这些都不是他们能够插手的事,如今唯有通过怨灵之气方可一探。 闻言,谢必安眼底划过一抹诧异。 怨灵之气乃是死后怨气的一种,常常依附于生前最珍视或最在意的物件上,只是没想到不铮居然会知道这些。 看来能跟在那位神君身边的,果然也不是一般人物。 谢必安微笑道:“私自插手地下之事本是大忌,纵使是怨灵之气也不例外。” 听这话,是谢必安也不能帮忙的意思了? 孟姝眉头一皱,本以为事情无果时,谁知谢必安又开口了。 “神君与神使虽是神界中人,可自神君接任鬼王以来也有百年,总归不算外人,这个忙我还是帮得起的。” 见此,孟姝与不铮相视一眼,后者一愣,随即朝谢必安抱拳谢道:“那便辛苦谢常使了。” 谢必安点头笑笑,向不铮问好樊世春的生辰八字后便不再多说。 他向前走出一步,双手结印,屋外的阳光瞬间被阻挡在外,整个屋子陷入幽暗之中,沉闷的空气挤压着逼入。 随着一道幽暗的绿光闪过,自谢必安脚下出现一个红色法阵,法阵内的血红色符咒随着他的鬼力催动不断向四周延伸着,最后爬向了屋内的四角。 这屋子便是樊世春生前所住之地,到处都是他的气息,要想以生息为引找到怨灵之气应该不难。 谢必安缓缓闭上双眸,随着他手上的动作越来越快,屋内四角的符咒缓缓升起,如同水滴一般汇聚到中央,最终重重落回地上的法阵中被其吞噬。 就在谢必安重新睁开双眼的那一刻,地上的红色法阵也在缓缓缩小,最后竟汇成了一幡小巧的血红色灵旗。 那灵旗漂浮至半空,似在感受着什么,竟时不时上下波动着。 谢必安见事成,便转过身来朝孟姝与不铮微微一笑,道:“此灵旗可感知死者怨灵之气所在,顺着它,你们便能找到想要的东西了。” 不铮感激道:“多谢谢常使。” 谢必安笑着摆手道:“神使客气了,必安还有差事在身,便先带着元馗回去了。” 不铮与孟姝相视一眼,也并未再多说什么,与谢必安道别后便急急追着灵旗跑了出去。 看着少女离开的身影,谢必安站在屋内阴影处,眼帘微垂,隐下了眼底的波澜。 她已经死了,纵使有着一样的面容,眼前的这个凡人女子,也绝对不会是她。 瞬息间,屋内之人消失在地,整个樊家内再次恢复了死一般的沉寂。 …… 孟姝与不铮追着灵旗走出了樊家,樊家村内的衙役皆是凡人,看不见这灵旗漂浮的诡异景象,可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两人还是十分谨慎避开了村民和巡逻的衙役。 山坳中的村子内静悄悄的,灵旗越走越远,眼前的屋舍渐渐变少,泥泞的土路也越来越窄。 “这是……” 走出小路,眼前的视野逐渐开阔起来。 四周长林密布,叶子被风打响,枯叶顺风飘零,缓缓落进干涸的石潭,而此时,那血红色灵旗正停留在石潭的正上方。 居然在这里! 孟姝心中大骇,她想过樊世春或许会把东西藏在了无比隐秘狭小之地,却万万没想到居然就在这进村之人必会看到的石潭中! 此时的石潭不知早已干涸了多久,可见此潭并未多深,孟姝抬脚跃进,潭边石壁也才堪堪到她腰间。 潭地的石块或许因为风霜日晒的缘故,再加上原本积水而积满了一层厚厚的苔藓,石块也被腐蚀得坑洼斑驳,没了潭水的覆盖,站在其中更是将潭底一览无余。 见此,孟姝眉头轻皱。 她先前来过这个地方,先前进村时也看查看过此处,可是这潭底空空如也,何来藏东西的地方? 不铮跃进潭中,顺着石壁将潭底绕了一圈,并执剑柄敲每块底部石砖,也皆是一无所获。 “奇了怪了,这灵旗不可能出错才是。” 他面色沉重,握着长剑的手不由得收紧几分。 本以为这潭底石块会有机关玄机,可未曾想也没有…… 环顾石潭四周,绿苔附着于斑驳的石块上,并顺此缓缓上爬,若是回到以前这石潭潭水盈盈之时,当不知会是一番多美的景象。 孟姝缓缓收回目光,低头想了想,却发现他们的注意力一直都被潭底吸引了去,却忽视了另外一个地方! “不铮,以剑柄扣石,往潭壁上试试!” 孟姝此话一出,不铮便顿时领会,幡然醒悟! 果不其然,顺着潭壁寻找,当剑柄落于其中一块石块时,果然听见了清脆的敲击声,与其他石块沉闷的声音并不同。 不铮再次执剑敲了敲,壁边石块弹出,孟姝凑近一看,发现这石块之下居然还有着一个狭小的空间,一个木盒静静躺在其中。 “看来就是这个了!” 孟姝将其拿出,并拂去了木盒上的灰,不知被封存了多久的盒子再次曝露于天幕之下。 这盒子不仅看上去平平无奇,就连拿在手中也是格外的轻。 孟姝将其打开,发现里面有着几张纸。 这纸张数量大约有十来张左右,并被反复折叠了好几次,这才堪堪全部塞入木盒。 为了节省时间,孟姝拿出一部分交与不铮,自己则翻看剩下的。 待粗略地扫过几张后,孟姝的眉头越皱越深,不铮的表情也越来越难看。 …… 湘水镇西巷内置有一处私人宅院,传闻此宅的第一任主人就惨死在宅中后院,从那以后这宅子便夜夜啼泣,似有鬼魅哭诉。 彼时阳光正好,有影从墙檐掠下,紧接着巡视的家丁便由远走来。 孟姝与不铮快速潜入宅中,以长廊作掩,这才没被家丁发现。 “你主上说让我们来这寻他?”见家丁走远,孟姝这才开了口。 她环顾了一下四周,看来这就是樊宏天的住处不错了。 不铮点了点头:“主上应当就在这宅子中,我们小心些,切勿打草惊蛇。” 孟姝了然,确认四下无人后便快步向内院走去。 既是樊府,樊宏天作为一宅之主其寝屋应当很好辨认才是。 果不其然,顺着游廊还没走出多远,便见到一处无论是位置还是大小都更为上佳的屋子。 “就是这了。” 此时正值当值白日,樊宏天应当还在衙署。 孟姝警惕地打开窗楣一角,确保内里无人后这才轻手轻脚地翻身进去,不铮紧随其后。 屋内竹香袅袅,雕窗木刻下的书案上摆满了书卷,不铮走近香炉捻起香灰一点在鼻尖闻了闻,是上好的竹袖香无疑。 第29章 不过是一普通边镇的地方官吏,这屋内不仅摆设上佳,就连这香都用的是上好的奇香。 竹香清雅,贵而不尊,内含其华。 “明明是野心勃勃的老虎,却要装成高风亮节的仙鹤。”不铮放下桌案上的书卷,冷笑出声。 孟姝回想起方才所见的那盒子里的东西,再看看如今这满屋子的作派,只觉得不铮这比喻是真的再恰当不过了。 孟姝围着这屋内走了一圈,见实在看不出什么东西,转头问不铮道:“你主子不在这,我们该去哪找他?” 本想着一进樊府便先去找扶光回合,可谁知这樊府如此之大,总不能一间间的摸过去吧。 不铮闻言,从屋内另一侧走了过来。 寝室内墙安有一排书柜,正当不铮路过时,脚步落在柜前不知踩到了什么,屋外铃铛突响,孟姝一看,惊觉不对,连忙走到窗边。 果不其然,铃音一响,由远及近走来一群家丁,领头的那个人神情严峻,招手道:“快去叫王老,老爷卧房有人闯入!” “不好。”孟姝连忙掩好窗楣退回屋内,“我们得赶紧躲起来。” 不铮眉头紧皱,万万没想樊宏天居然在这设了陷阱,可是这屋内并没有可以躲藏的地方! 铃音泠泠作响,屋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眼见两人就要被发现,无奈之下不铮正准备用法术掐诀之时,他们背后的书柜竟无声无息地打开了一条缝。 孟姝似有所察觉,正准备转头去看时,却被一只冰凉的大手拉了进去。 第25章 屋内竹香袅袅依旧,有风自门外透进掀起帘幔的一角,静谧之下却丝毫没有半分人影。 正当家丁们疑惑不已之际,有一中年男人背着从屋外走进,领头的家丁见状一喜,连忙迎上前去。 “王老,您可算来了。” 王震闻言瞥了一眼那家丁,板着的国字脸神情严肃,看上去便知此人阅历城府极深。 “真奇怪,我们刚刚明明听到了铃响,怎么进来却没有人呢?” 家丁们个个摸不着头脑,还以为是大白天的活见鬼了。 王震越过众人,径直走到那书柜前仔细地看了看,见四下确无人踪迹,他眼眸微垂,漆黑的瞳孔幽静深沉,看上去不知在想些什么。 见此,那领头的家丁凑上跟前,正准备再说些什么时,却被王震抬手制止住。 中年男人负着手,脊背微驼,浑浊的瞳孔一转,不知在想写什么。 “走吧。”半晌,王震突然道。 他率先转身朝外走去,“兴许只是鼠耗窜过,切勿大惊小怪,以免老爷回来怪罪。” 闻言,那些家丁相视一眼,也不好再多说些什么,连忙噤声退下。 …… 屋内书柜后有着一条密道,黝黑狭窄的空间里夹杂着潮湿的空气,孟姝被一只手猛地拉入其中,黑暗之下,她下意识地出手格挡,却被冰冷的手一把拦下。 她眉头轻蹙,正要反击之时,脚下一扭,差点跌倒,那人突然伸出手一把将她揽住,宽大的手掌贴着她的肌肤,微凉的触感透过衣物传了过来,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拉近,一缕淡淡的菩提香萦绕在鼻。 孟姝突然间好似意识到了什么,猛然抬头,果不其然,一道熟悉的声音在头上响起。 “孟姑娘手劲还挺大,只是要注意些,别把自己摔着了。” 青年的眼眸微微一眯,碍于有人在外面他特地压低了声音,只是语气淡嘲着松开了手。 黑暗之中,孟姝看不清楚对方的面容,因惧黑而急剧跳动的心却在认出对方是扶光后放了下来。 孟姝有些紧张地舔了舔干涩的唇,就在她张了张嘴正准备说些什么时,一簇火光蓦然跃现。 扶光自然地举着火烛,火光映亮了眼前黝黑的密道,孟姝这才看清了眼前的景象。 一旁的不铮走近,垂首道:“主上。” 扶光闻言看了一眼不铮,将手中的火烛递给他,率先转身朝密道另一端走去。 见此,孟姝眉头一皱,也连忙与不铮跟了上去。 穿过地下长廊,密道的尽头是一番别样的天地。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撒下,落在墙下一角。 孟姝步履匆忙地跟着扶光的脚步左拐右拐这才走了出来,前头那人却好似闲庭漫步般自如潇洒。 孟姝撇了撇嘴,随着眼前日光越来越刺眼,这才意识到他们通过那条密道竟绕入了一处园子。 落叶飘零,外头的日光杂糅着碎尘,映入瞳孔的是一片荒芜。 “这宅子后竟还有一片荒园?”孟姝有些讶异。 扶光似乎早就来过这里,他轻车熟路地避开杂草,走向前方。 在园子小路的尽头有着一处莲池,莲池里的池水早已干涸,只余几片落叶空洒其中,在那之上一处小方亭傲然独立。 扶光指尖微动,石凳上的浮尘随风吹落,他拂袖一坐,瞳眸一掀,淡淡地看向孟姝。 “谁让你自作主张去樊家村的。”他语气极淡,看上去并不像是在寻问什么,也并非想从孟姝这得到什么答案,好似只是在顺口问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果不其然,还不等孟姝回答,他便朝不铮伸出了手。 不铮会意,将手中的木盒交与扶光。 “这是属下与孟姑娘在樊家村石潭里发现的,皆是樊宏天私吞官款的罪证。” 见扶光接过木盒,不铮想了想,接着道:“不仅如此,属下还在樊家村碰见了谢常使。” “谢必安?”扶光抬眸,有些意外。 “正是,除他之外元馗也在。”不铮接着道。 “哦?”扶光轻扯唇角,淡嘲道:“最近这地上地下,倒是热闹。” 扶光将木盒还与不铮:“收好,回去交给苏素。”说完他站起身来,对上孟姝左右打量的目光,他微挑眉梢。 “孟姑娘不妨猜猜,这是什么地方?” 孟姝闻言看向他,眉头微锁。 见此,扶光走近了些。 在耳边吹拂的风声中,他的声音极低,目似秋潭含冰。 “你觉得,樊宏天为什么要特地将这一处园子藏起来呢?” 扶光冷不丁地这一问,倒是让孟姝瞬间心起疑窦。 这一处荒园极大,可眼前的这方莲池却只偏居一隅,既不处于中心,风水位置更不是极佳,看上去极为怪异。 还有此池后的一方石墙…… 孟姝眼光一转,盯着那面墙暗自出了神。 这墙怎么会出现在这,看上去与这四周格格不入,像是被后来加砌的一般。 风拂过少女的脸庞,吹起青丝一缕。孟姝眼神蓦然一亮,看向扶光。 “莫非这墙后另有玄机?” 扶光看向她,挑眉问道:“玄机何在?” 一个大胆的想法在孟姝心底萌生。 此时风意微凉,一黑一白的身影对立而站,孟姝抬起头来,少女的声音在静谧的荒园中显得格外突出。 “林敬。” 两字一出,扶光眼底的笑意一闪而过,不铮却是格外的惊讶。 “孟姑娘,你这是什么意思?”不铮摸不着头脑,疑惑道。 这不是在说荒园的事吗,怎么突然和那县令林敬扯上了关系? 孟姝没理会不铮的话,她目光依旧盯着扶光,字字句句,铿锵有力:“不知神君大人,我猜的可对?” 看见他的神情,男人虽一字未说,可孟姝已经得到想要的答案了。 她得意地扬了扬眉,朝扶光挑衅一笑。 见此,扶光扯了下嘴角,不再理她,而是朝那方园中墙走了过去,只剩下不铮在二人身后独自疑惑。 偌大的荒园萧瑟凄凉,明明是日上竿头,却平白生出一股子阴森。 孟姝抬手拨开垂落在墙上的杂草,露出墙面青石的一角。 扶光没有如孟姝那般凑上前,而是停在了离墙面的几步之外,抬眼看向墙周,一言不发,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墙高约九尺,左右两角分设一土坛,里面隐约有些香灰的痕迹。 扶光走近了些,俯下身去,用手捻了一点坛中的灰烬,那灰在他指尖揉开,留下斑驳尘迹。 “怎么了?”孟先前倒是没注意这墙角下的两个土坛。 扶光站起身来,抬起手看向她。 “你对一些通灵道术之事可有了解?” 孟姝不知他为何会突然这么问,她摇了摇头。 她虽耳濡目染对一些鬼神轶闻有所了解,可是这通灵道术一事她倒是从未接触过。 “坛盏为引,墙垣为阵,血灵为祭。分设地坛,鬼魅无存。道曰‘古墙三尺,镇英灵,墙若九尺,辟恶鬼。’” 待到扶光最后一字落音,孟姝猛然抬头,瞬间感觉脊背微凉。 “你的意思是说,这有邪祟,而这墙是樊宏天特地用来辟邪的?” 不铮皱了皱眉,“可这和林敬又有什么关系?” 第30章 他出身神族,打小便跟在扶光身边做事,对这通灵求道一事不甚了解,就连后来到了鬼界也是知之甚少,但扶光就不一样了,他自继任鬼王后便苦修鬼界法术,钻研鬼界典籍,了解秘闻,对这人间通灵一论也是知晓不少。 不铮这一问也恰巧是孟姝心中的疑虑。 “有什么关系,过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话音落,青年身轻如燕,衣袂飘飘,霎时间便翻过高墙。 见此,不铮也跟上扶光的步伐快速飞檐而过。 孟姝:“……” 跟两位神仙一起办差可真难,若非她习武在身恰巧轻功还不错,这不是在为难她一介凡人嘛? 没办法,面对扶光那位活阎王孟姝有气也不敢撒,只能一边在心中宽慰自己“不跟他们一般见识”,一边动作利落地借力翻身而上。 “幸亏跟着阿爷没少练武。”女子身如鸿雁轻巧落地,她无奈地叹了叹气,正准备弯腰掸一掸裙上落的灰时,却好似突然发现了什么,脊背一僵。 在那一瞬,孟姝猛然察觉周围不对,待她看见地上自己的影子时,突然惊觉自己不知何时竟身处夜晚。 她神情骤冷,目光打量着四周,抬头便看见了孤悬在天的月亮,以及眼前一片更为荒芜、更为落败的园子。 在浓墨的夜色里,孟姝试图唤了唤扶光和不铮的名字,可却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 在方才没看到他们的身影时,孟姝心中就隐隐约约有些猜测了,如今便是更加笃定了心中的想法。 眼前的园子不大,虽一样荒芜却不同于前方那片院子,这边倒是更加的凄冷惨败。 路径两道旁的枯叶七零八落,花坛翻落,里面的花瓣怕是早已如泥,只余瓷瓶破碎在地。 前方有半截游廊,上头的红木斑驳坑洼,牌匾也早已摔落在地,丧幡垂落的一角遮盖住了牌匾。 孟姝走近一看,不止这一处,在这园子的四周都挂了许多丧幡,三步一白,绫布裹墙,衬上这满园的荒色实在诡异至极。 除了这一番诡异的景象,让孟姝更惊诧的是这日月更迭,明明方才还处于日上中天的正午时分,如今是如何在一瞬之间变为黑夜的? “这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 孟姝绕着这园子足足走了三圈,却始终走不出去,她甚至尝试着想要再次翻过那道墙回去,可却莫名其妙怎么都使不上力。 四周荒草里传来声声虫鸣,窸窸窣窣地,伴着夜晚的寒风,孟姝不禁打了一个寒噤,脑袋里突然冒出了一个诡异的想法。 她这不会……是遇上鬼打墙了吧? 她的脑海里不禁想起了方才扶光说过的话。 “坛盏为引,墙垣为阵。” 血灵为祭,恶鬼现,辟邪祟。 第26章 不铮抬头望了望天,方才还挂在枝丫上的月亮不知何时已经被云遮去了一半,只余弯弯半角还露在云外,想必再过不久便会彻底消失不见了 不知他这火诀还能坚持多久。 不铮看着指尖的火苗叹了口气。 他们处于人间,法术本就受限制,若非降鬼之时绝不可用,如今竟连一株小小的火焰也要保不住了。 见不铮走一步连叹三声的样子,扶光皱了皱眉。 “身为神使,面对险境这般叹头嘘尾,成何体统。” 不铮立马止住了脚步,转身揖手:“属下谨记。” 只是...... “主上,我们真的不去找孟姑娘吗?”他有些顾虑道:“此地凶险,孟姑娘又是凡人,只怕......” 话音未落,便见扶光挑眉看向他:“你和孟姝何时竟这么熟了?” 不铮一愣。 “倒也没有,只是孟姑娘人挺好的,又爱说笑,属下以为这一路下来她与我们,也应该是朋友。” 朋友? 扶光扯了一下唇角,眼中掠过一丝嘲讽。 “不铮,对于我们而言,不是随便一个人便能称得上朋友,也不是所有人都值得有朋友的。” 就在扶光说完这句话的下一秒,不铮指尖的火光停止了跳跃,他从不铮身侧走过,风吹过他的衣袖,他藏在袖中的手微动,萤火再次翻跃在不铮指尖,仿佛方才的那一番话不过是黑夜中的一缕尘烟。 看着前方扶光的身影,不铮脑海中闪过其方才说的那番话,不禁垂眸在心底轻叹一声。 从先前翻跃而来的那面墙,两人顺着眼前的小路,绕过前方的游廊,来到了一方枯井前。 见扶光定住不动,不铮上前一步蹲在井前观察,为了看得更清楚,他还将指尖的火焰朝前伸了伸。 “主上是怀疑这井有问题?” 扶光将目光从井边移开,转而看向不铮脚下的泥。 “我问你,这园子可是荒园?” 枯草败石,毫无人烟。 “自然是。” “既是荒园,便应当是无人走动,荒凉已久,可这井边却还有新泥。” 新泥? 顺着扶光的目光看去,不铮低下头看向了自己的脚尖。 仿佛察觉了什么,他撩起衣裳下摆的一角,赫然发现自己长靴上沾染的斑斑泥迹。 他稍微使了些劲踩了踩井边的泥,发现的确比先前走过的都要软。 按道理,若是荒园,再加上刚刚一路走来的迹象看,这园子年头已久,更遑论这里面的泥土都应该是陈土,再经过多年的风吹日晒,这泥早就该硬邦邦地踩不出痕迹了。 不铮抬起脚,便看见了自己踩下的脚印。 “所以不是井有问题,而是泥!” 扶光颔首:“也只有新泥会如此之软,才会留下印子,沾染上痕迹。” 他倾身半蹲在地前,随手拾起一只树棍拨了拨地上的土。 过了半晌,他似发现了什么,轻声一笑。 “毫无疑问,这里不仅有人来过,说不定还埋了什么东西。” ...... 风吹过丧幡,经过风雨吹打的白布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平整,变得破烂不堪,只余几缕斜斜挂在上头。 孟姝走近那半截游廊,站定在地上那块牌匾前。 她想了想,虽然有些犹豫,可她还是抬手掀开了挡在上面的一块白丧幡。 “和贤园。” 孟姝看着上面有些掉漆的三个大字,一个念头闪过脑海,她好似猛然惊觉到什么,顿时站起身来,步伐往后踉跄几步。 她心如擂鼓,猛地一振,霎时间感到脊背发寒。 苏素之前提过一嘴,那位告病归乡的县令,正是名林敬,字和贤…… 彼时旁边的树枝上飞过几只乌鸦,呕哑嘶哑的声音刺得人心底发麻,孟姝有些惊颤之余连忙理了理思路,心中只得暗道不好。 这园子不对劲,定是有人来过了! 就在她转头要走之际,背后突然出现一道苍老的笑声,磔磔邪邪地伴着异样的诡异。 “好厉害的小丫头,竟还真让你发现了什么。” “谁!” 还不等孟姝转身看清,她只感到眼前一晃,脚下瞬间虚软无力,连带着神志也有些不清。 看着眼前晕倒在地的少女,王震板正严肃的国字脸上露出了一丝扭曲的笑容,带着些许嘲讽的冷意。 凄寒的夜色内,枯土下的斑斑殷迹如同血色蔓延,干瘪的枝条无力地垂落在地,月夜无声,人影无踪,只剩孤独的丧幡在游廊一角轻扬。 寒风从衣袖中灌入,麻绳磨着的手腕处传来一片火辣辣的痛意,孟姝晃了晃沉闷发胀的脑袋,她慢慢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略显沧桑的国字脸。 男人瞳孔幽深浑浊,板正的脸上噙着一抹不怀好意的笑,那双透露着城府颇深的双眼就这么死死地盯着她,仿佛她就是那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你是樊宏天身边的人?”孟姝眯了眯眼:“他的管家?” 男人冷哼一声站起身来,孟姝这才看清了此时自己身处的景象。 这四周都是荒草,半人高的枯草长满了台阶,长势迅猛,从台下直接逼近门前,而自己的身后靠着的是一根断了半截的柱子。 想必这是顺着那游廊走来,处于深处的一间屋子。 孟姝心底默默有了盘算。 王震见她发愣,不由得冷哼一声:“你这丫头倒是厉害,竟能顺藤摸瓜找到这来。” 他上前一步钳住她的下巴,“说,你究竟是*什么人,竟敢擅闯县丞府邸!” 孟姝笑了,她看上去似乎并不惧怕王震。 “俗话说得好,人在做天在看,你们这对主仆还真是蛇蝎心肠,无恶不作。” “小丫头,死到临头还嘴硬。”王震冷笑一声,“既然不愿意说,那你便去见阎王吧!”说着吧,他抓过一旁的匕首,抬起就要往孟姝心口扎。 寒光闪过间,孟姝挣开捆住她的麻绳,还不等王震反应过来,只见她速度极快,痛意麻痹着王震的手臂,他惊呼一声,手臂显然已经被孟姝打折。 第31章 女子一个翻身,她一把夺过王震手中的匕首,将其摁倒在地,他刚要抬头,便感到了脖颈间传来一丝凉意,刀肉相触间,孟姝微微用力向前一递,瞬间见血。 王震吓了一跳,魂都险些出窍,连忙哆嗦着求饶:“女...女侠,咱们有事好好商量,何必动粗。” “我且问你,县令林敬是不是你们逼走的,告病归乡可是假的?”孟姝冷声道。 “是也不是,他的的确确是病了,这才回的老家。” “什么病?”孟姝接着逼问道。 王震支吾了一下,“疯...疯病” 林敬疯了? 联想起方才在园子里见到的那些丧幡白布,孟姝总感觉遗漏了什么,就在她要张口再问时,突觉背后一凉,下一秒,一道残影带着浓浓的杀意从她脸侧掠过,孟姝快速侧翻站起身来,待看清来物后,她瞳孔一缩,不由得后退一步。 那是一个约莫有半人高,以枯草为身,双腿残缺漂浮着,圆头圆脑,张扬着血红獠牙的不人不鬼的怪物。 一旁地上的王震见机会来了作势就要起身逃跑,孟姝有所察觉,眼疾手快地将手中的匕首飞出,毫不留情地抹了王震的脖子。 那怪物方才没有偷袭到孟姝,如今正有些癫狂,它蛄蛹着身子,如同黑夜中的鬼火朝孟姝撞来。 完了,这玩意多半是什么不干净的精怪邪鬼。 孟姝虽武功不错,可那是对付人的玩意,面对这些鬼怪诸类,她也只得转身就跑,顾不上其他! 可那鬼怪的速度岂是凡人可以比的,还不等孟姝跑出多远,那玩意便死死跟在她身后,眼见就要贴上孟姝的脊背。 随着距离的不断缩小,混沌的黑气逐渐包裹住孟姝,将其逼倒在地,那张扬着獠牙恶爪的鬼怪仿佛随时都要将她撕碎,就连氲升的黑气也带着滚烫的灼意逼近她的皮肤,烧破她裙裳的一角。 不好。 孟姝眉头一皱,眼看情形危急,可脖间的棠花玉竟仍旧没有任何的反应。 情急之下,她只得赌一把,闭上眼仰头大喊道:“扶光!” 彼时她右手上的银色羽毛一亮,随着她话音刚落,一道银光从不远处破开空气飞来,灵气浑厚的光刃一下子劈开了黑气精准地刺向鬼怪,那鬼怪被打个正着,被这突如其来的强大灵力击退,飞出五米之外。 是扶光! 孟姝面上一喜,顾不得疼痛,一手撑地,抓住机会就想爬起来往远处跑。 “那么着急做什么。”还不待她起身,眼前突然伸来一双修长白皙的手,青年男子微微俯身看向她,眼底带着一丝极浅的玩味,“不用这么大声,我听得见。” 孟姝仿佛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快速抓住他的手站起身来,也顾不上他语气里的那番淡嘲,一个转身便躲在他身后。 扶光只得听见女子有些闷闷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这对付鬼怪的事情还是交由你来干比较合适。” 扶光不禁感到好笑。 荒园之中,他一手持长戟挡在孟姝身前,寒夜中的蛟月更显熠熠生辉,在浓墨般的夜色中泛着神圣的银辉。 第27章 扶光眸子一暗,心中了然,是枯枝鬼。 月夜无声,长戟生辉,眼前的年轻男子面如冠玉,俊秀不凡,眉眼中清冷神姿难掩,黑眸深邃,如同一波静水幽深得难窥其色。 绣着金丝暗纹的黑色衣袂随风而动,月色下,青年缓缓抬眸看向它,眼里划过一抹冷意。 或许是感受到了来自那个人的压制,身为鬼怪,枯枝鬼认出了眼前的青年,是新鬼王,那位传说中从神界来的大人物—— 神君扶光。 枯枝鬼无嘴,却从咽喉的位置发出几声呜鸣。 它清楚的知道,眼前的青年它惹不起。 夜间的寒风吹过,枯枝鬼身体两旁的枝干微弯,就像是人的手臂一般,不自然、笨拙地朝扶光作揖,若仔细瞧去,它身体轻颤,像是在怕些什么。 孟姝看着身前青年的背影,突然松了口气。 扶光身为新鬼王,凡是百鬼见了他自然都会理所当然的臣服,这下倒是不怕这枯枝鬼了。 扶光看着枯枝鬼,冷着脸收回了手中的长戟,“我且问你,是谁将你困在这的,目的又是什么?” 枯枝鬼以烂土为食,最喜腐蚀虫物,不会无缘无故出来伤人,更何况…… 扶光眸光一冷,枯枝鬼本身就是以枯草为身,而草木之灵生来最怕火,可他方才分明瞧见它在用带着灼意的黑气对付孟姝,这实在不合常理。 果不其然,枯枝鬼垂着头,声音无嘴而出,有些落寞道:“神君明鉴,我只不过是贪吃了些,见此地荒凉,烂虫食腐颇多,这才寻到了这荒园,可不知为何竟被一凡人不知用了何法所困。” 它学着人的模样叹了口气,“从那以后,我就再也走不出这片园子,还受到了那凡人的牵制,只好听令于他,并按照那人所说凡是擅闯荒园的人,皆以黑气攻之。” “那人可是樊宏天?” “不知道,”枯枝鬼摇了摇头,枯枝做的手指了指不远处王震的尸体:“只知道是他的主人。” 那就是了。 孟姝走到扶光身侧看向枯枝鬼,她问:“你被困在这多久了?” 枯枝鬼:“两月前。” 孟姝与扶光相视一眼。 樊家村冥婚一案不就是在一个半月前再次开始的吗?这时间倒是相近。 而且…… 孟姝想起了先前在游廊处看到的破匾,突然道:“先前这宅子,应该是林敬的。”只是不知为何,樊宏天竟搬了进来,还用一堵方墙隔开了原先的花园。 “而且方才樊宏天的管家说,林敬是得了疯病这才离开了湘水镇。”孟姝回忆道。 扶光看向孟姝,挑眉道:“你觉得是樊宏天这个县丞害了县令?” 孟姝点了点头。 她道:“我虽没有十足的把握,但我感觉林敬好好的一个人却突然疯了,身为县丞的樊宏天却搬进了林敬的宅子里,还用墙隔绝开旧园,分明是要掩盖什么,这事情绝对与他脱不了干系。” 扶光眼里划过一抹赞赏,“不错。” 他道:“只是县令林敬是二十八年前告病回乡的,枯枝鬼又是两月前才被困在这荒园,樊宏天绝不会无缘无故地让人来守这园子。” 若樊宏天有意隐藏什么,为何在二十八年前害了林敬后不立刻想办法守园,而是在两月前才匆忙困住枯枝鬼让它来做这件事呢? 此事疑点有二,一是时间,二是对象。 孟姝好似想到了什么,惊觉道:“难不成是之前这园子一直相安无事,偏偏在两月前出了意外,樊宏天这才让枯枝鬼为他守园?” 扶光点头,他同意孟姝这个说法,时间错开的问题解决了,那对象又如何解释? 守园的办法很多,却为何偏偏要选这枯枝鬼呢? 扶光的眸子看向角落蜿蜒伸出的枯枝,透过枝丫可见空中一轮明月,在一方黑夜里,月下清辉洒地,盈照人间。 先前的园子分明是没有月亮的。 若不然,他也不会让不铮捏火诀照明。 “孟姝,你从翻过那堵墙到现在,可有一直见到月亮?” 月亮? 孟姝皱了皱眉,像是没想到扶光会突然问这种无聊的问题,有些意外。 “那当然。” 月亮一直就在天上,那可不就是一抬头就能看见吗? 不对…… 扶光脑海中灵光一闪,像是有什么东西极快的飞过,而他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 “原来,这八卦的阵眼是月亮。” 先前一翻过墙,见到黑夜,他和不铮便察觉到了这里被人布了阵法。 有人以那堵方墙为阵,以两土坛为点,设为八卦,一面主阴,一面主阳,这也就是为何方才分明是白天,而跃过那堵墙却为黑夜的原因。 但阴阳相生相克,若想走出八卦就必须先找到阵眼,先前扶光和不铮一直在找阵眼所在何处。 他猜测,阳面既然是樊宏天自己现居住的园子,是暴露在外的,他既设了八卦阵,必然是想藏匿些什么,这阵眼自然而然便会在阴面。 可没想到,这阵眼居然是月亮。 扶光将这番话解释给孟姝,孟姝听了心里不禁大骇。 “那你先前说的‘坛盏为引,墙垣为阵’解释了,那‘血灵为祭,辟恶鬼’又是什么意思?” “这就是问题所在,”扶光神情严肃,面色微冷,他看向孟姝,“见到先前园子里的白布丧幡吗?” 孟姝点头。 “我怀疑林敬在为谁办丧事,而樊宏天恰巧借了这一点在园子里动了手脚,召来了一些东西,事后他害怕这些东西会逃出去,于是便建了这堵墙,设了土坛,再借用一个人的血,这样一来既有了八卦阵又有了辟鬼阵。” 扶光接着道:“这便顺势解释了守园的办法很多,而樊宏天却选择了枯枝鬼的原因。” 第32章 他抬眸看向眼前的枯枝鬼,它颤颤巍巍的,似在害怕扶光会对它怎么样。 见此,扶光笑了,他转头对孟姝道:“你猜得很对,两月前一定是有别人发现了这里的端倪,先我们一步入园。” “你想想,一个人既能看破八卦道术,又能看破辟鬼阵这等法术,说明此人非同小可,樊宏天正是察觉了这点,所以他只得赶紧想办法守住这片园子不让秘密被别人发现,但是此人厉害,寻常的凡人像衙役也好,家丁也罢,定然防不住此人,所以他只好以荒园里的虫腐为诱饵吸引来了枯枝鬼并将其困住,让它为他守园。” 这样便对了!孟姝有些讶异,随即便感到脊背发凉。 这樊宏天绕了这么一大圈,又是八卦又是辟鬼的,他到底在这荒园里对林敬做了什么,又留下了什么秘密,竟如此大费周章地想要掩藏!不仅如此,樊宏天一个凡人,又怎么会如此通晓鬼怪道术,来排兵布阵呢? 扶光像是看穿了孟姝的疑虑,他眯了眯眼,抬头看向天空中的明月,手中不知何时已经握住了那把银色长戟。 “这些便要亲自去问问樊宏天了。” 长戟破空的震鸣声传来,只见那银色光辉如同银龙般灵巧,带着浑厚的灵力一击刺穿明月而过,宛如一柄锐利的箭矢,一箭射落星辰,带着满空的星辉,颓美地洒落人间。 他想,是时候该出去了。 …… “什么!” 屋内,一个身着青色官袍的中年男子拍案而起。 樊宏天快步走到那跪着的家丁面前,一脚将他踹翻在地。 接到王震让家丁来报的消息,说宅子里混进了人,他连官服都没来得及脱,火急火燎地就赶了回来,谁知一回来就听到了这样的消息。 “你确定他们进了后园?” 家丁慌忙起身,匍匐着道:“是…是的,王老说铃音响动,确定无疑。而,而且他还说……若是半个时辰内他没回来,便是遭到了意外。” 一语话毕,那家丁似是不忍说完,支吾着将头低得更低了。 见樊宏天不说话,他悄悄地抬眼从胳膊下一瞥,瞧见樊宏天脸色扭曲,一向儒雅的面容竟在此刻阴鹫得骇人。 “废物,通通都是废物!”他气狠了,大手一挥将一旁的瓷器通通掀翻,连带着将桌案上的香炉也一同摔裂在地。 上好地竹袖香连炉带灰倾洒在地,没了香炉的禁锢,清雅扑鼻的香味霎时间涌出,整个屋子瞬间盈香满遍。 “大人!” 屋外,王虎疾跑而来,不仅如此,他身后还跟着几个衙役,抬着一个人,上面盖着白布。 王虎苍白的脸色上带着焦急,脸色还有着几道微不可查的泪痕。 他进了屋,一把跪倒在樊宏天身前,声音凄厉,哪还有平日里趾高气昂的模样,扯着樊宏天的衣摆哭诉道:“大人,求您为父亲做主,他被人害死了啊!” 方才他紧跟着樊宏天的脚步从衙门往这里赶,谁知刚一走入正厅,便见一个人横卧在门前一动不动。 他上前一看,这不是他的父亲王震还能是谁? 喉间中刀,刀法利落,一击毙命,他领口的白色衣襟被鲜血染红一片,王震就这么直愣愣地横在正厅门前,早已没了生息。 “大人,求求您一定要为父亲做主啊!”王虎声音凄厉:“父亲跟了您这么多年,功劳不敢自诩,苦劳也总归是有的,如今却在光天化日之下在宅子里被人所杀,那凶手甚至胆大妄为到将尸体扔在正厅前,这实在是不将您放在眼里!” 王震跟着樊宏天多年,一直以来都是樊宏天的心腹,就连王虎他自己在衙门里的职务也是借着父亲的关系才跟樊宏天讨来的,要不然,他怎会在衙门里呼风唤雨…… “住口!”樊宏天心情本就极烦,王虎再这么一闹,他气急攻心,险些喘不上来气。 他颤颤巍巍地走到那白布面前,弯下腰来掀开了那布,底下是王震白得可怖的面容,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木头制成的长板…… 彼时屋外不知从何处吹来一阵风,白布飘动间衬得那木头上的朱砂如染血般绮丽诡谲。 樊宏天好似看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踉跄一下瘫倒在地,他瞳孔微张,瞪大了双眸,双腿扑腾着往后退,随即举起颤抖的手指向那块朽木。 “鬼,有鬼!”他惨叫道。 王虎愣了一愣,就连周围的家丁都被吓了一大跳,他走近一看,待看清了那物件后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气。 那是一个牌位,上面歪歪扭扭地刻着几个大字,并用朱砂描红。 木头陈朽,看上去年头已久,可上头的字却不知被人描了几遍,朱砂甚至已经豁出了凹处内,如血般浓烈,甚至有几笔蜿蜒而下,像是人死前的血手印,打眼看上去便触目惊心。 上头的字并不难认,甚至因为过多的描画而变得显眼异常—— “林和贤” 是林敬,林县令! 在场的所有人都被这诡异的一幕吓得一颤,脊背爬上一抹刺骨的寒。 屋内,浓重的血腥味从王震尸体上传出,地上破碎的竹香向上氲氤着,刹那间血香相融,连带着原本清雅的竹袖香都变得刺鼻熏人,源源不断的气味一阵阵堵在胸腔内,让人作呕。 此时没有人注意到,屋檐上有一瓦被人掀开,此时“胆大妄为”到甚至足以“千刀万剐”的“凶手”孟姝正在饶有兴致地看戏,在她身侧,俊美的青年见此勾唇一笑,朝另一旁的不铮扬了扬眉,示意他干的不错。 原来扶光是叫不铮去干这事了。 先前扶光有说,他和不铮在荒园枯井边发现了事先被人藏匿好的牌位,上面刻着林敬的姓名,可见此人对林敬的恨意极深。 不过令孟姝没想到的是,扶光这人竟然这么损,将牌位拿来吓吓樊宏天也就算了,居然还让不铮将王震的尸体挪来,明目张胆地扔在正厅门口。 看着身旁青年的隽美的侧脸,孟姝笑着摇了摇头。 看来以后还是少惹这位神君大人为妙,谁知道他这神仙尊容之下还藏有什么损人的招数。 第28章 屋内一时间没人说话,自看清牌位上的内容后,众人这种长长的沉默一直延续到现在。 樊宏天仓皇爬起身来,理了理稍乱的青色官袍,垂眸间,一闪而过的恨意在他眼底浮现。 待思绪回笼,他也反应过来了,这牌位早在昨天前他便亲自去荒园埋到枯井下,又怎么会莫名其妙出现在这里! 王震死了,牌位重现,这分明是有人在故意耍他,看他出丑。 樊宏天浑浊幽深的眼眸微暗,嘴角冷冷一勾,一抹诡异的笑容以一种扭曲的样子在他略显皱纹的脸上出现。 他不紧不慢地捻紧了手中的白玉珠串,上下抚摸着,并一颗一颗地,将它们拨回原位。 就在他要开口说些什么时,门外突然吹进一阵风,樊宏天眉头一皱向门外看去,刹那间他目光一怔,诡异地一幕在他面前上演。 他眼睁睁地看着,王虎等人还有一众家丁,他们忽然间都不动了,樊宏天上前一探,发现他们都尚有鼻息,只是目光呆滞,愣愣地看向一处,静得就像个木偶…… 这一刻,樊宏天终于害怕了,他心底涌上一抹恐惧,突然回想起先前衙役的来报关于樊家村的传言,说有三人,两男一女,厉害得不像寻常人。 事后,他偷偷将樊家村参与此事的人关在衙署密室里,也曾问过关于这几人的传闻,当时樊家村的樊丘是怎么说的? 他说:“大人,您是不知道,那三人根本就不是正常人,尤其是为首的那个年轻男子,他长得极为俊美,周身风华气度就像是画卷上的仙人,不仅如此,他身形速度还极快,就…就像是……”樊丘磕巴了一下,他想了想,似是在考虑怎么形容好。 过了不久,樊宏天听到了一个惊人的答案—— “会飞,就像是会飞!” 樊丘似乎是对自己找到恰当的形容词非常满意,他滔滔不绝,接着道:“不仅如此,他手上还持着一柄银白色的长戟,长戟您知道吗?那玩意,跟平常战场上所用的那些兵器还格外的不一样,那长戟上头除了有看不懂的图腾走兽,还浑身泛着银芒,隐隐约约透露着金光,那光华……简直是炫丽夺目,让人不敢直视。” “胡闹,简直是狂悖妄言!” 樊宏天下意识就是反驳,他坚决不信樊丘所说,只觉得离谱异常。 这世上怎么会有仙人呢?就算有,又怎么会突然下凡来插手人间事,更不会莫名其妙来这樊家村,让他们给碰上! 可现在,过往樊丘所说的一段段话语和那些外面人的传闻一下子全部涌进樊宏天的脑海,看着满屋子的人像活死人般僵硬着不动,只是呼吸尚存,樊宏天突然觉得气血上涌全部冲向头颅,他猝然感到全身冰凉,恐惧自脚底爬上。 第33章 他突然意识到一件事,如果樊丘他们说的是真的呢? 那个道士都能助他招来鬼魂,保他青云直上,那这世上为什么不能有神仙…… 刹那间,他好似想通什么,无力地跌坐在地,头上刚刚带好的官帽一歪,碌碌地滚向尸体上的牌位前。 在那,深褐色的木头上附着暗红色的朱砂笔墨,明明是他一笔一划所写,可是在此刻却宛如可怖的面容,正张大嘴扑向他,想要把他吞烂嚼碎,继而连肉带血一起咽下…… 就在这时,有人从门外走进。 樊宏天无力地抬头望去,待看清来人时,他瞳孔一缩,带着恐惧,眼睁睁地地看着他们越走越近。 那是两男一女。 为首的青年男子头戴莲纹玉冠,身着黑色锦绣缎纹长袍,上头以金丝为线,勾勒得衣摆处的冕纹神兽栩栩如生。 他长得极好,面如冠玉,长眉入鬓,神情淡漠,原本是清冷上乘的眉眼,却又因眼角下的一点红痣增添着几分神秘,当真如樊丘所说,俊美得宛如神仙下凡。 在他身侧并肩而行的女子却更为年轻一些,白皙如玉的鹅蛋脸生得极俏,清丽之余更显灵动,头上斜绾一只玉簪,明明只着一袭简单的白色素裙,却衬得她美得更为动人心魄。 在他们的身后,一个英俊的紫衣劲袍男子正抱着剑,目光如同锐利的箭矢,正冰冷冷地扫向他。 樊宏天浑身一抖,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反应,唇舌开合间,竟害怕得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末了,那位年轻的女子走到他的跟前,居高临下地俯视他,明明是一张清丽动人的姣好面容,却在此刻说出不符合她外表的冰冷话语。 “樊宏天……”她叫着他的名字,手上不知从哪拿出一把匕首缓缓抽开,银白的刀刃上还带着没拭去的血色,明晃晃地在樊宏天的眼前晃了晃,紧接着一丝冰凉袭来,那刀刃已经触上了他的脸。 樊宏天不傻,先前王虎说王震死于脖间咽喉处的刀伤,他猜到了,此伤就来自眼前女子手上的匕首。 孟姝用刀在他脸上比划着,目光似笑非笑地看向他:“林敬的疯病,是你害的。” 虽是疑问,却极为肯定。 樊宏天听得出她的弦外之音,倒吸了一口气,看向别处,强装着镇定否认道:“林县令抱病,我身为同僚深感遗憾,实在不知姑娘在说什么。” 听完,那女子却笑了。 她看向他,匕首的刀刃在他嘴上拍了拍,接着,便歪头轻笑道:“嘴硬?” 孟姝回头朝不铮扬了扬手,后者了然,从王震的尸体上拿下了那尊牌位,走过来递给了她。 樊宏天看着,不明所以:“你们是谁,究竟要干什么!” 孟姝笑而不语,匕首换到左手,将牌位举到他面前。 “我听说这林敬林县令如今只是在老家养病却还没死呢,而你却早早地为他准备了牌位,”孟姝笑:“樊宏天,你这打的究竟是什么心思啊?” 紧接着,她不顾樊宏天铁青的面容,突然站起身来,边走边看着他说道:“八卦阵,辟鬼术……” 樊宏天猝然抬头,冷冷地望向她。 眼前的女子却仍接着道:“坛盏为引,墙垣为阵,血灵为祭。”她突然停下,俯身看向樊宏天:“樊县丞,你对林敬当真是恨之入骨啊。” “你,你究竟是谁,怎么会知道这些!”仿佛是被窥见了心底最深处的秘密,樊宏天黑着脸,咬牙切齿道。 “我?”孟姝挑了挑眉,故意骗他:“不过是一个略通道术的普通凡人。” 修道之人,对怪力乱神有所研究并不奇怪。 樊宏天眯了眯眼,探究的眼神扫过孟姝,还看了看后面的俊美青年,谁知后者却有所察觉,抬眼看来,目光锐利地令人生寒,仿佛一切人心在他面前都无所遁形。 不管樊宏天对于他们是修道之士的话语信不信,信多少,孟姝接着道: “你从小刻苦,一心想要金榜题名,从此身登青云,权势滔天,可你却格外不满你的出身,甚至是不甘。” 在樊家村的樊家宅里,孟姝去过樊宏天旧时还未入仕前的居所,那里都是樊宏天年少时为追求功名所苦读的证明,除此之外,令孟姝印象最为深刻的却是一句诗。 “不到琼楼非吾愿,此生誓折桂枝冠。”孟姝垂眸,静静地看着坐倒在地下的中年男人。 或许樊宏天的前半生真的无所诟病,他努力求学,一心苦读,终于走出了樊家村,走出了湘水镇,去到了京城,折下了桂枝。 可京城是什么地方,那里从来不缺才华横溢的才子,更不缺木秀于林的佼佼者,樊宏天一心想要折下的桂枝在那一刻换来的也只不过是个从七品官,少年人的意气也在此刻化为嫉妒。 据不铮先前所查,樊宏天在京城当职的数年间,与林敬也是同僚,不仅如此,当时林敬身居从四品,领大理寺少卿之职。 据说在林敬手下,樊宏天颇得赏识,一路直上,从一个从七品一直做到了正六品官,他人皆道樊宏天生得一副好皮囊,也有得一身好运气,遇到了林敬这个伯乐。 听到此处,沉默已久的樊宏天突然冷声一哼,他仰面朝上放声大笑,似乎在嘲笑这世人眼薄。 “什么伯乐相马的狗屁说法,他们都当林敬是伯乐,我是千里马,可是凭什么,我的才气一点都不比林敬差,我何须用他来扶!” 孟姝,扶光和不铮三人,皆是冷眼看着地下仰天大笑的男人,他仿佛癫狂了一般,一边笑着一边面色扭曲的破口大骂。 彼时外边的天色稍暗,绚丽的云霞划过湘水镇的天边,夕阳笼下,美不胜收。而此刻这副美景,却独独照不到这片略显偏僻的西巷宅院中来。 过了半晌,见樊宏天稍稍冷静下来,扶光却缓缓开口,纵使外头暖意正骄,夕阳再好,他那不紧不慢的话语都在此刻显得尤为冰冷: “所以,你就害了他。” 第29章 “林敬此人向来清廉正直,三十八年前的湘水镇远不如今日这般发达,甚至连个像样的县令府邸都没有,可他却可以舍却这些的世俗享乐,甘愿住到这偏僻的西巷小宅里来。” 扶光上前一步,静静的睥睨着樊宏天,“你说,就是这样一个人,克己奉公数十载,却突然一夜之间查出他结党营私,贪污受贿,甚至证据确凿,板上钉钉,让他辩无可辩。” 扶光笑:“你不觉得这也太巧了吗?” 樊宏天猝然冷笑,抬眸咬牙切齿地看向眼前的青年,他恨恨地道:“所以呢,你们想说是我害的他?” 纵使他百般否认,不管他说些什么,做些什么,眼前的青年始终只是淡淡的看向他,眼底波澜不惊。 “承认吧樊宏天,你已经逃不了了。”扶光神情淡漠,冷道。 除了他们三人和樊宏天,宅子里的其他人全都被扶光用法术原地定住,关闭五识,宛若木偶。 扶光此话一出,一时间里,整个屋子静悄悄的,连带着这座宅子都静得诡异。 过了半晌,就在孟姝以为樊宏天不会说时,他却突然动了。 屋内,他放声癫狂大笑,一手捶打着地下,手中的白玉珠串与乌木地板激烈碰撞,发出刺耳难捱的声响。 “是,就是我,可那又怎样?”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指着面前的扶光三人,冷嘲道:“你们没有证据,所有的一切只是你们的猜测,没有人能拿我怎么样,包括他林敬!” 他从小自诩聪明,事实证明也确实如此。 他自幼刻苦,十九岁便中榜去了京城,这方圆几里谁人不知樊家村居然出了一个大才子,就连樊宏天自己也以为从此以后他便可以摆脱樊家村,摆脱这块贫瘠的土地,成为人人羡仰的“京城贵人”、“天子门生”! 可事与愿违,等到他真的去到那繁华的京城时这才发现,这繁荣昌盛,绝胜烟柳的皇城之境从来不缺有才之士,如他樊宏天一般的更是像过江之鲫,数不胜数。 从木秀于林的佼佼者到偌大海河中的一条小鱼,樊宏天此刻所有的才子意气都化为了不甘。 他不甘这些人的出身比他好,他不甘这些人能得到更多的赏识,他不甘自己委屈人下,他不甘自己只是一个小小从七品芝麻官! 酒局上,觥筹交错间,众人推杯换盏,有同僚时常调侃他。 “宏天,你真是好大的运气,居然遇上了林敬这么个好大人,只要在他身边好好做事,日后在大理寺谋个要紧职位也不成问题。” 林敬,字和贤,京中大名鼎鼎廉洁奉公的人物,少年英才,二十岁便位居要职,为人宽和友善,克己复礼,京城里谁人不知晓他林少卿的名讳? 见樊宏天不做声,只是闷头喝酒,另一个官员笑着朝他举杯道:“是啊,等日后你飞上了枝头,可别忘了我们。” “你们这话是何意?”有人看着樊宏天,笑道:“我们宏天可是注定要当人中龙凤的人,哪还需要承他林敬的情?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说不定日后还要林敬求着我们樊大人帮忙呢。” 第34章 此话真心或是假意,奉承还是讥讽,樊宏天*不是傻子,自然能够听得出来。 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举杯一笑,随即一口饮罢。 一举一饮间,没人注意到宽大的衣袖后,男人的脸色沉得可怕,向来儒雅的面容却在此时透着几分恶狠,少年人心底蛰伏已久的妒意在此刻如同雨后春笋,发芽猛长,一发不可收拾。 林敬不过比他年长几岁,却因为投胎投得好,会比他为人处世些,这才身居要职罢了。 樊宏天向来是对他不服气了,做梦都想将林敬拉下马来,事实上他也确实这么做了。 那年京城中出了大事,宁宣帝下了圣旨由大理寺全权调查,林敬身为大理寺少卿,地位仅次于大理寺卿,圣旨一出,事态一起,他自然处于风口浪尖上。 也就在此时,樊宏天设了计,将自己与世家暗中往来的信件等物伪造成林敬所写,然后将其放入林敬家中,再匿名上书揭发,一来一往,林敬结党营私一事板上钉钉。 果不其然,宁宣帝听闻大怒,一挥手便将林敬贬谪至西南之地,还不允许林府女眷陪同,命其女眷全部迁回老家褚镇。同日,林夫人听闻消息后一病不起,不日便撒手人寰,只剩下年仅八岁的小女与林敬相依为命。 从此,林敬一夜之间从天子红人沦落为举国罪臣,林府也在一日之内被遣散查封,林敬仅带着小女和奶娘,三人一马车,先将二人送回老家,后才一个人孤独地背上行装。 罪臣是不配回乡的。 他没有随从,没有亲人,就这样一个人在夕阳下漂泊至湘水镇,在这当了一方小小县令,一当就是十年,直到—— 二十八年前告病归乡。 世事难料,时过境迁,如今,他也应当有六十又五了。 夕阳彻底落下,风从即将暗下的天幕吹来,带着远方的尘埃摇摇晃晃地落入这片湘水环绕的小镇。 远方的灯火逐渐亮起,人间烟火气氲氤在湘水上方,很难想象在三十多年前,这里曾是一片荒土,林敬来到这任职不过十年,却给这里的子民永远留下了一方山清水秀的富饶水乡。 思绪被拉回,一时间屋内静谧无声,他们三人之中,没有一人愿意说话打破这滞留的宁静。 孟姝不禁为这一清臣感到心酸,就连向来不喜形于色的扶光,都不由得眉染憾意,不铮更是眉头紧锁,神情悲悯。 孟姝不知自己现在该做些什么,什么都不如直接手刃了眼前樊宏天这个始作俑者来得痛快一些。 可理智告诉她,并不能这么做。 且不说樊宏天该受到朝廷的审判,天下人的唾弃,除此之外,这个人的身上还有着更多的秘密。 “后来呢,你又是用了什么方法将林敬逼疯,好让你这个县丞当坐山老虎。”孟姝冷冷道。 变故就生在这。 樊宏天猝然抬眸笑了。 林敬一倒,大理寺被下令肃清重组,樊宏天本以为可以借此机会再官上一层,可没想到因为平日里林敬对他多有提携,众人以为他与林敬交情颇深,于是宁宣帝随手一指,便也将他贬下了西南。 很巧的是,好不容易从樊家村走出来的樊宏天再次回到了湘水镇,更巧的是,这次林敬仍然是他的顶头上司—— 宁宣帝命,林敬为县令,正七品,而他,为县丞,居从八品。 世事实在难料,兜兜转转,樊宏天又回到了原地,他所沾沾自喜扳倒的林敬最终还是成为了比他高一级的人,这让樊宏天怎能甘心? 十年之中,樊宏天眼看着林敬将湘水镇越治越好,不仅山高水美,甚至还打通了中原与苗疆的要道,使其成为一方枢纽,而林敬也获得了越来越多的民心与赞赏。 对此,樊宏天嫉妒地恨不得生吞了林敬,直到有一天,有一个老道士找上了他…… 又是道士。 扶光与孟姝相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底的深意。 “那道士说自己天生神通,上能通达神明,下能通灵鬼怪。” 樊宏天喃喃道,眼前仿佛又再次重回了那天。 深夜里,烛火下,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黄袍白眉道士坐在主位上,他伸出右手,捻着五指,口中振振有词,闭目沉思道: “你姓樊,西南人士,家中排行第二,有一长兄,父母乃自缢而死,而你自幼饱读诗书,于宁宣三年中榜赴京,后……” 老道士似有所奇怪,他顿了顿,眉头紧锁,右手手指快得出奇,像在细细算些什么。 过了半晌,他才道:“奇怪,你是巨门、天机二星在卯宫坐命,与禄存、科权禄、左右、昌曲同宫加会,乃是上好的‘巨机同宫格。’” 此命格主富贵,掌学问,宜从政,正所谓,经云:“巨机同宫,公卿之位”。 道士摇了摇头,叹惜道:“依此命格,你入京不应只做一个七品官,更不应辗转多年,又重回故地,仕途波折。” 先前这老头现身,说自己是什么驾鹤云游,为民解惑的道士时,樊宏天嗤之以鼻,赶忙就要差人将他给打出去,可或许是那点虚荣心作祟,一听这老道士说他只给有缘的命定之人解惑算卦,樊宏天这才试探着将他留下。 本以为这道士不过是招摇撞骗,可谁知他一番起卦,倒真将樊宏天算得个十成十。 若其他事情可以打探作假也就罢了,可爹娘真正的死因确实是只有樊宏天自己一人知道,就连兄长樊世春都不知。 这下,樊宏天便对这个老道士深信不疑,一听闻自己是什么“巨机同宫格”的命格,本应大富大贵,官拜公卿,却接连仕途不顺,便猝然着急起来。 “道长在上,方才是小辈无礼,还请道长不要怪罪。”樊宏天连忙鞠躬作揖。 “不知道长方才所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可否为小的解上一卦?” 见此,白眉道士面色凝重,他拂了拂自己的白色长须,叹了口气,道:“吾方才算到,你命中兀然出现一孤星命格,此命格极硬,不仅占了你天机之位不说,还将其偏出卯宫,如此一来便夺了你的气运,这才使你仕途不顺,百般受阻。” 听罢,樊宏天心底一咯噔。 “您的意思是说,有小人占了原属于我的命数?” 白眉道士挥了挥衣袖,不紧不慢地点了点头。 “那…道长,您可否帮小的解难,不管多少银两,我都可悉数奉上!”樊宏天神色一紧,迫切地上前一步道。 谁知,那老道士却放声失笑,朝他摆了摆手:“钱财倒是不必了,吾早已超脱世俗,不在乎这些身外之物。” 那人接着道:“我今日愿入你府中,本就是见你我有缘。” 他大手一挥:“这样吧,这道难,我帮你解了,只要你按照我所说的做,保你定能脱离孤星占位,从此天机归位,一生顺遂,青云直上。” 第30章 桌案前,黄色烛火跃起,圣杯落下,白眉道士闭着眼眸,以手作笔,凌空而点,在竹简上缓缓写出几行字来。 樊宏天上前一看,越看越觉得不对。 这道长所指,分明就是那林敬! 樊宏天笑了,真是天助我也。什么伯乐相马的佳话,他自己才是那个官拜公卿的伯乐,而林敬,不过是他仕途之中所遇见的一个意外。 “所以,你就在二十八年前动了手?”扶光冷声道。 樊宏天抬眸瞥了一眼他们三人,随即冷笑一声。 那道长算的果真没错,自那夜起不久后,林敬的老家褚镇传来噩耗。 他唯一的女儿,年仅十八岁的林家小姐,死了。 “丧幡。”孟姝突然开口道,她看向扶光:“是先前园子里的丧幡。” 林敬为其办丧事的对象,居然是他的女儿。 孟姝想起之前看到的满园荒凉,丧布白烛,幡仗凄荡,没想到这丧仪的主人,居然是一个才十八岁的姑娘。 “林敬不是天之骄子吗,可他的下场呢?”樊宏天面容扭曲,眼中泛着凶狠森冷的光:“他孤星转命,如何比得上我?他的结局,就是最有力的证明。” 天子贬谪,失去官职,府宅遣散,妻子病死,女儿薄命。 林敬一夜之间白了头发,一个人恸哭不止。 因为是天子圣旨所贬,没有传召,林敬只能待在湘水镇,不能私自回乡。悲痛之下,他只好在自己的宅院里为小女办了一场丧事,也算是告慰了她的幽魂,了却他们一场父女情。 “而你,就是在这天动的手。”扶光脑海里极快闪过什么,他有所察觉,低喝出声道。 := 轻阖着眼,樊宏天似在回忆那天的“美好”景象,自兀自地笑了。 “是啊,就在那天。”他和林敬人生的交换点,就在那天。 从那以后,樊宏天走出了低谷,终于能够睥睨林敬。 按照那位黄袍白眉道士所说,他提前在林敬的后园中布置,于林家小姐头七的当天晚上,用老道士所给的符咒,贴在了后园里的几个方位,并以朱砂笔起阵,照着道士的图纸一笔一笔地画下。 第35章 果不其然,第二天一早,樊宏天便收到了消息。 林敬疯了。 衙署的人找到他时,他正抱着女儿的牌位坐在大街上。 众人只见一个面容儒雅,年纪稍长却已满头白发的男人,身着一身素袍,袍摆沾着些许灰烬,疯疯癫癫的,一边笑着,一边涎水直流,染得领口糯湿一片。 有好心人上前问及,谁知,他不仅记不得自己姓甚名谁,甚至还认不得人,只是一味地抱着怀中牌位不撒手,嘴里一个劲嘟囔念道: “素儿,素儿……” 孟姝不忍再听下去,一把抓过樊宏天的领口,将其重重地抵在墙上,眼神冷得像看着个死人。 “我问你,那老道士都教了你什么,若你不从实招来,我便也将你打傻扔到街上去,让众人都看看,这樊县丞究竟是个什么货色!” 孟姝知道,樊宏天此人自命不凡,最好面子,没有什么比让他名落孙山,当众出糗来得强。 果然,先前樊宏天还有所隐瞒,这下他浑身一颤,紧紧地攥着手里的珠串,深吸一口气道:“我说……我什么都说,只要你们不揭发我,我什么都说!” 湘水镇如今越来越好,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再加上林敬一疯,告病还乡,朝廷似乎也有了恻隐之心,这些年来隐隐约约要有松口之势,樊宏天眼见升官发财的机会就在跟前,怎能甘心再次一无所有,名财尽失! 他举起颤抖的手,颤颤巍巍地指了指书柜旁的一角,“在那,你们想要的东西就在那。” 扶光眉头一皱,怕樊宏天藏有花招,朝不铮使了一个眼神。 后者了然点了点头,随即便朝那书柜走去,伸手抚上了那处暗格。 刚一按下,便见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张古黄色纸张,不铮正欲拿出之时,眼前却猝然闪过几道寒光,数根极细的银针从中射出,针头泛着冷意,密密麻麻地射向三人。 孟姝与扶光的反应皆是极快,孟姝更是一把推开了樊宏天,转身灵活避过。 她裙裾飘动间,身周的银针应声而落,她一个折腰起身,速度极快地换手,并对樊宏天一踹,将他再次抵在地上,见了血的匕首横在他脖间,示意他别再耍心眼。 那边,不铮快速地利落抽剑,将飞到眼前的银针一一打落,剑意浓起,剑尖一挑,那张黄纸已然跃入他手。 一时间内,屋内寂静,若不是满地的银针赫然在目,很难想象方才出现过一次剑拔弩张的杀机。 扶光神情彻底冷下,他快步走到樊宏天身前,还不等孟姝反应过来,手中的匕首就已经被扶光夺过,被他不留情面地钉入地面,连同带着扎穿樊宏天的手掌,其手中的白玉珠串应声而断,掉在乌木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鲜血溅出间,孟姝听见了樊宏天凄厉的惨叫声,莹白的玉珠染上嫣红的血色,一颗颗地,碌碌滚落在地。 她没来得及作何反应,只看见身边的青年人缓缓低下身来,神情间已不同于往日超然物外的淡漠懒倦,而是带着几分邪性与狠意,语气乖戾又凶狠,低低的,侧俯在樊宏天的耳边道: “你最好给我老实些,若再耍花招……”他的手缓缓靠近樊宏天的脸,随即将其狠狠地掰过,钳住。 “你信不信,我有百般种办法,叫你生不如死。” 孟姝看愣了,回头去找不铮,他则是双手环胸,依旧面无表情,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 樊宏天惊恐地瞪大了双眸,苍白的嘴唇颤抖着,右手处的痛意不断传来,险些让他疼晕了过去。 他是真的害怕扶光。 因为他知道,眼前这个看似俊美的青年实则是这三人中最为心狠之人,他说的话绝不是骗他,他绝对能做得出来! 樊宏天闭了闭眼,认命道:“我说,我全都说……” 按照老道士的授意,樊宏天祭起了那个奇怪的阵法,在那晚月夜最浓时,林敬的后园内果然出现了几道鬼影,其中领头的最像林敬刚死去的女儿。 一个普通人,在晚上兀然见到传说中的鬼魂,这是多么令人惊悚的事,不仅如此,那些鬼好像是被人故意引上了戾气,凶狠不已,林敬不知怎地一直逃不出园子,便活生生在里面困了几个时辰,直至被逼疯。 孟姝也是凡人,听到这些,不禁背后一凉,脖间发紧。 凡人不通神鬼之事,于他们而言,神也好,鬼也罢,这些都是虚无缥缈的东西,信则有,不信则无。 孟姝之所以能够这么快就适应了扶光他们的身份,是因为她自己本身就生来招鬼,能目见常人所不能及之物,她也知道这些东西是真的存在,并不只是口口相传的传说。 加之她住在苗疆之地的玉骨村,在那里人们大多信奉这些,她也从小耳濡目染听说了许多关于神鬼志怪的故事,因此她虽也害怕,可也知道人有善恶之别,鬼也有好坏之分,便也很快地适应了与这些神仙鬼怪打交道的局面。 孟姝有时想,或许正如苏娘子所说,她与他们真的有些缘分吧。 “林敬一疯,我便按照计划上书回京。”樊宏天回忆道。 那年,朝中听闻了林敬的近况,宁宣帝似乎是动了些许恻隐之心,便应允其告病归乡。 从那以后,湘水镇只有樊宏天一人独大,京中也再没有下派过别的官员,樊宏天这个县丞堪比县令,日子过得更是如日中天。 也就是在樊宏天“占山为王”的这二十八年里,因着前头林敬治理打下的根基,湘水镇越来越好,这里百姓的日子也慢慢好起来。 正所谓,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樊宏天借着中原与苗疆沟通要塞这一便利,这些年来偷偷昧下了湘水镇不少的银子,包括朝廷拨款的银两,并害怕被人发现,将这些账本字据等全部装入木盒里,交于樊世春藏于樊家村。 谁知,兄弟之间也不是全无罅隙,樊世春为了防着樊宏天便也留有后手,将木盒藏在了樊家村石潭之下,这也是为何樊宏天杀光了所有参与冥婚一事的人,却偏偏留下管家樊丘的原因。 他不知道樊世春死前将木盒偷偷藏在了哪里,以为樊丘能知晓一二,因此想从他嘴里撬出一些消息。 可谁知樊世春竟真的没有告诉任何人,眼见樊丘这步棋走不通,他便只好派人去樊家村大肆寻找。 自林敬归乡后,樊宏天便搬入了林敬先前的西巷宅院里,为的就是名正言顺地改造后园,将原本“和贤园”的踪影藏起来,并按道士所说建了一堵方墙。 此墙高九尺,以先前阵法中残留的林敬的血为引,正是应了道士那句:“坛盏为引,墙垣为阵,血灵为祭。墙若九尺,则辟恶鬼。” 事情一了,樊宏天本以为从此一帆风顺,只要静待青云便好,可谁知几月前樊家村陡然生变,一时间村内有鬼的传言传得沸沸扬扬,弄得人心惶惶。 樊宏天害怕是自己当年对林敬做的事遭到了报应,一时间心有不安,便再次修书一封,派人四处暗中寻找那位老道士的踪迹,想要将他再次请来,为自己解惑。 可巧的是,樊宏天刚准备派人去寻的第一天,那黄袍白眉的老道士便自己登门拜访了,与第一次见面时一样,二人的第二次相见依旧是在夜里,只是这一次地点却变成了樊宏天的现居所——西巷宅。 在夜里的一番商讨下,老道士愿意继三十年前后,再为樊宏天去走一次樊家村,这也就有了后来道士算出樊家村确实有恶鬼盘桓,还要娶十九名阴新娘供奉山神,辟除恶鬼的事。 不仅如此,樊宏天还向道士说了一件事—— “道长,前些日子我那园子好像出了些异样……”樊宏天皱着眉,总感觉心中不安。 “哦?”白眉道士神情一顿,眼底一抹暗光划过。 原来是早在几日前,有人闯入了西巷宅,惊动了铃音,还潜入了后园,樊宏天害怕藏在园子里的秘密被人发现,便多次惴惴不安,害怕樊家村一事也是有人故意报复。 怪不得老道士提出了帮樊宏天招来枯枝鬼守园,原来真的是有人发现了端倪,前去探查时不小心惊动了樊宏天。 孟姝沉思着,却好似突然想到了什么,声音里带着几分微不可查的颤抖:“你可看清了,那人长什么模样?” 扶光心念一动,抬眸看了孟姝一眼。 樊宏天像是没想到孟姝会突然问这个,他被扶光吓得尚且没有完全回神,不由得愣了一愣,过了半晌这才迟疑出声: “据王震说,那人个子挺高,看上去明明年近古稀,却身姿矫健得宛若青年,飞檐走壁完全不在话下……” 孟姝脊背一麻,手心不知在何时染上了一层薄汗。 “哦,对了,”樊宏天好似想起什么,喘了口气补充道:“那人腰间还挂着一个古铜色的小酒壶,大小左右不过手掌那么大。” 真的是阿爷! 孟姝心头震动,一时间竟愣在原地,不知该作何表情,只是怔怔地看向前方。 第36章 她日思夜想都恨不得快点找到关于阿爷的消息,那日在樊家村收服李念晚后却对此毫无收获,本以为线索就此了断,可没想到竟在这第一次听到了关于穆如癸的消息! 几番调整之下,她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内心的触动,重新找回理智,向来灵动的眼眸静得可怕。 她重新看向樊宏天,垂眸问道:“我问你,你可知道他往哪里走了?” 他说:“那人功夫极好,寻常家丁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一转眼人便消失不见了——” 落日余晖彻底黯下,夜幕挂上梢前,夜空皎洁,月色洁白如雪。 孟姝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出西巷宅的,也不记得扶光最后是怎么处理了樊宏天,她一个人晃着晃着,便来到了街市上。 夜晚的湘水镇总归是热闹的,湘水弯弯的河面上落满了花灯和游船,才子佳人的戏码在桥亭处上演着,喷火和杂耍的街头艺人被人流围的团团转,各种杂摊小贩的叫卖声吆喝不止。 不远处烟火燃起,扎着两个小辫的孩童拉着娘亲的手到处跑,时时要买这个,时时要看哪个…… 人流裹挟中,孟姝只是自顾自地走着,也没注意看前方的路,一心只盯着脚边,前方突然人影闪过,眼见她就要直愣愣地撞上去,身后不知何时闪现来一人。 热闹的街市上,繁华的灯火间,青年扯过她的衣袖,将她往后一拉,这才没让她傻不愣登地撞上人家,免挨一顿责骂。 孟姝一时间没缓过神来,竟没有站稳,蓦然向后跌入他的怀中,刹那间,淡淡的菩提香扑面。 第31章 孟姝知道是扶光,她没有回头,只极小声地说了一句:“多谢。” “你心神不宁,是在想什么。”扶光突然道。 “神君不是早就看出来了吗?”否则,他也不会知道她在这。 孟姝神情恹恹,抬眸看向这一片热闹繁华的街市,心头微微泛酸。 原来阿爷真的在查这些神鬼之事,不仅如此,早在几个月前他便发现了樊家村的古怪,甚至顺藤摸瓜发现了樊宏天的秘密。 可是为什么呢? 阿爷不过只是一个凡人,好端端的为什么会对这些事情如此了解,甚至不惜丢下她,离开玉骨村也要一个人偷偷去查…… 两人走着走着,竟不知何时来到了湘水河边的渡口处,来往的人们都聚在桥湾下放花灯,看游船,一时间这里四下无人,倒是安静得很。 转头见身旁少女眉头紧锁,扶光倒是轻哂一笑。 他的目光看向天边,那里是浓重得抹不开的墨色,就如同前方未知的路,迷雾重重,而他们早已身在局中,不知呆了多久。 “其实你也不必太过担心,你阿爷武功如此高强,连鬼术道术都能看穿,想必也不是寻常人物,普通人也奈何不了他。”扶光突然出声道。 他是在安慰我? 孟姝眉梢一扬,倒是有些意外。 这些事情她方才已经想通了,只是有些感到无力,她终于认识到,穆如癸绝对有事情瞒着她。 皓月当空,华灯初上,人生几回。薄夜中,璀璨的星河压入河面,流水上花灯飘漾,喧闹的人声与悦耳的琴音交杂着从不远处传来,孟姝隐隐听到亭上琵琶女在唱: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莫名地,孟姝松了一口气。 是啊,明月几时有,当把酒问青天。 人活着不应杞人忧天,不该自己徒增烦恼,眼前的风景如此美好,怎能一直去担忧那些还未发生的事? 想着,孟姝走到一旁的草地上坐下,双手垫在脑后,往后一躺,满床星河,皆入眼中。 不仅自己躺着,孟姝还朝扶光努了努嘴,适应他也可以过来放松一下。 见此,扶光略带嘲意地扯了一下嘴角,难得给了她一回面子,走到她旁边的草地上坐下。 待他坐下后,身旁的青年不知从哪拿出一包油纸,随手扔在她的身上。 那里面似乎包了些什么东西,闻上去还带有淡淡的煎果香。 孟姝抓起一看,是酥果饼! 她惊喜地坐起身来,眼里满是喜悦:“你怎么知道我一天没吃东西了?” 大早上便从暮春楼赶往樊家村,紧接着便去西巷宅折腾了一天直到现在,可不就是一天没吃东西了么。 身旁的青年始终目不斜视,波光粼粼的河水映在他的脸上,从孟姝的视角看去,只见他俊美如玉的侧脸,以及眉尾处那颗小小的红痣。 空气静谧了一瞬,几秒后,孟姝只听见青年冷声淡道:“方才街上随手买的,我嫌油,你想吃就吃,不吃就扔了吧。” 孟姝对扶光的嘴毒早已习以为常,之前忙时还没觉得饿,如今美食在手,倒觉得饥肠辘辘,哪里还有闲暇理他,连忙抓起油纸就是一口。 酥果饼的油酥味香得扑鼻,一口下去,酥嫩的果脯与焦香焦香的奶味融合在一起,孟姝只觉得人间美味不过如此,但她还是一口就吃出来了,是那日街边酒楼的熟悉的味道。 见她捧着个酥饼都吃得极香,扶光不由得扯了扯唇角:“还真是个饿死鬼。” 孟姝白了他一眼,没有理会他,而是专心致志地吃着自己手上的酥果饼。 待吃饱喝足后,孟姝满足地拍了拍肚子,舒服地喟叹一声,不紧不慢地伸了一个懒腰,这才想起樊宏天一事后续,问扶光如何处理了。 后者睨了她一眼,冷笑出声:“亏你还记得。” 他随手捡了一根树枝在手中把玩着,明明是一根普通得再普通不过的枝丫,在扶光手里却泛出了比刀剑还要锐利的寒芒。 “樊宏天吓晕了,我让不铮看住西巷宅,苏素已经派人快马加鞭将他贪污的罪证呈往京城,包括樊宏天亲手书写的罪己诏。” 孟姝松了一口气,“这样也好,恶有恶报,只是可怜了林敬。” 她神色有些凝重,眉间染上几抹忧愁。 雨打风吹几度秋,唯有清玉不染尘。 世人都说清官难得,如同世间清玉,可遇不可求。 在孟姝看来,这林敬,是世间为数不多能被称为“清玉”的良臣,可惜啊,就是这样一个本应造福世间万民,名垂青史的人物,却因为小人的嫉妒之心,蹉跎一生,甚至妻死儿亡。 “想必苏素也与你说过不少,我来到人间目的,便是要查明恶鬼现世的真相。” 扶光叹了口气:“这短短几日下来,李念晚也好,林敬也罢,虽说是那神秘的道士插手,使得恶鬼怨念闹出的纷争,可追根溯源,根本在于人心。” 昬鬼闹村,归根到底是樊世春为了救子的私心,不惜牺牲女子的性命而冥婚。是李家无情,为了钱财将女儿卖给樊家村。是村民自私,为了保自己的一时安宁而加入冥婚的阴谋中。 为此,十八名无辜女子险些活埋于黄土,李念晚和张琛更是阴差阳错,命运弄人。 林敬疯病,归根到底是樊宏天嫉妒成恨,一场阴谋嫁祸之下,林敬成为了人人喊打的佞臣,家破人亡,妻子惨死,女儿红颜早逝,自己漂泊无依不说,甚至年至中年被活活逼疯,一夜白头。 而罪魁祸首却在他告病归乡后继续败坏他的名声,以至于二十多年来湘水镇的人们逐渐淡忘了林敬这个一心为民着想的县令,甚至蚕食他打下的基业,贪昧百姓的银两。 恶鬼闹世只是表象,藏在深层的,是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人心。 若不是人心作恶,本心作祟,那个道士又怎么会借机利用,一步步完善棋局? 前路漫漫,藏在众人背后的老道士究竟是谁?他又有什么样的目的? 湘水镇,樊家村,西巷宅。 这些都不过是第一个引子,那第二个呢?接下来的恶鬼,又会在哪里…… 扶光看向远方熙攘的人群,眸色渐深。 这看似平和热闹的人间,究竟还酝酿着怎样的阴谋?今夜过后,明天会是一个宁日吗…… 莹白的月色下,坐在湘水河边草地上的两道身影被笼进夜色里。 “孟姝。” 这是扶光第一次郑重地叫她的名字。 孟姝转头看向扶光,脸上是不加修饰的意外。 月光如水,静静地顺着夜幕流入湘水河畔,清风拂过山岗,低柔地吹过人的脸颊。 远处是熙攘人群热闹的嬉笑,近来,是明月低垂的望向这片草地,身边萤虫飞舞,芦草荡漾,皎洁的月光将其与喧闹的人间隔开,独留下一片静谧美好。 月色下,秀丽青年郎君看着她,他神情认真,声音低沉而悦耳,话语掷地有声,一字一句地让人不容抗拒:“你可愿与我联手,一同查下去,做真正的盟友?” 真正的盟友。 孟姝猝然抬眸,面上笑意一收,神色微沉。 扶光在看着她,而她又何尝不在看向他? 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孟姝自然是明白的。 第37章 先前匆匆说要联手,是因为他们彼此都有互相利用的目的。 孟姝想要利用扶光的手段和力量帮她扫清障碍,好让她能够快点找到阿爷,而扶光则是好奇她身上的秘密。 鬼族的棠花玉在她身上,而她恰巧又与先鬼王同名,再加之她有一个神秘的阿爷,若说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凡间女子,扶光始终是不信这种巧合的。 但此女究竟是敌是友,扶光在渡恶鬼、查真相的同时也在一路试探。 总而言之,前面的联手示好,不过是彼此之间的虚情假意,两人都不曾真正完全相信过对方,所有一切,都是建立在试探与利用的基础上。 但此刻,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悄然变化了。 孟姝转过头去,此时她神情静漠,理智得可怕。 天上的星星仿佛相比先前暗了一瞬,对面河岸上烟火燃起,绚丽的火花在空中绽放,几瞬过后,凄美地落下帷幕,一切重归平静,空气再次凝固。 女子收回目光,忽地再次转头看向扶光。 河里的花灯浮近,摇曳的灯火倒映在女子姣好的面容上,衬得她肤如凝脂,唇红齿白,清丽如失足落入凡间的仙。 扶光知道她不会轻易作答,正准备起身离开之时,孟姝却突然笑了。 她道:“不知神君,可有容我拒绝的余地?” 扶光回头望向她,白衣素裙的女子坐在夜里,明明不施粉黛,可面上的笑容却比这满街烟火还要璀璨些。 对此,扶光挑眉一笑,倒是有些讶异。 孟姝不等扶光回答,自顾自地站起身来,摘了摘裙上挂到的杂草,便笑着背手离开,潇洒而去。 彼时河心亭中琵琶女早已换了声调,手起弦落,入耳入心。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孟姝边走边想,有仙就有仙吧。 那妄枝山那般的高,经历了那般长久的岁月依旧静静耸立在那,它有它的故事,亦有它的缘分。 人这一生究竟要走向哪,她似乎从来没有考虑过。她只知道,穆如癸从小便教她,做人要挺直腰板,要有大胆往前走的勇气,别管前路如何,试试不就知道了。 虽说妄枝险峻,可村中多少人又对它外衣下的神秘充满向往,更有甚者言:“妄枝是仙山,所谓的高险异怪不过是将天上人间隔开的屏障,总有一天会有神仙跨越妄枝而来”,所谓遇仙之名,也是出于此处。 遇仙遇仙,孟姝想,她这枯木一具,人*生一轮,怎么不算遇上神仙呢? 第二卷枯木 第32章 自从西巷宅回来之后,苏素便发现了孟姝和扶光之间诡异又微妙的气氛,两人不常碰面,就算碰见也只是打声招呼,鲜少说话。 这天苏素派去京城的人手回报,说已经顺利将物证全都呈上,不日京城便会派人下来探查。 “太好了,”苏素紧了紧拳:“这样一来樊宏天不日便要押往京城受审,湘水镇的事情总算是告了一段落。” 她抬头看向坐在上座的扶光:“主上,接下来您要去哪?”她知道,扶光来湘水镇本就是为了渡鬼一事,如今湘水镇事结,他也定不会再逗留在这。 俊美的青年闻言抬眸,素来清冷的容颜染上几分懒倦,他一手撑着额角,想了一瞬,这才不紧不慢地开口,吐出两个字。 “褚镇。” …… 扶光走的那日,孟姝正巧也要离开,这几日她一直早出晚归的,倒也鲜少有时间与苏素说话,这一眨眼便要离开了。 苏素也没有多问她要去哪,这世上人来人往,走走停停,所有的相遇和分离,靠的都是那缘分二字。 “你一个姑娘家出门在外,记得千万小心,凡事不要仗着自己武功好便不在意,小心方使得驶得万年船。”苏素拍了拍她的手,知道孟姝心思细腻,做事沉稳,这些话本不必对她说,可到底她也算看着她长大,如今穆如癸一走,她也算是孟姝半个亲人了吧。 看着她,有时候就像一个小妹妹一样。 孟姝闻言点了点头,笑着收下了苏素的这份好意:“放心吧苏娘子,等我日后回来,还要吃您和福源给我亲自烧的菜。” “好好好,”苏素失笑:“不就是一口吃的嘛,都有都有,少不了你的!” 待孟姝的身影走远,苏素看了许久,这才依依不舍地走回了暮春楼内。 今日楼内休沐,苏素进楼把楼门一关,看着眼前这道封闭的大门,她心想,不知这道门再次为扶光和孟姝打开时,又是什么时候了。 人这一生都在赶路,就算是因为途中风景的偶尔驻留,也终将会远去,每个人生来都有自己的使命,活着活着,便有了自己的目的。 扶光此行的目的,是渡尽恶鬼,履行他作为新鬼王的使命。 孟姝此番的目的,是找到穆如癸。 而她呢? 苏素转身望向高挂在楼里两层之间的金铜色牌匾。 那里,“暮春楼”三个大字如遒龙般潇洒,仔细瞧去,却又好像带了些许般忧愁。 她苦守人间,自然也是有她的目的。 …… 褚镇位于江南一带,离湘水镇有好些距离,说到江南,世人皆言:“白墙黛瓦,青石板路,最是人间温柔处。”而褚镇,便是江南之中最为“书卷气”的古镇。 据说那里书塾遍地,翻开史书往回数,有不少名人志士、朝中大元的故居都在此处,更有甚者调侃言:褚镇不仅梅花开得好,就连“桂枝”也是一等一的夺目耀眼。 扶光此番轻车简行,从苏素置办的一大堆花花绿绿的东西里,挑了一辆大小中等,最为素雅的马车,仅带着不铮,两人就此上路。 顺着湘水驾车走出数十里,官道已经被远远地落在后头,眼前的小道是人们从郊外开辟出来的野路,虽说四周开阔,青草遍地,可到底是土路,这马车实在不太好走,只好慢慢赶着。 不铮有些疑惑。 “主上,您既然要赶路,为何不选那辆体量更小的马车?左右我们只有两人,怎么着都坐得下,这样我们还能赶快些,早日到达褚镇。” 人间就是比其他二界要麻烦得多,不能随意使用法术,不能腾云驾雾,否则这时候他们早就到褚镇了。 车内,青年正闭目养神,闻言连眼皮都懒得掀。 他唇角一勾:“为了载客。” 载客? 不铮不明所以地望了望四周,这荒郊野岭的,哪来的客需要他们载? 远处马蹄声响起,不铮眯眼一看。 不对,好像真的有人! 在他们马车的后头,有一人身骑快马自远处赶来,随着距离的不断缩小,那人逐渐靠近,不铮也慢慢看清了马背上的人。 是个女子—— 熟悉的身影,熟悉的素衣…… 不铮一愣,随即停下马车,可还不等他开口,马车内正依窗阖眼假寐的年轻男子眉梢一扬,唇间扬起极淡一笑。 “客来了。” 那女子越来越近,到与马车擦肩而过的瞬间,那人突然握住缰绳,勒马不动。 窗棂处敲击声响起,只见一位容颜清丽的女子正掀开帘布,隔着马车车窗朝扶光歪头一笑。 “公子可是去褚镇的,可否顺路捎我一程?” 扶光懒懒地掀开眼帘,侧眸一笑,对于孟姝的出现没有丝毫的意外。 早在那夜湘水河边,当孟姝说出:“不知神君,可有容我拒绝的余地”时,扶光便已经猜到了答案。 这不,他的客来了。 俊美的青年男子慵懒地依在窗边,对她唇角一勾,扬眉浅笑:“姑娘已有快马,何须再借乘我的马车?” 孟姝抬手遮在额前,挡住刺眼的阳光往前一看,那里草岭连天,此路绵延得不知何时才有尽头。 “骑马哪有坐车来得舒心。”孟姝知道扶光在调侃她,便也顺势胡诌。 “这荒郊野岭,公子也不好放我一个弱女子独自骑马吧?既然大家有缘相遇,又都是去褚镇的,目标一样,捎我一程又何妨?大家结伴而行,也好互相有个照应。” 一语毕,她还朝马车前头的不铮扬了扬眉:“你说是不是,小兄弟。” 不知自家主上和孟姑娘演的是哪一出的不铮愣了一愣,闻言便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见此,孟姝不禁捧腹大笑,乐得直不起腰,缓了好一会才慢慢平静下来。 待孟姝上了马车,不铮用她骑来的快马换下车前原来的马匹后,三人便重新踏上了前往褚镇的路。 彼时云淡风轻,山高草阔,越往南边一处走,眼前的河川细流便越来越多,野外草路上,有辆马车正匆匆赶路,前方河带蜿蜒,骄阳正好。 马车内,孟姝解下了背上的包袱放在一旁,随即从中掏啊掏,在扶光不解的目光下拿出了几本泛黄破旧的书。 似乎是看出了扶光的疑惑,孟姝宝贝似地将书放在扶光眼前扬了扬,颇有炫耀地意味:“这可是我在湘水镇淘来的好宝贝,我的智囊宝典!” 第38章 宝典? 原来她这几日早出晚归的,就是在搜罗这些玩意? 扶光嗤笑一声,冷嘲着念出了其中一本的名字:“神鬼录?” 什么乱七八糟的书,扶光这位“真神仙”皱了皱眉,看着孟姝的眼神就像看个傻子,眼里的嫌弃丝毫不掩。 “你可别小看这本书,”孟姝指了指她身侧的那叠书:“在这三本书中,就数这本《神鬼录》最难得了。”她可是用了好几张独创药蛊的秘方,这才软磨硬泡半天跟玉骨村内的老阿嬷换来的呢。 见扶光不信,她便大方地翻开《神鬼录》的其中一页给他看。 《神鬼录》此书中有好几篇,孟姝翻开的这篇名曰:“鬼界篇”,每篇中又有好几节,例如她现在翻开的这一页,便属于“鬼王轶事说”这节。 扶光本就对这些胡编乱造的话本不感兴趣,但见孟姝兴奋不已地,他也不想驳了人家的意,便顺着孟姝的目光看去。 可就这一眼,他便愣了。 上面的字或许是因为书籍陈旧的缘故,变得有些不甚清晰,甚至还有几滴墨迹,可见编纂此书之人的随意。 “古人云,西南之方有一高山,遮天蔽日,阴邪肆虐。约六百年前,鬼王救世,陨落于此山之天,其神武轰然坠落,从高山之巅一劈而下震响四方,此后,神武深嵌山崖,不见天日。后世人为尊奉鬼王,故将此山名曰:妄枝。” 见扶光不说话,孟姝朝他得意的扬了扬眉:“怎样,这本书所说的,是不是十分属实?” 她从小跟着穆如癸自中原搬去苗疆,在玉骨村中长大,对于村子背靠的这座妄枝山,孟姝听过不少的传言,可村里人都只信那位老阿嬷所说。 原因无它,只因为那老阿嬷的手上有着一本神秘得不知来历的古书——《神鬼录》,而里面对于妄枝山的记载,自然而然便成为了公认的事实。 “这本书,是谁编纂的?”扶光神色一凝,突然问道。 见他脸色突变,孟姝便知道这本《神鬼录》,绝不是普通胡诌的话本。 先前她也以为这里面记载的东西不过世人编造,包括对妄枝山的传言孟姝从前也只信七分。 但自从结识扶光他们,知道他们的身份后,苏素还跟她讲过鬼界的一些事,包括先鬼王战死于妄枝山巅的事情,一来一往地,孟姝便莫名记起了这本奇怪的书,突然觉得—— 万一这本书里所讲的事情是真的呢? “不知道,”孟姝解释道:“这本书是在玉骨村一个年纪过百的老阿嬷手里,据说她也是儿时上山采药捡到的,在捡到的时候这本书便已经很破旧了,玉骨村里的人比较信仰这些,觉得这是上天赐下的礼物,便一直奉为宝贝。” “怎么,”孟姝看向扶光:“你觉得这本书有问题?” 半晌,青年摇了摇头。 就是太过没问题,这才奇怪。 虽说人间也有许多侍奉鬼界各鬼的庙宇,其中最多的便是鬼王庙,还有许多人为鬼王侍奉香火,想求得鬼王保佑,为人间收复作乱的鬼魂。 但关于这些经历,凡间的人怎么会知道的如此清楚? 扶光问道:“可否借我翻阅片刻?” “这有什么不可以的。”孟姝点了点头,“喏……”她手中的将《神鬼录》递给扶光。 扶光接过,低头大致翻看几篇后,眸色越来越暗。 不敢说完全属实,但几乎大差不差。 扶光啪地将书合上,蓦然觉得有些头疼,伸手按了按眉心。 罢了,这本书是怎么回事他也不想深究了,或许,是神鬼二界哪个闲得吃饱饭没事做的二世祖来到人间游荡,随手记录下的。 第33章 孟姝:“既然答应了要一同渡鬼,那自然要早做打算。” 她叹了口气:“我虽说武功不错,用毒用蛊不在话下,可那都是对付人的本事。” 她到底没有神鬼那么大的能力,日后面对那些不知是敌是友的妖邪鬼怪,她可不得先紧着自己的小命?因此才更要多学多看,多了解些。 若是命都丢了,她拿什么来找穆如癸。 再说了,人生来只有一次生命,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有意义的,她想为自己活着,才不想随意搭上自己的性命。 扶光看出了孟姝的顾虑,但他却不能向她保证什么,毕竟前方的路太过未知,连他都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 “你若反悔,现在就可以走。”他沉吟道。 孟姝只是一个凡人,原本有自己的生活,她犯不着掺和进这些事来,更犯不着为此搭上自己的性命,纵使她想要找到自己的阿爷,也还有其他千百种办法,并没有必要去走最凶险的这条路。 先前湘水镇一事让她参与,是因为扶光知道,她笃定了要寻找穆如癸的心思,没有他,她一样会自己找上樊家村。 更何况,那时的他对孟姝还不甚了解,她身上的秘密太多,当种种巧合同时发生在一个人身上时,这让扶光不得不深思熟虑。 与其将一个不知底细的人放在外面,倒不如放她在眼皮子底下看着,若她有异动,扶光定会亲手了结。 但现在…… 旁边的女子没有回答他的话,正低头专心整理着包袱,将拿出来的三本书籍重新放了回去,包括那本《神鬼录》。 扶光不留痕迹地收回目光。 从湘水镇经历种种之后,他发现孟姝的确什么都不知道,更不可能是别有用心之人,甚至有着超乎寻常人的坚韧、聪明,以及勇敢。 最重要的是,她对渡鬼一事似乎有着极高的天赋,若不是知道她是个凡人,扶光真的要以为她生来就是鬼族。 当心中的最后一丝疑虑被打消,扶光这才会真心实意地提出想要与她联手。 他向来都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尤其是像孟姝这样的聪明人,从另一个方面来说,他和孟姝有着很多的共同之处。 或许也正是因为出于同类人的惺惺相惜,他才想让她好好想清楚,再做决定,而不是头脑一热,就去赴那危险重重的前路。 过了半晌,待孟姝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后,这才重新抬头看向扶光。 方才他那句她不是没有听清,之所以一直没有回答,是因为她在思考。 不是在思考到底要不要走上和他渡鬼的这条道路,而是在思考如何让他觉得她可以。 “扶光,你还是不太了解我。”她笑。 正如那日扶光第一次完整地叫她的名字时,这次也是孟姝第一次一本正经地喊他。 她道:“当我决定上了这辆马车时,我就已经做好打算了。” “我之所以愿意与你合作,不单单是因为我想找阿爷。” 少女的目光从他脸上移开,透过窗棂,看向马车外,那里夕阳将落,风景宁静得正好。 她曾想。 扶光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先是樊家村动用神力渡化李念晚。 后虽表面上冷言冷语,却会在暗地里为十八名被卖女子找好居所,让苏素收留她们。 西巷宅内,听闻林敬惨状心生悲悯,悄悄地用法力让荒败的“和贤园”恢复如初。若不是某日孟姝出去搜罗奇书时,无意间路过西巷宅,怕是永远都不会知道扶光做的这些事。 苏素有句话说的很对,他们的鬼王,这位被人敬仰的神君,从来都是一个面冷心热的人。 他看似强大,实则也会有自己孤独的一面。他看似冷漠得让人不敢靠近,实则内心也会无比的柔软。 经过湘水镇一行,不过小半月的光景,她却更加的了解了这位神君大人,也亲眼认识到了他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你不仅是个尽职尽责的鬼王,更是一个心怀众生的神君。” 孟姝认真道:“连你都如此,我虽为凡人,却也想为我生活的这片土地,为这泱泱百姓,为守护这美好的人间实实在在地做点事。” 她见识过恶鬼的力量,亲眼看见过樊家村的村民被发怒的昬鬼所控制。 也见识过丑恶的人心,看到无辜之人凄凉的下场。 更意识到了藏在背后那个老道士可怕的操控力量。 不知是哪个瞬间,她突然就明白,穆如癸为何不惜一切代价也要离开玉骨村,去暗中调查关于恶鬼的事情。 或许她和阿爷最核心的目的并不一样,但至少有一点是一样的—— 他们都不希望看到这人间被恶鬼所食,被歹人所控。 窗棂处的布帘轻飘,一缕凉风吹进车内,混着外头青草与泥土的气味扑面而来,轻轻一嗅,皆是自然的芬香。 扶光看向孟姝的眼神渐深,眸含笑意,他唇角一勾,彻底明白了她的意思。 “那便祝我们好运吧,”他静静地看着她:“孟姝。” 一路向南,天色渐暗,行至一处小溪边时,不铮停下了马车,于外头敲声问道:“主上,天要黑了,我们今夜就在此休整吧。” 第39章 马车内传来青年低沉的声音:“好。” 孟姝在溪边捡了些柴和枯叶生火,还顺手搭了一个架子,接过不铮从河里抓上来的鱼就放在火上烤。 “神使不愧是神使,这鱼杀得真不错。”孟姝拿起插鱼的树枝看了看,上面可是一点鱼鳞都没有,内脏都被掏干净了,不仅如此,此鱼还应该是一击毙命。 孟姝看着那利落地刀口啧了一声,轻笑着摇了摇头。 也不知道不铮这一身本事拿来杀鱼,算不算大材小用? 远处,扶光拎着一个小布袋走来。 待走近孟姝和不铮身边,他从中掏了几个长得像野果类的小玩意随手扔给二人。 孟姝伸手接住,拿近一看,“草芦果!” 她喜出望外地抬头看向扶光:“你从哪找来的这个东西?”在野外,这种果子是防止蚊虫叮咬最好的东西。 “方才路过看到的。” 扶光也不挑剔,在旁边随意地找了一块石头就坐下。 “对了,”正烤着鱼呢,孟姝好似突然想起什么,看向扶光:“那日从樊宏天那里拿的图纸上写了什么?” 扶光垂眸道:“是一幅画。” 上面画了一个阵法,是鬼界的引魂阵。 引魂阵是一道极其恶毒的阵法,传言能够强行召回死去的魂魄。可魂魄向来是人体死后自行脱离而出,等待拘魂使勾回,去往鬼界的冥间。 此等阵法恶就恶在,它强行将原本在冥间的魂魄召回人世,这等逆天之举不仅会伤害魂魄自身,还会导致其难以轮回,恐永远滞留人间。 “奇怪的是,那道士给樊宏天的图纸似乎并不周全,所以樊宏天只能招到几道与林敬死去的女儿所相似女鬼,且时间很短,鬼力也很弱。” “你的意思是说,那道士是故意不想让樊宏天召回林敬女儿的魂魄的?”孟姝皱眉道。 “是也不是吧。”扶光神色有些凝重,这便是他奇怪的地方。 那老道士既然要帮,为何不帮完呢? “可惜我毕竟不是鬼族人,引魂阵这种恶毒的阵法向来是被鬼族视为禁忌,不易对外知道,所以我也有些拿捏不准。” 扶光想,看来是时候得请段之芜走一趟了。 说到这里,孟姝想起了先前自己曾问过苏素,扶光不是神君吗?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想去继任鬼王的位置了? 可当时苏素说,她也不知道答案,这件事的其中原委估计只有扶光自己和天帝知道。 那……她要不要当面问问扶光? 孟姝偷偷瞥了一眼对面俊美的青年,燃起的火堆映照在他俊朗如玉的脸上,仿佛跳跃的火光都有了别样的姿色,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 孟姝想,现在他们应该也算得上…朋友了吧? 问这些,只怕不要冒犯到人家才好…… 扶光早就发现了孟姝一副要说不说的做贼模样,他挑眉看向她,语气挪逾:“再憋下去,也不怕憋死自己。” 孟姝:“……” 这可是他自己让问的。 孟姝挪了挪自己屁股底下的石头,与扶光凑近了些,好奇地看向他:“扶光,你为什么不当神君反倒去做鬼王了呀?” 一个是神,一个是鬼。 孟姝思来想去,这二者完全不同,也不是说鬼王不好,但这总归就像是两个世界的人。 没想到她会问这个,扶光明显怔了一怔,随即垂眸看向前方正在灼烧着的火堆。 过了良久,孟姝这才听到他的声音。 “百年前,三界大乱,恶鬼邪灵四溢,掌管此事的鬼界当之无愧成为了大战的主力军,鬼王姝更是身先士卒,不幸战死,鬼界一时无主,情况不容乐观。” 处于九天之上的神界,云霞漫天,此时的凌霄宝殿上正站着两人。 其中,前头那位身着九龙云衣,头戴紫金冠,冕旈飘逸,祥光笼罩的男人正是传说中的天帝,他神情慈和之中不失威严,高居云端之上,天宫之巅,只需睥睨一眼,九天寰宇之下莫敢不从。 而站着他身后的那位是个年轻男子。 金色的玉绣冕服加身,头戴金珠玉冠,云肩用金丝勾勒出庄重威严的日冕纹,上有四爪龙遨游凌霄,袍底是龙莲相缠的图案,宽大的袖摆间仙鹤飘飘,仿佛暗含神通,随时都会翱翔九天。 不仅如此,此人长得还极为出色。 满天云霞下,他神姿风流挺拔,面容俊美如画,眉眼昳丽又锋利,既清冷若皎月,亦冰冷如杀神,头顶神光,隽雅如玉,好似画中仙人。 刚刚结束的话语就落在耳边,这个统治诸天万界的帝王震惊又愠怒地看向眼前姿容秀丽的青年,不可置信地出声道:“你说你要辞神职,任鬼王?” “扶光……”他又气又叹。 “你疯了不成!” 第34章 扶光神君乃混沌初开之神,诞生时神灵附于圣日之上,受上天地灵气的滋养,后才渡化金身。 他生来掌天地秩序,神位乃众神之中数一数二,仅次于天帝陛下。 天帝与扶光神君素来交好,平日里若大殿上又有了什么重要的议事,天帝总会拉扶光前来商议,扶光神龄虽不比天帝,但其却是陛下的心腹之交,就连平日交往,天帝也总是以礼相待。 九天之上云霞溢彩,炫丽的金光隐隐约约浮跃在大殿之上,年轻的神君第一次如此郑重严肃地朝前方的天帝拱手而拜。 “陛下,我心意已决,”他垂眸:“今日,扶光愿自请辞去神职,入往鬼道,还请陛下应允。” “你!”天帝第一次当着他的面如此发怒,“扶光,你可是天诞之神,这神职岂是你说辞就辞的?” 扶光神情依旧不变,他缓缓抬眸,“那便甘愿受洗髓之罚,去神骨。” 天帝震惊地瞪大了双眸,他一手扶上扶光的肩,语气有些颤抖:“你这是要做什么,这怎么使得!” 过了半晌,见扶光依旧执拗,天帝无奈之下还是松了口。 “大战之后,鬼界无主,你担心鬼界大乱无可厚非,大可想其他的法子平息大乱,为何非要任鬼王?” 扶光非但非鬼族中人,还是众神奉其为尊的神君,他若任了鬼王,且不说不合天规,那鬼界之人也未必服他,神界恐怕也会对他颇有异议。 更何况,鬼王乃百鬼之首,掌管死灵,号令世间鬼怪魂灵,且一脉相承,绝不是谁都可以继任的! “扶光,你要想好。”天帝眉头紧皱道。 “陛下,”扶光神情严肃道:“幽冥之战大开六合,使得恶灵尽出,掀起三界混乱,此战绝非意外,陛下认为此背后之人是神族还是鬼族?” 天帝怔了一怔,随即沉默了下来,他知道扶光的意思了。 在背后之人没有找出之时,他们绝不能掉以轻心。 鬼王一死,且她年纪轻轻没有血脉,鬼王之位后继无人,三界死灵秩序必将大乱,说不定此背后之人就等着此事发生。 见天帝动摇,扶光微微抬眸,接着道:“鬼王之位至关重要,眼下三界之中仍有恶人埋伏,陛下切不可轻信他人,与其想办法让其他人接任,倒不如由我出面。” “一来可以庇护鬼界众生,免他们再受横祸,二来还可向三界展现我们神界的诚意,三来还可联合神鬼两界暗中调查此事。” 天帝这还有什么听不明白的,扶光这是下定的决心,一定要去接任鬼王。 他叹道:“在你心里,可还有别的缘由?” 扶光似乎早有预料天帝会这么问,他笑了笑,眼眸微动,却并没有否认。 人间的夜空总是皓月当空,满床星河。 燃烧的火堆在草野上的小溪旁升起,明艳的火意带着淡淡草木味,融入这片微凉的夜色里。 “然后呢?”孟姝好奇地问道:“别的缘由是什么?” 她的直觉告诉她,或许这才是扶光百年前一心要继任鬼王的原因。 可谁知,坐在旁边的俊美青年却摇了摇头,他眼底无波,深邃的眼眸下含有一抹化不开的暗色,看似平静,实则深如秋水,直教人看不穿。 “不知道。” 孟姝一愣。 她奇怪地看向他,扶光怎么会不知道自己心里是怎么想的呢? 夜色下,扶光眸色沉沉,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其中的奇怪。 他总觉得,自己好像遗忘了什么。 不仅如此…… 回想起百年前天帝的神色,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扶光笃定天帝一定还瞒了他什么。 为何鬼王之位如此重视血脉,历代鬼王更是一脉相承? 天帝的担忧背后,一定还有些什么他不知道的地方。 彼时的气氛有些凝重,看着扶光眉头紧皱的样子,孟姝突然觉得她的话题或许一开始便是错误的。 她和扶光到底没有很深的交情,也没有熟到可以彼此交心,谈论过往的地步,如今看来,多少有些冒犯。 第40章 她心中暗自懊恼,想了想,还是快些扯开话题,结束这沉重的谈话才好。 孟姝故作无意道:“那……那位死去的女鬼王呢?” 她笑:“你们总是讲起她,苏娘子也和我粗略说过她的事迹,看来真是一位了不得的女英雄。” 继而,孟姝看向扶光:“你呢,跟她熟吗?” “不熟。” 孟姝有些惊讶地挑眉:“不认识?” 扶光神情漠然,像是突然谈起了一位无关紧要的人,眉头微蹙:“是也不是,见过几面,并无太多交集。” 鬼王身份特殊,乃鬼界之首,可不用按例去凌霄宝殿议事,只需有事请奏天帝即可。因此,扶光对于那位先鬼王的印象,便只有百年前瑶池仙宴上那远远一面,甚至连面容都记不甚清。 再到后来。 便是她亲自出征,为挽救苍生而战死,魂飞魄散的消息了。 他们一个是神族,一个是鬼族。 一位为神君,一位为鬼王。 一位渡生灵,一位收死魂。 职责不同,甚至相差甚远,怎么看上去,都毫不相干。 孟姝倒是奇了,就这样,扶光便想要一心任鬼王守鬼界? 她还以为定是两人交情甚好,见鬼王身死,鬼界无人可守,这才想要替鬼王守护鬼界万民呢。原来敢情只是因为扶光心怀苍生,想要普渡众生啊…… 孟姝忽地叹了一口气。 扶光抬眸看向她,只听见她道:“若有机会,真想亲眼见见那位英姿飒爽的女鬼王殿下。” 闻言,扶光怔了一怔,好像没想到她会突然说起这个。 他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眼前小河流水潺潺,月光所化的银光铺洒在河道上,美得宛如柔软的银缎。 “她确实是位了不得的人物。” 扶光话里有些叹息。 以他的脾性,他向来很少如此形容一个人,孟姝也有些意外地抬眸。 看着天边皎洁的明月,仿佛透过月色,可以再次见到那位素衣身影。 “以一人身躯抵挡万恶汹汹,魂魄散,不轮回。” 扶光想,这世间人也好,神鬼也罢,又有多少人能如她一样,有这般的勇气和大义。 先前,他也曾对这位鬼界的女鬼王颇有听闻。 传闻其父鬼王青墨战死后不久,她便年纪轻轻匆匆上位,整个鬼界的大任,便落在了这位小殿下身上。 三界本以为她会辜负其父的厚望,无法独当一面,一时间人人都在等着看她的笑话,可谁知,她不仅一步都没有行差踏错,鬼界甚至在她的手中越来越好…… 原本阴郁孤寂的鬼界,变得热闹而富有烟火气。 不同于青墨在位时的严肃森严,鬼界在她的手中宛若脱胎换骨,在井井有条的同时少了几分可怖森严,多了几分生气安乐。 一时间,鬼王姝名声大噪,与原来众人只觉得她徒有其表、没有手腕不同,她相比其父可以说是过犹而无不及,武力高强,一剑可荡平恶鬼邪祟,鬼界百姓更是对其爱戴有加。 尤其是百年前那番壮举,鬼王身死,三界同悲,一时间,百鬼恸哭,鬼界更是因此闭门数月,满界白幡,为年轻的鬼王举办丧仪,若有仙路过此处,定能听到鬼界内的夜夜悲泣。 不仅神、鬼两界如此,传闻人界听闻了鬼王的英勇之举,也开始大肆在人间为其兴建庙宇,尊奉鬼王的香火也越来越多,一是悲叹其离去,二是愿鬼界众王能够再次保佑他们,佑人间风调雨顺,邪祟尽散。 “只可惜她在世之时,鲜少有人为她塑像,据说如今人间庙宇中供奉的神像,也大多不像她,这世间唯一一尊按着她面容所塑的像,在鬼族祠堂内。”扶光道。 百年时光,世事更迭,没有画像的记载,若不是极为亲近的人,其他人对她的面容都将渐渐淡忘,这世间将只留存着她的事迹。 说不定千年后万年后,这些事情也只不过是上古记载中的寥寥一笔,甚至不被人谈起,连最后一丝痕迹都慢慢消失在世人眼里。 “还好,现在还有这么多人记得她,记得她的名字。”孟姝轻叹一声,随即道。 她能理解扶光所说的,毕竟凡人的寿命不比神鬼,他们有着无数个十年,百年……所以千年的光阴在他们看来也只不过是弹指一瞬,而往日的旧事又会被多少人提起? 孟姝只是有些庆幸,她能在她有限的寿命里亲耳去听到这些关于鬼王姝的真实事迹。 若能她还活着,孟姝不敢想,那将会是一个多么飒爽恣意,风华绝代的女子…… 很多人提起先鬼王,只会惋惜一声,再无其他,但孟姝,对于她是女子之间的心心相惜,是对于英雄的敬仰,是真正地为那位年纪轻轻就丧命的鬼王殿下感到心酸。 扶光的目光投向浓墨般的夜色里,闻言点了点头。 他声音极轻,似是怕打扰了沉睡已久的故人,渐渐湮灭在月色里。 “会的,会有人永远记得她的名字。” 在人间这个普通的夜晚里,是扶光第一次与她谈起她,或许经年后再次想起,也只得叹道命运真是弄人。 “她是第九代鬼王,孟姝。” 第35章 飘雨落于黛瓦,积水顺着屋檐的翘瓦滴落在青石板上,滴答滴答地汇聚成一方低洼。* 白墙街边的早市小摊支起,竹屉一开,白面包子的热气腾腾升起,伴随着几道闲碎的人声。 石板路上有行人持伞匆匆走过,张望间,布履不经意间踏入水坑,低洼中的雨水荡上衣角,赶路间,路人无暇顾及,只得自认倒霉,掀起衣摆继续向前走去。 彼时街口有一马车拐入,眼见着越来越近,镇口处两旁的梅花便越来越清晰。 白墙黛瓦,雾雨飘梅。 是褚镇不错了。 孟姝撑伞下了马车,石街两旁的香气便钻入鼻中。 孟姝抬眸看去,是正含苞待放的梅花。不仅这里有,放眼望去,褚镇街道两旁所栽种的,大多是梅树。 青石板路,梅香沐雨,花蕊娇嫩,沁人心脾。 见此,孟姝心里升起了一抹惊叹,有些诧异。 早知褚镇梅花最盛,可百闻到底不如一见。 一般江南之地的梅花大都在一至二月盛开,于冬末春初最盛,再迟也就到三月左右,可如今已经快见四月的头,清明就要来了,褚镇的梅花却还在盛开着。 扶光紧接着孟姝走下马车,他正转头跟不铮吩咐些什么,随即接过不铮手里的油伞,向前走去。 见不铮又重新回到马车上,驾离了他们,孟姝有些奇怪,跟上青年的脚步。 “你让他去做什么了?” 扶光头也不回,率先走进了街市里。 “我让他先去安置好马车,再来街上寻我们。”街市可是打听消息的好渠道,林敬一家虽说如今没落,可到底是世代清流,官至御前,不怕问不到。 孟姝明白他的意思,随即便快步撑伞上前,与他并肩而行,边走边打量着四周。 一步一白墙,三步一梅花,五步一字画。 低头是青石板路,抬头便是黛瓦素雅的屋檐,随处一见,都感觉闲淡舒适,书卷气扑面而来。 眼下飘雨蒙蒙,早市上的人不多,稀稀疏疏的,但对他们来说足够了。 正如扶光所想,林家名声在外,怕是随便抓一个人问都知道一二。 一路走过,发稍被雨气打湿,沁人心脾的梅香带着凉爽袭来,空气清新而湿润,让人好不舒畅。 越入街市,路边两旁的梅花就越盛,因着雨天,早市人少,一些店家都不开门,只有鲜少几家拿掉门栓,开门迎客。 孟姝和扶光随意找了一家素面摊子坐下,三五日的舟车劳顿,孟姝早就惦记着这一口热乎的,热锅打开,面条滚烫,香味瞬间袭来,孟姝正准备招呼摊主点面时,目光却被面摊斜对角的一家小店吸引。 正如前头走来,开门的店面极少,其中还都是在主街上的店铺,想来是不想浪费这大好位置的租费,哪怕行人稀少也极力迎客,可唯独眼前这家不同。 地处街市断尾巷里,再往里走就是墙,位置偏僻,又朴素得很,寡淡无味到连行人路过都不想拐进去看一眼。 孟姝却意外地被它挂在门口竹架上的草娃娃吸引。 她让扶光帮自己点了碗面,随即说了句什么,朝那断尾巷努了努嘴,紧接着便走了过去。 小店位于断尾巷内,四周青瓦低斜,光影不入,哪怕不是雨天,怕也是一样的阴暗逼仄。 店前支起了一个简陋的草绳竹架,上面歪歪扭扭摆着一些小玩意,有彩饰的泥陶,手掌大的草娃娃,形色艳丽的布花…… 其中让孟姝一下子起兴趣的,是那不起眼的草娃娃。 孟姝走近一看。 用干草缠绕出的小人小巧讨喜,那草娃娃是个头顶莲花帽,手携一苕帚的妇人模样。 第41章 孟姝一下就认出来了,是扫晴娘。 “卷袖搴裳手持帚,挂向阴空便摇手。”关于扫晴娘的民间传说有很多,其中最为人乐道的,便是其可止断阴雨,祈福晴天,以利晒粮、出行的传说。 与许多人贴龙王求雨一般,在南方雨水多的地区,民间百姓常常将这个剪纸妇人像挂在屋檐下,以求扫晴娘祈祷雨止天晴。 孟姝拿起眼前的草娃娃仔细端详。 常见的扫晴娘多为剪纸或布偶人,可这家卖的却是以干草为绳,编织而成。 在草娃娃扫晴娘的发髻之中,好像还斜挽着一只发簪。 孟姝摸了摸,看上去像花,精细小巧。 “姑娘。” 正当孟姝看得入迷之时,屋内踱步而出一妇人。 妇人身着蓝布粗衣,身形消瘦,面色憔悴,一双眼睛虽随着岁月的流逝有些污浊,没有那么明亮,可她眼尾上扬,眉骨高挺,哪怕历经风霜,也依稀可窥年轻时的傲气。 左右不过四十来岁的年纪,步子却没有那么利索了。 她笑眼眯眯地看向孟姝,眼角的细纹微微皱起:“你喜欢这个扫晴娘?” 这左右也没有别人,想来这便是店家了。 孟姝将草娃娃放回原位,朝妇人弯腰问好:“抱歉,我不是有意打扰的。” “不要紧的。”她上前几步,走到了架子边上,拿起了方才孟姝看过的那个扫晴娘,“你若喜欢我送你便是,左右我这店里也没人,做了许多也是空着,你既然喜欢便拿去吧。” 孟姝连忙摆手:“多谢大娘,这倒不用。”她并非有多么喜欢,只是有些新奇罢了。 之前雨季的时候,玉骨村里也有大娘学着汉人做这扫晴娘的布偶挂在屋檐下,只是这做成草娃娃的,倒是第一次见。 人家开门做生意的,本就不易,孟姝又怎好白拿人家的东西。 几番推辞后,妇人也就不强迫孟姝了,反倒笑着看向她:“我这里这些小玩意很多,你若得闲,可以多来逛逛。” “好。”孟姝笑着点了点头,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了妇人的手。 素手纤纤,白净如玉。 如此纤细娇嫩的手,竟然这般的巧,能用干草编出如此精致的扫晴娘。 孟姝不禁在心里感叹,看妇人这手,想来家里家境也是不错的,至少脏活累活应是没干过,这才能在这个年纪保养的如此之好,可不知为何,现在却守着这个无人问津的巷中小店谋生计。 待孟姝走回面摊中时,冒着热气的葱花小面已经在桌上等着她了。 桌前正襟而坐的青年身姿如玉,一身白色长袍,腰衔美玉,在江南梅雨飘香的白墙黛瓦下,少了几分锐利,多了几分柔和。 桌上还有一盏刚煮出来的清茶,热气氲氤,俊美的青年持杯轻饮,抬手间衣袖微落,露出瘦削却有力的白皙手腕。 这人还真是无论做什么,都好看得叫人移不开眼。 孟姝啧了一声,走回小摊坐下。 一凑近,闻到那诱人的面香,她便感到一阵饥肠辘辘。 身旁的男子依旧面不改色,目光都不曾动一下,慢条斯理地喝他的茶,仿佛谁来过,谁走了,他都并不在意。 孟姝边吃着面,边偷偷打量他。 心想,就一盏茶?喝都喝不出多少,这能饱腹? “我说神君大人,”她咽下嘴里的面,“你的早饭,就这个?” 闻声,青年抬眸轻瞥了她一眼,随即又收回目光,半阖着眼,声音低沉动听。 “问道之人,不求口腹之欲,一盏清茶,足矣。” 孟姝:“……” 吃饱喝足后,天边的小雨也渐渐停了,青石板巷处的人也慢慢多了起来。 孟姝朝扶光挑了挑眉,示意他们该办正事了。 青年颔首,指尖一动,一锭白银便落在桌上。 孟姝顺势招手:“店家,结账。” “来喽。”店家放下手中的抹布,一撩衣袖,面带笑意地快步走来。 看到桌上的银子时,店家怔了一怔,看了看扶光又看了看孟姝,结巴道:“姑娘,这点吃食用不了这么多钱,铜板就好。” 孟姝笑:“琐碎银子而已,换你几道消息如何?” 店家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什么消息值一锭银子啊。 “您说。” 孟姝看了眼扶光,见某人依旧气定神闲任由她发挥的模样,心中略有了思量。 她抬头看向店家:“我和我家公子是特地从外地来的,我们公子的老师临终前交代,他自年轻时离家就不曾回乡,因此心有执念,让他务必代他回老家祭拜一趟。” “这不,恰巧正逢清明,我和公子便快马加鞭的赶来了,只是山高路远,我们对这褚镇也不甚相熟,不知店家可知道这林家老宅在何处?我们也好代师祭拜,圆了他老人家一个心愿。” 扶光:“……” 见身旁这女子脸不红心不跳,一本正经扯谎的模样,扶光的嘴角不禁抽了抽。 原是来帮恩师还愿的啊。 店家叹了口气。 褚镇最重书香之风,对于这番不远万里只为全老师一个遗愿的师生情很是动容。 店家倍感同情,随即又好似想到了什么,问:“恩师姓林?要找林家老宅?” 孟姝与扶光相视一眼,看来有戏。 她点了点头:“正是。不知这老宅在哪?家中可还有人否?” “这……”店家看上去有些为难,想了又想,欲言又止。 “实话跟你们说吧,这林家早就没落了,如今的老宅更是无人问津,就在这条街直走,再右拐,路过一片梨园后就是,宅子不大却很是文雅气派,显眼得很,你们一去定能找到。” “至于这人嘛,”店家挠了挠头,话语中还有些惋惜:“林家这一脉基本上都死得差不多了,如今就只剩一个疯子和几个下人。” 说到那个“疯子”,店家的脸色似乎更沉了些,又悲又叹:“京官林敬你们都知道吧,他……罢了,罢了。”话音未落,店家便收完碗筷叹息着走了。 “看来林敬是真疯了。”孟姝蹙眉。 扶光率先起身。 “是真是假,看看不就知道了。” 孟姝连忙跟上,谁知前面的青年走着走着却突然停下,回头瞥了眼她,轻哼着冷笑一声:“一心为还老师遗愿的师生情。” 他看向她,嘲讽道:“亏你能想的出来。” “俗话说得好,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孟姝也毫不留情地呛他:“神君既然来了我们凡间,便要入乡随俗,学学我们待人接物的玄妙。” 第36章 四月最是烟雨处,乌蒙楼台沐雨中,扶光和孟姝前脚刚走,转眼就碰上了前来寻人的不铮,二人跟着不铮的脚步,越过拱桥,行至梨园,最终拐入一片娴静处,在一小道旁停。 这江南的雨水实在是丰沛,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又见雨落。孟姝撑起油伞,与扶光和不铮同在一处古铜色的大门外等候,抬眼望去,越过篱笆,一片青绿。 倒是个僻静风雅的好住处。 方才路上听不铮说起,这梨园旁有一众小院,皆是年久无人,几近落败,挑来挑去左右不过眼下的这间最好最干净,位置也绝佳...... 先前孟姝还奇怪,这褚镇虽不说有多繁华,但客栈定是有的,为何扶光还要让不铮特地去寻住处。 现下一看。 孟姝抬眸,在小道的尽头,靠近梨园的南边,正是大道与小径的接壤处,在那里,一座方方正正、大气文雅的宅子如同雾雨中安静矗立的青竹,青石瓦巷下檐角翘起,在雨水的冲刷下,檐角奇兽依旧高昂,看上去不沾灰烬,不染尘埃,却偏偏独显落寞。 那便是林家老宅了。 孟姝淡淡地收回目光。 若住在这,天时不说,地利已有。屋宅之距,不过毫米。 “来了。”不铮突然道。 顺着不铮的目光看去,越过矮脚的篱笆可见有一中年男子持伞从园中匆匆走来。 想来这便是院落的主人家。 伴随着“吱吖——”一声,古铜色大门由内打开,身着朱褐色布衣的中年男子已至跟前,他抬手擦了擦落在额上的雨,面上带着和蔼客气的笑:“屋子已经按照这位公子的交代清扫过了,各位请。” 他朝不铮打了个招呼,便拱手对扶光笑道。眼尖的他一眼就看出,眼前这位才是主人。 在男人的引路下,三人跟着走了进去。此处地方不大,却难得的风雅宁静,很是灵气。 一边走着,那男人一边说道:“咱们这处啊,荒芜了许久,平日里也没什么人来,这附近园子虽多,却决计都比不上我这院落的!”说着说着,他有些面露自豪来。 “咱这园子秀丽风雅,最可贵的还是干净通透。公子既是要小住一段时日,这处便是最好,也省去了收拾洒扫的功夫,岂不惬意省心?” 第42章 孟姝听着,知道他这话不假。 这处小宅院虽说荒芜了许久,但不见太多尘埃,也无落败之色,反倒出落得干净清雅,想来这主人家没少收拾,否则也没有如今这般雅致了。 不铮抬眸瞧了瞧自家主上的神色,见他无异议,便问道:“不知租钱多少?” 本以为这宅子花用会贵些,没想到那主人家却格外大方,豪气地摆了摆手:“若只是小住半月,十五两银子即可。” 十五两 孟姝眉头微皱。对于这样的院子来说,这有些过于便宜了。 见三人沉默,那主人家似有些急了,像是生怕扶光不做他这买卖一般,有些语无伦次地伸出三根手指:“实在不行,十两也成。” 见此,孟姝更加怀疑其中有鬼,从先前总说这片地方荒芜她便奇怪。若真是荒无人烟之地,这周遭又怎会有这么多店铺屋院? 她与扶光相视一眼,故意扬高了声音,似笑非笑道:“这宅院如此便宜,不会是出过什么事,不吉利吧?” 她这一说,男人瞬间便急了。 “姑娘这是什么意思,咱家这院子干净得很,光天化日的,还是不要如此说罢!” 孟姝走近了些,将一点碎银塞入男人手中,温和地笑道:“主人家莫急,我家公子是读书人,祖上也从过商,对于风水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忌讳的。这宅子很好,我家公子也很是喜欢,只是这附近僻静得出奇,我们多少得警惕些。” 孟姝朝不铮使了个眼色,后者了然,从钱袋里拿出十五两银子递给她,孟姝接过,随即放入男人的手中。 “这宅子我们租下了,多的算我们的一片心意,只是若真有什么隐情,还望主人家如实相告,我们也好住的放心。” 少女笑意盈盈,温柔亲切,实在让人生不出厌心。 男人收下银子,有些不好意思地叹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坊间有传言,说前头的这片梨园有些不干净......” 孟姝有些意外:“是死过人?” 主人家摇了摇头。 “那便是闹过鬼喽?”孟姝笑。 男人大骇,“慎言!姑娘要慎言才是!” 原来这附近闹鬼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而并非这两日才起的风波。 一开始这镇上的商人是瞧上了路前的这片梨园,一到三四月时花开漫天,香气扑鼻,惹人停驻,这才纷纷开始在这附近开商招铺,但后来这梨园竟出奇的开不出花来,一时间梨树葱绿一片,竟找不出一点粉白。 再到后来,这附近人烟渐渐少了,这田宅铺子也渐渐荒废了。 不仅如此,临走前,那主人家还神神秘秘的,拉着孟姝告诉她: “与其说是梨园闹鬼,倒不如说是林家闹鬼。” 待送走了主人家后,孟姝便回到了宅子的花厅中,还不等坐稳,便迫不及待的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这主人还真是啰嗦,说什么自己今日言语有不敬,害怕鬼神来拿,不敢回家,我好说歹说这才将人劝了回去。” 四下见无人应答,一抬眼便看见扶光正气定神闲地坐在位上看书,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孟姝忍不住出声道:“你说林宅闹鬼这件事情会不会有蹊跷?” 方才那主人可是说,自林敬患了疯病回乡后,这家宅就不曾安宁过。 “你心中既已有了答案,何必问我。”青年淡道。 “我在想,若这府宅内真有鬼怪,我们要如何接近,才能不打草惊蛇呢……” 想要揭开林敬疯病和林宅闹鬼的秘密,他们就必须从林家老宅入手,不仅如此,光是普通的上门拜访还不够,最好是能住进去,这才方便查探。 就在孟姝沉思之际,座上的青年却冷不丁地突然开口:“你可会医术。” “你怎么知道?”孟姝皱眉。 “这不重要。”扶光合上书,往案上一放,眸色沉沉,像是在盘算着什么,亦在暗流汹涌。 “林敬疯了许多年,是时候需要一个大夫来治治这病了。” 孟姝瞬间明白了扶光的意思,可是…… “这怎么行,若林敬是装的,他定不会主动寻医者上门。” 她细想了一下,发现佯装医者上门有些不切实际。 “谁说要他主动了。”扶光似笑非笑道。 对上青年黝亮的瞳眸,孟姝心下一凛,突然想到了什么。她霍然站起身来,招呼着一旁的不铮:“你明早跟我去一趟街市,最好能找一个摊子,就说我悬壶济世,免费瞧病。” “这是何意?”不铮看了看孟姝,又看了看扶光。 “你家主人有一点说的不错,我们无需林敬主动瞧病。” 孟姝笑:“真疯假疯,唯有他一人知晓,其他人,可不一定知道。” ………… 二月廿一,雨水丰,普贤诞。 孟姝与不铮这几天忙得不可开交。自两人接连几日在街市上扛着“悬壶济世”的大旗宣称免费行医看病后,引来了众多百姓前仆后继。 一开始大家或许只是想看个热闹或贪个便宜,直到这脉象一诊,药方一开后,街市边便隐隐约约有了“素手医仙”的传言,不少百姓按照药方抓了药吃后,病情好转不说,有些疑难杂症孟姝这也能治得了,一时间“医仙”名声大噪,以至于每日排队的百姓越来越多。 每日卯时,孟姝和不铮还未走到小摊,便远远可见需要看医问诊的百姓们早已排起了长队,每当看见这幕,孟姝的心里总有许多动容。 她之所以免费看病,不过是为了“抛砖引玉”,但每当那些百姓因为病情好转对她弯腰磕头、感激涕零时,她也总是忍不住有所触动。 准确来说,孟姝并不算一个医者。 她擅用毒蛊,学的也是自保的手段,对于医者,她并不敢自称。 但事实证明,医毒亦有相通之处,当一个人成为名副其实的用毒高手时,那她也就具备了一名医者的潜质。 俗话说得好,医者不自医,但用毒人可不一样。当杀人利器学成,有时候,他们的医术,或许比寻常医者还要高深。 又待过一轮百姓后,孟姝终于有时间休息一会喘口气。 她仰头看了看日色,下了一夜的雨终于停了,就是不知道一会还会不会再下。 在人声鼎沸,喧哗的闹市中,蒸屉里冒出的白汽伴随着人来人往湮灭在街头,经过雨水洗刷的青石锃亮光滑,日晕笼在上头,隐隐约约泛着墨色的光。 这雨水太多了,也不是什么好事。 孟姝眯了眯眼,目光投向看不到尽头的街市。 也不知这一场场的大雨,究竟冲刷了多少秘密的痕迹。 身旁,不铮走近:“孟姑娘,咱们今日还要摆多久的摊子?” 狭小简陋的摊棚下,少女一袭白衣,气质出众,白纱幕篱之下乌发轻拢,远远看去便觉翩若惊鸿,清丽如莲,不知引了多少人侧目。 “不急。”孟姝细细整理好了木桌上的银针,将它们根根摆齐。 “你主上说了,最迟今日,人就会来。” 她虽不知扶光为何如此笃定,但这人从不说诳语,他既然说了今日,那多半就是了。 这几日下来,“素手医仙”名声大噪,每日排队的人络绎不绝,不怕传不到他们想要的人的耳朵里,算算,也该到时间了。 彼时,街市南角花巷。 “岑嬷嬷,又来买梨花呀?” “诶。”花摊前,一位身着蓝色花襦布裙,作婆子打扮的妇人正躬腰细细挑选着什么。 “要我说,咱们褚镇的梅花最是出名,平日里我这梨花都卖不出去,偏偏就你家最喜欢,真是怪哩。”卖花的大娘与她看起来有几分相熟,便笑着打趣道。 “梨花好啊。”岑嬷嬷挑了一把拿在手中,细细端详很是满意后,便笑着将它递于摊主剪枝:“咱褚镇梅花虽多,可比不上这梨花,洁白如雪,不染尘埃……” “哎呦,”卖花的大娘呵呵一笑:“你啊,还真是跟着读书人久了,讲话也染上了些书卷气,文绉绉的,我这婆娘是听不懂喽!” 卖花的大娘三五除下,动作麻利的将多出的长枝剪断,拿起一旁的草绳一捆,便将其递给了她。 岑嬷嬷一如既往地放下几个铜板,转头便朝街市深处走去。 “慢走,下回再来哩!”大娘热情地招呼道。 “奇怪,”看着岑嬷嬷往街市深处走去的背影,卖花的大娘眉头一竖,低声嘟囔道:“她今日怎么还往主街上去了……” 第37章 孟姝正低头诊脉,闻言抬头看了一眼路边正吆喝得起劲的贩童。 她一边下针,一边有些疑惑的出声道:“普贤诞?那贩童竹篮里卖的可是香烛?” 坐在她面前问诊的百姓见她有兴趣,抬头呵呵一笑:“医仙有所不知吧,咱们褚镇除了书香墨气和梅花,最有名的便是这一年一度的普贤诞会了。” 第43章 说着,那百姓眼里微露敬仰之色。 “二月廿一,雨水丰,普贤诞,大行愿,过榜桥,状元生!” 原来这普贤乃是教道传说中的一位菩萨,代表大行愿力,意在帮众生提高品德和德行,在褚镇一带极为流行。 “那这过榜桥,状元生又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这普贤菩萨还保佑功名?孟姝倒是有些好奇了。 “医仙姑娘这就有所不知了,”那百姓似乎有些得意之色:“咱们褚镇最出读书人,天下才子大多出于我们这里,就连庙堂之上也或多或少与我们褚镇有所渊源。” “褚镇自立镇以来便只尊奉普贤菩萨,将‘德行’二字铭刻于心,于褚镇学子而言,只要考取了功名便一定要到菩萨跟前还愿。不仅如此,为了鼓舞士人的志气,也为纪念褚镇历来的状元学子,百姓还自掏香火钱在普贤庙前建了一座状元桥,从古至今,已有近百年的历史。” 那百姓言至于此,不由得有些面露向往。 对于褚镇人家来说,读书人便是最耀眼的存在,更是他们不少人一生追求的愿景。 “所以,从状元桥建成之日起,褚镇历来高中的状元都按照生辰姓氏刻于桥缘两边拱石上,每到一年的二月廿一这日,普贤诞会之际,庙门大开,天下各地的学子都会齐聚普贤诞,一为庆诞礼,二为登榜桥,摸拱石,中状元!” 原来如此。 “如此盛会,倒是很有意思。” 孟姝笑了笑,随即轻轻旋出银针。 “好了,您试着抬一下手臂,看看还疼不疼。”她道。 “诶。”那人惊呼一声,站起身来举了举手臂,有些惊喜地高喊道:“好了,真的好了,老夫多年的手疾居然好了!”说完,他似乎还有一些不可置信,随即跳起来比划了两下,一时间热泪盈眶。 “医仙在上,请受小人一拜!”说完作势便要跪。 “这可万万使不得。” 孟姝一惊,眼疾手快地将人扶起:“你的病是多年劳累所致,这才落下了病根,我今日给你施了银针,回去后辅以我给你的方子抓药喝上半月,你的手疾定能根治。” “多谢医仙姑娘,多谢!” 那百姓实在热情,拉着孟姝聊表了许久的谢意这才依依不舍的离去,好不容易送走后,还未待她坐下喝口茶,眼前则又坐下了一人。 孟姝放下茶杯,抬眸看去,是位年纪估约七十上下的妇人。 “嬷嬷面色红润,气定神闲,除了眉间有股郁色之外,不像是抱恙之人,最多不过是心事过重,忧思过度所致。”孟姝看了一会,突然笑道。 闻言,那老妇人有些低浑的瞳眸忽地一亮,随即抬眼静静地盯了一会孟姝,似在细细端详着眼前这位头戴幕篱的“医仙”。 “姑娘好眼力。”过了半晌,她终于笑了,友善的笑意扯着眼角的皱纹眯成一条线,看上去倒是十分和蔼。 “我老婆子倒无恙,只是见姑娘医术的确高深做不得假,便来冒昧讨问一二。” 孟姝轻纱幕篱下的眼眸微闪,依旧笑言:“嬷嬷客气,行医者自当悬壶济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嬷嬷若遇什么奇难杂症,直说便是。” 静了半个时辰的雨水又落了下来,雨滴砸在青石板上,溅湿了匆匆而过的行人衣角,也模糊了青秀山水的烟雨墨色。 干草和油布搭成的简陋摊棚下,隔绝开了半尺之外街边熙攘的人声与雨落,造就了一方难得的闲静,下一秒,老妇人的话音却如同此时天上划过的惊雷,刺破了看似平静的天幕,掀起了一番狂风骤雨—— “不知姑娘,可会医癔症?” …… 疾风骤雨,天地失色,远山的青黛模糊在滂沱的雨水里,有白黑两道身影持伞,一前一后的走入郊边梨园小院。 “扶光!”疾步走入厅内,白衣女子一把摘下幕篱,水滴从手中油伞边缘滴落,洇湿了衣裳一角。 与此同时,有一身着月色云纹锦裰衣的青年从内院走出。 孟姝快步上前,神色有些凝重:“如你所料,林宅的人找来了。” 闻言,青年男子眉梢微扬,笑而不语。 他缓步走向前,隔着雨幕饶有兴致的看向不远处那层叠的翠绿。是梨园的方向。 “这雨也该停了。” 他忽地转身看向孟姝。 “你可听说过普贤诞?” 孟姝皱眉,“今日坐诊,道听途说了一些。” “那我们也去凑凑热闹吧。”扶光道。 孟姝上前,疑惑道:“那林宅呢?我们何日登门?” “不急。” 若是这么快便应邀登门,怕是会引起他人疑心。 “在此之前,我们还需要做另一件事情。” 青年昳丽的眉眼在江南雨雾的描摹下难得的沾染上些柔和,挺拔颀长的身姿站立在雨中檐下,清隽丰朗,尽显秋玉之姿。 他抬眸,眼里暗流似波,难窥其色。 二月廿一,雨水丰,菩萨起。 “若菩萨真能回灵,诞吉之日,便是时机。” 午后未时,雨稀渐停,日出云昼,一男一女先后走出了小院。 彼时的湘水镇东南边,普贤庙外,人声鼎沸,男女老少结伴而行,不少年轻仕人手持香烛,等待入庙叩拜。 正庙中普贤菩萨金身正对的门外,有一座系满红绳福袋,形似弯月的石拱桥,在拱桥的前头,金色佛碑上刻下了苍劲有力的三个大字:状元桥。 孟姝和扶光行至此处时,恰巧是普贤诞会最热闹的时候。 好不容易正逢雨停,接踵而至的读书人争先恐后的登桥抚石,他们面容激动之色难掩,好似摸了这桥缘两侧拱石上的状元名,便已经高中了一般神采奕奕。 孟姝和扶光并未入庙,隔着高门,她抬头看了一眼庙中供奉的普贤金身,足足有六丈之高,前头的香炉中更是香火不断,绵延非常。 “这里供奉的普贤菩萨,真的这么灵吗?”看着络绎不绝的人流,孟姝倒是有些好奇。 她望向那高高在上、头戴五佛冠的菩萨金身。 华光璀璨的天衣披帛下,摩尼法珠与璎珞交相辉映,金身右手持剑,左手结施愿印,半跏趺坐于六牙白象之上,满座香烛下,莲叶灵龛上的面容威严华丽,却又慈穆不失温和。 在来来往往的人流中,众人皆在翘首提步,争先恐后地将希冀寄予眼前的金身,而在此“闹世”里,仿佛只有眼前的菩萨眉目微垂,神性之下,似在抚慰它的众生。 “褚镇子民心诚,香火鼎盛,这座菩萨金身,确实有灵。”扶光的目光静静注视着这尊人人敬仰的“神灵”,半晌,突然道。 “这么说来,褚镇百姓对‘状元生’的信仰倒也不是空穴来风。”孟姝笑。 “非也。”扶光沉吟道:“褚镇供奉的这尊菩萨金身虽灵,可也没有到如此夸张的地步。” 他的目光在金身周遭转了一圈,随即轻笑着摇了摇头:“反正我是没看到普贤有着身这座金身的痕迹,所谓灵验,不过是此地香火最盛,沾染了几分仙力而已,若想考取功名,实现心之所愿,人力大过天。” 闻言,孟姝连忙看了下四周,见没人注意他们这里,这才松了一口气。 “慎言啊神君大人,这不知道你身份的,若听到我们在普贤庙里说这些,还不得把我们撕了!” 扶光瞥了眼身旁的女子,冷笑着轻哼一声,似不欲再与她多说。 扶光和孟姝本就不是来拜佛的,两人便逆着人流走离了庙门,找了处空地随意站着。 孟姝看了看四周:“话说,你确定我们来这能遇见林敬?” 闻言,扶光眉梢微扬:“你怎么知道?” 孟姝像是明白他在问什么,故端姿态,倒是有些得意的看向身旁俊美的青年男子。 她笑:“若不是为了林敬一事,难不成你扶光神君,还真带我来拜佛呀?” 她早就想明白了,这普贤诞,是褚镇文人墨客的盛会,更是齐聚天下有心入仕的读书人瞻仰。 林敬出身褚镇,想必对普贤诞不仅熟悉,而且会更加的敬仰。 他出身清流门第,才华横溢,甚至一度官居要职,哪怕如今被贬,可文人学子的心气岂是那么容易被打碎的?这普贤诞对天下学子意义重大,对他而言更是意义非凡。 若林敬假疯,那他自己便会来。若他真疯,林家老宅的人自也会为了林敬带他而来。 林家毕竟是书香大家,医者的身份自然可以借机进入林宅,可若*想要进一步接近林敬,甚至取得他身边人的信任,光是医者还不够。 “若今日林敬自己来了,足以见此人没疯。若是林家人带他来,我们自然可以借一把文人墨客的力。” 孟姝看向扶光笑道。 褚镇人多亲近读书仕人,这也是为什么先前早膳摊的店主听到孟姝随口编造的“师生情”会如此动容的原因。 第44章 她想,褚镇百姓会如此,林家自然也一样。对他们这种书香大家来说,没有什么敲门砖比读书人更好! 因此,扶光会来此“偶遇”林敬,不正是合了读书人的举止吗?毕竟来到褚镇的学子,无一不对普贤诞心生向往,而这里,便是第一面的最佳场所。 第38章 孟姝和扶光正站着,一妇人突然走到身前,她怀中挎着一个竹簸,里面叮叮当当的,装了许多小玩意。 见孟姝看来,那妇人笑意盈盈,拿起簸中一物举给孟姝看:“这是普贤盛会特有的菩萨铃,专门拿去菩萨跟前开过光的,最保平安,一个只要三铜板。” 她打量了孟姝两眼,笑:“我瞧姑娘像是外乡人,不妨买上一个当作纪念,咱们普贤诞可是褚镇难得的盛会呢!” 孟姝正百无聊赖,闻言便多瞧了两眼,见那铃铛虽小,不说有多精美,但也胜在独特可爱。 她接过妇人手中的铃铛仔细瞧了瞧,发现这铃铛上还纹有图案,继而再看看竹簸中其他,发现大部分都相同,唯有几个花样不一。 “这上头的图案是什么花?” 见她有兴趣,那妇人笑得更是灿烂:“自然是梅花,咱们褚镇就数梅花最好看了!” “那…”孟姝皱眉:“那几个纹的又是什么花样?”她指了指被竹簸边缘孤零零的几个铃铛。 “那些啊,”妇人摆了摆手,有些不在意地随口一应:“是梨花,要不是今日作工的伙计粗心大意弄错了几个样式,也不至于剩这些个。” “梨花在褚镇卖不出去吗?”孟姝倒是有些讶异。 她知褚镇盛梅,可没想到会对梅花喜爱到这种地步,就连这些小玩意都只买梅花样式的。 “那是自然。” 妇人叹道:“除了梅花,褚镇人大都不爱其他,若是早些年还好,以前梨园花盛的时候大家还看个新奇,梨花倒也风尚,只是自梨园落败后,大家反倒更喜欢梅花了。” “从那以后,褚镇就鲜少有别的花样卖,不是梨花不好,只是大家不爱,实在卖不出去啊!” 原是这样…… 孟姝和扶光相视一眼,心想这褚镇百姓可真偏爱梅。 “既然这样,这几个梨花样式的我都要了。”孟姝掏出钱袋。 妇人一愣,随即面上一喜,连忙应下,仿佛生怕孟姝反悔一般。 这下好了,不愁今日的铃铛没卖完了。 收了钱,将这几个梨花铃铛卖了出去,那妇人心情极好,还特地赠与孟姝一个漂亮小巧的布囊将几个铃铛装了起来,好生递给了她,随即潇洒一挎竹簸,叉着腰便走了。 孟姝有些好笑地看着她带着喜气离去的背影,仿佛这些个梨花铃铛是什么晦气一般,连忙甩手便走。 她晃了晃手中装着铃铛的布囊,清脆的铃音传来,听得人心神一漾,好不愉快。 她大方地从中拿了一个,颇为“豪气”地递与扶光,仿佛给他的不是一个小小铃铛而是什么稀世之宝一般:“喏,送你一个!” 扶光睨了她一眼,冷淡地摆了摆手。 他对这些小玩意没有什么兴趣。 “给你你就拿着。”孟姝才不由他,趁机塞入他手:“人家说了,开过光的,保平安!” 扶光似有些无语地嘴角微抽,没好气的盯着她:“你与我说这个?” 难不成她还真信劳什子开过光的菩萨铃铛? “这你就不懂了。” 孟姝老气横秋地拍了拍他的肩,无视青年嫌弃的眼神,故作深沉道:“信则有不信则无。更何况,我们此行不就是为了探查鬼怪之事而来吗,信信又不会怎样。” 且不说如今林敬一事还没有进展,前方依旧诡谲密布,说不定就连着看似平静祥和的江南水镇,都暗藏危机啊…… 孟姝抬眸看了眼庙前络绎不绝的人流和庙内鼎盛的香火,明明是一副欣欣向荣的画面,可心头却总觉得不安。 他们必须要尽快入宅,接近林敬早已刻不容缓。 …… 雨过天晴,碧草青青。庙后,一处偏角门前,来人步履轻缓,随着几人身形站定,一顶布轿缓缓落地。 前头的老仆伸出手小心翼翼的掀起轿帘的一角,躬身垂首道:“老爷,普贤寺到了。” 见轿中无声,老仆早习以为常,只是叹了口气,随即退回轿外,摆摆手,招呼几个轿夫退下,独自守在轿前。 今日正值普贤盛会,前头的铜锣鞭炮鸣声不绝,若细细听来,还可闻见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相比之下,此处偏门一角,倒显得格外落寞。 那老仆却仿佛对此热闹无动于衷,只一人静静伫立在轿缘边,身形虽微显罗锅,可却一动不动,一时间刹那风静,唯有轿帘洗的发白的布缘微动。 过了一会,偏门内传出响动,除了窸窣的步子声,又有微小清脆相伴,隐有泠泠之音。 是铃铛? 老仆眉头微皱,还不等他反应,身后的轿子陡然一晃,一阵难捱的呜咽声传来。 “老爷,老爷!”老仆瞬间回神,慌忙的掀帘查看,也顾不上周全礼数,只好进轿安抚。 “老伯,可需要我帮忙?”轿外,突然传来一女子的声音。 老仆好不容易稳下轿中之人,闻言掀帘一望,便见一年轻女子正疑惑地探眸。 少女清丽灵动,面姣若莲,语气中带着几分关怀:“轿中可是有病人?我通些医术,老伯不妨让我看看?” 闻言,那老仆目光有些探究,蹙着眉上下打量了孟姝好一会。 眼前的女子年轻貌美,看上去温和客气,可怎么都不像是医者…… “老伯恐觉得我年纪尚轻,不敢信任?”孟姝笑了笑:“前几日我于街行医时,那些百姓起初也是这么以为的,不过我年纪虽轻,但医术却是不含糊。” “我听方才轿中哼鸣,想必那人有疾缠身已久,时不时便会发作,见老伯如此慌张,这偏僻之地又无大夫,不妨让我看看,也免耽误了病情。” 女子言辞恳切,面容良善,看上去倒不像是恶人。 而且方才听她所言,前几日曾在街上行医…… 老仆神色一变,面上微喜:“姑娘莫不是街坊所传的那位‘医仙’?” 孟姝轻笑地摇了摇头:“医仙之名过大,小辈不过略通医术而已。” 此女行为举止如此有礼,倒显得自己方才有失偏颇了。 他连忙作揖,语气有些紧张::“是老仆失礼了,还请姑娘为我家老爷看看。”说着,便掀帘邀孟姝入内。 见此,孟姝神色依旧,面不改色的弯腰进了轿中。 这布轿恐有不少年头,轿子虽小而旧,但好在干净整洁,孟姝半个身子刚一探入,便见一位身着素衣长袍,头发花白的男人正无力的依靠在坐榻上,他双眸紧闭,眉间紧蹙,似在极力隐忍些什么。 轿子拥挤,孟姝只好半屈于内,小心翼翼地靠在边上,细细观察着那人,一边给他把脉。 男人看上去年纪不大,却已满头华发。他面容端正,神态祥和,周遭气韵如同松柏青竹般正直无垢,却偏偏眉宇藏疾,病气萦身,观其依稀可窥痛苦之色。 原来这就是林敬。 她看了又看,虽心底早有答案,可还是故作不知地回眸问道:“你家老爷可是有癔症?” 闻言,那老仆胡须轻颤,有些不忍地低下了头:“正是。” “那他平日里可有什么禁忌?譬如什么不能吃、不能看之类的。” “有,有!”老仆道:“老爷最忌铃铛,每每听到铃铛声便会发狂。说来也巧,方才老爷还好好的,也不知是从哪突然传来了一阵铃音,老爷便变成了这样……” 原来如此。 孟姝看了看自己怀里的布囊,里面装的正是方才于庙内买下的铃铛。 她不露声色地将布囊捆好,确保不会再发出声响后重新塞入袖里,继而缓缓起身,掀帘走出。 “敢问你家老爷,可是林宅府上的林敬,林老先生?” “你…你怎么知道!”老仆神色陡变,霎时间目露警惕。 见此,孟姝客气道:“实不相瞒,今日一早我于街上坐诊时,碰见了一位老嬷嬷,说是林宅的老仆,想邀我去为林老先生看病,我与她便商议明日前往,可没想到,竟先在这碰见了。” 原来是岑娘…… “这个老婆子!”那老仆叹了又叹,眼眶不由得有些湿润。 他知岑娘心善,又忧心老爷癔病已久,闻言褚镇来了一位“医仙”,多半会前去打探,只是…… 他看了看紧闭的轿帘,心中一时间百味杂陈。 “罢了,如此也好,”他道:“老仆家中排行第六,又有些罗锅,他人皆唤我罗六叔,那嬷嬷正是我的老伴岑娘,我们两人能让姑娘不辞劳苦上门医治,实乃荣幸啊!” “罗六叔这是哪里的话,医者本就当治病救人、悬壶济世,再者,今日你我能在这普贤庙外相遇,也是上天恩赐的缘分。”孟姝微微欠身道。 第45章 闻言,罗六叔倒是有些泪目,他眼眶微湿,却有难掩的喜色,说不定眼前这位姑娘,真的能把老爷医好! 似乎是看出了眼前老仆的担忧,孟姝安抚道:“罗六叔放心,我已为老先生把了脉,并疏通了他的穴位,他现在已经平稳了,不会再突然发病。只是,我有一事不解……” 她抬眸:“我观林老先生脉象,虽有癔症,患病多年,可并不疾厉,想必老先生如今的病情已经平稳了许多,不再容易发病了吧?” “唉,”罗六叔叹道:“是啊,这些年来,老爷的癔病已有好转,不再像先前一般时不时的发狂疯闹,可这病根仍在,老爷依旧神志不清,日渐颓靡,偶尔听到铃音时甚至还会发怒咬人,不容乐观啊!” 见此,孟姝心头一动,眉头轻皱。 “罗六叔不必太过担心,只是,我今日是陪我家公子前来庙中参会,没有携带银针,待我明日登门后,再为林老爷好好诊治一番。” 参会? 罗六书神情微讶:“姑娘所说的公子,可是读书人?” “正是。”孟姝笑:“此番我来褚镇,也正是陪我家公子来参加普贤诞的。” “原来如此,甚好,甚好!”罗六叔有些欣喜地笑了笑:“姑娘与我们林家真是普贤菩萨亲赐的缘分,若是老爷知晓也会十分开心的。” 待告别了罗六叔后,孟姝看着轿身远去的背影,心中总算松了一口气。 彼时雨后云现,天气初晴,褚镇接连不断的雨天终于被短暂的晴日所取代,风绪扬起间,花弄新泥,柳伴梅梢,梅红柳绿。 探查此处恶鬼异闻的第一步明明已经成功,可孟姝却怎么都开心不起来。 她抬眸望向这片初见云彩的蓝天,看向远山接壤起伏的青黛,在那后头,云烟四起,朦胧无期。 第39章 她蹙着眉环顾了一下四周,却在状元桥前发现了那道挺拔清隽的身影。 周遭人流不断,除了看热闹的百姓,大多是布衣学子,其中也不乏一些闻名而来的商贾人士,可他一身月牙色云锦广袖长袍,分明是低调的做派,却被周遭气质衬得超脱凡尘,难免招眼。 孟姝看着,却有些恍惚。 他背对着她,于红绸牵系的桥前站立,而他们之间,人来人往,无一驻足。 很多时候,她常常觉得这好似一场梦。梦醒时,她仍在玉骨村,与阿爷相伴,日升月落,平淡人间。可如今,阿爷下落不明,她竟也被卷入这鬼怪异事间,却还遇见了此人…… 彼时脚下的青石台阶仿佛成骇人的深渊,稍有不慎,粉身碎骨。但孟姝还是踏过去了。 她走向前方的青年,于他身旁站定。 “如你所料,入宅契机来了。”她神色如常,眉间却有一股淡淡的郁色。 事情取得了进展,可她却一点都开心不起来。 “林敬如何?”青年眸色未动,淡道。 孟姝眉头紧皱:“很怪。” “我观他脉象,的确久病缠身,身患癔病不假,可怪就怪在,多年来他的病情似乎平缓了不少,我听他身边老仆所言,林敬的确不会再像几十年前般随意发狂,可病根尤在,尚未痊愈。” 与此同时,孟姝从袖中拿出了一只布囊,里面装的正是方才买下的铃铛。 “最怪的是,林敬似乎很忌讳铃铛,甚至说是害怕,只要一听到铃铛声响,他便会发病。” 铃铛? 扶光转过身来,垂眸看向孟姝手里的小布囊。 他问:“癔病之人,可有引其发病之诱因?” “有。”孟姝抬头,“但大多是吃食,并非物件。若是物件,只有一种推测能解释这种现象。” 林敬曾经,定受到过铃铛的刺激。 …… 次日,孟姝如约来到林宅门前。 古铜色宅门难得的被人扣响,岑娘面上噙笑,连忙赶来迎客,一推门,便见一位白裙素衣的妙龄女子,在她身后,还站着一位身着青色缀云广袖长袍的俊美青年。 今日孟姝并未戴幕篱,与岑娘也算是第一次正式碰面,她便率先问好道:“岑嬷嬷,我是孟姝。” 昨日问诊,她便与岑娘互换了姓名。 嬷嬷难得欣喜:“我知医仙今日会来,没想到竟来的这么早,快快请进!” 孟姝笑:“看病问诊耽误不得,应该的。”说着,她向岑嬷嬷引见了身后的扶光:“这位是我家公子,此次我来褚镇义诊,便是因跟着公子南下求学的缘故,想要一瞻普贤盛会的风采。” “正巧,昨日于庙中偶然碰见了林老和罗六叔,今日我家公子知我来府上问诊,出于尊敬,他觉得无论如何,作为读书人都应当来府上拜见一番林老先生,不知可有叨扰?” 岑嬷嬷闻言一愣,怎么都想不到,这位公子竟是为了拜访林敬特地登门的。 见岑嬷嬷不语,孟姝以为是他们有些操之过急了。 她与扶光相视一眼,接着道:“怪我考虑不周,若是冒昧,我便让我家公子回去,改日再登门拜访。” “不不不,”岑嬷嬷连忙道:“并不叨扰也非冒昧,只是我没想到,如今还有人愿意登我林宅门,拜访我家老爷……” 话语间,难掩落寞和心酸。 不知怎的,孟姝猛然回想起之前在湘水镇谈起林敬前半生的遭遇,难免觉得心酸。 她上前拍了拍岑娘的手,温柔谦和:“嬷嬷这是哪里的话,我们都十分敬仰林老先生,我家公子先前求学也曾读过林老编纂的圣贤书,心生感激都来不及,今日能有机会结识,才真真是我们的福分。” 闻言,身后的青年抬眸看向她。 扶光不止一次诧异于孟姝的嘴皮功夫,这女子巧舌如簧,聪明机灵,但是今日这一番话,扶光却听出她是有几分真心的。 若非如此,她也不会在湘水镇那日,将林敬比作清玉。 “雨打风吹几度秋,唯有清玉不染尘。” 如今,他们终于要和这“清玉”,真正的会面了。 拐入宅门,又入廊桥。 林宅古朴风雅,清净非常。都说读书人偏爱梅兰竹菊,林宅内便也种了不少的青竹,每每路过,都依稀可窥其风姿绰立。 林宅内院极大,却没有过分的娇丽奢华,青石板砖与白墙松石相映,屋檐瓦角兽首翘起,清风过,竹叶响,心却静。 除了他们三人,一路行至内堂,不出所料,果真见不到其他人。 只是在入门后的几瞬,跟在孟姝身后的扶光眉头轻蹙,眸色一暗。 “岑嬷嬷,这宅院这么大,竟没有其余的下人么?”孟姝道。 岑娘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之前老爷在京做官,这老宅一直无人居住,只留我家老头子在这照料,到后来……”她似有些无奈:“待我们回来时,又哪有下人跟着,便只有我们几人相依为命。” 孟姝故作诧异的点了点头,心想,这确实与樊宏天和摊贩老板说的不差。 “听闻,林老先生有一女,如今怎不得见?” 话出,孟姝特地瞟了一眼岑娘的神色。 果不其然,提到“小姐”,她脸色一僵,有些不自然地低下了头,似在掩饰眼中泪水。 空气有了一瞬的停滞,静谧过后,岑娘这才出声。 她声音低切,隐有颤意:“我家小姐命薄,早些年便已离世了。” 孟姝与扶光相视一眼,虽然早已在樊宏天口中知晓内情,但仍难免唏嘘。 她上前一步,拉住岑娘的手:“不好意思呀嬷嬷,是我言语欠妥了。” “无妨,无妨。”岑娘苦笑道:“医仙不必客气,若是我家小姐还在,见您和公子愿意登门也定会欣喜。” 话语间,林敬的屋便到了,在门外,罗六叔早早便侯着了。 见到孟姝,他瞬间面露笑意。 “姑娘来啦。”他有些激动地上前:“姑娘真是个大善人,愿意来给我们老爷看病。”说完便要鞠躬。 “诶——,”孟姝连忙将人扶起:“罗六叔,这可使不得。我是医者,治病救人乃是应该的。” “是啊是啊,你快起来吧,”岑娘上前扶住罗六叔道:“方才我已经谢过医仙了。” 说完,她便将扶光介绍给罗六叔。 一听说这位便是昨日孟姝提到的“公子”,罗六叔面上一喜,连忙看向他。 他自年轻时起就跟着林敬,对读书人都有着莫大的好感,更何况时过境迁,如今还有愿意登他们林宅门的,那可是不多了。 眼前青年身姿如玉,神貌出色,风度非常,让人见了竟莫名地心生信服。 扶光微微一笑,朝面前的老仆作揖道:“后生这厢有礼。” 罗六叔倒是受宠若惊:“公子万万不可,我不过是一老仆,受不起公子的礼,还是快快进屋吧。” 眼前的青年人不仅相貌堂堂,还谈吐有度,谦逊有礼,倒是让罗六叔莫名的多些好感来。 第46章 在岑娘与罗六叔的引路下,孟姝和扶光第一次踏进了林敬的屋子。 许是许久不见天日的缘故,这不算宽敞的屋子里莫名的多了几分潮气,浓重的药味伴着陈木的腐味涌入鼻腔,让这本就幽暗的里屋更显压抑非常。 仅借着门外和窗棂边渗入的日光,孟姝看见有一头发花白的中年男人正双眸紧闭,无力地伏躺在床上,气虚身弱,头冒冷汗。 这就是林敬。 才一日不见,他竟更虚弱了。 扶光示意罗六叔将窗户打开,不仅透气,也好让孟姝看得更清楚些。 孟姝走到林敬床边,将提前准备好的银针拿出,随即为他把了把脉,这不搭不要紧,孟姝手刚一放上,随即便皱了眉头。 她旋即地拿出银针,落针准确而利落。 孟姝无暇抬头,只好边下针边问道:“你家老爷是从普贤寺回来便如此了吗?” 分明她昨日诊脉时,林敬脉象还没有如此虚弱。 罗六叔和岑娘莫约也是看出了孟姝神色不对,两人相视一眼,罗六叔便有些慌忙道:“不是的。” “经昨日姑娘诊脉后,老爷回来一直没什么大碍,就连晚膳都听话用了。” 看来变故生在昨晚。 扶光观孟姝神色,林敬今日身体似乎愈发不好了。 “昨日夜里,可有什么奇怪的异样?”他问。 岑娘想了想,很是疑惑地摇了摇头:“并没有啊,平日里老爷身边离不开人,老罗他便睡在外屋夜夜守着,而我每夜便要起来一次给老爷煮药,昨日风大,我还特地多起照看了两次,都没见到有什么异样。” 罗六叔闻言也点了点头:“是呀,一切如常。” 这便奇怪了。 孟姝取下林敬身上的银针,并未多说什么,只是起身看向两位老仆。 “我给你们写个方子,趁现在林老施针正睡着,快去抓好熬后,给他服下。” 二老听了,连忙带着孟姝出去找笔墨写方子,屋内瞬间便只剩下扶光与林敬二人。 日光顺着撑开的窗沿照入屋内,外头风意传来,伴着窗边的竹叶飒飒而响,他缓步走到林敬床边,静谧下,青年静静的端详着男人的神色。 病气之下,男人面容惨白,内蕴郁气。 不仅如此,扶光垂眸俯视着他的脸,从眼底扫向眉心,继而眸色一敛,神色微沉。 那是林敬的印堂。 在那里,竟有团黑气深藏其中,使其百穴汇聚,气血薄虚。 看来这林宅,果真是不干净啊。 第40章 她帮林敬把被子掖好,拿上一旁的空药碗走出内屋。 外头,扶光正与罗六叔说些什么,见孟姝出来,他便急忙上前。 “孟姑娘,我家老爷他怎么样了?” 这一日下来,罗六叔更是心急如焚,发梢衣襟更是凌乱了不少。 孟姝看着面前的罗锅老仆,突然为林敬感到些庆幸。 至少他身边,还有一心一意的人。经年再苦,他们都不曾离他而去。 “放心吧,林老的病情已经稳下了。” 说完,她抬眸,却发现扶光在看她。 孟姝眸光微动,瞬间计上心头,顺势道:“只是这几天内,病情是否反复还不好说,林老身边还需大夫照看。” “可是……”闻言,罗六叔面露难色,神情有些尴尬。 “我们林宅的门,哪有大夫肯上呢。” 说着,他好似想到什么,猛地看向孟姝,似有些难为情地艰涩开口:“不知,姑娘可愿暂住几日,诊银我会按日给姑娘的。” 罗六叔这番话,正中孟姝下怀。 她道:“您言重了,您若不提,我也会冒昧请求住下,毕竟人命关天,我求之不得。” 孟姝笑:“至于诊银,罗六叔大可不必这么客气。”她看了一眼扶光:“闻言林宅有许多古书,我家公子能借暂住之机多阅览几番,想来更是高兴不已。” 罗六叔连忙握住孟姝的手:“自然自然。” 他笑着看向孟姝和扶光,感激涕零:“公子和姑娘真是好人呐,若是老爷还清醒着,不知会多么的开心。” 说着,他抬手抹了抹眼角的泪水。 自当年贬官后,曾经的好友同僚从未过问过林敬一声长短,远谪湘水镇的这些年里,林敬更是与家中族友断了关系,一个人飘零他乡。 原本这一切已经够苦了,谁知二十八年前,独女红颜薄命,他疯病回乡…… 这些年来,愿意主动登林家宅门的,只有孟姝和扶光。 就在罗六叔感伤间,前头传来岑娘的吆喝声,还没见其人,声却先到了—— “天要黑了,我略备了些饭菜,姑娘和公子累了一天,快些用膳吧。” 岑娘赶来将人招呼往偏厅,孟姝刚入门,便看见了满桌的佳肴。 说不上有多么的精致丰富,但却可以看出,是岑娘精心准备的。 后头罗六叔刚把孟姝和扶光要住下的事告诉岑娘,她正高兴着,就见孟姝扭头叫她。 还以为是粗茶淡饭孟姝看不上,谁知她却拉着她的手,轻声细语道:“岑嬷嬷,咱们这几人吃不了这么多,日后也不必这么丰盛,随便些粗茶淡饭就好。” 贬官抄家在前,林敬疯病在后,她知林家这些年来贫寒,也不愿岑娘特地为了他们这般大费周章。 岑娘也听懂了孟姝的意思,一时间有些感动,又有些难为情。 “难得姑娘心细,前前后后为我们想了这么多。”她拉着孟姝坐下:“但今日是客人第一天登门,老爷之前也一直教我们,作为主人,就该尽地主之谊,为人处世都要讲究礼数。” 待用完饭后,岑娘拉着罗六叔去给孟姝和扶光收拾屋子,见四下无人,孟姝看向扶光,问道: “如何?” 若不是今日扶光看出林敬额间有黑气,用法术将其驱散,否则她这药是如何下都没用的。 他眉眼微敛,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着桌面,淡道:“是鬼气。” 孟姝皱眉:“难不成这林宅里,真的有鬼?” “没错。”扶光抬头:“今日我一进门,便感知到有股藏匿已久的鬼气萦绕在这林宅四周。” 林敬体弱,二十八年前更是遭受过鬼魂的惊吓,如今他长年居住在这宅子里,若有鬼怪缠身也不意外。 “那,照你看来,这鬼是无意盘踞林宅,还是本就在这的?”孟姝好似突然想到了什么,低声问道。 闻言,扶光猝然抬眸。 灯火葳蕤下,他注视着孟姝的眼,神情严肃,嘴角忽地冷下。 她倒是给他提了个醒。 “你很聪明,这或许是个突破口。”半晌,他轻哂道。 若这鬼是无意闯入林宅的,那或许是个巧合。可若这鬼,本就是在林宅的呢? “不知为何,说起这些,我突然想起一个人……” 四下无人,偌大的偏厅内只有她和扶光两重身影在灯火的映照下相叠,屋外的竹叶深浓,风吹过,便发出簌簌的声响。 孟姝深吸了一口气,莫名地觉得背后有些寒凉。 “你说。”扶光静静地看着着孟姝,总觉得,她似乎又和他想到一块去了。 四月初里,褚镇的夜晚向来是带着丝丝凉意的,这两日雨水渐少,可风意却不止。 林宅草木居多,夜里亮起灯火,照得挺拔的青竹叶影娑娑,月色映落,留下一地斑驳。 仔细去听,静谧的夜色里除了院内流水的潺潺细语,还有屋内两人相交的呼吸声。 在两人都没注意到的角落里,一缕不合时宜的淡淡幽香正悄然蔓延,不起眼的花瓶里,昨日岑娘刚买的梨花洁白如雪,含苞待放。 在这静夜里,孟姝抬头,她看着扶光,抑制着心中的忐忑,尽可能平静地说出那三个字—— “林、素、文。” …… 岑娘刚收拾完屋子,正铺着被褥,一转身,就看见孟姝走了进来。 “嬷嬷,可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 岑娘笑着摆了摆手,“姑娘累了一天了,还是歇着吧,这些东西我都快弄完了。” 孟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也不驳了岑娘的好意,走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她一手撑着下巴,静静地看着眼前细致地帮着她铺床的妇人,想起方才扶光与她说的话,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道:“岑嬷嬷,你们住这多久了呀?” 岑娘倒是没多想,答道:“我是老爷离京后便回来了,我家老头子是一直就在这,当年老爷进京赴任时,他就留下来守宅了。” 她捻好了被子一角,接着道:“林家亲戚不多,老爷又是家里的独子,赴京后老宅不能没人,就将宅子交给了我家老头子。” 原来如此。 这跟樊宏天说的倒是能对的上,林敬贬官后,圣上下旨抄了林家,奶娘便带着林家小姐回了老家,林敬独自赴湘水上任。 第47章 孟姝想了想,接着试探道:“恕我冒昧,我观林老先前当是硬朗之人,怎么会突然得了癔症呢?” 岑娘手上动作一顿,随即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林家命运多舛,当年,是因为小姐离世……” 说到这里,她似有些不忍:“若非如此,老爷又怎会疯病。” 见她提起,孟姝心下一动,便顺势查问道:“不知,嬷嬷可否细说?” 这倒也没什么不能提的。而岑娘这番相处下来,也早已将孟姝看做了可以交心之人。 将床褥铺好后,她坐在了孟姝对面,看着桌上灯盏里跳跃的灯芯,她的神情似有些落寞,仿佛又回到那年…… 原来林素文的离世,是突然的噩耗。 林家的这位独女,从小聪慧,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在京里,也是众人艳羡的名门贵女。 因着林家家教严苛,又是正儿八经的书香门第,林素文从小就饱读诗书,性子温婉娴静。 家父是大理寺少卿,身居要职,家世又乃清流门第,可以说,林素文是在万千宠爱中长大的。 可她的性子,并没有染上一丝一毫的娇贵,反而从小淡然沉稳。 那年京中出事,林敬被指结党营私,罪证板上钉钉,贬官在前,抄家在后,一日之间林家门庭冷落,背负骂名,林夫人因此变故伤心过度,更是撒手人寰。 林素文就是在那时跟着岑娘回的褚镇,那时的她,不过八岁左右的年纪。 一路南下的路上,她不哭不闹,只是乖乖地牵着岑娘的手,躲着林敬悄悄问她:“嬷嬷,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我想要为阿爹平反。” 每每听此,岑娘总是热泪盈眶。 “我家小姐从小就乖巧懂事,那时的她不过是个小娃娃,家里突遭横祸,她不哭不闹不说,还想着要为父亲申冤……” 孟姝拿出手帕为岑娘拭去了脸上的泪,听她接着道。 回到褚镇的十年里,林家有女初长成,原来的小女娃摇身一变,成为了大家闺秀、饱读诗书的才女林素文。 也就是在那些年里,她再次遇见了庄文周。 “庄文周?”孟姝蹙眉,这里面倒是出现了一个他们从未听过的名字。 “是啊,”岑娘似想到了什么,欲言又止,最终只好苦笑道:“文周公子,是个难得的好人,可惜啊,可惜……” 原来,庄文周与林素文是儿时玩伴。 在林敬任官前曾受父亲之命,离京回到老家褚镇潜心求学,而林素文便是在褚镇出生的,庄文周,则是林敬好友庄复的独生子,两人从小便在褚镇相伴相识。 后来随着林敬高中,回京赴任,林素文便再也没与庄文周见过面,可谁知阴差阳错间,*林素文因着父亲贬官而再次回到了褚镇,在这十年里,两人青梅竹马,心意暗生。 林素文喜读诗书,这些年里她除了想方设法为父亲平反,唯一的爱好便是去书塾帮老夫子抄书,是名副其实的书香才女。 而庄文周少年英才,年纪轻轻履试履胜,在他十九岁那年,更是一举夺魁,高中状元。 一时间,金童玉女之名传遍褚镇,风光无限。 “那后来,林小姐是怎么过世的?”孟姝似有些不忍问下去了。 想起当年,岑娘不禁泪眼婆娑。 “小姐命薄,十年里还没等到与老爷相见,甚至,没能等到文周公子从京城回来,就……” 那日起夜,见雨大风寒,岑娘便想着为林素文加张被褥,就去了她屋里。 可谁知,林素文却不在。 “那夜我和老头子急疯了,将林宅上上下下找了个遍,都没看到小姐,谁知……” 岑娘捂脸恸哭,声声如泣血般撕心裂肺:“直到天亮,我们竟在梨园的井中发现了小姐的尸体!” 什么? 孟姝闻言,浑身忽地一僵。她以为林素文或许是病死,却怎么都没想到,居然是这样。 好好的一个人,竟就这般无声无息地死在了井中…… “可是有人谋害?” 对于这样的结局,孟姝有些不忍相信。 “不知道……”岑娘无力地摇了摇头。 “他们都说,是我家小姐自己不小心摔下的井,更有甚者,还想要借机……侮辱我家小姐的名声!” 目光透过燃烧跳跃的芯火,岑娘仿佛再次看见了那些人的嘴脸,灯芯霹雳啦啦的呲裂声宛如地狱恶魂般的叫嚣,如同那些人的声音一般响彻她的脑海。 林素文陡然离世,各种各样的闲言碎语都接踵而至。 先前觊觎她的人,说她故作清高,许是和他人私会被撞,一死成全烈女贞洁。有人说她父债子偿,林敬结党营私的报应落在了她身上,死了活该…… 可她死时才年仅十八,却要遭受这些污名。 “总而言之,一时间,说什么的都有。”岑娘嘲讽一笑,林家本就一朝落魄,林素文一死,那些人恨不得上门来落井下石。 孟姝终是不忍地别过眼去,窗外弯月高悬,清晖顺着竹影洒下,落在小池中,盛盈了满塘的皎洁。 她想,虽然她与林家小姐素未谋面,可不难想象,她若活着,也定是个如这月光般皎洁无暇的人儿吧。 第41章 湖波荡漾,池中青纹轻泛涟漪,昏黄的灯笼顺着蜿蜒的回廊折入后宅,飘忽的灯火下,檐头飞兽在黑暗中蛰伏,隐隐约约透露着锃亮的光。 一处房门前忽地传来几道轻微的声响,孟姝悄声合上门,继而转身顺着游廊走去。 她和扶光约好了兵分两路,她找岑娘打探林素文的生平,而他则去探查这宅内鬼怪的踪迹。 可孟姝走到后院,却没看到扶光的身影。 “怪了。”她环顾了一下四周,分明已经到了约定好的时间,可扶光却不见人影。 她坐在院中石桌旁等了一会,却依旧迟迟不见他。 难不成,是出了事? 孟姝想着,担忧的同时,却有些捉摸不定。 若是连扶光都感到棘手,那这宅子内,究竟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故事呢? 她仰头望向明月,可今夜云深露浓,就连皎洁的月光都有些晦暗。 再这么干坐着等下去也不是办法。岑娘有起夜的习惯,孟姝算好了时间,为了不引起他们的怀疑,她想了想,决定还是先回屋里等消息为妙。 可就在她走出后院,刚要踏上游廊时,脖间的玉石忽地一凉,继而一缕轻微的青色莹光渗出,在昏黄的游廊下忽地一闪。 孟姝顿时一愣,指尖轻颤,下意识地握上了那温润的棠花玉,霎时间觉得背后发麻。 像是冥冥之中有了注定般,她鬼使神差地转头望向右边。 那段游廊后面的路,她从未去过。 今日岑娘将他们带入林宅,期间还在这宅子里逛了逛,可唯独没去过那边…… 孟姝眉头一皱,下意识地顺着蜿蜒的游廊,望向那端的尽头。 那边的光线不如这边明亮,许是很久没有人走过去了,岑娘甚至没有在那端挂上新的灯笼,仅凭借几盏经年的风烛在竹笼里摇晃。 理智告诉孟姝,她不该过去,那端的尽头或是秘密,或是危险,可是手心里的玉符逐渐发烫,温润的青玉浸染上手心的温度,光芒愈闪愈烈。 棠玉有灵,扶光曾告诉过她,遇到鬼怪,棠花玉会护主,此番闪烁,说不定也是它的指引。 孟姝深吸了口气,似下定了某种决心般,抬步往那边走去。 林宅古朴风雅,移步换景间,廊外的假山木石换了一簇又一簇,手边的木横廊雕也越来越繁杂精美,借着昏暗的月光和残年的风烛,孟姝细细瞧了瞧,还在一片白墙上,发现了一首题诗。 “江南水墨画,画中梨花山。”孟姝顺着写诗人娟秀飒意的字迹看去,轻声念道:“山风绻鸟叹,庄周忆素蝶。” 庄周,素蝶…… 孟姝猝然抬眸,难不成,这诗写的,是庄文周和林素文? 她忽地停下了脚步,前头的风烛只剩下一盏,女子闺阁的秀气房门毫无征兆地出现在眼前,白墙下,墨色的诗文旁隐约画着一朵烂漫绽放的梨花,经过多年的风霜雨雪,题诗尤在,可花却凋残。 孟姝看着前方深乌色的雕花木门,竟莫名觉得熟悉。 蜿蜒难测的游廊,残檐尽头的房屋…… 她突然想起,在湘水镇西巷宅里,和贤园里那半截残破的游廊后,不也是相似的场景吗? 一股惊意涌上心头,正当孟姝犹豫着要不要继续上前时,有股寒意却莫名地直冲她后背而来。 刹那间,她猛地回眸,却发现背后空无一人,静谧的夜色里,昏暗的游廊下只余几盏风烛,烛影投落在白墙上,斑驳的风姿在诗下摇曳。 而在游廊的那端,早已看不到孟姝来时的路。 她不知走了多久,顺着这古朴的老宅绕过了多少处的廊角,才在这里,见到了这处隐匿角落的梨花。 第48章 孟姝小心翼翼地推开了尘封已久的雕花木门,尘埃伴着凉意袭来,孟姝虽早有防备,可却还是猝不及防猛地一呛。 里面无光,孟姝克制着内心深处的恐惧,将手中刚刚拾来的风烛举了举,眼前的场景终于有了片刻的清晰。 她顺着光亮找到屋中歪倒的烛台,将烛火续上,霎时间,扭曲摇曳的光影爬上垂落的霓帐,女子雅致秀气的闺房映入眼帘。 孟姝想,种种迹象表明,这定是林素文的闺房无疑。 她四处看了看,这屋中光是书籍和字画便占了一半,桌案前,泛黄的纸张不知何时被风吹落在地,仅余孤零的墨笔支在一旁。 孟姝用手摸了摸,却在笔下,发现了几点早已凝固的墨迹,除此之外,案边还有蜡油滴落的痕迹。 女子深夜伏案书写的场景仿佛再现眼前,触摸到桌上纸笔的那一刻,孟姝眼前闪过了一瞬的白光,恍惚间,她看到了林素文…… 屋内不再似方才那般飘洒着尘埃,陈设仿佛也变得焕然一新,霓帐上的花纹随着光影的映亮展现出原本的颜色。 滂沱大雨的深夜里,屋内,林素文倚案而坐。 案边烛台里燃烧的烛火正盛,昏黄的烛光悄然爬上她秀雅白皙的侧脸,她正激奋提笔,似在极力书写着什么,神情不同于往日的温和娴静,眉眼之间竟有着一股凌厉的气韵。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案边女子停笔抬眸,习以为常地笑道:“岑娘,今夜我不冷,就无需再为我添被了。” 眼前的场景到此戛然而止,孟姝再一睁眼,却发现自己依旧回到了古旧的闺房,霓帐依旧灰尘漫漫,纸张泛黄,蜿蜒的烛泪早已凝成一片…… “这是怎么回事……”孟姝不解地喃喃出声,方才的景象真实的就好像她曾亲眼见过一般。 可是,又有些奇怪。 孟姝将目光移到案上滴落的墨迹和一旁凝固的烛油。 林素文饱读诗书,对文墨应当十分珍惜和喜爱,再加上她教养有加,又怎会是会将笔墨随意丢置之人,更何况,这笔应是墨渍未干时就被抛下了。 还有这烛…… 孟姝正准备凑近去看时,忽地感到颈后一凉,一抹湿润正顺着她的脖颈蜿蜒而下。 她下意识伸手一摸,借着昏黄的烛光,竟看到了满手的猩红。 是血! 惊骇间,孟姝习惯的去抽腰间的短刃,却摸了个空。 遭了,她出玉骨村时就带了几把武器防身,先是在樊家村用了不说,在西巷宅对付樊宏天时,还丢了一把! 孟姝恨铁不成钢地在心里痛骂了一顿自己,她这匕首用一把丢一把的毛病到底什么时候能改! 可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了,她身手矫健地闪开了方才站立的地方,回头一看,却空无一人。 孟姝警惕地打量了一番四周,静谧的空间里,昏黄的烛火摇曳,除了细微的风声,便只有她自己的呼吸声。 可脖间的凉意和手掌间的猩红却是真的。 孟姝紧锁着眉低头闻了闻,是血不错,但应该不是人的。 “来者何人,只会装神弄鬼,何不现身一见!”孟姝冷喝道。 可回答她的,却是一片寂静…… 孟姝皱眉,四下望了望,确定除了她不再有第二人的气息后,心头陡颤。 若是人还好,可若不是人呢? “砰——”的一声,房门毫无征兆地被关上,屋内布满尘土的霓帐无风而舞,桌案旁散落的纸张也开始簌簌抖动起来。 孟姝反应极快地抓向一旁梳妆台上的剪子,就在她手握住刀剪的那一刻,屋内摇颤的烛火猝然而灭,四周陡然陷入黑暗之中。 一滴汗悄无声息地自孟姝额间垂落,明明是湿气寒凉的夜,她的里衣却早已濡湿一片。 那有自脖间流下的血,也有面对恐惧的冷汗。 孟姝狠狠地闭上了眼,随即深吸了一口气,这才鼓足了勇气面对,看向眼前那宛如深渊般的黝黑。 “阁下这是何意,难道这屋子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吗?”她咬着牙冷笑道。 就在孟姝话音刚落间,一道冷气忽地朝她击来。 气无声无色,亦无形,可孟姝自幼习武,在黑暗中,她更是有着异于常人的敏感,就在那道冷气即将袭中她的一瞬,她弯腰侧身闪过,可哪怕只是于身侧有过片刻的相触,孟姝仍感受到四肢百骸穿来的寒意。 这股莫名的寒意顺着她的百穴渗入她的骨缝,恍惚间,天灵盖竟有一瞬的发麻。 下意识的,她转身就跑。 幸亏她进来前特地打量了四周,将屋内布局尽收于心,如今也不至于慌乱间在黑暗中迷失方向。 孟姝拼尽全力去忽视周遭的黑暗,一股劲只顾往前跑着,奇怪的是,那蛰伏黑暗中的“鬼怪”竟也没有再拦她,待她再回过神来时,已经撞入了一人的胸怀。 孟姝懵懵地抬起头,仿佛黑意还在眼前萦绕,她缓了又缓,这才堪堪看清了眼前的人。 是扶光。 不知何时,她竟跑回了后院,晦暗的月色下,斑驳的树影将他们的身影笼下,俊美的青年虚扶着她的肩膀,正弯腰注视着她。 刹那间,她感觉到他好似在对她说些什么,可她只能朦胧地看见他的脸,五感中只有一感留存,其余的仿佛还在黑暗中回不过神来…… “孟姝,孟姝!”他声音低沉,见她迟迟没有反应,只是双眸无神地看着他,扶光冷着脸道。 他将指尖指向孟姝的额间,一缕金光顺着他的手缓缓浮掠进她的额。 是鬼气。 他抬眸,面色瞬间沉下。 一道不住从何而来的暖流柔和地替她驱散了四肢百骸内的寒气,孟姝的意识稍稍回笼,眼前的黑暗彻底消失不见,青年面如冠玉的脸就在眼前,待她意识到她已经不再身处黑暗时,那股强装的勇气顿时消失,她整个人一下子泄了力,无意间竟跌入了扶光怀中。 “……” 扶光愣了一瞬,深吸口气,眸色微恼,见怀中女子面容惨白,只得强忍着把她扔出去的冲动,虚扶她到石椅上坐下。 “对不起啊,我……”回过神来的孟姝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有些欠妥,只得不好意思道。 “无碍。” 扶光板着脸掸了掸衣袖坐下。 孟姝:“……” 她尴尬的笑了笑,有些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却发现扶光看她眼神有些异样。 “你受伤了?”他猝不及防道。 顺着他的目光,孟姝摸上了自己的脖子,又感受到了那片濡湿的血迹。 “你说这个呀,”她笑了笑:“这不是我的血,也不知道是哪个气人的鬼,故意吓唬我的。” 回过神来仔细一想,那屋里的鬼怪似乎没有想要杀她,先是血后是黑,它好像就是想要故意把她吓走。 拿黑来对付她,实在是太可耻了,可她偏偏就吃这套。 孟姝暗自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这生来的麻烦毛病,何时能改掉。 “你遇到它了?”扶光有些讶异地扬眉。 这话…… 孟姝看向他:“你的意思是,你早就知道与它交过手?” 谁知扶光却摇了摇头:“今夜我来晚,就是因为这鬼怪不简单。” 趁着孟姝去打探林素文生平,扶光则去探了探林宅的虚实。 他用了鬼术,开了鬼眼,果不其然看见了笼罩满宅的鬼气,还找到了一些这鬼怪留下的踪迹,于是他便在宅内东西南北四角分别施法落阵,想要探一探这鬼的气息,看看究竟是鬼界哪一鬼偷跑人间。 可是,这鬼却不在百鬼册上。并且他身为鬼王,竟感知不到这鬼怪的气息来源于生前何人。 “所以,这林宅内的鬼,多半,是……恶鬼?”孟姝眉头紧锁,艰涩地出声问道。 见扶光点了点头,孟姝不由得腿脚一软。 看来这个结果在扶光意料之内。 虽说他们来时已做过最坏的打算,可是这恶鬼可与普通的鬼不一样啊…… “可林素文怎么会是恶鬼呢?她生前应是良善之人,死后会顺利投胎才是,怎么会成了恶鬼,除非死后有冤……” 说着说着,孟姝陡然没了声音。 扶光抬眸看向她,扯了扯唇角,一如既往地淡嘲道:“这就要问你了,岑娘那可有探出什么。” 死后有冤么? 孟姝抿了抿唇,好半晌,这才语气凝重地开口:“扶光,可能我们又要为一个人申冤了。” 第42章 每每谈及此处,多有不忍,就如同当时湘水镇的李念晚一般,这世上的可怜女子总是不少。 “那你呢,”扶光听后,了然颔首,继而看向她:“方才遇鬼,可有受伤?” 孟姝闻言一愣,旋即摇了摇头。 “那鬼怪好似并不想伤我,只为了把我吓走。” 说着说着,孟姝这才发现,自己手上还拿着方才匆忙间当作武器的刀剪。 第49章 扶光许是早就看见了,扬眉问道:“你的短刀呢?” 他记得,她总能不知从何处就掏出一两把武器来。 说到这里,孟姝的心情更加低落,“都丢了。” 她那些趁手的家伙器,实在经不起她的消磨,用一把丢一把,如今到褚镇,她当真是一把防身的兵器都无。 扶光倒是觉得好笑,挑眉嗤道:“还以为,你现在已经厉害到手无寸铁,便能单挑鬼怪了。” “你。”扶光这张嘴冷不丁说出的话总是能气死人,孟姝也懒得与他计较,手心黏腻的血腥味不断传来,她理了理衣领,准备回屋去换身衣裳。 “等会你收拾好,我们需去一趟梨园。”扶光突然正经道。 孟姝回头,似想到了什么,神情凝重的点了点头。 林素文的屋子里定有秘密,但为了不惊扰岑娘和罗六叔,他们现在还不宜与那恶鬼之间动手。 梨园,是发现林素文尸体的地方。在那里,兴许会有一些意想不到的收获。 …… 子时夜浓,有两道身影悄无声息地出了林宅,一路疾走,来到了一旁的梨园。 自多年前梨园无花后,这里只余零零散散十几棵不算青葱的梨树,有的更是连根拔起,叶落枯亡。 孟姝走时特地拿上了两盏提灯,她将一盏交于扶光,两人兵分两路,去寻找岑娘所说的那口井。 这里梨树虽少,可园子却大,但大多都被野草占据,这些野草根植多年,疯狂生长,根叶缠绕,每走一步都需拨草慢行,连带着寻井都费劲。 就在孟姝费劲的从一簇又一簇野草中穿出时,脚边好似碰到了一块大石头,坚硬无比,差点让她跌倒。 她皱着眉提灯看去,却发现,眼前脚边的哪里是什么石头,分明是一口深井! 她不由得低声惊呼,自己方才险些就一头栽了进去。 想着,前头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孟姝抬眸看去,原来的扶光从野草从的另一边走了出来,正好在井的另一头。 那边的荒地似比自己这边空旷些,孟姝看了看,那处井缘边没有过多的野草,反而是一些浅短的草渣。 孟姝走近了些,却发现扶光正在细细端详着什么。 他低下身来,将提灯凑近草皮,依稀可照出上头几道浅浅的压痕。 小草松软,这些痕迹,怕是没有经年累月留不下来。 孟姝想了想,起身顺着井边,看了看下面。 果不其然,这口井和这片梨园一样,已经荒废了许久,这水早就干涸了。但就是这么一望,还依稀可窥见其深。 孟姝很难想象,若是林素文一个人,是怎么会突然来这打水,又失足落入的呢?若是没有人迫害,她总归是难以相信的。 当年的井正是水源正丰的时候,看着定是比现在还深,孟姝光是看一眼,都不忍去想,林素文掉下后会是多么的绝望。 彼时身后的扶光却突然站起身来,将手中的提灯递给她:“拿好,我下井看看。” 午夜的梨园黝黑一片,草丛中时不时传来窸窸窣窣的虫鸣,唯一的光亮,便是孟姝手中的两盏提灯。 她探头看了看漆黑的井口,见底下迟迟没有传来动静,不免有些担忧。 “扶光、扶光!” 她话音刚落,下一秒就见青年身形矫健如燕般飞身而上,仔细瞧去,他手里似还拿着什么东西。 “这是?”孟姝凑近看了看,发现是一个漆黑的铃铛。 不过手掌般大小,在这井中也不知过了多久,早已破损,还带着斑斑锈迹,怎么摇都发不出清脆的铃音了。 “可有手帕?”扶光道。 孟姝了然,在袖中掏了空这才记起,今日为了给岑娘擦眼泪,便顺手把手帕给她了…… 扶光见她神情一窘,便知她定是没有。想了想,便从自己腰间摘下了一个锦囊。 上头绣着的祥云日纹,让孟姝突然觉得很是眼熟。 这不就是之前扶光给她看的那个吗,里头还曾装过她给扶光画的那幅血色印记图! 他将铃铛装好后,连同锦囊一同交给孟姝,叮嘱道:“这铃铛有阴气,你别碰。” 孟姝顿时有些好奇,见他作势要往回走,连忙跟上道:“我们不找了?” 说好要查林素文的死因的。 “还是说,”她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锦囊:“最关键的线索,便是这铃铛?” “没错。”扶光走在前头,将手中的提灯举了举,火光透过笼纸瞬间映亮了前方的路。 “还记得你曾说过,林敬惧怕什么吗?” “是铃铛!”孟姝恍然大悟,愕然抬眸。 原来,这兜兜转转都和铃铛和关系,难不成林素文的死也和铃铛有关? “这件事没有这么简单,除了人为,怕是还有别的手脚。”扶光冷冷道:“过去这么多年,光查井已经作用不大,该消失的痕迹早就消失了。” 除了草上那道压痕,还有这诡异的残铃…… 方才下井,他在井里的石缘面上看到了很多划痕,看似杂乱,实则像一道阵法。 扶光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看向她:“你明日找个理由,跟岑娘辞别,暂时离开林宅几日,回岑园去住。” 那日他们租下的院落,正叫岑园。 孟姝也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抬头问道:“那你呢?” 扶光脚步未停,夜晚的寒风夹杂着空气中的湿意,吹起青年淡色云袍的一角,灯挪影动,他的声音极轻,几近湮灭在黑夜的风声里。 “我得去确认一件事。” …… 次日清早,孟姝按照扶光所说,随口编了个理由,暂离林宅几日,走前还特地给林敬施了针,留好这两日的药方,好让两位忠仆安心。 想起昨夜扶光冷峻的神情,他之所以要让自己离开林宅,想来这里面多半有险! 她看了看岑娘,思忖片刻,决定还是叮嘱道:“近来夜里风大,湿寒渐重,嬷嬷既要和罗六叔换着照看林老,不如还是搬去外屋一起住吧,我看过,那屋子宽敞,能暂住下两人,你们照看和煎药也方便,夜里就不要出来走动了。” 说来也是命运弄人,前几日他们还想方设法的要进的林宅,如今却又不得不找借口离开。 与岑娘辞别后,孟姝还去集市上转了一圈,照着扶光所说,逛了大街小巷都没找到他要的铃铛。 七角铃…… 孟姝皱着眉,头疼地走出了一家又一家店铺。这平日里,人们所用到的铃铛大多数是六角,除了丧仪下棺,鲜少会见到七角铃的踪影,毕竟在百姓眼中,这“七”乃不详,除了给死者下葬时不得不用,其余时更是避之不及。 可这褚镇素来书香古朴,就连名器店都少有,好不容易碰见一家,竟然还因为正值普贤诞而闭门谢客。 孟姝知晓,扶光要她寻七角铃铛多半是因为昨夜井中那残铃,她那时曾借着提灯瞧过,确实是少见的七角铃无疑。 起初,她还并未觉得奇怪。 昨日,她特地问过岑娘,林素文过世后可有替她挖坟立墓? 可岑娘却说,林素文的尸身诡异得很,刚从井里捞出不过半日,就几近腐烂,最后竟成了一摊黑水。 孟姝想,若有人要祭奠她,拿着七角铃去井边后不慎掉入也并不稀奇,可按照扶光昨天的神情来看,事情显然没有这么简单。 更何况,他昨夜还说,那铃上有鬼气…… 名器店闭门,那这七角铃,该去哪里找呢? 思绪正乱间,孟姝竟无意顺着小巷走回了主街,彼时尚早,街边行人涌动,早食摊贩的小桌坐满了人,热气腾腾间,烟火气吹袅了整座小镇。 孟姝突然想起了那日,她所碰到的小店。 她再次来到断尾巷,低斜的青瓦下,外头是鼎沸的人声,而这里却静谧非常,这家奇怪小店依旧朴素寡味,哪怕无客,门口的竹架也仍高高支起。 孟姝走上前,询问道:“店家可在?” …… 在远离闹市的一角,小径边古铜色的大门紧闭着,青石砖瓦被经年的雨水洗刷得发亮,古朴而素雅的老宅宛如沉睡的兽,一枝矮竹穿墙弯出,斜斜地挂在青石旁,清晨的露水滴落,在石板上泛着晶莹的光。 屋内,岑娘和罗六叔正准备将熬好的药给林敬端去,忽地,眼前有道光影闪过,下一秒,他们便睡了过去。 一道人影踏入,年轻人的暗色云靴落在屋里,竟一点声响也无。 风吹起他黑纹锦袍的一角,他走到桌边,拿起药碗,里头汤药已被岑娘特地放凉。 扶光忽地轻声一笑,抬步掀开了里屋的软帘,绕过屏风,目光看向躺在床榻上的男人。 这几日岑娘特地按照孟姝的嘱咐,将屋内的窗都给撑开,清晨的暖日顺着木质的窗沿洒入,本应带着暖意,却怎么都散不开这满屋的寒气。 第50章 扶光走进了些,将药碗放在床边矮桌上,垂眸静静的看着林敬。 他眸色无波,看不出喜怒,却幽深难测。 过了半晌,就在林敬以为他要离开时,床边的青年突然出声,正似笑非笑地看向他。 “林老先生。” “还要装到几时?” 第43章 林敬从病后素来会闹夜,为了让他睡得安稳些,孟姝特地在屋内炭火里多加了些安神的药草。 彼时窗外青竹微动,石间流水潺潺而过,竹木相映间,竟有蝶影无花自来。 屋内,青年男子的身影伫立着,静静的看着眼前床榻上的男人。 他双眸紧闭,气息虚浮,看上去就快命不久矣的模样。 可扶光,却好似笃定了他会醒来。 日头渐高,竹影伸入屋中,满屋的昏暗湿潮仿佛被短暂的驱散,伴着自如的风,拂过这处沉寂已久的老宅。 “呵。”屋内忽地传来一声轻笑,沧桑却无垢的眉眼下,一双黑眸缓缓睁开。 他并未转头看向床前的年轻人,只是平静地注视着床幔上,那栩栩盛开的梨花。 经年的恶病让他身形削瘦,面容憔悴,可哪怕满头华发,也无法磨灭他眉骨间的清正之色。 这让扶光回想起了孟姝所比的那句诗。 “雨打风吹几度秋,唯有清玉不染尘。” 而谁又能想到,这世间“清玉”,还有再度醒来的一天。 “年轻人,你是谁。”他问的,可不是这些天来的假身份。 扶光闻言却笑:“林老以为,我该是谁?” 床榻上的男人无声一笑,平静的面容没了往日的光彩,更找不回旧时京城里,那个意气风发的红袍少年。 “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他道:“就不知,我这残躯引来的,是神是鬼了。” “你明知我们无敌意,却为何要千方百计引我们离开?”扶光笑道。 他们上门前一夜,林敬病情忽然加重,扶光思来想去,不信这世间有这么多的巧合。 他是在逼,逼自己药石无医,逼孟姝知难而退。 谁知,孟姝的医术远比他想的要高超,更不是会退缩之人。 “我还未问,你是如何看穿我的?”人人都说他病了,病得深,病得重,岑娘甚至多年前就早早备下了棺材。 见扶光不答,只是静默地看着他,林敬就知道,眼前的青年人可不是个会“礼尚往来”的主。 林敬只好道:“我见过那位姑娘。”他望向幔上的梨花,眸含悲悯。 扶光知道,他说的是孟姝。 “她双眸清明,无怨无妒,在庙会时,虽带着目的而来,却并不怕我的病,反而真心为我医治。” 她还很年轻,就像当年素文一般的年纪…… 他声音极轻,零碎的字句吐露间,孱弱得宛如易折的草:“林宅不干净,进来的人都没有好下场……不管你们为的是什么,这里没有你们要找的东西,还是速速离开吧。” 林敬确有癔病,且久病缠身,这点不假。 可孟姝说过,那日普贤庙一见,他的病情早已没有那么严重,也存在片刻的清明。 扶光曾趁着他人不注意时探过,林敬身子之弱,一半是病气,一半是鬼气。 可幸的是,那鬼气阴差阳错间,保住了他一丝尚存的神智,这才会在经年间,癔病无药自医,缓缓见好,但与此同时,鬼气也在蚕食着他的魂魄,这才让他看起来命不久矣。 “可若我说,我是从湘水镇而来呢?” 青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林敬在<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ags_nan/guanchang.html target=_blank >官场蹉跎半生,自认为阅人无数,心似玲珑,此时却怎么也看不透眼前的年轻人。 湘水镇三个字,如同夺命的符,那夜鬼怪凄厉的哭喊、摄人的怨念仿佛仍萦绕在耳边…… 林敬平静的双眸终于有不一样的情绪,他神色突变,被褥在他手中揉作一团,他似惊似惧地看向扶光:“你说,你说什么……” 扶光忽地轻叹一声,将手中早就备好的纸张,展开在他眼前。 上头朱砂色笔墨夺目如血,一笔一划间,一幅诡异的图画跃然于纸。 这是那日从樊宏天手中搜来的,西巷宅中的噩耗皆由它起,扶光曾告诉过孟姝它的名字,叫“引魂阵”。 林敬艰难地撑起身,依靠在床头,双目猩红地扯过扶光手中的图纸,那是他一生的梦魇。 看林敬的神情,扶光便知道,自己先前和孟姝的猜测都是对的。 引魂阵,顾名思义,此恶法能强行召回冥间的逝者魂魄,乃逆天之举。 而那夜西巷宅内,樊宏天就是利用此法,在白眉道士的授意下,利用与林素文相似的鬼魂,将林敬活活逼疯。 “你…这个东西,你怎么会有!”他悲戚地痛呼道。 在今日来前,扶光就在想,那夜,林敬定是见过这道符的。 所以在多年神智渐渐清醒后,他发现了自己的遭遇,连同女儿的死,恐怕都和这些怪力乱神脱不了干系。 于是,他便继续扮演着神志不清的癫疯模样,为的就是想要查明真相,而不易被幕后之人察觉。 毕竟一个疯子,又能坏什么事? “你明白的,樊宏天是个普通人,怎么会这些邪恶的术法。”扶光道:“可你不甘心,哪怕以卵击石,你也想为自己的女儿,搏一搏。” 他声音低沉,掷地有声,一言一语间,已将林敬全部看穿。 他开始有些害怕,眼前的青年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你定不是凡人,告诉我,你知不知道,素文是怎么死的……”心痛间,他无力地恳求道。 尚存的理智在这一刻分崩瓦解,他已到此残年,坎坷一生,他去过高处,也从那掉下过。 他自诩为官端正、清明,却抵不过奸佞小人的一纸状告*。他无悔,亦无惧,被贬西南又如何,他爱的是民,不是这一身官袍。 可到最后,他换来的是什么? 湘水镇成了西南边塞的清秀水乡,万家灯火伴着富庶人烟,可他,仕途多舛,妻儿惨死,疯病一场…… 在夜深人静的无人处,他发现自己一次又一次地清醒过来,面对满眼荒唐的现实,他更希望能够永生永世疯下去,至少在梦里,他还是林和贤,他有妻子、有女儿,在书香萦绕的褚镇,他仍是他自己! “我这一生,为官时清正廉洁,为人时无愧于心,唯有家人,先是发妻和素文,如今还要拖累岑娘和罗六,我怎么都对不起他们……” 这个曾经风头盛满京城、意气风发的惊才名仕,如今却白了满头的发,在一方老宅里,蜷缩在这潮闷的屋内,抱头痛泣。 命运向来弄人,世事难免蹉跎。 扶光在这千百年的光阴内,见过了各种各样的人。在鬼界,那来来往往的奈何桥畔,有满腹冤屈无端惨死的可怜人,也有恶煞满盈、满手鲜血的刽子手…… 可这就是现实,世间哪有这么多的公平,天道轮回间,有人死去,有人新生,喝下孟婆汤,走上奈何桥,他们又是一样的。 人活着,本就是在渡劫,渡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这一生。 纵是神仙,也难管凡间事。 但扶光,也想帮帮他们。帮帮这些可怜的世俗人,因为,他怎知有朝一日,自己不会在这世俗中。 他把手放上林敬瘦弱的肩头,金色光晕笼下间,璀璨耀眼的神光拂洒人间,剥开冷冽锋芒下的暖意,满屋的湿暗都被这神圣的莹光洗涤,连带着林敬身上的鬼气。 一呼一吸间,温润的法力顺着他的四肢百骸汇入骨血间,融入三魂七魄,所有鬼邪阴气尽数逼出。 沐光洗髓之下,林敬恍惚间听到了身侧青年人低沉的声音,仿佛九天降下的神,带着安人心魂的梵音,久久萦绕在耳边。 “素文之死,你之冤情,皆会昭雪。” 在扶光离开的那一刻,林敬听到他的答案。 先前他问,扶光是如何看穿他的。 他答:“病可以演,可爱却不能。” 他看向屋内墙角花瓶里的梨花,正如昨日用膳时的偏厅一角,也有这样一枝无声绽放的洁白之梨。 昨夜鬼眼所探,这林宅几乎都有恶鬼涉足的痕迹,唯有林敬这间房屋和偏厅…… 林敬多年前曾受过鬼魂的惊吓,鬼气上身,他会对阴气敏感并不意外。 再者。 岑娘说,小姐喜欢梨花。 屋中有梨,合情合理。 除此之外…… “你知林宅有鬼,却发现只要在屋中插朵梨花,那鬼就不会常来侵扰。” 可他这间主屋,似又和偏厅有些不同。 偏厅一样有梨花,可多少会有一些鬼气,但这间屋子却无。 “所以你夜夜装疯哭闹,是为了将罗六和岑娘留在屋内,怕他们遭遇不测,对吗?” 话虽像是在问林敬,可实则,他早已拿准答案。 第51章 待林敬回过神来时,屋内哪还有什么青年男子的身影,他无声而走,正如同他翩然而来。 屋外,岑娘和罗六叔似乎醒了,在低声说些什么。 屋内,白发男人的印堂间郁气已散,憔悴无神的眉眼间,往日的清明之意重新浮现,林敬直起身来,神情祥和平静,带着克制的尊敬与感激,朝着扶光离开的方向,重重磕头一拜。 第44章 孟姝出门时未带伞,在街口小摊的棚下躲了许久,见雨过天晴,稍见云色,便提着铃铛快速向梨园的方向跑去。 在与梨园相交的小道旁,放眼望去,雨后的草木郁郁葱葱,油亮的绿色映照在这雾云之间,氤氲着山清水秀。 岑园就在这头。 孟姝三步并作一步,一路小跑,手中的七角铃铛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摇晃,在郊野间发出悦耳的清脆声响。 素色的裙摆早已被雨水溅湿,她越过篱笆,推开院门,小跑入内,见院中站着两人,还以为是扶光与不铮,远远地就举起手中的长铃,笑喊道:“你们快看,我找到了什么!” 段之芜是今早到的。 不铮传信给他,说神君人间相邀一见,有要事请教。 在院中等了一阵,不铮便出去寻扶光了,让段之芜带着手下先稍作休息。 彼时身后,女子明媚的笑语伴着铃音传来,雨后初晴的空气里,漫着远处传来的梅香,周遭草木茂盛,花朵盛放,一滴雨珠不知何时攀附上枝丫,继而随风滚落在地。 段之芜转过身来,女子的窈窕身影就这样毫无征兆地撞入眼帘。 刹那间,他身形一僵,呼吸停滞,就这样怔怔地望着来人。 百年来,平静如死水的黑眸里第一次涌入了别样的情绪,有过去,也有现在,复杂得叫人看不穿。 天地间的风仿佛在那刻,都争先恐后地涌入了四肢百骸,让人清醒得心惊,却又欣喜得不可置信。 向来稳重肃杀的鬼界左使,第一次,难得的露出了别样的情绪。 一旁的手下看着眼前的主上,竟有些吃惊地摸不着头脑。 段之芜看着不远处一路小跑而来的女子,她仿佛也看见了他,停下脚步,眼里似有疑惑。 四目相对间,他好像隔着百年的时光,隔着纷飞的战火和鲜血,再次与她对望。 他从未想到,有朝一日他还能再看见孟姝,她走得狠绝,瞒下了他们所有人,甚至死后都不曾入过他的梦。 突然间,段之芜感到手背一烫,似有什么滚落,他后知后觉,那是他的泪…… 尘封在记忆里的身影再次出现,经年的光阴在此刻猛然收缩,酸楚带着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秘密,一同涌现,争先恐后,一发不可收拾。 所幸天道有眼,在人间,再度遇到了她。 哪怕她看向他的双眼透着陌生与不解,可段之芜仍然庆幸,庆幸她好好的活着,庆幸不论世间辗转多少世事,不论她有何种变化,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我的少主。 院中的年轻男人身形挺拔,容貌出色,英气逼人,身上黑衣如墨,静如山石,孤傲中带着凛冽的杀气,宛如地狱的修罗,招手间便能拘人魂魄,要人性命。 孟姝这一路上见过许多的人,却从未见过杀气如此重的人。 他让她想起了儿时阿爷给她所讲故事里的鬼将军。 像是蛰伏在黑夜中的鹰,浑身神秘又骇人的气势,带着血意与杀气,一声令下,便可号令鬼军于冥间驰骋。 见他一直盯着自己,孟姝皱着眉,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待她打量了一番,思忖着对方确无敌意后,这才缓步上前。 雨水滴落在青石上,积成水洼,里面映照出她的身影。 女子身着素衣,裙摆轻盈,手中的铃铛在日光之下更显流光溢彩,而她的容颜清丽秀气,看上去竟比那铃铛还要灵动。 眼前人和记忆中的女子重叠,一样的眉眼,一样的声容,她走近,望向他。 段之芜听见她问,“你是谁,怎会在这里?” 孟姝心想,难不成,是扶光的朋友? 段之芜早已克制下他的情绪,现在的她,应该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份。 不管她经历了什么,哪怕没了记忆,他心中的王,也只有一个。 “我叫段之芜。”他看向她,眼底带着不易察觉的笑,像是怕吓到她,语气特地放缓了些:“姑娘,怎么称呼……” 旁边的手下瞪大了双眼,险些被鬼左使这突如其来的温柔给吓得鬼魂出窍。 孟姝皱了皱眉,她不知道此时旁边人的心情是怎样的复杂,看向她的眼神都带了怎样的探究。 段之芜…… 她在心底反复琢磨了这三个字,在确定自己从未见过他后,对方才男人陡然转变的神情,瞬间有了疑心。 虽然他隐藏得很好,那刻的失神不过的瞬间的事,可孟姝还是看出来了不对劲。 这位从未谋面的黑衣男人,对自己似乎有些奇怪。 还未等她回答,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两道身影一前一后的步入院中,孟姝听见不铮在喊她。 “孟姑娘,这七角铃还真的被你找到了。” 一般不铮说话,孟姝不会不理,见女子迟迟没有回应,走在后头的扶光抬眼看了过来。 在院中,孟姝正与一男子相对而站,似在说些什么,扶光看去,是段之芜。 他皱了皱眉,冷声道:“孟姝。” 孟姝…… 段之芜的眼眸微闪,原来她还叫这个名字。 他垂眸隐去了眼底的笑意,后知后觉的欣喜充斥着他的脑海。 孟姝回眸,看见了扶光正黑着脸朝自己走来,她高兴的将手中铃铛一摇,似在邀功道:“你看,被我找到了吧。” 谁知青年看都没看一眼,径直越过她,走到段之芜身前。 “没想到,你竟来得这么快。”扶光扯了扯唇角,淡道。 一旁手下见到扶光,连忙躬身作揖:“大人。” 段之芜闻言将目光从孟姝身上移开,微微颔首:“神君。” 扶光神情平静地点了点头,率先朝厅内走去,段之芜见状,便也带着手下走了进去。 一时间,院内就只剩下孟姝和不铮。 “不铮,你主上心情不好?”她问道。 不铮摇了摇头,他去林宅找扶光,一路上挺好的呀。 “那他撞鬼了?”板着个臭脸,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怎么他了。 这话听着,怎么那么别扭呢…… “孟姑娘,”不铮忍不住出声提醒道:“方才那位,是鬼界大名鼎鼎的‘杀神将军’,界中左使,段之芜。” 鬼界左使? 孟姝讶异地扬眉:“那,他是鬼族人?” 不铮点了点头。 怪不得,那浑身凛冽的杀气,原来还真是话本故事中的鬼将军啊。 不对啊…… 孟姝奇怪道:“扶光是鬼王,这位左使不应该是他的下属吗,怎么看着不太熟络的模样?” 话中处处可见疏离,怎么看都不像是一路人。 谁知,不铮叹了口气,无奈道:“姑娘可听苏素说起过鬼界?” 孟姝点头。 “鬼界虽对神君敬重有加,但毕竟不是一族人,神君又曾经贵为神祗,因此倒格外的客气疏离。这么多年来,神君也从不逼迫鬼界子民唤自己为王,因为他知道,在他们心里永远有着一位故主。” “是鬼王姝?” “是啊。哪怕她身死多年,可鬼界中人仍敬她,爱她。” 谈起段之芜,不铮不禁感叹道:“方才那位段左使,便是先鬼王生前的左膀右臂,可以说是最为亲近之人,也是她,培养出了这位众鬼皆惧的‘鬼将军’。” 不铮仍记得那年大战后,先鬼王殒命,三界同悲,是段之芜亲自带领鬼界万千子民,为鬼王姝画碑、立墓,将她葬入鬼族陵寝。 但鬼王魂飞魄散,哪有尸骨留存。 墓中所葬,是段之芜亲自到鬼王殒命之地,也就是如今的妄枝山巅,所挖来的一捧黄土。 他说:“吾王生于鬼族,死亦归于鬼族。” 九幽空寂黑暗,他不忍让她一人漂泊,只愿这抹黄土,能让她找到回家的路。 段之芜那般孤傲冷漠的一个人,不铮曾有幸见过几次。 身为鬼界将军,他是鬼王姝手下所向披靡的第一将,素来听闻他以肃杀而闻名,可当年赴鬼界吊唁一见,却出乎意料的孤寂落寞。 神鬼两界素有传言,鬼将军对鬼王暗生情愫,可是真是假,人死灯灭,恍然如梦,一切只有段之芜自己知道了。 不过这些,不铮倒是没告诉孟姝,他道:“你不必害怕,段左使是个好人。” 他在鬼界中的威望仅次于先鬼王,当年鬼王身死鬼界大乱时,就是他出来主持大局,不然鬼界哪能撑到扶光继任,早就分崩离析了。 “若不是神君突然到任,如今的鬼王,当是他才对。” 第52章 可段之芜好似对鬼王之位并不感兴趣,在他看来,那位置只有一主,扶光也好谁也罢,都只不过是名义上是掌权者。 他答应过先主,要帮她护好鬼界,所以无论继位何人,他都会倾尽所有相助。当年若没有段之芜,扶光身为神族之人却任鬼王,定要遇到不少的阻碍。 “自先鬼王离世后,这位左使的身上就更没有人情味了,他冷得像是一把刀,眼里只有鬼界,谁的面子都不卖。” 原来如此…… 孟姝叹道。 看来,这鬼界当真是和传说里的阴郁可怖不一样。 那里面,多的是可怜人。 有朝一日,若有机会,她也想去看看。 第45章 段之芜皱了皱眉,似有些不耐。 “神君有何要事,为何不直接传信给我,鬼界事务繁多,我不可离开太久。” 扶光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伸出手,自顾自地拨弄着桌角的梨花。 不铮不会有此闲心摆弄花草,定是孟姝摆在这的。 想着,他莫名觉得可笑。 没良心的小白眼狼,见到段之芜,眼睛都要跟着跑了。 段之芜忍了又忍,见扶光迟迟不说话,脸色难看得不行。 他今日这是怎么了?处处透露着古怪。 段之芜虽并不将扶光看作鬼王,但他如今是鬼界之主,在百年前,鬼界六神无主时候,是他自辞神位,继任鬼王。 可眼下…… 人间的神君就像是换了个人般,奇怪得让人摸不着头脑。 就在段之芜准备起身告辞时,眼前的青年却突然开口。 “你也觉得,很巧吧。” “什么?”段之芜不解地看向他。 “我说她的名字。”扶光平静的看向他,眸色如秋水暗波,看不出情绪,再次强调道:“她叫孟姝。” “……” 段之芜突然笑了:“神君这是什么意思?” 他眼里带着几分愠怒,冷冷地站起身来,“扶光,我敬你半分,不是让你辱我先王的。” 他轻蔑一声,冷笑道:“吾主已身死多年,还请神君自重些,切莫什么人都拿来跟她比,也不是任何人,都能和她相提并论。” 说完,段之芜一挥衣袖,毫不留情地转身离开。 见状,一边的鬼卒手下傻了眼,不明白为何两人突然就吵起来了,回过神来,他朝扶光作了个揖,便连忙追了出去。 不巧,孟姝和不铮刚踏进屋来,就见着段之芜黑着脸怒气冲冲的离开。 孟姝与他擦肩而过时,都能感觉到对方那腾腾的杀气,仿佛隔空就要将她手刃般。 “……这是怎么了?”她皱眉,怎么觉得这位段左使,突然对她有着很大的敌意呢? 不铮愣了一愣,扭过头来,见自家主上还在慢悠悠地品着茶,心中顿时了然,连忙追了出去。 孟姝一脸疑惑地走到扶光对面坐下,与段之芜方才的怒气冲冲相比,眼前的这位,倒是格外的悠哉。 “这是怎么了?不铮说,是你特地将段左使找来的,”她似想到了什么,喜道:“莫不是有了新的线索?” 扶光抬眼看她,忽地冷冷一笑,嘲讽道:“以后离他远点。孟姝,我们现在只是初步信任的关系,别自找麻烦。” 言外之意是,你还没资格问我这么多。 孟姝神色一僵,俨然没想到扶光会突然这么说。 自湘水镇后,从决定踏上这条路起,她便将他当作朋友,可没想到,在他眼里,她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 孟姝忽地笑了,将手中的七角铃狠狠地砸在桌上,转身离去。 不铮刚安抚好那头指好了屋子,一走进,就见孟姝也板着脸走了。 他不明所以地上前,就见扶光脸沉得可怕。 还未开口,就见一个东西被扔入他的怀中。 “按照之前说的,拿去给段之芜看。” 说完,扶光便拂袖走了。 不铮:“……遵命。” …… 今日落雨,水涨满了小池,弯月映入其中,仿佛近在咫尺,可水波荡漾,又好似远在天边。 今晚的风要比先前更大些,孟姝披了件外衣,手捧着鱼饵,百无聊赖地坐在池边喂鱼。 那主人家还真用心,将这无人的小院都料理得井井有条,就连这池子里的鱼都圆滚滚的。 “再喂,它们就要撑死了。” 正喂得投入,身后冷不丁传来一道声响。男人走到她身侧坐下,如玉的身姿落入这水影绰绰间,比起天边的弯月竟也毫不逊色。 孟姝没理他,任性地将手中的鱼饵尽数抛完,站起身来作势就要走。 扶光拉住她的手腕,抬眼看她,“生气了?” 孟姝冷笑着,甩开了他的手。 “谁敢生您的气呀。” 还说没生气,这般阴阳怪气的。 扶光叹了口气,起身看向孟姝。 “我今日的话,不是那个意思。” 见她故意扭过头去避开他的脸,扶光也不恼,毕竟今日的确是他说话重了些,她若有气,也是理所应当。 “段之芜此人危险,鬼界的左使将军,不是好惹的人物。” 这话来得莫名其妙,孟姝气极反笑,瞪眼看向他:“你觉得,我气的是这个?” 扶光:“……不然呢?”看她今日的眼神,莫不是喜欢段之芜却又碍于面子不好开口? 是了,姑娘家面皮薄,难免难为情,女儿家心思又怎会轻易说出口。 扶光眉头紧锁,想了许久,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才好让孟姝别那么“难为情”些。 几番思量下,他犹豫道:“不过,他身为鬼界左使,对鬼怪之事确为了解,你想顺着线索找阿爷,正好可以让他帮忙。” 见孟姝神色一变,扶光还以为自己为她找的这个借口不错,正准备离开时,眼前的女子却忽然沉下脸来,冷冷地望向他,质问道。 “你以为,我到现在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寻我阿爷?” 扶光一怔。 “扶光,”她嘲讽道:“在你看来,我就是这么自私的人么?” “……” 怎么觉着,事情变得有些古怪。 扶光敛下神色,有些严肃地看向她,“孟姝,我从未如此觉得。” 在湘水镇时,他们或有互相利用,但自褚镇一行,他看出了她想要为人间除恶鬼,庇护百姓的善心,如今孟姝所做的一切,已经不单单是寻找穆如癸了。 她有自己的理想和抱负,她想和阿爷一样,为人间做点什么。 阿爷为此,不惜只身离开,身陷囹圄,至今下落不明,而她,天生招鬼,能目见常人所不能及,她的这番“天赋异能”,应用到更有用的地方去。 见她神色异样,像是真被伤了心,扶光欲言又止,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夜色渐浓,璀璨的星河也落入池中,低飞的蜻蜓掠过无波的水面,耳边只剩清风拂叶的声响,池边站着的两人,相对无言。 静默了半晌,扶光盯着她,月色爬上青年俊美的脸侧,在月光的映照下,他眉尾的红痣妖冶动人,衬得清冷的眉眼更脱俗几分。 “孟姝,我知你胆大心细,勇敢无畏,决意渡鬼也并非一时兴起,更无自私。” 湘水镇、西巷宅、褚镇…… 这一路同行,他已打消对她的怀疑,她是凡人,却也勇敢,比起他们这些神仙并不逊色。 他知她惧黑,却愿意为捉鬼查案一次又一次涉险,扶光想,他是敬佩这般女子的。 孟姝抬眸看向他,她知道他今日的话并非有意,只是没想到,他居然会这么说。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见他认真,孟姝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一张纸塞入她的手中。 孟姝低头一看,这不是引魂阵么? “你找段之芜,是为了这个?” 扶光重新坐回池边,垂眸看向池中之鱼。 万物有灵,魂魄亦有。 在进入林宅后,他察觉出鬼气,而孟姝的一句话,点醒了他。 这鬼或许不是突然而来,而是本就盘踞在此。 顺藤摸瓜,他们找到了林素文死时的深井,在那里,一个七角铃铛,让整件事情更加扑朔迷离。 上面的引魂阵,让扶光很难不怀疑,林素文死后,也曾被人招过魂。 可与林敬不一样的是,樊宏天是为了招到与林素文相似的魂魄而逼疯林敬,但林素文,应是死后被人召回。 段之芜来后,证实了他的想法。 引魂阵乃鬼族禁法,阴邪异常,就连段之芜都讶异,此地秘术是怎么出现在人间的。 所有的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那个神秘的白眉道士。 “但此事,依旧疑点重重。”扶光蹙眉看向孟姝。 段之芜也发现了,樊宏天手上的那道引魂阵,是残缺的,因此招魂会有偏差。 第53章 “可我昨夜瞧过,井中石缘的那道,却是完整的。” 也就是说,真的有人招回了林素文的魂魄。 孟姝听着,突然心底发凉。 “那林宅内的恶鬼,很有可能就是林素文。”心里的猜测被证实,孟姝却开心不起来。 扶光没说话,他看向浓墨般的夜色,眼中情绪复杂。 过了半晌,他沉吟道:“或许吧。”按照目前的线索,那宅里的恶鬼,只能是林素文。 “那七角铃呢?”孟姝拿出了那个锦囊,里面装的,正是昨夜扶光找到的井中残铃。 他说过,上面有着很重的阴气。 铃铛在这故事中,又起着什么样的作用? 扶光黑眸一沉,顺着孟姝的视线,看向她掌心中的锦囊。 段之芜后来曾找过他,说起七角铃,他的神色似有些奇怪。 段之芜皱眉看向扶光,“你确定井下还有七角铃?” “死者魂兮,招铃引兮。” 这才是引魂阵完整的箴言。 “引魂阵分有两部分,前者为引,后者为困。” 引,是借用此邪阵,逆转阴阳,开鬼道冥路,将早已入鬼界的魂魄强行召回人间。 “引魂阵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此法最开始只用于招鬼之途。”因此鲜少有人知道,这阵法还有另外一半。 另外一半,便是困魂。 “困魂?”扶光蹙眉。 段之芜言,凡是被重新召回阳间的冥鬼,若不及时回去,便要承受阳气之灼,蚕食魂灵,灰飞烟灭。 “可创设此法之人邪恶,不仅用逆天之举强势招魂,还想要将鬼魂困于阳间,以便己用。” 此法毒就毒在,它能逆转冥鬼身上的鬼气,使其滞留阳间,但背后消磨的,却是鬼魂自身的魂力。 若魂力消散,这些冥鬼就永远不可能被拘魂使找到,既回不到鬼界,便去不了冥府,又怎谈轮回。 “运气好的,兴许会成为孤魂野鬼,其余的,便只能魂飞魄散。” 哪怕是杀气缠身的百鬼将领,在说出这番话时,也不禁神情肃穆。 在段之芜看来,鬼与人一样,他们都有着短暂的一生。 许多人积攒福德,只为下一世能投个好胎,可又有多少人,能平安无事的步入轮回呢。 阻挠它们的,有自己的嗔痴贪念,也有他人的幕后黑手。 孟婆汤只给有缘的魂灵,死后能走上奈何桥的,已是极大的幸运。 死后无魂,不入轮回。 这才是这世间,最可怕的诅咒。 孟姝方才惊觉,这幕后黑手究竟在织一张多大的网,如此恶毒的阵法流入人间,不知会有多少人因贪念,而将毒手伸向冥间无辜的魂灵。 而究竟又有多少可怜的冥鬼,因此成为孤魂野鬼,又或魂飞魄散? “那林素文,最后还能回去吗?”她有些不忍再问。 林素文与当初的李念晚遭遇并不一样。 李念晚是本就滞留阳间的鬼魂,因着幕后之人的故意隐匿,这才没被拘魂使发现,继而在人间积攒怨气,成为恶鬼。 但林素文不是。 若她真的是被人用引魂阵强行招回阳间,那等着她的下场,又会是什么? 扶光没说话,沉默的青年站起身来,往回走去。 “孟姝,我们去见见她吧。” 第46章 段之芜站在窗前,静默地看着院中两道并肩而行的身影,直到他们渐行渐远,逐渐消失在视线里。 少主…… 他从未想到,今日一行,竟让他重获至宝。 孟姝还活着,但她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她成了一介普通的凡人,活得烂漫又恣意。 满腔的欣喜之后,涌上的是无限的空寂。 “你也觉得,很巧吧。” 白日,扶光的话仍现耳边。 那时的他故作愤怒,拂袖离去,是为什么呢…… 是因为那点龌龊的私心吗? 段之芜垂眸自嘲一笑。 在见到她的那一瞬,他有想把一切告诉她的冲动,他想让她重回鬼界,昭告三界,真正的鬼王,回来了。 可是,少女今日的笑是那么的陌生。 她身着素衣,提着铃铛,一路小跑在日光之下,背后是碧日晴空,她的笑,有着不同于往日的狡黠明媚,褪去了鬼王华服,就如同挣开了克制自持的枷锁。 三界皆赞,鬼王姝年纪虽轻,却魄力非常,端正柔和,鬼仪万千,从不行差踏错。 可段之芜总觉得,人间这个有些陌生的她,才是真正的她。 如今三界暗流涌动,鬼界与人间,更是诡谲不清,让她做个凡人,无忧无虑地度过这一生,或许才是最好的选择。 可没想到,冥冥之中,她竟再度遇上了扶光,掺和进了渡鬼一事。 回想起百年前,那些鲜为人知的闲言碎语,段之芜心底莫名的烦躁。 有些世事就如同浮烟,命运总会让人捉摸不透,但过去的,终归是过去了。 “扶光,只愿你不再记起。” …… 扶光带着孟姝,林宅,期间路上,他们还碰到了岑娘。 她抱着一堆纸钱,正坐在廊下整理着。 清明将至,她应是在准备为林素文烧的纸钱…… 岑娘看不见他们,孟姝跟着扶光一路闲庭信步,来到了林敬的卧房。 孟姝没多问,她猜也猜到,林敬多半已经清醒了。 倒是入门前,她多看了两眼插在门上的梨花。 百姓在清明时,常有“插柳”的习惯,可孟姝一路走来,发现林宅插的不是柳枝,而是梨花,不仅如此,方才岑娘头上也簪了一朵白梨。 她眼神默了默,没有多说,快步跟着扶光进了屋内,心中早已了然。 别家清明许是在祭奠,但林宅的清明,却是在思念。 扶光和孟姝走进,还以为是岑娘他们,林敬并未睁眼,一如既往地双目紧闭,平静地躺在榻上。 直到青年人的声音响起,他再度睁眸坐起,看向来人。 见到扶光,林敬起身就要拜。 扶光见状,身似残影,飞快地扶住了林敬的手臂,他蹙眉:“林老不必如此。” 谁知林敬却执意要跪,他一生清风正骨,现在恢复了康健,往昔的青竹之姿隐约可见:“公子和姑娘皆是贵人,救苦救难,和贤当拜!” 扶光没想到他如此执着,眉头一皱,有些不耐,正准备开口时,身后的女子却突然上前,先人一步扶起了林敬。 “林老言重,扶光公子不拘礼节,若林老真想感激,待事情了后,再拜不迟。”孟姝笑道。 说来也是。 林敬点了点头,继而难掩喜悦地看向孟姝:“姑娘和公子深夜前来,难不成是查明了小女的死因?” 孟姝抬头,正好对上扶光不怀好意的目光。 “……” 她只好硬着头皮道:“林老放心,眼下我们已有眉目,只是需要您帮个忙。” …… 天边云雾翻卷,星月的身影渐渐藏匿在浓云之后,宅院内的凉风卷过竹林,瑟瑟叶响间,扰乱了行人手中的火烛。 跳跃的烛火随着步伐摇曳着,爬上了廊边白墙一角,泼墨般的题诗下,残花烛影,萧瑟绰绰。 “吱吖——” 厚重冰凉的雕花木门再度被推开,飞扬的灰尘飘下,孟姝扇了扇眼前飘忽的碎尘,先一步踏入了其中。 扶光跟在她的身后,见她如此轻车熟路,回想昨夜那满脖的血迹,不免感到好笑。 孟姝不知扶光心中所想,她径直走到烛台前,将屋内的火烛一一点亮。 “我就是在那,恍惚间看见了林素文。”她指了指前头的书案。 扶光上前,仔细端详了一番,并无异样。 她蹙眉,明明昨夜就是在这,她不过是碰了一下桌上的笔墨,眼前的场景却陡然变幻。 孟姝思来想去,总觉得那不是幻觉。 尝试着,她再次伸出手。 就在与笔墨相触间,女子脖间青光一闪,沉寂的霓帐再次掀起,纱幔飞舞间,屋内场景陡然一变,案前再次浮现了那道娉婷身影。 扶光抬眸,回首看向孟姝,眼底掠过一抹异色,很快被他隐去。 孟姝愣了一瞬,拉过扶光的衣袖,有些激动道:“就是这样!” 她昨夜见到的,就是这般场景! 昨夜的景象再次浮现,孟姝虽已见过一次,可还是觉得奇异非常。 她抬头看向扶光:“你也觉得很奇怪吧?”按照岑娘所讲,那日夜里来寻林素文时,她便不在屋内了。 那晚敲门的人,究竟是谁呢? 孟姝的目光,无意间瞥见案上的墨迹和烛泪,心底蓦然生出一个想法。 “你说,林素文当时会不会是被人引去了梨园,而敲门者,便是凶手?” 扶光眸色沉沉,锐利的目光从案台扫向屋内。 第54章 孟姝的猜测,或许是对的。 这也就解释了,她一女子,为何会在夜半去往井边。 屋内外均无打斗拖拽的痕迹,那夜岑娘和罗六叔也并未听见林素文的叫声,只能说明,敲门者是她认识之人。 扶光默了半晌,忽地看向孟姝:“你再试试别的物件,看能否再重现什么。” 孟姝心神一震,扶光言之有理,既然摸笔墨有林素文生前的画面重现,那其他的物件呢? 她缓步走到屋内一角,在那,有块素布包裹着什么东西,孟姝将其打开,映入眼帘的,是一把油伞。 看着有些年头了,伞布微微泛旧,上*头画着满簇缬枝而开的梨花,洁白盛雪,一如那人。 眼前的场景再次变幻,这次孟姝和扶光看得更真。 是晨后的雨日,小雨淅淅沥沥挂满了青石瓦巷,烟雨模糊了远山的青黛,雨水顺着石板缝隙,蜿蜒流下。 在书塾的门头,有一白衣少年撑伞驻足,似在等人。 雨水顺着伞缘,滴落在他脚下,溅起的水珠洇湿了衣摆一角,可他却不急不躁,任由英秀挺拔的身姿沐浴在这楼台烟雨中。 过了许久,书塾门前渐渐热闹起来。 七八岁大的孩童从中跑出,身上个个都挎着小巧的书袋,雀跃着,撒腿跑上街前,带着下学的喜悦,也不顾这飘零的细雨。 孟姝看到,在孩童身后,有一白裳女子缓步走出,她长相秀雅,脑后秀发仅用一支木簪绾起,行走烟雨间,娉婷生姿,宛若白梨般无垢,出尘得让人心怜。 见到女子,白衣少年抬步上前,他将手中的伞举过女子,青山雾雨下,他清隽如松,眉宇英姿,难掩其色。 孟姝与扶光看着这一幕,脑海中不约而同地,浮现一个人的名字。 庄文周。 褚镇的春风,缱绻地拂过故人的脸庞,少年低头朝她一笑,眉眼间的温柔化开了这满山的云雾。 “今日怎么来的这么早?”素文见他笑,她也笑了。 “自然,是来接女夫子回家。”他笑。 素文面上一赧,清丽的眸子看向他:“别胡说,我只不过是来帮夫子抄书的。” 两人一路同行,梨花伞下,少年垂眸看她,“在我看来,素文之才,堪比夫子。” 见她面色染上些许绯红,刻意避开他的目光,庄文周笑了笑,决意不再逗她。 “你明日,是不是就要去普贤书院了?” 普贤书院,是褚镇最有名的学堂,所有即将进京赴考的才子,都会去那入学。 褚镇所有人都知,庄文周少年英才,履试履中,明年,他将进京赴考。 林素文从腰间的书袋中拿出了一个匣子,她将它缓缓打开,里面是一只上好的狼毫。 “这是今日夫子送我的,他说我字写得好,碎银几两还不够抵我这些年的字画,于是舍爱相送。” 今日她将它送给他,“文周,我愿你来年金榜题名,春风得意。” 朦胧的烟雨下,他们站在青山绿水间,远山的风吹过两人纠缠的衣角,庄文周俯身看向她,她眼里有着褚镇的山清水秀,还有个惊才绝艳的少年。 他忽地低低一笑,将匣子重新合上,塞回她的书袋里。 “这只狼毫属于你,你们夫子说的对,你的才学,不止一支狼毫。”何况碎银几两。 “素文,”在清秀的山水间,少年郎俯身于她相望,四目相对间,他对世间这朵最纯洁的梨花,说出了最珍重的誓言:“等我回来,你嫁给我,好不好?” 场景在此落幕,浮光掠影间,孟姝和扶光再次回到了旧败的闺房。 摇曳的风烛顺着陈旧的雕木渗入旧屋的缝隙,昏黄的光影笼下两人的身影,一时间,竟无一人出声。 他们都认出了那只狼毫。 正是书案上的那支。它和它的主人一样,被时光尘封在灰粒中,直至今日,有人推开这扇雕花木门,方才重见天日。 过了半晌,最终还是扶光打破了这片宁静:“接着吧。” 光影再次亮起,这次孟姝触摸的,是梳妆台上锦匣里的一支木簪。 若孟姝没猜错,这多半是林素文死后,所留下的遗物。 这次的景象里,孟姝和扶光看见了梨园。 第47章 景象中的故事,好像比方才更早些。 孟姝和扶光看到,在过去几年的日夜里,林宅后方的荒土渐渐露出新芽,长满绿色,继而染上一点粉白,那是梨树欲放的花苞。 而在这片园子之中,有一道身影日日淹没在此。 除了上书塾读书,庄文周最常来的地方,就是这片梨园。 褚镇盛产梅花,人人喜梅孤傲挺拔,以梅自比,可林素文,喜欢梨花。 因为年少京城里,林府门外就种了一棵梨树,那时爹娘常常带她摘花玩耍,也就是在那时候,她爱上了这纯白的花。 可褚镇无梨,庄文周寻遍了小镇,这才从卖花的大娘手中得来了这些良萎不齐的种子。 但我在书香中长大的少年哪会这些,头一回播种时,他等了好久,迟迟不见冒芽,第二次,他便执拗地坐在月光下,将它们筛了一遍又一遍。 昔日嫩芽随着岁月的浇灌,终究长就了满园的雪白。 庄文周带林素文来看,见她不可思议的眼神,他第一次感到这么开心。 在满树梨花下,他从袖中拿出了一只簪子。 这是一枝梨木,他一个人雕刻了好久,这才有了如今木簪的模样。 秀水山间的馥郁春华下,他将一腔炽热的少年心意,小心翼翼地戴在少女髻间。 梨花飘下,与天边青山相映,白色花雾荡起间,两道身影相拥,夕阳落在他们身后,有情人的影子缱绻而缠绵。 光影暗下。 方才扑鼻的梨香似乎仍萦绕在鼻前,孟姝看去,那里哪还有什么梨园的影子,手中的木簪冰凉而孤独,在这匣中不知躺了多久。 “扶光,”她忽地抬眸看向身边青年:“你有没有觉得,我们所见的景象,越来越真实了……” 第一次的狼毫笔,他们只是朦胧间见到女子的身影。 第二次的梨花伞,眼前的景象清晰真实。 第三次的梨木簪,他们仿佛进入了当年的场景,林素文和庄文周就好像活生生地站在他们面前。 在这昏暗静谧的旧屋内,孟姝抬眼看向四周,昨夜恶鬼突袭的惊惧还历历在目,也不知这样愈发真实的景象,是好是坏…… “别怕。”青年的声音低沉而清晰,他就站在她的身后,指尖微动,一抹亮色跃入他的掌中。 刹那间,这屋中的阴霾散去,光亮笼下,照亮了四周。 孟姝惊讶地转过身去,心中的那点恐惧随着光亮的照耀而驱散。 她不由得再次感受到苏素的那句话。 他们的主上,是个面冷心热的人。 夜色越来越深,隐匿在云后的月色照不到这片古色的老宅。 孟姝试遍了屋内其余的物件,可方才那般异象再未出现过。 蓦然间,她抬眸看向被他们推开的房门。 这宅子内,都被岑娘插上了梨花,可唯独这里。 她突然快步跑向屋外,在白墙题诗旁,一朵残败的梨花没了往日的绚烂,风雨模糊了它的轮廓,黯淡无光。 昨夜孟姝就注意到,这诗旁,画有一朵白梨。 江南水墨画,画中梨花山。 山风绻鸟叹,庄周忆素蝶。 “扶光,你觉不觉得,这首诗是庄文周写的?”她抚上题诗,有些斑驳的墨迹在她手下仿佛有了生命,风声拂过,他们好像落入了另一个世界。 眼前景象陡然一转,闺房白墙外,萧瑟的竹叶落下,身着红袍的俊美青年,手握狼毫,红着眼,颓废又温柔地在墙上题字。 明明世事短如春梦,人情薄似秋云,可他仍觉得,山风不舍倦鸟,就如同,庄周仍忆素蝶。 孟姝看见青年颓靡地扔下笔墨,黑色的墨迹溅起,染上了他红色锦袍的一角。 他走着,冒着漫天细雨,从林宅,一路越过弯桥,来到了普贤庙。 那日的褚镇没有晴云,细小如针的碎雨拍打在他身上,绯红色长袍上的桂枝被洇湿,金色绣线在雨中湮没了光泽。 庙中普度众生的佛像,正垂眸静静俯视着走来的年轻人,他神情落寞,清隽的眉宇染上悲色,向来挺拔英秀的身姿,此时在青山的映衬下,尤显单薄。 他踉跄地走上状元桥,一路躬腰摸索着,似在找寻什么。 终于,拱桥石缘上的纹路在掌心摩擦,他颤抖着抚了上去,眼里满是悲戚。 庄文周,字莫离,宁武年间,八月十五生人。 孟姝记得,镇上的百姓曾说,褚镇高中的状元,都将按照生辰姓氏刻于桥缘两边拱石上,供后世学子瞻仰敬拜,沾前人的贵气。 而庄文周的名字,就在这状元桥上。 第55章 他姿容英丽,头戴金丝冠帽,上头缀有金珠飘带轻扬,一身绯红长袍,内绣四爪蛟龙,腾飞于桂枝之上。 庄文周,已经高中状元了。 他眸中含泪,笑意中带着悲戚,低低地俯下身,将额头轻轻靠向刻有他名字的桥石,滚烫的泪珠顺着他的脸庞,滴落在掌心,炽热的温度灼上心间,闭上眼,皆是女子的一颦一笑。 “文周,我愿你来年金榜题名,春风得意。” 素文啊素文,我如你愿,金榜题名,可你又在哪? 那日京城长街游行,他红袍折桂,名耀满城,宁宣帝问他,想要什么赏赐。 他道,他要回乡求娶心上人。 宁宣帝虽讶异于少年的话语,但状元郎及第在前,他龙心大悦,如愿放他回乡,并赐宝马华车,充作聘礼,一路随他还乡。 可回到褚镇,喧天锣鼓下,镇人喜庆相迎,他却没在人群中找到她的身影。 就在那时,他们才告诉他—— 林素文死了。 惊天的噩耗让庄文周悲痛不已,他一路飞奔,赶到林宅,只见满院的白布灵幡。 林素文走后,连尸身的都没有留下,除了那只木簪…… 在漫天细雨里,青年人颤抖着,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拿出那只梨木簪。 庄文周抚过梨木纹路,仿佛上头还存有林素文的温度,她纯洁似梨,善良通透,可就如同这满镇的风雨一般。 褚镇人爱梅,因为梅历风雨,仍难以凋零,可梨花易摧,在褚镇是活不过第二年的…… 孟姝看着跪倒在雨中,脆弱得宛如孩童般的状元郎,他是那般的痛心与悲戚,雨中青竹终是低下了高傲的枝干,染上孤独的底色。 林素文喜梨。可褚镇,是注定没有梨花的。 日暮渐渐落下,黄昏将他的影子无限拉长,庄文周独自一人沐在风中,身上的红袍湿了又干,绣纹变得暗淡无光,像是经历了风霜后又将独自归于沉寂。 孟姝和扶光一路静默无言,他们跟着庄文周的步影而动,这一次来到的,是梨园。 林素文死去的地方。 随着眼前景象的不断拉长,孟姝渐渐感到不对。 他们这次,好像入景太久了。 她扯了扯扶光的衣袖,“我怎么觉得,我们好像不再是观者,而是……” 这股奇异的感觉一直萦绕在心头,却怎么都说不出。 “是入梦。”扶光眸色微冷,倏然道。 孟姝猛然抬头,只听扶光接着道。 “我们像是被引入了一场场的梦境,而梦境的故事,便是关于林素文和庄文周。” 他抬眼,静静地看向不远处梨树下落寞的状元郎,“若我猜的没错,接下来的每一刻,我们都会更将切身的感受到梦中人的喜怒哀乐,直到……” “直到什么?”孟姝心底蓦然生出一股不妙的预感来。 青年神色无异,却眸色沉沉,似有暗流涌动。 “直到我们取而代之,成为梦中人,永远沉迷于梦境里死去。” 什么…… 孟姝大骇,她正要说话,却感到心头一悸,紧接着阵痛传来,密密麻麻地传入四肢。 她猛地抬头望向梨树下的青年人,他心痛交惧间,竟昏了过去。 下意识地,她想看向身旁的扶光,只见眼前一黑,整个人便猝然倒地。 在最后一丝神智消失前,她感到手中冰凉,像是被塞入了什么东西,可还来不及多想,强大的堕空感袭来,她整个人像被拉扯进另一个空间中。 耳边突然响起一阵鼓乐,孟姝细细听去,闻人声鼎沸,瑟乐与喧闹声交杂而来。 混沌的黑暗中渗入一缕光,她头痛欲裂,艰难地睁眼,却发现自己身处闹市,四周围着人流,锣鼓喧鸣间,天边烟火璀璨,圆月高挂。 身边的百姓突然热闹地拍起手,孟姝回眸,身侧隔着人流突然跑来一条火龙,她定眼一看,发现是百姓们用稻杆和竹篾所扎成的火龙,上头插着高燃的香,于燃放的烟火中舞动,并伴有声声高昂的俚歌。 孟姝听不懂,可她认出,这是中秋。 肩膀被来往的人群一撞,四周人头攒动,只有她一人愣在原地,显得格格不入。 回过神来,她四处张望,似在寻找什么。 绚烂的烟火盛放在夜空,她的目光掠过一张张脸,却始终没有找到那熟悉的面容。 衣袖突然被人拉住,孟姝心中一喜,刚一回头,却发现不是他。 一个身着书生长袍的男子站在她身后,手里拿着一盏天灯,正朝着她笑。 “姑娘,我见你一人落单,要不要与我一起放灯?”他青涩的笑中带着一抹羞赧,直勾勾地望向她。 见她不答,还以为是孟姝忸怩,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接着道:“今日是八月十五,人们需要结伴去普贤庙前点朱砂、放花灯,待月娘和菩萨显灵,老少求平安,男女……” 他话未说完,孟姝却懂了。 她有些不知所措,正要拒绝,身后突然传来一股扯力,她一时不备,跌进那人怀中。 熟悉的菩提清香传来,孟姝倏然抬眸,不巧撞入青年黝黑又清冷的眼眸。 扶光抬眼,冷冷扫过眼前的书生,嘲笑道:“她不需要。” “……” 书生的脸彻底红了,连忙垂下脑袋慌张走开。 看着这一幕,孟姝莫名觉得好笑,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谁知下一秒,扶光冷不丁地推开她,黑眸盯着她,嘲讽地开口:“看来是我来的不是时候,孟姑娘玩得还挺开心的。” 孟姝傻了眼,她什么时候玩得开心了?明明是方才那人拽的她! 可还不等她为自己辩解,眼前的青年却冷冷一挥衣袖:“还不走,准备在梦境里等死吗?” 热闹的喧嚣声传来,四周人群喧嚷,灯火高燃,花灯溢彩铺满青石长街,普贤庙前红绸携锦挂了满堂。 长香袅袅前的佛像不再似那日般严肃,在月色灯火的映照下,暖意笼上佛颜,金身染上人烟慈悲。 扶光走得极快,孟姝随着人流,好几次险些快看不见他的身影,一路小跑才堪堪跟上他的步伐。 状元桥旁有棵百年的菩提树,菩提树下系满红带,并摆有许多朱砂笔,男女结伴,相携而行。 孟姝望去,见正如方才那书生所言,有情人在树下相点朱砂,共放天灯,祈求月娘保佑。 前头的青年静默了一瞬,继而抬步,“走吧。” “等等,”孟姝追上前,有些不解:“为什么走出梦境,需要来这?” 他回头看她,有些不耐:“既然是关于林素文和庄文周的梦,又正值中秋,你觉得他们会做什么?” 见她微愣,扶光淡嘲一笑,“只有帮梦中人了却心愿,才能让他从悲痛中走出,否则,我们就只能留在这了。”说完,他转身就走。 孟姝只好跟了上去,眼前树下正热闹着,有位头系红花的大娘在卖力招呼着什么,见扶光和孟姝走近,她眼前一亮,喜笑颜开道:“公子和姑娘是来祈愿的吧?好般配的一对仙人儿,月娘定会保佑你们的!” 扶光神色淡漠,并未多理会。 大娘瞧了,只道这青年生的真俊,就是性子冷了些,不过这姑娘瞧着倒是个好相与的。 她转眼招揽孟姝,“小姐,是第一次来吧,今乃月圆佳日,祝您和公子爱意绵长,终成眷属!”说着,她便递上了一根朱砂笔。 “这朱砂笔乃月娘开光后的灵笔,人们又称‘情人笔’,用它点痣于情人面容,定能百年好合,一笔定情!” 孟姝接过,后知后觉地莫名发窘。她和扶光,哪是什么有情人。 正想解释,可突然想到,他们如今是在梦境里,在其余人看来,能一起点“情人笔”、放天灯的,不是情人还能是什么。 就在她踌躇不决的时,扶光却突然走了过来。 他不想磨蹭,拽过她持笔的手,微微颔首,示意她快些。 青年俊朗得如美玉般的眉眼,在人间烟火下多了几分温柔,秋水般幽深的眼眸里倒映着她的身影,孟姝始终不敢上手。 眼前青年身着黑色锦袍,袍面如墨,绣有云龙缠绕的银纹图案,腰间坠有日冕纹玉,清贵得宛若天上谪仙,又如人间贵公子。 静默的瞬间里,他看向孟姝,挑眉问道:“怎么,不敢了?” 孟姝心下一狠,见他戏谑地瞧她,便想要报复。 手中的笔落下,冰凉的朱砂落在肌肤上,她故意用了些力,力道带着笔尖的粗糙,摩擦过他的面容,在原本的印记上,覆盖那点红,留下一抹炽热。 天灯盛放的夜空下,菩提树红彩高结,人间灯火映亮星空,月光落在这头,却怎么都比不上他眉尾那点璀璨昳丽。 青年怔然抬眸,感受到那抹凉意落在眉尾一点。 风声穿过庙中香火和人声鼎沸来到树下,烟火翻越青黛云山在空中盛开,红绸伴着花火飘扬,几经拂过他的脸庞,天上神君向来清冷的眉骨间,竟在人间染上了几分妖冶。 第56章 不用猜,那是他红痣的位置。 扶光抬眼看向对面的女子,她强忍笑意,面带狡黠,不服输地对上他。 青年倒也不恼。 他冷笑一哼,夺过女子手中的笔,利落地在她眉心一点,似又觉得不够,顺手勾了朵花样。 浓烈鲜艳的红映在女子白皙的眉眼间,如同花钿般夺目,清丽的画卷顿时染上了绯色,好似一池青荷生出红莲,脱俗又勾人,带着女子特有的恣意。 百年的菩提花盛放,香气扑鼻而来,孟姝听到旁边的小童在喊:“菩提花开了,月娘要显灵了!” 人间美色,天下一绝。 恍惚间,一切美好得让她分不清梦境还是现实。 “朱砂落笔,红绳相系!公子和姑娘定能得偿所愿,长相厮守!” 哄闹声在身周响起,远山吹来的凉意拂过孟姝的脸庞,她倏然回神,连忙后退一步,手中被塞入了一样东西。 她低头一看。 是天灯。 大娘笑着看向他们,“点完情人笔,接着就是放天灯了,待天灯升起,才算圆满。” 怎么还有…… 孟姝皱了皱眉,刚想说些什么,抬头就见扶光已经朝着前头走去了。 在那里,围着一群群放天灯的有情人。 第48章 飘燃的香火伴着孩童的嬉闹声,欢喜布满了普贤庙,在一片绿茵地前,人群各立,风声缱绻地拂过每个人的面容,带着江南小镇特有的温柔。 此处来往的男女都并肩而行,共放天灯。 在他们的脸上,红色朱砂于夜色中潋滟,绽放着别样的韵色。 对面的女子正学着他人的模样,在天灯上题字,扶光顺着笔墨看去,眸色微怔。 “愿人间鬼怪皆有善终,愿我和扶光此行平安。” 他看了过来,褚镇的风抚过青年清冷的眉宇,落在那颗惹人的红痣,人间烟火映于他身,此间绝色,更胜明月。 “为何会写这个?” 他以为,她的心愿总该是早些找到亲人诸类。 孟姝倏然抬眸,清丽的眸色在夜色下漂亮得动人,她笑:“渡鬼,又何尝不是救鬼,我们每个人都有该去的地方,鬼怪亦是。” 渡鬼,也是在渡人。 唯有鬼怪归冥,人间方能平安。 而眼下,最重要的便是走出梦境。 她拉起天灯,催促扶光:“快,该放灯了!” 她的青丝随风而舞,普贤庙前,人声鼎沸,齐飞的天灯伴着绚烂的烟火奔赴夜色,扶光看着她,突然轻嗤一笑。 他无奈地伸过手和她一起拉起天灯,指尖轻捏,一簇火色跃入纸笼,两人默契地一同放手,古黄色天灯摇曳着腾空,融入一众灯火里,顺着人间的风,乘着满夜星河,飞向泼墨般的夜。 孟姝抬头遥望着天边的天灯,直到辨认不出哪盏是属于他们的,这才轻轻叹息。 阿爷,阿姝明白了你的用意,但人不能永远躲在玉骨村。 这人间,她总要出来走一走。 夜色已深,庙前依旧热闹着,孟姝和扶光顺着来时路往回走,看着四周来往不断的人,她不由得眉间轻蹙。 “我们已完成了中秋的习俗,为什么还在梦境里?” 扶光闻言,停下脚步,眸色微深。 远处吹来的风声猝然呼啸,刹那间,耳边熙攘的人群寂静下来,红烛香火在夜色中轻晃,热闹的凡尘褪去,空余一地灯火。 他担心的,还是来了。 状元桥下的潺潺流水在此刻都没了生息,寂寥的火色将他和孟姝的身影映入湖中,世间仿佛只有他们存活,连带着庙中的菩萨面容都扭曲了一瞬,四周静得出奇,似有险意酝酿。 孟姝眉头一皱,正想开口,却被扶光猛地一拽。 银白色的长戟挥出,冷鞘的银刃似夜中滑落的流星,带着满身光华与凌厉的锋芒刺向孟姝背后。 她被扶光拉过身后,一抬眸,便见长戟刺穿那怪物的心脏,泣血瞳目间,分明是寻常百姓的装扮! 当触及长戟的那一刻,怪物竟如烟般消散,黑烟腾绕间,蛟月银芒一闪,继而消失在空中。 “这是怎么回事?”孟姝紧皱眉头。 青年眸色一眯,神色微冷:“这是恶鬼的梦境,怕是用不了法术了。” 就连蛟月都不能现身。 鬼族藏书中有记,被使用过引魂阵的鬼怪身上会沾染人间恶怨之气,与鬼气相融,久而久之便会凝聚成型。 若扶光猜的没错,眼前的这些百姓,便是恶怨之气幻化而生的怨灵。 似乎是方才同伴的死惊怒了这些怨灵,四周的“百姓”骚动不断,下一秒竟朝扶光和孟姝飞扑而来! 孟姝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脖间的棠花玉,可青玉毫无动静,看来正如扶光所言,这梦境限制住了他们,这下连玉符都没反应了! 眼看着怨灵就要逼近,身边的青年突然动了。 他隔着衣袖抓住孟姝的手腕,朝反方向飞奔而去。 “抓紧我。” 法术不行,可身手仍在。 扶光带着孟姝一路轻功狂奔,终于跑出了普贤庙,可四周奔涌而来的怨灵越来越多,腾绕的黑气追着他们,怨灵如血般泛白的瞳目下,是带着浓浓鬼气的爪牙。 “这下怎么办?”孟姝眼见着那些怪物越来越近,再跑下去,他们迟早会被追上。 可武功,对鬼怪来说是不管用的…… 跑步间,随着身形晃动,女子腰间传来几声低响。 身后是汹涌着叫嚣而来的怨灵,这几道声响湮没在耳边的风声和怨气里,孟姝身为凡人没有注意到,可扶光却好似突然想到了什么,回头看向身边的女子。 “你腰间有七角铃,把它拿出来!” 七角铃? 孟姝恍惚间想起了方才晕倒前,手中曾被他塞入一个冰凉的物件…… 她快速地用右手摸索向腰间,果不其然摸到了一铃铛! 原是扶光进入梦境前塞给她的,竟不知怎的滑落到了衣物里。 “听我号令,摇三下。” 按照扶光所言,孟姝跟着他停下脚步,猎风吹起他们的衣角,圆月被阴云所覆,只余几缕笼在他们身上,阴气伴着汹涌奔来的怨灵直击面门。 孟姝清楚地听到青年低沉又令人安心的声音:“一,二,三——” “摇!” 随着三声铃音响起,眼前叫嚣着要扑向他们的怨灵竟在刹那间全都消失了,黑气散去,孟姝头脑一麻,再一睁眼,竟然又回到了那片梨园—— 前头的状元郎跌坐在梨花树下,白色花瓣随风荡起,落了他满身,掩去了原本的红袍风华,满园白花下,他宛如身着丧服,带着孤身一人的孤寂与悲戚。 褚镇风雨后的空气里夹杂着远山飘来的湿意,暮色落下伴着阴云笼在人心里,让人闷得喘不过气。 心头倏然传来一阵绞痛。 孟姝知道,此刻感同身受的,是庄文周的悲痛。 这种感觉,比先前任何一次都要真切。 她回眸去找扶光,发现身边的青年已不知何时走到了梨树下。 他垂眸静静看着庄文周,可状元郎似乎看不见他,空洞无神的目光落在寂静处,似隔着凡间与什么遥望。 扶光突叹了口气,拨走了男子手里的木簪。刹那间,风移影动,眼前场景陡然变换,状元郎和满园梨花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面印记斑斑的白墙。 寅时的林宅寂静一片,只余几盏孤灯于廊下飘摇,廊外竹叶瑟瑟,树影落在这头,爬上墙上笔墨,残梨题诗下,原本温润洒脱的字迹在此刻竟莫名凄厉。 孟姝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能通过梦境,去了解一个人的过去。 他们的一生终究是悲剧,可未来呢…… 廊下,女子抬头看向扶光,他听见她有些不忍的出声,“扶光,我们还能渡厄林素文吗?” 一个被引魂阵强行召回的鬼怪,一个滞留了凡间长达数十年的鬼怪。 他没有回答。 沉默的气氛停滞了一瞬又一瞬,他们似乎都在刻意避开什么。 扶光垂眸,握住了手中冰凉的木簪。 那是方才他从庄文周手中拿走的。 奇怪的是,那梦境里什么都是假的,唯独这簪子…… 青年霍然抬眸,孟姝手里跳跃的烛火映入他的眼中,孤寂的长廊下,他的半张脸淹没在阴影里,他叫住了她。 “孟姝,你觉得我们方才入的,是谁的梦?” “自然是林素文的。” 林宅,闺房,甚至那屋里的物件,包括梨花…… 这些都是与林素文有关的,那些眼前不断变换的场景,不就是因为触摸了这些物件才入的梦吗? 更何况,还有那蛰伏于宅中的恶鬼。 联想引魂阵,结合他们先前的推测,这恶鬼必是林素文无疑,既然如此,方才的这些梦境也就合理了。 第57章 是么…… 扶光抬眸,目光透过廊下孤灯里摇曳的烛火,望向黑夜,在那里,阴云蔽月,整座林宅连带着整个褚镇,仿佛都被笼入了深不可测的黑暗中。 在他们的身后,白墙上残梨凋零,岁月的斑驳映照它身,纵使是梦影重现,也换不回它的荣光。 “可你不觉得,我们所见到的景象有些奇怪吗?” 一个念头在他心底浮现,青年的目光遥望着远方的黑夜,无人问津的冷风下,孤寂与悲凉交织着,似乎这样的夜晚,有人已经度过很久,很久了。 “什么意思……”孟姝倏然抬步上前,她凝望着扶光,透过他的眼神,她看见了一丝悲悯。 这不是神君素来会有的神情。 盘踞于此的鬼怪不是林素文,那会是谁呢? 一抹惊惧浮现。 那种异样萦绕在心头,不是害怕,而是…… 孟姝猛然抬头,她几乎是质问着出声:“是庄文周,是庄文周对不对!” 她明白扶光的意思了。 若是林素文的梦境,他们所看到的景象就不该是那些。 不管是狼毫笔也好,梨花伞也罢,他们所见到的景象,就像是另一个人的视角,另一个看向林素文的视角…… 更何况,林素文早已死了,又怎么会见到庄文周金榜题名后的模样…… 一种莫大的意外与无力涌上心头,百感交集间,孟姝霎时愣在原地,这个猜测一旦说出口,连她自己都震惊了,可是,扶光的反应告诉她,这就是答案。 是了,仅过去了三十年,若庄文周还活着,他们这一路走来却不曾听闻过他的消息。 那次岑娘提及庄文周时,她是怎么说的? 她说:“文周公子,是个难得的好人,可惜啊,可惜……” 他们从未想过,若当年死的不仅仅是林素文,还有庄文周呢? 若林宅中的鬼怪是庄文周,那他,又经历了什么,怎会滞留人间成为恶鬼?引魂阵所引,与他又有何关系…… 星月遮隐在层云之后,凉风吹响了墙下竹叶,孟姝背后惊起了一身冷汗,她眸光微暗,突然觉得这褚镇的风云不似白日般温柔亲近,梅花盛开,梨花落下,这夜晚下无人知晓的悲凉,才是它真正的模样。 第49章 当扶光说,他们需要再返梨园时,她有了一瞬的退缩。 今日的夜不同于那日,寅时的凉风夹杂着水雾拂过人的脊背,酥酥麻麻惊起了一阵颤栗。 但好在,有扶光,这条黑路也不算太令人恐惧。 她握紧了手中的灯,身边的青年当是顾及着她并未走太快,前方是一望无际的黑,随着两人走动,没及膝盖的杂草摇晃着,发出簌簌的声响。 这一次,他们并未去枯井边,而是顺着梦境里的方向,走到了那棵梨树下。 虽说树已落败,杂草横生,但大致的方位还在,扶光所见可无视黑夜,他眉头紧锁,顺着记忆里庄文周的步伐,停下了脚步。 “就是这。” 今日无月,眼前除了黑还是黑。 孟姝抬高了手中的提灯,勉强窥见了前方的景象。 杂草缠绕取代了往日的绿草茵茵,此处的草虽无先前的高,可也没有什么不同寻常。 丛间传来细微的虫鸣,窸窣间,提灯在夜风中摇晃,落下一片孤影。 “扶光,我们真的能见到他吗?”她突然有些迟疑。 他并未多说,拿出了手中的竹篮。 里头黄白相交堆叠的,是阴司纸,凡间也唤纸钱。 先前孟姝随口一提的让林敬帮忙,没想到真的派上了用场。 他示意孟姝拿好提灯,自己独自一人上前,将篮中的纸钱拿出放在草地上,并以手作笔,银火跳跃在他的指尖,随着青年的挥手,光芒落地*汇聚成符。 符火围绕着阴司纸,光芒跳跃着将其灼烧,银火亮起间,扶光后退几步,手中的七角铃铛轻轻掷起,不同于在井下发现的那件,他手上所持的铃铛是孟姝上街买到的那串。 凡间一直有言,将七角铃当作出殡的冥器,可引渡死魂,入土为安。 可唯有鬼界中人才知,传说只不过是传说,想要以铃招魂,还需伴有鬼术。 随着银火的燃烧,七角铃竟自己晃动起来,铃音越来越激荡,碰撞声划破了深夜荒园的宁静,原本清脆的铃响在此刻显得尤为刺耳难捱。 夜晚的风意越来越浓,耳边掀起一阵低鸣,刺骨的寒伴着吹起的杂草擦过人的脸庞,孟姝的裙摆被吹起,素衣落下间,她看见的,是另一个男子。 他赤脚自夜幕中浮现,身后跟着浓烈的鬼气,银火爬上他残破得看不清原本面目的袍子,蓬头垢面下,形体苍白而诡异,行动迅捷如影,不过呼吸的瞬间,他便越走越近,直至盯着扶光和孟姝两人。 纸钱在他脚下燃烧,他却视若无睹,直直地望向他们,抬脚踏过灼热的银火,碾碎纸沫,风吹起他盖住头脸的黑发,露出面容的一角,以及他脖间早已凝固而狰狞的血痕。 孟姝瞳孔忽地一缩,指尖微颤地指向他。 这副面容,她曾在梦境里见过。 原本如青竹般挺拔俊秀,傲立于人群风姿的状元郎,变得面目全非。 肮脏与风霜沾染了他的红袍,破损的衣摆被风吹散,褪色的金线垂落着,露出年轻人清瘦单薄的身姿,干如枯草的黑发披散于脸,他的肤色泛着诡异的白,一双漆黑而无神的瞳孔就这般毫无征兆地望向他们,从他的身上,孟姝看不出一点生气。 倏然间,一种莫大的无力感卷袭四肢。 孟姝好像在这个黑夜里,亲眼见证了一颗明珠的坠落。 浮掠的灯影笼过他身,野鬼无影而立,赤脚飘浮于杂草之间,脖间的血痕触目惊心,在幽暗的灯火下显得格外阴森扭曲。 孟姝试探着,轻轻唤他的名字:“庄…庄文周。” 可意外的是,野鬼并没有什么动静。 他依旧木讷地盯着他们,双瞳空洞而无神。 他似乎并不讶异于有人唤他的俗名,过了半晌,那毫无血色的双唇翕合,平静地宛如朽木,毫无波澜道:“你们是何人,为何邀我相见。” 扶光放下手中的七角铃,抬眼看向眼前的鬼怪。 在他的身上,再也找不到曾经的少年傲骨和惊世风华,俗世中的庄文周早已死了,三十年后留下的,只有眼前的野鬼。 扶光并没有说话,而是将袖中的簪子拿出,放在他的面前。 在寂静的深夜里,提灯随风而晃,光落在簪子身上,梨木的纹路清晰可见,褪去了曾经的鲜亮,在草地上静静躺着。 野鬼蓦然动了。 他浮掠的身姿一晃,继而飞闪于前,笨拙,又小心翼翼地,从地上拾起了那支梨木簪。 秀气的簪子躺在他的掌心,他轻握了握,却怎么都感受不到它的存在。 他无力地垂下脑袋,似在悲伤。 孟姝有些不忍地上前,刚要开口,却发现野鬼突然看向了她,眼里带着些怒意。 “我认得你。” 他道:“为何还不从林宅离开。” 孟姝闻言一愣,突然记起了那日在林素文闺房中的遭遇。 “原来那日,是你在捉弄。” 先前他们还以为林宅中的恶鬼会是林素文,却怎么都没想到,会是庄文周。 他没理睬她,而是看向了一直沉默的青年。 “你不是凡人,为何召我。” 他在这游离了三十年,还是第一次有人召他。 不同于那个女子,这个男人身上,没有一点人味。 “无名方士,途径此地。”扶光平静道。 他并非鬼王一脉,体内更无鬼王之力,鬼怪便无法通过天生对王者的感知而察觉其身份。 更何况,他们并未交手,野鬼当然看不穿。 “所为何召” “见此有冤。” 野鬼倏然抬眼,“我无冤。”说罢,转身就要离开。 “若是林素文有冤呢?”扶光笑。 他身形一顿,继而飞身闪到扶光身前,无神的眸子死死地盯着他,风吹开他面前的长发,鬼怪无情的绷起唇角,带着威胁。 “你到底是什么人。” 很好,看来此鬼还并未完全丧失理智。 扶光抬眼,观他神情,“山外之人,承林敬所托,前来渡你。” 渡我? 野鬼自兀一笑,笑容凄惨而厉,世间谁还会记得他。 见他并没有反驳,扶光眼底的锋芒渐显,唇边的笑意越来越浓:“庄文周,暗中救治林敬疯病的,果然是你。” 他对于林敬的清醒并不意外。 孟姝猝然抬眸。 先前扶光便看出,林敬身子之弱,是病气与鬼气交织所致。 好在鬼气歪打正着,保住了林敬神智,在经年间使其癔病缓缓见好。 原来,是庄文周在救林敬。 第58章 但可怜的野鬼并不知道,在救林敬的同时,凡人之躯承载不住鬼气,无意中会蚕食其魂魄。 显然,扶光并没有打算告诉他。 孟姝隐下眸中复杂的神情,突然觉得百感交集。 原来林宅中放有梨花的屋子鲜少受到鬼气侵扰并不是巧合,是庄文周觉得,自己会玷污了白梨,这才特意避让。 所有人都知道林宅不干净,可林敬从未想过搬出去,因为这鬼,从未伤害过他们。 野鬼反应过来,打量着眼前的男女,过了良久,他半垂下眼眸,黑发挡住了他的神情,但孟姝看出,他并不信任他们。 可偏偏,这么多年来,只有他们入了自己的梨花梦。 庄文周颤抖着握紧了手中的木簪,簪尖刺入他手,本应疼痛难忍,可他却恍然不觉,久违的酸涩涌上他的心头。 若试着相信他们呢? 素文,我们的结局会有改变吗…… 寒风吹起鬼怪身上的褴褛衣袍,鲜亮的红色失去了往日的光彩,沉闷而厚重地披在年轻人的身上,仿佛随时都要将这消瘦的身体压垮。 彼时风起,眼前的野鬼好似有了动摇。 庄文周抬起眼,再度走近他们。 他看着扶光,眼里似含悲恸,“我愿意信你。 青年俊朗如玉,姿容不凡,身处荒芜,宛如九天之仙,却又擅鬼术。 庄文周想,他应当是个值得相信的人。 “好。”扶光垂眸,“接下来,我问,你答。” “你是庄文周,对否?” 野鬼点头。 “死于非命,对否?” 他摇头。 扶光和孟姝皆是一愣。 一道不好的预感浮上心头。方才来时,孟姝曾问他,怎会猜到梦境的主人会是庄文周而非林素文。 那时他就提过,方才入梦中险境,其景象一直是八月十五。 因着受到林素文生平影响的缘故,他们都理所当然的认为,这不过是庄林二人回忆中的场景。 可他们却忘了,状元桥的拱石上也曾刻过这日子。 八月十五,是庄文周的生辰。 扶光点破,他们兜兜转转,一直所困的,是庄文周的梦境。 可庄文周如今却说,他并非死于非命,也就是说,林素文的死或许有蹊跷,可他没有…… 方才野鬼的话仍在耳畔回响,他说:“我无冤。” 野鬼脖间的血痕触目惊心,隔着早已凝固的血迹,孟姝似乎窥见了那时梨花树下,状元郎的痛心与不甘。 她有些不忍出声:“庄文周,你莫非……是自刎而死?” 第50章 孤单削瘦的野鬼垂着眸,破烂的红袍披在他身,斑驳与岁月交织,经年的尘粒下,男子面容苍白无神,鬼气缠绕地爬上他的双肩,浮掠过他的鼻梁,最终落入那双暗而沉的眼眸。 他紧握着手中的梨木簪,冰凉的木簪在他手中,如同挚宝般珍贵。 孟姝问他,他是否是自刎而死…… 此话一出,连扶光都沉默了。 静谧的空气蔓延着,风吹草动,脚边的杂草簌簌作响。 半晌,孟姝看到,庄文周低垂着眸子,无悲无喜地点了点头。 一股惊异自心口蔓延,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震撼与心酸无奈。 三十年前的庄文周,是殉情自刎…… 从野鬼的口中,他们听到了最初的故事,在他的言语中,远比方才的梦境更鲜活。 待他赶回褚镇时,林素文已经走了三天了。 这三天里,她死后无尸,什么都没有给他留下,唯一的那支梨木簪,还是岑娘亲手留的。 林素文死的蹊跷,悲恸之下,庄文周亦不曾放弃想要为她寻找真相。 他来到了梨园,来到了井边,自林素文出事后,褚镇人忌讳梨园不干净,这附近便也渐渐冷清下来。 那日,恰逢素文头七。 “我去到井边,却发现了散落在地的香烛和祭品。”野鬼抬眸,他的目光直直地望向黑夜,仿佛再次回到了那日。 他发现香烛刚燃不久,上头还冒着白烟,惊觉那人定是刚走,说不定是听他脚步靠近,这才匆匆逃离,以至于东西散落一地。 庄文周便四处寻找,果不其然,在一棵梨树后,发现了藏匿的秦鸢。 “秦鸢” 孟姝皱眉,与扶光相视一眼,这件事中居然还有着一个人! 野鬼点头。 秦鸢原是庄家邻居之女,其父乃西域商人,行珍宝玉石行当,早年间两家还算相熟,到后来秦父远走楼兰后,秦家只剩独女秦鸢,两家关系便也渐渐冷淡下来。 秦鸢此人,生性娇蛮跋扈,向来与素文不对付,那日见她偷偷在此祭拜,庄文周便心觉有异,将她拦下问话。 梨树下,年轻的女子不安地闪躲着目光,见庄文周神色沉沉,眸光锐利,她不由得腿脚一软,跌倒在地。 庄文周神情冰冷地盯着眼前的女子,刚要上前,就见她慌忙后退,连滚带爬,似见到了鬼般心虚。 一时情急下,庄文周怒拽过秦鸢,冷着脸质问她:“素文之死,是否与你有关?” 秦鸢不敢抬头看他,只是泪眼婆娑,眼泪一个劲地往下掉。 庄文周向来温和疏离,待人有礼,不卑不亢,她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这番模样。 黑眸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眼里仿佛带着怒意,神情冰冷,仿佛下一秒便要将她杀了去给林素文陪葬。 可她,真的不是故意的…… “文周,”她抬眸,哭喊着唤道:“你相信我,不是我,我…我没想要害她。” 听到此话,庄文周仿若五雷轰顶。 他松开她,僵直地站起身来,梨园风大,将年轻人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衣带飘舞间,庄文周的面色愈发苍白,他眸中似有泪,悲酸和痛恨充斥着他满腔,仿佛就要喘不过气,整个人屈躬着身,笑着笑着,泪划过他的脸庞。 他抬头,红着眼,几乎痛斥出声:“秦鸢,你究竟是不是人?” “纵使你有千般为难,素文仍好意相待,你为什么,为什么要害她!”他质问道。 秦鸢吓傻了,她愣了一愣,这才后知后觉,泪水不停地掉。 “我…我…”她无措地想要为自己辩解些什么,却发现话到嘴边,她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男人红着眼盯着她,她透过他的眼,看见了悲痛、厌恶、还有恨…… 秦鸢倏然感到四肢无力,悲伤伴着酸涩从四处翻涌而来。 庄文周原本是多么意气风发的状元郎,他朗秀如竹,惊才绝艳,年纪轻轻却一举夺魁,本应恣意傲骨,短短几日,竟被磨平了棱角。 她所一心爱慕的男子如今恨极了她,在他的眼中,她看到了自己宛如狰狞的小丑,因为嫉妒变得面目全非。 秦鸢终于忍不住哭泣出声,她彻底败下阵来。 “因为你!我喜欢你,可因为我爹是商人,他们都看不起我,觉得我低人一等,配不上你,我就是想要所有人都知道,能在你身边的只有我秦鸢一个人!” 她哭喊道:“可林素文哪怕有一个背负骂名的爹,她还是比我更招人喜欢,我不甘心,我讨厌她,凭什么她一回来就可以霸占了我的位置。” 她越说,越觉得无力,悔意与心虚交织着充斥她满心,她只好用嘶吼来掩饰着什么。 “够了秦鸢。”庄文周冷冷地看向她,似早已看穿了她拙劣的话语,以及那跋扈张扬下的自卑。 “人人都有自己的位置,素文从未抢过你的,因为,那本就是她一人的。” 庄文周无情道:“我不喜欢你,从未亏欠你什么,你却将这种卑劣的心计移转到一个无辜女子身上,你简直,愧对为人。” 这一句,仿佛将秦鸢的所有伪装击溃。 她一直以娇蛮示人,装作自己什么都拥有,什么都不在乎,可实则,她一无所有,却要假装着这可笑的自尊。 秦鸢跌坐在地,捂脸痛哭着,泪水模糊了她精心打扮的妆容,洇湿了艳丽衣裳的一角。 真相就这么被赤裸裸地剖析在眼前,孟姝蓦然间觉得不可置信。 林素文这样一洁白无瑕的女子,居然就这般死于他人的嫉妒? 孟姝总觉得,这背后没有这么简单。 沉默间,扶光却突然开口了。 他将孟姝交于他的七角铃拿出,绣纹锦囊里,是枯井下那只沾染了鬼气的残铃。 他看向眼前的野鬼,问庄文周:“秦鸢可说,林素文的死,与这铃有关?” 先前他们都想错了。 以为这井下的七角铃是召出宅中恶鬼的,可如今宅中鬼怪是庄文周,那铃铛的作用,又在哪? 若它,仍是用在林素文身上的呢。 一切在他们找到庄文周后看似水落石出,实则最大的谜底才刚刚浮现。 野鬼抬头看向他们,目光落在残铃上。 第59章 他瞳孔忽的紧锁,他所认出的并非是铃铛本身,而是铃上萦绕着的鬼气,还有那残留的阵法气息。 秦鸢终究是胆小,虽有心害人,却不敢杀人。 她全盘托出道,因为嫉妒,趁着庄文周进京赴考,她便心生歹意,想要让林素文知难而退,与庄文周分开。 那日秦鸢之父秦阿蒙经商过路回乡,不知怎的,意外碰见了林素文,相谈甚欢,回家后,她问阿父,秦阿蒙却不欲与她多说。 本就想动手的秦鸢心生一计,决定用此机会引出林素文。 她趁着深夜潜入林宅,来到林素文的闺房前,骗她,秦阿蒙有急事要告知她,让她跟着自己前去相见。 果不其然,林素文上了当,一路跟着她出了林宅。 听着,孟姝忽然想到,原来他们之前的推断是正确的,从梦境景象中看,林素文的确是被人叫了出去,那人还是与她相熟之人。 只是,为什么用秦父的名义,便能引得素文前往呢? 孟姝出声问道。 野鬼沉默着,这个问题他那时也曾问过秦鸢,秦鸢只道不知。 她一路将林素文带到梨园的水井边,后夜无风,独留细雨,雨丝伴着梨花簌簌而落,泥土弄脏了两人的衣摆,林素文终于察觉异样,她问秦鸢,为何要将她骗到此处。 秦鸢只道,因为她抢走了她所在意的一切。 褚镇人重文,好读书,她却生于商贾之家,处处低人一等。 好在她生的漂亮,惹人怜爱,可她却谁也瞧不上,偏偏只对庄文周另眼相待。 这个才华绝艳,俊朗恣意的少年人是褚镇之最,也是唯一能与她相配之人。 可他,却只看得见这个罪臣之女。 林敬被贬,恶名被百姓所耻。那年林家人回乡,可没少受褚镇人冷眼,可不过经年,林素文竟然进了书塾,落了个才女的名号。 秦鸢不甘,更嫉妒,她想吓唬她,让她离开庄文周。 “所以呢?”深夜里,白裳女子站在朦胧的月色下,气韵温雅如玉,娉婷生姿。 她看着她,眼眸里无惧无怒,唯有怜悯。 她怜悯秦鸢,怜悯这颗骄横面容下,要强却又自卑的心。 林素文道:“在这世上,人活着除了情爱,还有其他。你说我抢走你所有,可你有爱你的爹爹,有伶俐动人的相貌,你有手有脚,好好的活着,可以读破万卷,走遍山川河流,领略世间美色,你分明拥有很多,我哪有抢走你的?” 秦鸢愣住。 眼前的女子却接着道:“秦鸢,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可有时候,对于有些人,并非是你有多在意,只是因为不想落入下风。” “就如同你并非有多喜欢文周,只是想借着喜欢的借口,去掩饰自己的妒心。” 女子轻飘飘的一言一语,便揭破了她的伪装,在那之下,低劣丑陋的心思一览无余。 林素文叹气,她温声道:“可同为女子,我也不想看着你被嫉妒蒙蔽头脑,除去他人的目光,最重要的,是自己的想法。” 静默的梨花落下,秦鸢回过神来,双眸在不知何时已湿润一片,她说,她拥有很多,她说,她可以不在乎他人的看法。 可是,从未有人与她说过这些。 她有了动容,借着月色,她看向眼前的林素文。 温和娴雅,洁白胜梨。 她突然懂了,为何庄文周会喜欢她。 她不该骗她来这里,想要为难她。 可变故就生在这时,就在秦鸢要开口解释时,夜里突然疾掠过一道狂风,在她们的身后有着一口深井,不过呼吸的瞬间,秦鸢便亲眼见着林素文,落入了井中…… 惊噩之下,她几乎尖叫出声,可当她回神跑向井口时,哪还有女子的身影,漆黑得看不清景象的深井里,只余她恐惧的哭喊。 就这样,秦鸢仓皇地跑回了家,她害怕极了,却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一次又一次的说服自己:“不是我,不是我杀的,我…我没有杀人,我没想杀她……” 第二日清早,林素文的死讯传遍了大街小巷,人人都知道,书塾的难得才女、罪臣林敬独女,死了。 林素文死在了一个普通的午夜,死在了温柔的江南,死在了如同她般洁白的梨园。 死因,是失足落井。 在后来的几日里,秦鸢连门都不敢出,日日将自己关在屋内。秦父的商队就在褚镇逗留了那一日,整个秦家只有她一人,没有人知道她哭了多少次,怕了多少次。 每每闭眼,她都能想起林素文的脸庞,还有那夜的噩梦。 她哭花了妆容,发丝凌乱,整个人宛如疯子,她低泣着抱住了自己,心中酸楚间弥漫着后知后觉的醒悟。 对不起素文。 我后悔了,我错了。 “然后呢?”孟姝几乎是艰涩出声,她知道,故事远远不止于此。 只是在这方烟雨江南,苦难,远比幸福多的多。 鬼气萦绕间,孟姝手中的提灯随风轻晃,她听见野鬼有些悲伤的声音,不忍地说着。 第四日,秦鸢终于愿意走出昏暗的屋子。 她在街上遇到了一个无名高僧,想要为林素文做法事,她没有勇气说出真相,便只好通过这种方法来为自己赎罪,祈求逝者的原谅。 高僧…… 扶光与孟姝相视一眼,眼神微黯。 “圣人,您说的是真的,真的能帮我求得枉死之人的宽恕吗?”秦鸢有些激动,惨白的脸色因着急染上了几分温意。 “当然。”那人抚须一笑。 庄文周还记得秦鸢与他坦白的那日。 残风卷起落花,白梨荡起,却又落下。 不是寒冬,可眼前女子所言话语,却比寒冬更冷。 “我按照那高僧所说,将他带来梨园井边,可他,他却……” 秦鸢紧闭着双眸,身躯轻轻颤抖着,仿佛又回到了惊噩的那日,她所珍视为退路的机会,却成为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在萧瑟梨园里,那人似有神通,凝眸掐指间,竟有光芒溢出,嘴里念着她听不懂的咒语,黄袍无风自动,身形恍惚而飘逸。 “然后呢。”庄文周几近撕扯着低哑的声音道。 秦鸢抬眸,眼里似有恐惧。 她亲眼看见那高僧从怀中拿出了一串铃铛。 那铃铛足有七角,身泛红光,飘浮自空中,随着那人一声令下,飞身沉入井中。 顾不得惊讶眼前异象,秦鸢急切地望向那人,“如何?逝者魂灵可曾安息?” 黄袍人却笑了。 他神情诡异,笑容带着讽刺,“安息?” 那人不耐烦地甩开秦鸢的手,居高临下地俯视她,“何来的安息,我就是要她,不得好死。” 此话一出,秦鸢宛如五雷轰顶。 她猛地起身,拽住那人的衣袍,双眸瞪得通红,“什么意思,你竟骗我!” 黄跑人冷嗤一声,挥袖将秦鸢震开数米,头也不回道:“回去告诉庄文周,林素文的魂魄已被我封住,永生不得转世。” 那刻秦鸢才真正反应过来,那人哪里是什么高僧,分明是图谋不轨的妖僧! 虽不知他为何要骗自己,但林素文那日惨死的景象尤在,她无措地抬头,眼前早已没有黄袍僧人的身影,前方,只余那口空洞幽深的井。 耳边仍回荡着方才僧人的话—— “我就是要她不得好死……永生不得转世。” 永生不得转世。 “啊!”秦鸢突然抱头尖叫,她哭喊着,仓皇从地上爬起,仿佛那口井有什么魔力,下一秒就要将她拉进去。 “不是我,素文,不是我要害你的……” 就这样,她再次逃回了家里,打算将这个秘密永远埋藏在心里,谁知,今日偷偷祭拜竟被庄文周碰到… 不得转世。 庄文周已经听不见秦鸢后来说了什么。 他脑中一空,这四个字宛如魔咒,将他的身心都痹住,胸口突然传来一阵刺痛,冷意仿佛从四面八方而来,继而钻入他的骨髓,啃噬他的血肉。 梨花飘零着掉落,垂在他的肩头。 青年痛苦地低伏下身,手紧紧攥着心口的衣襟,泪自他猩红的双目中流出,滴落在草地,他颤抖着,疼得几近喘不过气。 庄文周不记得自己那日是如何走回林宅的。 他重新去整理了素文的闺房,亲手抚摸过她生前的物件,一笔一墨,一栋一梁,似乎都要将它们永远刻在心里。 他将那只梨花簪放了回去。 这是他送予她的,自然永远属于她。 在一个难得阳光明媚的清晨,褚镇的云雾翻卷着漫过青黛,灿阳半隐在云后,金色霞光透过云隙落在这方江南梅香的土地。 青年身着红袍,头戴锦簪,身上璎珞珠纹随金色飘带而坠,清晨的云雾携带群山落在他的身后,男子身形挺拔,如青竹俊秀孤洁。 第60章 在无人知晓的清晨,庄文周独自一人,踏入了梨园。 不过几日,园中梨花竟逐一衰落,往日白花繁目的盛况不再,只余几朵残梨,孤单又固执地盛开在枝头。 所幸,这棵树还有梨花。 庄文周走到他与林素文定情的梨树下,仰头望向它,眸中含笑。 他眼中划过一抹希冀,却脆弱得让人抓不住,如这满园梨花般稍瞬即逝。 少年自负凌云笔。到而今,春华落尽,满怀萧瑟。 世人皆道,状元春风得意,落花及蹄,风光不二。 可我庄文周,荣华富贵不要,功名利禄也不要,只想和你林素文共华发。 寒光晃过,鲜血喷涌而出,绯色染湿衣领,灿阳映下,血色相交间,红色状元袍糜丽非常,洁白梨花飘荡着,轻轻悠下,白花瞬间浸染血意,痛心刺目,状元郎终是倒在了梨树下,长睡不醒,少年荣华就此落幕。 对不起啊素文。 你走的那么快,我还来不及告诉你林伯的消息,也没来得及让你看到我金榜题名。 冥路如此孤寂,你一人漂泊在阳间,怕是会害怕。 既然如此,我便身着状元袍,前来娶你,这样,或许也不算食言。 只望你等我,莫要再走。 第51章 夜深露重,林宅人早已闭门。 古朴的宅门外,草木簌簌,一支白梨独开着,斜衔于门环处。 岑娘准备好明日要祭奠的器物后便也歇下,宅内屋门紧闭着,空余院外流水,伴着竹影独自飘荡。 两道衣影落入,昏黄的灯火垂照来人的身影,若有人瞧见,定会惊讶,这两人步伐敏捷,竟无声而走。 若说一开始还抱有希冀,但自从见到庄文周开始,孟姝的一颗心便彻底沉入了谷底。 好生苦命的一对佳人,他们的故事,还会有转机吗…… 孟姝走在前头,回眸一望,那是远远跟在他们身后的野鬼庄文周。 他散着头,赤着脚,走过崎岖的石子小路,跨过台阶,破败的红色衣绦垂落在他身后,上面的锦绣金纹早已看不出原本的样貌,风吹动他宽大的衣袖,将年轻人整个身躯牢牢地笼罩在内,看上去可怜又可悲。 孟姝有些唏嘘地别过头,突然觉得心底很不是滋味。 论道理,庄文周和林素文皆是善人,可到最后,却被命运所不容。 她伸出手,拉了拉前头青年的衣袖。 昏暗的灯火下,浮掠的光影照过青年优越得过分的身姿,他停下脚步回头,眉间轻蹙,似有疑惑,静静地看向她。 “我听说,人的功德是可以交换的。” 扶光有些奇怪,挑眉以待,似想听听她到底要说些什么。 “如果,我是说如果,”她有些小心翼翼,可面色却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和认真:“如果庄文周和林素文不能轮回,我愿意用我的阳德,换他们的。” 空气似乎有了一瞬的静滞。 扶光正巧比她先踏上一个台阶。 他站在高处,迷蒙的光影落在他的身后,淡黄色的光芒从他脸侧照来,人间浮色暖火下,他静静的垂眸,看向站在低处的她。 神自九天而降,无情的眼眸在这黑夜里,看到了这尘世中的凡人。 青年眉尾的红痣璀璨着异色,神佛不染凡火的清冷容颜,本该疏离又冷漠,可他,因这红痣染上温意,哪怕身处凡间,也让人有片刻的恍惚。 扶光并不是端坐于高台上的一尊神像。 他有温度,有情义。 孟姝扯着他的一点衣袖,抬头看向他时,分明看到了他眼眸中的动容。 在这呼吸的瞬间里,他想了又想,才反应过来她在说些什么。 青年欲言又止,想嘲讽她,却又怎么都说不出口。 那是阳德。 且不说能换与否,那可是对一个凡人来说最重要不过的东西。 阳德的亏损,会影响一个人一生的气运,影响她的寿命,甚至是……下一世的命数。 而她,却愿意为了不过数面之缘的鬼,给出她的阳德。 他看了看孟姝扯住他衣袖的手。 他们本无交集,可命运难揣,妄枝山一遇,竟一路同行到此,正如她一抬手,竟让神凡在此刻,有了短暂的相遇。 难得的,不想看着一个人这么可怜。 他开了口,漂亮又锋利的眼眸望向她,冷硬的语气下,竟藏有片刻的柔软:“不会的。” 孟姝不知道他这一声“不会的”是指何意,但总感觉,有他在,似乎万物皆有转机。 扶光的目光越过孟姝,看向他们身后的庄文周。 褚镇的一切,也该水落石出了。 两人一鬼静静走着,直到扶光再度推开了林敬的屋门。 先前他们问过庄文周,他身为鬼怪,来去无踪,为何不去他方寻找林素文的魂魄,而是一直盘踞在这林宅附近。 庄文周却言,他曾想走,可却走不出去。 就这一句话,好似点醒了扶光。 他顺手设下结界,带着孟姝,再次步入了林敬里屋。 床榻上,男人早已睡下,呼吸平顺,双眸紧闭。 扶光静静地看向林敬,回想起那日和林敬的交谈,他曾向他确认过,林敬是见过引魂阵的。 他和孟姝来到褚镇后便忽略了一点。 他们是因为西巷宅的线索才找到了这,若是这两处,一直都有关联呢? 神秘的白眉道士为何要帮樊宏天迫害林敬,又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褚镇,借秦鸢之机,杀害林素文? 细细想来,他们都是凡人,与那道士应无交集,所有一切,是白眉道士故意为之。 结界布下,除了扶光和孟姝,便只有庄文周能见到他们,见此,扶光便也没有了顾及,将推断告诉了孟姝。 “那便只有恶鬼了。”孟姝突然出声。 白眉道士所图,便是这现世人间的恶鬼。 扶光颔首,“不错。”这与他所想一样,但也并不完全对。 “或许,白眉道士的目标根本就不是林素文,他要逼的,是让庄文周成为恶鬼。至于林敬,则不过是个引子。”青年眸光一沉。 樊家村的昬鬼李念晚,西巷宅的冤臣林敬,褚镇的野鬼庄文周……这一切的一切,似乎都有一根无形的线牵连着,他心底隐约浮现着一个答案,可刚一触及,却又怎么都摸不到真正的眉目。 还差了什么呢…… 如今的线索太少,他只知道那幕后之人借着恶鬼之手在人间筹谋,却不知他究竟要筹谋什么,是通过何种手段布下的这盘棋。 “为何说林敬是引子?”孟姝不解。 思绪被唤回,扶光看向了隐匿在暗处的庄文周,朝他招了招手。 “你上前看看,林敬身上,是否有当年你见到的阵法气息。” 庄文周蹙眉,他一开始并不知晓扶光为何要带他来着,但听他一问,心中陡然一惊,一股不安袭来。 他步履不稳,迟疑着上前。 床榻上,华发长者双眸紧闭着,他面容温和刚正,带着清隽之意,庄文周细细探去,指尖突然一颤,有些不可置信地后退几步。 “为何会这样?”林敬身上,真的有残留的阵法气息,与当年素文死后井下残留的气息一模一样! “这便对了。”扶光冷静道:“白眉道士害死林素文在前,逼疯林敬在后,他所图谋的,明明一步就可以实现,却分为了两步,其目标一直都是你——” “庄文周。” 孟姝也反应了过来,她神色一沉,心中大骇:“原来,害死林素文是为了逼庄文周成为鬼怪,逼疯林敬,是为了将阵法附在林敬身上,借着他回乡的契机,带入林宅,困住已死的庄文周,*与李念晚一样,阵法隐匿了庄文周魂魄的气息,鬼界不察,便会让他一直漂泊世间,成为孤魂野鬼……时间一久,怨念大成,便会造就一方新的恶鬼。” 这样一来,一切便都可以说通了! 那井下的引魂阵所引,根本不是林素文,而是庄文周。 白眉道士想要庄文周的鬼魂永远困在这古宅四周,林敬身上残留的阵法,不过是为了进一步封印庄文周,加强其怨念所设。 可他怎么都没想到,庄文周心性善良,即使为爱甘留阳间多年,也从未受到怨念的影响,成为恶鬼,残害他人。 “那素文呢!”庄文周猛然醒悟,他疾声问向扶光,黝黑瞳孔睁大,苍白的面容下,脖间血痕触目惊心。 是啊,那林素文呢? 道士通过秦鸢之口所说的那句:“林素文的魂魄已被我封住,永生不得转世”孰真孰假? 孟姝也抬眸看向了扶光。 直觉告诉她,庄文周多年苦等,甚至成为孤魂野鬼,不过是场悲剧。 幕后之人排了一出戏,庄文周也好,素文林敬也罢,都赫赫在列。 朝暮即将升起,窗外天际泛起一抹白,潮湿的雾气落在这镇中青黛间,凝结成露,顺着院中竹叶滚落在地。 第61章 “滴答——滴答——” 细雨顺着没关紧的窗楣飘来,天云暗沉中透着微光,一切恍如半梦半醒,屋内更是静得可怕。 扶光没有说话。 沉默间,庄文周好似意识到什么,他转身就跑,缠绕着鬼气的身影不过片刻就消失在原地。 孟姝深深地看了一眼扶光,没有多说,旋即跟了出去。 不知怎的,她好像知道,庄文周会去哪。 推开那扇古朴的雕花木门,闺房内,浮尘帷幔,随风而舞。 孟姝刚一走进,见到的便是这般景象。 身形消瘦单薄的野鬼站在屋内,披散的发丝下,他垂眸看向这屋中陈设的物件,从笔墨到那把梨花伞,一切熟悉又陌生,他看得出神,带着一个孤魂最真挚的眷恋。 为寻一魂,他甘愿日夜困守在这一方烟雨,一年,十年,二十年……他在孤独中思念,在无人知晓的时光里织就一场梨花梦,靠着这重复的一场场的梦境,苟延残喘,用往昔所有,困住了自己。 扶光不知何时走到了孟姝身后,他看见女子看向野鬼的眼眸里,充满了悲悯。 青梅竹马,少时定情,功成名就却天人永隔,死后,甚至不得安宁。 彼时,有一劲袍身影自外头赶来,来人无声无息,不过眨眼间就出现在了扶光身侧。 “主上,”男子身上衣袍还带着外头的雨露,不铮神情凝重,他道:“冥府来信,阎王已查过生死簿,三十年前,林家小姐在死后的第三日,就因为功德圆满,顺利投胎了。” 什么? 孟姝猛然抬眸。 秦鸢是在林素文死后第四日碰见的白眉道士,也就是说,那道士骗了他们,林素文根本没有被阵法封住魂魄,更没有不得转世! 那,庄文周自刎而死苦等阳间多年,岂不是…… 孟姝倏然转头看向屋中的野鬼。 他一动不动,静得可怕。 方才的话,他都听见了。 屋外细雨忽变急骤,寒凉的雨意垂打在竹叶上,噼里啪啦,冷风从外头灌进,散落在案头四周的纸张随风翻飞,也吹起了野鬼披散的发丝。 黑发下,他面容凄白,鬼气萦绕间,破败的状元袍上,四爪蛟龙已缺一爪,红绦璎珞随风而舞,伴着他脖间刺目的血痕,看上去阴郁可怖,所谓野鬼之相,不过如此。 他静静垂着眸,不知在想些什么,他握了握手中的木簪,忽地低低一笑。 原来,素文没事。 她不会成为漂泊阳间的孤魂,她已顺利投胎转世,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笑着笑着,庄文周却自兀自地哭了。 他垂着头,躬下身。 明明是清隽高大的身影,却因为多年来的鬼气变得单薄,艳红的状元袍披在他身上,压得人喘不过气,他蜷缩着蹲在一旁,披散的乌发下,紧紧将脸埋入双膝,削瘦的肩骨颤抖着,孟姝听见了他哭泣的声音。 不铮愣住了,他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第一次看到鬼怪如此痛哭,他有些不知所措,下意识看向扶光,却发现向来冰冷的神君,在此刻也不忍地垂下了眸。 没有人再说话,冷落多年的闺房内只余门外传来的风雨声,在凡人看不见的角落里,有一只野鬼在独自哭泣。 多年来,庄文周是怎么熬过这身为野鬼的日日夜夜的? 他在凡尘中死去,却又活在世人看不见的角落里,他躲避着太阳,昼伏夜出,在孤寂的寒夜里,去不了别处,便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寻遍这四周,试图找到林素文一点残魂的气息。 在这样的日子里,每每感到孤独难过时,便依靠着这大梦一场,反复回忆他和林素文的点点滴滴。 孟姝终于明白了,那夜她无意闯入,庄文周之所以要赶她走,除了不想伤人,他更想守护好他的梦境。 因为这间屋子里残存的梦魇,是他漂泊阳间唯一的依靠。 可孟姝怎么都没有想到,故事的最后,只有他一个人困在了这烟雨江南,困在了梨花一梦。 他在梦里反复等待,却注定是等不来林素文了。 “他不是因为自己苦等无果而哭,更不是因为自己蹉跎阳间,错失转世之机而哭,他是感到劫后余生的庆幸,庆幸林素文有了好的结局。”孟姝突然道。 在扶光有些意外复杂的目光下,她抬脚走近了庄文周,没有害怕,没有同情,她只是温柔地帮他拂去了衣袍上的尘屑,继而以一种平静又宽和的姿态,蹲下身看向他。 “庄文周,你看,有些等待是值得的。” 她伸出手,那是一张经年已久的信纸,纸张早已古旧得发黄。 这是方才大风间,她在屋内纷飞的纸张里捡到的。 若是没猜错,林素文死前着急所写,就是它。 孟姝方才大致扫了一眼,发现这居然是给林敬的信。信中所写,她找到了为父平反的线索,打算不日便启程前往湘水镇与林敬面议,除此之外,她还谈到了一个人…… 庄文周接过,颤抖着看向上头。 “素文与爹虽隔千里,然父亲之怀念,常如晨曦之光,温暖明亮。褚镇虽小,可女儿并不孤寂,再遇文周,是我之幸。 我与文周,心意相通,东邻之花、南山之云,皆成相思之媒。每日相对,竟似春风化雨,喜乐相随。 今欲报于父,聊表我心所念,冀盼父可允诺。若得父亲之懿明,我愿与此君携手,以共书双全之志,方可无憾于心……” 再后面,她还未来得及写完,可这便够了。 庄文周小心翼翼地抬手,温柔地抚过这字字句句,仿佛再次回到了那夜,她的笔墨刚刚落下,泼墨便伴着烛火慰烫过他的心尖。 屋外,骤雨渐停,晴日初升,天边的亮色渐渐笼下,万物苏醒,林宅内,岑娘好像也梳洗收拾好了,在院外正吆喝着罗六叔什么,一切看起来都平静美好,可唯独…… 晨光爬过湿漉漉的青石台阶,顺着门檐落入屋中。 随着旭日升起,庄文周的身形却越来越模糊,他身侧鬼气氲氤,渐渐虚弱。 “扶光,我们真的没有任何办法了吗?”孟姝终是不忍道。 都说善有善报,可庄文周又做错了什么?他受人蒙骗,以为所爱成为孤魂飘荡人间,自甘殉情,哪怕牺牲自己投胎转世的机会也要留在阳间,只为寻找挚爱。 可到最后,真相大白,这一切不过是奸佞小人的一出戏,林素文早已顺利投胎,林敬也恢复了神智清明,可唯独除了他。 除了庄文周,所有人都得到了弥补。 见扶光走近,孟姝急切地望向他:“我说过,我愿意用我的……” “不必了。”扶光冷嗤道:“你以为,你的阳德无所不能吗?” 他垂眸看向庄文周,“谁说他不能入轮回了。有我在,便破一次例,又何妨。” “主上……”不铮有些迟疑。 扶光是神,并非鬼族人,鬼术更是后天经过洗髓之难修炼而来,他破除万难继任鬼王已是不易,如今又怎能逆天而行? 再者说,他自担任鬼王以来,神鬼两界中人不是没有异议,神界且不说,如今扶光几乎已与其断交,可鬼界却不一样。 若是破例让耽搁阳间已久的鬼魂进入冥府投胎,鬼族的有些人,怕是会有心思了…… 不铮百般思忖下,正准备拦住扶光时,他却挥了挥手,示意不铮不必多虑。 孟姝并不知晓这些内情,她只是松了一口气,好在扶光愿意帮助庄文周。 屋内,通透无垢的光芒四溢,随着扶光的屏气凝神,一道金光自他掌心掠出,浮自空中。 伴随着青年的声声低语,一道萦绕着充沛神力的阵法飘浮在半空中,金光笼下,庄文周的身影被金色符文包裹在内。 孟姝看向扶光,神光沐浴下,他的面容被若隐若现的光芒缠绕,神诀捏下,清冷昳丽的眉眼间不经意流露出悲悯神意,那一刻,明明青年就近在咫尺,却又好似远在天边。 这样的感觉不止一次出现过了,好像上苍一直在有意无意地提醒她,眼前的俊美青年并不是普通人,他是神,与她天壤之别。 孟姝无声叹了口气,脚步不自觉地往后一撤。 不过,她的思绪很快就被牵走,望向了阵法中央的庄文周。 神力四溢下,晨色被阻挡在外,略显昏暗的旧屋里,红袍野鬼双眸紧闭,发丝随风而舞,面容平静而安详。 孟姝不难看出,庄文周身上的鬼气似乎没有初见时那么凛冽了。 红袍簪花少年郎,梨花骨下叹颜落。最惊曾是少年梦,满腹心事憾落锁。 孟姝忽地轻叹。 随着庄文周身影的消失,在无人注意到的瞬间里,女子衣襟处的青色玉符忽地一闪,淡淡的莹光湮灭在这璀璨神光里…… 第52章 扶光说,魂魄若想入冥,需要回到死时的地方。 第62章 在扶光神力的庇护下,庄文周终于不再惧怕日光,虚弱的鬼身也渐渐恢复,梨园树下,随着符决的召唤,年轻人削瘦的身影再次出现。 晨露伴着微风爬上树丫,宽大的状元袍吹起又落下,野鬼回首看向身后,这是他与素文定情时的梨树,在这棵树下,他感受到了世间最纯挚的温暖,也在这棵树下,他结束了自己短暂又轰烈的一生。 “神君。”庄文周朝扶光微微拱手,早在第一次见面时,他便隐隐猜出了青年的身份。 上可驭沐神术,下可号令鬼灵,清冷如月,狠厉如芒。 这般日月同辉,光华难掩的人物,天上地下怕是再无二人。 想当初,他只道自己是“山外人”。 庄文周突然一笑,传闻神界九重天外有一宫殿,宫殿所处之地正唤作“浮阙山”,想来,扶光是故意不想示明身份,又不好骗他,便借此隐喻。 “是我与素文有幸,能得神君相助,文周感激不尽。” 扶光颔首,扶起庄文周。 “这是你们二人积善行德所修的机缘,不必谢我。孽也好,福也罢,往事皆为历练,前尘既散,还需望向前头。”他淡道。 庄文周一愣,好似明白了什么,讶异之余,衷谢之色难以言表。 他点了点头,旋即看向了孟姝。 “姑娘古道热肠,心似玲珑,多谢姑娘点拨,文周这才勘破心障。” 身为凡人,她对鬼怪并无恶意,方才还借素文之信点醒了他,若非孟姝,他可能真的会陷入魔障,生出怨气,成为恶鬼。 想到这里,庄文周还感到一点奇怪。 他走近孟姝,仔细端详了一番,却发现看不出什么。 “之前见到姑娘时,不知怎的,会有一种熟悉之感。”仿佛,他们天生同类…… 孟姝有些讶异,“可我们,明明是第一次见。” 是啊,分明是第一次见。 而在这种熟悉中,还隐隐带有一种压迫之感,甚至比面对扶光这个现任鬼王时来得更为强烈。 扶光看向孟姝,垂下的眸子里,极快地掠过一抹复杂。 庄文周的目光不经意间瞥过孟姝脖间的青玉,心底略感意外,随即笑而不语。 初升的旭日终于穿透云层,温暖和煦的日光垂洒在这片青黛水乡,雨雾散去后,褚镇难得的又迎来了一个晴日。 与他当年赴死的那日一样,灿阳暖风,万里无云,可这一次,他是真的要走向新生了。 荒芜的梨园里突然传来一阵不合时宜的凉意,在他们身后,一层阴影悄然笼下,有二人从中走来。 一黑一白,身形如魅。 孟姝抬眼看去,霎时间呼吸一滞。 黑衣者面容凶悍,身体矮胖,官帽上“天下太平”四字阴森诡谲,而白衣者,倒很是眼熟。 白袍白帽,身形清瘦高大,面带笑意。 是先前在樊家村有过一面之缘的谢必安。 孟姝下意识往扶光背后一缩。 鬼气落下间,二人隐去了可怖的阴差面容,黑袍者率先走在前头,他甩了甩手中的勾魂锁,黑色锁链晃动间,无形的鬼气向四周震开,方圆百里的鬼怪皆不约而同地缩起了脖子。 这二人,正是鬼界鼎鼎大名的阴差——黑白无常。 见来人渐渐走近,孟姝还是会下意识地感到心惊胆战。 虽说这一路走来跟鬼怪打过了不少交道,但每次见到这些鬼使时,还是会莫名胆寒。 范无咎朝扶光拱手一拜,“见过神君。” 说话间,他看见了扶光身后的孟姝。 怪了,青天白日,不仅一神一鬼站在一处,还有一个凡人。 见范无咎瞧来,孟姝故作淡定地错开了目光,一手还不忘将脖间的棠花玉往衣领中藏。 上次遇见谢必安时,幸得樊宅屋内昏暗,瞧不太清楚,而今她可是明晃晃地站在日光下,若棠花玉被他们瞧见了,那可是有嘴说不清。 毕竟,谁会乐意族中至宝落入他人之手? 不同于范无咎的惊奇,缓缓走来的谢必安倒对孟姝与扶光的同行见怪不怪。 上一次,他也曾亲眼目睹这女子跟不铮走得极近。 除此之外,还有她的长相…… 谢必安嘴角噙着一抹淡笑,拜见过扶光后,旋即跟孟姝打起了招呼:“姑娘,好久不见。” 范无咎瞬间瞪大了双眼,暗里戳了戳谢必安:“七爷,你何时结交了一个凡人女子了?” 扶光挑了挑眉,也垂眸瞧来。 孟姝顿时傻了眼,她本不想引起注意,谁料还被挑起了话头。 她有些无奈地扶额,只好认命地从扶光身后走出来。 日光浮掠过落败的枝叶,青山群黛间,女子白衣素裙,落在这荒芜的梨园中,灵动的眼眸下,清丽出尘,超脱似仙。 范无咎突然瞳孔一缩,嘴角不自觉一颤。 “她她她……”就在此时,谢必安似早有预料,一道缄口诀悄无声息间封住了范无咎即将脱口而出的话。 范无咎皱着眉扭头瞪了他一眼。 谢必安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忍着满腹疑虑,范无咎奇怪地看向了眼前的女子。 绝非他鬼眼昏花,此凡人女子,分明和鬼王姝长的一模一样! 孟姝没察觉到二人的异样,她略显尴尬地笑了笑:“确实是好久不见,谢常使。” 其实,谁会平白无故想见到阴差鬼使呢。 谢必安笑着点了点头。 拘魂使一到,庄文周便知,自己该走了。 在凡人看不见的一幕里,鬼气浩荡间,青芒落下,谢必安双眸微闭,指尖鬼诀跳跃,不过呼吸的瞬间,红袍少年郎的身影便消失在原地。 隐蔽在层云之后的初阳渐起,孟姝看着庄文周湮灭在雾气中的身影,随着那红衣一角的彻底消失,她才后知后觉地恍知,林素文和庄文周的故事,终究是结束了。 他们,就如同这雨后初晴的褚镇,梅花依旧,可梨香不再。 在告别扶光离开阳间后,范无咎还暗戳戳地杵了杵谢必安:“七爷,你是不是早就发现那女子长的和鬼王姝一模一样?” “是又如何。”谢必安皮笑肉不笑地看向他。 “你这就不仗义了,”范无咎有些兴奋道:“若是我们把这个消息带回鬼界,那岂不是……” “不可!” 他话音未落,却被谢必安打断。 男子一向温润如煦的书生模样板起脸来,也是十分唬人。 他有些严肃地盯着范无咎:“八爷,此事你知我知倒也就罢了,但绝不可兴师动众。” “你的意思是……”范无咎见他变了脸,也不再嘻嘻哈哈:“她不是鬼王姝?” “你觉得她是?”谢必安笑。 自然不是。 范无咎摇了摇头。 那女子他细细瞧过,虽与鬼王神似,但气质神韵、行为举止,怎么都不像那个率领鬼军,睥睨世间的百鬼之王。 孟姝和她,终究缺了些什么。 此凡人女灵动无邪,率性无拘,可终归少了鬼王姝的那份沉稳和杀气。 想着,范无咎更是笃定了,此女并不是他们的王。 毕竟,这神鬼两界何人不知,当年鬼王姝是如何死的…… 她死后连魂魄都消散殆尽,不入轮回,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可能还活着,还成了凡人? “唉。”范无咎叹了口气,那颗雀跃的心升起又落下,他仰头望了望这凡间的天。 阳间和鬼界不同,那里没有日光,看不见太阳,自然也没有这般干净通透的碧色。 可鬼王姝,始终是鬼界的一个例外。 “七爷,你说,若她还活着,我们鬼界会不会过得更好?”他无声地笑了笑,“想当初,她一个人时,总爱坐在阎王殿前的台阶上,唤我俩的名字,阎王知道了还奇怪,她向来稳重,有时却也没个正型。” “她一直都活着。”谢必安突然道。 远山的青黛此起彼伏,没入云端,轻雾腾云之上,是凡人触不可及的地方。 “每个鬼界子民的心里,永远都会有她的位置。” 正因如此,有的人才不可替代。 风声吹拂,日色欲烈,时辰不等人,黑白无常相视一眼,他们该走了。 …… 孟姝与扶光绕回了林宅,刚走入游廊,便见院内岑娘忙碌的身影。 “原是公子和姑娘来啦!”岑娘听到动静,惊喜一笑。 “今日清明,我们做好了饭菜,二位不妨留下来一起用个午膳吧!”她走近,激动神色难掩:“二位怕是还不知,老爷他…他病情大有好转,这几日能说话走路,神情也与常人无异,多亏了医仙姑娘啊。” 说着,她拉住了孟姝的手,情不自禁地抹了抹眼角的泪。 今日清明,趁着祭拜,她也能将这件喜事告知九泉之下的小姐。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和罗六日日担心着林敬的身体,不求他能神智清明,只要活着,便是极好的幸事,好在老天保佑,让他们遇到了孟姝和扶光…… 第63章 她拉着孟姝的手,招呼着二人往里进,路过内院时,孟姝看见了院中祭盆内燃烧的纸钱。 “嬷嬷,我想给素文烧些纸钱,可否方便?” 岑娘一愣,“这是自然!姑娘和公子心善,是我们林家的恩人,小姐泉下有知也定会高兴。” 院内竹风下,孟姝静静垂眸,手中黄白相交的阴司纸飘落,随风跃进翻跃的火光里,层叠的烈焰后,群山笼罩下的,是褚镇的云雾,是一个又一个的艳阳天。 她回眸,和扶光相视一眼,那层云雾散开后,这是这么多日来,第一次看见彼此眼底的轻松。 熹微照进这片古朴旧宅里,被经年雨水冲刷得发亮的青石砖瓦锃亮夺人,檐下岑娘精心插好的梨花正随风摇曳,伴着阵阵竹香,悠过心尖。 第53章 凡间百姓大多信奉这些箴言,伴随着这日第一缕晨烟的升起,各户人家都会早早备好名器纸钱,插柳祭扫便成了今日内最重要的事。 孟姝帮着岑娘烧好纸钱后,便跟着清扫院子,带着湿意的露珠顺着竹叶滚落在青石板上,泼墨的黛色融入这片天际,峰峦叠起间,炊烟袅袅,梨香萦鼻。 她回眸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青年。 青山晨光下,他躬着身,挽起袖口,仔细地帮着罗六叔擦拭着石椅,好似完全不在意这尘土是否会染脏他月鳞玉锦般的衣袍。 在遇见扶光之前,孟姝根本想不到,神仙居然也可以是这样的…… 当清贵公子染上凡间尘火,景虽美,人亦不遑多让。 她自兀自笑出了声,一边感叹这世间缘分的微妙,一边摇了摇头。 正出神,却见岑娘唤她。 “孟姑娘,”她走近,“这是我昨日打扫屋子时瞧见的,想来应是你的,竟不知何时掉了。” 孟姝顺着她的手看去,那是一个用草绳编的小娃娃。 是扫晴娘。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身上,这还是在刚到褚镇时,所遇到的那个断尾巷小店买的。 起初店家要送给她的她没要,是后来…… 孟姝接过,笑道:“多谢嬷嬷。” 岑娘见的确是她的,便笑:“没想到姑娘也喜欢梨花呀?” 什么。 孟姝猝然抬眸,“嬷嬷此话怎讲?” 岑娘奇怪地指了指她手中的扫晴娘:“这娃娃头上簪子的样式,不正是梨花吗,”她道:“我跟在小姐身边多年,小姐喜欢梨花,从前有不少梨花的花样,所以绝不会认错。” 孟姝皱眉,垂眸摸向了那扫晴娘的发间。 初次在店里见到这娃娃时,她便觉得小巧可爱,以干草为绳编的扫晴娘她也是第一次见,在那时她便注意到,这扫晴娘发间的花样很是动人,只是未曾想,这居然是梨花的模样…… 梨花……梨花…… 可怎么会是梨花呢? 孟姝抬眸,褚镇人向来喜梅,除了林家,她倒没在别处见到过梨花。 不对! 一抹惊愕划上心头,她好似突然想到什么,瞳孔忽地一缩,神情古怪地看向了手中的扫晴娘。 …… 断巷无尾,蔽日无光,瓦上浓重的湿露滴滴滚落,“啪嗒,啪嗒——”被水色经年冲刷的青石板上折射出小店门前随风摇晃的扫晴娘。 这里位置偏僻,鲜少会有人注意到,在这书香褚镇的街角还有这样一家杂货铺,头顶莲花帽,手携一苕帚的小娃娃悬挂在这阴暗逼仄的角落里,静静地注视着外头来往的行人。 这是孟姝第三次踏入这。 那次初到褚镇,她便觉得这小店格外不同,第二次…… 扶光挑眉看向她,“你确定?” 孟姝神情有些凝重的点了点头。 她的七角铃,也是在这买的,与买下扫晴娘的是同一日。 起初误打误撞进入这店中时,那店家要将这扫晴娘赠与她,她并未应下,说来也巧,若不是扶光那日让她出门寻七角铃,她也不会再到这来。 “那便进去瞧一瞧吧。”扶光眸子一默,率先走进了店中。 屋内光线昏暗,摆设简朴,未散去的潮湿雨气弥漫着,让人莫名感到沉闷。 “店家可在?”孟姝道。 “来了。”许是没想到今日还有人上门,里屋传来一阵窸窣的声响,紧接着,一个布衣罗裙的妇人从内走出。 她年纪稍长,看上去应是四十多岁的年纪,面容有些憔悴,却难掩姣好姿色,眉眼流转间,还隐隐流露几分年轻时的明媚傲气。 原是位俊俏公子和清丽美人。 待看清来人后,她眉梢一扬,快步上前,“不知姑娘有何事?” 她与孟姝有过两面之缘,自然是认得的,至于她身边这位…… 女人下意识地打量,不禁在心中叹道扶光的气度。 孟姝与扶光相视一眼,几番思忖后,她终是有些犹疑地开口,说出了那个心底的猜测。 “你是,秦鸢?” 妇人惊讶地抬眸,面上笑意微僵,眸色渐渐冷了下来。 她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向他们。 其实早在岑娘点破那扫晴娘的发簪是梨花的时候,孟姝便已有了把握,这个断尾巷的无名店主,便是当年消失的秦鸢。 她将猜测告诉了扶光,便决定一起来此求证。 毕竟,庄文周虽走了,可事情并未结束。 秦鸢亲眼见过那道士,她一定还知道什么别的线索,更何况,当年为何借用秦阿蒙之口便能骗出林素文,他们不过是偶然初见,再者,林素文究竟发现了什么线索,为何突然写信给林敬,声称可以为父申冤? 林素文留下的那封信孟姝已经细细看过,她似有考虑,不敢在信中透露太多,但这终究是一个谜。 孟姝觉得,这些谜底,还需秦鸢解开。 先前她和扶光下意识地以为,秦鸢已经过世,否则岑娘他们不可能不知道她的下落,没想到,她居然还在褚镇,只是隐姓埋名,在偏巷一角经营起了一家不起眼的杂货铺。 如今除了林家人,也只有她,会做这梨花样式了。 孟姝拿出那只草绳编成的扫晴娘,清亮的眸子看向她,无形中带着威压:“是你吧,秦鸢。” 秦鸢垂眸,看向孟姝手中的草娃娃,神色复杂地蹙了蹙眉。 她怎么也没想到,竟会因为一只扫晴娘而出了纰漏。 不过,她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只是已经许久没有人唤过她的名字了,“秦鸢”这两个字,仿佛已经随着当年的往事而消失。 她自嘲一笑,旋即抬眸:“你们是什么人,找我所为何事?” 孟姝有些讶异,本以为会费一番功夫,没想到她竟会如此干脆地承认。 她看了一眼扶光,见他点了点头,便朝秦鸢道:“我们,是为一桩旧事而来。” 秦鸢闻言,心中咯噔一跳,警惕地盯着她。 孟姝笑:“你不必紧张,我们不是官府,并非找你问罪,只是有些事情,想问问你。” “我什么都不知道。”秦鸢下意识反驳。 孟姝眉梢一扬,“是么?” 她走近,仔细端详了一番,凑近秦鸢的耳朵,见她神情紧张,呼吸急促,不由得轻声一笑,“雨夜,深井,道士……” 她眯了眯眼,故意卖了个关子,眼神盯着她,缓缓道:“还有,白梨。” 秦鸢浑身一抖,面容轻轻抽搐着。 她转头害怕地看向孟姝,眼里带着惊惧:“你,你究竟是谁,怎么会知道这些,明明,明明他们已经……” “已经死了是么?”孟姝歪头一笑。 秦鸢吓得连忙后退几步,这个看似灵动无害的小姑娘,却莫名地渗人。 过了良久,待她好不容易稳住了心神,这才强撑着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是谁告诉你这些的。” 这件事,除了她,就只有一个人知道。而那个人,早已…… 她神色晦暗复杂地垂下了眸。 “若我说,是庄文周告诉我的呢?”孟姝道。 “不可能!”秦鸢厉声道,连忙摇头,神情有些恍惚,“不可能,不可能的。” 文周已经死了几十年,怎么可能会…… 难不成…… 她好似突然想到了什么,尖叫一声看向孟姝和扶光,明明是青天白日,却平白激起了一身冷汗。 她盯着死死盯着地下,所幸屋内光线虽弱,可仍能勉强瞧见二人的影子,但她却笃定了,眼前的两人,怕不是普通人。 她三十年前曾亲眼见识过那道士的厉害,那般的异人,世上也是有的。 秦鸢嘴唇有些颤抖,眼泪险些喷涌而出。 这么多年来,她于人世中浮沉,本以为已经磨平了心神,却没想到还是放不下这段往事,每每为此动容。 她并不怕林素文和庄文周回来向她索命,她只是后悔,后悔因为自己一念之差,害死了世上两个顶好的人,以至于孟姝刚刚说出那番话时,让她以为自己再次回到了那日,酿成大错的那日…… 第64章 秦鸢怎么都没想到,她将真相告诉庄文周后迎来的,是又一个人的死去。 那日庄文周于梨树下自刎的消息传遍了褚镇,也震惊了众人。 本应是鲜衣怒马的风华少年,却身着状元袍,永远长眠在了一个普通的晨日里。 秦鸢恨自己,恨自己不仅害了林素文,也害了庄文周。若非是她,又怎会有后来的祸事? 许是多年来的隐忍压抑在此刻爆发,她竟在孟姝和扶光面前,捂面痛哭起来。 孟姝静静地看着她,一时间心里竟也五味杂陈。 扶光沉默不语,移开了目光。 “是我错了。”秦鸢哭道:“若不是我一时鬼迷心窍,怎会如此。” 这些年里,她每逢雨夜便不能安寝,一闭上眼,脑海里浮现的都是当年梨园之景,还有庄文周的死状,久而久之,竟酿成了心魔。 “所以,你便编了很多梨花样式的扫晴娘。”孟姝看了眼自己手中的草娃娃。 秦鸢点了点头。 她独居于此,开了这家小店,便是不想让别人知晓她,除此之外,她更想要赎罪,可人死如灯灭,她什么都做不了,只好惩罚自己永生不得踏出褚镇半步,一生为他们烧香祈福,也减轻自己犯下的罪孽。 孟姝看着,却觉得很是可悲。 秦鸢有错吗?当然有。 她起了妒心,想要加害林素文,若非如此,白眉道士也不会乘机下手。 可她,又并非十恶不赦。 她心存善念,只是当她后悔时,一切已经晚了,他们都落入了幕后黑手的一个局,在这出戏里,他将他们玩弄于股掌之中。 这便是那白眉道士的高超之处,孟姝和扶光早在湘水镇时便领教过了。 他想杀人,想孕育恶鬼,却不轻易动手,他要利用这人心的爱恨嗔痴贪恶欲,借用他们的手,去达到自己想要的目的。 扶光默了默眸,突然道:“秦鸢,你既想为自己赎罪,那我们问什么,你便答什么。” 秦鸢一愣,她抬起头来,看着面前天人玉容的青年男子。 下意识的,她愿意相信他们。 扶光道:“秦阿蒙如今人在何处?” 未曾*想,秦鸢却摇了摇头。孟姝看了一眼扶光,见后者亦皱了眉,突然有些心感不妙。 “我阿爹是西域商人,多行珍宝玉石行当,常年奔走塞外楼兰,鲜少回家,上一次,还是三十年前了。” “那这么多年来,他也未曾给你寄过一封家书?”孟姝有些奇怪。 只见秦鸢摇了摇头,神情有些苦涩,“从未。” “那你可知道,当年秦阿蒙与林素文说了什么?”扶光问道。 “我不知道。”秦鸢眉头紧蹙,“我不仅不知,亦觉得奇怪。” 当年秦阿蒙的商队路过褚镇便回来歇了一晚,也就是那时,他碰巧遇见了林素文。 他问秦鸢:“那位可是林少卿之女?” 秦鸢有些不满地嘟囔:“什么少卿之女,阿爹你忘了,林敬早就不是什么少卿了。” 秦阿蒙却责备她:“阿鸢,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林先生是大学士,是长辈,岂能直称其名讳,快把林小姐叫来,我有要事找她。” 看来,素文的平冤线索,的确是从秦阿蒙的口中得来不假。 孟姝抬眸,好似想到了什么:“你阿爹可曾去过京城?” 秦鸢:“这是当然。”秦阿蒙是远近闻名的商人,他所带领的商队在西域被称为“大漠明月”,曾不少次奉命进宫,给贵人们进奉玉石。 “不过你们都问我阿爹作甚,难不成他与此事有何关系?”秦鸢有些不解。 扶光却警惕地皱起了眉,“除了我们,还有人问过秦阿蒙的去向?” 秦鸢:“早一个多月前,有个身材略显矮小,却身形敏健的老头,也曾找到这来打听过,当时我还奇怪,他是如何知晓我是秦鸢的。” 小老头…… 孟姝眸光一亮,“那老头是不是还随身带着一个酒壶?” 秦鸢想了想,旋即点了点头:“正是!我对他印象很深,看着年纪虽大,可身手却比年轻人还快,神神秘秘的……” “定是我阿爷!”孟姝有些激动地抓住了扶光的手,一个劲的追问秦鸢穆如癸的去向,却忽视了扶光不自在的神情。 待走出了杂货铺,孟姝的心情仍有些雀跃。 没想到,此次来褚镇,还有些意外之喜。 她戳了戳身旁的扶光,无视青年略显嫌弃的眼神,兴奋不已道:“看来我阿爷可真厉害,竟然还能找到秦鸢。” 扶光倒是不语。 孟姝这个神秘的阿爷,倒让他很是好奇。 一个凡人,武功高强不说,还懂通灵八卦之道,如今,更是查起了鬼怪之事。 扶光隐约觉得,穆如癸此人,可能还真的不是一般人。 只是不知,神鬼两道,他属何方了。 第54章 屋内,女子双眸紧闭,眉头轻蹙,额边似有点点薄汗。 孟姝又做了一个梦。 前方道路绵延,泛着轻雾,抬眼望去,无际的天幕下,竟有数阶天梯蜿蜒而至。 孟姝看见了一道碧色的身影。 是她! 孟姝瞳孔一缩,眼前的身影与先前的梦中人一模一样。 她手持白色绣云伞,身着繁琐的华服,锦绣暗纹上,既有乘风而飞的祥云,亦有孟姝看不清的飞鸟走兽。 女子身似飞燕,步履轻健,青墨色的衣裙翻飞间,她已登顶天阶,往不远处的瑶池走去。 孟姝一边跟着,一边打量着四周,既惊异,又好奇。 这是哪,难不成……是天宫? 就在前方仙廊即将到头时,孟姝瞧见了隐匿在淡淡雾气中的瑶池仙境,随风浮掠的光影中,霞光透过雕梁画栋的仙宫缝隙落在这头,她抬眼,看见了有一身影自云雾中走近。 玉绣冕服,东珠玉冠,身姿俊丽,宛若天人。 可还没等孟姝看清,眼前的画面突地一转,她自梦中惊醒,猛地坐起,便感到心口直跳,让人发慌。 她警醒地望了望四周,确认并无异样后,这才愈发觉得奇怪。 自从离开玉骨村以来,她为何总是怪梦频发,看见了许多惊奇的、熟悉又陌生的场景? 孟姝皱了皱眉。 梦中的那个女子究竟是谁,还有方才的那道身影……… 孟姝总觉得,自己在哪见过他。 …… 次日,孟姝难得赖了床,待她起身时,外头早已日上中天。 这几天忙着渡鬼,不是林宅便是梨园,来回折腾了好几趟,好不容易结束了这一切,孟姝难得睡了一个整觉。 她刚推开房门,正准备伸个懒腰,抬眼却瞥见了外头的人,冷不丁一愣。 “鬼……段左使,你怎么在这?”她惊讶道。 段之芜见到她,不自觉地眉眼一柔,面带笑意:“孟姑娘,早。” “……早。”孟姝心想,如今这个时辰,都快用午膳了,也不早了吧,但这番话她是决计不可能说出口的。 “不知左使找我有何时,不妨直接唤我孟姝就好。”她总觉得这个鬼界将军怪怪的,初见见面时便神情异样,后来又冷若冰霜,今日怎么突然找上门来了。 孟姝一愣,难不成是发现了棠花玉在她身上? 下意识地,她伸手摸向了脖间。 段之芜顺势看去,虽然只瞧见了青玉边缘一角,但他一眼就认了出来。 这是鬼族至宝棠花玉。 他抬眸,目光有些晦暗莫测。 没想到,兜兜转转,这遗失的棠花玉,竟又回到了孟姝身上…… 不过这样也好。段之芜看向她,眼前的女子灵动恣意,自在逍遥,阳光落在她的身上,要比鬼界温暖得多。 有了棠花玉,她行走人间,便也多了份依靠。 段之芜笑:“孟姝,我今日来,是向你辞行的。” 孟姝有些惊讶:“你要走了?”不过也是,褚镇一事已经结束,庄文周已经重新入鬼界进轮回,段之芜也没有理由再呆在这。 他点了点头:“只是,我来人间不多,几次也不过是匆匆而过,不知你今日可得空,能否带我逛逛?” 孟姝一愣,虽心生疑惑,但耳边却想起了不铮的那句话,段之芜并非恶人。 再者,他确实帮了他们大忙,若不是有他的助力,他们或许解不开引魂阵,如此看来,这个请求她推脱不了。 孟姝点头,“劳烦左使等等我,我收拾一下,马上就来。” 人间的市集总是热热闹闹的,哪里都充斥着烟火气,即使如今已过正午,可街上还有着不少的人。 孟姝和段之芜并肩走着,或许是身旁男子的杀伐之气太重,再加上他那一袭黑衣,银纹劲袍,明明是英气逼人的公子面容,却活脱脱的像个杀神,频频惹人侧目,方圆十几米内,竟无人敢近。 第65章 但他却十分认真地闲逛着,孟姝瞧见,连心底最后那一丝顾虑也打消了。 她想,段之芜这样的人,一直待在鬼界,日子久了定是会十分无聊和压抑的,再者说,那地方,应该也没有人间这般的景色和热闹。 为了尽些地主之谊,孟姝开始给段之芜介绍这街上各种各样的小吃和玩意,他好像也突然来了兴致,话多了起来,周遭杀气弱了不少,和孟姝边聊着,从街头逛到了街尾,还买了许多吃的,将这褚镇名景都走了一遍。 眼见天边暮色将至,孟姝的肚子也饱了,她和段之芜不知不觉间竟也渐渐熟络起来。 “所以,你此番与扶光同行,是为了寻你阿爷?”段之芜心情舒畅,语气也不似往常般冰冷,笑着问她。 “是,却也不完全是。”孟姝道。 她看着天边的云霞,五色交织间,暮日璨丽,胜似仙境。 段之芜问:“你阿爷,唤何名?” “穆如癸。” 这个名字,他的确听不铮提过,不仅如此,那时他还查了一番,鬼界中并无这人物,他更无印象。 可,既牵扯到了孟姝,此人绝非一般。 段之芜眉头轻蹙。 对于孟姝的身份,此人究竟知道多少? 他抬眸看向一旁的女子,她望着层叠的秀丽青山,在山巅云际,火烧云蔓延着飘向远方,而她的眸子,清亮通透得仿佛不染尘埃。 “心有所向,行则将至。”他道:“孟姝,你定能如愿。” 至于过去…… 人间有春秋四季,日夜更替,凡尘不过数十载,既然如此,就把那些往昔当作过往云烟,大梦一场吧。 孟姝再回到岑园时,天已经彻底黑下。 段之芜明日就走,今晚还有些要事要忙,便与她告别回了屋内,孟姝则自己走到了花厅中。 果不其然,刚一进去,便见到扶光正襟危坐的身影。 葳蕤灯火下,青年俊朗如玉,秋水般的眸子清冷疏离,他并未抬头,却还是认出了她。 “回来了?” 孟姝快步走进,高兴地将手上大大小小的吃食往桌上一放,语气中难掩雀跃:“你怎么知道我出去了?” 扶光终于抬头。他看着她,唇角一扯,戏谑道:“不铮说,你是和段之芜一起出去的。” 孟姝没察觉什么异样,她点了点头:“段之芜人可大方了,你们还没用晚膳吧。”说着,她便随手拿出一块热乎的糍粑递给扶光。 扶光瞥了一眼,正欲嘲讽,却眼见女子将刚伸出的手又缩了回去。 “我忘了,你不爱吃甜食。”孟姝一笑,正巧碰见不铮走进,便把手中的糍粑递给了他。 扶光:“……” 他轻哼一笑,左一个段之芜,右一个段之芜,不过出去半日,便如此亲近了?连左使都不叫。 孟姝今日逛了许久,正巧腿有些酸了,她便顺势在扶光对面坐了下来,喝口水顺了顺气。 见扶光和不铮都在,她便想起了正事:“褚镇事毕,接下来,我们是不是该去京城了?” 林素文究竟从秦阿蒙那得到了什么消息,是否与他们所掌握的樊宏天一事相同?亦或者说,其背后还有他们未知的线索…… 秦阿蒙也很怪,据秦鸢所说,他是京城贵人眼中的红人,常常进宫,那么,他所告诉林素文的消息,不是从宫中便是从京城得来。 换个思路想,就连穆如癸都找到了秦鸢,是不是说明,秦阿蒙此条线索是可查的?说不定,穆如癸已经先他们一步去往京城了。 扶光沉吟片刻,他确实有这个打算。 他抬眸看向孟姝,“你可否记得,樊宏天提及林敬贬官一事时,说了什么?” 孟姝皱了皱眉。 林敬先前原是大理寺少卿,她记得,樊宏天说那时京中碰巧出现了一件大事,林敬身任要职负责查案,樊宏天便是借着这个机会诬陷林敬,他这才被贬官。 “不错。”扶光放下书,双指并叩了叩桌面,“你说,当年京中的那件大事,会不会才是导致被林敬贬官的原因?” “难不成,是有人要借樊宏天的刀杀人?”孟姝突然抬眸,背后瞬间泛起了冷汗。 “林敬身居要职,或许就是因为他无意中查到了些什么,这才会被贬。” 孟姝问:“那你说,林敬知不知晓此事?” 扶光想了想,旋即摇了摇头。 他并不觉得林敬自己会知情,或许是查到了什么线索,但他并没有发现,不然,他就不仅仅是被贬官这么简单了。 若林敬知道自己查到了眉目,那等着他的结果,只会是身死。 孟姝蹙眉:“这便难办了。”原以为林敬若知晓些缘由,他们便可直接去问他,如今看来,此路倒是行不通了。 为今之计,路已死路,唯有去往京城才能发现新机。 孟姝抬眸看向扶光,“那我们何时启程?” 外头的夜色顺着门沿落入屋内,繁星点缀着明月,遮不住的青山夜云萦绕,窸窣的虫鸣悄声低语。 “明日吧,”扶光侧目,目光顺着泼墨般的黑夜向外看去,“苏素送去平反的线索早就到了京城,如今,也该有个结果了。” 他回头看向不铮,“你去收拾好东西,明日午时我们便启程。” “好。”不铮点了点头,旋即走了出去。 屋内瞬时便只剩下他们二人,扶光神情专注地看着书,孟姝偷瞧了瞧,发现都是些她看不懂的文字便只得作罢,正打算回房歇着去,扶光却叫住了她。 青年不知从哪掏出一个木盒扔给了她。 孟姝眼疾手快地接住,打开一看,发现里面是把精巧的短刀。 仔细看去,这短刀还格外不一样。 寻常刀刃不过铁制,可这把…… 孟姝仔细瞧了瞧,银绣镂空刀柄下,材质平滑,纹路清晰,这分明是木头! 她讶异地抬头望向扶光:“这是刀?”木头做的刀,岂不是孩童玩意。 扶光放下书,斜倚一坐,半垂的眼带着几分放松懒倦,灯火映照下,青年的容颜如玉般神圣得让人不敢碰触,可当他再一抬眸,一双秋水深眸忽远忽近,眼尾红痣在暖色灯火下显得尤为勾人。 孟姝呼吸一滞,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眼前此人并非高洁无垢的神君,而是摄人心魄的艳鬼。 眼前的“艳鬼”轻瞥了她一眼,一如既往没好气地讽刺她:“自然是刀。” 可是费了他好大功夫。 孟姝凑近端详,发现这木短刀上还传出隐隐约约的香气。 她闻了闻,发现这香气格外熟悉,她惊喜地抬眸:“是梨木!” “嗯。”扶光平静地点了点头,“这是庄文周送的通灵梨木,为了感谢你我。” 他作为野鬼多年,常年行走梨园,鬼力也在无形中滋养着那些残余的梨木,他所送出的这根,上头附着天地精气,乃是木中精魄所化,灵性非常。 “此刀虽为木,可比凡间兵器更利,不仅如此,这梨木还有驱祟辟邪之效,因此,此刀不仅能对付人,更能对付鬼怪。” 看来跟桃木剑也差不多,但桃木剑伤不了人,此梨木刀却可以。 孟姝欣喜一笑,她可谓是非常喜欢这把短刀。 不过,梨木虽然是庄文周所赠,可这刀……总不能是木头自己变成这样的吧。 孟姝抬头,清亮的双眸比繁星更璀璨,正直勾勾地望向他:“扶光,这不会是你做的吧?” 扶光:“……” 他轻咳一声,皱着眉嘲讽她:“你想多了。” 他不自在地别过头:“此木有灵性,自然可随心变幻。你不是没有称手的武器么,那就拿着用好了,不然留着也是浪费。” “哦,原来是这样……”孟姝憋着笑,也没拆穿他。 扶光此人,面冷心热,明明是为了别人着想,却嘴毒得很。 不过孟姝还是觉得很温暖,没想到那日随口一提,他居然记得自己的匕首都丢了,将此梨木做刀送给她。 孟姝将刀握在手里,顺势使了使,发现不仅十分趁手,还比一般的武器轻便。 她高兴得很,笑意就没停过,“你说,要不我给它起个名字吧,就像你的蛟月一样。” 说到蛟月,之前她便觉得扶光的那把银白长戟飒气非常,翩若惊鸿,身似游龙,的确如蛟如月。 “那我给这把短刀起个什么名字好呢……”她纠结地皱了皱眉。 扶光看向她,轻哼一笑。 此短刀虽为木质,通体却有种说不出的通透,让人感觉灵气四溢,清醒非常。刀柄更是精巧,上头用银饰做底,雕刻着浮纹,也不知道扶光是用了什么东西,握上去时柔软舒适,一点不磨手。 孟姝想了想,笑道:“要不然,就叫它银绣吧!” 她看向扶光,眼里带着雀跃:“你觉得如何,神君大人?” 第66章 扶光侧过头,理了理袖口的褶皱,旋即起身,“随你。” 第55章 入京之路尤为顺利,孟姝和扶光一行自褚镇出发,不过三四天的光景便已到了京郊。 郊外茶摊前,孟姝闲暇地伸了个懒腰,眼前桌上茶香袅袅,一杯热茶下肚,仿佛浑身水乡湿气都淡了不少。 “不铮走了,今日进京便只剩下我们俩,一时间竟还真觉得有些冷清。” 前日,好似鬼界有急事,段之芜前脚刚回便传信于扶光,扶光只好让不铮先回鬼界。 扶光话少,整日板着个脸,只会偶尔有些笑意,两人忙着赶路,孟姝也没有机会四处逛逛,眼见前面就要入城了,一时间还有些雀跃。 “你说,京城应是十分热闹吧?”她想了想,决意有了机会定要好好看看。 扶光瞥了她一样,嗤道:“别忘了,我们所为何来。” 他抬眼观望四周,这城郊的茶摊虽简陋,却也有不少的人,鱼龙混杂,装扮不一,看来都是要入京的。 “京城不比褚镇,只怕更险更深,你我都要警醒些。” 孟姝听他一说,眉头轻蹙,不由得有些担心起来。 扶光说的对,连边远的湘水镇都会有樊宏天这样的奸佞贪官,引出昬鬼一事暂且不论,更何况是这浮华不清的京城? 这的势力更加庞大复杂,过往路人,怕是无一简单,说不定,他们还得想办法接近达官显贵。 “扶光,”她好似想到了什么,眸光一闪,“要不然你教我些法术吧?这样哪怕你不在,我也不至于一看见鬼怪就落荒而逃。” 对付人她倒是不担心,孟姝的武功是穆如癸一招一式教大的,自保绰绰有余,可若是遇上什么邪祟恶鬼…… 孟姝脖子一凉,又想起了那日野鬼在她背后泼的那些血,以及她仓皇逃窜的身影。 孟姝,你可真是丢人! 一想到这,她就头疼得厉害。活了半辈子,她还从未如此窝囊。 扶光好笑地望向她,眼里带了几分戏谑。不过,她的提议倒是有些道理。 他不可能日日与她待在一处,京城险乱,恶鬼会在何时出现他们尚且不知,为保万一,倒是可以教她一些小术法…… “那你从明日起,每日卯时来找我,不可迟到。”他盯着她道。 “你也太小瞧我了。”孟姝哼道,先前穆如癸在的时候,她可是天还没亮就要去山上采药,回来制蛊练功。 “你们听说了吗,盛王殿下就要回京了。” 在他们身后,有几个人在讨论些什么。 孟姝自小练武听力自然不在话下,茶摊这种地方最好收集消息,他们初来乍到,多听听总归不错。 闻言,孟姝便借机往后挪了挪,只听他们道:“盛王?可是那骁骑将军沈禛?” “当然,当今圣上三子中,唯有三皇子盛王最为英武披靡,不是他还有谁!” “可我听说,盛王不是一直领将在边疆吗,怎么突然要回京了?” 另一人拍了拍他,窃窃私语道:“这我们哪知道,看来这京中是有大事要发生了。” 盛王沈禛。 孟姝皱眉,“你听到了吗,若我没记错,这骁骑将军领兵三万,常年驻守边疆,如此要紧的人物,怎会突然回京?” 扶光不语,目光有些沉。 沈禛居然要回来了。 …… 京城的四月天繁华烂漫,糜丽非常,穿梭在街巷间,远处的红墙黄瓦屹立于灿阳之下,琉璃瓦色绚丽非常,抬眼是错落有致的街坊,熙攘的闹市中,商贾云集,来自五湖四海的游人如织,香车宝马更是数不胜数。 车夫驾着马车将扶光和孟姝送往客栈,这一路走来,孟姝可真是大开眼界。 不同于湘水镇的逍遥自在,也不同于褚镇的书卷飘香,京城富庶热闹,来往烟云皆是糜丽之气,盛大的鼎沸人声之下,的确担得起“万城之京”的名号。 客栈是车夫相荐的,他见二人气质出众,扶光更是穿着不凡,便告诉他们在京城有一家客栈,名为“夜中明珠”,最为出众,这地段和价格自然也是最高的。 一开始孟姝还有些犹豫,但一想到她身边的这个可是降凡于世的活神仙,钱财什么不过是身外之物,便大手一挥应下了,果然,扶光这个挑剔的“贵公子”也没多说,欣然接受。 一踏入客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块高挂的金色牌匾,上头“夜中明珠”四字翩若惊龙,遒劲有力。 雕梁画栋,精贵巧制,丝竹交错下,觥筹掠光,笙歌伴舞,飞延楼台旁的古画更添风雅,清贵异常。 看似客栈,却更甚酒楼。 原来,这便是鼎鼎大名的“夜中明珠”。 孟姝咂舌,这客栈的华贵精丽,倒是让她想起了苏娘子的暮春楼。 “两位客官是住店还是喝酒?”一位年轻俏丽的小娘子上前,看见扶光和孟姝,笑问道。 见到她的装扮,孟姝一愣,这才发现原来这客栈中的小二竟没有男子,反而全是女子,她们身形打扮都相似,就连衣服都是一模一样的淡色长裳。 这倒是有意思了,“我们住店。”孟姝笑。 “那请二位跟我来。”女子点头道。 “我叫妙音,二位住店若有什么问题都可以找我。”妙音笑着为他们引路,说话间,她多瞧了瞧这姑娘身旁的青年。 清冷疏离,俊美如玉。 不过扫了两眼,她便收回了目光。 京中来往贵人众多,惹了谁都是麻烦。她看向孟姝,倒是这位漂亮的小娘子看上去好相与些。 妙音将他们领到前厅登记,后拿了钥匙,这便带着他们上楼。 来到门前,她将钥匙交于二人,便欲告辞:“姑娘和公子安心住下,若有什么问题大可唤我。” 孟姝眸光一转,叫住了她,“不知妙音姑娘,你们掌柜的唤什么名字呀?” 能在京城经营这家客栈,想来也非一般人物。 孟姝本就是试探一问,原本以为妙音不会轻易作答,谁曾想,她却笑道:“夜中明珠并无掌柜,只有一管事姐姐,名唤妙若。” 没有掌柜…… 孟姝和扶光相视一眼,旋即笑道:“辛苦妙音姑娘了。” “姑娘不必客气。”说完,她朝二人点了点头,随即转头下了楼。 “这家客栈好生奇怪,居然没有掌柜,而且客栈中人全是女子。”孟姝眉头一皱。 “她们都是凡人,并无鬼怪。”扶光淡道。 方才进来时他便观察过,这客栈中并没有邪祟鬼怪。 这便奇了。 孟姝原以为这些“姐姐妹妹”说不定都是什么隐藏的妖邪,没想到还真只是普通人。 …… 待稍加休整后,孟姝和扶光便决定上街瞧瞧。 京城水深,他们初来乍到,若想获得消息还得多出去走动才是。更何况,要怎么才能查到秦阿蒙的踪迹,还有那桩宁宣六年的陈年旧案呢…… 街上,已至午时,可百姓却不见减少。 街头小贩吆喝着,糕点香与说书声传遍了大街小巷,孟姝和扶光并肩走着,不过离开客栈片刻,便见到了不远处的宫墙。 “这客栈,的确离皇宫很近。”扶光沉吟道。 那车夫却是没说错,“夜中明珠”富贵迷人,地段极佳,果不其然,往左走是京中集市,往右,便见红砖高墙。 “看来夜中明珠的主人,非富即贵。”孟姝双手环胸,遥望着高高耸立着的宫墙道。 “走吧,去集市看看。” 扶光率先转身走去,二人穿过人流,于人群中穿梭,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察着这京城的风土人情。 路过一小摊,眼见前方围着一群人,孟姝好奇地探了探,却发现是个年轻的男子。 粗布卦衣,布袋蓝包,吊儿郎当,清秀傲气的眉眼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恣意潇洒,在他身旁,高高立起的“问命算卦”四字尤为显眼,不少人围着他,热闹起哄下,年轻人忙得不亦乐乎。 “诶诶诶,别急别急,排好队,都排好队!”柳鹤眠忙得抬不起头,手中龟甲翻过一轮又一轮,眼见围着的百姓越来越多,心情大妙。 “家中有患,来源为土。”他点了点面前的卦相,沉吟道。 “大师,此为何意啊?”那百姓一听,难免着急起来。 “卦门为空,似带险意,想来是你家中建宅时乱了方寸,西土过高压过阳气,以至风水不对,招祸家中。” 他摆了摆手,自信一笑:“不过你不必担心,按照我说的做,定能逢得生门。” 孟姝跟扶光远远瞧着,越听越觉得这是个江湖骗子。 直到见年轻人一本正经起卦的模样,她感到有些意外:“没想到这人看似没个正形,实则还挺能说会道的。” 正忙着占卦的柳鹤眠忽一抬头,便瞧见人群中格外显眼的一对男女。 第67章 他眼睛一亮,摆手招呼二人,“姑娘公子可是要算卦?” 孟姝一愣,与扶光对视,皆是看到了对方眼底的不解。这好好的,怎么问上他们了? 孟姝试探性地上前,见她靠近,柳鹤眠笑得更欢了:“你好啊姑娘。” “……” 她不用多看,便察觉到了身后百姓阴恻恻的眼神。 说好的排队呢。 她尴尬地点了点头,“我不问卦,呵呵,路过,只是路过。”说完,她带着扶光转头就走。 见她离开,柳鹤眠恋恋不舍地叹了口气,原想抬手叫住他们,奈何眼前百姓催得紧,他只好作罢。 可惜啊可惜,难得遇见合眼缘的,想给别人免费算一卦,未曾想没有缘分,罢了罢了。 街头“半仙”呵呵一笑,也没多想,旋即就把这件事情抛诸脑后。 第56章 孟姝和扶光逛了一圈,见无异常,正准备绕回“夜中明珠”时,却发现前方城门处的告示上正贴了什么,一群百姓围着讨论。 孟姝眼皮一跳,与扶光相视一眼,随即上前。 “麻烦让让,多谢。”她挤入人群,等看清榜上内容后,面色一喜。 她毫不犹豫地抬手揭下皇榜,在身遭百姓的一阵哗然中,转头去找扶光。 “你看。”她将上头内容指给扶光,后者蹙眉,顺着孟姝的手看去。 原是贵妃身体抱恙,宫中太医相看无果后,宁宣帝怜惜有加,特张贴皇榜找寻天下名医为贵妃治病。 这倒是个机会。 扶光抬眸看向孟姝,读懂了她眼底的笑意。 “走吧,回去收拾收拾,明日一早便进宫。” 医师的这个名头孟姝刚在褚镇用过,没想到到了京城居然也能派上用场。 在回客栈的路上,女子愁眉苦脸,纠结道:“我身为女子,借用医师的名头还好入宫,那你怎么办?” 她倒是有身份了,可扶光呢? 他身为男子,宫闱之地本就难进,若想不到一个两全其美,让人无法抗拒的理由,扶光又该如何进宫。 扶光皱眉,这他倒是没想过。 人间皇宫最多规矩,稍有不慎,也会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这样吧,”孟姝眼睛一亮,扶光心头咯噔一下,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果不其然,下一秒女子便开口道:“不如你我装作师兄妹,而你精通药理,我擅长布针,若想要医治得当,你我二人的配合最为重要,如此一来便不能分开,不就都能进宫了!” 扶光一愣,神色有些无奈。 “孟姝。” 这法子,跟当时在褚镇所用旗鼓相当。 “那你还能想出更好的办法吗?”她摊手。 …… 熹微顺着熙攘的人烟洒落京城,东升的旭日染红护城河的波光,映照在高墙竖起的琉璃瓦上,落下点点璀璨。 宫门的侍卫见孟姝和扶光是揭榜而来,匆匆进报,不久,一位小太监便踏步赶来。 兴许是天气暑热,他抬手勾下袖中的手帕,轻拭了拭额上的薄汗,这才夹起嗓子笑着问话:“二位就是揭下皇榜的医师?” 孟姝第一次见太监,虽早有预料,却还是被这甜言蜜嗓惊了一惊。 她眼眸一闪,压下眼底的讶异,从容道:“正是,”她抬眼看向扶光,“我和我师兄游走江湖行医多年,此次恰逢路过京城,闻言贵妃娘娘患疾,特来求见。” 那小公公闻言,抬头打量了一番孟姝,继而又看向扶光,不由得满意地点了点头。 今日要入宫,为了装的更像些,孟姝特地给扶光准备了一身轻简的素衣,奈何神君的姿容太过出众,孟姝出门前瞧了又瞧,发现他怎么看都不像一个清贫的医者,倒更像话本中家道中落的公子,头疼地皱了皱眉。 “扶光……”她忍了又忍,斟酌着道:“你这样,宁宣帝都怕你是来乔装篡位的。” “……” “要不然还是换个法子吧。”他皱眉。 孟姝上前,踮脚凑近些看他,扶光一抬头,便见两人近在咫尺,他若垂眸,便可瞧见女子细密的眼睫,不过片刻,鼻息自会缠绕相接。 他眉头一跳,悄然后撤一步,孟姝却对此浑然不觉。 她发现扶光最为惹人的便是这一双眼眸,秋水般深意的眸子明亮中带着疏离,乍一看冰冷如霜,细细瞧来却又饱含温情。 似雪中出鞘寒刃,又如日下蒙烟暖玉。 孟姝一顿,将他鬓边碎发拨了拨,又调整了一番,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两人慢慢吞吞出了门。 还好还好。 见那小太监并未起疑心,引着两人顺利进了宫门,孟姝这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扶光才不似她这般提心吊胆,他瞧见她的小动作,眉梢一扬,唇边带笑。 他早就想好了,实在不行便借着月黑风高混入宫中,只要他想,这凡间谁能发现得了他? 不过,她爱折腾便随她去吧。扶光轻摇了摇头。 通过几番交谈,孟姝这才了解到,这位引路公公原是宁宣帝身边高大总管的徒弟,名唤高文,入宫不过两年,如今跟在宁宣帝的主殿乾昭宫当差。 “原来是高小公公。”孟姝眼睛一转,随即轻笑着从袖中掏出早就备好的碎银递给高文,“我和师兄得幸入宫,不知日后能否留下为贵人医治,只得多仰仗公公了。” 高文呵呵一笑,自然地顺势收下银子,狡黠地扬了扬眉:“姑娘如此通情达理,倒是少见。” 孟姝只一味地点头,笑而不语。 果然,这一来一往,高文对他们亲近不少。 从宫门走到贵妃的寝宫“昭华殿”还有些距离,高文一边领路,一边*跟他们介绍了不少内情。 宁宣帝原有四子,大皇子为皇后陈氏所出,可惜早年夭折,此后皇后再也无嗣。二皇子沈从辛为宠婢遗腹子,三皇子沈禛则为德妃独子,是现三子中威望最高,兵权最重的皇子,年纪轻轻就被宁宣帝封为骁骑将军,领三万兵权镇守边疆。 而四皇子沈褚礼,便是当今太子,为贵妃楼氏所出,最得宁宣帝看重,与其兄沈禛不同,沈褚礼以温润如玉,谦和有礼而著称。 而孟姝和扶光此番进宫,顶的就是为太子之母,当今贵妃楼璇兰治病的名号。 “前头就是昭华宫了,”高文躬身道:“我就送两位到这,皇上已提前嘱咐过,若有什么吩咐,二位只管知会宫内的管事姑姑便是。” 看来宁宣帝对贵妃还真是上心。 孟姝拱手,“多谢公公。” 待目送高文离开后,孟姝和扶光相视一眼,这才朝前头的巍峨宫殿走去。 先前听高文说,当今贵妃楼璇兰乃楼兰公主,从嫁入宫中后便宠冠至今,而昭华宫竟与宁宣帝的乾昭宫同字,看来贵妃盛宠,所言不假。 刚踏入昭华宫的大门,便见一姑姑早早就在前头侯着了,看到孟姝和扶光走近,她迎上前来,面带笑意,慈眉善目道:“这两位便是医师吧?” 二人点头,孟姝率先开口:“我姓孟,姑姑喊我孟姝便好,这是我的师兄,名扶光。” 扶光点头。 “原是孟姑娘和扶公子。”姑姑抬眸一扫,讶异之余不免心生欣喜。 这两位医者,仪容出众,举止得体,让人顿生好感。 她抬手将人迎进,“奴婢唤崔九,是贵妃娘娘的贴身侍婢,也是昭华宫的掌事姑姑,娘娘听说今日两位要来,早早就吩咐我出来侯着,两位请。” 孟姝闻言,想起他们今日所来缘由,开口问道:“不知贵妃娘娘所患何病,现今如何?” 崔九一愣,眉梢染上几分愁绪,勉强苦笑道:“前头的太医看了,只说是头风,可娘娘上吐下泻的,夜夜不能安寝,还时常说些胡话,半个多月过去了至今不见好,自张贴皇榜以来,这几日多多少少也有些医者上门,可他们竟都是为了赏金而来,真才实学不过寥寥,可让人发愁得紧。” 说着,她拿帕子捻了捻眼角不存在的泪珠:“你说,咱们这些做下人的,自然是希望主子平平安安的最好,如今娘娘一病倒,真是叫人心焦。” 孟姝回头看了一眼扶光,继而抬手拍了拍崔九的手:“崔姑姑不必心急,我和师兄行走江湖多年,也看过不少疑难杂症,定会想办法还娘娘玉体康健的。” 几人一路说着,跟着崔九左拐右拐,终于穿过层叠华丽的花坛游壁,来到楼氏安寝的内殿。 “二位稍等片刻,我去通报一声。” 待崔九走后,孟姝和扶光这才光明正大地打量这昭华宫来。 花团锦簇,玉石画梁。 这便是盛宠不衰的象征。 孟姝看向扶光,低声问道:“可有看出什么异样?”譬如邪祟鬼魂之类的。 扶光却摇了摇头。 竟然没有? 孟姝皱眉,那贵妃夜不能寐是为何?若真是头风,她可不信这宫内太医竟治不好。 第68章 不过片刻,崔九便过来传话,贵妃让他们进去了。 隔着一扇屏风,孟姝第一次看见了这个宠冠后宫的女子。 因着身体虚弱,吹不得风,这殿中的窗楣压得紧实,只剩几缕幽光顺着缝隙落入殿中,散落在洒扫得发亮的地上,身形瘦弱的女人虚倚着榻边,一双柳叶眉下杏眼美目若隐若现,碎光照在屏风上,映亮了那活灵活现的衔珠鸾鸟,也映亮了女人羊脂玉般吹弹可破的肌肤。 她身着藕色珠绣宫服,外头虚罩着一件绛紫宫袍,并无过多缀饰,却仍挡不住那雍容出尘的气质。 楼璇兰一手撑额,听见外头来了人,吃力地掀起眼帘,强撑着力气问道:“可是医师来了?” “民女孟姝,与师兄扶光一同见过贵妃娘娘。” 屏风外,有两道身影绰绰,楼璇兰抬眸望去,招手跟崔九说了些什么。 崔九叫过孟姝,将她先领入了屏风后。 待走近了些,孟姝这才发现,这位贵妃娘娘的身子实在是弱。 隔着锦帕,她搭上楼璇兰的脉,旋即抬眼对上了她。 楼璇兰虚弱一笑:“如何?” 孟姝敛下眉,“娘娘并非头风,”她起身缓缓道:“娘娘脾胃卑寒,想来是常饮冷酒所致,除此之外,便是气血空虚,脉力不足。” “如此看来,本宫也无甚大碍了?”楼璇兰语气平平。 不过瞬息,孟姝便读懂了她的意思,连忙弯腰拱手:“非也,娘娘还中了毒。” “哦?”楼璇兰抬眸,眼底划过一抹暗色,“你倒是细说说,所谓何毒。” “姑娘可是瞧错了,贵妃娘娘千金之躯,怎会中毒呢?”崔九一扫先前慈眉模样,厉声喝道。 孟姝并未抬头,弯着腰镇静道:“民女在药理上的造诣不比师兄,不妨让我师兄进来瞧瞧,他定能看出娘娘所中何毒。” 屏风后的气氛一时间有些凝重,楼璇兰皱了皱眉,闻言看向屏风外,的确有一男子身影,即使隔着朦胧屏风也依稀可辨玉树之姿。 她抬手,示意崔九让人进来。 扶光刚一走近,便隐隐察觉到些剑拔弩张的气氛。他并非凡人,眼力耳力更是毋庸置疑,虽然隔着屏风,可他早就将这景象尽收眼底,自然也包括几人的谈话。 可做戏便要做全套,他故作浑然不觉,待得了崔九示意后,这才就着帕子为楼璇兰搭脉。 “如何?”她挑眉,细细打量了一番眼前的青年,越看越觉得非同寻常。 此番姿容和气度,怕是京城都少有,就连褚礼见了,也难免稍稍逊色。 楼璇兰不露痕迹地收回目光,半阖着眼,眉间染上几分疲倦之色。 “我师妹所说没错,娘娘的确是中毒。” “师妹”二字一出,孟姝愣了愣,差些没憋住笑露馅。 只见扶光胸有成竹,语气平缓,淡然道:“此毒名为解忧,虽不会要人性命,可时间一长便会让人越来越虚弱,以至气血亏损,危及寿元。” 闻言,楼璇兰猝然抬眸,不过瞬息便隐去了眼底复杂的神色。 楼璇兰自宫中长大,见多识广,神色处变不惊,可崔九就不一样了。 孟姝早生警惕,在扶光刚要说出毒名时便提前观察崔九神色,果不其然,当她听到“解忧”二字时,眼角轻颤,险些败露。 原来如此。 孟姝无声一笑,她懂了。 第57章 方才把脉时她便发现楼璇兰脉象异常,隐有毒侵入肺之兆,但这毒又不同寻常,寻脉而生,难以察觉,这不禁让孟姝想起了穆如癸曾提到过的一种毒药,名为“解忧”。 解忧此毒极奇,隐藏于人血脉络之下,更无色无味,就连中毒之人都看不出何异样,虽不会直接要人性命,但也会随着日子增长,使人身体亏空,耗气而终。 这样一种世间罕见之毒,鲜有人知,穆如癸曾说,它源自于楼兰,而楼璇兰,正是楼兰公主。 “解忧”虽难寻,可对于楼氏来说,就显得轻而易举了。 也幸亏方才孟姝机警,在与扶光擦身而过时将此消息传给了他,这才有惊无险,也借机证明了二人的实力。 “楼璇兰有问题。”身侧的青年用只有两人听到的声音,突然道。 孟姝抬眸,“我也看出来了。” 在提到“解忧”时,崔九明显神情异样,想来是知情的,如今又让他们在殿中等候,久久不召,看来楼璇兰的病情另有隐情。 说不定,中毒只是一个幌子,恰巧这个幌子被他们所发现。 过了一会,内殿传来动静,孟姝抬头,见崔九从内出来。 她挥了挥手,屏退了殿中婢女,旋即走向孟姝和扶光。 崔九看向孟姝,笑容不似方才时温柔似水,倒带了几分沉重,“男女大防,娘娘不好请二位都进去,劳烦姑娘随奴婢走一趟,辛苦公子在此等候片刻。” 孟姝与扶光相视一眼,随即点了点头,跟着崔九走了进去。 同样的屏风前,不同于方才的昏暗沉闷,崔九把窗子打开了些,阳光顺着宫檐上的角兽洒了进来,床榻上女人眸色沉沉,百无聊赖地拨着手中的玉珠,孟姝走近时看了一眼,想来是外头进贡的上好玉石。 楼璇兰像有重重心事。 将孟姝带进坐下,崔九朝楼璇兰躬了躬身,旋即走了出去,一时间,偌大的内殿内,便只剩下楼璇兰和孟姝两人。 镂金琉球状的香炉内,熏香如烟,木质香料厚重却不刺鼻,馥郁香气传来,竟难得的让人沉心静气。 “这是陛下最爱的沉香。”软榻上的女人突然道。 她抬眸看向孟姝,笑着问她:“孟姝,你觉得我的毒,可有解?” 孟姝莞尔一笑:“解铃还须系铃人,解忧亦然。” 言外之意,有解与否,还需问问下毒之人。 楼璇兰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眉眼一弯,蓦然笑起来。这个姑娘如她所见,很是聪明,只是这宫里,有时并不需要这么多聪明人。 屏风后一时安静得出奇。 楼璇兰半阖着眼,过了良久,似在斟酌着什么,这才出声问她:“孟姝,你可愿帮帮我。” 她不知何时睁开了眼,孟姝一抬头,便对上了她的眼神。 透过那双漂亮的杏眼美目,孟姝仿佛瞧见了一汪清池下暗藏的挣扎与悲伤,她不知道,究竟是遇到了何事,这才会让堂堂贵妃不惜借用下毒一计,更不知道究竟是多大的无奈,让这看似强大骄傲的女子走投无路,向孟姝这个仅有几面之缘的陌生人透露脆弱,乞求帮助。 这一切,是孟姝所没预料到的。 “孟姝位卑,身为医者,不知能帮娘娘什么?” 楼璇兰笑了:“帮我瞒下解忧。” 这一次,孟姝却直视她的眼神,语气凝重,带着几分真心:“娘娘解忧一计,虽说高超,不为常人所察,可这毕竟是毒,依我所观,娘娘中毒已有月余,毒入肺腑,无疑是自断后路。” 楼璇兰一愣,原以为孟姝他们只是寻常医者,看不出“解忧”之毒,如法炮制,将其同前头太医般打发即可,只是没想到她不仅知道此毒,医术还如此高超,了解的这般详细。 孟姝起身朝她行礼,“娘娘病情严重,还需多加调理,我去让崔姑姑按照方子给娘娘煎几副药。” 看着女子往外走的背影,楼璇兰却唇角轻勾,渐渐放下心来。 她知道,孟姝这般,便是答应她了。 楼璇兰转头看向一旁的香炉,沉香袅袅间,纱幔飘飘,金石玉璧。 她突然垂眸一笑,尽是苦涩。 到了外殿,崔九早就给扶光上好了茶水点心,孟姝给扶光递去了一个眼神,随即在他旁边坐下,再等了一等,便是崔九来告诉他们,贵妃娘娘已派人告知陛下,决定留下他们二人暂住昭华宫,为她治病。 孟姝和扶光跟着崔九一路行至偏殿,想来楼璇兰对他们格外重视,偏殿如此之大,竟都直接划给了他们,十来间房屋中,只住了他们二人。 多半是考虑到男女有别,深宫后院更是忌讳这点,崔九将孟姝和扶光的屋子安排在了偏殿的一东一西,中间还隔着一个小园子,孟姝看了看,莫名有些头疼,这不就意味着,若有事要商量,她还得“跋山涉水”去找扶光? 崔九倒没察觉孟姝的为难,带着婢女为他们安置好屋子后,这便向他们告辞,并吩咐到,若楼璇兰有事,会再派人来差遣他们。 待送走了崔九,孟姝便同扶光在偏殿的园子里坐了坐。 看着这四周四四方方的红瓦高墙,金石玉器下,怕是藏了不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如今,宫倒是顺利入了,可那桩宁宣六年的陈年旧案和秦阿蒙的线索,又该从何查起? 孟姝皱着眉,除此之外,今日昭华宫的异常,倒更是让她心生疑窦。 “据先前高文所说,楼氏自病来哪也不去,就连昭华宫也未曾迈出一步……”孟姝有些奇怪:“你说,她不顾一切也要给自己下毒,又不想让旁人察觉,是不是在有意隐瞒躲避些什么?” 第69章 扶光抬手喝了口眼前的茶,这才缓缓开口:“能让一介贵妃这么做的,想来定是大事。” 他放下手,看向孟姝,“林敬先前是大理寺少卿,宁宣六年的旧案卷想必也在大理寺中,你我今晚不妨前去探探。” “好。”孟姝点头。 宫中多鲜花,灿阳高照的晴日里,馥郁的花香飘过层叠的宫墙,琉璃瓦下,树重柳绿,伴着假山流水,渐欲迷人眼。 “对了,”红墙下的少女好似突然记起了什么,眸子一亮,有些雀跃地看向对面的青年:“你不是说要教我法术吗?不如就现在吧。” 说好每日卯时,可今日忙着进宫,竟也忘记了这事。 扶光倒是淡定,他笑而不语,指尖凌空一点,一本神族术法的手札便落在桌上。 他颔首,示意孟姝看过,“想要修炼法术,首先便要凝聚神识。” 孟姝好奇地翻开这本古老繁冗的手札,里面多是她看不懂的奇异文字。 她细细读了一通,却发现连第一页多半都看不懂。 “修炼不在于眼,而在于心。” 扶光一手斜撑着额,抬眸看向孟姝,语气带上几分懒倦,阳光倾洒在他身上,给俊美如玉的青年仿佛渡上了一层神光。 他唇角勾笑,看似漫不经心的语气中却带着几分正经:“所以别用眼看,用心感受试试。” 用心…… 孟姝听着,缓缓闭上了眼,尝试着关闭五感,意识与手中手札相连。 四周的风似乎静止了,一眼望不到头的红墙不再,绿柳摇曳带来的馥郁芬芳消失,万物重新归于寂静,一时间,孟姝差点以为世上唯剩自己一人。 在她的意识海里,万籁俱寂的前方浮跃着一本紧闭的手札,上头神光充盈,古老而厚重的气息传来,孟姝尝试着想要上前,却发现始终有一道薄雾阻止着她,再一挥手,却发现薄雾只消失了一瞬,旋即又重新出现,一直横越在她与手札之间。 孟姝倏然睁眼,不解地皱了皱眉,“怪了,我明明已经静下心,为何眼前始终有一道迷障,让我看不清前方?” 迷障? 扶光轻蹙眉头,旋即抬眸望向她。 他观孟姝有天赋,这才大胆让她尝试,可她未曾修炼过,身为凡人,怎会在尚未成形的意识海中看到迷障…… 一种猜测在他心底浮现,鬼使神差的,他竟拿出了另一本手札。 与方才那本不同,这本外观更为厚重神秘,繁琐符文间,灵力凌厉,让人心骇。 他递给孟姝,抬眼间,语气依旧平缓,看不出情绪:“你再试试看。” 孟姝接过,重新闭上眼眸,这一刹那与方才格外不同,刚一阖眼,她便感到神清气爽,血脉畅通。 这一次,眼前的迷雾消失不见,她清晰而真切地看见了那本手札。 扶光说,要用心看。 她屏息凝神,气沉丹田,不过瞬间,她便感到在广袤无垠的意识海中身轻如燕,萦绕青芒下,眼前的那本手札带着一股凌厉却又熟悉的气息,随心而动,在她眼前缓缓翻阅…… 身体内似蕴藏着一股沉睡已久力量,在浓烈的灵气光芒下叫嚣着,挣扎着,要与那本手札近些……再近些,仿佛它们天生同属一脉。 突然,脑海中传来一阵刺痛,孟姝顿时睁眼,手紧紧捂上心口,仿佛溺水重生般拼命地喘息着。 扶光察觉她的异样,刚要开口,对面的女子却神情兴奋,激动而欣喜地告诉他:“扶光,我成功了,我看见那本手札的内容了!” 扶光一愣,四周的清风重新吹入,孟姝欣喜间,并没有察觉到对面青年的异色。 红墙黄瓦下,青年眼眸微垂,神色晦暗,一抹复杂自他眼底划过。 他没告诉孟姝,后来的这本手札,并非出自神族,而是鬼族。 第58章 屋内,跳跃的烛火爬上了四方的案台,在座前,一位年轻男人面色沉沉,略显英武的面容隐匿在阴影之后,平白染上几分厌戾神色。 在他座下,洋洋洒洒跪了一排人。为首的男子身穿浅色官服,颤颤巍巍的,始终不敢抬头。 在他身侧,一位侍卫打扮的男子跪下垂首,“此事是属下办事不力,还望殿下恕罪!” 在满室惊惧中,座上的男人缓缓抬眸,一双阴鹫的眸子下,冷意横生。 “可笑,”男人轻蔑一哼,眼中满是狠意:“本应是我们做局将他困杀于颍州,没想到,如今倒被他反将一军。” 他抬手,扶上跪下之人的肩膀,就在那侍卫以为他会放过他们时,谁知他竟狠狠发力,捏上他受伤的左肩。 鲜血“滴答——滴答”地声声落在地上,染红了他座下名贵的白羊脂玉,血腥味自四周蔓延开来,那侍卫却只能咬着牙,一声不敢吭。 男人却笑了。 他用着沾满鲜血的手轻拍了拍侍卫的脸,看似柔和的笑意中暗藏冷锋,低下头来,看向他:“你可知此次失手,险些将本殿都赔了进去。” 闻言,底下的人将头埋得更低了。明明是春夏之夜,他们的衣襟却一片濡湿。 男人豁然站起身来,一把抽过旁边的长剑,寒刃白光闪过间,还未等那侍卫反应,众人只见,鲜血漱漱而下,一颗人头便碌碌滚落在地。 屋内顿时惹起一阵惨叫,男人冷笑着扔下手中的剑,手指轻勾,屋外瞬间涌入一群遮面黑衣的死士,不过片刻,屋内再次恢复了宁静。外头下人依旧持灯忙碌着,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金雕玉刻的华灯上璧彩疏疏,美人灯影随风而动,摇曳着映亮了窗纸鲜红一角。 屋内,抛洒的血色染红了牌匾上的“高风亮节”四字,男人背着身,无声轻笑。 …… 入夏的夜连空气都是闷热的,在京城的另一角,两道身影趁着月黑风高,悄无声息地潜入了一处官署内。 暗红色的大门外,带刀官兵沉目凶武,在他们上头,“大理寺”的官匾赫然显目。 孟姝轻功甚好,不过片刻便大约摸清了里头布局。 她朝隐匿在暗处的青年挥了挥手,身轻如燕般向前掠去,在她不远处,青年紧随其后。 大理寺是官家重地,守卫森严不说,暗器刀刃更是无数。 孟姝带着扶光左拐右拐,费了好大功夫,这才终于摸入了安放案卷的卷宗阁。 此阁共有三层,第一层为官员处理公务、翻阅卷宗所用,自第二层起,才是卷宗的真正摆放之地。 孟姝与扶光一路飞檐走壁,掀开顶层砖瓦往下一望,确保无人后这才悄然翻入。 阁中的灯火不甚明亮,孟姝跟着扶光遁入一排书架后,这才开始光明正大地打量这内部,两人相视一眼,默契地分头找去。 “宁宣四年、五年……七年……” 孟姝眉头一皱,顿感不好,这架子上其余年份的都有,却唯独缺了宁宣六年的案卷。 当年京中究竟发生了何等秘案,知情人不过了了不说,就连一点蛛丝马迹都找不到。 见扶光走来,孟姝向他招了招手,压低的语气明显凝重:“还真是被你说中了,这卷宗怕是早已不在大理寺。”说不定,已经被人焚毁。 “如今一看,大理寺这条线索怕是断了。”她有些担忧道。 扶光若有所思地垂眸,眼中划过一抹暗色,“不一定。”他看向孟姝:“林敬此人公正秉直,做事严谨,说不定早已料到会有今日,以他的秉性,探查重案如此要事,不会没有记录。” 他环顾了一番四周,认真道:“你我分头行动,看能否找到官员手札之类的存放之地。” 孟姝点头。 卷宗阁内,昏黄的灯火下,浮掠着的烛影爬上一排排案卷,在静谧的内室中,两道身影分路而行,扶光留在三层,孟姝则独自前往二层查找。 这一层要更加昏暗,几乎见不着光,孟姝一顿,掏出袖中的火折子轻轻一吹,眼前的景象瞬间明亮了不少。 她猫着腰,小心翼翼地从空旷处挪到书架后,仔细翻找着上头的东西—— 四农集、异国志…… 这些都是什么东西。孟姝蹙眉,手在无意中不知触碰到什么,木架旁传来“啪嗒”一声,门外的官兵瞬间警惕起来,持刀就要往里进。 孟姝暗叫不好,正欲吹灭手中的火折时,一道身影却比她更快,手中火折掉落,周遭顿时陷入黑暗中。 与此同时,外头的官兵正推门进来,窸窸窣窣的,似在交谈些什么,可孟姝现在显然没精力去想这些。 在陷入黑暗的那一刻,她的脑中“嗡”的一声,冷汗瞬间爬上她身,不自觉地颤栗由心口传来。慌忙间,她下意识地去找身旁的东西扶,却不想碰到了一双温热的手。 见那官兵越走越近,青年许是怕她因着黑暗无措间叫出声,眼疾手快地捂住她的嘴,倾身压近她,在她耳边低声安抚道:“别怕,是我。” 第70章 他的声音似有着莫名的魔力,渐渐的,孟姝的心竟慢慢静下来,精神也不似方才那般紧绷。 透着黑暗,她眨了眨眼,身前的青年近在咫尺,锦缎月袍压着她的白色裙裳,淡淡菩提香透过夏季的薄裳钻入她的鼻中,而他的手依旧捂着她,孟姝甚至都可以听到,寂静处他们心跳交错的声音。 不自觉地,在她看不见的角落,她的耳朵悄悄地红了。 扶光一直警惕着那两个官兵,他们持刀转了一圈,见一切如常后,便转身退了出去。 青年刚一回头,便见到自己怀中的姑娘睁大着眼,一双灿若星辰的眸子中透露着无措,就这般直勾勾地望向他,而他的掌下,是细腻柔软的肌肤,和那温热的红唇。 刹那间,扶光心头莫名发痒,如触电般瞬间收回了手,往后退了几步,向来清冷无情的面容上竟染上了几分绯色。 孟姝眼前仍旧是一片黑,她看不清楚他,只感受到他的松手,宛如黑暗中顿时只剩下自己一人。 也顾不得什么男女授受不亲,她下意识地往前凑了凑,摸索到扶光的衣袖,旋即抓住。 扶光呼吸一滞,刚要嘲讽她,却忽然记起她惧黑。 黑暗中,孟姝听见了青年的一声轻叹。 她刚要出声,却发现那人动了动似要走,她便将他的衣袖扯得更紧了些,随即便听见扶光几乎是咬着牙出声:“我在帮你找火折子。” 他弯下腰,捡起了方才黑暗中掉落的火折,吹亮后递给她。 “拿好了。” 孟姝知晓方才自己闹了笑话,有些不自然地接过,决意不再看他,转头间,发现在她刚刚靠过的架子旁竟出现了一个暗柜。 她蹲下身伸手探了探,发现里头放着好几本书卷。 孟姝将其一把掏了出来,借着火光一瞧,发现竟是历任大理寺重要官员的手札笔记。 她惊喜一笑,从中找了一找,果然找到了一本压在底下的,署名为“林和贤”的手札。 欣喜将方才的怪异氛围一扫而空,孟姝站起身,示意扶光过来看。 青年皱着眉上前,借着浮掠的烛火,少女缓缓翻开了手中的书卷。 果真如扶光所说,林敬做事认真严谨,这本手札正是记录了他自任大理寺少卿以来,所查过的大小案件。 宁宣六年…… 孟姝顺着他所记录的年号时间,顺利找到了其中关于宁宣六年案件的记载。 时间一点点流逝,见孟姝眉头越皱越深,扶光扬眉看去,却发现林敬的记录并没有那般浅显易懂。 许是为了不泄露机密,他手札中的文字多是巧妙暗喻,并非平铺直叙。 “此地不宜久留,先拿走,回去再慢慢看。”扶光道。 …… 宫灯映照的红墙黄瓦下,夜中的拂柳依依,随风飘扬的柳絮落入御花园的池塘一角,轻轻泛起点点涟漪。 已是深夜,在昭华宫的一处偏殿内,有一间屋子仍点着灯。 案桌前,扶光和孟姝分席而坐,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桌前的古旧手札上,静静地不知看了多久,同时,扶光研磨提笔,边看边在纸上写着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收起手札,将那张纸平铺在案桌上,手指轻扣了扣,示意道:“手札中简略所记,要点不过这些。” 折翼之燕,垂首之柳。 林敬所记,是什么意思呢? 孟姝皱了皱眉,一手撑着腮,歪头想了又想,目光无意中瞥到了窗外一角。 皇宫不似别处,哪怕时至深夜,可外头的宫灯依旧明亮辉煌。而在夜中摆肢摇曳的,正是柳树…… “是宫内!” 两人几乎异口同声道。 扶光双眼微眯,眼底闪过一抹冷色。 夏季已至,宫中所种最多的,便是柳树。 可若案子关乎皇宫,事情便棘手了。 “那这燕子,会不会是代指宫中的某位妃嫔?”孟姝沉吟道。 “有可能。”或许是宫中秘辛,大理寺这才没有声张,决定秘密查案,因此经手的知情人不过寥寥。 可究竟是何等秘密,竟连累林敬被贬,若他后来并不疯魔,兴许还会惨遭灭口…… 第59章 刚一走近,便见崔九正招呼着宫女往内送东西。见到孟姝,崔九轻笑道:“姑娘可用过早膳?我正要去给娘娘送膳,姑娘若没吃,我便吩咐她们再送些。” 孟姝笑着摇了摇头,“今早已有几位宫女姐姐送过,”她把目光投向了崔九手中的食盘,打开一看,都是些清热下火的吃食,其中不乏有些滋补的山珍。 “姑姑倒是上心了,娘娘身体有恙,这些正好能补气血。” 崔九闻言,先是捂嘴一笑,将食盘递给了身旁的宫女,挥手让她们先送进去,随即看向了孟姝。 “这些东西都是太子殿下专派人四处搜寻来的,要说上心,我们这些做奴婢的还是比不上殿下的一片孝心。” 太子,沈褚礼? 说起来,除了昭华宫上下,他们未曾走动,也未碰见过其他人。 传闻这太子温文尔雅,克己复礼,如今看来,也颇有孝心。 “早膳用完,例行施针的时间也要到了,我随姑姑一同进去吧。” 崔九点头,将孟姝迎进殿中。 再见楼璇兰,她还是如昨日一般,脸色一如既往地苍白,虚倚在榻上。 被崔九伺候着用完了膳,楼璇兰擦了擦嘴,招手让孟姝过来。 眼前的女人不过四十左右的年纪,平日里的养尊处优让她尊容华贵,可多日的连番病累,竟让她神形憔悴,日渐消瘦。 孟姝扶起她,“娘娘身子空虚,久卧难免乏力,平日里不妨让崔姑姑她们扶着出去转转,心情也会舒畅些。” 楼璇兰笑着拍了拍她的手,她在宫中待了这么多年,昨日一见孟姝和扶光时,便觉得他们气度不凡,绝非常人,此番进宫想了也是另有目的,可她并不在乎这些。 人人都有着自己的秘密,与宫中这些形形色色的人相比,她倒是觉得,孟姝的眼中清明澄亮,是个能相与的人,昨日与其袒露心迹后,她能感受到孟姝灵慧外表下隐藏的几分真心。 入宫数十载,能见真心,是最为可贵的。 对上少女的眼神,楼璇兰觉得,相处下来,她是愈发喜欢这个姑娘了。 曾几何时,她也曾这样看过别人,只是红墙高深,她自诩情真切意,却抵不过他人无心。 除了宁宣帝的乾昭宫和皇后的慈福宫,昭华宫便是宫内难得的宝地。 楼璇兰喜欢侍弄花草,宁宣帝宠爱她,便将昭华宫四周都种上了鲜花,就连御花园也只在昭华宫前头不远处。 四月的天气正是春夏交替的好时候,别处都难免暑热,可昭华宫却冬暖夏凉,宫内花园里的一湾清池流水潺潺,里头荷花开得正盛,蜻蜓立荷,凉风习习,伴着灿阳下的暖意,让人心情舒畅。 楼璇兰已经很久没有出来走动过了,自服下“解忧”后,她便日日纾困于寝殿中的那张四角床榻上,并非是不能走动,只是心中有忧,心死莫过于身亡,困于黑暗的人,是不敢触碰阳光的。 孟姝和崔九各站两边扶着她,看着花圃中盛开正浓的芍药,楼璇兰犹豫了片刻,尝试着伸手,想要摸一摸那肆意绽放的生命,可还未能碰到,她便先心生了退缩之心。 孟姝见状,替她摘下了那朵芍药,放在她的手心。 “古语中将芍药誉为‘花相’,更有花中美人之称,如今正是万物生长,蓬勃向上的好时候,孟姝觉得,娘娘不妨为自己做一次芍药,去争一争这春光。” 虽不知楼璇兰究竟背负何种苦衷,甚至不惜用下毒这种险计,但透过她的眼眸,她窥见了她曾经的风骨和骄傲。 同为女子,她希望她重拾鲜亮,去看看这春光明媚。 楼璇兰一愣,眼中划过一抹错愕。 这些话,还是第一次有人对她这样说。 身为异国公主,她远嫁和亲,离家已有数十载,在这宫中多年,唯有从宁宣帝那得到过几分温暖。 想到他,楼璇兰的眸子一暗,再一抬眼时,她已恢复了往常的淡然,仿佛那片刻的失神本就不该出现在*一国贵妃身上。 “母后。” 远处走来一行人。在太监随从的簇拥下,为首的男子身着杏黄色朝服,上头用金线绣着四爪蟒纹,头戴紫玉冠,举手投足间,皆透露着斐然气度,姿容出众。 待他走近了些,孟姝抬眸,打量着男子。 身形挺拔,气宇轩昂,近时,可见长相俊秀,形容出色,虽身着严肃官袍,可他面带温和笑意,眉目流露着尔雅之气,意气风发,谦卑有礼,让人挑不出错处。 想来这位,便是当今太子了。 沈褚礼刚一踏进昭华宫,便看见楼璇兰被几人扶着赏花。 楼璇兰自病后便不愿出来走动,纵使沈褚礼怎么劝都无用,今日竟难得可贵得出来晒晒太阳。 第71章 他笑着上前,正准备说话时,便发现人群中有着一个生面孔。 这位姑娘,他还从未在宫里见过。 她身着白裙素衣,与周遭华贵不同,站在嫣红花群中,不仅没有沾染俗气,更是超脱似仙,看似格格不入,实则宛然错落人间,锦绣浮华皆与她融为一体。 沈褚礼上前,向楼璇兰请安。 “原是殿下下朝来了,”崔九笑道:“看来今日娘娘的心情是要好上加好了。” 楼璇兰的心情看着确实不错,面上笑意也多了起来。 她拉过沈褚礼的手,轻轻扶起了他:“不是与你说过了,东宫事忙,不必常常来看我。” 顺着楼璇兰的目光,孟姝也看向他。 先前她还奇怪,楼璇兰为和亲公主,所诞皇子便有异国血脉,哪怕楼氏再为得宠,沈褚礼再为出色,可前朝从无立异国子嗣为储君的先例,宁宣帝又怎会力排众议,立沈褚礼为太子? 明眼人都知道,若日后沈褚礼登基,我朝大权岂不是相当于分出去一半? 思绪飘忽间,孟姝才发现沈褚礼不知何时看向了她。 “这位,莫非就是孟姝姑娘?”他笑。 昨日有人来报,有两位医者揭下皇榜入宫奉医,而楼璇兰,竟破天荒地将其留在了宫中。 “孟姑娘和扶公子都是我宫中的贵客,她一来,我的病仿佛都好了不少。”楼氏道。 孟姝闻言,向沈褚礼问好,心中却有些奇怪。 看这样子,沈褚礼似乎对“解忧”一事并不知情? 沈褚礼并未过多注意孟姝,他接过崔九的位置,与孟姝一同扶着楼璇兰往前走。 眼下宫中的花开得正盛,清风拂柳间,皆是满目明媚。 孟姝却想起了林敬手札所记的那只燕子。 “拂柳引燕,这谷雨之后便是立夏,宫中如此多的柳树,按理说应吸引不少燕子才是,怎的一只也不见?”她故作不解,问道。 闻言,楼璇兰一顿,未曾多想,反倒是沈褚礼看了她一眼。 楼璇兰:“你初入宫中不知,陛下不喜燕子,因此每年这时候都会提前派人逐燕。 孟姝眸光一闪,旋即点头道:“原来如此,倒是孟姝唐突了。” 带楼璇兰逛了一圈后,孟姝被留着一同用了午膳,再出寝殿时已是下午,刚走出不远,便见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原是高文得了宁宣帝的吩咐,前来给贵妃送东西。 孟姝顿时计上心头,向前走去。 “高文公公。” 高文转过身,见是孟姝,面带笑意,捏着声应她:“原是孟姑娘。”他掐着兰花指,和气一笑,“姑娘好福气,既得了娘娘青眼,还需细细照料才是。” 孟姝点头称是,旋即自然地与他攀谈起来,借机用同楼璇兰一样的由头问他关于燕子的事。 果不其然,他的回答和楼璇兰大差不差,皆是说宁宣帝有多么讨厌这飞入宫中的燕子。 可太监毕竟是太监,不同于楼璇兰的斟酌警惕,他一讲起来便止不住话头,孟姝便顺势问了下去。 “那这是为何?” 高文白了她一眼,故作神秘道:“这就要从多年前说起了,那时候这宫里的宠妃还不是当今贵妃娘娘,而是……” 他偷偷摸摸地望了望四周,确认四下无人后,这才附在孟姝耳边,低声说道:“而是惠妃,燕无瑶。” 燕无瑶…… 孟姝眼眸一闪,这便和林敬的手札对上了,想来他所记之燕,便是代指这位惠妃娘娘。 “那如今这位娘娘身在何处?” 高文却更为小心翼翼了,他欲言又止,可实在是憋不住,只好低声与她说:“早就死了!” 果然。孟姝眼眸一暗,看来这便是折翼的谜底。 “死时可是宁宣六年?”她道。 高文一惊,“你怎么知道,”旋即意识到自己多说了什么,连忙拍了拍嘴,找补道:“我也是道听途说来的,传闻当不得真。” 想了又想,似觉得不够安心,叮嘱孟姝道:“你可千万别乱说,这事在宫中是忌讳,若是被贵人听到了,可是要掉脑袋的!”说着,还朝她做了一个抹脖的动作。 孟姝向他保证了一番,又苦口婆心地承诺自己绝不会乱说后,高文这才安心走了,走之前还应下了孟姝的银两。 孟姝看着他的背影,无声地笑了笑。 不说?那是不可能的,她还得告诉扶光呢! 若是高文知道,她转头就将他卖了出去,怕是肠子都要悔青了。 第60章 桌上所摆的书籍,正是那日给孟姝的鬼族手札。 屋内,青年眸光晦暗,薄唇紧抿。 一个从未修炼过的凡人,哪怕有些慧根,也不可能进步如此之快。 更何况,那日的神族法术,在她初次尝试时,竟会出现迷障,再加上她对鬼族术法似乎天赋异禀…… 扶光并未告诉孟姝,只有修习过他族术法后再修炼别族术法的人,才会遇有迷障。 他原本对孟姝的身份不再存疑,可在她身上,似乎有诸多巧合不能解释。 但扶光并不认为,这些“疑点”,孟姝自己知道。 若是连孟姝都不了解自己的身份,那事情便变得不简单了。那个被她唤作“阿爷”的穆如癸,究竟是善是恶…… 扶光收起手札,起身走到窗边,恰巧看见外头刚刚回来的孟姝。 女子神情轻松淡然,脚步轻快,似得了什么好消息,正要向他报信。 一时间,扶光竟有些犹豫。 换做往日,孟姝这般有诸多疑点的人定会让他想方设法查个透彻,若查不清,便威逼利诱,掀出底细,再者,若是怀恶之人,便杀之。 可如今,他倒难以抉择。 窗外的女子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斜照的日光倾洒在她身上,给娟白素裙镀上一层银光,少女脚边姹紫嫣红,世间万物,难得的平凡美好。 “扶光!”孟姝跑进屋中。 他收起思绪,神情重新恢复漠然。 “可是有收获。” 他倒了杯茶,放在孟姝面前,孟姝自然接过,痛饮了一口后,兴致勃勃道:“还真是被你算准了。” 许是方才跟高文套话后有些口渴,她又倒过茶水喝了几口,这才将方才得到的信息与扶光一一道来。 “燕无瑶。”他眉梢一扬,这个名字倒是陌生。 看来宁宣六年的那件秘案,便事关这个女子。 “可其余的信息,高文那怕是生了警惕问不出来了,还需我们自己去探探才是。”孟姝道。 扶光点头,“楼璇兰如何?” 说起来,倒是让她想起了沈褚礼,可没有实质的疑点,孟姝也并未多言。 “楼璇兰还是一如既往地病累,我始终弄不清,她究竟瞒下了什么秘密。” 在这位贵妃的身上,似乎还存有颇多疑点。 就在孟姝整理思绪时,眼前的青年不知从何处拿出了一个布包,看上去已经有些年头,上头还沾着许多泥土和草絮。 刚一离近,孟姝便闻见了一股极奇作恶的腐味。 她皱着眉捂鼻,伸手一开,陈旧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布包里赫然森森,极致的腐臭与烂泥的腥味交织在一起,不过一眼,便震得人心发麻。 这不是白骨又是什么! 孟姝瞪大了双眼,错愕地看向他:“这是你从哪找到的?” 扶光却不以为然,淡定道:“冷宫旁。” 不仅如此,这白骨中还夹着一块玉石,像是死者生前所带。 他抬手揉了揉额心,随意地靠在桌上,手指随意地指了指那包白骨,松弛得仿若不是森森人骨,而是什么普通物件。 “只是不知是何人扔的,今晚还得找土地问问。” 那刺鼻的臭味源源不断,孟姝虽不太害怕这些,可这味道实在难捱,不由得又离远了一些。扶光见状,大手一挥,那袋布包便瞬间消失原地。 孟姝强忍着想要作呕的冲动,最后实在忍不住,跑去屋外吐去了,就连晚膳也不想用。 日落月升,夜幕已至,偏殿园子中,空无一人。 孟姝早跟楼璇兰打过招呼,自己行走江湖闲散惯了,不适应下人在旁伺候着,便让楼璇兰将偏殿内的宫女太监全都撤走,仅留了殿外守门的两个。 这样一来,倒是方便了扶光和孟姝行事。 星河顺着长夜悬挂于宫墙,繁星散落于湾池,风漾起池中涟漪,夏荷飘摇间,凉意清浅,夜漫花香。 青年身形如玉,姿容胜仙,静立于夜中池边,他一手捏咒,垂眸默念着什么,一道金光自他指尖跃出,坠入地底,不过片刻,静谧处传来点点声响,一个矮小的人影自土中钻出。 来人满头白发,身形侏儒,躬偻着身,手拄木制繁纹拐杖,灵气萦绕间,一张皱巴的小老头模样浮现在眼前。 孟姝跟着扶光已是见过不少灵异神怪,可当看见土地时,她还是眼眸一亮,有些新奇。 第72章 那土地公倒是可爱得紧,一抬头见到孟姝,他惊了一惊,又仔细瞧了瞧,发现的确是一凡人后,吓得连忙捂住了脸,急忙便要重新钻回地底。 惨了惨了,怎么让凡人碰见了,这下可要领罚了! 还未等他有所动作,背后传来一道阻力,浑厚充盈的神力勾着他,似带着有意无意的压迫。 土地霎时间顿住,僵硬的转过身,当看清背后之人时,瞬间腿软。 “神……神君大人,您怎么在这?” 谪仙面容,清冷无情,此人不是扶光又能是谁?如此高强的法力威压,天上地下不过尔尔,哪怕扶光已自辞神职入鬼道,可他在三界的威望依旧不容小觑。 毕竟众仙友都知道,其乃天诞之神,神力与责任是与生俱来的,哪怕没了神职,可法力地位仍在,名头不过是名头。 而此等人物,又岂是他一小仙随随便便就能见的? 土地活了几百年,还是第一次见到此等真神。 他颤颤巍巍地向青年行礼,语气中带着几分连自己都察觉不到的颤抖:“不知神君召唤小仙,有何吩咐?” 孟姝不止一次讶异于扶光的地位威望,一路走来,各路神仙都对其尊敬有加,不敢冒犯,这让她不禁想起了那夜野郊外,扶光对自己的自述。 若他当时并未辞去神职,背离神族,现在的他,是不是会更加不同?那时的扶光,或许早已是福润三界、登临顶峰的神坛之神吧。 他明明身处凡间,周遭宫灯烟火,璀璨浮丽,而青年身披月银,强大披靡,皎若天人,可孟姝还是莫名地感到悲伤。 她一手捂上心口,不解的皱了皱眉。 最近自己的异样,实在太多了。 扶光静静地垂眸看向土地,见他神情紧张,不免一笑:“你不必害怕,我是有事相求。” 此话一出,土地倒是将头压得更低了。 他一小仙,能为神君做些什么? “神君言重了,我……” 扶光:“抬头说话。” “……”土地尴尬地笑了笑,勉强直起身来看向他,却发现扶光不知何时已蹲下身来,与他平视着。 土地一愣,心中一暖。 扶光将那包白骨放在他面前,“辛苦你帮我看看,此布包是何人所扔,可有印象?” 土地皱着眉上前,拄着拐杖绕着白骨转了一转,细细端详。 见他神情为难,扶光倒是平静,“不必紧张,想不起来便算了。” “此尸早已腐烂成骨,我观其状,怕是已死多年,你记不清也是正常。” 他施法翻出了包中的那块玉石,是一个腰坠模样的玉牌,扶光问道:“或许这个,你有没有见过?” 先前他猜测此玉可能是死者所有,后来一想,若是埋尸者也并非不可能。 土地想了想,脑中灵光一现,激动地跺了跺脚:“对,这个我见过!” 但是在何人身上见过…… 土地年纪大了,脑袋也不甚灵光,这些年来也是例行公事,从未遇见什么要紧事,更不记得这么多。 他头疼地揉了揉脑袋,眼睛转了又转,蹲在池边细细琢磨了一番,目光无意间瞥见一旁的孟姝,眼眸忽地一亮。 “我想起来了!”他激动的站起身,“是一个女人,那女人穿的是宫服,常年在御花园附近游逛。不过……我已经数十年没看见过她了。” 穿着宫服的女人,想来是宫中的妃子,莫不是燕无瑶? 孟姝与扶光相视一眼,皆看见了彼此眼底对深意,但据这些尸骨的身形骨骼来看,这是一具男尸,想来并不是燕无瑶的尸身。 可她的玉坠,怎会在一个男人身上呢? “除此之外,可还有什么别的什么印象?”扶光问。 土地摇了摇头,他记性不好,更何况是一些陈年旧事。 扶光也没再为难他,直起身来示意他可以走了。得了准许,土地瞬间喜笑颜开,“噌——”地一下溜入地底,不见踪影。 “看来在土地这,也得不到太多有用的线索。”孟姝倒是有些苦恼。 宫中竟会埋有白骨,如今死者身份不明,燕无瑶的事情始末他们也还未曾了解。 “要不然明日,我旁敲侧击问问楼璇兰?”她道。 扶光想了想,轻点了点头:“如今看来,也只能这样了。” “燕无瑶之事既是宫中秘辛,你便要多加小心,切勿让楼璇兰察觉异样。” 扶光转身看向远处繁华三千的宫灯,萦绕不绝的奢靡之气笼罩在这一方高墙上,黑夜中的紫禁城华美瑰丽,成为了人间最为耀眼的明珠,而在这看似平静的古水下,不知隐藏了多少秘密。 第61章 深夜,殿中之人早已睡下,月色被乌云遮挡,静谧无声的园子里只余几盏微光摇晃,浅草在夜中无端压低,露出几道压痕,泥土上竟凭空出现一串脚印,清风吹过,又消失无踪。 它好像自池塘中爬出,淅淅沥沥的,水滴落在泥土中,带出点点湿迹。 它爬着,扭曲着,奔跑着,蠕动着向前,悄悄地攀上了一扇窗角,四周寂静昏暗,只有这间屋子里略有灯火渗出,它昂起头,静静地注视着床上的人。 “桀桀桀……”它似在捂嘴偷笑。 …… 孟姝是被外头的敲锣声吵醒的。 她照例将床边的烛火熄灭,起身洗漱好走向屋外。 偏殿平日里不会有那么多宫女,孟姝往外一看,发现她们行色匆匆,手里正拿着什么。 “孟姑娘。” 孟姝叫住了其中一人,问道:“这是什么?” 宫女打开了手中的匣子,里面黄灿灿的一片,孟姝接过一看,发现都是些符纸,上头歪歪扭扭的,不知画了些什么。 “回姑娘的话,这是陛下刚请的大师所赐的辟邪符。” 辟邪符?孟姝皱眉,嫌弃地捏起其中一张。 她虽不懂这些通灵道术,可这上头的字符乌成一团,看上去就像是六岁孩童的涂鸦,那劳什子大师不会是唬人的吧? “那位大师在何处?” “就在正殿花园的空地前,怕是还在做法。” 孟姝点头,将符纸还给了宫女,抬脚向正殿走去,路上偶遇了刚打坐回来的扶光,他一听,便觉得有些奇怪,决意与她一同去看看。 刚走近花园,孟姝就被这阵仗吓了一跳。 眼前的景象哪还有昨日的春光生机,地上铺了一大张画有八卦列阵的布,花园四周皆贴满了方才孟姝见到的符纸。 纸钱燃起的火光热烈蓬勃,白雾弥漫下烟屑四飞,在八卦图的正中央,有一人穿着道士黄袍,披着破烂道旗,手上拿着一只铜锣,嘴中振振有词不知在哼唱着什么奇怪的旋律,边跳边敲着手中的锣。 孟姝方才就是被这动静弄醒的。 在他的四周,楼璇兰带着崔九和众下人密密麻麻围了一圈,透过缭绕的白烟,孟姝依稀看出了楼璇兰的神情并不太好。 她刚要往前去到楼璇兰身边,中间的道士不知何时竟转过身来,宽大滑稽的道袍下,那张脸莫名的熟悉。 吊儿郎当,潇洒不羁。此人明明就是那日在街上看见的骗子半仙! 柳鹤眠正跳大神跳得正欢,眼睛一转,竟瞥到了两道熟悉的身影。他定睛一看,这不是“有缘人”吗! 柳大师咧嘴一笑,朝他们挥了挥手,谁料想动作幅度大了些,不合适的帽子险些掉落,他连忙扶了扶,装作若无其事尴尬一笑。 孟姝有些无语地回头,与扶光相视一眼,均看见了彼此眼底的嫌弃与不解。 柳鹤眠会进宫是他们想不到的。 眼下这个“勉强熟悉”的陌生人正黏着孟姝,兴致勃勃地问她:“有缘姑娘,你怎么也在这啊?” “……” 孟姝原不想理他,奈何他阴魂不散跟得太紧,孟姝有些无奈地回过头:“你这江湖骗子,行骗竟行到皇宫来了,就不怕掉脑袋?” 一听骗子,柳鹤眠便急了。 “我柳鹤眠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乃是《易经》第一传人,江湖人称‘神算子’是也,绝不是什么骗子!” 孟姝没忍住翻了个白眼,神神叨叨的,决定不再理他,谁想他还在跟着。 方才听崔九说,这家伙也是揭了皇榜进宫的。 说是宁宣帝宠爱贵妃,害怕宫中混进了不干净的东西,这才导致贵妃卧病,特地张贴皇榜以重金找寻天下名士,请高人入宫驱邪。 没想到,高人没找见,倒是招进了柳鹤眠。 后头的扶光见了,冷声一笑:“你那符纸,符文不对不说,大小样式、张贴时辰,皆是漏洞,还说不是骗子。” 柳鹤眠闻言,眼睛一亮,将目光移向扶光,好似迸发出光芒般激动。 方才他就想跟他说话来着,可惜扶光的面色太过冷,一靠近宛若掉入冰窖,柳鹤眠知晓此青年不好惹,便只得悻悻去找孟姝。 第73章 可没想到,他居然还对通灵辟邪之术如此了解。 柳鹤眠笑着凑上前,“这位公子怎么称呼?在下柳鹤眠,初次见面时便觉得我们定是同道中人。” 敢同扶光如此攀谈的人,倒是少见。 孟姝在一旁憋笑,不料扶光看了她一眼,对上眼神后,她倒是不怵,反而朝他得意地扬了扬眉。 扶光没理她,彼时身旁有太监路过,朝他拱手问好:“扶公子。” “原来你姓扶?”柳鹤眠道。 孟姝轻咳了咳,拍了拍柳鹤眠的肩。其实这个家伙,也并不是什么恶人。 “我叫孟姝,他是扶光,我们是进宫为贵妃娘娘治病的医者。” 原来如此。柳鹤眠笑道:“那这样看来,我们还能共事一段时间。” 孟姝讶异:“你要留在昭华宫?” 原来他领命入宫除祟,不仅要在昭华宫做法,听柳鹤眠说,接下来的几日还要去往各宫,于初十为宫内做一场大法事。 “可你又不会驱邪,倒时候如何交差?”孟姝双手环胸,翘首以待地看向他。 这倒是个问题,不过他早已准备好了。 柳鹤眠胸有成竹地拍了拍自己的布包,“我虽不会驱邪,可我会看风水,五行八卦、奇门遁甲之术更是不在话下,就连算命都略通一二,倒时候再做做样子不就好了,反正他们也看不出来。” 说着,他还朝扶光抛了个眼神,“只要你们不说,保证没人知道!” 原来他这么厉害?孟姝轻笑:“既然如此,你费尽心思进宫做什么?” “自然是为了银子了。”柳鹤眠理直气壮。 宁宣帝出手阔绰,挥挥洒洒便是赏金百两,若非柳鹤眠兜内实在窘迫,他也不会出此下策,冒着杀头的风险。 原来如此。孟姝笑着摇了摇头,跟着扶光一同踏入了内殿中,柳鹤眠紧随其后。 这还是柳鹤眠第一次正式拜见楼璇兰。 许是皇恩雨露,楼璇兰今日竟没在屏风后接见,而是坐在了内殿的青鸾凰座上,待柳鹤眠向她请安后,便笑着让崔九赐座。 可尽管她极力掩饰,孟姝还是瞧出了一丝不对劲,这种神情自方才柳鹤眠做法时楼璇兰便有过。 可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宁宣帝偏爱贵妃是后宫中人尽皆知的事情,照理说,身为皇妃,能得陛下如此殊荣,哪怕不欢喜,也不可能露出此等愁容…… 难不成是宁宣帝与楼璇兰之间发生了什么? 孟姝垂下的眼眸一闪,说来也奇怪,昭华宫上下都说楼璇兰有多得宠,可自她入宫几日来,却未曾见过宁宣帝亲自来看贵妃。 身旁的柳鹤眠笑了笑,接过宫女递上的茶水,旋即眼珠一转,不露痕迹地打量四周。 过了一会,他似发现了什么,暗戳戳的点了点孟姝,低声道:“这殿里玉石金器,都是上好的西域提供,想来这位贵妃娘娘真真受宠。” 孟姝闻言,抬眸看了一番,她知晓楼璇兰平日所用器具定是不俗,只是没想到如此稀罕,每年西域所供的珠宝玉石不过寥寥,如此珍宝,楼璇兰竟数不胜数。 崔九见柳鹤眠和孟姝正在低声说些什么,还以为是哪里伺候不妥当的地方,问道:“孟姑娘和柳大师可是有何吩咐?” 孟姝笑着回应:“没什么,只是见娘娘的这尊金鸾摆件很是贵气不俗,这便眼馋多看了几眼。” 楼璇兰听她提起这些,稍稍打起了精神。 “本宫母国地处西域,富产珠宝玉石,这些东西,一些是来时所带,剩下的,便是陛下赏赐。” “当年陛下喜好珍宝,多有西域商队进京进贡,其中最有名的那支队伍名唤‘大漠明珠’,就来自楼兰,为首的领路人叫做秦阿蒙,是陛下的座上宾。”她笑了笑,似在回忆,神情美好。 一听到“秦阿蒙”三字,孟姝瞬间警惕起来,扶光面色淡定的静静倾听间,眼底悄无声息地划过一道暗芒。 “说来也怪,这些年的西域商队倒是少了不少,就连那支‘大漠明珠’都杳无音信了。”楼璇兰道。 “那秦阿蒙不过是一商人,究竟有何能耐,竟能得陛下如此青睐?”孟姝顺势抛问。 楼璇兰听了,却笑着摇摇头:“不一样,秦阿蒙商队所带的珠宝玉石,远比其他的玉石成色更好,在阳光下还隐隐泛着红絮,西域人都将其唤作‘红丝玉’,陛下一开始也是青睐于此玉。” “原是如此,孟姝倒是跟着娘娘开了眼界。”她笑着拱手。 说到玉石,楼璇兰难得兴致高了起来,话匣一开,正要再说什么时,突然感到头脑发昏,脸色一白。 “娘娘,没事吧娘娘!”崔九急忙搀扶道。 孟姝见了,知楼璇兰情况不妙,连忙起身,上前帮着崔九将楼璇兰扶往寝殿,走之前还特地给扶光留了个眼神。 第62章 银针解穴,再用以孟姝提前备下的汤药,楼璇兰的面色渐渐好转,头也不那么晕了。 屋内一片安静,而她正静静地倚坐在榻边,情绪低迷,不知在想些什么。 “娘娘气血虚弱,是解忧渐入肺腑所致,我虽已用银针为娘娘化解了性命之忧,可再这样下去,怕是会落下病根。”孟姝替楼璇兰擦去了嘴角的药渍,将碗放到一旁,有些担忧道。 楼璇兰抬头,闻言一笑,声音里还带着几分虚弱:“你不必担心本宫,我自有分寸。” “只是孟姝有一事不解,”她抬眸:“娘娘金尊玉体,又得陛下青睐,为何要将自己置于此般田地?” 沈褚礼如今已是太子,日后等其登基,楼璇兰便会是我朝太后,按道理,并没有什么值得她这么做。 楼璇兰一愣,眼底浮现一抹悲伤。 许是屋内只有她和孟姝,自己又大病一场刚得医治,楼璇兰的戒备心也少了不少,神情远比先前放松。 她转头看向窗外,绿草茵茵,花团锦簇的皇家后院,处处透露着尊贵浮华,而她,就如同这笼中金雀,囚在这琉璃高墙不说,就连眼前看到的景象,也只是笼主人想让她看到的。 “孟姝,你爱过人吗?”她突然道。 孟姝一愣,神情有些错愕,楼璇兰见此却笑了,抬手轻柔地抚上她的头。 “爱与自由,皆是难得可贵之物,而我,就是那个失去了两样的倒霉人。” 她明明笑着,面容却苦涩,目光悠长地投向远处,仿佛隔着经年的时光,在缅怀过去的自己。 “我生于楼兰,长于大漠。在我还未出嫁前,我是母皇最小的女儿,那时的我自记事起,脑海里便是孤烟落日的大漠,是飞扬广袤的黄沙,是高高堆砌的象牙塔。” 可自和亲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她宛如一只折翼的鸟,从遥远的楼兰跌跌撞撞地来到这里,被人装进精美的笼子里,穿上最华丽的衣服,扮上不像自己的笑容,顶着一个虚无缥缈的名号,成为帝王的附属品。 楼璇兰还记得她刚到宫里时的场景,在那金碧辉煌的宝殿上,众人坐在高位上,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她,仿佛在审判一个无足轻重的物件。 她虽也是大漠的公主,在王宫里长大,可这里和楼兰一点都不一样,处处透露着陌生和疏离。 她想回家了。前几日的夜晚里,楼璇兰夜夜都在以泪洗面,直到有一天,有一个人推开了她宫内的大门,而此人便是宁宣帝。 虽说是和亲,可她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异国帝王。 宁宣帝长相儒雅,沈褚礼最像他。 在楼璇兰无助害怕的日日夜夜里,是宁宣帝看着她,走向她,最后牵起她的手,打开她封闭的心扉。 至此,楼璇兰成为了宠冠后宫第一人,甚至被宁宣帝破例封为贵妃,赐住昭华宫,楼璇兰的心里从此也住进了一个人。 后面的话楼璇兰没再说给孟姝。 天真烂漫的王国公主以为,宁宣帝深爱着她,就如同她爱着他一般。 在她心里,那不仅仅是一国天子,他风光霁月,儒雅温柔,是她心里的英雄。 可直到那一夜…… 想到此处,楼璇兰的泪簌簌落下,这还是她第一次在人前失仪。 孟姝有些心疼地看向她,拿出手帕替她轻柔地拭去了眼角的泪。 虽不知楼璇兰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依此情况来看,她与宁宣帝之间怕是早有罅隙,什么盛宠不衰,皆是外人假象。 怪不得,这几日下来未见宁宣帝踏入昭华宫半步。 可楼璇兰是一个温柔强大的女子,爱人背离,纵使会让她心痛难忍,却不会磨灭她向生的意志。 在宁宣帝与楼璇兰的裂缝下,定还隐藏着什么,或许这才是导致楼璇兰自甘下毒的真相。 孟姝看着她,忽而轻叹一声。 “想必这些事情,太子殿下是不知情的吧?” 楼璇兰一愣。观她神情,孟姝便明白,她今日或许是第一次向他人诉说心事。 第74章 “我看得出来,太子很关心娘娘,”孟姝握住了她的手,安抚地拍了拍她:“还有崔姑姑他们,昭华宫的每个人都将娘娘当作自己的亲人,娘娘想必也知道。” 孟姝笑道:“世上有很多人,人心里是一群,人心外是一群,而我们,只要在意自己心中所想就好。” “娘娘是真正的大漠明珠,应做大漠中肆意翱翔的鹰,旭日下自在随心的风,既身陷囹圄,更应韧如蒲草,挣扎着破土重生。我们都爱着娘娘,希望娘娘可以好好的活着,娘娘不妨想想,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红墙高深,其底下的红颜枯骨数不胜数,再过几年,又有何人会再记起她们的名字? 孟姝想,这个道理楼璇兰是懂的,只是她如今心灰意冷,反倒看不清这些。 是啊,红颜枯骨,人生苦短,经年后人们再谈论起时,她不过是这后宫中众多黄土的一捧。 楼璇兰垂着眸,一滴泪自她眼角滑落。 孟姝说的话,倒是让她想起了另一个女子。 “惠妃?”孟姝一顿。 “是啊,在我入宫时,她早已殁了。”说到她,楼璇兰倒觉得她与自己的命运十分相似。 都是陛下宠妃,一时间风头无双,可最终都失去帝心,往日情分哪抵得过帝王心狠,冷宫残雪,了此余生,便是她们的归宿。 “那这位惠妃娘娘是因何去世?”孟姝心中咯噔一下,试探道。 “因病而亡。”说着,楼璇兰自嘲一笑:“冷宫那样的地方,哪是人能受住的,惠妃姐姐不过从明芷宫搬离三日,便在冷宫中断了气。” 其实孟姝说的对,她不应这般自怨自艾,人活着,总要为自己争一争,否则,她死得倒是干净,只怕还是会连累身边人。 楼璇兰并没有注意到,孟姝在听到燕无瑶之事后一闪而过的复杂神情,她静静地看向窗外绚烂绽放的芍药,那日,孟姝将其比她,若楼璇兰没记错,芍药又称“花相”。 既然如此,那就让她做一次“花相”吧,哪怕生机渺茫,哪怕力量悬殊。 这一次,她要做回她自己,她并不是宁宣帝的贵妃,而是大漠中纵风驰骋的王女。 …… 通过楼璇兰的口,孟姝和扶光这才得知燕无瑶的过往。 原来燕无瑶,是镇国大将军燕凛独女,当年的燕凛手*握兵权,是朝中要臣,而彼时宁宣帝刚刚登基,根基不稳,急需臣子固权,因此便封燕无瑶为惠妃,将其纳入后宫。 入宫后,燕无瑶日渐得宠,慢慢的,宁宣帝对其的宠爱满朝皆知,可就在这时,燕无瑶却病了。 此后不久,宁宣帝对外宣称,惠妃触怒圣颜,结党干政,便将其打入冷宫,三十年后才得出,可没想到,不过三日,燕无瑶便病死在冷宫中。 彼时的燕凛刚刚卸甲归田,听闻京中女儿噩耗,便不顾一切地冲回京城,连番上书要求面圣,可谁知宁宣帝却一抹往日情分,拒了燕凛。 就在众人以为燕老将军就此作罢时,谁料想,他竟重新披上了御赐甲袍,从祖祠中拿起杀敌长枪,于午门前站了三天三夜,同时,殿外的登闻鼓也响了三天三夜。 伴随着通天鼓声的彻响,燕无瑶一事闹得满朝文武人尽皆知,正当群臣以为宁宣帝即将震怒下旨捉拿燕凛时,未曾想,他真的用一腔孤勇换得了一次面圣之机。 再后来的故事,人们便不清楚了。 从那之后,燕凛长住京城,再也没有离开半步,就这般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里,随着时间的流逝,人们仿佛早已忘了这位,曾经一战平国难的耄耋老人。 “事情就是这样,可我总觉得,燕无瑶之死绝非这么简单。”孟姝道。 若非如此,林敬也不会以“折翼之燕”作比。 “燕无瑶,燕凛……” 扶光的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桌沿,眼眸半垂着,忽地勾唇冷笑:“你不觉得燕无瑶的死,有些太过巧合了吗?” 燕凛前脚刚致仕,后脚燕无瑶就病了。 “你的意思是,宁宣帝从一开始就并非真的宠爱燕无瑶,所有假象,不过是为了拿到燕凛的兵权?” “这便是棋子。”一旦燕凛再无用武之地,燕无瑶的生命只会是死局。 扶光抬眸,“宁宣帝,恐怕就是这个杀人凶手。” 扶光一说,未免让孟姝想起了另一个人。 她抬头看向外头,树影随风而摆,半隐在影下的芍药渐渐露出,于灿阳下肆意绽放,浓烈的红吸引着过往来人的目光。 看着如此蓬勃的生命力,孟姝却只觉得心口沉闷。 楼璇兰的处境,和燕无瑶何其相似。 她皱了皱眉,不自觉地握紧了拳,燕无瑶尚且如此,那等待楼璇兰的又会是什么? 她的一生,也是死局吗…… 第63章 池中荷,边塘柳,园中花……皆都竞相开放着,可唯独这处宫殿。 昭华宫内偏殿狭长,于灿阳日贪得了一片凉意,煦日照不进这间屋子里,阴凉处的轻风伴着外头的花香吹过耳畔,在脖间引起了阵阵酥麻之意。 “那秦阿蒙呢?听楼璇兰所言,秦阿蒙早已下落不明,这倒于秦鸢所说对上了。” 或许他们先前猜的没错,秦阿蒙就是在宫里得到了关于宁宣六年秘案的真相,而这便是为林敬平反的最重要的证据,也是他所告诉林素文之事。 可是秦阿蒙一介游商,怎么会有机会接触燕无瑶,从而掌握证据呢? 不约而同的,扶光和孟姝几乎同时说出了那四个字:“大漠明珠!” 楼璇兰提过,宁宣帝极为喜爱秦阿蒙上奉的红丝玉,并且对其青眼有加,是圣前红人,因此住在宫中并不奇怪。 这样一来,秦阿蒙确实有机会接触燕无瑶。 秦阿蒙的信息在宫内并不是秘密,他曾住过的地方也很好打听。孟姝不过稍加一问,便得知他每次入宫,都住在宫内西头的珍珲宫。 珲,有意指美玉之说,所谓“珍珲宫”,倒和秦阿蒙玉石商人的身份很是相衬。 日落西山,天色渐沉,孟姝和扶光用了膳后,便轻衣夜行,趁着人少从宫中小径来到珍珲宫。 此宫殿看起来倒是挺新的,像是二次被人修缮过,除了周遭杂草有些多,其余的倒是无异。 扶光和孟姝等了等,带巡逻的禁卫走过后,这才趁着漆黑一片翻了进去。 “呼。”孟姝轻轻一吹,手上的火折子应风一亮。 她举高了手中的火折,警惕地打量着四周。 珍珲宫还不小,孟姝跟着扶光四绕八拐,这才走到了正殿。 微弱的黄光从火折上照出,细弱的光影摇晃着,前后头的门窗似乎都坏了,穿堂风从前殿贯穿至寝殿,夜中的废殿处处透露着静谧,仔细听去,还依稀可辨细微风声。 孟姝小心翼翼地护着火烛,生怕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风将这微弱光芒给吹灭了。 走着走着,孟姝无意中撞到了一处桌角,声响引得了扶光回头。 “怎么了?”他蹙眉。 孟姝摆摆手,示意没事,旋即吃痛地揉了揉膝盖。她压低身子,将火折凑近向前看去,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孟姝心头一跳,硬生生地将声音逼回嗓子里。 漆黑一片的空间里,细弱的光影摇晃着,而在靠近她膝盖的一方矮桌上,暗红色痕迹蜿蜒着伸向地下,而在这上头,正摆着一只被撕烂的断手。 即使孟姝见过不少死人,可还是被这毫无征兆的场面吓了一跳。 扶光走近,低手将火折凑近一看,不由得皱了皱眉。 他伸手摸向那早已干涸的血迹,在指尖捻了捻,“是人血。”看着,像是男人的手。 他举光看向四周,冷静道:“这里可能死过人。” “难道是秦阿蒙?”孟姝蹙眉。 “不一定。”扶光看向她,“先往前走走吧,说不定会有新的发现。” 孟姝点了点头,随即跟上。静谧无声的宫殿里,昏暗的微弱光火下,只有她和扶光的呼吸声此起彼伏着。 走到了寝殿,孟姝好似发现了什么,上前看了看,布满灰尘的花瓶上缺了一块,她伸手一摸,发现是一个窟窿。 不仅如此,殿内四处也都有这种痕迹,大小不过石子左右,像是被人硬生生撬掉的。 孟姝灵光一闪,想起了方才碰见的那只断手,手指呈曲状,像在生前曾握着什么。 “扶光,你说这些东西,会不会是盗宝贼敲掉宝石后所留下的痕迹?”她上前一步仔细观察了一番,更加笃定了自己的猜想。 此宫殿既然唤名“珍珲宫”,又是宁宣帝赐给秦阿蒙所住,想来殿中定有不少的珍宝玉石,而刚才所遇到的断手,多半就是盗宝贼的。 随着秦阿蒙的消失,珍珲宫日渐荒废,里头的宝贝自然会引得某些不要命的贼觊觎。 扶光觉得她说的有理,可依断手裂痕来看,不像是寻常兵器所致,倒像是被撕裂的。 第75章 可寻常人,并非熊虎猛兽,谁能徒手撕下一只手呢? 扶光总觉得事情有些奇怪。 按理说,这些东西都不该出现在皇宫里。 想着,他无意间抬头一瞥,看到了一处异样。 孟姝见了,奇怪地上前一看,发现扶光抓住了窗幔一角,上头奇形怪状地染上了点点印记,不由得皱眉道:“这是什么?” “是玉蚕丝,”扶光眸色欲深,“这种蚕布最不耐水,遇水留印,经年难消。” “难道这上头的,是水渍?”孟姝有些摸不着头脑。 可不对啊,她方才进来时已经仔细瞧过了珍珲宫上下,别说宫内了,就连附近都没有池塘水源,哪来的水渍?若是旁人不小心洒上的,也不可能是这种形状。 就好像是从地上蠕动过一般…… 扶光想了想,正要开口,四周风声忽地灌入,狂风大作间,两人手中的火折毫无征兆地即刻熄灭,黑暗笼下,孟姝下意识地去抓扶光的手,却发现抓了个空,只余风于指尖穿过。 察觉到不对,她睁着眼,漆黑的空间里,眼前什么也看不清,一丝薄汗爬上手心,她咬了咬唇,想唤扶光却怕惊扰外头禁卫,只好低声道:“扶光,扶……” 耳边不知碰到了什么东西,耳蜗莫名一凉,还带着丝丝黏腻,孟姝连忙噤声,警惕着握上了袖中短刀。 她本就惧黑,在黑暗中,所有情绪都会被无端放大,其中也包括恐惧。 孟姝极力地睁大双眼,去适应着这黑暗,一边克制着自己的不受控的颤抖,手动间,银绣自夜中出鞘,冰冷的刃在漆黑中泛着异样的寒,孟姝此时唯一能倚靠的,便是手中的这把短刀。 风簌簌地从身旁掠过,静谧黑暗的四周仿佛只有孟姝一个人。 一股不好的预感由心底而生,孟姝隐约猜到,或许扶光和自己已经不处于一个空间了。 习武之人对危险的气息尤为敏感,孟姝还未移步,便感觉自己被四周凝固的空气架住,随时有可能成为狩猎者的靶心。 眼前是一如既往的黑,冷汗密密麻麻爬遍了她全身,这种天生的恐惧自她记事起便跟随她,每每身处其中时,便要近乎窒息。 孟姝深吸了一口气,冷着眸,往手掌划了一刀。银绣破开血肉,冰冷梨木被温血染红,伴着丝丝阵痛,掌心染上湿热,黏腻的血腥味自黑暗中蔓延开来。 痛楚让孟姝短暂恢复了清明,她用这种方法强逼着自己克服恐惧,漆黑的空间里,女子神情冰冷,挺直了僵硬的背,面无表情地持刀向前探去。 身侧一道破空声传来,水刃直击面门,孟姝灵活避开,手中银绣朝前一挥,水刃应声而碎,一滩污水自空中落下,狠狠地砸在地上。 孟姝看不清面前,只能尽力地细细听辨着声音。 听到水声,她一顿,想起了方才扶光说的玉蚕丝,还有那只被撕裂的断手。 难不成,那怪物就是袭击盗宝贼的始作俑者? 孟姝面色一沉,眸间愈发冰冷。 依这动静来看,是鬼非人了。 就在她思考间,背后突然一沉,孟姝感受到有什么东西正贴紧着她,滑腻腻的触感自后背传来,与方才耳边的冰凉一样,那怪物浑身散带着腐臭的湿气,就如同那日看到的那具白骨。 它的手紧紧贴着孟姝,逐渐滑上了她的脖子,低俯在她耳边,似在轻轻一笑:“桀桀桀……” 几乎同时,孟姝一手抓过它,另一边银绣迅速刺出,刀柄处的银色弯镂在黑暗中发出皎如弯月般的光芒。 那怪物灵活得很,滑溜溜的似泥鳅般,哪怕孟姝动作已是极快,可银绣也只不过是与它擦身而过,闪瞬即逝的寒光交锋间,短刀破开了它的一层外皮,干涸的泥皮簌簌而落,几滴污水砸落在地间。 它似乎在嘲笑她,在孟姝看不见的黑暗中蠕动着身躯,继而缓缓再次逼近她,似要将她活吞入腹。 孟姝心中大骇,提起了万分的警惕,正要再次出刀时,却发现那怪物似乎有了异动。 它上下扭动着庞大的身躯,不安地躁动着,紧紧捂住手臂处,表情似乎极为痛苦。 若是孟姝能看清便会发现,那是方才交手时,她流血的左手碰到的地方。 那怪物似乎被她激怒了,开始极速地“奔”向她。无声无形的黑夜里,孟姝感受到有股杀气自她面门袭来,可还未等她反应,一股强大的抓力便将她箍住,死死动弹不得。 它掐住孟姝的脖子,一手抚上她的肩颈,似在欣赏着即将入腹的盘中餐,满足地喟叹一声,濡湿的臭味扑面而来,它越来越近,孟姝强忍着别过头,本以为自己的小命就要交待在在这时,脖间一道青光闪过,将它瞬间逼退,刺痛着它全身发麻。 怎么回事! 它生气地晃了晃脑袋,再次看向孟姝,正准备再上前时,却发现黑暗中的女子突然动了。 她眉间青芒闪过,身体微僵,待再次抬起头时,她神情冷淡,宛若换了个人,漂亮冰冷的眸子里,划过一道狠意。 与方才不同,此刻的孟姝仿佛不再惧怕黑暗,并好似能目视黑暗一般,直直地走向它,浑身散发着上位者的压迫和杀气,让它莫名心生恐惧,隐约有着臣服之意。 她靠近它,忽而勾唇,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冷冷一笑。 “影鬼,你放肆了。” 第64章 他眸光一冷,快步上前,俯身扶起她,“孟姝,孟姝!” 可女子却没有丝毫的反应。 扶光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他冷着脸,周遭气场忽地凝固,手中金光一闪,正要施法时,衣袖却突然被人抓住。 他垂眸,发现孟姝正在看着他。 “这么生气做什么,我还没死呢。” “……”扶光忽地松开她起身,黑着脸往前走,脚步却在无意中放慢。 “诶诶!”孟姝连忙追上,见他神色奇怪,不由得心生疑惑,扶光这是怎么了? 情急之下,孟姝竟忘记了自己的左手还受着伤,摸黑间磕到了周遭的物件,密密麻麻的痛感自掌心传来,她不由得轻抽了一口气。 扶光听到声响,转身看向她,目光瞥见了她掌间的猩红。 他抓起她的手,皱眉:“你受伤了?” 孟姝的火折子早就不知掉到了哪去,扶光将自己手中的递给她,不知从何处掏出一张锦帕,利落地将她的伤口三五除下地包扎好。 若非除渡鬼必要时,在人间不可擅用法术,否则还是施法来得快些。 扶光看了她一样,随即抬脚继续向前走去。 “跟紧了。” 区区黑暗对扶光来说并不是什么要紧事,眼前的景象虽笼罩于一片漆黑中,但于他而已,目光仍可穿过长夜,与灯火通明无异。孟姝老实地紧紧跟在他身后,手中拿着他的火折。 淡淡的腐臭味传来,伴着土腥。孟姝想起了方才那摊烂泥,总觉得自己好似忘了什么。 刚刚黑暗里,她遇到了那个怪物,再然后……对了,怪物! “扶光,”她叫住他:“我方才好像和那个鬼怪交手了一番。” 扶光闻言,停下脚步,“是何鬼?” 孟姝摇了摇头,“那怪物无骨无形,浑身黏腻,像是刚从泥水里爬出一般,并且气味与那日的白骨极其相似。” 难不成那死者,便是被这怪物所杀?可这东西,怎么会出现在宫里…… 一个猜测自扶光心里浮现,他看了看四周,发现床角边的缝隙里正夹着一张纸,像是无意中掉落。 扶光抖开一看,发现是书信,落款者皆是秦阿蒙。 是他和西域的来往书信。 信中说,近日入宫来,发现宫中异样频生,隐约流有闹鬼传言,他也常常听到珍珲宫有女人哭声,每每也不能寐,头疼心慌时,便拿出宁宣帝所请大师的辟邪符纸放在枕头下,第二日便感到好了许多。——宁宣六年。 扶光皱着眉,翻开了第二篇。 “陛下今日又问起那玉,并将国玺奉出让我相看,可兹事体大,阿蒙不敢擅作主张,特修书问过七娘……” 这两封信,向是给不同的人写的,一封落有时间,孟姝警惕地发现,此时间就是燕无瑶过世前后,而他后封所提及的玉和国玺……还有七娘,指的又是什么? “国玺?宁宣帝为何会把如此重要的东西示于人前。”扶光挑眉。 “看来这玄机就在国玺上。”可孟姝还是很奇怪,秦阿蒙究竟是如何知晓燕无瑶事情的始末,这才掌握了关于林敬贬官一事的真相…… 身为天子红人,秦阿蒙出入皇宫自然是畅通无阻,身为珠宝商人,他会接触身为惠妃的燕无瑶也是情理之中,可总感觉他们遗漏了什么。 毕竟目前为止,并没有线索能直接证明,秦阿蒙与燕无瑶有交集。 就在孟姝沉思间,四周突然传来一阵穿堂风,手中火折骤然一灭,这一次,扶光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她,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只余风声在耳边呼啸,似伴哭嚎。 第76章 难不成这便是秦阿蒙所说的女人哭声? 孟姝警惕地打量四周,可惜她什么也看不见,一望无际的黑暗里,熟悉的颤栗感再次由心底而升,但这一次,她并不是一个人。 青年修长宽大的手抓着她的手腕,在看不清彼此面容的空间里,他掌心的温热透过薄衣传到她的皮肤,一股莫大的安全感油然而生,扶光就站在身侧,孟姝突然觉得,黑暗也不是那么可怕了。 一道火刃袭来,扶光瞬间抬眸,弹手间,指尖金光跃出,两方交锋的寒意向四周震荡开来,不过呼吸的瞬间,火刃遇光而化,细碎的灰烬飞了漫天,宛若炸开的烟花,内里暗含险意。 扶光一手护着孟姝,一边冷冷抬眸。 他跟孟姝不同,透过黑暗,他清晰无误地盯住了它,幽深难辨的眸子里泛着难以捉摸的狠意。 “找死。” 难得的,见扶光如此烦躁。 他双手结印,残影交错间,他早已来到那怪物面前,一手掐住它的脖,将其拎起扔出角落外。 原来它已经在这不知藏了多久。 扶光垂眸,淡淡地看向手中漆黑一团的鬼怪,伴随着他低声冷笑,寝殿中几盏残灯应声而亮,孟姝这才看清了那怪物的模样。 漆黑的身躯原是一团黑烟,凝聚时上头附着点点灰烬,像是燃烧余烬的炭火,亦如即将喷发的山石,冒着烫手的白烟于昏黄的殿内飘荡,也只有扶光,能够如此抓住它。 它身形飘忽,视若无体,一触即离。 那鬼怪不安分的挣扎着,想要拼尽全力挣脱禁锢着它的神力,可每每一触到那金光时,便不自觉地向后缩。 此物与方才与她交手的那只判若两鬼。 “看来是影鬼。”扶光松开手,那鬼怪嘭地一声砸在地上,青年嫌弃地擦了擦手。 百鬼录中有记载,影鬼无声无形,可随心变幻。它们依附世间自然之物而存活,可以附水、附土,自然也可以附火…… 传闻影鬼生性狡黠,善于隐藏,喜食珠宝,还有人肉。 可眼前的这个,却又有点不同。 扶光仔细瞧了瞧,发现在其后方闪烁着斑驳印记,那是一块残缺的血红梅花形状。 青年的眸色微沉,孟姝察觉不对上前一看,发现这个印记好生眼熟,不就是她曾在昬鬼脖后看见的那个吗! 当时,她还画给过扶光…… 孟姝神情不免严肃下来,有些凝重地皱眉:“又是恶鬼。” 有此印记的鬼怪皆被人恶意隐去了鬼气,因此鬼界并未能及时察觉到,并且力量大增,并非寻常冥鬼可以比拟。 若非此鬼身上的血红梅花印记有所残缺,他们未必能发现它。 “这影鬼不对劲,它好像并非本体,只不过是一个分身。”随着扶光话音刚落,金色光圈内黑光一闪,那只鬼怪的身躯蓦然一碎,散碎的灰烬向四周飘散,一股浓烈的臭味直袭面门。 孟姝不适地捂住了鼻子,这影鬼虽然与方才那只截然不同,但它们若隐若现的身形以及那浓重的腐味如出一辙。 若真是如扶光所说,此鬼不过是真正恶鬼的分身之一,那事情便变得棘手了。 “凡是恶鬼所在的地方都需要极大的怨气予以滋补,可这是皇宫,怎会养出影鬼?”扶光有些疑虑,总感觉线索缺少了什么,却无从想起。 “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走。”扶光将点亮的残破宫灯重新熄灭,黑暗再次袭来,昏暗的烛火自火折中跳出,堪堪点亮了前方的路。 待二人走出珍珲宫时,夜里突然传来一阵凉风,脚边杂草簌簌而起,虫鸣蟀叫间,夜风拂过他们身后高高宫匾一角,滚金大字间的灰尘晃荡飘落,“珍珲”二字于暗中闪烁着诡谲的光芒。 孟姝回到偏殿的第一件事,便是将伤口清洗一番,随即拿出药箱给自己上药。 灯火葳蕤下,女子厌恶地蹙着眉,认真仔细地擦拭过手掌各处,她将扶光的锦帕取下,利落地缠好了伤口。 青年正在静静地注视她,她动作一丝不苟,仔细得过分,孟姝也是被逼无奈,谁知道那怪物身上的腐味会不会脓化她的伤口?一想,孟姝便生理性地恶心。 “看来珍珲宫死过不少盗宝贼。”那影鬼盘踞于此已久,那只撕裂的断手便是最好的证明。 扶光这几日并没有睡好,他一手撑着额,眉目间透露出几分疲意,抬手按了按眉心。 “秦阿蒙多半已经死了。”他道。 且不说那些影鬼是如何出现在皇宫里的,单凭它们会出现在珍珲宫就说明,秦阿蒙早已凶多吉少。 更何况,他给所谓“七娘”写的那封信,也没有寄出去。 “可是珍珲宫是陛下赐给他住的宫殿,按道理说不会有问题。”孟姝皱了皱眉。 秦阿蒙代表的是西域商队,那大名鼎鼎的“大漠明珠”,他若突然死在了宫中,对宁宣帝来说未尝不是一种麻烦。 “恻隐之心是留给善者的。” 扶光抬眸,声音有些冷:“孟姝,你不觉得我们有些太相信宁宣帝了吗?” 下意识的,会认为他是个勤政爱民的好帝王。 从始至终,他们并未怀疑过宁宣帝,直到今日燕无瑶的内情被楼璇兰说出。 窗外的夜如泼墨般浓黑,今日无星,暗沉沉的夜色里,化不开的浓雾如同屋中人错杂的思绪。 看似富丽平和的皇宫,实则早已暗生波谲。 第65章 孟姝照例起床学了会术法后,刚用完早膳,一踏出房门便听见有人唤她。 眼前的年轻人早已换回了他那身蓝布卦衣,一见到她,便笑得灿烂。 这几日相处下来,孟姝早就习惯了柳鹤眠那一见如故的热情,他这人狡黠机灵,虽有些嘴上逞强,端着一肚子心思,但并非坏心,还格外仗义。 孟姝笑着跟他打了个招呼,听说她要去找扶光,柳鹤眠眼睛一亮,缠着要跟上。这人好像格外喜欢扶光,孟姝觉得好笑,也没拒绝他。 扶光每日起得早,教过孟姝术法后,便自行在后头竹林里打坐,如今应该回到前头园子里,坐着饮茶了。 现在柳鹤眠已经没那么怕扶光,眼前的青年身姿样貌皆为出色,就是脸色冷了些,不说话时气场过于强大有些吓人,但听孟姝说扶光不过是面冷心热,近近接触下来,柳鹤眠越看越觉得孟姝说的有理。 更何况,柳鹤眠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易经》疯子,将其奉为神仙为凡间留下的无价瑰宝,并深究风水八卦之术,那日不过听扶光讲了几句,他便知道,这位公子说不定是内行人! 崇拜的光芒险些从他眼里迸发出来,年轻人清秀脸庞上的热情掩都掩不住,炽热的目光紧紧盯着扶光。 孟姝看不下去,开始跟他搭话,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要不然真怕扶光一掌给他拍飞了。 讲着讲着,柳鹤眠又记起了那日要给她算命的事。 他兴奋起来,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就如同方才看着扶光。 孟姝一时间心里有些后悔,她何必自讨苦吃。但又不想辜负柳鹤眠的热情,她摆了摆手,“我答应你还不行吗。” 扶光正闭目养神,闻言看了一眼,随即又闭上了双眸,嘴角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 “有点奇怪啊。”过了半晌,柳鹤眠摸不着头脑地皱了皱眉。 孟姝心里咯噔一下,并非是她偏信这些,只是难免忐忑。 柳鹤眠抬头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石桌上的卦象,眉间带着一抹化不开的郁闷。 看相算命虽不是他最拿手的,可也从没有失手过。 柳鹤眠沉默得不像他,孟姝嘴角笑意僵住,不知所措地眨了眨眼。柳鹤眠怕她伤心,连忙安慰道:“不是,不是你的问题,可能是我学艺不精,你这命相有些奇怪,仿佛看不准,算不透……” 还有一句,柳鹤眠并不敢说。 从孟姝的命相来看,她明明已是气绝之人。 孟姝勉强挤出一笑,无奈地垂下了眸,“没事的,我知道,我生来招鬼,无父无母,像我这样的怪异之人,何来命运可言。” 柳鹤眠没想到孟姝居然有着这样的身世,一想到自己竟无意间戳到了人家的伤心事,便觉得坐立难安。 气氛开始变得有些奇怪,扶光睁眼,方才他们的话,他可是一字不落全进了耳朵里。 见着女子的情绪明显不对,想来是这些日子经历太多事,再加上穆如癸仍下落不明,她有心事,也是难免。 扶光顿了一顿,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明日就是上巳节了,京城想必会很热闹吧。” 上巳节了,时间竟过得这么快。 孟姝有些恍惚。 “对啊!”柳鹤眠仿佛想起了什么,笑道:“今日崔姑姑还告诉我,明日我们可以自由出宫逛逛,听说京城上巳节最流行的便是‘祓禊’,不仅可以玩水,还可以放花灯,倒时候江上游船一开,苏春班放声一唱,别提有多热闹了!” 第77章 听柳鹤眠这么一讲,孟姝倒是生出了兴趣,不过…… “你原来不是京城人?”听他口吻,倒和自己一样,是个外乡? 柳鹤眠一怔,旋即笑了:“我哪的人都不是,行走江湖,闯荡天下,四海皆可为家。” 这话说的倒是豪气。 打闹间,孟姝都忘记了方才的事,笑道:“既然如此,这京城来都来了,不如我们明晚一起出去逛逛如何?” 柳鹤眠自然是答应的,难办的却是扶光。 两人不约而同的把眼神看向他,眼里多少带着些讨好的意味。 “……” 本来也没打算拒绝他们,扶光淡定地点了点头。 孟姝和柳鹤眠相视一笑,一扫心底的阴霾。 …… 三月三的上巳节,是人间为数不多的大节日。 今年的上巳还比往常来得晚些,如今天气已经渐热,人们大都穿上了夏裳,却正巧是个游水的好时候。 京城的“祓禊”向来有名,每逢今日,京中高人贵女皆会带上各式各样的兰草面具,伴有形形色色的鬼怪图腾,于集市上游玩、听戏、放灯…… 孟姝三人出宫时夜色已渐深,正是街上最热闹的时候。 灯火三千的皇城处处葳蕤着富庶人烟,人潮与月色交织成一幅迷人的画卷。街道两旁,小贩卖力吆喝着,伴随着鼓声阵阵,自人声酒香中跃出的的火龙于夜中飞舞,围观的百姓拍手叫好,热闹的烟火气笼罩在这片天子脚边的土地上,交错的觥筹和悠扬的戏曲,皆彰显着这座皇城的祥和强大。 夜风轻拂过行人的脸,来往的人们皆带着各式不同的面具,孟姝第一次见,很是新奇,便也拉着扶光来到一旁的小摊上,而柳鹤眠早就消失得没影了。 “这个怎么样?”她拿起摊面上其中一个面具盖在脸上,歪头笑着问他。 人间的夜色很明亮,繁星点点下,灯火气与焰火交织着,四周人群熙攘,却满是热闹。 扶光也学着她的模样,随意拿起手边一个,戴在了自己脸上。 “姑娘公子真会挑,这面具一位是神,一位是鬼,看来今日上巳,通灵兰草一定会上达天听,下传地府,为二位求得神鬼保佑!” 传言上巳节的兰草有着“灵物”之称,先前人们都用饮用兰汤的方式,祈愿着能与神灵、鬼魂取得联系,如今换成面具,不仅更方便不说,还更巧妙。 京城的百姓会在用兰草汁所灌制的面具上描画出不同的神鬼形象,与话本中青面獠牙的鬼魂凶相不同,上巳节的鬼面具都有着自己的特点和形容,因此人们通常会难以分辨,这些面具中哪些是神,哪些是鬼,而通常能随机挑选正确的人,便会被视为有好运。 摊主很会哄人高兴,孟姝听她一讲,才发现原来自己的面具和扶光的有些不同。 她取下看了看,神鬼面具不过是个寓意,凡人并不可能真的画出诸神百鬼的面容,只能大概看个轮廓,孟姝瞧了瞧,发现这鬼面具上好像是个女子的模样,难不成是女鬼? 孟姝好奇地问过摊主,“劳烦请问,我这面具是何方鬼大人啊?” 于夜空中绽放的焰火璀璨如星,空气中夹带着花香与酒香的味道飘遍京城,摊主闻言看了看,旋即拍手一笑。 “姑娘好运气,这面具乃是鬼王面具,可是最难挑得的。” 凡间并不了解神鬼两界的变故,鬼王姝在位期间名声早已大噪,战死后更是感动三界,成为了传说中人们信仰的神仙,因此凡间所说的鬼王一直指的,都是她。 孟姝一愣,未曾想自己拿到的居然是鬼王姝的面具,霞色漫天的烟火绽放在她身后,女子眸色清亮明媚,盛着人间特有的烂漫无邪,垂眸看向手中。 在五官模糊,看不清面容的面具上,她用手描摹过它的轮廓,那双眼窝处的地方是空的,方才她刚戴过它,那里曾经是孟姝的眼睛。 四周簇着鼎沸的人声,可孟姝的心里却很静,她看着手中的面具,仿佛隔着百年的时光,再次与她对望。 古老的传说从来都会让人心生敬意,他们化烟,化尘,留存在这世间的每个角落,他们若有若无,却又无处不在,他们活在人们的信仰里,活在不灭的时光里,这就是神鬼的力量。 永不湮灭,枯木逢春。 孟姝抬头,发现扶光正在看着她,眼里有她读不懂的复杂神色,她未多想,指了指扶光手上的面具问道:“那这个呢,又是哪路神仙?” “是太阳神。” 人间百姓将掌管天诞秩序的神仙视为太阳,在他们看来,太阳象征着温暖、强大,还有圣洁,虽然光芒炽热刺眼,不容靠近,却是至高神力和普度佛心的代表。 扶光一愣,太阳神…… 他磋磨着掌中面具略有粗糙的表面,随即低头无声地勾唇一笑。 “多谢摊主,这两*个我们买下了。”孟姝付过钱,与扶光一同戴上面具,顺着人流往前走。 他们并肩而行,穿梭在人群里,来往的凡尘烟火皆是过客,前头岸口缥缈的戏曲声传来,不少人都往前头挤去,朦胧的月色下,流转的华灯映照在各式各样的面具上,攒动的人群里,夹杂着太多看不清的面孔。 肩膀不知被何人一拍,孟姝转头,却发现一个戴着鬼面具,身穿卦衣的年轻男子正看着她。 孟姝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是柳鹤眠。 虽不知柳鹤眠是如何认出她和扶光的,但照这人的动作举止来看,当是又发现了什么,格外兴奋。 他指了指岸边的游船,“苏春班就要开场了,我们要不要去看看?” 苏春班?好像是一个很有名的戏班,这还是孟姝方才听路上的百姓讨论的。 她回头,想要问问扶光,却发现太阳神面具下,青年正在看着什么。 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能看到一片乌泱泱的人群。 “怎么了?”孟姝问。 “不对劲。”面具下,男子的眸色沉了一沉。 有些百姓,很不对劲。 虽然都带着面具,看上去大差不差,可扶光看人,从不单凭眼睛。隔着鼎沸的人烟,看见了几处若有若无的鬼气。 普通的冥鬼不会出现在阳气如此之重的地方,那些,究竟是什么? 第66章 盛大鼎沸的闹市里,两男一女并立着,他们带上不同的面具,混入寻常百姓中。 “你和柳鹤眠先待在这,我去看看。”扶光回头叮嘱孟姝,随即抬步往那些鬼气消失的地方走去。 孟姝皱了皱眉,还没等反应,旁边的柳鹤眠突然拉了拉她。 “我们上去看看吧?” 岸边的各游船即将离岸,为首的那只挂着八角琉璃灯,是皇家专门请来唱戏的苏春班所在。 他好像还挺喜欢听戏的,可眼下孟姝却没什么心思,她有些担心扶光,“你先去,我等等他,待会就来。” 柳鹤眠没多想,也不知道两人神神秘秘的在干什么,他只顾着开心了,话音刚落,人便跑了个没影。 孟姝独自站在岸口等候,身边人群涌动,都在争先恐后地想要登上随行的游船,去一睹苏春班的风采,唯独孟姝一动不动,格外不同。 无意间,她好像在人群中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他今日并没有再穿那件杏黄色繁琐朝服,而是身着绯色常服,衣着简单不失风度,俊秀于林的气质在人群中很是显眼,而在他身后,还跟着两个随从。 是沈褚礼。 孟姝只看了一眼,并没有多想,正欲移开视线时却发现,在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尾巴。 那尾巴鬼鬼祟祟的,虽然戴着面具远远不看清,可孟姝还是一眼就能察觉出,此人不怀好意,沈褚礼怕是被人盯上了。 她蹙了蹙眉,此事本不该归她管,可一想到楼璇兰的处境,她又有些无奈。 沈褚礼是一国储君,又是楼璇兰的爱子,若他出事…… 罢了,就算是她骗了楼璇兰的补偿吧。孟姝下了决定,不动声色地跟在那尾随者的后头,见沈褚礼登上了游船,便也跟了上去。 沈褚礼上的是为首苏春班所在的那只,里头的人想来都是非富即贵,轻易不能入内。 孟姝只瞥了船上守卫一眼,便飞快地侧身遁入了他们看不见的角落里。 “太子殿下来了!” 船内,好像有人在说些什么。 隔着迷蒙的珠璧残影,孟姝勉强看清了里头的情形。 明亮摇曳的灯火下,沈褚礼刚一走进,便有人笑着相迎。里头站了不少达官显贵,说话的便是一位中年男人,他脸侧有一道浅疤,身形魁梧,言行举止看上去都像是个武官,可他对沈褚礼谄媚的形容,却让孟姝有些不适,与他的形象大相径庭。 沈褚礼礼貌地点了点头,黝黑深亮的眸子却隔着他和船上浮沉的花灯美酒,抬眸看向了坐在主座上的男人。 上头的人举止狂妄随意,虽是坐着,脚却踩上了铺着昂贵白绒狐裘的椅,葳蕤的灯火下,他眉弓高挺,眼眸沉邃,处处透露着凶狠。 第78章 见到沈褚礼,他轻蔑地勾唇笑了笑,撩起金锻玉绫勾织的黑袍,朝他招了招手。 “四弟来了,快请坐。” 四目相对间,看似平和热闹的场景下,无声的博弈早已悄然开局。 “二哥来的倒是早。”沈褚礼轻笑一声,脚下却没动。 一旁的众人看了看,发现气氛有些怪异,不少人都在心里嘀咕沈从辛的无礼,却没有一个人敢出面忤逆他。 毕竟太子还在,沈从辛跑到主座上去坐不说,如今沈褚礼来了,他竟也不行礼。 “邀人看戏,自然是得来早。”他倒是摆出一副浑然不觉的模样,拿起手边的樱桃吃了一口,笑着看向沈褚礼。 “这苏春班还是父皇为了上巳节特地请来的,如此好戏,你我兄弟定要一同观赏才是,独我一人,有什么意思。” 他起身,走到沈褚礼面前,琉璃灯盏燃起火光给众人的脸色抚上一抹暖意,沈从辛面色如常,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样,看似关怀地拍了拍他的肩。 可仔细瞧去,却不难看出他唇边的挑衅。 沈褚礼却好似并没有看见,他自然从容地走到方才沈从辛坐过的位置,随意地拂了拂上头,动作流畅高雅,处处透露着贵气。 只是不知他拂的是灰尘,还是别的什么了。 沈从辛冷哼一笑,幽深的眸子划过一抹暗光,隐隐约约藏着一丝兴奋,就像嗅到血腥味,蠢蠢欲动的狼。 他挥了挥手,一旁站着的属下见了,便屏退了其余众人,一时间船屋内便只剩下两位皇子和几位随从。 见那些人陆陆续续出来,孟姝侧了侧身,往阴影处躲得更深了些,眼见着他们从扶梯登上了旁边的一艘小船,孟姝这才反应,原来这艘大船除了即将演出的苏春班,便只供给两位皇子所坐。 不知怎的,孟姝突然心生异样。 她望了望四周,船只已经离岸,皇城内的这条江河虽然不长,却弯曲幽深,眼下没了岸边闹市灯火的相映,夜色下的几艘游船就如同大海中的孤岛,除了船上游离的火光,周遭皆是黑蒙蒙的一片。 “噔噔蹬——” 一阵锣鼓声传来,孟姝知晓,是苏春班开场了。 来时她曾听柳鹤眠说过,今日苏春班主要唱两出戏,一折是荆轲刺秦,一折是西厢记。 今日上巳,除了涤尘祭神,姻缘相会也是上巳所求的一大喜事,上演才子佳人的《西厢记》并不奇怪,可荆轲刺秦,又是为何? 伴随着船首悠扬的戏曲声传来,孟姝已经听不太清里头人的对话,隔着窗上的纸糊,她正极力辨认着二人动向。 沈从辛看上去并不像个善主,他对沈褚礼的敌意可以说是不加掩饰,孟姝心里隐约浮现出一个大胆的想法,却后知后觉地背后发寒。 若沈从辛真的要在这里设局行刺太子,她能做什么? 下意识地,因着楼璇兰的缘故,就连孟姝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她已经有意无意地偏向沈褚礼。 夜色渐浓,伴随着戏声高潮的迭起,船已驶近江心,弯刀般的明月遥挂在浓墨的黑夜里,从远方飘来的阴云逐渐覆盖住皎色一角,江心一抹白正在消失,船只忽地一抖,高高悬挂的八角宫灯在激烈晃动着。 孟姝霍然绷直了身体,眼眸沉得发亮。 隔着一扇屏风,船首的戏班却好似浑然不觉,高迭的鼓乐遮盖住了擦鞘而出的剑鸣,浮掠的光影间,她看见里面的人影逐渐混乱,与此同时,荆轲刺秦的时刻终于到来,伴随着生角的一声冷哼,“荆轲,你好大的胆子——” “噗嗤——”有什么躲在鼓乐下…… 是刀剑刺入血肉的声音! 孟姝怔然回眸,就在那一刹,浓艳的血色喷溅在她面前的窗纸上,淡淡的血腥味传来,有人破窗而出,险些扑倒她。 “哐当——”鬼王面具掉下。 一抬头,是沈褚礼的脸。 “孟姑娘?”男子向来儒雅温润的脸染上血色,方才的淡然闲适早已不见,他眼里带着生死存亡的焦急,紧蹙的眉透露出了他的不安和恐惧。 在看到她的那一瞬,他瞳孔微张,有些意外。 “殿下,你快走!”里面有人吼道。 方才跟着他的随从只有两个,透过捅破的窗楣,孟姝看见其中一个已经倒地不起,另一个正在奋力抵御着,而在他对面,沈从辛面露狰狞,带着狩猎者的兴奋与凶狠,正冷笑着看向这里。 他发现了孟姝。 “快走!”来不及解释,孟姝马上反应过来,拉着沈褚礼就往外跑。 可这里是船上,四周是深暗的江水,而他们的船早已不知在何时悄悄远离了其他几艘,如今明亮的琉璃灯落了一盏又一盏,船身剧烈摇晃着,刀光剑影的声音伴着浓烈的血腥气从四周逼近,他们真的成了一座孤岛! 后头沈从辛埋伏的死士追了上来,孟姝抽刀应上,翻飞的银绣在晦暗的月光下泛着冷光,梨木刀刃染上鲜血,她一脚踹飞了眼前的死士,转身拔刀利落无误地划过了背后偷袭之人的脖子。 沈褚礼被她护在身后,迷蒙游船的光影浮掠上他白皙分明的轮廓,黝黑的瞳孔里映照出眼前晃动的船只,深深浅浅的江水,还有女子厮杀的身影。 “噗嗤——”锐利的箭矢划过她的右肩,血痕透破素衣,狭长的伤口赫然暴露在夜色之下。 孟姝的白裙早已染上血色,肩上背上亦有伤痕,她抬头,发现船上竟然还埋伏着弓箭手。 她回头看了一眼沈褚礼,看来沈从辛是真的破釜沉舟,不顾一切也要取了他的性命。 “孟姑娘,你别管我了,快走吧!”他吼道。 对面不远处,沈从辛正站在一众黑衣死士后,浅笑着看向他们。 来不及了,沈从辛看到了她,已经认定她和沈褚礼是一伙的,今日沈褚礼若死了,她也活不了! 孟姝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殿下,你的人还有多久能到?”她用着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声道。 她怎么知道?沈褚礼愕然抬眸。 孟姝不是傻子,沈褚礼和沈从辛势同水火,他既然能来赴沈从辛的约,就说明肯定备有后手。 孟姝猜对了,沈褚礼的确早有准备,可不妙的是,到了街市他才知道,苏春班是在游船上开戏,因此那些人手都留在了岸边。 如今若要等他们发现不对赶来,沈褚礼和孟姝怕是早就死了。 见他不答,孟姝心里一沉。 她抬眼对上人群后的沈从辛,他眸子黝黑,带着阴鸷之气,正兴致勃勃地看着他们,似在欣赏猎物的垂死挣扎。 “会凫水吗?” 沈褚礼一怔,点头。 “我数三二一,我们一起跳下去。”游回岸边怕是不可能,但是其他的船他们可以搏一搏。 孟姝眼神一瞬不瞬地盯着前头的死士,见他们逐渐逼近,神情严肃,低声道:“三,二,一……” “扑通——” 原本平静的水面炸开,水花四溢,没想到他们居然跳了下去!沈从辛面色一黑,“给我追!谁要再像上次那样失手,就等着做成人彘吧。” 第67章 鲜艳的罂粟花于江面绽放,血色顺着水波荡漾。 孟姝带着沈褚礼,拼命地往有光的方向游去,终于,背后的箭矢声渐渐消失,另一只游船出现在眼前。 孟姝找到船侧一处,头伸出水面大口呼吸着,正要翻身上去时,刚一伸手,却摸到了一双布靴。 柳鹤眠不过是想出来看看江景,一低头,却赫然发现一只手,还有一个女子苍白的脸,他惊了一惊,吓得魂飞魄散,险些叫出声来。 “是我!” 孟姝也被猝不及防地吓了一跳,见他要叫,连忙喊道。 隔着昏暗的月光和她披散的黑发,眼前的女鬼却有些眼熟。 “孟妹妹?”他惊道。 “快拉我一把!”孟姝身上的伤还在水里泡着,如今疼得龇牙咧嘴,脸色白得吓人。 柳鹤眠魂还没缓过来,手却已经听话地伸出去,连忙将人拉上,刚一抬头,却发现水面上还浮着一颗头。 “扑通”一声,柳鹤眠直接吓跪在船上。 孟姝没空跟他解释,朝水下伸出手:“殿下,快上来。” 男人的月蟒绯袍早已被江水浸湿,他的脸色亦不好,本就儒雅英俊的脸更显白皙,染上了几分病态的妖冶。 他一抬眸,便见女子满身血色,暴露在月光下,她眉眼动人,超脱似莲,看向他的眼中带着关切和焦急,脑海不由自主地浮现,方才她站在他身前,独身一人手持白刃,露出冷硬的棱角,拼尽全力也要护他周全的模样。 夜风忽地吹过江面,江水涌动间,他的心似乎也有所触动。 殿下?柳鹤眠心里一咯噔,看来看去,却发现眼前的男人有些眼熟。 “太……”他瞪大了双眼,刚要出声,却被孟姝急忙捂住了嘴。 第79章 “你想死吗?”她神情难得严肃,向来灵动清丽的脸在此刻却毫无血色,柳鹤眠这才发现孟姝的身上竟有伤。 原本干净无暇的素色衣裙沾上血污,她的身上亦有伤痕,水渍与血渍混在一起,滴滴答答地落下,给柳鹤眠震起了一阵心惊。 再看沈褚礼,他虽没孟姝严重,可面色亦难看。方才的箭矢虽只擦破了他的皮,可两人形容狼狈,就像刚经历过一场死里逃生的血战。 可事实上就是如此。 孟姝看向沈褚礼,“殿下,他们有船怕是一会便追来了,如今之计,唯有上岸方可破局。” 这上巳节不过是沈从辛所设的,为猎杀沈褚礼而布下的一局棋,他们虽逃离了方才那只游船,可保不齐如今的这只也会有他的埋伏。 沈褚礼自然明白孟姝的意思,可如今离岸还有一段距离,如何才能加快速度,在沈从辛赶来时离开呢? 他的眼底划过一抹暗光,忽地抬眸:“我有办法。” 沈从辛或许有眼线,可他亦有。 据柳鹤眠所说,这只船上多是达官贵人,沈褚礼当机立断,准备去找朝中与他相熟的亲信,想办法使得游船返程回岸! “只是孟姑娘你的伤……”他有些担心地皱了皱眉。 孟姝为了保护他,肩膀中箭,身上亦有刀伤。 她沉着脸,摇了摇头:“我是医者,你不用管我,快去找人吧,切勿打草惊蛇。” 知道眼下时间紧迫,沈褚礼不再拖延,面色凝重地朝她点了点头,旋即离开。 沈褚礼一走,孟姝强撑的那口气瞬间松了下来,她软着腿,柳鹤眠眼疾手快地将她扶住。 “孟妹妹你没事吧?”柳鹤眠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吓得眼眶通红。 方才交手,她已站在了沈褚礼这边,如今沈从辛绝不会放过她。 她抬头看向柳鹤眠,语气瞬间严肃:“你记住,等会若有人问起,你就当今日没见过我们。” 她不能连累柳鹤眠。 柳鹤眠一愣,沈褚礼不是已经去找救兵了吗,她怎么一副将要赴死的样子? 虽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观方才的模样,柳鹤眠心里也隐隐约约有了猜测。 见孟姝这么说,他瞬间急了:“孟妹妹,你不会死吧,你不能死啊!” 孟姝嫌他吵,怕惊动别人,拉着他往船舱下走去,这里没人,孟姝靠在船板上,这才得空稍稍喘息。 她低头在身上找了找,这才记起自己并没有随身带药的习惯,身上只有蛊虫。 她无奈地仰头一笑,用医者的说辞久了,差点连自己都骗了过去。 柳鹤眠是真的担心她,一句话不敢吭,眼巴巴的在旁边看着。 孟姝突然笑了,“别担心,你不会死的。” 她想了想,似又觉得不放心,将手中的银绣在衣裳上擦了擦,确保没有血渍后这才递给了他:“这个你拿着,若真有不测也可以应付一二。” 柳鹤眠反应过来,鼻尖一酸,声音都在不自觉地颤抖:“孟妹妹,你千万不能死啊,扶光还在等着我们呢!” 扶光…… 孟姝一愣,差点忘了,说好在原地等他,如今他们这一消失,扶光肯定会担心吧。 远处江面上突然传来动静,孟姝瞬间警惕起来,细细听了听,发现是船声。 他们追来了! 来不及磨蹭,她将银绣塞给柳鹤眠,叮嘱道:“你去船舱混进人群里,那些大多是显贵和百姓,沈从辛多少会忌惮些,你可以趁机溜出去,马上去找扶光!” 话音刚落,她突然一顿,眸光晦暗,声音有些发涩道:“你再帮我转告扶光,如果我回不去,就让他帮我找找阿爷。” 说着,她低下了头,“我们也算是朋友,有些过命的交情,他应该会答应吧。” 她这番如遗言般的交待,让柳鹤眠一哽,眼中瞬间泪光闪烁,“不要啊孟姝,大不了我陪你一起死算了!” 虽然他们相处的时日不多,但柳鹤眠是真真把她当成了朋友,如今她自身难保也要将自己推出去,柳鹤眠怎能不感动?他这个人向来义气,岂有自己逃走的道理! 孟姝也没料到事情会变成这番局面,本应是热热闹闹的上巳节,却变成了生死离别。 更没想到,他们相识不过数日,却也有了生死之交。 孟姝笑了笑,看着他一副决心要和自己死的模样,不由得心里一暖。 她朋友不多,甚至可以算是没有,但这一路走来,她遇见了扶光,与苏娘子、不铮,还有柳鹤眠,都成为了朋友,除了阿爷,在这世上她竟也有了牵挂的人。 莫名的,孟姝也有些想哭,但船声越来越近,理智告诉她,柳鹤眠是无辜的,不应受牵连,他必须走。 孟姝忍着痛推开他,朝他摆了摆手,撇过脸去不再看他。 柳鹤眠虽然一根筋,可却不是傻子,孟姝如此语重心长想要他活着,而自己留下只会给她添麻烦,他便偷偷抹了抹眼泪,转身跑向船舱。 身旁突然静悄悄的。 都走了,也不知道沈褚礼有没有找到人。 夜晚的月色微凉,虚掩着隐在云后,孟姝靠在船板上,目光望向无垠的泼墨天际,突然觉得,原来平凡的月色也很美。 可惜自己从未注意到过,也从未愿意停下脚步看看。 身上的伤源源不断地传来痛意,她忽地叹了口气,耳边已经传来了兵器相交的摩擦声。 突然,船上传来一阵骚动,孟姝探出头一望,听到有人喊着:“不好了不好了,燕老晕倒了!” 霎时间,游船忽地加速,朝岸边开去,沈从辛的那只船眼见着就要靠上,却发现他们突然动了。 站在船头的男人冷着脸,面色凶狠,险些将牙咬碎,“给我追,绝不能让沈褚礼上岸!” 孟姝隐匿在船的一处角落,借着幽暗的月色和船上摇晃着的灯火,她看见了沈从辛那难看的脸色。 她吐出了一口浑气,可还不等她心中的那块石头落地,便瞧见有死士顺着抛绳爬了过来。 遭了,他们还是慢了一步,船靠得太近了! 孟姝面色一冷,刚要动身,肩上的鲜血却倏然顺着她的指缝涌出。 沈从辛这个狗东西,居然在箭淬下了毒!好在孟姝是擅武之人,毒没那么快侵入五脏六腑,若是沈褚礼,那真是想都不敢想。 强忍着痛,孟姝抛出了自己身上为数不多的毒蛊,蛊虫散落在船沿处,就在他们长绳的下方,只要那些死士一下地,便会中蛊! 可这些不过是孟姝的缓兵之计。蛊虫数量有限,只能拖住一部分人,而其他的。 她闭了闭眼,躲在后头,听着前方传来的声声惨叫,心却越来越沉。 其他的,便只能看命了。 好在,已经快了。 隔着江水,游船上的人已经能看见远处岸边的灯火。一边是鼎沸热闹的人烟,一边是剑拔弩张的生死,随着岸边袅袅酒香的传来,那些黑衣死士也愈发靠近。 沈从辛似乎发现了她,站在一众黑衣人的身后,玩味地看向她。 孟姝当机立断,迅速起身往船舱内跑去。如今沈从辛已经来了,也不再有怕暴露的顾虑。 “留活口,问出沈褚礼的下落。”黑夜中,船头上的男人冷冷道。 冷风从脸颊旁擦过,眼见船只靠岸,船内的人都争先恐后地想要下船,孟姝见有一个纨绔子弟打扮的人落单,眼疾手快地将人打晕,将其身上的披风扒下裹在了自己身上。 孟姝整个人缩进了黑色披风里,没了素色血衣,她瞬间没有那么招眼,垂着头,正大光明地走入灯火下,融进人群里。 “殿下,那女人消失了,百姓开始下船,我们要不要……”旁边的侍卫皱了皱眉,担忧道。 沈从辛今日行事,未免太冒险了些。 先前若是在江上就活擒沈褚礼还好,如今船只靠岸,闹市人多,其中不乏有王公贵族,若是惊扰了众人将事情闹大,改日捅到宁宣帝面前,他们也是无话可说啊! 这可是弑杀手足之罪,可谓大逆不道! 沈从辛闻言,只是冷声一笑,脸庞隐匿在昏暗的侧影里,眼中爬上一抹阴狠,几近疯狂的神色自他面上露出。 “你以为,本殿为什么敢在今日动手?” 第68章 也不知道沈褚礼有没有被抓到。 身后突然传来一身急促的脚步,孟姝察觉到是死士追了上来,她顾不上多想,忍着身上的伤痛,朝着人头攒动的地方跑去。 脚步却越来越沉,肩上的痛感加剧,连带着孟姝的呼吸都虚弱了些,不用看她都知道,如今自己披风下怕是早已血流成河。 鲜血顺着衣摆滴入土中,她跌跌撞撞地于人群中穿梭,璀璨的焰火自她头上绽放,漫天华光下,她却无暇欣赏。 身体愈发虚软,那穷追不舍的死士紧紧跟在身后,眼见着泛着寒光的刀就要刺向她的背脊,孟姝呼吸一滞,却径直被人拉入怀中。 第80章 那人将她拦腰抱过,牢牢地将她护进怀里,四周的空气仿佛都停止了下来,原本行动着的人群瞬间僵住,还未绽放完的焰火凝固在上空,她只听到了她和他的呼吸。 风止动,水暂流,耳旁吵嚷的人声蓦然消失,孟姝只觉得眼皮很沉,突如其来的安静让她很想睡去。 淡淡的菩提清香自青年的怀中传来,她忽地弯唇一笑,彻底松了力,整个人陷入昏迷。 看着怀中面色苍白,伤痕累累的女子,扶光的眸光似有触动,耳边回响起方才柳鹤眠说的话—— “扶光,你快去救救孟姝吧,求求你了!”年轻人哭着找到他,颤颤巍巍地伸出了他一直藏在袖中的短刀。 扶光低头一看,向来温润梨木在满城灯火下变得暗沉,淡淡的血腥味自刀身传来,那是她的银绣。 让你等着,竟把自己搞成了这副样子。 孟姝整个人埋入他的怀中,浮如游丝般的呼吸声仿佛一触即逝,扶光垂眸看着她,她身上有浓厚的血腥味,扶着她的掌下摸到了一片濡湿,扶光抬手一看,竟都是血迹。 他一愣,眼睫轻颤,一股异样的感觉自心底爬出,明明无风,可冷意依旧灌向他四肢,连扶光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他的心绪开始有些不受控制,向来清冷无情的眉眼染上无名怒意,他忽地抬眸,冷冷地扫向面前定住的黑衣死士。 他突然,改变主意了。 风吹过他的衣袖,静止的人群重新走动,烟火于夜色中接连盛放,江畔的潺潺流水伴着悠扬的曲声泠泠作响,在无人注意的瞬间里,却有几人从热闹的街市中消失。 眼见着女子涌入人群,随即渐渐消失踪影,在那之前,沈褚礼看见了一个熟悉的青年身影。 是先前宫中的扶公子。 他静静地伫立酒楼窗前,顺着推开的窗楣,晦暗的目光看向热闹的人群。 “殿下为何如此冲动?”后头走来一个人,男子满身金银,一身纨绔子弟的招眼打扮,见他一言不发,忍不住出声道。 若是孟姝在定会认出,这人分明是她在船上遇见,打晕扒走披风的那位富家公子。 而此时,此人脸上神情分明,举止严肃奉礼,哪有半分纨绔子弟的模样。 “问风,我有些后悔了。” 伫立在窗前的男人垂着眸,向来温润如玉的面容变得陌生,淡漠的眉眼藏匿于鼎沸不绝的皇城间,他的眼神很冷。 “殿下这又是说的什么胡话?”被唤作问风的男子有些不解:“事到如今,二殿下的野心昭然若揭,若我们半途而废,那前头兄弟的命又算什么!” 颍州一险,若不是沈褚礼早有预料,怕是早就成为沈从辛的刀下亡魂了,如今的太子之位怕是早已易主。 “难不成是因为刚才那女子?”他蹙眉道。 见沈褚礼不答,他气上心头,几乎逼问出声:“所以你方才让我借机助她脱险?” “问风,你逾矩了。”沈褚礼皱着眉侧过脸。 微凉的风从江岸吹到这里,彼时游船虽靠岸,可船上苏春班高昂悠扬的曲声仍不绝于耳,仿佛方才发生的一切只不过是部分人的幻觉,埋藏于曲声下的剑拔弩张,只不过是浩瀚皇城的一出戏。 他能做的本就不多。 唯一能给的,也就是一件披风罢了。 “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 苏春班余音绕梁的戏曲声隔着江岸焰火,咿咿呀呀地传到这来。 原来已唱到《西厢记》。 沈褚礼眸色深沉,目光投向捉摸不透的黑夜,在那喧闹人声上,灯火璀璨,繁星点点,而他却面色冰冷,孤影一帜。 …… 孟姝身上共有刀伤两处,箭伤一处,最重的便是那箭伤,衣上其余的地方则是他人的血。 她早在船上便自己将箭矢砍断,只于箭头还在她的体内,扶光只稍加一动,黑血便汩汩而出,孟姝吃痛地皱紧了眉,苍白脸上血色全无,她双眸紧闭着,虽无意识却还是嘤咛出声。 扶光垂眸看她,眉心轻蹙,神情晦暗。 昭华宫偏殿内,桌上的血水已经端了一盆又一盆,眼见热水又没了,柳鹤眠又赶忙去烧。 扶光犹豫片刻,终是无可奈何,只得轻叹一声,抬手将她的衣襟解开。 屋内灯火明亮,细弱的火苗自花烛中跃出,抖动着于宫灯中摇曳,满室温意下,女子肩头单薄圆润,她肌肤胜雪,凝若白梅,狭长而狰狞的血痕划破雪白画布,点点红腥漫出,湮湿梅花一角,随着她低低起伏的呼吸,落梅颤颤。 扶光眼帘微垂,缓慢而温柔地将嵌入她血肉内的毒箭剜出,痛意刺破混沌的大脑,她浑身忽地一颤,扶光下意识地伸出手,让她咬在了自己手腕上。 孟姝已是很能忍疼,先前渡鬼一路上,每每遇见危险,她都一声不吭,就连困于黑暗,也能狠下心割手凝神,可此时,她分明疼得忍不住。 毒箭本就刺骨,再加上她在江水中泡了许久,附毒的伤口溃烂开,自然万蚁噬心。 扶光眸色沉沉,面色冷得吓人,他将取出的毒箭扔进水盆里,给她擦干净伤口,上好药,别过眼,重新给她系上衣扣。 丰盈而温厚的神光于屋内笼罩,女子闭着眼,面色苍白地沐浴于神光之下,扶光坐在她身后,神力顺着他的手渡给孟姝,继而在她体内周转,游走七窍,随着温热神力的灌入,孟姝紧皱的眉眼渐渐舒展开,脸色也没有方才那般可怖吓人。 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见自己在战场上厮杀,遍体鳞伤,也梦见了一个人。 这次不再是那日的瑶池仙境,而是一座她从未见过的巍峨宫殿。 九重天上有一神山,名唤浮阙,而神山之中有一神宫,独屹于众仙殿之上,立于九天之巅,此宫与浮阙山同宗同源,并唤“浮阙宫”。 孟姝并不知晓浮阙宫的来源,她看着眼前神界的巍峨宫匾,白玉栏石间,仙雾缭绕,蜿蜒而上的云海泛着银光,众巅之上,神宫独立,它灿似炽阳,皎若明月,巍峨却又孤寂,让人心生敬畏,不敢碰触。 这一次,她没有再看见那个素衣女子,她们仿佛融为一体,她的眼,亦是她的。 孟姝走近,原本紧闭的宫门突然打开,浑厚盈润的神力扑面而来,她好似轻车熟路,绕过穹顶仙柱,一步步,愈趋深入。 在那里,她看见了一个背影。 年轻的仙人身姿挺拔如玉,宽大的月鳞仙袍下,他气度斐然,虽没瞧见他的脸,可依旧能感受出他的姿容出色,就如同他这个人一般。 孟姝总觉得,她好像在哪见过他。 原是不止一次梦见他。 只是越瞧着,愈发觉得他熟悉,看着那背影,孟姝不自觉地怔怔出声:“扶光……” 睡梦中的女子双眸紧闭,秀丽的眉头皱成一团,似是梦见了什么难事。 扶光却突然听见她在说些什么,梦呓般的低语若有若无,他鬼使神差地靠了过去,低头静静听着。 在她一深一浅的呼吸下,他听见了他的名字。 是孟姝在唤他。 “扶光……” 青年垂下的眼帘微微抬起,他顿了一顿,侧过脸去看她。 她的毒虽解了,可那箭伤得太深,神力并非万能,他不通医术,如今虽救了她性命,可皮肉之伤还得慢慢痊愈。 只是她会梦见他,倒是扶光没想到的。 冷心冷情的神君眉头轻蹙,有些不自然*地别过眼,许是做了什么噩梦吧。 他起身,刚要走时,床上的女子却突然拉住了他。 她的手很凉,紧紧地攥着他的,肌肤相触的异样感自手心传来,扶光眉头一皱,可还不等他发作,便听见了孟姝的声声低泣。 她哭了。 扶光霎时间愣住,俊秀的脸上闪过几分不知所措。 “阿爷,别丢下我……阿爷……” 泪珠自孟姝的眼角滚落,他伸手去帮她擦,下一秒,却砸在了他的手腕。 温烫的泪如同点燃的火,灼烧过人的心尖,继而引来阵阵酥麻,与她冰冷的手不同,哭起来的孟姝苍白又脆弱,褪去了往日的坚韧恣意,她如同一只小兽,只敢在无人知晓的睡梦中舔舐伤口。 她原来,这么害怕被人丢下。 扶光忽地轻叹,他重新坐回床边,帮她拭去了脸上的泪痕,有些别扭又笨拙地安慰人:“别哭了,穆如癸他会回来的,你……” 他一顿,眉眼柔和下来,眉尾的红痣给他染上几分多情,低沉的轻语如同碎冰下潺潺而流的泉水,清冽地流淌于月色之下。 “我们一定会找到他。” 第69章 她睁开眼,怔怔地看向头顶,昨日一事恍如隔世,那凄寒的江水如波涛般汹涌不绝,源源不断地冲刷着她的记忆。 她原本以为自己活不了了。 谁知…… 淡淡的菩提香似乎仍在鼻尖萦绕,孟姝侧目看去,自己肩上的伤已被包扎好,身上一点痛觉也无,若不是她意识清醒,只怕是会怀疑自己是否经历过一场追杀。 第81章 她刚要撑起身,却发现有个人推门进来。 一看到她,年轻人面色一喜,明显没睡好的双眼一红,险些掉出泪来。 他奔到她床前,激动欲泣道:“孟妹妹!” 看到柳鹤眠,孟姝想起了他昨日一副坦然赴死的模样,心里头到底一暖。 她笑笑:“你没事吧?” 柳鹤眠一听孟姝醒了还在关心他,不由得抬手抹了抹眼泪,“我没事,但你差点就有事了!” 他到现在都记得昨夜扶光将她抱回来,浑身是血的模样。 孟姝被他吼得一愣,只听他道:“要不是扶光……”说着说着,就连向来没心没肺的年轻人都不忍说下去。 “对了,扶光呢?”她伸头看了看窗外。 昨日失约,虽是无奈之举,可她到底让大家都担心了,也不知道扶光会不会生气。 “我也不知道,他从后半夜就出去了。”柳鹤眠倒了杯水递给孟姝,还很细心地帮她吹凉。 见此,孟姝弯唇一笑,柳鹤眠这模样倒是稀奇,看来昨日真的吓到他了。 年轻人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一边盯着她一边打哈欠。 “你要不先回去睡吧,我现在已经没事……” 话音未落,柳鹤眠却摆手打断了她,执拗道:“不行,我答应过扶光要看好你,这次不能再让你乱跑了。” “……” 她无奈地摇了摇头,刚要说些什么时,门却再度被人打开,有一人影行至屏风后。 他浑身带着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明明已至正午,他却一身冷冽,仿佛还带着锦衣夜行的风霜,黑色缠纹缎锦袍下,面容如雪,神色漠然。 是扶光回来了。 看到她醒,他并没有意外,也没有多说。 四目相对间,倒先是孟姝败下阵来。 “对不起啊扶光,我……” 青年挑眉,“又不是你的错,为何道歉。” 他竟也没问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孟姝错愕抬头。 一旁的柳鹤眠眼睛转了一溜,好似突然发现自己在这有些不合时宜,摸了摸鼻子,悻悻地退出去,走时,还特地给他们关了门。 扶光将袖中的银绣递给她,染血的银色刀鞘被人重新洗净,雕镂花纹下,木质刀刃一如既往的特别。 “拿好,别再给别人了。” 孟姝重新将木质短刀握在自己手里,昨夜幕幕仿佛浮光掠影,她想起了自己身上的伤。 “我的伤,是你包扎的?”因着还未完全痊愈,她的面色仍有些白,如今正楚楚动人地看着他。 扶光喝水的动作一顿,温热的水划过喉间,他喉结一滚,脑海中不禁浮现昨夜灯火下,女子凝滑如脂,白玉无暇…… 他清咳一声,“你别多想,受伤一事不好惊动宫里人,这又没有其他女子,我就只好先帮你包扎。” 说着,他的耳尖似乎有些红了,别扭地补充道:“我知道男女授受不亲,唐突冒犯是我抱歉,不过你放心,我并没有乱看。” 此话一出,无疑是将事情越描越黑,就连孟姝的脸色都有些不自然地染上红晕。 她并不在意这些,只是见他这副不知所措的模样,倒是和浑身冷冽之气大相径庭。 莫名的,孟姝感到有些好笑,但更多之余却是感动。 原来有人站在身后的感觉,真好。 她望着他,眉眼弯弯一笑:“谢谢你啊,扶光。” 青年人不过片刻就恢复了往日里淡漠清冷的模样,仿佛刚才一瞬的不自然只是错觉。 他抱着胸,低下头看她,嘴角带着一如既往的嘲讽弧度,“没死就好。” 孟姝知晓他嘴硬心软,旋即笑得更灿烂了。 她肤色本就白,如今一受伤,面容一点血色也无,看着弱柳扶风,孱弱得很,就连笑容都染上几分勉强,看着可怜兮兮的。 扶光冷哼一声:“别笑了,难看得要死。” 孟姝:“……” 没人说话的屋内,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扶光看着倒是镇定自若,孟姝却有些受不了,正准备说些什么时,柳鹤眠却突然闯了进来。 看着一高一低面面相觑的两人,柳鹤眠还觉得是自己打扰了他们,呵呵一笑,随即好像想起了什么,难得正经道:“我刚刚听外面的人说,沈从辛出事了!” 孟姝皱眉,“你别急,慢慢说。” “外面的太监宫女都在说,二皇子府昨夜被人一把火烧了,偏偏巧的是,府中居然没有其他下人,遇险的只有沈从辛和一众死士。” “他豢养死士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宁宣帝更是勃然大怒,就连沈从辛被烧断的梁柱压残了手脚,宁宣帝都没派人去问过。” 这事情,怎么会这么巧合? 她昨夜刚受沈从辛追杀,今天沈从辛便残废了,不仅如此,就连他在府上大肆豢养死士之事也被捅了出去。 孟姝抬眸看了一眼扶光,青年百无聊赖地倚靠在桌边,许是昨夜一夜没睡,他看起来有些困倦,半垂的眼帘下,深眸无波,带着几分懒倦。 听到柳鹤眠所说,他也只是兴致缺缺,淡淡的神情下仿佛并不关心。 他虽不说,可孟姝多少也猜了个大概。如此手笔,还能从容不迫地避开无关之人,怕是除了眼前这位没人做得出来。 孟姝忽地勾唇一笑,柳鹤眠见了,有些奇怪:“孟妹妹,我怎么感觉,你知道是谁做的?” 闻言,一旁的青年看了过来。 孟姝故作无辜地摇了摇头,“我怎么会知道。” “不过这也算是好事一件,”柳鹤眠愤愤不平道:“这二皇子也太阴险狡诈了,昨天还想杀你和太子,如此看来,只能是恶有恶报,活该!” 说完,他好似还不解气,低头啐了一口。 听到太子二字,扶光垂下的眼眸一暗。 窗外的阳光顺着攀起的高墙,天色晓日下,柳枝轻动,花香袅袅,飞鸟停驻于琉璃瓦边,暖意洒进屋内,于屏风旁添下一寸明亮。 扶光正闭目假寐,孟姝坐在床上,听柳鹤眠叽叽喳喳地吐槽个不停,说到激动之处时,他还会急得跳脚,见状,孟姝笑了笑,突然觉得有朋友也是一件顶好的事。 天色即将暗下,孟姝在屋内坐的实在无聊,便强硬地要求出来走一走,柳鹤眠耐不过她,便吵着要喊扶光来问一问,孟姝听了只是一味地笑他,“柳鹤眠,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真的很像扶光的走狗?” 明明与他有生死之交的是她,怎么反倒和扶光这么好了?孟姝有些无奈。 谁料,柳鹤眠听了还很自豪,但最终还是碍于孟姝的恐吓,听话地扶她出来。 “还是外面舒服。”孟姝站在园子内伸了个懒腰,彼时月光如水,绸缎般皎白的月色落在园中池塘上,夏荷摇曳,于清池中漾出红波,月光下,有一俊美仙人踏月走来。 他看见孟姝,眉梢微扬,倒不意外。 见着他,孟姝想起了昨夜在街市上发现鬼气一事,趁着柳鹤眠不在,便问道:“你可有查清楚那些是什么?” 正如扶光所说,普通的鬼魂不敢在人烟如此喧闹的地方出现,昨夜那幕,定有蹊跷。 “像是那日我们遇到的影鬼,可又有些不一样。” 那日在珍珲宫所遇,扶光猜测那并非本体,而是众多分身中的一个,恰巧昨夜街市上出现的鬼气,证实了他的猜想。 那些小影鬼要比珍珲宫内的鬼力更强些,因此他们敢化风化尘,混进人群,并且有梅花血印的加持,它们的气息很难被人察觉,昨夜街上的花酒香味浓重,若非扶光注意,怕也会被骗了过去。 “看来,这恶鬼的本体力量很是强大,不然怎么能幻化出如此多的分身?”孟姝眉头轻蹙。 “但想来,根源多半在宫内。”扶光的视线凝在朦胧的黑夜里,“那夜珍珲宫,我们一定遗漏了什么。” 还有那具白骨,以及燕无瑶死因的真相。 一切,都还只有眉目,距离谜底,还有太远了。 “要不然,我们今日再去一次?”孟姝道。 扶光看了看她,淡嘲一笑,“你还是把伤养好再说吧。” 他负手而立,优越得过分的姿容竟比月色更皎洁,真真是君子有其,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孟姝看得有些出神,不由得想起了今日柳鹤眠所言,犹豫片刻,终是忍不住问道:“沈从辛的事,是不是你……” 扶光挑眉看来,清风拂过他的眉眼,一双秋水似的深眸静静地望向她,夜色下,仿佛清冷的眼波下暗藏缱绻,无端勾人。 孟姝看晃了眼,连忙移开目光,却听见青年极淡的一笑。 “睡不着,为民除害罢了。” 他板着脸,“别多想。” 孟姝噗嗤一笑,倒也没戳穿他,只是一味地点头。 夜色静悄悄的,微凉的风吹过池里的荷花,璀璨的宫灯于夜幕中摇晃,他们二人比肩而立,黑袍与素裳交织在一起,荡起又落下间,月影成双。 第82章 身后有脚步传来,孟姝回头一看,发现是柳鹤眠。 他端了些什么,上头摆着三个白净瓷碗,招呼二人道:“这是崔姑姑送来的银耳莲子羹。” 他放在石桌上,“说是贵妃娘娘亲自下厨做的,送来让我们也尝尝。” 楼璇兰? 孟姝有些讶异,旋即又想起什么,低低一笑。 看来她是将那日殿中所说之话听了进去。 夏荷浅浅,月光盈盈,淡淡的莲子香味传来,听柳鹤眠说,这几日楼璇兰心情不错,不仅开始侍弄花草,还和下人们打成一团,让他们教着自己下厨。 孟姝吃着莲子羹,看向这如水般轻柔的月色,夏初的暖意夹杂着盈光而落,夜晚下,园中的芍药静静开放,盛满月光。 谁能想到昨夜刚经历过一番厮杀,今日却难得的美好。 孟姝手中捧着暖暖的瓷碗,真希望时间能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第70章 扶光身为男子,在后宫中不便走动,每每只能趁着夜色而行,相比之下,孟姝倒是容易许多,更何况,她还顶着昭华宫医师的名号,旁人多半不敢阻拦。 这几日她借着伤寒的名头与楼璇兰告了假,但每日的用药还是在盯着,趁着崔九取走今日的药后,孟姝便换了一身简便的轻装,准备去珍珲宫探一探。 这几日宫中往来的人少了不少,珍珲宫还是一如既往地荒凉,四周鲜有人迹,孟姝身形利落地借着宫内复杂的地形,顺利地摸到了珍珲宫的后门。 与那日不同,今日天光大亮,这附近人虽少,可难免会碰上巡逻的禁卫,孟姝不敢冒险,便决定从后门溜进。 不同于前殿的气派,这珍珲宫之后有一片浅浅的草地,许是荒废的时间久了,这的花枯的枯,死的死,就连草叶都一片焦黄。 孟姝皱了皱眉,之前未细想过,总觉得这珍珲宫有许多不合理之处。 譬如这宫殿位置所在,虽比不上三大宫,可位置也不算差。 孟姝抬头看了看前方,若走小路,这里反倒离宁宣帝的乾昭宫更近些。 更何况,这宫殿巍峨气派,里面珍宝更是非常,哪怕秦阿蒙不住了,珍珲宫也不应该荒废下来。 还是说,这座宫殿荒废的真正原因,不是因为秦阿蒙呢? 孟姝一边想着事,一边向前走去,脚边不知道踩到了些什么,沙沙作响。 她低头一看,瞳孔微张。 她蹲下身来,拾起那东西看了看,眉头渐渐皱深。 这里,怎么会有没烧干净的纸钱? 她抬头张望了一番,难不成是有人到此祭拜什么? 孟姝用手捻了捻灰屑,这祭奠的对象,会是生死未卜的秦阿蒙吗? 想着,她却摇了摇头。不对,秦阿蒙身为游商,常年行走在外,先前秦鸢说,他们一家已没什么亲人,他若身死,除了唯一的女儿秦鸢,不可能会有人给他烧纸,更何况,这还是在宫内。 那这些纸钱,是谁烧给谁的呢? 孟姝抬脚绕过廊门,往里走去。没了夜色的遮掩,眼前的一切变得清晰起来。 绕过一个小院,往里拐去,便是那日她和扶光所来的那处寝殿,也是在这里,孟姝受到了影鬼的袭击。 落灰的帐幔扬起,点点尘土暴露在窗楣渗进的日光里轻舞,孟姝皱眉捏了捏鼻,正要再往别处走时,目光无意间一瞥,却好似看见了什么。 她走近那木质花雕大床,掀开了床后的床幔,灰尘伴着薄纱抖落,一副略微掉色的壁上画于床后展开。 这副画的时间当是很久了,它的边缘泛白,像是被水腐蚀过,而在那上头,虽隔着经年的岁月,可也依稀窥得其工笔精细,色彩艳丽,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被磨透了光彩的壁画,看起来有些平平无奇,甚至处处流露沧桑。 孟姝伸手摸了摸,顺着残沿掉落的轮廓比画,发现这应当是一副花鸟图。 高高立起的墙瓦,百花齐放的盛园。 孟姝瞧着,却觉得有些眼熟。 这壁画所刻,怎么这么像宫内? 在一众花木旁,假山溪水潺潺,柳姿轻拂间,花香影动,蝴蝶自来。 孟姝伸手抚上画边一角,展翅高飞的燕于灿阳下衔柳而生,与春色争辉。 她曾问过楼璇兰关于燕子一事,可她却说,宁宣帝不喜欢飞燕,因此常年派人驱逐。 那时孟姝还奇怪,若不喜燕子,为何宫中有如此多的柳树? 每年春夏时分,唯独柳树最招飞燕。 宁宣帝,在说谎。 孟姝眼睫轻颤,抬眸间,蓦然感到指下冰凉。 若这副隐藏在床榻后的壁图画的是春柳飞燕,那这珍珲宫,会不会就是燕无瑶生前所住的明芷宫? 倏然间,孟姝感到有丝冷意爬遍全身,她忽地回头,可偌大的宫殿内除了自己哪还有人,一抹震惊萦绕于心头。 珍珲珍珲…… 若此珲并非指美玉,珍也并非珍爱之意,那“珍珲”二字,化用同音,会不会,是指镇魂呢? 孟姝心底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她想起之前扶光所说,宁宣帝怕是一直在利用着燕家人,燕无瑶的死,或许也是他在做局。 而在她走后,宁宣帝又将明芷宫大肆修,摇身一变成为“珍珲宫”,而下一个住进这里的秦阿蒙,最终也生死不明。 孟姝忽地感到一阵心惊,若百般怪事都是宁宣帝在筹谋,他的目的会是什么? 燕无瑶死了,秦阿蒙应该也已遇害…… 孟姝走到外殿,眼前的宫殿装横精细奢靡,处处透露着不菲,虽历经风霜,稍显落败,可不难看出其曾经的荣宠无双。 淡淡的腐水味传来,孟姝低头皱了皱眉,是那日影鬼留下的痕迹,竟这么久还没散去。 想来那日的白骨,也是这般味道。 白骨…… 孟姝猛然抬眼。 遭了,那白骨多半就是影鬼所杀,若她没记错,那男尸身上,还有一枚宝玉,据土地所说,原本是戴在一个女人身上的,而宫中的影鬼,目前又只在珍珲宫出现。 百般联系下,那具死了多年的尸骨,会不会就是…… 孟姝豁然开朗,眼前的层层迷雾仿佛拨云见日,她心鼓大骇,连忙向外走去,刚要出门,却突然听见殿外传来动静。 “陛下吩咐过,这几日京内频频出事,让我们多警惕些,不要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是禁卫! 孟姝皱眉。遭了,她已走到此处,这荒宫殿门处并无遮掩的地方,四周皆是空旷一片,若是被禁卫撞见,她还真是有嘴说不清。 门外的人愈发走近,就在孟姝纠结要不要直接将人打晕时,突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下一秒,便听他们道:“太子殿下。” 沈褚礼?孟姝一愣。 来人一身宝蓝色玉锦长袍,腰间坠玉通透晶莹,斜日照耀在他身上,玉秀于林的身姿挺拔颀长,男人眉如远山,颜如冠玉,不管对谁,都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平静。 沈褚礼笑着颔首:“方才路过,好像听到赵统领正在找人,几位还是速速过去吧。” 几名禁卫军相视一眼,连忙拱手告辞,随即往远处走去。 沈褚礼笑着回应,旋即转头看向了眼前的朱红色宫门。 他眸色微沉,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殿下,我们……”问风皱眉,刚想要提醒他时,却被男人一个眼神屏退。 他了然,虽然不赞同,却还是听命地点了点头,朝身后招了招手,带着其余侍从走开。 一时间,荒凉的旧宫再次恢复静谧。 无声的彩蝶悄停于竹间,宫铃伴着风声摇荡,彰显着太子威仪的驾撵就停在小路外。 隔着一扇厚重的朱红宫门,沈褚礼什么也没说,可孟姝知道,他早就发现了她。 “吱吖——” 门自里面被推开一道逢,女子的素色裙裳漏出一角,白色裙襦自风中飘扬,给艳红色的宫闱平白增添几分清丽。 她的打扮就如同她的人一般,简单却不失灵气,虽是素衣简朴,银簪单调,可她脱俗而洒脱,一颦一笑,眉目间满是自由。 那是沈褚礼从未拥有过的东西,自那夜她站在他面前,为他挡刀时,他便发现了。 她和宫中的其他女子,很是不同。 两人的再见,孟姝并不意外。 自那夜游船追杀,她就知道沈褚礼迟早有一日会找上她,毕竟她看起来,有太多的秘密。 只不过这一日,比她想的要迟一些。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医女,于夜幕中摇身一变,竟能无视刀剑,于血雨中厮杀。 论谁,都会很好奇,也会很提防。 但沈褚礼一开口,却让她有些意外。 “孟姑娘,好久不见。”他笑着看向她,“那夜多谢姑娘相救,见姑娘无碍,褚礼便放心了。” 不同于昭华宫初次相见时的生疏客气,他语气稔熟,竟连本宫都不自称。 第83章 孟姝下意识地有所防备,她的感觉告诉她,沈褚礼此人,并非像看起来那般如沐春风。 可他笑意入目,眼神柔和,竟看不出真假。 孟姝亦神色从容,淡道:“殿下无碍,才是民女之幸。” 闻言,沈褚礼却笑了。 他上前一步,看了她一眼,又抬头看了看宫匾,意味深长道:“孟姑娘怎么闲逛到明芷宫来了。” 孟姝倏然抬眼。 “此宫是父皇禁忌,姑娘还是少来才是。” 孟姝不露痕迹一笑:“殿下这番路过,倒是赶巧。” 沈褚礼微怔,好似听到了什么有意思的话,朗声轻笑起来。 她果然比他想的更聪明。 “殿下若想揭穿我,我无话可说,不必苦心试探。”孟姝冷道。 沈褚礼闻言,却摇了摇头。 他唇角微勾,道:“姑娘武功了得,虽不知为何混入皇宫,但我看得出,姑娘对我母妃却无坏心。” “姑娘医术高超,我母妃近来也颇有好转,姑娘对我,更是有救命之恩,褚礼不胜感激,怎会过河拆桥?” 孟姝看向他,眼中有意无意带了几分打量。 这倒是有意思起来了。 他这番话,倒像是有意向她示好? 孟姝垂眸轻笑,与他擦身而过间,突然停住脚步,垂洒的阳光顺着柳枝的缝隙落下,暖意笼在她的脸上,神情亦很淡,她侧目看向沈褚礼,他听见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淡嘲。 “荆轲刺秦固然精彩,可请君入瓮,更技高一筹。” 他蓦然抬眸,待到女子远去,他才回过神,不急不缓地望向女子远去的身影,眼底带上一抹几不可察的笑意。 “殿下,她不会看出,那日游船是我们……”问风突然走近。 沈褚礼抬手,制止住他未说出口的话,眼神悄然冷了下来,与方才判若两人。 “你多嘴了。” 第71章 问风领了几人上来,除了几名侍卫外,其中一个男人衣着简朴,面容沧桑,看上去已有些年纪,裸露在外的皮肤,因常年的风尘磨砺而变得粗糙暗沉。 “殿下,问过了,他们是从东南方向来的。” 底下跪着的男人颤颤巍巍,自进殿时起更是连头都不敢抬,双手紧张地揪着衣摆,生怕座上的贵人降罪。 此人正是先前孟姝和扶光进京时,引路的那位车夫。 闻言,沈褚礼突然抬眸。 东南边…… 这倒是让他想起了一个多月前,京官来报,有人奏登闻鼓求见,随之而来的,还有湘水镇的线报和百姓人证,一是为了揭露县丞罪行,二是为了给林敬昭雪。 待京中派人前往湘水镇查明实情后,帝心大怒,勒令处以奸臣樊宏天斩首,而关于林敬的清正之心,这才被世人所瞧。 湘水镇离京城很远,这一来一回,兜兜转转,这案子也是最近才落下了帷幕。 而林敬的老家,不正是在东南边吗? 心中隐隐猜测被证实,沈褚礼突然低声一笑,看向了手中摩挲的箭矢。 锋利的银质箭头在金雕玉柱的殿内泛着冷光,上头好似被淬了毒,寒光幽幽下,仿佛下一秒便能绽破血肉,夺人性命。 这还是上巳节那日后半夜,有人特地送来东宫的。 那日夜云沉沉,他前脚刚收完江边游船的尾,回来寝殿不过半炷香,便听见外头来报,沈从辛出事了。 待他进宫面圣时,见到的便已经是废人一具的二皇子。 沈从辛向来跋扈乖戾,手段凶残,这些年死在他手上的人命数不胜数,可他如此狼狈的模样,倒是沈褚礼第一次见。 乾昭宫内,八角玲珑灯光影幢幢,太医近臣都被屏退到了外头,殿中就只剩下披着外袍形容憔悴的宁宣帝,发梢稍显凌乱的皇后陈妙善,以及底下躺着的,满身血污,衣袍被烧掉一半,只能用锦被堪堪掩着身子的沈从辛。 沈褚礼一走近,便被这刺鼻的血腥味与烟灰味呛得皱了皱眉。 “你来了。” 座上,昏黄的灯火下,宁宣帝有些疲倦地捏了捏眉心。 他已年近古稀,身子骨却向来硬朗,精神气度不输年轻人,可今日却难掩疲惫。 陈皇后正坐在他的身侧,柔着语气,为他拍背顺气,时不时递上茶水,劝他多思无益。 自己对这双“严父慈母”的感情向来很复杂。 沈褚礼是和亲公主之子,身上流着一半的异国王室血脉,幸得楼氏得宠,他在宫中不仅没受欺负,而且很受宁宣帝疼爱,相比沈从辛这个宠婢的遗腹子,他与三哥沈禛,无疑成为了皇位争夺的佼佼者。 可他到底不同。 没有哪国储君身上会有异国血统,自懂事以来,沈褚礼便也明里暗里收到过不少人的冷眼,大家都以为,太子之位会落在沈禛身上,在新君继位后,他这个曾经颇受宁宣帝疼爱的皇弟,想来是不会有好结果的,可他们,都看错了人心。 沈禛与沈从辛的虚伪狐面不同,他是真的将沈褚礼看做自己一母同胞的兄弟。 沈禛此人常年行军,性格刚直孤僻,虽不善言辞,却并无坏心,反倒秉直得一丝不苟。 那年临行前,这个同父异母的皇兄看着他,蹙着眉,叮嘱道:“二哥心思重,你要多提防些。” 除此之外,他神情复杂,欲言又止,“还有父皇……” 末了,他似乎觉得不合时宜,终究没说出口。 那时的沈褚礼并未读懂沈禛的言外之意,直至今日…… 沈褚礼朝座上的男人行礼,龙纹金袍下,他面容肃穆,不怒自威,不管是对谁,都带着天然的帝王之气。 让沈褚礼入主东宫,掌太子玉印,是众臣子没料到,也是沈褚礼没想到的。 曾几何时,他也以为,宁宣帝是真正的疼爱他,他曾信过,这个万人之上的男人,只是将自己看做一个最平凡的孩子,而非棋子。 沈从辛虽暴戾,但不鲁莽。 相反,他就如同那暗地里的毒蛇,暗自谋划,时不时就会出来咬你一口,这么多年来,沈褚礼一直视若无睹。 他了解沈从辛的秉性,也不愿与他多加纠缠,也正因如此,沈从辛愈发不知忌惮,甚至布局想让他身死颍州。 可令沈从辛也没想到的是,沈褚礼竟一改往常,开始了反击。 这其中的弯弯绕绕,无人知晓,令沈褚礼一朝改变的,是这位龙椅宝座上,让他称其为“父亲”的人。 上巳节游船,苏春班放唱,一曲荆轲刺秦的上演,让沈褚礼真正认清了宁宣帝。 手足相残,互相制衡。 这便是宁宣帝所要的。 点点橙黄自宫灯中溢出,上面芙蓉锦图,金镂花样,富不胜收,跳跃的灯芯内,看似温暖煦意的火光摇曳照耀着,掩盖了底下蜿蜒而至的烛泪。 沈褚礼莫名觉得可笑。 没想到,到头来,识人最清的,却是一心扑在兵法上的沈禛。 “你二哥变成如今这样,可查出究竟是何人所为?” 外头的太监宫女跪了一地,同时颤颤巍巍的,还有突然被召进宫的一众大臣,隔着一扇镂雕玉门,寝殿内男人神色隐在烛光后,浮掠的灯火跳跃在他脸上,隐下了他莫测的面容。 沈褚礼闻言,心中已明白。 宁宣帝这是怀疑他了。 上巳节,不过是宁宣帝亲手给他的儿子们所下的一盘棋。 在这场棋局里,他才是主帅,不论是沈褚礼还是沈从辛,不论他们谁输谁赢,都不过是被牢牢掌控下的卒。 沈褚礼从一开始便明白,今日无论是他活着,还是沈从辛活着,结局都一样。 对于宁宣帝来说,太子没了可以再换,谁当都一样。 可沈褚礼到底还是心软,他顾念着手足之情,没在游船上将沈从辛反杀,只是没想到,他居然还是落得了如此下场。 但宁宣帝并不会在意这些。 在他看来,沈褚礼无疑是动手了。 沈从辛如今的模样,便是最好的答案。 沈褚礼深吸了一口气,躬着腰,不露声色地隐去了眼底的暗色,镇定自若道:“禀父皇,儿臣也是刚刚得知此事,据邻里所说,皇子府是突然走水……” 话音未落,“啪——”的一声,是宁宣帝将案前的一沓沓折子甩到他跟前。 男人怒斥道:“你看看你干的好事!” 他前脚刚收到消息,弹劾他的折子便已到了宁宣帝手中。 沈褚礼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在这出戏里,宁宣帝是有过偏心的。 他甚至有过私心,想让沈从辛赢,却没想到,这个向来温润如玉,克己奉礼的小儿子,居然变了手段。 剑拔弩张的时刻瞬间到来,屋内的气氛更是降到了冰点。 陈妙善看了看下面跪着的沈褚礼,又看了看皇帝,忽地轻叹一声,安抚道:“陛下这是做什么?从辛刚出事,想来太子心里也难受,你如此逼问,岂不是让做兄弟的更为难?” 第84章 话里话外,显然都是为了沈褚礼好。 她上前,扶起跪下的太子,“好了,你也别跟你父皇怄气,他也是关心则乱,宫里突然出了这档子事,想来不简单,你也要多提防些,勿让别有用心之人钻了空子。” 沈褚礼抬头看了一眼陈妙善,她菩萨面容,凤仪万千,许是担忧沈褚礼,美目轻轻皱起,眼里似有愁意。 沈褚礼笑了笑,不动声色地抽回了手。 除了宁宣帝,对于这位慈善的皇母,他怕也是从未看清过。 宁宣帝似乎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很是头疼,他招了招手,叫人抬走了昏迷不醒的沈从辛,也屏退了其余人。 陈妙善走时特地给宁宣帝多加了件衣服,叮嘱他小心着凉,切勿动气,这才带着宫人,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待人都走后,原本就肃穆的寝殿内更显冷清,八角宫灯的灯火静静燃烧着,屋内就只剩下这对父子,他们谁都没有说话。 过了半晌,宁宣帝突然抬眸,向沈褚礼招手。 沈褚礼刚一上前,便被宁宣帝扶住了肩膀。 他拍了拍他,神色和睦,仿佛又变成了往常模样,语气带着亲昵:“父皇是不是吓到你了?” 沈褚礼抬眼,淡淡一笑。 “父皇用心良苦,做儿臣的明白。” “明白就好。”宁宣帝收回手,幽暗的眸子看向别处,“做太子的,是要懂事些。” 有惊无险的一夜过去,沈褚礼再次回到东宫时,已快辰时。 彼时正是一日中,露水最重的时候。 今日无雨,可夜色雾浓,沈褚礼一来一回*,衣袍早已被露水打湿,微凉的风自天幕吹来,于皮肤上带起一阵冷意,他心神俱疲,正欲抬脚往里走去时,却突然有侍从神色慌张来报。 东宫内侍皆是他的亲信,来人附在他的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沈褚礼神色一变,给问风使了个眼色,随即抬脚赶去。 殿内,几具尸体被摆在中间。 沈褚礼认出,这些都是沈从辛的黑衣死士。 他上前,于一具尸体前蹲下。 他们死相无异,只是均瞪大着双眼,仿佛死不瞑目。 沈褚礼伸手拔出了他们脖间的锐利箭矢,眸色慢慢变深。 这箭,他见过。 是沈从辛的暗器,上头被染了剧毒。 可沈从辛如今人已神志不清地躺在宫内,这些绝不会是出自他之手。 会是谁呢? 沈褚礼皱了皱眉,神色微冷。 此人手笔,不像是想对他动手,倒像是—— 警告。 莫名的,让他想起了夜晚上巳节,在街上看到的那道身影。 扶光,扶公子。 脑海中似有什么一闪而过,而沈褚礼敏锐地捕捉住了它。 先前他还在奇怪,会是谁对沈从辛下的手。 现在看来,已是有答案了。 “殿下……” 底下男人的凄厉的喊叫声唤回了沈褚礼的思绪,他收起手上的箭头,定定看向那位车夫。 “问风,你有些粗鲁了。” 他抬眸,“放了他吧,将人好生送回去。” 第72章 昭华宫偏殿中宫灯摇曳,外头月光下,芍药飘香,沁人心脾,屋内油灯昏黄的暗影爬上墙沿,抚过榻上青年紧蹙的眉。 一滴薄汗自他下颚落下,灯火缠绕住男子俊美的侧脸,勾勒出他分明的轮廓,他双眸紧闭着,清冷的眉目间,似有痛苦挣扎。 听见外头隐隐有脚步传来,扶光忽地一睁眸,细微金芒闪过间,他的神情已和往常无异。 “扶光——” 是柳鹤眠。 他敲响他的门:“孟姝回来了,我们去用膳吧,再不吃,饭菜都要凉了。” 扶光理了理衣袍上的压褶,颔首道:“你们先用,我稍后便来。” 听到年轻人的脚步声远去,扶光这才松下了心防。 一抹腥甜涌上喉间,他扶着桌角的手一紧,昏黄又静谧的屋内,青年手上青筋暴起,白皙分明的骨节被勒得通红,血色自灯影中喷涌而出,于温灯暖意下绽放妖冶。 扶光抬手擦了擦嘴角的血,垂眸看向手心,眼神微沉。 这次反噬,怎来得这般早。 …… “他怎么还不来?” 孟姝张望了一番里头,低头挑了挑碗里的菜。 “你多吃点,”柳鹤眠见她兴致缺缺,活像个操心的爹,拼了命地往她碗里夹菜:“你刚大病初愈,正是要多补补的时候。” 也不知道这一个两个都是怎么了,扶光今日看起来心情不大好不说,就连孟姝出去一趟后都怪怪的。 挂念着白日一事,孟姝有些心事重重。 她倒不是担心沈褚礼要算计她什么,她是在想珍珲宫…… 看来等会得跟扶光再商议商议。 孟姝收回目光,朝柳鹤眠笑了笑,听话地埋头扒饭。 不一会,扶光便出来了。 他看着与往常一样,神情淡淡的,似乎对什么都漠不关心。 察觉到孟姝频频投来的目光,他有些讶异地挑眉:“不吃饭,看我做什么?” 孟姝:“……” 不知为何,好好的话,总让他说得颇为尴尬。 柳鹤眠咬着筷子,八卦的眼神转了又转,嘴角悄悄翘起。 “没什么。”孟姝有些郁闷地埋头苦吃,看到柳鹤眠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恨恨地踹了他两脚。 疼得龇牙咧嘴的柳鹤眠真真是敢怒不敢言。 合着这一个个,都拿他撒气了? 他有些可怜兮兮地撇嘴,朝扶光投去求助的目光,谁料想,青年根本没看他,动作赏心悦目,正不徐不疾地细嚼慢咽。 待用好饭后,柳鹤眠便一如既往地出门赏月,屋内顿时只剩下孟姝和扶光二人。 “你今日有心事。” 青年给她倒了杯茶,于她身旁落座。 昭华宫的位置占尽地利,偏殿也是一样的清雅舒适。 坐在殿外的游廊角下,隔着一扇镂空雕花木屏,外头便是皎洁的月色。 徐徐清风落在这头,抬眼便可见到清浅的池塘,以及那漾起的夏荷。四周安静闲适,除了淡淡虫鸣,便只余下泠泠水声。 若非檐角的琉璃宫灯摇晃着,这当与乡野桃源无异。 说来也怪,扶光这个人,总能将人心看透。 孟姝一手托腮,歪头看着他,半晌,又收回目光,忽地轻叹一声。 她将今日在珍珲宫的发现告诉他,包括与沈褚礼的碰面。 未曾想,他开口问的居然不是关于秦阿蒙或燕无瑶,而是沈褚礼。 听到这个名字,扶光神情难得一变,屈指轻叩了叩桌沿,月色如波于他眉目间晕开,他沉吟道:“孟姝,你最好多提防此人。” 孟姝一愣,其实不用他提醒,她也有所考量。 否则,今日她也不会当着沈褚礼的面,说出那番话。 自那日上巳节后,每每回想那夜时,她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不管是街市江岸的匆匆一瞥,还是游船上那糊窗纸的捅破,包括后来沈从辛的追杀,他们的被迫逃亡…… 孟姝察觉到,自己被沈褚礼引进了一个局。 在这个局里,沈褚礼或许一开始也只是一枚棋子,但不知在哪一刻,棋子开始有了意识,他不再是纵人操控的木偶,他开始了反击。 虽不知这背后隐藏的是怎样的博弈,但孟姝知晓,在局中局下,她被沈褚礼拉进了他所做的博弈里。 他利用游船,利用她的怜悯之心,巧妙地将他们拉入同一个阵营,好让沈从辛知道,他们是一伙的。 想此,孟姝摇头轻笑。 从第一次见面时起,她便觉得沈褚礼不似表面上那般温润奉礼,但她也并不觉得他是坏人。 许是为了生存,许是因为无奈。 世上的善恶哪是那么容易便分辨的。 但出于利用的算计,也让孟姝明白,她跟沈褚礼,绝不是一路人。 也正因如此,她今日才会以“请君入瓮”自比。 “你也早就看出来,上巳节的戏码了?”孟姝问。 扶光静静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没意思。”她撇了撇嘴,低头摆弄着旁边的盆景花草。 扶光忽地挑眉,笑而不语。 过了一会,孟姝又抬头:“那具尸骨,究竟是不是秦阿蒙?” 扶光默声,眸色有些复杂。 想来,扶光心里是已有答案了。 果不其然,下一秒,她便听见青年道:“我查过死者的八字和灵台,他死于宁宣二十年初夏,生死簿上清清楚楚的记载着,他叫秦阿蒙,生平经往也能对的上。” 原来秦阿蒙,已经死了二十多年了…… 孟姝皱了皱眉,她有些看不穿,究竟是谁杀的秦阿蒙,又为何要杀他? 总不能是他自己倒霉,被影鬼所害吧? 第85章 孟姝总觉得,没有这么巧的事。 “如此看来,珍珲宫便是明芷宫,当年秦阿蒙多半就是在此发现了什么,不仅如此,他和宁宣帝似乎,还有所交易。” 那日在珍珲宫发现的那封信,信中指名道姓是要寄给“七娘”。 “‘七娘’,或许才是他们交易真正的东家。” 扶光眸色一默,“你还记得秦阿蒙信中提到的玉和国玺吗?” 孟姝点头。 秦阿蒙用词敬畏得体,处处透露着谨慎,想来那“七娘”是位了不得的人物,而他们话中的玉和国玺,想必也是另有隐情。 “或许我们需要找个机会去看看。”扶光淡道。 看国玺? 孟姝眉心一跳,难掩讶异:“那可是国玺,我们说看就看,是不是有些鲁莽了?” 她知晓扶光做事向来随心所欲,可这番行事未免也太大胆了些。 谁料,青年却淡定的点了点头,仿佛他要看的并不是什么国玺,而是再普通不过的东西。 孟姝在心里默默地给宁宣帝点了根香。 遇上扶光,算是他倒霉了。 谁能想到,世上还有两个如此狂悖之人,坐在红墙屋檐下,遥看宫灯漾漾,居然还想着如何觊觎皇帝的国玺。 “那燕无瑶呢?”她的死因,他们只是有所猜测,隐隐觉得是宁宣帝下了手,可至于其中经过,他们可是一概不知。 细细想来,这次京城之行,要比先前棘手的多。 且不说恶鬼的本体都还未真正摸清,就连这其中的弯弯绕绕都还没明晰。 宁宣帝,沈褚礼,燕无瑶,秦阿蒙,楼璇兰…… 总觉得在表面之上,还有一个线在隐隐串联什么。 孟姝有些头疼。 她轻叹一声,瘫坐在软椅上,抬头遥看着远边夜幕高高挂起的明月。 “这便知难而退了?”扶光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唇角微勾。 “怎么可能!”她突然坐起身来。 “只是觉得,你们当神仙的也真累。” 人只需管好自己方寸之内的事,可神仙却不一样。 他们虽也各司所职,可他们的“方寸”,却在于天地之间。 神要普念天下,鬼要渡厄万灵。 弹指一挥便是经年,这些留不住的时光里,一举一动都关系着天下苍生。 “你倒是和其他人不一样。” 扶光挑眉,颇有兴致地看向她:“旁人或许觉得,做神仙太过潇洒,心念一动,便可心想事成,轻而易举,就可改变人的一生,可你,倒替神仙着想起来了?” 孟姝却摇了摇头。 她原以为的神仙也是这样的。 他们强大,居高临下,俯视一切,仿佛万物的造世主,世人总是将他们想象得无所不能。 可神仙若真的无所不能,鬼王姝也不会战死,鬼界那么多子民不会为其悲痛。扶光不会自辞神位,走下神坛而入鬼道,他们,更不会在人间亲自走这一趟,历经艰难,也要渡厄恶鬼。 还有那幕后的白眉道士。 孟姝眸光一暗。 他若无所不能,也不会用尽手段,布下棋局。 人们总是将自己无法达到的事,寄希望于神明,可他们从未想过,在神明的世界里,自己也只不过是个“普通人”。 “扶光。” 月下,女子突然回眸看他:“你有没有让你拼尽所有,也想改变的事?” 扶光眸光一顿,没想到她会突然这么问。 想改变的事…… 有吗? 疏落而缱绻的月影洒进清盈的池,晚风带起轻波,淡淡花香于空中飘渺,随枝轻摆,落入这头。 镂花扇窗下,宫墙蜿蜒而出的游廊静谧清远,八角琉璃宫灯碧影浅浅,静静地斜照出墙下并肩而坐的人影。 “那应当,是百年前那场血战吧。” 过了半晌,青年缓缓道。 “为什么?”孟姝撑额看他。 其实当年那场战争,他并未参加。 六百年前,就在灭世之战前夕,扶光刚入凡化解天灾归来,恰好闭关,未曾想第二日,竟三界突变,邪灵肆意,恶鬼遍出。 那时的三界一片混沌,天道所组建的秩序被破坏,没有法力庇护的人间更是生灵涂炭,哀鸿遍野。 在初期,鬼王姝当机立断,禀奏天听,奉天帝旨意,手持鬼王令,以鬼军为主力,统率神鬼两军与恶鬼妖邪血战,但未曾想,那股力量太强大了。 神兵修的是神法,不通鬼术,两道法天然相克,因此对上恶鬼,他们只能接连败退。 鬼王便提出,撤回神兵,派其前往下界庇佑人间,而战场,只她带领鬼军前往。 再后来,便是鬼王战死,三界归宁的消息。 其实所有这些,扶光也只是一个旁听者。 天诞之神是三界秩序的守护者,他们虽然有着非凡的力量,亦肩负重大的责任。 在闭关期间,扶光有时会感到神力翻涌,心神不宁,他原以为是因为下凡化解天灾,神力消耗所致,未曾想,是因为与苍生心神相连。 在那些生灵哀嚎,三界沐血的瞬间里,作为神祗,他亦有所触动。 可当他出关时,一切都迟了。 所有意外都来得刚刚好,众生被放入生杀局,成为贪念者的贡品。 而扶光。 他因救苍生,却也失苍生。 看着青年默下的眼神,孟姝突然懂了,这便是扶光的心结。 “可这一切,并不是你的错。” 任何个人的力量,在预设好的阴谋面前都是渺小的。 鬼王姝便是最好的答案。 她用自己的生命,将损失最小化,这已是她能做的,最好的结果。 “我知道。”扶光抬头,目光投向远处,仿佛隔着红墙与黑夜,看向那点点闪烁着的万千华灯。 但心里的执念总是来得奇怪。 那些他记不清的回忆里,夹杂着哭喊声、厮杀声的朦胧碎片里,他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 总觉得,在这场大战里,他弄丢了很重要的东西。 可他明明没有去过灭世之战的战场,没去过那妄枝山巅。 缘分和因果真的很奇妙,它就像一根隐隐埋下的线,藏匿在流走的岁月和更迭的往事里,不知何时便会牵动人心。 隐隐的冲动告诉他,若自己能再快一些,更快一些,是不是有的人,便不用死。 “那你呢?” 女子轻缓而柔和的声音拉回他的思绪。 他忽地看向她,对上那双清丽的眸子,扶光刹那间,竟有些恍惚。 “扶光,你总是在为别人着想,难道你就没有难过的事,亦或是想要为自己而做的事?” 第73章 她的话回荡在耳边,可扶光却久久不答。 末了,似反应过来,他垂眸,扯唇尽力一笑,“我能有什么。” 神明不该有多余的情绪。 他们的生命是世间万物的,有的人,生来就是守护者。 可孟姝却从他的神情中,读出了隐藏在深幽冰泉下的几分苦涩。 那一刻,皎洁的月光穿过刻花雕木,于烟火凡尘里,给眼前青年渡上一层银光,可孟姝却觉得,他很是孤单。 就像先前苏素所说,扶光并不似外表那般冰冷无情。 身为神君,他当是孤寂而冷清的。 更遑论,身上肩负着如此重大的责任,要时时刻刻压抑自己的情绪,带上不喜欢的面具,强硬的逼着自己变成另一种样子。 孟姝见过他杀气冷冽,黑袍玉面叱咤杀神的模样,见过他威风凛凛,一把长戟逼退恶人的模样,也见过他神姿胜容,遗立于世的谪仙模样。 可这些,都不是完整的他。 他是神,更是“人”。 他会在读懂女子心酸苦楚时垂下眼眸,会在窥见偶侣悲惨真情时施以援手,他会在喧闹凡尘里摇头轻笑,会在危急关头护身边人周全。 很难想象,百年前,在本就孤寂的日子里,他自辞神职入鬼道,自此失了好友,从一座冷清的神宫又走向另一座冷清的鬼王府,顶着被神界指点的目光和鬼界质疑的声音时,他是如何过来的。 静默无言的檐角下,两人对月而坐。 孟姝突然朝他明媚一笑,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看看这是什么?” 扶光一愣,下意识地被她吸引去目光。 待回过神来,好笑又玩味地环胸看她,似想瞧瞧,她又要弄出什么动静。 璎珞珠绦宫灯的淡淡垂影下,一只不知从何处掏出的糖人,别扭而固执地歪立在竹签上。 丝丝甜意透过无言的风传来,灯火亦给糖身染上点点橙黄,晶莹剔透的糖人于月夜下泛着莹光,细细看去,它身上还有着些几不可察的坑洼,往下淌着糖丝。 想来,此糖人该是买来很久了,却被人一直精心地护在温火旁,这才未化完。 第86章 扶光的心忽地很静,目光从糖人身上移走,秋水般深邃的眸盯向她,身侧的姑娘絮絮叨叨的,看清手中的糖人后,有些气恼地皱了皱眉。 “啊,怎么会这样,我分明已将它放好,居然还是化了。” 孟姝苦着脸,低头看了又看,原本摊主精细画好的花样早已看不清原本的面貌,只成就了一张歪七扭八的“糖饼”。 “为什么突然给我买这个?” 青年半垂着眸,低声道。 “那日上巳,说好出去游玩,结果因为我,白连累你们担心,还坏了兴致,所以我就想着买个糖人送给你,也算是我的赔礼。” 孟姝苦恼地盯着手上半化的糖人,神色恹恹:“没想到,它居然化得这么快……” 话音未落,手中的糖却被人抽走。 丑得“千奇百怪”的糖人握在他手上,与青年的神姿玉容实在不匹。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傻的姑娘。 明明自己受了伤,险些没了性命,却还为别人考虑,偷偷去买礼物藏下,千方百计,只为给人一个惊喜。 当真是…… 幼稚又拙劣。 扶光抬手吃了一口,唇角不自觉地翘起。 见扶光吃了,孟姝一愣,旋即弯眸一笑:“怎么样,甜吗?” 她知道他不是很爱吃甜食,但今日她去的早,街边小摊还没开完,只有糖人可买,孟姝便记起先前在湘水镇送他糖人的时候,他虽没说喜欢,却也没排斥,便自作主张又买了一个。 未曾想,他看上去还挺喜欢的。 扶光抬眸看向她,腻人的糖味于舌尖化开,他点了点头:“挺甜的。” 就是样子丑了点。 扶光没好气地笑出声来。 孟姝看出来了,知道他嫌它丑,嘟囔着撇了撇嘴。 如白绸般轻柔的月色无声流动,檐下宫灯轻晃,似有远风夹杂凉意吹来。 半晌,扶光看向孟姝。 “不过月色很美。” …… 昭华宫另一座殿宇里,精致小巧的半红玛瑙珠玉在女人手中缓缓转动,美人榻上,披着藕荷色珍珠绸纱的倩影纤纤,正侧卧垂眸。 楼璇兰这几日心情不错,身体也在孟姝的调理下愈发好转,眼下也有闲情逸致看起书来。 殿内,崔九踩着云头履上的挂珠丝绦,绕过屏风,端着一方小碟走来。 她将刚温好的一小盏清酒放在桌上,顺手帮楼璇兰另添了一支烛火。 “夜色深了,娘娘温了胃早些睡下吧,免得看伤了眼睛。” 楼璇兰头也未抬:“再等等,还有半章我便看完了。” 说着,她一边盯着手中的书,一边拿起了崔九刚热好的酒。 她从前便有着睡前酌酒的习惯,原因无他,只因楼璇兰喜欢,这温热的清酒入肺,也能助她好眠。 但自楼璇兰病后,她就从未这般了。 前几日楼璇兰又提起,崔九正担心着会不会伤身,待得了孟姝首肯后,这才放心的将酒每晚热好递上来。 一杯热酒下肚,楼璇兰感觉身子都轻盈了不少。 她勾唇点了点手中的书,叹道:“这本书写得真是好,主人公虽历经万事,可能活出自己的风采。” 崔九笑:“娘娘近日很爱翻起这卷书。” 是啊。 楼璇兰目光一顿,那日孟姝的话点醒了她,纵有万般艰难,她也要好好的活着,就算是为自己不白来这一遭。 她朝崔九招手,后者扶着她起来,顺势接过了她手上的书卷,将其折好放在一旁。 楼璇兰起身在殿内走了走,打开了一扇小窗。 静谧的夜色裹着微凉的风,楼璇兰只着一件单衣,却浑然不觉冷意,反倒前所未有的畅快。 窗外的芍药于月光下悄然绽放着,深夜的露珠给它娇嫩的花蕊染上一层湿意,随着风声涌动,露水爬上瓣尾,滚落在地。 那头的秋千正摇晃着,檐角的宫灯微明,给凉风静夜渡上暖色。 这还是她刚住进昭华宫时,宁宣帝亲手为她做的。 楼璇兰眸色一暗,明明月色依旧,可人却不一样了。 若真到了避无可避的那日,她唯一担心的,就是褚礼。 许是察觉到了楼璇兰心情的微妙变化,崔九轻步上前,替她紧了紧肩上的外衣。 “娘娘可是又在忧心殿下?” 崔九是自楼兰时就跟在她身边的,一路从大漠来到这,最是了解她的秉性,也是她最为知心的人。 “褚礼这个孩子,孝顺听话,凡事都进退有度,温润谦礼……”楼璇兰低眉。 “那娘娘还担心什么?” “可我就是怕他太听话了。” 浓重得抹不开的夜色里,微弱的星点缀在黑墨间,很快便不见踪影。 “怪我,让他身上流着一半的楼兰血脉,终究难让正统所认。”楼璇兰叹道:“现如今,陛下还重视着他,他的日子便好过些,可倘若……” 她的声音忽地止住了。 “倘若什么?”崔九不解。 楼璇兰摇了摇头,“没什么。” 如果可以,她反倒希望自己的儿子不是太子,这样,他兴许还可以安稳地度过一世,少些危险和忧思。 “咱们殿下人中龙凤,玉树之姿,谋略学识皆是上乘,步步不曾行差踏错,这些年来在朝中更是积攒了不少威望,最要紧的是,他十分孝顺娘娘。” 崔九笑道:“殿下这般顶好的儿郎,娘娘放心便是。” 闻言,楼璇兰的眉头有些舒展。 是啊,沈褚礼在宁宣帝的三子中尤为出色,但做母亲的,却总是有道不完的愧疚。 总觉得自己没能对他更好一些。 “你不知道,幸得皇后菩萨心肠,虽无子嗣,却无怨无妒,将褚礼视为己出,这才平了好多风波。” 楼璇兰入宫多年,却鲜少与哪个妃子交好。 她性子静,不喜与人多走动,就连往年高门贵妇的簪花宴都不曾参加,可却能与陈妙善多说几句话。 她忽地有些放下心来。 有皇后在,他应不会为难褚礼。 楼璇兰合上小窗,转身往回走,走到火烛前,拿起一旁的剪子,剪短葳葳燃烧的烛火,飘忽的火苗霎时弱下,光晕浅浅,浮掠着的阴影爬上她的脸。 “这几日宫里宫外都不太平,你明日将我衣箱下压着的符包拿出来交于太子。” 楼璇兰走近床榻,看着正为她铺被的崔九道:“切勿忘了。” 她身在后宫,能为沈褚礼做的并不多,希望这符包,能保他平安罢。 夜色愈发深沉,闷得人透不过气的黑云压近天际,静谧的凡尘间,窸窣的虫鸣于旷野间起伏。 锦绣皇城的一角,宫灯轻摇,琉璃瓦下璀璨的华光漫过屋檐角缘,红墙上,奇异脊兽于黑夜中暗暗蛰伏,锃亮黝黑的瞳孔静静地注视着无端夜色。 翌日卯时,天云还未见肚,孟姝是被人吵醒的。 幽暗的光从窗外渗来,屋外无数杂乱的脚步声匆匆而过,伴随着忽近忽远的哭泣声。 孟姝皱了皱眉,随手拿起一件外袍披在身上,转身熄了床头的油灯,推门走了出去。 正巧一名宫女从前跑过,她开门险些与人撞上,孟姝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对上小宫女有些发红的眼睛和微乱的发梢,她下意识地突感不对。 孟姝抬眼环顾了一番四周,偏殿突然涌进很多人,他们步履匆匆,面色焦急凌乱,腰上还隐隐约约系着什么。 扶光和不铮也皆因这动静吵醒,彼时正往这走来。 眼前的宫女不知为何轻轻抽泣起来,孟姝心里咯噔一下,拉着她的手不自觉地用力:“发生了什么,谁出事了?” 那些宫女太监身上系的,分明是白布! 小宫女哭着抬头看向她,无措地擦了擦满脸的泪。 “姑娘,娘娘她……她薨了。” 第74章 听闻此噩耗时,京城的天才蒙蒙亮。 细弱的微光勉强穿过云层铺洒在这片红墙中,清晨凉风带着冷意拂过人的皮肤,惊起一阵颤栗,孟姝简单地洗了把脸,换了件素帛长裙,与扶光和柳鹤眠,一同前往主殿。 一路上,大家心事重重,谁都没有说话。 四周的宫女太监匆忙游走着,每人面上带着悲意,腰间系的白绦所风而晃,竟在深宫红墙下平白生出几分萧瑟来。 “咚咚咚——” 刺破耳鸣的丧钟声划破静谧的后园,孟姝刚行至游廊角下,往前一拐便是昭华宫正殿。 浅草被风压弯,日出将近时分的冷意吹开她的裙摆,荼白色衣裳轻轻绽开,她竟一时间不敢前行。 事情来得突然,孟姝却格外冷静。 楼璇兰与她,虽未说感情有多深厚,但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她对自己极好,话里话外无一不在照拂。 孟姝与扶光虽是抱有目的而来,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第87章 更何况,她们日日都能相见,居然,就这般离去了。 孟姝愣住,眼眸微垂。 扶光站在她身后,察觉到她的踟蹰,略低了低眉,缓步走到她身侧,“走吧,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昭华宫主殿早已披上白色丧布,沉闷的天色压过这方缟白,殿前殿内乌压压地跪了一群人,走近时,还能隐隐听到由远传来的哭泣声。 许是这悲耗来得过于突然,肃静悲伤的气氛涌上,就连柳鹤眠都似霜打的茄子,整个人颓丧下来。 孟姝一行人刚至门前,就碰上了高文。 见到孟姝,他有些惊讶:“姑娘怎么才来?” 高文身上亦系着白布,看上去有些憔悴。 “公公好。”孟姝默了默眸,“我也是刚得到消息,娘娘她……究竟是怎么回事?” 也对,孟姝他们本是宫外人,这宫里一下子出了大事,人人都战战兢兢,连自己都顾不得,又怎会有人去通知他们? 高文叹气,抹了抹额角:“贵妃娘娘薨了,事情来得突然又蹊跷,真是善人没善福。” 想到方才殿内那场面,他还有些心惊。 高文抬眼看向孟姝:“倒是你,可得小心些,太医说了,娘娘是病死的!” 什么? 孟姝倏然抬眸,“娘娘是病死的?” 闻言,扶光和柳鹤眠都看来过来。 高文点头:“我方才在殿内的时候,亲耳听见太医说的,陛下现在很是悲痛,怕是无暇顾及,待他回过神来,你怕是要遭殃!” 孟姝是揭了皇榜入宫,为的就是在楼璇兰身侧帮她调理好玉体,可眼下楼璇兰却死了,其死因还是病发,若有人怪罪下来,孟姝怕是难逃其咎。 见她站着没反应,高文有些恨铁不成钢。 他抬头瞧了眼四周,见没人注意他们后,这便拉了拉孟姝,压低声音道:“哎呦我的傻姑娘,你还愣着做什么呢,趁现在没人注意,你快些跑了呀,难不成真等陛下怪罪下来,要你脑袋?” 孟姝却笑了:“公公觉得,我跑的掉吗?” 楼璇兰去世突然不说,死因还是因为病疾,此事怎么看都不简单,说不定,是有人在背后捣鬼。 更何况,宁宣帝要捉拿她,她若当真逃跑,这罪名就实实在在扣在她身上了。 闻言,高文却愣住了。 只见面前的女子一派冷静,秀丽姣好的面容许是因为没睡好略有憔悴,有些发冷的眼神下,她唇角带着一抹淡笑,丝毫看不出紧张之意。 还没等他回过神来,三人便已从他面前大摇大摆地擦身而过,坦荡自宜地往殿中走去。 殿内,孱弱火苗自白烛内飘出,缕缕冒着青烟,四周金丝勾成的纱幔被宫人换成白幔,原本楼璇兰爱摆的珠宝器瓶也被撤下,桌案上只剩白菊轻晃,卸下了所有尘世浮华,昭华宫素净得悲凉。 蜿蜒而上的白幔随着窗外渗进的风轻轻摇晃着,主殿棺椁前,有一素衣男子正颓然跪坐在蒲团上,他神情落寞,没了往日的风光霁月,形容狼狈,殿内光火缠绕着爬上他的衣摆,垂下的乌发间,空洞的黑眸里带着低低的冷意。 那是沈褚礼。 孟姝走近,看到了殿中供奉着的,香台灵龛上,楼璇兰的灵位…… 许是察觉到了动静,地上的男人眼眸微动,语气低沉,带着几分强忍下的不耐。 “我说过了,不要让任何人进来,都滚出去!” 他低吼着,声音干涩,浑身用力到不自觉地发颤。 这样的沈褚礼,倒是和之前运筹帷幄,温润如玉的他判若两人。 孟姝没说话,扶光亦是没动。 倒是柳鹤眠吓了一跳,无措地扯了扯扶光的衣袖。 许是察觉到什么,沈褚礼忽地抬眸,僵硬地侧过脸,透过垂下的发丝,他看见了自己身后的一袭素裙和几道人影。 “呵。”他低低一笑,眼眶猩红,嘴角勾着嘲意:“原是你们。” 他昂头,轻舒了一口气,有些发沉的黑眸凝望着殿顶一角,不冷不淡道:“你们怎么来了?” “太子殿下。” 孟姝看着他,“请节哀。” 一滴泪忽地划过沈褚礼的脸庞,男人闭了闭眸,向来清俊的眉宇染上颓然,语气带着茫然:“你知不知道,她是怎么死的?” 孟姝摇头:“我也不知道,但听说,她是因为病……” 除了他们四人,殿内并无其他人,方才的宫人都被沈褚礼赶了出去,而崔九,正在后头替楼璇兰收拾着遗物。 “可你我知道不是。” 他没有顾忌,淡道。 并非是他有多相信孟姝,只是相比这些说辞,他更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些天来,楼璇兰已好转不少。 她一日过得比一日开心,甚至愿意在园子里赏花、品茶……愿意与宫女们玩笑,愿意拉着她们下厨。 沈褚礼到现在都还记得她昨日的笑颜,站在婀娜盛开的芍药前,沐浴于阳光下,笑着叮嘱他:“褚礼,东宫事多,你要多吃些,不然都瘦了,母妃看着心疼……” 泪水滑落过年轻人轮廓分明的脸庞,狠狠地砸在地上。 向来克己奉礼,礼数周全的太子,第一次在人前失态。 他空有太子虚名,看似享有无尽的权利和富贵,可沈褚礼知道,自己在世上所有,不过楼璇兰一个。 孟姝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看着男人垂下的头,他虽已在极力掩饰,可孟姝还是看到了他颤抖着的肩膀。 谁能想到,楼璇兰竟然就这般走了。 此情此景,难免叫人唏嘘。 可他问的话,孟姝答不上来。 “殿下,”她盯着前头的棺椁,“可否让我看看娘娘的遗体。*” 殿内沉默了一瞬,屋里屋外皆是紧张。 柳鹤眠下意识地攥紧了手,在沈褚礼沉默的瞬间,背后爬上一丝薄汗。 今日沈褚礼压抑着的情绪陡然爆发,可孟姝却提出要翻看尸体的话来,若太子动怒,那…… 他抬头瞄了一眼身前的扶光,他神色淡然无波,眸色冷得依旧,气势无形中对上沈褚礼,仿佛哪怕他不答应,他也会强行开棺。 “好。” 过了半晌,沈褚礼忽地出声打破了这宁静。 他起身,转身看向孟姝,做了个请的手势,神情淡淡,周身带着阴恻恻的冷意。 孟姝松了口气,有些感激地朝他点了点头,继而抬步向合上的棺椁走去。 她抬手,用力推开了棺盖一角,金丝乌木下,一股异香飘来,孟姝下意识地抬手捂鼻,却好似突然想到什么,垂眸看了看自己的手。 扶光正巧走到她的身侧,帮她推开了棺木,暗色乌木下,里头铺着狐裘细软,一位身穿华服,头戴珠冠的女子静静躺在那。 她闭着眸,神情一如初见时般淡雅恬静。 孟姝眸色有些动容,她指尖微曲,不忍地垂下眸,朝楼璇兰静默一拜。 扶光眉头轻蹙,静静垂首。 一时间殿内无言。 柳鹤眠盘坐着掐指捏算,闭眼为她低声祈诵。 一旁的沈褚礼则早已悲痛难忍地别过脸。 精致的妆容盖去了她因病气有些发白的脸色,娇秀黛眉下,杏脸桃腮,唇若丹朱,姿容冠绝。 孟姝伸手抚上了她的脸,目光不自觉地放柔,屏气凝神,细细观察着她的七窍和指腹。 眼无淤血,口鼻、耳后等其余各处均无,身上也无其他伤口。 孟姝皱着眉,把上了她的脉。 平静宛如一潭死水的脉搏中,似有什么暗石蛰伏于死水之下,初瞧时不见端倪,再看时略有异动。 这是楼璇兰给自己下的“解忧”所致。 可这脉,却与自己之前观的不一样。 孟姝抬眸看了一眼楼璇兰平静祥和的面容,思忖片刻,决定用蛊虫试试。 一只浅褐色如指甲盖般大小的虫子从她指尖爬出,迅速而敏捷地爬向楼璇兰的耳后,旋即消失不见。 在等待蛊虫反应的时间里,孟姝也没闲着,查看起棺内其余地方来。 方才那异香来得尤为出奇,虽只有一瞬,但孟姝还是感到奇怪。 闻着味道刚烈,让人头脑发昏,胸口沉闷,气味不似寻常皂荚,更不像后妃们会用的熏香,倒更像是一味毒。 孟姝摸索着,碰上了楼璇兰的指尖。 楼璇兰不喜涂蔻丹,孟姝先前便发现她的指尖裁剪得干净整齐,透露着淡淡的粉色,如同她给人的印象般纯洁善良,可彼时她已身死,衣着服饰皆是贵妃仪式,崔九帮她梳洗更衣时,还特地带上了精贵华美的护甲。 孟姝眉头一动,鬼使神差地将她的护甲拔落,原本干净粉白的指尖泛着一抹淡黄。 孟姝翻过她的掌心,在她的指甲内,赫然发现了一点点碎裂粉末。 女子垂下的眸色忽地一深,不动声色地扯过袖间帕子,将她指尖的粉末移到帕上攥紧。 第88章 彼时,孟姝方才放进的那只蛊虫顺着楼璇兰的鼻腔爬出,她伸出手,虫子摇晃着蠕动上她的掌。 不知看到了什么,孟姝神色冷下,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冷漠。 “殿下,娘娘是被人下毒了。” 第75章 沈褚礼猝然抬眸,他眉头紧蹙,眼底颓丧还未消退,不可置信地看向孟姝。 外头的冷风吹进殿里,白烛燃起的青烟下,白幔垂垂,随风而动,一股子冷意忽地灌进他宽大的衣袍里。 “谁敢在宫里给我母妃下毒……”他冷声一笑,眼底染上些许湿润,几乎怒斥地出声反问。 扶光看了过来,对上了孟姝的眸。 女子神情亦严肃,手中捏着什么,扶光瞧去,是一只垂死的褐色蛊虫。 此虫无毒,是孟姝为试探楼璇兰死因所放。 她身上并未有伤口,明显不是外伤,可世上杀人必有痕迹,孟姝便大胆一试,以这蛊虫为饵,将其放出,顺着楼璇兰的经脉游走,果不其然,此虫颜色变深,动作笨拙而虚弱,爬出不过片刻便已死绝。 方才在楼璇兰指甲盖内发现的粉末仍捏在自己的帕子里,孟姝心里突然好似装了千钧重,一口气闷在胸腔里,心里很不是滋味。 那是多么鲜活的一个人。 她明明已经有了向生的意志,却还是死于他人之手。 一朵曾经热烈绽放过的芍药花,经历了风吹雨打,霜雪折磨,就在晨曦即将升起的前一天,悄然凋落了。 孟姝看向了殿中的太子。 他冷着脸,整个人死气沉沉,单手撑着旁边的矮桌以支撑身体,因用力过猛而青筋绷起的手掌间,压碎的瓷片静静躺在那,他却好似浑然不觉,丝丝血迹自他指缝间流下,砸到了脚下白菊里,素白花瓣瞬间染上嫣然。 孟姝走到他身侧,帮他捡起了地上掉落的古黄色符包,递给他。 “殿下,事已至此,该打起精神,查明娘娘死因才是。” 她语气平稳,方才心头的撼动已被她压下。 孟姝平静地看着沈褚礼,说出的话,却如同石子激浪,泛起层层涟漪:“你怎知,下毒之人的目标不会有其他?” 沈褚礼回头,黝黑的瞳孔盯着她,神情冷下,“你说什么。” 孟姝却没再说。 沈褚礼是聪明人,有些话,以她的身份,说到这个地步已是多言。 那日沈从辛追杀的场景历历在目,孟姝是亲历者,隐隐约约也能猜到,宁宣帝在这场“苏春班”的戏台上,有着一定的角色。 且不说其他,就单论沈从辛而言。 他是残了,不是死了。 恶人之心不可防,更何况沈褚礼站在如此要紧的位子上,难保不会再有第二个沈从辛。 外头有脚步声传来,伴随着衣袍摩擦的声音越来越近,沈褚礼的思绪渐渐被唤回。 他接过女子递过来的符包。 小小一个,比不过掌心一半大小,许是年头久了,古黄色布料已磨损不少,边缘处泛起毛边。 那是楼璇兰让崔九交给他的,一直跟在她身边的护身符。 沈褚礼盯着手中的符包,神情莫测,眼神漠然地仿佛变了一个人。 在外头人即将踏进殿门的那一刻,他听见眼前的女子冷静道:“下毒之事切勿声张。” “陛下——” 与此同时,女人温柔的软语传来,殿门忽地进了好些人。 在宫女太监的簇拥下,黑金色绣纹龙服出现在四人视线里,男人身形高大威武,行动利落,气势如风,他沉着脸,严肃的面容看起来虽有些年纪,可岁月的风霜却掩盖不住他通身的帝王气度,幽暗又锐利的眼眸扫过,自让人心中生寒。 是宁宣帝。 孟姝不动声色地与扶光递去了一个眼色,随即淡淡地垂下眸来。 在他身侧,还跟着一个貌美的妇人。 她相貌出色,生的极为美丽,眉目自带善意梵性,一身玉色缠纹绣莲软烟罗,手戴沉香佛串珠,远远走来,还以为是菩萨降世,气度柔和不失凌厉,让人下意识有亲近之感,却又心生敬畏。 孟姝偷偷打量着。 她没见过这位皇妃,但能站在宁宣帝身侧,有着这身气派的,当是传闻中的皇后陈善妙无疑。 她的人亦如她的名字。 菩萨善目,莲花寸心。 陈善妙像在极力安抚着宁宣帝什么,因着宫内突然传来的噩耗,她眼角微红,似已经哭过一回,彼时鬓发微乱,自有一种惹人心怜的柔情。 在他们身前,还跟着两三名宫女太监,其中的一位孟姝有些眼熟,正是高文的师父,禁内大总管“高邱茂”。 待宁宣帝走近,孟姝这才发现,他的衣襟微乱,龙纹黑袍上,有两颗玉石扣子系岔,上下错开。 真是俨然一副突闻死讯,痛心疾首,慌乱赶来的模样。 早在宁宣帝与陈善妙看过来时,孟姝就机警地低下头。 宫内规矩甚多,她如今正在风口浪尖,若再明目张胆地盯着皇帝看,怕真是不想要脑袋了。 宁宣帝是最早接到昭华宫消息的人,昨夜他歇在皇后宫里,刚过丑时,便听见高邱茂惊慌来报。 他是宫里的老人,自宁宣帝还未登基时便跟着,向来有条不紊,从不出错,可他今日却出奇的慌忙。 床边的掐丝珐琅莲花灯盏被人点燃,昏黄的火光跃起,宁宣帝听到动静早已醒了,掀开垂下的玉纱帐幔,看着赶来的高邱茂,不喜地皱眉问道:“何事惊慌?” 高邱茂“扑通”一声跪下,动静吵醒了熟睡着的陈善妙,她扶着皇帝的手臂,探出目光来。 跪在底下的高邱茂将头低低压下,声音颤抖着来报:“禀陛下、娘娘,昭华宫娘娘她……” “贵妃妹妹怎么了?”宁宣帝还未出声,陈善妙便蹙着秀眉问道。 “昭华宫娘娘她……” 高邱茂跪着连磕三个响头,继而泄气地低伏在地:“薨了!” 坤宁宫上下顿时掌起灯火,廊角下摇曳的莲花宫灯拖拽着拉出匆匆而过的细长人影,各处传来的脚步声深深浅浅,给昏黄祥和的光影瞬时染上紧张之意。 宁宣帝听闻噩耗后慌了神,心口的气差点顺不下,险些晕倒过去。 陈善妙着了急,连忙抬手就要唤太医,可宁宣帝强硬地要去昭华宫看楼璇兰,急得连衣襟都未扣好,仅披了件外衣便先行至昭华宫,陈妙善匆匆跟在后头。 已至辰时。 宫内的丧钟敲了一遍又一遍。 外头时不时传进声声低泣,宫人和听闻消息急急赶来的大臣跪了一地,阴沉的天云压着将升未升的初阳,每个人都笼罩在阴霾之下,气氛凝重而悲壮。 宁宣帝先前已在昭华宫陪了一会楼璇兰,见她在自己怀中了无生息,只是一味平静柔和地闭着眸,向来威严庄肃的帝王面容一击而溃,于她的寝殿内,抱着她默默落泪。 后来是陈妙善怕他悲痛之余坏了龙体,便让高邱茂劝了劝,自己稳住后宫,吩咐好后事后,又进来陪了一会,这才与宁宣帝移步别处,好让崔九为楼璇兰净面梳妆。 是以方才孟姝一行人才没有碰见他们。 眼下,昭华宫主殿内静悄悄的。 宁宣帝沉着眸,打量着眼前的人。 他们面生,穿着打扮皆不像宫里人,除了那个身穿蓝白卦衣的年轻人他见过,其余的,倒是全无印象。 宁宣帝一身帝王气派,不怒自威,眼神扫向人时,带着若有若无的凌厉与威压。 那道带着意味不明的打量眼神传来,孟姝下意识地有些不适,但如今人在宫里,不管他们对宁宣帝有何种猜测,这面子还得过得去。 孟姝垂首行礼:“民女孟姝,见过陛下。” 柳鹤眠也反应过来,连忙拱手:“见过陛下。” 闻言,宁宣帝眼眸微眯,没有多言,反倒看向了一旁的青年。 他穿着简单的雪青色银细花纹底窄袍,身上并无其他缀饰,眼眸自然垂下,神情淡然自宜,本应是不引人注目的利落打扮,可他偏生得极为出色,尤其是那双似秋水般幽深的黑眸扫过时,分明没有多余神情,却让人心头一跳,不寒而栗。 宁宣帝下意识地蹙眉。 此青年风头太盛,那浑然天成的威仪比宁宣帝还足,若是放在一起细细比较,一时间竟还不知谁是帝王。 没由来的,宁宣帝有些不喜。 但他的思绪很快被陈妙善打断。 “原来你便是孟姑娘。”菩萨面容的和善皇后笑着看向孟姝,因着宫中变故,她神情稍显疲惫,可待人处事无一出错,处处透露着恰到好处的国母雍容。 她似察觉到宁宣帝的眼神,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一旁默不作声的青年,“这位便是一道而来的扶公子吧?” 扶光自是感觉到了宁宣帝有些阴沉的目光,他不作理会,只是淡笑着点了点头。 第89章 一时间殿内的气氛有些凝重。 孟姝与柳鹤眠仍行着礼,可宁宣帝却没有开口,他们自是不敢动。 许是察觉到什么,沈褚礼站了出来:“父皇,母后。” 他看上去要比宁宣帝与陈妙善憔悴得多,处处透露着悲伤。 宁宣帝看着他这副颓然的样子,下压的唇角绷成一条直线,眸光复杂而凌厉,还隐约夹杂着几分伤悲。 “你母妃的死因,可曾听太医说过了?” 孟姝心头一跳,察觉不妙。 沈褚礼沉吟片刻,垂眸道:“有所耳闻。” “啪——”地一声,似有火烛被烧断,发出刺耳难捱的碎烈声,于气氛凝重的殿内十分明显。 宁宣帝忽地轻哼一声,转头看向孟姝,眼神带着薄怒,冷斥道:“孟医师,你不该给朕一个交代么?” 谋害皇妃,这可是杀头的大罪,却被宁宣帝一言两语就拨到了自己身上。 孟姝也算是跟着扶光历经了一路的奇人异事,别遑论死人鬼怪,就连大名鼎鼎的阴间鬼差黑白无常她都见过,又怎会被宁宣帝轻易吓到? 但这并不符合一个平人该有的姿态。 孟姝连忙跪下,低垂着眼眸,单薄的肩膀轻轻颤抖道:“回禀陛下,民女不知所言何故,还请陛下明察!” 第76章 满眼凄凉的丧幡白布下,楼璇兰的灵位正供在上头,香龛内的青烟袅袅而绕,盘旋过雕花栋壁,偶有风声飘入,被打散的青烟乱作一团,杂乱无章地充斥着殿中各个角落。 “哦?” 宁宣帝眯着眸子,定定地看向她。 扶光看着跪下的孟姝,眉头轻蹙,眼神不寒而栗,黝黑的瞳孔缓缓抬起,目光晦暗。 虽明知她是做戏,可瞧着宁宣帝一副居高临下的睥睨模样,扶光不禁无声冷笑。 “太医署的医官都说,贵妃是死于病榻。”宁宣帝冷道。 女子猝然抬眸,眼里带着惊慌,连忙垂首。 “不可能。民女虽不敢自称医术无双,可自入宫以来,侍奉娘娘汤药绝无二心,并辅以银针,为娘娘疏通气脉,这几日,娘娘身体已明显见好,昭华宫上下,还有……” 她不露痕迹地瞥了一眼沈褚礼,拱手继续道:“还有太子殿下,均可以为民女作证。” 沈褚礼蹙眉上前,“父皇,儿臣常常来宫内看母妃,孟姑娘所言不假,母妃也很是喜欢孟姑娘,此事怕是另有蹊跷。” 闻言,宁宣帝抬眸扫了一眼沈褚礼,看似平淡无波的眼神间,隐有暗流划过。 扶光静静看着宁宣帝,神情亦莫测,心下却已有了思量。 柳鹤眠被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吓了一跳,连他这样没心思的人都能看出来,宁宣帝分明心怀怒气。 陈妙善听着,捏着帕子的手微微用力,眼神在宁宣帝与孟姝之间一转,继而又看向了沈褚礼,微微皱起的秀眉间隐有疑惑。 过了半晌,宁宣帝开口。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孟姝,语气带着怒意。 “那你说,贵妃若不是恶疾缠身,那这普天之下,又有谁敢如此大胆,在朕的皇宫谋害朕的女人!” 他厉声一喝,先前跟着进来的宫女太监皆是仓皇地跪了一地,大气都不敢喘,连忙埋低了脑袋,生怕帝王怒火殃及池鱼。 孟姝隐匿在臂弯下的眸子却微怔。 宁宣帝突如其来的质问让她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但这个猜测太过胆大,若真是如此…… 孟姝接着余光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眼前居高临下的威严帝王。 若真是如此,那还真是让人胆寒。 收起目光,她顺着宁宣帝的话,恭敬道:“民女浅陋粗鄙,只懂学医看病,既不是仵作,更瞧不出娘娘死因。” 话音落,她瞥了一眼宁宣帝,敏锐地捕捉住了他一闪而过的异样神色,心中顿时有了把握,沉吟道:“只是孟姝身为医者,身负师名,既与师兄远道而来,四海游历,为的只是一个‘医’字。” “常言道‘医者仁心’,孟姝对自己所作所为无愧于心,还望陛下明察!” 说完,她手高于额,向宁宣帝行了个大礼,声音轻柔却不屈,处处透露着韧劲,还带着几分学医之人的高洁孤傲之意,但抑制不住颤抖的肩胛却暴露了女子面对帝王威仪时的胆怯。 她低伏着,柔顺的青丝铺满瘦弱的背,她就像一棵于风雨中屹立,任由霜雪敲打却坚韧不屈的青竹,纤弱而有力,单薄而坚忍。 柳鹤眠的目光偷偷瞧着,心底却惊了又惊。 眼前的孟姝,与那日披着满身血腥的她判若两人。 若非他见过此女子带着浑身的伤,却还能面不改色地谈起血雨腥风的话,怕是真的要信了她这出戏。 看着,沈褚礼眉梢轻扬,有些讶异。 她倒是比自己还会演。 帝王性情向来难测。 不知是孟姝哪句话合了他的心意,又或是他有了别的思量,再一开口,语气却没有方才那般强硬。 “谅你也不敢。” 宁宣帝拂了拂衣袖,“看在你为贵妃调理身体有功的份上,起来吧。” 孟姝松了一口气,连忙称“是”,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这跪久了,腿还有些麻。 背后突然虚扶上一只大手,孟姝察觉到是扶光。 借着他的力,见她站稳后,他便极快地收回了手,没有丝毫逾矩,一触即离。 “陛下,事已至此,不好动怒,可千万要保重龙体啊。” 陈妙善搀住宁宣帝的手臂,轻柔地低声道。 许是为了安抚妻子的心,宁宣帝柔下脸色,拍了拍她的手,示意无碍后,便走到了楼璇兰的灵位前。 袅袅青烟下,女人的棺椁变得虚幻如影。 仿佛昭华宫还是一如既往的荣华万千,所谓素纱白绫,不过是片刻悲凉。 他抬手,为她擦拭去牌位上的尘粒。 璇兰……璇兰…… 已经多久,他未曾这般唤过她的闺名。 外头的芍药依旧盛放着,不同于殿内的白菊苍凉,它热烈而有朝气,开得绚烂而肆意,即使今日无阳,可依旧磨灭不去它的蓬勃。 一切美好得如当年,如同殿外花园的那架秋千。 宁宣帝垂着眸,隐下眼中神色。 如果世事能够重来,或许今日昭华宫内便不会披满白丧。 他的指尖抚摸过灵位上的朱砂刻字,亲昵地好似在描摹故人的脸庞,带着几分与帝王气势截然不同的温柔与缱绻。 可是璇兰,这已是你我最好的结局。 也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了。 …… 待走出主殿后,孟姝还是恍惚的。 宁宣帝那虽是遮掩了过去,可楼璇兰的死终究在她心里埋下了一根刺。 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般悄无声息地离去了…… 孟姝正与扶光和柳鹤眠,一同向外走去,走着走着,却好似想起了什么,转头道:“你们先回去吧,我去楼璇兰的寝殿看看。” 扶光了然地颔首,可柳鹤眠却有些不解。 “孟妹妹,这寝殿里昨夜刚刚死过人,你不怕的吗?” 孟姝轻哼一声,调侃道:“你不是半仙么,居然还怕死人?” 柳鹤眠无语凝噎,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孟姝给扶光递去一个眼神,旋即转身从主殿旁边绕过,趁着没人注意,抄小路绕去了寝殿。 楼璇兰一死,昭华宫上下皆是满目白丧。 而这宫内的宫人们,更是人心惶惶。 他们在宫里谋生,借的不过是主子的势。 虽说楼璇兰对他们也很好,可树倒猢狲散,伤心难过不过是一瞬,那心头的惊慌散去后,底下的宫人们更多的是害怕。 贵妃一倒,他们便失去了倚仗,以后不知发配给哪个主子不说,最让人可怕的,还是殉葬。 因此孟姝每走过一处,便看见这里头的宫人们皆低垂着脸,沉闷的脸色配上那里里外外的丧布白幡,无形的气氛压的人心口发慌。 越入内,宫女们便少了许多。 昭华宫没了往日的盛象,阴沉的天遮蔽住日光,淡淡悲郁笼罩在宫殿上头,寝殿内静悄悄的。 孟姝走近,看到了一个人影。 是崔九。 她一边收拾着楼璇兰的遗物,一边偷偷擦着眼泪。 未完全合上的廊边小窗渗入凉风,吹起了她宽大的宫服,腰间的白布悄然飘起,单薄的背影尤显孤独。 她并未注意到孟姝,收拾的动作细慢而轻柔,带着依依眷恋的不舍,似想故意磋磨些时间。 孟姝并不打算打扰她,崔九是跟在楼璇兰身边最久的人,与楼璇兰的感情,也当是最深厚的。 她正欲转身,弯腰叠着衣裳的姑姑却突然发现了她。 “孟姑娘?” 她唤道。 孟姝回头,淡淡一笑,朝她走去。 第90章 待走近屋内,她才发现,榻边矮桌上正端放着一本未看完的书。 书卷被人细心地折起一角,扉页被风吹起,展开的书卷字如泼墨,落在这空寂的寝殿,倒尤显悲凉。 崔九小心翼翼地将它收起来,精细地放好。 孟姝收回目光,看向崔九,女人神情恍惚,眼眸红得像是哭了许久。 下意识地,她想出声安慰,可话到嘴边,却什么都说不出,末了,只好道:“望姑姑节哀。” 崔九抬眸看了她一眼,极力地扯出一抹苦笑:“姑娘心善,娘娘生前多亏了姑娘诊疗,却未曾想,终究避不开这病祸。” “姑姑也以为,娘娘是死于发病?” 崔九疑惑:“难道不是吗?” 孟姝却有些奇怪。 楼璇兰的解忧毒崔九也是知情的,若是死于病发,绝不可能是解忧所致,可崔九听到太医署这样的说辞非但没有怀疑,却还隐隐坚信…… 孟姝问:“娘娘先前,可还患过其他顽疾?” 崔九闻言一怔,有些不自然地避开孟姝的目光。 察觉到此事或许还另有隐情,孟姝蹙眉:“崔姑姑,事关娘娘死因,还望你莫要瞒我。” 屋内沉默了一瞬。 过了半晌,崔九这才缓缓抬头。 原来楼璇兰在刚入宫不久后,就曾大病一场。 那时候,燕无瑶刚刚去世。 听到崔九的口中提到“惠妃”二字,孟姝眸光微闪,有复杂神色划过。 没想到,她们居然还有交集! 崔九说,燕无瑶死后数日,宫中隐约有闹鬼传言。 那时的楼璇兰刚从大漠来,性情单纯烂漫,最是听不得这些神鬼传言的时候,也不知道怎地,突地心血来潮,便壮着胆子,趁深夜里,偷偷拉崔九去冷宫外,想要一探究竟…… 第77章 旁边躲着一个身穿鹅黄色宫服的女子,为图轻便,她今日连首饰都没带,仅用一根素钗拢起乌发,巴掌大的面容带着少女独有的俏丽怜人,乍一看,竟比月下芍药更为娇艳。 楼璇兰竖起食指,朝她“嘘”了一声,见禁卫远离,四下无人后,便蹑手蹑脚地拐进了红墙一角。 她早就打听过,这冷宫后有着一个小矮门,位置十分隐蔽,若非对方是宫内常年扫洒的老人,怕是无人知道。 崔九有些害怕,可楼璇兰已经走在前头,四下只剩自己,身旁静得出奇,只余细碎虫鸣于草间起伏,便也顾不得其他,连忙小心跟上。 “后来呢?” 见崔九突然停住不语,孟姝皱眉。 她摇了摇头,后来的事,她自己也不甚清楚。 那日的夜色十分昏暗,冷宫偏僻,又是皇宫禁地,里面住过不少女人,也疯过、死过不少女人,光是鬼邪传闻,便多得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崔九只是跟着楼璇兰走到冷宫外围,便觉得浑身寒冷,寒毛倒竖,整个人胆战心惊,连腿都站不稳。 至于楼璇兰…… 崔九目光一暗,看向孟姝道:“那夜很怪。” 她们刚走进冷宫没多久,便听到了一阵磨牙的声音。 “磨牙?”孟姝挑眉。 崔九点了点头。 她因着害怕,一直不敢大口喘气,再加之四周冷寂,她听得十分真切。 崔九一直跟在楼璇兰身后,刚出大漠的王国公主身上满是恣意骄傲,自然是天不怕地不怕,她一路走着,一路将崔九护在身后,眼里满是好奇。 忽地,她们好像走到了一处池子旁,崔九闻到了一股潮湿的腐臭味,隐约像是青苔霉烂后的酵味,她下意识地想拉住身前的女子,可楼璇兰不知道看到了什么,忽地惊声一叫,拽着崔九转头就跑。 毫无疑问,她们的动静惊动了周边的禁卫。 但亏着楼璇兰知道那道偏门,二人这才赶在禁卫走进前跑了出去。 “所以,娘娘回来后就大病了一场?”孟姝低头沉思道。 崔九皱着眉,缓缓点头。 时间过去太久,那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没人知道那夜冷宫中,楼璇兰究竟看见了什么。 可后宫中向来有传言,冷宫不干净,里面常常闹鬼,说不定她们二人那夜,就是碰上了什么恶鬼邪祟,身上沾上了不该沾的…… 崔九垂眸想着,孟姝却看穿了她的心思。 她倒不认为楼璇兰病倒会是因为撞鬼,若真是碰上了邪祟,那为何崔九没事,独独缠上楼璇兰一人? 只是那冷宫好生怪异。 一座荒凉的旧宫,里面大多是不幸的女子,宫里人将其视为“禁忌”也就罢了,居然守卫还如此森严,若非楼璇兰从旁人口中听来矮门一事,怕也进不去。 对了,矮门! 孟姝倏然抬眸,看向崔九:“娘娘可说过,是谁告诉她冷宫矮门所在的?” 崔九回神,对上了孟姝那双灵动锐利的眸子,怔然一愣。 眼前的人分明是个普通医女,既没有显赫的出身,说话语气也格外的轻柔缓和,待人处事大方得体,既不会争出风头,也很难让人生厌。 是以楼璇兰十分喜欢她,崔九对她也颇有好感。 可眼下谈话的短暂瞬间里,她好似变了一个人,目光温柔中带着几分凌厉,隐约让人心生压迫,不容拒绝。 “是惠妃……”崔九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改口道:“是燕氏先前宫里的婢子,想来应是伺候在外殿的小宫女,燕氏出事后并没有连累到她,她便继续在宫里做着些扫洒粗活,早些年便已到了年纪出宫了。” 从寝殿出来后,孟姝脑海里就一直浮现着这个名字。 “冬袅。” 崔九说,当年这个宫女,名唤冬袅。 揣着心思,孟姝慢慢走回了偏殿,刚到门口廊角,便见柳鹤眠提着两个大包袱蹲在门口,扶光正从后面走来。 见到孟姝,柳鹤眠刚压下的火气又“噌”地窜上来,跑到孟姝面前,忿忿不平道:“这宫里的人也太势利眼了!” 孟姝吓了一跳,见他这般模样,不由得朝后头的扶光投去目光,眼中带着疑惑。 “这是怎么了?”她看向了柳鹤眠手中的包袱。 一大一小。 小的那个孟姝很眼熟,正是她的行囊。 柳鹤眠气不打一处来,也顾不得身旁有太监走过,昂头便骂道:“他们也忒不是人了,贵妃娘娘不在就瞧不起我们,如今还要赶我们走,这昭华宫我还不稀罕住了呢!” 孟姝倒是听明白了,合着是楼璇兰身死,上头便要赶人。 她接过柳鹤眠手中的包袱,示意他消消气,随即朝扶光递去了眼神。 若非宁宣帝示意,底下的人又怎敢出口赶人? 她安抚柳鹤眠道:“走就走吧,这宫里规矩甚多,出去还能松快些。” 不过…… 她好似想起什么,朝柳鹤眠道:“要我和扶光走还情有可原,可你又是为什么?” 她和扶光本就是借着为楼璇兰治病的借口进宫,如今楼璇兰薨了,他们的确没有理由再留下,可柳鹤眠却不应该。 宁宣帝张贴皇榜,招揽天下奇士进宫做法除祟,如今仪式未做,柳鹤眠应该留下才是。 柳鹤眠撇了撇嘴,“你们都走了,我一个人留在这还有什么意思……” 宁宣帝的确没有要他走,如今宫内法事还未做完,他的确还有用处。 “所以,”孟姝好似想到了什么,挑眉看他:“你是因为害怕,这才要跟我们走的?” 孟姝才不信他的鬼话。 柳鹤眠喜好享乐,宁宣帝偏信神鬼之术,将他奉为座上宾,待在宫里定有享不完的美酒珍肴,他怎会轻易答应离开? 见孟姝看穿了他的心思,柳鹤眠不好意思地“呵呵”一笑。 昭华宫刚死了人,他怎么可能还敢待在这? 更何况,不见得这宫里其他地方就干净! 柳鹤眠胆子不算大,反倒经常容易被吓。 扶光走近,冷笑着调侃他:“不是《易经》传人,大名鼎鼎的‘神算子’么?怎么,风水八卦之术看得,鬼怪倒害怕了?” 柳鹤眠心虚地瞥过了眼,嘴硬道:“扶光,我这不是害怕,是避爻。” “这死者刚逝的地方,是会充满阴气的,会引来各众小鬼,还有阴差无常。” 他朝扶光和孟姝比画:“无常,黑白无常知不知道?” 孟姝、扶光:“……” 柳鹤眠见他们没反应,以为他们不曾了解,便昂起了高贵的头颅,接着道:“阴气与人身上的阳气相斥,在这待久了是会影响气运和寿数的。所以我不是害怕,我是怕影响了大家的气运,这样不好,不好。” 说着说着,柳鹤眠总觉得背后有鬼在盯着自己,阴恻恻地发寒。 可乍一回头,背后只有扶光,哪还有其他人。 孟姝有些忍俊不禁地瞧来,生出了故意逗逗他的心思。 第91章 “所以说,如果你现在身边站着的是鬼,你也不害怕喽?” 柳鹤眠浑身一抖,连忙看向了两侧。 待回过神来后,气鼓鼓地看向孟姝。 青天白日,哪有什么鬼! “孟妹妹,你现在和扶光一样,说话真的很让人寒心!” 孟姝没忍住,顿时笑出声来,拽着包袱就外走,只留下柳鹤眠一个人在原地心碎。 扶光无奈地摇了摇头,也抬步往前走去。 见他们一个两个都走了,凉*风瑟瑟地灌进柳鹤眠的衣领,他心头一跳,头脑瞬间清明,连忙小跑跟上:“你们等等我呀!” …… 殿前的光影被拉长,宏伟檐瓦的奇珍异兽暗暗蛰伏于琉璃瓦上,淡淡暮色飘过天边,今日无阳,就连坤宁宫内也是一派空寂。 陈妙善喜佛,这些年来更是腥荤不沾,一心礼佛,坤宁宫虽是后宫主殿,却比其他宫殿更显素净。 青花缠枝香炉内,传来若有若无的梵香,软榻边的女子半阖着眼,有些愁容地揉了揉眉心,抬手间,云纹锻锦绸的白色里衣落下,露出了纤细皓腕上,那暗褐色的沉香珠串。 身旁的姑姑一边帮她更衣,一边轻声问道:“娘娘可要用膳?” 陈妙善闭着眼,摇了摇头。 今日累的慌,楼璇兰走得突然,宫里宫外皆需要安顿,昭华宫那边还等着她主持大局。 陈妙善轻叹一声,接过姑姑递来的茶水,“楼妹妹是个可怜人,年纪这般轻,居然就这样走了……” 说话间,她眉目隐有悲悯之色露出。 “娘娘切莫伤心,保重凤体才是。”姑姑替她卸下了白日里带的玉钗,重新换了一只木簪给她。 陈妙善喜素净,坤宁宫里里外外都秉持简朴之风,她自己亦是打扮简单,妆容朴素,若非场面需要,那些金贵头面从来不用。 因着楼璇兰的缘故,这段时日里宫内都要身穿素衣简服,身为皇后,陈妙善更得先做表率。 一想到这,她便头疼。 后宫人多,是非也不少。 楼璇兰一去,总有人落井下石。 今日不过半炷香的时间,她的宫里便来来回回去了好一波人,一打听,竟全是妃子贵人们偷偷送来的礼物。 原因无他,陈妙善性子温和却又不失威严,将后宫上下打理的井井有条,先前楼璇兰还在时,唯独跟陈妙善还算交好,如今她人一去,便有其他人想要争抢着上来讨好她,好占去楼璇兰的位置。 陈妙善摘下腕上的佛珠放手中把玩,有些疲惫地半靠在软榻上闭目养神。 过了一会儿,有贴身宫女递上来东西。 陈妙善睁眼一看,是几根清香。 “时辰到了?”她问。 宫女点头,陈妙善颔首接过,于宫女的搀扶下缓缓起身向外走去。 在她寝宫旁,陈妙善特地叫宫人给自己辟开了一间屋子。 绕过屏风,佛龛上传来淡淡的梵香,里头供奉着的,是一座半米高的观音像。 佛莲上,观音大士手掐符诀,静静垂眸,半阖着的眼眸带着普度众生的悲悯,慈眉善目下的神情看似无悲无喜,细细瞧去,却又在垂怜世人。 陈妙善一如既往地走到佛龛前,将手中的三根清香点燃,于像前的蒲团上缓缓跪下。 她双眸微闭,手上的香火青烟袅袅,一身素衣寡服的皇后神情虔诚,夜色透过未关的殿门渗入屋内,宫人们手中的八角玲珑盏映亮了她的身影。 片刻后,她抬起双手,将手中的香高举过额,静静地朝供上菩萨拜了三拜,继而起身,将香插入菩萨莲花座前的佛龛中。 安静的屋内,香火独自缥缈。 过了半晌,陈妙善垂着眸问道身边的宫女:“陛下回乾昭宫了吗?” 婢子点头:“禀娘娘,陛下又去了昭华宫,说是想再陪陪贵妃娘娘。” 陈妙善沉默着走出门外。 她站在宫廊外,深红色的高墙下,女人神情淡然得看不出情绪,宽大的玉色素袍披在她身上,更显得她出尘高雅,神圣似佛。 陈妙善静静地走着,今日无月,凉风吹起檐边宫灯一角,雕灯碧影起起伏伏,落在她的白玉裙摆上,给她的侧脸投下阴影。 “陛下是真的很怜惜楼妹妹。” 不知想到了什么,她轻扯唇角,没头没尾地突然道。 后头跟着的宫人眉心一跳,闻言连忙低下了头。 陈妙善忽地停下脚步。 她站在廊前,手边是宫灯葳蕤下绚烂绽放的花圃,一旁的假山水榭清音泠泠,花样漂亮的鲤鱼正从中穿行。 昏黄的灯火拉长了檐下孤独的人影,陈妙善垂眸握住了手心的佛珠,轻轻转动间,思绪亦百转千回。 她的神情很复杂,晦暗的目光不似往常般柔和,只是她的半边脸隐匿在黑暗里,谁也看不见。 “你去告诉崔姑姑,昭华宫凡是伺候过贵妃的宫人,全都赏银百两,将身契还给他们,准许他们自由身。” “从今以后,他们可以不用再困在宫里了。” 第78章 淅淅沥沥的雨声打湿了街上石板,百姓们步履加快,溅起的泥水洇湿了衣袍摆角,带着潮意的风意拂过,微凉的气息抚慰了赶路行人急躁的心。 快要入夏,气候渐渐热了起来。 白日里,京城的街头小巷全都笼着一层热气,如今雨下了起来,虽然不大,却带走了好一阵闷热,只余下丝丝清凉。 孟姝抬手撑开窗楣,凉意顺着雨丝渗进,“夜中明珠”的大字牌匾于雨幕中熠熠生辉,雨水将其洗刷得发亮。 屋内坐着一青年,正不徐不疾地品着手中热茶。 这是方才妙音姑娘送来的。 兜兜转转,他们又回到了初入京时住过的“夜中明珠”。 此客栈风雅清贵,闲杂人等并不多,虽银子贵了些,但胜在清净。 孟姝从窗边走回,于桌前座下,刚给自己倒了杯茶,还未入口,便听见一串敲门声,随即一个年轻男子狼狈入内。 他的蓝色布袍被雨水沾湿,脚下的皂靴更是惨不忍睹,唯独他怀里的布包干净,一直被他小心护着。 扶光和孟姝不约而同地转头看去。 孟姝一愣:“你没带伞?” 柳鹤眠掸了掸身上的雨珠,顾不得接话,拿起桌上的茶杯猛地一倒,仰头喝尽。 “诶……”孟姝刚想提醒他烫,就见年轻人瞬间放下手中的瓷杯,面红耳赤地哈着气。 扶光无奈地摇头。 孟姝将自己手中的茶水递给他,“这杯凉了,你先喝吧。” 柳鹤眠好不容易缓过来,可怜巴巴地看着她:“孟妹妹,我怎么这么倒霉啊。” 今日初十,宁宣帝召他进宫,本以为是要如约做法事,柳鹤眠准备了一箩筐,头夜眼都要熬青了,还在心惊胆战地查阅书籍,生怕自己露馅。 未曾想,今日刚一到宫里,宁宣帝便派了身边的高邱茂告诉他,陛下改了日子,今日让他进宫只是为了商量后续的法事事宜。 “改了日子?”孟姝问。 “对啊,前段时间贵妃出事,如今丧期刚过,宁宣帝觉得不是时候,便与我商议改换廿二。” 那便还有十日左右。 孟姝心想也是,贵妃身死,宫内出了大事,前些日子连京城的夜市也禁了,说是丧期间不得舞乐,这些天来“夜中明珠”的生意也不甚好,楼下厅中的人都少了不少。 “那今日落雨,宫中竟没人送你?” 看他形容狼狈的模样,孟姝不由得眉心一蹙,拿了块帕子递给他。 柳鹤眠摇头:“宫里人最会审时度势,宁宣帝也顾不上我这等小角色,送出门的公公见我面生,连正眼都不瞧我,又怎会送我回来?” 柳鹤眠此话倒是不假。 楼璇兰还在时,将他们奉为座上宾,如今楼璇兰走了,他们身份举重若轻,宫里人自然不会将他们当回事。 见柳鹤眠喝完了杯中的茶,孟姝又给他倒了一盏,放旁边凉着。 “那我今日叫你帮忙的事,可有眉目?” 先前从宫里出来的时候,她从崔九那得到了关于“冬袅”的线索,便托柳鹤眠在进宫时帮她打探打探,看看有没有知道这位宫女的下落。 她和扶光已出宫,再难进去,可柳鹤眠不同,他还有大小法事要办,时不时便会进宫,因此也只能让柳鹤眠注意着里面的动静。 说到这个,柳鹤眠倒是故弄玄虚地挑了挑眉:“放心吧孟妹妹,我说了,包在我身上的!” 见他这模样,便是有收获了? 孟姝与扶光相视一眼,笑道:“那还请柳大师与我细细道来。” 柳鹤眠能说会道,八面玲珑,先前在昭华宫时,便与宫人们打成一片,还有小太监常常借着“赏月”之机,邀他同去吃酒,因此打探消息对他来说,再简单不过。 柳鹤眠将杯里的茶水一饮而尽,想起了那小太监与他说的。 第92章 冬袅是被买进宫的,算是宫里的老人,早些年一直在掖庭做着些扫洒粗活,后来宁宣帝登基,充盈后宫,她便被派到明芷宫当差,因生得丑陋,脖上有道乌纹,不能去前殿当差,便只能做些浆洗活计,算不上什么跟前人物。 可没想到,后来燕无瑶失去圣宠,被打去冷宫,而明芷宫的宫人也在一夜之间被发配,死的死、散的散,独独冬袅命大,因着面容丑陋,大家避之不及,不甚有人愿意注意她,便被留了下来,领了宫里夜中的扫洒差事。 “那她现下人在何处?”孟姝蹙眉。 柳鹤眠有些想了想,有些为难地开口:“那太监说,她早年间便拿了身契出宫了,至于去向……也没人会关心一个普通的宫女。” 谈及冬袅,还是因为她那丑陋的乌纹才引得宫人留下印象。 扶光想了想,看向柳鹤眠:“那可打听到,她原是哪里人士,又或者提过什么亲人?” 说起这个,柳鹤眠眸光一亮,仿佛想起什么,有些激动。 “对了,他们还说冬袅常常提起窦家坡的甜糕,想来应是那的人!” 窦家坡…… 孟姝把玩着手中的银绣,垂眸想了想,随即看向扶光:“看来,我们明日得去窦家坡看看了。” 无论冬袅是否在那,孟姝猜想,她或许是当年燕无瑶一案的知情者,这样一条重要的线索,他们需得把握。 “扶光,孟妹妹,你们能不能也把我带上呀?” 孟姝一扭头,却发现柳鹤眠在看她,眼里亮晶晶的,满是雀跃。 她微怔,想了想,斟酌着开口:“你就不好奇我们在查些什么?” 柳鹤眠日日与他们待在一处,孟姝与扶光虽没刻意避着他,却也没告诉他太多,但柳鹤眠却从不曾过问。 扶光也抬眸看过来。 柳鹤眠一愣,下意识道:“不管在查什么,你们都是朋友呀。” 他不是没有好奇过,孟姝和扶光一天到晚神神秘秘的,有时还谈论着一些他听不懂的话。 这两人气度不凡,尤其是扶光,他淡漠疏离得不似凡人,让人感觉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看似冷心冷情,对任何事都平和随意,实则好像与他人之间隔着一道摸不清的屏障,仿佛与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但柳鹤眠并不会多问。 因为在他看来,他们在做什么并不重要。 他们善良,大义,最重要的是对自己很好。 别看扶光一副嘴毒心冷的模样,却面冷心热,会在剑拔弩张的时刻站在他身前,默默护他周全。 而孟姝便更不用说了。 自那夜上巳游船后,他便真真切切地认识到这位“奇女子”的不同之处。 柳鹤眠一向看人很准,他平时虽看起来吊儿郎当,对谁都可以“一见如故”的模样,但他的朋友并不多,一路走来也只凭心意做事,而孟姝和扶光,便是他这一路以来最想交的朋友! 更何况…… 不知想到了什么,年轻人垂下的眸子一暗。 除了孟姝和扶光,他并未碰见像他们这么好的人,愿意相信他,包容他。 许是察觉到他的情绪有一瞬的变化,孟姝下意识觉得,或许眼前看似没心没肺的年轻人,也有自己的烦恼。 细雨倾洒的京城下,乌色漫过云边,薄云遮掩城门,雨滴捶打在窗楣上的沙沙声落入屋内,孟姝有些犹豫地看向扶光。 年轻人那炽热又真诚的眼神,看得她有些为难。 并非是她想刻意瞒着柳鹤眠。 他说的对,他们是朋友,朋友之间不该有隐瞒,但恶鬼之事事关重大,贸然多言怕是会给他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扶光察觉到她的目光,也读懂了她的意思。 青年人垂眸把玩着手里轻巧的茶盏,似在思索什么,过了半晌,微不可见地轻轻点头。 孟姝却莫名地松了一口气。 她面色轻松起来,戳了戳柳鹤眠:“这样吧,最近事多,有些东西又不是三言两语便能说清的。” “等眼下事必后,有些结果自然浮出水面,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柳鹤眠懂了她意思,灿烂一笑,“那窦家坡,我可以和你们一起去吗?” “这……” 孟姝有些犹豫,让他知情和让他参与,那可是两码事。 扶光静静地看着,倏然开了口:“孟姝,你和他一起去吧,正好借着这个机会,我们兵分两路,我去宫内看看。” 孟姝一愣,旋即回过神来,了然他的意思,有些担心地点了点头:“你小心些。” 柳鹤眠却很开心。 孟姝和扶光愿意带着他了,这可是格外难得的机会,意味着他们真的成为了可以相伴而行的朋友,虽然他们并不承认。 听孟姝说他们去的地方向来都会有危险,而窦家坡情况未知,更要提防,恰巧扶光不在,让他明日千万跟紧了她,不要乱跑。 柳鹤眠很认真地记在心里,明明胆子不大,却格外觉得兴奋,那种感觉像极了三年前的那一夜。 临睡前,柳鹤眠屋里的灯还点着。 他从自己随行的布包里翻了又翻,掏出先前为了混进宫而准备的空符纸,拿起朱砂笔,对着面前的古籍,卧在床边写写画画。 夜色渐深,楼内一片安静。 夜灯下“悬梁刺股”的年轻人举起手中的符纸,满意地点了点头。 跃出窗纸的昏黄的灯火一灭,黑暗中,他躺在床上双手合十,暗中祈愿。 希望明日一切顺利。 第79章 京城人多,街边的车马过了一辆又一辆。 孟姝和柳鹤眠随意找了个早餐铺子坐下,身边不断涌上的米面香味激得人饥肠辘辘。 待温汤入肚后,整个人都舒畅起来。 两人顺着小街一路慢行,窦家坡距离京城不远,是京郊的一处乡野,出了城门左拐,沿着土坡路再走一段便到。 窦家坡地如其名,地处一片山坡旁,周围有十几户人家,地方不大,却自然而然形成了一片小村落。 因着与京城毗邻的原因,这里蜗居着许多入城谋生的平人,角落里更是不乏有乞丐蜷缩。 孟姝和柳鹤眠穿着都很简单,因此走在窦家坡内并不算违和。 这里的人们日子过得清贫却不单调,因着地方小,邻里乡居关系都很好,他们这一路走来便见到许多妇女一边在屋外洗着衣服,一边与旁边的人打趣。 窦家坡内来来往往的人并不少,大多是要入京赶工的,大家都在忙着各自手里的事,并没有什么人注意到孟姝和柳鹤眠。 “大娘。”柳鹤眠笑着走向一家屋舍,柴栏内,一个围着粗布围裙的妇人正在撒料喂鸡,听到有人唤她,抬头顺着声音看过来。 “托您打听个事,您可知道冬袅住哪?” 眼前的年轻人生得眉清目秀,一双明亮的黑眸笑眼弯弯,神情肆意而洒脱,说话时,嘴角的梨涡若隐若现,谈吐风趣,处处带着亲近之感,让人生不出厌来。 大娘想了想,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疑惑中带着防备:“你找冬袅?” 孟姝站在柳鹤眠后头,闻言眉梢微扬。 看样子,冬袅就是在这不错了。 柳鹤眠听着有戏,眸光一转,笑容灿烂间,还带上了几分羞赧,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 “我娘先前曾在宫里做工,与冬袅姐姐有些故交,如今我娘已故去,唯一的心愿便是让我早日成家,叮嘱我要来窦家坡寻姐姐……” 后面的话他未说完,可其意味不言而喻。 孟姝听得一愣一愣的,再回神时,眼前的大娘却已经深信不疑。 她上下打量了一番柳鹤眠。 好一个俊秀敞亮的年轻人,穿着虽简朴了些,可不难看出底子不错,多半是城郡来的,谈吐幽默有条理,看着不像个笨的,眼光竟比村头李二狗还差,怎得瞧上了冬袅那姑娘? 大娘皱了皱眉,眼里有些同情。 百姓淳朴,面上神情更是藏不住,柳鹤眠却熟视无睹,故意装傻充愣,热情地凑上前:“好大姐,您便告诉我吧,我特地远路而来,光鞋就走破了两只,还望您知无不言。” 村落里的大娘最是八卦,方才的疑惑早已抛诸脑后,见柳鹤眠言辞恳切,处处流露真情,也不免心软下来。 “你真是冬袅相好?”她探头问道。 孟姝也看了过来。 柳鹤眠脸不红心不跳地点了点头,目光霎时深情垂下:“我自是不会拿这等事情说笑。” 也是。 冬袅那姑娘,乡里男子都不想与她扯上关系,又怎会有人拿这事唬她。 大娘语气软了下来,调侃地睨了一眼柳鹤眠,笑道:“看不出来啊,冬袅还有这等好福气。” 她将沾着饲食的手在腰间围布上擦了擦,指着屋舍后那条小路道:“你沿着这路往下走,然后左拐,便会看到榕树下有一间草屋,那便是冬袅的住处。” 第93章 柳鹤眠与孟姝相视一眼,拱手道谢后,便顺着大娘所指的那条小路走下去。 自他们问话时身边就有人暗暗瞧着,这里的屋舍贴得近,邻居的人左一耳右一耳的,隐隐约约听了个大概。 见他们一走,连忙好奇地凑上前围成一团,“方才那两人是来找冬袅的?” 一个妇人杵了杵说话的人:“你没听见啊,那个男子多半是相好!” “莫不是唬人的吧,”有人质疑:“还有人能瞧得上冬袅?” “康家姐,你可别让人骗了。” 方才同柳鹤眠讲话的那大娘双手叉腰,有些得意地昂了昂头:“行了行了,都散了,别人的事有什么好嚼舌根的,都不许乱说呀。” 见打听不到什么消息,其他人有些不服气,“叫我们别乱说,平日就数你嘴最快!” 康大娘却不理他们,端起盛着鸡食的盆就往里走,一边偷笑地暗暗想着。 她会被骗?怎么可能! …… 窦家坡村子不大,小路却不少。 眼前的土路弯曲而绵长,若非那大娘指路,孟姝和柳鹤眠怕是天黑了都找不到冬袅所在。 草莽小路静悄悄的,脚边的杂草不过半指高,昨日所积的雨水还未干完,土上带着泥泞,前头荒凉又静谧。 与方才的群居屋舍不同,眼前的路径荒无人烟,杂草横陈,像是鲜少有人踏足,竟连条像样的小道都没有,孟姝和柳鹤眠只能小心翼翼地踏草而过,一不小心就有可能贱起一脚泥水。 大娘说的榕树到了。 孟姝抬头,四周除了树下的一方茅草小院,再无其他。 她回头叮嘱柳鹤眠:“跟紧我,小心些。” 柳鹤眠也收起笑脸,认真起来,严肃地点了点头。 草舍简陋,不过方寸大的地方,外头用木篱围成一方小院,院前种着些菜,还有几只瘦弱的小鸡踱步啄食。 门前的榕树茂盛壮大,看上去已有些年头。 今日无阳,榕树宽大的树荫蒙蔽去了天光,给本就昏暗的小院留下了一片阴影,风拂过茂密的枝叶,簌簌落下声响,荡起的青叶落在屋门前,孟姝推开没合上的围篱门,敲响了紧闭的屋门。 “谁啊?” 里面传来一道女声,紧接着,一个女子推开门。 她年纪看起来不大,约莫三十岁左右,长发用蓝色碎花布挽住,洗的发白的粗布衣裳穿在她身上,将她的神情衬得更为憔悴。 春雨已下到最后,彼时天已渐热,人们大多换上了轻简凉爽的衣裳,可她却不同,从脖子到脚,无一例外包裹得严严实实。 推开门,见是两个素不相识的面容,女子的眼神有些怯生生的,带着警惕地打量,犹豫着开口道:“你们……是谁?” 孟姝朝她善意一笑,温声道:“可是冬袅姑娘?” 女子一愣,有些不知所措地错开目光,作势便要合上门。 “诶……”柳鹤眠眼疾手快地拦住。 “你们,你们究竟是什么人。”她有些慌了,推搡着门,见个年轻男子拦在门口,难免害怕,手上的力道下意识地加大。 可她力气再怎么大也比不过柳鹤眠,他只用一边手,便抵住了将合未合的门。 柴木门在他们的僵持下发出“吱呀——”的声响,听上去摇摇欲坠。 孟姝给柳鹤眠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放下手,一边朝冬袅轻声道:“姑娘莫害怕,我们并非坏人,冒昧上门只为向姑娘求些答案。” 眼前的女子生得漂亮,巴掌大的白皙小脸上,一双清亮的眸子带着笑意,说话温和,气质舒淡如云,清雅胜莲,一颦一笑间满是灵气。 冬袅愣了愣,许是孟姝看上去实在让人难以生厌,她不自在地垂下眸,有些紧张地揪了揪衣角。 “我不认识你们,你们能来找我求什么答案……” 孟姝与柳鹤眠相视一眼,察觉她语气有些松动,孟姝想了想,开口道:“若我们是因燕姑娘一事登门呢?” 燕姑娘…… 冬袅倏地抬眸,在听到这几个字时,她眼里的胆怯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有些倔强的冷意。 “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 方圆十里除了曾经的镇国将军府,还有哪家哪户姓燕? 冬袅不再看他们,作势就要闭门谢客。 “冬袅姑娘!” 孟姝突然唤住她:“你难道就不想为燕姑娘报仇吗?” 气氛霎时凝固下来,四周顿时变得寂静无声。 柳鹤眠看向门后的女子,她神情陡然一变,虽然极力掩饰,可她扶着门沿的手用力攥紧,情不自禁地颤抖着,紧紧咬住的唇角发白,渗出一丝血意。 柳鹤眠有些于心不忍地想提醒她,可还未等他开口,冬袅却突然松了手,转身朝屋内走去。 “进来吧。” 孟姝颔首,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 见状,柳鹤眠连忙跟上,还细致地闭上了门。 孟姝下意识地看向四周,这间茅舍的贫苦是她第一次见。 拥挤的屋内甚至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屋顶仅用茅草和破瓦压着,昨日落了雨,屋内有些潮湿,渗入的雨水顺着坑洼的石壁流进屋中,被人用一铁盆在地上接住。 “滴答,滴答——” 还有余下的水珠掉到盆沿发出声响。 孟姝简单看了看,发现这屋子里竟连一件像样的物件都没有,逼仄的墙角内用几块木石搭成了简易的床,上头铺着发白的麻布,孟姝觉得有些眼熟,发现和冬袅身上的料子如出一辙。 屋内仅有一只缺了腿的矮桌,和两张破木杌子,其中一张放着杂物,冬袅正站在豁腿的桌前为他们倒水。 水碗是破的,上头“伤痕累累”,有着深浅不一的口子。 冬袅见他们站着,将破凳上的杂物收拾好放在床上,腾出的杌子被女子精心擦拭后,细心地摆在桌前,示意他们过来坐。 柳鹤眠自踏进屋里后,便一直感觉浑身不自在,那股潮湿的霉味从墙垣冒出,争先恐后地涌进他的鼻腔里,惹得他不适地皱了皱眉。 就在年轻人踟蹰间,孟姝已经泰然自若地于桌前落座。 柳鹤眠见了,也只得硬着头皮跟上,刚一坐下,屁股下的杌子一歪,坡了腿的木凳很难平衡,险些将他掀翻在地。 好不容易稳住,柳鹤眠有些尴尬地擦了擦额头的汗,若无其事地打量四周,便见冬袅将倒好的水递给他们。 他愣笑着接过,忙活了一早上,正巧感到口渴,正要喝下时,却发现手里的水碗破了一半,以一种扭曲又滑稽的形状被他拿在手里,破损的边缘泛着乌青,尖锐地凸起,一时间,柳鹤眠竟有些难以下口。 他想转头看看孟姝,却发现女子已经淡然地捧起水碗,拿在手心里转了转,找到稍微光滑的一边,抬头喝下。 柳鹤眠:“……” 许是察觉到他的不自在,冬袅有些奇怪地看向他:“公子不喝吗?” 柳鹤眠僵住,边赔笑边摆手道:“不了,不了,我不渴……” 屋里逼仄,就连豁腿的杌子也只有两个,冬袅让孟姝和柳鹤眠坐下,自己则坐在床边。 知道冬袅定有满腹疑虑要问,孟姝也不急,静静地喝着水,等着她开口。 果不其然,女子几次三番唇角翕合,许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终于开口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怎么会找到我?” 孟姝放下水碗,抬头看她。 其实冬袅生得并不丑,五官端正,肤色虽黝黑了些,可眼眸却很亮。 她似乎有些怕人,孟姝算过,她十岁左右被买入宫中,辗转多年,如今也不过三十岁,可她看起来,却像个未及笄的女子般,眼里带着生怯,如同受惊的小鹿,处处小心翼翼,不敢正眼看人。 她亦很瘦弱矮小,站起来时不过到孟姝胸口,整个人缩在宽大的衣袍内,粗布麻衣遮住了她身上的皮肤,只余头脸露在外面。 “我有幸,曾在宫里待过。”孟姝平静地看着她。 方才推门时,见到面前的女子,她曾有过一瞬间的怀疑。 怀疑是不是自己想错了。如此瘦弱胆小的女子,怎么会故意向楼璇兰透露偏门位置,好将人引到冷宫中。 孟姝来时曾与扶光商议过,此人的目的并不难猜。 她多半是为了燕无瑶。 燕无瑶被宁宣帝打入冷宫,继而病死于内,就如同他们猜想的一样,燕无瑶的死因或许与燕家有关,但是作为帝王,若是想要削弱镇国大将军燕凛的势力,宁宣帝有千百种办法,而不是将燕无瑶直接杀害,这样反倒会激起燕凛怒意。 所以在这之后,燕无瑶的死一定还隐藏着什么,只是他们现在并未发现。 而冬袅线索的出现,却给他们找到了一个新的方向。 冬袅千方百计引人去冷宫,只怕是她知道燕无瑶的死因有古怪,因此想要引人去发现什么。 第94章 而她不过区区一介小宫女,势单力薄,根本不可能改变什么,于是她便碰上了楼璇兰。 和亲公主,初来乍到的圣前红人。 这样的身份,才足以撼动些什么。 可这些话,孟姝并不打算直接与冬袅说出。 她看着坐在床沿边的女子,面对她时,连头都不敢抬,哪怕心带提防,却连拒绝他们的勇气都没有。 这样的冬袅,究竟是不是当年透露矮门所在之人? 听孟姝说她曾在宫里待过,冬袅倏然抬起头,“那你,是不是听说过什么,否则又怎会找上我?” “你想我听说过什么?”孟姝笑问。 冬袅愣住了,她双手有些不安地绞着,心乱如麻。 “冬袅姑娘,”孟姝忽地看向她,言辞带上了几分严肃:“你是不是曾向楼贵妃透露过冷宫矮门所在?” 她果然知道些什么。 冬袅的眸子极快地眨掠着,轻轻蹙起的眉间带着犹豫。 可孟姝并不出声催促,似在等她,等她放下自己的心防。 “滴答,滴答——” 未干的雨水依旧从屋顶滴落着。 过了半晌,冬袅终于点了头。 她的眼眶有些红,指尖紧紧掐入手心,似在极力克制着自己的哭腔:“是我。” 心里的猜测被证实,孟姝却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柳鹤眠一手托腮,皱着眉认真地瞧着她们,仿佛读懂了些什么。 “那你可否告诉我,你所知晓的故事?” 孟姝温柔地牵起她的手,明亮的眸子里满是真诚,弯唇看向她。 不知为何,眼前的少女总有一股子魔力。 让人莫名地信任她。 冬袅口中的故事,是孟姝从来没听过的另一种视角。 与先前楼璇兰口中的燕无瑶不同。 她没有外人所想象的那般得宠,却比外人所知道的更要可怜。 镇国大将军燕凛老来得女,燕夫人难产而死,燕无瑶身为将军府独女,自小便与燕凛相依为命。 燕凛常年征战,很难顾及燕无瑶,可她从小便听话懂事,起初燕凛离家前她还会哭闹,缠着要让燕凛带上她。 “爹,你为什么不让我一起去!” 每当这个时候,燕凛都会温柔地揉揉她的脑袋,俯下身对她说:“阿爹要去守护我们的家了,等阿瑶长大,成为能独当一面的大姑娘,阿爹再让你去好不好?” 小无瑶却并不明白:“我们家就在这,阿爹为什么要去外面呢?” 燕凛笑:“在这座宅子外,还有一个更大的家在等着阿爹,其中还有很多像阿瑶这样的孩子,他们都等着阿爹保护呢。” 小无瑶听了,眼睛一亮,挥了挥小拳头:“那等我长大了,我要当阿爹说的女将军,和阿爹一起守护我们的家!” 从那以后,每次燕凛出征,燕无瑶都不再哭闹。 她会早早地起床陪燕凛用完早膳,然后搬着小板凳坐在府前,看着战马上威风凛凛的将军背影,冲他挥手:“阿爹,早点回家!”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燕无瑶终于出落成娉婷玉立的大姑娘,可还不等她实现儿时抱负,成为英姿飒爽的女将军,却被宁宣帝一道圣旨,召进了皇宫。 彼时的宁宣帝刚登基不久,急需臣子固权,而他却在这个节骨眼上扩充后宫,其意味不言而喻。 起初燕凛是不答应的。 他戎马半生,膝下只有独女与他相伴,燕无瑶是他的掌上明珠,他深知后宫是个怎样的地方,宁宣帝身为一国之君,身边会有很多个女人,燕无瑶若入宫,无疑是飞蛾扑火。 他不愿让女儿受此委屈。 可他背后还有着无数的将士。 他领的是皇帝的兵,护的是江山百姓,若是执意抗旨不遵,莫说连累*燕家上下,怕是连手下将士也不能幸免。 就在燕凛左右为难之时,燕无瑶却站出来了。 她接下圣旨,直言愿意进宫为妃。 那日宫里的红绸织锦系了一路,漫天锣鼓随风而起,金鸾花轿中,女子身着朱红色缕金缠莲嫁衣,头顶金累丝衔珠鸾冠,艳红盖头下,分明面若芙蓉,娇艳可人,可眉目间却有化不开的郁色。 燕无瑶就在一个平平无奇的日子里,在皇恩浩荡的驾撵仪仗下,被风风光光地迎进了宫。 宁宣帝对燕家很是重视,虽只封燕无瑶妃位,却亲自为她赐封号为“惠”,入主明芷宫,吉日规格堪比贵妃仪仗。 彼时的宫内后妃并不多,除了宁宣帝的结发妻陈皇后,便只有三个贵人,燕无瑶一来,无疑成为了众矢之的。 她身份尊贵,不仅出身将军府,而且位分为妃,入宫不过几日,宁宣帝便让她帮着陈妙善协理六宫。 众人对燕无瑶的“风光”心知肚明,无疑是宁宣帝想借将军府的势力,为自己扫除异己。 就在大家都以为燕无瑶的受宠只是昙花一现时,未料到宁宣帝竟对她越来越好。 随着后宫的充盈,妃子渐渐多了起来,可若问到圣上的“心尖宠”,那便只有惠妃一个,连皇后都要排在后头。 燕无瑶也觉得宁宣帝对她很好。 他长相英俊,高大威猛,虽身为一国之君,万人之上,却肯放下身段哄着自己,相处久了,燕无瑶难免动心。 宫里的日子一天天过去,这天内务府突然来人,说是宫里刚采买进一批新人,让明芷宫先捡几个伶俐的去。 燕无瑶便在一群人中,挑中了面相不算好看,甚至因为颈间乌纹,有些丑陋的冬袅。 冬袅进宫后便被派去了最苦最累的掖庭,那里住着很多官女子,她们位分不高,脾气却大,再加之位置偏僻,脏活事多,因此底下的宫人也很不好过。 冬袅却万万没能想到,自己会被挑进明芷宫。 因为不管遇上什么事,她永远是被剩下的那个。 进了明芷宫,虽还是做着日复一日的浆洗活计,日子不算轻松,可冬袅却无比知足。 这里比掖庭好过活太多了,头上贵人得宠,她们这些做下人的也跟着沾光,平日里吃的用的,不知比先前好了多少倍。 最重要的是,燕无瑶很好相处。 有一次她不小心洗坏了燕无瑶的一件云锦纱,本以为会被罚出明芷宫时,却不曾想,燕无瑶并没有怪罪她。 宽大敞亮的宫殿内,飘飘升起的熏香拂过四周的雕梁画栋,白玉鸾座上,藕荷色宫装的女人神情温和,艳丽却不媚俗的眉眼带着柔意,温柔地看向她:“吓坏了吧?” 底下的宫女正匍匐在地,额头叩得发响。 燕无瑶朝身边的姑姑使了个眼色,差人将她扶起。 待冬袅抬起头,燕无瑶看清了她的样子,一眼就认出了她。 “原来是你……” 冬袅以为是自己脖间的乌纹吓到了燕无瑶,慌忙地抬手捂上,轻轻颤栗道:“娘娘恕罪,奴婢……奴婢不是故意污了娘娘的眼睛的。” 她的眼睛因害怕而憋得通红,怯生生的黑眸里闪烁着泪花,慌张而无措地捂住自己的脖子。 燕无瑶一愣,抬手解释道:“你别急,我不会把你怎样。 她眼神温和地看向她:“你怎能这般看低自己?” 待冬袅回过神来时,高座上的华服女子却已经走到了她的身边。 女人柔荑般滑嫩细腻的手扶起她,浅笑着拉过她的手,笑容温和善意,亲切得仿佛她不是高高在上的皇妃,而是相伴长大的邻家阿姊。 “你的胎记很不一样,是个特别的礼物。” 没有意料中的质问与责备,冬袅怔然抬眸,眼前的女子正温柔地注视着她,这是冬袅第一次听到有人这般对她说话。 她无父无母,是个流浪乞儿,蜗居窦家坡,后来恰巧宫中采买宫女,张贴告示,冬袅为了一口饱饭,这才忐忑一试。 她面容丑陋,本应落选。 但冬袅伶俐,做事老实利落,不怕苦累,采买的嬷嬷便高抬贵手,让她领了掖庭洒扫的差事。 一路走来,人人见及她的乌纹没有不嫌弃,唯恐避之不及,可燕无瑶却不同。 她并不恶嫌,反而会宽慰她,笑着拉过她的手告诉她:“这是父母给你的礼物,是别人所没有的。” 简陋茅舍内的草瓦被风声吹得沙沙而动,水滴砸到地面上溅起泥坑,冬袅所盛水的小盆已接满,溢出的水慢慢涌上来。 冬袅擦了擦眼角的泪花,起身将水盆端起,开门倒去,末了又合上门,将其重新放回漏瓦底下。 “滴答,滴答——” 水滴声打破了屋内的宁静。 柳鹤眠久久未从冬袅的话中回过神来,再一抬头,他的眼神染上些许悲悯。 他看向孟姝,正欲说些什么时,却发现女子正在垂眸思索什么。 豁了口的水碗仍捧在她手上,她轻轻摩挲着,一言不发。 冬袅重新坐回床榻边,有些局促地看着她。 第95章 孟姝感受到她的目光,笑了笑,轻声道:“然后呢,燕无瑶又发生了什么?” 燕无瑶是第一个给予冬袅温暖的人,这个看似高高在上的女子有着柔软的心肠,她的结局本不该是这样。 后面一定还发生了什么。 冬袅眼眶更红了些,有些不忍的开口。 孟姝的猜测并没有错。 人人都觉得燕无瑶备受皇恩,宠冠六宫,起初冬袅也是这么觉得的。 直到那一夜,她给寝殿送衣裳,却意外听见了燕无瑶和宁宣帝的争吵。 “不可能,陛下,我阿爹绝不可能谋反!” 透过窗影,她看见一位身着槿紫色掐花软烟罗宫裙的女人正跪在地上,拉扯着宁宣帝的衣摆。 那是燕无瑶。 冬袅从来没有见过她这般模样,燕无瑶向来是耀眼又柔和的。 而此刻,她哭花了精致的妆容,眼眶通红,精心簪起的发髻散开,青丝微乱地拂在她的面上。 她拽着宁宣帝的龙袍,哭喊道:“陛下,求您高抬贵手,放过燕家吧,就算是看在我们这些年的情分……” 她话音未落,却被宁宣帝一掌甩开。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她,面上带着几分不忍,钳住她的下巴,逼她抬头:“惠妃,并非是朕无情,可此事事关社稷根本,你让朕如何高抬贵手?” 他从未如此生疏地唤过自己,也从未唤过她的封号。 冷冰冰的“惠妃”二字一出,燕无瑶的心瞬间沉入了谷底。 “陛下,”她攥紧衣摆,泪水划过她漂亮无暇的面容,滴落在宁宣帝的手心,“你我同床共枕数载,怎会不知我的为人?阿爹为国征战多年,立下汗马功劳,你分明知晓他绝非谋逆之辈……” 渐渐地,燕无瑶的声音弱了下来。 满室金玉华光下,男人身形高大,面色冰冷,不管她如何哭着求着,他的眸色都未有一丝的触动。 燕无瑶忽感从心底涌上一阵无力,她瘫软在地,任由泪水砸在光滑的白玉砖上,身旁宫灯葳蕤,于地上撒下斑驳乌影。 殿内的寂静如同一根勒紧的线,不知何时便会崩断,宁宣帝和燕无瑶一高一低,两人谁都没说话。 过了半晌,女子因哭喊有些嘶哑的嗓音低低而出,她抬头看着这个,曾与她恩爱无比的男人,自嘲道:“陛下,你告诉我,要我怎么做才能放过我燕家……” 冬袅的声音戛然而止,她想起了那夜明芷宫内的冷寂,耳旁再次回荡起宁宣帝拂袖离去后,寝殿内女子的声声低泣。 “从那以后,陛下鲜少踏足明芷宫,没过多久,娘娘染上病疾,被打入冷宫,他们都说娘娘是失宠了才会落到如此地步,可我知道事情绝非这么简单!” 冬袅言道于此,有些激动,眉目间染上急切。 孟姝却沉默下来。 先前在昭华宫,楼璇兰曾与她说过燕无瑶的过往,与冬袅所言相比,大体相同,却有一些不大一样。 在楼璇兰的视角里,燕无瑶先是患病,后因干政打入冷宫。 可冬袅却说,是宁宣帝与楼璇兰争吵在先,失宠患病在后,却全然未提她结党干政一事。 反倒是燕家…… 孟姝眼眸一闪。 她和扶光事先查过燕家,包括大理寺的案籍中,也并未提到燕凛谋反一事。 那燕无瑶又是从哪得到的消息呢?宁宣帝又为何不否认…… 两者对燕无瑶所言皆有相斥,并非是孟姝不信楼璇兰,只是相较于她这个旁听者,冬袅的参与倒更显真实。 隐隐猜测浮上心头,孟姝问道:“可知燕姑娘患的是何病,可有太医为她医治?” 孟姝言辞恳切,又唤燕无瑶为姑娘而非“惠妃”,话里话外都饱含善意,也让冬袅慢慢放下心防。 她摇了摇头:“娘娘失了宠爱,宫里都知道明芷宫被冷落了,又有哪个太医愿意登门?” “至于病情……”她眸子一默。 “谁也不清楚。” 孟姝静静盯着她,心下却已有了考量。 “那后来你是否又发现了什么,为何要引楼氏去冷宫?” 冬袅拭了拭脸上的泪,哽咽道:“娘娘入了冷宫,明芷宫上下也未能幸免。” 荣宠一时的宫殿瞬间无人问津,燕无瑶被打入冷宫,明芷宫的宫人也被发配。 除了燕无瑶的贴身姑姑跟她一起去了冷宫外,其余殿前侍奉的宫女太监要么死,要么被发卖边疆,底下为数不多运气好的,便是像冬袅这般,领了宫里其他不要紧的差事。 冬袅曾受过燕无瑶恩惠,在明芷宫当差时也多亏了燕无瑶的照料,她心里感恩,燕无瑶去冷宫时的头两天她还曾偷偷地见过她。 冷宫是后宫的“禁忌”,偏凉萧瑟不说,守卫更是森严,里面关着的女子要么疯要么死,这么多年来未曾见谁好好从中走出来过。 冬袅当年在掖庭扫洒,知道宫中好多小路,有一天晚上,她找到冷宫的那道矮门,趁着守卫不注意时便溜了进去。 隔着一扇柴木窗,她看见了燕无瑶的身影。 那个曾经风华无双的女子哭瞎了眼,死气沉沉地卧在柴石板榻上,上面仅用一层干草随意铺着,她盖着粗糙的薄被,正虚弱地咳嗽,旁边的姑姑一边帮她递水,一边在悄悄地抹眼泪。 自她卧病以来,冬袅便已有小半月没见过她,未曾想她居然变成了这个样子。 冷宫殿内的烛光微弱,忽明忽灭,灯油中轻颤的火烛随风摇晃,四周偶有虫鼠窜过,于寂静中发出窸窣声,床榻上的女子身形单薄得可怜。 冬袅莫名地有些想哭。 那个温柔美丽的女子终究掩埋在深宫的风雪里,从此以后活下来的再也不是燕无瑶,而是失了恩宠的惠妃。 冷宫深寒,内务府又不会给失了宠的娘娘送银碳和软褥,就连吃食都是敷衍剩下的。 冬袅这些年在宫里当差,省吃俭用存下了部分银子,她便偷偷买了一些吃食和碳火悄悄送进冷宫里。 “冬袅,你怎么来了?” 燕无瑶身边的姑姑姓周,是在将军府时便一直跟着她的婢女,推开门,见寒风中,有一身形瘦小的女子躲在门后,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冷宫灯火昏暗,廊角下摇晃的宫灯拉长了她的身影,她穿的单薄,却将整个人都裹进了宽大的衣袍里,只余一双怯生生的眼睛露在外面。 若非周姑姑对她熟悉,定要吓一跳。 将人领进屋内后,燕无瑶撑着身子坐起来,有些气急地寻着声音的源头:“你为何要来这里,不是已将你送出去了吗?” 冬袅那时才知道。 得出明芷宫不受牵连,是燕无瑶在保护她。 摇曳的灯火下,女子忍着鼻腔的酸楚,从随行的包袱里往外掏着东西。 燕无瑶问她,她也不说话,只是一味地拿东西。 馒头、面饼,还有一点炭火。 东西虽简陋,可这已经是冬袅能拿出最好的了。 燕无瑶的眼眸静静地注视她,可那里平静无波,她早已什么都看不见。 周姑姑站在她身侧,带着哭意地攥紧了她的手。 没人不会为冬袅的举动动容,更何况是被关在冷宫中的她们。 昏黄的烛光爬上女子的面容,她生得不算好看,甚至可以说是普通,因常年苦差的风吹日晒,她的皮肤黝黑而粗糙,可她的一双瞳孔却格外明亮,小心翼翼下带着赤诚,看着人时就像一只未经世事的小鹿。 听着她的声音,燕无瑶脑海里描摹出她的样子,一时间有些恍惚。 冬袅原也只是一个十多岁的小姑娘。 燕无瑶眼眶有些泛酸,她强忍着泪,别过头。 “你走吧,这些东西我不要。” “娘娘……”冬袅哭了,她跪在地上,给燕无瑶连磕了几个响头,声音悲切。 许是听出了她在磕头,燕无瑶下意识地攥住身上的薄被,强忍着触动斥责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岂是你一个小小宫女能来的!” “周姑姑,送她出去。”燕无瑶重新躺下翻过身,似在极力克制着什么,冰冷无情的面色下,起伏的胸膛暴露了她。 周姑姑擦了擦眼角的泪,懂得了燕无瑶的言外之意,拉起冬袅向外走去,并将东西重新放回包袱中塞给了她。 “走吧,你不该来这。” 冬袅不愿走,扭头想再看看燕无瑶,却被姑姑推了出去。 她哀求着抓住周姑姑的手,泣道:“姑姑,你收下我的东西吧,他们没给冷宫送饭,再这样下去你们不冻死也会饿死的。” 深夜里的春寒堪比冬潮,雨水伴着凉风落下时,就连身强体壮的汉子都扛不住,更何况冷宫僻冷,屋内又没被褥炭火,燕无瑶身上还受着病,如此下去怎能了得? 周姑姑有些为难,她知道冬袅的好意,却又不得不听燕无瑶的。 第96章 她刚想拦住冬袅塞回的包袱,却发现这个矮小瘦弱的女子居然有着这么大的力气。 拗不过她,周姑姑只好接下包袱,低声叮嘱道:“你以后不要再来了,若被别人看到,你会死定的!” 周姑姑眼眸默下,转身合上门,见冬袅还愣愣地站在外头,有些无奈地朝她挥了挥手:“走吧冬袅,走吧。” 冬袅站在静谧昏暗的夜里,无声地捂面痛哭,周姑姑一顿,刚想说些什么,却见她忽地跪下,朝里磕了几个响头。 女子紧裹着的衣领滑落,忽明忽灭的宫灯照到这头,她脖颈处的乌纹露出,在夜中更显可怖。 周姑姑却也哭了。 她和燕无瑶一样,都觉得冬袅是个好姑娘,不会看轻她、厌恶她,反倒将她当成了自己的妹妹。 在这深宫中,或许没有几人是真心对待她们的。 冬袅却是一个。 第80章 冬袅自己都捉襟见肘,却舍得省下银两给她们卖吃食和炭火。 虽只是些低劣的木炭,却解了冷宫中的燃眉之急。 周姑姑看着榻上眸色木然,面容苍白的女人,无声地流下了泪。 她拂了拂面前的烟,强忍着呛意走到燕无瑶身前,蹲下身,将手里的白面馒头递给她。 上头还存有温热,想来应是一直被冬袅护在怀里。 周姑姑抹了抹脸上的泪,似是不想让燕无瑶听出来,她声音温柔,带着关切:“娘娘,多少吃点吧。” 她想将馒头放进燕无瑶手里,可女人却不接。 她顿了顿,忍下了哭腔,低低道:“吃些吧娘娘,把身体养好了我们才能出去找将军。” 听到燕凛,燕无瑶的泪水再也忍不住。 清泪从她黝黑无神的眸子中涌出,划过她憔悴的面容,打湿了衣襟。 她接过了周姑姑手里的馒头,一下又一下,麻木地咬进嘴里,泪水落入馒头,燕无瑶并不在乎吃的是什么,只感受到一股苦味和涩意。 周姑姑却别过眼,不忍心再看她。 她是自将军府时就跟着燕无瑶的。 她曾见过这个女子恣意骄傲的模样,见过她明艳动人的模样,却独独无法接受她现在这般凄惨落魄。 那个名盛京城的将军府嫡小姐,本应如柳拂春,自由如燕,如今却被蹉跎成这副样子,饱受摧残,哭瞎了眼,只能困在冷宫中守着一盏青灯。 没人知道以后会怎样,更没人知道她会不会就此困住一生。 可周姑姑清楚,曾经的那个燕家姑娘是回不来了。 吃完饭后,周姑姑扶着燕无瑶来到窗边,她试探着探出手,摸到冰凉的窗楣。 周姑姑想帮她关住窗,却被女人拦住。 “娘娘,风有些大,你身子受不住的。” 燕无瑶却静静地摇了摇头。 她执拗地抓住窗楣,月色顺着窗台渗入,照出女人苍白而美丽的面容。 她朝周姑姑笑了笑:“姑姑,我想再看看。” 可她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 周姑姑没多说,默默地帮她拉了拉身上单薄的披风。 风声带着寒意灌入冷宫中的这方小屋,身后的干草被风吹得瑟瑟而响,而燕无瑶却好似浑然未觉。 她固执地伸出手,想要“看见”这如水般的月色。 可冷宫的游廊宽大阴暗,倾斜而出的檐角挡住了无暇的月色,窗楣外,女人伸出的手瘦削而纤细,她回头找周姑姑:“你瞧,我捉到月光了吗?” 周姑姑顺着她的手看去。 冷风渗过她的指缝,女人的手苍白瘦弱得可怕,孤零零地,就好像与这片红墙格格不入。 周姑姑哽咽地点了点头,尽管燕无瑶什么也看不见。 “娘娘看到了月光,月光也看见了娘娘。” 可墙瓦落下的阴影早已将女人牢牢地罩入在内,她伸出去的手掌只投上斑驳的黑影,哪有半分月光…… 燕无瑶却满足地笑了。 她拢了拢掌心,似要将这月光永远抓入手中,周姑姑已经很久未见她这般笑颜。 第二日夜晚,冬袅又来了。 这个固执的小姑娘,有几分像燕无瑶。 曾经的她也是这般天不怕地不怕,还扬言要做威风凛凛的“女将军”。 这一次,冬袅什么也没带,只是静悄悄地躲在门外看。 风声如擂鼓般敲击在窗纸上,屋内细弱的烛苗晃了晃,周姑姑瞧见了她,犹豫了一瞬,走到燕无瑶耳边低语。 燕无瑶沉默了好一会,终于抬手。 “让她进来吧。” 外头的凉风灌得人直发颤,周姑姑将冬袅拉进来时,女子的手早已冻得发僵。 姑姑让她坐在炭炉边,正要拿起炭火点燃,却被冬袅拦下。 被冻得脸色发白的小姑娘摇了摇头,轻声道:“姑姑别点了,用在我身上浪费。” 燕无瑶听到了布料摩擦的声音,知道是她进来了,没多说什么,背过身去假装睡下。 冬袅小心翼翼地看了看燕无瑶的背影,信以为真地靠近周姑姑,低声道:“我明日偷偷溜出宫,晚上给你们带些药来。” “这怎么使得!”周姑姑担心地皱了皱眉。 宫女私溜出宫那可是大罪! 冬袅每日趁着夜晚当差的时机溜进来给她们送东西已是大忌,若再出宫被人捉到,那可是要掉头的! 冬袅朝周姑姑嘘了一声,示意她安心:“没关系的,夜中御花园就我一人扫洒,出去进来没人会注意到我,我再避开守卫从矮门到这里便是。” 周姑姑却还是有些不放心,冬袅却说服了她。 “娘娘的病情拖不得,宫里的太医既不给看,难不成我们便只能等死吗?” …… 外头下起了雨,乡郊草舍又开始渗进雨水。 凉风顺着屋顶瓦缝灌进,柳鹤眠冷得缩了缩脖子。 这春末夏初的天气最是变化无常,刚刚还炽热如骄阳,如今却冷如深秋,他听故事听入了迷,霎时间还以为自己也处在那冷宫里。 屋内接水的铁盆再次响得噼里啪啦,孟姝却不忍打扰沉浸在回忆里的冬袅。 她的身体轻轻颤栗着,牙关不自觉地咬紧,还未等她开口孟姝便知道,第三日的夜晚,一定发生了变故。 脑海里再次回响起楼璇兰那日的话来:“冷宫那样的地方,哪是人能受住的,惠妃姐姐不过从明芷宫搬离三日,便在冷宫中断了气。” 燕无瑶,就死在第三日。 那日深夜,也下着大雨。 冬袅带着雨蓑,将用油布裹紧的药包深深埋入怀中,冒着大雨一路疾跑到冷宫,可当她刚走入矮门,还未来到燕无瑶所住的侧殿,便听到一阵哭喊。 凄厉地宛如雨夜中的女鬼。 那夜很怪,起初冬袅还想着今日为何没看见冷宫外巡逻的禁卫,却在燕无瑶的屋外看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一身金锻玄色龙袍,头戴紫玉云冠,腰间美玉轻晃,身形高大挺拔,在他身侧,还站着一个公公模样打扮的男子,正给他弓腰举着伞。 在他们面前,有一群黑甲盔衣禁卫围着,手中拿着长剑。 其中,有一个女子静静地躺在血泊中,雨水拍打在她身上,冲刷着石板上的血色,大片大片的嫣红漾出,于昏暗宫灯下泛着诡谲的光。 那是宁宣帝。 冬袅瞪大了双眼,泪水夺眶而出,她死死地捂住嘴,瘦小的身体蜷缩在树丛后,雨蓑下的身躯剧烈颤抖着。 雨水急骤地落下,如针般刺入皮肤,痛入骨髓。 她认出了倒在雨血中的女子,那是周姑姑。 浓烈的血腥味传来,雨幕中的高大男人只是皱了皱眉,身旁的太监便识趣地递上锦帕。 宁宣帝恶嫌地捂住口鼻,随意地摆了摆手:“丢到池子里喂鱼吧。” 领头的禁卫得令,挥了挥手,带着两个人将地上的女人搬起,往另一处走去,雨幕渐渐隐匿了他们的身影。 冬袅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幕,胸腔剧烈起伏着,脸上的泪水与雨水混在一起,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怎么也没想到,会在冷宫中亲眼目睹宁宣帝杀人。 屋内突然传来一阵动静,宁宣帝抬眸看去,过了半晌,有几名禁卫走出来。 “陛下,”他们朝宁宣帝拱手:“燕氏说要见见您。” 宁宣帝皱眉,有些不耐地看了看窗角。 那里被昏黄的灯火投映出一道模糊的影子,灯火葳蕤,那道黑影如同女子的身影般曼妙而扭曲。 雨水冲刷着夜幕,男人的脸隐匿在夜色里,俊朗冷肃的面容染上暴戾,他的眸子默了默,终是走了进去。 冬袅的心当下就被揪起,她死死地盯着宁宣帝的身影,直到他进了屋内,房门被禁卫关起,她再也看不到任何。 冬袅不是傻子,她知道燕无瑶出事了。 周姑姑死了,燕无瑶怕是在劫难逃。 第97章 冬袅紧紧抱着怀里的油纸包,那里裹着她刚给燕无瑶买的药。 笠蓑下的衣物早已被雨水打湿,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一边蜷缩在众人看不见的黑暗里,害怕又急切地听着里面传来的动静。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冬袅以为自己冷得要昏倒时,宁宣帝走了出来。 他手上仿佛还拿着什么东西,被他小心翼翼地揣入怀里,继而抬手接过了高邱茂递来的帕子,擦拭掉手中沾染的血迹。 没有意料中女人的惨叫,没有刀剑挥出的声音,更没有歇斯底里的争吵。 那个雨夜平静得宛如深渊,不知不觉吞噬了一切,除了屋前周姑姑流下的血水…… 再过不了多久,就连这最后一点痕迹也会被洗刷。 冬袅看着宁宣帝远去的身影,无力地瘫倒在地。 她望向雨夜中黑暗的屋子,有什么强烈的预感涌上心头,冬袅逼着自己不去想,雨水拍打着她的脸,手中的油纸碌碌滚出,女子双眸终于忍不住垂下,一头栽倒在树丛里,宽大的雨蓑遮盖住了她的身影,一切消失在夜色里。 仿佛那夜谁也没来过。 第81章 冷宫重新恢复了寂静,未干的雨水顺着墙角的芭蕉叶缓缓滴落,仿佛昨日的雨夜惊险只是冬袅的一场梦。 她吃力的撑起身。 淋了一夜的雨,她嘴唇发白,脸颊却通红。 她摸了摸自己额头,有些发烫,整个人都是晕乎乎的。 一想到昨夜的景象,冬袅鼻头一酸,泪水不争气地涌了出来。 她随意擦了擦眼泪,捡起地上掉落的油纸包,见四下无人,踉踉跄跄地朝里头跑去。 周姑姑流出的血水早已被倾盆大雨冲刷干净,除了一点淡淡的血腥味,外头瞧不出任何异样。 她有些害怕,又有些着急地跑向紧闭的屋门。 临到门前,想起昨夜宁宣帝进去后的场景,冬袅伸出的手有些迟疑,轻轻颤抖着。 她不敢推门。 她怕看到燕无瑶的尸体…… 往日女人的笑颜一幕幕出现在她的脑海,她抱紧了怀里的油包,那是她给她买的药材,甚至没能亲手给她。 冬袅咬紧牙关,鼓起勇气,猛地推开屋门。 抬头一看,却发现里面一切如常,尸体没有,人影没有,争斗的痕迹更是没有! 她愣住了,扶着墙走进。 风顺着推开的柴门灌进,吹得屋内床榻上的干草沙沙作响,上面却空无一人。 冬袅刚一走进,便觉得从脚底窜上一股寒气。 炭炉内仍有着未燃完的木炭,在矮杌旁,还放着冬袅给她们带的,没吃完的面饼…… 冬袅忽地跪在地上,泪水滴滴而落,任由凉风吹过她未干的头发和宽大的蓑衣,怀中的油纸包滚出,她倏然从心底生出一股莫大的无力与悲痛来。 她明白了。 从此以后,世上再也没有人会那般亲昵地唤她。 更不会再有人把她当作家人,世间浩大,深宫孤伶,她再次变成了一个人。 冬袅趴在地上,攥着胸口的衣领,嚎啕痛哭着。 在她身后,有着一扇还未来得及关上的窗楣,狂风拍打着它,“吱吖”而响的木窗发出难捱的噪音。 在那里,曾经站着一个想要捉住“月色”的女子,而如今,红墙之下再次恢复宁静,姹紫嫣红的笑语莺莺中,唯独缺了一抹盎然的嫩绿。 再后来的故事,孟姝便猜到了。 冬袅看到了那一日的真相,知道燕无瑶并非病死,宁宣帝成为了杀人凶手。 她之所以想将楼璇兰引去冷宫,是想让她借机发现什么。 可惜宁宣帝戒备心太强,自然不可能留下证据,而楼璇兰,更是阴差阳错地被吓病。 她静静地注视着眼前陋室中的瘦弱女子,不管时隔多久,当再次提起那段往事时,就好像在她心底埋下了一根刺,时常隐隐作痛。 孟姝忽地有些怜惜她。 她有些无奈地叹气。 她以为自己已经猜到了燕无瑶的结局,未曾想,故事的背后竟如此凄惨悲凉。 更让人心酸的是,冬袅所言也只是部分经过,在这之后的真相,或许要比这更加残忍。 孟姝抬手替她擦去了脸颊的泪痕,握住她的手:“你放心,真相不会被掩埋,罪人会得到应有的代价。” 冬袅愣了,有些欣喜又担心地抓着她:“你会帮我?” “不,不行,”她无措地低下头:“那可是陛下,没有人能撼动他,你这样会把自己也搭进去的!” 柳鹤眠闻言,也有些担忧地看过来。 他懂得了孟姝带他过来的意图,也懂得了孟姝昨日说的那句:“等眼下事必后,有些结果自然浮出水面,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原来如此。 原来她和扶光从一开始入宫,就是另有目的,行医治病,只是一个幌子。 柳鹤眠眼底闪过一抹复杂。 他隐隐觉得,在这背后,孟姝和扶光还在查着什么要紧的东西。 那才是普通人所触不能及的。 等从窦家坡走出,黄昏已落在西山后头,天色渐暗,星星即将爬出,乡野小道上,轻风吹过浅低的嫩草,两边灌丛簌簌而动,日晕将两人的身影拉长,孟姝和柳鹤眠都各怀心事,谁也没说话。 忽然,孟姝脖间青芒一闪,她倏地察觉到什么,脚步停下。 “怎么了?” 柳鹤眠不解地看过来。 孟姝的眸子静静扫向四周,绷紧的嘴角带上一抹冷意。 她举起手放到唇边,朝柳鹤眠轻轻一“嘘”。 四周拂动的树丛间似有什么隐隐蛰伏,天色欲渐昏暗,刚落完雨的泥地带着湿泞,孟姝忽地抬眸。 “不好,有鬼怪。” …… 天色渐暗,最后一抹火烧云即将消失在天幕。 宫廊上的宫人垂首匆匆而行,红墙四角的琉璃宫灯即将点亮。 今日宁宣帝要去坤宁宫用膳,四下乾昭宫安静得出奇,除了外头巡逻的禁卫,便只剩下宫女太监有条不紊地做着手头上的事。 在旁人所没注意到的角落,有一月袍身影利落迅敏地行走在琉璃瓦上,青年男子身形如风,不过片刻便已来到宁宣帝的寝宫上头。 他冷静而淡定地掀开一扇瓦角,低眸一看。 确认四下无人后,身轻如燕地翩然落地。 宫里的禁卫虽警惕,却不是扶光的对手。 混入乾昭宫对他来说,不过是轻而易举,那日跟孟姝说要来查探国玺,并非是他诳语。 青年镇定自若地拂了拂衣袖上沾染的灰尘,开始打量起四周来,仿佛来的不是皇帝的寝殿,而是后花园般闲庭信步。 夜色即将落下,将整座皇城笼罩在一片静谧之中。 寝宫内,烛火摇曳,将雕梁画栋的影子拉得老长,在朱红色的宫墙上投下斑驳的暗影。 寝宫正中央,一张金丝楠木雕龙大床巍然矗立,九条金龙盘踞而上,龙眼处镶嵌着夜明珠,于暗处泛着幽幽的绿光。 云锦织就的床幔垂下,上面绣着祥云纹样,在烛光下泛着粼粼波光。 在一旁,立着一面紫檀木屏风,屏风上绣着百鸟朝凤图,屏风后是一张黄花梨木书案,案上摆着一尊青玉花雕的香炉,炉中燃着龙涎香,袅袅青烟在空气中盘旋上升。 宁宣帝爱美玉珍宝。 扶*光淡淡扫过,轻声一笑。 倒是不假。 他慢慢走过这偌大寝宫内的各个角落,后宫奢华,宁宣帝的乾昭宫更是不在话下,这个声称“爱民如子”的好帝王,不知在暗地里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 宁宣帝城府极深,身为帝王,定会比寻常人更为警惕。 扶光四处看了看,并没有发现什么机关密道,就是不知宁宣帝会把国玺放在何处…… 他缓步走向屏风,垂眸瞧了瞧,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屏风上的龙纹。 扶光的动作突然一顿,指尖落在某片龙鳞上,轻轻一按,只听"咔嗒"一声,屏风后的壁龛竟慢慢移开,露出一条幽深的密道。 青年眸子暗下一瞬,继而缓缓抬步踏进。 密道两侧点着美人宫灯,昏黄的灯光映照出墙上斑驳的壁画。 扶光拾级而下,他脚步声极轻,在狭窄的通道中竟听不到什么声响。 密室不大,却暗藏玄机。 里头摆着不少奇珍异宝,首当其冲的便是各色美玉。 扶光的目光落在最里面的一个紫檀木匣上,匣子上雕刻着繁复的云纹,锁扣处镶嵌着一只龙形纹印。 他缓步上前,手指刚要靠近匣子时,竟触到了一股寒气。 扶光眉头轻轻蹙起,这里怎么会有灵力残留的气息。 若是普通人摸到,定是会被这股力量震碎五脏六腑。 他眸子默了默,眼底划过一抹复杂的光。 第98章 一道金芒自他指尖闪过,"咔"的一声,檀木匣子霎时弹开,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块色泽红艳,通体灵透的美玉,上头龙纹盘旋,九龙辉映,四溢莹芒。 这便是国玺。 扶光皱眉,刚要细看时,一阵凌厉的阴力瞬间扑面袭来,国玺表面的血色纹路在葳蕤烛光下仿佛活了过来,像血管一样微微跳动。 那股阴力带着冲天的怨气,还未触及扶光,便被他冷着脸挡了回去。 充沛强大的神力压制着那蠢蠢欲动的阴邪之力,扶光沉着眸,透过质地温润的美玉表面,他仿佛看见了底下叫嚣着的凄喊声,以及那扭曲而盘旋的怨气。 他的神色彻底冷下,抬起的眼眸带着寒芒,嘴角紧紧抿成一条直线。 谁能想到,在这巍峨皇宫下,宁宣帝居然藏着这样一块邪玉,并将其奉为国玺。 扶光突然明白了,为何乾昭宫底下的这样一间密室毫无暗器。 因为宁宣帝很放心,若是有人闯进来打开了匣子,定会被这上面附着的强大怨气,吞噬殆尽,连尸骨都不剩。 扶光突然冷声一笑。 跳跃的烛火将青年的身影无限拉长,他神情莫测,灯火勾勒出他俊美的轮廓和紧绷的唇角。 与此同时,身后的墙壁上似有鬼影浮掠,它们挣扎着,蠕动着,血红光芒给它们染上诡谲的异色,如同地底不见天日的冤魂,在诉说着不甘的冤屈。 第82章 柳鹤眠害怕地缩了缩脖子,躲在孟姝身后不安地四处张望着:“我们怎么会撞上鬼呢?” 夜色即将掩盖天际,最后的一点微光洒落在斑驳重叠的树影间,四周人烟寂静,除了他们二人再无他人。 虫鸣从草间窸窸而起,柳鹤眠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异样,除了天色稍暗些。 孟姝冷静地从怀中掏出备好的火折,吹起点燃,跳跃的火光瞬间浮掠上她的脸。 她侧头笑笑,“你觉得,我会骗你?” 柳鹤眠愣住了。 “孟……孟妹妹,你可别吓我啊。” 他咽了咽口水,想起什么,连忙伸手放进随身的布包里掏了掏。 孟姝奇怪地看着他,正不解时,却发现他从蓝布包里掏出了几张符纸。 上面用朱砂画着狗爬式的花样,隐隐约约像个符文…… 孟姝:“……” 她有些无奈地叹气:“你别告诉我,你昨晚就在准备这个?” 今早柳鹤眠顶着个黑眼圈,呵欠连天地告诉她,让她一切放心,今日他已准备妥当,绝对不会遇到危险。 结果,他搞了半天就弄了几张……难以入眼的符纸? 柳鹤眠见她不信,瞬间急眼,正准备反驳时,前头突然吹来一阵疾风。 疾风卷着尘土,带着凛冽的寒气,柳鹤眠正感到疑惑时,眼前的孟姝突然一把拽过他向旁边躲去。 “嘭——” 那道疾风擦肩而过,撞上了他们身后的一棵大树。 霎时间,树干轰然而断,震起一地枝叶,荡起的余波向四周环绕着。 柳鹤眠看呆了眼,还未反应过来,孟姝却忽地沉下了眼眸。 她将手中的火折塞给柳鹤眠,叮嘱他:“拿好。” 下一秒,银绣刚落入她的手中,一道鬼气又紧接着袭来。 孟姝将手中的银绣往前挥去,通灵梨木于卷席而来鬼气中熠熠生辉,带着至纯的灵气破开了那道鬼刃。 一股熟悉的腐臭味再次袭来,孟姝皱了皱眉,抬手捂住口鼻,眼前倏然出现一只半人高,以枝叶为干,泥土为脸的怪物,浑身散发着黑气。 孟姝认出了它。 是影鬼。 就如当初在珍珲宫看见的一样,此影鬼只是本体的分身之一,扶光曾说,影鬼可以附风、附雨,而此刻,他们眼前的影鬼想来就是附在了这四周的草木身上。 “孟妹妹,这……这是什么东西啊?”柳鹤眠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 “影鬼。” 孟姝轻蹙眉头,扭头嘱咐道:“你帮我拿好火折,千万别让它灭了,自己小心些!” 还未等柳鹤眠琢磨出“影鬼”是个什么东西,闻言,便连忙听话地护好了手中的火折子,谨防它熄灭。 虽不知这个火折子为什么这么重要,但孟姝说话一定有她的道理! 柳鹤眠虽害怕,却也担心她。 那影鬼移动速度极快,不过瞬间便又缠上了孟姝。 “你小心点!”他喊道。 孟姝无暇理会他,这影鬼实在难缠,之前在珍珲宫她便与它交过手。 此鬼为虚影,并无实形,不仅飞掠速度极快,而且刀枪不入,寻常兵器根本奈何不了它。 哪怕孟姝手持银绣,可她并无法力,对上影鬼只能抵挡,却无法主动出击。 交手间,好几次那鬼爪都差点划过孟姝的脖颈,她侧腰灵活地翻过影鬼身后,手中银绣破开它的躯壳,不过片刻,那割裂的口子便自动愈合。 果然…… 孟姝喘着气,神色有些凝重地皱了皱眉。 这些寻常招数对付它根本没用! 如今扶光不在,想要走出这里便只能靠她自己。 孟姝眯了眯眼眸,脑中灵光一现,她想起自己这段时日跟着扶光学了点术法皮毛。 眼见影鬼又要袭来,孟姝咬紧牙关,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 她收起银绣,伸出手,想着扶光所说。 “别用眼看,要用心感受。” 心…… 她运气丹田,屏气凝神,忽地感到身体深处仿佛蕴藏着一股充盈的力量。 孟姝再次睁眸,在影鬼擦身而过的瞬间里,她双手捏诀,指尖倏然跃出一道青光,猛地向影鬼打去。 “嗷——”影鬼被她打得猝不及防,接连后退几步,吃痛地哀嚎着。 “成功了……”孟姝惊喜一笑,不可置信地看了看自己的手。 先前所学只是纸上谈兵,并无实战,没想到她居然成功了! “孟妹妹,小心啊!” 孟姝被柳鹤眠一喊回过神,刚一抬头,却发现那影鬼再次朝她奔来,它仿佛被孟姝激怒,这次的鬼气要比先前来得更为凛冽。 孟姝依葫芦画瓢地又使了几招,却发现她空有招式,可灵力不足,这些对正气头上的影鬼来说无疑是挠痒痒。 “该死。”她面色凝重,以手作刃反身向影鬼砍去,却被它弹开,后背撞到一旁的树干上,凌厉的阴气划破了她的手掌。 影鬼的速度实在太快,还不等她反应,那鬼爪便要抓向她的脖颈,仿佛下一秒就要捏断她的脖子。 “嘭!” 就在鬼爪即将碰到孟姝的皮肤时,有什么东西突然从影鬼背后砸中了它,它四肢忽地微颤,不喜地看向背后。 “孟妹妹,快跑啊!” 孟姝抬眸一看,是柳鹤眠! 他正一手持火折,一手拿着符纸,朝影鬼扔来。 那丑得歪七扭八的符纸竟然真的有些用,影鬼被砸烦了,怒气冲冲地就要朝柳鹤眠袭来。 “不好。” 柳鹤眠不会武功,若被影鬼追上定会难逃一死。 孟姝顾不得其他,只能抓起银绣迎上,一掌向它背后拍去。 这一次,阴气没有意料之中的缠上。 就在孟姝到手碰到影鬼鬼气的那一瞬间,它身遭的鬼力忽地弱下。 孟姝的手穿过它的胸口,伴随着影鬼的一声痛嚎,于它的身体中迸发出一道耀眼的青芒,将其包裹在内。 “砰——” 霎时间,影鬼的身体忽地爆开,震得四周树叶簌簌而落。 柳鹤眠连忙护住了手中的火折子。 夜风卷起风沙于半空中落下,激荡而起的碎叶飘到孟姝身上,寂静的黑暗中,柳鹤眠手中的火折是唯一的微光。 他走近,昏黄的火光跳跃着笼罩上孟姝的脸庞,清丽的眉眼下,女子垂眸看了看自己的手,那道与影鬼交战时划破的血痕已在不知不觉中愈合,她皱了皱眉,眼里划过一抹暗光。 “孟妹妹,你也太厉害了吧!” 柳鹤眠有些兴奋地围着孟姝打转,方才的恐惧早已烟消云散:“你究竟是什么人啊,居然还会法术?” 雀跃间,他没注意到孟姝有些怪异的神色。 “走吧。” 过了半晌,孟姝抬起头,没有多说,率先往前走去。 “你等等我!”柳鹤眠捧着火折,生怕风将它吹灭,一路护着一边跟上。 …… 待孟姝和柳鹤眠回到“夜中明珠”时,早已过晚膳时间。 他饿得饥肠辘辘,正想着等会去找些什么吃的时,一推门,便见扶光已经坐在里面,桌上还摆着好几碟色香味俱全的佳肴。 那股饭香悠悠飘来,柳鹤眠看得眼睛都直了,顾不上跟扶光打招呼,搬起凳子就要坐下。 扶光一记眼刀扫来,有些嫌弃道:“去洗手。” 柳鹤眠刚要抓鸡腿的动作一顿,心虚地低头,眼巴巴地看了一眼桌上的美食,飞快地跑去洗手,还差点撞上走进来的孟姝。 第99章 “怎么回来得这么晚,可是没找到冬袅?”扶光看过来。 孟姝步子顿了顿,缓缓摇头,走到桌前坐下。 “冬袅已经将她知道线索的告诉我了。” 扶光挑眉:“看你苦着张脸,还以为是进展不顺。” 孟姝愣住:“有这么明显?” 扶光喝水的动作一顿,深眸扫来,眯了眯眼:“有事?” “夜中明珠”坐落在城内极佳的位置,夜晚的京城灯火通明,万千繁华顺着打开的窗楣落进来,凉风习习间,底下是热闹鼎沸的人烟,屋内却有一瞬的静谧。 孟姝刚想说些什么时,柳鹤眠正好走进。 他坐在孟姝身侧,狠狠地扒拉一口饭,一边夸赞道:“扶光,幸好有你,不然我们今天肯定吃不上热乎的了。” 扶光闻言,失声一笑:“慢点吃,又没人抢。” 见柳鹤眠把话茬接过,孟姝默默地松了一口气。 吃完饭,柳鹤眠挺着个圆挺挺的肚子,满足地靠在椅上发呆,一边小机前,孟姝和扶光相对而坐。 女子撑着下巴,目光顺着打开的窗棂看向外头,人声与灯火交织着,不远处护城河边花灯点点,让孟姝想起了那夜上巳。 原以为京城只有上巳格外热闹,未曾想过,其实它每日都是上巳。 今日冬袅说的话犹在耳边回响,这座看似富庶繁华的皇城底下,究竟还埋藏着怎样不为人知的秘密? 越是安宁祥和的场面,越是让人心惊。 扶光仿佛看出了她心中所想。 方才孟姝将今日窦家坡的收获告予他时,他有些讶异,却并无意外。 “你还记得秦阿蒙的尸骨,是在何处发现的吗?” 扶光突然道。 孟姝看向他,“你是怀疑,冷宫中有影鬼?” 听到“影鬼”二字,柳鹤眠一下子清醒过来,有些害怕又好奇地挪了挪屁股下的椅子,凑到他们旁边。 扶光不语,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孟姝懂了:“可是你今日在乾昭宫发现了什么?” 青年缓缓伸出手,分明修长的指尖闪过一道亮光,随即,一抹血红残影缓缓浮现在他掌心。 血色美玉的影子于他掌中浮沉,看上去,隐约像个印玺的模样。 外头灌进的风意渐渐停息,街巷的喧闹声被阻隔在外,玉影发出的红光越发刺眼,于墙上映照出扭曲的影子。 窗外的月光不知何时变成了血红色,透过雕花窗棂洒进来,将整个屋内染成了一片血海。 这是…… 孟姝呼吸一滞,神情染上凝重。 柳鹤眠看呆了,忽地从脚底爬上一阵寒意,密密麻麻惊起了一身颤栗。 孟姝转头看向扶光:“是国玺。” 扶光点头。 “那国玺通体附着着极大的怨气,我没办法将其掉包,为了不惊动宁宣帝,便只好用法力还原了它的形影。” 那国玺突然发出一声轻响,三人同时低头看去,只见那血玉表面竟然渗出了一滴暗红色的液体。 那液体顺着国玺的纹路流淌,所过之处,通透的玉质竟然开始发黑,一股若有若无的腥气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像是陈年的血锈味。 “你们看!” 柳鹤眠来不及多想扶光所说的“法力”、“国玺”是怎么一回事,他被眼前的一幕吓了一跳,连忙喊道。 国玺上,那被腐蚀染黑的地方不过片刻,便又恢复了原来的晶莹温润,仿佛方才的一切不过是他们的错觉。 孟姝和扶光抬头看去,下一秒,那血玉国玺上的云纹纹路开始扭曲,逐渐凝聚成一张狰狞的鬼脸。 那张脸没有五官,只有两个漆黑的窟窿,隐约冒着黑烟,明明无神无形,却莫名让人觉得它在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这是……”孟姝怔然出声。 “像不像影鬼?”扶光冷眸道。 像,实在是太像了。 眼前冒出的这张“脸”,像极了之前他们所遇到的影鬼。 影鬼无踪无形,可附着幻化万物,本应是虚幻形态,可他们现在,分明能从眼前的这张“脸”上,找到先前碰见的所有影鬼的样子! 孟姝倏然冒出了一个惊人的念头,她看向扶光:“你说,影鬼的本体,会不会就在这国玺上?” 扶光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点了点头。 在乾昭宫看见那血红玉玺时,他就曾有过跟孟姝一样的念头。 但让他想不通的是,国玺此等如此重要的宝物,上头又怎么会有这么大怨气?更何况,还孕育着影鬼。 此影鬼有着通天怨气的滋养,再加上梅花血印的加持,早已成为煞气腾腾的恶鬼,若再放任其发展,其后果不堪设想! 珍珲宫也好,那日上巳夜市的影鬼也罢,这些都是本体不断壮大,分身肆虐的最好证明。 “最可怕的是,这些还只是我们遇到的。”扶光道。 在他们看不到的角落里,怕是已有人遇害也未曾可知。 “会不会早在数年前,秦阿蒙就是发现了国玺的秘密,这才被影鬼杀害的?” 孟姝突然想到了扶光发现的那具白骨,还有珍珲宫内秦阿蒙留下的书信。 他知晓国玺事情重大,因此特地修书给“七娘”,但怪就怪在,从信中言语来看,他似乎在和宁宣帝做些什么交易。 扶光摇了摇头:“我并不觉得那个时候他就知晓国玺古怪。” “还记得楼璇兰曾说过,大漠明珠最受欢迎的‘红丝玉’吗?” 扶光话音刚落,一旁的柳鹤眠突地一拍手掌。 “我记得!贵妃娘娘还说,宁宣帝之所以那么器重秦阿蒙,就是因为他的商队所进贡的‘红丝玉’与其他的美玉很不一样,会在阳光下泛着红絮!” “不错。”扶光点头,看向面前浮现的血玉残影:“你们看它,像不像红丝玉?” 红丝玉,顾名思义,应是通体血红。 “这样一说,国玺很有可能就是红丝玉铸就的。”孟姝敛眸。 那么秦阿蒙或许真不知道国玺的古怪,只是因为打造它的玉料与红丝玉有种某种共同之处,所以宁宣帝找到他想要做些交易。 “可他到底怎么死的呢?影鬼杀他定会有原因。” 孟姝眉头紧皱,看向眼前血红玉影的神情有些复杂。 就在这时,屋内的烛火忽地全部熄灭。 那血影更加浓烈,蜿蜒的红光宛如血水般顺着屋中人的衣摆爬上他们的脸庞。 孟姝的身体下意识僵住,昏暗的屋内只有眼前的红光是明亮的。 柳鹤眠短短一日,经历了不少稀奇古怪的事情,就单凭眼前这一幕幕,就足让他缓不过神来,因此并没察觉孟姝的异样。 倒是站在对面的扶光看了过来。 青年静静地扫了一眼僵住的女子,眼眸微动,往孟姝所在的地方靠近了些。 黑暗中,国玺扩散而出的红光渐渐浓烈,他们的影子被拖拽着拉长,似鬼魅般在墙上扭曲地蠕动着,仿佛有无数冤魂在地府中要挣扎出,耳边开始回荡着凄厉的哭声和笑声,震得人头皮发麻。 这一幕,与扶光在宁宣帝寝宫看到的,极其相似。 他轻蹙眉头,一挥衣袖。 下一秒,那浮掠着的血玉形影便消失在屋中,熄灭的灯火又重新燃起,那股阴森凉意褪去,周围乍时笼上暖意,屋外那鼎沸的人声又隐约传来。 扶光一转头,发现孟姝和柳鹤眠仍愣在原地,双眸无神,直直地望向眼前。 糟了,忘记他们凡人之躯会受怨气的影响了。 扶光有些无奈。 “孟姝,孟姝?” 指尖的金光飞入女子的额间,他轻摇了摇孟姝的肩膀,皱眉道。 好在孟姝被怨气影响的不深。 她晃了晃脑袋,那凄厉的哭喊声这才从她脑海中消失了些。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些哭喊声好熟悉,好像曾经也在哪里听过…… “可还有哪里不舒服?”见她发怔,扶光有些奇怪地抚上了她到额头。 肌肤相触的异样感从手背传来,扶光反应过来时,这才发现两人的距离有些近了。 昏黄的烛火下,孟姝正不知所措地抬眸看他,在他的视角里,甚至还能看清女子随着呼吸轻轻颤起的眼睫。 他触电般霎时收回手,负在身后,轻咳了一声,眼神投向别处。 “我没事。”孟姝抿了抿唇,小声道。 屋内的气氛一时间有些微妙,扶光故作淡定地没去看她,耳尖不自觉地爬上一抹红。 “鬼,鬼……” 一道突然的声响打破了屋中的寂静。 孟姝和扶光同时扭头看去,发现柳鹤眠已不知何时走到墙头,正呆愣愣的拿头撞墙。 孟姝、扶光:“……” 扶光闪现到年轻人身前,嫌弃地抬手抵住他的肩膀,以防他再次撞墙。 “柳鹤眠,你清醒一点!” 第100章 “鬼,把坏鬼撞死……撞死……” 感觉到有人拦住了他,柳鹤眠无意识地把方向转向扶光,低头垂首,踉跄地往扶光身上撞去。 “……” 孟姝简直尴尬得没眼看。 “柳鹤眠!”扶光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不耐烦地一把拎出埋在他怀里的头,将人摁在椅上坐稳,冷着脸拍醒他。 “唔。”年轻人反应迟钝的悠悠转醒。 一抬头,便见扶光黑着张脸看他,向来平静无波的黑眸里淬着怒意。 他立马弹起,瞥见孟姝憋笑的神情,有些摸不着头脑。 “怎么了?”他无辜地看了看扶光,又看看孟姝,有些奇怪:“发生了什么?” 孟姝好不容易忍住笑,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没事,不记得挺好的。” 她偷偷瞄了一眼扶光板着的脸,朝柳鹤眠戏谑道:“免得被暗杀。” 说到“暗杀”,柳鹤眠想起了方才的那块红玉。 “影鬼到底是什么呀?”他蹙着眉走来走去,“还有扶光……” 他绕到扶光跟前,狐疑地上下打量他:“你怎么这么厉害!” 刚刚那一招一式,还有他与孟姝的谈话,他都看在眼里。 眼前青年的异样从第一次见面时他就感受到了。 总觉得扶光不像是一般人。 那身姿,那气度,可不就像活神仙降世吗! 扶光没理他,只是负手静静地看向他,嘴角带着一如既往嘲讽的弧度。 “扶光,你不会真的是神仙吧?” 柳鹤眠瞪大了眼睛,凑近他,却被青年一掌推开。 他没否认! 扶光正垂眸擦手,忽地被柳鹤眠拉过,他一记眼刀扫来,却被年轻人炙热的眼神看住。 “天啊,我柳鹤眠卜卦问道一生,居然真的让我遇上了活神仙!”他欣喜若狂,眼里带着激动:“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看来这便是我《易经》传人的使命。” 扶光:“……” 懒得理他神神叨叨的模样,扶光没好气地抽出手,忍住召唤蛟月将他打飞的冲动,走到桌旁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 街巷月光浅浅,“夜中明珠”楼下一片欢闹,楼上却难得的静谧美好。 “那我们,明日可要去冷宫?”孟姝坐过来,想起正事,侧目看他。 “你有想法?”扶光偏头,一手支着额角,眼神懒倦,眸里映着细碎的月光。 她能这么问,就说明她有别的打算。 不知为何,扶光总是一眼就能洞悉孟姝所想,就如同孟姝也能猜到他一般。 女子笑了笑,嘴角轻轻翘起,明亮的灯火映在她瞳孔,整个人笼上暖意,明媚而动人。 “我打算先去一趟将军府。” “你要找燕凛?”扶光眉梢微扬。 孟姝点头。 “冬袅说,当年燕无瑶是因为燕凛谋反一事才与宁宣帝起了争执,可你我都知道,燕凛从未谋反。” 她转头看向扶光,“在燕凛一事上怕是还有古怪。” 若冷宫真的藏有危险,他们须得把来龙去脉了解清楚,准备周全了才能前往。 扶光赞同的点了点头:“那我明日跟你去一趟。” “那我呢,那我呢!” 柳鹤眠突然凑过来。 孟姝推开他,“你就好好待在这里,别处太危险了。” 柳鹤眠不服气地瘪嘴:“我可以保护好自己,而且将军府有什么危险的。” 他嘟囔着坐下,“孟妹妹,你今天也看见了,关键时刻我还是很有用的……” 扶光听着,轻挑眉头:“你们今天遇见什么了?” 柳鹤眠嘴快,刚要说,却被孟姝暗暗掐了一把,瞬间疼得止住话头,想起回到客栈前她的叮嘱来。 “刚刚碰到影鬼的事情,回去不要告诉扶光。” “为什么?”柳鹤眠不解地追上前头女子的步伐。 他手上摇曳的火光拉扯着投映出两人的影子,乡间小道上,浅草疏疏,乱云压着低星,前头隐约传来人声,再走不过多久便要进城了。 孟姝没应他。 过了半晌,女子才幽幽出声,她收好银绣,垂眸掸了掸手上的灰:“反正鬼怪已经解决了,我们也没受伤,告诉他不是徒增烦恼?” 也是。 柳鹤眠点了点头,还是孟姝想得周到,还是别让扶光担心了。 虽然他可能会冷着脸嘲讽他们。 屋内灯火通明,见他发怔,扶光皱着眉看过来:“怎么了?” 柳鹤眠顿时回神,眼珠子不自然地转了转,干笑道:“没什么,没什么……” “他今日打听有功,”孟姝适时接过话头,打笑道:“若非他巧舌如簧,那窦家坡的大娘还真不一定告诉我们冬袅的住处。” “不仅如此,我们柳大师差点给自己做了桩媒。” 柳鹤眠向来脸皮厚,今日在窦家坡还不觉得什么,现下孟姝一提,他倒后知后觉的脸皮发烫。 “我那不是权宜之计吗!”他结巴道。 闻言,扶光也笑了,有些无奈地摇头。 …… 夜晚的京城浸在靛青色天幕里,飞檐上高高翘起的瓦兽吞着月华,城门落了千斤闸,漆黑的天云映着巡夜禁军火把的红光,像条苏醒的赤蟒沿着皇城根游动。 护城河中漂着几盏荷花灯,凉风酿起,烛泪把粼粼波光都晕成胭脂色。 大小街巷的青砖缝里钻出薄雾,漫过“夜中明珠”彻夜未收的酒旗,打更的梆子撞碎铜壶滴漏,惊起屋脊上假寐的乌鸦。 其中一间屋内,一盏油灯静静地燃烧,火光微弱却执着,独自缥缈于黑暗中。 窗外的月光透过纸窗洒进来,落在床榻上,碎银漫漫,给床榻上眉头紧锁的女子渡上一层薄纱。 孟姝彻夜难眠。 她翻了翻身,继而又撑身坐起。 细碎的烛火绕过她的眼,于瞳孔中留下点点微光。 她抬起右手,微光渗过她的指缝,照在她的脸上,葳蕤光亮给她清丽白皙的脸庞洒下阴影。 单薄里衣顺着她抬手而落,纤细的皓腕上银羽轻盈,栩栩如生。 掌心中与影鬼交战留下的伤口早已不见,孟姝皱了皱眉,脑海里浮现的是那道突然迸发的青芒,以及鬼怪那爆裂开的残影。 应是羽袅契的作用吧。 窸窣的摩擦声自静谧的屋中响起,孟姝重新躺下,于幽暗的烛光下睁开眼,一双乌亮的眸子毫无倦意,正侧身想着什么。 当初在湘水镇,苏娘子曾告诉她,银羽内有扶光一缕神力的加持,会在遇到危险时保护契主。 想来应该就是这样。 孟姝忽地叹了口气,强迫自己闭上眼,心中思绪却百转千愁。 可苏娘子下一句话是什么来着? 关于这银羽,她当时就听了一嘴,后面也没好意思问扶光,总感觉遗漏了些什么。 罢了罢了,今日定是银羽中的神力发出那道青光的,难不成,还能是她自己? 孟姝自嘲笑笑,翻身躺好,用被子捂住自己的脸,闭眼睡下。 …… 楼下街巷的包子香早已飘到“夜中明珠”来,翌日,孟姝一推开门,便见外头柳鹤眠颓丧着个脸站在外头。 “怎么了?”她转身合上门,笑着问他。 柳鹤眠闷闷不乐,她多少猜到了。 果然,原是今日一早,宁宣帝就派了高文前来传话给柳鹤眠,让他用了午膳后进宫面圣,商量几天后的法事大典。 “孟妹妹,我今天不能跟你们去将军府了。” 柳鹤眠话音刚落,扶光便从隔壁走出,方才的话他都听见了。 “小心些。”他走近叮嘱道。 想起宁宣帝,自从从冬袅口中知道他与燕无瑶的事后,柳鹤眠总感到一阵胆寒。 孟姝仿佛看出他心中所想,安慰道:“你放心,宁宣帝此人极会伪装,他在明我们在暗,他不会轻易动手的。” 柳鹤眠轻叹口气,继而挺起胸脯拍了拍:“你们放心吧,我会应对,到时候若得了什么新消息,我便回来告诉你们!” 孟姝闻言一笑。 她很放心柳鹤眠。 他看似吊儿郎当,没个正形,实则很有主意,为人处事老道圆滑,碰上这样一个奇人,宁宣帝也未必能占到好处。 留下柳鹤眠一个人在客栈等着入宫,孟姝和扶光则先去往将军府。 早晨的街头充满早市的喧嚣,朱雀大街的青石板泛着潮气,伴着摊位前的白烟袅袅而升,百姓踩着露水行走在街头巷口,孟姝和扶光穿梭在人群中,逆着赶买的人流朝城东方向走去。 镇国将军府位于京城东边,与大理寺就隔着一条小巷,那日他们夜探大理寺时还曾路过将军府门口。 与闹市的喧闹不同,这边大多为官巷,百姓极少,东方泛起的白晕顺着旭日笼起轻雾,寂静的巷尾偶有人过,轻踏的马车声压过石板路,咿咿呀呀地朝远驶去。 第101章 将军府不算远,孟姝和扶光一路慢行,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便已走到。 今时不同往日,昔日鼎盛的镇国将军府早已一派萧条。 门楣上“镇国将军府”的云头匾裂了道缝,晨光从豁口漏进去,惊醒了椽木间的白蚁。 朱漆大门褪成褐色,青铜狴犴口中的铜环生出绿锈,门前当年御赐的鎏金石兽早已蒙灰,右边半只兽首的眼眶里积着残雨,晨风晃过,一如浊泪。 孟姝与扶光相视一眼,率先朝前走去,扣响了门环。 自从燕无瑶去世后,燕凛便一直孤守将军府,这么多年来也未曾出京一步。 许是宁宣帝心中有愧,也可能是碍于燕凛前半生所积攒下的朝堂威望,将军府的牌匾一直从未摘去,宁宣*帝没有收回府邸,就仍由燕凛待在这。 门环叩了一下又一下。 孟姝并不着急,动作亦轻缓,可里面静悄悄的,过了好一会,才有一道脚步声由远踏来。 微凉的晨风拂过生锈的门甲,将军府的大门被人由内缓缓拉开。 孟姝抬头,看到的却是一个侍从装扮的男人。 孟姝微愣,扶光亦看过来。 那侍从朝孟姝行礼,伸出手:“姑娘,里面请。” 心头咯噔一下,孟姝有些不解地看向扶光。 将军府的仆从早在燕凛解甲后便被遣散,这么多年来他都是一个人独居于此,眼前的侍从却年轻矫健,看上去身手伶俐,应不是将军府的人。 观他话中之意,像是早就料到孟姝会来。 扶光朝她使去眼色,暗示她小心些,随即颔首率先踏入。 将军府的门槛很高,朱漆剥落处带出的金丝楠木磨出凹痕,里头嵌着多年的风沙,可不难瞧出其曾经的风头鼎盛,荣宠无双。 跟在侍从身后,孟姝与扶光穿过幽长的游廊和宽大的前庭,绕到了后院。 屋脊上的嘲风兽裂了左眼,跨院中摆了不少兵器榭架,来人的步履声惊飞了房梁的乌鸦,白雾缠住梁间垂落的旧军旗。 将军府内多处都显落败,唯有园中的练武场仍干净明亮。 孟姝只瞧了一眼,便不露声色地收回目光。 前头的侍从身着深绿色朴素简袍,腰后别着小刀,看上去是个不引人耳目的打扮。 方才开门前,孟姝曾仔细打量过此人,却发现他长相极其普通,并且毫无特点,若扔在人群里怕是怎么都捞不见。 不知为何,孟姝的心中有些打鼓。 这侍从怎么看,都像是训练而出的亲卫。 第83章 跟着那侍从四拐八绕,眼前出现了一扇古雕花门,孟姝和扶光相视一眼,隐下神色。 侍从走到厅门便止步,朝二人伸手:“二位请。” 孟姝淡淡地扫过他一眼,随即率先抬步走进。 绕过那方苍山劲松的古绣屏风,未见到想象中的耄耋老者,倒是看到了一位年轻的男人。 他穿着靛青色窄袍暗纹锦服,袖口镶绣着银丝云纹滚边,腰间系着一块与其格格不入的古旧符包,玉冠束发,端的是温和内敛,资质风流。 扶光眸子微眯。 就在孟姝心起疑窦时,那人转了过来。 屋内的沉香袅袅而升,拂过他袖袍上的丝绣暗纹,他面容俊朗而平静,唇角仍是温润的弧度,可抬眼的刹那却无端生出寒意,带着疏离。 世人皆道,太子生得似江南春雨,又如春风拂面,温润有礼,对任何人都是包容宽和的。 可孟姝却看出了他的内敛和城府。 看似柔绵如雨,实则锋利如针。 他朝孟姝点头勾唇,继而又扫向扶光,眸里似有暗芒,一闪而过。 与其说眼前的沈褚礼要比先前更显锋芒,倒不如说,他本就这样,甚至要更有手段些。 “孟姝,好久不见。”他扬眉,轻笑道。 闻言,扶光轻轻瞥来。 孟姝…… 叫得倒是亲近。 “殿下如何得知我今日会登门?” 孟姝平静地看向他,眼眸微敛,带着防备。 他派人跟踪他们。 自从楼璇兰离世后,孟姝和扶光便搬出宫外,与沈褚礼自然是未再见过。 闻言沈从辛自残了左腿右臂后,便一直暂住于西郊行宫,整日里郁郁寡欢,时不时脾气暴戾,动辄打骂下人,草菅人命,宁宣帝对此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说到底,他虽残废了,可还是皇子,在外秉的是皇家颜面,宁宣帝虽不喜,可终究得保着他。 本以为这位二皇子会就此退出朝堂纷争,从此颓废下去,可谁知,据柳鹤眠所说,就在前几日,他曾入宫觐见,出来后就广招天下名士,美名其曰是要为宁宣帝招揽人才。 因此,能在这里碰见沈褚礼,孟姝很是意外。 沈从辛如此爱折腾,出行宫后应找过沈褚礼不少麻烦,如今,他却有“闲情逸致”来这,而不是忙着对付沈从辛,倒是稀奇。 沈褚礼仿佛听不懂孟姝话中的戒心,他上前一步,笑道:“我猜的。” 他看了眼孟姝身侧的扶光,随即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还没问二位,想找燕老,所为何事?” 孟姝没理会他:“燕将军何在?” 扶光眯了眯眼。 看样子,沈褚礼与燕凛倒是相熟。 沈褚礼抬眸,意味不明:“孟姝,我以为,你我当是一起的。” 扶光有些不喜地朝他看过来。 察觉到一道冰冷的视线,沈褚礼眉梢微扬,丝毫不怵地回望,嘴角轻勾一笑。 孟姝闻言,眉头一蹙:“太子殿下,你想多了,我们不过几面之缘。” “哦?”他笑:“可那日游船上,沈从辛已经看见你我相随。” “相随”二字被他咬重,仿佛在刻意向谁强调什么,带着淡淡的挑衅。 “沈从辛修养了一阵时日,如今除了残废的腿脚,其余已无大碍,”他走近:“你觉得,他好后第一个要对付的人是谁?” 其言外之意是,沈褚礼成为沈从辛的眼中钉,孟姝也不能幸免。 他在拉拢她。 孟姝下意识地皱眉,刚想开口时,眼前却被一道身影挡住。 扶光站在她面前,青年身姿如玉,眉目神情却透着冰凉,眼神锐利:“不用你管。” 沈褚礼目光微凝,没有多言,只是轻哂一笑,其眼底意味不明。 “殿下。” 此时,有人从门外走来。 孟姝顺着声音看去,瞳孔微缩。 是他! 问风抬步走进,见孟姝看来,朝她微微点头,并无遮掩。 孟姝认出,此人分明是那日上巳游船上,她随手打晕的“富家公子”。 她眼眸一沉,有些不喜地看向沈褚礼。 她虽早就猜到所谓的游船追杀,不过是他请君入瓮。 可没想到,就连她的“逃脱”也是他刻意安排! “问风,带孟姑娘和扶公子去见燕老。”沈褚礼看着她,平静道。 …… 问风领着他们绕过碧池,来到了后方的一间茶室。 茶室悬着乌木竹帘,帘间孔隙里漏进日光,铁吊子架在红泥小炉上,炭火将熄未熄,浓烈的酒香透过热气飘来,水汽在铜壶盖下凝成断续的珠串。 那是一壶温沸的烈酒,并非清茶。 孟姝和扶光刚一走进,竹帘忽然簌簌震颤,穿堂风挟着池塘水汽涌进,墙头挂上的“忠君贤臣”四字被掀动,墨痕里藏着肆意遒劲的飒意。 屋内镂窗边,摆着一竹摇椅,上头躺着个耄耋老人。 他看上去年事已高,却没有想象中的满头白发,反而乌发利落,气质凌厉矫健。 垂洒的日光落在老人阖起的眼窝,拂过眉目间的豪气,他并不过分消瘦,反而身形威武,静静地躺在那时,面容祥和,却不怒自威,带着于血雨中冲锋的厉气。 竹椅“吱呀吱呀”地轻摇,彼时的老将军像极了他身侧摆着的那把长枪。 红缨褪成残阳的颜色,随风慢摇,沙场的磨痕缠绕着八棱铜锈枪杆,铜铸的睚眦吞口早已看不出原来的形状,上头云雷纹几乎被磨平,看似沧桑却又暗含锋芒,一如它的将军。 孟姝和扶光并没有出声打扰他。 沸腾而起的酒香充斥在方寸间,浓烈的炽意打破了这满室的清雅娴静,却又比那清香更为袭人。 燕凛早就察觉有人走近。 他并未睁眼,摇了摇身下的竹椅,“来者何人?” 问风将他们领到门外后便走开,屋内顿时只剩下他们三人。 扶光与孟姝相视一眼,随即抬眸,上前一步:“燕前辈。” 听到是一年轻人的声音,燕凛眉间一动,缓缓睁开眼来。 “太子说,今日有贵客上门,让我务必一见。” 他看过来,神情平静,一双黑眸如古波般深不见底:“就是不知,是何方贵客了。” 第102章 他话音刚落,手边的长枪便如同出鞘流星,飞身而出,直直刺向扶光和孟姝。 扶光见状,深眸一敛,就在长枪即将刺到眼前时,青年袖口微动,只凭单手便握住了那带着凌厉之气的长枪,将其原封不动地扔了回去。 “啪——”燕凛抬手拦下长枪,将其收回。 枪刃破开酒香,带着冷寒,震得人手微微发麻。 “好功夫。”燕凛瞳孔微眯,眼中带着一抹几不可察的笑意。 他重新躺下,轻摇手中的竹扇,半嘲半叹道:“老夫守在这将军府,已有数十载,平日里只见鬼影,不见人声,你们又为何事啊?” 扶光看着他,身形如松,寂然不动。 过了半晌,他忽地开口道:“为宫中事而来。” 闻言,燕凛摇晃的竹椅一顿。 他抬眼看过来,眼眸幽幽,深不可测。 “老夫早已不是什么将军,宫中事,更是与我无关。” “前辈,”孟姝突然道:“您苦守京城多年,为的,不就是给燕姑娘一个公道吗?” 燕凛神情陡变,突然起身,将手边的长枪往地上一撞,面染薄怒:“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孟姝看了一眼扶光,见后者朝她点了点头,便也不再隐瞒,直言道:“燕前辈,你我目标当是一致的,此番叨扰前来,只为谋事。” 听着茶室里传来的兵器声,问风皱了皱眉,看向眼前的男人:“殿下,为什么一定要拉他们入局?” 沈褚礼眸子静默,眼前竹影斑驳,微光从缝隙洒下,带着不远处飘来的袅袅酒香。 他站在游廊前,平静地看向那头。 “问风,你信鬼神吗?” 问风闻言,呼吸一滞,眉头紧皱,欲言又止道:“殿下,成大事者,不宜论鬼神。” 沈褚礼忽地低低一笑。 “是啊,可他却信。” 问风听不懂眼前之人话中的“他”是谁,只知道,自从贵妃薨逝后,太子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只是问风有一事不明。” 过了半晌,他抬头不解地看向沈褚礼:“殿下既然知道他们在查皇室秘辛,为何还要让其与燕老相见?” 燕凛与沈褚礼素有来往,这是连宁宣帝都不知道的事,因此他们每次前来,都会掩人耳目。 可如今,沈褚礼不仅放任外人插手皇家之事,还将其引荐燕凛。 若他与燕凛有私交的事传了出去,怕是会引起龙椅上的那位不满。 清风卷起小院中的落叶,池边涟漪浅浅,打着圈的竹叶落在其中,泛起点点波澜。 不远处的茶室渐渐没了动静,沸火烹起的酒香带着炽意,给骄阳白日染上燥热。 沈褚礼没回答,只是静静地注视那道竹帘。 是啊,为什么呢? 回顾过往平生,他生来就活在权力的漩涡里,可却从未想过争。 这便是沈褚礼做过最错的一件事,他将这虚无缥缈的皇室情谊看得太重,天真的以为,只要自己对他人好,就能得到同等的回报。 直到那次颍川暗杀,让他对这手足情谊彻底失望。直到上巳游船,让他对自己的生父寒了心。 最令他无法原谅自己的是,因他忍让,连累母妃。 年轻的太子静静垂眸,看向腰间的符包,摩挲着手中的扳指,忽地低低自嘲一笑。 沈褚礼啊沈褚礼,这辈子,你有为自己争过什么吗? 竟然什么都护不住,那便为自己争一次吧。 第84章 男人手持利枪,负手立在窗前,微风拂过他微白的长须,黝沉的黑眸望向远处的细柳,眼中眸色莫测,隐有悲痛。 女子方才的话语仍萦绕在耳,没想到,这辈子除了自己,还有人想要为她做些什么。 这些年梦醒时分,燕凛常常回想起自己这一生。狂沙剑舞下,他无愧于国,戎马半生,到头来唯对不住自己的女儿。 他有时会回想,若那年他拦住了阿瑶,若他不顾一切也要抗旨,如今的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若说燕凛最在意什么,不是功勋,不是官爵,只有女儿。 他回头看向屋内的孟姝和扶光,他们年纪尚好,身秀如竹,让他有些恍惚想起了燕无瑶。 当年她入宫时,也就和孟姝一般大的年纪。 年迈的老将军忽地望向他们,轻声一笑,眼中闪过星点泪光。 他很庆幸,这世间终于有人看见了巍峨皇城下的腐朽真相。 “我知道的并不多。”他走到小炉前,端起沸腾的热酒倒出,蒸腾的水汽模糊了他的双眼。 他又换了一壶新的凉酒,于炉上烧灼。 “作为父亲,我亏欠她很多。” 她自嫁入皇宫后,燕凛并没有去看过她,哪怕猜到燕无瑶的处境并不好过。 边疆黄沙,狼烟落日,是燕凛的家常便饭。 他待在战场的时间,远比待在将军府的时间多。 京城本就是一淌浑水,看似风光无限,实则底下波谲暗涌,更何况是处于权力中心的皇宫。 皇帝身边不缺女人,后宫手段更是腌臜。 燕无瑶看着洒脱傲气,却最是心软不过,那年她初入宫时,燕凛不是没有担心过,只是他知道,光担心是无用的,要想燕无瑶在宫中过的好,他就必须回到战场。 只有为宁宣帝拼下血绩,帮其稳固江山,燕无瑶和他身后的这些战士们,才能平平安安。 说着说着,燕凛的眼前好似又浮现了旷远辽阔的边疆。 当年嘉关一战,很是惨烈。 朔风卷着黄沙掠过城墙,燕凛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舌尖瞬间漫上铁锈般的血腥味。他眯起眼睛望着城下黑压压的敌军军营,三万匹战马掀起的烟尘遮住了半边残阳。 “将军,”身后有人小跑而上:“将士们都准备好了,粮草已备齐,现在只等天黑便可行动。” 燕凛无声地点了点头,目光望向前方高燃的狼烟。 在他身后,面上带疤的甲衣男人看了看城下黑压的人马,又看了看他,欲言又止道:“此战凶险,若胜了……” 男人目光悠远,似带畅想:“若胜了,到时候我们便能班师回朝,将军难道不想见见小姐吗?” 那时离燕无瑶入宫已经多年,可燕凛却一次未见。 前头男人拿酒的动作一顿,风声拂过他的长须,他笑了笑,举起手中酒壶一饮而尽。 燕凛反手抹了把脸,边塞的风沙很大,磨得人皮肤糙疼。 “不见了,这样挺好。”他沉吟道。 “您又不回京?”疤痕男人问道。 燕凛没答,他伸出手锤了捶他的胸膛,“先活着走出这里再说。” 记忆随着涌起的酒香回笼,斑驳的碎光浮掠上男人有些苍老的容颜,他不禁失笑。 到后来,他们真的活着走出了那片战场,但他,也没有去见燕无瑶。 “宁宣帝看似宽和,实则狭隘。” 他回眸,盯着扶光和孟姝:“帝王心性,最是难测,可我自先皇时起,便伴君多年,对于我们现在的这位帝王,也算了解。” 宁宣帝此人城府极深,手段狠辣,从某些方面讲,正是因为他的手段,才让如今的国土变得如此辽阔,百姓富庶。 可也因为他的手段,这些年来死在皇权下的冤魂不算少。 燕凛对他的感情很复杂。 他是贤臣,本应敬畏自己的君主,可到后面他才发现,他该敬畏的是这片国土,而非皇位上的某个人。 可这份醒悟来得太晚。 那年他致仕,解甲归田,可就在他前脚刚回乡时,却突闻京中传来的噩耗。 “后来的事,你们都知道了。” 经年的风沙与征战,给曾经意气风发的威武将军添上风霜,话到此处时,孟姝瞧见了他神情的落寞。 他以为自己的戎马一生,能用功勋为女儿换来一世安稳,却不曾想,他低估了帝王的无情。 当时他们都说,燕无瑶是因祸乱朝纲,才被打入冷宫病死,可燕凛却觉得可笑。 他了解自己的女儿,他知道燕无瑶绝不会做出这等事。 燕凛虽擅战,可并非莽夫,当下他便猜出,这是宁宣帝的局。 见燕家再无利用价值,见自己根基稳固,便着急的想要抹杀朝中元老,防止树大招风。 可当燕凛一柄长枪闯到皇宫时,一切都晚了。 他甚至连燕无瑶的尸体都等不到。 仿佛那日的悲痛又涌上心头,年迈的老将军低下头,背对着他们,偷偷擦拭着眼泪。 孟姝见了,心里却很不是滋味。 没有人会不对燕凛心生敬意,我朝百姓都知道,宁宣帝如今能有如此江山,有半壁都是燕凛打下的。 那燕家祠堂里的尊尊灵位,便是最好的证明。 传闻这位大将军六亲缘浅,家中只有一脉,父母亲更是在他儿时便撒手人寰,只余他一个人于世间漂泊,后来机缘之下,为了谋生投入军中,谁料想,真的给他闯出了一片天,成为了举国功臣。 第103章 于是乎,如今燕家祠堂摆的诸位,不是他的亲人,却胜似他的亲人。 那都是与燕凛有过生死之交的同僚。 他们与他一样,从小孤身漂泊于战场上,只能靠着血刀下的功勋为自己谋条生路,若说最信任的,那就是心中的“明主”,却不曾想,死后连为他们收尸的人也没有。 就连朝堂的功勋簿上,也未为他们留下一字半句。 真是孑然一身来,又孑然一身去。 自燕无瑶死后,那些于塞边黄烟中湮灭的孤魂,又何尝不是燕凛? 他只是恨自己,恨自己迟了一步,恨自己懦弱无能,恨自己盲目从君。 他从未想到,自己与女儿的最后一次相见,竟是在她出嫁的那一日。 滚烫的热泪砸到红泥小炉上,被炽热的火意炼化为水汽,氲氤而升。 “将军,我想问你一句,若燕姑娘并非死于病榻,你要如何?”孟姝突然出声道。 燕凛愣住,凌厉的双目扫向她,“你说什么?” 他以为燕无瑶病死,是因宁宣帝为了拔除燕家羽翼故意为之,难不成这背后还有隐情? 扶光看过来,眸光晦暗:“老将军,宁宣帝远比你我所想,更要残忍。” 燕凛忽地起身,慌得脚下踉跄一顿,扶光眼疾手快地将他扶住。 与方才的沉稳肃杀不同,此刻眼前的燕凛,只是一位再普通不过的父亲。 他紧紧抓住眼前青年的手,眼里带着急切,几乎低喝出声:“你是说,阿瑶的死,远不止这么简单?” 扶光眸子一默,沉吟道:“老将军可信鬼神?” 燕凛冷眉倒竖,“这与鬼神何干!” 扶光突然笑了。 清冽的微风擦过青年人绣着暗纹的衣角,他唇角勾起,带着嘲讽:“宁宣帝不仅信,还幻想自己成为神。” …… 走出茶室,已是午时。 即将入夏的空气漫着燥意,就连天际吹来的风都是温热的。 孟姝和扶光刚从屋里走出,便见门外有一身影早早侯着。 问风朝扶光颔首,随即看向了孟姝:“殿下邀姑娘一叙。” 扶光冷着眉看过来,目光锐利如矢,带着寒意。 孟姝闻言,眉头轻蹙,“我与你殿下不是同路人,没有什么好说的。” 话落,便要抬脚走去,可问风却眼疾手快地拦住了她。 “殿下说,是有要事相商,盼与姑娘达成盟渊。” 沈褚礼到底在搞什么鬼? 孟姝心起疑窦,见实在不好推辞,只得看向扶光:“你先回去吧,我与他谈谈就来。” 扶光静静地看着她,秋水般的黑眸深沉,却终究什么也没多说,只淡道:“你自己小心些。”便拾阶而去。 见扶光远去的背影,孟姝微怔。 她怎么感觉,扶光有些怪怪的呢? 虽说沈褚礼此人心性难测,可依扶光向来淡漠的性子,也不该有如此大的反应。 还不等她多想,一旁的问风抬手催促道:“姑娘请。” 来时他们所进的厅中静谧非常,问风将她领进后便退下,栏边小窗上站着一人,簌落的竹影随风而动,摇曳着缠绕上年轻男人的衣摆。 站在这里,还可隐隐闻见茶室传来的袅袅酒香,见她走近,沈褚礼并没有问她同燕凛说了些什么,只是静静摩挲着手中的古黄符包。 过了良久,就在孟姝疑惑不已时,年轻的太子却突然开口。 他抬眸,依旧背对着她,眸色沉沉,带着莫测。 “前一阵子,西南边来信,说有神仙降世,平除佞臣。” “孟姝,你信吗?” 第85章 见她不答,沈褚礼似乎早有预料。 他轻哂一笑,转身道:“可我信。” 孟姝神情骤然冰冷,平静地看向他:“殿下找我,就是要讲这些?” 她不知道沈褚礼知道多少,也摸不透他最真实的想法。 这个看似温润柔和的太子,要比宁宣帝更难对付。 见孟姝质问,沈褚礼非但没恼怒,还抬手请她坐下。 “你别多想,我说这些并不是要与你们为敌,也并非是对你们的身份感兴趣。” 他抬手,拿起了桌角的茶壶,给孟姝斟上一杯。 茶水的清香漾入鼻尖,心旷神怡间,又觉清辽旷远,倒是和此刻有些剑拔弩张的气氛格格不入。 沈褚礼笑:“我说过,我与姑娘,当是一道的。” 孟姝抬眼,眸色微敛。 她并不害怕沈褚礼,哪怕面对太子威压,气势也丝毫不弱,这不免让沈褚礼想起了那日昭华宫,她对着宁宣帝扮弱求饶的样子。 沈褚礼唇角轻勾。 他早就觉得,若孟姝生在皇宫,应过得比他更好才是。 真是八面玲珑,面面都有意思。 孟姝接过他递来的茶盏,抬头浅抿一口,末了,仿佛想到什么有意思的事,似笑非笑道:“你想对付陛下?” 对面斟茶的年轻男人动作一顿,无声失笑间,缓缓抬眸。 “你比我想的更要聪明。” 就连问风都看不出来,他所谋求早已变了。 “我本以为殿下的对手只是二皇子,所求不过自保,可没想到,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啊。” 孟姝静静地看向他,眸色锐利。 沈褚礼却自嘲道:“若爬不到最高处,遑论自保,就连身边人都护不住。” “燕老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他看过来,眼里带着运筹帷幄的笑。 果然,就连燕无瑶的事情他也知晓。 就是不知,他知道多少了。 孟姝心头一跳,突然觉得事情有些棘手。 沈褚礼无疑是他们渡鬼此行最大的变数,此人城府难测,实在难以揣摩。 他静静端详着孟姝,茶水氲氤的热气扑洒过女子长而密的眼睫,她眉目灵动,带着清亮通透,竟比窗外繁花更要明媚。 沈褚礼不露痕迹地收回目光,握紧了手中的瓷杯。 暗探传回湘水镇异士的消息时,他正在颍州,面对沈从辛围困,他不得已死马当作活马医,为将来回京破局,铺了一条路。 孟姝和扶光,就是他的路。 只是他没想到,阴差阳错间,还不等他出手,宁宣帝便一纸皇榜将人招入了皇宫。 孟姝心思机敏,有着异于常人的冷静,那日昭华宫赏花初见时,他便注意到了她。 可还不等他查清他们底细,沈从辛便计划着想要在上巳节取他性命。 想此,沈褚礼眸光微寒。 更让他没想到的是,宁宣帝还默许了手足厮杀。 为了破局,沈褚礼悄无声息地从棋子变为执棋者,将孟姝巧妙地拉入局中,为的,就是要借助她和扶光的力量。 直到那日问风寻来了那位车夫,才让他确定了心中的猜测。 孟姝和扶光,就是从湘水镇而来的那两名异士。 其实方才沈褚礼骗了她。 对于鬼神,他信不信并不重要,他也并不在乎他们究竟是什么来头。 他只要借力,仅此而已。 微风吹起屏风后的软帘,窗外叶影簌落,淡淡的竹香随风自来,萦绕过男人低垂的眼眸。 他自诩算无遗策,却没想到这盘棋局还是出了变故。 他低估了宁宣帝,更高估了自己。 握着杯盏的指缘泛起勒痕,沈褚礼抬头,黑眸一瞬不瞬地盯着孟姝,沉吟道:“燕凛能答应你的,我也可以。” “你我并非敌对,何不联手一试?” 就在孟姝沉默之际,他再次开口,起身走到窗前,望向外头清浅无波的池,仿佛透过层层水雾,看见了平淡绿水后那翻腾汹涌的渊。 “通灵奇术,或许你们更为擅长。”他转过身,笑带讥讽:“可在京城,我要比你们更好行事。” 孟姝眉心一蹙。 其实沈褚礼说的,不无道理。 他们这次要对付的是万人之上的一国君主,扶光的神力又不可擅用,仅凭他们二人,顶多再加上个柳鹤眠,实在是太痴人说梦了些。 她的手缓缓攥紧。其实从今日踏进将军府时,她便心感不测。 一切都太顺利了。 他们想入宫,便顺利借着皇榜名义进到昭华宫。他们想查燕无瑶,就顺藤摸瓜找到了冬袅。再者,他们想要找燕凛,便碰上了沈褚礼…… 是啊,沈褚礼。 孟姝抬头,这一切,怕是都逃不了沈褚礼的掌控。 这一场皇室之间的博弈,终究还是将扶光和孟姝拉入了局。 “你和燕前辈,很是相熟?”她道。 沈褚礼有些意外地扬眉,似是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这个。 他笑笑:“也不算。” 换句话说,是燕凛和三皇子沈禛很熟。 沈禛如今所带的兵马,有一半正是燕凛任职时退下来的镇国军。 自从燕将军致仕后,便由三皇子接过了驻守边疆的大任。 第104章 沈禛和别的皇子不同,刚一出生,便被陛下封为盛王。后又从小行军,少年英才,我朝无人不知三皇子文韬武略,样样精通。 起初,德妃娘娘本想让燕凛收他为徒,但那时燕无瑶已过世多年,燕凛与宁宣帝虽未撕破脸皮,但中间终究是隔着些什么,因此便只得作罢。 后来沈禛及冠时,已在军中领了不少军功,宁宣帝便加封其为骁骑将军,领兵三万,赐食邑千户,其中,便有曾经跟着燕凛的老部下。 外人都以为沈禛少年将军,派头太盛,如今又收编了曾经的部分燕家军,会让燕凛心中多少不满。 沈褚礼后来才发觉,或许这才是宁宣帝真正的目的。 他要分兵权,自然希望盛王与燕凛是死对头。 可或许是英雄对英雄的惺惺相惜,燕凛非但没有与沈禛成仇,反而机缘巧合下结为好友。 因此,沈褚礼能与燕凛相识,其中搭的是沈禛的线。 “褚礼,京城并非表面这般安宁,我怕二哥会动歪心思。”那年临行前,沈禛除了语重心长的劝告,还交给他一样东西。 那是与燕凛联络的燕符。 见符如见人,沈禛已提前跟燕凛知会过,若沈褚礼遇见难处,可随时拿着燕符去找他。 “至于用不用,抉择在你。” 身穿玄衣黑甲的男人将手中的东西不由分说地塞给了他,旋即便挥手而去,飞身上马,铁骑惊起的尘烟模糊了军队渐行渐远的身影,包括那位战无不胜的骁骑将军。 “我刚入京时便听闻,盛王殿下要回京了,如今变故在即,你为何不寻求他的帮助?”孟姝问道。 若沈褚礼真要反,沈禛手上有兵权,无疑是他最好的助力。 闻言,沈褚礼笑着摇了摇头,话中却带叹息:“我不想连累他。” 若胜了,皆大欢喜。若他败了…… 沈褚礼苦笑,他不愿沈禛被他拖累。 在百姓眼里,他是英勇无双的战神,这般无垢的人物,应当名垂青史,而非被人唾弃。 叛军的名义,并不好听。 孟姝观沈褚礼神情,却有些意外。 本以为沈褚礼此生在乎,唯有他母妃,可如今看来,他分明是重情义之人,却被这命运推上行刑架,拿起寒刀,成为刽子手。 看着窗外的京城明媚风云,孟姝一时间竟有些唏嘘。 她想起了那个龙椅上的男人,也想起了那日游船上沈从辛阴鸷的面孔。 如果一切能够重来,如果这繁华下没有那么多的算计,如今沈褚礼,会不会真的成为世人所说的那般,温润奉礼,风光霁月? 孟姝想,不是会成为,而是他本身就是这样一个人。 只是这爱恨嗔痴贪恶欲,将每个人都弄得面目全非。 “沈褚礼,”女子突然开口,静静地看向他:“我能问问你,是什么让你突然改了主意,要对付宁宣帝的吗?” 年轻的太子一愣,对上她明净无暇的目光,眸里闪过些什么,终究是低下了头,扯唇一笑:“自然是因我乱臣贼子之心。” …… 孟姝走出将军府后,刚走没几步,却发现外面落了雨。 明明方才还是晴日,这京城的天还真是变幻莫测。 眼见雨越下越大,身上的薄衫被打湿,孟姝只好先跑向街边的檐下躲雨。 即将入夏的京城浸润在细雨里,青石板上浮着层薄雾,孟姝往檐里挤进了些,檐角坠下的雨珠溅上她的衣裙,于衣摆洇开几朵深色海棠。 惊雷劈开云层,她皱了皱眉,有些担忧地望向雨雾中的天幕。 答应了扶光要早些回去,谁知,如今竟耽误了这么久。 也不知这雨要什么时候才能停。 不远处的茶楼檐下,亦站着不少躲雨的行人。 茶旗在雨中猎猎作响,凉风卷着雨水染湿了百姓的步履,雨滴坠入石板缝隙,晕开水涡。 远处烟雨中,有人踏碎雨帘,颀长的身姿沐浴在雨下,手中青竹伞骨更衬得他面容如玉,清贵非常。 孟姝正垂眸苦恼着自己的衣裳,一抬头,便见眼前落下一道高大的身影。 青年面容俊美如画,好看得不似凡尘中人。 檐外的碎雨仍滚滚而落,青烟笼罩在他身后,他身姿如玉,一路行至雨中,衣袍干爽,竟连雨滴也未敢亵渎分毫。 第86章 孟姝望着眼前的青年,目光微滞。 “犯什么傻?”扶光扯了下嘴角,淡嘲道。 他将手中的伞向她倾斜,催促道:“再不走,是要等着被雨淋吗?” 孟姝回过神来,连忙钻进伞下,跟上他的步伐。 两人踏入雨幕时,远处高楼传来沉沉钟鼓,方寸竹伞将细密的雨滴隔绝在外,孟姝和扶光挨得极近,伴着他的走动和衣裳的摩挲声,淡淡的菩提清香悠悠传来,身旁雨水顺着青竹伞边蜿蜒滴落,于石板上泛起涟漪。 方才孟姝走过的长街被雨脚织成一片白茫茫的纱幕,他们行至雨中,仿佛天地之间,只有这方竹伞下能贪得片刻闲凉。 许是为了照顾孟姝,扶光迈出的步子并不算大,她似有所察觉,怔然抬起头,望向伞下的青年。 他生得真的极好,眉眼如画,唇若点朱,眉尾一颗红痣,将他淡漠冰冷的神情衬得缱绻而温情,垂眸瞧着人时,一双秋水深眸仿佛可以让人陷入其中。 初见时,孟姝就在想,难道神仙生得都是这么好看的吗? 想到此,孟姝不免失笑。 她刚刚可瞧见了,这一路走来,街边百姓那看得出神的模样。 听身边传来一声低低笑意,扶光瞥来,奇怪问道:“你笑什么?” 孟姝摇头,她可不敢当着扶光的面将这般调戏他的话说出口。 “你不是走了么,怎么又回来了?” 回答她的是无情又冰冷的嘲讽:“谁说我走了?” 他颔首看向手中的竹伞:“我观天象有变,便去买了把伞。” 这么说,他是一直在将军府外等着她? 不知怎的,孟姝心底突然涌上一点愧疚。 雨滴自天幕而下,如碎玉倾落,忽轻忽重地敲在伞骨,滴滴答答泛起声迹,又如冰弦轻拨。 “扶光,你对我真的很好。” 身边的女子突然道。 扶光握着伞柄的手微顿,闻言看过来,女子的声音低切得不真实,轻得险些湮灭在这如针般的细雨中,恍若风吹即散,若非他耳力极好,怕是听不见她这小声嘀咕。 “跟我阿爷一样。” 因她生来招鬼,旁人不厌嫌也就罢了,向来只有她为旁人考虑的份,对她这般好的,倒是不多。 扶光眼眸低垂,静静地看向她。 女子正盯着自己的脚下,遮掩住面上一闪而过的落寞,过了半晌,忽地笑着抬头,朝他爽快豪气道:“所以啊,你以后想吃什么直接告诉我,我请你!” “……” 扶光别开眼,扯起唇角淡嘲道:“傻子。” 男女并肩而行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雨中,将军府旁的斜巷里,停着一辆暗色马车,静静蛰伏在迷雾般的雨幕里。 问风顺着年轻男人的的目光看向那两道逐渐模糊的身影,蹙着眉,有些犹豫地问道:“殿下,我们还送吗?” 沈褚礼背对着他负手而立,连天的雨珠掩去了他晦暗的眸光。 烟青色的雨幕自天际垂落,京城街巷的琉璃漆瓦在雨帘中若隐若现,雨水顺着鳞次栉比的青灰瓦当连缀成珠,打在褪了色的朱漆门楼上。 他将手中的油伞塞给问风,倾身上了马车。 “走吧。” …… 待他们回到客栈时,柳鹤眠还没回来。 京城的雨下得又快又急,与褚镇的柔雨连绵不同,丝丝入骨,带着冰凉的寒意。 孟姝的衣摆被雨水泅湿了些,她正要回房换件干净的衣裳,却没注意到额边发丝滴落的水珠。 一块帕子忽地扔来,孟姝正不解抬头,却对上扶光有些无奈的眼神:“你的头发湿了。” 孟姝一怔,还不等她道谢,青年便已转身进了屋内。 待换好衣裳后,孟姝便觉得肚中一阵咕噜。 今早起的迟,为了不让扶光等她太久,便随意吃了些东西就赶去将军府,如今倒是饥肠辘辘。 她去敲扶光的门,却发现里面没动静,只好自己先下了楼。 自丧期过后,“夜中明珠”的生意又好了起来。 如今还未到日暮时分,楼下堂中已坐了不少人,醇厚酒香飘来,孟姝刚随意找了个空桌坐下,就有客栈女使迎来。 “姑娘是喝酒还是吃食?” 今日落雨,人倒是多,客栈人手也就忙了起来,其中女使就有她没见过的,譬如眼前这位。 虽都身着一样的淡色长裳,挽着随云髻,可眼前这位不同于他人的跳脱俏丽,倒更显端庄大气,看似话中含笑,婉转温柔,可细细瞧去时,便发现她眉目带有精明,处处滴水不漏。 第105章 “姑娘是哪位妙字女使,先前怎从未见过?”孟姝一边点着吃食,一边随口问道。 “小女妙若,平日里不常来前堂,姑娘没见过也是正常。”她给孟姝倒了杯茶水,轻笑答道。 妙若…… 孟姝眸光微闪。她想起来了,初来“夜中明珠”时,妙音便提过,这客栈并无掌柜,只有一位管事姐姐,名唤“妙若”。 看来就是眼前人。 孟姝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原是妙若姑娘,真真是久仰大名。” 妙若轻笑着摇了摇头:“姑娘谬赞,我不过一女使,身份粗鄙,实在担不起此等夸赞。” 瞧着妙若娉婷而去的背影,孟姝手指轻叩,不知想到了什么,眸色忽地暗下。 方才接过妙若递来的水时,她无意中碰到了她的手,虎口粗砺,那分明是练武之人才会有的手。 孟姝眉梢一扬,看向了这满堂华彩的客栈,心底暗生疑窦。 这“夜中明珠”当是越来越有趣了。 偌大的客栈上下只有女使不说,且并无掌柜,唯一的一位管事姐姐鲜少露面,说不定……还武功高强。 想着,妙若走了回来,手里端着一盘刚刚出炉的酥饼,还在冒着热腾腾的香气。 她笑着放到孟姝面前,另一边手上还拿着一只精巧的玉壶酒器。 “这是我们‘夜中明珠’最有名佳酿,名唤望素,”她蔻丹轻点:“算我做东送给姑娘尝尝。” 孟姝顺着她的手,看向桌上轻润如晶的白玉酒壶,意外道:“这未免有些太破费了。” 妙若却摇头:“我虽不是楼中掌柜,可一壶酒我还是请的起的,姑娘慢用。” 说笑着,她正要走向别处时,身后女子却突然叫住了她。 “等等!” “姑娘可还有吩咐?”妙若疑惑道。 孟姝眸光微凝,“你方才说,这是远近闻名的佳酿?” 妙若笑着点头:“自然,我们客栈的酒若说京城第二,怕是没有第一。” 闻言,眼前的女子神情陡然一变,清亮的眸光盯着她,似乎带着急切。 “那你可见过一个身材矮小,略有佝偻的老头?腰间还别着巴掌大的古铜酒壶。” 妙若微愣,似在细细回想,继而缓缓摇头,略带歉意道:“这客栈中来往的客人太多,实在是记不清了。” “没事,”孟姝压下心底涌上的失落,温笑道:“我就是随口一问,姑娘去忙吧。” 妙若朝孟姝点了点头,就在转身的那一瞬间,她眸子倏地暗下,眉头轻蹙,神情似带着凌厉。 孟姝这边坐了没多久,刚回到的柳鹤眠进门时瞧见了她,便急匆匆地朝她跑来。 “孟妹妹!” 见他神色焦急,孟姝不免皱眉瞧来,“怎么了,可是宫中有什么线索?” 柳鹤眠点了点头,于她对面坐下,刚要开口,却好似想起了什么,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四周,见没人注意他们,这才放心的开口。 “陛下将法事的日子又改了!”他顿了顿,压低声音道:“而且你猜,法事定在何处?” 莫名的,孟姝心里一咯噔。 她抬眸,眼里带着凝重:“难不成,是冷宫?” “对!” 柳鹤眠险些激动的跳起,但碍于是在大堂中,四周还有着不少人,他只好强忍着,平静道:“就是冷宫!” 这可不是一个好消息。 孟姝眉头紧锁,有些担忧地攥紧了拳。 “日子定在何时?” “后日。” “后日?”孟姝吃惊道。 那便只有一天时间了。 柳鹤眠也对宁宣帝有些摸不着头脑,他这日子改了又改的,还真不知道在谋算着什么。 “你说,这日子是不是有某种寓意啊,不然为何又要改到后日?” 孟姝点头:“你说的有道理。” 但她觉得,古怪的地方不在于日子,而是地方。 宁宣帝将这法事的时间改了又改,日子上应没什么问题,他如此着急,像是在极力阻止着什么…… “你今日入宫,可见宁宣帝有何古怪?”孟姝问道。 柳鹤眠刚喝水,被孟姝这一问,头如捣蒜,擦了擦嘴角的水渍,夸张道:“孟妹妹,你可太神了!你怎么知道我正要说这个?” 四周的客人极多,嘈杂的声音伴着鼓乐,压住了柳鹤眠的低语,他又凑近了些,神神秘秘道:“你不知道,我今日入宫看见陛下时,简直下了一跳!” 宁宣帝是真龙天子,身上有真龙之气庇佑,再加上他龙体康健,动作之灵敏堪比柳鹤眠,应是阳气鼎盛,容光焕发的。 可今日他入宫时,却瞧见宁宣帝的印堂隐约笼罩着黑气。 柳鹤眠通晓道术,虽说算命之法略不成熟,可浅薄面相他还是看得出的。 更何况,他精通五行八卦,今日刚一进殿时,便觉得乾昭宫阴气团绕,哪似平常的开阔通明?压得人心口发闷,险些喘不来气。 “所以啊,”柳鹤眠半眯着眼,朝孟姝悄声道:“我觉得,陛下是撞鬼了!” 第87章 可不就是有恶鬼么? 孟姝没多说,看着柳鹤眠一本正经的目光,只好附和的点了点头。 可细细一想,又觉奇怪。 宁宣帝这两日究竟是遇到了什么,怎么会阴气萦绕,还急匆匆地要改法事日子? 难不成,是恶鬼对他动手了…… 孟姝再次看向柳鹤眠:“后日法事,应会生变,你可有办法带我和扶光入宫” 说着,她又补充道:“是正大光明的那种,最好能待在你身边。” 孟姝之所以说起这个,一来是因为青天白日,不靠法术只靠武功,想要混进守卫森严宫中还是有些难的。 二来是她担心柳鹤眠。 他看着机灵,会些道术,可毕竟手无缚鸡之力,既不会武功也不会法术,若那日恶鬼真的出现,孟姝怕他受伤。 闻言,柳鹤眠想了想,随即点了点头。 “这个好办,我跟高邱茂说法事事情多,我一个人忙不过,需带两个道长就好,不过可能要委屈一下你们。” “这个无妨。”孟姝摆手。 只是宫里人见过她和扶光,要想跟柳鹤眠混进去,还需要点手段。 日暮后,扶光终于回来了。 西斜的落阳顺着半开的窗楣照进,于屏风后投出一片暖意。 她将今日柳鹤眠带回来的消息告予他,顺便说了一下他们的商议。 “易容?”青年蹙眉。 孟姝看过来,“是啊,易容用法术应是很容易的吧?” 虽说扶光不能在人间擅用法力,可事关渡鬼,应不算违背天规。 扶光见她神情认真,不像开玩笑,只好点头。 “那他怎么办?”他颔首看向一旁的柳鹤眠。 见状,柳鹤眠微愣,“不是,看你们如此神情,后日不会真的出现什么鬼怪吧?” 他不免想起了昨日提起的影鬼,还有那带着腐臭味的暗红血水…… 他吓得立马坐直,“该不会,那冷宫里藏着影鬼吧?” 他记得冬袅说的话,几十年前燕无瑶和她的掌事姑姑,不就是死在冷宫吗? 难不成,那影鬼是她们的恶魂? 想着,柳鹤眠不禁打了个寒颤。 孟姝有些纠结地难以开口,虽说无十足的把握,但依目前的证据看,那影鬼鬼力极强,本体很有可能就附着在国玺上,再加上它可以分身,孟姝和扶光在珍珲宫时还曾受过它的袭击。 如今这么多日过去了,影鬼的力量怕也是与日俱增,再加上燕无瑶的事情与影鬼多半也有牵扯,那冷宫里,说不定会更加危险…… 见扶光和孟姝沉默不语,柳鹤眠瞬间害怕地缩起了脖子。 这下不用他们说,他多半也猜到了。 突然的,一个很荒谬的念头冒出来,柳鹤眠幽幽道:“那陛下让我做的法事,不会就是为了镇压这影鬼吧?” 扶光扯了下唇角,玩味般开口:“不然呢?” “天啊,这不是要了我的小命吗!”柳鹤眠傻眼了。 他本就不会什么驱鬼镇邪,什么狗屁大师不过是唬骗宁宣帝的,让他做做样子还好,若要他真去降魔卫鬼,这不是天方夜谭吗! “扶光,”柳鹤眠一下就缠上了他:“你可一定要救救我呀!” “……” 青年略带无语地移开柳鹤眠可怜巴巴的眼神,叹道:“还没死呢,你着什么急?” 听到这话,柳鹤眠本就冰冷的心一下子就坠入了谷底。 孟姝瞧着,正极力憋笑。 “好了扶光,你别吓唬他了。”孟姝安慰道:“一切都还只是猜测,再说了,就算那日影鬼真的出现,它第一个要杀的也应该是宁宣帝啊,不然宁宣帝也不会这么怕了。” 有道理。 柳鹤眠护着一颗突突跳的心,有气无力地伏在桌上,光是听说那场面,便已将他一个凡人吓得半死。 第106章 虽说平日里百姓老是爱绉些鬼神之话,可真要自己亲眼见到鬼怪,有几个不害怕的?更遑论是自己入局了。 可让柳鹤眠没想到的是,他面前就坐着这样一个人。 孟姝拍了拍他:“你放心吧,扶光嘴巴是毒了些,可真到那日,他定会护你周全的。” 若让柳鹤眠知道,这间屋里就坐着个鬼王,怕是更会吓破了胆。 趁着柳鹤眠去外头吹风冷静的时间,屋内顿时只剩下扶光和孟姝。 残阳斜照在城楼漆瓦上,鎏金兽首衔着最后一缕流霞。 顺着屋中窗楣外的朱漆栏杆望去,不远处的护城河水泛着碎金粼光,京城大街的青砖正一寸寸吞没夕阳,天边火烧云腾空而起,缠裹着袅袅而生的炊烟。 柳鹤眠或许不太知晓此事内情,可孟姝和扶光却是知道的。 带有梅花血印的恶鬼力量极强,再加上这次遇上的影鬼有多重分身,倒是比先前所遇更难对付。 “冷宫中一定还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屋中的青年突然看向窗边的女子,缓缓开口:“孟姝,明日我们进宫一趟。” “可要夜行?”孟姝闻言转身。 扶光想了想,继而摇头:“日暮时分便去吧,怕夜晚生变。” 法事的日子就定在后天,保不齐宁宣帝会在明晚有所动静。 “事情真是越来越棘手了。” 孟姝有些叹息。 这一路走来,她也算是见识了很多,从湘水镇到褚镇,再到如今的京城…… 她走过很长的路,也遇见了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 譬如说,市井流传的“贪吃鬼”元馗,居然是个胖娃娃。又如,那鬼中阴帅黑白无常,竟有不同面貌之分,再如,鬼怪亦有情,不论是李念晚还是庄文周,他们亦有自己的故事。 孟姝的目光顺着天边的翻卷而起的乱云而动,凉爽的晚风将外旅人的思念吹向烟火人群,又一次,安宁的皇城落下夜幕。 “后日,京城一事也该有个结果了。”孟姝忽地看向屋内正襟危坐的青年。 他姿容胜玉,气度似仙,倾斜的月光落在他身上,给俊美青年笼上朦胧白烟。 她问:“扶光,等此行结束,我们要去哪里?” 难得的,扶光垂下眸来,屋内有一瞬的静谧。 半晌,他缓缓抬头,“孟姝,渡厄影鬼后,我需离开人间一段时间。” 孟姝微愣,细碎的光影落下来,照出了女子怔然的眼眸:“你要走?” 扶光点头:“今日不铮来信,鬼界有事,我需回去一趟。” 窗外的人群正喧嚷,高燃而起的城灯铺满长街,护城河水随风而漾,伴着古楼琴瑟冷冷作响。 微凉的风顺着“夜中明珠”高高立起的牌匾吹到这头,躲入静谧无言的房屋内。 许是窗边的风吹得人清醒了些,孟姝回过神来,轻轻蹙眉:“为何这么突然?” 难不成,是鬼界出了变故? 说起来,不铮已回去多日了。 扶光没多言,从孟姝身上移开目光,看向窗外皎洁的月色。 盈光满照的人间大地上,喜乐升平,处处人烟,这是鬼界所没有的。 一切恍然如梦,静谧之下,仿佛又回到了那夜妄枝山脚。 他移开话头,看向孟姝,“等京城事毕,你是要回玉骨村,还是继续去寻你阿爷?” 孟姝没回答。 可扶光却读懂了她的沉默,扯唇一笑,无奈地摇摇头。 孟姝比谁都倔,一旦认定的事情,是不会放弃的。 “渡鬼不是你的责任,终有一日,你的生活该回到没有鬼神的平静处。”他认真道。 穆如癸她是一定要找的,都走到了京城,她不可能放弃。 但是渡鬼…… 孟姝望过来,清透的月光洒落在她和扶光中间,白绸般涌动着,又如相隔的天堑,忽远忽近,朦胧若梦。 是啊,他们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不知怎的,孟姝有些失落,“那你……还会再来人间吗?” 许是不想与朋友分别,也可能是舍不得这段出生入死的时光。 扶光闻言,抬眼看过来,深邃的眼眸似有什么东西低低涌动,看不真切。 他下意识地握了握掌心,别开眼道:“不一定。” 他任职鬼王,掌管鬼界大小事宜,如今三界暗谲汹涌,形势不明,他需得坐阵鬼族,稳固大局。 虽说恶鬼现世凶险,但此事,本无需鬼王亲临渡化,派下鬼族中人便是,先前是扶光疑心此事不简单,怕又掀起百年前的风波,这才亲自下凡。 如今鬼界有事,他急需回去,到那时,鬼界会再派人来,但…… 很有可能不是扶光自己了。 孟姝看着他敛起的神情,有些明白了。 她转过身,倚在窗楣上,望着下头攒动的人群,身着黄色对襟小袍的娃娃正撒腿而跑,脸上扬起大大的笑容,朝身后的女人招手:“阿娘,快来追我呀!” 焰火再次绽放在京城上头,蛰伏在黑夜下的红墙瓦巷忽地被照亮,远处街巷突地爆开喝彩,众人拍手叫好中,热闹的气氛裹挟而来。 孟姝倏然笑了笑,“这不是还没到分别的时候吗。” 她走近扶光,于他对面坐下,璨亮的黑眸似星云点点,明媚地朝他一笑:“扶光,你是我为数不多的朋友,不管以后还会不会相见,我都会你当作我此生最好的朋友!” 朋友? 扶光反复品味着这两个字,忽而扯唇轻哼,别开目光,一如既往地嘴硬道:“谁要做你朋友。” 第88章 刻着仕女簪花图的琉璃宫灯于风中摇曳,在黑夜中泛起点点幽光。 廊下有人步履微动,听到动静连忙赶来。 高邱茂屏退了殿外众人,绕到绣着百鸟朝凤图的紫檀木屏风后,点亮了烛台,幽黄的火光映下来,照出了榻上男人有些苍白的脸。 他掀开珠幔,一双手无力地垂下,靠在榻上急促喘息着。 梨木书案上的青玉花雕香炉青烟袅袅,于屋内绕着烟圈,飘忽地悠过这头。 高邱茂连忙走过来,扶起宁宣帝,将倒好的水递给他,躬腰低声道:“陛下可又是做了噩梦?” 这几天来,宁宣帝总是睡得不安稳,有时还会说着梦话,睡梦里一直叨叨着:“有鬼,有鬼……” 起初高邱茂也被吓了一跳,但连续几天见实在没有异样,便只觉得是宁宣帝疑神疑鬼,起了幻觉。 见男人垂眸不语,高邱茂也不敢多言,只好帮他捶背安抚。 料峭的冷风窜进没关紧的窗楣,一股子凉意忽地从背后爬上。 宁宣帝突然抓住了高邱茂的手,瞪着黝黑的双眸,激动道:“是不是她,是不是她来了!” “陛下……”高邱茂忍着手上传来的痛意,轻声道:“您一定是白日里忧思太多,这才梦魇。” 说着,他抽出手,起身走到窗边,轻轻合上了窗楣。 见高邱茂走了,宁宣帝原本抓着他的手忽然坠下,紧紧地捏着床沿。 不对,不对,这不是梦魇,是真的有鬼! 眼前忽地又浮现那女子的脸来,凄白凄白的,七窍还流着血,那双无神的血瞳就这般直勾勾地望向他,仿佛还要伸出手抓他的衣袖。 “陛下……陛下……” 脑海里那女子的声音竟与高邱茂重叠起来,宁宣帝一时间分不清现实,怒吼着扇过。 “滚!” 被莫名其妙打了一巴掌的高公公无奈地捂着脸,敢怒不敢言,只好一味地弯腰低头:“陛下,是老奴啊!” 他想了想,犹豫地上前,“陛下宽心,您乃真龙天子,任何鬼怪都近不了身的,待后日柳大师除了邪祟,便什么事都没有了。” …… 同一片红墙琉璃瓦下,乾昭宫东面的殿宇亦亮着灯,踩着云头锦履的宫女拾阶而上,手中的缠枝莲花宫灯在穿廊风里晃出细碎的影子,掠过她鸦青色的裙摆,于阶上落下一片朦胧锦绣。 她垂首持灯,转过廊角,推开了一扇古朴木门,里头殿中,沉香梵意袅袅传来,几盏莲花佛灯下,菩萨面容半隐在黑暗里,半阖的眼眸静默着,看向脚下虔诚的信徒。 女人素色长袍下的身姿曼妙,她双手合十,于菩萨面前长跪祈诵,葳蕤的灯火缠绕上她宽和慈悲的面容,青烟缥缈间,竟不知菩萨是在莲花宝座上,还是降临眼前。 推门而进的宫女走向门边侯着的姑姑,附耳朝她低语了什么,便提着手中风灯悄然退下了。 崔姑姑敛着步子上前,站在蒲团外,朝菩萨前的女人轻声道:“娘娘,乾昭宫来了消息,陛下又梦魇了。” 青烟绕过菩萨玉像,祥云莲花龛上的香灰忽地掉落,女人闻言,缓缓睁眸。 “又梦魇了?” 见她抬手,崔姑姑缓步上前将她扶起。 陈妙善平静无波地看向眼前的奉像,捻了捻手中的佛珠,虔诚地朝前一拜。 第107章 崔姑姑不敢打断她,见她礼诵完毕后,这才点了点头:“是啊,陛下已经连着梦魇好几日了,”说着,她低声附耳道:“据说,还老是念叨着,看见了什么鬼怪……” 话音未落,女人突然瞥过眼来,沉下的眸子静静看着她,略带警告:“慎言。” 崔姑姑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合手:“阿弥陀佛。” 陈妙善缓步走到窗前,推开了那紧闭的雕花镂窗,淡淡幽风忽地飘进殿中,带走了那炽热浓烈的焚香。 “娘娘,后日就要举办法事了,我们要不要……” 崔姑姑未说完,陈妙善便抬手打断了她。 她静静地看向远处,那里宫灯三千,繁华迷眼,处处都透露着奢靡。 “还是按照以前的规制,天一亮便去采买些米面香油吧,”她转过身,扶柳黛眉下,眸子在昏暗的烛火里泛着幽光:“记得了,别让人瞧见。” “是。” …… 大雨过后,第二日依旧是个阴天,连带着暮色低沉,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夜中明珠”里,一扇窗楣缓缓推开,站在窗边的女子抬头瞧来瞧天色,见时辰差不多,她换了身简衣行装,下楼拐进人流匆匆的街市里。 街上,来往的人头攒动着,孟姝走进一处静谧小巷,接过扶光递来的面巾蒙上,看向了亦只露出一双眼睛的他,轻轻点了点头。 下一秒,两人的身影便消失在偌大的京城街巷里。 冷宫地处偏僻,位于皇宫的最西边。 孟姝和扶光一路飞檐走壁,于宫中四拐八绕,终于来到这座空寂荒凉的殿宇前。 它墙外边缘的朱漆早已斑驳成铁锈色,落叶拍打在湿冷的青砖上,冷宫大门被一把铜锁紧紧扣上,透过缝隙,依稀可见里头覆满青苔的砖缝里新钻出的野草。 避开巡逻的禁卫,孟姝领着扶光,按照冬袅所给的位置,绕进了那耸密的树丛,于偏僻的拐角后找到了那处矮门。 许是很久没有人踏足过,矮门处长起了半人高的杂草,枯黄的褐色在春夏盛景中格格不入,仿佛将门里门外分割出两个世界来。 头上的野杏树透出几抹粉白,冷峭的幽风拂过,斜阳从红墙瓦角处落在地上,扶光走在前头别开枯草,二人弯着腰,从矮门顺利溜进。 刚一走进,孟姝便感到了崔九话中所描述的,一股寒气直窜入脑,四肢不自觉地颤抖。 檐角下的宫铃在凉风中呜咽着空洞的回响,墙角青苔趁着暮色疯长,沿着断壁攀出暗绿色的驳影,经年的荒凉将古旧得褪色的窗纱戳出千百个细密窟窿,于这静谧空寂的寒宫内漏着呜呜风声,像极了女子哭泣。 孟姝跟在扶光身后,蹙着眉看向四周,脚下不知踢到什么,垂眸一看,是娘娘们鎏金护甲的残旧碎片。 不知为何,这冷宫里处处笼罩着一股森喊,如今天还未黑,却觉天云阴沉沉地逼近,压的人难以喘息。 冷宫内的屋舍很多,一排排的破木房横开,蛛网青苔早已沾满了红檐,就连墙下宫灯都豁了口,半掉不掉地倚在那,于残风中摇曳。 “害怕吗?”前头青年突然出声道。 冷宫的湿冷爬绕上他绣着银色暗纹的衣摆,青年男子一身黑衣劲袍,冷冽肃杀之气下,更显他面如冠玉,神姿玉容。 孟姝缓缓摇了摇头。 “鬼怪见得多了,发现竟都没有黑暗来得害怕。” 那才是蛰伏在孟姝心底最深刻的恐惧。 想到此处,扶光眸光微敛,回头看了看身后的素衣少女,没有多说,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继续向前走去。 扶光和孟姝此番前来,为的就是想要在明日法事前,看看还能否找到些影鬼的线索。 阴怨之气对恶鬼来说最是滋补,若影鬼窜出,最能吸引它的,应就是冷宫。 只是这里藏着太多的秘密,知道的和不知道的都深埋在红墙里,或许孟姝他们所窥见的,只是冰山一角也未曾可知。 继续向里深入,四周的景象便愈发寒凉。 孤草伴着冷风撕扯摇曳,眼前当是一方小后园,转角处斜倚着半架秋千,朽木缝里钻出暗紫色的野葛藤,几只乌鸦停在上头,见有人走近,扑腾着飞身而起。 小园的正中央有着一处池塘,苔草爬上褐色青石,一股霉味隐隐散出。 这味道,好生熟悉…… 孟姝难忍地皱了皱眉,脑海里有什么思绪一闪而过,还未等她细想,便见扶光已经抬步走近。 许是前几日落雨的缘故,原本几近干涸的幽池灌上脏水,上头浮着看不清原貌的霉草苔藓,密密麻麻让人作恶。 “这里头原来应该种着荷花。” 孟姝站在池边,正捂着鼻探头瞧着,却好似发现了什么,拉了拉扶光。 “你看,那像不像女子头上的发饰?” 靠近池边的腌臜污水里,在盛满绿苔蠕虫的水上漂浮着一样东西。 那东西早已被浸泡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只隐隐可瞧见勾出的花样,像极了女子会带的发饰。 不知怎的,孟姝越看越眼熟,总觉得这东西在哪见过。 对了,这花样,像极了宫里姑姑们带的绒花! 孟姝想起了那日崔九曾跟她说过,她和楼璇兰来冷宫的那次,不就是碰到了一处池子吗? 后来…… 孟姝皱眉回想着。楼璇兰不知看到了什么,回去后便病倒了。 孟姝细细瞧来瞧,目光随着浮动的池水而动。究竟会在这池里看见什么呢? 身旁的扶光不知察觉到了什么,手指并起划过眼前,一道金光自他眼中闪过,下一秒,青年放下手,面色凝重地沉吟道:“这池子里有尸骨。” 第89章 水声哗啦啦的响起,藏在阴云后的暮色忽远忽近,一股腥臭难耐的腐味自池底涌出,黑色污水荡漾着,泛出点点波圈。 扶光放下手,那一点金光于他指尖湮灭,青年眸光晦暗,缓缓抬眸。 “你猜的不错,这里原本种着荷花,而这些尸体,早已成为花肥。” 方才他用神力探查,却发现这底下已无全尸,只有零星的尸骨碎片散落着,陷落在淤泥中。 孟姝闻言有些不可置信地皱眉,“这冷宫中,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尸骨……” 扶光神情亦凝重。 据方才所看到的情形,这片池塘的底下至少躺着数十个亡魂,这还是扶光所看见的。 尸骨…… 孟姝盯向那在水面上沉浮的绒花发饰,想起了那日冬袅所说。 她曾在那日雨夜看见,他们杀害了燕无瑶身边的周姑姑后,便拖着她的尸体往冷宫深处走去了。 忽地后背爬上一阵寒凉,孟姝倏然回神,有些难以相信地看向那污浊的水面。 “会不会,宁宣帝将人杀害后,便都扔进了这片池底,好来销声匿迹” 扶光眸光一暗:“这都是我们的猜测。” “只有摸清宁宣帝为何要杀人,这才是最重要的。” 是啊,就好比燕无瑶。 若只是因为固权,他大可不必杀她。 若要杀,也不必想方设法将人弄进冷宫,用这种手段。 “根据那日冬袅所说,再结合昨日从燕凛那得到的信息,现在可以确定的是,当时燕家并未造反,而宁宣帝之所以苦心孤诣地在燕无瑶周围散播假消息,为的就是让她和自己大吵一架。” 可是,孟姝又有一点想不通。 吵了又能如何呢?宁宣帝究竟在盘算什么…… 正当她苦恼时,扶光却突然出声了。 “为了找借口,让她进冷宫。” 扶光看过来,眸光微冷,“只有在冷宫下手,燕无瑶才会死得悄无声息。” 所以外人一谈到惠妃之死,也只会说是她受不得冷落,身体娇贵,在冷宫内病死了。 可在那之前,燕无瑶早已哭瞎。 想起燕凛对她的描述,那样一个在儿时便有志向要做“女*将军”的人,一个在危急关头会主动站出来,答应入宫牺牲自己的人,绝不会是一个如此懦弱之人。 “燕无瑶死前,定和宁宣帝交易了什么。” 或许就是宁宣帝折断了她求生的最后一根稻草,才让她甘愿赴死。 孟姝眉目间染上悲悯,不忍地看向这片黢黑腐臭的幽池。 谁能想到,如今一片破败的残池也曾开满荷花,谁又能想到,那样一片嫣然绽放的荷花池底,居然埋着这么多枯骨。 他们或化作春泥,供养这片荷池,却在他们死后,没人知晓他们的名字和来处。 莫名的,孟姝记起了有一次她去珍珲宫时,在后门草地处,看到了一摊未烧干净的纸钱。 她将这线索告诉扶光,只见扶光皱了皱眉,沉吟道:“你想错了,珍珲宫并不只住过秦阿蒙,在那之前,它叫明芷宫。” 孟姝反应过来,震惊道:“你是说,宫内有人在偷偷祭拜燕无瑶” 第108章 可这不可能。 燕无瑶是因为失宠而被打入冷宫的,明芷宫宫人全被遣散,不可能是身边的旧人,她也问过冬袅,冬袅也说过不是她 而其他妃嫔,就更不可能了。 她们对燕无瑶,应该避之不及,就从先前高文谈到“惠妃”对神情便可看出来。 还有崔九,她甚至都只唤她作“燕氏”。 这宫里的人心里三层外三层,看似每个人都和善宽宥,实则心肠九曲,绵里藏针。 “我们先找找别的线索吧。” 既然一时间没有什么头绪,那便不多做纠结。 扶光率先走向了别处。 他有先见之明,提前开了鬼眼。 先前方踏入冷宫时,他便觉得不对,隐约透有寒气袭来,如今用鬼界法术一看,这冷宫四处都萦绕着挥散不去的怨气,它们于半空中浮沉,将这片荒寂的宫殿紧紧包裹其中,还有向外扩散之势。 要不了多久,这怨气便会突破宫墙,不仅将皇宫牢牢笼罩在内,还会冲向外头的城池百姓。 “跟紧我,这的怨气很重,小心有影鬼埋伏。”扶光正要侧头叮嘱孟姝,可刚一看过来时,却发现身后空无一人。 昏暗的天光映照之下,寒凉的风吹得头顶树叶瑟瑟而响,女子的身影不知在何时已消失不见,身后空余一片静谧。 扶光紧蹙着眉,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 “孟姝,孟姝!” 那日珍珲宫内的景象又再次浮现在眼前,那时的孟姝也是这般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再然后…… 再然后,扶光竟有些不敢想。 青年独立于荒凉的殿园内,空寂的风吹起他的黑色衣袍,发丝于风中飞舞。 他大意了,竟没看好她,让影鬼再次有了可乘之机。 扶光神情冰冷,眉目染上薄怒,周遭空气瞬间降到了冰点。 不知为何,这影鬼一直纠缠着孟姝,就好似盯上了她,上次也是这般! 不行,得快点找到她。 孟姝只不过跟他学了几日低等的鬼族法术,光靠寻常武功是根本对付不了鬼怪的。 向来淡漠无情的神君彼时脸上面色凝重,浑身上下散发肃杀之气,眉目凝起间,手中银光闪过,一把通体莹润,泛着璨光的长戟便出现在他手中。 与此同时,在冷宫的另一个角落里,女子正悠悠转醒。 她躺在冰冷的青石地板上,刚一睁眼,便被一张巨大的血色图腾吓了一跳。 她猛地撑起身,待她再细细一看时,却发现那图画并不是紧贴在她脸前,而是在头顶的藻井上。 那图腾上画着繁杂的纹路,密密麻麻的,用血色墨迹作引,乍一看去时,就像用人的脉络所绘成的一张鬼脸。 孟姝倏地眯起眸子,这种感觉太熟悉了。 都不用多想,就知道她定是遭了影鬼毒手,又被它拉到了一个扶光看不到的空间里。 刚要警惕着打量起四周时,一道疾风忽地从背后打来,孟姝脖间青光一亮,与此同时,她身形如掠影般快速移动。 就在她离开原地的刹那,一道黑气凝结成强劲的鬼力,狠狠地拍向孟姝方才躺过的石板,灰尘荡起间,那石灰簌簌而落,被这鬼力震成齑粉。 胸口的心正怦怦跳着,孟姝神情凝重地看向那头。 若非她反应快,怕早就成为这鬼下亡魂了! 那端,有道黑色身影缓缓浮现。 它姿态诡异,以一种扭曲的姿势缠绕着,像人又像蛇,浑身散发着黑红色的光芒,在看不清它面容的位置,一张模糊的人脸轮廓上下浮动。 孟姝一眼就认出了那黑红光芒。 是影鬼,而且还是附着着梅花血印的恶鬼! 那影鬼看到她避开,好像极为兴奋,黑影颤动着浮掠,蛇尾般的尾翼轻轻晃起,延伸着朝她逼近。 孟姝神色一骇,抽出了腰间的银绣,就在那蛇尾即将缠上她脖颈的瞬间,孟姝眼疾手快地往自己掌间一划,嫣红血色破开血肉沽涌而出。 鲜血顺着银绣的刀刃滴落在地,孟姝咬紧牙关,鼓起勇气,狠狠抓住了那缠上她肩颈的蛇尾。 “滋——” 就在孟姝染着鲜血的手碰到影鬼的那一刹那,刺眼的青光自她手心迸发而出,那蛇尾般的黑影一下子缩了回去,带着声声低嚎。 好像真的有用! 孟姝心下一喜,可还不等她高兴多久,那影鬼忽地又动了。 这次的分身许是在怨气浓烈的冷宫,鬼力要比孟姝上次遇见的那只强劲很多。 被孟姝偷袭后,它上下窜动着,似在悲嚎着自己的伤口,继而,它又幽幽看过来。 那双没有眼珠的黑洞就这般静静地看着她,孟姝隐约察觉到影鬼面上缓缓露出的笑意。 那是一个狰狞而兴奋的笑,透露出狩猎者的疯狂。 怎么回事,它分明是怕自己的血的,可为何又好像被自己的血所吸引 孟姝垂眸,看向了掌心处那道已愈合的伤口。 还不等她细想,影鬼忽地又缠了上来。 这次它似乎有所防备,趁孟姝不备,直接用鬼力将她牵制住,禁锢着她,将其拽到自己身前。 那股腥臭味再次袭来,她感受到有一双粗糙而又黏腻的手竟然抚过她的脸,孟姝皱着眉,难耐地别过脸。 那双手缓缓捏住她,慢慢的没了动静。 就在孟姝以为它放过了自己时,忽地,胸口传来一阵扯力,那黑影将她紧紧裹挟在内,仿佛要将她的皮肉碾为烂泥,贪婪着嗅着她皮肤下透露出的血气。 “呜——” 窒息感自头腔灌入,孟姝面色苍白,头脑发沉,整个人既喘不上来气,又疼得发晕。 影鬼兴奋地盯着她,仿佛在欣赏着她痛苦的姿态,看着她逐渐扭曲的面容,开心地咧开嘴角。 渐渐地,女子因痛苦而皱起的五官慢慢舒展,她面容平静下来,双手无力地垂落在侧。 死了 影鬼僵硬地扭了扭脑袋,难掩雀跃地看向她,正要伸手撕裂她的皮肉,舔舐女子的鲜血时,眼前的人忽地睁开眸来。 那双眸子黝黑沉亮,带着上位者的威压,温柔平静的眉目被压低,隐约透露着冷飒,正冷冷地看向它。 仿佛被那一双眼睛吓到,影鬼瞬间撒了手,不可置信地往后晃了晃。 女子没有意料之中地砸落在地,她腾跃在半空,眸间青墨钿印轻闪,于静谧的幽室里泛着神圣的异光。 “影鬼。”她平静地开口,颔首看向它。 对面的鬼怪身形一晃,刚想逃走,却被一股天生的压迫感所钳制,不安地在原地颤动着。 它感受到了一种熟悉又陌生的,令人害怕的气息。 不过瞬息,眼前的女子就好似脱胎换骨,那双古渊般深不可测的眸子静静地望向它,带着一直可怕又平淡的杀气。 仿佛她天生为王。 第90章 殿内,女子衣摆随风而动,淡淡青芒萦绕在她身侧。 她浮跃于半空,淡淡地看着眼前的影鬼,深眸平静,带着杀气。 外头涌进的轻风吹起她的发梢,眼前碎发晃动间,一道棠花钿印于她眉眼生辉,灵力流淌而过,青墨色流光溢彩,仿佛蕴涵着一道神秘而强大的力量,让人不敢直视。 孟姝伸出手,掌心灵力凝结而出,她勾唇歪头一笑。 下一秒,一道青光自她手心晕开—— “嘭!” 与此同时,有强大的法力破开四周禁制,有道银芒破开空气飞闪而来,不留余力地打向影鬼,紧随其后的,还有一道黑色的身影。 几乎同一瞬间,影鬼的身体爆裂而开,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叫,青芒不动声色地湮灭于银光中,孟姝无力地垂下手,神色苍白间,如残翼的枯碟,身体自空中坠落。 青年身形极快,于半空中掠出残影,绣着银色暗纹的黑色衣诀于空中翻飞,他牢牢地接住孟姝,平稳地抱她落下。 涌动的风意交织着他们的发,扶光垂眸,蹙眉看向了怀中女子紧闭的眼,无意中将她抱紧了些。 他抬眸,眼刀扫向影鬼分身消失的方向,银白长戟刺破怨气与黑烟中飞跃而出,流光绕过戟身神纹,翩若蛟龙般飞回扶光身侧。 扶光看着怀中的孟姝,他神情冰冷,眉目间的薄怒还未散去,秋水般的眼眸里晦暗不明,似有什么缓缓流动。 “孟姝,孟姝” 女子细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呼吸翕合间,眸子缓慢睁开,眼里带着迷茫。 “扶光”她看向身前的青年。 他将她抱在怀中,正关切地垂眸看她。 他们离得极近,她的素衣被压在他冷冽的黑袍下,彼此温热的呼吸缠绕着,仿佛鼻尖还萦绕着那淡淡的菩提清香。 孟姝回过神来,发现她的头靠在他的身上,心头忽地一跳,连忙直起身来,避开了些距离。 “你可有受伤”扶光对此浑然未觉,眉头轻轻蹙起。 第109章 孟姝摇了摇头,刚想说些什么时,下意识地看了看手心,心中一丝不安划过。 她刚刚不过破釜沉舟一试,没想到,对恶鬼起作用的真的是她的血,而不是羽袅契。 除此之外,她总觉得她遗忘了什么…… “影鬼呢?”她问道。 扶光收回蛟月,整了整衣袍。 “死了。” 见她微愣,扶光皱眉:“怎么了,可是还有不适” “没有。”孟姝回过神来,抬起头笑着看他:“我真的没事。” 扶光看了她一眼,没多说,继而打量起四周来,目光于一方石板上停留。 孟姝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不由得瞳孔微缩。 在那石板周围,以石板中心为轴,在四周画着孟姝看不懂的图案,乍一看去,倒像是个阵法。 在石板处,还钉着几个黑色锁拷,石缘处隐有残留的干涸血迹。 那是她方才躺过的地方。 孟姝想起什么,猛地抬头,指向头顶藻井:“你看,它们会不会是一体的” 在他们的正上方,血红图腾栩栩如生,仿佛一只瞎眼獠牙的怪物,四周以血线为引,密集地汇聚成为一副古怪的图画。 孟姝刚刚情急之下没太注意,如今细细一看,倒还真觉得那线法像极了人的血肉经脉。 “是祭杀阵。” 身旁的青年突然开口。 孟姝闻言微怔,“什么是祭杀阵” 扶光冷下神色:“祭杀阵在上古玄术记载中,又称为‘阴九绝阵’,其形看若倒悬的北斗七星,实为三魂七魄的镜像。” “神族灵书阁中,藏有很多的古籍秘辛,其中亦包括记载着‘祭杀阵’的邪书。” 扶光道:“我曾听言,此阵最阴毒之处就是在于可以通过供奉祭品,以满足人心所愿。而在阵法的阵眼处,必有一尊人形青铜鼎,相传此物能颠倒阴阳律令,请阵者若有所求,便可把祭品放在青铜器里。” 孟姝听后,不由得恶心地皱了皱眉。 这么说来,此阵法就像是给这股阴邪的力量祭出贡品,然后以换取自己想要的东西 孟姝大骇:“这不就是交易么!” 扶光点头:“就是交易。” 而且是违逆世间道法的邪恶交易。 他指了指藻井,那里血色浓烈,北斗七星的身影暗藏其中,红色墨线将它们交织缠绕,变成可怕而又瑟然的模样。 “将祭品放入阵法中心的青铜鼎处,阵纹便会渗出暗红色水珠,待阵成之时,方圆三里内的活物皆会避阵而走。” “那时的阳气最弱,祭品之魂也会被逼出绕阵慢行,等脚步渐趋北斗罡步,踏满四十九圈时,这阵法便算是成型了。” “可是这里,并没有青铜鼎啊” 按照扶光的说法,那这阵法中心,便应该是藻井下正对着的石板。 孟姝看去,那里亦有血色纹路,但除了四角的镣铐后,中间并没有青铜物件。 “祭品可以是世间万物,作为它的容器,青铜鼎自然也可以用别物替代。” 扶光凝眸:“此阵居然出现在冷宫里,想来定是宁宣帝做的古怪。” 可难就难在,他们并不知道宁宣帝用此阵来做什么,更不知道他的祭品和所求。 时辰渐晚,外头的凉风顺着破漏的窗纸吹入,昏黄的暮光暗下,殿门外的老旧宫灯于檐角闪着微光,忽明忽暗的光亮照到殿内,给那色泽鲜艳浓烈的藻井添上诡谲之色。 “那荷池底沉着这么多尸骨,宁宣帝在冷宫大肆杀人,且不说他目的何为,光是这动静,难道就没人发现?” 那池塘的尸骨有的已经是多年前的了,后宫人多眼杂,虽说他是皇帝,可后宫毕竟是妇人居所,权力多集中后妃处,这么多年来,他的行迹难道就没人发现 若不是那夜冬袅来给燕无瑶送药,无意中撞见了,这世上怕是没人知道他的恶行。 “你说的对。”漫长的沉默中,青年眸光忽地一闪。 “什么”孟姝没听清。 扶光看过来,嘴角勾起:“孟姝,你很聪明。” 宁宣帝作为君主,权力无双是不错。 可他的势力大多在朝堂,对于后宫,他或许并不是最关键的那个人。 想要鬼使神差地瞒下这么多命案,光靠他,在后宫布下如此大局实在是太难了。 所以,除他以外,宁宣帝在后宫中,还有帮手。 …… 墙角兽耳八卦铜壶的刻漏在缓慢流动,宫墙下烛火慢摇,青烟于梵香中袅袅而升,八角琉璃宫灯的细碎光影,拉长了殿中人的身影。 女人跪坐在蒲团上,双眸微闭,绣着凤凰双翼的丝织罗绸铺洒在她膝下,锦罗堆起间,上头的玉绣纹路璀璨生辉,泛着莹莹碎光。 “吱吖——” 紧闭的殿门被推开,穿着暗绿色对襟宫服的女人走进,轻声合上了深褚色的雕花木门。 灯火爬上镂窗纹路,投下来人的斑驳身影。 崔姑姑缓步走到陈妙善的身侧,恭敬地垂首道:“娘娘,都准备好了。” 闻言,菩萨像前的女人缓缓睁开双眼。 盛满禅意的美目倒映出佛龛上浮掠的烛影,她无悲无喜,轻轻地点了点头,继而又闭上了眼眸。 得了示意,崔姑姑朝陈妙善行礼,随即走回门边,推开门缝,朝外头招了招手。 昏暗的月色下,有几人紧贴墙角,猫着腰,踩着碎步往这处快速走来。 崔姑姑推开门,示意他们小心些,将几个小太监领进门后,又谨慎地探了探头,见外面无人,这才放心地合上了门。 “动作轻慢些,放好了东西就赶紧出去,别打扰了娘娘祈诵。” 崔姑姑叮嘱着,一边带着他们往里走。 绕过屏风,昏黄的烛火里,半人高的菩萨尊像正静静地端坐在那,朦胧火影于它身上投下神圣的幽光。 几人不敢多看,轻步走到供桌前,将布袋中的东西掏出一一摆上,动作利落熟稔,连大气都不敢出。 他们这位皇后娘娘平日里宽宥有加,最是温和善良,看着无欲无求,独独对礼佛一事极为看重,他们在坤宁宫做事多年了,知道什么该看什么不该看,放下东西后便轻声行礼告退。 崔姑姑目送着他们离开,刚要合上门时,眼前忽地落下一片黑影。 黑夜里,女子姣丽的面容倏然出现在眼前。 廊下灯光昏暗,隔着将合未合的门缝,她面容白皙,摇曳的烛火跳跃在她脸上,漂亮得形同鬼魅,崔姑姑吓了一跳,刚要出声尖叫,却被那人一掌打晕,无力地瘫软坠下。 门外“女鬼”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确保没有发出动静后,无声无息地拉着人一同进了殿内。 宫廊下,画着仕女簪花的美人宫灯于黑夜中泛着莹光,寂静长夜里,坤宁宫内的一扇殿门悄然关上。 天边云际星河浅浅,长明的微火于风中摇曳,一切静得好似什么也没发生。 第91章 不知为何,忽地有些心慌。 菩萨莲座前的供桌上,摆着刚刚燃起到香油,一旁放着几叠金银纸,是一会崔姑姑要放到焚帛炉中烧的。 陈妙善敛着眉,昏黄灯影描摹过她柔情似水的眉目,菩萨面容上浮现一抹淡淡的愁容。 “崔姑姑。”她喊道。 见没人回应,陈妙善眉心拧起,转头看向身后。 “崔姑姑” 还是没人应答。 背后百松屏风上的金绣线于暗处泛着莹光,隔着屏风,陈妙善看不真切,菩萨下的烛火曼曼,光亮爬上屏风侧影,于地上投下点点斑驳。 屋内陷入寂静,陈妙善下意识地握住了手中佛珠,缓缓站起身来,刚要转过身时,一双微凉的手忽地扶上她的肩。 毫无意外的,陈妙善身子一僵,呼吸瞬间屏住。 幽静的佛室里,菩萨高坐于神坛上,青烟笼起间,于地上投下缥缈孤影。 四周静得出奇,外头是孤月笼罩的黑暗,今日坤宁宫寝殿四周的宫人都被她屏退,只余这间屋子灯火残跃。 陈妙善自持冷静从容,心念梵意,鬼神不怕,可在这一刻时,她竟有些动摇。 凝滞的空气里,她不敢转头,手中的珠串被绷紧,她竟有一瞬的亏心,怕看到不该看到的东西。 身后的人双手扶着她的肩,朦胧的灯火缠上她清丽柔和的侧脸,她靠在陈妙善身侧,与她凑近,视线穿过她的耳廓,看向那莲花宝座上的菩萨像。 她的掌心冰凉,视线亦然。 温润白玉一尘不染,高台上的菩萨宽容和善,眉目带着悲悯佛性,于宝莲灯下晋静静垂眸,面容肃穆含笑,似在普度世人。 瞧着,陈妙善听到身后之人轻声一笑。 她笑意极轻,带着讽刺。 陈妙善眉头微皱,是个女子。 她稳下心神,僵硬着四肢,眼神瞥向地下。 在她绣着玉色莲纹的裙边,两道身影重叠着,前头那道身姿纤柔,看上去像个女子。 第110章 陈妙善松了口气。 原来是人非鬼。 她敛眉,重新捻起手中佛珠,平静地抬眸:“姑娘是何人,为何夜闯我坤宁宫” 她看似神情无波,语气中却暗带威严,皇后气派隐隐流露,柳眉刻意压低间,带着怒意。 本以为此番能吓退身后女子,却未曾想,耳边竟又传来一声低笑。 那人的目光似乎移到她身上,上下瞧了瞧,朱唇轻启,语气寒凉:“菩萨面,蛇蝎心。娘娘好计谋啊……” 陈妙善微愣,这女子的声音好生熟悉,像是在哪听过 还不等她想起,眼前忽地落下一道黑影。 青年身影高大,身姿玉立,一身肃杀黑袍于点燃的佛火下更显清冷,他转过身来,冠玉般的面容下,深渊般的眸子静静瞧向她,那洞察人心的眼神看来,陈妙善莫名的心头一跳,脚下发麻。 屋内青烟高缭,佛龛两侧长明的宝莲灯下,他气度胜仙,竟比那高座上的菩萨尊像更有神性。 可就是这样一副神仙尊容,竟让人心生惧意。 “是你!”陈妙善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忽然想到什么,她微微侧眸,看到了身侧女子含笑的神情。 “孟姑娘……” 有什么东西从思绪中一闪而过,气氛凝重间,自己处境不明,陈妙善无法细想。 她抬眸,美目微怒地看向佛龛下站着的青年:“扶公子和孟姑娘这是什么意思?我原以为你们是贤善之人,为何要私闯宫闱,还敢挟持本宫。” 她明明气急,却还是强压着怒意,良好的礼数教养让她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哪怕身处此刻,仍旧语气平缓,静静地看向他们。 闻言,还不等扶光说话,孟姝却笑了。 她微微倾身,附在陈妙善耳侧,轻声道:“我们一无刀剑,二未出言,何来挟持一说” 语毕,她似生出了玩戾之心,笑讽道:“与其说是我们二人挟持,倒不如说是娘娘——” “做贼心虚。” 她拖长尾音,带着外头凉气的双掌仍在陈妙善肩头,垂眸看过来时,那双漂亮的眸子里,竟有不输扶光的威压。 陈妙善握紧了拳,精心修磨的指甲陷入掌心,丝丝痛意传来,让她神智清醒了些。 “本宫做事无愧于心,光明磊落,何来的做贼心虚!” 她冷冷斥责出口,刚想要从女子手中挣扎而出,却发现她力气极大,那双柔荑般白皙纤细的手看似虚扶着,实则却暗含力道,让陈妙善无法动弹,只能僵持在原地。 葳蕤灯火下,前头的青年看过来。 他眸色平静,带着冷意,一瞬不瞬瞧着人时,让人心头发毛。 他勾唇,目光从陈妙善身上移开,落在供桌上的香油贡品上。 骨节分明的手拿起一张阴司纸,灯火透过薄黄粗砺的纸钱传来,于青年俊美的脸上投下阴影,神情晦暗不清。 “娘娘长夜祭拜,是为故人”他冷不丁问道。 陈妙善看过来,平静不惧直视着他:“这好像,与公子无关吧?” 菩萨大士像下的“俊美公子”轻哂,抬眸瞧过来,指尖一捻,那张阴司纸便于他手中化作火星,碾为飞烬。 陈妙善骤然呼吸轻颤,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只听见扶光冷然道:“菩萨悲悯众生,闻声救苦,娘娘金尊凤体,竟也成了这世间苦主。” 他摇头,淡然一笑:“杀气凛重,血骨积玉。可惜了,菩萨不渡二心之人,” “但我渡。” 他抬眸,一双深邃的眸子泛着冷意,还不等陈妙善作何反应,他袖口微动,菩萨佛龛下的燃炉微动,一道暗门被推开。 一旁的墙上刻着佛门诵经,青灯高燃里,菩萨阖目。 焚香自青枝鎏金的香炉内袅袅而起,灯火下,女人神情突变,向来柔和的面目碎裂,狰狞地吼斥道:“不要开!” 黝黑的暗门后,一股子腐臭味幽幽飘来,扶光站的近,目能无视黑暗,透过那道缓缓开启的窄缝,他看清了里头,神情彻底冷下。 陈妙善见无法阻止,僵硬的躯体忽地一软,无力地垂坐在地,目光无神地看向那处。 孟姝见此有些疑惑地皱眉,刚一走近,却被一股浓烈的腐臭味逼得后退。 “这是……” 暗门打开完毕,昏黄的灯火照到里处,那隐藏在菩萨像后的东西暴露在灯火下,孟姝震惊地瞪大了双眸。 宝莲灯的光影混着血气,抚过里面的东西,刺眼的白带着寒意跃入孟姝眼底。 满室焚香的佛灯昏火下,那处莹白竟比莲花宝座上的菩萨雕像更为令人心骇,细弱的烛火微微颤动着,风声破开窗楣吹入,摇曳的火光笼上菩萨半阖的眼,像极了它眼底泛上的幽幽寒光。 在这尊焚香浸润的菩萨玉像后,竟然藏着累累森然白骨! 寂静拉扯着跳跃的烛光,给每个人的神情都笼上莫测。 在炽热浓烈的焚香下,淡淡腐味由中蔓延,不甚完整的尸骸于昏黄灯火下泛着诡谲的异光,与此同时迸发而出的,还有那萦绕缥缈的阴气。 孟姝缓缓放下捂住口鼻的手,双眸中涌出惊惧,那不断传来的腐臭味压得人心里发慌。 谁能想到,在坤宁宫里,居然藏着这么多白骨。 它们埋藏于象征着悲悯佛意的菩萨尊像后,举头三尺便是神明,而它们,却被这般不见天日地镇压在此。 扶光沉着脸,回眸看向瘫坐在蒲团上的雍容女人。 她一身玉色长裳,袖口绣着朵朵佛莲,菩萨面容上,柳眉柔和,双眸若泣。 摇颤着的烛火爬上她的手,手中暗褐色沉香珠串静静垂落,她整个人笼于阴影间,鬓发微乱,宛若失足跌落莲坛的仙。 扶光走向她,那双绣着暗纹的锦靴落在她跟前,陈妙善怔然抬眸,便见青年冷峻分明的脸。 “皇后娘娘莫要告诉我,这菩萨像后的尸骨,你不知情” 一丝挣扎从女人眼底闪过,她紧咬下唇,握着佛珠的手不由自主地用力,闪躲地看向地面。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半晌,带着涩意的声音响起。 她强撑着身体坐起,于蒲团上跪下,双手合十,静静地看向那尊菩萨玉像。 高燃起的香油滴下烛泪,蜿蜒着爬过供桌。 女人眸色晦暗不清,似有悲意。 “冷宫枯池下,埋着很多尸骨,”孟姝走近,与扶光比肩而立,垂眸看向她:“我们所要的,是真相。” 真相 闻言,陈妙善低低笑了。 清泪划过她柔和的脸庞,笼在宽大宫服下的纤弱躯体颤动着,手中的佛珠“啪嗒”而断,碌碌滚向眼前的菩萨座龛。 埋藏多年的秘密终于重见天日,陈妙善心中五味杂陈,一时间心口难涩,竟不知如何开口。 这个秘密,她一个人守了好久,好久。 她乞求着有朝一日能被人发现,却也暗暗希望世人不察,就这般浑噩而过。 可如今,这天终究是来了。 女人静默悲伤的眸看向那高座上的菩萨慈容,压抑多年的情绪终于爆发,她深深埋下头,紧攥着胸口的衣襟,泪水滚滚而落,打湿了姑姑为她她精心挽好的鬓发。 第92章 那时候,宁宣帝还未继位,他只是不受宠的庸碌皇子,而陈妙善,是尚书府最受宠的小女儿。 那年春日宴,京城第一才女于宴席上对二皇子一见钟情。 陈妙善出身好,才学夺目,生得娉婷出姿,玉骨天成,像极了她母亲给她取的名字,“妙善”。 当年她提出要嫁给二皇子时,尚书府是不同意的。 尚书府势大,陈妙善又是嫡出之女,品貌才学皆是上乘,先帝明里暗里曾示意过不少,想将她配给太子,做太子妃。 相比之下,二皇子庸碌无为,又是宫女之子,极不受先帝待见,将女儿许配给他,无疑是将陈妙善推入深渊。 因此,任凭陈妙善如何哀求,尚书大人和夫人都不愿松口。 可令人想不到的是,向来乖巧顺从的尚书府小姐,竟一改性子,偷偷出去和男人私会。 那日,她找到还是皇子的宁宣帝,问他:“我不喜欢太子,我只喜欢你,想要嫁给你,你愿意娶我吗?” 那是陈妙善这辈子最勇敢的时刻,她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心迹表明,春和景明的日色下,偌大的园子后院里,只站着他们两人。 眼前的少女玉容娉婷,眉眼秀丽出尘,当真是应及了京城人说的那句“菩萨仙姿”。 可她一开口,便是惊骇世俗的话,直言道喜欢他…… 柳絮顺着清风拂过这头,皇子垂下眼眸,“可尚书府不会答应将你嫁给我。” 他是宫女之子的身份就好像一层烙印,会永远地跟着他,世人只会对他厌弃鄙夷,就好像父皇,因此对上少女炽热的目光,他竟有一瞬的退缩。 “可我不在乎!”陈妙善突然道。 第111章 她认真地盯着他,向来乖巧的高门小姐一想到接下来要说的话,不由得胸口起伏,手心紧张地染上一层薄汗。 “不管你受不受宠,不管你有无权势,我都喜欢你。” 闻言,对面的年轻皇子眸光微愣,怔然看向她。 那一日相见,用光了陈妙善所有的勇气。 男人没有回答,她害怕听到他拒绝自己的话,便头也不回,连忙逃离了那里。 待回到府上,她伤心地哭了三天三夜,偷跑出去的事情被尚书府知道,陈大人心疼女儿,舍不得打骂,却也气极,只好将她关在屋里,罚她不许出去。 时间一天天的过去,在陈妙善失魂落魄之际,她原以为自己这辈子便只能等着东宫花轿来接,认命地去太子身边做个怨偶时,他却来了。 那年京中出了一件大事。 太子谋逆被捉,先帝勃然大怒,将其先贬庶人,后又斩首,紧接着,二皇子上了位。 几乎一夜之间,朝中风向大变,不仅众臣,就连先帝都对这个原先不待见的二儿子赞不绝口。 就这样,那时的宁宣帝成为了太子,后来,才有了如今稳坐龙椅宝座的他。 寂静的夜色繁星沉沉,檐下灯光忽明忽灭,青烟缥缈的殿内,女人跪坐在蒲团上,灯火浮掠上她美丽柔和的脸。 时光终究是在她身上留下了印记,原本的少女恣意不再,她披上端庄华丽的凤袍,也如愿地嫁给了心爱之人。 可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本就不是牢不可破的,更何况是男女之情 想到此处,陈妙善面露自嘲,低低一笑。 新太子即位后不久,他便将她娶到了东宫,成为了他的结发妻。 直到宁宣帝刚刚登基时,他们两人一直恩爱如初,甜蜜地宛如民间的寻常夫妻,如今再一想起,陈妙善只道,那是她这辈子最开心的时光。 后来,随着日子一天天的过去,有什么东西似乎变了。 后宫开始充盈美人,宁宣帝身边莺莺燕燕环绕不绝,他开始冷落陈妙善,怜惜起她人。 起初,陈妙善是吃味的。 她深爱着自己的丈夫,却也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 她告诉自己,他们不是寻常夫妻,他是帝王,她是皇后*,她该大度,帮着他料理后宫,照顾姐妹,这才是一个“好皇后”该做的。 于是乎,她开始端起姿态,有条不紊地掌管着六宫,处处得体大气,出不得错处,每每世人谈论起闲话时,没人不称赞她是个好皇后。 可那个曾经柔弱善良,却又勇敢无畏的尚书府小姐,似乎慢慢消失了。 她湮灭在一眼望不到头的红墙长瓦里,湮灭在荣华富贵灯火下,更湮灭在他平淡冷漠的目光里。 她不再做自己,她真的成长为了一国之母。 夜风簌簌地灌进屋内,吹得案前焚香飘忽,几近熄灭。 陈妙善本以为自己说出这些话时,会伤心、愤怒,亦或嫉妒,可现下,她眼神平静,仿佛脱口而出的不过是他人故事,并非自己经历。 孟姝静静地看着她,一时间却又发现有些看不清她。 女人的话语还在继续。 她看向了那藏在暗处的白骨。 森然尸骸于昏黄灯影下泛着点点莹光,仿佛蛰伏于暗处的野兽,在时刻提醒她什么。 “你们所要的真相,我知道的并不多。” 她开口:“或许,我也是那个被瞒在鼓里的人。” 这些尸骨并不是她杀的人。 陈妙善从小在高门大户中长大,可尚书府却把她保护得很好,那些后宅里的腌臜事她未曾碰见过,更遑论杀人。 断了线的佛珠滚落,只余零星几颗握在手中。 陈妙善盘摸着,摩挲过沉香珠串光滑的表面,眉目间染上悲悯。 “这些,都是他杀的人。” 他是谁,不言而喻。 孟姝和扶光相视一眼,这个结果他们并不意外,只是从陈妙善的言语中察觉到,此事或许另有隐情。 今夜星河长明,夜风盛大,像极了很多年前的那个夜晚。 也就是在那夜,她第一次看见了这个男人的另一面。 那日宫女帮她去制衣局拿新做的衣服,制衣局偏远,恰巧路过冷宫,回来后,那宫女神色慌张,整个人颤颤巍巍的,连话都说不清楚,只嚷嚷道有人杀人。 当时陈妙善便突感不对,抬手将人屏退后,让崔姑姑领着那宫女来到了她寝宫里。 那宫女低伏在地,泪水一个劲的往外涌,迟迟不能缓神,陈妙善见了,于心不忍,安抚了她好久,她这才愿意开口说话。 也就是从她的口中,陈妙善才发现了冷宫的古怪。 她带着崔姑姑,趁着夜色无人发觉时,悄然来到了冷宫。 怕来人,她还特地将崔姑姑留在了外头守着,自己一个人进去了宫里。 那日夜光皎皎,盈月高挂,微凉的夜风从冷宫破败的瓦檐处渗入,吹得人衣袍猎猎作响。 在那里,她看见了满地的鲜血,数名宫中禁卫,以及黑夜中男人高大难辨的身影。 那夜血色浓烈,皎洁的月光洒在那隐隐流动的鲜血上,陈妙善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她瞳孔惊惧,却又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眼前人。 她紧紧地捂住嘴,压抑着哭声,害怕地看向他。 深夜的露气打湿了她的衣裳,她忘记了那日她是怎么去到乾昭宫的,只记得男人坐在她眼前,紧紧拥着她,温柔地拉开她的手,抚摸上布满泪痕的脸。 带着粗砺的拇指抚过她的脸,葳蕤灯火下,男人静静地看向她,一遍又一遍帮她擦拭着泪,于她眼角落下一个又一个轻缓的吻,像在安抚,亦像低头。 她看着眼前这个自己深爱不移的男人。 昏黄的宫灯跳跃上他俊朗的脸,陈妙善的目光一寸寸地描摹过他的眉目,却突然发觉,她好似从未真正看清过他。 静谧无声的宫殿里,他们就这样对望着彼此,宁宣帝的眸色缱绻而温柔,像极了他们洞房花烛夜那日,可垂眸注视过来时,却又染上了几分她看不懂的暗色。 “为什么,为什么要那样做……” 半晌,陈妙善终于找回了自己的理智,推开他的手,艰涩地开口问道。 男人不语,只是一味地看她,仿佛在僵持些什么,直到看见女人眼底的倔意,这下败下阵来,低低一叹。 “阿妙。” 她已经许久未曾听见他这般叫她了。 自从他登基以来,他们互相所称,只是“陛下”和“皇后”。 “你愿意相信我吗?” 她那时才知道,这些年来,宫里死了不少人,那些被打入冷宫的妃子,亦或是病死的宫女……都被永远埋藏在了那里。 回忆顺着莲花盏里漾起的灯油泛着涟漪,陈妙善说出这些,仿佛用光了所有的力气。 她手中仅剩佛珠掉落在地,任由它滚落在孟姝脚边,无力地垂下手,颓然看着眼前半人高的菩萨像,两行清泪缓缓滴落。 她爱他,哪怕有过挣扎,有过愤怒,但她还是选择帮他瞒下,甚至将尸骨藏在了菩萨像后。 也是从那日开始,她觉得自己有愧,于是在坤宁宫中辟出了这间屋子,开始清修诵佛,只为求得魂灵原谅,还有为他赎减罪恶。 “娘娘,陛下有没有告诉过你,他做这些是为了什么”孟姝问。 陈妙善摇了摇头,叹息道:“我知道自己被蒙蔽了双眼,可悔恨早已来不及了。” 一步错,步步错。 她看向那高高累起的白骨,这里面是多少条人命,她早已数不清了。 这些年来,为了镇压死灵怨气,宁宣帝每隔几年就要办一场法事,而每次在法事的前一夜,她都会供奉米面香油。 如今,她早已不求这些亡灵原谅。 她只希望她们安息。 灯火下,扶光好似想起什么,倏然走向那堆尸骸前,沉吟道:“燕无瑶的尸骨,也在这里么?” 孟姝微愣,也看过来。 陈妙善有些惊讶地抬眸:“你们究竟知道多少” 她的反应,已是最好的回答。 扶光看了看,眸子微沉,目光忽地盯向某一处。 “找到了。” 第93章 许是被挤压太久,她的四肢略有松动,骇人的白刺入眼底,淡淡的腐臭味传来,孟姝难耐地拧了拧眉。 “燕无瑶的尸骨,为何会在这”她锐利的目光扫过来。 陈妙善坐起身,不忍地闭上眼,湿润的眼眶落下几行泪。 她那时还不知道燕无瑶也是被宁宣帝杀害的,听到宁宣帝坦白承认时,她宛如晴天霹雳。 她虽爱他,愿意帮他撒下这弥天大谎,可到底有什么东西悄然变了,她看着他,总觉得与从前判若两人。 但她生性良善,总归过不去心里这关,更何况那还是曾与她朝夕相处过的燕无瑶。 第112章 于是从那以后,每逢燕无瑶祭日前后,她都会让崔姑姑去珍珲宫外,偷偷给她烧些纸钱。 想起自己那日在珍珲宫外看见的余烬残灰,孟姝一下子明白了。 楼璇兰平复下心绪,强压着声音里的颤意,这才接着道:“也是那夜,冷宫意外被人发现,陛下怕事情败露,这才将它们从池底带出,让我藏到了菩萨像后。” 听到此话,孟姝眸光一闪,看向扶光。 此人,难不成是穆如癸 她隐下神色,再次出声:“那秦阿蒙呢?他可是发现了佛室里的秘密,这才被灭口的” 陈妙善心头震动,看向孟姝时,无意中对上了一旁青年冰冷如锋的眼神,莫名地指尖轻颤。 他们究竟,对此事知道多少 想起方才青年手中那浮跃的火光,她看向高座上的菩萨像,脑海中冒过些许念头,突又觉得荒唐。 “没错。那日我不在宫中,秦阿蒙带着玉石来找我,竟无意中闯进了这里,发现了像后的秘密。” “可还不等我赶回,陛下便派高邱茂告诉我,他将他杀了……”陈妙善的眉头紧紧皱起,有些难以喘息地攥紧胸口衣襟。 世人说陈皇后良善不是假的,掌管后宫多年,她不曾对谁用过手段,也不曾害过别人,更遑论杀人。 那时,是在知道宁宣帝秘密后,他第一次在自己面前杀人。 她亲眼看着秦阿蒙成为尸骨一具,被人埋进了冷宫外的荒地里。 扶光没说话,心中却知道陈妙善不会撒谎。 这样一来,秦阿蒙为何而死,以及他身上的玉佩都可以解释了。 那玉,多半是因为他在珍珲宫发现的,因此顺藤摸瓜,知道了珍珲宫就是明芷宫,发现了燕无瑶背后的秘密。 只是他低估了宁宣帝的心狠手辣,原本是进献美玉,却错将自己的命搭在这。 孟姝垂眸,她开始有些担心穆如癸起来。 阿爷聪明,远比他们知道的多,这一路走来,他都赶在前头,让人奇怪却又害怕。 害怕他涉入太深,害怕他遭遇不测。 似是察觉孟姝的异样,扶光看过来,孟姝感受到他的目光,故作轻松地仰头朝他一笑。 冷风吹灭一盏莲灯,本就不甚明亮的屋内又暗一瞬,扶光走近陈妙善:“那楼璇兰的死,你是否知情” 楼妹妹 陈妙善猝然抬头:“你怀疑是陛下动手” 她否认:“不可能,他对她这么好,甚至……甚至好到让我有些恍惚。” 她苦笑。 “在听闻昭华宫噩耗时,我也曾怀疑过,可楼妹妹的死,或许真的是因为病情,因为陛下是不会杀她的。” 渐渐的,陈妙善的声音越来越弱。 他真的不会杀害楼璇兰吗? 陈妙善有一瞬的动摇。 帝王的感情到底是什么? 她曾以为宁宣帝深爱着自己,就如同她甘愿为他苦守秘密一样,可到头来,那些在一起的日日夜夜都不曾让她真正看清过那个男人的心。 爱到底是什么 他对楼璇兰有爱吗?这点爱,是否能比得过他的私心。 在离开坤宁宫前,陈妙善拉住了女子的手,她看着孟姝,脸上的泪痕还未干透。 她长得本就温柔和善,如今鬓发微乱,红着眼看着人时,让人怎么都无法将她与累累白骨想到一起。 “太子或许已经怀疑上陛下,”她看着孟姝:“孟姑娘,我知道你们是好人,可也不要太偏信褚礼。” 她不忍地闭眸:“身为皇母,我为他做的不够多,始终是亏欠了的。如今楼妹妹不在了,我怕他,怕他剑走偏锋,酿成大错。” 孟姝看向女人拉住她的手,叹了口气,轻轻抽出。 “娘娘,我跟太子并没有相熟到可以劝说的地步。” 她道:“更何况,你我都没有资格跟他说这些。” 沈褚礼这些年来在权力的漩涡里如履薄冰,他视作兄弟的哥哥要杀他,他一向尊敬的父皇只将他当作棋子,如今母亲又死因不明,他若真的要做些什么,没有人可以替他原谅。 孟姝在走过陈妙善身侧时,将捡起的一颗佛珠重新放回她的掌心。 “娘娘,人要往前看,既然往事已不可弥补,那就在未来,多做些什么吧。” …… 扶光将菩萨像后的尸骨装进乾坤袋里,将她们带回了“夜中明珠”。 他曾看过,这些尸骨都是女子。 就如陈妙善所说,里面或有妃嫔,也有宫女。 孟姝问他:“是否要将她们葬下” 扶光轻轻地摇了摇头:“现在还不是时候,她们还没等到自己的公道。” 柳鹤眠刚一推门走进,便见屋内两人神色凝重,沉默不语。 “你们回来了”他捧着手中的八卦图,走到桌前坐下:“怎么都眉头紧锁的,可是不顺利” 孟姝摇了摇头。 “交待给你的东西,可有练好”扶光看过来。 避免明日柳鹤眠在法事上露出马脚,扶光白天时特地为他准备了几道小术法,让他铭记在心,好应付明天的法事。 柳鹤眠点了点头,自信地拍了拍胸脯:“扶光你就放心吧,你们为这件事付出了这么多努力,明日这出大戏,我一定不会掉链子!” 他不仅认真对待了,而且还隐隐觉得有些兴奋,就好像有着一种救世英雄的自豪感来! 扶光没好气地叹息,但愿吧,但愿明日过后,京城可以恢复它该有的平静。 一些不见天日的枯骨,也可以等来她们的安息。 …… 次日,京城又落起了雨。 数着日子,应是立夏前最后一场春雨了。 黑压压的城云覆过锦绣,荣华之上,皇城巍峨,红墙矗立,模糊在烟雨楼台中。 冷宫内的主殿中,雨声顺着冷意灌入,因着雨势浩大,无法将法坛祭在殿外,便只好临时起意将法事放在殿内举行。 殿阶前的沉香方桌上,高燃而起的青烟盘旋萦绕,一旁的焚帛炉内黄白相间的阴司纸腾烧着,灰烬随风漫出,浓烈而闷沉的焚香味传来,有一身穿道袍,头挽发髻的年轻大师站在中央。 他一手高香,一手朱砂笔,缠绕的青烟拂过他半阖的眼眸,年轻人口中振振有词,伴随着声声锣鸣,他手持朱砂,于空中洋洋洒洒挥落笔毫,动作利落,一气呵成。 诵经到一半,他勾了勾手,焚帛炉旁正在烧纸的小道士走过来,她低着头,接过大师手中燃起的清香,朝供桌的方向拜了拜,随即回到炉边,抬手将它们投入火中。 “道法无量,邪灵退散。” 那小道士闭着眸,手指凌空一点,似在画符,虔诚吟诵。 殿下的蒲团上,围坐着好几人,其中最为瞩目的,当是面前几个。 为首的男人神情肃穆,暗沉的眼眸幽幽,俊朗眉目间不怒自威,带着逼人的帝王威压。 在他两侧,分别坐着他的两位皇子。 左侧的年轻男人今日换了身礼制规整的绯色蟒袍,上头用东珠美玉绣着奇珍宝兽,其中蟒纹锋利难掩风华,金冠束起的乌发下,眉目温和不失疏离,微微勾起的唇角间,带着一贯儒雅奉礼的弧度,矜贵非常。 与其截然不同的是,在宁宣帝右侧,另一个年轻男人形容散漫,因身上残伤,他无法坐直,身后的公公只好虚扶着他。 此人眼神扫过间,高高弓起的眉眼下自带戾气,凶狠恶煞,其野心神色毫不掩饰。 宁宣帝的法事每隔几年便会大办,沈从辛常常对此嗤之以鼻。 他不耐地皱起眉,看着青烟围起间的黄袍道士又唱又跳,有些恶嫌地别过眼。 “还要多久”他低声不喜道。 身后的小太监听见了,生怕得罪了这位主,连忙安抚道:“殿下再忍忍,很快便结束了。” 察觉到沈从辛的不耐烦,中间的宁宣帝眉头一皱,虽嘴上不说,但见他这副模样,面色还是有些沉下来。 另一端的沈褚礼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不动声色地唇角一勾,继而探究地看向两侧焚炉旁的两位道士。 他们穿着和柳鹤眠同色的道袍,只是相比他的,他们要更显素朴些。 虽说这两人面生,从未见过,可只扫一眼,见他们和柳鹤眠配合得当的模样,沈褚礼便好似察觉什么,收回目光,垂眸轻声一哂。 案前的香火仍高燃着,供桌前的柳鹤眠卖力地舞动手中的朱砂,仿佛隔空画物,随着他一声低喝—— “朱砂笔落,妖魔速现!” 手中笔尖忽地跃出一抹红光,霎时间顺着烟雾蔓延开来,于殿中流动。 外头的雨意似乎更大了些,呼呼风声争先恐后地顺着瓦缝灌入。 沈褚礼眉头轻蹙,挥袖挡住了面前劲风吹来的香灰,待风声渐弱,他手刚要放下时,动作却忽地一顿。 有一抹奇异的红光自年轻大师的笔尖跃出,于他身前落下,继而越变越大,好似凝成一团黑烟,动作狰狞地浮动着。 第113章 “这是……” 他蹙眉,发现身边宁宣帝和沈从辛皆是一脸震惊,更勿论其他人。 看着那道隐隐浮现的黑烟,面无表情的宁宣帝额间爬上一层薄汗,端放在膝上的手掌忽地攥紧,眸色沉沉,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处。 第94章 “这,这是什么!”沈从辛蹙着眉,凶狠看来。 守在焚炉旁的两位道士背对着他们,不动声色地对视,默契地隐下了眼底笑意。 供桌前的年轻大师仍在奋力挥舞,他仿佛能与此黑烟通灵,双眸睁开间,目光认真而凌厉。 柳鹤眠忽地持笔转身,准确无误地看向了底下为首的宁宣帝。 “陛下,宫内本是阳灵重气之地,可这几日一直有阴魂不散,原是此厉鬼作怪!”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将目光汇聚到这头,看向于柳鹤眠身后浮动着的黑烟。 “这是鬼” 底下响起窸窸窣窣的交耳声,宁宣帝闻言,神色一沉,拧眉看来。 只听柳鹤眠接着道:“厉鬼并非善类,既盘旋于此,想来应是宫内之人,若想将其驱逐,就必须追根溯源。” 他极轻地勾唇,隐藏在缭绕青烟后的眼中划过一抹玩味:“所以,还请劳烦陛下看看,此鬼,您是否认识啊?” 随着他话音一落,还不等众人反应,背后的黑烟忽地突然胀大,随着红光炽烈,一道人形身影缓缓浮现。 众人屏气看去,目光所及时,皆是吓了一跳。 在那飘然黑烟后,竟无端浮现出一个女人的身影来。 它穿着一身弹花簇锦宫服,青丝及腰落下,巴掌大的面容一片煞白,再配上那嫣红的朱唇,阴邪得像极了女鬼! 宁宣帝眸光忽滞。 他紧紧地攥着拳,扳指于他掌中烙下勒痕,当看到那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时,他竟有些害怕。 外头的骤雨仍下着,呼呼风声拍打在脆弱的窗纸上,几道豁了口的窗沿渗进冷风,本就荒凉的宫殿将此女鬼的身影衬得更为诡谲了些。 众人吓得不敢说话,有些胆小的更是缩在了后头。 沈褚礼看过来,那女人的面容朦胧得只有一个轮廓,但随着黑烟的消散,它的身影逐渐清晰。 那张娇柔美丽的脸他不曾见过,但他好像猜到什么,侧目一扫身旁的宁宣帝,唇角轻勾。 “这,这不是燕氏么……” 有人认出了那个女人,害怕却又不可置信地出声。 宫里除了曾经的燕无瑶,还有哪个燕氏 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在柳鹤眠的背后,那道身影飘荡在半空,宫裙勾勒出它曼妙娉婷的身姿,若忽视它那惨白的脸,不难看出,它生得很漂亮,甚至可以称得上美艳夺目。 可就是这样一张脸,彼时死气沉沉,眉梢压低,双眸空洞地瞧来。 它僵硬地扭了扭脖子,无波的目光扫过所有人,忽地,在某一处停下。 “陛下。” 柳鹤眠笑:“它好像在看着你” “胡闹!”宁宣帝竖眉瞪来,他的胸口起伏着,似在压抑着什么,刚要出声,那女人倏然飞下,于他面前停住。 所有人都安静了,就连向来桀骜不驯的沈从辛也有些惊骇,慌忙地爬着往后躲了躲。 宁宣帝瞳孔一震,那女人离他不过一拳的距离,就这般幽怨地看向他,仿佛要摸上他的脸。 “柳鹤眠!” 宁宣帝终于慌了阵脚,这些天的梦境瞬间成为了现实,他指尖颤抖着,高声喝道。 前头的柳大师却好似闻而未觉,双手叉腰,掏了掏耳朵:“陛下,你说什么呢?” 灯油和纸钱燃烧起的烟雾笼盖住他的身影,宁宣帝气的牙痒痒,眼见那女人的手就要碰到他,他刚要再出声时,那女人却突然停了。 它涂着艳红蔻丹的手顿在半空,就这般静静地盯着宁宣帝,红唇僵硬地扯起,似在朝他微笑。 下一秒,它身形僵住,七窍往外汩汩涌着鲜血,诡谲的暗光投到这来,血迹“滴滴答答”地落在宁宣帝的龙袍上,晕开了一片片牡丹。 男人向来不怒自威的面容碎裂,他瞪大了双眼,眼底最深处的恐惧浮现,嘴唇颤抖着,大脑轰地发白。 殿中的骚乱就在一瞬间。 这样的场面寻常人哪有见过殿中人都以为是恶鬼浮现,瞬间冲破冷宫殿门四窜而逃。 沈从辛也想走,可刚要起身,肩膀却被一双手摁下。 他抬头,发现沈褚礼竟不知何时走了过来,静静地看着他。 “父皇还在这呢,二哥怎能走”他一向清风霁月,幽幽声音传来,面前人分明是笑着的,可沈从辛却莫名地觉得发寒。 不知怎的,他突然觉得,沈褚礼变了。 宁宣帝双眸失神,看着眼前的女人,面上的惊恐怎么也掩饰不住:“鬼,有鬼……” 身后突然传来一道拽力,沈褚礼将他从女鬼身边拉开,正关切地低声询问:“父皇,你没事吧?” 看着殿中骚乱的人群,有不少人已趁乱冲出殿外,青烟笼罩下,柳鹤眠叉着腰,颇为得意地朝两边焚炉处的素袍道士挑了挑眉。 孟姝简直没眼看。 她移开目光,殿下宁宣帝被吓得有些恍惚,沈褚礼正扶着他,将他护在身后。 真好,该留下的都留下了。 孟姝勾唇轻笑,看向了对面的扶光。 身着同样道袍的高大背影转过身来,明明是张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脸,可那张脸上,深眸沉沉,如秋水般难测,专注地盯着人时,让人莫名地移不开眼。 他朝孟姝点了点头,藏在宽大衣袍下的指尖仿佛捏住了什么。 “都别动!”柳鹤眠见时机已到,快步走下台阶。 他手中朱砂笔凌空一挥,年轻人一手掐诀,那道“鬼影”瞬间被吸回他笔中。 窗外的风声正急促,雨滴簌簌而落,拍打在青石板上,漾成了摊摊水波。 “陛下。”柳鹤眠走到宁宣帝面前,朝沈褚礼点了点头,随即朝焚炉边的两人招手。 扶光见状,捏碎了手中的符纸,抬步走过。 在殿中人没有察觉到的四周处,有几张看不见的符诀被悄然掀落,掉在湿冷的青砖上,随风飞散。 与此同时,有什么东西,穿过解除的结界,正往殿内涌来。 两位道长走到柳鹤眠身侧,他指着宁宣帝:“陛下受了惊吓,快用清念诀帮陛下去除阴气。” 其中一位身形更为高大的上前,轻轻点了点头,两指并起间,有缕金光闪过,不过瞬息,便飞入宁宣帝额间。 沈褚礼静静瞧着,眸色越来越深,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 凉风灌入宁宣帝的龙袍,他眉目微动,浑浊的眼底浮上一丝清明。 他回过神,有些气急地看向柳鹤眠:“方才那女鬼是怎么回事!” 柳鹤眠无辜地摊手:“陛下,这可是一直跟在你身上的恶鬼呀,你该最清楚才是。” 恶鬼 被太监搀扶着躲在柱后的沈从辛闻言也看过来,狠厉的眉间划过一抹不屑。 宁宣帝偏信鬼神,他可不信。 他冷笑着走过来,一瘸一拐地,“什么大师,依我看,父皇还是莫被这些江湖道士骗了才是。” 他凝眸,阴恻恻的眼神扫过柳鹤眠三人。 “二皇子,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有人撑腰,柳鹤眠也难得硬气起来,他最讨厌别人说他是骗子:“方才那一幕你也看见了,若不信,我再招它出来与你对质对质” 他晃了晃手中的朱砂,冷笑着睨他。 “够了。” 一旁沉默不语的的宁宣帝突然出声。 他看向柳鹤眠,胸口仍剧烈起伏着,幸亏有沈褚礼搀扶着他,否则怕是难以缓过来。 “柳大师,”他语气软了下来,似带乞求:“你能否,帮朕驱逐她” 柳鹤眠扬眉:“陛下想如何驱逐” “镇压!” “最好,永世不得超生,再也不要出现在朕眼前。”宁宣帝沉着眸,突然道。 此话一出,四周瞬间静了。 沈褚礼扶着宁宣帝的手微顿,他抬眸,眼底掠过一抹淡淡的冷嘲。 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谁都没有出声,柳鹤眠见状,眼睛眨了眨,偷偷观察着两边的扶光和孟姝,见他们没有反应,只好硬着头皮自由发挥。 他轻咳一声:“陛下,我是人,不是神,此等做法,怕是有些不妥。” 他吞了吞口水,压低声音:“这可是要遭天谴的。” “那又如何!”宁宣帝忽地激动起来,甩开沈褚礼的手,走近柳鹤眠。 “那恶鬼留下,只会危害社稷,屠戮皇城,她若不灰飞烟灭,难不成要朕一起死不成” 他说完,破纸窗楣外的风声愈烈,有什么东西一贯而入,殿中四周点燃的烛蜡忽地一晃,风声于殿中呜咽,似有人在发笑。 柳鹤眠眼珠溜溜一转,隐隐察觉到什么,不动声色地后撤一步,与宁宣帝拉开距离,躲在两名道士身后。 第114章 四周的空气渐渐稀薄,供桌上的烛台被掀翻一盏又一盏,燃起的青烟下有一道薄雾袭来,其中隐隐约约站着人影。 “那是什么”沈褚礼蹙眉道。 宁宣帝见状,心头一颤,顺着沈褚礼的目光看去。 在供桌上,落下一道红光。 那怪物身形巨大,肢体扭曲而怪异,不像人,也不像兽,它无脸,上头凝聚着浮动的黑烟,飘动时脚下似有脓水流出,滴滴落在供桌上,被滴到的地方均烫出了点点白烟。 本应是瞳孔的地方被挖开了两个洞,彼时正穿过人群,准确无误地落在身穿龙袍的男人身上。 它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像是嘴角的地方勾起,鲜血自它嘴里涌出,凄厉而又狰狞地“笑着”。 孟姝看着这一幕,与扶光相视一眼。 终于来了。 第95章 宁宣帝看着那突然出现的怪物,他脚步踉跄,惊惧地指着那头。 在供桌上,那恶鬼伏着身,四周闪烁着诡谲而异样的红光,本是黑烟的脸面处随风摇晃,竟在瞬间变幻出一张又一张人脸。 那些脸并不相似,甚至完全不同。 但无一例外的,那都是些女人的脸。 她们或笑,或哭,或狰狞,或妩媚,但相同的,便都是煞白着脸,七窍流血,诡异地恍若木偶,五官被拉扯着放大,于青烟下透着阴邪之气。 “真的有鬼……” 沈从辛瞳孔忽地紧缩,有些恐惧地后退。 与其的慌乱不同,另一边的沈褚礼静静站着,目光看向那鬼怪时,虽有意外,但更多的是他人看不懂的复杂神色。 他眸光晦暗,在那团黑烟处,他认出了几张人脸。 有方才见过的燕无瑶,还有在后宫仅有一面之缘的杨美人、舒嫔……但相同的是,她们都是曾经被冷落,继而被打入冷宫的妃子。 这一张张美人相一晃而过,每一张脸都毫无生气,流血的瞳目只是一味地瞪向宁宣帝。 沈褚礼忽地收回目光,看向了殿中已经僵住的男人。 繁琐龙袍穿在他身上,金珠玉冠下,他面色亦白着,恐惧浮上他的脸,向来肃穆的表情早已碎裂,通过他的眼神,有些东西不言而喻。 沈褚礼握紧了拳,鬼怪在前,他并没有自乱阵脚,反而觉得可笑。 原来宁宣帝,也是会害怕的。 在宁宣帝愣神间,那恶鬼早已逼近,它伸出手,长长的利爪刺入他的肩,斑斑鲜血从他袍缘溢出,向袍上龙角蔓延开,染红了金织丝线。 “陛下,你还记得我吗?”那鬼怪发出低低哼鸣,仔细听去,竟像是女人的声音。 悠扬婉转,声声媚意。 鬼力强大,无形而动,这才是影鬼的本体! 恐惧的气氛向四周笼罩,众人在恶鬼的怨气下皆难以呼吸,那种阴寒的冷意自脚底爬出,蠕动向人的后背,密密麻麻带起一阵酥意。 除了早已退到远处的三人。 孟姝侧目盯着躲在她身后的柳鹤眠:“等会若打起来,你记得自己躲好。” 还要打架 柳鹤眠愣住,不安地眨眼,有些担心:“你们打得过它吗?” 孟姝瞥了身侧的青年一眼,哪怕顶着一张全然陌生的脸,可不难看出他一向淡定的神色。 本应紧张的氛围被柳鹤眠这冷不丁一问所削弱,孟姝没好气笑道:“你信不过我,还信不过扶光吗?” 恶鬼是棘手,但也别忘了,一物降一物。 鬼王都在这,岂还有输的道理 影鬼身后垂下一道阴影,像极了一只只诡异伸出的枯手,正扭曲地从地面爬出,耳遭突然传来一阵哭喊声,伴随着人们耳膜的阵阵刺痛,那声音像是无端诉说的低语,又像是从地府深处传来的呜咽。 影鬼看向面前的男人,欣赏着利爪刺破他血肉带来的快感,见他恐惧面目中,因疼痛带着狰狞,不由得低低桀笑。 “救朕……” 宁宣帝被眼前的鬼气逼得险些喘不过气,肩膀的血肉绽开,他感受到那双似手非手的利爪在他血肉中搅动,滴滴血迹从他袍角流出,于地上晕开陀罗珠花。 他的双手扑腾着,想要迫切地抓住什么,可慌乱一瞥,发现身边人早已远离。 殿柱后,沈从辛阴着脸站在后头,见他瞧来,不屑地撇过脸。 倒是沈褚礼。 他是离他最近的,彼时却因影鬼强大的鬼力被阻隔在外,正着急地看向他。 一时间,宁宣帝心中五味杂陈。 没想到到头来,竟是太子最关心他。 力气随着鲜血流逝,宁宣帝的脸色逐渐苍白,挣扎的身体渐渐平静,无神地望向眼前的影鬼。 就在此时,一道金光破开鬼气,利芒准确无误地袭向了中间的影鬼。 为了躲避,影鬼不得已只能放开宁宣帝,带着鲜血的利爪抽开,血色于空中碎裂,它像被惹怒,正气急败坏地看向那道金光袭来的方向。 青年的道袍在空中翻飞,他侧身掠过,躲过影鬼朝他击来的黑烟。 殿中人神色各异地看向身如残影的道袍青年,眼中惊讶间带着疑惑。 沈褚礼亦看着他。 那张脸分明是他从未见过的,可沈褚礼从一开始便已认出,那是扶光。 为了不让其余人起疑心,扶光不动声色地捏诀起阵,用法术将其余人的五感关闭,届时无论他们眼前发生了什么,他们都不会看见。 外头的雨瞬间静下,殿中细弱的烛火摇曳着,火色掠过青年素蓝袍衣,他隐去易容术,那双幽深寒凉*的眸子静静地看向影鬼。 鬼怪天生敏感,是人与否它们一眼便能看出。 它盯着眼前的青年,有些疑惑地蹙眉,随即有些了然地舒展僵硬的四肢,桀桀一笑:“原来是神族人。” 它望过来:“为何要拦我!” 若不是这该死的神族人碍事,它早就将宁宣帝杀了。 闻言,扶光冷嗤一笑,侧目看向地下五感被关闭的宁宣帝,他愣住不动,风声带过他的衣袍,只余未尽的鲜血滴落。 “他是该死,”扶光笑:“但不应由你来杀。” “影鬼,你不过是死灵怨气幻化而生,虽有死者生前的情绪,但你终究不是她们。” 影鬼歪头瞧着他,低低笑了。 再一抬头,周身鬼气忽地更为凌厉,红光裹挟着黑气,朝扶光袭来:“愚蠢的神族人,你知道的太多了!” 两道身影瞬间交织在一起,灵力迸发的强大威压冲击着四周,若不是扶光提前设下了阵法,这皇宫怕是早被捣碎。 柳鹤眠躲在孟姝身后,害怕却又好奇地探出头。 “天啊孟妹妹,我这真的不是在做梦吗?”他愣住:“那可是鬼啊,我居然见到鬼了。” 最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扶光还跟影鬼打起来了。 “等等,”他忽地抬头,“我刚刚没听错吧,影鬼说扶光是神族难不成,他是神!” 他激动地攥着孟姝的衣摆,扯得本就质量不太好的道袍皱起,上头泛着丝屑,仿佛再一用力便能扯出洞来。 孟姝无奈地抽回衣摆,朝柳鹤眠“嘘”了一声,出声道:“这是秘密,柳鹤眠,现在你是知道我们秘密的人了。” 年轻人猛地抬眸,清澈的黑眸里闪着真挚的光,一丝暖流自他心里淌过,他倏然有些茫然。 孟姝和扶光,这是真的将他当作朋友了 被人认可的感觉,真的很不一样。 他不自在地揪着衣摆,垂眸避开孟姝的目光,苦涩一笑。 孟姝没注意到他一闪而过的异样,她正蹙着眉,有些担忧看向扶光。 青年的银白长戟从袖中飞出,灵气四溢间,神芒缠绕,凌厉疾飞的长戟宛若银龙,掠着残影刺向影鬼。 强大的神力破开戾气,蛟月猛地刺入黑烟中,影鬼身形霎时顿住,仰天长啸,一声痛嚎凄厉而出。 它红着眼,愤怒地瞪着扶光,似有不甘:“你为何要帮这些愚蠢的凡人!” “他们自私贪心,为了欲念无所不用其极,我杀他们,那是替天行道!” 替天行道 扶光冷笑:“他们贪心,那你呢” 恶鬼是由怨念集成,不同于先前的李念晚和庄文周,眼前的影鬼生来带恶,这些年随着它力量的不断强大,它所幻化的分身越来越多,就好比那日在京城里看到的那样。 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影鬼早已屠杀了不少无辜的人,如今,它却还认为自己是对的。 法灯的光晕攀上供桌,扶光衣诀翻飞,他伸出手,光芒萦绕间,掌中赫然浮现一尊七寸灵塔。 那灵塔通体似用万年玄冰雕成,却又浑身散发着神秘青芒,九重飞檐错落间,塔身八面镂刻着的金纹在冥雾中明灭,鬼气交杂间,又有梵文神意。 随着塔顶悬着的青铃晃动,无风自漾开的声波竟在虚空中凝成朵朵棠花,灵气所到之处,那影鬼周身的鬼气便吸去三分。 第115章 看着那方奇异的灵塔,孟姝莫名地心神一顿。 那青色光晕中的棠花符纹于塔底漾开,她眉心微动,掌心忽地抚上心口。 随着玲珑塔的急剧震动,她的心便跳得越厉害,她抬眸盯住那塔,眉头轻轻蹙起。 不知怎的,她总觉得身体里有一股压抑着的力量,正与扶光手中的法器有着共鸣,叫嚣着、澎湃着,想要爆发而出…… 随着塔身的不断放大,影鬼恐惧地看着青光渐渐笼罩在它身上,眼窝处无神的空洞蓦然一抖。 这是玲珑塔。 是鬼王的法宝,传闻中能洗涤恶鬼怨气,渡化鬼怪的玲珑塔! “不,不要收我!”影鬼突然发出刺耳的惨叫。 它恐惧地看向扶光,它懂了,它忽地认出眼前的青年是谁。 他是神族的扶光神君,更是掌控百鬼的现任鬼王。 “是宁宣帝,是他用祭杀阵残害生灵在前,是他害的我,是他害得我呀!” 泪水般的浊液自它眼窝处涌出,随着玲珑塔青芒符纹的不断收缩,影鬼的身影越来越虚弱,悲嚎声渐渐湮灭在光芒里。 宁宣帝。 扶光收回灵塔,蛟月仍在半空中浮跃着,似在等待他的命令。 扶光转身,微微眯起的眸子扫向被隔绝在阵法外的龙袍男人。 肩膀处的鲜血滴落在他脚下,上头还隐隐冒着灼热黑烟。 那是影鬼残留的鬼气。 他眸子暗下,晦暗不清的神色里,似带冷意。 第96章 蛟月被扶光收回,灵气荡漾过四周,零碎的阴司纸撒落在地,凉风卷过,夕阳漫下间,黄白交织的纸钱在尘屑中翻飞。 “你怎么了”孟姝看出扶光神情不对,有些担心地看向他。 方才影鬼的话还在耳边飘荡,扶光敛眸。 “没事。” 他看向殿中定格住的众人,指尖微动,风声涌入殿中,吹过众人的衣袍。 阴司纸落下,凡人睁眼。 肩膀的鲜血顺着垂下的手臂滴落,宁宣帝久久不能回神,仍停留在先前的恐惧的。 他颤抖着手,似疯魔一般,忽地躁郁起来:“国玺呢,朕的国玺呢?” 他扯过躲在破窗边的高邱茂,瞪大着瞳目,用力地扳过他的肩膀:“快把国玺给朕拿来,拿来!” 宁宣帝大笑着:“朕要把她们都杀了,都杀了!” 宁宣帝突如其来的疯魔惹得众人频频侧目。 察觉到众人的目光,高邱茂亦是被吓得大气不敢出,只好硬着头皮道:“陛下,还有人在呢,慎言,慎……” 他话音未落,宁宣帝忽地一掌打向他。 火辣辣的疼自脸侧升起,高邱茂被扇得晕头转向,就连宫帽都掉落在旁。 “朕不管,朕要杀了她们,否则那鬼就会一直缠着朕!” 他不知道影鬼已被收服,记忆只停留在影鬼抓向他肩膀的那一刻。 手中的鲜血仍下淌着,热流自他肩头涌出,宁宣帝面色煞白,也不理殿中其余人神情如何,疯了一般就要冲出去。 “陛下,你是在找它吗?” 一道清灵的女声传来,宁宣帝怔然回眸,却见供桌前的高台上,身着道袍的女道士正歪着头,玩味地看向他。 在她手中,黑色布袋落下,血色光亮瞬间踊跃而出,诡异的红玉暴露在烛火的照映里,原本平滑的表面渐渐凸起,雕刻龙身上的血色纹路仿佛活了过来,正在跳动着呼吸。 “这是……” 沈从辛眸光忽地一顿,阴鸷的眼眸下神情莫辨。 宁宣帝的脚步瞬间刹住,他不可置信地转过身,眼中带着愤怒:“朕的国玺怎么会在你的手中” 孟姝倏然轻声一笑,朝殿中某处微抬下巴。 “这还多亏了太子殿下。” 褚礼 宁宣帝猛地侧目,目光死死地盯住站在火光下的年轻男人。 他今日穿的绯色蟒袍在烛光下艳若似血,衬上年轻太子冰冷而无情的眼神,他面上漾起浅笑,看向人时,不似往常如沐春风,倒更像人间疯魔。 宁宣帝仿佛看懂了什么,他胸膛剧烈起伏着,顾不得疼痛,指着他破口大骂:“逆子,逆子!” 沈褚礼却好似浑然未觉。 宁宣帝和沈从辛两道目光扫来,锐利如箭,但他却神色依旧,挑眉看来。 “父皇,您这般,让儿臣很是伤心。” 他是笑着说出这番话的,可勾起的唇角间,冷意横生。 “沈褚礼,你这是大逆不道!”沈从辛在高邱茂的搀扶下走来,站在宁宣帝身侧,凶狠地看向他,眼底似带嘲笑。 闻言,沈褚礼没所谓地掸了掸衣袍上沾染的纸灰,垂头轻哂:“大逆不道” 他慢慢地反复念过这几个字,抬眸看向他:“我的道在何处,你又有什么资格指手画脚” “你……” 宁宣帝怒火攻心,见国玺还在孟姝手中,攥紧了拳,神智猛地清醒过来,沉着脸看向沈褚礼:“太子,你这是要造反吗?” 皇城下乌云笼罩,暮色被阻挡在风雨之后,黑压压的天际压低,覆盖在冷宫上头,沉闷的窒息之意渗透进荒殿各角。 孟姝站在供桌前,手中的红玉仍耀眼着发出浓烈血光,扶光和柳鹤眠分别站在她两侧,纷纷看向了殿中对峙着的三人。 冷风卷起男人的绯色衣袍,暗绣蟒纹于昏暗中泛着寒光,摇曳的烛火爬上他的脸,俊秀的眉目下,温润散尽,只余冷冽。 在寂静中,他平静地看向前头的宁宣帝,缓缓开口。 “反,你又当如何” 剑拔弩张的气氛瞬间凝住,各自锐利的眼神于空中汇聚成冰,就连跳跃的烛火都暗淡下来。 慢慢地,沈从辛眼底掠过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他侧目,看向愣在原地的宁宣帝,提醒道:“父皇,您还在等什么?” 宁宣帝倏然抬眸,沉下的眼神中带着凌厉,怒极反笑:“好,好啊。” 他挥袖,“既然如此,就别怪父皇无情!” 宁宣帝负着手,朝沈从辛递去目光。 孟姝静静瞧着,心起异样,看向扶光,微微蹙眉。 青年淡漠的眼神冷冷地扫向他们,仿佛早有预料,并不意外。 外头突然传来兵器相交的声音,数名禁卫军破窗而入,寒光闪烁下,他们身披盔甲,手中刀剑将殿中人团团围困。 外头的骤雨仍下着,水滴划过锋利的刀刃,白光成珠清脆而落。 柳鹤眠见状,他哪里见过这种架势,心头突突一跳,连忙站得离扶光更近了些。 孟姝皱眉看向中间。 “沈褚礼,禁军早已将皇宫包围,你是逃不掉的。”沈从辛一挥衣袖,狂笑道:“投降吧!兴许本殿还能赏你一具全尸。” 沈褚礼虽为太子,可他的势力大多盘踞在朝中,手中并无兵权,再加上有宁宣帝相助,因此,沈从辛才笃定他今日必死无疑。 但意外的,被围困的太子并没有丝毫恐惧。 他平静地抬头,黝黑的瞳眸倒映出殿中寒光交错的刀剑,嘴角笑意轻轻勾起:“是么?” 不知为何,宁宣帝和沈从辛莫名心头一颤。 “陛下,不好了!” 殿外有人跑进,抬眼看去,竟是宫中禁军统帅“赵统领”。 他冒着雨,满头大汗地疾跑而来,身上被浸湿的甲衣竟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所致。 见他慌张,沈从辛下意识地皱眉,果不其然,下一秒便听见他道:“盛王,盛王殿下回来了,他……他还带着三万精兵,如今主力军已破宫门而入,还有其余的……” 赵统领被雨水迷了双眼,胡乱地擦拭一番,紧张地咽了咽口水:“还有其余的,正守在京城外。” 沈禛! 扶光听到这个名字,眸光不动声色地暗下。 孟姝闻言,则有些惊讶地抬眸。 那个传闻中的“骁骑将军”,战无不胜的三皇子沈禛居然恰巧在今天回京 她好似突然明白什么,猛地看向台阶下的沈褚礼。 他从容淡定地站在寒刀利剑中,面前的禁军们听到统帅的话后皆慌了神,宁宣帝和沈从辛更是早就变了脸色,正阴着脸,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沈褚礼,你,你这是要逼宫!”宁宣帝大骂出声。 “父皇。”年轻的太子缓缓抬眸,看着自己曾经最为敬重的父亲,如今褪去了所有伪装,狰狞而又愤怒地看向他时,沈褚礼的眼中并没有一丝失望和意外。 他对宁宣帝的感情,早在这些年来便伴着血,伴着泪,一步步碎裂。 “是你先逼我的。”他笑。 殿外的马蹄声越来越近,战甲与铁蹄的踢踏声仿佛要荡尽皇宫,沈从辛忽地有些无力。 宁宣帝手中的兵权并不多,今日之事又来得突然,要借法事困杀太子,还是昨日匆匆才下的决定。 除去那些远在边郊营地的兵力,可用的不过宫中五千禁军,和如今京城中的那一部分。 第116章 但沈禛这一招打得猝不及防,他带了三万精兵,还有剩余守在城外,想来城内的兵力早已无用。 如今能靠的,便只有宫里的这点禁军…… “沈褚礼,”沈从辛抬眸,握紧了拳头,神色阴沉地看来:“没想到,你才是城府最深的哪个,竟然偷偷联合沈禛想要造反!” 他啐了一口唾沫,方才的底气早已烟消云散,有些气急败坏的意味道:“你这是弑君和弑兄,是要被千人骂万人唾的!” 闻言,沈褚礼却好似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朗声一笑。 “父皇,你也觉得吗?”他看向宁宣帝。 宁宣帝被方才赵统领的话仍惊得止不住心慌,他不敢相信,自己多年的大业居然就要毁于一旦,自己最为放心的皇子居然会领着精兵前来反他! 他瞪向沈褚礼,隐隐感到不对:“沈禛手中的兵力一共不过三万,除了驻扎在边疆的,他哪来这么多兵力” 越想越不对,他不敢承认自己已经走投无路的事实,便只好欺骗自己,不想去相信赵统领说的话。 可宁宣帝的疑问正是沈从辛的疑问。 除了他们,同样被围在禁军中的孟姝和扶光倒是淡定,仿佛早就知道了答案。 沈褚礼看向面前如丧家之犬般颓丧的两人,冷嗤一笑:“是啊,三哥的兵力是只有三万,可你们别忘了,这王朝中除了他一位‘战神’,还有另一位大将军。” 此话一出,殿中瞬间静谧起来。 宁宣帝被气得手脚发麻,愣然回神,读懂了沈褚礼的言外之意。 “燕凛,原来是他,是他这个老匹夫!” 宁宣帝狂妄自大,自以为算无遗策,逼燕凛致仕夺走兵权后,便想着高枕无忧。 可他错了。 真正的英雄是不会被打倒的。 哪怕他不在朝中,哪怕他已耄耋之年,可赢得人心的人,自会坚韧如野草般,吹风吹又生。 第97章 外头兵器相交的声音险些掀破冷宫的屋檐,呜咽的风声穿过撕裂的碎窗纸,“嗡”地一声擦过燃烧的烛火,钉入带着裂隙的墙沿。 沈禛的精兵来得太快了,快得不同寻常! 从宫门一路到冷宫,哪怕沈禛布局缜密,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便冲破禁军的层层阻碍。 宁宣帝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外头射入的那枚箭矢,锐利的箭锋上淬着寒芒,后头的箭羽处用铁环勾着暗纹黑带。 这是“破风军”所特有的箭矢标志。 有一种不好的念头自心底浮起,宁宣帝想,沈禛能这般畅通无阻的直捣皇宫,只有一种可能。 宫里有内鬼! 他强压着心头的愤怒,不甘地看向远处高台供桌前,道袍女子手中的红玉。 那血水般浓烈的颜色直直撞入他的眼中,宁宣帝仿佛着魔一般,眼底逐渐猩红,一把推开挡在他身前的高邱茂,猛地朝孟姝奔去。 “小心。” 可还不等他碰到女子的衣角,身旁青年单手一挡,便将他掀飞在地。 宁宣帝吃痛地低呼一声,从台阶上滚下,肩膀处的鲜血冒出不止,染红了撒落在地的黄白纸钱。 “陛下——” 高邱茂见状,连滚带爬地赶过来,刚想扶起宁宣帝,却没看到男人垂下的眼眸一暗,下一秒,便猛地拉过高邱茂的头,往一旁焚炉上砸去—— 伴随着一声巨响,黑发冲破高邱茂刚刚正好的宫帽,他瞪大着瞳孔,鲜血淌过他空洞的眼白,从他额间蜿蜒额下。 “你……”孟姝被宁宣帝突如其来的转变惊了一惊,正疑惑他为何要杀了高邱茂时,手中的血玉却突然猛烈颤抖。 国玺上流动的纹路处,温润的玉面突然裂开一道缝隙,像是一张鬼脸从中破出,伴随着散开的黑雾。 紧接着,黑雾在空中凝聚,化作一只枯骨般的手,猛地朝着宁宣帝的咽喉抓来。 孟姝感到手臂一麻,原来是扶光眼疾手快地打掉了吸附在她手上的血玉。 那玉从她手上掉落,清脆的碰撞声传来。 国玺狠狠砸落在石板台阶上,血色漾开光波,玉身倏然碎裂,随着炉中扬起灰屑迸裂开,四分五裂地散落在地。 血玉最后爆发出的黑烟正化作利爪,狠狠死攥住宁宣帝的脖颈。 看到国玺碎裂,他瞪目通红,拼命地伸出手,脸上青筋暴起间,挣扎着想要冲破脖上的禁锢,去拾起那残破的玉片。 “这是”孟姝有些意外。 这血玉怎么会这么轻易便碎了 一旁的扶光闻言,深邃的秋眸冷冷地看向地上扭曲挣扎的宁宣帝。 他讽刺道:“这血玉的力量本就是宁宣帝通过祭杀阵,供奉后宫女子鲜血而来,影鬼被收后,这血玉上的怨气自然消散,所谓‘国玺’,也不过是一块平平无奇的玉石。” 而宁宣帝之所以杀高邱茂,不过是想故技重施,想用人血再次唤醒血玉的力量。 “住口!”地下的的宁宣帝突然狰狞抬头。 黑烟幻化的枯手渐渐融入他的身体,他的发丝在顷刻间变得银白,原本光滑的皮肤也开始暗沉发皱,像枯死的树皮般紧紧裹在他身上。 原来,宁宣帝所有的一切,权也好,身体面容也好,竟都是靠血玉维持的! 怪不得人们总说,这座王朝风调雨顺几十年,荣盛不衰,宁宣帝更是身体康健宛若青年。 孟姝突然有些恶嫌。 他凶残地利用这么多无辜女子鲜血,只为浇灌他愈发膨胀的欲心。 就在众人静默间,沈褚礼竟不知何时走向挣扎着蠕动的宁宣帝,一把拽起他的衣领,将他狠狠扔向大殿中央。 宁宣帝和沈从辛失势,沈禛的兵马又已围住冷宫,四周禁军的刀剑早已放下,如今正害怕地看着殿中这个笑意温润,清风如许的太子。 他将宁宣帝扔在殿上,那里正好有缕微光穿过破开的窗楣,斜斜地照射在他脸上。 宁宣帝神志恍惚,见自己头发发白,恍然间,好似突然明白什么,无力地跪倒在地。 刺眼的光闪过他的脸,宁宣帝刚想伸手避开,却被沈褚礼一把拽过了他的脸,强迫他直视着那道光。 “为什么……” 他第一次如此虚弱地看向自己的儿子,在沈褚礼面前,宁宣帝向来是强势又自私的。 微光打在宁宣帝脸上,亦落在年轻男人的绯袍上。 他半倾下身,温润俊朗的面容在此刻透着狠意,他笑着,轻轻拂开粘在他面上的发丝。 下一秒,狠狠地掐住他的脖颈:“为什么,为什么,你凭什么问我为什么!” 多年来隐忍的一切终于在此刻爆发。 沈褚礼红着眼,拽着宁宣帝的头,遍遍哑着嗓子低吼出声。 像是在逼问他,亦像是在逼问自己。 冷风吹过年轻太子的绯丽衣袍,那抹原本不属于他的绯色映射在他脸上,衬得沈褚礼的神情阴沉可怖。 大家都从未见过这样的太子,不论是四周围着的士兵,还是一旁的沈从辛,皆是惊惧地避开眼神。 柳鹤眠正躲在扶光身后,见状,不由得又往后缩了些。 沈褚礼看着宁宣帝脸上淌过的两行浊泪,讥讽地指向供台前碎裂的血玉。 “几十年前,你为了当上太子,用人血供奉这块邪玉,好杀了你的兄长,让众人一夜之间着魔般扶持你,将你送上了太子之位。这么多年里,谁又能想到,这座王朝的兴盛,竟是你用人血一点点灌溉出来的。” 沈褚礼的一番话,无疑是在看似平静的水里激起千层浪。 众人不可置信地抬眸看来,却瞥见了地上宁宣帝坦然苦笑的神情。 他的反应在告诉着所有人,沈褚礼说的是对的。 纵使扶光和孟姝知道的要比他们多,但一想到那冷宫深殿里,可怕诡异的祭杀阵下,无数名女子被钉在石板上,刺眼凄厉的鲜血自她们身上蜿蜒而下,流向那阵眼处的国玺时,还是会止不住地动容。 “能为国玺献上生命,是她们的福分。”宁宣帝突然笑着看向沈褚礼:“儿子,你太天真了,若不是朕,哪来你今天的太子之位……” “够了,你不配这么叫我!”沈褚礼抬头,冷着脸出声打断他。 艰涩的嗓音自他唇中发出,他不忍,却又痛恨地质问眼前的垂老帝王:“所以,我母妃无意中撞见了你的恶行,你怕丑事败露,便收买崔九,将她杀害,是吗?” 孟姝有些惊讶地抬眸。 她猜到楼璇兰是宁宣帝所杀,却没想到竟是崔九在宁宣帝的授意下动的手。 更没想到,沈褚礼早就知道了。 联想起前些日子,沈褚礼陡然转变,在燕府提出要对付宁宣帝时的场景,孟姝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这才是让沈褚礼真正改变的原因。 所有的一切,所有的不反而反,皆是因为宁宣帝杀害了他的母妃。 面对沈褚礼的质问,皇帝想要呼喊,却发现自己的声音被他的手扼住,只得用不甘却又愤恨的眼神看向他。 第117章 沈褚礼忽地松开宁宣帝,仰起头,无声的笑了。 泪水自他眼角滑落,苦涩的味道在他唇边泛开,他心痛地闭上了眼,手里紧紧攥着那个古旧的符包。 “你一直以来都这么恨我” 时至此刻,宁宣帝才恍然回神,他失去了他所苦苦谋划的一切,包括他想要的权力不衰、长生不老,更包括他的妻儿孩子…… 终于,他颓然出声,悔恨地问道。 在沈褚礼沉默的瞬间里,宁宣帝的思绪被拉回了几十年前,那道士的声音重新回响在他耳边。 “此血玉是至宝,你只需按照吾说的去做,对其予以滋养,便能获得你想要的一切。” 灯火葳蕤下,白眉道士噙笑看着他。 “但你要想好了,有得必有失,你想从它身上汲取力量,便要为吾献出代价。” 所以,报应还是来了。 宁宣帝双眸无神地看向地面。 沈褚礼静静瞧着他,讥讽笑意勾起间,淡漠的眼里再无任何。 “你错了。” “没有哪一瞬,比我在此刻更恨你。” 在今日看见那血玉的瞬间,沈褚礼突然什么都明白了。 他明白了宁宣帝为何要立他这个有着异国血脉的皇子为太子,为什么要让他手足相残。 因为他根本就没打算退位,自始至终,他就想靠着血玉的力量长生不老,想要称霸天下。 所以谁当太子,坐上那个傀儡般的位子,都不如他当最好。 因为他知道,以沈褚礼温润谦逊的性格,不可能有手腕于朝堂中站稳脚跟。 再加之有沈从辛的制衡,让兄弟手足相残,他才是渔翁得利的那个人。 “对不起,是我,是我错了……” 失去了一切的皇帝后悔地捂脸痛哭,一边朝沈褚礼跪地忏悔。 可沈褚礼却不再看他。 因为他知道,宁宣帝不是在为任何人忏悔,他只是在为自己。 为自己失之交臂的无上权力后悔。 破窗吹来的飞雨打在年轻男人的绯色衣袍上,他缓缓走过裂开的墙沿,银蟒锦靴踏过湿冷的石板,碎开的阴司纸于他脚下成灰。 他走到一位禁军面前,缓缓停下。 那名禁军见他走近,害怕地微微颤抖,目光无措地想要避开他的视线。 谁料,沈褚礼根本没看他。 他淡漠地抽出他抽中的长剑,年轻男人修长分明的手毫不犹豫地握向那锋利的白刃,血色于剑锋绽开,滴滴落梅凝结在地。 众人吓了一跳,孟姝见状,刚要开口制止时,沈褚礼却突然走开。 他握着手中的剑,冷着脸调转剑锋,无悲无喜地走到宁宣帝前头。 看着男人恐惧的目光。 他忽地轻笑。 那刹那,手中的剑划过,喷溅的鲜血染上太子绯红的衣袍,银线绣织的蟒纹泛着幽光,眼前跪着的男人猛地栽倒,随着头颅的碌碌滚出,那抹微光从宁宣帝脸上移开,照到沈褚礼溅着血痕的眉眼上。 “哐当——” 沾血的剑从他手中滑落在地,他将染血的手在衣袍上擦了擦,将那枚旧黄的符包小心翼翼地放在掌心,抬起头,迎向了窗外的那缕光。 光是刺眼的,伴随着冰冷的雨意拍打在他的脸上,血是热的,心却是冷的。 宁宣帝死了,他亲自杀了他。所有的一切都该尘埃落定,可他却心绪平静,仿佛他也在这冷宫中死了一场。 “只是母妃,你为我取名褚礼,愿我一生克己奉礼,清明无垢,可我最终还是掉进了这皇权厮杀的漩涡。” 迎在光前,沈褚礼闭了闭眼,抬步踏过脚下血河,走回阴冷殿中,侧目瞥见沈从辛有些惊惧的目光,他勾唇,冰冷的眸子盯着他,嘲讽一笑。 那一笑,沈从辛永远都忘不了。 也就是那一笑,他慌了神,害怕沈褚礼下一个就要手刃他,踉跄地拖着残废的腿,朝殿门外跑去。 意外的是,并没有人拦住他。 沈从辛心下一喜,刚要踏出脚,眼前却忽地落下一道背影,他还未看清那身玄衣黑甲下的脸,就被问风一剑穿心,不甘地向后倒去。 临死前,他甚至一直瞪着那人的方向,自始至终,他并没回头。 雨幕渐渐平息,男人挺拔高大的身影站在湿冷的檐下,滴答而落的水珠濡湿了他甲衣一角。 冷硬的盔甲下,他的面色竟比甲衣更冰冷。 微风吹动他柄间晃动梅花剑穗,雨滴顺着男人手中长剑蜿蜒而下,滑到剑锋处,被无情的剑刃破开,碎裂在地。 檐角的阴影隐去了他冷峻分明的脸,男人周身带着冷意,不知在此刻站了多久。 身旁手下不敢去看他莫测的面容,小心地提醒道:“将军,我们要不要进去……” 沈禛早就到了,那支带着暗纹黑带的箭矢,就是他向殿中人发出的信号。 可是从方才到现在,男人一直背对着殿门站在这,幽深的目光望向阴云裹挟的天际,对殿中的任何动静都无动于衷。 哪怕,哪怕他的生父,就这般死在里面。 男人没有回答他,雨滴顺着他的盔甲落下。 过了许久,待到乌云散去,黑夜逼近时终于有人再度推开殿门,从中走来。 冷宫殿外摇曳的残灯拽着那人的衣袍,黑影自他身后落下,他面无表情地踏过沈从辛的尸体,握着手中的符包,走向檐下一身黑甲的男人,于他身侧站立。 “这就是你要的结果”沈禛看着沈褚礼,淡淡开口。 昨夜收到他来信时,沈禛说不吃惊是假的。 但一想到沈褚礼的多年隐忍,他又不意外了。 所以他答应了他。 在快要回到京城时,刻意隐去破风军踪迹,与燕凛所带来的人马汇合。 那些虽不是直属他的部下,可燕凛曾是我朝的镇国大将军,他虽不再领兵,可军中的人脉仍在,所以才能鬼使神差地多出了一万精兵。 当看到燕凛的那一刻,沈禛开始懂了,他的这位弟弟若真的动起手来,那才真叫算无遗策。 他推着所有人入局,包括他自己。 先是设法削弱沈从辛的羽翼,后是猜到宁宣帝会在今日困绞他。 最让人想不到的是,他居然连皇后都算了进去。 他曾担心过,他们兵力虽多,可宫中情况复杂,禁卫森严,且不说能闯入皇宫与否,稍有不慎,便会被人围困。 可沈褚礼却派问风前来告诉他,宫中有人相助。 当那道纤弱的身影站在雨幕中,露出宽大帷帽下的脸时,沈禛不得不佩服他这位弟弟。 半晌,沈禛开口:“陈皇后薨了。” 他补充道:“是在接应破风军后,在坤宁宫的佛室中自缢的。” 死前,她还点了三炷香。 可惜香还未燃尽,宁宣帝的死讯便传到了坤宁宫。 察觉到沈禛投来的复杂眼光,沈褚礼绷紧了下颚:“你后悔了” 到最后,也没有人想站在他身边是么? 想到这,沈褚礼不免自嘲一笑。 谁料,身侧的男人摇了摇头。 “褚礼,我做这一切,不是为了帮你。” “而是为了帮天下人。” 第98章 高深红墙内,巍峨皇宫如同一只蛰伏在雨幕中的野兽,静静地伫立在这,雨水从它卷起的檐角落下,而那属于新皇的故事,又将重新上演。 宁宣帝驾崩,沈从辛死在乱战中,一同离去的,还有坤宁宫里的那位淑娴皇后。 就在一天里,京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待到风雨停息时,已是三日后了。 偌大的王朝不能没有君主,沈褚礼的登基大典就定在这月中旬,他邀请孟姝留下,可女子却拒绝了他。 昭华宫花园处的凉亭下,斜风细柳前站着两人。 夏日的盛阳高挂于天幕上,细碎的阳光顺着枝叶的缝隙落下,清风吹晃着莲池旁的花圃,在那里,满馥芍药花竞相开放。 “孟姝,你会不会也觉得我太过残忍” 看着前头悄然绽放的荷池,凉亭下的年轻男人一身月色锦缎长袍,上头用金线绣着精美的祥云花样,腰间朱红白玉腰带上系着龙形腰佩,看向远处的眉目间温润潇洒依旧,可终究是有什么不同了。 一旁的女子身着一如既往的素色长裙,裙摆摇曳间,上头的簇花暗纹漾起波澜。 闻言,她侧目看来,有些意外地轻哂一笑:“我没有资格去评判他人的是非对错。” 她话语中的疏离客气毫不掩饰,沈褚礼忽感有些苦涩。 “但我还是要谢谢你,若非你们相助,我不会轻易扳倒他。” “我们帮的是这芸芸众生。” 红*颜葬作肥,枯骨孕皇城。 这些罪恶,早该重见天日。 清风拂过亭角风铃,清脆铃音下,孟姝看向他:“不过我还是有些奇怪,你是如何得知,是娘娘撞破了宁宣帝的恶行,这才招来杀身之祸” 第118章 先前在昭华宫时,对于楼璇兰提到宁宣帝的异样,孟姝一直觉得奇怪,可她竟没想到,楼璇兰早就知道了宁宣帝的恶行。 说到这,沈褚礼眼里划过一抹落寞,将一直珍藏于袖中的符包拿出,静静垂首。 这符包曾被楼璇兰一直带着身边,她说,这是能保平安的,所以特地让崔九交给了他。 可没想到,崔九居然背叛了她,在宁宣帝的威逼利诱下,竟在她的热酒里下了药。 如今细想,他才方觉,楼璇兰是否早就预料到这一天,所以在她离开后,唯一的心愿便是他能平安。 沈褚礼深吸一口气,将古旧的符包递给她,示意她打开看看。 见状,孟姝眉头轻蹙,似乎察觉到什么,伸手接过。 符包外头已是很旧,但有一处线口却是新的,像是特意被人重新缝过。 而如今,那道密线已被人拆开,露出里头一张薄薄的黄纸来。 孟姝取出一看,发现竟是楼璇兰留给沈褚礼的一封信。 怪不得。 她忽地明白了,抬头看向他。 “母妃,是自那夜撞破冷宫秘密后才病的。” 他低头自嘲一笑:“我以为她是真的病了,却没想到是宁宣帝发现了她,她为了不连累我,向宁宣帝示弱,这才用解忧毒自伤。” 但楼璇兰和沈褚礼必须死一个。 宁宣帝害怕楼璇兰会将此事告诉沈褚礼,便决定要在上巳节取他性命,这样一来,他便可以一石二鸟,既折断了楼璇兰的羽翼,确保秘密无人可知,也可以让兄弟相残,好让他坐收渔翁。 可没想到命运如此弄人,沈褚礼在上巳节居然开始了反击。 阴差阳错下,他活着,却注定了楼璇兰的死亡。 想到那个被自己称为“父皇”的男人,在临死前落泪忏悔的模样,沈褚礼只觉得可笑。 他从始至终就没打算让沈褚礼好过,他要让他成为孤立无援的太子,做他最好摆弄的傀儡。 池边的风吹过年轻男人清隽温润的面容,于他眉目间染下悲凉。 孟姝想出口安慰他,可话到嘴边,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可你没有辜负她。” 他怔然抬眸,看向身侧的女子。 她眼里带着一如既往的璀璨清丽,明媚动人如春风,轻轻浅浅地吹过这头。 “娘娘的愿望实现了,她平生所愿,最希望你平安。” 孟姝缓缓看向他:“所以你不必自责,她从未怪过你。” 楼璇兰并没有怪过他。 手中的符包就是最好的证据。 到最后一刻,她都希望他是平安的。 沈褚礼眉心轻皱,不自觉地别过眼,眼角泛起微酸。 远处的芍药正盛放着,楼璇兰喜欢芍药,他便让人把昭华宫种满了芍药,从此以后,她可以随时回来看。 连天几番的雨水过后,时节已逐渐步入盛夏,风中夹杂着一丝闷苦,而这座王朝也要迎来它新的生机。 沈褚礼会是一个好皇帝吗? 孟姝静静瞧着他,无声一笑。 或许吧,将来的事一切未可知,但她相信,他会是一个好帝王。 在将手中符包还给他时,清风吹起里头布帛一角,小小铜币露出来,孟姝却猛地目光一顿。 “这符包是谁给娘娘的”她倏地抬眸,攥着符包看着他。 沈褚礼说此符包是楼璇兰一直带着身侧保平安的,那铜币应是原本就在符包里的东西,有着驱鬼辟邪的作用。 孟姝认出来了,那铜板上红线缠着的样式像极了穆如癸的手法。 在她儿时,他也曾给她做过! 情急之下,孟姝没想太多,皱眉抓住了沈褚礼的手臂:“给她符包的人你可认识” 孟姝向来是淡定带笑的,从未见她这般慌乱过。 沈褚礼察觉到此事或许对她很重要。 他看向她,沉吟道:“是一名穆姓的游方道士,十多年前他也曾揭下皇榜,入宫除祟。” 他道:“我听母妃说过,那时她刚生下我不久,加上深宫幽怨,多亏了这高人提点,她才得以顿悟,没有自寻短见。” “说起来,那高人也怪,身材矮小却灵敏非常,母妃有时与我闲聊还会提起他,说他一身奇异本领,却独独爱酒,还常常偷溜出宫去‘夜中明珠’寻佳酿。” 沈褚礼话音刚落,便察觉孟姝抓住他的手有些抖。 “怎么了”他刚想扶她,却被她松手躲过。 是了,在他们刚搬去玉骨村的那年前后,穆如癸的确在京城待过一段时间。 可这一想,孟姝却莫名觉得脊背发寒。 如果在那时,阿爷便察觉到皇室的不对,那他是不是早就知道恶鬼可能现世的发生 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穆如癸怎么会猜到未来 孟姝摇了摇头,也不知是在回答沈褚礼,还是在说服自己。 她强忍着声音中的颤意,艰涩出声:“最近这段时间,你可曾再见过他” 见她如此关心那方士的模样,沈褚礼眉头轻蹙,察觉到不对,却没有瞒她:“我没有见过,但三哥也与他有过几面之缘,恰巧前几日在回京路上偶遇,看样子,像是往西南方向去了。” 沈禛 孟姝拧眉,阿爷怎么也会认识沈禛难不成,是十多年前在京中待的时候认识的…… 思绪被牵走,孟姝一时心乱如麻。 不行,她得去寻阿爷。既是往西南方向走,那他很有可能是回玉骨村了! “那人对你很重要”观她神情,沈褚礼多少猜到些什么。 孟姝点头,反应过来刚刚自己的行为或许有些不妥,朝他抱歉一笑:“他是我爷爷,我找了他很久,却一直没他的踪迹。” 原来是她的亲人。 沈褚礼眉眼弯下,见她着急,宽慰道:“你不必担心,穆老是个高人,不会出事的。” 说着,怕她不放心,沈褚礼道:“要不然我派人帮你一同找,这样也会更容易些” 沈褚礼继位在即,还有很多事要忙,有他出手虽然会很方便,但孟姝却不想欠他人情。 察觉到女子的客气疏离,沈褚礼眼眸一暗,无可奈何中,只得自嘲一笑。 他想留住她,却知道自己并没有资格。 在孟姝与他道别时,他终究还是忍不住,出口叫住了她。 “怎么了”女子站在满馥花香里,夏日垂柳于她身后飘扬,素色衣裙下,她明眸善睐,竟比满园盛景更加明媚。 年轻的帝王即将继位,可知道要见她,却还是换回了先前的装扮,温润通透的月色衣袍下,他眉目舒展,一如初见般清隽如风。 心中百般滋味就在嘴边,可沈褚礼却说不出来。 他知道他不该冲动,一向无情的人就应该继续冷血下去,有了别的情绪,只会给他人暴露弱点。 他们的关系,注定就只能像那夜上巳游船赠予她的披风一样。 他不敢问她,我们日后会不会有再见之机。 他只能说:“保重。” 孟姝勾唇,朝他点头,素色身影随即消失在百花园中。 亭下檐角的风铃仍轻晃着,风声撞到铜色铃铛上,漾出清脆的声响,年轻的帝王不知站在这头多久,目光只是一味注视着故人离去的方向。 待到日色渐落,风声忽停,他的眼眸轻轻垂下。 待再一抬头,眼中清明乍显,冷寒一片。 第99章 她一路出宫急赶,终于回到了“夜中明珠”,迫不及待的想把这个消息告诉扶光。 可当她推开青年紧闭的房门时,却发现里头一片空荡。 下意识地,孟姝愣住。 她绕过屏风,迟缓地走向他的床榻,发现竟连他随身带着的包袱也消失不见。 刹那间,孟姝忽地懂了。 倏然地,孟姝竟有些怅然若失。 这就走了居然连一句告别也没有。 女子垂下眸,习风从没关紧的窗楣渗进,这间空荡的屋子里,似乎还残留着那股若有若无的菩提清香。 今日清早,是扶光最后一次教她法术。 临进宫前,她问他何时启程回鬼界,她想送送他。 可青年却说:“还不确定。” “骗子。” 孟姝拧眉,也不知道在气什么,就觉得心烦意乱,胸口堵得慌。 说好的不知道,结果还没等她回来,他就自己偷偷走了。 孟姝走到窗前,看着窗外的人来人往,富庶的炊烟绕过护城河的上头,穿过人声,流往热闹的街巷。 她伸手,刚想帮他把窗关上时,背后却突然传来一阵脚步。 孟姝心下一喜,谁知一转过头,看到的竟是柳鹤眠的脸。 “怎么了”见她兴冲冲的神情突然落寞,柳鹤眠有些不明所以地挠了挠头。 他怎么觉得,孟姝看见是他,竟有些失落 “扶光临走前托我告诉你,他不是故意瞒着你的,只是觉得人间一行,迟早要分别,没必要弄得如此沉重。” 第119章 见孟姝沉默,柳鹤眠朝她笑笑。 “我觉得扶光说的对,这人与人之间的缘分不就奇妙在无知无觉吗?分别是常有的事,相遇才是难得。” 孟姝正在心里暗骂扶光这个骗子,倏然听到柳鹤眠的话,不禁有些意外扬眉:“没想到柳大师倒是通透,听起来像是对分别颇有经验。” 柳鹤眠闻言一怔,别过眼,不自然的咳了咳。 “那是自然,我行走江湖这么久,遇到的人数不胜数,可到最后也只剩我自己。” 说着,他眉头一皱,竟是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见状,孟姝傻眼了,刚刚不是他劝慰她吗,怎么一说,自己倒先难过起来了 孟姝笑着拍了拍他:“你不是自己呀,你现在不是有朋友了么?” 是啊,他有朋友了。 柳鹤眠倏地抬头,咧嘴一笑。 他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用孟姝的话讲就是没心没肺,自由散漫惯了。 她问他:“接下来有何打算,要不要跟她一起回玉骨村” 柳鹤眠想了想,有些心动,却又摇了摇头。 孟姝倒是有些意外。 她没打算扔下他,见之前柳鹤眠一副不跟着她和扶光不罢休的模样,孟姝以为,他是会和自己走的。 一身布衣蓝袍的年轻人与她并肩站在窗前,目光透过接踵而来的人群,眸光淡淡,似在想着什么。 孟姝很少见到他这般一本正经的样子,前几天法事上,是第一次,如今是第二次。 也是那场法事,让她认识到,柳鹤眠并不是一味的胆小的,在大事面前,他拎的清,拿的准,若非此次有他相助,想要引出影鬼,怕没这么容易。 想起那日在供桌前,年轻人用扶光教他的法诀,幻化了一道燕无瑶的鬼影,以此诱宁宣帝败露,孟姝不免失笑。 微凉中带着一丝燥意的风吹过年轻人的脸,过了半晌,他笑了笑,郑重其事道:“我要继续西行,用《易经》之术,去帮助更多的人。” 他本就是一路西上而来,此番京城一事让他发现,原来世上神鬼并非触不可及,人心更是复杂难辨。 他先前吊儿郎当惯了,总觉得走一步看一步,潇洒过过日子也很是不错。 但这样的日子过久了,是会乏味而迷茫的。 他熟读《易经》,能卜、会看、通道法,他的本事,不应只用在街头巷尾的“半仙”买卖上,他能在皇宫用自己的本事诱宁宣帝暴露,也能在他处多为百姓辟邪解卦。 “现在世上竟然有这么多的恶鬼邪怪,我虽不能像你和扶光那么厉害,可风水八卦我还是懂的,”他双手环胸,颇为潇洒地朝孟姝挑眉:“而且扶光还教了我一些驱邪的小法术,到时候我游历江湖,行走天下,若见到百姓有难,自然是能帮多少帮多少。” 孟姝闻言,眼里划过一抹赞赏,却并不意外。 经此一事,大家都有了收获。 而他们,也终将踏上不一样的旅途。 “那你什么时候走?” “现在!” “现在”孟姝惊讶。 柳鹤眠挠了挠头,其实是他若现在不走,怕激动劲一过,就不想跟孟姝分开了。 孟姝笑了笑,没拆穿他,“现在走也好。” 她点了点头,正好,她也需赶回玉骨村去找穆如癸,怕时间一久再耽搁下去,那小老头又不知道跑哪去了。 柳鹤眠见她也要启程,便赶忙回屋收拾包袱去了,想跟着她一起出城。 待柳鹤眠一走,身边顿时安静下来。 暮色缠绕着火烧云,斜斜地顺着江水,融入护城河的白玉栏内,远处的酒家旌旗早已升起,华灯即将初上,热闹过后,街巷的人影渐稀,平静的风意吹来。 孟姝缓缓抬手,垂下眉目,将眼前的窗楣悄然合上。 待走出了“夜中明珠”,孟姝仍是久久不能回神的。 看着眼前这座矗立在京城繁华街市里的锦绣客栈,雄伟的檐角高高翘起,奇异走兽于楼脊蛰伏,溢彩的流光下,觥筹交错的酒香袅袅传来。 看着身周的人来人往,她似叹了一口气,与柳鹤眠转身逆着人流,朝城门的方向走去。 明明来时还是两人,如今夏节已至,天光落下,暮云升起,身边人却悄然变了。 在出城门前,趁着马铺还没谢客,孟姝拿着银子买了两匹快马,一匹给了柳鹤眠,另一匹则留给自己。 待真的出了城门,柳鹤眠倒是舍不得了。 他皱着眉,可怜巴巴地揪着孟姝的衣袖:“孟妹妹,我们一定能再见的,对吧” 孟姝没好气地故意逗他:“要不然,你还是反悔跟我走吧” 柳鹤眠闻言,连忙摇头,顿时离她几步远,利落地翻身上马,他怕再耽搁下去,他真的会后悔了。 夕阳西下,他朝她挥手:“孟妹妹,等我去玉骨村找你玩啊!” 孟姝笑他,表面上烦他烦的要死,实则心里还是舍不得的。 见他真走,马蹄踏起的尘烟模糊了年轻人远去的背影,身遭有来往不断的人与她擦肩而过,看着柳鹤眠远去的方向,孟姝倏然又有些静默了。 一路与人同行惯了,热闹过后,平静总是显得孤独。 她牵着马绳,一边扬鞭上马,一边暗骂道:“扶光,你个骗子,说走就走,最好一辈子也别让我再见到你了!” 可话说出去,她却有些后悔。 因为孟姝猛然认识到,此次分别后,他们可能真的不会再见了。 素衣女子轻叹一声,将腰间的银绣小心别好,尘土扬起间,女子的身影被夕阳摇晃着拉长,落在官道边清浅的草地上,逐渐消失在尽头前。 行人策马远去的背影落在夕阳后,暮色烧云低垂着抚过路人忧思的眉头,烟波漾起间,这京城的城门不曾清冷过。 一波又一波的人来往纷呈,来临或离走,迎来的都是不一样的故事。 …… 就在孟姝离开的两日后,“夜中明珠”来了个意想不到的客人。 女人一身榴红色娟纱绣金长裙,手边暗色箭袖上鎏金花色缠绕,浑然天成的美艳间带着飒爽之意,一举一动媚而不俗,冷眸瞧着人时,隐隐有着不可亵渎之意。 她翻身下马,风尘仆仆,快步走入楼中。 牌匾上,“夜中明珠”四个大字遒劲飞扬,她只睨了一眼,便径直来到柜台前,将手中的马鞭“啪”的一声拍在上头,冷声道:“我要见你们东家。” 暮色将落未落时分,“夜中明珠”还没什么客人,只余零星几桌,听到动静,转头偷瞥过来。 柜台前,妙若正在忙着算账,见状抬头看来,眸光微愣。 眼前的女人长得实在漂亮,那双勾人的美目瞧来时,带着浅碎的冷意,她行动如风,气势逼人,看着不像是来喝酒住店,倒像是来砸场子的。 看着看着,妙若眉头不喜皱起。 “夜中明珠”的招牌在京城是说一不二,从建立之初起就没人敢来闹事,今日她难得来一趟,倒是让她碰上了。 妙若放下手中的算盘,语气依旧轻缓,客气有加,可眼中却带起防备:“这位姑娘,我们客栈既无东家也无掌柜,吃酒住店很是欢迎,若是找人便请离开吧。” 闻言,对面的女人却笑了。 她不屑地扫了扫这楼中,掸了掸裙摆上的尘灰,从湘水镇这一路赶来,她马都跑死了两只,就连衣裳也污了。 她想了想,随意地勾了勾手里的马鞭,继而轻声一哼,朝妙若颔首,示意她靠近些,低声冷笑道:“告诉你们将军,就说苏素来找他,他若不出现,我就将这楼给他拆了。” 第100章 后来,有一位年轻的女鬼王,觉得这不分四季的鬼界过于阴寒了些,便向神界借来一盏照世灯。 从此以后,鬼界有了分明的“昼夜”,原本幽森的街市也热闹起来,鬼来鬼往的街头处处充斥着叫卖声,红玉髓灯笼在风中摇晃如流星,随着“夜色”慢慢笼起,戏法摊前的人群也渐渐多了起来。 夜幕降临下,没有繁星的“夜空”显得格外孤寂,彼岸河旁花灯初上,潺潺流水绕过街市。 与街头的热闹不同,顺着酆都城主路一路向前,在鼎沸街市的尽头,九泉交界处,静静矗立着一座座巍峨的宫殿。 隔着三重鬼阙门,高低起伏的雕梁上,珍奇走兽暗暗蛰伏于卷檐边。 琉璃瓦下青火初盛,随着风声扬起,一盏盏夜风中的鬼火轻晃,古着铜铃于静谧的夜色中发出沉闷声响。 与人间的清脆铃音不同,鬼界每一只铃铛的晃起和落下,都象征着一道鬼魂的往生。 幽冥殿内,青莲烛盏里的灯火亮起,跃出的火光照亮了殿中画栋上的古老符纹,九幽冥蝶轻轻煽动翅膀,从殿外飞进,停落在王座前的桌案上。 鬼王座前坐着一位黑袍青年,彼时他正单手撑额,细碎的灯火勾勒出他清冷俊美的轮廓,半阖的眉眼间带着掩不住的疲倦。 第120章 伴随着脚步声的传来,有人自殿外走进,于他座下止步。 “主上。” 微弱风声吹动青年绣着金纹暗印的衣摆,闻言,他抬首看来。 深邃的秋眸带着一如既往的淡漠冰冷,葳蕤的火光映亮了他眉尾红痣一点,恰似于灯火中绽放妖冶。 “可有眉目了?”扶光抬手捏了捏眉心,看向底下的不铮。 自他从人间回到鬼界,已过去三日了。 那日他和孟姝刚从燕家走回,便收到不铮的传信。 最近不仅人间异动频发,就连鬼界也生了异样。 据暗探来报,近些日子有不少鬼力低微的冥鬼于人间失踪,起初鬼界并没察觉,待后来发现时,竟已悄然失踪了近百余人。 为了这事,鬼族长老内争端四起,若非不铮察觉事态不对,连忙通知扶光,他们怕是不知还要瞒多久。 一想到此事,扶光就头疼。 那些消失的冥鬼他曾亲自去找过,按道理,冥鬼在人间夜行时定会留下痕迹,可掳走鬼界人的真凶似早有预谋,特意隐去了它们的气息。 这不免让扶光想起了,在人间见过的梅花血印。 若那些失踪的冥鬼被人下了血印,培养成恶鬼,后果将不堪设想。 这也是为何扶光要匆匆赶回的原因。 “我和段左使又去了最近一个冥鬼消失的地方,可那里依旧和先前一样,什么线索都没有留下。”不铮摇头。 闻言,扶光蹙起眉,冷眸微垂,不知在想些什么。 见状,不铮有些担心他,出口提醒道:“主上,您这几天都未合眼,此事急不得,您还是先回鬼王府休息一下吧。” 这几日扶光前脚刚从人间赶回,后脚便在幽冥殿议事,一连几天过去了,他甚至都没好好合眼过。 扶光也知道此事不是一两日便能有结果的,只是鬼界需要他坐阵,恰巧他离开的这段时间有些奏折积攒下来,便想着这几日一起给批阅完了。 如今刚得喘息,倒真觉得有些疲惫。 他起身,挥袖熄了案前的青莲灯盏,抬步往殿外走去。 不铮跟在他身后,示意侍从将殿门合上,刚想送他回鬼王府时,却被青年拦下。 “你这几日也未歇息,就别跟着我了,回去休息吧。”他留下一句话,身影便逐渐消失在殿宇尽头。 夜晚的酆都城除了街市热闹外,其余的地方也是一片清冷。 与人间的四季分明不同,鬼界的风向来是微凉的,没有那股入夏的燥意,吹过衣裳时,有时还会刺骨的寒。 扶光慢慢独行于酆都城的街巷,彼时夜色渐深,热闹渐渐平息,燃烧的焰火只余零星几点,身周的人群也逐渐稀少。 鬼王府不在平时鬼族议政的宫群中,却也相隔不远,穿过一条小巷便是,可扶光今日却不想那么快回去。 他漫无目的地沿着彼岸河,将这酆都城的中心走过一圈又一圈,待到街头的人烟彻底散去,只余空寂的灯笼闪烁后,他才走向了去鬼王府的路。 鬼界寂寥,先前扶光并不觉得。 他独处惯了,不管是从前在浮阙宫,还是后来在鬼王府,他一直都是孤影独行,觉得一个人没什么不好。 但不知为何,此去人间一趟,从热闹的凡尘中抽身时,竟难得的感到孤独。 青年行走在无人的街头,看着那没有晚月的天,忽地低头自嘲一笑。 鬼王府就在眼前,绕过拱桥便是。 透着朦胧的夜色,恢宏气派的檐角在夜中高高翘起,府前两只高大的灵兽石尊静静蛰伏,当扶光走近时,它们身形微动,随着光芒一闪,两只灵兽化形而出,于两侧朝扶光行礼。 左侧的鬼界神兽虎头牛身,三眼利角,浑身散发着雄厚的鬼力幽芒,让人不寒而栗。 另一侧的神兽则是虎头龙身,独角顶端光芒四溢,它看着虽不如左侧的土伯威猛,却具听心辩物之能。 但无一例外的,它们都神圣异常,战力非凡。 见到扶光,两只神兽不似往常般戾气逼人,倒格外平顺,忌惮中带着敬意,彼时正垂首行礼:“神君。” 土伯和谛听都是上古神兽,常年履职为鬼王府的守护神,偶有险要战事时,它们也会被派兵出战。 许久未见,扶光朝它们点头一笑,随即拾阶而上,走进了它们为他打开的鬼王府门内。 “土伯,我怎么感觉神君大人的心情不甚好”谛听看着青年渐渐消失在门里的身影,朝一旁的凶狠神兽低声道。 它生来具有听心之能,可以察觉出人的心迹情绪,见扶光神色不对,它马上就感知出来了。 闻言,土伯眉头一皱,拿拳头锤了捶它:“别擅自揣度神君。” 见状,谛听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乖乖回到石尊内假寐。 彼时的扶光并不知道两只神兽的讨论,随着他的走进,背后的府门重新闭上,偌大的鬼王府内便只剩他空寂一人。 在空旷的内院中,点燃的缠纹莲灯于檐下轻晃,照亮了府前孤倚的枯树。 眼前的古树枝丫庞大,盘根错节的树根破土而出,枝桠虬结成狰狞的网状直指天穹。 昏黄的孤灯下,它就这般静静地孤立于鬼王府前,看着世间轮回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寻常的夜,看着这府中的人来去匆匆。 看着它,扶光脑海中莫名闪过了一幕画面。 热闹的凡尘里,笑靥如花的姑娘看着他,将手中的糖人塞给他:“这东西你肯定没吃过,本姑娘今天心情好就送给你啦。” 是他们刚相识不久,在渡厄李念晚后,行走在湘水镇街头的情形。 那日的扶光也是如现在一般,明明身处喧嚣的人烟里,却倍感不适,唯独关心的,也只是这棵枯木是否长出新芽。 想着,扶光笑了笑,抬手摸向枯树粗糙苍老的树皮。 人间应该已经入夏,可眼前的枯木却已经发不出新芽了。 也不知道孟姝现在怎么样,在知道他不辞而别后,这姑娘定是会在暗地里将他骂个狗血淋头。 笑着,扶光的心绪忽地平静下来。 秋水般的深眸重新恢复往常的冰冷,他静静垂首,不知是在看向枯树盘虬的树根,还是在看向什么。 这样也好,他们以后应该也不会再见了,讨厌他总比忘了他好。 不知为何,扶光总觉得今日的自己很莫名其妙。 脑海中总有一些不像他的念头冒出。 他叹了口气,与枯树擦肩而过,走向里殿。 外头的晚风正荡漾,吹得檐角灯盏疏影难停,枯木树枝丫轻晃,静静看着青年离去的身影。 …… 孟姝一路快马,走的是野路,赶到湘水镇的已是五六日后。 清晨的烟波推着人烟,弥漫在这安宁水乡上,孟姝轻车熟路地于暮春楼前下马,将马绳牵好后,转身走了进去。 她本意不想多逗留,但与苏素已许久未见,此番好不容易回来,想着应打个招呼才是。 刚一踏进酒楼,便见柜台后福源正忙碌着,孟姝笑着上前,出声叫住了他。 “孟姝”福源惊喜抬头:“你回来了!” “苏娘子呢?”孟姝四处张望,没看见那道熟悉的红裙身影,有些疑惑。 福源收拾好手中东西,一边从柜后走出,一边道:“娘子不在酒楼,她有急事出远门了。” 说着,准备招呼孟姝坐下沏茶。 “苏娘子不在”孟姝皱眉,这倒是难得。 她与苏素相识了多久,她就守了这酒楼多久,这么多年来,还从未见她出过远门。 见福源要忙着给她倒茶,孟姝抬头制止了他:“我正好也有急事,既然苏娘子不在,我就先回去了。” 孟姝跟福源打过招呼后,刚走出门,却又好似记起什么,重新倒回,从钱袋里拿了银子:“我阿爷可能回来了,你帮我打一壶酒吧,我怕他许久未喝馋了。” 见状,福源有些意外,连忙笑着应下。 待将酒壶交到孟姝手里时,孟姝朝他挥了挥手,示意自己先走一步:“后面得空了,我再来找你和娘子叙旧!” 福源一路将她送到酒楼门前,见她翻身上马,这才笑着与她告别:“等过几日娘子回来了,你可一定要来!” 孟姝回首点头,逆着人流朝镇外扬鞭挥去,素色衣裙于随风飞舞,朱红旭日高挂日头,她一路飞驰,沿着蜿蜒的湘水奔去,长长的日影顺着茂草的盎意落在绵延山路上。 第101章 老远就看见了村头那块高高立起的石碑,融化的月光漫过竹楼的青瓦,村口缠着褪色染布的经幡随风摇晃,夜风拂过竹铃,于静谧的夜色里敲出流水潺音。 孟姝翻身下马,怕惊动夜里歇下的村人,便将马匹系在村口槐树下,自己拎着酒壶走进。 可刚走出没两步,她就察觉事情的不对。 窸窣的虫鸣声从身侧草垛中冒出,晦暗的星星稀落地挂在空中,静谧的山风带着夏夜的闷热,穿过孟姝的素衣,吹向眼前寂静得诡异的村落。 第121章 按道理,夜幕已至,寻常人家都会点灯,可眼下,玉骨村内一片昏暗,只余浅碎月光落在无人的小道上。 孟姝站在村外,看着眼前漆黑一片的村庄,眉头一皱,突然心生些不好的预感来。 她没有迟疑,快步走近。 女子的身影穿过染布落下的竹架,越走近,里头的安静就越显非常。 如今不过戌时,虽说深村人歇的早,但不可能一点灯火也无,孟姝越向里走着,心就越沉。 绕进村口,她想出声喊人,可话刚到嘴边,便被眼前一幕惊住,手中的酒壶瞬间碎裂在地。 凄白的月光洒在村舍小道旁,沾着灰的土路上,彼时横着一具具尸体,他们或老或少,但无一例外,都是孟姝眼熟之人。 嫣红的血色漫过虚无的月光,四周一片混乱,晒好的药草翻落在漾起的血波里,寂静的夜色中,瓦檐下的染布轻晃,浓重的血腥味传来,满目惊骇暴露在孟姝眼前。 酒壶落下的瞬间里,褐色碎片震起,酒水伴着血腥染湿了孟姝的衣摆,她紧紧地捂住了嘴,四肢百骸漫上透骨的寒。 昏暗的夜色里,随着心口不断涌上的闷涩,大滴大滴的泪珠顺着女子睁大的瞳孔滚落,眼前的血河像一把锋利的刀,就这般刺入她的眼底。 孟姝踉跄上前,跌倒又爬起,颤抖着扶起那一张张她曾深深刻入心底的面容。 “王婶,王婶……” 夏风陡然转凉,刺骨的寒穿过女子的薄裳,她脸色惨白,泪珠滚落间,她几乎艰涩出声。 伸出的手刚要碰上那具尸体的脸,却又发颤收回,继而回过神,小心翼翼地唤着他们的名字。 “夏姨,李叔,古奶奶……” 孟姝几乎要被逼疯,膝下的素裙早已被尘土和鲜血染上斑驳,她跌跌撞撞地爬向那些尸体,一具具地哭声轻唤,似乎在拼命找寻什么,哪怕,哪怕只有一个人活着…… 可是,一个都没有。 玉骨村的村民,都死了。 到后面,孟姝的动作已几近疯狂,她剧烈地摇晃着他们的肩膀,试图将他们唤醒,可没有人回应她。 她的鬓发早已松乱,孟姝无力地跌坐在血泊中,双手紧紧摁在地上,尖锐的石子划破了她的皮肤,带着锐利的冰凉刺入她的血肉。 酥麻的痛意透过手心不断传来,可孟姝却好似浑然未觉。 她坐在地上,仍由鲜血染湿衣摆,冷冽又粗砺的风刮过她的脸,她的泪早已落尽,彼时面色白得吓人,红肿的眼无神地看向地面。 突然,她好似记起什么,拼尽力气从地上爬起,单薄的身形于寒风中微晃,不顾一切地向前奔跑着。 孟姝跑回了她和穆如癸的木屋,猛地推开那扇竹栏院门,疯了一般冲进屋里。 里头一片漆黑,只有零碎月光透过窗棂薄纸落进来,在确定没看见穆如癸的*尸体后,孟姝终于卸了力,无助地跌坐在屋前台阶上,崩溃的埋头痛哭。 她生来招鬼,旁人总会恶嫌她晦气,直到来了玉骨村。 这里的村民生性淳朴,当年穆如癸带着她来到这时,是玉骨村人见他们无家可归,主动将他们收留的。 后来孟姝和穆如癸所住的这间小院,还是村人一同帮他们所建。 对孟姝而言,他们和穆如癸一样。 虽没流着相同的血脉,可他们早已是自己的亲人。 那些清晨村口处传来的山歌声,那些暮色落下的炊烟里,一幕幕都是他们的笑脸。 孟姝不敢相信,这样好的一群人,不过在她离开几月后,便成了一具具冰冷的尸体。 以至于摸到他们的血,孟姝的心也是冰冷的。 昏暗的月色下,满身血污的女子将自己紧紧蜷缩,脸深深埋入双膝中,单薄的身子随着声声低泣轻颤。 她原以为这一路走来,自己已强大的许多,可知道这一刻孟姝才恍然清醒。 她不过是一普通人,她也会害怕,也会手足无措,面对生死,她亦无力如蝼蚁。 最让她后怕的是,幸亏穆如癸不在。 她不敢想,若阿爷也躺在了那血泊里,她该怎么办。 微凉的风吹干了女子脸上的泪,孟姝抬起头,冷风下的理智慢慢回笼。 她不能坐以待毙,她要知道,究竟是谁屠戮玉骨村,为何要杀这些无辜的村民! 想着,孟姝捏紧了拳头,冷意从她红着的眸子里渗出,如今穆如癸不在这,但不代表他一定是平安的,若他真的回来过,说不准,他也遇了难…… 孟姝不敢再细想下去,她缓缓起身。 有些发冷的四肢还僵硬着,孟姝失神地走出小院,可还不等她走出多远,眼前忽地落下一片阴影。 对面来人的衣袍遮住了微弱的月光。 黑衣黑纱下,他们身形无一例外地高大迅捷,昏暗的月色里,只余一双漆黑的眼露出在外,阴狠中带着浓浓的戾气,正直勾勾地盯向眼前的素衣女子。 宽大的黑袍荡起碎叶,他们高高举起的利刃上还挂着未干涸的血液,正一滴一滴的,悄然融入脚下泥土中。 黑夜素月下,孟姝顿住脚步,凝着冷眸,抬眼看向眼前的这群人,粗略一数,竟有近十名。 她后背绷紧,黝黑的瞳孔眸色晦暗,如今正锐利地扫向他们。 直觉告诉她,玉骨村民,就是他们杀的! 为首的黑衣人眼底勾起不屑的笑,玩味的目光上下打量过眼前的女子,忽地冷嗤:“尊主不会是搞错了区区凡人,怎么可能是她,更不可能有神血。” 旁边的人见状,压声提醒道:“这不是你我该议论的。” 尊主是谁,她和神血又指什么 孟姝蹙眉,来不及多想,手腕一勾,悄然摸上了腰间的短刀。 “那些村民,是你们杀的。” 薄凉的月色下,女子面色冰冷,嫣红的血渍于她白皙的脸颊染下点点落梅,两者相较下,更显她眸色阴沉,抬眼瞧来时,势若鬼厉。 “是又如何”为首的黑衣男子嘲讽一笑,空手抚摸上了那锋利的刀刃,轻轻拭去上头未干的血渍:“谁让他们的嘴巴那么紧,临死了,都不愿说出你和那老头的下落。” 泛着寒光的刀锋就这般擦过他的手,鲜血自掌心涌出,他却好似浑然未觉,一丝黑烟从他指尖缭绕,诡谲的黑光下,他隐藏在黑纱下的眸子阴狠若狼,彼时正面上含笑地看着她。 听到这话,孟姝握刀的手微颤。 什么,竟是因为她和阿爷 孟姝强压着心头的震动,神情彻底沉下,手中的银绣脱鞘而出,锐利的寒芒于夜中泛着微光。 “你们不是凡人,究竟是谁!” 见她这般凶狠的模样,几名黑衣人相视一眼,均看见了彼此眼底的不屑。 他们的目光落在孟姝手中的银绣刀上,眸色微动,透着意味不明的笑:“看来神君,也并不是什么都告诉你。” 这和扶光又有什么关系 孟姝冷冷看向他们,听到此话,心彻底沉下。 眼前的这些黑衣人究竟是什么来头,竟然连扶光也知道。还有,他们在说什么,她怎么什么都听不懂 似乎察觉到她的不解,领头的黑衣人讥讽的目光扫过她:“乖乖束手就擒吧,今夜,你是逃不掉的。” “你们真是小瞧我了。”孟姝倏然抬头,冷笑道:“哪怕死,我也不会落入你们手中。” 见状,黑衣人眸子微眯,杀气从他眼底迸出。 尊主叮嘱,眼前的凡人女子可能是那位死灰复燃。若想要拿到神血,就必须趁着她力量尚未苏醒前将人带回,否则,等其余人察觉过来时,便棘手了。 起初领到这个任务时,他们还有些忐忑。 毕竟若她真是鬼王复生,那他们岂不是白白送死 但幸好,尊主说了,在鬼王之力未苏醒前,她不过是一普通凡人。 想着,十名黑衣人相视一望,看向孟姝时,眼里都不约而同地带上了不屑,隐隐之下,还藏有几分兴奋。 就凭这把短刀,也想妄图抵抗 凉风被黑衣人周身灵力发出的震波晕开,昏暗的月色下,手边锋利的长剑擦鞘而出。 几乎同时,随着他们身影的掠出,四周落叶霎时荡起,浓重的杀意扑面而来。 他们的身形很快,可孟姝亦不输! 泛着幽光的银绣刀破空刺过,女子染血的素裙与阴沉的黑衣交织,她身影灵巧如蛇,于凛冽杀气中穿梭。 比她的影子更快的,是手中的银质短刀! 孟姝抓准眼前一人的空挡,手若无骨,银绣掠影般绕过剑刃。 “噗嗤”一声,银芒霎时刺入血肉,黑夜人黑纱下的脸色一变,还不等他反应,女子便将他一脚踹了出去。 见状,其余人眸子微眯,没想到此凡人女武功如此了得! 为首的那人面色突变,手中长剑横起,眼底凶狠翻涌间,带上了几分慎重。 第122章 看来,是他们小瞧她了! 第102章 手中利刃翻起间,刀锋亮出的寒光震向四周,几人身手如魅,朝她袭来! 孟姝眼中冷芒一闪,手起刀落,他们的长剑擦过她的脊背,她的银绣亦刺向他们肩头。 不过片刻,大多黑衣人均已见血,还有几名正痛嚎着倒地不起。 可孟姝的情况亦不好看。 她手掌被他们灵力震得发麻,握着银绣的右手止不住地颤抖着,她狠狠攥住刀柄,臂上的鲜血沿着她的腕骨滴落,湮灭在泥土中。 先勿论孟姝势单力薄,光是短刀对上长剑,也足够吃力。 寂静村落里,为首的黑衣人隔着黑纱,扭了扭发酸的手腕,冷笑着看向对面呼吸渐渐虚弱的女子:“认输吧,你不是我们的对手。” 孟姝冷着脸,擦掉嘴角渗出的血渍,朝他轻蔑一笑:“我说了,我就算是死,也不会落入你们手中。” 她看得出来,这些人的目的不是要杀她。 虽不知道他们是谁,为何要找上她和穆如癸,但她猜到,他们口中的尊主,说不定就是那个幕后的白眉道士! 深夜的村林里,四周寂静的黑暗笼下,唯有眼前染血的草地落有幽光。 凄白的月色照在上头,银绣刀锋早已被鲜血染红,手中冰凉桃木被血浸热,孟姝忽地低笑一声,将带血的刀锋于素裙上擦过。 没想到,不过短短月余光景,扶光送给她的这把银绣,竟陪她出生入死多次。 可惜了,这次,怕是没有上回游船那般好运。 女子的眉目染血,她举起手中短刀,利刃闪烁的寒光映过她的眼,血色肃杀间,她眸意漾开杀气,嘴角噙着一抹无所畏惧的笑:“既然如此,那就让我们再并肩作战最后一次。” 随着黑衣人手中灵力的迸发,那股强大的光芒几乎要将孟姝碾碎,她咬着牙,拼命地往前冲杀。 凌厉的灵力化作无形锋刃,如针般划过她的身周,渐渐的,因厮杀本就凌乱的素裙漫出血意。 她的四肢,腰间,乃至后背,均被灵力划破,那无形的黑芒刺入她的血肉,孟姝被裹挟着高高举起,那股威压逼夺着她的呼吸。 她吃痛地昂起头,脖间经脉暴起,嘴角涌出的鲜血顺着她的青筋流下,感觉四肢百骸皆被刺穿—— 女子的痛嚎于林间回荡,嫣红的鲜血顺着她的裙摆滴落,于夜中草地绽开绯丽。 “尊主说了,要留住她的性命!”见状,有名黑衣人皱着眉,好意提醒道。 为首的男人并不听他的,看着孟姝愈发痛苦的神色,他嘴角似有笑意漾起:“别担心,我不会让她死的,只是这女子的骨头这么硬,不软化些,抓回去也不会乖乖听话。” 说着,他加大了手中的力量,那股钳制着孟姝的黑芒更加凌厉了些,痛意渐渐漫上胸口,似有万蚁噬心。 那股濒死的感觉就止在孟姝喉间,身上的痛意让她稍稍清醒。 寒凉的月色下,女子青丝飞舞,脏驳的血污沾满她白皙的脸,彼时清丽的眸子透着倔意的狠。 她被裹挟着高举空中,却依旧透过那浮动的灵力,朝他们高声冷笑。 诡谲的血色映入她的瞳孔中,染血的唇角勾起。 “我说了,有本事就杀了我……” “否则,我一定会杀了你们。” 透过昏暗夜色,黑衣人们被孟姝的硬骨头惊了一惊,抬眸对上那双黝黑透亮的眼眸时,竟莫名地心里发慌。 “够了,停手吧……” 刚刚出声的黑衣人怕孟姝真的被折磨死,担忧的话音刚落,身边突然有人高呼。 “她,不会死了吧” 霎时间,众人均看向那团黑芒里。 渐渐的,女子的四肢软下,无力地耷落在侧,素裙早已被染成血衣,如今正一滴一滴的往下落着血。 方才哪怕被折磨得喘不过气,也紧紧握在手中的短刀蓦然掉落,四周寂静间,几名黑衣人彼此对望,就连为首的男人也眉头一皱。 难不成真死了 他有些迟疑,心里突然害怕起来。 若孟姝死了,他们回去如何交差 想着,他神色一慌,刚要将手中灵力收回时,黑芒中心的女子倏然动了。 她抬起头,凄寒的月光落在她身上,绯丽的血色爬上她的脸,额头被血污粘起的乱发间,青光微闪,在她的身周,似有什么缓缓流动。 “那,那是什么……” 有名黑衣人仿佛看见什么,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瞳孔。 闻言,其余人纷纷转头看来。 呜啸的山风从妄枝山顶吹过,一下又一下,闷重的捶打在小村落里。 夜空中闪烁的微星暗下,浅薄的月芒如锻,清冷地垂落在山脚,落在女子倏地抬起的双眸里。 原本失去生气的孟姝突然动了。 她抬起脸,那张原本清丽灵动的脸,在此刻竟染上些夺目摄人的昳色。 妖冶的血痕勾勒上她的脸,泛着冷意的眼眸竟多了几分鬼气。 为首黑衣人的手一抖,心底涌上一抹惊惧。 下一秒,在静谧的夜风中,他们听见那女子轻轻笑了,带着杀气,垂眸居高临下地俯视他们:“找死。” 随着孟姝身周青光的笼起,不过瞬息,那原本钳制着她的黑芒蓦然碎裂,灵力的反噬向四周荡开,黑衣人无一例外地被她震飞,黑袍落在地面上,狠狠地砸向树干。 伴随着声声痛鸣,披着青芒的女子悄然落地。 孟姝静静地走向他们,寒凉的月光落在她身后,勾勒出女子的血衣身影,呼啸的风自她掌间穿过,吹得她衣裙猎猎作响。 她自那为首的黑衣人面前站定,蹲下身,看向他痛苦的神色,突然歪头一笑,素手作爪,猛地抓上他的脖颈。 他惊恐地瞪大双眼,想要施展灵力挣脱,却发现无论如何都奈何不得,只得呜咽着挣扎。 看着他,孟姝神色平淡,无波的眼神第一次染上狠意,低声道:“为什么要杀他们” 那黑衣人奋力挣动着,嘴角翕合,想开口说些什么,却碍于孟姝攥住他喉间的手,只得害怕呜哼。 可女子似乎不满意他的“回答”,手上力气加大,伴随着一声裂响,手中青光将其打出,那人的身形如断线的风筝般,直直扫向地面,鲜血从他黑纱喷涌而出。 剩下的黑衣人见状,纷纷忍痛从地上爬起,恐惧地看向朝他们缓缓走来的凡人女子。 她唇角轻勾,任由飞舞的发丝拂过她染血的脸庞,昏暗夜色下,她的双眼锐利冰冷,摇曳的素衣落在身后,笼下一片阴影。 妄枝山风呼啸而过,吹起女子额前的落发,在那原本清冷温柔的眉眼间,一抹青墨色钿印透着微光,如同鬼魅棠花般暗暗绽放。 “鬼……鬼王印。” 有人认出了女子眉心的那朵花钿,惊惧之下,瞳孔不断放大,仿佛看见了什么不可置信的东西,颤抖着后退。 眼前的凡人女,居然真的是…… 还不等他开口,眼前的强大灵力扫过,他不甘地瞪着眼,蜿蜒而下的鲜血自他双目间缓缓淌过。 不过瞬息,寂静的夜色中,黑纱下的面容全都变成僵硬死尸,血色从他们眼中漫下,滴滴落在深色草木间。 寒凉的山风灌入女子单薄的素裙,吹起她染血的衣摆,她眼眸微动间,双手轻颤,黑衣人残余的血渍从她指尖落下。 孟姝恍然回神,那股窒息的压迫感仍鲠在喉,她紧紧攥住胸口,剧烈喘息间,眸色复杂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村落的密林里,阴云遮蔽住零碎星光,孤月照影下,窸窣虫鸣从落叶中传出,眼前大片的血色铺过浅草,尸体横陈下,冰冷刺眼。 孟姝呼吸轻颤,缓缓举起双手。 借着朦胧的月光,泪珠似从她眼角滚落,“我……我怎么会……” 脑海中仿佛有什么片段一闪而过。 四周的黑暗瞬间向她紧缩而来。 “怪物,她是怪物!” “就是她,听说她招鬼,晦气得很……” “怪物快滚出这里!” 那些尘封在记忆里的画面一点点的,透过黑暗的裂隙往外冒出。 疼痛如潮水般钻入脑中,孟姝紧紧抱住了头,踉跄后退着,任凭泪水打湿了她的脸:“不是我,我不是怪物,我不是……” 为什么,为什么阿爷明明都带她逃来了玉骨村,为什么这些声音还跟着她! 最后一点月色隐匿在乌云后,寂静的深林吞噬了最后一点光。 那种熟悉的恐惧从心底冒出,孟姝狠狠地闭上了眼,几乎跪倒在地,痛苦的声音划破泼墨长空,她不停地摇头,似乎想要将这黑暗和声音从脑中甩出去。 “吃了她,吃了她——” 儿时邻里的指责声与梦中的凄喊声渐渐重叠,它们声音尖锐,兴奋又怪异,正一点一点将她吞噬。 连天的大雨倾盆而下,阴云覆过妄枝山头,冰凉的雨滴捶打在女子不省人事的单薄身影上。 第123章 雨水冲刷着草地上的鲜血,血腥味被土腥味掩埋,汩汩而落,融入黑暗林间。 第三卷逢春 第103章 发着吱呀声响的轱辘于泥地上碾出辙痕,远处山脚下,有位老车夫驾车而过。 驴蹄踩在泥泞的湿地里,泥水溅出,斑迹打在路边浅草上,未干的雨珠悄然滚落。 “姑娘,姑娘” 远远瞧见路边蹲着一道人影,白裙黑发,车夫打眼一看,还以为是女鬼。 他心下一惊,勒驴止步,但见青天白日,那女子身形单薄,犹豫一番,沿着土路上前叫住了她。 可女子并没有理他。 他皱着眉,压稳了被风吹起的草帽,又唤道:“姑娘,你没事吧” 良久,那人缓缓动了。 她抬起头,被雨水打湿的素裙染上污渍,斑驳得看不清原来的面貌。 乌发下,比她身影更凄白的,是她的脸色。 她脸上亦有泥污,乌褐色一片,狼狈的姿容下,微有那双眼眸清丽得出奇,乍一看去时,黝黑瞳孔内暗涌的古波让人心骇,只一瞬便消失不见。 见她这番模样,老车夫愣了愣,不经意扫过她裙袖间露出的手,目光微怔。 那双素手白皙修长,彼时却染上血痕,劈开的指甲沾有血渍,狰狞伤口上,混着未干的泥土,让人看了心惊。 这妄枝山山势险恶,昨夜又大雨倾盆,车夫下意识地,便以为孟姝是这附近失足落山的农家女子。 看着她这凄惨模样,老车夫有些于心不忍,翻身下车,从装着干草的驴车后找了件还算整洁的衣裳,伸手递给她。 “小姑娘,你家在何处,身上可有不适啊”他屈下佝偻的背,眼里带着担忧。 孟姝终于回神,她缓缓垂眸,犹豫过一瞬,却还是接过车夫递来的衣裳披在身上:“多谢老伯。” 她的声音艰涩嘶哑,看上去情况并不好。 那老车夫想了想,不忍袖手旁观,指了指自己还有些地方的驴车:“这里偏僻,又刚下了雨,路并不好走。” 他爬上车后,将干草下捆好的兽皮挪了挪,空出一块干净地,用干草给她垫上:“我刚好要去炎家庄,你若不嫌弃我可捎带你一程。” 炎家庄。 女子垂下的眼眸微动。 除了湘水镇,从炎家庄走小路,虽绕远了些,却也可以出山。 见她未动,看上去似在考虑什么。 那车夫想了想,估摸着她不是这附近的人,问她:“小姑娘,你要去哪那炎家庄做兽皮生意,往来车马不少,你若家远,也可从那坐马车,去往湘水镇找亲人。” 亲人…… 女子垂在膝上的手一紧,她隐下眸里的复杂神色,再一抬头时,一如既往的清丽面容下,却有什么悄然变了。 她看向那车夫:“我不去湘水镇,我去西疆。” …… 碎尘透过微光,顺着石缝落下。 阴暗的殿内,四周黑石板下流水潺潺,泠泠声响绕过殿中穹柱,有人踏碎声波,白锻锦靴落在殿中,缓缓走向前。 宽大的黄袍帷帽落下间,锐利的眼神如芒,幽暗古波的眸子静静看向座前那方水镜。 过了半晌,光滑的水镜表面似有裂纹流动,刺眼红光带着涟漪泛动,那人仿佛早有所察,见怪不怪地抬袖挡去了那股强大力量的波动。 黄袍落下,他理了理衣袖,随着镜缘的浮动,他沉下脸色,缓缓开口:“他们失手了。” 此话一出,四周停滞的风忽地涌动进来,黑石板下的流水蓦然转急,激烈的水浪拍打在殿中台阶,溅出点点湿渍。 微弱阳光拾阶而上,竟照出流水中的幽幽红波。 没想到流水非水,而是血河。 水镜中的“人”没有讲话,可方才的反应,便是他最好的回答。 镜前的黄袍男人紧了紧袖中的手,紧蹙的眉头间划过一抹狠厉:“但我们还有机会。” “她既然没死,神血就一定还在她身上。” 水镜颤动的涟漪渐渐平静下来。 里头透着诡谲的幽光,照到镜前人的身影时,边缘闪动,似乎在说些什么。 见状,黄袍人隐匿在阴影处的嘴角轻勾,眼中划过一抹势在必得的笑意,朝“镜中人”微微拱手。 “您和我想到一块去了。” …… 风沙卷着尘土萦绕过压低的天际,寂静石子野路上,竟有好几辆马车伏夜穿行,“吱呀”而转的轱辘于沙上压出车辙,逼仄的马车内挤着好些人,入夏的天气甚是闷热,让本就空气稀薄的车内更显压抑。 夜晚的一丝微风从卷帘漏入,有人烦躁地掀起车帘,外头窸窣的虫鸣低低浅浅没入耳中,更是惹人烦闷。 夏夜的风热中夹杂着一点苦,伴着那股风沙的味道,如今还未进大漠,却比进了更灰头土脸,恼人不快。 “真是的,好好的活计不做,偏要跑到这做什么生意。” 马车内,有女人不喜地皱起眉头,用帕子反复拭过额头的汗,过了片刻,似还觉得不解气,忍不住数落起来。 坐在她旁边的褐色布衣男人也是被热得慌,这马车坐得人晕乎乎的不说,不过巴掌大的地方,却偏偏挤了七八个人,说不后悔是假的。 听着妻子数落,他也不好多说什么,纵有不快,也不好当着外人的面。 “你相信我,这地方肯定能赚到钱,不然隔壁的李老叔早就回乡干了,你看他这些年往家里送的东西,那宝贝,我们那里见过那么多。”他低声着,想要给身边女人献殷勤,却被她一掌拍开。 “宝贝宝贝,张口闭口就是你那破石头,咱们赶了这么久路,走到现在也没见什么宝贝啊,除了这满天的灰尘,烦都烦死了。” 那女人狠狠地捏了一把她男人的手,烦躁地扇着手中的帕子,气鼓鼓地看向窗外。 “行了,要吵下去吵,你们不睡别人还要睡呢!”马车内,有人睁眼不耐烦道。 见状,那男人不好意思地朝他摆了摆手,连忙拽过身边的妻子,示意她消消气,别再说了。 女人瞪眼看过。 天气燥热,她脾气上来刚想与那人对骂,却碍于面子,只好撇了撇嘴,小声嘟囔着:“高贵个什么劲,这一辆辆马车的人不都是想去玉人城捞油水的吗……” 说着,她目光移开,落在马车最角落的一道纤瘦的人影上面。 这女子从南边上车时就一直不说话,一连几天过去了,除了这几日条件苦,不得已只能在马车上过夜,否则她连平时吃住也是不和他们在一起的。 眼见着马上就要进城,她仍旧是整个人缩在宽大的黑色幕篱下,白日时就一个人盯着手中的短刀看,神神秘秘的,也不嫌热得慌。 想起那把刀,她曾偷偷瞧过。 外头缠着一层厚厚的粗布,看不真切,就觉得粗糙滥制的,值不了几个钱,怕是都没他们家杀猪刀好用,也不知道有何好看的。 摇晃的马车里,女人不禁嗤声冷笑。 她莫不是个痴傻的丑八怪才好,一直躲着不敢见人。 如今这年头,新帝登基,边塞贸易大开,就连这种人也想来捞油水了。 在马车上赶路的日子虽艰苦,但伴着阵阵热风,时间过得倒是快。 眼睛一睁一闭,又是一天过去了。 四周的沙漠景观愈发明显,一路走来,随着路边绿草的逐渐稀少,前方的空气便愈发炙热。 不少驮着商货的骆驼从旁走过,叮当作响的驼铃随风摇晃,再往前走便是楼兰与我朝的边境处,来外的商旅皆在此地歇脚,打眼看去,小小的地方竟摆了不少茶摊。 身周的人群嘈杂着交谈,此起彼伏的叫唤声惹得人本就烦闷的心更为暴躁。 女人嫌弃地踢了踢脚下的矮杌,抬眼瞪了瞪她男人。 见状,男人只好忍着气,掏出帕子给她擦了擦尘土,扶她坐下。 “这地方又挤又热的,竟连个像样的茶水都没有。”女人嫌弃地拿起有些发污的茶杯一看,见里头清水浮着几片碎茶渣,不满出声,将手中杯盏往桌上狠狠一磕。 她这动静不算小,别人或许没觉得什么,但同桌的女子却眉头一皱,看了看自己手上被溅上的水渍,移开板凳坐着离她远了些。 “你什么意思啊?” 那女人正打气没处出,见状,便觉得是她嫌弃她,不由得竖眉高喝道。 燥热的风吹过女子身上的幕篱,她动作不急不缓地拿起自己的杯子抬头喝了一口,闻言,却也并没理她。 眼见气氛凝重,男人抬手拨了拨妻子:“坐下吧,别闹了!” “你觉得是我在闹”那女人嗓门大,四周人皆看过来,她却好似浑然未觉,泼辣地叉腰指着男人:“要不是你,我怎么会来这破地方,还受这气!” 说着,她还瞪了一眼同桌的女子,见她仍旧斯条慢理的模样,越看越不快,抬手便要掀她的幕篱:“我倒要看看你这傻子究竟有多丑!” 第124章 可还未等她的手碰到女子的衣角,那人脚下微动,方才她坐着的矮杌一斜,竟直直打到她的脚,将她拦得险些栽倒。 “你——”那女人来了火,伸手便要扑过:“你居然敢给我使绊子!” “够了!”她男人一忍再忍,见她仍依依不饶,不由得拍案而起。 女人被吓得一愣,怔怔地看向他,眼中似有泪花打转,反应过来时,狠狠地瞪他一眼,却也不敢再多说什么。 见在她男人那讨不得好,刚消停不过片刻,便再次把矛头指向黑色幕篱下的女子。 她眼睛溜溜一转,直直盯向桌边的短刀,眼底浮现过一抹不屑,随即乘人不备,作势就要拿起。 “我倒要看看,你这丑八怪究竟有个什么宝贝,天天拿着不放……” 可手刚一伸出,还不等她碰到,那女子却倏然抬头。 热风吹起她幕篱一角,那双若隐若现的眸子透过黑纱看来时,清丽的眉眼间泛着冷意,明明身处大漠,却让人莫名瑟瑟发寒。 “别动。” 她终于开口。 森然的语气中带着几分警告,骇人得宛如地底爬出的厉鬼。 第104章 上了车,女人的脸仍是煞白的,脑海中满是那女子黑色幕篱下似冰带寒的眼,以至于接下来不管路程有多颠簸,她依旧是愣愣坐在原地,连牢骚也不发了。 玉人城是西疆的一座小城,面积不大,却地处我朝与楼兰要塞,绕过城后的一座长崖,便能看见黄沙中旌旗猎响的驻军,再往后走,便是楼兰国界。 小城不大,人却不少。 西疆幅员辽阔,广袤黄沙上的土城座座垒起,干燥的厉风穿过褐黄建筑下的沙墙,于墙沿磨出缝隙。 简陋的马车车队于城门前停下,众人纷纷下车,拖着疲惫的身子直奔城内而去。 玉人城城如其名,虽地处边塞,可之所以这么多中原人顶着风沙都想来这,是因为其商贸发达,不失为“发家致富”的好地方。 炽热的骄阳肆意地拂照着这片大地,炎热的天气下,众人皆身着薄纱单衣,路边驼铃摇晃而过,在众人进城的身影里,唯有一女子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 宽大的黑色幕篱将她罩住,斗笠下,黑纱随风而晃,白皙面容若隐若现。 但好在西疆风沙大,玉人城人多以纱布遮面,烈日骄阳下只露出一双眼睛,因此她也不算多显眼。 不同于其他人初到西疆的好奇与打量,她步履稳健,飒沓如风,下了车,就直奔城内某处走去。 若说玉人城哪桩生意最出名,那必然是玉石行当。 除了往来的商队,就连城中人也以玉石商贸为生计。 孟姝一路直行,没在城巷多逗留。 路边人来人往,叫卖吆喝声伴着驼铃回荡,挂在土黄城墙上的风幡随风摇晃,耀眼日光下,将这沙漠小城镀上金晕。 “这是什么” 小城拥挤,人与人的肩膀紧挨着向前,有位勾着包袱的女人指了指前头祭坛,那里有处高高立起的凤凰石刻。 玉人城不大,却到处修建着祭坛。 沙石叠垒起的高台上,凤凰雕像展翅而飞,用石刻雕画而出的羽毛于阳光下泛着莹光,最引人之处,便是它眼瞳处那幽亮的红芒。 玉人城建成至今,已有近百年的古史,而城邦内有着这么多的祭坛,是因为此城十分注重风水。 传说此地是玉灵的沉睡之所,玉人城之所以玉石众多,名扬天下,是因为有玉灵的神力滋养,因此城中人便将这象征着玉灵的凤凰雕像视为祥瑞,虔诚供奉。 而在玉人城一众目不暇接的玉石里,就属一种玉最为珍贵。 传闻这玉成色最佳,在阳光照射下时,通透玉身还会泛着红絮,玉人城民将其奉为玉灵的眼泪,取名唤作“红丝玉”。 而此刻,那代表神圣的血玉,就被镶嵌在凤凰雕像的眼睛处。 孟姝的目光透过人群,准确无误地落在那头。 日光下的凤凰雕像栩栩如生,热风卷里的碎尘在阳光下缓缓飘落,在那里,凤凰眼睛里的红玉耀眼异常,淡淡红芒妖冶而绯丽,乍一看去,倒真像摇摇欲坠的“血泪”。 在人头攒动的人群里,女子隐匿在黑纱下的唇角微勾,眼眸之下一片冷色。 她顺着人群而走,与高台上的凤凰雕像擦肩而过。 在她身后,血泪莹光,伴着诡谲。 孟姝虽初来乍到,却好似对这玉人城地形烂熟于心。 她七拐八拐,从热闹的主城路上绕出,走进了街后的一处偏巷里。 巷子幽静,不同于前头的车马嘈杂,人烟熙攘,热风裹着淡淡的土灰味扑面而来,孟姝拾阶而上,进了一家略显简陋的住店。 不同于京城的繁华富庶,玉人城并没有太大的客栈,外来行人或者商队都住在黄土平屋内,而眼下孟姝拐进的这条小巷,便是其中一处住店群。 刺眼的日光下,黄土矮房随着崎岖不平的小路排开,孟姝进店,多付了银子,指名要了最东边的那处矮房。 “姑娘,你可想清楚了,东边的那处矮房最偏僻,夜里是没人走动的,你不妨考虑考虑其他” 前些日子新帝登基,改元“宁玄”,诏兴西域互市,广通商衢,因此往来西疆边塞的人便多了起来,无一例外,都是想要做玉石生意的。 掌柜的是个头系缠巾,面裹白纱的大娘,见孟姝一个人,风尘仆仆,便以为她也是来跑商队的,便好意提醒到。 眼前的姑娘单薄纤弱,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这玉人城又鱼龙混杂,一个人住在偏僻的东矮房,倒着实危险了些。 谁知,女子却隔着幕篱朝她轻轻一笑:“无妨,我这人喜静,东矮房正巧有个院子不是,我一个人住也*舒坦些。” 的确,东矮房虽偏了些,但面积却是所有屋子中最大的,外头带了个小院,比其余逼仄的土房相比,也就这点好处了。 掌柜是要做生意的,见她执着,又出手大方,哪有放着银子不赚的道理,便笑意盈盈地取了门房钥匙,递给孟姝。 领了钥匙后,孟姝便转身出了门。 她走上了那崎岖不平的沙路,往最远的那幢矮房走去。 玉人城的房屋都惊人的相似,用褐黄色沙石堆砌的屋舍与大漠仿佛融为一体,粗糙的墙垣被经年风沙吹打,裂痕点点,干草顺缝而生。 但神奇的是,这里的屋舍虽简陋不平,却异常的坚固。 孟姝推开了小院外的石栏,踩过粗砺的沙子,走向里屋。 许久未有人住的屋子布满了灰尘,孟姝只轻轻一推木门,积攒的沙尘便簌簌抖落,她用幕篱掩了掩鼻子,抬步走进,推开那扇合上已久的小窗,抬眸静静瞧着。 彼时日头正盛,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 女子的目光穿过层叠错落的屋舍丘顶,直直落在城中的那筑五层华楼上。 西疆屋舍多扁平简陋,可那处却不同。 深红色的楼垣高高筑起,暗黄飞檐下,凤凰图腾熠熠生辉,风沙掠过间,将楼外幡旗吹得猎猎作响,上头“宝凤楼”三字苍劲有力,威风凛凛。 孟姝来时就曾打听过。 此城虽说都以宝玉而生,可分工却不同。 玉人城中,有人挖玉,有人加工,也有人倒卖,其中挖玉人作为接触玉石的第一梯队,是最为富有,也是最有权势的。 在这群挖玉的人中,以一神秘的宝凤楼为首,其楼主姓玉,据说在家中排行第七,因此人们都尊称她为“玉七娘”。 而孟姝此行,就是为了这玉七娘而来。 她静静摩挲着手中的短刀。 此东矮房虽偏僻,却是这附近地势最高之处。在这里,它能将临街一条的宝凤楼大门尽收眼底,不仅如此,静谧的无人之所,也更便于孟姝行事。 她垂眸看下手中的刀,粗糙的裹布已被她拆去,露出真面容的短刀锋利如芒,精秀灵巧的刀身泛着幽光,于日光下暗暗生辉。 要来西疆,是孟姝十几日前突然做下的决定。 那夜玉骨村,她忘记了她是如何杀的哪些人,只记得自己青芒之下,满手鲜血,疯狂得宛如厉鬼。 寂静的深林里,她提起眼前人的脖子,冷冷道:“我阿爷呢” 她依稀记得那黑衣人临死前的眼神。 恐惧里带着茫然。 显然,他们并不知道穆如癸的去向,或者说仅有猜测,但并没有抓到人。 虽不知这群黑衣人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但知道穆如癸没事,孟姝心里总归是舒了一口气的。 她从清晨的雨水泥土中爬起,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挖好土坑,将横尸在外的玉骨村人一一埋葬。 直到双手血痕,污迹斑斑,她才有一瞬的回神。 她要去西疆。 孟姝明白了,能牵扯着穆如癸行迹的事,只有恶鬼,而在京城得到的最后线索,也只有那块血玉,所有的一切,看似都从西疆而起。 第125章 而她,也有满腹疑虑、满心委屈想要跟穆如癸宣泄,她想问问他,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孟姝隐隐猜到,穆如癸一定隐瞒了极为重要的事。 在离开玉骨村后的日子里,她反复琢磨,如果穆如癸要来西疆,他会去哪里? 她想到宁宣帝的那块血玉国玺。 扶光曾说过,那玉原本可能并无邪,只是因为有心人的利用加之宁宣帝的贪心,用祭杀阵将灵玉变成鬼玉,此后,影鬼才会在上附身。 可那玉究竟是哪来的 孟姝猜,一切的源头,还要从秦阿蒙那封信件说起。 他在信中曾提及一位神秘人,唤其“七娘”,除此之外,他所进贡的红丝玉又与国玺本玉极其相似,这不免让孟姝将目光投向了千里之外的玉人城。 这座伫立在边疆大漠中的小城,以美玉宝石而闻名,而其中,大名鼎鼎的“宝凤楼”当家人,便唤七娘子。 外头炽热的风卷着黄沙吹过,孟姝皱了皱眉,放下手中的银绣,抬头看向那无云的天际。 “阿爷,若你真的在这,能不能让阿姝快些找到你。” 那夜玉骨村的惨状一直深深刻在孟姝脑中,这些日子来,她每每闭眼便能看见那满地尸骸,以及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 她并不后悔杀了那些人,他们屠戮了一整村的村民,那些暴露在凉风下的尸骨,都是看着孟姝长大的亲人,她只是在恨。 她恨自己的无能,恨自己为什么连累了他们。 若非她,那些人是不是就不会找上玉骨村 儿时众人指责的声音又在脑中响起—— “她生来招鬼,是怪物,是会带来厄运的!” 孟姝一直逃避着那些声音,纵使它们和无尽的黑暗一样,伴随了她好多年,可她不想相信,自己的异于常人之处是因为她是怪物。 直到那一日。 哪怕记忆破碎不清,可她仍清楚的知道,她杀了他们。 失控着杀了一群有着灵力的神秘人。 她开始害怕,开始怀疑,那些过往的一幕幕如同魔咒一般,不管是现实里的还是梦里的一切,都在告诉着她。 她是怪物,她是生来带有厄运的人,与她有关的一切都不会有好的下场。 泪水忽地从黑纱里滑落,顺着她的脖颈,落在衣裳里的青色玉符上。 “阿爷,难道我真的是怪物吗” 第105章 彩镂灯笼中的橙火被人点起,在风沙中悠悠晃过,落下一片碎丽。 彼时夜幕将至,宝凤楼却人影不绝。 此楼以挖玉而发家,在一众挖玉人中,皆心照不宣地以宝凤楼为首,如今被誉为“天下至宝”的红丝玉,就出自宝凤楼,其背后的财力权势,不言而喻。 白日里,此楼闭门谢客,在外看来,就像一座靡丽非常的普通酒楼,可唯有晚上,它才会楼门大开,每隔三日举办“珍宝会”,对外竞卖珠宝玉石,伴有舞女美酒。 其中,“红丝玉”无疑是可遇不可求的。 有不少外来人,皆是为了这“红丝玉”而来。 要知道此等宝贝,宝凤楼一般不轻易对外售卖,除了与其交好的商队会得一些外,其余的玉源均牢牢掌握在宝凤楼自己手中。 许是天下人对红丝玉的追求太过痴迷,供不应求,从几年前开始,宝凤楼便开始了夜间竞卖,其中就包括红丝玉。 因此有不少人慕名而来,哪怕碰不上这“天下至宝”,拍得些其他奇珍异宝也是好的。 毕竟宝凤楼所出,无一例外皆是上品。 夜晚大漠的风更大了些,高耸城墙外的沙丘在月光下起伏如波,仿佛沉睡在黑暗中的巨龙,静静盘踞在天际。 沙漠城中的灯火通明,伴着天边压低的璀璨星辰,宝凤楼门前的人影络绎不绝。 “公子,您真的不能进去。” 青紫相交的艳丽灯火下,风铃涌动,楼门处忽地传来一阵嘈杂,一位面裹缠巾的司阍正在极力劝阻些什么。 他身着深红色绣花长袍,毡帽下用同色缠巾紧紧包住面容,只余一双眼睛露在外头。 在他对面,站着一个油光满面,体态丰硕的矮胖男人,男人穿着金缠织线的马褂,络腮胡下神色傲气,看上去像是游商打扮。 他们争执的声音大,夜晚玉人城的人并不算多,有大半都聚集在宝凤楼,闻言,四面八方的行人均抬头看来。 游商见那司阍一直拦着他,眼看宝凤楼的铜丝锣就要敲响,一时间气不过,竟要出手推搡。 宝凤楼向来讲规矩,三日一举办“珍宝会”,每次暮色时分后楼门开,铜丝锣响竞卖起,若是错过了时辰,今日便不能进楼了。 这一等,又是三天后。 那游商着急,又一向心高气傲,全然未注意眼前人的眼神渐渐冷下。 就在他推搡的手即将碰到那司阍的肩膀时,楼门两旁突然走来几名身手矫健的大汉,将其拎起往外一扔,正凶神恶煞地看着他。 在大汉后,那名司阍缓缓走近,居高临下地俯视他。 他语气依旧客气有礼,可眼神中却带上一丝不屑:“宝凤楼有规矩,唯有持‘凤羽’者可进,阁下若执意要坏规矩,就别怪宝凤楼无情了。” 那名游商疼得龇牙咧嘴,正想破口大骂时,却好似记起什么,看着那高楼下的凤凰牌匾,脖颈一凉,连忙爬起。 “我……我都说了我是有凤羽的,只不过不知道掉哪去了,还盼大人行行好,让我进去吧!” 丢了 司阍冷眸看来:“宝凤楼只认信物,不认人情,还请速速离开。” 想到宝凤楼神秘非常,却不曾想就连个看门的下人也如此嚣张。 那游商狠狠一咬牙,他来时分明已提前偷来了一枚凤羽,就准备今晚进楼,没想到一晃眼居然就不见了! 心中怒气横生,他却不敢对宝凤楼人发难,便只好将这口气咽了下去,愤愤不平地走了。 在他们吵嚷间,有一紫衣女子从楼前走过,溢彩的灯火照映在她乌纱面衣上,她穿着和玉人城民一样的打扮,紧紧包裹的面衣外只有一双清丽异常的眸子露出。 她抬起手,将鎏金凤羽从腰间摘下,交给眼前司阍,继而在楼中仆侍的恭迎下,风轻云淡地走了进去。 宝凤楼内别有洞天,远比外观看着更为气派。 既是以“美玉”为生,楼内的珍宝玉石便不会少。 金壁之上所镶的玛瑙珠琅,皆是王公贵族的用度,遒劲牌匾之下,梨木扶梯蜿蜒而上。 二楼便是“珍宝会”的竞卖之所,中间白玉雕栏乐池内,胡姬舞姿翩翩而起,伴着四周涌入的丝竹声,琴瑟相和间,酒香漫漫,华灯四溢。 若是不说,谁能想到这竟然是在大漠之中会有的景象,说是堪比京城皇宫也丝毫不为过。 孟姝走到一处空桌坐下,刚一坐定,便有胡厮笑着走来。 他操着一口蹩脚的中原话,面带笑意地给孟姝问好,在那生硬的话语中,孟姝勉强听出了他的意思。 他在问:“需不需要上酒?” 孟姝这才发现,这宝凤楼中面孔混杂。 就比如方才楼下的司阍,皆是中原人,而面前的小厮舞女,又多是波斯人。 闻言,她朝他点了点头,笑意勾起,抛给他一锭银子。 胡厮稳稳接过,虽说能来宝凤楼的人非富即贵,但像孟姝这般出手大方的,倒是不多。 他将沉甸甸的银锭在手中掂了掂,面上笑容更大了些,脚步轻快地去给孟姝拿酒了。 在胡厮转身离开后,女子面纱下的笑意缓缓凝下,黝黑的眼眸再次恢复默然,淡定地打量起四周来。 胭脂水粉的香气混着酒甜味,摇曳的美人镂灯下,倩影疏疏,伴随着乐池中舞女飘然的舞步,一股子糜丽非常的气息扑面而来。 孟姝来后不过片刻,四周便皆坐满了人。 推杯换盏间,有人举杯而起,附和攀谈的声音隐藏在弦乐之后,众人的目光都心照不宣地盯在乐池之上的那面铜纹锣鼓处。 那就是铜丝锣。 锣响之际,就昭示着“珍宝会”即将开始。 想着,孟姝身边突然走来两道人影。 她刚要抬眼看去,肩膀便揽上一只手臂,随着一股子刺鼻的熏香扑来,孟姝顺着来人带着臂钏的赤裸手臂看去,便见一张长相精致的波斯人面孔。 他斯文俊俏,白得出奇的皮肤上,鸦青色卷发用彩绦长巾高高束起,精致的五官上,眼尾斜飞入鬓,唇若点朱,耳垂还缀着孔雀石。 不同于中原男子的刚毅俊朗,面前之人倒格外柔美漂亮,而此刻,那双碧色的大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噙笑间带了一丝暧昧。 孟姝眉头一皱,不动声色地将距离拉开,刚要开口时,却听见他后面的人出声。 原来是方才的胡厮。 他笑着端酒而来,用生硬的官话告诉孟姝:“贵客,这是您的酒。” 第126章 说完,他还朝孟姝身边的碧眼美男挑了挑眉:“这是服侍您的驼奴,您若有需要,可随时吩咐他。” 说着,还朝那波斯人抛去了一个含笑的眼神,其意味不言而喻。 驼奴了然,熟稔地于孟姝身侧落座,将酒壶中的美酒倒入盏中,臂上手钏随着他的动作轻泠作响,还未等孟姝反应,他的酒杯便已抵到孟姝唇上。 隔着女子的乌色面纱,他唇角勾起,正亲昵地凑近,含笑看她。 几乎下意识的,孟姝侧头撇过,酒杯中的葡萄美酒随着她的动作漾出,洒落在驼奴肌理分明的手背上。 孟姝后知后觉,许是她刚刚的银锭给了胡厮错觉,不仅上了酒,还给她上了一个……男侍。 见孟姝不喝,那驼奴微愣,美丽非常的面容上划过一抹错愕,葳蕤的灯火照过他高挺的鼻梁,于眼间落下阴影。 此刻,他一双碧色瞳眸,正饱含深情,不解地望向她。 一丝尴尬的气氛随着酒水漾出。 孟姝轻蹙眉头,从他手中抽走酒杯,自饮了一口后,葡萄美酒微苦的清香中漫上一股辛辣,她忍了又忍,这下勉强将那酒咽下。 驼奴盯着她的动作,有一瞬的愣神,直到女子的声音重新将他的思绪拉回。 “你不必为我斟酒……也不必服侍,坐着就好。” 她话音刚落,便看到了男子碧眼中一闪而过的落寞。 果不其然,下一秒,她就听见他道:“可是贵客不满意奴的服侍” 这话怎么越听越怪 “珍宝会”开始在即,铜丝锣即将敲响,孟姝顾不上与他多周旋,眼神紧盯着眼前高台,只好敷衍道:“你想多了,我很满意。” 她没注意到,在她说话这句话后,身侧驼奴的眼神忽地一亮,继而更加炽热地看向她。 他刚要说话,彼时乐池之上高悬的铜丝锣蓦然敲响,众舞女翩然退场,露出背后竞卖高台。 几乎同时,孟姝抬手至唇边,示意他安静。 丝锣奏响,喧哗的四周瞬间安静下来。 泛着华彩的流光随着明灯摇曳,缓缓落在高台上头。 随着道道脚步的轻响,一排美艳胡姬扭腰而上。 绯丽的灯火映在她们的流苏面纱上,美目生辉间,手中紫檀木盘高高举起,在众人兴奋的目光中,第一个木盘的黑布悄然落下,露出里头珍宝的一角。 第106章 在座的有不少商人,他们纷纷代表自己的商队而来,见到“珍宝会”一开场便是此等宝物,不由得惊叹出声。 随着华灯的流转,胡姬依次拾阶而下,只余第一位将手中紫檀木盘放于案台,朝下面众人娉婷一笑,垂首退场。 就在大家屏气凝神的瞬间,有人自楼上长梯缓缓而下,绣着华贵团纹的锦缎长袍间,衔着琉璃珠的筒靴落在台阶上,金丝白羽,流光生辉。 来人手持白羽扇,扇落风起间,率先入目的是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紧接着,男人邪美得几近妖冶的面容暴露在满堂溢彩下。 看到此人时,孟姝莫名地眉头轻皱。 白羽扇象征着庄严睿智,本应是谋士所配,可他妖艳得不同寻常,雌雄莫辨,那双笑中带寒的丹凤眼扫来时,勾人生姿,衬上手中白扇,古怪之中带了一丝滑稽,竟有说不出的违和。 在众人的目光下,此人步履慢行,闲庭信步地走上高台,于宝物前站定。 身旁小厮簇拥着他,并将一物件交与他手中,男人垂眸一看,忽而轻哂一笑。 他举起手中白羽扇,在众人瞩目中,笑着颔首,微微欠身:“各位贵客安好,鄙人单名一个青字,今日,就由我为各位举行这场珍宝会。” “原来是青公子。” “他就是青公子呀!” 此话一出,四周人群骚动,此起彼伏的低议声响起。 在众人讶异的目光中,台上男人勾唇一笑。 随着他唇边笑意的漾起,四周花灯瞬间变暗,他的指尖隐有微光露出,紧接着,上方的四周楼廊处,便缓缓落下十二盏凤凰赤羽灯。 “这十二盏赤羽灯,便代表了今日的十二个宝物,若有哪位贵客拍下了宝物,身边的侍从便会帮忙点灯,待灯火亮起,这宝物便有主了。” 原来如此。 孟姝抬头,果不其然,这四周众人的身侧皆有姿色优越的胡姬驼奴服侍,若是没有的,也会有小厮上前侯着。 “那用什么竞价黄金还是银锭呀!” 席下有人发问,想来是第一次参加珍宝会的人,他一出口,四周众人皆侧目。 见状,青公子却不恼。 他轻摇了摇手中的白羽扇,笑道:“宝凤楼的宝物应有尽有,价格嘛,自然也是各有不同。有的宝物,只用金钱便可拍的,可有的市面无价,需要各位拿点别的来抵。” 青公子的目光缓缓掠过底下众人,灯火浮掠上他弯起的丹凤眼,神色间染上了几分莫测:“至于抵物是什么,在宝贝拍下后才会告诉物主,所以,就看哪位贵客先出的起‘价’了。” 此话一出,四周人群瞬间雀跃起来,目光炯炯,皆不约而同地盯向高台上的宝物。 唯有孟姝在听到此话后,半垂的眼眸重新掀起。 冰凉的目光下,眸子微微眯起。 “贵客喜欢这件宝物” 身侧突然有道声音响起。 孟姝这才记起,那驼奴还坐在她旁边。 她转头看向他,他被盯得有些不好意思,方才游刃有余的神色褪去,俊俏的面容染上一抹羞涩。 他看孟姝一直注视着高台上的紫檀木盘,以为她喜欢,便主动开口。 谁料,女子却翘首以盼地看向他,乌纱下唇角轻勾,意味不明道:“喜欢,你又如何?” 驼奴愣住,半晌回不过神。 见状,孟姝却笑着回头,重新看向那高台,话语却是对着他的:“你是新来的” 讨人欢心的把式,他还欠火候。 驼奴没想到被她看穿,笑意僵下,有些无措地低下头。 他以为,是贵客不喜欢他。 谁知,女子继续追问:“你叫什么名字?” 其实宝凤楼的侍从无名,自入楼那刻起,他们就不再是自己,早已成为楼中人。 可面对女子那双透亮非常的眼睛,他却不想撒谎,迟疑片刻,缓缓道:“我叫双琅。” 双琅。 孟姝垂下的手在腿上轻敲,耳朵听着他讲话,眼睛却仍旧是看向台上的。 在青公子熟稔的动作下,台上紫檀木盘的宝物换了一个又一个,四周的凤凰赤羽灯也逐盏亮起。 绯丽的灯火映在孟姝眼中,她好似想到什么,倏然转过头,似笑非笑地看向双琅。 “我想去楼上看看,你有办法的,对吗?” …… 鬼界。 夜晚下的酆都城灯火再次亮起,彼岸河旁流水潺潺,鬼阙门后某处的宫殿里,一如往常地坐着一青年。 空旷的大殿内,高高燃起的烛火将年轻男人的暗青色王袍染上绯色,烛影摇曳下,有人踏碎寂静,往里走来。 “主上,”不铮于座下站定,将手中信笺举起:“人间暗网来信。” 扶光闻言,抬头看来,火光落在他清冷俊美的面容间,眉尾红痣暗暗生色。 他放下手中的毫笔,眼神掠过不铮手中的那封印信,下一秒,信笺便落到案台。 青年垂眸展阅,含有鬼族灵力的印信被打开,里头内容跃入眼帘。 扶光眉头轻蹙。 “西疆……” 不铮闻言看来:“是苏素有线索了?” 只是,那些失踪的冥鬼气息,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西疆 扶光没说话,指尖摩挲着手中的印信,半掩下的眸子间晦暗不清。 许是察觉到扶光的疑惑,不铮好似想起什么,犹豫了一瞬,终究还是出口道:“苏素的消息,可能,是从皇室中得来的。” 扶光倏然抬眸。 “她去找他了?” 不铮点头:“前些日子,苏素传信回来,说她要暂时离开湘水镇一段时间,让我们再另派使者下界。” “我当时没多想,这批失踪的冥鬼中,也有不少苏素管辖的手下,我想着她应该是去找人的,便答应了,谁知道……” 不铮抬头看了一眼扶光,见他神色依旧,这才放心道:“谁知道,她竟去了京城。” 京城有谁,别人或许不清楚,但他们心知肚明。 扶光想,是了,那位常年驻守边疆,西疆亦是他的驻兵之地,大批冥鬼突然消失,最后的线索均指向西疆,苏素会生疑并不奇怪。 但扶光总觉得,这一切都来得太巧了。 包括苏素送回的这封信。 青年垂眸拿起印信一角,暗绿色纹样在莲花烛盏下泛着幽光,扶光眸色渐深,莫名的,心中浮起一种不好的预感来。 他刚在京城收服影鬼,鬼界便出事,不得已,他只能匆匆赶回。 第127章 几乎同时,苏素也因追查失踪的冥鬼离开湘水镇。 这一切,似乎是有人刻意引导。 可背后之人的目的是什么呢? 扶光想不通,他盯着手中的印信,黑眸缓缓眯起,最终将信于青火下点燃,燎盛火光于他指尖翻跃。 “既然如此,我们就去一趟西疆,探探究竟。” …… 随着宝凤楼内赤羽灯的逐盏亮起,高台上的紫檀木盘只剩最后一样宝物。 在满堂溢彩和喧嚷中,有两道身影悄然消失在座中。 跟着双琅,孟姝这才发现,原来在二楼的屏风后是有暗道的。 除了外客来宾,楼中小厮等都会通过暗道上楼,在双琅的话中孟姝才知道,原来宝凤楼三楼并非所有参加珍宝会的贵客都能上。 持有凤羽,只是进宝凤楼大门的门槛,而能上三楼的,唯有在珍宝会拍得宝物的人。 在三楼处,设有十二个雅间,金碧镂影下,珠帘随风轻晃,糜丽的灯火笼罩过这头。 彼时三楼人影空荡,除了孟姝和双琅,其余人都在楼下热火朝天地开展珍宝会,随着每一件宝物的现身,底下的惊呼声便更高昂一分。 双琅目光有些不解地看向身旁的女子,她正半倚在栏边,神色莫测地垂眸看着底下攒动的人群。 她今日穿了一身紫色束锦暗花服,面带乌纱缠巾,上头绣着玉人城本土的花样,衬得她利落飒爽,清丽生姿。 来宝凤楼的人分为两类。 一大类是为“珍宝会”而来,还有一些人,可能是为了流连美色。 可眼前的女子却好像有些不一样。 从方才她对双琅的态度来看,她并不是来寻欢的。 但看她样子,并没有表现出对宝物的痴狂,也不想去与他人竞拍,可若说毫不在意,她却又时刻关注着底下的珍宝会。 许是察觉到身旁男子看来的目光,孟姝侧目,轻哂一声:“知道的太多,对你没好处。” 她将一枚银锭抛给他,那双碧波般荡漾含情的眸子直愣愣地看着孟姝靠近。 眼前的女子依旧勾唇轻笑,可双琅却从她露出的眼睛中看见了一丝警告:“你今晚服侍我服侍得很好,这是给你的奖励。” 下一秒,她不动声色地拉开与他的距离,从他身边擦肩而过,在走回暗道前,女子的眼神忽地落在一处地方。 那里是三楼唯一的一间厢房。 双琅说,那是舞女更衣休息的地方。 宝凤楼内的璀璨华光落入女子眼中,她想着,不动声色地隐下神色,眸子重新恢复漠然,悄声沿着暗道走回,于自己原本的座前坐定。 随着最后一盏赤羽灯的亮起,宝凤楼内掌声雷动。 有人拍得宝物,压抑不住的欣喜,被小厮迎上三楼。而有的人一无所获,遗憾退场。 在来往的人流中,一道紫色身影融入人群,从宝凤楼大门悄然离开。 第107章 夜晚的大漠孤风烈烈,弯月如银,皎洁地倾洒在沙地上,繁星点缀间,此起彼伏的沙丘穿过漫漫长夜,蛰伏于黑暗中。 孟姝推门入内,她走时特地点燃的烛火还亮着。 她摘掉面纱,掸去衣裳上的沙尘,给自己倒了杯水,重新于窗前站定。 在这里,隔着朦胧的夜色,依稀可见远处宝凤楼的灯火渐渐熄灭,只余凤凰牌匾下的灯笼于风中摇曳。 她抬手饮了一口杯中的水,嘴中辛辣的酒味被冲散了些,可头依旧有些发沉。 她将窗楣推开,夜晚的风不似白日那般炽热,带着一点凉意和远处的风沙,拂过眼前时,将人吹得清醒了些。 孟姝摩挲着手中的杯盏,眸色幽幽,平静地看向黑暗无垠的大漠。 深夜的玉人城与白日的它大相径庭。 褪去了燥热和喧嚣,这座藏匿在沙漠中的小城第一次露出了它的“真面目”。 热闹之下,沧桑和悲凉慢慢涌现,与此同时,还夹杂着几分神秘和诡异。 进出宝凤楼的凤羽一枚只能用一次,今日是孟姝运气好,刚好让她碰上那游商偷窃,这才有了进楼之机。 但这样下去可不行,她必须要想办法能够光明正大的进出宝凤楼,这样才方便行事。 女子的面容隐匿在灯火的阴影中,她低头沉思,似在想些什么。 今日去宝凤楼,一是因为那神秘的“玉七娘”,二来是想找到穆如癸。 可没想到,穆如癸竟没有在宝凤楼出现。 孟姝有些摸不准,难道是她猜错了,阿爷并不在玉人城可他若在,宝凤楼三日一开的珍宝会,他应不会错过才是。 想着,孟姝脑海中莫名闪过一道人影。 那个青公子。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此人不简单。 但今日也不算没有收获。 她抬眸,看向满天星河中的月亮。 至少对宝凤楼有了初步了解,接下来,想要找到玉七娘,摸清红丝玉,就必须从楼中下手了。 孟姝想着,将杯中的水一饮而尽,抬手将窗楣合上,身影消失在窗边。 次日一早,胡饼和油酥香就传遍了玉人城的大街小巷。 伴随着驼铃轻荡,旭日的光晕笼罩在沙漠里,洒下一片金黄,漫起的沙丘上胡杨飘扬,起伏的流沙簌簌而落,热气簇着晨烟扑面而来。 “胡娘子,您来啦!”门肆内,有一胡商妇人打扮的女子正在店中吩咐些什么,远远瞧见有一人影正往这边走过,心下一喜,连忙甩着帕子迎上。 来人是一个嬷嬷打扮的女人。 她身着绣着百花翎纹的波斯锦裙,腰间蹀躞带上还镶嵌着一枚暗灿幽光的绿松石。 忽略她饱含异域风情的打扮,往上一看,便会惊呼此人竟是中原人长相。 她今日没带面纱,明艳妩媚的唇色上,是西疆特有的石榴红,眼尾微微上挑间,眉间的金箔花钿富态横生,一头乌发绾成波斯式的高髻,上头簪着鎏金步摇,垂下的珍珠串随着她的动作婀娜轻晃。 见到此人,店主仿佛看见了什么贵客,笑着上前还不够,刻意讨好的眉眼间,满是谄媚。 “今日可有什么好货色”见状,胡娘子也没拂了那人的面子,颇为高傲地抚了抚额间的鬓发,端着笑意点头,继而轻车熟路地,挪着莲步朝内走去。 那店家连忙跟着:“早就收到您托人带的话,知晓这阵子宝凤楼客人多,要新招进一批姑娘,这不,早早就挑最好的给您备下了。” 说着,那店家帮忙挑开面前的一道软帘,抬手将人迎进。 进了店后,这才发现别有洞天。 这处后头有着一个小院,院子不大,却四处种满了花草,不同于外头大漠的贫瘠空旷,这里精心栽育的花圃中,娇艳欲滴的花蕊于灿阳下竞相开放,刚一走进,便有扑鼻花香袅袅而来,还伴随着一股脂粉熏香味。 原是花圃前,紧凑的院子里,站了一排排姑娘。 胡娘子见怪不怪地抬眸看去,犀利又泼辣的目光粗略扫了一眼。 眼前的这些女子中,除了胡姬,也有不少中原面孔。 胡娘子只看了一眼,就知道店家没有框她:“这次货倒是不错,个个打眼的很。” 说着,胡娘子捏起手中的帕子,捂在唇边朝店家满意一笑。 见状,那店家却松了一口气。 玉人城中谁不知道宝凤楼胡娘子的名号 她作为楼中嬷嬷,宝凤楼的美人和驼奴皆由她管,其风光派头不言而喻,为人也是高傲泼辣,说一不二,纵使是人不好相处些,可看在宝凤楼的面子上,谁也不敢与她对着干。 见她满意,店家也就放心了,笑道:“胡娘子要的人,我们自然是上心的。” 说话间,胡娘子已经掐腰缓步上前,目光带着赤裸的打量,走到院中女子面前,一个个看过去。 看着看着,她眼神一亮,忽地在一人面前停下。 炽热的日光从屋檐处洒下,眼前的女子穿了一身简单的鹅黄色海棠罗裙,青丝随意挽起,不同于周遭人的浓妆艳抹,阳光垂洒在她身上,更显不施粉黛的面容清丽出尘,娉婷玉立,宛若天人之姿。 胡娘子掌眼无数,却还是第一次气质如此出尘动人的女子。 “抬头给我看看。” 她伸出手,抚过女子的脸,霎时落入那双清透明亮的眸子里。 就是这一眼,让胡娘子眼神倏然顿住,难以掩饰的赞赏流出。 衣上海棠绣样精巧,给她灵动的眉目间增添几分明艳,抬头看人时,美目盼兮间,夹杂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夺神勾人。 胡娘子笑了,涂着蔻丹的玉手轻轻抚过她的眉间。 若是在这眉眼间勾上一抹艳色花钿,清丽与妩媚交织下,不知会有多么的摄人心魄。 “可会跳舞”她问。 孟姝抬起头,无措地眨了眨眼,有些紧张地揪着手指,低声道:“不太会。” 第128章 闻言,胡娘子竟也不恼,反倒更为满意的笑了。 生人才好,什么都不会才更好调教。 她捂嘴一笑,“没关系,进了宝凤楼的人都是各*凭本事,你若愿意学,我可以教你,若是不学……” 盯着眼前女子的脸,她意味深长地挑了挑眉:“不学也没关系,有这张脸和这身气度在,会有贵客喜欢你的。” 说话间,她的手从孟姝眉间缓缓落下,最后停在她娇嫩的唇间,低低笑了。 女子却好似对她故作暧昧的举动浑然未觉,听到此话,有些欣喜地抬起头,“娘子说的可是真的,我真的可以进宝凤楼” 瞧着她,胡娘子用帕子拭了拭额间的香汗,勾唇笑道:“我会骗你” 她转身,看向那店家,除了孟姝外,还粗略点了其余几人,交钱时,还特地夸了一番她:“这次的人找的不错,美艳的胡姬瞧多了,那些贵客也腻了,偶尔来个中原美人,也是锦上添花。” 见状,店家心下暗喜,连忙收下了胡娘子递来的金锭。 见胡娘子扭着屁股,招呼楼中侍卫,带着几名姑娘走了,店家看着,暗自偷笑。 没想到,今日清晨自己上门的那位姑娘竟如此得胡娘子欢心,自己分毫未给,白捡了个人不说,反倒还赚了不少。 白日的宝凤楼没有夜晚看起来那般糜丽奢华,却也恢宏大气,屹立在黄沙小城中,高飞的凤凰雕像与四周格格不入。 彼时有两辆马车从楼门前经过,拐入后巷,于宝凤楼后门处停下。 率先下来的是位美艳妇人,她拂了拂被风沙吹乱的鬓发,用帕子挡住尘土,招呼着后头的人,走进了楼内后院。 孟姝跟着其余几位女子一起下车,在走进后门时,她不动声色地抬眼打量了一番四周,继而隐下眼底神色,面上带了几分惊奇和欣喜。 走在前头的胡娘子无意间回头看过,见她模样,放心地勾了勾唇。 果然是位不谙世事的小娘子,这样也好,人单纯些,也省去了不少麻烦。 胡娘子走在前,一路掐着细腰,带着她们绕过后院,顺着暗道上了三楼,进入昨天孟姝留意的那间屋子里。 只是没想到,这间屋后的景象远比孟姝想的还要宽敞。 怪不得如此阔大的三楼就只有十二间雅间,其余的有多半,都被藏在这间屋子后,被楼中人用来训练美人驼奴。 孟姝被人带到一处站定,身旁紧跟着与她一同进来的几人,除此之外,她察觉她这一路过来,被许多人盯着瞧。 其中有着小厮,或是其他胡姬驼奴。 毕竟宝凤楼中的美人多是波斯样貌,今日却蓦然来了个“中原美人”,的确稀奇。 不仅如此,孟姝还在这一群人瞧见了一道熟悉的人影。 他身形高大,那双碧色如玉般的瞳孔依旧透亮,见到她时,俊俏如画的面容染上惊讶,正透过人群,一瞬不瞬地看向她。 那是双琅。 孟姝别开眼,眉头微皱。 真是奇怪了,她昨日分明是带着乌纱面衣的,难不成双琅如此警惕,仅凭人群中的一双眼睛便认出了她 说来也多亏了他,否则孟姝不会事先摸进三楼,也不会知晓宝凤楼的胡娘子今日要去门肆招揽姑娘。 但她也不想别生枝节,因此,察觉到远处男子盯来的目光,孟姝低下头,往后靠了靠。 第108章 消失了一会的胡娘子在几人的簇拥下重新进到屋内,于新来的姑娘面前站定。 孟姝没有抬头,借着余光扫过,发现胡娘子身后几名小厮手中,皆端着木盘,盘上所摆,是一杯杯酒盏。 胡娘子一边把玩着手中的帕子,一边朝后头的人使去眼神,见状,那几名小厮了然上前,一字排开,将酒盏横在她们面前。 窗楣处倾洒而下的碎光落入盏中,里头暗红色酒水荡漾,于日光下泛着幽光。 “宝凤楼向来有个规矩,凡是新人,初次进楼时都要饮酒盟誓,只有饮了这杯美酒,你们才能算是真正的宝凤楼人。” 胡娘子略带打量的眼神瞧来,高高扬起的眼尾分明含笑,可眼中莫测却让人背后生寒。 她举起涂着艳丽蔻丹的手,拿起一酒盏,缓缓摇动,继而走了一圈,在孟姝身前站定。 许是察觉到眼前人的身影,垂首的女子缓缓抬头,对上胡娘子似笑非笑的眼神。 “你先来吧。”她颔首,将酒杯递给孟姝,眉眼似带媚意,勾唇看向她。 下意识的,孟姝便感到不对。 似乎有一道急切的目光透过镂空屏风传来。 视线穿过胡娘子耳边轻晃的玛瑙红坠,孟姝看见在屏风之外,双琅那异样的眼神。 他在提醒她,这酒有问题。 待孟姝重新看向胡娘子时,面上已挂上楚楚可怜的无措,故作担心,借机地打量起手中的酒来。 “娘子,我不胜酒力,不知这酒有几分醉人” 胡娘子闻言,眉头轻蹙,略带催促:“放心罢,此酒是咱们宝凤楼的宝贝,只醇香味美,不会醉人。” 见状,昂首看向她,示意她快些喝下。 彼时四周一片寂静,身旁与她同来的新人也正盯着她,似乎都只在单纯好奇这酒的味道究竟如何。 屏风之外,双琅站在看热闹的人群里,眼睁睁地看着女子将酒杯放到唇边,继而双唇翕合,将酒水一饮而尽。 完了,一切都完了。 漂亮的碧色眼眸瞬间黯淡下来,眼中似有微光湮灭,他无力地垂下手,战栗而起的凉意从头窜到了脚底。 待喝完酒后,胡娘子让人带她们下去熟悉楼中陈设,并警告,她们平日只能在三楼以下活动,若珍宝会后有贵客上雅间时,更是不能大声喧哗,非召唤不可进。 孟姝跟着众人应下,看着胡娘子婀娜而去的背影,心下却暗起疑窦。 寻常楼中的舞女男倌,皆是在楼内统一宿下,好方便管理,可宝凤楼却不同,好似生怕她们在此逗留。 胡娘子说了,宝凤楼不会给她们备下住处,每月只会按例发放月钱,吃食更是不包,除此之外,每人能挣得多少,就看各自本事了。 大家都不傻,自然知道这“本事”指的是什么。 每隔三日,“珍宝会”一开,能进出宝凤楼的人皆非富即贵,到时候,便是她们施展身手的时候。 就在众人各自盘算,要如何在三日后的“珍宝会”上施展魅力时,孟姝却静静垂眸。 这宝凤楼真真古怪。 不仅不愿让楼中人在这里住下,还不担心她们出了楼后失去控制。 难不成,是为了隐藏楼中的什么秘密,这才刻意为之 不仅如此,胡娘子为何如此胸有成竹,断定她们不会在领了银子后跑掉 难道,是因为方才那杯酒…… 她隔着衣裳,不动声色地摸向了手腕上一点,那里经脉处,正扎着一根短细的银针。 前头人传来催促的声音,旁边正商讨着要如何俘获贵人心意的美人们纷纷噤声,连忙跟上,见状,孟姝也收回手,抬步向前。 外头的日色逐渐暗下,天际边的火烧云翻涌,压低的云端末尾勾着绯丽霞色,伴着热风笼罩过这头。 待孟姝从后面走出宝凤楼时,时辰已经不早了。 街巷上的人影渐疏,灯笼逐渐亮起。 在宝凤楼没有开门的日子里,夜晚的城人并不算多,毕竟游商旅人们,皆是为了“珍宝会”而来。 从宝凤楼后走出没多久,刚绕过一处矮巷,孟姝便倏然停下脚步,隔着刚刚带上的面衣,侧目朝后头无声一笑:“跟了我这么久,出来吧。” 无人的小巷内,风沙卷过,檐下风铃轻晃,幽暗灯火中,两道身影悄然而立。 有人自拐角后走出,出了宝凤楼,他和其他人一样带上了面衣,秀气俊俏的面容隐匿在面纱后,忽明忽暗的灯火映上他的碧色瞳孔,男子身形颀长,哪怕脱去了驼奴服饰,换上寻常长袍,也遮盖不住他高大健硕的身形。 见孟姝发现了他,他有一瞬的意外,继而垂下眸,静静站在原地。 孟姝转过身,平静的眸子看向他:“为什么要跟踪我” 双琅嘴唇翕合,愣在原地,有些丧气的垂下脑袋。 可孟姝却猜到了。 她没再看他,朝后勾了勾手,抬脚往前走去。 示意他跟上。 双琅不明所以,却隐约察觉她并非恶人,犹豫片刻,终是跟上了前头的那道纤弱身影。 回了东矮房,孟姝示意他坐下,自己则反手合上了木门。 察觉到男子投来的目光,感觉自己像个拐骗“良家妇男”的贩子,她摇头轻笑,拍手掸去沙土,于他面前落座:“你放心,我对你没兴趣。” 孟姝抬手,给两人分别倒了杯水,递给他:“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要去宝凤楼” 谁料,对面的男子却摇了摇头。 第129章 他看上去鲜少与人打交道,羞涩中带着拘谨,就如同昨日他强装着老道要喂孟姝喝酒,被她一眼看穿一样。 许是鼓足了很大的勇气,他双手揪着衣摆,那双碧色眼瞳缓缓抬起,担忧地看向孟姝:“你今天没事吧” 孟姝懂了,他在指那杯酒。 与此同时,孟姝又有些意外。 他们不过一面之缘,没想到双琅仅凭一双眼睛便能认出她,更没想到,他居然还关心自己。 孟姝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心下突然有了打算,直言道:“你知道那酒有问题” 双琅却愣住了。 他看上去比方才更紧张,手指不安地摩挲,想在刻意避开孟姝的锐利的目光。 “我,我也不确定。” 慢慢的,对面的女子忽然发出一声轻笑。 双琅不解地抬头看来。 只见孟姝抬手,不知从何处拿出了一张手帕,在桌上展开。 橙黄的灯火照亮帕子,有一褐色小虫正在帕中缓缓爬行,它身形微小,几不可见,若非手帕雪白,怕是难以看清它所在。 见状,双琅瞳孔忽地紧缩,透露出一抹震惊来。 他原来不知道这虫子 观察着他的反应,孟姝眼眸微眯。 “你放心,今日那杯酒我并没有真的喝下去。” 她有些懒倦地往后一靠,双手环胸,静静地看向他。 今日多亏了双琅的提醒,她才察觉那酒有问题,但胡娘子在前,她不好不喝,便只能用银针封住经脉,后头趁没人注意,将酒吐掉了。 也就是在那时孟姝才发现,原来有问题的不是这酒,而是酒里的东西。 她的目光于那小虫身上打转,冷嗤一笑。 没想到,宝凤楼居然用蛊虫控制楼中人。 怪不得,有了此虫,他们便不用担心这些舞女小厮等携款而逃,更不会担心他们透露楼中秘密。 见双琅面露疑惑,孟姝双指捏起那蛊虫,任由它在自己手心里爬着,抬头看向他:“这虫名唤‘千引蛊’,中蛊之人起初身体不会有任何的异样,直至一月后,若没有用母蛊汁液制成的解药,便会有万蚁噬心之痛,苦不堪言。” 她颔首,笑道:“不出意外,你现在身上也有千引蛊。” 分明是让人瑟瑟发寒的话语,不知为何从孟姝嘴里说出,竟有一股风轻云淡的感觉来。 双琅沉默地垂首。 他想到那群人会有手段控制他们,却没想到,竟是在酒中下蛊! 这蛊虫身形微小,颜色又近似葡萄酒,所以掺杂酒中,让人察觉不到也是正常。 见双琅神色不对,孟姝突然对他心生几分好奇。 看样子,他并不是自愿加入宝凤楼的。 果不其然,孟姝问起,他也并没有隐瞒。 原来双琅虽生了一副波斯人长相,却是半个中原人。 他的母亲是波斯商女,父亲是玉人城的城民,并且是玉石行当中最为神秘的挖玉人行列,而双琅从小就在玉人城长大。 在玉人城的日子虽平凡,但好在挖玉人赚的不少,他们一家也算是玉人城的富人,双琅的生活向来是单纯而无拘无束的。 可变故却生在半年前。 那一日深夜,父亲去挖玉后再也没有回来,母亲担心他,不顾邻居劝阻,独自一人前往玉矿寻人,让双琅在家等待。 可没想到,他等来的是母亲冰冷的尸体。 几乎同时,双琅家被人讨债。 他们说,母亲在外行商欠了很多钱,当即就把家里一扫而空,值钱的拿走了,不值钱的便砸掉,不仅如此,他们似还觉得不解气,就连屋舍也被人一把火烧掉。 从此,双琅成了无家可归的可怜人。 但好在,父亲这些年在挖玉人中积攒了些人脉,作为挖玉人之首的宝凤楼听到他家噩耗,便主动提出要收留双琅。 “也就是这样,我才进了宝凤楼。”说着,落寞神色下,他有些难为情地抿了抿嘴。 毕竟作为驼奴,说出去总归不光彩。 可孟姝却好似浑然不觉,她没想到双琅会有这样的身世,怪不得他昨夜侍奉人时动作生涩,强装的镇定下漏洞百出,原来是这样。 但她并不觉得驼奴丢人。 “世上之人生来平等,不应有高低贵贱之分,你凭自己的本事养活自己,这没什么丢人的。”她看向他时,锐利的眼神渐渐柔和下来,卸去先前的伪装,仿佛这一刻才是真正的她。 双琅看得有些愣,握紧的手掌渗出一点薄汗,心中却有暖流淌过。 他其实是感激她的。 宝凤楼有规矩,若侍奉不好贵客,被贵客斥责,那是要挨鞭子的。 可他昨日分明做的不好,她却没有拆穿他。 双琅虽看着长得一副风流精明的模样,可心思却很单纯,有什么话也不会藏在心里,下意识地就说了出来。 闻言,孟姝失笑:“可你也没有拆穿我,不是么” 第109章 双琅心思单纯,他察觉到宝凤楼的酒水有异,却没想到是下了控制人的蛊虫。 加上他方才的话,孟姝心底隐隐浮现一种猜测来。 宝凤楼并非什么好地方,楼主玉七娘更不会是菩萨心肠之人,他们之所以会收留双琅,怕是另有企图。 说不定,楼中的其余人,也都有着和双琅差不多的身世。 或威逼,或利诱,宝凤楼容纳了这么多人,并用毒蛊将其控制,难道真的就是为了不让他们逃跑这么简单 孟姝是万万不信的。 她转身看向双琅:“你是怎么知道那酒有问题的” 一开始,孟姝以为那蛊虫是下在全部酒水中的,包括珍宝会上给贵客喝的那些。 可今日一入口时,孟姝就察觉不对。 那酒味道的确同胡娘子所说,味香醇美,并不如珍宝会上的辛辣,因此孟姝才敢断定,这酒是楼中人独饮的。 见孟姝还是问到了这个,双琅抿了抿唇,犹豫了一瞬,方才道:“那是因为我曾偷听到了胡娘子和一位舞姬的对话。” 宝凤楼是不允许他们居住的,双琅无家,又不会讨人欢心,赏钱很少,便只好在宝凤楼附近的胡同巷里找了个茅屋,和几名小乞儿宿在一起。 那夜他刚回到胡同巷,却发现自己有东西落在了宝凤楼,便想趁着夜色偷偷回去取,却没想到在后门听到了胡娘子和那名舞姬的争吵。 “娘子,求您放过我吧,我想回家,我不想再待在这了!” 舞姬哭声凄厉,胡娘子便只好叫门外侍卫进来挟持住她,方才让双琅在外头听了墙角。 从她们的话中,双琅才意识到,原是这舞姬要趁夜逃跑,却被侍卫抓住。 “走”女人尖锐妩媚的声音响起,冷笑中带着一丝诡异:“你以为你走得了吗” 闻言,舞姬浑身一抖,仿佛意识到什么,疯了般紧紧拽住胡娘子的裙子,面容扭曲:“原来是你们,原来是你们给我下的药!怪不得,怪不得我……” 她后面的话未说完,双琅便听一声惨叫,紧接着有拖动重物的声音自门缝传来,双琅心下一惊,连忙跑走。 “原来如此。”孟姝眸色一暗。 “那这蛊能解吗?”双琅有些担忧地看向孟姝,他原以为宝凤楼是好去处,却没想到,那只是富贵烟柳下的假象。 他不想一辈子困在那,他宁愿流落街头乞讨,也不愿成为被人控制的木偶。 许是想到了自己的父母,他神色悲哀,紧咬的唇轻轻颤抖着,透露出他的害怕。 见状,孟姝眼眸微眯。 她不是圣人,自己也是一团乱麻,更没闲情逸致去管他人闲事,也不想插手太多。 但眼下,她却有了别的主意。 这毒蛊于她而言不算难解,或许帮帮双琅也未尝不可。 他在宝凤楼比她熟的多,或许能够成为一个助力。 孟姝走近,从袖中拿了个新帕子递给他,示意他擦擦眼泪。 “我答应你,会帮你离开宝凤楼,”她看向他:“但条件是,你需要帮我做事。” 双琅怔然抬起头,碧色大眼水汪汪地看向她,无辜的神色下带着几分茫然。 过了半晌,他接过孟姝手中的帕子,坚定道:“好。” 不知为何,眼前的女子总有一股子魔力。 让人莫名的信任她,愿意服从于她。 …… 三日后的玉人城夜晚,又是一番酒醉金迷。 宝凤楼前的灯火照常亮起,凤凰雕像上的红玉在黑暗中泛着绮丽幽光,人来人往的楼门前依旧被堵得水泄不通,司阍站在门前,一一验过来人的“凤羽”后,这下将人恭敬地迎了进去。 据玉人城内暗自流通的消息,今日“珍宝会”将会出现一件罕见珍宝,可称世间之最! 众人纷纷猜测,此难得一见的宝贝会不会就是传说中的“红丝玉”,为此,今夜宝凤楼的客人要比先前多了不少。 第130章 璀璨摇曳的灯火下,箜篌丝竹相奏而起,觥筹交错间,美酒醇香漫向四周。 绯丽的烛火倒映在摇晃的酒盏里,伴随着舞女的婀娜身姿,于暗红色酒水中漾出波澜。 二楼角落中的一处席座上,坐着两名男子。 其中一名劲衣劲袍,长发利落束起,面衣遮住了他的面容,却依稀可见其清俊潇洒。 在他身旁,还坐着另一个男人。 与方才男子的挺拔刚直不同,男人斜倚在铺着软垫的大椅中,糜丽的灯火映过他的眉眼,竟没他眉尾红痣夺色勾人。 他的半张脸亦被面衣遮去,却不难看出其姿容出色,秀丽如玉。长睫之下,一双深邃眼眸暗含秋水,又似带冰,处处透着无情冷冽,凝眸瞧着人时,让人心生旖旎,却又不寒而栗。 因此,自他进楼时起,就有不少美人暗自盯着,忍不住频频侧目,却又不敢上前。 过了半晌,有名胡厮走来,像是在询问需不需要美人服侍,还不等后头男人回答,前头的劲衣男子便打发了他。 随着杯盏美酒的端出,丝竹鼓乐翻涌间,高台上的舞女换了一波又一波,不少人虽是为了“珍宝会”而来,可美人在前,不看白不看,不过片刻,便已有不少人被吸引去目光,纷纷垂涎。 除了这一桌。 劲袍男子一身正气,身处烟花酒楼,却依旧神色刚毅,目不斜视。 后头的男人则半垂着眼,修长的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座下扶椅,神色懒倦,不知在想些什么。 夜幕低垂,西疆的苍穹如墨染般深邃,繁星点缀于黑墨间,宝凤楼浮跃的灯火洒在沙石铺就的街道上,一股醇美的酒香溢向楼中角落。 贵客们或倚栏独酌,或围坐畅谈,笑声与乐声交织,随着一声激荡琴鸣,有人从半空中缓缓落下。 绣着金线纹样的舞纱自空中飘荡,来人足尖落在中间乐池里,臂间手钏轻泠而晃,舞女身影飘然若仙。 纱袖轻扬间,在众胡姬之后,有一女子缓缓而出。 葳蕤的灯火映过她面上珠帘,落在她眉眼间的绯丽花钿上,仙姿玉骨翩翩而起。 她的面容隐于薄纱珠帘之后,只露出一双明眸,眼波流转间,眉间艳色冲破清丽,似有万千风情。 扶光正闭目养神,等待“珍宝会”开始,却倏然听到不铮一声低呼。 他示意扶光睁眼,压低的声音里有止不住的惊讶:“孟姑娘怎么在这” 台上胡琴丝竹并奏,乐声急促而起。 几乎同时,半隐在黑暗中的青年睁开眼,抬眸看向那高台。 目光准确无误地落在中间那道婀娜身影上。 随着胡琴急促,女子舞步娉婷流转,柔若无骨,脚腕铃铛轻晃,身下金色纱裙如花绽放,肤如凝脂的长腿若隐若现。 她素手勾起,腕上细纱落下,露出臂上玉钏一角,随着最后一声琴音的落下,她动作顿住,缓缓抬眼,浑然天成的妩媚从眼尾流露。 片刻沉寂后,楼内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声。 纵使台下传来许多炙热目光,可她只是微微颔首,唇角勾起一抹淡笑,随即转身离去。 在她没注意到的角落里,不铮突然感到背后一阵寒凉,他僵硬着身,有一瞬间里,莫名的不敢转过头去看扶光的表情。 青年深邃的长眸轻轻眯起,盯向女子翩然离场的背影。 灯火浮掠过他晦暗的眸色,俊美如玉的面容隐匿在面衣后,依稀可见青年紧绷的下颚,和那冰冷的神情。 过了半晌,不铮忽地听见背后传来一声冷笑。 紧接着,方才那名胡厮从面前走过,一枚金锭突然抛入他怀中。 “一人喝酒有些寂寞,帮我找个美人来,”他颔首,冷嗤道:“就要刚才跳舞的那个。” 眼前的青年气度不凡,从方才进楼时就有不少人一直盯着,如今他又出手阔绰,一扔便是一锭金子! 胡厮面色一喜,虽说方才起舞的美人有不少,但他不傻,此人如此大手笔,为的是谁一眼就能看出来。 他连忙哈腰应下,兴致冲冲地去后头找人了。 见状,不铮傻眼了,向来正经的面容有些端不住,忍不住频频侧目,偷瞄着扶光的神情。 “怎么,方才的舞好看吗?” 似察觉到他的目光,突然的,青年冷不丁出声。 不知为何,今夜的神君看起来尤为古怪。 不对,准确来说是从发现孟姑娘后开始。 那句“好看”被硬生生停在嘴边,不铮反应过来,连忙摇头:“方才属下没注意,不知道好不好看。” 闻言,青年却笑了。 他的手依旧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身下扶椅,可周遭气场却慢慢转冷,明明身处酒楼暖火中,却宛如阎王般冷厉骇人。 不铮离他最近,彼时正紧张得大气不敢出。 又一波乐舞奏起,前方有两道人影正绕过人群往这边走来,领路的是方才的胡厮,至于后头那位…… 不铮不敢多看。 他想,完了,孟姑娘,等会你自己保重吧。 第110章 闻言,孟姝眉头一皱,心底忽生一股厌恶。 她在混入宝凤楼时就做好了要逢场作戏的打算,只是没想到,用不会跳舞的借口搪塞不过胡娘子,她硬是要自己在今天上场。 方才在高台上,虽然孟姝已经极力忍耐,但她在察觉到那些黏腻的目光紧贴着自己时,还是有股说不来的恶心。 现在还要她去陪酒…… 孟姝咬了咬牙,见胡厮一直盯着自己,也不好推脱以免露馅。 毕竟这宝凤楼里的姑娘,都希望能让贵客记住自己,这样才能更好过活。 “烦请带路。” 她勉强扯出一抹笑,跟在胡厮身后向席下走去。 如今还未到鸣鼓时辰,离“珍宝会”正式开始还有些时间,宝凤楼内灯火通明,推杯换盏下美酒轻漾,众人热闹的攀谈声随着丝竹乐响而起。 孟姝跟在胡厮身后,绕过人声鼎沸的乐池四周,来到一处不甚显眼的角落里。 孟姝正一路盘算着,等会要如何应付那人,好抽身离去时,眼前的胡厮竟不知何时停下了脚步。 “公子,您要的美人来了。” 她听见胡厮道。 这边不似前头那般吵闹,葳蕤灯火下,摇曳的美人镂灯洒下碎影,面前隐约坐着一道人影。 青年郎君身形颀长,彼时正斜倚着扶椅,半个人靠进宽大的椅背中。 见孟姝走来,他垂下的眸子缓缓抬起。 窗楣处渗进的微风吹动他的黑色面衣,缠绵的灯火爬上他俊美如玉的脸,高挺的鼻梁上,一双漂亮的深眸正静静瞧来。 孟姝一抬头,便撞进了那道秋水般莫测的眼神里。 那一刹那,她心头震动。 隔着宝凤楼中糜丽朦胧的灯火与喧闹的人声,他们对望。 烟花酒楼的暖色给青年谪仙般的面容染上妖冶,乍一看去,向来漠然的眉眼间,竟多了几分缠绵的温情。 下意识的,孟姝攥紧了手。 见她仍旧愣在原地,旁边的胡厮颇有眼色的清咳一声,以为是她羞怯,伸手推了她一把。 孟姝正出神,猝不及防往前一倒,竟刚好跌进了青年的怀中。 那股熟悉的菩提香萦绕在鼻尖,他的怀抱不似他外表那般疏离冷漠,倒格外的温暖。 此刻,那双修长的大手正稳稳地接住她。 孟姝茫然抬眸,对上那双似笑非笑的眼。 不得不说,扶光姿容实在出色,葳蕤的灯火映在他眉间,衬得眉尾红痣风流勾人。 一时间,有个荒唐的念头冒进脑中。 扶光搂着她的这副样子,真像个堕下神坛的艳佛。 “好看吗?” “艳佛”突然开口。 霎时间,孟姝回过神,作势便要从他身上离开。 谁知,青年大手一勾,竟又将她按回自己的怀里。 这一次,他的手没再刻意把持着分寸虚揽着她,而是紧紧贴在她的腰间,用一种极其亲昵的姿态挑起她的下巴。 暧昧缠绵的目光中,他的眼神一寸寸地扫过她面上的珠帘,掠过她眉心绯丽的花钿,最后落在那若隐若现的红唇上。 不知为何,今晚的扶光看起来尤为不同。 先前那个孤傲漠然的神君大人不见,彼时揽着她的男人,活脱像个流连花丛的风流贵公子。 见他紧盯着自己,孟姝莫名的一阵心慌。 他们离得实在太近了。 那炽热的手掌就放在她腰间。 为了迎合舞女的身份,孟姝今日穿的是一身朱红缠花薄纱,白巧的藕臂间只有披帛虚挂,腰上布料更是单薄,她甚至能感觉到,扶光的手穿过她垂落的青丝,肌肤相近,牢牢锢在她腰间的温度。 下意识的,孟姝想推开他,可手刚要举起,却发现那张俊美的面容忽地靠近。 第131章 他微微附身,随着他们之间距离的不断缩近,直到温热的呼吸交织缠绕,孟姝瞪大了双眼,忽感自己心如擂鼓。 她在看着他时,扶光亦在看她。 葳蕤的火光落入女子清丽的眼眸中,扶光在一汪春水里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她今日装扮得格外美丽,胡人衣服穿在她身上,不仅没有丝毫的违和,反倒更显生动明艳。 四目相向间,喧嚣的人声渐渐从耳边淡去,扶光垂眸看着她,那双秋眸将她笼入,朦胧不清的灯火下,那张出色的面容愈发靠近,孟姝甚至能感受青年颤动的长睫,以及他扑洒的呼吸。 心跳几乎从胸腔夺出,孟姝眨眼,思绪瞬间回神,慌乱地想要起身,扶光却忽地停下,示意她别动。 他偏头靠向她的耳侧,低沉的声音自耳边响起,密密麻麻惊起一层涟漪。 “别动,有人看着。” 他微微抬眸,侧目看向她。 闻言,孟姝一愣,余光不动声色地瞥向一旁。 果不其然,那胡厮还没走,正在旁边盯着他们。 对于他方才莫名其妙的举动,孟姝倏然懂了。 她看向他,眼神似乎在说那要怎么办? 谁料,扶光低低一笑。 他的手仍放在她腰间,脸侧紧贴着她的,温热的气息传来,孟姝有些不解地望向他。 扶光挑眉,拉起她垂在身侧的手,女子臂钏上的铃铛随他动作轻晃,最后落在他脖间。 孟姝惊讶地瞪大了双眼,直到他抬眸,示意自己抱紧。 在看到他们的“亲昵”后,那胡厮暧昧一笑,拿着酒壶施施然走了。 孟姝见状,刚舒一口气,却见一旁又走近一道人影,彼时正呆愣地站在原地,目瞪口呆地看向他们。 对上不铮的眼神,孟姝下意识低头一看,这才意识到,她还坐在扶光腿上,手勾着他的脖子,以一种极其亲密的姿势被他抱着。 几乎瞬间,孟姝慌乱起身,不自然地别过眼,清咳一声。 不铮回过神,也连忙移开眼,假装什么都没看见,挠头走了过来。 没想到,他刚一回来,就看见了主子和孟姑娘…… 孟姝简直尴尬得无地自容。 反观某人,淡定自若得很。 他理了理被孟姝弄皱的衣袍,抬眸看过来。 就在此时,高台之上的铜丝鼓蓦然敲响。 随着丝竹舞女的退去,众人纷纷朝前投去目光。 熟悉的紫檀木盘重新被端出,孟姝轻拧眉心,低声朝扶光道:“你可听说了今日会有红丝玉” 扶光不置可否。 孟姝:“拍下它。” 他挑眉:“为何?” 孟姝欲言又止,她皱眉,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这里不是解释的地方,若想进三楼的雅间,就必须拍下珍宝,不仅如此,依她这几天在宝凤楼的观察,拍下“红丝玉”之人,所进去的雅间,定会和其他人不一样。 “扶光,”她神色郑重地看向他:“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扶光抬眸,目光掠过她的眼,却对上了女子有些闪躲的目光。 不知为何,相隔数日再见,孟姝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他没多言,淡嘲一笑:“我会拿到红丝玉,但不是为了你的人情。” “我为鬼界事务而来,与你无关。” 说着,他勾手示意不铮上前,与他低声说了些*什么,不铮有些讶异地抬头,紧接着面色一凝,转身消失在楼中。 宝凤楼人多眼杂,孟姝如今又是“舞女”身份,方才扶光又在众人面前花了一锭金子点名要她服侍,她不好离开,便只好硬着头皮在扶光身边坐下。 四周的人声随着紫檀木盘上黑布的落下而惊起,那道手持白羽的身影又重新出现在高台上,扶光眸光一凝,其余众人的目光纷纷被吸引向前。 孟姝却有些失神。 她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扶光。 就如同他说的,他们应该不会再见了。 想起那夜玉骨村,黑衣人所说的话:“看来神君,也并不是什么都告诉你。” 孟姝放在膝上的手缓缓收紧。 她不知道他们说的话有几分真假,相比一群素不相识的杀人者,她是更相信扶光的。 可她又怕。 她害怕扶光真的知道什么,怕那未知的真相,怕那夜场景再次重现。 “你不问我为何会在这里”毫无征兆的,她突然开口。 青年似乎早就察觉到她频频投来的目光,闻言并没有意外,只是轻哂道:“你有你想做的事,我无权过问。” 看着他平静的侧脸。 男人的面容半隐在奢丽的灯火后,神情莫测,让人看不真切。 孟姝突然就泄了力,桌上方才还醇香的美酒忽地冷下。 她终究没有勇气问出口。 与他们这处微妙的气氛不同,高台席下依旧一片火热。 随着时间的流逝,高台上的凤凰赤羽灯也逐渐亮起,眼见就剩下最后一盏,众人纷纷屏息凝神,心思各异的目光投向台前。 在那里,紫檀木盘就剩最后一个,席下的灼灼目光却好似要将那严实的黑布烧穿,无一例外,大家均是为了“红丝玉”而来。 玉人城私底下流传的消息不会错,今日珍宝会的最后一个宝贝,应该就是那神秘的“红丝玉”。 第111章 孟姝和扶光相视一眼,待到青公子手中白羽扇扬起,木盘上黑布落下之际。 一道耀眼的红芒从台上浮掠而过。 伴随着众人的惊呼,这场珍宝会才算彻底来到了最为瞩目的时刻。 “是红丝玉!” “原来那就是红丝玉……” 四周人群瞬间沸腾,在众人的兴奋中,台上男人的唇角缓缓勾起。 “不错,这便是我宝凤楼第一玉,大名鼎鼎的世间至宝——‘红丝玉’!” 他今日仍穿着一身招眼奢华的绣锦长袍,楼中的艳丽灯火映过他手中羽扇,光影迷离中,颇显奢靡傲气。 青公子似笑非笑的目光掠过底下众人,眼底似有什么暗潮汹涌,诡谲间带着一丝淡嘲。 “珍宝会的宝物,有的可用金钱衡量,可有的,却有市无价。” 他手中白羽扇凌空一指:“就比如这块红丝玉,想要拍得它,就看各位谁能付的起代价了。” 此话一出,方才还骚动的人群有些安静下来。 众人纷纷面面相觑,心动间又有些忐忑。 毕竟对于未知的代价,没有谁会不踟蹰,万一那宝凤楼想要的是他们的命呢? 可是宝物在前,从不缺为它前仆后继的人。 人群中的寂静不过一瞬,便有一人举手而起。 “代价又如何能得这世间至宝,此生无憾!” 孟姝顺着声音看去,那人是一魁梧大汉,赤臂之上纹有猛虎图腾,衣裳料子丝质不凡,想来应是江湖中哪位武学世家的后代。 随着他声音的响起,席下又有不少人纷纷应和。 那块于灯火下闪烁着绯丽光芒的红玉就静静躺在高台上,楼中之人无一例外地被它吸引去目光,眼中都透露着痴迷。 就像那大汉所说,能亲眼目睹“红丝玉”的真容已是不易,更何况,是将它据为己有。 世上没有什么,远比得到更让人心动。 见大家逐渐为其痴狂,青公子半隐在阴影中的唇角轻轻勾起。 他抬起手放在唇边,示意众人噤声,待骚动的人群渐渐平息后,他才缓道:“既然大家都想要,可红丝玉只有一个,那不妨让宝玉自己择主。” 自己择主 扶光眉头一皱。 果不其然,听到此话,席下一片哗然。 “青公子,你莫不是在耍我们玩吧!一块玉,怎么会自己择主”那大汉激动道。 “就是,难不成那宝物会自己通灵” “宝凤楼莫不是徒有虚名,给不起就不要举办这珍宝会!” 众人喧闹间,高台上的男人却一脸镇静。 他面上噙笑,暖光之下,美酒氤氲的香气拂过他邪美的面容,见众人吵闹,他也不恼,只是摇晃着白羽扇,静静地瞧向他们。 待众人闹过,他才将目光重新凝在身旁美玉上,笑道:“你们怎知,红丝玉不能通灵” 玉人城人供奉玉灵,将“红丝玉”虔诚地视为玉灵眼泪,青公子此话一出,众人竟心照不宣地安静下来。 是啊,玉人城是玉灵大人的沉睡之所,它有着通天的神力,作为它的宝物,红丝玉能有通灵之能也并不奇怪。 只是对于这种神鬼说辞,大家总归是半信半疑的,可碍于心中信仰,也没有人敢出来说一个不字。 但外来客就不同了。 那大汉气势汹汹,闻言竟快步上前,抽出背后大刀,破空直指青公子。 “你这小子,竟拿什么通灵之术唬人,其实是根本不打算竞卖红丝玉吧!” 第132章 就在他抽刀的一瞬间,台下四周的侍卫纷纷围上,气氛瞬间剑拔弩张起来。 幽幽灯火晃过这头,与大汉的气急败坏不同,反观台上的青公子,倒是一脸淡定自然。 他的目光落在大汉指向自己的刀尖,眼神渐渐冷下,抬头嗤笑道:“这位贵客,你当众对玉灵不敬,难道就不怕大人怪罪吗” 他的话语阴恻骇人,让人听了不免心头咯噔。 孟姝看向那木盘上的诡异红玉,在摇晃的烛光下,那玉周身温润,通透间掺有妖冶红芒,隐隐约约的,竟真像流动的血脉。 与宁宣帝的国玺,从玉质上来看的确一模一样。 可孟姝不信这玉会通灵,那传说中的“玉灵”也绝不可能是神圣善灵,说不定,是什么恶鬼邪祟伪装…… 就在此刻,前头他人传来一声惨叫。 孟姝的思绪被打断,怔然抬眸时,却看见有只缠着红光的枯手自玉中钻出,继而直扼大汉脖颈,一道血雾从大汉口中喷出。 在众人惊吓的目光里,那大汉被狠狠甩出在外,激烈的碰撞声传来,席间酒水洒了一地,糜丽灯火映在深红色的美酒上,竟无端生出几分诡异。 “你……”大口的鲜血自大汉嘴中喷出,他瞪目圆睁地看着前方,眼里透露着惊恐,他话还未说完,却猛地抽搐几下,在地上渐渐没了生息。 “是玉灵大人发怒了,大人恕罪啊!” 楼中人瞬间惊慌起来,纷纷远离那人尸体。 不过片刻,方才还半信半疑的众人皆是面色煞白,正慌忙地双手合十,朝台上红玉虔诚跪拜。 “简直是一群疯子。” 看着他们姿势怪异地朝一块邪玉下跪,孟姝眉头拧起,忍无可忍道。 与孟姝的恨铁不成钢不同。 扶光一手撑在椅上,摩挲着手中的酒杯,幽沉的目光穿过匍匐的众人,落在高台那处人影上。 青公子。 他指尖一翻,杯中酒水倾斜而下,滚滚落于绣着锦簇团花的锻面地毯上。 青年勾唇一笑:“有意思。” 见众人臣服,青公子眸色愈发深沉,眼中笑意慢慢扩大。 他抬手,边示意众人起身,边朝底下侍卫递去眼神。 见状,几名侍卫相视一眼,熟练地接过小厮递来的草席,走到那摊血迹面前,利落地将尸体一裹,身影消失在通往后院的门后。 “方才不过闹剧一场,”青公子转身朝那红丝玉所在的方向,作揖一拜,继而朝底下中人笑道:“如今玉灵已经息怒,红丝玉将开始择主,各位可还有异议啊” 经过方才那出,众人仍是冷汗涔涔,谁也不敢再有异议。 青公子静静观察着,低头满意一笑,扬起手中白羽扇:“既然如此,那就让我们看看,今晚的红丝玉会选择谁吧!” 他话音刚落,在众人隐隐透露着痴迷的眼神里,那盘中红玉蓦然生辉。 楼中璀璨的灯火仿佛都被它吸入,糜丽异常的光辉下,红丝玉微微抖动,随着身周莹光越来越强烈,那深嵌在玉身内的脉络似乎有了呼吸。 红光倾洒楼内四周,诡异又神秘的气息笼下,仿佛有什么东西隐藏在红光之后,继而神不知鬼不觉地消散在空气里。 “找到了。” 台上男人忽地睁眼,以红丝玉散出的红芒为线,目光透过人群,倏然落在最后。 那里,青年正懒倦地半倚在椅上,形色风流地勾着一舞女的手,让她喂着自己喝酒。 顺着青公子的目光,众人纷纷扭头看来。 后头之人似乎也有所察觉,他怀中舞女一动,刚要侧目,却被他轻轻扭过脸,挑眉示意她别分心,自己则半眯着眼,继续享受美人喂酒。 见状,青公子眼里划过一丝疑惑,在小厮的簇拥下穿过人群,于二人前方站定。 他摇晃着手中的白羽扇:“恭喜这位公子,被红丝玉择为物主。” 那青年却好似浑然未觉,他的半张脸隐匿在面衣后,只露出一双深邃好看的眉眼,彼时那眼神正紧紧贴在怀中女子身上,一副纨绔子弟的风流作派,歪头撑额笑道:“美人,再喂喂我。” 青公子:“……” 见扶光未搭理他,男人面上笑意一僵,眉头皱起:“公子,公子” 似乎被人打搅了好事很是不快,青年冷眸睨来,眼里带着不屑:“你是谁,找本公子何事” 搞半天,这人就是来花天酒地的,方才那些场面他就不曾关注过 青公子眉头拧起,疑惑的眼神扫过一旁小厮。 见状,那小厮附耳上前,低声道:“就是他,珍宝会开始前一掷千金的那位。” 原来还真是寻欢的。 青公子眼底掠过一丝不喜,却还是扮上笑脸,一如既往的淡定道:“这位贵客有所不知,红丝玉已经选择了公子作为物主,如今这块宝玉,已经是公子的了。” 他抬手示意,后头果然有几人端着木盘上前。 盘中红玉绯丽异常,通体晶润,凡是在场之人,无一例外都会被其吸引去目光。 除了眼前的“风流子弟。” 他只懒懒扫过一眼,随即又重新看向怀中女子,暧昧地帮她拂过额边碎发:“美人,这里好吵,我们去别处喝酒好不好” 纵使知道是演戏,但看着扶光这副模样,孟姝还是惊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原以为自己逢场作戏已是高手,没想到扶光才是真的不露痕迹。 她故作忐忑地看了一眼青公子,瞥见他略带警告的目光,刚起身,却被扶光一把拉住:“你要去哪” 她似乎有些为难:“公……公子,奴家怕是打扰公子要事了,还是先退下的好。” 要事 扶光不耐地看向那盘中红玉,懒散起身,皱眉朝前头男人道:“这玉我就非要不可” 听到他这话,众人纷纷面面相觑。 这人莫不是傻子吧,红丝玉选了他他还不要,不要给他们呀! 不出意外,青公子的脸色彻底沉下,难看得险些挂不住脸。 宝凤楼始建多年来,遇上扶光这样的还是第一个。 他忍了又忍,这才尽可能平静地开口道:“宝玉既已选主,就不可更改,还请公子与我一同上三楼雅间。” 眼前的青年人仿佛不太满意他的回答,冷眉思索一番,这才不情不愿道:“那好,不过本公子有个要求。” 青公子皱眉,心下却蓦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来。 果不其然,他抬手,一把拉过身边女子的手,倨傲地扬眉笑道:“我要她陪我。” 第112章 摇曳的灯火晃过木纹,有布履踏上扶梯,随着来人轻缓的脚步声,几道身影停在雅间外,继而躬着腰,托着手中的木盘井然有序地走了进去。 随着小厮的动作,盘中杯盏落在桌上,壶中醇香的美酒漾出一片酒醉金迷。 有人抬手拿起酒杯。 他锦缎华服,雌雄莫辨的脸上长着一双勾人生姿的丹凤眼,彼时眼尾微微上挑,正含笑看来:“鄙人宝凤楼管事,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在他对面,正坐着一位青年。 闻言,他难得的抬眸看过来,却也只是扫了一眼青公子举起的酒杯,手依旧懒散地挂在身旁女子的肩上。 怀中玉燕娇娇,见状半推半就地瞪了他一眼,眼波羞嗔,媚意横生。 青公子瞧着,脸色却越来越难看。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这是热脸贴冷屁股。 眼前这位“贵客”,只一味地想和那舞女嬉闹,哪顾得上他 酒杯被人放下,青公子隐去眼中阴鸷,朝身后小厮使去了眼色。 过了一会儿,有只雕着凤凰图腾的金缕木匣被人捧上。 “贵客与红丝玉有缘,既然宝玉已择主,那这块玉就属于贵客的了。” 青公子招手示意下人将木匣打开,幽润的红光破开匣盒浮现眼前。 青年漠不关心地抬头一看,却不由得怔住了眼。 见状,青公子嘴角笑意慢慢扩大。 “你们宝凤楼有此等宝贝,当真舍得拱手相让”扶光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扬眉道。 青公子却笑:“宝凤楼最不缺宝贝。红丝玉是少有,但不代表宝凤楼没有。” “这天底下的红丝玉皆出自宝凤楼之手,我们之所以举办珍宝会,便是给这天下爱玉之人一个机会。”他轻扇白羽扇,笑着看来:“既然公子已被宝玉选中,那我们宝凤楼自然会言出必行,只是……” “只是什么” 眼前的青年明显被他勾起了兴趣。 果然,有红丝玉在前,没人不会为其着迷。 青公子收起扇子,颔首道:“只是宝凤楼有规矩,一物换一物,既然红丝玉有市无价,那公子也得拿出些别的诚意才行。” 这是要他给出代价 扶光轻哼一笑,仿佛来了兴趣,松开虚揽着孟姝的手,往后一靠,抬眸看来。 第133章 “说吧,你们想要什么这世上,还没有本公子给不了的。” 果然是风流浪荡的公子哥,最经不得激将。 青公子笑而不语,杯中酒水随他动作轻晃,他再次抬手,向扶光举杯。 见状,扶光眼眸微闪,嘴边依旧挑着漫不经心的笑,拿起酒杯朝他示意,浅抿一口。 他抬手的那一瞬,在杯盏的遮挡后,在青公子看不见的地方,青年人眼底恢复清明,划过一抹冷意。 待走出宝凤楼时已接近夜深。 大漠的风沙很大,今晚亦是。 孤月照映在黑夜之上,一望无垠的大漠里黑影起伏,唯有墨夜下的这一片城邦,幽灯冉冉,静谧的风笼过上头,细碎的黄沙中,冷清街道人影浅浅。 蛰伏于小城中的华丽高楼早已灭了灯盏,只余凤凰牌匾下两只灯笼在夜风中轻晃。 与宝凤楼相隔不远的拐角处,有一人影静静伫立。 青年颀长挺拔的身影立于檐下,过了半晌,有一年轻男子身形矫健,从屋檐一跃而下,走到他身侧。 “主上,”不铮拱手:“宝凤楼各处我已探查过,楼中上下皆是普通人,就连那些侍卫也是寻常打手,并没有冥鬼气息的踪迹。” 闻言,扶光并没有意外。 在今天见到那所谓的管事“青公子”时,他就隐隐有了猜测。 青年的目光投向月色,隔着朦胧的黑夜,远处高楼身形模糊,却依稀可见那展翅的凤凰羽翼。 “红丝玉,青公子……”扶光垂眸,手中的木匣在夜色中泛着幽光,上头精致的雕纹几乎关不住里头渗透的红芒。 不铮此时却好似记起了什么,四处张望:“对了主上,孟姑娘呢?她不和我们一起吗?” 扶光神情无波,身下脚步未停,将手中木匣抛给不铮,继续向前走去。 “为什么要一起”他冷道:“她有自己的事要忙,我们也有要事在身,不铮,你多嘴了。” 他可没忘,方才一出雅间,那姑娘便消失了没影,走之前只给他抛下一句:“扶光,我还有要事就先走了!” 急匆匆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在躲着他。 想着,青年便发出一声冷笑。 沉默间,不铮眨了眨眼,好像明白什么,连忙低下了头。 静谧的夜巷中,街坊下忽明忽灭的灯笼于风中轻晃,不铮跟在扶光身后,正要往住处走回,走着走着,眼前的人却突然停下脚步。 他不解地抬头,却看见对面小巷内站着两道身影。 幽暗的灯火下,其中背对着他们的那道高大人影他不认识,但不难看出是个男人的身形,而对面那个,素裙摇曳,是孟姝无疑。 莫名的,不铮偷偷看了眼扶光的神情,幽幽道:“主上,孟姑娘看起来确实在忙。” “……” 他难得不耐烦回头:“不铮,你今天话真的很多。” 月影疏疏,玉人城民歇下的早,四周小巷被黑夜中的风沙掩盖,只余孤灯夜火撒下微光。 两道人影静静立在墙后,目光落在对面。 孟姝好似从袖中掏了件什么,继而递给眼前人。 男子点头接过,朝她挥手告别。 扶光眼力极佳,借着檐下的孤灯,看清了那男子的面容。 他半张脸亦戴着面衣,眼窝深邃,露出的瞳孔是惊人的碧色,壮硕的赤臂肌理分明,带着异样的白。 原还是个波斯人。 扶光莫名笑了。 她现在不喜欢段之芜,改喜欢这一款了? 与双琅告别后,孟姝一如既往沿着小路走回东矮房,可还没等她走到,却听到身后有动静。 下意识地,她抬手摸上了腰间的银绣。 可还不等她回头,就有一道声音叫住了她。 “孟姑娘!” 她转身一看,竟是不铮。 深夜小路,在他身后还悠悠走着一人。 他今日穿着一件暗紫色幽云绣袍,脸上戴着黑绸面衣,方才在宝凤楼中没太注意,没了烟花柳巷的暖意照拂,这人周遭气场冰冷,露出的长眸静得可怕。 恰巧,她一回头,便与他对望。 见二人走近,孟姝朝不铮笑着点头,随即看向了扶光,眉梢一扬:“你跟踪我” 她原都做好了被扶光嘲讽的准备,谁料青年只是静静的睨了她一眼,随即冷声抬脚往前走去:“自作多情。” “……” 孟姝看着他的背影,问向身旁的不铮:“他这是怎么了在宝凤楼时还好好的。” 不铮没说话,垂首挠了挠头。 孟姑娘,你确定在宝凤楼还好好的? 他没将此话问出口,想起了在小巷里看到的那个男子,好奇道:“孟姑娘,你有波斯朋友呀” 孟姝讶异:“你们刚才看到我了” 不铮点头:“很巧,我和主上也住在这边,方才回来的路上碰见了。” 原来如此。 孟姝松了一口气,看着扶光走在前头的背影,不由得捏了捏手心,继而又有些担心起来。 她原本想刻意避开扶光,却没想到他们居然也住在这。 见孟姝沉默,不铮道:“对了,你怎么会来西疆,难道是你阿爷在这” 孟姝顿住脚步。 过了一会,她掩下眼里的落寞,朝不铮尽力扯出一笑:“不知道,所以来找找。” 不铮秉性单纯,没听出孟姝话里一闪而过的异样,但他们的谈话却一字不落地落在了前头扶光的耳朵里。 他与他们相隔不远,孟姝此话一出,他便隐约察觉不对。 从宝凤楼再见开始,他就感到,这姑娘一直在有意无意地躲着他。 可是为什么要躲着他呢? 扶光想不通,先前在京城时还一切正常,难道是中间发生了什么 扶光知道孟姝来西疆有自己的打算,所以哪怕她想借着他进雅间的心思被他看穿,可他还是顺应着她,将她一同带了上去。 可当一进雅间时,他就察觉到孟姝一直在有意无意寻找些什么,他也并没有点破。 难不成,穆如癸与宝凤楼有关系这就是她来西疆的目的吗…… 但这一些,不足以解释她的异样。 尤其是在看见自己后的异样,以及那欲言又止的神情。 扶光的目光落在地上。 沙石小路两旁孤灯幽幽,拖拽着地上人影拉长,他的目光落在裙摆摇曳的那处黑影,眸色深深,比浓重夜色更让人看不真切。 待终于走到了东矮房,孟姝一看,发现他们竟就住在自己旁边,相隔不过一方土墙。 推开门扇,孟姝轻车熟路地避开落下的灰尘。 她每次出去不过半日,这热风卷来的沙尘却还是落了满室。 这就是西疆的不方便之处。 所到之地皆是漫土黄沙,连人也变得灰头土脸起来。 她打好水,洗了把脸,这才在桌前坐下,拿出了白日未配完的草药挑灯摆弄。 宝凤楼给楼人下的毒蛊对她来说虽不难解,可在这贫瘠的西疆小城,想要找齐这些药引实属不易。 没办法,既不能直接寻得,那就只能由她自己调配。 第113章 女子吹灭烛火,将碾碎的废药渣扔掉,收拾好一切时,外头的天色已见肚白。 她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推开小窗,外头的凛风灌进,将发昏的头脑吹得清醒了些。 她站在窗边,仍由远处天际传来的风声呼啸,夹杂着一丝热意的风吹拂着她的衣摆,她抬头看去,清晨的宝凤楼隐匿在层云之后,褪去了夜晚的华灯,它看起来也不过是一座形状别致的高楼。 直到这一刻,她才能静下心来去想,下一步该怎么做。 她如今已顺利混进宝凤楼,但宝凤楼表面上的要紧人员不外乎两个,一个是青公子,另一个则是胡娘子。 青公子她尚无机会接近,但无一例外的,他应和胡娘子一样警惕,说不定要更为阴毒。 再加上宝凤楼的舞女小厮平时不宿在楼中,大多数只有三日一次的“珍宝会”举办时才在,想要从此处下手,实在太难了。 孟姝眉头轻轻皱起,转身看向了被她放在桌上的短刀。 更何况,如今扶光还来了。 依她观察,他这次前来并不是为了恶鬼。 西疆究竟有什么秘密,穆如癸要来,神鬼两界的人也要来 “只是阿爷,你到底在哪?” 那来者不善的黑衣怪人已经盯上他们,而宝凤楼的底细又琢磨不清,两方势力夹击下,孟姝担心还不等自己找到穆如癸,他便已遭遇不测。 罢了,先把答应双琅的毒蛊给解了吧。 孟姝想着,眸色却越来越深。 说到蛊,昨夜借着扶光之机,让她混进了雅间,没想到的确在里面发现了些线索。 想到那木匣里的红丝玉,孟姝面色微沉,眉头拧起。 她走到桌边,拿起准备好的白色瓷瓶,将银绣重新放回腰间别好,继而推开门走了出去。 第134章 在她没注意到的角落里,有一道身影伫立在高处,静静目送着她离开的方向。 “主上。” 不铮从身后走近,顺着扶光的目光看去,沙石铺成的小路一片空旷,四下并无人烟,他只奇怪地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将手中的信递给他:“苏娘子说她到西疆了。” 前些日子,苏素说自己有重要的线索要当面与扶光商议,听闻他要来西疆后,她便做下决定从京城赶来。 如今一算日子,也该到了。 扶光接过不铮递来的信,附有鬼界灵力的印信在他手中展开,青年只看了一眼,就抬手将其焚烧。 “主上,宝凤楼里并无冥鬼气息,那我们还要盯着吗?” “谁说没有冥鬼气息了”扶光掸落指尖的灰烬,不过瞬间那纸灰便消失在空气中。 他冷冷勾唇,“表面上没有,不代表真的没有。” 昨夜他曾借机细细观察过那青公子,在他“脸上”,他可瞧见了不少人的影子。 夏日里大漠的天亮得早,黑的却慢,孟姝忙活了一日往回走时,也不过刚刚日暮。 暮色下的火烧云给黄沙大漠披上一抹薄纱,还未走到东矮房前头,她便远远看见自己门前站了一道人影的。 莫名的,她心头一跳,刚要转身,那人却早已发现了她。 “不是回来了,怎么又要出去”他的语气带着一如既往的淡嘲,眼神冷冷扫过来时,仿佛早已将她看穿。 孟姝僵住脚步,见状,只好轻舒了一口气,故作淡定地朝他走去。 走到门前,扶光正站在小院里,双手环胸半倚在墙边,黑眸静静地注视她。 不知为何,他这样看着人时,总让人倍感心虚。 孟姝摸了摸鼻子,刚想开口,却不料那人先出声。 “你在躲我” 他分明是笑着问的,却压迫得让人脊背生寒。 孟姝下意识反驳:“当然没有!” 青年扬眉,似笑非笑地看向她。 所有的伪装仿佛在他面前都毕露无疑,孟姝决意不再去看他,抬手绕过他,推开了屋门。 “可要进去喝杯水”她随口一问,本以为他会拒绝,谁料他却一改往常,点头答应了她,还先人一步,闲庭信步地走了进去。 见状,孟姝也只好硬着头皮跟了进去。 刚热好的茶水被沏上。 玉人城条件艰苦,能买到的茶叶自然也不是什么好茶,在此黄沙大漠里,能有一杯热茶喝已是不错,好在扶光也没嫌弃,抬手就饮了一口。 见他风轻云淡,仿佛刚才那句话不过随口所说的模样,孟姝鬼使神差的辩解道:“我真的没有躲你,实在是有要紧事。” 扶光:“……” 他放下茶杯,抬头看着她。 其实孟姝很不会撒谎。 她看着机灵利落,什么事都游刃有余,可就她那点胡诌的本事,骗骗别人还好,在他这总会露馅。 比如她飘忽的眼神,不自然的小动作,以及那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言辞。 可扶光并没有说破,他点了点头:“嗯,知道了。” 没有就没有吧,他也不会逼她说什么,他也不关心。 见他不追问,孟姝总算松了一口气,刚要坐下,却没想到,青年下一秒冷不丁道:“去见那波斯驼奴,就是你的要紧事” 孟姝怔住:“你怎么知道我去哪了” 扶光闻言却笑:“这世上,你看得见的,看不见的,都是可以是我的眼线。” 他仿佛来了兴致,往后一靠,故意逗她:“比如这街上的游魂,穿行的鬼怪……” “够了!”孟姝背后被惊起一身鸡皮疙瘩,忍不住打断他。 见状,扶光难得朗笑出声,心情瞬间舒畅不少。 孟姝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将腰间银绣取下放到桌上,在扶光对面坐了下来。 扶光的目光顺着她的动作,在银绣上停留一瞬,继而收回目光,缓缓勾唇。 “我去见他的确是要紧事。”孟姝从袖中掏出了一样东西放在桌上。 是个平平无奇的瓷瓶。 扶光定睛一看,是昨夜孟姝递给那驼奴的东西,看样子,里面好像装了什么。 孟姝将其倒出,有几只细小的黑虫从中爬出。 扶光眉头蹙起:“这是蛊虫” 孟姝点头。 “宝凤楼给楼中人均下了这千引蛊,好以此控制他们,想要解此蛊就必须用母蛊汁液做引,可我猜这母蛊定藏在重要的人身上,轻易拿不到,我就只好想了个办法,让双琅用我的蛊虫做引,再借助他身上的子蛊,在宝凤楼找到了一些母蛊残留的痕迹” 孟姝摊手:“所以我真的有要事,好在昨夜终于将解药制出来了。” 原来那人叫双琅。 扶光扬眉看来:“你这般费尽心力,是想让他帮你打探消息” 就知道什么都瞒不过他。 提到这个,孟姝有些得意的瞧来,拿出一张纸在他面前晃了晃:“我昨夜在雅间中发现,那青公子给你拿来的红丝玉有古怪,与在席上看见的不同。后来我想了想,猜测那玉上多半是被人下了蛊。” “果不其然,我后来趁人不注意时,多看了眼别的雅间,发现珍宝会上所竞卖的宝物均被下了蛊,并且那蛊和‘千引’不一样,我想到双琅在宝凤楼呆的时间长,我便让他帮我去查了查最近这些日子以来拍得宝物的物主。” 孟姝将纸递给他:“而这些便是物主名单。” 扶光蹙眉打开,发现上面所记的人很多,除了少量的本地城民,大多数都是些外地游商。 下蛊 扶光冷笑,这宝凤楼倒真是越来越神秘了。 他道:“晚点我将名单交给不铮,让他去查可以快些。” 孟姝当然乐意之至。 她原本不想和扶光牵扯太多,但如今找到穆如癸要紧,眼下手上这份名单便是线索,光凭她一个人想要查清这些实在太难,但扶光就不同了。 有他在,倒是能事半功倍。 深夜时,不铮披着夜色走近,敲响了东矮房的房门,有人自里面打开,见他步履匆匆,孟姝皱眉:“怎么了?” 不铮办事速度极快,今日她刚跟扶光说及物主名单,不铮晚上便有了消息。 他看上去神色有些凝重,朝扶光拱手:“主上,我已查过,这名单上的人大多数都已失踪。” 有孟姝在,还有一句话他不知当不当说。 那些人的情况和鬼界失踪的冥鬼很像,都是一夜之间便悄无声息地不见了。 扶光读懂了他的言外之意,抬眸看过来时,眼眸微眯,一丝冷意流出。 “失踪的时间可一样” 不铮摇头:“他们失踪的日子,差不多就是按拍得宝物的远近。” 闻言,孟姝走近,脸色也不免有些难看:“这么说,珍宝会上所竞卖的宝物的确被人下了蛊,而物主在拍得宝物后便会神不知鬼不觉地*中蛊,继而失踪。” 她不由得紧了紧拳头。 宝凤楼实在是凶险难测,先是用宝贝诱人上钩,后再使其中蛊,也不知他们这番目的是为何。 屋中瞬间静谧下来,幽风从小窗渗入,只余烛盏中的火焰轻晃。 过了半晌,扶光重新抬头看过来,他问孟姝:“蛊虫对人有用,对鬼呢?” 第114章 “这我就不知道了,但如果下蛊之人并非凡人,想要对毒蛊动些手脚也不是不无可能。” 话说回来,扶光能问出这个问题,就说明有鬼怪遇到了和物主一样的麻烦。 这便是他来玉人城的原因 孟姝蹙眉。 扶光看向不铮:“你方才说大多数人都失踪了,那可还有没失踪的” 扶光这话问在了点子上,不铮点了点头,皱眉道:“有一个人比较奇怪,他七日前参加过珍宝会,物主名单上虽没有他的名字,但我打听了一番,他是被宝凤楼除名的,那人最后不仅没有拿走宝贝,还被宝凤楼的人赶了出去。” 扶光和孟姝一齐看过来,他问道:“谁” “柳鹤眠。” …… 玉人城的“玉灵”传说深入民心,城民将其奉为神明,对象征着玉灵神像的凤凰雕像更是虔诚,在城内每走几步便能看见一凤凰图腾。 据不铮所查,柳鹤眠早在半月前就来到玉人城了,一直在附近摆摊问卦,不少城民都极为喜欢他。 一是因为听说他看风水八卦灵验得很,二是他价格便宜,凡事只收三文钱,有时遇见穷苦人家还会免了卦钱,因此也算小有名气。 玉人城民偏信鬼神,起初听到不铮这话时,孟姝并不意外。 她是相信柳鹤眠有些本事的,自然在哪都能混得风生水起。 只是没想到,他说他要一路西行闯荡一番,竟会阴差阳错在玉人城相遇。 不铮打听到,他自从被宝凤楼人赶了出来后,便渐渐隐匿了踪迹,就连摆摊的地方也不常来,可他们到底是朋友。 第135章 扶光和孟姝便打算来碰碰运气,哪怕有些线索也好。 他们一路沿着主街往西走,眼见四周的房屋越来越少,可摊子却愈发多起来。 这里原是玉人城的老市,先前是祭坛所在,后来祭坛推翻重建后,这里也慢慢荒芜起来,直到往来的商队多了,此处才重新热闹,随地摆了许多卖小玩意的摊子,他们四处看了看,却没发现柳鹤眠的身影。 看来真如不铮所说,他这几日都没再来过。 风声伴着铃音撞入耳内,身后传来一阵孩童的嬉笑声,还不等孟姝回头,腿下却被人一撞。 她眼疾手快地扶好撞上来的小娃娃,捡起掉落的风车递给他:“小心点,别跑摔了。” 孟姝带着面衣,笑容隐藏在薄纱后,笑意却透过眼眸传来。 小孩子向来懂得分辨善意,见状,那男孩拉住孟姝的手问:“姐姐,你是外来的商人吗?” 他的官话不太流利,带着生硬的口音,可孟姝却听懂了他的意思。 她笑着点了点头,见那小男孩一直盯着她,身后还跟着几个跟他年龄相仿的玩伴,不由得心生一计:“你们是经常在这玩吗?” 他点了点头,抬起圆嘟嘟的小脸看着她:“对呀,我们阿妈在这摆摊,我们经常在这玩!” “那你们有没有见到过一个年轻哥哥,”孟姝站起来比划:“他比我高出一个头,清瘦清瘦的,还挎着一个蓝布包。” 那小男孩闻言,眼睛一亮,激动得手中风车不断摇晃:“我知道他,那个柳神仙!” 柳神仙 孟姝和扶光相视一眼,强忍住了笑意。 没想到柳鹤眠还挺招人喜欢,现在不只是“柳大师”,还改名叫“柳神仙”了。 孟姝揉了揉小娃娃的脑袋:“那你知道他住在哪吗?姐姐找他有事。” 那小男孩一听,连忙点了点头,招呼上身后的伙伴,颇为老成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姐姐,这附近还没有我们不知道的事。” 他向孟姝招手:“他不住在城里,跟着我们来吧,我们带你去找他!” 闻言,孟姝点头称好,一边给扶光递去了眼色,两人连忙跟上。 大漠的风向来是带着炽热的,其中还夹杂着细弱的尘土,飘飘扬地穿过孩童手中的风车。 他们在前面奔跑,孟姝和扶光一路跟着他们,从老市后的一处矮墙绕出,她这才发现,原来想要出城还有别的路可走,不一定要通过城门。 从玉人城后拐出,没了黄土城墙的遮挡,白日下的沙丘沟壑便一览无余地落入眼中。 起伏的沙堆顺着天边白云蜿蜒,直直汇入天河。 胡杨在风沙里放肆展臂,巨石身上落满了风沙侵蚀的印记,深深浅浅的,标记着它们在这大漠中度过的一年又一年。 跟着一群小孩四拐八绕,又翻过了一个土坡,眼前的地势才稍见平缓。 “就在那里了!” 顺着孩童稚嫩的声音看去,眼前戈壁巨石横陈,干草凌乱间,有一个状似洞穴的壁口微微敞开,门前石头上搭着一块防风的草布,有一男子正蹲在那里摆弄着什么。 几乎同时,听到有人的喊叫,那年轻人抬起头来,目光与他们对上。 “孟妹妹,扶光!” 柳鹤眠顿时愣住了,见他们慢慢走近,那股子“近乡情怯”的感觉顿时涌上来,心间霎时一酸。 “怎么,一段时间不见看傻了”孟姝见他情绪不对,故意笑着逗他。 谁料下一秒,柳鹤眠嘴边一瘪,眼眶竟涌上了泪水。 这…… 孟姝不解地看向扶光,青年亦蹙眉看来。 “有人欺负你了”他问道。 柳鹤眠一边可怜巴巴地擦着擦眼泪,既摇头又点头。 孟姝从袖中掏出了几颗方才在街市上顺手买的饴糖,一一分给脚边的小孩,“这是给你们的谢礼,快快回家吧,别让家里人担心了。” 见他们拿了糖,一蹦一跳地开心走后,孟姝这才重新走回石洞前。 她听见扶光问:“是因为宝凤楼” “宝凤楼怎么了” 她刚一上前,便听见柳鹤眠委屈地朝扶光诉苦:“他们不守信诺,拿了我的钱后就将我赶了出来,还不允许我在玉人城内住店。” 一说到这个,孟姝正疑惑:“你是为了宝物才去宝凤楼的” 说起来,柳鹤眠不像是痴迷宝贝的人。 果不其然,他摇了摇头,欲言又止地垂下眼,见扶光目光扫来,他这才吞吞吐吐道:“我是为了拿回我自己的东西。” 原来那日珍宝会上竞卖的一个银锁,竟是柳鹤眠丢失多年的。 他在老市摆摊问卦,那里人多,消息也不少,一来二往的,他就知道了那日珍宝会上的卖品单子。 “那银锁对我很重要,好在玉人城人信鬼神,我便想办法给人免费问卦,换来了一枚凤羽。” 他顺利进了宝凤楼,参加了珍宝会,亲眼看见那曾被他护在怀中的银锁被高高放在檀木盘内,供众人哄抬买卖。 如今想起来,心里仍旧不是滋味。 可柳鹤眠知道,此处是宝凤楼的地盘,他不能与人争辩,想靠硬抢是不行的,他便压上了在京城时宁宣帝赐给他的所有黄金,只为拿回属于他的东西。 “但没想到,那青公子看出了我对银锁的异样,收了我的黄金后却不将东西给我,还差人反手将我赶了出去。” 说到这,柳鹤眠的声音渐渐弱下来,向来嬉皮笑脸的清俊眉目染上愁容,孟姝还是第一次见他这番模样。 看来那银锁对他的确很重要。 孟姝想出口安慰,可话到嘴边,却只能沉默地拍了拍他的肩。 “宝凤楼竟然会拿别人的东西做买卖,看来它也不似传言那般神乎。”孟姝冷道。 扶光看了一眼柳鹤眠,年轻人依旧一副神情落寞的模样,丧气地坐在石头上。 顺着他所坐的地方看去,两块石板中正架着一个小锅,底下火焰缭绕,正在煮些什么。 “别担心,那银锁应当还在宝凤楼,会有机会拿回来的。”扶光道。 “真的”柳鹤眠闻言,眼睛重新亮起,一瞬不瞬地盯着扶光。 他怎么忘了,有扶光和孟姝在,那定是万事无忧的! 他的心情突然就好了起来,一扫先前的阴霾。 “所以你被宝凤楼的人赶出来后,就一直住在了这里” 孟姝环顾四周,这里与城内不同,只有几块石头庇护,贫瘠寂寥,后头的洞穴勉强能做居所,可这漫天的风沙却挡不住,若是夜里风大间,说不定还会遇有流沙。 柳鹤眠点了点头,随即又摇头:“我对这里不熟悉,出了玉人城后都是沙漠,我也不敢乱走,就只好在城墙角下宿了一夜。” 他身无分文,又累又饿,倒头便在墙角睡下,可没想到后半夜,他突然发热急喘,呼吸不畅,就在柳鹤眠以为自己的小命要交代在这时,幸好有一路过的老伯救了他。 “你们不知道,我那时候都以为自己要死了!” 说到那夜,柳鹤眠还是一阵后怕。 半睡半醒间,柳鹤眠不知道自己发了热,只感觉自己头昏脑涨,神志不清,看人都是晕乎乎的,直到有人将他背起,再一睁眼时,自己就已经躺在这石洞里了。 闻言,孟姝突然凝眸,好似想起什么,抬手拉过他,摸上了他的脉搏。 “怎,怎么了”柳鹤眠看过来:“孟妹妹你放心吧,我现在已经被治好,没什么……” 话音未落,她突然抬头道:“你中蛊了。” 第115章 可孟姝的神情不像开玩笑。 她担心的事情终究是发生了。 宝凤楼在宝物上下了毒蛊,柳鹤眠接触过那银锁,蛊虫多半就是那时上身的,所以他才会突然发热昏厥。 但他如今脉象已经趋于平稳,可能是中蛊未深,再加上有人及时医救所致。 孟姝看向他,有些讶异:“是谁救了你” 在这大漠之中居然还有这般能人。 有千引蛊在前,宝凤楼用来对付物主的蛊毒只会更加厉害,能在短时间内就救了柳鹤眠一命的,当是个不俗之人。 这世上擅通毒蛊之人极少,一时间孟姝竟还真想认识认识他。 听到孟姝唤他,柳鹤眠这才恍然回神。 他原来已在不知不觉间,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可那老人家明明只说他患的是风寒…… 柳鹤眠后怕地吸了一口气:“是一个行事古怪的老头,这石洞是他的住处,见我没地去才收留我的。” 他指了指地下沸腾的小炉,里头似有香味酿出,氤氲水汽之上,热气袭来。 “他每天早出晚归神神秘秘的,我不想白吃白住,他就让我帮他温酒——” 他话音未落,眼前的女子却好似反应过来什么,猛地抬眸抓住他:“你说什么,你再说一次!” 第136章 柳鹤眠吓了一跳,孟姝向来笑意盈盈,他还是第一次见她这般失态。 倒是扶光最先明白。 他深深看了一眼她,准备抬手拉开孟姝,示意她先冷静时,在手碰到女子皓腕的那一瞬,隔着衣物,他感受到了底下传来的丝丝颤抖。 “孟姝……”他皱眉道。 她却好似浑然未觉,眼底似有情绪翻涌。 强压住心头震动,她再次抬头,声音中带着艰涩:“那人是不是有些矮小佝偻,随身带着一个古铜色小酒壶” 柳鹤眠怔然点头。 脑中似乎有根弦崩断,有股郁气从胸口涌出,孟姝仿佛濒死的鱼,在这一刻才得以拼命喘息着。 看着她的模样,柳鹤眠一头雾水却又担忧不已,正要开口时,无意中看见了扶光看向孟姝的眼神。 向来冰冷的眼眸中无端涌现出许多复杂情绪,明明暗暗,让人看不真切。 柳鹤眠突然恍悟。 孟姝一直在找她的亲人,那救了他的老伯,不会就是孟姝的阿爷吧? 他急忙道:“孟妹妹,你莫急,你阿爷他很厉害的,你在这等等,天一黑他就回来了。” 那夜黑衣人血剑横在眼前的场景历历在目,那些人究竟是什么来头尚且不清,但玉骨村民的尸骨告诉她,她放心不下。 更何况如今城内,还有一个不知底细的宝凤楼。 穆如癸终究是来了,他不仅来得比她想象的早,似乎还要参与的更多。 孟姝攥紧了拳,直到指甲深深陷入手心传来一丝疼痛她才恍然清醒。 她抬头,见柳鹤眠担忧地看着她,扶光虽是一言不发,却也眉头紧皱。 她忽地冷静下来,勉强地扯出笑意:“我没事的。” 扶光没说话,看向她时,眸色晦暗不明。 他先前一直觉得,现在的孟姝与之前不同了,但直到这一刻才真正明显。 她虽时常笑着,看上去和以前一样,但眼神骗不了人,光是和自己遇见的这几天,她就时常出神,心事重重。 她一直在掩饰什么,哪怕强颜欢笑也不想让别人看出。 人一旦带上了面具,便如同给自己上了一道枷锁。 就像现在的孟姝。 扶光没说话,半垂下的眼眸却暗潮汹涌。 自京城分别后的这段日子里,她到底出了什么事 思绪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三人纷纷转头朝后看去,便见远远跑来一男子,扶光抬头看去,是不铮。 看见扶光和孟姝都在这,他松了一口气,没太注意后头的生面孔,但他猜到,这多半就是他们要找的柳鹤眠。 他气喘吁吁地朝扶光拱手:“主上,宝凤楼出事了。” 孟姝倏然抬眸。 遭了,多半是阿爷。 …… 风烟伴着日晒,刺眼的阳光烤炙大地,黄沙随风翻涌,卷起层层沙砾。 待孟姝和扶光赶回玉人城时,宝凤楼前已围驻了一大批人。 不过刚一走近,热浪便翻卷着一股刺鼻的腐焦味扑面而来。 大漠的孤风穿过城墙扬起,驼铃轻响下,灰烬缠着黄沙飘起,落在女子的素裙边。 她挤进人群,待看清眼前这一幕时,瞳孔不可置信地睁大。 那屹立于沙漠之城的锦绣高楼如今已成为废墟。 被烧焦的凤凰牌匾重重落下,碾碎了一地灰烬,震起烟云,彼时正颓丧地匍匐在地,四分五裂间,竟连曾经金丝勾勒的“宝凤楼”三字都看不真切。 还未烧完的梁柱孤零零地支在一旁,木材的碎裂声混着瓦片坠地的脆响传入耳畔。 见到这一幕,过路之人无一例外地驻足停留。 唏嘘之声四处而起。 孟姝听见身边有人窃窃私语道:“刚才那遮天蔽日的烟雾你看见了吗?竟然烧成这样,也不知是天灾还是人祸。” “这火势这么大,连楼都烧塌了,也不知里头的人跑出来没有。” “宝凤楼怎么会突然烧了呢?难道真是他们惹怒了玉灵” 孟姝不动声色地侧目。 “嘘,这你也敢说,还是快走吧,免得沾上了晦气!” 一日之间,昔日繁华的酒楼只剩断壁残垣,腐木横陈中,焦臭混杂的气味在玉人城上空久久萦绕不散。 世人的吹捧与贬低向来并存。 曾经宝凤楼有多么辉煌显赫,如今之势就有多么唏嘘狼狈,不少过路之人见状都要交头接耳几句,继而嫌弃地拍袖而走。 扶光来到孟姝身侧,见她依旧看着这片燃尽的废墟出神,与她并肩站立。 “不铮说是突然兴起的大火,没看见有人跑出,但可以确定的是,宝凤楼从此以后不复存在了。” 今日不是珍宝会的举办时间,依孟姝先前的留意,宝凤楼里应该没有什么小厮舞女,但其他人就说不准了。 这把火来得突然,却将宝凤楼烧了个精光。 “扶光,”孟姝突然出声:“你说会不会是我阿爷……” 他沉默地看来。 会是穆如癸吗?那个就连神鬼两界都查不清底细的“凡人”。 孟姝自顾自地往回走,干净的裙鞋碾过余烬,被尘灰染上污色。 她转身间,看到了不远处的墙角下站着一道高大人影。 那人明显也看见了她,确保脸上的面纱戴好后,这才朝她走来。 “双琅” 男子一双碧色瞳孔露出在外,朝她点了点头。 “你没事吧?”宝凤楼突遭大火,哪怕孟姝知晓这个时辰楼中应该没人,却还是有些担心。 谁料双琅却摇了摇头,紧蹙的眉心带着忧虑。 “怎么了”孟姝看出了事情不对,见他略显提防地盯着自己身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孟姝看见了缓步走来的扶光。 她示意:“他是自己人,有话可以直说。” 见她这样说,双琅这才松了一口气,收回目光,朝扶光抱歉一笑。 “孟姝,宝凤楼的大火不是天灾,是有人想杀我们!” 他们站在街角,人群都被宝凤楼吸引去目光,四下虽无人注意,他仍警惕地压低了声音。 闻言,孟姝和扶光皆看过来。 “今日楼中小厮舞女本应休沐,可不知怎了,胡娘子突然召集我们过来,不久后便生了大火。” 幸亏他在路上耽搁了时间,否则自己怕是也成为这废墟中的一粒灰烬了。 见状,孟姝眉头紧蹙:“那其他人呢?他们不会……” 宝凤楼的火势烧得极大,五层高楼就这般倒塌,成为烟灰一捧,更何况是人 双琅摇了摇头,他的肤色本就白,劫后余生的冷意从心底慢慢爬上,衬得他的面色更为苍白:“我不知道。” 他的家中还放着孟姝昨日交给他的瓷瓶,里面装着千引蛊的解药,只是还未等双琅找机会给楼中人服下,他们便…… 想着,单纯的少年人不由得红了眼眶。 宝凤楼不是好地方,里面的人形形色色,就连平日里常见的小厮舞女也不例外。 但大多数人都是无辜的。 他们或许也是被哄骗进这楼中,为了生计,却不得不将傲骨打碎往肚子里咽,做着侍奉人的活,只为一条活路。 但没想到,宝凤楼给他们下蛊,不知不觉就控制了他们的一生。 双琅捏紧拳头,狠狠地砸向一旁墙垣。 血珠自他掌间溢出,嫣红的血色染上石墙,落下暗色斑驳。 孟姝不忍道:“你先别想太多,这几日你就待在家里哪也别去,免得被人盯上。” 胡娘子不会无缘无故叫他们来宝凤楼,这恐怕是一场局,目的就是要所有曾在宝凤楼待过的人闭嘴。 而在这世上,唯有死人的嘴最牢。 孟姝的目光越过层叠人群,落在那烟灰之下的废墟。 别人她尚且不知,但她笃定。 青公子和胡娘子一定还活着。 第116章 待将双琅送回住处后,孟姝才跟着扶光往前走。 四周人影窜行,他们逆着人流,朝着城外的方向走去。 “你和他很熟”身旁的青年冷不丁问道。 孟姝心里正装着事,一时间有些听不真切:“你说什么?” “没什么。”他摇头嗤笑。 他们没走城门,而是一路绕回老市,准备从那群小孩子指的路回到戈壁石洞。 方才去的路上还未注意。 边疆要地,我朝驻扎的军营离这不远,与玉人城仅有一座长崖相隔,而站在巨石戈壁处,正好能借着高地,目光穿过长崖看到对面底下的军营。 先前孟姝还奇怪,柳鹤眠怎么找到的地方,虽说偏僻荒凉,但这地势实在微妙。 玉人城置于左,旌旗军营置于右,倒是个“一览无遗”的好地方。 但若是穆如癸,一切都能解释得通了。 宝凤楼如今出事,孟姝有点担心,不知夜晚穆如癸还会不会回到戈壁石洞。 第137章 若他不回,她又该去哪找他 行至老市,人流渐渐多起来。 孟姝一路心事重重,但有扶光在前,哪怕她没看路,只要跟着他走也不怕撞到人。 燥热的风吹过脸颊,拂乱了孟姝的一缕发丝,她正要抬手别过耳后,抬眸间,竟无意瞥到一道人影。 他穿着简单的粗布衣,微微佝偻的身躯隐匿在人群中,手上拎着的小酒壶随他动作轻晃。 他看上去普通不已,却自带一股闲云野鹤的意味,若细细瞧去定会发现,明明是个年近古稀的小老者,他的脚步却比周遭壮年人更为轻健。 一瞬间里,孟姝的动作要比她的反应更快。 她几乎下意识地拨开人群,疯一般向前跑去。 热风卷起她的长发,粗砺的尘沙摩挲着她裸露在外的皮肤,她的目光死死的盯着那处,对周遭一切仿佛都没了知觉,哪怕来往的路人险些将她撞倒,她也只是一味地朝前奔去。 直至她追上那人的脚步,看向那道近在咫尺的背影,她突然顿住。 没有意料中的泪眼朦胧,也没有意料中的欣喜若狂。 她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 他并不高大,也不是无所不能,他就像无数个普通阿爷一样,会长满皱纹,会佝偻身躯,会数落唠叨,但他依旧会用那双粗糙但温暖的手抚摸孟姝的脑袋。 从小到大都是。 可自从他走后,那种温暖孟姝就不曾再拥有过。 以至于失而复得时,他就在眼前,可孟姝却不敢触碰,怕一切成为泡影云烟,不过虚梦一场。 “阿爷……” 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几不可察的颤抖。 穆如癸身体一僵,还不等他回头,却突然被人冲来抱住。 女子纤弱的手臂紧紧抓着他,直到确保眼前人是他,她强忍的情绪才在一瞬爆发。 滚烫的泪夺眶而出,滴滴落下拍打在她手背。 她从西南边塞一路追寻,走过小镇水乡,到过江南,去往皇城,最后在这黄沙漫卷的小城内找到他。 这些天来孟姝一直在害怕,玉骨村的惨状每夜缠着她,她甚至不敢闭眼,害怕一醒来会听到穆如癸的死讯。 直到她真的找到了他。 “阿爷,真的是你吗……” 见到孟姝,是意料之中也是意料之外。 穆如癸心头一酸。 许久未见,她瘦了不少,依旧一身素衣,单薄的站在这沙漠中,仿佛随时会被吹跑。 过了半晌,小老头突然叹了口气 他抬手偷偷拭去眼角的泪,安抚地拍着她的背:“没事了阿姝,没事了。” 见到孟姝无恙,他总归是庆幸的。 百味杂陈的情绪涌上心头,他看着她,故作玩笑地帮她擦去眼角的泪:“看看你这样子,都哭成花猫了。” 四周人来人往,大漠中的风无一例外地带着燥意吹拂过众人的衣摆,唯独他们站在原地。 孟姝看着穆如癸就这般站在自己眼前,恍惚间心底又浮上一抹后怕。 她看见穆如癸正要跟她说些什么时,目光瞥见身后缓缓走来的青年。 就在那一瞬,那看见穆如癸的神情突然变了。 向来笑意吟吟的面容顿时沉下,隔着面衣,她也依然看见了他不同寻常的神色。 他将孟姝一把拽到身后,震动的眸色间,他攥紧了手,目光复杂,像个护犊子的老鹰将孟姝牢牢护在身后。 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锦衣青年站在人流中。 他身姿长立,面纱之上哪怕只露出一双深眸,却也难以掩盖那神姿仙容。 看出老者对自己投来的眼神,震惊之余还带着几分提防。 扶光忽地神色一敛。 穆如癸认识他 “阿爷”见状,孟姝有些疑惑,刚要开口时,拽着自己的小老头却突然转过身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阿姝,他是谁” 她没注意到穆如癸有些晦暗的目光,她看向扶光,不知要怎么说好。 扶光身份特殊,孟姝想了想,只好道:“他是我的朋友。” 没听到那句话,穆如癸暗自舒了一口气。 可下一秒,他的心又重新提起。 “我找了你许久,这一路上多亏了扶光相助。” 穆如癸紧抿着唇,眉头深深皱起。 该来的终究是避不过吗? 他看向那青年,黝黑的瞳孔一暗,随即恢复往常,朝他颔首:“多谢你照顾我家阿姝。” 扶光点头回礼:“前辈言重了。” 孟姝从不需要谁照顾,这一路走来,他们是盟友也是朋友,相比一方依附谁,还是并肩同行更多。 穆如癸深深地看了一眼扶光,确认他神色无异不像起疑的样子后,这才安心的拍了拍孟姝的手。 “我们回去吧。” …… 夜晚大漠的星空要比先前所有更为明亮。 微凉的晚风褪去白日的炎热,轻柔地吹拂沙丘大地,落在往路人的眼前。 孟姝拿着小酒壶,里面装着柳鹤眠温好的酒,沿着石壁缓缓走上,待爬到顶端便见那里坐着一道略显佝偻的身影。 她莞尔失笑,拔开酒塞悄声走到穆如癸身后,醇美的酒香从壶中溢出,她抬手晃了晃,果不其然,小老头下一秒便寻味看来。 “调皮!” 他夺走孟姝手中的酒壶,无奈地摇头轻笑,招手示意她在自己身边坐下。 坐在这里,可以大致看清这大漠景象。 隔着一段长崖,尽头之下星火燎原。 那是驻扎边疆的军队。 孟姝闭上眼,感受着微凉的风从指尖拂过。 她喜欢这片大漠,尤其喜欢大漠里的夜晚。 没有白日的喧闹燥意,平静下来的时光如水,让人怅然若失,又只好更去珍惜身边人。 “阿爷,你为什么要走啊” 过了半晌,她的声音隐匿在风声里,低低浅浅的,让人险些听不真切。 穆如癸知道她会问。 他摇晃着手中的酒壶,对着弯月仰头一饮。 少许酒水洒出,他胡乱抹了把脸,迎着吹拂而来的风,思绪有了一瞬的清明。 “你不是猜到了吗?”他想了想,觉得有些事的确不该再瞒她。 他本以为只要孟姝好好待在玉骨村,只要有棠花玉在,便能护佑她一生无恙。 但他想错了。 他摩挲着手中的古铜色酒壶,眉间浮现一抹郁色。 他曾回过玉骨村,就在孟姝前一脚。 但他不知道在他走后,玉骨村竟惨遭屠戮。 胸口沉闷地不爽利,他再次抬头痛饮,神色渐渐沉下。 “阿姝,幸亏你没事。”若孟姝出事,他不敢想。 “可是阿爷,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孟姝神情严肃地看着他。 今日与他说了玉骨村的遭遇后,穆如癸震惊不已,后怕间只一味的问她有没有事,孟姝猜,他知道那些黑衣人是谁。 可他不愿说。 所有人一直在瞒着她。 她的目光从穆如癸沉默的脸上移开,转向那黑夜。 就如同那日黑衣人所说的一样,穆如癸和扶光,都在瞒着她些什么。 气氛幽静得不像话,过了半晌,穆如癸看着她执拗的神情,这才无奈开口:“恶鬼现世,外面太过危险,我就是怕你冲动,这才想瞒着你。” “可是阿爷,我不明白,你是怎么知道恶鬼现世的” 又为何要突然插手此事 看着他,孟姝竟有一瞬的冲动,想要将那番话问出口—— “阿爷,你究竟是谁” 可她终究没问。 她有种强烈的预感,所有谜底之后的真相不一定是大家愿意看到的,她自己也不一定能承受。 最重要的是,她害怕揭穿一切,穆如癸会再次离开她。 她抢过穆如癸手中的酒壶,仰头喝了一口。 辛辣的酒味从喉间漫上,她险些被呛,拍着胸脯咳个不停。 “慢点慢点!” 穆如癸看着她,泼墨长夜将她笼罩,少女眉目间的肆意被愁容冲淡,经过这些日子的磨砺,她眼中的坚韧愈发明显,也越来越像她。 在朦胧的月光下,她脖间青玉不知何时掉出,斜挂在衣领之外,正寂静地熠熠生辉。 穆如癸收回目光,忽地在心底轻叹。 阿姝,我究竟要如何做才能护住你 第117章 孟姝跟着穆如癸,从丘顶走下,沿着来时的缓坡一路慢行。 “你问老头子我为何要出村,”他道:“那是因为我曾亲眼见识过恶鬼乱世的残酷。” 他走在孟姝前头,为她挡去了从大漠深处吹来的狂风,飞舞的衣摆缠着沙砾,他拎着酒壶,负手慢行。 半晌,他才缓缓道:“我是在死人堆里长大的,从前年轻时,也曾走南闯北,狂傲不羁,看着风光不二,实则穷得叮当响,莫说喝酒了,就连住都是和乞儿一块。” 第138章 他笑:“但我还算有些运气,后来跟了一位英雄,他赏识我的才华,对我那是佩服的五体投地。” 说着,似乎怕孟姝不信,还特地回过头朝她拍着胸脯比划:“别的不说,这世上要论毒蛊之术,你阿爷我可是说一不二!” 孟姝失笑。 她点头扶着他:“阿爷,我信。” 她的一身本事均是穆如癸教给她的,不论是医蛊亦或是武功,他将她抚养长大,对她给予的爱从未保留。 孟姝时常在想,若当年捡到的不是她,他是不是对谁都这么好 见她真信,穆如癸满意了,笑着拍了拍手:“自从跟了那个人后,我仿佛才真正为自己活了一场。” 他有了自己的名字,有一同出生入死的兄弟,他就像那漂泊的草根,直到有一天,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归处。 可是恶鬼来了。 穆如癸突然沉默,眼前再次浮现那日的场景。 伴随着滔天的怨气,尸横遍野,浓重的血腥气将战场沙地掩埋。 从第一天开始,他早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但偏偏那次不同。 这些话他没和孟姝说出口。 眼中仿佛有什么情绪一闪而过,穆如癸飞快地眨了下眼,重新挂上笑容,豪气道:“人都是要服老的,我厌倦了那在刀口添血的生计,在捡了你之后啊,我就决*心要隐居山林,可见识过花花世界的心哪是那么容易平静的。” “所以啊,你阿爷我出村不为别的,就是想逞英雄!” 他回头:“阿姝你别怪阿爷,不告诉你,是因为真的怕你受伤害,鬼怪的力量太强大了,凡人是抵挡不过它们的。” 孟姝没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他的背影。 过了一会儿,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垂下眼眸。 “阿爷,您小瞧我了。” “这一路走来,我跟着你的脚步去过了很多地方。” 她掰着手指,像给小孩子讲故事一样,对她的经历如数家珍,对穆如癸娓娓道来。 当然,除去那些惊心动魄的危难关头。 那些恶鬼的力量她见识过,也明白若纵容它们壮大,会对人间带来怎样的伤害。 最重要的,是那背后神秘的白眉道士。 “所以阿爷,我已经长大了,不再是那个只能被人保护的小女孩。”她认真地看着穆如癸:“我不能一辈子待在玉骨村里,我想和你一起面对。” 这话仿佛一语双关。 她知道穆如癸有隐情不愿告诉她,但她只想告诉他,她是可以和他共同面对的。 穆如癸也听出了她言外之意,脚下步子一顿,垂下了眸。 他那日之所以要回玉骨村,是因为在前往西疆的路上,知道了那些人的动向。 他们找到了玉骨村。 情急之下,他一路快马加鞭,想要在他们之前将孟姝带出,却没想到,孟姝早已不在村子里。 一时之间不知是该喜该忧,他想去湘水镇问苏素,没想到竟连苏素也不在。 也就是那时,他猜到,孟姝多半是去找他了。 而她,应该也知晓了一些事情。 更造化弄人的是,她居然碰上了扶光。 看着身旁女子,穆如癸不动声色地隐去了眼底神色。 “阿姝,阿爷不会再走了。” 他仿佛想通了什么,迎着大漠里吹来的风,举头看向那遥挂的明月:“但你要答应阿爷,以后不论遇到什么,都不可以牺牲自己。” 他这番话没头没尾,却来得千钧重。 孟姝愣住,哗然一笑:“阿爷,你莫不是喝醉了。” 她亲昵地拉着穆如癸的手臂,他们的脚印踩在细软的黄沙里,深浅不一地落在身后。 “我会一直跟阿爷在一起的,我们所有人都会平平安安。” …… 大漠戈壁的石洞里,油灯被人点亮,正中的一方简陋石桌上坐着三人。 在知道不铮是扶光的手下后,柳鹤眠便好奇的拉着他问东问西。 问来问去,问题无一例外都围绕扶光。 譬如说:“扶光真的是神仙吗?” “他是什么神仙啊?” “神仙也有官职吗——”诸如此类。 好在不铮脾气好,也不嫌柳鹤眠聒噪,见扶光神情无异后,便捡了一些能说的跟他说。 闻言,柳鹤眠看向扶光的眼神更为炙热了些,眼里都是崇拜,看着他就像看见了从天而降的“活神仙”。 过了一会儿,他又问起不铮来。 “不铮兄弟,那你之前为什么没和他们一起去京城呀?” 他一副一见如故的模样,亲昵地拉扯道:“若是你来京城,我们恐怕早就成好兄弟了,我还能让你见识见识我柳大师的本事!” 不铮腼腆,见他如此热情,一时间招架不住,正愁该怎么回答时,孟姝却回来了。 “柳鹤眠,高兴什么呢?”未见人影,她的声音却先至。 穆如癸拿着酒壶悠哉悠哉地跟在她身后,也弯腰走了进来。 “老伯,孟妹妹,你们回来了!”在得知穆如癸就是孟姝的阿爷后,柳鹤眠本就感恩的心更为激动澎湃,看着穆如癸就差没有感激涕零。 看见大家都在,孟姝笑着拉过穆如癸:“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便是我阿爷。” 扶光白日时曾与穆如癸见过,虽说气氛有些微妙,但他礼数仍旧周全得没有差错。 他道:“穆前辈。” 穆如癸从进门时起就在不动声色地打量扶光,许久未见,没想到再见竟是在人间。 他摆手:“不必如此客气。” 孟姝的目光从两人之间划过。 她怎么觉得,阿爷对扶光怪怪的呢? 但还不等她多想,穆如癸却突然开口:“今日宝凤楼的事你们都知道了” 说到这个,孟姝神情顿时严肃起来。 “阿爷,宝凤楼是不是……” “不是我。”他想了想:“但也不完全与我无关。” 他走至桌前坐下,将酒壶往柳鹤眠怀里一抛,示意给他满上。 “老头子我发现了那些失踪物主的踪迹,宝凤楼害怕事情暴露,便断尾自救,一把火将自己的罪责烧了干净。” 他接过柳鹤眠重新递来的酒壶,低低嗅了一口,满意点了点头。 “只是我没想到,玉七娘的手段要比我想的更为决绝,那楼中混着不少她苦心孤诣培养多年的手下,竟也狠心换掉,唱了一出狸猫换太子的戏。” 扶光闻言,抬眸看来:“前辈的意思是,楼中人没死,只是藏了起来” 穆如癸赞同地点了点头:“不错,玉七娘是舍不得他们白死的,但是她又必须要那些人闭嘴。” “若老头子我没猜错,宝凤楼应该是用同样的方式,让他们和那些物主一样,悄无声息的失踪了。” 说着,他朝扶光看去,晦暗的眸间带着若有若无的试探。 “神君来此,不也正是为了此事吗?” 此话一出,众人皆看过来。 扶光眯了眯眼眸。 他究竟是谁 扶光不曾向他透露过自己身份,孟姝更不可能告诉,最为关键的是,他似乎对鬼界动向了如指掌。 见他沉默,穆如癸忽然笑了。 他抚了抚自己胡须,摇头道:“宝凤楼背后之人远比我们想的厉害,这里的水太深,你们不该来此。” 他指向孟姝:“尤其是你!” 孟姝才不怕他恐吓:“阿爷,你刚才分明答应了,去哪都要带着我的。” 穆如癸一愣,被堵得哑口无言,只好瞪了一眼扶光。 扶光被看得摸不着头脑,这一次,真不是他带着孟姝来的。 穆如癸也知道,但他就是气不过。 明明千防万防,怎么还是让他们撞上了 屋中人不懂穆如癸百味杂陈的心绪,听到事关宝凤楼后,众人纷纷沉默。 倒是扶光伸出手,将从不铮那拿回的木匣放在桌上。 随着木匣的打开,幽幽红光从中冒出,盖过摇晃的灯火,映亮屋内一角。 看到红丝玉,孟姝记起正事,问道:“阿爷,您救了柳鹤眠,可知他中的是何种毒蛊,与这红丝玉上的是否一样” 穆如癸看向那木匣中的红玉,眸子一暗。 没想到这红丝玉,竟然真的让孟姝和扶光弄到手了。 “不错,这上头的毒蛊和柳小子身上的一样,都是魂引仙。” “何为魂引仙” 孟姝从小跟着穆如癸学习蛊术,倒从未听过“魂引仙”的名字,更没在医书上见过。 谁料,穆如癸冷哼着抬头,烛火摇曳下,他幽幽看向屋中青年:“这个,怕是他更为熟悉吧” 第118章 听到此话,孟姝眉头一皱,看向扶光。 过了半晌,青年有了反应,似乎想起什么,神色亦凝重。 “神界古籍中的确记载了一种药蛊,名唤‘魂引仙’,但此蛊是良药,并不是什么毒蛊。” 第139章 “那是对于神族而言。” 穆如癸道:“若是用在人或鬼的身上,那可比砒霜更毒!” 闻言,扶光冷眸看来:“前辈知道的倒是不少。” 不过他这话倒是提醒了扶光。 神界记载中的药蛊怎么会流入人间,还被有心之人利用,将其成为了对付人鬼的毒药 扶光听得出,穆如癸话里话外都在提醒他。 神界有奸细。 看来不论是鬼界的消失冥鬼,还是人间失踪的物主,皆是中了魂引仙! 想着,扶光神情冷下,眉目染上寒凉。 “阿爷,你既然能去除柳鹤眠身上的蛊虫,那是不是对于其他人也有解蛊之法”孟姝道。 穆如癸轻轻摇了摇头。 “下蛊之人谨慎,在魂引仙中多加了一味毒,我目前还不知道那是什么,暂无十足的把握。” 说到柳鹤眠,穆如癸没好气地拍了拍他的肩:“这小子纯属命大,幸亏他接触宝凤楼宝物的时间不长,那子蛊并未完全种下,因此才捡回了一条命。” 还有一句话穆如癸未说。 若中了此蛊没有解药,怕是不出半月便会成为白骨一具。 想着,他心情也愈发沉重,将手中的酒壶往桌上一摆,气呼呼地说不喝了,起身就走到石床上躺下。 见状,孟姝直无奈扶额。 这小老头,脾气真的愈发大了。 见时辰不早了,料定穆如癸不会再突然消失后,孟姝与柳鹤眠告辞,叮嘱他注意照看穆如癸后,这便放心的走了。 走之前,她特地知会了穆如癸:“阿爷,我明天再来看你。” 也不知道他在赌什么气,仍旧背对着孟姝,只朝她随意地挥了挥手,继续躺着不动。 孟姝没办法,只好失笑离开。 待走回玉人城内,夜色愈发浓重了。 夜里突然泛起了大雾,层云堆叠间,闪烁的繁星渐渐湮灭了光亮,半隐在云层之后。 孟姝在前头走着,扶光落她几步跟在身后。 沙石小路边,街坊屋门紧闭着,只余檐下灯笼于风中轻晃。 朦胧的烛火跳入夜中,飘荡着拉长他们的影子。 在无人小路上,他们二人影子相叠,寂静之下只余踩入沙中的脚步轻浅作响。 在得知神界可能有异后,扶光便让不铮回神界打探消息。 此事事关重大,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他如今已经辞去神职,不好亲自出面,不铮作为他的部下亦然。但事关三界安危,他不可能置之不理,便只好让不铮回去给天帝传话。 他抬眸,看向前头女子慢悠悠的身影。 许是找到了穆如癸的缘故,她今天心情难得不错,笑容也比前两日更真实了些,不再像行尸走肉,仿佛此刻才是她自己的灵魂。 扶光低声一笑,两步并一步,跟上她的步伐。 “你笑什么”她听到了他的声音。 扶光没回答,想起今日穆如癸对他的异样,淡道:“你阿爷好像不怎么喜欢我” 孟姝怔然看向他:“怎么会我阿爷只是脾气古怪,先前在玉骨村时就是最不讨人喜欢的老头,如今还是没变,脾气愈发臭了。” 想起那些在玉骨村度过的时光,孟姝眸子一暗,随即轻笑着掩过,朝扶光道:“而且我阿爷估计还不知道你有多厉害呢。” “是吧,神君大人”她歪头看他。 见状,扶光收回目光,冷嗤道:“幼稚。” 他们从老市沿路走回,一路人静谧无人,只剩下两人并肩而行的身影。 眼见东矮房就在前头,孟姝正要与扶光告别时,身后青年却突然停下脚步,身形一晃。 “怎么了”她眼疾手快地扶住他。 扶光眉头蹙起,抬手捂住心口。 听见孟姝唤他,他回过神,冷着脸摇了摇头:“没事。” 待目送孟姝进了院门后,他这才推开了一墙之隔的屋门。 屋内油灯的烛火被点亮,跳跃的烛光浮跃上青年如玉般的面容,彼时他脸色有些难看。 扶光垂眸看向自己的手,那里并没有熟悉的反噬痕迹。 奇怪,神力怎么会突然紊乱 静下心神,他端坐起身,双手捏决,随着周身灵力的运转,金光踊跃间,额间神印闪烁浮现。 过了一会儿,屋内烛火暗下,窗外深夜里的虫鸣也渐渐销匿声迹,弯月低垂拂照大地,一切又重归于平静。 次日,孟姝早早就敲响了扶光的门。 等了一会,见里面迟迟没有动静,孟姝心头咯噔一下,顾不得其他,推门走了进去。 “扶光,扶光” 她手中拿着什么,正脚步急促地往里走去。 孟姝屋里屋外找了一通,确定没见到扶光的身影后,想起昨夜他的异样,不由得的,她有些着急起来。 “该不会是去哪偷偷死了吧?”她想着,下意识地就说出口。 “好啊,现在都能在背后咒我了” 青年懒洋洋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孟姝回眸一看,发现扶光正半倚着墙,不知在那看了她多久。 见她愣住,扶光失笑:“我又没死,找什么呢这么着急” 他走近,瞥见她手里拿的银针,眉梢一扬:“我都说了没事,不必拿我当病人。” 孟姝回过神,拉着他到桌边坐下,神情严肃道:“不行,你先前也碰过那红丝玉,虽说魂引仙对神族无用,但还是警惕些好。” 说着,她也跟着他坐下,手搭上他的脉搏,一板一眼地给他把脉。 扶光无奈地摇了摇头,见她愿意折腾也懒得反驳,任由她去。 待眼前姑娘又是把脉又是施针,确定瞧不出什么异样后,这才放过了他。 “扶光,你可千万别逞强,若是有哪里不舒服的大可告诉我,我若诊治不出来,便让阿爷帮你。” 想到穆如癸,扶光轻笑着摇了摇头。 “还是不必了,我怕你阿爷给我下蛊。” 孟姝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收好银针起身:“走吧,一起去石洞,柳鹤眠今早差几个小孩来跟我说,阿爷有事找我们。” 穆如癸有事,不外乎是因为宝凤楼。 扶光敛下神色,与孟姝一起往城外走去。 刚走上主街没多远,还没拐进老市,身后却突然奔来几匹战马。 为首的男人身形威猛高大,戴着铁制面具,猎猎黑袍之上,唯有一双冷峻的眼露出。 他与他们擦身而过,孟姝瞧着他策马离去的背影,却蓦然觉得很熟悉,总觉得这人在哪里见过。 果不其然,下一秒便听见身周有人低语道:“那是谁啊,这么威风” 有人撞了撞他的手臂:“你是外来人吧,那就是盛王殿下,先帝亲封的骁骑将军,他的军队就驻扎在我们玉人城外呢。” 沈禛 孟姝与扶光相视一眼,不由得讶异扬眉。 她倒是忘了,沈禛回京前,大军就驻扎在这西疆边境。 他们一路沿着老市往城外走去,路过那石滩戈壁,往下一看便能看见长崖之外的肃穆军营。 “没想到这缘分还真奇妙。”孟姝感慨地摇了摇头。 那日在宫中,她与这位将军也只有一面之缘,没想到多日后在这西境还有擦身而过之机。 扶光没有出声。 他眼眸一暗,目光静静落向那旌旗猎空的军营。 待他们走到石洞时,柳鹤眠已经早早在外头等着了。 在穆如癸的调理下,他的蛊毒已经清完,如今身子比先前还要康健,每日恨不得跑上两里地。 见到远远走来的两道身影,柳鹤眠兴高采烈地朝他们挥了挥手,扯着嗓子朝里面道:“阿爷,他们来啦!” 自从知道穆如癸是孟姝阿爷后,柳鹤眠总觉得喊他“老伯”太过疏离,不显亲近,便自作主张跟着孟姝一块喊他“阿爷”。 穆如癸懒得理他,便也由得他去了。 柳鹤眠端上热好的早食,酥热的油饼香孟姝老远就闻到了。 她迫不及待地凑近,刚想要伸手拿一块时,却被一双横来的筷子打断。 穆如癸皱着眉瞪她:“先去洗手!满手的沙尘。” 孟姝瘪了瘪嘴,听话地跑去洗手了。 石洞附近什么都没有,很是荒凉。 孟姝随便将就了一下,刚好碰见走来的柳鹤眠,笑着问道:“如今宝凤楼已经没了,你大可回城住着,不必在这。” 柳鹤眠看着细皮嫩肉的,想来闯荡江湖前家境也不错。 孟姝曾悄悄跟他打探过,他是哪里人,为什么一个人出来 可柳鹤眠却避而不答,只道自己厌恶纲常理短,特地离家出走的。 为此孟姝还一阵讶异。 柳鹤眠抱着穆如癸的酒壶,现在每天为救命恩人满上酒已成为了他必做的事。 闻言,他摇了摇头:“我入城做什么这里挺好的,比客栈舒服多了,还有人陪着我说话!” 第140章 孟姝知道他闲不住,看了看四周环境,顶上石壁还漏着风,若是哪日外面起了焚轮,这洞穴怕是住不了人了。 孟姝将这话跟穆如癸讲,果不其然,他和柳鹤眠的说辞一致,连忙摇头:“我才不去跟你一起住,我这挺好的。” 说着,他拍了拍屁股下的石墩,霎时震起一层沙灰,分明糊得人睁不开眼,可他却浑然不觉:“多自在!” 第119章 闻言,穆如癸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你如今倒是对这些怪事尤为上心啊?” 孟姝沉默的摸了摸鼻子。 扶光轻蹙眉头。 他怎么觉得,穆如癸话里话外一直在点他 穆如癸一如既往打开酒壶,悠悠酒香从中漫开,他抬手拿起细嗅一口,笑着点了点头。 “我在玉人城观察多日,昨夜想了又想,发现那些失踪的人最后都去过一个地方。” 见孟姝和扶光纷纷看来,穆如癸手上沾了些酒水,于桌上画了起来。 孟姝瞧着他勾勒而出的轮廓,越看越觉得熟悉。 “这不就是外头那处长崖吗?” “不错!”穆如癸指尖一点,将那处圈起,凝下神色道:“就是无望崖。” …… 披着战甲的骏马扬策长街,于一商坊停下。 男人翻身下马,衣诀翻飞间,长靴落在地上,踏起一阵轻烟。 他快步朝里走去,身后几名遮面将士也连忙跟上。 掀开软帘,里头有一背着长剑的男子迎来,见到他,那男子朝他拱手行礼,随即走到前方为他引路。 看似狭窄的小坊实则别有洞天。 绕过前屋走到后头,沙石砌起的高墙后还藏着一间小屋。 沈禛推开门走进去,便见屋中正绑着一个坡脚胡人。 他身上受了些伤,正被两名将士左右架着。 看到迎面走来的黑衣男人,那胡人瞳孔忽地睁大,他嘴里被塞上脏布,彼时正挣扎地发出呜咽,惊恐颤抖着。 沈禛抬脚缓缓走近,冷着脸扯掉了他嘴里的布,下一秒,那胡人便求饶出声:“将……将军,你们抓错人了,我只是一个商贩啊,求您高抬贵手放过我吧!” 闻言,沈禛只是静静的看着他,锐利的眼眸如汹涌深潭。 方才那背剑男子走近,朝沈禛附耳低言了几句,下一秒,沈禛忽地抬眸,眼里漾出冷意。 那胡人见状,吓得浑身一颤,只一味地推脱:“真的不是我,不是……” 他话音未落,男人的手倏然掐上他的脖颈。 “敢在玉人城做奸细。说,宝凤楼与你是何关系”他冷笑出声。 此话一出,那胡人神情顿时变了。 垂下的脸重新抬起,面中惊惧散去,他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笑,正阴恻恻地盯着他。 “将军,真的不是我呀……” 他笑道。 “将军小心!” 几乎同时,有道黑雾自胡人嘴里喷出。 沈禛反应极快地侧身挡过,还将胡人身旁的两名将士一同推开。 他抽出身旁将士鞘中长剑,正要指向那胡人时,谁料那黑雾竟然自己缠上胡人的脖颈,不过瞬息,随着黑雾的蔓延,那胡人竟就在他们眼前变成了一具白骨! “这……” 屋内几名将士面面相觑,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 倒是沈禛最先冷静下来。 他手腕一转,将长剑重新落回那人鞘中,继而沉眸看了眼四周,转身离开:“将尸体收拾了,今日之事谁也不准说出去。” 他快步走出商坊,身后跟着来时的几名将士,正要翻身上马,却突然瞥见拐角一闪而过的一抹红衣。 下意识地,他朝那快步追过,可当他走到拐角处时,空寂巷口里人影空空,只余风声轻呼。 “将军,怎么了”有人走来,疑惑道。 沈禛摇了摇头。 许是他看错了吧。 他重新走回马边,扬鞭上马,马蹄踏起尘烟,黑纹凌厉的衣袍随风飘摇,他策马离去。 …… 苏素是日暮时分到的。当她敲开孟姝的门时,看到许久未见的人,孟姝喜悦地惊呼出声:“苏娘子” 苏素一如既往地身着红衣,哪怕身处炎热大漠,她依旧利落飒爽。 红裙飘摇在黄沙之上,衬得她面纱之下的皮肤更为白皙,一双美目眼波流转,美艳得不可方物。 苏素一把抱住了孟姝,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主上跟我说你也在这的时候,我还不信,没想到你这丫头真能跑,连西疆这么远都敢来!” 孟姝拉过她的手:“苏娘子,我找到阿爷了,我找到他了!” “我知道,主上都跟我说了。”苏素无奈一笑,眼里却有些心疼。 想起几月前,孟姝一个人背着行囊来到暮春楼时那失魂落魄的模样,苏素是真心为她感到高兴。 “穆老住在哪我晚些跟你去拜访拜访他。”她笑道。 外头天气炎热,孟姝将人拉进屋里,给她倒了杯水,两人许久未见叙了好久的旧,直到夜幕将临,她们这才走向去石洞的路。 在路过那方戈壁时,孟姝明显察觉苏素神情一变。 “怎么了”她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对面的长崖之下,火把莹莹。 是军营的方向。 “没什么。”苏素收回目光,跟上孟姝的步伐,想起了方才未讲话的事,接着道:“所以宝凤楼已经消失了” 孟姝点头。 “但就如阿爷所说,楼虽覆灭,可奸人还在。”她转头看向苏素:“如今最棘手的,就是要尽快找到那些失踪的人的下落,查出宝凤楼背后的阴谋。” “这么说来,我们鬼界失踪的冥鬼,也是遭了宝凤楼的毒手。” 苏素从京城一路追到这,先前她查出冥鬼最后的踪迹消失在西疆时还有些不敢相信。 毕竟西疆偏僻,人烟极少,冥鬼喜夜里出行,贪恋人味,按道理说是不会在这边逗留的。 按照孟姝所说,它们应该都是中了宝凤楼的毒蛊。 “可是他们抓冥鬼做什么呢?”苏素皱眉。 孟姝看过来,见她忧虑在心,扯开话题道:“苏娘子,你离开湘水镇这么久,就不怕暮春楼赔钱吗?” 苏素闻言果然笑了。 “怕什么,有福源在呢,再说了,大不了我关门重开,区区酒楼而已!” 话虽这么说,可孟姝知道,她对暮春楼很是上心的,几乎日日年年,苏素都守在暮春楼里,寸步不离。 说到这个,孟姝忽地想起了另一座大名鼎鼎的楼店。 “苏娘子,你听说过‘夜中明珠’吗?我先前在京城还住过一段时日,它虽是客栈,却和春楼很像,都格外的富贵迷人。” 苏素嘴角笑意一顿,手指屈起,轻轻地点了点头:“嗯,听说过。” 她来西疆之前,也曾去过那里。 她静静跟在孟姝身后走着,迎面吹来的热气将她面前的发丝拂开,她抬头迎着风过的方向,直到衣裙被吹得沙沙作响,她才有了一瞬的回神。 女人摇曳的红裙在黄沙大漠中绽放,艳丽得宛如一朵盛开的牡丹。 她回头看向来时的方向,底下火光猎猎,伴着旌旗漫卷,士气凌云。 苏素忽地低声自嘲一笑。 沙漠的孤风从她身边吹过,继而又从她指缝间流走。 她的身影落在后头,在即将暗下的夜幕沙丘里显得尤为孤独。 …… 阴冷的殿中,黑石板下的血水潺潺而流,在大殿中央站着一人,他面前放着一面水镜。 随着水纹漾波,四周灵力开始动荡,似有声音从中冒出。 “猎物上钩了” 随着声音的传来,冷风自四面八方窜上,面前的黄袍男人却早已习以为常,他勾唇轻笑:“被您猜中了,现下只等收网。” 闻言,那水镜的波纹越晃越大,像是传来某种难以抑制的喜悦。 “吾的百年大业,指日可待!” “只是……”那黄袍人眉头一皱。 “只是什么” 男人抬眸,眼中泛过一丝冷意:“神族扶光也在那,我怕他会坏事。” 寒凉的冷风从地底窜上,寂静的殿中唯有石板之下的血水泠泠,击拍着墨黑色的石壁,发出闷哼声响。 “怕什么”过了半晌,“镜中人”再次开口。 “你为何笃定扶光会帮她”水镜中的“人”笑:“百年前她战死,扶光不也是无动于衷么?” “更何况,你们不是已经动手了?” 水镜中传来一声诡异的低笑。 “这三界的天啊,是该变一变了。” 随着水镜波纹的散去,黄袍人恭敬地拱手行礼。 他重新带上帷帽,理了理衣袖,继而转身朝外走去。 在那里早早等着一人。 见他出来,那人快步上前,神情凝重地朝里张望道:“吾主怎么说” 第141章 黄袍人静静睨了他一眼,冷嗤道:“若不是你办事不利,鬼界那怎么会露出马脚,让扶光追了去!” 那人似乎有些不服气,闻言嘲讽道:“要不是我,你能抓到这么多冥鬼,好在吾主面前邀功” 他挥了挥衣袖,冷笑着转动指戒:“好在宝凤楼撤退及时,这才没让他们发现端倪。” “但那老头实在棘手。”他看向黄袍人:“既然查不出他的身份,与其留着后患,不如我们一不做二不休……” “不可。” 黄袍人侧目看过:“扶光不是那么好对付的,若是此刻打草惊蛇,只怕会前功尽弃。” 说到这个,那人眉头渐渐皱起:“你不是早有准备么,待时机一成,还用怕他” “对付他,不到最后一刻,不得掉以轻心。” 阴恻锐利的目光透过若隐若现的帷帽,从黄袍之下露出。 他抬眸看向远处,唇角忽地勾起,眼里划过一道暗芒。 第120章 夜晚的大漠不同于白日的喧嚣,寂静的夜色下唯有繁星闪烁,风声越过沙丘吹过胡杨,于地上掀起尘埃。 不铮前脚刚走,苏素便来了西疆。玉人城诡谲难破,他们也算是有了新的帮手。 许久未见,穆如癸看到苏素兴致冲冲,拉着她便要谈天说地,一壶酒不够,还让柳鹤眠多温了两壶。 起初苏素还以为,穆如癸见到她的第一句话便是要怪罪她。 毕竟当初若不是自己没有守住秘密,让孟姝看出了端倪,她也不会去樊家村,踏上渡鬼这条路。 穆如癸听话却笑。 “苏素啊,你还是不太了解这个丫头。” 他用脚趾都能想得出来,哪怕苏素什么也不说,就孟姝这个执拗的性子,但凡认定的事不达目的是绝不罢休的。 孟姝用过晚膳后,怕他们讲着讲着又将话绕到自己身上,便想躲闲,找个借口就要走。 “孟妹妹,天黑了,要不我送你回去”柳鹤眠见状起身。 “不必了柳大师。”孟姝连忙摆手:“就你这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若真出了事,还不知道谁护着谁呢。” 说的也是,柳鹤眠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柳小子,你就让她去吧,谁能欺负了她!”穆如癸听见,一边品着酒,一边不忘调侃孟姝两句。 孟姝无奈地摇了摇头,跟苏素告辞后,便走出了石洞,准备依着老路,从老市绕回城内。 今夜的风不知为何,格外寒凉。 孟姝穿着夏裳,不由得抱紧了双臂。 分明是炎暑夏日,深处黄沙大漠,却好比雪山幽境。 夜里迎面而来的狂风险些掀翻孟姝手中的提灯,她握紧灯把,顶着寒风前进。 沙漠中路难走,更何况是在夜中。 每走一步若有不慎,鞋袜便会陷入沙中,一来一往,每次回城耽搁的时间便不少。 眼看着老市亮起的灯笼就在眼前,孟姝刚要继续向前,身后却突然一道凌厉的掌风。 那掌风与冷风混在一处,险些让人觉察不过! 孟姝瞬间凝眸,将手中提灯一横,借着灯把挡住了那一掌。 只是灯火微弱,加上这一掌,本就被风摧残的火光忽地一灭,四周幽暗袭来,除了头顶的繁星和弯月,四下昏暗得看不清眼前路。 在陷入黑暗的那一刹,孟姝猛地闭眼。 前头又传来异动,她极力稳下心神,掌风相对间,她与那人皆连连后退。 “青公子”方才交手,她好像摸到了一把羽扇。 几乎一瞬间,她就敏锐的认出来人。 闻言,黑暗中的那人笑了:“小姑娘还挺聪明。” “只是没想到,我们要找的人居然是你。” 想着,男人眸色忽地冷下。 这女子混入他们宝凤楼多日却没人察觉,虽不知上头要她做什么,但若非尊主提醒,还真是要着了他们的道! 男人雌雄莫辨的脸半隐在黑暗中,彼时正笑着,目光阴鸷地看向她。 “可惜啊美人,你只不过是一个凡人,乖乖束手就擒吧。” “凡人”那女子闻言,不惧反笑:“凡人又如何,凡人就该等死么” 青公子有些讶异的扬眉,一时间不知是该讽刺她天真可笑,还是愚蠢无知。 “凡人就只能等死。” 不知想起了什么,他自嘲一笑,缓缓抬眸,眼里的复杂暗芒闪过,只余杀意渐显。 随着他手中白羽扇的扬起,灵力从扇身席卷而来,在半空中化作白蟒,朝孟姝脖颈抓来。 见状,孟姝抽出银绣,踩着脚边石头飞身而起,手中短刀如同夜中流星,飞快地从空中滑下,直刺白蟒。 通灵梨木所做的刀刃破开青公子的护身罡气,在刺入白蟒的那一瞬,银光爆发,自女子手边漾起。 青公子后退几步,将白蟒收回身侧,隔着黑夜,不可置信地看向她:“你一凡人,怎么会有如此灵器” 孟姝站起身,眸光寒凉:“想知道” 她翻动手腕,指尖擦过银绣刀刃,歪头朝他冷笑:“那就把命留下。” 话音落,她身形极快地朝前掠去,银色短刀仿佛生出灵性,于她手中翻飞若龙,准确地划向青公子脖间。 她的目的很简单。 青公子并非凡人,有灵力在身,若单靠武搏,时间一久她定会*在劫难逃。 为今之计,只能乘其不备,在他没机会使出灵力之前,快速脱身! 见孟姝不要命地一般冲过来,青公子眸子微眯,突然生出些兴趣。 白羽扇与银绣相擦而过,银白相交间,双方浑厚的内力向四周荡开,震起一地黄沙。 孟姝裙下步子加快,狂风卷起素衣,她手腕一翻,利落出刀,银绣划破对方脖间皮肤,血意染上梨木。 见状,青公子眸色突然凌厉。 他察觉自己上了孟姝的当,她在故意拖时间好借机逃跑! 冷笑自男人唇边扬起,他一掌破空,白羽扇带着灵力打向孟姝。 “噗!” 素色身影被一掌打出,她滚落在黄沙中,掌心因灵力震麻,银绣被打落在地,鲜血自她唇边溢出。 “我都说了,凡人,是最不自量力的。”青公子缓缓走近,居高临下地俯视她。 没了银绣,孟姝就失去了和他一搏的机会。 青公子深知这个道理,看见她唇边血迹,不由得心情大好,放声一笑:“敢跟宝凤楼作对,若非尊主让我留你一命,我真想在这杀了你。” 又是尊主。 孟姝无所畏惧地抬眸,眼中冷意逼人,朝青公子啐了一口血沫:“走狗。” “你说什么!”他仿佛被戳中了心事,单手捏着孟姝的脖颈将她拎起,恶狠狠地盯着她:“你再说一次。” 孟姝笑:“我说,你是走狗……呜!” 握着她脖子的手忽地收紧,青公子面上划过一抹阴鸷,脸色阴沉地凑近她:“你知不知道,我最讨厌别人这么说我,那些曾经对我指指点点的人,已经死了。” 闻言,手中女子忽地笑了。 鲜血不断从她嘴边流出,她笑着看向他:“可你不敢杀我,废物。” 看着她,青公子真有一瞬将她捏死的冲动。 但就在那一刻,理智倏然回笼,他松开了手上力气,女子瞬间无力地倒落在地。 “你想激怒我” 他冷睨着她,擦了擦染血的白羽扇:“可惜了,我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就在他即将伸手抓向她肩膀,将其带走的那一瞬,远处突然飞来一把长戟。 那长戟浑身带着银芒,上头符文所刻的神力蠢蠢欲动,彼时正凌厉地破开夜空,猛地刺向他的手臂。 几乎同时,青公子痛呼出声。 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强大灵力掀翻。 银白长戟矫若游龙,毫无征兆地破开他护身罡气,狠狠地将他的手臂连人带血钉入沙地。 有一白袍身影出现在夜色里。 他眸光惊惧地看向来人。 那人秀丽挺拔,踏空而来。 他落在孟姝身边,长风吹起他绣着暗色鹤纹的衣摆,他今日没戴面衣,俊美如玉的容颜暴露在夜色中,彼时正看向皱眉孟姝:“怎么才一日不见,就将自己搞成这幅样子。” 扶光话虽如此,可看见孟姝唇边溢出的鲜血时,他眸光一冷。 下一秒,那头青公子的痛嚎便加大几分。 他向来嘴毒,若是不知情的,还以为他和青公子是一伙的。 孟姝见他来了,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可还不等她说话,孟姝好似看见什么,拼尽全身力气推了扶光一把:“小心!” 一道冷光打来,伴随着耀眼的红光,险些染亮了半边黑夜。 扶光带着孟姝侧身躲过,发现青公子不知怎的竟然挣脱了蛟月,正挣扎地从地上爬起。 他阴恻地看着他们,右手鲜血不断往下流,那纯净的神力正一点点地吞噬他的戾气,自他指尖向上蔓延。 第142章 他红着眼,狠下心,抬手自断右臂。 随着彻天的痛嚎,大滴大滴的汗水从他额间滚下,被斩断的右臂如同腐肉,扑通一声掉落在沙里。 扶光冷眸看向那被他自斩而下的手臂。 粗糙的切面血肉模糊,除了蛟月方才留下的神力,还有一丝黑气从中蔓延,直至将那只断手包裹,啃食成白骨—— 场面一时间血腥得令人作恶。 扶光抬手,不动声色地将孟姝护在身后。 “原来你是神族人。” 青公子抬眼,许是因为太过痛苦,青筋自他脖间暴起,他正喘着气,恶狠狠地盯向他们。 扶光没理会他,锐利的眼神扫过,仿佛早已将他看穿。 “你身上果然有恶鬼之力。” “知道了,你不该害怕吗?”青公子扬眉看来。 他只剩一只手,彼时那右肩处正鲜血横流,滴滴落入沙里,继而染成一片暗红。 他举起左手,满意地看了看手中的白羽扇:“神族的力量在人间或许会被削弱,但鬼不会,尤其是恶鬼大人之力。” 他突然发笑:“但不管如何,你注定是没有力量了。” 四周狂风大作,飓风席卷着黄沙将三人包裹其中,他的声音半隐在风后,让人听不真切。 见青公子突然走近,扶光突感不对,刚要运起灵力时,喉间突然涌上一抹猩甜。 体内神力再次紊乱,他皱眉抬头,发现竟连蛟月都控制不住。 随着青公子的不断逼近,扶光看见他左手作爪,掌中似有青色火焰燃烧。 那是鬼火! “扶光,你怎么了!” 孟姝察觉到他的异样,推开他挡在自己身前的手,连忙扶住他。 “走。”扶光来不及解释,手中长戟横着抵向她的背,想借着还未完全消失的蛟月推开她。 “你们谁都走不了!” 随着一声低喝,对面男人雌雄莫辨的脸色逐渐扭曲。 他手中的怪异火焰不断盛大,顺着飓风裹挟的风向,将他们紧紧包围在内。 第121章 随着青烟鬼火的肆意缭绕,烈焰焚烧间带着刺骨的痛,如同千百根针同时刺穿血肉,狠狠钉入骨髓。 眼见着那鬼火将他们身影吞食,青公子脸上蓦然浮现出一抹笑容。 他几近疯狂地盯着那里,猩红的眼中不知是他自己断臂溅起的鲜血,还是杀意迸发的嗜血。 “扶光……” 黑暗中,扶光听到有人喊他。 他睁开眼,鬼火熊熊而起的光芒刺入他的眼。 意料之中的啃噬之痛并没有传来。 熊艳火色氤氲上青年眉目,将他清冷眉目镀上暖色,神佛玉容下,红痣妖冶,悱恻动人。 风过间,女子的长发拂过他的脸,待看清眼前,秋水般醉人长眸中冷意退去,他震惊地抬眸,眼中倒映的,除了裹挟而来的鬼火,还有她的身影。 孟姝用尽力气,整个人撑在扶光身前,以纤瘦的身躯挡住了他。 那鬼火叫嚣着扑面卷来,青色的烈焰在她身后绽放,以一种扭曲而美丽姿态朝她逼近,直至吞噬上她的素裙。 “孟姝,你疯了!” 向来冷淡无情的面容第一次失控。 他不可置信地扶上她的肩,想要将她推开。 可鬼火之下,他本就使不出神力,如今更是虚弱不已,竟撼动不得她分毫。 “孟姝,孟姝!”她垂着眼,分明气若游丝,痛得连眼睛都睁不开,却还是执拗地挡在自己身前。 那一刻,扶光倏然感到心慌。 他捧住她的脸,不断呼喊她的名字,深深蹙起的眉间慌乱不已。 “扶光。”过了半晌,她睫毛轻颤,似感受到他的呼唤,眼睛拼命地睁开一条缝。 看到他着急的神色,孟姝有一瞬的讶异,继而低低一笑。 “你别担心,这火好像专克神仙,有我在,可以帮你撑一段时间。” “你在胡说什么!”扶光几乎低喝道。 她的身躯分明痛得打颤,嘴角不断溢出鲜血,却还在这嘴硬。 扶光气极了她这番模样,刚想说些什么时,女子突然抬手捂住他的唇。 她看着他的眼睛,那双漂亮得勾人的眸子向来冷漠无情,让人望而退却。可孟姝却觉得,不动声色的温柔更为珍贵动人。 她扯着笑:“扶光,你不能死。” 他听见她说:“你是神君,有你在,天下万民才能无恙,但我不同。” “我生来厄运,只会给身边人带来不幸。” 孟姝自言自语着,仿佛想起了什么,眼角忽地闪过一滴泪花。 “我不能再让别人因我而死了,所以扶光,你要好好活着。” 焚烧的鬼火之下,眼前女子的面容渐渐模糊。 那汹涌而来的火焰几乎将她吞噬,她的素裙翻飞着,随着四周灰烬的浮起,她仿佛下一秒就要从他眼前消失。 听到她的话,扶光不知为何心口一痛。 可下意识的反应要比理智来得更快。 他伸出手,不顾一切地拽过她,将她从叫嚣的鬼火中夺回。 烈焰顺着他的衣袖往上啃噬着,鬼火每烧过一遍,他的手便多了一道血痕。 可青年却好似浑然不觉。 他将眼前的姑娘拥入怀中,两人位置相调,他的身躯暴露在鬼火之下,任由那诡异扭曲的火焰吸去他的神力,吞噬他的血肉。 怀里的女子面色苍白如纸,唇色却被鲜血染红。 察觉到扶光的动作,孟姝想挣扎起身,可却早已没了力气,只能勉强撑起眼眸,不解地望向他。 “傻子。”她听见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你的性命一样有人在乎。” 金白光晕冲破鬼火,肆意燃烧的青烟被一瞬的冲击打破,扭曲而狰狞地扑向半空,似有悲嚎痛鸣。 青公子站在鬼火之外,震惊地看着从内迸发而出的光芒,喃喃道:“他究竟是什么人,竟然敢自燃内丹……” 青年的白衣在烈火中翻飞,温软的袍角拂过孟姝脸,带着安心的菩提清香,辟开火焰将她包围。 随着眉间神纹的闪烁,她看着眼前青年的脸愈发模糊,直至神光将他笼罩,那张如玉面容变得陌生而冰冷。 “扶光……” 她拼命地想伸出手拽过他,可她被他的气息所包围,外头烈焰炽火,焚骨摧心,唯独她这里。 被他自燃神丹辟出一线生机。 有泪水砸在女子的手背,不过片刻便被氤氲成烟。 除了穆如癸,扶光是这世上第一个,愿意毫无保留相信她的人。 他看着面冷,却会时刻对她施以援手。 她生来招鬼,厄运缠身,人人避之不及,但他却夸她胆大心细,勇敢无畏,是她在世上第一个朋友。 泪水顺着女子的脸庞落下,随着火势的扩大,他的身形愈发透明,温软秀丽的白袍衣角被烧作灰烬,她伸出手,两人之中却好似隔着天堑,她再也触碰不到他。 青公子站在烈火之外,看着青烟愈发膨胀,里头的人影渐渐没了生息,他唇角一勾,有些得意抬眸。 神族又如何 不管是多厉害的神,只要失去了神力,在这鬼火之下也不过肉体凡胎一具! 他挥动白羽扇,正要抬脚时,背后鬼火突然骚动,几乎同时,脖间突然攥来一股力量。 他被猛地往后一拽,惊惧间,他猝然抬头,却瞥见火势凶猛的鬼火突然向两边劈开,有人影正从中走来。 燃烧的烈焰下,她的步伐踏过青烟,继而将其碾碎。 大漠中的冷风吹起她的素裙衣摆,发丝狂舞间,他看清了那人的脸。 “怎,怎么会……” 女子的面纱早已在打斗中掉落,彼时染血的眉间,青光夺目,钿纹棠花肆意绽放,带着强大而神秘的力量。 如同重见天日的鬼,又如嗜血而来的魔。 她分明还是那张脸,面上神色却变了。 简直判若两人。 莫名的冷汗从后背爬起,青公子害怕地后退着,瞳孔瞪大地盯着那处。 孟姝缓缓抬头,一双幽静黝黑的眼眸看来。 方才还叫嚣的青色鬼火在她身后熄了焰气,原本肆意狰狞的焰尖向两边退去,仿佛垂下头颅的臣服者,在跪拜它们的王。 青公子见状不对,吓得面色一白,转头就要跑。 火光下的女子勾唇一笑。 她伸出手,沾血的指尖白如鬼厉,只轻轻一挥,原本聚集在她身后的鬼火如藤蔓般缠绕着俯冲向前,将那要逃跑的人影紧紧裹入其中。 就在火焰爬上发肤的那一瞬,痛苦的哀嚎几乎同时迸发而出。 他听见有声音随着火光从四面八方涌入。 那女子嗓音空灵,带着无情的冷意。 “你是谁” “我,我……”青公子用仅剩的一只手捂住脸,面露痛苦。 第143章 他恐惧地摇了摇头:“我就是我,我是青公子!” 他听见她笑。 “可你的脸,怎么是假的呢?” 随着一声冷嗤,女子翻手一扬,一道疾风穿过鬼火从他面前拂过。 火辣辣的痛意传来,有块面皮似的东西掉落在地,氤氲火光笼罩住它,青公子下意识低头一看,尖锐的暴鸣声破天而出。 “我的脸,我的脸!” 原本雌雄莫辨的妖冶容颜从额心裂出一条血痕,鲜血徐徐而下,淌过男子惊恐的瞳目,落入那双死白死白的双眼里。 青公子痛哭地蹲下身,不可置信地死死捂住自己的面孔。 手中的白羽扇早已掉落在火中,他却已顾不得,疯了般将手伸向烈火,试图捡起那张人脸面皮。 可鬼火之下,鬼神难避,更何况是他 那张软皮掉入火中不过片刻便已化为灰烬,他却好似着了魔,手指深深陷入沙地,疯狂翻找着。 “是谁指使的你,宝凤楼其余人又在哪” 女子的声音仿佛有着无穷的魔力。 无孔不入的声音穿透过鬼火,悄然临近耳边,带着惊人的平静与温和,威压之下,却让人不敢忤逆。 他骤然回神,濒死的恐惧顺着火势爬过他的四肢百骸。 隔着冲天火光,他朝着孟姝的方向臣服跪拜:“我说,我都说!是尊主,宝凤楼上下皆听尊主号令,如今就藏在无望崖!” “求求大人高抬贵手,放过我,我从今以后只听大人号令……” 他话音未落,缠绕而上的鬼火便彻底包裹住了他。 血色从青公子跪着的位置蔓延开,染红了夜中黄沙,于干燥的空气中漫着腥味。 “叛主的东西,最是无信。” 她倏然勾唇,没有再看那诡异燃烧的烈火,而是转身走向那寂静中的青年人。 他盘腿而坐,依旧保持着将她拢入怀中的姿态,一尘不染的白袍沾有血迹,彼时正被黄沙吹打着。 她于他身前蹲下,抬手拂过他的眉。 紧紧蹙起的眉目间,红痣依旧绯丽夺人,可那双漂亮的深眸却无力的垂下。 看着他,女子神情微动。 指尖散出的青光流向他,在充沛灵力的包裹下,他皱起的眉心渐渐舒展,脏败的白袍重新恢复秀丽,就连俊美面容上的血痕也消失不见。 “扶光。” 风吹起她的长发,缱绻地扫过他眉尾红痣。 静谧无人的黄沙大漠里,厮杀之后,她依旧唤着他的名字,棠花钿印下,眸中眼神却悄然变了,掺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第122章 大漠的风吹开黑云,躲在云层之后的繁星露出,青色鬼火燃烧而起的烟雾缠绕过泼墨天幕,点缀星辰顺着女子被风吹起的衣摆,与那孤寂的背影一同落入他的眼中。 不远处,冲天火光的灼意中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鬼火依旧熊烈燃烧着,她就站在那火光前,孤立无援地站在那。 扶光看着她,眸色微动。 刚刚在鬼火中,他好像做了一场梦。 梦中女子有着和孟姝一样的容颜,唯独不同的是眉心那抹钿印。 青墨棠花下,她眸色复杂,一瞬不瞬地看向他。 那一眼,仿佛掺杂了过去,现在和未来。 就好似今夜这阵大火下的晚风,穿过百年的尘埃砾土,终于落到他这。 他好像在哪见过她。 身上的伤不知何时已经好完,就连被烧得面目全非的白袍也重新恢复温软秀丽。 青火烧滚过黄沙的霹雳声传入耳中。 他起身,捡起沙漠中掉落的银绣,缓缓走到她的身后。 他听见她极致压抑的哭声。 他扳过她的身子,颤抖的单薄肩膀下,女子早已泪流满面。 在她脚边,干涸的血色弄脏了她的衣摆,被火烧灼的素衣落下斑斑印记,掺杂着不甚明显的血腥气。 他猜到那是谁的血。 依旧烈焰磅礴的鬼火里,尸骨早已烟灭。 “孟姝。” 他低头轻唤她。 她的脸色实在不好看,原本清丽的双眸失去了它的灵动,只是一味地盯着沙漠里某一处,泪水从她空洞的眼眸里涌出,打湿了她散乱的青丝。 扶光皱眉,担心地看过来,正要再开口时,眼前的女子却动了。 她抬头看着他,刚才的鬼火仿佛也烧去了她的所有伪装,那些肮脏的、见不得光的秘密终于爆发,在火中一览无遗。 她哭着跟他说:“扶光,我是怪物。” 扶光怔住。 他第一次见到孟姝这般模样。 可这才是真正的她。 她并非刀枪不入,并非一直乐观坚强。 她可以在血雨中为自己厮杀出一条生路,也可以卸下坚强痛哭一回。 而今日,他看见了她隐藏之下最真实的模样。 他看着她,酸涩的感觉从心口蔓延开,呼啸的风吹过他抬起又放下的手。 他终是叹了一口气,眸色温柔地俯身,与她四目相对,用柔软的袖口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孟姝,你不是怪物。” 今夜大漠的晚风格外凉。 刺骨的寒意窜过人心,继而凝结成为无声的眼泪。 无人的沙城小道内,忽明忽暗的灯火微晃,只有两道人影静静相行。 扶光走在孟姝身后。 前头的女子步伐沉重,风从她垂下的手指流过,吹起她被火灼破的素裙。 扶光手里还拿着她的银绣,跟在她的身后默默走着。 在方才那场血气后的火光里,他忽然懂了孟姝这些天的异样来源于哪里,他懂得了她先前所有的隐藏。 她或许早就发现了自己的异能,甚至会在意识模糊时杀人。 所以她问他,她是不是怪物 一股难以言喻的情感涌上心头。 掌中的梨木短刀依旧温润,上面原本沾着的血渍已被扶光擦去,精致小巧的刀鞘被人握在手中,被打磨得光滑的轮廓泛着银光。 不知道走了多久,这条小路好像无限长,前头灯火幽幽,就连前路也无法完全看清。 扶光轻叹一声,提快了步子,不过片刻便跟上了她。 “孟姝。” 他拦住眼前行尸走肉的人,再走下去,她不用别人杀,就已经在黑暗中撞死了。 他将手中短刀递给她:“你的银绣落下了。” 可孟姝没理。 她似乎在躲着他,眼神错过他的,刻意别过眼。 等他再要说些什么时,眼前的姑娘却再次开口,依旧是那句话:“扶光,我是个怪物。” 她仿佛鼓足了勇气,眼里似有泪光闪动,执拗地艰涩出声:“所以你还是离我远点,我不想再连累别人了。” 她的语气冰冷而僵硬,带着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别扭。 她刚想走,却被青年突然拉住。 他的力气很大,孟姝挣扎不过,一下就被拽近。 他的声音出现在她头顶,菩提香的气息压下,他强迫她抬起头,让她退无可退:“你在害怕什么?” 他咬牙嗤笑:“害怕你会变成自己控制不住的怪物,然后杀了我” 隐晦的心事被人说穿,他语气分明是强硬得不容拒绝的,可洒下的月光却给青年的眉目镀上几分温柔。 有温热的湿意划过脸庞。 孟姝知道自己哭了。 在他面前她总是这样,哪怕只是一两句话也总能被他看穿。 看着她,扶光忽地心甘情愿败下阵来。 孟姝今晚的眼泪格外多,衬得本就难看的脸色苍白如纸,他仿佛着了魔,下意识地伸手将她拉入怀中,拍着她的背,轻声安抚道:“可是孟姝,你不是怪物。” 再后面发生了什么,孟姝忘记了。 她好像哭累了,便在他的怀中沉沉睡去。 扶光垂眸看着她,神情晦暗,不知在想些什么。 姑娘刚刚哭得狠了,眼角还红着,额前的发丝被风吹得微乱,他给她拨开头发,将她稳稳抱了起来。 两道重合的身影落在沙漠孤城的昏暗小路上,他一路抱着她,特地放慢了步伐,往东矮房的方向走去。 风沙肆意拍打着屋外墙檐,屋内油灯里的烛芯重新被人点燃。 白袍落下,扶光弯腰将熟睡的姑娘放在床上,将枕头垫在她的脑后,好让她睡得舒服些。 他刚要起身,却发现衣袍被她压住。 无奈地,他抬起手,想抽出衣服,却发现白袍顺着她躺下的动作,被压在腰后,实在是抽不出来,他只好作罢,在床边坐下。 看着女子好不容易平静下的神色,仿佛只有在睡梦里,她才能稍微喘息一二。 也不知她多久没有好好睡过一觉了。 扶光的目光一寸寸临摹过女子的容颜,突然想起那日他看见东矮房点了一夜的灯。 他知道孟姝惧黑,睡觉有点灯的习惯,但那日的灯如此通明,她定是熬了一夜未睡。 第144章 难不成,在玉人城的这段日子里,她都是这么过来的 扶光蹙眉,一时间不知是该气该笑。 “傻子。”他抬手,弹了弹女子的额头,可手上动作却是轻柔的。 想起方才孟姝的神情,她分明是恐惧而害怕的。 扶光不由得的,指尖蜷缩,心口仿佛有针细密地碾过,外头风声又大了些,吹落了一地碎尘月光。 青年的眉眼垂下,长而密的眼睫轻轻颤动,目光落在手中的银绣上。 这是他赠予她的刀,曾被他亲手送出,又被他亲手捡起。 如今还残留着他的温度。 “孟姝,你要我拿你怎么办?” 扶光忽地轻叹。 他明白了,人间一行,他早已入局。 而此局无解。 …… 这一夜,孟姝睡得很沉。 她好像已经很久没有睡得这么安心过。 没有梦魇的侵扰,脑海中少了黑暗的围困和凄厉的哭喊,她仿佛短暂地走出了自己心里的那座围城。 她缓缓睁眼,鼻尖仍可嗅到淡淡的菩提香。 她手指微动,不经意间触到了一点柔软。 青年秀丽温软的白袍被她压出了褶皱,他靠在她的床尾,安静阖目。 孟姝没动,目光流转过他的脸,睡着的扶光眉眼不再漠然凌厉,温柔得悱恻动人,就如同他昨夜哄着她时。 原来当一些秘密不再是秘密,人也是可以活得轻松些的。 孟姝望着头顶床帐,心中突然百味杂陈。 等她再回过神来时,倚着床尾的青年不知何时已经睁眼,正静静地注视着她。 “扶光,”她醒后滴水未进,如今声音艰涩嘶哑:“你不要告诉我阿爷好不好。” 扶光没说话。 见她醒了,他勾手拿过昨夜提前倒好的水,察觉温度有些凉,用一旁还未熄灭的油盏热了热,待杯中水变温后,这才递给了她。 见她不接,只是一味地看着他。 扶光有些无奈。 他道:“你若是渴死了,任我告诉谁你也不知道。” 听到这话,孟姝终于笑了。 她撑身坐起,听话地接过他递来的水,一饮而尽。 看着她将水喝完,面上神情终于无异后,扶光这才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 他刚接过孟姝手里的杯盏放好,便听见女子问:“我的银绣呢?” 她四下翻找,却发现不在身旁。 她抬头盯着他,仿佛他是什么抢劫的盗人。 扶光被气笑了:“你不是不要了?” 孟姝一本正经地点头:“我要的。” 扶光勾了勾唇,将短刀从腰后抽出抛给了她:“拿好了,下次再弄丢就是我的了。” 孟姝稳稳接住银绣,认真的盯着他看了看,突然郑重道:“扶光,你真的很小肚鸡肠。”还很幼稚。 “……” “现在不怕会杀了我了”他挑眉。 想起昨夜自己对他说的话,孟姝瞬间哽住。 她为什么会想推开他呢? 虽然自己那股怪异的力量很是恐怖,但他是神君,才没那么容易死吧 见她又纠结起这个问题,扶光无奈道:“孟姝,虽不知那力量是什么,但我想,它是在保护你。” 昨夜那般险情,若非孟姝,他们恐怕都会死在那。 她杀恶人,为的是自救。 她并没有错。 “所以孟姝,你不必给自己如此大的压力。如果你实在担心,那现在我也是知道你秘密的人了,我可以跟你共同承担。” 他看着她,孟姝一抬眸便撞入他的眼,一时间竟心绪一乱。 她别过眼:“你怎么还不走,快回去歇息吧。” 扶光双手环胸,似笑非笑地朝她颔首,眼神落在她腰下某处。 那里,她还压着他的袍子。 莫名的,孟姝脸上一热,连忙起身让他抽走了衣袍。 那原本干净柔顺的白袍被她压出了褶皱,但他却浑然不在意,有些疲惫地揉眉起身,走之前还叮嘱她:“别胡思乱想,时辰还早,再睡会。” 第123章 扶光还好,神情一如既往地漠然冰冷。 倒是孟姝,这丫头一见她眼神就躲,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 苏素眯了眯眼,正大光明地打量他们,见他们同从孟姝的院子里出来,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的笑意怎么都憋不住。 “主上,你们这是要去哪呀?” 青年仿佛一眼将她的心思看穿,冷眸瞧过来,带起一阵心惊。 苏素瞬间噤了笑。 “去找我阿爷。”孟姝道。 “那你们去吧,”苏素打了个哈欠:“我先回去睡个回笼觉,喝了一夜酒头昏脑涨的,困死我了。” 说着,她摆手就要走。 可走到扶光身边时,却突然停住脚步。 她凝眸,一下子反应过来:“是不是有了宝凤楼的线索” 几近正午时分,沙漠戈壁的太阳尤为毒辣。 无望崖边的胡杨被风吹得剧烈摆动,沙丘之上流沙滚滚,于风中掀起一层又一层热浪。 在沙漠上站着五道人影,目光都不约而同地落在对面的长崖 孟姝眸光有些幽暗。 昨夜的细节她记得不甚清,只记得青公子临死前的那句话:“是尊主,宝凤楼上下皆听尊主号令,如今就藏在无望崖!” 被蒙面黑衣人称作“尊主”的人又出现了。 与扶光他们所以为的不同,只有孟姝自己知道,这波人已经是第二次找上她。 “主上,你说的可是真的那青公子当真戴了人皮面具”苏素蹙眉,不由得生出一股恶寒。 闻言,孟姝也看了过来。 为了隐瞒那股奇异的力量,多亏了扶光帮她,将与青公子交手的事全揽在了自己身上,这才没让其他人起疑。 扶光点头:“我先前在宝凤楼时便隐隐觉得此人古怪,如今看来,他身上的确有恶鬼之力,不仅如此,此人身份不明,就连是否是真的‘青公子’也难以说定。” 听到这话,穆如癸心里咯噔一下。 尊主,恶鬼。 难不成是…… 他的眼眸沉了沉,握紧了手中的酒壶。 “那我们真的要去无望崖吗?” 柳鹤眠抬头望了望那对面长崖,分明是一望无垠的黄沙大漠,却好似凭空被人从中劈开,形成了一条幽深的沟壑裂隙,无望崖之名也因此得来。 而在无望崖脚,正驻扎着一片黑甲大军。 那是骁骑将军沈禛所带之兵,我朝赫赫有名的不败之师——“破风军”。 “想要查清宝凤楼背后的阴谋,就必须去。” 更何况,还有失踪的百姓和冥鬼未找到。 想到这,孟姝有些担心地回头:“阿爷,无望崖我与扶光、苏娘子去就好,你和柳鹤眠就好好待在城中,那石洞也别住了,万一再有人生出不轨之心找上门来,你们也好应付些。” 谁料,穆如癸却摇头:“不行,我必须去!” 他瞪了一眼孟姝:“倒是你,瞎掺和什么,要真遇上危险,光凭你那三脚猫的功夫,能对付得了鬼怪” 听到孟姝不让他去,柳鹤眠正要出声反对,闻言,却突然住口,悻悻地缩回了头。 孟姝若是三脚猫的功夫,那他算什么 柳鹤眠自觉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不知为何,这次穆如癸反对的态度尤为强烈。 一提到要去无望崖,他便极力阻止孟姝。 扶光只看了一眼,便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 他总觉得,关于孟姝那奇异力量的内情,穆如癸或许知道些什么。 “好了好了,”苏素见气氛僵持不下,连忙出来圆场:“既然如此,我们大家就都去好了。” 她拉过孟姝和穆如癸:“既然你俩互不放心,还不如一同前去,这样总能安心了吧” 孟姝没意见,倒是穆如癸,脸色黑得难看,最后见实在没办法,只好答应。 收拾好东西临行前,穆如癸还叮嘱了孟姝一句:“进了无望崖,你一定要跟着我,凡事不可独行!” 孟姝连忙点头称是,接过苏素帮他们置备好的干粮和水,将东西绑在马上后,五人一马就此上路。 大漠的天是一尘不染的蓝,压低的白云乘着热风,飘拂过高高隆起的沙丘,他们的脚印陷在细沙里,步履一致地向无望崖的方向前行。 单从玉人城的方向看,无望崖离城并不远,但只有走过一遍的人才知道。 崖底幽深的裂隙两岸并无索桥,想要去到对面,就必须从崖底绕行。 他们人多,对面又是军事重地,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他们没打算骑马,就租了一匹驼着干草布囊,五人轻衣简行,走到无望崖时刚好夜幕降临。 苏素取下了面纱,掸了掸上面的沙尘才重新带上。 大漠风沙大,这一路走来磨得人脸颊发疼。 第145章 她看了眼前头即将压低的夜幕,转身道:“天色晚了,大漠之中陷阱很多,我们今日就到这吧,休整休整明日再往前走。” 扶光颔首:“苏素说的对,大漠的情况我们并不熟悉,这里又是破风军的驻扎地,大家都小心些。” 说到破风军,孟姝察觉到苏素的脸色闪过一抹不自然。 她从马背上随行的行囊里拿了一块胡饼,走到苏素身边递给她:“苏娘子,可是有哪里不适” 苏素微愣,旋即摇了摇头:“我没事,可能是太累了。” 她话音刚落,穆如癸就走了过来,不*由分说地把上她的脉,看着她意味深长道:“心有郁疾,拨云方清。” 柳鹤眠随地拾了些能点燃的干柴,刚燃起火让四周明亮了些,远处便传来一阵急促有序的脚步。 脚步声隐匿在大漠的热风里,本不明显,但扶光听力甚好,他觉察到风中掺杂的异样,蓦然侧目,眉心一蹙。 果不其然,还不等他们反应,四周便涌上一群黑甲士兵。 他们有的埋伏在石壁后,有的藏匿在沙丘中,盔甲下裹紧的面衣只露出一双锐利的眼,夜风之下,他们行动迅捷,警惕得如猎兽的豹。 五人被黑甲兵团团围住,身后柳鹤眠刚点燃的干柴烧得“噼里啪啦”,于空气中迸裂出细小火花。 孟姝皱眉,低身问向身边扶光:“这是怎么回事” 这些士兵的装扮她很是眼熟。 之前在皇宫时就曾见过,孟姝一眼就认出,这是破风军。 他凝眸,眼神暗下:“这些破风军恐怕将我们当作了敌人细作。” 孟姝越想越不对。 他们这一路极为警惕,没露出武器不说,就连马都不骑,又怎么惊动的破风军 看这架势,这些黑甲兵是早早就埋伏在这了。 难不成,他们是在抓什么人 思绪还未理明,黑甲兵后有一人拨开围着的将士走来。 来人并没有穿盔甲,而是身着一身浅色长袍,身形高瘦,面容白净,黑发用木簪高高别起,若非他背着一把玄铁长剑,倒真像个文弱书生,与这四周的肃杀凌厉格格不入。 见他走近,将士中有人在他身边附耳几句,闻言,那男子抬头,目光凌厉扫来。 四周黑夜寂静,大漠的风拍打在石壁上,发出簌簌声响,黑甲兵中有人点起火把,借着火光,他的目光一一扫过眼前五人,眉头越皱越深。 这些人看样子,不像是奸细。 当目光扫过一道红衣身影时,他眼神忽地一顿。 她站在五人最后,若非烈焰般的红裙在飞舞的风中露出一角,光凭着幽暗的火光,实在难以注意到她。 眼前的士兵剑拔弩张,锋利的长刃就横在眼前,柳鹤眠有些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刚想转头寻找其他人时,却发现除了他,他们都冷静的出奇。 扶光孟姝暂且不说,这两人怕是天塌了都是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 倒是穆如癸很奇怪。 见到黑甲兵围上,他不但不意外,反而有种看好戏的姿态,眼神意味不明地频频投向后头的苏素。 见状,柳鹤眠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只见苏素的面纱后,只有一双眼睛露出,彼时眼神半垂,像是在刻意避开什么。 柳鹤眠也不顾上害怕,有些奇怪地扬眉。 他怎么觉得,苏娘子怪怪的呢? 那长袍男子抬手叫过身边士兵,似乎低头交待了些什么,那士兵有些讶异的眨眼,随即快步跑了出去。 他重新将目光落在那抹红裙身上,有些不解地皱眉。 这位怎么在这 过了一会儿,有战马飞蹄的声音踏沙而来。 来人不少,点燃的火把高燃,将泼墨黑夜衬亮了半边天。 前头的几人均策马而来,为首的男人更是一身凌厉黑甲。 他的黑甲和周遭将士很是不同。 黑墨肃杀下,箭袖两端的银质暗纹于黑夜中泛着幽光,黑发被高高束起,长眉入鬓,薄唇紧抿,看见的是一张锋利冷峻的脸,他身后披风霹雳生风,随着他的走动于火光下猎猎作响。 见到他,四周将士纷纷放下刀剑,于中退开一条道,朝他肃行军礼。 他腰间别着一把黑纹长剑,剑柄端的梅花剑穗于风中摇晃,淡红丝绦落在他黑色甲衣上,本应违和,却又相衬得出奇。 他径直穿过众将士,逆着风缓缓走近,直到看见了被黑甲兵围着的五人。 以及那张扬明媚的红衣女子。 第124章 大漠有风吹扬而过,黄沙迷眼间,外头一片肃杀冷厉,唯有最中间的一处营帐,点燃的烛火跳跃上方桌,有士兵掀帘走进,训练有素地将手中东西放下,旋即行礼走出。 “军营条件艰苦,没有好酒,各位莫要见怪。” 主位旁坐着一位长袍男子,他卸下了那把玄铁长剑,彼时白瘦的脸毫无遮挡地暴露在明亮烛火下,倒更显的文弱清隽。 若能忽视他虎口厚茧的话。 他笑着抬手,举杯示意。 孟姝早就听说过,骁骑将军沈禛身旁有着一位了不得的白脸军师,名唤“沈南星”。 旁人一听军师,下意识地便会以为此人只识文墨军书,不通武功,可破风军里的这位人物却不同。 他虽长着一副柔弱书生的模样,却有着手起刀落的狠辣手段。 据说他从小跟在沈禛身边,虽说武功不如沈禛,却也差不得多少,但百般武艺之下,最为出色的还是他的谋略。 不仅能献计谋划,还能上阵杀敌。 这些年来南征北战,随着沈禛名声的打响,这位“白脸军师”的名号也渐渐响彻南北。 他是沈禛的左膀右臂,也是与他生死相交的兄弟。 彼时这位“白脸军师”就坐在他们面前,看着笑面相迎,极好相处,但敏锐的人便会发现,他的笑意并不曾达眼底,时刻带着警惕。 孟姝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与扶光一同举杯,抬手轻抿一口。 衣袖遮住面容的那一瞬,两人举起杯盏,心照不宣地交换了眼神。 就在此时,有人掀开营帘,大步朝里走来。 他脱去了繁重黑甲,彼时只身着简素黑袍,摇曳的烛火拂过他冷峻眉目,却怎么也掩不住那凌厉杀气。 再次见到沈禛,营内人心思各异,有人抬眸,有人垂目。 沈南星刚要起身行礼,却被男人一把摁下。 他越过他,于他身旁的主位落座。 黑色劲袍被随意拨开,他坐定后,目光看似散漫地掠过桌旁众人的脸,实则于一人面前稍稍停顿。 沈禛不动声色地收回眼,朝穆如癸颔首问好,旋即转头看向一旁的青年和他身边的素衣姑娘。 他见过他们。 那时宫变,他们曾帮过沈褚礼。 沈禛拿起桌前的水浅饮一口,过了半晌,这才沉吟开口:“你们为何来无望崖” 沈禛非敌,却也不见得是友。 孟姝沉默,看向了扶光,似在思忖要如何开口合适。 她忽地明白了,为何那些拍下宝凤楼宝物的物主是接连消失,而非一日之变。 因为有破风军在,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接近无望崖,再将人弄走,就不能目标太大。 说不定,今夜破风军会埋伏在长崖处,就是发现了有外人入侵的异样。 扶光似乎也明白了什么。 他抬头,对上沈禛有些探究的眼神:“将军可愿与我做笔交易” 扶光与沈禛一同走出了大帐,只余孟姝四人与沈南星面面相觑。 好在柳鹤眠心思活络,有他在的地方定不会冷场。 察觉黑甲兵或许对他们并无敌意,这一切不过是误会后,柳鹤眠也放下心来,开始与沈南星攀谈。 从西疆问到京城,柳鹤眠:“南星兄,你上次为何没与将军一同回京城呀?” 他自来熟惯了,也不管是否涉及军中机密,心直口快地,让沈南星一阵瞠目结舌。 不过好在有柳鹤眠的这张嘴,帐中的气氛不似原来尴尬紧张。 除了苏素。 自从遇到破风军,她就好像有些奇怪。 孟姝抬眸看过来,轻轻蹙眉。 她怎么觉得,方才沈禛的目光在掠过苏素时,有一瞬的停顿。 就如同在沙漠中,沈南星看见苏素时神情闪过的一抹讶异。 难道他们先前认识 见苏素情绪并不高,孟姝刚想与她说说话,谁料对面的穆如癸却递给她一个眼神。 他朝她摇了摇头,孟姝越看越摸不着头脑。 就在此时,扶光与沈禛回来了。 这一次,沈禛眼中的防备不似先前那般强烈,朝沈南星附耳说了些什么。 闻言,沈南星一愣,了然点头,起身走了出去。 “如何”见扶光重新落座,孟姝凑近,低声问道。 扶光神情依旧,淡道:“沈禛或许可以联手。” 第146章 他一说,孟姝便明白了。 他们若想顺利摸进无望崖,就免不了与破风军打交道。 与其提心吊胆,鬼鬼祟祟,倒不如与沈禛开诚布公,若能与他联手,有了破风军的相助,行事到是会容易些。 只是孟姝有些奇怪,压低声音:“沈禛这么容易便答应了?” 涉及鬼怪,扶光不可能将他们所知道的内情全盘托出,沈禛究竟为何被打动 谁料,扶光闻言轻声一笑。 他抬头看向主座上的黑衣将军,下一秒,沈禛看来。 他垂眸想了想,既然决定合作,便没有再隐瞒的必要。 眼下营帐内并无他人,外头又都是沈禛的亲兵,在众人的目光下,他缓缓开口道:“前些日子,玉人城混进了不少行迹鬼祟的外邦人,并且常常在无望崖旁逗留,无望崖乃军营驻扎重地,我担心他们是敌国奸细,派兵观察,谁料……” 顺藤摸瓜,竟发现他们都不约而同的与宝凤楼有过交集,不仅如此,城内还有不少人接连失踪。 “那些失踪的人多是游商,当地官署对他们的去向并无登记。”事关城民,又发生在边塞,这让沈禛不得不提防。 原本他以为,那些游商可能是被人拐骗,将其卖往敌国充军,因此特地在无望崖守株待兔,却没料到竟然阴差阳错抓住了他们。 可经方才与扶光交谈,他才方知原来宝凤楼才是幕后黑手。 “前两日我曾抓到一个胡人,他是宝凤楼的小厮,本想留着活口好好审问,没想到那人竟然在瞬息之间就化为白骨,诡异非常。” 沈禛蹙眉。 那日商坊内的场景历历在目,他手下的兵士上阵杀敌,什么生死场面没见过,可那样怪异的场面,却也让他们惊骇了好一阵。 后来沈南星问及,他为何如此淡定。 沈禛没说,因为他曾经亲眼见识过那不同于凡人的力量。 他抬眸,目光从坐在最后的红衣女人身上划过,下意识握紧了手。 沈禛做事稳重,看着杀气凛凛,不近人情,实则很是周到。 大漠中蛰伏的危险比他们所想的更多,他们既然来了破风军,沈禛便要对他们的性命负责。 他让沈南星带人理出几处空营帐,安置他们住下。 大漠夜晚的星空格外亮,繁星点缀在层云之中,随着夜色渐深,那从沙丘深处吹来的风带上了一丝凉意。 孟姝与苏素住在一处,原本让柳鹤眠和扶光住在一起,但柳鹤眠不知怎的,这几日给穆如癸温酒温上瘾了,嚷嚷着要与穆如癸在一块,好照顾他。 孟姝懒得戳穿,穆如癸那健步如飞的身体需要他照顾 恐怕是这小子听穆如癸吹牛惯了,想缠着穆如癸跟他讲些神鬼传说,顺便讨教些奇门遁甲之术。 孟姝懒得理他,便由得他去了。 因此,便剩扶光自己住一营帐。 不过这样也好,这位神君大人可对人挑剔的很,若真与柳鹤眠同住,还不知会将他逼成什么样。 在路过扶光营帐时,孟姝想着想着,不由得笑出了声。 大晚上的,苏素也不知去哪了。 方才收拾行囊,穆如癸的包袱被她顺手拿错了,便想着给他送去。 营帐内,灯火通明,穆如癸和柳鹤眠正凑在一起,坐在矮桌边看着什么。 孟姝伸头一探,发现竟然是自己从玉骨村老阿嬷手里弄来的《神鬼录》。 她想起来了,之前在京城的时候,无意中被柳鹤眠看见了这本书,他很感兴趣,便问孟姝能不能借他翻阅,孟姝便借给他了。 时间一久,孟姝都差点忘了。 见一老一少点着油灯看得出神,孟姝不免嗤笑:“你俩这么认真,不知道的还以为要考科举呢。” 柳鹤眠突然抬手,示意她噤声,神经兮兮道:“孟妹妹,我们在瞻仰前人神作。” 神作 孟姝刚喝的水还没咽下,闻言险些喷出来。 她承认,这本书写得玄乎其乎,之前给扶光看过,他也觉得有一定的可取之处,但若称为“神作”,未免有些过于夸大了。 孟姝于他们身旁坐下,见穆如癸眉头蹙起,一副认真的模样,奇怪道:“阿爷,这本《神鬼录》你在玉骨村时不也听说过吗,难不成也和柳鹤眠一样奉为神作” 穆如癸闻言,抬眸看来,有晦暗的眼神一闪而过。 太怪了,实在太怪了! 他盯着眼前有些破旧的泛黄书籍,一阵腹诽。 哪个游手好闲的二世祖写的书写得这么还原,也不怕遭天谴! 尤其是,竟然还写了鬼王…… 他抬眼,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孟姝。 也不知被这丫头看进去了多少,真是怪了! 第125章 得亏启程前,苏素提前给穆如癸备了不少酒,否则进了大漠深处,在这破风军里,穆如癸怕是会被酒虫馋的睡不着觉。 聊着聊着,孟姝突然想到了沈禛。 “阿爷,你和盛王是如何认识的” 说到这个,穆如癸突然摇头一笑。 他擦了擦唇边的酒渍:“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那时他刚带着孟姝来湘水镇不久,意外碰见了来找苏素的沈禛。 “苏娘子”孟姝讶异,这又与苏素有什么关系 穆如癸故弄玄虚地朝孟姝扬眉:“没想到吧,他们两人……” 似乎不知该如何说好,穆如癸啧了一声,摇头道:“孽缘啊孽缘。” 那时的沈禛,还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 穆如癸曾听说过这号人物。 五岁熟诗书,七岁上战场,十三岁开始领兵,打了他人生中第一场胜战,从那以后,沈禛“战神”的名号便越传越响。 自十六岁后,他正式接手了燕凛退下的镇国军,与自己原本带出的军队合并,改旗帜为“破风”,从那以后,他常年驻守西疆,成为了人人皆知的杀将,凡是外敌来袭,听到沈禛的名号都要掂量掂量。 有他在,我朝当真十多年来并无险要战事,边疆平和安宁。 可以说,燕凛是打下江山的人。而沈禛,则是守下江山的人。 可穆如癸自己也没想到,有一天,他会在边陲水乡见到这位少年将军。 不仅如此,他似乎与传闻中的那个冷面战神不太一样。 那时的沈禛刚刚及冠,经历了战场浴血的人,身上多少会带着肃杀之气,但那日的却沈禛格外不同。 他于大雨中在暮春楼下站了一日一夜,后来穆如癸才知道,他是在等苏素。 可苏素不愿见他。 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向来心高气傲,可他那日竟放下了所有的姿态,就这样狼狈地站在雨水里,仍由周遭人传来打量的目光,于暮春楼下苦等。 最后还是穆如癸上去劝他。 “将军,你还是快回去吧,苏素不会下来了。” 年轻将军一身傲骨,本以为他受了冷落,是无论如何都咽不下这口气,转头就要走的,谁料,他只是自嘲地垂下眼,依旧站得笔直。 冰凉的雨水早就打湿了他的黑衣锦袍,脱去了战甲的男人身形高健颀长,水滴打在他手中梅花剑穗上,继而重重地滚落在地。 “前辈,你能否帮我给她带句话” 闻言,穆如癸以为他是要放弃了,连忙应下。 沈禛要他带的话,只有三个字。 “对不起。” 听到这话,苏素神色一变,打翻了手边的名贵茶盏。 她猛地起身推开窗楣,外头大雨顺着瓦檐淅淅沥沥地落下,将她的衣袖也打湿了些。 红衣女子站在窗边,正出神看着什么。穆如癸也好奇望去,却发现沈禛居然还没走。 “那后来呢?”孟姝问道。 穆如癸摇了摇头:“最后是因边疆急报,沈禛才走的,此事便也不了了之了。” 若非如此,穆如癸想,要是苏素一直不肯见他,依他的脾性,倒是真能在那站到天荒地老。 不过直到现在穆如癸也不知道,沈禛与苏素之间究竟发生了,那“对不起”三字,又因为何 他将酒壶搁在床榻边,伸了伸懒腰往后一靠:“苏素一直守在暮春楼,他们两也有十年未见了吧,没想到竟然阴差阳错在此遇到。” 说着,他叹气:“依我方才观察,虽说他们连句话都没说,但越是避嫌越能看出,这两人谁都没放下呢,你说不是孽缘是什么?” 更何况,苏素可不是凡人。 凡鬼殊途啊! 穆如癸眼神一顿,好似想起什么,转头看向孟姝。 彼时的姑娘还在穆如癸方才的话中惊得没回神,她怎么都没想到,原来苏素还有这样的故事。 更没想到,那盛王殿下一副杀伐果断的模样,居然曾经也是个痴心人。 见孟姝想得出神,穆如癸暗自一叹。 阿姝啊阿姝,苏素与沈禛是否为孽缘尚且未有定论,但你和…… 第147章 罢了罢了,世间路自有世间路要走,我老头子能做的也不多,能瞒一时算一时吧。 与营帐内的灯暖酒意不同,外头的狂风卷着黄沙,苏素漫无目的地走出军营,在附近找了个沙丘坐下。 凉风吹过她的长发,后头军营中,火把光亮的余烬照到这来,红衣飘摇间,她摇了摇手中的酒壶。 这还是她从穆如癸那顺来的。 想着,她轻声一笑,抬手饮了一口。 酒水的馥郁浓香乘着晚风飘扬在沙漠上,坐在沙丘上的红衣女子飒爽美艳,眼底却有化不开的郁结。 她想事情想得出神,没注意到身后有道身影缓缓走近。 从沈南星传话回军营,再到他快马赶去时,沈禛自己就知道,他始终放不下过去。 一身肃杀黑袍的人静静站在沙丘之后,目光落在上头那道红裙身影上,他们离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只要她不回头,她就永远发现不了他。 想着,沈禛无奈地低头苦笑。 其实穆如癸不知道,他有一句话说错了,苏素和沈禛并非十年未见。 就在一个月前,他们曾见过。 就在京城的“夜中明珠”。 那时的沈禛刚从皇宫出来,刚一走到宫门,便听见“夜中明珠”的暗子传来消息。 苏素来了。 妙若并不知晓苏素身份,可当难得一见的沈禛破天荒地从外头赶来时她就隐隐察觉,此女子身份不一般。 那女人作派不小,来势汹汹,不将“夜中明珠”放在眼里不说,还点名道姓要找沈禛。 沈禛一路快马,身上还穿着入宫觐见时的朝服。 虽说世人一提沈禛,多唤将军,可相比臣子,皇子身份无疑更为尊贵,因此他的朝服上多绣着蛟蟒冕纹,紫色金纹滚边随着他的快步走动而晃动着。 妙若偷偷地打量了一眼前头的男人。 莫说民间百姓,就连宫里也不知道,这名动天下,被称作“京城第一楼”的东家,就是盛王殿下沈禛。 任谁也很难将这富丽神秘的“夜中明珠”,将眼前这位杀气凛凛的骁骑将军联系起来。 妙若是沈禛培养的心腹,从前曾在军里待过一段时间,后来自“夜中明珠”建起后,她便被派回京城,做了客栈明面上的管事。 先前她还曾问过沈禛,为何要花费心力去经营一间客栈,不仅如此,就连掌柜也无 可那时的将军并没有回答她。 她便只当沈禛是为了笼络消息,暗地收买人心,好稳固根基。 毕竟身为皇子,处在权力的漩涡里,没有哪个是不想当皇帝的。 可后来她才发现自己想错了。 她的这位主子,当真是对那皇位无半点兴趣。 心甘情愿守在边疆半生不说,就连朝堂纷争也不想参与。 只是后来时间久了,妙若渐渐的也把这件事情抛诸脑后,她习惯了待在京城的日子,也习惯了帮沈禛看顾这间客栈。 但她隐隐约约猜到。 没有哪家酒楼客栈是没有掌柜的。“夜中明珠”现在没有,很可能是它的东家在等一个人。 而眼下,那个人可能来了。 妙若帮沈禛推开眼前的房门。 “夜中明珠”最好的厢房里,熏香袅袅,正中之处正坐着一个女人。 听到动静,苏素拿杯的手一抖,继而故作镇定,冷静地抬头看来。 多年的岁月过去,他好像更为俊朗了些,原本稚嫩的少年棱角愈发成熟,剑眉星目下,肃杀之气浑然而出,带着战神将军特有的锋利。 沈禛亦是眸光微顿。 他已经很久没见到她了。 亦或说,他时刻能“见”到她。 这些年来,那抹红裙身影一直出现在他睡梦里,朦朦胧胧,看不真切,甚至于在沙场上每个生死相交的瞬间,他都会想起她。 他原本以为自己这一生,直到战死都不会再和她相见,可她却突然来了。 妙若不动声色地将房门给两人关上,恭敬地退了出去。 四目相交的瞬间里。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 那些过去的和过不去的,都在这一刻冰雪消融。 过了半晌,还是苏素最先开口。 她站起身来,窗楣处渗进的微风吹起她身后长裙,她的目光看过沈禛,最后落在他腰间长剑上。 那剑柄处,正悬着一枚精致小巧的梅花剑穗。 苏素眼神突然变了。 她凝眸,冷冷出声:“我的人在哪?” 沈禛皱眉,对上女人一开口的质问,他有些不解。 “什么人” 苏素自嘲道:“沈禛,你若恨我,大可直接朝我来,掳走我手下人又算什么本事” 她之所以会来京城是因为那些失踪的冥鬼。 她受扶光统领,一边经营暮春楼,一边将其作为鬼界在人间的据点,为扶光收集消息。 因此,人间有冥鬼失踪,是她最先发觉的。 线人来报,那些失踪的冥鬼曾经来过京城,还去过西疆,她便想到了沈禛。 这个常年驻守西疆的骁骑将军。 除去身边人,也只有沈禛知道她的身份,也只有他,对暮春楼了如指掌…… 也只有他,曾经对过鬼怪下手。 想到这,苏素心绪骤然起伏,不由得攥紧了手。 再一抬头,方才那一丝混沌退去,只余满目的冰冷清明。 “沈禛,我最后再问你一次,它们在哪”她走近他,眼里带着一如既往的倔意,不容分说地逼问道。 原来她是来质问自己的 沈禛忽地轻嗤一笑,原本炽热跳动的心瞬间冷下。 “苏素,若我说不是我呢?” 第126章 可沈禛看出来了,她不信他。 仿佛有盆冷水从头泼下,沈禛站在这里,只觉得自己很可笑。 他上前一步,眼神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正欲说什么:“苏素,你……” 他话未讲完,她便率先移开眼神。 她侧过头,打断他:“既然如此,我就先走了。” 她刚要走,男人却抬手拉住了她。 “放手。”她蹙眉。 沈禛的确和以前不一样了。 十年前,他还是个动不动就脸红的少年,她只轻轻一逗,便会叫他面红耳赤,话都说不利索。可如今,倒是变了…… 男人极具侵略性地垂眸看来,下颚紧绷着,冷峻分明的棱角处处透露出不快,正阴沉地看向她。 他收紧手,隔着一层薄衣,女人皓腕下肤如凝脂,仿佛他再一捏便会断掉。 “苏素,你要躲我到什么时候” 十年了。 这十年里,他去找过她,但她每次都避而不见。到后来,宁宣帝让他常驻西疆,慢慢的,他们便真的再也不见。 是不是只要他放手,她就真的不会再出现了? 看着眼前女人沉默下来,沈禛眸色微沉,欲言又止。 似乎察觉到沈禛接下来要说的话,苏素率先抬头堵住了他的:“你就这么想让我留下” 又是这样。 沈禛眉头轻蹙。 每当他提到那件事时,她总会有千百种办法逃避。 眼前女人仿佛想到什么,神色一变,轻笑着靠近他。 他的手仍攥着她,苏素的目光在他手背流连片刻,继而缓缓抬眸,另一只手轻抚过他的胸膛,掠过那滚边暗纹,落在他腰间紫玉黑带上。 他今日格外不同。 脱去了那一身杀气凛凛的战甲,着起皇子的贵气朝服,暗紫色锦袍穿在他身上,倒衬得他更为丰神俊朗,隐显风流。 她故作暧昧,笑着将红唇凑近他的下巴,呼吸相近间,察觉他神情突变,苏素得逞一笑。 “将军,不会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念着我吧?” 沈禛眉心一敛,沉着脸正要提醒她注意分寸时,眼前的女人却再次开口。 她这次凑得更近了些。 苏素踮起脚,半靠在他的肩头,沈禛闻到那股温软的香气正若有若无地飘来,他心神一动,下意识后退,却被她拉住。 风从窗外泄入,她的红裙纠缠着他的朝服,她抬手,笑着勾起他的下巴,慢慢靠近。 那一刹那,沈禛愣住了。 当女子身上传来的馨香彻底包裹住他时,沈禛竟忘记推开她,任由她胡闹。 就在红唇即将落下的那一瞬,苏素突然顿住,酥酥麻麻的热气自他耳边吹起,沈禛听见她说:“可我早就忘了你了。” 女子方才还温存的神情骤然变冷,趁着他愣神之际猛地推开他,大步往房外走去,只余后头的红裙轻晃。 怀中温玉消失,外头寒凉的风吹过屋里,让原地的男人清醒了些。 他低声自嘲一笑,眸光晦暗,看向她离去的方向。 有细沙卷在风里,吹打过男人的衣角。 他抬头,借着大漠的月光和身后军营里传来的火影,他将女子红衣翩然的身影深深映入眼底。 第148章 苏素不知何时发现了他。 她微微侧目,借着微醺的醉意,光明正大的打量他。 黑夜里,他一袭黑袍似乎与夜色相融,浑身散发着肃杀的冰冷气息,紧绷的神色下,似在刻意克制什么。 苏素蓦然笑了,抬起指尖,朝他勾了勾手。 沈禛未动,依旧只是沉默地看向她。 苏素心神一动,身子外后一歪,果然,还不等她倒下,男人便一个箭步向前,比风更快接住了她。 她的手得逞地勾住他,攀上他的脖子。 “小将军。”她身上带着淡淡的酒香,红唇翕合间,眸色动人得仿佛与月色相融。 她靠着他,涂着蔻丹的纤纤玉手描摹过他冰冷锋利的眉眼,最后落在他柔软的唇上。 听到这个称呼,沈禛便知道她醉了。 “苏素。”他皱眉,低声唤她。 谁料,女人却堵住了他的唇。 馥郁的酒香伴着她身上传来的热意,密密麻麻地落在他的唇上,滚烫过心尖,最终化作一场春雨,一发不可收拾地砸下来。 沈禛回神,一把推开了她,幽沉黑眸看过来,强迫她直视着自己,哑声道:“苏素,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一喝酒就耍流氓,倒和以前一模一样。 女人却好似对他的恐吓浑然未觉。 秀手帮他抚开紧皱的眉心,轻笑道:“小将军,你的唇和你的人比起来,格外的不一样。” 借着酒意,苏素胆子也愈发大起来,她无视面前男人逐渐阴沉的脸,调戏道:“知道哪不一样吗?” 沈禛没理她。 苏素笑:“你的人太无趣冰冷了,可唇……” 她一顿,目光重新落回那张沾上她口脂的薄唇,热气扑洒在沈禛怀中,她抬头,颇为无辜又娇气地看向他:“唇却特别柔软,格外好亲。” 沈禛闻言,脸色一黑,作势就要起身把她从怀里扔下去,谁料女人却没脸没皮,强拽着他的衣服,硬是往他身上凑。 “苏素。”他有些无奈。 对上她,沈禛那些引以为傲兵法全都功亏一篑。 他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将领,是百姓口中战无不胜的战神,可一遇到苏素,他就成了那恨不得落荒而逃的残兵败将。 “沈禛,”她突然开口,神情认真地看向他:“你还……” 话未说出,借着月色,他却看见了她眼底隐隐闪烁的泪花。 沈禛很少见苏素哭过,除了那件事。 他眸色暗下。 苏素为人就如同她那一身红裙一般,永远炽热张扬,像一朵永不会败的花,只会迎着骄阳肆意生长。 可花也有落叶凋零的时候。 但他却私心的不想再看到。 “对不起。” 酒意上头,她将头埋在沈禛的怀里,声音嗡嗡的,低得让人听不真切。 “什么?”沈禛没听清,抬手揽住了她,等他再问时,女人却已经不再说话。 沈禛很无奈,却也拿她没办法。 她想推开他,想不再相见,哪怕再见,她也想以一种客气疏离的姿态模糊过往的一切。 从上次在京城时他就明白了,于是乎,沈禛想遂了她的愿。 所以今日,当再次看见苏素时,他克制住每一个想要开口的瞬间,她想当陌生人,他便配合她。 可故意错开的眼神,是藏不住心底的悸动的。 望着大漠孤月,沈禛突然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抱起苏素,刻意避开巡逻的士兵,往她营帐的方向走去。 在门口,恰好碰见了从穆如癸那回来的孟姝。 两方相望间,孟姝看清了他怀里抱着的人,一时间竟有些尴尬。 沈禛很快回神,一本正经地板着脸朝她点了点头,将怀中的苏素放下,交给她:“她喝醉了,我晚点让人送些醒酒汤过来,麻烦你照料一下。” 孟姝脑子里还在想着穆如癸方才说的话,如今一下子碰见了正主,还未反应过来,沈禛便把苏素塞入了她怀中。 她稳当地扶住苏素,见她面色醇红,淡淡酒气传来,的确像是喝醉后,朝沈禛点头:“放心吧,我会照顾好她的。” 说着,就扶着苏素往营帐里走去。 军营里将士们巡岗的脚步声紧凑有序地传来,四周火把轮换,沈禛站在她们的*营帐之外,静静看了一会,这才离去。 孟姝将苏素小心翼翼地扶到床上,刚准备打点水给她擦脸时,床上的女人却醒了。 她睁眼,朦胧酒意退去,只余满目清明。 孟姝讶异:“苏娘子你没醉呀?” 苏素按了按眉心,撑身坐起。 她的确是醉了,只不过醉得不深,方才外头冷风一吹便醒了。 她示意孟姝别忙活了,抬手让她坐下。 “苏娘子,你和盛王……” 孟姝话未说完,苏素却懂了。 她勾唇一笑,带着淡淡的苦涩:“我和他没什么,都过去了,只是故人而已。” 孟姝看出她心情低落,闻言没多说什么,只是靠近她,轻拍了拍她的肩:“苏娘子,你饿不饿,我去给你弄点吃的吧?” 她晚上没吃什么,刚又喝了酒,孟姝回来时曾跟外头的将士打听过,这营里的伙房就在他们营帐后头不远处。 孟姝起身:“苏娘子你等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说着,她快步跑了出去。 苏素来不及反应,看着她匆忙离去的背影,不由得心里一暖,帐里明亮的灯火仿佛将外头那一点冷吹散了些。 她从床榻起身坐到矮桌边,就着孟姝给她倒的水喝了一口,于桌前静静发呆。 想到方才自己的冲动,苏素便一阵懊恼。 怎么就亲了他呢? 苏素忽地有些头疼。 要追查宝凤楼,想必需要在破风军里呆上几日,这下好了,她要怎么装作若无其事的面对沈禛 有徐徐凉风从帐帘外吹进,吹得桌边烛火轻摇慢晃,照拂过桌边人身影。 苏素无奈扶额,在心里暗暗唾骂自己。 当初是她将人抛下,现如今,她倒成了那欲拒还迎的人。 第127章 刺眼的太阳烤炙着大地,热浪卷着黄沙滚过一丘又一丘。 孟姝刚洗漱完起身,掀开营帐往外走,便正好碰见路过的扶光。 见她起这么早,扶光眉梢一扬。 苏素昨夜喝了醒酒汤后,头终于不痛了,现在还在睡着,孟姝替她掩好帐帘,确保不会被风吹开后,这才朝扶光走去。 “怎么了,昨晚没睡好” 待她走近,扶光瞧见她眼底青黑,有些奇怪。 孟姝摇了摇头:“睡不着。” 许是想到什么,扶光朝孟姝方才特地掩好的帐帘看去,无奈地摇头:“因为苏素和沈禛” 孟姝讶异:“你怎么也知道!” 她以为这事就穆如癸知情呢,合着他们都瞒着自己 怪不得之前在京城,每提到沈禛时,扶光都怪怪的。 仿佛读懂了她内心所想,扶光失笑:“这是苏素自己的私事,我不好多说。只是……” 他叹气:“他们两的事没那么简单,你少掺和,任由他们去吧。” 孟姝闻言,眉心一蹙。 不用扶光提醒她也知道,从昨天苏素的神情来看,她和沈禛之间定不止是有过一段旧缘那么简单。 不过相比这事,她更担心的是另一件。 “扶光,”她抬头看他:“你身上的伤没事吧?” 她记得那天与青公子交手时,他突如其来的异样,青公子似乎笃定扶光动不了手,这才起了杀心。 见她关心自己,不知怎的,他唇边勾起一抹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笑意。 “应是鬼火的影响,无碍。”他垂眸。 孟姝却皱眉看来,表明是在怀疑他。 她拉过他的手,将他袖口往上一翻,认真地给他把起脉。 扶光笑:“你还不信我” 孟姝没说话,心里的疑窦却越来越大。 他的脉象强劲有力,真不像有伤的模样。 可那日的异样又是怎么回事 见实在看不出公所以然,孟姝只好松开了他:“扶光,我说认真的,如果有什么事,千万不要瞒着我们。” 扶光一愣。 眼前女子神情严肃,一本正经地朝他看来。 她的眼神太过干净纯粹,扶光不动声色地别开眼,半垂的长睫隐去了眼底的一丝不自然。 他没说话,两人静静地向前走着,直到走出军营,遥望着远处长崖。 那就是无望崖,他们今日要去的地方。 无望崖靠近军营驻地,沈禛昨日与他商议,他可以放他们进崖,为以防万一,也愿意让沈南星带一队精兵于崖外接应,但交易的条件是,扶光需要保证让受困的百姓平安回来。 从苏素对他满是尊敬时,沈禛便看出,眼前的青年绝非凡夫俗子。 第149章 所以他才愿意赌一把。 他相信扶光做得到。 两道身影站在沙丘上,遥望着远处深不见底的沟壑长崖,静默间,身旁的青年突然出声道:“你害怕吗” 孟姝不明所以:“为什么这么问?” 这一路走来,再多的艰难险阻她都见过了,面对鬼怪她不害怕,如今进崖在即,她也没理由畏惧。 扶光沉默着,眼神抬起,凌厉的暗光从中闪过,准确无误地落在那方长崖处。 他总觉得,他们这一路所追寻的不仅仅是渡化恶鬼,从湘水镇樊家村到西疆玉人城,当他们走到这时,有什么东西便越来越近了。 渡鬼渡鬼,他们所渡,当真只是恶鬼吗? 青年眼神黯下,心口隐隐传来的不安在时刻提醒着他。 无望崖里,或许会有他们意想不到的危险。 日头压过中天,随着那轮骄阳的愈发热烈,层沙起伏的大漠便更加燥热。 正午时分,正是一天里最炎热的时候,也是阳气最重的时候。 用过午饭,沈南星就奉命带兵,领着五人往无望崖的方向走。 沈南星所带的精兵均是沈禛精心挑选的,孟姝只看一眼便知道,这十来人不仅训练有素,就连嘴巴也很严。 想来都是沈禛的心腹。 无望崖离军营不远,翻过一座沙丘再走一段路便可到崖脚。 黄沙被卷在热风里,给蜿蜒起伏的长崖披上一层厚厚的沙砾,将其沟壑衬得更为神秘难测。 见无望崖就在前头,孟姝快步上前,拍了拍柳鹤眠的肩:“等会你就跟着阿爷,不要乱跑。” 无望崖之后会有什么,他们谁也不知道。 更何况,那日扶光看出青公子身上有恶鬼之力,说不定这崖后,还隐藏着恶鬼…… 柳鹤眠知道孟姝是关心他,闻言听话地点了点头。 前头的人马突然刹住脚步,孟姝看见背着玄铁长剑的男人突然回头,跟扶光说了句什么。 “扶公子,那便是无望崖。”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眼前的石壁狭长不平,被风沙侵蚀的石块千疮百孔,露出诡异的黑色,偶有风声从中穿过,会发出阵阵呜响,如同沙中鬼怪哭行。 就是这样一片长长的大漠沙壁,相接成为了深不见底的沟壑长崖,让来往之人望而生畏。 虽说破风军就驻扎在无望崖附近,可沈禛早早叮嘱过,这无望崖深不可测,因此军中士兵并不会多加靠近。 沈南星皱了皱眉:“此崖凶险,我和破风军会在外头接应,若有不测定要及时给我们传消息。” 扶光颔首。 之所以不让沈南星他们进崖,也是先前扶光与沈禛商讨过的。 这崖里诡谲难测,破风军又只是凡人之师不会法术,扶光不想让无辜的人为此冒险。 此时苏素从后面走近,朝扶光尊敬拱手:“主子,都准备好了。” 沈南星看了一眼红裙女子。 他想起离营前沈禛欲言又止的神情,难得主动与苏素搭话:“苏姑娘,望保重。” 苏素一愣,朝他淡淡勾唇。 广袤无垠的黄沙大漠上,胡杨飘动,沙砾随风拍打过战士们的铁剑黑甲,他们蛰伏在沙丘之后,锐利的目光穿破热风,一瞬不瞬地盯着眼前的方向。 在那里,有五道人影齐齐站在长崖脚边。 凌厉的风声卷入黝黑崖底,随即又从崖底穿出呼啸而上,竦峙石壁直指苍穹,那长大的幽深崖口,仿佛随时都可吞并云端。 “走吧。” 扶光率先走在前头,踏过黄沙。 眼前的石壁虽凹凸不平,但看上去并没有裂痕,要想进崖,就得先找到宝凤楼所设的隐藏入口才行。 他心念一动,忽地看向一旁的蓝袍年轻人:“柳鹤眠,你擅长奇门遁甲,看看这里有没有机关窍门。” 闻言,柳鹤眠神情也认真起来,严肃地点了点头。 他上前一步,抚摸过眼前石壁。 被太阳烤得炙热的壁石磨砺得人手心发疼,柳鹤眠吹开覆在上头的细沙,细细观察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忽地从随身布包里掏出一样东西。 孟姝定睛一看,是八卦九宫盘。 柳鹤眠随地找了一块还算平坦的沙地坐下,风沙吹过他手中仪盘,年轻人缓缓闭上双眼,面衣下的嘴唇一翕一合,振振有词在念些什么。 随着他手中仪盘指珠的转动,柳鹤眠的眉头越皱越深,后来直接起身,每往前走一步,盘中指珠便颤动一分。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日头也愈发炽烈。 闷热的燥意传上心头,烈日灿阳将来人的身影照得逐渐扭曲。 孟姝他们心照不宣地跟着柳鹤眠,从原本站立的地方绕着无望崖缓缓走动,直到年轻人在一方石壁前止步。 “就是这了。”他忽地睁眸。 扶光和孟姝不约而同地抬起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眼前的石壁平平无奇,所沾染的沙尘甚至比方才那里还多。 扶光上前一步,轻轻掸去了那一层灰,宽大的掌心与其隔空相对,他眸光忽地凌厉,一道金芒便从他的掌心迸发而出,以此为轴,猛地向四方炸开。 金芒所化的图案正是柳鹤眠手中的八卦盘所指,正一点点地从扶光掌心下渗出,慢慢包裹住整片长壁。 强大的神力威压传来。 众人皆被逼的后退一步。 唯有孟姝。 她依旧稳稳地站在原地,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右手皓腕处的银羽正在隐隐闪动。 那抹金光在刹那间笼罩天地,大漠之上,就连烈日骄阳也被这光芒衬得黯淡一瞬。 沈南星依旧一身淡色长袍,背着玄铁长剑站在众兵身前。 他目光晦暗地看向那阵光芒传来的方向,眉头轻轻一蹙。 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烈风拂过青年的衣角,将其月白锦袍吹得猎猎作响。 随着掌下神力的收拢,眼前石壁倏然出现一道裂痕。 紧接着,石壁轰然震开,落石簌簌而下。 穆如癸眼疾手快地拉开孟姝和柳鹤眠,与苏素往后一退,便见在众多落石之中,青年身姿依然屹立挺拔,周身石块似乎有意避开他,擦过他锦绣袍脚重重砸在地上。 下一秒,有道高大的石门蓦然出现在眼前。 扶光缓缓抬眸,眼中暗芒划过,衣袖轻轻一拂,脚边落下的石块便瞬间化作齑粉。 柳鹤眠回过神,惊喜一指:“就是这里!” 无望崖的入口,就在这! 第128章 飓风席卷着冷意,带着嘶哑怒吼的闷响,从幽深黑黢的崖心一窜而上。 四人跟着扶光的身影走入那道石门,紧接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黑,以及耳边若有若无的哭喊。 穆如癸为了给他们断后,站在最后一个。 见黑暗包裹而来,他眉头一皱,刚要出声提醒孟姝,却听见前头传来青年的低唤。 “孟姝,抓紧我。” 扶光将袍角伸给孟姝,身体却依旧向着前方,语气沉着淡定道。 见状,苏素和柳鹤眠早习以为常,倒是最后的穆如癸,眉心一拧,不喜地瞪眼看来。 黑暗之中,没人注意到他。 在进入黑暗的那一刻,孟姝下意识地心慌,可还不等冷汗爬上,青年却已经将柔软的衣袍塞进她的手里。 她有些讶异,却还是听话地拉紧了他。 四周分明被石壁包围,本应密不透风,却不断有冷风从地底涌上,透过衣裳刺入每个人的骨髓。 寻着风走,想来便能找到出口所在。 扶光抬步上前,孟姝紧随其后。 不知走了多久,在逼仄黑暗中的感觉实在不好受,当那抹光亮出现在眼前时,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可当踏出黑洞,看清眼前景象时,那口气却又重新提了上来。 通过狭长的甬道,入目的是一片石林。 黄沙之中,有狂风激烈地涌来,捶打过眼前奇形怪状、各自耸立的巨石,继而直吹五人的面门。 阴云密布的天日下,狂风不由分说地吹拂着他们的面衣,那阵邪风带着好大的力,狠狠地碾擦过锋利的巨石阵,将他们的面衣一一吹飞。 没了遮挡,席卷而来的黄沙争先恐后地吹向面门。 众人下意识伸手一挡,却听见有人呵斥:“屏住呼吸,此沙有毒!” 穆如癸率先上前,一脚稳稳踩入沙里,气势从他脚下荡开,浑厚的内力自他掌中打出,眼前吹来的黄沙刚要凑近,便像被什么屏退一般,猛地向后退开。 有了穆如癸的提醒,众人纷纷提起警惕。 “这里很奇怪。”孟姝皱着眉打量过四周,方才在外头还是艳阳天,一进到这却突然阴云密布。 不仅如此,无望崖之后怎么会藏着一片石林 “大家都小心些。”扶光凝眸叮嘱。 他话音刚落,眼前石林竟忽地扭曲,无数道黑烟从巨石后窜出,带着毒沙朝五人袭来! 第150章 几乎同时,四人背靠背站成一圈,将柳鹤眠围在其中。 风声荡起,衣摆狂舞,数道内力不约而同地从他们身前迸发,与黑烟卷来的毒沙相抗。 “那是什么?”柳鹤眠瞠目结舌。 成股拧来的毒沙在空中化作一道道人形,正张着幽深大口想要吞掉他们。 “柳鹤眠,保护好自己!”孟姝眼神一凝,回头道。 她话音刚落,几道身影便瞬间散开,那毒沙分身众多,难对付得很,不过片刻四人便与他们纠缠起来。 孟姝手腕一翻,从腰间抽出银绣。 银色光刃从中划过,破开眼前黑烟,那道毒沙人形便瞬息湮灭原地。 反观孟姝,扶光那边所围的毒沙更多。它们仿佛吃准了谁更难对付,便齐齐上阵团团袭向扶光。 苏素红裙飞舞着,手指往腰间一勾,原本的暗红腰带竟在瞬间化作一条长鞭,纤长的鞭身上密密麻麻附着细刺。 她一边侧身躲过毒沙,腰间长鞭随她跃起而破空抽出,暗红鞭形在空中掠出残影,上头所带的鬼力狠狠打向那飞身而来的毒沙。 “哗”的一声,那毒沙便被梅刺鞭击碎。 她的余光瞟过身后,见有道毒沙正偷袭着朝柳鹤眠掠去,她神色一变,刚要跑去,便见柳鹤眠不仅身形灵活地跑开,还边跑边从布包中掏些什么,朝紧追不舍的毒沙扔去。 “你别过来啊,信不信我打你了!” 见那毒沙靠近,柳鹤眠撒腿就跑。 逃生的本能出现了,他顾不得姿态,连滚带爬地朝前跑去,眼见那毒沙咬来,他便如蛇般灵活地闪到巨石后。 那毒沙咬了一嘴的石头险些将牙磕掉,正恶狠狠地盯着他。 完了完了。 柳鹤眠被追得哇哇乱叫,也不管从包里掏出什么,急忙忙地往后一扔。 化作人形的毒沙冷不丁被扔来的小东西一砸,那符纸贴在它脸上,它奇怪地往上瞄了一眼,刚想把它拽下,却忽地感到一阵刺痛,下一秒便灰飞烟灭。 将这场面尽收眼底的苏素暗暗松了口气,一边提鞭打去,一边飞身来到柳鹤眠身边,拎起他的衣领往穆如癸那一甩。 “穆老,接住!” 柳鹤眠像鸡仔般被人轻松地拎起,继而轻松地被另一个人接住。 明明年近古稀,却敏健得不似寻常人的小老头稳稳扶过他的肩,表面上“哎呦”一叫,实则连一半劲都没用上,乐呵呵地朝他一笑:“好小子,躲好了!” 说着,他手作螳螂状,下盘稳健如根深深扎入沙地,不过一拳之势,便将眼前的毒沙人怪一掌捶散。 “好功夫!” 柳鹤眠在京城跟着扶光孟姝也算见过世面,如今危难关头还有闲情逸致称赞起穆如癸来。 这一夸好巧不巧,正中穆如癸心怀。 他自以为风流倜傥地摸了把胡子,一边对付着接踵而来的毒沙,还有空一边与柳鹤眠搭话:“柳小子,你腿脚不错,脑子也灵活,能自己对付一个吗?” 说着,他便故意留了个破绽,让毒沙从他手下钻过,继而在后头踹了一脚,让那人怪朝柳鹤眠跑去。 柳鹤眠是没想到,他看戏看戏居然还能让穆如癸借机练起他。 见那毒沙朝这喷来,柳鹤眠灵敏一蹲,再度掏出一张符纸,趁毒沙人怪不备一把贴住它的脑门。 “哈哈,再吃小爷一纸!” 不错。 穆如癸拍了拍手掌沾上的灰,游刃有余地一掌击退身周的毒沙,满意地朝柳鹤眠伸了个大拇指。 柳鹤眠得意地扬了扬眉。 后来孟姝问起他为什么这么会躲,柳大师只道,他这本事,可是从小练到大的。 这边刚轻松没多久,穆如癸便听见苏素一阵惊呼:“主上,阿姝!” 穆如癸和柳鹤眠一同看去,只见扶光和孟姝不知何时竟被巨石团团围住。 原来那毒沙不过是障眼法,真正要对付他们的,是这沙漠巨石。 穆如癸眉头一皱,正要快步上前,却被一股从中迸发的威压挡住。 是扶光! 三人纷纷凝眸看去。 神力自长戟尖端凝结,随着蛟月戟身一震,那浑厚的神力便从中荡开。 不过瞬息,只听“嘭——”的一声,方才还围困着他们的巨石便应声而碎。 “没事吧?”穆如癸焦心上前,拉着孟姝上看下看。 孟姝笑着朝穆如癸摇了摇头,刚一回眸,便见扶光在盯着她。 准确来说,是在盯着她的背后。 “小心!” 蛟月横过孟姝和穆如癸的后背,青年手臂一动,便借长戟之力将两人往后一推。 紧接着,有道裂缝自他们方才站立的地方扩张开。 有诡谲不清的暗芒从中散出,孟姝再次感受到了那股风。 那股方才在甬道里,传来声声哭喊的风。 眼见着裂缝越来越大,脚底的沙漠一点点往下塌陷,五人接连往后一退,那缝隙却好似在追着他们,直至一个幽深不清的沟壑裂口出现在他们眼前。 那风声就是从底下漫出。 呜呜低响中,似乎夹杂着撕心裂肺的哭喊。 这才是真正的无望崖崖底。 方才的石林不过是幻象。 反应过来,五人神情皆是一沉。 扶光将蛟月往身后一收,绣着祥云暗纹的锦靴踏出,他缓缓上前,垂眸一看。 深不见底的深崖冒着幽光,仿佛有着无穷的魔力,正在将人拉着往下拽。 不对。 从进崖到现在一切都太容易了,他总觉得,他忽略了什么。 就在扶光沉思之际,崖岸边的沙砾忽地凝成一只手,正从底下探出,摩擦过沙地,缓缓伸向一人。 孟姝的注意力正在扶光身上,想看看他观察出了什么,不料脚腕一凉,她下意识低头看去,只见一只沙正手抓住她的脚踝,狠狠往下一拽! “孟姝!” “阿姝、孟妹妹!” 几乎同时,四人震惊出声。 是扶光离崖边最近,眼疾手快地拉住了她。 孟姝仿佛陷入了一个漩涡,身下长崖深不见底,黝黑的崖心似乎有着巨大的拉力,正在一点点地将她往下吸去。 她抬头,入目的是扶光因用力而青筋暴起的手,以及他难得失神的神情:“孟姝,抓紧我千万别松手!” 其余人反应过来,穆如癸脸色一白,正要上前帮忙时,却不知从何处升起一道结界,将他们三人阻隔在外。 趁他们没注意,穆如癸手掌一翻,想用灵力破开这结界,却不料竟被它弹回。 “中计了!”他狠狠地捶向那无形的屏障,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孟姝被无望崖一点点往下拽。 而扶光很快就要拉不住她。 听到穆如癸的话,苏素和柳鹤眠也顿时反应过来,手脚一麻。 眼见自己就要掉进那张着大口的黑暗里,孟姝抬头一看,发现有汗自扶光额角渗出,可他却神情依旧,没有慌张焦急,只是镇定的安抚孟姝:“别怕,我不会松开你。” 不知为何,虽只是一句话,却让孟姝顿时安心下来。 可下一秒,她却开始担心扶光。 她看见他眉心一闪而过的神印,忽明忽暗,是在预兆着什么。 她想起那日他与青公子交手时的异样,孟姝隐隐察觉出什么:“扶光,你的神力……” 又开始紊乱了。 扶光皱眉。 他刚想用法力将孟姝拉上,却发现有什么顺着他的经脉悄悄溜进,继而滑入意识海,笼罩住他的神识…… 有钝痛自脑中闪过,扶光身形一晃,喉间漫上一抹猩甜,眉头深深皱起。 这种神力失控的感觉比以往来得更加强烈。 扶光在这一刹那确定,这绝不是反噬。 是有人对他的神力动了手脚! “扶光!”见他脸色一变,孟姝下意识地出声唤他。 “没事……” 他话音未落,女子的手正从他的掌中一点点滑出,眼见自己就要抓不住她,危急关头间,扶光忽地看见她皓腕上露出的一点银色印记。 是羽袅契! 他好似想到什么,趁着另一只手里的蛟月还未完全消散,口中念诀,下一秒那银白长戟便从原地消失,化作一道莹光飞入女子手腕银羽中。 就在孟姝被无望崖彻底往下吸入的一瞬,扶光身形一歪,竟也一同被拽了下去。 “主上!” “扶光!” 苏素和柳鹤眠几乎同时惊呼出声,下意识地往前跑去,却被结界狠狠挡回。 不过一瞬间,方才还在眼前的沟壑裂隙忽地消失,眼前的沙地重新恢复平坦,仿佛刚才的一切不过是所有人的错觉。 连同一起消失的,还有孟姝和扶光的身影。 苏素和柳鹤眠惊讶地说不出话,心焦间只好回头看向穆如癸,似在问他怎么办 向来笑呵呵的小老头在此刻沉了脸色。 第151章 他站在他们身后,眼神发冷地看向孟姝和扶光消失的方向,不断捏紧了拳头。 第129章 铺天盖地的寒意钻进四肢百骸,孟姝缓缓睁开眼,苍茫天际上笼罩着一层水汽,继而化作雪花,点点坠下,吹落在女子的发丝、脸颊和衣摆上。 她不知在这躺了多久,不断落下的大雪将她身形掩埋住,冷气自她干涩的唇中哈出,她手指微动,触到掌下一阵寒凉。 那抹凉意直窜大脑,孟姝怔然回神,感觉自己深陷柔软中,指尖的凉直直传到后背。 她无力地眨了眨眼,有冰霜凝结在她眼前长睫,随着她的颤动而上下飘忽。 这是哪里? 许是四肢传来的冰凉太过骇人,她虽全身酸软无力,可神智却前所未有的清明。 她扭过头,艰难地在寻找什么。 终于,她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看见了一抹熟悉的衣袖。 孟姝挣扎起身,待看清四周景象后,她瞳孔微缩,不可置信地跌撞站起。 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四下白皑皑的一片,不管是远山亦或是近池,皆被覆上了一层厚厚的白雪。 而她,如今就站在这无人的雪山之境。 孟姝刚走出不过一步,便脚下一软,重新跌倒在地。 她吃力的撑起头,看向不远处那道同样深陷落雪中的身影。 指印深深陷入雪中,起身又跌下。 孟姝几乎连滚带爬,一点点靠近他,挖开那即将被雪掩埋的衣袍。 温软的月白锦袍几乎与雪色相融,女子纤长的手被冻得通红,颤抖着抚开那层碎雪,直到青年熟悉的脸再次出现在眼前。 他不知在这躺了多久,脸色是冰凉的,原本红润的唇亦白得毫无血色。 他静静地闭着眼,覆了霜的长睫落下,使得淡漠清冷的容颜更显虚弱,他就这样躺在冰雪之中,宛如一座无暇的白玉冰雕。 孟姝却忽地心尖一颤。 她害怕地伸出手,不忍地探向他的鼻息。 终于。 心中那块石头落下。 孟姝松了一口气,连忙唤他:“扶光醒醒,扶光,醒醒!” 他身上每一寸都是冰冷的。那双原本温柔深邃的眼眸紧闭,彼时回应她的只有长长的寂静。 孟姝不断摇晃着他,低切地呼喊他的名字。 不知过了多久,青年终于动了。 他眼睫轻颤,紧闭的眸子缓缓睁开,继而落在了她的身上。 “滚开!”他一把推开了她,警惕地皱眉看来。 同样是刚醒,也不知扶光怎会有这么大的力气,孟姝被他推得猝不及防,瞬间栽倒在地。 怎么回事 她心下一惊,抬头看来时,对上的却是他陌生而冰冷的眼神。 “扶光……”她担忧地蹙起眉,急切地看向他:“你怎么了我是孟姝啊!” 他好像不记得她了。 这样的眼神,让孟姝一下子又回到了妄枝山脚初见的那日。 那夜的他也是这样看着她,带着杀意,冰冷冷的,让孟姝的心一下坠入了谷底。 “孟姝” 神情漠然的青年终于有了不一样的情绪。 他眉头轻蹙,下颚紧绷着,似在低头沉思什么。 过了半晌,他眉心一动,好像记起什么,迟疑地抬眸看向眼前的素衣女子,锐利防备的眼神渐渐柔和。 “孟姝。” 从方才他推开自己时起,孟姝就一直紧盯着他,不愿放过任何一点变化,直到那熟悉的眼神再次落在自己身上。 她惊喜起身,慢慢地靠近他,确保他不会再推开自己后,再次坚定地握住了他的手。 “是我,扶光,我是孟姝。” 她几乎哭出声来,天知道在这一望无际的雪地里,她差点以为他死了,好不容易等他醒来,却发现他已经不认识自己。 孟姝也说不清自己心底的那抹情绪究竟是什么,一切来得太突然,她只能紧紧地拉住他,一次次坚定不移地告诉他。 “我是孟姝。” 可扶光只是一味垂眸看着她。 就在孟姝即将心灰意冷之际,眼前的青年突然俯身,高大颀长的身影笼住她的。 雪地之上,他将她深深拥进怀里。 孟姝愣住了。 有雪花飘落在她的裙摆上,悄然融化开,于她裙上泅下一朵朵海棠。 她的手抬起又落下,最后放在了青年的腰间。 她感受到,他抱着她的身体正在颤抖。 孟姝拉开他,下意识地抚上他的脸,让他抬头看着自己。 “怎么了,是不是受伤了”她声音放得极轻,偌大的冰天雪地里,只有他能听到。 他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冷风从他们耳边窜过,雪花融化在他们之间,那深邃的眼眸如秋水般深情难测,似乎要将她牢牢映入眼底。 “扶光……” 孟姝受不了这样的眼神,只是一瞬,她便慌忙别开眼。 他这是怎么了怎么变得这般…… 就在孟姝疑惑之时,扶光却突然开口。 他将她拉近,似乎一刻也不愿与她分开:“孟姝,你别走好不好” 她仿佛察觉到什么,眉心一蹙,顺势摸上他的脉搏。 过了半晌,她心头咯噔一跳,指尖抑制不住地颤抖。 怎么回事,扶光的脉搏怎么静得出奇,就好像是一潭死水,宛若已死之人 不对。 孟姝眼神一凛,为何观脉象发现,扶光内力全无 联想起之前他的异样,孟姝好像明白了什么,猛地抬眸看向他,强忍住眼底的担忧,害怕被他看出蹊跷。 扶光的神力,似乎在顷刻间消失了。 不仅如此,就连他的记忆也是断断续续的,整个人的状态与先前完全不同。 青年依旧紧贴着她,不管孟姝让他做什么他都是一味的乖巧听话,仿佛在这雪地之间,唯有她才能让他安心信任,生怕被她抛下。 “扶光,”孟姝有些无奈:“我们可以不用离得这么近的。” “为什么?”回答她的是一张俊美得过分的脸,以及他无辜的眼神。 怎么没了神力和缺失记忆后,反而越来越无赖? 孟姝直到这一刻才敢确定,扶光现在只记得她。 幸亏没什么别的外伤。 孟姝刚要松开为他把脉的手,下一秒便被他紧紧拉住,继而不由分说地分开她的指缝,十指相扣地牵起。 青年的手格外冰凉,宽大的手掌牢牢握住她的,孟姝愣在原地,大脑轰地发白。 就在她回神刚要说些什么时,扶光却再度开口,依旧紧贴着她:“这样你就不会跑了。” 孟姝深吸一口气,认真地看向他:“你知不知道,男女之间是不能随便牵手的。” 更何况还是这样牵…… “为什么不能” 孟姝:“……” 她知道现在跟扶光讲道理没用,只好轻叹一声,任由他拉着,打量起四周来。 他们方才明明还身处沙漠,怎么一转眼就来到了雪山之境 这一切,都是从掉入无望崖开始的。 孟姝眉心蹙起。 难不成,这也是无望崖的幻象?还是说,这才是真正的无望崖…… 抬眼望去,苍茫雪地里,寒风卷起的白雪簌簌而落,素裙与月袍交织又荡起,他们的脚印一深一浅印在雪里,相交的气息是唯一的温热,雪花扬扬过,最终落在他们相携的手腕上。 孟姝完全凭着感觉往前走着,身边的扶光只一味牵着她,一言不发。 不知走了多久,直到腿脚酸软,这附近的景象还是一点没变。 偌大的雪地里,莫说人影了,就连只鸟都没有。 孟姝忽地有些担心。 也不知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如今扶光没了法力便与寻常人无异,若真是让他们遇到了宝凤楼人…… 她轻蹙眉头,刚要转头与身旁青年说些什么时,耳尖一动,好似听到什么,拉着扶光就往前跑。 随着一声嚎吼,一阵杂乱的踏雪声由远及近。 那声音来得凶猛,隐约间还有抽鞭声,那鞭声好似破开寒气抽打在皮肉上,每响一声那嚎叫便更大一分。 孟姝和扶光都听出来了,那是雪狼的嚎叫。 心底那股不安感愈发涌上,利爪抓地的声音越来越近,伴随着一声哨响,孟姝不回头也知道,那些人追上了他们。 锐利的杀气从狼目中迸发,雪花擦落弯刀,寒光*闪过狼背上赤裸的臂膀。 有人箭步飞身而出,手中弯刀向前一甩,破空的利刃声擦过孟姝与扶光的脸颊,雪花飞溅间,那弯刀狠狠插入雪地里。 就在孟姝止住脚步的一刹那,狼群的嚎叫响彻九天,四周忽地涌上一群身着狐面裘衣,赤裸臂膀的壮汉。 在他们的脚边齐齐站着一排雪狼,银毛竖起间,幽幽绿光从饥饿发狠的目光里迸发,那群赤膊而来的壮年人,竟有着不输狼群的血气,杀气从他们指尖蔓延,彼时正擦刀走过,将孟姝和扶光团团围住。 第152章 孟姝眉头一蹙,将扶光拉到身后,眼神抬起,却恰巧对上了从中走来的一人的眼眸。 那双眼睛她恐怕一辈子都不会忘。 碧色瞳孔本漂亮而勾人,彼时却带上了阴鸷与杀意,汪潭碧波里,善恶交迭,寒凉被掩埋在无辜伪装之下,唯有白雪覆过,冰霜半化之际,方才露出片刻端倪。 见他走上,四周的赤膊人纷纷退开,就连脚边的狼也在垂首,利爪前倾伏地,高傲的眼神收起,似在虔诚跪拜。 “双琅。” 孟姝几乎咬牙道。 第130章 木质短刀拔出,银光闪过间带着丝丝血腥,疲软的狼身重重倒下。 众人凝眸看去。 原来那不是她的血,而是雪狼的。 赤膊人的眼神开始打量起来,目光聚焦到被狼群包围的素衣身影上。 原本双琅提出,让孟姝与雪狼搏斗一场,她若赢便放她性命时,他们原本是不嗤的。 这些雪狼可是他们寨子精心喂养的,在雪地上可谓是所向披靡,见血就咬,莫说区区一弱女子了,哪怕是他们五人齐齐上阵,也难敌其手。 闻言,双琅只摇头轻笑。 “那我们就来赌一赌,”他轻轻掸去肩上雪花,阴沉的眸子扫过来,噙笑道:“赌她能不能赢。” 起初赤膊人是信心满满的,可眼下。 他们分明输了。 血色纠缠着女子的衣摆,把素色裙衣染成一卷墨画,血迹相交间,手中银绣不断刺入又拔出,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她好像永远不知疲倦,一边护着身后的青年,一边拼了命与眼前的雪狼殊死搏斗。 众人看出了异样。 她是有软肋的。 譬如她身后的青年。 那青年模样当真生得极好,雪色皎白间,他的容颜却更胜无双。 眼下,他们被狼群包围在内,他的眼死死盯着眼前搏斗的女子,每要上前时,却被一股力量钳制得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身上的血色越来越多,直到染红了那片衣摆。 “孟姝……”他脖间青筋勒起,看红了眼,几乎低喝出声。 可纵管他多么用力,那股刺痛大脑的力量却始终压制着他,就禁锢在他神识上,只要他一动手,便会不由自主地收缩,仿佛要将他的意识海撕碎。 孟姝咬着牙,将手肘从狼口底下撤出,右手银绣一翻,狠狠扎入它的眼睛。 随着一声痛嚎,鲜血喷溅上她的脸,她伸腿凌空一扫,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将雪狼踹飞。 在狼身飞出的那一刹那,她也被自己使出的力量所反噬,向后跌倒在地,原本干净无暇的衣裳已布满血污,被撕裂的袖口亦覆有抓痕,她却依旧挺身爬起,直到扑倒在青年眼前。 “扶光,”她抓住他试图自毁神丹破局的手:“快停下,这样下去你死的!” “双琅!” 她双目通红,面上沾的不知是狼血还是她的血,转头怒吼道:“你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她看向斜倚在狼背上的年轻男子的手。 在那里,他指尖把玩着一块质地通透的红玉,那红玉色泽鲜艳如血,在光下隐约流动着细絮。 孟姝认出来了,那是红丝玉。 可扶光分明没有中蛊! 看向那耀眼红芒时,有丝灵光从脑中一闪而过。 孟姝想起来了,那日宝凤楼里,好像有什么东西隐藏在红丝玉的光芒下,悄无声息地吹向他们。 原来早在那时,他们便已中了埋伏…… 难得见到她气急败坏的样子,年轻男子轻哂一笑。 他熟练地从狼背上翻身而下,身手利落的与曾经那个害羞腼腆的驼奴简直判若两人。 他面上带着漫不经心的笑,眼底却分明暗涌着幽沉的冷意。 见四周伺机而动的狼群又要扑上,双琅冷下脸,抬手拍了拍,下一秒,那原本骚动的狼群忽地安静下来。 它们看向孟姝的目光依旧是垂涎而嗜血的,却因为双琅的动作而收回了亮起的长牙利爪,开始退回那些赤膊人的身边。 在女子的怒视下,双琅目光忽地一顿,继而玩味地走上前。 他的目光越过孟姝,落在她紧紧护在身后的青年身上。 半晌,他回神,似笑非笑地看向她:“护得这么紧呀?” 他懒散地扭了扭脖子,好似想起什么,故作惊呼道:“我记得这位公子,好像身手不凡呀,怎么今日这么狼狈?” 说着,他还嗤笑着打量。 孟姝沉下脸色,抬起的眼眸里一片寒凉。 “你原来什么都知道。” 他知道她的身份,也知道扶光的身份。 从她假扮舞女进入宝凤楼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中了双琅的圈套。 孟姝忽地冷笑。 怪不得啊,怪不得! 怪不得宝凤楼被烧毁,他却恰巧安然无恙,怪不得他分明刚入楼不久,却对宝凤楼上下了如指掌,怪不得他会向她透露千引蛊消息,怪不得他们初一见面,他便对她好意相待…… “原来如此。” 孟姝什么都明白了。 风吹过他用彩绦长巾束起的鸦青色卷发,那俊丽精致的波斯男子依旧站在眼前,却早已不一样了。 见她已经猜到,双琅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唇角勾出一抹笑意。 “你真的很聪明。”他低伏下身,想要抬手帮她擦掉脸上的血渍,却被她一掌打开。 他收起笑意,无所谓地甩了甩手:“看着你那善意的眼神,有好几个瞬间,我都差点入戏了。” 可惜啊,他最痛恨别人可怜他。 孟姝现在只觉得恶心。 她冷眸瞧来,刚刚与雪狼搏斗过后,她握刀的手都还在隐隐发颤,可面上倔意却丝毫不输,依旧无所畏惧地盯着他。 “放了他,”孟姝冷笑道:“我知道你们要抓的是我,只要放了他,我可以任由你们摆布。” “住口!” 她话音刚落,身后青年的反应却比任何人都快。 鲜血自他嘴角溢出,他被那源源不断的锥心之苦折磨得疼痛难耐,却依旧咬牙与那股力量抗衡,保持着神智清明。 他抬首,目光扫来,哪怕身处此种境地,却依旧带着上位者的威压,淡漠的神情退去,冷狠地盯着双琅:“别求他,也别牺牲自己。” 闻言,双琅眼眸微眯。 他松开了手中的红丝玉,随着那抹红光的渐渐弱去,那股纠缠着扶光的力量也开始慢慢松懈。 真杀了扶光 那是不可能的。 年轻男子转身向狼群走去。 他是神君,虽说被他们下了暗手,暂时封印了神力,但神的力量依旧是不可估量的。 双琅抬头,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这四周的雪山。 虽说雪山之境有尊主大人的力量庇护,但大人也说过,扶光此人看着清冷淡漠,无欲无求,可若真将他逼急了,他可是会做出自毁神丹冲破封印的人。 到那时,莫说冲破雪山之境了,怕是连他们也会尸骨无存。 想着,双琅摇头一哂。 所以,哪怕方才孟姝不拦着扶光,他也是会停下红丝玉的。 毕竟他们的目标只是孟姝,至于扶光…… 他居然也跟着进了这里,这是他们所没预料到的,但若要为了一个意外白白牺牲,那可是太冤了。 想着,双琅侧目扫过背后两人,随即朝着赤膊人招了招手。 “把她手上的兵器收了,将他们带回去。” 远处的经幡铃音响起,荡漾着随雪落在这头。 雪山脚下,寨子外系着的彩绦被雪水打湿,原本飘扬的布幡无力地垂落在地,被来往的脚步踏入泥底,落下斑斑污渍。 夜幕落下,寨中的篝火渐渐亮起。 雪色与冷意相融间,来往的脚步声响起,时不时传来几声低语,唯有这头的屋里一片寂静。 有光从窗楣纸糊渗进。 黑暗中,有人艰难的起身,手掌压过粗糙干草发出窸窣声响。 她扶着墙缓缓站起,伸手捅破了那层窗纸。 光亮顺着冷意透进来,带着点点雪花,女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寒风吹得一颤,却倏然松了口气。 “扶光。” 她踉跄地走向躺在干草上的青年人。 他的衣袍沾上了她的血渍,温软的衣角被蹂躏得看不出原本的秀丽,彼时他脸色发白,闭起的眼眸上眉峰紧皱着,孟姝不忍地为他抚平。 她刚刚为他把过脉,他的情况愈发不妙了。 孟姝皱眉,摸上他的额头。 果不其然,掌下烫得可怕。 “这该如何是好……” 受了伤的扶光和往常很不一样,他双眸紧闭着,垂下的长睫随他呼吸轻轻颤抖,清冷的面容染上虚弱,彼时白得毫无血色,看上去很是吓人。 不仅如此,他眉峰蹙起,隐有痛苦露出。 孟姝一时间有些心焦。 第153章 她拿起身边的干草将扶光围起,想了想,似又觉得不够,心下一狠,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挤身到扶光身边将他扶起,让他靠在自己的怀里。 发热者最忌见风,冷热交替只会让他的病情越来越严重。 突然间,她好似想起什么,抬手解下脖间青玉。 温润的灵玉在掌中发着幽光,淡青色光晕下,它好似有着魔力,能让人安心静神。 孟姝将它给扶光带上。 小巧的棠花青玉静静坠在青年的脖颈间,过了半晌,他蹙起的眉头渐渐舒展开,神色也不似方才那般痛苦。 见状,孟姝终于舒了一口气。 现下手边没药,扶光的异样又是因神力被封而起,孟姝实在无从下手,只好死马当作活马医,想着如今唯一能缓解他痛苦的,或许只有棠花玉。 她便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没想到这玉符真有此奇效。 她垂眸看向靠着自己的青年。 他的神情向来是淡漠冰冷的,那双好看的眸子瞧着人时,总是带着疏离,唯有在某些时刻,才会流露出几分不同往常的温柔来。 可孟姝总觉得,或许那才是最真实的他。 看似冰封的湖面下,实则波涛翻涌,热烈澎湃。 看着看着,孟姝突然笑了。 难得见到扶光这般顺从的模样,却是在此生死难测的情境下。 “棠花玉是我从小带大的护身符,现在我将它给你,希望它也能护佑你的平安。” 在大雪纷飞的雪夜里,他们蜷缩在幽暗的小屋中,背后是粗糙的干草,外头嬉闹的火光笼罩不到这对紧紧相拥的身影,仿佛在这冰天雪地里,对方的体温是唯一的热源。 孟姝想,这样或许就不冷了吧 她从未这样拥抱过一个人。 不掺杂任何杂质,只是两个互相取暖的人彼此相拥,她想让他坚持住,好好活着。 “扶光。” 她知道他听不见,但她还是低声说了:“我们一定会活着出去的。” 一定会。 “所以你答应我,一定要坚持住。” 第131章 随着外头一阵吵嚷,有脚步声由远及近踏进。 来人的目光落在斜靠着虎皮裘座的年轻男子上。 听到动静,假寐的男子缓缓抬眸。 外头的日光照过他碧池汪潭般的琥珀眼眸里,折射出勾人悱恻的光。 “双公子,”那人神色有些难看,似遇到了什么不妙的大事:“胡娘子来了。” 闻言,座中人却连头都没抬,懒懒道:“来就来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可是……” 那人有些犹豫:“我们的雪莲草没了。” 双琅神色倏然一变,锐利的眼神扫过。 “这么快就没了?” 前些日子分明还剩不少。 那人摇头:“这几日那边要的多,我们手头的雪莲草根本不够,如今胡娘子又来了,我们该如何是好” 胡娘子的脾气有多大他们是知道的,更何况她是尊主那边的人,他们根本不敢得罪啊。 “那便去找!”双琅眉头一蹙:“雪山之境这么大,还怕找不到几株雪莲草吗?” “可是……” “又可是什么!”双琅有些头疼。 那人颤颤巍巍地抬头:“公子您忘了,青公子死了,没了他,我们是找不到雪莲草的呀。” 双琅本要拿水的手一顿。 是啊,青公子死了,被孟姝他们杀了。 他眸子一暗,忽生出几分烦躁来。 要想养育红丝玉,就少不了雪莲草,而他们这间寨子的存在,就是为了给尊主大人奉上雪莲草。 雪莲草深藏雪山之境,十分难寻,先前是因为青公子在,他的白羽扇有着通灵之能,他自己又懂些药理,这才有东西向那边交差。 至于胡娘子,外人只知她是楼中嬷嬷,却不知她正是背后养育红丝玉之人,寨子所奉的雪莲草都统一交到胡娘子手中,而她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来取一次。 可眼下,胡娘子来得愈发频繁不说,他们这边的雪莲草也已经没了。 想到这,双琅有些头疼。 青公子也是尊主那边派来的人,与胡娘子本是一起的,在双琅之前,原本是他管着寨子。 如今他死了,为了不得罪尊主,双琅只好两头瞒着,可若胡娘子一来发现没了雪莲草,青公子的死也就瞒不住了。 到那时,莫说寨子,自己的小命怕也是不保。 思忖间,外头又传来一阵脚步声,有赤膊人快步走来,朝双琅拱手:“双公子,昨天带回来的那个女人一直在闹,吵着说要见您。” 孟姝 双琅好似想起什么,猛然抬眸,边朝外走边冷声道:“你先想办法拖住胡娘子,告诉她雪莲草今晚便可拿到。” 小屋外,几名赤膊人将这里团团围起,双琅刚走进便听见一阵急促的拍门声,伴随着女子几近嘶哑的叫喊。 “开门,我要见双琅!” “快开门!” 门上的锁链被人打开,突如其来的光照刺得人眼前发白,孟姝下意识伸手一挡,待适应了强光后,她一抬眸便对上了年轻男子的目光。 一夜未见,她更显狼狈。 许是因为身上伤口,又或是滴水未进,她的嘴唇干裂惨白,原本柔顺的青丝沾上血污变得赃乱,唯有那双眼睛。 干净得不染杂质,倔强依旧。 双琅忽然很想再折磨折磨她,原因很简单。 他看不得别人这么干净。 双琅迎着女子的目光踏进来,外面的赤膊人见了,很有眼色的帮他关上了屋门,顿时间,屋里边便只剩下孟姝和扶光,以及双琅和几名手下。 他于赤膊人搬来的椅子前坐下,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地上的孟姝,唇角轻勾。 “怎么,才一晚就熬不住,准备服软了?” 说实话,他只得了尊主的命令要抓孟姝,却不知上头要她做什么,对于眼前这个女子,他是有些好奇的。 眼下,他目光锐利地打量着她,不经意间瞥向她后头的青年。 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孟姝瞬间站起,仿佛一只护犊的母狼,杀气腾腾的,用身体挡住了他的视线。 双琅突然明白了。 她闹的这出是为了什么。 他却也没点破,只是玩味地看着她,似想看看她究竟能为了这个男人做到什么地步。 双琅在打量孟姝时,她亦在观察着他。 她拳头收紧,毫不犹豫滴,抬头看着他道:“我要和你做笔交易。” 她说的是“要”,而不是“想”。 双琅轻嗤一笑:“你凭什么认为,你有与我谈判的资格?” 说话间,他的目光懒懒扫过这四周,继而玩味地落在她身上,那眼神仿佛在说,如今你已经在我的掌控里。 孟姝却冷嗤:“是么?” 双琅瞧着她,心底忽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来。 下一秒,女子唇边的笑逐渐扩大,落在苍白的脸色上,倒显几分诡异来。 等双琅发现她的眼神落在身边赤膊人腰间的弯刀处时,一切已经来不及。 一阵风从眼前掠过,寒光拂面抽出,待众人反应过来时,冰冷的刀刃已架在她的脖颈上,锋利的白刃横过间,有血色从中渗出,滴滴血珠顺着刀刃滚落。 她笑着看向他们,无波的眼神镇静得可怕,隐约透露着几分疯狂:“现在,还觉得我没有资格么?” 双琅神色一变,难得慌了。 孟姝赌对了。 从玉骨村开始她就知道,她身上有他们口中的“尊主”想要的东西,既然如此,他们就不敢伤她性命。 就好比昨日的狼群。 双琅分明有机会杀了她,可他没有。 孟姝唇角一勾。 这些人,远比她自己更要重视这条性命。 双琅眼眸暗下,一言不发地看着她,却见眼前女子继续开口:“我的要求很简单,放他走,我留下。” “不可能!”双琅握紧拳头,嘲讽道:“孟姝,你以为我傻?放他走,难道要等他恢复神力来灭了这里吗?” 孟姝眉心一蹙,瞥过身后昏迷不醒的扶光。 想了想,她重新抬眸:“那便按照我的要求备下我要的草药,否则,你就等着拿一具尸体交差吧。” 双琅看过来。 剑拔弩张的气氛下,他们气势不让,彼此胶着着。 过了半晌,他似乎有所动摇,冷声一哼:“我可以让你救他,但你也看见了,这里冰天雪地并没有你要的草药。” 孟姝心里咯噔一跳。她知道双琅此话不假,这里贫寒,的确难寻草药,难道他们真的要走到绝路吗? 似乎察觉到她的迟疑,双琅不动声色地勾唇看来:“但是雪山之中却有一种灵草,名唤‘雪莲草’,很巧的是,它能医百病。” “孟姝,”他笑:“你知道我要什么。” 第154章 雪莲草 孟姝抬头,忽然明白为何双琅会如此轻易答应她的要求。 原来他也有所求。 她冷笑:“好,我会找到雪莲草,但是你要答应我,要让我救扶光,并且在我回来之前,你们不许动他。” 双琅摊手,无所谓地挑眉一笑。 他知道孟姝此人倔强,吃软不吃硬,如今又穷途末路,若是逼急了她,她倒是真有可能做出玉石俱焚的事来。 见双琅答应了,孟姝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哐当”一声,她扔下手中弯刀,朝他伸出手来。 意思很简单,她需要她的武器。 见状,双琅脸色愈发难看,这女子当真是无赖。 当屋门被推开,双琅带着人从里走出来时,脸色沉得可怕。 外头的赤膊人面面相觑,见状纷纷不敢上前,生怕触了年轻男子的霉头。 待双琅一走,那扇门重新落了锁,孟姝身形一歪,若不是撑着墙怕是早已栽倒在地。可透过那扇门,看着外头隐隐透来的光,她却暗自松了口气。 幸亏双琅没看出来,在与雪狼一战后她也受了不少伤,方才不过是强撑着一口气。 她回头去找扶光,于他身前蹲下,摸了摸他的额头。 孟姝眸光一暗。 扶光的情况越来越严重了,若非如此,她也不会铤而走险搏这一把。 扶光不能等了,她必须尽快找回雪莲草。 想着,她的神色渐渐柔和下来。 “扶光,你可一定要等我啊。” 你保护了我这么多次,现在也该轮到我了。 等到紧闭的屋门再度推开时,孟姝站在阳光之下,她皱眉适应着突如其来的强光,抬眸看去,在那里,雪山之后垂洒金光碎了满地。 双琅蹙眉看着眼前的女子,明明处于生死攸关时刻,可她却丝毫不见害怕。 坦然清丽的眉眼间,盛着久违的笑意。她握紧了手中银绣,低头看向它,仿佛透过它与昏迷中的青年对望。 孟姝缓步走下台阶,跟上前头带路的赤膊人的脚步,与双琅擦身而过的那一瞬,她侧目看向他:“记得你我承诺。” 孟姝实在太聪明了,在双琅用扶光制衡她时,她亦看透他所求。 所以,她在威胁他。 双琅冷眸看向女子远去的背影。 染血的素衣被风吹起,渐渐消失在雪地里。 “你最好能活着。” 第132章 意识海内混沌一片,扶光忍着刺痛往里一探,发现自己的神丹之上隐隐笼罩着一层暗芒,里面缠绕着黑烟。 那霸道的封印仿佛是专门为对付扶光所做,他看清了那黑烟下氤氲的灵力,似乎还带着一股神族的法力。 每当扶光要再往前一步时,那噬心的痛感便如潮水般向四周裹挟而来。 可青年仿佛并不服输。 那抹虚弱的神魂站在意识海的中央,面对四处涌来的黑烟时,他眸光凌厉,朝着那抹黑烟的深处迎面而上。 每走一步,扶光就感觉自己的神力被抽走一分,这种感觉太过似曾相识,仿佛又让他回到了洗神髓入鬼道的那日。 可如今的痛楚,又远不及那日。 “洗神台我都走过,如今你又能奈我何”他的目光静静注视着那黑烟,又似在和背后之人凌空对视。 神印再次在他眉间浮现,随着周身金光的淡出,取而代之的一股与神族气息截然不同的力量。 那是鬼力。 被黑烟裹挟的青年突然勾唇一笑,原本眉目间那抹普度众生的淡然光芒退去,竟凭空浮现出几分诡谲冷邪来。 那黑烟仿佛感受到了扶光要冲破其封印的决心,如今更加蠢蠢欲动,叫嚣着要吞噬掉他,吸取他身上的神力。 可它没注意到,青年半阖的眸子里,其中笑意越来越大。 在两股力量相撞,他即将堕下黑暗的那一瞬,他再次感受到了呼唤。 耳边好像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带着女子特有的温柔,分明低浅,却又一点一点敲击在他心上。 “扶光,我们一定会活着出去。” “扶光,你可一定要等我啊。” “……” 在他昏迷时,她说了太多的“一定”,似乎害怕极了他会失言。 扶光轻笑,这也怪不得她,毕竟在她那里,他实在太过言而无信了些。 四周接连涌上的黑烟遮蔽住了青年唇角的笑,随着奇异的光芒荡起,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碰撞的光波中。 …… 霜雪覆了满地,银装素裹的广袤大地一片苍茫。 孟姝跟着领路的赤膊人走出小寨,顺着南方一路前行,待过了正午时分,他们终于来到一处雪山脚下。 望着眼前巍峨的雪山,皑皑白雪仿佛积压了千年之久,素银装点间,冷风簌簌而过,带着漫起的寒意,无孔不入地钻入人的衣袖。 “就是这了。”那赤膊人大手一挥,朝此山指去。 雪莲草极为稀少,又隐藏在冰封雪山之中,尤为难寻,因此寨内人也只知道大致的方位,其余的就只能靠孟姝自己。 那赤膊人想了想,回头叮嘱道:“雪莲草带有异香,可能会吸引不少猛兽驻足,公子让我提醒你,莫要死在这山里,否则那位的性命我们可保证不了。” 孟姝没理他,只是提着刀,孤身一人头也不回地朝山上走去。 本以为在雪地时就已足够寒冷,没想到这雪山之上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冷风不断从薄衫窜进,寒意渐渐渗入四肢百骸,孟姝被冻得唇色发紫,双手不由自主地环抱着自己,摩挲着取暖。 “雪莲草”之名,她曾在穆如癸的医书里看到过。 此灵草喜冷,只有在极寒之地生长,盛开之时通体翠绿,形状似莲,并伴有异香,传说有“医死人,肉白骨”的功效。 孟姝越往山上走,便愈发觉得阴凉,四周的冷杉无叶,冰柱往下垂着,孟姝每走一步便觉得举步维艰。 她扶着身旁的树干,冷意从手心密密麻麻爬上,她环顾四周,怎么都没想到在这大漠之后居然会藏有一片雪境,不仅如此,居然还有着传说中的雪莲草。 她皱眉,传闻雪莲草能“肉白骨”,其实是指对保存白骨颇有奇效,双琅为何需要它 换句话而言,或许是他上头之人需要 不知不觉,孟姝已经走到雪山深处,到这已经看不见什么日色。 就在她正要再往上走一步时,耳边突然传来一声窸窣的动静。 孟姝手腕一翻,将银绣握在手中,冷眸朝那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穿过眼前冰柱,继续向里走去,孟姝前行的脚步顿住,呼吸一滞。 在前方洞口下盘踞着一只通体银白的巨蟒,几乎与这方雪地融为一体,若非它怀中的绿色太过亮眼,孟姝险些要看不出它。 但当她看清它怀中所抱时,孟姝的眉头忽地紧皱。 还是让她遇上了。 淡淡的异香传来,那巨蟒怀中所抱的东西形灿似莲,如今正悄然盛开着。 原来还不仅一株。 孟姝躲藏在冷杉之后,拳头渐渐收紧。 那巨蟒好像是一直守在雪莲草身边的,怀中竟抱有五株。 就在孟姝思索着要如何将巨蟒引开拿走雪莲草之际,那原本沉睡的巨蟒忽地睁开了眼,幽幽绿光透过空气看过来。 不好! 孟姝往旁边侧身一躲,下一秒就有道冷风迎面扫来。 那巨蟒身形庞大,睁眼的瞬间蟒尾扫过,扬起阵阵白雪,“嘭”的一声将方才孟姝所躲的那棵冷杉打断。 树干震地的瞬间,四周碎雪簌簌而落。 还不等孟姝站稳,她的余光便看见那只巨蟒涂着蛇信子朝她咬来,眼里还泛着阴恻恻的凶意。 孟姝身上与狼群搏斗时的伤还未好,她刚想借着轻功上树一避,谁知腿下一软,就被蟒尾卷过。 一股强大的钳制力从身上传来,那缠着孟姝的蟒身不断收缩着,她一抬头,便看见那近在咫尺的獠牙正在冒着寒光。 她想抬起握着银绣的手,却怎么都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蟒身不断将她缠紧。 四肢一麻,窒息感直面逼上,孟姝感觉自己的头越来越晕,就在她即将坚持不住的那一瞬,手腕一热,仿佛有什么破空而出。 银色光芒笼罩而下,流淌着的灵力温柔而神圣,如同干涸之地遇上的久逢甘霖,将一切冰寒隔绝在外,涤净心神。 孟姝感受到那钳制着自己的巨蟒力量一松,四肢仿佛重新灌进力量,思绪一片清明。 待渐渐适应了那阵强大的光芒后,她怔然抬眸,却看见了那浮现在她眼前的银白长戟。 “蛟月”她怔道。 周身覆满光华的长戟闻言一颤,仿佛在回应她的呼唤。 下一秒,银光打出,那长戟身形翩若游龙,利芒闪出的瞬间,那巨蟒惨声一叫,缩回了缠着孟姝的蟒身,重重栽倒在地。 第155章 在半空中瞬间失去重心的孟姝身形一歪,就在她即将摔落的一瞬,蛟月抽身飞回,戟身横起稳稳扶在她背后,将她带回地面。 待终于站稳后,孟姝这才回神,看向了自己眼前的蛟月。 银白的长戟上刻有繁杂的神纹,光华满盈下,一呼一吸的神光缓缓浮动,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孟姝一愣,有些迟疑地伸出手。 蛟月是神武,又已认主,孟姝本以为自己会被其力量反噬震开,当她想要收回手时却已经来不及。 可没想到,当她指尖触向长戟的那一瞬,竟畅通无阻地透过了那层包裹它的神力,温润的力量从手心传遍全身,待她反应过来时,她已将蛟月牢牢握在手中,久久不能回神。 “怎么会这样?”她不可思议地看向自己手中的长戟。 脚边是昏死过去的巨蟒,方才还杀气腾腾的蟒尾无力垂下,就连身上鳞片都黯淡不少。 孟姝凝眸回神,快步走向前方,正想身上去拿那几株雪莲草时,却发现自己怎么也碰不到。 看来那巨蟒对它设了结界。 孟姝蹙眉,将目光移向蛟月。 她勾唇,将长戟往前一伸,蛟月仿佛读懂了她心之所向,飞身向前刺去,轻而易举地破了巨蟒的结界,挑起那几株雪莲草,将其稳稳带回孟姝手中。 见状,孟姝面上一喜。 随即她又有些不解:“蛟月啊蛟月,你怎么不守在扶光身边呢?” 神武与主人心神相通,若是有蛟月在,多少也能帮上他吧。 她刚一回神,便发现手中的长戟戟身一颤,紧接着它散发而出的光芒渐渐弱下。 孟姝明白了,因扶光神力被封,作为其神武的蛟月自然也会受到影响。 她有些担心:“蛟月,我要怎么把你收回去呢?”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它消失吧。 心念一动间,蛟月似乎也能与她心意相通,下一秒那银白长戟便化作一道流光,重新飞回了她腕间银羽内。 原来你一直在这。 孟姝摸向自己右手那栩栩如生的银羽,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这羽袅契,还是扶光在湘水镇时与她缔结的,也不知道此时扶光怎么样了。 她不敢多加耽误,将雪莲草装好后顺着来时的路连忙赶回。 在回到寨子之前,孟姝特地避开为她领路的赤膊人,将其中一株雪莲草藏好,又从袖中掏出了一个窄口小瓶。 有几只褐色小虫顺着瓶口爬出,在孟姝的指引下稳稳藏入了剩下四株雪莲草的瓣芯。 见状,孟姝唇角轻轻勾起。 第133章 过了半晌,终是苏素坐不住,她拍案起身:“大不了我明日回鬼界带兵围了无望崖,看他们交不交出主上和阿姝!” 柳鹤眠也抬眸看过来,向来带笑的面容冷下,眼里藏不住的担忧。 穆如癸闻言,冷哼一笑:“鬼界” 他起身:“扶光恐怕早就与你说过,鬼界有奸细,你觉得鬼界还可信吗?” 苏素一怔,猝然抬眸。 扶光*先前的确有所猜测,可鬼王出事,鬼界不可能坐视不理,如今若不禀报鬼界难道要干等吗? 穆如癸仿佛看透了苏素心中所想,冷道:“为今之计,最好的办法就是隐瞒,若将扶光遇险的事传回,那么鬼界又将动荡。” 鬼界已经不能再承受一次失去君主的后果了。 苏素反应过来,一时间又有些狐疑。 穆如癸一介凡人,怎会对鬼界之事如此了如指掌 “那段之芜和不铮总可信吧,我要不要传信给他们?”她想了想,斟酌道。 许是听到某个久违的名字,穆如癸一愣,半垂下眼眸:“可以,但务必告诉他们,切不可走露风声。” 想起昨日惊险,穆如癸神色一敛,不由得收紧拳头。 扶光他尚且管不着,但孟姝,他是一定要救出来的! …… “公子,那女子回来了!” 夜幕即将降临,外头有人高声跑进。 双琅拿茶的手一顿,快步起身跟了上去。 孟姝拿回雪莲草的第一件事,就是看扶光。 她刚一走近小屋,便见那条锁链坠落在地,屋门大开,莫名的她心里咯噔一跳,快步朝前跑去。 屋内正围着几名赤膊人,按照双琅的吩咐前来守着扶光。 无聊中,那几人看着扶光,忽地有些好奇:“你说这青年究竟是什么来头公子看上去还挺忌惮他的,想杀又不敢杀。” “不仅如此,”有人努嘴:“你看他那张脸,当真是生得极好,比公子还更英俊潇洒。” 他们常年在这冰天雪山,本以为双琅长得已经足够漂亮,确没想到世上还有如此俊美的人。 想着,那几人面面相觑,往前凑近一看,似想看得更清楚些。 “别动他!” 就在他们要上前时,外头突然冲进一道身影。 女子素衣早已布满血痕,雪水化开的污渍亦染上衣摆,她的发丝还沾着雪花,但神情却是冰冷而坚毅的,高举起手中的雪莲草,冲到扶光身边,目光凶狠的瞪向他们,仿佛母狼护犊般杀气腾腾。 双琅刚走到门口,便听见女子厉声道:“滚去告诉你们公子,东西我已经拿到了,望他不要失诺。” 她将手中的雪莲草扔给他们,冷眼瞪过。 “公子,我们还进去吗?”跟着双琅的赤膊人有些汗颜,这个女子也忒大胆了些,如今命捏在他们手中,竟还敢对双琅如此不敬。 夜里寨子中的灯火亮起,浮跃的火光映过男子的碧色瞳孔,明色氤氲间,他静默着,继而缓缓转身。 “将雪莲草交给胡娘子。” 见他没再往屋里进,赤膊人连忙招呼过方才那几个人,将屋子重新落了锁后这才带着雪莲草匆匆离去。 没了那群嘈杂的脚步声,小屋内顿时安静下来。 屋里没烛火,黑夜时便只能靠着窗边纸糊透过的光影照明。 雪莲草共有五株,孟姝却只给了他们四株。见四下无人,她将藏在袖中的雪莲草拿出。 雪莲草药性极寒,若是贸然用药可能会适得其反,孟姝不敢冒这个险,便先将其最精华的瓣状莲心取出给扶光喂下。 她将扶光扶起。 一日未见,也不知是雪莲草的作用还是孟姝的错觉,她总觉得扶光的脸色看起来好了不少。 眉头也不似之前那般痛苦紧皱着。 孟姝忽地叹了口气。 “扶光,”她喃喃低语道:“你可一定要没事啊。” 他将蛟月都给了她,难道就没有想过自己要怎么办吗? 眼前的青年依旧双眸紧闭,浅浅火光透过窗楣落进,于铺了稻草的简陋小屋内落下阴影。 他还是昏迷着。 孟姝的话抛了出去,回应她的却只有寂静一片。 她忽地有些累了,一连两日她都未曾好好阖过眼,身上的伤倒是因为蛟月的缘故已好全,但她这几日滴水未进,如今只觉得全身疲软。 可孟姝却不敢睡。 她静静注视着一旁的青年。 如今他们的性命全压在这,能靠的唯有她自己,若是只有她一个人在也就罢了,还有扶光,孟姝不敢冒险。 她突然有些怀念起平常的扶光来。 他常常是冰冷的,淡漠的,可却又有着天然的神性和怜悯,分明是相互矛盾的两种脾性,却好似在他身上融合得恰到好处,让神坛之上的神君也有了一丝人的温暖。 也不知想到什么,孟姝忽而低低笑了。 外头的夜色顺着雪山落下的垂影缓缓流动,不知不觉间,她竟靠着扶光睡了一夜。 第二日一早,孟姝是被外头的动静吵醒的。 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孟姝支起身走到门边,透过门缝向外看去,便见一队队人马从寨门处走进,进了内堂。 昨日趁着出去,她曾细细观察过。 这雪山脚下的寨子不大,却都是赤膊人。 他们平日里好像以打猎为生,为此还饲养了一群训练有素的雪狼。 可眼下外头的这些人分明穿着统一的黑衣帷帽,脚步轻便,应当是练家子。 就在孟姝狐疑的这片刻里,有片石榴红的艳色裙摆落入她的眼中。 她认出了一闪而过的那人。 胡娘子 孟姝蹙眉,那夜与青公子交手后,她多少猜到宝凤楼中的胡娘子多半也是与他们一伙的,只是没想到按照目前的情况来看,寨子中人对胡娘子似乎要更尊重一些。 思忖间,孟姝好似想起什么,勾唇一笑。 那边,披着白色狐裘,穿着石榴红波斯锦裙的女子步步生莲,在众人的簇拥下踏进内堂,一抬头,目光便落在主座上的碧瞳男子身上。 随着走动,她腰间蹀躞带上镶嵌的绿松石于满地白雪的折射中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她掐着腰肢上前,屏退了其余人,接着朝他冷哼一笑:“双公子怎得这般悠闲不知道的还以为尊主吩咐的任务都办妥了呢。” 第156章 女人话里话外丝毫不掩的讥讽传入年轻男子耳中,可他却置若罔闻,挑起指尖的玉坠把玩着。 见状,胡娘子眼睛微眯,刚要开口时,双琅却动了。 他噙笑看来,语气懒散道:“你怎知我没抓到人” 胡娘子一顿:“什么意思,你抓到那女子了?” 双琅不置可否。 胡娘子面上一喜:“那你为何不速速禀报尊主” 若是尊主得知了这个消息,定会十分高兴。 “莫急,”双琅看过来:“那女子骨头硬得很,知道我们不能杀她,动辄以自己性命要挟,实在难办。” “那就更要禀明尊主了。” 胡娘子想了想:“这样,明日尊主会来取红丝玉,你将人交给我一同带回,尊主见了人后自然会有办法。” 闻言,双琅眉头却一蹙:“不行。” 他还没好好折磨孟姝,怎能这么容易便放了她 胡娘子面色却沉下:“双琅,别忘了你我的身份,莫坏尊主大事!” 胡娘子入楼时间要比他长,威信更是不用多说,双琅纵使不满,也不好当面发作。 毕竟他们的性命,可都攥在尊主手里,要是这女人朝上面吹吹风,双琅怕是不好过。 见状,他也只能咬牙答应,招手叫人将孟姝带上来。 “胡娘子” 看到内堂中人,孟姝故作讶异。 听到动静,胡娘子便知道是人带上来了。 风情万种的眉尾上扬着,一双美目幽幽看来,眼里带着几分嘲讽,赤裸裸地打量过眼前人。 她勾唇,起身上前,秀手抬起孟姝的脸,似笑非笑道:“有段日子不见,怎得搞成了这副样子”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眼前的女人并非实在关心孟姝,反而更像奚落。 对上女子倔强的眼神,胡娘子哗然失笑:“怎么,见到我很惊讶” 从她进宝凤楼开始,就一直在他们所设的圈套里兜兜转转,双琅也好,胡娘子也罢,唯一对孟姝的底细不知情的,怕是只有青公子。 这样看来,青公子似乎在所谓的“尊主”那地位欠佳。 孟姝表面上端着讶异,实则早已在心里将他们的关系盘算了一遍。 此时,胡娘子的目光却落在了一边的青年身上。 “他是谁”她皱眉。 如此出色的容貌,见过之人定会过目不忘,可她却丝毫没有印象。 胡娘子不知扶光是对的,那日扶光来宝凤楼时她并不在楼中,而上头吩咐任务时,也只将对付扶光的事情告诉了青公子和双琅,让他们借着那夜红丝玉的竞卖给扶光下封印。 站在后面的双琅缓步上前,目光扫过孟姝,抱胸冷嗤道:“一个意外之喜。” 他看向胡娘子,幽幽一笑:“尊主若看到了,想必更会高兴的。” 第134章 孟姝被人绑着,眼前系着黑布,她听到雪狼嚎叫的声音,继而不知走了多久,待前头的人停下时,她双腿发软得几乎不能站立。 有人从雪狼身上翻身而下,踩雪的脚步声落在前头,过了一会,眼前黑布被人扯下,刺眼的阳光照进来,孟姝想皱眉避开,却被女人一把钳制住,强迫她转过脸来。 孟姝睁开眼,发现是胡娘子。 不仅如此,四周还围着好些人,皆是身着帷帽黑衣,眼神锐利如鹰。 而她所处的地方,正是寨子前的空地。 看着她这番狼狈的模样,胡娘子的心情似乎很好,起身勾手,身旁立马有人迎上。 白色狐裘下,石榴红色裙摆在雪地里摇曳生姿,她转身走进屋里,一旁的黑衣人见状,便拽着孟姝将她扔了进去。 “嘭——” 屋门被人关上,孟姝手肘重重磕在地上,疼得她眉心一皱,却始终一声不吭,连句求饶的话都没有。 胡娘子方才还风风火火的脚步一顿,于桌前站定。 倒水的声音传来,孟姝一抬头,就看见一只晶莹剔透的玉琉杯盏举在眼前。 女人蹲下身,眸色幽沉地看着她。 孟姝心头一跳,她这么觉得,胡娘子有些怪怪的。 见她不接,女人轻嗤一笑,随手抽了把刀,挑断了她手腕上的麻绳。 手上钳制一松,麻绳截截断落在地,孟姝猝然抬眸。 “怎么,看傻了” 胡娘子勾唇,捏着孟姝的下巴强迫她张嘴,将那杯水灌了进去,继而满意地挑了挑眉:“双琅定不会给你吃食,整整两日滴水未进,也不知自己这条命熬不熬得下去。” “你不是还想救那青年吗?”她笑:“就你现在这样,能救得了谁” 湿润的水珠润开嘶哑的喉咙,孟姝反应过来,精准地捕捉到她话外之音。 “你究竟是谁” 眼前的女人,似乎并不想伤害她。 孟姝忽地想起先前她将自己从双琅那带出,难不成……她是要救自己 胡娘子没理会,转身走到铺着软垫的扶椅前坐下,屋里铁盆中的银炭烧得噼啪作响,火星迸裂间,暖意渐渐笼上发僵的四肢。 孟姝很久没这么温暖过了。 她身上穿的仍是进崖前的夏裳薄衣,这几日又时常打斗,衣裳破了好几道口子,狼狈不说,身处冰天雪地便愈发寒凉,双琅不弄死她已是不错,又岂会会给她炭火取暖 倒是胡娘子。 她是愈发看不清眼前的女人了。 孟姝强撑着身上的疲惫起身,却无意中对上胡娘子的眼神。 她倚在宽大扶椅间,朝孟姝勾手,点了点一旁的椅子,示意她坐下。 孟姝迟疑一瞬,但双腿的酸痛却在提醒她,她就快要坚持不住了。 方才一路走来,他们都是骑着雪狼的,唯有她光靠双足在雪地里硬挺着走过。 见她终于乖乖落座,胡娘子唇角轻勾,风情的眉眼看过来,沉默的时刻里,似乎在想要怎么回答她方才的问题。 她是谁 胡娘子摇头轻晒:“如你所见,我就是胡娘子,宝凤楼的管事嬷嬷,现在,还是你的敌人。” 孟姝皱眉,摆明是不信的。 眼前的姑娘倔强得可怕,一身硬骨头,从在双琅那见到她时,胡娘子就猜到,双琅定拿捏不了她。 她叹息:“或许,你曾听过‘玉七娘’的名字。” 听到这三个字,孟姝一顿,警惕地抬眼。 自从进了宝凤楼后,她原以为能从中得到关于这位神秘东家的消息,可不知为何,分明是挖玉人之首、宝凤楼的掌权人,但关于“玉七娘”的消息却少之又少。 那个曾在皇宫发现的,与秦阿蒙有往来信件的女人。 “你是玉七娘”许久,孟姝开口。 闻言,胡娘子却轻声一笑。 她曲起指尖,轻叩了叩椅沿,似在思忖什么,看着孟姝缓缓道:“是,却也不完全是。” 准确来说,“玉七娘”指的,其实是两个人。 其中玉是代指宝凤楼在挖玉人的尊贵地位,“七”则指青公子,“娘”才是胡娘子。 “所以怕是不能如你所愿了,从来没人说过,玉七娘是个女人。”她笑。 世人总以为“玉七娘”是一个人,却没想到,它只不过是一个代号。 青公子是外人所能见的,宝凤楼中最尊贵的人,平常珍宝会也都由他举行,名声可谓大噪。 而胡娘子,虽说只是一个嬷嬷,却是红丝玉的实际培养者,这世间所现的所有红丝玉,皆是出自她手。 因此,想要打造这样一个举世无双、神秘富丽的“宝凤楼”,他们二人,缺一不可。 “那你为何要帮我”孟姝明白了,却又有些看不懂她此刻的行为,毕竟胡娘子看起来,当是在帮她从双琅那逃出。 可她分明应与他们是一伙的。 就像先前线索透露的,她与青公子还有双琅,都是“尊主”的手下。 “敌人的敌人,就是我的朋友。”她神秘莫测的勾唇一笑。 原来她竟是蛰伏于宝凤楼之中的奸细。 “我们都是尊主收留的孤儿。” 胡娘子原来也是玉人城的城民,不仅如此,她的父母亲全都是挖玉人。 “那时的我不过六岁,那夜阿爹阿娘如往常般前去挖玉,却再也没有回来过。”她垂眸。 “后来,我被尊主捡到,他领我进了当时还籍籍无名的宝凤楼,传授我恶鬼之力,让我为他培育红丝玉,也正是因为恶鬼之力,让我永葆青春,得到了异于常人的能力。” 起初,胡娘子对“尊主”是极为感恩的,直到后来,随着红丝玉的现世,世人为其痴狂时,接连死去的挖玉人却越来越多。 她开始感到不对,便暗中调查。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我的父母,就是他杀死的。”话到此处,她不由得收紧了拳头,向来扬起的眼眸垂下,眼里有悲痛一闪而过。 而她,就这样帮着仇人心甘如饴地做事。 第157章 “你知道红丝玉是如何培育出来的吗?” 一抹阴恻的笑意突然爬上她的脸。 孟姝看着,莫名心惊,只听她缓缓道:“是用死人的白骨作为土壤,一点点生长出来的。” 铁盆里的火苗依旧燃烧着,火舌舔舐而过的地方噼啪作响,火星燃起的瞬间里,却不似先前那般温暖,仿佛有冷风自冰天雪地里吹过,继而从门缝中渗入这头。 孟姝毫无意外地惊起了一身冷颤。 一路走到这,她原以为自己已经见识过了很多离奇古怪之事,可当听到这样的骇言时,还是会被脑海里的景象所惊吓到。 雪莲作引,鲜血作培,白骨生玉。 原来如此。 孟姝不由得蜷缩了一下指尖。 胡娘子倒是早已习惯,见怪不怪地摇头轻笑:“这就是世人为之痴狂的宝玉,若是让他人听见了,怕也会一阵恶寒。” 她亲眼见过浑身通透的红玉从森森白骨中生长出来的模样,就好像一朵诡异的花破土而出,狰狞又邪性地悄然盛放。 世人都将“红丝玉”中,在阳光底下折射而出的红絮作宝,可他们却不知,那哪是什么红絮,那就是死人的骨血。 而雪莲草在此之中还有一个很大的作用,便是保骨不腐,去腥除味。 其中最让人恶心和震惊的,还是那些白骨的供体。 那可都是一具又一具挖玉人的尸体,以及下落不明的外城人。 随着这些年来世人对“红丝玉”的追求越来越疯狂,宝凤楼手上的红丝玉早已没有那么多,因此他们只能不断的杀人,那些高高垒起的无名白骨,便成为了宝凤楼富贵的最好养分。 “当我知道我的父母曾经也作为了红丝玉的养分时,你知道我有多想杀了这些畜生吗?” 胡娘子自嘲一笑,握紧的手收紧又放开。 可她不能,也不行。 “尊主”的力量太过强大,她的一切都是他给的,他有塑造她的能力,更有毁灭她的能力。 所以胡娘子只能等,等人发现这一切的端倪,直到她等来了孟姝。 “我自诩阅人无数,从未错过,所以当你出现在胡商门肆里的刻我就知道,”胡娘子挑眉看来:“你不简单。” 果不其然,一回了宝凤楼她便收到消息,原来“尊主”前几天就已派来双琅,让他故意诱孟姝上钩。 怪不得,那小子居然会离开雪域,出现在宝凤楼。 如此一来她就更加笃定,她要与孟姝联手。 可惜宝凤楼里到处都是眼线,又有双琅盯着,她没法与孟姝挑明,便只能静静等待时机。 可没想到,有人发现了宝凤楼端倪意图捣毁宝凤楼,“尊主”不得已只能断尾求生,让她一把火将宝凤楼烧毁,全部楼人退回雪域。 如此一来,她的行动被阴差阳错的打乱,自然也就无法与孟姝取得联系。 直到前日,她的探子来报,双琅抓到了一个女子。 胡娘子不用猜也知道,多半是孟姝遇险了。为此,她只能以雪莲草为借口,多番想去双琅那找机会救出孟姝,可双琅此人太过精明,处处拦着她,直到今日才让她有可乘之机。 抓人和杀人皆是为了给红丝玉作养料,那那些失踪的物主和冥鬼呢…… 难不成也遭遇了不测 孟姝面色凝重,抬眸问道:“其余失踪的人在哪还有那些被你们抓来的冥鬼。” “鬼界的事你也知道”闻言,胡娘子有些讶异扬眉。 “你放心,那些物主是最新一批掳来的,我们还没来得及杀,至于那些冥鬼……” 胡娘子一顿,也有些疑惑:“尊主也是最近才开始抓他们的,现下都还在寨子内关着,那边还没派人来提。” 失踪的物主多是外地游商,相比玉人城的城民,这些外地人的失踪才不好引起官府注意,所以宝凤楼这么多年来都是通过千引蛊将人引向无望崖,继而偷偷杀掉育骨。 但冥鬼她就不知道了。 胡娘子本就是凡人,是因为尊主给她渡了恶鬼之力入了宝凤楼的缘故才开始修炼,对于鬼怪的事情她并不清楚。 说起来,就连她侍奉了这么多年的“尊主”,她都不知那人究竟是神是鬼。 孟姝看向她:“明日趁乱,你可有把握将他们放出” 胡娘子不屑一笑:“人在我的地盘,我自然可以。但放归放,他们也好,你也罢,能否出这雪域,还要看你的配合。” 她挑衅地扬眉看来,对上胡娘子的眼神,孟姝知道,她在防备着她时,这女人亦在警惕着自己。 如今的胡娘子早已被仇恨蒙蔽了双眼,与她而言只要能复仇,搭上再多人的性命也是无妨。 气氛一瞬间僵持不下。 静默间,孟姝却好似想起什么,抬眸问向另一件事:“那青公子与双琅的遭遇呢,也与你相同” 自从知道双琅是“尊主”的人后,孟姝便以为他之前所说的身世都是假的,可如今看来,却是不然。 可同样是遭遇迫害,他们为何会对“尊主”那般死心塌地? 第135章 “双琅此人,看着单纯无辜,实则最是诡计多端。” 胡娘子眸色沉下,似在回忆什么。 其实双琅所说的故事不假,但这并不是他的故事,而是青公子的。 “我们三人,都有差不多的经历,青公子却要比我们更为悲惨一些。” 他年幼时丧父丧母,又因为容貌丑陋被人指点奚落,所以后来“尊主”将他招入宝凤楼后,还给他画了一张人脸面皮,从此他摇身一变,成为了雌雄莫辨的“玉面公子”。 “只是我们三人终归是走上了不一样的路。” 青公子感恩,却也被“尊主”所给出的荣华富贵蒙蔽了双眼,更为可悲的是,他至死都不知道当年杀他全家的人就是他卑躬屈膝的恩人。 双琅贪婪,知道红丝玉背后真相,却也甘之如饴为“尊主”办事,完全舍弃了血肉亲情,忘记深仇大恨,成为了不折不扣的刽子手。 胡娘子决绝,看似泼辣不二,却饱受过往折磨,在得知真相后甘愿卧薪尝胆几十年,每当她对着那人毕恭毕敬时,她心中的恨便增大一分。 孟姝看向铁盆中燃烧的炭火,火花四散间,炽烈依旧,可她却百感交集,心中一片哗然。 原来有着相似身世的人,也是可以走向全然不同的结局的。 他们是这样,那这的其他人呢? 宝凤楼里的舞女小厮,双琅手下的赤膊人,这里来往的黑衣者…… 他们又是多少个玉七娘的缩影 “你想怎么做?”孟姝抬眸看向她,在胡娘子与她坦白这一切时,她早就做好打算了吧。 闻言,胡娘子扬眉看过,眼里带上了几分赞赏:“怪不得双琅拿你没办法,你的确很聪明。” 她指尖摩挲着,静静瞧向孟姝的眸子中情绪复杂,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为什么是她呢? 察觉到胡娘子的目光,孟姝疑惑看来:“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在此之前,你须先回答我的问题。”半晌,胡娘子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终于开口。 深沉的眸色中晦暗一片,她沉吟道:“你究竟是谁” 孟姝蹙眉,心中却咯噔一跳:“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句话太过熟悉,胡娘子问过,当初在湘水镇时扶光也问过。 可孟姝从来都很坚定,她就是一个普通的凡人,生在人间长也在人间,一日三餐,五谷杂粮,过的就是平凡人的生活。 可他们为什么都要这么问她 胡娘子细细观察着她的神情,知道她并没有说谎后,摇头一笑:“你知道尊主为什么要找你吗?” 不知为何,孟姝心底突然涌现一抹不安来。 “他要你的血。” 女人的话无疑在孟姝心里翻起了千层浪,她的手不断收紧,最后拧握成拳:“我的血……” 她知道胡娘子不会骗她。 这一切的异样自她回到玉骨村开始就有,那些奇怪的黑衣蒙面人就是尊主派来的人,他们与双琅一样不敢杀她,只想将她带回。 如今看来,那所谓“尊主”想要的,很可能就是她的血。 可是她的血有什么用呢? 孟姝眉头紧蹙着,垂着头一言不发。 胡娘子似乎看出了她心中所想,给她重新倒了杯水放在面前:“但我总觉得,此‘血’非彼‘血’,否则大可将你杀死放干,到时候想要多少血取不着,何必谋划如此之多,将你引来这里” 蹊跷就蹊跷在这,背后之人想得到孟姝,却不想杀她。 可从她身上究竟能得到什么呢?所谓的“血”,又指向什么…… 孟姝突然有些头疼。 她觉得自己眼前布满了迷雾,如今正走到了关键时刻,往前一步是死,往后一步也是死,每当她想要拨开眼前迷雾时,却怎么也触碰不到,仿佛还差了些什么。 第158章 可到底差了什么呢? 白雪自天际坠下,随风飘飘扬地落在这头,于窗楣处泅开水晕。 “孟姝,”胡娘子转过头,笑着看向她:“你可愿与我联手” 她分明是笑着的,可眼中威胁意味却不加掩饰。 她不似双琅那般,因着尊主的命令而不敢杀她。 若孟姝不从,她想胡娘子是定会杀了她的。 哪怕不能杀了仇人,但只要能坏那人的事,看着他气急败坏的模样,胡娘子只会更加畅快。 孟姝冷笑。 她最讨厌别人威胁她,胡娘子此人虽能共事一时,却终究不是一路人。 她颔首:“胡娘子,我不是在帮你,只是恰巧我们有着相同的敌人。” 眼前的女子并不服输,清冷的眸子透露着坚毅,淡淡看向人时,倒是有着几分浑然天成的威慑。 胡娘子有些讶异。 她年纪不大,是怎么会有这样的气势的 紧闭的屋门被人推开,帷帽黑衣人冷脸走来,朝座上的女人拱手。 “将她带下去吧,”胡娘子欣赏着指尖的蔻丹,漫不经心道:“顺便找些吃的,莫要将人饿死了,不好跟尊主交差。” 闻言,黑衣人的目光从她身上移开,落在躺在地上的女子身上。 她手上的麻绳断开了,旁边掉着一一把弯刀,脸色苍白,看上去似受了很重的伤。 “是。”那人拱手,门外又有几人走进,将昏迷的孟姝带了下去。 鹅毛大雪飘落而下,外头的厚雪铺了一地,屋门重新被人合上,胡娘子眼神一变,依旧望着人影远去的方向,摩挲杯盏的手却不断收紧。 明日是挖采红丝玉的日子,那边定会派人过来。不仅如此,孟姝在这的消息抛出,尊主也定会来。 胡娘子无声一笑,缓缓抬头,闭上了双眼。 她终于要等来这一天了。 又是熟悉的干草屋。 孟姝听着门外的脚步渐渐远去,这才放心地睁开了眼。 这间屋子虽简陋,却比在双琅那好了不少,至少有张柴木床,还备了水和吃食。 但唯一不变的,是这能冻死人的天气。 孟姝爬起身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床边看扶光。 孟姝特地和胡娘子交待过,联手可以,但她和扶光要一起出去,除此之外,她还要救下那些被困的冥鬼和失踪百姓。 也不知她是否将自己的话放在心上,只要一提到扶光,对上胡娘子那探究的眼神时孟姝就知道,她误会了。 思绪回笼,孟姝叹了口气,探了探扶光的额头。 还好,如今热已经退了。 观他脸色,也比之前好了不少。 “扶光,你再坚持坚持,明天我就带你出去。”孟姝倒了杯水,将他扶起喂下。 这男人,昏迷不醒时要比平时温和的多,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倒是听话。 孟姝很轻松的就将一杯水喂完,想着想着,不由得低头一笑。 在她没注意到的瞬间里,怀中青年仿佛感受到什么,眼睫微颤。 借着月色,孟姝倚在窗边,将怀中的银绣拿出来仔细擦拭。 幸亏取了雪莲草回来后,孟姝留了个心眼,没将银绣交出去,否则如今自己身上是真的一无所有了。 不对,她还有蛟月。 衣袖滑下,孟姝摸上自己的右腕,在那里,银色羽毛秀丽惟妙。 胡娘子想杀“尊主”的心思不言而喻,方才孟姝还问她,她有什么把握 毕竟那个人,应当不容小觑。 他所派往玉骨村的黑衣人均是修炼之人,胡娘子他们也不差,想来他的修为应当很高,不然也不会布下这么一盘棋。 孟姝心中隐隐约约有个猜想。 尊主,会是那个神秘的白眉道士吗? …… 从胡娘子那,孟姝得知原来雪域并非真正存在,它是尊主用灵力所幻化而出的镜像,所折射的是与西疆大漠相隔千里的极寒之地,这也就是为何在沙漠之中会突然出现一片雪原的原因。 但赤膊族人,却是真真切切存在的。 传说在北方极寒之地中,生活着一个古老的族群。他们一族中只有男子,以赤膊而闻名,擅驭狼骑射,野蛮凶狠。 而红丝玉的培育缺少不了雪莲草,也缺不了白雪作培。 为了培育源源不断的红丝玉,铸造举世无双的“宝凤楼”,他们就必须要在无望崖后创造一处真正的“雪域”。 为此,他们不惜逆天而行,在人间肆意使用法力,捕捉赤膊人,并用千引蛊将他们钳制,洗去他们的记忆,让他们在这片虚幻的“雪域”生活,认为自己还在原本的家园中,甘心为宝凤楼效力。 当清晨破晓的光穿过皑皑白雪,雪原之上的五色经幡再次被风吹动时,破碎的铜铃声将会传遍冰雪大地,赤膊人将其当作“天赐的祝福”。 孟姝站在窗前,看着飘落的雪花于窗纸外融化,点点雪水蜿蜒流淌。 她闭着眼,仿佛真的听到了远方经幡飞舞的猎响,以及铃声的缭绕。 在赤膊族人中有着这样一句传说:“经幡是昭示轮回的灵旗,它的每一次飘摇,都暗示了一次红尘中的重逢。” 孟姝想,既然如此,那就希望今日过后,那些深埋大雪之下的灵魂,都可以与自己的所爱重逢。 第136章 而此刻的雪池旁,早已密密麻麻站了一群人。 黑衣人的帷帽随风而起,黑纱落在白雪之上,一黑一白,分明的对比间,斜射而下的阳光穿过他们腰间的弯刀,骇人的森然气势下,看着还要比这满目冰雪更为生寒。 有来人的脚步踩在雪中,伴随着阵阵锁链声的响起,震荡在空旷的雪原之上。 狐氅下的石榴红色裙摆随步扬起,在众人的簇拥下,满目春光的胡娘子一身金银,行走在白雪之上炽热张扬,而在她身后正跟着一人。 女子形容狼狈,染血的脏污素裙与前头女人的风光对比鲜明,蓬头垢面下,唯有一双黑眸清透生亮。 彼时她正被人推着,四把弯刀分别立在她的胸前背后,脚下的脚镣每走一步便会发出刺耳声响。 她步履踉跄,粗糙的黑铁磨着她的脚腕,刺痛感源源不断地传来,身后的黑衣人催促着她,每往前一步,底下白雪便会晕开点点红梅。 待到前头女人的脚步停住,孟姝才终于松了口气。 他们所站的地方离寨子并不远,背后靠着雪山,眼前是一望无际的雪原。 众黑衣人围圈*而站,在他们的正前方有着一个巨大的天坑。 彼时坑里空空荡荡,只余覆了满地的白雪,看上去与其他地方并没有什么两样。 孟姝不动声色地抬眸一瞥,眉心轻轻一皱。 原来这就是雪池。 站在最前头的女人摆了摆手,见状,雪池旁的黑衣人纷纷变了眼神。 腰间弯刀被抽出,冷冽寒光下,他们举起弯刀横在胸前,刀风凌厉间,白光乍起,涌动的灵力以刀身为线,蜿蜒流淌向四周。 随着光芒的愈发耀眼,阵法将成。 只见原本覆满白雪的雪池中蓦然一震,连带着脚下的雪原都开始晃动。 孟姝连忙稳住下盘,刚一抬头便听见“轰”的一声。 白雪被迸发而出的红光所覆盖,碎雪震裂间,有东西从平坦的雪池底缓缓露出。 先是几乎与雪色相融,森然入目的骨头,再是那形状诡异,像花茎般紧紧缠绕在上头的朵朵艳红。 哪怕胡娘子早已跟她说过红丝玉的真相。 但在这一刻时,孟姝还是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在大小不一,甚至不甚完整的白骨之上,迎着雪原初升的太阳,有诡异的艳红点缀在其中,正以一种扭曲的姿态攀附着向上,仿佛在贪婪地吸收这天地间的空气,又像饱食血色后的得意舒展。 这就是红丝玉。 是世人为其趋之若狂,求之不得的红丝玉! 也是君主贪婪本性下,妄想霸权永生的国玺。 更是蚕食了无数个灵魂,以其为养分,在欲念之上生长的罪恶之花。 在红光压过雪山之后的太阳,霞色漫天的瞬间里,孟姝看见了飘荡起的帷帽下,那些黑衣人原本无波的面容逐渐变得疯狂,似狼群般贪婪的眼神从黑纱下透出,准确无误地落在雪池中的红丝玉上。 那样的眼神,孟姝并不陌生。 她曾在很多个瞬间里见到过。 卖女冥婚的村民,奸臣樊宏天,宁宣帝,珍宝会的竞卖者……他们的眼神都无一例外的肮脏恶心,又令人发指的可悲。 孟姝不想再看,无力地垂下了眸。 这就是人性,渡鬼所渡不仅仅是恶鬼,更要渡其背后的人心。 她终于明白了扶光那时所说的那句话—— “神虽悲悯众生,可也要看看谁是众生。” 可如果这就是神仙苦苦守候的芸芸众生,扶光,当你看到这一幕时,你会伤心吗 第159章 好在,恶的力量是可以被打败的。 当孟姝再次抬起头时,她的目光变得冰冷而坚毅。 此时,一阵飓风从远处扫荡而过,紧接着黑气漫下,有人破开白昼,从中踏风而来。 浑厚的灵力以雪池为中心,向四周震荡开来,附近的碎雪纷纷扬落在地,惊起一阵白烟,强大的压迫感袭来,众人全都低下了头,似乎在有意躲避着什么。 在这阵强大的灵力漩涡里,孟姝看见了与曾经屠戮玉骨村一样装扮的奇异黑衣者。 黑袍面纱,腰悬长刀。 孟姝半掩的眸子渐渐冷下。 远方的雄鹰翱翔飞过雪山之上,众多黑衣人踏空而来,于他们身后,正站着一位身形高大的黄袍者。 他凌驾于层云之上,霸道的黑色灵力于他身侧凝结成刃,彼时正臣服着化作台阶飞向他的脚底,原本围着他的黑衣人一字排开,纷纷垂首恭迎。 随着那人身形的走动,鹤氅落下间,里头黄袍翻飞成影,他的面容藏匿于宽大的帷帽下,强大的压迫感迎面而来,带着上位者的狠厉杀气。 孟姝仿佛有所预感,在抬眸的那一瞬间里,她总觉得自己有一刻对上了那人的眼神。 那是一双她从未见过的,锐利诡谲的眼。 生寒得让人心惊。 孟姝指尖不由自主地一抖。就在此时,胡娘子忽地跪下,艳红色的裙摆随风荡起,倾泻于白雪之上。 她面含笑意,恭敬地朝半空行礼:“属下,拜见尊主。” 随着人影的笼下,黑衣人静静垂首站在他身后,白锻锦靴无声踏落,碾碎冰雪,缓缓走来。 他站在雪池前方,黄袍帷帽下的目光先是扫过池中红丝玉,继而唇角轻勾,落在跪着的女人身上。 “平身吧。” 声音不似想象中的苍老,嘶哑无波中,带着一丝诡异。 孟姝眸光一沉,不由得捏紧了拳头。 她确定,所谓的尊主,一定就是那个幕后黑手——豢养恶鬼,试图祸乱人间的“白眉道士”。 可真的是否白眉…… 孟姝冷笑。 对于这种有着强大法力的人来说,他既然能给青公子弄张人脸面皮,那么如今他在人前所展现的声容,多半也是假的。 “多谢尊主。” 胡娘子笑着抬头,可当她的眼神再次落在黄袍者的身上时,却有一瞬的停顿。 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被她压下,她不动声色地收回了眼,故作讶异:“尊主今日怎的没亲自来” 他法力强大,方才离得远了胡娘子尚且没有看出,如今再一凝眸方才发觉,原来眼前的人像并非那人本尊。 氤氲缭绕的黑色灵力如水波般在他脚底漾开,高大莫测的身影隐匿在鹤氅黄袍下。 这哪是真正的人影,这分明是那人凌空点化的镜像分身! 胡娘子藏在衣袖下的手不由得握紧成拳,她拼命隐忍,这才隐下了眼底的阴鸷。 后头的孟姝闻言,眉心一跳,不好的预感从心底油然而生。 果不其然,下一秒,那镜像竟低声一笑,仿佛带着些许嘲讽:“见到分身,一如见到本尊。怎么,你有不满” 胡娘子低垂着眼,脊背有一瞬的僵直:“属下不敢。” “只是,”她重新稳住心神,强挤出一抹微笑:“属下本以为,既抓到了那女子,尊主会亲自过来。” 仿佛听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那镜像一顿,继而嘴边再度勾起一点弧度:“是么” 他的目光越过胡娘子卑躬屈膝的身影,准确无误地落在众人身后。 那脚带锁链,素衣褴褛的女子身上。 冷风吹过她的衣摆,染血的素裙荡起又落下,白雪融化在她发间,继而没入那双漆黑幽亮的眼。 黄袍身影走向她,抬手屏退了那钳制着她的弯刀,对上那双许久未见的眼。 他的目光掠过她的,继而落在她脚腕的黑铁锁链上。 那人镜像的眼神隐匿在帷帽之后,孟姝看不清他的,可隔着帷帽她仿佛感受到了,那掺杂着诡异兴奋又包含嘲讽的眼神,正从那一双眼睛中透露出,阴恻恻的落在她身上。 良久,她听见那人开口:“许久未见,谁竟敢对我们殿下如此粗鲁” 他的声音隐匿在风后,嘶哑粗砺地让人脑袋发疼。 破碎的声音随风传来,孟姝听得并不真切,只感受到了他扬起的语气后,那故作的嗤笑。 倒是胡娘子,她毕竟也是修炼之人,隔着飘扬而下的白雪,那番话准确无误地落入了她的耳中。 殿下 她皱眉。什么殿下 心中疑窦四起,仿佛有什么从脑海中一闪而过,但是胡娘子却怎么也捕捉不到它。 她抬脚,刚走近那,便看见那人镜像负手而立,正上下打量着孟姝。 那双幽沉的眼眸隐匿在袍后,他仿佛看见了什么有意思的事,竟再轻笑着出口:“没想到再活一回,你居然还和以前一模一样。” 这一次,因为他靠得近,这些话一字不落地落入孟姝耳中,如同破天惊雷,惊起一圈涟漪。 强压着心中疑窦,孟姝镇定抬头,蹙眉看向他,眼里带着冷意:“你究竟是谁?” “李念晚、林家父女、庄文周、秦鸢、宁宣帝,还有玉骨村人……都是你的手笔吧。” 女子的目光丝毫不惧,锐利如冰矢,静静地看向他。 闻言,黄袍人微怔,继而察觉到什么,眉梢微扬。 “是,又如何?” 他道:“如今的你,如同凡尘蝼蚁,又能奈吾何” 他上前一步,居高临下地蔑视道:“孟姝,你猜猜,我找你找了多久” 那老头真能藏。 好在,终于让他找到了。 第137章 孟姝抬眸:“你说什么?” 他的话仿佛打开了一个闸口,先前埋藏在心底的许多疑虑一发不可收拾地涌进。 孟姝蹙眉,指尖竟有一瞬的发颤。 生来厄运,天生招鬼,棠花青玉……还有那股她无法控制的神秘力量。 为什么会这样,这一切难道就只是个巧合吗? 隐藏在宽大帷帽下的眼神仿佛洞悉了孟姝心中所想,见状,他勾唇一笑,嘶哑的语气阴凉传来:“看来,你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是谁。” 我是谁 孟姝猝然抬眼,下意识握紧拳头,凝眸看向他:“什么意思我就是孟姝,也只是孟姝!不论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我都不会相信你的鬼话!” “急了”他笑:“我还以为你和她一样,但现在看来,如今的你,还是太弱了。” 又是这个“她”。 孟姝咬牙,他们到底都在说些什么,难不成这世上还有另一个孟姝 不知想到什么,她眸光忽地一顿,不可置信的神色自眼底漾开,惊惧间,似有冷意爬上四肢百骸,带着后知后觉的惘然。 “很巧,她和你有着一样的名字,她叫孟姝。” “会的,会永远有人记得她的名字。她是第九代鬼王,孟姝。” “……” 那些不同的声音、不同的画面翻覆在脑海中,孟姝只觉得指尖冰凉得可怕。 是了,曾经也有一个女子名唤孟姝。 与她不同的是,那是曾经叱咤百鬼,驰骋疆场的女鬼王。 “不可能!”她红着眼,指甲深深陷入手心,隐有锥心痛意传来:“我不是她,我只是我自己!” 她怒极反笑,一瞬不瞬地盯着眼前的黄袍男人,嗤道:“你千方百计将我引来,定是鬼话连篇。” 眼前的情况似乎在朝别的方向发展。 不止孟姝,胡娘子顿住脚步,心中的疑窦也越来越大,直到她看向眼前素衣女子的眼神有一瞬的变化。 “你不信”那人镜像再上前一步,步步紧逼道:“那你为何不敢将你的异样告诉扶光,你在怕什么?” 他摊手一笑:“怕他觉得你是怪物?还是怕,你会控制不住地杀了他就像杀了那些人一样……” “闭嘴!” 孟姝怒吼道,身体止不住地发抖,连带着脚下铁链都发出刺耳的声响。 胡娘子站在一旁瞧着,见镜像被孟姝吸引去了注意,垂下眼眸,隐藏在衣袖下的手掌翻动,与此同时,雪池内的红丝玉在没人注意到的地方闪烁了一瞬。 有利爪踏雪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伴随着声声狼嚎。 紧接着,有人大吼道:“尊主,小心!” “嘭——” 有红光自雪池中迸发而起,化作根根利刃破空而出。 几乎同时,女子脚下的铁链应声断开,有银光从她袖中飞出,在瞬息里化作长戟模样,她身如残影,凌空一挥。 蛟月于她手中挥出,用尽了仅剩的神力,银光乍泄间,猛地一击将眼前的镜像击退。 察觉变故,帷帽下的镜像眼神有一瞬的晦暗,尤其是在他看见蛟月后,瞳孔忽地一缩,待他反应过来之时,长戟已准确无误地落在他胸口。 第160章 强大的神力震动传来,他胸口一麻,体内灵力紊乱间,加上胡娘子手中所化丝线的牵扯,他被蛟月一把打向雪池中,继而被千丝万缕的红线所织就的网钳制在半空。 红线一端由底下的红丝玉迸发而出,另一端则牢牢握在胡娘子的手里。 变故来得突然,四周众人刚反应过来准备上前时,脚下不知被什么牵制住。 他们低头一看,黑袍荡起的瞬间里,有同样的红线不知在何时缠绕上了他们的脚腕,带着诡异的刺痛,将他们狠狠拽入池中! 双琅刚带着赤膊人驰狼赶来时,见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幕! 突如其来的灵力爆发向四周漾开光波,震碎了一地雪花,红光笼起的中间,黄袍人被红线缠绕着牵制在半空,而其余的黑衣人则滚落在雪池中,在身体触碰到红丝玉的那一刻,不绝于耳的惨叫声传来。 有血色自空中崩裂开,浓重的血腥味溢上,双琅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 上一秒还毫发无损的人,竟在一瞬间里炸裂开,碎肉伴着血气重重坠落在雪池中,继而被贪婪张扬的红丝玉尽数吞噬。 随着红丝玉身上所发出的红芒越来越刺眼,那雪池中的惨叫声便越来越大。 胡娘子站在雪池之外,向来泼辣的眼神暗下。 随着底下传来的血腥味越来越浓,她看见半空之上的黄袍镜像有一瞬的僵硬,她不由得唇角勾起,慢慢的,随着她笑意越来越浓,她开始展臂大笑,张扬的红裙飘舞又荡下,女人几近狰狞的神色暴露在天光下。 雪狼嚎叫的声音长扬上空。 “尊主!” 双琅翻身而下,急急赶来。 待他彻底看清眼前的景象时,不由得狠狠地咬了咬牙。 还是来晚了! 当他察觉这疯女人的异样赶来时,没想到她竟然已经出手! 他的目光冷冷扫向一旁的孟姝,刚要上前抓住她,却发现喉间突然涌上一抹猩甜。 回眸一看,不仅是他,那些跟着他来的赤膊人也纷纷面露痛苦,有的甚至抱腹栽倒在地,死不瞑目的双眼中似有什么从中爬出。 就连不少雪狼也已双腿蹬直,瞳孔发白的僵硬在雪地里。 双琅察觉不对,一边运起灵力稳住翻涌的气血时,一边狠狠瞪向孟姝:“你居然下了蛊!” 他怎么忘了,眼前的这个女子不仅武功高强,还有着一手下蛊的好本事。 方才那一击已经耗尽了蛟月残余的神力,孟姝看着它消散在自己手中,耳边突然传来一声怒吼。 看来是下在雪莲草中的蛊虫发作了。 只要是拿过雪莲草的人,蛊虫就会顺着他们身上的血腥味繁衍滋长,再慢慢地传给下一个人。 直到传遍整个寨子,包括那些雪狼…… 她循着声音的方向看去,目光无波却又嘲讽地露出一抹微笑:“怎么,你们宝凤楼可以下蛊,我不行” 她扭了扭有些发麻的手腕,歪头看向他,带着不加掩饰的不屑。 该死的女人! 双琅气极,却碍于身上蛊中作怪,每当他想要使出灵力时,却发现经脉运转受阻,源源不断的鲜血从他嘴角渗出。 他知道自己此刻不能再贸然动武,否则只怕会爆体而亡! “尊主。”他抬头看向半空中的人影,眼里带着焦急与恳求。 现在唯一的希望,便是乞求那人能够救他。 但奇怪的是,自从方才被牵制后一直到现在,那镜像镇定得可怕,仿佛早就猜到孟姝和胡娘子会有这一出,只是一味地垂眸看着,仍由底下的黑衣人挣扎死去。 不同于已经杀红了眼的胡娘子,孟姝静下心来,便立马感到不对。 这种感觉,自胡娘子点明眼前的来人不过是那人镜像时便有了。 虽说是镜像分身,但也是由本人幻化而生,与本尊同根同源,灵力相连。 再加上镜像和本尊不能同时出现,若能在这杀了镜像,想必也会对本尊造成不小的反噬。 这也是为何在情况有变后,胡娘子和孟姝仍要动手的原因。 但怪就怪在,从刚才到现在,一切进行得太顺利了。 以那人的谋划和实力,不应该如此…… 猎风吹起胡娘子的衣裙,她身形屹立于白雪之上,直指那被困于红线中的人影:“当年你因红丝玉害我爹娘时,可想到过有朝一日,会被自己精心栽培的邪玉所反噬!” 她笑着笑着,似有眼泪夺眶而出,滑过艳丽的红唇:“如今,这些红丝玉将以你,和你手下的骨血作肥,我终于可以为他们报仇了……” 胡娘子站立于风中,飘零白雪拂过她的裙摆簌簌而落,她双手作爪,闪烁着诡谲红光的丝线从她指缝穿出,伴随着女人脸上神色的扭曲,继而缓缓收紧,最后在半空中绷紧,有雪花从上头飘过,竟被锋利的丝线从中斩断。 风色涌动间,杀意与生机相伴。 半空中的人影衣袖随风而动。 孟姝眼神一凝,突然看见什么,刚要出口制止胡娘子时,下一秒,只见她手中的数根红线应声而断。 灵力散开的瞬间,胡娘子被自己弹回的灵力逼得连连后退。 血色自她口中喷涌而出,倾洒在白雪之上,绽开朵朵罂粟。 她惊惧抬眸,对上了那双居高临下俯视的,幽沉带寒的眼。 “唔。”一股强大的吸力抓向她的脖颈,下一秒,她的身子如残叶般飘荡而出,轻而易举地被那人抓在手里。 “想杀我”黄袍帷帽下,有声音缓缓流出。 胡娘子看着近在咫尺的人影,痛恨的眼神死死地瞪向他,不甘之中带着绝望。 见她这副模样,黄袍下的人仿佛看见了可笑的事,一边收紧手上的力气,看着她逐渐痛苦的神色,不由得满意的低笑出声。 不知他附在胡娘子耳边说了句什么,只见胡娘子瞳孔一缩,不安的挣扎下,恐惧的神色逐渐在眼底蔓延开。 他道:“人怎么能弑神呢?” 第138章 随着黄袍人手中力道的不断收紧,胡娘子的神色越来越痛苦,她仿佛听到了什么极为恐怖的话,方才还狠绝的眼神渐渐软下,泪水从她眼角滑落,带着不甘。 就在此时,一道冷光闪过。 梨木短刀破空而来,猛地刺向他掐着胡娘子脖颈的手。 那把短刀的速度极快,镜像隐藏在帷帽后的双眼微眯,本以为那刀会被他的护身罡气所弹开,却没想到那刀刃竟在空中拐了个弯,继而狠狠擦过他的手背。 猝不及防地,他手上力道一松,胡娘子无力的身子瞬间掉落而下,被疾跑而来的女子稳稳接住。 “啪嗒——” 梨木短刀掉落在雪地中,震开一地碎雪。 他抬手一看,在刀刃擦出的伤口上隐有灵力涌动。那灵力至真至纯,竟能破开黑烟,出乎意料的伤了他。 黄袍下的人影唇角轻勾,咬牙而笑:“好,好啊,是我小瞧你了。” 他抬眸,锐利寒凉的目光朝孟姝看来。 “没想到,扶光不仅给了你蛟月,居然还给了此等灵器。” 孟姝正接住胡娘子,见她脸色惨白,有源源不断的鲜血自唇角流出,她手腕一翻摸上她的脉搏,随即眉心一蹙,问道:“你还能坚持吗?” 她的脉象实在太虚弱了。 胡娘子靠在她怀中,眼神却始终死死盯着半空中的人影。 她眼眶一片猩红,彼时正带着浓浓的恨意,刚想开口,却仿佛有股力量压入胸口。 “噗——”大片血色自她口中喷涌而出,染红了身下的白雪,涂着艳红蔻丹的手垂落在地,继而艰难地抓过孟姝:“我……我应该是坚持不住了。” 她分明是笑着说的,可眼中悲戚却让人看得心里生寒。 孟姝有些不忍地皱眉。 胡娘子虽不是什么好人,可如今她们毕竟是站在同一阵营里,就现在的情况而已,她们已经落入下风。 孟姝刚想出口制止她,让她留着力气别再说时,女人却突然拉住了她的手:“孟姝,你让我放的人我已经放了,现在他们应该……应该已经找到了出口。” 随着女人嘴唇的翕合,又有鲜血涌上,孟姝想抬手帮她擦掉,却被她摁住:“你,你能不能答应我……” 她眸里含泪:“帮我,帮我杀了他!” 孟姝顿住。 如今胡娘子的模样,与过往风光泼辣的她大相径庭,很难不让人生出怜悯之心。 可孟姝还是冷静下来,她侧目,对上那道从半空中传来,一直幽幽盯着自己的视线,深吸了一口气,重新看向胡娘子:“此人太过强大,胡娘子,此番是我们大意了,我们杀不了他。” 此人不知是神是鬼,孟姝虽有一身武功,可若是对上修炼之人,那无疑是以卵击石。 从方才的情形来看,她是杀不了的他的。 至少现在的她不行。 “不。”胡娘子闻言,有些激动地扯住孟姝的衣袖,猛地摇头:“你可以,你一定可以!因为你是,你是……” 第161章 后面的话她未说完。 大片血色从她唇边涌出,渐渐染红了她的衣襟,继而蔓向她的胸口。 随着女人瞳孔一空,她抓着孟姝的手无力垂下,雪花飘荡间,孤独地覆落在她僵直的睫毛上。 四周仿佛有一瞬的寂静。 簌簌而落的雪花覆满孟姝的衣摆,她察觉到什么,当她回过神来,伸出颤抖的手探向女人的鼻息时,她早已气绝。 不知是这泼天大雪的缘故,还是孟姝的心凉,她感觉怀里的躯体慢慢僵冷,继而在这片一望无际的雪原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有男子得意的笑声围绕在耳边,孟姝却充耳不闻。 她抬手,轻缓地抚过胡娘子死不瞑目的双眼,旋即缓缓起身,将她安稳的平放在地,捡起掉落在旁的大氅,重新披回她的身上。 艳丽的石榴红色裙摆被白色大氅一点点覆盖,孟姝的表情冷静得可怕,她眸色深沉,将手中拽着的大氅一点点拉上,直到完全盖住女人的脸。 明明相识不久,甚至立场不同,可孟姝还是给她保下了最后的体面。 当坠下的雪花一点点飘落在大氅上,当胡娘子的尸体几乎与这片雪原融为一体时,孟姝才重新抬头。 冰冷晦暗的目光静静看向那道笑声传来的方向。 双琅在灵力周转的作用下,体内作乱的蛊虫渐渐平稳,他虽仍站在原地动弹不得,可此时,那道包含嘲讽与得意的目光正朝孟姝瞧来,他眉梢微扬,似在告诉她。 “你看,到最后,你们还是自不量力。” 孟姝没有理会他。 淡淡的眼神只在那头停留一瞬,继而重新看向那浮向半空中的人影。 他正负手而立,冷风吹起他鹤氅下的黄袍,袍衣作响间,几缕黑发从肩边露出,男人隐匿在帷帽下的面容实在难辨,可孟姝却还是看出了他此刻的神情。 那双幽沉莫测的眸子,正含着笑意玩味地看向她,似乎像在看,行至末路,她还能翻出什么浪来。 可他却又像在等。 从方才到现在,他始终没对孟姝出手。 也是这一点,让孟姝心怀忐忑。 此人城府极深,其真实意图又让人捉摸不透。他分明有无数次机会可以杀了她,甚至可以将她带走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可他没有。 他分明可以直接杀了胡娘子,却偏偏让她受尽折磨,在孟姝怀中死去。 垂在身侧的拳头不断收紧,孟姝眼眸微抬,有道冷光从眼中一闪而过。 她明白了。 他在激怒她,可激怒她能得到什么呢? 孟姝莫名想到了自己身上那股控制不住的力量,方才男人的话又一点一点冒进她的脑子里。 她究竟是谁 孟姝伸出手,看着自己被胡娘子的血染红的手心,被风雪磨砺的指节冷得让人发疼,她却忽然静下心来。 她实在不想再看见那股力量出现在自己身上。 可现在,她却不得已不这么做。 哪怕这样,会落入那人的圈套。 在抬手的那一刻,孟姝脑海里闪过了很多。 她仿佛看见了过去深陷黑暗迷障的自己,看见了这段日子来走过的大小地方,看见了那些被渡厄的鬼怪,也看见了无望崖外穆如癸他们焦急不已的面容…… 还有彼时正躺在寨子里,昏迷不醒的扶光。 她说好要带他出去,好好活着出去。 孟姝闭上了双眼,手心收紧成拳。 “如果你的出现真的如扶光所说一样,是为了保护我,那么,就请再帮我们一次。这一次,我要清醒着掌控你,成为你。” 冷风猎响间,苍茫的雪原之上,白霞漫天,隐于半山之后的太阳重新浮现,金光垂洒于白原。 簌簌而落的白雪覆盖在苍茫大地上,伴随着女子的重新睁眸,从她身边落下的雪花仿佛有一瞬间的停滞。 雪擦过那斑驳的素白衣娟,瑰丽青光于雪原上绽放,带着神秘而肃杀的气息,破开身遭一切外物,雪花被崩裂成烟,轰然一声向四周荡开,惊起一片飓云。 而在这片青光的中心,女子的衣摆被风荡起,衣袍重新落下的瞬间里。 青印棠花现,鬼王睁眼生。 “这,这是……”站在青光之外的双琅被这突如其来的强大灵力光波震得头脑发麻,待到白烟散去,他放下护在眼前的手,不可置信地喃喃道。 耀眼的青色棠花跃出白烟,于半空中绽开一瞬,荡起千层雪波,继而重新落回女子的眉目间。 青墨钿印下,随着耳边风声的呼啸,那风雪似乎有意避开她而走。 与此同时,鬼族祠堂外,琉璃檐瓦下的古着铃铛溢出一声低响。 原本守在祠堂外正在打哈欠的小老儿忽地睁眼,仿佛感受到什么,拄起拐杖就往殿里跑。 他身形实在矮小,身旁拐杖都比他高出半个头。 他急急跑着,白色胡须在风中晃荡成影。 供奉着鬼族先魂的祠堂不比其他殿宇瑰丽,却更为恢宏。 见他的走近,殿前的守卫朝他拱了拱手,白须老儿却一心盯着前头。 随着他轻敲拐杖,原本紧闭的殿门缓缓打开。 有光亮顺着门隙透入,倾洒而下落在殿中雕像上。 青光乍现间,女神雕像光华流转,额间隐有棠花孕育而开。 “这这这这这………” 啪嗒一声,拐杖掉落在地,小老儿被这眼前的景象惊呆了眼。 他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确保自己没有看错后,突然大叫一声,连拐杖都没来得及捡,一边朝外跑一边喊着:“来人啊快来人,出大事了!” 雪原之上青光漫天。 强大的灵力震波后,雪尘滚滚而落。 “终于让我等到了。” 半空中的镜像人影一抖衣袍,放下挡去涌来风雪的手臂,一抹诡异的笑从他唇边勾起,隐有压抑不住的兴奋从眼神中迸发而来。 “嘭——” 强大的鬼力化作光剑掀翻风雪直击而来,黄袍人影身形一动,运起法力挡在身前。 一青一黑的光波涌动间,震得脚下雪原频频抖动,满山白雪倾覆而下,滚落着带起惊天尘烟! 双琅被这双方对峙的威压所波及,一时间心神一乱,竟气血翻涌,有猩甜涌上喉咙,喷发而出。 尘烟荡起的飓风落在女子扬起的衣摆之后,孟姝单手在前,负手而立,随着手中青色光芒的愈发耀眼,她眉心的棠花钿印便愈发夺目。 她冷静抬眸,半眯起的眸子里,竟浮现出几分与她年龄全然不符的上位者威压。 “你苦心孤诣,为的不就是想要我身上的力量吗?” 她勾唇:“我就站在这,有本事,你来拿。” 话音一落,四周狂风乱舞的瞬间里,仿佛有百鬼嘶吼的声音从中涌现,拔地而起的力量里带着势不可挡的杀气,如同翱翔而出的巨兽猛地吞向黄袍人。 那股力量死死咬着自己,竟有一瞬慢慢地破开他的法力,缠绕上他的身周。 痛意随着孟姝法力的侵蚀漫上,带着灼烈的杀气,一点点击溃黑烟。 这就是鬼王的力量。 痛苦中,有兴奋神色逐渐爬上帷帽下猩红的双眼中,带着让人心惊的疯狂。 那神血的力量呢? 他阴恻笑着。 想必,只会更加强大。否则百年前,他们就不可能输了! 第139章 这股强大的力量波及雪原各地,白雪震落间,就连寨子内的昏迷不醒的人似也有所感觉。 黑暗中,扶光好似走了很久。 那股交织的灵力与他相抗,黑烟缭绕之下,缠着他意识海的黑烟越来越霸道浓烈。 行走在黑暗之中的感觉的确不好受。 伴随着潮水般的刺痛,禁锢着神力的封印迸发出强烈的暗芒。 就在此时,有道温润的青光从天而降,直直破开四周缭绕的黑烟照射下来,于前路破开一抹光亮。 黑暗中,青年缓缓睁眸。 象征着神圣无垢的神印重新于他额间浮现,金光闪烁间,神丹之上的黑烟封印有一瞬的黯淡,继而不断颤动着,仿佛摇摇欲坠。 “银绣!”女子一声呵斥。 先前掉落的短刀重新回到她的手中,青光笼罩在它身上,随着女子的眼神愈发凌厉,那梨木短刀竟飞身而起,于空中幻化出无数残影,飞掠着与袭来的黑烟相撞。 “嘭——”的一声,被炸开的云层与雪山相崩裂,尘雾笼绕下,天地间仿佛有一瞬的静谧。 几乎同时,在扶光的意识海内,金光冲破禁锢,带着另一种与神族灵力截然不同的气息,无数烈焰倾洒而下,吞噬了那叫嚣的黑烟。 不好。 雪原之上,站在尘雾中的镜像仿佛感受到什么,狐裘下的身形一晃,蹙眉抚上了胸口。 他怎么忘了,如今的扶光不仅是神君。在百年前他早已走过洗神台,体内除了神力,更有鬼力! 第162章 而他的*封印只能封住他的神力,却偏偏忘了,扶光惯会铤而走险,哪怕逆转经脉使用鬼力破局,也未尝不可! 帷帽下方才还淡然闲适的神色忽地一敛,他冷冷抬眸,收紧了拳头。 遭了。 他抬手挡住孟姝猛烈的攻击,继而双手合十,随着雪池底扭曲的红芒再次亮起,那些贪婪的红丝玉正无休止地叫嚣着,竟从池底生出无数只触手直伸向空! 当红芒伴着黑烟在空中交织,古老的符文阵咒从中笼下,两相契合间,竟灵柱冲天,将孟姝紧紧包裹在内,蛰伏于阵法浮动的灵力下,似有什么蠢蠢欲动,不断叫嚣着向前冲击。 在雪域之外,无望崖前的几人也感受到了这股地动山摇。 碎沙落石晃荡间,穆如癸最先抬眸。 他眉头紧蹙,忍不住就要冲进去。 苏素眼疾手快地拉住了他:“穆老,你不要冲动!” 在他们身后,柳鹤眠正紧紧扒着身旁的劲袍男子,险些被这突如其来的动荡给晃摔。 手持长剑的紫衣男子亦神色肃穆,他好心拉了柳鹤眠一把,听到苏素的话,刚要抬眼看去,却被身旁的柳鹤眠轻声叫住:“不铮兄弟,扶光和孟妹妹他们……应该会没事的吧。” 越说到后面,他声音逐渐弱下。 一连几天过去了,无望崖内一点动静都没有。 自从那天他们从里面出来后,这无望崖仿佛自己落下了什么禁制,无论柳鹤眠再如何依法炮制,都无法寻得那日的入口,就如同凭空消失了一般。 闻言,不铮向来平静的脸色有些难看,握紧手中的长剑,沉默着垂下眸。 前方穆如癸仍与苏素在争执:“苏素!如此大的灵力动荡,里面一定是出事了,无论如何,哪怕拼上我老头子的性命我也要将阿姝救出来!” 苏素虽焦急,却还保持着些理智。 反观穆如癸,她总觉得奇怪。 这几日来他分明才是最冷静的那个,可不知为何自从到了这无望崖外,他就突然变得急躁起来。 “穆老……”她话未说完,后头突然走上一年轻男人。 他容貌出色,英气逼人,一身如墨黑衣下,神色冷厉得宛如地狱杀神,从柳鹤眠身边走过时,使得他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 段之芜快步上前,手中斩魂刀一横,拦在穆如癸身前。 他眸色冰冷,静如山石,如今正盯着穆如癸,气势逼人:“这位前辈,里头局势不明,若不想害死孟姝,还望冷静。” 穆如癸抬头,眼睛一眯,竟丝毫不惧地对上他。 眼前人,也是好久不见了。 穆如癸冷冷一甩衣袖,黑着脸站在一旁。 不是他要急,只是事关孟姝,他不得不担心! 一想到孟姝在里面可能遇上了那人,穆如癸就一阵心焦。 那人心里打的什么主意他从百年前就知道,这下好了,竟还是没瞒住让他们寻到了这头来,早知如此,在玉骨村出事后他就应该反应过来,人间不能留了! 越想,穆如癸心中越是气闷,一拳打在沙壁上,震起一圈碎石来。 段之芜看着,眼眸却愈发幽沉。 在接到苏素的传音后,他和不铮便马不停蹄地从鬼界赶来。 他没想到孟姝在人间居然也会遭遇不测。 想着,他握紧了手中的斩魂刀,目光倏然冷下,投向眼前的长崖。 一旁的苏素察觉到他神色有异,心头咯噔一跳:“段左使,你向来最是冷静,如今主上困在里面,鬼界便只能仰仗你,事态紧急,你可切莫冲动。” 苏素正奇怪,段之芜的杀神之名可是出了名的,这位“鬼将军”可谓是叱咤风云,大军压阵都临危不惧,如今竟然难得看到有几分着急 苏素想,段之芜对扶光向来尊卑有序,甚至过分疏离,什么时候竟如此关心他了? 不过也是,扶光如今任鬼王。事关鬼界,他自然是最最上心的。 想着,苏素不由得叹了口气,看向眼前想进却又进不去的无望崖。 也不知道主上和阿姝他们在里面怎么样了…… 强大灵力的冲击下,雪尘滚滚,漫天红光笼罩而起,孟姝被控制在内,头顶的符文颤动着,时不时渗出几声低吟。 这阵法像是刻意为了她而准备。 孟姝收回银绣,刚想冲破阵法,头脑却蓦然一痛。 她猛地抬眸,看向那隔着阵法与她对望的黄袍人。 随着他嘴唇的翕合,脑海中疼痛愈发剧烈,那声声低吟仿佛要了命的箍咒,一点点攥着她的头,不断收紧。 四面八方突然涌上一阵冷风,紧接着,那熟悉的哭喊声与嘶吼声再次传来—— “原来她就是……” “就是她啊。” “吃了她,吃了她!” 分明身处白雪之原,孟姝却倏然感到眼前一黑,她睁着眼,却怎么都捉不住眼前的光亮,只能一点点的看着自己被黑暗吞噬。 熟悉的窒息感从心口涌上,大滴大滴的汗珠顺着她额前落下,滚入带血的斑驳素裙。 脑海中那不断传来的声音仍叫嚣着,孟姝抱紧了头,怒吼道:“滚!” 她颤抖着,强迫着自己抬头,她的眼前分明一片黑暗,可她还是凭着感觉,准确无误地隔空瞪向了他:“你究竟是谁,要对我做什么!” 可回答她的只有那双诡异含笑的眼。 随着阵法的不断收紧,孟姝感到仿佛有什么东西源源不断从身上流失,她被人抽走了全身的力气,彼时只能虚喘着气,痛苦逼上她心头,令她几乎心神俱散! 这种痛苦比以往来得更要强烈。 不知为何,孟姝突然觉得身上特别痛,好像有千百根针在扎着自己,其中最深最尖的一根,就刺在自己的心口。 伴随着女子撕心裂肺的一声惨叫,她瞳孔忽然睁大,额间棠花钿印忽地一颤,继而有点点流光从中四散溢出。 “原来这就是神血……” 那人好像看见什么,倏然一顿,唇边的笑意越来越大,眼中激动神色难掩。 “你如今还未完全觉醒,力量不稳,竟然还敢与我大打出手,”他笑:“我不过略施小计,果然,唯有逼你出手,方能现出神血之力。” 神血是什么,她又是谁 在濒死的瞬间里,孟姝仿佛看见了玉骨村老人们说的走马灯。 她好像真的感受到了魂魄一点点被抽走的感觉。 过往的一幕幕在眼前浮现,在分不清梦境和现实的瞬间里,她看见了好多。 里面有一盏盏腾空升起的孔明灯,有她陌生的雕梁街道,河水潺潺间,红玉髓灯笼正随风摇晃。 还有穆如癸、柳鹤眠、苏素……还有好多好多人的脸,可无一例外的,他们的神色都很陌生,看向她的眼神里只有无尽的冰冷。 孟姝哭喊着走近他们,可每当她靠近一分,他们就退后一步。 恍然间,无力伴着失落涌上心头,那种难以言喻的心情,就好像向生的人存了死志,心灰意冷间,面对那般眼神,她竟然甘愿在这黑暗里堕落。 就在孟姝即将闭眼的那一瞬,她的眼前突然刺入一道光亮,温暖的包裹住她。 那光亮炽热而无垢,神圣不可侵,就像九天之上的太阳。 可黑暗之中哪来的太阳 她忽感身子很沉,破碎的素衣身影从天中疯狂下堕,泪从她眼角落下,竟毫无征兆,不偏不倚地砸在来人温软的衣袍上。 第140章 四散飞出的灵力间,有月袍身影从中穿出,他手持长戟,震裂的阵法碎片如同流星般,擦过他的身侧往下坠落,却无一例外地被金光所冲刷,湮灭成灰,消散在雪原之上。 他飞身而过,手中蛟月化作流光猛地向前冲出,稳稳的接住了那道往下坠落的素色身影。 金光乍现间,来自神的威压向四周漫开,地动山摇的震感愈发强烈,簌簌白雪往下落着,覆上女子长翘的睫毛。 素裙与月袍交织,扶光分明抱着她,却感受不到怀中人的体温。 他垂眸,呼吸忽地一滞。 她的衣裙早已染上脏污,血色与融化的雪痕相融,飘拂的青丝掠过她的脸,苍白的脸色下,唇角渗出的血渍还未干,双眸紧闭着,气若游丝。 而在她手中,还紧紧抓着银绣。 谁也没想到,扶光居然挣破了封印! 镜像被神力余波逼得连连后退,胸口传上一阵闷痛,紧接着他眉心一蹙,鲜血自嘴中喷出。 与此同时,在千里之外的阴暗殿宇内,光滑的水镜前,打坐的男人倏然睁眼,飞舞的黄袍落下,点点猩红滴落在冰冷黑石板上。 山海倒倾,天崩地裂。 这就是神的力量。 雪崩荡烟间,底下的双琅身形一歪,被这突如其来的强大神力震得五脏六腑移位,经脉爆体,血雾从他口中喷出,他猝然瞪大了双眼,狠狠栽倒在地。 第163章 此刻的无望崖外,一股强大的法力破开长崖。 “轰隆”一声,巨石带着落沙滚滚而下,崖外众人皆被这股力量逼得接连后退,柳鹤眠更是差点被掀翻,幸亏不铮眼疾手快拉住了他。 “这是怎么回事”苏素好不容易站稳,有些震惊的抬眸。 “是扶光。”段之芜看向那长崖,不知在想什么,眸子一暗,沉吟道。 穆如癸蹙眉拂开了眼前的沙尘,神色有些凝重。 这是神的怒气。 他握紧了拳,神力之强大远非常人能想象,这也是为何天道有规不允许在下界擅用神力的缘由,如今扶光这一出手,对他而言不知是福是祸。 更何况…… 穆如癸更加担心起来。 能逼得扶光如此生怒,想来里面情况不容乐观,难不成是孟姝…… 他突然不敢再想下去。 穆如癸突然拦住段之芜:“有神力相助,如今无望崖的禁制已松动,我们要速速起阵,趁这机会破崖救人!” 段之芜抬眸,深深看了他一眼。 眼前这老头子实在古怪,可如今并不是他怀疑的时候。段之芜飞身而起,鬼力迸发间,阵法符印渐渐笼罩住整个无望崖。 见状,他朝他们点了点头。 苏素和穆如癸相视一眼,纷纷运功相助。 那边的不铮安顿好柳鹤眠后也快步上前。 一时间,灵力汇聚,光芒乍现于无望崖上空,热风裹着黄沙滚滚向前,破空而起的力量席卷着天云,炸起一片尘烟。 雪域内,迎着掀起的浩荡白雪,青年抱着怀中的女子从中缓缓走出。 金光垂洒在他脚下,古老的神符跳动着,浮跃的灵力神圣而无垢,偌大雪原沐浴在神力的洗礼下,蛟月震空而出,不过一瞬,原本还地动山摇的雪域便恢复安稳。 雪花四散而落,那长戟带出的神力却没有消失,反而化作神武金身,随着扶光的眸色越来越冷,那长戟竟于半空中不断放大,最后遮蔽天日,嗡鸣颤动间,猛地朝前击去。 因扶光破开了封印,在封印反噬之下本就虚弱的镜像身形飘忽,眼见那神武朝他袭来,他想运起法力躲避,却怎么也避不开。 轰然一声,金光四溢而起,漫天雪花震落而下,风吹落了那黄袍帷帽,不甘的眉眼间,一张枯老的人脸面皮重重掉落在地。 随着黑烟的散去,那镜像身影忽地一灭,彻底碎化成灰。 “嘭”的一声,黑石板下血水突然炸起,暗红色水渍洒落在石板上。 “怎么了”外头有人走进,待看清眼前景象后惊了一惊。 水镜前的男人紧捂着胸口,喷出的鲜血落在他的黄袍上,晕开点点红梅。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稳住心神后,再次抬眸间,眼里一片阴寒。 他攥紧了拳头,几乎咬牙切齿出声:“扶光!” 无望崖外,随着几人合力,眼前的长崖逐渐浮现一道石门,柳鹤眠定睛看去,发现竟是那消失的入口。 他一喜,连忙朝几人喊到:“成功了,我看见入口了!” 他话音刚落,穆如癸他们正要看来,便见那石门轰然一动,隐约有人影从中跑出。 苏素紧蹙的眉头一松,惊道:“是那些失踪的百姓!” 不仅如此,在凡人看不到的视角里,在他们的身后还跟着一群冥鬼,看上去像是受了一些伤。 段之芜也看过来,眸光一寒:“他们都出来了,怎么不见孟姝和扶光” 苏素回神,随即反应过来,心下一沉。 是啊,那些失踪的人鬼都逃出来了,可孟姝和扶光呢,他们又在哪 眼见着藏匿在远处的破风军现身接应了那些逃出的百姓,可石门处却迟迟看不到再有人出来的身影。 段之芜神色一敛,难得的心慌浮上,作势就要进崖。 “老头子我跟你一起!”穆如癸紧随其后,气势汹汹的就要杀进去。 见状,苏素也无法再冷静,与不铮一起,带着柳鹤眠就要跟上。 可就在他们即将踏进石门的那一瞬,突然有道屏障将他们阻隔在外。 “这是怎么回事?”柳鹤眠疑惑道。 “怕是这无望崖,我们进不去了。”穆如癸眼神一黯。 换而言之,或许他们就从未进过真正的无望崖。 雪域内,在积雪深覆的雪山上,有人的脚印一深一浅陷入雪中。 青年温软秀丽的月袍被雪水泅湿,他顺着蛟月指引的方向,抱着孟姝一步步向前走。 冷风吹起他的衣摆,俊美如玉的面容染上霜雪,雪花拂落间,衬得他的神情更为冰冷了些。 比起这白雪之境,他的怀抱显得尤为温暖。 怀中的女子有些发抖,不断往他怀里缩,惨白的面容上出现几分痛苦神色,紧蹙的眉头下,眼睫不安的颤动。 “孟姝,再坚持坚持,我们马上就能出去了。” 他收紧了抱着她的手,不管他怎么给她输送神力,她的身体就好像一块的朽木,油尽灯枯般,怎么修补都无济于事。 扶光一时间有些心慌。 难以抑制的情绪涌上心头,陌生的酸楚生出,伴着丝丝锥痛,压抑得让人难以喘息。 他只能紧紧的抱着她,不断跟她说话,祈求她不要彻底闭眼。 眼前的雪路一望无际,待他终于爬上山顶,雪山的冷风簌簌灌进。 他弓着腰,借着身躯和衣袍将孟姝往里护得更紧了些,风雪扑打在他身上,露出在外的手掌早已被磨红,可扶光却无暇顾及这些。 迎着雪风,山头间隐有铜铃声作响。 抬头间,白茫茫的大地上,忽有一抹鲜艳落入他眼。 那是赤膊族人所信奉的,传说中的五色经幡。 寒风刺骨刮过,经幡被风雪吹得猎猎作响,于雪山之巅摇曳迷离,日光穿透云层落在它身上,洒下层叠的碎影。 扶光抱着孟姝的手掌却倏然覆上一点温热。 他低头,看见有源源不断的鲜血从她嘴角溢出,一点点染红了她的衣裙,继而染上了他的手。 “孟姝,孟姝!” 他终于忍不住低喝出声。 青年无措地将人放下靠在怀中,声嘶力竭地呼唤她的名字。 可回答他的只有无尽的沉默。 扶光眸色一变,怅然的心慌间,他听着孟姝愈发虚弱的呼吸,心口仿佛被狠狠攥住,有什么东西即将破土而出。 他开始疯了般给她输送神力,哪怕不管他怎么做,那些神力还是会一如既往地涌回来。 可扶光倏地很害怕。 他从未这么害怕过一个人的死去。 无意间,他瞥见自己脖间的一抹青绿。 那是她的棠花玉。 他一愣,将青玉取下,仿佛明白什么,眸中情绪涌动间,他看向她,苦涩低喃:“你个傻子。” “这是我阿爷给我的护身符。” 女子的声音伴随着她的一颦一笑再次出现在脑海里。 护身符,护身符…… 扶光再也忍不住,他跪坐在雪山之巅,在雪山经幡下俯身拥住她,有泪自青年脸庞坠落,灼热的湿意砸在女子的脸上。 风雪吹拂下,她似感受到什么,眼睫轻动,隐隐苏醒,艰难地、挣扎着睁开眼。 似乎是看到他的泪,孟姝有些意外。 她扯着苍白的唇笑了笑,带着一如既往地调侃,故作轻松地嘲笑他:“哭了啊……” 她抬手,轻碰了碰青年的脸。 扶光微怔,见她突然醒来,这才意识到方才自己竟落了泪…… 青年的眉目被风雪染上惊愕和无措,垂眸看向她时,只听见孟姝虚弱的几近被风声揉碎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落入他的耳中:“我还没死呢……” 她这副故作轻松的模样,真真是要教扶光气死。 可她的痛苦是肉眼可见的难捱,鲜血从她唇边不断涌出,嫣红染上了那片干涩惨白的唇瓣,滴落在白雪里,晕开了触目惊心的斑斑印记。 “别说了。”扶光温柔地为她擦过唇角的血,将眼里溢出的情绪再次压回去,艰难地抱着她起身。 风雪湮没了孤旅人随风扬起的衣角,血色落在他的步履后,滴滴滚烫而触目,如同艳色红梅,凄美地消失在雪色里。 第141章 这几日里,鬼族内异常热闹,原因有二。 其一是有传言流出,说神君竟从人间带回一女子,不仅如此,还将人接进了鬼王府。 一时间里,族内长老蠢蠢欲动,有不少人想借机探探那处的口风,可鬼王府戒备森严,府前更有神兽守护,竟半点消息都透不出来。 若说第二件事,那便是祠堂出了异动。 鬼族祠堂向来由二长老孟倚看管,前些日子突现异动,先鬼王的塑像竟平白乍现青光,隐有棠花模样绽放而出。 神鬼两界都知,棠花是鬼族族花,就连每代鬼王额间的鬼王印也是棠花模样。更何况先鬼王身死多年来,祠堂内从无异象,却唯独前几日,鬼力涌动,棠花再现,这让鬼界上下又惊又喜。 第164章 喜的是,当年为救世而死的鬼王殿下是否再度显灵,庇佑鬼界 惊的是,近年来三界动荡不安,鬼王雕像的异动是否预示着未来浩劫 好在接连几天,族内人严阵以待,却不见任何异样,直到扶光一行人回宫后,大家的心才真正放下来。 酆都城内,垂洒的天光下,微凉的风拂过彼岸河,古着铃作响间,有人的脚步踏上台阶。 鬼王府前正闭目养神的两尊神兽倏地抬眼。 石像忽闪间,有光芒溢出,其中隐约可见神兽的真身浮现。 随着女子走动,她腰间长笛微微摇晃,黄衣飘扬间,谛听率先开口问向来人:“游姑娘,你怎么来了?” 刚走上台阶的女子看上去与它们很是熟稔,见状,抬首看向问话的独角神兽。 游音怀敛着神色,看上去不似平常般和颜悦色,倒有些严肃起来:“我有要事要找神君。” “这……”谛听看上去有些为难,转头看向了身旁的土伯。 土伯身形威猛,看着本就比谛听凶狠,可此刻,它三只眼睛微顿,看上去有些迟疑。 游音怀先前原是在鬼王府任职,与它们是老熟人,自从先鬼王去世后,她便领了宫中女官差事,鲜少再来鬼王府,若要来,因着扶光默认,谛听和土伯也是直接放人的。 可眼下,它们却有些为难。 原因无他,扶光特地叮嘱了,若是有人来打探消息,便一律打发。 看到两位神□□言又止的模样,游音怀似乎明白什么,脸色愈发难看。 她冷声一哼,作势就要闯进去。 “游……游姑娘,神君有令,我们不能放人,还望姑娘体谅。”谛听倒是不舍得与一姑娘说重话,可它一旁的土伯就不同了。 虽说往昔曾同处一屋檐,可土伯向来公私分明,刚正不阿,见状利角抬起,挡在游音怀身前:“游姑娘,再这样我们就只能动手了。” “你……”游音怀有些气急:“土伯,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我们可是……” 她话音未落,原本紧闭的府门却突然被人从内打开,有一男人身影站在门内。 游音怀一喜:“段之芜!” 似乎早就预料到她会来,年轻男人微微颔首:“放她进来吧。” 段左使这几日也常来鬼王府,他说能放,说明扶光也是知晓的。 见状,谛听和土伯也不再拦人,游音怀快步上前,走向府门内的男人。 他黑衣肃杀,孤傲又幽冷的眸子看来,一如既往地让人心骇。 许是认识太久,游音怀是难得不怕他的那几人之一。 眼下,她的表情却有些难看:“神君呢我要找他。” 敞开的府门重新被合上,偌大的鬼王府内孤木伶仃,在恢宏瓦檐下更显寂寥。 段之芜却没回答她,负手往里走去。 游音怀却有些气急:“你是与神君一同从凡间回来的,他突然领了个女子进鬼王府,想来你早就知道吧” 段之芜闻言,脚步微顿,转身蹙眉道:“你想干什么?” 她想干什么 游音怀气笑了:“段之芜,你不要告诉我殿下才过世百年你就将她忘了。” 她待人向来笑脸相迎,这还是她这么久以来难得生气。 游音怀指着鬼王府:“这是殿下的府邸,你我都是殿下最为亲近之人,旁人或许不知,可殿下对神君究竟如何你我心知肚明,如今他却带了个女人回来,你不阻拦也就罢了,居然还在这质问我” 一肚子气撒出,可眼前的男人却只是一味神情淡漠地看着她。 “说完了吗?”他问:“还走不走,要没事你就回去。” 游音怀:“……” 鬼王府占地极大,游廊幽长,虽不过分奢华,但好在清净空雅,游音怀与段之芜并肩而行,刚走没几步,就看见几个婢女模样的人走过。 游音怀一愣。 扶光喜静,不习惯别人伺候,因此在刚来鬼界时便把鬼王府的下人给遣散了,府内这么多年来,除了不铮常在他身边,也没见别个婢女小厮。 可眼下,鬼王府内竟多了好些人。 想着,游音怀却有些难过。 看来扶光对那凡间女子是真真上心,将人带来鬼界不说,还专门找了婢女照顾。 不知不觉间,她就跟着段之芜走到了前厅,坐了一会后,见扶光迟迟不来,她却有些急了,起身就要去找人。 “你干什么”段之芜将茶盏放下,冷眸瞧过。 “神君将那女子安置在何处,我去看看。”她蹙眉道。 瞧着她神色恹恹,确实极为心焦的模样,段之芜忽地有些头疼。 他不能将孟姝的事情告诉她,可如今孟姝还昏迷不醒,正是要静养的时候,也容不得她如此胡闹。 那日无望崖事变,眼见好不容易破开的禁制重新落下,他们五人实在没办法,就在段之芜即将派兵攻崖时,扶光却出来了。 他一个人破开长崖,怀中还抱着满身血污的女子,踏碎山石走出。 那一日的景象,真真是让他们所有人吓了一跳。 谁也没想到他们会在里面遭遇如此波折,更没想到孟姝会受这么重的伤,以至于直到今日还未苏醒。 段之芜垂下眸,不由得捏紧了拳头。 当女子那身染血的素色衣裙落入眼帘时,段之芜承认,他害怕了。 那一幕将他拉回了百年前,甚至百年前他连她的全尸都没见到,战火纷飞下,他能带回的只有一捧黄土。 这边前厅内的两人心思各异,除了游音怀时不时自言自语几句,那边棠园内,却死寂得出奇。 鬼王府大得出奇,其中有好几处小院,其中作为主院的棠园便是鬼王居所。 冷风掀起落叶瑟瑟飘零,裙裾晃动间,有婢女垂首端着水盆从园前小心翼翼走过,敲响紧闭的房门,有人将门从中打开,抬头一看却是不铮。 不铮示意婢女将打好的热水交给他,转头重新关上了房门。 绕过宽大的花雕铜镂屏风,房内窗楣只支开一个小角,低浅的凉风从窗角渗入,带着外头碎光一同洒在地上,照出了床榻前青年有些潦草的身影。 不铮悄步走近,将热水放在榻边小桌,看到扶光难掩憔悴的神色,终是忍不住,低声提醒道:“主上,您已经在这守了几天了,还是先去歇歇吧,不然孟姑娘醒来是要自责的。” 说话间,他的眼神落在床榻上的女子身上。 她的伤势极重,又因法力所致,人间没有能治疗的大夫,情急之下,扶光便只好将人带回鬼界,一同来的,还有穆如癸他们。 在床榻后,有一面阔极大的雕花拱窗,往日里这拱窗大多开着,穿过拱窗后便可见到一方清池,伴着习习凉风,纱幔轻依,最是善景的佳地。 可眼下,拱窗前的铜鸾门却紧闭着,没有风意的吹拂,衬得屋内更为幽静。 扶光没说话,只是照旧拿起了盆中帕子拧干,垂眸温柔的给孟姝擦拭。 不铮在他身边多年,自认为对自家主子最是了解,可这些天来的扶光却是他从未见过的。 他从未这样温柔耐心过。 向来玉面冷情的人居然会为一人慌了神,接连几日衣不解带地照顾在侧,事事过问,就连喂药擦手这等小事也要亲自经手。 不铮突然叹了口气,静悄悄地退了出去,将房门合上。 空寂的房内顿时就安静下来,只剩下扶光和孟姝两人。 他重新将帕子打湿,轻轻擦拭过女子苍白憔悴的脸庞。 她向来是生动恣意的,一双清亮黑眸间常含笑意,眉眼间的坚韧仿佛任谁也打不倒。 扶光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 可现在,她却安静的躺在这。 最令人奇怪的是,她左手仍紧紧握着银绣,纵管他们用尽了办法,也无法松开她的手。 眼下,女子毫无血色的面容苍白得可怜,她的呼吸亦很浅,浅到扶光时常会后怕,只能每一瞬都盯着她,生怕她何时突然断了气。 穆如癸说,孟姝现在只剩一口气吊着,之所以会昏迷不醒,除了恶鬼之力侵体所导致的全身经脉近乎断裂,还有心魔…… 她身上的伤除了有穆如癸照看,扶光还找来了鬼族最好的大夫,但最难办的还是心里的迷障。 扶光垂下眸,温热的帕子小心翼翼地抚过她的脸,他手指轻颤着,带着他自己都未发觉的紧张害怕。 他们都说,时至今日,生死只在孟姝的一念之间,而眼下她能否醒过来,就只能看她自己了。 沉默良久,扶光将脖间棠花玉取下,放在手心里看了好久,重新戴回她脖间。 你希望我平安度过此劫,我收到了。 那你呢? “孟姝。” 青年握紧她的手,将其至于额间,低喃道:“若你睡够了,就快些醒来,好不好” 第142章 第165章 在梦里,她身子很轻,如魂魄般游离,黑暗围绕的四周里,时不时会窜出一些她所陌生的画面。 在黑暗之中,唯有手中短刀隐有一丝光亮。 浅浅的幽芒从银雕刀鞘上流出,那是扶光送给她的银绣。 自从困堕入这黑暗后,她试过各种各样的方法想要出去,可最终都于事无补,随着黑暗的不断笼罩,她只能攥紧银绣,漫无目的地游走着。 待她不知走了多久,眼前又突然浮现出一点画面来。 那是一处河畔。 氤氲着轻烟的青灰色河水上,暗红色灯笼随风摇晃,素雅古朴的拱桥蜿蜒,带着一丝说不出的神秘与肃穆。 星星莹光的河水中,时不时有人撑船而过,船桨荡开潺流的河水,青波漾起的水流声传来,孟姝抬头一看,却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眼前的一幕实在太诡异了。 河边两岸来往之“人”众多,可它们都无一例外的,面露恐怖,长相各异,有的青面獠牙,血舌长挂,有的死不瞑目,白眼戚戚…… 再观它们的脚……皆是足不着地,半浮于空。 孟姝一阵心骇,有股寒意直窜大脑。 她这是,来到了地府 有人撞开她,从她身边穿过。 孟姝下意识转头,发现那“人”竟是刚从河里上岸,素黑色小船被它停在岸边,上头孤灯幽幽,于河畔闪烁着异光,而那“人”更是诡异。 身形高大得异于常人,四肢却瘦小如柴,穿着一件漏风的马褂,衣襟之上露着的不是人脸,而是凶狠的牛头,随着它的走动,手中钢叉摇晃,发出刺耳的哐当声响。 孟姝被吓了一跳,倏然又有些恍惚。 那人莫不是传说鬼界阴差中,牛头马面之一的牛头 有凉风吹拂过女子斑驳的素色衣裙,孟姝彻底反应过来,她眼前的这条河水并非寻常河流,而是忘川河。 至于前方那弯拱桥,莫不是奈何桥…… 寒意密密麻麻爬上她的后背,握着银绣的手不禁泛上冷汗。 她这是死了吗? 孟姝的心忽地沉下,沉默地站在原地,仍由来往不断的魂灵鬼怪穿过她。 在忘川河畔,于风中摇晃的红色灯笼洒下微光,河水泠泠间,奈何桥上过路的魂灵飘荡无依,手中碗里的热汤照映出它们无悲无喜的面容。 孟姝从中穿行,第一次感到这么孤独无依。 她下意识地跟上它们的步子,来到奈何桥头,在那里,有个布衣荆钗的老婆婆正低头舀汤。 “着急的魂灵,下辈子可投不了好胎咯。” 孟姝飘荡的身影一顿。 她怎么觉得,这句话好熟悉,好像曾经听过无数次…… 她看着那人的身影,就在老婆婆即将抬头的瞬间,孟姝忽地感到后背传来一阵强大的抓力,紧接着,她被重新拉回那片黑暗中。 “这是怎么回事”孟姝蹙眉,垂眸看向自己的手。 方才那个,莫非是幻象可幻象怎么会这般真实…… 眼前的黑暗还在无限延伸,孟姝依旧握着银绣向前走,可越*走她便越觉得自己的身子越来越轻。 遭了,看来不能再耽搁下去,要尽快找到出去的方法,否则就只能永远困在这。 孟姝眼神一敛,手心不断爬上冷汗。 她被困在这黑暗中良久,耳边时不时传来嘶哑的哭喊,如同那地狱里的恶鬼要来向她索命。 有好几次孟姝觉得自己就快撑不下去了,可手中冰冷的银质刀鞘在提醒着她,她不能死。 她还有未完成的事,未找出的答案。 她想知道,她自己究竟是谁。 就在孟姝沉思间,眼前忽然传来一阵光亮,紧接着,黑暗场景陡然一转。 这一次,她又来到了那座宫殿。 白玉栏石间,云海缭绕,似泛银光。 孟姝再次看见了那人。 轻悠的风吹拂过他的月鳞仙袍,紫玉冠下,青年身姿挺拔,分明身处巍峨神宫,却比玉雕白石更为夺目。 只是这一次,他并没有背对着她。 孟姝清楚地看见了他的脸。 “扶光”她不可置信地喃喃出声。 与孟姝不同,眼前的青年却好似看不见她。 不管她怎么叫,他却好似浑然未觉,孟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穿过她的身体,从她身前走过,继而于一处殿门前停步。 有一仙侍打扮的男子从里头走出,手里还拎着什么东西,朝扶光拱手:“神君,殿下她刚走,要不要我去唤她回来?” 青年的目光落在他手中熟悉的清紫檀食盒,隐有淡淡甜香从中飘出。 仙侍反应过来,将手中食盒举了举:“这是殿下刚刚送来的,我见她模样本是想找神君,可不知为何,知您不在后,她便将东西留下先走了。” “知道了。”扶光将目光从食盒上离开,率先迈进了殿门:“日后再见到殿下时告诉她,让她以后不必再送。” 站在不远处的孟姝将他们的对话尽收耳中,心下突然明白,或许这宫殿便是扶光在神界的居所,可他们话中的“殿下”又是谁 莫不是九天之上哪个爱慕神君的女仙 孟姝有些奇怪,她先前所碰见的场景多少都与自己有关,可为何眼下会看见扶光呢? 就在她狐疑间,四周黑烟漫上,她重新落回了黑暗中,但这一次格外不同的是,她听见了一道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阿姝……” 那人在唤她! 孟姝倏然抬眸,这声音分明是一男人,听上去并不年轻,带着几分苍老,可却不是穆如癸的。 她蹙眉望向四周:“你是谁,为何会知道我的名字” 良久的沉默间,她听到了那声仿佛从远方传来的叹息。 “阿姝,你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这一步又是哪一步”孟姝攥紧了掌心:“你们每个人都奇奇怪怪的,好像都在故意瞒着我,只有我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哪怕死,也得让我死个明白吧!” 这股怨气在她心底积压已久,孟姝终于将它说了出来,对着的竟是那道陌生的声音。 就连孟姝自己都没发现,她早已在不知不觉间放下了戒备。 面对女子的控诉,那道声音忽地一顿,仿佛在沉思些什么。 当他再度出声时,却带上了几分无奈。 “孩子,你想知道什么?” “我到底是谁” 她毫不犹豫地,坚定道。 那人一顿,轻轻叹息:“你心里,不是早有答案了吗?” 这一次,轮到孟姝迟疑。 她不自觉地蜷缩指尖,清亮的眸子垂下,遮住了眼底汹涌的情绪。 “可是为什么我不明白,我怎么会是她……” 黑暗中那人再次回答:“神鬼的一生要走过很远的路,每条路都是自己的道,而眼下,你并非迷失了道,只是在重塑道。” 重塑道 就在孟姝迷惘抬眸间,却听见那人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连他自己都有些意外的感慨:“只是人的一生只有一次机会去证道,但你不同。” “有人帮你多争取了一次机会,现如今你就在缘分里,可究竟要重塑怎样的道,答案只能由你自己来寻。” “你既已走到了这里,那吾就帮你一次。阿姝,接下来的路,就只能靠你自己了。” 就在眼前的黑暗即将消散间,孟姝突然觉得眼皮变轻,在意识重新回笼的那一瞬,她听到有声音在说:“待到枯木逢春之时,故人自来。” 枯木逢春。 在孟姝睁眼的那一刹那,这四个字深深地刻在她脑海中。 她手指轻动,忽地触到一抹温暖。 青年的手仍紧握着她的,似察觉到什么,他半垂的双眸忽地抬起,在那双疲惫中带着血丝的双眼里,孟姝清楚地看见了她。 她朝他轻轻一笑:“扶光……” 她话音未落,眼前的青年突然俯身抱住了她。 他抱得很紧,紧到孟姝险些不能呼吸,紧到她甚至能感受到他传来的颤抖。 有温热滴入脖颈,孟姝下意识愣住。 微凉的风从窗楣小角透进,拂过床榻四角垂下的帷帐,四周静得出奇,纱帐轻动间,竟也吹动了孟姝的一缕青丝,她只要稍加低头,便能感到那股令人安心的菩提香萦绕在鼻尖。 孟姝抬手靠上他的背,轻拍了拍,从扶光紧抱的怀中稍稍退出,看向他的脸。 “你哭了” 四目相对间,许是一切来得太突然,失而复得的庆幸涌上,让他还未来得及伪装,她清楚地看见他眼中暗涌的情绪。 莫名的,似有什么悄然改变,孟姝却下意识地想逃离。 她将眼神移开,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我还没死,还好好活着。” 可孟姝不知道她现下这般强颜欢笑看着有多没说服力。 她刚醒,脸色亦是苍白着的,看上去虚弱的随时又会倒下。 第166章 扶光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不自然地别过头:“没有。” “没有什么?”孟姝有些疑惑。 待她看见青年不经意间变红的耳尖后,她这才反应过来,扶光是在回答她刚才的问题。 孟姝唇角一弯,刚想说些什么时,却发现自己左手一直握着什么。 她一看,发现竟是银绣。 不知怎的,孟姝突然想起了方才在昏迷中所见。 手中的短刀忽地被青年抽走。 扶光站起身,将被褥重新给她拉好,又神色严肃地看了她几眼,确保她确实清醒后,转身就要出去。 “你要去哪?”孟姝下意识拉住了他的衣袖。 他身形本就颀长,方才还不觉,如今孟姝坐着才认真打量起他。 多日未见,他看上去憔悴不少。 疲惫的神色染上青年俊美的眉眼间,身上原本秀丽温软的衣袍也变得有些皱巴凌乱。 孟姝恍然发觉,他难不成是一直在守着她? 感觉到女子拉着自己衣袖的动作,扶光的眸色在不经意间柔软下来,他回眸看向她:“你刚醒,身体还虚弱着,我去唤穆老过来给你看看,你乖乖等我。” 这话说的,好像她是什么三岁孩童。 孟姝听话地松开了他,捏着被子重新躺下,侧着脸看着他离开。 第143章 雕花栏石,素雅幽静,宽敞的屋子内起居用度皆是不俗,就连支起窗楣的叉竿都是紫檀木所作,更毋说她身下的这床蚕丝锦被,以及那玉雕摆件。 她有些无聊的翻身,目光却穿过床后飘起的床幔,落在不远处的拱窗上。 不知为何,这间屋子她分明是第一次来,却莫名觉得熟悉。 她想起方才屋中摆设上所隐约溢出的灵力,心中却有些打鼓。 这里莫不是鬼界 若真是鬼界,那这屋子,岂不是扶光的寝屋 她被自己这想法惊了一惊,倏然脸上一烫,没好气地拍了拍自己的脸。 孟姝,你在想些什么呢?男女授受不亲,更何况是同用一间屋子 彼时屋外却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推开屋门快步绕过屏风朝这边走来。 孟姝的思绪被打断,还未看清来人,便听见穆如癸的声音:“阿姝!” 她蓦然抬头,对上穆如癸喜极而泣的眼神。 她昏迷数日,穆如癸看上去也苍老了许多。 这么多年来,身形矮小的小老头早已在不知不觉间长出白发,分明年近古稀的他,却因为面色红润常带笑意而看上去轻快不少,再加之他身手矫健,让人常常会忘了他原本也是一位老者。 可眼下,因忧心孟姝,他已经多日未能安寝。 后来听柳鹤眠说起她才知道,在孟姝昏迷的这几日里,除了每日给她把脉疗伤,穆如癸一回到屋里便将自己锁住,仍谁叫也不听,连酒也不喝了,只一味面对墙头坐着沉思。 “阿爷,”她朝他笑了笑:“我没事了。” 穆如癸却没有说话。 他一边表情凝重地为她把脉,一边细细观察起她的神色来,确保她脉象彻底平稳后,穆如癸这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孟姝很少见他这么严肃过,一时间竟有些不敢跟他说话。 穆如癸察觉到她的眼神,掩去眼底的复杂神色,恨铁不成钢地拍了拍她的手:“你啊,忘了是怎么答应我的,真是连自己的性命也不顾!” 说着,他还气冲冲地吹了吹胡子。 见状,孟姝却松了口气。 这才是她所熟悉的阿爷。 孟姝又拿出一贯哄穆如癸的手段,晃了晃他的手:“好了阿爷,我再也不敢了,不会再有下次了好不好” 穆如癸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转身好似想起什么:“那你跟我说说,你和扶光究竟在无望崖里遇见了什么,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险些将性命都赔了进去!” 说到这,孟姝的眸色一黯。 “无望崖之后,并不是我们所以为的沙漠沟壑,而是雪域……” 扶光去别院叫穆如癸的时候,正好让住在隔壁屋子的柳鹤眠听见,他便急忙忙地收拾了一下,与穆如癸前后脚进了棠园。 刚走近房屋门前,便见站在檐下的扶光。 “扶光,我听说孟妹妹醒了?”他抱着一团东西,面上带着难以抑制的欣喜。 见扶光点头,柳鹤眠仰天长舒了一口气,若非他实在腾不出手来,他真想双手合十好好给老天拜拜。 “那你怎么站在这里不进去”他刚要拾步走上台阶,却想起什么看向扶光。 原本守在院中的婢女都被他屏退,身着月色锦袍的青年男子不知在这站了多久,微凉的风穿过树上枝丫朝他吹拂,荡起的枯叶滚落在他脚边。 也多亏了这凉风,才让他波动的心绪稍稍平复了些。 扶光抬眸看向他:“穆老在里面,让他们单独多说说话吧。” 柳鹤眠反应过来,连忙点了点头,收回了正要迈上台阶的脚。 孟姝昏迷多日未醒,危在旦夕,穆如癸担心得寝食难安,如今她刚刚转醒,的确应该给他们爷孙俩一点独处的空间。 扶光的目光落在他怀中抱着的东西上,鼓鼓囊囊的,皱巴成一团。 他蹙眉:“这是什么?” 古黄色的一堆,看上去倒是眼熟。 柳鹤眠嘿嘿一笑。 “这几日你和穆阿爷都忙着照顾孟妹妹,我插不上手,苏娘子又去安顿那些刚刚找回的冥鬼了,我一个人待着也是待着,便想找点事做。” 他抬起手,示意给扶光看:“我虽不会治病救人,可我会占卜问卦呀!所以我这几日一直焚香沐浴,戒荤忌腥,连熬了几个大夜才把给孟妹妹的祈福符包做好,虽说不能帮她药到病除,但也可除除邪祟晦气!” 说着,他又打了个哈欠,看样子的确像几日没睡好。 扶光看着他怀里皱巴巴的一团,看上去像是来得着急,便仓促抱着的。 扶光额心一跳,却也不禁弯了弯唇。 他一心为他们着想,这也是他的好意。 扶光朝他颔首:“那你拿进去给她吧,孟姝知道了会很高兴的。” “真的”柳鹤眠一愣,随即喜笑颜开。 先前他还有些忐忑,生怕自己帮不上忙,可眼下听扶光这么说,他立马就松快起来。 毕竟扶光是不会骗人的! 又在外面待了一会,刚好碰上前来送汤药的婢女,柳鹤眠就跟着人一起进去了,扶光辛苦了几天,则不与他同行,要去沐浴换身衣裳。 待柳鹤眠推开房门,跟着婢女来到榻前看见孟姝时,他差点哭出声来:“孟妹妹,你没事就好!” 他将手中符包往桌上一堆,转头就要去抱她,却被穆如癸一掌拍回。 “干什么干什么,我老头子还在这呢!”穆如癸吹着胡子瞪他。 柳鹤眠一时激动,忘记了孟姝大病初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连忙端过一旁婢女放下的药碗。 “孟妹妹你快喝药,我等会有礼物送你。” 礼物 孟姝一顿,他所说的礼物不会就是桌上那一堆吧 孟姝失笑,接过他递来的药碗,目光却落在柳鹤眠后头:“扶光呢,他去哪了?” 穆如癸闻言,暗暗瞥了一眼孟姝,心中百味杂陈。 女大不中留啊,醒来就问扶光! 因孟姝转醒,棠园内的气氛也不同往常死一般的沉寂,可前厅却是不同。 游音怀与段之芜坐着等了许久,眼见天色就要暗下,可扶光却迟迟不来,她终于坐不住,起身就要去棠园找人。 就在此时,有鬼卒走进,于段之芜身边附耳,游音怀见原本冰冷严肃的男人神情一顿,紧蹙的眉头舒展开,连忙起身:“她醒了” 那鬼卒点头。 下一秒,段之芜便急忙走了出去。 游音怀见状,刚觉得奇怪,段之芜为何对此事上心,随即便反应过来,连忙跟上他的脚步。 她正想去看看,那凡间女子究竟有何能耐,不仅能让扶光将人带回不说,还守得跟宝贝似的,这鬼王府里连只苍蝇都飞不进。 跟着段之芜东拐西拐,游音怀越走越觉得不对劲。 她先前就是鬼王府中的人,对这府邸再熟悉不过,而眼下这条路,她曾经走过无数遍。 这是去棠园的路! 女子的黄色裙裳随风轻晃,带着她腰间的长笛轻轻拨动。 游音怀眼神黯下,不由得攥紧了拳。 神君居然还将人安置在棠园…… 棠园虽是鬼王居所,却是后来府里新建,百年的光阴里,它只有过两任主人。 一任是鬼王姝,后一任便是新鬼王扶光。 可如今,他将那女子带回也就罢,居然还一同住在棠园。 游音怀捏紧拳头。 她知道自己没资格左右神君的选择,当年殿下和神君也并没有…… 但她还是很生气,殿下这才走了多久,可是他们却好像都忘了她,就连棠园这种地方也岂是随便一人便能踏足的 第167章 想着,游音怀的步伐更加快了些,几乎与段之芜并肩,带着压制不住的怒气。 好巧不巧,刚一入园,便碰见了回来的扶光。 “神君。”段之芜和游音怀一同朝他行礼颔首,前者的眼神却是越过他,直直落在后头那紧闭的房门上。 “听说她醒了” 向来处变不惊的鬼将军何曾如此情绪外露过,游音怀深深看了他一眼,心中更不是滋味。 扶光见他,眼眸微眯,不知想起什么,脸色忽地沉下,点了点头。 见状,段之芜一掀衣摆,转身便大步朝房内走去。 又有来人的脚步落在屏风后,孟姝一抬眸,便对上那双晦暗的眸。 可眼下,那眼里分明有着抑制不住的情绪,带着担心与焦急。 一如孟姝在湘水镇初次见到他的那一天。 那时的他,也是用这般眼神看她。 不知想到什么,孟姝指尖轻动,却还是笑着跟他打了招呼:“段左使。” 刚刚踏进房门的青年听到她这一声,莫名勾了勾唇。 跟在扶光身后的游音怀却是愈发好奇起来,又心怀几分敌意,一同绕过屏风后,目光准确无误地落在床榻处。 许是见孟姝转醒,不宜太沉闷,柳鹤眠便把房内小窗开了开,彼时正有凉风拂入,吹起床边帷幔。 随着纱影落下,床榻前,被几人围住的女子身影愈发迷离不清。 许是察觉到目光,孟姝发现这屋中还站着一位陌生的女子,于是她便抬手拨开围在床前的柳鹤眠他们,抬眼看去。 就是这一眼,目光相撞间,游音怀呼吸倏然一滞,大脑嗡地发白,待到心尖一颤,后知后觉的僵硬如潮水般席卷全身。 没有人比她更熟悉这张脸。 这张曾将她从水火中救出,后日日侍奉在侧,待她如亲人般的脸。 第144章 孟姝看着不远处的黄衣女子,她就站在屏风旁,那双眼穿过屋中其余人,直直落在她身上。 不可置信的神色间,眸中流光隐隐浮现,似有泪珠闪烁,带着尘封已久的情绪。 孟姝眉心一动,她分明不认识眼前人,正觉得奇怪时,段之芜忽然动了。 他不动声色地阻断了她们之间的视线,于她身前站立:“没事就好,这里是鬼界,不会再有人伤害你,安心养伤便是。” 孟姝的思绪被他打断,她抬头,朝他善意一笑。 倒是穆如癸,见段之芜与她说话,眉梢一扬,不知想到什么,暗自摇了摇头。 好在有柳鹤眠,这奇怪的气氛很快就被打破。 他兴致冲冲地走到桌边拿起方才匆匆放下的符包,一个个展示给孟姝看,众人被他吸引去目光,一时也忘记方才的异样。 倒是段之芜,见孟姝并没有起疑后,他垂眸后退几步,悄然来到游音怀身边,意味不明地朝她摇了摇头。 扶光在屏风后观察多时,自然将他们的动作尽收眼底。 他眸色一暗,目光于被柳鹤眠围着的孟姝身上停留一瞬,继而指尖屈起,轻轻蹙眉。 “段之芜,那女子究竟是谁?” 天色彻底暗下,游音怀跟着段之芜出了棠园,刚一走入小径,见四下无人,她便拦住了他。 那张几乎一模一样的脸不说,方才她可听见屋中人唤她的名字。 他们叫她孟姝…… 仿佛早就料道她会问起,段之芜并不意外,他抬起头,眸中神色复杂:“我若说她就是……” “不可能!” 他话音未落,眼前女子便急急打断他。 游音怀情绪激动,双眼有些微红:“她不是殿下!” 虽然名字一样,声容也一样,可她到底和鬼王姝不同。 方才的凡人女虽脸色苍白,可没人会不被她眉眼间的灵动洒脱所吸引,那样的眼神,分明带着少女独有的明媚,可鬼王姝却不同。 那个号令百鬼,于战场所向披靡的女子是鬼界的骄傲。她强大而温柔,许是因为要驭下治严的缘故,她很少会在人前露出笑意,大部分时候,她都是矜贵端正,处处得体的。 所以游音怀才敢说,她不是她。 更何况鬼王姝战死一事三界皆知。当年那场大战之惨烈,鬼王魂飞魄散的景象还历历在目,她连轮回都入不了,又怎能重生 想到这,游音怀再也忍不住,她捂着脸,仍由泪水簌簌而落,将衣袖打湿。 这些年来,“孟姝”这两个字仿佛成了鬼界禁忌,人人都怀念她,却都不敢提起她。 鬼界换主已多年,风雨更替间,他们本该朝前看,就如同鬼王姝在位所说般,鬼界要走向自己的新生。 可又有谁能真正忘了她 游音怀自己做不到,其余人也做不到。 若非如此,他们早该对扶光称作“殿下”,而非神君。 因为在他们的心中,鬼界的主人仍在天庇佑她的子民。 看着游音怀哭得不能自己,段之芜一时间也沉默下来。 在初见孟姝时,他曾有过跟她一样的疑惑和戒备,可他的心里有股强烈的预感在告诉他,孟姝就是她,她就是孟姝。 以至于这种感觉直到现在都让他无比坚定。 可这些话说出来,游音怀并不能理解。 这也是为何段之芜不敢将孟姝重回一事告诉鬼界的原因之一。 曾经那个风华绝代的女鬼王在他们心里所占的比重太大,她为三界而牺牲,更为鬼族而牺牲。 于他们看来,她早已为神,是鬼界子民的寄托,亦是不可替代的。 因此在没有十足的证据前,若贸然将孟姝一事告诉他们,只会引起鬼界中人的逆反,到那时说不定孟姝会反遭危险。 可他没想到,阴差阳错下,孟姝还是回到了鬼界。 段之芜的目光穿过那道道重叠的弯石拱门,落在院中的那棵枯木上。 如今孟姝醒来,她迟早会在众人前露面,到那时,那张一模一样的脸定会引起不小的轩波。 虽说如今很多的鬼界年轻人并不知道鬼王姝长何模样,唯一与她有关的雕像也在森严的鬼族祠堂内,从不为外人所见。 可他们不知道,不代表族中老人不知道。 段之芜忽地有些担心,事情来得太突然,又事关孟姝,竟让一向冷静自持的鬼将军束手无策起来。 游音怀从手掌里抬起脸,她脸上的泪水渐渐被风吹干,彼时神色俨然,正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眼里带着微怒:“段之芜,你莫要告诉我,你真的将她当成了殿下” 可眼前的男人只是沉默地看着她。 游音怀捏紧了拳头,怒极反笑:“好,好啊,亏我还以为你对殿下是真心,可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她才薨逝多久,你们便一个个的想为她找替身” 游音怀突然感到心寒和无力。 “神君也就罢了,他毕竟没了……”游音怀反应过来自己在说什么,下意识顿住,眸光微闪,接着道:“可你呢?殿下待你我不薄,你们又是从小一起长大,将她忘却还不够,还要将她认作他人。” 游音怀胸口剧烈起伏着,今日一事着实让她意外,却也让她回到了百年前那日的悲伤。 她冷冷拂袖:“这件事,族中长老还不知道吧” 段之芜倏然抬眸,冷道:“游音怀,你莫多事。” 她忽而一笑,笑中带着嘲讽:“段之芜,算我看错你了。” 说着,她便转身大步离去。 天色已暗,鬼王府内檐下缠纹莲灯亮起,青黄交映的烛火轻轻摇晃,照出了女子拂袖离去的背影。 段之芜知道游音怀并无恶意,也不会自作主张将此事告诉族中长老,她只是为死去的鬼王殿下打抱不平。 可他却无法跟她解释。 “果然,没有人会相信一个魂飞魄散的人,会再有重回之日。” “我相信。” 段之芜心头一跳,似察觉到什么,蹙眉冷眼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在那里,青年身姿如玉,立于檐下莲灯旁,隔着一弯石拱门遥遥看来,不知站了多久。 “扶光。”段之芜冷眸一凝。 他抬步绕过绿茵地,缓步朝这边走来,于他身前停下。 “段之芜,你果然知道。” 扶光扯了下唇角,挑眉问道。 段之芜淡然抬眸,眼神倏然变得幽冷阴沉,站在黑夜里,仿佛那个弑鬼斩魂的鬼将军又重现:“神君,你此话何意” 扶光懒得与他绕关子,轻嗤一笑,扬明道:“再见故主,不知段左使是何心态” 他何时察觉的 段之芜眼眸微眯,略带敌意的目光看来。 黑夜之中,鬼王府内灯影幢幢,缠纹莲盏内的烛火随风轻晃,勾勒出枯木枝桠落下的孤影,亦映照出院落小径上,分立对峙的两人。 隐约透露出的敌意从他们之中漾开,带着无形的抗衡,僵持不下的气氛内,他们谁都没有说话,仿佛对这心照不宣的秘密早已心知肚明。 第168章 良久,段之芜正欲转身离开时,却好似突然想起什么,偏头勾唇嘲讽一笑:“神君莫忘了,要真论起来,你才是那个外人。” 言外之意是,对故主如何,还轮不到他插手。 扶光闻言,眼眸微寒,非但不怒,反而冷嗤一笑:“但至少现在,她更信任我。” 段之芜步子微顿,握着斩魂刀的手一僵,冷脸拂衣快步走去。 …… 外面发生的事孟姝并不知道。 在鬼界的日子过得很是舒心,她大病初愈,扶光他们将她看护得可紧,时不时就派柳鹤眠来看门,看看她是不是又偷偷溜出去了,一时间闷得孟姝很是无聊。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她开始慢慢能在鬼王府走动,渐渐的,竟对鬼王府了如指掌。 孟姝发觉,她挺喜欢这里的。 鬼王府很大,其中有着不少院子,就棠园为例,她如今所住的这间主屋原是扶光的屋子,但他却为了方便她养伤特地腾出来给了她,自己搬到了对面。 后来从柳鹤眠的口中她才知道,原是这寝屋后的清池有镇心缓神的功效。 而穆如癸和柳鹤眠,就下榻在棠园旁的别院,至于苏娘子,听说忙着在宫里处理冥鬼失踪一事,自孟姝醒来后,她们也就匆匆见了一面,还是苏素特地抽空赶回的。 知她无恙,苏素吊着的一口气终于放下,便叮嘱她在鬼王府好生养伤,有扶光在没人敢作乱。 想着,孟姝起身走到那处拱窗前,将紧闭的铜鸾门推开。 那刹那,微风争先恐后地涌入屋内,带着清池氤氲而上的清凉,吹起窗前纱幔,带着淡淡幽香,温柔地拂过人心。 孟姝穿过拱窗,脚步声落在木栈上,木栈不算长,往前走走便见清浅池塘,池边台阶上,还摆着一方镂花小矮几,伴着习习微风,当真雅致。 循着香味飘来的地方看去,孟姝看见了一树海棠。 原来鬼王府内并非无花。 先前她看见了府中的那棵枯木,还觉得奇怪,这鬼王府占地如此之大,为何不好好打理一番种些花草树木,免得白费了这雅致府阁。 孟姝走近几步,站在海棠树下,迎面拂来的柔风带着淡淡花香,撞了她满怀。 她抬头看着那轻轻晃动的叶尖,心中却百味杂陈。 并非是她多想,只是随着她住在这的日子越来越长,孟姝愈发觉得,这里很是熟悉,就连各处摆设都正中她喜好。 仿佛她从前就在这个地方,度过了岁岁年年。 第145章 “游姑娘。”她笑。 哪怕再来之时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可当再见到这张脸时,游音怀还是会忍不住愣神。 她收回目光,走到池边矮桌旁,将手里的食盒放下。 “这是花医姑让我送来的新药。” 她说完,似不想与她多待转身就要走,可脚步行止拱窗边,却突然停住。 孟姝有些奇怪地看向她,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游姑娘对她怪怪的。 若说厌恶,倒没有那么明显,若说喜欢,好像更是谈不上。 就在此时,她听见黄衣女子开口,侧目问她:“你如何知道我的名字?” 她们上次匆匆一见,还是孟姝刚刚苏醒的时候,那时游音怀并没有告诉她自己姓甚名谁。 风吹起她的黄色衣裙,腰间长笛轻晃着,游音怀眼眸微垂,竟生出几分忐忑的期待来。 可下一秒,孟姝的话却让她清醒。 “段左使告诉我的。”孟姝走近,将她放下的食盒打开,果然有股浓郁的药香味飘出。 鬼界的药很神奇,虽味苦,但却并不难闻。 孟姝将药碗端出,白玉瓷勺晃荡间,发出清脆声响。 她没察觉到拱窗边背对着她的游音怀身形一僵,接着道:“他说你从前就是鬼王府的人,对这再熟悉不过,若得了闷倒是可以与你说说话。” 游音怀从心底涌起的情绪中抽身,转头冷声一笑:“你太看得起自己了,我哪来的空陪你闲聊” 刚刚孟姝一番话才是真正点醒了她。 她居然还隐隐期待着她知道自己的名字是因为…… 游音怀自嘲一笑。 是了,那个人从来不会喊她“游姑娘”。 游音怀你真是犯了好大的糊涂,如今这般,又怎么对得起死去的故主 想着,她黯然神伤地垂下眼,不由得攥紧了拳头。 似是察觉到她的异样,孟姝将喝完的药碗重新放回桌上,朝她招了招手。 “做什么?”游音怀皱眉。 她方才说的话并不客气,若是明眼人早就避之不及了,可她倒好,居然还自己贴上来。 孟姝却仿佛看不出她的厌烦,见她不来,她就自己走过去。 先前离着有些距离,看得或许不甚清楚。 可眼下,这女子就站在自己跟前,池边掀起的微风吹起她及腰长发,拂起的乌发落在素衣裙裳上,她分明粉黛未施,发间只绾着一只银簪,却清丽得出尘,让人不敢亵渎。 像,却又不像…… 游音怀强忍着心里翻涌的情绪,不自觉地后退一步。 不知为何,当对上她的眼时,孟姝分明是笑着的,可却让人隐隐感到压迫。 就是这一瞬间让游音怀彻底晃了神。 透过那双清亮的黑眸,她仿佛穿过百年的光阴,与那屹立于百鬼之巅的女鬼王对望。 孟姝没再错过她的失神。 她似乎察觉什么,眉心轻轻一蹙,却不动声色地隐下。 “游姑娘似乎对我有些成见” 游音怀一愣,不自然地别过眼:“你想多了。” 她的目光落在食盒旁已经空了的瓷碗,似有意避开什么,抬步往前走去。 她拿起碗就往食盒里装:“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孟姝却抬手拦住了她:“你讨厌我” 游音怀眉头一皱,下意识想反驳,可孟姝却比她更快。 她唇角轻勾:“那你为什么不敢看我” 紧接着,她眸色一沉,嘴角笑意散去,继续道:“是因为我长得很像谁吗?” 游音怀下意识抬眸,竟猝不及防地落入了她的眼。 她上当了! 当游音怀意识到时,孟姝已经松开了拦着她的手。 孟姝忽而低低一笑,笑容略微苦涩,不知有几分自嘲。 就如同昏迷中那道声音所说,*她的确心里有所猜测,可那又如何 哪怕有一些答案已冥冥种下,可她仍有疑惑,仍不知如何去解。 就在游音怀以为孟姝会追问时,可她却没有。 眼前的素衣女子身上总有一股灵气,青涩的明媚与成熟的淡然交织,让她看起来与原先有些不一样了。 游音怀的眼神忽地落在眼前的清池上,不知想起什么,心生一计,突然道:“你知道这清池唤什么名字吗?” 这口灵池,乃天地独有,有着镇心静神的疗愈功效,只是恰巧被鬼族寻得罢了。 “叫什么?”孟姝不明白她为何突然这么问,可下一秒,她却隐隐懂了。 游音怀笑道:“它唤望池。” 古语云:“扶光望舒不夜侯,星汉碧落忘忧君。” 这句话里,包含着六种意象,其中“扶光”意指太阳,代指九天之神,而与其相对的,便是意指月亮的“望舒”。 鬼界无月,却唤“望池”。 孟姝好似明白什么,猝然抬眸间,却对上游音怀似笑非笑的眼。 棠园历来只有两任主人,这院落是按先鬼王喜好所建,在扶光之前,她才是真正的主人。 而眼下,在先鬼王的寝居里,却有一处灵池,名唤望池。 见孟姝沉默,游音怀以为是她伤了心,便知自己的“提点”奏了效。 “孟姑娘,不是你的东西,不管你如何争抢,最后都会付之东流。” 她拿起食盒,丢下最后一句话后,便头也不回地朝外走去。 待走出了棠园,游音怀才后知后觉地蹙眉。 奇了怪了,她本以为见那凡人女子黯然神伤她会开心,可不知为何,这心里总是不痛快。 罢了,若她是个聪明的,就应该知晓自己的身份,摆好自己的位子。 游音怀重新抬头,迈步向前走去。 …… 鬼界原本无日月,幸得一盏照世灯,让这混沌空间有了昼夜之分,天光之下,其四季更替虽不如人间分明,却也多了几分难得的美色。 眼下的人间正值酷夏,可鬼界却还是凉爽的。 酆都城内街市的尽头,正是九泉交界处,在三重鬼阙门后,宫影重重,错落有致,琉璃瓦上卷起的檐边走兽暗伏,而鬼族祠堂,就位于这处宫群的最顶端。 彼时天光正盛,微凉的风漫过彼岸河泛起的烟波,飘然掠过檐下古铃,继而吹拂到这头来。 与鬼市街头不同,三重鬼阙门仿佛将内外分成了两个世界。 第169章 若说宫群内还好,除了巡逻的鬼军,还时常会有长老等鬼官走动,可祠堂却不同了。 若说幽静森严,这鬼界内怕是没有哪处比这更甚。 七七四十九阶石梯之上,正对着一座巍峨雄伟的宫殿,与鬼族中其他宫殿不同,此处宫墙多为青墨色,檐边走兽更是奇形怪状,无一相同,若是细细看去便会发现,这些走兽并非寻常可见的屋脊兽,竟都是些穷凶极恶的凶兽。 不仅如此,檐边之下,随着云纹雕饰的翻卷,竟围着宫殿挂满了一圈的古着铃,只要有风荡过,每走几步便会听到一声孤闷铃响。 在台阶之上,殿门旁有着一处凉亭。 凉亭四周皆爬满绿萝,底下种满鸢尾花,紫云萦绕间,藤椅轻摇,有个侏儒老头正打着瞌睡,时不时有凉风吹过,拂起他的白毛胡须,看着好不惬意。 就在此时,殿前守卫传来响动:“神君。” 神君 小老头耳朵一动,仿佛听到什么要紧的事,急得身下藤椅一歪,险些栽倒在地。 他连忙起身,慌乱去找身边拐杖,却发现不知何时掉落在地,于是他只能伸长脖子去拿,谁知一抬头,竟对上青年那双似笑非笑的眼。 “倚长老好兴致啊。” “神……神君。”孟倚愣住,他还保持着伸手去够拐杖的姿势,一时间竟不知该继续拿还是将手收回。 扶光见状,倒也不恼。 他弯腰,将地上的木藤拐杖捡起,特地屈身递给他。 孟倚眨了眨眼,连忙接住,经过这一番,他瞬间精神起来,方才的瞌睡虫不知在何时早已跑光。 “神君怎么有空来祠堂了?”许是偷懒被人抓住,他尴尬一笑,有些不自然地仰头看来。 孟倚天生矮小,左右不过三尺高,可扶光却很高,因此孟倚只得仰头看他,两眼相觑间,竟有几分莫名的搞笑。 扶光没拆穿他的囧事,也没打算提起,只是转头看向那殿门紧闭的祠堂。 孟倚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神情一顿:“神君可是要进祠堂” “可以吗?” “这是自然。”孟倚呵呵一笑:“神君早已继位,是我界之主,百鬼之王,这祠堂自然是进得的。” 只是他有些意外。 从百年前继位以来,扶光虽对鬼界上下尽心尽力,却好像总是在保持着若有若无的距离,或许也是这距离,让鬼界中人对他尊敬有加的同时,却不甚亲近,总感觉差了点什么。 孟倚叹气,只是苦了神君,夹在神鬼两族之中,难办不说,还颇遭非议。 他朝扶光伸出了手,走在面前引路,将人带到殿门前。 按理说,鬼王每五十年便要入祠堂主持祭祀一事,可扶光到底不是鬼族人,他也明白,虽鬼族人不说什么,可这毕竟是神圣之地,他不好插手,因此便提出由族中长老代劳。 于是乎这么多年来,这还是扶光第一次入祠堂。 随着孟倚右手一动,手中拐杖震地间,无形的鬼力光波向四周荡开,眼前紧闭的殿门也是第一次向扶光缓缓打开。 第146章 随着步履上前,青年的月白衣袍落入殿中,眼前忽地洒下一道阴影。 他察觉,是那足足有半殿高的女神雕像。 这是他第一次踏足这。 当他抬眸的那一刹那,殿外屋檐下的古着铃疯狂摇响,焚香顺着风意传来,当雕像入目的那一眼,扶光或许此生都不会忘记。 其实那天他骗了段之芜。 他对孟姝的身份虽起疑,却不敢笃定。 直到那天诈出了段之芜的异样,扶光这才惊觉原来有些大胆的猜测或许是正确的。 可所有的猜想,都不如这一刻的亲眼所见来得彻底。 足足半殿高的女神雕像屹立于正中,在她身后是无数的烛台,高燃的烛火上,明黄色烛光荡开,按阶摆开的牌位足足有九层之高。 彼时那如腾云般,袅袅升起的白烟正缭绕着雕像下摆,漫过那石刻雕画的飘逸裙裾,满室华光下,那女神像手持神武长剑,英姿飒爽,乌发云肩上,额中青墨棠花熠熠生辉,而她神情温柔却不失肃穆,自带威严杀气,目视远方的眼神中,更隐有睥睨百鬼之势。 这便是鬼界为悼念逝去的故主,特地供奉的女神雕像。 原来如此。 扶光瞳孔一缩,顿时明白什么,那些曾经困惑的疑点全部串联成线。 怪不得当初在湘水镇见到孟姝时,段之芜会露出那样的神情,还有黑白无常,以及游音怀…… 他们都是见过鬼王姝的人。 而孟姝与她,有着一张一模一样的脸。 青年的眸光忽然变得幽沉,里头暗潮涌动。可就在他要更上前一步时,扶光呼吸倏地一滞,紧接着心口突然传上一阵钝痛。 这种感觉来得太过强烈,他抬头仰望着它,透过那尊雕像,仿佛看到了被百年时光掩埋的过往。 而在那过往里,有一道朦胧的身影渐渐与眼前雕像重合,就在他即将看清时,眼前又忽地蒙上一层烟雾,伴随着心口钝痛,似乎在阻止他细想。 “神君” 孟倚见他一直盯着那女神雕像,以为是他不知道,特地解释道:“这便是吾界第九代鬼王,姝殿下的雕像。” 说着,他眉目一敛,带着满腔敬意朝那女神雕像微微拱手。 “说起来,神君与殿下也算有些渊源,只是可惜,殿下命薄,早早便走了。” 那段过往于鬼界上下而言,无疑是一次惨痛的代价,说来也悲悯,鬼界历代鬼王,竟无一善终。 待心口那股钝痛终于散去,扶光不动声色压下眼底异样,闻言却微愣:“渊源” 在他记忆里,他与鬼王姝不过当年瑶池仙宴的匆匆一见,连面容都记不甚清,怎会有渊源 “神君不记得了”孟倚有些讶异 “当年殿下独闯苍梧山遇险,还是神君出手相助。” 苍梧山 扶光蹙眉。 他知道这个地方。苍梧山在神鬼两界之间,传闻是天地初开时所留下的一处秘境,其中奇珍异宝无数,天帝法器之一的浮屠镜也是源于此山。 但宝物往往与危险相伴而生。 与内境桃源不同,苍梧山的外围却是一片不生地,烈火焰烬下,冤魂哀嚎,不见生灵。 除此之外,那还是第八代鬼王,也就是鬼王姝之父,青墨的战死之地。 闻言,扶光眉头轻轻皱起:“你说,我曾与鬼王姝相识” 可他记忆里并无这些。 就连那苍梧山,他也从未去过。 孟倚以为是扶光贵人多忘事,诧异之余摆了摆手:“都是旧事了。当年殿下刚刚继位,年纪尚轻,却因思念挚亲,一时冲动,竟孤身一人去闯那苍梧山,险些遭祸。” 孟倚摇头:“若非神君相助,小殿下怕是早已身陷囹圄。说起来,我们鬼界欠神君的,还是太多了。” 不管是百年前还是百年后,鬼界与扶光之间的牵扯总是纠缠不休的。 扶光知道孟倚不会骗他,更不会拿此事说笑。 可越听下去,他便愈发觉得不对。 满殿香火华光下,女神雕像威风凛凛,目光悠远,缭绕的烟雾摇曳着爬上青年的袍摆,伴着门外的声声铜铃,一点一点敲击在他心上。 待扶光从祠堂走回时,夜色已深。 酆都城内灯火再次亮起,红玉髓灯笼伴着幽风摇晃,涟漪葳蕤的彼岸河旁笑声一片,欢闹与喜悦间,更衬得三重阙门之后的压抑静谧。 扶光沿着宫墙小道缓缓走回。 四周宫檐浮跃而起的火光映照出青年孤身前行的身影,青砖玉瓦下,他垂眸黯然,步履缓慢,每走一步,眼里的晦暗便重一分。 孟姝,鬼王姝……妄枝山,战死……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那钝痛又密密麻麻爬上心口,可却与方才的感受不同。 这一次,扶光很清楚的知道,他是为何而心痛。 鬼界无月,却因一盏照世灯的点燃,让这混沌之界有了安然盛世的明亮,满城烟火间,竟也遍拾光明。 可在这欢声笑语下,却独独消失了那抹青色身影。 扶光抬头看向天上那轮“明月”,他的身影半隐于宫墙檐角下,照世灯的光影或可拂照过这鬼界的每一处角落,却在此刻独独照不到这来。 “我自小异于常人,生来招鬼,邪祟缠身。” “扶光,我是怪物吗?” 湘水暮春楼,褚镇梨园,皇宫后院,沙漠夜城…… 女子声容不断浮现在他脑海里,过往的一幕幕皆成画面,一点点从眼前翻过,扶光却只觉得浑身寒凉。 青年独行的身影倏然停下,他脚步似有千钧重,随着心口漾开的那抹疼痛,他呼吸一沉,扶着身旁宫墙蹙眉喘息。 怪不得她惧黑,原是如此。 眸色涌动间,扶光深吸一口气,不忍地闭上眼,垂下的右手却越攥越紧,隐有青筋勒出。 第170章 他怎么早无察觉,让她一路提心吊胆,甚至惨遭追杀,险些再度丧命。 百年前,鬼王姝为救世而死,以一人之躯抵挡万恶汹汹,魂魄散,不轮回。 魂飞魄散之人,五感尽失,既不进冥府,便入不了轮回,只能日复一日地游走在黑暗之间,直到最后一点残魂消散,湮灭于世间。 随着夜色渐浓,三重阙门之外的热闹逐渐平息,孤倚的灯笼随风轻晃,落在因忍受疼痛半屈着身的青年身上。 绣着暗纹的月白鳞袍于冷风下轻颤,他扶着宫墙的手心渐渐被压出红痕,不知过了多久,俯首的青年再次抬头。 他伸出指尖,银白长戟随即被他握在手心,紧接着一抹流光划过,灵力四溢间,蛟月化作一条银带,跃出手心覆上他的眼。 浅碎的微光被阻隔在外,随着银带阴影的笼下,眼前的一切瞬间被黑暗所覆盖,黑暗侵袭间,其余四感也随之消失。 那一刻,万物仿佛都被黑暗所褫夺。 四周重归寂静,步于天地之间,孤影独行时,他不再是神君,不再是鬼王,他只是他,只想随心而行。 扶光松开搀扶的手,锦靴踩在青瓦上,身影隐没于檐下阴影,一点点向前走去。 酆都城内高燃的烛火冲天而起,红玉髓灯笼的朦胧光影映照在彼岸河上,浮光跃金的浅波荡漾后,人影渐渐散去,残余烟火坠落于天际,湮灭于飞瓦上空。 有铃音自远方传来。 蒙眼独行的青年人逆着归家的人流,沿着蜿蜒而下的彼岸河,穿过酆都城心,一步一步往前挪去。 黑暗代替了光芒,五感关闭后的世间只余空寂,既不知前路在哪,只能摸索而行,其中滋味并不好受。 从鬼族祠堂到鬼王府,这一路上,扶光走得很慢。 可再慢,也敌不过她在九幽中漂泊的那段光阴。 前头拐入巷口,鬼王府已近在咫尺,覆在眼前的银带灵力一散,随着一缕碎光的渗入,被关识的五感也渐渐打开。 扶光听见有脚步落在自己跟前。 他仍保持着闭眼的状态,长久的黑暗让他难以适应这光亮,眉峰蹙起间,正当他要睁眼的时,有只微凉的手覆上他眼眸。 “你怎么了” 有道熟悉的声音传来。 女子的手轻轻抚过他眉心,似想帮他把那心口涩意抚平。 扶光睁开眼,鬼王府前,盏灯飘摇,而她身着素裙站在光亮下,担忧地看向他。 他静静地看着她,眸色变化间,将心中几乎要汹涌而出的情绪压下。 过了半晌,他没说话,只是温柔地俯下身,帮她拍了拍裙边沾上的灰。 他猜到,她或许坐在府门前等了他很久。 “鬼界夜晚的风很凉,你大病初愈不能受寒,”他拉过她的手:“我们回家吧。” 随着夜晚灯火的轻笼,在无人的寂静处,有人身影相交。 孟姝抬眸看向他的背影,继而缓缓移开,落在他们相牵的手上。 扶光不只一次牵过她,每次遇到危险时,他总会将她拉住。 可这一次,他没再顾着分寸礼节,将她的手牢牢拢入掌心。 孟姝隐隐觉得,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府院正中处,百年的枯木静静地看着归人,庞大虬结的枝影下,他们一起走进鬼王府,步履一致地踩在这方天地间。 在无人注意到角落里。 檐下古铃随风轻晃。 那一刹,凌乱的枯木疯长,隐有盎然生机破朽而出。 第147章 孟姝刚跟着扶光走到,便见馆前已有人早早侯着。 “主上,阿姝,你们终于来了。”自她大病后,几日未见,苏素倒是消瘦不少。 她依旧身着一袭红裙,风华美艳下,脸色却有些难看。 “苏娘子,冥鬼出了何事”孟姝问道。 今日一早苏素便派人送来消息,让孟姝和穆如癸得了空便赶来医署馆一趟,孟姝隐约猜到,多半是救回的那批冥鬼出了事。 闻言,苏素的目光落在他们身后。 循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馆前空地上铺了许多草垫,而那些躺在草垫上的冥鬼各个神色痛苦,有的甚至昏迷不醒。 孟姝倏地懂了。 她快步走到最近的一个冥鬼身边,弯身蹲下,将手搭上它的脉搏。 给鬼把脉,这还是孟姝第一次做。 与人的脉象不同,作为冥鬼的它们早已身死,如今孟姝能看见的躯壳是它们魂魄所化,便无所谓的脉搏跳动。 见状,孟姝眉头一皱。 只怕是那魂引仙作祟。 这蛊虫从玉人城开始就埋在他们体内,本以为回了鬼界鬼族医仙自会有办法,却没想到至今未解。 可眼下,她并不了解鬼怪脉象,看不出病症何在啊。 孟姝收回手,神情凝重起身。 说来也怪,先前她曾问过穆如癸,那些解救出来的物主如何了,他们都是肉体凡胎,与冥鬼不同,本以为魂引仙的作用在他们身上会大些,却没想到穆如癸告诉她,在来鬼界时他去破风军营里看过,虽然他们也中了魂引仙不错,但要比穆如癸所想症状轻得多,不过几日便炼出了解药。 照此情况看,冥鬼的症状要比他们严重得多。 就在孟姝沉思间,医署馆内却传来一道女声:“苏素,可是神君到了?” 站在殿前的苏素好似记起什么,看向他们:“主上阿姝,我们先进去吧,花医姑已等候你们多时了。” “好。”孟姝点头,眼见苏素转身走进,抬脚便要跟上,可还未等她踏进医署,身边的青年却拉住了她。 “怎么了”她不解望来。 扶光眸色晦暗,静静地看了她片刻,随即从袖中拿出个什么。 孟姝低头一看,发现竟是面纱。 “用与不用,在你。” 她抬头,对上他温柔清浅的眼。 扶光虽话未多说,可孟姝却明白了他。 孟姝弯唇一笑,轻轻摇了摇头:“躲是躲不过去的,我也并未做错什么,若只因一张脸鬼界人便要对我喊打喊杀,那他们便对不起那位女鬼王的拼死保护。” 说着,她的眸色更坚定几分。那股坚韧的恣意重新落入女子的眉眼,她笑了笑,大踏步朝里走去。 瞧着她的背影,扶光回想起她方才的一番话,也不禁唇角微弯,仿佛早有预料。 果然,她不会逃避。 随着苏素走进,不久后,门前又有动静传来。 坐在医署馆内的大夫是位身着暗色绣花长褂,梳着凌虚髻,年纪约摸五十上下的女人。 见状,她抬眸看向门外,随着一片素色裙摆的落入,女子清丽的身影便映入眼帘。 猛然间,她忽地起身,眼神一怔。 像,实在太像了。 一样的面容,一样的素裙,直至她抬眸看向自己的那一眼,也实在太像。 一股热血忽地涌向脑中,花医姑不可置信地看着来人,扶着桌角的手因用力收紧而泛白,她只觉得四周顿时寂静下,就连苏素唤她的声音都听不见。 “医姑,医姑” 苏素晃了晃她,疑惑的眼神在她和孟姝之间来回游转,直到扶光的踏进,花医姑才恍然回神,强装镇定朝扶光行礼:“神君。” 花医姑也是鬼族老人,对于他们的震惊孟姝和扶光早有预料,也算见怪不怪。 只是愈发如此,孟姝便觉得心里头有千钧重。 她实在不知前路该如何去走了。 “医姑请起。”扶光颔首:“不知冥鬼出了何事让医姑紧急托苏素传话。” “医姑,”苏素指向扶光身侧的孟姝,向她引荐:“这位便是我和您提过的,在凡间的妹妹。” 花医姑重新抬眼看来,眼中神色晦暗浮沉,不露痕迹,让人难以捉摸。 “我听苏素说,你医术极佳,擅通毒蛊” 就扶光和苏素的态度来看,眼前这位医姑在鬼族中应声望极高。 孟姝朝她行礼:“是苏娘子谬赞了,在下孟姝,医术极佳倒是称不上,却是会些药理毒蛊的。” 花医姑却只听到了她话中二字,深吸一口气,声音止不住的颤抖道:“你说你叫什么?” “在下孟姝。” 孟姝,孟姝…… 花医姑浑身一颤,若非苏素扶着,她怕是早已栽倒。 这几天来鬼界隐有传闻,说神君带了一凡人女归来,还将人安顿在鬼王府,那时花医姑怎么也没想到,此人居然会是与她有着一样声容的她。 可女子眉梢之间灵动明媚之意难掩,与记忆中的先鬼王全然不同。 她像她,却终究不是她。 耳旁苏素低切的关怀声传来,她压抑住心底翻涌的情绪,安抚地拍了拍苏素的手,示意自己没事后这才重新抬眸。 “原是孟姑娘,”她勉强扯出一笑:“说来惭愧,我虽为鬼族医仙,却对毒蛊知之甚少,只能勉强看出冥鬼所中确为魂引仙,但如何解蛊,只能通过苏素之口求助姑娘。” 第171章 她在鬼族辈分不低,对着孟姝一个素未谋面的小辈却能如此放低姿态,句句谦卑,让孟姝心生好感之际,又有些惭愧。 “医姑客气了,我虽对毒蛊有所了解,可魂引仙毕竟不是凡物,再加上中蛊之人又是冥鬼,我只能尽力一试,怕还是要麻烦医姑指点。” 眼前的姑娘虽是初见,可不知是因为那副一样的声容还是别的什么,竟让花医姑徒生好感之意,见她如此有礼,心中那份赞赏更多了几分。 “那便请姑娘随我一同去看看。”她伸手,率先走出馆中。 馆前空地上,不甚明朗的天光压抑着,草垫上的冥鬼长相百怪各不相同,但无一例外的是,它们彼时都面色苍白,痛苦难耐。 花医姑告诉孟姝,在前几日苏素将冥鬼带回时,她便已经为它们医治过,但收效甚微,说到底外伤事小,还是魂引仙作祟。 她的手搭上其中一个冥鬼的脉搏,教予孟姝看:“冥鬼的脉象是死脉,与人不同,但万物皆通,阴阳颠倒,只要将人体经脉反过来,便是冥鬼脉象所在。” 闻言,孟姝顿悟垂眸,尝试着接过那冥鬼的手。 摸索间,她似发现什么,倏然抬头:“我摸到它的脉了!” 花医姑微微一笑。 这姑娘在医术上果真颇有天赋,一点就通。 孟姝从袖中摸出早就备好的银针,将其铺于地上,熟稔地抽针而出,对准穴位,利落下针。 中蛊的冥鬼数量不少,孟姝主针,花医姑记录下她的要求,对症配药,扶光和苏素则帮着她们熬药。 眼见冥鬼们的脸色慢慢缓和,天色也渐渐暗下。 “姐姐,谢谢你……” 孟姝刚把针收好,便听见背后有人与她说话。 她转头看去,发现是一个扎着双髻的小女童,正艰难地从草垫上起身,怯生生地看向她。 孟姝轻愣,朝她温柔一笑,摸了摸她的脑袋:“好好修养,听花医姑的话,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一天诊治下来,听到感激的话数不胜数,这些冥鬼虽为鬼怪,却有着一颗难得的良善之心,看出她是肉体凡胎没有为难不说,还担心自己为它们施针会染上鬼气。 孟姝只好笑着告诉它们,她这人与鬼怪有缘,生来招鬼,因此只是短暂的接触,是不会影响她的。 孟姝松开抚摸女童脑袋的手,对上她那有些羞涩又赤诚的眼神,好似想起什么,从身上掏了掏,将一颗饴糖放入她的手中。 “等会喝药如果觉得苦,可以含一颗。” 这还是柳鹤眠今早买给她的,也算是借花献佛了。 孟姝起身,刚一转头,便对上檐下青年的目光。 一到夜晚,鬼界的风便有些凉了。 他一身月白绣银锦袍,站在馆檐之下,夜色清浅,灯火悠悠,飘掠过青年俊美如玉的眉眼,倒颇有一番风月之意。 莫名的,孟姝想起昨日游音怀的那番话。 “扶光望舒不夜侯,星汉碧落忘忧君。” 鬼王府中的那汪清池,名唤“望池”。 她眼睫微闪,眸子半垂而下,就在她沉默间,檐下的青年不知何时已走到她的跟前。 “如何” 孟姝知道他问的是那些冥鬼的中蛊情况。 她有些凝重地摇了摇头:“没有解药,我也只能先缓解它们的症状,为它们多争取一些时间。” 方才她对女童说的那番话,是安慰,也是希望。 扶光闻言,眉心轻蹙,知道她所言非虚。 他们一起走入医署馆中,碰巧遇上配药回来的花医姑。 孟姝将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她,花医姑神色一沉,拿着药方的手指缓缓收紧。 “可此事难就难在,那下蛊之人在魂引仙中多加了一味毒,若查不出那味毒是什么,莫说配出解药了,等毒性越深,怕是今日的汤药都不再管用。” 此话不假。 当时刚发现宝凤楼下了魂引仙时,穆如癸也曾说过同样的话。 孟姝:“中了魂引仙的人,若是半月之内还没解蛊便会化作一具白骨,我如今虽用银针帮它们延缓了毒性,但毕竟治标不治本。” 她思索道:“这段日子,在配出解药之前,我每日都会来为它们施针,不知医姑可否方便” 这是如今唯一的办法了。 听孟姝这么说,花医姑眼睛一亮。 她怎么可能不答应,孟姝对毒蛊如此了解,能有她的银针相助定能为冥鬼多谋些时日。 她连忙应下,便见孟姝继续开口:“不过在此一事上,我阿爷的蛊术比我更要高超,待我回去问过他后,明日再一同前来为冥鬼施针。” 说到穆如癸,孟姝与扶光相视一眼,今日一早便不见他的踪影,也不知人跑去哪了。 第148章 酆都城内灯火高燃,除却一番热闹,有一人影逆着人流,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三重鬼阙门,轻车熟路地避开鬼军,一路绕进那宫群的最高点。 与外头的喧闹不同,这里静得出奇,除灯火幽幽的宫灯外,便只剩下鬼军巡逻时盔甲摩擦的声响。 宫墙阴影下,有人提酒而行,静悄悄地爬上那高峨石阶。 夜色拂照过那人身影,略显佝偻的身影却行动矫健,脚下动作迅猛如风,不过片刻便已登至阶顶。 在那里,巍峨宫殿俯首而下,随着轻风摇荡,檐下古着铃时不时发出低沉声响。 看着眼前的雄伟高殿,穆如癸眸子默了默,将酒壶于腰间别好,熟稔地绕到殿后一角,飞身而起。 殿顶屋瓦翻动间,有人身轻如燕飞身而下。 他拿起一旁香烛,缓步走到供桌前,借着幽暗烛火,点燃了三炷香。 香火萦绕下,模糊了老者瘦小佝偻的身影,他举起手中长香,于蒲团前跪下,重重地朝眼前牌位磕了磕头。 飘忽的青烟袅袅而起,随着烛火摇曳,橙黄色的明光拂掠过其中一个灵位上的朱砂。 鬼族祠堂中所供奉的灵位众多,除了历代鬼王,还有那些族中功臣,与别处不同的是,其中的鬼王灵牌,皆是按照在位时间而摆。 而眼下,穆如癸目光所停,便是落在那第二阶正中的牌位上。 他眸色沉沉,隐有动容,敛下的眉梢间,难得窥见沧桑之色。 若孟姝在定会讶异,她从未见过穆如癸这般神情,敬重之中带着几分悲戚。 青烟缥缈间,他迟缓着抬头,神色难掩孤寂,一点点掠过第二阶上排开的十二个牌位,最后又重落回最中间的那个上。 “你们一定没想到吧,我竟然又回来了。” 他低头,自嘲一笑:“本以为我此残生不会再踏足鬼界,却没想到,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这里。” 他取下腰间酒壶,将古铜色小壶往蒲团前一摆,豪迈地该跪为坐,眼神晦暗地看向阶上灵牌。 “也不知道我如今这副模样,你们能否认得出来。”他摇了摇壶中酒,眯眼一看。 忘忧君不多,好在他今日特地留下一些,否则还真不够他们分的。 想起那群在军营里豪情壮言的酒鬼,穆如癸摇头轻哂,将壶中美酒倾洒而下,滴答滴答落在殿中砖石上。 随着酒香溢出,他似想起什么,倒酒的动作一顿,抬眸看向那正中的牌位。 “殿下,我今日前来,还想告诉你一个消息。” “我找到少主了。”他笑。 穆如癸:“我也算不负你所托,兜兜转转,还是将棠花玉交到了她的手上,只可惜,我未能护好她。” 他垂眸:“她战死后生,化作凡胎,有幸让我在妄枝山捡到,我本想让她这一生只做凡人,远离神鬼,平安度过,却没想到,她竟天生招鬼,终究还是与鬼怪扯上了关系。” “你说,这是好,还是不好”穆如癸苦笑轻叹:“没办法,我只能将她再带回苗疆,好在有棠花玉,能保她凡人之身不受鬼怪侵扰。可没想到……” 他一顿:“还是让她遇上了扶光,还卷入恶鬼一事中。” “殿下,”他抬首,柔和的眸色间带着茫然,“你说这究竟是缘还是劫” 穆如癸抬起手,擦了擦眼角的湿润。 “怪我,怪我太大意,没能护好她,让那些人又卷土重来,险些让少主再度丧命。” 说着,他悔恨地攥紧了拳头。 在孟姝昏迷不醒的那几个日夜里,穆如癸将自己关在房中时,他每一刻都在想,若孟姝再也醒不来,他要怎么办 穆如癸想,他哪怕重蹈覆辙,散尽一身修为也要拼了命杀了那人,然后自戕,为她殉葬。 “说出来怕你笑我,可我这条命本就是多偷得来的。”他悲戚一哂,抬手将壶中仅剩的忘忧君一饮而尽。 “为什么,为什么当年偏偏只我活了下来”他笑着笑着,有泪水隐隐流出。 这些年来,他宛若废人一具,若非为了孟姝,他恐怕早就一把刀抹了脖子,随他们去了。 第172章 就如同这十二尊牌位。 穆如癸深吸一口气,狠狠地闭上眼。 那一瞬间,仿佛当年烈焰纷飞的画面又重现脑中,让他心痛难耐,恨不得手刃敌人。 穆如癸在祠堂内坐了很久,直到烛台中的白蜡燃尽,光芒暗下,他这才依依不舍地起身。 古铜色小酒壶依旧被他牢牢握在手心,他笑了笑,不知想起什么,将手中酒壶遥举,与阶上牌位遥遥相对。 待他转身离去时,黯淡下的眼眸里,再次落下一滴泪。 鬼界夜晚的风很大,带着一丝*寒凉,当它吹拂过檐下的古着铃,铃音低响时,穆如癸想,或许是那无家可归的亡魂想借着这股风,回家看一看吧。 酆都城的灯火彻底暗下,穆如癸回到鬼王府时已过夜半。 他本想径直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却没想到在路过棠园时,里头灯火常亮,而孟姝在他的必经之路上,等候已久。 “阿爷。”她似乎对他晚归早有预料,月影朦胧下,她身着素衣,就静静地站在那看着他。 许是今日喝的酒太多,也可能是夜色太过昏暗,穆如癸心中一惊,恍惚间竟从她身上看到了几分故人影子。 他脚步一顿,下意识愣住,待缓了半晌,这才抬步走近:“这么晚了,你在这作甚” “我等阿爷很久了,”她似话中有话,笑着看向穆如癸:“阿爷也有话想问我不是” 棠园中夜色清浅,伴着海棠花香,水池明明,漾出一汪清波。 望池边的镂花小矮几旁坐着两人,孟姝将烹好的热茶斟好,白瓷茶杯放于穆如癸身前。 穆如癸看着她,今晚孟姝静得出奇,自从在院外见到她,他便忽生一股不好的预感来。 这股预感在他得知孟姝又与扶光相遇时,是一样的心情。 见他欲言又止,孟姝笑了笑:“阿爷有话便问吧,若阿爷不问,我怕等会听了我的话后,便不想问了。” 穆如癸看向她:“阿姝,你如今伤已好得差不多,我们明日便回人间吧” 孟姝一愣:“为何” “我们是凡人,鬼界并不是我们可以长待地方,更何况,你总不能一辈子在这。” “阿爷,”孟姝放下手中茶杯,认真地看向他:“我暂且不打算回人间。” “为何?”这下轮到穆如癸奇怪。 他心下一咯噔,莫非是孟姝知道了什么? 他虽掩饰得极好,可她与他生活十余载,怎会不知道他心中所想 可孟姝也没有说破,只是看向了那一树海棠。 “阿爷可还记得魂引仙” 她将今日于医署馆中的见闻告知他,郑重道:“我想帮帮它们。” 那些冥鬼皆是无辜之人,只因恶人迫害这才中蛊,孟姝既有能力挽救,便无法做到见死不救。 更何况,待在鬼界的这些日子里,她虽鲜少出府,却也觉察出鬼界之人心思纯良,因少与外世所接触的缘由,他们不知算计、欺骗为何物,只想着真心待人,这让孟姝看来是难得可贵的。 没有凡俗的羁绊,便不会有贪妄欲念,这与人间不一样。 穆如癸知晓她的意思,却不讶异。 他早该猜到,她会这般。 他抬眸,望向那无月的夜,浓墨般的黑中,唯一的朦胧光亮竟来自于那盏照世灯。 他今日走过酆都城,时隔百年未回,他只觉得很不一样。 烟火、热闹、美满,这些都是穆如癸不曾在鬼界见过的,他第一次知道,原来阴郁黑暗的无间炼狱也可以有这般光景。 “阿姝,”他望着长空,低声询问:“插手鬼界之事,你可想好了?” 他此话,像在问魂引仙一事,却又不像只问魂引仙。 孟姝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缓缓一笑:“我只是在尽我所能,做一些我能做的。至于其他……” 她转头:“我心中有惑,还需等阿爷一个答案。” 果然。 穆如癸放在膝上的手指微紧,沉默了半晌,这才看向她:“你想要什么答案” “我到底,是谁” 当这句话问出口时,孟姝心里终于卸下了一块石头,她长舒一口气,眼中眸色动容,一瞬不瞬地看向面前呆住的小老头:“阿爷,你不要再瞒我了。如今事态波谲,直到在雪域中,那白眉道士欲杀我时我才知道,原来这么多事端皆是因我而起。” 自伤后睁眼的那一刻起,孟姝就已经明白了。 这些日子来,人间恶鬼四起是为何,人鬼两界突遭罹难又是为何,那白眉道士自始至终所图谋的,都是她身上的东西而已。 哪怕她不愿承认,可她并非眼盲心盲,做不了那无动于衷的甩手掌柜。 这些日子来孟姝每晚都在纠结,每每闭眼都是那些睡梦与现实交织的场景,有过去的碎片,也有渡鬼一行所见。 所以她骗不了自己。 既无法选择逃避,便要静下心来好好想想如何面对。 这样才算对得起自己,对得起身边这些信任、爱护她的人。 第149章 孟姝的屋子就在他对面,虽隔着一道长廊,可扶光依旧看见了那点点幽光。 她睡觉素来有点灯的习惯,但今夜不知为何,扶光总隐隐觉得她没有睡。 鬼使神差的,他进屋拿了件衣裳,随即抬步往那边走去,果然发现孟姝未完全合上的门。 寝屋内幽暗,并没点灯,反倒拱窗后,灯影浅浅,有幽光透过屏风落在地上。 青年的月白衣袍落在屋中,他缓缓朝前走去,绕过屏风,看见了海棠树下的池边人影。 她没坐在矮桌小椅上,反倒坐在池边台阶,背对着拱窗,不知在想些什么。 夜色寒凉,扶光走近,将手中披风披在她身上。 孟姝回眸,看到是他时,有些意外。 她朝他笑了笑,招手让他坐下。 扶光眉梢微扬,学着她的模样一撩衣摆,于她身旁台阶坐下,模样随意却独有一份矜贵优雅。 深夜里的望池旁,棠香萦鼻,却有二人并肩而坐,沉默间,扶光侧目看向她。 她一个人不知在这坐了多久,冷风将她的发梢吹得微乱,就连眼眶也有些微红。 过了半晌,就在扶光以为孟姝会一直沉默下去时,她却突然开口:“渡鬼一行,我们听过太多别人的故事,今天你想不想听听我的故事” 她转头,话分明是笑着说的,可扶光却看见了她眼底翻涌的情绪。 “好。” 他想也不想,坚定开口。 孟姝笑着别过脸,拉了拉身上的披风。 “十几年前,有一个小女孩,她无父无母,天生异样,失去了三岁前的记忆,凭空出现在邪山上。她本以为自己会在山间饿死或是被野兽撕咬,但是并没有。” 孟姝捏紧了手,垂眸道:“有一天,一个老爷爷发现了她,并将她捡回收养,给她取名叫孟姝。” “后来她才知道,原来这一切并不是巧合。” 从穆如癸口中,孟姝听到了和自己想象中全然不同的故事。 当年鬼王姝于妄枝山那一战惊天动地,三界同悲,穆如癸隐居人间已久,待他得到消息时,鬼王已战死快足足一月。 但穆如癸仍不死心,他想着,哪怕孟姝死,他也要完成故主心愿,挖回一捧黄土,再为其殉葬。 听到这里,扶光好似明白什么,猝然抬眸。 第八代鬼王青墨,也就是鬼王姝之父的麾下曾有十二位大名鼎鼎的鬼将,当年苍梧山一战青墨战死时,他的十二位鬼将也一去不复返。 如今鬼族祠堂内的第二阶所供奉的牌位,除去鬼王青墨的,剩下十二座便是他们。 而穆如癸,多半就是其中一位。 只是任谁也没想到,当年那场血战,居然还有人活着。 孟姝并不意外他会猜出,在穆如癸将这一切全盘托出时,她亦惊讶不已。 她接着道:“好在苍天有眼,那老者去妄枝山一趟,竟意外遇到了一女童。” 穆如癸一生都在追随青墨,当年鬼王与鬼王妃诞下幼女时他曾亲手抱过,可以说小少主是他看着长大的。 因此他一眼就认出,眼前的女童便是那位本应魂飞魄散的女鬼王。 孟姝想起方才穆如癸与自己坦白时的神情,落寞之余带有悲伤,仿佛那是一段极为痛苦的记忆。 “苍梧山一战惨烈,世人只知鬼王带领麾下十二将一去不复返,可无人知晓他是为何而去,他们更不知道,这并不是一场意外,因为当年亲历之人早已身死。” 青墨也好,那十二位鬼将军也罢,竟无一人生还。 言尽于此,穆如癸不忍地垂下头。 而他,便是这场死局的唯一意外。 穆如癸没死,他活了下来,却比死了更痛苦。 看着曾经的战友伙伴化作飞烟,在烈焰中焚尽,看着自己追随的君主被逼得法力爆体而亡,穆如癸时常在想,为何是他,为何老天待他如此不公,偏偏让他活了下来 第173章 穆如癸曾无数次想死,可只因青墨的一句话,让他含恨活了下来。 他在临死前托孤:“阿姝年纪尚轻,敌人在暗我们在明,一旦继位,前路怕是不好走。” 鲜血不断从他口中涌出,青墨在位之时是何等的风头无两,穆如癸是第一次见这个披靡三界的男人落泪,为的只是自己的女儿。 在那一刻,褪去鬼王头衔,他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父亲,只想让自己的女儿好好活着。 “黎华早逝,她自幼丧母,我又长居军营,亲情缘浅,这些年来亏欠她的,实在太多太多,而眼下,我已经没机会补偿她了。” 是青墨,将自己脖间的棠花玉摘下,亲手交到穆如癸手中,叮嘱他:“等日后有机会,你再回鬼界之时一定要将棠花玉交给她,这是我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 只是世事难料,穆如癸因重伤险些散尽法力,从苍梧山逃出后便意外掉落人间,待他养好伤欲重回鬼界时,鬼王姝战死的消息已传得沸沸扬扬。 他本以为自己这一辈子不会再有机会完成故主所托,可没想到妄枝山那一行,竟是老天所赏赐的,让他弥补遗憾的机会。 望池中的池水随风漾起,泛着点点涟漪。 夜色之下,棠花香动,孟姝小心翼翼地从脖间摘下了那枚青玉,温润灵透的美玉静静躺在她手心,淡淡莹光流淌间,孟姝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难过。 棠花玉的确是孟姝的护身符。 但她没想到的是,这枚护身符竟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在临死前拼着最后一口气也要留给她的。 而每一次棠花玉的闪烁,都是他在保护自己的女儿。 风吹影动间,有泪水从女子脸庞滴落,一颗颗砸在那通透青玉上。 孟姝再也抑制不住自己,捂脸痛哭起来。 她一直以为自己无父无母,却从未想过,她是有父母亲的。 只是现在的她,什么也记不得。 看着悲伤不已的孟姝,扶光眼神一默,迟疑着伸出手,终是柔下眼神,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背。 时至今日他才明白,为何当初在雪域深陷封印之害时,突然天降青光,助他冲破封印禁锢。 原是棠花玉的力量。 这也是为何孟姝在与白眉道士交手时险些丧命,其阵法霸道,提前设陷是一部分,除此之外,还有孟姝将自己的棠花玉交给了扶光的缘故。 她并未完全苏醒,却爆发了鬼王之力,这样的肉体凡胎是承受不住此等力量的,自会心神不稳。 可若有棠花玉在便会不同。 青玉中的力量是至纯至精的鬼力,能帮她稳固心神,护佑肉身。 扶光不忍地看着眼前痛哭的女子,他眉心轻蹙,心口酸涩间却不知从何安慰。 他鲜少哄人,可自从认识她之后,似乎每一次安慰都给了她。 “孟姝……”他轻唤她的名字,温柔地拿袖口帮她拭去脸上泪痕。 青年温软的袍角落在她脸上,带着一丝令人安心的菩提香,孟姝怔然抬眸看着他。 许是夜色过浓,抚慰了青年清冷的眉眼,让此刻的他看起来格外温柔。 鬼使神差间,孟姝竟扑进了他的怀里。 感受到怀中温软,扶光一愣,有一瞬的无措漫上心头,继而又像石投静水,如这夜下望池般,泛起了圈圈涟漪。 随着眼睫的眨动,他的思绪慢慢回笼,僵住的手落下,温柔地拍抚她的背。 “孟姝,我很为你开心。” “你找到了自己的亲人。哪怕他们早已不在,可这足以证明,他们都是爱你的。” 孟姝从他怀里抬起头,清亮的黑眸望着他,神情微顿。 是啊,她并非无人爱的孤儿,她也是有亲人,有家的。 思绪笼回间,她看向自己扶着他的手,这才恍惚惊觉自己方才做了什么,孟姝倏然从他怀中退回,离远了一些。 冷风吹过孟姝的脸,清醒之余,让她不自觉地捏紧了手。 怀中那抹温意突然消失,扶光一愣,莫名地心头一空,他垂眸,有些不自然地别开眼。 夜色已深,檐下灯笼摇曳出的火光落在望池里,池水荡漾间,盛浮起飘落的海棠花,悠悠晃过池边人影。 “所以,接下来你想怎么做” 望着那树海棠,良久,扶光突然道。 孟姝抬眸,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在深浓黑夜中,唯有海棠明艳,氤氲浅香。 “当下最要紧的是魂引仙的解药,我已与阿爷商议过,他明日会与我一起去医署馆,至于之后该如何……” 孟姝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眼神微凝:“我不想逃避,更不想不明不白的糊涂度日,我要找到我自己,做自己该做的事,担该担的责任。” 如此多的波折诡谲都是因她而起,那白眉道士筹谋之久,为的就是那神血。 而眼下的她若是连自己都认不清,又如何掌握神血一事,与之抗衡 玉骨村人付出的代价已经够大了,孟姝不能再看着更多无辜之人为此枉死。 她眼神倏地凌厉。 他们千方百计要在此时抓她取血,不就是因为孟姝一介凡人之躯,与他们为敌无疑蝼蚁撼大树,因此他们才敢变本加厉。 可若是有朝一日,蝼蚁不再是蝼蚁呢? 孟姝冷声一笑。 她突然明白他们怕什么了。 他们害怕自己彻底苏醒,重回鬼王之位。 因为到那时,她便不会再任人宰割。 第150章 “孟妹妹!” 孟姝在医署馆中忙的不可开交,手上银针刚旋出,便听见背后有人喊她。 熟悉的声音传来,她回眸一看,是柳鹤眠。 “你怎么来了?” 年轻人一身蓝袍布衣,从外头匆匆跑来,带着洋溢的笑:“扶光今日有事来不了,特地让我过来帮忙!” 他摩挲掌心,四下张望,发现大家伙都在忙着,就连向来和颜悦色的穆如癸一旦医治起人来,也神情严肃。 他问:“可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来的倒是时候。 孟姝松了口气,笑道:“正好,苏娘子一个人在后头煎药忙不过来,你去给她搭把手吧。” 在医署馆中忙忙碌碌又是半日,好在今日有穆如癸在,孟姝施针的压力倒是小了不少。 花医姑怕大家饿着,特地着人备了饭菜,让他们先歇歇,下午再继续。 “穆老,昨日听孟姝说你极擅蛊术,今日一见真是让我甘拜下风。”在饭桌上,花医姑特地起身朝穆如癸举杯。 多亏了他们相助,否则面对蛊虫鬼界真是束手无策。 想到这里,花医姑突然轻叹:“想当年,鬼界也并非无人不识毒蛊。” 若是那位还在,想来如今魂引仙一事,也不至于让他们如临大敌。 不知为何,在听到这句话时,孟姝明显察觉穆如癸神情一变。 可当她再要细看时,那抹异样很快就被他掩下,小老头一如既往微笑着抚了抚胡须,颇为潇洒地摆摆手:“小事小事,前些日子我阿姝重伤不醒时,也多亏了神君和医姑相助,说起来我也只是报谢恩情罢了。” 他这番话说得客气,可花医姑却隐隐听出了几分疏离之意,像是在刻意与他们撇清关系。 想着,她眼神微顿,借着以茶代酒的时机,多打量了此人几眼。 她方才曾细细瞧过此人看病医蛊时的模样,不管是针法还是药理,都让花医姑甘拜下风,不仅如此,还让她隐隐觉得熟悉。 有与先鬼王有着一模一样声容的孟姝在前,这让花医姑不得不好奇起穆如癸来。 但与孟姝不同的是,眼前的这张脸,她确定她从未见过。 思索间,她放下杯盏,竟忽视了对面小老头意味深长的眼神。 “阿爷,今日这些冥鬼你也瞧过了,可看出什么端倪” 待用完饭,趁着大家都在之际,孟姝一把摁住了找借口就要离开的穆如癸。 方才的情形她都瞧见了,她只知穆如癸的真实身份是青墨手下的十二鬼将之一,却不知到底是哪位。 依方才的情况看,穆如癸定是还瞒了什么,不然也不会句句有意疏离关系,摆明就是不想让孟姝牵扯太多。 可事已至此,孟姝的心意已决,又怎能再看着他打哑谜。 孟姝猜,他定是知道魂引仙多出来的那味毒是什么,只是他不想告诉她。 果不其然,见她当堂一问,穆如癸神情一愣,看了眼其余人后,转头低声暗示她道:“你先别问这么多,回去再说。” “阿爷,”孟姝蹙眉,眼神却愈发坚定:“此事不仅仅事关冥鬼,若这些都是那黄袍人的阴谋,我们若坐视不理,便是真的着了他的道,难不成,你真想看着鬼界成为任人操控的棋子” 鬼界中人的性命也是性命。 而她知道穆如癸在怕什么。 哪怕昨日他与她说明真相,可他仍在担忧,孟姝若有朝一日重回鬼王之位,会身遭意外,所以他才不愿她与鬼界牵扯太深。 第174章 “你可想好了,开弓没有回头箭,有些事情的代价,并非你想的这么简单。” 就如同鬼王的责任一般。 穆如癸敛下眸色,一反常态地严肃神情看着她。 孟姝只字未言,可通过她的眼神,穆如癸彻底明白了。 他叹了口气,这才重新转身,不再避讳:“这些冥鬼所中的魂引仙,并非无解。” 众人闻言,面上一喜,纷纷抬头看来。 “但它们身上除了魂引仙的蛊伤,还被人吸食过鬼力。” 花医姑皱眉:“你的意思是,下蛊之人的目的在于借魂引仙吸收冥鬼鬼力” “不错。”穆如癸点头。 苏素心下一骇:“那这事就不单单关乎毒蛊了,被吸食鬼力可不是一件小事,事关鬼界安危,我须得禀报神君。” 毕竟有这些冥鬼在前,谁知还会不会有其余的冥鬼遭殃况且他们并不知道,下蛊之人想要鬼力是为何,说不定是在酝酿什么阴谋。 此事的确非同小可。 孟姝缓缓抬眸:“事态紧急,虽有银针吊命,可这些冥鬼已坚持不过七日,我们必须尽快配出解药。” 她看向穆如癸:“阿爷,你是不是看出了魂引仙中多的那味毒是什么” 穆如癸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点头道:“我的确看出来了。” 他的目光对上花医姑传来的视线,继而沉吟道:“是焰毒。” 焰毒 花医姑身形猛地一僵,仿佛想到了什么,不由得收紧了手。 “焰毒是什么”苏素疑惑道。 “焰毒是一种世间罕见的剧毒,”花医姑垂眸,强压住声音中的颤意:“就来自不生之地苍梧山。” 而当年他们的鬼王青墨,与十二位鬼将就葬身于苍梧山。 “你是如何得知焰毒的”花医姑仿佛察觉什么,她眉心紧蹙,戒备看来。 穆如癸闻言,有些不自然地别过眼,嘴唇翕合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还是孟姝为他圆了谎。 “这些日子在鬼界,扶光知道我阿爷喜研蛊术,便借了几本古籍翻阅,恰巧看见了关于焰毒的记载。” 话音落,她还特地看了一眼穆如癸。 他半垂着眸,表面上看着无异,可攥紧的拳头却暴露了他内心的涌动。 苍梧山…… 怪不得阿爷不欲多言。 孟姝收回目光,可她终究是要去一趟那里的。 “万物相生相克,世间百毒,五步之内必有解药。” 孟姝:“花医姑,这焰毒既出于苍梧山,想来苍梧山便会有解毒之物,您可知此物是什么?” 只要拿到此物,他们便能配出魂引仙的解药,到那时这些冥鬼便有救了。 “我知道,只是……”她有些犹豫。 苍梧山那样的地方,实在危险。 “事关冥鬼性命,鬼界安危,若放肆魂引仙泛滥,被别有用心之人利用,到那时想要挽回便难了。”孟姝知晓她踟蹰。 毕竟当年苍梧山死伤一片,血流成河,在鬼界之人眼里,那是不祥的死地,也是先主的葬身地。 从医署馆回来后,孟姝特地避开了苏素和柳鹤眠,将穆如癸拉到一侧。 “阿爷,我记得昨日你说过,当年鬼王青墨之死,并非意外” 穆如癸猝然抬眸:“你想做什么” 他情绪有些激动,一把拉住她:“阿姝,你千万不要只身涉险,那里不能去!” 他已经在苍梧山送走了君主,送走了同生共死的战友,他不能再眼睁睁的看着孟姝送命! 他眼眶有些红了:“阿姝,我知道你想救那些冥鬼,我本为鬼族人,也无法忍心它们枉送性命,可相比这些,我更无法看着你去送死!” 他深吸一口气:“苍梧山我可以去,解焰毒的冰蝉我可以寻,但你不行。” 他如今仍残活世间,为的就是护孟姝周全,若让他眼睁睁地看着孟姝去冒险,再步当年后尘,无疑是给穆如癸心上狠狠划了一刀。 “阿爷……” 孟姝是第一次看他如此慌张。 她安抚地朝他笑了笑:“阿爷,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一心护我,我也一直将你看做至亲,但苍梧山一行我已下定决心,这件事我必须去。” 且不说事关魂引仙,当年鬼王青墨连同十二位鬼将军惨死一事若真有蹊跷,孟姝也理应查清。 “阿爷你放心,未走到绝路,你怎知我定会有去无回更何况,绝路亦可逢生。”她反握住他的手,眸子坚韧一如既往,这让穆如癸又恍惚再见当年人。 是啊,这才是孟姝。 她总是会站在众人面前,义无反顾担起所有责任,就如同百年前她战死一样。 说起来,她真的很像他。 穆如癸眸子一默。 “好,我答应你,苍梧山当年内情我亦可告诉你,但是你要答应我,让我陪你去。” 当年之事对孟姝来说是心里的一根刺,对穆如癸来说又何尝不是 她迫切想找到答案,他亦想。 “好。” 没想到孟姝会如此爽快便答应。 穆如癸倏然抬眸,却对上女子浅笑的眼神,她笑中带着坚定,似想让他安心,特地朝他点了点头。 她仿佛早就知道穆如癸会这样做。 他们在一起生活十余载,对彼此太过了解,以至于那善意的谎言在彼此看来,都太过拙劣,怎么都藏不住底下的真心。 穆如癸:“那我们明日就启程。” 此事耽误不得,当是越快越好。 孟姝点头,眼神却突然暗下:“但是在此之前,我要先去一个地方。” 这天,鬼族祠堂又迎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孟倚一如既往地靠在藤椅上,舒服地摇晃着假寐,直到他的眼前忽地落下一道黑影。 他睁眼看来,险些被惊得当场叫出声。 “殿……” 话还未喊完,他好似突然想起什么,瞬间止住了话头,呆愣愣地看着眼前女子。 花医姑说神君带回来的那个女子神似殿下,先前孟倚还觉得她是在胡诌,毕竟普天之下,哪会有一模一样的两人,更何况还事关鬼王姝。 可直到现下这一见,孟倚才懂得什么叫傻了眼。 似乎早就预料到他会吃惊,眼前的素衣女子静静地站在那,特意等到他回神后这才缓慢开口,嘴角噙着善意的笑,让人生不出防备:“倚长老,神君让我来祠堂拿件东西,不知长老能否行个方便” 第151章 青童子刚要登上去往紫微宫的玉阶,刚一抬眸,眼前却忽地落下一道阴影。 待看清眼前人,他惊讶出声:“神君” 漫天华光下,来人一身黑绣纹锦仙袍,气度盛绝,清冷玉立,确是扶光无疑。 当年他不顾劝阻一心入鬼道任鬼王的时候,就几乎与神族断交,这么多年来,他更是从未踏足过天宫。 自扶光要辞神职继任鬼王的消息传出,神族中人便对此争议颇多,更有甚者一反常态,要联名启奏请求天帝降罪扶光。若非扶光乃天诞之神,天帝又对其抱有旧情,念其苦衷,怕是早就褫夺了他神号。 当年一别后,粗略一算,他们竟有百年未见了。 青童子面色一喜:“神君是来找帝君的吗?我现在就去通报。” 这些年来,天帝面上虽不显,可青童子作为侍奉其身侧的人,自然知晓帝君心意。 他们同为天诞之神,这么多年的情分下来,于帝君而言,神君是知己,是挚友,更是胞弟,若他得知神君回宫,定是会十分高兴的! 想着,青童子朝扶光匆匆行礼告别,便连忙朝紫微宫内跑去。 看着青童子渐渐远去的背影,扶光并未拦他。 他眼眸一默,看向这四周仙气缭绕的铺地宫金,雕栏玉殿,四溢的灵力华光下,他竟生出几分不自在来。 神仙的寿命实在太长,而他明明也曾在这数过一圈又一圈的年轮。 扶光自嘲一笑,也抬步走上了那玉阶。 紫微宫就在前头不远处,扶光刚走到殿外之时,恰巧碰见通传出来的青童子。 他朝扶光弯腰拱手:“帝君请神君进去。” 临了,他还瞥了一眼里头,低声朝扶光道:“神君此番难得回来,切莫再惹帝君动怒了。” 扶光不语,颔首朝他微微一笑,随即走进了紫微宫的殿门。 时隔百年再次踏进这里,心中竟有些百味杂陈。 萦绕的仙气顺着衣摆而上,抬目看去,满目冷肃琅华间,四周仙侍早已被屏退,大殿之中唯站着一人。 那人背对着他,紫金冠下,九龙云衣威严飘逸,哪怕只一背影也可看出睥睨寰宇之势。 可此刻,他身处空旷大殿之中,却独显孤寂。 扶光垂眸,他缓步上前,下意识地抬起手准备行礼时,却好似记起什么,手臂一僵,换成了鬼族的礼节。 “鬼王扶光,参加陛下。” 第175章 背对着他的男人身形一僵。 良久,他才缓慢转过身来。 眼前青年还是一如既往,只是换下玉绣冕服,身着凛冽锦衣的他要更显锋芒。 神界诸君要他斩断与神界联系,他便真的时隔百年不曾再踏入一步。 天帝时常在想,若没有当年那场大战,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可惜没有那么多如果了,因果轮回后,每一次都是新的开始。 他眸色沉静,神情威严,唇角却轻轻勾起:“你来了。” 闻言,扶光却仍保持着行礼的姿势一动不动。 天帝眉心微动,似察觉什么,嘴角笑意缓缓淡下:“你今日来神界,是有所求?” 他太过了解扶光,他从不轻易服软。 说好不回神族,不归神位,他便真的百年不再出现,神族的香火他未享过半分,神族的情面他也一点不留。 天帝握紧了宽大仙袍下的手。 就如同今日一般,他不觉得扶光突然前来是要向神族妥协。 对于天帝洞察人心的本事扶光从未怀疑过,他高居云端之上,天宫之巅,四海八荒又有何事能逃过他的眼 因此扶光并不否认。 见他不言,天帝冷笑一声,负手道:“你此番,所求为何” “所求因果。” 天帝忽然抬眸,眼神凌厉:“扶光,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因果之大,此乃天机,天道之下,万物皆转,而神仙,最忌问因果。 扶光终于放下手,他直起身,冷静抬眸:“我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扶光此行,只为让陛下解我一惑,我知过问因果,此乃大忌,但我愿付出任何代价,哪怕九重天雷,也在所不惜。” “你!” 这个俯瞰三界六洲,掌管天地的神向来冷静威严,却也会在扶光面前频频动怒。 他深吸一口气,冷冷甩过衣袖背身,神情威严:“你想问什么” 他何必与他动怒。 他连洗神台都不怕,区区九道天雷于他而言,倒真是小事了。 天帝想着,凝眸冷笑。 见天帝松口,扶光蹙起的眉头也缓缓松下。 他今日此行,终究还是赌对了。 扶光:“我要问鬼王姝。” 听到这个久违的名字,竟还是从扶光的口中说出,天帝眼眸微眯,怔然间,有些意外地转过身:“你说什么” 果不其然。 扶光平静抬眼:“陛下果然有事瞒着我,我与鬼王姝百年前并非全然不识,可对” 天帝垂下的手指微颤,继而被他捏紧,不动声色地背到身后。 “扶光,你疯了,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陛下!”他忽而高声,神情肃穆而冰冷:“你不要再骗我了,我的确失去过一段记忆,是与不是” 在来之前,扶光曾无数次想过,若自己真的忘记了什么,那能对他动手的会是谁 思来想去,普天之下唯有一人能行此此事。 “扶光,你这是在逼问吾吗?” 良久,眼前帝王缓缓抬眸,沉下的眉眼间威严尽显,四周有无形的威压挤迫而来,扶光感到膝下一软,紧接着有股腥甜之意从喉中逼出。 他眉心轻蹙,膝盖磕在白玉砖上,有鲜血自他嘴角渗出。 源源不断的痛意伴随着威压从四肢百骸传来,扶光却仍倔强地抬起头,固执地看向他:“我失去过一段记忆,是关于她的,对不对” 那时在去往湘水镇的野郊小路上,孟姝曾问过他,继任鬼王别的缘由是什么? 扶光却答不上来。 可他心中隐隐有种冲动,庇护鬼界众生也好,维系三界稳定也罢,在这一切道义之后还有一个答案,或许那才是他想继任鬼王最根本的原因。 扶光是有私心的。 只是当他再察觉时,已时过境迁百年有余,以至于斯人已*逝,他却仍被蒙在鼓里。 “你真是疯了!”从他嘴里听到这般话,天帝吃惊之余,又有些气极。 “你知不知道此番话若被别人听去,你会遭受何等非议” “非议”扶光冷笑:“我何曾惧怕过非议,这些年来,神鬼两界中的非议还少吗” 他若害怕,当年便不会选择辞神职入鬼道,他若害怕,便早就死在了那洗神台上。 天帝闻言一怔,波动的情绪却忽然平缓下。 是啊,他是扶光,他连死都不怕,正因如此,他当年才会隐瞒这一切。 天帝倏然抬头,无奈地闭上了双眼。 这就是因果。 不知你在何时种下,又会在何时冒出。 紫微宫外,原本霞光漫布的天际忽地变暗,滚滚云烟后仿佛蛰伏着什么,随着一声声霹雳惊响,厉光闪烁间,震得人心神惧慌。 “我与故人有约,无法直言,但你想要的答案,或许在浮屠镜里能够寻到。” 浮屠镜,苍梧山。 扶光走出殿外,抬头看向那满天黑云,雷响之下,隐有惊天之势。 青童子眼瞧天象有变,像是天雷之兆,他暗叫不好,正欲入殿禀告之时,却看见了出来的扶光。 “神……” 他话音未落,只见一道雷光劈开黑云,惊光厉闪间,来自天道的威压向四周荡开,青童子被逼得连连后退,眼见着那天雷朝扶光直劈而下。 “噗……” 方才忍耐已久的腥甜终于漫上,从青年口中喷涌而出。 青童子眼睁睁地看着天雷一道道劈落,冲破云烟直直砸在扶光身上。 天雷凝结而成的结界将他牢牢困住在内,随着惊天威压的荡起,天雷之声愈发烈响,处于天雷中心的不屈背脊渐渐弯下,直至跪倒在地,血色在他黑袍上泅开,一滴滴砸落在白玉砖上,晕出令人触目惊心的血色。 青童子被吓得心神一惧,待他缓过神来正要冲上前时,却听见有道幽沉的梵音从紫微宫中传来。 “你帮不了他。” “这九道天雷,是他该受的。” 与此同时的鬼界内,头顶突然传来一声巨响,震得照世灯摇摇欲坠。 孟姝刚从祠堂走回,正巧碰上在府中散步的穆如癸,听这动静,两人一同抬头,皆是看见了对方眼底的疑惑。 “那是什么”孟姝蹙眉。 “像是从神界传来的,”穆如癸眼眸一默:“怕是哪位罪仙遭了天罚吧。” 听这声响,天雷至少五道以上,此番大罚也不知是犯了何等罪过,若是一阶法力低微的小仙,怕是难逃神魂俱灭之苦了。 想着,穆如癸叹息着摇了摇头。 “等扶光回来,你将此事告予他,既然决定明日启程去苍梧山,我们也要有所准备。” “好。”孟姝点头。 第152章 天色愈发暗沉,孟姝在棠园等了许久,直到夜色降临,游廊对面的那扇门却仍是紧闭着的,更不见有人回来。 她起身走出鬼王府,有些无聊地坐在门前石阶上。 旁边两尊神兽石像见状,有些好奇地睁眼看来。 “土伯,你说她会是殿下吗?”谛听真身飞出,透明地悬浮于空,戳了戳另一边正闭目假寐的神兽。 “长得实在太像了……” 似终于不耐它的窃窃私语,土伯忽地睁开眼,顺着它的目光看向坐在府门石阶上的女子。 “这不是你我该管的事。” “可是,你不想殿下回来吗?”谛听摇了摇头顶独角,轻轻叹了口气:“如果她真的是殿下就好了。” 想当年殿下还在的时候,它们鬼王府多热闹呀,也不至于这样每日冷冷清清的,闷都闷死了。 正想着,府门前突然跑来一个头扎冲天辫,圆滚滚的白团子,他好奇地凑近石阶上枕着手臂的女子,待看清她的脸时,高兴一呼:“真的是你呀!” “元馗”孟姝惊讶出声。 “你还记得我?” 眼前的胖团子一如既往神态憨厚,让孟姝忍不住掐了掐它他肉乎乎的小脸蛋。 “当然记得你呀,”孟姝笑:“你怎么在这” 自从樊家村一见,那还是她第一次对这鬼族小鬼改观。 原来并非所有鬼怪都是青面獠牙,血盆大口的凶煞之样,就像这传说中的贪吃鬼一般,真身也不过是个天真的小娃娃。 “我听谢必安和范无咎聊天说,神君带了一个漂亮姐姐回来,我便猜到是你,特地来看看啦。” 说着,他还伸头张望一番:“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没人陪你玩吗?” 他笑着拉住孟姝的手:“鬼界可热闹可好玩啦,我带去逛夜市好不好” 夜市 孟姝怔然间,还不等她反应,元馗便一把拉起她转身往街道上跑去。 也不知他哪来的力气,小小身板跟个白面团子似的,却力大出奇,怕是捕食游魂捕出经验了。 孟姝看着前头拉着自己跑的小娃娃,唇角一勾,不知不觉间竟跟着他来到了街上。 第176章 夜晚的酆都城属实热闹。 绚丽烟火腾飞而起,于夜色中迸发出耀眼的流光。街道两旁商贩的叫卖声淹没在鼎沸的人群中,其中来往的百鬼形形色色,各有不同,但无一例外地都面色洋溢,喜笑颜开。 随着风中红玉髓灯笼的轻晃,孟姝竟有一瞬的恍惚。 原来话本里说的也并非全对。 鬼界并不像凡人所想象得那般阴郁可怖,它有热闹、有烟火气,在它们的世界里,它们亦在好好生活着。 肩后突然被人点了点,孟姝回头看去,发现是一提着花篮的老婆婆。 她不知是什么鬼怪,一张脸被泥巴糊住,像树皮般干皱崎岖的皮肤之上,唯有一双黝黑的眼睛露出在外。 彼时她正用那双布满皱纹的手拍了拍孟姝,嘴角尽力扬起她所认为的最善意的微笑,将手中花篮朝孟姝面前举了举:“姑娘是刚来吧,我老婆子送你一朵花可好今生带花来世漂亮,愿姑娘能早日忘却凡尘,投个好胎。” 说着,她便低头在自己的花篮中仔细挑了挑,找了一朵纯白海棠别在孟姝发间。 “这只海棠漂亮,与姑娘有缘。”她笑了笑,满意地看了看孟姝,挎着花篮便走了。 孟姝瞧着她渐渐融入人群的身影,抬手摸了摸鬓边海棠,问元馗:“她是什么鬼呀” 元馗似乎对这赠花之举见怪不怪,双手叉腰道:“是花婆婆,听说她上辈子是被不孝儿子毁了容,在花圃里活活埋死的。” 原来如此…… 想起她方才满脸泥土痕迹,孟姝心下一惊,却又有些哗然。 上辈子被伤害如此之深,如今却仍抱有一腔善意,当真难得。 陪着元馗转了几圈后,他还请孟姝吃了糖葫芦,眼见夜色愈深,孟姝记挂着扶光可能要回来了,便与元馗告别,并跟他约定好下回再陪他玩。 元馗一听下次还可以玩,答应得也很爽快,还执意要将她送回鬼王府再回去。 孟姝一听,有些忍俊不禁:“没想到你个小团子还挺有担当。” “那当然了,”元馗一手抓着没吃完的零嘴,一边骄傲地拍了拍胸脯:“谢必安说过,男子汉除了要顶天立地,还要对女孩子礼貌尊重,这么晚了我当然要送你回家!” “好好好。”孟姝忍笑摇了摇头,跟着前头高兴得一颠一颠的元馗,抬步一起走回了鬼王府。 待回到棠园,见对面紧闭的房门中亮起灯火,孟姝便知道是扶光回来了。 四下静悄悄的,浓厚的夜色仿佛镀上了一层化不开的寂郁,孟姝走到房门前,抬手敲了敲,里面一阵窸窣后,果然传来青年的声音。 “谁” “是我。”孟姝放下手,将今日关于焰毒的事告知他,接着道:“我和阿爷商议好明日要去苍梧山寻冰蝉,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 里头安静一片。 过了半晌,孟姝才听见他的声音:“好。” 不知为何,孟姝总觉得今日扶光怪怪的,她迟疑片刻,终究是没问出声:“那我先回去了?” “嗯,早点睡。” 房中灯火昏暗,待门口彻底没了动静,扶光这才松了口气,将方才匆忙藏下的东西重新拿出。 木盘上除了带血的纱布,还有几瓶伤药。 他冷脸扯开衣襟,黑色锦袍下血色一片,好在从外面看不出来。 朦胧昏暗的灯火照掠过青年的后背,肌理分明的白皙背脊上血肉被卷出,几乎见骨,留下触目惊心的道道伤痕。 他一声不吭,将伤药重新举起,也顾不得什么手法,随意一抖洒下。 待上好药后,他将污了血渍的衣袍换下,又在床边打坐调息片刻。 在剪断烛火之前,他想了想,还是抬手施了个小法术,将那件带血的衣物以及纱布一把火烧掉。 待处理干净痕迹后,扶光这才拍了拍手,彻底灭了烛火。 …… 紧闭的沉重殿门被人推开,碎尘顺着缝隙落下的微光飘洒在黑石板上,板下水声泠泠,伴随着来人脚步声愈近一步,便愈发清晰。 他沉着脸走入,先是照例恭敬地朝殿中水镜一拜,这才低头看向于镜前打坐的男人。 “你猜的没错,那女子的确回鬼界了。” 前些日子筹谋已久的计划失手,让他心里本就不痛快,连带着对镜前人的脸色也差起来。 那黄袍人倒是视若无睹。 他冷静抬眸,勾唇一笑:“回去也好,这样我们便能对他们的行踪更加了如指掌。” 闻言,背后站着那人冷声一哼:“说得倒轻巧,若真让她力量苏醒,重回鬼王之位,那我们想要夺得神血岂不是更加艰难” 他一挥衣袖:“当时若不是你失手,我们何苦到如此地步说来还是吾主太过慈悲,竟饶了你办事不利之过。” 坐着的黄袍人缓缓抬眸,幽沉的眉眼间闪过一抹阴鸷,随即很快被他压入眼底。 只听背后之人继续道:“不过我倒是得了个新消息,明日他们即将去往苍梧山。” 苍梧山 黄袍人蹙眉:“是我小看他们了,没想到这么快就查到了焰毒。” “接下来你打算如何做” 空旷的大殿中静谧非常,只余滴滴水声响起。 半晌,黄袍人突然拂衣站起,他隐于帷帽后的神情沉静,一双冰寒的眼如同淬了毒般阴险难测。 “苍梧山,倒是个好地方。”他突然弯唇,摩挲着指尖。 “想当年,青墨不就死在那吗?”他掸了掸袍袖上的碎尘,意味不明地抬眼:“既然如此,那就让他的女儿去那烈焰中陪陪他,这样也算不枉费你当年的一番苦心。” 说到青墨,背后之人眸光忽地凌厉:“那神血呢?她若死了,我们怎么取血” “急什么,”黄袍人淡定开口,目光却落在前方的水镜上:“吾主已有办法,哪怕她身死,神血也照样可以取出,到时候只要挖出她的心便好。” 说着,那帷帽后的面容倏然有一瞬的狰狞,他笑着抬起手掌,随即慢慢拢紧,疯狂的眼神中仿佛已经看见了那剖尸取心的美妙场景。 …… 次日一早,孟姝刚洗漱好准备出门时,房门刚被推开一个小缝,便见前头杵着两个人影。 她抬头一看,发现竟是柳鹤眠。 孟姝眉心一跳,目光错开柳鹤眠的肩膀往后看去,果不其然见到在院中石桌前悠哉悠哉饮茶的两人,不是穆如癸和扶光又是谁 她收回目光,却对上眼前年轻人那可怜中带着乞求的眼神,只一眼孟姝就知道柳鹤眠在打着什么主意。 兴许是想跟着他们去苍梧山,但是又不敢去问扶光和穆如癸,便只好过来缠她。 见状,孟姝有些头疼地扶额:“柳鹤眠,那里真的很危险。” “可我不怕危险!”柳鹤眠突然直起身,眼神炽热带着真诚:“我不能事事都躲在你们后头,既然是朋友,我也得跟你们并肩同行才是!” “更何况……”他有些难为情地挠了挠头:“这段时日来鬼界中人都待我很好,花医姑还亲自给我补衣裳,我也想尽尽自己的力量去帮帮那些冥鬼,如果它们真的死了,那也太惨了。” 这些日子他跟着孟姝和穆如癸在医署馆帮忙,虽说那些冥鬼长相各异,有的确实很可怕,但每次见到它们痛苦哀嚎的样子时,柳鹤眠总是会忍不住动容。 更何况,每次他给它们喂药时,它们都会发自内心地感激他,听苏素叫他“柳大师”后,它们也学着叫。虽说场面有些滑稽,但它们眼中的真诚与尊重是做不得假的。 柳鹤眠这一路走来鲜少得到别人的肯定,因而他虽看着吊儿郎当,实则对自己很不自信,唯有在遇到孟姝和扶光之后,这一切才真正开始改变起来。 所以这一次,他也想试一试,看能不能通过自己绵薄之力,去保护更多的人。 至少,能守护住那些冥鬼眼中至纯至善的眼神。 第153章 如今的柳鹤眠,当真是和以前很不一样了。 若说从前的柳鹤眠只顾着自己活,那现在,他则想让更多的人活。 孟姝突然觉得,答应他也无妨,只是苍梧山的确危险,那里是传说中的不生地,若非如此,青墨也不会在此丧命。 想着,她扶着门框的手紧了紧,待她重新看来时,唇角却勾起:“行吧,谁让你是柳大师呢,说不定苍梧山此趟没你还真不行。” “真的”柳鹤眠闻言猛地抬头,眼中带着难以言喻的喜悦:“我真的可以去了!” 孟姝示意他让让,回头把房门关住后,走向院子里的扶光和穆如癸。 柳鹤眠见状连忙跟上,听见孟姝道:“去是可以去,但那里绝对比我们先前所遇要危险得多,你既要跟着,便得有自保的能力。” 他郑重地点头,觉得孟姝说得有理,正低头沉思时,怀中却被人塞入一样东西。 第177章 那是一只看着丝毫不起眼的铜色铃铛,却有些眼熟。 柳鹤眠一抬头,却对上了穆如癸的眼神。 抱着酒壶的小老头朝他努了努嘴:“这三清铃,可是老头子我找了好久才找到的,其铃音可震慑人心,妖邪更是不在话下,不需要你有什么武功底子,只要有手会摇就好,至于其他的,就只能等你自己慢慢去悟了。” 他喝了一口壶中酒,接着道:“为了方便你携带,我还特地将这铃铛的样式给改了,这样看上去是不是更轻便些” 柳鹤眠拿起那铃铛细细一看。 怪不得他方才觉得有些眼熟,原是以三清铃为基础所铸就出的法器,但又与其原来笨重的外形不同,铃柄之下改形状为圆形,若忽视了上头繁密的符文以及那“山”字形的铃柄,倒真与寻常装饰的铃铛无异。 柳鹤眠欣喜之余,又很是感动。 “穆阿爷,没想到你对我这么好,连法器都给我想到了!” 说着,他伸手便要热情地抱上去。 穆如癸见状,身形一歪连忙避开,伸手挡住了他:“你的感谢我收到了,注意礼节分寸,不过……” 他笑了笑:“这铃铛虽是我寻的,可主意却不是我出的。” 穆如癸朝柳鹤眠抛了个眼神,手指向一旁的孟姝。 “原是孟妹妹!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想跟去,提前为我打算好了?” 柳鹤眠嘴巴一瘪,险些感动得痛哭流涕,刚想伸手朝孟姝抱去时,却发现她早有先见之明地躲在了扶光身后,闻言探出个脑袋来看他。 “你别太感动哈,东西给你了,能用到什么地步还得看你自己。” 孟姝调皮地朝他眨了眨眼睛,笑道:“不过你这拿着铃铛的模样,倒还真挺像个道士的。” “我乃《易经》第一传人,是精通奇门遁甲,风水八卦之术的大师,才不是什么道士。”柳鹤眠无奈摊手。 “可我记得你在京城时可不是这么说的,那时候,某人不是还说江湖人称‘神算子’吗”孟姝调侃道。 柳鹤眠一顿,随即尴尬一笑:“什么江湖人称,都是可以变的嘛,那时不过是为了打开名声好混进皇宫才编的。” “但现在,经玉人城城民的肯定后,我已经是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的‘柳大师’了!” 扶光看着孟姝和柳鹤眠你来我往的样子,无奈地摇了摇头,好心提醒道:“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准备走吧,段之芜应该已经等在鬼王府外了。” “你还找了段之芜”孟姝讶异。 扶光点了点头:“苍梧山毕竟非同小可,光靠我们几人贸然闯进怕是不行,我便让段之芜从鬼军中挑了些精兵同行,若非苏素在医署馆抽不开身,今日本该她同往。” 的确,有鬼军在,他们胜算便更大一些。 果不其然,刚一走出,便见一队人在府门前侯着。 天光划过青羽墨甲,折射出幽暗锋利的冷光,一众训练有素的鬼军威风凛凛,他们身披战甲,胸前青羽与冷厉墨色相映生辉,于光下泛出诡谲凌寒。 为首的男人与他们穿着同色甲衣,却于肩周腰际处比他们多了几道武兽银纹,他手持斩魂刀,眉眼英气逼人,抬眸间,肃杀之气浑然而生。 听到动静,段之芜转身朝扶光拱手,目光却落在了孟姝身上。 孟姝朝他回以善意一笑,段之芜眼神微顿,身周杀气在不知不觉间收敛几分,难得面露温和,朝她点头。 …… 苍梧山地处神鬼两地交界处,传说那是天地初开时的混沌宝地,蕴藏着许多天地法宝,其中最为厉害的便是天帝神尊的法器‘浮屠镜’。 传闻此镜乃乾坤灵力倒转而化,超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传言有曰,此镜神奇异常,可照出人的前尘过往,也可映出心中的贪与念,爱与嗔。无论神鬼凡人,在此镜面前都将无所遁形。世人皆道:“一梦浮屠,入前尘,证己心。”故此得名:浮屠镜 而在这奇世珍宝之外,苍梧山的外围却是令人望而却步的“不生地”。 群山烈焰下,炽火焚天,就连传说中凤凰涅槃之地,也是在这,因此得名“苍梧”。 彼时天际之上,有一行人驾云而来。 眼见前方的天光愈发昏暗,隐约可见烈焰腾飞的灰烬,扶光特地回头叮嘱孟姝:“等会进了苍梧山,千万小心。” 孟姝点头,眼神朝前看去,却忽略了青年眼底一闪而过的晦暗。 随着一股扑面而来的热意,四周的生气逐渐了无,就连空气也变得压迫稀薄。 焚烧的迸裂声透过云烟逼近,孟姝眼眸微眯,目光穿过云层,看见了前方黝黑土地上,那赤红一片的烈焰火山。 这便是传说中的“不生地”,苍梧山。 穆如癸握着酒壶的手不断收紧,颤抖的眼睫下情绪翻涌,似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阿爷。” 女子微凉的手突然覆住他的,孟姝朝他温和一笑:“我们都陪着你,没事的。” 穆如癸眼眸微闪,深深叹了口气:“好。” “苍梧山有结界,我们需得步行进入,大家都小心,切勿单独行动。”扶光道。 “是!” 鬼军的青羽墨甲在火光下泛着冷光,他们闻言,纷纷垂首听令,铁衣寒刀下,眼神锐利如芒,势如破竹,当真是震慑三界的幽冥之军。 当脚落在地面,踏入苍梧山的那一刹,孟姝才真正感觉到何为“不生地”。 缠绕的火舌散发着热意,肆意地舔舐过这赤红山石,火星碎裂间,伴随着声声震响,他们方才踏入这不过片刻,四周的山口便已不知爆发了多少个,蜿蜒而至的热浆淌过烧得焦黑的火石,试图纠缠上他们的衣摆。 随着深入,里头的热意愈发浓烈,几乎要夺走那仅有的空气,一点点挤压着胸肺。 不知不觉间,孟姝的脸已经红了一半,那股难耐的燥意从脚底涌上,让人喉哑唇涩,又莫名的头脑发晕。 “没事吧?”扶光细心地察觉她的异样,一边扶着她的手臂,一边通过手心向她输送着灵力。 与这四周的炎热干燥不同,那灵力如同山间清涧,又如甘霖春雨,一点点传入孟姝的四肢百骸,舒服地将她包围。 她缓过神来,张望一看,发现除了她和柳鹤眠以外,其余人都并无这异样。 穆如癸亦拉着柳鹤眠,他的情况要比孟姝更严重些,脸色有些发白不说,整个人还出着虚汗。 扶光:“这苍梧山的烈焰并非俗物,若无灵力护体,寻常凡胎是受不住这焰气的。” 他转头,打量起这四周。 “这里还只是苍梧山的入口,连它真正的外围之境都没到,想要寻得冰蝉,还得继续往里走才是。” 扶光想了想,心下一动唤出蛟月,那银白长戟落入他手掌,不过顷刻便变幻为一条银锦长绸,流光划过间,它竟分别飞向扶光和孟姝的手腕,并将他们牢牢系住。 孟姝一愣,刚抬眸,便对上青年那双温柔含笑的眼。 他举起手,晃了晃腕间银绸:“这样,你就不会受到焰气的影响了。” 虽知他此举只是为了方便渡她灵力,可孟姝还是莫名地有些心慌,快速地别开了眼。 她觉得她的脸又烫了。 却不是因为这烈焰。 段之芜站在他们几步之后,不动声色地将他们的举动尽收眼底。 他手指屈起,眼眸微垂,隐去了眼底汹涌的暗潮。 柳鹤眠方才险些晕倒,直到穆如癸拉了他一把,有灵力自他肩头传来,他这才舒了口气,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 他看到前头扶光和孟姝之间的银绸随着走动轻轻晃动,于烈焰下泛着幽幽冷光,让人顿感凉爽舒适。 他眼睛一亮,看向穆如癸:“穆阿爷,你有没有那个东西,要不然也给我来一个” “滚。” 穆如癸没好气地给他翻了个白眼。 冲天的火罩笼盖着这片不生之地,伴随着火星迸裂,灰烬飞燃,赤红火山间的热气渐渐模糊了他们的身影。 在无人注意到的地方。 烈焰下,流淌的火浆漫过一处烧焦的黑石,紧接着,那地面轻轻一动,仿佛有什么东西蛰伏地底,即将破火而出。 第154章 “这里已经是苍梧山的外围之境,大家小心。”扶光冷道。 穆如癸走在众人之后,身边是步履一致,沉着镇定的鬼军。 他抬眸,目光落在前头,缓缓捏紧了拳。 就是这里。 这飞舞的烈焰下,赤红的火山仿佛酝酿着未知的险意,干燥的热气猛烈扑来,穆如癸却透过这股热气,嗅到了一丝血意。 他此生都不会忘记的地方。 他曾经从这走出,却又永远地死在这。 向来闲云野鹤的矮小老头垂下头,看似平静的黑眸间,藏下的是汹涌的暗潮。 烈焰散发出的火光映上他的身影,他站在苍梧山的黑焦焰石上,眼前看见的却是百年前的一幕幕。 第178章 昨日孟姝问他当年苍梧山一行的内情是什么,穆如癸想了想,决定不再隐瞒。 他觉得,她比任何人都要有资格知道真相。 穆如癸想通了,既然孟姝这一生注定不能平凡度日,那便让他助她回到鬼界之巅,接受百鬼臣服。 或许那才是保护她最好的办法。 看着眼前灰烬飘拂,穆如癸好像再次回到了那日。 “当年之事并非意外,鬼王青墨的身死亦是一场阴谋。” 穆如癸问孟姝:“你肯定想不到,当年殿下为何要去苍梧山。” “是为了军事”孟姝下意识道。 可她又觉得不对。 若真是因为军情,青墨不可能不领兵,而是只带十二位亲信。 果然,穆如癸轻笑着摇头,眼里却有无尽的悲戚:“是因为黎华仙子,也就是你的母亲。” 当年神鬼两族联姻一事曾轰动三界,除了因为联姻代表永姓交好外,还因为联姻的人选。 两界都知道,鬼王青墨即将迎娶神族仙子为妃,却不知天帝定下的人选是谁。 直到黎华的名字出现在婚书上。 黎华仙子是菩提仙尊的关门弟子,在神族中辈分极高,却因常年隐居菩提仙山,世人对其知之甚少,只知她生得花容月貌,堪称天人之姿,修为更是非凡,不失为神族的骄傲。 因而与鬼族联姻的人选落到了她头上,是大家都想不到的。 可就是这样一个风华绝代的女子,到最后竟是因难产而死。 “难产”孟姝声音轻颤,怔然出声。 “没错。” 穆如癸不忍地闭上了眼:“当年鬼王妃在诞下小殿下之际,竟突发血崩,殿下在房内足足守了她三日,用尽办法一切办法想要救回她性命,鬼族祠堂更是为她点了三日的长明灯,可最后,在一声婴儿的啼哭里,她终究还是咽了气。” 那是鬼界唯一一次被血光笼罩。 黎华仙逝的那一日,浓烈的血光冲天而起,神族鸾鸟在鬼界上空悲嚎盘旋,就连菩提仙山也传来了声声钟鸣。 从那以后,鬼王青墨仿佛变了一个人。 他从前虽也是不苟言笑,冷若冰霜的,可在黎华走后他却愈发阴沉了,一心扑在鬼界事务上,常年久居军营,就连鬼王府都回不了几回,眼见小殿下一日日长大,却连父亲的面都没见过几回。 穆如癸垂眸:“当年殿下之所以要去苍梧山,就是因为他查到了黎华之死确有蹊跷。” 而背后所指,则是一股神秘的未知力量。 “那群人修炼之法霸道,既不像神鬼两族的术法,更不是寻常凡人百姓,但最奇怪的是,他们身上似乎还有着恶鬼的力量。” 穆如癸的一番话,让孟姝一下子就想到了追杀到玉骨村的那伙人,以及宝凤楼,和那白眉道士。 先前从雪域回来后,孟姝怕穆如癸担心,便对白眉道士一事有所保留,直到这一刻,她才觉得是时候和盘托出了。 谁料穆如癸听完后非但没有意外,反而冷笑一声。 “我猜的没错,不管是百年前还是百年后,他们都贼心不死,一心想夺神血。” 追查黎华之死一事,青墨整整花了近百年的时间,直到那一天,他得到了新的线索,而消息所指,就是在这苍梧山。 他自知此番一去凶险无比,便打算孤身一人前往,可十二鬼将跟随他多年,怎会不知道他的心思 于是那一日,鬼王与鬼将,总共十三人上路,却无一生还。 有热意缠着衣摆爬上人的四肢,穆如癸的思绪被牵回,他抬眸看向这烈焰滔天的苍梧山,满目赤红疮痍下,万物无生,俱如死灰。 他没有告诉孟姝,她的阿爷原本不叫穆如癸。 他的名字如同他的身份一般,被永远掩埋在苍梧山的灰烬里。 而多年后走出的矮小老头,再也不是当年美酒轻裘,走马天下的潇洒蛊客。 随着他们的深入,四周的情况更加险峻,这一路走来,鬼军已不知斩落了多少邪怪。 火焰翻涌间,地下似乎有什么东西轻微晃动。 扶光和孟姝几乎同时抬头,眼眸一闪,还不等他们反应,一股强大的抓力便从地底掀起,带着烧焦的碎石和滚烫的火浆滚滚冲天。 队伍被这突如其来的摇晃震散,穆如癸则是眼疾手快地抓住了柳鹤眠。 伴随着一声鸣叫,火光交迭间,有一庞然大物飞身而出。 “是毕方!”段之芜眼眸一凝。 有黑暗覆在上空,灰烬翻飞,原是那大物羽翼扇动所致。 待那股掀起的灰烬慢慢散去,孟姝抬头看去,心下一惊。 那兽身形似鹤,仅有一足,带着火光的青羽下伴有红色斑纹,喙呈白色,鸣叫声可响彻八方。 “这就是传说中的毕方”孟姝第一次见到如此奇兽,心骇间又隐隐感到不对。 毕方怎会无故攻击人 “小心!”扶光和段之芜几乎同时出声。 随着毕方羽翼的扇动,数个火球以其为中心向四周迸发开,强大的灵力波动间,竟使得无数火石震裂。 好在扶光离孟姝最近。 他牵动手臂,系着两人手腕的蛟月猛地收紧,将孟姝拉到身侧的同时,法力自手掌打出,将落在孟姝身后的火球击碎。 “不对,毕方被人控制了!” 随着穆如癸一声高喝,众人目光纷纷朝空中看去。 毕方并非凶兽,其不食五谷,受天地灵力滋养而生,法力高强,灵性非常,虽说性子桀骜,却也不会像如今这般大开杀戒,凶狠异常。 扶光仿佛察觉到什么,眼眸微眯,锐利的眼神穿过那红斑羽翼,落在它喙下一点。 那抹红实在微小,若非扶光目力极好怕是如何也看不出。 又是梅花血印。 他不动声色地敛下眼中冰冷,目光警惕地扫射过四周。 “是谁,既然来了却不敢出面一见么?” 扶光话音刚落,空中的毕方却好似受到了刺激,羽翼疯狂摆动间,它黝黑的瞳孔轻轻转动,随着身上火光的燃起,它的双目逐渐变得猩红,继而俯身朝他们冲撞而来! 段之芜见状,神色一沉,手中斩魂刀随之抽出。 鬼军一呼而上间,斩魂刀带着鬼力破空飞过。 两股力量在半空中相撞,毕方似乎没想到眼前这波人原是鬼军,直到两方交手,苍梧山烈焰滚滚,鬼军势头强劲,它忽地伸长脖子发出一声鸣叫。 毕方主火,常在人间被视作“火灾”的征兆。而眼下,巨大的青色羽翼扑扇而起,搅动着四周的灵力,苍梧山内的熊熊火焰瞬间拔地而起,带着碎裂的飞石拥入这头,试图将众人围困在内。 “孟姝,保护好柳鹤眠。”扶光朝她点头。 几乎同时,有几道人影闪现到鬼界之前。 扶光双手结印,原本系着两人手腕的蛟月飞向空中,随着流光一闪,那绸带皎若银龙,瞬间化回长戟模样,挡在那即*将成型的火灵结界前。 穆如癸和段之芜也纷纷抬手,光芒交织间,三股灵力带着鬼军的力量,势如破竹,猛地聚力而起,将那结界险些击溃。 “这毕方被下了梅花血印,俨然成了那失去痛感只会杀戮的怪物,若再拖下去怕是不行。”孟姝蹙眉。 “那我们该怎么办”柳鹤眠第一次见到如此震撼的打斗场面,但却不像之前那般害怕,更多的是担心。 孟姝垂眸,想起方才扶光说的话,心念一动间,似发现什么,猛地扯过柳鹤眠。 一道寒芒破开热气,从燃烧的烈焰后飞出,准确无误地刺入方才二人所站的地面。 柳鹤眠被这变故惊得久久不能回神,孟姝瞬间抬眸,眼神凌厉地扫过那寒芒飞来的方向,只见数道黑影从山体残石后缓缓走出,形如鬼魅。 “果然是他们。” 手中银绣脱鞘而出,孟姝将柳鹤眠一把护在身后,看着眼前逐渐围上的黑衣人,眼眸微眯。 柳鹤眠不傻,自然知道他们这是中了埋伏,可在他们身后,扶光他们正在对付毕方,俨然无暇顾及此处。 柳鹤眠暗道不好,神色瞬间严肃下来,连忙学着孟姝的样子从腰间取下三清铃握在手中。 眼见对面的黑衣人就要抽刀飞来,孟姝手腕灵活一转,抽身对上的瞬间,她回头朝柳鹤眠飞快地说了一句:“拿稳你的铃铛,等会看你的了!” “什么……” 素衣翻飞的身影很快就与那群黑衣人纠缠在一起,只留呆愣愣地举着三清铃的柳鹤眠在风中凌乱。 第155章 孟姝侧身躲过眼前横来的弯刀,沉腕转腰,手中银绣准确无误地绕过弯刀一把刺入那人的脖颈。 鲜血喷洒间,伴随着一声痛嚎,她冷脸抬脚一踹,黑衣身影瞬间飞出,恰巧为她挡住了前方袭来的攻击。 “柳鹤眠,就是现在!” 她抬眼对上四周不断围上的黑衣人,银绣破空间,她冷静出声。 第179章 柳鹤眠见状,连忙摇响了手中三清铃。 铃音一响,方才还酝酿着灵力准备击向孟姝的数名黑衣人动作一顿,隐有痛苦之意爬上他们露出在外的双眼。 机会来了。 孟姝眼眸微眯,身形快掠如风,残影在冷刃弯刀中穿梭,不过片刻,银绣带出的血色越来越浓烈,滴滴溅落在她的衣摆上,却无半点是她的。 等到那股三清铃的震慑感终于散去,有黑衣人抬眸,看见四周已有不少自己人倒下,他顿时目露凶光,手中弯刀高高举起,带着上头萦绕的黑烟,猛地朝孟姝砍去。 随着一声铮鸣,那弯刀飞来太快,带着让人难以招架的灵力,孟姝艰难地将银绣抵在身前,防止刀刃的进一步逼近。 可对方毕竟是修炼之人,方才杀了他们那么多人已是庆幸,现如今他们觉察过来,柳鹤眠的三清铃自是不再管用。 孟姝握着银绣的手开始发颤,她能感觉到那股黑烟正从兵器相接的地方一点点缠上,眼见就要攀过银绣刀柄染上她的手。 “我来也!” 有什么东西正从旁边一闪而过。 那股与银绣僵持不下的力道忽然一松,孟姝怔然抬头,看见眼前黑衣人身形一歪,猝不及防向旁倒去。 柳鹤眠的脸出现在他身后,彼时的他正一手三清铃一手符纸,愤愤地看向倒下的黑衣人,还狠狠地踹了两脚。 顺着他的目光孟姝才发现,那黑衣人的后脑勺正贴着一张黄符,想来是柳鹤眠的手笔。 “干的不错。”孟姝朝他挑眉一笑,甩了甩有些发麻的手臂,继而飞速转身利落地干掉了那些又要即将围上的黑衣人。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孟姝喘着气退回柳鹤眠身边,他们背靠着背,神情凝重地看向四周。 这黑衣人实在太多,孟姝刚对付完一波便又急急拥上另一波。 不仅如此,他们是修炼之人不知疲惫不说,若是近身搏斗还好,一旦他们使用灵力,孟姝和柳鹤眠怕是坚持不了多久。 就在孟姝苦恼之时,耳边突然传来一声爆鸣。 “嘭——” 她和柳鹤眠同时回头一看。 在漫天火光中,灰烬四飞,其中被鬼军团团围住的毕方振翅而叫,而在他面前有把银白长戟正俯身飞来,于空中化作一条银色灵龙,准确无误地击向它喙下血印。 紧接着,只见毕方庞大的身躯骤然一抖,青羽停滞间,四周烈火有一瞬的寂静,原本还未喷发的山石顿时稳下,躁动的火浆竟随着毕方眼中那抹红慢慢消失。 发狂的奇兽渐渐恢复理智,方才的暴躁嗜杀仿佛只是人们一时的错觉。 它收起青羽,鹤形身影缓缓落地。 毕方站在被烧焦的黑石这上,正缓缓抬眸看向他们。 看到毕方身上的梅花血印失效后,围着孟姝和柳鹤眠的黑衣人相视一望,纷纷看见了彼此眼底的错愕。 就趁这时,孟姝带着柳鹤眠,用轻功借力攀过旁边山石,一举跃出包围之外。 毕方可控火,随着它的恢复,方才还张牙舞爪叫嚣着涌入的烈焰也顿时平静下来。 而此刻,它的目光正一点点扫过地面的人,继而准确无误地落在为首那身着黑锦月鳞袍的青年身上。 众目睽睽之下,它庞大的身形微屈,那原本高傲直起的长脖一弯,有模有样地朝扶光行了个礼:“神君。” 怪不得世人将毕方称为奇兽,其本领高强是不错,除此之外,确通灵性。 “你认识我”蛟月飞回扶光手中,他翻手收于身后,闻言蹙眉看来。 毕方不语,只是眼神一转,落在刚刚走近的素衣女子身上。 她裙摆带血,青丝在背后飞舞,踏过火星碎石而来,神情却无比坚毅,仿佛刚才与黑衣人一战不过是她随手的事。 众人还在等着毕方的开口,可下一秒它的话却引起一阵惊波。 “当年神君还是与鬼王殿下一同来的苍梧山,”它眼眸微动,又行了一次礼,而这一次对着的,却是孟姝的方向:“百年前曾听闻殿下遇险,却没想今日可以在此得以相见,不知殿下近来可好” 鬼王……殿下 鬼军中一阵哗然,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一改往日肃杀模样,纷纷吃惊看来。 除此之外,跟着孟姝走上的柳鹤眠也身形一顿,惊讶地抬眸。 刚走到扶光身边的孟姝忽感背后传来道道炽热目光,她一愣,后知后觉发现毕方都说了些什么。 她倏然回眸,却对上了鬼军那不可置信的欣喜眼神,震惊之余,一群在刀尖恶魂中夺生的幽冥将士居然各个包含热泪,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孟姝被这眼神看得指尖一抖,百感交集间,竟心涌几分说不出的感动。 鬼军向来训练有素,再加上段之芜此行所挑均是精兵,许是他在出发前特地叮嘱过关于孟姝的事,因此在见到这张极其相似的脸时,他们除了心里有些许波动,面上却依旧能保持镇定。 可现下却不同。 毕方不会骗人,更没必要骗他们。 孟姝就是鬼王姝的话从它口中说出,无疑是掀起了轩然大波。 察觉到鬼军的骚动,段之芜回头,皱眉冷眼瞪去,鬼军这才渐渐平稳下来。 扶光则有些担忧地看向孟姝。 此话一说破,她便没有回头的机会了。 好在孟姝倒很快反应过来,平复下心情后轻轻朝他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她没否认自己是鬼王姝的事实,反而抬头看向那身形高大的毕方,扬唇一笑:“好久不见啊毕方,幸而你还记得我。” 许是百年未见,女子身上的气质以及口吻都有些改变,可唯一不变的却是她眉眼中的那抹坚毅,如同一株暗夜里盛放的棠花,清丽得不可方物。 毕方是奇兽,从不用眼睛辨人,靠的是气息。 再加上它常年沉睡于苍梧山地底,非因天帝召唤不出,因而这些年来它见过的人非常少,神君和鬼王却是其中为数不多的两个。 孟姝怎么样没想到,除了段之芜外,最先认出自己的会是它。 毕竟鬼王姝在鬼界声望如此之高,又与鬼族中人朝夕相处,可游音怀也好,花医姑和孟倚也罢,他们也只是以为孟姝恰巧有张与先主长得相似的脸而已,却没有发觉,眼前之人便是重生归来的故主。 见孟姝如此大方应下,鬼军面面相觑,激动之余却碍于军纪不敢乱动,可心中早已波涛汹涌。 段之芜则是惊讶地抬眸看来。 自她醒后,段之芜也曾去鬼王府看过她,那时他便隐隐觉得,孟姝有什么不一样了。 尤其是她看向他的眼神。 少了几分疏离与客气,倒意外地多了几分亲近。 以至于有好几个瞬间都让他恍惚,她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直到这一刻他才敢确定,她真的都知道了。 毕方不知晓这些人各异的心思,它微微低头,语气带着歉意:“不知为何,今日我本应在地底修炼,却好像恍惚间听到了帝君的召唤,这才现身,未曾想竟险些伤了各位,实在惭愧。” 扶光自看到毕方时起就心生疑惑,它是苍梧山的守护兽,只会因天帝之令现身,按道理不应该出现在这。 可眼下,似乎一切蛛丝马迹都有了答案。 扶光眼眸一暗,手中蛟月蠢蠢欲动,可还不等他出手,半空中突然传来一道声音。 “神君可是在找我” 是一道男人的声音。 众人几乎同时回头看去,就在方才围困孟姝和柳鹤眠的那群黑衣人的上空,竟凭空出现一道身影。 看到来人的那一瞬间,在没人注意到的地方,穆如癸身形一僵,垂在身侧的手不动声色地收紧,眼里似有难以抑制的恨意迸发而出。 那人的身形几乎隐匿于外袍之下,露出在外的脸布满狰狞的黑纹,一眼看去便知是人皮面具。 孟姝却警惕地发现,这人与那日在雪域所见并非一个。 他不是宝凤楼人口中所称的尊主,不是他们已知的白眉道士。 这么说,在这群神秘的力量后,居然有着两个掌权人 孟姝眉头轻蹙,心中泛起疑窦间,目光却缓缓落在他手中的东西上。 下一秒,便听见那人道:“或许,你们还在找这个” “是冰蝉。”孟姝眼神一凝。 他手中的白瓷瓶在苍梧山火光的照映下尤为明显,孟姝脑海中一闪而过的猜测被证实,她咬了咬牙,忽生一股不好的预感来。 原来毕方也好,前头那些黑衣人也罢,都只是其中一步棋。 鬼军并非好对付,更何况还有扶光在,这帮人的目的从一开始就不在于杀了他们,而是想先早一步找到冰蝉,到那时孟姝一行人为了拿到冰蝉,自然会受他们牵制。 真是好计谋。 孟姝冷嗤一笑。 第180章 “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黑纹面人摇了摇手中的瓷瓶,似有些苦恼地想了想,随即轻笑出声:“我想要的,你在雪域中不是已经知道了么?” 第156章 随着他话音落下,偌大的苍梧山内便只剩下火星迸裂的声音。 “孟姝。” 孟姝侧眸,看见扶光眉头紧蹙,朝她摇了摇头。 “绝对不行!” 穆如癸和段之芜几乎同时上前,穆如癸更是一把拉住她,态度强硬:“阿姝,绝对不可以。” 见状,半空中的人唇角扬起,嘲讽一笑:“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只可惜啊,这苍梧山的冰蝉早已被我杀光,现如今只剩下我手中这只,至于要还是不要,只能看你们了。” “简直是卑鄙!”就连向来笑嘻嘻的柳鹤眠也看不下去,恨不得上去踹他几脚。 闻言,孟姝垂眸。 没有冰蝉是万万不行的,但她也不可能傻到中了他们的圈套。 忽然间,孟姝余光瞥见一旁的毕方,心念微动,似乎想到什么,唇角轻勾。 她上前一步,眼中无惧,平静地看向那黑纹面人:“可以交易,只是你要我如何信你” “你觉得你有资格跟我谈条件吗?” 见她竟然愿意松口,半空中的人有些讶异看来,旋即一嗤。 “哦”孟姝先是看了眼自己身后的鬼军,又将目光从扶光他们身上一一扫过,最后朝他歪头一笑,话中威胁意味不言而喻:“我原本觉得以多欺少似乎有些不公平,但现在看来,也没有商量的必要了。” 黑纹面人笑意一僵。 本以为毕方能牵扯住扶光和鬼军,让孟姝落单,却没想到竟让他们看出了梅花血印。 现下他们人数众多,其中又有神君相助,若是真要打起来…… 他眼神一黯,捏着瓷瓶的手不自觉紧了紧。 百年了,这女子还是如此讨厌。 早知道,当初就应该让她死绝了才好! “那你想要怎么做”他冷冷开口。 “简单。”孟姝勾唇:“你用灵力将瓷瓶放到中间那块断石处,等我什么时候走到再松手,这样对大家都公平。” 段之芜蹙眉:“孟姝,不可。” “阿姝。”穆如癸见她真打算过去,神色一变,有些焦急道。 谁料孟姝却朝他轻轻摇了摇头。 扶光站在她身侧,闻言亦转头看着她,可一下秒,他仿佛察觉到什么,握着蛟月的手一动,继而缓缓松开。 “孟妹妹,你真的要……”柳鹤眠怔怔开口。 “看住阿爷,千万别冲动。”孟姝朝他点头,随即向前踏出一步。 前方的断石上,那黑纹面人早已放好了瓷瓶,眼下正用灵力隔空牵引着,而在对面,方才的黑衣人纷纷聚上前,手中弯刀在炽热的火光下泛着寒意,正等着孟姝。 气氛顿时剑拔弩张起来。 黑纹面人正半悬于空,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那眼神寒中带笑,带着势在必得的意味。 就在这紧张的寂静中,女子裙摆微荡。 她伸出脚,缓缓踏出了第一步。 紧接着,第二步,第三步…… 眼见离那中间断石越来越近,孟姝只差一半便要走到对面黑衣人的包围圈里,众人的心弦都在绷紧。 有风吹过她的乌发,孟姝半垂着的眼睫轻颤,唇角却低而缓慢地悄然勾起。 就在此时,变故突生。 飓风四散而开,有股强大的冲击从地底掀开,带着冲天火光形成的火柱将那断石牢牢笼罩在内。 黑纹面人手指一抖,原本控制着瓷瓶的灵力霎时松开,等他反应过来时,不过刹那,那瓷瓶便隐匿在火柱中继而消失不见。 他猛地转头,看向了对面那庞大的青羽奇兽。 火光被灵力所牵动,正于空中飞舞着化作碎片,一点点朝毕方飞去,而在它喙中所叼着的那一抹白,正是方才消失不见的瓷瓶。 怒意自他眼底慢慢漾开,他快速伸手,黑烟自他袖中飞出朝着孟姝的方向冲去,想要趁乱抓住她。 未曾想,就在黑烟即将抓到孟姝的那一瞬,有什么东西比黑烟更快飞来。 银光乍现间,蛟月身化长绸,灵活地缠住孟姝腰,快速将她朝身后一拽。 变故几乎在一瞬间完成。 银绸带起的风吹起孟姝的衣摆,衣裙翻舞间,孟姝的身形被带着飞快往后撤,连带着四周灰烬都掀起,直到有一只大手稳稳扶住了她的背,她的脚才踩到地。 “没事吧”扶光低头问她。 孟姝笑着摇了摇头:“幸亏有你。” 明知她这句话只是单纯的感谢,可不知怎的,扶光唇角竟有些不自觉地勾起,带着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笑。 有白光从空中划过,扶光抬手稳稳接住了毕方抛来的瓷瓶,打开一看,里面果然是冰蝉。 他抬眸,朝毕方郑重地点了点头,以表谢意。 毕方的注意力却一心在对面的黑纹面人身上。 此刻的他不似方才那般胜券在握,反倒显得有些气急败坏,哪怕隔着一层厚厚的人脸面皮也足以看出他眼底的愤怒。 他大意了! 毕方属火,控火一事对它来说不过轻而易举,苍梧山又是它的地盘,可他还是上了当,听信孟姝的鬼话将瓷瓶脱手。 眼下没了冰蝉,他便没了拿捏孟姝他们的把柄。 衣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黑纹面人半垂着眸,眼中阴鸷一闪而过,不甘地攥紧了拳。 就在他思考着要不要直接动手时,对面的毕方却动了。 庞大的羽翼扇动间,四周火石簌簌而落,带着荡起的火星白烟滚滚而来,正不偏不倚地直冲黑衣人。 “毕方这是”孟姝蹙眉。 “他们先是引骗它现身,又借梅花血印的力量利用它对付我们,如今毕方这是动怒了。”扶光凝眸道。 毕方好歹是一方奇兽,却被人当成三岁孩童般戏弄,能容忍黑纹面人到此刻已是极限。 若不是为了帮他们拿到冰蝉,它怕是早就动手了。 想着,扶光唇角一勾。 “东西也拿到了,他们自有毕方对付,苍梧山不可多待,趁现在我们先走吧。” 孟姝点头,正要跟上扶光时,却好似想起什么回头一看,果不其然,穆如癸正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目光冰冷地看向前方不远处。 在那里,火光翻涌间,黑衣人正与毕方激烈交手,但他们哪是毕方的对手,不过片刻,毕方便猛朝半空中的黑纹面人冲去,两道力量相撞间,杀气一触即发。 而穆如癸目光所停,就是在那黑纹面人身上。 “阿爷,”孟姝拽住了穆如癸的手:“我们该走了。” 她原本以为,穆如癸只是还在方才担心她的情绪中出不来,可直到他仍目光沉重地看向那处,孟姝方才察觉不对劲。 “阿爷……” “就是他,”穆如癸回头看她,压抑的低声中带着颤抖,那是极为愤怒的恨意:“百年前苍梧山中的蒙面人,就是他。” 穆如癸不会认错。 哪怕时过境迁,哪怕当时火光下的灰烬险些模糊了他的双眼,可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这张脸。 这张在梦魇中,与手足挚友们的滚烫热血所交织的人脸面皮。 孟姝愣住了。 她感受到手心下穆如癸传来的颤意,她倏然抬头,对上他那双悲恨含泪的眼。 有股冷意贯穿孟姝全身,她没有选择放开穆如癸的手,而是与他并肩站在一处,眼神一凝,朝那火光中打斗的身影看去。 毕方的力量不容小觑,方才的黑衣人又被孟姝杀掉不少,如今只剩下几个残兵败将,唯一□□着的便是那半空中的人影。 毕方毕竟是奇兽,纵使那黑纹面人法力高超,可时间一久也会慢慢落入下风。 “原来是他。” 孟姝想起了来之前穆如癸跟她说的话,当初青墨一行人死在苍梧山之中的事的确有内情。 而这杀人者,便是眼前的黑纹面人了。 孟姝不自觉地捏了紧拳,可理智在告诉她,现在并不是报仇的好时机,他们拿到了冰蝉,现下最要紧的应是速速赶回鬼界研制解药。 她深吸一口气,随即收回目光,安抚地拍了拍穆如癸的手:“阿爷,现在并不是报仇的时候,此人阴险狡诈,说不定留有后手,我们当尽快离开才是。” 扶光察觉到孟姝和穆如癸没有跟上,正返回找他们时,听到的就是这样一句话。 他眉心轻蹙,目光扫过二人神情,又顺着穆如癸紧盯前方的眼神看去,似乎明白了什么,心下一惊。 当年鬼王青墨之死,竟是人为 “穆前辈,我们该走了。”他冷静提醒道。 穆如癸回神,终是理智战胜了情感,他平静地收回目光,沉下的眼眸却阴郁一片:“走吧。” 孟姝拉着穆如癸走在前头,扶光为他们殿后跟在后面。 第181章 身后毕方的鸣叫声与烈焰燃烧的破裂声交融在一起,在无人注意到的地方,走在最后的扶光不动声色回眸一瞥,眼里似有暗芒闪过。 其实孟姝他们并不知道,毕方是镇守在这的奇兽没错,但它真正要守护的并不是苍梧山,而是内境中的天地珍宝,其中最为要紧的,便是天帝法器“浮屠镜”。 而眼下,毕方被引开,正是去往内境的最佳时机。 看着前头女子的素衣身影,扶光神情一敛,眼眸微垂。 “我与故人有约,无法直言,但你想要的答案,或许在浮屠镜里能够寻到。” 传闻浮屠镜可照出人的前尘过往、爱恨嗔痴,正所谓“一梦浮屠,入前尘,证己心”。 而关于百年前遗失去的那段记忆,他一定要找回。 第157章 “扶光。” 前头突然有人叫住了他。 他隐去眸中晦暗,抬头看去,却对上女子浅笑的眼神:“你想做什么” 他微怔,只见孟姝不知何时走近。 自从来到苍梧山后,她便隐约察觉他情绪不对。 孟姝看着他,嘴唇翕合正想说些什么时,倏然间,她看向他身后的眼神一变,猛地推了他一把,却忘记两人站立的地方是一处凹凸不平的碎石堆。 这一推力气虽不大,却也让两人身形一歪,向旁栽倒。 扶光眼疾手快地抱住她,将人拉入怀中,避免滚落时被碎石磕到,自己则垫在她身下,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护住她的头。 耳边似有东西破风而过,带着四落的火星碎片。 原来是因为有火球意外砸来。 在黑石灰烬之上,两人衣袍交织着没入火色笼下的阴影间,飞快地滚落向一旁。 “阿姝!” 她听见穆如癸在唤她,可不知怎的,她却觉得他的声音越来越远。 孟姝忽地心生一股不好的预感来。 四周有落石碰撞的声音响起。 就在此时,她明显感觉到一股堕空感,紧接着,青年抱着她的手倏然一紧,在陷入黑暗的那一瞬间里,四周仿佛重新归于沉静,穆如癸他们的呼唤声和打斗声竟一同消失,耳边只余下自己和扶光交迭的心跳,以及他沉重的呼吸。 在掉入深坑的那一刻,扶光已经反应极快地运起法力护体,可滚落的速度实在太快,他为了护着孟姝,后背还是不可避免地磕碰到尖锐的山石。 孟姝被他拥在怀中,隐约听到青年一声闷哼,可那声音消失得太快,不知过了多久,滚落的速度渐渐变慢,扶光的神力护住他们缓缓下坠,直到他们落在平地上。 与方才燥热稀薄的空气不同,孟姝明显感觉呼吸一松,身体瞬间舒畅不少。 四周的环境很幽暗,只余头顶的空洞露出一点微光,隐隐带着焰色。 那是他们方才坠落的地方。 孟姝从扶光怀中艰难抬头,正要起身时,揽在她腰上的手却忽地将她摁下,方才拉开的距离瞬间变得很近,近到他们肌肤间只隔着一层衣物,孟姝甚至能清楚地听到他的心跳声。 “先别动。” 孟姝身形一顿,她明显听出了他声音的异样。 “扶光”她抬手想抓住什么,却无意间碰到他的肩背。 手底摸到的锦袍濡湿一片,孟姝借着微光抬眸一看,瞬间僵住。 她的手上竟沾满了他的血迹。 “你受伤了?”孟姝听到自己有些发颤的声音。 扶光反应过来,眼睫微动,轻轻松开了她,继而起身,不动声色地拉开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没事,兴许是方才磕到的。” 可孟姝总觉得不对,却又说不上来。 她看着他那平静无波的神情,若非她手里的血迹还在,她真要怀疑方才只是自己的错觉。 不知为何,他越是表现无异,她便越觉得心里难受。 “扶光……” 她刚想说你不必这么坚强时,青年却突然上前。 他扯起自己柔软的袍角,温柔细致地一点点擦去她手上的血迹:“对不起。” 孟姝险些以为自己听错,直到他又重复了一遍:“把你的手弄脏了。” 微弱的幽光从头顶天坑笼下,将他们罩在光圈里。 孟姝抬眸看着眼前的青年,他的面容半隐在阴影下,只是一味低头,执拗地帮她擦着手,仿佛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在小心翼翼地乞求她的原谅。 从孟姝的角度看去,只能看见他那颤动的眼睫,以及高挺的鼻梁。 莫名的,她心间一软,仿佛有什么东西即将破土而出。 “扶光,”她阻止住他的动作,反手拉住他:“你的伤……” 话音未落,头顶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二人几乎同时抬头看去,只见在坑顶之上竟凭空出现一道屏障,将内外阻隔,连带着那点微光也要吞没。 “这究竟是哪……” 孟姝环顾四周,发现唯有左边有道口子透着光亮,而那舒畅湿润的空气就是从那传来。 “这里应该是毕方先前沉睡的地方。” 扶光仿佛想到什么,垂下的眼眸微闪。 先前毕方正是从地底破开烈焰而出,眼下这天坑,想来便是它震开的。 若扶光猜的没错,这便是同往内境的入口,只是没想到,让他和孟姝意外碰上了。 一切都太过巧合。他一心想找到浮屠镜,却怎么都找不到内境入口,而孟姝竟能无心插柳柳成荫,为躲避火球将两人带到这,这看似冥冥注定的一切,会是一个契机吗? 扶光看着前头女子的身影,她分明惧黑,眼见屏障笼下四周黑暗挤压而来,她却没有慌张,而是挡在他身前拉住他的手,带着他往那抹光亮处走去。 扶光忽而觉得心底一软。 他坐在神坛之上,独守神宫千年之久,本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孤寂,可直到有一天,那片素色裙摆落入他的眼,他方知何为可贵,何为真情。 扶光垂眸看向孟姝牵着自己的手。 她的手很软,带着温热,他突然希望这条路可以慢点,再慢点。 扶光倏然觉得自己很不可理喻,低低自嘲一笑。 原来冷心冷情之人,也是会贪得无厌的。 前方的光亮越来越明显,直到眼前落入一片刺眼的暖意,盛着绿茵叶草,湖水泠泠,蝴蝶翻飞间,还带有声声清亮的虫鸣,隐隐伴有花香。 “原来这就是苍梧山的桃源内境。” 当两人脚步跨过阴暗洞口,踏入这片世外桃源时,无形的灵力波漾间,有什么东西在朝四周蔓延开,不约而同地汇聚到某个地方,隐匿在桃源最深处的古老神镜倏然一颤,发出低低一声闷响,像是共鸣,又像呼唤。 “桃源内镜”孟姝有些讶异。 这地方与方才所见简直天差地别。 谁能想到苍梧山内还有如此宝地外头烈焰滚滚,百里之余不见生气,因而被世人传称为“不生地”,而这里,生机勃勃,灵气四溢,称为“仙境”也不为过。 孟姝突然想起人们口中的那个传说。 相传这苍梧山是天地灵气汇聚之处,又被赞誉为天地宝库,其中奇珍异宝数不胜数,而眼下,这传说中的仙境就出现在他们眼前。 孟姝为这眼前之景惊叹不已,刚想抬步间,却突然听见前方传来一道闷响。 像是古老梵音在低声吟诵。 孟姝倏然抬眸。 她总觉得这道声音在指引他们前进。 她看向身侧青年,他亦目光微沉,神情复杂地看向那处:“走吧,去看看那是什么。” 可瞧着他的神情,孟姝隐隐觉察出几分不对劲来,她怎么觉得,他知道那是什么? 有花草拂过来人的衣摆,微风荡漾间,两人步履一致,一同向前走去。 随着两人身影愈发深入,四周景色竟开始了无知无觉的变幻。 先是山川,又是绿林,继而到湖海,又见沙漠。 直到前方的梵音越来越近,孟姝虽不懂修炼,可她也能明显感觉到有股温暖的灵力包围在四周,轻轻流进人的四肢百骸,神清气爽间,丹田处似有什么在慢慢充盈。 扶光也明显察觉到这一点,被收回到意识海的蛟月在轻轻颤动,它在无声地告诉扶光,它想出来。 此地不愧是天地灵气的汇聚处,这纯洁无垢的灵力,竟连蛟月也闹得要出来转两圈。 扶光眼神一凝,心念一动间,蛟月读懂了主人的意思,瞬间安静下来,一动不敢动。 就在此时,孟姝传来一声惊呼。 “扶光,你看那是什么” 在他们的正前方有一处白玉石砌就的灵台,莹光流动的灵力萦绕间,一方巨大的镜缘轮廓隐隐浮现在后。 金色符纹间,灵力从它面前涌动而过,璀璨华光跳动着,镜身雕刻的繁复神纹愈发清晰,带着悬浮而出的神镜,毫无征兆地落入他们眼底。 第182章 刹那间,四周白光炸开,隐有光圈从脚边浮现,无数的灵力化作碎片从天中洒下。 孟姝和扶光皆被这突如其来的光芒刺得睁不开眼,等他们再次抬头时,四下场景陡然变幻,与白玉石台同时不见的,还有身边人。 “扶光!” 孟姝猛地回头,焦急地张望寻找,可四周灵力流动间,除了白茫茫的一片,便只有眼前的神镜。 直到这一刻孟姝才真正看清了它。 在繁杂华丽的神纹下,从天地中涌来的灵力簇拥着它。 随着一圈圈涟漪的泛起,原本沉寂模糊的镜面开始有了反应,随着一阵低鸣,竟瞬间清晰起来,带着似能洗透凡尘的清亮,照出了孟姝的身影。 孟姝抬眸一看,却被这一幕惊得说不出话。 这镜中人照的分明是她,却又不完全是她。 脚边垂落的衣摆无风自动,素衣飘荡间,浮屠镜神力轻漾,带出了镜中人的身影。 那分明是一位身披淡金云肩,衣着繁丽华裙,裙裾飘逸,手持神武长剑的女子。 她眉眼清丽,分明温和带笑,却有股不怒自威之感,压迫袭来间,更让人无法忽视的是她额心中那璀璨生辉的棠花钿印。 孟姝大脑轰地一白,瞬间僵直在原地。 她曾见过她。 镜中之人,与鬼族祠堂内供奉的女神雕像如出一辙。 准确来说,这人便是她。 【*作者有话说】 “一梦浮屠,入前尘,证己心。” 浮屠镜终于来了! 第158章 鬼王府前有人匆匆走过,路过院中茂密葱绿的大树,悄悄瞥了一眼后就往后头走去。 棠园内,有女子正站在望池前,摆弄着食盒中的东西,清风吹起池边海棠,带着淡香绕过女子的素色裙摆,听到来人的话,她眼眸微垂,似乎早有预料。 “又来了。”她放好最后一块点心,淡笑着摇头:“我鬼王府何时这么热闹过惹得他们三天两头跑。” 游音怀看到清紫檀食盒中的的点心,眼神微顿:“殿下是又要去神界” 孟姝将食盒盖好,眼神却黯淡一瞬:“我去找天帝。恶鬼此番来势汹汹,也不怪长老们着急,战事不能再拖了,光靠段之芜在前线顶着不行,明日我就领兵出战。” “可是殿下,”游音怀拦住她,眼中担忧:“您是鬼界的主心骨,此战不同往日,若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那我们……” 孟姝往外走的步伐顿住,握着食盒的手紧了紧:“不会的。” 她依旧笑着,转身安慰游音怀:“此战定能大获全胜。” 看着她微笑的眼睛,耀眼的棠花钿印下,她眉眼温柔,清丽得不可方物,可游音怀却止不住的心慌。 她总觉得孟姝话外有话。 自战役爆发之日起,不过短短几日,恶鬼之势便席卷三界,尤其是人间,简直是哀嚎遍野,苦不堪言。 现如今眼见神鬼两界也要落难,事态如此不明朗的情况下,孟姝竟还能如此肯定,说此战必胜…… 当游音怀再回神时,女子已经踏出棠园,身影消失在院中。 是啊,当时鬼王如何能够如此笃定,这场浩劫之战定会胜利 随着镜中涟漪轻泛,画面一转,孟姝心头一颤,紧接着,她又看到了那曾经在睡梦中见过多次的神界宫殿。 她垂下的手指微屈,有些奇怪地蹙眉。 为什么又是这里 白玉栏石间,神宫巍峨,仙气缭绕。 她记得,在昏迷之中她也曾到过这里,那时,她还看到了扶光…… 但这一次,似乎又和那次不一样。 孟姝抬眼细看,她跟着浮屠镜中女子的身影,一步步走到浮阙宫前,于宫门处停步。 “殿下。”门前有仙侍向她行礼。 孟姝眼眸轻闪,目光向里探去:“神君可在” 仙侍的眼神落在她手中食盒上,此清紫檀食盒本是浮阙宫的物件,后来被神君拿去了鬼界,此后倒是鬼王每次来都会拎着。 “神君自下界化解天灾回来后就一直在闭关,算算出关日子,应该就这几日了。” 仙侍想起她手中东西,弯腰接过后,为孟姝伸手引路:“殿下不妨进去坐坐” 原来他不在啊…… 孟姝垂眸,低低自嘲一笑。 或许这便是命运的安排吧。 待她重新抬头时,眼里的晦暗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又是一如既往的浅笑:“既然如此,那就不必了。” 她看向仙侍手中的食盒:“这里头的点心放不了太久,你们分着吃了吧。” 话音落,在仙侍错愕的眼神中她淡然转身,脚步刚踏出没多远,她身形微顿,隐在宽大袖袍中的手攥紧又松开,最后只化作一声轻叹。 仙侍听见鬼王的声音轻飘飘传来,在仙气缭绕的神宫中险些化作乌有:“你不必告诉他我来过,今日就当没见过我。” 看着女子远去的背影,仙侍有些疑惑地蹙眉,低头看了看食盒,又看了看前头,待他察觉出几分不对,刚想追上去时,却早已见不到女子的身影。 四周灵力涌动间,浮屠镜的画面一晃,在那晕开的涟漪中,镜外女子的身影慢慢清晰。 原来那个给浮阙宫送东西的人,不是什么爱慕神君的女仙,更不是旁人,而是她自己 孟姝不可置信地身形一晃,只见下一秒,她有些痛苦地皱眉。 这是怎么回事? 她捂住心口,有些难捱地躬起身,艰难地呼吸着。 为什么当她再次看到这个画面时会如此的心痛,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脑海中稍瞬即逝,她想拼命抓紧却什么也抓不住。 而且方才的画面,分明与那次在昏迷中所见不同。 那次在昏迷中所见,并没有提到扶光闭关,而他也是在自己刚走后就回来。 可眼下,浮屠镜所照不可能有假,那镜中人就是她自己,镜中画面更是真实景象…… 看着眼前神镜再次泛起波动,孟姝忽生出一些不好的预感来。 难不成,那是她生前最后一次去浮阙宫 还不等她理清思绪,下一个画面便接踵而至。 这一次她看见的,是紫微宫。 在空旷的锦绣大殿中,身着天帝华服的男人震惊回头:“神血” 在他面前,正站着一位身着鬼王常服,青色素裙的女子。 闻言,孟姝坚定抬头:“不错,神血并非上古传言,而是真实存在。” 这是鬼族的秘密,准确来说,是鬼王一脉的秘密。 这也是为何历代鬼王之位,只能血亲相传。神血,便是隐藏在鬼王血脉中,最深层的秘密。 孟姝握紧了拳,眸色沉沉中,带着复杂不清的情绪。 当她继位,从鬼族祠堂中接过鬼王令的那一刻起,孟姝第一次知道了这个被历代鬼王所守护的秘密,起初,她也是震惊的。 据说,神血之力强大非凡,它既能毁天灭地,也能普度救世,但从来没有人真正见识过它的力量。 这股力量神秘到,就连历代鬼王都不确定它是否真的存在,因为鬼王一脉虽有这个传说,但并不是每个鬼王都能激发它。 孟姝摸上自己的心口。 其实她也很难相信,自己身体里居然有着这样强大的力量,但她,会是能唤醒神血的那个人吗? 她对上天帝传来的目光,不可置信中带着几分希冀。 孟姝知道自己的这番话一旦说出,无疑会成为战役的唯一转机。 但她愿意一试。 “陛下,鬼王孟姝在此请令,请陛下降下旨意,准我带兵主战!” 天帝看向跪在自己身前的女鬼王,她身形分明单薄,却有着势不可挡的气势,不屈的脊背下,是一向坚韧的眉眼。 看着她,他不免想起了青墨。 那个曾经披靡三界,威武四方的鬼界顶梁。 谁说女不如男,子不如父 她身上虽有父辈之姿,可眼下,他的女儿分明已经胜过了他。 天帝将孟姝扶起,神色郑重:“若你说的是真的,对于这场仗,你的胜算是多少” 孟姝眼眸一闪。 他们都知道,若神血之力真的被唤醒,此战确有转机不错,但这也意味着孟姝…… 毕竟天道给出的东西,向来是要付出一些代价的。 更遑论力量如此强大的神血。 天帝的眼神中明显带着犹豫和担忧,天下是要护没错,可他没资格要求任何人为此牺牲,因为这也是他的众生。 可孟姝只是淡笑着摇头:“陛下可愿相信我一次” 他抬眸看向她。 她接着道:“只是此战,我还想向陛下讨一样东西。” “寂云剑”天帝惊讶。 “不错。” 寂云乃神武宝剑,有它加持,哪怕孟姝没有成功唤醒神血之力,也能多搏得几分胜算。 “可寂云是上古遗兵,自天地初开后就未被使用过,如今一直将自己封印在神兵池里,且不说你能否找到它,哪怕找到了,它也未必愿意认主啊。” 第183章 孟姝笑:“所以,我才要向陛下讨一个机会,让我进一趟神兵池。” 紫微宫外云霞漫天,神光缭绕。 无人知晓在这平静的时刻里,紫微宫内的一番商议会对今后世间造成怎样的结果。 在孟姝即将离开紫微宫的那一刻,她第一次知道,原来眼前这位掌管天帝,高居神坛的神也是会无奈的。 这一次,他没有唤她鬼王,而是称呼了她的名字。 她听到他对她说:“孟姝,你要活着回来,不单单是为了鬼界。” 听到此话,孟姝脚步微顿。 有风扬起她的长裙,她在原地站了许久,最终还是没有回头,义无反顾地朝前走去。 神界的宫廊很长,她孤身穿行于琼楼仙柱中,身边来往仙侍不绝,见到她时无一例外都在停步行礼,孟姝依旧笑着点头,可眼中那抹光亮早已慢慢黯下。 她步行于仙宫之中,逆着人流往外走去。 在浮屠镜外,孟姝看着镜中人孤单坚毅的身影,她蓦然心口一酸。 在灵力震动的瞬间里,那些镜中景象竟一点点化作碎片,飘飘然往她额中飞入,随着流光四溢,眼前景象愈发真实,也昭示着那消失的记忆悄然回笼。 与此同时,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额心钿印初见成形。 望着镜中渐渐消失的背影,孟姝眼角突然落下一滴泪,她有些怔然地抬手,轻轻擦过它,泪花化在她指尖。 孟姝啊孟姝,你在天帝面前说得那般英勇无畏,可在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时,你也是有过害怕的吧 怪不得说造化弄人。 她突然想起自己方才去找扶光那一幕,不由得摇头苦笑。 你那天原本是想跟他说什么呢? 是告别,还是别的。 只可惜,你们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第159章 这便是浮屠镜。 眼下,孟姝应该也被带入了浮屠镜所幻化出的空间里。 扶光忽地有些忐忑,她在镜中会看见什么是否会有关于鬼王的记忆,是否会再让她见到那些痛苦的瞬间…… 扶光捏紧了拳,再次抬眸间,目光落在眼前的神镜上。 传闻“一梦浮屠,入前尘,证己心”,而他必须要赶快找回那段被抹掉的记忆,这样才能出去找孟姝! 青年的黑锦袍角无风而起,四溢的灵力化作流光飘拂过他的脸,清冷的眉眼下,眉尾一颗红痣在纯白无暇的空间中泛着点点碎光。 随着四周灵力的运转,眼前光滑的神镜表面开始漾起波澜。 扶光蹙眉:“浮屠镜,你想告诉我什么?” 他话音刚落,那神镜就仿佛通晓灵性般,四散的神纹从其身上跳跃而出,猛地朝扶光围绕,紧接着镜中画面一闪,将他再次带回了百年前。 原来他与她的初见,并非那年的瑶池仙宴。 却要比这更早。 那时的青墨还在位,鬼界森严有序,却远不比如今热闹,扶光恰巧在那日奉天帝之令护送神器去鬼界,也就是在那时,他第一次遇见了孟姝。 “神君。”在幽冥殿外候着他的是鬼族的一众长老,为首的男人身形侏儒,手持木藤拐杖,正是二长老孟倚。 见到扶光,他领着众人朝他行礼,深表歉意道:“殿下他今日恰巧去军营巡视了,特命我等人在此等候神君,望神君见谅。” 青墨不在 扶光蹙眉,目光穿过他们,抬眸看向背后那空无一人的空寂大殿。 扶光本就不欲多逗留,见鬼王不在,他便命随从的天兵将神器交接于鬼族长老后准备离开。 在等待神器安放的过程中,他随意闲走,竟不料走到了鬼族祠堂外,还碰见了孟姝。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个姑娘。 起初,他还不知她是鬼界的少主。 那时的她,与后来的鬼王姝,包括现在的凡人少女,都不太一样。 在巍峨恢宏的殿宇前,有一身着素色衣裙的少女在练剑。 扶光正无聊,见状眉梢微扬,脚步鬼使神差地停住,竟就这般站在台阶拐角下看她练了一套又一套的剑法。 随着少女手中剑锋的指出,檐下古着铃发出沉闷声响。 眼见着时辰越来越晚,她已在这练了足足半日,哪怕衣裳早已被汗湿,却丝毫没有停下之意。 手有形,心无剑。 扶光远远瞧着,不由得啧了一声。 “毅力虽足,剑倒一般。” 直到檐下的古着铃再次响起,这一次铃响声音骤然变大,直直传入扶光的耳中,震得人耳骨发麻,他才堪堪回神。 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后,年轻的神君自嘲地嗤笑一声。 他还嫌人家剑练得不好,在这白白浪费了半日,可他不也是在这看了半日 就在扶光准备离开时,他的余光瞟到殿前的少女也收起了剑,鬼鬼祟祟地绕开守卫向后走去。 许是闲站了半日,做了趟“隔空师父”,他倒挺想看看这姑娘要去干嘛的,于是乎他也跟了上去。 却没想到,她竟猫腰在祠堂后,趁着无人注意之时,将手中长剑狠狠往窗口一刺,捅破了窗楣爬进去。 不仅如此,还在稳稳落地后得意一笑,拍了拍手掌的灰。 扶光惊讶地扬眉。 按她方才敢在祠堂前光明正大练剑的架势看,当是族中身份不低的人才是,为何现在又要偷偷摸摸溜进去 更何况…… 扶光抱臂后退几步,抬头望了望这巍峨的宫殿。 每族祠堂皆是庄严肃静之所,就拿眼前这处来说,当对鬼界意义非凡,可她却敢如此毁损,看那熟练的样子,定不是第一次干。 扶光看着那几乎被卸掉的窗楣,眼睛微眯,唇角难得翘起。 没想到啊,表面上如此用功,一副老实模样,实际上竟如此顽劣。 心中好奇被激起,扶光施法捏了个隐身咒,竟也学起那幼稚孩童般,跟着人尾巴来窗边。 透过被捅破的窗纸,他看见在焚香四起的祠堂内,少女放下手中长剑,端端正正地跪在蒲团前,朝着上头牌位磕头。 扶光呼吸忽地一滞。 “娘,是我做的还不够好吗,为什么爹一直不愿意回来看我”她垂着头,手紧紧揪着衣摆,没了方才的活泼顽劣,反倒颓丧不已。 倚长老说,今日神界会来人,青墨当是会回来的,因此她故意在祠堂前练剑就是希望他能看到。 可她练了一天,他还是没回来。 有泪自少女脸庞流下,她蹙起眉,倔强地抬手一抹,眼神坚定道:“娘,我一定会证明给爹看,我一定能做好鬼族的少主,一定要做的比他还好!” “或许,这样他就愿意回来了。”她声音渐渐弱下。 直到此刻,扶光才恍然知晓眼前人的身份。 原来她就是鬼王青墨之女,鬼族的小少主,扶光曾在三界谱中看过她的名字。 她叫孟姝。 许是初次见面时,孟姝顽劣又可怜的形象给了他太深的印象,以至于后来听到青墨身死的消息,扶光下意识的反应竟是担心。 他在想,那个连剑都练不好,在祠堂中悄悄哭鼻子的姑娘,能扛起一界大任,做好百鬼之王吗? 与此同时,三界中也出现了许多不好的声音。 可能是其父青墨的光环太过强烈,让众人对小殿下期望更高的同时,也对她颇有微词。 可是后来,随着鬼界的井井有条,日渐繁荣,鬼王姝的名声和手腕开始在三界传开,于是那年瑶池仙宴,他再次见到了她。 隔着缭绕仙气,女子的碧色华服落在白玉台阶上,她手持绣云伞,从蜿蜒仙廊中走过,有微风拂过她裙边暗纹,金线纹兽锋利的同时,女子神色温和却不失威严,半敛的眼眸中带着古池般的沉静。 瑶池仙宴即将开始,扶光本不喜欢这种场合,但一想到这仙宴各仙家都会来,其中自然不可缺少鬼王,想起那个性情古怪的姑娘,他竟鬼使神差地赶在最后一刻进了瑶池,亦在意想不到的时候再次见到了那人身影。 同一条仙廊,他站在尽头,她站在中间。 那时的孟姝并没有注意到,这个她从未相见,只在传闻中听过的神君竟难得的多看了旁人几眼。 更没想到,他那日就是为她而来。 “早就听闻新一任鬼王年轻有为,手腕了得,不失先父之姿,如今看来倒真是鬼仪万千呐!” 玉骨清丽的女子沉静温和,端坐在天帝下右手边的高位上,瑶池仙宴一开始,便有不少仙家开始找她攀谈,身边来往之人络绎不绝。 闻言,坐在她对面的扶光不动声色地抬眸,静静瞧来。 他耳力极好,方才众仙家吹捧她的那些话扶光早已一字不落地落入耳中,见状,他眉梢轻扬,眼眸半眯着,似带几分玩味。 端正柔和,仪态万千。 或许那些仙家并没有说错,眼前之人的确是这样,可这样的她,是真的她吗? 第184章 扶光突然想起了约莫一年前,那个活泼顽劣,却又会偷偷哭鼻子的少女。 等他再次抬眸看向对面被众人簇拥着的女鬼王时,总觉得不真实。 “孟姝。” 他捏着酒杯,无意识地低喃出她的名字,细细琢磨,也是这一次,让他彻底记住了她。 扶光常年久居浮阙宫,那里虽离神界极近,却处于九天之上,独立于三界,因此幽静非常,平日更不敢有人打搅。 浮阙宫内仙侍不多,除了几个负责宫内日常管理的仙童,就着职务的缘故,也就只有神使不铮得他信任。 可神使并不住在浮阙宫里,而是于神界军营中任职,因而这座偌大的神宫,向来是孤寂冷清的。 除了那位神界“二世祖”怀南仙君,也就是兰子舟来的时候。 为此,扶光每次都被他闹得头疼,却也没真正赶过他。 神界中人都在奇怪,神君如此清冷的性子,是怎么能和仙君成为朋友的 每次一有人拿这话问兰子舟时,他便会得意地挑眉:“你们懂什么,谁让本仙君魅力大呢?” 可眼下,天帝派仙君去了昆仑山修行,这浮阙宫便也彻底没了人来,愈发冷清了。 没有兰子舟吵闹,扶光倒乐得自在清闲,这平淡的日子一天天过,一晃间,瑶池仙宴也已经是半年前的事,而扶光也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再想起“孟姝”这个名字。 直到那日他路过苍梧山,顺手救下了她。 与其说是救,倒不如说是帮她圆了一次谎。 孟姝刚举起手中长剑,手臂便被人拽住,青年低沉悦耳的声音传来:“你要干什么?” 她回头,发现是他时,神情一顿,看上去有些惊讶。 她应是刚经历过一番打斗,四下全是邪怪恶魂的尸体,而她身姿独立站在尸圈里,除了发梢有些凌乱,气势却冰冷得吓人。 鲜血自她手中剑尖滴落,晕开在青色裙边下的泥土里,她眸色沉沉,带着杀气,与那日瑶池仙宴所见大相径庭,仿佛变了一个人。 扶光微愣。 “神君”她蹙眉,看着他时,眼里带着不加掩饰的警惕。 也是在那日,他们遇到了毕方。 通过毕方的口扶光才知道,若他再晚来几步,孟姝兴许就把苍梧山给掀了,可当他问及背后原因时,孟姝却沉默不答。 她叹了口气,带着无奈的妥协:“神君,能否请你帮我一个忙” 也是因为这一句话,才有了后来孟倚口中,扶光路过救人一事。 看着鬼族长老们对自己百般感谢,扶光将目光看向那倒在女侍从怀中,虚弱无力的孟姝,与那个在苍梧山大杀四方的女子简直判若两人。 神君何曾见过这种“骗子”,他略带意外地扬眉,唇角却缓缓勾起。 这鬼王,当真有点意思。 顽劣洒脱也好,温柔端庄,大方得体也罢,如今还杀气腾腾。 这么多面下,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她 第160章 后来,随着每次在神界的碰面,他们的关系也不似原来那般疏离陌生,旁人碰见扶光,只会一板一眼地行礼,唤他:“神君。” 可孟姝不一样,她总是会笑着看向他,唤他:“神君大人。” 虽然扶光每次都是一如既往地清冷淡然。 慢慢的,他们的交集开始变多。 除了兰子舟外,浮阙宫开始走进了另一个人。 从那以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扶光每隔一段时间便会看到孟姝。 在他面前,她仿佛拿掉了所有伪装。 世人总说,鬼王姝端正娴雅,温和沉静,是三界女子之表率。 可只有扶光知道,或许那个会哭会笑,渴望着洒脱自由的她,才是真的她。 因而唯有每次在浮阙宫时,她才能真正放松下来,她甚至会跟扶光开玩笑,分享她自己所做的点心,还会给冷清的浮阙宫装饰花草,甚至会在节日时给宫中仙侍每人都准备礼物。 虽然扶光并不明白,她是从哪知道的那么多人间节日 扶光孤寂惯了,总觉得一个人很好,可直到他遇见了孟姝。 她的一颦一笑闯进了他无聊又冰冷的世界里,让他知道原来活着的意义从不只有守护众生,神的世界,或许也可以不那么单调。 于是乎,他开始习惯她的存在,虽然他每次面上都不显,可只有神君自己知道。 他会在浮阙宫每个冷清的夜晚里,默数着她下次来的日子,哪怕那日有事不在,他也会在她临走前特地赶回来见她一面。 为此,扶光每次都会怀疑自己是不是着了魔,觉得自己变得莫名其妙。 在这些细微的相处中,他发现孟姝对自己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她看向他的眼神开始变得炽热,有时会常常偷看他,被他发现时又会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 神界不缺仙侣,恰巧那日兰子舟跟他说到神界哪个仙子又跟哪个仙君相恋的事,扶光这才恍悟,难不成孟姝这段时日的异样,是因为她喜欢他 于是向来按时就寝的神君,第一次失眠了。 他起身拿起外袍披上,走到寝宫前的小院子里。 那是孟姝闲着无聊,教着仙侍们一起种下的花圃。 其中长得最茂盛的那棵,便是一株海棠。 浮阙宫位处三界之外,却有着与人间相似的四季变换。深秋冷月下,披着月袍的俊美青年独坐于海棠树下,身形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他想了整整一夜,直到天光亮起时,望着那红霞漫开的云日,扶光才下定决心,他得想办法让孟姝醒悟,或许是他这段时日的淡然放任让这姑娘心生了错觉,误将同僚之谊当成爱意。 可不知为何,当做出这个决定时,扶光却觉得心里有些难受。 天规虽不限制神仙有情,可扶光深知自己和别人不一样。 他是天诞之神,身上肩负着与生俱来的责任。 他的命注定是众生的,这样的一个人,怎么能有情更不敢有情。 扶光向来对自己很是了解,旁人都说他冷心冷情,他自己也觉得,或许他们说的是对的,所以他便理所当然地将心中这抹异样当成错觉,恰巧过几日要下界化解天灾,扶光觉得,这或许是个让孟姝不要一错再错的好时机。 恰巧第二天,孟姝来了,依旧提着清紫檀食盒。 扶光的目光不动声色地从食盒上移开。 却在心里有些懊恼。 不怪孟姝会错意,因她身为鬼王,难免要在神界走动的缘故,便与众仙家相熟起来,恰逢有一日太上老君那新得了几瓶疗愈的仙酿,知道扶光按例要去三界巡查,便托他顺路带去鬼界。 那提着仙酿的清紫檀食盒,便是扶光从浮阙宫中拿去的。 毕竟只是一个小物件,后来扶光也没想着再拿回来,谁知孟姝却特地归还,还带了一些点心分给宫中仙侍。 见他们欢喜,孟姝便每次都拎着食盒带点鬼界的吃食,对此,扶光也并没有在意,也就默认将食盒给了她。 可如今看来。 倒是他逾矩了。 微风吹进浮阙宫里,在花草围簇的石桌旁,孟姝趴着不知在写些什么,时不时露出一丝低笑。 看着不远处女子笑靥如花的模样,向来运筹帷幄的神君却有些犯难。 他该如何开口,才能在既不伤害她的情况下,又能将误会说明 扶光活了这么久,却是第一次处理这种事情。 哪怕他已经尽力不动声色地拉开他们距离,可似乎仍伤害到了她。 那日孟姝走时,神情明显有些落寞,甚至忘了擦去她用茶水在桌上写下的字。 于是乎,在那个晚上里,扶光又一次失眠了。 后来连着几日,孟姝都没有再来,日子一晃而过,很快便到了扶光该去下界的日子。 那日临行前,仙侍送他到浮阙宫外,他却突然想起了很久没来的孟姝。 他摩挲指尖,半垂下的眼眸里竟有一瞬的失落。 他想,孟姝不来也好,想来是她终于醒悟,知道自己误将寻常情谊当作男女之情。 但临走时,他还是特地叮嘱了仙侍:“日后再见到殿下时告诉她,让她以后不必再送东西了。” 此话一出,扶光没有意料之中的松了口气,反倒忽感心头一紧,那股异样的感觉再次泛上。 细细想来,自己这几日心神不宁的时候实在太多了。 那时的扶光还不知道,原来自己多日的异样并非错觉,可是当他后知后觉明白这一切时,早已无法挽回。 镜中画面一转,扶光看着眼前景象,瞳孔忽地一缩,手指不安地屈起。 是那天。 是孟姝战死的那日,也是他出关的那日。 “神君!” 浮屠宫内的寝殿大门被人打开,微光带着缭绕而进的仙气洒下,落在青年的月鳞锦袍上。 他一抬眸,便见仙侍匆匆跑来,面色焦急。 第185章 这天象…… 扶光注意到什么,眉头轻蹙。 苍穹边向来漫布的云霞不似往常般绚烂,压迫的密云下似有红光笼罩。 是大凶之兆。 不知为何,扶光心头突地一跳,倏然生出一股不安来。 “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下一秒,他便听见眼前仙侍带着哭腔:“自您闭关后的第二日,六合突开,天下大变,逃出的恶鬼肆虐三界,久战未果,今日还传来消息,说……说鬼王殿下独自前往妄枝山赴战,现如今妄枝山周围天雷滚滚,阴云密布,而殿下她生死未卜……” 他话音未落,方才还神情镇定的青年突然变了脸色,顿时消失在原地。 恶鬼,妄枝山…… 扶光第一次如此慌张。 他无法言喻自己当时的心情,他只恨自己为什么不能快一些,再快一些,或许这样,他就不会亲眼看着她死在自己面前。 那日的妄枝山哀嚎遍野,尸血成山。 不知是什么力量的爆发,引得众天雷滚滚齐聚妄枝山巅。随着一道道紫光的劈下,众仙家被天道之力凝结成的结界阻隔在外,见到突然出现的扶光,他们一开始是震惊不已,回过神后便纷纷上前想要拦住他。 “神君,这天雷阵被天道结界所围,是万万进不得的呀!” “神君请三思!” 纵使他们如何跪地请求,扶光却好似充耳未闻,他只是一味地向前,目光一瞬不瞬地盯向那处。 孟姝就在里面! 青年的眸色忽地冷下,随着他额心神印的亮起,周遭空气突然凝滞,强大的神力波动以他为中心向四周震开,耀眼的金色光芒从中迸发,只见原本聚集在妄枝山巅的雷云有一瞬地停下,本应向结界内打去的天雷猛地落在青年身上。 一道又一道。 鲜血透过他的衣角流下。 青筋自他额间暴起,他却仿佛不知疼痛般,法力不断从他掌心打出,随着一声低喝,那顽固的结界倏然被人硬生生撕开一道口子,扶光的身影飞速朝里飞去。 “神君!” 众人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幕。 在尸骸遍地的妄枝山,结界内有恶鬼的声音在痛苦嘶吼着。 源源不断地天雷破开苍穹直直劈下,在阵法的最中心,一道青色身影如同断了线的风筝般上下起伏,在雷光里摇摇欲坠。 战甲不知何时被撕碎,她的身躯早已千疮百孔,狰狞的血痕划过女子惨白的脸,随着一滴清泪的落下,她彻底闭上了双眼,身形猛地朝下堕落。 “孟姝!” 她的青衣素裙飘过扶光的指尖,他拼尽全力伸手一抓,空气自他指缝穿过,青年瞬间愣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随流光般消散,一点点化开在他指尖。 孟姝死了,魂飞魄散,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冷意顿时袭遍全身,扶光僵住在半空,手仍保持着伸出去的姿势,有泪自他眼中滚落,脑海中女子欢笑的容颜与染血的青衣交织在一起,那一瞬间,他万念俱灭。 “扶光,你会不会也喜欢我” 其实那日她在浮阙宫写下的字,他看见了。 随着孟姝的死去,天雷散开,恶鬼的哀嚎连带着一起湮灭在这荒芜的山巅。 扶光无力地跪坐在地上,战后的冷风带着血腥味卷起黄土,一点点漫过他的衣摆。 有痛意密密麻麻爬上心口,如万蚁蚀骨,又如万刃剜心。 青年悲伤地不能自己,他艰难地喘着气,死死攥住自己的心口,痛苦地躬起身低泣。 对不起孟姝,我错了,是我错了。 那一日,随着鬼王的死去,三界中最为耀眼清冷的神君跪在妄枝山顶,痛哭不已。 他一直以为自己冷心冷情,不会对她心生妄念。 可直到那一刻他才明白,自己一直都错了。 他喜欢她,从来都是。 浮屠镜中的画面蓦然碎裂,化作点点流光四溢飞出。 早已红了眼眶的青年人伸出手,颤抖地触碰过那碎片,只见它慢慢化开,飞过他的额间,于眉尾红痣落下。 孟姝曾问过他,眉尾这颗红痣是否天生 当时的扶光只道不知。 可眼下…… 他记起来,全都记起来了。 扶光抬手摸过眉尾红痣,向来淡漠冰冷的眼眸染上汹涌情绪,泪自他脸庞滑落,滴滴没入黑袍之中。 原来当初妄枝山那一眼并非初见,玉符光芒下,是他苦求而来的重逢。 第161章 在这白芒闪耀下,隐有淡淡青光蕴含其中,带着神秘的气息涌上,如同含苞待*放的棠花。 “那是……” 段之芜眼神一敛。 “是阿姝。”意识到那青光是什么后,穆如癸神色突变,疯了般想要冲向方才孟姝和扶光消失的方向,却发现有什么在阻挡着他。 “狗屁苍梧山,你凭什么拦我!”他低骂一声,不再掩饰,手中灵力一掌打出,迸发而来的威压震起他们的衣袍,段之芜瞳孔一缩,仿佛意识到什么,猛地看向穆如癸。 这灵力分明带有鬼族的气息,他是鬼族人! 与此同时,在鬼界内。 祠堂外小憩的孟倚忽地从梦中惊醒,还未等他起身,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异响。 祠堂前的守卫匆匆跑来:“倚长老,祠堂有变!” 他瞬间起身,不可置信地朝那祠堂看去。 原本灿烂的天光忽地变暗,紧接着在鬼族祠堂的上空,密云紧布下,隐有青色光芒溢出。 祠堂檐下古着铃疯狂摇响,沉闷的铃音伴着风声低低碾过人的心脏,让人心口发麻。 孟倚微怔,抓起椅边拐杖便朝那跑去。 可还不等他打开祠堂大门,一股强劲的力量便从中涌出,“嘭——”地冲开殿门。 孟倚和众守卫被这力量逼得连连后退,他连忙挥起手中拐杖挡在身前。 待他好不容易稳住心神时,蹙眉抬头朝前一看,却突然停滞了呼吸。 “殿下……” 目光穿过大开的殿门,古着铃的摇响下,殿中心的女神雕像浑身散发着耀眼的青光,额心钿印处,青墨色棠花悄然绽开,光芒如同呼吸般轻轻闪烁。 “这异象……”医署馆内,原本忙着抓药的花医姑忽然走出,眉头紧蹙看向那上空。 “好像是祠堂的方向。”苏素闻言也走过来。 花医姑扶着门框的手一紧,将怀中草药放下:“走,先去看看。” “嘭——” 浮屠镜所幻化的空间内,似有什么碎裂。 万千华光洒下,处于光圈正中心的女子紧闭着眸,随着源源不断的灵力朝她额心涌入,她走进了一个又一个画面。 与之前的梦境都不同,这一次孟姝不再是作为一个旁观者的视角看到这些,她是她自己。 这些浮屠镜中的碎片,是她自己的记忆。 鬼王,神血,寂云剑,大战…… 过往的一幕幕浮现在她眼前。 孟姝的眸紧闭着,体内的血液却在澎湃翻涌。 先是妄枝山。 “那可是鬼王。” “吃了她,吃了她……” 再是黑暗无光的九幽。 “殿下是又要出征吗?” “殿下不会死,百鬼之王要平平安安的。” 那是孟婆对她说的话。 要平安,平安……可她最后却魂飞魄散,消散在无光的九幽里。 她的命运是场死局,或许从她出生的那天开始就注定,神血终有一天会在她身上爆发,而鬼王孟姝,终究要为救世而死。 从呱呱落地的小儿,到意气风发,花样年华的少女,再到温柔沉静的鬼王。 回顾自己走来这一生,孟姝好像从未为自己活过。 她的一生都活在别人期盼的目光和沉甸甸的责任里。 为了让父亲回来看她,她可以收起顽劣性子,拼命做个听话懂事的女儿。为了不辜负子民的期待,她可以戴上自己不喜欢的面具,扮好沉静威严,做个让三界赞叹的女鬼王。 在这场以自我为缚的死局里,孟姝对得起任何人,却唯独没想过自己。 只有扶光。 只有扶光看见了真正的她。 于是乎,她终于可以卸下所有防备,在浮阙宫短暂地做一回自己。 在那里,没人会责怪她仪态不端,没人会逼她做不想做的事情。 许是那段相处的时光太过美好,虽然他总是冷冷淡淡,看似板着一张脸,但对于孟姝来说,那些不经意间流露的温柔要比一切话语更打动人心。 他看见过她最暴戾的一面,但他依旧会帮她圆谎,会在陌生的神界为她引路,会在她面对众仙家无所适从时让她躲进浮阙宫。 走向扶光,是她唯一可为自己做出的选择。 毕竟当阳光洒落在你身上时,没人不会被温暖,更没人不会被光吸引。 毫无疑问的,孟姝喜欢上了扶光。 第186章 在温柔沉静的外表下,蠢蠢欲动的少女心事是孟姝最大的秘密。 她明白自己身上的责任,于是拼了命想把这份情意压在心底,可每当那些相处的点滴在她面前展开时,她总是会不经意地流露。 扶光分明清冷淡然,让人不敢靠近,许是她着了魔,她竟隐隐觉得他待她不一样,甚至让她心生恍惚。 他会不会也喜欢她 终有一日,她情难自抑,在浮阙宫的石桌上用茶水作墨,偷偷写下了那句话。 可变化来得太快。 他不动声色地疏离,让她明白,是她生错了情。 其实扶光并不知道,在他下界的那一天,孟姝其实去找过他,想为他送别。 可还不等她走近,却听到他说:“日后再见到殿下时告诉她,让她以后不必再送东西了。” 那一瞬间,心中最深处的柔软被击溃。 那是孟姝自继任来第一次哭。 她躲在浮阙宫的墙角,死死捂住嘴唇,在他即将转身之际飞速离开。 再后来,大战突袭,恶鬼席卷三界。 这一个个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孟姝没心思再去想这些,她开始一心钻研战事,日日奔波战场与鬼界。 其实在做出唤醒神血这个决定前,孟姝曾一个人在望池旁深思熟虑想了很久。 她生性恣意烂漫,乖巧懂事是被迫,继位是被迫,可唯有这一次,是她真心想为这世间做些什么。 在成为鬼王的这些日子里,她虽然无时无刻不在带着伪装,可那些鬼界子民的笑颜,以及三界的美好都让她难忘。 上阵杀敌不是假,鞠躬尽瘁不是假。 自认清自己肩上的责任后,孟姝此生唯有一个夙愿。 她要守护鬼界万民,三界安泰。 她起身,望着池水中倒映出的点点波澜碎银。 那是照世灯的光。 她想。 如果恶鬼现世是一场局,意图颠覆三界的话,那就让她成为此局最不可控的那个变量吧。 她要让世人记住她的名字。 不是鬼王,而是孟姝。 所以的记忆在一瞬间涌入素衣女子的脑中。 她被四周席卷而来的灵力托举在半空中,璀璨华光萦绕在她身旁,随着额中鬼王钿印愈发清晰,她眼睫微颤,似有什么在血脉里涌动,叫嚣着要爆发。 在鬼族祠堂的上空,青色光芒愈发强烈,并不断向四周扩大着,几乎要笼罩整个鬼界!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鬼界长老以及大小官员纷纷赶到祠堂前的空地上,眼见这奇观异象越来越强烈,震撼之间又有些忐忑不安。 “孟真呢?”长老中有人张望。 但不过片刻,众人便被来人吸引去目光。 有一拄着拐杖的侏儒老头从殿内走出,众人见状纷纷围上前:“倚长老,这是怎么回事” 殿内的女神雕像青光依旧,并有源源不断的灵力向其汇拢,隐隐有着冲天之势。 别说鬼界,怕是如今神界也感受到了这股巨大灵力的波动。 孟倚握着拐杖的手一紧,激动的神色被他压入眼底,他回头,看着那不容靠近的光圈。 在光圈的最中央,雕像之上棠花形状愈发明显,几乎要夺绽而出。 “是殿下。” 半晌,他终于开口。 颤抖的双唇翕合间,话语如同平地惊雷,让在场之人呼吸一滞。 “是殿下回来了。” 九天上紫微宫内,有人影匆忙跑入。 青童子胸膛起伏着,急急来报:“帝君,三界突然天降异象,众仙家都在凌霄宝殿等您议事。” 宝座前的男人正背对着他,目光幽幽,不知在看向什么。 “帝君” 沉默间,青童子再次询问。 良久,他终于开口。 “还是来了。” 天帝不忍地闭上了眼,将复杂眸色隐下。 浮屠镜是他的法宝,对于苍梧山的情况,他早就尽收眼底。 自扶光找上神界的那一刻,天帝就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 只是这一刻,他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不必议事了。”风吹过男人绣着祥云锦纹的冕袍,他转身:“传吾帝令,即日起三界同庆,恭贺鬼王归位。” 鬼王……归位! 青童子瞳孔忽地一缩,仿佛意识到什么,怔然抬头。 浮屠镜内,半空中的女子眉头轻皱,她感受到体内那股力量愈发汹涌,叫嚣之中又带着低低共鸣,以她丹田为中心,四散流入意识海,与先前所有感受都不同,在这股力量的呼唤下,她心神一震,仿佛他们本该天生一体。 “啊——” 孟姝感觉自己的身体被撕裂又被重塑,神秘又强大的青光自她额间散出,继而温暖地包裹着她。 在耀眼的光芒下,女子脖间的青玉微小地跳动一瞬,紧接着,她听见有道熟悉的声音跃入她的脑海:“阿姝,这就是你要找的答案,现如今,你真的想好了吗?” 又是这道声音…… 散落的乌发下,女子额间青墨钿印夺目绚丽,她于光圈中缓缓睁开眼眸。 “我早就想好了。” “百年前我不会逃避,百年后,该是我的,我也绝不逃避!” 在四散的流光中,素色衣裙疯狂飞舞,她勾唇,压低的眼眸露出几分轻蔑,带着上位者的威压:“我是孟姝,是鬼界之主,百鬼之王!” 第四卷归位 第162章 与此同时,在寰宇之间,无论身处何地的鬼怪们纷纷僵住,它们无一例外地仰头,感受着天地间那股熟悉气息的飘荡,抑制不住的激动之色夺目而出。 它们感受到那股力量的碰撞,而身体内的血脉正叫嚣着,让他们心悦诚服。 这是鬼王的力量。 它们的王回来了! 身处苍梧山的一众鬼军以及段之芜,也无一例外地感受到了这股共鸣。 包括穆如癸。 他怔住一瞬,继而颤抖着抚上心口。 跳动的心脏下,流淌着的血液认出了她的气息。 “阿姝,殿下……”有泪水自他眼中打转,穆如癸不可置信地低喃着,缓缓抬眸看向那光芒爆发之处。 “鬼王之力觉醒了。”段之芜也察觉到什么,震惊的神色爬上他向来冰冷的脸。 他嘴唇颤抖着,握着斩魂刀的手不断收紧,直到指骨被勒得发白。 他的眼前再次浮现了那日。 她死在妄枝山巅,他去为她收尸,最终只带回一捧黄土的那日。 有泪悄无声息地滴落。 在无人注意到的角落里,段之芜垂眸接住了它,后知后觉地,慢慢攥紧了手心。 浮屠镜内,随着女子眼眸的缓缓睁开,四周结界如镜面般霎时碎裂。 淡青色灵力萦绕在她周围,她的足尖轻缓落地,披落的乌发随她动作飘荡,额间青墨钿印昳丽非凡。 随着她的抬眸,周遭原本暗暗涌动的灵力瞬间平稳下来。 她抬步走出浮屠镜,再一回神,竟已经回到了那个原本跌下的山洞。 头顶天坑处的结界已经散开,幽幽焰火再次浮现,有微光穿落洞口落下,映亮了坑底。 孟姝正垂眸思忖着,前方却忽地笼下一道阴影。 熟悉的菩提香将她拥入怀中,克制之中带有难以抑制的情绪。 慢慢的,他的手臂紧紧揽住她,不断将她抱紧,仿佛要把她融入骨血。 “对不起。” 他的声音带着失而复得的颤抖,细听还有几分哭意。 闻言,孟姝的眼瞬间就酸了。 方才在心底酝酿的一切都成为泡影,被他击穿得溃不成军。 她曾设想过无数次,若有机会让她重来,恢复记忆后,他第一句跟她说的话会是什么。 却没想到,会是这三个字。 可偏偏,她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说。 孟姝颤抖的手下意识抬起,却在快碰到他的脊背时,蓦然顿住。 那些记忆中的画面又浮现在她眼前。 孟姝承认,在当初至死时,她都不知道扶光的心意。 她一直以为,百年前不过是她一厢情愿,可直到那一天,就在她的最后一缕残魂即将消散时,有股力量逆天而行,抢着最后一点时机强行将她从九幽中召回。 再次来到浮阙宫,她却见到了天帝。 “陛下”就在她惊异于自己怎么恢复了目力时,却突然看见眼前人。 她怎么也没想到,用这逆天之法召唤她的人居然会是天帝。 可眼下,男人向来威严沉稳的脸色有些难看,眉目之间隐有凝重焦急。 孟姝心头一跳,果不其然,只听他道:“扶光出事了。” 辞神职,入鬼道。 这六个字一点点地敲打过孟姝的心,冷意沿着指尖爬上大脑,让她瞬间僵在原地。 怎么可能…… 她突然很想哭,但是身为残魂的她连落泪都不能。 第187章 那个比肩日月,清隽风华的神明,怎么可能会…… 孟姝忽然明白了什么,手指止不住的颤抖。 “孟姝,他动情了。” 她猛然抬眸,对上天帝有些复杂晦暗的眼眸。 灭世之战后,孟姝魂飞魄散,在九幽黑暗里游走的时候,扶光亦活得不人不鬼。 他是被兰子舟强行拉回神界的。 若非兰子舟发现及时,他怕是早已自毁神丹,死在那妄枝山巅。 孟姝听着,跟着天帝往前走的脚步一顿,前头的男人对她的反应似乎早有预料,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带着她往前方继续走去。 绕过屏风,香炉内的沉香袅袅而起,萦绕过青年惨白的面色,痛苦在他紧蹙的眉心浮现,他双眸紧闭,气若游丝。 不过几日未见,他们之间却仿佛隔了千百年的光阴。 他怎么将自己搞成了这副样子…… 孟姝心口一酸,指尖无意识掐进掌心。 “他执意要辞神职,入鬼道,为此,不惜登上洗神台,”天帝垂眸,看向床榻上的青年,不忍道:“洗神台是神界最残忍的刑罚,其目的在于涤洗神髓,散化修为,历来登上之者屈指可数,皆是一些罪大恶极的堕仙,凡是登上洗神台的人,非死即疯。” 扶光想要任鬼王,就必须修炼鬼力,可这本身就与其神力相斥,为此,他便只能通过这种方法。 孟姝走到他床边,缓慢地蹲下身,目光一寸寸,不忍地抚过他苍白的脸。 扶光,你傻不傻,洗神髓,这该有多疼啊。 “那他现在还能醒过来吗?”半晌,孟姝带着哭腔,艰涩出口。 天帝静默一瞬,继而抬头看来:“好在,他福大命大,不仅没死,还真让他硬生生捱过酷刑,在洗神台上打通了经脉,如今若他能醒,日后便能修得神鬼双术。” 可问题难就难在,如何让扶光醒过来。 天帝深吸一口气:“皮肉之伤只是最轻的,更难挺过的,是心魔。” “那他的心魔是什么?” “是你。” 孟姝脑袋轰地发白,霎时愣住。 “他将自己困在了有你的梦境里,甘愿堕落,不愿醒来。” 天帝道:“孟姝,如今想要救他,唯有一法,但必须要有你的配合,至于愿不愿意,选择权在你。” 沉重的气氛蔓延间,孟姝再抬头,她面色无悲无喜,只是静静地盯着昏迷不醒的扶光,低声道:“代价是什么……” 世间万物,都要付有代价。 “忘记你。” 忘记我。 微光伴着淡淡灼意从头顶天坑洒下,映照出那飘掠的浮尘。 孟姝神绪霎时回笼,僵在半空的手缓缓落下。 那一日,她跟天帝联手,用这残魂仅剩的力量将扶光关于自己的记忆抹去,一起封印到浮屠镜里,却没想到百年后,因果轮回,竟让他们在此亲手打开了过往尘封的一切。 孟姝仍记得她在消散前跟扶光说的最后一句话。 那时她在他榻前,想伸手摸摸他的脸,却发现一缕残魂的她不足以支撑自己做这些。 她很想流泪,却忘了她已身陨,根本哭不出来。 她只好叹息着,无奈地看着他:“你怎么这么傻,你不是不喜欢我吗?如今又为何要替我护鬼界周全,甚至卸下神职,入鬼道,任鬼王你总是偷偷为我做这么多,可我却什么不知道……” 年轻的女子眼神悲悯,忍了又忍,终究是压下声音的哭腔。 她拼着最后一丝力气,附在他耳边,唇语低喃,目光悲切,重重地闭上了眼。 “忘了我,做回神君吧。” 从此,世间无我,你仍是你。 在幽暗的深洞里,孟姝倏然抬眸,有泪无声滚落,继而被她不动声色地擦去。 他的记忆,明明是她帮着抹去的呀。 如今这一切,本不该发生。 孟姝眼睫轻颤着,汹涌情绪隐匿在黑眸里,钝痛的感觉自心口蔓延。 最终,她还是狠心将眼前人推开。 再一抬头,清亮的瞳目中早已无波,沉静得吓人。 “神君。”她开口,区区两字,却让扶光身体一僵。 下一秒的话,更是让他浑身血液瞬间冷下。 “你逾矩了。” 他宛若晴天霹雳,倏地抬头,似不明白她为何突然性情大变,对上她那陌生冰冷的眼神时,扶光下意识地想拉住她:“孟姝,我……” 眼前人却倏然退步,离他更远了些。 笼落的微光倾洒在他们二人身上,随着头顶结界的消失,外头烈焰的焚烧声与穆如癸他们的呼唤交织在一起,不断传入洞中。 有光浮掠过女子的额心,在那里,青墨色棠花钿印昳丽非凡,隐隐透着幽光。 扶光忽地顿住。 他们同在浮屠镜内,方才的异动扶光亦有察觉。 孟姝鬼王之力觉醒了,而他们记忆也已找回。 明明一切都在回到原轨,明明对方就近在咫尺,可为什么 他们之间仿佛隔了更远。 苦涩自心头蔓延开,扶光垂眸,身体止不住地颤抖着,后背还未痊愈的伤口已经裂开,可远比皮肉之苦更痛的是心口。 耀眼青光散开,苍梧山外烈焰尽焚,又回到原来火光笼罩的模样。 因天降异样,那黑纹面人也已察觉到不对,趁着众人被光芒吸引去目光之际便带着残兵匆匆逃走,彼时的外头一片平静,除了火星迸发的碎裂声,便只剩下穆如癸他们急切的脚步。 青光散去,可孟姝和扶光还是迟迟不见踪影。 穆如癸和段之芜他们带着鬼军正四散寻找着,忽然间,段之芜好似看见什么,目光微顿,面色一喜:“少主!” 堆起而起的火石废墟上,女子脚步轻盈,翩然落地,远方传来的风吹起她的衣摆,染血的素裙在烈焰中翻飞,却没有一丝灰烬敢近身,她眸色温柔,清浅带笑:“段之芜。” 第163章 彼岸河围成的酆都城内,有风吹过檐下还未亮起的灯笼,伴着铃铛的轻晃,排着长队的百姓早已挤满街巷,他们手拿棠花,不约而同地伸长脖子,想要越过密密麻麻的人头向前看去。 在街巷的尽头,是那三重鬼阙门所围成的宫群。 随着青光照世,鬼王姝死而复生一事早已传遍三界,世人都知晓,鬼王就要归位了! 而眼下,不仅仅是酆都城内,就连鬼阙门后的宫群里也乌泱泱站满了人。 其中,身披青羽战甲的鬼军威武有素,于鬼族祠堂外的空地前陈兵列队,彼时正目光炯炯,目光越过前头的一众长老鬼官,一瞬不瞬地盯着祠堂的方向。 祠堂的殿门仍大开着,女神雕像静静屹立在祠堂中心,天光透过门檐落在它身上,给威武飘逸的雕像镀上一层让人不敢亵渎的华光。 就在众人屏息凝神之际,伴随着铠甲声的碰撞,有人影落在台阶上。 众人抬头一看,是鬼界左使段之芜。 随着他的落地,随行的鬼军纷纷四散而开,沿着殿前台阶有序跑下,继而持刀站定,威风凛凛地抬眸看向前头。 段之芜的目光缓缓扫过底下一众长老和官员,最后转身,落在那祠堂中的女神像上。 只见空中传来一阵凤鸣,四溢的神光流动下,霞光普照,七彩凤尾熠熠生辉。 “是神界鸾凤!”人群中有人惊呼出声。 “想来是天帝所派。” “殿下真的要回来了!” 见众人窃窃私语,孟倚也有些激动,拄着拐杖的手不断颤抖。 “花医姑,你见过殿下吗?”苏素彼时也有些兴奋。 她与花医姑站在一处,排在众长老之后,一想到她有生之年竟能有幸看见鬼王归位,心下不禁感慨万千,却又有些忐忑。 祠堂殿门大开着,鬼王雕像就在那,可因着那光芒太过夺目的缘故,苏素修为不比其他长老,试了又试,却始终穿不过那结界屏障,看不到雕像圣容,只好作罢。 她想着,反正等会就能看见真人了。 只是没想到,鬼王姝当年死得如此壮烈,甚至魂飞魄散,不入轮回,居然还能死而复生。 “她是鬼族的骄傲,是世间最最了不得的女子,”花医姑有些热泪盈眶,双手紧握在胸前,似在祈祷:“好在天道有眼,我们小殿下还能够回来。” 族中若论资历,除了当年死去的十二鬼将后,便是她和一众长老资历最深。 而鬼王姝,也是他们看着长大的。 想着当初那个稚嫩少女蜕变成了可以独当一面的女鬼王,再成为英勇献身的女英雄,花医姑便止不住地心疼。 好在这一切,终究是过去了。 吾王归位,鬼界又将焕发新生。 有风吹过这方天地,震得祠堂外古着铃狂响,女神雕像旁萦绕着的光芒骤然紧缩,继而猛地四散而开。 青光普照下,有身影破云而降。 第188章 七彩祥云飘逸在她身后,裙摆卷起的青光漫开,祠堂前,鬼王之力幻化的青棠凌空盛放,源源不断的灵力流动着向中间汇聚。 在众人震惊、雀跃的神色中,女子翩若惊鸿,身姿玉立,静静站在青棠之上,波澜不惊的目光中,带着逼人的气势。 “恭迎鬼王殿下。” 一时间内,参拜之声响彻寰宇。 …… 孟姝是鬼王。 这是苏素想破天也没想到的。 她站在幽冥殿前,脑海中还不断浮现着方才抬头,看到台阶上女子面容的那一幕,苏素大脑轰地发白,久久不能回神,直到背后紧闭的殿门被人打开,这才被唤回思绪。 由孟倚带头,一众长老从中走出,游音怀紧随其后。 看到苏素,她快步上前:“殿下唤你进去。” 苏素猛地抬眼,转头看向那大开的殿门,一时间竟有些忐忑。 她朝游音怀点了点头,随即迈开脚步,犹豫着向里走去。 幽冥殿内的侍从早已被屏退,殿中紫玉炉香烟袅袅,鬼王座前静静站立着一个女子。 她早已换上了绣着棠花样式的鬼王常服,云肩之下素纹青衣随风而动,腰间璎珞吊坠折射出耀眼光芒。 彼时她正背对苏素而立,听到脚步响动,她一顿,缓缓转身。 “臣苏素,参加殿下。” 就在苏素即将跪下之际,方才还在殿阶之上的女子竟瞬间出现在她身边,抬手稳稳扶住了她,拦住她即将跪下的动作。 “苏娘子。” 她愕然抬头,竟对上孟姝清亮含笑的双眸。 “你什么时候也跟我这么见外了” “殿……殿下。”苏素有些无措。 孟姝拉过她:“什么殿下,你还是继续唤我阿姝吧,听着自在些。” 看出她的惊讶和犹豫,孟姝摇头一笑,将人拉到椅子上坐好。 “苏娘子,先前没告诉你我的身份是因为大局未定,我也不知该如何抉择。” 孟姝一顿:“可眼下,一切已经尘埃落定,你莫怪我才好。” “怎么会。”苏素恍然回神,看着眼前的女子,她笑颜明媚,眉眼依旧清丽动人,隐隐之间却又多了几分浑然天成的气势,可苏素明白,她一直都是她。 哪怕如今换了一个身份,可孟姝从未变过。 “只是,你既已回归,那主上他……” 孟姝笑意微顿,不动声色地隐下眸中晦暗:“天帝已降旨,百年前他是为了接任代鬼王之职才辞去神职,如今我已归来,他自然要重归神位,再司神职。” “这样也好。”苏素松了口气,笑道:“鬼王归来,神君归位,如今也算回到正轨。” “是啊。” 孟姝叹了口气,垂眸苦涩一笑:“这才是正轨。” 孟姝刚刚重归鬼王之位,鬼界上下事务繁杂,今日光登幽冥殿的人便数不胜数,彼时天色即将暗下,可她手里的手里的奏章还没看完,正欲点灯时,殿外却突然走进一人。 她抬头一看,发现是段之芜,不由得唇角轻扬,向他招手:“你来了。” 段之芜走进,熟稔地帮她点亮殿中的青莲烛盏。 “少主怎么又将殿中侍女屏退了”若非如此,怎会连个点灯的人都没有。 他语气平常淡然,仿佛之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还如原来那般口吻。 孟姝闻言抬眸,弯唇道:“在凡间习惯了,还是没人看着自在些。” 她放下手中紫毫:“我让你寻的东西可有寻到” 段之芜走上案桌旁,将一本折子模样的东西从袖中掏出,放在孟姝面前。 今日孟姝回宫后,便暗中吩咐段之芜去调历来鬼军人员的登记簿,还切记让他莫经其他人之手。 好在鬼军军纪严明,加之先王青墨常年盯着军营的缘故,这些记录向来清晰可查,倒是不难拿到。 “少主为何突然要这个” 孟姝打开登记簿,倒是没从最近的看起,而是径直翻开了历年的记录。 不知看到什么,她眉心轻蹙,目光一顿。 “你还记不记得,那些黑衣人的身法” 孟姝道:“我曾与他们多次交手,之前还不觉,现如今恢复记忆后,细细想来,他们之中有不少人的身法都像极了鬼界人的招式。” 段之芜心下一惊:“少主是觉得,他们先前可能是军中人” 孟姝叹了口气。 “这也只是我的猜测,所以我才让你去调历年来的军中人员变动,看看能不能找到些蛛丝马迹。” “可军中管理向来严苛,现下还有我盯着,什么人能如此能耐,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从鬼军中偷人” 百年前自孟姝继任后,鬼界青羽军便由段之芜接手,这些年来从不曾出现什么差错。 “这就是那位奸细的本事了。” 孟姝眼神突然一冷。 段之芜仿佛察觉什么,猛地抬头。 百年前孟姝也曾说过,鬼族之中恐有奸细,不仅如此,当年六合大开恶鬼逃出之事也颇有蹊跷,说不定都是此人手笔。 只是没想到,他竟能蛰伏如此之久,隐藏如此之深。 “能做到这种程度,身份可见一斑。”段之芜面色一凝。 案前青莲烛盏灯火幽幽,映得一旁瓷杯白净透亮,处处泛着莹光。 孟姝神色一变,好似想到什么,抬首拿起那小巧杯盏,放在手中仔细端详。 “怎么了?”段之芜问。 孟姝将手抬起给他看,眼神微眯:“你不觉得,今日我们见到的一样东西,与这做工极其相似吗?” 半晌,段之芜突然看过来。 “是那个装着冰蝉的白瓷瓶。” 他紧蹙眉头,冷声道。 “看来是时候该揪出此人了。”孟姝冷脸放下手中杯盏,瓷杯与桌案的碰撞声响起,清脆之中又带有几分冷冽。 今日从苍梧山回来后,她便让穆如癸和柳鹤眠先带着冰蝉去了医署馆,眼下那瓷瓶就在医署馆内,明日一探便知。 夜晚的凉风吹动檐下铃铛,一晃一晃飘入殿中。 孟姝透过窗楣看向那浓重的夜色,将登记簿收好,顺势熄了案前烛火:“夜深了,你先回去,明日我先去一趟医署馆,再去军营找你。” 段之芜跟着她出了幽冥殿,看着外头照世灯映下的“孤月”,他眸光轻动,看向身旁女子:“少主,夜深了,我送你回去吧。” “不必了。” 孟姝笑着指了指那些来往的掌灯宫侍,以及那巡逻的鬼军:“这路上又非没人,更何况,我堂堂一鬼王,难道还怕走夜路不成” 她大踏步向前走去,背影潇洒,朝段之芜挥了挥手:“快回去吧,明天见。” 看着那渐渐融入夜色中的青衣身影,段之芜唇角轻勾,后知后觉地叹了口气。 哪怕恢复了鬼王身份,她也真的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 但现在的她,却更要生动。 第164章 来往的嬉闹声在耳边响起,今日鬼王归位,是鬼界的大好日子,因而城中不少店肆商贩都沿街送物,一轮轮焰火于酆都城上空绽放,张灯结彩下,就连飘荡的红玉髓灯笼都显得尤为亲切温暖。 在人头攒动的街市上,有一青裙女子踱步缓行。 她漫步于人烟街头之中,穿梭在欢声笑语里,见此盛景,不由得唇角轻勾。 夜晚的酆都城,孟姝真的没有好好走过。 上次来时,还是贪吃鬼元馗拉着她来的,那时心系着扶光夜深未归,她也没好好欣赏这鬼城夜景。 想到扶光。 孟姝眼眸一暗,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收紧。 今日从苍梧山回来后便再也没见到他,也不知他是否回到神界。 “呼。”孟姝抬头,迎着这吹拂的风,轻轻舒了口气。 本以为重回鬼王之位后,有些事态能够明朗,可眼下看来,莫说鬼界,怕是三界之中也是危机重重。 鬼族奸细还未找到,那神秘的黑衣人组织还未查清,灭世之战和爹娘逝世的隐情……一切的一切,如同道道迷障,在这张以阴谋为名织成的大网里,最不容忽视的一点,就是神血。 孟姝垂下眸,缓缓抚上了心口。 百年前她的确唤醒了它,可那时候孟姝正处法力濒竭的将死之际,她甚至记不太清,自己是如何唤醒它的。 行走于热闹的鬼*城中,孟姝甚至有些恍惚。 看着那些烂漫无忧的笑颜,以及一盏盏高放的天灯,她有时候都在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死过一回。 毕竟这一切都太过美好,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想当年,她也常常隐匿气息,一个人行走在这酆都城心。 逛着逛着,孟姝竟已经沿着彼岸河绕过整整一圈,现如今又回到街市之中,看着那愈发深沉的夜色,她想,是时候该回去了。 今夜的鬼王府,注定是冷清的。 第189章 孟姝已经归来,鬼王府上下的守卫又加严了一番。 今夜穆如癸守在医署馆连夜研制解药,柳鹤眠和苏素都在那处帮忙,府内安静得吓人,一时间除了这府外巡逻的士兵,也就门前这两尊神兽有些生气。 见孟姝回来,两尊神兽很是开心,就连向来沉稳威武的土伯也有些激动。 与它们一一打过招呼后,孟姝这才抬步踏进了鬼王府的大门。 明明今早还是从这出的门,可到晚上再回来时,身份不一样了,就连心情也变得复杂。 一迈过门槛,府门合上后,孟姝维持了一天的笑意终于慢慢淡下。 她揉了揉有些发僵的脸,眉眼之间止不住的疲惫。 凉风吹过府中屋檐,惹得檐下灯笼与铃铛齐晃,随着明光漾过,孟姝有些怔然抬眸,今夜府中无人,这些灯又是谁点的 难不成是长老们安排的下人到了?可不是说明日么…… 孟姝有些奇怪地蹙眉,刚一抬头,不知看到了什么,呼吸一滞。 鬼王府中的那棵庞大枯树,不知在何时竟已悄然蜕变,焕发新生。 嫩芽在无知无觉间长成苍翠绿叶,枝桠虬结的树网下,绿云密布,带着盈盈春意,于夜中洒下幢幢树影。 百年前在她还未死去时,这棵古树便茂密非凡,可不知后来为何竟一夜化枯,苍老木朽。 可眼下,竟长得比百年前更为茂盛。 孟姝轻笑着摇了摇头,或许是缘分到了,连枯木都懂得逢春吧。 她踩着四周檐下灯笼溢出的光影,缓缓走回棠园。 这一路上莫说游廊,就连小径的灯火也是长明,孟姝心下更起疑窦间,又有些庆幸。 也多亏了这些灯笼,否则她还真得一路施法照明。 说来也怪,孟姝鬼力是已苏醒不错,可不知为何,这对黑暗的恐惧还是一直伴着她,每每想到还是会心悸发寒。 好不容易走到了棠园,刚一踏进院门,便见小院中站着一道身影。 “孤月”映照在他身上,皎洁流光几乎与那白色月鳞袍融为一体,月华倾斜而过,“月下仙人”清冷飘逸,俊美得不可方物。 孟姝霎时顿住了脚步。 许是察觉到她的声响,院中青年转身看来。 隔着朦胧的月色,那双向来深邃冰冷的秋水眸仿佛也被这柔美月意染上了几分温存,彼时正穿过黑夜,一瞬不瞬地望向她。 几乎一瞬间,孟姝很快的别开眼。 寂静的月夜下,他们二人隔着距离彼此站立,她却能清晰的听到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 她差点,就要沦陷在那双眼眸里。 孟姝垂着的手缓缓收紧,掌心中传来的丝丝痛意让她恍然清醒过来。 再一抬头,她的神色已恢复成白日时那般淡然模样。 “孟姝……” 看到她回来,扶光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正准备上前时,却突然想到她今日在洞中所说的话,脚步微顿,又退了回去。 他强颜欢笑地扯起唇,半垂的眼眸间带着几分无措:“我……” “神君怎么还没回神界” 他话未说完,却被女子倏然打断。 孟姝神色镇定地走上前,与他擦身而过间,唇角轻勾,分明是笑着说出的话,可话中却带着不加掩饰的疏离:“夜已深了,神君还是早些回去吧。” 说着,她正要抬步进屋。 突然,有人拉住了她的手。 孟姝一愣,目光随着拉住她手腕的那只手往上走,却对上了青年有些黯淡的眼神。 “孟姝,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在浮屠镜中到底看见了什么,为何突然对我如此……” 他笑了笑,笑容苦涩:“如此客气。” 他的声音极低,带着几分压抑的难过。 不仅如此,他的手极凉,怕是不知在这寒夜中站了多久,孤独的月色倾洒在他身上,向来清傲的神君竟看着有些可怜,宛若被人抛弃了一般无措。 孟姝眼睫轻颤,强压住那涌上的心软之意,深吸了口气,转身看向他。 “神君是鬼界的恩人,也是我的恩人,礼数周全,方能显得我鬼界待客之道。” 孟姝感觉到此话一出,那握着她手腕的手微顿,渐渐松了力道。 见此,她心下一狠,接着笑道:“说起来,我不在的这百年也好,还有前些日子的渡鬼一行,都多亏了神君的照拂,若非神君相助,鬼界怕是早已撑不到今日。” 就在孟姝以为扶光拉着她的手终于要松开时,突然间,他猛地用力,一把将她拽近。 夜色月影下,他们呼吸相近,孟姝差点跌入他的怀中,她抬眼,猝不及防地撞进那双晦暗的眸子里,酸涩的情绪下,仿佛有什么在汹涌流动。 “孟姝,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他紧紧拽着她,菩提香的气息压下,近乎逼问的眼神看来:“过去发生了这么多,你轻飘飘一句话就想抹去,你当真就没有一点动容” 孟姝沉默。 青年静静注视着她。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彼此僵持不下,扶光自嘲一笑,终是败下阵来,艰涩出声,低问道:“百年前,你说你喜欢我,那现在呢?” 现在,你还喜欢我吗…… “神君!” 孟姝忽地挣脱开,眼神冷淡地后退几步,冰冷出声:“往事不可追,太过执着于过去,没有一点意义。” 说完,她不敢再去看扶光的神情,转身大步进了屋内,一把合上了房门。 屋外,月下青年的身影缓缓僵硬,他站在冷风中,望着那紧闭的房门,如同被人泼了一盆冷水,眼眸垂下,指尖不自觉地颤抖着。 方才孟姝的那番话一直萦绕在他耳边,胸口隐有痛意爬上,带着锥心的疼,那万蚁噬心之痛,远比洗神台来得更为强烈。 扶光难捱地半伏下身,明明身处寒凉之夜,他额间却爬满冷汗,撑地的手因过于用力而指骨泛白,青筋勒起间,手心似有血纹爬上。 他一手紧捂胸口,强压□□内紊乱的灵力,克制喘息着。 屋外静悄悄的,除了偶有树影发出的沙响,还有那孤独无声的弯月,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孟姝背靠房门站了许久,脑海中挥之不去的都是扶光方才的眼神。 黯淡不解中带着失望,一点点刺入孟姝的心口。 屋中烛火与外头一样,早已被人提前点亮。 看着那摇曳火烛落下的幽影,孟姝眉心轻蹙,冲动间竟一把打开了房门。 外头浓重的夜色倾斜而入,月影爬上女子的衣摆,冷风顺着大开的门不断渗入。 落叶飘零洒下,静谧空荡的院子里,早已没了人影。 孟姝扶着门框的手不自觉地用力收紧,她自嘲地摇了摇头,扯出一抹难看的笑,心头空落落的。 “孟姝啊孟姝,是你自己要将人赶走的,既然做了决定,就不该后悔。” 她叹息着,强压住心头的酸涩,正要重新合上房门时,却见院门有另一人走进。 “殿下。” 是游音怀。 “这么晚,你怎么来了”孟姝一愣,连忙拭去眼角湿意,强装镇定道。 她怀中抱着东西,像是被褥模样,闻言还有些奇怪地张望一番。 “殿下,你与神君怎么了,我怎么看见他急匆匆地出府了” 孟姝眸色一动,低下头:“许是回神界了吧,他也该回去了。” 第165章 孟姝让人进屋坐下,目光落在她放在一旁的新被褥上。 不知想到什么,她眼眸微闪,笑道:“不必如此麻烦了,现在用的就挺好,等会你把它拿去偏房吧。” 游音怀见孟姝坚持,也没多想,转而道:“殿下,你和神君……” 先前她以为,孟姝只是恰好与先主长相相似,还因此闹出了许多笑话,好在说清后,孟姝并没有怪罪她。 可现下细细想来,孟姝和扶光当是在人间相遇的,看起来……还很是熟稔。 “我和他没什么,都过去了。”孟姝给游音怀倒了杯水,闻言动作微顿,淡道。 “殿下,”游音怀有些心疼地看来:“百年前您决心赴战,害怕神君担心而没有告诉他,让你们白白错过了百年,眼下一切时机正好,您为何不为自己考虑考虑” 之前三界中就隐有传言,说神君和鬼王交情不浅,再加之孟姝经常出入浮阙宫的缘由,旁人也少不了闲言碎语。 但碍于扶光身份摆在那,这位神君的脾性可是三界皆知的,从未对谁另眼相待过,因此,这些传闻慢慢的也就淡去了,甚至都没来得及成为众仙茶余饭后的闲谈。 游音怀却不一样。 她自孟姝继位后就一直服侍在侧,若说孟姝在鬼界最信任的有谁,除了段之芜便是她。 因此,旁人或许不了解,但游音怀很清楚,自家主子心里是怎么想的。 见她还是问及,孟姝握着杯子的手一紧,眼眸黯下。 第190章 “音怀,刻舟求剑是没有结果的。”孟姝无奈摇头:“我和他,身上都有太多太多的责任,而我们都不是能抛下责任只顾眼前的人。更何况,如今我刚归位,再活一回,我只想护好鬼界,护好你们。” 她和扶光的结局,或许在百年前就注定了。 神君和鬼王,一个渡生灵,一个收死魂,怎么看,都不像一路人。 孟姝起身走到窗边,夜晚的照世灯高挂于空,在泼墨般的夜色里莹莹一轮,倒真有几分“明月”之象。 到了白日里,它又会化作一轮“骄阳”,给身处黑暗阴郁中的鬼界子民带来光明和温暖。 可这本就是假的。 孟姝垂眸看向了自己的右手。 袖口落下,皓腕银羽缥缈圣洁。 常年行走于黑暗之中的人,不敢相信自己有朝一日会拥有太阳。 有些温暖,倾洒过半刻便够了。 夜露深浓,突起的大风吹打着院中枝叶,掀起一地落叶。 并未关紧的窗楣被风吹开,冷风从外灌进,吹得木雕小窗吱吖作响。 屋内一盏烛火幽亮,照得床幔轻纱飘然成影。 孟姝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眠。 她抱着怀中锦被,不知想到什么,低头轻嗅。 没有那股淡淡的菩提香了。 先前她一直很好奇,她从未见过扶光熏香,也未见他佩戴过香囊,可为何他身上却总能有一股奇特的清香 那菩提香飘淡悠然,像是檀木,又像焚香,带着淡淡的涩,后又觉甘,低敛而温柔,与他给人的感觉很像。 初看时清冷淡然,带着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时不时还会嘴毒不饶人,实在是让人又敬又怕,不敢亵渎。 可若细细了解,便会发觉其清寒之下赤烈成火,暖香自来。 孟姝无聊地揪着锦被一角,思绪却有些游离。 在昏迷的那几日,她总觉得自己被一股菩提香包围着,现下想来,应就是这被子上所染的味道。 扶光独有的味道。 反应过来自己在想什么后,孟姝猛地起身,一边拍了拍自己的脸,一边止不住地轻叹。 不知为何,心里头突然很烦躁。 她起身,从旁边随意扯了件外衣披上,光脚踱步至拱窗前,将那紧闭的铜鸾门推开。 深夜的棠园静谧非常,连带着这处望池都有着不同别日的清幽,甚至有些过分冷清。 她漫步至池边台阶上坐下,头枕着膝盖,低头看向那因月色照映而变得波光粼粼的池水。 其实今日她并没有完全跟游音怀说实话。 在孟姝心里,之所以要故意赶走扶光,最根本的原因,其实是神血。 在浮屠镜里,她再次看见了灭世之战时的情景。 血流成河,生灵涂炭。 那些被人恶意放出的恶鬼全都受到了控制,以至于它们怨气冲天,所过之处无一幸免。 这些,都是那背后之人的阴谋手段所致。 不知为何,孟姝总隐隐觉得,他们目前所交手的那两人,一个所谓的“尊主”,一个黑纹面人,都不是真正的幕后黑手。 或许他们,也只是那幕后黑手的两把刀。 冷风吹过池边女子的脸颊,让她不自觉将肩上外衣拉紧了些,神情却愈发凝重。 百年前那场灭世之战,到底是因何而起,难不成是为了颠覆三界 那眼下,他们又千方百计想寻神血是为什么?难不成,是想再掀当年波澜 孟姝被自己这猜想惊了一惊,后背生寒。 不管背后真相是不是如此,此事需得上报天庭,不能再缓了。 神血的威力太过之大,他们既想抢夺神血,先前谋划未成,定会再卷土重来,到那时,孟姝身边便成了最危险的地方。 这也是她为何不敢跟扶光袒露心迹的原因。 她已经赌不起了。 再活一世,她必须要在一切危险发生前处理好鬼界事宜,为鬼界日后铺路,只有那样,才能不让鬼界子民受到自己连累。 冷风吹动起池边棠花,花瓣簌簌而落,飘荡在清浅池水中,漾起一阵轻波。 孟姝低头,自嘲一笑。 扶光他们并不知道,从浮屠镜出来的那一刻起,孟姝就抱了死志。 怀璧其罪。 自知道神血在自己身上后,她就明白或许她早就踏入了幕后之人的棋局。 既然自身难保,她便不想再连累其他人。 毕竟过去的那些代价,实在太沉重了。 …… “噗……” 浮阙宫内,有身影撞开寝殿门,重重栽倒在地,鲜血自他喉间涌上,月色从门缝里透进,借着幽光,寒意遍生的静谧殿中,有大片大片的血色晕开在地。 扶光艰难地撑身而起,手掌因过分用力而轻轻颤抖着。 彼时殿外传来响动,他眸光一敛,抬手间法力一动,被撞开的殿门瞬间合上。 “主上”隐隐听到寝殿这边传来动静,不铮猜许是扶光回来了,便连忙带着仙童前来。 前些日子,为了将雪域一事奏明天帝,扶光早早就暗中派了不铮回来,只是没想到,他回神界不过短短几日,鬼界居然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鬼王归来一事传得沸沸扬扬,不铮猜扶光应该这几日就会回来了,便一直在神界等他。 眼前的寝殿门紧闭着,静谧之下,月光惨白,若非方才他真真切切听到了声音,还真会以为是错觉。 想着,不铮眉头紧蹙,又抬手敲了敲,可里面迟迟没有应答。 就在不铮担忧不已,正准备破门时,殿内终于传来动静。 “我累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青年声音低沉,隔着一扇殿门听着不是很清晰,但好像并无异样。 不铮心下有些奇怪,迟疑片刻后,最终还是应下,带着仙童悄声离开。 见不铮终于走后,幽暗殿中,青年强撑起的背脊忽地一弯,紧蹙的眉宇间冷汗密布。 鲜血再次从他唇边渗出。 他抬手冷脸拭去后,目光凝重地看向了自己的掌心。 那狰狞的血纹愈发清晰,隐有扩张之意。 许是刚受天雷内息不稳的缘故,此次反噬居然提前了。 凄白的月光透过镂窗洒进殿中,笼罩在低伏着身的青年身上。 扶光抬眸,牙关用力咬紧,强忍着痛意撑身而起,踉跄地扶着手边矮桌往内走去。 殿中灯火被他随手点燃,昏黄的烛光跳跃上他毫无血色的脸,向来清冷淡然的眉眼间被痛苦所取代,隐有虚弱之意。 他深吸一口气,强稳住心神,双腿盘起,闭目调息。 天边残云飘掠过这座三界之外的神宫,窗外光影轮换间,日升月落,天光大亮,骄阳红晕随着彩霞泛起,伴着仙气飘绕过这头。 “神君” 寝殿门再次被人敲响,惊醒了软榻上打坐调息的青年。 他缓缓睁开眼,察觉到那刺眼的光亮时,有些不适地揉了揉眉心。 “何事” 门外仙童似有犹豫,愣了一愣,这才接着道:“怀……怀南仙君来了。” 扶光穿衣的动作一顿。 他敛眉,将染血的衣袍换下,随意挂在一旁,这才慢慢走来。 推开门,对上仙童有些不知所措的眼神,扶光面无表情,淡道:“就说我不在,让他走。” 就在扶光即将合上殿门之际,殿前花圃旁的凉亭里突然出现一道人影。 扶光眉头轻皱。 那人不知在那站了多久,显然听到了他所说的话,闻言抬头,冷哼一笑朝他瞪来。 若说这神界之中最胆大妄为的人是谁,那除了兰子舟这个人尽皆知的“二世祖”外,怕是没有别人。 他生性无拘,不羁潇洒,是仙府中独子,生来就沾了祖上军功的光,天帝赐其“怀南”封号。 此人平生最爱云游四海,不仅如此,这嘴也是又毒又碎,朋友一茬又一茬,但不见有几分真心交好的意味,可扶光却是一个例外。 兰子舟骄傲得很,见了谁都恨不得像花孔雀般开屏,但三界之中,唯独扶光让他心服口服。 原因无二,只因扶光有张实在过分出色的脸。 兰子舟向来眼高于顶,可他承认,在姿色上,扶光的确险胜他一筹! 也就是因为这一个奇怪又肤浅的原因,兰子舟与扶光在机缘巧合下相识,哪怕扶光此人性子清冷,脾气捉摸不定,可唯独兰子舟不怕他,去哪都要缠着,慢慢的,竟也交好百年有余。 可自从扶光任鬼王后,他们之间宛若断交。 神界中人不知其缘由,只知道当年神君辞神职入鬼道一事传开后,仙君曾从昆仑山回过一趟神界,后来竟一反常态,就此安分待在了昆仑山,至今百年未出,两人之间也不再往来。 可难得的,他今日却来了。 第166章 第191章 花圃间的凉亭处正坐着两人,仙童刚要将手中的茶水放下,却见一只折扇横近,压着茶盏。 他抬头,却见兰子舟噙笑看来:“许久未来,这浮阙宫的待客之道何时如此之差了” 他朝仙童挑眉一笑:“我记得你,你叫杨桃……” 仙童一愣,汗颜道:“仙君,小仙名唤仰陶” 兰子舟来了无数次,却次次记不得他的名字,每次还要自信满满地叫他。 “哦哦,我记得的,小杨桃嘛。”他笑:“你还记得本仙君最爱喝什么吗” 兰子舟每次来,都只喝桃花酿。 仰陶有些为难地看了看扶光。 扶光平时不喜酒气,因此鲜少喝酒,这些年来更是滴酒不沾。 “你理他作甚,他向来这样,每次我喝他也只是看着。”兰子舟催促道:“把这寡淡的茶水撤了吧,看着就无趣。” 仰陶见扶光没反应,知道他这是应允了,连忙跑去拿酒。 “你若嫌无趣大可回去,来我浮阙宫为难仙侍作甚”扶光抬眼,冷道。 兰子舟闻言,倒也不恼。 他轻声一哼,将手中折扇“啪”地合在桌上,瞪眼看来:“扶光,你可真是个没良心的,要不是听说你回神界了,谁稀罕来看你。” 说着,他还故意调侃道:“怎么,当不了鬼王,就只能回来做神君了?” 扶光懒得理他,起身便要离开。 见状,兰子舟急了,连忙起身拦人:“你看你,一整天冷着个脸,长得好看又有什么用,孟姝不还是不喜欢你。” “兰子舟。” 扶光身形一顿,眯眼警告看来。 得! 兰子舟双手环胸,一副早有预料的模样笑着啧了啧嘴。 他就知道,扶光之所以会回浮阙宫,定是因为在鬼界那吃了闭门羹。 说着,他仿佛想起什么,有些奇怪地蹙眉:“孟姝怎么突然回来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两天鬼王归来一事传得沸沸扬扬,三界皆知,天帝更是下了旨意,要三界同庆,共迎孟姝归位。 起初这消息传到昆仑山时,兰子舟也是吓了一大跳,任谁也没想到,一个在大战中魂飞魄散的人,居然真能起死回生。 于是乎,他立马想到了扶光。 见仰陶拿着酒来了,兰子舟顺势拉着扶光重新坐下,一边暗自观察他的神情,心里却止不住地叹息。 旁人或许不知晓,但兰子舟看得出来,扶光对孟姝不一般。 从百年前就有苗头。 到现在……百年过去了,如今故人得归,怕是更一发不可收拾。 见他躲在折扇后,漫不经心地拿着酒,眼睛却看着自己上下一阵打量,扶光眉心一蹙:“你要是没事就赶紧走。” 兰子舟早就习惯了他的嘴毒。 扶光看着面冷,一副神圣不容亵渎的正经模样,可兰子舟却很是了解,扶光才是这神界中最有城府之人,指不定满肚子心计,盘算着在哪坑你。 兰子舟吃瘪地撇了撇嘴,喝了一口杯中酒水后,嫌弃地皱了皱眉:“怎么百年过去了,你这的桃花酿还是这般差” 又来了。 扶光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每次兰子舟来浮阙宫都要喝桃花酿,喝了总要点评一番,最后还免不了一阵对比,总结起来就是处处比不上他亲自酿的桃花酿。 许是坐烦了,兰子舟站起身行至亭边,打量着这四周:“说起来,百年未见,你这浮阙宫中倒是没什么新意。” 说着,他轻声一笑,不知从何处变出一坛酒,将其放在桌前。 酒壶被打开,一股醇香从中溢出。 是桃花酿。 不知想到什么,扶光眸子一暗。 从他来时到现在,虽他极力掩饰,可扶光还是看出来,兰子舟明显在没话找话,显然是在故意避开当年之事不谈,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一般。 先前神界中人多有猜测,不知他和兰子舟为何突然疏离,大多以为是相隔两界关系渐淡的缘故。 可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百年前,他们曾经有过一番争执。 扶光看着眼前美酒,眼神一默。 同样的人,在同样的凉亭里,百年前,扶光要辞神职的消息传开后,兰子舟曾从昆仑山偷跑回来过。 那一日,是他第一次神情严肃,那般气冲冲地质问扶光:“扶光,恕我无法理解你。她既已身死,你又何必执着,居然要辞下神职去任鬼王你莫不是疯了不成!” 那时扶光没有反驳,任兰子舟对他指手痛骂。 天光顺着树叶的缝隙洒下,落在缤纷嫣然的花圃中,微风吹过,仙气缭绕间,酒香四溢。 不怪兰子舟嫌弃浮阙宫的酒,昆仑山中西王母的桃花酿是出了名的美酒,许是在那呆惯了,兰子舟嘴愈发养刁的同时,他竟也开始跟着西王母学酿酒,最后还真学到了桃花酿的本事。 于是他每次从昆仑山回神界时,必会给扶光带一壶他自己酿的桃花酿。 哪怕扶光不喝,他便自饮自酌。 百年的光阴弹指而过,当这壶桃花酿再次摆在自己眼前时,扶光难得的有些唏嘘。 他无声一笑,像是自嘲,又像是无奈。 他抬手,破天荒地给自己酌了一杯,酒香充盈手中杯盏,他垂眸不知想到什么,沉默间却没有喝下,而是抬腕一转,将这满盈桃花倾泻在地。 是啊,没有人可以理解他。 从那日后,兰子舟仿佛与他断义,二人鲜少来往,直至扶光受重伤沉睡了三十年苏醒后到鬼界任职,兰子舟也不曾来过。 浮阙宫今日的骄阳要比那日温暖得多。 再见眼前人,扶光轻晒一笑,竟是已有百年的光阴。 察觉到扶光情绪不佳,兰子舟以为他还在生百年前的气,不由得轻咳一声,有些不自然地于他对面坐下:“扶光,你这人未免有些太小肚鸡肠了,百年前的事都过去那么久了,你不会还与我计较吧?” 闻言,扶光抬眸,直直地盯着他。 就在兰子舟被看得心里发毛时,对面青年忽而冷笑,眼里带着几分熟悉的顽劣:“别自作多情。” 兰子舟:“……” 果然,他就知道自己说不过他。 从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不过…… 兰子舟眼睛一转,突然伸头凑近:“话说回来,孟姝既然归位了,那她知不知道,自己之所以能够死而复生,其实是你……” 话未说完,扶光一个眼刀扫来,兰子舟瞬间噤声,随即又有些惊讶:“这么大的事,你居然没告诉她” 见扶光沉默不语,兰子舟瞬间来了兴致,就差没有站在桌子上问盘问他:“菩提仙山的事你没跟她说也就罢了,你不会连心迹都没向她表明吧?难不成,孟姝到现在都不知道你百年前就对她生了情” 扶光把玩着瓷杯的手一顿,回想起昨夜,他眼神黯淡。 “她,应该知道吧。” 兰子舟:“那你就不问问孟姝是怎么想的” 扶光又给自己酌了一杯酒,这一次却没有倒掉,而是仰头饮尽。 清凉微涩的酒水从喉间滑过,他望着手里的空杯略显出神。 过了良久,就在兰子舟以为等不到他的回答时,扶光却突然道:“你怎知我没问” 他叹了口气,闲散地往身后亭柱上一倚,侧头看向花圃中的那棵海棠。 他不在浮阙宫的这百年,仰陶他们倒真将从前孟姝交给他们的照料花草的法子学了个十成十,百年的光阴弹指过,在这冷清无人的神宫里,这棵海棠长得却极好。 只可惜,这海棠虽盛,却独立于神宫中,到底是孤寂了些,就像昨夜的冷风。 那时,她是如何回他的 她说。 “神君,往事已不可追。” 扶光轻嗤一笑,低下头掩去了眼底的落寞,他晃了晃手中的空杯,站起身来,朝兰子舟摆摆手,继而拂袖潇洒离去。 “你这酒也太难喝了些,不如从前的桃花酿。” “你!”兰子舟还在等着扶光的答案,谁知这人却走了。 走也就算了,居然还贬低他的酒! 兰子舟回过神来,气得差点把牙咬碎,只好叉腰指着扶光的背影骂骂咧咧。 远处檐下,仰陶和几名仙童躲在柱子后偷偷瞧着,见状,彼此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自从百年前两人不欢而散后,兰子舟便没再来过,扶光也不再提起他,为此,仰陶他们还很是担心。 毕竟扶光实在是太孤独了些。 自从诞生以来就独守神宫,扛着普度苍生的责任,亲人没有也就算了,好不容易有了怀南仙君一个朋友,却也近乎断义。 眼下,见二人关系有所转和,浮阙宫的仙童们甚至都比他们自己高兴。 “看来以后,神宫可以热闹热闹了。”有仙童道。 “是啊,现在神君回来了,以后仙君说不定也会像以前那样经常来,浮阙宫终于不会再死气沉沉的。” 第192章 天知道扶光不在的这些年,他们这些仙童每日就只能守着空落落的神宫有多么的无聊,时间一久,都快不会说话了。 “要是殿下也能来就好了。”有名小仙童叹息道。 闻言,仰陶微怔,抬眼瞪来:“嘘,殿下也是你能议论的” 扶光从鬼界回来后心情有多差他们这些做下人的都看在眼里,不用猜都知道,定是与鬼界那闹了矛盾。 那仙童反应过来,连忙闭上了嘴。 “记住了,这段日子最好不要在神君面前提到殿下,免得惹神君不快。”仰陶苦口婆心地叮嘱道。 第167章 见到孟姝,它们又惊又喜,刚想对孟姝行礼,却被女子浅笑着婉拒。 “没想到她就是我们的殿下……” “怪不得之前见到她总觉得亲切。” “鬼王殿下真漂亮呀。” 随着孟姝一路走过,那些冥鬼们见状纷纷交头接耳,目光追随着她走进医署馆内的背影,眼里止不住的好奇。 柳鹤眠熬了一夜,彼时正趴在医署馆药柜前打瞌睡,听到门口传来动静,抬头一看,惊喜道:“孟妹妹!” 看到他眼下青黑一片,孟姝有些担心地蹙眉:“你怎么在这趴着?先回去睡吧,我来帮忙就行。” 听到柳鹤眠的叫喊声,苏素连忙擦手从后院走来,刚走近,便听见孟姝的话。 她笑道:“医署馆内没什么事了,解药穆前辈昨夜已经研制出来,现已经给冥鬼服下,它们情况都好转了不少,要不了几天就能痊愈。” 说着,她拉过孟姝,窃窃私语道:“你可算是来了,穆前辈不知怎的,自昨天从苍梧山回来后就沉着个脸,起初我们还以为是研制解药有困难,给我们吓了个半死。” 闻言,孟姝微怔,不知想到什么,随即莞尔失笑。 掀开软帘,她跟着苏素往后院走去,刚一走近,便有一阵药香扑鼻而来。 院中药炉前正站着一人,见到孟姝,花医姑神情一变,激动得差点热泪盈眶。 “殿下……”她还未等孟姝走到跟前,她作势便要行礼。 孟姝眼疾手快地扶住她:“花医姑这是做什么,您向我行礼,岂不是生分了” 想起儿时每每因修炼受伤生病时,都是花医姑衣不解带地照顾她,孟姝便心头一软,感慨万千。 先前没恢复记忆时,她怎么都不会想到,这些刚认识不久的陌生人,竟都是陪伴她从幼时一路走来的家人。 花医姑擦了擦眼泪,反握住孟姝的手,轻拍了拍:“殿下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之前我还以为殿下只是恰巧与先主长得有些相似,却不敢想,居然真的就是你。” 莫说花医姑,怕是鬼界见过她的人,都会有一样的想法,甚至更加震惊。 孟姝笑道:“没事的,都过去了,现下我*不是已经好好的回来了吗?” 是啊,一个本应魂飞魄散的人如今却能好好的站在眼前,这本就是天大的奇迹。 孟姝没看到穆如癸,四下张望间,花医姑仿佛察觉到什么,给她指了指:“穆老在给冥鬼施针。” 与布满药香的院落不同,安置冥鬼的屋中多了几分苦味,四下有些昏暗,只余缕微光透过窗纸洒下,落在屋中弯腰施针的老者身上。 孟姝悄声走近,站在门外瞧着,眸光微顿。 想起方才苏素说的话,其实她知道穆如癸因何沉闷。 她轻叹着上前,接过穆如癸手中还未落下的针,轻旋刺入冥鬼穴位中。 见到孟姝,穆如癸一愣,有些不自然地别过眼:“殿下怎么来了” “阿爷,我……” “你怎么还唤我阿爷”穆如癸垂眸,故作忙碌地收拾好剩下的银针,一边低头道:“殿下既然已经归位,就该改口了。” 穆如癸将针囊抱进怀里,转身朝外头走去,孟姝见状连忙跟上。 “阿爷,”她拦住他:“我说过,您是我的亲人,无论我是何身份,您都是我的阿爷。” 穆如癸原本不叫这个名字。 随着鬼王之力的觉醒,孟姝记起了所有的事情。 当年青墨手下的十二鬼将中,有一能人异士极擅毒蛊之术,又因贪嗜美酒,资质风流,被鬼界戏称为“潇洒蛊客”。 此人名唤萧穆,是青墨的手足之交,从前不过是一流浪乞儿,后被年轻时的青墨所遇,见他蛊术不凡,特招入门下。 而穆如癸,就是萧穆。 百年过去,那一辈人死的死伤的伤,青墨连同十二鬼将齐齐葬身苍梧山,世人从未想过,当初之人竟还有活口。 孟姝蹙眉看向眼前的矮小老者,眼里止不住的动容。 当年的苍梧山死状惨烈,穆如癸虽没死,却也在那场烈焰中毁了面容,更失修为,为了完成故主遗愿,他却不得不削骨求生走出苍梧山。 从此以后,一夜苍老,身形畸变,甘在人间躲藏多年,重新修习,这才好不容易遇到了孟姝。 直到恢复记忆的那一刻,孟姝才彻底明白,当初穆如癸为何要一声不响离开玉骨村。 他发现了那群黑衣人的动向。 他们在找神血。 许是那群人已经将目光投向了人间西南,为了不让孟姝被发现,穆如癸这才自离出村。 他看似是在调查恶鬼现世,实则是想在摸清那群人底细的同时,将目光转移到自己身上。 穆如癸自始至终,都在拼尽全力护住她。 他是知晓全部真相的人,也是背负了最多的人。 可他一开始,也不过是个意气风发,轻裘走马的潇洒公子。 孟姝拉住他,眼眶有些泛红:“阿爷,您难道想抛下我一个人吗?” 我只有您一个亲人了。 穆如癸背影一僵,抓着针囊的手因用力而泛白。 他叹息着,眼里也隐隐泛泪。 他怎么可能真的对孟姝狠下心。 迟疑间,孟姝突然倾身抱住了他:“回家吧阿爷,鬼界需要你,我也需要你。” 心头仿佛有根弦被重重拨动,穆如癸鼻头一酸,险些没忍住落泪。 他抬手拍了拍她的背,看了看屋内刚施完针正昏睡的冥鬼们,轻声道:“我们出去说吧。” 见他态度缓和,孟姝嘴角微扬,亲昵地挽住他的手一同向外走去。 “对啊阿爷,昨日那个装着冰蝉的瓷瓶呢?”孟姝道。 穆如癸疑惑蹙眉:“你要那玩意做什么?” 他想了想:“应是在药房里,我去拿。” 白色瓷瓶被握在手中,质地温润,品质不俗。 孟姝眼神一敛,细细观察,发现的确与宫中瓷器做工相似。 孟姝坐在医署馆内看得仔细,花医姑正巧路过,见状有些奇怪的上前:“殿下怎么拿个瓷瓶看得如此仔细若是殿下喜欢,大可差人多送些到府上。” 孟姝闻言抬头,突然想到什么,眉头一皱:“花医姑见过这个瓷瓶” 花医姑点头,接过孟姝手中瓶子:“对啊,这是我们族中官窑的样式,宫中应常见才是。” 昨日穆如癸拿冰蝉回来时她便觉得这瓷瓶眼熟,但她本以为是从鬼界带去的,可现下看来,却有些不对劲。 “怎么,是这瓷瓶有异样” “也不是。” 她眼神一默,再抬头时却笑着看来:“花医姑,我记得之前宫中器具都是由长老堂管理采办,不知,现在还是吗?” 花医姑点头。 “这是自然,莫说宫中的物件,就连鬼王府的器具也都是统一由长老堂经手的。” 看来此奸细,定是族中人,不仅如此,还可经常出入宫中,否则也不会如此轻易拿到官窑的瓷器。 孟姝看向瓷瓶的眼神渐渐冷下,回想起那黑纹面人的模样,不由得冷笑一声。 那人绝对没有想到,他随手一拿的瓷瓶,竟会成为孟姝的突破口。 今日的长老堂内很是寂静,除了洒扫的宫人们,便只有四处巡逻的鬼军。 远远瞧见有个素衣女子走来,正在门口打瞌睡的小鬼侍眯眼看去,待彻底看清来人面容后,身形一震,连忙向里跑去。 “忍长老,忍长老,殿下来了!” 孟姝刚一踏进长老堂,便见一位身穿长袍马褂,头束长辫的中年男人匆匆迎来。 他方才应是在写东西,听到孟姝来的消息,急得连手中毛笔都没来得及放下,袖口处还沾有墨汁。 “殿下来了,怎么不提前说一声。” 他持笔匆匆跑来,刚到孟姝跟前,还未站稳作势便要行礼。 孟姝见状,眼疾手快地扶住他:“忍长老不必多礼,我今日来也并非什么要事,只是随意逛逛。” 鬼族长老近十人,除了资历最深的前四位是自第七代鬼王前就辅政在侧外,其余的都是后来迭代。 大长老孟常,是长老中最为年长者,与鬼界几乎同岁,可惜早在青墨继位前就因病逝世。 第193章 大长老去世后,二长老孟倚便接过其重任,鬼族长老中大半的担子都抗在他身上,最得青墨看重,孟姝也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在数长老中与孟姝最为相熟,而他的本职则是守护祠堂。 三长老孟忍则司文算之职,为人一丝不苟,严谨古板,却是众长老中最稳重的,与孟倚性格大相径庭。 而四长老孟真,司武职,因年纪相比前三位要小些,更得长老们照顾,其中最为疼惜他的则是孟倚,两人虽并非血缘兄弟,却常以手足相称。 孟忍瞧着孟姝神情真不像是来巡查的后,这才点了点头,察觉到自己手中还拿着笔后,面色一僵,有些不好意思地背过手:“是老臣失礼了,殿下要不要进去坐坐?” 看情况,长老堂中除了孟忍,其他长老都不在。 孟姝笑:“不必了,我还要去军营一趟,改日再来与长老们喝茶。” 孟姝转身刚走出没多远,好似突然想起什么,脚步停住。 果不其然,她一转头便见孟忍盯着自己袖口上的墨渍看个不停,一副面露懊恼的模样。 孟姝不由得失声一笑,宽慰道:“今日只是闲谈不议公事,长老不必放在心上。” 第168章 待从军营走出时,孟姝见天色尚早,便决定趁此机会去神界一趟,毕竟神血之事不能再拖了,她需得尽快禀明天帝。 却没想到,听完她一番话后,天帝却没有太多惊讶。 对于那群黑衣人的行迹,他仿佛早有所耳闻,也只是对神血的细节多问了孟姝一些。 殿中女子一身青纱素裙,哪怕已经归位,可她依旧身着简素,没有着繁琐华贵的鬼王常服,乌发仅用一根银簪挽起,清丽之余坚韧如竹,玉骨天成。 跨越生死,百年未见。 天帝静静抬眸看着她,仿佛百年光阴不过弹指一瞬,而她英勇无畏地站在紫微宫中与他商议出征一事就在昨天。 天帝面容突然变得柔和。 回想起其中壮烈过往,就连这个俯瞰三界六洲的神也止不住的动容。 “孟姝,你为救世而牺牲,今得归来,实为不易,”他道:“我还未问你,你想要什么赏赐,吾皆可应允。” 闻言,孟姝垂下的眼眸微动,藏在袖中的手缓缓攥紧。 “孟姝,的确有一所求。” 半晌,她抬头,眼神坚定,微笑着出口。 天帝有些讶异扬眉,难得见孟姝亲自开口向自己讨要什么,心下却有些欣慰。 他笑道:“吾准你直言。” 见孟姝迟疑,天帝不免想到了这两日好不容易愿意从鬼界回来的神君。 难不成,她所求之事与扶光有关 不知为何,天帝却有些感慨。 现如今,他倒是希望扶光能和孟姝修成正果,毕竟这些年来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这两个孩子未免太苦了些,如今好不容易故人相逢,若能修得缘分,也是一件幸事。 可谁料,孟姝却道:“我想向陛下求一道特旨。” “特旨”天帝蹙眉。 孟姝点头:“至于特旨内容,等我想好再告诉陛下。” 天帝有些意外,却也难得高兴,大手一挥:“好,我就准你一道特旨,届时无论内容,我都允你!” “孟姝,谢过陛下。”孟姝松了口气,抬手行礼。 紫微宫外云霞缭绕,伴着落日余晖,倾洒下一片光影。 天帝走下宝座,扶起孟姝:“时候不早了,你在天宫用完饭再回去吧。” 不等孟姝开口推辞,他便招手叫进了青童子:“带鬼王去凌虚阁,好生照料。” 说着,他转头看向有些错愕的孟姝,笑道:“你不喜招摇,不肯让我设宴邀三界共庆,既然如此,今日这顿饭便算家宴,你且先去,我随后就到。” “陛……” 婉拒的话还未说出口,天帝便瞬间消失在原地,只剩下一脸意外的孟姝。 青童子见状,微笑着朝孟姝行礼,抬手引路:“殿下请。” 罢了罢了,看来此次是躲不过去了。 孟姝深吸一口气,心想不过是一顿饭而已,天帝也不会害她,先前能让他同意不大摆宴席宴请三界已是给足了孟姝面子,这一次说什么都不好再驳好意。 见状,她朝青童子点了点头,抬步跟了上去。 天宫很大,孟姝百年前来过许多次,却也从未真正逛完过。 而凌虚阁,她更是从未去过。 神界设宴向来是在瑶池,反观凌虚阁,倒更像是天帝自己平日用膳的地方,他这一举动无疑是拉近了与孟姝的距离,隐有熟稔之意。 日落西山,天色渐暗,傍晚的神界天宫不似平日那般神圣不可侵,处处透露着恢宏华贵之气,看着疏离冰冷,竟多了几分难得的亲切。 彩色烟霞漫过裙角,仙气缭绕的白玉琼柱下,温柔的橘光斜洒宫阙长廊,随着微风吹拂,云彩轻飘荡起,带着几分缱绻。 前头刻着凌虚阁字样的匾额越来越近,青童子将孟姝带进阁中,却于门外止步:“殿下请。” 孟姝有些奇怪的蹙眉,心头止不住地打鼓。 她怎么突然觉得,此行有点像鸿门宴呢? 可这番话是万万不能说出口的。 孟姝朝青童子微笑点头,随即抬步踏进。 凌虚阁真不愧天帝平日用膳的地方,不同于外头雕栏玉彻的清冷华美,庭院中花木清徐,静雅安逸。 孟姝刚一踏进,便有仙侍上前相迎,将她带入阁中落座。 屏风后紫檀小桌一张,看着不大,隐约能坐四五人的模样。 “劳请殿下稍等,帝君随后就来。”仙侍朝孟姝点头行礼,随即转身走了出去。 屋中熏香萦绕,味道清幽却不刺鼻,孟姝觉得有些熟悉,细细一闻,发现竟是梨香。 说起梨花,倒是让她想起了在褚镇的那段日子。 四下无人,便也不用刻意端着姿态,孟姝轻叹一声,托腮往前一靠,有些无聊地打探起四周来。 就在此时,屏风外传来一阵细碎声响。 紧接着,有人踏进屋中。 随着来人走动,绣着缠羽鹤纹的衣摆落入屏风后,孟姝以为是天帝到了,倏然起身,刚准备垂眸行礼,余光却瞥见一道蓝色。 她心头咯噔一跳。 方才天帝分明穿的是金色龙爪绣纹袍,何时换了身蓝衣 在看见她的那一刻,刚刚走入屏风后的人脚步一顿,就此愣在原地。 孟姝眉头轻蹙,察觉不对,就在她抬头看去时,却径直撞进了一双深邃清冷的秋水眸里。 在这四目相对的瞬间里,不过隔着三两步的距离,梨香缥缈而过,他们就这样看着彼此,眼里情愫翻涌不断,却都被心照不宣地压下,带着各异的心思伪装。 仅一眼,孟姝就听见自己的心如擂鼓般而跳。 她眼睫微动,飞快地别开目光,抬步就要往外走。 就在擦身而过的瞬间,扶光拉住了她。 青年的大手扣住孟姝的手腕,丝丝温热传来,她的身子瞬间僵下。 屋中有风涌进,掀起一阵花香,他的神君仙袍与她的鬼王素衣交缠着,在这短暂的瞬间里,他们彼此无言,沉默奇怪的氛围漾开。 许是昨夜说了那般狠话的缘故,当再次相见时,孟姝竟生出几分退缩之意。 注视着她,扶光眼眸微动。 今日青童子神神秘秘的要他来凌虚阁陪天帝用膳时,扶光就心觉不对,直到眼下看见孟姝,他才恍然明白一切。 原来是天帝故意为之。 莫名的,扶光却松了口气。 他骗不了自己,哪怕昨日他们不欢而散,可方才踏入凌虚阁看见孟姝时,除了惊讶,心中随之涌上的还有喜悦。 扶光直到这一刻才发觉,他有多想见她。 或许是他的眼神太过炙热,哪怕孟姝故意不回头,也能感受到那道灼灼目光。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静谧中,就在孟姝准备说话时,扶光却先一步开口:“你在躲我” 孟姝一愣,感觉被他拉住的那边手臂开始发麻,一点点蔓延到心口。 她深吸一口气,尽量平静道:“神君想多了,我是在等陛下,既然陛下不在,我便先走了。” 就在她要挣开扶光的手离去时,屋外再次传来一阵脚步。 天帝刚走进,便见气氛诡异的两人。 他眼神一顿,视线落在他们衣袖下纠缠的双手上,眼底漾出一抹浅笑。 “陛下。”察觉到天帝挪揄的目光,扶光松开孟姝的手,朝他颔首行礼。 “都来了。” 天帝故作不觉,神色平常,越过他们率先落座,青童子跟在他身后,显然也看见了刚才的一幕,他素来藏不住心思,彼时嘴角上扬个不停,甚至不好意思去看扶光和孟姝。 见两人还站着,天帝朝他们招手:“既然都来齐了,还愣着做什么,快坐吧。”说着,他朝青童子使了个眼色。 第194章 见状,青童子点了点头,开始招呼仙厨布菜。 今夜的月色透亮幽美,凌虚阁内灯火通明,弯月映照下的院中曲水更显雅静,屋中各色佳肴摆了一桌,香气扑鼻而动。 上完菜后,青童子便带着一众仙侍齐齐退下,一时间,屋内便只剩下他们三人。 看着沉默无言的扶光和孟姝,天帝眸光一动,似察觉什么,笑着开口:“今日是家宴,没有君臣礼别,大家都随和些,不必拘束。” 已到这一刻,孟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先前她便察觉天帝突然留她用膳一事有异,现下看来,倒还真是“鸿门宴”。 这圆桌不大,天帝坐在中间,孟姝和扶光自然就坐在他两边,这时不时一抬头,便会对上眼神。 家宴家宴…… 孟姝垂眸,在心里反复琢磨这两字,越想越觉得不对。 天帝和扶光也就罢了,谁人不知二人情谊颇深,胜似手足,说是“一家人”理所应当。 可她一鬼王算是怎么一回事 与孟姝的表情凝重不同,扶光不动声色地抬眸观察着她,随即轻轻勾唇。 “陛下说的对。”青童子知道天帝和扶光极少饮酒,便特地上了茶,扶光眉梢一扬,抬手酌了两杯,一杯顺手放在天帝面前,另一杯则特地起身,递给孟姝。 在茶杯放下的那一刻,他故意抬眸看向她,噙笑道:“既然是家宴,鬼王殿下便不用拘束,像往常般即可。” 他这话说的,乍一听措辞大方无异,可细细想来,却掺杂几分暧昧。 孟姝心头一跳,猝然抬头间,竟再次撞进他的眼中,看到了扶光眼底的那抹浅笑。 第169章 随着扶光此话一出,屋中再次落入了寂静。 孟姝瞪着他,眼神似乎在警告他不要乱说。 可扶光却浑然不觉,手中银筷一落,一块还冒着热气的粉蒸肉便出现在她碗中。 孟姝不用看都能感觉到天帝有些讶异的目光打量来,偏偏此人还故作不觉,语气熟稔道:“你爱吃这个,多吃些。” 孟姝:“……” 她几乎咬牙道:“多谢神君,神君还是自己多吃些吧,莫要辜负陛下一番心意。” “我自是不会辜负的。”说着,扶光扬眉,意味深长地朝天帝笑着点头。 见状,天帝向来威严的面色一顿,不由得朗笑出声。 “听不铮说你们在人间一起渡鬼,经历了不少奇事,交情深厚,现下看来还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闻言,孟姝与扶光相视一望,彼此却心思各异。 天帝难得心情大好,面上笑容也多了些:“都别愣着了,动筷吧。” 一顿饭吃得孟姝如坐针毡,待好不容易走出凌虚阁,她只想大舒一口气。 今晚月色皎洁,不似昨日凄寒,遥挂天宫檐角,仙气伴着云雾缠绕而过,倒独有一番韵味。 孟姝刚走出没多远,便察觉有人跟上。 她回头一看,发现竟是扶光。 “你怎么……”她话音未落,怀中却被塞进一样东西。 是那个清紫檀食盒,里头隐有糕香溢出。 孟姝一顿。 幸亏夜色朦胧,遮掩去了她面上无措以及眼底的那抹慌乱。 “扶光,你能不能,别再这样了……” 他总是对她这般好,让她如何狠下心割舍。 站在月下的青年闻言,眸色微动,半晌,他缓缓弯唇,温柔地看向她:“今夜你没怎么动筷,这里面是我让仰陶准备的糕点,你回去若是饿了,可以吃一些。” 似乎是不想让她有负担,他想了想,垂眸道:“孟姝,我虽不知你为何突然对我疏离,但百年前,终究是我负了你,如果你恨我,讨厌我,那也没关系,我只是希望,你能好好的,像以前那般笑。” 哪怕你已经不喜欢我。 青年藏在衣袖中的手握紧,垂下的眼睫隐去了眼底的落寞。 回到鬼界,鬼王府内又是一片寂静。 照世灯再如何变幻,却也比不上真的明月皎洁。 孟姝想,这个时辰,穆如癸他们忙了一天,应是睡了。 她拎着食盒,轻叹着走进棠园。 今夜棠园无人,灯火未点,昏暗得几乎不见路径。 许是新来的鬼侍们摸不准孟姝的脾性,不敢擅自踏入棠园,因此便也没有帮她点灯。 不知为何,看着眼前这黑漆漆的一片,孟姝却不由自主地想起昨夜那一路灯火,心里总觉得空落落的。 好在现下她已恢复法力,不用一盏盏灯笼去点,便能照亮整个棠园。 孟姝眼眸垂下,缓步走进屋中,将手中食盒放在桌边,刚要离去时,脚步停顿一瞬,竟又鬼使神差地拿起它。 床幔后宽大的雕花镂窗被推开,望池的风涌进,孟姝习惯性地走到池边坐下,将食盒放在身侧。 海棠树下,清香涌动间,隐有糕点的香甜味丝丝冒出。 孟姝伸手轻轻打开了它,精致的糕点整齐摆在盒中,色味动人,模样可爱。 借着池边灯火,孟姝看清了糕点的样式。 是粉色的海棠。 她怔然一顿,伸手拿出一块。 还是温的。 不同于夜色中,望池旁那棵随风摆动的海棠。 眼下手中这朵,无香也动人。 孟姝静静垂首看着,心口却蓦然一酸。 她抬手,放至唇边轻咬一口,甜而不腻的糕泥化在舌尖,带着丝丝暖意,不知是这糕点的味道还是远处那棵棠树所致,鼻尖仿佛真的闻到了海棠花香。 她想起了之前在人间皇宫,她送出的那个模样丑怪的糖人。 刹那间,孟姝的手有些颤抖。 脑海中一闪而过方才在凌虚阁外,青年所说的话,坐在池边的女子无声垂眸。 其实扶光,你不知道,今晚的月色也很美。 …… 次日一早,孟姝照旧来到幽冥殿内准备处理鬼界政务,还未坐稳,便见外头有人走进。 游音怀手中拿着一个金铜宝匣,抬步上前朝她行礼:“殿下,这是今早天帝座下的仙侍派人送来的。” 孟姝闻言,有些讶异抬眸。 她招手,示意游音怀递上。 金铜宝匣上缀着宝石,晶莹剔透,炫丽夺目,孟姝疑惑着打开,待看清其中物件时,瞳孔忽地睁大,面色一喜。 是天地龙舆图! 她伸手一点,匣中巴掌大的图卷便立即跃然于空,浓厚的灵力四溢间,原本小巧的图卷不断放大,缓缓展开,于半空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 “这是什么”游音怀惊讶一看,有些好奇。 “天地龙舆图,乃神界法宝,可搜寻天地各类精气,有了它,我们便能化被动为主动,找到那些尚蛰伏三界的恶鬼。” 孟姝欣喜一笑,这几日她还在想,那群黑衣人布了如此大的局,想要拿恶鬼现世来做文章,其目的很有可能就是要重现百年前的灭世之战,搅得三界动荡。 既然如此,那么如今三界中,定还有他们故意隐藏的恶鬼。 先前人间一行,每次渡鬼都是他们在暗孟姝一行在明,事态被动不说,还险意颇多,稍有不慎便会掉入陷阱。 可现在好了,天帝送来了一场及时雨。 有了天地龙舆图在,他们便能通过之前的恶鬼气息,找到剩余恶鬼所在。 正欣喜间,不知想到什么,孟姝目光微顿,嘴角笑意淡下。 可是,她手上好像并没有残存恶鬼气息的物件…… 先前在人间时,也没有刻意保存什么有关的东西。 孟姝将天地龙舆图重新收回匣中,面色有些凝重。 好不容易刚有些头绪,还未着手实施,便出师不利。 游音怀看着孟姝神情突变,有些不解地望来,刚要开口时,却见座上女子忽地抬眸,眼睛一亮。 不对,是有一样东西的。 神界天宫中,扶光接到传旨刚要去往紫微宫,还未走到,便先在瑶池旁碰见步履匆匆的兰子舟。 见到他,兰子舟焦急的面色一喜,连忙向他跑来。 还未站稳,便听他气喘吁吁道:“我刚刚碰见青童子去鬼界送东西回来。” 说着,他四下望了望,确定无人后,这才神秘道:“你猜,帝君让青童子去送的是什么东西” “什么”扶光蹙眉。 兰子舟故作高深一笑,扬眉道:“是天地龙舆图!” 扶光紧蹙的眉头缓缓舒展开,眼底浮现一抹了然。 原来如此,怪不得天帝突然传他去紫微宫。 天地龙舆图可搜寻世间精气。 而天帝之所以会给鬼界送去此宝,定是因为昨日孟姝与他说了什么,才会借出宝物助她尽快找出逃匿的恶鬼。 可天地龙舆图毕竟是神界宝物,想要使用它唯有神力方能驱使。 天帝偏偏又在此时召见他。 扶光垂眸,照昨日情形来看,天帝隐有撮合他和孟姝之意,说不定就是故意借此机会,让扶光去鬼界帮孟姝催动龙舆图。 第195章 显然,兰子舟也发现了其中端倪。 见扶光沉默,他惊奇道:“怎么,你不想去” 扶光闻言抬头,隐去眼底的晦暗,沉吟道:“神界人如此之多,想要找到一个帮忙的人并不难,我自会回禀陛下,让他另择他人。” “扶光……”兰子舟一脸不可置信地看来,作势要摸向他的额头,好在扶光反应快,灵活避开。 “你做什么”扶光蹙眉。 “你莫不是烧糊涂了!” 兰子舟激动得连折扇都没合准:“这可是与孟姝相处的好机会,陛下都把机会摆在你眼前了,你怎么不懂得接呢?” 扶光冷笑:“百年前是谁百般劝阻我任鬼王的我还以为,你对孟姝有偏见。” “怎么可能!”兰子舟瞪大了眼:“我劝阻你是不想看你只身涉险,更何况那时候谁能想到孟姝真的会死而复生” “但今时不同往日。” 兰子舟好似发现什么,扬眉一笑,戏谑看来:“你不会是因为孟姝说了那些话,就退缩了吧?” 被人戳中心事,扶光一愣,随即有些不自然地别过眼。 “我不是退缩,我只是不想强人所难,让她徒增伤悲。” 如果没有他,孟姝会更开心,那他甘愿不再与她相见。 瞥见扶光面上一闪而过的落寞,兰子舟仿佛读懂了他心中所想,叹息道:“那你就真的忍得住,往后余生,不再来往,各自安好” 他真能忍得住吗? 垂在袖中的手缓缓收紧,扶光咬牙不语。 兰子舟见状,摇头一笑:“扶光啊扶光,我还不了解你吗?” “我问你,你怎么知道孟姝不喜欢你,是她亲口说的,还是你猜的” 扶光沉默。 她好像……真的没有亲口否认过,却也没正面回答。 兰子舟凑近:“你靠近她的时候,她会心虚地别开眼故意不看你吗,亦或者,你拉着她的时候,有没有感受到她心跳加速” 扶光一怔,回想起昨日在凌虚阁内的一幕,突然抬眸。 好像,还真有 “那不就得了!”兰子舟观察着他的神情,手中折扇一敲:“这就说明,孟姝根本就不讨厌你,先不论喜欢与否,你还是有机会的。” “且不说你与孟姝过往匪浅,已是近水楼台,更何况,”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扶光,轻啧两声,摸着下巴点头:“你如此姿容气度,还怕俘掠不了女人心么?” 他朝扶光挑眉,神秘一笑:“扶光,别因为我不知道你,你此人看着正经,一副清冷神圣,冷心冷情的模样,实则这心肠不是一般黑,手段甚多……” 见扶光抬眼瞪来,兰子舟嘴角笑意越来越大。 既然如此,他便送佛送到西,多提点他两招。 他打开手中折扇,附在扶光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只见扶光脸色一沉,迟疑道:“你确定,这样可以” “那当然!” 兰子舟耸了耸肩,一副“你且瞧着”的模样。 第170章 游音怀跟在她身后,不过短短片刻,她见孟姝神情变了又变,现如今又一副急匆匆出门的模样,不由得心生疑惑。 就在她们将要走出幽冥殿时,外头宫人突然疾跑来报:“殿下,神君来了,彼时就在鬼阙门外。” 神君 游音怀脚步一顿,悄悄朝孟姝看去。 不仅是她,就连传话的宫人也有些八卦看来。 孟姝拿着宝匣的手一紧,收回了踏出的脚。 他来得倒是巧。 孟姝转身朝殿内走去,扬手道:“让他进来吧。” 游音怀朝愣住的宫人挤眉弄眼,小声道:“还不快去。” 白日的幽冥殿不同于夜晚般诡谲神秘。 琉璃瓦檐下,古着铃轻响,照世灯幻化的日光顺着四周打开的镂窗倾洒而下,照得殿中墨石锃亮一片,隐隐泛着莹光。 宽大华贵的鬼王座前,素钗素裙的女子低头正写着什么,未干的墨香传来,殿中琉璃玉石的光彩划过光滑的书简,映在她清丽的眉眼间。 游音怀领着扶光走进,极有眼力见地带着殿中宫人一同退出。 听到动静,孟姝停笔抬头,眸光一顿。 今日的扶光看起来有些不一样。 他平日里穿着简单,不喜金银玉饰,就连衣袍也是沉雅的黑白色居多,偶有别色时,也绣纹简单,没有过多花样。 可就是这样简素的衣袍,穿在他身上却独有一番矜贵清冷的风度。 但今日却格外不同。 孟姝怔然地看着殿下青年。 他今日身着一袭红白相间的广袖锦鳞仙袍,与外袍的雪色清冷不同,以朱红色为底的锦衣昳丽如焰,并在襟口、袖缘处绣着火焰般的赤纹。 随着他的步伐走动,轻纱衣袂翻飞而起,腰间赤玉扣坠缓缓摇动,分明是青竹碎玉般的仙姿,却又俊美得宛若魅鬼,只要一眼,便勾得人心神荡漾。 墨水顺着还未来得及放下的紫毫滴落,于宣纸上染下点点墨渍。 扶光唇角轻勾,将孟姝讶异的神情尽收眼底。 他朝她笑:“鬼王大人。” “叮呤呤……” 风声吹拂而过,古着铃清脆中夹杂一丝沉闷的声响传入殿中,惊得孟姝一下回神。 她不自然地低头,发现笔尖墨水已在纸上晕开一片。 她飞快地眨了眨眼,将手中紫毫放下,故作镇定地抬头:“神君来了。” 她起身抬手,示意他落座。 扶光仿佛对她的窘迫浑然不觉,他若无其事地笑着点头,跟着她一起坐下。 殿中静谧片刻,孟姝清咳一声,落落大方道:“我正想去找神君,未曾想神君竟先来了。” “那真是有些遗憾。” “你说什么”他声音太小,孟姝坐在鬼王座上,他坐在座下左手边,一时间孟姝实在没有听清。 “没什么。” 扶光抬头,噙笑着看她。 真的是,讲话就讲话,他今日老笑什么?还笑得如此招人,先前也不这样…… 孟姝眸光一顿,在心里暗暗骂起扶光来。 她刚想开口说天地龙舆图一事,却不曾想扶光率先提起,看样子是早就知晓了。 “所以,想要催动天地龙舆图,还需要神力作引” “不错。” 扶光点头:“陛下特地让我前来相*助殿下,好让我们尽快找到其余恶鬼的下落。” 听着,孟姝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脑中有什么一闪而过,却怎么也抓不住。 既然是天帝的意思,让他们协同探查恶鬼,那往后就避免不了接触。 至少在找到恶鬼前,她和扶光还得一起共事。 孟姝皱眉。 这可不在她的意料之内。 扶光见状,眼神一转,有抹狡黠极快地从唇边掠过。 “对了,你方才说要去找我” 孟姝回神。 “你可还记得,之前在珍宝会上得到的那块红丝玉?” 想要借用天地龙舆图找到剩余恶鬼所在,就必须先有与它们相同气息的恶鬼之力作引。 可要找到具有恶鬼气息的物件有些难。 但好在,孟姝想起了之前在玉人城宝凤楼时,扶光扮作纨绔子弟,曾在珍宝会上拍得了一块红丝玉。 果然。 扶光掩去眼底的笑意,故作意外地抬头:“哦,那块红丝玉啊……” 他有些苦恼地蹙眉:“好像被不铮带回了浮阙宫。” 今日见完天帝从紫微宫出来后,兰子舟曾追问,他怎么如此有把握,笃定孟姝不会拒绝自己的帮助 那时扶光跟兰子舟卖了个关子,故意不答。 他不动声色地抬眼,看着殿上孟姝有些迟疑的神情,心下却有些庆幸。 光有天帝的旨意还不行,孟姝若一心向疏远他,大可上禀天宫另换他人。 可好在,扶光还有一块红丝玉。 他勾唇,这下想要找到恶鬼,孟姝便不好再拒绝他了。 过了半晌,孟姝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深吸一口气,尽量语气平和,看不出异样道:“那还烦请神君回宫中拿一趟。” 说着,她还从桌案下拿出一件东西,是那个食盒。 孟姝起身将其拎起,走到扶光身边:“昨夜,多谢神君的糕点了,这食盒也一并拿回浮阙宫吧。” 谁料青年却没接。 他跟着她起身,目光在她手中食盒上微作停顿,移向她的脸,静静注视着她。 “昨日的糕点是仰陶做的,鬼王若想要感谢,不如跟我回一趟浮阙宫正好,还可顺路去取红丝玉。” 孟姝闻言,眉心轻蹙,刚想拒绝,下一秒便见青年负手而立,继续道:“今日来时仰陶还一直在念叨,说殿下已经很久没去过浮阙宫了,也不知道喜不喜欢昨日的海棠糕。” “我……” “还有,百年前你在浮阙宫中种的那棵海棠树看上去有些不妙,仰陶为此还很头疼,想要向你亲自讨教些培育之术。” 第196章 孟姝:“……” 他话已说到这个份上,她还有什么理由好意思拒绝 孟姝拎着食盒的手微微收紧,仍保持着递给他的姿势,可轻轻蹙起的眉心却暴露了她内心的纠结。 见状,扶光颔首,唇边闪过一抹极淡的笑意。 “好吧。” 她叹息,将伸出去的手收回:“既然如此,我就跟你走一趟浮阙宫,不过说好了,我……必须尽快回来。” 说完,似怕扶光多想,她还特地补充道:“鬼界事务繁忙,实在不能久离。” “好。” 见她终于答应,扶光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主动接过她手中食盒,笑着看她。 孟姝瞧着,心底却咯噔一声。 她怎么觉得,自己又落入了他的圈套呢? 游音怀站在幽冥殿前,看着两人相携而去的背影,好奇地伸头张望两眼,随即笑着摇头:“看来今晚可以通知鬼王府的御厨,让他们不必备殿下的晚膳了。” 出了鬼界,天上艳阳的光芒便瞬间笼下,华光普照中,层云上站着两道身影。 孟姝抬眸看着自己前侧的青年,他一身红白锦鳞仙袍,沐浴于灿阳下的身姿如玉,飘浮的云烟从其身旁飞掠,描摹过英挺的鼻梁,落入那双平静无波的眼,更显他不染凡尘,气度谪仙。 察觉到身后女子时不时传来的目光,知道她偷瞄,扶光却故作不觉,看似镇定地目视前方,实则唇角早已轻轻勾起。 一路上,孟姝心烦意乱,脑中一直在想着要如何应付接下来的事情,竟在不知不觉间就到了浮阙宫。 看着眼前身披霞光的巍峨神宫,孟姝呼吸忽地一滞,手指有些紧张地屈起。 距离上次来这,已有百年的光阴了。 她瞥了走在前头的神君一眼,眼神黯淡。 那时的她还未身死,一切,都还来得及。 浮阙宫内还是和从前一样,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更显冷清了些。 偌大的宫殿中,只有几名仙侍来回走动,见到扶光和孟姝一起回来,他们眼睛瞬间瞪大,纷纷面面相觑。 “神君,殿……殿下。”他们朝二人行礼,却震惊得连话都说不利索。 孟姝见状,面上依旧端庄,笑着朝他们点头,心中却早已掀起万丈波澜。 她就知道来浮阙宫定会是这番场面! 在仙侍们挪揄的目光中,孟姝跟着扶光,强装自然地穿过仙廊,朝内院走去。 仰陶正在院中招呼着仙侍洒扫,突然间,余光突然瞥见了什么,他手中指挥的动作一顿,僵硬着扭头看来,眼中惊骇清晰可见。 “我没看错吧……” 他愣了一愣,随即揉了揉眼,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殿……殿下竟然和神君回来了?” 他扔下手中扫帚,连忙理了理衣裳,一路小跑快步上前。 “神君,殿下。”他躬身,朝二人行礼。 “仰陶”浮阙宫中仙侍不多,若说孟姝跟谁最为相熟,那一定就是仰陶了。 时隔百年未见,他昨日却还惦记着自己,给自己做了那么好吃的点心,孟姝一时间不禁有些感慨。 “殿下。”见她叫住自己,仰陶微怔,反应过来后也笑着抬头,面上欣喜不言而喻。 他看了看孟姝,眼中隐有泪光闪烁:“殿下没事真的是太好了。” 见状,扶光和孟姝相视一眼,皆是一愣。 没想到在着九天神宫中居然还有人惦记这自己,说不感动是假的。 孟姝笑着上前:“谢谢你昨日的海棠糕,我很喜欢。” 见两人慢慢熟稔起来,孟姝也没了方才刚到浮阙宫时的不自在,走在他们身后的扶光眉眼微弯,低头一笑。 看来兰子舟那家伙,还是有点用的。 第171章 想要到寝殿,就必然会路过百年前孟姝带着仙侍们一起种下的那片花圃。 今日天气很好,浮阙宫四周晴光涌现,缭绕的仙气飘拂着掠过白玉檐顶,使得这冷清的神宫多了几分静谧美好。 在走过花圃时,孟姝不知看到了什么,脚步忽地停下。 在花圃正中的凉亭旁,有片粉白交错的花海于半空中盈盈绽放,风过间,花瓣飘洒,清香袭来。 那就是扶光口中所说的,快要“不行”的海棠树。 见她目光盯着那,跟在他们身后的扶光突然想起什么,嘴角笑意一僵。 完了,忘记她来浮阙宫定会看见这棵树。 早知道就编点别的,不说这海棠了。 扶光在心里暗道不好,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怎么了殿下”仰陶正为孟姝引路,见她突然停下,一直盯着那花圃中看,不由得疑惑看来。 半晌,孟姝倏而轻笑一声。 “没什么,”她咬牙,侧目扫了某人一眼,冷笑道:“百年未来,这海棠长得挺好的呀,就是这起死回生的逢春本事,险些要比过我府中的那棵枯木了。” 仰陶眨了眨眼,他怎么听不懂鬼王殿下在说什么呢? 被孟姝猝不及防一扫,看得背后发凉的扶光轻啧一声,若无其事地仰头望天。 鬼王府中的那棵枯木可是老熟人了。 这些年来在鬼界无聊时,他也独独能与那枯木说几句话。 而那枯木逢春的盛景他也是见过的。 就在孟姝归来的那一日,那枯木突然褪去朽意,焕发生机,春意迸发而生,葱绿树荫险些遮蔽了鬼王府的院子。 而眼下,孟姝无疑是在拿这枯木做比,暗戳戳地讽刺他。 自知心虚的扶光摸了摸鼻子,轻咳一声:“走吧,正事要紧,去拿红丝玉。” 孟姝懒得揭穿他,腰板却挺直了些,转身跟上了仰陶的脚步。 穿过花圃,寝殿就在眼前。 而在这条仙廊的最左边,还有着一间屋子,彼时正殿门紧闭,看上去跟其他地方都不太一样。 孟姝瞟了两眼,也没多想,继续向前走去。 扶光的寝殿就如他这人一般,分明是雕玉细琢的宫殿,却处处透露着清冷。 宽大的殿中内设简单,还与百年前如出一辙。 仰陶将人带到后正准备转身离开时,却接收到了自己主子递来的眼神。 在与扶光擦身而过的瞬间,仰陶听见他低声道:“今晚多备些殿下爱吃的菜。” 仰陶一愣,直到扶光走进殿中这才反应过来,捂嘴一笑,步伐轻快地走开了。 见扶光去拿红丝玉,孟姝便坐在殿中矮桌旁等他。 一时无聊,她开始打量起四周来,目光瞥见矮桌上的食盒,脑海中却突然浮现起方才扶光在幽冥殿中说的那些话,不由得嘴角轻勾。 原来如此。 什么糕点也好,海棠树也罢,就连仰陶都是他的借口。 想着想着,孟姝眼神一黯,唇边笑意渐渐淡下。 她双手握紧放在膝上,看似面上无异,却轻声一叹。 她知道了又能如何,不还是要想方设法与他拉开距离 或许只有这样,等到将来她生死未卜的那一日时,他才能全身而退。 就在孟姝沉思间,扶光已经拿了红丝玉走来。 因红丝玉上附有残余的恶鬼气息,不铮特地寻了一只灵力充盈的木盒安放。 彼时那木盒就静静躺在桌上,扶光伸手将其打开,当中红光顿时乍现而出,险些映亮整个寝殿。 孟姝蹙眉看向那盒中红玉。 许久未见,这红玉还是依旧诡异。 闪烁的红光下,隐有血纹脉络缓缓蠕动,如同血肉下会跳动呼吸的人体经脉。 两人相视一眼,孟姝点了点头,手中莹光一闪,装有天地龙舆图的宝匣瞬间出现在她手中。 她左手捏诀,随着青色灵力的溢出,宝匣轻轻一颤,天地龙舆图带着神光从中飞出,于半空中徐徐展开。 扶光见状,眼神一敛,神力自丹田运起,随着他口中振振有词,漂浮于半空中的天地龙舆图光芒愈发强烈。 扶光大手一挥,只见桌上的红丝玉开始疯狂摇动,丝丝黑烟缠绕着从玉中飞出,一点点被龙舆图所吸收,最后湮灭于金光之上。 孟姝一时间有些紧张,屏气凝神盯着龙舆图的方向。 就在这寂静的等待里,天地龙舆图忽地一闪,三界六洲的图景跃然于纸,而那黑烟化作一点,附着于其中一处。 飘掠的神光从中游离而过,眼前图景愈发清晰,慢慢放大,最后带着那黑点落在其中一处。 “人间……”孟姝心神一敛,等她再仔细看去时,那图景带着黑点开始不断移动,最终于某处彻底停下。 “中南地带。”扶光眼神微眯,神情有些凝重。 天地龙舆图的能量仿佛被耗尽,半空中闪烁的金光一颤,那法宝便骤然缩小恢复成原来模样,“啪嗒”一声掉落在地。 “天地龙舆图只能给出大致所在,没有具体方向吗?”孟姝捡起那掉落的龙舆图,眉头紧皱想了想,转头看向扶光。 第197章 “也不是,”他道:“天地龙舆图灵性非凡,离所找气息越近,其图所现便会越详细,只是我们现在在浮阙宫,离人间遥远,因此便只能看到大致所在。” “也就是说,若我们去到中南地带,龙舆图所给出的方位就越准确” “不错。”扶光点头。 孟姝看着手中缩小的法宝,忽地叹气。 看来得尽快去人间一趟了。 许是洞察她心中所想,扶光问:“你打算何时启程” 孟姝将龙舆图关进宝匣中放好,手腕一翻,宝匣便瞬间消失在她掌心。 她眸色深沉,唇角绷起:“在寻恶鬼前,我得先去妄枝山拿回一样东西。” “什么?” “寂云剑。” …… “白玉粉蒸肉,珍珠云酥泥,如意素卷……” 看着一盘盘色香味俱全的佳肴端上,仰陶一边报着菜名,一边自豪地点了点头,笑着看向差点看直了眼的孟姝:“怎么样殿下,这些菜式可还满意” 孟姝眨了眨眼,这才从眼前一桌“琳琅满目”上回神。 她看了看扶光,又看了看仰陶:“这,会不会有点太多了……” 这未免太过夸张,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在瑶池仙宴。 “不多。”扶光勾唇,朝仰陶微微扬眉,随即拿起手边银筷,给孟姝夹菜。 “正好等会可以让仰陶分一些出来,叫仙侍们跟我们一起吃,免得小厨房再做。” 自扶光从鬼界回来后,仰陶还是第一次看见他心情这么好,见他满意,他也就放了心,闻言,连忙招呼着仙侍将一些菜分作两份端下去,这下桌上看起来终于没有那么满当当了。 “浮阙宫的吃食,向来这么好的么?” 不知不觉间,扶光已给孟姝夹了满满一碗,她看着那几乎“半山”高的菜,一时间竟不知该从何动筷。 她今日本打算看完天地龙舆图就走,却没想到临走前仰陶突然跑来,说花圃中有些花材需要打理,问她有没有空,愿不愿意留下来教教他。 扶光则看似漫不经心地从一旁走过,时不时帮腔一句,让她实在没有拒绝的余地。 无奈间,孟姝只好留下。 待好不容易跟着仰陶他们把花圃打理好后,天色已渐黑,紧接着,他们又开口留她用饭,再后来…… 孟姝有些头疼地看着眼前这满满一碗,再后来,就到了现在。 “扶光。” 见他还要再夹,她终于忍不住,开口提醒道:“够了,真的够了。” 她是鬼王,不是饿死鬼,更不是元馗。 扶光抬筷的动作一顿,转头看向她的碗,终于意识到什么,有些不自然地清咳一声,放下了筷子。 “没事,你……慢慢吃,慢慢吃。”越慢越好。 孟姝将他的小动作尽收眼底,莫名的觉得有些好笑。 她从前怎么没看出来,扶光还有这样的一面呢? 眼前碗里的菜实在太多,孟姝的筷子刚拿起又落下,最后还是叹了口气,给扶光碗里分了大半,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放心动筷。 扶光看着她这本应是亲近之人间才会有的动作,眸中笑意越来越大,嘴角的弧度几乎压不下,险些暴露。 待这顿饭终于用完,孟姝挺着个圆滚滚的肚子,靠在椅子上重重松了口气。 刚吃饱,坐着有些难受。 孟姝起身绕着院子走了两圈,见消食消得差不多,而外头夜色也愈发浓重,她想了想,转头朝扶光道:“时候不早了,今日多谢神君的款待,我就先回去了。” “好。” 意外的,扶光居然没再想方设法的留她,反而很干脆地就答应了。 就在孟姝准备走出浮阙宫时,后头的青年却跟了上来:“我送你回去吧。” 朦胧幽美的夜色中,俊美仙人身披月银,微风吹起他红白袍衣一角,衬得他本就挺拔的身姿更为出尘。 孟姝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垂落身侧的手一紧,轻轻点了点头:“好。” 送就送吧,反正今日很快就要结束了。 至于后面…… 她有些苦恼,又有些无奈。 难不成真的要让扶光跟她一起去人间渡鬼 许是白日天色晴朗的缘故,连带着今日的夜空也格外迷人。 满天星斗中,月色如水。 孟姝看着腾云上,自己和扶光交叠在一起的影子,有风吹过她肩后乌发,她唇角微弯,看向静谧夜空的双眼竟比繁星还要璀璨。 如果回鬼界的这段路可以慢些,再慢些就好了。 第172章 忽而间,一股轻风吹过,熟悉的气息落下,两人瞬间就睁开了眼。 “殿下。” 它们按例朝孟姝行礼,抬眸间,却看见在她身后还有一道身影,待那人从夜色中走出,它们愣了一愣,面面相觑,惊讶道:“神……神君” “土伯,谛听。”他淡笑着朝它们点了点头。 看着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府中的身影,谛听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呢喃道:“土伯,我是眼花了吗,居然看见神君笑了” 土伯闻言,将目光从渐渐远去的两道背影上收回,严肃地点了点头:“你没看错,因为我三只眼睛都看到了。” “而且,”谛听晃了晃头上的独角,惊奇道:“神君的心情也异常的好。” 它抖了抖身子,一向冷心冷情的神君大人突然如沐春风,俊美归俊美,但看着还怪渗人的。 鬼王府内静悄悄的一片,孟姝以为其他人都睡下了,眼见棠园就在前头,她停下脚步,转身看向身后的青年:“我到了,今日忙了一天,你也早些回去歇息吧。” 扶光一愣,看着她身后棠园的院门,不知想到什么,眼眸一闪,刚要开口时,夜色里却突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扶光,孟妹妹!” 有道蓝色身影从花园小径中跑来,四周摇曳灯火照映出他的影子,看上去难掩的高兴。 柳鹤眠一路疾跑到他们面前,看到扶光,激动得上前就要一抱。 孟姝见状,早有所料地往后一退,只见扶光眼疾手快地撑住柳鹤眠的肩头,一把拉开了他们的距离。 “扶光,你这几日都去哪了,他们说你回神界了,真的假的,你以后都不跟我们一起了吗?” 他的问题如倒豆子般一股脑抛出,让向来沉着淡定的扶光听着都一愣。 孟姝看着柳鹤眠这副要哭不哭的模样,不由得转头笑出了声。 明明才几日未见,不知道的还以为隔了大半辈子。 本以为扶光不会理会他这无聊的问题,可意外的,青年却突然开口,并且目光闪烁,时不时看向她。 “孟姝已经回来了,我再留下,不合适……” 察觉到柳鹤眠突然转来的目光,孟姝似明白什么,瞬间反应过来,错愕地看向扶光。 他这话什么意思,我…… “孟妹妹!”柳鹤眠叉着腰,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道:“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怎么能赶扶光走呢?” “不是,你别听他……”孟姝刚要开口,却见扶光神情黯淡地站在黑夜里,还时不时抬眸看她两眼,那姿态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孟姝瞬间闭了嘴,只觉得百口莫辩。 她深吸一口气。 罢了罢了,她的确想让他走,但不知为何,这话从他口中说出来总感觉变了番味道,怎么听都怪怪的,活像她是个抛妻弃子的恶男似的。 柳鹤眠看了看扶光又看了看她,笃定是孟姝要赶人走的,于是非常仗义地拍了拍扶光的肩:“你别担心,有我在,定不会让孟妹妹做出这番不义之举来。” 孟姝:“……” 这分明是她的府邸,不知道还以为柳鹤眠才是鬼王。 扶光看着柳鹤眠拍向自己的手,忍了又忍,轻轻点了点头。 “你们真有口福,正巧刚刚段左使来了,还给穆阿爷带了几坛上好的美酒,据说是鬼界第一。” 柳鹤眠高兴地招呼他们:“走吧,一起喝酒去!” “段之芜来了”孟姝道。 扶光见状,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 “对啊。”柳鹤眠点了点头:“他说你今天一天都不在幽冥殿,刚好来鬼王府送酒,想顺路看看你回来没有。”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突然来棠园这边,刚好撞到回来的孟姝和扶光。 走着走着,柳鹤眠回头,见两人还愣在原地,朝他们招手道:“走啊,还愣着做什么” 这几天在医署馆忙的不可开交,好不容易冥鬼们的蛊解了,情况也稳定下来,他便跟着穆如癸回了鬼王府,一觉从午后睡到现在,眼下精神得很,若非穆如癸叫喝酒,他都兴奋得恨不得出去跑两圈。 在棠园的隔壁还有一处小院,正是穆如癸和柳鹤眠暂住的地方,今夜正好苏素也在。 月光顺着树叶的缝隙垂顺而下,柔风吹拂过,震得檐边铃铛发出低低闷响,假山旁流水潺潺,于黑夜中倾泄出银绸流光。 第198章 而在院子中的石桌旁,正坐着三人。 桌上一坛美酒被打开,清醇酒香从中飘出,烈涩中带着一丝甜,悠然得让人心醉。 孟姝他们走到时,穆如癸早已自饮自酌起来,时不时跟苏素碰杯。 “少主!”看到那抹素色身影,沉默地坐在桌边的黑衣男人倏然起身,快步朝她走去。 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孟姝,确认她没事后,这才悄悄松了口气。 可就在此时,有道身影从她身后走出,与柳鹤眠并肩而行。 看到扶光的那一瞬,段之芜眸光微动,刚刚放松的眉心又重新皱起。 他不是回神界了吗?怎么会和孟姝一起回来…… /:. 察觉到男人传来的目光,扶光缓缓抬眸,一反常态地朝他扬眉一笑,眼中带着几分意味不明的暗光,似是挑衅。 段之芜心神一敛,也不甘落后地回望。 “阿姝!”看到扶光跟孟姝一起回来,苏素眼神一顿,似想到什么,笑意漾起,朝孟姝招手。 正被柳鹤眠和苏素拉着坐下的孟姝没发现两人之间诡异的气氛,她被柳鹤眠按在石凳上,手中被塞进了一个小巧精致的酒杯。 摇晃的酒水似盛满了这皎洁月光,馥郁酒香从中漫出,带着丝丝辛辣逼上鼻腔。 孟姝微愣,凑近嗅了一口。 一抬头,便对上穆如癸似笑非笑看来的眼。 “忘忧君”她认出了这杯中美酒。 穆如癸笑着点头,指了指地下,又看了看段之芜:“他送来的。” 孟姝这才发现,除了桌上的这一坛酒,在穆如癸脚边还摆着好几坛。 孟姝一愣,故意打趣他道:“看来阿爷这与人结交的本事又有长进,竟能让令人闻风丧胆的鬼将军奉上美酒。” 穆如癸口中酒水还未咽下,闻言却笑着摇了摇头。 他摇晃着手中的古铜色酒壶,看着对对面孟姝,又看向朝这边走来的两人。 这哪是他的本事啊,分明是沾了孟姝的光才对。 穆如癸从前早就看出来了,段之芜这小子对孟姝心思不一般。 说起来,段之芜是青墨收养的孤儿,从小养在军中,与孟姝一起长大,可以说是青梅竹马。 那时候的段之芜和现在很像,虽然年纪不大,却不爱说话,许是在军中长大的缘故,他从小便一身冷厉杀气,对谁都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唯有孟姝。 小时候不管孟姝想去哪,想干什么,段之芜总会屁颠屁颠的跟着,若有人欺负她了,他定会将那人打得满地找牙,为此,还少不了被青墨狠狠教训一顿。 随着时间推移,二人渐渐长成了少男少女,那时候穆如癸就发现,段之芜看向孟姝的眼神似乎变了。 在一如既往的尊敬、爱护下,又多了几分赤诚的热烈,却隐藏得极深。 月夜下,扶光和段之芜二人走来,分别于孟姝身边一左一右落座,柳鹤眠则被挤到了穆如癸身边。 见状,小老头停留在他们身上的眼神微顿,继而轻叹着摇头,将壶中酒水一饮而尽。 “阿爷你慢点喝,好酒莫贪杯。”孟姝关心道。 “难得悠闲,开心嘛。” 穆如癸擦了擦嘴边的酒渍,将酒壶递给柳鹤眠,朝他扬眉。 柳鹤眠瞬间领略,拿起那坛忘忧君又给他满上。 “不过这忘忧君真的难得的好酒,我老头子天上地下走了那么多遭,这美酒也品过不少,可说到底,还是我们鬼界的忘忧君最令人难忘。” 不知想到什么,穆如癸唇边笑意微顿,眸中晦暗一闪而过。 “就是,这酒的滋味跟我在人间喝过的都不一样,看来鬼界的好东西可真多!”柳鹤眠赞叹道。 “那当然,”苏素点头:“我在暮春楼的时候不管如何依法炮制,都还原不出这忘忧君的味道,能有几分相像便已是一绝。” 许是借着月夜纳凉的光景,有了这一出,向来安静的鬼王府内热闹不少,霎时多了些欢声笑语。 孟姝闻言,失笑着摇头,见旁边的扶光一直在看她,不由得微愣,想了想,看向自己手中那杯被柳鹤眠塞来的、还未喝过的酒,放到了他面前。 “我记得你鲜少喝酒” 百年前在神界时,扶光便滴酒不沾,再后来见他喝,还是在宝凤楼。 她看向那酒杯:“不过忘忧君的味道的确不错,你可以尝尝。” 何止不错,在鬼界,“忘忧君”可谓是人人皆知,正所谓有市无价,说的就是它。 见她将自己手中的酒递给自己,扶光唇角微弯,继而又被他不动声色地压下。 他故作淡定,轻轻“嗯”了一声,随即将酒杯拿起放到唇边,微抿一口。 醇而不厚,涩而不苦,回味中舌尖还泛着一丝甜,带着异香,的确美妙。 扶光点头:“的确不错。” 段之芜静静瞧着他们的举动,默下的眸子一暗,心口酸胀间仿佛有什么东西堵上。 就在他出神时,耳旁女子温柔明媚的声音传来,她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动作大方得不带一丝旖旎,就如同亲人战友般豪气随意:“你从哪搞来的这么多忘忧君费了不少功夫吧,多谢啦。” 她的笑容嫣然动人,嘴角漾起的弧度比这月色更为美好,却看得段之芜心口一梗。 他垂眸看向自己的手,强压住语气中的艰涩,重新倒了杯酒递给她:“少主喜欢就好。” “你……”察觉到他情绪有些低落,孟姝眉头轻蹙,不知想到什么,嘴角笑意一顿,正要出口时,却被柳鹤眠打断。 “孟妹妹,我敬你!” 柳鹤眠“嚯”的一声站起,带着满腔豪气朝她举杯:“没想到你竟然是鬼王,我听他们说那可是位了不得的女英雄,你真的太厉害了,我柳鹤眠何德何能能与你们相识!” 孟姝一愣,不单单是她,其余人见状也纷纷失笑。 孟姝笑着起身,拿起手边酒杯与他一碰。 “此言差矣,能跟柳大师做朋友,才是我之幸。” 看着面前意气风发的蓝衣男子,从人间到鬼界,柳鹤眠也算有了一番奇遇,从前眉眼间偶尔露出的怯然淡去,看似吊儿郎当的外表下,流露而出的是独属于年轻人的赤忱潇洒。 孟姝忽而觉得有些感慨。 其实她今天真的很开心。 尤其是现在。 揉碎了星光的月夜里,在鬼王府的小院中,他们乘夜风而坐,伴着美酒飘香,开怀畅谈。 她的目光从每个人的身上一一掠过,唇角笑意漫起。 孟姝想,如果时间能就此停留在这一刻,也不失为一种美好。 第173章 石桌旁的酒坛七零八落,斜靠在地,孟姝看着眼前不省人事的几人,一时间有些头疼。 忘忧君虽甘美,却也浓烈,莫说柳鹤眠和苏素,就连自称“千杯不醉”的穆如癸也有些迷糊。 看着他迷迷瞪瞪,连站都站不稳的模样,孟姝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们这些人中,就穆如癸最贪杯。 眼下清醒着的,便只剩她和扶光,以及段之芜。 孟姝将一片狼藉的石桌简单收拾了一下,段之芜扶着穆如癸和柳鹤眠进去了,她则叫醒趴在桌上的苏素:“苏娘子,醒醒,你今晚别走了,就歇在鬼王府吧。” 鬼王府不缺屋子,刚好那日游音怀拿了一床新被褥还没用,简单收拾一下就能睡。 苏素迷糊地抬眼,看到是孟姝,她轻笑一声,亲昵地揽住她的手,顺从地站起来。 孟姝有些无奈地将她扶正,目光落在石桌前,撑额垂头的青年身上。 “扶光……”孟姝迟疑一瞬:“你自己能走吗?” 听到她叫他,原本低头的青年瞬间抬头,朦胧月影照映下,给他锋利清冷的容颜镀上一层柔光,黝黑明亮的眼眸中深深浅浅,似潋滟着无尽秋水。 他看着孟姝,轻轻地点了点头。 有点怪,但说不上来。 孟姝想,他应该没醉吧…… 靠着她的苏素不安晃动着,险些栽倒,孟姝一把将人拉起,注意力从扶光身上移开,一心搀扶着苏素。 此时安顿好那两人的段之芜正巧从屋中走出,目光扫过扶光,落在扶着孟姝的苏素身上。 “少主,要不要我帮你” 他刚想抬手,却顾及着苏素是女子,一时间竟无从下手。 “不必了,”孟姝抬头看他:“时候不早了,你也喝了不少酒,还是早些回去吧,这里我可以。” 段之芜不知想到什么,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旁边的扶光,双唇翕合间,终是什么都没说,缓缓放下手,点头道:“好。” 临走时,他与扶光擦肩而过,特地侧眸提醒道:“神君也早些回宫吧。” 扶光笑而不语,只是负手静静看着他。 见状,段之芜轻嗤一声,挥袖乘着夜色离去。 那边孟姝扶着苏素,正往棠园的方向走去。 第199章 刚穿过花园,走上鹅卵石小径,眼见棠园的院门就在前头,原本还很是顺从听话的苏素忽地停下脚步,不管孟姝怎么拽,她就是不肯走。 “怎么了”她凑近看着她,疑惑道。 女人的红裙在夜风中摇摆,因着酒意,向来美艳潇洒的苏素在此刻看上去竟有些落寞,低垂的眉眼中,隐约透着脆弱。 “坏蛋,骗子……” “什么”孟姝没听清。 “沈禛,你就是个坏蛋。” 这下孟姝听清了。 她抬头,眼神微愣,后知后觉道:“苏娘子,你醉了。” “我没醉!”苏素顺势瘫倒在地,跌坐在小径上,双目无神地看向远方,向来眼波流转的美目中似有泪光闪烁。 “阿姝。” 女人俏丽的容颜沾染上酒气,在鬼王府的幽幽灯火下,更衬得她美艳动人,可这像烟火般*绚丽的美人,在此刻却难掩落寞,让人看着心怜。 过了半晌,就在孟姝准备重新扶起苏素时,她却突然抬头看着她,眼神悲悯:“阿姝你知道吗不是所有相遇的人,都会有结局的。” 她抬头,看着那半隐在云雾后的繁星,极低地轻笑一声,像是自嘲,又像感叹。 孟姝拉着她的手一顿。 在这除了她们就无人知晓的寂静小路里,一滴泪自苏素眼中滑落。 比起先前酒坛中的忘忧君,孟姝一时间竟不知哪个更苦涩些。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苏素哭。 他们总以为,这位鬼界中最为热烈飒爽的女子,生来就应该是勇敢的,却忽视了她洒脱外衣下的脆弱。 她想,苏素这些年来或许已偷偷哭过许多次,但唯有这次,是为她自己。 先前在人间时,因鬼王之力尚未苏醒,孟姝失去了之前所有的记忆,对苏素的故事并未全然了解。 她只知道,苏素是扶光代任鬼王后一手提拔的。 直到后来,她才慢慢了解到在苏素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她为何苦守人间多年,为何看向她的眼神里总是带着亲切。 一直以来,埋藏在苏素心中的有两个秘密。 一个是沈禛,另一个,则是她的亲姐姐,也是她无法言说的痛。 孟姝看着滑坐在地上的她,眼里涌现不忍。 她轻叹一声,蹲下身轻轻抱住了她。 一起经历了这么多事,她隐约猜到,苏素之所以与沈禛走到如今这步,其中多少应是有姐姐的关系在。 只是苏素每次提到他时都会格外伤心,因此孟姝不敢多问。 就像眼下,她躲在深夜小径里痛哭,她也只能给予拥抱,这种最简单的安慰。 好不容易等苏素哭累了,愿意由孟姝拉着她走,孟姝便将人带到棠园的偏房,将游音怀上次带来的新被褥展开铺好。 当做完这一切从偏房走出时,外头的夜色已愈发浓郁。 孟姝悄声合上门,有些疲惫地揉了揉酸胀的脖子,穿过游廊,刚要走到自己的屋子,却见院中站了一人。 “扶光” 夜已深,有些发凉的微风吹起那人的衣角,红白相间的轻衣随风落下,腰间赤玉扣低泠作响,他身姿如玉,孤身站在冷清的阴影里,不是扶光又是谁 似是察觉她走近,背对着她的青年缓缓转过身,眼眸半垂着,一言不发地望向她。 “你怎么还没回去” 她蹙眉,有些疑惑上前。 她方才照顾苏素花费了许多时间,见扶光没跟上,本以为他是回浮阙宫了,却没想到竟在这等她。 孟姝走到沉默的青年跟前,没了朦胧夜色的遮掩,借着檐角照下的那一点微光,她终于看清了他的神情。 “你醉了” 无声的黑夜中,灯笼映出的橙黄光影倾泻在绣着朱雀祥云的华丽仙袍上,而他眉眼低敛,深墨般的黑眸里盛着点点碎光,彼时正跟着无声的情绪翻涌荡漾,缱绻而温柔地看向她。 孟姝一愣,回望着那双深眸良久,伸手碰了碰他的眉尾。 在那里,不知何时染上了一层薄红,云霞般绮丽地覆在清冷的容颜上,连带着那颗小痣都泛着异样的红。 怔然间,他们四目相对,她听见自己心如擂鼓。 她记得,那时在湘水镇时,她曾对这颗红痣发问。 红痣,代表着一个人上辈子有过一段刻苦铭心的情缘。 “这若是落在眉尾,便更为特殊了,说明此人与你命中注定,生生世世纠缠不休。” 不约而同的,深夜小院中的两人,都想起了这番话。 “孟姝,这颗红痣替我缠住的人,是你吗?” 深邃的黑眸中,覆了寒冰的秋水缓缓碎裂,底下埋藏已久的柔情浮出水面,正盛着这世间最动人的热忱,轻轻将她包围。 孟姝怔然抬眸。 他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低沉清冽,如泉水般徜徉而过,避无可避地破开一点口子,缓缓流进她的心间。 檐下的古着铃被风吹荡而起,几乎与心跳同频,却又远不比心跳急促。 花丛中有窸窣虫鸣传来,她猛地低下头,错开他灼热的目光,遮掩着慌乱道:“扶光,你喝醉了。” 话音刚落,眼前人突然身形一晃,孟姝下意识抬手扶住他,他便顺势靠在她身上,温热的呼吸扑洒在她肩头。 “扶光” 半倚着她的青年一言不发。 孟姝的手穿过他的双臂,落在他的腰间,迟疑着抬起又落下,最终化为无奈的一声轻叹,轻轻将他揽住。 男人的重量不同女子,方才扶着苏素绰绰有余的孟姝在此刻显得有些吃力。 扶光醉倒了,半个人都靠在她身上,她左顾右盼,想了想,最终还是决定就近将他安顿,可眼前敞开的唯有自己的屋子。 于是乎,她只能环住他的腰,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人拖进了屋子里。 屋中的灯烛被孟姝挥袖点燃,橙黄灯火瞬间笼罩,给幽静的屋中染上几分暖意。 好不容易将人放到床上,孟姝舒了口气,正准备转身离开时,醉倒的青年突然伸出手,一把将她拉近。 孟姝被猝不及防一扯,整个人重心一歪,跌倒在床,不偏不倚压在扶光身上。 有手搭在她腰间,隔着轻薄的夏裙,暖意灼上皮肤,点起阵阵酥麻。 正准备挣扎起身的孟姝瞬间僵住。 有股好闻的味道从青年身上传来,不知不觉萦绕上孟姝的鼻尖。 是他身上的菩提香。 说起来,这香真的很神奇,闻着分明清冽,可忘忧君那般浓醇的酒竟压不过这淡香,让它无孔不入,占据了孟姝的大脑。 沉默无言的房屋中,灯盏中的烛焰炽热而跳,孟姝却能无比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似是怕被扶光发现,她缓了缓,一鼓作气从他身上爬起。 他仍闭着眼,仿佛刚才的举动只不过是无心之举。 孟姝有些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脸,人家还醉着呢,她自己在乱想什么 她坐在床边,将躺着的扶光身形扶正,并细心地给他盖好被子,想了想,又灭了床头的一盏烛火。 方才还明亮的光意瞬间弱下,风从没来得及关上的门口涌进,穿过屏风吹来,吹得四周床幔轻飘。 孟姝刚把被子给他盖好,一抬头,竟无意间撞进一双黑眸,漩涡似的把人吸进。 他不知何时醒了,正静静的看着自己。 第174章 “孟姝,你能不能不要躲我” 寂静的屋中,青年的声音虽低,却无比清晰。 孟姝呆住,怎么都没想到眼前这个可怜巴巴拉着她的手的人,会是扶光。 可他说出的话,却让她心头一软。 愣神间,他已经从床上起身,俯身抱住她。 过了许久,孟姝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她拍了拍他的肩:“扶光,你喝醉了。” 今夜他也并没有喝多少,但可能是平日鲜少喝酒的缘故,孟姝也没想到扶光会醉倒。 抱着她的双臂依旧很紧,没有一丝松开的意味。 跟醉鬼讲道理是没用的。 孟姝只好拿出哄孩童般的口吻,温柔道:“扶光你听话,松开好不好,我去给你做醒酒汤” “不要。” 他将脸埋在她肩头,轻轻蹭了蹭,声音闷闷的:“我一松手,你就会躲我。” 躲他 孟姝欲言又止,想出口安慰可又发现,她这几日的确是在躲他。 可若非如此,她又怎能将他择出局外 但这番话是万万不能说的,哪怕他眼下意识不清。 见他依旧不愿意松手,孟姝咬牙,只好道:“我答应你,你松开我,我以后再也不躲你了好不好” 反正等他酒醒了,也不会记得今晚发生了什么。 这句话仿佛将他打动,孟姝感觉到揽着自己的力量一松,她侧目,对上青年看来的目光。 “真的” “真的。” 第200章 喝醉了的扶光和平时简直判若两人。 孟姝看着眼前乖顺得让人心疼的俊美青年,怎么都无法与他平时清冷淡漠,普度众生的谪仙模样联系到一起。 就在孟姝失神间,眼前人突然再度靠近。 这一次他没再抱住她,而是低头,眼神灼灼地看向她的唇。 温热覆上,他的指尖在她唇边摩挲,于葳蕤烛火下牵扯出无端暧昧。 有心跳隐藏在穿过房门传入屋中的铃铛声里。 孟姝一时间竟分不清楚是自己的还是他的。 半晌,眼前青年低声道:“孟姝,你听见了吗?” 风自门外吹进,带着夜色的凉,引得青金镂蝶灯盏中烛火跳跃,昏黄的光影缠绕着爬上他们的脸,勾勒出他高挺的鼻梁以及女子清丽的眉眼,落在他们纠缠的发丝间。 “听见什么”看着他越靠越近,孟姝感觉自己的心跳开始不受控制地加快。 一下又一下,随着呼吸颤抖。 “它在说……” 覆寒的秋水染上温情,带着缱绻的眼神从她眉眼往下滑,最终落在她的唇,一点点凑近。 孟姝大脑轰地一白,手指不安地攥紧他的衣袖,秀丽的衣袍瞬间被她揉皱。 就在此时,外头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即将踏进未关上的门:“殿下!” 刹那间,孟姝猛地回神。 她抬眸,只见扶光身形一歪,嘴唇擦过她的脸颊,靠着她的肩倒下。 脚步声越来越近,孟姝连忙将扶光重新扶好躺下,临走时,还有些做贼心虚地抚平了他布满褶皱的袍袖,理了理自己微乱的鬓发,这才匆匆向外走去。 随着一阵低窣的交谈声,房门被人从外合上,屋中瞬间被幽暗笼罩,只剩一只烛火摇晃。 在黑暗笼下的那一瞬,床榻上,原本闭目的青年倏然睁开眼,女子特有的馨香从身上被褥传来,一点点荡漾开在他鼻尖,而在那双黑眸里,碎光浅浅,哪还有什么醉意,分明清明一片。 他侧目,目光穿过屏风,看向那被合上的房门。 随着一声轻啧,他咬了咬后槽牙,无奈地扶额轻叹。 外头,孟姝拉过游音怀,低声问她:“你不是明天才搬过来吗,怎么今晚就来了?” 见她匆匆关上房门,游音怀正想抬头张望,却被孟姝不动声色的挡住视线。 游音怀没多想,指了指手中的东西。 是醒酒汤。 孟姝一愣,听她道:“我刚从宫里走出,就碰见了段之芜,他说你今日喝了酒,怕晚上又头疼得睡不着觉,于是让我给你送些醒酒汤。” 说着,她将手中食盒举了举:“殿下,你要不要现在喝点” “不用了。” 孟姝现在哪还需要什么醒酒汤,她分明清醒得很。 …… 次日一早,暖阳微光从窗楣处洒进,落在梨木地板上,覆着一层碎影。 孟姝睁开眼,下意识地揉了揉有些酸胀的额心,待她看清头顶摇曳的床幔时,抬手的动作一顿,有些错愕地起身,看着自己身上的被子。 她记得她昨夜分明是睡在软榻上的,怎么会在这 孟姝起身下床,无意间瞥到一旁矮桌,那里放着一碗还冒着腾腾热气的醒酒汤。 不是昨夜游音怀带的那份。 孟姝端起瓷碗,看着里头汤水所倒映出的人影,好似想到什么,唇角轻勾。 今日鬼界的天气很好。 孟姝推开门,迎着那倾洒而下的日光,暖意渗进每个呼吸的毛孔里,她舒畅地伸了个懒腰。 她转身合上房门,抬步往偏厅走去,还未走到门口,便听见里面传来几声笑语。 她一踏进,便对上众人齐齐传来的目光。 最先开口的是穆如癸。 他将她上下打量了个遍,笑着摇头:“阿姝呀阿姝,昨日你分明喝的是最少的,没想到却是醒得最迟的,看来这酒量还得练。” 孟姝闻言只好哂笑。 紧接着,她抬步的动作一顿,原因无二,只因她在饭桌前看到了本不应在这的青年。 他依旧穿着昨日那身红白锦鳞仙袍,神情悠然,姿态随和,分明与其他人一同坐着,却姿容出众得不容忽视。 他不是走了么? 对上那道灼灼目光,昨夜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浮现在眼前,孟姝垂下的指尖一抖,慌忙避开眼,试图遮掩什么。 她的小动作自然没逃过扶光的眼睛,他故意装作不见,将目光移开,嘴角却止不住的上扬。 桌前,除了穆如癸,柳鹤眠和苏素也随之看来。 “殿下,快来用早膳,再不吃就要凉了。”游音怀朝她招手。 游音怀从前就是在府中照顾她的人,是孟姝战死后鬼王府无人,她这才领了宫中女官的差事,可眼下,孟姝既已归位,她自然便从宫中回来,负责孟姝的衣食起居。 面前的这一桌早膳,想来就是她吩咐府上御厨备下的。 想了想,孟姝强装镇定,重新抬步走进,却发现桌边只剩下扶光旁边的位子尚空着,像是特意留给她似的。 昨夜的那一幕幕又闪现在眼前,月夜下的红痣,昏黄的灯火,以及青年灼热的呼吸…… 孟姝狠狠捏了捏手心,痛意从手中传上,这才让她思绪清明了些。 若非这么多人看着,孟姝定会转头就跑。 她轻咳一声,神情淡定地坐下,拿起碗筷,一板一眼地吃着东西。 游音怀给她盛了碗莲子羹,忽然间像是想起什么,奇怪道:“对了殿下,我今天怎么看见神君从你房里出来” 此话一出,厅内瞬间安静,孟姝拿起调羹的动作一顿,感受到有目光齐齐扫来,在她和扶光之间打转。 孟姝感觉自己的脊背都僵住了,只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扶光倒是从容依旧,拿筷的动作不紧不慢,淡定优雅,见孟姝愣住,还好心提醒她:“慢点吃,别噎着。” 孟姝感受到其余人的目光更加不对劲了。 苏素和柳鹤眠相视一眼,纷纷瘪嘴偷笑,穆如癸则是蹙眉瞪来:“阿姝,这是怎么回事?” 孟姝故意装傻:“阿爷你误会了,可能是扶光给我送醒酒汤的时候正好被音怀看见了,对吧?” 她朝游音怀眨了眨眼。 游音怀一愣。 不对啊,她看见神君出来的时候才辰时,醒酒汤分明是后面才送的…… 可游音怀不傻,自然看出了孟姝朝自己的挤眉弄眼,见状,她“哦”了两声,连忙点头:“对,是送醒酒汤来着。” “是么?”穆如癸眼睛一眯,看向扶光的眼神都带了几分怒气,摆明了不信。 孟姝的余光瞥见身旁青年正要开口,她一急,饭桌下的脚踢了踢他,扶光一顿,随之抬头看她。 谁知她却佯装无事,一脸平静地无奈道:“阿爷,我怎么可能骗你真的没什么。” 柳鹤眠见状,举手附和道:“我作证,孟妹妹不会骗人的。” 柳大师我就帮你这一次! 说着,他还朝孟姝挑了个眉,目光暧昧,见状,孟姝刚放下的心又提起,知道他误会了什么,有些无奈扶额。 苏素也连忙点头,还给穆如癸碗中夹了个白玉卷:“穆前辈,这个挺好吃的。” 穆如癸:“……” 他是看着老,又不是真的老到脑子不转了。 不过他也没多说什么,只是轻声一哼,来表达他的不快。 待用完膳后,大家都去各忙各的,厅中便只剩下扶光和孟姝,而孟姝也准备去幽冥殿。 就在她准备起身离去时,突然想起什么,退回桌边,目光有些探究地看向扶光。 “怎么了”他抬头,有些疑惑地看她。 观他神情,看样子并不记得昨夜的事。 但为了以防万一,孟姝清了清嗓子,还是决定道:“昨晚,你喝醉了,是我将你带回的棠园的。” “我知道。” 听她突然提起这个,扶光好似想起什么点了点头,起身看向她,还有些不适地揉了揉眉心:“今早起来看你睡在软榻上,怕你不舒服,是我将你抱回去的。” “那你可还记得……” “记得什么?”扶光挑眉看她。 “没什么。”孟姝别开眼,有些不安地攥了攥手,不记得就好,还真怕他记得。 就在孟姝即将松了一口气时,眼前的青年却突然开口,故作恍悟地拖长尾音:“你这么一说,我倒还真好像记得什么……” “什么”孟姝有些紧张,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只见他不紧不慢地抬手,理了理微皱的袖口,配上他这张脸,动作优雅得赏心悦目,孟姝看着只觉得心提到了嗓子眼。 下一秒,青年缓缓抬眸,眼中狡黠一闪而过,继而俯身盯着她的眼,噙笑看来:“我记得,你说以后不再躲我。” 孟姝下意识往后一退,手紧紧扶住了桌沿。 第201章 他不是醉了吗怎么会记得这个…… 孟姝忽地有些头疼,她昨日不过哄人的随口一说,竟还真被他听了进去。 “除了这个呢?”她不安地咽了咽口水。 女子强装镇定的神色落在他眼里,扶光压下嘴角勾起的笑意,故作不觉:“还有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确保他真的不记得其他后,孟姝长吁一口气,心里的石头总算落地,逃地一般匆匆离去。 看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站在原地的青年终于忍不住,嘴角扬起,喉中低低溢出一声浅笑。 第175章 看守祠堂,是一个苦差,也是一个闲差。 苦就苦在,祠堂偏静,平日里不会有人来往,百年更是不见变动,守在这的人便只能日日数着殿前的年轮过日子,看着这一如既往的古着铃摇头轻叹。 但此差虽苦,却也安闲。 就譬如现下,没人打扰,孟倚每天都乐得自在。 被鸢尾花包围,靠在藤椅上打盹,便成了孟倚最喜欢的事。 在这靠着,可比在长老堂舒服多了,时不时还能抬头透过凉亭木檐,数数天边照世灯幻化的“流云”。 孟倚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手边扶椅,指间象征着长老身份的黑曜石指戒夺目,于晴日下折射出鳞鳞碎光,彼时他正眯眼假寐着,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细微的脚步声。 来人脚步沉稳,又带着几分急促。 紧接着,孟倚手中抓着的木藤拐杖一空,被人抽走。 “孟真。” 孟倚未睁眼,仍保持着假寐的姿势,听到那熟悉的脚步凑近,他轻哼一笑,晃了晃身下藤椅。 “回来了怎么也不说一声” 一位身穿暗色红纹长老袍的男人从藤椅后走出,他拿着拐杖的左手戴着和孟倚一样的指戒,闻言轻挑眉梢,含笑看来。 他看着不过三十而又,长相普通,却有着一双极为锋利的黑眸,幽沉的眼眸中暗光叠现,如同古波般静谧无声,彼时却难得的带着几分笑意,神情松弛,把玩手中拐杖。 “你不是派人传信问我何时从军营回来吗,我这不是为了给你一个惊喜” 孟倚缓缓睁眼,闻言看向他,故作生气地哼道:“你还好意思说!” 他袖口微动,那拐杖便瞬间回到他手里,借势打向眼前人:“殿下归位,此乃鬼界,甚至是三界的大事,你居然不回来,难不成还得让我去请你” 孟真耸肩:“二哥,这真不能怪我,恰巧那几日我巡兵去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鬼王归来一事的确事发突然,任谁也没想到。 孟倚瞪了他几眼,倒也没真怪他。 “你回来可有先去拜见殿下” “这是自然,殿下还赐了我一把宝刀。” 说着,孟真左手一翻,一把形状弯口,刃身如焰的短柄宝刀便出现在他手中,与他威武粗犷的气势倒是格外般配。 孟倚真才满意的点了点头。 “这次回来,应该不走了吧?” 孟真司武职,与段之芜领兵的将职不同,他多任巡查之事,负责监管鬼界各封地的军务,这些年来长老中最忙的便是他。 孟真正拿着赤焰刀比划,锋利的刀刃从他掌中厚茧擦过,于日晕下泛着凛凛寒光。 闻言,他抬头,眼睛极快地眨了一下,笑道:“暂且不走了。” “托殿下的福,她一回归,鬼界军心安定不少,边防事宜自然也无恙。” “那就好。”孟倚点了点头。 “正巧近日殿下重新上任,鬼界事务繁多得很,长老堂忙得不可开交,你回来也能帮衬些。” 凉亭四周的鸢尾花随风轻晃,紫云萦绕间,淡淡花香吹拂而过。 孟倚盯着那花,不知想起什么,招呼孟真道:“正好你回来了,顺便帮我打理一下这鸢尾花吧,有一些都快蔫了。” 这鸢尾花还是多年前孟真亲手给他种下的,想着他独守祠堂无聊,便亲自建了这凉亭,还在这栽了这些花,好让他可以有地方休息纳凉。 而眼下,孟倚不会打理,这些鸢尾花乍一看还算嫣然,可要跟多年前对比,那可是长势衰弱许多,其中还冒出了不少杂草,隐隐有着颓垂之态。 孟姝来到之际,已渐见云霞,日落西山。 傍晚的黄昏洒落在古肃祠堂的殿前空地上,凉亭旁花草茂盛间正有着两道身影。 其中一人坐着藤椅上喝茶假寐,时不时“指点江山”,而另一人则在鸢尾花丛中挽袖苦干,看样子是在打理花草。 “殿下!” 孟倚眼尖,远远就看见了她,见状连忙起身,朝她行礼。 正背对着凉亭除草松土的男人身形一顿,手中还拿着锄头,闻言缓缓转身,抬眸看向自台阶下走上的女子。 她依旧一身简素青衣,清丽出尘,除了腰间银花坠链随着步伐轻摇摆动,身上再无其他配饰,却丝毫不影响其额间钿印的昳丽耀眼。 青墨棠花无声绽放,那是鬼王印。 是百鬼之王的象征。 孟真不动声色地垂眸,掸了掸手中的土,将挽起的衣袖放下理好,走上凉亭前跟着孟倚朝她行礼。 “这不是在幽冥殿,两位长老不必如此客气。” 孟姝笑着点头以示回礼,目光却在孟倚旁边的男人身上停顿一瞬。 眼前之人是孟真,因其常年巡兵鬼界封地的缘故,众长老之中自己唯独与他不甚相熟,可今早孟姝是见过他的。 她还赠予他一把宝刀,名为赤焰。 疾风知劲草,烈火炼真金。 与他名字气度倒是相配。 可现在,眼前人的长老华服沾上泥巴,手中还拿着方才松土的锄头,身周幽冷肃意弱下,却多了几分随意平常,孟姝有些意外。 怪不得他们都说孟倚孟真交好,情同手足,如今一看的确不假。 “殿下怎么来了,可是有什么事,不如等我回长老堂一同商议”孟倚问。 孟姝摆手:“没什么大事,就是过两日我要去人间一趟,鬼界事宜还需麻烦各位长老盯着,若有要事可以传印信与我,有何处理不了的,等我回来再说。” 孟真抬手擦去指戒泥土的动作一顿,碎土从他手中落下,蒙尘的黑曜石又重新焕发光彩。 孟倚点头,又有些疑惑道:“殿下突然要去人间,可是出了什么事” 孟姝轻瞥一眼,视线从孟真身上移开,闻言道:“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我归位匆忙,有些旧事还未处理完。” 她并不打算将恶鬼之事透露太多。 且不说眼下她并无太多把握,更何况鬼界之中还有隐藏的奸细,以免打草惊蛇,知道此事的人越少越好。 孟倚知道孟姝有自己的考虑也没多问,正巧彼时天色晚了,他便与孟姝一同离开祠堂,孟真紧随其后。 三人在鬼阙门前分别,孟姝要出宫回鬼王府,孟倚和孟真则住在宫内的长老堂。 临别前,孟倚还特地嘱咐孟姝道:“殿下万事小心,鬼界有我看着,还有段之芜在,殿下大可放心。” 孟姝朝他作揖:“麻烦倚长老了。” 她笑:“等孟姝回来,定拿着上好的忘忧君登门拜访,与您促膝长谈。” 孟倚也是看着她长大的,谁能想到当初在鬼族祠堂前日夜练剑的稚嫩少女已经长成了可以独当一面的百鬼之王,不仅如此,还经历了一番生死苦难,幸得涅槃重生。 看着她,孟倚心里止不住地感叹。 青墨啊青墨,你的女儿,我们鬼界的小殿下,已经长成了这三界中最为璀璨的一颗明珠。 他拄着木藤拐杖,笑着抚了抚胡须:“好,那我就等着殿下的酒了。” …… 回到鬼王府,棠园中已经点起灯火,游音怀正在屋中帮她收拾行囊。 四下静悄悄的,棠园除了游音怀便没有他人。 孟姝眼眸一转,看似随口一问道:“其他人呢?” “穆前辈和苏素带着柳公子去夜市了,怕是要晚一些才回来呢。” 游音怀问:“殿下可是饿了晚膳已经做好了,我去叫他们端上来。”说着,她作势就要往外走。 孟姝连忙拉住她:“我还不饿。” 她接过游音怀手中的衣服:“我与你一起收拾,等会再用饭。” 鬼王府中灯火四起,整个棠园都亮堂堂的。 孟姝惧黑也是后来游音怀经扶光提醒才知道的,因此她每日在太阳未落山之前便会提前点好府灯,等着孟姝回来。 眼下屋子里烛影跳跃,暖意融融,游音怀怅然道:“殿下才回来没多久,没想到这么快便要走了。” 孟姝失笑,戳了戳她皱起的脸:“我只是暂时去人间一趟,又不是不回来了,瞧你说的。” “而且我明日还要去冥府一趟,有些事要与阎王相商。” 游音怀听她这么一说,心情这才好了不少。 第202章 “那殿下你可要早点回来,不然我又只能一个人守着这空落落的鬼王府了。” 这几日有穆如癸柳鹤眠他们在,鬼王府中热闹不少,连带着游音怀也比原先活泼,一想到孟姝去人间,穆如癸和柳鹤眠也要走了,游音怀还有些舍不得。 孟姝要带的东西不多,左右不过几件换洗衣裳,至于兵器…… 她抬手,从袖中拿出那把银刀。 “这是什么神武,怎么从前没见殿下用过”游音怀奇怪道。 这刀通体晶莹,隐隐泛着灵气,看起来还与寻常短刀格外不同。 “不是什么神武,只是用惯了。” 不过在她看来,也与神武无异。 她缓缓擦拭过银纹镂空刀鞘,唇角轻勾。 “对了,扶光回浮阙宫了?” 游音怀没多想,下意识道:“是呀,今早殿下离开后神君也就走了,还特地给了我那个。” 游音怀朝着屋中一指,孟姝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却见矮桌上不知何时放了一个食盒。 那食盒眼熟至极,分明是孟姝特地让扶光拿回的清紫檀食盒。 她蹙眉。 这食盒她昨日不是亲眼看见扶光拿回浮阙宫了吗?怎么竟在这出现了…… 游音怀收拾行囊的动作一顿,后知后觉地发现什么,想起先前孟姝进屋时问的话,笑着调侃道:“原来殿下绕了那么大一圈是想问神君啊?” 孟姝脸一红:“你胡说什么!” 她不自然地别过眼,随即转身朝外走:“我饿了,我们去吃饭吧。” 第176章 冥府四周开满了彼岸花,暗红色的花苞于阴郁幽光中绽放,风过间透露着诡谲寒意。 冥府向来是忙碌的。 魂来魂往中,最为引人注目的便是其中的牛头马面。 随着他们手中钢叉长矛架起,无形鬼力涌动间,刚引入冥的魂魄便乖乖笼入其中,跟着他们的脚步向前走去。 突然间,为首的牛头不知看见什么,凶悍的牛脸怔然一愣,浮现了只有人才有的神情。 他戳了戳身旁的马面,看向不远处一角,低声道:“那个人,怎么这么像殿下呢?” 远处的恶灵浮碑下正走来一道人影,青金云肩下,她身着一身素色轻衣,鲜血般艳红的彼岸花从她裙角轻抚而过,却丝毫不影响其清丽风采,甚至被衬得隐有黯淡之意。 随着那人身影愈近,她额心钿印也愈发清晰。 牛头马面瞳孔一缩,相视一眼后将手中魂魄交于一旁鬼差,快步上前。 “殿下!”他们声音铿锵有力,引得过路魂灵纷纷侧目,皆是惊讶地看向这来。 “这就是鬼王呀?” “鬼王原来是个这么年轻的女子……” 魂灵们窃窃私语的声音此起彼伏,孟姝却仿佛见怪不怪,神情依旧淡定地朝他们点头。 “好久不见呀,牛头马面。” 其实孟姝归位后,他们也是见过的。 毕竟那日鬼王归来的奇异天象笼罩三界,而鬼族祠堂前更是百鬼群集,其中自然也包括牛头马面。 但或许孟姝并没有看到他们。 看着眼前笑靥如花的女子,很难想就是这样一个人,居然经历了一番生死跨越,在那血流成河的妄枝山巅魂飞魄散,继而又涅槃重生。 牛头马面愣了愣,久久不能回神。 最后还是马面稳重些,走在前头为孟姝引路,一边与她叙旧。 “殿下不在的这百年间,冥府也并未松懈。”说着,他指了指那各司其职的鬼差。 孟姝来时便发现,冥府上下管理得极好,一副井然有序的模样,相比百年前她离开时并不差,甚至要更为有序。 “这都多亏了神君。” 孟姝抬眸。 马面道:“神君虽是神族,继任突然,却对我们鬼界很是上心,那时候殿下刚刚去世时,鬼界险些大乱,多亏了神君出面,这才重新稳定了民心。” 孟姝回来后,在交接鬼界政务时,长老们也曾与她多次提过扶光。 扶光身为外族,继任鬼王后却能备受尊重不是没有原因的,其一虽有神君身份使然的缘故,但更多的却是他的作为。 鬼界子民们有多爱戴孟姝,那她突然逝世后所引起的混乱便有多大。 可想而知,鬼界这些年来能够安然无恙,扶光在这其中付出了多少力。 阎王殿就在眼前。 孟姝今日*来时已经提前告知过阎王,眼下谢必安已在殿前等候多时。 “殿下。”他朝她行礼,清俊的书生面容带着一如既往的淡笑,只是在此刻笑意方达眼底。 “好久不见呀谢常使。”孟姝笑着点头。 上次人间一别还是在褚镇的时候,那时她和扶光还因庄文周一事欠了他们一个人情,只是怎么也没想到,再一见面,她已经摇身一变成了鬼王。 谢必安笑:“殿下还是唤我七爷顺耳些。” 那日孟姝就是鬼王姝一事传到冥府时,谢必安起初是震惊的。 后来转念一想,他才方觉原是自己大意了,死去的故主就在眼前,可他却没认出来,对此,谢必安心中多少有些惭愧。 “阎王呢?带我进去找他吧。” 一走进阎王殿,过去的那些记忆再次浮现眼前,亲切感瞬间袭来,仿佛一切都没变过。 阎王早在殿中等她。 见到孟姝,他又惊又喜,围着她上下打量了个遍。 待阎王拉着她嘘寒问暖好后,孟姝这才有机会说起正事。 书卷铺开在桌案前,朱砂玉笔下,密密麻麻的是一个个人名。 这都是那些无辜受害的玉骨村民。 孟姝眸子一暗:“我算到他们尚在冥府,还未往生,所以特来向阎王讨分薄面,为他们施法超度,下一世投胎一个好人家,免再遭受今生苦楚。” 阎王殿内的气氛一时有些凝重。 阎王掌管生死簿以来也是见过不少死魂,死因多么凄惨的都有,可眼下这徐徐长卷铺开,上头的一个个人名都让人止不住叹息。 全村惨遭屠戮,有的甚至死无全尸。 “哪怕殿下不开口,本官也会亲自盯着。”阎王朝她重重点头。 待走出冥府,天色已黑。 她回到鬼王府时,穆如癸他们已经按照孟姝的嘱咐先行一步了。 “殿下,要不然我跟你一起去吧,这样也好有个人照顾。”游音怀将包袱递给她,依依不舍道。 孟姝笑着拍了拍她的肩,安慰道:“我是去办事的,又不是享乐,哪需要别人照顾,更何况阿爷他们应该已经到了人间,我们会彼此照应的,你放心吧。” 说着,她还怕游音怀担心,玩笑地朝她扬眉道:“再说了,我可是鬼王,有谁能欺负得了我” 许是孟姝平日大都是随和温柔的缘故,让游音怀差点忘了,眼前女子可是能率领鬼军驰骋沙场,在三界中披靡无双的女英雄。 游音怀这才安心地点了点头。 “不过殿下此行真的不带鬼军吗?哪怕让段之芜随行也好。” 孟姝摇头:“鬼界不能无人,政务上有长老们帮我盯着,我不用操心太多,但军中唯有段之芜我才信得过。” 她道:“放心吧,待此事办完我很快就会回来的,到那时……” 孟姝仰头看向那夜空中散发着莹莹幽光的照世灯,眸中晦暗一闪而过,她缓缓勾唇,长舒一口气:“一切离尘埃落定应该不远了。” 恶鬼若能尽数渡化,至少能削弱那群神秘组织的大半势力,暂保人间无恙。 …… “土润溽暑,三伏天中。” 人间夏夜里,月朗星稀下,有风自天边吹过,湿热的空气中带着一丝燥意覆盖住这片山林,寂静的幽暗中虫鸣声窸窣而起,风移影动间,有光浮动,似有人影在山林中掠行。 在这空寂的陡峭山头,黑暗中,有一素衣女子驾马飞驰。 疾风吹得她身上衣裙猎猎作响,乌发飞舞下,她身下之马通体近乎透明,蹄携银铃,身披青羽战甲,伴着四溢而出的青芒,鬼气凌厉,于山风中破开黑暗而行。 她半伏着身,随着灵马疾驰扬起缰绳,身姿潇洒:“驾!” 孟姝向来惧黑,可眼下面对幽深漆暗的山林,她的心情所前所未有的开阔,唇角缓缓扬起。 只因在世人看不见的黑暗中,在她身后鬼力涌动,有上百只鬼影穿过层叠林叶从四周各处而涌来,汇聚在她身后,默默跟随着她,策风飞驰在这山间。 深夜的妄枝山静谧非常,时不时有山风从耳边穿过,震得树叶簌簌作响。 银光垂天而落,于在妄枝山脚乍现开。 有两道人影从中走出。 为首青年身姿如玉,清隽无双。 绣着祥云冕纹的锦靴踏落碎叶,黑羽锦袍随风荡下,于幽暗山林划出一道流光,映亮他秀丽姿容,以及那双带着漠然的眼。 第203章 有一紫衣男子持剑紧随其后。 他环顾了一番四周,眉头轻蹙,神色凝重道:“主上,这好像有股很浓重的鬼气。” 扶光抬眸,锐利的眼神仿佛能穿过黑暗,将藏匿其中的险意轻易看破。 随着一阵诡异的光雾漫起,有什么东西正从林间爬行而出。 那是一只形容可怖的小鬼,彼时正吊着猩红长舌,拖着瘸腿朝二人走来。 看到扶光和不铮时,它凄白的瞳仁一转,略显狰狞的嘴角勾起,带着几分兴奋。 显然这是一只怨气还未渡去的冥鬼,正蛰伏在深夜林中等待倒霉人上钩。 而眼下,它明显没认出眼前人是谁。 许是扶光和不铮并未动用法力的缘故,它以为眼前之人不过是寻常凡人,不仅如此,它贪婪的眼神从扶光身上扫过,目露绿光的吞了吞口水。 为首的这个青年看上去和先前吃过的凡人都不一样,想来要更加味美些。 “是只饿死鬼。” 不铮蹙起的眉头渐渐舒展开,看上去这小鬼道行并不高,否则也不会辨析不出人气。 他正要持剑上前时,却被扶光拦住。 “这鬼不对劲。”青年眼睛半眯,目光凌厉扫过。 眼前小鬼道行虽浅,可身遭鬼气却远比一般冥鬼浓烈,看上去怨气不浅。 不仅如此,那萦绕的鬼气中似乎还有一丝红影缓缓浮动,若不仔细瞧去还真看不出。 经扶光提醒,不铮显然也瞧出了其中异样。 他凝眸一看,不知发现什么,猛地转头看向扶光:“像是梅花血印” 扶光神情冰冷,点了点头。 就是那吸引天地怨气,孕育恶鬼的梅花血印。 只是眼下的这只饿死鬼道行太浅,修为不高,以至于身上梅花血印还未成型,恶鬼之力尚未酿成。 山影幽幽中,朦胧月色被树荫遮蔽在后,四周的光亮越来越暗,衬得不远处那只饿死鬼的眼神更为森戾。 第177章 玲珑塔已经归还给孟姝,眼下他们并无收服鬼怪的法宝,再加上神力与鬼力本就相抗,搞不好会适得其反,让眼前小鬼怨气放大,瞬间蜕化为恶鬼。 “没事,大不了我用鬼族法力收了他。”扶光道。 “不可,”不铮变了脸色:“主上,你前段时间刚刚经历反噬,现下法力正是不稳的时候,若再逆转经脉贸然使用鬼力,只怕……” 从黑暗中飘荡而来的小鬼越来越近,那双漆白的瞳孔在二人之间溜溜打转,似察觉什么,沾着干涸血渍的嘴角一咧,诡异地笑道:“小小凡人,能被吾享用是你们的荣幸。” 它逼近,猩红长舌随着它的动作在半空中摇荡。 随着阴森寒意的散发,它身上的怨气不断向四周扩散着,它站在阴影里,歪头看着他们:“吾在妄枝山这么久,难得碰见如此可口的人类,就凭你们,也想跑” “找死。” 深山里,身姿长立的青年神情冰冷,眼神早已在不知不觉间陡然变化,淡漠眸光下,隐有冷厉杀气脱然而生。 他缓缓抬眸,饿死鬼无意间对上那人目光,只觉得浑身一抖,若有若无的威压逼近,似有天然的恐惧从心底冒尖而出。 不对,眼前之人好像不是凡人…… 扶光右手一抬,银芒自掌心一闪而过,就在他要召出蛟月时,远方的黑暗幽林里似有什么破风而来,隐隐浮动着青光。 仿佛感受到什么,扶光冰冷的神情有一瞬的柔软,周遭骇人杀气慢慢散去。 他唇角轻勾,不动声色地五指收拢,那道还未跃出的银芒便湮灭在他掌心。 随着青光逼近,那隐匿在风声中的铃铛声便愈发清晰。 紧接着,一阵凌厉寒风传来,那蹄携银铃,身披青羽战甲的灵马便出现在他们眼中。 而在灵马背上,素衣女子身形翩然,衣袂如风,在空中划出道道流光,与青芒萦绕而舞动。 不铮瞬间就瞪大了眼。 不是因为那女子是他们最为熟悉不过之人,而是因为她背后跟随着的一众鬼影。 浓烈鬼气下,冲天鬼影几乎遮蔽住整个妄枝山,它们仿佛无孔不入,化作道道鬼雾突破层叠的林叶穿梭而来,臣服着、追随着那女子。 随着那人身影越来越近,她收紧缰绳,青羽灵马于空中勒蹄嘶鸣,无形威压迸发而出,而她则唇角勾起,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笑,气势逼人地垂眸看来:“那如果是本殿呢?” 显然,方才饿死鬼说的那些话她都听见了。 原本还气势汹汹的小鬼被这场面吓了一跳,手脚不听使唤地哆嗦着。 不仅仅它的眼睛认出了来人。 它的血脉、灵魂都在叫嚣着,想要臣服。 女子额心钿印昳丽,青墨棠花仿佛有着无形的魔力在夜中散发着夺目光彩,其中,便有着它最恐惧的鬼王之力。 “殿……殿下。” 它被吓得鬼魂一震,连话都说不清。 “原是一只道行不到百年的小鬼,竟敢如此大放厥词,在此作恶,看来还是我鬼界的律令太过宽松。” 她低头瞧着自己的手腕,故作苦恼地蹙了蹙眉,紧接着,一道青芒从她袖中飞出,她不过挥一挥衣袖,那饿死鬼便瞬间消失在原地,连尖叫声都没来得及发出。 扶光抬眸望着她,夜色中,清丽素衣翩然翻飞,鬼王钿印下,女子神情恣意,眉目间鬼王气势逼人,却又不失灵动。 这才是孟姝。 百年前的温柔强大,百年后的明媚潇洒,缺一不可,方才铸就了这个完整的、独一无二的她。 见扶光一直盯着自己,孟姝拍了拍手,从灵马上飞身而下。 她跟不铮打了个招呼,问道:“你们怎么在这?” 察觉到孟姝的眼神故意避着自己,扶光眉梢一扬,不由得低头嗤笑。 某人,也只有在他酒醉后会大胆些,愿意吐露几分真心话。 扶光双手环胸笑看她,心里却在想。 这个没心没肺的姑娘,还真是个白眼狼。 “主上猜到殿下这两日便会动身来人间,所以……” 不铮话没说完,孟姝却懂了。 她轻咳一声,面上无异,心里却有些发愁。 她之所以急急忙忙动身,还挑在夜里,就是为了避开扶光,却没想到还是被他猜准了。 她借着余光偷瞄了一眼旁边树下的青年,却不料径直撞进那双噙着浅笑的深眸里。 孟姝一怔,连忙收回目光。 “对了,穆前辈他们呢?我听苏素说他们都来人间了。”不铮道。 “他们早就到了,现下应在湘水镇。” 知道孟姝要来人间后,穆如癸肯定会一同,柳鹤眠就更不用说了,他本是凡人,去鬼界也是阴差阳错的小住一段时日,现在也该回来了,倒是苏素…… 孟姝起初以为苏素会留在鬼界,却没想到听到他们要走,她便连夜收拾行囊,说要与他们同行。 “暮春楼需要我照看,现下那些中蛊的冥鬼已经无恙,我也该回去了。” 当年她本就是向扶光自请看守人间,如今风波已平,孟姝也已归位,她也该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孟姝想了想,也好,有苏素在,穆如癸他们便正好可以去暮春楼暂住。 至于她…… 孟姝环顾四周,没想到等她再来妄枝山时,一切已物是人非。 “在去中南之前,我还有一件私事需要办,不如我们在暮春楼汇合吧。” 她虽看着不铮,可此话分明是说给扶光听的。 此行渡鬼想要借用天地龙舆图,便少不了扶光相助,既然避免不了,那就顺其自然,毕竟渡鬼要紧,此番大事不能出差错。 但除了渡鬼外,她实在不想让扶光与自己牵扯太多。 孟姝垂眸。 她怕自己到那时,就真的无法狠下心离开了。 扶光明显听出了她言外之意,嘴角笑意一僵,双手放下,眸色沉沉地朝她看来。 不铮的眼神在两人之间打转,不动声色地后退几步,与他们拉开了距离。 就在他正要开口时,突然觉得后背发凉,他回眸一看,收到自家主上递来的眼神。 不铮瞬间了然,静悄悄地先走了。 这里已经是山脚,离玉骨村很近,孟姝没再骑马,而是选择步行下山。 深夜的妄枝山要比白日更为阴森。 茂密的树荫垂下,落在泥土里,活脱像身形扭曲的鬼影,彼时身后静悄悄的,眼前只有树叶缝隙中露下的一点月光可见。 就在孟姝以为扶光和不铮都走了的时候,前方的道路忽地被人映亮。 她怔然回眸,却见在身后几步外,朦胧的树影里,有一黑袍青年持灯望来。 明亮火光从提灯中跳跃而出,勾勒出他出色姿容,也缠绕上他们彼此对望的影子。 眼前这一幕,实在太像了。 同样是在一个月影朦胧的深夜,同样是在妄枝山脚,在这幽暗的空间里,只有他们彼此间充满光亮。 第204章 那时的她还觉得自己枯木一具,人生一轮,竟也能在妄枝山遇到了神仙,实乃奇遇。 可在不知不觉间,时间已过去这么久,而神仙,也早已向她走来。 “你怎么……” 孟姝话还未问出口,眼前人影却逼近。 他持灯看向她,深邃的黑眸里有烛火碎光,也有她的身影。 “孟姝,你说好不再躲我的。” 此话本应是质问,可到他口中,却无端牵扯出化不开的温柔来。 孟姝有些难言地低下头。 他问:“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孟姝咬唇。 其实有好几个瞬间,她想把一切都告诉他,可她做不到这么自私。 一个陷入黑暗没有未来的人,怎么能把太阳也一并拽下 见她沉默,扶光知道是自己说中了。 他看着她,眸色黯然,眼里没有怒意,只有抑制不住的心疼。 他轻轻牵起她的手,包裹在掌中,将她握紧。 “孟姝。” 她听见他叫她,她抬头,几乎要溺在那双潋滟着温柔的黑眸里。 “如果你累了,不妨回头看一看,不管你用什么借口骗我,推开我,我都愿意陪着你。” 好不容易伪装起坚强盔甲的心口一软,有什么东西破开一道口子不断涌进。 孟姝与他四目相对,被他牵着的那只手开始发热发烫。 她知道,她已经彻底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玉骨村内一片凄凉。 无人的村落隐匿在这偏远山脚下,低飞的乌鸦在黑夜里穿梭,与残垣中衔枝而过。 在这静谧的夜色中,惨白的月光照过竹楼的青瓦,高高立起的石碑旁早已长满野草,险些将其淹没。 夜风拂过竹铃,伴随着来人的脚步,溅落在这石子路上。 “这就是玉骨村” 未免有些太过安静了些,倒像是无人居住的荒村。 扶光侧眸看她。 这是他第一次来这,这个布满孟姝成长痕迹的地方。 孟姝点头,目光却怅然。 “从前,它不是这样的。” 她踏过眼前断落的木垣,缓步走进村里。 在她记忆里,玉骨村祥和而美好,这里总是充满欢声笑语,一到夜里,村中烛火点亮,暖意会笼罩每户人家,伴着饭香与欢笑。 远不是现在这般死寂。 第178章 他想起她方才的话,不知觉察什么,忽地抬眸,看向前方有些落寞的身影。 四处泥土上还沾染着些深浅不一的污印,借着手中提灯,扶光看清了它。 像是干涸的血迹。 青年握着提灯的手一抖,似乎发现什么,连呼吸都停滞一瞬,看向孟姝的眼神骤然一变。 直到今日他才方知,从京城一别后,在他与孟姝分离的那段日子里,她都经历了什么。 怪不得…… 扶光握着提灯的指骨因用力而突起,紧抿的唇绷直,内疚地垂下眸。 怪不得那时在玉人城再见时她情绪如此低落,他为何没早点察觉 似乎是感受到身后脚步的停顿,孟姝回头,见他紧蹙着眉垂头思索的模样,她眼睫一颤。 她知道他在想什么。 今日带扶光来,孟姝就没打算瞒着他。 夜影下,借着提灯漾出的幽光,女子走到他跟前,他抬头,却看见她嘴角扯出一抹笑,像是在安慰他,又像是在安慰自己:“都过去了,我早就放下了。” 四目相对间,他们谁都没有说话。 突然间,扶光俯身抱住她。 “孟姝,是我不好。” 她愣住,半晌才回神,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后,怅然的神情瞬间柔和下。 她笑着,手犹豫一瞬,最终还是放在了他的背,带着安抚。 “扶光,这不关你的事,你不用给我道歉。” 她从他怀里撤出,抬头看着他:“你知道吗其实我很庆幸。今日我去冥府为他们超度的时候,我见到了他们,看着他们发自肺腑的开心,我第一次无比庆幸我是鬼王。” 幸好在他们惨死后,她还能为他们做些什么。 “所以啊,”孟姝笑道:“我们都不必再纠结过去,以前的那些,都只是我们的一段修行。” 说完,她故意没看他,转身朝他招手:“走吧,我带你去看看我和阿爷的家。” 她好像真的释然了,放下了一切,也包括他。 扶光看着她远走的背影,耳边浮现的却是她方才的那番话。 他垂眸,抿了抿唇,将那抹酸涩情绪压下,握紧手中提灯快步跟上她。 没了光,她会害怕的。 木屋内的烛火被人点燃,孟姝将火折子吹灭,环顾了一番四周。 还好,除了有些灰尘还能住。 她看向走来的青年。 这门框对他来说似乎有些低了,猝不及防被勾到玉冠,他停顿一瞬,耳间悄然爬上一抹嫣红,他不自然地轻咳一声,随之弯腰走进。 孟姝憋住笑,故意装作没看见,给他指了指:“今夜你先睡阿爷的房间吧,明日取出寂云后再一同去湘水镇。” 寂云是上古神武,威力非凡,自百年前孟姝陨灭后便坠落于妄枝山巅,现下想要将其拔出,并非易事。 最关键的是,还要看它是否愿意认孟姝为主。 除此之外…… “孟姝,明日我陪你一起去吧。”扶光道。 孟姝走向房内的步伐一顿,还未等她拒绝,青年便接着道:“神武一旦拔出,定会引得山石动荡,妄枝山附近虽说没有别的村落,但为了以防万一还需布下阵法,以免伤及无辜。” 他说的事正是孟姝先前所考虑的。 她明日拔剑时不能分神,有扶光在倒是能帮她布阵。 可是…… 她眉头轻蹙。 这两日她和扶光的交集实在太多了些,照这样下去怕是难以收场。 似是不给她拒绝的机会,扶光勾唇,将手中提灯往桌上一放,率先一步转身回房,并将房门合上。 孟姝:“……” 她无奈叹息。罢了罢了,走一步看一步吧,渡鬼之事要紧,其余的到时再论。 与此同时在三界中某一处,阴湿大殿中静谧非常,除了黑石板下时不时传来的流水声外,便再也没有任何声音。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踏进,打破了这死一般的寂静。 黑纹面人推开殿门,身上衣袍还沾染着外头深夜中的露汽,径直走向水镜前打坐的黄袍人。 “孟姝去人间了!” 原本闭目的黄袍人忽然睁眼,幽暗眸子中寒波沉沉,让人心中生骇。 “你说什么?”他蹙眉,一挥衣袖站起。 “我说,孟姝去人间了。”黑纹面人不耐烦中又带着几分疑惑:“你说,她会不会是发现了那处的恶鬼……” “不可能。”黄袍人抬眸:“那恶鬼没有我们的命令,还没有开始动手,鬼界是察觉不出它的怨气的。” 原先以为万无一失的计划被打乱,黄袍人难掩烦躁,他蹙着眉,在殿中踱步,心里在快速盘算着。 “这只恶鬼是我们最后的机会,说什么都不能再被他们得逞。” 不知想到什么,他回眸,阴沉的目光中带着几分寒意,阴恻恻看向那黑纹面人:“你且先盯着她,若她真的是去那的,就别怪我们再杀她一回。” 临走时,他还叫住了他:“对了,恶鬼大军一事办得如何了?” 黑纹面人闻言回头,得意地扬了扬唇:“放心吧,我做事向来神不知鬼不觉,再给我一段时日,定会给他们一个惊喜。” …… 次日是个艳阳天。 三伏天是夏季里最为酷热的时段,妄枝山内更是如此。 茂密的树林层叠着,风意吹不到这头,就算吹到了也带着难捱的闷热。 虫鸣窸窣间,光影顺着树叶缝隙洒下,将这原本阴暗可怖的山林短暂地笼上了一层光亮。 妄枝山的山顶就在前头。 孟姝和扶光飞身而下,脚步落在碎叶上,发出簌簌声响。 妄枝山的山顶有一裂谷,该裂谷裂隙极窄,却从山顶一劈而下,若非妄枝山草木茂盛的原因,定会看出这山隐藏的两半之态。 许是上古战场的原因,这山头阴气极重,伴随着鬼影掠行,凶兽频出,引得世人忌惮不已,所以也鲜少有人会发现这山的异样。 孟姝看着眼前的裂缝,深不见底的黑暗罅隙中带着低低异响,像是鸟兽蛰伏的嘶鸣声。 孟姝与扶光相视一眼,朝他点了点头。 他了然,手中神力涌动间,金色光芒瞬间四散而开。 随着青年的飞身而起,他口中念念有词,手上快速结印,浮动的金光在他指尖翻涌,并隐隐有着向外扩张之意。 无数金芒如流星般坠落而下,他悬浮于光圈中,强大的神力以他为中心蔓延而开,逐渐覆盖整个妄枝山,将山顶至山脚层层包围。 第205章 他保持着结印的手势,见状垂眸,朝地上的孟姝点头。 孟姝神色一敛,紧随其后的,青色光芒迸发而出。 随着她运起法力,女子额心的棠花钿印愈发耀眼,在晴日下散发着莹莹华光。 “嘭——” 孟姝抬眸,额间鬼王印一闪,鬼王之力旋即向四周震开。 突然间,脚底下的山体开始动摇。 无数蝙蝠鸟兽从裂隙中惊翅飞出,带着嘶哑的鸣叫,形成一片黑云,顿时笼罩住妄枝山头。 碎石从山间滚滚而落,震得层叠林叶四摇八晃,似有什么要从中现身而出。 扶光稳住手中神力,指尖翻飞间再次结印,金色神光与青色光芒缠绕直上,几乎冲天而起。 随着一声嗡鸣,黑暗的裂隙被突如其来的光明照亮,有什么东西挣破了包裹着它的层层山石,正在向外不断抽身。 那嗡鸣声悠远绵延,像是梵钟余音般一点点向外扩散,充斥着人的耳膜。 孟姝控制着法力,衣裙被劲风吹得猎猎作响。 她站在鬼王之力所幻化而出的棠花上,随着手中法力的不断打出,棠花带着她的身影缓缓浮升至半空,青色光芒瞬间遮蔽天日。 若非扶光设下了结界,这奇异天象怕是会惊动三界。 结界已经稳定,现在就看孟姝的了。 扶光收手,拂袖落地。 他看着半空中青色灵棠上的身影,浓厚鬼力将其萦绕,随着女子一声低喝,脚下妄枝山的动荡便愈发强烈。 “寂云!” 裂隙中有东西逐渐逼上,伴着寒芒乍现,身上所覆的经年山石簌簌掉落,刻着繁琐符纹的青金镂柄随之而出,如同蒙尘的珠玉再次现世,强大的神武气息暴露在天光下。 扶光凝眸看去,眼眸微眯。 那就是上古神武——寂云剑。 随着孟姝鬼王之力的彻底释放开,她心神一震,仿佛与那即将现世的神武宝剑意念合一。 彻响九霄的剑鸣声震荡而开,覆着银芒寒光的剑刃破山而出,一点点映亮了上头的神秘符纹,于天光下散发出凛冽的剑气。 见状,孟姝一喜,忐忑的心终于落下。 时隔百年,她再次见到了这把曾与她出生入死的神武。 她抬手,呼喊它的名字,就像百年前那般:“寂云——” 原本竖立在妄枝山上空的威武神武猛然一震,随着光芒闪过,其剑身轻颤,瞬间化成了寻常长剑的大小,迅速飞向孟姝的掌间。 在握上剑柄的那一刻,一道青芒从寂云身上划过,擦过它寒光凛凛的刀刃,随即消失在刃尖。 孟姝抬手,一手持剑,一手轻抚过它,仿佛再次回到了百年前她出征时的景象。 那时的她曾对它说:“愿我们都能好好的回来。” 而眼下,她亲自践行了诺言。 “寂云。”她唤它 “好久不见。” 第179章 蜿蜒而至的湘水如同白带般缠绕,波光粼粼中,流水涌动,泛着碎华。 眼见前头就要入镇,孟姝和扶光没再用法力腾云,而是选择步行。 前方人烟一下子多了起来,伴随着热闹的叫嚷声,不管是出镇还是入镇的,都络绎不绝。 二人并肩走着,彼此衣摆交缠,孟姝看向身边青年:“方才多谢你了。” 多亏了扶光相助提前设下阵法,否则拔出寂云剑如此响动,怕是会引得山崩地裂,到时候莫说路过行人了,就连妄枝山都不一定保得住。 虽说在来时孟姝已经做好了打算,大不了她自己费力些一心二用,一边设结界一边拔神武,但总归没有两人来得方便。 扶光挑眉看她:“只是口头谢谢” 孟姝愣:“那你要什么?” 扶光轻笑一声抬眸,颔首想了想,缓缓道:“要不然你再请我吃一次糖人吧。” 许是没想到他会提这个要求,孟姝讶异地眨了眨眼,随即摇头一笑:“没想到神君大人表面上不显,却也喜欢这小孩子的玩意呀。” 她抬手大气一挥:“好!不就是糖人么,我给你买,想要多少有多少。” 区区糖人,她堂堂鬼王还是买得起的。 前方过了闸桥便是镇口,孟姝和扶光一同向前走去,擦肩而过的人群中却传来几句高嚷的交谈声。 “真的是被金子浇灌的死人” “那当然,我当家就是跑票号的,我还能骗你不成!” 周围人纷纷侧目。 那头裹缠巾,身穿褐色布衣的大娘许是察觉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大,见状连忙噤声,催促着身边人道:“走走走,大白天说这些也不怕晦气。” 金子浇灌的死人 孟姝将目光从那匆匆离去的几人身上收回,脚步没停,眉头却轻轻蹙起,与扶光低声道:“你方才可听到他们说的” 扶光点头,闻言也有些奇怪。 那几人说的没头没尾,更不知真假,让人听了疑惑不已。 许是街巷传言罢。 孟姝没多想,眼见前方就要到暮春楼了,她步伐不由得加快起来,轻车熟路地从后门绕进。 这座酒楼还是一如既往地瑰丽,日光从金镂窗楣洒进,落在玉石地砖上,映得楼中古铜雕画熠熠生辉。 而位于正中心的金铜色牌匾上,“暮春楼”三字遒劲潇洒,带着豪气。 如今天色尚早,暮春楼中还没有什么客人,大堂中只零零散散坐了几桌。 孟姝和扶光刚一进楼,便有人快步迎上。 不是福源。 来人是个身着鹅黄素裙的女子,孟姝下意识抬头,目光微怔。 她总觉得眼前之人熟悉,可还不等她叫出对方名字,对方便先激动看来:“恩人!” 她看的是孟姝和扶光两人。 孟姝突然记起了她的名字:“李烟” 当初渡化李念晚后,扶光救下了那失踪的十九名女子,并让苏素将她们收留在了暮春楼。 眼前之人眉眼熟悉,正是当时拦下孟姝和苏素,向她们提供衙役搜村线索的人。 见孟姝还认得她,李烟难掩喜悦,连忙将二人迎进:“二位是来找苏娘子的吧她就在楼上,我带你们上去。” 当初多亏了孟姝和扶光将她们这些女子从樊家村解救,还留她们在暮春楼做事,给了她们一个容身之所。 若论恩情,说是再造之恩也不为过。 她感激涕零地朝二人行礼,扶光虽对她没什么印象,但通过她和孟姝的交谈也多少猜出什么,朝她点头。 孟姝环顾四周,这才发现楼中的确多了不少新面孔,都是些如花似玉的妙龄姑娘。 孟姝问她:“你在暮春楼过的可还适应” 自从离开后,孟姝也就去西疆前来过一次,那时恰逢楼里客人多,还是福源招待的她,她也没注意到这些被收留下来的女子。 李烟走上楼梯,一边为他们引路一边笑应道:“苏娘子和福源小哥对我们都很好,姑娘们都很喜欢这里。” 不同于底下的人多眼杂,楼上静谧,除了几人落在木梯上的脚步声,便再也没有其他声响。 李烟将他们带上三楼,示意道:“娘子就在房里,两位请。” “多谢。” 孟姝和扶光朝她点头,拐进走廊,敲响了那扇紧闭的门。 “吱吖——” 房门被人从内打开,苏素一抬头就看见两张熟悉的面容,惊喜道:“主上阿姝,你们来了!” “他们来了” 里头传来穆如癸的声音。 门被彻底打开,孟姝小跑走近,朝穆如癸道:“阿爷!” 原本坐在桌前悠哉悠哉喝酒的小老者瞬间站起身,抱住了走进的孟姝。 他拍了拍她,目光瞥过紧随其后的扶光,扶光朝他行礼:“穆前辈。” 他轻咳一声,板着脸点了点头,随即看向孟姝:“取寂云剑可顺利” 孟姝笑:“放心吧阿爷,顺利得很,而且……” 她看了眼扶光,顿道:“多亏了有神君相助。” 闻言,穆如癸沉着的脸这才稍显放*松。 他轻哼一声,看上去还对前几日鬼王府那场闹剧耿耿于怀。 说来也奇,若放在百年前,穆如癸哪敢对扶光这样他也没想到,这位神君看着高高在上、面冷淡漠,实际上还挺重情义的。 穆如癸不由得感叹。 人间一行,当真是改变了他们每一个人的命运。 不铮昨晚就到了暮春楼,刚刚正好也在房中。 他朝扶光走去:“主上。” 扶光朝他扬眉,嘴角噙笑:“办得不错。” 不铮知晓他是在说昨晚的事。 幸亏自己有眼力见的先走了。 不铮挠了挠头,心下却泛起了嘀咕。 主上对孟姑娘当真是不一样,从前哪见过他这个样子堪比枯木逢春呐。 孟姝跟着穆如癸坐下,环视一周却好像发现什么,疑惑道:“柳鹤眠呢?” 第206章 这家伙最爱热闹,没道理不出现。 苏素给孟姝和扶光倒了杯茶:“他今早接到封信,说有急事就先走了,还特地让我转告你们,说等他办完事后再来寻你们。” 孟姝有些惊讶,柳鹤眠游历四方惯了,从未见他被什么牵绊过,居然也有有急事的时候这倒是稀奇。 “他可说去了哪里?” 孟姝又有些担心,这不像柳鹤眠的作风,难不成是有什么难事? 苏素摇头:“他走得急,我问他他也吞吞吐吐的,但看上去神情不是很妙。” 孟姝与扶光相视一眼,皆是看见了彼此眼底的疑惑。 “这样啊……”孟姝叹道。 这家伙,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也没个武功傍身,不知道会不会有危险…… 扶光看出了她的担忧,安慰道:“没事的,柳鹤眠机灵得很不会让自己吃亏,更何况他身上还有三清铃。我那天在鬼王府中见到他练三清铃练得挺好的,想来也是与那法器有些机缘。” 孟姝点头,目光看向窗外:“但愿吧。” 不知不觉间日头已渐黄昏,又是快一天过去了,在这看似祥和的人间里,实则暗藏波谲,一切看起来都不像表面那般平静。 其中最令人担心的,还是那藏匿其中的恶鬼。 随着夜色笼下,屋内烛火逐渐亮起,在桌旁正围着五人,皆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摊开的长卷。 随着屋中灵力涌动,神光倾泻间,红色幽光暗暗蛰伏,那长卷飞至半空,其间画面飞速变换着,直到那代表恶鬼气息的黑点彻底停下在某处。 “北部……” 黑点的位置落在了中南地带的北部,差不多在德水一带。 孟姝蹙眉:“看来想要得到更加详细的位置,得尽快启程去中南了。” 她抬头看向苏素:“苏娘子,事不宜迟我们明日就得就走,你是要跟我们一同去还是留在暮春楼” 其余人纷纷看来。 苏素神情微顿,沉吟道:“我留下吧,暮春楼是鬼界在人间的重要据点,联络着许多冥鬼,这里不能无人看守。” 她目光凝重地看过每一个人:“之前我们已与那些黑衣人交过手,此番渡鬼只会更加危险,你们一定要多加小心。” 她朝扶光道:“主上,若有任何事需要我支援的,尽管通过印信传信于我。” 扶光点头:“你在湘水镇也要多加保重,那些人之前已经盯上了玉骨村,想必也早就摸到了湘水镇,我会让不铮时刻与你联系,万事小心。” 临近分别,谁都不知道此行会遇见什么,屋内气氛一时间有些沉重。 见状,穆如癸挥了挥衣袖,负手道:“好了好了,又不是什么生死离别,别都丧气着个脸。” 他重新拿起桌上酒壶,酒香弥漫间,他朝他们举杯:“来,让我们一起祝彼此万事顺利,等恶鬼事毕后,我们还要聚在暮春楼,喝美酒!” 其他人闻言一笑,随之站起拿起眼前的茶杯,暖色灯火笼罩间,杯盏交融,酒水与茶水碰撞,倒映出彼此笑颜。 “祝我们万事顺利,再聚暮春!” 第180章 穆如癸抓起腰间酒壶,正要仰头喝一口,却发现酒壶早已一空,他蹙起眉晃了晃,确保一滴不剩后这才叹息着放下。 外面日头正盛,他掀起轿帘往外一望,险些被这吹来的燥风糊了一脸。 “我们还要多久才到” 孟姝正靠着轿子,百无聊赖地翻着手中书籍,闻言抬头看来:“现在已经进了中南地带,应是快了。” 穆如癸瞥见她手中那起着毛边的旧书,不由得讶异道:“你怎么看起这个了?” 这正是那本《神鬼录》,上次借给柳鹤眠后他就一直随身带着,许是这次走得匆忙就落在了穆如癸包袱里,还是前几天孟姝帮他收拾东西时发现的。 孟姝随手翻着,轻笑道:“之前还不觉得,现在看来,这本书还挺写实的。” 虽说多少有些杜撰的夸张的成分,但里面所记载有大半都是真人真事。 就拿其中一篇的“鬼王轶事说”来看…… 孟姝的目光扫过上头文字,轻哂摇头。 她倒是愈发好奇,这本书会是出自哪个人之手了。 马车行在碎石小路上摇摇晃晃,远不比官道平缓,但小路要比官道快多了。 扶光和不铮在另一驾马车里,前方刚好路过一茶水铺,孟姝扶着穆如癸下车,刚一抬头,便见前头围了一群人。 看那架势,像是官兵模样。 孟姝走上前,与扶光并肩:“这是出了什么事?” 正巧不铮去打探消息回来,闻言道:“是官兵正在抓逃犯,领头的看起来还是京城来的人。” 逃犯 孟姝蹙眉,抬起目光越过人群,朝前看去。 “起来!”手持长矛的官兵喝道,从茶摊人群中抓起一人,惊得四下百姓纷纷退散。 被抓起的人是个身穿绛色马褂,头戴圆帽的中年男人,身上还背着一个大大的包袱。 许是没想到会被人发现,他下意识想逃却被人推搡在地,彼时正颤颤巍巍地后退,腿软得都站不直。 “官……官爷,你们别抓我呀,我只是一个替人办事的,你们要找就找我掌柜,他知道的肯定比我多!” 其中一个官兵从地上拎起他,冷声一笑:“你怎么知道你家掌柜没有乖乖束手就擒” 闻言,那男人吓得身上肥肉一抖,面如死灰地垂首。 “带走!” 见那人被捆起押过一旁,孟姝这才发现在茶摊右边的树林前还有着一辆马车,除此之外还有不少烈马,而马上身披铠甲的魁梧男人却有些眼熟。 他的脸侧有道浅疤,神情肃穆威严,一双略显浑浊的双眼漫着若有若无的血气,看上去当是久经沙场。 那几名官兵押着人走近,朝那人拱手:“将军,人已抓到。” 可意外的,男人的目光却没落在他身上。 他分明也看见了孟姝他们,见状眼眸微眯,反应一瞬后翻身下马快步走来。 “孟姑娘” 他走近,目光在孟姝脸上停留,有些惊讶道:“真的是你” 扶光和不铮皆疑惑看来,就连刚刚走上的穆如癸也有些意外:“阿姝,你认识这位将军” 将军…… 孟姝蹙眉看向眼前人,眸光却略沉。 这张脸,这道疤…… 她的确有印象,但在她印象中那人并非将军,而是沈从辛的走狗。 眼前画面再回到上巳节那一夜,游船上,她曾躲在窗外亲眼看见过此人堆起满脸笑意对沈褚礼谄媚,可实际上那一船官员皆是沈从辛的人,自然也包括眼前人。 见孟姝看向自己的目光有些奇怪,肖飞魁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懊恼地皱眉。 完了,他忘记孟姝并不知晓自己的身份,若是被陛下知道了…… 正在他踌躇间,面前女子却开口:“将军如何称呼” 她的目光扫过旁边将士,于马上翻飞的黄色旌旗停顿。 那是皇室亲军的旗帜。 她仿佛明白什么,面色有些冷,却依旧平静地开口问道。 肖飞魁一怔,也不知道她是否认出自己,只好点头抱拳道:“鄙人姓肖。” “原是肖将军。”孟姝朝他回礼:“不知将军离京而来,抓的是什么人?” 肖飞魁常年混迹军营,粗鲁莽夫一个,却也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但考虑到眼前是孟姝…… 他犹豫一瞬,有所保留道:“几个贪犯罢了,没有什么大事。” 孟姝闻言点了点头,就在肖飞魁与她告辞,准备骑身上马时,不远处的女子却笑着朝他开口:“将军回京,替我向陛下问好。” 纵使肖飞魁再怎么迟钝,却也看出了孟姝这笑意不达眼底,还带着几分意味不明的深意。 他心头咯噔一跳,心想,完了完了,还是暴露了。 肖飞魁竟是沈褚礼的人。 直到今日才反应过来的孟姝不禁冷笑。 虽说她早就知晓那日上巳节刺杀不过是沈褚礼请君入瓮之举,但她还是没想到,原来那日游船上,从始至终被做局的任只有她和沈从辛罢了。 估计沈从辛至死也不知道,这看似拥护他的文武大臣,其实都是沈褚礼的棋子,所以他最后才会落败。 只是她比较好运,沈褚礼没想杀她。 想着,孟姝眸光渐渐冷下。 “阿姝,你怎么认识那人的”穆如癸道。 “没什么,就是之前在京城恰巧碰见过。”她拿过穆如癸手中酒壶,指了指前头的茶摊:“阿爷,这方圆几里怕是没酒了,你且喝喝茶将就一下” 穆如癸难耐地咽了咽口水,可孟姝所说不假,这附近看起来荒凉得很,哪还有什么别的酒肆? 他只好摆手:“行,喝茶就喝茶吧,能有口水喝就不错了。” 孟姝笑着点头,随即转身去茶摊里为穆如癸打茶去了。 第207章 望着孟姝离去的背影,扶光眉头轻皱,想起方才她与那肖将军对话的神情,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 夏季的夜幕降临得尤为快,为了赶路,孟姝一行人并没有住旅店,眼见夜色渐深,郊外小路静悄悄的,四下并无人烟的模样,孟姝这才放心的将天地龙舆图拿出,免得等会驱动宝物光芒散开时,让过路凡人察觉了异样。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停在树林边,扶光掀起轿帘坐进孟姝这辆马车,不铮则引走车夫,为了以防万一在外放风。 马车不算大,眼下围了三个人显得有些逼仄。 他们团团围着,孟姝将手中龙舆图放至中间,朝扶光点了点头。 他了然,心念一动,无垢神力自他指尖跃出,将中间的天地龙舆图与红丝玉相缠,随着龙舆图一阵轻颤,四散而出的光芒越来越大,那图卷徐徐展开。 这一次他们处在中南地带,再翻开天地龙舆图时卷中景象更加清晰了,就连那抹黑点所带的恶鬼之气也愈发浓郁。 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跟着黑点而缓缓移动,直到它彻底稳定,落在某一处。 龙麒城 三人相视一眼。 随着“啪嗒”一声,龙舆图光芒暗下,掉落在车榻上。 孟姝捡起收好,却有些奇怪抬眸:“这龙麒城不是商贾发源之地吗?其繁华不落于京城,这恶鬼居然敢堂而皇之地隐藏在这,当真是愈发猖狂了。” 龙麒城城如其名,古来素有龙脉之称,当年我朝太祖起兵之地就在此,后来又因占据四方交汇地利,成为了商贾的发源地,其票号钱庄势遍全国,无人不知。 若单论富庶,怕是京城都难一比。 “看来此恶鬼的鬼力,远比我们先前所遇更要强。”扶光看来。 孟姝说的没错,那群神秘人敢将恶鬼孕育在此地方,便说明其实力不容小觑。 更何况,恶鬼多以吸食怨气而生,人越多,说明它们所能得到的怨气就越大。 “这些小贼,真是唯恐天下不乱!”穆如癸愤愤道。 孟姝闻言,神情也有些凝重:“我之前曾与天帝商议,觉得这些人的目的意在三界,绝非搅乱人间这么简单。” 穆如癸咬牙:“百年前灭世之战的惨状不能再重演,无论如何,这只恶鬼我们必须降服,不仅如此,还得尽快揪出这群神秘人所在才是。” 说中,他好似想起什么,看向孟姝:“前些日子你说鬼界有奸细,如今可有眉目。” 说到这个,孟姝目光一沉。 “有,但是还不够。” 她从之前让段之芜找来的军中人员簿中曾发现,这些年来鬼军中时不时便会失踪一些人,并且大多是边防封地的缘故,这才让段之芜没有察觉。 再联系从官窑瓷瓶发现的线索… 孟姝现在几乎可以确定,此人在鬼族中定威望极深,手才能伸到宫中和军队里。 这样一来,范围就大大的缩小了。 孟姝心底隐隐冒出一个念头,但没有十足的把握,她还不打算跟穆如癸讲,怕他一时间接受不了。 毕竟此奸细,很有可能也与当年青墨之死有关。 孟姝想着,不自觉握紧了拳。 接下来,就看段之芜那边的了。 第181章 龙麒城近日出了一件怪事,永宁大街南巷口处的王家公子死了,死相可怖不说,最最关键的是这王公子前些日子刚刚娶亲,新媳妇过门不到三日,相公早死,连带着王宅昨日还被官兵搜查,一时间街头巷尾流言纷纷,都说那新媳妇生来克夫命格,是灾星转世…… “那新二夫人当真是什么灾星” 客栈前的小摊处坐了几个人,其中一人疑惑出声道,摆明了不信。 另一个婆子打扮的妇人白了他一眼,点了点桌子:“人人都是这么传的,我还能骗你不成” “王宅家大业大,又经营着数一数二的票号,怎么会说倒就倒了呢?除了那新妇克夫家,也想不出别的道理。” “可我听说那柳姑娘是个温柔可人的,怎么都不像会克夫的人啊?”有人道。 “听说听说,你又不是亲眼见过,怎知她克不克夫,说不定只是装的娇弱。”那婆子不忿道。 眼见小摊处七嘴八舌的就要吵起来,方才率先问出声的人是个粗衣打扮的少年,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见状连忙眨了眨眼,悄悄地从桌前撤出。 “怎么样” 巷子拐角处正站着一人,目光紧盯着小摊处,眼见那少年偷偷摸摸地跑回,便急切地拉住了他,低问道。 “公子,我打听过了,那些人看热闹不嫌事大,根本不在乎真相,一个劲地认定堂姑娘是……” “是什么?”说话的是一个身穿蓝色织金锦褂的年轻人,闻言蹙眉道。 “是克夫命格,灾星转世……” 后面的话他不敢再说,因为他已经看出,向来和颜悦色的公子表情已经有些不太好了。 “胡说八道!”年轻人气得直叉腰,望向不远处小摊中人的眼神都带了怒火。 “这些长舌怪,我非要跟他们理论理论,看他们还敢不敢以讹传讹!”他撸起袖子,作势就要冲出去。 见状,少年连忙拉住了他:“我的好公子,你可千万别冲动啊,昨日官兵刚查了王家,现在龙麒城内各票号都人人自危,你可千万别在这个节骨眼上给老爷夫人惹麻烦。” 年轻人刚伸出去的脚顿住,低头想了想,觉得他说得有理,又只好悻悻地收回。 “难不成,我们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堂姐受此委屈……”他瘪了瘪嘴,眉眼间染上一抹忧愁。 见状,那少年心里也不痛快,但除了忍着,他们也暂无他法。 他拉了拉眼前的年轻人:“公子,我们还是先回去吧,说不定老爷夫人已经想到法子了呢?” 那年轻人脚步仍停顿着,一副怅然模样,却自知留这无用,只好不甘心地跟着少年走了,转身上了停在巷后的马车。 那马车以宝盖璎珞珠串为顶,周身银丝暗纹为线,只一眼便可看出其富贵荣华。 就在他们走后不久,巷前又驶来两驾马车,于小摊旁的客栈门前驻足。 从马车上缓步走下几人,为首的一男一女气质不俗,虽穿着简素却不失大方,虽令人瞩目的还是二人长相,出尘秀丽,乍一看去还以为是神仙下凡,引得过路人纷纷侧目。 “走吧。” 不铮付了车夫车钱,孟姝则带着穆如癸率先进去,扶光紧随其后。 龙麒城不算大,却是数一数二的锦绣之乡。 方才一路走来时,孟姝便瞧见此处商铺众多,其中最为热闹的,当属各家票号门庭。 龙麒城的繁荣是以票号而闻名,历朝历代各大票号皆是起家于此,其中最为出名的两家当属“留盛润”与“昌王通”。 与寻常商户钱庄不同,历来票号盘资盛多,分布广泛,更有甚者富可敌国,上连官场皇宗,下通平人百姓,其影响不容小觑,换句话言,票号做的是皇家与百姓之间的生意,也算是半脚官门半脚商。 而昨日遇见的肖飞魁所抓之人,正是“昌王通”的伙计,并且就昨日情形看来,就连他们掌柜也被抓了…… 孟姝将行装卸下,推开屋中小窗,带着热气的夏风从窗外涌进,她的目光遥望着,静默地落在其中一处三层高的飞檐建筑上。 在夏日灿阳下,刻着“昌王通”三字的鎏金牌匾熠熠生辉,处处透露着奢华气派,可与此显赫门楣不同的是,暗红漆门紧闭着,一把挂锁落下,同时也锁住了这满目荣华,只剩门庭萧瑟。 她垂眸,把窗子合上了些,将这炎热夏风阻挡在外。 今日进城前他们就已经打听过,近日龙麒城出了两件大事,一是“昌王通”的公子爷死了,二是官府派兵搜查大名鼎鼎的王家,还顺带封了这“昌王通”。 “昌王通”的东家是永宁大街南巷口的王家,而这两件事都不偏不倚地与此户人家有关…… 孟姝给自己倒了杯水却没喝,拿在手上顺势把玩起来。 水波漾起间,清透光影倒映出她沉沉眸色。 她抬眼,拿起饮了一口,却怎么都压不住眸底凝重。 按照天地龙舆图的指引,人间还有一只恶鬼,正藏匿在这龙麒城内,而恶鬼所在必会汇聚怨气,现下,恰巧王家死了人…… 这恶鬼,会不会就藏在王家呢? 孟姝无声勾唇,将手中杯子放下,转身走出了房门。 客栈门前,扶光已经在那等她。 “不铮呢?”她问。 扶光移开目光,淡定地拂了拂衣袖:“我有别的事让他去办,王家我们俩去探足够了。” 孟姝点头,他说得也对,他们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如今情况还未摸清,最要紧的是先去查查王家公子的死因才是。 王家离这不远,穿过一条街巷再入拐口便是。 第208章 前几日刚出了事,向来门庭若市的王宅门口也难掩落寞,挂着两只大白灯笼的府门前也只有两名家丁看守。 孟姝和扶光刚至巷口,便见在王宅对面还有着一座大宅。 这大宅气势恢宏,虽不比王家宅子富丽,看上去却要比王家更大一些,不仅如此,宅门两边的石兽旁还有着两块镇府石,上头密密麻麻刻着些纂纹,看上去当是极重风水之道。 “柳宅” 孟姝想起来了,如今世间有两大票号天下闻名,除了后起之秀“昌王通”,另一个便是享有百年美誉的“留盛润”。 看来眼前的这座宅邸,就是“留盛润”的柳家所在了。 “这两家人还挺有意思,分明是竞争对手,却把宅子建在对门。”孟姝双手环胸,摇头笑道。 说起来关于这两家的恩恩怨怨她也在街市上听过一些,大抵不过是你抢了我的生意,我断了你的人脉诸如此类的商门纠纷,说来说去也就这些。 只是没想到,这两家挨得如此之近。 就在孟姝思索间,巷口处突然拐进一辆马车,与他们擦肩而过。 香车宝马,琉顶裹纱。 马车稳当地停在柳宅门前,紧接着,从车上跳下一位粗布打扮的少年,手里还拎着什么东西,看上去满满当当,沉得很。 孟姝蹙眉。 这马车看上去如此富贵,当是柳宅的不错,可为何这车上少年却穿着粗布素衣 就在此时,马车上再次走下一人。 那人身着锦绣蓝袍,身形清瘦,乍一看去隐有文弱书生之意,可他举动随意,不拘小节,处处透露着江湖做派,又与他形象大相径庭。 孟姝瞧着只觉得,那人背影很眼熟,尤其是他挎着的那蓝色布包,简陋得与他满身锦缎实在不配,却让孟姝感到无比熟悉。 直到那人无意间转过身,面容随着他腰间晃动的三清铃落入孟姝和扶光眼中。 他们相视一眼,皆是看见了彼此眼底的惊愕。 会在龙麒城碰见柳鹤眠,是孟姝和扶光没有想到的,不仅如此,眼前人摇身一变,竟然从落魄“半仙”成了富家少爷,孟姝怎么看都觉得不可置信。 柳宅占地大,其内宅院子更是不小,其间假山流水数不胜数,曲廊幽绕后的屋子更是一处又一处。 孟姝坐在院中石桌前,缓了半晌这才重新看向眼前人。 “柳鹤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扶光同样抬眸看来。 在石桌前正站着一人,淡蓝色织金锦褂衬得他本就白皙的面容更为清俊,带着年轻人独有的恣意潇洒。 他闪躲地眨了眨眼,干笑道:“我……我其实不是故意要瞒你们的,这一次我也是意外回来。” 柳鹤眠就是天下第一票号“留盛润”的东家独子。 孟姝看着他,却也没真的怪他,知道他突有急事离开并不是遇到了危险而是回家后,反而还松了口气。 只是观他模样,仿佛并不是很想回来。 扶光分明也瞧出了这一点。 他问:“柳鹤眠,你当初为何一人闯荡江湖” 从前柳鹤眠走哪都背着个布包,衣着朴素,甚至当初还会为宁宣帝赏赐不惜冒欺君之罪入宫,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清贫如洗,并且据他先前所说,他已经离家二年了。 扶光大致算来,应是在他及冠那年起便独自闯荡。 为什么 柳鹤眠眼眸黯下,叹了口气坐到他们身边。 第182章 “其实我当年……是偷跑出家的。” 他垂下头。 很多人或许会以为身为富家公子,柳鹤眠会无忧无虑,想要什么有什么,的确,在钱财这些身外之物上他的确不愁,可他却有自己的理想。 “柳鹤眠,你长大了想干什么?” “这还用说,肯定是接手‘留盛润’呀,他是柳家独子,放着这么好的家业不继承的才是傻子吧?” 可事实上,柳鹤眠的确不想接手家业。 他抬头,看向院中悬挂的八卦镜。 他虽出生商贾世家,却不通商道,唯爱研究风水八卦、奇门遁甲,其中最最爱读的便是《易经》。 随着他一天天长大,人人都在提醒他是柳家独子,身边人也一个个接过家族重担,行商天下。 柳父严厉,就在柳鹤眠以为自己要被父亲逼着接手票号事务时,他却意外的,一心要柳鹤眠考功名进朝堂,为此,当年他们还大吵一架。 “我说了我不喜欢那些满腹酸水的破书,我也不要考功名,我更不想做官!” “做官才是正道!”柳正言一挥衣袖,怒喝道:“你知不知道,我们虽是票号世家,可商终究是商,永远比不过官!” 他指着外头:“有钱又如何,外人只会觉得我们粗鄙铜臭,在官面前永远抬不起头,你是这样,你的下一辈还是这样,柳鹤眠,你究竟懂不懂这个道理” 柳鹤眠气极了,脚下狼藉一片,皆是他们方才争吵时所打翻的物件。 他执拗地抬起头:“我说了,我不要!” 他在意的不是钱财,也不是所谓的面皮地位,人生在世,他只想做自己喜欢的事,而不是被这世俗眼光将自己困死。 柳正言怒极反笑:“好,好……” 他叉着腰,在屋中来回踱步,冷笑道:“那你告诉我,你要什么?” “我要学奇门遁甲,风……” “胡闹!” 柳鹤眠话音未落,却被柳正言一巴掌扇来。 凌厉的掌风擦过面颊,火辣辣的疼却远比不上柳鹤眠的心酸。 他惊愕抬眸,不可置信道:“爹,你打我……” 柳正言对他从小严厉是不错,可他从未打过他。 柳正言明显也一愣,反应自己做了什么后,他眼眸微顿,刚要伸手去看柳鹤眠,却被他红着眼躲过。 “爹,他们都觉得我是疯子,我以为你和其他人不一样,你会懂我的。” 柳正言怔在原地,显然没想到柳鹤眠会这么说。 心软就在一刻间,就在妥协的念头刚冒出的那一瞬,柳正言又清醒地将其压下。 他沉着脸别过眼,抓过一旁桌上的易书,柳鹤眠还没来得及制止,他便大踏步走了出去,只冷冷抛下一句话:“你从今日起哪也不准去,何时想清楚了再放你出来!” 男人走得狠绝,古褐色衣袍消失在门外,房门被紧紧合上,“啪嗒”一声,是外头落下的锁声。 待柳鹤眠反应过来时,无论他如何拍门,外头都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柳鹤眠对自己爹的性格很是了解,他虽对自己严厉却鲜少动怒,可这一次他知道,柳正言是真的决意要他考功名了。 就这样,柳鹤眠在屋子里坐了三天三夜,柳母慈爱,日日都来给他送饭,可他却倔强得一口不吃,几日下来肚子里除了清水什么都无,但他依旧死不妥协。 看着那道紧闭的大门,柳鹤眠暗暗发誓,谁说男子必须继承家业?谁说男子必须考取功名才算有出息?谁说男子就必须看那些满腹大道理的破书? 他柳鹤眠,要当就要当那个不一样的! 世人眼里非官即富,他要让他们知道,他柳鹤眠可以不依托金银细软,在这世道走出一条自己的路来。 望着那扇紧闭的房门,深夜的缕缕幽光从中漏入,倾洒在地面,照映出年轻人的叛逆又清傲的身影。 也就是在那天夜里,柳鹤眠下定了决心,他要用《易经》之学扶危救难,造福百姓。 于是乎,他做了他这大半辈子以来,最大胆的一次决定。 趁着深夜,月下无影,他偷偷翻墙溜出了柳宅,这一离去便是两年。 第二日清早柳母来送早膳发现人没时,柳鹤眠早不知跑到哪去了,空荡荡的房中只留下一封信,柳鹤眠甚至连一块碎银都没拿家里的。 “起初刚离家出走的时候,我也以为自己快要饿死了。” 柳鹤眠搓了搓手,回想起那段日子来时的确觉得辛酸,但他一点都不后悔。 “好在,我凭借着我自己的手艺,一路占卜问卦,慢慢的,也能为自己挣个温饱。” 眼前的年轻人虽是笑着的,可话里话外都难免让人心疼。 孟姝与扶光相视一眼,轻叹了口气。 柳鹤眠此人看似放荡不羁,却又行径古怪,算命问卦向来只收三文钱。 起初孟姝还感到奇怪,问柳鹤眠为什么时,他只道:“钱财不过身外之物,若非人活着需要果腹,我还真想分文不收。” 至于为何要收三文嘛…… 他眨了眨眼,笑看孟姝:“《易经》中不多不少,正好包含连山、归藏、周易三部易书,所以我柳鹤眠起卦,也只收三文!” 那时候孟姝听了还调侃他故作玄虚,搞崇拜主义,可现下看来…… 或许他只收“三文钱”的背后,也是想向柳家证明,他柳鹤眠无需太多金银,更无需饱读诗书,也能过得很好。 第209章 孟姝垂眸。 少年心气总归是大的,她知晓柳家人对他的期望,却也理解柳鹤眠当初的决定,更佩服他一心追求所爱的勇气。 或许就是这么多看似离奇怪诞,却又坎坷起落的经历才造就了柳鹤眠。 这个在京城街头立旗问卦,意气风发的年轻人。 夜晚的龙麒城终于没有白日那么炎热,月光下带着一丝凉的风意从门外吹进,抚慰了人们急躁的心。 月光如水下,灯火高燃,暖玉生香,厅中桌前围坐着一群人,主位上的男人虽至中年,却难掩一身威严气度,大多数商贾都气势飘浮,目露金钱狭色,可眼前人却沉稳如钟,一双黑眸里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既不失和气,又让人心感忌惮。 这就是天下第一票号“留盛润”的东家,柳宅家主柳正言。 他朝孟姝与扶光颔首:“二位既是我儿朋友,那便是柳宅的贵客。” 他抬手示意:“这些饭菜都是龙麒城的特色,不知合不合二位口味,若有哪里招待不周,还请贵客见谅。” 借着说话的机会,他大抵将眼前二人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番。 行商之人眼光最为毒辣,他只一眼便瞧出,这两人皆是气度不凡之辈,看上去并非普通人。 扶光朝他颔首:“柳前辈客气了。” “鹤眠,你们是如何相识的呀?” 说话的是一个貌美丰腴,温柔亲切的夫人,她坐在柳正言身边,笑着看向他们。 柳夫人名唤萧玉吟,她相貌生得极好,一双柳叶眉下笑眼弯弯,明媚中又含江南女子特有娇柔,出口的是温言软语,让人很难不喜欢。 “他们啊可是我的大恩人!” 柳鹤眠闻言,兴高采烈地讲述了一番在他们三人在京城相识的故事,但为了避免柳正言夫妇二人担心,他特地隐瞒了一部分,尤其是关于恶鬼的事。 毕竟在凡人眼里,神鬼都是传说,贸然出口只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听了柳鹤眠的话,柳正言与萧玉吟相视一眼,看向孟姝与扶光的目光少了几*分警惕,更多了些好感。 待用完膳后,孟姝和扶光特地拉过柳鹤眠,见四下无人,这才问起隔壁王宅的事。 先前他们还在想要如何打探消息才不会打草惊蛇,现下有柳鹤眠在,以他的身份,应该要比他们知道的更多。 “王高茂是王家嫡子,前几日的确出了意外,被发现惨死家中。” 说起这个,柳鹤眠眸色一默,面露几分不自然。 “你与他可相熟” 柳鹤眠摇了摇头。 王柳二宅虽离得很近,可两家并不交心,不仅如此还在生意上多有摩擦,因此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可关系却一般,也只维持着面皮往来罢了。 “留盛润”根基深厚,历史悠久,是龙麒城的老票号,而“昌王通”则是后起之秀,起初为了争夺生意时,明里暗里没少给柳家使绊子,就连对面那宅子也是他们后头故意搬来的,说白了就是想要取代“留盛润”作为天下第一票号的位子。 “我听说王公子前几日刚刚娶亲,你可知他娶的是那户人家的姑娘”孟姝了然,继续问道。 柳鹤眠一顿,面色难得沉下,带着几分强忍的怒气,几乎咬牙切齿道:“是我堂家阿姐,柳舒云。” 什么? 孟姝与扶光眉头皆是一蹙,他们怎么都没想到,龙麒城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竟也牵扯到了柳家。 回想起那些街头巷尾的传闻,孟姝反应过来,看向眼前年轻人难掩悲愤的神情,伸出手安慰地拍了拍他:“柳鹤眠,你莫要担心,世上根本没有什么克夫命格,王高茂的死定另有蹊跷,所谓谣言在真相大白的那天都会不攻自破。” “的确,灾星之说本就是世人捏造,既能入轮回再转世,就说明他已渡化自己,哪怕是罪孽再深重的人,上一辈子的血腥也早在饮下孟婆汤的那一刻便化为虚无。” 扶光看向他。 “天道对任何人都是公平的,相反,世人的嘴才是这世间最大的炼狱。” 游廊下月光浅浅,轻风吹起檐边灯火,暖意将他们笼罩,柳鹤眠抬头,瞧着光亮下的二人,感动地弯唇一笑,重重点头:“好在现在你们来了,我相信邪不压正,总有一日,定会还我阿姐一个清白!” 积压于心的多日郁结终于在今日散去,柳鹤眠归家几日,唯有今日最开心。 “对了,你可有见过王高茂的尸体”孟姝道。 柳鹤眠摇了摇头:“我是在王家出事后接到消息才回来的,王家对此甚是神秘,莫说尸体了,这两日除了官衙的人,就没人能登上王宅的门。” 不仅如此,他们还一口咬定是柳舒云克死了王高茂,见到柳宅人仿佛见到了什么仇人般,恨不得拿棍将他们撵出去,更别说让他看尸体了。 嫡子死了这么大的事,既没有风光大葬,也不敢报官,看来王宅的确有古怪。 说到报官…… 扶光蹙眉,看向柳鹤眠:“你可知王宅为何会被官兵搜查,还关了‘昌王通’” 今日扶光曾去昌王通门前打探过,那样子不像是自己闭门,倒像是被官府查封,门前还落了官锁和封条。 就连周遭百姓都有意避开那,眼神带着鄙夷。 说起这个,柳鹤眠神色突然凝重,四下瞧了瞧,确定无人路过后这才开口道:“我听爹讲,他们恐是贪了官家的钱。” 票号所行之事连接官民,其中兑换与储蓄钱币便是票号最主要的作用。 这些年来随着票号发展的愈加势大,朝堂已经加强了对其的管控,尤其是新帝变法后,商贾律令趋于完善,只是没想到在此关头下,王家居然还敢偷偷昧下官银…… “也正因如此,惹得新帝勃然大怒,说要下令彻查所有票号以正视听,这几日龙麒城内官兵来往不断,引得人人自危。” 孟姝了然,怪不得他们会在昨日碰上肖飞魁,原是奉了沈褚礼的旨意前来中南查案的。 夜色也渐深,可关于王家一案仍旧没有头绪,王家将尸体藏了起来,又难以登门,想要破局便只能从身边知情人入手。 孟姝想了想,问道:“不知柳姑娘现下在何处,我明日能否约她见一面?” 据柳鹤眠所说,当时王高茂的尸体被发现时柳舒云也在现场,此人或许是个关键线索。 柳鹤眠点头:“这是自然,自王家出事后我娘就把她接回家里了,不过这几日阿姐的心情都不是很好,待我回去问过她后,明日派小厮给你们送信。” 待孟姝与扶光走出柳宅时夜色愈浓,街巷处已没有什么人,月光影下灯火幽幽,寂静之中唯有两道宅门对立而望。 其中一户宅门灯笼高燃,明亮生暖,另一家则白火戚戚,看着好不萧瑟。 孟姝和扶光没着急离开,而是借着夜色隐匿,围着王宅四周转了一圈。 “扶光,你有没有感觉到一股很大的怨气?” 在王宅侧门的拐角处正站着两人,他们身形藏匿在高高翘起的飞檐下,目光盯着那紧闭的漆红大门。 身旁的青年闻言,缓缓点头:“不仅有怨气,这王宅的格局似乎也有些奇怪。” 孟姝蹙眉抬眸:“此话怎讲” 她不通风水八卦之道,并没有看出这府宅布局有何异样。 只见扶光摇了摇头:“我只是粗略一看,若想要知道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还得找柳鹤眠。” 风水八卦和奇门遁甲之术其中门道太多,还需专人才能看出具体问题所在。 “你说,我们要不要趁着现在夜黑风高进去看看”孟姝眼里划过一丝狡黠。 昏暗的灯火下她眸灿若星,嘴角带着熟悉的笑意,扶光愣住,忽而想起,这或许是她归位以来第一次这般笑过,仿佛一切还与当初无二。 扶光自然答应她。 在人间不好擅用法力,两人便用轻功翻墙而入。 自从渡鬼以来,对于这件事,他们做的倒是得心应手。 王宅内静悄悄的,四下没有家丁走动,只余檐下几盏灯笼幽幽,在夜色中随风摇晃。 孟姝轻健地翻身落地,掸了掸手上沾上的灰,蓦然间不知发现什么,动作一顿。 “怎么了”扶光于她身侧站定,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她的掌心,眉头忽地轻皱。 他抓过她的手,昏暗的深夜中,女子原本白皙的掌心染上一层斑驳的红,看上去倒像是粉状。 扶光随即看向自己的手,发现他的手上亦有红粉。 他用指尖捻了些细细摸索,低头一嗅。 “是朱砂。” 他回眸看向那墙缘,这些朱砂许就是他们方才翻墙而入时沾上的。 “在这宅墙四周为何会有朱砂”孟姝眸光一凝,不知想到什么,目光忽地凌厉。 她与扶光相视一眼,几乎同时反应过来。 在凡间,朱砂被视为具有辟邪、安神的功效,凡人认为红色代表吉祥、正气,朱砂的红又尤其鲜艳,常被视为镇宅之物。 第210章 而眼下,顺着这墙缘洒了一圈的朱砂,便是王家人用来辟邪镇宅的。 “寻常人家怎么会怎么做?看来这王宅的确有鬼邪。” 但怪就怪在,孟姝进来这么久除了感知到一股怨气外,并没有察觉到鬼气。 “说不定又是梅花血印。”扶光突然出声。 梅花血印可以帮助鬼怪隐匿气息,其鬼力越强气息便越难以让人察觉,想着,孟姝双眼微眯,不知看见什么,突然朝前走去。 在眼前假山旁的草地上,也隐约有着一道朱砂的痕迹。 孟姝蹲下拿手一捻,果然是朱砂。 “走吧,顺着这方向去瞧瞧。”扶光率先抬步。 朱砂越多的地方说明是王家之人最为忌惮之地,在那里或许能找到一些线索。 孟姝点头,旋即跟上了扶光的脚步。 彼时已过亥时,偌大的宅邸里静悄悄的一片,既没有外出的主人,也没有巡逻的家丁,这倒是方便了扶光和孟姝。 一路上不用费心藏匿踪迹,顺着朱砂残印向前走去,绕过花园雕柱,一路行至内宅后院。 深夜中的宅邸如同沉睡蛰伏的猛兽,宅顶檐角飞起,古铜脊兽泛着幽光,没了白日天光的笼罩,给这无声无响的大宅更添几分阴森。 扶光和孟姝二人一路跟着朱砂印记走到一处小院,刚要往里走时,扶光却好似发现什么,拦住孟姝。 在院门居中的青砖上牵着一根银丝线,一直延伸进院子身处,消失在最前方那间房门紧闭的屋子里。 孟姝环顾四周,发现在这院中以四角为点,皆连着多条银丝线,紧紧交织,如同织成的一张大网,将这院子牢牢禁锢在内。 孟姝想了想,随手拾起一片落叶,指尖一翻,那叶子瞬间飞出落在其中一根银丝上。 就在落叶碰到银丝的那一瞬间里,寒芒闪过,那片叶子便悄然碎成两瓣。 “这是陷阱。”孟姝目光沉下。 夜色昏暗,这丝线又极其细小,若是不知情的人踏进,当真会被这银丝切分成碎块。 “也是阵法。” 一道细微的金芒从青年袖中飞出,直直飞向那道紧闭的房门,却在飞过银丝的中央交汇点时,如同石掷静湖般漾起圈圈波纹,引得四周银丝蓦然收紧,将那金光吞灭其中。 “这银丝阵中有灵力,定不是凡人所设。” 扶光平静地收回手,显然对这结果早有预料。 “在没搞清楚这阵法究竟是守着什么时,我们怕是不能贸然破阵。”孟姝道。 这阵法并不难解,她和扶光任意一人费不了什么功夫便能破开,但保不齐这只是一个障眼法,谁知道破了这阵后会不会冒出什么东西。 “我们先回去吧,一切等明日见过柳舒云后再说。” 扶光看向她,孟姝点头,两人身形飞掠如影,借着轻功沿着来路翻出了王宅。 就在他们走后不久,有风吹过这处宅邸深处的小院,引得暗影里的树叶瑟瑟作响,并伴随着一阵窸窣。 浓重的腥气传来,有什么东西渗过紧闭的房门,沿着门缝蜿蜒流下,在寂静的深夜里淌过青石砖地,消失在那银丝阵的中心。 “啪嗒。” 屋里传来一阵异响,似乎有什么东西掉落。 下一秒,紧闭的屋门被人打开,褐色锦靴碾过地面黏液,有什么从他指缝中落下,几乎与那液体融为一体。 檐下灯笼忽明忽暗,被风吹得疯狂摇晃的烛火看上去下一秒就要熄灭,幽暗火光拂过他的脸,扭曲的笑意自他面上漾开。 待房门重新合上时,那人已隐匿在夜色中,快步离去。 第183章 “姑娘好,我名唤云灿,是公子身边的小厮,还请姑娘随我来。” 少年活泼,机灵可爱,带着孟姝上了一辆马车,一路上与孟姝叽叽喳喳讲个不停,热情地与她介绍龙麒城的风土人情。 “姑娘吃过云片糕吗?那可是我们龙麒城最为出名的小吃,薄若轻云,入口即化,那味道甜而不腻还带着清香,可好吃了!”他手舞足蹈地向孟姝介绍,说到兴头上时还不由得吞了吞口水。 孟姝想起昨日见他拎着满手的物件,看上去倒真像糕点。 “就是你昨日拎着的那个?” “对对对!” 云灿眼睛一亮,眸里满是少年人的清澈:“龙麒城内做云片糕的无数,要论最好的还是西北巷子口的那家,我们老爷夫人,还有公子,都最爱吃那家!” 孟姝失笑:“那你名唤云灿,不会也是因为喜欢云片糕才取这个名字的吧?” 云灿一愣,知道孟姝在打趣他,白净的脸庞浮上一抹红晕,笑着挠了挠头。 云霄楼离孟姝所住的客栈不远,拐过一条街就是。 云灿拿来马杌,扶着孟姝下车,轻车熟路地往里拐,与小二打着招呼,将人带上了三楼。 云霄楼真不愧是这龙麒城最大的酒楼,一眼望去皆是锦绣,虽至午后,正是一天里最炎热的时候,可这楼中客人不减反增,看样子都像是来纳凉的。 进了楼后孟姝才发现,这酒楼当真别有一番阴凉,与外头燥热全然不同。 一二楼大堂喧哗,三楼却是一个个独立的厢房,环境安静清雅,其中由一走廊隔开,两边各三间厢房。 云灿将她带到右手边第一间,先是抬手敲了敲,这才伸手示意孟姝进去。 就在孟姝即将踏进的那一刻,不知察觉什么,忽地回头往一看。 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有人在盯着自己。 柳舒云就在里面,孟姝不好让人多等,只以为是自己的错觉,朝云灿笑着致谢后旋即抬脚进了门。 厢房内环境干净明亮,在屋内最中央的镂格处放着一个冰桶,随着微风拂过,凉气如云雾缓缓而升,当真是舒爽极了。 孟姝看见在屏风后的圆桌前正坐着一人,看上去等候已久。 在听到云灿的敲门声时,柳舒云便知道那位“孟姑娘”来了,一时间她却有些忐忑 隔着屏风,柳舒云瞧见那道模糊人影走近,却不敢抬头去打量,只好局促地低头起身。 鹤眠说这位“孟姑娘”是他的朋友,更是一位了不得的能人异士,最主要的是,他说她能帮她,让她大可放心,不必防备。 柳舒云是与柳鹤眠一同长大的,自然知道柳鹤眠不会骗她,只是她在迟疑…… 真的有人能帮自己吗? 对方还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年轻姑娘。 孟姝一绕过屏风,就看见在桌前站着一人,彼时正半垂着眸朝她行礼。 “姑娘安好。” 柳鹤眠说柳舒云是他堂家阿姐,可孟姝却觉得她与萧玉吟更像些。 气质温和娴雅,柔美如画,都是如出一辙的江南美人风范,乍一看去弱柳扶风,可却眉目清亮,自带坚毅果敢。 这便是孟姝对柳舒云的第一印象,后来的事实证明,她并未看错。 “柳姑娘。”孟姝笑着同她回礼。 听见她喊自己“姑娘”,柳舒云愣住,抬眸朝前看去,无意间对上她的笑眼,不由得眼前一亮。 来人是个清丽漂亮的年轻姑娘,看着很好相与,却应该要比自己还要小几岁,这样一个人,真的能帮她吗? 看出柳舒云存有顾虑,孟姝知道她在想什么,抬手示意她坐下,自己则自然地坐到了她的另一侧。 “听柳鹤眠说,姑娘是他堂家阿姐” 她看着有些紧张,孟姝拿起茶壶为她倒了杯水,看似随意地笑问道。 柳舒云点了点头:“我是柳家旁支,父母早死,儿时幸亏柳伯伯接济,方才有我今日。” 孟姝不动声色地掩去眸里暗光。 原来如此,只是奇怪,王柳两家既不合,又为何要娶一个旁支孤女呢?柳氏夫妇竟也答应了他们。 “柳姑娘是怎么跟王家公子认识的” 提起这个名字,柳舒云拿着帕子的手一紧,微微垂眸:“我们两家府宅离得很近,算是从小相识,那时候家里长辈为我与他定下了娃娃亲,但我们向来交涉不深,谁知就在半月前,王家人却突然上门,拿着婚约说要娶我过门……” 说到后面,她声音渐渐弱下,轻蹙眉头,看上去好不忧心:“我如今已是寡妇,龙麒城内风言风语众多,孟姑娘……” 她忽地抬眸看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眼神恳切:“王高茂并非我克死的,你真的能帮我吗?” 从柳舒云的气质谈吐中不难看出,她是个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从骨子里散发着温柔,却在此刻难掩失神,甚至有些小心翼翼。 孟姝知晓,定是这几日的流言蜚语将她逼迫至此,让她黯然神伤。 孟姝带着宽慰,轻声道:“你莫担心,这世上根本没有克夫命格,王高茂的死并不是你的错,我今日来就是为了帮你的。” 年轻姑娘的声音低柔平和,仿佛带着魔力,将柳舒云原本忐忑的心渐渐抚平。 第211章 与楼下热闹喧嚣不同,安静的厢房内时不时响起几道交谈声,白色凉雾被风吹得四处散开,飘飘然落入屏风后。 孟姝看向眼前人,经过几番交谈,柳舒云终于对她卸下防备,孟姝想,是时候可以问问那日的情形了。 “柳姑娘,那日王高茂死前可有什么异样?” 王高茂死在他们新婚第三日。 柳舒云仔细想了想,旋即摇了摇头。 她对王高茂并没有什么感情,那两日的相处可以说是相敬如宾,她更不会去主动过问王高茂的事。 “那……王高茂尸体被发现时,你可在现场” 柳舒云神情忽地一变,眼眶不自觉染上一层水雾,咬了咬牙,重重点头:“他的尸体,是在我的面前被发现的。” 那日清晨,为了准备回门事宜,柳舒云早早就在丫鬟的服侍下起床了,她刚梳洗打扮好,正奇怪着不见王高茂身影时,院子外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便是王家夫人,也就是王高茂的母亲何氏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房门被鱼贯而入的家丁破开,他们个个都手持长棍,惊得柳舒云和一屋子丫鬟花容失色。 就在柳舒云要开口询问时,为首的何氏却面目狰狞,恶狠狠地指着她,那眼神带着悲恨与不甘,似乎要将她剥皮抽筋。 “来人啊,将这克夫的毒妇给我拿下,让她给我儿陪葬!” 冲上的家丁撞开正为她簪发的丫鬟,一左一右押住柳舒云,如同抓犯人般将她摁下。 何氏方才的话如同一道惊雷,让柳舒云迟迟不能回神,被家丁死死拽住的手臂传来丝丝疼痛,她仿佛被惊醒般,猛地抬头:“母亲,发生了什么,你是不是误会……” “啪——” 何氏高高挥起的手扇过她,掌风打乱她刚刚绾好的头发,女人指间耀眼的祖母绿宝石戒指划过她的脸,原本白皙光滑的皮肤瞬间多了一道血痕。 “你将我儿克死了,如今还有脸狡辩” “柳家女儿也不过如此,一家人都是腌臜货,我当初为何要让你过门!” 说着说着,何氏竟疯癫般跌倒在地,撒泼痛哭起来。 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一句又一句,过了许久,柳舒云僵硬地扭过头,她的半张脸被何氏打红,乌发披散着,眼眸通红,看上去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她的眼神木然地看着地下痛哭流涕的妇人,心却一点点冷下。 她不是傻子,她早已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晴天霹雳下,她怔在原地,连脸颊传来的疼都感知不到。 王高茂怎么会死呢? 他昨日分明还好好的,今日出门前似乎还给她掖了被子…… 见眼前女人不哭不闹,只是一味地失神盯着地面,原本撒泼打滚的何氏忽地安静,在婆子的搀扶下起身,接过递来的白绫,毫不留情地丢到了柳舒云身上。 “舒云,念在你我婆媳一场,我不会报官,可怜我儿一人流落黄泉实在孤单,你们新婚燕尔,最是如胶似漆,我也知你乖巧贤惠,既然如此,便允你去陪他吧。” 被迎面丢来的白绫扫过她的脸,继而滑落在她的脚边,柳舒云指尖轻颤,过了好半晌才重新抬头,红着眸看着眼前故作慈悲的妇人,不可置信地发问:“母亲,你在说什么,夫君不是我克死了,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凭什么决定我的生死!” 向来柔情似水的女子突然尖声高喊,声音凄厉决绝,吓得何氏不由自主往后一撤。 “你,你……” 她眉毛冷竖,正要发怒,可话未说完,被家丁摁住的女子却突然挣扎起来,发了狠般瞪着她:“放开我,死要见人活要见尸,我要亲眼看见王高茂的尸体,我是他的孀妇,你们凭什么抓我!” 第184章 “疯了,这克夫的灾星简直疯了!” 何氏气红了眼,哪还顾得什么得体的主母风范,恶狠狠地招呼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拿白绫给她系上!” 她身后跟着的婆子见状,带着其余几名家丁冲上前,捡起掉落的白绫胡乱就要往柳舒云脖子上捆。 “放开我!”血痕擦过她娇嫩的脸,就如同把这柔美温和撕破了口,乌发披散下,女子眸瞪浑圆,带着毅然决然的不屈。 她不知从哪来的力气,猛地挣开了家丁的桎梏,低头就是一口,狠狠咬在了那婆子手臂上,随着一声惨叫,扯着白绫的手一松,柳舒云愤然地甩开缠在自己身上的绫布,拔下头上摇摇欲坠的金簪护在身前。 “我乃柳家女!光天化日之下,你们谁敢动我!” 泪水划过她带血的侧脸,却衬得那双美目愈加冰寒,还带着一丝莫名的阴恻。 何氏被她这一眼神吓得一退,身周家丁也纷纷止步。 他们谁都没有想到,向来娇弱温怜的柳舒云,竟还有着这样一副面孔。 一副宁死不屈的模样,当真是要与他们对着干。 可偏偏她说的也有道理…… 身旁婆子看着自己被柳舒云咬出血的手臂,一边疼得直抽气,一边走到何氏身边低声道:“夫人,她是柳家人,若是死在府里,那柳正言夫妇定会将事情闹大捅到衙门去,到时候……” “闭嘴!”何氏正气急,哪能容得一下人说三道四。 可她心里也明白,柳舒云怕是杀不了了。 她眼眸微眯,看向眼前女子的眼神带了些不甘与冷意。 她怎么也没想到,本以为最好拿捏的柳舒云竟然如此不好对付! 见何氏和家丁真的慢慢没了动静,柳舒云便知道是自己的话奏效了。 她环顾过这一屋子,偌大宅子下,满眼富贵中,无一知心人,竟都是些豺狼虎豹。 柳舒云握紧了手中金簪,这簪子还是那日过门时王高茂亲手给她戴上的,现如今竟成了她唯一能依靠的东西,说来也是可笑。 在这场突如其来,没有一丝情愫的婚事里,到头来夫君死得不明不白,自己还被污作克夫灾星。 笑着笑着,有泪珠滚落,浸红了柳舒云的双眼。 “我是柳舒云,是天下第一票号的柳家女,也是王高茂的孀妇!如今相公身死,我便是他的唯一的未亡人,哪怕是陛下来了没有证据也绝不能动我半分!” 她深吸一口气,用力克制住颤抖的手,高声道:“我到要看看,无凭无据,你们谁敢动我,当真以为这龙麒城是你们的龙麒城,这朝堂是你们王家的么?公允尚存,天理何在!” 女子分明形容狼狈,面带残泪却掷地有声,声声厉喝宛若吃人煞鬼,逼得众人不敢靠近半分。 屋内气氛一时僵持不下,何氏凶狠地瞪着她,气得胸口上下起伏,恨不得立马解决了她。 就在此时,屋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脚步,有人慌忙跑来,连道不好:“夫人夫人……外,外头来了好多官兵,二话不说便要冲进宅里,现下已经将宅子包围了,老爷正在前厅等您呢!” 官兵 听到这二字,柳舒云握着金簪的手一抖,置死地而后生般呼吸倏然一松。 同样的话语落在耳中,何氏的反应却与她截然不同。 她不可置信地抬眼:“你说什么,官兵怎么会突然上门,还围了宅子” 她身形一晃,若非旁边婆子搀扶,怕是早就虚脱在地。 不妙了,不妙了。 “快,快……”何氏哪还顾得上什么柳舒云柳舒雨的,她面色唰地一下变白,支着手道:“扶我去前厅!” 气势汹汹的一帮人来得快去得也快,只留下满地狼藉,以及形容狼狈的柳舒云。 见他们身影匆匆走远,“啪嗒”一声,柳舒云手中金簪掉落在地,她无力瘫倒,后知后觉的恐惧席裹全身。 四周忽地安静,只剩柳舒云急促的呼吸声。 “少夫人……” 旁边丫头回过神,见她面色很不好,迟疑着正要上前时,却突然被柳舒云冷脸拂开。 “别碰我。” 这满宅院都是王家自己人,方才那般生死关头,柳舒云不苛求这些丫鬟能挡在自己身前,但她也与她们相处了几日,分明是日日伺候在侧的人,却能如此漠然,连分动容神情都不曾有过。 她面无表情地扫过屋中其余人,那些丫鬟面面相觑,继而纷纷垂眸,一副避而远之的模样。 柳舒云咬牙,从地上吃力撑起。 她现在只想逃离这。 逃出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宅邸。 她要回家,她要回柳宅。 可脚步刚刚踏出屋门,柳舒云便顿住了。 她真的能逃出去吗? 王高茂死得突然,虽不知何氏为何突然扬言要杀了她,但观方才模样,她定不会轻易放过自己。 不远处有金属摩擦的碰撞声传来。 柳舒云猛地抬头,她听出来,那是围宅官兵的声音。 脑子里忽有什么快速成型,她攥紧拳头,下定决心般,不顾一切地朝院外跑去。 她要为自己赌一次。 第212章 今日能否活着出王宅,就只能看她自己了。 云霄楼内,三楼一厢房中冰雾袅袅,却静得出奇。 随着女子话语停落,故事讲到这,孟姝隐约猜到这后来发生了何事。 只是她有些惊讶,却又有些意料之内的哗然。 等她再抬眸看向桌边女子时,目光已经悄然变化,不假掩饰的赞赏流露而出。 她很钦佩她。 这位看似柔弱的娇姑娘,有着不俗的骨气与才智,这才能硬生生地从那龙潭虎穴中逃出,于冰冷白绫下搏回一条命。 当官兵的长枪抵入王家宅邸时,被围困于正厅前的王世焱与何氏皆是神魂一震,难掩惊色。 带头的官员并不是他们相熟的龙麒府尹,而是一位面生的刀疤脸将军。 那人来势汹汹,身后跟的一众官兵身着甲袍,训练有素,看样子更不像寻常城中守卫。 王世焱眸色一紧,眼底暗光掠过,故作镇定地提起手腕,目视着朝他们缓缓走来的男人。 当柳舒云跑到前院时,官兵早已将前厅围了个水泄不通,除了面色阴沉的王氏夫妇,其中还跪着一人,柳舒云认得他,正是负责看管“昌王通”的掌柜。 票号交易遍布天下,事务本就冗杂,更何况是“昌王通”这般人人皆知的大票号一般东家都不会亲自出面管事,每个分行都有自己的掌柜,而不远处那位,不是“昌王通”下任意分行的掌柜,而是龙麒城主行的。 柳舒云躲在花石后,微红的双眼飞快眨动,扶着石头的手掌缓缓收紧。 她并非寻常闺阁女子,柳家是票号世家,她从小跟在柳正言夫妇身边长大,对于票号一事也算了解。 掌柜被抓,王宅被兵围查,不用猜也知道,“昌王通”一定是出事了。 而眼下,王高茂又死得突然…… 柳舒云忽地抬眸,眼神一瞬不瞬地看向那处,暗暗有了打算。 官兵搜府一无所获,王世焱又处事圆滑,滴水不漏,就在肖飞魁眉头紧蹙,纠结着要不要拿人去府衙审问时,不知从何处竟突然跑出一女子。 她穿着绸锦华锻,却乌发散乱,形容狼狈,跌跌撞撞跑来时,风吹拂起她的发丝,露出底下那张带着血痕与泪,苍白憔悴的脸。 她跑着跑着,蓦然跌倒在地,扑倒在肖飞魁身前。 见到她,王世焱原本还算镇定的面容忽地一僵,强压着怒意的眼瞪向他身边的何氏。 何氏被吓得浑身一抖,方才官兵围府的消息传来,她早就慌得不能自己,哪还记得什么柳舒云的事谁曾想,她竟如此大胆,居然自己跑了出来! 众目睽睽下,那女子就这般冲进官兵的包围圈里,毫无征兆地扑倒在肖飞魁眼前,让四周众人皆是一愣。 何氏心里突然腾跃上一抹不好的预感,她慌了神,下意识就想上前将柳舒云拉走,可她刚要动作,下一秒一把冷刃长刀便横在她身前。 那位面带刀疤的黑脸将军正眸目沉沉地看向她,长刀脱鞘而出,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倒在地上的女子突然动了。 她吃力地挣扎起身,看向何氏的双眼带着恐惧,颤抖地跪在地上向肖飞魁求助:“大人,大人!求求您,为我做做主,救救我吧……” 她看着弱柳扶风,却声音凄厉,嘶哑得不像话,随着她的开口,大颗大颗的泪珠滚滚而落,颗颗砸在厅前的砖石地上。 那日的事情到这便算说完。 柳舒云长长舒了口气,可心底依旧压着什么,郁结于心,让她久久无法释怀。 她与王高茂虽无感情,可当那日官兵的找出他的尸体时,白布下,浓浓的血腥味传来,柳舒云还是忍不住哭泣。 她到底是个普通人,从未见过死人,直到此刻,她不敢相信,也不愿意接受,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就这般消逝在自己眼前。 哪怕他不是与她有过两日夫妻之名的人,哪怕躺在那的只是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柳舒云也会止不住动容落泪。 第185章 但孟姝心中多少已有答案,王宅中定有鬼怪,那日银丝阵便是最好的证据。 但可惜,柳舒云并没有亲眼见到王高茂的尸体,那日王宅混乱,为了不引起惊慌,肖飞魁特地屏退了其余人,白布之下,只有浓烈的血腥味传出。 据柳舒云的描述,当她想要上前探查时,肖飞魁拦住了她,面色凝重:“柳少夫人,尸体形容可怖,你当真要看吗?” 那一日柳舒云已经承受了太多,一个接一*个的晴天霹雳传来,她强装的镇定早在看见官兵时就已被击溃。 她承认,她没有勇气,也没有什么感情支撑她去掀开那块布。 日落西沉,天色渐晚,孟姝特地等侍女接到柳舒云后,这才起身准备从厢房离开。 临走时,那女子想了又想,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回头看向她,言辞恳切:“孟姑娘,如果关于王家一案还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舒云愿意尽自己的一份力。” 她对王高茂到底是愧疚的。 他们虽然感情不深,甚至长大后连面都没见过几次,但短短两天,也算是做过一场人世夫妻,她实在不忍心看着他死得不明不白。 孟姝知晓她的心意,从袖中拿出一个绣着棠花花样的香囊。 “这里面是檀香和决明子。” 她温柔一笑:“我听柳鹤眠说,柳姑娘这几日难以安眠,于是便准备了这香囊,只是手艺粗笨,不知能不能帮到姑娘,还望莫要嫌弃。” 柳舒云接过女子手中的香囊,沉甸甸地握在手中,松软而温暖,带着淡淡香气,既能安抚人心,却又让人包含热泪。 明明素未谋面,她却能为自己想得如此周到。 柳舒云只觉得,自己心胸还是太过狭隘,才会在见面之前怀疑孟姝能不能帮自己。 无权无势的女子又如何? 这世间最最宝贵温暖的,当是这颗真心。 柳舒云抬眸,发自内心朝她一笑:“孟姝,谢谢你。” 她虽父母早死,却被柳正言夫妇保护得极好,好到让她曾以为这世上全是好人,于是乎,她也只会用自己的善意去对待别人。 可这几日的事情却让她时常梦魇,脑海中的咒骂声、议论声,常常在午夜惊醒时分与她伴随,让她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错了,这人心根本不是她所想那般良善。 直到今日,孟姝让她再次相信了这人与人之间,除了流言蜚语,还有别的真情。 待送走了柳舒云,孟姝并没有着急离开。 她跨出厢房,却并没有转身下楼,目光淡然,平静而冰冷地扫向楼中一角。 在那里,一处厢房房门紧闭,里头人影幽幽,似有人走近。 从上楼时孟姝就察觉到,一直有人在盯着自己。 没有鬼气,更没有灵力波动。 想来只会是凡人。 她倒是想看看,她刚到龙麒城,会有何人盯上她 “吱吖——” 屋门被人拉开,一道人影落在门里。 是个高瘦的乌衣男子,腰边衔剑,利落生寒,只一眼,孟姝便怔住了目光。 她眼神轻眯,神情忽而冷下。 问风得了厢房中人的授意,缓步走上前来,朝孟姝伸手引路:“孟姑娘,我们公子等你很久了。” 他似乎从一开始就做好了被孟姝发现的打算。 踏进屋内,身后房门被人合上,孟姝一抬眸,便见窗边小几旁正站着一人。 男人一身青色烟云素纹袍,佩有美玉,头戴玉冠,身姿长立,清隽温和又似寒冰,看着分明像个温润宽和的书生公子,可拂面而来的却是难掩的贵气与压迫。 听到她走进,窗前的男人缓缓转身。 随着他的动作,一抹暗黄落入孟姝眼中,她看向他的腰间,青云涌动,美玉相衔,却有一古旧符包偏偏格格不入。 “孟姝,”他笑着看她:“好久不见。” 的确很久不见。上次分别已有多月,那时还恰逢新皇登基,可眼下,眼前人摇身一变,龙袍加身,曾经蛰伏玉竹之后的野心之势已不再掩饰。 孟姝抬眸,笑意却不达眼底,客气又疏离:“原是陛下。” 几月未见,眼前女子容貌如常,可眉眼间却什么悄然变化,沈褚礼注视着她,眸光忽而一动。 厢房中熏香萦纭,却被窗外吹进的微风带着无限拉长,仿佛在对立的两人之中化作一道若有若无的屏障。 相顾无言下,不知过了多久,沈褚礼垂眸,看向自己腰间的古黄色符包,松开了负在背后紧攥的手。 终是他先开口打破了这满室的寂静:“肖将军一事,是我抱歉。” 他就是为这事而来 孟姝眉心轻蹙,她知道肖飞魁回去后定会将碰到她一事告诉沈褚礼,只是没想到,他竟会亲自前来,京城离龙麒城还是颇有距离的…… 忽然间,她好似察觉什么,目光看来。 第213章 沈褚礼看出了她心中所想,唇边笑意一如既往温和,眼中却意味沉沉。 “前些日子我恰好微服私访,眼下正好要回京城,这才路过龙麒城。” 他知道她在警惕什么,沈褚礼眸色一默。 幸好,他只是恰逢路过。 孟姝松了口气,纵使她对感情一事再过愚钝,可与沈褚礼三番两次的交手,她也察觉了不对。 回想着他方才说的话,慢慢的,孟姝的思绪被牵走,脑海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原是沈褚礼微服私访,恰好这几日在龙麒城。 那么,无论是各大票号被查,还是肖飞魁的出现,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不过她倒是很好奇,沈褚礼是怎么察觉昌王通贪昧官银的 “还记得高邱茂吗?” 他淡道:“高文检举,他与王家有纠葛,先帝在位时,他就借着总管之名与王家暗中来往,偷偷昧下了不少各地报上的官银。” 高邱茂 昌王通势大,如此招眼的位置上还敢贪昧官银,先前孟姝便起疑,觉得王家在京中定有人接应,只是没想到此人会是高邱茂。 毕竟他看上去,倒是对宁宣帝忠心耿耿。 “只是如今,高邱茂死,王家又做事警惕,滴水不漏,官府手上并没有能直接定罪的证据,便只好暂时查封昌王通。” 但好在,王家公子的死,倒是给官府多争取了一些时机。 孟姝仿佛明白什么,忽而抬头:“所以你是想借着王高茂之死,查王家贪腐一案” “不错。” 沈褚礼今日邀她相见,本就没想瞒她。 这也是为何他会在龙麒城多逗留几日的原因。 各家票号都或多或少掌握着财和权,更何况是“昌王通”此等数一数二的票号 其背后势力盘踞,牵扯甚多,稍有不慎便会引得天下大乱,沈褚礼这一路微服私访,为的就是收拾宁宣帝留下的烂摊子,现如今微服私访将结束,余下的,只有龙麒一事尚未解决。 历朝历代,只要事关钱财,那便是一场顽疾,若不及时解决,只怕日后会酿成祸害。 “你故意引我相见,是想让我帮你”孟姝看向他。 她一向聪明。 沈褚礼笑。 前两日肖飞魁告诉他孟姝也来了龙麒城时,短暂的惊讶后,帝王沉着得可怕的理智终是压过情感,他开始想,能让孟姝一行人来龙麒城,想必这城内定还有其他古怪。 恰巧前些日子王家公子死得蹊跷。 沈褚礼一下子就明白了孟姝此行目的所在。 她也意指王家。 静谧无声的厢房内,沈褚礼抬步走近她,拿起桌上早就沏好的茶,茶香袅袅,萦然而过,不知备下了多久,正如多月前在燕凛府邸,他们第一次开诚布公相谈。 可眼下,不管是人的身份还是心境,都不一样了。 孟姝没接过年轻帝王递来的茶杯,唇角轻勾,眼神却淡漠地看向他:“陛下就是这样与我谈判的” 她的眼神落在他手中那杯茶,唇边忽而溢出一声浅笑,似带半嘲:“看来陛下的诚意,也不过如此。” 闻言,男人眉梢一扬,幽深如渊的黑眸静静看来。 屋中气氛一下僵持。 沈褚礼此人城府莫测,如今又站在了权力的顶端,孟姝本不想与他多有牵扯,但一想到方才柳舒云的话,想要查清王高茂死因一事并非易事,于是乎,她突然就改变了主意。 沈褚礼可以利用她,那她为什么不能借用他的手,帮她打通光明正大进王宅查案这一条路 所以她想看看,沈褚礼的底线究竟在哪。 孟姝的一番话无疑在挑衅其威严,本以为年轻的帝王会发火,谁料,他只是静默半晌,收回了举着茶杯的手,漆亮的深眸看来,带着意味不明的光:“你想要什么?” 不知不觉间,眼前女子的气势更甚从前,举手投足间流露的上位者威压,一点不亚于他,甚至隐隐占了上风。 沈褚礼不动声色地握紧杯盏。 虽不知她经历了什么,但沈褚礼能感觉的到,这一次的再见,他们谁都回不到从前了。 第186章 龙麒城毕竟是凡间,事关王宅,如今昌王通又在官府的眼皮子底下,孟姝不欲与官兵起冲突,也不愿惊动太多凡人,若能与沈褚礼联手借他之机进王宅,倒是个好机会。 眼前的年轻帝王眸色幽沉,晦暗不明,正静静的看着她。 过了半晌,他轻扯唇角:“简单。” 正好他是微服私访,不便出面,肖飞魁又是莽夫一介,龙麒城官衙那需要有人看着,孟姝倒是一个好人选。 帝王之心深不可测,能让他心甘情愿地与自己做交易,定是因为自己身上也有他需要的东西。 孟姝直言道:“但我亦有自己的要紧事,虽可以相助,但是不能时时盯着,也不想过多插手朝堂之事,贪腐一案,你还需再找一人负责。” 沈褚礼点头。 这是自然,哪怕孟姝不说,他也会再多派一个人全力接手贪腐一案。 “我不能离京太久,肖飞魁也要跟着我回京,至于人……” 他道:“过两日吧,想必已在路上,就快到了。” 眼见外头天色彻底暗下,该商谈的要事都聊完了,孟姝正准备转身离去时,却见问风敲了两下门,继而匆匆走进,附在沈褚礼耳边不知说了什么,只见男人脸色一变。 孟姝蹙眉,本不欲多问,却见沈褚礼抬眸朝她看来。 她心中咯噔一跳,莫名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下一秒,便听他道。 “王夫人死了。” 待孟姝和肖飞魁赶到昌王通时,官府的衙役已将那三层高的飞檐建筑围了个水泄不通。 夜晚的龙麒城灯火通明,热闹人声交迭而起,处处透露着富庶繁华,却唯独眼前这处。 衙役已将四周街路封锁,一时间除了官兵衙役再无他人。 橙黄火光从檐下的悠悠灯笼里传来,笼绕过那恢宏大气的鎏金牌匾,“昌王通”三字在夜晚中泛着诡异的光。 见到肖飞魁,门前众人纷纷朝他行礼,有一身穿深色圆襟便袍,身材宽胖的男人从昌王通内匆匆走出。 他脖前有粒衣扣尚未扣好,看上去神情恍惚,应是突然得了消息赶来,却在看到肖飞魁后眼睛一亮,如同看到救命恩人般快步上前。 “肖将军,你终于来了!” 他后怕地抚了抚胸口,方才屋里那幕仍萦绕在他眼前,那股隐隐作呕的感觉又要翻涌而上。 好不容易缓和下后,他的目光一转,忽地落在了身旁的孟姝身上。 “肖将军,这位是……” 沈褚礼微服私访到龙麒一事保密得极好,若不是昌王通出事那日肖飞魁拿着令牌带兵登门,杨算根本不知道沈褚礼来了龙麒城。 肖飞魁颔首:“这位是孟姑娘,特来协助查案的。” 他上前一步,意味深长地看着杨算,低声道:“是公子派来的人。” 闻言,面前这位龙麒府尹一愣,眼神闪烁间霎时明白过来,正了正衣冠,朝孟姝点头拱手道:“原是贵客,下官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孟姝与肖飞魁不露痕迹地交换了番眼神,隐去眼底笑意,同样朝杨算拱手回礼:“杨大人言重了,在下孟姝,初来乍到龙麒城日后定少不了麻烦大人,还望大人不要见怪。” “哪里的话。” 杨算抹了抹额头的虚汗,抬手将他们迎进昌王通。 昌王通门前守着一圈衙役,以及肖飞魁带来的甲衣士兵,见状纷纷给他们让路。 昌王通内静悄悄的,行止门前,隐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传来,就在孟姝即将跨入门槛时,她耳尖一动,抬头间,正好看见一角白袍从旁边檐顶掠过。 她不动声色地收回眼,随即跟着肖飞魁的脚步踏了进去。 昌王通共有三层,一层就是钱柜大堂,正中央墙壁处还刻有貔貅浮雕,那是许多票号都会有的象征,彼时堂内灯火正通明,四周角落还站着衙役。 孟姝刚一走进,便有一股刺鼻的腥味扑面而来。 许是有过挣扎打斗的痕迹,钱柜里的铜钱银锭散落一地,从台前一路滚落到地,而彼时前头的地面上正躺着一人,身体被白布盖着,大片大片的鲜血从白布底下溢出,泅成数滩。 那刺鼻的血腥味就是从这传来。 “肖将军,孟姑娘,你们可一定要帮帮下官,龙麒城平安顺遂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出现这样的怪事!” 杨算叹息着,哪怕隔着白布,眼前还依旧浮现着方才看到的情形。 他是文官,担任龙麒府尹多年,一直战战兢兢,生怕行差踏错失了自己这颗脑袋,可眼下龙麒城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几日给他愁得简直夜不能寐,再加上沈褚礼来了,这个消息就如同悬在他头上的一把他刀,他深知若是龙麒城不能度过此关,他这官做得怕是到头了。 第214章 龙麒城不是没有出过命案,可死状如此蹊跷惨烈的还是少数。 眼下他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肖飞魁和孟姝的身上,看向他们的眼神要比原来更为真切些。 见杨算如此担忧,孟姝观察了番四周衙役的神色,他们并非训练有素的官兵,脸上最是藏不住事,自孟姝他们进来这么久以来,他们的眼神就没往地上白布看过,看上去很是忌惮。 想着,孟姝上前一步,蹲下身,正欲抬手掀开那白布时,杨算突然出声:“孟……孟姑娘,你要不别看了,让肖将军看吧” 看着地上溢出的那大片血渍,肖飞魁多半能想到白布下尸体的惨状。 “杨大人说的是,还是我来……” 话音未落,眼前女子却好似充耳未闻,伸手掀开了白布。 “呕——” 四下有衙役受不了这场面,捂着嘴朝外跑去。 白布被掀开,一切血腥暴露在灯火下。 蜿蜒而至的鲜血,诡异扭曲的姿势,尸体上狰狞的爪痕,最为可怖的是…… 孟姝起身,目光沉沉地看向那处。 在这具女尸的瞳孔处,有源源不断的鲜血从森森黑洞里冒出,顺着血迹往旁看,在尸体的左手边有两个血球滚落,没被染血的地方还留有凄白。 那是何氏的眼珠。 肖飞魁倒吸了一口凉气。 纵使他征战沙场无数,见到的死人数不胜数,可这样血腥场面他还是第一次见,何氏死相之可怖,连他都为之震惊。 也怪不得杨算会露出那样的神情,这些官差衙役如此忌惮。 让他更为惊讶的是,孟姝反应平平,除了神情有些凝重外却看不出丝毫惧怕。 “孟姑娘,这难道是猛兽所为” 他之前在京城中暗地里为沈褚礼办事,是听说过孟姝的奇人之处的,好不容易接受了眼前场面后,他咽了咽口水,问道。 这尸体的身上布有爪痕,看上去倒很像是猛兽所为。 “你见过会摆姿势的猛兽吗?”孟姝回眸道。 肖飞魁一怔,随即蹙紧了眉。 这尸体四周皆是翻落的银票,其中除了铜钱还有不少银锭珠宝,孟姝从中退出,目光从染血的钱币身上移开,看向杨算:“杨大人,不知王高茂的尸体现下在何处” “王高茂的尸体早在几日前经仵作验尸无异样后就交还给王家人了。” 他疑惑:“姑娘问这个做什么?” 这么快…… 孟姝眼眸微眯。 太奇怪了。 看来王家人比她想的还要警惕,说不定现在已经将尸体销毁,或者藏在了不为人知的地方。 “那你们二人可有见过王高茂尸体,可与何氏的一样” 肖飞魁摇了摇头:“不一样。王高茂虽说也死状惨烈,浑身都是血迹,但他的眼珠并没有被挖,身上也没有爪痕,姿势……也是正常的。” 这就奇了怪了,难道杀王高茂的凶手与杀害何氏的并非同一人 见孟姝沉思,看上去表情颇为严肃的模样,杨算心里直打鼓:“孟姑娘,肖将军,你说这不会是撞邪了吧?” 肖飞魁横目瞪来:“杨大人是朝廷命官,居然还信妖邪” 吓得杨算连忙摆手否认。 孟姝抬眸,打量的目光从二人之间掠过,笑道:“肖将军说的是,这世上本没有鬼怪妖邪,何氏之死定是有人故意作恶,杨大人莫要病急乱投医,再给我几日时间,定能将凶案查清,给杨大人和龙麒城一个交代。” 听孟姝这么说,杨算这才放下心来。 这位姑娘是沈褚礼派来的人,想必来头不小,在沈褚礼那定是能说得上话的,有她作保,杨算才觉得自己头上这乌纱帽戴稳了不少。 “既然如此下官就静候姑娘的好消息了。” 在杨算和肖飞魁离开之前,孟姝特意叮嘱让他们封锁消息,暂时不要透露何氏之死,以防给百姓造成恐慌,除此之外还要撤去这围着昌王通的层层守卫,只留附近几个暗哨盯着就好。 “孟姑娘,你真的不用我留下来帮你”临走前,肖飞魁犹豫着问道。 他今夜特地带兵前来,未曾想竟没派上用场。 “不必了。”孟姝婉拒:“不管是官兵还是衙役都太过惹眼,这样只会引起百姓骚动,肖将军不妨派人去盯着王宅,尤其是王世焱。” 待肖飞魁与杨算走后,这四周的守卫也全都撤去,偌大的恢宏楼阁里就只剩下孟姝一人。 四周静悄悄的,偶有夜风吹过时,引得橙黄火光轻晃,笼下一层阴影。 风声沙沙而响,争先恐后地从敞开的门外涌进,孟姝站在堂中,四周是散落染血钱币。 夜风吹起她的裙摆,素色衣裳荡起又落下间,女子眸色沉沉,目光无声地落在眼前尸体上。 “砰——”的一声,暗红漆门忽地关上。 第187章 黑暗中的貔貅浮雕森然而立,瞳孔处的光滑墨石幽亮,似在散发着绿光。 四周安静得出奇,孟姝余光瞥过,重新落在地上尸体上的目光变得深不可测。 一缕淡淡青光从她指尖跃出,飞向那姿势怪异的尸首,风声呼呼中,染血的纸币挥舞而动。 的确是鬼气。 孟姝收回手,眼眸变得深沉。 方才她就看出,何氏身上的伤并非人为,更非猛兽,而是鬼杀。 她眸子微眯,正要再次抬步上前探个究竟时,一道浓烈黑气从尸体上冒出,紧接着一串血脚印出现在眼前,正飞速地向楼上跑去。 几乎同时,孟姝反应过来,身如残影,运起轻功跟了上去。 素色裙摆扫过楼梯的木质扶手,她三步并作一步跑上,一手撑住扶手,侧腿扫过,灵力顺着她的动作打出,猛地撞上那团黑气,却又被它极为狡诈地躲了过去。 就在孟姝准备用法力时,正准备结印的指尖一顿,一抹腥甜涌上喉间。 她忘了,法力在凡间会受到天道压制! 先前她在取寂云剑时就已经消耗过多,如今又受有桎梏,法力只能使出原来半成。 “啧,真是麻烦。”她顾不得那么多,只好继续用武功飞身而上,紧紧跟在那团黑气身后,一路跑上了二楼。 昌王通的二楼是存放各类账簿的账房,抬眼望去一排排全是屋子。 孟姝站在廊前,四周静悄悄的,狭长房廊一点动静一无,风声悠过,只剩一扇扇紧闭的房门。 但孟姝知道,那“鬼”就躲在这! 裙摆下鞋履踏出,女子轻缓得几近无声的脚步落在铺木地板上,一点点向前移动,目光则警惕的注意着四周。 “嘭——” 左手边一扇房门忽地被撞开,孟姝下意识地想伸手,却发现门开后仍是一片昏暗,像是被风吹开的。 可楼下暗红漆门已被关紧,这昌王通内也没开别的窗子,根本不可能有风涌进。 孟姝知道,那根本不是风,而是恶鬼所带出的怨气。 孟姝抬手打了个响指,长廊烛盏应声而亮,昏黄火光洒下,终于照出了眼前景象。 这条房廊极其狭长,而拐上三楼的木梯则在房廊尽头,空荡荡的四周就只有她一人。 孟姝思忖着,正欲再踏出一步时,一道凌厉鬼气忽地从她后方袭来。 孟姝灵活翻腰躲过,手臂一伸拽过那团黑气就往前甩,将其狠狠砸在地上。 一阵嘶嚎响起,黑气之下,血脚印再次出现。 它移动速度极快,堪比之前在京城遇到的影鬼,眼见它又要跑上三楼,孟姝眼疾手快地抬手一挥,灵力涌动间,青色屏障瞬间将其阻隔,拦住了它的去路。 可谁想这恶鬼对昌王通似乎很是熟悉,昏暗之中它竟能准确无误地穿进一扇门里,待孟姝追过时,它已破开窗楣跳了出去。 彼时已至深夜,龙麒城内街道无人,只余街边灯笼随风而晃,而在这凡人看不见的一幕里,黑夜之中有团黑气从恢宏楼阁中飞出,紧接着只见素衣翻飞,有一女子紧随其后,身轻如燕地从楼上一跃而下,居然还能毫发无损地稳稳落地,继而又化作残影,飞檐走壁,紧追着前方。 黑夜中有冷光划过,从女子袖中飞出。 “何方鬼怪,竟敢在我面前装模作样。” 神气浮掠间,流光在空中化作长剑,随着剑身颤抖,发出阵阵铮鸣,寂云得到主人的指令,破开空气飞向那黑气。 “啊——” 一声惨叫响起,寂云刺穿那黑气,就在孟姝以为恶鬼会停下脚步时,一道红光却他人从它身上迸发而出,隐有符印涌动。 那是梅花血印! 就在此时,从夜中又飞来一道人影,秀丽白袍在夜中翩然生辉,竟比天边明月还要皎洁。 青年男子抬手接住那刺过黑气飞来的剑,绣着云纹的锦袍落下,白皙却有力的腕骨暴露在夜色中,与手中长剑所附寒芒几乎相融。 孟姝面色一喜:“扶光,抓住它!” 第215章 刹那间,如藤蔓般缠绕而出的神力从青年手心飞出,散发出璀璨金芒,一下子拉住那作势要逃的黑气,猛地将它从空中拽落。 随着黑气落地,恶鬼之力再也隐藏不住,浓浓怨气向四周震荡开,既而化作无数触手向两人抓来。 与此同时,那些触手竟在即将靠近二人之时变成了一个个面色无神,眼珠漆白空洞的百姓…… 这一幕好似在哪里见过。 孟姝当即就反应过来,这是恶鬼创造出的幻境,眼前这些古怪的百姓便是怨灵所化,之前他们在庄文周的梦境中也曾遭遇过相似的攻击! 孟姝扶光两人相视一眼,身形几乎在同时间移动。 青年手腕一翻,手中寂云剑霎时便朝孟姝飞去,后者则十分默契地飞身落地,侧眸稳稳握住了那与她擦身而过青金色剑柄。 冷眸抬起,裙裾飞舞间,手起刃落,斩杀过眼前袭来的怨灵。 扶光立于檐上,一边单手打落那朝他抓来的怨灵,一边眼含笑意地看向下面的女子。 孟姝手执寂云剑,黑夜之下的长剑在她手里泛着寒光,随着白皙皓腕翻转,长剑如银蛇般灵活舞动,血色溅出,剑刃前段红梅暗生,却连她的裙摆都沾不到分毫。 涅槃重生的鬼王一路过关斩将,衣袂纷飞,犹如暗夜里夺命的鬼魅,一路杀到那团鬼气面前,抬手狠狠钳住了它。 就在孟姝抓住它的那一瞬间,四周幻境同时消灭。 白光闪过间,那群怨灵幻化的百姓全部消失,长街之上风影簌簌,带着诡异的寂静。 “抓住你了。” 孟姝冷笑:“原来只是恶鬼的一缕精魂。” 手中黑气不安躁动着,孟姝眼眸逐渐冰冷,她虽已猜到,这鬼气应不是恶鬼本体,但没想到仅是一缕精魂便能如此厉害,倘若是本体现身…… 她将黑气收服,转身看到月下的青年,嘴角轻勾,脚尖轻点间,利落飒爽地飞向屋檐,于他身侧站立。 “神君倒是悠闲。” 明知她在调侃他,扶光却只是含笑摇头:“你怎么知道我在昌王通附近?” “你不是故意让我发现的吗?”恰好她要进门,便见他身影,若非扶光有意,他想藏着怕是真没人能察觉他踪迹。 孟姝想着,转头看向他:“你在昌王通可发现什么?” 今日他们特地兵分两路,孟姝去见柳舒云,扶光则暗中去探昌王通,未曾想夜里竟又发生一起命案。 “何氏多半是与王世焱一起出的门,可直到案发都未有人瞧见过王世焱的身影。” 扶光其实来的并不比他们早多少。 他前脚刚和柳鹤眠去王宅,待柳鹤眠画下图纸回去研究王宅布局时,扶光也才匆匆赶到昌王通。 他一到时便看见了散落满地的银票,以及血泊中的何氏。 至于王世焱,早已不见踪影。 直到方才衙役回来给杨算复命时说,王世焱今日一日都在宅中,未曾离家,扶光才觉古怪。 他今日白天与柳鹤眠就在王宅,而王氏夫妇一整日都不在,可暗中盯着王宅的衙役们却声称从未见他们出过宅门。 直到夜里,何氏死在了昌王通,至于与她一起不见的王世焱却悄无声息地回到了王宅,更是在听见妻子噩耗悲痛不已,以至昏厥。 若非扶光今日恰巧在王宅,知道王世焱不在,否则还真让他瞒天过海。 至于昌王通更是奇怪。 前头的大门早已被官兵封锁,封条也并没有撕毁异样,这四下里前前后后扶光都探查过,确无别的后门,可王世焱又是怎么避开所有耳目从王宅离开,继而又悄无声息地从昌王通溜走的呢? “这么说,杀人凶手多半就是王世焱了。” 孟姝蹙眉:“阿爷应该已经到柳宅了,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回去商议商议。” 扶光点头:“何氏的尸体我已吩咐不铮带回,柳鹤眠那应该也有结果了,我们现在就回。” 深夜的柳宅内有一处院落灯火通明。 在自己家中的柳少爷将院中的下人小厮都打发走后,偷偷摸摸地溜回屋前,确保四下无人,这才谨慎地合上了门。 他舒了口气,转身朝屋内众人道:“这下好了,可以放心大胆地说了!” 不过…… 他闭了闭眼,踮起脚贴着墙根往孟姝那边走,十分忌惮地有意避开什么。 只见栽绒地毯上正放着一块白布,里头裹着的是个妇人尸体。 这还是方才不铮扛回来的。 柳鹤眠一下就认了出来,这分明是隔壁何氏! “孟妹妹,我虽然请你们搬来小住,但也没……没请她呀……” 见柳鹤眠一副欲哭无泪的模样,孟姝不禁失笑:“好了,说正事呢。” 她将目光看向桌前正拿着古铜色酒壶的小老头:“阿爷,你可瞧出什么端倪?” 自方才回来,她便将自己与扶光的猜想告诉了他们。 彼时屋中烛火幽幽,白布下难掩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众人神情皆是凝重。 第188章 所以她故意支开其余人,就是想引出何氏尸身上那尚未来得及逃走的“鬼怪”。 只是没想到,单单一缕精魂便能有如此大的怨气,若是恶鬼本体现身,怕会掀起更大的风浪。 穆如癸走到地上何氏的尸身前,细细瞧过一番后,目光落在她那空洞的眼窝处,在那里,原本该有一对眼珠。 他扫过她身上爪痕,眉头紧蹙间,又看向桌上玲珑塔内那被孟姝收服的精魂。 “据你们所说,这恶鬼怕是会附身杀人。” 附身 孟姝抬眸,这怨气极大的厉鬼的确会有可能附着人身,但人身上的阳气本就和鬼气相冲,她还从未见过能借着人的肉身杀人的鬼怪。 “这么说,王世焱的异样便也能解释了。” 孟姝想,他和何氏是夫妻,之前调查时街坊邻居都说二人相处和睦,并且从柳舒云的描述中也能看出,他们虽非情比金坚,却也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本没理由杀她。 可若是恶鬼附身在王世焱身上……一切都能解释的通了。 而恶鬼,自然有飞天遁地,悄无声息避人耳目的本事,没人瞧见王氏夫妇二人的踪影也是正常。 “若王世焱就是恶鬼,那现在王宅岂不是很危险” 柳鹤眠猛地抬头,似反应过什么,拍了拍脑袋:“哦对,王宅的风水八卦我看出来了!” 他从怀中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怕是情急之间不知从哪找出来的。 上头密密麻麻写了一堆鬼画符,孟姝与扶光相视一眼,就连穆如癸也好奇的凑过来,却发现谁也看不懂,只好目光一致地抬头看着他。 见状,柳鹤眠忽地自豪起来,昂了昂高傲的头颅,活脱脱像个开屏的孔雀,连地上的尸体都忘了害怕。 他伸手出在纸上点了点头,一边比划一边道:“据我观察,这王宅的宅址十分奇怪,俗话说‘葬者,藏也,乘生气也’,因此人们建宅院多对应着“山环水抱必有气”的说法,可这处宅子却偏偏不同。” 永宁大街本就处于龙麒城的中心,而龙麒左右多山,上头便是京城,永宁大街就恰巧处于这“龙脉”的延伸处,并将龙麒城分为了阴阳两面。 柳鹤眠指给他们看。 因此永宁大街本应是顺其“龙气”,乃龙麒城中风水最佳之地,可常言道阴阳相生,有善便有恶,有好就有坏。 同样处于一巷口,柳宅面朝龙气开拓处,王宅却处于面对闭塞的下气路。 “看到这个点*了吗?” 柳鹤眠比划道:“这就是四方死气连接的交点,而王宅就处于这交点之中,用我们的话来说,这便是‘死环’。” 不仅如此,王宅布局奇怪,宅墙环绕间,处处浮现生杀之阵,那可是凶宅之势,更遑论现如今墙缘处还洒满朱砂,朱砂本有辟邪用意,可一旦跟生杀阴阳结合,那可是大凶之兆! “所以,我们之前猜测的并不全对。” 孟姝沉思道:“朱砂辟邪是一方面,最主要的是营造凶宅之势。” 扶光不知想到什么,看向柳鹤眠:“王家人是后来才搬到那处宅子的,你可知之前那里住的是什么人” 柳鹤眠摇头:“自我记事时起王家人就已经住在那了,我连他们是何时搬来都不知道,这恐怕得问问我爹娘。” 也是,柳宅在此处已有百年基业,乃是人尽皆知的老票号,关于王家来源柳正言与萧玉吟当会知道。 “既然如此那就麻烦你了。”孟姝道。 柳鹤眠摆手:“我们一起出生入死了那么多次,哪还需要这些客套话。” 他笑嘻嘻地凑近,继而又愁眉苦脸起来:“只是现在我担心,若恶鬼真的上了王世焱的身,这周遭百姓岂不是很危险?” “我回来时已经做好准备,让不铮时时盯着王世焱动向,若恶鬼真的在他身上,如此情形下该按兵不动才是。”扶光道。 第216章 孟姝点头:“这次的恶鬼极其聪明,不仅会附身伪装,还会用计谋,现下还在不在王世焱身上都不一定。” “这样吧,”穆如癸一拍手掌:“我今晚和柳小子辛苦些,做些避鬼符放进香囊里,明日分给附近百姓,兴许能减少恶鬼上身的可能。” 一听自己能出上力,柳鹤眠很是欣喜,连忙答应:“对对对,符纸好符纸好,有穆阿爷在,还有我的八卦之术作辅,定能制成上好的避鬼符!” 他搓手:“事不宜迟我现在就叮嘱云灿,让他明日一早准备些香囊,我们做好符纸后就放入里面,这样大家看见了也不会生疑。” 扶光点头,眸光冷冽:“那好,你们准备香囊,我和孟姝盯着王宅那边,看看能不能找个时机探清王世焱底细。” 他们在明恶鬼在暗,如今又身处人间,未保百姓安危他们暂且只能按兵不动,只能在弄清恶鬼底细后才能有进一步打算。 更何况,王宅内还有那奇怪的银丝阵。 天快蒙蒙亮时,扶光特地修书一封,向神界传信。 神界若渠宫,是丰瑛神者的寝宫。说来也巧,天帝与丰瑛,以及黎华仙子都曾是菩提仙尊门下弟子,先后拜入菩提仙山。 与天帝的丰神俊朗,不怒自威不同,丰瑛神者生得俊美斯文,儒雅非常,掌神界符法阁,在三界中他若论阵法之术第二,怕是无人第一。 丰瑛刚从紫微宫回来,还未进殿便见仙侍匆匆跑来,手里还拿着一封印信。 “是神君大人的信,说是有要事要请教神者。” 扶光 丰瑛眸光微顿,抬手接过一看,随即眉头一蹙。 “可是神君遇到了什么难事?”仙侍见他神色一变,奇怪道。 丰瑛收了信,转身走进殿内,这殿中圣光萦绕,有着万千藏书,云集天下各大阵法,他一边走着,一边想起方才扶光送来的信。 银丝阵。 他勾手唤来仙侍:“你去找找我那本诡阵录放哪了。” 待收到丰瑛回信时,已是第二日大早。 扶光刚走出院门,便见柳鹤眠抱着一堆香囊步履匆匆,见到扶光,他面上一喜,气喘吁吁地连忙道:“扶光,你……你快帮帮我!” 这些藏有避鬼符的香囊他和穆如癸刚做好,交由其他下人接手他又不放心,所以柳鹤眠正准备亲自将它们抱去前厅,让人分下去。 扶光袖口微动,柳鹤眠只觉得怀中一轻,那些香囊便瞬间消失在原地。 青年不知从何处拿出一个布袋子,随手抛给了他,朝他颔首:“这是乾坤袋,香囊都在里面。” 柳鹤眠见状不由得咂舌,会法力就是好,这么多东西说收就收。 “对了,孟姝呢?”扶光蹙眉,他刚刚特地录过孟姝的屋子,发现门是紧闭着的,里面无人。 “孟妹妹啊,”柳鹤眠擦了擦额头的汗:“她去衙门了,说是今日会来一个大官,特地负责贪腐一案的,她想借机去王宅看看。” 昨日遇见沈褚礼的事孟姝和扶光讲过,可不知怎的,扶光总觉得这件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或许沈褚礼对此案如此上心,还有别的隐情…… 扶光眼眸微暗,想到方才信里丰瑛所说,下颚绷紧,神情略显凝重。 “扶光,要不然你和我一起去……” 柳鹤眠擦了擦汗,刚一抬头便见原本还在身侧的青年不知何时已经走了,只留下一个挺拔的背影。 柳鹤眠叹息地摇了摇头,热得不能自己,他抬头望了望天,心想,这天也太热了,直教人没胃口,得叫云灿去买些云片糕来。 衙门也在永宁大街上,离柳王两宅并不远,孟姝到时已见门前站满了官兵。 孟姝认出,这是肖飞魁的手下,但其中几个身穿便衣劲袍的人又有些眼熟,好似在哪见过。 她想了想,一边抬步上了台阶,走进官衙大门。 刚一走近,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块空地,穿过这块空地再往前走才是衙堂,而肖飞魁早早就在堂前等她了,见她走进特地来迎。 孟姝不动声色地打量四周,心觉今日衙门的守卫格外森严,除去那些身穿盔甲的官兵,暗中还藏有许多打扮寻常的高手。 “肖将军,不知陛下所派之人究竟是何来头,竟如此阵仗” 知道孟姝看出来了,肖飞魁却笑而不语,抬手将她引进堂内:“姑娘很快就知道了。” 待进了衙堂,孟姝一抬头,发现杨算也在,而在他身前还站着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背影看上去很是熟悉。 不仅如此,他手中还握着一把长剑,剑柄处坠着一枚梅花剑穗,正随微风轻轻荡漾,与他一身冷肃格外不符。 在他转身之前,毫无疑问地,孟姝认出了他。 沈褚礼口中虽说之人竟是沈禛,这是孟姝所没想到的。 他一沙场将军,竟从西疆回了龙麒城,还负责接手贪腐一案,怎么想都有古怪。 相比孟姝,沈禛看到她似乎并不惊讶,只是一本正经地朝她点了点头,看样子像是早就知道了。 这对皇室兄弟到底在搞什么古怪? 孟姝眼眸一默,心下却泛起疑窦。 第189章 而在外人难以察觉的暗处,这王宅四周的守卫又加强了不少,尤其是王世焱的房门外,围了一圈手持长刀的官兵。 扶光轻车熟路地从屋檐翻下,与上次夜深人静不同,再来到这处小院时阳光正好,灿阳所过之处皆无所遁形。 四下无人,静悄悄的一片,只余墙边绿叶随风而动。 他踏入院门,抬袖一挥,只见在刺眼的烈日光芒下有什么东西缓缓波动,由四角牵射而出的银丝映入眼帘,在燥热的空气里泛着凛冽寒光。 “银丝阵乃上古秘法,专封人神心魄,活人进阵会受万丝穿心而死,神鬼则会受掏心之劫,重者难逃形神俱化。” 这是丰瑛传来的印信所写。 扶光抬眸,眼里忽有冷光闪过。 他抬手,充盈神力自他掌中打出,随着青年双手结印,金光亮起,他一边回想着丰瑛所写,身形飞快翻飞,如残影般掠进阵中。 银丝阵由东西南北四角所起,破阵之法亦在四角之内。 金光包裹间,被绷紧的银丝线突然发出一声嗡响,随即向四周迸裂开,阵心之中隐有什么飘浮而出。 扶光脚步一撤,身形瞬间退回阵外,视线落在那道飞出的黑气上。 与昨日那道精魂不同,眼前这黑气倒更像是怨气弥留。 扶光猜想,这银丝阵如此狠辣,恐怕就是因为这怨气作引的缘故。 这怨气,会和恶鬼有关吗? 就在他蹙着眉正要上前一步时,那飘浮在半空中的黑气突然颤抖着向边缘散开,闪现成一幅幅扭曲的画面。 待看清画面中人时,扶光目光忽地一顿。 画面中是个女子。 她形容狼狈,衣衫褴褛地跪坐在火圈中,随着熊熊烈火蔓延而上,照亮了她那张美丽而又悲惨的脸。 而那张脸,与他们所认识的一人无比相似。 “烧了她,烧了这个妖女!” 那是一个没有月光的夜晚,宅院里灯火通明,而她被拿着火把的众人团团围住,出声的则是一个身形瘦削,略显躬腰的褐衣男子。 他声音高昂,带着异于常人的尖细,火光爬上他指着火圈中女人的手,映亮了那双阴恻恻的瞳孔,以及那张过分白皙的脸。 是高邱茂。 扶光眉头一皱。 而且是多年前,还算年轻的他。 只见那太监神色激动,略带敬意地看向身后人:“道长,这妖女太过邪门,剑刺不死刀捅不穿,还是道长厉害,用这火焰降服了她。” 被他唤作“道长”的黄袍男人抚了抚自己的长须,闻言冷声一哼,轻笑道:“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此乃借神仙之力炼化而出的神火,专杀鬼怪,克妖邪。” 眼见烈火渐渐吞噬掉那女子身影,一声声惨叫传来,凄厉的哭喊声不绝于耳,高邱茂唇边笑意越漾越大。 “多亏道长收了这妖女,否则我们王爷还不知要被侵扰到何时。” 高邱茂朝那人拱手:“待今日事毕后,盛王殿下定会给道长备上重礼,以表谢意。” 浮动着的画面再次出现那奄奄一息的女人脸庞。 她落着不甘的泪,幽恨目光穿过层叠火焰落在那身穿黄袍的白眉道士身上,忽而不知察觉什么,眼睫轻颤间,她缓缓抬头,视线看向夜幕中一角,颤抖着,极轻地摇了摇头,眼里带着压抑的悲伤。 “不要……不要。” 鲜血自她口中涌出,晕开在粉色衣襟上,染出一朵朵壮丽的花,明艳夺人五官在此刻覆上惨白,她笑着摇头,苦涩的泪水打湿了她的脸。 孟姝和沈禛刚赶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幕。 黑气浮动间,女人濒死的面容愈发清晰,熊熊升起的烈焰吞噬她的骨血,炼化她的鬼力,随着一阵白烟飘忽,她的脸渐渐消失在火光中,可她的眉眼依旧是温柔的,定定看向夜中某处,至死唇畔都带着笑意。 第217章 孟姝察觉到身侧沈禛身形一顿,向来不喜于色的面容僵硬,瞳孔中情绪翻涌,似在刻意压抑什么,不由得握紧了拳。 直觉告诉她,这画面中的一幕一定与沈禛有什么关系。 可更让孟姝奇怪的是,这个人怎么越看越像苏素 但她知道,这并非苏素。 难不成…… 不知想起什么,孟姝眼眸轻抬,忽地转头看向那处。 苏素曾经,有一个姐姐…… 她在很多年前便死了,苏素很少说起她,却会在每个夜深人静时难掩悲伤。 而那张将其相似的脸让孟姝明白过来,那被众人杀死,在烈焰中吞噬掉的人,就是她的姐姐。 “苏暮。” 扶光看向画面的神情沉下,低喃出声。 就在众人失神时,那四散而开的黑气忽地笼聚,画面中的景象瞬间消失,在半空中化作一只利爪向离它最近的扶光抓来。 “小心!”孟姝厉声道。 眼见那利爪就要掏向扶光的心口,空中倏然有一寒芒飞过,一把长剑直直刺向它,将那黑气钉紧在地,继而化作轻烟消散。 “你没事吧”孟姝快步跑上前,担心地看向他。 扶光刚刚的确在思索,一时间没注意到黑气,待他刚要出手时,寂云剑却比他更快。 他本想开口说没事,可当看见女子眼底遮掩不住的担忧时,他心念一动,将那两字咽了回去,故作凝重地垂眸不语。 “可是哪有受伤”见他不说话,孟姝有些焦急,回想着方才的情景,她出手还算快,黑气当没伤到他才是。 但见扶光这模样,她又有些拿不准。 青年摇了摇头,声音闷闷的:“没什么,就是胸口有点疼。” 孟姝蹙眉,一时没想太多,伸手就要搭他的脉。 那黑气乃是恶鬼所化,厉害非常,尤其是对与其相克的神仙和凡人来说,扶光并非鬼族,一时不甚受了伤也是在所难免。 见他要躲,孟姝不由分说地拉过他的手,朝他瞪了一眼,随即搭上他的脉。 孟姝心里焦急,自然也就忽略了青年眼底一闪而过的笑意,直到背后一声轻咳唤回她的思绪,二人顺着声音一同看去。 沈禛站在原地,神情亦复杂。 不知想到什么,扶光与孟姝相视一眼,他眼眸微眯,略带冷笑地看向他:“沈将军不解释解释么?” 原来苏暮的死,当真与沈禛有关。 而他之所以前来龙麒城,也与此事脱不开干系。 他走上台阶,抚了抚阶上落叶,将手中长剑放下,席地而坐间,复杂神色难掩。 这还是孟姝第一次在这个冷面战神身上看见多余的情绪。 孟姝多少猜到,这就是他和苏素形同陌路的根源所在。 “我与苏素的相遇,是场意外。” 那年沈禛不过十九,恰遇嘉关战火又卷土重来,于是乎,年轻的少年将军领了君令,带着破风大军奔赴战场。 而他与苏素的相遇,就在其中的某天。 沈禛至今记得,那是一个难得的雨天。 嘉关地处沙漠边塞,是个不起眼的小城,却在军防中占领着极其重要的位置。 那日军中混进敌方奸细,将破风军引入陷阱,沈禛身受重伤,与队伍冲散,无意间滚下戈壁沙丘,生死未卜。 而将他唤醒的,是拍打在脸上的,冰凉的雨意。 难得一见的,嘉关下雨了。 他顺着沙丘滚落,竟无意间掉进了一沙窟里。 泼天雨水铺天盖地地砸下,将他身上流出的鲜血冲刷,于身下沙坑汇成一滩血水。 他就这般半死不活地躺在血水里,沙土伴着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吃力地睁开眼,却看见这窟洞里还有一尊半截佛像。 那兴许是尊野佛,在这不知残破的窟洞中待了多久,佛像残缺,半截埋落在沙土里,看上去面目狰狞,阴森可怖。 沈禛却一点都不害怕。 他尝试着动了动手指,想要抓住什么,却只能摸到满手湿透的沙子,磨砺得人掌心发疼。 他胸口中了一箭,或许带毒,左肩、后背都有刀伤,或许也淬了毒。 力气渐渐从身上抽离,呼吸越来越轻,就连神绪也不太清明。 沈禛察觉到,自己可能要死了。 他自嘲般扯了扯唇,望着头顶破了空的窟洞,倾盆大雨冲刷而下,咸湿的遇水刺痛了他的双眼。 谁能想到,名动天下的少年将军,竟会在一个沙漠窟洞中,就这般潦草地结束自己的生命。 但好在,他是死在战场上的。 想着,沈禛默了默眸,只觉得眼皮愈发沉重,就在他即将闭眼时,耳边突然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世人都说,人在死后最后消散的是听觉。 沈禛也是这般以为的。 因为每当战场上弟兄们死不瞑目时,在听到他的声音后,他能感受到他们吊着的那口气卸下,释怀地走了。 于是乎,沈禛也以为自己死了。 直到有双女人的手抚上了他的脸,拨开糊在他脸上的沙。 随着她指尖轻点,沈禛只觉得自己眉心一凉,那些消散的力气又一点点回来,他眼皮挣扎着撑开,落入眼中的是一张美艳得不可方物的脸。 以及她带着关切的笑意。 “小将军” 他听见她唤他。 “没死就好。”她笑道。 第190章 敌军发现了沈禛的血迹,一路追来,并在洞窟外搭起箭矢。 而沈禛亲眼看见,那毒箭穿过女人的心脏,她却滴血未流,仍是满脸笑意地看来。 与方才对着沈禛的笑不同,在那张过分美丽的容颜上,她的笑带着嘲弄,以及蔑视。 再后来,沈禛因体力不支而晕倒,等他再醒来时,自己已经回到了破风军营帐。 “殿下。”是沈南星在叫他。 沈禛睁开眼,下意识想动,却感到胸口传来阵阵钝痛,他“嘶”地一声,疼痛传入大脑,这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殿下受了重伤,这几日还须安心修养才是。”沈南星看起来很是着急。 “那个女人呢?”沈禛抬眸。 女人 沈南星蹙眉:“殿下莫不是糊涂了,军营里哪有什么女人” 不对,他肯定没有看错,是有一个女人救了他。 沈禛沉默着,脑海中闪过她的脸,以及刺穿她胸口的那一箭。 她到底是人是鬼为何竟会毫发无损…… 过后几日更是古怪,敌军莫名其妙撤兵,一路退回嘉关之外,军情逐渐明朗,但破风军中伤亡不少,军中人手不够,沈南星便从附近村庄里找了几个会医术的百姓来帮忙。 也就是那天,沈禛再次看见了她。 女人一身红衣,在贫瘠的黄沙上,朔风吹起她的乌发,红裙随之绽开,就像大漠黄沙中那颗最耀眼的明珠,降落凡尘。 “小将军,你还记得我吗?” 毫无征兆的,她缠上了他。 那几日不论他去哪,她都亦步亦趋地跟着,直到把沈禛逼得不耐烦。 “你真的会医术?”他蹙眉冷道。 只见她一愣,随即笑着伸手攀上他的肩膀,暧昧地朝他耳边吐气:“不会啊,但是我有别的办法让他们好得更快。” 她这一番话,将沈禛又拉回了那天。 利箭穿过她对心脏,她却毫发无损。 沈禛冷着脸扯开她的手,转身就要走。 从她口中,沈禛知道了她叫“苏素”,可她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见状连忙跟上他,仿佛看不出他的不耐,依旧笑嘻嘻道:“小将军,你叫什么呀?难不成,你想让我一直这么唤你” 小将军…… 这三个字在她嘴里生出无端暧昧,这几日军营中已有闲言碎语流出,就连沈南星都曾偷偷问他,他是何时认识的姑娘。 沈禛本不欲理她,但一想到这些麻烦事,他就头疼得厉害,不得已顿下脚步,不情不愿道:“沈禛。” 苏素在他看不见的角落里勾唇。 后来沈禛才反应过来,苏素既已身在嘉关,只要稍加打听不难知道他的名号,更何况,哪怕知道了他的名字,她也依旧我行我素地唤他“小将军”。 苏素摆明了是在玩弄他。 可出乎意料地,她真的治好了军营中不少伤兵,不管是多么棘手的疑难杂症,她仿佛都如有天助,得心应手。 正因如此,沈禛更没理由赶她走,只好依她赖着。 直到有一日,她趁着深夜偷溜进了他的营帐。 白日里关外又有敌军来犯,沈禛刚回来,掀开营帐的第一件事便是把身上带血的重甲脱掉。 夜里营帐灯火盈盈,沾血的白色里衣露出,他的左肩后不知何时被刀剑划伤,血肉向外绽开来,但好在伤势不重,沈禛也没有多在意,将衣裳褪去,踏进浴桶里。 白烟热气氤氲而起,模糊了年轻将军冷硬的棱角,温意拂过,跳跃的烛火映照出他英俊的眉眼,以及那唯有此时才会彰显出的少年人恣意,带着淡淡的柔和。 第218章 忽然地,浴桶边烛火摇颤。 他猛地睁眼,拽过身后之人的手就往前扔。 苏素被他抓个措手不及,“扑通”一声,水花四溅,炸起烟波。 她被甩进浴桶中,待彼此回过神来时,苏素的衣裳已经湿透,乌发披散,水珠顺着她的脸庞滑落,滚进贴着她肌肤的红裙里,若隐若现的凝脂融入烛火中,毫无征兆地落入他的眼。 只一瞬,沈禛便飞速侧过脸,唇角绷紧,带着冷意毫不客气道:“你怎么在这,出去!” 苏素回过神,见他别过眼,语气带着怒意,耳尖却悄悄红了,不由得轻笑出声。 “你……”听见她的笑声,沈禛蹙眉,刚要质问时,却有柔荑抚上他的脸,带着水珠滚过他的胸膛。 女子的呼吸倏然接近,带着独有的香气,一点点缠住他。 “小将军,分明你拉我进来的,怎么如今却先害羞了”苏素笑着凑近他,故意逼着他转过脸,目光对上自己。 她的眼神缓缓向上,暧昧地掠过他的唇,最后看向他的眼,直视着那双黑眸。 寒冰之下,汹潮暗涌。 可那暗涌的情绪并不是沦陷,而是杀意。 苏素看出,他气得想掐断自己的脖子。 她再次笑出声,这一次要比前次更明显,不仅如此,她的举止更加大胆,不断缩短他们之间的距离,几乎要贴在他的身上,像只摄人心魄的女鬼,直勾勾地盯着他。 营帐内白汽萦绕而起,烛火潋滟间,包裹着他们的除了温热的水流,还有彼此的呼吸。 静谧之下,不知是谁的心跳先乱了。 自从那夜过后,沈禛再也没有在军营里看见苏素。 日子一天天过,破风军势如破竹,又有沈禛坐阵,很快就将敌军打得节节败退,下了投降书。 “殿下,将士们都休整好了,马上便能启程。”沈南星道。 “那就走吧。” 沈禛拿起刚擦拭好的长剑,将其收入剑鞘,大步流星地朝外走去。 破风军一路南下班师回朝,一路上风餐露宿,疲惫不已,眼见前方就要到京城,沈禛便决定让大军在龙麒城外休整一下。 那时是个夏日,龙麒城郊外绿草茵茵,将士们卸下兵器,于阴凉处架起火堆,火星蹦响间,肉香弥漫,伴着徐徐清风吹向远方。 沈禛正在树下坐着,却见沈南星步履匆匆朝他跑来。 烈日烤炙下,多日的行军让原本清秀的“白脸军师”都免不得黝黑,沈禛正想出声调侃,谁料想沈南星下一句话却让他嘴角笑意僵住。 “殿下,苏素姑娘来了。” 沈禛一愣。 好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了,她的出现和消失都太过突然,恍惚到让沈禛以为那人不过是他所想的一场梦。 他走到溪湖边,果不其然如沈南星所说,看到一个窈窕的女子身影。 她依旧身着一袭红裙,美目盼兮,笑意盈盈,站在湖边歪着头看向他,像是等了他很久。 她似乎早就料定他会过来,对他的出现丝毫不意外,反而见他顿住还笑着招手。 许是嫌弃他走得太慢,苏素无奈地叹了口气,提起裙摆翩翩然跑向他,红裙被风吹起落在她的身后,如同迎阳盛放的花朵,热烈耀眼,得让人无法抗拒。 “沈禛,你对我就没有别的想问的吗?” 相隔数月未见,她身形消瘦了些,唯一不变的就是她脸上的笑颜,以及那始终会看向他的眸子。 沈禛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在沙场上运筹帷幄的少年将军在此刻难得沉默,心生想要逃避的冲动。 她到底是什么人? 对于这个问题,沈禛起初是好奇的,但不知为何,后来鬼使神差地,他突然觉得她是谁或许也没有那么重要。 见他不说话,向来热情洒脱的苏素第一次有些犹豫,她垂下眸,迟疑半晌,这才低声道:“如果,我是说如果……” “我不是人呢?” 她的话语在耳边响起,少年将军霎时抬眸,静谧的气氛漫开,他盯着她,黑眸中情绪翻涌,不知在想些什么。 果然阿姐说的是对的。 苏素垂着头,有些不安地揪着袖口。 她今日不该来。 正当苏素要转身离开时,背后的年轻人却突然拽住了她的手。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苏素倏然抬眸,身形愣住。 他常年征战,掌心粗砺,苏素只觉得被他握住的手腕开始发烫。 她听见他接着道:“我见过比鬼还恶的人,也见过超脱凡人的良善。” “苏素。”他难得叫她名字。 “你是后者。” 那一日,苏素交给他一枚剑穗,是粉红色的,样式是朵梅花,与他一身肃杀黑甲很不相符,但她还是塞进了他的掌心。 “沈禛,我苏素认定你了!如果你也喜欢我就收下这枚剑穗,如果你不喜欢……” 她顿住,别扭地别过眼,强装潇洒:“那就把它扔进河里,从此我再也不来烦你。” 话是头脑一热说出了口,可后知后觉的忐忑随之在心里散开,占据了她整个胸膛。 她脑海里回想起姐姐说的话:“阿素,你要知道人鬼是不能相恋的,此番一去,你考虑过后果吗?” 虽是亲生姐妹,苏暮的性情却与苏素截然不同。 苏暮为人宽和,对谁都是温柔似水的,但苏素则不一样,她热情奔放,洒脱不羁,也是因为这点,她才敢私自溜出鬼界,来凡间游玩。 “阿素,不是姐姐想拦你,只是你刚因在凡间擅用法力受了天雷,姐姐实在放心不下,为何不再等等等过段时日阿姐亲自去向神君求情,让他许你入凡可好?” 可苏素脾性执拗,她想见沈禛,哪还等的了其他。 于是她跟苏暮约法三章,她要跟沈禛表明心意,若他同意,她自会回来鬼界向神君求得特许,若他不允,她从此便死了心好好修炼。 总之,她就是想知道他的心意是否和她一样。 苏暮吃惊于自己向来洒脱的妹妹竟真因一次下凡便动了真情,见她如此坚持,苏暮叹了口气,终究没再多说什么,帮着她再一次出了鬼界。 于是乎才有了她和沈禛的这一次相见。 见眼前人迟迟不答,苏素的心渐渐沉下,她自嘲勾唇,明明伤心不已,却还是要故作洒脱地堆起假笑,装作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就在她决定离开时,沈禛却突然动了。 他当着她的面将腰间长剑取下,将那枚梅花剑穗挂在了剑上。 风过间清河许许,年轻将军的黑甲凌厉肃杀,所佩长剑却衔上一抹与他格格不入的嫣红。 他抬眸看向她的眼,漆亮的黑眸情愫浮沉,他什么都没说,可苏素却明白了。 原来那夜营帐内,温水柔意下,动心的不止一个人。 第191章 “后来呢” 孟姝虽有些不忍心再问,可她知道,后面的事情才是引起一切的源头。 “后来……”提起这件事,沈禛神色难掩落寞,他自嘲地勾了勾唇,眸光黯淡。 后来他们约定,下月的今日,苏素会来龙麒城找他,而沈禛答应了。 “所以苏素从那次回鬼界后,就一直想要立功,只为从我这换一次特许。”扶光突然道。 原来一切因果都有迹可循。 沈禛一愣,随即笑着摇了摇头,眼中似有泪光闪现,无奈又可悲。 他攥紧双手,深吸一口气,这才接着道:“一月之期已到,我按照约定来龙麒城,在云霄楼等她,可直到夜深却依旧不见她身影,我开始着急,在城内暗中寻人,直到沈南星匆匆传来消息。” 那是一处荒废已久的皇家宅院,待沈禛赶到时,院中只剩还未烧完的火星、黄符,以及满地的血水。 浓浓血腥味夹杂在夜风中扑面传来,带着一丝凉意,密密麻麻地拂过人的皮肤,继而攥上心口,直教人喘不过气。 “殿下来了。”是高邱茂。 他堆着满脸笑意缓缓走近,正要朝他行礼,却被沈禛掐住脖子一把拽近:“她呢!” 沈禛不是傻子,这宅院内外都布满暗哨,他认出这些都是皇家亲卫,而原本应该在京城皇宫的高邱茂却出现在这,其间意味不言而喻。 这是宁宣帝的手笔。 院中血腥味不断涌上,夏夜的风本应燥热,却在此刻染上寒凉,爬过人的背脊,让沈禛止不住地发颤。 “殿下是在问谁”高邱茂的眼神从沈禛掐着他的手上掠过,嘴角勾出一抹淡笑,摆明笃定了他不敢动他,故而装傻。 “高邱茂,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吗” 可高邱茂猜错了,眼前之人虽是皇子,但他更负血性,沙场上吃人的恶魔他都斩得,又岂是一个畏惧皇权之辈 随着男子手腕处青筋暴起,手中力道不断加大,窒息的感觉逼上,高邱茂吓白了脸,反应过来沈禛并非是在跟他开玩笑后,开始剧烈挣扎:“殿……殿下……” 第219章 最后是沈南星拉住了沈禛。 这四周皆是亲兵,若是沈禛就此杀了高邱茂,那就是蔑视皇权,以下犯上,这些人便有理由正大光明将他拿下。 没了禁锢,高邱茂一下子摔落在地,却也顾不上疼痛,颤颤巍巍地起身朝沈禛俯首:“陛下有旨,此妖女魅惑盛王,实乃大罪,必须诛之。” 沈禛深吸一口气,强压住心头震怒,红着眼盯向高邱茂,一字一句,重复道:“我问你,她人呢” 高邱茂见状后怕地咽了咽口水,眼神朝火圈里的血水一瞥,连忙磕头,磕磕绊绊道:“死……死了。” 这两个字宛若晴天霹雳,夜风吹过少年将军剑上红穗,他的眼尾早已红了,心口仿佛被什么攥住,痛意一点点漫上,他紧紧握着拳,几乎低喝出声:“你说什么……” “殿下!” 高邱茂忽地高声而起,朝他重重一拜:“悬崖勒马,方能回头是岸啊!” 那一夜的惨状深深地印在沈禛脑海里,他拔剑而出,利刃划向高邱茂脖间血肉,滴滴血珠滚落,眼前的宦官当即晕倒在地,被吓得不省人事。 沈禛差一点就杀了他。 最后他是被沈南星趁其不备打晕带走的。 但没亲眼见到苏素的尸体,沈禛不甘心,也不愿意相信。 他开始疯了一般在龙麒城中大肆寻找,凡是身穿红衣的女子皆被盘问。 可无一人是她。 沈南星说,那夜除了高邱茂,还有*一个黄袍道士,听说十分厉害,是宁宣帝专门请来降妖除魔的。 这个消息的传来,几乎将沈禛的最后一点希望也湮灭。 他之所以一直不相信苏素会死,是因为她的身份。 她曾说过,她不是凡人。在嘉关时那么长的毒箭穿过她的胸膛她都能毫发无损,区区一场大火,怎么就要了她的性命 沈禛将自己关在房中,谁也不愿见,手里一直拿着的,是她送给他的那枚剑穗。 曾几何时,他觉得自己也快死了。 那种感觉,远比倒在沙场上更让人煎熬。 “可事实上,苏素的确没死。”孟姝蹙紧眉头,回想起方才画面中的一幕,她仿佛猜到了什么。 是啊,死的人不是苏素,却也是苏素。 沈禛回想起那夜,趁着夜深无人之日闯进他的房中,将匕首架在他脖子上的女子,灯火亮起,熟悉的红裙,熟悉的声容,失而复得的欣喜涌上,却又被 她冰冷又陌生的眼神浇灭。 “苏素……” “沈禛,你如果想杀我,大可冲我来,为什么要伤害我姐姐!” 女子字字泣血,滚烫的泪水从她眸中坠落,一颗颗重重地砸在他心上。 也是那日沈禛才知道,那夜在火中被烧死的,是不放心妹妹孤身一人前往人间,特地前来送她的亲姐姐。 她唤苏暮。 而高邱茂不知道自己杀错了人。 后来经过一番追查,沈禛才得知,那夜高邱茂不知从何处得来了消息,借用他的名义将苏素引往那处宅院,并设计将其绞杀,却没想到苏暮提前一步发现不对,替代妹妹进了圈套,葬身火海。 而苏素则以为,一切是沈禛做的,误会就此酿下。 所以方才画面中,苏暮临时前所看向的,是躲在暗处的苏素 一道灵光从孟姝脑中划过,她下意识看向扶光。 很显然,他早就知道了,说不定当年苏素投靠到他麾下时,就已经将过去袒露过。 “那后来呢,你没有跟苏娘子解释过吗?”孟姝问。 “我没有证据,谈何解释。” 沈禛摇头:“当年之事事发突然,苏素亲眼看着她姐姐死去,这样的痛,谁也无法释怀。” 于是乎,才有了后来沈禛追去湘水镇的事。 可无论如何,发生了这样的事,他们之间到底隔了什么,再也无法回到过去了。 台阶前的男人深深埋着头,萧瑟的落叶被风吹起却又落下,滚过他的脚边,惊起一片尘埃。 这些年来沈禛一直在暗地里追查真相,搜集证据,却毫无意外地一无所获。 宁宣帝做事向来滴水不漏,他曾尝试着从高邱茂查起,可刚查到一点苗头,宫中事变,高邱茂死,宁宣帝亡,线索彻底断掉,当年之事又成了无头案。 “于是你就一直派人盯着龙麒城,无意中发现了王家贪腐一案,并将此事告知了沈褚礼,所以他才会如此及时得到消息” 孟姝抬眸。 怪不得,沈褚礼刚好在微服私访就发现了王家贪腐,怪不得肖飞魁带兵来得如此及时,原来是因为早就有人盯着。 只是孟姝很好奇,沈禛虽是骁骑将军不错,可这不是战场,他如何能有如此多的暗哨,布下这么大的消息网 一旁的扶光似乎看出了孟姝的疑惑,他悄声走近,沉吟道:“夜中明珠。” 孟姝震惊:“夜中明珠那神秘的东家是你?” 沈禛沉默着点头。 “不错,‘夜中明珠’看似是寻常客栈,实则是我在京城布下的消息枢纽,后来,我又将它告诉给了陛下。” 怪不得,沈褚礼能能在京城谋划这么多事,这其中定少不了“夜中明珠”的运作。 孟姝不知想到什么,眼眸一闪看向沈禛:“那客栈中之所以没有掌柜,上下皆是女子,也是因为……” “你不是猜到了么?” 沈禛摇头苦笑:“夜中明珠,本就是为她而建的。” 所以这么多年来,它一直在等自己的掌柜。 方才黑气所现的诡异景象终于被查清,孟姝不知看见什么,突然上前一步。 “这里怎么会有血迹” 没有了银丝阵的阻碍,他们终于畅通无阻走进小院,来到这处紧闭的房门前。 只见院中树叶落下的阴影间,有一串斑驳的血迹从房门处一路蔓延向外,滴落在地。 这血迹早已干透,看上去当是过了一段时间。 “不对,”扶光眼眸一冷:“前夜这里分明没有血迹。” 扶光身为神君,五感极好,目光自然是能穿透黑夜视如白昼,孟姝自鬼王之力觉醒后也是亦然。 听他这么一说,孟姝瞬间反应过来,那夜他们无意间发现银丝阵时,这房门前的确没有血迹。 沈禛闻言也看过。 孟姝:“这么说来,这血迹当是那夜我们走后才留下的。” “不仅如此,这院中布了阵法,能走到这的人一定知晓银丝阵所在,并且能毫发无损的避过。” “这样一来,不是凶手便是布阵人了?” “你觉得凶手和布阵人不是一个”扶光挑眉。 孟姝点头:“这是自然,能知晓银丝阵的人不多,此人多半不是凡人,方才盛王殿下也说,多年前苏暮死时那黄袍道士也有参与,说不定这银丝阵也是他所布。” 至于凶手…… “黄袍人若想杀人没必要这么麻烦,但要是被恶鬼附身的凡人,就不一定了。” 孟姝冷眸道。 第192章 房门没锁,扶光只轻轻一推,镂花木门便应声而开。 紧接着,一股刺鼻的味道扑面而来,走在扶光后头的孟姝和沈禛都不约而同地捂住了口鼻。 “这是腐味。”沈禛久经沙场,日日与死人堆相伴,对于这股味道自然是最熟悉不过。 “看来这里死过人,还被存放过尸体。” 扶光随即踏进,无意间一瞥,目光忽地落在自己推门的手上。 青年的衣袖顺着手腕滑落,他的手掌正扶着门框,修长的手指下,门框边缘处沾着点点斑红。 “应该是凶手推门而出时留下的。”扶光的目光从上方细细扫过,顺着门框往下看,发现在屋内地上也有好几处干涸的血迹。 孟姝蹲下身捻了捻:“这残留的血迹已有几日,想来不会是何氏的,难不成……” 扶光和孟姝几乎同时开口:“王高茂!” 沈禛闻言,奇怪地蹙眉。 在刚到龙麒城时,肖飞魁就已经给他大致说了这几日所发生的怪事,对于王高茂这个名字他自然是听过的,只是他有些不解:“据仵作验尸,王高茂的确是死于自杀不错,你们又为何猜测这是他的血呢” 孟姝掸了掸手上的灰,起身道:“有时仵作验尸未必准确。” 沈禛知道苏素的身份,再加上之前经历过玉人城一事,他们的身份沈禛怕也是心知肚明,因此孟姝也不打算瞒他。 她笑:“你所看到的,不过是鬼怪想让你看到的。” 她抬步往屋里走,越走便愈发觉得不对。 花开并蒂的屏风,金丝楠所雕的梳妆台,绣着鸳鸯戏水的锦被,以及那烧了一半的红烛…… “这是新房。”孟姝突然开口,捡起来了地上掉落的白绫。 “这里或许就是王高茂与柳舒云的屋子。” 扶光走到孟姝身侧,警惕的目光四周打量着,可偏偏那门口的血迹到这便断掉,再也没有其他线索。 第220章 “走吧,去王世焱那看看。”扶光眼眸微眯。 现如今唯一有指向的线索就是王世焱,恶鬼很有可能就在他身上附身。 孟姝看向一旁的沈禛:“盛王,我还想劳烦你一件事。” “孟姑娘直说便是。” “现如今王高茂的尸身不知所踪,好在先前仵作曾验过尸,我不方便常去衙门走动,只好烦请殿下调来验尸簿一看。” 待沈禛走后,孟姝与扶光沿着花园小路走向王世焱与何氏的院子。 自从何氏出事后,这王宅内便愈发冷清了,平日里就连下人都鲜少走动,偶有几个打扫的家丁也是懒散不堪。 想要避开他们很简单,孟姝和扶光几乎没费什么功夫便顺利的来到王世焱的寝屋外。 “你是担心等会会与恶鬼交手,这才特地引走沈禛”扶光突然问。 孟姝一顿,轻笑着勾了勾唇:“你不是早就猜到了吗?” 不过验尸簿她的确是要看的,引走沈禛只是顺便。 “只不过这恶鬼若是真在王世焱身上就好了,我就怕……” 她话未说完,扶光却懂了。 “不必担心,我趁着昨日过来的时候已在王宅四周布下结界,那恶鬼是逃不出去的。” 孟姝有些讶异:“扶光,你莫不是真有什么未卜先知的法术,竟连这点也想好了” 院子外栽了不少花草,风一漫过,清香伴着暖意徐徐而过,衬得夏日烈阳也没有那么令人烦闷。 “是啊,”他双手环胸,眉梢轻扬,笑看她:“要不要,我帮你算算?” “算什么” 小姑娘上钩了。 他走近,垂眸看着她,似笑非笑地开口:“算姻缘。” 孟姝大脑忽地发白,眼睫一颤,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后,连忙别过眼,后退一步。 “走吧,找王世焱要紧。”她眼神慌乱一瞥,神色不过片刻便恢复了往常模样,若无其事的催促道。 不知为何,自从上次浮阙宫后,扶光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不仅如此,还多了几分无赖。 孟姝想着,一边跨过院门向内走去,思绪渐渐被眼前景象牵走。 “奇怪,王世焱的院子里怎么一个人也没有” 地上的落叶随风滚动,踩在上头发出簌簌声响,孟姝环顾四周,奇怪蹙眉。 扶光闻言抬步跟上,见状神情一敛,不知想到什么,忽而抬眸看向那紧闭的房门,快步朝前跑去。 “嘭——” 房门被踹开的同时,一股黑气从中冒出,速度极快地朝扶光袭来。 青年眼神骤寒,指尖银光一闪,蛟月随即飞出,长戟浑身银芒,淬着神光,准确无误地打向那黑气。 不过一瞬,那黑气便当即湮灭。 孟姝察觉不对,待她跑来看清屋中景象时,神色一沉。 燥热的夏风顺着扶光踹开的房门涌进,王世焱双眼惨白,正往外渗着血丝,他四肢僵挺,大片大片的血色从他身下漾出。 沉默间,两人相视一眼,扶光上前一步蹲下身,抬手摸上他的脖颈,朝孟姝摇了摇头。 很显然,王世焱已经死了。 然而这屋里并没有打斗的痕迹。 “他的眼珠并没有被挖,身上也没有爪痕。” 扶光观察了一番,发现这地上的血皆是从他背后流出的,他将王世焱翻过,发现他背后的衣袍被撕裂,少了一块皮,血肉模糊,像是硬生生被撕开的。 “他身上只有残余的恶鬼气息。” 孟姝心里突然冒出一股不好的预感,她抬眸:“恶鬼已经逃走了。” 可王世焱的死法又与何氏不同,难不成不是一人所为? 扶光起身,随便找了张帕子擦了擦手上沾到的血,目光从王世焱的尸体上扫过,不知看见什么,眼神一顿:“不对,你看他的眼睛。” 他眼球突出,颜色泛着异样的白,并有血丝渗出,看上去诡异极了。 “他的眼珠之所以没被挖,多半是因为行凶者来不及。” 扶光道:“许是察觉我们要来,于是便匆匆逃走了。” “也就是说,若是恶鬼杀人,那这恶鬼定还没跑远,现在还在附近。” “不错。”扶光点头。 幸亏他提前在王宅四周布下结界,那恶鬼应是还在宅中。 “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找!” 孟姝正欲转身出门,却听见外头传来一阵脚步。 扶光和孟姝一同抬头朝外看去,却发现来人是柳鹤眠。 柳鹤眠是跑来的,看到孟姝和扶光面色一喜,气还没理顺便兴高采烈道:“原来你们在这呀,害得我好找!” 孟姝心生不好:“柳鹤眠你怎么来了” 外面日头正盛,柳鹤眠前前后后忙活了一天,彼时正热得不行,他一手叉腰一边扇风:“我今日来分香囊啊,王宅是最容易被恶鬼盯上的地方,所以我就拿了些香囊和云灿一起分给了王宅的下人,还在宅里一些地方也挂上了。” 说着他还拍了拍自己腰间的香囊,示意他们看。 怪不得王世焱的院子里一个下人也无,原来是都在前厅领香囊了。 孟姝于扶光相视一眼,皆是看见了彼此眼底的凝重。 “怎么了”柳鹤眠见他们沾着不动,好奇地往他们身后一看,下一秒便看见那横尸在地的王世焱。 “他他他……他怎么也死了!” 王世焱死状可怖,半掉不掉的眼珠就挂在眼眶里,整个人还躺在血泊中,死相之可怖堪比昨夜的何氏! 大白天的就看见如此骇人的一幕,柳鹤眠惊恐地瞪大了眼,好不容易缓过神来后,一阵后怕涌上。 他突然知道扶光和孟姝为什么神情如此沉重了。 “附身在王世焱身上的恶鬼,不会跑了吧……” 王宅前厅处的空地上站着一群人,肖飞魁按照昨夜孟姝的吩咐一直在宅外暗中守着,接到消息后便飞快赶来。 有衙役快步走来:“将军,宅里人都在这了。” 肖飞魁点头,转身看向那从刚才到现在一言不发的素衣女子。 王世焱的尸身已经被官兵收走,此事办得悄无声息,王宅这些下人们也并不知道,因而此时他们的脸上并没有恐惧,只有不解。 孟姝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于扶光身旁站定。 “这些人身上都戴了香囊,恶鬼若是附身也应当是在柳鹤眠来之前。”她低声道。 “你可有办法看出他们身上有无鬼气?” 见扶光问,孟姝点了点头:“这个不难。” 她走上前,神情淡定地从下人们身前逐个走过,一边随意问着些什么,隐匿在衣袖中的手指一边掐诀观察,可直到走过最后一个家丁,却依旧没有发现任何鬼气。 奇怪,难道恶鬼并没有重新找人附身? 耽搁的时间久了,这些凡人是会起疑心的。 确保他们全部正常,并且身上挂了香囊后,孟姝便给肖飞魁使去一个眼神,示意可以放他们走了。 “孟妹妹,怎么样,可有发现什么?”柳鹤眠凑上来。 孟姝摇了摇头。 她与扶光和柳鹤眠走到一处,三人并行,眉头一皱:“恶鬼并不在他们身上,难道是我们猜错了” “不可能,”扶光突然道:“方才王世焱的尸身上既有残留的鬼气,就说明恶鬼才刚刚离开,这四周的结界又是在昨日布下的,它若想逃出去除了附身没有别的办法。” 那便怪了。 “看来这只恶鬼还真是聪明,远比我们想的要难对付多了!” 柳鹤眠把玩着手上仅剩的香囊,眼见着天快黑了,他们三人将王宅上下搜了个底朝天依旧一无所获后,摸了摸肚子,开口道:“要不然我们先回去吧,孟妹妹可是鬼王,她既然都看不出鬼气,说明那恶鬼可能真的不在这了,更何况还有香囊在,这些下人们也不会再被附身。” 柳鹤眠说的也是,再耗下去也不是办法。 “走吧,回去再商量对策。”扶光道。 孟姝点头,转身跟上了扶光的步伐。 今日忙了一天,柳鹤眠早就饿得不行,见二人终于愿意走了,连忙招呼站在一边的云灿跟上,迫不及待地往对面柳宅赶。 孟姝的目光落在少年手上那盒东西上,看上去很是眼熟:“这是什么?” 云灿朝她咧嘴一笑:“是云片糕,公子特地吩咐人去买的,姑娘可要试一试” 他走近孟姝,顺势打开了食盒,糕点的香气瞬间飘出,夹杂着一丝丝甜。 他伸手拿了一块,递给她:“姑娘试试吧。” 孟姝见状也不好意思拒绝,正好有些饿了,边走边接过咬了一口,果然甜而不腻,入口即化,还带着一点淡淡清香,怪不得柳鹤眠会喜欢。 第193章 孟姝想了想,摇头无奈道:“柳鹤眠这嘴还真快。” “这次的恶鬼非比寻常,你们一定要多家小心。” 第221章 穆如癸拿起桌上早就准备好的香囊,抬手抛给了扶光,示意他带在身边。 “阿爷,”孟姝左看右看,正等着穆如癸给她时,却没见动静:“我的呢” “咱们本就是鬼族,你还是鬼王,恶鬼怎会上我们的身” 闻言,孟姝仔细瞧了瞧,看见穆如癸身上的确也没有香囊后,只好收回了手。 “的确,相比鬼族,恶鬼更会选择其他人。” 孟姝看向扶光:“虽说你是神君,但为了防止那恶鬼趁人不备,你还是随身带着吧。” 扶光点头,将香囊收入怀中。 就在此时,外头突然跑进一人,蓝袍锦衣,腰间挂着个三清铃,不是柳鹤眠又是谁 只见他神色异样,带着一丝不自然,凝重道:“我知道王宅的前身是什么了。” 方才用完膳后,扶光和孟姝走了,柳鹤眠正欲回房时,却被柳正言拦下。 厅中的丫鬟小厮全被屏退,桌前还放着没吃完的云片糕,柳正言与柳鹤眠相对而坐。 “鹤眠,你的朋友究竟是何来历?” 男人于堂中正襟危坐,神情肃穆,本就不苟言笑的脸沉下,更显威严。 柳鹤眠撇开眼,漫不经心道:“就是……普通人。” 柳正言摆明了不信。 他看着柳鹤眠故意别开的眼,眼眸一沉,却也没再多问。 他知道柳鹤眠一直因当年之事对他心怀芥蒂,这次回来他也经常有意无意地避开自己走,想着,柳正言轻叹一声。 “你是不是还在怪为父?” 柳鹤眠把玩着腰间三清铃的动作一顿,闻言眨了眨眼,若无其事地笑道:“您想多了,当年的事早就过去了,我现在无暇去想这些。” “是么?” 柳正言缓缓摇头,目光穿过厅中灯火,看向门外那清浅的月色。 今夜的风微凉,远没前两日燥热,三伏天已至末尾,再过一段时日便会迎来立秋,怪不得这院中落叶多了不少。 柳正言长吁一口气,看向身旁的年轻人。 他一身淡蓝色锦衣长袍,面容清秀,眉眼间难掩恣意潇洒,柳正言方觉恍惚,原来时间过得如此之快,相比多年前,柳鹤眠的确早已不再是当初那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了。 虽然此次回来他什么都没说,但柳正言阅人无数,不难猜到,柳鹤眠离开家的这段日子,是吃了不少苦的。 他忽而轻叹,半垂下的眉眼尽显沧桑。 “鹤眠,听爹一句劝,王家的事少插手。” 柳鹤眠闻言心头一咯噔,缓缓转头:“爹,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王家接连出了几桩命案,如今各家票号人人自危,你不该掺和进如此危险的事。” “爹,”柳鹤眠想起昨日扶光他们的叮嘱,问道:“你可知王家人是何时搬来对面的那宅子之前,又是什么用途?” 柳正言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起这个,眼神微动,沉吟道:“你不觉得自己管的太多了吗?” “爹!” 柳鹤眠倏然站起,眼中情绪纷杂,艰涩又愤怒地,将埋藏心底已久的话问出:“是不是在你看来我就只能是个一事无成的富家子弟是不是我只要不顺着你的意入仕,便一切都是错的” 柳正言垂眸。 厅中气氛瞬间僵持不下,柳正言沉着脸,他们谁都没有出声,仿佛是场无形的抗争。 过了半晌,就在柳鹤眠失望离去时,柳正言忽而开口:“明日你就跟着张叔去南川的庄子,再也不要回来。” 柳鹤眠往外走的脚步一顿,柳正言的话就回荡在他耳边,他愣了许久,直到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他不可置信地回头:“爹,你要赶我走?” “柳鹤眠!”柳正言竖眉瞪来,带着难以压抑的怒意:“既然我说的话你都不听,那就永远不要再回来,我柳家没你这样的子孙!” 外头的风声骤然变大,呼呼往里灌进,吹起年轻人的衣袍,震得衣袖猎猎作响。 冷风不断从四肢百骸渗入,僵硬在地的年轻人久久不能回过神,直到那点酸涩顺着凉意漫上心头,他方才有了反应,低低自嘲一笑。 他以为此次回家他们父子间会有所改变,可到头来,是他想错了。 柳正言还是一如既往地古板,又将经营票号那般强硬手段用在他的身上,想让所有人都依着他的心意行事。 柳鹤眠握紧拳,深吸一口气,眼中似有泪光闪烁,他转身,冷笑道:“从前你就不支持我学风水八卦,一心要我入朝做官,但可惜,多年前你没能控制住我,那么在多年后,你也别想试图再决定我的人生。” “柳鹤眠!”柳正言拍案而起,指向他的手气到止不住地发抖。 “你这是要与我决裂吗?” 漫长的寂静后,柳鹤眠抬眸看向座前男人,平静道:“爹,除非我死,否则明日我不会跟张叔走。” 说着,他转身走出门外,只留下厅内独自怔然的男人。 柳正言那得不出关于王家的消息,不仅如此,他似乎在阻拦着自己插手王家一事。 不知怎的,柳鹤眠总觉得心里有些不安。 拐出前院,迎着拂面吹来的夜风,柳鹤眠这才觉得沉在胸前的那股郁气消散了些,一抬头,他便恰好看见路过的张叔。 张叔是柳家老人了,王家的消息便是从他口中问出的。 “你是说,王世焱原来是留盛润的伙计” 孟姝做过很多种猜想,却怎么都没想到王世焱居然还和柳家有关系。 见状,屋中众人纷纷相视一眼,连扶光都有些诧异。 “是啊,我也没有想到。”柳鹤眠垂眸。 孟姝看出了他情绪有些不对,走到他身旁坐下:“你怎么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柳鹤眠回过神,咧着嘴朝他们一笑,故作神秘道:“除此之外我还知道,王家的那座宅子以前是一处荒废了的皇家宅院,只是后来不知为何卖给了王世焱,王世焱也是在一夜之间突然富有,这才有了后来的昌王通。” 这倒是和沈禛说的对上了。 扶光道:“当年高邱茂烧死苏暮的宅子,就是现在的王宅,怪不得银丝阵会留有苏暮死前的景象。” “等等,扶光倒是提醒了我一件事。” 穆如癸不知想到什么,眉头轻蹙:“当年高邱茂之所以要杀苏暮,很有可能就是要激发她的怨气。” “穆前辈说的有理,”扶光抬头:“苏暮的幻象就是由银丝阵中遗留的黑气幻化而出,当年的宅子又与现在的王宅相对应,这背后一定还隐藏着什么,他们之间或有联系。” “这样看来,我们现在所掌握的线索远远不够呀?”柳鹤眠有些苦恼地托腮。 “没事,车到山前必有路。” 见气氛有些凝重,孟姝笑道:“至少我们现在知道那座宅子有古怪,还知道王世焱白手起家不同寻常,也算是有了眉目。” “那接下来我们要查什么?”柳鹤眠看向他们。 明日,沈禛那边应该就会有消息了。 扶光眼神一变,带上几分锐利:“先确定王高茂的死状是否与何氏他们一样,再然后……” 他看向柳鹤眠:“我须和令尊谈一谈。” 柳鹤眠一怔,手指不安屈起:“我……我爹” “不错,”扶光点头:“王世焱既然曾在留盛润做工,那令尊多少会了解此人底细,说不定知道一些旧事。” 果然,扶光还是察觉到了。 柳鹤眠有些闪躲地避开他的目光,正欲开口时,外头却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 他起身开门一看,发现竟是萧玉吟。 “娘” “鹤眠,你怎么在这”萧玉吟带着两个丫鬟,手中端着什么,淡淡香味飘出,见到柳鹤眠也在这时惊讶道。 “萧夫人。”孟姝从屋中走出,笑着与萧玉吟打了个招呼。 “原来你们都在啊,”萧玉吟这才看见扶光也在穆如癸屋中,她笑道:“也好,省的我一个个送了。” 她招呼着丫鬟端着托盘里的东西走进,瓷碗放在桌上,满屋灯火映在其身,透着莹白。 萧玉吟:“这是刚刚熬好的莲子羹,最近天气热,正好能清热解毒,各位快尝尝。” 柳鹤眠闻言伸头一探,数了数发现只有三碗,疑惑道:“娘,我的呢” 柳正言从小就对柳鹤眠严苛,倒是萧玉吟格外温柔,担任着慈母角色,因此柳鹤眠对萧玉吟更亲近些。 她笑着戳了戳柳鹤眠的额头:“我不知道你也在这,所以吩咐云灿放你屋里了,你等会回去再吃。” 见母子二人如此亲昵和睦,孟姝也不由得勾唇一笑,心里很是羡慕。 她在想,若是当年黎华没死,她是不是也能依偎在母亲身旁,对着她撒娇…… 可惜,她从未拥有过这份温暖。 孟姝收回目光,掩去眼底黯然,拿起勺子轻轻吃了一口,果然软糯可口,甜中还带着一丝清苦。 第222章 站在她身侧的扶光仿佛察觉什么,眼神在她身上停留,不动声色地垂眸。 第194章 柳家虽富裕,却人丁稀少,先前柳鹤眠不在家宅里更显冷清,如今却带着朋友回来,难得热闹一番,萧玉吟心里自然是欢喜的。 “明后两日恰逢祭祖,按照往年惯例柳家子弟皆要去往柳家老宅奉坛续香,届时我和老爷都不在,这宅里恐是冷清,不知各位可愿意与我们一同前往” 祭祖 孟姝他们还没做何反应,柳鹤眠眉头一皱,倒是觉得奇怪:“我记得每年祭祖都是在立秋时分,怎地今年换了时间” 萧玉吟轻叹着摇头:“最近不太平,恰巧立秋也要到了,你爹便想着提前去老宅祭拜,一来能慰问先祖,二来也能求个平安,希望龙麒风波能够早些度过。” 原来是这样…… 柳鹤眠若有所思地点头,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心里七上八下的。 孟姝下意识看向扶光,刚好瞥见他递来的眼神,随即笑着点头:“那就叨扰夫人和家主了。” 祭祖,或许是向柳正言了解王家的好时机,无论如何他们都是要去的。 萧玉吟与他们坐下闲聊一会后,眼见夜深了,便起身告辞,带着丫鬟先走了,柳鹤眠紧随其后。 出门后,萧玉吟拉过柳鹤眠的手轻轻拍了拍:“我知道你为舒云的事情挂心,这几日又出了这么多事,你难得回来,今夜喝了莲子羹便早些歇息吧。” 夜色已浓,星辰隐匿在层云之后,微凉的风拂过院中柳叶吹过浅池,二人站在游廊之下,灯火昏暗间,柳鹤眠一时没注意到萧玉吟眼神中一闪而过的异样。 “娘,我……” “我知道你今日又与你爹闹得不愉快,”萧玉吟叹息着看向他,神色复杂似带踟蹰,可到底没多说,只是宽慰道:“鹤眠,娘知你心里委屈,可你也别怪你爹。” “俗话说,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萧玉吟长相温婉,本就带着江南美人的韵味,彼时看向他时,眉目更显柔和:“总有一日,你会明白他的。” 第二日清早,柳宅外头停了两三辆马车,可难得的,不是宝顶琼珠,而是最简单不过的素饰单马。 孟姝的目光刚在马车上停留,前头的小厮便招呼着她与扶光上车。 “你家公子呢”孟姝看了一圈,却没发现柳鹤眠,不由得奇怪道。 按道理,柳家祭祖,作为唯一嫡子的柳鹤眠不可能不在,她方才细细瞧过,就连柳舒云也去了,就坐在他们前一辆马车里。 那小厮仿佛早就料到孟姝会问,笑道:“留盛润在别处的分行出了些事,老爷要祭祖走不开,便让公子连夜赶去了,想必过几日便会回来。” 闻言,孟姝有些奇怪,可到底没多想,她点了点头,与扶光转身上了眼前马车。 今日是个阴天,身下马车轻轻一晃,缓慢向前移动,孟姝掀起轿帘一角,微凉的风从外吹进,柳家的车队开始走了,她的目光却落在恢宏大气的柳宅门前。 此次她留了个心眼,怕恶鬼作怪,城中生变,特地让穆如癸留在柳家好作应对,也可随时给他们传消息。 但不知怎的,总觉得有些不对,可究竟是哪不对劲,她又说不上来…… “前几日还是灿阳酷暑,今日却阴云密布,看上去要落雨了。” 扶光顺着她的手往外看,轿帘外的天阴沉沉的,看似平静的天际却有风云涌动,实在不是一个好兆头。 “你说,柳家人到底藏着什么秘密,王家人接连被杀,会不会与此有关?” 外头驾车的还是柳家的车夫,孟姝收回手,特地压低声音,蹙眉看向他。 “看样子,柳正言是不会轻易透露的。” 扶光抬眸:“他一定知道些什么,并且对我们的身份格外在意。” 从第一次见面时他就发现,柳正言一直在有意无意地打量他们,只不过他掩饰得极好,若非十分留意还真察觉不出。 孟姝点头:“方才我问过萧玉吟身边的丫鬟,柳家老宅在南阴山,但具体位置很神秘,唯有家主带路方可找到,看来那老宅也不简单。” 扶光:“不仅如此,明明是祭祖却只带了这些人,你不觉得奇怪么?” 是啊,此次出行就一共三辆马车,柳氏夫妇同坐,柳舒云带着一个丫鬟在中间那驾马车,她和扶光自然就坐在最后这一辆。 奇怪的是,柳家人并没有带什么其余的小厮,除了三名车夫外,也就零散几个下人跟着,还都*是看着香烛纸钱的。 “就连张叔也不在。”孟姝突然开口。 张叔是柳宅管家,跟了柳正言许多年,但今日却难得的没见到他。 南阴山在郊外,离龙麒城不算近,粗略一算也要半日路程,怪不得柳家人大清早便要赶路。 车轱辘碾过青草软泥,马车已行出城外,密云压过树荫,黑压压的一片,四周安静得出奇,只有车队前行的声音。 趁着这段时间,马车内除了她和扶光再无他人,孟姝从袖中拿出信笺,这是今早沈禛派人来送来的。 一展开,里面果然是王高茂验尸结果的摘录。 外头有风涌进马车里,目光扫过最后一个字,孟姝与扶光无言一望,神情皆有些凝重。 “尸身并无异样,怪不得官府会说他是自戕而死。” 孟姝沉下眼,有些疲惫地往后一靠。 “但你我知道,他绝非自戕。” 扶光沉吟道:“这只恶鬼太过聪明,也很会隐藏,它知道贸然杀人会引起官府注意,所以才会有附身他人,说不定这尸身也被它下了障眼法。” “可现在王世焱死了,恶鬼的线索又中断,万一它就附身在我们身边……”孟姝是担心龙麒百姓。 谁都不能保证恶鬼下一步还会不会杀人,又会杀谁。 知她担忧,扶光不动声色坐近了些,缓缓抬眸看向她:“龙麒城有穆前辈在,你要相信他。还有不铮,我特地叮嘱,若有任何意外他会及时传信。” 青年声音低沉清冽,温柔如泉般轻缓淌过,倒出乎意料地抚慰人心。 孟姝下意识抬头,无意间撞进他的眼眸,这才恍然发觉,扶光分明是个清冷的人,但面对她时似乎总有用不完的耐心与温柔。 莫名的,心跳仿佛漏了一拍。 她收回目光,迟钝地点了点头,随即将眼神看向窗外,试图掩饰心中慌乱。 扶光越是这么好,她就越不知所措。 这样好的他,让她怎么狠心推开 看着女子缓缓攥紧的手,扶光察觉什么,抬眸看向她的脸,半垂的眼睫隐去他眸中情绪。 他察觉孟姝有心事瞒着他,但没关系,他可以等。 等她愿意向他说出口的那天。 出了龙麒城有一东一西两条路,在与南阴山背道而驰的一条小路上,随着马车吱呀而晃,倒在软垫上的年轻人悠悠转醒。 外面好似落了雨,时不时有雨滴顺着吹开的帘子飘进,带着冰冷的凉意拍打在他脸上,惊起一身寒颤。 柳鹤眠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待看清眼前景象后惊了一惊,瞬间清醒过来。 他这是在哪? 他想尝试着坐起,却发现手脚都被捆住了,不仅如此,就连头脑也有些昏沉。 身下的马车依旧在赶着路,速度极快,连带着车中璎珞都有些摇晃。 柳鹤眠顿时反应过来,他这不是被绑架了,这马车分明就是他家的马车! 车内宽敞,楠木榻上,白狐皮缝制的茵褥堆着芙蓉靠枕,柳鹤眠就躺在上面,越看越觉得熟悉。 脑中思绪一团麻,他只记得自己昨日分明吃完莲子羹就睡了,醒来居然不是在屋里,竟在马车上…… 对了,莲子羹! 柳鹤眠目光一顿,泄气般抬头靠在软垫上,轿顶上璎珞衔珠一晃一晃落入他眼,波光浮起间,年轻人捆住身后的拳头缓缓收紧。 他怎么样没想到,算计他的居然会是自己的亲生父母。 马车仍在飞奔,柳鹤眠甚至听到了一帘之外男人驾车的低喝声。 那声音他再熟悉不过。 是张叔。 柳鹤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柳正言一心要送他去南川,他不从,萧玉吟就在莲子羹中下了药,想方设法将他绑在去南川的马车上。 若说先前怀疑家中与王宅一事有关只是猜测,但现下看来,柳正言夫妇的反应已经告诉了他。 他们在瞒着一个大秘密,一个连柳鹤眠都不知道的秘密。 与震惊随之而来的,还有失望、愤怒…… 年轻人被缚住手脚无法动弹,他望着轿顶自嘲一笑,无声的笑容在他脸上扩大,夹杂着泪水。 柳鹤眠啊柳鹤眠,你真够行的,自以为是了半辈子,到头来却活在亲人的隐瞒与算计中,怎么都逃不脱他们的控制,现如今还将自己的朋友搭了进去。 第223章 泪水滑过年轻人的脸庞,顺着鼻梁落入他的唇中,苦涩的味道漫上心间,柳鹤眠重重闭上眼。 不行,他不能待着这,更不能去南川。 龙麒城局势不明,恶鬼尚未被抓出,就连柳家祭祖也只是一个幌子,他的朋友还安危不定,他不能放弃…… 柳鹤眠咬牙借力,用手肘撑身而起,为了不惊动外头的张叔,他尽量小心地挣扎,可捆在手脚上的麻绳太紧,这四下又没有趁手的工具,四周都是软垫珠帘,连个尖锐的物件都无。 看着那粗砺的麻绳,柳鹤眠心下一凉,看来爹娘是铁了心要把他送往南川,不惜绞尽脑汁也要防他逃跑。 可他们错了。 他们以为柳鹤眠还是多年前那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富家子弟,可经过江湖漂泊,恶鬼险难的他,早已不是当初的自己。 他的目光落在腰间的三清铃上,眼神缓缓变沉。 第195章 “姑娘,公子,南阴山到了,还请下车。” 方才落了雨,孟姝刚一下地,便感到一股濡湿,青草上水珠滚滚,泅湿了她的裙摆。 她抬眸,眼前山坳不高,却草木茂盛,坐落在无人野郊,四周幽静非常,看上去并没有人烟。 他们清早出发,眼下不过午后,许是下了场大雨的缘故,南阴山的天格外阴沉,比来时还甚,黑压压地挤在山顶,远远望去好似阎罗幽殿。 孟姝不动声色地收回眼,转头看向方才叫他们的人,是云灿。 她与扶光相视一眼,没想到柳鹤眠不在,云灿却来了。 孟姝朝他点头:“今日怎么不见你家公子?” “公子他被老爷叫去留盛润的分行了,过几日便会回来。” 说法倒是和前头小厮一致。 云灿为他们伸手引路,笑道:“雨天路滑,二位多加小心。” 扶光朝他点头颔首,与孟姝一起走向前头,在那里,柳氏夫妇已等候他们多时。 萧玉吟接过小厮递来的香火挎在手中,笑着招呼他们:“这里离老宅还有一段路,咱们最好得赶在天黑前到。” 在她身旁,柳正言丛袖中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牛皮舆图,那舆图看上去已经很是古老,边缘泛着古黄,抖落时还带着点点尘灰。 一旁的马夫熟练地拉过马匹,准备驾轿离开,柳舒云在丫鬟的搀扶下缓缓走近,朝孟姝和扶光点头致意,那丫鬟还低声与柳舒云说了几句什么,随即便转身离开,与其他小厮上了马车一同走了,倒是云灿重新站回柳正言身旁。 孟姝觉得有些奇怪。 “夫人,他们不跟着一起去么?” 孟姝这才发现,除了萧玉吟手上挎的那篮,其余香烛纸钱全都被放在原地,空寂的山林间冷风幽幽,马匹远去的声音落在后头,四处便只剩下他们几人。 柳舒云倒是见怪不怪。 她拾起地上一挎篮,笑着摇头:“柳家祭祖有规矩,为显心诚,柳氏后人必须亲捧香烛米油,徒步入山,不可带随身小厮。” 柳正言也拿起了一挎篮,远远走在前头,时不时与萧玉吟转头看向他们,似在催促。 扶光见状,不动声色地隐下眸中寒光,朝孟姝点了点头,一起抬步跟了上去。 “柳姑娘,要不我帮你拿吧?” 柳舒云臂弯处的那竹篮看着不算轻,里头还放着好几叠纸钱,孟姝想了想,正欲接过,却被她避开。 “这是柳家人的规矩,不可假借他人之手。”她笑着婉拒,眉眼依旧温柔似水,看上去并无异样。 南阴山山势不算高,可山路崎岖,再加上方才落了雨,地上泥土黏湿,如此山间野路并不好走,四周还都是杂草丛灌。 柳正言在最前头拿着牛皮舆图带路,云灿手中的香烛最多,正跟在他身后,萧玉吟和柳舒云则看上去轻车熟路,想必已来过不少次,对这山路还算熟悉,哪怕泥点溅上衣摆也并无抱怨。 孟姝和扶光则走在最后,四周幽静得出奇,除了风吹打过林叶的声音,便只剩下窸窣虫鸣。 二人一边走着,一边警惕地打量四周。 “柳舒云看样子什么也不知道。” 扶光用只有他们两个能听见的声音低声道。 孟姝点头。 她之前接触过这位柳姑娘,她心思纯良,至情至善,不像是会伪装的,若要伪装也不可能装得这般天衣无缝。 “若柳家老宅真的有危险,柳正言夫妇又怎么会让柳舒云进山”这才是孟姝所奇怪的。 除了云灿,其余那些下人小厮他们都屏退在外,他们居然会让柳舒云同行。 孟姝才不信什么为显心诚,非要独自上山不带下人的话,这摆明了就是一场鸿门宴。 可偏偏孟姝和扶光必须得去探一探,方知柳正言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为了让我们相信。” 身边的青年男子突然停下脚步,锐利的目光扫过前头四人,眸色渐沉:“柳舒云在,可以打消我们的戒备心。” 是了,若此行只有他们二人和柳氏夫妇,孟姝和扶光必定会更加怀疑,说不定就不会上山。 可为何柳正言要把他们引来这呢 看来答案就藏在柳家老宅了。 “我方才已经沿路留下标记,若两日后我们没有回到龙麒城,沈禛就会带兵上山。” 孟姝踩过脚下枯枝,跟着柳正言他们的步伐一点点往上爬。 今日本就是个阴天,林叶茂密的山野间不见天日,眼见光亮越来越暗,一行人风尘仆仆的紧赶慢赶,终于在天彻底黑下之前走到了柳家老宅。 那是一处古老的庭院,占地极大,丝毫不亚于皇家别苑,古铜色玄铁门前还立着两尊石兽,光门前石阶便有十几阶。 它的墙瓦多呈黑白两色,上头爬着青苔,静静伫立在山林中,处处透着阴森,如同一只蛰伏暗林的猛兽。 雨珠从那残石漏瓦间滚落,被风雨腐蚀的洼洞都是百十年光阴的见证。 很难想象,在这荒郊野山上居然还有着这样一座庭院。 “到了。”柳正言掸了掸身上的水珠,将牛皮舆图收起,看着那台阶之上的荒凉庭院,眸中有暗光划过。 他率先走上了石阶,萧玉吟朝扶光与孟姝招手:“二位,请。” 待走近才发现,那气势恢宏的古铜色大门上还刻着什么。 那是一尊足足五尺高,三人宽的貔貅浮雕。通体暗色,毛发锃亮,眼窝的地方镶嵌着上好的祖母绿,散发着恻恻幽光。 “这是”孟姝眉头一蹙。 不仅是她,扶光也发觉,这貔貅浮雕与先前在昌王通看见的除了大小不同外,其余几乎一模一样。 见二人的目光落在那处,萧玉吟脚步微顿,回眸一笑:“这是貔貅神相,龙麒城各票号都尊奉貔貅,视为吉相。” 尘封已久的古铜色玄铁大门被缓缓推开,雨珠顺着门楣雕花滴落,“滴答滴答”砸在青苔地上,时不时还会溅起泥点。 这老宅看着当真荒凉,看来柳家人也只逢每年祭祖时才会回来。 孟姝跟着前头人的脚步跨入宅中,不经意间瞥见一旁的云灿。 少年人今日换了身轻便的石绿色束腕襟袍,腰间挂了块门牌,头发簪成小髻,倒和前两日没什么不同,就是话少了些。 孟姝刚收回目光,便察觉身侧青年突然停住脚步。 “怎么了?”她低问。 扶光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觉得四周有些奇怪。” 他抚上心口,方才不知为何,蛟月忽然发出异动。 “走吧,别让他们看出端倪。” 前方柳正言已经带着其余人绕过影壁,反观扶光与孟姝落下几步,因此他们时不时回头望向他们。 待走过影壁,便是垂花门,几人跨过门槛,孟姝以为会看见厅房,却没想到眼前依旧是一片宽阔。 山间天光本就昏暗,缓缓降临的夜色更是给这深处的老宅披上一层暗影,四下空寂,除了他们几人的呼吸声便是穿堂而过的山风,时不时伴有低窣虫鸣,看上去诡异极了。 孟姝心想,这不像什么富家旧宅,倒更像是凶宅。 “滴答,滴答——” 柳正言拿出火折,廊檐下,雨水从断了半截的灯笼上滴落,大红色的灯笼因被雨水打湿而变成暗色,就连上头所绣牡丹都显斑驳,在残烛细火中更显幽怪。 柳家老宅的布局很奇怪,过了垂花门眼前仍是一片青石空地,再往上走过台阶才是厅房。 今夜无星,难得的光亮就来自每人手中的火折子。 孟姝踩在长着青苔的石板上,不动声色地与扶光交换眼神,跟着其他人的步伐继续往前走着。 穿过厅房,又一扇门即将被推开。 柳正言突然回首看向他们:“前面过了二进院便是正房,两位可要跟紧了。” 他站在阴影里,黑暗隐去他的面容,见扶光与孟姝二人点头,他转回身来,将手中烛火往前一举,昏黄的烛光绕过他的脸,映出男人眼底一闪而过的异色。 第224章 “吱呀——” 他的手从落了锁的门栓间移开,随着一声声响,有风自门外灌入,带着森寒。 柳正言率先一步跨了出去。 与此同时,他手中纸钱被点燃。 古黄色的阴司纸被火星一点点吞噬,被人抛向半空,在夜色中飞舞着缠绕,幻化为朵朵阴云,又被空气中的水雾打湿,重重落地。 二进院远比之前空地更要阴森,在院子尽头还立着一个碑。 石碑高耸入云,用黑墨玄铁而造,远远看去形似貔貅,与宅门处的那块浮雕模样相似,但唯一不同的是石碑上所刻的貔貅额间还带着暗红符咒,獠牙大张,幽绿瞳孔直视着眼前大鼎。 鼎中堆满了日积月累的烟灰,还有烧了一半的纸钱。 孟姝远远看着,心头咯噔一跳,脑中有什么一闪而过。 就在此时,背后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啪——” 风将他们方才走出的那扇门紧紧合上,偌大的二进院中瞬间便只剩下孟姝与扶光,以及柳氏夫妇二人。 他们背对着孟姝和扶光,直面那座石碑,站在翻飞的纸钱中,点燃而起纸灰拂过他们袖口、衣摆,火星带出的白烟与夜间山雾交融,挣扎着缠上他们的身形,逐渐模糊那对背影。 “呼呼……” 山风从这处老宅中吹过,一呼一吸间,似有什么缓缓抬眸。 幽幽绿光亮起又暗下,取而代之的是一抹猩红。 第196章 孟姝眼眸微眯,探究的神色刚落到背对着他们的柳氏夫妇二人上,就感觉背后有阵凉风袭来。 刹那间,手中火折应声熄灭。 凉风带着锋利的刃气从脸颊旁擦过,孟姝与扶光反应极快,几乎在一瞬间不约而同地侧翻躲过。 “嘭——” 那道风刃从二人之中穿过,直直打在石碑前的青铜大鼎上,擦出刺耳声响。 “你们果然不是寻常人。” 白雾萦绕间,站在翻飞纸钱里的男人缓缓回首。 手中火折飘忽而起的光浮掠过他的眼,略沉的眉眼间尽是深意,既平静,又复杂地望向他们。 “柳前辈,我们如此信任你,你却千方百计的引我们来此,事到如今,你还不肯说么” 青年幽凉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语气分明平淡无情,可纵使柳正言从商已久,自诩无惧无怕,可对上这青年时总觉得隐有压迫。 “柳前辈,王家命案频发,其中隐情你是知晓的吧?”孟姝拍了拍手掌,掸去方才沾上的土灰,走回扶光身旁,冷眸看向他。 石碑上的貔貅塑像依旧光滑锃亮,于黑夜中散发着幽光,闻言,站在鼎前的男人却一言不发。 “老爷,”萧玉吟见状,神色微动,轻蹙眉心看向他,似带忧愁:“事到如今,你就说吧。” 果然,萧玉吟与柳正言是联起手骗他们的。 孟姝与扶光相视一眼,皆是心带警惕。 四周燃尽的纸钱缓缓落地,冷风拂过男人的衣袖,柳正言握着火折的手一紧,低敛的眉眼间有暗光划过。 气氛寂静下来,过了良久,他长吁一口气,认命般地闭了闭眼,开口道:“这是一个百年以来各票号人人供奉的信仰,但在我看来,却是诅咒。” 他抬眸,眼神一瞬不瞬地盯向对面两人:“你们不是一直好奇王高茂的尸体去哪了么?” 柳正言缓缓抬手,指向那青铜大鼎后,石碑上的貔貅塑像。 “那,就是龙麒票号深藏百年的秘密。” 按照柳正言的说法,孟姝摸到鼎边机关,只见她用力一按,“啪嗒”一声,石碑处显现出一道缝隙,紧挨着那塑像。 扶光抬掌运气打过,貔貅塑像被推开后,一股腐臭味从中传出,再一抬眸,在场之人皆目露震惊。 除了柳正言。 他刻意别过眼,似在强忍着什么,不愿看到这一幕。 在貔貅塑像后立着一具尸骨,尸骨脚底还落着九枚银牌。 那尸骨通身凄白,身形瘦小,看上去不过六七岁的小儿模样,眼眶处的骨骼明显有裂痕,除此之外,在其颅骨处似乎还刻有什么,密密麻麻暗红一片。 孟姝压下心中惊骇凑近一看,发现是符咒,不仅如此,还是用朱砂所刻! 这不是王高茂的尸骨。 扶光眼眸一眯,正欲发问,却见柳正言攥紧了拳,不忍垂眸。 一旁的萧玉吟哪里见过这一幕,吓得面色惨白,正挨着柳正言,柳正言见状轻叹一声,抬手安抚她。 过了一会儿,似察觉扶光目光,他缓缓抬眸,眼神从青年肩膀擦过,落在那深嵌在貔貅塑像内的尸骨。 就在孟姝与扶光心起疑窦间,只见柳正言面带悲伤,哪怕他已极力掩饰,可声音仍止不住颤抖道:“那是当年柳家嫡长子,也就是我的兄长……柳不言的尸骨。” “若我没猜错,王高茂的尸骨当与我兄长一样,被封在了昌王通的貔貅浮雕后。” 此番惊世骇言,莫说萧玉吟了,就连孟姝与扶光都难免恶寒。 在何氏出事的那夜,他们都曾去过昌王通,也见过昌王通钱柜墙壁上的貔貅浮雕,只是他们谁也没留意,谁也都没想到。 他们找了这么久的王高茂尸身,居然就藏在那貔貅浮雕后。 “你们,听说过吞金煞吗?” 柳正言突然抬眼,幽沉的黑眸里复杂与悲愤交织,源源不断的情绪翻涌着。 孟姝第一次在这个“天下第一票号”的掌家人脸上看见这样的神情,无奈中带着厌恶与痛恨,他几乎咬牙切齿地出声:“那用朱砂刻在我兄长颅骨处的符纹,分别对应着八个字。” 也是龙麒票号世代信仰并奉为神谕的八个字—— “活人吞金,财气生根。” …… 深夜,寂静院子里突然传来一声细微的动静,像是鸟叫。 房门被人由内打开,走出一位矮小的身影。 穆如癸随手拿了件外袍披在身上,步履匆匆,今日孟姝与扶光去了南阴山,他心里记挂着,睡得本就不沉,听见鬼鸟鸣啼后便连忙赶了出来。 鬼界中人唯有在无法用法力联络时才会用鬼鸟传信,如今孟姝不在,此信却偏偏这个时候传来。 穆如癸心下正忐忑着,果不其然,一抬头便见一只黑灰花纹的鹧鸪停在枝头,见他走近,那双暗褐色的眼睛幽亮异常,似带灵性。 穆如癸伸出手,只见一封信笺掉在他掌心,鹧鸪随即振翅离开,小小身影融入进夜色里,悄无声息地化作青烟。 “是段之芜的信……” 穆如癸眉头轻蹙,莫名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来。 能让段之芜用鬼鸟送信,只有一个可能。 他无法联系到孟姝! 穆如癸深吸一口气,尽量平静地伸出手,颤颤巍巍地展开信笺。 目光刚扫过前面几行,夜色里,小老头神情骤变,瞳孔紧缩。 与此同时在一乡野小路上,有一蓝袍年轻人正策马奔腾。 “驾!”他勒紧缰绳,扬鞭策马,衣袍飞舞间,腰间铃铛随之动作时不时溢出几声低响,震的隐匿在夜色中虎视眈眈的邪祟们纷纷避让。 快些,再快些,南阴山就在不远前了! …… 青铜大鼎前的香烛被点燃,点烛者却丝毫没有敬畏之心,只见他随手拿起几个,走到孟姝面前,随后掀起衣袍随意坐在她身旁台阶上。 不远处,萧玉吟正靠着柳正言的肩膀,男人低垂眼眸,像在轻声安抚她。 方才柳正言的一番话仍萦绕在耳边,震惊得在场之人难以回神。 孟姝出神间,眼前忽地落下一片光亮,原是扶光特地放的香烛。 他坐在她身侧,淡淡菩提香传来。 孟姝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若非掌心染上一层薄汗,她都快忘了,她也是个惧黑的人。 就在此时,身侧青年突然开口。 他的目光穿透黑夜,落在那最前方的貔貅塑像上,声色寒凉:“貔貅的背后是吞金煞,这些尸骨,都是吞金煞的贡品。” 怪不得眼前石碑上的这只貔貅与门外浮雕有些不一样。 扶光扫过那貔貅的眼眶,在那里,外头浮雕处镶嵌的是上好的祖母绿,而这一只,目泛血光,寒色凛凛,处处透着阴恻之意。 这哪里是什么祖母绿,分明是活人眼珠。 柳正言说,“吞金煞”是龙麒票号世代以来的信仰。 所谓“吞金煞”,就是指凡新票号开张,须择东家嫡子活挖眼珠,逼其吞下九枚带铭文的镇库银牌,又称吞金者,后封入墙内,并以朱砂在其天灵盖刺下“活人吞金,财气生根”八字。 待封完墙后,还需将砖墙外侧砌成貔貅浮雕,将活挖下的吞金者眼珠镶嵌进貔貅瞳孔,寓意财运亨通,银流不绝。 “留盛润之所以是天下第一票号,是因为柳家与其他票号世家不同。” 第225章 柳正言握紧萧玉吟的手,看见她眼底担忧,朝她温柔一笑,示意她安心。 紧接着,他道:“当年,是我家先祖带人进了南阴山,无意间发现这貔貅塑像的。” 大约一百年前,在临近龙麒城的一座荒山第一次迎来了活人。 为首的年轻人身穿缂丝马褂,看上去家境不菲,与之同行的还有几个男子,他们衣着简朴,气度也与前头男人相差甚远。 “柳兄,你那藏宝图是真的假的,莫不要是骗人的才好” 有人闻言一缩脖子,惊恐地打量四周,声音渐渐弱下:“这荒山阴森森的,看上去不像什么好地方,我们还是走吧……” 闻言,领路的年轻人嗤笑一声,依旧捧着手中的牛皮舆图,伸手点了点头:“胆子这么小,怪不得你们穷,俗话说得好,舍不得兄弟套不着狼,若想发财不吃点苦怎么行” 说着,他也不顾身后之人的犹豫神色,手脚并用地爬过眼前土坡,忽然间,他不知看到什么,眼眸一亮。 “找到了,找到了!”他神色激动地看向前头,高举起手中牛皮:“那道长果真没骗我,这荒山当真有神相!” 柳正言抬手指向那石碑貔貅,冷笑道:“我家先祖当年以为的神相,就是这尊貔貅,不过那时候的它,并没有眼睛。” 当年几人在找到“神相”后激动不已,眼见天色即将变暗,便商议决定在山上将就一晚,待天明再将塑像搬下山。 于是乎,几名年轻人便挨在貔貅塑像底下睡着了。 令人没想到的是,睡着睡着,那位被唤作“柳兄”的男人忽然抬眸,感到脖颈一凉,似有什么东西滑过。 半梦半醒间,他迷糊着摸向脖颈,却突然摸到一手黏腻。 眼前忽地闪过一道红光,借着月色,他不耐烦地眯起眼,待看清自己手掌后,惊惧的尖叫声彻响山林。 他颤抖着从地上蹦起,面色惨白。 “血……血,是血!” 他的尖叫声惊醒了其余人,待众人反应过来时,队伍中的一人已虔诚地跪倒在貔貅塑像下,眼窝处一片空洞。 大家一抬头,发现方才靠着的貔貅不知在何时装上了眼睛,而柳家公子摸到的血,就是从那貔貅眼球处流下的。 除此之外,在他们脚下还散落了一地金银。 第197章 这是柳家公子率先发现的。 于是乎,他起了歹心。 夜黑风高,趁着大家都对此震惊并吓得魂不守舍时,他伸出了那只沾血的手,将身边人往前一推。 刹那间,貔貅眼睛开始浮现红光,一声痛呼传来,方才被他推出的男子早已没了生息,众人眼睁睁地看见从貔貅身上冒出一团黑烟,那黑烟在夜色里化作枯手伸向那人眼珠。 紧接着,四溅的鲜血落到在场每个人的脸上,诡谲的红光乍起,映亮了他们眼底的狰狞。 “那一日,这几个年轻人获得不少的财宝,可没人知道,为何将近十人上的山,最后却只有五人走出。” 其中获得财宝最多的便是领头的那位“柳公子”。 他生出了一个“钱生钱”的主意,招呼着这五人用这笔钱在龙麒城经营起了票号,慢慢的,那夜之事便成了五人心照不宣的秘密,“吞金煞”的传说也是由那时起。 他们用这笔沾了血的钱做大了买卖,开始在龙麒呼风唤雨,其中就数柳家经营的“留盛润”最为势大。 可“柳公子”并不甘心于现在的财富,随着生意越做越大,他的贪婪之心便愈发不可收拾。 他花了大价钱开辟荒山,决定在发现貔貅神相的地方建一座老宅,供子孙后代侍奉,并将当年找到神相的藏宝图当做传家宝世代相传,美曰其名为“老宅舆图”,由家主保管,不可为外人所知。 果不其然,从那以后留盛润的生意愈发红火,日进斗金,渐渐坐稳了“天下第一票号”的名号。 百年的光阴过去了,当年上山五人所经营的票号越做越大,慢慢衍生出数个分行,并由此萌生出许多新的票号,龙麒商贾云集、富甲一方的声望就此打响。 与此同时,随之流传下来的还有“吞金煞”的传说,凡是大票号均会在家里或店肆中建有貔貅浮雕,日夜供奉,并在新票号开张时以嫡子作祭,献眼球给貔貅神灵,以保财源广进。 可随着后人的贪念越来越大,除了票号开张外,若遇有商路不顺的大难时,也有人会选择奉献嫡子以保亨通。 但“吞金煞”亦有忌讳。每隔五十年必须要供奉一个东家嫡子,若有不从,貔貅神相便会降下罪责,惩罚后人。 “那一年,献出嫡子的东家轮到柳家,可我爹不愿杀子,便想着糊弄过此次供奉,但没想到的是,貔貅神相真的降下了罪责……” 柳正言沉重地闭上双眼,似不想再回忆起年少那幕。 不单单是留盛润,几乎全龙麒的票号生意在那年都跌入谷底,更有甚者家破人亡,引得各票号人人自危。 听到这里,孟姝眼神一动,不知想到什么,朝扶光看去,却恰好对上后者投来的目光。 他们想到一块去了。 那柳家先祖口中的“道士”多半就是那个白眉道士,他有意引他们发现貔貅塑像,而那貔貅定不是什么神相,想来是恶鬼所化。 至于用活人供奉,多半是为了好获取怨气滋养恶鬼所编造,这样一来也就解释了“五十年一降灾”的诅咒。 恶鬼的修炼需要大量的怨气,而普通死人的怨气早已无法满足他们,唯有被父母亲手挖去眼珠并杀死的孩子最符合条件。 于是为了避免无人献上孩童,那白眉道士便编纂谎话,以诅咒相逼。 但令他没想到的是,居然真的有人敢忤逆赐予他们无穷财富的“神灵” 所以,他便使用恶鬼之力,加害龙麒,来制造诅咒假象,好让这些人对貔貅心悦诚服。 “后来呢”孟姝总隐隐觉得,罪责降下后发生的事情也尤为重要。 “后来……” 柳正言抬眸:“我爹终究是动了念头。” “那年夏夜,我亲眼看着我爹活挖兄长眼珠,逼他吞下银牌后将其杀死,并封入这貔貅塑像。” 柳正言缓缓握紧拳头,看向那石碑塑像的眼神满是愤恨,他咬紧牙关,几乎瞪红了眼,眼中隐有泪光闪烁。 那时的柳不言,不过六岁。 “老爷……”感受到男人抑制不住的悲伤,哪怕柳正言早已跟她透露过吞金煞的传说,可当再次听到这些时,萧玉吟也不免哭红了眼。 她伸出手与柳正言相握,眼中满是心疼与忧愁。 柳正言摇了摇头,自嘲般呢喃开口:“第二日,龙麒票号居然真的开始好转,留盛润的生意也恢复了往日盛况,我爹便沾沾自喜,真以为是他的供奉平息了貔貅神相的怒火,从那以后对吞金煞的传说更是深信不疑。” “可我总觉得,吞金煞一说不过是贪念之人的臆想。我爹也好,柳家先祖也罢,他们都是被自己的贪欲蒙蔽了双眼!” 柳正言站起身,眼神晦暗,一瞬不瞬地盯向那深夜中的貔貅塑像,眼中既有嘲讽,也有无力。 “你为何如此笃定,吞金煞的传说是假的?” 扶光看过来,探究的目光扫过他。 对于这些票号大家来说,貔貅是神灵的象征,因此,他们对吞金煞的传言深信不疑。 只有柳正言,从一开始就表现出了极端的排斥,哪怕他有心隐瞒,但一举一动无一不在彰显着他对此事的愤怒。 扶光猜,兄长柳不言的死是一方面,但还有其他的,他没说。 当年之事,一定还有别的隐情。 柳正言点头:“*是啊,我为何笃定……” 他笑着摇了摇头,泪水流过他布有皱纹的脸,不知不觉间,自己已经老了,柳不言的死也已过了许多年。 “当年我看着父亲杀死兄长,可还未等他将兄长尸体带来老宅封入貔貅中时,龙麒票号的生意便已在好转。” 柳正言回眸看向他们,神情激动:“这说明什么?我兄长的牺牲不过是一场骗局,而我爹却因为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说就手刃自己的儿子!” 孟姝突然察觉什么,起身看向扶光,冷声道:“苏暮。” 他们先前一直不知道白眉道士为何要联手高邱茂杀害苏氏姐妹,直到柳正言提醒了她。 那年龙麒票号衰落,人人以为是吞金煞的诅咒,后来又莫名其妙一夜回春。 想来定是因为柳家人拒绝献子,导致恶鬼无怨气可食,才会使得龙麒动荡。 而后来动荡平复,也是因为恶鬼得到了新的怨气滋补。 “你说,事情发生那年夏季”孟姝问。 恶鬼只有在得到足够怨气后才会给人们想要的财富珠宝,以此来给自己培养源源不断的供奉人。 当年恶鬼定是得到了极大、极纯的怨气,才会让它甘愿变出那么多金银珠宝,使得原本走向没落的票号一夜回春,而柳不言的死显然是达不到此效果的。 第226章 “不错,”柳正言点头:“我记得很清楚,那时候正值夏至,是夏季不错!” “那就是苏暮无疑了。”扶光眼中划过一抹暗色。 原来苏氏姐妹也是孕育吞金煞恶鬼的一环。 怪不得当年白眉道士指使高邱茂火烧杀人。 原来是为了激发苏暮死后怨气,逼其成为厉魂,好将力量提供给恶鬼,从始至终,他都知道苏暮鬼族身份…… 所以无论死的是苏素也好,苏暮也罢,也无论他是否知道两姐妹的存在,只要那日与沈禛关系匪浅的“鬼族女子”来龙麒赴约,就一定会走进白眉道士的圈套! 孟姝有些不忍地垂眸。 若是苏素知道姐姐身死真相,她会有多伤心 明明是一个无辜的女子,却无端牵扯入这等阴谋之中,连生死都被别人当做棋子。 还有沈禛…… 苏素已经征得扶光同意,准备入凡与他厮守,他们本应是一对神仙眷侣,却因一场诡计,从此分道扬镳,相爱却不能相守。 因为无论苏素是否误会当年之事是沈禛指使,他们之间隔着的,始终是姐姐的一条性命。 “原来这就是众生被放入生杀局,成为贪念者的贡品。” 孟姝忽然明白了之前扶光所说。 在这一场场阴谋诡计中,总有贪念者为恶鬼驱使,或因爱恨,或因嗔痴恶欲……行杀人、欺骗、不轨之举……每个人都在这场局里推波助澜,最后使得大厦将倾。 “柳正言,那你呢,你今日引我们来此又是为了什么?” 孟姝的眼神悄然一变,她平静地出声道。 柳正言这棋局,或许很早就布下了。 但他绝对不知道,孟姝和扶光会落哪步子,因此始终不敢将真相告诉他们。 直到王世焱的死…… 从王高茂开始,接二连三的命案让柳正言感到不对。 他的确不相信所谓“吞金煞”的传说,这也是为什么自他接手留盛润,成为柳家家主后并没有献出嫡子柳鹤眠为祭。 不仅如此,他还想打破传说。 “你当年之所以逼迫柳鹤眠入仕做官,就是不想他接手留盛润,再步你后尘吧?” 柳正言瞒着所有人,独自承受了这痛苦的秘密,所以他才会千方百计地让柳鹤眠远离票号纷争。 而那吞金煞的力量如此强大,行商又处处低人一等,柳正言便觉得,唯有做官才是护柳鹤眠周全的上策。 自始至终,作为父亲,他一直在以自己的方式保护儿子。 可他却忽略了柳鹤眠的感受。 第198章 此次来老宅,柳氏夫妇并不希望他出现,更不希望他知道这些事。 包括方才突然消失的柳舒云和云灿。 扶光抬眸,淡然的目光扫向那身穿褐色竖襟的长袍男人,看似平静的眼波下暗潮汹涌,仿佛藏着洞察人心的锐利:“你想借我们之手,终结吞金煞的诅咒” 他虽是问着出声,语气中却带着笃定。 柳正言并不信奉吞金煞,相反,他极为痛恨它。 所以自从当上家主后他就一直在筹谋,试图破解吞金煞之说,为了不让柳鹤眠趟进这趟浑水,他不惜逼他离家。 可他不知道吞金煞的背后是恶鬼之力,以为凭借自己之力便能与之抗衡。 直到王家出事。 “想来鹤眠已与你们说过,王世焱从前曾是留盛润的伙计。” 萧玉吟突然出声道:“的确,他曾经是跟着老爷子做事的,但就在二十多年前,他从老爷子那偷听到吞金煞的秘密,从此飞黄腾达,建立了昌王通,还与宫里暗中派来的公公交好,隔壁宅院,也是得了贵人应允,在那时搬进的。” 原来如此…… 孟姝垂眸,想来王世焱定是向貔貅献出了贡品,这才坐拥享不完的财富,与高邱茂开始来往。 那多年前,他献出的贡品是什么呢 凡新票号开张,须择东家嫡子活挖眼珠并作为吞金者,嵌入貔貅浮雕。 嫡子…… 孟姝好似想起什么,猛地抬头:“我记得,街头巷尾议论舒云为新二夫人,这就说明,王高茂还有一个兄长?” 见柳正言与萧玉吟缓缓点头,孟姝突然觉得后背发凉。 “所以当年王世焱就已经亲手杀死过一个儿子,换取富贵。” 扶光冷不丁出口,看向那貔貅塑像的眼神愈发冰冷:“几月前,宁宣帝驾崩,他身边的高总管也伴君西去,此后,朝廷查到王家与高邱茂暗中有往,王世焱担心事情败露引来大祸,于是又动了向吞金煞求得保佑的心思。” “而这一次,他所献出的贡品,是剩下的那个儿子。” 但王高茂和其兄长不一样。 王世焱杀死自己第一个儿子时或许是趁其年纪小,可王高茂如今已经到了可以娶亲的年纪,若是不明不白的身亡定会引来众人口舌。 于是乎,他想起了与柳家缔结的那桩娃娃亲。 “王世焱突然要柳舒云嫁入王家,只是为了给自己找一个替罪羊,将王高茂的死以克夫的名号安到柳舒云头上,好让自己洗脱嫌疑。” 扶光看向低着头的柳正言,勾唇无声一笑:“柳前辈,我说的可对” 柳正言闻言,指尖一抖,神色凝重地望向那站在院中的青年。 他头戴玉冠,一身青云织鹤锦袍,身上并无过多缀饰,却独有一份浑然天成的气度,乍看清冷淡然,飘然似仙,再观却觉寒石幽冽,不觉而厉。 “不错。”半晌,柳正言终于开口。 他长叹一声,无奈地看向这万夜长空。 扶光与他的猜想一样,可事实证明,他们并没有想错。 但柳正言没想到那吞金煞居然这么厉害,王高茂死了还不够,接二连三的,王家出了一桩又一桩命案。 直到王世焱死的那日,他终于认识到这吞金煞的力量或许不是他自己所能抗衡的,这就意味着,柳正言多年以来的打算可能会功亏一篑。 于是,他便决定设一个局,将孟姝与扶光拉进来,借用他们之手对抗吞金煞…… “二位。” 夜色寒凉,二进院中一片寂静。 就在此时,柳正言走近,突然朝孟姝与扶光拱手下跪。 “柳前辈,你这是做什么?”孟姝眼疾手快地扶住他。 他摇头一笑,笑中却满是无奈悲凉:“我知你们二位并非俗人,今日诱你们来此是我黔驴技穷才出的下下策。” “吞金煞力量强大,恐我一人早已无法与之抗衡,现在它将目标投向王家,下一个很有可能就是柳家,作为家主也好,夫君、父亲也罢,我无法眼睁睁的看着柳家人丧命于吞金煞之手。” “从前,柳家先祖的确利欲熏心,才放出此等邪物,现在,我愿意用我的命来弥补先祖犯下的过错,但吞金煞绝不能再继续存在,也请二位救救其他人,救救龙麒。” “老爷……” 萧玉吟眼含泪光,颤抖着拉住他的袖子:“我陪你一起。” 显然,今日来此,萧玉吟已做好了与柳正言同死的打算。 孟姝与扶光相视一眼,眼眸一默。 在这幽深山林里,寒风吹过这片荒凉老宅,地上香烛火光幽幽,随风轻颤,爬过中年男人略显沧桑的脸。 柳正言本欲下跪,可孟姝制止住了他,他只好他拭了拭眼角泪花,再次郑重地向二人拱手:“家中皆为不义之财,我这老匹夫实在没有什么能给二位的,只能厚着这张脸皮乞求二位相助,实在汗颜。” “柳前辈,你不必这么说。” 孟姝扶起他:“吞金煞是危害人间的邪物,哪怕今日你没有引我们来此,我们也要与它做个了断。” “更何况,”孟姝朝他善意一笑:“你是柳鹤眠的父亲,我们作为他的朋友,岂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闻言,柳正言一愣,热泪盈眶间,与之夺目而出的还有后知后觉的欣喜和悔恨。 他或许真的错了。 儿子早已长大,不再是那个需要他时时跟着屁股后保护的小娃娃,他真的在江湖中闯出了自己的一片天,有了谋生之道,更有了交心好友。 是他狭隘,是他自私,自以为隐瞒下吞金煞所有便想打着为他好的旗号,行伤他之举。 可是柳正言忘了,柳鹤眠也是能独当一面的。 他或许应该早些将吞金煞的事告诉他,这样,他们父子之间的罅隙便不会越来越大。 柳正言自嘲一笑,笑着笑着却哭了。 他第一次在人前这般失态,见状只好慌忙地转过身,偷偷擦拭眼泪。 萧玉吟见了,知晓他心中苦闷,安抚地握上他的手。 看着身边妻子,柳正言怅然一叹。 他柳正言何德何能,今生能有此妻儿 现如今,柳鹤眠应该已到南川了吧?不知他好不好,想来知道自己被骗后定是恨极了他。 第227章 鹤眠…… 柳正言看向那石碑下的貔貅,暗红眼珠在黑暗中透着阴恻的光。 “若可以,爹真想当面与你说声抱歉,是爹错了。” 但此生,说不定已无机会。 此时,就在孟姝与扶光准备上前一步再细细探查那貔貅塑像间,背后突然传来一声异响,一男一女从屋中跑出。 “舒云” 萧玉吟惊道,她看了看柳舒云,又看了看她身旁的云灿:“我不是让你们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闻言,孟姝与扶光顿时回头。 “这里很危险,你们为何不走!”柳正言气急道。 “不知为何,我们方才分明已经出了柳宅,可兜兜转转竟又回到了这,就好似鬼打墙一般。” 柳舒云攥紧手中帕子,额上浮现虚汗,面色有些苍白,看上去的确受到了惊吓,以至于她都没有追问柳正言所说的“危险”是什么。 “不对,”孟姝与扶光走近几人,她眉头紧蹙,望了望这四周,眼眸微眯:“有鬼气。” 方才思绪被吞金煞一事所引去,竟不知何时这四周开始弥漫起鬼气。 不仅如此,此鬼气浓郁,处处透着险意,想来那鬼怪力量非凡。 难不成,恶鬼就在这附近 想着,孟姝眉头紧锁,恰好对上扶光的眼神,看了他应该和自己想到一块去了。 “这里不对劲,我们得赶紧出去。”扶光沉吟道。 就在他和孟姝护着其他人准备离开二进院时,六人之中有一人悄无声息地落在了最后。 刹那间,变故突生,有道厉风从背后袭来,待孟姝听见扶光喊她时,一切以来不及。 胸口传来一阵剧痛,鲜血从她嘴角渗出,她怔然回眸,看到的却是那个身穿石绿色束腕襟袍的少年双瞳泣血,站在昏暗的院子中朝她诡谲一笑。 寒风吹灭地上香烛,黑暗笼下间,当孟姝再一抬眼时,眼前的景象竟已在无声无响中陡然生变。 她吃痛地站起身,细微的光亮从四面八方传来,眼前景象应还是在老宅不错,可扶光他们竟都消失不见了。 “扶光!” 孟姝蹙眉一喊,可回应她的只有长久的寂静。 胸口处还隐隐作痛,她擦了擦唇边血迹,冷冷抬眸。 若非她有鬼王之力护体,方才那一掌恐怕真的会伤及心脉。 就在孟姝思索间,前方突然落下一道红光,有一少年正从中走来。 他姿势诡异,有两道血痕正从他眼中蜿蜒而下,缓缓流过狰狞的面庞。 “你不是云灿。”孟姝好似发现什么,眼眸一寒。 红光闪过间,黑烟与鬼气交织弥漫,少年原本白净稚嫩的脸在此刻却显得格外扭曲,嘴角扬起的笑意带着说不出的诡异。 “你是恶鬼,”孟姝冷笑:“哦不,或许该叫你吞金煞。” 怪不得今日云灿不如往日活泼,十分沉闷,待细细回想其异样后,孟姝这才发现,柳鹤眠所分发的香囊柳家上下全戴了,就连柳正言与萧玉吟也挂在腰间。 可她始终没见云灿戴过。 “原来你从王世焱死的那日,就附身在了云灿身上。” 女子咬牙道:“你杀了他。” 第199章 “姑娘好,我名唤云灿!” 孟姝仍记得那日马车中,少年神采奕奕地跟她介绍自己最喜欢的云片糕时的神情。 “区区凡人身体,能为我所用是他的荣幸。”吞金煞笑道。 “昨日王宅分明有结界,你是如何出来的”孟姝声音中带着怒气,看向那恶鬼的眼神中分明藏有杀意。 “这还不简单?” 吞金煞得意勾唇:“你们这些神仙和凡人一样,有最无用的心软,说起来昨日若不是你,我还真逃不出神君的结界。” 对上那双泣血瞳孔中的戏谑,孟姝回想起昨日场景,突然察觉什么,眉头一皱。 昨日离开王宅时,他曾递给自己一块云片糕,让自己试一试,孟姝记得,他们的手碰到过…… 见孟姝神情一变,吞金煞仰天一笑,难掩得意:“若非有鬼王之力的遮掩,我还真是逃不出去呢。” “你附身在云灿身上蛰伏如此之久,究竟是想要做什么”孟姝冷冷抬眸。 做什么? 他咧嘴一笑。 “自然,是杀你了!” 数道红芒从窗楣外照入,伴随着滚滚黑烟而来,孟姝这才发现原来自己处在一间偌大而空旷的屋子中,四周除了黑暗便是怨气弥漫的恶鬼灵力。 刹那间,对面身穿石绿色衣袍的“少年”诡异地扭了扭脖子,伸出利爪朝她袭来。 下意识地,孟姝想运起法力抵挡,却发现自己怎么都调动不了内息! “嘭——” 冲天怨气铺天盖地袭来,带着凌厉的鬼力打向她,逼得孟姝连连后退,直至后背撞上木窗发出一声巨响。 她甚至试图召出寂云,却发现自己意识海内一片寂静。 只见那利爪就要抓向她的脖间,孟姝眼神一寒,只好单凭武功咬牙对上,趁其不备时侧身躲过,借着轻功拉开距离。 “你设了结界。” 借着那道道诡异红光,孟姝敏锐地发现四周不对。 这屋子空旷得可怕,宛如一个无底洞般牢牢将她禁锢在内,四下窗楣众多,窗后是无尽的黑暗,那红芒就是从那黑暗中传出,如同一双双无形的眼在盯着她。 “不对,你还给我下了禁术!” 孟姝想起昨日吃的那块云片糕,怪不得她无法使出法力,原来是因为结界与禁术的缘故。 她咬牙抬眸,这只恶鬼远比他们想的更要狡诈。 而扶光他们现在的处境应当与她一样,毕竟昨日云灿拿回的云片糕他们都吃了,现在多半也被困在这奇怪的结界中。 可说是结界,竟察觉不出灵力波动…… “难不成,是奇门遁甲” 见她猜出,“少年”眉梢轻扬,狰狞的笑在他脸上慢慢扩大:“鬼王不愧是鬼王,想要杀你还真得费些功夫。” “但可惜,你使不出法力便与凡人无异,今日你必死无疑!” 说着,他又猛地向前飞来,带着恶鬼之力的利爪破空擒向女子脆弱的脖间,染血的瞳目带着势在必得的疯狂。 肉体凡胎对上恶鬼无疑是死路一条。 而没了法力的鬼王,也与肉体凡胎无异! 就在他以为自己即将拧断眼前人的脖颈时,眼前突然闪过一道冷光,素衣女子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把短刀,利刃刺穿他的手臂,血色飙出间,黑气轻笼,映出女子眼底寒凉。 吞金煞吃痛一呼,捂着手臂震惊瞪来:“你不是没了法力怎么还能召出法器!” 能伤了他的武器绝非凡人俗物,吞金煞不甘地扭动脖子,杀气凛冽地看向她。 闻言,孟姝轻嗤一笑,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她手腕一翻,沾血的梨木刀刃擦过衣袖,将银光覆盖的短刀握在身前。 方才吞金煞飙出的血有几滴溅在她脸上,其中一滴落于眉心,恰巧是隐去的鬼王印所在的位置,给这白皙的清丽面容平白染上几分妖邪鬼气,衬得她眼底寒意森然,让人心生惊骇。 “我就在这,不知你是否有命来杀!” 不过片刻,两道身影便扭打在一起,其中少年身姿形同鬼魅,扭曲而诡异,无数黑气从他身后冒出,于空中幻化出数只枯手,飞快地缠上孟姝。 孟姝当前一脚,狠狠踢向抓向她面门的那只枯手,手中银绣翻飞成影,脱手而出,化作一道流光刺向其余枯手。 只见黑气银芒交织间,随着梨木刀刃的扎入,那枯手截截掉落在地,湮灭成烟。 这些枯手都是恶鬼的怨气幻化而出,吞金煞咬了咬牙:“该死,竟敢斩我怨气。” 但恶鬼之力本就难以对付,更何况是使不出法力只能靠着武功的孟姝。 虽说银绣是灵器,但毕竟只能用于近身搏斗,吞金煞的招式又凶又猛,处处带着杀意,慢慢的,她开始落入下风。 “噗!”鲜血自她口中喷出,随着吞金煞一掌打过,她的身子如同断了线的风筝般飞出,撞向一旁窗楣,重重跌落在地。 孟姝强忍痛意直起身,见吞金煞又朝她抓来,她侧身一闪,可还未跑出多远,便觉身后传来一道巨大的吸力,紧接着她便被他扼住了脖子。 “我说了,今日你必死无疑。” 看着被自己抓住脖颈拎起的女子,“少年”那双泣血黑瞳愈发邪气,带着疯狂的笑意看着她,仿佛在欣赏自己的猎物。 “是么?” 就在吞金煞准备掏向她的心脏时,原本垂眸的女子却缓缓抬头。 怨气带起的风意吹动她散落在肩上的乌发,露出那双似笑非笑的眼。 她分明已经受了重伤,命都捏在自己手里,可不知怎的,当他对上那笑意时,吞金煞竟心生出几分不安来。 “吾乃鬼界之首,百鬼之王。” 第228章 她勾唇,眼里带着寒意:“别忘了你我的身份!” 刹那间,有种莫名的胆颤席卷而上,吞金煞瞳孔一缩,哪怕他已极力控制,可掐住她脖颈的手还是开始不自觉地颤抖。 这是恐惧。 是鬼怪血脉里对于王的恐惧。 随着女子眼神愈发冰冷,笑容在她脸上慢慢扩大,当那双带血的手反抓向吞金煞的利爪时,他只觉得浑身一麻,剧痛顿时蔓延而上,如同火烧般顺着他的利爪爬上,让他不得不松开手。 孟姝早有所料般稳稳落地,目光漠然却带杀气地看向他。 “少年”连连后退,染血瞳目中处处透着惊恐,正痛苦地捂着胸口哀嚎。 “不对,这是什么!”他不可置信地怒吼。 孟姝没有理会他,只是提刀缓缓走近。 见状,吞金煞暗叫不好,也顾不得其他,只好咬牙化作黑气跑掉。 见那道黑气消失在屋中,孟姝面色一变,压抑已久的血气冲上喉头,嘴角渗出源源不断的血迹。 她无力地坐倒在地,蹙眉喘息着。 幸好还有神血。 自从恢复记忆,鬼王之力觉醒后,孟姝便觉得不能再坐以待毙。 她既拥有神血,便要了解它,让它更好地为己所用。 这些天来,孟姝一直有在暗中修炼,尝试着让神血与自己血脉彻底融合,但她至今未能成功。 直到方才她赌了一把。 孟姝垂眸看向自己的掌心,在那里有她偷偷用银绣划出的一道血痕。 吞金煞的反应已经告诉了她,她成功了。 从此以后,神血彻底被她掌控,为她所用,与孟姝融为一体。 所以,哪怕吞金煞使计封住了她的法力,她却依然能靠着心念催动神血,哪怕只能催动神血力量的一部分。 窗楣外仍有红光异动,透过窗纸渗入房中,将偌大无边的黑暗照得更加诡异,地上女子却缓缓勾唇。 她握住了自己的掌心,凌厉抬眸。 “你们不是想要神血么?” “那便来拿吧。” …… 夜半时分,正是一日中天最黑,阴气最重的时候。 南阴山间有一灯影缓缓移动。 山间不断有窸窣虫鸣传来,伴有呼呼风声,时不时震得树丛瑟瑟作响。 柳鹤眠看着这阴森森的四周,有些忐忑地捏紧了手中提灯。 “没事的没事的,我柳大师可是鬼王的朋友,有哪个不要命的小鬼敢来害我!诛邪退散,诛邪退散……” 他一边走着,眼神溜溜一转,一边止不住地低声祈祷,生怕真的让自己碰上了什么妖邪鬼怪。 可南阴山的地形实在太过复杂,他只知道自己家的老宅在这山间深处,可之前祭祖柳正言从未带他来过,他对这山路一点印象没有,只好壮着胆抹黑探索。 “吱——” 突然间,耳边传来一声异响。 柳鹤眠刚迈出的步子瞬间顿住,整个人脊背发凉呆在原地。 他心想,不会真的让他撞鬼了吧?撞上了真要害他他也打不过呀! 他不敢动,四下顿时静悄悄的,只余自己手中提灯在风中摇晃,将四周树影拖得扭曲拉长。 柳鹤眠又等了一会,眼睛不安地眨巴着,直到他无意间低头一瞥,顿时松了口气。 “呼,原来只是踩到树枝了。” 不行,不能再耽搁了,孟姝他们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爹不知道会做些什么,得早些找到老宅才是。 柳鹤眠咬牙,将腰间三清铃取下握在手中,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开始大踏步向前走去。 “孟姝,好妹妹,扶光……你们可一定要保佑我呀……” 可还没等他走出多远,肩上突然一沉。 柳鹤眠不耐烦地拍向自己肩膀,本以为是树枝勾到了衣裳,可当他摸到那手下触感时,年轻人瞬间僵住。 愣神间,浑身血液瞬间冲到头顶,他面色发白,重重地咽了咽口水。 第200章 深夜的南阴山格外渗人,柳鹤眠狼狈地爬过土坡,连外袍都污了,当他看见眼前宅子时,眼神一顿,疑惑探头。 眼前这藏于山腰间,黑白墙瓦,阴森落败的庭院,当真是他家老宅 他握着提灯,表情明显犹疑地看向身后。 在那里,有一身形瘦长,面色煞白的黑袍小鬼正幽幽飘来。 方才柳鹤眠就是被这副面容吓了一跳。 就在一刻钟前,他肩上一沉,还以为是被树枝勾到了衣裳,结果回头一看,发现竟是一长手鬼爬在他背上,吓得柳鹤眠大惊失色,险些栽倒。 好在他手上还有三清铃,下意识地,正当他准备摇响铃铛时,那长手鬼却开口了,面色比他还要惊恐:“你你你别摇铃铛!” 它大喊:“我知道殿下在哪里,我可以带你去找她!” 殿下什么殿下 柳鹤眠被吓得大脑白了一瞬,看那小鬼神煞白脸色难掩惊恐,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它说了什么。 “你知道他们在哪?” 长手鬼飘荡在跟前,连忙点头。 有了长手鬼带路,柳鹤眠这一路总算是安心了不少,速度也快了许多。 心情松快下来,他看着前头小鬼,居然开始搭话:“你怎么知道我要找你们殿下?” 它没回头,伸出了那长得诡异的手臂,宛若无骨般灵活一弯,指了指他手中三清铃:“这上面有殿下的气息。” 而且柳鹤眠一路上还喊着孟姝和扶光的名字壮胆,长手鬼想不知道都难。 其实自从柳鹤眠进南阴山时起,山中的鬼怪就发现了他,起初还有一些心思不纯的小鬼想要吃了他,却在看见他腰间三清铃后纷纷避退,因为大家都认了出来,这铃铛不简单,那可是一件法器。 除此之外,上面还有着鬼王的气息。 相比那些心思不纯的坏鬼,这山间更多的是像长手鬼这样的善鬼,它们不曾害人,只喜欢在夜间出来游荡,顺便吸收些天地精气。 在认出吾主气息后,大家都在暗中讨论,这年轻人到底是谁,明明是介凡人无异,身上居然有附着鬼王气息的法器 不仅如此,他好像在找人 于是乎,在柳鹤眠看不见的视角里,有一群鬼怪在身后集结,忽远忽近地跟着他。 直到它们商量决定推出长手鬼,让它去探探这年轻人。 原因无二,只因长手鬼是它们这里面长得最“慈眉善目”的一个。 “跟我来吧,我今日看见殿下往这边走了。” 它将柳鹤眠带到老宅外,察觉到年轻人似乎在质疑它,长手鬼生气地嘟了嘟嘴,伸出长指摇了摇:“我不可能带错路,殿下就在这里面!” 这小鬼看着老实,不像是在骗他。 柳鹤眠远远望着那阴森宅院,不由得咽了咽口水,将手中三清铃握得更紧了些,终于鼓起勇气踏出第一步。 待他走出半截后,突然觉得身后空荡荡的,一回头,发现长手鬼并没有跟上来。 柳鹤眠有些不好意思地眨眼:“你要不,跟我一起去” 谁料长手鬼仿佛听见了什么惊世骇言般,惊恐地摆了摆手。 柳鹤眠觉得奇怪,问它为什么,长手鬼却说:“这处宅子的四周有好大的一股怨气,那怨气太厉害了,不是我这等小鬼能随便靠近的。” 怨气? 柳鹤眠转过身,将手中提灯往前一照。 前路森森,杂草密布,哪怕今夜无月,昏暗僻静,却也难掩此宅诡异幽凉。 柳鹤眠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恶鬼,不会也在这吧? 他被自己这想法吓得一哆嗦,却又更加担心起来。 按理说,孟姝他们应该傍晚时分便到了,却到现在都没有出来,想来定是遇上了麻烦。 更何况,这宅中还有他的爹娘,包括堂姐、云灿也都在里面…… 年轻人的神情半隐在夜色中,手中浮掠的灯火映照过他眉眼,紧蹙的眉心间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他看了眼手中提灯,眸色一沉,将那烛火熄灭,随手扔进了一旁草丛中,握好三清铃猫腰向前走去。 老宅前的两尊石兽爬满了青苔,正静静地伫立在黑暗中,相较之下,更为渗人的是那宅门上的貔貅浮雕。 柳鹤眠只看了一眼就缩住了脖子,就在他准备更前一步时,年轻人好似发现了什么,眉头一皱。 “奇怪了,怎么感觉这宅子有些不对” 貔貅眼中的翡翠在黑暗中发散着幽幽绿光,檐下两盏忽明忽暗的灯笼随风轻晃,柳鹤眠抬头仔细瞧了瞧,越看越觉得不对。 “是障眼法!” 他心下一惊,这宅门看似生门,实际上是用障眼法所变,实际的生门并不在这,他若是真就这般走进去了,等待的便只有一个死字! 他面色凝重地后退几步。 是谁在这用了奇门遁甲之术,还用得如此炉火纯青 第229章 孟姝他们,不会都被困住了吧? 想着,柳鹤眠握着三清铃的手更紧了些,他咬牙,小心翼翼地踩过杂草,避开正门紧贴墙沿。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他得尽快破解这障眼法,找到真正的生门所在才是。 柳鹤眠思索着,警惕地观察起四周来,不知看到什么,他眼神忽地一顿,目光紧锁在那散着幽光的貔貅浮雕上。 这浮雕,他很是眼熟。 留盛润中有,龙麒城中许多票号也有。 而且这个浮雕看起来,有些不对劲。 柳鹤眠脑中灵光一闪,贴着墙根一步一步缓缓向前,直到来到这貔貅浮雕下。 他伸出手,朝那貔貅左眼用力一按—— 只听“啪嗒”一声,底下石兽开始转动,逐渐形成卦象中的阴阳两位。 看来生门就藏在这卦象谜底后。 柳鹤眠握紧拳头。 …… 孟姝擦掉银绣上的血迹,又打坐调息一番后,这才感觉呼吸顺畅不少。 时间一点点过去,外头仍是一点动静也无,也不知道扶光怎么样了。 还有柳正言他们。 他们只是凡人,吞金煞想要对他们下手再容易不过。 “希望香囊能帮他们撑过一段时间。” 孟姝走到窗楣前,望着那从黑暗中透进的幽幽红光,尝试着伸手一推,却发现掌心一烫,有黑色怨气顺着她指尖爬上。 “滚下去!” 许是她的威慑奏了效,哪怕她暂时使不出法力,可鬼王身份却不是假的。 怨气到底是恶鬼的一部分,作为鬼怪,自然而然会受到鬼王压制。 看向自己的手,孟姝忽然明白,这一次看似是吞金煞的布局,实际上是那群神秘黑衣人的谋划。 那些人知道自己恢复了鬼王之力,在对付恶鬼上有着天然的优势,于是乎便想到了附身的法子,找到身边亲近之人,好让孟姝他们卸下防备,悄无声息地将他们引进圈套,让她无法动用法力。 现如今的局势对孟姝他们很不利,耽搁越久,他们就越被动。 不能再等下去了,得想法子出去才是。 孟姝蹙眉,尝试*着用银绣去破开这四面八方的木窗,但都毫不意外地被弹了回去。 “不行,奇门遁甲之术不能硬闯。” 她如今没了法力,单靠武力想要破除这机关无疑是痴人说梦。 就在孟姝头疼间,耳朵一动,突然听见什么动静。 叮叮当当的,轻泠中带着沉闷,像是铃铛…… 紧接着,有声音从四周窗楣外传来,小心翼翼的,像是怕被人发现:“孟妹妹,孟妹妹……” 是柳鹤眠! 她欣喜地凑近木窗,却发现这声音源头不定,木窗外仍是黑漆漆一片,只能听见声音忽远忽近,却找不出是从哪个窗外传进。 “柳鹤眠,我在这!” 可慢慢的,外头又恢复寂静,仿佛方才的声音不过是孟姝的错觉。 糟了,若是恶鬼发现了柳鹤眠…… 孟姝现在根本不在乎他是否找到自己,她只希望柳鹤眠不要再出事。 就在她焦急间,一扇窗楣外竟再度响起三清铃的声音,接着便是年轻人的试探:“孟妹妹,你在这吗?” 孟姝一惊,连忙循音探去,来到那扇窗前。 “柳鹤眠” “你真的在这!”刚才柳鹤眠就隐隐觉得听到了孟姝的声音,知道不是错觉后他欣喜一笑,险些热泪盈眶。 他终于找到他们了! “孟妹妹你别急,这奇门遁甲破解需要一点时间,我马上来救你。” 低沉的铃音从三清铃内溢出,他昨日被绑得匆忙,随没带着八卦盘,但好在有三清铃,也算是解了燃眉之急。 知道柳鹤眠在外头安然无恙,孟姝长舒一口气,却还是不能心安,生怕那吞金煞突然回来抓住他,到那时他们真的就“全军覆没”了。 好在柳鹤眠动作很快,这奇门遁甲对他来说不算难事。 当面前窗楣被打开,幽光从外透进时,孟姝才恍然发现原来自己面前的这扇不是窗,而是门! 房门由外被人推开,年轻人沾有泥土的脸出现在她跟前。 不仅如此,他的头发上还插着草,像是从哪摔过。 “你没事吧?” 柳鹤眠摇了摇头,下意识朝她身后一看,当看清屋内只有孟姝一人后,明显一怔,面色难掩担忧。 孟姝看出他心中所想,拍了拍他的肩:“扶光和你爹娘他们都不在这,这只恶鬼十分聪明,利用奇门遁甲将我们分开,你别急,我们现在就去找他们。” 第201章 方才烛火昏暗还不觉得,现下走出廊外,柳鹤眠留意到她身上沾有血污的素衣。 他看向她的掌心。 “没事,小伤而已,找人要紧。” 老宅四周都被布下结界,还有奇门遁甲,孟姝现在用不了法力,她拍了拍柳鹤眠的肩,率先朝外走出。 二进院中依旧空旷寂静,昏暗的廊下灯笼忽明忽暗,衬得那鼎后的貔貅塑像更为可怖。 孟姝特地避开柳正言,只简单说了吞金煞的事,闻言,柳鹤眠神情一变:“那,云灿他……” 他指尖一抖,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三清铃。 “他已不是云灿了。” 一时间,两人都有些沉默。 “混蛋!”他咬牙,强忍住泪水,狠狠捶向墙壁,拳头用力的攥紧。 见他脊背止不住地颤抖,孟姝想出口安慰,可话到嘴边只剩无尽的叹息。 这就是命数。 她仰头望天,本就昏暗的夜空因吞金煞的结界而便得更为难测,如无底洞般随时都可能会将他们牢牢吸入。 “柳鹤眠,我们没有时间了。” 她垂眸,整理好情绪后回头看他:“该走了。” 的确,现在没有时间让他伤悲。 柳鹤眠擦了擦眼角泪痕,仿佛下定某种决心,他缓缓抬头,再度握紧了手中三清铃,快步跟上孟姝的步伐。 有柳鹤眠在,再难的奇门遁甲也不算什么。 “找到了!” 随着一声铃音低响,柳鹤眠在心里飞速盘算着,目光忽地落在某处。 “柳鹤眠”不同的地方,同样的一扇门后,传来青年的声音。 “是扶光!” 听到柳鹤眠惊呼,孟姝回眸看去,正要快步走上时,她眉心一蹙,猛然察觉什么,手中银绣一翻反应极快地向后扫去。 那黑气来势汹汹,于半空中化作一道人影翻身而下,直击孟姝面门。 “柳鹤眠,快!” 听到动静,柳鹤眠怔然回头,却见一身着石绿色衣袍的少年正与孟姝扭打。 他面色带着诡异的白,五指成爪,最骇人的还是他那双泣血瞳目,随着他的动作,正有汩汩黑血往外涌出,顺着他的脸庞滴落。 “云灿……” 吞金煞察觉到后头还有一人,正欲破解他的机关,见状手掌一挥,一道怨气便破开空气朝那人袭去! “小心——” 在孟姝的提醒下,柳鹤眠终于回神,从情绪中抽离,看向那“少年”的目光一凝。 他不是云灿,是恶鬼! 当机立断间,三清铃的铃声彻响院中,忽远忽近的沉闷梵音传来,如同紧箍咒般震得吞金煞头脑一沉,他暗道不好,正要施法抵挡,却被孟姝一脚踹飞。 而他打向柳鹤眠的那道怨气也被三清铃给拍散! 没想到柳鹤眠现在能将三清铃驱使得如此得心应手,见他无事,孟姝悬着的那口气终于松下。 眼看吞金煞又要袭来,她双眼微眯,面无表情地将梨木刀刃从自己掌心划过,血珠滚落刀刃间,她眸色冰冷,径直迎上。 “柳鹤眠,趁现在快救人!” “孟妹妹!” 吞金煞的怨气震起她的长发,在银绣刺穿“少年”的肩胛时,恶鬼迸发出的鬼力也将她一掌逼退。 柳鹤眠担心地望向那头,踟蹰的脚步刚伸出,下一秒便僵硬在地。 他不能过去,孟姝说得对,他得抓紧救人。 柳鹤眠狠狠抹了把眼泪,握着三清铃转身。 “扶光,扶光……” 他得快些解开这八卦机关阵,只要扶光出来就可以帮孟姝了…… 身后的打斗声愈发激烈,柳鹤眠甚至能听到恶鬼的嚎叫以及女子的吃痛声。 他的手指都在发颤,可指尖动作却没停。 “鬼王,你三番五次坏我事,该死!” 吞金煞明显不想再与她纠缠下去,可即使没了法力,孟姝依旧难对付得紧! 他气得怒目圆睁,死白脸色上那双泣血的瞳目几乎要掉出,显得更为可怖。 他狰狞一笑,飞至空中,随着利爪用力一掀,恶鬼之力瞬间拔地而起,以席卷之势向孟姝打去! 见状,孟姝心中一惊,却无法抵挡,只好运起轻功向后一撤,可武功哪里抵得过鬼力? 第230章 迎面掀来的怨气几乎要将她撕裂,她身形一歪,就当她要向后栽倒时,一只手掌却稳稳地扶在她腰间。 她惊喜地看向来人:“扶光。” 随着青年顺势一推,在笼罩成圈的怨气中,两人颇有默契地背对而立,将后背交给彼此,警惕地看向这四周黑气。 “可还能坚持”他侧目问她,紧蹙的眉眼间抑制不住地担忧。 孟姝笑着点头,望向那即将又要袭来的黑气:“只是我暂时用不了法力,只能靠你了。” 扶光神鬼两道双修,这结界对他的影响应该不大,至少不会像孟姝这般受制。 闻言,扶光抬眸,看向前方的眼神愈发暗沉,冰冷的目光直穿层叠的怨气落在那吞金煞身上。 就在孟姝以为他要出手时,谁料他却抓过她的手腕,与她十指紧扣间伸向前方。 细腻的手掌中,银绣划破的还未干的鲜血染上他掌心,衣袖滑下,她右腕银羽恰巧与他脉搏相合。 在银光笼下的那一瞬,她听见他的声音:“一起冲出去。” “嘭——” 吞金煞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 突如其来的银光冲破了怨气屏障,直直击向吞金煞的心口。 一颗眼珠被打落,鲜血喷涌间,他的嘴边亦溢出血迹。 看着掉落在地的眼珠,吞金煞脸色一变,惊惧爬上他的面容,伴随着一阵鬼力涌动,他竟开始哀嚎起来。 “杀了你们,我要杀了你们!” 柳鹤眠听到背后传来的动静,刚想要回头,却想起自己手上的三清铃。 不行,他得抓紧找到柳正言他们在哪! 就在吞金煞欲再上前时,一道人影却从银光中飞出。 他一身青云锦袍,身形翩然,纯洁无垢的神力自他掌心打出,带着势不可挡的凌厉,击向吞金煞面门。 见状,吞金煞想躲,扶光速度实在太快,竟将他逼得节节败退,紧接着,后背传来一阵刺痛,带着火辣辣的灼意。 孟姝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染血的银绣破开他护身怨气,准确无误地刺向他的胸口! “你……你们……” 血泪从他仅剩一只的眼球中落下,“少年”的石绿色衣袍几乎被撕裂,他不甘地看向他们,眉目间满是惊惧。 与此同时,那边的柳鹤眠似乎发现了什么,手中三清铃的颤动愈发剧烈。 “这道机关前竟然还有怨气护形” 柳鹤眠心下一惊,猜到柳正言他们多半就被关在这道机关扇门后。 想要破解此术,就必须先破开怨气! 柳鹤眠神情难掩凝重,他看向自己手中铃铛,眼眸一沉。 不管怎样,死马当作活马医,他总得试一试吧! 隐秘的夜色中,三清铃上的繁冗符纹泛着冷光,年轻人合上眼眸,抑制住心头不安,摒弃杂念,逼着自己心念合一。 “三清道韵,铃震九幽,邪祟退散!” 在柳鹤眠话音落下的那一刻,他手中那只铜铃第一次迸发出耀眼的圣光,铃身符纹仿佛活了过来,浮跃于铃铛四周,随着年轻人的动作不断向外扩散。 铃声低溢间,眼前怨气瞬间散开,于空气中湮灭成烟。 “罡指北斗,步摄天星,九宫八卦,护我真形……” 在柳鹤眠的句句低语中,眼前八卦遁甲机关愈发清晰,障眼法的木门被破除,映入眼帘的是面石墙。 柳鹤眠咬牙奋力一推,石墙上的机关木轴缓缓转动,露出一个圆形小孔,他刚一抬眸,却浑身一僵。 透过小孔,依稀可见那是一个封闭狭窄的墓室,墓室幽暗,唯有一只残烛可堪照明,而柳正言他们就晕倒在墓室里。 除此之外,堆叠在他们身后的,是累累白骨。 无一例外,那些白骨都没了眼睛,颅骨处还刻有“活人吞金,财气生根”字样的符纹。 “爹,娘,阿姐!” 柳鹤眠双手死死扒着石壁,朝里面大喊。 可无论他如何喊叫,柳正言他们仍是一点反应也无。 年轻人扶着石壁的手开始颤抖,一抹后怕从心底油然而生。 他回头,想寻求孟姝和扶光的帮忙,却刚好看到孟姝刺向吞金煞的那一幕。 吞金煞发出彻天痛嚎,身后怨气化作腾腾黑烟逐渐消散。 见此,柳鹤眠一喜,正要高喊时,余光却无意间瞥见檐顶一角,红光幽幽,似有人影。 “小心!”他几乎呐喊出声。 扶光眼神一敛,衣袖翻飞,金光迅速朝那打去,可那人似乎早有预料,身形一闪。 黑袍下的男人唇角轻勾,灯火昏黄间,更衬其黑纹人皮面具阴森诡异。 “不好,是梅花血印!” 听到孟姝的声音,扶光快速回头。 只见银绣下的吞金煞开始疯狂颤动着,方才的痛苦神色从“少年”面容上散去,仅剩一只的泣血眼珠开始散发异样的红芒,随着他一声低吼,身形迅速变大间,石绿色衣袍被其撑破,黑亮皮毛竟从中冒出,身遭的怨气也越来越浓烈。 不过瞬息,方圆几百里的怨气竟全部被吸引而来,在柳家老宅的半空上聚成黑云,里面隐有红光涌动。 第202章 “没事吧?” 孟姝摇了摇头,看向那现出貔貅原形的吞金煞神色凝重:“黑纹面人唤醒了梅花血印,它身上的恶鬼之力被彻底激发了。” “扶光,为今之计只有先破结界,不然你我法力受限根本不是它的对手。” “我先拖住它,你想办法破结界。” 说着,眼见吞金煞就要朝他们袭来,扶光转身迎上。 “小心……” 孟姝蹙眉,却有些担忧,可如今最要紧的就是找到破解结界的方法,她转身走向那鼎后石碑。 貔貅塑像后柳不言的尸骨仍立在里面。 那边,看见吞金煞突然开始暴怒,柳鹤眠心下一惊,连忙护在墓室前,好在吞金煞并没有注意到这。 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柳鹤眠额前薄汗密布,他强迫着自己冷静下来,开始仔细观察起这四周石壁。 这吞金煞在老宅内到处都设有奇门遁甲,说不定这一甲之后更有一甲,凡逢末路必有生门,正所谓福祸相依。 柳鹤眠皱眉:“这墓室的生门会在哪呢” 另一边,孟姝捡起方才打斗掉落的银绣,端详了一番貔貅塑像以及柳不言的尸骨后,眸光一顿,突然看向自己的掌心。 那里还残留着一些银绣划破的血迹未干。 人们建宅注重风水,讲究对称,此老宅的中心无疑便是眼前这座石碑,也是天地灵力最容易汇聚之地。 而每个结界都会有各自的薄弱结点,为了防止被人破坏,吞金煞定会把结点设在一个众人不敢细瞧,它却最有把握的地方。 孟姝眼神一亮。 柳家世代信奉貔貅神相,那他们定不会太过靠近此处以免冒犯,更不敢仔细端详。 想着,孟姝将自己的右手举起,当带血的掌心触碰到石碑的那一刻,地面突然传来一阵颤动,紧接着便听见一声巨响,伴有黑烟掠空,似有什么在夜幕中缓缓打开。 “杀了你们!” 看着扶光被结界压制了大半的法力,就要抵挡不住自己的怨气时,吞金煞狰狞一笑,漆黑幽瞳中难掩得意。 就在此时,巨响在耳边炸开,它面上笑容一僵,不可置信地抬头。 “我的结界,怎,怎么可能……” 青光从它背后袭来,一掌打向它的心脉,吞金煞避之不及从半空中滚落在地。 孟姝赶来扶光身侧,朝他微微点头,扶光明白,结界已经破了。 两人并肩朝吞金煞看去。 “吞金煞,本殿再给你一次机会,若你自愿归降,本殿可饶你不死。”身穿素衣的女子静静立于石碑前,平静地看向它。 吞金煞有些恐惧地抬头,正要说话时,脖后黑亮皮毛下的血印忽而一闪,它的神情瞬间僵住,双瞳之间隐有血光浮动。 方才被孟姝所伤的伤口瞬间愈合,它怨气疯长,无数利爪从它背后伸出破空而来。 “寂云!” “蛟月!” 被梅花血印加持的恶鬼威力比之前更甚,如同一只没有痛觉的怪物,想要收服它很是棘手。 很快,孟姝与扶光再次与吞金煞交手,强大的威压向四周震开,险些将老宅掀翻,二人身形瞬间隐匿在光波后。 “阴阳相辅,卦为缘生。” 柳鹤眠找到生门所在方位,随着铃音一震,一处形似断龙石的石块出现在眼前。 柳鹤眠猜到,这多半就是墓室的出口所在。 墓室内,因外头打斗传来的动静震得四周石壁时不时颤动一瞬,昏迷之中,柳正言隐隐约约好似听见柳鹤眠的声音,可头脑昏沉得厉害,四肢更是无力发麻,他挣扎了好一会,这才艰难地睁开眼眸。 “阿吟,阿吟……” 第231章 他看向昏在自己怀中的夫人,蹙眉轻唤道。 “我们这是在哪”萧玉吟发髻微乱,刚想坐起身却发现四肢酸软,浑身冷得厉害。 她刚一回眸,却被吓了一跳。 在他们身后竟堆了累累白骨,看上去格外渗人。 柳正言看了眼四周后,眼神一沉,抱紧了萧玉吟:“应是在老宅墓室。” 这地方他很熟悉,在新的吞金者出现后,以前的吞金者便会被安置在这个地方。 可他们怎么会在这醒来 柳正言皱眉,昏迷前,他好似看到了云灿…… “舒云!”萧玉吟眼神一转,看到不远处地上的柳舒云后神色一变。 柳舒云与他们不同,她的额角破了一块,像是与人争执过一番,衣角也沾有斑斑血迹。 可不论柳正言和萧玉吟如何唤她,她却一点反应也无。 就在二人焦急间,墓室外突然传来一声响动,铃铛声音后,有人透过石壁圆孔看来:“爹,娘!” 是柳鹤眠! 柳氏夫妇相视一眼,欣喜难掩。 “鹤眠……”萧玉吟面色苍白,却还是艰难地扯起笑意。 原来方才不是幻觉。 柳正言一字不发,看向那圆形小孔的眼神却一默。 “娘,你别害怕,我马上就救你们出来。” 那断龙石看起来一点缝隙也无,石壁光滑,并无玄机,他心下焦急却也束手无策。 此时,背后传来一阵响动,连带着地面都开始动摇,柳鹤眠身形一歪,好在他及时扒着石壁这才没有摔倒。 忽然间,一道冷风吹来,惊得柳鹤眠五脏六腑俱寒,他下意识回头,却看见孟姝挡在他身前,将那凌厉袭来的怨气打散。 “还要多久吞金煞已是强弩之末,但它以怨气作引早就在四周埋伏好了,意图炸毁老宅拉我们陪葬,事不宜迟我们得赶快走!” 吞金煞暂时被扶光压制,蛟月刺穿他的心脉将它死死钉在了石碑上,彼时它身上的梅花血印正不安骚动着。 吞金煞可收服,早早利用梅花血印做的埋伏却无解。 这方圆几百里的怨气都被吸引到了这,在老宅四周聚成一个巨大的怨灵阵,吞金煞现如今见自己必死无疑,便决意要引爆怨灵阵让他们一起死! “可我爹娘他们还在里面……”柳鹤眠声音都在颤抖,双手紧紧扒住断龙石,试图用蛮力打开,慢慢的,指尖开始溢出鲜血,血迹落在石壁上。 孟姝见状眉头一蹙,刚想用鬼力破了这墓室,却被一股无形的屏障挡回。 “这不是一般的断龙石。” 她神色凝重:“上头有恶鬼之力,想来吞金煞是利用了里面附有怨气的白骨作为阵法中心,除非阵法发动,否则难以打开。” 可若阵法发动,这里的一切便会化作废墟,眼前的墓室不论打开与否,都只会是一场灰烬了…… “不行,他们都还在里面,孟妹妹,求求你救救他们……”柳鹤眠再也忍不住,泪水划过年轻人的脸庞,他干净的蓝袍早就脏了,身上除了泥土便是杂草,彼时双眼通红,死死扒住断龙石不可松手。 孟姝看着心里很不是滋味,她拳头收紧,蹲下身安抚他道:“柳鹤眠,我们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冷静。” 她抬眸:“我帮你暂时封住断龙石上的恶鬼之力,以免吞金煞催动阵法,你想办法开门,一定要快!” 说着,孟姝双手结印,青光笼罩间,在凡人看不见的视角里,包围在墓室前方的怨气松动一瞬,继而慢慢向四周散开。 “就是现在!” 闻言,柳鹤眠心神一敛,按照奇门遁甲之术飞快找出了开启断龙石的拐钉所在,那拐钉牵扯着开关的石条,柳鹤眠面色涨红,奋力一推,终于见那落下的断龙石颤动一瞬。 “孟姝,吞金煞要催动阵法了!” 那头,蛟月下的吞金煞开始疯狂挣扎,扶光眼睁睁地看着它背后的红光越来越强烈,暗道不好,高声提醒道。 “柳鹤眠,快!” 这梅花血印的力量实在霸道,她和扶光在凡间又会受到天道的约束,法力发挥不过半成,方才受了伤,现如今又与恶鬼抗衡如此之久,已显吃力。 那黑气顺着青光爬上孟姝的手臂,她身形一晃,若非意志力强劲,险些便要被恶鬼之力侵体。 柳鹤眠咬紧牙关,使出了全身力气推动拐钉,可无论他怎么推,那断龙石的上升依旧很慢。 快点,再快点! “啪嗒——” 不知有什么卡住石条,使得控制开关的拐钉一紧,无论如何都无法再推动。 柳鹤眠心乱如麻,见状连忙趴在地上,朝里面伸出手:“爹娘,你们抓着我,我拉你们出来!” 可意外的,里面并没有回应。 他心头咯噔一跳,一股不好的预感缓缓升起,他下意识朝里面看去,却见柳正言和萧玉吟面色惨白,七窍开始有黑血往外溢出。 原来他们早已被恶鬼所害,怨气不知在何时侵入了他们的三魂七魄。 “爹,娘——” “别管我们了,快救舒云……” 萧玉吟已经昏了过去,柳正言拼着最后一丝力气咬牙爬来,将柳舒云一点点往外推去。 奇怪的是,她七窍并未流血,看上去只是有些皮外伤。 “爹,你们怎么办!”柳鹤眠终于忍不住哭喊出声,他拼命地伸出手,妄想抓住柳正言的衣袖,最后却扑了一场空。 “别管我们了,”柳正言无力一笑:“我已经没力出去了……” “爹……” 源源不断的黑血从柳正言嘴角涌出,他痛苦地皱了皱眉,吃力地昂起头,目光穿过断龙石下的开口,看向他的儿子:“鹤眠,是爹错了,你能否……能否……” 话未说完,他艰难昂起的头重重垂下,双眼紧紧阖上。 “爹!” 第203章 “柳鹤眠,来不及了,快走!” 断龙石一点点落下,孟姝用力拉住试图用自己的身体阻挡石块落下的柳鹤眠,拼命地将他往外拽。 “爹,娘……”鲜血从他磨破了的指尖往外流出,柳鹤眠不愿松手,手指紧紧扒着地,在地上形成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眼见那火舌就要缠上柳正言与萧玉吟的身体,柳鹤眠双目猩红,哭喊着摇头。 吞金煞燃尽自己最后的怨气,看着那即将吞噬长夜的大火慢慢燃起,它邪气的瞳孔一转,疯狂大笑着,诡异的笑容在它脸上缓缓绽大,它盯着扶光,眼中暗光一闪而过,随即在蛟月下缓缓闭上了双眼。 扶光收回蛟月,快步来到墓室外,却见孟姝拉着柳鹤眠,而在即将彻底合上的断龙石内,怨气伴随火光,一寸寸舔舐过柳正言与萧玉吟的身体。 里头的那些白骨在火光中叫嚣着,似在偷笑:“看啊,又有人死了。” 柳鹤眠死死盯着断龙石下最后那点缝隙,不甘地含泪注视。 “嘭——” 背后传来一阵巨响,二进院中那高大的石碑轰然倒塌,不仅如此,连带着老宅四处也开始升起白烟。 “柳鹤眠,他们拼上了自己的性命也要让你活,你必须好好的出去!” 见事态愈发紧急,孟姝咬牙拉着柳鹤眠的手臂往后扯,恰巧此时扶光赶到,他扶住险些栽倒的孟姝,替她拉出想要与柳氏夫妇一起死的柳鹤眠,强硬地拽起他,带人往宅外飞去。 孟姝则扶起地上的柳舒云,紧跟上扶光的身影。 就在他们离开的下一秒,火光破壁而出,他们方才站着的那块地方连同整个墓室猛然倒塌,滚滚尘烟随之荡起。 疾风呼啸在耳边,冲天而起的火光险些映亮天幕,并伴随着红光劈闪,势如雷芒,整个宅子瞬间湮灭在这场变故里。 袍发脏乱的年轻人早已泪流不止,在扶光脚步落在宅外草地的那一瞬,他无力地栽倒在地,难捱地躬起身,望向那被火光彻底吞噬的宅院。 “爹,娘……” 他脸色苍白,脖上青筋因用力而暴起,泪水打湿了他的衣襟,他握紧拳头,仿佛对十指痛意浑然不觉,任由鲜血从他指缝中流出,逐渐染红他的手掌。 “是我不好,是我错了。”他悲伤的不能自己,含泪哽咽:“我为什么……为什么要离家出走,为什么要与你们怄气……” 时至今日他才知道,柳正言都瞒了自己什么。 他以为他是一个古板又自私的父亲,只想将身边人的一切都牢牢把握在自己的掌控下,让他们凭自己的心意而活。 他以为他不懂自己,从始至终只想逼着他去做不喜欢的事,根本不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 可时至今日柳鹤眠才明白,是他错了…… 年轻人紧紧捂着自己的心口,痛苦地呜咽出声。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那日萧玉吟曾跟他说:“总有一日,你会明白他的。”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第232章 柳鹤眠自嘲一笑,泪水落入唇中,在心口化开苦涩。 “柳鹤眠,这不是你的错。” 有只手扶住他的肩头,扶光垂眸道。 “我自诩擅长风水八卦,对奇门遁甲不在话下,可我今日却没能救出自己的父母。”他依旧跪倒在草地上,艰涩出声道。 “但你救了我们所有人。” 孟姝将柳舒云安顿在一旁,转身走向他,蹲下轻声道:“柳前辈他从不曾怨过你,虽然嘴上不说,却很为你自豪。” 孟姝抬眸,看向前方那冲天火光。 “他和萧夫人今日来此,早就抱了必死的决心,之所以瞒你,是希望你好好的活着,去过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 或许是柳鹤眠这次的归家让他们意识到,他早已不是从前那个不谙世事的富家少年,他早可以自己扛起一片天。 于是乎,柳正言才敢下定决心,设下此局,去赴一条死路。 “所以啊,你不能放弃,要为自己好好的活,带着他们希望一起走下去。” 柳鹤眠抹了抹眼泪,脊背却止不住地颤抖。 孟姝与扶光相视一眼,皆是不忍垂眸,静静站在柳鹤眠身侧陪着他。 孟姝看着柳鹤眠,心下也百感交集。 她知道失去双亲的滋味,这世上最痛苦的莫过于亲眼看着自己在乎之人死在自己眼前。 前头火光迸响间,浓烟滚滚,一道诡异红芒隐匿在烟雾中一闪而过。 彼时林间正传来动静,窸窸窣窣的,听上去人数众多。 孟姝与扶光同时回头,却看见有光亮在林间移动,正快速向他们的方向赶来。 “是阿爷和沈禛。” 孟姝眼眸微眯,待看清来人后快步上前,便见穆如癸与沈禛带着一队精兵速速赶来。 方才这处传来的轰响穆如癸听到了,他急急下马朝孟姝走来,却见跪在地上的柳鹤眠背对着他们,形容狼狈,正颤抖着垂眸,除此之外,一旁的石头旁还靠着柳舒云,就连孟姝与扶光的神情都难掩沉重。 见状他眉心一蹙,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来。 孟姝朝穆如癸与沈禛使了个眼色,将他们拉过一旁,简略地说了前因后果后,二人神色皆是一惊。 穆如癸抬眸看向他们身后那大火散去,只剩无尽废墟的宅院,心下骇然。 “你的意思是,柳正言与萧玉吟他们……” 他目光一顿,怜惜地看向扶光身边的柳鹤眠,欲言又止后,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声轻叹。 “苦了这孩子了。” 穆如癸看似乐乐呵呵,与谁都能交往的模样,实则能入他眼的人少之又少。 柳鹤眠却是他见过的难得至真至善之人。 只是没想到,像这样一个赤忱潇洒的年轻人,也要历经双亲惨死之苦,受到这般尘世历练。 就在穆如癸沉默间,是孟姝唤回了他对思绪:“对了阿爷,我看你神情焦急,可是出了什么事?” 说起这个,穆如癸幽沉的眼眸更黯淡几分,有些难以开口。 “段之芜联系不到你,便用鬼鸟给我传信。” 穆如癸拳头收紧,半晌才抬起头看向孟姝:“孟倚死了。” 那一晚发生的变故实在太多。 柳鹤眠伤悲晕厥,柳舒云又昏迷不醒,好在援兵赶到,一行人总算是有惊无险地回到了柳宅。 可孟倚的死讯传来,却是孟姝没想到的。 她当即用鬼王之力联系段之芜,却迟迟得不到回音,正当她坐立难安动了要回鬼界的念头时,却在第二日午后得到了他回信。 那时她才刚回到柳宅,一进院门她就将自己关在房内,打开了那封印信。 青光闪过间,印信化作一道流光,其中字句浮跃于空,展现在孟姝面前。 孟倚的死,对鬼界所有人来说都无疑是一场意外。 那日宫内有外贼闯入,所有宫中守军都被调往捉拿,包括鬼族祠堂的兵力。 当守军回到鬼族祠堂时,孟倚已经倒在了凉亭旁,他生前最喜爱的那片紫色鸢尾花里。 孟姝眼眸一沉,拳头重重砸在案上。 不用段之芜多说她也知道,那外贼定是没抓到。 因为多半根本没有外贼,这一切只不过是凶手的幌子。 许是孟倚发现了什么,这才惨将他杀害。 段之芜在信中写了孟倚的详细死状,身上有多处刀伤并伴有烧焦的痕迹,鬼力耗尽。最奇怪的是,他至死都牢牢抓着自己的木藤拐杖,并强行抽出自己一魄护住木拐,直至段之芜赶到时也仍握在手中。 待到最后一字读完,浮现于半空中的字样化作云雾散开,孟姝红着眼垂眸,随即深吸一口气,沉重地闭上双眼。 孟倚为什么要护住拐杖? 这并不难猜,孟倚肩负着守护祠堂的重责,那拐杖便是他打开祠堂的钥匙,凶手定是想进鬼族祠堂却被孟倚发现,在一番交手后便残忍将他杀害。 不仅如此,凶手还试图夺过拐杖进入祠堂,却没想到孟倚不惜牺牲自己一魄守住它。 孟姝看向自己的掌心,那里放着一枚黑曜石指戒。 这是孟倚的长老身份象征,段之芜在印信中一同交于她的。 她轻轻摩挲过它,眼眸难掩伤悲。 孟倚是看着她长大的,在众长老中,孟姝也与他最为熟悉。 想当初离开鬼界时,她还曾与孟倚约定,等人间事毕后要带忘忧君与他好好喝一杯。 却没想到,那竟是最后一面。 “倚长老,阿姝欠你一壶酒,若你不嫌弃,待回了鬼界,我再厚着脸皮去见您。” 孟姝强忍住心头酸涩,看着手中指戒缓缓一笑,眼神却慢慢沉下。 想来那凶手便是潜伏于鬼界中*的奸细,他既已经动手,那便不能再等了。 孟姝在屋里待了许久,扶光正觉得奇怪,以为是她与吞金煞交手时受了伤,刚想前去找她,却意外碰见了穆如癸。 “你是说孟倚死了?”扶光蹙眉。 “不错。”穆如癸抬头:“神君,鬼界人间双双受难,这三界的天恐怕又要变了。” 第204章 夏末的午后经常落起雨,雨水拍打在墨色瓦边,淅淅沥沥的水珠从翘起的脊兽上滑落,于地面泅开水洼,有下人抱着白布香烛匆匆走过,溅起涟漪。 好不容易等到雨停,宅邸前的朱漆大门上缠着白麻,有下人搬来木梯卸去原本挂在两边的大红灯笼,在众人悲伤的目光中,换上了白色灯笼,就连向来大气恢宏的牌匾也被裹上缟素,处处透着凄凉。 宅内更是不用说,清浅的池塘映出下人们垂眸低泣的身影,悲凉风意穿堂吹过,引得堂中棺椁前的白幔飘忽作响。 当孟姝推开房门时,院中正站着一人,他看上去已经等了许久,有雨珠顺着头顶树叶落在他的月鳞锦袍上。 孟姝特地梳洗一番,换下了那身沾血的衣裙,重新换了身素衣,乌发用一根银簪简单挽起,当看到院中之人时,她脚步明显一顿。 她转身合上房门,抬步朝扶光走去。 “听说孟倚死了。”他道。 孟姝看似平静地点头,可忧沉的眼眸却暴露了她。 扶光将她的神情收入眼底,眉心轻蹙,不禁为她担心:“你可要回鬼界” 孟倚是长老之首,他的死必然会在鬼界引起轩然大波。 更别说,他对孟姝而言也有不一样的感情。 谁料眼前女子却轻轻摇了摇头:“我不能回去,你还记得那夜看见的黑纹面人吗?” 她抬头:“他又来了。” 吞金煞一事虽解决,可那群神秘黑衣人的动向却越来越难以捉摸,孟姝甚至猜不到他们的下一步棋会落在哪。 “所以我还不能回去。” 那黑纹面人既然来了人间,孟姝不信除了吞金煞后他没再有后手。 万一这一切只是调虎离山之计…… 说到这个,孟姝睫毛轻动,不知想到什么,忽而抬眸。 “原来如此。” 他们前脚刚离开鬼界,宫内就有奸人闯入,还杀了孟倚。而后他们被引进老宅与外界失去联系的同时,也阻止了孟倚死讯的传来。 这一切环环相扣,他们看似解决了吞金煞这一大患,实际上那群黑衣人的目标根本不在此。 吞金煞或许也是一个幌子。 想清楚这些后,孟姝神情缓缓沉下,不由自主攥紧了拳头。 扶光看向她:“鬼界那边我已经让不铮过去了,届时他会和段之芜取得联系,你……” 他想出声安慰她,抬起的手在即将碰到她的肩膀时僵住一瞬,最终还是放下。 “孟姝,你不必将所有一切都揽在自己身上,你从来就不是一个人。” 闻言,孟姝心头一动,垂眸长舒一口气后,笑着看向他:“走吧,去看看柳鹤眠,突然出了这么大的事,我实在有些担心他。” 扶光与孟姝一同向外走去,堂前的丧仪已经布置完毕,厅中静悄悄的,二人穿过守在门外的下人,径直走进厅中,看见了那跪在两尊棺椁前烧纸的柳鹤眠。 第233章 他身着凄白孝服,身形单薄,手上烧纸动作不停,双眼却无神地看着那盆中火光,如同行尸走肉般麻木憔悴。 孟姝和扶光没有说话。 二人来到牌位前给柳正言与萧玉吟上了柱香,随即来到柳鹤眠身边,自然地拿过一旁纸钱坐下,帮他一起烧着。 过了很久,柳鹤眠才终于愿意开口说话。 他声音艰涩嘶哑,带着压抑的哭腔,可眼睛里泪早已流干了:“谢谢你们……” 扶光没有抬头,点燃的纸钱在他手中燃开,被青年放入火盆中。 “与我们说什么谢,”他声音柔和,拍了拍柳鹤眠的肩头:“你没事便好。” 柳鹤眠低头擦了擦脸,从怀中掏出一封信,信已被人拆开看过。 他递给他们:“这是我爹留下来的。” 他吸了吸鼻子:“他在信中道清了事情的原委,指明了王世焱这些年来贪昧官银的罪证,还说了留盛润的后续事宜。” “今日杨大人来时,我已将罪证交给他。” 至于其他。 柳鹤眠仰头轻叹,目光从这厅堂中一点点看过,笑中含泪,尤显悲寂:“这是柳家祖上造下的罪孽,这么多年来留盛润生意的愈发红火,这罪业便越来越大,于是他特地叮嘱我,将这些年留盛润的余利全部上缴朝堂,遣散宅丁,开门布粥,也算是后人对这罪业的尽力弥补。” “可票号也是我爹这么多年来的心血,让我解散留盛润,我竟有些不舍得。”话到此处,他有些哽咽。 柳鹤眠从前对票号经营不屑一顾,对于留盛润的生意更是不上心。 可这一次,他却是真真切切地明白,何为在乎。 原来留盛润早已不是一个票号这么简单。 那是他的家,是柳正言带着他儿时玩耍的地方,里面的一桌一物,一砖一瓦,都深深刻在了他的记忆里。 丢了它,就好似柳鹤眠丢掉了前半生的自己。 看完手中的信后,孟姝与扶光相视一眼,心中无不动容。 柳正言此举是他们所没想到的。 直到此刻孟姝才真正懂得了他在柳家老宅中的那番肺腑之言。 看似是恳求她与扶光的相助,实则也是自己的陈情。 他从不觉得这些踩在他人血骨上得来的财富是自己的,哪怕向吞金煞行害人之事的人并不是他,可他仍揽下了所有责任,让吞金煞既由柳家人起,也由柳家人终。 “柳前辈之大义,孟姝实在佩服。” 孟姝再次起身抬手,朝眼前棺椁敬重一拜。 她看向跪坐在地的柳鹤眠,温柔一笑:“留盛润的确不合适再继续存在,但不意味着柳家就此结束。” 柳鹤眠一愣,怔怔地抬头看向她,却听眼前女子继续道:“过往的罪孽已经跟着老宅湮灭在了那场大火里,无论是你还是柳家,都应该有新的开始。” “柳鹤眠,”她唤他:“如果你想继续经营票号,继承父亲前志,不妨换一个名字,重新开始。” 又过了一日,柳舒云终于醒了过来。 她身上的伤并不重,主要还是因为阴气太重所致,意外的,在听到柳正言与萧玉吟的离世后,她远比孟姝想的还要坚强。 她强撑着病体下榻,在丫鬟的搀扶下先是去厅前给二人上了香,后又与柳鹤眠一起守灵,帮着他奉骨灰匣,足足七日,从未道过一声苦。 因留盛润关门,所有家财都被柳鹤眠交于朝堂,一时间柳家内萧条无比,除了一处空宅,当真是一点家当也无。 无奈之下,柳鹤眠只好遣散府丁缩减开支,只留下了老管家张叔,毕竟现在他也养不起这一宅子的人。 可没想到,这些宅仆竟无一人愿意离去,宁愿不要月俸也要一心留在柳宅,跟在柳鹤眠身边,谁都不肯走。 为此,柳鹤眠还感动了许久,最后还是心软将他们留下。 正当他为宅中生计发愁时,孟姝与扶光二人却给他送来了一笔银子。 “这些就当是我们借你的,”孟姝笑:“待你开了新票号有了赢钱后,届时我再向你讨分红。” 有了这笔钱,可真真是解了柳鹤眠的燃眉之急,可他又不会经营生意,从前柳正言也从未教他,但好在还有柳舒云。 柳舒云看似娇弱,只通琴棋书画,却没想到在经营生意上也是一把好手,这些年来跟着柳氏夫妇二人更是耳濡目染,将经营票号的本事学了个八成,有了她坐阵,柳鹤眠的新票号也算是歪打正着地开出来了。 孟姝从他的口中得知,新票号的名字唤作“熹微”,取黑暗将尽,光明伊始的新生之意,正好还能与八卦阴阳相衬,着实像柳鹤眠会取的名字。 那日“熹微”刚开张,孟姝特地去看了一眼,正巧碰见在票号里忙碌的柳舒云,见到她,柳舒云一喜,笑着招呼。 柳鹤眠将王家罪证交于杨算后,当杨算来问时,孟姝还特地隐瞒了其中关于吞金煞的部分,只道是王世焱害怕贪银一事败露,便利欲熏心杀了妻儿。 不管如何,当初王高茂身死一事总算是真相大白,柳舒云所谓“克夫灾星”的谣言也已不攻自破,心情也好了不少。 如今她在“熹微”忙前忙后,是新票号的掌柜,整个人也比先前活泼开朗得多。 但不知为何,孟姝总觉得柳舒云还有事瞒着他们。 因为每次看到孟姝时,她的眼神总会有些闪躲,今日孟姝来“熹微”,也是想与她问个明白。 “孟姑娘,我……”起初孟姝拉她来到这四下无人处时,她心头就咯噔一跳,直到孟姝直言不讳地问出口,她才明白什么,有些迟疑。 “柳姑娘,经历生死一遭你也该信任我才是,若有什么,希望你不要隐瞒。” 柳舒云低着头,双手紧紧揪着帕子,略显不安。 孟姝也不急,就这般静静看着她,她相信柳舒云会说的。 果不其然,过了半晌后,眼前的姑娘似下定了决心,抬头看着她。 “在老宅那日,我好像看见了高茂。” 第205章 他站在崖端,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脚下大地,眼神缓缓落向某处。 在那里,被火燃尽后的废墟尤显荒凉,有乌鸦衔枝飞过,叽叽喳喳地停留在断壁残垣上,随着一道冷风吹来,又惊吓般振翅飞走。 风吹起男人暗黄衣袍的一角,有脚步落在他的身后,继而慢慢向他走来。 来人的目光顺着他的往下看去,见到那处废墟时眉梢一扬:“吾主让你来的?” 黄袍人没回答他的话,反而沉声道:“你为何如此冲动,竟在这个关头对孟倚下手” 黑纹面人冷嗤一笑:“那老头我早就想杀他了,谁让他瞧见我进鬼族祠堂,还妄想阻止我,简直做梦。” 说着,他好似明白什么,转头看向那黄袍人,嘲讽道:“你怕了?” 他的面容隐匿在宽大的帷帽下,只隐约可见那高挺的眉骨,见他不答,黑纹面人双手环胸,不屑一哼:“你放心,孟姝他们根本不知道是我动的手脚,更何况柳家老宅一事,他们不也没察觉我” 闻言,黄袍男人神情微动,终于有了反应,有些不喜地皱了皱眉。 “恶鬼大军一事正到紧要关头,你莫要轻敌。” 孟姝与扶光,没一个好对付的。 黑纹面人倒是无所谓,他摆了摆手,不甚在意:“担心什么,我还留有后手,大军和神血我都势在必得。” 他得意扬唇,眼神微眯透着寒光:“这一次,我定让孟姝有来无回。” …… 与柳舒云告别后,孟姝从“熹微”离开,匆匆回到柳宅,其间路上还遇到了穆如癸,奇怪的是这两日他鲜少喝酒,倒是喜欢出去晃悠。 因着心里有事,孟姝快步赶回院子里,敲响了扶光的房门。 “吱呀”一声,房门由内打开,看见是孟姝,扶光眉梢一扬,眼底浮现些笑意,有些意外:“你怎么……” 话未说话,谁料孟姝突然开口,神情有些凝重:“我总觉得吞金煞一事进展得太顺利了,有些不对。” 扶光一听,眉头轻轻一蹙,让她进了屋内。 壶里有着刚刚泡好的茶,还冒着热气,扶光给她倒了一杯,于她对面坐下。 “你发现了什么?”他神色依旧平静如常,抬眸看向她,颇有耐心地静静等待着孟姝的下文。 刚从票号赶回,孟姝的确口干舌燥的。 她拿起茶杯猛喝一口,顺了下气,开口道:“我们都遗漏了一个问题,就是柳舒云。” 今日柳舒云告诉孟姝,她在老宅昏迷的那日好像看见了王高茂。 她说,在他们几人分开被关后,“云灿”本是要动手杀她的,那时候柳正言和萧玉吟都晕了,仍凭她如何喊叫都不醒,就在此时,“云灿”摇摇晃晃地进来了,看样子还受了不少伤。 孟姝猜测,那应该是与她交手后所受的伤,原来吞金煞离开后是去了那边。 第234章 再想起那夜场景,眼前的姑娘面色煞白,有些不安地揪紧帕子,她接着道,为了活命,她只能在“云灿”手下拼命挣扎,额头上的碰伤也是在那时候来的。 可她一介弱女子根本不是“云灿”的对手,就在她被他抓住脖子几乎要窒息时,眼前青烟一闪,她好像看到了王高茂的脸。 他依旧穿着死前的那身衣裳,面容煞白,目流血泪,在看到柳舒云后下意识地背过身,紧接着,柳舒云就晕了。 “柳姑娘,你会不会是看错了?”孟姝蹙眉沉思,抬眸问道。 “不可能。” 柳舒云的反应很激烈:“我那时是昏昏沉沉不错,可那身衣服是我为了回门宴特地给他准备的,就是死时穿的那件,我不可能认错。” 更何况,虽然他的面容有些可怖,可怎么说那也是与她同床共枕过的男人,哪怕只一眼他便飞快地转过身,但无论柳舒云再怎么眼拙也不可能错认。 听着,孟姝心下瞬起疑窦,找了个借口与柳舒云告别后便匆匆赶回了柳宅。 “你的意思是,王高茂的魂魄尚在?”扶光沉吟道。 孟姝点头。 她当然知道柳舒云不可能认错,她看到的定是王高茂的魂灵,之前问话也不过是在试探她。 “不仅如此,那时吞金煞欲杀柳舒云,我怀疑是王高茂现身救了她。” 这也就解释了为何柳舒云没有重伤却昏迷如此之久,迟迟不醒,身上还沾染了浓重的阴气。 “而且还有一事,吞金煞的真身是貔貅,除了挖眼后还擅用利爪杀人,王世焱与王高茂的尸体都验证了这点。”孟姝看向他。 从老宅回来后,扶光特地去昌王通的貔貅浮雕后看过,王高茂的尸身的确藏在那,死状与那些吞金者一模一样。 “但何氏的死状却不同。”扶光明白了她的意思。 何氏虽也是被挖眼,可她身上并没有利爪所伤的痕迹,但那时他们线索有限,就只能暂且推定是吞金煞附身在王世焱身上动的手。 孟姝道:“如今细细一想,何氏之死还有太多疑点,吞金煞或许是附身到了王世焱身上,可它没有理由要杀何氏。” 按道理,王世焱于何氏两人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有了何氏,吞金煞的行动只会更加方便。 孟姝心里慢慢浮现一个念头,她手指轻敲杯沿,忽而抬眸看向扶光,眼神凌厉:“如果何氏不是吞金煞所杀的呢” 说不定,是模仿吞金煞的手法杀人。 但由于凶手没有利爪,伪造不了利爪伤痕,便只能挖了她的眼睛,或许也可能是为了泄愤。 “你是怀疑王高茂?”扶光冷不丁出声道。 “不错。”孟姝点头一笑。 扶光果然明白她。 屋中茶香袅袅,有微风从窗楣溜入,吹动桌边人衣袍一角,青年缓缓抬眸:“那就只能找王高茂一问了。” 就在二人商量对策之际,房门突然被人敲响,孟姝看了眼扶光,扶光起身走到门边,开门后却发现是柳鹤眠。 “你怎么来了?” 柳鹤眠:“扶光,门口有个人找你,说是你和孟姝的朋友。” 朋友 扶光眉头一皱,孟姝闻声走来,也有些诧异。 等扶光和孟姝来到前厅,里头已经坐了一人,正坐姿松散地斜靠在椅中,悠哉地品着手中茶。 来人一身雪青绸缎长袍,外袍纱衣绣有墨竹飘逸,手持玉骨折扇,发间簪子晶莹润亮隐透珠光,整个人气度飘飘然,宛若世外逍遥仙。 扶光刚一踏进门槛,那人便瞧见了他,神情一喜,嘴角挂上一贯懒散的笑,以扇半遮面,扬眉看来。 “怎么是你”扶光脚步一顿,面色瞬间沉下,撤回了即将踏进的脚。 孟姝正跟在扶光身后,见状有些好奇,探出头一瞧,随即诧异一笑。 那坐在厅中,逍遥仙般自在潇洒的男子,便是神界有名的“二世祖”,大名鼎鼎的怀南仙君兰子舟是也。 柳鹤眠正偷偷与孟姝耳语,闻言眼神一亮,重新看向厅中人的目光都带了几分崇拜。 “不欢迎我”自认为风流倜傥、俊美无双的怀南仙君一撩发丝,起身摇扇看来。 扶光有些无奈地轻叹,终是抬步踏进,蹙眉看向他:“你不好好在神界待着,来人间做什么?” “自然……”兰子舟眼神一转,歪头看向正缓缓走进的孟姝:“自然是来看鬼王殿下的呀!” 他径直从扶光身边走过,折扇一指,绕着孟姝转了又转,上下打量,最后呵呵一笑,朝孟姝有模有样地拱手:“孟姝,听说你大难不死,我这做朋友的一直也没来看你,实在心中有愧,这不,一得空闲我马上就来了。” 说着,他还回头瞧了几眼扶光。 孟姝见状,不免失笑。 怪不得说兰子舟的脸皮是三界第一厚,从前他们的关系不算相熟,顶多有过几面之缘,到他这来竟成朋友了。 孟姝观他神情,也知道他这话表面上是对自己说,实际上是给扶光听的,闻言也并没有拆穿他,点头应下:“怀南仙君,好久不见。” 兰子舟向来自来熟,与柳鹤眠倒是如出一辙,没过多久两人便处成“知心好友”,柳鹤眠甚至豪气地拍了拍胸脯,说要给兰子舟办接风宴。 可“熹微”刚开,就连经营票号的本钱都是孟姝与扶光借的,柳鹤眠哪还有什么多余的钱两大办宴席 好在孟姝拦住了他。 于是乎,风光大办的“接风宴”便成了一次“家宴”。 夜幕临上枝头,月牙弯弯,皎洁若银,倾斜一池汪水,好不惬意。 偏厅圆桌前围坐了一群人,推杯换盏间,一顿饭便在欢声笑语中度过,席间,兰子舟有些内急,出去后正要往回走时,却见一人早在院中等着他。 青年就站在浅池边,皎洁月色落在他身后,衬得他面容更为俊美如玉,清冷出尘。 见兰子舟犹豫着走来,似在盘算着怎么躲他,扶光眉梢一扬,双手环胸看向他:“实话说吧,来人间到底所为何事” 第206章 他一摇折扇:“你也知道,那神界没意思极了,你又不在浮阙宫,我一个人闷得慌,于是便偷偷溜出来了。” 说着,他似怕扶光告诉天帝,到时又将他关在昆仑山,连忙一本正经道:“你放心,我就来玩几天,马上就回去,也绝不会打扰你和孟姝。” 扶光蹙眉:“别瞎说,这样对女子名声不好,尤其是在外人面前。” “更何况,我并非是嫌你碍眼,”扶光道:“这两日龙麒城不太平,你最好小心些。” 不太平 兰子舟一听,马上来了兴致:“能让你如此重视的事情,怕是不简单,难不成出了什么大事” 扶光摇头,回想起穆如癸那日与他说的话,眼神微沉。 夜晚的宅院十分安静,宅中下人鲜少走动,彼时月光盈盈落入池中,扶光正与兰子舟一同走回偏厅,却在走上游廊时脚步一顿,一股腥甜瞬间涌上喉头,他神情一变,身形微晃,下意识扶住旁边琼柱。 “怎么了?”兰子舟吓了一跳,看着扶光嘴角溢出的血迹,他神色慌忙,连忙扶住了他。 “可是反噬又提前了”兰子舟蹙眉。 之前他去浮阙宫找他时,无意间看见仰陶抱出的沾血的衣袍,那时兰子舟便隐隐猜到,多半是扶光的反噬又加重了。 他难得神情凝重地看向他,紧蹙的眉间满是担忧。 扶光向来不喜欢与旁人说这些,纵是再多苦楚都自己咽下,想着,兰子舟不免有些生气,沉默着松开扶着他的手,声音微冷:“你这伤情多久了?扶光,若非我今天亲眼看到,难道你就一直忍着不说吗” 他方才借机观察过,他脉象虚弱,神力不稳,多年来的反噬恐已伤及他心脉,再加上他又不顾伤势多次动用神力,现如今这顽疾怕更是严重。 扶光没说话,平静地拭过唇角血迹,将沾血的衣袖往里挡了挡,确保不会被人瞧见,这才回眸看他:“别担心,死不了。” “你总是这样!”兰子舟微怒:“难不成真要等到你半死不活的时候才准备跟我们说?” 越想兰子舟越生气,不由分说地就要强压他回神界:“不行,你这伤不能再拖了,现在就跟我回神界,帝君定有办法救你,实在不行我们就去找菩提仙尊,你是神君,他不会见死不救!” “兰子舟!”扶光艰难地直起身子,冷脸撇开他:“你冷静点,这反噬没你想的这么严重,我回去运功调息一番便好。” 说着,他转身便要继续向前走去,突然间似想起什么,脚步轻顿,侧眸警告他:“这件事情不准声张,尤其是孟姝。” “你……” 兰子舟欲言又止,最后实在拗不过他,只好一挥衣袖,看着青年渐渐远去的背影,无奈地在风中独自凌乱生气。 偏厅中灯火通明,用过饭后大家都各自回院了,孟姝久久不见兰子舟与扶光回来,正觉得奇怪要出去寻人时,却恰巧碰见了独自走来的兰子舟。 第235章 见到她,兰子舟的眼神明显有些闪躲,孟姝眉心一蹙:“扶光呢” 她原本还想趁着夜色再去昌王通看看,说不定能找到王高茂的魂灵,却没想到扶光不知去哪了。 兰子舟轻咳一声,朝她一笑:“他啊……可能是有急事,被不铮叫走了。” 孟姝见状,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正要路过兰子舟向后院走去时,兰子舟却突然出声叫住了她。 “仙君有事?” 兰子舟:“……” 他欲言又止,刚要出口,却又想起扶光的话,一时间愣在原地,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最后,对上孟姝探究看来的眼神,他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正想找个借口搪塞过去时,孟姝却开口了。 她看着他,眼神微眯:“兰子舟,你有事瞒着我?” 这次,她没再唤他仙君。 莫名的,有种威压隐隐袭来,像极了扶光。 兰子舟看着孟姝,脑海里闪过扶光方才面色苍白的模样,心下一狠,握拳道:“孟姝,我有话要跟你说。” 柳宅的一处小院中,月下浅池边坐着一人。 青色素裙被风吹起,于皎洁月色下翩翩而舞,似带流光,女子独坐在草地上,身旁的酒坛东倒西歪,馥郁酒香随风而漾,显然已经喝了不少。 月色浓烈,映照在酒中波光四起,却不及她眸色动人炙烈。 孟姝背靠草阶,眼中似带泪光,失魂落魄地看向眼前池塘,目光随着那碧影上下浮沉。 天上人间,前世今生,过往种种,如走马灯一般一遍又一遍地掠过她的眼前。 百年前与百年后的,从妄枝山、湘水镇,再到褚镇、皇宫、玉人城…… 青年的身影不断出现在她眼前,而他每一次的出现,都会带来比前一次更加强烈的情愫。 人们将这种感觉,称之为心动。 孟姝随手拎起一个酒坛,借着月色仰头猛灌一口久,辛辣的滋味入鼻,却怎么都呛不下心中阴霾。 百年前,她第一次遇到扶光。那时的她在鬼族祠堂前练剑,对这个突然出现的神族神君充满了好奇,除此之外还有戒备。 他窥见了她端正娴雅表面下的顽劣叛逆,那是她最大的秘密, 在天上,他是不染尘埃的神君,掌管天序,是天边灿阳,亦是神月。再见,他却摇身一变,换上冷厉黑袍,成了新任鬼王。 “骗子。”借着月色,看着坛中酒水粼粼,倒映出女子清丽面庞,孟姝垂眸,收紧了抓着酒坛的手。 她还记得,自己曾经问过扶光,当初为什么要继任鬼王?那时的她还没恢复记忆,却下意识觉得是因为他与鬼王相熟,朋友相帮的缘故。 可扶光却说他不知道。 哪怕后来恢复了全部记忆,他也没告诉她。 直到她从兰子舟的口中听到了真相。 有泪水顺着女子脸庞,滚落在坛中,溅起清醇酒水,使得人振聋发聩。 他是为了她,才弃了神职,入了鬼道。 “孟姝,你是不是也奇怪,明明百年前自己已在大战中魂飞魄散,却为何还能在百年后得以重生” “是因为扶光。” 心里头仿佛有个点被触动,孟姝震惊抬眸间,大脑发白,只见眼前仙君一改往日,神情凝重,下一秒,他的话却如平地惊雷,让她心神俱震。 “在你战死的那日,扶光曾赶去过妄枝山,但到底迟了一步,只能眼睁睁地看你在他面前陨落,从那以后,扶光一蹶不振,甚至想跟着你去死,好在帝君拦住了他。” “但他并没有死心,他知你此生最大的心愿是鬼界安稳,便不惜自辞神职,受九重天雷之劫,也要入鬼道,任鬼王,那时,他甚至还走过洗神台。” 说到此处,就连向来放荡不羁的兰子舟也红了眼眶,声音哽咽,再闭上眼,那日扶光浑身带血,苟延残喘地一步步走过洗神台,历经洗髓之痛,最后终于度过雷霆焚根阵,在出阵前倒下被天帝救出来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他抹了抹眼角的泪,红着眼气愤他:“可他就是一个疯子!我和帝君都以为让他继任鬼王后他会从此消停,不再折磨自己,可你知道吗,为了救你,他不惜拖着伤体,瞒着我们所有人偷偷去了菩提仙山!” 那可是菩提仙山,足足有八万两千级仙阶的众巅之界。 菩提仙尊隐世多年,曾有规矩,若是想让他出山,无论人神,都须三步一叩拜,并闯过仙阶之间的关卡,到达仙山之巅才有与他一见的机会。 听到这里,孟姝似乎已经猜到了什么,宽大衣袖下的指尖止不住发颤。 “他……”她的声音艰涩哽咽,在强忍着眼中泪水。 “不错,”兰子舟仰头长叹,握紧了拳:“他就拖着那样一副身体,从菩提山脚下,一阶一阶,三步一叩地爬上了菩提山巅。” 且不论仙山之中关卡凶险,光是那八万两千阶便让人望尘莫及。 兰子舟别过忍不住落泪的眼,声音低哑,咬牙道:“孟姝,他可是神君啊。” 那样骄傲清冷的一个人,如同无头信徒般,恭敬虔诚地一路叩拜,只为抓住那点渺茫得可怜的希望,去求一份机缘。 即将入秋的凉风吹过浅池,拂过她肩边落发,想到这,孟姝再也忍不住,将脸深深埋在双手之中,肩膀剧烈颤抖起来。 她不知道自己现在究竟该是何般滋味。 她只觉得,心脏那处隐隐作痛,这种疼痛要比先前任何一次死里逃生的伤更痛。 他堂堂天界神君,本该做那高悬圣洁的明月,令人瞩目的太阳,却被她拉入地狱。 辞神职,入鬼道。 这六个字入针一般扎进她的心里,密密麻麻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 九重天雷、洗神台的雷霆梵根阵、菩提山上八万两千级仙阶……他苦守鬼界百年,同时也被神族指责了百年…… 即使这样,百年前,他仍不肯承认自己喜欢她。 孟姝直到这一刻才恍然发觉,是她想错了。 百年前的前尘对她来说是心中隐隐的一根刺,她一直以为扶光是因为人间这一遭才对自己有了情意,百年前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可真相却不是这样。 百年前他就已经动心,那日的妄枝山他也来过,只是她并不知道,现如今她明知会伤害他,却还是隐瞒神血一事,打着自以为是为他着想的名号,将他越推越远。 但真正的两情相悦,应当是共同面对。 想到归位后自己对他故意作出的疏离举动,孟姝只想一巴掌扇醒自己。 孟姝啊孟姝,你如此行径与那负心薄幸之人有何区别? 泪水与酒水夹杂着咽下,浓郁酒香怎么也掩不住其中酸涩。 月光孤影下,一滴清泪滚落在地,苏醒归来的鬼王终究是醉在了这片月色中。 第207章 除了几名仙侍,宫内并无他人,此时寂静得出奇。屋中,仰陶正准备剪烛歇下,却听见外头传来动静,紧接着宫铃轻响,是有人走进。 显然,来人并没有打算隐匿脚步声,否则也不会任由宫铃发出响动。 仰陶蹙眉,神君去了人间,宫中也没有其他人,都这个时辰了会是何人突然到访 他急急披上外袍,正要推门而出时,想了想,还是拿起了一旁的烛台,这才小心翼翼地推开门缝探出头。 院中月色皎洁,仙廊下又有宫灯明亮,他清楚地看见一人穿过花圃,踏上仙廊,拐向左侧,走到浮阙宫中那扇紧闭的铜华殿门前。 仰陶见状,神色一变,一边匆匆跑去,一边叫住那人:“殿下!” 仙廊下,白玉流羽灯灯火摇曳,随风轻晃,勾勒出女子单薄身影下的碧纹裙摆。 眼见孟姝就要抬手推开那扇殿门,仰陶震惊地瞪大了双眼,连忙使出瞬移术挡在门前。 “殿,殿下,你怎么来了?” 女子神情落寞,眼眶带红,似还有馥郁酒气传来,仰陶有些惊*讶地抬眼,下意识朝她身后一看,结巴道。 “浮阙宫有一偏殿,被扶光亲手设下结界,百年未曾打开,仰陶他们都知道那是扶光的禁地,平时从不敢过问。孟姝,你如果想知道更多,不妨去那看看。” 孟姝抬眸,目光穿过仰陶,看向被他挡住的那扇殿门,耳边响起兰子舟与她说的话,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收紧。 “让开。”她语气平静得诡异。 “殿下,这里面真的不能进。” 仰陶神色难掩慌张,孟姝更加笃定这殿中定有什么,上次来时她便发现了。 “殿下,神君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要不然你问问神君”仰陶紧张得手心出汗,他明知孟姝若要硬闯,他是万万拦不住的,现如今,只能寄希望于扶光设下的结界。 想着,仰陶偷偷摸摸地翻动藏在身后的手,正准备给扶光送去消息时,眼前女子却冷不丁开口。 “仰陶。”孟姝看向他,眼神扫过他的手。 第236章 她向来是眉眼含笑的,第一次见她如此严肃,仰陶忍不住发怵。 他吞了吞口水,认命地往旁一退,那扇紧闭的殿门便一览无余地落入孟姝眼中。 看着眼前女子,仰陶心中暗叫不好,今日这是怎么了,让孟姝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不告诉扶光更不是。 毕竟得罪了神君是他失责,得罪了孟姝扶光更是不会放过他,一时间仰陶进退两难,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孟姝抬手摸上殿门。 “神君啊神君,殿下就要发现了,仰陶实在拦不住,只希望你的结界殿下解不开……” 就在仰陶默默祈祷间,只见在孟姝手掌碰到铜华殿门的那一瞬,金光浮现,门前果然凭空显现出一道结界屏障。 是扶光的气息不错。 孟姝眼神一默。 见状,仰陶眼眸一亮,面色难掩欣喜,可还不等他彻底松下这口气,下一秒,他的笑意便僵在嘴边。 一道流光从孟姝右腕飞出,毫无征兆地被面前屏障吸入,紧接着,神光璀璨间,那结界一晃,竟就在眼前这般轻而易举地化开了。 仰陶不可置信地眼神落在她还未来得及放下的右手上,在那里,腕上银羽栩栩如生,圣洁无垢,自带神芒。 鬼王殿下身上,竟然有神君的神力 于是乎,仰陶心中那最后一点希望也泯灭,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孟姝推开门,正大光明地走了进去。 仰陶:“……” 神君,这下不是我不帮你,而是实在拦不住呀! 刻着云鹤祥云的铜华殿门被推开,一道刺眼的光芒破开黑暗传来,四周空幽寂静,唯有殿中穹顶之下光亮莹莹,散发着惊为天人的光芒,映亮了这殿中天地。 珠灯溢彩,宝气内蕴。 那是一盏极其巨大,形制奇古的神灯,乍一看去,若金若玉,又飘逸似垂云,灯之顶部上覆华盖,以流霞织就,周身饰青鸟珠片,角间饰彩珠凤凰,沉静地铺展于半空。 华盖之下,垂泻而下的素蓝络绳根根分明,用彩珠串起的珠帘飘带于栩栩光影下泛着华光。 更为惊奇的是,那灯盏剔透如无物,内中并无烛芯,方才孟姝推门而见的耀眼光亮,皆是由其间的三团灵火悬聚而成,而那四处溢出的灵力光彩,也皆是源自于此。 殿门边的女子停住脚步,抬眸怔然一顿。 “这是什么?” 仰陶跟在她身后走进,见状轻叹一声,放下手中烛台,拱手道:“禀殿下,这是三清灵火长明灯。” “长明灯……” 孟姝好似明白什么,衣袖下的手指一颤,眸色复杂看来。 “这盏神灯还是神君早年间偶然寻得的,”仰陶一顿,最后还是说道:“自从百年前殿下仙逝后,神君便亲手点亮了这盏长明灯,并以本源神力滋养,才能保其长久不灭。” 当再次想起这事时,仰陶还是止不住叹息,他垂眸:“长明灯可为魂灵引路,神君知道殿下身死魂飞魄散,不入轮回,怕殿下一人在九幽中漂泊无依,找不到归来的路,这才以此灯作引……” 仰陶一顿,抹了抹眼角泪花,接不忍道:“殿下,其实神君一直是在乎您的。您别怪小仙多嘴,他比任何一个人都希望您能平安归来。继任新鬼王去往鬼界前,在每个夜不能寐的夜晚,他都会独自来此殿中陪着这盏长明灯,从那以后更是设下结界,不许任何人靠近。” 仰陶仍记得,那时浮阙宫有名仙侍因好奇闯入这殿中,扶光为此还发了好大的火。 那是仰陶在宫中多年来,第一次见扶光如此生气。 仰陶道:“后来神君瞒着所有人偷偷出去了一趟,半死不活地被帝君带了回来,一直沉睡不醒。” 说到这,他的声音止不住地发颤,哪怕百年过去,可那一幕仍深深刻在他脑海中。 “我们都不知道神君去哪了,本以为他会从此长眠,可好在后来有一天,他醒了,但他好像忘记了很多……” 仰陶声音渐渐弱下,他擦了擦眼泪,偷偷看了眼前头的孟姝,压抑着哭腔道。 闻言,孟姝睫毛轻颤,一滴清泪划过脸庞,在长明灯的光影中重重坠下。 是了。当年扶光上菩提仙山后不知与菩提仙尊交易了什么,在换她轮回一世的背后,他昏迷不醒,甚至陷入心魔,才有了后来她亲手抹去关于自己的记忆一事。 所有的一切,在百年后的此刻得到了闭环。 见孟姝紧蹙眉心,低垂的眼眸中泪光闪烁,仰陶看向那光亮满盈的长明灯目光动容,在担忧之后更多的是庆幸。 虽说扶光醒来后便不记得自己当初为何要点亮这盏长明灯,但他每次夜不能寐时,还是会习惯来此待着。 直到多日前,鬼王苏醒,神君归位,他带着最初的心意,再次踏入了这。 仰陶想,过去的那些年,扶光也好,孟姝也罢,他们都太苦了。 长明灯供奉百多年,好在他要等的人终于回来。 …… 人间龙麒城,柳宅内院中一处紧闭的房门被人由外推开,女子身披夜露,风尘仆仆地赶回,刚一进门,便急切地在屋中寻找什么。 屋内灯火昏暗,只有一盏烧了一半的残烛烛火摇曳,在屋中落下朦胧光影。 她快步绕过屏风,却见整齐的床榻上空无一人。 孟姝不知想到什么,有些后怕地攥紧手心,四处张望,可屋中的确无人。 扶光不在这,那他会去哪? 正当她要急急离去时,她脚步一顿,突然想起什么,回眸一看,眼神落在后头小院。 扶光这处屋子与她那处有些不同,此处更加僻静,地方自然也就更大些,后头还有一个连屋的小院,院子虽小,但其中有不少花草。 有风自窗外吹进,青色素裙因女子脚步而翩然翻飞,她踏过门槛小跑向小院,果不其然,的确看到月下一人。 青年身姿如玉,身上月鳞锦袍因皎洁月色而镀上一层银光,更显其清冷胜无垢,彼时他正背对着她,听到声响,他眼睫飞快一眨,不动声色地整好腕袍一角,转身看来。 下一秒,还不等他站稳,原本站在那头的女子突然飞奔而来,冲进他的怀中,牢牢抱住他。 “你……”扶光一怔,心如擂鼓般跳动,他轻勾唇角,正欲开口时,却察觉胸前衣襟上有濡湿传来。 他愣住,明显感受到怀中女子的颤抖。 他用了些力气拉开她,掰下她挡着自己脸的手,当对上那双哭红的眼眸时,扶光大脑嗡地一白,神色顿变,紧张地抚上她的脸:“怎么了?可是出了什么事,亦或是哪里受伤了?” 话刚问出口,他就闻到了她身上传来的酒味。 酒气浓烈,怕是喝了不少。 他眼眸一沉,正要细细盘问她,只见眼前姑娘泪眼婆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双手紧紧揪着:“扶光,对不起,对不起……” 扶光明显愣住,眉头紧蹙:“为何要给我道歉” 方才慌乱间,他袖口理好的衣袍被弄乱,大片血迹暴露于月光之下,扶光心中一惊,正要连忙遮掩时,却被眼前女子拦住。 她忍着泪,轻轻摸上他的袖口,声音发颤:“很疼吧” “天雷、洗神台、菩提仙山……还有反噬,都很疼吧?” 第208章 他眸光一颤,清冷眉眼似冰山化开,万千秋水倾泻而出,一瞬不瞬地看向眼前女子。 “你怎么知道……” 孟姝没有回答他,只是执拗地低着头,含泪攥紧他的手。 孟姝鲜少这般哭过。 看着她脸庞泪痕,扶光多少猜到了些什么,他叹了口气,心头某处彻底软下,难以自持地伸出手,温柔地拭去她的泪,轻扯唇角:“兰子舟此人最好夸大,你不要听他瞎说,一点都不疼。” “骗人。” 孟姝抬头,眉心紧紧蹙起瞪向他:“你为我做了这么多,你却什么都不告诉我,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他挑眉看来。 以为百年前只是我一厢情愿。 孟姝垂眸,眼睫轻颤着:“扶光,直到我今日才知道,原来妄枝山上那一重重逢,是你走过八万两千级仙阶,尝过八苦,一步步求来的。” 当初玉符光下笼罩的,原是两个久别重逢的灵魂。 “可后来,我却对你说了那么多过分的话……” 扶光知道她会自责,这就是他为何不告诉她的原因,他不需要因怜悯而生出的喜欢,她更无需感到愧疚,从始至终孟姝并没有错。 是他百年前推开她在先,百年后若她喜欢上了别人…… 扶光想,她有追求更好的权利,他不想以过去为要挟,以爱之名为她设下牢笼。 鬼王殿下,当是自在潇洒,举世无双的。 他看着她,深邃眼眸中有盈盈月色,更有她的身影,除此之外,覆寒秋水退去,暗潮汹涌的波涛间,便只剩下再难遮掩的情动。 第237章 他有些紧张地垂眸,看向她拉着自己的手,女子掌心温热柔软,在这一刻,他难得想贪恋些什么,却害怕自己的话说出口后,这份温暖便会离他远去。 但迟疑之下,他最后还是开口:“孟姝,我不想强迫你,如果你……” 话未说完,扶光神色突变,血色自他嘴角溢出,滴落的鲜血染红了他秀丽的白袍。 “扶光!”孟姝连忙扶住他,见他神情难捱,几乎痛苦地躬起身,孟姝眉心紧蹙,用自己的身体撑住他,让他靠着自己缓缓坐下。 她神色焦急,抓起他的手摸向他的脉搏,袖口落下间,她好似看见什么,眸光一顿,瞬间红了眼眶。 在他掌心中,竟浮现出一条狰狞的血纹,慢慢的,那血纹愈发清晰,并扩张向他脉搏。 “这是……”孟姝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可紧皱的眉头却暴露了她。 怕吓到她,扶光忍痛睁开眼,想要抽出手:“我没事。” 可孟姝依旧紧紧拉着他,不由分说地摸上他的脉搏。 脉象虚弱,唯恐伤及心脉,看样子,这反噬加重已有一段时日了。 可他却什么都不说,任由自己硬抗着。 孟姝鼻头一酸,却怕他担心不敢哭,强忍住泪水抱住他颤抖的身躯。 她的额头抵着他的,鬼王之力从棠花钿印中流出,一点点飞向他的眉心。 青光笼罩下,她为他传输着灵力,扶光眉心紧蹙,因吃痛而紧咬着下唇,见状,孟姝心疼地用手指撬开被他自己咬破的唇,深深拥住他:“扶光,如果疼你就咬我,不要自己忍着。” 反噬之苦本就十分难捱,更何况他的反噬又是因为走过洗神台强修鬼道所致,那种万蚁噬心之痛不断折磨着他,险些要将他的理智击溃。 从前扶光尚能自己忍受,可今日不知怎的,许是这次反噬来得更为凶险,怀中女子紧紧拥抱着他,她的话语伴随着热气在耳边萦绕,鬼使神差地,他竟真的松开自己的唇,俯身低头,咬住了她的肩颈。 “唔……” 血腥味在嘴中漫开,他听到孟姝低声痛呼,混沌的大脑忽而清明,懊悔之意顿时涌上心头,正当他要松口,将孟姝推开时,谁料,她却将他抱得更紧。 “扶光,我想陪你一起疼。” 她的话在他耳边炸开,扶光大脑有一瞬的发白,再难克制的情愫毫无征兆地钻入他的心,密密麻麻惊起涟漪。 恶劣的,他竟真的想让她疼。 牙齿咬破底下瓷白细腻的肌肤,随着她吃疼抬颈,血珠在他齿间滚落,带着她特有的馨香。 不知抱了多久,反噬带来的痛苦渐渐退去,理智一点点回笼,而他额间也早已冒起薄汗,血腥味仍在唇中蔓延着。 扶光眸子一暗,舌尖勾起,轻轻舔舐掉女子雪白颈边被他咬出的血珠,眸色深沉,缓缓从她怀中撤出,与她相望。 “可好些了?” 动人月色下,她的衣裳微微散乱,肩颈处白玉般的肌肤上落有一抹刺眼的红,带着牙印。 那是被他咬破的。 孟姝见他愣神,担忧的眉心蹙起,以为是反噬还没过,抓起他的手又要把脉,可下一秒,青年却反手按住了她。 静谧的夜色小院中,四处花香飘逸,乍起的风意,悄无声息地吹动着两人相缠的衣摆,同时也吹皱了一池春水。 青年静静注视着她,暗涌眸色间的情愫几乎溢出。 方才的反噬虽严重,却也让他确定了一件事。 见扶光不语,只是沉默地看着自己,孟姝被他盯得心头一乱,正欲别开目光时,眼前的青年却开口了。 “你说你不知道我做了什么,可我也一直没有问你,魂飞魄散有多痛,在九幽有多难熬。” “黑暗很可怕吧”他望着她。 她轻愣,虽不知他为何突然说起这个,在还没反应过来时就已下意识地点头。 “那你想不想试试,两个人一起走的感觉” 从此以后,不再害怕。 四周静谧一瞬,呆住片刻后,孟姝猛然抬眸,撞入那双盛着柔和春水的眼,与此同时,耳边渐起的风声中,似乎还夹杂些什么。 孟姝无比确定,那是她的心跳。 没有哪一刻,心动比此时浓烈。 在青年惊讶的眼神中,她捧起他的脸,俯身吻住他的唇,一点一点,带着生涩,慢慢吻去他唇上血渍。 温柔倾入月色,微风缱绻地缠绕过院中双影,他的手臂环过她腰间,她与他相望,眸色动人地低语:“扶光,这就是我的答案。” 百年前也好,百年后也罢,她的答案从未曾变过。 九幽的黑暗如同无尽深渊,而在此刻,她只想弃暗投明。 …… 小院门前,有两道身影相依偎,孟姝靠在扶光怀中,与他一起仰头望向天边明月。 “神血”听完她一番话,扶光眉心轻轻蹙起。 孟姝点头,从他怀中坐起:“不错,这就是鬼王一位为何血脉相承的原因,而那群黑衣人一直在寻找的,就是神血。” “虽不知他们要找神血的目的是为何,但种种迹象表面,他们恐怕存有异心。” 扶光不知想起什么,眉梢一扬:“所以你之前千方百计的想疏远我,就是怕我会受你牵连” 见孟姝不说话,扶光便知道自己猜中了。 他没好气地捏了捏孟姝的脸,低笑出声:“我的鬼王殿下,你就这么不相信我” 孟姝知道自己理亏,只好连忙摇头示好:“我错了神君大人,我保证,再也不会有下次!” 扶光本就没生气,他反倒有些心疼。 “孟姝,你答应我,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事情,顾好自己最重要,明白吗?” 青年看向她的眼神带着化不开的温柔,他生得本就好,现如今含情脉脉看向他人时,反倒多了几分难掩的风流。 孟姝看着他眉尾红痣,若有所思,轻轻地点了点头。 “你的伤不能再拖了,我听兰子舟说,天帝那或许有办法,要不然你明日便回神界” 吞金煞已死,困扰龙麒城多年的诅咒总算消失,扶光与其留在这,还不如回去养伤。 见他又要拒绝,孟姝连忙开口:“王高茂那边我自己能应对,你别忘了我可是鬼王,想要找一魂灵还不简单?” 她戳了戳他的手臂:“倒是你,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是不是就想让我担心” 见她故意激将,扶光不免失笑,只好点头应下:“好好好,我明日就回神界,若人间有任何事,你立马传信与我。” 他并非不相信孟姝,她是鬼王,自然有独当一面、护自己无恙的本事,只是……他有些舍不得她。 “什么时候神君大人也变得如此黏人了?”孟姝噗嗤一笑。 “快了,等龙麒事毕我也要回鬼界,倚长老的后事须我亲自盯着,更何况……” 孟姝神情冷下,眸色一变:“那个人潜伏鬼界如此之久,是时候该将他揪出来了。” 前几日段之芜给她传来消息,她的猜测并没有错,当年黎华与青墨之死的疑点,怕是与此人脱不开关系。 深夜的院中一片寂静,孟姝眼神微凉,看着那泼墨般的黑夜时带了几分杀意,缓缓攥紧了手。 这么多年了,新仇也好,旧账也罢,她都要跟他一一清算。 第209章 半个多月前,沈禛刚到时沈褚礼便回了京城,现如今吞金煞一事解决,王世焱贪昧官银一案也有了确切的证据,王家被抄,昌王通收归朝廷,沈禛也在今日即将启程回京复命。 临行前,他约孟姝在云霄楼相见,并给了她一样东西。 “这是……”孟姝看着他将那梅花剑穗从随身佩剑上取下,递给自己。 她抬眸:“你真的不亲自去见见她” 沈禛摇头。 当年苏暮死因一事水落石出又如何哪怕他不是凶手,可姐姐之死仍是他与苏素之间不可跨越的鸿沟。 就像她曾说的:“沈禛,我无法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和你在一起。” 这些年来,沈禛曾在无数个日夜里深思熟虑,辗转反侧。 他放不下苏素,却也不能阻止她奔向更好的未来,或许,她早就不需要他了。 想着,沈禛自嘲一笑,眼神终于从梅花剑穗上收回,看向孟姝:“我们俩造化弄人,时至今日恐缘分已尽,无论她恨我也好,怨我也罢,她喜欢自由,喜欢无拘无束,那我便祝愿她一世乘风,随心自在。” 没想到在战场上所向披靡,被百姓奉为“保护神”的骁骑将军也会有如此落寞的神情,孟姝看着他,想要张口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只能化作一声轻叹。 身为旁观者,她看出沈禛与苏素分明对彼此还有情意,可就像他说的,哪怕一切真相大白,他们也不可能再回到原来的模样。 暮春暮春,苏娘子苦守人间,费心经营的这家酒楼,原是取自姐姐名讳。 第238章 对于她而言,姐姐的离去是无法释怀的。 孟姝深谙这一点,因此她不能多说什么,更何况,她不过是局外人。 苏素与沈禛的缘,还需他们自己来寻。 她收好那枚梅花剑穗,并答应沈禛一定将它送到苏素手中。 待她从云霄楼回到柳宅时,已经日上中天,好在秋意渐浓,走在日头下也不见暑热。 柳鹤眠看见她时她正提着一壶酒,许是特地给穆如癸买的,她前脚刚跨过门槛,后脚柳鹤眠便叫住了她。 “孟妹妹,你让我查的事有消息了。” 他递给她一个腰牌,腰牌为木质,上头还雕着好看的花样,其中刻着“永兴阁”三字。 “永兴阁是龙麒城最大的嫁衣坊,据店主说,半个多月前王高茂的确来定过嫁衣,并且都要了最上乘的品质,就连首饰也是价值连城。” 看来她的猜测并没有错。 孟姝默眸,接过那块木牌,神色略显凝重。她将手中的酒交给柳鹤眠,正欲转身再去一趟昌王通时,却被柳鹤眠叫住。 他有些奇怪地抬眼,目光盯向她的肩颈,在靠近脖子处,那里明显红了一块。 他指了指:“你这是怎么了?” 孟姝一愣,在察觉他说的是什么后,连忙侧身挡去他的目光,轻咳一声:“没什么,可能是最近蚊虫多,昨日在花园被咬了。” “你别说,这蚊子还挺毒,怪痒的。”说着,她还欲盖弥彰地挠了挠。 好在痕迹不是很明显,只是有些发红。 孟姝庆幸地想道。 见状,柳鹤眠有些疑惑地挠了挠头,现在都快入秋了,蚊虫还这么多吗 他若有所思地点头:“看来我今日得吩咐张叔,让他多备些艾草,给大家都发点。”说完,他便拎着酒壶离开了。 孟姝舒了口气,转身出了柳宅门,朝昌王通的方向走去。 昌王通门前还是一如既往地萧条,唯一不同的便是多了几名衙门守卫。 现如今昌王通由官府接手,龙麒城的衙役认得孟姝,用府尹杨算的话来说,这位可是那位“贵人”派来的人,他们怠慢不得,见状连忙开门将人迎进。 孟姝跟他们寒暄了几句,直至大门重新被关上,她这才收起笑意,抬步走到那尊貔貅浮雕面前。 彼时那貔貅浮雕前摆了一个供桌,里头尸体早已被衙门搬走,那供桌上摆满了符纸香烛,这还是杨算特地找大师做的,美曰其名是为朝廷驱散阴气,毕竟从今往后昌王通便归朝廷接手,这里曾经死过人,死相还如此可怖,传出去到底不光彩。 想着,孟姝还觉得有些好笑,先前他还曾在肖飞魁面前信誓旦旦地说自己不信鬼神,现下大师找的倒是勤快。 更巧的是,他找的这位“大师”便是柳鹤眠。 自从柳氏夫妇去世后,新开的票号“熹微”交由柳舒云打理,柳鹤眠只做背后东家,但他也不想闲着,便决定好好发扬《易经》所学。 于是他便在街头支了个小摊,本以为要许久才有起色,但意外的,他的名声渐渐在龙麒城打开,因此前些日子杨算问她可有做法的道士举荐时,她却说有一人比“道士”更为合适。 但举荐为举荐,柳鹤眠最后是如何说服杨算的,孟姝便不知晓了。 帮官府做事的事情传出去后,柳鹤眠“柳大师”的名气也算彻底被龙麒百姓所熟知,这些日子来有不少人家求其登门,更有价金高者欲拉拢柳鹤眠,但对于寻常百姓,他仍旧只收“三文钱”,除非对方的确家底显赫,毕竟现下他的确手头拮据,还需养着柳家一宅子人。 孟姝走到供桌前,随手掸去了粘在符纸上的烟灰。 她之所以向杨算举荐柳鹤眠,除他的确一身本领无处施展外,孟姝也有自己的打算。 她特地让柳鹤眠借着来昌王通的机会,观察昌王通的布局。 果不其然,与先前王宅一样,这票号布局也呈死相。 俗话说“富贵险中求”,昌王通既为死局,其本身风水财运定是下乘,起初孟姝听柳鹤眠说后还百思不得其解,王世焱既然想求得富贵,那为何要将昌王通布局如此 是柳鹤眠却点醒了她。 正所谓福祸相依,这也是王世焱为何将貔貅浮雕建在此处,而不是建在家宅中。 他用比死气更大的血气压住了这方死局,在两者抗衡下,自然会迸发出更大的财气。 因此昌王通的死局越无解,王世焱所换取的财气便越大。 说来也是心寒,他的两个儿子,竟都是死在亲生父亲的算计之下。 那何氏呢? 她的死,孟姝更好奇。 想着,她抬步向前,按下机关,推开那处貔貅浮雕。 这里原本应是放着王高茂的尸体,就如同在老宅看见的柳不言尸骨一样,但此处已被官府善后过,就连血迹都擦得一干二净,一点腐臭也无。 孟姝收回目光,右手指尖凌空捏决。 好在鬼王招魂,无需外力,只要心念一动即可看出魂灵走向。 于是乎,在静悄悄的昌王通中,四周笼下一层黑暗,透过窗楣的天光被阻隔在屏障外,随着缕缕青光浮动,结界形成的瞬间里,有一串血脚步缓缓出现在貔貅浮雕旁。 来者是个二十左右的年轻人,还穿着那日柳舒云为它亲手准备的蓝纹玉袍锦衣,高瘦挺拔,又比寻常富家公子多了几分读书人的书香气,难掩斯文。 和柳舒云倒是意外的相配。 可唯一骇人的,便是它的眼窝处。 见到它,孟姝并没有意外,她今日特地来昌王通就是为了寻王高茂的。 昌王通虽不是它死时的地方,可却是它怨气最重之地,它既然还在人间弥留,便不会舍得离开这里。 女子的目光从它脸上扫过,最后落在那双失了眼珠的眼窝处。 “殿下。”被孟姝召来,自然是知道她的身份,王高茂垂眸朝她拱手。 观它神色,似早就知道她会找来。 “子时三刻,龙麒生人,王高茂是也” “是。” “我观你魂魄离身已久,为何迟迟不归冥府”她平静问话。 王高茂想了想,再次拱手:“因为梅花血印。殿下也知,梅花血印会隐藏鬼气,故而黑白两位常使并没有前来勾魂,我实在不知如何上路。” 它这个借口找得倒是好。 孟姝唇角一勾,许是吞金煞最后一位吞金者,王高茂身上的鬼气要比先前其它人更重些,怨气自然也就更大。 那黑纹面人许是想将它培养成下一个恶鬼,便故意移用吞金煞身上的一点梅花血印的力量,隐藏住了它的鬼气,这才使得黑白无常没有察觉。 “除此之外,你就没有别的私心” 王高茂闻言,身形一僵,不敢回答。 只见眼前女子的目光依旧落在它身上,语气听不出喜怒,幽幽道:“王高茂,你已非尘世中人,对凡尘不应有太多眷恋,更何况……” “竟敢以魂灵之躯,插手凡人生死。” 她语气忽而转冷,眼眸一沉,目光锐利地扫向它。 强大的压迫感袭来,王高茂蹙眉,肩胛却止不住地发颤。 她怎么知道…… 许是看出他心中疑惑,孟姝唇角轻勾,转身看向那堂中柜台,负手道:“说吧,为何要杀何氏” 第210章 孟姝眸色平静地看向眼前人,见王高茂仍是闭口不谈,她没多言,只是从袖中掏出一个物件,抬手放在王高茂前的供桌上。 那是一块巴掌大的腰牌,上面花样精致,并刻有“永兴阁”三字。 王高茂眉头一皱。 看来孟姝早已知晓,也没有再瞒的必要了。 王高茂伸手想拿那块腰牌,可它忘了自己已是魂灵,手指穿牌而过的那一刹那,它明显一怔。 “不错,我娘是我杀的。” 它垂眸,神情黯然,不自觉地攥紧手心,脊骨似在颤抖。 “我杀她,是因为她要杀舒云。” 果然。 孟姝了然抬眸,只听王高茂继续道:“在我死之前,我从来不知道吞金煞一事,更不知道我一直以为病死的兄长,竟是被父母亲手所杀。” 直到那日王世焱给他下药欲刨他眼之前,他都一直以为王氏夫妇让他娶柳舒云进门是出于好意。 不错,王高茂喜欢柳舒云,喜欢了很久。 “我与舒云从小青梅竹马,我们两家家宅邻对,儿时常常一起玩伴,可后来,随着昌王通与留盛润的生意竞争愈来愈大,家中长辈管教得严,我们便慢慢不再一起玩耍。渐渐的,就不再来往。” 可王高茂一直记得这个对面柳家的姑娘,这颗朦胧的种子随着少年人一天天长大,在心里生根发芽,最后情根难拔。 但长大后的王高茂也明白,自家父母与柳氏夫妇往来并不算融洽,平日里也只是维系些面皮关系,慢慢的,家里不再提起那桩娃娃亲,他虽喜欢柳舒云也不敢戳破求娶,怕会再激化两家矛盾。 第239章 于是乎,这个秘密藏在他心里就藏了一辈子。 是了,柳舒云并不知道自己心意。 想着,面前的魂灵苦涩一笑:“她或许至今都以为,我娶她是父母之命,可她并不知道,那日爹娘告诉我要向柳家提亲时我有多欣喜。” 泪水从魂灵空洞的瞳孔中流出,滴滴滑落脸庞,落在了供桌下掉落的符纸上。 “但我终究还是害了她。” 他满心欢喜的要娶她,却不知此举已将她拉进一个恶毒的圈套,亲生父母要杀自己,而他刚过门的妻子成了孀妇,还被王氏夫妇当成替死鬼,被污作克夫的凶手。 “所以你不敢见她” 孟姝没有想到,在这一桩离奇命案背后,居然还藏着这样的故事,她不免默眸唏嘘。 “我现在这副模样,如何能让她瞧见”面前的魂灵颤抖着,捂住了自己的脸。 “她的丈夫是王高茂,而我是个阴间魂。” 吞金煞附身王世焱之身,因此在杀王高茂并刨其眼珠时使了障眼法,肉体凡胎根本无法察觉尸体异样。 于是在肖飞魁上门时,王世焱虽意外,却并不害怕,因为他知道哪怕仵作验尸,也只能验出王高茂是死于自尽,并非他杀。 更不会是被鬼所杀。 但更*残忍的是,王高茂虽断气,可他的七魂六魄仍在四周游荡。 “是天灵盖的那处朱砂符咒,封住了我的魂魄,并借梅花血印压制我的鬼气,因此黑白无常并没有察觉,我也阴差阳错逗留世间。” 孟姝眼神一顿,有些不忍地别过眸。 她明白了,那日王高茂是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亲生父亲挖去了自己的眼睛,而他的母亲则是父亲的帮凶。 这样的一对父母,让王高茂如何原谅 “他们毕竟是我爹娘,我心灰意冷,本想挣脱封印一走了之,可那日在我尸体前,他们竟还谋算如何将我的死因推给舒云,辱她名节,并设计逼她自缢。” 王高茂握紧了拳,也正是因此,它才决定继续借机留在阳间。 好在那日柳舒云成功自救,肖飞魁又恰好登门,这才逃过一劫。 王高茂本以为王氏夫妇会就此消停,却没想到他们还想杀柳舒云灭口。 “老爷,那柳家丫头看着柔柔弱弱,实则是个硬脾气的,我担心……” “那就杀了她。”卧房内,王世焱见何氏一副大惊小怪的模样,不耐地皱了皱眉,轻飘飘道,仿佛杀人不过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反正杀一个也是杀,再多一个也没什么所谓。” 可他们不知道的是,这番谈话皆被游荡在附近,故意监视的王高茂听见。 闻言,何氏面色一喜,目露疯狂。 王世焱说的对,一个女人而已,手无缚鸡之力的,想杀她还不容易 就在何氏盘算着要如何动手才能悄无声息地灭口时,王世焱却突然面色一变,说要去昌王通。 “你可知道王世焱突然来此是为什么?”孟姝问。 王高茂:“为了延长附身的时间。” “吞金煞附身还有限制” 王高茂点头:“吞金煞虽是恶鬼,可它的力量到底是通过梅花血印吸收大量怨气而来,力量并不稳固,因此王世焱时不时便要到貔貅浮雕前吸收吞金者的怨气,除此之外,像你们所分发的香囊,里头有用鬼力加持的避鬼符,自然也可以阻止吞金煞的附身。” 想到这,王高茂还是十分感激孟姝他们的,若非他们的香囊,那日吞金煞对柳舒云动手时,他或许没有把握与之抗衡。 闻言,孟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看来香囊的用处还真不小,多亏了柳鹤眠和阿爷。 “那日我爹娘来了昌王通,可他们并不是一起离开的。我娘见钱眼开,说要挪些藏在楼里的官银走,我爹便先走了。” “所以,你就是趁此机会杀了她” 王高茂却沉默。 那日何氏装了好些银票正欲离开时,不知想到什么,转身来到貔貅浮雕前,学着王世焱的样子偷偷打开了机关,王高茂的尸体就暴露在她眼前。 可她并没有害怕,反而隐隐兴奋。 她伸手触碰那浮雕,面露疯狂:“你既然可以借他力量,为何不能借借我我思来想去,若是也能有那般神力就好了,这样我还何愁富贵要杀那贱蹄子岂不是轻而易举” “到那时,我也用她的眼睛,前来供奉您,可好” 她神情诡异,仿佛眼前的尸体并不是她的亲生儿子,而是能赐她荣华富贵的无量天尊。 飘荡在暗处的王高茂一阵恶寒,可就在此时,那貔貅浮雕一动,外头镶嵌着的眼睛竟开始冒出红光。 那力量王高茂很是熟悉,正是恶鬼之力。 眼见梅花血印分出的恶鬼之力要上何氏的身,她的神情愈发癫狂,王高茂只好上前将其扯开。 推搡间,何氏便后退摔在了柜台旁,怀中银票散落一地。 那时的何氏已经失去了理智,右手呈爪状屈起,准确无误地朝王高茂袭来。 王高茂见状一惊。 它自己现在是游魂之态,可何氏竟能看见它不仅如此,她如同被吞金煞附身了一般,一招一式都像极了那恶鬼。 可吞金煞不可能同时附身两人。 王高茂明白,他刚刚晚了一步,还是有恶鬼之力上了何氏的身,现如今她的眼中只有杀戮,若是放她出去,定会杀了柳舒云! 但自己刚刚身死,魂灵尚且虚弱,道行更是不够,面对何氏它节节败退,无奈之下只好自焚一魂,这才反杀了何氏。 回想起那日,王高茂仍是动容的。 它没有王世焱与何氏的心狠,当亲手杀了自己的母亲时,王高茂身为魂灵竟落了泪。 “那你又为何要将何氏的死状伪装成吞金煞所为”孟姝眼神微眯。 这才是她最困惑不解的地方。 起初她想过嫁祸,可这对王高茂来说毫无意义。 吞金煞本就做了许多恶,它无需再嫁祸什么以此来定吞金煞的罪。 可没想到,下一秒,王高茂的话却让孟姝些许震惊。 “自然是通过何氏死状,向殿下传递线索。” 孟姝微愣,先前一幕幕在脑中闪过,她似捕捉到什么,眼眸微眯:“附身。” 不错,自何氏死后,孟姝一行人才确定了恶鬼杀人的手法,便是附身夺命。 “你既然知道我在追查恶鬼,为何不主动现身” 孟姝见王高茂不语,心下顿时有了思量,轻叹一声,无奈道:“王高茂,你已不是俗世中人,与柳姑娘已成前尘,若你继续逗留阳间只会耽误投胎转世。” “我知道。”它垂眸,难掩落寞:“可我想,再看看她。至少在吞金煞消失之前护她无恙……” 不知听到什么,孟姝猛地抬眸,神色一变:“你说什么,吞金煞难不成还没死?” 那日吞金煞分明在她和扶光面前燃尽鬼力自焚,这才引得柳宅阵法大开火光冲天,它怎么可能还没死 柳宅内,柳鹤眠刚要出门去“熹微”看一看,谁料刚一抬头,就见孟姝凭空出现,柳鹤眠被吓了一跳,正欲与她说话时,却见她神色匆匆,急忙忙就要朝里走去。 在看见柳鹤眠时,她的目光从他腰间扫过,眸色晦暗:“柳鹤眠,我阿爷可在房中” “没有啊,”柳鹤眠疑惑地挠了挠头:“我方才送酒的时候他不在,我就把酒放在了桌……诶孟妹妹,你去哪!” 话未说完,就见孟姝面色一沉,下一秒便消失在原地,只留柳鹤眠一人在风中独自凌乱。 “这一个个是怎么了?先是扶光离开,孟妹妹今天又奇奇怪怪的……” 柳鹤眠摸不着头脑,只好看着孟姝离去的方向蹙眉张望。 第211章 若有人瞧见定会吓一跳,她身形翩鸿如轻燕,与其说是跑倒不如说是飞。 南阴山无论四季,都雾气极大,天边团云不散,看着阴雨绵绵,压抑极了。 孟姝望着眼前的山林,神情看似平静,而紧紧攥紧的拳头却暴露她内心焦急。 四下无人,她也不必再掩饰,飞身直接上了南阴山。 “殿下又来了?” “殿下这是怎么了,看上去好吓人啊……” 南阴山无阳,阴气极重,是鬼怪在人间偏好的藏身之所。彼时正有不少小鬼躲在暗处,目不转睛地盯着前头飞掠的人影。 好奇归好奇,孟姝一身冷肃之意实在太重,小鬼们实在不敢招惹,更别说靠近了,只敢偷偷躲在后头观望。 孟姝自然是察觉到它们,可眼下她却无暇顾及这些。 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让孟姝止不住地乱想,脚步加快起来。 方才昌王通内,王高茂的话仍萦绕在耳边——吞金煞并没死。 吞金煞的附身之术只能施展在方圆之间,那日柳家老宅只有他们几人在场,若它再次附身…… 第240章 孟姝当然是不可能,扶光是神君,鬼怪妖邪难近他身,更何况昨日还受到反噬,自然不会,柳舒云身上阴气过重,还是经孟姝医治这才悠悠转醒,更何况她还有王高茂保护,身上又挂有香囊。 柳鹤眠的情况则与柳舒云相似,香囊从不离身,思来想去,唯有一种可能。 可偏偏就是这种可能,让孟姝害怕不已,一路赶来南阴山。 王高茂说,吞金煞的附身时间有限,过一段时日便要找到貔貅浮雕,好吸取怨气延长术法,现如今龙麒城内足以承受吞金煞所需怨气的貔貅无外乎两座。 一处是昌王通,那里有王高茂守着,孟姝也曾细细查探过,并无恶鬼踪迹。那剩下的一处…… 幽风从山林间呼啸而过,在耳边掀起一阵冷意,孟姝后知后觉惊起一身寒颤,她脚步停在山坡上,看向前方狼藉废墟。 那日夜色深她竟没注意,吞金煞散尽鬼力所释放的大火将老宅烧得片瓦不留,却偏偏那貔貅塑像安然无恙。 那貔貅塑像此时正静静立在废墟之上,原本黑亮的“皮毛”因染灰烬而变得黯淡,但那双泛着幽光的“眼”依旧锐利,阴恻恻地看向她。 一时间,她竟不敢走过去。 寂云剑落入她手中,孟姝吸气提腕,脚步沉重地踏出了第一步。 四下静悄悄的,灿阳天光被阻隔在这满山云雾外,衬得南阴山更为诡谲。 许是方才落了雨的缘故,脚下的泥沙有些湿软,每走一步都不免溅起泥水。 貔貅塑像就在眼前,孟姝站在这已足以将这处废墟尽收眼底。 确定四下无人后,她停下脚步,一路紧绷的神经一松,心生庆幸。 还好,还好穆如癸不在这。 正当孟姝出神间,背后突然传来一道厉风,那厉风凛冽,带足了杀意。 她眼眸一凝,反应极快地侧身提腕,手中寂云横剑斩过。 还不等她看清来人,脚下传来一阵强烈的扯力,孟姝身形猛地一歪,腿脚仿佛被禁锢般扎根在地,仍凭她怎么用力都于事无补。 眼前白光一晃,孟姝下意识地闭眼,等她再次抬眸时,自己仍站在貔貅塑像前,可原本的废墟竟凭空消失,空地之上出现了一条条交错纵横的银丝。 那银丝薄如蝉翼,几乎肉眼难见,却在空气中泛着凛冽寒光,似可削铁如泥! “银丝阵……” 孟姝明白过来,她这是落入了陷阱,有人故意用貔貅塑像引她走进阵法中心。 不知想到什么,孟姝倏然抬头,却在看见来人时,瞳孔一缩:“阿爷!” 在此设下埋伏并袭击她的人就站在银丝阵外,彼时正唇角勾笑,意味深长地看向她。 那人身形矮小,微微佝偻,依旧身着简单的粗布衣,可他的腰间却没有再别着那古铜色小酒壶。 孟姝握着寂云剑的手开始止不住的颤抖。 她最害怕的事还是发生了。 “鬼王殿下,好久不见啊……哦不,我们当是日日相见才对。”眼前的“穆如癸”有模有样地拱手作揖,看向她的眼神却难掩挑衅。 “吞金煞,快从我阿爷身上滚下去!”孟姝难得情绪如此外露,她险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手抖,盯着它咬牙切齿道。 吞金煞见状,磔磔一笑,笑声尖锐刺耳,震得人耳膜生疼。 它双手环胸,不屑地嗤道:“鬼王殿下,依我看你还是先从这阵法中出来再说吧。说不定,你已经没机会……” 说着,它眼神忽而一变,透露出几分势在必得来。 孟姝隐隐感到不对,吞金煞为何千方百计要引她来此,还如此笃定让她有来无回…… 正当孟姝沉思间,眼前银丝忽然收紧,白光乍现间,孟姝下意识抬手抵挡,却发现自己被脚下银丝缠得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银丝一点点逼近。 “噗嗤——” 丝线刺破血肉,白光裹挟而来的银丝刺穿她的心口,孟姝吃痛仰头,瞳孔睁大。 鲜血滴滴答答落在泥地里,看着阵法中心的女子渐渐屈下身子,吞金煞得意一笑:“你是难对付不错,可并非没有弱点。殿下,你的心还是太软了。” 孟姝的弱点便是身边之人。 黄袍人也正是深知这一点,因此当初便提议唤醒吞金煞,让黑纹面人来龙麒城亲自盯着,随机应变。 于是,见吞金煞在老宅落了下风,黑纹面人便将计就计,让它诈死附身穆如癸,好暗中蛰伏。 毕竟扶光太难近身,而其余人又佩有香囊,反观穆如癸大意,思来想去唯有他是最合适的人选。 “你也想夺神血”看着那穿透自己心口的银丝,孟姝瞬间明白什么,鲜血自她嘴角渗出,她抬头,额间青筋因疼痛而暴起,可她却依旧神色平静,反噙笑意看向它。 银丝阵她曾在王宅里见过,是杀人于无形不错,但与今日绝对不同。 今日的银丝阵远比那时的更要厉害,那白光看似透明无尘,实则内涵玄机,孟姝察觉到,那是鬼族之力,并且布阵之人修为不低。 “鬼王不愧是鬼王。”吞金煞一愣,旋即拍手一笑:“可你知道又如何神血再厉害,却也并非无懈可击。” 四周静得出奇,除了时不时穿山而过的风声,便只剩下林间乌鸦低飞的鸣叫,银丝阵中白光浮跃,隐约可见笼罩在内的素衣身影。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吞金煞瞧着瞧着,却缓缓皱起了眉。 银丝阵最隐秘的用处是掏心封魂,黑纹面人曾特地叮嘱它,想要取得神血除了留孟姝活口外还有一法,那便是剜心取血。 可鬼王心哪是那么容易取的 为此,它先是附身穆如癸接近孟姝,正愁着怎么将孟姝扶光二人分开时,扶光却突然回了神界,这倒是给了吞金煞可乘之机。 它知道孟姝定会察觉王高茂的存在便特地留它活口,好让它提供线索将孟姝引来此处。 起初吞金煞还担心孟姝不会来,可那黑纹面人却十分笃定,她一定会来。 因为是“穆如癸”。 可眼下,时间过去了这么久,按理说神血已被取出,可阵中却一点动静也无。 吞金煞迟疑着上前,探头探脑好一阵后,疑惑地打开了银丝阵。 就在此时,在光罩缓缓打开的瞬间里,有把长剑侧身飞出,带着强大的法力震慑,将银丝阵一击而溃,连带着吞金煞都被掀飞在地! 银丝阵震碎在她身后,白芒光罩化作块块碎片漂浮在空中,有一女子身上带血,眼神阴沉地从中走来,而那条刺穿她心口的银丝早就被她一掌碾碎。 “怎么可能……”吞金煞狼狈起身,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 黑纹面人分明说过,掏心之法定能取出神血,吞金煞这才敢铤而走险来搏这一回! 眼见孟姝提剑飞身要朝它袭来,吞金煞眼神一变,竟也不躲,反倒嘴角带笑,睨眼看她。 果不其然,剑意掀起的风浪吹开两人衣发,当寂云只差一毫便要刺穿吞金煞的脖颈时,孟姝却停住了。 她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眼中浮现挣扎,持剑的手用力一握。 “嘭!”吞金煞缓缓勾唇,十指作爪,反手抓向她,两道灵力相撞间,威压瞬间向四周震开。 吞金煞附穆如癸的身上,无论是伤它还是杀它都会波及穆如癸。孟姝下不去手,于是,一方带着杀意攻击,一方只后退抵挡,慢慢的,孟姝肉眼可见地落了下风。 利爪划破她背后衣裳,血肉翻出间,孟姝下意识勾剑反击,却再次在吞金煞胸前停下。 见状,吞金煞玩味一笑,利爪举起,狠狠拍向孟姝! 孟姝险些被打下山坡,她借力翻滚而起,拭去唇角血迹,看向那步步走来的“穆如癸”,神色凝重,攥紧了拳。 四周山形忽地动荡,就在吞金煞凝结怨气,准备再次动手时,不知发生什么,它眉心一皱,捂着胸口连连后退。 孟姝眼眸一闪,刚吃力站起,就见吞金煞变了副神色,双眼难掩担忧地看向她:“阿姝……” 而那眼神她再熟悉不过。 第212章 而烟波之中静静站立着两人。 其中一道身影矮小佝偻,表情略显僵硬,向来风轻云淡的姿态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饱经风霜的皱纹,他的四肢疼得无法使劲,却依旧坚持着直起身,微笑着看向他面前的孟姝。 可乌血已经从他的印堂缓缓流下,顺着笑意流入他的嘴中。 “阿姝,别怕。” “阿爷!”孟姝想冲上去抱住他,却被穆如癸拦住。 “别过来……” 这是她第一次见穆如癸如此狼狈,他向来是闲云野鹤,一壶酒走江湖的随性姿态,可现在,他却咬碎了牙也要拼命逆转经脉,使出最后一点力气将孟姝阻隔在外。 意识海内灵力翻涌,吞金煞正在和他争抢着这具身体,穆如癸难捱地闭眼,从额间蜿蜒流下的血液渐渐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却依旧不愿放弃。 第241章 不能让它伤害阿姝,绝对不能! 随着一阵爆裂声响起,四周山脉轰然抖动,落石滚滚间,血气迸发而出。 孟姝眼睁睁地看着穆如癸自断经脉,以身为符禁锢住蠢蠢欲动的吞金煞,将其封印在自己体内。 “阿爷!”泪珠砸落在地,孟姝几乎低喝出声。 她拼命拍打着眼前屏障:“阿爷,你不要做傻事,你出来,你出来好不好我们一定还有别的办法的……” 穆如癸却摇了摇头,他依旧笑着看她,似在安慰。 没有别的办法了。 吞金煞一旦附身,除非它自愿,非死不能化解。 更何况,只要吞金煞在他体内一日,孟姝就无法狠下心对付它。 穆如癸深谙这个道理,所以他只能将孟姝阻拦在外,一旦孟姝靠近,体内的吞金煞暴动起来,他便无法再掌控这具身体。 “阿姝,你还记得阿爷跟你说过什么吗?” 孟姝含泪点头:“我记得,你说无论我以后遇到什么,都不能牺牲自己。” 穆如癸欣慰地点了点头:“阿姝,你要记得阿爷说的……” 话音未落,他神色一变,双眼瞳孔忽闪红光,但很快又恢复原本的黑瞳。 穆如癸低咳出声,斑斑黑血溅落泥地,与他从四肢百骸流出的鲜血融到一处。 孟姝大脑嗡地一白,怔怔看着穆如癸身下那摊血迹,瞳孔紧缩。 或许别人很难看出,但是孟姝马上就察觉到,那摊血迹颜色诡异,厚重粘稠,透着点点乌色。 不是毒,是蛊。 她几乎一瞬就反应过来,不可置信地抬眸:“阿爷,你给自己下了蛊” 看这血迹,此蛊霸道,不仅如此,怕是已深至肺腑。 孟姝第一次觉得如此心慌。 她强忍着心头震动,吃力地直起身,乞求般拍着眼前屏障:“阿爷,我求求你,让我进去……” 强破结界会伤害设界之人,穆如癸仿佛笃定了孟姝不会,只是微笑着看她。 孟姝猜的没错,蛊已深入他的肺腑,而方才穆如癸自断经脉,已是自断生路,彻底激发了蛊性。 无数只深褐色的蛊虫在他内脏中蠕动,啃噬血肉,钻出小孔,于他体内突破高墙,从双耳、脖子、手臂、脚踝一点点爬出衣裳外。 那蛊虫无眼无足,无翅无鳞,细小纤长,唯独尾端呈赤红艳色,乍一看去如血覆焉。 似乎是感受到了蛊虫的噬咬,体内的吞金煞正在剧烈挣扎想要脱体而出,可奈何穆如癸早有所料,用肉身封印了它。 看着屏障外哭红了眼的孟姝,穆如癸心疼地别过头,拳头紧攥。 “阿姝,别哭,”他忍着喉中翻涌而上的腥甜,扯了扯唇角:“我这条命早在百多年前就该被收走了。” 若不是孟姝,他根本坚持不了这么多年。 隔着屏障,他笑着看向女子脖间青玉,那是一块玉符,他曾亲手交给她。 得幸,这块护身符真的护佑她至今。 “殿下,萧穆也算不负你所托。” 穆如癸闭了闭眼,清泪从眸中落下。 在从玉骨村离开的那日,他就给自己种下了蛊。 之所以不带孟姝走,那是因为他早就抱了必死的决心。若有朝一日他落入那群人手中,他绝不允许自己成为他们控制孟姝的把柄。 后来孟姝苏醒,鬼王回归,他以为自己这蛊是用不上了,可没想到,造化弄人,最终还是要分别。 穆如癸想,或许这也不是分别吧。他终于要回到他该去的地方。 他不是穆如癸,他是萧穆。是那个鬼界中美酒轻裘,资质风流的“潇洒蛊客”,是十二鬼将之一,是苍梧山的一缕幽魂。 他的战友、亲人,都在苍梧山等他,他改头换面,一生漂泊,这样的孤魂注定回不到故里,那他便去到他最牵挂的地方。 “阿姝,我不过一流浪乞儿,此生何其有幸听你唤我一声阿爷。” 在阖眼前,他最后再看向她。 青墨走后,孟姝便成了萧穆唯一在意之人。在外人眼里,她或许是百鬼之王,是鬼王座上权力的巅峰,但在萧穆这,他们曾一同生活十多载,他亲手将她救起,看着她从哭闹走到坚毅,从稚嫩孩童出落到亭亭玉立,她唤他一声“阿爷”,他又何尝不将她视作血亲 从前萧穆常常担心,他若走了,孟姝怎么办?会不会有人提醒她天冷加衣,按时吃饭,会不会有人保护她让这个傻姑娘凡事多为自己考虑一些,不要只一味地牺牲自己。 好在,她有了朋友,有了满心满眼皆是她的知心人。 萧穆想,他是时候该放手了。 可惜的是,他没能看到孟姝出嫁的那日。 按照人间礼制,女子出嫁时要有父母至亲在侧,一为撑撑场面,好叫夫家知道我们姑娘不是好欺负的,她自有母家撑腰。二是寓有美满幸福之意,得了亲人的祝福,在大家看来这桩婚事会格外圆满些。 现在青墨和黎华不在了,他厚着脸皮,也勉强算得上孟姝的至亲吧?若是孟姝出嫁,他理应要亲自送嫁,将她交于夫家才对。 但他命薄,等不到那日了。 萧穆笑着笑着,有泪水顺着眼角皱纹滑落。 直到眼前视线模糊,他彻底看不见孟姝身影后,血气弥漫,漫天白光散落中,矮小的老头微微欠身,朝她拱手:“鬼族萧穆,辞别殿下。” …… 扶光得了消息从神界匆匆赶来的时候,孟姝正跪坐在泥地上,背后落叶层叠,山石凌乱,貔貅塑像更是从中劈断一分两半,唯独她前方格外空旷。 天光已经暗下,南阴山又比别处更为昏暗潮湿,此时林叶遮蔽,更显阴郁。 扶光脚步很轻,等他缓缓走到孟姝身后,看清她在做什么时,心口止不住一酸。 前方的白骨已经化为骨灰,穆如癸先是自断经脉,鬼力爆体而亡,后又被蛊虫啃噬肉身,在死后不过片刻便化作了一具白骨。 紧接着,又从白骨被腐蚀成灰屑。 而孟姝,正在俯身,赤手一点一点的,将那被风吹散的骨灰拢在一起。 “阿姝。” 扶光叫她,她却充耳未闻,像个提线木偶般双眼无神,只是一味地重复着手上动作,哪怕她的手已被地上碎石划破也全然不觉。 扶光蹙眉,蹲下身扳过她的肩,在看见她那失神的双眸后,心疼地抱住了她。 孟姝终于有了一点反应。 她扭了扭头,闷闷出声:“扶光……” “我在。”他皱眉:“是我不好,我来迟了。” 一番寂静后,感受到她身上凉意,他将她拥得更紧了些,温柔地抚上她的头:“阿姝,难过可以不用忍着,哭出来吧。” 似在回应他的话,怀中女子顿了一下,随即搂住了他的腰。 湿意在他肩头漫开,颤抖肩膀下的情绪终于宣泄而出。 扶光长叹一声,轻缓地拍着她的背,静静拥抱着她。 山上温度本就低,夜晚的南阴山更显寒凉,她刚哭过,为了避免凉风受疼,扶光特地用身体挡住她,孟姝顺势将脸埋入扶光怀中,抽泣道:“扶光,我没有亲人了。” 扶光身体一僵。 他用自己的袖口给她拭去眼泪,温声道:“阿姝,我们先带穆老回家吧。” 南阴山山风呼啸,夜中的深林树影婆娑,鬼鸟飞行间,窸窣虫鸣不绝于耳。 有小鬼躲在远处的树干后,惊奇地朝山坡上张望:“殿下和神君在做什么呀” 长手鬼从另一棵树后飘出,闻言也顺着那小鬼的目光看去。 在光秃的山坡上,貔貅塑像早已碎裂,而前方正蹲着两道身影,他们弯着腰,用手一点一点拨着泥土,似在找什么,将它们汇到一处。 山间的小路难走,平日鲜有人烟,只因此处崎岖不平又恐有野兽埋伏,待走出密林,眼前视野终于空旷些,稀疏月色也透过叶隙落入。 可南阴山众多野兽鬼怪,却独独不敢靠近这头。 夜色下,有道人影从深林中走出,迎着月色慢慢朝山下走去,他的背影略显沉重,朦胧的月光照在上头,映亮了周身轮廓,这才发现那人背上还有一人。 第213章 不知走了多久,四周夜色寂静,野外小路中只剩下他们的声音,青年突然道:“你还有我。” 孟姝一怔,后知后觉才反应到他说了话:“什么?” “你说你没有亲人了。” 扶光侧眸看向趴在他背上的姑娘,稳稳背好她:“阿姝,你还有我。” 淡淡月光倾照在青年脸上,映出那张白玉无瑕般的面容,他的眉尾红痣在暗夜中衬得格外多情,眸色温暖又缱绻。 看着近在咫尺的人,孟姝那颗空掉的心仿佛又被一点一点地填满,她靠在他背上,感受着他的温度与气息将她包围,心下多了几分踏实,来之不易得让她恍惚。 第242章 她好像很少会有这种感觉。 一直以来,她好像习惯了什么都自己扛着,唯有在做凡人孟姝时,能多些随性娇气,因为她知道,阿爷会护着她。 现在,穆如癸走了,可她好像又找到了能让她心感踏实的人。 一个人冲锋陷阵久了,都忘记人与人之间,原来也是可以相互依靠的。 这让她又想到了在九幽那段暗无天日的日子。 在暗夜中行走时,她曾无数次异想天开:扶光,如果六百年前那日你在那该多好。 若六百年前你也如这般背着我、带我离开,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 可事实上,并非是她一厢情愿。 百年前,他的确是来了,许是他们前生无缘,这才错过。 但现在也很好。 孟姝低眸,圈着他脖颈的手更用力了些,将自己与他贴近:“扶光,你是我的爱人。” 辗转两世,枯木逢春的爱人。 而爱人,也是亲人。 …… 柳鹤眠正坐在宅门台阶前打盹,困到眼皮都撑不起来,脑袋一磕一磕的,眼见就要睡过去时,天边流光划过,眼前忽而落下人影,他瞬间激灵,连忙上前。 “扶……” 他刚要出声,却见扶光手指放到唇边,比了个手势。 他歪头一看,发现扶光正背着孟姝,而孟姝竟睡着了。 青年朝里头看了眼,轻声道:“进去说吧。” 他先是将孟姝背回房中,给她盖好了被子,又在床头点了一盏细烛后,这才悄声合上门,转身去了前厅。 厅内,柳鹤眠与兰子舟已等候他多时。 说起来,今日还是柳鹤眠发觉不对,连忙去找兰子舟让他给自己传信,扶光这才能从神界赶回。 方才他们回来时就没看到穆如癸,柳鹤眠有些不安地蹙眉,见扶光终于来了,他有些着急地上前:“穆阿爷呢?” 扶光不语。 坐在椅上的兰子舟将扶光的神情看入眼中,他仿佛明白什么,垂眸一顿,将刚刚拿起的茶盏放下。 “扶光你说话呀,穆阿爷他怎么样了?”今日孟姝神色匆匆要找穆如癸时,柳鹤眠就觉得有些奇怪,等到后面他察觉不对去找兰子舟时,已是心乱如麻。 扶光抬手,手中锦囊暴露在厅中灯火之下。 柳鹤眠蹙眉,疑惑着接过,却觉得那锦囊沉甸甸的,可装的又不像是银子。 “奇怪,我问你穆阿爷,你给我锦囊做什……” 锦囊打开,里头东西跃然映入眼帘,纵使柳鹤眠再迟钝,此时也恍惚明白什么,整个人如五雷轰顶,僵硬在地。 兰子舟也起身,快步走上前顺着柳鹤眠的目光往里一望,这不看不要紧,只一眼,哪怕早有心理准备的兰子舟也愣住了。 柳鹤眠眼眶顿时就红了,倒是兰子舟先反应过来,抬头看向扶光:“这是怎么回事?” “黑衣人指使吞金煞附身穆前辈,欲杀害孟姝,为了不让他们计谋得逞,穆前辈不惜自尽破局。”扶光默眸。 “那孟妹妹她……”柳鹤眠脸上挂着泪,哽咽道。 “她没事,”扶光叹息:“我已为她疗过伤,但心病还须心药医,这几日你们不要打扰她,让她静一静吧。” 兰子舟也没想到,此来人间一趟居然还会发生这种事。 先前他曾听扶光说过人间恶鬼一事,但怎么样没想到那群黑衣人组织竟会如此猖狂,暗中培育恶鬼不成,还想谋害鬼王,大开杀戒! 怪不得扶光与帝君如此重视,甚*至动用了天地龙舆图。 前厅中静谧下来,只剩下盏中烛火轻舞摇曳,在寂静深夜里牵扯出无形长影,如同悲痛之人的思念,无限蔓延。 孟姝做了一个梦。 梦中她回到了玉骨村,回到了她十二岁的时候。 小院中篝火点起,伴着月光清莹,轻风飘拂,村民们手拉手围着火堆起舞,她和穆如癸亦在其中,咿呀呤哦地唱着苗疆特有的古调。 小孟姝拉着穆如癸的手,学着村民们的步伐,踢腿、转身……随着喝彩响起,天边烟火绚烂一瞬,就在小孟姝欣喜地转头时,身边缺空无一人,四周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孟姝猛地惊醒。 她睁眼躺在床上,泪水早已无声湿润了满脸。 原来只是梦啊。 她闭眼,轻轻翻了个身。 好在只是梦。 …… 听到孟姝和扶光准备启程要回鬼界,柳鹤眠惊了一惊,旋即又想到什么,低头坐下。 “那你们,还会再来人间吗?” 孟姝没有说话。 她从前日穆如癸走后心情就不太好,柳鹤眠将目光移向扶光,青年一愣,看了眼身旁的孟姝,朝他轻轻一笑:“会的。” 说着,他还指了指柳鹤眠腰间的三清铃:“你在人间可别荒废了功课。” 先前柳鹤眠练习三清铃遇有迷障时,都是穆如癸在侧点拨他,现如今穆如癸走了,柳鹤眠便提出拜扶光为师。 扶光倒是答应可以“指导”一二,但是拜不拜师的还是算了,他没那么讲究,也不可能时常在人间看着柳鹤眠,不过他倒是教给了柳鹤眠一小术法,让他有疑问可随时联系自己。 这样一来二去,天上人间也能互通有无。 柳鹤眠倒是乐得高兴,虽没正式拜师,可他也算得上是神君扶光座下一“散徒”,这下神鬼两条路都让他打通了,以后走南闯北,各路神仙鬼怪都得掂量掂量! 毕竟,他柳大师可是有神君和鬼王撑腰的人! 可眼下分别在即,想起这些,柳鹤眠却怎么都高兴不起来。 最近的变故实在太多,他仿佛也一夜成长,拿孟姝的话来说,就是心思都比先前更重了些。 见柳鹤眠难掩失落,扶光拍了拍他的肩膀:“人总归是要分别的,但每次的分别都是为了下次更好的见面不是” 扶光从前哪里会安慰人,这一路走来,他仿佛也被孟姝与柳鹤眠感染到不少,面上笑容多了,也不似原来那般冰冰冷冷的,让人瞧着发怵。 有了扶光这句话,柳鹤眠心情这才好转不少。他瞥到一旁正摇扇扇风的兰子舟,说来也奇怪,不管天气是酷暑还是凉爽,这位仙君都一如既往地摇着手中折扇,拿准了天外飞仙的逍遥姿态。 他问道:“子舟兄,你也要走了吗?” “不啊,”兰子舟“啪”地一声收扇,目光看向窗外,仿佛隔着柳宅庭院都能看到那绵延远山:“我的新作还尚缺头绪,得在人间再游历游历。” “子舟兄,你还写书啊”柳鹤眠惊讶出声。 就连孟姝与扶光都有些意外。 她抬头看向扶光,扶光却摇了摇头,他也是第一次听说。 认识兰子舟这么久,他还是第一次知道神界大名鼎鼎的“二世祖”居然还会写书。 在大家怀疑与吃惊交织的眼神中,虽然大家都没有说话,可兰子舟总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 “……” “怎么,我不能写书?”他愤怒道:“我可是很有才华的。” 说着,似为了得到认可,特地看向了扶光,扶光见了,略显敷衍地点了点头。 见他们不信,兰子舟特地变出了一本书,将其放在桌上,颇有神气地颔首,那模样,要多得意就有多得意。 “这是你写的” 柳鹤眠心生好奇,正要拿过细看时,却在看见封面上三字后,惊了又惊,指着那结巴道:“神…神鬼录” 闻言,孟姝扶光几乎同时转头。 “《神鬼录》是你写的”孟姝蹙眉。 那桌上的书卷厚厚一本,看上去颇有眼熟。孟姝拿过一看,的确是《神鬼录》不错,除了崭新些,倒是与之前她给柳鹤眠的那本一模一样。 兰子舟打开折扇横在胸前,故作高深地点头:“不错!百年前我在昆仑山闲来无事时,就将这三界中的奇闻轶事记录成书……当然,还加了一点点夸张的手法,著成了这本惊天地泣鬼神的《神鬼录》。” “可惜元本在多年前遗失了,我便按照记忆重新誊了一份,怎么样,我厉害吧” 他挑了挑眉,昂头等待夸奖,谁料座下鸦雀无声,孟姝与扶光面面相觑,唯有柳鹤眠愣了一愣,反应过来后激动地抱住了他,那阵仗,好比见到了神仙。 不过兰子舟也的确是神仙。 想起之前刚从湘水镇出发去往褚镇时,扶光看到自己拿着《神鬼录》说的那番话,孟姝暗自咂舌。 扶光说的没错,这本书居然还真是个“二世祖”闲来无事打发时间编纂的,偏偏还落在了他们手中。 有时候回头想想,这缘分还真奇妙。 第214章 为首的人是个黄衣女子,腰间别着翠绿长笛,柳鹤眠远远瞧着有些熟悉,待看清脸后,他有些意外地上前:“游姑娘” 游音怀朝他拱手,寒暄几句后,目光却看向他身后:“殿下还没出来” 第243章 最近鬼界事端频发,孟倚出事在前,长老院的各位长老们不再放心孟姝在人间,便急匆匆地修书催她回去。不仅如此,各长老还扬言要亲自前来护送她归界。 可孟姝哪里受得了这阵仗更何况如此浩大的声势只会引来外界的无端猜测。 穆如癸刚走,孟姝也没有闲情逸致与长老们相互拉扯,便退了一步,要护送她归界可以,只能来一个。 而且点名要游音怀。 无奈之下,长老们只好作罢,让游音怀带了一队人马来了龙麒城。 来之前长老们特地叮嘱了,务必要她催着孟姝回来,不能再耽搁。 但游音怀是有分寸的,她是孟姝手下的人,自然只听孟姝吩咐,而且孟姝之所以点头让她来,这背后的原因游音怀并不难猜。 见孟姝终于出来,她连忙上前:“殿下。” 她身后的鬼兵们也纷纷行礼:“殿下!” 孟姝抬手,示意他们安静。 她看向游音怀,低声道:“段之芜情况如何?” 游音怀瞥了眼四周,垂首:“殿下放心,都安排妥当。” 孟姝了然,见游音怀目光一顿,转向她身后的扶光,问孟姝:“神君也跟我们回去” 孟姝点头,看了看天色:“不早了,准备启程吧。” 游音怀领命,走到前头差遣队伍去了,孟姝他们与柳鹤眠几人一一告别,转身却见柳舒云也在不远处看着她,见她瞧来,行礼一笑。 孟姝点头示意,正欲向前走出,袖下的手却被人拉住。 她回眸,只见扶光噙笑看她,轻轻捏了捏她掌心,他虽只字未言,可孟姝却读懂了他的意思,忐忑的心慢慢安定下来。 知道他在陪着她,这一路想来也不算太难捱。 回到鬼界,三重鬼阙门外众长老已等候多时。 为首的是孟忍,他依旧穿着长袍马褂,不苟言笑。 自孟倚去世后,身为三长老的孟忍自然而然接过了长老之首的责任,眼下看守祠堂的重任也交到了他肩上,这几日来孟忍几乎没阖眼,眼下乌青一片,看上去难掩憔悴。 其他七位长老站在他身后,见到孟姝都毫无例外的神情严肃,一本正经地作揖行礼。 就连孟真也在。 他看上去更为沮丧些,是众人中神情最为落寞之人,低垂的眉眼中透露悲伤。 孟姝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都不必拘礼了,平身吧。” 孟忍抬头,在看见她身旁的扶光后,表情明显一怔,古波般的眸子里有什么闪过。 他先是给扶光行了个礼,继而走近孟姝,犹豫着低声问她:“神君,怎么也来了?” 孟姝扫了他一眼,反笑:“他不能来?” 总归扶光是当过几百年的鬼王的,与孟忍他们都算相熟,更何况,鬼界的确承了扶光的情,孟姝不在的这些年里才得以安然无事,现如今他这态度,属实有些奇怪。 孟忍被孟姝一噎,话在嘴边,却又不知当讲不当讲。 “忍长老,我这都已经回家了,说话就不必拐弯抹角了吧?” 孟忍为人古板,尊奉礼教的很,在大事上向来沉得住气,压得住局面,是以在孟倚出事后,孟姝才放心将长老之首的位置交予他。 但也就是他这般性情,对外族人总带着一些排斥,说一句话更是埋着三四个心眼,时不时搬出些“古曰”“祖记”的,孟姝别说应对了,光是听着都心累。 见孟姝都点明了,孟忍也不好再遮遮掩掩,他蹙眉,低声道:“孟倚被人所害,死得蹊跷,此事族内还没有查清,若是大肆宣扬传到了其他两界,怕是会引起非议。” 这些天来,就连鬼王宫对鬼界百姓也只是宣称孟倚为病逝而已。 孟姝明白他的意思了,孟忍是觉得自家的事该自家关起门来处理,而扶光身份尴尬,他并不完全信任。 她停下脚步,神色端正,连带着语气都带了些威严:“我明白长老的顾虑,但您大可放心,扶光是自己人,信得过。” 她只抛下了这一句话,便带着身后随行的一群人往祠堂走去了。很显然,她要先去看看孟倚。 方才孟忍虽刻意压低了声音,但扶光五感极佳,再加之孟姝并没有打算瞒着他,扶光早已将二人对话尽收耳中。 他跟上孟姝的步伐,想起她那护犊子般的模样,嘴角不自觉勾起。 “孟忍看重礼教,你方才这样说,在他眼里或许与离经叛道并无区别。” 孟姝背着手,轻哼一笑:“那我们打个赌如何?” “赌什么?” “赌孟忍会不会跟上来。” 他若真生孟姝的气,自然是不会。 扶光看着她,扯唇一笑:“好。”他本没打算与她赌这无聊的事,但见她难得心情舒畅,便笑着答应下来。 反正她开心就好。 果不其然,孟忍愣在原地,看着孟姝离去的背影,将这句话在心中反复嚼、反复品,过了片刻,仿佛吃下颗定心丸般,面色一松,脚步轻快地跟了上去。 见状,扶光收回目光,学着鬼族人的样子,有模有样地朝孟姝行礼,摇头失笑:“鬼王殿下属实厉害,扶光甘拜下风。” 孟姝笑而不语。 在鬼界里,尤其是面对众长老,与其和他们争辩,特地去证明什么,还不如直接告诉他们答案,为他们指明方向。 并非是孟姝自大。 只是鬼界中人人都知,她的一句话,可敌千钧重。 更别说承诺了。 …… 鬼族祠堂很快就到了。 许是前段时间的风波后,鬼王宫中守卫加强了不少,为了防止贼人闯入,鬼族祠堂前更是重兵把守。 见到孟姝,祠堂前的鬼军纷纷收起手中长剑,青羽墨甲在天光照映下凛冽生寒,他们高喝出声,整齐划一地朝她行军礼。 鬼族祠堂是要地,孟姝将其余众人留在殿外,只带了扶光、孟忍,以及游音怀进去。 檐下古着铃叮当作响,不算清泠的音调带着沉闷,仿佛蕴含着祠堂千百年积攒的厚重古韵,飘过无数个山头,这才随着风意降临。 一进门,映入眼帘的又是那脚踩祥云,手持神武的女神雕像。 孟忍在前方引路,走至右侧烛架旁,手掌往鎏金兽形摆器上一按,只听“啪嗒”一声,机关后的一扇暗门被推开。 他抬手:“殿下,请。” 孟姝率先走了进去,刚一踏进,一股寒气便顺着脚底窜上,紧接着包裹住人的全身,试图夺走来人身上那为数不多的暖意。 “这里的玄冰来自极寒地狱,大家最好运起功力自行护体,免得被寒气所伤。”孟姝回眸道。 她对这里再熟悉不过。 换句话说,儿时借着练剑的由头,无聊时,她可是将这祠堂内外都摸了个透。能去的不能去的,她都去了。 可她从未想过,会以这样的方式再踏入这间冰室。 见孟姝沉默,孟忍好心地给扶光与游音怀介绍:“冰室是用于存放族中之人遗体的,由于玄冰灵力有限,除了王室或重臣外,便只有死因重大蹊跷,为保尸身暂时不腐可用,与祠堂一样,向来不为外人所进。” 这处冰室不算小,可在众多冰床中,现下只有一张冰床上有人。 很显然,躺在上头的孟倚将孟忍所说的两种条件都占了去。 孟姝轻步走上前,像怕吵醒谁似的,静静立在那出冰床旁,眼眸低垂。 孟倚的面容依旧与他生前一样,和蔼可亲,哪怕死了也是面带微笑的。 可孟姝却无法忽略他身上那骇人的刀伤。 段之芜知道孟姝回来定会查看尸体,便特意叮嘱其他人不准擦掉尸身上的血迹,尽量保持原样,免得影响孟姝判断。 因此,孟倚在祠堂外死状如何,如今在冰床上就是何模样。 孟姝宽袖下的手却有些犹豫,她几度欲伸手查看,却总是在最后一步止住。 想到在去往龙麒城之前,他们还曾在宫门处交谈,那时的孟倚拄着拐杖,笑着说要等她酒一幕常在孟姝脑中挥散不去,她不忍地蹙眉,垂下的睫毛隐去了眸中情绪。 翻手间,一个酒壶出现在冰床旁,那里面酒香四溢,装的正是鬼界最有名的“忘忧君”。 “倚长老,孟姝没有失约,我带着酒来看你了。” 她站在冰床前,手背贴于额面后又翻至胸口,朝孟倚行了个敬重而又正式的大礼。 扶光他们站在她身后几步远,谁都没有说话,就这般看着她,神情亦复杂悲然。 就如同段之芜信中所说,孟倚身上的伤多为刀伤,伤口处血肉模糊带着焦黑,似被焚烧般卷曲着。 只一眼,孟姝便笃定什么,眼眸重重闭上,等她再睁开时,那双清亮通透的眸子里已覆满寒霜。 第215章 这几日积压在案的奏折不少,虽说长老们先前已帮她处理了一些,但想着鬼界诸事都要经由孟姝过目,便特地整理在侧,等着她回来翻阅。 第244章 看着眼前排山倒海般的卷轴,孟姝只觉得头疼。 穆如癸与孟倚的身后事都需要安排,而穆如癸又身份特殊,不能大操大办,孟姝走不开,大事小事一件件压下,她这几日本就身心俱疲,现如今更是分身乏术,扶光看在眼里,便特地揽下丧仪这边的事,领着几名长老走了。 孟忍看着,欲言又止,可孟姝承诺在前,纵使觉得不合适,却还是拨了人,让他们听扶光安排。 更何况,他总觉得孟姝这次回来怪怪的。心里好像装了许多事,就连话都少了不少。 但以他的身份,不宜揣测太多,想着,他便招呼来游音怀,指了指那紧闭的殿门:“殿下看上去心情不大好,恐是为孟倚的事忧心。” 游音怀读懂了孟忍的言下之意,心里也担心着孟姝,炖了碗莲子羹后便敲响了殿门。 “进。” 殿中烛火未点,直到游音怀走进,孟姝这才恍然,原来天已经黑了。 游音怀将莲子羹放在她桌前,淡淡甜香从碗中飘来,伴着缕缕温意,孟姝只闻了闻,便觉得肚子有些饿了。 她摸了摸肚子,先是匆匆从人间赶回,后又去查看了孟倚尸体,还在幽冥殿中坐了一下午,今日的确没吃什么。 随着殿中青莲灯盏一个接一个地逐渐亮起,游音怀走回案前,见孟姝垂眸盯着那碗莲子羹不语,还以为是她不喜欢,作势便要拿走。 “诶,”孟姝叫住了她:“放下吧。” 白瓷羹勺被她握入手心,她搅动着碗中莲子,目光随着里头汤水起伏:“已经入秋了,居然还有莲子吗?” 这碗莲子羹,倒是让她想起了前段日子在柳宅时,萧玉吟也曾给他们做过。 只是现如今想来,物是人非。 游音怀笑:“殿下莫不是糊涂了,鬼界无四季之分,只要殿下想,这莲子自然是随时都有的。” 孟姝握着羹勺的手一顿。 是啊,四季分明的是人间,而她现在是鬼王。 不知怎的,方才刚起的食欲又没了。 进了幽冥殿四下无人,不再怕被人听去墙角。孟姝放下碗,抬眸看向游音怀:“段之芜这几日可有来信?” 游音怀唇边笑意一滞,连带着神情严肃起来,她摇了摇头,却道:“他没传信或许是件好事。” 孟姝不可置否。 游音怀说的没错,若他们此计成功,眼下段之芜当是传不出信的。 不知想到什么,孟姝放置膝上的手缓缓收紧,眸色忽变阴沉。 那人的动作远比她想的要快,还不到她拿到实证抓人,他便欲闯鬼族祠堂,还杀了孟倚。 不仅如此,他的手伸得也太长了,居然一石二鸟,连穆如癸也算计在内,想要利用附身的吞金煞刨心夺血!若非孟姝提前融合了神血,此行多半无归。 这一次看似是孟姝他们险胜,实则损失重大。 幽冥殿内,在游音怀不解的目光中,孟姝缓缓起身,走到窗边一把推开了那雕金绣玉的大窗。 殿外的风瞬间涌入,连带着九曲回肠的宫廊月色,以及远处那高低错落的琉璃瓦檐。 “各位长老近来身体如何?” 游音怀虽疑惑她方才还在问段之芜,怎的又转到了长老那去?但还是恭敬回答:“自倚长老去世后,其余长老们也郁郁寡欢,孟真长老甚至还大病了一场,幸亏花医姑亲自为他调养,这才见好转。不过殿下要归界的消息传回后,长老们翘首以盼,这再乏力的身子也好了。” 游音怀这后半句倒是不假。 今日孟姝一踏进鬼阙门,那些长老们的眼神一个比一个炙热,仿佛见到了再生父母般,若非顾着局面,怕是都要声泪俱下了。 孟姝无奈摇头,捏了捏眉心。 游音怀此时又从袖中掏出什么,递到孟姝面前:“长老院那边选了几个日子,神君觉得六月十八不错,忍长老让我问问您。” 六月十八……那就是后日了。 孟姝点头:“闰六月,落十八,是个适合出丧的日子,就按扶光说的吧。” “那丧礼安排……” “让他们听扶光吩咐就好。” 游音怀一顿,她总觉得这次回来,殿下与神君之间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 就在她愣神间,游音怀听到孟姝回头叮嘱自己:“你明日去找几坛忘忧君,要最好的。” 丧仪是需要用到酒,但从来不会用忘忧君,但毕竟是孟姝交代,殿下说的总不会错。游音怀点头,领了命后就出去了,殿内顿时只剩下孟姝一个人。 有只蝴蝶从殿外飞入,身带异彩,泛着莹光。 是九幽冥蝶。 孟姝抬手,那蝴蝶轻轻落于她指尖,翅膀振动间,灵力化作碎光向外发散。 传说此蝶掌控生死,穿梭阴阳,翅膀一扇便能撕裂空间,神威无敌,因此鬼界中人都把其当做故去冥鬼的传信蝶。 只要有九幽冥蝶出现的地方,就代表有人在思念你。 “阿爷,倚长老,我会为你们报仇的。” 殿中有人轻语,重新扇动翅膀的蝴蝶高飞,从窗楣飞向远方。 …… 鬼历六月十八,三重鬼阙门内,丧钟敲响。 “咚咚咚——” 伴随着六声哀钟响遍宫内,漫天白纸散开,落在台阶之上,祠堂门前端放的冰棺处,于棺顶盖下厚厚一层。 鬼族祠堂前的队伍开始动了。 呜咽悲风震空而起,黑云压顶下,哀钟旁按照礼制排起长队,与其他人的低眉垂首不同,为首的女子目视远方,带着浑然天成的气势。她长发簪起,身着净白素衣,袖口勾勒棠花纹样,样式简单肃穆,年轻秀丽的面容神情严肃,配上眉间青墨钿印,自带威严。 她双手放置腹前,四周风意渐起,裙裾飘动间,随着她抬脚往前一步,身后鬼界重臣也纷纷跟着她的步子踏步前行。 与此同时,周围画着鬼族符咒的阴幡同时升起,这些阴幡取七七之数,各立于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并有重兵把守,四周顿时寂静下来。 前头女子右手轻抬,涌动的风意瞬间停滞下,幡上用鬼族灵力绘制的符咒在半空中泛出幽幽光芒,并以一种奇异的姿态向中间汇聚,逐渐凝结成半闭合的棠花模样,想上空迸发出耀眼青光。 鬼界中,无论身处何处的鬼怪们齐齐跪拜,朝着光芒散出的方向磕头,一时间内,鬼泣之声震彻界内。 而在鬼族祠堂前的众人们,随着司礼高呼的一声声:“跪、兴…跪、兴…”身姿起伏,面露悲切。 冗长的仪式后,便是死一般的寂静。 大风卷过散落一地的白纸,以及那高高竖起的幡布,方才乌泱泱的人群队伍已经消失不见,仿佛都被这场大风吹得干干净净,一切不曾发生过。 孟姝穿过零星几个收拾残局的宫人,踏上长长的台阶,在祠堂前守卫注目的眼神中,推开了那扇刚刚关闭的殿门。 殿门在她背后合上,她径直走过女神雕像,来到按阶排开的九层牌位前。 明黄香烛高燃而起,供桌上还有未烧完的香灰抖落,鬼族祠堂内的牌位是按逝者在位时间的前后所摆,现如今在第一阶左端靠中的空位上,已经摆上了一块崭新的牌位。 上头的朱砂御笔还未干,在香烛火光中透着鲜艳绯色,越是颜色鲜亮,就越映得上头“孟倚”二字冰冷发寒。 孟姝取了柱长香,在蒲团前跪下,先是给孟倚磕了个头,随即又看向第二阶的某一处。 第二阶正中间的是青墨与黎华的牌位,而在他们身旁,是那大名鼎鼎的十二位鬼将。 其中那块刻着“萧穆”名字的牌位已经古旧沾灰,孟姝拿起那块牌位,在怀中仔细擦拭,后又翻转过来,以手作笔不知在背后写了什么,末了还拿起一看。 不知站在那看了多久,她将其小心翼翼地放回原处,继而掌心一翻,又变出什么。 那是个古铜色的小酒壶。 孟姝离开柳宅前,在穆如癸房内找到了它,里面还装着那日孟姝托柳鹤眠给他的酒。 只可惜,最爱酒的穆如癸在死前都没能喝上一口,就连酒壶也不在他身边。 孟姝垂眸,将壶塞拔出,壶中酒水倾泻而下,洒在了蒲团前,不过眨眼的功夫又消失不见。 她将托游音怀备下的忘忧君拿出,将它们灌入手中酒壶,直至酒水溢出,醇厚酒香传来,孟姝这才恍然回神。 装不下了。 她平静地将小酒壶塞好,放到那刻着“萧穆”名字的牌位前,收拾好一切后,面无表情地推开祠堂大门,从内走了出去。 扶光已经在外等候她多时。 明黄烛火顺着合上的门缘攀爬,焚香弥漫中,有一股不合时宜的香气从牌阶上的小酒壶中散出,融入进这方烟云缭绕里,最后乘着这白雾,飘绕过其后牌位背面的几个字。 那朱砂像是新添的,刻印边缘仍刺手。 第245章 那是一个令鬼界众人陌生的名字,现在,他却进了鬼族祠堂里—— “穆如癸” 第216章 “阿姝,接下来你想怎么做?” 扶光是在带着答案在问她。 孟姝缓缓走到他身侧,与他共同看向天边卷云,风起叶落。 在祠堂外的小亭旁,原本盛开满地的紫色鸢尾花也已凋谢,故人辞去,就连那片紫云也随着消失无踪。 孟姝忽而叹息。 龙麒城事毕后,天地龙舆图没再显现恶鬼所在,他们都心知肚明,吞金煞或许是那群黑衣人埋在人间棋局下的最后一只恶鬼。 此卒已死,将,要开始动手了。 现如今,这看似平静却又阴云密布的天象便是最好的答案。 “他们躲在暗处太久了,是时候要逼他们现身了。” 不知想起什么,孟姝眉心轻蹙:“不过,我总觉得我们遗漏了什么。” 扶光侧眸。的确,这种感觉自褚镇一事后他也时常萦绕心头。 可到底是什么呢? 细数这一路走来,先是樊家村的昬鬼,又牵扯出林敬冤案,引向褚镇野鬼庄文周,最终指向京城影鬼,宫变后,本以为线索会在此断下,没想到却让他们发现红丝玉背后或许还有秘密,阴差阳错的,鬼界冥鬼失踪、玉骨村被屠,竟又让他们齐聚西疆玉人城。 扶光抬眸,脊背一紧。 当时那群黑衣人之所以抓冥鬼,除了借用它们培育红丝玉外,或许还有一个原因让他忽略了…… 他看向身旁孟姝,眼眸沉下。 若他当时没被引走,与孟姝一起回了玉骨村,是不是就可避免一场灾祸?最重要的是,那日幸亏孟姝的鬼王之力有苏醒之兆,激发了神血,她这才逃过一劫,没死在那场大屠杀中。 一直以来,那些人的目标看似是恶鬼,但实则一直都是孟姝。 孟姝看了眼扶光,见他面色难看,心下他是与自己想到一块去了,伸出手握住了他:“别担心,我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许是扶光百年前菩提仙山那一拜感动了天道,不仅让她有了再活一世的机缘,还让她今生的命格外硬。 非但没死在这危险重重的渡鬼路上,还阴差阳错唤醒了沉睡的鬼王之力,重新归位。 孟姝把自己这想法告诉他,扶光一愣,被她的话逗笑,严肃的神情终于放松,嘴角不自觉勾起,思绪再回到方才没想完的问题上。 玉人城后,又发生了什么呢? “我找到了阿爷,却再次遇到黑衣人暗算,不管是宝凤楼还是后来的雪域,那群人仿佛算准了我们下一步会做什么,提前设伏,引我们入局。”孟姝道。 不错,那一次他们甚至知道扶光会因追查冥鬼失踪一事去往西疆,并暗中暂封他的神力,好让他们在雪域中无翻身之力,只能眼睁睁等死。 扶光:“再然后,你的鬼王之力进一步苏醒,神血再次出现,我们逃出了雪域,回到鬼界。” 后面,便是为破蛊毒去往苍梧山,孟姝鬼王力量彻底被激发,扶光记忆找回,至此鬼王苏醒,神君归位。 若非如此,他们后面便不可能向天帝拿天地龙舆图,更不可能去往龙麒城寻找下一个恶鬼。 “鬼王苏醒……” 扶光琢磨着,眼眸微眯:“你的鬼王之力一路被激发,其中少不了他们的推波助澜。” 是啊,孟姝被他点醒,眼神一动。 若不是这一路接二连三的恶鬼与险情,她便不会如此顺利苏醒。 “鬼王之力一旦苏醒,意味着什么呢?”扶光蹙眉。 孟姝心下一动:“意味着神血。” 困扰她这么多日以来的疑惑被扶光无意中点出,孟姝面色一喜,拽了拽他的衣袖:“之前我还奇怪,自雪域后,那群黑衣人的行事风格似乎变了,先前他们一直隐匿着恶鬼行踪,之所以处处阻止,是为了避免我们发现、渡化恶鬼,但后来却不是,以苍梧山为分界线,龙麒城吞金煞最为明显。” 后来,他们一直在有意无意地引导他们发现恶鬼,却又在每次答案将近时对他们下手。 就好像障眼法般,一扇门背后还有一扇,他们被黑衣人引入局中,之所以难窥其真面目,是因为他们一直在走黑衣人已设定好的路! 但扶光方才的话却让孟姝想明白:“他们想要神血,但是他们不清楚神血究竟是什么,以何种方式催动,又以何种方式取得。于是乎,他们在尝试。” 这种尝试自百年前大战后就一直持续至今。 因孟姝在灭世之战中激发了神血,让他们发现原来那些上古传说并非噱头,世间或许真有一物具有毁天灭地之能。 于是在孟姝战死后,他们一直在试图寻找,想要卷土重来,再次颠覆三界,但奈何他们对神血的了解实在太少,因此只能做两手准备,借人间怨气,培育恶鬼。 “或许后来他们真的发现了什么,知道神血伴鬼王血脉而生,但身为鬼王的我已经战死且没有留有后嗣,于是他们试图在妄枝山附近寻找我的踪迹,看我真死假死,也正因如此,阿爷担心他们发现我在玉骨村,这才冒险出村想要引走他们。” 但穆如癸此举有利有弊。 利在他们的确被转移了视线,暂时没察觉孟姝。弊在正因此举,他们欲发笃定。 鬼王仍活着。 “起初他们发现我时,并不想杀我,而是想将我活捉,所以他们那时已经知道神血可以取出,但必须在我活着的时候,否则我一旦身死,神血就会跟着鬼王血脉的消失而消失。” 所以在玉骨村和雪域中,乃至苍梧山那次,他们都是想活捉孟姝。 “既是要活捉,便要阻止我苏醒力量,也要引走你,只有这样他们才有机会下手抓人。” 但后来却不一样了。 尤其是这次与吞金煞的交手,他们似乎想掏她的心…… “你是说掏心取血?”扶光有些惊讶,脸色愈发难看。 他紧握着孟姝的手,心里涌起一阵后怕。 他差点就失去她了。 孟姝朝他轻轻一笑,似在安抚他,接着道:“鬼王手札中有记,神血的确可以通过掏心强行剥离体外,这样那群黑衣人便不再有顾忌,可以趁我在人间法力受制之时取我性命,便予掏心。” 所以才有了吞金煞附身穆如癸,引她入阵一事。 “他们对我下手多次,甚至算到了鬼王之力的苏醒,却独独遗漏一步。” “什么?”扶光垂眸看她。 “你。”孟姝看着他笑。 他们没想到,扶光居然真的会帮她,毕竟神凡有别,他又素来冷心冷情,却在雪域中不惜自毁神丹也要冲破封印。 那*群黑衣人早在人间布下一局大棋,但他们万万没想到,神君会在某一日来到妄枝山,在玉符光芒的笼罩下,亲自踏入了这场棋局。 孟姝仰头看他,感受着手心温度:“我之前一直不理解何为因果轮回,循环往复,现在我终于明白了。” 他亲手在菩提仙山种下的机缘,改变了她的,也改变了他的。 “你的推测多半是对的。”扶光想了想,沉吟道:“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很怪。” 孟姝看他,示意他接着说。 却没想到,扶光接下来的话却让她背后发凉:“纵观全局,如今倒回来想想,龙麒城或许才是恶鬼现世的源头。黑衣人图谋恶鬼需要大量钱财,宁宣帝又是贪心之人,你怎知高邱茂与王家往来他不知情?从他派高邱茂来龙麒阻止沈禛与苏素见面来看,他想控制这个儿子,说不定这么多年来,他亦借票号之手揽尽天下财富,高邱茂不过是个与王家联络的工具罢了。” 而这一切,正中黑衣人下怀。 他们觉得宁宣帝是个可以合作之人,吞金煞的存在又能使“钱生钱”,便将这笔财富挪用至西疆,培育红丝玉,建起宝凤楼,故意释放宝玉消息,引宁宣帝心动之时,又借商队之手将蕴含恶鬼力量的红丝玉上献京城,成了国玺。 国玺有鬼,害死众多无辜之人,但宁宣帝手段了得,这么多年来只有燕无瑶一桩案子暴露,进入了大理寺少卿林敬的视线。 于是,林敬开始秘密查案,那群黑衣人亦盯上了他,他们不希望宁宣帝的丑事被发现,恰好这时樊宏天出现了。 “樊宏天一纸告密林敬,是黑衣人撺掇宁宣帝除之而后快?”孟姝蹙眉。 “不错。” 扶光点头:“但宁宣帝没有直接杀林敬,而是将他贬官至湘水镇,其余家人则回了老家褚镇。” 或许就是在这个时候,黑衣人发现了林敬之女林素文或许可以利用,除此之外,她身边还有一人名为庄文周,也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为了培育下一个恶鬼,庄文周入了局。 后来的故事他们也都知道了,林素文死,林敬疯病一场,庄文周魂魄弥留阳间。 第246章 在林敬变疯一事上,其中少不了白眉道士的手笔。 或许就连樊宏天贬回湘水镇也是他们算好的。 他们擅长利用人的爱恨嗔痴贪欲恶,樊宏天也无疑是个好的棋子。 果然,有樊宏天的推波助澜,林敬不仅疯了,他们还借机在湘水镇樊家村埋下了另一个恶鬼的种子。 “冥婚,李念晚。” 听完扶光的话,孟姝几乎脱口而出。 原来是这样…… 他们先入为主的以为,人间恶鬼一事由樊家村而起,却没想到樊家村才是最后一环! “可为什么是樊家村呢?” 孟姝不解。 樊家村不过是湘水镇的一处偏僻村庄,此地并没有什么特别,那群黑衣人为何偏偏选中了这里成为最后一个地方? 沉默压抑的氛围弥漫开,天边阴云依旧密布,久久不散,耳边传来古着铃随风晃荡的声响,那声音沉闷,一下一下的,却恰巧与扶光的思绪合上。 他忽而抬眸,眼神一寒:“是玉骨村。” 他转头看向孟姝,声音极厉:“或许不是多月前,是更早!他们早就发现玉骨村,发现你了,之所以按兵不动是为了引出你与穆前辈,而樊家村离你们最近,昬鬼便是引你们上钩的第一步。” 他们想看看,孟姝与穆如癸是否真的异于常人,从很早开始,他们便怀疑二人身份! 孟姝骇然,震惊间,寒意遍生。 就好似头顶有张巨大的网,他门虽早就知道此网所在,可直到此刻才真正看清那张网,网上有着三只手,这三只手有先有后,位次鲜明,其中离这张网最近、最直接的,是那黑纹面人。 而其他布网之人的面目依旧是模糊不清的。 他们埋在人间的恶鬼暗子皆伏,接下来,他们会干什么呢? 结合之前孟姝的发现,他们意在建立一只恶鬼军队,而段之芜在查的事情也证实了她的想法。 不知为何,孟姝忽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来。 这种感觉很强烈,与她知道穆如癸被吞金煞附身时一样! 沉思间,祠堂台阶下有人影匆匆跑来,她手里拿着一封信,面色焦急,像是出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第217章 见到孟姝与扶光都在一处,她慌乱的脚步稍缓一些,却仍未停下,依旧面色焦急地捏着手中那封印信。 看那印信,是鬼族人发来的。 游音怀虽不比段之芜稳重,但素来张弛有度,还是第一次见她如此慌忙。 孟姝心起疑窦,刚接过信还不等她打开,只听游音怀颤着声道:“湘水镇出事了,苏姑娘她……” 孟姝拆信的手一抖,几乎同时,扶光伸手扶在她背后。 她知道那股由心底而生的不安是什么。 那群黑衣人组织既能从鬼军中暗暗抓人,那便有可能也从别处军队抓人,三界或许都不能幸免,他们的目的,意在打造一只修炼恶鬼之力的“不败之师”。 现在这只军队若已初见雏形,那么他们的下一步无疑是发动战争。 而鬼界在人间据点最多,冥鬼们又是成为“不败之师”的最佳人选。 若孟姝是他们,定会先捣毁鬼界据点,不仅能切断鬼界的消息网,还能俘虏冥鬼纳入军队。 想到这,哪怕不拆印信,孟姝仿佛也知道了其中内容是什么。 她深吸一口气,眼眸垂下,快速地拆开那封带着鬼族灵力的印信,刹那间,其中内容飞跃而出。 是苏素的字迹! 扶光面色微沉。 “黑纹面人率奇异之军冲入湘水,伤亡惨重,望君速……” 后面的话苏素没有写完,可孟姝和扶光都看懂了,一时间两人表情沉重。 孟姝握紧拳头,当机立断,冷着脸将一枚令牌模样的东西抛给游音怀:“我们先行一步去湘水镇,你马上召集一支精兵赶来,速度要快!” 话音刚落,孟姝与扶光的身影便瞬间消失在眼前,游音怀知晓事情严重,也连忙赶去军营。 段之芜不在,现如今这重任落在自己身上,游音怀捏紧手中的鬼王令,只恨自己速度不能再快些! …… 人间已经入秋,渐起的凉风席卷天边云色,蜿蜒水乡一片寂静,待孟姝与扶光赶到时,街巷外一个人影也无。 看清眼前景象后,白衣女子脚步顿下。 眼前街巷一片狼藉。 被打翻的小摊、散落一地的物件、被碾烂的吃食、断掉的梁木,以及那深浅不一、喷溅不同的血迹…… 可唯独没有人影。 孟姝从未感到四周如此静过。 脚边有只竹蜻蜓被风卷起,许是哪个孩童惊慌时落下的,也不知这满地狼藉里,有没有他的鲜血。 白裙落下间,孟姝只觉得浑身发抖,有股怒气从心底点燃直窜四肢百骸,她咬紧牙关,看着这被颠覆了往日安宁的边陲水乡,几乎要失了理智。 好在扶光拉住了她。 “阿姝,越是这个时候我们越要冷静。” 他薄唇紧抿,似也在极力隐忍什么:“当务之急是要先找到苏素。” 是啊,暮春楼,苏娘子! 孟姝快步向那头方向走去,走着走着,步子不自觉加快,最后便不顾一切地奔跑起来。 有根线在心里头紧紧绷着,酸楚伴着疼痛涌上,她下意识地不敢去多想,她害怕苏素会与穆如癸的遭遇一样。 现下,她身边不能再失去一个人了。 可世事总与愿违。 暮春楼外与街上一样,空荡荡的,只有被风吹打凋零的落叶,以及那珍兽翘瓦的飞檐。 当孟姝和扶光怀着忐忑与希冀,共同推开那扇紧闭的楼门时,耳边吹拂的风声仿佛静止了。他们僵在原地,任凭门外卷起的残叶拍打着他们的背影,有束光穿透层云落下,照在僵持的二人身上,亦穿过他们,照在飞遒牌匾下,那面对大门跪在堂中的女人身上。 她身上插着数十只箭矢,最锋利的那只直穿她的胸膛,而那扑面而来的艳色,不知道是流尽了的鲜血,还是她的红衣。 可哪怕跪下,她仍是以一种战斗的姿态,不服输地、抬眸睨向前方,手中紧紧握着那根梅刺鞭。 与此同时,在她周围还倒了很多人。 她们的面庞孟姝与扶光并不尽数熟悉,但她们的尸体却将暮春楼的一楼堂中挤满。 孟姝第一次觉得,这锦绣靡丽的大堂如此拥挤,挤到无法安放下十多位英魂。 十九名。 整整十九名。 这些女子,是他们从樊家村救下,扶光安顿在暮春楼中的那十九名女子。 孟姝垂在袖中的手颤抖着,她驱使着自己僵硬的腿,一步步、艰难地向前挪动,目光却不曾有一瞬离开苏素,等她好不容易走到她面前,无声的泪却已落了满脸。 她在她面前跪下,平视着她那双时刻洒脱漂亮的眼眸,伸出手触碰她的肩膀,试图呼唤她的名字。 可话到嘴边,只剩哽咽。 “苏娘子……苏娘子!” 她几乎是挤着嗓子才能出声,起初声音嘶哑低微,险些和这四周沉重融了去,到后来,孟姝甚至哭喊道,但未曾有人回应她。 “阿姝!”扶光冲上来抱住她,眼神悲恸地从苏素身上收回,喉头一滚,艰涩哄她:“苏素已经死了,她走了。” “不可能!” 孟姝豁然起身推开扶光,反应激烈:“没有我的允许,冥府中何人敢收她!” 她作步就要往外走:“我现在就去阎王殿,将她们的名字从生死簿上划去。” 扶光知晓现在跟她说什么都没用,可擅自干预生死有违天命,是不可挽回的逆天之举,他用大力气拽住她,将她牢牢钳制在怀里,哪怕她拼力挣脱、拳头落在他身上,他也只是闷哼一声,环住她的手臂从未松开。 待怀中女子渐渐平静,只余声声低泣在他胸膛溢出后,扶光这才松了些力气,抽出环住她一只手,轻抚上她的头。 掌下乌发柔顺,她却止不住地发抖。 他知道,孟姝在自责。 穆如癸走后,她已经无法再承受身边人离去的痛苦。若前几日的沉默是隐忍,那今日苏素的死无疑使她积压心底的情绪爆发。 事已至此,再多的安慰都只是徒劳。 扶光静静抱着她,目光忽而瞥过苏素的尸体,落在那双始终睁开的眼眸上。 “阿姝,苏素或许还有一魂在附近,她有话想对你说。” 孟姝动了动,从他怀里抬起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鬼王的眼睛能看见世上所有鬼怪,无论何人魂魄,哪怕是神,在她眼中也无所遁形。 而此刻,她极快地捕捉住了苏素看似无神黑眸下,那隐隐浮动的暗光。 那道光若有若无,忽远忽近,仿佛就吊着一口气,随时都有可能湮灭。 她走到苏素身旁,蹲在红裙边,五指聚拢,伸出掌心在苏素眼前划过。 第247章 那一刹那,淡淡青光飘浮而动,指引着游荡在这四周的某一缕魂魄,回到它该回的身体里。 几乎同时,跪着的女人身体倒下,孟姝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再抬头时,她怔住了。 那一缕魂灵归体,沾满鲜血的艳丽面容上,有人绽开笑容望向她。 “阿姝……”她开口。 她的笑容依旧娇媚夺人,眼尾带着独属她的潇洒,热烈得惹人泪目。 “别哭。”苏素想要抬手帮她擦擦眼角眼泪,可只有一缕残魂的她不足以支撑自己做这些,她刚艰难地抬起一点距离,却又重重落下。 “苏娘子……”孟姝哽咽按住了她。 苏素僵硬地转动眼珠,看到孟姝身后的扶光后,欣喜一笑:“真好,你们都来看我了。” “就只剩柳鹤眠和穆老,他们不来也好……这样就不会看见我如此狼狈的模样,免得毁了我一世英名。” 今日鬼界举办丧仪,孟姝给她传了信,可湘水镇出事,那封信她多半没有看到,眼下她还不知道穆如癸的事。 孟姝默眸,嘴角拼命扯出一抹笑容,也顾不上难看不难看,为她擦了擦唇边血渍:“怎么会狼狈,你一直很漂亮,我带你回家好不好?” 回家? 苏素愣住了,飘忽的眼神有些游离。 她还有家吗? 抬起头,高悬于楼里两层之间的三字牌匾潇洒如遒龙。 她想苏暮了,想要去找她。 许是看出了苏素眼底的死志与茫然,仓皇间,孟姝想起什么,手腕翻动,一枚淡红色的梅花剑穗出现在她手中,她举起给苏素看:“苏娘子,你还记得这个吗?” 那日沈禛离开龙麒城时,亲手将这梅花剑穗托付给她,希望她能交到苏素手中。 可怎么也没想到,世事无常,等苏素再次看见这剑穗时,竟是在回光返照的弥留之际。 看见孟姝眼中的悲伤,苏素仿佛明白什么,握住她放在自己手心的剑穗,泪水突然不受控制地涌出。 她本以为自己不会哭的。 方才中了这么多箭,身上多了无数个孔子,她都没哭。 “你拿回去告诉他,我苏素给出的东西从来没有收回的道理。” 她心如死灰地闭上了眼,全身力气正一点一点地被抽走,她落着泪,眼前却蓦然浮现那人身影。 她好像又回到了多年前,那时她刚刚来人间,苏暮还在世,而她是第一次遇见他。 “小将军,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吧。” 苏素性格直爽热烈,曾经幼稚地以为她喜欢别人,别人理所当然也要喜欢她,不仅如此,还曾在无数个深夜营帐里一遍遍地逼问沈禛:“你到底喜不喜欢我?哦不,你必须喜欢我!” 她从不羞怯于表达自己的喜欢,大胆奔放,一切只随心而活。 虽然沈禛每次都会一本正经地推开她,然后神情严肃又老成地告诫自己:“苏素,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做男女有别?” 可明明少年人已经偷偷红了耳朵,苏素是鬼族,她五感异于常人,自然听得到寂静深夜下他那砰砰不止的心跳。 她笑了,却又为自己而得意。 看吧,沈禛就是嘴硬又别扭,他喜欢她,只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但后来的事实证明,她和沈禛都一样嘴硬又别扭。 在汹涌澎湃的爱意中,没有人愿意低下头。 苏素笑了。 她闭着眼睛笑的,最后那口气消失前,她在想。 小将军,如果有来世,我不要先喜欢你了。 换你先来喜欢我吧。 第218章 苏素爱漂亮,孟姝希望她走的时候,也是体面安然的。 可还不等她擦完,怀中身体忽然变得轻盈,苏素的面容开始模糊,淡淡流光自她体内涌出,于半空中散成碎片,施施然飘向远方。 梅刺鞭也随之化为齑粉,唯独那枚梅花剑穗掉落在原地。 与此同时,西疆玉人城外,刚要回到破风军营帐的男人身形猛然一僵。 大漠黄沙席卷着这方天地,燥意伴着灿阳毫不留情地烤炙过每个角落,有一只军队顶着烈日行至中途,如同黑小蚂蚁般在这荒芜疆漠中穿行。 见前头忽而停下,沈南星一顿,不仅是他,就连后头的将士们也纷纷抬头,看向为首那匹桀骜战马上,僵着背脊的冷袍黑甲男人。 他背对着众人,沈南星看不清楚他的神情,却明显察觉了不对。 “殿下?” 沈禛没答。 他右手缓缓抚上心口,在那里,坚硬战甲下有什么隐隐作痛。 他一点点蹙起眉,垂眸低低喘息着,目光不经意间扫过马侧长剑。 那是一把简单得不起眼,但却无比锋利、曾斩杀过无数敌人首级的将军佩剑,现如今剑柄处却空空如也。 在那里,曾经还悬过一枚梅花剑穗,给他这把长剑增添了唯一的光彩。 心口那抹异样的痛来的快去的也快。 沈禛稳下神色直起身,再度握紧缰绳:“行军!” 大漠的风粗砺干燥,磨得人脸颊发疼,恍惚间,沈禛好似在那尽头的沙堆上看见了一道红衣裙摆,正飘摇着向风而行。 可再一眨眼,那道身影早已消失不见。 “原来是海市蜃楼。”他低语,无奈一笑。 …… 在苏素身形消散的那一瞬间,背后楼中突然传出一阵剧烈声响,像是有什么宛然碎裂。 扶光最先反应过来,他飞身上楼,不知看见什么,瞳孔一缩。 暮春楼共有三层,除了第一层打斗痕迹明显,尸体横陈外,二、三层也挤满了人。 但都是活人。 那些百姓有的因为受伤已经晕倒,有的则是被苏素设下的结界关闭了五识,等他们再次醒来时,将会忘记今日发生的一切。 是苏素的结界保护了他们。 怪不得,怪不得她会在一楼战死,是她将恶鬼军队阻隔在暮春楼外,拼尽全力为他们挡下了危险。 而那十九名女子,扶光方才曾粗略观察过,她们死相凄惨,许是凡人身躯受不了法力压迫,有的甚至爆体而亡。 但无一例外的,她们手中或尸体旁,都散落着武器。 有的是厨房的菜刀、柜台的算盘、打破的瓷片…… 就连眼前的男子也不例外。 扶光的目光从那群闭着眼,呼吸平稳的百姓身上移开,落在二楼楼梯拐角处,那身着小厮服饰的男子身上。 那张脸他和孟姝都无比熟悉。 是福源。 他跟在苏素身边最久,虽是凡人,可或许学得了个把招式,因此苏素特地将他安排在二楼守住楼梯,保护这里的百姓。 他与苏素不一样,身上没有多余伤口,只嘴唇发紫,脖间淤痕伤重。 他没有法力,那群黑衣人进了楼后不屑与他对手,便以如此粗暴的方式将他掐死了。 至死,他并未瞑目,发白的双眼依旧死死盯着里头百姓的方向。 他记得苏素的嘱托,要保护好这些人。 饶是扶光情绪再稳定,今日见了如此惨状后也不免心绪起伏,咬紧后槽牙,重重闭上了眼。 他走到福源面前,蹲下身,替他整了整凌乱的衣襟,伸出手掌从他目前抚过,将那双眼睛合上。 外头突然传来一阵骚动,伴有盔甲踏响之声。 是游音怀带着鬼军来了。 楼中的尸体被一具具收走,孟姝握着那枚梅花剑穗站在门前,看着鬼军抬着他们一个个从面前走过,黯下的眼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白布下有张熟悉的脸从面前略过,孟姝拦住了搬着尸体正欲往外走的两名鬼军,见状,他们有些奇怪地抬眸,见是孟姝,不敢多问,只好乖乖停在原地。 孟姝上前,将那块白布掀开了一些,年轻女子清秀惨白的面容落入她的眼。 李烟…… 孟姝记得她的名字,她那鲜活的声色映在她脑海中,想起上次她和扶光来暮春楼时,她还曾兴高采烈地唤他们:“恩人!” 孟姝眼眶红了,揪着白布的手开始发抖。 那两名鬼军见状面面相觑,却又不敢多看,一个一本正经地目视前方,一个低头瞧着自己的盔甲,谁都不敢出声。 此时有只温暖的手伸来,轻轻抓住她的手,将她从白布旁拉开,并给两名无措的鬼军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快走。 见到是扶光,两名鬼军松了口气,抬着尸体飞快地走了。 “扶光,我是不是特别该死啊……” 被他拉着手的姑娘突然出声,仰头看向他。 那双清亮如星的眼眸黯淡下来,里头细碎的光芒消失不见,彼时正如一潭死水,静静落下他的投影。 扶光心口一抽,钝痛漫上间,他扯了扯唇,尽可能对她温柔一笑:“阿姝,这不怪你,是他们杀了人,错的是他们。” 她随着他的笑意笑了,可笑容并不真切:“可我身为鬼王,却连身边人都保护不好。” 第248章 扶光愣住。 他忽而明白百年前,孟姝为何会义无反顾地向天帝请命,一个人去对抗那成百上千的恶鬼。 他要如何让眼前的姑娘知道,鬼王并非是无所不能的,它只是一个名号,一份责任,而不该成为束缚自己的枷锁。 在做鬼王之前,孟姝也不过是个同样有着喜怒哀乐的“人”。 显然,现在的情形不允许他们去讨论这些。 暮春楼外飓风忽起,震得四周砖瓦动荡,是鬼军布下的结界发现了恶鬼气息的动向! 孟姝几乎一瞬间就要冲出,她神情变冷,看着那两道黑烟在空中一分为二,像是要往两个方向逃去的模样,平静地回眸叮嘱扶光:“你我分别去追一个,不能让他们跑了。” 扶光担心孟姝情绪会失控,却也知道她说的没错,现下是抓住他们最好的时机。见她身形飞远,只好提速朝另一道黑烟的方向追去,只希望自己能速战速决快些赶回。 临走前,他还考虑周全地吩咐游音怀,让她带着鬼军继续在原地稳住结界,不可让那群人逃出湘水镇外。 孟姝所追的那道黑烟速度极快。 它熟练地躲过背后的攻击,上天入地,时不时窜进低檐房瓦,后又从窗口穿出,踩水掠行。 除此之外,它力量似乎要比孟姝想的要强大,在遇到鬼军设下的结界屏障时,那道黑烟拧成一股绳仰头而起,在空中灵活如蛇,竟硬生生地钻破了一个小口往不远处的山峰上飞去! 见状,孟姝神情一骇,无波黑眸愈发暗沉,她一边运起法力飞身追上,一边顺手修补了那道缝隙,防止别人再从中逃出。 那黑烟狡猾,一头扎进了妄枝山内。 妄枝山地势复杂,林木暗丛可遮天蔽日,更遑论其中还有不少野兽精怪,它之所以选择这里一是想要甩掉孟姝,实在不济还能吞食几个鬼怪,好给自己增强力量。 可孟姝注定不会让它如愿! 她凌空跃起,翻手就是一掌,逼得那道黑烟从空中滚落狠狠砸向地面。 这一砸竟从中砸出一个人影来。 黑纹面人暗叫不好,起身就想跑,谁料前后左右都被一层青光挡住,而孟姝的声音就在他身后不远处响起。 “孟真,你还想逃去哪?” 黑纹面具下男人神色一僵,他没有回头,却听见那道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他几步外。 “你苦心蛰伏鬼界多年,向外人出卖神血秘密,杀了倚长老、我阿爷,还有苏素。事到如今,你以为还能自己还能跑的掉吗?” 孟姝冷冷抬眸。 过了半晌,前头男人忽而低低一笑,转身看向她,平静地掀去面上那张黑纹人脸,毒蛇般的眼神暴露在日光之下:“我是何时暴露的?” 他没想到,孟姝居然早就知道了他的身份。 更没想到的是,她居然知道黑衣人所掌握的神血线索,是被自己出卖。 “不仅如此,就连我爹娘也是杀的吧。”孟姝嗤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不动声色攥紧了手。 没想到孟真闻言却放声一笑:“鬼王殿下,这你或许就错了,我是奸细不错,也想杀青墨,可害死黎华的人不是我。” 当年孟真心高气傲,还不屑于对一个女人动手。 孟姝却没有理会他的辩解,寂云剑横空出鞘,光芒乍现间,她看见了孟真眼神一抖,那一闪而过的恐惧。 孟姝倏然觉得很可笑。 像孟真这样的人,居然也会害怕吗? 她没给他反应的机会,剑芒卷起杀气掠出,破开周遭万物,如有万钧之势,招招直逼孟真命脉。 这一次,孟姝是真的动了杀意。 第219章 守着暮春楼的游音怀一惊,转过身顺着动静传来的方向看去。 不仅是她,周围的鬼军也纷纷抬眸,目光惊愕中带着忌惮。 身为鬼族人的他们自然无比熟悉这异象意味着什么。 鬼王,发怒了。 深林内,孟真被寂云剑一剑刺穿胸膛,凌厉的剑气更是将他掀翻,青光乍起,他毫无还手之力地被捶出几米开外,后背狠狠撞上树干,震断了近十棵直逼苍穹的古树。 血腥味涌上喉间,孟真脑袋发昏,仍留着一点力气想要挣扎爬起,却被女子一脚踩上胸口,将他牢牢摁在地上。 冰凉的剑刃贴上他的脸,那股寒意直窜天灵盖,孟真猝然惊醒,身上的伤口如同烈火烤炙般,酥麻又带着钻心的刺痛,一点点渗入他的经脉,击溃他的理智,让他想要出口求饶,却只能拼命地扑腾四肢,抓着身下泥土。 面前女子微微昂首,像是带着欣赏的姿态,目光一寸寸从他脸上睥睨而过,将他的痛苦尽收眼底,扬唇一笑:“你知道的,鬼王只渡魂灵,鲜少杀人,百年了……” 她素手一指,抚过右手长剑:“寂云剑自被我取回后还未曾真正饮过血,我想,你有资格当这第一个。” 她声音极轻,忽高忽低,如同珠玉落盘,震起盘中血水哗然作响的同时,还带着不加掩饰的杀意,像地府里爬出的阎罗女鬼,正在审判着如何夺他的命。 可孟姝就是女鬼,还是鬼中最惹不得的那个。 孟真目瞪圆睁,不甘心地看着她,牙关却止不住地打颤。 鬼王之位一脉相承,竟也有女子当家做主的一天,为此,孟真对孟姝向来不服。 在他看来,孟姝不过是恰巧投生在黎华肚子里,沾上了青墨的血脉,这才有了今日。 女子向来优柔寡断,有她在,鬼界又能成什么大事?但他不同,他孟真可是鬼族中少有天赋之人,年纪轻轻便登长老之位,若非血脉受限,今日之鬼王或许早就是他的了,哪还有孟姝什么事? 纵使百年前她提剑独挡恶鬼又如何?她不还是死在了那场战争中。 那时的孟姝还不知道,灭世之战也有他的一份力。 想着,孟真嘴角一抽,鲜血溢出间,他竟勾起一抹几近癫狂的笑容。 可下一秒,他嘴角笑意僵住,目光惊惧一变,顺着剑刃往下一看。 寂云剑划开他的胸膛,正一点点向更深处刺入,每刺入一分,他便看见孟姝红唇翕合,似在说什么。 但孟真现在哪有精力去想这些? 他只觉得孟姝疯了。 这个疯女人,竟然想将他开膛破肚! 孟真忍痛咬破了舌尖,血腥味在嘴中漫开时,他眼神有红光闪过,欲要奋起挣扎。 他之所以敢直面对上孟姝,是因为他长年修炼恶鬼之力,受吾主庇护,自认为大不了搏一把,反正孟姝不见得能杀了他。 却没想到,随着红光在他眼底越散越大,几乎夺眶而出时,他竟在那闪烁红芒中看见了孟姝嘴角缓缓掀起的笑。 那一瞬间,他如同看见什么洪水猛兽般,瞳孔倏然睁大,带着恐惧。 孟姝太聪明了,没有任何人比她更懂得如何利用自己的优势。 他们既想夺神血,那就让他们败在神血之下! 女子掌心不知何时浮现一道符咒,她赤手握住寂云剑剑刃,滚烫鲜红的血珠顺着利刃滴落,顺着孟真的伤口滴进他的血肉,痛嚎声响彻邪山间,她唇边勾起的笑意竟比此山还邪。 原本萦绕的红光骤然黯淡,孟姝的话语再次出现在他耳边,低吟得宛如恶魔:“第一个问题,倚长老待你不薄,视你为手足,你如何能狠心杀他?说!” 见他咬牙不语,那剑刃更刺进去几分,顺着骨骼走向一点点深入。 孟真终于愿意开口。 他因疼痛而眼珠暴起,里头红丝密布如血:“那老头子,是他活该!” 许是再想到孟倚那张脸,孟真脸上浮现一抹狰狞的笑,他梗起脖子看向孟姝:“我从来不需要他的可怜,可他却自以为是地贴上来,逼着我演这手足情深的戏码,所以啊,我亲手给他种了片鸢尾花海,但他肯定没有想到,那片花海竟会成为他的葬身之地。” 说到最后,孟真竟开始大笑起来,充斥着算计的双眼里满是得意。 见孟姝眼神慢慢阴沉,事到如今孟真也不怕激怒她,愈发不知死活道:“也得亏了他的信任,这些年来我在鬼界中卧底才能如此顺利,顺利到我可以随时利用他进入祠堂,查到神血,却没想到最后一次竟被他发现了,否则我还可以再留他一命。” 孟姝握剑的手开始用力,连带着剑刃都有些颤抖。 孟真抬眼,眼睛从她身上扫过,面露凶光:“你不知道吧,那日死前他还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死死拉住我的手,求着我让我迷途知返,简直可笑……” 他话音未落,胸膛处的寂云剑更深一寸,利刃开始往他腹部破开,孟真表情一下就变了,吃痛地抽动着。 孟姝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第二个问题,我阿爷是被你逼死的。” 虽说是问题,可孟姝的神情语气更像是“阎王点卯”,每说到一个罪状,那以寂云为墨的“朱砂御笔”便狠狠勾上一道。 第249章 “你说萧穆啊……”孟真扯唇:“我也是没想到,他居然能从苍梧山的烈焰中爬出来,还活了这么多年。” 他嗤道:“说来也是可笑,他为护你不惜改头换面、自削骨血,想当年,在酆都城内策马而行的‘潇洒蛊客’有多嚣张,今时今日就有多么悲哀。” 闻言,孟姝眸色沉沉,表情依旧平静,孟真见没能激怒她,一时间竟还有些可惜。 “第三个问题,你带邪兵攻入湘水镇,是为了切断鬼界耳目,俘虏冥鬼,好控制人间吧?” 没想到她连这个也猜到了。 孟真面上笑意僵住,神情忽而变得幽深。 若说先前他还有一丝希望,那现在他的手中已无任何筹码。 方才他就细细观察过,扶光不在,现如今慢慢想来应是兵分两路,去抓他的邪兵了! 一想到他精心打造的一队人马即将落入扶光之手,孟真脸色有些难看。 肚腹处*疼痛加剧,神武的冰刃被他鲜血浸热,孟真只觉得自己肠子都要被砍断,他知道这是孟姝在逼自己回神。 “是,我不仅要夺得人间地界,我还要杀了他们,那些叽叽喳喳的百姓实在烦人!” 他想起什么,眼眸眯起:“但那个女人实在太碍眼了。不仅如此,那座酒楼的所有人,都很碍眼。” 他盯着孟姝,露出微笑:“不过区区凡人,竟也想跟我作对,所以我杀了他们,唯一有点难办的,是守在一楼的那个女人,我见过她,你们好像叫她苏素。” 说起这个,他玩味地勾唇:“她骨头可真硬,我淬了恶鬼之力的毒箭射出那么多支,她竟一个人都挡下了,还折了我好几个人。你见过她,怎么样,她死的是不是特别惨……” “惨”字还没说完,女子手腕一勾,真如在生死簿上写状般,寂云剑剑锋转起,有个血淋淋的东西被挑出,在地上化作一摊。 那是孟真的脏腑。 扶光赶到时,只见那姑娘一脚踩在孟真身上,任由旁边血迹泅了满地,恶狠狠地俯身逼问他:“那白眉道士是谁?人界、鬼界,亦或是神界?” 或是迫于孟姝冷着脸的模样气势太过逼人,孟真疼得牙齿发颤,汗水浸了满额,竟也不敢抬头看她。 这个问题,他是不会回答的。 但恰恰就是他什么都不说,答案或许就在其中了。 孟姝察觉,在她说出“神界”二字时,孟真眼底有一抹异色闪过,她心中微沉,顿时有了打算。 “最后一个问题。” 寂云剑已经逼至腹底,只要她手指一动,他的五脏六腑都将被掏空。 年轻的女鬼王神色阴沉看向他,点卯般问道:“当年是我爹亲手将你提拔,于你有着再造之恩,你又为何故意引他去苍梧山?我娘黎华,究竟因何而死?” 不远处持着蛟月的扶光手指一抖。 许是死到临头,孟真的胆子反而大起来。 他眼尾扬起,吐了口血气,撑身颔首示意孟姝靠近,似要细细与她说道。 他的命已经捏在她手中,孟姝不怕他耍花样,刚要侧耳探去,手中寂云剑一动,被孟真体内仅剩的恶鬼余力震飞。 身后有人掠身而起,青年接住寂云剑,从密林中缓步走出。 孟真本就不抱希望,最后一搏只是想从孟姝身上讨些彩头,见到扶光,他心如死灰地躺在地上,连挣扎的力气都彻底没了。 孟姝对他耍的花样并不意外,孟真桀骜不驯,他越是听话乖巧此事才愈发有鬼。 孟姝直起身,目光从他染血左手的其中一只手指上瞥过。 在那里,有道肤色与周围明显不同,那是多年佩戴指戒留下的印记。 孟真问自己是如何发现的他,其实他暴露的疑点不只一两个。 当初在苍梧山,她其实注意过他左手印记,但那时的她并没有联想到鬼族长老的黑曜石指戒上。 再然后便是瓷瓶、军队中悄无声息少掉的人……这种种迹象表面此内奸位高权重,而在鬼族中能做到这种地步的并不多,更何况还牵扯到宫内及军队上。 孟姝一下子就将目光放在了长老院,其中孟真最有嫌疑。 然而,让她确定答案的关键一步,却是孟倚的死。 她之前曾赠过孟真一把刀,那刀名为“赤焰”,凡是赤焰所伤定会留下烧焦痕迹,而无论是段之芜的来信还是她亲自查看尸体的那一趟都证明了,孟倚身上的伤痕的确与赤焰相符。 但这些话孟姝并不会告诉他。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躺在地上的人,面露冷笑。 想死的明白?也配。 第220章 问题问完了,他该上路了。 孟真顿时明白什么,哪怕他已经失了气力,可人在濒死之际的潜力是无限大的,他掀起眼皮,五指扒地死死扣着泥土,想要往后爬。 孟姝也不急,就这般看着他拖着自己掉出的脏腑一步步挪动,在泥地上拽出一条血痕。 他无恶不作,杀了这么多人,若只是一剑封喉,那也太便宜他了。 孟姝抬起手,身后的扶光抬眸看来,手腕翻转将剑柄对外,递给了她。 她重新将浸了血的长剑握在手中,寂云是神武,灵性非常,此时的它也感受到了主人前所未有的杀气和压抑着的怒火,剑身一颤,隐隐发着铮鸣。 在孟真惊恐的目光中,那把雕刻着神秘符纹的神武带着寒芒斩下,剑刃破开血肉,孟真浑身一抖,只觉得从右肩到胸口处都已没了知觉。 “这一剑,是为孟倚。” 孟真如今失血过多,经脉又被鬼王之力震碎,不仅如此,那神血压制着他体内恶鬼灵力,让他求死不得。 他害怕一缩,只见下一剑又挥来。 这一次,那剑锋落在了左肩。 “第二剑,是为凡人穆如癸。” 鲜血顺着寂云滴滴答答往下落,在泥土上开出了一朵朵妖冶灿烂的花。 孟姝仍一步步逼近。 “第三剑,是为苏素。” 血气飚出间,地上男人仰头痛嚎。 山中所有野兽精怪早已被惊动,蔓延的血腥味对它们而言无疑是巨大的诱惑,但此刻它们却无一敢上前。 无数鬼怪躲在密林之后,瑟瑟发抖地看着这边。 那可是鬼王,她若发起怒来一般小鬼靠近可是会灰飞烟灭的! 与那些精怪的避之不及不同,扶光眉心抽动,她每挪动一步,他便上前一步,时刻在身后护着她,落在她身上的眼神晦暗,似有情绪涌动。 没人知道孟姝这一路走来承担了多大的压力。 看着身边之人一个个离去,一条又一条鲜活的生命在她面前消失,那种煎熬与无奈不比现在的孟真好受。 她敛眸,看着孟真因痛苦而逐渐扭曲的面容,她心里没有喜悦,只有无尽的悲哀。 为死在他手下的无数人命而悲哀。 “第四剑,是为我爹娘,以及苍梧山十二位鬼将英魂。” 泪水自她脸庞低落,她将剑锋指向他的脖间,握着剑柄的指骨因用力而发白。 “最后一剑。” “是祭奠那些被你当做登云梯、垫脚石的无辜百姓和将士,祭奠被你残害为恶鬼的未亡灵。” 眼见寂云剑又要落下,临死前的不甘与恐慌浮现在孟真沾满血污的脸上,他瞪大双瞳紧紧盯着那血刃,破空挥出的寒芒在他眼底交织成光。 “你……你不能杀我,孟姝你以为你们算无遗策吗?等着吧,阴兵铁蹄将会踏破三界,吾主佑我,尔等死……” 他瞳孔一缩,那未说完的话语便被扼制在咽喉里。 四周风声忽地安静,虫鸣窸窣不再,血花伴着腥臭散开,有什么从男人僵硬的身体上掉落,骨碌碌滚向一旁,直至撞到树干才停下。 那是孟真的头颅。 人七魂六魄凝结的精气都汇聚在天灵盖骨处,失了魂魄的人将无法被鬼差所指引,自然难以轮回,而被鬼王亲自斩下的头颅,就代表着此人再无来世。 他的七魂六魄将永远湮灭在六合中。 孟姝握着寂云剑的手一抖,缓缓闭上眼,有泪水顺着她睫毛滑落。 阿爷,苏素,倚长老……阿姝也算为你们报仇了,但这还只是第一步。 孟真一死,剩下的黑衣人定会有所动作,那白眉道士也该现形了。 心里那口一直吊着的气陡然松落,孟姝身形一歪,好在扶光一直在她身后,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 “没事吧?”他低问。 孟姝摇了摇头,却见他握住了自己的手,她连忙抽出,“别碰,脏。” 孟姝仍穿着举办丧仪时的那件净白素衣,衣上却多了许些血迹,既有方才苏素的,也有杀孟真时溅上的,但无一例外颇为狼狈。 眼看着就要弄脏扶光干净的软袍,她往后一撤,谁知他却拉住了她。 青年没说话,低头牵过她的手,在孟姝惊讶的眼神中拿起自己的袍袖,耐心地帮她擦过掌中血迹,甚至连指缝也没落下。 第250章 直到孟姝的手干净了,可他的衣裳却脏了。 他却一点也不嫌弃,十指紧扣反握住孟姝的手,朝她弯唇一笑:“好了,现在不脏了。” 孟姝怔住,他的体温透过肌肤传来,酥酥麻麻的异样自两人相牵的掌心爬上,不动声色地将她的心一点点缠紧,那暖意如春风化雪,将一切瑟寒阻隔在外。 扶光没察觉她的愣神,目光落在地上的尸体,回想起方才孟真临死前所说的话,眸色一沉。 “阴兵铁骑踏破三界。” 他和孟姝的猜测并没有错,这些人的图谋,真的意指三界。 他们想再掀起一场大战,就如同六百年前的灭世之战一般。 孟姝顺着他的眼神看去,平静垂眸。 从男人脖子上滚落的头颅血迹斑斑,那张还未来得及闭合的嘴,以及凄白双眼里的惊恐都暴露着他死前的绝望。 她知道扶光在担心什么,想着,孟姝不禁勾唇冷笑。 “他们对自己太自信了,真以为我们对那阴兵一无所知,妄想称霸三界。” 将奸细摆在她眼皮子底下,还从鬼军中劫人,当真以为她这个鬼王是摆设,被他们耍的团团转吗? 阴兵…… 孟姝抬眸。 这一次,棋盘的掌局人该换了。 …… 昏暗压抑的石洞内,有杂乱的脚步声踏过,他慌忙地穿过洞道向前方开阔处奔去。 原来在这狭窄的石洞后还别有洞天。 那是一座规模极高的地下宫殿,石壁上赤红色晶石热烈,火光灼意穿过缝隙暗暗浮涌,三四座用奇异石材建造的宫殿勾连而起,檐角飞翘,阴森诡异。 面前传来一阵异响,铁甲摩擦发出的碰撞声刺耳萦绕,像是有针一下又一下地碾过大脑,震得人牙齿发颤。 若是有人瞧见这一幕定会觉得奇怪,那群迎面走来的人身上并没有穿着盔甲,那摩擦声像是从血肉中发出,不仅如此,他们身形瘦长高大,四肢各异。 有的手臂纤长,如同螳螂般蜷缩着。有的头颅巨大,宛若熊首。有的又五官扭曲,像是人皮拼凑而成…… 总而言之,这些“人”要多怪有多怪,但唯一相同的便是它们都目露红光。 在这宫殿四周有不少这样的“人”在走着,那模样像是巡逻,可手中却一把武器一无。 那人脚步匆忙,对他们见怪不怪,轻车熟路地从中穿行而过,像是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一般,途中还险些被颗石子绊倒,临至一扇殿门前,他抹了抹额头往下滴落的汗,这才抬手敲响。 不过片刻,沉重的黑武玄金殿门从内打开,缓步走出一个身披黄色道袍的男人。 他的形容都隐匿在宽大的袍子下,随着走动,偶尔能见其露出的白色发须,像是垂落的白色长眉。 一见他走出,那人连忙弯腰,颤颤巍巍道:“尊主不好了,副尊主那出事了。” 被唤作“尊主”的黄袍男人闻言一动,沉默着抬眸,示意他继续说。 虽隔着帷帽,可他还是感觉到了那底下眼神捉摸不透的寒意,那人脖子一缩,只觉得后背发凉。 这里头的人都知道,尊主与副尊主高深莫测,从没有人见过他们的面容,但都无一例外唯命是从。但相比脾气暴戾的副尊主来说,眼前这位不动声色的尊主才是真正的可怕。 不仅如此,能被那位认可,成为“尊主”的人身份、实力自当不容小觑,他可是离“吾主”最近的人,虽说不过一字之差,可就连副尊主也要看他脸色行事。 想着,那人保持行礼的手更颤了。 他硬着头皮回话:“放出的血虫查探到,副尊主的气息消失在妄枝山,没一会就彻底湮灭了,就连用恶鬼之力也联络不上。” 这番话说得很明确,孟真多半是回不来了。 黄袍下的眸子一沉,“其余人呢?” 尊主竟没有意料之中的生怒,那答话的人一愣,反应过来他在问孟真带出去的那队人马后,结巴道:“被……被神族人给抓了。” 扶光? 黄袍人蹙眉,倒是有些没想到。 “全部?就没有一个活着回来?” 那人摇头。 察觉周遭气场顿时冷下,他打了个寒颤,往后缩了一步。 就连他这种身份低微的人都知道那队人马意味着什么。 现如今他们所打造的阴兵数量并不多,孟真今日一带便是二十名,可别小瞧了这二十名阴兵的实力,经过恶鬼之力炼化的它们战斗力非同寻常,修炼速度更是原本的三倍,更别说它们体质与恶鬼同源,寻常兵器根本伤不了它们,可谓是“刀枪不入”。 虽说今日孟真前往人间的他们预先计划的一环,可没想到湘水镇没拿下,反而葬身在了那里,还折了他二十名大军。 黄袍下的脸色愈发阴沉,他提了口气,缓缓攥紧了手。 与此同时,在不远处的宫殿拐角后,有一人影一闪而过,将这番谈话不动声色收入耳中。 又有阴兵要换岗,摩擦碰撞的甲器声传来,有人悄无声息地回到队伍里。 第221章 因此,附近的百姓们将此处叫为:望风岗。 说来也奇,望风岗位于两地之间,只一山坡之隔,便将水乡邪山分割开,一边是静谧美好的鱼米之乡,一边则是阴森险峻的生死地带。 彼时山坡上站了许多人。 十九名女子加上福源,一共二十人,被鬼军亲手葬下,就葬在这花草盛放的望风之地。 这个地方是扶光提议的,这里地势正好,既不会因为过低而被湘水淹没,也不会因为高处胜寒,野兽伏出。 他道:“她们本应生来自由,却因他人恶念蹉跎半生,既然肉身逃不脱这方苦海,那便还她们灵魂自由。” 最后一捧黄土落下,湿润的泥土夹杂着青草的清香一点点覆盖住那张年轻的脸,直到她苍白得脆弱的眉眼彻底消失在眼前。 孟姝将手中的花放在她坟头,她垂眸低喃。 我会记得你的,李烟。 看着眼前整整齐齐的二十个土堆,孟姝眸光一黯,有些沉默。 她许久没有这种感觉了,上一次带领鬼军下葬时,还是百年前。 那时的她经常奔赴战场,哪怕没有战事也会守在军营里,而一旦开战,那便免不了生死。 鬼族与人族不一样,他们不时兴土葬,鬼族人一旦死去,运气好留有肉身的,就会由亲人将他们的骨灰顺着古着铃摇晃的方向抛洒向远方,可以是大江大河,也可以是湖海山川。 运气不好的,肉身湮灭,神魂散尽,留给亲人的便只有一句空念。但亲人也会为了祭念他们,在每年鬼历七月十五那日,亲自摇响古着铃,天真地希望他们还能回家看看。 虽然大家都知道,这不过就是一个寄托。 孟姝有些累了,她随便找了块草地坐下,扶光亦坐在她身边,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那天边斜阳。 太阳要落山了,日暮时分的云霞是一天中最美的时刻,彼时夕阳西下,那垂落的霞光如同一条彩绦,缥缈地飞向蜿蜒曲折的湘水,最后顺着水流东去,环绕过下流小镇,最终汇入妄枝山。 孟姝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忽而笑了:“扶光你知道吗,这件衣服我此生穿了三次。” 第一次时,她印象不深,因为那时的她刚刚出生,不过是个只会嚎啕大哭的婴孩,却也被换上了不合身的丧服。 那日,是她的生辰,也是她失去娘亲的一日。 “我从来没见过我娘,我只知道她叫黎华,是神族仙子,说起来也巧,我娘也与菩提仙山有些渊源,她是菩提仙尊座下的关门弟子,想来在你们神界辈分应很高。” 孟姝说这话时分明是笑着的,可扶光却看出了她眼底的苦涩与悲伤。 游音怀带着鬼军就在他们身后不远处,自两人坐下后,鬼军们就很有眼色地转过身,游音怀则让他们原地休整,自己也找了个边上坐下。 四周顿时间很安静,耳边只有穿山而过的风声。 扶光点了点头:“黎华仙子是神族人尽皆知的天才,年纪轻轻便拜入菩提仙尊门下,在神界极有威望。” 越是这般风华绝代的人物,一想到最后的结局是因难产而死,便更加令人唏嘘。 除了唏嘘之外,扶光心里还有些不合时宜的感激。 他静静凝视着身旁女子的侧脸,心想,他是该感激的,是黎华拼尽全力才将孟姝带到了世上,若非如此也不会有他们的今日。 他将孟姝揽入怀中,孟姝顺势地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他肩膀上,头倚着他的下颌。 一切是无比亲昵而自然,仿佛他们已是相伴多年,走过沧海桑田的爱人。 “第二次,是为我爹。” 孟姝开始掐着指头算:“细细想来,我此生与他相处的机会并不多,就连面都没见过几回。” 她叽叽喳喳地说着,还问起扶光的看法来:“你是不是也很奇怪,世上怎么会有像我们这样的父女?” 第251章 扶光倒颇有耐心,也愿意倾听她这些故事,对于他来讲,能有机会了解她的过往,他求之不得。 更何况,他知道孟姝心里积压着委屈,说出来或许会好受一些。 他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我以前总觉得他不喜欢我,不然他为什么宁愿住在军营也不回鬼王府看我?于是我每天都要去祠堂前修炼,不管是练剑还是练别的什么也好,好让长老们看到告诉他,我心想他若是高兴了,应该就会回来看我了吧……” 可实际上并没有。 孟姝揪着自己的手,用力到指尖泛白。 青墨还是没回来,一年里她可能最多也就见过他一次,还是在幽冥殿与长老议事时她躲在墙角偷偷看到的。 “我总以为是因为我不够乖、不够听话,没能做好鬼界的少主,所以我爹不喜欢我,自然也就不想回来看我,甚至还有人悄悄跟我说,我爹不喜欢我是因为我害死了我娘。”孟姝垂眸。 “胡说。” 扶光眉心一蹙,“这与你有什么关系。” 孟姝一愣,见扶光中真的有些生气了,心头却甜滋滋的,她现在也是有人护着的了。 “是啊,可那时候的我真以为是我错了。” 在青墨死讯传回鬼界的那一天,痛哭流涕和伤心欲绝都没在孟姝脸上出现,她一个人在鬼王座前站了许久,最后平静地走进祠堂。 又过了一天,鬼界需要有人站出来主持大局,可长老们都担心她,就连段之芜也害怕她会想不开。 但孟姝没有。 她将自己关在祠堂中待了一整夜,没人知道那个夜晚发生了什么,第二日一早,祠堂殿门缓缓打开,走出来的就已经是那个能够独当一面的鬼王姝。 “一个人偷偷哭的感觉很难受吧?”扶光注视着她,突然道。 孟姝一时间没回神,待反应过来后一怔,笑着点了点头。 的确很难受。 那天夜里她抱着黎华的牌位,面对列祖列宗哭了一晚,后来许是哭累了便沉沉睡去,待第二日再醒时她只觉得自己肩上无比的重。 整个鬼界的责任突然朝她压下,毫无征兆的,心神俱疲的痛。 “不过好在后来我知道了,我爹是爱我的。”她从衣领中拿出那枚青玉,放于掌心摩挲。 青墨的爱太过沉默,好在棠花玉帮他说出了口。 在鬼族其他人看来,这是一块应该被供起来的至宝,但只有孟姝知道,它是她的护身符。 “第三次,便是这次。” 每着一次这身白衣,便会有人离她远去。 百年间,孟姝送走了一个又一个身边人。还记得启程去往中南的前晚,他们齐聚暮春楼,彼此约定此行顺利,结束后要再聚暮春喝酒畅聊,可世事到底难测,现如今穆如癸与苏素走了,柳鹤眠家道中落,正忙着寻找新出路,而她身边也只剩下扶光。 所有人都在各奔东西。 回想起来,渡鬼一行虽艰险,可那却是他们难得自在快乐的时光。 “故事讲完了,走吧,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我们。”孟姝从扶光怀里起身,朝他伸出手,笑道:“这一次,我终于不是一个人孤军奋战了。” …… 人间出事后,扶光第一时间就将消息传回了神界。 神光笼罩的紫微宫内,宝座上的男人神色沉沉,玄天九龙衮服所折射的莹光穿过眼前的白玉珠冕映入他的眼,向来波澜不惊的眼眸中难掩严肃。 外头有脚步声由远及近,是青童子传话:“帝君,神君与鬼王求见。” “宣。” 神圣空旷的大殿内寂静非常,除了流动的仙雾外便只有玉雕龙塑静静垂首,扶光与孟姝刚一走进便察觉到这沉重的氛围。 青童子轻手轻脚退了出去,还特地将殿门合上,带着众仙侍守在外头。 “现如今情况如何?” 扶光与孟姝相视一眼,沉吟道:“他们暗中掳获三界中人,意图打造一只阴兵,现如今此阴兵军队怕是已组建完成,开始向三界下手,欲挑起大战。” “三界之中人间力量最为薄弱,他们或许是想先从人间下手,湘水镇惨遭毒手便是最好的证明。”孟姝道。 “若放纵他们掌控人间,其后果不堪设想。” 天帝点头:“扶光传信后我已在凌霄宝殿与众仙家议定,会派天兵速速支援人间,并以妄枝山为界点设下结界,以防不测。” 但难就难在,对方在暗他们在明,对于阴兵的实力更是了解甚少,若只知防守却不会抗衡,想必不是长久之计。 “陛下莫担心,我们对阴兵也并非一无所知。” 孟姝抬眸:“他们既修炼恶鬼之力,便脱不开一个鬼字,我们这一路走来与恶鬼多次交手,也算有所了解,我有把握此战定不会像百年前那样,再次重蹈当年覆辙。” 天帝闻言一愣,紧蹙的眉眼终于舒展开:“既然如此,此战就交由你与扶光统帅,众仙家均听你们号令,若要调兵,放心大胆去做,务必保全三界。” “是。”孟姝拱手。 扶光看向天帝,目光又从他身上移向孟姝,见女子垂眸接令,他心头忽地一跳,不知怎的,他总觉得有些不安。 第222章 “你想好了?”高台上的男人蹙着眉,眸色沉沉看向她。 孟姝笑着点头:“陛下当时许我一道特旨,而孟姝的心愿只有这个。” 天帝略迟疑:“你当真不告诉他?” 孟姝唇边笑意一僵,眼里闪过挣扎,终还是被理智压下。 “他会知道的。”迟早会知道。 待走出紫微宫时天色已经昏暗,孟姝站在台阶之上望着前头仙气缭绕的宫群,忽而长舒一口气。 她刚要走下台阶,却见有一人披着月华朝着这边走来,他明显也看见了孟姝,步伐轻顿,带着善意的微笑朝她点头示意。 是丰瑛神者。 他一袭仙者长袍,衣袂飘飘,当真不负儒雅之名。 孟姝认得他,百年前在瑶池仙宴时曾有过一面之缘,说起来他也师从菩提仙尊,黎华应唤他师兄。 点头示意后,他们彼此擦肩而过。夜色有些昏暗,男人圣洁如雪的袍尾却有一点黑灰,孟姝没太在意地收回目光,刚要拐上仙廊便见扶光走来。 “走吧,我与你一起回鬼界,不然我不放心。”扶光自然地牵过她的手,牢牢包进掌心。 孟姝任由他牵着,笑着跟上他。 “天兵已奉旨下凡暗中护卫人间结界,为了以防不测,我还特地传信于柳鹤眠。龙麒九曲通衢,又是恶鬼曾经出没之地,我怕白眉道士在那仍埋有人手,让他随时盯着。正巧兰子舟最近去了京城,我便让他干脆在京城待命。” “你是怕,挟天子以令诸侯?”孟姝若有所思地抬眸看向他。 扶光朝她一笑:“宫内若出了事,人间百姓定会慌乱,到那时黑衣人他们不用出手,天下早就乱成一锅粥了。” 孟姝点头,她明白扶光的意思,神仙毕竟是神仙,不能明面现身人间,神鬼两族的军队更不能大肆在人间开战,打破三界平衡,因此倒要格外提防人间动荡,免得内忧外患。 “那白眉道士行事诡谲,我曾听黑衣人唤他尊主,他又对人间甚是了解,说不定早就在人间埋下了暗子,尤其是恶鬼曾经出现的地方,他倒是极有可能利用。” “正因如此,还需你帮个忙。”扶光停下脚步,眸色略显深沉。 “什么?” “苏素的事我们还没告诉沈禛。” 孟姝愣住,扶光察觉掌心中的手一僵,他叹了口气:“阿姝,他迟早要知道的,我们……又瞒得了多久?” 夜晚的南天门很静谧,四周除了天兵便是他们,孟姝踩上腾云,望着苍凉广袤的天际,只觉得有些怅然。 是啊,梅花剑穗还在她手上,她答应了苏素要将它还于沈禛。 “西疆、褚镇,还有湘水镇,恶鬼曾经在此孕育,其弥留的怨气久消不散,白眉道士很可能会再次对其加以利用,此三地都需要有人盯着,对于西疆,沈禛是不二人选,至于褚镇和湘水镇,我们还需另外找人。” 孟姝动了动手指,触到他温热的掌纹,她垂眸想了想,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般重新抬起头。 “明日我从鬼军中挑出一队精兵,将他们扮作百姓分散到恶鬼在人间出没的几个地方,并亲自修书一封送给沈禛,此事关乎三界安危,与人间息息相关,他定会相助,届时这队人马分别与柳鹤眠沈禛他们会合,也能保护他们。” 只是另外两地怎么办?此事不能随便假手于人。 孟姝与扶光都沉默下来。 有了孟真在先,现如今他们行事都格外小心,唯恐隔墙有耳,天帝也深谙这个道理,方才在紫微宫内屏退了所有宫人,今日的谈话除了他们三人,无人知晓。 谁知道在神界中,还会不会有另一个孟真? 第252章 说来,孟姝又想起了孟真死前她问过的那几个问题。 白眉道士…… 每次提到这个名字,孟姝总觉得不安。 此人就像一直蛰伏在暗处的毒蛇,偷偷吐着信子,不知何时便会出来咬你一口。 她将自己的想法告诉扶光,只见扶光微顿,却没有意外。 “在湘水镇你第一次给我画出梅花血印时,我就猜到,神族多半有异心人。” 那血色符印蹊跷而诡秘,既有一半鬼族也有一半神族模样,既然孟真都能向外提供神血信息,那梅花血印中关于鬼族的部分应当就是孟真的手笔。 而那神族的一半也不难猜。 在这仙气缭绕,神圣祥和的九天之上,也同鬼族一样藏着一个人,此人远比孟真藏得更深。 两人之间的气氛一下子凝重下来,各怀心事地向前走去,只见前方灯影悠悠,再抬头一瞧,原是鬼王府到了。 不知不觉他们已经走了那么久。 “褚镇或有一人……” 他们几乎同时开口,又都默契望着对方停下。 孟姝笑了,扶光看着她,嘴角笑意却怎么也藏不住,“你先说。” “林敬。” 看到扶光嘴角翘起的弧度不断放大,孟姝便知道她与扶光又想到一块去了。 林敬先前接触过他们,对于这些神鬼之事相比其他人要更好接受些,更何况他心系百姓,向来清正,褚镇由他盯着,或许才是明智之举。 “至于湘水镇,我倒是可以派音怀过去,她是自己人,信得过。” 扶光蹙眉:“不行,段之芜不在,你若将游音怀派出去,那你身边岂不是没有可用之人?” 孟姝却笑着摇头:“鬼王座下又不是空无一人,长老院的各位长老们对鬼界都是十分上心的,忠心不二。” 所以当她猜到孟真身份时,连她自己都惊了一惊。 谁有没想到,长老中竟然还会有叛徒。 夜晚鬼界的风实在有些凉,孟姝不忍心让扶光在外面站着,见棠园就在跟前,她推了推扶光:“我到了,你早些回去吧。” 女子的脸庞在照世灯的月光下更显清丽,扶光捧上她的脸,感受着她的温度透过掌心传来。 细腻温暖,瓷白胜雪。 扶光忽地就不想走了。 但三界事变在即,神界他实在走不开。 隔着朦胧月银,他深深凝望她的脸,那双情似秋水的眼眸包含了太多太多,从过去到现在,一如浮阙宫的那盏长明灯,所有光亮都有她的影子。 “阿姝,会好的。”他低喃。 等这一切结束,都会慢慢好起来。 …… 人间六月廿六,正逢秋节,却雨露枯竭,久遇大旱,百姓苦不堪言,道人闻天色变,只道灾祸孤狼,大难将至也。 自阴兵出世,攻打神鬼两界边疆已过去数日,几乎同时,天帝降下神谕,组神鬼同盟军,分别由扶光神君与鬼王孟姝带兵,众仙家听其号令,共同御敌。 这几日那只阴兵来势汹汹,似早有图谋,兵分两路,一路直捣华峪关,欲占领神鬼边疆,一路沿妄枝山南下,意图侵入人间。 好在神君与鬼王早有所料,命人在人间结界外提前设伏,一时间妄枝山上疮痍满目,阴兵分队死伤无数。 华峪关西,鬼族*营帐外,有人掀帘,快步走来,在看见帐中女子后,垂首行礼:“殿下,军情急报。” 站在舆图前的女子闻言抬头。 她一身青金色战甲,乌发束起,胸口护甲处绣有鬼羽,云冕符纹上甲衣凌冽,自带锋寒,眉眼清丽飒爽,板着脸时不苟言笑,鬼王气势难掩,只一眼便可让人望而生寒。 那名将士看着,都有些发怵,见她抬眼看来,连忙低下头。 若是左使在营就好了,虽然他杀气腾腾,对待下属极为严格,但也总比只见面见殿下的好。 想着,将士的腿肚子都有些打颤。 孟姝不动声色收回目光,面上不显,心下却有些好笑。 这些鬼族将士在战场上威风凛凛,见血封喉都不错害怕,如今却对着她打颤。 孟姝没打算为难他,继续看着面前舆图:“何军情?” “阴兵主力仍在关前徘徊,妄枝山处的分队已被我军击溃,恐怕不久便会退回与主力会合。” “他们不会撤的。” 孟姝将手中旗帜插入舆图,眼神落在那一点上,眼眸微眯。 “妄枝山地势险要,可攻可守,最重要的是若想拿下人间,此地必成关键,因此他们非但不会退,还会在原地安营扎寨。” 孟姝话音刚落,营帐外又有声音求见。 “殿下,军情急报,阴兵分队在妄枝山落营了。” 方才的将士一惊,心中大骇,看向孟姝的眼神都变了变。 他从军时间尚短,百年前孟姝领兵作战时他不过是个小娃娃,那时鬼王英姿便已被三界皆知。 现如今鬼王归来又重回战场,许多将士仰慕鬼王姝名号,又一身血气,纷纷投下军令状,想要随军出征,与殿下共同御敌。要知道能由鬼王领帅行军,那可是许多鬼军将士一直以来的向往。 现在,他终于亲眼见到了孟姝的本事。 “传军令于孟武,让他继续在妄枝山守着,他们既落营,那我们也落营,看看他们到底还有什么后手。” 孟武是众长老之一,现下三界大战又起,鬼族身为此战役的主力军之一,众长老们也纷纷各司其职,除了部分留守鬼界外,还有几名跟着孟姝一起来了鬼界边境的华峪关战场。 而孟武是自青墨在位时就跟着的武将,做事沉稳,行军打仗更是不在话下,孟姝思来想去,还是将妄枝山交于他最为稳妥。 现在段之芜不在,也不知他那边消息如何了。 孟姝目光穿过被风吹开的帐帘,外头的将士正紧密巡逻着,时不时有战靴摩擦的脚步声传来,她的目光却逐渐幽沉。 第223章 罡风猎猎,帐前旌旗随着云波震荡飒飒翻卷,有一银甲金冠的青年掀帘走出。 “主子。” 远处有个身着劲袍甲衣的男子走来,不铮朝青年拱手:“他们动了,看那方向,似打算从勘云峰绕行。” 华峪关是处于神鬼两界间的天然屏障,若想攻入任何一界都必须拿下此地,那由白眉道士统帅的阴兵在此徘徊已久,奈何此战来的突然,神鬼两界的提前设防打破了他的计划,导致华峪关久攻不下。 就在刚刚,前方传来战报,那原本扎营的阴兵突然动了,看样子打算曲线救国,从勘云峰绕进华峪关后。 说到勘云峰,是华峪关众山峰之一,却是这些山峰中最为险峻的一座。 高耸陡峭倒还好,最重要的是那里毒瘴密布,莫说活人,就连一只妖灵精怪也无,可谓“生不入、死不出”。 看来阴兵是在神鬼两界中选择先对神界下手,这才兵行险招想要横穿勘云峰绕进神界地带。 扶光却没说话。 他举目看向西面的那处山地,隔着苍茫云海依稀可见那绣着青羽的帐顶尖端。 过了半晌,他收回目光,沉吟道:“对于我们来说勘云峰或难走,可对于阴兵却不一定。” 那些人修炼恶鬼之力,相当于重构经脉血肉,可谓刀枪不入。 这样的一支军队连刀砍火烧都不怕,会怕毒瘴? 扶光想,或许那白眉道士早就算计好了。 不管是鬼军还是天兵实力都不容小觑,更何况现如今两军联手分驻华峪关东西,阴兵强攻胜算本就不大,依他们先前与白眉交手的了解看,这个人城府颇深,手段了得,可不像是个只会横冲直撞的莽夫。 那勘云峰才是他们真正的目标。 这几日徘徊在华峪关一带的阴兵,不过是障眼法,好让两军以为他们要死攻华峪关。 “这么说,他们现在很有可能已经进了勘云峰了?”不铮蹙眉。 “不是可能。” 扶光:“消息是他们故意放的,阴兵多半已经走到勘云峰中间腹地了。” “那我们……” 扶光抬手止住不铮话头,眼神略沉,看向前方营帐:“传令下去,分出半数人跟着我拔营移向勘云峰,你继续留守原地。他们既然要来,那我们就在勘云峰出山口等着他。” 不铮迟疑:“主上,要不我跟你一起去吧?” 扶光却摇头:“华峪关占地险要,此处必须留人。” 不铮明白他的意思了,他这是怕阴兵调虎离山。 “属下遵命。” …… 夜晚的营地格外寒凉,因着阴兵侵扰边界,孟姝率兵出征,待回营地收到扶光的传信已是一日后。 起初知道他带兵去了勘云峰后,孟姝先是担心,又有诧异。 白眉路数果然诡谲,居然将目光放向了勘云峰。 说起来那里地势远比妄枝山险,最要命的还是其中毒瘴,听说就连那处的树木都因受毒瘴影响,通体黑色,枝如枯槁。 第253章 随行的军医将手肘上的刀擦伤处理好后,孟姝随手拿了件外袍披上,起身走到营帐边界外的一处石头上坐着。 这里与鬼军营帐隔了一段距离,静谧非常,孟姝仰头吐了口浑气,心下却难得平静。 她靠在大石上,仰望头顶的星云,隔着朦胧云海,似乎还能看见对面天兵军营的点点火光。 她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抬起了手,以指作笔,以夜为纸,在半空中写了一段话,待最后一个字落下准备挥出时,她的手却顿了。 孟姝盯着半空中浮跃的那几行字看了又看,总觉得哪里不够好,改了之后又觉得太过正式,读起来颇为词酸古怪,最终一手撑着下巴,看着那发起呆来。 “唉。” 她叹息着直起身,带着妥协,五指聚拢将那几行字划掉,又重新写了什么,挥手一扬,终于将这“信”传了出去。 这一次,信里只有八个字。 …… 次日一早,孟姝刚洗漱好从帐中走出,就见有人急急来报:“妄枝山那头出事了。” 柳鹤眠是被震醒的。 自扶光那封信传来后,柳鹤眠一直为这将至未至的大战担心不已,他虽是凡人,从未经历过这些,但用脚指头都能想得出来,神仙本就有着极高的法力,现如今神仙们要打架了,那这威力说是惊天动地都不为过。 虽然那群黑衣人也算不得神仙。 他们无恶不作,在柳鹤眠看来,这一次三界是要有浩劫了。 于是乎他日日夜观天象,正头疼着如何旁敲侧击让官府将百姓汇聚在一起保护好时,偏巧京城那边快马加鞭传来密信,说钦天监算出不日将天有大旱,久旱成灾,命龙麒、西疆、褚镇、湘水镇四地衙门安顿好百姓。 与此同时,孟姝派来的鬼军来了。 负责盯着龙麒并保护柳鹤眠的共有六人,通过他们柳鹤眠才知道,原来朝廷下的那封密信,是孟姝与沈褚礼通气后的结果。 怪不得那旨意来得如此巧,还预见了将有大旱一事。 柳鹤眠心想,这哪是钦天监的功劳,这分明是“真神仙”给了答案。 看到鬼军,柳鹤眠总是觉得亲切,毕竟他也是在鬼界小住过一段日子的人,更别说这还是孟姝手下的兵。 他便追问他们:“孟妹……哦不,你们殿下近来可好?还有扶光。” 这几个鬼军是段之芜一手培养起来的,孟姝归来后又常在她手下做事,也算得上是心腹,见状,他们几人面面相觑不知当讲不当讲,柳鹤眠一下子就察觉了不对。 果不其然,当他们说出湘水镇惨案后,柳鹤眠宛若五雷轰顶。 苏素死了。 这个消息与那日穆如癸出事带来的冲击一样,柳鹤眠心凉了半截,当柳舒云来唤他吃饭时,惊讶出声时,他才后知后觉泪流了满脸。 从那天后,柳鹤眠更没闲着。 扶光和孟姝叮嘱他务必注意城内动向,他又手持三清铃,怎么说也是跟着鬼王神君一路渡鬼的人,什么鬼怪秩事没见过,更何况他现在也算是扶光半个“散徒”,自然是要为人间尽一份力的。 他便熬了两个大夜,按照上次的经验,赶出一麻袋的避鬼符来,送去官府让他们分发给百姓。 做了这些,他仍觉得不安。眼见天象愈发诡异,那密信中的“大旱”也如约而至,柳鹤眠便吩咐宅内人这几日莫要出门,他自己则拿着三清铃坐在柳宅门前,以防不测。 柳舒云不知晓什么三界大战,甚至觉得他着了魔,今日百般劝说后这才让柳鹤眠回屋里睡了觉。 可还没睡多久,柳鹤眠便觉得身下一抖,连带着屋子都在晃动。 望着床幔顶端,他头脑瞬间清醒,连忙起身披了件外衣出门,还不忘拿上床头的三清铃。 门刚一被推开,冷冽寒风便瑟瑟灌入,下一秒,抬头的年轻人便被眼前景象震惊住。 分明是夜半,可外头的天却深红一片,带着雷声滚滚,惊骇冷光劈开了天幕,仿佛要将这方天地震碎。 “不好了,出事了。” 柳鹤眠抓着门沿的手一紧,正要急匆匆去找柳舒云时,那几名鬼军也来到了他门前。 “柳公子,鬼军与阴兵在妄枝山交战了,情势紧急,为以防敌人趁虚而入,还请您快些召集宅里人一同去往衙门,那里有官兵会安全些。” “好,好。”柳鹤眠鞋都没顾着穿好,拔腿就往柳舒云院子的方向跑。 等他把柳舒云叫醒,又召集柳宅人全部退到衙门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下,云雷翻涌,带着诡异的红光。 龙麒百姓就安顿在衙门以及衙门四周的屋子里,由官兵暗中保护,彼时处处大门紧闭,外头街巷更是一人也无,只剩被风吹打得凋零的叶子飘落,一切都静悄悄。 杨算就站在屋檐下,柳鹤眠立在他身侧,只见他神情一变,惊讶地指向那天空:“这……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每逢大旱天色都会巨变?” 他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吓得连胡子都吹起来了些。 柳鹤眠没说话,只是目光紧锁地看向那处,握紧了手中铃铛。 只有他知道,在那翻卷的层云惊雷后,是他的朋友在与阴兵浴血奋战。 “柳公子,你要去哪?” 就在杨算惊骇时,身旁的人突然动了。 他搬了把椅子,大踏步走出院中,将椅子放于衙门的朱红色漆门前,坐得挺直,目不斜视地握着手中铃铛。 随着用力,三清铃的纹路印入掌中,让年轻人更加清醒了些。 他背后这一群人都是凡人,唯有他,这里除了那跟着他的六名鬼军外,便只有他使得法术,柳鹤眠从前很胆小,但他现在却并不怕死了。 他想,若真有阴兵埋伏在龙麒内杀人,他一定会拼着这条小命,挡在所有人面前。 时间一点点的过,天边异象却一点没变,眼看着这一日就要平安过去了,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声响,像是脚步声又像是铁器摩擦。 衙门外静悄悄的,引得这一动静格外明显。 柳鹤眠有些紧张地站起身,直到那阵声响越来越近,仿佛脚步就在耳边时,柳鹤眠握着三清铃的手突然开始颤抖。 完了,真的来了! 第224章 干燥的狂风席卷着枯叶,血色团云中雷电闪烁,将这片天际撕裂开一道口子,而那群人就在雷鸣声中踏步而来。 他们统一身着赤红铁甲,手里拿着各色武器,头戴面具,只余一双狰狞而猩红的瞳孔暴露在外。 只一眼,柳鹤眠仿佛晴天霹雳般猛地起身朝后一退,大喊道:“快关门!” 可哪怕衙门官兵就在旁边,也已来不及了。 一只带着黑色长甲的手扒住门缝,只听“咔嚓”一声,那朱红漆门竟在他的手下慢慢出现裂纹,紧接着,伴着一声尖锐的怒嚎,一张面目扭曲的面具脸就冲出在门边,恶狠狠地瞪着柳鹤眠。 方才柳鹤眠那一声喊叫惊动了衙门内所有人,持着长枪的官兵纷纷上前,却又在看见那诡异的一幕后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这是什么东西?” 更有胆小者直接吓得面色煞白,就连杨算都怔住了。 阴兵,是阴兵! 柳鹤眠心中大骇,就在他们即将破门闯入的那一瞬间,有阵激烈的铃音倏然响起,带着声波向四周蔓延开,暂时震退了那扒着门缝的阴兵。 见状,那六名负责跟着柳鹤眠的鬼军相觑一眼,手中信号发出的同时,他们快步持刀上前摆好阵法,以身体结阵,将衙门及其周围屋舍内的百姓护进结界内。 但外头的阴兵有着近十名,他们来势汹汹,身上又习有恶鬼之力,虽不如真的恶鬼强悍,但也足以拿下整个龙麒城! 柳鹤眠紧张地盯着门缝外,不过片刻,四周结界陡然一晃,那六名鬼军都肉眼可见地难捱起来。 他们快撑不住了…… 这样下去可不行。 柳鹤眠四下找寻间,目光忽地瞥过他手中铃铛。 方才他的铃音对阴兵是有用的,虽然只是暂时震慑,但他若心无旁骛地结下铃印呢?按照穆如癸和扶光教他的那样…… 年轻人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绕过拼死结阵的几名鬼军站到众人面前,隔着那扇朱红漆门,他眼神一沉,死死盯着门外骚动的阴兵,一手握铃,一手结印。 刹那间伴着铃音响动,低沉如梵音的铃响遮蔽上空,以三清铃为中心,光芒渐渐笼罩上柳鹤眠的身体。 年轻人一身蓝衣,清秀的面容浮现在闪烁的光芒后,随着他轻声念诀,那抖动的铃音越来越大,像是某种来自上古的呼唤。 三清铃只对付妖邪鬼怪,不对付凡人。 现如今,柳鹤眠对三清铃的召用已得心应手,荡起的铃音甚至避开了鬼军,只见他们神色一松,不再像方才那般难捱。 衙门外,那原本围堵着大门的阴兵脚步一顿,猩红的眼底开始有挣扎浮现。 第254章 那铃音如夺命梵咒,无孔不入,一点点刺入耳膜,随即又在体内炸开,搅得灵力翻涌,好似要撑破经脉爆体而亡。 慢慢的,开始有阴兵痛嚎着倒下。 一个,两个,三个…… 柳鹤眠能感受到外面的冲撞渐渐平息,他心中一喜,正欲探头透过门缝望去时,只听“轰隆”一声巨响,朱红漆门瞬间化作齑粉,靠近门前的柳鹤眠及那六名鬼军全被震开,狠狠砸落在地。 柳鹤眠眼前一黑,只觉得气血翻涌而上,昏昏沉沉间他好像被谁扶住,那人正在慌张地呼唤着他:“柳公子,柳公子!” 鲜血自他嘴角渗出,柳鹤眠强撑开眼皮,只见杨算那张向来和颜悦色的脸竟也难掩焦急,一边拖着他往后退,一边呼喊他的名字。 “我没事。” 许是院中的刀剑声太过激烈,柳鹤眠大脑瞬间清明过来,后知后觉的痛感涌上,他疼得龇牙咧嘴,被人搀扶着起身后,前头的鬼军早已与冲进来的阴兵扭打在一起。 看样子,怕是撑不了太久了。 凉意一点点漫上心底,最终流向四肢百骸,柳鹤眠手脚冰凉,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他们不会真的都要死在这吧? …… 勘云峰上空阴云沉沉,毒瘴密布林中枝叶随风摇晃,似带着人影掠行。 而在出山口的一处空地前血气弥漫,天光划过凛冽生寒的金甲,映出天兵沉重肃杀的脸庞。 待清点完地上尸首后,有人小跑到中间,那里站着一名银甲金冠的俊美青年,彼时他正眸色冰冷,面容阴沉地看向某处。 勘云峰的确有阴兵,但并不像是军情所报的一纵分队,左右不过三十多号人。 不知想到什么,扶光眼神一变,侧眸问向身边将士:“华峪关可有传来消息?” 那人摇头答道:“没有。” 虽早有所料,可扶光还是心下一沉。 自他们从军营离开到现在已经一日过去,他特地让不铮留在华峪关时刻给他传信,现如今这么久过去了,那边不该一点动静也无。 扶光当机立断:“众将士听令,整队回华峪关。” …… 华峪关东面,原本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的旌旗在此刻尤为安静,天边有祥云列阵,缓缓临至平原,扶光远远便看见了军营里的将士正在紧锣密鼓地巡逻着,一派井然有序的模样。 可扶光的脚步却没停,直到不铮听到外头来报掀开营帐走出,见状还有些奇怪:“主上,你们怎么这么快便回来了?” 他本想着勘云峰那边应该是场硬仗才是。 谁料扶光却神情严肃地问他:“我走的这两日军营可有什么异样?” “并没异样,阴兵那头也没有动静。” 说到这,不铮有些摸不着头脑:“主上,我这两日都有传信,可是有什么问题?” 扶光眉头一蹙,目光却环顾向四周,眼神一点点沉下。 难怪不铮的传信他从未收到过。 “这四周布了结界。” 不铮一惊,连忙顺着扶光的目光看去,拳头却渐渐收紧。 的确是结界,怪不得这两日风声都小了。只是在天兵地带,会有何人能布得下结界?还如此神不知鬼不觉? 还不等他想清楚,只听眼前青年冷不丁出声问道:“鬼界军营可有情况?” 不铮回过神时,扶光已经隔着云雾看向那西面山地的方向。 “神鬼两军时常互传军报,这两日并无异样,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鬼王今日一早便赶去了妄枝山,现下不在军中。” 孟姝。 扶光终于知道心底那股弥漫的不安来自于哪,他咬牙闭上双眼,待再睁开双眸时,神情早已恢复往常的冰冷淡漠。 “你与其他仙者继续守在华峪关,我带兵去鬼界军营。” 还不等不铮回话,眼前金光一闪,扶光瞬间消失在了原地,与他同时不见的还有方才与他一同赶回的人马。 不铮见势也已明白过来,看来真被扶光说中了,勘云峰不过是调虎离山之计,但阴兵真正的目的仍不是华峪关,而是人间妄枝。 鬼界鬼军与神界天兵所在营帐不过一山之隔,扶光很快便带人赶到了那,果不其然,孟姝今日一早的确收到急报,妄枝山有变,她便紧急调兵前去支援,现如今多半已经到了。 不仅如此,扶光也在鬼界营帐四周发现了结界。 这结界与天兵所在营帐如出一辙,想来都是那白眉道士故意为之,让两军军营成为一座孤岛,也故意想把扶光引开,好让孟姝去往妄枝。 天色已经暗下,跟着他的一众天兵从勘云峰赶回后还未曾休息过,扶光皱眉,冷静地发号施令:“先在鬼界军营休息一晚,明日一早我们出发妄枝。” 留守鬼界军营的是长老之一的孟信,扶光问过他孟姝离开时带了多少人,他道:“两队精兵。” 扶光来时便观察过,鬼界军营中的确还有不少大军,看来孟姝知晓妄枝多半有圈套,因此便挑了两队精兵随行。 他向孟信告了谢,正想转身走出营帐时,孟信却突然喊住他,手里还拿了封印信。 上面的气息扶光再熟悉不过,是孟姝的。 想来是她想传信,但这四周早就布下了结界,导致这封印信没传出,好在兜兜转转又回到了他手里。 扶光拿着信一个人走到营帐旁的巨石处,这里声色静谧,将营帐中的话嚷声以及明烈篝火都阻隔在外,他垂眸看着手里的印信,眸如秋水的眼瞳中暗潮汹涌,像在极力隐忍着什么,直到那信被他揉皱了一角,扶光这才恍然回神。 待那封信件被展开,跳跃的字符跃入半空,带着点点青光映入他的眼时,扶光这才后知后觉地手抖。 从察觉孟姝出事时起到现在,一日过去了,他强大的理智与冷静在看见信中内容的这一刻被彻底击碎。 那张被他揉皱了一角的印信上只有八个字。 “万事小心,我想你了。” 没有风的华峪关夜晚依旧寒凉,热闹的篝火升起在身后,扶光独坐在黑暗间靠着巨石,将那八个字看了一遍又一遍。 酸涩爬上心口,每读一遍,青年的眸色便愈深一些。 最终,他小心翼翼地收起那封信,将它视若珍宝般放入胸口的衣襟里,转身走向背后军营。 第225章 烈焰焚烧后的灰烬与血腥味杂糅着,随着猛烈荡起的朔风滚向天际,带起一阵飘零的枯叶,引得山顶空地上的旌旗猎猎作响。 妄枝山是三界的交汇点,也是神族结界所设之地。为了攻破结界占领人间,这里经历了多日的血战。 荒芜的土地上尸骨骇骇,既有鬼军的,也有阴兵的,更有甚者直接在交战中化为飞烟,尸骨无存。 孟武正在指挥着将士们整理战场,他皮肤黝黑,眸色凌冽,带着武将特有的血气,可眼下,就连他的身上也挂了彩。 他将手中的淬火镰递给旁边的鬼军,抬手随意擦了擦脸颊血痕,刚要转身回营时,却见漫着红芒的天边金光一闪,似有什么乘云而来。 对方人数众多,却不像是阴兵行迹。 孟武蹙眉,正要挥手让鬼军们戒备时,只见有一人影出现在视线里。 扶光? 那张清冷俊美的脸任谁也不会忘记,更何况扶光还曾任过鬼王,对于这位神君他们并不陌生。 孟武快步走到那人面前,却好似想到什么,脚步忽地一顿,下意识回头,目光落在某处营帐上。 等他再次转过头时,扶光已经带着众天兵到了。 看到战场如此狼藉,青年眸色一沉,还不等孟武与他行礼,他便率先开口:“孟姝呢?” 果然。 孟武眼神闪烁,自孟姝这次归位后,鬼界中常有传闻不断,说她与扶光关系匪浅。 先前孟武还不以为然,以为就是两人在凡间时意外结下的朋友情谊,可后来转念一想,这位神君岂是会与旁人随意结交之人?这些年来能近他身的都没有多少,更别说是女子了。 现在看来,有些传闻或许不假。 但孟姝可是他们鬼界之王,他鬼龄又只比孟姝大个几岁,一想到当年那个缠着他玩耍的妹妹有了心仪之人,他总有种自家好菜被人挖走的感觉,连带着看扶光都有些别扭。 待回过神,见眼前青年正皱眉盯着自己,像是腹诽他人被抓到般,孟武面上闪过一抹不自然,正欲开口说“神君找我主何事时”,后头的一处营帐突然被人掀开,有人从中走出,一路小跑朝这奔来,冲进了青年的怀抱里。 漫天血色下,在硝烟弥漫的战场里,他们失而复得般紧紧相拥。 其实方才外头风声涌动时,孟姝就隐隐感觉到,或许是扶光来了。 妄枝山这头血拼多日,对于白眉道士的调虎离山之计他多半早就察觉,想着他应该为自己提心吊胆了好久,孟姝实在忍不住,便急匆匆地跑出来见他。 第255章 自那日鬼王府分别后,战火飞速席卷的同时,他们也回到了各自军营里,时隔多日,直到今天才得以相见。 在得知他去往勘云峰后,孟姝更是为他担心不已。 于是乎不知怎的,许是头脑一热,在掀开帐帘看见扶光的那一刹那,孟姝便鬼使神差地迈开步子,冲上去抱住了他。 扶光将她稳稳接住,配合着她的高度低下头,将下巴靠在她的肩膀上,哪怕隔着坚硬冰凉的战甲,她的气息仍不受控制,没有章法地闯进他的世界里。 “你没事吧?”他捧起她的脸,垂眸将她由上而下扫了一遍,低声问道。 孟姝笑着摇头,正要说些什么时,突然觉得背后一阵发凉,一回头,便见孟武就站在他们旁边,彼时正阴恻恻地看向他们。 几乎一瞬间,理智回笼,孟姝一把推开了扶光。 扶光:“……” 他蹙眉,顺着孟姝的目光看去,面色阴沉得可怕。 孟武的眼神在两人直接来回流转,知道是自己碍了眼,他无奈地叹气,轻咳一声,抛下一句“注意影响”后便转身离开。 经孟武这么一提醒,孟姝这才发现,的确有不少将士都张望看来,在看见她扭头后,又快速地移开目光。 孟姝沾有土灰的脸悄悄爬上一抹不自然的红晕,察觉到扶光的目光在紧跟着她,她故作无事地回望,见扶光身上也没有伤后,这才放下心来。 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关注,孟姝没敢让扶光跟自己进营帐,而是带着他围着营地慢慢走过一圈又一圈,边向他说着这两日发生的事。 原来白眉道士所要攻打的目标一直是人间,从未变过。 华峪关有神鬼两界大军压阵,阴兵想要攻破谈何容易,虽然白眉已经借机分散了一部分兵力,但保不齐神鬼两军仍会彼此联手,到那时阴兵依旧是胜算渺茫。 所以不管是勘云峰还是华峪关,都不过是白眉道士的障眼法。 “昨日我收到消息后便连忙赶来,好在来得及时,妄枝山的鬼军虽伤亡惨重,但好在是守住了。”说到这里,孟姝难掩怅然。 “阴兵敢如此肆无忌惮地攻打妄枝,说明白眉还留有后手,只靠武力强攻,并不像他的手段。”扶光若有所思道。 孟姝点头:“不错,他提前在人间也布下了阴兵,不过数量并不多,又都分散在之前出现过恶鬼的龙麒等地,想来应是很早之前的暗子。” “除此之外,我还见到了柳鹤眠。” 扶光闻言扬眉。 昨日孟姝赶到后,先是带着精兵支援孟武,后又去了龙麒城。 白眉道士分布在人间各地的阴兵就属龙麒城最多,有着近十名,而孟姝到时,阴兵正要攻破衙门。 她救下了柳鹤眠他们,看这样子,她也不放心柳鹤眠在龙麒继续待着,当她提出派人送他去鬼界时,他却拒绝了。 还记得年轻人义正言辞地跟她说:“孟妹妹,现在我还不能走。人间正处于水深火热,龙麒又是我的家,更何况这里还有这么多的百姓,我虽是凡人,可这一路走来,也跟你们学得了些本事,虽护不住全城,但能救下一两名百姓也是好的。苏娘子为救一镇人都不惜牺牲,你和扶光也都在前线血战,我柳鹤眠作为你们的朋友又岂能退缩?” 妄枝山地势陡峭高险,鬼军驻扎之处是块难得的平地,彼时他们已走出营地一段距离,面对着眼前的高崖,孟姝看着天边那红得诡异的颜色,叹息着摇头。 “扶光,你是不是也觉得柳鹤眠变了很多?”她想了想,又道:“或许也不是变,他本来就该是这般顶天立地的模样。” 从南到北,由东到西,这一路上的艰难险阻将每个人都敲打锤炼,最后浴火新生的,是他们每一个人。 而如今,新的风尘吹过,在这百年山头又落下一笔,风平浪静下的波涛将要浮现,这奇异天象便是最好的证明。 扶光站在她身后,听见女子望着天边感叹:“大战又要来了,这一次,会是最后一次吗?” 她笑着回头看他:“扶光,我希望此战过后三界和平,再无杀戮,至少我们能再笑看这世间时没有。” “到那时,你想做什么?” 她身披霞雾,站在天光里,背后是苍茫广阔的世间山水,面中还沾有对战时落下的土灰,眼睛却依旧明媚,清亮得能容得下整个世界,也能完完整整地照映出他。 他走上前,将她从崖边拉近,温暖的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脸庞,替她擦去尘土,黑眸凝视着她,嘴角勾起点点笑意。 他第一次,直白又贪心地说出自己的愿望。 “我想和我眼前的姑娘走过山川湖海,领略天上人间,共度岁岁年年。” …… 夜晚,驻扎在邪山之上的营地一片寂静,除了窸窣虫鸣和篝火燃烧的迸裂声外再无其他。 在这难得平静的黑夜里,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明白,此番决战,多半就要来了。 营地里,神情肃穆的将士们仍有条不紊地巡逻着,在众多营帐中唯有一处营帐没有守卫,彼时风影斜动,随着帐中烛火暗下一盏,昏黄光影中有人悄步走进。 来人身穿夜行衣,身形笼罩在宽大披风里,带着深山水雾的寒意,案前唯一一盏烛火亮起的幽幽微光映入他的眼眸中,他抬手,朝面前女子行礼:“少主。” 孟姝在他即将跪下之前抢先一步,伸手扶住了他的手臂,那披风下的身形一僵,随着男人抬头,一张冷峻英气的脸从黑色帷帽下露出。 营帐中人正是消失多日的段之芜。 他抬眸对上她的眼,只见孟姝将他上下扫了一遍,见他安然无恙后松了口气,笑问道:“计划可顺利?” 从很久之前开始,她和段之芜便在暗中谋划一件事,这也是孟姝敢与天帝保证,此战不会再重蹈百年前覆辙的底气。 也是孟姝手中除神血外最大的另一个底牌。 段之芜收回目光,眼眸重新变得与往常般平静无波,他点头道:“回少主,一切顺利,白眉道士和阴兵老巢*所在我已摸清,现如今他们正在暗中调兵,欲在明日攻打妄枝,一举拿下人间。只是……” “只是什么?” 段之芜迟疑一瞬,有些担忧看来:“我发现,他们之所以迟迟按兵不动,像在等待一个时机。” 时机? 孟姝眉心一蹙,却有了些许猜测:“他们既然要颠覆三界,自然会想方设法夺得神血,现如今神血还在我身上,他们自然不会放过我。” 见段之芜欲言又止,孟姝明白他的顾虑,笑着摆了摆手,转身回到桌案前:“迟早会有这么一天,我早就等着他们了,更何况……” 女子眼神忽地凌厉:“我还有新账旧账要和他们一起算。” 闻言,段之芜披风下的手微抖,眼神闪动间有克制的情绪一闪而过,心中难得升起一股不安。 百年前,他曾亲手从妄枝山挖回一捧黄土,百年后的今天,他害怕那一幕重现。 昏暗的烛火下,谈及生死,案台前的女子却神色坚毅,一如经年那般义无反顾。 段之芜想要劝说的话语扼在心头,他不知道孟姝明日到底要做什么,但他选择相信她。 六百年前的灭世之战,她瞒下了所有人,孤军奋战,毅然决然地走进妄枝山,而现在,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不会再离开。 男人晦暗的眼眸中有冷光划过,等他再次抬眸时,披风掀起,单膝跪地朝孟姝拱手:“段之芜,愿做少主一辈子的卒。” 孟姝愣住,刚要开口,却无意间瞥见他眼底隐隐浮动的暗潮。 她不动声色收回眼,后知后觉地想到什么,长久的沉默后,她走到段之芜面前,略带笑意地看向他,语气却是毋庸置疑。 “我需要的从来不是为我舍生取义的卒,而是能与我并肩作战的将。” “你,便是我身边最好的将。” 第226章 此刻,三界边境妄枝山处,电闪霹雳,云巅之上,十万神鬼联军战甲映日,凛冽寒风吹过的两军旌旗,青白亮色交织间,刀剑铮鸣,震出浩然声波。 在神鬼联军对面的云层上,亦有浩荡阴兵大军压阵。 黑气弥漫间,他们的诡异身形半隐在云层里,身上赤红铁甲浓烈如血,将那深凹瞳目衬得更为阴鸷。 在众阴兵之前,有一黄袍身影屹立云端,目光穿透云雾,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看来。 依旧是那双锐利诡谲的眼。 如同织网的猎人,戏谑中带着势在必得的傲气,静待着好戏上演。 狂风吹起阵前女子的披风,青金色战甲寒光流转,她神情肃穆,眉间鬼王钿印泛着幽亮,威严自生,英姿飒爽,手中神武更是光华毕现,上古符纹擦过剑锋,于空中刺出冷芒。 于她身侧,是一银甲金冠的冷面青年,秀丽挺拔的身姿下,气度逼人,他手持银色长戟,眸色幽沉冰冷,似有万钧之势,带着参透万物的威压。 第256章 二人比肩而立,再往左右两侧,分别是天兵与鬼军中的各位将领,其余大军分别列阵于他们身后。 眼前苍穹云海忽地掀起黑潮,恶鬼之气冲天而起,翻滚黑烟间,阴兵气势汹汹,一举破开云端朝这奔来。 年轻的鬼王与神君同时抬手,随着战鼓擂响,身后将士闻令而动,化作道道流光飞身而起,士气迸发间,金戈相击之声清脆如龙吟,与那赤甲阴兵碰撞在一起,声浪震得天穹颤动。 九天紫微宫外,身着九龙云衣,头戴紫金冠的男人正站在高台之上,向来平静的神情在此刻略显严肃,微拧眉头地往下看去。 “帝君。” 青童子于他身侧站定,顺着他的目光往下看去,目光一顿,只见眼前金光一闪,透过层叠云雾清晰可见那大军交战的模样。 “帝君是担心神君与鬼王?”他问。 天帝不语,沉默地抬眸收回目光,平视着眼前这处琼楼玉宇。 “吾相信他们,三界众生都会是他们的后盾。” 随之,他眸光一顿,侧头问道:“让你准备的事如何了?” 青童子拱手:“除了出征的仙家外,其余人已在南天门集结,只待帝君一声令下。” 天帝颔首,古波般的眼眸中第一次透着寒意。 …… 妄枝山巅,杀气已在云海中碰撞出万千雷霆。 鼓号与刀锋齐声嘶吼,于山顶云巅炸开一圈烟浪。神鬼两军的灵力与阴兵恶鬼之气纠缠着拔势而起,将方圆百里的云层撕得粉碎。 银色长剑“嗡”地破空飞出,化作驰啸灵龙,所过之处震倒一片阴兵,在他们的哀嚎声中携着寒芒,一举逼退欲杀不铮的白眉黄袍者。 黄袍人蹙眉后退着,反应极快地用法力稳住身形,一抬头,银甲青年的身影已出现在眼前。 看见扶光,他藏在帷帽下的眼眸微眯,意味不明的目光传来,扶光似有所察觉般抬眸,恰巧看见黄袍下被风吹起的白色长眉,以及那衣襟处的银纹滚边。 就在扶光走神的那一刹那,有人唇角勾起,五指化作利爪,带着滚灼黑气扬面袭来,却被青年长戟挡过,神力迸发间,他收回手,有些遗憾地蹙眉。 “扶光啊扶光,你为何偏偏要与我作对。” 他的声音嘶哑,情绪无波,平静得诡异,在剑拔弩张的战场上显得尤为神秘。 有什么东西自脑中一闪而过,扶光眉峰皱起,眼中目光冷寒一片。 黄袍人嘴上叹息着,手中攻击却丝毫不减,恶鬼之力如无边藤蔓,带着杀气自他袖中飞出,与扶光纠缠对峙。 蛟月锋芒再也不掩,戟身通体圣光毕现,于黑气中冲出一片光波来,将恶鬼之力扼制在内,同时也牵制住了白眉道士的脚步。 彼时,有道鬼力从另一方位袭来,寂云剑带着杀意,寒刃于女子手腕翻出剑花,一路过关斩将,破开阴兵,剑锋直指白眉道士背后。 身后寒风凛冽,黄袍身影一僵,孟姝动作很快,又趁其不备,当他反应过来想要闪避时,眼前又被扶光所牵制。 刹那间,气血翻涌,血花迸出。 神武突破护身罡气直逼心脉,白眉道士吃痛皱眉,运起功力抽身而出,藤蔓缩回,被自己的恶鬼之力反噬击退。 见状,孟姝与扶光相视一眼,正欲乘胜追击时,却见白眉道士身周凝成一团火阵。 他身处阵中,朔风伴着火焰吹起他的黄袍。 男人看向自己胸口的剑伤,眼中寒光闪过,等他再次抬起头时,帷帽下的神色骤然生变。 天边滚雷忽而响动,原本与神鬼两军交战的阴兵猛地僵住,下一秒,他们无神的瞳孔中有红光闪过,灵力疯涨,不过片刻,神鬼两军竟慢慢落入下风。 在痛嚎声中,孟姝与扶光不可置信地蹙眉看来,心下一冷。 与此同时,在世间某一处幽暗冷殿里,黑石板下的流水蓦然转急,激烈的水浪拍打在殿中台阶,溅起一阵血水的同时,引得中间水镜疯狂颤抖。 慢慢的,有裂纹自水镜中央蔓延开,刺眼红光带着涟漪流动,灵力四溢间,镜中有什么正在觉醒,却又带着一丝震惊。 恐惧的诡异声线下,那水镜陡然裂响:“是谁?是谁在夺吾的力量!” 镜子的颤抖还在加剧,连带着整座宫殿都在摇晃,无数红芒夹杂在黑气里,一点点向往扩散。 突然间,那“镜中人”好似发现了什么,尖锐的嘶吼声几乎掀破殿顶:“是你,是你!” 话音未落,水镜轰然炸开,随着红光乍现,再无容器抑制的怨气四窜而出,在空旷大殿中叫嚣着、贪婪地往前,似乎在朝某个方向冲去—— 头顶天象倏然异变,血红天际中黑气弥散,伴随天雷响动,孟姝和扶光眼睁睁看着白眉道士站在火阵中,从世上各处飞窜而来的怨气被他所吸引,随着他肢体愈发扭曲,那冲天的怨气不断汇入他身,最后化作红梅一点,在他眉心缓缓浮现。 “这是……”扶光心中大骇。 “是怨气。” 至纯至恶,来自于三界各处的怨气。 孟姝持剑的手一紧,看着还有源源不断的怨气自人间方向飞来时,她忽底懂得了段之芜昨日所言的“时机”是什么。 白眉之所以选择在妄枝山开战,多半就是为了吸食人间怨气为自己所用。 这样下去,他会成为世间怨气最好的容器,集齐恶鬼所长,以自己为源供各阴兵驱使怨气、增强实力的同时,他自己甚至会变成比恶鬼更难以对付的怨气之皿! 鬼界将其称为“怨变”。 孟姝神情变得凝重,提剑上前想要阻止白眉道士的怨变时,谁料那阵法过于霸道,哪怕孟姝拼尽全力挥剑一砍,也只能撼动一瞬。 四周的厮杀还在继续,连带着整个妄枝山都隐隐颤动。 “这样下去不行,阴兵的实力随着白眉吸食的怨气所增长,天兵与鬼军迟早会被击溃。” 扶光凝眸:“为今之计,必须想办法杀了他,这样才能消灭阴兵。” “可是他那阵法着实诡异,我们如何能攻进?”孟姝握紧寂云剑。 忽然间,她想起什么,眼眸稍抬:“或许,我可以用神血一试。” 从之前的几次交手来看,神血是抑制恶鬼之力最好的武器,说不定也能借此杀了白眉。 扶光眸光一凉。 他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虽然知道此战涉及恶鬼,孟姝不可能不冒险催动神血,但直到这一刻真的要到来时,那股从百年前就萦绕在心头的后怕又涌上。 他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沉下眼眸,什么也没说,只是握着蛟月的手不动声色地用力收紧。 神血的力量当真是神秘而强大的。 随着女子额间青墨棠花一亮,光芒瞬间席卷了天地,将那血色红云屏退在外,震开了还在往这飞来的怨气。 几乎同时,火阵中的白眉道士动身而起。 他利用梅花血印控制所有阴兵,在阴兵向神鬼两军大开杀戒的同时,他唇角绽起一抹诡异的笑容,黑漆瞳孔里血色幽幽。 神血与三界,都一定是我的。 那黄袍身影腾空而起,指尖飞速结印,万千怨气化作触手从他背后伸出,将孟姝与扶光紧紧裹挟在内。 “轰隆——” 天雷劈裂而下,在神血被唤醒的那一刹那,怨气也将他们包围,四周陡然落入黑暗。 孟姝再一睁眼,发现自己还在妄枝山上。 不过,却是六百年前的妄枝山。 恶鬼的嘶吼,神血的激发,血肉的撕裂…… 痛苦在一瞬间疯长,她仿佛又回到了那天,从提剑到开战,将那日光景从头到尾再亲历了一遍。 诛天血阵下,她的三魂七魄均被打散,随着那一滴清泪的滴落,孟姝闭上了眼眸,心中蓦然空落落的。 残叶般的身形从空中快速堕落,她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 前方空荡一片,荒芜的妄枝山巅除了她便是血淋淋的尸骸。 可是,她忘了什么呢? 第227章 在众云之中,天雷滚滚,紫光霹雳,有生杀阵法悬在半空,周身符印翻飞,引得地动山摇。 在大脑白下的那一瞬,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他要快些,一定要再快些! 百年前的光景再次重现,向来清冷自持的神君疯了般冲进结界内,意将天雷往自己身上引。 一道接一道,皮开肉绽间,血色翻涌,顺着秀丽的白袍往下低落,湮灭在妄枝山的土地上。 他破开了结界,拼尽全力向前飞去,试图想要抓住什么。 可这一次,五指张开,青色衣角却再次从他指尖划过,化作飘忽云雾,消失在这邪山之上…… 泪水不受控制地从眼中落下,他颓然地愣在原地,指尖摩挲间,似还有一点温度留存。 “孟姝,孟姝!” 他在血骨淋淋的战场上,一遍又一遍地呼唤她的名字,可战火散去,四周除了荒芜的黄土,便只剩下衔枝而过的乌鸦。 第257章 一股莫大的无力感涌上心头,伴随着钻心之痛。 他却着了魔般,不知疲倦地走过妄枝山每个角落,试图在这万籁俱寂的天地里,再次找到她的气息。 可是没有…… 她魂飞魄散,就在他的指尖,他的眼前。 扶光站在山顶,空洞的黑眸里无悲无喜,只是一味地望着她消失的方向,心底压抑的怨气被一点点勾出,他失神地尝试着探出脚步,却又在崖端停止。 不对,事情不该是这样的。 山风吹拂过青年沾有血污的脸,在那双静如秋水的眼眸中落下涟漪,他昳丽又锋利的眉尾轻动。 在那里,原本该有着什么。 在某一次月下,女子曾回眸问他:“扶光,你有没有让你拼尽所有,也想改变的事?” 是啊,他不该站在这里,他该改变什么。 是什么呢? 秀丽如玉的身姿静静立于风中,眼前光景一点点变换,从寒来暑往,到天上人间,她含笑清亮的眼在他面前不断浮现,每一次都离他越来越近,却又在下一秒骤然消失。 刹那间,天地风云停滞,随着青年眼眸抬起,脚底高山之雾瞬间清明。 他记起来了。 他要接任鬼王,要去菩提仙山,他要找回孟姝! 银色长戟重新回到他手中,蛟月凌空一破,眼前扭曲的山体倏然塌落,寒芒一转,他竟已身临菩提仙山。 “魔障可破,心障难安。” 在仙山之巅的莲花宝座上,正坐着一名慈眉善目,仙风道骨的老者。 周身神光流转间,他眸子微眯,面容隐匿在云雾之后,叹息着看向眼前伤痕累累的青年,并对他留下一句谶言。 “扶光,你当真想好自己所求吗?” 青年虚弱地勾唇一笑,像是自嘲,又像是笃定,鲜血自他唇边划过,衬得他脸色更为苍白。 “扶光此生,重任在肩,神生绵长,不愧于天道,亦不愧众生,唯有此求,乃心中所愿。” “因果轮回,万事万物都有缘法,你与她的缘分已尽,若强行扭转,你可负得起代价?” “可以。” 在强修神鬼双术的反噬之痛涌上的那一瞬,他撑着最后一口气,倔强抬头,神色前所未有的坚定:“我所求并非情缘,我只要她活着,哪怕一命换一命,哪怕忘却所有,也只要她活着。” 此话说完,他再也撑不住,身形一歪向下栽去。 菩提仙尊见状,眼眸轻敛,拂尘扬起间,一道流光轻轻托住了他,早就守在暗处的仙童们也应声而现,接过扶光。 看着青年眉心忽明忽暗的神印,他忽而长叹。 “没想到黎华算得比我更准,鬼王之女与你或许确有缘分。” 老者抬眸看向云雾之外,在那里,还有着万千生灵,其中,有一魂岌岌可危,好似随时都会湮灭。 鬼王救世,浴火而生。 她的命运虽在诞生时就被天道定下,但她亦在诛天血阵中为自己搏得了一线生机。 “既然是天道旨意,众生所向,那吾就帮你们这一次吧。百年后,或许还要靠你们再重塑一次这世间。” 低如梵音的话语轻落,菩提仙尊缓缓闭上双眼,与此同时,菩提山上神光笼罩,华彩万丈,拂尘顺着风意飞扬,落在扶光眉尾一点。 从那以后,红痣生,机缘落。 …… 九幽是世间最黑暗的地方,而孟姝又回到了这里。 她拖着即将消散的一魂,漫无目的的飘荡其中,那种恐惧感又浮现而上,慢慢的,她开始不敢往前走。 “我分明救了所以人,为什么,为什么要将我自己留在这里?” 空旷渺远的声音在她心底响起,带着不甘与埋怨。 黑暗里,有一单薄的身躯缩在一起,任风将她破烂的裙裳吹拂,她低下头,无助地躲进自己的臂弯中。 忽然间,她好似看见了什么。 在她的右腕上,有一银色羽毛栩栩如生,带着圣洁的光彩,轻轻覆盖于皓腕上。 “这是……” 她眸色一动,眼底似有什么即将冲破而出,将那混沌与怨气压下。 身遭空间猛然一紧,风声忽而变得凛冽,仿佛要将这黑暗撕裂。 孟姝站起身,手腕银羽脱身而出,冲破禁锢,飞向眼前涌动的黑暗,在那怨气交织的尽头,她看见了一盏光芒温和而明亮的长明灯,在为她指引着方向。 她仿佛明白什么,扯唇朝四周仰头一笑:“白眉,你以为黑暗还能困住我吗?” 这是在梅花血印的封印里,白眉道士用怨气困住了他们,并试图回溯空间,让他们再次亲临一遍内心最痛苦的经历,以此激发受困者内心的怨气。 若孟姝方才就这般停留在原地,她内心的“怨”便会被不断放大,最后也会成为像白眉道士那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成为承载怨气的器皿! 随着孟姝话音一落,四周空间明显一抖,那无形的怨气叫嚣着,像是白眉的震惊,没想到她竟然能突破心障。 孟姝眼神一厉,重新将寂云剑握于手中,剑刃擦过掌心,血珠滚落间,她一剑劈向眼前黑暗,带着惊天动地的巨响。 “轰隆隆——” 阵法被破的同时,底下战局又发生变化。 鬼界左使带着土伯与谛听两只神兽乘云而来,身后还跟着浩浩荡荡的鬼族军队,原本还气焰嚣张的阴兵瞬间被削弱。 而前方的剑意依旧霸道,白眉道士神色一变,只见那神武撕碎了护身怨气,正带着破竹之势朝他斩来! 他眼眸微眯,侧身想躲,却发现扶光在不知何时也冲破了心障,蛟月在空中泛着凌厉华光,与寂云剑一同刺向他。 白眉避之不及,眼前暗光一闪而过,黄袍帷帽下的脸暴露在天地间。 他下意识惊慌地捂住脸,却被青年冷声挑明:“你还想躲到什么时候?丰瑛神者。” 人脸面皮随着黄袍被长戟掀开,那张儒雅斯文的脸出现在众人面前,他身形一僵,眸色阴沉。 方才那长戟看似想刺向他心脏,却在临近时拐了个弯直击他面庞,看样子,扶光早就猜到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嗤声一笑,漫不经心地掸了掸身上仙袍的飞灰,随即抬头,目光阴寒看来:“是我,你又能如何?” 他的眼神落在对面的扶光与孟姝间,见到是他,孟姝明显一惊,可扶光却显得尤为平静。 他笑:“事已至此,再瞒着多没意思。” 他释放出更强的怨气,源源不断供给给底下阴兵。 他笑着指了指下面厮杀的神鬼将士们,他们沉没在阴兵诡阵里,看上去很快就要坚持不住了。 丰瑛狂傲扬声,眸中依旧闪烁着怨气上身的红芒:“很可惜,你们马上就要输了,不单单是你们,在神界四周我也已布下了阵法,只要人间被我拿下,阵法将会马上震碎天宫,届时天帝一死,三界全都会是我的。” “你已经疯了。”扶光抬眸,冷声道。 疯? 他笑:“你们有什么资格指责我?三界本应强者为尊,我给了很多人重生的机会,并赐予他们无上的力量,他们本就该以我为主,为我臣服,包括你们!” 他的儒雅面容渐渐扭曲,恶狠狠地瞪向孟姝:“尤其是你。六百年前若不是你坏事,三界说不定早就被我收入囊中了。不过……” 丰瑛话音一转,笑道:“也多亏了你,才让我知道原来世上还有神血这种宝贝。只可惜,你不会用它,唯有在我手中才能发挥出它最大的价值。” 从丰瑛身份暴露中回过神来的孟姝闻声冷哼,不耻道:“你所说的重生与力量,不就是设计害人,再困住魂魄激发怨气,好让它们成为恶鬼,做你杀人的刀吗?好一番冠冕堂皇的说辞,你以为你是谁,凭什么左右他人的命?” 在知道白眉道士就是丰瑛后,孟姝是震惊的。 怪不得那群黑衣人会懂得如此多的隐秘阵法。 而且从段之芜暗中潜伏查到的线索来看,黎华与青墨的死的确是他们一手促成。 再回想起之前孟真说的话,如果他真的只杀了青墨,目的是为了夺鬼王之位,那黎华呢? 难不成是丰瑛所为? 只是她不明白,他为何要杀了自己的师妹! 听到孟姝这般质问,丰瑛疯狂的神色有一刻的僵硬,却又很快恢复如初。 “黎华……” 他笑了:“我也不想杀她,她知道的太多,而我已经给过她机会了,但她还是义无反顾地要嫁给青墨,既然如此,那我就只好毁掉她。” “你——” 当亲耳听到真相时,孟姝双眼一红,忍不住就要提剑上前,好在扶光拉住了她。 “丰瑛,你简直无可救药。”青年持起长戟横在身前,看样子,是要决一死战了。 想着,丰瑛面色却隐露兴奋。 他所苦苦等待的这一天,终于要来了! 第258章 随着朔风忽烈,底下的阴兵开始疯狂叫嚣着,无数怨气拔地而起将这妄枝山笼成密网。 强大的灵力威压向四周散开,孟姝眼眸一沉,心念合一低诵着那古老的秘法,那股尘封在血脉最深处的力量彻底爆发,额间鬼王印也前所未有的耀眼。 以她为中心,青色棠花在空中绽放,天雷轰鸣间,三界开始疯狂抖动,无数生灵哀声长鸣,像在悲嚎,又像祈诵。 那种久违的撕裂感又从身体里迸发,血珠滚滚,孟姝吃痛蹙眉,但没过多久,那种痛苦竟慢慢减弱,与当年截然不同。 在满天华光下,她艰难回眸一望,发现竟是扶光。 他就在她身后不远处,用蛟月托举起她的身体,神印闪烁,不断向她传输着力量,用纯洁无垢的神力渡化她身上因催动神血之力冲刷出的伤口。 只一瞬,孟姝浮躁的心安定下。 她回以一笑,青光笼罩下,却有泪水隐在眼中打转。 扶光,对不起,你的愿望不能实现了。但好在,我护下的这片天地里,有你。 在她沉重地闭上双眸的那一刹那,神血的力量在天地间发挥到最大,强大光柱自空中劈裂而下,将丰瑛的身形牢牢禁锢,他的痛嚎声被山崩海啸淹没在内。 几乎同时,正与神鬼两军交战的阴兵身体僵硬,恶鬼之力被这光柱所洗涤,一点点向外抽离开,化作飞烟消失在璀璨青芒里。 不约而同地,所有大军纷纷抬眸,在这剧烈的颤动中稳住身形,不可置信地抬眸看去。 云端之上女子身形飘掠,她的青金色战甲再度被撕裂,只余一角素衣悠悠飘晃,好似随时都会湮灭。 “殿下!” 此起彼伏的呼喊声在妄枝山头响起,其间还有着世间所有鬼怪的哀嚎。 他们收回兵器,神色悲戚地朝那素衣身影的方向下跪。 人间内,握着三清铃守在龙麒衙门前的年轻人似感受到什么,他目光一顿,眼神颤动着朝天上看去。 血红的云雾竟在不知不觉内慢慢散去了,他轻轻摇动铃铛,透过音波,他看见了天边弯月般的光弧。 是神界为人间设下的结界。 正因如此,无论外头如何交战,都会护佑人间无恙。 可这一刻,柳鹤眠却哭了。 他紧紧握着手中铃铛,似要将那上头符纹永远刻在自己掌心。 “孟妹妹……” 京城郊外的后土祠前,乌泱泱站着一群大臣,除此之外还有佩甲持武的禁军。 梵钟低鸣,长香高燃,为首的男人身穿龙袍,头戴玉珠冕冠,神情肃穆地带领众臣拜天祈福。 天边忽而传来一声异响,紧接着青光浮跃,恰似星辰,渐渐驱散开那血色团云。 “是天神显灵了,此乃吉兆啊!” “陛下果然是真龙天子,诚心苍天可鉴。” 底下的百官见状,面露吃惊,忍不住交头低语起来,看向高台上宁玄帝的眼神愈发敬重。 而守在沈褚礼周围的几名“禁军”则面面相觑,眼中凝重一闪而过。 他们并非什么真的禁军,而是当时孟姝派下的鬼军之一。 这些凡人或许不知道,可作为鬼族的他们立马就察觉到了,这并非什么“天降吉兆”,而是鬼王的力量。 底下,在百官之前,除了禁军外,离沈褚礼最近的还有一人。 他身着“钦天监”的官服,周身气度却在众人之中难以忽视。 他今日没有手执折扇,而是有模有样地学着其余人拿起长香,当抬头看见那云层后的青光时,男子向来放荡不羁的脸上竟浮现出一抹严肃。 此人不是别人,而是按照扶光和孟姝吩咐,守在京城的兰子舟。 这几日他一直守在沈褚礼身边,扶光他们猜测的不错,白眉道士的确派了阴兵前来,欲杀天子扰乱人间,好在有兰子舟,他怎么说也是神界仙君,这些来在昆仑上也学得了不少本事,对付几名阴兵还是绰绰有余。 为了行事方便,沈褚礼还将他塞入钦天监,看似随口地指了个官职,实则大大方便了兰子舟跟在他身边,贴身保护,也方便京城与神鬼两军传信。 可他一直以来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兰子舟眉心紧蹙。 凡人肉眼或许看不见,那云层之后的光亮愈发强烈,他能感受得到,现在妄枝山外定是一场恶战,而扶光和孟姝都还在那里。 看这气息,不像是神族功法,倒更像是鬼王。 他深吸一口气,持香的掌心有些发汗。 孟姝啊,你可一定要好好活着。若扶光再“疯”一次,怕是没人能拦得住他了。 妄枝山外,猛烈颤动的云端中,随着光柱一点点收缩,凝聚在一起的恶鬼怨气被其打散,丰瑛不甘地瞪着眼,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阴兵湮灭,自己的力量缓缓流失。 “不,不可能,你怎么知道阴兵之源在哪!”他怒吼着,血色自他瞳孔间流下,模糊了那张俊美斯文的脸。 他以设好阵法,就等着孟姝入阵,趁着她催动神血对付自己时,好借机挖心偷取神血。 可没想到,孟姝既然懂得如何用神血摧毁阴兵。 阴兵实力确实恐怖如斯,只要世间怨气不断,阴兵的力量便会永远增长。 但他们也并非没有弱点。 阴兵的致命弱点就在于“淬炼重塑”的地方。 所以他将阴兵藏在苍梧山附近,利用苍梧山的“不生之火”塑造阴兵,那里还有着强大的结界,根本不会被人发现,孟姝又是怎么知道的? 难不成,是孟真! 丰瑛的面容开始扭曲,指骨因用力而嘎吱作响。 隔着青光,对面的女子只笑而不语。 “你也配死得明白?” 她轻启朱唇:“丰瑛,你的罪孽是洗不清的。” 随着女子唇边笑意越来越大,面前的光柱开始剧烈晃动,带着巨大的灵力刺入丰瑛的四肢百骸,他惊恐地瞪大双眼,呜咽声淹没在漫天青光里。 结束了…… 耳边风声忽地停滞,孟姝仿佛再次回到了那夜。 脖间的棠花玉在剧烈闪动着,方才的大战也耗尽了它所有的灵力,现如今只剩一微弱莹光。 可孟姝已经看不清眼前的光是棠花玉的还是别的,她只觉得眼皮很重,恍惚间觉得自己还是玉骨村一普通凡人,每日与阿爷作伴,时不时上山采药制蛊。 直到那日,她遇见了神仙。 “阿姝!” 身形在往下坠中,有人揽腰稳稳接住了她,菩提香顺着温意传来,将她紧紧拥入怀里。 …… 那场大战几乎耗光了神鬼两军所有的元气,许多山川河流也因灵力动荡在此战中消失,也包括了那令人闻风丧胆的“不生之地”苍梧山。 但好在除去军中伤亡后,三界百姓并无大碍,鬼王与神君珠璧联合,率两军征战,携神鬼凡之力护佑苍生的事迹更是传遍三界,后人将此战称为“渡鬼之战”。 而鬼王姝死而复生、再度救世的两世传奇也被各界编为话本,广为人知。就连奇书《神鬼录》也将此闻编入,增添了一篇章,名为“渡姝”。 而孟姝再醒来,已是多日后。 当她再次睁眼,发现自己躺在鬼王府的棠园时,心里却有种大梦初醒后,前所未有的平静。 她怔怔地望着那床幔许久,大脑一片混沌,只记得她倒下后,是扶光接住了她。 扶光…… 她指尖一动,忍着身上疼痛艰难起身,刚要下榻,却被端着药碗走进的游音怀拦住。 “殿下!” 看见她醒了,游音怀又哭又笑的,最后怎么也忍不住,一把抱住了她。 有了六百年前的惨状在前,这一次,每个人对她的苏醒都格外庆幸。 “扶光呢?”孟姝拉着她问。 见游音怀神情一变,方才还在女子唇边的笑意一僵,本就虚弱的脸色在此刻苍白如雪,她抓着游音怀衣角的手开始颤抖,袖子落下间,右腕上空荡荡*一片。 那片银羽不在了。 …… 人间四季的变换总是很快,第二年春,是个枯木逢春的明媚时节。 孟姝自北方开始,一路南下。 她去了西疆,将梅花剑穗亲手交给了沈禛,虽然在渡鬼之战前,她已传信告诉他苏素死讯,可当亲眼见到这枚剑穗时,向来强大冷面的将军忍不住泣不成声。 她还去了龙麒城,拜访了柳鹤眠,恰巧碰上柳舒云的婚期,还在那喝了杯喜酒。 经去年事变后,他当时手举三清铃,守护一方城池的事迹已经传遍天下,并传的玄乎其神,说他有通天之能,手中铃铛能上达天听,下问鬼神。 不管如何,他现在已经成为了天下闻名的“柳大师”,并于年初组建了“扶鹤堂”,招收子弟,授风水八卦之术,将《易经》发扬光大。 票号“熹微”的生意也越来越热闹,许是托了柳鹤眠的福,现在的“熹微”比起当年的“留盛润”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掌柜柳舒云,事业红火,更是成了龙麒城众女子的表率。 第259章 话说回来,柳舒云与她的夫君是在七夕邂逅时认识的。 孟姝在喜宴上见过他,与柳舒云很是登对,满心满眼都是她,柳舒云亦是愈发开朗漂亮了,那种溢出来的幸福是装不出来的。 席间柳鹤眠喝得有些醉了,想来也很是满意这位“堂姐夫”,话头不知怎的,一时间就转到孟姝身上。 “孟妹妹,若是扶光在,你们现在也该成亲了吧……” 话音戛然而止,他发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呸呸”两声,又罚了自己两杯酒,似又觉得不够,正欲再饮时,却被孟姝拦住。 她笑着看他,眉眼间没有悲伤,只有知足:“没关系,我会等他。” 她和扶光都还活着,她有什么好不知足的呢? 只可惜,扶光要比她贪睡些,许是这长久以来的神生责任太累了,导致他这一觉睡得格外长,长到现在都没醒来。 她不过是早他一步,不着急的,等等他就是了。 反正他也等了她很多年。 辞别柳鹤眠后,她还去了京城。 在那里,她与沈褚礼见了一面。 现在,他是愈发有着帝王风范了,将这人间治理得井井有条,百姓喜乐,对他这个宁玄帝爱戴有加。 见她孤身前来,沈褚礼还有些意外:“扶公子怎么没来?” 孟姝摇头轻笑,什么也没说,可沈褚礼仿佛明白了。 他没说话,只是轻叹。过往那点蠢蠢欲动的情意在瞥见她眼底神色时,又蓦然收回。 一个人的心里只有一个位置,而在她那,已经有人生根发芽。 临走时,孟姝送给了他一个礼物,许是为了答谢渡鬼之战的相助。 纸条被缓缓展开,年轻帝王站在昭华宫里,看着上面的字,眸色触动间,复杂情愫被他永远隐藏下。 “三年之后,南方东位临逢灾涝,此乃大劫,此劫若渡,后民心定稳,国运昌盛。” 从京城离开,孟姝还顺着水路,去了趟褚镇。 林敬已在年初过世了,岑娘和罗六叔也先后离去,林家老宅彻底空下,听邻里说,林敬在生前将林宅租了出去,租人是个长得极俊的外乡公子。 孟姝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兰子舟。 当她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敲响那古朴素雅的宅门时,那张熟悉的脸突然出现在门后,惊喜地唤她:“孟姝?” 孟姝一愣,旋即笑了。 听他讲,他也是刚来褚镇不久,这一趟也是为了润色他的《神鬼录》,还说要将她和扶光的新事迹写入书中,除此之外,还要多写些人间的百姓。 经渡鬼之战后,兰子舟发现,原来凡人的力量也是不容小觑的。此战若非柳鹤眠他们在人间相助,怕是没那么顺利。 孟姝点头,目光却神游至窗外。 老宅中有很多竹子,上次她和扶光来时是在清明,那时候褚镇的梅花盛开得极好,这院中竹梅夹香,时不时又有梨香萦鼻,倒很是惬意。 想起来,当时大战后,她还是从兰子舟那知道的事情原貌。 原来她之所以没死,是因为扶光向天帝请命,由帝君率领众仙家在南天门为她布阵,这才保住了她。 他早就猜到了,她要做什么。 于是乎,他宁愿损耗自身神力,承受反噬之苦,也不愿放弃她。 天帝说,扶光的反噬之伤太重,是否能醒谁都不知道,一切只能等待机缘和造化。 或许是一年、十年、一百年……亦或是永远。 但孟姝不在乎了。 她只要能看着他,感受到他尚还温存的鼻息,这就够了。 所以她想趁着他醒之前,将之前未完成的事做完,一一辞别他们的朋友,将鬼界事务搬去浮阙宫,在那里陪着他,这样,他醒来时就不会是孤独一个人。 而那间暗殿里的长明灯,换她为他点着。 孟姝人间的最后一站,是湘水镇。 他们一切开始的地方。 暮春楼依旧开着,但掌柜的已经不是苏素,听湘水镇的百姓说,这里已由官府接手,孟姝觉得,多半是沈禛。 她先是去玉骨村祭拜了村民,后又去望风岗,最后回到湘水镇,去了一趟之前一直念念不忘的夜市。 绕着环镇的湘水,重走了一遍从前的路。 湘水镇的夜晚依旧热闹。 蜿蜒的湘水清波荡漾,花灯盏盏明亮于波光中,暖意自盛,美不胜收。 街道两旁的叫卖声亦不绝于耳,伴着焰火高燃绽放,华光流转间,身旁有人拦住了孟姝。 “姑娘,可要买个糖人?” 她一愣,顺着小贩的目光,看向他摊上糖色鲜亮的一个个小玩意。 孟姝想了想,将一锭银子放在摊前:“你能帮我画一个吗?” 过了一会,一个身穿飘逸仙袍,发束玉冠的公子糖人就被她拿在手中,她低头看了看那泛着诱人莹光的糖人,唇角一弯,满意地迎着皎洁月光继续向前走。 “不用找了。” 小贩第一次见这么大方的客人,霎时间笑开了花,目送着她离开。 看着看着,却又有些奇怪。 “那跟在姑娘身后的公子,怎么那么像方才的糖人?” 孟姝拿着糖人一路穿街走巷,不知不觉间就慢慢远离了喧嚣人烟。 湘水镇的晚风轻柔,一点点吹拂过女子的素色衣角。 她来到郊外,百无聊赖地坐在水边,时不时抬头看看月亮,又低头戳戳那被她扎在草地里的糖人,笑着笑着,脸颊却有些湿润。 自扶光昏迷后,她很少哭。 但这一次,她却有些忍不住。 许是太靠近热闹凡尘,被这焰火燎的眼。 孟姝将自己圈在臂弯内,正想趁着深夜寂静无人知晓,好痛哭个畅快时,肩膀却忽地被人一拍,身旁糖人也随之不见。 她回眸。 这一次,是他站在声色温暖的凡尘里,拿起糖人朝她招手。 “阿姝。” ——正文完——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www.海棠书屋.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