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惹檀郎》 误惹檀郎 第1节 误惹檀郎 作者:九方杬 简介: 谢畹君受人所托,假冒她人身份,去骗婚宣平侯府的二公子时璲。 时璲眼高于顶,更要命的是,他对她的第一印象坏极了。 可为了雇主许下的一千两,畹君只得硬着头皮往他面前凑,却总是不巧扰了他的公事。 终于,暴脾气的时璲忍不住吼她:“怎么哪都有你!” 畹君一双秋水剪瞳巴巴望着他,晶莹的泪花欲坠不坠:“你那么大声干嘛?” 后来,在她那双潋滟的秋水眼里,他一次次心软、让步、沉沦。 冷峻矜傲的时二公子讨起女人的欢心来,可谓是极尽温柔缱绻。 畹君没忍住跟他春风一度。 一夜荒唐过后,她拿着雇主给的银子远走高飞。 * 时璲出身名门,姿容英俊,年少封侯,想嫁给他的人从金陵排到了塞北。 所以他怎么也没想到,会有人接近他、勾引他、诱他沦陷,只是为了拿他的真心换钱。 事隔经年,时璲还记得那个清寒料峭的春夜,雪月交光,红裙委地。 屋里炭盆半熄,可是他搂着她,浑身的血液喧沸难止,彼此的心跳在寂夜里相和而鸣。 那夜过后,她声迹消,音尘绝。 有朝一日再相逢,她已有家室,已为人母。 那小崽子睁着跟她一模一样的大眼睛,正好奇地望着他 时璲冷笑:“拿骗我赚来的银子,去跟别的男人养孩子?好,好极了。” 他将她软禁在侯府,夜夜复刻那一晚的欢愉。 * 畹君以为时璲是恨她的。 可是有一天,她经过廊下转角,偶然听到他在跟她的女儿说悄悄话:“小家伙,让我当你爹好不好?” #恨来恨去不过是恨她不要我# 1v1,双洁,he,女主带球跑 男主前期纯情后期黑化,为爱发疯强取豪夺 第1章 明月在 ◎时二公子是金陵近来最炙手可热的人物。◎ 金陵的四月翠浓红淡,正是春芳已败而夏花未发之时,宣平侯府却已开了满池芙蕖。 据说是为了给老夫人谢氏庆贺六十大寿,提前请了花匠催发的。 宣平侯府是金陵城顶贵的人家,谢老夫人过整寿,前来拜寿的达官贵人险些踏破了侯府的门槛。 畹君站在二院的垂花门外,踟蹰不定地往里面瞧。 她不是头一回来侯府,可这府邸回廊曲槛,景致与她上次来时又有些不同了。畹君生怕寻错了路,碰上不该碰的人,因而在此踌躇不前。 一个待客的婆子迎上来,口中笑道:“姑娘贵姓,要到哪里去?” 畹君忙道:“我姓谢……” “原来是谢家的小姐来了,老夫人这会儿在内厅里听人说书,老奴领您过去。” 那婆子脸上立刻绽出一朵笑花,殷勤地要领她往内厅走。 畹君忙摆手道:“妈妈误会了,我不是老夫人那边的亲戚。我是三太太的娘家外甥女,正想问问您,三太太屋里可是往这边进去?” 那婆子一听,脸上的笑立马垮了下去,斜着眼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 眼前的姑娘二八芳龄,脸上分明未施脂粉,却眉如远黛、唇似丹朱,瑞雪容光,是清而艳的美。 这么出挑的样貌,在整个侯府也是独一档的,难怪自己方才将她错认成贵眷。 如今听其报上了名头,再一瞧她身上穿的那件松绿色软绸衫子,虽是簇新,看得出料子是放了有些年头的,倒还真是三太太的穷酸亲戚才有的做派! 婆子哂笑一声,随意往垂花门里一指,懒洋洋道:“进了垂花门,绕过那片紫竹林,过了南月亮门,里头就是三太太的秋云院了。” 畹君屈膝福礼谢过她。 捧高踩低是人之常情,这婆子的态度她早已见怪不怪。 畹君的姨妈郑氏是侯府三老爷的填房,郑氏早年虽还算诗礼之家,可远远不到能高攀侯府的程度。 当初三老爷一意孤行要娶郑姨妈当续弦,惹恼了谢老夫人,索性放手不管三房的事,从此只当没这个庶子。 畹君来过几回侯府,知道这里的下人都只拿大房二房当正经主子,私下提起三太太郑氏都是颇不屑的态度。 当然,这其中应该也有郑姨妈性子刻薄的缘故。 畹君一壁想着,一壁走到了秋云院外。 那院里的丫鬟是认得她的,见到她便招呼了一声:“哎呦,是表姑娘来了?奴婢进去通报一声。” 畹君朝她笑笑,坐在廊下等了片刻,便见那丫鬟折出来,领着她进屋子里去了。 进得屋去,但见里头陈设华美,香雾袅绕,当中横着一架云母紫檀屏风,其后摆着两面博古架,上头错落地摆放着金银玉器,灿灿地闪着人眼。 纵使来过好几回,畹君仍难免惊异于侯府的富贵,连不受宠的三老爷屋里亦奢靡至此。 她想起出门前母亲的嘱托,不由轻轻攥紧了袖子。 郑姨妈那慵懒的声音从内间传出来:“畹君来了?进来吧。” 畹君敛下神思,掀了盘花帘进去,低头给郑姨妈请安。 郑姨妈正坐在妆台前用凤仙花汁涂着指甲,晨光从菱花窗中洒进来,灼灼光华给她的脸作衬,将那张美人面上的岁月痕迹掩了下去,分外容光照人。 她一双水杏眼斜睨着畹君,嫣红的唇角勾起一抹刻薄的笑:“真是稀客,这得有大半年没来了吧?还晓得你有个姨妈?” 畹君小心地笑道:“平时不敢叨扰姨妈,今天老夫人做寿,母亲特地打发甥女过来聊表敬贺。” 郑姨妈没接话,将涂好的指甲放在窗边对着光照了照。 在侯府里三老爷是低一等的存在,她在三老爷面前又是低一等的存在,连老太太跟前的仆妇都比她体面。 可在这略显穷酸的外甥女面前,她立刻感到高人一等的扬眉吐气,可见穷亲戚是有其存在的价值的。 郑姨妈嘴边挂着淡淡的笑,眼神在畹君身上逡巡一番:“这身衣衫是你娘的陪嫁吧?虽然没穿过几回,可料子放久了,再新也带着尘土气。” 畹君抿着唇角,不自在地扯了扯衣摆。 今日出门前,母亲说来往侯府的人非富即贵,特意翻了压箱底的衣裳给她换上。她照镜子时看不出什么,没想到郑姨妈一眼便点破了。 郑姨妈还在端详着畹君。 今儿婆母过寿,前头贵客如云,却没有一个是她的亲戚。她没有上台面的亲戚,这外甥女谢畹君家里也是个破落户。 大半年没见,她这外甥女出落得更加清耀冶丽了。虽然寒酸些,可单凭着这张脸,就把那些霓裳锦衣的千金小姐都比了下去。 让她到前头去走一遭,还能给自己挣点面子。 思及此处,郑姨妈扬声朝外喊道:“蕊儿、蕊儿!” 喊了几声,一个圆脸少女走进来,瞥了畹君一眼,挨到郑姨妈身边道:“什么事?” 郑姨妈拍了她一下。 “表姐来了,不知道打招呼?” 那圆脸少女原来是郑姨妈的女儿时问蕊,比畹君还要小两岁。 她懒懒冲畹君喊了声:“表姐。” 郑姨妈道:“你领表姐回你屋里换套体面的衣裳。” 畹君低着头,窘得脸上泛起了红霞。 她毕竟十七了,是最爱惜面子的年纪。若非为了母亲的嘱托,她倒也不愿意腆着脸来攀这门富贵亲。 时问蕊翻起眼皮又觑了畹君一眼,拉长嗓音“哦”了一声,起身走了出去。 畹君只得跟着问蕊到了她住的厢房,屋里绣幕低垂,炉香袅袅,虽然没有正房奢华,却处处透着精致雅贵。 时问蕊打开一面黄花梨衣柜,里面叠满了当季的夏衫,红紫青绿琳琅满目,绫罗纱缎应有尽有,还飘着一股浅淡宜人的幽香。 她翻了一回,从最底下取出一件银紫色纺花轻罗衫来。 这件衣衫的颜色淡而亮,问蕊肤色稍深,穿上反而显得整个人黯淡无光,因而把它压了箱底。母亲要她借衣裳给畹君,自然是挑这件最不受待见的。 她面无表情地把衣衫递给畹君。 畹君轻声谢过她,进了纱橱换上那件罗衫出来,倒是令人眼前一亮。 这颜色虽挑人,却正合了畹君欺霜赛雪的肤色,映衬得她容光照人。又因她比问蕊要纤瘦些,楚腰束素,颇有些飘逸翩跹的出尘之感。 时问蕊不喜欢这个表姐,原因之一就是她比自己好看。 她沉着脸带畹君回了正房。 郑姨妈眼见这先后进来的两个姑娘,外甥女虽然妆饰简单,却把自己女儿完完全全地比下去了。 要知道当年没出阁前,人人都说她的颜色比畹君的娘要好,没想到在女儿辈竟反了过来。 郑姨妈唇角的笑淡下来,把畹君招到面前,蹙着眉拔下她头上簪的两枚银钗。 “到了前头没几件像样的首饰,没得惹人笑话。” 误惹檀郎 第2节 她在妆奁上寻出一对珍珠耳坠、两支镶宝金步摇、一对碧玉手镯出来给畹君戴上。 装饰毕后,郑姨妈将畹君左右端详了一番,见她果然是清水出芙蓉,只略略妆饰,便活脱像富贵人家出来的大小姐。 “好了,跟你蕊儿妹妹到前头听戏去吧。”郑姨妈满意地用帕子擦擦手,又道,“这首饰算姨妈借你的。听完了戏原样还回来。若丢了哪件,我要找你娘照价赔的。” 畹君一听这话,立时觉得头上有千斤重,那借钱的话也盘旋在舌尖出不来了。 她只好思量着,等回来还衣服首饰之时,再向郑姨妈开口提借钱的事。 万一被姨妈拒绝的话,她也能直接家去,不必在这侯府里不自在地捱半天。 畹君谢过郑姨妈,随着时问蕊走到了前厅去。 前厅开了台唱戏,谢老夫人是北方人士,请的是京剧班子。太太们在楼下听戏,二层阁楼上则是姑娘们的天地。 时问蕊大概是觉得穷亲戚跌份,领着畹君上了阁楼,寻个座位给她坐下,便自顾去找别家的小姐谈天去了。 畹君孤零零地坐在座位上,那戏台上的唱腔被风吹淡了些,后头小姐们的议论倒是听得格外清晰。 小姐们闲话,说来说去无非是各家宅门里的轶事。 她们讲的那些显贵人家,大半畹君都不认识。可总有一两家特别出名的,譬如这场宴会的东道主时家,譬如寿星老夫人的母族谢家。 时家号称“金陵第一侯”,而如今的金陵知府是谢老夫人的侄儿。连畹君都知道侯府与谢家有通家之好,情分不比寻常。 后头姑娘们正说起这两家的事: “三娘,今儿正好赶巧,你给说说时二爷和谢四娘的传闻是不是真的?” 那被唤作三娘的是宣平侯的三女时雪莹,她拿帕子掩嘴笑道:“你问我?怎么不到四娘面前问她去?或者把我二哥叫过来,你们亲自问他。” “呀!我可不敢,你那哥哥又是杀敌又是剿匪,我怕他一不高兴把我砍了!” 小姐们一阵娇笑,可罗帕之下的绯红脸色掩不住那隐隐的向往。 畹君也不由弯了弯唇角。 她们说的那桩传闻,是侯府二公子时璲和金陵知府家的四姑娘的逸闻。 时二公子是金陵近来最炙手可热的人物。 他早年在边疆征战,立下赫赫军功;前些时候又奉命在姑苏剿匪,因此拖到了二十岁还未结亲。 数月前时璲调回金陵出任指挥佥事,调令一传回来,一下子在金陵显贵中炸开了锅。各家争着请人上门说亲,欲与侯府结下秦晋之好,偏这时却流出时璲跟谢四姑娘的传言。 时璲五年前离家,而谢知府四年前才迁任金陵,因此时璲早前跟谢家的表亲素未谋面。 据说他在鸡鸣寺对谢四娘一见钟情,二人各自交换了信物,两家也有意亲上加亲,只待请媒人去提亲了。 时谢两家本是世代姻亲,加上侯府又婉拒了几家请来的媒人,愈发印证了这桩传闻的真实性,倒令其他人家不敢轻易上门说亲了。 如今众人最津津乐道的便是这桩桃色传闻,阁楼上的小姐们言谈之间,总绕不开对此事真假的揣测。 可对畹君而言,这些公子小姐们的逸事就像戏文般遥远。她只略听了听,便转过神去琢磨向姨妈借钱的事。 去年秋天母亲才跟郑姨妈闹了别扭,若非家里实在周转不开,也不会让她来这一趟。 偏偏郑姨妈又是极记仇的人,只怕借不到钱还要遭一通嘲讽,她真有些开不了口。 畹君正沉思着,时问蕊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肩,往阁楼下的假山一努嘴:“有人找你。” 畹君一愣:“找我?” 时问蕊不耐烦起来:“人家说了找谢姑娘,可不就是找你的?” 畹君只好起身下了阁楼,心中一面疑惑:她在这侯府也不认得什么人,怎么会有人找她? 走到假山旁,石径上站着一个衣冠体面的小厮,样子看着有些倨傲,略打量了她两眼道:“可是谢家姑娘?” 畹君点点头,心中仍是疑惑。 她又想到老夫人的娘家也是姓谢,怕不是找那个谢家的姑娘?可她不认得,问蕊该是认得的,应当不至于传错话才是。 她正要问,那小厮已经转身带路去了。 他步子迈得大,须臾便走出数步远,畹君只好快步跟了上去。 那小厮一路穿廊过院,领着她走到了一处水榭边。水榭对面就是戏台,那头奏乐的声响隐隐地传过来。 水榭里一个高个子的青年负手而立,穿鸦青色熟罗直裰,素银带,紫金冠,挺拔高挑的身形如琼枝玉树,虽背对着她看不见脸,那身矜贵气度却不减半分。 畹君心中正疑惑,一旁小厮开声道:“二爷,谢姑娘请来了。” 二爷? 畹君心头一跳,这该不会是那位风头正劲的时二公子吧? 印证她猜想似的,那青年转过身来,映入眼帘是一张年轻而英俊的脸。 畹君见过三老爷的儿子,眼前之人长得与其有几分相像。只是此人眉目深邃,鼻骨挺拔,显得有些高傲冷峻。 偏那薄俊的唇边没有一丝笑意,黑玉般的眼眸虽是看她,却映着冷光,颇有些来者不善的意思。 【作者有话说】 推推预收《笨蛋美人她天生凤命》,求收藏[空碗] 【文案如下】 当朝三皇子宗铎野心勃勃,一心盯着九五之尊的位子。 为了当上储君,他文武双修,招贤纳良,汲汲而营,不放过一切夺嫡的机会。 宗铎会娶施宝楹,完全是因为谋士算出她天生凤命,有助他入主东宫。 施宝楹其人迷糊、温吞、好吃懒做,跟他雷厉风行的作风大相径庭。 不过没关系,宗铎就当是花钱聘了个谋士,她只要老老实实当个吉祥物就好。 可是宝楹偏不! 她是来正经过日子的,才不要守活寡! 她认认真真地履行皇子妃的义务—— 今天煲了汤逼宗铎喝; 明天强行将议事中的宗铎抓回去同房; 后天闹着要他陪她去西苑看梅花; 扰得宗铎不胜其烦。 宗铎暗自发誓,等他登上皇位,就一脚把她踹了。 没想到这一天提前到来。谋士发现自己算错了,天生凤命的另有其人。 向来果断的宗铎拿着写好的和离书,却头一次犹豫了。 其实……养着这个贪图享乐的女人在后宅也不是不行。 毕竟离了他,还有谁能这样娇纵她? 他默默把和离书收了起来。 可是次日他便接到了宝楹递来的和离书。 她一脸的如释重负,上扬的嘴角压都压不下来。 宝楹早就受不了这个沉闷又唯利是图的男人,这下终于可以顺理成章地离开他了。 她笑语盈盈:“殿下,我没有凤命,就不阻你的登基大业啦。” 谁知宗铎冷笑着将和离书撕了个粉碎。 “谁说你没有凤命?” 他就是不惜一切代价,也得把她送到皇后的宝座去,跟他共主这天下。 野心勃勃的卷王x好吃懒做迷糊蛋,先婚后爱小甜饼 sc1v1he 第2章 彩云归 ◎他把她错认成了谢四姑娘。◎ 那小厮早不知何时退了下去,水榭里只剩下畹君茫然地与他相对。 对面的青年身形一动,迈步朝她走了过来,最后堪堪在她面前停下。 畹君还没搞清楚状况,鼻端先闻到幽淡的皂角香,随即眼前落下一片高深的阴影,极强的威压当头罩下来。 她仓惶地后退了一步,仰起头看向面前的青年。 他正低眸俯视着她,此刻离得近了,那寒潭般的黑眸冷光流转,清晰地映出她略带惊惧的脸。 畹君下意识地往他身后扫去。 隔着一池芙蕖,戏台上的热闹缥缈地传过来。倘若她此刻大喊,未必会有人注意到。 “怕什么?以为我会对你感兴趣?” 那压迫十足的青年忽然冷笑一声,抬手扔了个香囊到她面前的石桌上。 香囊络子上串的玉石磕到桌沿,发出清泠的脆响,像磕在了畹君心里。 这么好的珠玉,磕坏了多可惜! 畹君一阵心疼,低头看向石桌面上的香囊。 浅粉色缎面在日光下泛着莹莹的光泽,可见是极好的料子;上头用五彩丝线绣着百蝶穿花的纹样,绣工倒是一般,应该是哪个闺阁姑娘的贴身香囊。 “有劳你费心,千方百计在鸡鸣寺丢下这个香囊给我。” 时璲的声音淡漠得有些发凉,“原本怕有损谢姑娘的闺誉,拾了香囊准备还你,没想到一回来就听到我的谣言满天飞。” 畹君迎上他那略带嫌恶的目光,心中忽地豁然开朗:他这是认错人了,把她当成了跟他传绯闻的谢四姑娘吧? 她正欲解释,面前忽然金光一闪,时璲又丢了一枚金锞子到她脚下。 他长眉一挑,有些恶劣地笑道:“请你今后收收心,别再造谣生事,这金子就当我给你的谢礼。如何?” 误惹檀郎 第3节 畹君低头,看着脚下黄灿灿的金锞子,心里砰砰直跳。 出门前母亲再三叮嘱,务必找姨妈借够十两银子。而这金锞子看起来足有二三两重,能换回二三十两银子。 纵使知道这金子是用来侮辱人的,可那只能侮辱到金枝玉叶的谢四姑娘,侮辱不到她。 畹君犹豫了一下,认下了这个乌龙,慢慢蹲下身捡起了那枚金锞子。 明亮的阳光斜打在她的脸上手上,肌肤在映着光华如清透的白璧,比手中的金子还要闪眼。 畹君笼着手里沉甸甸的金锞子,对上时璲有些错愕的神情,朝他微微一笑:“我知道啦,以后不会了。” 她顺手拿过桌面上的香囊,像怕时璲反悔似的,不等他开口就转身离开了水榭。 时璲望着那道窈窕纤秀的背影,忍不住鄙薄地皱起眉头。 谢氏好歹是高门望族,怎么教养出的姑娘一副见钱眼开的样子,连好赖话都听不懂? 不过,若非那粗鄙之人,也干不出拿名声攀附男人的事。 他拂袖转身,晨间的朝阳从水榭斜穿进来,她方才站过的地方恍惚间闪过一道细白的光。 畹君平白得了一笔意外之财,心情相当地好。 她一面掂着手里的金子,一面暗忖道: 原来时二爷与谢四姑娘的传言是假的。只是时二爷行事未免太粗暴,半分面子也不给姑娘家留。倘若那番话是对着谢四姑娘说的,那她只怕要羞愤欲死了。倒不如我去做个传话筒,把时二爷的意思温和地传达过去,让他二人误会解开,我也不算白得他的钱。 畹君打定主意,仍旧往戏台那边走去。 上了阁楼,时问蕊立马凑了过来,问道:“是谁找你?” 畹君瞥见她眼中闪着看好戏的光芒,知她是明知故问,便半真半假地说道:“是时二爷找,只不过他要找的是谢四姑娘,听说找错人便让我回来了。” 时问蕊有些失望。 畹君顺势道:“你可知道谢四姑娘在哪里?我去转告她一声。” 时问蕊冷哼道:“人家是祖母的娇客,自然要在祖母面前尽孝。你要见她,恐怕人家还不想见你。” 畹君从这番言辞中听出来,时问蕊似乎颇不喜那谢四姑娘,难怪故意传错话,引她去见了时二爷。 她摸了摸荷包里的金锞子,这趟也算因祸得福,便不计较问蕊捉弄她的事,起身到楼下寻了个面善的婆子,央其去请谢四姑娘过来相见。 那婆子打量了一下她的装束,还当她是哪家的贵客,便颇客气地应声而去。 畹君重新回到阁楼上等待。 因解决了母亲交代下来的任务,她心中松快了不少,总算有心思打量周围的事物。 因是看戏,阁楼上的桌几摆着各色茶果点心,尤以其中一碟桃花面果子晶莹可爱,哪怕畹君不爱甜食,看着也是喜欢。 她心里一动,取了方干净的帕子包起一块面果子,准备带回家给妹妹佩兰吃。 再一想,母亲恐怕也难得吃这么精致的糕点,又包多了一块进去。 殊不知她的举动尽数落在时问蕊眼里。 时问蕊嫌表姐寒酸得紧,唯恐被人瞧见了连累自己一起丢人,便推说困乏,要回秋云院去。 畹君本就是同她一道出来的,时问蕊要走,她也不好多留。 只是谢四姑娘还没过来,她心中牵挂,正犹豫不定,问蕊已经下了楼去。 畹君只好跟了上去。 回到秋云院,她去换回了自己的衣裳,又将换下来的银紫罗衫原样叠好,送回去给时问蕊。 时问蕊没好气道:“谁要别人穿过的衣服?横竖你穿着好看,留着自己穿吧。” 畹君知道她是真嫌弃,便没推辞,将那件罗衫收了起来。 她又卸头上的钗环,摘下耳坠时却吃了一惊。 那左边的赤金嵌珠耳坠上不知何时掉了一个拇指盖大小的珍珠,正光秃秃的一个大洞空对着她。 这耳坠做工精致,也不知价值几何。 畹君素知她那姨妈是刻薄计较的个性,真做得出让她赔钱的事。这趟本就是来借钱的,反倒贴了银子进去怎么成? 她想了想,还是悄悄出了秋云院,循着记忆将路上看了一圈,都没见到遗落珍珠的影子,最后不得不找到水榭那头,却仍是一无所获。 畹君心中沮丧,今日来宾如云,那么大一颗珍珠掉在地上,只怕早被人拾走了。 她垂头丧气地走出去,谁知刚出水榭,远远见到有人迎面走了过来。 那一身鸦青色直裰并高挑俊朗的身形,不是那时二爷又是谁? 他身边还有一个俊秀儒雅的年轻男子,畹君认出是三老爷的长子时瑜。 他是郑姨妈的继子,畹君该唤他表哥。 因是认得,畹君怕迎面撞见,被时瑜拆穿了她的身份,到手的金子便不保了;且她和时瑜有点不愉快的过往,并不是很想见到他。 她不作多想,环视四周一圈,闪身躲到了水榭旁的芭蕉丛后面,借着宽大滴翠的芭蕉叶将身影遮得严严实实。 那二人近前,她隐隐听到他们谈话的内容: “……前阵子姑苏有一伙水匪,清剿的时候竟流窜到金陵县郊来了。” 时瑜乐道:“那岂不是撞到二哥的地头了?合该他们倒霉。” “那些水匪都是亡命之徒,”时璲忽然停顿了一下,似是往这边望了过来。 畹君心头一紧,将足尖往芭蕉丛里挪了挪。 好在他应当没有发现异常,又继续着方才的话说了下去,“我倒不惧,只是担忧那伙匪徒戕害周边百姓……” 那两人声音渐小,畹君长舒了一口气,待他们走远了,才小心翼翼地从芭蕉叶后面出来。 方才为着找珍珠,差点忘了谢四姑娘那桩事,还是趁机赶紧解决的好。她又踅回戏台那边,却不见了那替她传话的婆子的踪影。 畹君等了一会儿,此时戏台上正唱着《空城计》的最后一折,看戏的人已稀稀落落。眼见宴席将散,她不好多作逗留,只得回秋云院去再作打算。 回到正房,她不提还首饰之事,先朝郑姨妈道出来意:“这番过来原是有事求姨妈……阿娘说没银子给佩兰买药了,不知姨妈手头可宽裕,借我们十两银子周转些日子?” 郑姨妈闻言,脸上虚浮的笑立刻撇开了。 因为她继子的那桩事,外甥女大半年没上过她家门。如今竟肯过来,果然是盯着她的钱袋子呢! “姨妈哪有什么银子?你别看我这屋里奢华贵重,其实连那帐子炉子都是公中的,当个摆设罢了!再说你妹妹佩兰吃的那都是什么药?人参虫草,侯府都经不起那样吃,何况你们那样的人家?我借得了一次两次,还能一直养着你们不成?你又没爹,你娘不肯改嫁,你也十七了,是时候张罗着相看个金龟婿要紧,好过天天琢磨我的钱袋子!” 畹君知道郑姨妈大概是不肯借钱的,可被她刻薄地这么戳着痛处,还是忍不住眼眶里蓄了层薄薄的水光。 她压下鼻尖酸意,仍然陪出一个笑脸道:“那……甥女想借姨妈的珍珠耳坠戴几日可好?过几日就还回来。” 她是打算着回去找颗差不多的珠子请人嵌上,虽然也要花点银子,可也比整件赔偿要划算多了。 郑姨妈方才拒了她借钱的请求,不好再冷脸;又打量着她去相看人家,也确实需要点上台面的首饰。否则人家金龟婿凭什么要她呢? 凭她那张好脸还是那短命爹留下来的官小姐的虚名? 思及此处,郑姨妈叹道:“罢,罢,你要戴便拿去戴几日吧。只是戴完了就还回来,别琢磨着拿去换钱,我心里一笔笔账算得清楚!” 畹君见目的达成,顿时如释重负,屈膝福礼谢过郑姨妈。 从侯府回到家里已是擦黑的天。 母亲郑云娘一早立在巷口,拉长了脖子等她回来。见到巷外出现畹君的身影,两侧灯笼透出的暖光晃在她身上,落下一层金纱般的光影。 云娘忙迎出去道:“如何了?你姨妈怎么说?” 畹君虽未开口,嘴角已压不住隐隐的笑意,从荷包里摸出那锭金锞子放在母亲手上。 云娘摸到沉甸甸的金子显然是喜出望外,口中直道:“你姨妈这回怎么这样大方了?” 畹君欲言又止,想了想道:“姨妈也关心着佩兰呢,怕她断了药。姨妈说这金子是送我们的,娘不必想着还了。” 云娘叹道:“你姨妈嘴上不饶人,心地到底是好的。” 畹君没接她的话,别过话头道:“娘明儿拿这金锞子换了碎银,先给妹妹拣药,也分五两给我零用。” 云娘皱眉道:“你要这么多银子做什么?” 畹君立住了脚步看向她娘。 云娘早先也是个美人,可这些年独自一人拉扯着两个女儿,眼角眉梢都是操劳的细纹,连鸦鬓都爬上了几缕银丝,跟保养得宜的郑姨妈比倒足像差了十岁。 她心里一酸,压下心头的不悦道:“我十七了,留点银子给自己备嫁妆不成么?” 云娘没说话,好一会儿才道:“是,是该备点嫁妆。今儿出门,都找不到件像样的衣裳给你穿。等换了银子,娘还要去给你裁两件体面些的衣裳。” 畹君闻言鼻尖一酸,悄悄别过脸去,借一段没有烛光的路擦去眼角的泪。 妹妹有先天的肺疾,母亲一心扑在妹妹身上,鲜少有这样关心她的时候。 第3章 再相逢 ◎两道灼人的视线落在脸上,仿佛要将她洞穿。◎ 走到家门口,远远瞧见一道小小的身影候在檐下往外张望。 昏淡的灯火照在那丰圆的小脸上,露着一点尖尖下巴,不过八九岁的年纪,正是畹君的幼妹佩兰。 云娘见了佩兰,口中责备道:“你身上不好,跑出来做什么?” “出来迎姐姐。”佩兰怕挨骂,小跑着躲到畹君身后,拿黑葡萄般的大眼睛偷觑着她娘。 畹君一笑,牵起佩兰进了堂屋。 待坐定后,她从怀里摸出包好的桃花面果子,分别递*到母亲和妹妹面前:“这是侯府的糕点,做得可精致了,专门带回来给你们尝尝。” 佩兰高兴得两眼冒光,把面果子三下五除二尽数塞进嘴里,将腮帮子撑得鼓鼓的。 畹君拿帕子擦去她嘴角的细屑,嗔道:“吃没吃相,平时是少你饭吃还是怎的,谁家姑娘似你这般粗鲁?” 佩兰不以为意,努力地咽着口中的糕点。 云娘听了心中却颇不是滋味。 畹君她爹生前是江浦县令,八年前因病离世。畹君好歹当了九年官家千金,哪怕如今家道中落,亦已养成端庄得体的举止。 而佩兰是遗腹子,一出生就没了爹,胎里又带着病,哪有那样的条件和环境给她学礼仪? 误惹檀郎 第4节 说起来,她最亏欠的就是小女儿了。 云娘把手上的面果子递给佩兰,温声道:“别急,阿娘的也给你吃。” “娘!”畹君不满,“这块是给你带的!” 云娘笑道:“娘早过了稀罕这些东西的时候了,你妹妹爱吃,就都给她罢。” 畹君闻言闷闷不乐,虽素知她母亲是这样的性子,只是一番心意全然不被母亲放在心上,难免有些明珠暗投的郁懑。 她起身回到屋里,将时问蕊给她的那件罗衫拿出来细瞧。纤薄的银紫色花罗裁剪得宜,在烛火下泛着瑰艳的暖金调,隐透粼光,华美得叫人目不能移。 虽然是时问蕊嫌弃不要的,畹君还是喜欢得不行,小心地将衣衫叠好放进箱笼里,这才取出那枚掉了珍珠的耳坠细看。 耳坠上的孔洞大如拇指盖,要找到这么大的珍珠只怕不易。 畹君暗恨自己粗心,那么大一颗珍珠,怎么掉了都没发觉呢? 翌日云娘拿着金锞子去换了二十六两碎银,留下二十两家用,余下的六两给了畹君。 畹君翻出账本,将这六两银子的入账记了下来。 这些年母女三人相依为命,父亲的留下来的薄产只够勉强度日,云娘平时在酒楼帮厨,闲暇时还得接些绣活来贴补家用。 她从十岁起帮母亲做绣活,如今针线做得极尽秀致工丽,卖出去的价钱也越来越高。及笄以后,又在巷口支了个书信摊,平时替人读信写信,每日也有几十钱的收入。 畹君从书信摊赚的银钱都攒了下来,备着给自己当嫁妆。只是佩兰每月要吃二三两银子的药,有时候家里周转不开,她少不得拿自己的私库去补。 因此两年多了,畹君的私库还是只有可怜的十几两银子。等补上那颗珍珠,还不知道要去掉多少银子。 畹君长吁短叹了一回,仍旧到巷口树荫处支起摊子。 如今暑气渐盛,巷口成了邻里最爱的纳凉去处,连带着畹君的生意也好了些。没客时她便低头做针线,一面分神去听旁人闲话谈天。 那闲聊的人中有一个姓葛的婆子,平日里行走在大户人家的后厨帮工的,说起那些高门私事来头头是道,畹君正是从她口中听说的时二爷和谢四娘的传闻。 这天葛婆子又在与几个婆姨闲聊,说到前些日子宣平侯府老夫人的寿宴—— “那位时二爷呀,听说谢四娘来府做客,为告相思之苦,特地让小厮请了谢四娘到幽静处相会。谁知谢四姑娘端庄守礼,不愿婚前私会,因而没去。虽然没见成,可倒让时二爷愈发敬重珍爱起她来……” 畹君一听,险些让绣花针刺破了手指。 她心中倍感不妙,因为记挂着耳坠的事,反而将谢四姑娘那档事忘了。眼见流言传到了这种地步,要是给时二爷听到,还不得气死,只怕跟那谢四姑娘的罅隙更深了。 她得赶紧找到谢四姑娘,向其转达时二爷的意思才行。 可是该怎么见到谢四姑娘呢?那谢府高门大户,她也进不去;若等谢四姑娘去侯府做客,那她还得再上一趟侯府的门。 畹君心烦意乱,早早收了摊回去。 回到家里,云娘去了布庄裁衣裳,只剩个佩兰关在屋里。 畹君去熬佩兰平日喝的药,小姑娘就蹲在药炉子旁边帮她扇风。 “姐姐,你是不是有心事?”佩兰半歪着头,大眼睛黑白分明,倒映着畹君秀眉半蹙的模样。 畹君转过眸光看她一眼,幽幽叹道:“如果两个人之间有误会,本来要解开的,却因为我的缘故耽搁了,现在误会闹得更深了。你说,这可怎么办呀?” 佩兰眨巴着眼睛道:“那他们重新说清楚不就好了。” 畹君一怔。 是了,时二爷能找谢四姑娘一回,便能再找第二回 。 这流言都传到市井街巷里了,他肯定有所耳闻,说不定早耐不住去找谢四姑娘算账了。只要他们一见面,就会知道上回是她冒认了身份,只怕两个人都已经恨上她了。 要是她现在找上谢四姑娘,岂不是送上门给人家问罪的? 畹君一迟疑,便压下了去找谢四姑娘的念头。 左右她也不常去侯府,等把耳坠还给郑姨妈,以后避着时二爷走就是了。反正时家她已经有了一个要避的人,也不差再多他一个。 敲定主意,她反而轻松起来,渐渐将此事抛到了脑后。 过几日到了四月十五,畹君起了个大早,准备出城去上元县郊的慈育堂开义塾。 慈育堂的管事陶妈原先是她家的邻居,听说畹君能认字,便聘她给慈育堂的孩子们启蒙,一个月给五百文钱。 后来慈育堂收的孤儿太多,城里住不下,便迁到了上元县郊去,也顺势停了畹君的差事。 可畹君见慈育堂好些孩子聪明伶俐,不忍心让她们以后目不识丁,便每月逢望日出城去开一次义塾,如今也坚持了一年。 一大早她赶到街口坐上了驴车,因是出城,便戴了一顶青纱帷帽。只是女孩子到底爱俏,平时没机会穿那件银紫罗衫,正好趁今天穿出门去。 那驾驴车的人称王五,平日做的就是驾车往返金陵府城和上元县的营生,畹君坐了他一年的车,两人也算是相熟。 到了上元县郊,王五特意往慈育堂多捎了一段路。 畹君感激他这一年的照拂,正好最近手头宽裕,便多给了他二十文钱。 王五高兴得见牙不见眼,连声道:“申时二刻,我还在这里等谢姑娘。” 畹君谢过他,便往慈育堂走。 慈育堂建在清溪村北坡上,占地甚广,有二十几间屋子,住了六七个管事并五六十个孩子,还有一半的空屋子。 如今天热,畹君爬上坡便出了一层薄汗。 她一到门口,慈育堂的孩子们便冲过来将她团团围住。因义塾这日不用干活,故而孩子们都分外盼望她来。 管事陈妈见了畹君笑着打趣:“谢姑娘今儿怎么穿这样好看?求亲的人都快踏破门槛了吧?” 畹君脸上浮起红云,嗔道:“妈妈真是的,怎么好当着孩子们的面说这些话?” 陈妈摇头笑道:“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姑娘年纪到了,本就该多作考虑嘛。我看谢姑娘知书达理,又是官家千金,至少也得是个秀才举人方配得上你。” 畹君苦笑一声没有接话。 其实自她及笄以来,便有许多人上门说亲,其中不乏人品样貌俱佳的青年才俊。 只是母亲嫌人家清贫,要给她找个富贵门庭;又恐怕委屈畹君,还要求人家身上有功名。 这般一来,满足条件的人家反而嫌她早年丧父、又没有兄弟帮衬。 一来二去,她的婚事倒耽搁了下来。 畹君没母亲要求那么多,她就想嫁个家世简单、年纪相当的秀才,到时陪着夫君一路科考,以后当个进士娘子官太太,日子总会越过越好。 陈妈见她不欲多谈,便让她领着孩子们进屋读书去了。 因为一个月只开一次义塾,所以她将教书的内容压得极满,只在用午饭时停下来歇了两刻钟。 慈育堂的孩子都是孤儿,因此更为懂事乖巧,纵有几个不爱认字的孩子,也非常安静守纪地听她开蒙。 畹君讲得口干舌燥,便让他们自行练习写字,自己忙里偷闲倒了杯茶喝。 这时外头响起一阵骏马的嘶鸣,畹君心中好奇,端着茶杯踱到窗边往外望去,见是两个红衣官兵在跟陈妈说话。 她不由轻皱眉头。 她们这样的安分良民是极少见到官兵的,要是出现了官兵,那必然是出了不好的事。 她寻了空出去问陈妈:“方才那两个官爷来干什么的?” 陈妈向来笑眯眯的脸上难得凝重起来:“那官爷说,近来边郊有匪徒流窜,他们要在此剿匪,想借我们这处房屋做个临时据点。” 剿匪?畹君心里猛地一紧,想起那日躲在水榭后面听到的谈话,忙问陈妈:“外头来了几个官爷?为首那人长什么样?” 陈妈凝神一想,道:“来了有十个人吧,都是骑马来的。为首那大人的个子很高,长得很俊,虽然看起来年纪不大,可是很有威仪。哎呦,我都不敢跟他说话,让杨妈在前面招待呢。” 畹君脑袋“嗡”地一声。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听这形容,八九不离十是时二爷亲自过来了。 畹君怕时璲撞见她要跟她算账,又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离开此地。万一拖到申时,王五的驴车走了,她可就回不了城了。 不如趁时璲还在跟杨妈交涉,她先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 畹君匆匆对陈妈道:“我家里还有事,得先回去了。” 说着取下墙上挂的帷帽,仔细戴好了方走出屋门。 谁知造化弄人,她一踏进院子,便看到杨妈正与一个年轻男子在廊下说话。 那人身上一袭青绿暗纹曳撒,衬得身姿笔挺如松,可不正是她那冤家路窄的时二爷? 畹君心虚地扶了一下帷帽,几乎是贴着院墙下的树荫往外走,只盼时璲不要注意到她。 快走到院门的时候,她忍不住加快脚步,忽然耳边骤然响起一道极尖锐的破空声。 她还没反应过来,帷帽前面的薄纱已经被整齐划断,轻飘飘地落到脚下。 一旁的木门上颤颤钉着枚锃亮的袖箭,在午后的日照下闪着冷锐的光。 畹君头皮一麻,不敢望向那袖箭发射的方向,却已感受到两道灼人的视线落在脸上,仿佛要将她洞穿。 第4章 剑霜寒 ◎她落进一个宽阔而温暖的怀抱里。◎ 杨妈正跟那位时大人说着话,忽然见他抬腕扬袖,紧接着便像有什么东西飞出去了。 她下意识顺着他抬手的方向望过去,只见畹君亭然立在院门处,虽戴着帷帽,可面前的青纱不知何时拂落,露着一张苍白惊惶的脸。 杨妈正摸不着头脑,时璲已经迈步往院门口走去,定定站在了畹君面前。 申时的日光已有些西斜,畹君低着头,面前却落下了一大片阴影。在这盛夏伏天里,她竟感到了一丝苍冷。 她低垂着眼眸,正好瞥见他腰间的犀角玉带蹀躞,不可避免地想到那枚沉甸可爱的金锞子。 被他捉个正着,要打要骂她都认了。 可时二爷若要她还钱,她上哪再去弄一个金锞子回来?就算把她的私库掏空也赔不起啊! 畹君心里一酸,难免在面上带出了几分泫然。 时璲正冷睨着她,还未开口问责,便见她一副委屈的模样,仿佛受了多大欺凌似的。 他心中怒火更甚,咬牙道:“谁让你跟过来的?” 畹君一愣,下意识道:“什么跟过来?” 时璲冷笑,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她:“那日你在水榭后面偷听到我要出来剿匪,必是千方百计地摸到这里来,好跟我‘偶遇’吧?” 误惹檀郎 第5节 甚至怕他认不出来,还特意穿了寿宴那日的衣裳。他嫌恶地扫了一眼她身上的银紫罗衫,“这次回去,又准备编排什么风花雪月的谣言?” 畹君这才反应过来,时璲还当她是那位谢四小姐呢!虽被误会她是有心偶遇,可总好过让她还钱。 她悬着的心骤然落地,从容道:“时二爷误会了,我并不是跟着你过来的。” 说罢,不欲与他过多纠缠,迈步绕开他往门口走。 时璲没动,却忽然伸出一只手挡在畹君面前。他的指尖不知何时拈了枚甲盖大的珍珠,在日头下流光莹润,熠熠生辉。 畹君一眼认出那是她丢失的那枚珍珠,心中一喜,伸手要去拿。 他却一转手腕,令畹君抓了个空。 她眼睁睁看着那流光溢彩的珠子跌到青石地板上。一只玄色云纹皮靴踏了上去,足尖一碾,似是有什么细碎的声音在她心头裂开了。 那颗支配了她半个月喜悲的珍珠,如今四分五裂地融进了地上的青苔里,碎末的光华像针芒一样刺痛了她的眼。 畹君气得浑身发抖,失声道:“你干什么!你凭什么毁掉我的东西?” 时璲漠然道:“在我这里事不过双。第一回 的香囊还给你了,你还要故技重施,那就别怪我不留情面。” 畹君怄得要命,没好气道:“我不是故意把珠子落到你面前的,也没有偷听你说话!水榭那次是我回头去寻珠子,怕你多想才躲起来的。我来慈育堂也不是为了偶遇你!” 时璲唇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那你大老远来这里做慈善?” 畹君一噎,顿时偃旗息鼓,生怕把身份说破了时璲要她还钱。 偏这时杨妈凑了上来,急急忙忙解释道:“时大人,这是谢姑娘,每个月的望日过来给孩子们开义塾的。” 畹君忙拉住杨妈道:“妈妈别说了。” 时璲见那管事妈妈口口声声,似与畹君极熟稔,心中却颇不以为然,自顾冷笑道:“你们谢家倒是惯会搅弄舆论,邀买名声,我算是见识到了!” 畹君知道他对谢四姑娘印象极差,只想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当下也不搭茬,只低着头要往门口出去。 “站住。”时璲又道,“干什么去?” “回家去,不碍您时二爷的眼,行么?” /:. 时璲冷着脸看她:“你出来带了几个护卫?” 畹君真烦他多管闲事! 她别过脸避开他的视线,低声道:“我自己出来的,没带护卫。” “胡闹!”他一声断喝,倒把她吓了一跳。 她回过眼神去望他,只见时璲面沉如水,朝身后的官兵喊了一声:“李清、周茂!” 两个穿绯红戎装的兵士小跑过来。 他下巴一抬,吩咐道:“你们两个护送谢姑娘回文昌巷谢府。” 畹君一个头两个大,把她送回谢知府家怎生得了? 她故意出言相激:“时二爷不是很讨厌我么?你亲自派人护送我归家,岂不是更坐实了市井上飞短流长。” 时璲闻言拧起长眉,连眼神都不愿再给她,却仍不为所动,沉声道:“这里不是你们谢家的后花园,那群匪徒穷凶极恶,见人就杀,可不管你什么身份。没带护卫就敢出来,那是找死!” 畹君听他说得可怕,心中不免生惧。又见时璲神色严肃,知道这护卫无论如何是推脱不得的了。 只是总不能叫这两人跟她坐王五的驴车回去吧? 她只好借故折回屋里,央了陈妈借慈育堂的马车送她回去。 畹君平时待人周到热情,还经常送些卖不出去的绣品给慈育堂。她既开口,陈妈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当下便让车夫套起马车送她回去。 那两个兵卫骑着马,一左一右地跟在马车两边护送她回城。 畹君在车厢里捧着那顶帷帽细看,心中隐隐地抽疼。面纱被划断了,重新补上费工夫不说,还要花几十文钱去买纱。 再一想到那颗珍珠,她更是气得想吐血。 那么大一颗珍珠,市价至少值五两银子,够给佩兰拣两个月的药了,怎么偏偏让时璲拾了去,还毫不留情地踩成了齑粉! 畹君心里恨恨骂了他一回,又掀开车窗的纱帘,朝外头的兵卫道:“官爷,城外不安宁,二位送我进城便回去复命吧,以免阻碍了你们的公务。” 那兵士骑在马上,目不斜视道:“时大人吩咐了要将姑娘送到文昌巷谢府,这就是我们的公务。” 怎么时璲的手下脾气跟他一样又臭又硬? 畹君深吸了一口气,还欲游说,忽然另一边的兵士道:“停车。” 马车依言停下。 那人又道:“周茂你过来看看。” 她这头的兵士便下了马走过去。 畹君一时好奇,掀开一半纱帘往外瞧。 此处是个不甚繁密的小树林,路边有条浅沟,沟里翻着一辆板车,上面横七竖八地躺着几个人,衣裳上洇着深红的印渍。 那两个兵士走过去,拿剑鞘在横躺的人堆里拨拉着,一面分析道:“身上的财物全被拿走了,都是一刀毙命,看来是遇上流窜的匪徒了。” 车厢里的畹君看清那沟中尸首的脸,险些惊叫出声。 那不是王五的驴车吗? 他们这是遭了劫匪? 畹君惊得头皮发麻,手脚生凉,看着外头那横陈的尸首,切身感受到了匪徒的穷凶极恶。 算算时辰,倘若没被时璲打岔,她就已经坐上了王五的车,现在躺在那里的人就是她了! 她心头正后怕着,忽然车厢外的车夫仰面栽进来,磕出“咚”地一声闷响,把畹君吓了一跳。 她定睛望去,见那车夫还睁着眼,胸口处却插着一支羽箭,鲜血不停地喷涌出来。 她吓得魂飞魄散,顿时惊声尖叫起来。 “不好,有埋伏!” 那两个兵士反应过来,忙撤身回护。 那叫周茂的兵士把车夫的尸首拖了出去,对畹君道:“谢姑娘,你在车厢里躲好,不要出来。” 她一颗心剧烈地跳着,整个人缩到角落里。 外头已经响起兵戈相接之声,皮肉绽开的闷响、怒吼声、惨叫声不绝于耳。 畹君紧紧闭着眼睛,不敢想象外头是怎样的地狱景象。 本以为今天遇上时璲已经够倒霉的了,没想到真正的劫数在这里等她。 那两个兵卫能抵挡那些匪徒吗?她该不会要命丧于此吧?母亲和妹妹还在等她回家呢! 忽然外头马儿嘶鸣了一声,车厢随之一震,紧接着有人窜进车厢将她扯了下去。刚一落地,那马就拉着车狂奔了出去。 畹君惊惶地张开眼,见是那个名叫周茂的兵士,他浑身浸透了血,也不知是他的还是匪徒的。 “马惊了,车厢待不了,姑娘快去寻棵树躲着。” 周茂话音未落,忽然将她往边上重重一推。 畹君摔得头昏眼花,回过神时看到周茂已替她挡下了一刀,刀刃直直地贯穿了他的后心。 那行凶的匪徒已被另一个兵士斩于刀下。 那叫李清的兵士紧锁着眉查看了周茂的伤势,就算没有后心那一刀,他也已失血过多,显然已经无力回天了。 李清沉痛地叹了口气,又看向畹君:“谢姑娘没事吧?” 畹君呆滞地摇摇头。 那林子里躺着五六个穿黑衣的匪徒尸首,土壤吸饱了血,泛着稠润的红光。 李清转身,拖着个奄奄一息的匪徒过来。 那匪徒手脚扭曲成诡异的角度,口中不断地哀嚎道:“我说,我都说,只求说完了官爷给我个痛快!” 李清不语,只是用剑鞘狠狠击向他的伤腿。 那人立时惨叫出声,急急道:“我们一百多个兄弟流窜到这里,没个瓦片遮头,当家的打算今夜去占了清溪村北坡的慈育堂做营寨,派我们去打先锋,没想到路上就遇到了你们……” 李清不等他说完,干脆利落地抽刀抹了那人的脖子,鲜血瞬间迸射出去。 畹君猝不及防见到这血腥一幕,心跳差点停摆。她平时连云娘杀鸡都不敢看,若非有求生意念支撑着,只怕要两眼一翻晕过去了。 李清走到她面前,凝眉道:“谢姑娘,你听到了,那些匪徒今夜要攻袭慈育堂,我得回去跟时大人报信,咱们得回一趟慈育堂。” 畹君心中暗忖:慈育堂已经被盯上了,那些匪徒人多势众,时璲只带了不到十个官兵,根本无从抵挡,肯定会选择弃车保帅,带着他的人撤离。可这样一来,慈育堂的几十名妇孺就要惨遭屠戮了。 她牙齿还在打着颤,却一把拉住李清,摇摇头道:“不成。从这里回到慈育堂要大半个时辰,等你回去报完信,天也快黑了。到时匪徒围上来,敌众我寡,势必伤亡惨重。” “那怎么办?”李清拧起眉心。 畹君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现在立刻回城请援军。” “可时大人他们怎么办?”李清迟疑了。 畹君心一横,道:“我回去报信。” “你?”李清吃了一惊,上下打量着她。 她的眼眶鼻尖还红红的一片,凌乱低垂的发丝更添几许弱质纤纤之感,实在难以相信她能一个人回去报信。 畹君有自己的思量。 那李清也受了伤,就算跟他同行,路上再遇到匪徒也只有个“死”字。倒不如兵分两路,给慈育堂几十条人命争取更多的生机。 “事急从权,要快。” 畹君一面说道,撑着发软的双腿站起来,走到马儿旁边。她只骑过驴,不会骑马,只能用求助的目光看向李清。 李清会意,托着她上了马,告诉她要如何夹紧马腹、抓紧辔绳:“这马自己能认路,你只管坐好,别跌下去就行。” 畹君几乎是趴伏在马背上,自觉还没坐稳,李清已经抽出一柄匕首插在马臀上。 那马儿吃痛,利箭一般飞驰出去。 畹君心跳狂飙,忙死死牵紧辔绳,风刮擦着发丝打在脸上,如丝弦扫勒般地生疼。 快点,再快点。她心中默念。 误惹檀郎 第6节 斜阳一点点地沉坠下去,到清溪村口时,正好见到那轮金乌卡在桑树的枝桠间。 畹君心头一松,到了村里,至少目前是安全了。 可她紧接着意识到另一个要命的问题:她不会驭马,不知道如何勒停它。 那马儿还在急驰,不知疲倦般地冲上北坡,眼见要撞上慈育堂的大门—— 畹君吓得闭上了眼睛。 “咚”的一声重击闷响,她腰间一紧,像被人扯了下去。 一阵天旋地转过后,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出现,她落进一个宽阔而温暖的怀抱里。 畹君好不容易凝神,看到一张近在咫尺的俊脸,长而挑的眼睛里映着她狼狈的形容,还有掩不住的惊讶。 “时……”畹君只来得及说了半个字,便眼前一黑晕在了他怀里。 第5章 暮霭沉 ◎时璲难得对她说了句温柔话。◎ 畹君醒转时已经躺在了厢房的床上。 陈妈和杨妈都候在床边,见她醒转,异口同声地问道:“谢姑娘,发生什么事了?” 畹君猛然回过神,忙道:“时二爷呢?” 床边有人轻咳一声。 她这才看到时璲就坐在床头的杌子上。 畹君如见救星,激动地抓住他的袖子。 时璲不着痕迹地抽走袖子,凝眉问道:“周茂和李清呢?” 回忆起路上的事,畹君仍是心有余悸,颤抖着声音道出了林子里的遭遇。 陈妈和杨妈闻言大惊失色,吓得嘴唇煞白:一百多号亡命天涯的匪徒夜袭慈育堂,她们焉有活路? 畹君见时璲浓眉紧锁,神色凝重,便知此事对他而言也很棘手。 她生怕时璲拍马走人,弃慈育堂于不顾,忙又扯住他的袖子道:“时二爷,你的人已经回城请援兵了,最多一个时辰便能回援,慈育堂可以守的。” 时璲忍无可忍地抽走被她拽着的衣袖。 为避免她再动手动脚,他干脆站起身来,漫步踱到窗台边上。 望着窗外余曛渐逝的天色,时璲语气沉肃地说道:“你想得太简单了。李清无官无衔,单凭他一面之词,便是能调兵也得费一番周折,亥时之前援兵到不了。” 畹君闻言“噌”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几步走到他身后去:“可是慈育堂六十多口人,又都是手无寸铁的妇孺,你难道就放任她们惨遭屠戮?” 时璲回头瞥了她一眼,不悦之色简直要溢于言表:“我说不管慈育堂了?” 丢下这么一句话,他又转过头去沉吟着布防的事。 畹君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苍蓝的天色,心里急得不行。 她觉得时璲这句算不得准话,万一到时他看情形不对,率兵突围溜之大吉了呢? 她还是喜欢把主动权掌控在手里。 畹君催陈妈去拿来慈育堂的平面图纸。 慈育堂坐北朝南,傍山而建,易守难攻。恐怕这就是官府和匪徒都看上这块地盘的缘故。 他们唯一的生机,也只有守住慈育堂,等到援兵赶来。 畹君坐在桌边,一面看地图,一面偷觑时璲,见他仍旧一动不动地立在窗台边,淡蓝的暮色蒙在那英挺的侧脸上,有一点寂然的沉重。 “嗳。”她鼓起勇气开口,“你带了多少人?” 时璲没回头,只是侧眸用余光乜她,见她手里拿着一张黄麻纸画的地图,一脸正色地看着他。 他也许觉得新奇,竟朝她笑了笑:“怎么,你还能给我出谋划策不成?” 畹君道:“你是大将军,我哪敢班门弄斧。可是我比你了解慈育堂,你怎么就知道一定用不上我?” 时璲没说话,走到畹君身后,就着她的手看那张地图。 畹君骤然感到身后多了一道温热气息,鼻尖似有若无地萦绕着幽淡的皂角香,这使她感到非常不习惯,连拿着地图的手都有些无处安放起来。 时璲目光沉沉地盯着她手里的地图,余光却瞥见她颊侧溅着几滴腥红血点,难道她半点没察觉么? 他是上过沙场的,对血污向来视若无物,只是那艳红在她瓷玉般的脸上分外扎眼,令人难以忽略。 时璲取出一方帕子沾了茶水,抬手扔到她面前的桌上。 畹君莫名其妙地抬头望着他。 “脸上的脏东西擦一擦。”他有些不耐烦。 畹君不明所以地拿了湿帕子往脸上抹去,拿下来时看到帕子上洇开的淡粉,猝然想起林子里那鲜血飞溅的情景,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时璲顺手拿过那张地图,修长的手指在图上点了两下:“今夜你和管事带着那些孩子待在这两间屋里,锁好门窗不要出来。” 畹君立刻仰头看他:“你打算怎么办?” 时璲原本不准备向她交代,却思及她方才经历了那般惨烈的事,还能支撑着回来报信,不由动了恻隐之心,便言简意赅道:“我现在手下有八个人,两人守后门,两人守东角门,余下四人跟我守大门。” “守不住的!”畹君急道,“他们有一百多人。” 时璲对她的质疑显见是很不满:“守不守得住我心里有数。” “就算守住了也是死伤惨重。” “朝廷不会短了他们的恤银。” 屋里昏暝暗淡,他的双目却沉而幽亮,令她没来由地想起那枚泛着凌厉冷光的袖箭。 金陵城富足安宁,畹君从没处过这样生死一线的境地,竟从他那句话里品出了几分风萧萧兮的壮烈。 畹君想起为救她挨了一刀的周茂,心里不住地发涩。 好半晌,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那天我回去找珠子的时候,戏台上正在唱《空城计》,武侯不费一兵一卒吓退了十五万兵马。我们……” “不行,太冒险了。”时璲摇了摇头打断她,“八个人根本唱不起这出戏。” “谁说只有八个人?” 畹君丢下一句话,一溜烟跑了出去。 时璲皱着眉看她的背影消失在暮色里。 这个女人的一举一动都出人意料,若非看在她回来报信的份上,他倒懒得费事跟她说那么多话。 时璲把他手下的八个官兵叫进屋来,细细给他们安排布防。 忽然外头传来一阵此起彼伏的马鸣,伴有衣甲兵刃摩挲的碎响,似是院里熙熙攘攘地挤着人马。 夏日昼长,此刻天还未完全黑下去,难道那些匪徒已经迫不及待地出动了? 时璲脸色一变,箭步冲到屋外。 却见是几个小孩子蹲在地上鼓腮作响,另有几个大点的孩子手上拿着蓑衣、铁犁、木锤等各种具物,嘈嘈杂杂地凑出来的动静。 畹君正站在院子的枣树下,见到时璲出来,便抬手往下一压,那乱中有序的声响立刻停了下来。 她遥遥地看过来,一对秀弯的眸像狐狸眼,闪着狡黠又自得的微光,纤妍的身形裹在暮蓝的夜色里,像隔着层薄纱般朦胧又陌生。 时璲撑不住笑了一下,朝她招招手。 畹君行将过来,不无自得地看着院里的孩子们,朝他笑道:“怎么样?连你也被骗过去了吧?” 数次相见多是横眉冷对,少见她这样舒怀的笑容。弯眉月眼,唇角漾出两个浅淡的梨涡,无端地在他心里点起一痕涟漪。 时璲眉心一跳,别过头去看院里的孩子们。 他没料到这些孩子还有这手本事。 夜幕里声音会传出更远,那伙匪徒听到势必不敢轻举妄动,多拖一刻,胜算便多一分。只要拖到援军赶来就万事大吉了。 时璲沉吟道:“可以让他们出来,但是一切要听我的安排。” 畹君一口应下,转头却又自顾安排几个大孩子去守后门和角门。 站在一群孩子中间,她仿佛是久经沙场的将军,有条不紊地指挥她的士兵。更难得的是,这些半大孩子竟也都对她的话令行禁止。 难道真如那管事所说,她真在给这些孩子开义塾? 察觉到时璲正凝眸看着她,畹君解释了一句:“后门和角门外坡高路陡,让这些孩子看着就行了,二爷的人还是留在前头支应的好。” 许是将性命相托的缘故,她对时璲多了几分依赖信任,不知不觉间把他的姓也省去了。 时璲没说话,也没反驳她的安排,只是命人搬了两架重弩出来。 原本那两架弩机只是带出来预备着,没想到今日直接派上了用场。 两架重弩一左一右,架在了院门口对进去的堂屋里。幽深的弩机口架在窗台,正对着院门,由时璲和一个将士各执一弩。 几个会口技的小孩躲在马厩的干*草后面,假装满棚的战马鸣声;其他的小孩拿着各式器具摩擦作响,营造出人满为患的假象。 而时璲的兵卫隐在院门后面,时刻预备给侵入者迎头痛击。 一切布置妥当,天色尽黑了下去。 畹君觉得待在时璲身边是最安全的。哪怕最后守不住了,看在她“谢家”女儿的身份,他应该不至于抛下她不管吧? 因此她冒着被误会死皮赖脸的风险,一声不吭地跟他进了堂屋里。 今天是十五,澄明的圆月高悬,如水般的月色倾泻在庭院中,这本该是个静谧而清莹的夏夜。 堂屋地势高,可以远眺到坡下的情景。院子里鼓噪着孩子们弄出来的动静,远处却寂静无声,黑阗阗的,反而愈发令人不安。 畹君坐在桌边双手支颐,借着一抹月光端详在窗台前摆弄弩机的时璲。 他半垂着眼,睫毛投下一片柔和的阴翳,更衬托出鼻梁和下颚线条的锋直冷峻。 关于这位时二爷,她知道得不多,都是从郑姨妈那里听来的碎片—— 宣平侯府以功勋封爵,老侯爷曾经出征辽东立下赫赫战功,现今的宣平侯却没继承其父的骁勇,只荫补了个文职。 好在第三代出了个时璲,十四岁时进了老宣平侯旧部的军营,在塞北五年功勋卓著,颇得圣上赏识。 误惹檀郎 第7节 据说是宣平侯以成家为由,奏请圣上将他调回金陵。待他娶亲成家以后,朝廷还要将他调走另行重用。 这样年少得志,也难怪谢四姑娘费尽心思要嫁给他,甚至不惜赔上名声捏造他的谣言。可惜她的算盘恐怕要落空了,这位时二公子似乎很讨厌别人算计他。 似是察觉到畹君的目光,时璲回眸瞥了她一眼。 畹君做贼心虚似的别开眼。 为了缓解尴尬,她没话找话:“他们怎么还不来?” 怎么她倒像盼着匪徒来似的? 时璲眉头一皱,不接她的话,仍旧专注地观察着外面的情形。 畹君见他不答,便起身走到他身旁往窗外瞧。 夜风将远处林叶的细琐碎响遥遥送过来,黑魆魆的林间隐见数点火光。 畹君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靠得他近了些:“那是匪徒的火把吗?” 微风将她的发丝轻拂到时璲脸上,像鹅毛拂面般若有若无地发痒。 他不动声色地别开脸,她还在小声问道:“你不害怕吗?” 时璲沉声道:“安静点。” 话音落下,他已扣动机弦,一枚弩箭破空而出,没入皮肉的“噗嗤”一声洇进风里,门口多了一道倒下的黑影。 畹君这才发现已经有人攻上来了,顿时吓得脸色煞白。 时璲往机括里填上一枚弩箭,难得对她说了句温柔话:“害怕的话,就回桌边坐着。” 畹君摇摇头,心有余悸地想起他射向她的那枚袖箭。 第6章 无限意 ◎在他心里撞出一抹柔软的温情来。◎ 此时北坡下的树林已聚集了七十多名匪徒。 慈育堂这块地头他们已经踩点了几天,知道里面不过几十个妇孺。按照原本的计划,占领此地派三十人出动便绰绰有余。 没想到第一批先锋在前面林子被尽数诛灭,一旁还有个官兵的尸体,他们才知道今天有官兵去了慈育堂。 那大当家果断多喊了一倍人过来,孰料行至坡下,见那慈育堂竟灯也不点一盏,大门虚掩着也未关实。 三当家神色一喜,道:“必是那伙官兵知道不敌咱们,脚底抹油溜走了。弟兄们一鼓作气攻上去!” “慢着!” 那伙匪徒当中有个足智多谋的军师,人称神算子。 他当即伸手拦住三当家,道:“先前在姑苏清咱们寨子的那个姓时的,他也回了金陵,此人作风强硬狠辣,绝不可能避走。我瞧这慈育堂风平浪静,倒像是故意引我们进去。你们听。” 众匪凝神细听,只见风声里隐隐带着马鸣、兵甲、脚步等细碎声响,这动静听上去人数还不少。 那大当家佩服道:“多亏老二神机妙算,否则兄弟们还成了瓮中的鳖!” 三当家不以为然:“他们要是真有人,怎么会把同僚的尸首留在树林里?咱们七十几个人怕他个鸟,干就完了!” 那些土匪多是逞勇好斗之徒,闻言群情激昂,纷纷请命上阵。 大当家断喝一声道:“都闭嘴!有没有诈试过方知!” 他点了两个急先锋,命其悄悄摸上坡去。 那两人领命而去,却如游鱼入海,再无声迹。 大当家心头直犯嘀咕,又点了四名勇将探路,仍旧无一人复归。 临阵最忌打退堂鼓,今夜这慈育堂是非攻下不可。否则军心既散,再凝起来就不容易了。 大当家当机立断,派人回去将余下的六十多个兄弟一并叫过来。一百四十多人一齐出动,他不信攻不下一个慈育堂。 慈育堂那头,畹君见打退两拨匪徒后便再无动静,不由喜道:“他们是不是被吓退了?” 时璲神色凝肃,望了一眼月亮的方位,对畹君道:“刚才那只是开胃菜,等会儿少不了一场血战。你若是害怕,趁现在回管事的屋里跟她们一起待着。” 畹君脸色一白,下意识道:“我不,我要跟在你身边。” 暗沉的夜色里看不清她的形容,却有种分外袅淡的楚楚可怜,令他紧绷的心神莫名开了个小差:原来也不尽然所有的死缠烂打都是令人讨厌的。 月上中天,坡下的火光却渐盛,嘈杂的人声被夜风翻卷上来。 时璲凝起眉心,知道坡下的匪徒已齐聚一堂,准备向慈育堂发起强攻了。遂命孩子们都躲回屋里闩上门闩,又让人在大门口的地面倒上火油,摆上数个火折子。 办完这些,门外已响起了土匪们的冲喝声。 时璲立在堂屋门口弯弓搭箭,眼神冷毅地注视着紧闭的大门。 伴着大门破裂的声音,他手中鸣镝一响,三箭齐发,飞射向地上的火折子。 火光瞬间燃起,舔舐到地上的火油,迅速冒起冲天红光,将头一批冲进来的匪徒烧成了火人。 埋伏在两侧的兵士齐上,杀退了这批匪徒。 奈何匪目众多,源源不断地闯进来,院里火光冲天,官匪厮杀在一处。 时璲操纵着重弩射杀匪徒,百发百中,箭箭穿喉。 还余最后一支弩箭的时候,时璲将它交到畹君手里,嘱咐道:“你拿着防身,躲进橱柜里不要出来。” 畹君颤抖着手接过弩箭,时璲一转身,她又忙拽住他的袖子:“你去哪?” 时璲回眸,幽暗的屋里唯有她那对双眸荧亮,里头却盛着惶惧的微光。他什么也没说,拂开她的手,抽出长剑走了出去。 畹君望着他的背影出了屋子,忙冲上去闩紧堂屋的门。要躲进橱柜的时候,她忍不住朝窗外望了一眼。 时璲一身青绿曳撒在一众黑衣匪徒当中分外惹眼,他手持双剑,身形飘逸,动作利落,眨眼间将两人斩于剑下。 畹君却忽然注意到远处一个豹头环眼的大汉,正提刀朝着时璲奔袭而来。 时璲此时正跟数人缠斗,那大汉奔至他身后,趁其被左右围攻之际一刀向他砍去。时璲遽然猱身相避,却还是被划伤了左臂。 那大汉又举刀劈向他后心,时璲被左右夹击,避无可避。眼见大刀即将劈下,忽然一道弩箭破空而来,斜穿过了那人的咽喉。 时璲趁势抓过那人横在身前为盾,挡下好几回攻势。 待他寻空往弩机那边一瞥,却见窗台上黑洞洞的,什么人也没有。 畹君已经被机弦反弹的力道震得手腕发麻,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她缓了好一会儿才扶着桌腿站起来。 防身的弩箭已经没有了。畹君手忙脚乱地躲进橱柜,将外面的厮杀隔绝在黑暗之外。 过了不知多久,又听得外头马蹄震响,人声喧沸,显见是又有许多人涌进了慈育堂。 她一颗心往下坠了又坠——这些匪徒怎么没完没了?难道她今儿是真的要交代在这里了? 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畹君满心想着家里的母亲和妹妹。 这两年母亲的眼睛越来越不好,佩兰年纪又小,养家的重担逐渐落到她肩上。要是她真的遭遇了不测,母亲和妹妹该怎么办? 她有点后悔先前跟母亲赌气,存私房钱的事也没跟母亲说。她的私房钱拿匣子装着放在屋梁角,一般人谁想得到那个地方? 十几两银子虽说不多,也是她这两年一文一文存下来的。倘若她今天真有个三长两短,那点银子好歹能松松母亲肩上的担子,应付着给佩兰抓大半年药。 可是她们以后该怎么办呢,没有了她,母亲年纪越来越大,佩兰又生着病,不管谁走在前面,都是对另一方的沉重打击…… 畹君胡思乱想着身后事,不由悲从中来,捂着嘴低声呜咽起来。 橱柜门猝不及防被人打开,喊叫声与火光涌进来,将她与外面那个厮杀的世界重新连接起来。 畹君惊恐地睁大眼睛,泪光模糊了她的视线,只依稀看到一个高大的人影靠近,抬手,拭去了她眼角的泪花。 他的脸濛在淡薄的水光之外,虚影朦胧中尚可辩认那清凛刚毅的线条。 “别怕。是城里的援兵到了,现在安全了。” 是时璲的声音,语气很轻,却足有千斤重般打在她心里。畹君心中紧绷的弦骤然一松,终于忍不住将脸埋进双膝之间哭出声来。 天蒙蒙亮的时候,院子里的战况已落下帷幕。 那群匪徒倾巢出动,正好让官兵一网打尽。除了个别逃窜到了山上,余下尽数伏法。 时璲清点手下的官兵,三人重伤,九人轻伤,无人阵亡。前半夜不到十人对峙上百匪徒,这样的结果堪称奇迹。 他命人安置了伤兵,并将匪徒悉数押回城里。 天边泛起淡远的鸭蛋青色,收拾过的院子里还残存着火烧过的黑灰,空气中混杂着血与硝烟的气味。 时璲轻吐了一口气,折身走进堂屋。 畹君正伏在桌子上睡着,臂弯与青丝之间露着半张脸,雪面、鸦鬓、黛眉、丹唇。 极简单又极丰艳的颜色,在刚从冷酷厮杀中抽身的时璲心里撞出一抹柔软的温情来。 他立在桌边凝视着那半张恬静睡颜。 因为昨夜哭过的原因,她的眼皮微微红肿,浓长的睫毛湿润地连在一起。眼尾处不知何时沾上了血滴,极细小鲜红的一点,像根针在他心里轻轻扎了一下。 时璲用指尖在上面轻轻一抹,没有抹掉。他手上加了点力气,非但没能将血迹拭去,反而惊醒了睡梦中的畹君。 她一边脸被压得红扑扑的,像晚春暮雨后的海棠,带点空蒙又迷离的娇憨,一双潋滟的水杏眼茫然地望向他。 时璲收回了手,有些不自在道:“你脸上有一点血滴。” 畹君伸手抚过眼尾,肌肤上还残留着他指尖拂拭过的余温。 她讪讪道:“那是我的痣。” “唔……”时璲尴尬地别过脸,正好瞟见窗台上架着的重弩。“你怎么会用弩机?” 畹君刚睡醒,脑袋还有些昏沉沉的,心不在焉道:“我昨晚看你用好多次了。” 弩机的操作并不复杂,难得的是她有那份准头。时璲又道:“那支弩箭我给你防身的,你怎么拿去给我用了?” 畹君抬眸望去,正对上他微挑的长眼睛。 他正注视着她,熹微晨光里,那锋棱的五官竟显得有些温柔。 他左臂的袖子划开一道口子,露出里面缠着的白布,隐隐地洇着血色。 误惹檀郎 第8节 畹君的思绪一下子被拉回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厮杀中去。 她其实是怕他死。他死了那些官兵一定不会管她的。 或许还是托了“谢四小姐”这个身份的福,倘若没有这身高贵的假皮,她跟慈育堂其他人没什么两样,自然也得不到时璲的优待——尽管他还挺讨厌那位谢四姑娘的。 畹君忽然觉得索然无味,从梅花凳上站起身道:“我该回去了。” “你等一等。”时璲道,“待安排好这里的事,我护送你回去,顺便跟令尊解释昨夜的事。” “不必了,我自有办法对家里解释。时二爷派几个兵卫送我回去就行。” 时璲有些讶然她突如其来的冷淡,坚持道:“还是我送你回去吧。毕竟累你涉险,理应登门解释。” 畹君不轻不重地刺了他一句:“时二爷亲自送我回府,只怕谣言又要传得满城风雨了。” 时璲沉默。 少顷,他叫了四个人进来,命他们先行护送畹君回去。 畹君先去跟陈妈杨妈道了别,见她们一切安好,这才坐上了官府的马车回城。 待进了城,沿街商铺早已开门揽客,兼有货郎挑着担子一路吆喝,身处繁荣喧阗的街道上,昨夜那场生死危机仿佛从未存在过。 马车行经贡院街的一间成衣坊,畹君令其停下,对护送她的兵卫道:“这是我家的铺子,我要进去换件衣裳,再让铺子的人送我回府就行。有劳各位官爷了。” 那几名兵卫望见她衣衫上星星点点的血迹,并不作他想,便放畹君在此下车。 如果是真正的谢四姑娘,此时该给他们几钱赏银。可惜畹君囊中羞涩,便什么表示也没有。 她顶着兵卫们的注视走进铺子,伙计立刻殷勤地迎了上来:“姑娘要买些什么?” 畹君顾念着不让云娘担心,便买了件红纱披帛围在身上,罩住衣裳上的血迹。 待门口那几个兵卫离去,她这才出了铺子,匆匆往家里赶。 第7章 家有女 ◎畹君知道母亲是想翻她和时瑜的旧账。◎ 走到巷口,遥遥见到云娘在屋檐下往外张望。 劫后余生乍见亲人,畹君紧赶几步走到母亲身边,忍着哭腔道:“娘,我回来了。” 望见女儿的那一刻,云娘大喜过望,眼底的焦急忧惧霎时一扫而空。 她疾步迎上去,见畹君行动自如,不像受伤的样子,只鬓发虽有些凌乱,倒是平添了几分妩媚的风情。 云娘立刻板起了脸,抓着畹君的手腕回到院子里闩上屋门,这才劈头盖脸问道:“你长本事了,好好一个姑娘家竟敢夜不归宿,昨夜上哪儿去了?” 畹君猝不及防被母亲一顿责骂,当下又是惊愕又是委屈:“我在慈育堂过了一夜,还能去哪?” 云娘狐疑的目光在她身上来回扫视:“慈育堂?怕不是当幌子吧?你这披肩哪来的?” 畹君见母亲疑神疑鬼,仿佛自己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一样,顿时又羞又恼,冷笑道:“原本怕娘担心不想实说,未成想娘倒更担心我的清白!” 她一把扯下披帛,露出染了斑斑血迹的衣裳,“那就索性直说,我昨天回家的路上遇到匪贼,险些丢了性命,要不是回慈育堂躲了一夜,今儿回来的就是我的尸首!娘若还不信,便自去衙门打听!” 云娘见她衣衫上斑驳暗红的血污,早已唬得嘴唇发白,忙不迭上手去摸她肩膀后背:“没受伤吧?” 畹君听着姗姗来迟的关怀,心中委屈更甚,没好气地躲开她娘的手,提着裙子快步进了屋里。 云娘望着大女儿袅娜的背影,不禁深深叹了口气。 真不怪她这么紧张,畹君就是生得太好,又正值碧玉年华,自己再不盯紧点,要真出了什么事,那才是追悔莫及。 畹君进屋更衣,打开箱笼见到最上面叠着两件新衣,都是杭绸的料子,一件木槿色花罗褙子,一条碧纱荷叶裙。 她的手顿了顿,便听得云娘倚在门口道:“给你做的新衣服,昨儿才裁好送来的。换上试试看合不合身。” 畹君没说话,沉默着换上新衣,剪裁得宜的衣裙衬得她纤秾合度,周身如披紫霞翠雾,泛着滟滟华彩。 云娘替她整了整衣襟,口中说道:“你这个年纪的姑娘穿什么都好看。” 畹君还是没说话。 她早就发现了,母亲总爱将她的好模样归结于年龄,怕她恃美生骄。 云娘又道:“去隔壁屋看看你妹妹吧,昨儿你不回来,她翻来覆去睡不着,咳了一整夜。” 畹君跟佩兰虽然差了九岁,姐妹俩感情却很好。 到了佩兰屋里,她小脸急得通红,一叠声地问畹君昨夜怎么没回来。 畹君坐在床边,将昨夜遇险的事跟佩兰娓娓道来,只是隐去了那些惊险的细节,语调轻松地讲自己多么有勇有谋,连官兵的领袖时大人都对她言听计从,最后将上百个匪贼一网打尽,时大人还亲自派人送她回家。 佩兰听得双眼发亮,兴奋地说道:“姐姐好厉害!那个时大人,是姨妈家的哥哥吗?” 佩兰打小就非常向往郑姨妈身后的宣平侯府,只是云娘顾及她身体不好,也怕贵人忌讳,从没带她去过侯府。 畹君摸了摸妹妹的辫子,笑着点点头,道:“是呀。那位时家哥哥还说,等佩兰身子好了,要请你去他们家玩呢。” 听说时家的哥哥要请她去玩,佩兰开心极了,忙道:“那我一定好好喝药。” 畹君笑着捏捏她的鼻尖,转过头脸上的笑意立刻淡了下去。 那见鬼的侯府她真是一点也不想再去。可为了还姨妈的耳坠,少不得还要再去一次。 一想到被时璲碾碎的那枚珍珠,她就气得咬牙,连带着脱困时对他的那点感激之情也消失殆尽。 哄着佩兰睡下后,畹君走出屋外,见母亲正在水井边淘洗着那件染了血污的罗衫。 她走过去道:“别洗了,上面都是血,穿不成了。” 云娘对着日头展开衣料,见那缎面粼粼地闪着光,惋惜地摇摇头道:“这么好的衣裳,丢了怪可惜的。娘给你洗洗,要是实在洗不掉,裁掉污渍改件比甲给你妹妹穿,让她也高兴高兴。” 畹君微怔,问道:“娘没给佩兰做新衣吗?” 云娘一边捣衣一边道:“佩兰正是长身体的年纪,新衣裳穿不了多久,让她捡你的衣裳穿便是。你小时候吃的穿的可都是好东西呢。” 不知道为什么,听说新裁的衣裳是她独一份,畹君心底升起一丝窃喜。 云娘又道:“你别怪娘多嘴,你现在是个大姑娘了,少不了有年轻后生献殷勤。你别那被那些个花言巧语迷了眼,男人家玩玩没什么的,咱们女人可就一失足成千古恨,悔也来不及!只有正经说了媒的才好来往。” 云娘一面说,手上动作不停,衣槌将木盆里的水捣得波光粼粼,也将畹君心底的温情捣得无影无踪。 她气得直跺脚:“娘!你当你女儿这么不堪么?” 云娘道:“你若真是个晓事的,那当初……” 她忽然止住了话头。 畹君知道母亲是想翻她和时瑜的旧账。 时瑜是时三老爷的独子,在同辈兄弟中行五,畹君该唤他五表哥。 父亲还在世时,家里和郑姨妈的走动频繁些,畹君也算打小认得这位表哥。 十五岁那年,她察觉到时瑜对自己的爱慕之心。 畹君虽然对他没那方面的意思,可时瑜是她能接触到的人中,唯一一个相貌出众、家世显赫、年纪又相当的少年。 如果能嫁给他,母亲以后也不用卑躬屈膝地朝郑姨妈打秋风了。 或许美貌的姑娘拿捏人心的本事与生俱来,畹君只是略施手段,便引得时瑜对她死心塌地。 就在她以为时机成熟后,便暗示时瑜捅破窗户纸,让家里长辈把亲事定下来。 孰料时瑜说的却是:等他娶了妻子,就把畹君纳为侧室。还再三表示绝不亏待她,将来的吃穿用度比照着正经奶奶来。 怄得畹君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自此她才深刻地认识到门第的天堑之深。凭她的出身远远高攀不上侯府,哪怕时瑜对她一往情深,也不会择她做正头娘子。 浪费了一年时间不说,还平白招惹这么一朵烂桃花。她当即断了与时瑜的往来,倒是时瑜一直对她念念不忘,甚至求到了郑姨妈跟前。 郑姨妈膝下无子,跟这个继子的关系冷淡而疏远。 去年三老爷生了一场重病,让郑姨妈陡然生出危机,觉得用外甥女拉拢继子不失为一招妙棋,便亲自去跟云娘商量。 云娘自然不肯让女儿与人为妾,姐妹俩不欢而散,为此她家大半年没登侯府的门。 若非前些日子家里实在拮据,畹君也不必走那一趟,结果闹出后面这么多事。 现在不仅要躲着时瑜,还又多了个时璲。 畹君打算赶紧把姨妈的耳坠补好归还,以后再也不上侯府的门。 她从私库里摸出十两银子,踟蹰着来到金陵最富盛名的珍珑阁,打算买一颗合适的珍珠,请这里的师傅镶嵌上去。 珍珑阁主售金玉首饰,以华丽雅贵、巧夺天工为招牌,整日客流不绝。一楼大堂招待寻常宾客,二楼则专门接待显贵内眷。 她还是头一回出入这种销金窟,低眉敛目在大堂排了会儿队,忽然听到跑堂的伙计高声唤道:“谢府台家的小姐到临,快来两个人出去迎一迎。” 畹君闻言转头往门口望去,见两个伙计点头哈腰地迎着一行人走进来。 打头是两个衣着光鲜的婢女,随后曼步走来一个湘裙曳雾、璎珞垂光的千金小姐,鹅蛋脸、柳叶眉,虽算不上十分绝色,可配上那身矜傲的风姿气度,足像明珠入堂,令满室生辉。 畹君心中暗忖:也不知道这是谢家的哪位小姐,若是那位四姑娘,倒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今儿就在这里把误会跟她说开。 她这头正想着,便见二掌柜迎了上去,眉开眼笑道:“是四娘子来了,快随小人楼上看座。” 畹君心头一跳,忙从队伍中走出来。眼见那谢四娘已上了半截楼梯,她正要跟上去,一旁的伙计连忙伸手拦住她:“姑娘留步,上面是接待贵客的。” 畹君朝他解释道:“我找谢四……” 她忽然止住话音,忙不迭将脸别向雕花壁板。 原来楼梯上迎面走下来一人,长身玉立,正是那日引畹君去见时璲的那个小厮。 畹君怕那小厮将她认出,当着真正谢四姑娘的面嚷开,那就真不知该如何收场了。 待那小厮走出珍珑阁的门,她这才回头望去,谢四娘一行人早就上了二楼。 她只好重新走到柜面前排队,思忖着等谢四姑娘下来,再寻机把误会说开。 好不容易排到她,畹君拿出那对耳坠给伙计看,问他有没有合适大小的珠子。 那伙计瞅了一眼,当即从抽屉里摸出颗跟那完好耳坠上一模一样的珍珠,笑眯眯地开价:“八两银子。” 畹君一阵肉疼,问道:“便宜点行不行?” 伙计道:“姑娘,这么大颗的珍珠,别的地方有钱也买不到!何况八两银子是算了工费的,一会儿我把大师傅请下来,不消半刻钟便给你嵌好,任谁也看不出来是修过的,再便宜那是没有了。” 误惹檀郎 第9节 畹君无法,只好咬牙给了银子,坐在一旁静候大师傅下来,心中将时璲翻来覆去地骂了一通。 第8章 掷千金 ◎“上次是我误会了,给你赔罪。”◎ 却说谢四娘方才跟那小厮擦肩而过,却并没有认出那人。 还是身旁的婢女悄悄道:“小姐,奴婢瞧方才走过去的那位爷,倒像是时二爷身边伺候的鹤风呢。” “你确定?”谢四娘瞟了婢女一眼。 她是宣平侯老夫人谢氏的侄孙女,平时跟侯府走动频繁。可因时璲常年在外的缘故,谢四娘并不认得他身边的人。 婢女点了点头:“奴婢远远见过他几回,听说那鹤风是时二爷的贴身长随,从塞北跟回金陵的。旁的人都使唤不动他呢!” 谢四娘沉吟不语。珍珑阁是卖珠玉首饰的,时二爷的人到这地方来干什么? 她心生疑虑,便问楼上接待的大师傅:“方才那个人来做什么的?” 那大师傅并不认识鹤风,却识得谢四娘,便也不做隐瞒,拿出一张纸道:“回四姑娘的话,那位爷让小的照着这张图,打一对耳坠出来。” 谢四娘接过一看,金花贡笺上龙飞凤舞地画着对耳坠,看得出来是累丝嵌珠的样式。 她狐疑地抬眸望向大师傅。 “那位爷特意吩咐了,要用这块宝石嵌进耳坠里。” 那大师傅取出颗蜜黄色猫睛石,足有鸡子大小,在他手中流光溢彩,荧亮生辉。 他摇头叹道,“这么大的猫睛石比我们镇阁之宝还稀罕,拿来嵌凤冠都使得,切了嵌耳坠实属暴殄天物。唉,也不知是哪家的主子出手这么阔绰,平白浪费了好东西。” 谢四娘看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这猫睛石一看就是锡兰御贡之物,早听说时二爷战功卓著,得天子赏赐无数,如今看来果然名不虚传。 正是知道他前途无量,所以她才拼上自己的名声,千方百计散播时二爷的流言,好叫旁人不敢再打他的主意。 可这耳坠一看就是女子饰物。究竟是谁,竟不声不响捷足先登,让时二爷肯掷千金买一笑? 谢四娘脸色阴晴不定,心中默默将金陵城的贵女筛了个遍。 婢女看出她心中所想,低声道:“小姐,说不定是给府里的女眷打的呢?” “不可能。”谢四娘横了她一眼,“三娘说过时二爷少年离家,跟府里的姐妹并不亲近,犯不上为她们花那么多心思,还亲自画了图!” 她越想越糟心,连首饰都不看了,绷着脸打道回府。 正逢此时,伙计上楼请大师傅下去。 那大师傅收起图纸和宝石,随着伙计下了楼。 见到候在一旁的畹君,听说是个嵌珠子的活计,便不以为然地接过那耳坠一看,眼睛却倏地一亮。 他干了二十多年首饰营生,只消一眼便能认出,刚接的那单大活上画的图样就是这枚耳坠的款式。 原本那图纸画得多少有些写意,还得费不少工夫琢磨细节,这下真是一打瞌睡就有人送枕头,省了他不少事。 大师傅不动声色地瞟了畹君一眼,故作沉吟道:“嵌珠子是个细工夫,姑娘两天之后再来取吧。” “两天?”畹君吃了一惊,转头望向那伙计,“不是说半刻钟都不用吗?” 大师傅不紧不慢道:“加急也行,十两银子。” 畹君一噎,只好忿忿不平地领了对牌回家去。 回到家中,云娘正与一矮胖妇人在院门口热络地聊着天。 见到畹君回来,云娘忙招手:“快来见过你吴婶子。” 畹君依言上前,那吴婶子一双眼睛便马不停蹄地在她脸上打转,口中笑道:“哎哟哟,郑嫂子,你家大姐儿怎么生得这样好,就是天上的嫦娥也要自惭形秽呀!” 云娘忙道:“婶子这话可折煞她了,这个年纪的姑娘家没有难看的。” 吴婶子又抓起畹君的手,从内到外捻了又捻,夸赞道:“手上也是又细又嫩,一看就是千金小姐的派头。” 云娘笑道:“什么千金小姐,只是平时指望着她做针线,不让她干粗活罢了。我们大姐儿就是懂事这点好,没事还会去帮人读书写信,家里现在靠她养呢。” 吴婶子笑道:“那真了不得,又孝顺、又识字,打着灯笼也找不着。” 畹君不自在地抽走被吴婶子拽着的手,告了一声罪回到屋里。 待云娘把吴婶子送走,她才冷着脸道:“这回又准备给我说哪家?” 云娘一边收拾外面晾的衣裳,一边说道:“你知道的,镇淮桥那边的柳大官人。” 畹君秀眉一蹙,冷笑道:“聘我当续弦的?那柳官人再大几岁就能当我爹了,膝下还有好几个儿女,要我去给人当后母,你趁早歇了这份心。” 云娘道:“人家柳大官人不过而立之年,手下便有好几家商行,家里的银子几辈子都花不完,人又生得仪表堂堂,想找什么样的续弦没有?若不是想聘个正经官宦人家的小姐,倒未必轮得到你。” 畹君哼声道:“我还看不上。方才那吴婶子上来就动手动脚,跟挑姨太太似的,那柳家能好到哪里去!你趁早回了吴婶子,让那柳大官人别做梦了。以后娘也别什么人都往家里领!” 云娘手上动作一顿,道:“娘知道你想当秀才娘子,可那些个有家底的,看不上咱们孤儿寡母;清贫些的,嫁过去连自己都顾不上,你妹妹到时候又该怎么办呢?” 畹君别过头道:“那你也不能就这样把我卖了!” “什么卖?”云娘气急,“那柳大官人乐善好施,人品没得挑。虽是商户,将来未必不能捐个官当,年长些还知道疼人。这么好的亲事打着灯笼也挑不着!” 畹君也生气,一时口不择言起来:“这么好那你怎么不嫁?” “你反了天了!” 云娘抄了扫帚要来打她。 佩兰闻声忙从屋里跑出来,紧紧抱住她娘的腿,一边咳嗽一边急急道:“娘,不要打姐姐!” 佩兰最懂拿捏她娘,只要她一咳,母亲便不再与她为难。 果然云娘扔下了扫帚,又半是气半是哭道:“你以为我当年没这机会?当初我念着要保留你们姐妹俩官家千金的身份,死活不肯改嫁商户。可现在,你们姐妹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娘就是吃过亏,知道那些虚名都是假的,才想让你少走弯路,后半生稳稳当当才是真!” 畹君犹不服气:“那也未必要给人当续弦!” “那你想要什么样的?你若有个兄弟,时家少爷要讨你做侧室我也认了,将来好歹兄弟出息了,你也能扶正;偏偏你命苦,只有一个病弱的妹子,你得养着她!” 畹君听得这番偏心到天边的话,心中越发郁忿难平:“我妹妹我不会不管,但你休想让我给人当后娘、当小老婆!” 说罢,转身折进屋里,将门摔得震响。 隔着木门和佩兰的哭声,她还隐隐听到云娘的骂声:“你长本事了,可别忘了我是你娘!你嫁给谁还得是我说了算!”* 畹君气得好几天没理她娘。 过了两日,她去珍珑阁取回耳坠,那珠子莹然生辉,果然嵌得天衣无缝,完全看不出修补的痕迹。 那天在珍珑阁久等不到谢四娘,问了伙计才知道她早就打道回府了。 畹君没有旁的机会见到谢四娘,便去侯府的后巷打听了一番,得知谢四娘过两日会到访侯府。 她便也选了那日登门还姨妈的耳坠,打算顺便把时璲那桩乌龙解决掉。 还了耳坠,郑姨妈并未看出不妥,依旧是不咸不淡地刺了她两句,便让人送她出了秋云院。 畹君不急着回去,先转去了那日搭戏台的花园,寻了个婆子问道:“谢家的四姑娘是不是今日在府里做客?” 那婆子瞧着她面生,疑惑地点点头,问道:“姑娘是……” “有劳妈妈去将谢四姑娘请到后面的水榭,就说是二爷有请,要悄悄的。” 畹君怕请不来谢四娘,特意假托了时璲的名号。 那婆子听说是二爷的吩咐,当下不敢怠慢,忙匆匆领命而去。 畹君转头往水榭走。 因她平时只在三房走动,这边并不常来,又兼这府里花木葱茏,假山叠绕,游廊曲折,竟在此间迷了路。 左兜右转过了有一刻钟,她才重新寻到正确的路,耽误这些时候,只怕谢四姑娘早就候在水榭里了。 畹君步履匆匆往水榭赶,忽然脚边落下一枚石子。 她茫然抬头望去,只见石径边一座重檐八角凉亭,二楼上一排雕花朱栏,穿一身深紫暗纹直罗的时二爷正闲倚栏杆,居高临下地朝她招手:“上来。” 畹君心中直呼倒霉,怎么这么不巧撞上这尊大佛?逆着光看不清他的神情,也不知道是不是又找她兴师问罪来了。 她硬着头皮踩着楼梯上去,时璲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脸上虽然没什么表情,倒还算温煦,不像要跟她算账的样子。 畹君心下稍安,又听得时璲道:“你平时也这么温吞么?等你好一会儿了。” 畹君奇道:“时二爷怎么会在这里等我?” “听说你今儿来府上做客,方才派人去请,说你往水榭这边过来了,我便到这儿来等你了。” 畹君闻言惊出一身冷汗。 她和时璲去请谢四娘就是前后脚的事,若非她提前请走了谢四娘,他俩一见上面,这会儿可就东窗事发了。 她顿时心虚不已:“二爷找我什么事?” 时璲还没开口,畹君却思忖着这样冒认不是个办法,不如索性把误会说开,好过成日提心吊胆。 好歹自己跟他也算经历了一回生死,想来这会儿告知真相,时二爷应该不会怪罪她才是。 她踌躇地开口:“其实我……” “这个给你。” 畹君微怔,望着时璲递过来的巴掌大的锦盒。 她迟疑地接过来打开一看,红缎面上静静躺着一对赤金累丝嵌珠耳坠,跟她刚还给郑姨妈的耳坠形制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上面嵌的不是珍珠,而是猫睛石。蜜色宝石中横一线白光,四面莹亮,轮转间流光溢彩、炫然夺目。 畹君抬眸望向时璲:“这是……” 他半垂着眼看她,乌浓的长睫挡住了眸光:“上次的事是我误会了,这个给你赔罪。” 畹君心跳怦然,她长这么大还没得到过如此华贵的首饰呢。相较之下,她付出的那八两银子倒是不足挂齿起来。 她磕磕绊绊道:“那你、你还颗珍珠就好了,这个……应该很贵重吧?” “那也太敷衍了吧?”时璲笑了一声,又道,“何况这个也不值什么钱。” 畹君没接话,望着耳坠上那荧光凝动的宝石,心中万分纠结:要不要为了这对耳坠,继续冒认下谢四姑娘这个身份? 时璲见她不语,目光转而落在她细白莹润的耳垂上。 误惹檀郎 第10节 时人多爱攀比,所佩之饰非金即玉。她倒别出心裁地戴了一对錾花银环,霜银的亮色鲜明而不喧宾夺主,反而愈发衬托出那张面容的皎洁柔秀。 他心念一动,伸手抚了上去。 畹君正犹豫不定,忽然耳垂一颤。 她心中悸然—— 是时璲摘下了她的耳环,随后拈起锦盒上的耳坠替她戴了上去。 她当初招惹时瑜,可是连手也没给他摸过的。 如今却被一个见不过三次面的男人摘戴耳饰…… 尽管他的动作很小心,甚至没有碰到她的耳垂;可他靠得那样近,低头呼出的气息拂在她的额发上,让畹君的心也跟着乱了起来。 午后暑气正盛,她那白得清透的耳朵泛起滚烫的红色,可是他的神态是那般淡然自若,倒显得她的羞赧有些自作多情。 第9章 搏一笑 ◎她有点搞不明白时璲对她的态度。◎ 那一摘一戴的动作,于畹君而言足有一炷香那般漫长。 好不容易捱到他收回手,耳垂却被他的指尖不经意间划过,自垂尖的那一点烫意直烧到脸上来。 畹君低着头后退了两步,转身要下楼梯去。 “回来。”时璲开口将她钉在原地,“你跑什么?你都有胆子只身出城,见我倒像老鼠见了猫,我比那些匪徒还可怕?嗯?” 那尾音勾起一点漫不经心的逗弄,敢情这时二爷是拿她找乐子来了。 畹君只好转过身来,不情愿地说道:“时二爷还有什么指教?” 时璲闲倚着亭柱打量她,见她站得远远的,语气也尽是冷淡疏离,不觉有些气短。 他指尖轻点着朱漆栏杆,缓缓道:“那伙匪徒抓了一百三十九人,跑了七个,已经在周边州府通缉,不日便可归案。” 畹君睁大眼睛望他,不明白他为何要跟自己说这些。 时璲只好把话说明白了些:“能这么快将匪徒一网打尽,多亏了你从中出力。到时候论功行赏,少不了你的一份功劳。只是你毕竟没有公职,到时功劳会记在令尊头上。” 把她的功劳记给谢知府? 畹君忙道:“不必了。我去慈育堂是瞒着家里人的。要是让……父亲知道,我以后就再也去不了慈育堂了。” 她半凝眉心,微抬眼眸看他,有一点故作姿态的楚楚可怜。 时璲果然不再执着于给她论功,可还是含着探究的目光看她:“那总要谢罢?” 慈育堂一役他手下折损很小,就算府衙不谢,他也该一表谢意。 这话正中了畹君的下怀。 她总算抿出半分微笑,期期艾艾道:““时二爷若想谢我,身上若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便送给我吧。” 如果是金锞子就更好了。畹君心道。 她还没意识到这话有私相授受之嫌,时璲已经微眯起窄长的眼睛:“你这是挟恩图报?” 畹君一愣,望见他那似笑非笑的神情,终于品出了她话里的歧义。 她都忘了自己还在扮演着谢四姑娘,不该说出那些惹人误会的话。 她一垂首,耳坠上沉甸甸的猫睛石打在颈侧,凉沁沁的,像夏日里半浮于盏的碎冰,让人没来由地心静。 畹君不由抬头朝他微微一笑:“我刚才说笑的。这对耳坠作谢礼就足够啦。” 这是她第二回 对他笑。 上回在慈育堂的暮色下影影绰绰,像蒙着雾纱般虚无缥缈;这回晴天朗日之下避无可避,莞尔一笑竟盖过了满园晴芳的光华。 时璲微微怔神间,她已经转了个身,青碧色的裙摆旋成一小幅荷叶,织金裙边熠熠在眼前一晃而过,人便已下了楼梯。 夏蝉鸣噪,满池芙蕖映日生香。 畹君行至曲径,忍不住扶着雕花石栏看自己在水面的倒影。 清碧池水波光粼粼,照出鬓边流垂烁晶的耳坠,沉沉地像坠着她怦然的心。 * 好不容易摆脱时璲,畹君紧赶慢赶赴上谢四娘的约。 到了水榭边,遥遥见到一个华服少女倚栏而坐,一个绿衣丫鬟在旁打着扇子,看起来是等了有些时候了。 走近前去,果然是在珍珑阁见过一回的谢四娘,只是在侯府的花园里,她脸上的骄矜之气褪去了不少,眉宇间隐含着几分忐忑的喜悦。 畹君走进水榭,谢四娘循声望过来,见不是心心念念的时二爷,一时不觉怔忪,半眯起眼打量来人。 谢四娘自小锦衣玉食,一眼看出她身上的衣裳不算华贵,却有种浑然天成的修饰感,教人目不暇移。 这一眼已叫谢四娘警铃大作,再一瞧她耳朵上熠熠生辉的那对耳坠,不由失声叫道:“是你!” 畹君在踌躇着如何开口,听得谢四娘之言,不由道:“谢四姑娘认得我?” 谢四娘脸色变幻不定,冷冷道:“你是什么人?” 畹君瞧她神色不善,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顺着她的话解释道:“我是三太太的外甥女……” 得知她是侯府三太太的外甥女,谢四娘脸色稍霁。 早听说过那位三太太是个破落户,她的亲戚必然也是上不得台面的人家,不足为惧。 畹君将时璲错认她之事说了一遍,只是省去了慈育堂的事。最后道明来意:“谢四姑娘,我今天过来只是想跟你说一声,时二爷眼里容不得沙子,请你以后不要编排他了。” 谢四娘对她最后那句话置若罔闻,一心想着:敢情她能得时璲青眼,还是借了自己的东风! 她登时柳眉倒竖,冷觑着畹君:“谁给你的胆子冒充我?” 畹君原本不打算讲时璲丢金子那一节,她知道对贵女们而言这方式很侮辱人。 可谢四娘既问到脸上了,她也只好如实相告,末了又解释一句:“因为我囊中羞涩,所以就……认下来了。” 说到这里,畹君心头有些忐忑。 这谢四姑娘看起来是个不好相与的性子,自己这样败坏她的名声,难保她不会发难。 良久的沉默过后,谢四娘忽然一扬柳眉:“你很缺钱?” 畹君垂眸道:“家里妹妹生病了,开销比较大。” 谢四娘一双冷睛秀目在她身上扫视,最后落在那对嵌猫睛石耳坠上。 眼前这个谢畹君,生得漂亮能让男人动心,没有家世容易拿捏。最重要的是,偏偏她现在冒认着自己的身份,偏偏时二爷已经对她有点意思。 简直就是老天爷送来的助攻! 谢四娘忽然绽开笑容:“这样吧,我许你五百两,你替我办件事。” 五百两! 畹君倒吸一口凉气,竭力掩饰面上的惊讶,佯装淡定道:“什么事?” 谢四娘附耳低声道:“你假装我的身份,引得那时二爷松口跟我定亲,待写下婚书,我便赏你五百两,如何?” 畹君大吃一惊,断然道:“这怎么成?就算过程再万无一失,你们成亲之后他也会知道真相,到时咱们俩都吃不了兜着走。” 谢四娘轻蔑地瞥她一眼:“我是谢家的姑娘,真到成了亲那一步,他发现货不对板也只能认了。至于你,拿了银子就远走高飞,还怕他找上你不成?” 畹君心下直呼荒唐。 五百两银子虽多,可若要她背井离乡加上得罪时二爷,那实在是划不来。 可她也不好直接开罪谢四娘,只好迂回道:“谢四姑娘,你这是何苦?算计来的婚姻,你也得不到夫君的真心,将来夫妻不和,这日子过得又有什么盼头?” 谢四娘傲然道:“我只要当上时二奶奶就够了,至于感情?真心?那是小妾才需要琢磨的。” 她知道父亲想跟时家结亲,可她前面还有个嫡出的三姐,这门亲事也轮不到她头上。 否则,她也不必兵行险招,冒着将来被夫君厌弃的风险来为自己谋划。 谢四娘用蔻丹指甲轻轻划过她的耳坠:“反正他对你有意,你只要私下见他几回,哄得他差人上门提亲,不出几个月就能拿到五百两银子,何乐而不为呢?” 谁说时璲对她有意了?畹君心中叫苦不迭。 她这趟找谢四娘,本意是想从这乌龙的泥沼中脱身,未想谢四娘对嫁给时璲的执念如此之深,倒叫她进退两难起来。 “四娘!” 一道清脆的女声将畹君从两难中解脱出来。 水榭里的两人循声望去,见一个身穿鹅黄纱裙的少女往这边走来。 畹君认出那是时家三姑娘时雪莹。 她走近前来,一对秀目在畹君身上打了个转,有些不确定地问道:“你是……问蕊的表姐?” 畹君没想到她能认得自己,忙笑着朝她施了一礼。 时雪莹回了礼,不再看她,转头对谢四娘道:“你怎么跑这儿来了?祖母正找你呢。” 谢四娘亲热地挽过时雪莹的手,笑道:“那我们快回去吧。” 经过畹君身边,她压低声音道:“我给你三天时间,若考虑好了,就到文昌巷谢府的后街角门找个叫李二的。” 说罢,携着时雪莹的手离开了水榭。 畹君看着她们离去的背影松了口气。 考虑什么啊,时璲又不是时瑜那样的公子哥,她是万万惹不起的。何况她有点搞不明白时璲对她的态度,这浑水她才不要蹚。 出了侯府,畹君心头像压着块石头般沉甸甸的。本以为这趟能将侯府的破事都解决掉,没想到又接了块烫手山芋。 不过……她伸手摸了摸冰凉润手的耳坠,也不算全然没有收获。 回家的路上,畹君特意拐到珍珑阁,请伙计为那对耳坠估价。 那伙计接过来一看,显然是对这耳坠印象深刻,摇头道:“啧啧,真是何苦来!” 畹君不解:“小哥何出此言?” 那伙计抬起眼皮瞧她:“这嵌坠子的原料是块鸡子大的猫睛石,单那宝石就值上千两银子,可惜拿去切碎了做耳坠。姑娘你若留着戴,这耳坠说出去就值上千两;可你若要卖掉么,就只值这个数。” 误惹檀郎 第11节 他伸出八根手指。 畹君心下狂跳,试探着问道:“八百两?” “八十!”伙计把眼睛一瞪。 畹君心头泣血,一把拿回她的耳坠。 这时璲……直接把那块宝石给她不好么?干嘛非得让人打个耳坠出来! 可她知道那也不能怪他,毕竟侯府那样的人家,只怕是看得顺眼就拿去用了,根本不在意价值几何。 像那位谢四姑娘,张口就能许人五百两。 而她呢,成日为了碎银几两奔忙,一年到头还存不下十两银。 畹君将手中的耳坠捂得发热。 她还没拥有过这么珍贵的首饰,还是……留下吧。 【作者有话说】 端午节快乐~ 第10章 风乍起 ◎五百两不够,得加钱。◎ 回到家里,畹君将耳坠装入锦盒,小心翼翼地放进了她存私库的匣子里。 这可不能让她娘看见,否则肯定要追根究底问个不停。 想了想,她还是在账本里记了八十两银子的入账。 数一数再攒三四两银子就凑够了一百两,畹君心里美滋滋的,破天荒地结束了和云娘的冷战。 她这厢心情一好,竟将谢四娘的事忘在了脑后。 今夏干燥炎热,入暑以来只下了两场雨。 畹君这些天跟云娘闹别扭,夜里都是到佩兰屋里睡。 睡到半夜,忽然佩兰剧烈地咳嗽起来。畹君睁开惺忪睡眼,还没来得及查看妹妹的情况,先瞥到窗外红光映天。 她心头一颤,蓦地想起慈育堂那夜在前院烧的大火。一样的红光与热浪,仿佛要将白蒙蒙的窗户纸都吞噬掉。 她忙披衣起身推开门,见是自家放杂物的西厢房起了火,将梁柱都熏黑了。 畹君忙叫醒云娘,两人的动静招来左邻右舍,又有人去军巡铺喊来潜火兵,忙活了个把时辰才灭下了火。 那火势凶猛,烧得西边的棚子塌了一半,还蔓延到了邻居的东厢去。 那户邻居欺她们孤儿寡母,一定要云娘出银子给他修整屋舍。 畹君家本就不宽裕,家里烧了半边屋子,光是请人修整便要花二十多两银子,哪有余钱再帮别人修? 两家争持不下,天亮后请了里长过来调解。 那里长是个和稀泥的,见畹君家不过母女三人,为求省事便判她们赔十两银子给邻居。 佩兰虽然不赚钱,可也知道银子珍贵。 她拽着畹君的衣袖道:“姐姐,他们欺负人,让时家哥哥来帮我们主持公道。” “什么时家哥哥?”那里长立刻竖起耳朵。 金陵城姓时的人家虽不少,可一提起这个姓,默认只有宣平侯家。何况最近那位小时大人剿匪有功,乃风头正盛之际。 “你不知道吗?”佩兰瞪着大眼睛,“就是在慈育堂剿匪的时家哥哥,他是我们家亲戚,跟我姐姐关系很好的!” 那邻居知道她们家跟宣平侯府沾亲带故,可看她们过得并不宽裕,想来不是什么正经亲戚,便急赤白脸道:“你要这么说,谁家还没有几门显贵亲戚!” 里长却沉吟不语。 原来那天剿匪,官府封锁了消息,一般人不知道慈育堂夜战的事。偏巧他岳家是上元县清溪村人,因此才有所耳闻。 眼见这小姑娘张口就道出内情,倒让他有所顾忌,生怕真得罪了侯府。便干脆免了那十两银子的赔偿,叫两家各扫门前雪。 关起屋门,云娘立刻摆出三堂会审的架势:“什么时家哥哥?你跟时家的少爷还有来往?” 畹君点着太阳穴,颇头痛道:“你听不出佩兰是诈他们么?我跟那位时二爷只在慈育堂有过一面之缘,还能有什么来往?” 佩兰不解地歪着脑袋。 姐姐当时明明说的是时家哥哥对她言听计从,怎么现在又说不熟了! 云娘倒是放下心来,转头去操心修整屋舍的事。 西厢房烧了是一回事,要紧的是里头堆积的器物,虽然平时不用,可总有派上用场的时候。眼下一把火烧没了,少不得一件件采买回来,又是一大笔开销。 那金锞子换的银钱早用去了大半,剩下的全花掉也不够修房子的。 云娘从陪嫁箱子里取出一对金镯子,让畹君拿去当铺换点银子来应急:“本来是预备着给你当嫁妆的,家里出了这样的事,这对镯子也留不得了。” 那当铺掌柜嫌这对金镯子款式老旧,只肯照着重量给她换了十两银子。 畹君掂着手中的十两纹银,寻思着少不得要拿她私库里的银子出来补差了。 回到家里,却见她娘喜气洋洋,一扫方才的颓靡。 畹君不由奇道:“娘凑到银子了?” 云娘道:“柳大官人听说咱们家屋子烧了,方才差人送了一百两银子过来。” “你收下了?”畹君立刻叫道,“这银子不能要!” “凭什么不要?” “他这关头送银子来,不是司马昭之心么?你前脚收了银子,后脚他来求娶你女儿,你嫁不嫁?” 云娘敛了笑,正色道:“咱们家就是不出这个事,我也准备结这门亲的。你现在怨我不要紧,再过十年你得谢谢你娘的远见!” 畹君气坏了,摔门进屋伏着枕畔哭了一回。 佩兰拿帕子给她擦眼泪,坐在床上小小声地说道:“姐姐,会不会是那个柳大官人看你不肯嫁给他,故意派人来烧咱们屋子?” 畹君的啜泣一顿,浑身的血从头凝到了脚。 她慢慢坐起身来,透过窗户看西厢被火烧过的废墟。 自八年前搬来这里,整条街巷失火的次数不超过三回。偏偏这个节骨眼上她家烧了,烧的还是远离厨房柴垛的西厢房。 佩兰这话一语点醒梦中人,这不是意外,是人祸。 只不过,不是柳大官人干的。 畹君立刻反应过来是谢四娘的手笔。 她差点忘了那桩事。 谢四娘说给她三天考虑,今天正好是第三天。 谢知府自从四年前出任金陵知府,官声就一直不好。尤其是他的独子横行无忌、欺男霸女,有好几次沾上命案,都被谢知府用关系保下来了。 他的女儿,会做出火烧民宅的事也不足为奇。 如果她不答应,今天烧的是不住人的西厢房,明天烧的又是哪里呢? 畹君的手不住地发颤,心中说不出是惊是怒。 这头她娘逼着她嫁人,那头谢四娘逼着她就范,原来她从来都没有得选择。 夜里睡觉的时候,畹君搂着佩兰,低低问道:“如果你有一大笔银子,你想用来干什么?” “我要买很多好吃的!”佩兰美滋滋道,又睁着晶亮的眼看她姐姐,“姐姐你呢?” 畹君闭着眼睛低声道:“我要带你们搬到一个新的地方,请个好大夫治好你的病,然后盘一间铺子过活,给我自己挑一个合心意的夫婿,督促他读书做官,以后就没人可以欺负我们了。” 佩兰已经快要睡过去了,口中喃喃道:“姐姐要做的事情好多哦。” 畹君轻轻地抚摸着妹妹的头顶。 是啊,要做的事情太多了。五百两不够,那就……一千两吧。 “一千两?”谢四娘猛地从石凳上站起来,恼怒地盯着面前的畹君。 微风穿过园内花木吹动畹君的额发,青丝飘拂,令那张白璧般的面庞陡然生动起来。 她安坐不动,慢条斯理道:“四姑娘若能如愿当上时二奶奶,多少荣华富贵等着你,一千两银子又算什么?” 谢四娘沉吟不语。 一千两银子对她而言确实太多了。 可是那日在侯府做客,她从姑祖母口中得知,时二爷已经明确拒绝了跟谢家结亲。别说是她,就连嫡出的三姐也没戏了。 而眼前这个谢畹君是她唯一的机会。 那位时二爷,据说其十八岁时圣上便想给他封侯,碍于其父已是侯爵才作罢。 做时家的二奶奶,可比做时家的世子夫人还要得意。 如今的世子夫人谢氏是她的堂姐,长房长女,没出阁时在族里便众星捧月。 将来自己若能压到堂姐头上,那又该是何等的风光无限? 思及此处,谢四娘心一横道:“行。不过,你别想耍什么花招。” 她恻然一笑,“你们家应该经不起第二回 折腾了吧?” 果然是她! 畹君神色一凛,在袖中攥起了拳头。 谢四娘一字一句地警告她:“事情一成,你立刻离开金陵,别妄想留在时二爷身边。” 畹君心头冷笑: 将时璲那般算计一通,她怎么可能还敢留在金陵?倒是这谢四娘,没尝过时璲的硬脾气,以为写了婚书就高枕无忧。 她收拾不了谢四娘,正好驱虎吞狼,让时璲教她做人。 “事情办妥我自当远走高飞。” 误惹檀郎 第12节 她站起身来,轻声在谢四娘耳边道,“也祝谢四姑娘和时二爷,琴瑟和鸣、相敬如宾。” 按畹君的要求,若想让她帮忙搞定时璲,必须先答应她三件事: 第一,在她和时璲接触期间,谢四娘不得自作主张,打乱她的布局。 谢四娘自然满口答应。 第二,给她一个能出入谢府的身份。 正巧谢府正在给两位年幼的小姐聘女西席,谢四娘便承诺让她出任。 第三,先给她一百两定金。 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钱,谢四娘显然也很是肉痛,咬牙打发人取了锭金元宝给她。 拿到十两重的金子,畹君心中却并不欢喜。 她隐约觉得,从当初捡起时璲那枚金锞子起,自己就踏入了一条汹涌奔腾的河流,再也回不了头了。 回到家中,畹君将金元宝拍在她娘面前:“快把柳大官人的银子还回去。” “你上哪弄来的?”云娘满脸狐疑地抓起那锭金子掂了掂,忽然顿足道,“你……你该不会?你要气死我!” “你想什么呢!” 畹君知道她娘又要怀疑她不安分了,满脸不悦道,“谢知府家聘我当女西席,这是束脩金!” “给这么多?谢知府?他家怎么会聘你?” 云娘顿时觉得如坠九重天外,整个人有种不切实际的晕眩。 畹君随口扯了个谎,说在侯府结识了谢家的姑娘,蒙其引荐得了这个机会。 云娘自然是欢喜之至,却不肯归还柳家的银子:“你有谢知府这条门路,那柳大官人只会更加爱重你,娘也就放心了。” 畹君见她娘竟还想着让自己嫁给柳家,忍不住跟云娘大吵了一架。 云娘振振有词:“你当西席能养活自己一时,能管一世吗?你十七了,再不说亲就没人要了!赶紧给后半生找个依靠才是真!” 畹君气得晚饭都没吃。 云娘可不管她,熬了佩兰的药端进屋给小女儿喝。 谁知佩兰躺得直挺挺地不肯喝:“这是卖姐姐的钱熬的药,我才不要喝!” 云娘见姐妹俩一个鼻孔出气,恼得想摔碗,又舍不得那八十文钱熬出来的药,只好哭叹自己命苦,养出两个小白眼狼。 最后她到底还是把那一百两银子退给了柳家,让这门亲事作了罢。 第11章 倚楼眺 ◎他在这楼台高坐,是为了……看她么。◎ 过了两日,谢府当真给畹君送来了聘书。 一个月五两银子的薪俸,平时吃住都在谢府,逢五逢十日可以回一趟家。 那谢知府膝下仅一独子,为了开枝散叶,妾侍纳了不少,孩子也生了不少,可无一例外都是女孩。 眼见谢家的九、十小姐到了开蒙的年纪,太太就做主请了西席进府,面子做到位了,其实根本不过问小姐们的功课。 这倒是让畹君松了口气。 她幼时跟着父亲念过书,后来在慈育堂教过书,给小姐们开蒙的差事也能勉强胜任。 只是她醉翁之意不在酒,进谢府本也不是为了当西席而来的。 谢府每天迎来送往,跟姻亲时家也多有走动,只是时璲从不登谢家门。 畹君思索过其中缘由。 谢知府出身陈留谢氏,宣平侯老夫人是他的姑母,宣平侯世子夫人是他的侄女。两家如今又同在金陵,按理说时谢两家应当很亲近才是。 可是和时璲为数不多的几次会面中,畹君能感受到他对谢家的不齿。 兴许是时璲自视甚高的缘故,而那谢知府的官声又不好,他不屑跟谢家来往也不足为奇。 可结亲是两家人的事,她得有多大的本事,把时璲迷成什么样子,才能让他放下偏见去跟谢知府提亲啊? 畹君后悔一千两银子要得少了。 过得几日到了五月端阳,秦淮河畔的龙舟竞渡历来是城中盛会。 官府出了高额赏金,各大商号都派了龙舟队伍去争头彩,健儿们摇旗呐喊,河岸两边锣鼓喧天,气氛竟比头顶的骄阳还要热烈。 端午正逢晴天艳阳,暑气正盛,河畔两侧搭起蜿蜒十数里的彩棚,以供全城百姓出游观赛。 金陵显贵们的彩棚设在长安桥一带,谢家彩棚对岸便是时家的彩棚。 畹君轻摇纨扇,远远地望过对岸去。 时家彩棚的左侧坐满了女眷,中间隔着一道盘花纱帘,右侧是时家的男丁。 她的目光扫过那一众芝兰玉树的少爷,没瞧到时璲的身影,倒正好跟时瑜对视了一眼。 畹君若无其事地别开眼去,倒是时瑜愣神了许久,一直定定地瞧着这边。 谢四娘坐在她身侧,低声跟她咬着耳朵:“今天无论如何也得见上时二爷一面。” 畹君道:“今日河畔这么多百姓出游,时二爷有公务在身,只怕无暇出来赏玩。” 谢四娘却很乐观地一笑:“你放心吧。他喜欢你,今天这么好的机会,他肯定会设法来见你的。” 畹君不语,心头却纳闷:谢四娘都没见过时璲,怎么就笃定了时璲对她有意? 外头有人走进彩棚,带进一袭芳浓的脂粉香。 畹君微蹙眉心望过去,却见棚架下站着一个高瘦的华服青年,正微眯着眼睛看她,那眼神直勾勾地,仿佛看见了什么稀罕物事一般。 畹君心头一跳,意识到这是谢知府的独子谢惟良,金陵城有名的花花公子。 她在谢府时只在后院行走,也不必去向主母问安,因此从没碰上过此人。 今朝对上他那赤裸裸的眼神,心知不妙,却也只能强作镇定地偏过头去,拿纨扇挡了挡脸。 那谢惟良却已阔步走过来,假意跟谢四娘寒暄,故作才发现畹君的样子,因笑道:“四娘,你身边这位姑娘是哪家的小姐,怎么从前没有见过?” 谢四娘与谢惟良乃一母同胞,平时跟她大哥便十分亲近,哪能不知道他这是对畹君见色起意? 谢惟良要怎么沾花惹草她管不着,只是畹君身系自己的富贵前途,不能这时给他截了胡。 谢四娘便站起身来,对谢惟良附耳说了几句话。 畹君只是静坐不动,眼睛虚虚地望着河对岸,却听得那窃窃私语中漏出几道声气:“……等哥哥当上时二爷的大舅子,将来背靠两重大山,还怕不能在金陵呼风唤雨?” 那谢惟良一面听,一面不住地拿眼睛觑畹君。 眼前的美人云鬟雾鬓,姿容丰雅,任是不笑也动人,看得他心头发痒。 只是谢四娘那番话更令人心动,便笑道:“好妹妹,你的婚事大哥只有支持的份,怎么会坏你的好事?” 说罢调转身子走出彩棚,经过畹君身边时却将手搭在她的肩头,轻轻地捏了一下。 男人手掌的温度隔着轻薄夏衫传递到肌肤,教她无端起了身鸡皮疙瘩。 谢四娘看了眼她僵硬的神色,不以为然道:“你放心吧,我大哥不会动你的。” 畹君不语,忍下了心头的恶心劲,只盼着赶紧将此事了结,再不用跟他们谢家的人打交道。 这厢人渐渐地到齐了,上首的谢太太便对姑娘们道:“今儿天热,你们姑祖母没出这趟门,只是也该去给你们婶娘请个安。” 话音落下,婢女们纷纷撑起青凉伞,打着锦纨扇,簇拥着太太姑娘们往对岸的时家彩棚里走去。 衣香鬓影浩浩荡荡地离开,方才热闹的彩棚里顿时安静下来。 畹君虽然也算侯府的亲戚,可她又不是正经的谢府小姐,懒得去讨那没趣,便没跟她们同行。 这彩棚的人走了大半,她倒还自在些。 面前的八仙桌上摆着榴花艾草,琉璃果盘上盛着冰湃过的枇杷梅杏,漆盒上装着琳琅的茶果点心、琼酥金酪,俱是寻常人家难得一见的果品,摆在这里却无人问津。 畹君拿干净帕子各装了一点放进荷包,*准备带回去给佩兰吃。 就在这时,外头走进来一个长眉杏目的小厮,恭恭敬敬地朝她施了一礼。 畹君认出这是在侯府引她去见时璲、后来又在珍珑阁偶遇的那个小厮。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他上次去珍珑阁,是奉了时璲之命去打那对送给她的耳坠。 鹤风脸上挂着客气的笑道:“谢姑娘,我们爷请您过去说话。” 畹君心中暗自纳罕:还真让谢四娘说中了。难不成时璲真对她有点意思? 她没多问,收起手中的荷包,默不作声地跟着鹤风离开了彩棚。 鹤风领着她穿过河畔的人潮,拐进了沿街的大报恩寺里。进了寺,攀着石阶上了一座高台,上面还有一座阁楼。 鹤风指了指上面,示意畹君自己上去。 畹君只好掏出帕子擦了擦额角的薄汗,踩着楼梯上了阁楼。 一进门,只见时璲正背对着她半躺在竹椅上,玄色长靴衬得双腿笔直修长,却分外不羁地交叠搭在矮几上。 他今日穿了一身荔枝色织金曳撒,耀目的亮色驱散了夏日的沉闷,令人眼前蓦然一亮。 只是头上倒很随意地没有戴冠,扎着黑纱网巾,用青色绦绳束起发髻,一派闲散自得的模样。 听到脚步声,时璲偏头看过来,窗格透进来的日光正好凝在他的鼻尖,细微又璀璨地闪了一下畹君的眼。 他用指尖在扶手上轻轻一掸,懒洋洋道:“你怎么一个人在彩棚里待着?” 畹君讶然。 这人莫不是千里眼,人在高阁坐,还能看到她在下面的动静? 她的眼神不由往窗外飘。阁楼北向的四扇菱花格窗正对开着,望出去便是秦淮河畔。 她走到窗边,发觉这阁楼望下去正好是谢家的彩棚,视线斜穿下去,还能看到棚里的人在走动交谈。 他不在自家彩棚看人赛龙舟,反倒跑来这阁台高坐,是为了……看她么。 畹君回眸瞟了他一眼,虽没说出口,可那讶然的神色已透露了心中所想。 误惹檀郎 第13节 时璲从躺椅上坐起身子,踱步走到她身后。 高处风大,将畹君的发丝直吹到他脸上,带着幽馥的桂花香气。 他偏过头避开,手肘撑着窗台,顺着她的视线望向游人如织的河畔。 “还有七个匪贼没有归案,今日万众出游,我少不得在此监视河畔的动静。” 时璲解释完,垂下眼瞥她,轻笑一声道:“你以为我在看什么?” 畹君的脸红了红,转过头正要给自己辩解,未料到他靠得是那么近,发丝从他唇畔擦过,两个人都愣了一下。 畹君定了定神,想起自己是带着目的过来的。 她一下子从那微妙的悸动中脱开身来,朝时璲抿出一个浅淡的微笑:“那我又不是匪贼,时二爷把我抓上来做什么?” 时璲眉尾一扬,从窗台上走开,坐到了一侧的矮榻上。 矮榻前是一张黑漆条案,上面叠着几张画像。 畹君歪着头看了看,白纸黑墨,几许勾勒,一张平淡而带着凶横的人脸跃然纸上。 她好奇地拿过那叠画像细看,一共七张,正是那些走脱的匪贼的画像。 时璲取出一方錾花金匣放在条案上。 畹君的眼神立刻从画像溜到了那方金匣上。 时璲看得分明,不由微笑道:“你上回不是说,给点值钱的东西答谢你么?” 他回去思索了许久,最值钱的东西无非弓剑刀兵,她未必喜欢;女孩子的珠宝玉饰他又没有,找了许久才找到一件御赐的稀罕物。 “暹罗进贡的辟邪香玉,放在屋子里百虫不侵的,倒应了端午的景,也不算辱没你的功劳。” 他口中说着香玉,眼神却熠熠地盯着她。 畹君捧起那方巴掌大的金匣,入手并不沉,她心中先惋惜了一二; 再打开匣子,鼻端先嗅到一股淡而盈然的清芬之气,里面躺着一枚莹彻光洁的玉环。 那气味久而弥芳,嗅之令人神清思畅。任是畹君见识不多,也知道这是绝对珍稀的宝物。 然而这样的宝物向来有价无市,她没有门路卖出去。 还不如送一方实心的金匣子来得实在呢! 第12章 白羽乱 ◎“我受不了别人凶我,也受不了别人恐吓我。”◎ 畹君神色郁郁地合上匣子,淡然谢过他。 “你不喜欢么?”时璲有些意外。 畹君苦笑:到底该怎么让这位贵公子知道,他的东西不是一般人消遣得起的? 她虽然是在扮演着知府千金,不该说出太铜臭的话;可万一他今后又心血来潮,送她些华而不实的东西呢? “其实……我更喜欢真金白银。” 时璲果然惊讶:“怎么,谢家短你的花用?” 畹君摇摇头,一边现想着借口:“我有个大半岁的嫡姐,家里同时备我们俩的嫁妆,太太难免会偏心她一些。为了我将来出嫁好看些,可不得费心谋划点银钱添妆么?” 虽是假托了谢四娘身份的说辞,给自己攒嫁妆的心却是真真的。 时璲笑了笑,窄长的双目斜睨着她:“你想嫁给谁?” 畹君看出他眼底的一点嘲讽。 因着谢四娘散播的那些谣言,使他这话有点像蒙着轻纱的试探,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她偏要出乎他的意料:“我么,自然要嫁给温柔体贴的夫君,最好是读书人。” 顿了顿,含嗔斜睨他一眼,“因为我受不了别人凶我,也受不了别人恐吓我。” 时璲听出了她话里的指桑骂槐:“我什么时候凶过你、恐吓过你?” 前几回见面,哪次没凶她?还有那枚袖箭,再偏一点她可就要破相了。 畹君眼颦秋水,郑重里带点委屈:“时二爷,我知道你对我有点误会。其实,那些谣言并不是我传的。是……” 她心念一转,正好给那冒犯她的谢惟良上点眼药。 “是我大哥为了借你的势,让他那些狐朋狗友编排的。” 提到谢惟良,时璲脸色倏然沉了下去,连带着对她的态度也冷淡起来:“知道了。你回去吧。” 畹君没想到他就这么把她打发走了。 若放平时,她得大大松一口气。可现在不同了,时二爷不是时二爷,他那颗心值一千两银子。 她本就没什么机会跟他相处,这一走,下回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可欲擒故纵的线已经放了出去,再拖泥带水地磨蹭,反而落了下乘。 畹君纵使心头一百个后悔,面上却盈盈笑着朝他施了个礼,非常干脆地下了阁楼。 出了大报恩寺,回到长安桥边,只见谢家去侯府彩棚请安的女眷已经回来了。 谢四娘坐在一张长条凳上,旁边坐着个扎双丫髻的小姑娘,正拿着芝麻核桃糖吃得津津有味。 畹君一口气差点没提上去,疾步冲过去将那小姑娘从谢四娘身边抱开。 “姐姐!”佩兰高兴地唤她,“核桃糖真好吃!” 畹君没理她,双目冷冷盯着谢四娘:“你动我妹妹干什么?” 谢四娘脸上似笑非笑,倒很是满意她这过激的反应:“我动你妹妹?” “姐姐,”佩兰扯了扯她的袖子,“娘今天去酒楼帮工了,我想出来玩,娘就把我送来你这里了。刚才你不在,是这个姐姐拿了东西给我吃。” 往年端午都是畹君带佩兰出来玩,她今年有事,顾不上妹妹,没想到云娘竟把佩兰送了过来。 畹君松了口气,向谢四娘告了声罪。 谢四娘有心问她方才干什么去了,碍于周围姐妹众多,便耐着性子没提。 畹君牵着妹妹到河堤上看龙舟。 那一排五彩龙舟飞驰竞速如平原跑马,引来排山倒海般的叫好。佩兰脸上红扑扑的,兴奋地跟着拍手。 畹君却不合时宜地开起了小差,想着方才在阁楼上的事。 明明聊得好好的,一提起谢惟良,时璲对她的态度就急转直下。难道他很厌恶谢惟良,所以连带着对她也喜欢不起来了? 她心中暗自懊恼,若早知如此,不该在这时提起谢惟良,反倒把时璲从自己身边推远了。 可是,他也讨厌那登徒子,不知为什么她心里有一丝慰藉。 她偏过头往大报恩寺的方向望去,在那座高台之上,檐牙高啄的阁楼直插在湛蓝的晴空,如一尊佛像般俯瞰着河畔的芸芸众生。 烈日高悬,她有些睁不开眼,看不清他是否还站在窗边,监视着河畔的动静。 想到河畔,畹君心里猛地跳漏一拍,回神去看身侧,哪还有佩兰的身影? 她心头突突跳着,忙退出了河堤,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搜寻妹妹的踪迹。 金陵不是没有拐子,所以母亲才会把佩兰送到她这里来。要是佩兰在她手上丢了,她一辈子不能原谅自己。 畹君心里慌乱得不行,已经寻到了街上去,还是没有看到那小小的身影。 她一抬头,忽然注意到一个挑夫肩上扛着又沉又坠的麻袋,那灰褐色的麻袋口却挂着一寸红发绳。 眼见那身影一晃转过街角,畹君立刻提着裙子追了上去。 那人足下生风,转过一条又一条街巷,她只能勉强看到他的衣角,却这么一路坚持不懈地追了上去。 那人拐过闹市,扛着麻袋进了西郊的一座破庙里。 畹君悄悄地摸进破庙的院子,借着断墙和灌木的掩映,听到里头窃窃私语的声音: “老鹰,你怎么带了个小丫头回来?” “这可是金陵知府的女儿。绑了她,跟那姓谢的谈判去,让他放了我们兄弟,不然就把她脖子抹了!” “姓谢的有十个女儿,他能听你的?要抓也是把他儿子抓来!” “你他娘的把我当佛祖许愿呢?河边人那么多,又到处是官兵,能把这小丫头弄来不错了。” “成,你在这看着这丫头,我去四时客栈给神算子递个信,让他搞辆马车把这丫头弄出城去。” 那头响起一阵渐远的脚步声。 畹君听到这里才明白过来,原来这两个是逃脱的匪贼,把佩兰当成谢知府的女儿掳来了。 她心里骂了一声,那谢家骄奢淫逸,好处她半分没受着,凭什么要她妹妹替他们家挡灾。 畹君分明清楚自己此刻该出去找官兵,可要动身之际又犹豫了。 万一等她找来官兵,这些匪贼已经带佩兰离开了怎么办? 再说,佩兰不是谢知府的女儿,落在匪徒手里为质,那些官兵只管抓人立功,怎么会管佩兰的死活? 她的妹妹,只有她才能救。 畹君正思忖着,又听得庙里那人自言自语道:“一个小丫头还能跑了不成,不如出去打壶酒来喝。” 说着,那脚步声也往门外去了。 畹君扒着朽烂的窗户往里看,那两个贼目已不在庙里。 供桌下横着只敞着口的麻袋,佩兰就装在里面,扎着双丫髻的脑袋露在外面,已经晕了过去。 她没有犹豫,顺着窗户翻了进去。从窗台跳下去时沾了一身尘灰,她全然不顾,一心奔向供桌下的麻袋,小心地将佩兰抱了出来。 畹君拍了拍妹妹的脸,见她没有醒转的迹象,只好将她抱起来往窗台那边走去,打算悄悄把她带走。 八岁的小姑娘已经有些沉了,畹君才走出几步,忽然身后一道疾风袭来,一只大手猛地扯住她的头发。 畹君惊叫一声,怀里的佩兰摔了出去,而她被那人拽着狠狠掼在地上。 她浑身的骨头摔得像散了架般,惊恐地望着面前鹰嘴鹞目的男人:他不是出去了么,怎么会去而复返? 误惹檀郎 第14节 那匪贼瞧清她的模样,嘿嘿阴笑起来:“今儿是什么好日子,还有个送上门的天仙儿!” 说着要上前摸她的脸,畹君骇然,下意识抬手狠狠抽了他一巴掌。 那匪贼大怒,拽起她的衣领提拳欲打,门外遽然传来一阵尖锐的破空声,一枚白羽箭矢擦着他的耳朵飞过去了。 那匪贼大吃一惊,举目望去,又是一箭擦着他的头顶飞了过去。 他总算反应过来,慌忙丢下畹君要跑,这时一支又急又快的利箭飞来,“咻”地一声射穿了他的左目。 匪贼大叫一声捂住眼睛,畹君吓得手脚并用地连退好几步,生怕那匪贼发狂暴起,又怕箭矢无眼伤了她。 不多时两个红甲官兵冲进来,迅速制住了哀嚎不止的匪徒。 畹君劫后余生,心有余悸地往破庙门口望去。 一道高挑挺拔的红色身影将手中长弓掷于地上,怒气冲冲地走进来。 是时璲,他出来得很匆忙,帽子都没戴,还是在阁楼时的那副装扮。 见到他,畹君悬着的心忽然就落到了实处。 她支撑着站起身来要去看昏迷的佩兰,刚迈出一步,右脚忽然传来钻心的剧痛,疼得她顿时定在原地,想来是被那匪贼拖拽时扭伤了脚。 时璲沉着脸走过来,经过她身侧将她往边上一搡。 畹君身子一歪倒在地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时璲越过自己走到佩兰身边,半蹲下去查看她的情况。 他拨拉了一下佩兰的眼皮,对旁边的兵卫道:“晕过去了,把她弄醒。” 那兵卫忙依言上前,伸手掐住佩兰的人中。 趁这当口,时璲回过身来,见畹君正呆呆地看着他,朝她劈头盖脸就是一顿吼:“你是有三头六臂还是身怀绝技,敢一个人追匪贼?你就这么能耐!” 畹君被他吼懵了,睁大眼睛说不出话。 “咳咳咳……”佩兰急促地咳起来。 畹君忙转过头去看她。 时璲也转过去,半蹲下来平视着佩兰:“你是谢府台的女儿?” 他虽然刻意放轻了声音,却犹带几分方才质问畹君时的冷厉。 “不是。” 佩兰小小声地说道,不住地拿眼睛瞅她姐姐。 畹君心头狂跳。方才救佩兰时她什么都没想,如今姐妹俩当着时璲的面相对,她还冒充着谢四姑娘呢! 怎么就……偏偏在这种情形下被拆穿身份! 她瞬间觉得头都大了,仿佛被一只大手攥住了咽喉,紧紧地透不过气来。 时璲见佩兰的眼神不停往他身后溜,不禁回头看了眼面白如纸的畹君,又朝佩兰道:“你认得她?” 该来的还是来了。 畹君认命地闭上眼。 第13章 摸摸头 ◎时璲这是把她当什么了?◎ “……不认得。” 细嫩的声音如惊雷般在畹君耳边炸开。 犹如溺水之人忽然得救般,她震惊地转头望向佩兰。 佩兰却没有看她,低着头对时璲道:“那个姐姐刚才救了我,你不要凶她。” 时璲一怔,默了默道:“你叫什么名字?知不知道自己家住在哪?” “我叫佩兰,家住在东榆巷左边第三棵树的后面。” 时璲下巴一抬,朝旁边的兵卫道:“你把这小姑娘送回家去。” 那兵卫应声领着佩兰走出了破庙。 时璲这才转过来看畹君,见她还呆坐在地上,没好气道:“这地上不脏?” 这一遭畹君的心七上八下地吊着,简直没有停过。 好不容易尘埃落定,原来是虚惊一场,她又有了跟他周旋的底气:“站不起来。” “怎么?” 时璲纳闷地挑起了一边眉毛。 畹君理直气壮道:“你方才那一推,把我脚崴了!” 时璲的目光往她脚下望去,白绫裙盖着什么也看不见。 他瞥了眼那布满灰尘的供桌,拿锦绣鲜亮的衣袖在上面一扫,随后单手揽过她的腰肢,半提半抱地将人放在了供桌上面。 而后他半蹲下去,轻轻捏了捏她受伤的脚踝。 畹君吃痛,下意识地提起脚,差点踢到他的脸,好在他迅捷地偏过头避开了。 时璲略略一瞧她的伤脚,看这瘀肿,起码得扭了好一会儿了。 不过他没揭穿她,只是半凝着眉道:“踝骨错位了,得正回来,把鞋脱了。” 畹君还有些扭捏,他已经把她右足上的绣鞋脱了下来。 她这才反应过来那不是吩咐,而是告知。 她低头看向那双修长劲瘦的手,一只虚握着她的足弓,一只正轻按着她的脚踝。 痛,痛里又有种若有若无的痒,像有根绒羽在挠,挠在心里。 她咬着唇没吭声,忽然听到时璲问:“我刚刚凶你了?” 可不是,那一声吼简直把她吓住了。云娘骂她时都没那么大声过。 “岂止是凶……” 畹君这时想起要做些委屈姿态,便吸了吸鼻子,闷声道,“你吓坏我了。” “那是你活该。”时璲冷笑。 咔巴一下,脚踝传来一阵剧痛,畹君忍不住低低叫了一声。 她以为时璲是故意叫她痛的,可疼过方才那一下,连绵不断的痛楚便消失了,她这才知道是骨头已经正了回来。 “你……你怎么来得这么及时?”她只好放软了姿态说好话。 “我在阁楼上看到你不要命了似的追着人跑。” 他语气里犹带隐怒。 “那你还说不是看我。” 畹君忍不住弯起嘴角,小声地说道。 “什么?”时璲没听清。 畹君连忙摇摇头。 他又冷声道:“谁让你逞这个强?慈育堂那晚没让你长记性是吧?” 畹君无言以对。 那是她妹妹,她能不管么?可这话又不能对时璲说。 她只好道:“我看那人长得很像画像上的匪徒,没有多想就追上去了。” 时璲沉着脸看她。 畹君心虚地瞟了他一眼,又赶紧垂下长睫,挡住那审视的目光。 过了好半晌,时璲终于开口,虽是责备,语气到底还是软了下来:“我的公务,你那么上心干什么?” 他从腰间蹀躞带里翻出一瓶药膏,半蹲下去将她的罗袜捋了下来。雪白纤细的小腿和足后跟便在他面前展露无遗。 畹君下意识地缩脚,却被他握在掌心里动弹不得。 “别动,擦了药好得快些。” 她不敢再动,可是源源不断的热气蒸腾上来,从被他触碰的肌肤一直传到脸上。 天气真热。畹君心想。 冰凉滑腻的药膏抹上脚踝,带着冲鼻的薄荷脑的气息,非但没有消解那股燥热,反而灼灼地沸到心上去了。 畹君垂眸看正在给她抹药的时璲,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的头顶,还有浅绯色的耳朵。 那是热的吧?她不敢肯定。 外头有兵士要进来汇报,被守在门口的李清伸手拦住。 他朝那兵士挤挤眼睛:“别进去打搅大人的好事。” “什么好事啊?”那兵士探头往庙里面看。 只见供桌上坐着一个穿黄衫白裙的美貌姑娘,而他们大人正半蹲在地上给她揉脚。 虽然看不清正脸,那动作却是十分小心轻柔。这还是平时那个冷峻严肃、动不动就赏人军棍的时大人吗? 兵士忙缩回头道:“那是谁啊?” “谢知府家的四姑娘。”李清十分笃定地说道。 “那些传闻……是真的?” “你看里面那样子像假的?” …… 外头的窃窃私语一字不落地传进两人的耳朵里。 畹君脸上飞起红霞,足尖不安地轻轻扭动,愈发觉得那双手上的温度灼人。 误惹檀郎 第15节 时璲神色自若地给她搽好药膏,又帮她把袜子和鞋子都穿好以后,方直起身来对外头道:“进来!” 那兵士忙小跑进来,大声道:“报大人,在四时客栈抓了两个贼目,还有四个闻着风不对提前跑了。” “知道了。”时璲脸上没什么表情。 畹君惴惴不安地抬眸望向他,嗫嚅道:“是不是我……打草惊蛇了?本来你能把他们一网打尽,立件大功的。” 时璲有些好笑地看着她:“剿匪本就是为了让百姓免遭戕害,若是为了‘立功’将那小姑娘置于险境,岂不是本末倒置了?” 畹君心中一暖,又有些羞愧先前对他手下官兵的猜度,赧然地低下了头。 那兵士拾起地上的两支羽箭,纳闷道:“大人,你不是向来箭无虚发么,怎么方才射了两发空箭。” 时璲瞥了他一眼,一把将那两支羽箭夺走,冷然道:“去雇顶轿子过来!” 不多时,两个轿夫抬了顶软帘小轿过来。 时璲将畹君打横抱起走到轿子边上,小心地把她放了进去。 “你的脚伤至少得养半个月,别到处乱跑了。” 畹君乖顺地点点头。 时璲立在轿外看了她两眼,忽然伸手进来摸了摸她的头,这才放下了轿帘。 轿夫抬起轿子,稳稳当当地往文昌巷赶去。 畹君的脸色僵着,好半天没从那下抚摸中回过神。 这是……对待小孩子的方式啊! 她就经常摸佩兰的头,时璲这是把她当什么了? 畹君心头琢磨着,是不是不该对他用欲擒故纵那一套。这下把人推远了,拿她当妹妹,这怎么成! 她心中懊悔着,还不忘掀开轿帘,吩咐那轿夫把她送回自己家去。 回到家里,佩兰早被送了回来,云娘还在酒楼帮工。 畹君这才有机会把妹妹从头到尾检查一番:“没受伤吧?” 佩兰摇摇脑袋:“就是头有点晕。” 畹君放下心来,又道:“在那破庙的时候,你怎么……说不认得我?” “谢家的那个姐姐吩咐了,让我当着人的时候不要说认识你。” 谢四娘还对佩兰说了什么,畹君没往下问。 佩兰也不问她,姐妹俩守着小小的默契。 “不要跟娘说。”畹君道。 佩兰点点头。好半晌,又道:“破庙里那个穿红衣服的哥哥,是那个时家哥哥吗?” “嗯。” “他好凶。”佩兰撇撇嘴。 是很凶,可是…… “其实他人挺好的。” 畹君竟然为平时最痛恨的上等人说了句好话。 她又叮嘱妹妹:“今天的事也不要跟娘说。” 要是云娘知道佩兰差点被拐走,非得拿竹条打她不可。 佩兰朝她眨眨眼:“姐姐放心,我晓得的。” 畹君摸摸妹妹的头,忽然想起时璲摸她那一下,心里有些失落。 她便收回了手,准备拿出在彩棚里装的点心给佩兰吃,一低头却发现那荷包不知何时丢了。 好在时璲送她的金匣子还在,只是匣角凹了一块,想必是跟那匪贼拉扯时磕的。 样子坏了,那做工就不值钱了,匣子便只值个重量钱。 里头的辟邪香玉倒是完好,只是这么贵重的东西,畹君寻不到堪配它的盒子,干脆连玉带匣一起锁进了她的私库里。 等到云娘回来,畹君只说崴了脚,跟谢府告了假回来休养。 这一养便是大半个月。 期间谢四娘派人来看她,其实不过是打着探望的幌子问她和时璲的事情。 畹君没什么好隐瞒的,一五一十地说了。 谢四娘的人临走前赏了她五两银子,抵她平时忙活两个月的工钱。 畹君拿着银子出去给佩兰买零嘴吃。 一是现在她手头宽裕了,二来也堵堵佩兰的嘴,免得她不小心在母亲面前漏出什么话来。 她的脚还没好利索,雇了顶轿子出门。 走到街上,前面闹哄哄地堵住了,轿子过不去。 畹君掀开轿帘往外瞧了瞧,冷不防看见一个眼熟的青年。 她仔细一想,忆起是在慈育堂时护送她回城、后来在林子里遭遇匪贼的那个兵士。 畹君心里一虚,忙放下了轿帘。 可是已经迟了,那人也瞧见了她,还径直走到轿子外给她问好:“在下金陵卫小校李清,见过谢姑娘。” 畹君硬着头皮道:“李大人客气。” 外头李清又道:“前面两个货郎吵起来了,堵着路过不去。谢姑娘要去哪里,在下护送你过去吧?” 畹君忙道:“不敢叨扰您的公事,大人自去忙吧。” 那李清仿佛听不懂弦外之音似的,依旧立在轿子边上。 隔着蓝布软帘,只见那道高大的身影搓了搓手,期期艾艾道:“在下倒没什么事,就是、就是准备去吊唁一位故友。” 畹君正感到莫名其妙,又听得他说道:“那位故友,谢姑娘也认得的,就是护送您回城时牺牲的那个周茂。他家住在前面的平安巷,如今家中只有一个七旬祖母和一个妹妹相依为命。” 畹君听出来了,李清这是想替周茂的家眷讨点赏钱。可她又不是真正的谢四姑娘,自身尚且囊中羞涩,又何来余钱打赏? 她只好装作听不懂的样子道:“那你快去吧,别耽误了事情。” 李清犹不死心:“谢姑娘,周茂他好歹也是为了救你才……” 畹君何尝不知呢?可她也只能做出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幸好隔着轿帘,李清看不见她羞愧的模样。 那李清等了半天不见她说话,终于是明白了她的意思,颇为失望地走开了。 畹君心头很不是滋味,倘若不知道便罢了,那周茂家里没了顶梁柱,一老妇并一少女,日子过得肯定比她家还难。 第14章 不言中 ◎多少情愫都尽在不言中了。◎ 过了几天,畹君的脚伤好得差不多了,便打算亲自去那周茂家看一看。 她打开装私房钱的匣子,里头林林总总攒了三十几两现银。畹君拿了二十两出来,又有些不舍地放了五两回去,最后咬牙多拿了十两,共计二十五两银用白麻布包了带着出门。 出了门才发觉今儿是个阴天,沿途的树梢被风刮得簌响,非但没有消解暑意,反而愈发闷热起来。 畹君到了平安巷,问了人才知道周茂家住在巷尾的杂院里,一间院子住几家人的那种,门口挂着白幡的就是他家。 她寻到那杂院去,只见院子里杂乱地摆着各家的东西,厨房和茅厕都是共用的。见了此间情景,她心里有些难受,后悔自己带的银子少了。 其中一间屋子门口挂着白幡,畹君探头望进去,见那堂屋里便设着灵堂,当中一块黑漆牌位,香炉上插着三支线香,正袅袅升烟。 她立在门口,轻轻敲了敲门板。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闻声迎出来,颇为惊异地打量着她:“姑娘是……” 畹君忙道出来意:“你是周茂的妹妹吗?我来祭奠你哥哥。” 那少女忙拿了干草缝的跪垫给她,又点起三支香递过来。 畹君接过香,很是虔诚地对着灵堂拜了拜,而后将香插进香炉里。 那少女待她祭奠完毕,方犹豫地问道:“你是……我哥哥的相好吗?” 她虽然不觉得哥哥能找到这么漂亮的姑娘,可若不是相好,怎么会来祭奠他呢? 畹君却摇了摇头,拿出白布裹着的帛金递给她。 那少女见了这么多银子,连忙推拒,说什么都不肯收。 两人相持不下间,里屋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阿茹,是谁来了?” 畹君寻声望去,见里屋走出来一个瘦小伶仃的老太太,满头的银丝用布巾包着,脸上尽是沧桑的皱褶。 周茹上前搀扶祖母,将畹君的来意说了一通。 周婆婆听了,也绝不肯收她的银子。 畹君只好把周茂救她的事道了出来:“这银子无论如何请你们收下,否则我良心实在难安。” 周茹为难地跟周婆婆对视了一眼,终于还是收下了银子,又请她在堂屋坐下。 畹君跟她们攀谈起来,得知周茹兄妹是孤儿,从小便由祖母拉扯大。两年前周茂参了军,分到金陵卫,家里的日子才渐渐好了起来。 她瞧着外头杂乱的院落,犹豫地问道:“那你们……为什么不搬去好点的院落里住呢?” 周茹道:“哥哥的俸银存着,打算等讨到了嫂子再另置宅……” 她忽然低头赧然地笑了笑,笑里带着几分心酸。 畹君心头闷闷的,又道:“那你和周婆婆以后怎么生活?” 这时候她真恨自己不是真的谢四娘。倘若她是货真价实的知府千金,她愿意把那一千两全给她们。 周茹道:“卫所给了一百两恤银,哥哥的上官又单独让人送了二百两过来,够给奶奶颐养天年了。” 说到这里,她又笑了笑,眼里总算有了神采:“我也说了亲事,他是在街对面的鞣皮坊当学徒的。等成了亲,我们就另置宅子把奶奶接出去住。” 畹君听罢心头好受多了。 误惹檀郎 第16节 她心里合计着,等拿到一千两举家搬迁后,干脆把她家的宅子低价转给周茹祖孙好了。 眼见天边黑云暗涌,畹君怕一会儿要下雨,便起身朝祖孙二人告辞。 周茹忙拿了把伞送她到巷口去,临别时拉着她的手轻声道:“畹君姐姐,我哥哥是因公殉难,也拿到了朝廷的恤银。你并不欠我们家什么,今后也不要自责才好。” 畹君感动地点点头,用力握了握她的手,道:“我就住在东榆巷,你和周婆婆今后有什么事,可以去那里找我,能帮的我一定帮。” 两个姑娘在巷口别过,畹君抱着伞往家走。 天色愈发阴暗,沿街的小贩货郎都收了摊子回家,街上显出风雨欲来的空阔寂寥。 畹君加快了脚步,可那豆点大的雨珠已啪嗒啪嗒地打了下来。 她忙撑起雨伞,在一众匆匆行人中穿行而过。 走上一座石桥,没了店铺屋檐遮挡,雨势骤急起来。畹君步履匆匆,听得身后有马蹄声响,忙避到一边去。 那马蹄声渐近,却不越过她,竟就挨在她身后踢踏踱步。 畹君待要回头去望,冷不防被那马上之人探身下来搂住腰肢,轻而易举地捞到了马背上去。 她身子骤然悬空,惊魂未定地抓住那人绣金暗纹的衣领。还未坐稳,鼻端先嗅到清新好闻的皂角香。 视线一路望上去,锋棱的下巴,高挺的鼻梁骨,长而挑的窄眼睛斜看着她,乌浓眸光里氤氲着笑意:“这雨真大,谢姑娘不介意把伞分我一半吧?” 白雨如珠溅洒在桥栏上,畹君心里扑通扑通地跳着,不知是为马背的颠簸还是为那近在咫尺的温热怀抱。 她咬着唇,一言不发地将手中的雨伞往他头上偏移。 时璲得逞似的勾唇一笑,又道:“我送你回去吧,你这脚刚好,得走到什么时候?” 话虽如此,他的马儿却是优哉游哉地在雨里穿行,蹄子在青石板上踏出“哒哒”的慢节奏。 畹君侧身坐在马背上,一只手撑着伞,另一只手慢慢松开了他的衣领。 许是为方才的失态难堪,她不着痕迹地坐得离他远了一点。 时璲垂眸瞧了眼她的打扮,微笑道:“又偷偷溜出来玩*?” 畹君有些没来由的心虚,欲盖弥彰地解释道:“在后巷西角门看门的李二是我奶兄,平时可以从那道门出去,家里人不知道。” “唔……”时璲若有所思,“那我是不是也可以到西角门去找你?” “啊?”畹君愣了一瞬,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是不想登谢家的大门。 她拿不准时璲对谢家的态度,不肯再轻易开口。 落在时璲眼里,她却是呆愣不开窍的样子。 “我姓时名璲,字拓贞。”他郑重其事地自我介绍,“你叫什么名字?” “畹君”二字在舌尖打了个转,她不情愿地说道:“妙绫。” 妙绫是谢四娘的闺名。 他“唔”了一声,又道:“‘畹君’是你的字?” 她拿伞的手一颤,抬眸望向他挺秀的侧脸。 时璲解释道:“之前听到过慈育堂那几个管事唤你‘畹君’。” 畹君闻言心下稍安。 慈育堂的陶妈早年与她家比邻而居,是对她最知根知底的人,一年前已随其子迁居京城。现在的几个管事虽同她熟稔,却并不知道她具体的身份。 她略定了定神,道:“那是化名,我去慈育堂用的假身份。”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畹君摇摇头:“是‘余既滋兰之九畹兮’。” 时璲微微一笑:“‘畹君’这个名字倒更衬你。” 因为那本来就是她的名字啊。 畹君低头自嘲一笑。 可她的名字从他口中说出来,让她有种飘然的不真实感。一时之间她竟有些分不清——究竟是谢畹君在和时璲往来,还是假冒的“谢妙绫”在和他往来? “你为什么……去慈育堂开义塾?”时璲问道。顿了顿又补充,“这真不像谢家人的作风。” 畹君不答反问:“那你为什么年少离家,放弃锦衣玉食的生活,偏到绝塞边关去自讨苦吃?” “我自三岁起便跟在祖父身边,由他亲自教授四书六艺,兼修武学兵法。后来祖父过世,我在家服了一年孝,便奔赴塞北戍边,以继家祖遗志。” 畹君不理解:“要说继承遗志,也该由世子爷顶上,哪里就轮到你去受这个罪。” “受罪?”他很是潇洒地笑道,“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拓疆卫国,谈何受罪。” 畹君望着面前意气风发的时二爷,心中忽然生出几分怅然: 如果不是借了谢四娘这个身份,她哪有机会跟他共乘一骑,更别提听他说起鸿鹄之志。 相形之下,她觉得自己是那般渺小——除了江浦县和金陵城,她还没去过别的地方呢。 察觉到她的凝视,时璲微微低下头来看她。 他今天没扎网巾,几缕被雨淋湿的碎发贴着额头鬓角,为那张冷峻容颜添了几分柔和的冶丽。 浓墨般的眸子浮着湿漾的流光,虚虚实实地映着她的影。 畹君忽然想起云娘成日耳提面命,不许她跟男子靠近寸许。 可偏偏和他这样近在咫尺的相对,让她心中翻腾起一种逆反的快乐。 又或许是心底朦胧的悸动,又或许是记起那一千两的使命—— 总之畹君非但不准备回避,甚至打算更进一步。 她从袖中取出帕子,轻柔地替他擦拭起脸上的水痕。 时璲神色一僵,却没动,任由那只柔荑隔着丝帕抚过他的脸庞。 畹君的手微微颤着,努力不让他看出自己的紧张。他容许了这个僭越的举动,说明他没把她当妹妹看,她还是有胜算的。 她心里又多了几分雀跃。 水痕很快擦拭干净,她的手微微一顿,从他脸上拿开了帕子。 就在这时,那马儿却忽然扬蹄嘶鸣,惊得她身形晃动,一个不稳险些跌下马去。 时璲及时地用臂弯护住她,顺势将人圈进怀里。 “靠着,就不会掉下去了。”他轻声在她耳边说道。 热气顺着她的耳朵往里钻,像一根无形的丝弦,牵扯着她的心砰砰直跳。可他那沉劲有力的心跳隔着夏衫传过来,并不比她的心跳得慢。 畹君悄悄伸出没撑伞的那只手,坏心眼地环住了他窄瘦的腰。 腰侧攀上一只柔若无骨的纤手,时璲的身子立刻绷了起来。这下主客易位,紧张的人变成了他。 畹君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肩上,努力压下弯起的唇角。 好半晌没有人再说话。 青竹伞外是仲夏的潺潺雨幕,伞内是一方无言的天地,多少情愫都尽在不言中了。 第15章 好事近 ◎你知道时家在跟东吴郡王府上议亲吗?◎ 六月一过,雨水渐多了起来。 有时上晌晴空万里,下一瞬便黑云压城;滂沱的雨幕仿佛要吞噬金陵,不出两刻钟又云收雨霁。 畹君就是生于这样极端又热烈的天气。 六月十二是她的生辰,她特意跟谢府告了假回家。 云娘在庆云楼做帮厨,庆云楼是金陵数一数二的酒楼,轻易告不得假,便一早起来做了莲子羹给两个女儿吃,答应等晚上再带些好菜好果回来。 畹君有了谢府的收入,闲暇便不再做绣活,而是拿了本《声律启蒙》教佩兰读书,间或给她说一些在谢府的见闻。 及至酉时,天色乍然阴下去,墨云翻滚有如暮夜。 云娘说好了酉时会回来给她庆生,畹君想起母亲出门匆忙未带雨具,便叮嘱佩兰在家好好待着,拿了柄竹伞出门去接她娘。 到了庆云楼后厨,云娘正忙碌走不开,一壁担心烟火熏着了女儿,一壁又担心她被后厨的粗人冒犯,便让畹君到廊檐下暂候。 刚出到廊下,暴雨便瓢泼地下了起来,畹君被淋了个半湿,狼狈地掏出手帕擦拭鬓角的雨水。 酒楼的伙计见状,便殷勤地请她到大堂坐着,还上了一壶姜茶给她暖身。 大堂进来皆是散座,贵客都是往楼上招呼的。 可即便是散座,摆的也都是黄花梨的桌椅,连桌上的茶盏都是名窑器皿,据说这里一壶清茶都值二两银子。 畹君有些不好意思,那伙计却笑道:“这个时辰客未满座,姑娘就当给我们充人气了。” 其实庆云楼哪里需要她来充人气?畹君知道是伙计好意,连连谢过他,这才挽裙落座。 她倒了碗姜茶出来小口啜饮,目光环视着周围环境,一边暗叹此间饮金馔玉的奢华,一顿饭能抵她一年花用。 心头正感慨着,忽然楼梯上传来一阵笑声。 畹君循声望去,见两个衣着体面的管事引着路下来,几个罗绮珠钗的姑娘紧随其后。中间簇拥着一个华服夫人,那夫人身旁又跟着两个云鬓花颜的少女,正款款走下楼梯。 不消说,这必然是哪家贵族女眷的排场。 畹君垂下眼帘,专心喝着杯里的姜茶,可那楼梯处的笑语不断,隐约听到一道熟悉的女声,令她不由抬眸望上去。 只见那前呼后拥的一群人走下来,后面竟还有一拨人。 同样的几个锦衣婢女打头,簇拥着一位光艳照人的夫人下来,那夫人身旁的少女月眉星眸,赫然是时家的三姑娘时雪莹。 畹君吃了一惊,再看向跟在时雪莹身后之人,云头缎靴,绯色虎豹补窄袖袍,腰系玉带,举止间那段潇洒风姿,还没瞧见脸她便认出那就是时璲。 畹君心里顿时一慌,他的过人目力她是领教过的,在这种场合撞上真不知该如何收场。当下不作多想,赶忙在时璲下到大堂之前避了出去。 外头正风雨大作,刮得廊檐下的红纱灯笼噼啪作响,瓢泼的雨雾迎面洒下来,方晾干的衣袖裙摆顷刻间又湿透了。 在一片急雨乱声中,她隐约听到一个夫人的声音:“……雨这么大,璲儿你送郡王妃和两位小姐回府罢。” 误惹檀郎 第17节 时璲说了什么她没听清,那锦绣人群已簇拥着走远了。 畹君立在廊下,雨水兜头罩脸地斜飞过来,被打湿的衣裳紧贴在肌肤上,带着凝滞的刺冷。 她忽然想起上回跟他在雨中的相拥,那已经是大半个月前的事了。 待云娘忙完,回去的路上已经风停雨住。 云娘拎着食盒,喜不自胜地说道:“今儿东吴郡王府的贵人们过来,虽不是他家做东,却给厨下每个人都赏了二两银,出手可真大方!大师傅听说你过生辰,又给装了八样新菜让娘带回去。今晚你们姐妹俩也尝尝贵人们吃的好东西!” 畹君心不在焉地听母亲说话。 她大概猜出了是怎么回事。 翌日回到谢府,她问谢四娘:“你知道时家在跟东吴郡王府上议亲吗?” 谢四娘大惊,道:“时二爷告诉你的?” 畹君摇摇头,时璲怎么可能会跟她说。 “端午那天之后我就没见过他了。” 不知为何,她不愿同谢四娘分享跟时璲雨中共乘一骑的事,遂略去不提。 谢四娘焦躁地走来走去:“明天你跟我去一趟侯府。” 畹君不愿意。 人家那头才刚相看完,她就这么急不可耐地去打探消息,存的什么心思岂不是昭然若揭? “我说了要按我的节奏来。” 谢四娘狐疑地看着她:“你到底行不行?” 畹君转眸瞥她,微翘的眼尾带出一丝不悦:“四姑娘若是信不过我的话,那还是趁早去跟时二爷说清楚,免得误会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谢四娘冷冷一笑。 这谢畹君是拿住了她的所求,还敢反客为主威胁她了。 这误会回不了头,她也不想回头。 “那就按你说的来。” 说罢,犹不放心地在畹君耳边道,“你最好把这事给我办成了。否则我的手段你是知道的。” 畹君垂着眸没说话。 看来不管事情成与不成,这金陵她都是待不下去了。 “先付二百两。”她决定趁还有话语权时多要些好处。 “什么?”谢四娘愕然。 “知府千金不是那么好扮的。”畹君不紧不慢道,“我太穷酸,怎么入时二爷的法眼?” 她又得了二百两。 这次是银票,谢四娘找她大哥谢惟良要的。 畹君不喜欢银票,经历过那场失火后,她觉得这轻飘飘的两张纸太脆弱了,不如真金白银来得牢靠。 可是太多的银子不好藏,还有被她娘发现的风险。 畹君拿出二十两裁了几套好料子的衣裳,余下的全锁进了她的私库里头。 等下次再见到时璲已是七月了。 宣平侯府交游广阔,正逢七月初七是乞巧节,时雪莹给交好的贵女下了帖子,请她们到府中祈福斗巧。 谢家的三四五姑娘都是及了笄的年纪,自然也在受邀之列。 谢四娘人前与畹君形影不离,这回也要带上她一起去侯府。当然所为何事,只有她们两个心知肚明。 谢三娘和谢五娘亦是眼高于顶的大小姐,对畹君这个西席不屑一顾,更不知谢四娘何故转了性子,待一个西席如此亲密。 当下那二人携手共乘一辆马车,留谢四娘与畹君乘另一辆马车出门。 畹君跟那谢四娘本也无话可说,上了马车只管闭目养神。 谁知谢四娘倒主动跟她说话:“我看你的女红做得极好,今日去侯府,少不得跟她们比试针线,你能不能帮我夺个魁首?” 针线于畹君而言是谋生之道,而这些千金小姐穿针斗巧,不过是为了闺中名声好听罢了,技艺自然不能跟她相提并论。 畹君道:“这有何难?只是四姑娘平日女红如何,三姑娘和五姑娘是知道的。若是落下作弊的声名,反而不美。” 谢四娘不以为然道:“她们就是知道,也不能揭发我。” 她悄悄告诉畹君,时雪莹这次也邀请了东吴郡王府的两位小姐。侯府拒了谢家,转头去跟东吴郡王府议亲,三娘和五娘也憋着一股气,自然巴不得能在宴会上压过郡王府的风头。 东吴郡王府的两位小姐姓韦,两人在家中分别行五行六,与时璲议亲的那位则是郡王妃所出的韦五娘。 谢四娘和时璲的传言众人皆有耳闻,而眼下时家又在跟韦家说亲,难免韦谢二人会有些不对付。因此时雪莹这场乞巧宴几乎座无虚席,各府的千金都心照不宣地来看好戏。 谢家姑娘一进时雪莹的漱冰斋,那韦五娘立刻投过来打量的目光,而谢四娘高抬着下巴,连眼神都不回一个。 闺阁姑娘设宴,无非是摆些当季的菱藕瓜果、荤素点心,大家坐在一处吃茶谈天。 偏偏时雪莹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特意将韦谢两人安排在相对的位置。 畹君便坐在了谢四娘身旁。 除了时、谢、韦三家的姑娘,在场还有十多个面生的少女。畹君不认得她们,她们自然也不认得她。 虽然众人是来看韦谢二人的热闹的,可畹君一出场便吸引了姑娘们的目光。 她穿一身紫绫衫、白湘裙,眉目之姿丰容冶丽,衣袂翩跹从容闲雅,非但谢家姐妹在她身侧如山茶衬牡丹,连漱冰斋的众芳都被比了下去。 “这是谁呀?” “怎么以前从来没见过?” 听到众人的窃窃私语,时雪莹推了时问蕊一把:“你的表姐,你自己介绍。” 时问蕊也惊讶地盯着畹君,根本不知道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更不知她何时变得如此光鲜漂亮,做她的表妹倒好像没那么丢人了。 问蕊起身将畹君介绍给众人,听说是三房的亲戚,小姐们顿时失去了兴趣,纷纷将注意重新移回韦谢二人身上。 畹君也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韦五娘。 那日在庆云楼没看真切,近前相对才发觉韦五娘也是个美人。 她的美是恬静清雅的柔美,虽跟谢四娘不对付,却仍举止得宜,不像谢四娘那般目中无人,在涵养上更胜之一筹。 韦五娘此刻正跟时雪莹手挽手说悄悄话。 时雪莹和谢四娘虽是表姐妹,可两人年纪与家境相当,又常往来,难免会生出些比较的心思。 因此席上她乐得抬举韦五娘,好借机杀杀谢四娘的威风。 “五娘,上回在庆云楼你们吃得可还好?”时雪莹率先开口,“后来回去的路上雨那么大,没耽搁你们吧?” 韦五娘笑道:“有你二哥开路护送,能耽搁到哪里去?还没多谢伯母做东请客呢,今儿出门前我娘还一直念叨,说改日请你们到家里听戏。” 众女听这两人亲热地交谈,显见是两府好事将近;再一看谢四娘的脸色,都快黑成了锅底。 畹君虽乐见谢四娘吃瘪,可不知为何,她心里也不大痛快。 时问蕊唯恐天下不乱,睃着谢四娘笑道:“大伯娘那回请客,二哥哥也去了?那应该是相看宴了吧。我还以为二哥哥会跟四表姐议亲呢,毕竟前些时候那流言传得……” “扑哧——” 有人忍不住笑了出来。 韦五娘脸上染着淡淡红晕,神色却不太高兴。 毕竟被人当面提起议亲对象和旁人的绯闻,恐怕没有人会喜欢。 谢四娘更是直接翻了脸,吊着柳叶眉对时雪莹道:“三娘,你们家就是这种规矩?难怪姑祖母不喜欢三房的人,谁能受得了碎嘴的长舌妇!” 时雪莹的脸色也有些不好,毕竟问蕊的话把她哥哥也卷了进去。看别人的热闹,何必牵扯自家人? 她素来不大把这个堂妹放在眼里,只是当着外人的面不好训斥她,便开口打了个圆场,把这一节揭了过去。 谢四娘犹不解气,在后面的闲谈里,只要时问蕊一开口,她总要夹枪带棒地刺上几句。 时问蕊起先忍着,后来谢四娘越说越过分,拐弯抹角地骂她是破落户的女儿。 时问蕊忍无可忍,“噌”地一下站起来,指着谢四娘道:“你高贵!你堂堂千金大小姐,怎么做出造谣我二哥哥的事,不知廉耻!” “造谣?” “那些传言难道是假的?” 姑娘们七嘴八舌地炸开了锅。 时问蕊义愤填膺道:“可不是!我二哥哥跟她大哥水火不容,怎么可能转头就对她一见钟情!” “七娘,别乱说话!”时雪莹忙开口喝止。 可她的声音淹没在姑娘们的询问声中: “怎么回事?” “你们两家不是很要好吗?” 时问蕊正在气头上,便把原委一股脑地倒了出来: 原来今年正月,那谢惟良欺辱良家时正撞上金陵卫巡城,当值卫兵便把他抓起来关了一夜。 谢惟良出来之后准备收拾那人,正好打听到那人是时璲的手下,便去找他要人。 可时璲非但没有给这位表兄面子,还强硬地护住了手下的卫兵,并放言除暴安良就是金陵卫的职责,让谢大公子不服就去弹劾他。 谢惟良在金陵一贯是横着走,没想到时璲刚回来就让他吃了个闷亏,两人从此便不对付起来。 众人听罢,连带着看谢家姑娘的眼神都鄙夷起来。 畹君更是咬牙,有这么一桩前情也不告诉她,早知道还得多要五百两银子! 谢四娘家丑被曝,顿时气得发抖,瞪着时雪莹道:“三娘,你管不管?” 时雪莹上前一巴掌打在时问蕊脸上,呵斥道:“不会说话你就滚,时谢两家好得很,用不着你在这挑拨是非!” 时问蕊不防当众挨了一巴掌,脸上顿时挂不住,哭着要回秋云院去。 畹君在这席中亦如坐针毡,见状便以去给郑姨妈请安为由,跟着问蕊一同离开了漱冰斋。 误惹檀郎 第18节 【作者有话说】 本期榜单(6.12~6.18)更新计划: 这周日更,祝大家阅读愉快[摸头] 第16章 双丝网 ◎时璲低头在她的掌心吻了一下。◎ 七月正是淡远明净、风露宜人的时节。 不止女眷相聚,时家的少爷们亦在园中煮茶论道。 宣平侯府人丁不算兴盛,除了世子已成家外,余下的五位公子都未娶亲。 世子时琮与二公子时璲乃长房所出,时家三郎、四郎和六郎则是二房的公子,而三房仅一独子时瑜。 时瑜因自幼丧母、养在二房太太膝下的缘故,跟堂兄弟们关系甚佳。 这厢众人正说起秋闱之事,时瑜却瞥见远处游廊边走过两个少女,一个是他妹妹问蕊,另一个…… 他不顾时三爷还在侃侃而谈,拔足便追了出去。 少爷们吃了一惊,循着时瑜奔去的方向望去,只见曲折游廊的花木间掩映着两个少女的背影。 “那是谁?”时三爷道。 “好像是七娘。” “我问的是七娘旁边的那个姑娘。” 时六爷挤挤眼,意味深长地说道:“这还用问,三娘今天不是请客么?听说彭家姑娘也来了,五哥肯定是去追她了。” 时四爷摸着下巴道:“不对吧,五郎虽然跟彭家姑娘定了亲,可我记得他好像已经心有所属了,我看是他那心上人来了。” 他见时璲的眼神也望向那边,便拍了拍时璲的肩膀道:“二哥,你知不知道咱们家五郎还是个痴情种,他去年腊月为了个姑娘黯然伤神,连文章都不做了!嘶,是为了谁来着……” 时璲坐在席间一言不发,目光紧随着那道纤秀的背影。 只见时瑜已经追了上去,那两个姑娘应声回头。花木葱茏挡住了少女的脸,可他目力何等惊人,一眼就认出了她。 畹君愕然地看着追上来的时瑜,没想到会在这里撞上他。 时问蕊隐约知道这两人之间的事,下意识道:“哥……” “你先回去。”时瑜不耐烦地打发她走。 “你也欺负我!” 时问蕊气得跺脚,转身跑开了。 见问蕊离去,廊道只剩彼此二人相对,畹君神色一冷,掉头就走。 “畹君妹妹!”时瑜忙一把攥住她的手腕。 畹君忙挣开他的抓握,恼怒地说道:“放手!五表哥这是想干什么?” 时瑜松开了手,眼睛却痴痴地看着她:“畹君妹妹,我端午那天看到你在谢家的彩棚,你……” “我在他们府上当西席。”畹君冷冷道。 “谢府不是个好去处,”时瑜犹豫着开口,“畹君妹妹,你还是辞了这份差事吧。” 畹君有些好笑地看着他:“辞了谢家,我上哪去找五两银子一个月的差事,你给我么?” 时瑜欲言又止。他还没成家立业,平日花用还靠府里给的月例。 畹君冷笑一声,迈步欲走。 “畹君!”时瑜又唤住她,“你等我两个月。家里请了大儒来给我捉题,秋闱我一定能考上举人。到时你跟了我,你家的一应支出都由我来负责。” “怎么个跟法?”畹君扬了扬眉,“你聘我当正经奶奶?” 时瑜有些难堪:“我……家里刚给我跟彭家的姑娘定了亲。可是我待你终归是跟别人不同的,我心里只有你一个。” 畹君目光灼灼地盯着他:“那好,你去退了彭家的亲,娶我。” 时瑜大惊:“这怎么成?都写过了婚书,再退亲两家要撕破脸的。” 畹君微怔,难怪谢四娘那么有恃无恐地骗婚,原来是吃准了时谢两家不会撕破脸。 时瑜见她没说话,以为她态度松动,忙趁热打铁道:“不过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五表哥,我今天跟你把话说明白了。” 畹君打断他的话音,郑重其事道,“从前是我没有自知之明,我是高攀不上你们侯府,可也没有落魄到给人做小的地步。你既然已经说了亲,就不该来打扰我,这样对我、对你的未婚妻,都很不公平!” 时瑜看着她决绝的神情,眉如冷刀眼如霜,偏偏锐艳得让人挪不开眼。 他一时间怔忪不已,想起旧时她言笑晏晏的模样,那似乎遥远得像很久以前了。 就因为一个名分,要跟他生分至此么? 他压低了嗓音,近乎恳求道:“畹君妹妹,除了、除了正妻这个名分,我的人、我的心,都是你的!你知道的,我不可能反抗家里的安排……” 畹君自嘲一笑,道:“可我要的就是正妻这个名分呢?我要爱,更要尊重。你那自以为是的深情,对我一点用都没有。” 说罢,她不再理会时瑜,只想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走出好远,还遥遥见到他立在原地。 时瑜来找她之事,问蕊肯定回去跟郑姨妈说了。到了秋云院,少不得被郑姨妈一顿冷嘲热讽。 畹君不想去受这个气,便歇了往秋云院去的念头。 待要回时雪莹的漱冰斋,她又不是正经来做客的。来这一趟侯府,其实是为了时璲,可她又上哪偶遇时璲去? 她忽然觉得侯府虽大,自己倒真有些不知该何去何从了。 茫然之间,竟又走到了跟时璲初见的那处水榭。 其时满园芙蕖已败,徒留一池残荷枯叶,再无可看之景。 畹君倚栏而坐,双手攀着白石栏杆,下巴抵在手背上,眼望着那池七零八落的枯荷,心中竟感到了几分萧瑟,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你不高兴?” 有人自后头走过来,双手撑着她身旁的栏杆,眼神望进碧清的池面。 畹君的目光滑过从身侧那只修长如玉的手,一路仰望上去,只能看到来人的鼻子又直又挺,长眉凝拢,可见不高兴的人是他。 而她么……确切地讲,见到时璲的那一刻,她发觉自己不是不高兴,是委屈。 畹君别过脸去不看他,也不应声。 “为了五郎?”时璲又道。 他莫名想起端午那日在阁楼上,她说想嫁给温柔体贴的夫君,最好是读书人。莫非说的就是五郎? 没等畹君反应过来,他便淡淡笑道:“五郎已经定了彭家的姑娘,你还跟他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说是笑,那笑里又有几分不悦。 畹君乜他一眼,有时真觉得这时二爷无处不在,怎么她跟时瑜拉扯的事他又知道了? 她不甘示弱道:“五表哥说了亲,二爷不也是么?还上赶着过来纠缠我,成何体统?” “我?”时璲微微扬起了眉毛。 畹君盯着他,莫名有点委屈:“那天我也在庆云楼。” 只是他当护花使者的时候,她狼狈地躲在檐下淋雨。 那天? 时璲略一回想才反应过来,唇角的笑意渐渐淡了。 那天母亲火急火燎地把他从衙门叫走,到了庆云楼才知道是一场相看宴。 原本对这种事他是无所谓的,毕竟家里把他调回金陵,就是为了给他说亲。 可被她这么委委屈屈地指摘,他竟鬼使神差地朝她解释道:“那是我母亲的意思,不是我的意思。” 畹君心里沉了一沉。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谁的意思又有什么区别? “那你的意思呢?” 问出这话,她心里也没底。 方才在漱冰斋见到韦五娘,那是个清丽脱俗的少女,家世又好,且颇有涵养,时璲就算喜欢她也是再正常不过。 她忐忑地等着他的回答。 “韦姑娘……很好。”他审慎地开口,“我娘肯定很喜欢。” 畹君撇了撇嘴。 他喜欢就他喜欢嘛,干嘛扯侯夫人的旗。 她怏怏不乐地盯着面前的石栏雕花,余光瞥见他搭着栏杆的手朝她移了寸许。 眼见那指尖就要搭上她的手,她嗖地一下将手收进了袖中。 那瘦长匀称的手指顿了顿,无奈地收了回去。 默了半晌,畹君又道:“韦姑娘就在漱冰斋,你不去找她,来这里扰人清静干什么?” 时璲垂眸看着她那微微撅起的红唇,忽然一挑眉:“你这是在……兴师问罪?” 畹君才不认:“我有什么好问罪的?” 她慢回秋波斜乜他一眼,“你又不是我的谁。” 时璲没说话,举目望向那一池残荷。 畹君好半天没等到他的回应,心里渐渐没了底,不由悄悄抬眸瞄了他一眼。 未想正对上他望下来目光,她忙别开了眼,脸上却不免添了几分被抓包的沮丧,粉面含嗔,雪腮微鼓,一副分外委屈的模样。 时璲忍俊不禁,手指在她唇瓣上虚虚一点:“别不高兴了,这小嘴撅得都能挂油壶了。” 畹君忙抿起了嘴,可是心里却越想越气,势必要扳回一城:“我又不是为了你不高兴。” 误惹檀郎 第19节 “哦?” 时璲微微挑眉看着她。 对上他探究的目光,她慢慢道:“我那日在庆云楼,也是去相看。” 瞧见他眼底浮起的错愕之色,畹君心中暗喜,脸上却没带出半分,而是极幽怨地看了他一眼,咬唇道:“那个人,太太很满意,可是我不喜欢。” 说罢,不等时璲反应,她先提着裙子跑出了水榭。 可是—— 她没料到自己的裙摆太长,足尖踩到了裙边,整个人猛地向前一扑,摔倒在碎石小径上。 身后有人赶上前将她搀扶起来。 他忍着笑道:“你怎么……走路都能摔呢?” 畹君先感受到的不是火辣辣的疼,而是欲哭无泪的心碎。 她应该衣袂飘飘地离开他的视野,让那忧伤悱恻的一幕深深烙印在他心里,而不是这么狼狈地趴在地上。 招他耻笑不说,方才酝酿的情绪都前功尽弃了! 她低头看了看掌心,雪白的手心上一片刺目的黑与红,是碎石伴着破皮渗出的血,火辣辣地疼,手肘也疼,膝盖也疼。 时璲扶着她,问道:“能不能走?” 没等她回答,他已经轻而易举地把她打横抱了起来,阔步走回水榭,在石桌边将她放了下去。 “鹤风!” 时璲叫了一声,那小厮立马奔了过来。 他一个眼神落在畹君身上,鹤风便立刻会意退了下去。 时璲挨着她坐下来,有些费解又有些好笑:“摔到哪里了,给我看看。” 畹君低着头,默不作声地将掌心摊开给他看。碎石混着破皮的血迹,在那纤白的柔荑上分外刺眼。 时璲“嘶”了一声,这在他看来其实是小伤,只是落在这么细嫩的一双手上,多少还是有些受罪。 畹君想抽回手,却被他紧紧捉着动弹不得。 她耻于把伤口呈现在人前,尤其让他看到自己如此狼狈的一面,因此将头埋得更低了。 不多时,鹤风去而复返,端上一盆温水、一个放着丝绢膏药的红木托盘,又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时璲伸手试了试银盆里的水温。 “有点痛,你得忍忍。” 畹君不怕痛。 刚家道中落那几年,因为性子娇惯她没少挨云娘打。 可是当她的手被捉着放进温水里的时候,还是忍不住痛得一颤。 时璲很快地冲掉了她伤口上的碎石末,托着她的手背,用白绢轻轻地拭干水渍。 他的手修长有力,几乎将她整只手包了进去。 掌心刺辣的痛与手背那玉骨般温凉的触感交织在一起,便是痛里也带着几分缠绵了。 畹君忍不住拿眼觑他,时璲正低眉垂目,拿着药膏往她手心抹。 秋日下午的阳光柔柔地洒在他脸上,连乌浓的睫羽都蒙上了一层淡金。这一刻,他仿佛不是那个高不可攀的时二公子,而是一个温柔可亲的邻家哥哥。 察觉到她的目光,时璲没抬头,只是向她解释:“这是宫里常用的玉红膏,抹上之后伤口好得更快,而且不会留疤。” 他取过一卷白绢,细致地将她的手掌包缠起来。 清理过的伤手疼痛减轻了许多,畹君忍不住问道:“你处理伤口怎么这么熟练?” 时璲笑道:“上过沙场的人都是半个军医。” 畹君睁大眼睛看他。 她知道他曾经戍守塞北,可是“沙场”对于在繁华金陵长大的她而言,实在是个遥远得无法想象的场面。 她呆滞的反应在时璲的预料之中。 他又捉过她另一只手上药,一边闲谈似的开口: “很多人都说我是到塞北镀金,回来就当上了正四品指挥佥事。其实真到了战场,冲锋陷阵,我们这样的勋贵子弟要冲在最前面。你不上,手下的士兵怎么上?最惨烈的一次,手下三百人全军覆没,是援兵营的人把我从死人堆里挖出来的。” 畹君心里一抖。 “刀枪无眼,不管你是贵是贱。功勋是用人命和运气堆出来的。” 说罢,他又没头没脑地补充了一句,“这话不用跟你爹说。” 畹君忽然明白过来,说他到塞北镀金的人指定是谢知府。 她垂下眼帘,好半天没说话。 时*璲替她包扎好伤口,余光瞥到她眼尾的那粒朱砂痣,莫名想起在慈育堂那夜,那双濛着水光的泪眼。 他心念一动,伸手捻起她的下巴,果见那双半勾杏眼里蓄了一泓秋水,欲坠不坠地悬在眼角。 “哭什么。”他腾出一只手欲揩掉那泪花。 畹君偏头避开了他的手,用力将泪水眨回了眼睛里。 “没有哭。”她带着浓重的鼻音道,“是疼的。” 她的手在他掌心里微微颤抖。 时璲垂下眼眸看着那裹着白绢的伤手,忽然拉起那只纤纤素手,低头在她的掌心吻了一下。 那吻是如此炽热,隔着层层白绢,一路烧到她心里去了。 第17章 千千结 ◎畹君长睫微颤,望着那骤然靠近的俊脸——◎ 时家和东吴郡王府上议亲的事无疾而终。 听说侯夫人陆氏备了重礼到郡王府道歉,还险些吃了闭门羹。 消息传到谢府,谢四娘乐得合不拢嘴,简直要将畹君奉为上宾:“你果真有本事,你怎么做到的?” 她怎么做到的? 畹君也茫然。 她只记得那天时璲帮她包好伤口,又叫了轿子把她送回谢府。 轿帘放下了她才想起来,忙从袖中取出一个香囊,那是提前做好了准备送给他的。 重碧色的暗花绸,绣的是仙鹤出云纹,打的是松花色梅花络子。 于畹君而言,工夫还在其次,最要紧的是里面填的香料药材,整整花了她十八两银子。 时璲接过香囊一看,一扬眉道:“怎么不送个颜色艳丽些,绣并蒂芙蓉的?” 畹君酸溜溜道:“怕影响你说亲。” 时璲又看了看那香囊,忽然道:“这不是你做的罢?” 畹君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他见过谢四娘做的香囊,而她的针线太好,反倒让他以为是找人做的。 这种事又不好解释,她只好囫囵道:“心意是一样的。” 他正立在轿边,闻言微微探身进来,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问:“什么心意?” 轿厢内的光线有些暗,更显得那双清熠乌眸亮得摄人,仿佛要透过她的眼睛看进她的心。 畹君垂下眼睫,犹作镇定道:“谢时二爷端午那日相救之恩的心意。” 时璲微微挑眉,却没有说话,抬手放下了轿帘。 畹君至今也没想明白,究竟是哪句话让他改变主意,叫停了郡王府的亲事? 不过对着谢四娘她另有说辞。 “苦肉计。”她将包着白绢的双手给谢四娘看,“二百两。” “你!”谢四娘秀目一瞪。 饶是再不忿,这遭畹君真叫她心服口服。 谢四娘让人兑了二百两银票给她。 畹君得了银子,头一件事是去成衣铺买了两条裙子给妹妹。 佩兰穿上新裙子兴奋得直转圈,云娘却埋怨她浪费钱。 畹君不高兴了:“小姑娘就该穿花裙子,我那时没钱买就算了,现在何必还让佩兰吃这个苦?我给我妹妹买,又不花你的银子。” 云娘道:“你这是怨你娘让你吃苦了?我一个寡妇拖着你们两姐妹,能把你们养大不容易!你现在是翅膀硬了,看不上你娘了是吧?” 畹君一噎,她又没有这个意思,想让云娘夸她一句怎么就那么难呢? 话不投机半句多,她转身收拾了东西要出门。 “干什么去?”云娘在后面追问。 “回谢府去!” 畹君甩下一句话,头也不回地出了家门。 出了巷口,街上飘着焚香的烟气。 畹君忆起今日是中元,便没急着回谢府,而是到街上买了两条熏肉、一打纸烛香油,往平安巷周茹家里去了。 到了巷尾那间大杂院,门口的白幡早撤了下去,家家户户门前烟气缭绕,都在这日祭拜先祖。 一个浓眉大眼的青年正坐在周茹家门口劈柴,见到畹君过来,不由朝她瞅了两眼。 畹君也没见过这人,不免犹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 踟蹰间周茹从里头走了出来,见了畹君,亲亲热热地上前挽住她,又给她介绍那青年: 误惹檀郎 第20节 原来那青年正是周茹的未婚夫,平时在对街的鞣皮坊当学徒,大家都喊他方二。 给方二介绍畹君时,却省了周茂的那段因果,只说畹君是她的一位旧友。 畹君心下感激她的体贴,朝方二点点头,便随着周茹进了屋。 周婆婆见畹君来了,忙着到灶下热菜给她吃。 看着周婆婆为她忙前忙后,畹君倒怪不好意思的。 只是她跟云娘闹脾气,中饭没吃就出了门,当下确实有些饥肠辘辘,便由着周婆婆去了。 她到周茂的灵前上了炷香,正好饭菜热上来,周茹便陪着她到桌边用饭。 那菜式颇简素,一碟熏鱼,一碟酱瓜,一碟糟茄子。 周茹有些不好意思道:“我们家吃得比较简单,畹君姐姐不要嫌弃才好。” 畹君连忙摆手:“是我叨扰在先,怎么还敢嫌弃。” 话虽如此,这菜馔的滋味比起她娘做的还是差远了。 云娘有一手好厨艺,便是最困顿那会儿,也能把简单的食材做得鲜美可口,把她们两姐妹喂得白白嫩嫩。 畹君一边没滋没味地吃着,一边听着外头的劈柴声,有些不安道:“要不要叫方大哥进来用饭?” “他吃过了。” 说起方二,周茹眼里又有了光彩,“多亏他平时过来帮忙劈柴担水,否则我和奶奶还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告诉畹君,方二也是个孤儿,十岁就到鞣皮坊当学徒。他那时经常被附近的孩子欺负,是周茂帮他出了一次头才没人再欺负他。两家就此有了来往,她和方二也算是青梅竹马、两情相悦。 畹君听罢不由有些羡慕。 她小时候也有个一起长大的邻家哥哥,后来父亲亡故,母亲带她从江浦县搬到金陵城里,就再也没有对方的音讯了。 刚搬来那会儿,云娘一个美貌寡妇带着俩女儿,邻居都防她防得要紧,家里的男人不许跟云娘说话,小孩不许跟畹君说话。 畹君孤单单地长大,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还险些被她娘许给老男人当继室。 她倒真羡慕周茹和方二这种纯真的感情。 再一想她的那两朵桃花…… 一朵死缠烂打还一毛不拔;另一朵倒是大方得很,可那是她骗来的。 要是他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恐怕再也不会理睬她了吧? 畹君幽幽叹了口气,心中泛起的却不止是不安,更有几分似有还无的怅然若失。 到七月底,白日里天气还濡热得很。午后下过一场小雨,北向的窗户拂来微凉秋风。 谢四娘坐在窗边吃冰乳酪,一边斜眼看畹君:“你拿了我那么多银子,究竟何时能让时二爷上门提亲?” 畹君正好跟她算账:“提亲又不是两个人的事。你大哥跟他有过节,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 谢四娘满不在乎道:“那算什么过节?说起来,还是时二爷的不对,自家亲戚的面子都不给。我大哥跌了份,难道他脸上就有光?我们谢家又不是配不上他,我祖父年底要升任户部尚书了,他凭什么看不上谢家!” 畹君腹诽:你们一家的人品都令人不敢恭维,谁想跟你们结亲? 她犹犹豫豫地劝道:“君若无情我便休,四姑娘何必非得嫁给时二爷?横竖你祖父年底当了尚书,求亲的人还不得踏破门槛。” “我还就非他不可了。”谢四娘冷笑着斜乜她,“你可别动什么不该有的心思。我告诉你,我的事要是不成,你得照数把我那五百两吐出来!” 畹君不说话了。 过了几天,她正在给谢家两位小姐开蒙,忽见谢四娘的丫鬟在门外朝她招手。 畹君忙走出去道:“什么事?” 那丫鬟急急拉她往谢四娘院里去:“外头有人找,也不报名号,只说四小姐知道他是谁。小姐现在正急传姑娘呢。” 回到院里,见谢四娘的乳兄李二正站在廊下回话。 畹君便上前问李二那人的形容。 “高个子,长眉杏眼,话不多,有点傲气。” 她一听便知是鹤风来了。 她忙进屋换了套衣服,随着李二出了后门,果见鹤风站在后巷候着,身旁还停着一辆平顶马车。 见到畹君,鹤风收起了一贯的倨傲,颇客气地说道:“谢姑娘,不知当下可否有空?我们爷请姑娘走一趟。” 畹君依言上了马车,心里却有些稀奇。 这还是时璲头一回找上门,也不知所为何事? 她忽然有些忐忑。 那马车走了约莫半个时辰才停下。 畹君被鹤风扶着下了马车,打眼望去,面前是一片朗阔的前庭,左右两侧蹲着两只威风凛凛的石狮子。石狮子后面是一道三间三架的门楼,红底匾额上用金字提着“金陵府库”。 畹君一愣,时璲把她叫到这里来干什么? 她视线一转,随即看到树下那卓然而立的时璲,穿的还是一身荔枝红,袍服在秋光下闪着碎金的光芒,有种叫人挪不开眼的倜傥风仪。 鹤风紧赶几步走到他面前。 时璲从袖中取出一张钞纸递过去,鹤风便拿着匆匆进了府库的大门。 畹君慢吞吞地走过去,立在离他数步远的地方。正午的日光照在她发顶,有一点发烫。 “手给我。”时璲道。 “干什么?” “看看好了没有。” 畹君只好递出一只手。 时璲捻着她的手心看了看,上面的血痂已经脱落,长了层粉色的嫩肉。 他握住她的手,一把将她拉进树荫底下:“站那么远做什么?” 畹君被他一拽,险些撞到他胸膛上。 她想将手抽出来,却被他紧紧攥着挣脱不得。手心温热的肌肤相贴,不知为何令她想起掌心那个吻,面上便有些不自在。 她也不看他,只望着府库门前的石狮子道:“二爷找我有什么事?” “二爷?”时璲攥着她的手紧了一紧,“你对五郎一口一个表哥,怎么到我这就是生分的‘二爷’?” 畹君纳罕地瞟他一眼,这人计较这个干什么? 她管时瑜叫“表哥”因为她是三房的亲戚。只是那天没注意,在时璲面前也说了“五表哥”。 当下只好找补道:“毕竟是经常往来的亲戚……二爷回来得晚,头一回见面又那么凶,我哪敢喊你‘表哥’?” 时璲用探究的目光看着她:“你和五郎,很熟?” 岂止是很熟。 畹君心里突突地跳,一边思索一边道:“也不是很熟。只是他对我有些……一厢情愿。不过我们已经说开了,他以后不会再来打扰我。二爷今后也不要在五表哥面前提我才好。” 时璲居高临下地望着她清艳的脸庞。 秋日透过木叶的间隙,细亮的光斑洒在那张芙蓉面上,衬得眉愈翠,颊愈润,唇愈艳。 这般动人清姿,五郎会对她一厢情愿一点儿也不奇怪。 可是他心里却不大痛快。 时璲唇角一抿,别开了眼神。 鹤风已经从门里出来,拿着两张银票递上前,又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时璲指间夹着银票,转手送到她面前:“给你的。” “给我?”畹君一愣。 “你不是说要真金白银么?”他说道,“这是我这个月的俸银,正好顺路取了给你。” 哪里顺路了?她可是坐了半个时辰马车才赶到这里。 畹君一面腹诽,一面接过银票细看,一张三十两,一张五十两,宝源钱庄的票款。 她忍不住感叹道:“这么多!” 时璲轻咳一声,道:“我领两份俸禄的。除了金陵的指挥佥事,还有一份边军宣武将军的俸银。” 白得八十两,够抵她家两年的花用了。 畹君忍不住弯起嘴角,连声音都透出了欢悦:“怎么突然想起要给我银子?” 时璲望着她眼底粲然的笑意,也不由微微一笑:“心意罢了。” 畹君一挑眉,探身过来学他那天的语气,悄声道:“什么心意?” 时璲被骤然近前的幽芬逼得微微后仰,仍能感到她发丝拂过他下颏的轻痒。 他不动声色道:“谢慈育堂那日相救之恩的心意。” 畹君微怔,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对他有什么相救之恩,时璲便身形一动,反将她堵在了他和树干之间。 他居高临下地望着她,贴得那么近,呼出的热气拂得她额发微动。 “你那天还没回答我,给你防身的弩箭,怎么拿去给我用了?” 畹君抬眸看他。 对上那双长而窄的眼睛,半垂的睫毛挡住了乌深的瞳仁。她看不清他的眸光,却清楚自己的一呼一吸都落在他眼里。 她垂下眼睫避开他的注视,目光却落到那张薄俊红润的唇上。 只要她勾住他的脖子,踮起脚——就能吻上去。 不行,还没到那个时候。 畹君强压下这个念头。 “在那种关头,救二爷就是救我自己。” 她心不在焉地回答道。 时璲显然不满意这个回答。 误惹檀郎 第21节 他眉心攒起,又问道:“那天在庆云楼,你在和谁家相看?” 畹君飞快觑了他一眼。 那是她编的,她根本不认得几家权贵,要她怎么说? “这不关时二爷的事吧。” “不关我的事?”时璲冷笑,“我的事你染指了,礼尚往来,我问一句都不行?” 畹君装傻:“我染指什么了?” “韦家。”时璲不跟她打太极了,“我不跟韦家议亲。你也别……” “可我总要嫁人的。” 畹君打断了他的话。 时璲眸光一深,忽然将她按在树干上。 粗糙的树皮隔着一层薄衫刮擦着畹君的肩背,她来不及呼痛,下巴就被他捏了起来。 畹君长睫微颤,望着那骤然靠近的俊脸—— 他低头吻了下来。 【作者有话说】 时璲:直接给银子感觉怪怪的,还是上交工资吧。 第18章 感君怜 ◎“我脾气急,你别往心里去。”◎ “我不是你,我做不了主。”畹君飞快地说道,“我的婚事是父兄说了算。” 时璲的吻堪堪停在她唇边寸许。 他顿了一瞬,又好似有半生之久。 畹君闭着眼,紧张地等待那将落未落的的吻。 下巴的钳制忽然松开了,面前的阴影骤然撤去,光斑重新洒下来,映得薄薄的眼皮发红。 畹君睁开眼,面前空荡荡的,他已经转身离开了。 在她的意料之内,可是心里莫名地空落。 她背靠着树干,眼望着那道红色身影步履生风、没有半分犹豫,跨上骏马便疾驰而去。 鹤风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谢姑娘,小的送你回去吧。” 畹君轻轻叹了口气。 毕竟是一千两,哪有那么好挣。她这般安慰自己。 回到谢府,谢四娘竟不在屋里。 丫鬟进来沏茶,放下茶杯时袖口一翻,露出一抹红渍。 畹君向来心细如发,瞧见她手上似裹着麻布,因问道:“你的手怎么了?” 那丫鬟将手藏了藏,低声道:“早上不小心跌了个瓶子,小姐让人打了二十个板子。” 畹君吸了口凉气,虽素知谢四娘御下苛刻,只是跌了个瓶子便打二十板子,实在是过于不近人情了。 她前些日子蹭伤手掌,知道那滋味不好受,便捉了那丫鬟的手过来细看。 只见那双手上缠着层薄布,里头还沁出红渍来,难怪连衣袖都染上了血斑。 畹君见了那情状,刚痊愈的伤处又隐隐作痛起来。她想了想,回到自己屋里,将时璲给她的药膏拿去给那丫鬟。 “这个是宫里用的玉红膏,治擦伤很有效的。”她摊开长了粉肉的手掌给那丫鬟看。 丫鬟受宠若惊,连连推拒:“这么好的东西,婢子怎么承受得起。” “有什么承受不起的。”畹君不爱听这种妄自菲薄的话,“药不就是给人用的么!你这手伤着,还要服侍四姑娘,万一再失手砸个什么,她还不得把你赶出去?” 那丫鬟听了,这才接过药膏,连声谢过她。 畹君见说了这大半天话,谢四娘还不见踪影,便问道:“你们四姑娘哪儿去了?” 那丫鬟道:“姑娘方才回来时没听到么?前头正闹得厉害呢,老爷请了家法要打大少爷,姨娘把小姐叫过去了。” 畹君忙问:“出什么事了?” 丫鬟摇摇头:“婢子也不知道。等小姐回来,姑娘再问吧。” 畹君只得耐着性子等着,心头却在思忖: 谢知府平素纵容溺爱独子,也不知那谢惟良惹了什么了不得的事,竟惹得他老子这般大动干戈。 若这事传到时璲耳朵里,他更不可能跟谢家结亲了。 她思及此处不免烦躁,可又隐隐盼着谢惟良真闯出大祸来,彻底断掉谢四娘嫁给时璲的念想。 不过,不管事情成与不成,她是不可能把钱还给谢四娘的。 畹君摸了摸荷包里的银票,合计着手上已有五百两现银。她得尽快选个新去处,到时神不知鬼不觉地带着母亲和妹妹搬走,谁也别想找到她。 就在这时,谢四娘走进屋里,脸上倒淡淡的没什么表情,不像出了大事的样子。 畹君忙问道:“我听说府台在请家法?发生什么事了?” 谢四娘坐下来喝了盏茶,这才不紧不慢地告诉她: 原来那谢惟良一直捧着个花魁,偏巧前些日子来了个外地人,不知道金陵谢公子的威名,一掷千金把那花魁叫过去作陪。 谢惟良知道后大怒,带着豪奴去找那人算账。那人也是个横着走的纨绔,当下两边冲突起来,谢惟良纵奴伤人,把那人打得当晚就断了气。 谢惟良本不当回事,照旧吃吃喝喝。没想到那人也有些来头,是临安商会会长的独子,他家不肯善罢甘休,直接告到了南直隶提刑司来。 因那人家里在官场中有些关系,处理起来颇棘手;又兼其祖父正在升任尚书的风口浪尖上,闹出这种事情难免会被人攻讦。 因而谢知府大动肝火,请了家法伺候谢惟良。 畹君听说谢惟良摊上了人命官司,面上作出担忧状,假装惋惜地说道:“那怎么办?杀人是要偿命的。” “偿命?”谢四娘吃惊地看着她,“左不过是让大哥收敛着些,这些日子待在家里不要出门便是了。怎么可能给他偿命?什么东西也配!” 她那理所当然的语气令畹君遍体生寒。 往日只听说那谢公子如何纨绔,却没有亲眼见识过。 而今看他摊上人命官司,对方家里还颇有背景,竟也奈何他不得。 她这样的平头百姓,又拿什么跟谢家抗衡呢? 畹君不由打了个冷颤。 窗外秋光明媚,谢四娘奇怪地瞥她一眼:“你冷?” 畹君回过神来,轻轻摇摇头。 谢四娘想起自己的正事:“方才是时二爷找你?他找你做什么?” 畹君提起这个就来气:“四姑娘,你别怨我没本事。我一跟他提起你父兄,他立刻翻脸走人。你想嫁给时二爷,单指望我没用,好歹叫你大哥收敛一点!” 谢四娘的脸立刻沉下来,这才开始抱怨起谢惟良来:“大哥真是害人!要不是他,我的亲事何至于这么艰难!倘若他出息些,我也不用整天看时三娘炫耀她哥哥!” 她想起时雪莹那小人得志的模样,不由暗自咬牙发誓:总有一天她要当上时雪莹的嫂子,把她最引以为豪的谈资抢走! 谢惟良挨了顿打,躺在府里养伤。刚老实了没几日,又闹了一出调戏母婢的丑闻。一时间惹得阖府有些姿色的婢女都人心惶惶。 若论最提心吊胆的莫过于畹君了。 虽然谢四娘保证谢惟良不会动她,可那谢惟良连人都能杀,又如何一定会听他妹子的话。万一他一时兴起占了她便宜,她能找谁说理去? 她愈发觉得自己进的是个魔窟。 好不容易捱到八月十五,终于可以出府归家。 畹君一早离了谢府,买了月饼、花糕、枣栗、板鸭等果食回家,又给云娘十两银子花用。 云娘问起她在谢家的差事,畹君只挑好的说,免得母亲担心。 云娘啧啧叹道:“大家都说谢知府不好,可我看着谢家倒真大方,钱多事少不说,想回家就回,平常人家哪有这种待遇。” 畹君苦笑,转头看见佩兰滴溜着大眼睛望她,便有些没来由的心虚。她朝佩兰眨眨眼,拈起一块花糕塞进妹妹嘴里。 中秋当晚,秦淮河上会放河灯,沿街有花灯夜市,贵族平民都会出街赏灯玩月,也是佩兰难得几次出门的机会。 吃过晚饭,畹君便带着佩兰出了家门,云娘叮嘱她们务必在一更天之前回来。 姐妹俩的心思早就飞到灯市上了,哪里还留心听云娘的嘱咐,胡乱地答应一通。 一路上花灯高悬辉映,照得街面亮如白昼。 除了花灯摊子,沿路还有许多售卖吃食茶点、胭脂香粉、玩器首饰的摊贩货郎,熙熙攘攘,分外热闹。 畹君如今手头阔绰了,妹妹喜欢什么就给她买什么。到秦淮河畔的时候,佩兰手上已经拿了好几盏精巧玲珑的花灯。 佩兰素日体弱,走这一遭已累得不行。 畹君便寻了个食肆摊子坐下,点了碗馄饨给她吃。 “姐姐,你不吃么?”佩兰鼓着腮帮子说道。 畹君拍了她一下:“食不言寝不语,要说多少次?” 佩兰吐了吐舌头,继续埋头吃着热腾腾的馄饨。 畹君百无聊赖地看向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目光忽然定在一处。 那华灯街巷不时走过巡逻的官兵,络绎如织的人群里,她一眼就看到骑在枣红马上的时璲。 他未着官服,身上一袭玄黑色箭袖,在月色花光下非但不显得暗沉,反而熨贴地衬着挺秀的身姿和清隽的俊容。面上的神情虽冷虽淡,却更合了玉刻般的形容,颇有几分月下谪仙的矜贵之气。 她不由微微弯起唇角,可是下一瞬便见他调拨马头往这边过来。时璲是见过佩兰的,让他瞧见她们待在一块儿还得了! 畹君不加思索地远离了佩兰,几步走到旁边的香粉摊上,背对着街面佯装买香粉的客人,只求时璲不要注意到她。 那老板见有客来,扯开了嗓子吆喝道:“姑娘,瞧瞧喜欢什么样的?有茉莉粉、桃花粉、桂花香粉……” 误惹檀郎 第22节 畹君手心捏了把汗,暗恨此人没有眼色。这把声音吆喝起来,是人都要往这边瞧一眼。 果然身后马蹄声停下来,一道清朗的声音悠悠地砸下来:“谢姑娘?” 畹君闭了闭眼,认命地转过身来。 “你怎么在这里?”时璲骑在马上俯视着她,眼神将四周扫了一圈,“你的护卫呢?” 畹君用余光瞥着在不远处吃馄饨的妹妹,心中飞快地想着对策,一面敷衍道:“我自己出来的。” 时璲的脸色一沉,翻身下马走到她面前:“我送你回去。” 她回去了佩兰怎么办? 畹君不愿意:“我不回!” “你一个人在街上太危险了。”时璲斩钉截铁道,“要么我派两个兵卫跟着你。” “有什么危险?”畹君只想赶紧把这尊佛送走,“街上那么多人,你怎么不给他们都送回家去?” 时璲耐着性子给她解释:“还有几个匪徒没有归案,街上热闹却并不安全。听话,早点回去。” 畹君一听,心里也打起鼓来。 她是见过匪徒的凶残的,当下就打算带着佩兰回家。可是时璲在这里,反而碍她的事。 畹君想支走他:“再逛一会儿我就回去。时二爷自去忙吧,别耽误你的公事。” 时璲拧起长眉,一把抓过她的手腕道:“你听不懂么?我说送你回去,现在!” 畹君也急了,甩开他的手道:“你是我什么人,要你多管闲事?我自己会回!” 时璲顿时火起,高声道:“你别这么任性行不行!” 畹君冷不防被他一吼,登时愣在原地。 再抬眸看他时,眼圈已泛起薄红,黑白分明的眼眸蓄着一层盈盈水光。 正好街上有人放孔明灯,明晃晃的金光映进那泓秋水里,越发显出朦胧雾霰般欲说还休的凄迷来。 一旁香粉摊的老板见状,忙凑上来劝道:“官爷,有话好好说,别把小姑娘吓着了。” 时璲一把将她搂过来,旁若无人地给她擦眼泪:“哭什么!” 畹君扭开头,不肯让他碰到自己的脸。 时璲叹了一声,低声道:“你在这里别动,等我一下。” 说罢越过她往街上走去了。 他的马还留在这里,畹君不敢离开,只好远远瞧了佩兰一眼。 佩兰还端坐在馄饨摊上,碗里早吃得干净,正一眨不眨地望向这边。 畹君的泪原是为了装可怜流的,当着妹妹的面她有些不好意思,便悄悄地用袖子擦掉了。 不多时,时璲折返回来,将一个油纸包塞进她手里。油纸包里头裹着刚出炉的栗子糕,正腾腾地冒着香甜热气。 畹君不明所以地望向他。 “吃吧。”他好性子地说道,“吃完就不要哭了,我送你回去。” 畹君愕然。 这样哄小孩的方式他是怎么想出来的? “快趁热吃。”时璲催她,“你不是爱吃么?” 畹君望着那金黄松软的栗子糕,莫名感到了一丝屈辱:“谁说我爱吃了?” 时璲疑惑:“端午那回,你在破庙里掉了个荷包,里面装的都是糕果点心。不爱吃的话,为什么要装一荷包?” 畹君大窘,那本来是准备装给佩兰吃的。 她早该想到落在破庙里,最终都会去到时璲手上。 怕他细究起来,她忙点头认下:“对,是我爱吃。” 说罢拈起一块栗子糕,轻轻咬了一口。 绵软细腻的糕点入口,糯甜的味道在唇齿间化开,甜到她有点不能接受。 她其实不爱吃糕点,也很久没有尝过这么纯粹的甜味。 父亲过世那一年,正巧赶上妹妹出生,家里少了一个人,又多了一个人。可是对于九岁的畹君而言,她同时失去了父亲和母亲的爱。 那时她还是个脾气娇惯的小姑娘,嚷着要吃松糕,母亲照顾妹妹无暇理会她,她便哭闹起来。 其实想吃松糕是假,想让母亲重新注意到她才是真。 母亲果然注意到了她,只不过拿来的不是松糕,而是竹条。 她挨了人生第一顿打。 畹君自此变得懂事起来,只是她从此拒绝吃糕点,用这点小小的傲骨来表达自己的抗争。当然云娘从没注意到过。 时璲将她的碎发轻轻别到耳后:“我脾气急,你别往心里去。大不了多买些点心给你带回去吃,好不好?” 畹君胸口一窒,口中的栗子糕便怎么也咽不下喉去。两滴晶莹的清泪“啪嗒”落下,顺着油纸滑进热腾腾的糕点里。 小时候母亲不肯给她买的糕点,现在有人给她买了。 方才的泪眼多少有些惺惺作态,可这回却是真情实感,她想哭。 第19章 明月夜 ◎“你、你当真是我二哥的相好?”◎ 时璲简直要手足无措起来。好好的怎么又掉眼泪了? 他又焦急又无奈,又不敢再大声说她,索性将她一把搂进怀里。 畹君撞进坚实的胸膛里,陌生温热的男子气息包围了她,暖意像风中火焰般舔舐上来,炽热又转瞬即逝地掠过她的肌肤,心房里便只剩了一味慌乱。 慌乱里贴着他的心跳,仿佛又回到那日雨中共乘一骑的时候,可好像又有些不一样了。他的气息清幽而凛冽,霸道地占领了她的鼻端。 她忽然有种微醺的错觉,不仅脸上烧得厉害,脑袋也晕沉沉的。 有张无形的丝网将彼此紧紧缚住,呼吸有点困难,因而别的感官便放大了。 街上的人声似远似近、焰火忽闪忽灭。 她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里是大庭广众,忙不迭从他怀里挣开了。 她赧然地抹掉眼角的泪花,又迟悟到这是个绝佳的机会,应该在他怀里停留久一点的。 可这时候再钻进去也不可能了。 晚风将她的辫发吹向他的衣袍,畹君低着头,时璲也没有说话。 突如其来的亲密与分离,令两人都有些无言的尴尬。 好在香粉摊的老板打破了沉默。他凑上来将一包香粉递到时璲面前,殷勤笑道:“官爷,金桂香粉赠佳人,只要三百文钱……” 时璲掷了一粒碎银到他怀里。 那老板笑得见眉不见眼,忙把香粉塞到了畹君手里。 时璲望了望她,上前牵起她的手,轻声道:“走吧,我送你回去。” 畹君昏头胀脑地被他牵着走出两步,这才想起自己还有个妹妹在等她呢。 她没来得及开口,街对面奔来一个绯衣官兵,先看了畹君一眼。 时璲松开了她的手,走出两步道:“什么事?” 那官兵附耳跟他说了几句话。 畹君离他们并不远,只是街上喧嚣,她并不能听清他们的耳语,只隐隐听到一句“三姑娘”。 随即时璲变了脸色,利落地旋身跨步上了马。 骏马刚扬开蹄子,他又勒住了缰绳,回头俯身朝畹君叮嘱道:“我去办点事,你留在此处等我,不要乱走。” 说罢一夹马腹,箭一般地疾驰出去。 畹君虽不知发生了何事,可时璲一走,她到底松了口气。 她匆忙走回方才的馄饨摊,牵起佩兰往街口走。 “姐姐,”佩兰小跑着跟上她的步子,边走边道,“那个哥哥……” 畹君把手里的栗子糕塞到她怀里。 佩兰不说话了。 走到街口的车马行,畹君雇了顶轿子让人把佩兰送回家。 她摸了摸佩兰的头,嘱咐道:“回去以后,就跟娘说我去谢家了。别的不要提,听到没?” 佩兰啃着栗子糕连连点头。 畹君眼看着轿子走远了,这才长舒了口气,回头往方才的地方走去。 才走出几步,忽然眼前一暗,一只大手捂住她的口鼻,拽着她拖到了暗处去。 畹君头脑一片混沌,好不容易稳住心神,这才发觉河畔边的人声渐次远去,那人已经将她拖到昏暗的小巷里了。 她的脸被憋得通红,徒劳地挣扎了几下,忽然摸到手边的香粉包,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稻草,慌乱的心里定了一定。 时璲让她在这里等他,他会回来找她的。 她拿纤薄的指甲反复刮着香袋一*角,在上面磨出了一道细细的口子。细白的粉末洒出来,在夜色中留下一道浅淡的痕迹。 一辆乌篷马车停在巷尾,赶车的马夫迎上来,就着夜色把畹君一瞧,问道:“这个是……” “姓时的相好,把她一起带走。”挟持她的人低声道。 听到时璲的名字,她心里颤了颤。那马夫已拿出块布巾塞入她口中,又用绳子反缚住她的双手。 做完这些,那两人合力将她推上马车。 畹君一挣,腰身磕到车轼上,疼得她龇牙咧嘴,好在顺利把那香袋挂在了车轸上。 误惹檀郎 第23节 那两人粗暴地把她扔进车厢,意料中的磕碰却没有出现,她只觉得自己压在了一团软肉上。身下有道女声闷哼了一下,畹君这才发觉里头还有个人。 她忍着疼从那人身上挪了下来,车厢里伸手不见五指,根本看不清里头是何人。她嘴里塞着布巾说不了话,只能用反缚的手朝那人摸索一通。 指尖摸到一段柔滑的缂丝绸边,畹君隐约猜出了那人的身份。 若她没猜错,车厢里的人就是时三姑娘,而绑人的是那几个逃脱的匪徒,冲着时璲来的。 可是她何其无辜!畹君扪心自问,她不觉得自己是时璲的相好。 只是事到如今,再分辩这些已没有意义。畹君摸索到那人的手,也被绳索反缚着。 她摸索了一会儿,对那绳结的绑法已了然于心,摸着黑把那人手上的绳子解开了,旋即把嘴上的布巾凑到那人手边。 那人下意识把她口中的布巾拽了出去。 畹君下颌撑得发酸,她先是透了口气,这才在那人耳边低声道:“时三姑娘?” 那人在黑暗中拼命点头,又把口中塞的布巾扯了出来,颤声问道:“你……你是谁?” 畹君压低声音道:“我是问蕊的表姐。你先别慌、别出声。绑你的那些人是冲着你哥哥来的,应该暂时不会伤害我们。” 时雪莹牙齿打着颤,磕磕绊绊道:“你、你怎么知道?” 畹君没说话,凝神听着外面的声音。在轱辘轧地与马蹄声响中,河畔边的鼓乐丝竹之声飘渺地从西南方向传来,此时马车应该是往西城门的方向行驶。 因中秋夜之故,城门过了戌时才关,那两个匪贼许是要带着她们出城。 她心里隐隐担忧起来,不知道那包香粉能否支撑到城外。如果时璲不能及时赶来,那她们唯有自救了。 畹君让时雪莹将布巾重新塞回口中,虚虚在她手上打了个绳结,又叮嘱她不要妄动,等到了地方再作打算。 时雪莹何曾见过这等阵仗,此刻吓得六神无主,只紧紧拽着她的衣袖道:“谢表姐,我都听你的。” 畹君松了口气,她就怕时雪莹不听话,万一自作主张嚷起来,那麻烦可就大了。 过了约莫两刻钟,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那马夫先把畹君拽下来,还笑着摸了把她的脸。畹君顿感一阵恶寒,简直不啻于谢惟良摸她肩膀的那一下。 那两人分别扛起畹君和时雪莹,一前一后地走进一间废弃的民居。 中秋明月高悬,映得四周分外亮堂。 畹君扭头瞥了眼那马车后面,那香包还挂在车轸上,生着青苔的地板却没有了香粉的印迹。 她的心止不住地沉下去。 那两人将她们扔进一间极窄的屋舍,随即将门从外头闩上走了出去。 畹君仰头观察四周,铺着干草的地板也掩不住那潮湿的气味,月光从头顶的一阁小窗照进来,在那土砖墙面上投下一方冷白的光。 隔着一道墙,隔壁有人说话的声音传过来: “……一个是姓时的妹子,一个是他的相好。他娘的这么多弟兄折在他手上,今儿让这孙子领教一下爷爷的手段。” “啧,侯府千金的滋味老子还没尝过,他那个相好又是什么来头?” “不知道,在街上看到他们卿卿我我,顺手就把她弄来了。” 时雪莹顿时吓得面无血色,浑身抖如筛糠,转头瞄了畹君一眼。 畹君面上虽镇定,心里也慌得不行。难道她想岔了,这几个土匪绑她不是为了当人质,纯粹是为了报仇泄愤? 这帮土匪没有人性,落在他们手上是没活路了。等时璲的营救只怕来不及,她们得自救。 畹君颤抖着手解开缚住时雪莹的绳索,取下了塞口的布巾,又让时雪莹帮忙解她手中的绳索。 时雪莹跪在地上,双手不停打着颤,怎么也解不开那绳结,急得快哭出来了。 畹君只好出言安抚她:“别慌,没事的,我能带你出去。” 话虽如此,她心里根本没底,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忽然门边一道巨响,一个虎背熊腰的匪徒破门而入,一把拽住时雪莹的头发往外拖:“小娘们还想跑,爷爷先拿你开刀!” 时雪莹尖叫一声,人已被拖出数步远。她双手紧紧扒着门框,泣不成声地喊道:“谢表姐,救救我!” 被那匪徒拖出去是什么后果,两个姑娘心中纵使模糊,也知那是比地狱还可怕的遭遇。 畹君心中虽怕,还是颤声开口道:“等、等一下!你不知道我们是谁吗?” 那匪徒立在门口邪笑道:“绑的就是你们!姓时的龟孙动了老子兄弟,老子今天让他知道什么叫血债血偿!” 畹君磕磕绊绊道:“你拿我们两个泄愤,时大人知道了,只会把你们千刀万剐!可是、可是留着我们,我有办法让他把你们的兄弟都放了。” “你?”那匪徒眯起眼睛,“姓时的出了名的软硬不吃,他会为你徇私枉法,老子不信!” “就算他不会,可我爹会!”畹君抬头望着他,言之凿凿,“我是金陵谢府台的女儿!” “你是姓谢的女儿?”那匪徒放声大笑起来,“那真是值了,尝完侯府千金尝知府千金,这趟着实捞到大鱼了!” 畹君吓得脸色一白。 “老鬼,放手。”后头忽然传来一道低哑的声音。 那叫老鬼的匪徒脸色一僵,回头望了眼来人。虽是不愿,到底松开了抓着时雪莹的手。 畹君借着月光望出去,来人是个干瘦的中年人,留着一绺稀疏的胡子,一对眼睛却亮得分明,在月色下闪着精光。 “你果真是谢知府的女儿?”他探究地盯着畹君。 时雪莹反应过来,忙扑回畹君身边,语无伦次地说道:“是、她是我表姐,谢表叔的……女儿,没错。” 畹君见了那人,反倒冷静下来。她就怕这些土匪不讲道理,能沟通就有转机。 她强作镇定道:“你派个人到文昌巷谢府后街西角门,送信给一个叫李二的人。我爹会跟你谈条件。你要银子、要人,他都能办到。” 老鬼凑上前对那中年人道:“神算子,你别听她忽悠!我弟弟死得可惨哪,不能就这么算了!咱们报复完姓时的,就趁早去扬州!” 神算子却意动,沉吟了半晌方摆手道:“若她爹真是姓谢的,那不是不能谈。你把她们绑上,咱们回头议个章程出来,从姓谢的手里敲笔银子,便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显然神算子才是他们的领头,那老鬼虽恨,将后槽牙咬烂了也只能依言行事。 他拿起绳子重新将时雪莹绑上,又瞅了瞅畹君的脸蛋和身姿,恨恨道:“姓时的孙子艳福真不浅!” 说罢在她胸脯上狠狠捏了一把。 畹君痛得眼泪都掉了下来,低头一看,鹅黄衫子上沾了道浅黑的手印,真让她比吃了苍蝇还恶心。 那老鬼绑好她们,转身摔门出去。 时雪莹的脑袋被震得嗡嗡响,可她还不忘抬头看着畹君,震惊地问道:“谢表姐,你、你当真是我二哥的相好?” 畹君简直头痛。 她只觉得自己命苦,都到了这种境地,还得维护那该死的假身份。 “不是……” “砰!” 那木门骤然砸开,老鬼魁梧的身影直挺挺倒下,重重砸在时雪莹身上。 那人豹目圆睁,嘴唇发紫,咽喉已被一支白羽箭贯穿。腥红的血从脖子里汨汨冒出来,一直流到时雪莹的裙子上。 “啊——” 时雪莹尖叫一声,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畹君惊魂未定地举目望出去,下一瞬便被人紧紧拥进怀中,有力的臂弯寸寸收紧,仿佛要将她嵌进胸膛里,勒得她差点喘不过气来。 在那密不可分的拥抱中,畹君听到他的心跳如擂鼓般失控。 第20章 满西楼 ◎他在吻她。◎ 畹君鼻尖抵着他的胸膛,后怕这才排山倒海地涌上来。 她方才的冷静自持,不过是身后没有撑腰的人,只好强作出来的镇定。 而今危险解除,靠在这坚实温热的怀抱里,她彻底将色厉内荏的铠甲褪了下来,纤薄的肩背依偎在他怀里不断地发抖。 时璲一下一下地抚着她的头顶,轻声安抚道:“没事了,没事了。” 因为他的声音太轻,所以她也没听出里头的一丝颤抖。 一个官兵走上来:“大人,贼目全都制住了,三个人全部活捉。” 时璲闻言,松开怀里的人,准备去看看那三个匪徒。 可畹君是全身倚靠在他怀里的,甫一松手,她便歪倒下去,他忙又将她搂紧了,转头吩咐那官兵道:“去把三姑娘弄出来。” 他环顾了一周这间民居的环境,又吩咐道,“搬张椅子到院里,把那三人带上来,我要现在审他们。” 畹君有些疑惑地抬眸望他。 这个时候,不是该尽快把她和时雪莹送回去吗?姑娘家失踪一晚,闺誉要大受影响的。 可是靠在他怀里,她又莫名有种心安。更何况,时璲哪怕不管她,总不能不管他的妹妹吧。 今夜皓月当空,银蓝的清晖铺洒在院里,不点灯也通明如昼。 院落里摆了一张黑漆太师椅,时璲大喇喇地坐在上面,畹君则抱膝蜷坐在他怀里,像只慵懒的猫咪般将头侧靠在他的肩膀上。 经此一劫,她实在是吓得腿软,只有靠着他才能安心。 她不愿意下去,时璲自然不会勉强。至于跟过来的那两个亲卫,他根本视他们于无物。 三个匪徒五花大绑,并排跪在他面前受审。 时璲一言不发地将他们打量了一番,直看得那三人心里发毛,不住地发抖。 他这才用指尖点着扶手,缓缓开口道:“说吧,你们是怎么把我妹妹绑来,又是怎么把我的……” 他顿了顿,下巴微微朝畹君一偏,“怎么把谢姑娘绑来的?” 那三人对视一眼,半晌没人开口。 畹君别过眼悄悄地看向那三人,中间跪着的是那个叫神算子的中年人,旁边跪着的两人,一个是抓她来的马夫,还有一个她不认识。那老鬼的尸首就摆在他们身旁。 一旁的亲卫见无人答话,果断上前抽刀挥去,将那三人的发髻齐齐斩落,切口整齐的断发披散下来。 误惹檀郎 第24节 畹君被骤闪的刀光吓了一跳,下意识将脸埋进时璲的怀里。 时璲冷风般的目光飞向那亲卫。 收到上官的眼刀,那亲卫自是有苦难言,考虑到大人有佳人在怀,他这次甚至都没见血。 不过……看到那谢姑娘的鞋子直接踩在大人的衣摆上,他愣是没皱一下眉,可知是多放在心尖上的人。 难怪方才香粉的踪迹断掉以后,大人差点掀了这一带的街巷,本以为是为了时三姑娘,原来所为另有其人。 另一个亲卫则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两人互相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畹君记着那马夫摸她脸的仇,悄悄在时璲耳边拱火:“二爷,这几个人刚才喊你‘孙子’,还说要让你见识一下他们的手段呢。” 时璲脸色骤沉,锋锐的目光陡然射向那三人。 那三人磕头如捣蒜:“爷爷、姑奶奶,饶了我们吧,我们再也不敢了!” 时璲冷冷道:“不想死的话就赶紧交代。” “是,是。”那马夫抖着声音开了口,“爷爷英明神武,我们几百个弟兄们死的死、抓的抓,只剩四个兄弟亡命天涯,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便打算掳个时家人来报仇。” 他抬头飞觑时璲一眼,又哆哆嗦嗦地说道:“我们、我们在侯府附近蹲点了两个月,发现……” 原来那几个匪徒打算报复时璲,便在侯府四处蹲点。可侯府的主子出门都是前呼后拥,哪有机会下手? 偏巧此时他们有了新的发现: 时家三姑娘有时会偷偷出去,跟金陵府学的一个生员私会。那人姓纪名遥,是江宁县人,在金陵府学求学。 他不过是个小小秀才,与高贵的侯府千金不堪相配,因而时雪莹只能偷偷与之相会。 那几个匪徒在神算子的授意下,趁中秋灯节人多繁杂之际,假借纪遥的名义约时雪莹出去。 时雪莹心性单纯,不作怀疑便前去赴约,落入那几个匪徒的圈套里。 而那老鬼绑了人准备回去时,恰好在街上看到时璲和畹君的拉扯,便蛰伏在侧,待时璲离去后顺手把畹君也抓了过来。 他们原本准备将两个姑娘虐杀曝尸,以报时璲清寨之仇,然后启程去扬州东山再起,没想到他这么快便找上门来了。 那马夫说到这里,连连叩头道:“时大人、时爷爷,那都是老鬼和神算子的主意,现在老鬼已经死了,你大人有大量,千万对小的从轻发落!” 畹君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一面后怕一面震惊,没想到素来高高在上的时三姑娘,竟会跟一个秀才有首尾。 可她非但不觉得鄙薄,反而由衷地钦佩起时雪莹来。 在而今风气之下,世家公子看上平民姑娘,不过是顺手纳个妾的事;可世家千金要是看上穷小子,那可能要赔上自己的一生。 畹君悄悄拿眼觑时璲,想看看他对妹妹的出格是何等态度。 时璲并不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此刻虽一言不发,可那拧起的双眉、紧抿的薄唇,乃至绷紧的下颏,无一不在宣示他的震怒。 尤以那深潭般的双眸,其幽其冷,如凝寒霜,令她没来由地打了个寒噤。 察觉到她的发抖,搂着她的手似是安抚般地紧了一紧。 可畹君忽然意识到这是对“谢四娘”的抚慰,不是对她的。如果没有了“谢家千金”这层壳子,他还会正眼看她么? 她和那个纪遥又有何分别,甚至她和时璲的感情是建立在欺骗之上,建立在一千两银子之上,她比纪遥还不堪。 他那隐而不发的怒火何尝不是对她的凌迟,畹君坐立难安,觉得在他怀中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时璲察觉到怀中人的扭动,只当她是被那匪徒吓坏了,毕竟她的无妄之灾是因他而起。 从去年五月起,他接到上谕到姑苏剿匪,大半年时间,剿除了近万数太湖水匪。还有一两百个漏网之鱼流窜到金陵一带,每每与之斗智斗勇虽颇费心力,但他自信迟早会把匪徒一网打尽。 这之间唯一的变数就是多了个她。 她总是无辜卷入他们的纷争,尤以今夜最为凶险。 不过好在这些匪徒已尽数伏法,从今往后不会再有人能威胁到她的安全。 时璲长长吐了口气。 “我要下去。”畹君在他怀里轻声说道。 时璲依言起身,将她放在太师椅上坐着。而他抱臂立在一旁,居高临下地漠然看着跪在地上的三人。 今夜这场审问到此为止,这三个人往后也不必再发声了。 他余光瞥了眼抱膝坐在椅子上的畹君,招手叫来亲卫,附耳低声吩咐了几句。 畹君不解地仰头望着他,这里已经是他的地盘,干嘛还要悄悄地吩咐手下做事。 时璲交代完,回头对上她那双小鹿般好奇的大眼睛,紧抿的唇角终于微微勾起一弯弧度。 他在畹君身旁半蹲下来,柔声对她道:“时候不早了,我先送你和三娘回去。” 畹君闻言,忙撑着扶手准备站起身,足尖还未落地,他已经将她打横抱了起来,径直往马车处走去。 时璲留了一个亲卫在此看守那三人,等候援兵的到来;而另一个亲卫则驾车送她们回去。 车厢里并不宽敞,一侧躺着晕厥的时雪莹,时璲坐在另一侧,畹君便只能贴着他坐。 时璲将车厢两侧的纱帘都打了起来,莹然的月光照进来,一垂眸便看到了她前胸衣襟那道浅黑的印子。 他睫羽一闪,别开了眼睛。 马车驶出小巷,时璲一直没有说话,只是将头后仰抵着板壁,闭着眼睛想事情。 畹君望着那玉刻般挺拔分明的侧脸线条,是沉默而冷肃的,没有一丝笑意。月光透过车窗投在他的脸上,自眉骨和鼻梁上拉出长长的阴翳。 她不必猜也知道他在烦恼时雪莹的事。 他在那民居就地审了那三个人,应当是要封锁她们被绑架的消息,自然时雪莹和纪遥的事不会声张出去,可遭到家里棒打鸳鸯是必然的。 畹君和时雪莹接触不多,却也知道她性情颇傲,那纪遥定是有其过人之处,才能赢得她的芳心。 她将目光投向时雪莹那苍白的脸庞,心中忽然升起一阵同情。原来不止她的终身受家里的掣肘,侯府千金也不能例外。 “你会拆散他们吗?”她小小声地说道。 “谁?”时璲浓眉一压,却并未睁眼。 “你妹妹。” “呵。”他自鼻端嗤了一声,漫不经心地说道,“谈不上拆散。之前不知道便罢了……明天那姓纪的可以滚出金陵了。” 畹君心里沉了沉,不知是为纪遥还是为她自己。鬼使神差般,她替纪遥说了句话:“万一……万一他是良配呢?” “良配在哪?” 良配在哪?畹君也说不出来,可就是固执地想证明纪遥未必配不上时雪莹,仿佛是在替她自己争辩一般。 “如果他们是真心相爱呢?”她咬着唇偷偷瞥他一眼。 如果他们是真心相爱,可以突破那些门第之见,坚定地选择她么? “一个秀才,给时家当赘婿都不够格。”他的声音听起来冷漠又不屑,“姓纪的什么也给不了三娘,还敢招惹她,可见那真心害人,不要也罢。” 畹君郁闷地别开脸。 时璲半睁开眼斜瞥她,见她雪腮微鼓,忍不住伸手揪着她的脸蛋转过来:“你怎么会问出这种问题?以后少看些话本戏文。” 畹君心里憋着气,拍开他的手又将头扭了过去。 时璲坐直了身子,搂着她的腰便把人带进怀里。 畹君骤然歪倒在他怀里,忙不迭地扯着他的衣领要坐起来。 时璲修长有力的手臂禁锢着她,让她的挣扎成了徒劳。他近在咫尺又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唇角弯起似笑非笑的弧度。 畹君心里着急,时雪莹还晕在一旁呢,万一醒来看到他们搂抱在一起,她真就百口莫辩了! 她急得脸都红了,又不敢高声说话,只好压着嗓音道:“你干什么!快放开我。” “你为什么跟三娘说……我不是你的相好?”他忽然问道。 畹君一怔,不自在地别过脸,讷讷道:“实话实说罢了。” 下一瞬他便捏住她的两颊将脸掰回来,乌浓的眼眸定定瞧着她。 银晖月色尽落在畹君的脸上,衬得她的面容皎洁剔透。而他低着头,整张脸隐在虚胧暗色里,将表情连同心绪一起隐在了乌深的阴影中。 可是畹君却在这片幽暗中读出了他的心思。 她长睫微闪,他的脸已经低了下来—— 马车猛然一停,外面亲卫的声音响起来:“大人,谢府后门到了。” 这回他的唇离她不到半寸距离。 时璲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畹君忙趁机将他推开了。 她整了整衣襟,率先探身出了车厢。 那亲卫摆好脚凳,正要伸手扶她,时璲便掀了帘出来,揽住她的腰肢将人带下了马车。 此时刚过戌正时分,远处街上的鼓乐声错落地传过来,天边不时绽起焰火的金光,畹君竟有种重回人间之感。方才车厢里的缱绻恍若梦境,车帘打起的那一刻便瓦解了。 在那方狭窄封闭的空间,她卸下了“谢四娘”的伪装,那是谢畹君和时璲的相处,仿佛一场幻境,他们那么亲密地度过,甚至他差点亲上她。 那个戛然而止的吻,是不是冥冥中注定了,她和他根本是两个世界的人? 出了车厢,她的双腿还是有些发软。 时璲刚松开手,她差点一个踉跄。他重新扶住她的肘弯,可畹君却收起手臂躲开了他的搀扶。 她想她今夜是该生气的。 至于气什么,是气她遭受的这场无妄之灾,还是气他在时雪莹之事上的态度? 畹君不知道。 重回人间,她的头脑反而混沌起来。 她绷着脸走在前面,上了石阶,黑漆角门虚虚关着。她正欲叩门,忽然被身后的时璲拉了一把。 他无奈地笑:“你生我气了?” 畹君回头望着他。 他站在紫藤花架下,垂下来的枝叶拂着发顶,令他微微地低着头。那双微挑的眼睛含着一丝笑,里面映出的是她的影子。 平心而论,她知道自己的恼怒是没道理的。 畹君压下心头的郁闷,想了想还是对他说道:“你……你回去以后不要为难你妹妹。” 误惹檀郎 第25节 她鼻尖忽然有点酸,不知为何她非常能共情时雪莹,或许是因为她们的真心都不会有结果的缘故。 时璲微微收了笑:“说她干什么?” 他站得离她近了点。 檐下的红纱灯笼高挂,金红的烛光穿过花架枝叶,在他脸上打下斑驳碎影。随着他的移动那花影也在变幻,明暗交错中更显出不羁的俊朗来。 畹君意识到了他的危险,可明明她才是那个猎人。 她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一步,仰头望着他道:“那么时二爷想说什么?” 她立在檐下,瓦当的阴影罩住了上半张脸,灯火映照下的半张脸白皙晶莹,秀挺的鼻尖,小巧的下巴,还有中间那一张一合的丹唇。 时璲垂眸望着那柔软的红润,喉结不自主地滚了一下,脸上的神情却是肃然的:“今日之祸都是因我而起,你又救了三娘。于情于理,我都该补偿你。” 说到补偿,畹君总算面色稍霁,微微斜眼乜着他,语气不经意里含了一丝期待:“那你要赔我什么?” 他近前,俯身,低头。 “把我赔给你。” 畹君还没来得及消化这五个字,面前便排山倒海地投下一片阴影,他的气息兜头笼罩下来。 秋分的夜风是萧瑟寂凉的,可是她感受不到。因为她的腰侧、脸上、唇齿间,都是热的,灼烧、滚烫,叫嚣着向四肢百骸蔓延。 他在吻她。 第21章 尺素书 ◎畹君告诫自己不要沉沦。◎ 宣平侯府请了媒人到谢府下聘。 这在旁人眼里不过是亲上加亲,只有时谢两家对此倍感意外。 时家自不必说,当初是时璲发话绝不跟谢家结亲,现在也是他让侯夫人到谢家登门提亲。 他究竟因何改弦易辙,长辈们虽百般旁敲侧击,可时璲却绝口不提。 谢家更是炸开了锅。 谢四娘拽着过来报信的丫鬟,反复问道:“你打听清楚了?求娶的是我还是三姐?” “是四小姐、是四小姐!”那丫鬟喜气洋洋,“奴婢在前头听得一清二楚!” 谢四娘自然也知道时璲没理由求娶她三姐。有此一问,不过是为了彰显她的胜利罢了。 她跟谢三娘只差了半岁,谢三娘是嫡出,可她却是谢惟良的胞妹,因此两人从小较劲到大,谁也不服谁。 眼下侯府越过三姐求娶她,直接宣告了谢三娘的出局。从今往后,谢三娘再也不配与她分庭抗礼,怎能不叫她得意? 谢四娘盈盈含笑,随手赏了那丫鬟一个极厚的红包。 畹君斜坐在美人榻上,脸上一派淡然,似乎此事并不出乎她的意料。 谢四娘这回是真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 “我就知道我没找错人!”她亲自挨着畹君坐下,一径追问道,“你是怎么说服他的?” 畹君垂眸不语,却无法抑制地想起中秋夜的那个吻。 寂凉的秋风、斑驳的花影、摇曳的红灯笼,还有那灼热的气息、唇齿间的交缠、鼓噪的心跳,交织成缠绵的恍惚的悸动。 “把我赔给你”,那是时璲对“谢四娘”的承诺,他也确实做到了。 她用自己的初吻,换他放下对谢家父子的芥蒂。 可她毕竟不是真正的谢四娘,在那缠吻的沉坠之余,她竟生出了几许幽怨,不知是怨她身不由己的欺骗,还是怨他这么轻易甘于沉沦。 她在他吻得最情动的那一刻抽身而出,将他狠狠往外一推。 “你把我当什么了!” 她甩下一句话,转身冲进了那黑魆魆的角门里。 这句话既是激将,也是控诉。 她无疑是怨他的。 但凡他对纪遥的态度温和些,或许她还有勇气悬崖勒马,向他坦陈一切。 然而事到如今,时家的媒人上了谢家的门,事情已经没有了回旋的余地。 畹君告诫自己不要沉沦,他是出身高贵的时二爷,哪怕娶错了人,依旧是一路坦途。而她、她的寡母幼妹,经不起一点波折。 她冷下心肠,挥开心头的遐思,向谢四娘索要剩余的酬劳。 谢四娘收了笑,慢慢转着手里的茶杯。 “急什么?这段时间你还得给我周旋着。等写过婚书,我自然会把银子给你结清。” 她瞧出畹君脸上不情愿的神情,又道:“你放心,到时候就算你不想走,我也绝不可能容许你待在金陵。” 畹君跟她讨价还价:“那至少给我三百两。” 她清楚等写过婚书,一切尘埃落定,她就失去了讨价还价的资格,给不给钱全看谢四娘脸色了。 畹君绝不允许自己陷在这么被动的境地。 谢四娘果然不敢在这时候开罪她,只得命人兑了三百两银票出来。 畹君收了钱,却并不高兴。 还在几个月前,她赚几两银子都能高兴半天。现在那般心境已恍如隔世,几百两的银票在手,反而轻飘飘地没有重量。 沉重的是她的心、是压在心底不可明言的愁绪。 畹君压下心头的乱绪,又问谢四娘:“你什么时候去侯府做客?” 她想去看看时雪莹。 一来侯府无论如何都会拆散时雪莹和纪遥,作为唯一知情的外人,畹君愿意给她一些安慰;二来也探探时雪莹的口风,免得他们兄妹俩一合计,说穿了她的身份。 谢四娘道:“我如今在跟时家议亲,肯定要少往他们家走动的。而且三娘最近病了,到他们家也没什么好玩的。” “她病了?” 畹君转念一想,立刻明白了其中原委,不免生出些兔死狐悲的感伤。 谢四娘满不在乎道:“听说中秋之后就病了。不过,重阳那日我们两家会到雨花台或者清凉山登高,那时候三娘应该病愈了。” 说罢,她不由露出得意的微笑。她已经迫不及待到时雪莹面前炫耀了。 重阳那天,侯府老夫人要到清凉寺上香,侯府的晚辈们便一道随行。谢家太太得了信,便带着女儿们同到清凉寺登高赏菊。 谢惟良被拘在家里月余,自然不肯放过这出门的机会。 他骑着马,一路跟在谢四娘的马车旁闲聊。 旁的姐妹打趣他偏心,只待跟他一母同胞的妹妹亲近。 只有畹君有口难言。 她和谢四娘同乘一辆马车,那谢惟良嘴上跟谢四娘闲聊,眼睛却是直往她身上溜。那赤裸裸的打量猎物的眼神,简直跟绑架她的匪贼没有区别。 谢四娘看得分明,却偏要打着车窗的帘子跟他热切聊天,好作出一副兄妹情深的样子。 畹君只好闭着眼睛装睡。 好不容易到了清凉山脚,这个时节虽游人众多,可因着贵眷出行的缘故,山门前早已清了场。 畹君跟在谢四娘后面下了马车,只见侯府女眷已在山门前等候,时家的姑娘们红飞翠舞,婷婷袅袅,正聚在一起谈笑风生。 谢四娘一眼看到人群中的时雪莹,立刻笑意盈然,甩着帕子上前跟她打招呼。 谁知时雪莹却略过了她,一径走到畹君面前,握着她的手殷殷叫了声:“谢表姐……” 不止谢四娘惊讶,连后头的时问蕊都目瞪口呆。她自己都耻于喊畹君“表姐”,时雪莹这是病糊涂了,对她这么亲近干嘛? 畹君握住时雪莹生凉的双手,略将她打量一番,见她今日穿着杏色绡衫、青绫裙,极清素的装扮,神色也恹恹的,不复往日光彩。 畹君知她这些天过得甚是煎熬,当着人前不好多言,便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虽未开口,却已是心照不宣的安慰了。 上山的时候,时雪莹执意要跟畹君同乘一轿。 放下了轿帘,外头闲杂人被尽数隔开。 两个姑娘处在一方小而暗的空间,时雪莹这才绞着帕子道:“谢表姐,那天……多谢你。” 她被绑架的事,时璲封锁了消息,连侯爷侯夫人都不知道。 然而时雪莹清楚,她能安然无恙,多亏了畹君替她周旋拖延。于情于理,侯府欠畹君一份人情,可为着她的闺誉,这份人情不能拿到明面上来。 畹君不知道她心头的百般纠结,只关心着她和纪遥的事:“那天回去以后,你哥哥没有为难你吧?” 时雪莹一听,顿时面露哀戚之色,伏在她肩头啜泣起来。 畹君僵直着肩膀不敢动,正犹豫着要不要给她递帕子,忽然听到时雪莹低声说了句:“纪郎他失踪了。你说,会不会是我二哥把他、把他杀了……” 她再也说不下去了,余音都洇进了呜咽声中。 畹君先是吓了一跳,又稳住心神道:“你别多想。时二爷不是那种草菅人命的人。” 时雪莹摇着头,一双泛红的泪眼紧盯着她:“不……我听说,上过战场的人,都不把人命当回事。” 畹君有些没来由的恼怒——为他的至亲对他的恶意忖度。 她替时璲不平:“他不是那样的人!” 时雪莹咬着唇低声道:“你知道*么……我二哥被监察御史弹劾了。听说那天抓到的三个绑匪,二哥让人拔了他们的舌头,还剁了他们的双手。” 说到这里,她脸色白了一白。 “他施这种酷刑都不皱一下眉头,杀个人又算什么?” 畹君听得心惊肉跳,可还是下意识替他分辩:“拔舌是怕他们乱说话,毕竟咱们被掳了去,要是这事传出去,那你我还怎么做人?” “那剁手又是为什么?” 畹君也想不明白了。 她看云娘杀鸡都害怕,一想到剁手那种血腥的场面,心里隐隐生出一丝畏惧来。 误惹檀郎 第26节 时雪莹忽然又抽泣起来:“纪郎一定是不在了……” 畹君哄劝不住,只好告诉她:“纪公子还活着呢,时二爷只是把他赶出了金陵。” “你怎么知道?”时雪莹眼中骤然燃起希望,“我二哥告诉你的?他和你……你究竟是不是他的相好?” 她一叠声地问下来,畹君苦笑不已,只得含糊其辞道:“我跟他没关系,是那匪徒认错人,把我当成谢四姑娘抓走了而已。” “难怪……”时雪莹喃喃道,“原来四娘真的跟我二哥好,难怪二哥突然要跟她议亲。可是……” 畹君怕她深思起来找到破绽,忙转过话头道:“你跟那个纪公子是怎么回事?” 时雪莹回过神,泪眼里又带了一丝追忆的笑意。 她跟纪遥结缘于一把扇子。 五月酷暑时,她的婢女从外面带回一把折扇。很一般的材质,青竹骨,白绢面,上头却题着一笔风流潇洒的行书——“功名山色外,岁月雨声中1”,一下子将扇子的格调拉了起来。 时雪莹对那笔字爱不释手,问了婢女才知道,这扇子是在外头的书画摊买的,经常有穷书生把题了字的扇面拿去寄卖。 她心中一动,取来一把素纨扇,执笔题上“九州春欲满,未许叹途穷2”,命婢女拿去那书画摊,请老板把她的扇子送给那题字之人。 一来二去,两人便通了书信,尺素传书中更是相识恨晚。又过了两个月他们才见上面,彼时信纸已堆满了书箱。 畹君听罢,迟疑地问道:“他是个穷书生,什么都给不了你,你还甘愿跟他在一起么?” 时雪莹不乐意了:“什么才叫给?银子?诰命?这世上封侯拜相的男子多得是,可是能懂我心的只有纪郎一个。知音难觅,我爱他就够了,并不指望他能给我什么。” 畹君沉默。 风花雪月果然是千金小姐的专属,一听就知道时雪莹没过过苦日子。要是别人把纪遥介绍给她,她还得打量一下他能不能负担得起佩兰的药费呢。 不过话又说回来,依时雪莹这样的出身,就算在家招赘,也没什么问题嘛。 畹君还是同情她,便道:“你别难过。我若得了机会,便帮你探探时二爷的口风,打听一下那纪公子的去向。” “当真?”时雪莹激动地抓住她的手,“你敢去问我二哥?” 怕畹君多想,她又解释:“二哥十四岁就离家了,我们家姐妹跟他不太亲近,平时都不敢跟他说话。” 畹君反倒怕她多想,欲盖弥彰地解释道:“我跟你二哥又没什么,有何不敢问的。何况我那晚到底是受他牵连,他应该不会连这个面子都不给。” 时雪莹感动极了:“谢表姐,你心地真好,人又漂亮。我觉得二哥喜欢你才正常,他喜欢四娘,我真的费解。” 畹君一阵心虚,勉强笑道:“你别说笑了,我哪里高攀得起你二哥。” 时雪莹不高兴了:“什么高攀低就,我不爱听这话。有情人就该成眷属,门第就是害人的东西!” 畹君非常赞同地点头。 【作者有话说】 12 出自元代刘诜《正月二日》 泥潦无来客,题诗受午风。 功名山色外,岁月雨声中。 拜跪频怀旧,悲欢始悟空。 九州春欲满,未许叹途穷。 第22章 秋意浓 ◎她简直有种偷情被逮个正着的心虚。◎ 上到清凉寺,太太们陪着老夫人到天王殿上香,姑娘们则相携登高望远。 沿着蜿蜒山道往上走,晴朗澄澈的天色一碧如洗,在翠竹红枫的交相掩映之下,反而更显出秋朝的高远明净。 时谢两家的姑娘们难得出行,一路上兴奋地嘻闹说笑,正说起时家三房的五爷秋闱中了举,跟彭家姑娘的婚期定在了明年五月。 时问蕊回过头去,悄悄打量畹君的脸色。 畹君落在人群最末,听说时瑜好事将近,脸上却没有半分波澜。 她有些失望地扭过脸,听到姑娘们的话题已经转到了时璲和谢四娘的婚事上。 时谢两家虽说是门当户对,可谁不知道时二爷前途无量,谁当了时二奶奶,将来必是诰命加身,荣宠无限。 一时谢四娘成了人群的焦点,姑娘们纷纷围在她身侧道贺,便纵有虚情假意,面上仍是一派融融。 谢四娘微笑着接受她们的恭维,不时拿眼神斜瞅时雪莹。 时雪莹正是失意之际,更看不得谢四娘这样的春风得意。她故意落后了几步,正好跟人群末尾的畹君做伴。 走到拐角一处凉亭之时,时雪莹便以歇脚为由,拉着畹君脱离了人群。 畹君本也融不进那群小姐的圈子,倒是乐得在凉亭觅得半刻清静。 她倚着栏杆,微凉的山风穿过鬓发,像只温柔的手抚在脸上,有种别样的舒适。 时雪莹坐在石桌边上,单手支颐望着她的侧颜,幽幽叹道:“谢表姐,你别跟四娘走得太近。她爱出风头,心眼又小,你跟在她身边就不难受么?” 时雪莹的话将畹君从惬意中拉了回来。 她淡然道:“我在她们家做西席,难免要跟四姑娘打好关系。我把她当成东家,自然就不会难受了。” 时雪莹不解地摇摇头,道:“你很缺钱么?我到时凑些银子给你,你别在她们家当西席了。谢家表哥不是什么好人,万一被他看上你就麻烦了。” 畹君想起谢惟良那色眯眯的眼神,也不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回头握住时雪莹的手,真诚地说道:“三姑娘,谢谢你的好意。只是我收了她家的束脩,不好半途撂挑子。左右不出一年,我跟他们家就再无瓜葛了。” 时雪莹还欲相劝,身后忽然传来谢四娘的声音:“三娘,你们说什么呢?” 她猛一回头,看到谢四娘正从山道上走下来,似笑非笑地看着亭里的两人。 时雪莹惊得站了起来,也不知方才的对话被谢四娘听去多少。 畹君拍了拍她的手背,迎上去道:“我跟时三姑娘在此歇息,说些闲话罢了。” 谢四娘脚步不停,经过畹君身边时侧眸瞥她一眼,便挨在时雪莹身边坐下,微微笑道:“三娘,听说你前些日子病了,可大好了?” 时雪莹淡淡道:“些许风寒罢了。” “可我瞧着你的脸色怎么不太好。”谢四娘捂嘴笑道,“若不是因为病,难不成是为了别的事?” 被她歪打正着地点破了心病,时雪莹的脸色“唰”地一下就白了。 谢四娘只当被自己说中了,悠悠道:“二表哥跟韦五娘议亲那会儿,你待她可是亲热得很呢。怎么到我了,你反而不太高兴了似的?” 时雪莹回过神,也含了一丝笑道:“我是太欢喜了,所以不敢表露。毕竟好事多磨,有了韦五的前车之鉴,我怕道贺说早了反而生变,留待尘埃落定后再说也不迟。” “你!你敢咒我!”谢四娘心里本就有鬼,闻言顿时变了脸色,“噌”地一下站了起来。 “我咒你什么了?”时雪莹不甘示弱。 眼见气氛陡然紧张起来,畹君正欲开口打圆场,外头忽然响起一道男声:“谢姑娘,原来你在这儿,真让小的一顿好找。” 亭内三人回头望去,却见是时璲身边的小厮鹤风。 畹君心里陡然一紧,不安地瞄了时雪莹一眼。 鹤风朝时雪莹问了个安,因不认得谢四娘,便只是向她点了点头。尔后转过去对畹君道:“我们爷听说谢姑娘今天也在清凉山,特请姑娘走一趟。” 畹君脚下一软,扶了下栏杆才稳住身形。 鹤风他,当着时雪莹的面,不请谢四娘反而来请她,岂不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有问题了! 她不敢看时雪莹的表情,又怕鹤风再多嘴说出些什么来,忙匆匆率先走出了凉亭。鹤风见状,连忙跟了上去。 亭子里只剩下谢四娘和时雪莹,两人面面相觑地望着对方,陷入了一阵诡异的沉默。 谢四娘在珍珑阁见过一回鹤风,知道他是时璲的小厮。 现在她正跟时璲议亲,明面上她才是时璲的心上人。可是他的小厮,竟当着她和三娘的面,请了个外人去相会,三娘会作何感想?她心思又那么细腻! 谢四娘大感不妙。 她此刻若无动于衷反而露馅,只好作出一副恼怒的样子,硬着头皮道:“二表哥找她干什么?我要去看看!” 说罢,转身疾步走出了凉亭。 时雪莹望着谢四娘怒气冲冲的背影,焦急地绞紧了帕子。 二哥请畹君去单独相见,肯定是要说中秋那晚的事情。看四娘那样子,显然是误会二哥与畹君了。依四娘的性子,一定不会轻易放过畹君。 到时候闹起来,时谢两家面上无光不说,还要连累畹君,说不定还会把中秋那晚的事闹得人尽皆知!她得赶紧拉住四娘。 时雪莹心一横,也连忙提裙追了上去。 那厢畹君已经跟着鹤风转过一处幽蹊石径,竹木葱茏之间,一座八角亭翼然临于半山。 时璲背倚亭柱凭栏而坐,此刻正循声望过来,见到畹君那一刻,唇角微微弯了起来。 畹君的步子却迟疑了。 她这还是中秋之后第一次见到他。 那晚的记忆又如潮水般涌上来,他与她肌肤相贴、唇齿交缠。夜色模糊了人与人之间的界限,再出格的亲密也是情有可原的。 可现在是青天白日,淡远明亮的秋朝,再见到他那张带着笑意的脸,竟让她莫名地害羞起来。 时璲倒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朝着她招了招手:“过来。” 畹君踱步过去,见他两指之间夹了张阔挺的钞纸。 他将那钞纸朝着她一掸,道:“这个给你。” 畹君好奇地伸手去拿,将触到的那刻他却将纸移远了。她嗔了他一眼,探身去够,腰间却倏地一紧。 时璲将她揽到身前,不由分说地,低头就吻了下去。 畹君的腰肢被他箍着动弹不得,只能用双手抵着他的胸口,下意识地往后仰。她越仰他越压,退到一个避无可避的境地,只有任君撷取的份了。 或许男人在这方面天赋异禀,他的亲吻比中秋那晚又要熟练许多。 炽热的舌尖撬开贝齿,大摇大摆地登堂入室,一点点地吸吮挤占她的唇舌。 她不合时宜地想起小时候坐船的经历,小小的乌篷船在水上荡漾漂浮,摇摇晃晃。就像现在,她的眼耳口鼻,她的心,都是潮润润、晕乎乎的。 误惹檀郎 第27节 渐渐她连基本的平衡都稳不住了,仿佛半悬在高空中,全赖他的托扶才没跌落深渊。 她迷离中伸手攀住他的脖颈,那清润缠绵的吻却忽然离开了她的唇。 畹君心里莫名感到一阵失落,还没回过神来,便见时璲侧头向外,扬手掷了什么出去,清喝道:“什么人,出来!” 话音落下,亭外那丛碧竹被一道白光划过,几簇枝叶齐刷刷地垂了下来。 随后谢四娘抖瑟着从竹丛后走出来,脸色煞白,显然惊吓不小。 瞧清来人,时璲蹙了蹙眉,畹君却猛地推开他站了起来,又连着后退了几步与他拉开距离。 她没想到谢四娘竟然跟了过来。 看到谢四娘的那一刻,她简直有种偷情被苦主逮个正着的心虚。毕竟方才搂着她动情亲吻的男人,严格来讲是谢四娘将来的夫君。 畹君低头抿起了唇,试图藏起方才被吮得红艳的颜色。 时璲看着谢四娘,审慎地开口道:“你是……” 谢四娘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那个赝品,堂而皇之地坐在她的未婚夫怀里;而自己这个正主,竟差点被他一枚袖箭划破相,她何曾受过这种折辱! 她不待时璲说完,猛地转身提着裙子跑开了。 时雪莹这时正好追上来,冷不防被谢四娘撞了下肩膀。 隔着一丛疏竹花影,时雪莹看不到亭里的情形,然而看谢四娘那羞恼的表情,便能猜到她肯定误会了什么。 时雪莹一跺脚,忙折身回去追谢四娘了。 亭子里,时璲回头去看畹君,见她仿佛做错事般远远站在一边,便探身伸手去拉她:“那是你们家的姐妹?” 畹君僵硬地点点头,却侧身避开了他的手。 时璲见状,干脆把她一把拽到身边坐着。 他用鼻尖贴着她的鬓角,轻嗅着发丝间的幽芬,微微笑道:“那你慌什么?你家的姐妹不知道你要嫁给我么。” 他说话时的热气从她颊侧拂过,激起一层细栗的麻意。那话语更是沉沉地打在畹君心上——他期待着她嫁给他么? 畹君心乱如麻地把他推开了,咬着唇道:“我不喜欢这样。” 时璲一怔,修长的手指勾住那细巧的下巴,将她的脸抬了起来。 畹君垂着眸不看他,贝齿微松,盈润的下唇立刻出现一排浅淡的牙印,让那本就红艳的丹唇更显得娇艳欲滴。 时璲不可避免地想起那柔软甜香的触感,指尖不自觉地在她的唇上捻了一下,触到微凉的湿润,像初秋的濛濛细雨,让躁动的心霎时间静了下来。 他柔声道:“我是太想你了。这么多天没见,你就一点儿也不想我么?” 畹君掀起乌浓的长睫觑他一眼,玉雪般的双颊洇出淡淡粉霞,不自在道:“那也不能大白天的……” 时璲忍不住笑了一声,道:“我也没想到会有人过来。” 畹君低着头不说话。 “好啦,别为那些无关人等扫兴。”他挨得离她近了些,将方才那张钞纸递到她手边,“这个是给你的。” 畹君本不想理他,可余光瞥到那张纸上写着的“俸银”二字,便挪不开视线了。 她接过那张钞纸一看,上面写的是“正四品金陵骁骑卫指挥佥事折俸银肆拾捌两”,左侧又起一行,写着“正五品后军都督府宣武将军折俸银叁拾贰两”。 “这是我的官俸券历。”时璲解释道,“每月初一到初五,你可派人拿着它去金陵府库领我的俸银。” “我?”畹君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时璲点头,幽亮的星眸定定地凝视着她:“我的俸银今后都给你领,你喜欢什么便自己添置。从走完三书六礼到娶你过门,中间至少还有一年时间。到时你若是还觉得嫁妆不够好看,那我再另外给你添妆好不好?” 畹君的手轻轻颤着,将那张券历捂在胸口。她那时随便胡诌的借口,他竟牢牢记在了心里。 她忍不住笑了一下,笑里又带着一丝哽咽:“干嘛对我这么好?” 【作者有话说】 小时大人:对女朋友好不是天经地义吗[愤怒] 第23章 栖复惊 ◎“我时璲从不吃哑巴亏。”◎ 干嘛对我那么好? 畹君问出去就后悔了。真正的知府千金是不会问这种话的。 可时璲倒是很认真地回答:“我想让你开心。” 顿了顿,他又补充了一句,“我喜欢你对我笑。” 他的话在畹君心里泛起一圈涟漪。 她是很少笑的。平时在家里,三天两头跟云娘不对付;后来去了谢府,还整天被谢四娘气得肝疼。 仔细想来,好像也只有跟他待在一起时笑得多些。 她不由抿嘴轻轻一笑,唇角陷进两个清浅的梨涡。柔和的秋光照拂在她的脸上,像蒙了层淡薄的金纱,绮丽中又有种澹然的静谧。 时璲心里动了动,又将脸低了下来。 畹君忙把他的脸推开了,方才的事她还心有余悸呢。 缓解尴尬似的,她又起了个话头:“那个纪公子,你把他弄到哪里去了?” 时璲眉心一挑,若有所思道:“三娘让你来问的?” 畹君错眼不眨地盯着他:“是我想知道。” 他没说话,清俊狭长的双目半眯起来打量着她,畹君理直气壮地回望过去。 时璲终于还是在那双琥珀般清透的眼中败下阵来。 他轻描淡写道:“不过是找人革了他的功名,勒令他永世不得踏入金陵罢了。至于他爱去哪,我管不着。” 畹君闻言,心里不太好受。 纪遥能得时雪莹青眼,才学一定不差,中举人是迟早的事。可如今身上功名革去,仕途路断,与时雪莹更无可能了。 她想起他题在扇面的那句诗——“功名山色外,岁月雨声中”。自此功名成梦影,岁月空蹉跎,不由唏嘘不已:“你把他赶出金陵便罢了,何苦革人家功名,好歹那也是十年寒窗换来的。” “怎么,觉得我下手太重了?”时璲好笑,漫不经心道,“他该庆幸跟三娘没发展到我们那一步。否则……” “哪一步?”畹君一时没反应过来。 话音刚落,唇上便落下一个蜻蜓点水般的轻吻。 “这一步。”时璲神色自若地坐直身子,饶有兴趣地等待她的反应。 畹君过于关心纪遥的命运——或许那也是她的命运,她顾不上害羞,忙追问道:“否则如何?” 时璲见她竟对他的吻视若无物,还一心关切那无关紧要的闲人,不由一阵气短,说起纪遥的语气便带了些狠戾:“否则我让他断手断脚,爬着滚出金陵城。” 畹君打了个寒噤。 要是他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也会这样对她么? 当然他未必是做不出的,畹君想起他对那几个匪徒的处置,想来这样的事他恐怕没少干。 她犹豫地问道:“你……为什么要把那几个匪贼的手砍了?” 时璲后背往栏杆上一靠,懒洋洋道:“我乐意。” 那云淡风轻的模样,仿佛在说天气很好一样。不知为何,这样的他令畹君感到有些害怕。 她试图规劝他:“他们纵使有罪,要杀要剐,自有律法惩处。怎么能这样动用私刑呢?” 时璲转过眸光看她,正对上她清澈诚挚的眼神。 他忽然觉得方才那番对话,像极了一个妻子在劝诫她的丈夫。尽管他并不认同她的话,可是心里不免泛起淡淡的愉悦。 他长臂一舒,将她搂进了怀里。 “他们动你,我很生气。”他用下颌抵着她的发顶,极慢极认真地说道,“我时璲从不吃哑巴亏。” 畹君只留意到了最后那句话,身子不由自主地颤了颤。 感受到她的战栗,时璲将那温香纤薄的身躯搂得更紧,“别怕,那些匪徒已尽数伏诛,以后没人能伤害你了。” 畹君心里怕的是他伤害她,有些抗拒地从他怀里挣开了。 她想既然两家已经开始议亲,便不必再在他身上多费心思了。周旋得越久,反而越难抽身。他现在越喜欢她,得知真相后就会越憎恨她。 时璲以为他们刚刚开始,可畹君觉得已经可以结束了。 后面再说些什么她已心不在焉。 时璲看出畹君的魂不守舍,考虑到已出来这么多时,便仍旧让鹤风送她回去了。 临别时,他站在亭子的台阶上,比她又高出了许多。 他叫住畹君,她回头。 他俯下身来,本想在她唇上亲一下,忽然想到她那点小小的抗拒,便将脸偏了一偏,清润的吻落在她的颊上。 回到清凉寺已是午后时分。 两家的姑娘们在禅房里小憩,谢四娘和时雪莹却在廊下僵持着,一站一坐,彼此之间仿佛绷着一条看不见的弦,空气都是凝滞的。 畹君一时有些踟蹰,不知道该先去跟谁搭话。 谢四娘垂着眼皮不看她,也不说话。倒是时雪莹的目光一直停在她身上,可畹君不知道她猜出多少,反倒不敢看她的眼睛。 她只好默默地在廊椅上坐下,无措的模样显出几分伶仃的可怜。 时雪莹斜睨了谢四娘一眼,见她还在摆脸色,便上前一把拉住畹君的手往屋里走。 畹君还没跟谢四娘通过气,不知道时雪莹是不是准备质问她,只好惴惴不安地同她进了屋里。 关上门,时雪莹果然问她:“你跟二哥在亭子里说什么了?方才四娘的脸色阴沉得紧,她该不会是误会你们了?” 畹君看着她眼里真切的关怀,倒是半点没怀疑似的,心下先松了口气,反而问她:“你们方才都说些什么了?” 时雪莹摇摇头:“我怕她误会了你,只得安慰她说二哥找你有事。她也没追问是什么事,只是脸黑得跟什么似的。她这脾气竟没闹起来,倒真是稀罕。” 误惹檀郎 第28节 畹君不由打量了时雪莹两眼,见她竟半分也没起疑,还真情实感地替她在谢四娘面前开脱。 她总算放下心来,怕时雪莹揪着这事不放,迟早看出些端倪;便另起了个话头,说起纪遥的下落,只是隐下了他被革去功名的事。 毕竟他人已被赶出金陵,再见到时雪莹已是渺茫,又何必再提这遭引他们兄妹不和。 时雪莹怔了半会神,喃喃道:“纪郎没事我便放心了。只可恨我身边没个得用的人,想得知他的下落也没处打听。” 畹君有心安慰她几句,转念一想,自己尚且是泥菩萨过河,又能说出什么金玉箴言来?便只好作罢。 两人沉默着各自想着心事。 她能在时雪莹这头躲一时清静,却避不开回去时跟谢四娘共乘一车。 谢四娘仍旧是耷拉着眼皮,脸上挂着寒霜,一声不吭。 被她撞破那个吻,畹君在她面前多少是有些尴尬的。 可是转念一想,按说她跟谢四娘讲好的只骗感情,现在却被时璲占了便宜,怎么说也该要谢四娘加钱才对。 明明是谢四娘求着她接近时璲的,她有什么好心虚的? 还是说她根本不觉得那是被占了便宜?还是说她根本乐在其中? 畹君感觉有什么东西脱离了她的掌控。 这时谢惟良催马上前,隔着车窗调侃道:“谁惹四妹妹不高兴了?怎么九月的天脸上就挂了霜?” 谢四娘斜乜畹君一眼,指桑骂槐道:“我没什么好不高兴的。就是怕那眼高手低的,这头拿了人好处,那头还想去攀高峰。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身份,在那高峰上待不待得住。” 畹君只管闭眼假寐,充耳不闻。 谢惟良的眼神在畹君身上一转,含笑道:“四妹妹你忒浅薄。身份高低先不论,若是那相貌人才出众的,在这座高峰待不住,换座高峰一样可以待嘛。” 谢四娘听得她大哥帮畹君说话,正欲反驳,却见谢惟良钉在畹君身上的眼神,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心中忽然动了一动。 自重阳从清凉山回去以后,畹君便开始着手寻找新的去处。 谢四娘怕她从此勾搭上时璲,那是大可不必。 按时璲那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性格,要是知道真相还不得把她弄死。退一万步说,就算将来时璲不计较她的欺骗,她也绝不要做他的偏房侧室,更不要在谢四娘手底下讨生活。 等婚书一写完,她就立刻举家搬走,躲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畹君祖籍江阴,只是肯定不能搬回江阴去。否则万一将来时璲要跟她算账,岂不是顺藤摸瓜就能把她抓回去了? 她挑来捡去,最终还是选定了临安府。 一则临安繁阜,容得下她们外来的孤儿寡母;二则也方便给佩兰请名医;三则临安人杰地灵,方便她给自己择婿。 畹君预备着搬到临安后,盘一间食肆给云娘打理,余下的银子一半家里花用,一半留作嫁妆。 云娘成日抱怨庆云楼有眼无珠,不肯聘她当大厨,到时开间食肆直接让她当老板娘,云娘肯定不好意思在她的婚事上指手画脚了。 打定主意后,她便托一位常往临安走动的行商,请他帮忙留意那边的屋舍房产的行情。 她银子给得大方,那位行商自然是尽心尽力地帮她打听,不出几日便将行情奉上: 在临安的繁华街市买四间房带门面的宅院,约费一二百两银;若再赁间铺子将食肆开起来,又约费二三百两银子。 畹君数数如今手中统共八百两现银,还不包括时璲赠予她的金银玉饰。这个支出倒在她的承受范围之内。只待时机成熟,说服她娘搬家就是了。 她心头祈祷着一切顺利,尽快把婚书落定。到时从谢四娘手上拿到余下的二百两银子,就赶紧摆脱这里的人和事,开启她的新生活。 到了十月初一这日,她拿着时璲的券历到金陵府库,领到了八十两俸银。 这银子畹君只当是时璲发给她的工钱了。 毕竟被他亲了那么多下,要是让云娘知道,还不得把她打死。 第24章 欲语迟 ◎给他亲还不知足,还想让她主动。◎ 因为时谢两家议亲的缘故,谢四娘往侯府走动得少了,畹君也乐得清闲,每日只在谢府里教两位小小姐读书认字。 她的屋子在西后门边上的一处偏院,离谢四娘的院子只有几步路的距离,离给谢家小姐开蒙的含芳斋也只隔了道月亮门。 畹君一向很注意不到前头去,免得碰上谢惟良。可她不去找霉头,防不了霉头来触她。 刚转过月亮门,打眼便看到前面凉亭上坐着个人,锦缎华服,正是这谢府唯一的少爷谢惟良。 畹君眉头几不可察地一皱,此处偏园小径,要到含芳斋去,只有这条路走。谢惟良平日是不踏足后院的,今儿偏偏在这坐着,可见是特地过来堵她。 躲得过初一也躲不了十五,畹君把心一横,往头上拔了支银钗在手里攥着,仍旧往前走去。 经过凉亭,她步履快了些,偏偏那谢惟良就是来招惹她的:“畹君姑娘留步。” 谢惟良不叫她的姓,盖因他们同姓的缘故。可自己的名字从他口中道出,畹君只觉得无端污了她的名,转过来时也冷着一张脸:“谢公子有何贵干?” 谢惟良从亭子上走出来,靠得近了,畹君才嗅到他一身的酒气。 她不由后退了两步,睁大眼睛戒备地望着他。 那谢惟良本也是个一表人材的公子哥,只是被酒色财气浸透了,举手投足间都是一股浮浪劲。他半眯着醉眼,抬手便往她脸上摸。 畹君反应比他快,侧身避开他的手,却把手里的钗子攥得更紧了。 谢惟良摸了个空,醉醺醺地笑道:“小美人,你躲什么?给爷亲一下,赏你十两银子。” 说着便把醺迷的脸凑上来,畹君直犯恶心,抬手便抽了他一巴掌。 清脆的一声响,那谢惟良不怒反笑。他见多了唯命是从的女人,偶尔来一个贞烈的倒对他胃口。 他仍旧笑着欺身上前:“跟了爷有什么不好的?爷知道你是好人家的姑娘,到时大大方方给你开了脸,抬你做姨娘,怎么样?” 畹君又怒又怕,颤声道:“谢公子,请你自重。四姑娘请我来干什么的你应该清楚,我现在是时二爷的人。” “他娘的姓时的有什么了不起?爷会怕他?”谢惟良被激起了气性,“爷还非要动他的人不可!” 说着上前就要扯她的衣襟。 畹君没有犹豫,扬手将尖锐的钗子照他肩膀上刺去。 谢惟良吃痛,发起狠来,重重一巴掌将畹君掼在地上。 她脸上火辣辣地疼,捂着脸颊忍痛道:“你敢动我,我就把事情都抖落到时二爷面前,大家都别好过!” 谢惟良肩膀被扎了那一下,人清醒了不少,听了畹君的话多少还是有些顾忌。 他咬着牙道:“小婊子,你给爷等着。等把时璲那小子搞定了,看爷到时怎么弄你!” 说罢,捂着肩膀摇摇晃晃地掉头走了。 畹君捂着左脸在地上坐了半晌。 那谢惟良下手可真重,她感觉自己脸上肿起来了。可是,他方才那番话是什么意思? 谢四娘说了,事成之后要让她远走高飞的。这谢惟良难道准备强留下她? 她缓了好一会儿,才从地上爬起来,径直去了谢四娘院里讨说法。 谢四娘看着她肿起来的半边脸颊,眼神闪烁了一下,道:“我知道了,我会劝说大哥的。你方才也说了,他喝了酒,醉话岂能当真。” 畹君不满意她的回答,可又没奈何,只好趁着现在占理,告了假回家去——她在这谢府里一刻也待不得了。 回到家里,云娘看到她肿起来的半边脸吓了一跳。 畹君只说是被谢太太罚了。 她一向是不愿让家人担心的,不过让云娘看看她的伤处也好,免得云娘以为谢府是什么好去处,到时不愿意跟她搬去临安。 谁知云娘的反应比她想的还要激烈:“我就说么,银子多未必就是个好差事,说好听点是西席,倒拿你当奴婢似的罚!姑娘家还是得找个靠谱的夫家是正经。那柳大官人上个月才娶的续弦,你没见那新奶奶多风光……” 畹君听得生烦,忙用双手捂住耳朵。一不小心碰到了肿起来的脸颊,疼得她直呲牙。 在家养伤这几日,云娘时不时念叨着她的婚事,简直没个清静。 畹君眼瞧着脸颊消了肿,可以见人了,便琢磨着出去躲躲。正好今儿是十五,那匪贼又已经肃清,倒可以出城去慈育堂看看。 她打定主意,便换了一身清素淡雅的衣裙,雇了辆马车去慈育堂。 说起来,自从四月那回遇险,她已有半年没去过慈育堂了。 这一趟过来,陈妈和杨妈都很欢喜,连连追问她是不是好事将近,最近都没露过面了。 畹君微红着脸正要分辩,转念一想她到时搬去临安,这慈育堂以后一定是不来的了。与其再想个理由道别,还不如顺势让管事们以为她嫁人去了。 于是便点了点头。* 那几个管事再追问她夫家是何方人士,畹君却不肯说了。管事们只当她是害羞,便由着她去了。 而今正逢十月金秋,正是景明风清之时,畹君便不拘着孩子们在屋里,让他们搬了桌案到院子里读书。 教这些孩子识字,又跟给谢家的小姐们开蒙不同。那些经史子集不必学,只多认些字才是关键,将来到了各种行当,都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没有纸张,正好叫他们捡了树枝在地上写画。孩子们知道认字的机会难得,纷纷热情高涨地喊畹君去看他们写的字。 畹君忙得头昏眼花,不经意间一抬头,余光瞥见一道挺拔如松的身影立在院门口。 她似是不敢相信,定睛望过去,正是时璲站在那儿,双手抱臂斜倚着门框,眉眼含笑地看着她。 他穿着一身绯红色织金曳撒,融在远处一片红枫的颜色里,那英飒的风姿却分外夺目,让人看了便挪不开眼。 畹君不由自主地向他走过去,眼神落在那劲窄的腰身上,心里涌起搂上去的冲动。可是顾念着满院子的小孩,她又将那冲动压了下去。 可时璲的顾虑没她多,待她近前,伸手一捞便将她揽进了怀里。 畹君忙不迭地推开他,红着脸道:“你干什么!当着这么多孩子的面呢。” 时璲低头笑道:“当他们面怎么了?我还要当面亲你呢。” 说着将脸俯低下来,畹君忙将他的脸推开了。 怕他再当着人前做出不规矩的举动,她又忙拉着他进了厢房里。时璲任由畹君拉着他的手,慢条斯理地跟着她进了屋。 这间厢房是畹君平时午憩的客房,陈设颇为简洁,进屋当中一套黑漆桌椅,一架屏风作隔断,垂下一道影绰的竹帘,里头是歇息的内间。 畹君让他在椅子上坐下,她却不坐,倚靠着桌沿俯视他,有点审问的意味:“你怎么会过来这里?” 时璲泰然坐在椅子上,坦然地接受她的审问:“我有公干在此,正巧过来看看。” 畹君不信,狐疑地打量他。“什么公干还需要你大人亲自……” 误惹檀郎 第29节 话音未落,便被一股大力扯着跌坐在他腿上。 “来见你就是我的公干。”他在她耳边说道,热气一阵阵地喷拂在她耳边,细碎的鬓发像羽毛一样掠起细微的麻痒。 畹君那半边脸都泛起了彤云,像剥了皮的水蜜桃般鲜润红艳。 他那高挺的鼻梁抵上她微烫的颊侧,将吻未吻之际忽地停下,促狭地问了一句:“在这里总可以亲了吧?” 畹君杏眼斜乜,微勾起来的眼尾含嗔带怨——方才给他亲还不知足,还想让她主动,那干脆别亲了! 她一把将头扭开了。 时璲撑不住笑起来,修长的手掌捧住她半边脸,要将她的头转回来。 畹君偏偏不肯就范,梗着脖子跟他角力。 他手下用了点力气,破了畹君的防线,她情急之下照着他的掌侧咬了一口。 时璲将手一撤,眼见掌侧印了一排整齐细巧的牙印,上面泛着点晶亮的水光。 他长而挑的眼睛看着畹君,将手掌横在嘴边,对着那排牙印抿了一下,将那线湿润的水光碾进唇瓣。 畹君垂眸盯着他的动作,仿佛他抿上的是她的双唇,情不自禁地咬了咬嘴唇。她不知道自己每个细微的表情都落在他眼里。 时璲抿走了手掌上的清津,薄润的唇瓣也变得亮晶晶的。 “你可真没良心。”虽是控诉,可他脸上挂着浅淡的笑意,“一个多月没见,不想我就算了,怎么还咬人呢?” 畹君也想笑,可面上偏要装作不悦的样子:“我为什么要想你?” “唔……”时璲眸光一深,“那一定是我给你的印象不够深刻。” 话音落下,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扣住她的下巴,用双唇封住了她的惊叫。 畹君可以预感到接下来那狂风暴雨般的采撷,不由紧紧地闭上眼睛。 偏巧这时,屋门“吱呀”一声推开了。 明亮的日光涌进来,畹君的心跳漏了一拍,仿佛做错事被抓个了正着的孩子,遽然从他腿上站起来,低头藏住那满面红霞。 时璲眉心微皱,抬目望向门外。 “啊呀!” 管事陈妈端着一盅汤盏,目光从畹君那红得欲滴的唇色溜到坐着的时璲身上,看到他曳撒前裙顶起的一道弧度,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忙又退出去将门带上了。 光线被隔绝在门外,屋里又恢复了影昏昏的旖旎,畹君却不复方才的心情了。被熟人撞见这样的一幕,她可还怎么做人? 她又是懊恼又是难堪,伸手打了他一下,薄面含嗔道:“我都说过我不喜欢这样了!” 好事被打断,时璲心里也不高兴,却还顾念着先哄好她,忙站起来将她搂进怀里。 畹君正在气头上,挣开他的拥抱,仰着脸羞恼地瞪着他,诸般情绪氤氲在秋水剪瞳里,汇成一点清淡的水光。 时璲情不自禁伸出双手捧住她的脸,低头吻了吻那毛茸茸的眼睛。 再抬起头时,他的神色骤然沉了下去,捧着她左脸的那只手微微震颤:“你脸上谁打的?” 第25章 朝来雨 ◎她不能轻易放谢畹君离开。◎ 脸上谁打的? 畹君愕然,情不自禁地伸手摸了摸左脸。明明已经消肿了,他是怎么发觉的? 可是被这么一问,她凭空生出满腔委屈,非要狠狠告那谢惟良一状不可:“谢……是大哥打的。” “大哥”二字她说得咬牙切齿。 时璲面寒如霜:“他经常打你?” 畹君想给谢惟良上眼药,又怕过犹不及反倒弄巧成拙,只好道:“没有经常打,只是他前些天吃了酒,拿我撒气罢了。” 时璲将拳头攥得咯哒响,转身便往门外走去,带起一阵风拂在她脸上。 “这事你不要管。” 畹君忙从后面揽住他的腰,慢慢将头贴在他挺直的背脊上,“家里上下就紧着他一人,你让他不痛快,我的日子也不好过。” 她怕节外生枝,有多少委屈也只能自己受着了。 时璲胸口上下起伏着,最终将掌心覆在她交叠的双手上,长长吐了一口气。 “我有分寸。”他回身搂住畹君,又忍不住将手放在她左脸上摩挲,“疼吗?” 畹君委屈地点点头。 “我会尽快娶你过门。”时璲斟酌着说道,“等我们成亲了,不跟谢家走动了好不好?以后有我在,没人能欺负你。” 畹君将脸埋在他怀里点着头,心里却一阵阵地抽疼。 等成亲时发现新娘不是她,他该有多崩溃?他不喜谢家人,却为了她接受他们,可她又比谢家人好到哪去呢。 他还在继续嘱咐着:“你以后遇到什么事就来找我。到金陵卫去找李清、或者到侯府找鹤风,他们会带你去见我。” 畹君只是无言地点头。 时璲松开怀里的人,又低头吻了一下她的额头:“我还有公事,先回去了。” 说罢,像是在这里一刻也待不住,转身阔步走了出去。 畹君怔忡地望着那道挺拔的背影,心中忽然感到空落落的。她摸了摸额头,上面犹带一丝润凉。 小时候,云娘也经常这样亲她的额头。 她独自出了一会神,外头的天渐渐阴下去,屋里便更昏暗了。走出门去,见天边隐有乌云,像要作雨的样子。 畹君怕下雨耽搁了她回城,便打算向慈育堂的管事告辞。 方才被陈妈撞破那样一幕,她到底脸皮薄,没好意思再去见陈妈,便准备去跟杨妈告辞。 屋里院里找了一圈没看见杨妈人,最后在厨房见到了她。 而陈妈正搬了杌子坐在杨妈身边,见到畹君,很宽和地朝她笑:“方才煮了去燥的秋梨莲子羹,你要不要来一盅?” 畹君红着脸摇头:“不了,我是过来告辞的。” “急什么。”杨妈显然是听陈妈说了方才的事,含笑道,“这么好的事怎么藏着掖着?原来你的亲事是跟那位小时大人呀!不过他们那样的人家,确实不好提前声张的。” 畹君只恨自己早前多事,为什么要点那下头。现在若是不认,少不得在管事们眼里落下个水性杨花的名声,只好含糊地默认了。 陈妈笑道:“我说小时大人上月十五怎么突然过来,敢情是守株待兔来了。上个月没见着你,这个月还来,这份毅力倒是可嘉。” 畹君微微一怔。 原来今儿在此见到他还真不是凑巧,若非她临时起兴过来,他岂不是又要跑了个空? 陈妈又凑趣道:“我一早说过你姑娘是有福气的。给他们家当姨太太,不知比当别家的正头奶奶强多少。那位小时大人,听说是圣上面前的红人,将来你生了儿子,请封个诰命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畹君闻言脸上微微一僵,莫名觉得陈妈的话有些刺耳。 她鬼使神差地说道:“不是姨太太,他说要明媒正娶,聘我当正头娘子的。” 陈妈和杨妈惊讶地对视一眼。 杨妈忙道:“傻姑娘,听妈妈一句劝,这话可千万当不得真。就算他对你有情,他们家的老爷太太也不会同意的。妈妈以前在官老爷家做过活,高门娶妇,很看重门当户对的。” 畹君郁闷地叹了口气。 她方才那句话,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自我安慰罢了。门当户对的重要性她何尝不知,她姨妈就是个现成的例子。 郑姨妈早些年,脾性未必就那般刻薄。在侯府蹉磨了十几年,妯娌们冷眼相待,下人们捧高踩低,便是不带刺的山茶花也该长出刺来了。 而那当初一意孤行娶郑姨妈的三老爷,如今跟郑姨妈也是貌合神离、相对无言。 说实话,她可以接受自己跟时瑜变成那个样子,却接受不了她和时璲走到那一步。 畹君惊异于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想法。 她跟时璲是根本没可能有以后的,怎么会生出这样痴妄的念头? 她惶惑地后退两步。 回城的半路上就下起了雨,她少不得又贴了那车夫一百文钱。 回到家里,云娘怪她到处乱跑,没个姑娘样。畹君没说话,换下微湿的衣裳,拿细葛布擦干脸上的雨迹。 她一向很少头疼脑热,没想到这回却染了风寒,躺在床上发低烧。 云娘告了假在家照顾她,只是嘴上也不闲着:“你娘能照顾你一时,照顾得了你一世?赶紧找个可靠的夫家是真。你倒好,正事半点不急,成天去外头乱跑有什么用?淋了一身雨回来,活该叫你病一场!” 畹君闭着眼睛不作声。 她这回的病来势汹汹,不全为那场雨。 过了两天,她的病好了些,偏巧这时谢四娘派人催她回谢府。 畹君只好收拾了东西,强打精神回了谢府。一到谢府,便听说出了件了不得的大事: 前两日,那谢大公子遇着了寻仇的,被人押在巷子里一顿好打,浑身上下没块好肉,眼下正躺在家里养伤。 按说谢惟良那欺男霸女的作风,肯定是处处结仇。可他贵为金陵知府的独子,谁敢找他寻仇? 这伙歹人实在嚣张,分明是不把官府放在眼里! 谢知府气坏了,出动衙门所有府卫去拿人,平时抓刑案都没那份架势。饶是如此,他还嫌不能尽快让那伙歹人归案,要求世侄时璲借兵给他调遣。 时璲不留情面地回绝了他:这等普通滋事案件,不属于金陵卫的职务范畴。 气得谢知府摔了一套汝窑茶具。 畹君听了忍不住直笑。 谢惟良遭这场无妄之灾,肯定是出自时璲的授意。除了他,也没人再敢这么嚣张地行事了。 她心里像吮了早春的花蜜,似有若无的甘甜渐渐从心底逸散到唇角去了。 府衙大张旗鼓地抓了半个月的人,非但没有找出那伙歹徒,倒是抓了不少作奸犯科的青皮,让城里的治安好了不少。 那谢惟良在府里养了半个月的伤,身上牵扯着便疼痛;大夫又吩咐了忌口,好酒好肉用不得;连服侍的婢子都呆头呆脑,哪有行院的姑娘可人心意? 谢惟良是看什么都不顺眼,三天两头地发脾气砸东西。 误惹檀郎 第30节 谢四娘过来探望他,心里颇看不上他那颓唐劲,暗道倘若她是个男人,不知比他强上多少。 谢惟良见到谢四娘倒是眼前一亮:“四妹妹,你跟前那个小美人呢?叫她过来陪陪你大哥,我快闷死了。” 谢四娘咬牙道:“大哥,你消停一点行不行?侯府前两天才给我下了聘书,你别在这个节骨眼上给你亲妹子节外生枝。” 谢惟良啐道:“时璲那小子真不是个东西,他大舅哥被人打了,还不肯借几个兵抓凶。” “等真成了一家人,你的事就是他的事,他还能不帮你?”谢四娘耐着性子安抚他,又道,“那个谢畹君,我现在要用她,你别招惹她!” 谢惟良半阖着眼道:“凭什么他时璲能动我不能动?四妹妹,你这胳膊肘往外拐啊!” 谢四娘心里骂他分不清轻重缓急,面上却只得笑道:“大哥,好东西当然是给你留着的。只是她脾气太硬,总得徐徐图之嘛。” 在她原本的计划里,只要敲定和时璲的婚事,就让那谢畹君远远地滚蛋。 可重阳那日在清凉山,那是她第一次见到时璲、第一次见到他和畹君的相处,也是第一次在一个男人眼里看到那么缠绵的情意。 谢四娘相信自己的直觉,只要这个谢畹君动了心思,就能轻易地毁掉她的婚事。她绝不容许这种事情发生。 所以,她不能放畹君走。 谢四娘坐得离床边近了些,压低声音道:“等我的婚书写好,我亲自把她送到大哥你的床上去。但是大哥你得答应我,从此不能让她走出你的后院,不能再让时二爷见到她。” “这有何难?”谢惟良一下子来了精神,倏地从床上坐起来,“只是我看那丫头性子烈得很,你有办法让她乖乖驯服?” 他是真喜欢畹君那张脸,还是存着跟她过日子的心的,因此能叫她心甘情愿是最好的。 “妹妹何曾骗过大哥。” 谢四娘胸有成竹地一笑,心中却道:那谢畹君最好是不驯服。惹恼了她大哥,管你什么神妃仙子,他通通都能给你做掉。 兄妹两人各怀鬼胎,相视而笑。谢四娘见目的达成,便起身告辞。 而谢惟良想着畹君那宜喜宜嗔的模样,当下便再也躺不住了,唤来小厮要去行院作乐解馋。 那小厮苦劝道:“我的大爷,您这身上还没好全呢!那些歹人也没抓到,万一出去又遭一顿,那小的可怎么跟老爷交代?” 谢惟良一脚踹在那小厮腰上,怒道:“什么时候我要出门还得看人脸色了?那几个杀千刀的爷还怕他们不来,再给爷瞧见,非把他们一个个弄死不可!” 那小厮忙跪了下来,口中直道:“大爷息怒、息怒!” 他转了转眼珠,决定说点别的话来转移谢惟良的注意。 当下搜肠刮肚,想起一件事来,忙膝行到谢惟良面前,陪笑道:“大爷,有件喜事,想必您还不知道罢。” “什么喜事?” “大爷还记不记得,当初关您进卫所的那个兵卫?” 谢惟良脸一黑。 他可太记得了! 毕竟他在金陵横行无忌,偶有不长眼的兵吏敢给他不快,事后他也能立马把人收拾了。 然而他那不可一世的英名,却折在一个小小的骁骑兵卫手中。 那个兵卫,在元宵当天抓他进牢房关了一夜。出来后他要收拾那人,偏偏那人是时璲的手下、偏偏时璲要驳他的面子,非但没有黜退那人,还提了他当亲卫! 有时璲罩着,他想动那人都无从下手,生生吃了个哑巴亏。这事只要一想起来都叫他辗转反侧,恨不能将那人抽筋扒皮。 谢惟良横了那小厮一眼,啐道:“非要给爷找不痛快是吧?” “不是不是!”那小厮连忙摆手,又涎着脸上前,“老天爷替大爷报了仇,把那人收了!” “什么?”谢惟良一挑眉,“他死了?” “是,是。前些日子金陵卫不是剿匪嘛,他死在那群匪徒手里了。” “呵!真是苍天有眼!”谢惟良大笑起来,“你去跟布政司打个招呼,不要发放他的恤银。” “嗐呀!”那小厮道,“那人都死了半年多了,他妹妹早把恤银领走了!” 谢惟良眉头一皱。 过了半晌,方摸着下颌道:“他妹妹?他家里还有什么人?” 大少爷的仇家,下面的人自然是摸得一清二楚。那小厮忙道:“他家里只有一个年近七旬的祖母和一个妹妹。” 谢惟良锁着的眉心渐展,阴恻恻地一笑,拍了拍那小厮的头道:“走,报仇去!” 第26章 晚来风 ◎谁会想不开跟知府公子过不去呢?◎ 十月一过,寒气渐重。 初五这日,畹君一早从谢府出来,先去府库领了时璲十一月的俸银。 回到家里,畹君给了些银子让云娘添置冬衣。 她本有心多给些,又怕云娘生疑,干脆便只给五两银子。反正往年过冬,家里还拿不出五两来置冬装呢。 在家里吃过午饭,畹君又到绸缎庄裁了三尺红绸。 原来周茹要为她兄长服九个月的大功,正好到明年正月除服。考虑到周婆婆年纪大了,周茹便和方二将婚期定在明年二月,待成亲后和周婆婆搬出杂院。 畹君算了算时间,明年二月她应该还没搬去临安,正赶得上他们的婚礼,便打算绣一顶凤穿牡丹的红盖头送给周茹,以贺她新婚之喜。 从绸缎庄出来,她又去了方二做学徒的鞣皮坊。 方二与她在周家见过几回,彼此也算熟识。见她进门,忙迎上前来:“谢姑娘,你怎么来了?” 畹君道:“我想做对护臂,有没有合适的料子?” “有!”方二话不多,低头便去给她翻找起来。 畹君对着他的背影补上一句:“要最好的。” 方二翻了匹二尺见方的鹿革给她:“这是我们坊里最好的料子,弹韧耐磨,很适合做护臂。” 畹君接过来一看,那匹鹿革软韧沉手,透着柔润的光泽,一看就是极好的料子。她非常满意:“多少银子?” 方二忙道:“姑娘是阿茹的朋友,那就是我的朋友,我怎么好收姑娘的银子?这件鹿革也是我鞣制的,就当送给姑娘了。” 畹君如今不缺银子,怎么肯占他的便宜? 两人推脱了一番,畹君见他执意不要,便拿出十两银子递到他手上:“方二哥,多谢你的好意,那我就收了你的料子。这银子也不是给你的,你拿去打几件好看的钗环送给阿茹,姑娘家喜欢这些的。” 方二听她这般说来,便不好再推拒;也怕其他伙计看到不好,只得收下了银子。 他将手在衣摆上擦了擦,又对畹君道:“做护臂,绳子也是顶紧要的。我鞣几条弹韧的鹿皮绳出来,下个旬日姑娘过来取就是。” 畹君听罢,连连谢过他,这才走出鞣皮坊。 拿了皮料,她又去买了衬布、缀片等材料,回到家里慢慢画样子。 上回谢惟良的事,怎么说时璲也是帮她报了仇。畹君见他箭法了得,想来经常搭弓射箭,便准备做一对护臂回报他。 佩兰拿下巴搁在她肩膀上看,见畹君在鹿革上画了尺寸,忽然伸手一指:“姐姐,这是不是给时家哥哥做的?” 畹君心里微微一惊,含笑看她:“你怎么知道?” 佩兰一副看破不说破的样子:“姐姐,娘亲说了,还没定亲就跟外面的人接触,是很危险的。姐姐要保护好自己呀。” 畹君失笑,揉了揉她的脑袋:“你放心,姐姐比谁都清楚。” 她当然比谁都清楚,这就是一桩买卖。 给时璲做护臂,不过是为了回报他数次相救之恩罢了,绝对没有别的私心。 隔日回到谢家,谢四娘屋里的丫鬟送了一两赏钱过来,包在洒金红纸里,看着分外喜庆。 畹君奇道:“府里有什么好事?” 那丫鬟道:“昨儿八姨娘诊出了喜脉,有三个月了。大夫们都说怀的是小少爷,老爷一高兴,给阖府都发了赏银。婢子见姑娘不在,便替姑娘领了,等姑娘回来再送过来。” 那丫鬟正是被畹君赠过药膏的那位,因此待她分外尽心些。 畹君笑道:“你有心了。” 她接过赏银,又取了一对新打的双色络子送给丫鬟。 那丫鬟低头看着手中那对精美的络子,却踟蹰着不肯走。 “怎么了?”畹君瞧那情状,猜她有事要说。 那丫鬟只顾着低头咬唇,脸都憋红了,却不发一言。 畹君想着这丫鬟许是遇到难事了,若是银钱上的事,她倒可帮拂一二;若不是银子的事,她去求求时璲,想来他不会不给她面子。 “你遇到什么事了?不妨跟我说说。”畹君冲她眨眨眼,“就算我帮不上忙,说不定能请时二爷帮帮你呢。” 那丫鬟听得她这样说,仿佛是下定了决心,飞快地低声说道:“婢子没遇上事,是姑娘遇上事了!” 畹君吃了一惊,道:“我?我遇上什么事了?” 那丫鬟旋身去门口张望了一番,把屋门一关,这才低声跟畹君道:“婢子说了,姑娘可千万不要声张,否则婢子在这府里也待不下去了。” 畹君见她一脸的严肃郑重,不由将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连连追问她到底是什么事。 那丫鬟这才附耳说来: 原来那日谢四娘去探望谢惟良,正是那丫鬟跟过去伺候的。 他们兄妹俩在里间说话,丫鬟便在外间候着。 谁知忽然听见他们提起畹君的名字,因畹君待她亲厚,她便格外留神听着,把谢家兄妹的密谋听了个一清二楚。 她当即骇出一身冷汗。 像她们这样卖了身的奴婢尚有活动的自由,畹君一个好人家的姑娘,把人囚禁在后院再不得出,那跟断送了一生有什么分别? 那丫鬟思来想去,谢家的主子她是万万得罪不起的;可是畹君平日从不拿她当下人,还把那么珍贵的药膏给她用,她到底过不去良心那关,决定来给畹君提个醒。 说罢,她又不放心地反复叮嘱:“姑娘,你还是早做打算,只是千万别把婢子捅出去。” 畹君听得手脚发凉,心乱如麻地送那丫鬟出去。走到门外,她又想起什么,把那红纸包着的赏银塞进那丫鬟手里,低声道:“多谢你给我提醒。你放心,这事我绝不牵累你。” 送走丫鬟,畹君方觉浑身如坠冰窖,抵着门板出了好一会儿神。 本以为乖乖听话,谢四娘就会放她离开,谁知那谢四娘根本只想卸磨杀驴! 误惹檀郎 第31节 畹君虽然识时务,到底还是有几分气性的。 惊怒之下,她竟生出把真相告知时璲的念头,谢四娘要她办事还出尔反尔,她不奉陪了! 她转身打开门,冷寒如刀的朔风迎面吹来,霎时间吹熄了她心头的无名火。她定了定神,旋即压下了那荒唐的想法。 时家已经给谢家送了聘书,要是这时把真相抖落出去,别说谢四娘不放过她,恐怕时璲也得拿她开刀。 她是见识过时璲的手段的。他说—— 他从不吃哑巴亏。 她上了谢四娘的贼船,离岸太远,已经回不了头了。 畹君慢慢把门关上,背倚着门板坐到地上去,咬着手背思索脱身之计。 反正聘书已经写了,后面的纳征请期也出不了什么意外。她大不了不要那剩下的二百两,等谢家兄妹反应过来时她已人去楼空,他们又能奈她何? 畹君冷静下来,每日还当无事人般与谢四娘相处,私下却托了牙人抓紧替她物色临安的宅院。 那谢惟良这些天倒没来招惹她,许是已和谢四娘约定好的缘故。 不过要么说他可能年底犯煞,伤好以后又不当回事地出去取乐,没想到又遇上寻仇的,真格往他身上捅了一刀。好在他出去带的人多才没受更重的伤。 只是他到底挨了一刀,又躺回了府里休养。 畹君觉得大快人心,只恨那下没把他捅死,从此为民除害。 这回倒不像是时璲的手笔了。难不成是谢惟良的仇家有样学样?可是一想到他的仇家多是些老实本分的百姓,她便有些笑不出来了。 若不是被逼得急了,谁会想不开跟知府公子过不去呢? 到十五这日,牙人传回信来,说临安有一处位置极好的宅院急售,计价一百五十两。机不可失,畹君托牙人帮她先签下了白契,待她到临安与官府签下红契,便算是过户完成了。 她敲定了那边的宅院,方去探云娘的口风。 不出所料,云娘自然是不肯离开金陵的:“搬家,搬哪儿去?你有银子搬家?成天琢磨这些有的没的,还不如趁早找个夫家!” 畹君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我要嫁人容易,你有没有想过佩兰啊?再过个七八年她也到了议亲的年纪,病怏怏的谁要她?金陵的大夫是治不好她了,搬到临安松江那些地方,没准就治好了呢。” 一番话果然说得云娘心动,只是搬家到底是件大事,云娘不肯轻易松口。 畹君知道过犹不及,便不再多说。 反正还有一个多月就到年关了,再怎么着也得过完年才能搬。她天天在云娘耳边撺掇,不怕母亲不同意。 畹君算着时间,周茹的盖头恐怕是做不成了,可时璲的护臂还能送出去。 她把护臂做得差不多了,绒锦内衬,鹿革皮面,镶紫铜片,只差缚绳了。 正好今天到了一个旬日,畹君便去鞣皮坊找方二要皮绳。 一进鞣皮坊,里头忙忙碌碌,一个面生的伙计出来招待她。 畹君问道:“方二呢?我来找他的。” “方二?”那伙计脸上的笑骤然坠下去,嘴角下撇着,有些惨然的样子,“他家里出事了。姑娘今后不用来找他了。” 畹君吃了一惊,急忙追问:“出什么事了?” 那伙计摇摇头,压低声音道:“别打听。咱们惹不起的。” 畹君的心沉沉一坠。 那方二是个孤儿,他的家就是周茹的家。周茹家出什么事了? 她忙掉头出了鞣皮坊,急急往周茹家奔去。 一进那间大杂院,纸钱被风刮着迎面飞来,入目是崭新的白幡飘扬。 她记得周茂的白幡早已撤下去了的。 畹君脚下一软,跌跌撞撞地跑进周茹家的堂屋。 光影昏昏的屋里搭着简陋的灵堂,当中摆着一具薄板棺材。 灵堂上搁着一个香炉,其上插满残断的线香,数点红光忽明忽灭,飘悠缭绕地散逸着白烟,是艾蒿的烟气。 屋里寂静地,不见人声。 第27章 思悄然 ◎她想去见时璲。◎ 畹君神色震动,瘫坐在地上。 屋外一个大婶探头探脑地望进来,见状忙进去搀起畹君,搬了张小杌子给她坐。 畹君抓着她的手,颤声问道:“大嫂,周家……出什么事了?” 那大婶深深叹了口气,颇沉痛地说道:“他们家那个女婿,前些日子让人打死了。” “谁干的?”畹君不敢相信。 方二是个老实憨厚的人,别说冲突,连口角也不曾与人起过,怎么可能会被人打死? 大婶又叹了口气,低声道:“打死他家女婿的人是府台的公子,咱们没权没势的老百姓,有什么冤也得往肚子里吞了。” 畹君冷不防听到谢惟良的名号,浑身震了震。方二一个不起眼的小学徒,怎么会跟谢惟良有交集? 那大婶看到她震动的神色,以为她是被那名号唬住了,又叹息道:“周婆婆这些日子哭坏了眼睛,连灵堂都是邻里们帮忙张罗起来的。” 畹君心神恍惚道:“阿茹呢?” “阿茹……”大婶也忍不住抹了抹眼角,压低声音道,“前些日子,那谢大公子带人闯进她家,也不知所为何事,看到阿茹青春貌美,便欲行不轨。周家婆婆出来阻止,被他的随从一棍子打晕了。阿茹对那谢公子又抓又挠,那活阎王被坏了兴致,把她狠狠打了一顿,眼下正吊着一口气在躺在床上呢,也不知道还活不活得成。” 畹君颤声道:“你们把动静听得这么清楚,难道就没人出来阻止吗!” 大婶摇摇头:“你说得轻巧,他可是知府的公子,又带着那么多恶奴,谁敢多管闲事?我们都是等他带着人走了,才给阿茹请的大夫,勉强吊住了一口气。 “她那未婚夫,就是因为这桩事,气不忿拿刀去捅了那谢公子。可他也不想想,那样的人哪里是咱们这种草头百姓惹得起的?那谢阎王当场让人把他打死了。” 说到这里,大婶不住地摇头叹息:“等阿茹醒过来,得知这个噩耗,还不知道她撑不撑得过去呢!” 畹君心神恍惚地在灵前上了香,又走进屋里去瞧周茹。 屋里关着窗,只有门口照进光去,狭小昏暗的空间里弥漫着扑鼻的药味,却怎么也盖不住那浓重的血腥气。 畹君咬着牙,一步步走到床边,看到了那被打得不成人样的少女。 她忍不住捂着嘴痛哭出声。 “谁?什么人?”角落忽然传来一道惊惶又苍老的声音。 畹君循声望去,只见周婆婆蹲坐在墙角,缩成一团瘦小的黑影,唯有鬓发霜白刺眼,愈发显得伶仃凄苦。 她心里一酸,忙擦了眼泪走过去扶起她:“婆婆,这地上凉,快起来。” 周婆婆枯瘦的手在她身上摸索一番,好半天才哑着嗓音道:“是畹君丫头来了?” 畹君心里一沉,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她却毫无反应。 周婆婆这是,生生把眼睛哭瞎了! 畹君再忍不住哽咽,别过头去抹了一把泪,这才搀着周婆婆到床上坐下。 看着面前这个瘦小无依的老人,她心中纵使百般疑问,却也无从开口。 畹君心头千回百转,最终只是道:“婆婆,你得振作起来,阿茹她需要你。” 周婆婆早前哭干了眼泪,如今千般*悲怆,也只能化成翻来覆去的几句话:“为什么死的不是我!要是我能代阿二去死就好了,要是受这罪的是我就好了!” 畹君心酸不已,周茹祖孙这样的平民百姓,跟谢惟良根本没有交集,他为什么会突然闯进周茹家?她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自己和周茹的联系。 难道周茹是因为她遭受的无妄之灾? 她不敢再想下去,可如若祸端真是因她而起,她的良心又如何能安! 畹君颤声道:“婆婆,那姓谢的,他怎么会……突然来找你们的麻烦?” 周婆婆喃喃道:“他那天过来的时候说,阿茂以前下过他的面子,要阿茹给他赔罪。可是阿茂都走了这么久,他为什么不肯放过我们这些小老百姓!” 畹君气得发抖。 她知道那桩事的前情,却没有想到那个得罪谢惟良的兵卫就是周茂。可是谢惟良本就不占理,且周茂人都走了,他还要把周家害成这样! 方二和周茹都快成亲了,他们本可以拥有幸福的生活,如今却一死一重伤!那是两条活生生的人命啊,难道就这样算了? 她摇着周婆婆:“婆婆,你去告他啊!邻居都是证人!” 那大婶一直守在外面,见状开口道:“姑娘,他老子是金陵知府,衙门能受理么?只会把周阿婆当滋事的打出去罢了!” 畹君喊了一声:“金陵知府有什么了不起?府衙不管,那告到提刑司去,我不信金陵的天是黑的!” 那大婶长叹道:“前些日子,临安商会会长的独子不也被打死了?你看提刑司管了么?那样有钱有势的都奈何不了他,咱们去告,那是嫌命长!” 畹君颓然,好半晌才咬牙恨道:“可她哥哥是为了金陵的百姓得罪谢惟良、是为了金陵的百姓而死的啊。” 她捂着脸失声痛哭起来。 而她,还在帮着谢惟良的妹妹嫁入侯府,让那恶人从此更加得势。她这样和助纣为虐又有什么分别?加害周茹的人里,是不是也该算上她一个? 畹君痛苦地摇摇头,心里冒出一个疯狂的想法—— 既然老百姓奈何不了谢惟良,那就让更有权、更有势的人去收拾他好了。 她抹干眼泪,起身走到屋外,扯下一张六尺长的白幡铺在灵堂上。 那大婶道:“姑娘,你这是干什么?” 畹君一言不发,咬破指尖挤出鲜红的血滴来,在那张白幡上写下十几个血字。 那大婶探着头看,可惜她不识字,不知道那上面写的是什么。 畹君写罢,将白幡卷起来递到周婆婆手上:“婆婆,你明日一早带着这张白幡,到金陵卫大营外面跪着。会有人出来给你主持公道的。” 金陵卫?那大婶眉头一皱。敢情这姑娘什么也不懂,这些事不归金陵卫管的。 可是周婆婆听到“公道”二字,睁着一双无神的眼,宝贝似的将那卷白幡搂进怀里。 从周家出来,虽未至日暮时分,可天阴得密云笼罩,纷纷扬扬地飘起了薄雪。 这是今年冬天金陵下的第一场雪。 误惹檀郎 第32节 畹君仰头看向那轻舞飞扬的雪絮。从明天开始,她和时璲、谢四娘和时璲,该彻底地陌路了。 她借时璲之手来对付谢惟良,既能给周茹和方二报仇,又能让自己避开谢惟良的觊觎,时璲也不必再跟谢四娘结亲;这真是个三全的计策,她该感到解脱的。 可畹君心中却郁郁不已。 她此刻不想回家,更不想去谢府。她漫无目的地穿行在雪幕中,心中想去的地方却渐渐明晰起来。 她想去见时璲。 畹君此刻不得不承认,尽管是受迫而不得不去引诱他,可她实则是享受这段关系的。 好在她还有一晚上时间,可以沉浸在这段绮梦里,假装没有带着目的的欺骗隐瞒,没有门第出身的阻隔,而他喜欢她。 到了侯府大门外,天色渐趋昏暗,檐下已点起了灯笼。 畹君没有上前叫门,只是躲在飞椽下避雪。 暮夜时分,寒气渐甚。 她站得腿麻,干脆就坐在台阶下,双手抱膝怔怔地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街道的石板路面传来哒哒的马蹄声。 畹君举目望去—— 空寂的街面上,清俊挺拔的身影骑着高头大马,自夜雪纷飞中缓缓走来。 沿街灯笼的烛火映在他的颊侧,光影裁出高挺的鼻梁和锋直的下颌线。明明是向她靠近的,可昏暝的夜色将他半隐起来,因而看上去更遥远了。 畹君呆坐不动,迷茫地望着他。 时璲骑着马走到近前,认出了她的身影。 他吃了一惊,没到门口便飞身下了马,几步奔至她的面前:“你怎么来了?你——怎么就在门口傻坐着!” 他一把将畹君从阶上拽起来。 她不知在这里坐了多久,长翘的乌睫上都凝了一层白霜。拉她起来的那一刻,她整个人都在冒着寒气。 时璲忙脱下身上的大氅披在她身上。 带着清馥幽香的热暖瞬间裹住畹君,仿佛热水滴在结冰的心上,她的神思渐渐回转过来了。 “为什么不进去找鹤风?外面不冷么?”时璲还在一连声地追问她,“怎么突然过来了?出什么事了?” 他拧着浓眉,眼里既有焦急,又有心疼,更兼有几分无语。 大雪天呆呆在外面坐着,不是缺心眼是什么?可又不敢大声说她,怕一不小心又凶了她。 畹君什么也没说,只是张开手搂住他的腰身,慢慢将脸贴在他的胸口。 软绵绵的一抱,时璲心头的无名火霎时被捂熄了。 他回手搂住她的肩背,隔着氅衣都能感到她身上的寒意,连发顶都是冰冷的。 她在他怀里微微颤抖,时璲本以为她是冷的,便将她搂紧了些。可怀里的人抖得愈发厉害了,仿佛自胸腔里源源不断地震颤,伴着细细的呜声。 他莫名想起在慈育堂那晚,官府的援兵到了以后,他进堂屋里找她。 扫遍了墙角桌底没看见人,最后循着一阵细微的呜声,拉开橱柜,她就躲在里面,睁着一双水光粼粼的大眼睛无助地望向他。 时璲脑中“嗡”的一声,伸手格开她的脸,果然摸到衣袍上洇湿了一大片。 他抬起畹君的下巴,她的眼眶是红的,鼻尖也是红的,泪水糊了一脸。 她在哭。 第28章 襄王意 ◎不如咱们提前把夫妻做了,嗯?◎ 屋里亮着柔和明亮的烛光,鹤风端了碗热腾腾的姜汤进来,放在畹君面前的黄花梨桌上,又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两道隔扇门一合,将冷意关在外头,屋里洋洋泛暖。时璲坐在桌边端详着她: 她刚哭过,眼角鼻子都是红的,像搽了层淡淡的胭脂。落在那张苍白的脸上,又像是白瓷里上了层嫣红的薄釉,有种脆弱而冶艳的美。 时璲舀起一匙姜汤吹了吹,方递到她嘴边:“喝点姜汤驱寒,别冻坏了。” 畹君乖顺地张口抿了进去。 时璲把姜汤一勺勺地喂她喝了下去,见她情绪平复了,这才锁着眉问道:“出什么事了,谢惟良又欺负你了?” 畹君摇摇头。 方才在侯府门外见到他,躲进坚实温暖怀抱的那一刻,她实在是没忍住,把心中的悲怆化成泪流了出来。 如今面对他的追问,她既不能说周茹之事的悲恸,也不能诉说今夜这场暗别的伤情,只好低着头道:“我想你了。” 时璲被她的回答气笑了。 大晚上在他家门前受冻,见到他哭成个泪人,就是因为想他? “说实话。”他压重了点语气。 畹君吸了吸鼻子:“我,我昨晚梦到跟你没走到最后。我很伤心……” “就为这个?”时璲倍感纳罕,嘴角却忍不住弯起来。 他揪了下她的脸蛋,在那苍白的颊上揪出点血色来:“傻妞,梦都是反的,值当你跑这一趟么?” 他越笑,畹君心里反而越伤感。 “不单是为这个。”她从袖中取出那对做好的护臂,“这对护臂送给你。” 时璲接过来一看,是一对做工精细的玄色鹿革镶紫铜护臂,内衬竟还绣了麒麟腾云的纹样。他不由微微挑眉:“你做的?” “那当然。”畹君总算抿出了一丝微笑,“你看我眼睛都熬红了。” 她眼圈是泛着薄红,可那不是方才哭的么? 时璲一笑,他身上正穿着窄袖袍,便将那对护臂戴在了手上,尺寸竟分毫不差。 “你什么时候量了我的尺寸?” 畹君横乜他一眼:“用得着量么?多看几次不就知道了。” 时璲闻言“唔”了一声不再言语,眼底却泛起清浅的笑意。 “怎么没有缚绳?”他正对着烛光整理衣袖,随口问了一句。 畹君猛地想起方二那没给出去的皮绳,登时没了言语。 时璲见她默然不语,便回头望去。她的脸沐浴在烛光的淡金下,掩下了些许苍白,却掩不住那哀凄的神色。 时璲忙坐回她身边,搓了搓她的脸蛋:“怎么又不开心了?” 畹君将脸一扭,噘起了嘴,用不悦来掩饰她的伤心。 “我很喜欢你送的护臂。”时璲耐着性子哄她,想了想又道,“我这屋里的东西,随便你挑一件当回礼,如何?” “当真?”畹君斜过黑亮的瞳仁看他。 时璲点了点头,认真地说道:“只要你要,我绝不说半个‘不’字。” 畹君环视着屋里的陈设。 这里是时璲的屋子,与郑姨妈屋里那金光璀璨的豪奢不同,他的屋子清雅得有些简洁。 一应黑漆的台几屏架,两边四座书架,错落摆着些书画瓶石,隐隐透着文气,倒不像个武将的作风。 畹君知道,这里随便拿件什么出来,都要比郑姨妈屋里的东西值钱。 可她却只是心动了动,便将眸光转向时璲。 他正专注地看着她。烛台上的火焰映在他的眼里,给那墨浓的星眸镀了层暖金色泽,平添了几许温柔意。 她伸手勾住他的脖颈,额头抵着他的额,鼻尖抵着他的鼻。 那样近的距离,彼此都清晰地在对方眼里看见自己的模样。 畹君轻声道:“我想要你……” 话音未落,他的唇施施然地覆了下来,将她没说完的话堵在了舌尖。 ……的心。 畹君闭上眼睛,吮了吮他的嘴唇,权作是回应。 她虽然对引诱异性有点无师自通的天赋,可这样唇齿相贴的亲密是从未有过的,因而应对起来有些笨拙。 可哪怕是笨拙的应对,也叫时璲再难以自持。他还吻着畹君,可手上已将她横抱了起来,大步往内间走去。 湘妃竹帘开了又合,摆动间闪起错落摇晃的波纹,影影绰绰地透着里面的人影。 紫檀雕花的大床罗帐低垂,畹君被他扔在床帏上,因为松软锦被的承托,她身上并不疼,反而有些坠入云端的飘忽。 清凛的男子气息迎面罩下来,伴着屋里幽淡的沉香,竟有了一丝醉人的气息。畹君星眼半朦,左支右绌地应对他的亲吻吮啄。 带着湿意的吻一路下行,温润缠绵地吮住她的锁骨尖,畹君这才察觉她的里衫半敞,露着秋香色主腰和一片雪肌。 而他滚汤的气息喷拂在她颈项间,激起一片酥热的麻意。 她伸手推了推身上的人,喃喃道:“不行……” 时璲抬起脸,乌浓深邃的眼眸在纱帐昏影中熠熠摄人。他的呼吸沉而重,慢慢附在她的耳边,低声道:“不是你说想要我的么?” 畹君窘然。 他误会了她的意思,可她惊异于自己并不反感和他更深入的接触。 时璲微阖上眼睛,在她耳边轻声说道:“行军打仗讲究随机应变。眼下天时地利人和,不如咱们提前把夫妻做了,嗯?” 伴着那醇厚低沉的尾音,他从她的鬓角一路吻过去。隔着一层薄缎主腰,炽热以燎原之势蔓延到身上每一寸肌肤,畹君却陡然清醒起来。 她不能! 她微微挣扎起来,因为上半身被他覆压禁锢着,只能屈起腿借力。足跟抵着床榻的同时,膝盖也顶到了压在她身上的时璲。 “唔!”时璲闷哼一声,浓长的眉攒了起来,弓着腰慢慢倒向另一边去。 身上的威压骤解,她松了口气,偏过头去看旁边的时璲。 误惹檀郎 第33节 他仰面躺在床上,鼻尖沁着冷汗,咬牙道:“你个小没良心的,谋害亲夫是不是?” 畹君“啊”了一声,不解道:“你怎么了?” 时璲拧眉闭眼,胸口缓缓起伏着,好一会儿没说话。 畹君无措地看着他,目光往下游弋,陡然明白过来,脸上也仿佛烧起了炭火,嗫声道:“你……你没事吧?” 时璲缓了一会儿,忽然捉着她的手往身下探:“有没有事,得让你给我检查一下……” 畹君的手心被他引着向下,仿佛碰到块烙铁似的,急忙抽了回来。她又羞又恼,伸手在他胸口打了一下,翻了个身要下床去。 时璲笑起来,伸手搂过她的腰肢将人捞进怀里。 他的胸膛紧紧贴着她的后背,腿弯锁住她的双膝,低声道:“别动,我不碰你。让我这样抱抱你好么?” 畹君僵着的身子渐渐软和下来,如一滩水般化在他怀中。 两具年轻的身体紧紧相依,在深寂的寒夜里,只有彼此鼓噪的心跳相和。 时璲慢慢拉起她的手,捻着那两根凝了血痂的指尖细看:“这里是怎么回事?” 畹君垂眸看去,他的手修长宽大,将她的手完全拢在掌中,素白指尖上那两道血痂显得分外惹眼。 那是她咬破指尖给周婆婆写血书的伤口,因为一根指尖的血不够,她咬了两根。 只是他的眼神怎么这么好,在这昏沉帐内都能注意到。 “给你做护臂时被针扎的。”她胡乱想着借口。 “少糊弄我。”时璲捻了捻她的指尖,“看这样子,像被什么野兽咬的。” 畹君气闷,她的牙印像野兽? 他又道:“你养兔子?还是猫?” 畹君没好气:“我养了一只狗!狗鼻子灵得很,好奇心又重,什么都要问。” 时璲笑:“狗怎么会说话?” 畹君在他怀中猱转身子,面对面地望着他,扑闪着眼睛道:“是呀,狗怎么会说话?” 清圆的水杏眼,因为微勾的眼尾,带上了些狐狸般的魅惑。此刻闪着狡黠的微光,懵懂却又格外地诱人。 时璲心里猛地一跳,好不容易冷却下来的血液重新喧嚣沸腾起来。 一时顾不得计较她骂他的事,低头衔住那翕动的丹唇,一翻身又将她压在了身下。 畹君的嘴唇被他吮着,只能“唔唔”地挣扎起来。 “别动,一会儿就好了。”时璲忙固定住她的手足,“别再给我来一下了。” 畹君闻言果然不敢再动了。 她睁大眼睛看着他的脸,目光滑过修直的颈项喉结,再到里衣半敞的胸口。一道陈年旧疤从锁骨往下拉,最终隐在里衣的掩映之中。 畹君忽然很想知道他的过往。 她腾出一只手,摸了摸他锁骨上的旧疤,轻声说道:“给我讲讲你以前的事吧。” “以前?” 时璲微微闭上眼睛,感受着她柔若无骨的手拂在锁骨上。那带着颤抖的抚摸,仿佛穿越了时光,轻抚在那个受伤的少年身上。 “这道疤是两年前留下来的。”他带着追忆慢慢道,“那时候太子还没入主东宫,在塞北做监军,我在他手下当参将。那年鞑子大肆引兵南下,连克数城,还把太子活捉了去。 “我带着一个营的人追击,在戈壁上跟鞑子主帅狭路相逢,双方几乎十死无生。我用胸前这道疤的代价,取下了鞑子主帅的首级。 “后来鞑子败走,太子也救了回来。癸未大捷,回朝后太子便封了东宫。倒是我爹娘吓坏了,千方百计把我调回了金陵。” 那些刀光剑影的岁月,经由他轻描淡写地讲述出来,仿佛戈壁上的风刀霜剑也迎面扑了过来。 何止他爹娘吓坏了,畹君光是听着都觉得万分凶险。 她攥紧他的衣襟,喃喃道:“鞑子为什么要犯边?大家相安无事的不好么?” “为了银子,为了人,为了土地牛羊。” 时璲冷笑,“鞑子抢汉民的财物便罢了,还要虐杀他们取乐。在塞北五年,我至少手刃了一千条鞑子。我祖母在清凉寺点了五百盏长明灯替我消业。” 说到这里,他又笑了一声,“其实大可不必。鞑子拿汉人百姓当畜生杀,我也拿鞑子当畜生杀,何业之有?” 畹君紧紧搂住他的腰身。 谢惟良也把百姓当畜生一样残害,那他总不会不管吧? 她隐隐感到安心,却始终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凄伤,索性将脸埋进他的颈窝里。 夜色渐深,能与他多待一刻便是一刻。等天亮了,她的梦也就该醒了。 可时璲不这么想,他搂了她一会儿,望向窗外映着的雪光,估摸着也该有二更天了。 他慢慢从她身上直起身来,整了整凌乱的里衣,轻声道:“我得送你回去了。” 畹君充耳不闻,闭着眼睛装睡。 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脸。 畹君没有反应。 过了不知多久,他把灯吹了。 畹君闭着眼睛,从黑暗坠入更深的黑暗,唇边却忍不住弯起得逞的微笑。怕他看见,忙又压下了嘴角。 耳边一阵窸窣响动,他在她身旁躺了下来。 畹君虽然看不见,可他那股温暖清冽的淡香却萦绕着她,莫名地令人安心。 这一天发生了太多事情,她终于是支撑不住,意识渐渐沉沦了下去。 半梦半醒之际,唇上忽然一重,覆上了一个温凉的吻。 他在偷偷亲她。 次日天没亮,时璲就把畹君叫了起来。 他已穿戴整齐,黑锦云纹抹额,玄狐裘,羊皮靴。里面穿的是石青色窄袖,戴着畹君送他的护臂。 畹君整个人裹在锦被里,只露着一张素白的脸在外面,星眼朦胧地看着他。 时璲轻轻拍了拍她的脸:“快点起来,等天亮了,你回去被人瞧见可就说不清了。” “本来就说不清了。” 畹君嘴里嘟嚷着,却并不着急。 反正她又不是真正的谢四娘,就算夜不归宿也无人在意。 外面飘着细雪,时璲拿氅衣裹着她出门。因要避人耳目,也不好让人套马车,便还让畹君跟他共乘一骑。 沿路商铺还点着灯笼,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马蹄声“哒哒”地回响。 畹君侧坐在马上,头抵着他的胸膛。虽则朔风凛冽,可是靠在他身上却有种暖洋洋的惬意,从肌肤直渗进骨头里。 她真希望这条路长些、再漫长些。 畹君揪着时璲的衣领仰面看他:“冷。走慢点。” “冷?”他将她笼进氅衣里,却并未放慢马速,“很快到谢府了,回去就不冷了。” 畹君郁闷地噘起嘴。 时璲莞尔,低头飞快地吻了她一下:“等会儿就天亮了,得快些送你回去。要是舍不得我,那我过两天再去看你。” 畹君更郁闷了。 过两天,他们就该形同陌路了。 到了谢府后门,她心中才真正翻涌起别离的苦涩与不舍。 畹君想再抱抱他,又怕自己憋不住情绪,让他看出不对来。于是干脆连道别的话都没说,心一横闪身进了谢府的后门。 时璲看着她的裙角消失在门内,又把那开门的李二上下打量了一番,这才翻身上马往金陵卫大营走。 昨晚一夜未睡,他却没有半点疲乏之色,神采奕奕地回想着昨夜的事情。 离了她,他才渐渐意识到其中不对劲的地方。 她向来对他若即若离,怎么昨天那般粘人?竟被他轻而易举地拐到床上去了。不过,粘人的她像只小狐狸,还怪可爱的。 早上起来的时候,她脸蛋睡得红扑扑的,天知道他是怎么克制住跟她温存的冲动,把人叫起来送回家去的。 时璲不由微微一笑,把那不对劲的地方又抛到脑后去了,心里鼓鼓胀胀,装的全是她那海棠春睡的娇憨模样。 不多时到了金陵卫营前,天边泛起了鱼肚白,雪却下得更大了。 时璲端坐在马背上,遥遥看见一坨黑影蜷在大营门口,岗哨的兵卫竟对此视而不见。 他眉心一皱,策马上前。微微眯起眼睫挡住迎面扑来的风雪,这才看清是个瘦小伶仃的老妪跪在那里,面前展着一条白幡。 待看清白幡上的字后,时璲的脸色霎时冷肃下来。 天边阴云翻卷,雪粒纷扬,落在白幡那已干涸的血字上,像一副苍茫斑驳的挽联,上面怆然写着: 忠骨未寒,新坟又起。 庶民何辜,白发当哭! 第29章 红叶落 ◎畹君此刻躲时璲还来不及,怎么可能去找他?◎ 十一月十八,谢惟良被提刑按察使司的人带走了。 彼时他人还在谢府养伤,提刑司的官役直接进知府的官邸拿人,谢府上下顿时炸开了锅。 谢惟良虽不是谢太太所出,却是谢家唯一的儿子。一时急得谢太太坐立难安,连派了好几拨人到府衙去报信。 直至天黑,谢知府才从外面回来,却是眉头紧锁,满面尘气。 谢太太急急忙忙道:“怎么回事,啊?提刑司怎么会突然把良儿抓了去?” 谢知府把官帽掷于桌上,气急败坏道:“我方才去了一趟提刑司,赵臬台却避而不见,只说抓良儿是上头的意思,让我回去。” 误惹檀郎 第34节 他焦躁地抓了抓头发。 提刑司缉拿谢惟良的名义是骄恣杀人。据说今早有个老妪到提刑司衙门喊冤,控诉谢惟良打伤其孙女、杀害其孙婿,中午提刑司便派差役上门拿人了。 这等区区小事,提刑司怎么会连招呼都不跟他打一声,就上门把人抓走了呢? 谢知府面沉如水:“只怕这是个借口,上面要动我谢家才是真。” 谢太太惊得脸色发白:“怎么会?阿翁不是才升了尚书,年后便要入阁吗?这时候谁敢动我们谢家?” “赵臬台的老师是陈阁老,陈阁老又是太子的人,而我爹是景王的人。” 谢知府沉吟着,心中纳闷极了,“难道是太子跟景王斗起来了,拿我们谢家开刀?只是天上要斗,怎么会先从咱们金陵斗起来了?” 思及此处,他忙吩咐道:“磨墨!我得赶紧写信进京去!” 谢太太急道:“这写信一来一回得用掉多少天,难道良儿这些天就在牢狱里待着?” 谢知府把铜镇纸砸在她脚下,喝道:“那你说怎么办!” 谢太太吓了一跳,忙拾起镇纸放回他面前,挤出一丝笑道:“老爷你忘了,咱们四娘的未婚夫、时家的二郎,在太子那边也是说得上话的。不如先让他去跟赵臬台打声招呼,先把人放出来。” 谢知府一拍脑袋,转怒为喜:“对,对对。你明天赶早带着四娘去一趟侯府,请姑母帮忙说说情,让他家二郎去把良儿捞出来。” 谢太太闻言不由攒眉,面上仍是笑道:“老爷,这么大的事,你出面比较合适吧?” “我是他岳丈,哪有泰山求东床的道理?”谢知府眼睛一瞪,“这种小事都不肯帮忙摆平,我看他也不用求娶我家女儿了!” 谢太太喏喏应是,心头却忍不住嘲讽:先前不是你求着跟人家结亲么?现在人家松了口,你倒还摆起了谱! 出了书房,她让人传话给谢四娘,要明日带她去一趟侯府。 谢四娘也正为其兄之事焦心,闻讯忙唤来畹君,要她明日同往侯府:“你去跟时二爷求求情,只要我大哥出来,剩下的二百两银子提前付给你。” 谢家人不了解谢惟良被捕的内情,畹君却是心中有数的。 谢惟良有今天,少不了她在背后的推波助澜。她要的就是谢惟良伏法,怎么可能去帮他说情? 畹君面上虽答应了谢四娘,心里却打定主意:她打死也不去见时璲。 不过,恐怕时璲此刻也不想再见到谢家的人吧。他一定,连带着对她也厌了去。 畹君幽幽叹口气。 次日一早,谢太太便让人套了马车拜访侯府。 因家里刚出了事,若只带谢四娘登门,那意图未免太过明显,便仍带了三娘五娘等人同去。 几辆马车浩浩荡荡驶到侯府,世子夫人谢氏迎出来接待她们。 谢氏乃谢知府的长兄之女,跟他们家颇亲厚,此刻顾不得寒暄,先忧心忡忡地问起谢惟良之事。 谢太太拿帕子按了按眼角,道:“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听说有个老妇状告良儿杀人,连证据也没有便抓了人,哪有这样的道理?只怕是我们老爷得罪了什么人,人家存心整他!” 谢氏搀扶着她往里走,一边宽慰道:“婶婶别忧心。在金陵,谁敢往三叔头上动土?便真有什么事,时家也不会袖手旁观的。就算时家力有不逮,还有祖父在呢。” 谢太太闻言安心了些许。 其实这事仔细想来,也算不上什么大事,不就是杀了个人吗? 只是提刑司这回连招呼都不打一声便拿了人,这是此前从未有过的,难免叫她乱了阵脚。 路上穿廊过院,来到谢老夫人所居的椿和堂,谢太太便领着姑娘们进去请安。 谢四娘朝畹君使眼色,示意她自去找时璲。 畹君此刻躲时璲还来不及,怎么可能去找他? 在这侯府,她唯一的去处便是郑姨妈的秋云院了。 郑姨妈虽刻薄虽吝啬,这些年来多多少少也帮扶过她家。 当初父亲去世后,母亲带她和佩兰搬进金陵城,就是为着金陵还有这么个亲戚。如今她既打算搬去临安,怎么说也该去跟郑姨妈道个别。 畹君这样想着,便往秋云院去了。 丫鬟领着她进了屋,畹君给郑姨妈请了安,并不隐瞒搬家的事,只是留了个心眼,说她要搬到松江府去——反正郑姨妈也不会去探望她。 郑姨妈斜着眼打量她,皮笑肉不笑道:“你娘真是想不开,整个江南哪有比得上金陵繁华富庶的?不过要搬去松江么,也是你们的自由。只是你们就别想着从我手上要银子了,这种自讨苦吃的行为,我不赞成。” 畹君道:“姨妈误会了。我们卖了金陵的宅子,便能凑够搬家的银子了,并不劳烦姨妈。” 郑姨妈闻言便道:“那是最好。我听说你最近攀上了高枝,成了谢家的座上宾,上哪儿都带着你,是不是?你这趟也是跟他们一道过来的吧,真难为还记得你有个姨妈。” 畹君道:“姨妈说笑了。甥女在他们府上当西席,谋生而已。” 郑姨妈瞧她温言细语如清泉泠然,敛眉垂目如仙娥低顾,一时可惜她这般人才,便忍不住点拨她两句:“其实姨妈看得出来,以你这般姿容样貌,做五郎的侧室是有些委屈的。他虽是有了举人功名,可中进士还不知何年何月呢。” 畹君以为郑姨妈还要给她和时瑜拉郎配,心下已不悦,面上却仍是微笑道:“是甥女配不上五表哥。” 郑姨妈摆摆手道:“五郎虽不是我生的,他什么资质我知道。你这样出挑的人品样貌,就算做妾,也该配我们家二郎那样的。二郎没比五郎大多少,可已经是四品官身,将来指不定有多呼风唤雨呢。” 畹君乍然听她提起时璲,顿时吃了一惊,以为郑姨妈察觉了些什么,不由抬头望了她一眼。 郑姨妈见了她的反应,只当她也是有意,心下便越发有谱,胸有成竹道: “若论样貌论品性,谢家四娘哪里比得过你?她不过是出身好些罢了。旁人姨妈不敢打包票,时家的男人,还真就喜欢你这样的。你若愿意,姨妈给你牵个线,保管叫二郎纳你进门。不比搬去什么松江强多了?” 畹君听出郑姨妈的意思,登时浑身的血一凝。 叫她给时璲做小,倒比给时瑜做妾还要来得屈辱——给时瑜做妾尚且只是自尊接受不了; 可她跟时璲的相处里,她甚至是处于上位的,要她回归自己的身份从此低就他,还要同别的女人共侍他,她简直不能忍受! “不可能!” 畹君丢下一句话,转身夺门而出。 她一心只想离开这个令她难堪的地方,冷不防在门口撞进一个人怀中。 那人伸手扶住她:“畹君妹妹……” 畹君定睛一看,真是怕什么来什么,竟跟时瑜在这里撞上了! 她不待时瑜说话,把他往旁边一推,提着裙子疾步跑了出去。 时瑜望着她的背影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没有追上去。 他今天本来听说畹君过来了,才想着来一趟秋云院偶遇她。没想到方才在门口,正好听到郑姨妈方才那番话。 继母要给二哥和他的心上人牵线,时瑜一下子心神大乱,也顾不得进屋去给郑姨妈请安了,转身走出了秋云院。 仔细想来,继母的话虽然刻薄,说得又确实在理。时瑜知道,论出身、论能力,甚至论样貌,他都比不过时璲。 畹君不愿意做他的侧室,可未必不愿意做二哥的侧室。若她成了他的嫂子,相对却不能相守,那该是何等的煎熬! 时瑜心急如焚,唤来小厮吩咐道:“去大门外候着,二哥下了衙即刻通知我。” 那小厮忙领命去了。 时瑜喝了一盏茶方冷静下来。 他们一向兄友弟恭,想必他在时璲面前表明对畹君的心意后,二哥就不会夺人所爱了。 直至酉正时分,小厮匆匆赶回来报信:“五爷,二爷回来了。” 时瑜忙披上外袍往大门口走。 远远便望见一道青松翠柏般挺拔的身影,走近前去,正是时璲站在影壁边和鹤风说话。 时瑜忙上前道:“二哥……” “等一下。”时璲抬手打断他的话,仍旧看着鹤风,“你说今天谢家太太来了?” “是。”鹤风躬身道,“在椿和堂跟老夫人说了好久的话。” 时璲一边摘手套一边阔步往府里走:“四姑娘也来了?” “是。谢家来了好几位小姐……” “走了没有?”时璲打断他。 “酉初二刻便回去了。” 时璲“唔”了一声,步伐慢了下来。 他转头看*向一边的时瑜:“五郎,你有什么事?” 时瑜觉得有些难以启齿。 毕竟他继母的做派实在上不得台面,哪有把自己外甥女牵线给侄子做妾的? 可是为了他的幸福,时瑜还是吞吞吐吐道:“二哥,我继母有个外甥女,我心悦她很久了……” “你不是明年五月要跟彭家姑娘成亲了?”时璲瞥他一眼,“你想退亲?” “怎么可能。”时瑜忙摆手道,“你也知道我继母的出身,要娶那位表妹是不切实际的。我本想着成婚之后纳她进门……” “你跟我说干什么?”时璲不耐烦听这些,“跟三婶说去。” “问题就出在这!”时瑜忙道,“我继母想把她说给你。” “说给我?”时璲凝起眉心,语气里已透出了不悦,“我缺女人?什么人都往我屋里塞!” 时瑜听着他二哥不以为然的语气,那是对他心上人的轻蔑,尤为不能忍受,心里顿时也不高兴起来。 他知道时璲跟谢四娘好事将近,可是畹君不知比那谢四娘好多少!他这二哥在塞北待久了,没见过女人才把谢四娘当宝。 他不放心地叮嘱道:“反正,我继母要是想牵这个线,二哥你千万拒绝就是。” “知道了。” 时璲不以为意。 倒是一旁的鹤风好奇问了一句:“五爷,你那表妹叫什么名字?” 第30章 风满楼 ◎他就这么舍不得她?◎ “五爷,你那表妹叫什么名字?” 时瑜正欲回答,前头迎面走来一个婢女,抢在他前面喊了声:“二爷!老夫人请你往椿和堂走一趟。” 误惹檀郎 第35节 时璲了然地朝鹤风一笑:“准是当说客来了。” 他把摘下来的手套往鹤风怀里一抛,泰然自若地跟着婢女去了椿和堂。 时瑜一头雾水:“当什么说客?” 鹤风道:“我说五爷,你一点不关心外面的事么?昨儿谢家大爷被提刑司抓走了,谢家太太今天登临侯府,一准儿是为这事求情来了。” 他说得半点不错,谢太太在谢老夫人跟前哭诉了一下午。 那老夫人上了年纪,本就疼爱孙辈,听闻谢惟良被关在牢狱里,顿时揪心不已,一听说时璲回来便立马派人传他。 时璲进了椿和堂,先给谢老夫人问了安,在下首的圈椅上坐定。 谢老夫人道:“你谢家表哥被提刑司抓了,你知道不知道?” 时璲端着茶盏慢慢在手中转着圈,不紧不慢道:“有这事?提刑司为何要抓他?” 谢老夫人愣了一下:“说是他杀了人家孙女婿……” “那不就对了。”时璲将茶盏放回桌上,磕出清脆的一声响。“那么提刑司抓他有什么问题?” “你这孩子!”谢老夫人回过神来,“他再怎么不对,自有他老子娘来管教。提刑司一声招呼不打就把人抓进牢里,谢家的脸往哪搁?我们时家难道又有面子?” 时璲垂着眼不说话,只用指尖拨着茶盖转圈。 谢老夫人见他不表态,又道:“你既然要娶谢家的姑娘,她大哥的事你怎么能袖手旁观呢?” “我娶他妹妹,又不是娶他,凭什么要管他的事?” 谢老夫人摇摇头道:“今儿四娘才跟她母亲过来。那孩子平时嘴巴甜得很,今天却愁得连话都少了……” 她嘴巴甜?时璲心里好笑,平时想让她说点好听话比登天还难。那晚躺在他的床上,还敢骂他是狗。 不过……尝起来是挺甜的。 谢老夫人还在絮絮念叨:“……难得开口说几句话,也是给她大哥求情,祖母听着也不忍。四娘就这一个大哥,要是出了事,她将来该依靠谁?” 时璲听说她来给谢惟良求情,胸口霎时一堵,不耐烦道:“将来四娘进了门,自有我照顾爱护她。那谢惟良能给她什么依靠?不拖累她就不错了。”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近人情呢!”谢老夫人急了,“祖母已经答应了你谢家婶娘,明日要把人放出去的。” 她拿沉香拄拐在团花地毯上顿了顿,“就是去跟赵臬台打个招呼的事,能有多为难你?” “我不去。”时璲断然拒绝,“祖母可知他害的那两人,原是我手下亲卫的家眷?我去帮姓谢的出了这个头,我手下的人要怎么想?” 谢老夫人一滞,好半晌才道:“祖母知道你要服众,只是凡事也该分个轻重缓急。你舅公正是入阁的要紧关头,良儿这桩事大张旗鼓地闹起来,要是被有心人拿来做筏子,阻了你舅公入阁可怎么办?” “那他也不冤。” 时璲冷笑着站起身,走到门口时又停下来,“祖母,你若是担心舅公入不了阁,不如去清凉寺斋戒诵经,祈祷他的子孙别再犯事,可比在这里弄权徇私要管用得多。” “你!”谢老夫人一口气差点没上来,一群嬷嬷婢女忙拥上前去给她顺气。 一时间人声嘈乱,时璲却头也不回地出了椿和堂。 且说那谢家太太托了谢老夫人说情,得了承诺后便安心回了家,叫来几个有头脸的管事,吩咐他们次日一早去接谢惟良回家。 孰料次日到了提刑司,根本连人都见不着。 谢家的管事不是吃素的,当场就闹了起来。那些官役却不为所动,只说这是上头吩咐的,谢惟良身为重犯,谁也不许探视。 消息传回谢府,谢知府怒砸了一套杯盘,犹不解气,一巴掌甩在谢太太脸上:“你昨儿干什么去了?” 谢太太捂着发红的脸颊,抖着嘴唇道:“昨天姑母明明答应得好好的,说今天就能把人放出来的!” 谢知府背着手来回踱步:“是时二郎的话也不管用?还是他根本同那赵肖是一伙的?” 不能吧?谢太太茫然抬起脸。 他们跟时家可是亲家啊!谢惟良被抓了,对时家有什么好处? 那头谢四娘也在责问畹君:“你昨天没去找时二爷么?” 畹君背对着她坐在窗边,菱花窗上隐隐映着唇畔的笑意:“时二爷又不在家,我上哪找他去?” 谢四娘暗自咬牙,明明已经给谢惟良许过好处了,他还到处闹事!害她婚前就丢光了面子,将来嫁到时家还怎么抬头? 畹君趁机道:“四姑娘,你说,时二爷该不会因此退了这桩婚事吧?我可是已经尽力了。” “不可能!”谢四娘断然道,“时家不会落井下石,在这节骨眼给我们谢家难堪。” 畹君悄悄撇嘴。 谢四娘还是太不了解时璲了。按他的个性,这会儿只怕恨不得跟谢家割席了吧? 她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有解脱,有怅惘,又有替周家报仇的快慰。 提刑司若真格查起了这桩案件,那谢惟良身负人命,就算不能让他偿命,至少也得流放三千里,再不能回金陵。 趁着这几日谢家上下鸡飞狗跳,畹君告了假回到家里。 知府公子被缉一事早已传遍大街小巷,百姓们纷纷额手称庆。 云娘脸上倒未见喜色,忧心忡忡地对畹君道:“你东家出事了,要不趁机辞了这件差使吧?那谢家公子手段可太残忍了,啧啧,一死一伤,两条人命啊!” 畹君早就想脱离谢家了,只是此刻还没到时候。 她趁机游说云娘:“我在谢家也委实待不下去了,可是说好的教他家姑娘一年,半途走了,只怕招谢家记恨报复。要不我们还是搬去临安避避风头吧?” 云娘这次没有明确反对,只是道:“咱们有那银子搬家?” 畹君道:“我在谢家这半年存了些钱,加上林林总总的打赏也有不少。娘你只管收拾好家里的东西,旁的不用你操心。年前我们就离开金陵。” 云娘本来还在犹豫,见畹君说得笃定,想想那谢家也确实让人胆寒,轻易招惹不起。便真把她的话放进了心里,逐步收拾起行装来。 畹君见说动了她娘,这头稍稍放下心,那边又隐隐不安起来。 按说要查这桩案件应该并不难。那谢惟良行事骄恣,无论是打伤周茹还是打死方二,都未曾掩人耳目。 可是距他被缉拿已过数日,提刑司虽不放人,却也并未推进审查,仿佛夹在两股势力之间,竟陷入了僵局。 这些天谢知府各方奔忙,陈留谢氏百年传家,亲友门生遍布朝野。 畹君身在谢府中,频繁听到许多重臣名姓。 近如南直隶的巡抚、指挥使,远如京城刑部侍郎、都察院御史等人,更别提那位即将入阁的谢尚书及其背后的景王。 这些人畹君此前从未听闻过,却也知道那都是翻云覆雨的大人物。这些人都被请了出来,原本板上钉钉的结果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据说是太子派系、以按察使赵肖为首的人要判他;而景王派系、以巡抚为首的人要保他。坊间甚至开了赌局,赌谢大公子能不能伏法。 畹君一颗心七上八下,巡抚虽是南直隶头一把交椅,可是景王,总越不过太子去吧? 经过十来天的博弈,谢惟良的案件终于开审了。 金陵百姓苦其淫威久矣,听闻知府公子即将受审伏法,竞相奔走宣告。 因谢惟良身份特殊,主审官特由巡抚充任,按察使和右都御史充当副审官。这等架势,金陵多少年能有这么一回? 开审这日,提刑司衙门内外被挤得水泄不通。 畹君本也有心去旁听,替周茹见证凶手伏诛的那一刻;又唯恐被时璲看到她反倒节外生枝,便只好耐着性子在谢家等消息。 这一上午,谢家上下都弥漫着焦灼的气氛。 畹君原本不爱跟谢四娘待在一起,只是为了听到最新的消息,便去了谢四娘屋里等候。 丫鬟上前斟茶,谢四娘端起来喝了一口,便连茶带水地砸在那丫鬟脸上:“你想烫死我不成?” 热茶泼在脸上,那丫鬟却不敢呼痛,忙跪下来请罪。 畹君看不过眼,拉着那丫鬟起来,用眼神示意她出去,这才对谢四娘道:“冬天茶凉得快,四姑娘也是太心急了些。” “我能不急么!”谢四娘甩着帕子,恨声道,“要是大哥被定了罪,我们谢家在金陵就抬不起头了!” 她侧目望向畹君,忽然把那张芙蓉春晓面看顺眼了一点——幸好畹君帮她定了和时家的亲事。否则这事一闹出来,愿意聘她的人家就不多了! 谢四娘招呼畹君上前,悄悄在她耳边道:“你知道么,我听说大哥身陷囹圄,这背后就是时二爷的手笔!” 畹君心里一惊,睃了谢四娘一眼,却不见其面上有恼色。 她试探着说道:“那也太过分了吧?你们还是亲家呢!我看这事一过,干脆退了他们家的婚好了!” “那怎么成?”谢四娘懒懒斜了她一眼,“大哥已经无药可救了,为了他放弃我的大好姻缘,我倒没那么傻。” 畹君没想到都这种时候了,谢四娘竟还想着嫁给时璲,一时竟无言以对。 谢四娘又道:“时二爷要收拾我大哥,却不肯出面,反而要扯赵臬台的旗,可见他还是舍不得这桩婚约,不想跟我们家撕破脸。” 畹君心中震动。 对这种官场局势,她看得是不如谢四娘清楚的。难道真如谢四娘所说,时璲隐于人后,是因为还想着和谢家结亲? 他就这么舍不得她? 畹君气得心口疼。 谢四娘没留意她的表情,继续道:“这事不管是什么结果,你都得想办法让时二爷把婚期提前,免得夜长梦多。我要尽早嫁进时家。” 畹君心道:这事一了结,她立刻搬家,才不给谢四娘为虎作伥了。 因此口中不肯应允,顾左右而言他道:“时二爷这样算计你大哥,你爹娘还肯把你嫁给他么?” 谢四娘担忧的正是这个。 谢知府有十个女儿,眼里却只有那一个儿子,从没为她们姐妹打算过。她现在的亲事都是自己谋划来的。 要是她爹赌气退了这门亲,她就再也找不到这么好的亲事了! 谢四娘咬牙道:“我不管,我一定要嫁进时家!” 畹君听着她那坚决怆然的语气,忽地动了一下恻隐之心。 谢四娘尽管冷血、尽管可恶,可在终身这块,她和自己、和时雪莹一样,各有各的不得已。 她能不知道算计来的婚姻,将会永远跟夫君有罅隙么?也许对她而言,哪怕是一场不幸福的婚姻,也比在这谢家待着要好。 畹君正暗自感伤,忽然外面传来一阵嘈杂。 一个短打小厮一路奔过来,跪在廊下语无伦次道:“判了,判了!” 谢四娘忙捉裙下了罗汉床,疾步走出屋外赶到那小厮面前追问:“怎么样?” 畹君一颗心也提了起来。 那小厮喘顺了气,一口气不带停地说道:“大爷是冤枉的!是那个叫方二的偷袭大爷在先,大爷的人才动手的。巡抚大人审完案,还了大爷清白。只是外头的刁民群情激愤,巡抚大人让大爷在衙门暂避,要等官兵疏散了刁民,才能把大爷接回来。” 误惹檀郎 第36节 “什么!”未等谢四娘发话,畹君已经失声叫了起来。 她冲到那小厮面前质问道:“怎么可能?方二在闹市被打死的,多少人都看到了!” 那小厮道:“是很多人看到,可那又不是大爷动的手。打人的奴才已经被收监问罪了。” “那周茹呢?”畹君胸口剧烈起伏着,颤声道,“她被打成那样,邻居都是人证!” 小厮挠挠头:“她的邻居是作了证,可他们的证言都说是周茹先动的手,大爷为了自保才还的手,而且又没把她打死。对了,要不是那些邻居的证言,还没那么容易还大爷清白呢!” 畹君顿感一阵天旋地转,半天说不出话来。 谢四娘见状打发走那小厮,试探着问她:“你怎么了?” 畹君犹自怔神。 她没料到谢家如此手眼通天,竟连时璲都奈何他不得。自己方才简直是失心疯了,竟还在这里同情谢四娘! 闹了这么久,方二白死了,周茹的罪白受了,谢惟良什么事都没有,而谢四娘依旧要跟时璲成亲。 她计划中的目标,一个也没实现。 畹君颓然瘫坐在地上,忽然明白过来:在绝对的权势面前,她的一切努力,都是蚍蜉撼树。 谢四娘连喊了好几声,她才回过神来。 谢四娘正用探究的语气问道:“你怎么那么清楚那些细枝末节?” 畹君这才意识到她方才失态了。 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囫囵解释道:“回家的时候,听街坊们说的。” 谢四娘若有所思地盯着她。 【作者有话说】 祝大家阅读愉快~ 第31章 不平事 ◎依时璲的性子,怎么可能忍下这口气?◎ 谢惟良隔了一日才回到谢府。 听说判完案子,惹得民情激愤,将提刑司沿街堵得车马不通。巡抚无奈之下,只好调集府军卫、金陵卫的人马前来镇压。 偏那两处卫所不知得了谁的指令,发兵消极怠慢,一夜小打小闹,直至天亮才驱散了百姓。 畹君一夜睡不安稳,一时想着周茹二人的遭遇,一时想着谢惟良对她的觊觎,一时又想着时璲对她的百般好处。 若是让时璲知道她伙同谢家人算计他,那他只怕恨不得从未认识她吧。 她满心的酸涩郁结,直至天色幽明方朦朦胧胧地睡过去。 未几,又被一阵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吵醒。 眼下虽过腊月,离年关还有廿余日,怎么会有人放爆竹? 畹君迷迷糊糊地坐起来,听见外面爆竹声声、鼓乐齐鸣,竟比旁人家娶亲还热闹。外面响起下人们杂乱的脚步声,间或夹杂着几句窃窃私语: “大少爷回来了,正在门前撒赏钱呢!” “快到前头领赏!” …… 谢惟良无罪归家,谢知府做足了排场。请来戏班伶人奏乐不说,沿街的爆竹碎纸快铺成了一条红毯。寻常人家的金榜题名、迎亲嫁娶也不过如此了。 一个杀人犯,用权势躲过律法的审判,凭什么还能这么嚣张地招摇过市! 畹君心里泛冷,一口贝齿险些咬碎。 她直直地躺回床上,拉过被子盖住头脸,试图把那喜庆欢声隔绝在外头。 及至辰时,外头的锣鼓声渐歇,畹君才起来洗漱。 饶是她根本不想听到谢惟良的消息,可如今阖府上下议论着他,难免听得一清二楚。 那谢惟良在牢房里待了半个月,甫一回来,府上给他接风洗尘,叫了好几桌酒楼的席面。又叫来好几个秦楼楚馆的姑娘陪侍—— 往常谢惟良再怎么荒唐,也不可能把伎子叫到家里来的。 他出这一回事,谢知府非但不严加管教,反而越发纵容起来。 畹君一想到金陵的父母官是这样的人,愈发心灰意冷,连带在这谢家都待不下去了。 谢家的主子都在给谢惟良接风,畹君估摸着也不会有人注意到她,便换了件对襟披袄准备回家去。 刚走出二门,迎面跑来几个小厮,口中嚷道:“出事了,快,快到前面去!” 畹君看着他们火急火燎的样子,忙伸手拉住其中一人,问道:“小哥,出什么事了?” 那小厮跺了跺脚道:“时家二爷带人来砸场子了,管事的让我们赶紧过去!” 说罢挣开她的手往前院跑去了。 畹君吃了一惊。 她本以为这事就算尘埃落定了,却忘了依时璲的性子,他怎么可能忍下这口气? 她霎时间将回家的事情抛到脑后,忙跟着那小厮往前院去了。 时璲带着八个亲卫从大门进来,被谢家管事带着人拦在影壁墙外。 他的人清一色红曳撒,配长刀,个个身量颀长、挺拔隽秀,在谢府一众家仆面前如同鹤立鸡群。 谢府人数虽众,气势却低了一等。 一个穿宝蓝锦袍的管事正在跟时璲交涉,点头哈腰道:“时二爷,我们老爷还在府衙,有什么事等他回来再说……” “我找谢惟良,让他出来。”时璲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 那管事瞧着他冷峻的面孔,一副来者不善的样子;又兼这几日府里风言风语,说大爷被抓跟这位时二爷脱不了干系,因此更加不敢把谢惟良叫出来。 正唯喏推脱间,时璲已不耐烦地搡开他,迈开长腿往里头走。 刚转过前庭,谢惟良已闻声从正堂出来,站在堂前遥遥地望向时璲。 他换了一身崭新的云锦襕衫,眉间勒着金钿缀珠额带,上半身斜倚着朱漆廊柱,便是站也站得酥筋软骨,一副混不吝的模样。 见时璲带人走到他面前,谢惟良挑起了眉,那双浸着酒色财气的桃花眼笑觑下来,面上却颇是自得轻蔑之色:“时表弟,你也是来贺为兄冤屈得雪的么?” 时璲一言不发地扫了眼地上的红纸金屑,又望向他身后丝竹声声的厅堂,最后目光落在谢惟良的脸上。 谢惟良身量虽不及时璲高挑,可站在白石台阶上,他甚至能睥睨着庭前的人。 他半弯下腰,面对着时璲,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 “我的好妹夫,别以为我不知道是你在背后指使,想给那姓周的出头。我堂堂知府长子、尚书嫡孙,几个蝼蚁死便死了,要我偿命,太天真了吧?” 时璲冷冷一笑,倏地伸手揪住谢惟良的衣襟,一把将他掼倒在阶前。 谁也没料到他会突然动手,谢家的下人哗然上前,忽然众人眼前白光耀目,耳边闻得一阵铮然之声,原来是时璲带来的人齐齐拔刀,将时谢二人围在了中间。 众仆何曾见过这等阵仗,一时惊得呆住,竟无人敢上前阻拦。 谢惟良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怒视着时璲:“你敢动我?” “动的就是你。”时璲抬着下巴蔑视他,“你不是爱仗势欺人么?今天我就让你尝尝被欺的滋味。” 话音落下,骤出一掌打在谢惟良腹部,疼得他立刻弓着腰跪了下来。 时璲冷睨着跪在脚下的谢惟良。 “你若不服,来日叫你老子到御前告我的状。”他环顾四周,冷冷道,“这里的人有一个算一个,我绝不逼他们改证词。” 谢惟良怒火中烧,他何曾这样被人打过? 他捂着腹部爬起来便要还手,可他整日流连温柔乡,哪里是时璲的对手? 时璲一个小擒拿反剪住他的双臂,手下寸寸施力,只听得骨头“咔吧”的声音响起,谢惟良已浑身疼得直冒冷汗。 “你不是很能打么?”时璲挑高眉毛看他,“你怎么打的周家姑娘,我一样样地还回来给你。你最好是受得住。” 说罢一拳砸在他脸上,谢惟良顿时头晕目眩,两道热流从鼻腔中涌出。 没待他反应过来,又是一拳落在他的眼眶,只听噼啪一声细响,那是骨头碎裂的声音。 谢惟良眼冒金星,几乎说不成话来。 他此刻方感到惊恐,努力睁大渗血的眼睛望去,只见四周围了一圈谢家的人,却无一人敢上前阻止。 他忙不迭地求饶:“看在四娘的份上……” “谁的面子都没用!” 时璲将谢惟良狠狠地抵在墙上,重重地击向他的头脸胸腹。 谢惟良根本无力还击,口鼻鲜血直迸,如砧板上待宰的鱼肉任人摆布。 谢太太闻讯赶来,见到此情此景眼前一黑,却也不敢上前,只得怒视着庭前众人:“你们快上去拦住他呀!” 那众人面前横着明晃晃的长刀,谁敢当这个出头鸟?一时间只做出焦急的样子,却没人真敢上前制止。 谢四娘眼见谢惟良身上披帛挂彩,只剩出气没剩进气,再挨几拳,恐怕谢家就能直接给他治丧了。 她心下正焦急万分,忽地在人群中看见畹君纤秀的身影。 谢四娘不做他想,悄悄走到畹君身后,一用力把她推了出去。 畹君方才跟着人群来到前院,正撞上时璲跟谢惟良对峙。谢惟良还敢出言挑衅,那嚣张的模样令她咬牙切齿。 见时璲动了手,她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心中还在暗自给他鼓劲助威。 可是眼见那地上的血越来越多,她不由心慌起来。 谢惟良固然死不足惜,时璲要是在谢家的地盘把他打死了,谢家焉能善罢甘休? 她正隐隐不安,忽然被人从身后大力推了一把。 畹君一个踉跄,竟冲破了那亲卫围起来的防线,闯进了包围圈里。 靠到了近前,她才嗅到那冷腥的血气,不同于灵堂里空寂的死意,那是一种正在消逝的生命气息。 误惹檀郎 第37节 时璲若真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打死谢惟良,那可该怎么收场? 畹君踌躇一瞬,到底不忍见他为一个烂人自毁前途,只得硬着头皮上前阻拦。 待他再扬起拳头时,她伸手拉住了他的手臂。 时璲此刻正在气头上,不知是哪个不长眼的敢撞上来,便将手臂用力往后一甩。 畹君没料到他力气那么大,当即被甩了出去,踉跄几步没站稳,一屁股坐在地上。廊角下摆着一株翠柏盆栽,她的腰正好磕在那四方盆沿上,疼得她立时冒出了冷汗,忍不住低呼了一声。 时璲听得那声音愕然转头,只见畹君正坐在地上,手扶着腰侧,秀眉紧蹙,苍白的脸上几无血色。 他的心仿佛被一只大手猛地一攥,下意识要上前去看她的情况,又生生定住了步伐,只把揪着谢惟良衣领的手一松。 方才还不可一世的谢大公子此刻有气进没气出,如同一块破布般瘫软在地,身下尽是他口鼻中冒出的鲜血。 时璲胸口起伏不定,冷冷地看了地上的谢惟良一眼,又环顾一圈围在四周的人群。 他拂袖转身,经过她身边时忽然又停下了脚步。 畹君望着那琼枝玉树般的背影,心中既期冀时璲回头看她一眼,又希望他能狠心斩断彼此间的瓜葛。 一颗心左右摇摆,竟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时璲定了一瞬,终是没有回头,大步流星地离开了谢家的前庭。那群亲卫见时璲离去,便纷纷收刀跟上。 众人这才纷拥上前,只见谢惟良满身的血,脸上青紫可怖,也不知是死是活。 “我的儿!”谢太太当场嚎哭了起来。 还是谢四娘控住了场,指派下人抬来担床,又遣人去叫大夫,一时众人忙得不可开交。 没人注意的角落里,畹君坐在地上,正低头悄悄抹掉眼角的泪。 【作者有话说】 作者准备周一入v,因为是倒v,凌晨四点后才会变vip章节,周一0点正常更新,可以免费看,是给追更读者的福利,感谢小天使们的陪伴和鼓励~ 周一晚8点还会更新两章。 另外之前很多读者留言想要加更,其实作者很愿意加更,但是怕字数太多影响夹子排名,上完夹子后会如数安排加更的哦[摸头] 第32章 情伤处 ◎这简直跟被捉奸没有区别!◎ 正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时璲带人去谢府找事,一早有人往各方送了信。 宣平侯得知此事,顿时气急攻心,一听说时璲回来,立即着人将他唤到前厅。 时璲心情正坏着,一走进前厅,只见他祖母和他爹宣平侯分坐上首;侯夫人陆氏、二老爷二太太、世子时琮和世子夫人谢氏都在里面,便知他们是问罪来了。 他不待宣平侯开口,率先在末座上坐了下来。 “逆子!”宣平侯怒气冲冲,“起来!给我跪下!” 时璲非但不跪,反而翘起了二郎腿,挑高眉毛望着他爹道:“衙门拿人,总该有个罪名。父亲叫我跪下,也得先说个由头吧?” 宣平侯气急败坏:“由头!你还好意思问!我问你,你去谢家干什么?” 时璲微挑的凤目横了他一眼:“我去剿匪。” 宣平侯被他气笑了:“巡抚都判了谢大郎无罪,你还出什么头?就为了你手下一个兵卫,啊?值得跟谢家撕破脸皮吗?” “我不只是为了手下人!” 时璲的语气骤然冷下来,“这些天我看了衙门的案卷,不看还不知道,谢家来金陵不到五年,谢惟良犯了多少事?光是人命案就五六起,更别提那些奸淫掳掠的事!前几年我不在金陵便罢了,现在他还敢在我眼皮底下闹事,那就是找死!” 宣平侯将桌子拍得震山响:“上面多少人保他,赵臬台都不敢管他,你一个指挥佥事把手伸那么长干什么?” 时璲也拍桌:“圣上派我回江南剿匪,如今最大的匪首就在金陵坐着,你们不管,还不许我管么!” 谢老夫人气得拿拐杖顿地:“什么匪首,那是你表哥!时谢两家世代姻亲,荣辱与共,你是昏了头跟谢家过不去!” 陆夫人亦道:“是啊,咱们还要跟他们家结亲呢,现下我礼单都拟好了,你这么一闹,礼单我还送不送?” “送个屁!”时璲腾地站了起来,“现在就派人去把聘书要回来。跟姓谢的结亲,我时璲丢不起这个人!” 谢老夫人和谢氏的脸僵了一僵。 陆夫人急道:“韦家的你不喜欢,现在谢家的你又不要!成日悔婚,天天让你娘去受人白眼,我也是要脸的!” 时璲心烦意乱:“以后我的亲事,母亲不必操心了。” 陆夫人顿足:“你老大不小了,我怎么能不操心……” “够了!”宣平侯一声断喝,“亲事先放一边,你现在立刻跟我去谢家请罪!” “我没做错,凭什么请罪?”时璲一点都不怕他爹,“让谢家告到皇上面前去,皇上判我错了,我就给他们道歉。” 他瞥了宣平侯一眼,掷地有声道:“在此之前,时家的人,谁都不许去跟谢家低头,否则我立刻进京参谢尚书渎职纵亲、弄权罔法之罪!” 宣平侯气得吹胡子瞪眼。 这小子是吃准了谢家不敢闹到御前,逼着侯府跟谢知府家断交啊! 他这儿子从小在他父亲跟前长大,老宣平侯仙逝以后,时璲便去了塞北。再回来时,不仅官职跟他平起平坐了,论权力还要比他大一点。 他是半点也管不了这个儿子! 宣平侯破罐破摔:“那你就等着将来的谢阁老给你穿小鞋吧!” 时璲冷笑:“那就来吧,我等着!” 父子俩不欢而散。 时三时四等人正躲在门外偷听,一见时璲走出来,立刻兴奋地围了上去,七嘴八舌地说道: “二哥,你真是吾辈楷模啊!连大伯都敢怼!” “太痛快了,我忍谢大郎很久了!” “走走走,小弟请你到醉仙楼喝一杯。” 时璲冷着脸,一语不发地拨开众人,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几个公子望着他的背影面面相觑。 过了好一会,时三方开口道:“我没看错吧?二哥眼眶好像有点红?” 时六道:“该不会是哭了吧?” 时四一拍他脑袋:“不能吧!刚刚不是吵赢了吗!” 时瑜摸着下巴若有所思:“难道是因为丢了媳妇?” 其他三人立刻反驳:“你以为二哥跟你一样儿女情长呀!” * 比起侯府的剑拔弩张,谢家此刻一团乱麻,众人水泄不通地围在谢惟良身边,却无一人理会旁边的畹君。 她腰间磕了那一下,半天直不起身来,在地上坐了许久,方有两个平时交好的丫鬟注意到她,赶过来扶着畹君回了屋去,又张罗着要给她叫大夫。 畹君忙制止了她们,苦笑道:“眼下阖府都忙着大爷的事,我就不要添乱了。有劳两位姐姐给我叫辆车,我回家去养伤罢。” 这两日的事一环接一环,实在是出乎畹君的意料,以至于她有些看不清现在的局势了。可不管怎么样,搬家是刻不容缓的了。 回到家里,云娘少不得又要问起谢惟良那桩事:“听说今儿谢府请了人来唱戏,光是赏钱就发了好几大箩筐?” 畹君犹豫了一下,没有说时璲上门打人的事,只顺着她娘的话道:“大家都知道人是他杀的,可耐不住人*家关系硬。听说巡抚大人以前还是他祖父的学生呢。” “啧啧,人家拔根汗毛下来比咱们腰还粗。落在他手里,也只能自认倒霉了。最多在下面跟阎王告状,判他下辈子投胎到畜生道。” 云娘感叹了一番,又问道,“你这腰是怎么回事?” 畹君支支吾吾道:“不小心撞的。” 云娘半信半疑地去取来药油。 腊月天寒,她先烧起一盆炭火,待屋里暖和了,才动手给畹君涂药。 畹君脱了外裳趴在床上,葱绿色主腰褪到胸前,露出半截盈盈一握的纤腰。腰侧横着一道红紫的瘀痕,狰狞地铺陈在素雪般的肌肤上,分外触目惊心。 云娘倒了药油在手里搓热,小心地盖在那道瘀痕上,疼得畹君直抽气。 云娘虽没说话,手上的动作却轻了些,还着意地帮她按着两侧的肌肤,慢慢地化开那瘀血,于是疼痛中又多了几分轻缓的舒适。 窗纸被风吹得呼呼作响,屋里却暖洋洋的,火盆里的炭块时而噼啪作响,越发显出静谧的暖馨。 畹君半闭着眼睛,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的冬夜,父亲在案前读书,她就伏在母亲腿间,母亲的手温柔地顺着她的后背,激起昏昏的睡意,却又格外令人安心。 如今父亲不在了,她们母女三人相依为命这些年,好像自十四五岁之后,她和云娘话不投机动辄吵闹,鲜少有这么温馨的时刻。 其实细论起来,还是这几年家里太过拮据的缘故。 云娘压力大了,难免耐性就少了些;而她受了委屈,更要用倔强来武装自己,家里自然是永无宁日。 这大半年来发生的事真跟梦一般,虽然过程不堪回首,好歹结果差强人意,她真真切切地把银子攥在了手里。 等搬去临安,就斩断金陵的一切前缘,跟母亲和妹妹好好地过日子。 “娘,”畹君微微偏过头,用余光瞟着云娘的动静,“我们搬到临安过年吧?我请人在临安赁了一间宅院,咱们搬过去就能住。” 为免云娘刨根究底,她只说那宅子是租的。 云娘其实也一直琢磨着搬家之事。 这些天周家的事闹得沸沸扬扬,那谢公子的手段令人发指,四邻街坊没有不为周家姑娘唏嘘的。 她一早就想让女儿别在谢家做事了,没想到畹君思虑得倒比自己周全,连落脚的宅院的安置好了。 于是云娘细细地问起那宅院的地段价钱,畹君一一答了。 云娘听罢默了半晌,忽然感触道:“你去谢家这半年,倒是能干了许多。” 畹君心下嘀咕:我一直那么能干,你看不到罢了。 母女二人各自想着心事,云娘留意到畹君半截腰背还露在外头,便伸手替她把中衣捋了下来。 目光扫过她的肩颈时,云娘的脸色微微一变,将她颈侧的青丝拨了上去。 误惹檀郎 第38节 只见纤秀的颈项上落着两枚淡粉的印记,虽然颜色已极浅,可在那雪肤上仍是有些醒目。 云娘气得语调都变了:“你脖子上是怎么回事!” 畹君不明所以,伸手摸了摸脖子:“什么怎么回事?” 云娘一把拍开她的手,指着那印记道:“这两个是什么东西?是吻痕吧?谁弄出来的!” 畹君余光瞟见颈上浅淡的痕迹,心里猛地一惊,骤然想起半个月前那一夜的荒唐。 想起时璲伏在她身上的耳鬓厮磨,仿佛热气仍拂在耳际颈侧,还有那缠绵濡湿的吮吻…… 原来那样……会留下痕迹吗? 冬日里衣裳穿得厚,她也从没留意过颈间的异状,竟猝不及防地被云娘瞧了出来。 畹君顿时方寸大乱,这简直跟被捉奸没有区别!和时璲的种种已是过往烟云,然而对着母亲,她必须拿出一番说辞。 畹君虽成日跟云娘吵架,可她骨子里还是畏惧母亲的,时璲这回真是害死她了! 她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云娘见状,更加笃定她心里有鬼。 一想到平时整日对女儿耳提面命,要洁身自爱、不能跟不三不四的人厮混;可是千防万防,还是让最担心的事发生了! 云娘顿时气血上涌,转身出去折了根竹篾条进来,照着她的胳膊便抽了下去。 畹君自十五岁以后便没再挨过打了,被她娘一竹条抽下来,顿时疼得眼泪都出来了。她又不敢辩驳,只好捂着手臂缩到床角。 云娘火冒三丈,兀自骂道:“平时管得严点,你就一副委屈的模样;一撒手不管,你就给我搞出这种事,存心气死你娘是不是?” 说着,扬起竹条又抽了一下。 “娘!别打姐姐了!” 佩兰闻声从隔壁屋跑过来,想要制止云娘,又怕那根竹条抽到自己身上,只好远远地站在门口。 云娘正在气头上,哪里肯理会佩兰的话? 她一边拉扯着畹君,一边质问道:“是谁干的?趁早说来,我上他家讨说法去!” “是我干的!” 稚嫩的声音响起,云娘和畹君都惊愕地望向门口的佩兰。 佩兰贴在墙边站着,干脆地认下了这口锅:“是我趁姐姐睡觉的时候偷偷亲的,姐姐不知道!” “谁教你这样干的?”云娘动作一顿,先骂了佩兰两句,“你怎么不早说,害你姐姐白挨顿打!” 她又转头看向瑟缩在床角的畹君,想着虽然错怪了她,可要做母亲的道歉,那又是万万不可能的。干脆换了个责备的理由:“你也是,早点解释不就好了!” 畹君眼角还挂着泪珠,她虽委屈,那委屈里也是带着心虚的。 因此只好弱弱地反驳一句:“我说了,你信我么!” 【作者有话说】 时璲:老婆没了,想哭[爆哭] 畹君:水太浑了,想跑[可怜] 第33章 有时尽(二更) ◎放手。我们不是一路人。◎ 畹君在家养了两天伤,勉强可以自如行动了。 云娘辞了庆云楼的工,将家里的东西收拾起来,林林总总装了三个箱笼。 半年前那场失火烧掉了不少陈年旧物,这回搬起家来才没那么麻烦,可见福祸相倚——半年前,畹君也没从想过会搬离金陵。 可对于她的新生活,她还是很期待的。 而佩兰从小拘在屋里,从未出过远门。小孩子天性好动,说起搬家更是兴奋得洋溢言表。 只有云娘忧心忡忡,年前搬家,又是避祸,根本提不起对来日的憧憬。 这几日阴天薄雪,雇不到车马搬家。 云娘便跟畹君商量:“要么这两日你还是往侯府走一趟,临行前跟你姨妈道个别?” 畹君是不想再见到郑姨妈的,可若说她对金陵有什么放不下,唯一的牵念便是侯府那一位了。 她不奢求再与他有什么交集,可若能借给郑姨妈道别的名义,到侯府去探听一下他的近况也好。 畹君应了云娘的吩咐,隔日雇了辆马车到侯府。 从马车上下来,她拢了拢风帽,将一张小巧的脸遮住大半,这才去叩响了门。 应门的是个小厮,他瞧着眼前只露了小半张脸的少女,迟疑道:“姑娘,你找谁?” 畹君给他递了三钱碎银,低声道:“我找你们府上的三姑娘。有劳小哥去通报一声,就说是三房的表姑娘找。” “三房?怎么不到西街那边去,特意绕到这来。”那小厮一面嘀咕,又将银子掂了掂,“那姑娘稍等一会,小的去通报一声,只是能不能请来三姑娘就不一定了。” 畹君对他道了声谢,便拢紧了身上的披袄,躲在檐下避风。 侯府里层层通报,过了一刻钟门才复又打开。 时雪莹罩了一件莲青色素缎披肩,在两个婢女的簇拥下走出来。 见到立在檐下的畹君,时雪莹忙拉住她的手往门里走,口中嗔道:“谢表姐,你怎么不进去?外头多冷啊!” 她说话的白气直冒到畹君脸上,雾蒙蒙地罩住她眼前的朱漆角门,仿佛升起一道迷离的界限,将她与那道朱门隔绝开来。 畹君拉住时雪莹,轻声道:“我是路过这里,跟你说两句话就走。” 时雪莹见到停在街对面的马车,便道:“谢表姐,你找我什么事?” 畹君犹豫了一下,先问起谢家的后续:“我听说你哥哥把谢公子打了?最后怎么收场的?” 这几日谢家肯定乱成了一锅粥,她回家这么些天,谢四娘也没来找她。 时雪莹蹙起两道修长的黛眉,道:“听说谢家表哥如今瘫卧在床,连便溺都不能自主,跟废人没什么分别了。出事的第二天,我家就去退了跟四娘的亲事,现在两边闹得可僵了。” 畹君听说是时家去退的婚,心里竟微微地失落。 她又问:“那你二哥他,他还好么?” 时雪莹摇摇头:“二哥他也太冲动了,直接闯进知府官邸打人,巡抚已经勒停了他的官职。听说谢尚书大动肝火,还是太子出面承诺保他入阁,谢家才肯让这事作罢呢。二哥现在成日在家里待着,他心情很不好,谁也不敢去惹他。” 畹君心里一阵牵痛,好半天没说话。 时雪莹也轻轻叹了口气。 她和纪郎分离时都没这么消沉,可见革职给二哥的打击是多么大。要是有人陪他说会儿话,说不定还容易走出来一点。 想到这里,她殷切地对畹君道:“你找他有事么?我把他叫出来。” 畹君忙拦住她,轻轻摇头道:“不必了。我……没什么跟他说的。” 得知他并不安好,尽管那不是她想听到的答案,可到底还是达成了此行的目的,畹君知道自己该告辞了。 “三娘。”门边忽然传来一道紧涩的声线。 两个姑娘循声望过去,见一道高大的身影倚站在门边。 他穿着一身家常的玄色暗纹道袍,连网巾都没扎,几缕碎发垂在额前,显出几分不修边幅的落拓与失意。 时雪莹有些讶异:“二哥,你怎么出来了?” “你先回去。” 尽管话是对着时雪莹说的,可他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一直凝视着畹君。 时雪莹不敢违抗兄长的命令,忙带着婢女回到了门内。 角门关上,廊檐下只剩相顾无言的两人。 冷阴的天色映在时璲的脸庞上,使那双乌浓的双眸更加深邃幽沉。 畹君错眼避开他的目光,却仍能感受到流连在她脸上的视线。 那视线是带着温度的,却不似以往的炽热。像熄了的火堆里的余热,眷恋尚存,却敌不过理智的降温。 半个多月前的依依惜别犹在眼前,那还是半黑的天,下着细雪。她被他半牵半搂着出了这道角门,他套马鞍的时候,她就躲在他怀里取暖。 可如今他们中间跨了一道鸿沟,谁也迈不出向前的那一步了。 畹君心里涌起千般情绪,追忆、不舍、难堪、心酸……乱麻似的一团堵在胸口,哪边也占不了上风。 时璲开口打破了沉默:“你……” “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畹君抢在他前面说道,“你把我大哥害成那个样子,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时璲怔忪地望着她,眼里带着不容错识的愕然与沉痛。 畹君垂眸后退了一步,转身向街边停着的马车走去。 快到马车边上的时候,她几乎是小跑着,只想赶紧逃离这个境地。 车夫见到她过来,已经摆好了脚凳。 畹君踩着脚凳上马车,可是动作太急,牵扯到了她的腰伤,不慎整个人跌坐在地上。 身后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带起劲朔的风,吹得她发丝飘飞。畹君一手撑地,一手往身后一挡:“别过来!” 身后人的脚步声一顿。 她没有回头,咬牙扶着腰尝试着站起来,忽然整个人落进一个温暖有力的怀抱里。 那温暖也是稍纵即逝的,时璲将她抱起放在车厢前的横板上,便别过脸退开了一步。 畹君神色复杂地望他一眼,一言不发地钻进了车厢里。 “走吧。”她强压下声音里的颤抖,对外头的车夫说道。 “嗳。” 车夫应了一声,正欲扬鞭驾马,时璲忽然伸手抵住车轼:“等一下。” 他的动作带起一道劲风拂过车帘。透过被风拂起来的缝隙,畹君看到他骨节修长的手指攥在轼木上,连指尖都压出了褪色的白。 误惹檀郎 第39节 隔着一道车帘,他在外头轻声问道:“你……还好不好?” 畹君咬住下唇,极力压抑着胸腔的哽咽。 “与你无关。”车帘隔绝了她的泪眼,传出去的声色冷若霜雪,“从你带人闯进谢府的那一刻,你心里就做好了抉择,不是么?” 外面沉默良久。终是道:“……我希望你不要恨我。” 畹君从车厢里伸出一只手,慢慢把他握着轼木的手指推开。 那微凉的指节硬如玉石,可在碰到她指尖的一瞬间悉数软化下来。 “放手。”她的声音沉静而冷淡,一语双关地说道,“我们不是一路人。” 天上又飘起絮絮薄雪,马车驶出了长街。街上冷寂无人,漫天素白中,唯有一道玄色身影久久伫立。 畹君坐在车厢里,听着外面呼啸的雪风,终是忍不住将脸埋在掌心之中,无声地流下泪来。 …… 回到家里,云娘望着畹君微红的眼眶,追问道:“你姨妈又拿话挤兑你了?” 畹君摇摇头,拿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递给云娘。 “这是姨妈借的。”她提前堵住了云娘的疑问,又安排道,“娘拿着这银票,去车马行雇两辆马车,我们这两天就走。” 云娘吃了一惊,“怎么这么急?” “早点安置下来,早些准备过年不好么?” 畹君是怕夜长梦多。 侯府已经退了谢四娘的婚事,等谢四娘回过神来,肯定要找她算账。可是吃进来的银子哪有吐出去的道理?她要立刻走人。 “不要找我们家附近的车马行。”她又嘱咐云娘一句,“加点钱,找上元县那边的。” 云娘将银票拿在手里反复摩挲,嘀咕道:“白花那钱干什么!” 翌日搬家的车马也雇好了,只是昨夜下了一场大雪,城外官道积雪未除,只能等次日再动身。 在金陵的最后一晚,云娘烧了好几道拿手菜,又到垆边沽了二两酒回来。 那酒原是酒家自酿的黄酒,放炉子上一温,顿时醇芳扑鼻,甜中带香。 待酒温好,云娘倒了小半碗出来,递给畹君让她喝点暖身。 佩兰从前没尝过,也嚷着要喝酒。云娘拗不过,拿竹筷蘸了一点给她吮。 畹君见状埋怨道:“干嘛给她吃酒?人家好好的小孩都不敢乱喝,何况佩兰身子这么弱,弄出点事来怎么办?” 云娘最不爱听这话,反驳道:“给她尝尝味道罢了,哪里就会出什么事!你是做姐姐的,也不盼着点妹妹好!” 畹君气结,只觉得跟云娘白费口舌,胡乱吃过晚饭便回屋了。 未想不过半个时辰,果然叫她一语成谶,佩兰突然发起病来,脸色通红急喘不止,竟比往日发病还要严重许多。 云娘忙给佩兰顺气,又打发畹君赶紧出街请大夫。 如今冬日昼短,酉正时分天已黑透。 畹君忙点起一盏灯笼,披了件夹袄便匆匆出了门。她心里慌得厉害,怕出岔子,怕佩兰有事,也怕明天不能顺利成行。 可是刚到巷口就出了岔子。 一辆二尺宽的华盖马车停在巷口,堵住了巷外的灯火。 一片幽暗的阴影里,绒锦车帘半掀,谢四娘就坐在里头,正冷冷地盯着她。 第34章 无绝期(三更) ◎现在又要他回心转意,何其强人所难啊!◎ 畹君停住脚步,遥遥与那道摄人冷眸相望。 仅一个眼神,她便知今日不能轻易过关了。 畹君记挂着妹妹的病势,只得上前跟谢四娘见礼:“四姑娘……” “你好大的本事!” 谢四娘劈头将袖中手炉砸出去,好在她避得快,那手炉骨碌一下,滚到院墙下面去了。 畹君抬头望向谢四娘,心中隐怒不发,忍气吞声道:“四姑娘何故问罪?” “你心知肚明,何必再问!”谢四娘冷笑,“你挑唆时二爷与我家为敌,坏了我的姻缘,现在准备举家搬到临安去,以为我就此束手无策了,是不是?谢畹君,你是聪明人,可我也不是傻子!” 畹君瞳孔倏然一紧,冷汗立刻冒了下来。 她料到谢四娘会怀疑到她身上,所以才想着年前搬走。可是她没想到,谢四娘竟连她的去处都查出来了! 她强自镇定,努力做最后一丝回旋:“四姑娘,我没把你的事办好,是我无能。你的银子,我会照数还给你……” “我要银子?”谢四娘冷笑,一口银牙险些咬碎。 谢惟良出了事,谢知府把气都撒到太太头上,太太又把气撒到她头上。她还被时家退了亲,当真里外不是人,多少人都在看她的笑话! 如今连三姐的亲事都受了影响,太太更不可能用心给她另谋亲事了。 谢四娘心中怒恨交加,从车厢里探身出来:“我大哥成了废人,我被退了亲,成了全城的笑柄。你就拿几百两打发我?” 畹君无可奈何:“那四姑娘待要如何?” 谢四娘冷睃着她,一字一句道:“你怎么搞砸我的亲事,就怎么给我捡回来!” 畹君闻言吃了一惊,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们两家都结下仇了,你还想着跟时二爷成亲?” 谢四娘却有自己的盘算。 她大哥废了,怎么说都是侯府理亏。将来嫁去侯府,就算时璲不待见她,可是舅姑叔嫂,谁不得捧着敬着她? 因道:“这个不用你操心,你只管叫他回心转意便是。” 她见畹君一脸抗拒之色,又微笑道:“你妹妹的病,发得挺急的吧?我这里有一丸药,教她吃下去便好了,倒不用去找什么大夫。” 畹君神色剧变,失声道:“你!你做了什么?” “不过是在给她抓的药上加了点料,让你知道一下我的手段罢了。”谢四娘恻然一笑,“记着,你妹妹有此一劫,全赖你自作聪明。要想你家人平平安安,就别再跟我耍心眼!” 畹君紧紧攥着灯笼提柄,死死咬住嘴唇,方将满腔的怒火、屈辱及愧疚压下去。 “行。我答应你。”她咬牙道,“药给我。” 谢四娘扬手将一樽瓷瓶扔到她脚下。 “一个月之内,我要看到时二爷亲自上门。” 她扔下一句话,坐上马车扬长而去。 畹君慢慢蹲下身去捡起瓷瓶。 她心绪震乱,仿佛被抽走了浑身的力气,半天站不起来。 可是,佩兰还在等着吃药,她纵使再惶然再无措,也得先支撑着把药送回去。 待佩兰吃过药,果然喘息渐消,枕着云娘的腿睡过去了。 畹君这才敢跟她娘商量:“要不……我们明天还是先不要走了,等过完年再说吧。” 云娘闻言柳眉倒竖,斥道:“朝令夕改,你当搬家是玩闹呢?东西都收拾好了,马车的定金也已经给了,足足二两银子,是你说不走就不走的?” 畹君道:“二两银子哪有佩兰的身体重要,她身上不好,何必再折腾她!等过完年,让她将养好了身子再走不迟。” 提起佩兰的身体,云娘果然动摇了:“那便过完年再走吧。” 畹君又吞吞吐吐道:“那要是这般,我还得去一趟谢府。毕竟收了人家的束脩,咱们这样不声不响走了,得罪了谢家反而不好。” 云娘点头:“是这个理,只是你也趁早请辞,让他们家太太另请西席。那些大人物,咱们惹不起,还是别去趟那浑水了。” 畹君松了口气。 安抚好了家人,她还得琢磨怎么让时璲回心转意。 依时璲那嫉恶如仇的个性,怎么可能还会跟谢家结亲。何况那天,她怕时璲不死心,还故意挑膈应他的话来说。 她都那般决然地跟他相断了,现在又要他回心转意,何其强人所难啊! 畹君头痛。 翌日一早,谢四娘便派了马车来接她。 畹君出门之时,见左右邻舍竟候着几个面生的壮仆。 她心中一凛,意识到这是谢四娘派来监视她家的。这趟没走成,恐怕之后行动皆要受限,只能乖乖任谢四娘摆布了。 畹君从小便颇有主见,小时候邻居孩子欺负她们姐妹,她也总有巧计反击回去。 可是真对上了谢四娘,她才知道,在绝对的财力人力面前,自己的抗争是如此徒劳。 她回到谢府,每日只在屋里蒙头睡觉,连给谢家小姐上课做做样子都懒得去了。 谢四娘坐不住了,打发人去问了她好几回,又忍不住亲自跑到她屋里头问责:“再过几日就除夕了,你连时二爷的面都没见上,难不成准备托梦叫他来娶我?” 畹君不耐烦地说道:“你以为我到他面前去,就能叫他回心转意了?” “那你准备怎么办?”谢四娘冷笑,“总之一个月期限,到元宵我还没见到聘书,仔细你妹妹的病!” 畹君亦是冷笑:“四姑娘,少拿这个威胁我。我所有能失去的东西,不过就一个母亲和妹妹。逼急了我,大不了跟你鱼死网破。你能失去的东西可太多了,你最好想想划不划得来。” 谢四娘大怒:“你敢威胁我?” “那就相安无事不好么?”畹君平静地看着她,“与其整天琢磨怎么给我添堵,还不如派人去打听一下,周家祖孙现下安置在何处,平时都有什么人去看她们。” “周家?” “就是你大哥那桩案子的苦主。”畹君不愿多谈。 谢四娘恍然大悟。 她一定是想去姓周的那里献殷勤扮贤良,好美化谢家在时璲心里的印象,借此挽回他的心。 虽然让谢畹君打着自己的名义去探望,未免太抬举那对祖孙;不过左右不是让她亲自去,她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了。 谢四娘依言派人去打听消息。 误惹檀郎 第40节 据说金陵卫明言要给周婆婆养老送终,周家祖孙如今被安置在启仁巷的一间民居里。 那周姑娘卧伤在床、周婆婆眼睛不好,卫所出钱请了人照顾她们。 而周茂的故友,那个名叫李清的兵卫,腊八、冬至都去看望过周茹和周婆婆。 畹君听罢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可是直到年关,她也没有去看望周婆婆的意思。 她只记挂着回家过除夕的事:“四姑娘,你软禁了我这么些天,过年总该让我回家去吧?” 谢四娘冷笑道:“你倒有闲心过年,我们谢家被你害成什么样了!” 因为谢惟良的事,谢家上下没有一丝过年的喜庆气氛,甚至连下人的赏钱都削减了。 畹君不背这个锅:“害你们家这样的人不是时二爷么?你不还是谋划着要嫁他!” 谢四娘咬牙。若不是还要用她,真恨不得把这张尖牙利嘴撕烂! 她冷冷道:“滚吧!” 腊月二十九,畹君回到家里,身后还跟着谢四娘派来盯梢的人。 她知道谢四娘不会轻易让她走,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云娘见畹君回来,却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她趁佩兰睡觉时悄悄问畹君:“这些天咱们家附近多了几个闲汉,每回我出门他们都跟在后面。那些都是什么人啊?” 畹君怕母亲担心,又不知道该如何跟她解释,只得含糊其辞道:“那些是谢家的人,等过完年我请辞以后,他们就不会盯着咱了。” 云娘仍是愁眉不展。 畹君摇着她的胳膊道:“娘,你往年除夕都在酒楼奔忙,难得今年不用上工,咱们手头又宽裕了,是不是该好好过个年?” 云娘这才转忧为喜,带着畹君到街市上置办年货,又买了冬菜果饯、肉鲊鸡鸭,预备好好捣腾一席年夜饭。 到除夕这日,畹君给佩兰换上新裙子,让她到院里玩耍。 云娘在厨房忙碌,畹君便过去给她打下手。灶炉旁烟气腾腾,倒是格外暖和。 佩兰在外面玩了一会儿,也跑来厨房凑热闹。 云娘看着容光照人的大女儿、香培玉琢的小女儿,不由感叹道:“一转眼你们姐妹都长这么大了。你还记不记得有一年除夕,娘不在家,你去热菜给妹妹吃,结果烫到了手,菜也不热了,就领着妹妹坐在门口哭。” 畹君哪能不记得?那时她才十一二岁,是在金陵过的第二个年。 邻居家家团圆,唯有她娘为了几钱银子还在酒楼做活。家里冷冷清清,她去灶上热菜给佩兰吃,还不小心被烫到了手。 她一边哭一边到门口等云娘回来,佩兰饿得不行,也蹲在她身边哭。 结果云娘一回来,就骂她看着妹妹饿肚子,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畹君道:“这事我能记一辈子。” 云娘听得时隔多年的控诉,啐道:“你这个小白眼狼,就光记得你娘骂你了是不是?那年多冷啊,药铺都关门回家过年了,娘冒着雪找了好几条街,四处求人,去掉了大半个月的工钱,才求到了一瓶烫伤膏。你看你手上,现在半点疤痕也没有!” 这事畹君还真不知道。 她讪讪道:“那,那谁让你整天骂我。你少骂两句,我也不会记得那么清楚。” 云娘一边炒菜一边道:“当娘的骂孩子几句天经地义。等你以后有了孩子,说不定骂得比我还狠。” 畹君发誓:“我绝不跟你一样!” 闲谈逗趣间,一道道浓油赤酱、鲜香扑鼻的菜馔相继出锅。 畹君将菜馔各装了一小碟出来,放进一个六角食盒里。 云娘见状道:“这是做什么?” 畹君将周茂救过她的事情告诉了云娘,又道:“除夕是家家团圆的日子,我想送点饭食去给周家婆婆,聊表一点心意。” 云娘本就同情那周家祖孙,听说她们跟自家还有这层渊源,连连点头道:“应该!应该!” 她将食盒装得满满当当,又张罗着早早吃完年夜饭,催畹君赶紧将食盒里的饭菜送过去。 【作者有话说】 以后都是晚上八点更新哦[狗头叼玫瑰] 第35章 一寸灰 ◎那道魂牵梦萦的声气霎时令他浑身一僵。◎ 与畹君家的热闹不同,宣平侯府此时正剑拔弩张。 “逆子!不气死我不肯罢休是不是!” 宣平侯将一张信纸掷于时璲脚下。 一旁的陆夫人忙捡起信纸,一目十行地看过去,竟是东宫写来的信,允诺让时璲年后补临安卫指挥使的差。 “谁准你去浙江的!”宣平侯怒不可遏。 “那么大声干嘛?别吓着孩子。”陆夫人忙安抚宣平侯,又对时璲道,“这不是任命没下来吗?你赶紧给东宫回封信,就说你不去,啊。” 时璲道:“这差使就是我管太子要的,我为什么不去?” 陆夫人顿足道:“你才回金陵多久?五郎都要娶亲了,你的亲事还没着落,现在又去浙江,那得何年何月才能成家!” “我就是不想成家才自请调任浙江!”时璲烦躁地说道,“我说过成亲的事娘别管了。” “不肖子孙!”宣平侯站了起来,怒喝道,“谢家的事你还没闹够,现在又拿成家来威胁你老子是不是?要不今晚的年夜饭你来坐主位,我给你布菜好了!” 时璲瞧着他爹怒发冲冠的样子,冷声道:“谢家那事是他罪有应得,爹何必死咬着不放,非要把自己的家宅也搅得鸡犬不宁?倘若祖父还在世,我看他老人家得把主位让给你坐,再亲自给你布菜!” “孽障!还敢顶嘴!” 宣平侯怫然作色,伸手将一旁的洋漆描金小几掀翻开来,茶盅盖碗顿时跌落一地。 陆夫人吓了一跳,忙站起身来轻抚着宣平侯的后背,又对时璲道:“大过年的,这是闹哪出?璲儿,快给你爹赔个不是。” “谢家的事,我没做错。要我道歉,门都没有!” 时璲冷笑一声,转身掀起帘子,风一样地走出去了。 宣平侯怒而捶桌:“这臭小子,越来越没规矩了!” 陆夫人唤人进来收拾满地狼藉,又按着宣平侯的肩背道:“老爷你也是,璲儿被革了职,这些日子都消沉成什么样了?你还整天给他找不痛快!他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好好说,他能听进去的。” “哪有当爹的顺着儿子的道理?”宣平侯拂开陆夫人的手,又问道,“往各家的年礼备齐没有?” 陆夫人在他身旁坐下:“一早备齐送去了。” “谢家的也送了?” 陆夫人犹豫道:“这些天两府不是正闹得僵?若送年礼去,倒不怕他们家不收,只是给璲儿知道,又有一通闹了。” 宣平侯冷笑:“我竟不知这侯府如今是他做主了?传我的话下去,立刻派人给谢府送年礼去,不仅要送,还要厚备,给别家的双份!” 陆夫人长叹一声,这父子俩这是杠上了。 她命人唤来管事,嘱咐他悄悄地往谢家送礼去,千万不能叫时璲察觉。 等到酉正时分,侯府的年夜宴在正厅开台,左右各置一张大团圆桌,按男东女西分列而坐。女眷的桌席自是以谢老夫人为尊,男丁这边则是宣平侯坐主位。 待各人坐定,宣平侯环视下首的兄弟子侄,却不见时璲的身影。 他一拍桌子:“二郎人呢?还要一大家子等他不成?” 世子时琮忙站起身道:“方才命人去请时,回说二郎还在靶场练箭。许是忘了时辰,我去喊他。” 说罢,披起氅衣往后园走。 侯府的靶场原是一处花木葱茏的园景,因时璲回来,推平了改建成靶场。自他被革职后,一日里倒有七八个时辰待在这里。 时琮到了靶场,见时璲只穿一身墨紫色箭袖,卓然立在凛冽寒风中,不知疲倦般地搭弓射箭,前方数面靶心密密麻麻地扎满了羽箭,远远望去倒像一只只刺猬。 时琮上前,伸手按下弓弦道:“二郎,快别练了,前头大家等着你开宴呢。” “不吃。”时璲又搭上一支羽箭。 时琮笑道:“怎么?还在跟爹赌气呢?” “谁跟他赌气?”时璲费解地瞥他一眼,又转睛盯着面前的箭靶。“没心情*吃罢了。” 说罢,“噌”地一声射出一箭,稳稳扎进靶心的箭矢堆里。 时琮微微收了笑,叹道:“你还在耿耿于怀谢家的事呢?你都闹了这么久……” “闹?”时璲冷笑,“合着你们都觉得是我做错了?” 他拉弓张弦,一支羽箭破空而去,那扎满箭矢的箭靶终是承受不住冲击,“砰”地一声轰然倒地。 时琮叹了口气。 他这弟弟少年在军营中度过,对人情世故疏于修炼,英勇有余而圆滑不足。自己身为兄长,有必要提点他两句。 时琮语重心长地说道:“二郎,为人处世的学问,绝非拘于简单的对错。谢大郎犯天大的错,自有他长辈兜底摆平。你这样做,道义上是对的,可是没人会认同你,因为你坏了世家的规矩。” “什么狗屁规矩。” 时璲嗤之以鼻,将手中长弓放回兵器架上,转身往外走去。只是他离开的方向却不是往前厅去的南门,而是往角院的北门。 “站住,你去哪?”时琮在他身后喝道。 “去巡城。” 时璲脚步不停,转眼已走出了靶场。 他牵着马走出角门,正见一个管事在指挥下人将箱匣物事搬上马车。 那管事一见到他,心中暗叫不好。 这趟给谢家送礼,夫人吩咐了不能教二爷知道,是以他特意命人在角门装车。谁知二爷偏偏从这里出来了! 他一紧张,时璲立刻瞧出了不对,瞥了眼那一车的彩漆箱匣,朝身旁的下人问道:“这是干什么?” 管事抹了把冷汗,正欲开口敷衍过去,那嘴快的下人已经接道:“回二爷,这是预备送到谢府的年礼。” 时璲眸光一冷,转而看向那管事:“谁叫你们送的?” 误惹檀郎 第41节 他一双冷睛如濯了雪的黑曜石,叫人没来由地发颤。 管事磕磕巴巴道:“是、是侯爷吩咐的。” 他偷觑着时璲的神色,战战兢兢道:“二爷,小的也是奉命行事,您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别跟小的为难吧?” “我为难你做什么?”时璲牵着马往外走。 那管事刚舒了一口气,又见他回过头来,“正好我要出门,便帮你把这年礼送过去吧。” “这……”管事膝盖一软,差点要给他跪下,“二爷,您可别折腾了,这大过年的闹起来,两边脸上都不好看啊!” 时璲不理他,转头催促那下人:“快点装车,别耽误我时间。” 那管事见势不妙,又不敢违逆他,只得赶紧进门叫人去谢府看着,别让他闹出了事来。 时璲等那下人装好车,便翻身上马,领着马车往府外走了。 走出一段路,那赶车的下人犹犹豫豫道:“二爷,去文昌巷不是走这条路吧?” 时璲没回头:“我用你提醒?跟紧就是。” 那下人不敢多言,只好驾着车紧紧跟在他身后。 绕过几重街道,百姓都在家里守岁,沿街许多商铺都闭门谢户,只有稀稀落落几个人影。 时璲忽然勒住了马,朝前头唤了一声:“李清。” 那前头骑马之人闻声回头,见是时璲,立时翻身下马,朝他行了个抱拳礼:“属下见过大人。” 时璲摆摆手道:“我已经不是你的上官了,叫我的表字拓贞就行。” 李清忙道:“属下不敢。大人义薄云天,永远是我们的大人!” 时璲将李清上下打量了一番,问道:“除夕夜你不在家待着,怎么跑到这街上闲逛?” 李清叹道:“今儿是万家团圆的日子,可周家却再没有团圆的时候了。属下出来看看周家婆婆和妹妹。” 时璲一扬眉:“那正巧了,我要给她们送年礼,那便一起过去吧。” 年礼?李清的目光望向他身后那辆平顶马车。 只听那轱辘碾过地板的声音,便知里面装了多沉的东西。大人这个时候,竟还记挂着给周婆婆送年礼! 他有些受宠若惊:“大人怎么还亲自送来?” “顺路罢了。”时璲淡声道,“这里街巷纵横交错,你前面带一下路。” 李清忙上马引路。 他还沉浸在感动中,便听得时璲在后面问道:“你经常去看周婆婆?” 李清忙道:“只是年节过去看看。周茂比我早半年进金陵卫,他很照顾我。现在他不在了,代他在婆婆跟前尽尽孝是应该的。” 时璲“唔”了一声没再说话。 李清踌躇道:“大人,您一离开金陵卫,指挥使就停了给周家的例银,说没有这样的先例。伺候周家的两个婢子没了月银,都拍马不干了……” 话音未落,身后便飞来一样物事。 李清抄手接过,是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子。 时璲在他身后道:“你拿这个银子去雇两个人过来伺候。以后有劳你费心关照她们,一应开销都到侯府的账上去支。” 李清语带哽咽道:“属下代周家婆婆和妹妹谢过大人!” 时璲摇了摇头:“你也算有情有义,若论谢,我还得代周茂谢过你。” 安置周茹祖孙的宅院在一处窄巷里,巷口停着辆平顶马车堵住了去路。 那车夫正打着盹,见有人过来,便驾着马车腾出了路。 李清望了那马车一眼,自言自语道:“怪了,往常这里都没外人来的,怎么今儿还停了辆车子。” 说着进到了周婆婆住的院子里,李清下马请时璲进屋去。 时璲摆摆手道:“你进去吧,别说我来了。” 他一进去,那瞎眼老太太还得起来拜他。 李清只得自己进了堂屋。 此时天上又飘起细雪,时璲站在屋檐底下,看侯府的下人把年礼搬出马车。 彩漆描金的箱匣、黑漆螺钿的盒筒,竟林林总总地装了半个车厢。 时璲冷笑:犯得着对谢家这么殷勤,给他们送那么多年礼么? 他命下人将年礼都抬进厢房里去。 这时屋里头忽然传出李清的怒吼:“你来做什么?还嫌你们谢家害得她们不够惨么!” 时璲循声往堂屋里望去。 里头一道细柔的女声响起,关着门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可那道魂牵梦萦的声气一传出来,霎时令他浑身一僵。 紧接着里头响起瓷器落地的声音,一阵稀里哗啦的碎响过后,突然响起又急又快的“啪”的一声。 清脆响亮的巴掌声仿佛打在了他的心头。 时璲心神俱震。 【作者有话说】 明天晚上七点更两章[加一][加一] 第36章 不思量(一更) ◎原来受相思之苦折磨的不止是她。◎ 畹君来这一趟除了给周婆婆送饭外,还为了在这里堵李清。 谢四娘打听到的消息里,他腊八、冬至都过来了,畹君笃定除夕他一定会过来。 她要挽回时璲,总得让他先放下了芥蒂想见她,她才有机会施展后着。 当初给周婆婆写下的那张血状成了她的救命稻草,因此畹君是是故意叫李清在这里撞上她,好借他的口告诉时璲真相。 可是她低估了李清对谢家人的愤恨,李清一见她便目眦欲裂,抬手扫掉桌上的碗碟不说,更不由分说地打了她一巴掌。 习武之人的手劲非比寻常,一巴掌下去打得她眼冒金星,扶着桌角才勉强站稳。 李清此时怒目圆睁,恨不能将她生吞活剥:“立刻给我滚出这里!” 畹君捂着火辣辣的脸颊,怕他发起狂来再伤害她,跌跌撞撞地推门走了出去。 漫天琼花飞絮迎面扑来,雪风吹得檐铃叮咚作响。 檐下有人朝她望过来,斜飞入鬓的长眉紧锁,点漆双目凝视着她,俊容上尽是惊愕与痛惜,嘴唇似乎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 看清那张脸的一瞬间,畹君顿时方寸大乱,心中难堪又沮丧——为何他会在这里?为何总是被他看到她狼狈的一面? 她无地自容地别过头,拉起风帽挡住发红的脸颊,冒着雪跑出了院门。 时璲立在檐下一动不动,眼见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外,仍怔忡地望着那处出神。直到李清从屋里走出来,他才回过神,冷刀般的眼神剜在李清面上。 李清却仍沉浸在怒火里,愤愤道:“太过分了!她还有脸过来……” “谁叫你打她的?” 时璲打断他的话,神情比暮雪的天色还要冷沉。 李清义愤填膺道:“有什么打不得?谢家人都是些敲骨吸髓的恶鬼,她哥哥还害死了周家妹夫……” “那关她什么事!” 李清瞪大眼睛:“大人,这个时候你还护着她!你以为她是什么好人?周茂刚出事那会儿,我在街上见到她,想给周茂讨几两帛金,她都无动于衷!周茂可是在护送她的路上出的事!” “那你怎么不来打我?是我让周茂护送她的!你怎么不去打谢惟良?欺负一个姑娘算什么本事!” 李清一愣,抬眸望见时璲那冷冽的神情,玉璧般的脸上结了层寒霜,眼中却是喷薄的怒火。大人素来风度从容,何曾有过如此难看的脸色? 他连忙半跪下来道:“属下知错,请大人责罚!” 时璲睥睨着他,半晌方冷冷丢下一句话:“元宵过后,自己去领二十军棍。” 说罢,转身拂袖而去。 氅衣带起一阵朔风扑在李清脸上,如冰刀刮面,刻骨生寒。 他一动不动地跪着,待时璲走出院门方慢慢站起身。 大人英明神武,偏偏在女人的事上犯糊涂。李清不忿地想,二十军棍算什么,她要再敢来这里,他还要打。 他转身走进里屋,周婆婆正坐在床上。她眼睛不好,却把方才堂屋里的动静听了个一清二楚。 察觉到李清进来,周婆婆急急道:“你刚刚是不是跟畹君丫头吵架了?啊?你是不是跟她动手了?” 畹君丫头?李清心道,原来她叫畹君。 他对周婆婆道:“婆婆你别怕,她没为难你吧?你放心,以后她都不敢来了。” 周婆婆一拍大腿,哭嚎道:“作孽哟!你怎么把畹君赶走了?要不是她,阿二哪能得以瞑目……” 李清吃惊道:“婆婆,你糊涂了?你知道她是谁吗?” “她是谁?”周婆婆摇摇头,畹君并未明说过她的身份,可是那有什么关系? “我知道她是被茂儿救过的姑娘,是她帮阿茹写的血状,是她教我去找你们时大人喊冤。不然提刑司哪里看得到我们老百姓的冤屈,不然时大人怎么会帮阿茹报仇……” 在背后指点周婆婆的人是她? 李清如遭雷击,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永远也忘不了那天,在金陵卫大营前看到的那一幕。 朔风飞雪铺天盖地,伶仃瘦小的老人跪在皑皑雪地,面前的白幡也隐在了雪色里,唯有那褐红的血字触目惊心,挣破冰雪的束缚,将冤情无声地呐喊出来。 那天金陵卫的官兵,识字的不识字的,一个个七尺男儿全都泪流满面。 原来那是她的手笔! 而他,刚刚一巴掌把人扇走了。 误惹檀郎 第42节 * 畹君捂着脸回到家,半边脸还是麻的。 这李清真是个野蛮人,上来就动手。除了谢惟良打她那一下,再没挨过那么狠的。 不过……时璲怎么也在那里? 畹君心烦意乱,怎么就叫他瞧见她挨打的那一幕,实在是太丢人了! 不过他在,倒省去了让李清在中间传话的波折。只要时璲一进去看周婆婆,一说起她便能得知状告谢惟良的内情。 便是为了那无端挨的一巴掌,时璲也该来见见她的。至于下一步棋怎么走,还得先看看他的态度再说。 眼下最要紧的是怎么让家人从谢四娘的监视下脱身。 搬去临安之行,畹君是头一回做这种事,难免思虑不全。 现在想想,为那一间宅院找了行商、请了牙人、写了契书,事事留痕,难怪谢四娘将她的底都翻了出来。 有那回教训,她绝对不会再栽第二回 了。 这回她要走得出其不意,谁也别想查到她的下落。谢四娘不能,时璲……也不能。 畹君心里默默合计了半宿,待要睡去,却又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阖上眼睛,就想起在那院子里的惊鸿一瞥。 他就立在檐下,挺拔身形披罩在鹤氅之下,风鼓噪着袍袖飞扬,愈发显出列松如翠的风姿。 可她看得出来他瘦了,周身笼罩着一层落拓颓唐的气息,像一杆清挺的玉竹,虽挺虽直,心却是空的。 畹君心里钝钝地疼,原来受相思之苦折磨的不止是她,可因她早知道那是一场梦幻泡影,所以抽身比他容易多了。 翌日一早,谢四娘便派了人来接她过府。 畹君将私库里的银票金饰悉数装进内衫里,又取了一百两出来给云娘,将昨夜想的脱身之计悄悄同她如是交代了一番。 外头谢家的人催得急,畹君便只能匆匆告别了母亲和妹妹,坐上了去谢家的马车。 路上那两个赶车的家仆闲话,说起昨夜侯府来谢家闹事一节,畹君忙竖起耳朵来细听。 原来昨天晚上,谢府门口忽然来了几个侯府的下人,口口声声说是护送年礼来的。可是谢家压根就没收到侯府的年礼,以为那几个下人是来找茬的,便把他们打了一顿。 宣平侯知道后脸上挂不住,派了有头脸的管事去要说法,却被谢知府一句话堵了回去:“你儿子把我儿子打成了活死人,给说法了吗?” 侯府的管事灰溜溜地回去了,可谢知府被勾起了伤心事,除夕夜对着妻妾女儿们大发雷霆,搅得阖府不安,连带着他们下人也受累,大清早便被四姑娘派过来接畹君。 畹君听到这里便明白过来了。 难怪昨天在周婆婆院里看到一车礼箱,原来那是给谢府的,被时璲半路截胡了出去。 那几个去谢府的下人,想来是被侯府的管事派过去看着,免得时璲到谢家闹事的。谁知道他根本没把年礼往谢家送,反而让两家闹出了乌龙。 畹君有些哭笑不得,这位时二爷的作风还真是我行我素。 可是,她喜欢的正是他那带点莽撞耿直的率真。即便出身名门望族,他仍保有一颗赤子之心,把底层的百姓当人看。这是她觉得最可贵的地方。 不像那时瑜,说是对她多么痴心难解,其实不过把她当成一件求而不得的玩物罢了。而谢四娘就更不用提了,把她当成一件趁手的工具,还是用完销毁的那种。 到了谢府,谢四娘看到她脸上的巴掌印吃了一惊:“你脸上怎么了?” 畹君冷冷道:“为了你挨的。” “为了我?”谢四娘嚷道,“你知不知道昨天侯府又上门闹事了?我们两家的关系再恶化下去,就算时二爷肯回心转意,我爹也不肯许婚了!” “你放心,很快就有好消息了。” 畹君嫌她聒噪,解了斗篷挂在黄梨花木架上,径直往屋里走去。 可是,这一等便是半个月,直到元宵,他都没出现。 畹君不禁慌了神,开始质疑起自己的判断,继而怀疑起自己在他心中的分量。或许,就算知道了真相,他也未必会为了她向谢知府低头。 毕竟对于那样高傲又正气的人而言,跟谢家结亲是一种耻辱吧。 可是时璲不来,她的家人没法脱离被监视的处境。 谢四娘的耐心每况愈下,起先畹君还有底气跟她周旋,到后来面对她的怒火,也只能一言不发地逆来顺受了。 到元宵这日,畹君没有回家,也没出门逛灯市。她把自己关在屋里想对策。 时璲不来找她,只有两种可能。 一是他知道了真相,但不愿再跟谢家有瓜葛;二是那天在周婆婆院里,他没有进去,所以还没知道真相。 畹君思来想去,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毕竟,她见过他深情难遣的一面,所以笃定他不会轻易放开她。 只是这李清也太不靠谱了吧! 畹君摸了摸隐隐作痛的脸颊,觉得指望他是不成了。可是要她到时璲面前亲口告诉他真相,那她是万万做不出来的。 在时璲面前,她莫名有种骄傲,绝不愿低头乞怜。无关谢四娘这个假身份,那是出于本心的自尊。在恋慕自己的男人面前,那点骄傲就是她的优势,她是绝对不肯丢掉的。 畹君想了想,决定还是从时璲身边的人着手,请人递了信给时雪莹约她见面。 及至晚间,那下人才带了时雪莹的口信回来,约定明日到庆云楼见面。 畹君松了口气,打发走那下人,目光落到妆台的菱花镜上。 镜子里映着微亮的一豆烛火,绰绰地打在她的脸上。窗外彩灯高悬,倒比屋里明亮许多,其时已经月上中天了。 畹君轻叹了口气,对着镜子解下钗环,披着乌泽的长发,走到灯台前吹灭了那半截红烛。 元宵夜,她早早地歇下了。可是辗转反侧,没有半点睡意。 一时想着佩兰这会儿可吃过药了,一时又想着明日与时雪莹的见面。想到最后,心中却满是时璲俊朗的身影,他这会儿在干什么呢? 第37章 自难忘(二更) ◎这傻姑娘,宁愿牺牲自己的幸福也要帮别人出头!◎ 元宵当夜,秦淮河畔张灯结彩、广开灯市,繁光缀月灯如昼,火树银花不夜天。 上元灯节,历来是少年男女相携出游的节庆。往日拘于内宅的姑娘们得以出行,自然要千妆万饰,恨不能艳惊四座。 时家的姑娘们互相描眉画鬓,让那本就明艳动人的脸庞更加耀目,她们准备好了与满城的华灯争辉,且她们也确实有这样的实力。 一贯众星捧月的时雪莹却缺席了姐妹们的盛会。 她自与纪遥分离之后,对这种热闹的节庆便敬而远之。热闹欢欣是别人的,她只有无尽的孤独。 她宁愿一个人躲清静。 姐妹们都盛装相携着出门去了,时雪莹却披了件斗篷,独自一人来到侯府东北角的小花园里。 这处花园僻静少人,连悬彩结饰的下人都遗漏了此处。没有了花光彩灯的映照,越发显得明月如霜,淡蓝如水的月光倾泻下来,正合了她极冷极清的心境。 时雪莹借着冷霜月色,回看她与纪遥的书信。 当初相识相知的点点滴滴漫涌上心头,一时间心怅神惘,不由垂泪低泣,打湿了手中信纸。 不远处一缕依稀低徊的笛声传来,其声渺远,其调幽迷,争如离鸿失伴,又似秋风落叶,别有一番催心折肝的滋味。 这样笙歌喧阗的日子,究竟是谁,会怀有跟她一样的心情,在这僻静之处吹奏如此哀冷的笛曲? 时雪莹收起书信,寻着那乐音走去。 一路穿花转廊,来到一处临水轩台,远远见到她二哥茕然立于月下,正背倚山石吹奏着一管玉笛。清俊身姿溶在霜银月色里,颇有几分寂冷的萧索。 这样幽柔催泪的笛声,竟是素来不近人情的二哥所奏,时雪莹一时怔在原地。 察觉到来人,时璲缓缓收了笛音,飘渺的音色洇在夜色里,幽沉的余韵却久久不散。 时雪莹慢慢走到他身侧,开口打破沉默:“你吹的……是什么曲子?” “一首塞北的民歌。” 他的声音冷清里带着些许沙哑。 时雪莹道:“是情歌吧?” 而且还是那种爱而不得的悲歌。她能听出来。 时璲瞥了她一眼,淡淡笑了笑。 “三娘,你怨我么?”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可时雪莹听懂了他的意思。唯有当他也尝到了失意的滋味,才知道当初对她是多么残忍。 “怨又如何,不怨又如何?”她轻声道,又含了一丝期冀看向时璲,幽幽地说道,“反正纪郎也回不来了。” 时璲一句话击碎了她的希望:“他不是你的良配。” 时雪莹恼上心头,一时口不择言:“那四娘也不是你的良配!” 话音落下,察觉到自己的失言,她有些忐忑地望向兄长。 只见他的眼眸里闪过不容错识的震动,脸庞在银蓝月色下透着苍冷的白。神色虽然僵着,却仿佛有数道看不见的裂缝,自他的心里一直裂到了脸上。 时雪莹知道自己扎到了他的心。 “二哥,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她磕磕绊绊地找补,“你若是实在放不下她,就舍下面子去跟谢表叔低个头,他总不至于真跟我们家撕破脸……” 时璲摇了摇头:“不是面子的事。” 那天在侯府的角门前,她决绝地推开了他的手,她说他们不是一路人。她也怨他,也觉得是他做错了…… 时璲轻吐出胸口的浊气,自嘲一笑道:“你说得对,她不是我的良配。” 时雪莹愕然,正欲开口,时璲却不想再说这个话题,余光正好瞥见鹤风在廊外探头探脑,便朝他招了招手:“什么事?” 鹤风小跑过来,先给时雪莹请了安,这才对时璲道:“二爷,金陵卫那个李清在府门外求见。” 听到这个名字,时璲的脸色倏然沉了下去:“让他滚。” 鹤风察言观色,喏喏道:“是。” 刚一转身,又听得时璲道:“给我备匹马,戌时一刻我要出门。” 鹤风忙领了命下去。 误惹檀郎 第43节 这些他一直足不出户,难得今夜竟要出门。时雪莹奇道:“二哥要去哪儿?” 时璲不答,只是拿玉笛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娘准备把你许给浙江巡抚的次子。至于那些无关紧要的人,赶紧忘了。” 时雪莹如被冰雪,心底骤然一凉,久久不能回神。 时璲这趟出去是赴时三郎的邀约。 他铁了心要去浙江,连宣平侯也拦不住,调令到二月就该下来了。 时家的几位少爷见他整日消沉,便合计着趁元宵佳节,以践行的名义邀他出去喝酒。 时三郎做东,租下长安桥边的一间画舫,又请了伶人乐伎来奏唱赏玩。 沿岸花街灯市,灯火辉映着粼粼的秦淮河水,是热闹喧阗的众生;而朱栏结彩的画舫内鼓乐笙箫,轻歌曼舞,又有自成一派的闲适风雅。 时琮不在,时璲坐了主位,却没留出半分眼神来赏歌观舞,只自顾斟酒酌饮。金陵产的松花酒他当白水似的一杯又一杯,面前顷刻堆起了数樽空坛。 时家几位少爷对视一眼。 若说他这些天的消沉是为革职一事,调任浙江之事已有了准信,也该振作起来了;可看如今情状,倒不见半点喜色。难不成真被五郎说中了,是为着女人的事? 时瑜也纳闷极了,那谢家四娘他远远见过几回,印象中是个骄矜的性子,生得也不是特别美,怎么就叫他二哥伤神至此? 他思来想去,也只能归结于时璲在塞北待久了,没见过世面。 其他几位少爷显然也是作如此想。 时三郎笑道:“二哥,良辰美景,行乐在即,光是喝酒有什么意思?” 时璲眉毛一抬,等着他的下文。 时三郎招手,命那东家唤了一批舞姬进来,舫内粉淡香清,顿时如群花入室,比外头的彩灯还要璀璨。 他指着那一排环肥燕瘦、婀娜多姿的舞姬道:“这些小娘子都是金陵顶级的舞姬,二哥可有看上眼的,让她来斟酒与你喝。” 时璲冷笑:“你在外狎弄风月,邓参政可知道?” 邓参政的女儿是时三郎的未婚妻。 时三郎从容笑道:“我有了未婚妻,自然不好叫人作陪。可二哥不是没有嘛,你难道还怕谢府台……” “砰”地一声,时璲将手中酒盏掷到他面前。 时三郎案前的杯盏应声破裂,碎片在银烛下泛着生冷的流光,跟时璲眼底的寒意如出一辙。 时三郎的话语顿住。 偏偏时瑜坐在时三郎对面,没看到时璲冷若冰霜的脸色,非常没有眼色地接话道:“可不是,二哥,还没恭喜你脱离苦海呢。” 恭喜?时璲攥起了拳头。 他记起她曾经说过时瑜对她有意。如今和她的婚事不成了,这小子,只怕想恭喜的是他自己吧! 时璲转头,对上时瑜隐含笑意的眼,忽又想起不久前时瑜跟他说的话。 他说他心悦三婶娘家的表妹…… 一丝怪异的感觉从他心底划过,却被满腔的邪火盖了过去。 五郎定了彭家的姑娘,却不仅挂心着那位表妹,还敢惦记着她!如此三心二意之辈,简直令人不齿! 时璲遽然起身,上前揪住时瑜的领子便是一拳。 案前的杯盏瓷碟被拂到地上,哐啷的碎响伴着清泠的琴声,又夹杂着舞姬们的尖叫,一时间陡生惊变,画舫里乱成一团。 时家的少爷们先是吃惊,继而反应过来,忙上前去将时璲拉开。 时瑜狼狈地躺在地上,衣领蓬乱,嘴角青紫,眼神更是茫然:他也没说什么吧,为什么要打他? 时璲挣开众人的拉拽,阔步走出了画舫。 冷冽的寒风挟裹着雪粒扑面而来,驱散了舫内暖醺的香粉气。 时璲神智清醒了些,命此间的伙计将他的马牵来。 就这会等候的功夫,他又看到暗处有人朝他走来。那人走路一瘸一拐,直至走到光下他才辨出那是李清。 时璲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火又烧了起来。 他将李清上下一扫,冷声道:“军棍领完了?” 李清除夕当夜便去领了二十军棍,直到今天才勉强能起身活动。 他龇牙咧嘴朝时璲道:“大人,属下真的知错了。属下想见见谢姑娘,给她赔个罪。大人可否帮忙引见一下?” 时璲冷觑着他,过了许久方道:“你要见她,自己想办法去。我不会再登谢家的门。” 李清“啊”了一声,又试探着问道:“大人,我听说你跟谢姑娘退了婚,是不是?” 时璲绷着脸没说话。 今天究竟是撞了什么邪,一个个都要在他面前提这件事! 李清没留意他的神情,沉浸在歉疚里不可自拔:“哎,我真该死!我早该知道以大人的英明,不会无缘无故护着谢姑娘的。” 时璲皱起眉头:“你到底想说什么?” 李清吞吞吐吐道:“其实……那谢惟良固然该死,可谢姑娘能大义灭亲,便不该受他牵连。大人你退了她的亲,属下觉得、觉得有点可惜。” 时璲心头一震,拽起他的衣领喝问道:“什么大义灭亲?” 李清瞪大眼睛:“大人,你、你不知道?那血状是谢姑娘帮周婆婆写的啊。” 时璲脑子里“轰”的一声,不可置信地望着李清。 有雪粒飞进他的眼眸,又麻又冷,可是浑身的血止不住地喧沸起来。 那些他觉得不对劲、却没有细究的地方,此刻清晰地串联在眼前: 她为何那晚顶着风雪在侯府门口等他,她为何哭得那样伤心,她指尖的伤口,没做完的护臂——她是来跟他道别的,她知道他们没有以后了。 这傻姑娘,宁愿牺牲自己的幸福也要帮别人出头! 可是他那时在干什么? 他但凡多问两句,而不是贪恋怀中的温香暖玉…… “为什么不早说!”他红着眼睛吼李清。 李清一愣,摸了摸后臀道:“二十军棍哪……” 话没说完,时璲一把将他掼倒在地,干脆利落地扳鞍上了马。 玄金色的氅衣在雪风中猎猎作响,转眼间已消失在视线里。 【作者有话说】 明晚十一点更两章[加一][加一] 有肉汤喝[摸头] —————————— 推推预收《笨蛋美人她天生凤命》,求收藏[空碗] 【文案如下】 当朝三皇子宗铎野心勃勃,一心盯着九五之尊的位子。 为了当上储君,他文武双修,招贤纳良,汲汲而营,不放过一切夺嫡的机会。 宗铎会娶施宝楹,完全是因为谋士算出她天生凤命,有助他入主东宫。 施宝楹其人迷糊、温吞、好吃懒做,跟他雷厉风行的作风大相径庭。 不过没关系,宗铎就当是花钱聘了个谋士,她只要老老实实当个吉祥物就好。 可是宝楹偏不! 她是来正经过日子的,才不要守活寡! 她认认真真地履行皇子妃的义务—— 今天煲了汤逼宗铎喝; 明天强行将议事中的宗铎抓回去同房; 后天闹着要他陪她去西苑看梅花; 扰得宗铎不胜其烦。 宗铎暗自发誓,等他登上皇位,就一脚把她踹了。 没想到这一天提前到来。谋士发现自己算错了,天生凤命的另有其人。 向来果断的宗铎拿着写好的和离书,却头一次犹豫了。 其实……养着这个贪图享乐的女人在后宅也不是不行。 毕竟离了他,还有谁能这样娇纵她? 他默默把和离书收了起来。 可是次日他便接到了宝楹递来的和离书。 她一脸的如释重负,上扬的嘴角压都压不下来。 宝楹早就受不了这个沉闷又唯利是图的男人,这下终于可以顺理成章地离开他了。 她笑语盈盈:“殿下,我没有凤命,就不阻你的登基大业啦。” 谁知宗铎冷笑着将和离书撕了个粉碎。 “谁说你没有凤命?” 他就是不惜一切代价,也得把她送到皇后的宝座去,跟他共主这天下。 野心勃勃的卷王x好吃懒做迷糊蛋,先婚后爱小甜饼 sc1v1he 第38章 立中宵(一更) 误惹檀郎 第44节 ◎我不会再放开你了。◎ 畹君睡得迷迷糊糊间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人在敲她的房门,她清楚门后之人就是时璲。可是她却怎么也找不到那扇门,急得畹君满头大汗,倏地睁开眼睛。 残灯冷月透过窗格照进来,她才猛然意识到那是一场梦。可是梦中那敲门声却没有消失,还在又急又快地拍打着她的房门。 畹君来不及失落,连忙披衣起身,趿着鞋子去开了门。 谢四娘披着斗篷站在屋门口,廊檐灯笼金红的烛光照下来,喜悦粼粼地浮在她的脸上。门一开,她便迫不及待地把畹君往外拉:“时二爷来了,快去!” “什么?”畹君吃了一惊,目光落到谢四娘身后的李二身上。 李二忙走上前来,道:“时二爷此刻就候在后门外,姑娘快过去吧!” 畹君拂开谢四娘的拉扯,朝李二问道:“他说了什么没有?” 李二挠挠头道:“没说什么。时二爷是骑马来的,身上好浓的酒气,一来便拍门说要见姑娘。” 畹君心里像挨了记闷锤,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谢四娘见她只管望着雪幕出神,以为她是嫌天寒躲懒,便催促道:“你快去见他呀!” 畹君回过神来,却摇了摇头,对李二道:“你就说我歇下了,请他回去。” 谢四娘顿时柳眉倒竖,喊道:“你什么意思?临门一脚你跟我撂挑子是吧?” 畹君看不上她那急赤白脸的样子,微哂道:“四姑娘,人家一来你就迫不及待地迎出去,未免也太轻佻了吧。” 谢四娘被她的话一噎,正欲开口,畹君已施施然转身进了屋。两页隔扇门一关,带起的微风将馨淡的幽香迎面扑来。 谢四娘猝不及防吃了个闭门羹,跺了跺脚转身离去。 反正她家人在自己手里,不怕她翻起什么风浪来! 畹君进了屋,方才的从容自若骤然褪去,颤抖着手点起了蜡烛。 大冷的天,她也舍不得他在外面受冻。可是,不晾他一晾,怎能轻易叫他回心转意。 从私心上讲,她一万个不想让时璲回头;可为了母亲和妹妹,少不得还得再骗他一回了。 俄而夜深雪重,月上中天又转西沉,连外面的烟花丝竹也渐渐歇了声气。 紧闭的屋门终于推开,畹君自里面走出来。 她已重新挽了鬓发,穿一件碧罗色出毛昭君袄,蓬绒兔毛围着雪白的脸,虽略敷了层脂粉,依稀可见眼尾的一圈薄红。 走到后门处,李二见到畹君,连忙迎上前:“姑娘你可出来了,时二爷还在外头等着呢。” 畹君脸上没什么波动,轻声道:“有劳替我开一下门。” 厚重的木门推开,街对面那高挑鹤立的身影映入她的眼帘。 他背倚着檐柱,正站在迎风处。风挟裹着如盐细雪飘飞,那乌浓的眉眼染了淡白,连玄色织金的氅衣上也结了层薄霜。 黄灯笼的光晕落在他的脸上,竟要将眉睫上的雪霜溶化一般,虽是暖金的色调,浮出来的却是透骨的冷。 畹君想,那晚他在侯府门口见到的她,想必也是此番光景。 自那道紧闭的角门打开,他的眼神便定定落在畹君身上,迎面扑来的雪粒也未能叫他眨眼。 畹君不躲不避地对上他的注视,一步步朝他走过去。 随着她的走近,时璲慢慢垂下眼睫,黑亮的瞳仁仿佛被雪濯洗过一般,清晰地映出她那张素洁的玉容,映出她眼底氤氲的雾气。 畹君扬手给了他一巴掌。 她怨他怎么才来,又怨他为什么要来。 明明那么杀伐果断的一个人,为何在情事上如此单纯,甚至不需她如何费心,勾勾手指就能让他乖乖回头。 她已经分不清自己是怨他还是怨她,是想让他痛还是想让她痛。 时璲没有躲避,不偏不倚地受了她这一巴掌。他捉起她隐隐作痛的手,将它拉到嘴边亲了一下。 “我……”他斟酌着,什么都想说,可是说什么都不合适。最终下定决心般,“我不会再放开你了。” 畹君的泪又滑了下来。 时璲将她搂进了怀里,双臂寸寸收紧。 他的衣袍冷得结了霜,怀抱却是热暖的,畹君的脸埋在他的胸口,闷雷般的心跳犹在耳边,一呼一吸间尽是他的气息。他今夜许是喝了很多酒,连衣袍上都带着酒气,醇辛里混着暖醺,并不令人反感。 可是他全身的重量几乎都压在了她的身上,有如玉山倾倒,畹君不得不伸手环住他的腰。 他醉了。 畹君心想。 她半拥半扶着他,维持平衡已是吃力,不得不回头朝门内的人求助:“李二!” 连喊了好几声,李二才匆匆从门里出来。 “时二爷醉了。”畹君道,“你去雇一顶轿子送他回去。” 李二应了一声,却并未依言离去,而是上前扶住时璲,搀着他往门内走去。 畹君吃了一惊,待要责问,又唯恐被时璲听出端倪,只得任李二将他扶进了谢府的后门。 她住的厢房就在后门不远,眼见李二扶着时璲往她的住处走,畹君自是又惊又急。 她知道这绝对是谢四娘的授意,她到底想干什么? 转过回廊,有人拉了她一把。 畹君驻步回头,见谢四娘站在暗处。她等李二扶着时璲走远了,这才低声咬牙道:“四姑娘,你疯了?你把他带进来做什么?” 谢四娘隐在暗处,廊下的灯笼照下来,那冷艳的脸庞半明半暗,神色却分外坚定。 “我不管你假戏也好,真做也罢。”她目光灼灼,不容置疑地说道,“你今夜必须牢牢套住他!” 畹君气坏了。 她是喜欢时璲,但不代表她愿意被人强塞个男人进她屋里。 可是她气也没用,只得恨恨剜了谢四娘一眼,转身疾步跟上李二。 李二已经扶着时璲站在了她的屋门外。时璲比李二整整高一个头,此刻却醉得不省人事,任其扶着倚在门边。 畹君只得上前开了屋门,从李二手上接过时璲,小心地把他扶进了屋里。 可恨那张绣榻还不及时璲的身量长,畹君怕他躺上去不舒服,便吃力搀他进里间的床上躺着了。 卸下身上那玉山般的人,畹君方觉一阵松快,又出去命人送了一盆热水进来。 白铜面盆上氲氲地冒着热气,畹君伸手试了下水温,烫得她忙把手缩了回来。 望着醉躺在她床上的时璲,畹君叹了口气,着手替他除下外衣。 此人身长八尺,躺在床上如醉玉颓山,身躯亦如铁打钢炼,畹君费了好大劲才把他身上的氅衣脱下来。 将氅衣挂上黄花梨架子,她已手腕发酸。待要撂挑子,又不忍见时璲被一身酒气挟裹。只得耐下性子,替他除了乌靴,又去解外袍的腰带。 一回生二回熟,脱下那身外袍倒少费了些工夫。只是她将那件直身袍挂上架子时,却从上面的酒气中隐约嗅出了些脂粉香味。 畹君脸色一变,没来由地着恼,再看他那张脸怎么看怎么可恶,恨不得将他拽下她的床帏。 她伸手扯了他一把,可时璲却纹丝不动。 畹君又气又恼,干脆将铜盆里的面巾半拧干水,趁着那面巾滚烫,泄愤般地便拍在他的脸上。 时璲轻哼了一声,浓长的眉微微蹙起,脸往旁边偏了偏。 畹君见状又心疼,将那方面巾拿开,借着莹莹烛光一瞧,被面巾烫到的地方红了一块,潮润的赤色铺在白璧般的脸庞上,格外地引人注目。 “活该。” 她不忿地嘀咕道,却拿起面巾仔细地替他擦着脸。一面擦,一面用目光细致地描摹他的五官。 热气化开了他睫稍的冷霜,愈发显得眉目深翠乌浓。 因他平躺着,鼻梁挺拔得像一座巍峨的峰峦。 水气蔓延到他的唇畔,这张薄俊的唇不笑时便自带冷峻之色。可畹君不会忘记这里带给她的欢愉:那微弓的唇峰之下嵌着一点唇珠,在亲吻时曾经那样撩拨她的唇齿她的心。 她还从未如此细致地端详过时璲,窄面直鼻,眉飞入鬓,不可否认他是个金质玉相的美男子。 畹君一时心中不平:老天真是偏心,给了他那般好的出身,还要给他这般好的相貌。真该让他家境贫寒,而她把他招进家里当上门女婿,那才叫公平呢。 她这样想着,自己倒是忍俊不禁起来,抛开了那身脂粉香勾起的恼意。 她一边胡思乱想,一边顺着他的下颏擦到修长的颈项。 他穿着长襟素色里衣,畹君犹豫了一下,还是只替他松了松衣襟,沿着青筋隐现的脖颈擦至锁骨,点到为止。 拧干面巾搭上三足面盆架,畹君着实累得够呛。 她坐在床畔,俯身轻轻啄了一下时璲的嘴唇,微微嗔道:“你可真有福气,我还从没这样伺候过人呢。” 烛影昏昏之下,他的唇角似乎弯了弯。 畹君疑心自己看花了眼,心中仍是有些无端的气恼。 这人喝醉了酒便来折腾她,等他明朝酒醒,还不知道该怎么收场呢!万一他清醒过来,又不肯跟谢家结亲了怎么办? 畹君想起谢四娘的话,不管假戏也好,真做也罢…… 她是不是该松松衣领,做出一副被他占了便宜的样子,好教他不能反悔? 畹君这样想着,到底没好意思做这样的事,只得幽幽叹了口气,起身吹灭了灯烛。 屋里骤然坠入黑暗,待眼前适应后,窗外又盈盈地照进银蓝的雪月清光。 她脱掉外衣上了床,在时璲身侧躺下,慢慢将脸贴在他的胸际。暗夜里他的心跳格外沉稳,透着令人安心的力量,这些天来的彷徨忧虑忽然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她已有多日不曾安眠,竟就此在他怀中沉沉地睡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是小情侣贴贴 第39章 如梦令(二更) 误惹檀郎 第45节 ◎让我亲亲你。◎ 春夜清寒,窗户留了一丝缝隙没关严,细冷的风钻进来,屋角的珐琅炭盆渐渐熄了热气。 睡梦中的畹君受了冷,迷迷糊糊地往他怀里拱。 时璲微微睁开眼睛,今夜的月色亮得出奇,映着一地雪光照进屋里,四周泛着空蒙的白。 怀里的姑娘温香暖玉,乌泽的长发盖住半边身子,里面竟只穿了件红绉纱主腰,露着莹润纤薄的肩胛,曲线玲珑,白得透出了玉的光泽。 时璲脑子里“嗡”地一声,浑身的血控制不住地往下走。 他低头衔住她的檀口,舌尖撬开温凉的牙关,吮上那日思夜想的香舌。 她“呜呜”地回应着他。 沉睡的姑娘不知何时醒了过来,清凌的大眼睛闪着羞涩又明亮的光,趁着缠吻的间隙对他娇声慢语:“我等你很久了。” 她星眼迷离,腮颊透粉,美得像一株初绽的白芙蓉,偏偏染着胭脂的霞色,清冷里带着欲迎还拒的魅惑,最是叫人迷恋。 两个月来的相思如拉满的弓弦,在这一刻绷到了极限。他的欲望有如离弦之箭,迫切地渴望她、占有她。 时璲再也把持不住,欺身压了上去。 情思澎湃,春潮暗涌。罗帐灯昏,云酣雨洽。 外面敲过四更的锣鼓,嗡嗡地在寂夜里回荡着余韵。 时璲眉心微微一动,睁开双目。室内昏沉幽暗,借着窗棱透进来的微光勉强可以视物。 只见畹君躺在他的怀里睡得正香,墨浓青丝铺垂在枕席间,身上穿着淡青色软绸里衣,只露出一段纤细的玉颈,玲珑曲线被裹得严严实实。 方才那些绮色春光,竟都源自于他梦中的遐想。 时璲甩了甩头,伸手往下一探,果然摸到一片冰凉黏腻。 他眉心一蹙,欲坐起身来,胳臂又被怀里的姑娘枕着。他轻轻扶起她的脑袋,欲将胳膊抽出,却不料这轻柔的动作反教她睁开了眼。 畹君这一觉不过睡了一个时辰,却分外酣甜。 乍一醒来,眼底尚有几分茫然之色,却见一个绰绰的人影侧卧着望她,一对瞳仁却是分外明亮。 她猛然想起时璲还睡在她床上,下意识地坐了起来。 “你……”她有种莫名的羞怯,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得自言自语道,“我去看看什么时辰了。” 说着正准备起身,却被他按着躺了回去。 “四更天了。”时璲说道。 习惯了眼前的昏暗,畹君见他那双窄长清目沉沉盯着自己,带着些晦暗不明的情愫,莫名让她心中有些不自在。 “你干嘛这样看我?” 时璲喉结滚了滚,慢慢转开目光,可是手上却将她搂得更紧了。 他有百般疑问千般衷情待诉,可是不想让那些事毁了此刻的温情,默了默,只问出一句话: “嫁给我好么。” 畹君心里颤了颤,不由自主地抓紧了他的前襟:“我说了不算的。” “不必管他们。”时璲道,“我只要你的回答。” 他的声音沉静从容,仿佛她只要一点头,他就能马上把她娶回家似的。 畹君不由仰头看他,捉起他的一只手放在自己心口。 此刻虽是做戏,却又带着几分真心,极认真地说道:“我这里,你是知道的。” 时璲没料到她会有此番动作,手掌隔着薄衣触上那柔软玉雪,莫名又想起梦里的场景,再一听她的话语,心中顿时层浪叠涌再难抑制,将她紧紧搂进怀里。 畹君耳边满是他鼓噪的心跳,又被勒得喘不上气来,便在他怀中扭动起身子来。 “别动。” 时璲将她按得更紧了。 “我喘不过气来了!” 畹君咬牙憋出一句话。 时璲忙松了桎梏,抬起她的下巴一看,果然一张玉容憋出了桃粉色,竟莫名跟梦中那朵粉白芙蓉重合起来。 喧嚣的情欲重新翻腾起来,他半垂眼睫低头欲吻,却没亲上那魂牵梦绕的丹唇,反被她一只柔荑横在中间挡了回去。 时璲不解地望着她,只见畹君雪腮微鼓,神色肃然:“我问你,来找我之前,是不是刚从秦楼楚馆出来?” “什么?”时璲疑惑。 “别装了!”畹君气呼呼地说道,“你身上那脂粉香还没散尽呢!” 时璲扶额,心里将那多事的时三郎骂了一通,却又忽然失笑道:“我说你先前缘何拿巾子烫我……” 畹君瞪大眼睛:“你不是醉过去了?” 时璲但笑不语。 其实,金陵的酒水哪能灌倒他。 北地苦寒,烧刀子当水喝,他十五岁便练成了千杯不倒的酒量。金陵的酒水于他是甘柔的甜酿,而她言笑晏晏,更是那温甜的代表。 偏偏那清雅甜润的外在里,裹着的是热烈的灵魂,像塞北的烧刀子,烧蚀着他的心肝肺腑,不能忘,不想忘。 时璲怕她不肯原谅他,所以才故意装作酒醉之态,近乎无赖地缠上她。 谁知这小妞这般敏锐,一时失言竟叫她察出了端倪,当下便止了话头不肯再开口。 畹君更生气了,攥起拳头砸向他胸口:“你耍我!” 那坚实的胸膛硬邦邦的,反倒打得她拳心生疼。 时璲捂住她的手,忍着笑道:“千错万错都是我的不对。明儿我备上厚礼,亲自登门给令尊赔罪,把咱们的婚约续上。你就别恼我了,好不好?” 畹君听他这般低声下气地道歉,恼意顿时如烟消云散,反而替他揪心:“要是谢……我爹不同意怎么办?” 毕竟,时璲把谢惟良打成那样,可以说是绝了谢知府的后,说是世仇也不过分了吧? 时璲倒是不以为然地笑笑:“他不会不同意的。” 畹君歪着头,清亮的眼睛在暗夜里盯着他,像只好奇的小狐狸。 时璲只好给她解释:“这两年圣上龙体欠安,太子掌了监国之权。你们家是景王党,你祖父虽进了内阁,可过几年便该致仕了。你爹为了前程,肯定千方百计想搭上东宫的线。我要娶你,他没有不应的道理。” 畹君不懂官场上的弯弯绕绕,可她听懂了时璲的意思: 在谢知府眼里,他的仕途远比独子重要。 这倒也在意料之中。毕竟谢知府如今春秋鼎盛,八姨娘又即将临盆,看过的大夫都说是男胎,谁还管那个瘫在床上的废人? 可畹君仍不免唏嘘高门贵族的凉薄。她自问不管多大的利益前程,在她心中也重不过母亲和妹妹。 时璲见她不语,又斟酌着开口:“你为什么要……” 他没问下去,却又补了一句,“他毕竟是你大哥。” “可他办的不是人事!” 畹君垂下睫毛盖住眼底的憎意。 提起此事,她仍是难掩哽咽:“若不是怕你吃官司,我真情愿你直接把他打死!” 时璲在黑暗里默了半晌,下颌抵在她光洁的额头上,有些微微的扎人。 他忽然问道:“你的腰伤还要紧么?” 畹君摇摇头:“早就没事了。” “给我看看。”他不容置疑地说道。 畹君待要躲,已被他将里衣推了上去,玉骨般的指节覆在腰身上,有种酥烫的暖意。 她僵着身子不敢动,只能感受到他的手指在她腰身游走,还有那呼出来的热气拂在肌肤上,又麻又痒。 她咬唇忍耐了一会儿,忽然腰间覆上湿软的触感,麻意瞬间向四肢百骸游走—— 是时璲低头在她腰间亲了一下。 亲便罢了,他犹嫌不足,用牙齿轻轻磨了一下她腰间的肌肤。 畹君一个激灵,简直快哭出来了:“你、你别这样!” 时璲抬起头,沾染了情欲的声音有些喑哑:“让我亲亲你。” 他捧着她的脸,轻柔又深重地吻了下去。 轻柔是失而复得的小心翼翼,深重却是诉尽相思的梦魂颠倒。 畹君的神思渐渐在缠吻中迷失,坠入比这暗夜更深的黑暗里。她的五感凝聚在面前这个男人身上,高挺的鼻尖碾着她的脸,温热的气息拂动她的鬓发,唇舌交缠之间,连津涎都是甜丝丝的。 她觉得自己的心贴着他的心。 到了这样的地步,谢四娘所说的不管是假戏、还是真做,在她看来也并非是不能接受的了。 她意识迷乱地朝他身上探去…… 尽管时璲眼疾手快地捉住了她的手,可畹君还是探到了那片冰凉。 她瞬间从迷离中回过神,崩溃地喊道:“你——你尿我床上了?” 时璲哭笑不得地捂住她的嘴,低声道:“你喊什么?不是你想的那样!” 畹君口鼻被他捂着,只露出一对清凌的秀目,里头盛满了不可思议的质疑——那湿冷的触感,不是她想的那样是什么! 时璲也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解释:“说了你也不懂。” 畹君惯常是求真的性子:“你不说怎么知道我不懂?” 时璲看了她一眼。 夜里虽然看得不甚清楚,可畹君确信他脸红了。那双星眸熠熠看着她,缓缓道,“我方才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你。” 温热的吐息就在耳边,畹君竟鬼使神差地听懂了他的意思。 她顿时脸上飞起红云,含嗔瞪了他一眼:“登徒子!” 说罢,却是从床上下来,先点起了一盏小灯,伸手在三足架上的面盆里探了探。 误惹檀郎 第46节 “水冷了。”她沮丧地说道。 时璲在她身后问道:“干什么?” 畹君回头瞥了眼那处,红着脸挪开目光,“弄脏了,不清理一下么?” “天快亮了,我回去更衣便是。”时璲径直起身披上了外袍。 “你要回去啦?” 她幽幽地看着他,微朦的暖光在她的脸上蒙着层淡金,微蹙的黛眉透出几分不舍之意。 可眼下快天亮了,再想做点什么好像也来不及了。畹君竟觉得有些可惜。 她上前取下氅衣,待他穿好外袍方替他披上。氅衣上还残留着一点酒气,畹君噘嘴道:“你以后别出去喝酒了!” 那薄面含嗔的模样分外动人,时璲忍不住低头亲了下盈润的丹唇,笑道:“我没去找女人。把你弄丢了,我哪还有心思理会旁的人。” 畹君横了他一眼:“那现在找回来了,是不是就有心思理会别人了?” 时璲笑:“我都有你了,还理会旁人作甚?” 她总算面色稍霁,却仍不肯给他好脸色。 时璲捧着她的脸蛋又揉又搓,好话说尽,又承诺今晚请她出去看灯,畹君才梨涡浅漾,微微露出了一丝笑意。 第40章 无重数 ◎你自己愿打愿挨,以后别怨我就行。◎ 昨晚下过一整夜的雪,侯府的下人天没亮便起来扫雪。 因此二公子拂晓方从外头回来的消息,不出一刻钟便传到了侯夫人和老夫人院里。 往常时璲也经常夜不归宿,可那时都是宿在金陵卫。如今他一介闲人,彻夜不归,还能是干什么去了? 陆夫人爱子心切,倒是乐得儿子走出家门散心。 谢老夫人可就气坏了,她出身百年世族,向来极重礼仪规矩;尤其孙子退了她娘家的婚约便出去厮混,倒叫她的脸往哪搁? 差人一问,原来是昨夜时三郎等人拉他出去喝酒了。 一早孙辈们过来请安,老太太把他们发落一通,齐齐赶出了椿和堂。 时三等人垂头丧气地从椿和堂走出来,时六郎埋怨道:“三哥你真是两头得罪,害我们跟你一起挨骂。” 时瑜捂着青紫的脸庞,愤愤不平道:“你们挨骂便算了,我还白挨一顿打。” 时三郎摇头:“你们看不出来么,祖母是不敢发落二哥,拿咱们撒气来了。说起来,咱们是代二哥受过!” 时四郎不无羡慕道:“早知道当初我也去塞北建功立业了。都说咱们府上现在大小王并立,大王还得避小王。” “什么大王小王?” 垂花门外传来一道清朗的声音,霎时让众人止了声气。 循声望去,只见时璲从转角处走过来。 他已换下昨夜的装束,头戴金丝冠,玄纱抹额,身穿霜白缎绣云鹤直身袍,如濯雪玉树般英姿笔挺,哪里还有昨夜那一醉方休的颓唐之气? 他先朝时瑜招了招手:“五郎。” 时瑜满不情愿地走上前,犹带后怕地离他数步远。 时璲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微笑道:“我昨夜喝多了,给你赔个不是,你别放在心上。” 话说到这份上,时瑜也只得道:“二哥说哪里话,这点小事不足挂齿。” 说话间又扯到嘴角的瘀伤,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 时璲显然很是满意,反手一拳顶在他胸口上,淡笑道:“不过话说回来,你也该练练武艺了。祖父是马背上起的家,你身为时家子孙,被自家兄弟打便罢了,要是对上外人也毫无还手之力,岂不是丢时家的人。” 时瑜讪讪应了,心下却腹诽:时家往来的都是鸿儒公卿,谁会像你这般一言不合就动手?野蛮武夫! 时璲又走到时三郎面前,神色严肃道:“以后再让我发现你出入风月场,不用二叔出手,我先收拾你!” 时三郎感到莫名其妙,又有些欲哭无泪:他昨晚那马屁真是拍到马腿上了! 时璲跟他们说过话,继续往陆夫人的上房走去。 转过连廊,却看见时雪莹迎面走来。 她穿了一身翠色绫袄、织锦湘裙,头上钗环齐整,像是要出门的样子,眼圈却泛着红肿,显然是哭了一夜。 如今从陆夫人屋里出来,又拿帕子擦着眼泪。待见到时璲,方敛容过来给他见礼。 时璲不动声色地打量她,随口道:“你要出门?” 时雪莹刚在母亲那里碰了钉子,对着时璲也没有好脸色,冷笑道:“难不成我如今连出门的资格都没有了?” 时璲淡淡一笑,眼神扫过时雪莹身后的婢女,心中忽然感到一丝不对劲。 他好像,从来没有见过她身边伺候的人。 时雪莹见他微蹙起眉毛若有所思,以为时璲要拦她,不由恼道:“你们都逼我!非要折断我的翅膀,把我锁在笼子里才甘心是吗!” 时璲奇怪地瞥她一眼,道:“谁逼你了?你想出门,多带几个护卫就是了。” 说罢,转身往陆夫人屋里走去。 时雪莹跺了跺脚,坐在廊下捂着脸哭了起来。 昨夜二哥说母亲准备把她许人,她一早去跟母亲求证,却听说两家连庚帖都换了。陆夫人虽然娇宠她,可是在她的婚事上不容一丝回寰。 时雪莹力争不成,又挂心着畹君的邀约,只得从母亲屋里出来,准备去跟畹君讨个主意。 没想到在廊下碰到二哥,又勾起她的伤心事。 她正暗自垂泪,忽然听到母亲在屋里喊了一声:“你说什么?” 时雪莹吓了一跳,何曾听过母亲如此高声说话,不由止住了泪,靠近屋外凝神细听起来。 “你又要娶她?你当嫁娶之事是儿戏呢!” 二哥说了什么听不清楚,可紧接着又响起母亲的声音:“我是没脸再去谢家了!你真是、真是把你娘二十几年经营的情面都用光了……” 时雪莹捂着心口后退几步。 二哥他……这是准备跟四娘重修于好? 凭什么!凭什么! 明明是一母同胞的兄妹,凭什么二哥的婚事就能由他做主、朝令夕改,而她却只能任父母摆布! 时雪莹带着满腔的委屈愤恨到庆云楼赴约。 畹君一早便候在了包厢里。 原本这场邀约是为了打探时璲的近况,谁知昨夜峰回路转,倒不必费心从时雪莹这里入手了。只是到底不好爽约,只得忍着困意来了庆云楼,一边打着瞌睡,一边思索用什么理由搪塞过去。 谁知时雪莹一进门便扑到她怀里哽咽,倒令畹君不知所措起来,只得搂着她的后背轻轻安抚。 时雪莹哭了一阵,把母亲欲将她许给浙江巡抚之子的事告诉了畹君。 畹君欲言又止,浙江巡抚家的婚事,难道不是很好么? 可时雪莹哭道:“我不想跟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共度余生。光是想一想,便觉得前头的天都是黑的,还不如常伴青灯古佛来得清净!” 畹君吃了一惊,忙道:“三姑娘,你可千万别想不开。你又没见过那位公子,怎知他不是良人?” 时雪莹抬起泪眼,幽幽道:“谢表姐,你有没有喜欢的人?” 畹君脸色一僵,不知道话题怎么引到了她身上。 好在时雪莹也不是真要她回答,又自顾道:“等你心里住进一个人后,就知道何为‘曾经沧海难为水’。嫁不成纪郎,旁人再好,我是不屑一顾的。” 畹君眨了眨眼睛,她也嫁不成时璲,可总不能因此不嫁人了吧。 时雪莹又抓起她的手道:“谢表姐,我想让母亲给我供一座道观,我就上那儿做个女修士,再也不用想嫁人的事。你觉得怎么样?” 畹君愕然,好半天才说道:“为了纪公子?值得么?” “不是为了他,是为了我自己!我不高兴跟别的男人过日子。” 时雪莹站起身来,绕着畹君踱步,越说越起劲,“谁说女子只有嫁人一条路?我有爹娘养着、大哥养着、侄儿养着,一辈子在家里当个老姑娘也无妨。说不定等我三十岁遇到想嫁之人,那时再出阁也不迟。” 畹君听得瞠目结舌,简直对时雪莹刮目相看。 这样离经叛道的见地,她从前是想也没想过的。如今听时雪莹说来,心中竟也有几分隐羡。 时雪莹攥着她的手,眸光熠熠地寻求认同:“谢表姐,你也支持我吧?只要你点头,我立刻回去跟我娘说。” 畹君忙抽回了手,斟字酌句道:“三姑娘,事关你的终身,还是徐徐图之吧。” 时雪莹有些失望,抱怨道:“为什么咱们女人处处受限,男人却可以为所欲为?对了,你知不知道我二哥又改了主意,又准备去跟谢四娘订婚。” 她把晨间在上房外听到的话告诉了畹君。 畹君饶是心里有数,也没料到时璲的行动如此迅速。 她咬唇思忖片刻,嘱托时雪莹道:“三姑娘,你能不能帮我办件事?” 时雪莹闻言忙道:“谢表姐,你只管说,便是我办不到,也必须让大哥二哥帮你办成。” 畹君连忙摆手:“这事千万得帮我保密。你帮我去戏班找一对能扮母女的艺人……” 她附耳在时雪莹耳边说了几句话。 时雪莹疑惑地点头:“这事倒不难,只是你要做什么?” 畹君怅然一笑道:“过些时候你就知道了。” 她如今处处受谢四娘监视,连今日出门都有婢女跟着。 虽不想让时雪莹牵涉进这趟浑水里,可为了家人平安脱身,也只得顺手利用一下她了。 从庆云楼回去,谢府上下洋溢着怪异的气氛,说是喜事,却又没给下人发赏钱,因此也没多少欢声。 畹君问了与她相熟的丫鬟,得知宣平侯府一早备了厚礼,侯夫人和时二爷亲自登门讲和。 侯夫人将道歉的诚意摆足,谢太太自不可能太为难她;倒是听说谢知府对时璲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而时璲竟一声不响地照单全收了。 那谦逊温文的模样,简直与那天上门打人时的霸道大相径庭。 误惹檀郎 第47节 畹君听罢心里颇不是滋味。 依时璲那冷傲不驯的脾气,要他给谢知府道歉只怕已经够难受的了,竟还要忍受谢知府的刁难,多打他的脸啊。 满府都说他是为了谢四娘而来,只有畹君知道,他是为了她。 可是他越委曲求全,便越令她心存愧疚。 为着这份不能宣之于口的愧意,晚膳后畹君特意对镜妆扮一番,以赴他今夜的灯会邀约。 云髻松挽,铅华妆淡。窄裉袄,排穗褂,里面叠一袭海棠红彩绣绫裙,像误入早春的一朵照水红蕖,衬得檐下未消的残冰都有了化冻之意。 走出后门,时璲已立在一架黑漆马车边上,正转头朝她望过来。刚好这时天边绽出一簇烟花,银光彩焰照得他的眸光亮了一亮。 “今儿怎地这般漂亮?” 畹君临去秋波斜了他一眼:“难道平时不漂亮?” 时璲悠悠笑道:“平时是不加修饰的漂亮,今夜的漂亮里多了点用心,便更叫人移不开眼睛了。” 畹君忍不住笑,又嗔他:“油嘴滑舌!” 时璲一双点漆星目里也含着笑,却格外留意地瞟了一眼她身后的婢女,微笑道:“你平时出门都不带人,今天怎么倒一反常态了。” 畹君侧头用余光瞥向那婢女,微微踮起脚在他耳边道:“我也不想带,可是太太说出门没人跟着不像话。你快帮我打发了她。” 她微勾的秋水眼里闪着淡光,带着叫人不能推拒的娇蛮。 时璲揉了揉她的发顶,转过头对那婢女道:“你回去罢,看完灯我送你们四姑娘回来。” 那婢女原是谢四娘派来监视畹君的,她虽畏惧自家小姐的淫威,可在时璲面前更是大气也不敢出,只得眼睁睁看着他扶畹君上了马车。 车厢里焚着零陵香,熏着银炭炉,带出点春雪微融的暖意。 畹君挨着时璲坐下,待放下车帘,方将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蹭了蹭。 “听说谢……我爹今天给你脸色瞧了?” 时璲伸手环上她的腰侧,促狭一笑道:“想要抱得美人归,少不得要看老丈人脸色。” 畹君有点笑不出来,幽幽道:“你自己愿打愿挨,以后别怨我就行。*” 时璲却不像往常那般笑着接话,反而长眉微挑,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她。 畹君没来由地心虚,别过眼神望向车厢顶的织金锦盖。 车厢里一时静谧。 时璲将她看了一会儿,忽然道:“过些日子我要调去浙江。” 畹君愕然,转头睁大眼睛望着他。 她正愁怎么在时璲和谢四娘眼皮底下脱身,他就要离开金陵,未免……也太顺遂了点吧? 她心中跃然,面上却故作不悦:“是谁这么坏,明知你的终身大事没着落,还把你调去浙江!” “谁说没着落?你不是我的着落?” 他将脸低下来作势要亲她,说话的吐息拂得她鬓角碎发乱飞,扫得畹君耳际发痒,忙不迭地笑着躲避。 笑闹了一会儿,时璲方露出几分懊恼之态,道:“你放心,不出三个月我就能回来。” 三个月……三个月够她跑到天涯海角了。 畹君心中飞快地思索起了脱身的计策。 见她又开始出神,时璲将她的脸扳过来跟他对视。 车帘遮盖住了外头的灯火,影栋昏蒙的车厢里,他清熠狭长的双眸凝视着她,极认真地说道:“你有事别瞒着我,也别自作主张,等我回来给你解决。” 畹君心里颤了一颤,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第41章 阑珊处(加更) ◎天地间只剩彼此的吐息炽烈交缠。◎ 元宵灯市自正月十四起持续三天三夜,其中最热闹的便是贡院街的灯谜会。 是时通街悬灯结彩,画屏影动。 琉璃灯、走马灯、彩纱灯琳琅满目,下悬一纸灯谜,猜中者可提灯自归。只是猜这谜语之前,须先纳了银钱给摊主,按灯笼样式的繁复从几十钱到数两银子不等。 街道人潮如织,踵不得旋,时璲将畹君护在身前,便没人挤得到她。 畹君走马观花地看完一圈灯谜,却没有猜谜换灯的意思。 时璲纳闷道:“怎么就没有一盏猜得出来的?猜不出来也不要紧,喜欢哪盏直接买下来便是。” 畹君白了他一眼。 谁说她猜不出来了?这些灯谜她能猜出十之七八,只是她觉得花那银子不值当。 往年逢上元灯节,云娘都会给姐妹俩一百钱出去游玩。 佩兰正是看什么都想要的年纪,一百钱买不到什么东西,畹君便总带她来贡院街这边猜灯谜。佩兰连字都认不全,更别提猜谜语了。 因此畹君领着她看一晚上彩灯,还能余下一百钱。最后到街边食肆吃两碗热腾腾的汤圆,吃完领着餍足的佩兰回家去,剩八十钱还给云娘。 从前牵妹妹出去的时候,她是照顾人的一方,心神多在妹妹身上,玩也不能尽兴。如今被时璲牵着,成了被照顾的人,反而令她不习惯起来。 时璲见畹君在他身侧,却总有拘束之意。 想来是他先前的行事吓着了她,如今虽然重修于好,到底有了裂缝。待要讨她欢心,又一时想不出女孩子的喜好。 正沉思着,畹君已转头望向沿街的花灯。 街边三三两两的游人在放孔明灯,其中不乏成双入对的少年男女。 她正看着出神,时璲赶上来牵住她的手,微笑道:“看什么呢?” 他的手匀称修长,暖玉般的触感萦裹着她的手心,有一种分外安心的熨帖。 畹君似有所感,盈盈一笑道:“我十三四岁的时候,在灯会上看到出双入对的少男少女,总是会忍不住幻想,以后牵着我的人是什么样子。” 时璲垂目望进她那扑闪的乌眸,如浸在溪底的黑琉璃般清透,粼粼地照出他的影子。 他不由也微弯了眼眉,狭长的凤眸带出浅淡的笑意:“那我有没有辜负你的期待?” 畹君唇角漾起两个梨涡,却低下头隔绝了他的目光。 她对他的问话避而不答,转而问道:“你呢,你十几岁的时候,有想过将来的她是什么样的吗?” 时璲摇摇头,漫不经心道:“谁有空想这个。” 畹君轻哼了一声甩开他的手。 这明明是多么美好浪漫的期许,怎么到他口中,反倒成了不务正业似的! 她赌气不理他,转到另一处灯棚看花灯。 那棚架上挂着一排排精巧别致的花灯,琳琅满目叫人目不暇接。畹君正看得入迷,忽然听得不远处传来一阵惊呼。 她举目望去,竟见不远处的棚架被拥挤的人群推倒了。 灯棚都是成排搭起来的,那边倒了这边也跟着倾斜,不过是顷刻之间的事,便轰然倒了一排。 那棚架又高又重,要跑已来不及,眼见要砸到畹君头上,她惊得下意识瑟缩起来,想象中的重压却没有出现,那架子悬在离她头顶不到半尺的地方。 畹君颤颤张开眼睛,见是时璲挡在她身后撑住了架子。他虽体格高大,可那架子都是碗口粗的竹子搭起来的,连绵成排不说,还足有二人高。以他一己之力支撑起来颇为艰难。 畹君急坏了:“你撑不撑得住?” 时璲咬牙道:“你快出去,把巡逻的府军卫叫来。” 畹君慌慌张张地点头,跑出了那棚架的覆盖范围,回头一看已有许多人被压在架子底下,若非时璲撑着,还要压倒更多人。 满架子的花灯落到地上,烛火又猝然烧了起来。人群四散奔逃,推搡踩踏又倒了一片人,简直混乱不堪。 她一心记挂着时璲,拼命跑出大半条街终于找到了巡城的兵卫。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街上的突发状况,那队兵卫没等她说完便连忙拍马赶去。 等畹君气喘吁吁地跑回去,那混乱的场面已被府军卫控制住,只是火烧得更大了,风里都是呛鼻的烟气。 她在人群中四下张望,终于瞧见坐在街边的时璲。 他将外袍脱了放在一旁,脸上沾染了些许烟灰。模样虽狼狈,却不减从容的气度,此刻一边仰头喝着水囊的水,一边指挥那些红衣兵卫灭火救人。 畹君急急忙忙地冲到他身边,语无伦次道:“你没事吧?” 时璲笑道:“看你急的。我能有什么事?” 畹君见他的手背被火灼得通红,而放在一边的外袍被火烧得卷起一个大洞,眼圈登时就红了。 “都被火烧到了还说没事!” 她又是心疼又是难过,一时无言,只好低头抹起泪来。 时璲慌了神,忙放下水囊给她擦眼泪。 未想他手上沾着黑灰,往她脸上一抹,那莹洁的玉容上立刻多出两道黑痕,像极了他小时候养的波斯猫,从外面蹭了一脸的炭灰回来,脸上花成一团。 时璲忍俊不禁,又把手指在她鼻尖也蹭上了些黑灰。 畹君摸了摸鼻子,摸到一手黑灰,登时又窘又气,拽起他的缂丝云纹衣襟便往脸上擦,顺势把眼泪也擦了上去。 时璲见她眼圈鼻尖通红,尚沾着淡薄水光,真似海棠一枝春带雨,更忍不住逗弄她的心思:“若是哪天太湖干涸了,合该找你去治水。” 畹君泛着薄红的泪眼不解地望向他。 时璲伸手掸了掸被沾湿的衣襟,笑道:“叫你去哭一场,那水不就涨回来了?” 畹君又羞又恼,抬手打了他一下。时璲不躲不避,服服帖帖地挨了她的巴掌,把旁边的兵卫看得目瞪口呆,一时不知是否该上前打扰他们。 时璲察觉来人,敛下笑意转头望向他:“什么事?” 那兵卫忙走上前,递过来一方油纸包:“大人,你要的东西买来了。” 畹君好奇地望过去,时璲便将纸包递到她面前:“百福轩的乳酪酥,专门让人给你买的。” 畹君怔然,时璲见她没有伸手接,干脆拆了纸包,从里面拈起一小块乳酪酥递到她嘴边,畹君只得张口接了。 时璲看她腮帮子鼓鼓,不由笑道:“在军中可是只有伤兵才有加餐的待遇。知道你受了惊吓,吃点好吃的补偿回来。” 畹君好不容易把口中的乳酪酥咽下,秋水含嗔地望着他:“那也该是你加餐,我又没有受伤。” 误惹檀郎 第48节 时璲展臂将她搂进怀里,转过手背望了一眼,不以为意道:“被火燎了一下,有什么打紧的。我的宝贝没事就好。” 畹君心跳停了一瞬,仿佛有一股暖流自心头漫向四肢百骸,暖意涨得快要满溢出来,却又空落落的什么也抓不住。 她慢慢地低下头去,将眼睛的酸意眨了回去。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口道:“我不喜欢你用这种哄小孩子的方式对我。” 时璲一怔:“为什么说这是哄小孩子的方式?” 畹君也说不上来。 可是在家里,云娘会摸佩兰的头,会亲佩兰的脸蛋,会把好吃的都留给佩兰,会把佩兰放在第一位。 这些待遇都是妹妹才有的,那可不就是哄小孩子的吗? 她别过脸,倔强地说道:“我已经长大了,不需要人哄了。” 时璲皱起眉头,扣着下巴将她的脸转起来,强迫她与之对视。那双漂亮的长眼睛里不辨喜怒,正幽沉肃慎地审视着她。 他缓缓道出了心中的疑问:“你真的喜欢我吗?我觉得,你从来没有真的在心里接受过我。” 畹君心中凛了一凛,垂下眼帘挡住那刀锋般的、仿佛要剖开她心扉的目光。 其实不是不喜欢,是害怕。怕自己习惯他的好,怕一旦沉溺在其中便不愿醒来,她情愿时璲对她坏些。 可是在这春夜良宵里,她没办法说出违心的话,她宁愿沉默,也不想欺骗他。 长久的沉默里,久到她都觉得无法收场的时候,时璲忽然松了手,将她轻轻搂进怀里。 “没事的,我们还有很多时间。”他说话时胸腔微微震动,仿佛撞在她心里,“以前是我对你不够好,我们慢慢来。” 畹君又有点想哭了。 她在他怀里蹭了蹭脑袋,却被他捧着下颌将脸仰了起来。 “别哭。”他低下头去吻她的眼睛,“看到你掉眼泪,我心里难受得要命。” “谁哭了?”畹君强笑着打了他一下,“今天多开心啊。” 她心底有个极轻的声音说道:能跟你一起出来看灯,我很开心。 时璲轻轻抬起她的下巴,脸慢慢低下来。 畹君心里一慌,这还是在大街上呢!正欲推开他,想象中的吻却没落下来,而是在她唇角轻轻一吮。 她扬眸,正对上他抬起脸,花光灯影重新洒在那张清俊的面庞上,殷红薄唇上沾着的几许糕点细屑分外显眼。 他舌尖轻轻一扫,将唇上的细屑抿入口中,似是回味了一番,方微微笑道:“还说已经长大了,怎么吃东西还沾在脸上。” 畹君赧然地红了脸。 此时远处传来戌时的钟声,她忙拽起他往外走。 时璲任她拉着前行,淡笑道:“去哪里?” 畹君头也不回:“亏你还是金陵人,难道就不知道上元灯节的重头戏么?” “愿闻其详。” 她讶然回头:“你真不知道?正月十六晚是灯会的最后一天,办灯市的商号会抬出‘灯魁’,那是整个元宵最漂亮的花灯,听说光是制作便要花上三个月。灯魁一点上,整条大街琉璃光透、灯火辉煌,只消看上一眼便不虚此行了。” 她绘声绘色地描述着,说这话时眼中闪着璀璨的光芒,仿佛那灯魁已在面前点亮了一般。 时璲倒来了兴趣,拉着她快步往前走:“这么喜欢,买回去让你天天看。” 畹君忙拽住他的手道:“你以为灯魁想买就买呀?” 时璲一挑眉,这金陵城还有他买不到的东西? 只见她煞有介事道:“每年多少豪富为灯魁争相竞价,就是为了买个好彩头。那灯魁没有几百上千两银子是拿不下来的。” 时璲失笑:“我还以为要过五关斩六将呢,敢情就是花点银子?走,今晚这灯魁必须放你床头。” 畹君见他步若流星,没有半分犹豫的样子,竟不似在说笑,当真要把灯魁买下来送她。 她忙又拽停时璲,口中道:“等、等一下。” 他定住脚步,半回过头来看着她。 畹君半颔螓首,脸上微微有些发烫:“有那银子买一盏灯,还不如把银子给我呢,我……我还能给你说两句好听话,岂不比买灯划算。” “当真?” 畹君连忙点头。 时璲点了点她的鼻尖,笑道:“那你在这等我一下。” 说罢,他转身往后走去,清逸的身形顷刻隐在花光灯影里。 她立在街边等了一会儿,见不远处有一个挑着货担的老婆婆,正时不时地朝街边的馄饨铺子张望。 畹君猜她应当是腹中饥饿,又舍不得银钱,便顺手将那包乳酪酥送给了那婆婆。 那婆婆双手接过油纸包,千恩万谢地走了。 待时璲回来,不经意间往她身上一扫,随口道:“给你买的点心呢?” 畹君面不改色:“吃掉了。” “吃掉了?”时璲轻嗤一声,“拿去赏人了吧?” 畹君听出他语气里的一丝不悦,只得解释道:“我不是不重视你的心意,只是……只是我出来之前已经用过晚膳了,也再吃不下旁的。正好那老婆婆饥肠辘辘,把点心送给她吃,两个人都念着你的好,岂不美哉。” 时璲没说话,乌浓的双眸错眼不眨地凝视着她的脸。 畹君被他盯得发毛,小心翼翼地拉了拉他的衣角,轻声问道:“你生气啦?” 时璲摇摇头,忽然道:“你真是一点也不像谢府台的女儿。” 畹君莫名心虚。 她毕竟不是锦衣玉食养起来的千金小姐,没办法做到谢四娘那样的养尊处优高高在上。 她承认她爱财她较真,她还有些泛滥的同情心。她小家子气,她知道跟时璲相处久了他迟早看出来。 “那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畹君闷闷不乐。 时璲轻笑一声。 她若是像谢知府,他反而不会多看她一眼。可那毕竟是她的家人,他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 “不喜欢你,干嘛拿这么多银钱给你?” 他从袖中取出两张纸票在她面前掸了掸。 畹君眼前一亮,欣喜地拿过那两张纸票一看,俱是五百两的面额,宝源钱庄的票款。 她实在忍不住弯起的唇角,像怕他后悔一般,忙不迭把银票装进腰间荷包,这才拿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觑他,有些不好意思道:“这么多……会不会太让你破费了?” 时璲望着她澹然笑道:“那就得看你那两句好听话有多好听了。” 畹君咬了咬唇,却没有说话,而是拉着他往淮清桥边走。 走到桥畔,灯影渐稀,几株垂柳尚未抽芽,枝条在岸边投下横斜的疏影,将两人的细长的影子裹在了里头。 在这灯火阑珊的暗处,畹君捧着他的脸,踮起脚尖吻了上去。 温软的唇贴上来时,时璲心里微微一颤。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吻他。 香软的舌尖小心翼翼地探进来,他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竭力克制那反客为主的冲动,按兵不动地等待她的动作。 清甜的气息从唇齿间渗进来,轻柔地绕着他的舌尖打转,所谓柔情似水、佳期如梦便在这一刻具象化了。 昏暗婆娑的树影下,她那两丸黑水银般的双眸清亮摄人,映照出他年轻脸庞下那颗悸动的心。 风雪渐紧,洒落在炙热的吻里,如红炉点雪般骤然消散。 远处大街上花灯闪烁,那是旋转颠倒的银河星瀚,风远去了,人声与灯焰俱灭,天地间只剩彼此的吐息炽烈交缠。 【作者有话说】 小时大人:老婆的要求真奇怪[问号]但是满足就对了[摸头] 畹君妹妹:小金库+1000[哈哈大笑] 晚上八点还有一次更新,祝大家阅读愉快 第42章 留春住 ◎“别走。”她如是说。◎ 元宵过后不过数日,宣平侯府便已备齐聘礼,择正月二十四吉日送往谢府。 是日雪霁天晴,鼓乐拥导,二百名挑夫蜿蜒过街,方将那上百抬礼匣箱笥送入谢府。 谢府大堂里,媒人拿着泥金红纸誊的礼单高声诵念:“备金七百两、银一千两、珍珠十斛、大红罗十匹、绫、纱、缎、锦各五十匹……” 饶是谢知府对这门亲事不大痛快,听了那礼金详目也不由展眉。侯府这回是摆明了诚意,聘礼的规模远高于别家娶妇,给足了他面子。 谢四娘的生母二姨娘更是满面春风,瞧了眼谢太太脸上勉强的笑,心中不由隐隐得意。 她原是谢太太身边的婢女,生下谢惟良后才抬的姨娘。后来谢府一直未添男丁,倒叫二姨娘的身份水涨船高起来,这些年一直被谢家上下尊奉为如夫人。 谢惟良出事后,府里的人对她轻慢了不少。没想到这才多久,女儿又帮她把脸长了回来。 待媒人告退,二姨娘喝了一口茶,故作不安道:“我记得当初大伯家的大小姐嫁给侯府世子的时候,聘礼也没给这么多吧?这侯府也真是,对四姐儿出手虽阔气,倒叫她大堂姐脸上不好看了。” 说罢,挑衅似的瞥了谢太太一眼。 太太所出的三娘也说了亲,虽还未收聘礼,但怎么也不可能越过她的四娘去了。 谢知府听了很是受用,不无得意道:“几许聘礼,倒还在其次。搭上太子这条线,将来大哥在官场上也只能望我的项背了。” 谢太太应声笑道:“可不是。这冤家宜解不宜结,咱们大哥儿虽不好了,可时家二郎如今也算老爷的半个儿,说起来助益倒比大哥儿强多了。” 见二姨娘脸色微微僵住,她又将身怀六甲的八姨娘拉到身边,温和笑道:“咱们四姐儿的聘礼,将来不都还是这肚里的哥儿的。到时这孩子我亲自教养,必定叫他承继老爷衣钵。” 谢知府捋须大笑,将谢惟良之仇抛到了爪哇国去,只剩二姨娘恨恨地绞紧了帕子。 误惹檀郎 第49节 前头的消息传到后院,谢四娘对一旁的畹君冷笑道:“我这大哥,正常时净给人添堵,没想到废了反而还帮上了忙,叫侯府赔了这么多聘礼,成全了我的富贵路。” 畹君见她脸上的笑不似作伪,愈发觉得谢家人不可思议。那谢惟良再作恶多端,好歹是他们的亲人手足,怎么能冷血到这种地步? 她忍不住刺了谢四娘一句:“日中而移,月盈而亏,但愿四姑娘笑到最后才是。” 谢四娘脸上的笑一僵。 诚然姐妹们的羡慕嫉妒令她很是受用,然而只有她自己心知肚明,时二爷这份厚爱不是冲着她来的。 原本以为这一计偷梁换柱若成了,时二爷不认也得认。可他对付谢惟良的手段真叫人心悸胆寒,谢四娘虽算计着他,心中也是颇忐忑。 如今畹君这般说来,正好戳中她的心病。 谢四娘顿时微眯起眼,戒备地打量着畹君:“你想干什么?” “我还能干什么?”畹君换了一副诚挚的笑容,“我比任何人都期盼这桩事顺利结束。如今也过了聘礼,时二爷不日要去浙江,待他回来便能与你成婚,再出不了什么差池的。” 见谢四娘脸色稍缓,她方小心翼翼道:“四姑娘,既如此,不如先让我家人离开金陵吧?” 谢四娘冷觑着畹君。 自己早已查明她在临安的落脚处,不怕她耍心眼。如今婚期渐近,留她家人在金陵倒容易让时二爷查到踪迹,不如早些打发走的好。 思及此,她微笑道:“这是自然。你放心,明天我派两辆马车,亲自送你娘和妹妹到临安。” 她特意在“亲自”二字上咬了重音,伸手拍拍畹君的肩膀,“你今晚便回去跟她们告个别吧。” 畹君得特赦归家,屋里的灯亮了半宿。 次日凌晨,雪风呼啸,灰蒙未明的天色更加阴沉。 谢四娘雇来的马车停在畹君家门口。 畹君招呼那几个监视她家的谢府家仆过来,让他们帮忙将行李箱笼搬上马车。 趁他们忙活之际,她又进屋去搀了云娘和佩兰出来。那两人都穿长袄,戴风帽,一出来便立刻钻进了马车去。 畹君朝那几个家仆笑笑:“妹妹体弱,吹不得风。” 那几人不疑有他,目送着马车启程。 畹君从荷包取出几枚足两碎银分与那几人:“几位大哥这些日子辛苦了,这点银子拿去打点酒喝暖暖身。” 几人谢过她,拿着碎银回去复命。 畹君见他们转过巷角,回过头去往家里的院墙内望了一眼,这才上了接她回谢家的马车。 回到谢府,那几个家仆许是复了命,谢四娘又敲打了她一番:“等我嫁进时家,自会放你离开。这最后关头,你别又给我闹出什么幺蛾子来,否则你、你的母亲和妹妹,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畹君只是点头。心里却冷笑: 她在谢四娘手里栽过一回,怎么可能再栽第二回 ? 那次她请时雪莹帮忙找了对假扮母女的艺人,今天早上在谢家众仆面前玩了一手李代桃僵,让那对艺人坐上了谢四娘派去临安的马车。 而待监视她们的人散去后,云娘按她的嘱咐,什么行李也没带,只拿着一百两领着佩兰坐上了去京城的沙船。 畹君仔细推敲着她的计划,并无什么错漏之处。 将来就算他们要找她,也只能查到临安那处宅子,可是那对艺人彼时早已自行离开。 她只需要等待一个机会摆脱谢四娘的控制,去到京城跟云娘汇合,便可以真正地重获自由。 这几日谢四娘忙着置办嫁妆,并不很留意畹君的行动。 她整日便只在屋里待着,估摸着日子算云娘和佩兰走到哪了。 夜色渐深,屋里门窗紧闭,只点着一盏熹明的红烛。 畹君沐浴过后钗环尽卸,乌丝垂云,纱衫藏雪,正坐在床上数银子。 她拢共从谢四娘手里拿了八百两,共计给了二百五十两云娘,又花去一百五十两买临安的宅子;假扮千金也林林总总费去一百多两,如今只余三百两。 倒是在时璲身上赚了不少,除去他送的首饰,拿了他三个月俸银计二百四十两,元宵那夜又拿了一千两。 她身上如今算来有一千五百两巨款,想来在京城扎根足矣。 摩挲着时璲给她的两张五百两银票,畹君心头想的却是他对她的好。 尽管一再告诫自己不要沉沦,她还是忍不住动了心。 如果说先前她还抱有跟他厮守的一丝期冀,那侯府送来的聘礼则彻底击碎了她的幻想—— 她和时璲天壤悬隔,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权贵结亲,仅是礼金便花费甚巨。侯府聘的,是谢四娘身后的家族和政治资源,而她和他们有一道天然的鸿沟。 畹君扪心自问,无论如何她也值不了那么多聘礼。 她能给时璲的,只不过是一时的心动欢愉罢了。 哪怕他不计较她的欺骗,难道她要在他身边做个以色事人的妾侍吗? 畹君摇摇头,撇开那些无端的怅惘与遐思,将银票都收进匣子里。 刚合上柜门,外头便响起“笃笃”的扣门声。 畹君眉心一皱,这么晚了,谢四娘还找她干什么? 不过她素知谢四娘是唯我独尊的性子,只好耐着性子披了件长袄,慢吞吞地踱到外间去开门。 掀帘出去,才发觉那敲击声不是从门口传出来的,而是有人在敲她的窗。 畹君心中纳罕,走到紧闭的窗边一看,那敲击声却停了下来。 透过窗格上糊的高丽纸望出去,隐隐见到朦朦月色照着一地雪光,泛着银蓝的清晖。 “什么人?”她站在窗边问了一句。 没有人回答,时而听到风吹过窗纸的鼓噪,愈发显出春夜的静谧。 畹君拨开窗钩,推窗探头出去望了一眼。 风挟裹着细雪迎面扑来,料峭清寒如带着一股熟悉的淡香。 她还未反应过来,眼前便倏然一暗,暖馨的气息兜头罩下来,唇边落下一个温热的吻。 “唔……” 来人衔住她的双唇碾磨吮吻,封住了畹君喉间的低吟。 她双手抵着他的胸膛,好不容易从那突如其来的缠吻中脱开身来。 他立在窗外笑吟吟地看着她,如水月色淌在他脸上,俊挺的面容泛着玉刻般的光华,愈发衬得眉目深翠,方才吻过她的唇上却透着鲜艳的红。 畹君轻轻拂走他眉间的细雪,紧张地问道:“你怎么过来了?没给人瞧见吧?” 时璲转头朝外瞥了一眼,轻笑道:“我翻墙进来的。” “你……”畹君简直不知说什么好,“你要见我递个信不就成了,何至于翻墙进来?那围墙那么高,要是不小心摔了可怎生是好!” “谁摔我都不会摔。” 时璲撑着窗沿翻进屋里,抬手关上窗户。 “我等不及来见你。”站到畹君身边,他又低下脸来亲吻她,“这几天……有想我么。” 唇舌交缠,畹君被他吻得忘情,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撞得桌面上的茶杯一阵细响。 时璲腾出手来抱着她坐上那张紫檀圆桌,目光便正好与她平齐。 他抵着她的额头,凝视着她那如红梅映雪的脸颊,带着微微的喘息道:“我明天启程去浙江。” 畹君因亲吻而涣散的神智瞬间凝聚起来。她知道总有一日要与他分开,却未料这一日来得如此之快。 时璲望着她失神的眼睛,柔声道:“我让我娘将婚期定在五月。等我一回来,立刻娶你过门。” 他的手圈在她的腰肢上,被点燃的欲念压下去并非易事。他喉结滚动几番,终是汇成两个字:“等我。” 畹君回过神来,伸手搂住他的脖颈,轻声道:“明天……我送你出城。” “我一早动身。” 她不悦:“你以为我起不来么?” 他一笑,偏头吻了吻她的脸颊,道:“明天我从通济门出城。” 畹君“嗯”了一声,心中盘算起从通济门去往最近的码头的路线。 时璲见她垂着眼睫不说话,便拿鼻尖蹭了蹭她的脸蛋,笑道:“不高兴了?那笔聘礼还不能够安你的心么?” 说到聘礼畹君就不虞,拽着他的衣襟道:“你们家给那么多礼金做什么?我听说当初世子娶亲也没这么张扬,怎么你还越过了你哥哥去?” 时璲笑道:“侯府凡事有定例,我自然不可能越过兄长去。那多出来的礼金是我自己贴的。” 畹君顿时又急又气:“你贴这个银子干什么?” 时璲见她急得脸都红了,不由纳闷:“你不喜欢么?” 她不太高兴:“你不该这么破费。” 时璲拢住她的手,目光将屋子四周环顾一圈。这里虽然整洁舒适,可一看就是普通厢房,且临着后门,位置也不好。 “你家里平时应该很忽略你吧?”他唇角的笑意渐淡,轻叹一声,“否则元宵那晚,你也不会对我说那番话。我给你下了丰厚的聘礼,你的父亲嫡母就不敢再轻视你,我不觉得是破费。” 畹君眼颦秋水望着他。 时璲的话出乎她的意料,此刻心中既有种暖烫的熨贴,又觉得有苦难言。只得闷闷不乐道:“可是,那些银子都是你戍边卫国、出生入死才换来的……” “原来你是心疼这个。”时璲笑道,指尖轻抚她蹙着的眉心,“你若真心疼我,就别什么事都闷在心里。猜女孩子的心思真比打仗还费神。” 畹君被他逗得扑哧一笑。 她轻轻拍了他一下:“还说你打仗多厉害,猜我的心思就没猜准过。” “那你告诉我它在想什么。” 他伸手探向她心口,却不期然先碰到秀挺的玉峰,两个人都愣住了。 畹君圆睁着眼望向他,心头像揣了只小兔子一般砰砰乱跳。 时璲别过了脸去,玉璧般的脸在昏黄的光下透出了点浅绯色。 他不自在地轻咳一声:“我得回去了。明日一早,我在通济门等你。” 畹君足尖踮地下了桌子,拉着他向门口走去:“别翻墙了,叫李二给你开门吧。” 误惹檀郎 第50节 时璲只是微笑,立在门口又回头看她。 畹君垂下眼帘不敢看他的眼睛。 “我走了。”他说道。 “嗯。”她声音细细,转瞬湮灭在沉沉夜色里。 时璲又看了她一眼,终是转过了身。 廊下灯笼投下昏淡的暖光,将他那挺拔颀长的背影拉出细直的影子。 下一瞬,身后拂起一阵带着清桂幽香的微风,一双藕臂环上了他的腰际。 畹君将脸轻轻贴在他的后背。 “别走。” 她如是说。 【作者有话说】 明天更两章[加一][加一] 第43章 神女情(一更) ◎她成大人了。◎ 朱漆镂花的隔扇门缓缓合上,将料峭春寒隔绝在了外头。 时璲垂眸看着她闩上门板,低沉的嗓音在寂夜里分外灼热:“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引狼入室’?” 畹君手上动作微微一顿,“你还能吃了我不成?” 她闩好门,刚一转身便被他抵着靠在门板上。 他的脸缓缓低下来,却没有亲她,只是用高挺的鼻尖抵着雪腮游走。 炽热的鼻息不时喷拂在她脸上,像茶杯里冒出来的热气,虽灼虽沸,却带着叫人欲罢不能的醺意。 畹君长睫轻颤,抬眼望去,正落进他乌浓的目光里。 那双点漆星眸黑得像湿润的徽墨,眼底的柔情盛在那深浓墨色里,也带上了些化不开的缠绵缱绻。 “可以吗?” 他低声问道。 := 可以……什么? 畹君还没想明白,身体先一步做出了回答,搂着他的腰踮脚吻了上去。 唇齿滚烫,交织的水声里伴着喘息和低吟,点燃了清寒的夜晚。 时璲喉结轻滚,低喘了一声,将她打横抱起往里间走去。 他步子迈得急,踢到地上的珐琅铜胎炭盆,“哐啷”一声,惊得畹君在他怀里抖了抖。 “胆子这么小。”时璲轻笑,低头吻了吻她的眉心。 畹君双手揪着他的衣领,咬着唇没有出声辩解。她哪里是被吓到,只是怕火炭溅出来烫到他罢了。 掀帘入内,时璲是一回生二回熟,径直抱着她扔到床上去。 雪风绵,月色清。红烛暗,罗帐昏。 他双手撑着床沿伏在她身上,双目熠然凝视着她,像暮夜里璀璨的星斗,又像盯*着猎物、蓄势待发的猛虎。 “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沉重的吐息喷薄在她脸上,又酥又热。 畹君咬唇看他:“你跟鞑子打仗,开战之前也说那么多废话么?” 时璲笑了起来,抬手放下铜帐钩,低头吻了下去:“我一般先卸掉对方的盔甲。” 茜纱幔帐飘然拂落,影影绰绰地罩住床帏间缱绻的春色。 云肩通袖玄青罗袍从帐内滑出,里头又厮磨了许久,方徐徐落下一条朱樱色长裙,轻飘飘地罩住地上的罗袍。 方才那窗户没关紧,从缝隙漏进几许寒风,炭盆里的银炭红光渐熄,剥落了些许灰皮。 纱帐轻摇,似有若无地擦过畹君莹润的肩头,激起细细的战栗。 “冷?”伏在她身上亲吻之人动作一顿。 她摇摇头,伸手攀上他宽阔如坻的肩背。指尖所触到的肌肤滚烫如火,连周身的空气都流动着炽热的情潮。 他的吻一路向下,轻吮过纤秀的脖颈,细密的酥麻叫她一个激灵,轻轻推了他一下:“别亲这里。” “为什么?”他的唇贴着颈间雪肌。 畹君难为情道:“会被人看见的。” “被谁看到?”时璲低笑道,“你的婢女,还是你家姐妹?” 畹君忍无可忍地在他肩膀咬了一口:“被我娘看到!” 她是真怕云娘知道。 可是她不懂,为什么云娘总说要说了媒才能正经来往。如果两个人是真心相悦,那么一起做亲密的事又有什么错。 如果真的存在所谓“贞洁”,那她想给时璲。同样的,即便不能做他的妻子,她也想要得到他的“贞洁”。 她借着蒙蒙烛光端详身上的男人。 穿上锦服矜贵无匹的时二公子,脱下衣裳又是另一副英发的模样。 那宽肩窄腰形如倒峰,肌肉分明,青筋隐现,红罗昏帐也掩映不住那轩然之姿。她隐隐感到了害怕,却又带着无比的期待。 时璲察觉到她的出神,惩罚似的在雪峰顶上轻轻磨了磨牙。 畹君吃痛,伸手去推他,昏暗中打散了他的发冠,墨发垂下来盖住了她的眼睛,缎面般柔软沁凉地罩住她的脸庞,连那点辉映着雪月清光的烛色也彻底消失了,她晕眩地坠入了无边黑暗。 黑暗里有只昂藏的猛兽闯入她的地界,试图开拓新的领地。她本能地抵抗着,向那进攻的猛兽施予同样的压迫。 巨大的痛楚之后是排山倒海般的欢愉,来自另一具躯体的温度逐渐浸染上来,彼此的血和肉都相融在一起。 夜更加滚烫了。 天地万物隐进暗夜,身下的枕席如一叶孤舟在浪尖摇摆,聚拢后又跌落进更深层的黑暗中。 两颗年轻火热的心紧紧相贴,密不可分地跳动着。 天地轮转颠倒,连即将燃尽的残烛也带了一丝微醺的意味。 云破月来花弄影,暗香渐浓玉露倾。夜风初定雪微明,晓来落红拂满径。 远处传来几缕缥缈的更鼓声,畹君已经没有力气去分辨是什么时辰,晕乎乎地依偎在宽阔劲硕的胸膛上。 修长的手指拨开她的鬓发,青丝下那双失焦的眼里盛着一汪清泉,在暗夜里闪着粼粼波光。 “怎么办,明天舍不得离开你了。” 他低下头去亲她的眉心,又吻去眼角未干的泪痕。滑如凝脂的少女贴着他滚烫的胸膛,仿佛要顷刻融化在他的身躯里,从此合为一体再不分离。 时璲轻叹:“真想吃了你,让你跟着我到临安去。” 畹君格格地笑:“我又不是好吃的,怎么吃进肚子呀。” 他轻轻咬了她一口:“那不去临安了,明天就把你娶回家去。” “那不行。” “什么不行,嗯?嫁给我不行?” 畹君的脸贴着他的胸口,轻轻地摇头。 他不去临安不行。他不走,她可怎么脱身。 她仰起脸来,因为贴得太近,目光只能看到他的下颌与凸起的喉结,和上面印着的一排细浅牙印。 那是什么时候咬的?她记不清了。方才的记忆凌乱又混沌、缠绵又缱绻,其中种种末节已不能细究,她只知道她成大人了。 “你爱我吗?” 她用掌心贴着他滚烫的胸口。 “这还用得着说吗。我的身和心都归你了。” “那……”她脑袋在他怀里蹭了蹭,“就算以后我骗你,你也不会生我的气对不对?” “如果是被你骗的话,那我心甘情愿。” 畹君安心地将脸埋进他怀里。得到他这一句云情雨意后的承诺,她便当作是特赦了。 她实在是累极,将脸埋进他的胸口。潮湿温热的吐息隔着一层肌肉和筋骨吻进心脏,他的呼吸霎时便凌乱了。 时璲低头瞧了她一眼,影绰的幽光透进床帐,她的脸藏在如瀑青丝里,莹白得像夏日里的冰酥酪,那微微吮动的丹唇则是置于其上的红樱桃。 秀色可餐应如是。 他的心里好像被什么触动了一下。 “你上回不是问,我以前有没有想过将来的她会是什么样子?” 所以……他是有期待过? 畹君的神智清醒了一点,耳朵竖了起来,分外留神地等待他接下来的话。 时璲慢慢道:“我刚到塞北那半年,非常不适应,特别孤独。头一回上战场受了箭伤,回去后发了好几天高热。有一天晚上,我烧得昏昏沉沉,忽然看见一个素衣女郎坐在床边,她用手轻轻抚过我的脸庞,润凉得像山涧的清泉。那夜过后,我便退了热,彻底痊愈了。” 说起这段秘而不宣的往事,他的声音里有些发窘。 “后来我便再也没有梦过她,甚至连她的面容都是模糊不清的。可是她给我的感受是如此深刻,我隐隐觉得,这个人是真实存在的。她会是我将来的妻。” 在黑暗里他用手摩挲着她的脸,卷翘的睫毛,秀挺的鼻尖,软润的唇。她的脸孔逐渐与梦中那模糊的面容重合起来。 时璲双臂收紧,把她整个人半裹进了他的身躯里。 “我现在找到她了。” 误惹檀郎 第51节 这一夜将从前梦中的情境复刻,只是她跟梦里的虚影不同,她不会消失。 许久没有等到她的回应,时璲低头看去,她已经依偎在他怀里沉沉地睡了过去。 他微微地笑了一下,在她额间落下珍而重之的一吻。 夜阑深静,更漏的滴答响一声接着一声,在清寂的夜里放大了千百倍,像永不停歇的钟声,没有结束的时候。 直至身侧的呼吸渐渐平稳了,畹君才慢慢在黑暗里张开眼睛。 她方才装睡因为她不知道怎么答他。 她知道他的梦中神女永远不会是她。 第44章 无后期(二更) ◎唯有潜离与暗别,彼此甘心无后期。◎ 翌日天明,淡青的晨光从菱花窗中照进来,透过罗帐洒在畹君薄薄的眼皮上。 她翻了个身,脑袋下意识往身旁一拱,却扑了个空。 畹君迷离地睁开眼,却见身旁衾枕已冷,他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 囫囵扔在地上的衣裙已整齐地挂在床边架子上,博山炉里燃着淡淡的沉水香驱散了满室芳靡,一切都收拾得妥妥帖帖,昨夜那场巫山云雨恍若春梦了无痕迹。 可浑身的酸疼做不了假,她怔怔地从床上坐起来出了一会神,忽然忆起今日有件大事要办。 畹君忙起身洗漱,换了套干净的衣裙,将她那一千多两银票缝进里衣,又在外面披一件琵琶袖立领对襟长袄,正好可以将常用的净帕香粉等物收在内袋,看上去却跟寻常出门没有分别。 收拾停当,她起身去了谢四娘院里。 “时二爷今日出发去临安,我答应了要去给他送行的。” 畹君笑盈盈地朝谢四娘申请出门。 谢四娘如今盯她盯得紧,怎会不知昨晚时璲在畹君屋里过夜? 她沉着脸命人出去备车。 畹君跟谢四娘相处这大半年,对其秉性也算了解。瞧那黑如锅底的脸色,只怕已经在盘算事成之后如何收拾她了。 畹君不由微微一笑。若是让谢四娘知道这是她们的最后一面,只怕能当场气晕过去吧。 她促狭心起,故意上前对谢四娘附耳道:“你的未婚夫,还蛮好用的。” 说罢,不待谢四娘发作,赶紧转身离开了这间屋子。 马车驶出通济门外,畹君掀了纱帘往外望,遥遥见到一人一马正在路边长亭久候。 她忙让车夫在官道边停靠下车,提着裙子往长亭边小跑过去。 刚走出两步,身下一阵牵疼,她轻轻“嘶”了一声,不得不放缓了脚步。 时璲远远瞧见她慢吞吞地往这边走,便将马系于柳树边,阔步迎了上来。 经过昨夜的亲密,彼此之间仿佛打破了一道无形的屏障,他自然而然地环搂着她往驿亭走:“怎么走那么慢?” 畹君嗔了那罪魁祸首一眼。 “你回来以后……别翻墙来见我了。”她吞吞吐吐道,“这样到底不像话。” “有什么不像话?”时璲闲闲笑道,“戏文里的才子佳人花前月下,不向来都是夜半无人私语时?” “你还让我少看些戏文话本,怎么你自己还先比上了!” “你我门当户对,又有婚约在身,便是私会也不算越礼。” 他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尖,“要少看的是那种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戏文。若是不能给心上人更好的生活,还不自量力地引诱她,那不叫爱,叫痴心妄想。” 若非他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畹君简直要疑心他在影射她。 她脸上火辣辣的,别过头去不肯说话了。 时璲只当她是为离别气恼,便褪下指间的墨玉扳指,用一根细绳穿起来挂在她的脖子上。 畹君用指尖摩挲着那枚扳指,细润的玉带着他的体温。她知道时璲平时惯常使箭,这枚扳指他向来不离身的,甚至上面都已经浸透了他的气息。好端端的,怎么解下来给她戴了? 她仰起脸不解地看他。 时璲微笑道:“这枚扳指我戴了七年,现在给你保管,等我回来再物归原主,好不好?” ……原来不是给她的啊。 畹君将扳指圈在手心。给了她,就没有要回去的道理。 到时候他发现不仅她跑了,连戴了七年的扳指都没了,肯定要气坏了。 她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可是其后泛起的却是无尽的心酸,眼圈霎时间就红了。 “我也有东西要给你。”畹君深吸一口气,像下定决心一般,“不过我放在你们侯府三太太那里了,等你回来以后记得去找她要。” 郑姨妈在侯府向来没什么存在感,时璲少年离家,更是同她半点交集都没有。 他意外地挑了挑眉:“是什么东西,竟要放在三婶那里?” “等你问了她就知道了。”畹君不欲多言。 等时璲回来,她已经在京城跟家人团聚了。 而他问过郑姨妈,就会知道她这位“谢姑娘”不过是个赝品。而他满心期待的婚事,都是谢四娘的算计罢了。以他的性格,绝对不可能再跟谢四娘结秦晋之好。 这是她计划里的最后一步——反击。 畹君承认自己不仅小心眼,还爱记仇。 她知道时璲终将会娶一个贵女为妻,可无论如何,那个人不能是欺辱过她的谢四娘。 驿亭边有株垂柳,此时已初绽绿芽,翠烟扶疏隐溟濛,虽尚寒气料峭,到底有了春意。 其实离别何尝不是新的开始,至少她可以回归自己的生活了。 畹君上前攀柳,时璲默契地将枝条压低够到她面前。 纤纤素手折下一段新绿柳枝,轻轻别到他的衣襟上:“好啦,时候不早了,你早点出发吧。” “这会儿又舍得我了?” 舍不得也没办法,再不送走这尊大佛,她就赶不上今天的沙船了。 畹君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纵使后会无期,她也想要将他的模样刻进脑海里。 “怎么眼圈还红了呢?”时璲忙揉了揉她的脸,“又不是再也见不到了。” 畹君低下头去,心底的酸意却溢出了眼眶,化成两滴滚烫的清泪滑下来。 她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他。这样宽阔温暖的怀抱,以后再也没有了。 送走时璲,她重新坐上马车。 经过里仁街的一间成衣铺,畹君叫停车夫,微笑道:“难得出一趟门,我想进去买两件春衫。” 她只是谢家的西席,衣裙裁制不归谢府管。那车夫不疑有他,在街边停下马车,看着她进了铺子。 畹君一进去便买了套素淡的麻布衣裙换上,让伙计领着她从后门走了出去。 脱离那车夫的视线,她又转过另一条街雇了辆马车直奔附近的东水关码头。 此时正值巳初时分,码头上停了数十艘运货沙船。 这种沙船不止运货,也兼载人。虽说所载之客三教九流,畹君却正是看中了那份鱼龙混杂的好处,将来不管是谢四娘还是时璲,想查她的去向都不容易。 她多给了掌舵十两银,请他辟间单独的小舱出来给她住。舱边有扇一尺见方的小窗,望出去便是烟波浩渺的秦淮河。 摇橹的号角吹响,粼粼水波向两侧泛开,金陵的繁华盛景便在烟笼寒水中离她远去了。 入夜后畹君卸下钗环准备安歇,却发觉头上不知何时别了一段细柳枝。她借着微弱的烛火将那新发的柳枝端详了半晌,忽然释怀地笑了一下。 唯有潜离与暗别,彼此甘心无后期。 她本是不告而别,却阴差阳错地得到他的折柳相赠,这何尝不是一种善终。 【作者有话说】 接下来女主宝宝就要奔赴新的冒险啦! 第45章 春去也 ◎那样的体验,一辈子有一次便够了。◎ 去岁天寒雪重,二月份河道薄冰初融,沙船足足驶了一个月才到兖州府。 畹君从济宁取道改走陆路,抵达京师时已是三月晚春时节。 京师的春日风清云淡,不像金陵的暮春总带着欲说还休的湿意。 她当初决定让云娘搬来京师,除去远离金陵的考量,还因为旧邻陶妈在京,可以让云娘暂时有个投靠之地。 陶妈的儿子在崇文门外的卧佛寺街开了间豆腐铺,畹君问了路找过去,见到阔别许久的陶妈,来不及寒暄,先问起云娘和佩兰的去处。 陶妈笑着告诉她,云娘带着佩兰早一个月抵京,如今在附近的牛角胡同租了间院子落脚。 畹君听罢忙谢过陶妈,动身去往牛角胡同跟家人团聚。 与金陵的白墙黑瓦不同,这边的屋舍高阔平直,处处透着雅正肃朴的气息。 照着陶妈给的地址寻到云娘的住处,畹君竟生出些近乡情怯之感。她站在石砌门墙前深深吸了口气,方抬手扣响门环。 过不多时,黑桐油木门“吱呀”一声打开。 畹君欣喜地从门外挤了进去,那应门之人避退不及,险些被她撞到,不由“啊”了一声。 畹君定睛一瞧,面前站着个比她高大半个头的年轻男子。 她惊诧地后退两步,回头去看向门外的景致。陶妈说胡同西起第六间院子、门口植着两株樟树的就是她家的。 她正数着数,那年轻男子开了口:“是谢姑娘吧?你没走错,这里就是郑婶子家。” 畹君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又不着痕迹地将那人打量了一番。 误惹檀郎 第52节 他穿一身月白色直裰,谈吐举止颇儒雅可亲,只是……她家怎么会有个年轻男人? 畹君谨慎地开口:“你是……” “姐姐!” 里头传来一道稚嫩的嗓音,佩兰从屋里奔出来搂住她的腰。 畹君被她撞得身形一晃,险些没站稳。见到妹妹,她一下子将那人抛到了九霄云外,半蹲下去抱着佩兰,姐妹俩脸贴脸地互诉别情。 云娘闻声从屋里出来,拉着畹君进了屋,让佩兰倒了茶给她喝,又忧心忡忡地问起她在金陵的情状。 畹君囫囵地敷衍过去,转过话头问云娘:“方才开门的那是什么人?怎么会在我们家里?” “哦,那是小谢大夫。”云娘一扫脸上的阴霾露出笑容来,“他如今跟我们住一块儿的。” 畹君一头雾水,忙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云娘告诉她,那年轻男子名叫谢岚,是她们在进京路上遇到的。 佩兰头一回乘船不适应,夜半犯了病,好在同船有个年轻大夫及时出手,帮佩兰压下了病症。 云娘跟他攀谈起来才知道,原来他叫谢岚,竟跟畹君的父亲是同乡。因他家里人都不在了,便准备到京城闯荡一番。 云娘怕佩兰再犯病,又正好与谢岚顺路,便与他结伴同行。 到了京师,云娘见谢岚囊中羞涩寻不到落脚处,刚好她租的院子又有空房,便提出拿租金来抵诊金,让他在这里住了下来。 畹君直皱眉:“娘,你未免也太欠考虑了!咱们孤儿寡母,怎么能让个男人住进来?” “嗐呀,这京师寸土寸金,就咱这小小一进院每月都要二两银子租金,一间院子住几家人那是再寻常不过的,谁有空说你闲话。” 畹君还是觉得不妥。 云娘见她秀眉紧蹙,一副很不情愿的模样,又道:“你不知道这小谢大夫的好处。他呀,勤快踏实,医术也没得说。他跟咱们住一个屋檐,劈柴担水的事都让他干了,又能及时照应你妹妹,还不收咱们诊金。说起来咱们也不亏!” 畹君见云娘说到这份上,便也只好作罢。 她们如今住的这间一进院,云娘带着佩兰住正房,谢岚住了东厢,畹君便住到西厢去。 她大部分东西都留在了谢府,因此带的行李很是精简。 云娘一边帮她收拾卧房,一边道:“你屋里缺什么就列张单子出来,帘栊帐幔、橱架箱屏,叫小谢大夫去买就是了。” 畹君见她用起谢岚来分外顺手,不由想起从前在金陵时,家里的大事小事都是云娘亲力亲为,如今多了个小谢大夫倒未必是坏事。 她透过窗格瞥到谢岚正在同佩兰说话,便走出去同他打招呼。 “谢大夫,这段日子多谢你对我母亲和妹妹的关照。” 畹君一边说,一边打量着谢岚。 他看起来跟她年岁相仿,生得朗目疏眉,姿容俊雅,若非从云娘那里得知他是个大夫,只怕要误以为他是个读书人。 谢岚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别过脸去不敢跟她对视,口中笑道:“谢姑娘言重了,其实说起来,还是郑婶子关照我要多些。” “方才听我娘说,谢大夫也是江阴县人,又恰好跟我们家同姓。如今大家同住一片屋檐,若谢大夫不介意的话,以后我们兄妹相称就是。” 谢岚不由看了她一眼,受宠若惊道:“得蒙姑娘不弃,在下真是不胜荣幸。” 畹君淡淡笑了笑。 男未婚女未嫁,同住一片屋檐底下,她可不想谢岚对她生出别的心思。 用过晚膳后,畹君早早地歇了下去。 尽管这床榻这枕席乃至这间屋子都是陌生的,然而经过近两个月的长途奔波,光是躺上那四平八稳的床榻便足够令人安心。 窗外透进浅淡的月光,畹君摸出颈间戴着的扳指吊坠,借着下弦月的辉光端详那枚扳指。 带着她体温的墨玉沁出清冽的沉水香气,那是独属于时璲身上的气息,经年累月浸透下来的。 她闭着眼睛,将玉扳指置于鼻尖嗅闻,那清凛气息瞬间充盈鼻端,仿佛他仍在她身边一样。 他现在肯定还在临安,这个时辰,应该还未就寝,那么他在做什么呢? 畹君想不出来。 细细想来,其实她一点儿也不了解他。 他有何等的喜好习惯,她一概不知。但这何尝不是幸事,了解得越少,她才越容易忘掉他。 畹君将扳指重新塞回领口,在床上翻了个身。 月渐西斜,窗格将月色框成方正的薄纱,冷淡地铺在床上。 明明已是暮春时节,她却觉得枕畔发冷。纤长的手指轻轻抚上枕侧的虚席,同他温存的种种不断在脑海中闪回。 那个迷离昏蒙的春夜,连烛火都透着流金的醉影,美得像戏台上搭起来的仙阁月殿,而她做了一回主角。 流水落花春去也,那样的体验,一辈子有一次便够了。 在京师的日子平淡从容,转眼荼蘼花事了,暖熏的初夏悄然而至。 谢岚在附近的医馆寻了宗坐堂大夫的差事,每日早出晚归。 一日在饭桌上,他递了枚一两的碎银给云娘:“郑婶子,我吃住都有赖您关照,以后我每个月的薪俸便给您支使,也算尽一分心意。” 话没说完,银子便被畹君挡了回去。 “谢大夫,你的薪俸自己存着吧,我娘有银子花。” 云娘忙附和道:“是哩!你不存点银子,将来怎么娶媳妇?嫁女容易娶妇难,不像我们家畹君,想嫁就能嫁出去了……” “娘!”畹君把筷子拍在桌上。 她如今最听不得嫁娶的事,云娘前些日子兴致勃勃地找人给她做媒,母女俩还大吵了一架。 谢岚跟她们相处月余,大致摸清了这两人的脾性,眼见她们又要吵起来,忙开口打圆场:“郑婶子,您虽有存蓄,可也不能只出不入,这银子您就拿着吧!” 云娘笑道:“那你真是小瞧你郑婶子了,当年那么艰难,我一样把她们姐妹带大了。过几日我出去找间酒楼做工,说不定赚得比你还多哩!” 畹君胃口不好,只顾低头扒拉碗里的白饭。闻言抬头道:“何必再去看人脸色,娘不是总想着当大厨么,不如我们开一间食肆好了。” 云娘嗤了一声:“说得轻巧,好像开食肆不要钱似的!” 畹君放下碗筷,认真地朝云娘道:“我这些天出去看过行情,在咱们附近的街市开一间小食肆,一年下来铺面赁银八十两,购置桌椅橱柜五十两,再请几个跑堂伙计、后厨杂工,加上采买杂项,拢共加起来二百两便能开起来了。” 云娘见她说得头头是道,不由迟疑道:“可是……咱们上哪弄二百两?” 畹君慢吞吞道:“我在谢府这么久,多少存了点银子。反正,能帮你把这食肆开起来就是了。” 云娘大吃一惊,当着谢岚的面又不好追问她有多少银子,便权当资金充裕,开始构想起她的事业来:“那咱们开到哪里好?卧佛寺街上最热闹,不过租金肯定不便宜。对了,还得取个好听的名字,叫畹兰居如何?” 佩兰高兴地拍手:“太好了!是我跟姐姐的名字!到时候我就是小东家了,我要天天在店里用饭!” 谢岚笑道:“佩兰妹妹,郑婶子的店还没开起来呢,你就先吃上了!” 众人正说得起劲,忽然畹君捂着嘴干呕了一声。 一时间饭桌上的三人齐刷刷地看向她。 畹君拿帕子捂着嘴,强压下胸口的不适。 云娘见她脸色煞白,忙道:“小谢大夫,快给我家大姐儿诊下脉,可别是吃坏肚子了!” 谢岚闻言忙取出脉枕放在桌上,托起她的手腕便准备搭脉。 畹君连忙抽走手腕,勉强笑道:“我没事,是这菜太油腻了。天气热了,娘别做这么荤腥的菜了。” 云娘还是头一回听人挑她厨艺的刺。 桌上一道素炒枸杞芽,一道清蒸鲥鱼,一道拌春笋,都是清淡爽口的应季菜肴,哪里油腻了? 【作者有话说】 明天早上八点加更一章,尽快过渡到重逢的剧情! 第46章 未了缘(加更) ◎姑娘,你这是喜脉啊。◎ 京师的五月绿荫满地,街头巷尾蝉鸣鼓噪,扰得人心烦意乱。 胡同口的严道婆照常开着门揽客。 她在牛角胡同几十年,既做牙人红娘,也兼做药婆接生的行当。这附近的婆姨姑娘她多多少少都认得,今日却来了个极面生的少女。 严道婆把她迎进屋里,又不着痕迹地把那少女打量一番,一袭松花色纱裙衬得她肌肤胜雪,只是面上氤氲着淡淡的愁绪,仿佛海棠沾雨,梨花带露,带着我见犹怜的彷徨无助。 这样的表情严道婆见得多了,当下心里便有了底,口中笑道:“姑娘看着面生,不知来找老身有何贵干?” 畹君犹犹豫豫道:“我身上不大舒服。” 严道婆于是探出手去替她把脉。 那老道婆垂眉敛目,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深刻的沟壑,多大的风浪都不能令其失色。 然而畹君不同,她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少女,为了心中那朦胧的猜测来到这里,忐忑地等待严道婆的宣判。 那只枯瘦的手终于收了起来,严道婆浑浊的眼睛里含着笑,轻描淡写地说道:“姑娘,你这是喜脉啊,应该有三个月了。” 畹君脑子里“轰”地一声,浑身的血都凝住了,无措地望着严道婆。 这样的事严道婆见多了,看她一副姑娘家的打扮,肯定是背着家里人出来的,便轻车熟路道:“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姑娘若是不想要这个孩子,在老身这抓一副药吃就好了。” 她见畹君低头不语,手紧紧地攥着裙边,一副分外纠结的模样,又善解人意地说道:“这样吧,姑娘回去好好考虑一下。只是这种事拖不得……” “有劳妈妈替我开药吧。” 畹君抬起头打断她的话。 “嗳,嗳。” 严道婆连声答应,转身在药柜里捡了几味药出来,拿麻纸包了递到她面前:“五两银子。” 畹君瞪大眼睛看着她。 严道婆笑呵呵道:“这药是值不了五两银子,不过落胎是损阴德的事,老身替姑娘背了业,转头要到卧佛寺捐香油钱的。” 畹君只好给了她五两银子。 严道婆收了钱,态度更殷勤了:“姑娘要是在家里不方便熬药,可以由老身代劳,只需加收一两银子。” 误惹檀郎 第53节 一两银子,都够谢岚在医馆忙活一个月的工钱了。 佩兰常年吃药,家里铜铫药罐俱全,熬药不是难事。只是如今家里住了个大夫,她怕谢岚察出不妥,让云娘知道她就完了。 畹君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药包和一两碎银一并递给她。 过了半个时辰,严道婆端了碗黑浓的药汁出来。 畹君颤着手接过那碗黑乎乎的药汁,却迟迟没有送到嘴边。 严道婆见状,怕她反悔要回银子,便劝道:“姑娘,你能到我这来,可见这孩子的父亲肯定是个不负责的。这娃娃生下来也没好日子过,你还是快些把药喝了吧。” 畹君心一横,仰头将那碗又热又苦的药喝了下去。 严道婆把心放回了肚子里,摸着袋里的银子笑道:“喝完小腹会有些不适,姑娘就当来了场月事,在家将养几天就好了。” 畹君失魂落魄地谢过她,起身往家里走。 此时已是正午时分,金乌高悬头顶,自地底蒸腾出轻暖的暑意来。满目晴光之中,唯有脚下那短短的影子黑得深重,里面藏了多少不得见光的心事。 走进家门,正撞上谢岚提着药箱从院里走出来。 他朝畹君打招呼:“畹君姑娘,你刚从外面回来呀?” 畹君没理会他,低着头往屋里走。 谢岚皱了皱眉,凑上来道:“你怎么啦?脸色看起来这么差。” 话音未落,便见她身子一歪往旁边栽去。 谢岚忙丢了药箱伸手扶住她,只见畹君面无血色,双目紧闭,已然晕了过去。 谢岚顾不得男女大防,忙将她抱起,几步走到她屋外踹开门走进去,把她放到了床上。 随后他推起她的袖口,搭手上前把脉。 手下脉象如雀啄连连,沉涩紧躁。谢岚辨出那脉象,不由大惊失色,又腾出一只手按向她的腹部,眉心越皱越紧。 他来不及思考,连忙冲出去捡起药箱,半跪在地上龙飞凤舞地写了张药方,把云娘喊来催她赶紧出去抓药。 云娘见他火急火燎的样子,虽不明所以却也也不敢大意,忙拿着药方出去了。 谢岚又抓着药箱进去给畹君施针,在其曲池、内关、中脘等穴位施落十数针。 佩兰紧张地站在一旁,见谢岚已是满头大汗,便拿起扇子替他扇风。转头看到姐姐的鼻尖也沁着汗滴,又忙着拿帕子给她擦汗。 云娘那头熬好了药送进来,看着谢岚灌她喝下了,不由揪心道:“小谢大夫,我家畹君这是怎么了?” 谢岚看了眼昏迷的畹君,又见云娘全然不知情的样子,犹豫不决道:“等畹君姑娘醒来再说吧。” 云娘跺了跺脚:“人都这样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谢岚抬手用袖子抹了抹额头的汗,正支支吾吾不知该如何应对,忽然见畹君咳了几声,慢慢睁开了眼。 她见母亲和妹妹、谢岚都围在床边,知道这事是瞒不过去了,认命似的别过脸,有气无力地说道:“谢大夫,你来说吧。” 谢岚看了看云娘,有些不知道怎么开口。 “怎么了,啊?你们两个打什么哑谜?”云娘焦急地催促。 谢岚只得从杌子上站起身,立在床头挡在云娘和畹君之间,吞吞吐吐地说道:“畹君姑娘有了三个月的身孕,方才又喝了落胎的药。那药的药性太烈……” 还没说完,便见云娘直挺挺地仰面向后倒去,忙止住话头冲过去托住她。 云娘缓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挣开谢岚的搀扶,不由分说上前抽了畹君一巴掌。 “啪”的一声,听得谢岚心里都震了震。 畹君玉雪般的脸颊立刻浮起了一道红印,她却偏着头一声不吭。 佩兰急坏了:“娘,姐姐是病人,不能打她!” 云娘低头看着小女儿,不断回想起在金陵那诸般不对劲的情状。这小丫头根本就对此一清二楚,还敢帮着她姐姐来糊弄自己! 云娘气不打一处来,又扬手照着佩兰的脸抽了一巴掌。 “啪”的一声,听得谢岚心里又震了震。 佩兰长这么大头一回挨打,登时捂着脸蛋“哇”地一声哭起来。 “气死我,你们姐妹俩气死我算了!我现在就是到九泉之下,也没法跟你们那死去的爹交代!” 这头云娘怒骂不休,那头佩兰大哭不止,谢岚还是头一回遇到这么混乱的状况,急得满头*大汗,一面劝着云娘一面哄着佩兰。 一时哄劝不住,不得不拿出大夫的身份镇场: “出去,都出去!孩子好不容易保住了,畹君姑娘现在不能受刺激!” 把佩兰和云娘的哭声骂语关在了门外,谢岚这才重新在杌子上坐下。 他望着畹君那张苍白的脸色,深深叹了口气:“那些坊间的医娘药婆坏得很,拿准了你这样的病人不敢声张,给的药迅猛刚烈,吃下去孩子是没了,命也得去掉半条。” “那也是我的报应。”畹君喃喃道。 谢岚捻着银针,心下猜测着她的往事,几番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道:“你不想要这个孩子,其实可以悄悄跟我说的。我有更温和些的法子,也不会让郑婶子知道。” 事已至此,再说这些已经没用了。 畹君闭着眼睛一言不发。 谢岚拔走银针,见她脉象已经平稳下来,便起身道:“你好好休息,我出去劝劝郑婶子。” 临到门口,又忍不住回头望了她一眼。 她仰靠着迎枕,怔怔地望着帐顶出神。 墨浓的发丝遮住了大半张脸,因而衬得面容越发苍白,唇色也是淡淡的粉彩,病态里又有种冷清的美,总之令人见之生怜,恨不能以身代之。 因此谢岚想不明白,那究竟得是怎样一个冷心冷情的男人,才能如此狠心地抛下她。 走出屋去,见佩兰一个人蹲在檐下抹眼泪,谢岚拍了拍她的头:“进去陪你姐姐说会儿话。” 佩兰依言走进去,默默站在床沿抓住姐姐发凉的手。 畹君回过神,瞧见她嫩生生的脸蛋上显眼的红印,不由伸手抚上去,爱怜地问道:“疼不疼?” “疼死了。”佩兰嘟着嘴,探出小手摸了摸畹君的脸颊,“可是姐姐你一定更疼。” “我不疼,疼的是它罢了。”畹君慢慢把手放在小腹上。 谢岚的医术果真了得,方才腹中刀割般的疼痛如今竟已渐趋平静。听到他说孩子已经保住的时候,不知为何她心里竟松了一口气。 佩兰的小手摸上她的肚子:“姐姐,你为什么不要它?” 畹君怅然道:“不是我不要它,我怕它将来长大了会怨我。” 佩兰不解地望着她。 畹君苦笑:“咱们就是没有父亲的孩子,个中滋味难道还不清楚么?与其生下来让它受苦,还不如一开始就别带它来到这世上。” 何况这孩子的血脉本是高门贵胄,她又何以忍心让它在市井中长大,然后像她一样受那些权贵压迫。 佩兰摇摇头:“为什么没有父亲就会受苦?我觉得我就很幸福啊!” 她掰着手指数数,“我有娘亲,还有姐姐。而姐姐肚子里的小宝宝不只有你和娘亲,还有我。它比我还要幸福呢!” 畹君怔怔地望着佩兰的小脸。 佩兰低头摸着她的肚子:“它不愿意走呢。姐姐,你别杀它了。” 听着佩兰的童言童语,畹君有些哭笑不得,心里的不安躁郁却平息了不少。 她渐渐下了决心。 其实,她也舍不得。她所有的勇气,都用在了仰头喝下那碗药的瞬间。 “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进来。 瞧见云娘的身影,姐妹俩都瑟缩了一下。 不知谢岚跟她说了什么,云娘此刻脸色缓和了不少,走到在床沿边挨着畹君坐下,朝着她伸出手去。畹君下意识地往旁边躲,未想云娘却只是捋了捋她汗湿的额发。 “傻丫头。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跟娘说?”云娘蹙着眉叹息道,“娘打你骂你,那都是痛惜你。真有什么事,娘会帮你解决。你就宁愿信外头那些三教九流的人,也不相信生你养你的母亲?” 畹君忍着鼻尖的酸意,委屈地说道:“我怕你打我。” 云娘愣了一瞬,看着她脸上发红的巴掌印,忽然就红了眼眶。 她伸手把女儿紧紧搂进怀里,颤声道:“娘不打你了,以后再也不打你了……” 久违地投入母亲的怀抱,依然像幼时记忆里那般温柔暖和。 畹君的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彷徨的内心却突然就安定了下来。 第47章 从别后 ◎你还记不记得你姨妈家的时二少爷?◎ 建章九年夏末,瓦剌与高丽缔结联盟,率众进犯辽东。 朝廷连发十数道征檄,从各地卫所抽调精兵十万,由兵部尚书领经略,安国公领提督,宣武将军时璲、显武将军赵睿领左右参军,率军赴辽东作战。 时隔数月,畹君终于再一次听到他的名字,却没有想到是这样的情形。 盂兰盆节云娘要去卧佛寺上香,畹君执意要跟她同行。 这一日出行的人多,云娘怕她被人挤到,便叫上谢岚一起。 在寺门口云娘落后几步买香,一抬头见畹君和谢岚并肩站在一起,一个芳姿绰约,一个丰神俊逸,颇有几分金童玉女的般配。 云娘心下暗道:等畹君把这孩子生下来,只怕婚姻之事要艰难许多。这小谢大夫虽然贫困,倒是有一手好医术,不愁将来出不了头。他对畹君又处处上心,也不因为未婚先孕而看低她,倒不失为一个良配。 她心中越想越满意,已然把他当成了女婿。上完香之后,又去延生堂供了四盏祈福灯。 谢岚在一旁道:“咦,郑婶子,你家不是才三个人吗,怎么供了四盏灯?” 云娘笑而不语。 畹君也默默地供了一盏灯。 这下轮到云娘不解了:“娘已经供好灯了,你这又是做什么?” 畹君道:“为前线的将士祈福。” 误惹檀郎 第54节 云娘摇头:“啧,咱们家又没有男丁,打仗的事也轮不到咱们头上。你有这份闲钱也没必要操这份闲心!” 谢岚却觉得,一定是她的那位情郎上了战场。 他暗暗攥紧拳头,负心的人,战死沙场还差不多! 临走之前,谢岚悄悄朝她那盏祈福灯吹了口气,火苗摇曳了一阵,又顽强地腾跃跳动起来。 他失望地摇了摇头,迈步跟上了前面的母女二人。 辽东战场如火如荼,可百姓的日子照过。 转眼秋去冬至,畹君的身子越发不便起来,云娘便留在家里照顾两个女儿,开食肆之事只能搁置了下来。 云娘闲暇之余,喜欢到街头巷尾跟人闲聊。京师在天子脚下,市井中也不乏谈及朝中大事的言论。 这小半年来最受瞩目的便是辽东一役。 那犯边者来势汹汹,边军接连传来败讯。圣上大发雷霆,一连处置了好几个负责军备的大臣。 百姓们纷纷摇头叹息,前线吃了败仗,岁末恐怕过不了好年了。 这天云娘从外头回来,一进门便不住地声声嗟叹。 畹君在屋里烤着火,听到云娘的长吁短叹,不由问道:“怎么了?银子不够花了?” “你还记不记得你姨妈家的时二少爷?之前在金陵剿匪很出名的那位。” 畹君一下子站了起来,紧张地扶着门框道:“他怎么了?” 云娘叹息道:“我方才听人说起最新的战情,那位时少爷的战船在江边沉了,这寒冬腊月的……” 她还没感叹完,便听到“咚”的一声,畹君倒头栽在了地上。 云娘吓了一跳,忙赶上前去扶起她,却见她身下缓缓淌出血迹,忙高声喊佩兰去请稳婆。 屋子临时做了产房,云娘和佩兰焦急地守在外头。 听罢畹君晕倒的来龙去脉,佩兰气得直跳脚:“娘跟姐姐说那些事情干什么!以后在咱们家里不要说外面的事了!” “不说了,再也不说了!” 云娘懊悔得直打嘴。 她不过是看那位时少爷跟她们沾亲带故,年纪轻轻就逢此不幸,故而有一番唏嘘感叹。谁知道畹君反应这么大,竟当场昏了过去! “佩兰,你老实跟娘说,那位时二少爷莫非就是……” “我哪知道!”佩兰打断她的话,“姐姐不想说,咱们就不要打听了嘛!” “好,好。不打听,以后都不打听了!你姐姐没事就好!” 云娘虔诚地祈祷。 好在畹君平安无事,数个时辰后屋里传来响亮的啼哭,稳婆抱了个小娃娃出来:“恭喜贺喜,是个小千金!” 云娘欢喜地接过襁褓里的小娃娃抱在怀里,笑得见眉不见眼:“真漂亮呀!跟大姐儿小时候一模一样!” 佩兰兴奋地踮着脚尖望了一眼,却失望地撇撇嘴。 哪里漂亮了,既不像她姐姐也不像时家哥哥,干巴巴的像只小猴子。 * 畹君给女儿取名叫“苗苗”。 云娘道:“你爹给你们姐妹俩取的名字多风雅,你也是读过书的,怎么就取了这么个平平无奇的名字。” 畹君叹道:“兰草虽雅,到底经不起狂风摧折。希望我的苗苗长成一棵小树,在风浪中亦可岿然不动。” 云娘笑道:“你的苗苗现在连棵小草都比不过呢,赶紧请个奶娘把她喂起来是真。” 苗苗不是足月生的,个头比寻常婴儿要小得多。 畹君请了个给大户人家做过奶娘的妇人来,一个月开价五两银子。因家里多了个娃娃和奶娘,这间赁来的宅子便显出拥挤来。 谢岚主动提出要搬出去住,可他是云娘内定的女婿,云娘如何能同意让他走? 畹君便动了另置宅子的念头。崇文门这边多是商贩走卒,她怕苗苗沾染了市井恶习,正好借机搬去别的地方。 开春以后,她相中宣武门那边一间二进的宅院,原主开价三百两。畹君此时方感到庆幸,好在后来又从时璲手上拿了一千两,否则还养不起他的崽。 可也幸而她留下了苗苗,为他在这世间留下了一条血脉。 搬到宣武门后,谢岚住外院,云娘等人住内院。 不必跟他日日相对,畹君反倒松了口气。她本也还是姑娘心态,跟个男子抬头不见低头见,她心里怪不自在的。 解决了住所,畹君又转头操心生计。 如今手里虽有一千多两银子,可总不能这样坐吃山空。 她跟云娘商量开食肆的事,云娘却摆手道:“我看哪,开食肆不如开医馆。小谢大夫这么好的医术,在那医馆里拿着学徒的薪俸,多可惜呀!不如咱们把他招揽过来,就算给他开三两月银,咱们还有得赚呢!” 她见畹君蹙起眉头,忙又道,“况且我看你妹妹在医术上挺有天赋的。到时叫佩兰跟着小谢大夫做学徒,也能学门谋生的本领。你看如何?” 畹君还是不大高兴:“可开食肆不是你一直都想要做的事么?你总是这样迁就妹妹……” 云娘笑道:“谁说我是为了你妹妹?我这外孙女皮细肉嫩,把她交给别人我不放心!我得亲自带她,哪有空去开什么食肆?” 畹君怔了怔,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却仍替母亲委屈:“我都这么大了还拖累你……” “傻丫头,你是我的女儿,娘亲为你做任何事都是应该的,讲什么拖累不拖累的话!” 畹君又忍不住投进了云娘的怀抱。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以为母亲是不爱她的。没想到她有了孩子之后,竟又重新在云娘面前做回了孩子。 等她的医馆开起来已是仲秋时节,苗苗已经在牙牙学语了。 云娘养孩子颇有一手,出生时瘦弱得像只小猫咪的苗苗,如今养得白白胖胖,一双大眼睛滴溜滚圆,可爱极了。 云娘说她跟畹君小时候一模一样,畹君却试图从她脸上寻找时璲的影子。 找来找去最后只好放弃了。时璲的五官线条英气锋锐,实在无法从苗苗肉乎乎的小脸蛋上找出相似之处。 等苗苗长到一岁后,不像刚出生时那般粘人了。佩兰如今也每天跟着谢岚去医馆,云娘闲适下来,便开始琢磨女儿的婚事。 她对畹君旁敲侧击:“可惜我是个寡妇,不然就说苗苗是我生的了,也不必影响你说亲。” 畹君不高兴:“苗苗是谁生的就是谁生的,有什么好否认的?” “我也否认不了。我一个寡妇,也不可能出去跟人乱搞。” “我再说一遍,我没有跟别人乱搞,你再这样说话我要生气了!” “好,好,是娘说错了。” 自苗苗出生后,云娘对她反倒不像以往那般强硬了,凡事竟肯先退一步。 她缓和了声气,又道:“不为你,也为苗苗想想。她一出生就没有爹,将来要被人指指点点的。正好小谢大夫跟咱们住一起,干脆让他当苗苗的父亲算了。” 畹君斜她一眼:“你别乱拉郎配,人家小谢大夫同意了么。” 她本是随便找个回绝的理由,可云娘却一厢情愿地曲解了她的意思。 转天云娘去探谢岚的口风:“小谢大夫,咱们都一起住了快两年了,我们家什么人品你也是知道的。婶子知道平时你对我家大姐儿也格外关怀,若是让你当苗苗的父亲,不知你愿不愿意?” 谢岚微微红了脸:“我……我当然是愿意的。就是不知道畹君妹妹意下如何。” 云娘笑道:“不瞒你说,就是畹君让我来问的。姑娘家脸皮薄,你私下主动去跟她表明一下心意,也好让她安心。” 谢岚受宠若惊,隔日果真约了畹君,鼓起勇气向她表白心迹:“畹君妹妹,听说你想给苗苗找个父亲,可以考虑一下我么?” 畹君惊讶地瞪大眼睛:“你听谁说的?我们不是一开始就说好了兄妹相称的吗?” 谢岚挠挠头:“是,我一开始也没敢对你有别的想法,可是自从你有了苗苗之后……” 眼见她的表情越来越不对,他忙又补充道,“你别误会,我不是乘人之危。我的意思是,自从有了苗苗之后,我发现你是个很坚强很勇敢的姑娘,我是真的被你吸引了。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 “岚哥。”畹君打断他的话,微笑道,“其实我也很烦恼,苗苗没有父亲的话,以后难免会被人欺负。咱们这么有缘,既是同姓又是同乡,不如你做她干爹吧?以后你娶了嫂子,苗苗有这么多长辈,我想一定不会有人敢欺负她了。” 谢岚铩羽而归,无精打采了好几天。 佩兰正在学辨药,一边扒拉着桌上的药材,一边瞅着他的脸色。 “师父,想开点吧,我姐姐不喜欢你这样的。” 她拜了谢岚为师,整日跟在他后面当小学徒,已经改口叫他师父。 谢岚望着这个小徒弟,心里燃起一丝希望,忙走到她面前虚心求教:“那你姐姐喜欢什么样的?” 佩兰头也没抬:“我姐姐喜欢凶她的。” “什么?”谢岚愕然。 佩兰回想了一下跟时璲仅有的两次见面,非常笃定地说道:“而且越凶越好,最好能把她骂哭。师父太温柔了,我姐姐不吃这套。” 这都什么人啊! 谢岚忍不住皱起眉头,非常后悔在卧佛寺没有吹灭那盏祈福灯。 * 建章十年冬,辽东战事吃紧,瓦剌杀了俘虏在手的辽东提督。前线军心大乱,临危之际,辽东左参军临时顶上了提督之位。 经过大半年的鏖战,建章十一年秋,持续了两年多的边关战役终于以大捷告终。 王师俘虏了瓦剌高丽两国的主帅,率军风光回朝。 这是圣上登基以来打过最大的一场胜仗,那位新提督一时风头无两,授正二品金吾将军,进封北定侯,食禄二千石。 而由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将领也都论功行赏,连升数级者大有人在。 一时间街头巷尾都在热议这位朝中新贵,然而畹君却无暇分神理会,因为最近她的医馆遇上了大麻烦。 经过一年的经营,又得益于谢岚精湛的医术,她的医馆逐渐在宣武门一带打开了名声。 然而畹君是头一回当东家,不知道盛名之下会引来同行的忌恨。 一天西城兵马司的人闯进医馆,以误诊致死的罪名将谢岚收押入狱。 畹君调查了才知道,那找谢岚问诊的人和死者根本不是同一个人,这完全就是另一家医馆做的局。 本来这种事情只要官府一查便能还谢岚清白,可据说那家医馆的背后的东家是兵马司的副指挥,落在他手里,怎么断还不是他一句话的事。 畹君早在金陵时便知民不与官斗的道理。跟他们硬碰硬,灰飞烟灭的只会是她。 误惹檀郎 第55节 然而经过近三年的相处,她早将谢岚当成了家人,何况他的牢狱之灾也是被医馆所累,她不能坐视不管。 畹君那段日子忙着设法为谢岚申冤,因而没有留意到,那位当朝新贵北定侯如今已在京师开府长居。 【作者有话说】 答案揭晓啦!宝宝大名叫“谢贞苗”,在互动楼评论过的小伙伴请在此按爪[猫爪],作者将挨个发出参与奖[摸头] 第48章 昨昔远 ◎连北定侯都没娶上媳妇。◎ 畹君奔走了一个多月,最终以意想不到的方式解决了谢岚的案子。 原来她打听到大理寺的葛寺正与她父亲是同科,早年有些交情。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畹君请讼师写了诉状递到大理寺去。 那葛寺正听说她是故人之女后,往下面打了个招呼,连堂都没过就还了谢岚清白。 畹君头一回走这便利之门,却不知原是如此轻巧,竟不费吹灰之力。 跟谢四娘打过交道以后,她原本对官宦门第敬而远之;然而经过谢岚这宗事,她却意识到想要在京师立业,没有靠山背景竟不能成事。 那葛寺正能顾念她亡父的旧情,可见是个有情义之人。若能得他照拂,往后之路也好走许多。 恰好畹君打听到葛寺正家有一小女,正寻聘女先生开蒙,她便自荐上去,此后便常常在葛府走动。 那葛家小姐八岁的年纪,言谈天真烂漫,倒与佩兰幼时有几分相似。 畹君不由感怀己身,倘若她父亲未曾早亡,如今至少也该是正六品的官身。佩兰应该在家做备受宠爱的娇小姐,而不是在医馆苦研岐黄之术。 不过,佩兰比她幸运多了。 她像佩兰那么大的时候,连做学徒的机会都没有,就要分担起养家的重任。 只是到底轻舟已过万重山,畹君对如今的生活很满意—— 在母亲和妹妹之外,她又多了苗苗这个亲人。而且云娘不再逼她嫁人了,因为她完全养得起这个家,虽不是大富大贵,至少不必再为了银钱而发愁。 苗苗如今两岁半了,不仅会说很多话,还特别活泼好动。云娘相当钟爱这个小外孙女,对她的娇宠远远盖过了佩兰。 云娘常道:“我的小孙女健康活泼,一看就是有福之人。不像佩兰,小时候成日病病歪歪,我还担心养不活她呢。” 佩兰听了也不生气。她如今年岁渐大,性子比小时候沉稳安静了不少,每天只管在家里和医馆往返,恪尽职守地给谢岚当小徒弟。 前些时候葛府的老太爷犯起风痹之症,畹君斗胆向葛寺正引荐了谢岚,倒真教他妙手回春,止住了老太爷的病势。 葛府上下皆大欢喜,封了二十两诊金给谢岚不说,从此待畹君亦更为亲厚。 一日她正给葛小姐上着课,忽然丫鬟来传,说是老爷要见。 畹君忙放下了手上的事,随那丫鬟到一处花厅里,葛寺正已在内等候。她忙进去见了礼,问起葛寺正找她何事。 葛寺正捋着胡子道:“早前开春那会儿我家老爷子犯风痹症,多亏请来那位谢大夫才少受了些罪。不知他最近可得闲?” 畹君忙道:“可是老太爷又犯病了?世叔只管派人到医馆传他就是。” 葛寺正摆摆手,笑了两声道:“这倒不是。我听说北定侯府的老夫人也有风痹之症,发起病来连御医也束手无策。我看谢大夫医术高明,有意给侯府引荐他。只是倘若治不好,反而弄巧成拙,得罪了贵人。所以才来问问你,那谢大夫可有成算?若有十分把握,我才好牵这个线。” 畹君听罢,心中先是替谢岚高兴。 他有那样的医术在身,差的不过是个在贵人面前露脸的机会。 而北定侯是天子重臣,他家老夫人的病症连御医都束手无策,若是谢岚能够妙手回春,那岂不是可以在京城扬名了? 畹君当天便回了家去,跟谢岚说起这桩事。 谢岚沉吟道:“病症深浅,非望闻问切不可定,若说十分把握那是没有的。不过既连御医都束手无策,只怕那老夫人犯起病来要受不少罪。我倒是愿意前去一观,看看能否略尽绵薄之力。” 畹君只当他是自谦,叮嘱他道:“你可一定要好好表现。葛世叔府上都能给你二十两诊金,侯府的诊金肯定只多不少,说不定能抵我们医馆一年的收入呢。” 她回去向葛寺正打了包票,那葛寺正又往上面活动了一番。隔日一早,侯府的马车便停在了医馆门口。 谢岚留下小徒弟佩兰坐镇医馆,自己提着药箱坐上马车。 到了侯府,有管事一早候在门口,恭敬地请他入内。 侯府内碧瓦朱檐,亭廊曲折,兜绕了好一大圈才来到那老夫人的居所。 此处富丽而通幽,颇合静养。 谢岚目不斜视地入内,一个年轻的贵妇人迎出来。管事给他引见:这是他们府上的夫人,姓谢。 谢岚忙低头朝那谢氏见礼,心中暗道:这莫不是北定侯的夫人?瞧她那模样,虽有几分威仪,年纪看上去倒不大,不过花信之年。那北定侯想来也还年轻,竟就身居高位,实在令人羡慕。 待见到躺在床上的老夫人,他收起遐思专心探问起病症。 这几日秋雨连绵,老夫人发起痹症,身上关节骨头红肿灼痛,一时顾不得人前的威仪,躺在床上哀哀长叹。 谢岚不敢怠慢,屏心静气地替她施针刺络。 如今不过仲秋时节,屋里便窗户紧闭,还燃着熏暖的银霜炭。不多时谢岚的额角便渗出了热汗,那老夫人的哀声却渐渐地平息了下去。 日渐西沉,他终于缓缓收了针。 有婢女上前替他擦汗,香帕柔荑把谢岚吓了一跳。他忙不迭地向那婢女道谢,从她手中接过帕子自己细细擦了汗,又对谢氏交代起老夫人的病情来。 这时外头有人报了一声:“小侯爷来了!” 满屋的婢女嬷嬷立时散至两侧,将屋子中间的空间留了出来。 谢岚忙随着她们贴着墙站了,目光好奇地往帘外望去。 只见两个婢女打起水晶帘,一个英飒高挑的青年男子迈步走入,带进一阵清舒的凉风,驱散了屋子里闷热带来的颓靡。 从谢岚的位置只能瞧见他的侧面,虽然穿着广袖官袍,不难看出他胸厚腰窄,身形峻拔,勃发英姿里又有一种澹然的风华。 他此时正微微欠身朝老夫人问安,窗外斜着投进余曛的光影,在那挺隽的侧脸线条上镀了一圈柔和的浅金光芒,冲淡了他身上的冷峻肃穆,透出一股浑然天成的矜贵之气来。 这就是那位在辽东声名赫赫的男人吗? 谢岚一时看得呆住了。 那厢北定侯给老夫人问过安,谢氏又给他引见谢岚:“这就是下边荐上来的谢大夫,果然医术了得,祖母今日的疼痛减缓了不少。” 北定侯闻言走过来,打量的目光落在他脸上。 谢岚在男子中已是身量颀长者,这北定侯竟比他还要再高小半个头,那两道炯然的目光望过来,莫名令人感到一股威压。 他下意识地垂目回避,听得那北定侯开口道:“有劳谢大夫了。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 谢岚忙道:“侯爷言重了,医者本分而已。” 北定侯朝他点点头,又转身风一样地走了出去。 待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谢岚方松了一口气。 他此前见过最大的官便是葛寺正,没想到这北定侯虽比葛寺正年轻许多,那身威仪气度却远不是葛寺正能比,两句话的工夫就叫他紧张得汗湿了后背。 谢氏命人取来诊金,谢岚接过一看,竟是一锭十两重的金元宝。 他慌忙摆手:“要不了这么多,上门叩诊的话一两银子就够了。” 谢氏笑道:“既入得这个门,便值这个价,大夫请收下罢。只要我们老太太身上舒坦了,多少好处也少不了你的。” 她命人送谢岚出门。 谢岚平白收了十两黄金,心下欢喜,暗道畹君所言果然不虚,这侯府着实阔气得很。医馆每个月也就净赚一二十两银子,他这半天便赚到了大半年的收入,难怪人人都削尖了脑袋往上爬。 他朝前面引路的下人搭话:“你们侯爷这样威风,可是方才我怎么听你们喊他‘小侯爷’?” “大夫这便不知了吧?”那下人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因为我们时家一门两侯,在金陵还有个老侯爷,所以京城的便只能叫‘小侯爷’了。” 他打开了话匣子,又滔滔不绝道:“我们老夫人也大有来头,是陈留谢氏长房嫡女,如今内阁的谢阁老都得喊她‘长姐’。老夫人进京就是为了治这积年风痹,因为夫人要打理金陵侯府的事务,所以是世子夫人跟过来服侍。” 谢岚奇道:“方才那位谢夫人,不是侯爷的太太啊?” “谢夫人是小侯爷的长嫂。我们小侯爷还没娶亲呢!” 谢岚咂舌,连北定侯都没娶上媳妇,他好像更不用着急了。 回到医馆天刚擦黑,佩兰正带着苗苗做游戏。 苗苗长大了些身边可以离了人,云娘便动了开食肆的念头,整日到处打听行情,平时就把苗苗放在医馆里头,由佩兰和铺子里的伙计照看。 见到谢岚回来,苗苗迈着小短腿跑过来迎接他:“师父!师父!” 她学着佩兰对他的称呼。 谢岚笑着抱起苗苗,揪了揪她的脸蛋道:“我是你干爹,你得叫我干爹。” 苗苗将脸埋在他的衣襟里,抬起大眼睛悄悄地望着他:“可以叫爹爹么?” 谢岚脸上的笑意微微一僵。 他倒是想,可畹君听到了一定不会放过他,只怕还要怪他教坏她的女儿。 于是干脆略过苗苗的话,抱着她坐下,开始给两个小姑娘讲起侯府的见闻。说起那侯府是如何富丽奇珍,下人如云,出手阔绰…… 佩兰和苗苗微张着嘴巴望着他,一大一小俱听得入了迷。 过了几日,那侯府又派了马车来医馆。 谢岚因正在替人看诊,便匆匆给那病患写了药方,耽搁了半炷香方拎起药箱上了马车。 马车缓缓驶出街口,谢岚正闭目养神,忽听得车厢里响起一阵细微动静。 他不由睁开眼,四下张望一番。 车厢里头虽不敞阔,一应陈设却俱全。三面合围的座榻上铺着锦垫,当中是一张盖着垂地流苏绣布的紫檀矮几,那动静便是从几案下方传来的。 他伸手撩起绣布一角,从里头揪出个小娃娃来。 “苗苗!你怎么在这?”谢岚大惊失色。 苗苗兴奋地拍着两只小手,对他露出一个甜甜的笑:“苗苗想去侯府玩!是拉车的伯伯,抱我上来的!” 谢岚崩溃扶额。 他去给侯府老夫人诊病,带个小娃娃去像什么样子?侯府规矩大,也不知道那些贵人会不会忌讳。 谢岚左思右想,到底想出了个说辞,叮嘱苗苗道:“到了侯府,就说你是我的女儿,因为家里没人照顾才带你出来的。你到时可千万别拆我的台。” 苗苗歪着脑袋:“什么是拆台?” 误惹檀郎 第56节 “……反正不管谁问,都说我是你爹爹就行了。” 苗苗闻言开心地搂住他的脖子,毛茸茸的小脑袋在他脸上蹭了蹭,喜滋滋地喊了声“爹爹”。 谢岚轻轻叹了口气。 苗苗还小,可她什么都懂呢。别人都有爹爹,就她没有。 第49章 不相识 ◎他们的孩子也该有那般大了。◎ 到了侯府,谢岚抱着苗苗下了马车。昨日那位管事迎出来,果然将他怀里的小丫头看了又看。 谢岚不好意思地朝他解释:“这是我女儿,家里没人照顾,只好带她出来了。” 那管事闻言理解地点点头,朝苗苗露出了个和蔼的笑容。 走到那老夫人的居处时,谢氏一早候在廊下,见谢岚手里抱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不觉愣了一愣。 谢岚已走到近前,瞧见谢氏的眼神落在苗苗身上,只得又硬着头皮解释一番:“这是我女儿,家里没人照顾,只好带她出来了。” 谢氏回过神来点点头,朝谢岚道:“谢大夫,令爱我先替你照顾着。祖母今日身上又疼得厉害,请你快些进去看看。” 说罢,身后的婆子便应声上前,从他怀里接过了苗苗。 苗苗倒不怕生,见谢岚提着药箱走了进去,便将注意落在谢氏身上。 那谢氏正好也在打量着她,朝身边人逗趣:“我瞧着这娃娃怎么这样眼熟?” 苗苗生得玉雪可爱,一众婢女都围在她身边看稀罕。有人揪揪她的辫子,有人戳戳她的脸蛋,苗苗也不恼,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好奇地左看右看。 有个婢女道:“这小丫头是不是有点像咱们大小姐?看这鼻子和嘴巴。” 她这么一说,众人俱觉得有些形似,刚附和了几句忙又噤声,悄悄地看谢氏的脸色。 这小娃娃再可爱,也不过是个大夫之女,拿来比大小姐只怕夫人会不高兴。 谢氏却不以为忤。 她自入京以来跟女儿分别了几个月,如今听得婢女这般说,对苗苗反而生出几分喜爱,亲自从婆子手上抱过她,笑着逗她:“小丫头,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谢苗苗。” “呀,你跟我同姓呀。”谢氏从头上拔下一支珠花在她面前晃了晃,“那这个送给你好不好?” 珠花晶莹闪烁,看得苗苗目不转睛,高兴地拍手:“真好看!谢谢姨姨!” 谢氏笑着将珠花别在她的辫子上。 婢女们纷纷凑上来夸她漂亮。 苗苗害羞地用小手捂住脸,黑葡萄般的眼珠透过指缝悄悄看谢氏,有些不好意思道:“姨姨更漂亮。” 谢氏被她逗得合不拢嘴,吩咐婆子道:“去叫奶娘把庭哥儿抱来*。” 这趟进京,她将幼子时庭一起带了过来。庭哥儿没个玩伴,如今来了个跟他年纪相仿的小丫头,正好让两个小娃娃一起玩耍。 不多时,一群奶娘婢女簇拥着庭哥儿哗啦啦地涌进来,敞阔明亮的屋里头顿时乌泱泱地挤满了人。 谢氏见儿子过来,便把苗苗放到了地上,接过庭哥儿到怀里爱怜地抚摸着,朝奶娘问起他的衣食起居,那奶娘事无巨细地一一答了。 苗苗听不懂她们说的话,站在一旁好奇地望着谢氏怀里的庭哥儿。 那跟她差不多大的小少爷唇红齿白,颈间戴着金光闪闪的项圈,连穿的衣服都是波光粼粼的。 苗苗忍不住伸出小手,摸了摸那光泽亮丽的衣袖。庭哥儿一把拍开她的手,趾高气扬地拿小鼻孔对着她。 苗苗撇了撇嘴,默默地收回了手,悄悄在袖子里揉了揉被拍得发红的小手。 一旁的婢女笑道:“夫人你看,少爷喜欢跟这小丫头玩呢。” 谢氏也很是高兴,招呼众人带着两个娃娃到花园里玩,别在屋里拘束着。 到了花园,谢氏带着婢女坐在凉亭里,让苗苗和庭哥儿凑在一处玩耍,命丫鬟婆子们在旁看顾。 庭哥儿比苗苗要小五个月,说话走路都不及她利索,玩闹时屡屡落了下风。 他在金陵便备受祖父母的宠爱,是阖府的心肝宝贝,事事都被人迁就,如今处处被苗苗压了一头,这教庭哥儿如何能忍? 他掏出衣领里的点翠嵌宝石金项圈显摆:“我这个宝贝,你一定没有!这是我外祖父,给我的!” 苗苗凑上去瞧了瞧,那金黄色的大项圈闪闪发光,漂亮极了。 她也不服气,从领子里掏出一个双鱼衔尾的玉环吊坠,脆声道:“我这个宝贝,你也一定没有!这是我娘给我的!” 庭哥儿见她手上的玉环莹润剔透,还有一股幽淡的奇香,竟比他的金项圈还稀奇,于是伸手去抓。 苗苗忙把玉环塞回衣领里。 庭哥儿自小呼风唤雨,哪有他得不到东西?他扒拉着苗苗要抢她的玉环。 “给我!给我!” “这是我的东西,才不给你!” 苗苗挣开他的拉扯,迈开小腿跑了出去。 庭哥儿见状追上去,可是他不及苗苗敏捷,才跑出几步便摔在小径上,登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苗苗闻声立住脚步,不知所措地回头看着他。 丫鬟婆子们纷拥上前抱起庭哥儿,见他头上已磕了个大包,此时正哭得声嘶力竭,小脸都憋红了。 不远处的谢氏听到庭哥儿的哭声,立时带着一众仆从赶过来:“怎么了这是?” 待看到儿子头上的大包,她顿时心疼坏了,从婆子手上抱过庭哥儿,剜了他的奶娘一眼:“干什么吃的?” 奶娘一慌,一巴掌拍在庭哥儿的小伴头上:“不是让你看着哥儿么?” 那小伴不过才八岁,见黑压压的一群人望着他,顿时慌了神,伸手往苗苗身上一指:“是她!她推了少爷,少爷才会磕到头的!” 众人的目光齐齐投向站在一旁的苗苗。 苗苗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吓得呆住了,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没有,没有推,是他……” “就是你推的!”那小伴见她连话都说不清楚,愈发理直气壮起来,“她想要少爷的金项圈,少爷不给,她就把少爷推到地上了!” 他说得有鼻子有眼,谢氏冷刀般的眼神顿时飞到苗苗身上。 苗苗急坏了,又不会解释,只得眼巴巴地拽了拽谢氏的裙边:“姨姨……” “姨姨也是你叫的!”谢氏身旁的婢女立刻把她拂开,“别弄脏了夫人的裙子!” 苗苗不知所措地望着谢氏,方才和蔼可亲的漂亮姨姨此刻冷着脸,而庭哥儿被姨姨抱在怀里,一下子变得很高很高,她摸都摸不到了。 而周围那些高高的大人,都面色不善地看着她,仿佛她闯下了什么不得了的大祸。 苗苗吓坏了,想哭又不敢,只好无助地攥着小手。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道清朗的声音:“都围在这里做什么?” 苗苗转身仰头看去,迎面走来一个比庭哥儿还高的人,高到她都看不清他的脸。 方才还凶神恶煞的大人都纷纷低头行礼:“小侯爷。” 那人摆了摆手,目光落到她身上。 他慢慢蹲下身来,苗苗感到脚下一轻,那人将她抱了起来。 她现在跟庭哥儿一样高了,不,她甚至可以俯视庭哥儿了。还有那些大人,她可以看到他们的头顶。 抱着她的那人轻轻点了点她的下巴。 “小家伙,怎么了,闯祸啦?” 他身上有股清幽的淡香,像极了娘亲颈上那枚吊坠的气息。 闻到熟悉的味道,苗苗仿佛又回到了娘亲的怀抱里,顿时伏着他的肩膀“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其响其亮,立时盖过了庭哥儿的嚎啕。 时璲望着伏在肩头哇哇大哭的小姑娘,顿时头都大了。 他本是不喜旁人近身的性格,连亲生的侄儿都鲜少抱过。方才见那小丫头孤立无援,手足无措地仰头看着他,不知为何动了恻隐之心,便将她抱了起来。 谁成想这小家伙个头不大,却不知哪里来的牛劲,那哭声震得他耳朵生疼。 他只得看向谢氏:“大嫂,出什么事了?” 谢氏掂了掂怀中的庭哥儿,咬牙道:“这小丫头打了庭哥儿,给他头上磕出这么大个包!” “这算什么事,小孩子玩闹难免磕磕碰碰。”时璲失笑,转头对庭哥儿道,“时家的儿郎为这点小事哭哭啼啼,丢不丢人?” 谢氏听了,一口气反倒堵着下不来。 他亲侄儿被外人欺负了,他倒偏袒起那小丫头来! 她当下冷声道:“小孩子也是知道疼痛的。庭哥儿受了罪,难不成就这样轻轻揭过?他何时受过这等委屈!” 时璲于是抱着苗苗走到庭哥儿面前,对她说道:“来,给少爷赔个不是。” 苗苗抹了抹眼泪,委屈巴巴地说道:“我没有推他!” 谢氏脸色一寒,正要开声,便听时璲朝庭哥儿道:“那庭儿说,妹妹有没有推你?” 庭哥儿也止住了哭音,他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这个冷峻的二叔。 他嗫嚅道:“她不肯把玉给我,还要跑,我才摔的。” “什么玉?” “她脖子上,戴的玉。” 时璲听出来了,是庭哥儿要抢人家的东西,自作自受磕的脑袋。 他朝谢氏挑了挑眉:“大嫂听到了?” 谢氏看他这样子,竟是帮定这小丫头了,顿时气闷不已。 若是在金陵,管他什么是非对错,小少爷磕了头,所有伺候的人跟着受罚便是。 可到了时璲的地头,他竟然在这么多下人面前落她的面子! 误惹檀郎 第57节 就算他跟她的娘家有些龃龉,难道也半分不顾念他的亲侄儿么! 谢氏沉下脸抱着庭哥儿走开了。 待那群下人哗啦啦地退下,时璲这才低头看向怀里的小姑娘。 小孩子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她此刻已经云销雨霁,正爱不释手地玩着他领口的红珊瑚压襟。 而他的肩膀处洇着一片深色泪渍,正是小家伙方才哭泣的时候蹭上的。 时璲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什么眼泪鼻涕都往他身上蹭,脏死了。 他取出一块帕子胡乱往小丫头脸上抹,见她眼圈鼻子红彤彤,脸蛋却白嫩嫩肉嘟嘟,身上还散着淡淡的奶香气,像上了粉彩的瓷娃娃般分外可爱,心中的嫌弃便消了大半。 时璲抱着她走到一旁的凉亭里坐下,命人端来八宝点心攒盒上来给她吃。 那攒盒里摆着刚出炉的翠玉豆糕、糖蒸酥酪、菱粉糕、玫瑰酥…… 苗苗在家被云娘管着,平日只给吃米糊糊,哪里见过这么多香喷喷的点心? 她两眼冒光,抓起一块比她巴掌还大的豆糕啃起来,小脚丫快乐地前后摇晃。 “小家伙,你叫什么名字?” “唔……”苗苗口中塞着糕点,含糊不清地回答,“我叫谢苗苗。” 时璲略一思忖,了然道:“你是谢大夫的女儿?” 苗苗想起马车上谢岚嘱咐她的话,连连点头道:“嗯呐,谢大夫是我爹爹,苗苗不会拆他的台的。” 时璲被她的前言不搭后语逗笑了,伸手摸了摸圆滚滚的小脑袋。 苗苗吃光了手里的豆糕,仰起头眼巴巴地望着他:“苗苗还想吃。” 那双大而圆的黑眼珠澄澈灵动,透着叫人不能拒绝的真诚可爱。 时璲心里动了动,抬手将那碟攒盒推到苗苗面前:“吃吧,都是你的。” 苗苗开心极了,左手抓起一块红彤彤的玫瑰酥,右手又抓起一块桃花形的枣泥糕,左啃一口右咬一块,两腮撑得圆鼓鼓的。 吃到一半,她像想起什么,拿脑袋蹭了蹭时璲的胳膊,甜甜地说道:“谢谢小侯爷!” 时璲不自觉地弯起了唇角。 待谢岚得了信赶过来的时候,苗苗已经吃掉了大半个攒盒的点心。她见到谢岚便咯咯直笑,拍着肚皮打了个饱嗝。 谢岚忙给时璲告了罪,从他身边抱起苗苗。只见她鼻尖嘴角都是点心屑,再一摸那滚圆的肚皮,不由跺脚:“坏了,小孩子不能吃这么多点心的。回去你娘知道肯定要骂死我了。” 时璲微笑着打趣道:“难不成谢大夫还惧内?” 谢岚尴尬地陪着笑,含糊其辞道:“苗苗娘亲很紧张她的。” 他已处理好老夫人的病症,怕云娘等人不见了苗苗着急,便向时璲告辞。 时璲点头,唤来下人送谢岚出去。 苗苗被谢岚抱在怀里,依依不舍地扭过脸望着他,小手不停地朝他挥舞道别。 看着那张小脸逐渐消失在拐角,他心里竟莫名感到一丝空落。 回到书房,他随手将桌案上成沓的拜帖扫到一边,坐在椅上将双腿搭上案沿,头抵着椅背凝神沉思。 良久,他将鹤风唤了进来:“金陵那边如何了?” 鹤风垂手而立,恭声答道:“没有消息,二爷。” 话音未落,脚边便“哐啷”一声砸下来一个茶杯。 “你是干什么吃的?快四年了,就是她太祖公的岳父的坟都该挖出来了,一家子大活人你找不着?” 鹤风看着脚下的瓷盏碎片,禁不住悄悄抹了一把汗。 他自八岁起便随侍时璲左右,知道二爷以前性格虽然冲动,却绝没有这样动辄打砸的习惯。 三年前二爷出征辽东,把他留在金陵寻人。如今二爷高升回京,性子却越发冷沉阴郁。 鹤风知道,都是当初那谢姑娘害的。 说来也怪他,当年他自诩是二爷的左膀右臂,回到金陵后对侯府的下人不屑一顾,竟也没人告诉他那谢姑娘是个赝品,累害二爷被蒙蔽至此,还险些毁了前程。 “二爷,小的真是尽力了。当初谢姑娘走得出其不意,若是隔个十天半月去找人,便是跑到天涯海角也抓回来了;可偏偏咱们是三个月之后才知晓,哪还有什么线索可查,光是南直隶便上百万户人家,哪里那么容易找到呢。二爷,您还是忘了她吧。” “忘?”时璲冷笑,“她敢在我头上动土,你叫我一笑泯恩仇?传令下去,加派人手,把浙闽一带都翻一遍!一旦找到,立刻五花大绑槛送京师!” “是。”鹤风匆匆领命退下。 隔扇门徐徐合上,将夕阳残照关在了外头。书房里影影昏昏,窗格外透进蒙淡的暮色,微光下有纤尘飞舞,透出一种寂静的寥落。 时璲抬手捏了捏眉心。 今天见到那个小娃娃,他竟不可抑制地想起她,想起那场金陵幻梦的种种。如果那时候她没有不告而别,那他们的孩子……应该也有那般大了吧。 最初得知真相时,他确实快气疯了,恨不能杀之以泄愤。 然而辗转三四年杳无音讯,对她的牵挂逐渐盖过了恨意。她一个二十出头的姑娘家,带着寡母幼妹背井离乡,在外地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要是能找到她…… 时璲徐徐吐了一口气。 要是能找到她,他可以不计较她的欺骗,给她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作者有话说】 明日预告:重逢[哈哈大笑] 第50章 又逢君 ◎她没想到时璲会恨到想要她的命。◎ 侯府的马车将谢岚和苗苗送回去时,医馆的屋顶都快被掀翻了。 佩兰发现苗苗不见后,派伙计去葛府给畹君送信,又找人去把云娘叫回来,如今众人焦头烂额,只差去衙门报官了。 看到谢岚抱着苗苗下来,畹君上去抢过苗苗,不由分说先把他骂了一顿。 谢岚自知理亏,没看好苗苗不说,一到侯府忙着给老夫人诊治,竟也忘了叫人送个口信回来。因此只得老老实实低头挨骂。 苗苗伸出小手摸上畹君的脸,软绵绵地说道:“娘亲不生气,侯府好好玩。” 畹君对着女儿便撒不出气来了。 她摸了摸苗苗的小脑袋,发觉她辫子上别着一支珠花,便伸手摘了下来,问道:“这是哪儿来的?” 苗苗撅着小嘴道:“是夫人给的,夫人说,苗苗和她同姓,这是见面礼。” 畹君揪了揪她的脸蛋:“那怎么还这么不高兴呀?” 苗苗失落地说道:“后来少爷摔了,夫人就不喜欢苗苗了。” 畹君眉心一蹙,忙问谢岚怎么回事。 谢岚只好把园里发生的事告诉了她。 畹君生气极了。 她以前在侯府和谢家看人脸色便罢了,怎么还让苗苗去受那种气! 她又将谢岚骂了一通:“苗苗不懂事,你一个大人也不懂事吗?怎么可以把她一个小娃娃交给别人,她哪里受过这种委屈!” 苗苗察言观色,忙道:“娘亲不生气,苗苗没有受委屈,小侯爷帮了苗苗,还给苗苗吃了好多饼饼!” 说起饼饼,她回味地咂巴了一下小嘴,满足地摸了摸肚皮。 畹君看着那滚圆的小肚皮,简直眼前一黑:苗苗还那么小,怎么能拿点心当饭吃!那什么侯爷不懂,难道谢岚也不懂吗! 她狠狠瞪了谢岚一眼,简直没话说他了。 经历过这桩事,她再不敢放心把苗苗放在医馆里了。 她向葛府告了假在家陪女儿。 过几日是九月重阳,正是微风拂面,秋光晴好的时节。 京师百姓逢节出游,畹君也给苗苗换了身鲜亮的碧袄茜裙,又用红头绳扎了两个小髻,将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领着出门玩耍。 快三岁的苗苗能跑会跳,正是看什么都好奇的时候。畹君慢悠悠地跟在她后面,任由小家伙四处探索。 此时长街上行人如织,笑语连连。忽然前面一阵喧闹,十几名披甲佩刀的士兵举着盾牌开道,街上游人如潮水般向两侧避开,眨眼间熙熙攘攘的街道便清了出来。 畹君牵起苗苗避到街侧,听得旁人议论纷纷,这才知道是北定侯的车驾出行。 她举目望去,只见数名玄甲士兵骑着高头大马在前面开路,马蹄踢踏纷响,震得脚下的石板都在微微抖动。 卫队中间是一架两乘华盖朱缨马车,銮铃锵锵,清透又悦耳。 马车后面又跟着十来名威武肃穆的后卫,一行人马整齐有素地穿街而过。 畹君心道:京城的贵人排场就是大,号称“金陵第一侯”的宣平侯府出行,好像也没有过这样的阵仗呢。 她正感叹,忽然手下一空,苗苗竟挣开她的手跑了出去。 畹君一颗心猛地跳到嗓子眼,那马蹄比苗苗的脑袋还大,万一被踩到还得了!她不顾那支正在前进的卫队,忙冲出去想要抓住苗苗。 可苗苗已经跑到马匹旁边,骑在马上的士兵眼疾手快地勒住缰绳,马鞭凌空抽出一声锐响,怒喝道:“找死吗!” 畹君心跳如擂地抱起吓哭了的苗苗,不停地朝那士兵道歉。 被这一打搅,后面的骑卫都不得不勒停了马。已经走在前面的马车也停了下来,一个副将策马过来,朝他们问询道:“侯爷问发生了什么事?” 那士兵瞪了畹君一眼,没好气道:“当娘的也不看紧点,这娃娃险些被马踩了!” 苗苗抹着眼泪抽噎:“呜呜……小侯爷,是小侯爷的车……” 那副将眉毛一挑看向畹君:“你认得我们侯爷?” “不认得,不认得。小孩子不懂事,给各位官爷添麻烦了,实在是抱歉。” 她连连摆手。 那副将调转马头,走到车驾边回话。未几又掉头过来,朝畹君道:“侯爷问这女娃娃可是叫‘苗苗’?” 她没料到那北定侯竟还记得苗苗,只得点了点头。 误惹檀郎 第58节 副将笑道:“我们侯爷说认得这娃娃,命我抱她过去打个招呼。” 畹君无法,只好把苗苗递了过去。 那副将抱着苗苗策马走到车驾边,将她放在马车前的横板上。 畹君连忙紧走几步跟上,隔着一列骑卫紧紧盯着苗苗。明媚的秋光在她的小圆脸边镀上一层柔淡的浅金色,她已经不哭了,正专注地望着车厢里的人,濛着泪光的圆眼睛亮晶晶的。 车厢里伸出一只手抚上苗苗的脑袋。那只手玉骨清削,匀称修长,指间还戴着一枚青玉扳指。 她还未看分明,便听到苗苗兴奋的声音:“我不是自己一个人,娘亲带我出来的!” 苗苗的目光朝这边张望一阵,畹君与她四目相对,朝她微微一笑。 苗苗高兴地伸出小手指着她:“小侯爷你快看,娘亲在那儿呢!” 伴着话音,自车厢里徐徐探出半张脸来,窄面浓颜,玉砌风华。他还没寻到她的所在,她已经将他看了个真切。 只一眼,畹君的世界轰然崩塌。 街上的喧嚣瞬间远去,挡在她面前的骑卫也消失了,四周静谧得可怕,空阔得可怕,她的眼前只余遥遥望向她的那个人。 长眉凤目,直鼻薄唇。时隔经年,他的模样未见大改,只是褪去了些少年气,多了几分沉静冷漠的英俊,反而透出些叫人捉摸不定的阴郁来。 四目相对,他神色的震动并不比她少,那双漂亮的长眼睛里陡然射出冷光,如利箭般将她的身心穿透。 “带上来!” 马车上的人沉喝一声,畹君甚至没反应过来是在说她。 直到两个士兵下马架住她,几乎是扭送着将她扯到车驾旁。那马车上的人探出手来,轻而易举地把她拽上了车厢。 畹君仍是呆呆地望着他。 她浑身僵麻,做不出任何反应。 她甚至忘记了如何思考,脑中只余一片空白。 “谢、畹、君。谢、畹、君!” 这位年轻的权贵冷冷睥睨着她,一字一句念出她的名字,仿佛要将那三个字腾挪碾烂,以弥补他当初的识人不清。 他把苗苗拽到她面前,咬牙切齿道:“这是你女儿?” 小孩子对情绪变化尤为敏感,感受到车厢里骤然冷肃的低压,苗苗害怕地往畹君怀里钻。 畹君本能地搂住女儿小小的身躯,惊惶地望着面前的男人。 他那冷冽的目光在她们二人之间逡巡。 她将苗苗按进怀里,极力降低这个孩子的存在感,可架不住苗苗非要扭头看他。 那小崽子睁着跟她一模一样的大眼睛,小嘴微微瘪着,连害怕的神情都如出一辙。 事已至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时璲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他一向看不上三郎的风流成性、看不上五郎的优柔痴缠,可没想到他自己才是最色令智昏的那个! 甚至被她那般玩弄戏耍过后,竟还对她念念不忘。原来困在原地的只有他,而她早就转头嫁人生子,连孩子都这么大了! “好,你很好。谢畹君,你这个没有心的女人!” “砰”的一声,他一把掀翻了车内的矮几。 一阵稀里哗啦的碎响,几案上的香炉茶具滚落在团花绒毯上,苗苗吓得“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听到女儿的哭声,畹君总算些微地回过神来,颤声哀求道:“别、别当着孩子的面……” 她说得很艰涩,“别吓着孩子,求求你了……” 时璲朝外头扬声道:“褚副将!” “末将在!”外面立刻有人应声。 “不去西山营了,现在即刻回府!” “侯爷,”褚副将的语气很是吃惊,“卫国公专程从陇西赶回京,如今已在营里等着你了!” “去不了。”他沉沉地盯着她看,“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办!” “……是。” “还有,把这小丫头弄出去!” 褚副将应声掀开车帘,看了眼畹君怀中的小娃娃,毫不犹豫地提着她的后领往外扯。 苗苗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死死地搂着畹君的腰不撒手。畹君自然也不肯轻易把女儿交出去,紧紧将苗苗抱在怀里。 可那褚副将当着上官的面,一心快准狠地奉命行事,如探囊取物般抓着苗苗往外扯。他手劲又大,畹君见苗苗小脸都勒红了,顿时心都快碎了,只能松开了手。 褚副将像提小鸡般将苗苗提了出去。 时璲冷漠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待那碍事的小崽子被拿出去后,幽寒的目光方定格在她身上。 畹君又惊又怕,又挂心着女儿,只得颤声开口道:“苗苗……” “别操心那小东西了。先担心你自己吧!” 他冷冷地说道,眼中喷薄的怒火仿佛要将她吞没。 畹君自见到他就大脑一片空白,如今百般滋味总算慢慢翻涌上来。 当初生苗苗时听说他在江上翻了船,她自是好一番伤心,渐渐将人埋进心底不去触碰,倒是因此过了三年多的安稳日子,竟从未想过会有被抓到的一天。 倘若早知道大名鼎鼎的北定侯就是他,当初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谢岚上侯府的门,只是如今悔也来不及了。 再看他方才冷漠粗暴的举止,与她记忆中温柔体贴的情郎相去甚远。她知道时璲如今必然恨她入骨,那些温情原也不是她配拥有的。 她瑟缩着躲在角落,将脸埋进双膝,也不知等待她的是怎样一场暴风雨,只得悄悄抬眼觑着他的脸色。 时值正午,明亮的日光透过车窗纱帘照进来,他的双眸却如同浸在雪水里的黑石子,冷得令人发抖。 她想起时璲从前的雷霆手段,那时候她躲在他的庇护里,看那些招惹他的人倒霉。 时过境迁,现在倒霉的人成了她。 他会让人砍断她的手脚吗,然后让她爬着滚出京城?还是让她把银子都吐出来,全家流落街头?抑或者跟对付谢惟良一样,直接把她打成半身不遂? 畹君心中害怕极了,两行清泪控制不住地滑了下来。 时璲定定地审视着她,下意识地用食指刮去她脸上的一线泪痕。 此刻那张玉容上沾着未干的泪迹,有如牡丹盛露,海棠湿雨,无端地惹人爱怜。 当初他就是被这番无辜可爱的模样所蒙蔽,她何以觉得今时今日他还会心软? 他看着手指上晶莹的泪滴,冷笑着将指间未干的泪迹抹回她的脸上。 “省省吧,别对我来这套。” 重新抹上来的泪水湿润冰凉,像冷雨沁在心上,叫人没来由地一颤。 畹君抽抽噎噎地说道:“我、我知道错了……” “知错?”他扣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与他对视,“从你算计我的那一刻起,就该做好付出代价的准备。” 扣住她下巴的手指渐渐收紧,捏得她颏骨生疼。 畹君颤声道:“那、那你想怎么样?” 时璲不答,幽沉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游移。 她比记忆里又美艳了许多,春山含翠,目盈秋水,眼角眉梢都是风情。 当初和他在一起时都极少傅粉施朱,如今倒肯费心为那男人妆扮; 当初的春宵一度他以为是情之所至,原来不过是一桩买卖,可她却愿意倒贴银子去给那个男人生儿育女! 时璲满腔气血翻涌上来,倏然抬手扼住那纤细的脖颈。 畹君喉间猛地一窒,下意识地双手抓住他的腕骨。可他的手硬如铁石,根本不是她能撼动的。 她徒然地望进那双怒意盈沸的乌眸。 她知道时璲恨她,可怎么也没想到他会恨到想杀她。 “你……你冷静……” 那修长有力的五指还在慢慢收紧,她渐渐地说不出话来。 肺腑中的空气越来越薄涩,畹君眼前天旋地转,在意识将要溃散的那一刻,颈间桎梏倏然一松,新鲜空气如潮水般灌涌进来。 “咳、咳咳……” 她捂着脖子拼命咳嗽,连眼角都咳出了泪花,眼前却不断地闪回着他那充满杀意的眼神。 他是真的想要她的命! 畹君心中又怕又气。 她只是骗了他,也犯不着拿命去抵;还是说在他眼里她根本贱命一条,所以被她这样的人欺骗尤为耻辱,非要杀她不能平愤? 那么他跟草菅人命的谢惟良有什么分别! 那只险些要了她性命的手抚上她的后背,畹君猛地拂开他的手,瑟缩着躲到角落里,眼含泪花瞪着他:“别碰我!” 她还未从方才的窒息中解脱出来,此刻对时璲又惧又恨,虽不敢怒视他,却别过脸抱着膝,无声地表达着对他的抗拒。 他那泛着薄红的凤眸死死地盯着她,手定在半空慢慢握紧成拳,自手背上勒出的脉络分明的青筋。忽然“咚”的一声重响,他一拳砸在板壁上,震得畹君吓了一跳。 她下意识地转眸看他,却见时璲猛地转头喷了口鲜血出来。 血迹喷溅到车厢的团花地毯上,如同在上面洇出深红色的花瓣,分外触目惊心地横在眼前。 畹君怔怔望着绒毯上的血迹。 明明刚刚差点死掉的是她,他有什么好吐血的? 【作者有话说】 明天早上八点加更一章,因为作者一次性收到了65瓶营养液,太开心了[害羞] 同时也要感谢之前给作者投雷和投营养液的小天使,非常感谢你们的支持,作者一定会发奋码字、多多加更来回馈社会[抱抱] 误惹檀郎 第59节 第51章 多少恨(加更) ◎那就看你能不能讨到我的欢心了。◎ 马车驶到侯府门口,时璲沉着脸将她拽下车厢。 北定侯府的大门口是三间三架的门楼,可那恢弘气派的门面在畹君眼里却如同食人的血盆大口,她双手抓着车轼,说什么也不愿意进去。 时璲没耐心哄她,将人一把横抱起来走了进去。 畹君挣扎不过,又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被这样抱着,只得赧然地将脸藏进他的胸膛。 受此侮辱她心中不虞,张口咬住他的衣襟出气,没想到他衣裳穿得薄,一口竟咬到了肉。 一不做二不休,她干脆用力咬了下去。 她听到时璲轻声吸了口冷气,可他一点儿也不惯着她,抬手在她臀上掐了一把。 畹君疼得眼泪都快掉了下来,赶紧松了口再不敢造次。 一路穿廊过院,时璲抱着她进了一间屋子,毫不客气地将她扔在罗汉床上。 尽管有松软的锦缎引枕垫着,畹君还是磕得浑身生疼。她忙坐起来缩成一团,戒备又紧张地瞪着时璲,等待他接下来的发难。 没想到他只是面无表情地扫了她一眼,便转身摔门而出。 畹君连滚带爬地下了罗汉床,奔到那紧闭的门扇前一推,却发现门已经从外面闩上了。 她拼命拍门,喊得嗓子都哑了,却没有一个人过来理会她,不由颓然地靠着门滑坐在地上。 他要像谢四娘一样将她软禁起来吗? 他把她的苗苗带到哪里去了? 他会伤害她的家人吗? …… 时璲出了屋门,转头进了书房里头,把鹤风唤来吩咐道:“立刻差人去把澄心堂的谢大夫叫来。” 鹤风见他面沉如水,刚领了命要出去,又被他叫住:“慢着,先派人去起了那谢大夫的底。还有,江南那边的人手尽可以收回来了。” 鹤风闻得此言,方敢大胆搭话:“二爷,听说你方才从外头带了个女子回来,难不成就是谢姑娘?” 时璲阖着双目靠在椅背上,冷淡地点了下头。 鹤风心里暗自称奇,从前为寻那谢姑娘费了多少周章,怎的如今寻到人,二爷脸上竟半分喜色也无? 他不敢多言,低头退了下去。 过了个把时辰,方匆匆回来复命: “侯爷,查清楚了。那谢大夫名叫谢岚,是常州府江阴县人,与谢姑娘是同乡。他是建章九年春来的京城,先在崇文门牛角胡同落足,后来搬至宣武门的宣北坊,一直都是……跟谢姑娘一家住在一起的。” 说到这里,他额上已经冒出涔涔冷汗,抬眸瞟了时璲一眼。 时璲端坐上首,脸庞隐在一片晦暗堂深中,明明看不清神情,周遭却弥漫着冷肃的气氛。 鹤风硬着头皮继续说道: “建章十年春,谢姑娘开了家医馆,并借此在京师安了户籍*。她的户贴里除了其母其妹,还有一个生于建章十年六月的小姑娘,是……谢姑娘的女儿。谢岚的户籍,也安在谢姑娘的户贴里。看样子,那谢岚还是入赘的谢姑娘家……” “哗啦”一声,桌案上的案牍笔纸应声落地。 鹤风立刻噤了声。 上首却静默半晌,方传来一道冷寒的声线:“出去。” 鹤风赶紧应声出去关了屋门。 凭他对二爷的了解,若是他大发雷霆,倒还有回寰的余地。最怕他这样冷静沉默,那是气得无以复加了,只怕惹他生气的人要倒大霉了。 鹤风禁不住摇了摇头,那谢姑娘真是不知好歹,有二爷这样风华卓秀的男人在前,她怎么反倒找了个赘婿呢? 不过话又说回来,一别三四年,谁还能在原地等谁不成? 也就只有他家二爷这般痴心长情罢了。 * 畹君被关在那间屋子里,真可谓呼天不应叫地不灵。 她知道时璲不可能轻易放过她。当初确实是她对不起时璲,若她还是孤身一人,他要杀要剐她受着就是了。 可她如今有了苗苗,她舍不得苗苗。 苗苗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她爱苗苗,起先确实是基于苗苗身上的血脉,令她以另一种方式拥有了他。 可是后来,随着苗苗一天天长大,她的纯真可爱,她*的聪慧狡黠,伴着畹君走出了那段艰难的时光。 苗苗就是苗苗,她爱哭又爱笑,顽皮又胆小,她不是任何人的寄托。 畹君绝不容许任何人将她和苗苗分离。 依她对时璲的了解,倘若他知道苗苗是他的孩子,绝对要把苗苗从她身边抢走。 所幸看他今日的反应,倒没往这上面想。想来是那天谢岚带苗苗去侯府,他先入为主地把苗苗当成了谢岚的女儿。 她忽然庆幸当初落籍时给苗苗报小了七个月。 苗苗是建章九年十一月出生的,而她家直到建章十年秋才在京师入户占籍。那时候她下意识地报了苗苗建章十年六月出生,没想到冥冥中在今日派上了用场。 畹君心头燃起一丝希望,倘若时璲真以为她和谢岚是一对,而苗苗是他们的孩子倒好了。 虽然时璲门第高贵,可她觉得,越是显赫的门庭越没有人情味,她不稀罕让苗苗当那侯府的大小姐。 这样想着,她便迫不及待要出去跟谢岚通气。 她将这间屋子环视一圈,这里是三间联结的大正房,她所处的外间两面大幅轩窗,六扇对开的雕花隔扇门,可是都关着打不开。 东间一扇围屏做隔断设成书房,西间垂着湘妃竹帘设成卧房,都没有可以让她脱身的出口。 畹君徒劳地探索了一通,最后只好在罗汉床上坐下,耐心地等时璲回来。 因对命运未卜的忐忑,使得这等待分外漫长,有如一把钝刀慢慢磋磨她的意志。甚至畹君开始疑心起时璲把她晾在这里,是故意对她施的一种酷刑。 在这漫长的等待里,她慢慢忆起先头的那些细节,不由暗恨自己为何如此粗心。 当初苗苗喊他“小侯爷”,她以为是北定侯姓“萧”,更没有往时璲身上想过。 苗苗还说…… 夫人因为跟她同姓的缘故,送了她一支珠花。 畹君心底悚然一惊。 在北定侯府,能被喊夫人的,除了这里的主母还能有谁? 他的夫人也姓谢? 他真娶了谢四娘? 畹君控制不住地浑身发起抖来。 她怕谢四娘,比怕时璲尤甚。时璲至少不会伤及无辜,可若是谢四娘知道她的存在,还不得对她的苗苗动手! 她这是进了怎样一个龙潭虎穴里啊! 畹君崩溃地捂着脸哭了起来。 不知哭了多久,天色渐渐暗了下去。 畹君哭累了方觉饥肠辘辘,可是她仿佛被人遗忘了一般,也没人送晚膳进来给她吃。 京师的秋日昼暖夜寒,日落后寒气袭人,她又冷又饿又累,只得拿引枕垫着脑袋蜷在罗汉床上小憩。 梦里也睡不踏实,混混沌沌地梦见从前在金陵的往事,那谢四娘是怎样欺负她、拿她的家人威胁她…… 梦境一转,又梦到时璲知道真相后,却还是娶了谢四娘,还生下一个小少爷,她的苗苗去侯府玩,因为得罪了小少爷被时璲狠狠地惩罚…… 畹君哭着从梦中醒来,一摸枕畔全是泪水。 天不知何时已经黑透,她含泪坐起来,忽然瞥见面前坐着一个黑影,吓得她险些魂飞天外。 时璲正定定坐在床沿,那双清熠的眸光在暗室里分外明亮,已不知看了她多久。 畹君扑上去抓住他的衣袖:“苗苗呢?” “送回你的医馆了。” 他一把拂开她的手。 “当真?”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 时璲冷笑:“怎么,还指望我替你养着你的野种吗?” . 什么野种啊! 畹君忍不住剜了他一眼,可纵是黑暗里也怕他瞧见,忙又垂下眼帘。 苗苗没事,她的心已经放回大半。 此刻她方觉脸上紧涩刺痛,原来是梦中的泪水糊了一脸。 她怕时璲看见,低头悄悄用肩膀蹭掉脸上半干的眼泪。 他冷不丁地开口:“就这么不想见到我?哭成这样,天塌下来也不过如此了吧。” 畹君此刻已从初见时的惊惶中回过神来,闻言勉强挤出一丝笑道:“时二爷说笑了,您如今是天子重臣,我一个升斗小民,哪敢跟您有什么牵扯。从前的事都是我年少无知,对你不住。可如今我们都各自成家,你何必……” “各自成家?” 时璲寒声打断她,忽然从罗汉床边站了起来。 畹君只闻利剑出鞘的铮然之声,紧接着面前寒光一闪。她吓得尖叫出声,缩成一团躲在角落里:“别杀我……” “杀你?”他咬牙切齿地笑,“杀你倒便宜了你!” 冰冷的剑尖挑起她的下巴,暗室里畹君只能看到他影绰的身形。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他的声音冷如水激寒冰,“我在想刑部大牢里的二十四道酷刑,抽筋扒皮剔骨,你能受得住几样。” 误惹檀郎 第60节 畹君吓坏了,那还不如直接杀了她来得痛快呢! “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她此刻真是欲哭无泪,又实在想不出赔罪的法子,口不择言道,“我把银子还给你,我不要了,求求你放过我吧……” “银子?你还得起么?” 锋利的剑刃在她脸颊游走,黑灯瞎火的,畹君很怕他划花她的脸,只得拼命控制自己不要发抖。 那韧凉的触感停在她的鼻尖,忽然如洪炉点雪般消失了。 她耳边响起收剑入鞘的声音,紧接着面前倏地亮起淡金的烛光。 时璲将一盏明角灯放在炕桌上,跃动的光影映照着他峻拔的脸庞,自眉骨和鼻梁下拉出斜长的阴影,连带他的神态也半隐进烛火的暗影里。 “要我放过你也容易。你把欠我的银子悉数还我,从前的事便一笔勾销。” 他散漫地坐在椅子上,慢条斯理地跟她算起账来。 “零碎不计,只算大宗。你欠我现银一千两,三个月的俸银二百四十两,计一千二百四十两。” 畹君心下算了算,她在京安家花了三百两,开起医馆又花了五百多两,更别提花在他女儿身上的银子。一千二百两现银她是根本拿不出来的,可眼下也只能答应着了。 “你拿我在谢妙绫那里换了一千两,计二千二百四十两。” 畹君瞪大眼睛。 且不说她根本没从谢四娘手上拿够一千两,这笔数怎么也能算进他的账里? 她正要争辩,忽然想到谢四娘如今是他的夫人,那么讨要这笔银子也算师出有名。 为免自取其辱,她只好认下了这笔糊涂账。 “还有……” 还有?畹君头晕目眩起来,他一张口就是一千两,也不想想她这种人家能不能承受得起! “这三年多,我为了找你投下数万两银子的人力物力,念在你家境贫寒的份上,加上前面欠的银子,统共只算二万两。等你还清这笔债,我和你就一笔勾销。” “二万两?”畹君实在忍不住道,“就是让我投十回胎,也赚不到那么多银子的!” 时璲冷笑:“还不起?那就别怪我把你送到刑部大牢去!” 畹君瑟缩了一下。 他又好整以暇地说道:“或者还有两条路给你选。” “什么路?” 她眼里立刻燃起希望的小火苗。 暖曛的烛光下他森然一笑:“你那奸夫、和你那野种,两条性命各抵一万两。如何?” “你疯了?!”畹君喊道。 他说话实在是太难听,什么奸夫和野种,且不说苗苗是他的血脉,就算苗苗真是她和谢岚的女儿,那也是她名正言顺的家人,他一个外人有什么资格这样说他们? 恼怒一时盖过了惶恐,她生气地瞪着他。 时璲探身过来一把掐住她的双颊,寒声道:“舍不得他们?那就只好舍掉你自己了。” 畹君从他居高临下的双眸中看到自己惊惧的脸。 “你想干嘛?”她颤声问道。 他不语,渐渐将脸低了下来,像从前的耳鬓厮磨一般,挺拔的鼻梁骨碾着她的脸颊。他的气息喷拂下来,淡淡的沉水香气笼罩住她。 畹君以为她全都忘了,可是原来身体早就熟悉了和他的亲密,她几乎可以预料到他下一步要吻上来,睫羽轻颤着闭上了眼睛。 可是他终究没有亲她。 他慢慢直起身子,嘲讽地说道:“收起你那副委曲求全的表情。我对别人的女人没兴趣!” 畹君如蒙大赦,心底却又泛起几许屈辱。从前他是她的裙下之臣,对她百般迁就娇宠,何曾有过这般疾言厉色。 我对别人的男人还没兴趣呢!她忿忿地想。 时璲静静看着她,不紧不慢道:“第三条路,捡起你的老本行留在侯府当西席,我给你开十两月银用来抵债,何时还清,便何时放你自由。” 十两月银,她就是还一百年也还不清那二万两! 畹君算是听明白了,他先头那番话就是在戏耍她,他根本就没打算放过她! 他跟谢四娘就是一丘之貉,当初谢四娘软禁她至少还有求于她,时璲软禁她根本就是为了报复,她连重见天日的机会都没有了! 当初从金陵去往京师的沙船上,她觉得天地是多么广阔,如今这方牢笼便是多么狭仄。 畹君禁不住悲从中来,眼底一阵阵地发热,却被她将泪意强忍了下来。 她决计不要在他面前流泪了,从前时璲看到她哭只会心疼,可现在他巴不得看她悔恨流泪,她偏不要在他面前露怯。 她勉强收拾了心情,艰涩地开口道:“我可以留在侯府,只是,只是你能不能……别让你的夫人知道我的存在?” “我的夫人?”他眉心一挑。 畹君忍着鼻尖的委屈酸涩:“她那时候怎么欺负我,你是知道的。要是让她知道我在京师,非得弄死我不可。” 时璲蹙眉凝思,忆及她先前说的“各自成家”的胡话,一时好气又好笑。这个薄情的女人,惯会以己度人,那么他没有不应的道理。 他冷冷一笑:“那就看你能不能讨到我的欢心了。” 【作者有话说】 昨天更新之后又收到好多营养液,感谢各位小天使[哈哈大笑] 本章是回馈读者的加更,今晚八点正常更新哦 第52章 情意绝 ◎她的情从来不在他身上罢了。◎ 畹君以为时璲会像从前谢府那样,随便安排一间厢房给她住,没想到他让直接让她住在了这三间大上房里,还拨了两个婢女过来给她使唤。 这处居所名唤“明熹堂”,畹君本以为这里是他的卧房,原来不是。想来北定侯府华贵阔气,不缺好屋子住。可这样的锦绣华堂于她而言,不过是个金碧辉煌的牢笼罢了。 自那晚过后,她就再也没见过时璲了。 这倒让畹君松了口气,自从被他掐过一回脖子后,她一想到他就腿肚子打颤,巴不得时璲赶紧忘了有她这号人。 只是她在这屋里整日无事,又不敢出去闲逛,怕在府里撞上谢四娘;又牵挂着家人,因此每日过得甚是煎熬。 好在还有两个婢女与她作伴,那两人是一对姐妹,一个叫玉澄,一个叫玉清。畹君不惯使唤人,平时便跟她们闲聊打发时日。 “你们侯爷跟夫人感情好吗?” “主子的事,我们做奴婢的怎好窥探。” “……那侯府里有几位小主子啊?” “只有一位小少爷。” “那你们小少爷多大了?” 玉澄和玉清对视了一眼,无奈道:“谢娘子,您别问了。侯爷不许奴婢跟您说府里的事。” 畹君撇撇嘴。 不说她也知道,那小少爷笨手笨脚,走个路都能给头上摔个大包,肯定比她的苗苗还小几个月。 “那不说你们府上的事,澄心堂的谢大夫几时上门,总可以告诉我一声吧?” 玉澄和玉清又对视一眼,这次没有回绝的理由,只得点头答应了。 过了两日,畹君方用完早膳,便听玉清说起老夫人今日身上不适,正派了车去澄心堂。 畹君忙向她讨来纸笔,写了些报平安的话在纸上,又一一问起家里人安好,最后折起来请玉清帮她递给谢岚。 虽说她进侯府之后,时璲已遣了人往她家里报信,可她这一连十来日没回去,云娘她们肯定惦记坏了。 她交代玉清务必将信交到谢岚手上,让他当场看过捎几句口信回来给她。 玉清领命而去,畹君又在屋里打了会儿络子,寻思着天气渐冷,正好做顶小兜帽给苗苗戴。 画完样子已是过午时分,那玉清还没回来。 畹君用过午膳后回房小憩了片刻,因记挂着谢岚的回信,又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干脆披衣起身继续画样子。 刚走出里间,便听得有人在屋外的廊下窃窃私语。辨出玉清的声音,畹君便没声张,悄悄走近前贴着门细听。 “……不会吧?真吐血了?” “千真万确!我出来的时候听到侯爷重重咳了一声,悄悄回头一望,他手上那帕子都是红的!” “那封信上到底写了什么啊?能把小侯爷都气吐血!” “谁知道呢,我又不识字。” 畹君蹙起眉头,她那封信就是问候了一下家里人,哪能就给他气吐血了!她又想起抓到她的那天,他在马车上也呕了一次血。 他该不会是有什么病吧? 她心里像被猫爪挠了一下,又听那两人猜度起她来: “你说谢娘子和小侯爷是什么关系?” “我也想不通。要说寻常吧,又天天把咱们叫过去问话;可要说小侯爷紧张她吧,又没踏足过这里一次……” “玉清。”畹君倚着门冷冷开口,“你把我的信给侯爷看了?” 乍听到她的声音,廊下的玉清和玉澄吓了一跳。 玉清讪讪上前道:“谢娘子,你别怪奴婢。我们这间院子所有进出的东西,都要先给小侯爷看过的。” 畹君纤长的手指紧紧攥住门框。还以为时璲晾她十几天早把她忘了,原来正盯得紧呢! 她忍着气道:“那侯爷看完,你有没有把信送去给小谢大夫?” “哪能呢。”玉清陪着笑,“小侯爷看完就撕得粉碎了。” 畹君郁闷极了。 时璲又不管她,又不许她跟家人报平安。活该他呕血,呕死他才好! 误惹檀郎 第61节 她气鼓鼓地回了屋去。 不知是不是因为信没送出去的缘故,她这两日睡得极不安生,心头总牵挂着什么放不下。 畹君想了两天终于想明白了缘由:便是牢里的犯人还能见见亲人呢,她凭什么要关在这里与世隔绝! 她把玉澄叫过来:“我要见你们侯爷!” 玉澄很是为难:“谢娘子,我们传不进话的。您要见小侯爷,须得说与鹤大爷听。” 鹤大爷又是什么人? 畹君道:“那你去叫他来。” 待见到那位鹤大爷,她才知道原来就是时璲在金陵的小厮。如今时璲开府立户,鹤风的身份也跟着水涨船高,成了这府里的大管事。 乍见金陵的熟人,畹君有些尴尬,心下又高兴鹤风没受她的牵连。 鹤风待她的态度倒是一如从前,听说她要见时璲,只道:“我们二爷每日要上朝廷议、衙署办公,隔三差五还要去军营,诸般操劳不一而足,有时连府里都不回。小的会转达娘子的意思,不过二爷未必能拨冗见您。” 畹君心里哼了一声。 忙什么啊!别以为她不知道他天天把玉澄和玉清叫去问话。他不就是想要她主动低头嘛,那干脆给他个台阶下好了。 没想到时璲根本不接她的台阶。 一连数日,那鹤风回回都说代她传达,回回都说二爷没空。 畹君急了。 他明明对她的处境了如指掌,却无视她的诉求,令她一切反应都成了徒劳的挣扎,连同喜怒哀乐一起被封锁进这金屋囚笼。 她感觉自己仿佛陷在绵滞的沼泽里,不痛不痒,可是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周遭只剩无声无息的绝望。 他要打要骂她都认了,为什么偏偏要用这种软刀子惩罚她? 她讨厌被忽视的感觉! 她开始对着鹤风发脾气,可是他每回都只有一成不变的答复:“二爷没空。” 天气一日冷似一日,屋里的湘妃帘换成了轻暖的锦绣毡帘,却挡不住吹进她心里的寒风。 苗苗的生辰是冬月初十,畹君从未离开过女儿那么久,怎么可以连她的三岁生辰都不在身边? 玉清再送膳进来的时候,她把头一转:“告诉你们侯爷,他何时肯见我,我就何时动筷子!” * “真两天没吃饭了?” 时璲将鹿皮手套挂上架子,漫不经心地转头看向玉清。 “千真万确!”玉清偷觑着他的脸色,“谢娘子这段日子精神很差,也不爱说话,现在连饭都不肯吃了。小侯爷,要么您还是去看看吧。” 时璲冷笑:“你回去告诉她,能威胁到我的人现在还没出世。喜欢饿,就让她饿着好了!” 玉清喏喏地退了下去。 一旁的鹤风奉上热巾子给他擦手,察言观色道:“二爷费那么大心思把人找回来,就这么晾着,不怕谢娘子憋出什么病来?” 时璲淡淡瞥他一眼:“我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当初她抛下我不告而别,这种上穷碧落下黄泉求告无门的日子,我过了三四年。如今才一个月,她就受不了了么?” 鹤风连连点头:“很是。二爷爱憎分明,实在令人佩服!” 时璲扔下手上的热巾子,转身回到桌案前坐下。 当初他将一颗真心奉上,一门心思地讨她的欢心,连她皱一下眉都要心疼半天,换来的却是被她踩着脸羞辱。 既如此,也不必去费那些心思,直接把她当他手下的兵来练好了。 至少他练出来的兵,忠诚、听话,眼里只有他一个人。 翌日凌晨,天边还是蒙淡的蟹壳青灰,时璲已经穿戴整齐准备出门上朝。转过影壁,自门房里迎了个人出来。 “谢大夫?” 借着灯笼的辉光,时璲不动声色地将面前的男人打量一番。 谢岚穿着一身蓝布夹袍,怀里抱着个小娃娃。那圆头圆脑的小丫头一看到他就赶紧别过脸,又忍不住用晶亮的乌眸怯生生地偷瞄他。 时璲一看到那双眼睛就烦,没好气道:“怎么,祖母今天身上又不好了?” 谢岚忙陪着笑道:“老夫人大安。草民今日原是不请自来……” 他犹豫了一下,鼓足勇气道,“苗苗她娘进侯府一个多月了,一直没回去过。孩子想娘亲想得紧,天天在家哭闹。草民实在是没办法,只好抱她过来,看能不能见上她娘一面?” 苗苗垂下眼帘,委屈地嘟着嘴巴,两只小手紧紧揪着谢岚的衣襟不放。 时璲冷眼看着面前这对父女亲密的样子,淡声道:“她现在不方便见客。” 客? 谢岚忍不住抬眸望了他一眼,一边暗自检讨自己方才的话有什么不妥。 一旁的鹤风接话道:“谢大夫,侯府里有很多军机要务,是不方便外人随意探访的。倘若人人都抱着娃娃来寻爹找娘,那我们侯府成什么了?” 谢岚连忙理解地点头,又摸了摸苗苗的小脑袋,犹作最后一番争取:“明白,明白。只是可否通融一下,让苗苗她娘出来见见她?她一个小孩子……” 话没说完,时璲已迈步往外走。 谢岚忙抱着苗苗追上去,将手中的八角提盒递到他面前:“侯爷,畹君她娘做了些饭菜给她,这个总能送进去吧?” 时璲瞥了眼他手上的提盒,示意鹤风接过去。 谢岚松了口气,又道:“那、那草民就不打扰了。苗苗她娘若是得空,还望侯爷恩准她回家一趟。过些时候是苗苗……” 时璲听他一口一个“苗苗她娘”,真是刺耳至极,不待他说完便掀帘上了马车。 谢岚只得止住了话音,抱着苗苗目送那辆马车驶走。 苗苗瘪了瘪嘴:“师父,娘亲是不是不能陪苗苗过生辰了?” 谢岚摸摸她的头,心里却在想自己属实有点冒昧: 侯府里门人清客那么多,北定侯一个人哪里顾得过来。他直接找到侯爷面前,也不知道会不会因此给畹君找麻烦。 却说鹤风将提盒拿进去,检查过没有夹带后,便让人将菜肴热了送到畹君处。 畹君已有两日不曾进食,偏偏那玉清一到时辰便开始布菜,而今日的菜馔尤其丰富,诱人的香气直往她鼻子里钻。 她忍不住朝炕桌上看了一眼,上面摆着浓油赤酱的蜜汁火方、鲜香滑嫩的蟹粉豆腐、茶香浓郁的碧螺虾仁、甘甜稠糯的桂花糖藕…… 都是云娘最擅长的江南菜。 她忍不住拿筷子夹了一粒虾仁送入口中。 是母亲的味道。 畹君的泪一下子滑了出来。 还有人记挂着她,她为什么要这样作践自己的身体? 她将那一桌菜肴吃了个干干净净。 玉澄和玉清进来收拾碗筷,如释重负地对视了一眼。 晚间时璲散了值回来,照例找玉清过去问话。 “小侯爷,还是您有办法,谢娘子终于肯吃东西了,您让人送来的饭菜娘子吃得一点都不剩!” 时璲脸色一黑。 这是他的办法吗?这分明是那谢岚的办法!拿绝食威胁他,可谢岚一送东西进来她就肯吃!她不是薄情的女人,只是她的情从来不在他身上罢了。 他倒偏不信邪—— 他究竟比谢岚差在哪里? 时璲沉着脸吩咐:“她不是一直闹着要见我么?你现在去带她过来。” 【作者有话说】 明天开始夜夜复刻[加油] 第53章 第53章 ◎爽完了就翻脸不认人?◎ 畹君这会儿刚想开,听说时璲要见她,反倒不乐意过去了。 只是她挂念着出府的事,少不得去探他口风,便随意挽了头发,既不更衣也不敷粉,径直随玉清去了他的书房。 途中她格外留意去时璲书房的路,玉清领着她兜过一道月亮门,顺着游廊夹道走下去,到了一处遍栽紫竹的清幽院落,北面三间修舍,上悬一道题着“撷芳馆”的匾额。 玉清在廊下朝她努努嘴:“娘子,你且进去罢。” 畹君立在门边,踌躇着屈指扣响了门扇。 “进来。” 里面响起一道沉润的男声。 她定了定神,推门入内。 入目是一张阔大的楠木四角镶边桌案,上面错落地堆叠着案牍笔墨,而时璲就坐在桌案后面,两侧明亮的书灯照在他脸上,清耀得令人挪不开眼。 畹君心里砰砰跳起来,低着头走到他身边。 不知为何,重逢之后在他面前总是颇不自在,或许是因为他们曾经那样亲密,而如今这般陌路的缘故。 时璲正看着手中的公文,连头也没抬,很理所当然地吩咐:“研墨。” 畹君抬眸瞟了他一眼:他这是把她当下人使唤啊? 罢了,既然进了这侯府,早预料到不是把她当少奶奶供着的。为了出府的请求,她忍。 她听话地拿起松烟墨条,一边在砚台里打着转,一边用余光打量他的侧颜。他正垂眸提笔写着公文,暖光下纤长的睫毛根根分明,在脸颊上投下一片柔和的阴翳,不像那日冷沉着脸与她算账的北定侯,倒有几分她记忆中时二公子的样子。 她鼓起勇气道:“我想回家一趟。” 他握笔的手一顿:“回去做什么?” 畹君自然不能说回去给苗苗过生辰。她顾左右而言他:“我很久没回去了,家里人会担心的。” 误惹檀郎 第62节 “和我有什么关系?” 畹君手上动作一停:“就是卖身当了下人也有回家的权利吧?你不让我回家,那我不伺候了!” 她将手上的墨条扔在砚台上。 时璲好整以暇地说道:“不伺候?那我回头跟夫人说,让她换个能伺候的过来。” 畹君一下子被拿住了七寸,只得恨恨瞪了他一眼,忍气吞声地拿起墨条继续磨墨。 紫毫笔探过来,毫不客气地吸走了大半墨汁,也不知他在那纸上密密麻麻地写了什么,不多时又探过来蘸墨。 没过几回,她辛辛苦苦磨的墨汁便见了底。 时璲侧目瞥了眼那干涸的砚台,将笔往青瓷笔架上一搁:“罢了,你既偷闲躲懒,那便不必伺候了。” 畹君冤枉极了:“我没有偷懒,我胳膊都酸得抬不起来了!” 他终于往她身上扫了一眼:“连磨墨都做不好,后面添水调汤怎么让你做?” “什么添水调汤?” “我要沐浴。” 畹君震惊极了:“你们府上没有男人么?添水也要我来?” “有啊。”时璲慢条斯理道,“我这就去叫夫人拨个得用之人过来。” “别!”哪怕明知他是故意磋磨她,畹君也只得低声下气地恳求,“我能做,你别去找她!” 时璲淡淡一笑,起身领着她到了旁边的暖阁。 掀开毡帘,面前横着一架青绿山水苏绣围屏,里头是氤氲着白蒙雾气的浴室。 畹君方才磨墨磨得手酸骨软,一想到还要给他提热水调浴汤,不由又是郁闷又是委屈,怔怔站在一旁出神。 “过来更衣。” 时璲站在黄花梨衣架边,已然卸了冠带,正张着双臂等她服侍。 她忍气吞声地上前替他除衫。 靠得太近,清冽的男子气息笼罩下来,莫名让她脸上发热,连解着玉扣的手指都有些不听使唤起来。 “笨手笨脚,连更衣都做不好。难道你在家里……” 他忽然止住了声气。 畹君不解地抬眸,却正好瞥到他嘴边隐隐的笑意,心中越发郁闷:折辱完她,他是高兴了! 时璲不再为难她,自行褪下衫袍。 绫罗锦衣一件件地挂上架子,他精赤的上身便袒露在畹君眼前。倒峰形的身姿肌理纵横,如刀削玉砌,在满室氤氲的热气之下看得不甚分明,反而更有种朦胧的诱惑。 畹君看得面红耳赤,忙垂下眼睫。 她虽经了人事,可到底只有那一次,又事隔经年,因此心态上与闺阁姑娘无异。然而,她的反应落在时璲眼里又是另一种解读。 他冷笑道:“原来我这么不堪入目,当初要你陪我一度春宵,真是委屈你了!” 畹君快被这登徒子气哭了,跺着脚伏在屏风上不肯抬头。 时璲冷笑一声,转身踏入浴室。当中的紫檀银胎浴盆里已经调好兰汤,他径自踏入浴盆,热水覆上肩颈,紧绷了一天的情绪终于舒缓下来。 再看她还在背对着他面壁,他淡声开口:“没人告诉你,主君沐浴要侍奉左右吗?” 那头畹君踌躇一阵,终于一步三顿地挪了过来。 芳馥的兰汤盖住了那勃发的身姿,他乌浓的墨发披散在盆沿,柔和了五官的轮廓,平时英气的线条竟平添了几分靡艳。 原来早有人调好了浴汤添好了热水,他根本就是为了戏弄她取乐罢了。 畹君吞吞吐吐道:“二爷,耍也耍够了,究竟让不让我回去,您就给个准话吧!” “回去?你那个家里究竟有什么值得你这般牵念?” “我太久没回去,她们会担心……” 他倏然擒住她的手腕,用力往面前一拽。畹君足下失衡,竟被他拽着跌进了浴盆里。她扑腾着要起来,却被他狠狠箍在盆沿。 “离家一个月怕他们担心,你一走三四年不怕我担心?我的喜怒哀乐你不必在乎是不是?我的心没有一千两银子重要是不是?你知不知道我夜夜想你想得不能入眠,我变成行尸走肉,我甚至觉得能在辽东马革裹尸是一种解脱!” 畹君呛了好几口水,心下惊慌失措,哪听得进去他的控诉,只一昧地挣扎抵抗。 他不由分说地俯面吻下来,重重碾过她的唇。 她头一次知道亲吻可以如此粗暴。 口中混着兰汤的淡苦、带着锈气的腥甜,也不知是谁咬破了谁的唇,谁的血沁入了谁的齿。口鼻中的空气一寸寸得被他抽干,那日窒息的感觉重新席卷上来。 畹君被吻得晕头转向,迷乱间被他的手带着寻秘探幽,陌生的侵入令她猛地回过神来,扭动着想摆脱他的控制。 他的臂弯紧紧束缚着她,那侵掠却愈发深入避无可避,数番挣脱不得,畹君情急之下扬手抽了他一巴掌。 “我不愿意!” 她红着眼睛瞪他。 时璲动作一顿,抬目望进那双蕴着秋波的水杏眼里。那琉璃般清透的乌眸里盛着惊慌、羞怯、恼怒……唯独没有爱意。 他缓缓抽出手。 “那就滚。” 畹君没想到他这么轻易地放过了她,顿时如蒙大赦,手脚并用地爬出浴盆,不顾浑身湿透的狼狈,直奔向浴室门口。 谁料那门已被从外面闩上,任她怎么都推拉拍打都开不了门。 她身上穿的直领夹袄浸透了水,此刻已经散尽热气,变得又重又冷。十月底的夜料峭生寒,那一身湿衣如披冰雪,冻得她浑身发抖。 而浴盆四周尚氤氲着热腾腾的白雾,可是畹君不想回到那里去了。 她抱着膝蹲在门口,实在是遭不住身上的冷沉,将外面冰凉沉坠的夹袄脱了下来。可是里面的衣裙也湿透了,冷冰冰地贴着肌肤,无尽地榨取着她身上的热量。 夜更深了,寒气渐重。 畹君冻得发麻,只得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回浴盆边。他阖着眼,对她的靠近充耳不闻。 “二爷,时二爷。”她的声音都在打着寒颤,冻得僵白的手指扒着盆沿,贪婪地汲取那一点热意。“求求你让人开门吧,我会被冻死的。” “冻死?”他嗤了一声,“你有二十岁了吧?这么大个人能在暖阁里被冻死,那也是活该。” 畹君知道他的意思。 她沉默地望着面前冒着热气的兰汤。 重新走进去,她就没有说“不愿意”的资格了,就只能任他索取任他采撷了。他分明就是逼她就范! 她心里又羞又恨,很想再甩他一巴掌,然后潇洒地走开。可是身上的失温令她无比眷恋那一点热暖,竟连这点骨气也拿不出来。 畹君低头望着苍白的指尖,忽然想起从前她在侯府门口挨冻,给他心疼得无以复加。如今物是人非,他不再心疼她,他以戏弄她为乐。她一时悲从中来,忍不住滑下了两滴豆大的泪水。 时璲长臂一揽,将她重新带进了浴盆里。 热水顷刻间浸润上来,暖意立刻无孔不入地渗*入每一寸肌肤,她觉得自己整个人活过来了。 “这样不就不冷了么?”他将她搂在怀里,低头吻着她的脸颊颈项。 他的怀抱灼热滚烫,与之相贴的肌肤舒适得无以言表,以至于他褪下她的衣裙时畹君没有推开他的手。 修长的手指如数尾灵活的游鱼,拨开覆着芙蓉的莲叶。而后一尾巨鱼慢慢贯穿上来,在莲叶之间翻转腾挪,上下来去,左右潜舒。 时隔三年多的肌肤相亲,原来一如记忆中的缠绵悱恻,原来她从未忘记过那烧心蚀骨的滋味。 畹君不知他是以怎样一种心情来赴这场巫山,她知道对男人而言,这种事也许只是为了羞辱她、为了征服她。 可是于她而言,尽管并不是完全情愿,然而仍旧是对旧梦的一种重温,唤起了她记忆中最美好的一夜。 她的少女时期,开启于那一晚,也结束于那一晚。然后她仓促地做了母亲,然后她背负起女儿、姐姐、乃至母亲的本分,可唯独忽略了她自己。 睽违数载,他将欢愉重新送回了她面前,他们肌肤相贴,他们心跳相和,他们融入彼此的血肉。如果没有那些欺骗波折,如果她真是知府千金就好了。 畹君伏在他的肩膀上哭了起来。 时璲的手抚上她湿淋淋的长发。 “哭什么。”他轻叹了一声,“难道同我……真就那么委屈你么。” 畹君抹了抹眼泪,默不作声地从浴盆中站起来。她身上未着寸缕,怕被他看到似的,眼疾手快地扯过旁边熏笼上的方巾盖住身子。 时璲仰面看她。他脸上沾着水汽,眉睫更显乌浓,像金陵的梅雨天气里的水墨画,从眉眼到鼻唇都是柔和的。 他的心情显见是很好,畹君心头却泛起无尽的屈辱。她没忘记他是如何强迫她行这一场云雨,倘若她当真是有夫之妇,此刻只怕恨不能撞柱明志了。 “你……你强占民妇!”她恨恨地说。 时璲一听“民妇”二字便火了。 “强占?你自己半推半就钻进我怀里,爽完了就翻脸不认人?”他冷笑,“我有八房姬妾,一个赛一个地温顺殷勤,我用得着强占你?” 畹君一听说他有八房姬妾,竟有些没来由的气恼。她想了半天,终于想出一句回击的话:“我跟岚哥举案齐眉,不懂你这种齐人之福的好处。只是若真有那么好,你又何必强挤进我和岚哥之间!” 话没说完,他一下子从浴盆中站了起来,破碎的水面在烛光下如浮金碎玉,水珠像金沙般顺着他肌理分明的胸膛、腰腹滑落,而后凝聚在一处。 待畹君意识她看到什么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他将她按在浴盆边沿重新挤了进去。动作太大,撞翻了一旁的铜吊子,里头的沉香汁流了一地,被热气蒸熏出浓靡的香气。 “举案齐眉。”他咬牙切齿地惩戒她,“还举案齐眉吗?” 畹君“呜呜”地哭,却咬着唇死活不肯服软:“就举案齐眉!你有……你有八房姬妾,你找她们去,为什么,为什么要逮着我发泄!” 时璲不语,将方才的肌肤之亲迅猛又激烈地复刻给她。直待她哭得嗓子都哑了,他才寒声道:“我好还是他好?” 畹君向来很识时务,可偏偏这会儿犯了犟,哪怕身酥骨软全赖他托扶才能站得住,口中偏是要跟他作对:“他比你好一万倍!” 嘴硬的后果是被折腾了大半夜。 【作者有话说】 畹君:我有一个老公[哦哦哦] 时二:我有八个小妾[愤怒]!! 误惹檀郎 第63节 第54章 病中身 ◎令他忍不住想要弄哭她。◎ 畹君病了。 她一早醒来浑身酸疼难耐,好半天才想起昨夜的荒唐。后来她累得睡了过去,连时璲什么时候送她回来的都不知道。 她掀开被子坐起来,脑袋却感觉天旋地转,险些摔倒在地。 玉清赶过来一探畹君的额头,惊叫道:“坏了,怎么这么烫!” 她喊来玉澄,“快叫鹤大爷拿了侯爷的帖子去请张太医来。” 畹君烧得迷迷瞪瞪,还不忘捉住玉清的手腕:“不必请太医,去请澄心堂的谢大夫过来就好。” 玉清扶她回床上躺着,绞了冷巾子给她擦脸:“就算要请谢大夫,也得鹤大爷点头才行。” 畹君气急。“鹤大爷鹤大爷,你们给鹤大爷塑个金身供着他好了!” 玉清尴尬地笑,又道:“谢娘子,那谢大夫是你的兄长吗?” 畹君知道她什么话都要给时璲回,故意道:“什么兄长,他是我夫君!” 玉清惊得手上的巾子险些掉下来。 谢大夫还在给老夫人治着病呢,小侯爷就强抢人家的妻子,未免也太不地道了!昨夜她给谢娘子擦身时看得清清楚楚,那身上可有不少红痕。 待张太医赶过来给畹君把了脉,说是着了风寒,给她开了发汗解表的麻黄汤方。 玉清命人熬好了汤药送来,畹君已烧得神志恍惚。 浓涩的汤药一入口,她“哇”地一声全吐了出来。她向来身康体健,上一回喝药还是苗苗的落胎药,因此一尝到药味便被下意识地呕了出来。 玉清二人想尽了办法也未能给她灌进药去,及至午时,她的额头愈发烫了起来。 她身上又冷又热,盖了丝棉重衾仍不住地打颤。偏身上又烫得厉害,玉清只得一直守在床头拿冷帕子给她擦脸。 畹君睡一会醒一会,眼也不大睁开,头上疼得厉害,好在有那冷帕子带来的清凉镇一镇。 她呢喃着对玉清抱怨:“你们侯爷真不是人。他干的事,就是阎王爷见了,也得把阎罗宝殿让给他坐。” 那擦脸的动作顿了一顿。 “你知道他怎么对我的吗?”想起昨晚的遭遇她就委屈得不行,“要实在恨我,一刀把我杀了算了,至于这样折磨我么。” 她抬手拂去脸上的冰帕子,“你别管我了,等我病死他就高兴了,到时候少不了你的赏赐。” 冰帕子一离开,顷刻间脸上又烧得难受。 畹君又迷迷糊糊地伸手去找玉清:“算了,你还是帮我敷一下吧。我死了,苗苗可怎么办……” 她捉到一只修长泛凉的手,却没摸到冰帕子。在那只手上摸索了半天,又摸到一只润冷的扳指。 她偏头睁眼一看,竟见时璲就坐在床头,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看。 畹君瞬间吓出一身冷汗,脑袋也清醒了不少。 她抱着被子从床上坐起来,瞧了眼外面明亮的天色,又看了看他身上的绯色狮补朝服,嗫嚅道:“你……你不是忙得很吗?” 时璲将帕子叠在一旁的银盆上,伸手去探她的额头,却被她瑟缩着躲开了。 他默默收回手,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淡声开口道:“你是纸糊的么?这么容易生病。” 畹君气不打一处来。他说得轻巧,要不是她身体好,早就冻出人命了! 她跟这种以势压人之辈没话好说,冷冷将脸别开。 她病里去尽了旁的颜色,只剩雪白的脸颊,黛黑的眉目,素淡里透着分外的冷清,倒真有些纸糊起来的纤飘之感,仿佛风一吹便散了架。 时璲将眉心凝了半晌,转头命人取来熬好的药。他拿银匙拨着那浓稠的药汁,舀到唇边轻轻吹了吹,转而递到她嘴边。 畹君一闻到药味便蹙起眉头,将嘴唇抿得更紧了。 “不吃药身子怎么能好?”他拿出耐心来哄她,“听话,张嘴。” 畹君斜眼一瞥,黑浓的汤药盛在银匙里,像极了她昨夜辛辛苦苦研的墨汁。 她满腔的不忿,鼓起腮将那勺汤药往他面前一吹,药汁溅洒出来,在他的朝服袖口落下一片深浓墨色。 她心里没来得及窃喜,先下意识觑了眼时璲的脸色。趁他眸光还落在身上的药渍上,她先发制人躺下来拉过被子盖住了头脸。 时璲“砰”地放下药碗,一把将被子拉了下来。正欲发作,瞧见她张着一双黑亮的眼睛略带忐忑地望着他,那一腔的火气忽然就下去了。 “为什么不吃药?”他重新端起药碗轻声哄她,“虽然没有姜汤好喝,总不能就此不吃了罢。” 畹君的眼底微微温热起来。 原来他也还记得从前的事,可是怎么就变成昨晚那么冷漠的样子了呢。 她默不作声地坐起来,就着他的手将药一口一口地喝了。 时璲拿帕子给她擦了嘴角,又拿来一碗温水冲的桂花露给她喝。 畹君老老实实喝了,甜香浓郁的桂花露冲淡了口中的苦涩,渐渐回泛起丝丝清甜来。 他将瓷碗放回檀木桌上,又伸出手来探她的额头。她下意识要避,却又忍住了,任他的手覆上滚烫的额头。 凉意沁入肌肤,畹君感觉灵台清明了些许。 她真该恨他的。 他想要她的身子,畹君倒宁愿他直接强夺,而不是让她冻了一晚,以此威逼她主动承欢。 昨夜的交锋,她将身体和尊严都输给了他,还附带今天这场来势汹汹的病。 可是为什么他稍稍对她和颜悦色,她心中就恨不起来了?甚至还隐隐感激他的宽和,没有计较她的冒犯。 畹君觉得自己真是病糊涂了。 她一言不发地躺回去,闭着眼不理他。 “还生气呢?”时璲揪了揪她的脸蛋,“心眼这么小,你这病怕不是气出来的吧。” 畹君不答。 “我听玉清说,你平时都闷在屋里?没事多出去走走,过几日园里的梅花开了,可以去折几枝回来插瓶。” 畹君冷笑。她为什么不出去他难道不清楚么?给他那睚眦必报的夫人瞧见,她还活不活了? 她拉起被子盖过头脸。 他又把她的被子拉下来。 畹君不耐烦地转过头,正巧他俯低身子靠下来,她的唇擦过他的唇,绵润清凉的触感转瞬即逝,却分外缠绵地烙进她烧得干涩的唇上。 畹君的脸腾地一下红了,要骂他的话也辗转在舌尖出不来了。 时璲顺势吻了上去。 因她在病中发热的缘故,碰到什么都是沁凉的,因此这个吻又格外有一分舒适。 畹君烧得头昏脑沉,反倒少了许多顾忌,也不管眼下青天白日,双手勾着他的脖颈更深入地索吻。 窗边的小风炉里的水烧开了,咕嘟咕嘟地滚溢出来,给菱花窗上蒸腾出一片白蒙蒙的薄雾。 唇齿缠绵,她口中桂花露的甜津流渡过去,恰到好处地融入他唇齿中清冽的气息,吻到最后,品出的却是一丝汤药的淡苦。 畹君从迷离中回过神来,微睁开眸看着近在咫尺的俊容。 他阖着眼投入地亲吻她,长睫随着渐紧渐急的吐息轻颤着,盖住了那双幽深乌眸里的阴晴不定。 她大着胆子开口:“我想回家。” 时璲的动作一顿,慢慢睁开眼睛看着她。 他的眼里映着她的眼,他的唇还贴着她的唇。 她听到他慢慢说道:“不行。” 轻飘飘的两个字让她的希望骤然落空,畹君简直要绝望了。 她不明白时璲为何这么执着地困住她! 她抬手抵住他的胸膛要将他推开:“你到底想怎么样?我都已经陪你睡觉了!我都病得半死不活了!我已经没有东西可以赔给你了!” 时璲闻言怒从心头起,一把攥住她的两只手腕,冷喝道:“谢畹君!直到现在你还觉得这是一桩买卖,我是来讨债的苦主?” “那不然呢!”畹君挣不开他的禁锢,气急败坏地说道,“难道你还想一辈子困着我吗?我不是你的宠物,高兴了就给两颗甜枣,不高兴了就一脚踢开!我是人,我有尊严的!” “时璲,我有家的!”她口不择言地喊他的大名,“我要回家,我要跟我娘、跟我妹妹、跟我的苗苗住在一起!我不要困在你这破侯府里!” 时璲的脸色沉得可怕,一把掷开她的手腕。 “你以为你是谁,你有什么资格跟我抱怨?谢畹君,这是你欠我的,好好受着就是了。” 他冷冷丢下一句话,起身拂袖而去。 厚重的毡帘拍在门框上,磕出“啪”的一声重响。仅剩她一个人的室内顷刻回归静谧,只剩铜炉上烧开的水还在“咕嘟”作响。 畹君揉着被箍得发红的手腕,忍不住哭了起来。 她不明白怎么突然就闹成了这个样子。 她知道时璲的脾气吃软不吃硬,如果好好说,也许可以有转圜的。可她就是忍不住要跟他吵。 明明是她对不起他在先,明明她也曾遭遇过很多不公,可一旦欺负她的人是时璲,她心中便怨怼尤甚。 她总是忘记,她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假千金,没有在他面前骄傲的资格了。 可是,她就是一个很骄傲的人啊。 晚间她勉强吃了半碗江米粥,连药都没喝,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夜里身上又烧了起来,喉咙干得像冒烟,畹君迷迷糊糊地坐起来找水喝。 淡蓝的月色透过窗纱照进来,床边投下一道斜长的影子,时璲就坐在床沿默然注视着她。 畹君心跳停了一瞬,沙哑着嗓音道:“你来干什么?” 时璲凝视了她半晌,慢慢站起身道:“不干什么。你好好休息。” 说完转身欲走。 月色渗在他身穿的玄缎道袍上,泛着袅袅的流光,像将化未化的雪意。 她忍不住想起数年前的那个元宵夜,他站在谢府后门外等她,薄雪落了一身的情形。 误惹檀郎 第64节 说来说去,总是她亏欠在先。 畹君探身出去扯住他腰间的流苏佩绶。 “你……时二爷,我,我……我当初真的不是有心算计你。我有我的不得已……我那时很天真,我真的以为你想悔婚就能悔……” 她病得昏昏沉沉,连话都说得语无伦次。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挑拨你们的夫妻关系,但我知道你不喜欢她的。我时常想起来都觉得很亏欠……” 时璲背对她站着,一言不发地听着她病中的碎语。 “后来听说你葬身江底,我真的,我真的……整整三个月,我没有一天是睡得着的,我怕我一醒来就想起你不在了……” 她那时真的觉得心被剜掉了一块,好在苗苗的到来补上了她的伤口。 苗苗与他素未谋面,却是他血脉的延续。她将对他的亏欠与爱都弥补在了苗苗身上,心里才能稍微好过一点点。 畹君想起那段黑暗的时光,仍旧禁不住红了眼眶,低声抽泣起来。 他静静听着她的呜咽,里头的悲声真情实感,诚挚得不能作伪。以至于他真的相信了她心中曾有他的一席之地,以至于他没有问她为何那么快地嫁人生子,甘愿短暂地沉浸在这一面之词罗织的美梦中。 时璲回过身去搂住她,细细地吻走她脸上的泪水。 “病成这样,还有力气哭啊。” 畹君伏在他怀里宣泄了一回,心中好受多了,脑袋却越发晕沉起来,被他扶着躺回床上去。 她的双手还紧紧地搂住他的腰,喃喃地说着:“别走,别走。” “我不走。” 他脱下外袍挂在床头架子上,掀开被子躺了进去。 畹君安心地拱进他的怀里。 时璲摸着她的脸蛋。 “你是个小火炉啊,这么烫。” 他的手滑过她的颈项探进衣襟里,却从中拽出一枚扳指吊坠。 吊坠的细绳已经磨得起了毛,掌中那枚莹润的墨玉扳指,被他戴了七年,又伴着她的心跳过了四年。 时璲微微地一笑,将吊坠塞回去,继续替她解开里面的绸衫。 畹君半睡半醒中嘟嚷着推开他的手。 “穿那么多,五脏六腑都快闷熟了。”他一边哄她,一边将她的衣衫全解了下来。 畹君身上发着烧,只觉得他身上清凉爽润,恨不能每寸肌肤都贴着他降温,便不住地往他怀里拱,将他挤得贴到了拔步床的雕花围栏上。 滑如绸缎的肌肤贴上来,她整个人又香又烫。借着窗外清明的月光看去,那莹白的身躯上布满星星点点的红痕,那都是他昨晚弄上去的。 事隔经年后的第一夜,梦中夜夜肖想的场面得偿所愿,难免动作失控了些。 时璲有些懊悔:“身上还疼不疼?” 她烧得晕晕沉沉,一时点头,一时摇头。 他又道:“我问了张太医,你这样的伤风,要出一身汗才能痊愈。” “可是怎么出汗呢?”她喃喃回应。 她烧得浑身滚烫,可他身上有一处比她更滚烫。 “这样。”他慢慢挤进去,“动一动,就出汗了。” 考虑到她带病之体,他起先很克制。然而病中的她又有种格外的迷糊娇憨,令他忍不住想要弄哭她,弄得她星眼濛泪,香汗涔涔,恍如雨打梨花,雾湿海棠。 谢畹君,谢畹君。他心底有个声音反复诵念她的名字,怎么念也念不够。 谢畹君,你这么好,这么令人着迷。 怎么就是,他人妻。 第55章 妒风流 ◎要节制,要细水长流!◎ 明熹堂外间门窗紧闭,屋里熏着暖馨的银霜炭,晨光从窗外透进来,被板壁上嵌的水晶镜一照,满室清光敞亮。 畹君挽了个单鬟髻,头上不加簪饰,唯有前额贴了一片西洋膏药,看上去还有些弱质纤纤病西施的模样,脸上的气色却红润明亮了许多。 须发斑白的张太医缓缓收回手,含笑道:“娘子身上退了热,体内残存一点风邪,将养两日便可散尽了。” 畹君谢过他。 张太医一边将脉枕收入医箱,一边捋须笑道:“不是老朽自夸,若论治风寒湿邪,整个太医院没人比我更拿手。娘子的病来势汹汹,也不过两剂麻黄汤发完汗便治伏了。” 玉清正好拿了赏银进来,闻言“扑哧”一声捂嘴笑起来。 张太医在太医院德高望重,行走高门大户多年,何曾被人这样轻慢过? 他当即把眼一瞪,对玉清道:“你笑什么?若不是我这汤剂,你们娘子怎会好得这么快?” 玉清忙收了笑,把封好的银子递上去,笑道:“老大人别急。您的汤药自然是顶有用的。” 她笑睇了畹君一眼,“不过嘛,也得有赖于我们娘子身体好,经得起折腾。” 畹君脸上倏地飞起彤云,又窘又气地嗔了玉清一眼。 几十岁的张太医早活成了人精,一瞧这两个小姑娘欲语还休的情态,再结合方才略显亏虚的脉象,心下顿时了然,捋须笑道:“年轻人身子再好,也得有个度,方能细水长流呀。” 畹君在人前被这样调侃,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偏这时,屋外传来一道沉润的的嗓音:“什么细水长流?” 话音落下,人已走进了屋里。 张太医忙起身朝来人打着揖道:“侯爷,您今儿不上值呀?” “刚下朝回来。” 时璲穿着朱红圆领补服,鲜亮的颜色衬得他眉目清润,风度翩翩。 他先向张太医细细问过畹君的病情,而后命玉清送张太医出门。待屋里的人都走了出去,方含笑看向畹君。 她低头坐在太师椅上,脸色是罕见的绯红,自双颊直烧到耳根去,像极了后园里新发的重瓣美人梅,白里透着红,红里透着粉。 他忍不住伸手在那花容上捏了一把。 “不是说退热了么,怎么脸上还这么烫?” 他穿得这样清正肃雅,却还像在床笫时那般跟她调笑,畹君本就红透的脸颊愈发烧得厉害,忙不迭地拂开他的手,一副要跟他划清界限的表情:“你干嘛动手动脚?” 时璲心情很好地笑:“摸下脸怎么了?昨晚你可是把我全身都摸遍了……” 畹君忙捂住耳朵:“我昨晚病得意识不清,你、你乘虚而入,所为非君子也!” “是么?你既然意识不清,那我就将昨夜之事一五一十地复述给你听,看看到底谁非君子。” 他拉下她捂着耳朵的手,捉着那只柔荑贴近心口,“这只不安分的小手先是摸了这里,然后……” 他捉着她的手往下移。 畹君尖叫起来:“别说了别说了!” 她挣开时璲的手落荒而逃。 时璲忍俊不禁地望向里间那摆荡的绣帘,心底又有一丝纳罕:她都已为人妻了,怎么还那么容易害羞呢? 想到谢岚,他脸上的笑意便淡了几分。再一想到那跟她像了十成十的小丫头竟然是谢岚的女儿,心里更是跟吃了苍蝇一样难受。 而如今畹君也算摸出了几分时璲的脾性——他非常讨厌她的家人。 毕竟当初佩兰也算有份骗他,且从他手上弄到的银子也都花到了她家里人身上,他连带恨上了她们也算情有可原。 因此哪怕时璲这两日看起来心情不错,畹君也不敢再提起回家的事来触他的逆鳞了。 他这两夜都宿在她屋里,打着为她治病的旗号,不折腾到三更天不让睡。 畹君拐弯抹角地同他商量:“时二爷,我都陪你这么多晚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欠你的银子能不能抹掉一点?” 时璲笑道:“你又不是花楼里的倌人,怎么能拿这种事开价?” 畹君幽怨地望着他。 其实若不是他用权势压人,她心里并不排斥和他亲密的。反正事已至此,还不如多给自己谋点好处,管他什么名义呢。 “我不管,从今天起我只欠你一万五千两。” 时璲略一思忖:“一晚上一千两?你是金子做的么?” 畹君将头一扭:“反正我就是这个价,你要是舍不得,以后就别来我这里了!” 时璲笑着将她压倒在床上:“别想那些有的没的,这个月的例银我帮你记在账上了,从今天起你还欠我一万九千九百九十两。” 畹君在他身下挣扎:“照你这算法,我这辈子都还不清!” “那就下辈子继续还。” 他低头吻下来。 畹君心里有气,不愿意跟他亲近,便伸手挡住他的脸:“张太医说了,要节制,要细水长流!” “他一把年纪,当然要节制了。” 时璲打断她,轻轻吻着她的手心,“你难道没听说过,有花堪折直须折……” 这是什么歪理! 畹君手心被他的吐息拂得发痒,忙将手收了回来,里衣的扣子却被他解了大半,素色薄纱主腰覆着秀挺的玉峰,颇有几分峦岫出云的意趣。 她忙捂住胸口,偏过头道:“今天不行。我、我……我来月事了!” 时璲不给她好处,她不肯让他近身了。 他手上的动作一停,俊逸的双眸认真地盯着她:“月事是什么?” “你不知道?”畹君吃惊地望着他,“你……你当真有八房姬妾么?” 她能猜到他跟谢四娘的感情一定不好。可是,但凡他身边有女人,也不至于问出这么无知的话来。 果然时璲笑了笑:“我逗你的。我能不知道么?” 误惹檀郎 第65节 他心不在焉地与她厮磨了片刻,便借故起身走出屋外,转到耳房处把值夜的玉澄叫起来:“月事是什么?” 玉澄惊讶地望了主子一眼,红着脸解释:“女子每月行经,要排出体内的经血……” “每个月都要?” 玉澄红着脸点头。 时璲若有所思地走回屋去。 畹君正躺在床上忐忑地等着他。倘若他要硬来,就会发现她其实是骗他的。然后,他一定会非常生气…… 身旁窸窸窣窣地传来一阵响动,时璲在她身旁躺下。他没有硬来,从后面张臂将她揽在怀里。箍得很紧,却又很小心,像抱着易碎的瓷器。 沉劲有力的心跳贴着她的后背,灼热的吐息一阵阵地拂过她鬓边的碎发,在暗夜里有种昂藏的危险。 畹君忐忑地等待着,等到的是他圈起她的手腕。修长的手指圈住纤细的皓腕,还能余一个指节的长度。 “难怪你这么瘦。” 他没头没脑地感叹了一句。 畹君不明所以,也不接他的话,悄悄调整了一个让自己舒服一点的姿势。原以为他方才是出去泄火了,可那里仍旧硌得她有点难受。 不过,反正她是不会让他碰,也不会开口让他去找别人的。他爱忍,就让他忍着好了。 她正胡思乱想,又听得他轻声:“那明天你的月事结束了么?” “哪有那么快?”畹君实在是震惊了,“你那八个小妾到底存不存在啊?没有一个人告诉你,一场月事至少要三到五日么?” “谁有空管那些,这个不能伺候换一个就是了。”时璲有些窘然地为自己辩解,“你这傻妞身在福中不知福,除了你我何曾这么关心过一个女人?” 话一出口他又觉得不妥:这个负心女,不给她脸色瞧已是仁慈,何必这样抬举她? 他冷着脸起身披衣:“我这就找她们去!” 畹君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的背影。 这人怎么变脸这么快啊! 一时心里又有些不是滋味:找别人就找别人,再让时璲上她的床她就不姓谢! 两人赌起了气,时璲一连两三天没来找她。 前两天畹君着实松了口气。夜夜折腾到三更,他不累,她都有些吃不消。休息了两天,她心里又不太痛快起来。 前些天对她那般如胶似漆,果然是为了哄她睡觉罢了。一听说她来了月事,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天用完早膳,玉清进来收拾碗筷,非常同情地望了她一眼。 畹君不解道:“怎么了,我脸上长花了?” 她性子随和,跟玉清玉澄二人处得很好。没问两句,玉清便把原委道了出来:“今儿一早,小侯爷把奴婢叫去问话,问起娘子身体如何,来月事可难受。奴婢觉得奇怪,就说娘子根本没有来月事啊。谁知小侯爷一听脸都黑了……” 畹君心下一慌。坏了,那阎王今晚肯定要来折腾她了。 吃过晚膳后,她早早地熄灯睡下了,耳朵却一直留意着外间的动静。 果不其然,外头响起玉清和时璲说话的声音。 “……娘子身上不舒坦,早早就歇下了。” 畹君隐约听到了他嗤笑一声。她忙拉过被子盖住了脸,却盖不住那一步步走向床边的脚步声。 那声音停在床头,随即响起擦过火石的声音。他点起了灯。 锦衾细微地抖擞了一声,她面前骤然一凉,蒙脸的被子被掀了开去,紧接着鼻子被两根手指轻轻捏住。 畹君憋气憋得脸都红了,只好张嘴吸了口气,讪讪地睁开了眼睛。 时璲松了手,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继续睡啊,不是身上不舒坦么?” 她从床上坐起来,低着头道:“现在舒坦了。” 时璲看她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心底莫名地不痛快:“我给气你受了么,一看到我就跟老鼠见到猫似的。” 难道没给吗?畹君飞快地瞟他一眼,低着头道:“你这么来势汹汹,一看就是来跟我算账的,我能不怕么?” 时璲被她气笑了:“是,我是来跟你算账的!” 他一把将畹君拽到面前,她有些惊惶地瞪大眼睛望着他,莫名令他想起重逢那天,那一大一小畏惧又无助地抱在一起,两双眼睛都害怕地望着他。 他心里忽然疼了一下。 时璲放缓了声气:“一千两一晚你就不用想了。不过以后陪我一次,就让你抵掉一百两,好不好?” 他始终觉得这说辞有些不合适,又道,“不是拿你比倌人的意思。只是……以后对我主动点,嗯?别总想着把我推开了。” “当真?”畹君眼睛亮了亮,“那我们说好了,还完二万两,我们就再不相欠了,你不可以提我以前骗你的事了。” 时璲看着她乌亮的星眸粲然生辉,唇角漾起清浅笑意,映着淡金的烛光,恍若绮霞般美得叫人挪不开眼。 她真是一点也没变,只有提到银子才会开心成这样。 他不由莞尔,心道:以后一年要在她身上花三万两银子,倒比没找到人之前还费钱。 畹君也笑意盈盈,心道:一百两一次,二万两就是两百次,按他前些日子的表现,用不了七个月她就自由了。 两个人心里都舒坦了,时璲将脸朝她微微一偏。畹君心有灵犀地凑上去,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窗外的北风呼呼地吹着窗子,烛花不时爆出的噼啪声,更显出屋里的温暖安谧来。 时璲搂着她,慢慢将人压倒在枕席间。 乌缎一样的秀发铺散在白皙莹润的肩颈,两相辉映,白的成了雪砌的玉,黑的成了墨染的绸。 因为蒙了层暖金的烛光,那绸与玉里又闪着流动的莹光,任是这世间最手巧的工匠也难雕琢出这样的稀世珍品。 时璲小心翼翼地亲吻她,手指在她脸颊之间游走,此刻方切切实实地有了失而复得的实感。 畹君为了那一百两,自是柔情似水,不再像前几回那般爱答不理。两人正是情浓缱绻之时,连烛芯长了也无人理会。在一片烛花噼啪声中,那烛光也渐暗了。 他抬手放下罗帐,小小的一方天地昏暗下来,又只剩他们两个人了。 罗衫半解,钗环尽卸…… 偏这时,外面响起玉清的声音:“小侯爷,素心姑娘来了!” 时璲眉心一皱,若是寻常人早叫他滚了,可那素心是他祖母的大丫鬟,因此只得压着火气问道:“出什么事了?” 素心站在门外,火急火燎地说道:“二爷,庭少爷病了,您快过去看看!” 时璲没好气道:“病了找我有什么用?叫鹤风拿我的名帖去请太医!” 庭少爷?是他们府上那位小少爷吧。畹君默默合上了衣襟。 那素心还在说道:“庭少爷病得很急,老夫人和夫人都吓坏了,主不了事,二爷您快过去镇镇场吧!” 时璲不耐烦。好不容易哄好了心上人,正是佳人在怀,云酣雨洽之时,他实在不想去管什么侄子的事。可是畹君已经没了兴致,恹恹推了他一把:“你快过去看看吧。” 时璲犹豫了一下,她已经默默扣上了里衣的如意扣。 他无法,只得吻了一下她的额头,起身绞起面巾抹了把脸,拿一支玉簪束了发,披上外袍氅衣匆匆出了门。 他一走,满室的暖馨仿佛骤然散去,连敞阔的拔步床都陡然有了一丝衾寒*枕冷的意味。畹君抱膝坐着怔怔出了会神,披起一件夹袄,起身去剪灯芯。 那对红烛已经烧了大半,淋漓的烛泪将灯座淌得一塌糊涂。 她用银签子挑亮了灯芯,从书箱中找出一本空白的册簿,坐在书案前静了半晌。 为什么要不开心呢,那边才是他的家人啊。 她轻轻叹了口气,研墨提笔,端端正正地在簿中写下: 今谢畹君欠北定侯银子二万两整 十月廿六还二百两 十月廿七还一百两 十月廿八还二百两 十月廿九还二百两 十月三十还一百两 冬月初一…… 今天被打断了。畹君犹豫一瞬,还是记了一百两上去。 她坐在灯下对着账簿出神。 谢畹君啊谢畹君,你早点把债还清,回归自己的生活去吧。 他再好,也不是你的。 【作者有话说】 给读者宝宝们吃颗定心丸,不会虐畹君的,小情侣的打打闹闹罢了[抱抱] 第56章 未成眠 ◎现在还屈尊做她的姘夫。◎ 谢氏的居所内此刻灯火通明,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不少人。 金丝楠木的雕花架子床前,幼小的庭哥儿正沉沉睡着,已没有方才的惊搐不安。谢岚刚给庭哥儿推拿完,一帮他盖好被子,便立刻有婢女端来银盆为他净手。 他不惯被人服侍,接过帕子自己擦净了手,转头安慰床前一脸揪心的谢老夫人和谢氏:“小少爷这是急惊风,如今已无大碍了。” 谢老夫人方安下心来,转着手里的菩提数珠,口中念了几声佛:“菩萨保佑,菩萨保佑!素心,快斟茶来给小谢大夫。” 大丫鬟素云斟了茶上来,对谢老夫人道:“素心去请二爷了。” 谢老夫人道:“庭哥儿既已无恙,二郎公务繁忙,就别打搅他歇息了。快去叫素心回来罢。” 谢氏闻言道:“这会儿只怕已经将人请来了。二郎平时都没怎么关心过庭哥儿,如今侄儿生病,做叔叔的理应过来看看。” 谢老夫人便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谢氏转而对一旁的谢岚道:“小谢大夫,今儿真多亏了你!等那太医赶过来,只怕天都要亮了!” 谢岚忙道:“医者本分罢了,夫人不必言谢。” 误惹檀郎 第66节 谢老夫人手一挥:“去封二十两赏银来给小谢大夫!” 素云刚应声,外面又一阵喧动,素心领着时璲走了进来。 “小侯爷!”“二爷来了!” 众人纷纷让开一条道来。 时璲一进门,便立刻看到了站在床边的谢岚,眉心几不可察地一皱。 他先给谢老夫人请了安,又问起庭哥儿的状况。得知侄儿已无大碍,他心里牵念着房里的畹君,便起身向谢老夫人告辞。 谢老夫人开始絮叨起来:“你大哥不在京城,你这做叔叔的就得多陪陪侄儿,怎么一来就要走?” 时璲脸上露出不耐的神色:“庭儿这会儿睡得正熟,你陪了,他知道么!” “那你就在一旁跟祖母说说话,庭哥儿梦里也能睡得更香!” 时璲平日最怵同他祖母说话,老太太规矩一大堆,还动不动拿他死去的祖父出来压他。 他转头看向旁边的谢岚:“谢大夫怎么在这?” 谢岚忙回道:“今儿在贵府给老夫人灸完艾,顺道去给府上赵管事家的老母亲看了一回病。看完病城门已经关了,便凑合在赵管事家里歇下。一听说小少爷发急病,草民就赶紧过来了。” 谢老夫人闻言道:“别住那赵家了,我让人收拾一间客房出来给你住一晚!” 时璲正好借机脱身,便道:“前院多的是空房。我顺路送谢大夫过去就是。” 夜风轻寒,两名下人在前面提着灯笼引路,谢岚错后一步跟着时璲往前院走。望着前面那挺拔傲岸的背影,他莫名感到一阵冷肃的低压。 不过,他此刻挂念着畹君,想来若是能带点她的消息回去,云娘她们也能开心开心,便主动开口道:“侯爷,听说苗苗她娘在贵府做西席,也不知她近况如何?” “苗苗她娘?”前面的人冷冰冰开口,“她没有名字么?” “呃,畹君她……最近怎么样?” 时璲冷笑:“她好得很,在这里乐不思蜀,让她回家都不肯回呢!” “畹君不会的,她心里最挂念的就是家人了。从前在葛寺□□上的时候,回宣北坊坐马车要一个多时辰,她都三天两头回来看苗苗。” 时璲瞥他一眼,淡淡道:“你别太笃定了。女人就是这般无情,栖过高枝,谁还愿意下去。” 谢岚忍不住暗瞅他一眼,心道:这北定侯讲话怎么夹枪带棒的。 虽然心里并不认同他的话,不过,也只得讪讪陪笑道:“很是,很是。” 时璲憋了一肚子火。 那谢畹君真是白长了一对牛眼,她究竟是怎么看上这个窝囊的男人的? 回到明熹堂,屋里的灯火已经灭了。 时璲推开屋门,擦亮一盏小灯,莹淡的一豆烛火跳动起来,昏昏地照着里间的月洞花罩。 走进去,室内静悄悄地没有人声。时璲放轻了脚步走到床前,见畹君已经抱着被子睡下了,秀气的脸庞半掩在如瀑青丝里,整个人缩成小小的一团,看着有些分外的伶仃。 时璲心里像被根针扎了一下,抬手拂去盖在她脸上的发丝,却有几缕碎发湿漉漉地贴在颊侧,卷翘的睫毛上还沾着水珠。 他伸手探进她脑袋下的枕巾里,触手潮湿温润,早被泪水浸湿了一大片。 原来畹君睡前想着那小少爷虽生了病,却爹娘祖母地围在床前;而她的苗苗不仅没有爹,如今连娘亲也没有,孤零零的一个小孩子不知多可怜。 一时心中感伤不已,因此梦中不知不觉地淌了一脸泪。 被时璲这一碰,畹君从梦中醒来,再看他那张脸便没有好气,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怎么了?是不是又恼我了?”时璲在她身后说道,“你不高兴我过去,我以后都不过去了。” 畹君闷声道:“我没有不高兴。我只是想我的苗苗了而已。” 时璲本来已经探手抚上她的肩,闻言慢慢将手攥了起来。 过了好半晌,方似下定了决心:“那我明天让人把她接过来……” “不要!” 畹君立刻打断他。她怎么可以再让时璲见到苗苗。 短暂的静默过后,她低声道:“很晚了,我要睡觉了。你回去陪小少爷吧,不用管我的。” 时璲眉心一皱。她这是什么话! 他探手去扳过她的肩膀,不期然看到枕头底下露出一角册簿。畹君忙伸手去掩,奈何他动作迅捷,已将那册子拿在手里。 “还给我!”畹君急了。 时璲格开她的手,翻开一看,里面赫然记着一笔笔冰冷的账目,将他们每一次的欢娱燕好明码标价,一次,一百两。 甚至连墨迹都没有干透。 “谢畹君!”时璲怒极,“我给你银子,是为了让你亲近我,不是为了让你时时刻刻想着离开我的!” 畹君平静地看着他。 真是奇怪,她很怕他生气,可是当他真的生气后,她反而不怕了。 她有些疲倦地说道:“是,我是对不起你。我已经很努力地在迎合你,很努力地在还债了。等你出完气,你就放过我好不好?” “迎合?还债?”时璲抖着手里的账簿,“我们这些天,难道你就是在迎合,在还债?难道你的笑都是假的,我就没有给过你一点点快乐?” 畹君头痛:“这重要吗?究竟要说多少次你才明白,我有家人,有我的生活。难道你还能把我留在身边一辈子吗?” “你那狗屁生活有什么好的?倒贴银子给男人开医馆,还得自己抛头露面去赚钱!”时璲费解极了,“侯府是短你吃还是短你穿?是嫌伺候你的人不够还是嫌日子过得闷?我再拨十个人到你屋里,再天天请人唱大戏给你听好不好?” 畹君气笑了:“我有手有脚,为什么要人伺候?不怕实话告诉你,我就是讨厌你们这种奢靡的作风,讨厌你们那些无处不在的规矩!我不喜欢使唤人,也不喜欢被人使唤!” “谁使唤你了?” “你!” 屋子静默一瞬。 畹君破罐破摔:“时二爷,你知道当初为何我宁愿举家搬走,也不想向你求助?因为我不喜欢受制于人!我喜欢自由,我现在天天被困在这里,我快疯了!” 时璲冷笑连连:“我竟不知原来你这么委屈!你可知多少人削尖脑袋想进侯府,又有几个人能进得我这明熹堂?” “我知道你手指缝里随便漏点银子下来,都能抵得上我一年赚的钱,可是我拿着不开心!你知不知道,没有你,我过得很好,我的日子本来充满希望的! “我娘以前是庆云楼的厨子,我准备给她开一家食肆,连铺面都选好了;我妹妹十岁才开始学医术,现在已经能给人诊病了;我在葛寺□□上当西席,一个月赚四两银子,澄心堂一个月能赚十几二十两银子,我都给苗苗存了二百两的嫁妆了!你为什么要出现,你为什么要出现!” 时璲一张俊容都气得扭曲起来了:“你终于说出心里话了,你巴不得我死在辽东是不是?” “事实就是没有你我会过得安逸许多!” “呲喇”数声,他将手中的账簿撕得粉碎,扬手抛到她面前。碎纸横在两人中间,如同雪絮般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 他冷冷地看着畹君。她将自己抱成一团,望着满床碎纸,眼里的光一点点黯淡下来。 时璲心里又疼又怒,半晌方道:“山猪吃不了细糠!” 他拂袖转身,走到门口又丢下一句话,“吃不了也得给我吃!” 谁稀罕他的细糠! 畹君望着他的背影,崩溃地爬下床去,将桌子上一套绿地粉彩的茶具悉数拂落在地。 她犹不解气,又将窗台上的一对梅瓶砸了,多宝阁上的宝镜玉缸赏石如意也被她全部挥落在地。 她又抄出剪刀铰屋里的纱帐帘幔,直把整间屋子搞得面目全非,才无力地坐在地上伏着床畔睡了过去。 时璲一连数日没再踏足明熹堂。 屋里换了新的幔帐茶具,畹君也恢复了平时的冷静,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照常和玉清她们说笑解闷,只是绝口不提“侯爷”二字。 玉清忧心忡忡地跟鹤风商量:“鹤大爷,他们俩这都闹了四五天了!要么您老人家去给说和说和。” 鹤风道:“人家两公婆闹别扭,你操什么闲心!” 话虽如此,隔日他还是对时璲道:“我说二爷,你们这样吵吵闹闹的有意思么,不如干脆让谢姑娘和离,你把她娶回来算了!” “娶她?”时璲冷笑,“且不说她是个有夫之妇,还有个女儿;就凭她当初那样践踏我的真心,我也不能给她这个脸!” 鹤风腹诽:那你给人家守身如玉这么多年,现在还屈尊做人家的姘夫是为了啥?为了争口气哪? 过了两日,畹君给苗苗的小兜帽做好了。红绸夹棉,边缘嵌了一圈雪兔毛,还缝了两只老虎耳朵,别提多可爱了。 眼见后日就是苗苗的生辰,她却困于这深宅大院中,跟时璲的关系更是降到了冰点,连话都传不出去了。 畹君心头沉郁,恹恹地将兜帽放在了一边。 屋外响起一阵脚步声,她转头望去,见是时璲掀了帘进来。他穿了一身月白色淡金云纹贴里,如琼枝玉树般带进外头清浅的雪意。 畹君立刻别过脸去。 时璲瞟了眼屋里新换上的帐幔纱罩,若无其事地走到她面前的矮杌上坐下,仰起脸来跟她寒暄:“园里的梅花都开了,怎么不出去逛逛?” 畹君不答,调转了个方向,拿后背对着他。 “唔……外头太冷了,所以你不爱逛,是不是?” 时璲又起身走到她面前,抖开一件白狐裘来:“这是用我在辽东那两年猎的雪狐,十几张狐皮才做成的一件裘衣,谢姑娘就赏脸笑纳了,嗯?” 畹君不想看,奈何那白狐裘莹光生辉,白如霜雪,滑如绸缎,想不注意都不行。 她冷哼了一声:“我是山猪,吃不了您的细糠!” 时璲伸手摸她的头,被畹君眼疾手快地躲开了。他无奈笑道:“气头上说的话你也当真么?你那天说的气话,我可都全忘了。” 他将狐裘放在炕桌上,又拿出一件粉缎面白狐皮里的小斗篷来:“还余一张狐皮,我让人做了件出毛斗篷给苗苗,你帮我带回去给她好不好?就当给她赔罪了。” “什么?”畹君一时没反应过来。待她想明,激动地站起来,“你肯让我回去了?” 时璲笑着点点头,道:“明日我要去一趟蓟州,可能要在那里待三五日。我不在的日子,你就回去跟家人团聚,怎么样?” 畹君喜出望外,从他手中接过那件小斗篷拿在手上摩挲。 鲜亮滑润的缂丝羽缎,纤尘不染的白狐皮,一看就是极难得的料子,关键是那尺寸与苗苗的身形差不多。这个年纪的孩子长得快,可能穿几次就穿不下了,可见他是真舍得下本钱。 她没想到自己不仅可以赶上苗苗的三岁生辰,还能让苗苗得到她父亲的赠礼,心中一半悲一半喜,忍不住将脑袋埋进他怀里哭了起来。 时璲张臂搂着她,心也跟着她的啜泣抖震起来。他没料到畹君的反应这么大,不免有些懊悔先前对她的强硬。 其实,她想回家就让她回嘛。 只要她每次回去时,都把那个谢岚扣在侯府里就行了。 误惹檀郎 第67节 第57章 小别情 ◎别忘了你才是多出来的那个!◎ 十一月初九一早,晨露消退、天光晴亮之际,畹君时隔两个月终于踏出侯府。 原本玉清玉澄二人要随侍左右,被她坚决拒绝了。她没办法像时璲那样把下人当空气,回家团聚时多了两个外人,多不自在啊! 侯府的马车将她送到胡同口,畹君下了马车,远远见到苗苗正蹲在家门口玩竹毬,眼眶一下子就湿润了,忙紧走几步赶上去。 苗苗听到脚步声回头看过来,黑葡萄般的眼珠霎时一亮,小嘴微张,呆怔怔地望着她,连手中的竹毬滚开了都不知道。 畹君冲上去一把将她抱起来。 “苗苗,我的乖宝贝……”她忍不住哽咽。 闻到她身上的味道,苗苗这才反应过来,扯开嗓子哇哇大哭起来。两个月没见到娘亲的苗苗哭得声嘶力竭,小手紧紧地搂着她的脖子,将她勒得险些喘不过气来。 畹君又是心疼又是喜悦,不住地亲吻着苗苗的小脸蛋。 云娘闻声从门里头走出来,见到女儿亦是喜不自胜,张臂搂住她和苗苗,三个人哭在一块。 畹君收拾了心情,替女儿擦完泪后,又替母亲擦泪。 门口风大,云娘要拉着畹君进屋,一抬头见胡同口停着两辆马车,几个衣着体面的男人搬着几口黑漆箱匣过来,不由奇道:“你们是……” 为首的管事上前道:“我们是北定侯府的下人,谢娘子回家,侯爷命我们送些薄礼过来。” 他从袖中掏出一张礼单念道:“橘柿四盒,樱桃两匣,彩绢五端,番罗十匹,玛瑙碗二十件……” “哎哟,哎哟,这怎么好意思!”云娘笑得合不拢嘴。 畹君听得头大:他行事这么张扬干什么!这下她怎么跟母亲解释啊! 她抱着苗苗站在门口,面色复杂地看着侯府的下人进进出出,将那一箱箱的“薄礼”搬进家里的库房。 苗苗哭够了腻在畹君怀里,盯着那几盒金澄澄的果子流口水。 畹君挑了个圆滚滚的橘子放在她手上,苗苗双手捧着大橘子张嘴就啃,吓得畹君忙抢下橘子,又催她吐嘴里的橘皮。 待一切安置好,畹君才回到厅里跟云娘说起话来。苗苗坐在她腿上,抓着跟自己掌心一样大的樱桃吃。 当着苗苗的面,畹君不好提当初跟时璲的往事,而且她也不想云娘知道苗苗的父亲是谁。因而只道是葛寺正介绍她到侯府去,因府里事忙,故而今日才得空告假回家。 好在云娘并不生疑,只问了几句她在侯府可还习惯,便兴致勃勃地讲起开食肆的事:“你回来得正是时候,铺面的事已经谈妥了,等交付了二百两银子,到官府过了契书,我们的食肆就能开起来了。” 畹君吃了一惊:“玉虚观的那家铺面不是只要一百两吗?” “不要那家了!”云娘一挥手,喜气洋洋地告诉她,“宣武门大街的福春楼要转手,东家开价二百两银子。那楼里装潢桌椅俱全,跑堂厨子也不用另请,我当即就跟那东家说好了,过三日送银子过去。你要是再不回来,我也得上侯府去找你了!” 畹君知道福春楼,那里算得上宣北坊有名的酒楼,门面地段都是宣武门大街上最好的,平时客流不绝,怎么可能只要二百两。 “娘,你怕不是想便宜想疯了,仔细人家做局诓你的棺材本!” 云娘急了,回屋拿出一纸契书给她看:“你自己看,已经签了白契,白纸黑字的诓不了人!这种好事可不是常有的,知不知道什么叫机不可失?咱们家行了十年衰运,也该走走大运了!” 畹君接过契书一看,上面写得有板有眼,连每个月的收支都清清楚楚地列出来,除去杂项开支,每个月还能净赚七八十两银子,看得她都心动起来。 只是这样的酒楼怎么可能只卖二百两? 畹君不放心,把契书往旁边一搁:“娘先别急,我到时请葛世叔去查查真假,若是里头没有猫腻,我再把银子给你。” 她心头记挂着另一件事,跟云娘闲叙片刻后便准备去一趟医馆。 苗苗头一回跟她分离两个月之久,说什么也不肯离开她的怀抱,她只好带上了苗苗一起出门。 到了澄心堂,只有佩兰和另一个大夫在大堂。畹君来不及跟佩兰互诉别情,先问道:“岚哥呢?” “师父昨天就被侯府请过去了,还递了口信说这几天回不来,叫我们不用挂心。” “什么!”畹君急得直跺脚。 她还想跟谢岚通气,让他帮忙遮掩苗苗的身世呢!既然谢岚不在,那眼下也只好等他回来再说了。 她转而问起这些天医馆的事。 佩兰一一答了,又朝她眨眨眼:“姐姐,我听师父说北定侯是金陵时家的二公子。他该不会就是……” 她没说下去,却瞟了苗苗一眼。 畹君知道佩兰从小就聪明得很,许多事不说她也能猜出来,只得无奈地点点头,又警告她:“这事谁也不许说,连娘都不许告诉!” 佩兰神秘兮兮地问道:“那他知道苗苗的存在吗?” 畹君望向坐在桌上玩药杵的苗苗:“你记住,苗苗只有你、我和娘亲三个亲人。” “姐姐,那可是侯府诶!”佩兰急得抓住她的衣袖。 畹君轻叹一口气。佩兰太小,只看得到表面的光鲜,还不懂那些世家大族背后的复杂之处。 “如果她是谢苗苗,那她永远是我们家的掌上明珠。如果她是时苗苗,在那边连个外室之女都算不上,下面还会有一堆弟弟妹妹,你觉得会有人真心爱她护她吗?” 佩兰哑然。 畹君又道:“以前我们家那么困顿,都能让你幸福地长大;现在日子好起来了,还怕苗苗会过得不好吗?我们不求大富大贵,最重要的是一家人生活在一起。” 她伸出食指点了点佩兰的额头,“就当是为了你姐姐,绝对不可以把这事说出去,听到没有?” 佩兰只得点头。 “对了,”畹君想起什么,又道,“如果一个人总是无缘无故地吐血,那是什么毛病?” 佩兰思索了一会:“要么是病入膏肓,要么是受了很重的内伤,要么就是急怒攻心、迫血上溢。不管哪种情况,只要吐血了都很伤及根本。” 畹君“唔”了一声没说话。 从医馆出来,她又备了薄礼到葛府,请葛寺正帮忙打听一下那福春楼的虚实。 次日是苗苗的生辰,畹君拿出那件狐皮斗篷和她做的小兜帽送给苗苗。 苗苗不懂什么东西稀罕,只觉得那狐狸皮好看又好摸,将脸埋在里面不肯抬起来。 云娘打了一个小金锁片送给苗苗;佩兰送了一个她自己缝的草药香囊;谢岚虽然被绊在侯府,但也托佩兰将他的礼物呈上——一个沉香木雕的小人偶。 苗苗收到一堆礼物,高兴得见牙不见眼,左亲亲右抱抱,快乐极了。 畹君微笑地看着面前其乐融融的亲人,愈发坚定了要把苗苗留在身边的决心。 午后有客登临,畹君出去相迎,竟是葛寺正亲自上门来了。她连忙将人请进厅里,忙前忙后地沏茶给他喝。 “世叔,有什么事派人过来就好了,怎好劳动您亲自光临。” 葛寺正笑道:“你如今是侯府的座上宾,世叔今后有求于你的地方多着呢,上一趟门又算什么。” 他告诉畹君,福春楼的事已经查明了。 原来那福春楼的东家根本无意转手,只是有人出了三千两高价要买下那酒楼,又交代他以二百两的价格卖给云娘,事成之后还会给他三百两佣金。是以那东家才故意编了套说辞,将这个大便宜放给了云娘。 虽然那背后之人是谁没查出来,不过畹君和葛寺正心里都有了答案。 难怪葛寺正会亲自上她的门呢! 畹君又是欢喜又是心疼。 欢喜的是那酒楼是真的,云娘捡了这么个大便宜,能高兴一整年了;心疼的是时璲老是乱花银子,那三千两直接给她拿去抵债不好吗? 不过,反正他的银子不花在她身上,也会花到别的奇奇怪怪的地方。 畹君心中已经有了一杆秤,时璲眼里的三千两等于她眼里的三十两。虽然花三十两哄长辈开心有点奢侈,但也不是不能接受。 等等,那对他而言,难道每次跟她睡觉只用花一两银子?难怪他答应得那么爽快! 畹君顿时倍感郁闷! 她在家里陪苗苗过了两天,母女二人形影不离,晚上睡觉还一起说悄悄话。 苗苗趴在她怀里,嘟着小嘴巴亲她的脸,怎么都亲不够似的,蹭了一脸口水在上面。 她奶声奶气道:“娘亲以后不可以离开苗苗了,娘亲要永远跟苗苗在一起。” 畹君默了默,轻轻抚着她的后背:“可是娘亲要出去赚钱养活苗苗呀。” “我们家很缺钱吗?”苗苗的眼睛扑闪扑闪,“那苗苗可以少吃一点的。” 畹君忍俊不禁,这个小馋猫,看到什么都忍不住流口水,还少吃一点呢。 “好啊,那以后的米花糖、芝麻糕、甜杏脯等等等等,苗苗都不许吃了。” “要吃要吃。”苗苗忙将头摇成了拨浪鼓。 畹君亲了亲她的脸蛋,唱了首歌谣哄她睡觉。 苗苗睡着了不仅流口水,还说梦话:“娘亲不走,苗苗以后什么都不吃了……” 畹君心里一酸。 把苗苗留在身边,虽然说是为了苗苗好,其实也是为了她的私心。 她不愿意做时璲的妾,也不愿意与苗苗分离。 她有的东西不多,可是每一样都不能割舍,苗苗尤其珍贵;而时璲有的东西太多了,他不会珍惜苗苗的。 她轻轻拍着女儿的后背:“好宝宝,你会理解娘亲的,对不对?” 熟睡中的苗苗迷迷糊糊地拱进她怀里去。 次日一早,畹君陪云娘去跟福春楼的东家过数,苗苗在家没人照顾,便将她一并带出了门。 畹君给她扎了两只羊角辫,丁香色短袄搭配鹅黄绫裙,外面罩上了时璲送她的小斗篷。流光羽缎衬着苗苗圆嘟嘟的脸蛋,真如雪雕玉砌出来的年画娃娃般可爱喜人。 过数的事格外顺利,交付了银子后两方到官府签了红契,福春楼便正式归了云娘。 趁着今儿天气晴爽,祖孙三人到城隍庙逛了一回庙市,买了许多有趣的珍奇小物件给苗苗玩。 一天下来苗苗兴奋得小脸红扑扑的。一回到家里,她就累得在云娘屋里睡着了。 畹君去烧水沐浴,洗尽一身尘气后披着一件长袄回了房里。 仲冬日短,此时天已黑尽。 她点了盏桌灯,坐在熏笼旁烘头发。 妆台上的水银镜波粼粼的,她的脸庞和跃动的烛火映在镜中,仿佛临水而照。火光成了一枚小而圆的月亮,莹晖均匀地铺洒在屋里的每一个角落。 畹君看着镜子,忽然从中察觉出一丝不寻常的气息,顿时汗毛耸立,险些惊叫出声。 误惹檀郎 第68节 她惊惶地回过头去,只见床上正大马金刀地坐着一个男人,一身玄色曳撒隐在幽深帷帐之中,若非那双清熠的眸光一直盯着她,她还不能从镜里发现他的存在。 是时璲。 她蓦地松了口气,随后心底涌起另一种紧张。她赶紧起身冲到他面前:“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怎么进的我家?” 时璲微笑不语。 当初谢府那样的高墙大院他都能行走自如,进她这小小二进院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不是说要在蓟州待三五天吗?”畹君还在一叠声地问。 时璲抬手轻轻弹了一下她的脑门:“我看你是乐不思蜀了,这不是已经第四天了?” 畹君方才快被他吓死了,此刻仍心有余悸。可是看到他,她心里又莫名地高兴。 只是这地点实在不对,她赶紧推时璲起身:“你不能待在这里,快出去。” 时璲身子往后一仰,手撑在衾被上扬眉看着她:“我就是来找你的,为什么要出去?” 畹君跺脚:“这是我的闺房!” 时璲微敛了笑意:“当初在谢府你多么殷勤地把我往屋里拉,现在倒知道矜持了?” 他又拿以前的事声讨她! 畹君自知理亏,只得低声恳求道:“隔壁就是我娘的屋子,你再不走会被她发现的!” “这大晚上的,你让我去哪?”他很无辜地笑,“宣武门已经关了,我回不去了。谢姑娘就行行好,收留我一晚吧。” 畹君含嗔带怨地瞪他。这个无赖,凭他的身份想开宫门都行,一道小小的宣武门怎么可能挡得住他! 可是她竟没有第一时间拒绝他。 时璲见她不语,拉过畹君的手将她带到腿上坐着。女子刚沐浴完的淡香涌上鼻端,驱散了长途奔袭的疲倦,心神都舒畅起来。 他亲了亲她的脸颊。 “我很想你,一办完那边的事就连夜骑马赶回来了。” “那、那你肚子饿不饿?” 畹君心里一软,准备去厨房看看还有没有什么残羹冷炙给他吃。 刚站起身来,修长的手臂便捞着她的腰重新将人带回怀里去。 “很饿。”他抵着雪润的颈窝深吸了一口气,“一会儿开饭的时候,我们小声点,嗯?” 他贴着她的鬓角说话,呼出的热气一阵一阵地在颊侧游走,畹君觉得半边身子都酥了。那指节修长的手沿着腰际滑上来,慢慢探进她的衣襟。 忽然,门外响起砰砰的敲门声。 “坏了,肯定是我娘来了!” 畹君噌地从他怀里站起来,一边扫视着屋子替他寻找藏身之处,一边紧张地应声:“谁?” “畹君妹妹,是我。”谢岚的声音在外头响起。 谢岚怎么回来了? 时璲脸色一沉。谁放他回来的? 而畹君的心里狂跳起来,悄悄瞄了时璲一眼。 她还没跟谢岚通过气,不能在这时候对簿公堂啊!她口不择言地对着时璲道:“你快找个地方躲起来!” “我躲他?”时璲气笑了。 畹君急道:“你不躲难道我躲?别忘了你才是多出来的那个!” 她四下观察,拉开一面贴着墙的三折素屏,示意他躲到屏风后面去。 外头谢岚还在敲门:“你现在方便吗?我有些话要跟你说。” “快呀!”畹君低声催他。 时璲将胸中的火气压了又压,一拂衣袖,满不情愿地走到了屏风后面。 她这才松了口气,忙拢紧衣襟,理了理头发,走到门口去开门。 【作者有话说】 明天有一百五十两银子的戏[坏笑] 第58章 床塌了 ◎连床都被他折腾得散了架,她身上又能好到哪里去?◎ 畹君拉开一道门缝望出去:“岚哥?” 谢岚站在门口,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门一打开,他先举目往里面瞧。畹君忙闪身出来关上了屋门,拉着他往垂花门边走。 谢岚心直口快道:“畹君妹妹,你屋里是不是有人?” 畹君心里一虚,想来方才他在屋外听到了些许动静,可是要她承认屋里藏了个男人,实在是难以启齿,只得避而不答:“你不是在侯府吗,怎么突然回来了?” “我有些事要跟你说,怕等我回来又见不到你了,所以跟老夫人说家里有急事,让她派车送我回来了。” “什么事?” 谢岚长叹了口气:“唉,说起来都怪我。当初带苗苗去侯府,我怕贵人怪罪,就说苗苗是我的女儿。现在那北定侯好像误会我是你的夫君……” 畹君也正要跟他商量这个事,闻言忙道:“不怪你,我还要谢你呢!岚哥,无论如何你得帮我,要是侯爷问起来,只管咬定苗苗就是你的女儿!” “为什么?” 谢岚将她看了半晌。垂花门边挂着两盏红纱灯笼,淡红的烛光洒在她的脸上,有种奇异浓艳的绯色。 他是大夫,观察力本就强过旁人,略一思忖便恍然大悟:“你屋里那个人是北定侯?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畹君低头不语。 谢岚叹息一声道:“你要我帮忙,我自然不会说半个‘不’字。只是好歹让我知道为什么吧。” 畹君犹豫片刻。这么大的事,求他帮忙确实不该有所隐瞒,何况谢岚的人品她信得过。 她深吸了一口气,轻声道:“苗苗就是他的女儿。” 谢岚大吃一惊:“这、这……” 他原以为北定侯一直不许畹君回家,是因为对她见色起意,没想到他们是早有渊源,北*定侯竟然就是苗苗的父亲! “他、他不知道?” 畹君摇摇头:“我要他永远不知道。” “你糊涂呀!”谢岚捶胸顿足,“那可是侯门!苗苗本来是侯府大小姐!” “你小声点!”畹君压低声音道,“你跟侯府打过交道,应该知道他们府上规矩多么大。我不想进侯府的门,也不想让苗苗进去。” “可是,这……”谢岚有些不安。 难怪那北定侯对他横眉冷对,他挤在中间受气倒没什么,就怕那侯爷一怒之下伤害她们母女。 他瞥了眼畹君略带凌乱的鬓角。“那你现在跟他是什么关系?就这么没名没分的……” “我要名分干嘛?上赶着给他做小妾呐?”她有点烦躁,“我跟他夫人有仇的!我每天在明熹堂提心吊胆,就怕他夫人哪天发现我的存在!” “你住在明熹堂?”谢岚大吃一惊,又面色古怪地看着她,“北定侯哪来的夫人?他要有夫人还能让你住明熹堂?那里是整座侯府的正房啊!” 这下轮到畹君吃惊了:“那个谢夫人不是他太太?庭少爷不是他儿子?” “谢夫人是他嫂子呀!庭少爷是他大侄子。前些时候他侄子生病,老夫人还怪他这个做叔父的不尽心呢!” 畹君脑袋“轰”的一声。 这个时璲!这个时璲!他敢耍她!还整天用“告诉夫人”来迫她屈服,害得她哪怕是被他欺负,心里也始终担着一分愧疚! 她气恼极了,时璲把她骗得这么惨,她必须得找补回来。 畹君上前对谢岚附耳说了几句话。 谢岚脸色大变,连连摆手:“不成,不成。我怕他弄死我!” “怎么会,这里可是天子脚下,他不会胡来的!” 谢岚还是很犹豫。 畹君见状又撺掇道:“我们假扮夫妻,不演真一点他不会信的!走,走啦。” 她拽着谢岚重新回了屋里。 屋里影影昏昏,她顺手挑亮了灯芯。 余光瞥着屏风后面影绰的人影,畹君一想到待会儿要干什么,险些笑出声来。她见谢岚僵直地站着不动,便推了他一把朝他挤挤眼睛。 谢岚只得硬着头皮道:“畹君妹妹,时辰不早了,我们早点安歇吧。” 说罢拉着她往床边走。他一步步迈得如灌了铅般沉重,也不知道那北定侯在哪里盯着他,眼睛更不敢到处乱看,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 偏那畹君不肯出声,眼见都快走到床上去了,终于听到她忍着笑开了口:“等、等一下!我今儿不大舒服,你去书房歇一晚吧!” 谢岚如蒙大赦,赶紧掉头往门口走。 畹君嫌他演得不够真,正准备拽他回来,忽然听得屏风后面“咔”的一声,她顿时汗毛直立,怕时璲当真受不了冲出来打人,便不敢再玩笑,赶紧推着谢岚出了房门。 刚闩上门,身后便拂起一阵劲风,她回头望去,他高大的身躯已经堵住了她的去路。 畹君还没看清他的脸色,足下便骤然悬空,时璲将她打横抱起来径直走向床榻,毫不客气地将她扔了上去。好在那床松软的锦被承托住了她的重量,可那四柱架子床还是不可避免地“嘎吱”了一声。 时璲屈起一条腿跪坐在床沿,烛光在他背后投下一个巨大的影子罩住了畹君。她仰着脸,惊诧地望着面前的男人。 他的脸影在幽暗中,一双长眼睛沉沉地盯着她,亮得像暗夜里狩猎的野兽。 畹君心里打起鼓来,不由暗自检讨方才的玩笑是否太过。可是,他对她的欺骗也很过分啊! 她心头正委屈着,时璲已经脱去了身上的曳撒,从腰间抽出一根软绸带缠在手上,欺身压了上来。他的呼吸沉重而急促,喷拂在她的脸上颈侧,又酥又痒。 畹君伸手去推他,却如何推得动那铜墙铁壁一样的身躯。纠缠数息,她身上的衣裙已被他尽数褪下,屋里没有烧炭火,裸露的肌肤触到冷冽的空气,立刻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冷!”她忙不迭地钻进被子里去,警惕地瞪着他。 时璲一言不发地捉住她的双手,用那根软绸带绑在了一起。 误惹檀郎 第69节 畹君叫道:“你干嘛!” 话一出口,意识到云娘就在隔壁屋,她又忙抿起了嘴。 时璲冷笑一声:“我开饭。” 他将她的手举过头顶,绑在了床头的横杆上。 畹君挣了一下,他的绳结绑得极结实,根本撼动不了分毫,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登徒子在她面前宽衣解带。衣袍滑落露出流利劲瘦的线条,还有那在暗处也掩藏不住的惊人本钱。 畹君瑟缩了一下。 她虽然与他做了好几回床上夫妻,其实每次吐纳也常常多有勉强。倘若他要来硬的,她真未必受得住。 “怕什么?”他伏低身来,罩住她纤薄的身子,“怕你的岚哥去而复返?” 畹君顿感欲哭无泪,此刻方知何为自作孽不可活。 “说话。畹君妹妹?” 他把这四个字说得咬牙切齿,可是没等她开口,便亲上来堵住了她的唇。 他的吻太凶了,牙齿有意无意地磨着她的唇,钝钝的刺痛一路向下,他似乎是下定了决心要在雪堆里种满梅花。 每吻过一处,一想到谢岚有可能也对她这么做过,时璲心头便无比烦躁。 吻到最后,他自己找到了一朵梅花,是侯府后园开的重瓣美人梅,染着淡粉的白瓣,唯有花蕊是鲜红的,盛着清甜玉露,娇颤地迎风而立。 他几乎是没有犹豫地吻了下去。 畹君意识到他做了什么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剧烈的欢愉和羞耻没过她的灵台。她又羞又气,手却被绑缚在床柱上挣脱不得,偏偏还不敢喊,只能勉力承受。 好不容易骤雨方歇,池水漫盈,他总算出了一口气,低喘着抬起头,欣赏着她那羞愤又迷离的神色。 “我是第一个,对不对?” 畹君快被他气哭了:“你无耻!你下流!” “是,我无耻,我下流。”他沉沉地盯着她绯艳的脸庞,慢慢迫入那池春水。“你以前怎么样我既往不咎。从今以后,你只许有我一个男人。” 明明他才是她的第一个男人。 难道是那一夜他表现得不好,所以她才不要他? 那么,今天他就好好表现,一定让她刻骨铭心,让她永世难忘,让她再也想不起别的男人。 床帏如海中孤舟般摇摇晃晃,垂落的纱帐像飘渺的浪雾,畹君迷离间觉得这艘承载了两人的船要翻覆在汹涌的情潮之中。 不知过了几许这样危急的时刻,当他再次将她送上浪尖时,她感觉身子一轻,紧接着耳边“轰”的一声巨响。 她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情况,时璲眼疾手快地护住了她的脑袋,在落地那一刻翻了个身将她垫在了身上。她下意识地浑身紧绷,灭顶的欢愉立刻叫他当场缴械。 时璲脑中空白了几息,方回过神来查看这突发的状况。那张床劈了一根柱子,从中间塌了下去,此刻他们正被夹在断裂的床板上,纱帐仿佛一张丝网般兜头将他们罩住。 他简直被气笑了:“这就是你心心念念的生活,连一张好床都买不起?” 畹君还没反应过来,屋外已经响起云娘的声音:“怎么了怎么了?” 畹君吓了一跳,突如其来的绞缠令他闷哼一声,她这才意识到他们还缠在一起。若是让云娘瞧见这场春色,那她简直要羞愤欲死了! 她恨恨剜了罪魁祸首一眼,赶紧随便找了个借口把云娘打发回屋了。 时璲这才忍着笑慢慢撤出来,解了她手上绑的绸带,将她抱到了旁边的矮榻上。 在这里也不方便出去烧水,好在铜壶里还有半壶温水,他全倒了出来替她将身上清理干净。 畹君披了一件长袄坐在榻上,望着那塌成一片废墟的床,气鼓鼓地不想理他。 时璲又好气又好笑,叹道:“你这过的都是什么日子。明儿我让人支五十两出来给你买张结实的大床。” “明天我该怎么跟我娘解释啊!”畹君崩溃极了。 “这好办,明儿一早我派车接你回侯府,那就不用解释了。” 畹君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这人根本就是来捣乱的! 她把时璲往外推:“你怎么来的就怎么走,我这小庙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她打定主意在榻上凑合睡一晚,明天把房门锁了再去侯府,等下次回来再换床。 次日一早,侯府果然派了车来接。 畹君穿了件立领对襟长袄,勉强遮住脖子上的红痕。怕云娘追问昨夜之事,她连早膳都没在家里用,趁着苗苗还没睡醒时出了门。 回到北定侯府,她的心境又跟最初时大不相同了。 虽然气恼时璲骗她,可不得不说,当得知他并未娶谢四娘甚至没有娶亲的时候,她忽然觉得心里的一块石头被搬开了,天地豁然朗阔起来。 回到明熹堂,看着空空如也的多宝阁,她莫名有些心虚:原来那天她砸的都是他的珍藏啊。 还有之前跟她闹别扭的时候,他都是去哪里睡的? 哼,算了。谁让他故意骗她,他就是爱睡马厩也不关她的事。 晚上时璲散了值,依然回明熹堂同她一起用晚膳。 昨夜那场荒唐过后,畹君再见到他不仅身上不自在,脸上也不自在。 若是以前,她就直接要他别来这里了。可如今有了鸠占鹊巢的觉悟,再说这话就不合适了,只得默默低头扒饭。 时璲看着她绯红的脸颊,仿佛一抹淡远霞色铺在雪山上,倒颇有“雪意遮空碧,晴霞散绮红”的意境,更忍不住逗弄她:“新的床已经让人买好了,什么时候往你家送去?” 畹君嗔他一眼,没有当场发作。 可是等歇下来后,他又贴上来索吻,她才慢悠悠道:“我身上有些不舒服,你去你夫人那里过一晚吧。” 时璲脸上的笑意微微一僵,开始扒拉她的衣裳:“哪儿不舒服,给我看看。” 畹君是真不舒服。昨夜连床都被他折腾得散了架,她身上又能好到哪里去?今儿更是一天没踏出过屋门。 她红着脸拂开他的手,嘴上却不肯放过他:“虽然你的夫人曾经算计过你,可是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夫妻之间,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你就去看看她吧。” 时璲的脸色噌地冷了下来。 畹君正说得兴起:“实在不行,去看看那八个殷勤体贴的姬妾嘛,人家片片痴心,你怎忍心教之付与秋风?” 时璲沉着脸拂袖而去。 畹君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忍不住偷笑。 他的话那么拙劣,她之前怎么就信以为真,还被他耍得团团转呢! 把时璲气走也好,至少她能休息一晚。 她坐在床上倚着引枕看了会儿书。 没想到过不多时他又去而复返,手里还拿着一个青瓷罐。 畹君不解地抬眸望向他。 时璲在她身旁坐下,淡声道:“除衫。” 她忙在床上缩起来:“都说了不舒服了!” “知道你不舒服。”他慢条斯理道,“虽说你曾经算计过我,可是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咱俩之间,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所以我特意拿了宫里的如意金黄膏来,散瘀消肿是最有效的。快把衣衫脱了,我给你上点药。” 畹君咬唇看着他,心里砰砰跳起来。 他拿她方才的话来堵她,是不是把她当成妻子的意思? 可是……她有自知之明,她当不成他的妻的。 她默不作声地依言脱了衣衫,趴下来给他上药。 时璲拿起一柄银匙挖了半勺药膏,轻轻地给她抹上去。 畹君被那冰凉的药膏触得一激,可那柔润的凉意化开后,身下火辣辣的疼痛果然缓解了不少。 时璲虽惯爱调笑,可看她这副模样倒沉默了下来。他昨晚动作太重了,把她弄成这样,连自己看了都有些不忍。 他无疑是心疼她的,可是一到床上,就想欺负她、弄哭她。 待上完药,时璲替她穿好衣衫,畹君趴在床上使唤他:“去把架子上挂的红色腰圆荷包拿来给我。” 时璲依言取了过来。 畹君从荷包里摸出一两碎银递到他手上。 时璲纳闷地挑起眉毛:“这是……” “来而不往非礼也。”畹君狡黠地笑,理直气壮道,“我每次都要从你那里拿一百两,不过我不白拿,咱俩有来有往,互不相欠。” 时璲看着手里那一两碎银被她气笑了:“你管这个叫有来有往?” 就是打发叫花子,也没有那么寒酸吧! 第59章 求不得 ◎无可否认,他又重新爱上了她。◎ 时璲觉得,畹君自回来以后跟之前有些不同了。 她对他亲近了许多,不止是床笫之间的配合,她还会主动等他回来一起用膳,说起白天他不在时的事,帮他的衣裳打适配的五彩络子,简直令他恍然生出了些过日子的错觉。 莫非真是那晚的表现拴住了她的心? 时璲虽有这样的一丝窃喜,却也明白是让她回了家的缘故。 在她心里,仿佛她家里人就是顶天的重要,甚至她的很多举动在他看来,是牺牲了自己来反哺家人的。 时璲出身于一个大家族,嫡亲的、庶支的、堂表的兄弟姐妹数不胜数,他不能够理解她对家人的那种珍视。 她待人的好,有种润物细无声的体贴。连他这个“姘夫”都沉醉其中,当她的家人又该有多么幸福。 年少得志的时二爷头一回尝到了嫉妒的滋味。 这些日子他夜夜歇在明熹堂,因她身上没好,中间只克制地温存过几回。畹君怕看得到吃不到给小二爷憋坏了,催他去书房睡。 时璲似笑非笑道:“你以为,我把你带进侯府,就是为了办那种事啊?” 畹君闪着睫毛垂下眼。 其实她何尝感受不到他的情意。只是他们现在的关系,虽然男未婚女未嫁,其实跟私通也没什么两样,图一时欢愉罢了,能快活一日是一日。去想以后的事,那不是给自己徒增烦恼么? 误惹檀郎 第70节 畹君只当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只是心里难免因此多了层思虑,夜里也睡不踏实。 有好几回她夜半醒来,都看到枕边人睁着清熠的眼睛望着帐顶,不知道在沉思些什么。 她迷迷糊糊地往他怀里钻。 仲冬的寒夜里,她喜欢贴着他,男子细腻紧实的肌肤有种流动的热暖,是任何炭火和锦衾都给不了的熨帖。 “怎么还不睡?”她半梦半醒之间发问。 时璲摇摇头,伸臂揽紧了她的身子。 畹君没有多想,翻个身蜷在他怀里睡了过去。如今快到年底,他身为天子重臣,肯定有许多公事政务、人际往来要操心。 时璲这几日总是失眠,眼底都蒙上了淡淡的青色。 畹君看在眼里,隔日亲自下厨,熬了一盅安神补气的人参乌骨鸡汤,用柴火炖足了一个时辰。听说他散了值回来在书房处理公事,便让玉清将汤送过去。 鹤风接了汤盏送进来的时候,只见时璲坐在桌案后,虽垂着眸看公文,可那纸张已很久没翻页了。 他端着汤盏上前,小心地摆在时璲手边,笑道:“二爷,喝盏鸡汤缓缓神吧。” 时璲被他打断了沉思,眉心微微一皱:“你跟了我多少年,不知我夜里不吃这些东西么。” “小的知道,可谢娘子又不知道。” 鹤风笑着说道,一面揭开了汤盏,鸡汤的香气顿时随着热气袅袅地冒出来。 时璲闻言,便将那人参鸡汤看了一眼,拿起一旁的银匙舀了半勺送入口中。 嗯……浮油未净,汤味稍嫌寡淡,鸡肉的鲜香还被人参的微苦盖了过去。 侯府的厨子应当不至于如此有失水准。 他不由微微一笑。看她这手艺,真有点担心她娘的酒楼能开多久。 他将银匙搁回托盘上,指尖摩挲着桌上的文书,忽然开口道:“我要是这么原谅了她,会不会太轻易了些?” 鹤风笑道:“二爷问出这话,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何必再问小的呢?” 时璲久久不语,神色隐在汤水蒸腾出来的白气之中,也添上了一层云遮雾绕的朦胧。 翌日一早,晓寒犹重,时璲便起身洗漱更衣,畹君就躲在被窝里看着。 见他穿毕里头的衫服,外头却罩了件家常的青缎织金襕袍,系一条素银带,随意里带出几分倜傥的风姿。 她不由奇道:“咦,你今儿不用上早朝么,怎么不穿官服?” “上什么早朝。”时璲拉她起来,“快起身洗漱,我有好戏给你看。” 畹君满不情愿地从暖洋洋的被窝里爬起来,洗漱过后随意挽起云鬓换好钗裙,被他拉着往前厅去看好戏。 到了前厅,入门左手边有一架宽幅双面苏绣金丝楠木屏风,时璲让她坐到屏风后头去。 畹君依言在屏风后面坐下,这才发现这架屏风的妙处。 原来那绣布用的是半透的绢纱,两边图样绣完之后,从正面看不到其后的景象,在背面却能影绰地瞧见厅里的情形。 此刻时璲正坐于上首,似在等待着什么人。 畹君更好奇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了,聚精会神地等待他的“好戏”。 过不多时,有婢女走进来,脆声道:“小侯爷,谢大夫请过来了。” 谢大夫? 畹君吃了一惊,下意识地站了起来。身下的圈椅往后一顿,在地上擦出一声轻响。 时璲听得屏风后面的响动,眼神略沉了沉,举目望向踏入厅里的谢岚,淡声道:“谢大夫,请坐。” 谢岚喏喏谢过他,在左侧下首的太师椅上坐了。有婢女上前斟茶,他将茶杯握在手上犹豫着不敢喝。 他在侯府行走数月,多是到老夫人的居处看诊。被北定侯请到前院的大厅里是头一回,当然为着什么他心里是有数的。 因此看那白瓷杯里碧清的茶水、玛瑙碟中新鲜的糕果,怎么看怎么有猫腻。 时璲倒是很开门见山:“谢大夫,你是聪明人,应该知道请你过来所为何事吧。” 谢岚装傻:“请侯爷明示。” 时璲抬起下巴朝旁边示意,立刻有五个婢女迤逦而出,手中端着覆着红绸布的托盘,次第放到谢岚手边的几案上。 红绸布一掀,谢岚眼睛立刻直了。 那五个托盘上码着整整齐齐的金元宝,目测是十两一锭,足有三百之数。 他震惊地抬头望向上首的人。 时璲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的反应,待他抬起头,方慢条斯理道:“这里有三千两黄金,只要你回去以后跟谢畹君和离,这三千两立刻归你。” 三千两黄金,那可是足足三万两银子啊! 要知道他第一回 上侯府的门,得了十两黄金的诊费,激动得一个月没睡好。这要是三千两全归他,那岂不是可以立刻衣锦还乡了! 谢岚激动得手都发起抖来了,有种突然被馅饼砸晕的不真实感。 可随即他意识到一个问题:他和畹君是假夫妻啊! 他心中百般纠结,最终吞吞吐吐道:“呃,侯爷,容草民回去跟畹君商量一下……” 时璲一听这话就火了。 诚然他是想让谢岚赶紧拿钱滚蛋,可一看到他竟认真地考虑此事,时璲顿时翻腾起无边怒火。 那傻妞到底喜欢他什么! 时璲箭步上前揪住谢岚的衣领,怒喝道:“你还是不是男人?为了点银子抛妻弃女,你对得起她和苗苗吗!” 谢岚被他拽得站了起来,惶恐地对上他眼中的怒意,颤声道:“这,这不是侯爷的意思吗?” 畹君看不下去了,又怕时璲真的动手,赶紧从屏风后面出来扯开他:“松手,松手!大早上的你发什么疯啊!” 她挡在谢岚和时璲之间,扫了一眼桌上那黄澄澄的金子,气得冷笑:“这就是你说的好戏?你是把我当猴耍吧!” 时璲见她对谢岚一副回护的样子,咬牙道:“你听清楚了的,他要回去跟你商量和离呢!那正好,现在就给我商量!” “不用商量了!”畹君斩钉截铁,“我不会跟他和离的。你死了这条心吧!” “谢畹君!”时璲怒视着她。 这个女人昨天还在熬鸡汤给他喝,还躺在他怀里撒娇,今天就翻脸无情地护着另一个男人,她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畹君毫不示弱地瞪他:“我是人,不是东西,不需要你们在这里让来让去!” 谢岚急得直跺脚,心道:姑奶奶,你先别急着吵架了,那可是三千两黄金啊,先把金子弄到手行不行! 他伸手拽畹君的衣袖,被她一把甩开了。 “岚哥你回去,这里没有你的事!” 谢岚看看时璲,再看看畹君。这两人都在怒视着彼此,眼里看不下第三个人。 他又是担心畹君,又是不舍那金子,又怕殃及池鱼,心中百般纠结,终于是灰溜溜地退了出去。 畹君此刻气得发抖,原本以为找个人假冒她的夫君,时璲就会知难而退。谁知道他竟执着到连有夫之妇都不肯放过! “我是不可能进你时家门,做你时家妾的!” “谁说要你做妾了?” 时璲打断她,上前拉起她的手。雪腕上的錾金花钏滑落下来,凉凉地贴着他的虎口。 自打她住进来以后,他让人将府里御赐的金银珠翠、胭脂水粉、绫罗绸缎全都搜罗了出来,一件件地添进她的箱笼里,唯恐她哪天用的东西重了样。 她何以觉得这是妾室能有的待遇? 他掷地有声地说道:“我既然决定娶你,那就必然是三书六礼、明媒正娶,聘你作我时璲的妻子,北定侯府的主母!” 畹君瞪圆眼睛,满肚子的火气忽然失了倚仗,烧也不是,不烧也不是。 “你……你疯了?” “我没疯!”他一双窄长清目沉沉盯着她,“我说认真的。” “我、我有家室的……” “你可以和离。” “我还有孩子的……” “那她以后就是北定侯的长女。” 畹君震惊地摇头。 她永远记得,当初侯府五公子时瑜是如何一字一句、击碎十六岁的她对嫁入高门的幻想。 他说, “畹君表妹,我真的很喜欢你,可是我们家不可能同意我娶你的。” 他说, “别说你爹已经不在了,就算他还是江浦县令,也配不上侯府的门第的。” 他说, “除了嫡长子,其他的孩子都可以由你来生。” 那时候她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甚至恨过时瑜为何不能为了她对抗世俗之见。 直到事隔多年,真的有一个人口口声声对她说,要娶她为妻,哪怕她已经嫁人,哪怕她已经生女。 如果是十六岁的她,一定会感动得无以复加,毫不犹豫地投入他的怀抱。可是,她已历经世事,知道时瑜的话虽无情,可那才是合乎世道的真知灼见。 反而时璲,行事总有种不顾他人死活的独断,他根本就没有替她想过,嫁给他是一条多么难走的路。 他的祖母是陈留谢氏的长房嫡女,他的母亲是陕甘总督陆大人的女儿,他的嫂子是谢阁老的长孙女。 而她的姨妈郑氏,连做一个镶边三房的太太都做不好。她又何德何能坐得住北定侯夫人这个位置呢? 她的心虽还乱着,口中却理智地拒绝了他:“不,时二爷,我想你没有考虑清楚……” “我考虑得很清楚。”时璲竟是一反常态地冷静。“我不在乎你的家世,不在乎你骗过我,不在乎你嫁过人,不在乎你有孩子!” 畹君心乱如麻地推开他:“不是你在不在乎,是我不想嫁给你!” 时璲愕然看着她:“为什么?我们这些日子,不是过得很开心吗?” 误惹檀郎 第71节 “不开心还能怎样?”畹君不吐不快,“难道要跟之前一样天天跟你置气,然后吵得不可开交、谁也不理谁么?” 有时她都佩服自己。 她真是人如其名,韧如兰草。她可以迎风低头,苦中作乐,把对自己的伤害降到最低,但是风暴过后,她的枝叶始终是挺立的。 可是面对时璲这场始终过不去的风暴,难道她要一直低头、一直逆来顺受么? “时二爷,我只问你三个问题。你想明白了答案,就知道我为何不肯嫁给你了。” “第一,我们在街上重逢那天,你是不是真的想杀了我?” “第二,在浴室那一夜,你是想要我的身多一点,还是想驯服我的心多一点?” “第三,你要娶我,究竟是因为爱我,还是为了满足你心中得不到我的执念?” 她一个接一个问题地砸下来,顿时令他无言以对。 那天的事,不仅她记得深刻,他当然也是一刻也没忘记过。 上千个日夜的离别,她已经成了记忆中一抹模糊的月影,他穷尽多少人力物力也不过是水中捞月。因而在街上猝不及防见到她的那一刻,他根本没来得及反应,就先注意到她有了一个女儿。 那一瞬的狂喜变成了狂怒,一千多天积累下来的思念也全部化成了恨意。若非理智犹存,他真能把她掐死。后来让她挨饿受冻,也只不过是驯服她的手段罢了。 他那时只想扳回一城,让这个负心女痛哭流涕、悔不当初、祈求他的原谅。 可是没想到先投降的竟然是他。 无可否认,他又重新爱上了她。此刻再回看过去,他对她的伤害是事实,连他本人都无法狡辩。 “那,那都过去了……”时璲上前抱住她,低声道,“此刻我的心是真的。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我不是质疑你的真心。”畹君摇着头推开他。“我只是怕你将执念误认成了爱。” 她转过头看向桌子上澄灿的金子。三万两,多么阔绰的聘礼。可是,他输得起,她输不起。 “我们各自冷静一下吧。” 她撇下时璲独自回了明熹堂,一言不发地收拾箱笼。 玉清和玉澄见状忙上前道:“娘子,你这是做什么?” “你们去收拾一间厢房给我住吧。”畹君平静地说道,“我住在这里不合适。” “不必了。” 时璲的声音在外头响起来。伴着话音,他人已转到门口,却不看畹君,只对着玉清二人道:“把我的东西收拾一下,我搬去书房睡。” 玉清和玉澄诧然对视一眼,默默地进了屋去收拾他的衣饰用具。 畹君没有说什么。 在这侯府里,他的任何退步都是相逼,而她的任何胜利都是妥协。 【作者有话说】 时二要开始追妻了[狗头] 第60章 窥秘事 ◎小侯爷准备认苗苗当女儿!◎ 时璲一搬走,明熹堂顿时冷寂下来。明明只是少了一个人,畹君却觉得空了一大块。 她心里很乱。 起先还以为时璲腻了味会放她走,谁知他竟起了娶她的心思。叫他放手那是绝不可能的,可她也不愿妥协,将自己的一生断送在这高门深院里。 眼下看来,当真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所谓骑虎难下,当是此等滋味了。 畹君夜里睡不安枕,白日恹恹的没有精神,坐在窗边的软榻上看雪。 外间有人簇拥着进来,是玉澄的声音:“娘子,快看谁来了!” 还能有谁! 畹君双手叠在窗台上,将下巴搁在手上,懒得回头看他。 身后的锦帘掀开,带进一阵冷冽的风。 噔噔噔的脚步声响起,畹君察觉不对,回头一看,便见到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冲她跑过来。 她又惊又喜,忙张臂接住苗苗,将她抱在怀里亲了又亲:“你怎么来了?” “小姨带我来的!”苗苗很兴奋。 畹君抬头望去,玉清领着佩兰走了进来。 她忙抱着苗苗站起身去,引佩兰到一旁的罗汉榻上坐下,拉起妹妹的手道:“家里怎么样?你怎么带苗苗过来了?” “不是姐姐要接苗苗过来的么?”佩兰一头雾水,“今早侯府派了人来说要接走苗苗,我不放心,就一道送她过来了。” 说着,好奇地将屋子环视了一番。 方才进门,那明亮的外间已经比家里的厅堂还敞阔得多,没想到这里头才是卧房。从隔断花罩进来,入目是清一色的紫檀妆台屏镜,又要绕过一道屏风后,才是里面的床榻几案。那些帘笼纱帐盈彩生辉,更毋论各种珍奇摆器。 “姐姐,侯府好大啊!”佩兰惊奇地说道。 畹君调侃道:“你小时候最想去侯府玩了,现在也算如愿以偿了。” 佩兰有些不好意思地笑,又忍不住下了榻,对着屋里的琴剑瓶炉左摸右看。 苗苗年纪小,只对炕桌上的点心茶果感兴趣,抓着一个比她拳头还大的面果子啃。 畹君笑睇着妹妹和女儿,知晓她们是时璲派人请来与她作伴的。虽有些恼他的自作主张,可这屋里确实一下子热闹起来了,一扫前两日的沉闷。 她摸着苗苗的脑袋,又喊佩兰在身边坐下说话。问起家里和医馆的事,佩兰一一答了,又说起云娘的酒楼,她果然将福春楼的招牌换成了“畹兰居”。 畹君忍不住笑:“她是开酒楼的,取个这么清雅的名字,只怕招徕不到客人呢。” “我也说呢!可是娘说她看到这个名字就会斗志满满,一定能将酒楼经营得有声有色。” 姐妹俩闲话了一会儿家常,佩兰忽然挽着她的手臂道:“姐姐,看你住得这么好,我真替你高兴!来之前我还担心你住那些阴暗破败的地方呢。” 畹君苦笑道:“金笼子和铁笼子有什么分别?一样都是身不由己。” 佩兰低声道:“姐姐,那你跟……北定侯,现在是怎么个情况呀?” 畹君被她问中心事,顿时神色黯然,将玉清唤进来带苗苗到院子里去玩,这才拉着妹妹的手说起体己话: “你别看我在这里穿金戴银,其实心里没一刻是快活的……” 说到这里,她又觉得不妥,至少跟时璲相处之际还是颇有几分快乐的,便转了话头: “姐姐当初真是一步踏错,追悔莫及……” 说到这里,她又想起若没踏错这一步,她又怎会有苗苗呢?便又讪讪止了话*语。 “总之姐姐以前走过的弯路,你须得引以为戒。你跟着岚哥好好习医,将来做个女医悬壶济世就很好。” 佩兰似懂非懂,眼睛环顾着屋里华丽的陈设,疑惑不解道:“可是姐姐过得也很好呀,为何说是弯路呢?我当女医,一辈子也住不上这样的屋子。” 畹君叹道:“你只见表面的诸般好处,又哪里晓得背后的代价呢。你只管记住,除了你的至亲,没有人会无缘无故给好处你。越唾手可得之物,代价越昂贵。” 比如当年落在她脚下的那枚金锞子。 畹君爱怜地摸着妹妹的脸:“你是自由的小鸟,姐姐可羡慕你了。我一想到往后的日子,只怕半分不能自主,都要叫人推着走了,这心里便难受得紧。” 说着竟垂下几滴泪来。佩兰忙拿帕子与她擦了,又想着往日同姐姐相依相偎的时光,也不由红了眼眶。 姐妹俩哭过一回,畹君心里的郁气消了大半,让玉清叫厨下治了一桌丰盛的菜馔与她们吃。 她原本准备让佩兰在侯府住上几日,只是佩兰说明日医馆有病人等她,便好歹只在侯府里歇一晚,畹君又让玉澄明儿一早派车送她回去。 用过晚膳,佩兰随口问道:“咱们来了这大半日,怎都没见侯爷的踪影?” 畹君心里不乐,只淡笑不言语。苗苗闻言却忙将头埋进她怀里,口中直道:“不要小侯爷,不要小侯爷!” 怀里的小身躯直发抖,可见是真被他吓得狠了。畹君忙搂住苗苗哄慰了一番,心里将时璲骂了个狗血淋头。 好不容易哄好她,畹君又对苗苗道:“以后不要喊‘小侯爷’,别人可以这样叫,苗苗这样叫不合适。” “为什么?”苗苗仰着小脸。 畹君想了想,捏了捏她的小鼻子道:“苗苗这么小,怎么好意思喊别人‘小侯爷’?” “好吧。”苗苗嘟起嘴巴。 夜里佩兰和苗苗都同畹君一床睡了。 翌日凌晨,佩兰惦记着回去的事,早早爬起来洗漱。却见屋里已经亮着盏小灯,畹君坐在桌前打点了个包袱递给她,细细叮嘱道: “里头装了两匹织金锦,拿回去让娘做两身和你裙子穿;另有两盒茶果,你拿回医馆跟伙计们吃;两支人参,叫娘收着给你熬药喝;几匣眉黛胭脂,是姐姐给你的。” 佩兰接了包袱,玉清引着她到外间用早膳。因向玉清问起侯爷何时出门,得知他每日卯时便出门上朝。见天色已泛起蟹壳青,佩兰怕赶不及,匆匆吃了几口便进去与畹君告别,让府里的下人引着往侯府门口走。 一路紧赶慢赶,好歹在门口堵上了时璲的马车。见那车夫套了马鞍准备启程,佩兰忙疾奔过去,口中喊道:“侯爷、侯爷,等一下!” 马车纱窗的帘布掀开,里面露出一张英俊的脸庞。瞧清佩兰的模样,那双微挑的长眼睛眯了一下,唇边露出个浅淡的笑来:“你是叫——佩兰?” 佩兰的脚步犹豫起来。 说起来他们并不是第一回 见面。当初在金陵的那个破庙里,八岁的她说出了人生中的第一个谎言。今日这番局面,她也有一定的责任。 佩兰迟疑着走到车窗下,鼓起勇气道:“侯爷……时哥哥,我可以这样叫你么?” 时璲淡淡一笑。这小丫头,比她那倔驴姐姐上道多了。 “什么事?” 佩兰双手紧紧抱着畹君给她的包袱,踌躇了一下,飞快地说道:“时哥哥,你可以对我姐姐好点吗?我姐姐她真的很不容易,她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家里什么都没有,一面要在家照顾我,一面还得想方设法赚钱养家。她当年骗你也有很多不得已,那时候她每次回家,我都听到她在被窝里偷偷哭……” 时璲心里抽疼了一下,脸上却冷笑:“别把你姐姐想得那么无辜,她惯会拿眼泪来搏人同情。你们姐妹俩一丘之貉,我看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佩兰何曾被人说过这般重话,当即咬着唇低下头去,却忍不住抽噎出声。 时璲头都大了:“你哭什么!回头你姐姐知道,又要怨我了!” “你说我不要紧,干什么这样说我姐姐!她好歹为你……” 说到这里,佩兰自知失言,立刻止住了话头。 可是时璲眉心已经凝起来,追问道:“为我什么?” 误惹檀郎 第72节 佩兰怕越说越错,干脆放声哭起来。 时璲脑袋嗡嗡的,扔了张帕子出去,冷声道:“把你那鼻涕泡擦擦!” 佩兰顺坡下驴接了帕子,唯恐他再追问,忙低着头要告退。 “慢着。”时璲叫住她,“太医院的王院判快要致仕了。你想不想当他的关门弟子?” 佩兰一下子激动起来。 那可是院判诶!她的师父谢岚虽医术精到,可因年纪轻自己尚备受质疑,更遑论她这个小徒弟了。要是能当院判的弟子,只怕是谢岚都求之不得呢! 她赶紧点了点头。 时璲微微一笑道:“那你喊我一声姐夫。” 佩兰愕然。 只听他慢条斯理道:“今后也只许认我一个姐夫,明儿那王院判就立刻上你的门。” 佩兰犹豫一阵,抹干了眼泪道:“时哥哥,我姐姐让我叫,我立刻就叫;若是她没点头,你就是让王院判拜我为师,我也不能答应!” 说罢着急忙慌地提着裙子跑开了。 时璲的脸立刻黑了下来。 她这一家子人,真是一个赛一个的讨嫌! * 苗苗直睡到辰时方起身。 畹君让人炖了软烂的鸭子粥喂她吃了一碗,正赶上今日雪霁天晴,便琢磨着带苗苗到府上逛一逛。 向玉清问起侯府里有什么好去处,玉清笑答:“我们这里原是先平安侯的府邸,因他督军不利抄了家,被圣上赐给了我们小侯爷。若论园子景致,那是全京师数得上名号的。只是府里主子少,侯爷裁撤了许多下人,许多景观都疏于打理了。如今后院只有夫人、老夫人二位主子,我们也不常到那边去的。” 畹君闻弦歌知雅意,道:“我们只在前院逛逛便是。” 玉清便道:“东边有座藏书阁,引了活泉经那里过的,水上又有一座八角亭,赏雨赏雪都是奇佳的去处。” 畹君便给苗苗换了身鲜亮的衣裳,领着她往藏书阁那边去。 府邸东边地势陡高,上了十数级台阶方上得一半。石阶路滑,畹君一不留神扭了脚,只得由玉清扶着到路边闲亭中坐下来。 玉澄要回去叫人抬软轿上来,却被畹君拦住了。念及难得带苗苗出一趟门,她不愿扫了女儿的兴致,便让玉清二人领着苗苗去周围转转。 苗苗活泼得像只小牛犊,玉清等两个大人都跟她跑得气喘吁吁。 “我看娘子是喜静之人,怎么这小苗苗这般活泼?” “许是随了爹?” “那谢大夫我也见过一回,看着文弱儒雅,倒跟苗苗不是很像。” 玉清压低声音道:“你别管像不像,我收到风,说小侯爷准备认苗苗当女儿呢!” 玉澄被唬了一大跳:“怎么可能?你收到的怕不是失心疯!我听说后头那位老太太是最重礼教规矩的,不然小侯爷为什么不许外头窥探明熹堂的事呢,还不就是怕老太太知道!” 玉清摇摇头:“反正我听说他俩闹别扭就是为这事。” 玉澄想了想,道:“应该是娘子逼小侯爷认下苗苗,小侯爷不想认,所以他们才吵架。” 玉清叹道:“娘子当真是被这孩子拖了后腿。否则凭她的样貌人品,便是先头成过婚,把上头瞒一瞒,应该也能进门……” 话没说完,听得后面“咔吱”一声,二人俱是一惊。回头望去,却见身后是一丛假山芭蕉,那蕉叶还被风吹得轻轻晃动。 两人赶忙转到假山后望去,却又不见人影,只得互相安慰是野猫弄出的声响。 因她们在背后非议主子之故,也没胆量把这事报给时璲,便默契地绝口不提。 经此一遭,二人再没心思闲聊,连忙牵了苗苗回去找畹君。 待她们走后,那假山的夹缝里方走出一个穿银红短袄的婢女来。 那婢女名叫青桂,是谢氏房里的一名二等婢女,正巧今儿被遣来藏书阁取书,路过假山后头将玉清二人的对话听了个七七八八。 她震惊得无以复加,又掺着几许兴奋,连书也不取了,连忙回了谢氏院里告密,将方才听到的话添油加醋一番,说成二爷屋里养了个有夫之妇,准备瞒着长辈纳她进门,只是那妇人要二爷把她的孩子也认进时家,二爷不肯,因此那两人正闹着别扭。 谢氏大惊失色,不由分说先命心腹妈妈掌了她十个嘴巴。 青桂本是讨赏而来,谁料被夫人当成了造谣嚼舌根的,捂着红肿紫胀的脸哭道:“夫人,奴婢所言句句属实,对了,那孩子叫苗苗,您若不信便派人打听去!” 谢氏听这名字先是熟悉,而后想起那不是小谢大夫的女儿吗?难怪那天在花园,二郎那般护着那小丫头呢! 她心里已信了七八分,面上却不显,只警告道:“念你是我房里人,今儿先放你一马。若让我听到任何风言风语,第一个先拔了你的舌头!” 青桂吓得磕头如捣蒜,连连赌咒不会往外说。 谢氏这才让心腹妈妈赏了二两银子封口费给她。 待屋中无人,谢氏方在心头暗忖:虽早知二郎荒唐,却没想到他能混账到这种地步。祖母正倚重着小谢大夫,他倒搞起人家的妻女来!眼下年关将近,祖母身上又不好,若贸然将这事捅开,搞得家宅不宁,倒成了我的过错。不如先探清虚实再做打算。 只是明熹堂用的都不是金陵跟过来的下人,她插不进手去,便派人去澄心堂把谢岚叫了过来。 谢岚觉得自己的八字一定是跟侯府犯冲。 他午歇没完就被侯府的人叫起来,坐大半个时辰的马车到了侯府,没想到这次找他的竟是那位谢夫人。 得,总共就三个主子,三个都把他轮流找了一遍。 谢夫人既不找他把脉,也不找他问诊,反而笑吟吟地同他寒暄:“小谢大夫,你家的苗苗何时再带过来侯府玩?庭哥儿想她想得紧呢。” 寒冬腊月的天,谢岚头上竟冒出涔涔冷汗,心道:苗苗不就在你们这儿嘛? “咳,苗苗怕生,不肯出门了。” “是吗?”谢氏似笑非笑,“那苗苗在家,是令正照顾她?” “呃,是,是。” “如今天寒地冻,我也懒怠出门,正想着找个人进府说说话呢。不知道令正可方便过来一趟?” 谢岚支支吾吾道:“她身上不好,恐怕不便出门。” “是不便,还是侯爷不让她出门?”谢氏冷不丁地发问。 谢岚大吃一惊。难不成这谢夫人知道了畹君的事? “这、这……”他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敷衍道,“夫人,草民实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谢氏一瞧他这表情,便知他必然通晓内情,压低声音道:“小谢大夫,我们时家是要脸的人家。你把内情一五一十地与我说来,我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谢岚烦闷极了,这本就是一笔糊涂账,叫他怎么说得明白! “夫人,你别问了,你有什么话就去问侯爷好了,我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大夫,这事我管不了,也不想管!” 谢氏见他突然发起脾气来,不由略感诧异,又怕逼急了他到处乱嚷,反而于侯府名声有碍,便忙安抚了他,命心腹妈妈取了一百两银票过来,叮嘱道:“小谢大夫,你且冷静。这事嚷出去大家脸上都不好看,你放心,我一定会给你个交代。” 谢岚正不知该如何应对,没想到那谢夫人突然开始息事宁人,还无缘无故塞了一百两给他,忙不迭地接过银票笑道:“夫人放心,我一定不会乱嚷的。” 说完怕那谢夫人去找畹君的麻烦,又补了一句,“呃,其实我也不需要交代,夫人就当没这回事吧!” 谢氏皱着眉头让人送他出门,还以为这小谢大夫是个好的,没想到一百两就把妻女给卖掉了! 你不需要交代,我们侯府还需要交代呢! 第61章 怨郎君 ◎咱们也生个孩子好不好?◎ 畹君一行人回了明熹堂,好在脚上扭得不是很厉害,玉清找来药油替她抹上,过得半日便活动自如了。 到晚膳时分,畹君未用,先叫厨下送了苗苗吃的肉糊糊粥来,让她自己抓着勺子吃。 刚吃掉半碗,玉澄打起帘子进来,说了声:“小侯爷来了。” 话音一落,时璲便跟着走了进来。 苗苗一看到他的身影,忙丢下碗勺钻进了畹君怀里,乌溜溜的眼珠却偷偷往时璲身上瞧。 畹君不看他,只摸着苗苗的脑袋道:“你这个样子,侯爷不高兴了要赶你出去的。” 苗苗吓得赶紧把脸都藏了起来。 时璲正好撩袍在她身边坐下,闻言蹙眉道:“好好的干嘛吓唬小孩子。” 畹君这才斜乜了他一眼,哼声道:“我说事实罢了。” 时璲知道她在翻那天马车上的旧账,只得淡淡笑了笑,转头看向桌上吃了一半的肉糊糊粥,便端起碗来舀了一勺送到苗苗旁边,柔声道:“小家伙,来吃一口。” 苗苗只把脸埋在畹君怀里不肯抬头。 时璲只得讪讪将碗放了回去,对畹君道:“这小丫头之前没这么挑食的。” 畹君冷笑:“那回苗苗吃了一肚子点心回去,两三天没有好好吃饭。我道是哪位贵人这般随心所欲拿小孩取乐,原来是时二爷!” 时璲不自在地摸了摸鼻梁:“苗苗也没说她不能吃呀。” “苗苗她懂什么!她一个三岁小……孩。算了,跟你说不通。” 畹君自知失言,抱起苗苗往里间走。 时璲早上就因佩兰的话起了些疑心,如今这般听畹君说来,心头猛地一跳,忙起身追上去:“苗苗三岁了?” 畹君心头突突狂跳,甩开他的手道:“三岁小孩是个俗语罢了。你说话会专门说两岁半小孩吗?说两岁四个月小孩?我想不会吧。” 时璲心里微微失落,垂眸看向她怀里的小姑娘。 苗苗趴在畹君肩头,正聚精会神地望着他。一对上他的目光,忙拿小手遮住了眼睛。 畹君抱着苗苗在榻上坐下,见他也若无其事地在她身旁坐下,没好气道:“你有什么事么?” “听说你今儿扭了脚,我过来看看。”他的眼神往她裙摆下移去。 畹君下意识把脚缩进裙摆里,不自在道:“没什么大碍。” “是么?伤筋动骨一百天,处理不好很麻烦的。我看看。”他说着要撩起她的裙边。 畹君忙把双腿往旁边一偏,拿眼睛瞪他:“苗苗还在这呢!” 时璲扫了一眼那碍事的小崽子,扬声道:“玉清!带小小姐出去用膳!” 玉清忙应声进来把苗苗抱了出去。 误惹檀郎 第73节 畹君又横他一眼。什么小小姐!苗苗还没进他家门呢! 时璲已经低头撩起她裙边一角,伸出两指在她的洒花绫裤上一点:“这只脚?” 畹君默不作声地伸出另一条腿。 他托着她的腿一拉,畹君整个人被带着转向了他,小腿搭在了他的腿上。 时璲有条不紊地替她脱鞋除袜,修长的手指按在她的足跟上,果见没什么大碍,便放下心来,目光游到那微微蜷起的脚趾上。莹白圆润的趾甲盖上泛着一点压出来的血色,看着分外可爱。 他不由笑道:“你紧张什么?又不是头一回帮你看伤了。你还记不记得那年端午在城西的破庙里,你崴伤了脚,还是我替你正的骨。” 说起来就好笑,那时候她追贼追到了庙里,亏他还以为畹君是对他的事上心,原来只是为了救她妹妹。 “我今天早上碰到了你妹妹。其实她跟你长得挺像的,我那时竟一点儿也没看出来。” 畹君心下暗笑:你眼神是真差,苗苗和岚哥长得一点都不像,你不也看不出来! 这样想时,忍不住脸上带出一丝笑来。 时璲不悦:“笑什么?” 畹君忙抿唇摇头。 “说不说?” 捉着她纤足的手在她脚心挠了一下。 畹君最怕痒了,忙不迭地缩脚,却将他一并拉了面前。她还没反应过来,他便压了下来,一个清润的吻落在她唇上。 畹君的脸腾地烧起来了。 “别恼我了,好么。” 他的吻细细密密地落下来,教她心中多少恼意都化成了绕指柔。 她没准备这么快跟他言和的,可是身体已经扛不住对他的思念,热情地回应了起来。 他的手渐渐探进她的衣襟里,长指划过的肌肤像被火缓缓地燎过去,又酥又热,情知是危险,却又忍不住沉溺其中。 “苗苗……” “别管她了。”时璲的吻堵住她的唇,将最后一丝抗拒一并覆没在唇齿中。 暮色渐深,沉坠的阴蓝渐渐笼罩下来,屋里的气息却更灼热了。 这是他们第一次在榻上行事,畹君迷乱之间一偏头,赫然发现榻对面的板壁上嵌着一方琉璃穿衣镜,清透地映着彼此交叠的身影,像一幅西洋画,又比画里多了几分朦胧生动。 夜色悄然降临,下弦月薄弱的晖光透不进来,屋内一片幽暗,唯有婉转的低吟和喘息透出里面勃发的生命力。 最后声息渐悄,鼓噪的心跳又占据了人的五感。 时璲紧紧搂着怀里滑润轻暖的身躯。比起到达巅峰那一瞬的快感,他更喜欢这样事后温存的时刻。唯有此时,他才会真切地感受到她是属于他的。她的身沾染了他的气息,而她的心在他怀里跳动。 “畹君,畹君……”他用牙齿轻轻啮咬着她圆润的肩头,“咱们也生个孩子好不好?” 躺在他怀里迷离又疲惫的畹君蓦地清醒过来:“苗苗……” 修长的手覆上她的嘴。 “让玉清带她睡一晚好不好?你今夜和我睡。” 畹君赶紧摇头,扯下他的手道:“苗苗离不开我的!” “我也离不开你!”素来冷傲英峻的小侯爷声音里竟带着几分委屈,“你都晾了我七天了。” 畹君又好气又好笑:“你多大她多大?没有我你不也活了二十多年!” 她挣开他的搂抱坐起来穿衣,匆匆起身出去寻苗苗了。 怀中的香暖骤然一空,像把他的心也带走了。时璲慢慢从榻上坐起来,在黑暗里久久沉默。 外间空无一人,碗筷菜肴都收拾一空,畹君便披了件斗篷走到玉清住的耳房。里头灯火明亮,玉澄和玉清正在逗苗苗玩耍。 可怜的小苗苗低垂着头,小手紧张不安地绞在一起。一看到娘亲进来,她忙不迭地跳下暖炕,脑袋险些磕到桌角,好在畹君眼疾手快地抱住了她。 苗苗一投进她的怀抱,立刻哇哇哭了起来。 “娘亲不要苗苗了,娘亲不要苗苗了!” “没有不要你,娘亲刚才去办事了。” 畹君忙拍着她的后背,在那张小圆脸上又亲又摸,好不容易哄好了苗苗,方抱着她回了屋去。 进得里间,地上的衣裳都挂回了架子上,屋里点了幽馨的瑞脑香,他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畹君没有放在心上,哄着苗苗睡下后,她才意识到自己一直没用饭,被他折腾了大半个时辰,又哄了苗苗小半个时辰,此刻早已饥肠辘辘。 她让玉清叫厨下随便热点饭菜送过来,又想起时璲应该是刚散了值便过来了,也不知他用过饭没有,便让玉清也送一份热汤热饭过去给他。 过了半刻钟,玉清回来回话:“鹤大爷说小侯爷去营里办事了,要过两日才能回来。” 畹君险些呛着。这么晚了,他还去营里? 她后知后觉,他应当是想跟她温存一夜再走的,谁知被她拒绝了,干脆连夜去了军营。 她有些担忧又有些不解,既然不是急事,干嘛要连夜走?夜风凛寒如刀,自己给自己找罪受。 扭了脚到底有些不便,这几日畹君一直没有出屋门,好在有苗苗陪着她,日子过得并不无聊。 苗苗夜里要睡六个时辰,白天便满院子乱跑。畹君从不拘着她,只让院里的小丫鬟看着别让她跑出去。 这天畹君正在屋里午憩,苗苗便跑到院子里跟浇花的小丫鬟玩耍。 明熹堂的院落整阔明开,花木参差,玉栏绕砌,小丫鬟们领着她玩捉迷藏。 苗苗蹲在一丛荼靡架下的山石后面,心里扑通扑通地等着抓人的“老鹰”。忽然眼前出现一只金丝缎履,紧接着脖子一凉,两脚便离了地。 小侯爷提着她的衣领将她悬在面前,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开口道:“畹君呢?” 苗苗短胖的小手在半空中狗刨,乌溜溜的大眼睛转来转去,好半天才慢吞吞地说道:“畹君是谁?” 时璲气笑了,这小丫头看着一副伶俐狡黠的模样,竟连自己娘亲的名字都不知道,可真够笨的,肯定是随了她那个爹。 “畹君是你小姨的姐姐!” 苗苗思索了半天,方嘟着嘴道:“畹君不让我和你说话。” 时璲眸光一沉:“为什么?” 苗苗瞅了他一眼,又赶紧转过眼睛去,小嘴却瘪了起来。 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时璲竟明白了她要干什么,喝道:“别哭!” 苗苗吓了一跳,果真止住了哭腔。 时璲提着她放在石头上坐着,从袖中取出一个小金镯在她面前晃了晃:“喜不喜欢?” 那小圆镯子金光灿灿,还有很多细巧的图案,苗苗看得挪不开眼,连连点头。 时璲拿起她的小手将小金镯戴上去。“呐,这是我送你的见面礼,以后不许看到我就躲、不许看到我就哭。” 苗苗点点头,乖巧地说道:“谢谢大侯爷!” 这又是什么称呼?时璲忍俊不禁。 她虽让人恨得牙痒痒,生的孩子……倒还挺可爱的。 畹君午憩醒来的时候,看着时璲抱着苗苗进来险些吓了一跳。 苗苗虽小,却也知道她多少岁,知道她有没有爹爹。时璲要是一问,岂不是全暴露了! 她赶紧从时璲怀里接过苗苗,警惕地看了他一眼。 “二爷回来了?今天不用上值?” 时璲看着她生分的表现眸光一暗,随即笑道:“我今天休沐。横竖无事,带你和苗苗去后边的梅园里煮茶赏花,如何?” 畹君正准备拒绝,不经意间看到苗苗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时璲,清澈的眼睛里盛满孺慕。 她心里忽然一酸。 血缘的羁绊使得苗苗哪怕畏惧时璲,也忍不住想亲近他。 自己本就亏欠苗苗太多,难道连她仅有的跟生父亲近一会的机会也要剥夺吗? 这样一想,畹君便松了口。 时值腊月,园里的红梅葳蕤迤逦,恍若漫天云霞,乌桠红梅白雪,三种颜色碰撞在一处,连冷沉冬日都裹上了明媚的妖娆。 下人抬来一张矮足短榻,面前摆了一条长案,中置火炉,上面放了一口铜锅,一旁是煮水的风炉。 畹君坐在榻中间,时璲和苗苗便一左一右挨着她坐。 下人次第摆上片好的时令菜肉,时璲用银箸夹起鲜红的羊肉放进汤锅里,道:“京城的冬日最时兴一家人围炉涮锅,咱们也该入乡随俗。” 畹君看着碗里涮好的肉,心道:谁跟你一家人了,我还没答应嫁给你呢! 苗苗从没试过这种吃法,抓着匙羹吃得不亦乐乎。 时璲又命人拿来一个盖着铜网罩的炉子,另切了指节厚的羊肉上来。 “塞北流行将肉烤着吃。”他将烤得滋哇冒油的肉夹进她们的碗里,“试试我的手艺。” 畹君忙挪开了苗苗的碗。“她吃不了这么厚的肉。” 可那烤出来的肉喷香扑鼻,苗苗吃不到便开始闹。畹君便把肉放进锅里煮得软烂,再夹出来给时璲烤。 时璲皱眉道:“煮熟的肉烤出来只有香气,一点都不好吃。” 畹君朝他挤挤眼睛,笑道:“没事,她有得吃就不会闹了。小孩子吃不出好赖的。” 时璲半信半疑地烤了一块给苗苗,果然见她吃得心满意足,开心地眯着眼睛。 畹君则得意地朝他笑,一副“看我说中了吧”的表情。 他不由莞尔。 小孩子真是最难满足又最好满足,倘若她也有那么简单就好了。 风炉里的水开了,时璲又转头冲茶给她们喝。 “茶水可消腥肉之食,解肥浓之腻。”他斟了两杯茶到畹君和苗苗手边。 畹君有些感怀:“我爹在世时也很爱喝茶。冬至的时候,他就带着我和我娘在院里围炉煮茶。” 她看向旁边梅瓣上覆着的点点残雪,忽然兴起道:“我爹说过梅花上的雪水煮茶别有风味,我去采些过来。” 误惹檀郎 第74节 时璲微笑地望着她兴致勃勃的样子,命人取来一个琉璃樽给她去采雪。苗苗见状忙要跟上。 畹君按住她:“苗苗乖乖在这吃肉肉,娘亲去去就回。” 看她走进旁边的梅树中,时璲这才将眼神转到苗苗身上,恰好那小崽子也在看他,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满是好奇。 时璲心念一动,道:“小家伙,让我当你爹好不好?” 苗苗一下子急了,小脸涨得通红:“我有爹!我有爹!” 时璲看她急得抓耳挠腮的样子,心中不由纳罕:又没人说她没爹,怎么像踩了她尾巴似的。 “你那个爹有什么好的?我当你爹,你以后就是侯府大小姐。” “侯府大小姐是什么?” “当了侯府大小姐,就有很多人伺候你、敬畏你,我会请最好的老师教你礼仪、教你读书,以后给你找最出色的男儿做夫婿。” 苗苗压根听不懂,头也不抬地拒绝了他:“那我不要,我要当谢家的小宝贝!” 时璲气结。 谢家谢家,谢家究竟有什么好的?跟她那倔驴娘亲一样不识好歹! 他脸色骤然沉下来。 苗苗一看他这表情就害怕,不由瑟缩起来,左右张望着寻找娘亲的身影。 时璲见她都快掉下榻沿了,伸手出去准备拽她回来。谁知苗苗以为他要打她,吓得“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那边畹君闻得苗苗的哭声赶紧跑回来,忙把她抱进怀里:“怎么了怎么了?” 苗苗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侯爷要当我爹,我不肯,他就要打我!” 畹君震惊极了,怒瞪了时璲一眼,心下非常后悔为何如此草率地留苗苗和他独处。 她沉着脸一言不发地抱着苗苗出了园子。 时璲愕然地看着她的背影。 她问都不问,就这样走了么?难道她也相信他会打她的孩子么? 却说今日天气晴好,谢氏本来也准备抱庭哥儿到园里玩耍。乌泱泱的一群人簇拥着到了梅园的月亮门前,却被明熹堂的下人挡在了门口。 “侯爷今儿有客,夫人明日再过来吧。” 本来主人在园中请客是常事,可因得知时璲的“荒唐事”后,谢氏便格外留了层心眼。 她让奶娘把庭哥儿抱了回去,自己则带着心腹妈妈到月亮门不远处的亭里守株待兔,势必要瞧一瞧这“客人”的庐山真面目。 坐了不过两刻钟,便遥遥见到那原本守着门的下人一动,格外恭敬地让开了一条道路,随即里头果真走出来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 谢氏的目光先落到那孩子脸上,果然是谢大夫家的小丫头。再看向那妇人,宽袖长袄亦不掩窈窕身姿,领上的一圈风毛更衬得面容玉莹光寒,虽则薄面微嗔,却更添了冷艳的风姿。 谢氏暗叹:果然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连她一个女人都看得挪不开眼,难怪二郎那么着迷呢! 不过,她看起来有些面熟,像谁呢? 第62章 邀明月(一更) ◎那娘亲要跟侯爷一起睡吗?就像跟苗苗睡觉那样。◎ 及至晚间,时璲循例到谢老夫人房里请安。 刚进院门,便见一个穿青绿夹袄的婆子从正房出来,低着头匆匆往耳房去了。他只略看了一眼,便举步进了正房。 谢氏正在谢老夫人跟前服侍,见时璲进来,便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 她嫁入时家之际这位小叔已经离家,因此跟他并不熟悉,只常常听人说起他多么年少有为。后来他回金陵不过一年半时间,就因一桩婚事搅得天翻地覆;如今到了京城封了侯,谁知更无法无天了。 身为长嫂,虽应当管教未婚的小叔,但这人显然不是她能管的。可是不管,到时出了事,婆母肯定又要怪她。 时璲自然不知道谢氏的心思,虽然能感受到他嫂子的注视,却也并未放在心上,只是对谢老夫人道:“方才从祖母屋里出来的那个人,是谢阁老府上的吧?” 谢老夫人见他并无不悦之色,方笑道:“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从前金陵的多少龃龉且先不论;你在京为官,有这么大一门亲,为什么不走动呢?他好你也好。” 时璲淡淡道:“没有不让你走动,只别在我跟前烦。” “你别嫌我老婆子絮叨,祖母比你多活这些年,见过的事比你吃过的米还多。听祖母一句劝,你如今春风得意,不屑与人结交,将来圣意一变,也没人知会到你头上,翻覆就是顷刻之间的事!” 时璲笑道:“祖母,要么说你年老糊涂了呢,如今太子监国,有什么圣意我都是第二个知道,要翻也是他谢阁老的船先翻!” 谢老夫人叹道:“罢,罢,不提这事。你年纪也不小了,你大哥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女儿都三四岁了!前些日子我进宫去,说起徐妃所出的福徽公主如今十八了,正相驸马呢。你觉得如何?” 时璲眉头一皱:“徐妃的女儿,那不就是景王的胞妹吗?景王这个人野心很大,我不想跟他有牵扯。” “景王的妹妹,难道就不是太子的妹妹?娶了她,两边都亲近。” “我可不想要一个骑在我头上的女人。”时璲嗤了一声,又去看谢老夫人的脸色,“祖母,我觉得娶妻娶的应该是…*…” 论德行,她骗过他的事家里人尽皆知;论才学,没见她有什么传世的作品;论出身,更是不值一提。说来说去好像也只有颜色拿得出手。可是,他喜欢她又不是因为那张脸。 话在他舌尖转了几遭,最后道,“我觉得娶妻应该娶自己心悦之人。祖母,你觉得呢?” 谢老夫人笑道:“你过完年都二十五岁了。你肯娶妻,我就谢天谢地了,还挑什么!” 一时间屋里众人都笑起来,谢氏也陪着笑,心里却道:等知道你孙子心悦的是个有夫之妇,还带个拖油瓶,看你还笑不笑! 时璲说了这会儿话,便起身告辞。见谢氏站在一旁,便道:“大嫂送我出去吧,有些事问你。” 谢氏便忙走了出来。 时璲先问起回金陵之事准备得如何。 北定侯府虽在京师,主子们到底要回去金陵过年的,路上预了二十日的行程,如今腊月初一,也是时候准备启程之事了。 谢氏回说准备得七七八八,时璲却忽然转了话口:“大嫂,依你之见,年幼的小姑娘都喜欢什么呢?” 谢氏下意识道:“二郎问这个做什么?” 时璲淡淡笑道:“准备买点东西回去给大姐儿做礼物。” 谢氏知道他是为那个叫苗苗的小丫头问的,哪里就那么有心去关心他亲侄女了! 心下虽腹诽,口中却笑道:“小女孩嘛,喜欢的无非就是好吃的、好看的、好玩的。点心洋糖、漂亮衣裳、新奇玩意,总不会有错的。” 时璲若有所思。 难怪苗苗不肯认他当爹,原来半分没踩中小家伙的喜好! 他知道畹君生他的气,便没去明熹堂讨没趣,而是隔三差五把苗苗叫到撷芳馆,让人搜罗许多蜜饯果子、衣裳首饰、珍奇玩具送给她。 不下两回,苗苗待他就亲密多了。 见时机成熟,他便哄着苗苗道:“怎么样,要不要当侯府的大小姐?” “要!”苗苗连连点头。 时璲谆谆嘱咐道:“那你去跟畹君说,你想当侯府的大小姐、想让我当你爹。记住了,别说是我教你的。” 苗苗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她兴冲冲地跑回去,钻进畹君怀里撒娇。 畹君捋了捋她汗湿的额头,拿帕子给她拭汗。毛绒绒的胎发贴着饱满的额头,衬得她的小脑袋像颗圆润的水蜜桃。 畹君戳了戳她软弹的脸蛋:“又去哪里疯了?” 苗苗期期艾艾道:“畹君……” “谁许你这样喊我的?”畹君挑起眉作势要打她,却只舍得轻轻点了一下她的小嘴。 “侯爷这样叫你。” “侯爷是侯爷,你是你!” 苗苗又道:“侯爷让我告诉娘亲,我想当侯府大小姐,想让侯爷当我爹!” 畹君失笑,看着女儿狡黠的大眼睛,又摸了摸她圆滚滚的肚皮:“在那边吃了不少好东西吧?这就把你娘卖啦?” 这父女俩还没相认呢,就开始一个鼻孔出气了。 苗苗喜滋滋道:“侯爷对苗苗真好!” 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畹君的神色,软绵绵地抱上去:“侯爷对娘亲也好。侯爷说,都是看在娘亲的面子上,才对苗苗这么好。” 畹君心里一软。 大概一个做了母亲的人,无法抵抗别人对她孩子的好。看着苗苗开心的样子,她也恍惚生出几分错觉,似乎这样过下去也很不错。 自上回梅园之后,她与时璲已有三四日没见。 听玉清她们说,过几日他要回金陵过年。当初被她那么一耽搁,后来又去了辽东,如今总算安定下来,这趟回去他就该敲定好婚事了吧? 将来他有了妻,有了子,或许就会慢慢放下她了。 畹君摸着苗苗的脑袋道:“苗苗今夜去跟玉清姐姐睡好不好?娘亲有话要跟侯爷说。” “那娘亲要跟侯爷一起睡吗?就像跟苗苗睡觉那样。” 畹君的脸红了红:“这不是小孩子该问的。” 她叮嘱苗苗,“你去跟侯爷说,你今晚想跟玉清姐姐睡。记住了,别说是我让你说的。” 苗苗用力点点头。 她又飞奔到撷芳馆,坐在时璲书房的藤椅上吃饱喝足,这才慢吞吞对他道:“侯爷,娘亲让我告诉你,我今晚想和玉清姐姐睡!” 酉时用过晚膳,院里已四处掌灯。苗苗白天跑来跑去,如今已到玉清房里睡觉去了。 畹君披了件氅衣坐在廊下,抬头仰望着天边隐淡的一钩上弦月。细弯的新月悬于幽蓝夜空,散着朦朦的银色光雾,像云遮雾绕的心事。 其实,有时候,她也不知道自己的抉择对不对,不知道将来苗苗会不会怨她。 有血缘在,无论如何侯府都不会亏待苗苗;而她不愿接受他,完全是为了她自己考量罢了。畹君享受他对她的好,但她不想负起当他妻子的责任。 她这样,算不算是自私呢? 身后拂起一道清风,紧接着一个暖馨的拥抱搂上来。 畹君回头望去,正见时璲从背后搂住她,微笑地望下来,乌浓的眸光里漾着浅淡的笑意。 “想什么呢?” 误惹檀郎 第75节 畹君摇摇头:“还以为你恼我了,再也不肯来见我了。” “我怎么敢恼你。” 时璲在她身边坐下,伸臂揽住她的肩膀,微微收了笑:“那天我并没有打苗苗。” 畹君轻轻将头靠在他肩上:“我知道。我只是……” 她只是太紧张苗苗了。事后想来,他也不是那种会跟小孩过不去的人,可她又拉不下脸去跟他说和。 她转过话头道:“我听说你要回金陵去过年。” 时璲“嗯”了一声:“腊月初八启程。明天我要去一趟军营,等我从营里回来,再亲自送你和苗苗回家。” 他本有心提起让她和离之事,年后好叫他娘上京来与她家议亲;又唯恐畹君不肯同他吵起来,反而破坏了这难得的和谐。因此按下不表。 畹君则想着归家之事,年后再也不上他府里来了,又怕他不允反而置气。因此也绝口不提。 两厢默默无言,只闻夜风深沉,吹得她发凉的发丝往他脸上扫。 时璲低下头在她额间吻了一吻。 见她不躲不避,他又一路亲下去,落在丹唇上加重了吻。风声渐紧,两个人的脸却开始烧起来,自唇舌之间擦出的热意蔓延至周身。 畹君搂着他的颈项,有些羞赧地低声道:“苗苗今晚不和我睡。” 他会意,将她打横抱起来进了屋。 不点灯的屋子融在无垠夜色里,他抱着她坠进轻纱幔帐。不去想那些世俗的身份和去留,仿佛又回到最初的那一夜,此刻他们只有彼此,因此更格外尽兴。 畹君依偎在暖热的怀里,贪婪地嗅着他身上的气息。这一刻她是那么清晰地感受到他是属于她的。 她笑苗苗记吃不记打,其实她又何尝不是呢。 【作者有话说】 今天还有一章哦[狗头叼玫瑰] 第63章 意阑珊(二更) ◎这小丫头搞不好还是时家的种!◎ 时璲前脚刚动身去军营,老夫人后脚便派谢氏到谢阁老府中辞行。 当初时璲悔了谢家的婚,还拿剑劈了谢家府邸的门匾。彼时谢阁老已经入阁,被谢知府几句撺掇,出手捋掉了他身上所有的官职。 谢老夫人大怒,写了好几封断交信送进京去,两家自此断了来往。 只是时璲既然靠辽东一役翻了身,谢老夫人又动起了别的心思。 她前些时候进宫,听说圣上龙体欠安,只怕国祚更迭就是这两年的事。太子虽然监着国,可景王的势力也不能小觑,而谢阁老又是景王的老师。 冤家宜解不宜结,她得给孙儿备一条后路。 谢氏得了老夫人的吩咐,备了礼送到谢阁老家。 谢阁老如今自是不想与时璲为敌,长姐肯赏脸言和,他焉有不应的道理?因此亲自留谢氏在府上用了晚膳。 待谢氏告辞时已是掌灯时分。 还未走到门口,远远见到外头走进来一对年轻男女,那男子她不认识,女子却赫然是她那堂妹谢四娘。 谢四娘如今挽了妇人的发髻,与那男子并肩而行,想来那是她的夫婿。 谢氏脸色一沉,朝身边谢府的人问道:“她怎么会在这?” 身边人答:“四娘子的姑爷在京谋缺,因他职务未定,所以先随四娘子住在阁老府上。” 谢氏略一颔首,见那行人走近了,便打算踅身到旁边穿廊相避。 未料谢四娘瞧见她,竟径直往她面前走来,含笑道:“大堂姐,听闻你同姑祖母入了京,一直未得空前去拜访,实在是失礼。” 谢氏没好气,当初就是这个四娘害她跟娘家断了往来,如今一看那张脸便想起不愉快的旧事。 她正准备不咸不淡地敷衍两句,忽然忆起那天在梅园外见到的那个妇人,可不就是当初跟在谢四娘身边的那个谢畹君吗! 谢氏顿时气血上涌,指着谢四娘道:“当初虽是我们时家悔婚,可若不是你串通旁人欺骗在先,又何至于闹成那样!” 谢四娘脸色涨红,她没料到谢氏如此不顾体面,竟当众翻起旧事来给她没脸! “……如今看我们家二郎东山再起了,你又跟那谢畹君狼狈为奸,把她弄进府去迷惑二郎,还想再毁他一次是不是!” 谢四娘又惊又恼:“你说什么!我什么时候勾结谁了!等等,谢畹君?” 谢氏见她满面愕然,竟是半分不知情的样子,不由懊悔自己气上心头一时嘴快,反而将家丑抖了出来。 她冷笑道:“没有最好。” 也不解释,一甩衣袖离了谢府。 谢四娘看着她的背影紧紧攥起拳头。 谢畹君?那个女人又勾搭上时二爷了?她费了那么大劲,付出那么大代价,就只是给谢畹君做了红娘? 她惊怒不已,忆起当初在金陵不堪回首的往事。 当初那谢畹君无声无息地跑了,时璲知道真相后怒而退婚,两家闹得不可开交,她自然也里外不是人,在金陵是说不上亲事了,只能指望太太给她讲门外地的好亲事。 那当口八姨娘又生了个男孩,父亲和太太宝贝得不行,谁知她的生母二姨娘受了什么刺激,竟下手捂死了那孩子。父亲震怒,差点打死了二姨娘,可恨她也受到牵连,被太太随手低嫁给了闽中何家的一个庶子。 她又谋算了几年,好不容易帮夫君争了个进京谋缺的机会,谁知一来就听到这个晴天霹雳的消息—— 谢畹君又攀上了北定侯府的富贵!她千谋万算却竹篮打水一场空,那谢畹君却白摘她的果实,凭什么! 此时她的夫君何昌贵跟了上来:“刚才那个是谁?你们说什么呢?” 谢四娘压下心头的不甘,咬牙笑道:“没什么。” 她要报复谢畹君容易,可时璲一定不会放过她。她可没忘记当初时璲是如何一剑削掉她的发髻,如今头顶的发丝还要比别的头发短几寸呢。 她得找个机会,给整个北定侯府一个重创。别说谢畹君,就是什么时二爷、大堂姐、姑祖母,全都别想快活! 却说谢氏离了谢府后,心中却是惊涛骇浪:原来二郎的相好竟是从前骗过他的谢畹君! 她之所以对此人印象如此深刻,盖因当初时璲从临安回来以后,为这个女人发了好大一场疯,还提剑砍伤了谢知府,否则谢阁老要治他还没那么容易。 他当初就险些在这个女人手上断送前程,如今怎么又把这瘟神请回来了? 不行,得趁他不在京,赶紧把那女人赶出府去。 谢氏心头突突狂跳,一到侯府便直奔谢老夫人屋里。 谢老夫人一见她慌里慌张的模样,皱眉道:“你是世子夫人,将来是要做宗妇的,怎么连半点仪态都没有!” 谢氏屏退了下人,这才着急忙慌道:“祖母,祖母,大事不好了!您还记不记得当初算计过二郎的那个谢畹君?她眼下就在京城,就在您眼皮底下!” “什么!”谢老夫人显然对这个名字印象深刻,重重地拍了一下扶手。 “她就住在明熹堂!二郎被她迷昏了头,您老人家得把他拽回来!” 谢老夫人顺了好一会儿气,方喊进来几个得力嬷嬷,叫人备了敞轿抬她到明熹堂去。 谢氏也叫了几个心腹一齐跟上。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拥往明熹堂,明熹堂的人一早收到了风,去找鹤风者有之,去军营报信者有之,堵住院门者有之。 谢老夫人的轿辇一到明熹堂门口,便吃了个闭门羹。 玉清身为此间的大丫鬟,不得不出来应门,不卑不亢地朝谢老夫人施了个礼,朗声道:“老夫人,这里是侯爷的居所,非请勿入。” 谢老夫人没做声,一旁的嬷嬷已经上前甩了她一巴掌。 “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拦老夫人的驾?告诉你,小侯爷的老子还是从老夫人肚子里爬出来的,别说你,就是侯爷亲自站这,也得恭恭敬敬请老夫人进去!” 玉清被她那一巴掌打懵了,又被连珠炮似的一顿轰,捂着脸不敢再说话。 那嬷嬷见状,把她拽到一边,另有嬷嬷走上前去扯开守门的丫鬟。 这时鹤风领着七八个高壮的仆从赶到,一下子横在嬷嬷们面前。 他朝老夫人抱拳施礼:“老夫人,这儿你不能进去!” 谢老夫人看着他冷笑:“你如今飞黄腾达,连我也不放在眼里了?别忘了当初给二郎选长随,还是我把你从一群小子里挑出来的!” 鹤风低着头道:“二爷有令,请老夫人担待。” 谢老夫人怒极,从轿辇上站起来,一径往门口走:“我倒要看看,他是要养大他的祖母还是要里面的贱婢!” 嬷嬷们忙上前拉她,生怕她被那些粗人冲撞了。 这厢正僵持不下,里头传出一道清泠的女声:“鹤风,开门。” 鹤风迟疑一瞬,到底把门打开了。 谢老夫人气得头晕眼花。方才怎么没见他这么听话? 随着黑漆门缓缓对开,里面那女子的形容也映入眼帘。 她穿着一身雪青色锦绣短袄,月白色百迭裙,明明是素淡的颜色,站在满园枯寂的冬景中却分外亮眼。 谢老夫人冷冷打量了她两眼,径直扶着嬷嬷的手往堂屋中走去。谢氏见状连忙带着人跟上。 畹君看了眼明熹堂众人,道:“你们就在外头候着吧。玉清,你回屋里看好苗苗,别让她跑出来。” 玉清捂着发红的脸连连点头。 畹君掉头进了堂屋,鹤风却也紧紧地跟了上去。 谢老夫人此刻已在上首的太师椅坐下,见她进来,冷冷道:“跪下!” 畹君犹豫一瞬。 按理她不是侯府的奴仆,不必下跪。只是这样僵持,也并无好处。 她掀起裙摆跪了下来。 “打!”谢老夫人冷喝一声。 她身后的嬷嬷立刻上前扬起手,畹君下意识地闭上眼,可那巴掌却迟迟没有落下。她睁眼一看,鹤风抓住了那嬷嬷的手。 “嬷嬷,你可想好了,这一巴掌打下去容易,等二爷回来,看你的手还能不能保住。” 时璲凶名在外,那嬷嬷畏惧地望向主子。 误惹檀郎 第76节 谢老夫人气得浑身发抖,道:“好!好!我倒要试试这一巴掌打下去,我这只手能不能保住!” 她站起身往畹君脸上打了一巴掌。 老人家力气弱,动作也慢。畹君大可避开,可她却不偏不倚地受了这巴掌。脸上倒不很疼,只是屈辱居多。 她要用这巴掌提醒自己不要痴心妄想。 谢老夫人怒骂道:“你这贱婢!当初害得我们二郎前程尽毁,远走辽东,如今看他封了侯又来勾引,害他连娶妻的心思都没有了!我们家上辈子欠你的!你那姨妈迷了我的三儿,你又来毁我的孙子……” 谢氏站在旁边听得大气不敢吭一声,余光见到廊外有人在拉扯,定睛一看,是那小丫头挣开丫鬟们的拉扯往这边跑过来。 她忙悄悄绕着屏风走出去,让人关上堂屋的门,将那小丫头堵在了门外。 “娘亲!”苗苗一边哭一边撞门。 谢氏忙上前抓住苗苗。 丫鬟们不敢用力按她,谢氏可没什么顾忌,跟抓小鸡一样将苗苗箍得动弹不得,抱着她走进了一间厢房里。 她拿帕子擦了擦苗苗脸上的眼泪鼻涕,仔细将那张小脸端详了一番,越看越心惊。 难怪她头一回看苗苗觉得眼熟,这小丫头搞不好还是时家的种!怪不得二郎这么偏心她,试问哪个男人能对别人的孩子那么好的? 谢氏心乱如麻,还不能给老太太知道这孩子的存在,不然事情可真就难以收场了。得等二郎回来后再让他决断。 她把苗苗关在厢房里,不顾里头那震天的哭声,命丫鬟们好好守着门,自己转身回了堂屋。 一进门便听到畹君平静的声音:“我与侯爷之间的恩怨,我会与他按数偿还,并不劳动老夫人您来讨债。” “贱婢!你还想以赎罪之名,赖在他身边不走?” “老夫人明鉴,并非我想要纠缠侯爷,是他将我软禁于此。老夫人若肯放我归去,畹君感激不尽。” 谢老夫人冷笑道:“自然是要将你扫地出门的。不过你敢在侯府头上动土,不教训了你……” 谢氏忙附耳道:“祖母,不如先把她赶出府吧,也别教二郎晓得,只说是她自己走的。不然他那脾气,闹起来您是知道的。横竖我们过两日便要启程回金陵,中间再多生波折,反而不美。等回了金陵,离了这贱婢,有的是机会说服二郎放开手。” 谢老夫人闻言,便嫌恶地扫了畹君一眼,斥道:“还不快滚!今后都不许你上侯府来!” 畹君如蒙大赦,出了堂屋先去厢房抱了苗苗,而后回到屋里收拾行装。 其实她并没有什么要收拾的,在这里吃他的住他的用他的,临走的时候,她也不想再看那些华服金钿一眼。 鹤风备了车在门口接她,见畹君抱着苗苗出来,低声道:“娘子,你先回家避一避,明儿二爷就赶回来了。” 畹君脚步一顿,看了鹤风一眼。 好半晌,她方道:“帮我转告你们二爷,他若对我尚有半分怜惜,就别再来找我了。也别为我闹得家宅不宁,我不想被架在火上烤了。” “是。”鹤风垂头应声。 畹君长出一口气,回头朝侯府灯火辉煌的门口望了一眼,抱着苗苗上了车。 苗苗紧紧抓着她的衣领,眼睛哭成了核桃,连嗓子都是哑的:“娘亲,侯爷是不是不要我们了,是不是要赶我们出门?呜哇哇哇……” 畹君疲惫地摇摇头。 “不是的。我们本来就不是他的,谈何不要呢。” 【作者有话说】 今天更了两章哦,这是第二更,大家不要看漏啦[狗头叼玫瑰] 第64章 恨君心 ◎是,我当初是怀过你的孩子。◎ 腊月初六夜,朝阳门的守城士兵早得了令延关城门,静待北定侯入城。 守至半夜,一道箭一般的黑影窜入城内,宵禁后的大街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几位士兵无奈对视一眼。那位北定侯,虽不横行欺民,行事却十分骄恣,总是听说有言官弹劾他,如今看来果然不冤。 时璲得了信,立刻从营里策马回京。往日七八个时辰的路途,他四个时辰便赶了回来,就着夜色回到侯府,直奔谢老夫人的住处去。 谢氏早命人一道道门地守着,听说时璲回来,立刻赶出来拦他。 时璲一面大步流星往里走,一面冷笑道:“你别拦,我只跟祖母说理去;你若再拦,大哥的面子我也顾不得了!” 谢氏急道:“你难道当真为了个女人昏了头,要跟你的祖母过不去!” 鹤风也赶上来,将畹君留给他的话说了一遍。 时璲怔了一怔,脚步慢下来,谢氏便见缝插针道:“你还不听嫂子的话,若不是我帮你掩下你女儿的事,还没那么容易收场呢!” “夫人,那不是侯爷的女儿,是谢大夫的女儿。”鹤风提醒她。 谢氏冷笑:“你们男人也就这样了,连孩子是谁的都分不出。那孩子必然是二郎的无疑。” 时璲猛地止了脚步,转头看着谢氏,一双星眸里如淬了火光,在夜色里分外湛亮。 他的声音里带着不可置信的抖震:“你说苗苗是我的?” 谢氏非常笃定:“那小丫头比我们庭哥儿伶俐,最少有三岁了,加上怀胎的十个月,就是快四年的时间,可不正好就是她在金陵和你相好时怀上的!” 时璲猛然掉头往外走,玄缎氅衣在风中刮起猎猎锐响。 他吩咐鹤风:“你即刻取谢家的户贴来给我!” 说罢脚步不停地往马厩走。 因之前调查过谢家一回,府里就有誊好的户贴,鹤风即刻取了户贴过来。 时璲一把抽过来,目光先落在苗苗的生辰:建章十年六月初十卯时。 紧接着再扫到苗苗的名姓,眸光骤然一凝—— 她的大名叫谢贞苗。 * 夜阑深静,畹君却在床上辗转反侧不成眠。 这两天苗苗都要她哄着才能睡着,梦里还会不自主地流眼泪,一时念叨“爹爹”,一时念叨“娘亲”,给她心疼得仿佛心头有几千根针在扎。 说来说去都怪她,既不想跟苗苗分离,又贪心地想让女儿得到一点父爱。 得而复失的滋味,连她一个大人都难以释怀,又叫苗苗一个小孩子该如何承受呢? 畹君轻轻地擦去苗苗眼角的泪水,忽然听到外边传来一阵急促的动静。 她凝神细听,夜风里挟裹着马蹄踢踏、衣甲摩挲、口呼号令之类的杂声。畹君心里已依稀有了底——这是冲她来的。 她慢慢坐起身,借着窗外一点蒙淡的微光穿好衣裙。又到隔壁屋里叫醒佩兰,让她去陪苗苗睡觉去,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要出来。 佩兰半梦半醒地点点头,抱着枕头去她屋里闩上了门。 畹君出了垂花门,那动静愈发嘈杂起来,竟就在她们家大门外。谢岚正披了外袍起来查看,畹君也让他回屋里待着了。 外头响起急切的拍门声,她深吸了一口气,上前打开了门。 强烈的火光映照进来,畹君忍不住偏头拿手挡住了眼睛。 透过指缝,她看见两侧分列着手执火把的红甲士兵,而一身玄氅的时璲就站在中间,火光映进他的双眸,仿佛眼里也有火在燃烧。 一见到她,他立刻迈步上前,声音带着迫切的渴望:“苗苗呢?” 畹君没来由地一股火,她在他们家受了辱,他还好意思这么大张旗鼓地找上她家来! 她默不作声地将门一合,被他伸手挡住。他的力气根本不是她能抗衡的,时璲一把将门推开挤了进来。 “苗苗呢!”他重复问了一句。 畹君仰头瞪着他:“关你什么事!” “苗苗是我的女儿!”他沉喝了一声,“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怎么知道? 畹君顿时头皮发麻,手脚生凉,险些没站稳。 “我的女儿和你有什么关系?”她色厉内荏地喊道,“我跟你已经完了,我被你祖母扫地出门,我这辈子不会再踏入侯府一步!” 时璲拽起她的手腕,一字一句地重复道:“苗苗是我的女儿,为什么要瞒着我!” “你疯了!苗苗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畹君气急败坏地试图挣脱他的束缚。 “跟我没关系为什么要给她取名叫谢贞苗?你不知道我的表字叫拓贞?” 畹君一怔,顾左右而言他:“……谁记得!难不成你用了这个字,全天下都不许用了?” “苗苗三岁,你为什么骗我她两岁?”时璲咬牙切齿。 “苗苗就是两岁!” 她还在做无谓的挣扎,谢老夫人那一巴掌打醒了她,她这辈子都不会再进他时家门,不会让苗苗认他做爹! “苗苗是我生的,我说她几岁她就是几岁!你一个外人凭什么来指手画脚!” 时璲冷笑:“那你敢不敢把苗苗抱出来,当着她的面告诉她,我不是她亲爹、谢岚才是她亲爹!” 畹君简直快要崩溃了,他为什么要这样步步紧逼,为什么连她唯一的孩子都要抢走! 她破罐破摔道:“是,我当初是怀过你的孩子。” 时璲的眼睛骤然一亮。 “可是我喝落胎药把她打了!我现在的孩子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你说什么!”时璲目眦欲裂,攥着她腕骨的手猛地一紧,险些要将她手腕折断。 “我说我喝落胎药把你的孩子打了!我给苗苗取这个名字是为了纪念她,你满意了吗!” 时璲眼中满是不可置信,脸色难看到了极点,遽然揪住她的衣襟将她扯到面前来。 他的鼻尖几乎碰到她的脸,因此那双黑眸里的滔天怒意被她尽收眼底。 这样喷薄的怒火畹君已不是第一次见,可她已经不怕了。尽管声犹抖颤,可那是情绪激动所致:“你又想掐死我是不是?动手啊!” 她也红了眼眶,“反正在你眼里,我就是一只不高兴了就可以随时捻死的蚂蚁!” 时璲气得俊容扭曲,青筋暴起,到底没有掐她,只是揪紧了她的衣领,火冒三丈道:“你怎么好意思倒打一耙,从来不把我放在眼里的人根本是你!你为什么——!那是我们的孩子!” 误惹檀郎 第77节 夜幕下他的双眸泛红,眼眶里竟然还浮了层晶淡的泪光。 畹君也含了泪看他:“就因为她是你的孩子,我才不能把她生下来!我不能带她到这世上吃苦,我怕我养不好她,我怕她将来跟我一样身不由己,我怕有一天你会来把她抢走!” 时璲连连摇头,像要把她的话从脑海里甩出去。他松开了她的衣襟,双手捧起她的脸,几乎是哀求般说道:“你骗我的,对不对?苗苗就是我们的孩子,对不对?” “不是的不是的!”畹君拂开他的手,狠狠将他往外一推。“你不信,你去问问崇文门牛角胡同的严道婆,看我说的是不是真的!” 时璲连连后退几步,挺拔如松的身躯晃了几晃,亏手中长剑撑着地才勉强站稳。他没再说话,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一拂衣袖摔门而去。 门外的火光散尽,蹄声远去,渐渐朝着崇文门的方向奔去了。 可怜那牛角胡同一带的里长睡得正香,忽然被人从温暖的被窝里薅起来。那位官爷如同玉面罗刹,周身散着逼人寒气,指名道姓要见严道婆。 他不敢怠慢,忙战战兢兢地领着人走到严道婆家门口。那院墙上用炭笔写着“医病救人,童叟无欺。化厄度胎,解难去忧”。 时璲看着那招牌,脸已经先黑了几分,再看那里长拍门数下无人应,便干脆利落地抽出长剑,砍断闩板踹门而入。 那严道婆被从屋里拖出来时,口中尚撒泼嚎叫。泛着寒光的利剑朝她脸上一指,那婆子便立刻静如鹌鹑,牙关打颤道:“官爷明鉴,老婆子我行医送药,不说悬壶济世,也算惠泽乡里。却不知是犯了什么错,惹得官爷这般大动干戈?” “我问你,建章九年的二到七月,有没有过一个叫谢畹君的姑娘……” 时璲顿了顿,方无比艰涩地说出下半句来,“来找你买过落胎的药?” 严道婆犯了难:“老婆子我在牛角胡同数十年,落过胎的病人没有一千也有几百,哪里个个记得名姓?敢问那位谢姑娘是什么模样呢?” “长得跟仙女一样美。” 严道婆皱眉沉思。美若天仙的她倒没见过,不过极漂亮的她都有印象。 “啊,想起来了。九年五月的时候,是来过一位十七八岁的姑娘,模样很好,是从前没见过的生面孔。老婆子记得她,因为她喝药喝得很决绝,半点没犹豫……” 还没说完,眼前白光一闪,耳边闻得数道锐响,紧接着风摇叶簌,院角的一片竹丛竟被他从中间齐齐削断,枝叶扑朔下来带起一股激寒的风。 剑尖重新指向她的鼻端,他的声音比剑尖上的寒光还要冷:“喝了那药,孩子就一定保不住吗?” 严道婆结结巴巴道:“老、老身的落胎药自然是货真价实,不然、不然也不会有这么多客人了……” 话音未落,忽然后颈剧痛,整个人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时璲拿剑柄砸晕她,看了眼跪在一旁瑟瑟发抖的里长:“天亮以后送她到衙门去。” “以、以什么罪名送去啊?” 时璲咬牙切齿:“无良黑医、罔顾人命!” “是、是!” 里长忙磕了个头,拖着那婆子走开了。 院内人去空寂,他的胸口仍剧烈起伏着,想起她先时说的那些话,喉间猛地涌起一股腥甜,却被他生生压了下去。 原来,他被她抛弃了两次。 折腾这一整夜,天边已经泛起灰蒙的蟹壳青,因是翌日是个阴天的缘故,那天色亮也亮得暗沉,像拧得半湿不干的细葛布覆在心头,又冷沉又低落。 畹君抱膝坐在地上,泪痕早已被轻寒晓风吹得干透,绷得脸上一片紧涩。 爱也好,执念也罢。他从来都看不到她的难处,给她的感情太过霸道,她实在承受不起这么一厢情愿的爱意。 短短两天被时家人连番重创,她都不知道该如何跟家人解释了。 身后披上一件轻暖的软裘,云娘走过来朝她伸出手:“地上这么凉,怎么还不快起来?” 畹君攀住母亲的手站起来,低着头道:“娘,我……” “你不必跟我解释。”云娘打断她的话,拉她回屋里坐着。 “真当你娘是个眼瞎心盲的么,昨夜登门的是北定侯对不对?他就是苗苗的父亲,对不对?其实从你去侯府开始,娘就觉出不对劲了。不过你既然不想提,那娘就当作没有这回事罢了。” 畹君有些意外。她以为照云娘的市侩,要是知道了真相,肯定会迫不及待地把她嫁过去的。 云娘看她呆呆地望着自己,嗔道:“你以为娘眼里只认钱?齐大非偶的道理,娘还是知道的。苗苗是我的小心肝,娘才舍不得把她给人呢*。横竖咱们又不是养不活她!” 畹君用力点点头。 昨夜时璲去而不返,她微微放下心来。 隔日去崇文门那边打听了一下,那严道婆竟已被送进官府去了。说来也是那婆子罪有应得,当年在其手下受害的姑娘还不知凡几。 又过了两日,听闻北定侯府的车驾已经启程离京了。 畹君知道自己这次肯定是伤透了他的心。 虽然闹得有些难看,不过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时璲要恨她也好,怨她也罢,只希望他就此丢开手去,让彼此回归各自的生活。 云娘的酒楼渐渐竖起了招牌,临近年关要往各家去送席面,人手调度不开,畹君便去了酒楼帮忙理事。 她和云娘在酒楼,佩兰和谢岚又每日要去医馆,苗苗无人照顾,畹君便聘了个名唤丁香的年轻妇人来照料她。 苗苗大部分时候都待在家里,有时丁香也会带着她到酒楼和医馆各处逛逛。 一家人各自忙碌,直至除夕才有空聚首。 云娘亲自下厨,在畹兰居治了一桌丰盛的年夜饭。 丁香的家人在外地,云娘也请了她入席,笑道:“不必客气,来了就是一家人,小谢大夫跟我们相处了快四年,如今就差没改口喊我叫娘了!” 丁香连忙谢过她入席就坐。 谢岚则举杯朝云娘敬酒:“那我要请人看个好日子,认了郑婶子当干娘,磕头奉茶之后再改口!” 一桌人都笑起来,只有苗苗恹恹不乐地戳着碗里的面糊糊。 佩兰拉了拉畹君的衣袖,低声道:“姐姐,前两天医馆来了个奇怪的人,也不看病,就拐着弯打听我们家的事。” 畹君心头一突,忙细问道:“那人长什么样?” 佩兰仔细思索一番:“中等个子,二十多岁的模样,穿得很体面,不像下人管事之流,倒像是官宦人家的公子。” 畹君凝眉细思,听这形容,倒不像时璲身边的人。官宦人家,她认识的除了葛寺正家就是北定侯府,还有谁会打听她家的事呢? 第65章 几回圆(已修) ◎她于他而言是梦醒须臾散的彩云。◎ 元宵正日,京师各处皆有灯市庙会可看,比之金陵更要热闹几分。 然而畹君并无出游之兴,因着年前的那桩风波,她只要一闲下来就会想东想西。奇怪的是苗苗今年也不闹着出去玩了,耷拉着小脑袋坐在屋里不肯出门。 她便放了丁香一天假,自己留在家里照顾苗苗。 “怎么啦,整天气鼓鼓的,跟个小□□似的。”她捏了捏苗苗的小脸蛋。 苗苗嘟着嘴道:“苗苗想侯爷了!” 畹君脸上的笑微微一凝。 苗苗又摇着她的胳膊:“别人都有爹爹,就苗苗没有。侯爷是第一个愿意给苗苗当爹爹的人,可是他现在也不要苗苗了。” 她很委屈,“隔壁的小哥哥说苗苗是没爹的娃。” 畹君生气极了,哄苗苗道:“明儿我上他家理论去,叫他给你赔礼道歉。” 苗苗却开始拿手背抹起眼泪来。 畹君无奈,抱着她在窗边坐下,轻轻摇着怀里的小人:“谁说苗苗没有爹爹了?爹爹在那儿看着苗苗呢。” 苗苗睁着汪汪泪眼,顺着娘亲的手看向窗外那轮金澄圆月。 她张大了嘴巴:“爹爹怎么会在那里?” “因为……可望不可即。” 苗苗不解。 畹君于是给她讲起嫦娥奔月的故事。 苗苗听得入了迷,忽然又听畹君问道:“苗苗是想要到广寒宫跟爹爹住在一起,还是在地上同娘亲一起生活呀?” 苗苗忙抱着她的脖子:“苗苗不要广寒宫、不要爹爹了,要娘亲!” 畹君搂紧苗苗笑了笑,眼角却微微地湿润了。 过完年后,家里又恢复起年前的忙碌。 年味渐散,对苗苗而言,日子开始变得平淡又漫长。 她一个人留在家里,心里不忿极了:娘亲不陪她,那位丁香姨姨又整日在屋里做针线,她一个人孤单单的,还不如上广寒宫去玩呢! 她百无聊赖地在院子里滚竹毬,忽然从天上掉下来一颗石子滚到她脚边。 苗苗仰头一看,高高的院墙上坐着一个人,玄青色的衣裳在日头下波光粼粼。他逆着光,周身闪着一圈淡金的光晕,虽然脸在暗处,可她一下子就认出了来人。 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呆呆地仰头望着他。 来人从院墙上跃下来,将呆若木鸡的苗苗一把抱起来,捏了捏她的鼻子笑道:“不认得我啦?” 苗苗终于反应过来,张开小嘴“哇”地一声哭起来。 屋里的丁香闻声赶出来,见一个高挑的年轻男人抱着自家小主人,惊得脸都青了:“你、你是什么人?怎么会在我们家里?” 时璲忍着耳边震天的哭声,先把面前的女人打量了一番,开口道:“这里的主家给你开多少月银?” 他的声音清肃沉静,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仪,丁香下意识答道:“二两银子。” 时璲两指夹着一张纸钞飞过去。 丁香忙接过来展开一看,是一张五十两的银票。只听他说道:“我来找这小家伙说几句话。” 丁香忙笑道:“明白,明白。大爷请自便。” 说着揣起银票,仍旧回屋里去了。 时璲这才转头看怀里的苗苗。 她哭累了,正拽着他的衣裳擦脸上的泪水。他取出一张帕子帮她擤干鼻涕,一面细致地打量苗苗的模样。 她眼睛清透圆润,只是眼角带着微挑的弧度。鼻子玲珑秀挺,嘴巴小巧丰润,形容神韵像极了她娘。不过,从斜扬的鬓角、英秀的眉宇中也能看出几分不属于畹君的影子。 他抱着苗苗走到廊下坐定,看她方才因哭得直打嗝,不由又心疼又好笑。 “怎么这般委屈?” 误惹檀郎 第78节 苗苗抓着他的手臂,可怜兮兮道:“苗苗以为侯爷不要我了,把我和娘亲赶走了。” 软绵绵的声气里带着格外的委屈。 时璲心下发闷,面上却笑道:“我有事出一趟门罢了。这不一回来,就赶过来看你了。” 苗苗立刻雨过天晴,眼巴巴地说道:“那还有没有好吃的?” 时璲笑着拿出一荷包雪花洋糖递到她手上。 吃到甜甜的糖片,苗苗开心得小脚丫直晃。 时璲微笑地看着她,忽然道:“小家伙,你今年几岁了?” “唔……有时候三岁,有时候两岁。”怕他听不懂,她忙忙解释,“苗苗记得自己是三岁,可是娘亲后来又说苗苗两岁。” 时璲虽早有预料,听到这话,心底仍不免像被一股暖潮击中,连指尖都有些发起颤来。 他将苗苗抱到自己腿上坐着,忍着心头的激颤道:“那谢岚不是你爹罢?” 苗苗摇摇头,又急急忙忙道:“不过苗苗有爹爹!” 时璲目光一凝:“是谁?” 她的小手往天上一指,看着那白晃晃的日头,又有些失落道:“不过爹爹晚上才出现。” 他凝神一想,失笑道:“你爹是月亮?” 苗苗认真地点了点头,道:“因为娘亲说,爹爹可望不可即,像广寒宫一样。让我想爹爹的时候,就抬头看看月亮就好了。” 时璲鼻尖一酸。 他惯来不肯想畹君的不是,如今也不免埋怨起她来。她难道以为苗苗跟着她过得很好? 这个懦弱自私的胆小鬼,明明心里有他,为什么总是一避再避,不惜将他伤了又伤! 他抚着苗苗的头顶,柔声道:“那你还要不要我当你爹爹?” 苗苗眼前一亮,连连点头:“要侯爷当爹爹!这样苗苗就不用到广寒宫去,也不用跟娘亲分开了。” “嗯,一定不会分开的。”时璲将她的小拳头包进掌心里。 此时再看坐在怀里的小丫头,他心中生出无限柔情来。 这个香软的小肉团竟是从他和她的血脉共同孕育出来的,难怪头一回见到她就亲切得不行。 再一想到后来对她的种种迁怒,他心里就如钝刀削磨一般发疼。 这孩子还没学会记仇,又或许是血脉上的羁绊,他才给了她点笑脸,她便既往不咎地接纳了他。 他低头在那软嫩的小脸蛋上亲了一口。 苗苗蓦地瞪大了眼睛。她经常被外婆亲、被娘亲亲、被小姨亲,可还是头一回被“爹爹”亲。 她觉得心底有一朵小花悄悄地开了。 时璲叮嘱苗苗,不要告诉任何人他来看过她的事,否则他以后就再也不来了。急得苗苗连连保证,再三发誓不与人言。 父女俩定下一个君子契约,只要苗苗不告诉别人——尤其是她的娘亲;他便有空就过来看她。 苗苗对自己给自己找的爹爹相当满意,晚上畹君回来后,她一改往日的闷闷不乐,围着畹君跑前跑后。 畹君笑问她:“苗苗今儿怎么这般高兴?” 苗苗捂着眼睛不肯说话。 丁香收了时璲的银钱,自然也闭口不言。 偶尔的异样畹君没有放在心上。她这段日子在酒楼里操持理事,每日回到家中已疲惫不堪,自然是巴不得苗苗不再闹她。 自此以后,时璲隔三岔五便到谢家找苗苗玩。 怕被畹君发现,他不敢给苗苗带太多东西,原以为苗苗会因此对他生疏,没想到苗苗光是见到他人便兴奋得直转圈,哪里还计较有没有礼物。 时璲做了把小弓给她玩,教苗苗如何射箭。 玩耍之余,他又不着痕迹地问起苗苗她娘亲的事,得知畹君每日早出晚归,一个人打理着酒楼上上下下的事情,还要兼顾医馆的杂事。 他心中暗叹,这个傻妞,明明嫁给他就可以无忧自在地当侯夫人,为什么要给自己找那么多事做呢? 可是渐渐,他从苗苗分享的日常中看见一个不一样的畹君: 她身为家中长女,妥帖地安排好了家里每一个人的出路: 云娘擅烹饪,她为云娘张罗出了一间酒楼;佩兰身体弱,她让佩兰习医;就连谢岚这个外人,她也不遗余力地帮他引荐贵人。 其实,论德行,她恤老怜幼、仁善敦厚;论才干,她能从金陵全身而退,领着一家妇孺在京立足;论出身,她是淤泥中长起的一枝濯濯红蕖。 时璲知道,一直以来都是他在渴求她。他恨她可以毫不犹豫地放弃他,恨她那么轻易地走出来,留他一个人困在原地。 所以后来他掘地三尺也要找到她,找到她后对她的极尽桎梏,其实都是想要证明他在她心中有哪怕一点点的分量罢了。 她那时问他对她是爱、还是执念? 他没有办法回答,因为他也看不清自己的心。 可是,当他知道苗苗是他的女儿时,当他知道她是因为位卑而不敢接受他时,他心中多少的执念都烟消云散了。 她说他是可望不可即的明月,其实她于他何尝不是梦醒须臾散的彩云。 他也许是时候好好想想,该如何把这缕彩云收入怀中。 苗苗最近不高兴。 不仅娘亲陪她的时间少了,连侯爷说好的经常来看她都一拖再拖。 她每天蹲在墙根底下竖着耳朵细听,因为侯爷总是翻这面墙进来。 可是她总是从早蹲到晚侯爷都没过来。 终于有一天,她听到墙外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连忙站起身躲进了屋角的柴垛里。 “苗苗?” 她听到侯爷的声音,小手紧紧捂住嘴巴不肯发出一丝声音。透过柴垛的缝隙,她看到一双青缎金丝履渐渐朝她走过来。 苗苗紧张极了。 那双履靴停在她面前,过了半晌,转而向另一边走去。 她刚松了口气,一口气还没出完,脖子忽然一紧,被人揪着后领拽了出来。 苗苗立刻尖叫起来。 “小家伙,不出来迎接你爹爹,怎么还躲起来了。” 时璲将她抱在怀里,拿下颌蹭了蹭她细嫩的脸蛋。 苗苗被蹭得咯咯笑起来。 她生了好几天的闷气,可是见到侯爷的那一刻便立时消了气。可是委屈消不掉:“为什么爹爹这么久不来看苗苗?” 时璲微微敛了笑,道:“爹爹有事忙呢。” 苗苗用小手指顶着他的两边嘴角往上提:“爹爹忙什么,苗苗也想听。” “你听得懂么?” “娘亲说苗苗是世上最聪慧的小孩!” 他好笑地看她一眼,口中娓娓道来,“有一个老爷爷,他管着所有人的银钱花用,可是他却不把这些钱用在该用的地方,而是拿来收买人心。听他话的就有钱花,不听他话的就重重克扣。你说,他是不是很坏呀?” 苗苗义愤填膺地点头:“实在是太坏了!” “所以爹爹要找他的罪证,跟皇上告他的状,就不能经常来找苗苗了。等这事一了结,爹爹就请苗苗和畹君到侯府去玩好不好?” 苗苗有些失落,想了想道:“那好吧。不仅要请苗苗和娘亲,还要请外婆、小姨和师父一起去!” 时璲含笑点点头。 他已经写信回去将母亲陆夫人请到京城。 他知道家里上下都反对他和畹君的事,不过时璲不在乎。他向来是家里最我行我素的一份子,反正成了亲后他们长居京城,也不用跟家里人打交道。 只是该有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都不可少,他不能委屈了畹君。 他要将一切障碍扫清了、将她的一切顾虑抚平了,再去开口跟她求和。 从胡同口出来的时候,他忽然察觉到身后有一道窥视的目光。 骤一回头,只见街口刚抽芽的香樟树后闪过一抹袍角。他立刻追了出去,却在街口险些撞到一辆急驰出来的马车。 时璲皱着眉看向那辆远去的马车,挥挥衣袖扑开车轮扬起来的土尘。 他知道很多人关心他的行踪,可是他每次来这里都很小心谨慎,究竟是什么人能摸到这里来? 时璲回去以后加派了人手在畹君家四面布防。 照顾苗苗的那个妇人见钱眼开,也不是可靠之人,如果能把玉澄和玉清派过去就好了。 他只是作此一想,便暂压下这些念头,眼下要务是弹劾谢阁老贪墨国库、结党营私一事。 却说那马车上坐的不是别人,正是谢四娘的夫君何昌贵。 他听谢四娘的安排,整日在畹君家附近流连,终于让他蹲到了那北定侯的行迹。没想到北定侯如此敏锐,险些将他抓了个现行。 何昌贵心有余悸地回到谢府,说什么也不肯干这费力不讨好的事了:“四娘,翰林院编修的缺就要放出来了,不如让我在家温温书,岂不好过天天在外面晃悠!” 谢四娘冷笑道:“你这酸儒,当个七品编修有什么出路?我告诉你,北定侯是太子最锋利的爪牙,你若能帮祖父拔掉这颗眼中钉,到时候景王殿下御极,还怕论功论不到你头上?” 何昌贵道:“那北定侯背景这么强,就是你祖父碰上他也要磕掉一嘴牙,我拿什么跟他斗!” 谢四娘很看不起他这窝囊样:“让你一个人上了?跟我来,我带你去见我祖父!” 何昌贵一听喜出望外,他虽是谢阁老的孙女婿,可这位一品大员不是他想见就能见的。当即对镜整冠,一步一趋地跟着谢四娘去了谢阁老的书房。 那谢阁老如今正是碰到了大麻烦。他身为户部尚书,被太子党抓到了亏空的辫子,如今正在弹劾他贪墨国库以结党营私。 这帽子不小,扣下来够他喝一壶的。 他派人备了厚礼去北定侯府请长姐说项,没想到人还没进门便被赶了出去。 谢阁老憋了一肚子邪火,此刻正在书房思忖对策。听说孙女求见,不耐烦地让人驳了出去。 谢四娘是有备而来,对那传话的下人道:“你且去跟我祖父说,我有法子帮祖父绝地反击,叫那北定侯自顾不暇,再也翻不起浪来。” 那下人依言进去传话,不多时果然出来请了谢四娘与何昌贵入内。 误惹檀郎 第79节 * 自开年以来,畹君忙着经营畹兰居,自觉对苗苗多有忽略。奇在这小丫头不吵也不闹,每天乖巧地自娱自乐。 畹君发现她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把小弓,天天在院子里射箭玩,且准头奇佳。 畹君知道她这是继承了她爹的天赋,再看苗苗时,便有了一种奇妙的感受:明明她跟时璲闹掰了,可是又觉得他还在身边陪着她一样。 她改天特意去古玩铺里淘了块成色上佳的墨玉,叫人帮她做成适合苗苗戴的小扳指。小孩子长得快,一天一个样,她特意让师傅做了十个不同大小的尺寸。 待苗苗收到她的礼物,就当她每天在陪苗苗射箭了。 这日苗苗依旧在院子把玩她的小弓,丁香却忽然过来拉起苗苗:“小姐儿,快随姨姨来,我们去酒楼找娘亲。” 苗苗嘟着嘴。“不去酒楼,每次去娘亲和外婆都没空搭理我。我要玩射箭!” 丁香哄着她:“侯爷也在呢,侯爷理姐儿。” 苗苗眼睛一亮,兴冲冲地跑到门口,又匆匆折回来拿起她的小弓和箭袋。 门外已经停了辆平顶马车,待丁香抱着苗苗上来后便疾驰而去。 畹君今日却正好给自己放了半日假,她要的扳指做好了,正准备拿回家给苗苗玩。 一回到家里,却没见丁香和苗苗的身影。 她前院后院找了一通,均不见踪影。正站在院里暗自思忖她们会去哪,忽然听得身后院墙一阵轻响。 畹君回头一看,只见一只玉骨修长的手攀在墙头,紧接着露出一张英俊的脸来—— 四目相对,时璲也愣在原地。 腊月那回的争执后,他已有快三个月没见到她。虽远远在畹兰居看过几眼,可远不如当下的眼神交流来得慰藉。 他就这样怔怔看着她的脸,忘了他的来意,忘了他还攀在她家墙头。 直到畹君喃喃说了一句:“苗苗呢?” 【作者有话说】 此为修订过后的版本 第66章 独苗儿 ◎苗苗是我的女儿,对吗?◎ 苗苗呢? 时璲脸色一变,径直去敲响了她对面邻居家的门。 两个青年出来应门,畹君这才知道对门住的竟都是他的人。 可她此时已顾不得这些,不待时璲开口便连声催问道:“苗苗呢?丁香带苗苗去哪里了?” “午时前后,那妇人说要去酒楼,带着姐儿坐马车出了门。赵永跟王英悄悄地跟在后面护送着呢。” 畹君双膝一软险些跌倒,时璲眼疾手快地将她揽住。 “没有去酒楼,我回来的路上根本没碰到人!”她使劲挣开他的搀扶往外跑,“我要去找苗苗!” “你上哪儿找去?”时璲一把将她拉回来,“我的人已经跟过去了。如果情况有异,他们会回来报信的。先回屋里等一等!” 他半扶半抱地将她带进堂屋里静候消息。 畹君感觉天都要塌了,捂着脸啜泣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们家给的月银比旁人家要高一倍,我们对她跟亲人一样,她为什么要拐走我的女儿!” 时璲不语,想起那日街上那道窥视的目光,心中浮起极不好的预感。如果这是冲他来的,那幕后之人自然开得起让丁香无法拒绝的价钱。 怪只怪他那时被谢阁老的事绊住了脚,分不出心来解决这桩隐患,更没想到真有人敢在他头上动土。 时璲心下又惊又怒,见她正低着头啜泣,心里更像拧绞般疼痛。他压下心头的烦躁,轻轻将她搂进怀中,轻声安慰道:“别担心,苗苗会没事的。” 畹君听了他的安慰,心下更难受了。 她就这一个独苗儿,从一个小婴儿养到如今这般大,不知费了多少精力心血。 家里虽不富贵,可也从没让她吃过一丁点苦。苗苗被带走的这一个时辰,没有亲人在身边,心里该多害怕啊! 她忍不住伏在他肩头痛哭起来。时璲只默默地拍着她的肩膀。 哭了一阵,畹君理智开始回转,抬起迷濛泪眼看着他:“侯爷,你……你能让兵马司的人帮我找找苗苗吗?” “你放心。”他沉声道,“我就是把整个京师翻一遍也要找到苗苗。” 说这会儿话的工夫,外头喊了一声:“赵永回来了!” 时璲立刻掸袖起身。畹君忙擦了擦眼泪,也跟了出去。 那赵永风尘仆仆,连水都没来得及喝一口,见了时璲,忙喜道:“侯爷也在,太好了。” 他喘直了气,又道:“谢家姐儿坐的马车不是去酒楼的,顺着宣武门大街直下,一路往右安门那边去了。我和王英跟了一段,发现他们至少有四个护卫在,我们不敢贸然抢人,便让王英继续跟着,我先回来报信了。” 时璲闻言立刻扳鞍上马,点了两个人往各司衙门调人开路,又点两个人与他随行,朝赵永道:“带路!” “等一下!”畹君忙挡在时璲的马前,低声哀求道,“你能不能带我一起去?我……我能帮你们找苗苗。” 他往街上望了一眼,沉吟道:“马车的速度很慢,你跟不上我们的。” 畹君看了眼他骑着的枣红骏马,心一横拽着马鞍便要爬上去。 时璲本是不想让她涉险的,可看她人都快爬上来了,只得伸手托住她的腰,将她拉到了他前面坐着。 “坐好了,这马跑很快的。”他叮嘱道。 畹君点点头,刚抓住辔绳,他便一夹马腹疾驰而出。 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这马儿奔速如电,将人颠得头晕脑胀。可是他的双臂环着她,又莫名有种安全感。 他向前压着身躯,胸膛完全贴着她的肩背。沉劲有力的心跳隔着胸腔传过来,慰平了她心头的慌乱。 一路循着王英留下来标记出了右安门,沿着官道走出一段后,路边是成片新抽了芽的杨树,远处四周皆是散落的庄子,那标记却渐渐消失了。 出了城后,到这些零落的村庄便更难寻人了。时璲当机立断兵分两路,他和赵永往西,另外两人往东,各自探寻苗苗的踪迹。 一直走出七八里路也未见到最新的标记,眼见日渐西斜,畹君睁大眼睛四处搜寻,恨不能把这里每一处角落都翻一遍。 也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那马儿跨过一处泥坑时,她恍惚间看到一样极眼熟的东西。 “停、停!”她一叠声地叫起来。 时璲勒停了马,只见畹君激动地指着地上的一滩泥洼:“那是苗苗的箭!” 他立刻下了马,从泥洼中捡起一根折断了的竹条。那竹条细直匀称,唯有头尖尾宽,正是他削给苗苗的竹箭。 竹箭上沾满了泥浆,连他都忽略了过去,真难为她一眼辨了出来。 时璲收起竹箭,往天上射了一支鸣镝。 等待另外两人赶过来的空隙,他取出一只水囊给她喝水。 赶了一个多时辰的路,畹君的嗓子早被风吹得又干又疼。 她抓住辔绳伏低身子,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水,嗓子的干疼刚有所缓解,忽然脸上一热,他凑过来在她脸颊亲了一下。 畹君瞪大眼睛看着他。 时璲若无其事地朝她笑笑:“喝好了?” 其实还没喝好,可是怕他又胡来,畹君只好不自在地点点头,在马上坐直了身子。 这都什么人啊,这种关头还有心思调情! 这样想着,她又忍不住摸了摸方才被亲的地方。 待另两人赶上来,一行人又走出数里路,捡到了第二枚竹箭。只见此处是个不大不小的庄子,屋舍整齐,田地里种的都是些清一色的瓜果蔬菜。 这种庄子往往是城里富户给钱养的农户。 时璲让他们在树下静候,独自一人策马进去打探了一番,不过两柱香的时候便转了出来,冷笑道:“打听出来了,这是钱通政的庄子,半个时辰前八个护卫带一辆马车驶了进去,苗苗应该就在里头。” 畹君不认识,另外三人却是知道的——钱通政是谢阁老的心腹。 他们对视了一眼,又听时璲吩咐道:“赵永,你回去叫人。你们两个,随我潜进庄子里去。” 他看了眼畹君,“你就在这里等我们。” 她忙抓住他的手:“我也要进去!” 时璲这回没有顺着她:“你进去太惹眼了,而且里面很危险。” 他解下腰间匕首递给她防身,又取出一个铜哨子递给她,“遇到危险就吹这个。” 畹君默默地接了。 待他们各自散去,她在树下等了半个时辰,等得实在是心焦—— 一会担心他们粗心找不到苗苗,一会又担心他们找到了苗苗又磕着碰着了她。 最后心一横,将匕首和哨子塞进袖袋,又往脸上扑了点灰,装作过路的人走进了庄子里。 怕这里的庄户沆瀣一气,她不敢找那些农夫农妇问路,瞧准了有个小孩在溪边捞鱼,便去朝他打听有没有见过一驾马车进村。 那小孩头也不抬:“他们往祠堂那边去了。” 她心中一喜,忙道:“你能不能带我过去?” 那小孩却不理会她了,只顾着捞鱼玩。 畹君见状,拿匕首往水中一扎,立时扎起一尾活蹦乱跳的鱼来。 那小孩见状忙去抢她手中的鱼,畹君却站直了身子,把鱼放到他刚好够不着的地方,下巴一抬:“带路。” 那小孩乖乖地领着她往祠堂走。 远远见到一座白墙青瓦的小庙,那小孩道:“就那儿了,我不能再过去了,不然爹娘会骂的。” 畹君谢过那小孩,把鱼送给了他。 见祠堂门口守着两个人,她不敢打草惊蛇,悄悄绕到了祠堂后面去,躲在一棵树后往里头观望。 祠堂后面有两扇对开的窗户,只是她离得远,并不能看清里头的情形。 畹君心下着急,想吹哨子把时璲叫过来,又怕先惊动了里头的人,只得在此按兵不动。 误惹檀郎 第80节 这时,她却瞧见那窗户推开了一条缝,紧接着里头冒出一颗小脑袋。 畹君觉得心跳都快停止了——是苗苗! 苗苗攀着窗户东张西望,毫不犹豫地往下一跳,在夯实的土地上摔了个狗啃泥。 她还没来得及心疼,便听到里头传来丁香的惊呼:“小姐儿跳窗了!” 畹君没有犹豫,立刻拿出哨子放入口中急吹数声,一面飞奔出去抱起了苗苗。 那丁香的脸正好从窗台探出来,畹君立刻狠狠往她脸上扇了一巴掌,趁她被扇得头昏眼花之际赶紧抱着苗苗往外跑。 可那些护卫已经纷纷追了出来。七八个护卫围住她,为首的那个阔步上前,目中精光将她打量一番,喝道:“两个都绑起来!” 畹君被逼得退到墙角,眼见就要被那些人抓走,忽然斜后面“嗖嗖”射过来几支利箭,全射进了为首那人身上。 她仓皇地转头望去,只见时璲三人如从天而降,从墙后头走了出来。 原来他们早已潜伏在祠堂前面,只待援军过来解救苗苗,不料后头突发状况,他们听到哨音连忙赶了过来。 尽管敌众我寡,可见到时璲的那一刻,畹君悬着的心便骤然落地。仿佛只要他在,危险就落不到她头上。 时璲挡在她前面拔出长剑,侧头朝她道:“你快带苗苗走,往后山跑。这里我们解决。” 对方有七八个大汉,而他们只有三个人。畹君尽管担心他的安危,却也分得清轻重缓急,立刻转头往后山跑去。 身后响起一阵兵戈相接之声,她充耳不闻,一刻不停地往前跑着,直至后头的打斗之声完全消失,她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 再看怀里的苗苗,竟然已经摔晕了过去,难怪方才一直不声不响。她一摸苗苗的脑袋,摸到一片潮热的血液。 畹君大惊失色,忙拿袖子拭掉苗苗头上的血,将她细软的头发拨开一看,只见头皮上横着一道三四寸长的伤痕,许是被石头的锐尖划伤的。 畹君心都快碎了,忙脱下里面贴身穿的罗衫,撕了袖子给苗苗包好脑袋。 后山草密林深,她找了一处避风的岩洞躲了进去。抱着怀里小小的身躯,畹君又是担心苗苗头上的伤,又是担心时璲他们能不能挡住那些人,一颗心七上八下地揪着,转眼天色便黑了下去。 早春二月的昼夜仍有些寒意,畹君坐不多时便感到手脚发冷,只好将自己缩成一团,将苗苗放入温热的怀里,借着暮色的余光端详女儿静谧的小脸。苗苗越大越有她父亲的影子,性格也皮实。 林间开始响起不知名的禽鸟的鸣叫,其声哀凄,听得人心里发毛。 时璲怎么还不来找她? 畹君有些害怕,她想下山去,又唯恐被那钱通政的人抓住,可是躲在山里,又怕时璲找不到她。 就这样提心吊胆地捱了小半个时辰,正是昏昏欲睡之际,她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一阵锐响,正与白天时璲射出的那支鸣镝别无二致。 她心中一喜,忙摸出哨子吹了起来。 过了半刻钟,那头又发了一支鸣镝,听起来却离她近了许多。 畹君也吹了一声哨子。 她估摸着时候,隔一会吹一次。三四次过后,她听得外头有草木翕动之声,忙放下怀中的苗苗,悄悄探头出去张望。黑魆魆的林子里亮着一豆火光,照着的正是那张令她无比安心的脸。 畹君喜极而泣,忙迎出去抱住了他。 他回手搂住她,高大的身躯却直往她身上倒。畹君这才嗅到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惊得连牙关都开始打颤:“你……你怎么了?” “苗苗呢?” “苗苗在山洞里。” 她忙扶着时璲躲进那处避风的岩洞,待他倚着岩壁坐下来,她才有机会借着火光查看他的状况。 他穿着深色衣裳,仍旧盖不住被血洇出来的墨色,胸腹胳膊上都染着鲜血,甚至已经透到了身后的岩壁上。 “你、你受伤了!”畹君急哭了。 “傻丫头,我还没死呢。”时璲笑着拭她眼角的泪,却将手指上的血抹到了她莹白的脸颊上。 他偏头看向一旁的苗苗,见她脑袋上裹着白罗,顿时没了方才的从容:“苗苗怎么了?” 畹君将苗苗的伤势跟他说了一番,又取过那件白罗衫,眼睛红红地看着他:“我帮你包扎一下。” 时璲让她裹了胳膊、腰腹上两处要紧的伤,那件罗衫便用*尽了。她还要再脱一件衣裳,他忙按住她的手:“可以了,别处的伤都不要紧。” 畹君闷声道:“可是不包起来,会流更多血的。” 时璲道:“我知道有种药很管用,你去帮我弄来。” “什么药?” 他朝她招招手:“过来我告诉你。” 畹君立刻凑了上去。 他抬起她的脸低头吻了下去。 “唔!” 畹君自喉间低吟了一声,却被他捏着下巴退避不得。只得被他略显霸道地撬开了牙关,灵活的舌头卷入她的口中撷食蜜水。他渡进来一些带着锈气的血味,反而更加深了这个吻的感受。 她心头记挂着许多事,哪有他那样的闲情逸致。好不容易待他心满意足地松开了她,方咬牙切齿道:“这就是你的药?” 时璲笑咳了两声:“我现在感觉好多了。” 这个无赖!畹君想捶他一拳,又怕打中了他的伤口,只得忍气吞声道:“你们那边是怎么个情形?” 时璲告诉她,他们解决了庄子里的那些护卫,只是三人也各自受了不同程度的伤。他等不及援军赶到,先与另两人分别上山找她们母女。 畹君很内疚:“都是我不好,惊动了他们,害你受了这么重的伤。” 时璲摇摇头,想要摸她的脸,又怕把血弄到她脸上,只得伸手揽住她的腰拉她在身边坐下。 “不好的人应该是我。怪我把火引到了你们身上。” 畹君低头不语。 她其实已经猜到了,他这段时日一定经常来找苗苗。可是苗苗的快乐不是假的,连眼里都闪着星星,她又怎么说得出责备他的话。 “苗苗是我的女儿,对吗?”他叹了一声,“无论你如何否认,血缘终会指引我们相认。你为什么觉得我会抢走她,而不是给她一个团圆的家呢?” “你祖母打了我一巴掌。”她低着头道,“这就是你家人的态度。” 他的手动了动,想抚上她的脸,又放了下去。这个事在他没解决之前,怎么给她保证都是空话。 他将手轻轻按在她的小腹上,声音有些抖震:“为什么要喝落胎药?” 畹君鼻子一酸,咬着唇道:“我那时候才十八岁啊。突然得知肚子里有个小生命,又不敢让家里人知道,那个播种的坏蛋又远在天涯,我能怎么办,只能把苗苗解决了。” “……一定很疼罢?” “生苗苗的时候更疼。”她拉着他的手往心口挪,“那时候京里盛传你出事了,我当真是万念俱灰,害得苗苗早产了半个月。” 时璲沉默。 那时候在辽东,数九寒天里翻了战船,刚破冰的河道又会马上冻结。九死一生的时刻,他心里是想着她,才能从冰冻三尺的江水里挣出一条生路来。 “等回去以后,我上你家提亲好不好?” 他忽然问出了这句在心头演练了千百遍的话。 畹君没有立刻回答。 过了好一会儿,方道:“那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去?” “天亮以后。”他的声音格外沉静,“在这里等援军把我们救出去。” 【作者有话说】 长夜漫漫,小情侣是不是该搞点娱乐活动[坏笑] 第67章 诉衷情 ◎我爱的是你这个人,无关任何身份。◎ 夜风渐紧,木叶的摩挲声伴着山里的鸟兽啼鸣,混合成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怪声。 畹君又冷又害怕,顾不得他那一身血腥气,瑟缩着往时璲怀里贴。 时璲伸腿将附近的枯枝残叶拢在一处,擦亮打火石生起个小小的火堆,莹然跃动的火光瞬间照亮这方小天地,驱散了寒冷与黑暗带来的惶然。 畹君对着火堆烤冷僵的手,又有些担忧地问道:“咱们在此生火,会不会引来那个钱通判的人?” 时璲眼里闪过一抹狠厉之色,心里将那钱通判及其背后的谢阁老凌迟了一遍,对着她却是温和一笑:“没事,有我看着呢。你睡罢。” 说着将她的头轻轻按在他的肩膀上。 畹君此刻哪有睡意。她头抵着他的肩膀,心中却生出一种分外荒谬的感觉: 她本该在宣北坊的家中搂着苗苗入睡,怎么会身处这城郊的山林中,与受了伤的时璲和苗苗在此避险?一家三口竟以这种奇特的方式聚首,很难说不是冥冥之中的缘分。 她抬眸去看时璲的脸,火光在他的侧脸上罩了层流动的暖金,眉睫微垂,鼻骨峻拔,有种玉砌出来的矜贵之气。 这样风姿卓绝的一个男人,怎么就偏偏认准了她呢? “你为什么……要选择我啊?” 畹君不是妄自菲薄,只是她明白除了外形,两人毫无登对之处。 若说以前她怀疑他的真心,那么今夜过后她怀疑他真心的源头。大抵一个女子面对自己的情郎,很难做到不钻牛角尖,求证了他爱她之后,还要求证他为什么爱她。 时璲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垂眸对上她那对清亮又好奇的黑眼珠,方才眸中的冷意顷刻间化为春水,淡淡笑道:“其实……见你的第一面我就喜欢你。” 畹君惊讶地瞪大眼睛。 “可是那时候我以为你是败坏我名声的谢四娘,就光顾着生气了。后来看到你的珍珠掉在地上,我就鬼使神差地捡起来了,还随身带着。” 畹君扑哧笑出来。难怪第二回 在慈育堂相遇,他那么顺手就把珍珠掏出来了。 “那你为何第二回 见到我还是那么凶?” 他斟字酌句道:“仅凭喜欢的话,你在我这里得不到任何优待。我是后来跟你接触多了,才决定要爱你的。从前在金陵时,我就很讨厌谢家,但我爱的是你这个人,无关任何身份。” 畹君心里鼓鼓胀胀的,有些想哭。 她一直觉得,在金陵时能获得他短暂的爱意,是托了知府千金这个身份的福。 所以重逢以后,她总是觉得时璲会看不起她,在敏感的自尊心的作祟下,她总是把自己伪装得一点都不在乎他,这样她就永远不会处于下风。 原来他一直没有变,变的是她对自己的认知罢了。 她拿脸在他肩上蹭了蹭,有些窃喜道:“我到底哪里这般好,让你这么坚定地选择我呀?” 误惹檀郎 第81节 “真想知道?” 畹君赶紧点点头。 “有三点。”时璲如数家珍道,“第一,当然是这张美若天仙的脸蛋。” 他低头吻了吻她的鬓角。 畹君虽知自己的样貌拿得出手,可是远没有到美若天仙的程度,可见这人在胡诌,可是她听了还是很高兴,忍不住期待第二点。 “第二,是这颗让人捉摸不透,又爱又恨的女人心。” 他的手贴上她那砰砰直跳的心口。 畹君心里暗喜,口中却揶揄道:“我还以为你喜欢温柔小意的呢,不然怎么一连纳了八房殷勤体贴的姨太太。” 时璲张口在她耳垂上磨了磨牙:“玩笑话还提来做甚?再提我可就对你家那位谢大夫不客气了!” 畹君忙笑着讨饶:“不提了不提了。第三点呢?” “第三还用问么!” 他的手圈上她纤细的腰肢,在腰间软肉上捏了捏。畹君怕痒,笑着在他怀里挣扎起来。 隔着浓重的血气,她身上的幽馨还是不住地往他鼻腔里钻。 时璲感觉身上的血液开始滚沸起来,伤口又开始往外冒血了。他忙按住她:“别动,再动给我惹出火来,你得给我解决的。” 畹君闻言忙老老实实地坐定,乖巧地靠在他身上。 说了大半夜的话,她困意渐深,依偎着那宽阔的肩膀睡了过去。 翌日拂晓未至,他的人已经上山将他们接了回去。 在回程的马车上,有下属过来讨问如何处置此事,时璲随口打发了他。 这片刻的宁静,他只想陪她们母女俩好好度过。 苗苗终于悠悠醒转,看到畹君,她的小脑袋来不及思考昨天发生了什么事,先抱着娘亲哇哇哭了起来。 哭了一会儿,忽然发现侯爷也在,正准备转投侯爷的怀抱再哭一场,忽然记起她跟侯爷的君子契约,只得不知所措地盯着娘亲看。 畹君笑推了她一把:“还不快跟爹爹哭去!” 苗苗这才倒头钻进时璲怀里,也哇哇大哭了一场。 回到侯府,下人早得了令用软轿抬了时璲回明熹堂,那张太医也早候立一旁,只待他一回来便立刻给他治伤。 令畹君吃惊的是谢岚也得了信,一直守候在此处。见到他,她有种劫后余生见到亲人的感动,忙拉了谢岚到耳房里,让他给苗苗看看伤。 谢岚拆开苗苗头上裹的布,那些血液早已凝固成团,将头发黏结在一处,不好观察伤口。他只得让人取了推刀来,推掉了苗苗的头发。 只见那伤口足有四寸长,划破了头皮,因而出了许多血。好在伤口不深,将养结痂便好了。 畹君这才放下心来。 苗苗起先还乐呵呵地配合他的诊治,直到照了镜子,发现自己变成了个小光头,立马大哭了起来。 畹君抱着苗苗哄了又哄,又叫谢岚耍猴戏给她看,好不容易才哄得她止住了眼泪。 畹君又请玉清翻出之前留在侯府的小兜帽,罩住了苗苗光溜溜的脑袋,笑道:“好啦,这下谁也看不出苗苗没头发啦。” 一句话惹得她又哭得震山响。 畹君无奈,忙叫谢岚和玉清等人逗她开心,自己先摸到了正房去探问时璲的伤势。 那张太医此时已理毕伤处,正坐在桌边提笔写方。 她忙上前问道:“张大人,侯爷的伤势如何?” 张太医捋须道:“侯爷体魄强健,身上所受多是皮肉伤,不过昨夜失血过多,且有两处伤及脏腑,不可大意,身边切记不能离了人伺候。这几日是关键,若能熬过去,则无大碍矣。” 畹君连连点头,又走到里间去看时璲。他躺在床上,未盖衾被,上身虽光祼着,不过周身缠满纱布,竟与穿衣无异。 她轻手轻脚地走进去,却逃不过他的耳朵。时璲转头看过来,他此刻唇色发白,鼻梁上沁着冷汗,只一双星眸神采熠熠。 畹君坐在床边,摸出帕子替他擦拭鼻尖的汗滴,手指却抑制不住地发抖。挨了那么多刀一定疼死了,亏他昨夜还跟她谈笑生风,假装一点事都没有。 他握住她颤抖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一下。 “这几天留在侯府照顾我,好不好?” 畹君此刻哪能说出拒绝的话,含着泪点了点头。 时璲又道:“苗苗怎么样了?” “苗苗没事,只是头上划了道伤口,岚哥帮她上过药了。”说到苗苗,她又忍不住笑,“你要是见到苗苗,可千万别笑她。不然,这小丫头哭起来能把你的耳朵都震聋。” 时璲纳罕:“我为什么要笑她?” 畹君笑道:“等你见到她就知道了。” 时璲命人抱苗苗过来给他看。 小丫头方才哭得眼圈鼻子通红,此刻虽止了泪,却还是嘟着小嘴,一副委屈的神情。 时璲见她戴着一顶小兜帽,忍不住伸手摘了下来。待见到那圆溜锃亮的小脑袋,他也实在没忍住笑出了声。 苗苗果不其然地又哭了起来。 * 说是养伤,时璲却一刻也闲不得。 在谢阁老手上吃这么个大亏他岂能咽下这口气?不过歇了半日,便把他手底下的人叫进来议事。 那谢阁老让人绑了苗苗来对付他,动机倒是说得过去,只是手段未免太上不得台面些。 时璲疑心他还有后招,便派人盯紧了畹君家里和医馆酒楼。只要她家人不出事,他便根本不怕谢阁老那些明枪暗箭。 这一桩私怨,他不准备拿到台面上讨伐,只是心里已经存了踩死谢家的念头,因此吩咐门人各自做事,不必细说。 他的门人清客各自散去后,各路王公侯府又派了人过来送礼探视,一时明熹堂里门庭若市,直至天黑方静下去。 苗苗变成了小光头,躲在屋里不肯见人,倒正好给了畹君和时璲相处的机会。 她照着张太医的嘱咐,让人熬了燕窝粥送进来给时璲喝。 进了屋子,却见那张太医也在里头,正替他拿艾灸熏蒸左腿膝盖,满屋熏浓的烟气直呛鼻。 畹君退了出来,找来鹤风问道:“侯爷腿上也有伤么?” “嗐,二爷腿上那是陈年的旧伤了。先时在辽东被箭穿进了膝盖,虽然拔了出来,可是里头没长好。日常活动倒没问题,只是骑马不便。姑娘难道没发现二爷平日进出多是乘车坐轿么?” 他看了眼畹君,摇头叹道,“可怜我们二爷,腊月那回听说姑娘受了委屈,连骑了四个时辰的马赶回来,第二日膝盖肿得不能下地;这回为着小苗苗,又骑了大半天的马,旧伤刚好又复发了,就是铁打的人也难熬呀!” 畹君知道他这话是故意说给她听的,也不辩驳,只默默搅着面前的燕窝粥。 鹤风一时觉得话说重了,又道:“姑娘,小的这话不是指责什么,只是感慨二爷对您的心是真诚可鉴的。小的跟了他快二十年,真盼着二爷身边有个知冷热的人。” 她拨着手中的银勺,半晌方道:“我省得的。多谢你,鹤风。” 待那张太医收拾医箱去了,畹君方端着粥入内。 时璲见了她笑道:“原来方才外间的人是你?鹤风那小子又编排我什么?” 畹君勉强笑道:“你的恶事罄竹难书,若要编排,说到天亮也说不完。” 说着舀了一勺燕窝粥送到他嘴边去。 时璲吃了一口,嫌清淡不肯吃了,只望着她笑道:“那你来说说,头一件恶事是什么?” 畹君不忿道:“这头一件,便是不拿自己身体当回事,如今竟连养病的粥也不肯好好喝了!若是有什么好歹,叫我和苗苗该怎么办呢?” 时璲一听喜不自胜,握住她的手道:“你……你肯答应了?” 畹君垂眸轻轻颔首,自唇角抿出两个梨涡来,又忙忙道:“只是我有两个要求,你能应了再说,若不能应,以后便别再来招惹我。” 时璲笑道:“你就是要天上的月亮又有何妨?” 畹君嗔他一眼,竖起一根纤纤玉指:“这头一件,我不爱理那些拈酸吃醋的事,别说八房姨娘,就是添一房姨娘我也不依。第二……” “这个容易。”时璲忙道,“我要添人早添了,何苦天天攀你家墙头。” 畹君也禁不住笑起来,又道:“第二则,我不受你家里人的气。你若要娶我,须得把他们打点好了。背后说我什么我不管,只是不能当面给我没脸。” 时璲道:“这是自然。他们骄奢惯了,旁的本事没有,唯有眼界高,分不出什么是真宝贝。虽然要费些心思说服他们,却也只管交给我,决不让你受委屈。” 畹君得了他的承诺,方展颜一笑,端起碗嗔道:“那还不快把粥喝了。” 时璲一手接过来,仰头囫囵全吞进了肚子里。 她静静看着他的脸,想着一路走来的诸多波折,能走到这一步也实属不易。她知道今后肯定还有很多大风大浪,总之她与他携手面对就是了。 畹君伸手接过空碗放回桌上,又取了温茶给他漱口。 过不多时,玉澄送了煎好的药过来。 她接过药碗,将药吹凉了方送到他嘴边去。时璲嫌那药苦,别过脸去不肯喝。 畹君气道:“方才说过什么你都忘了?” “我哪能忘,只是这药实在难以下咽,不信你自己尝一口。” 畹君半信半疑,舀了一勺黑浓的药汁送入口中,果然苦不堪言。 她鼻子一皱,转头要在茶盂中吐出来,却被他扳着脸转过来,施施然地覆唇堵住了她的嘴。口中药汁被他尽数引渡过去,只余清苦的余韵。 时璲面不改色地咽下药汁,含笑道:“你的嘴里有蜜不成,这般一品,倒也没那么难以入口了。” 畹君气得磨牙:“我不管你了!” 作势起身要走。 时璲在她身后直笑,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将人拽回来。“说好了以后同甘共苦的,喂你夫君喝点药怎么了?” 畹君横他一眼:“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呢,你怎么就好意思以我夫君的身份自居了!” “怎么不是?咱们在床上都做几回夫妻了?” 畹君转了转眼睛,亦是笑道:“我有给赏银你的,就当是叫了个小倌又如何?再不然,你最多也只算是个姘夫,离转正还远着呢!” “小倌?” 时璲想起那指甲盖大的碎银,当即被她气笑了。想他堂堂北定侯,不说人才样貌,就冲那每次长达半个时辰的服侍,难道就只值那点银子? 他手臂一用力将她拽得躺倒在床上,冷笑道:“那今夜我再赚点赏银。” 误惹檀郎 第82节 “啊呀,别挠那里!”她笑着求饶,“你还病着呢,别想那些有的没的。” “你忘了上回你生病是怎么好的?礼尚往来,这回你也给我治治病。” …… 灯熄帐掩,月移星落。 次日一早,畹君在暖阁里喂苗苗用早膳,玉清过来道:“娘子,鹤大爷说三姑奶奶来了,问娘子要不要见一见?” 三姑奶奶? 畹君有一瞬间的恍惚,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是时雪莹。 时雪莹是她在金陵为数不多的朋友,当年也算帮过她的大忙,她却因为不辞而别,连当面道谢的机会都没有。 且她既然决定了嫁给时璲,总免不了要跟他家人打交道的。 她看了眼旁边的苗苗,道:“也好,你请三姑奶奶到这里来说话吧。” 第68章 春日长 ◎这妞儿也太不给他面子了。◎ 时雪莹穿一件绿绫短袄、玉色盘锦绣花绵裙,宝髻松挽,珠翠盈头,较之从前更美艳了几分,只是少了少女时期的灵动,精致的妆容也掩不住眉宇间的疲倦,竟不复从前宣平侯府掌上明珠的风采了。 畹君忙上前拉她到东边炕上坐定。 两人四目相对,旧时光景不过四年有余,竟已有些恍如隔世的陌生感。 一时二人皆有些感慨,别情竟不知何处诉起。 苗苗从桌上跳下来,噔噔噔地跑到畹君面前,递了个橘子上来:“娘亲,要吃橘子。” 她跟畹君说着话,圆溜溜的大眼睛却直往时雪莹身上瞅。 时雪莹瞧见面前雪团般的小女孩,禁不住讶然:“你女儿?这般大了?” 畹君接过橘子拿在手中剥皮,一面对苗苗笑道:“还不叫姑母?” 苗苗脆生生地喊了声:“姑母!” 时雪莹更惊讶了,伸手把苗苗抱到膝上坐着,惊疑不定地朝畹君道:“这是……我二哥的?你们不是……” 畹君知道她想问什么,把剥好皮的橘子递到苗苗手上,微笑道:“这孩子是我独自带大的。” 她有些感慨,“三姑娘,你还记不记得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你跟我说,如果不能嫁给心悦之人,宁愿一辈子待在家里,反正有父母兄长和将来的侄儿供养。你知道我那时有多羡慕你么?可是我没想到,虽然没人供养我,反而我还要养着母亲、妹妹和女儿,可我真过上了你说的生活。” 时雪莹再一次被震惊了。 她好半晌才道:“谢表姐,你真了不起,我好羡慕你。你不知道,你走后才过一年,家里就把我嫁给了浙江巡抚的次子。那个人就是个过街走马的纨绔子弟,我跟他根本合不来!要不是婆母进京给亲戚贺寿把我带了出来,我在那个家里恐怕都要被逼疯了!” 说着,拿帕子掩面哭了起来。 畹君没想到她过得这么煎熬,不过以雪莹那样感性浪漫的性子,这又确实在情理之中。 她从前不敢给时雪莹出主意,因为她也不知道那是对是错。可如今她历经世事,对人对事又有了更通透的见解,便劝道:“既然不开心,为什么不干脆与他和离算了?” 时雪莹哭着摇头道:“我家里必不能答应的。祖母说,我们这种有底蕴的人家,从未见有谁是过不下去要和离的,说出去要贻笑大方的。” 畹君沉默。他们时家的规矩怎么这么大呢?为了名声,连女儿快被逼疯了都不管么? 苗苗递了片橘瓣到时雪莹嘴边,奶声奶气地哄道:“姑母吃橘子,不哭不哭。” 时雪莹张嘴接了,又亲了亲苗苗的脸蛋。 “谢表姐,我方才从二哥房里出来,听说你快成我嫂子了是不是?” 畹君的脸微微红了起来,轻轻点了点头。 “那太好了,我真替你高兴!”时雪莹抓住她的手,殷切地说道,“你是支持我和离的对不对?等你和二哥成了亲,我和离之后你能收留我吗?” 畹君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眸有些心酸,她太懂这种想要挣脱牢笼的心情,便道:“有何不可?反正我看这侯府也大得很,你哥哥的家不就是你的家么?” 时雪莹喜极而泣,平复了好一阵方道:“可是……二哥他能同意么?” 她可没忘记当初时璲是怎么拆散她和纪遥的。 畹君道:“我都同意了,他有什么好反对的?” “谢表姐……不,嫂子,你真是我的好嫂子!” 外头玉澄打起帘子,报了一声:“娘子,小侯爷来了。” 两人抬目望去,时璲已经走进了屋里。 他只披了身家常的青缎道袍,用一只檀木簪挽了头发,脸色虽仍有些苍白,比之昨日已好了很多。 时雪莹忙放下怀里的苗苗站了起来。苗苗一落地,便飞奔过去抱着时璲的腿。 时璲抱起苗苗,坐到炕边的交椅上,笑睇着畹君道:“你们方才在里面说什么呢?我怎么听着好像是谁家的嫂子要帮妹妹出头?” 畹君脸一红,道:“我们女人家说话,关你什么事?” 时璲只是笑,将苗苗递给时雪莹,道:“三娘,你带苗苗出去玩会,我有话跟你嫂子说。” 时雪莹笑觑向畹君,牵起苗苗出了屋子。 畹君两腮残霞未褪,嗔了他一眼道:“你不好好在屋里躺着,跑出来干嘛?” “成日躺着,没病都要躺出病来了。”时璲微微敛了笑意,“三娘的事,你别管。” “为什么?” “她爹娘都不同意的事,你横插一手,岂不是竖起靶子给人打?” 畹君冷笑:“我知道,你嫌我越俎代庖是不是?你们男人可以当家作主,自然不关心女人的苦楚,以为好吃好喝供着我们就该感恩戴德了!” 时璲忙坐到她身边,摸了摸她微鼓的粉颊笑道:“你怎么跟我说这么生分的话?我的意思是,咱们的事已经逆了长辈们的意思,要想他们接受你,旁的地方就不好再跟他们唱反调。你一片真心为三娘好,可是怎么不先顾及一下自己呢?” 畹君低着头道:“反正不管我怎么做,你家里的长辈都不会喜欢我的。三娘还那么年轻,我真不忍心见她就这样干耗下去。” 时璲道:“反正她进了京,我留她在京中多住些时候就是了。等我们的事尘埃落定,再慢慢为她筹划可好?” 畹君只得点点头,还是有些不高兴:“我家什么都是我说了算,到了你这反而不能做主了。这嫁人还不如不嫁呢!” 时璲笑道:“除去金陵的人和事,侯府其他事情自然由你做主。你便是让我搬出去睡马厩,我也没有二话。” 畹君哼了一声,又笑道:“那这可是你说的,我得让你立下字据,免得将来翻脸不认人。” 说着起身去书案取过纸笔写了张字据,又拿来一盒胭脂让他按手印。 时璲依言在胭脂盒中按了红手印,却转头将胭脂抹在了她鼻子上。畹君惊叫了一声,不忿地拿鼻子去蹭他的脸。 两人正笑闹着,忽然玉澄急匆匆走进来:“小侯爷,鹤大爷求见,说有急事呢!” 时璲收了笑,道:“让他过来这里见我。” 过不多时,鹤风匆匆走进来朝时璲见了礼,抬头看见畹君也在,到了嘴边的话便踌躇起来。 时璲道:“不用回避,直说就是。” “……是。”鹤风匆匆道,“方才外头传信进来,说畹兰居吃死了八个人,现在西城兵马司已经把畹兰居查封了!” 畹君脸一下子白了,腾地站起来:“怎么会这样?” 时璲连忙扶住她,沉声道:“你先别急,我去问问是怎么回事。” 说着大步流星地出了屋子。 畹君摇摇欲坠地坐下来,明亮的朝阳从轩窗中斜穿进来,她却只觉得浑身发冷,止不住地颤抖。 畹兰居怎么会出这种事? 她好一会才缓过来,让玉澄出去打听情况。 过了半个时辰,鹤风重新走进来道:“谢姑娘,目前情况还不是很明朗,兵马司查封了畹兰居,把里头的东家管事和伙计全都抓起来了。侯爷已经往兵马司去了,让小的回来知会您一声。” 畹君已从方才的慌乱中镇定下来,当即起身道:“你帮我安排辆马车,我要回家一趟。” 家里如今没人主事,肯定乱得不行。 她出去跟时雪莹道了个别,又嘱咐苗苗好好听玉清姨姨的话,她要过两天才能回来。 一切安排好后,她坐上马车,回到家中已是过午时分。 谢岚和佩兰都没去医馆,坐在家里焦急地等她回来。 畹君连口茶都没来得及喝,先问道:“你们清不清楚出什么事了?” 谢岚告诉她,因为今儿是十五,他和佩兰都在畹兰居准备吃了饭再回医馆。 当时一楼大堂坐满了人,伙计们招待不过来,他和佩兰也去帮忙传菜。忽然谢岚注意到有个食客呕吐起来,他把了脉发现此人的症状很像砒霜中毒。就这两炷香的工夫,陆续有人呕吐起来。 他意识到饭菜有问题,赶紧让所有人停筷,又让伙计们去拿生鸡蛋、豆浆、米汤过来给食客催吐。 当时酒楼里有几个闲汉也过来帮忙——事后才知道是时璲派过来的人。 谢岚和佩兰给食客们催完吐,大部分的人都转危为安,只是到底有八个人因为救治不及死掉了。 随即西城兵马司的人赶过来,查封了畹兰居等待取证,将所有的管事伙计包括云娘一起抓走了。谢岚和佩兰因为不是酒楼的人方逃过一劫。 畹君眉头紧皱,畹兰居开张那么久,口碑一直很好。而且许是有时璲的暗中关照,也没有同行敢来找茬。 怎么今儿竟闹出这么大的事?若非谢岚和佩兰刚好在场,死的可就不只是八个人了。 她联想起前两日苗苗被绑的事,隐隐觉得今日之祸恐怕不是冲她家来的。 有胆子在客流这么大的酒楼投毒,其背后之人的势力一定不小。她深知官场利益勾连,真相往往是最不重要的。可是为了云娘,她不能这样坐以待毙,成为别人砧板上的鱼肉。 畹君跟谢岚商量:“要不我们晚上去畹兰居看看,看能不能找到些有用的证物。免得那官府颠倒黑白,把锅全部扣在了我们头上。” 谢岚亦知其中利害,只得唯她马首是瞻。 入夜以后,畹君让佩兰在家看家,她和谢岚雇了辆马车来到畹兰居。 此时酒楼大门已经贴了封条,两侧的灯笼都没有点起来,不时被夜风吹得吱呀乱摇,发出嘎吱的怪叫。 畹君领着谢岚偷偷从后门溜了进去。 谢岚推测那些砒霜都是溶进水中,再进入菜里的。两个人摸到后厨装水的陶缸里,却发现里头的水都被倒光了。 畹君正沮丧着,谢岚忽然道:“你看,缸底还有一圈水渍,可以用银来试试有没有砒霜残余。” 误惹檀郎 第83节 畹君忙拔下头上的一根银簪递过去。谢岚拿着银簪探手进去,两颗脑袋凑在缸口,努力借着火光看那簪尖有没有变色。 正屏息静气,忽然旁边响起一声清咳。两人吓得魂飞魄散,举过烛台一照,赫然见到一个身着玄服的高挑男人站在那里,正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看。 畹君霎时松了一口气,恨恨瞪了他一眼:“你吓死我了!” 时璲提着她的后领将她拉起来:“你来这里干什么?要是让官府发现,今夜你就可以去蹲大牢了!” 畹君临转眸光乜他:“你来干什么我就来干什么!” “你们看,簪子黑了!”谢岚激动地插进话来,“可见这口缸被人投过毒!” 时璲沉吟:“衙门那边给的说法是茶水里投的毒。” 畹君立刻摇头:“我们泡茶用的都是山里挑来的泉水,跟后厨的水是不混用的。” 她忙摇时璲的衣袖,“这是有人在故意混淆视听!” 他颔首道:“我心里大概有数了。时候不早了,你们先回去,明天我叫人来重新搜证。” 畹君忙道:“你是骑马来的吗?” 时璲点点头。 她忙又道:“那你回去还得大半个时辰呢!这会宣武门应该已经关了,你回我那儿歇一宿吧。” 时璲没有拒绝,同她们两人一起出了畹兰居。 畹君硬是要拉他坐马车,催谢岚去骑马:“岚哥,你身子好,你骑马回去。” 时璲脸一黑:这妞儿也太不给他面子了,难道他身子不好? 不过他更不想让她和谢岚同乘一车,便没有开口反驳她。 到了谢宅,谢岚看着时璲,小心翼翼地说道:“侯爷,那今晚我去榻上睡,把床让给您吧?” 时璲瞥了他一眼,张臂将畹君拢进怀里:“我去你那睡做什么,我跟她睡!” 畹君屋里已经换了张黄花梨木的雕花架子床,不过有白天的事压在心头,两人此刻都有些沉重。 安歇以后,畹君将脸贴在他胸膛上,闷声道:“你可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吗?为什么苗苗会被抓?为什么我家的酒楼会死人?” 时璲沉默片刻,缓缓道:“幕后的主谋是谢阁老。他先叫人绑了苗苗,目的是让我分身不暇;再让人在酒楼投毒,宣武门一带住的多是文人士子,死的人越多,牵涉就越广。他可以借此治我的罪。有件事我没告诉你,这间酒楼原是我先买下……” “我知道。”畹君拿手指竖在他唇上,又道,“可是谢阁老没*料到我们这么快把苗苗救出来了,也没料到今天岚哥正好在酒楼,救下了大部分的人。” 时璲搂紧了她的腰,声音有些发闷:“都是因为我才惹出那么多风波,让苗苗受了伤,又让你娘进了大牢。畹君,你会怨我、会后悔跟我在一起吗?” 畹君摇了摇头:“我就是个胆怯的小女子,所求不过是一家人平安幸福。可是,如果有人要威胁我的家人,我不会选择放弃我的家人,我会陪他一起面对。” 时璲将她紧紧搂进怀中。 “你放心。”他说道,“谢阁老递了这么大一个把柄上来,我一定打到他不能翻身,今后再没人敢动你们。” 畹君在他的紧缚下艰难地点了点头。 她乌缎一样的发顶摩挲着他的下颌,时璲低头吻了吻她的眉心。 他身上的伤没好全,左膝又复发了旧症;明日一早要亲自去趟刑部大牢,不能让人为难了他丈母娘;畹兰居的证物需要派人重新搜查;过几日金陵侯府的车驾又将抵京…… 桩桩件件挤在一起,接下来的连月恐怕都不能消停片刻;因此得她这一夜的陪伴,便显出了十二分的珍贵。 第69章 两同心 ◎身体力行地告诉她,他们始终一体、一心。◎ 暮春三月的京城掩映在一片杨花柳絮里,自官道缓缓驶来一排逶迤的车驾。 只见十来个护卫左右夹道,当中两驾翠盖朱缨马车,里头坐的是宣平侯府的老夫人谢氏、侯夫人陆氏、世子夫人谢氏。 其后跟着十数驾平顶马车,里头坐着跟过来的家人和箱笼物事,乌泱泱地迤逦了一路。 朝阳门外十数里的长亭上已等候着一支前来接驾的骑卫。 车队停定后,谢老夫人掀帘往外一瞧,没看到时璲的身影,先皱了皱眉头,随即惊讶道:“三娘?你怎么在此处?” 时雪莹迎上来给她行了礼,笑道:“我婆母进京给娘家兄长贺寿,我一同跟了过来。听说祖母进京,二哥最近又忙得分身不暇,孙女便来出迎。” 谢老夫人冷笑道:“他定是恼了我,故意想的托词罢了。” 整个过年期间,时璲都没到她跟前说过一句话。 陆夫人见到女儿亦是又惊又喜,一行人回到北定侯府后,便坐在暖阁中闲话。 众人问起时雪莹在浙江的光景,她碍于祖母在场,不好跟母亲哭诉,只略说了几句,又高兴道:“昨儿婆母已启程回去,二哥留我在京多住些时日,可以跟你们多作伴了!” “胡闹!”谢老夫人却皱起眉头,“哪有这样的道理,婆婆路途奔波,你这做媳妇的不随侍左右,反而独留京城享乐?” 时雪莹委屈道:“婆母巴不得我多跟娘家走动呢,反正回了浙江,也是天天跟她儿子吵架!与其搞得整日家宅不宁,还不如多跟二哥拉拉关系。” “混账!”谢老夫人喝道,“你这说的什么话,这样败坏娘家名声,没得让人以为我们时家教女无方!” 几句话说得时雪莹泪盈于睫,她从前在家时是祖母最宠爱的孙女,怎么一出了阁就再也不是宝贝了呢? 她勉强说笑了几句,找了个借口告辞而去。 谢老夫人余怒未消,对陆夫人呵斥道:“慈母多败儿!一个二郎、一个三娘,都被你惯成了什么样子!这回进京,务必把二郎的婚事定下来,叫他好好收收心!” 陆夫人大气不敢出,服侍着老夫人用了膳方回到自己房里。 婢女给她捏肩,陆夫人疲倦地望着菱花镜里的人影,沉沉叹了口气。 想她自嫁入时家以来,兢兢业业相夫教子三十年。别的不说,就说她生的两个儿子:一个是宣平侯世子,一个更是自己封了侯。旁人家烧高香都求不来她这样的媳妇,老太太竟还这么当众给她没脸。 要怪就怪她嫁了个强势的夫君,有了个霸道的婆婆,还生了个执拗的儿子。试问夹在这些人中间,谁能像她一般做得那么周全? 婢女打了帘子进来:“二爷来请安了。” 陆夫人忙收起遐思,命人唤他进来。 时璲下了朝未及更衣便过来请安,穿的还是一身朱红官服,鲜艳的颜色反而衬得他比过年时还要清减几分。 陆夫人忙拉他到身边坐着问长问短,时璲一一答了,只是隐下了受伤之事不提。 陆夫人拿帕子按了按湿润的眼角:“你这府上没个主母,许多地方都难以顾全。娘既然来了,就要给你说一门合适的亲事,今后也好有个人替你打点上上下下的事。” 时璲笑道:“我这里倒有一门现成的人选,不劳娘再费心去找。” 陆夫人喜道:“什么人?” 时璲清咳了一声:“娘也知道她的,就是畹君。我……” “不可能!”陆夫人矢口否决。 过年时她从谢老夫人处知晓了京城之事,那谢畹君还没进门,就闹得整个侯府家宅不宁,她怎么可能做主让那女人进门? 时璲斩钉截铁道:“我意已决,非她不可!娘若不同意,那便可即刻打道回金陵,再不必操心我的婚事。反正我已有了后,就算终身不娶又如何!” 陆夫人听得头晕目眩:“你哪来的后?” “我和她生了个女儿,已经三岁了。” 陆夫人眼前一黑又一黑,她虽想要含饴弄孙,却不想要抱这种无媒苟合来的孙! “你、你……你真是胡闹!”她喘顺了气,“就算当真如此,悄悄把她纳进来便也罢了,何至于要娶那个女骗子?” 时璲肃然道:“我跟她之间你情我愿,谈何欺骗?以后不要再让我听到这三个字!” “你、你!”陆夫人气得胸口疼。 时璲不待她发难,又站起身来道:“娘,儿子还有要务在身,这段时日有劳母亲替我劝服祖母。待朝中之事尘埃落定,儿子便带孙女儿来给您老人家磕头。” 出了陆夫人的屋子,时璲让人备车前往宣北坊。 自得知长辈们即将抵京后,他让玉清玉澄陪着苗苗回了谢宅,已有好几日没见这小丫头了。 如今谢阁老的事情有了眉目,他又跟母亲坦诚了他们的事情,便迫不及待地想要去见畹君母女。 仲春之后日子渐长,到了谢宅时天边还映着灰蓝的暮色。时璲这回没有翻墙,而是站在门口扣响了门环。 等待开门之际,想着里头应门的人会是他的心上人和孩子,他竟恍惚有了种回家的错觉。 不多时,面前的黑漆木门缓缓打开半扇,门里却没见到朝思暮想的那张脸。 时璲的目光缓缓下移,只见一张小圆脸高高仰起,一对黑眼珠亮晶晶地望着他。 他弯下腰将苗苗抱起来,在她左右脸蛋各亲了一下。 “畹君呢?” 苗苗挥舞着藕节一样圆滚滚的手臂:“畹君在带苗苗扑萤火虫玩!” 时璲抱着她走进院内,见畹君正倚栏而坐,手里拈着一柄素纨扇,正歪头含笑看着他。 他走到她身边坐下,当着苗苗的面往她唇上亲了一口,顺手递了朵方才在门外摘下的玉兰花给她。 畹君有些羞涩地接过花儿放到鼻端下嗅了嗅,晚春的暮色便覆上了清盈的幽芬。 “今天怎么有空过来了?” 时璲把苗苗放到地下:“去找你小姨玩。” 苗苗不肯:“我要和爹爹和娘亲呆在一起!” 时璲拈着她的虎头帽顶往上一提,露出一颗毛茸茸的小脑袋。 苗苗尖叫一声,小手捂着脑袋跑开了。 畹君嗔他:“小孩你都欺负!” 时璲伸臂揽她入怀,嗅了嗅她鬓间幽馨,笑道:“我有两桩喜事要同你说。这第一件,投毒的凶手揪出来了,他供出了背后主使,明天你娘和那些伙计都能放出来了。” “真的?”畹君喜不自胜,好一会才想起来问道,“那真凶是谁?” 时璲淡淡一笑,眸光在沉坠的暮色里有如星云熠灿:“你猜谢阁老把谁推出来顶罪?” 畹君摇摇头,官场上的事她知之甚少。 “他的亲孙女儿,谢妙绫。还有谢妙绫的夫婿,如今这两人已经下了狱。八条人命,他们只能等一个秋后斩首了。” 畹君震惊极了。 虽知若无谢阁老的授意他们不敢做这种事,不过谢四娘也必不无辜。只是到底有些唏嘘,她那样争强好胜,把路都走歪了,最后竟落得如此下场。 误惹檀郎 第84节 时璲见她怔怔出神,又道:“虽然找了替死鬼,不过谢阁老多少受到牵连,加上先头国库亏空一事,足够让他提前致仕还乡了。” 畹君有些不敢相信:“只是让他致仕而已?” “朝中势力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到万不得已,皇上不会清算老臣。不过不是不报,等太子登基御极,自然会慢慢把景王党做过恶的人清算掉。” 畹君听了有些不安,这些王公权贵虽然看似烈火烹油,可一旦变天,最先倒霉的也是他们。 “那万一,我是说万一,如果景王登基,也会把你们清算掉吗?” 时璲不以为意地笑笑:“谢阁老失势,景王更没有御极的可能性了,除非他发动政变。不过朝廷上下都有太子的人,且我有数万兵马驻扎在京郊大营,根本不可能出乱子。” 她这才放下心来,兴冲冲地问道:“那第二件喜事呢?” 时璲亲了她一口:“我母亲来了京城。我跟她说了我们的事,让她帮忙在老太太那头周旋,等朝中的事一落定,咱们的事便可提上日程了。” 畹君奇道:“你娘没反对?” “我都认定你了,她有什么好反对的。母亲还让苗苗过些时日去给她磕个头呢。” 畹君心里还是有些不安,总觉得她们没那么容易接受她,或许是谢老夫人那一巴掌打得她心有余悸。那到底是他的长辈,她内心还是希望得到她们认可的。 时璲看出她的心神不宁,将她一把抱起回了屋里。 “傻姑娘,你是嫁我,又不是嫁给她们。” 床架子微微地摇,他伏在她身上吻走那些细微的不安,用热烈的缠绵抚平她内心的忐忑。他身体力行地告诉她,无论何时,他总是这样与她一体、一心。 春夜沉沉,陆夫人为着儿子的话辗转难眠。 别说老太太势不可能让那谢畹君进门,就算是她,也不愿意要一个曾经骗过她儿子的媳妇。 还有那小孩,都已经三岁了,岂不是在金陵时就播下了种?可见那姑娘的家风也很差,谁知道是不是他们时家的! 她为此伤神了两日,悄悄去探大儿媳妇谢氏的口风:“你先头说,那谢畹君有个小孩?” 谢氏对着婆母知无不言:“我初初见到那丫头时,还以为是二郎的孩子。可是后来回金陵的路上,我又隐约听说二郎去求证了,那孩子不是他的。不然他何以大过年的黑着一张脸,仿佛全天下都欠他似的!” 陆夫人暗自心惊,她那傻儿子该不会为了抱得美人归,准备把外人的血脉也认下来吧? 她留了个心眼,准备借老太太的手掐断儿子这个念想,便假装不小心在谢氏面前说漏嘴,将那晚时璲同她说的话道了出来。 翌日一早,她服侍谢老夫人用早膳,见老太太胃口倒是极好,连用了两碗胭脂细米粥。 陆夫人心中正纳闷着,婢女来报:“二爷来了。” 自过年回去后,时璲从不去谢老夫人屋里请过安。这回重新进京,他倒是每日准时准点过来请安。 谢老夫人和颜悦色地拉他在身边坐下:“二郎,祖母听说那谢氏给你生了个女儿?” 时璲忙道:“是,她叫苗苗,可爱伶俐得紧,祖母一定会喜欢的。祖母若想见她,孙儿改日带她进府请安。” “这般随意,倒像是见亲戚家的孩子了。”谢老夫人含笑道,“既然是咱们时家的血脉,见老祖宗怎么也得挑个正日。正好下个月初十是我六十五的寿辰,便在府里请人摆个酒、唱个戏,顺便接那小苗儿进府拜拜祖宗,如何?” 时璲忙道:“只要祖母高兴,孙儿请教坊司的伶人过来开三天的台!” 谢老夫人喝了盏茶,又慢条斯理道:“听说那谢氏一家也在京师?那天把她家一块请来吧。让你娘跟她母亲好好聊一聊,毕竟孩子都有了,还让人住在府外不像话。” 时璲大喜过望,没想到祖母这么快便松了口。他感激地看了母亲一眼,又起身替谢老夫人斟满了茶,小心翼翼地问道:“祖母,那您这是……同意了?” 谢老夫人拍拍他的手背:“祖母老了,看着孙辈安定下来就是我最大的心愿。你今年二十有五了,总拖着不成亲怎么行?祖母也不拘她的出身品性了,总归你身边有个知冷热的人,祖母就安心了。” 她又转头吩咐,“琮儿媳妇,帮着你婆母料理一下寿宴的事,不必大办,也别请那些外人。就当是个家宴,我们两家人热热闹闹吃一顿饭就是了。” 陆夫人与谢氏对望一眼,俱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疑:老太太还真准备让她进门? 她们不敢多言,只得连声应下。 时璲辞了谢老夫人,转头回书房写了张烫金请帖,用螺钿黑漆拜匣装了,亲自送到畹君家里去。 云娘已经从牢里放了出来,她在刑部大牢得时璲的关照,并没吃多少苦,又见时璲不仅英俊潇洒,而且待她极为谦逊有礼,心下相当满意这个未来女婿。 听说谢老夫人请她们过府去拜寿,自然是松了口让两家说亲的意思。 云娘喜不自胜,对时璲道:“既然你们不准备大办,那不如席面就由畹兰居送过去好了。反正贵府老夫人和夫人长居金陵,想必爱吃江南菜多些,也算是我给老太太呈上的一点心意。” 时璲忙拱手道:“那便有劳伯母了。” 佩兰在旁边道:“我呢我呢?那我送什么寿礼?” 时璲拍了拍她的头:“你准备好口袋收长辈的见面礼就行了。” 苗苗在厅堂绕着圈跑来跑去:“那苗苗有礼物吗?” 时璲笑道:“苗苗要礼物,得先给老祖宗磕头,给祖母磕头,给伯娘磕头,给姑母磕头……” 苗苗吓得小手扒着头顶猛摇脑袋:“那会把苗苗的头磕坏的!” 众人说笑了一阵,畹君方拉着他的手低声道:“那我总要给你祖母备点礼吧?不知道老夫人平时喜欢什么?” 时璲居家日少,这话是半点也答不上来。 沉吟了半晌,瞅准没人注意的空子飞快地亲了她一口,方笑道:“她老人家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你就意思意思随便送点香囊额帕便罢。” 畹君脸上飞起一抹红云,心里却始终有份忐忑。 她可没忘记当初那老太太是怎么打她,还出言侮辱她,说不介怀是假的。可是当长辈的都松了口,难道她还能揪着不放,去质疑老太太的诚意吗? 第70章 鸿门宴 ◎时璲心都快碎了。◎ 及至四月初十这日,槐序天清,惠风和畅。 畹君一家早已穿戴整齐,因为苗苗要认亲的缘故,畹君特意给她换了件豆绿色比甲、桃红挑线纱裙,鲜亮的衣裙衬着苗苗白里透红的肤色,真如观音座下的小仙童般灵秀可爱。 云娘为了筹备席面,寅时便出门往畹兰居去了,不与她们一道出发;而谢岚自觉身份尴尬不便出席,一早便往医馆坐镇去了。 畹君领着佩兰和苗苗出了门,此时门口已有侯府派车相迎。 三人上了马车,苗苗兴奋得直在畹君怀里扭动。佩兰悄悄道:“姐姐,我还是第一次上侯府,好紧张!” 畹君笑道:“你只当是去玩。” 她给佩兰讲起她第一次去金陵侯府的情状,那时她才五岁,郑姨妈旁若无人地跟母亲抱怨,说起婆母谢氏如何刻薄,如何大庭广众地给她没脸…… 畹君讶异于自己竟记得如此清楚,再一想此行赴的正是谢老夫人的寿宴,心下不免也跟着紧张了起来。 到了侯府,马车缓缓在门前大街停下。 畹君掀帘一看,那两扇对开的朱漆铜钉大门大开着,时璲竟领着人在门口亲迎。 他穿着一身霁青色织金广袖直裰,白玉冠,玄缎靴,气度雍容,立在初夏的晨光里清熠耀目。 见马车停下,他阔步下了阶矶,至马车前先接了佩兰下来,再一手抱过苗苗,一手牵起畹君往门内走去。搭上他沉稳有力的手,她心中的不安仿佛也被抹平了。 过了仪门往内院走,一路新浓的绿意掩映,并不觉得炎热。 沿途穿花拂柳,荼蘼花正开得如云蒸霞蔚,又遍栽着虞美人、红水仙、金丝桃等夏时花木,比之金陵侯府更有一番花团锦簇的热烈。 畹君紧了紧牵着她的那只手,悄声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初见的时候?” 时璲笑答:“如何不记得。” 回想初次见时,也是在谢老夫人的寿宴上。彼时她是来打秋风的穷亲戚,误打误撞从他手中拿到一枚金锞子。 以为再无交集的两个人,命运却自此纠缠了起来。任谁也想不到五年之后会是这般光景,还凭空造了一个小人出来。 时璲搂定怀中懵懂的小家伙,牵紧了畹君的手。 侯府后园有一处畅音阁,已经请了人在此开台唱戏,阁前又是一处极荫凉敞阔的花榭,既可赏景又可看戏,因此将宴席设在园内花榭之中。 行至园外一处凉亭,里头设了凉榻玉簟,时璲领着她们在此歇足,等云娘到了之后再一齐入园。 甫一坐定,时雪莹便带着仆婢从园中寻了出来。见到亭中众人,她先向畹君行了礼,又朝时璲笑道:“你们且在这歇着,娘亲惦记着看孙女,我先抱苗苗入园玩一玩。” 畹君有些不放心,可时璲已经将苗苗递到了过去。小丫头一点也不怕人,高高兴兴地跟着时雪莹入得园去。 花榭里已经摆开了台,陆夫人正陪谢老夫人在上首坐着看戏,眼神却很留意地停在了苗苗身上。 原来她让时雪莹去抱苗苗进来,就是想先确认一下这孩子的血脉。若不是她亲孙女,就是老太太同意让人进门,她也一定要反对的。 只是一见到苗苗的那一刻,她立刻便打消了疑虑。这虎头虎脑的小姑娘跟时璲幼时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必是其女无疑。 苗苗也正好朝陆夫人望过来,澄澈的黑眼珠里盛满了好奇,像极了时璲小时候看什么都要探索一番的模样。 陆夫人顿时心生喜爱,命身边婢女抓了一把糖送过去给她。 苗苗张开双手小心地接了,脆生生地朝给她糖的婢女说道:“谢谢姐姐!” 陆夫人一直看着这边的动静,见苗苗落落大方,竟一点也不像市井里养出来的野娃娃,心下更为喜欢。 她正准备叫时雪莹把苗苗抱过来,又见谢老夫人端坐上首,只是瞥了苗苗一眼,又不为所动地继续看戏。见婆母态度冷淡,自己一时也不好太过热情,便只好作了罢。 这会儿时璲已经携了畹君及其母妹入园,苗苗见状,忙挣开时雪莹的怀抱朝着他们跑过去。 时璲弯下腰一手将苗苗高高抱起,另一只手仍紧紧牵着畹君。 众人循声望过去,只见男子英俊挺拔,女子清艳卓绝,站在一起宛如一对璧人,兼之还抱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任谁看了不感叹一句圆满。 陆夫人虽不喜畹君,却也忍不住赏心悦目起来。 时璲领着众人到谢老夫人面前见礼,畹君低眉敛目地朝老太太行了一礼,老夫人只略微打量她几眼,淡淡笑道:“既已来齐,大家便坐吧。” 有婢女上前引着她们各自入座。 这场寿宴不设桌席,而是各自分席,按宾主排了坐次: 谢老夫人坐在上首,云娘和陆夫人在老太太下首对坐,再下一席畹君和时雪莹相对而坐,时璲抱着苗苗与畹君并席同坐,佩兰和谢氏在末席对坐。 一时坐定,下人便呈了汤菜上来,先上了一道长春鱼翅汤,四道前菜:万字珊瑚白、寿字油焖大虾、无字盐水牛肉、疆字红油百叶。 均是云娘领着畹兰居的厨子们精心烹调的菜品。她从前当过几年官太太,后来又在庆云楼做厨子,对席面多有研究,便是呈上侯府也不落下乘。 时璲先舀了半碗鱼翅汤到玛瑙碗里,起身亲自奉到谢老夫人面前:“祖母,您快尝尝,这可是谢家伯母敬奉的心意。” 陆夫人脸上笑着,心里却道:这小子,讨丈母娘的好倒是殷勤。怎么从没见他在老夫人面前帮他亲娘说过好话? 谢老夫人接过汤碗放到一边,先朝畹君招手:“你来,带上孩子一同过来。” 畹君忙牵起苗苗走出来,以晚辈之礼跪在谢老夫人的几案前。 谢老夫人又转头对时璲道:“我备了给她们母女的礼,你去我屋里找素心取来。” 误惹檀郎 第85节 时璲道:“派人去取就是。” 老夫人冷笑道:“我这是给你表现的机会呢!我的礼不过几分薄面,你堂堂侯爷亲自取过来,那才是大面子。” 时璲闻言立刻离席而去。 老夫人这才转头看向跪在面前的畹君,不紧不慢道:“那天我打了你一巴掌,你心里可怨我?” 畹君垂首道:“长辈赐,不敢怨。” 云娘此刻方知女儿在侯府中挨过打,不由一阵心疼。她虽以前经常打女儿,可不代表她乐意外人打她的女儿。 老夫人又道:“那天不是我要打你,是代璲儿打你。当初你害得他险些丢了前程,就算挨一巴掌,也不能怨!” 大庭广众之下提起这桩往事,尤其是当着苗苗的面,畹君脸上火辣辣的,又羞又惭地应了声是。 老夫人又放缓了语气:“听说你备了给我的寿礼?呈上来看看。” 畹君忙将她绣的一条松鹤献寿纹抹额奉上。 婢女素云接过来,在老夫人面前展开相看。 只见那抹额绣工精致华丽,复杂的图样绣得栩栩如生,完全不输针工局的绣品。 从下请帖至今不足一个月的时间,能做出一件这样精细的抹额,必然要熬好几个通宵。 老夫人瞥了眼畹君眼底的淡青,赞了一句有心,又朝素云道:“呈上来吧。” 众人举目望去,只见素云呈上的红木托盘里放着一把金剪,老夫人取过剪子,面无表情地将手中的抹额铰成数段。 席间众人哗然大惊,畹君原本低着头,闻声也不由抬目望去,只见绣了好几个日夜的心血已被剪成段段碎片。 她大惊失色,一时没反应过来老夫人何出此举。 苗苗已经冲了上去想要把那抹额抢回来,口中急得直嚷:“这是娘亲做了好久的,不许你弄坏它!” 陆夫人怕那剪子伤到苗苗,忙让婢女把苗苗拉了下去。 老夫人将碎片往畹君面前一抛,冷笑道:“你以为请你来是结两姓之好的?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从前又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还真以为侯府会接受你?专门挑这个日子请你们过来,就是为了让你们死心!” 她扫了下首的云娘一眼:“当女儿的不知廉耻,当娘的一把年纪也没个自知之明,还真一家子兴冲冲来赴宴了!” 她一声令下,候在两边的仆妇立刻上前,端起众人席上的菜馔便往花榭边的池子里倒。 云娘不由大惊,阻拦不及,眼见忙活许久做出来的菜就这样尽倾池内,一时心疼得无以复加。 只听老夫人还在指责畹君:“你当初为了点银子就能勾引爷们,还无媒苟合,以为生了个孩子便能飞上枝头?” 陆夫人帮腔道:“为了孩子,让你进门做妾也不是不行,为何非要咬着正妻之位不放,逼璲儿跟家里人作对呢?” “做妾也不可能!” 老夫人反驳道,眼睛瞪向苗苗,一把摘掉她头上的兜帽,露出一颗毛茸茸的脑袋,上面长了寸许细密柔顺的乌发,正被帽子压得贴在圆滚滚的脑袋上。 “看看这娃娃不三不四的样子,别说是个丫头,就是儿子我也不会让他进时家的门!” 苗苗头上一凉,立刻大哭起来,连陆夫人听着都有些于心不忍。 畹君忙上前拥紧了苗苗,却止不住浑身的颤抖。 请家人过来赴宴,是为了让她们见证她的幸福,而不是为了被人在家人面前戳脊梁骨,还害得她们一同受辱! 谢老夫人指着云娘骂道:“当初你那个狐媚子妹妹勾引我的三子,现在生个女儿又不省心,来祸害我的孙子!一家子妄图攀高枝,还敢唆使二郎与长辈翻脸,嘴脸何其丑陋!树无皮尚且枯死,你却是半分脸面都不要了,竟还敢忝颜安居世间!” 老夫人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把畹君的脸放在地上反复践踏,让她的至亲看到她多么不堪,让她的至亲一同颜面扫地! 她很想求谢老夫人不要再骂了,她现在就带家人走,可是她浑身血凝,四肢发麻,根本无从做出反应,只得下意识地紧紧搂着怀里大哭的女儿。 此刻席间诸人里,年纪最小的佩兰早已吓得呆住。云娘还记着尊卑有别,把指甲陷进肉里方忍住了对骂的冲动。而陆夫人和谢氏俱低头不敢言语。 时雪莹最先受不了了,起身嚷嚷道:“祖母,谢表姐根本没有你说的那般不堪!当年要不是她,我早丢了清白,侯府早没了名声,沦为全金陵的笑柄了!” 陆夫人大惊失色,喝止道:“你胡言乱语什么!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 时雪莹破罐破摔:“二哥回来的那年中秋,我被人绑架,险些被歹徒拖出去施暴,是谢表姐!她冒着被迁怒的危险阻止了他们,拖到二哥赶来施救,我才逃过一劫! “当初二哥为了我的名声掩下了此事,我胆小也不敢提,谢表姐却对此毫无怨言!祖母你不是最爱面子,最看重名声吗?若说她骗二哥的银子,我们侯府欠她的人情都不止那点银子!” 席间众人头一回听说这桩往事,一时怔住。 陆夫人更是又惊又怒,惊的是竟有这样一桩前情,怒的是女儿竟不顾名声当众嚷嚷了出去! 谢老夫人大喝道:“我看你是失心疯了!来人,把她绑起来,明天就送她回夫家去,省得成日胳膊肘往外拐!” 云娘没想到女儿曾经还受过这种委屈,再也忍受不了,站起身来指着谢老夫人道:“老虔婆!要不是你孙子死缠烂打,我还不乐意把女儿许配给他!你说我女儿无媒苟合,她一个人能办成这事?你孙子家教又好到哪里去?” 谢老夫人震怒,开口驳斥:“你……” 云娘迅速打断:“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你这侯府多高贵?你姓谢的又有多高贵?说到不要脸,你们这些人上人才最不要脸!那刚罢了官的谢阁老是不是你兄弟?他办了什么事情要不要我细细给你说来?” 谢老夫人气得直抖:“来人……” “你老太太享了一辈子福,老了还有一堆儿媳孙媳奴颜婢膝地捧着你,给你捧得都不知天地为何物了!我郑云娘文墨不通,却也知道一句话:老而不死是为贼!那饭菜倒得好,我宁愿倒给池子里的鱼吃,也好过进你的肚子里生生浪费掉!” 谢老夫人被气得险些喘不过气,手颤颤指着云娘道:“快来人,快把这贱妇绑起来,把她嘴堵上!” 下人们应声而动,扯着云娘便要堵她的嘴。云娘挣扎不过,忽然闻得不远处传来一声沉喝:“住手!” 原来方才时璲去老夫人屋里取礼物,那素心却拖延着假装找不到。他看出不对,礼物也不拿了,立刻匆匆往回赶。 他耳力极佳,虽隔得远,已将方才的闹剧听去了一些,当即又惊又怒,赶上前喝止了侯府的下人。 一转头,见畹君仍跪于地上,纤薄的身子搂着哇哇大哭的苗苗,母女俩又伶仃又无助。时璲当下心都快碎了,箭步上前搂住她们。 畹君抬手将他推开,她冰冷的手绵软无力,还在微微颤抖,却仿佛重重地敲在他的心头。 就因为他的一时不察,害她们被他的至亲当众羞辱至此,他心中又是激愤又是心疼又是愧疚,竟无颜再面对她。 云娘挣开拉扯她的仆妇,走上前一把将时璲推开,拉着畹君起来:“走,大姐儿,我们走!谁稀罕吃这短命寿宴!” 畹君的手抖震得连苗苗都抱不住,云娘便抱起苗苗,拽着女儿往外走。佩兰连忙起身跟了上去,还不忘把兜里的果子蜜饯全都倒了出来。 时璲看着她们的背影,转身要追上去,老夫人立刻喝止:“站住!为了个贱婢连你祖母都不要了?当初你养在我的院里,祖父每每罚你,都是谁护着你?练武受了伤疼得睡不着,都是谁晚晚守在你床前?你都不记得了是不是!” 时璲脚步一顿,仍旧追了出去。 他听到谢老夫人气急败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好,好,你这个不肖子孙,你想让她进门,除非我死了!让她对着我的牌位敬茶!” 他脚步不停,追出大门外,畹君一家正准备登车。 好不容易止住哭泣的苗苗见到他,又开始飙出眼泪来,小手拼命地朝他伸过去:“爹爹!别不要苗苗!” 时璲忍着泪追上去,握住畹君的胳膊:“你听我说……” 畹君没有拂开他,只是默默抬眸望了他一眼。黑琉璃般清透的眸子映进他的眼帘,那样破碎而绝望的眼神,令他顿时如坠冰窟。 她什么都没说,可是什么都说了。 第71章 与君别 ◎情之所至,也顾不得白天黑夜了。◎ 自侯府一别,畹君着实消沉了好些日子。 这一桩事,她甚至分不出个对错。她委屈,时璲也着实无辜,那老夫人虽骂得难听,可有一点也确实没说错——她就是没有自知之明。 她凭什么觉得,时*璲接受了她,他的家人就会跟着接受她呢?她在他们眼里,就是劣迹斑斑,就是德不配位。 她把脸伸了过去,就别怪人家的巴掌落下来。 畹君的心灰了。 她告诉苗苗:“以后你没有爹爹了,只能跟娘亲相依为命了。” 苗苗小嘴一瘪,畹君伸出两指捏住她的嘴巴:“不许哭。娘亲已经很难过了,苗苗不要再让娘亲揪心了。” 苗苗拼命把眼泪憋回去。 玉清在门外道:“娘子,侯爷今天又来了。” 自那一日起,时璲天天下了值便到她家门口守着。 畹君不想见他,第一天就把颈间的扳指吊坠解了下来,让玉清转交给他。 她以为自己的意思应该很清楚了,可是,他仍旧雷打不动地每日登门。 “那就由他吧。” 知难而退,不仅仅是她一个人的事。 她这样想,云娘却忍不了了。原本年轻人的事她不想插手,可畹君都这么伤心了,这时璲还要天天来刺激她! 云娘披起外裳出了屋,径直走出去拉开大门。 门外的时璲眼前一亮,见是云娘,目光又黯了黯。 “你还来干什么?你们一家人,唱完红脸唱白脸,存心拿我们家取乐是不是?” “伯母……” “当不起!你若真带着诚意来,就把你家那老太婆叫上门来赔罪!若不能够,就放过我家畹君吧,别再拿她当猴儿耍了!” 时璲惭愧至极,却仍不为所动道:“我见到畹君,自然会离开。” 云娘气极,若是对着常人,早拿扫帚簸箕轰他走了;偏又顾及他身份不敢贸然动手。 待要骂几句,不是对着那老太婆终没意趣,只得抬手把门重重一关。 不料门缝里钻出个小娃娃来,抱着时璲的腿便哭。 “爹爹,苗苗要爹爹……” “小没良心,人家怎么欺负你娘你都忘啦?你娘辛辛苦苦把你拉扯这么大,你这个爹都付出过什么?” 云娘又气又急,抓着苗苗的胳膊要抱她进去,这小家伙竟不知哪来的牛劲,死死扒着时璲不松手,哭得小脸都红了。 时璲心里一阵抽疼,又不好跟云娘抢人。祖孙两人正僵持不下,门内忽然传来一道淡冷的声线:“娘,放开苗苗吧。” 畹君看着门外的闹剧,实在没忍住开了口。 门外三人朝她看过来,畹君垂眸避开了他的目光。 苗苗拽着时璲走到她面前,仰起小脸看着她,眼里还闪动着泪花:“娘亲,苗苗要爹爹!” 误惹檀郎 第86节 畹君只感到那两道灼热的视线落在脸上。她也不说话,也不理会苗苗,掉头往院里走去了。 云娘赶紧拽走苗苗,留出地方给他们二人说话。 院里有一架榆木秋千,是今年三月时璲在院中搭起来的。 彼时诸事虽忙,可他看这院子空落落的,怕她们母女闲时闷着,便忙里偷闲来搭了一架秋千给苗苗玩。 “你有什么话,一次说完,今后再不必上门来了。” 畹君足尖点地坐在秋千架上,仍是低着头不看他。 时璲干脆便在她面前半跪下来,仰面盯着她的眼睛,一手去捉她放在裙边的手。濡热的夏夜,她的手竟冷似沃雪。 畹君往回一抽,没抽出来,手被他紧紧地攥在掌心里。 “那天的事,我真的不知道……” “我明白。”畹君打断他,“我并不恼你。” “不恼我,为何一直不见我?” 畹君实在没忍住横了他一眼:“你是不懂,还是装痴?你祖母那番话说下来,你觉得我们还能成么?皇上以孝治国,难道你要为了我们母女背上不忠不孝的名声吗?” 时璲默然片刻,道:“你等我想想办法,总会有两全之策的。” “别徒劳了。”畹君摇头,“他们根深蒂固了几十年的观念,怎么会那么容易被你改变?你越是从中斡旋,他们只会越发讨厌我和苗苗罢了。” 短暂的沉默过后,她垂下眼睫挡住他的目光:“我已经想通了。我虽然喜欢你,可是没有你,我的日子也照过;反而嫁给你,我会过得很辛苦。” 时璲急道:“你怎能这样想?先时不是还说,不管什么困难,你都不会放弃你的家人、你都会陪着我一起面对吗?” 畹君甩开他的手,含泪瞪着他:“可我不是你的家人,那边才是生你养你的家人!我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本来就不该走到一起!” “那苗苗呢?她一直很想要有个父亲的!从前我和她没相认的时候,一说到爹爹她就急,生怕别人说她没爹爹。难道你要她一直这样长大吗?” “可是我没有办法了!”她捂着脸哭了起来,“别再逼我了……我不想跟姨妈一样一辈子困在内宅、困在别人的眼光里,我只想过回原来平静安宁的日子……” 时璲心如刀绞,微微施了点力将她的手从脸上拿开。他试图仰面吻去她脸上糊着的泪水,却被畹君偏过头躲开了。 她眼里豆大的泪珠滴进他的眼睛里,在那双乌浓星眸中镀上一层泪光,又从他的眼角滑下来。 “好、好,我不逼你。那,我还能经常来看你和苗苗吗?” “长痛不如短痛。”她忍着哽咽拒绝了他,“趁苗苗现在还小不记事,她哭一段时间就走出来了。” “那你呢?” 畹君没有回答。 时璲只得低头在她掌心一吻,手掌覆上去用力握了握,起身离开了谢宅。 畹君摊开手掌,手心里多了一枚润凉的扳指吊坠。 * 日子如细沙般在指缝间流走,六月暑意渐盛,街头巷尾都流传着谢阁老被罢官夺爵的消息。 云娘借着这个好消息,将畹兰居整顿一番重新开业,连放了三天爆竹,请街坊邻里过来吃流水席。 一时酒楼人手不够,把谢岚佩兰、玉清玉澄都拉出来帮忙。 畹君成日在家里消沉,云娘也有意让她出来散心,因此也不用她帮忙,另置了张桌子,只叫她领着苗苗在一边吃酒。 爱哭的苗苗也不哭了,她知道娘亲比她更需要人哄。 她用手指沾着茶水在桌上涂来画去,小姨教她写了“苗”字,她偷偷练习了好久,就想着能哄娘亲开心。 “娘亲你快看这是什么。” 她拽着畹君的袖子,指着桌上歪歪扭扭的“苗”字。 畹君心不在焉地瞥了一眼,又转过注意去听邻桌讲话。 宣武门住的多是文人士子,最喜针砭时弊。他们从谢阁老的事说到内阁重组,再说到今年正月朵豁进犯塞北之事。 “年初朵豁进犯,皇上本想派北定侯挂帅,但他以腿伤未愈推拒了。现在大伙知道为什么了吧?为了党争内斗!斗走景王党的谢阁老,岂不比边疆安宁重要多了!” “啧,可见朝廷吏治昏聩,有才干的人都去倾轧内斗,斗赢了就一步登天,谁还愿意办实事!” 又有人道:“这么讲你们就错怪北定侯了。且不说谢阁老确实罪行累累,难道你们今儿没看邸报,北定侯已经向皇上奏请出征塞北,就等着内阁的批复了!” 畹君浑身的血一凝。 他要去塞北?他腿上有伤,怎么能去打仗! 她怔怔出神,直到耳边响起苗苗气急败坏的声音:“娘亲,娘亲,你为什么不理我呀!” 她这才回过神,望向已经干涸的桌面,魂不守舍地问道:“苗苗要娘亲看什么?” “没什么!”苗苗气鼓鼓地跑开了。 畹君心神恍惚,没等席散便独自回了家中。 走到胡同口,远远见到家门前倚着一道熟悉的身影,院墙内伸出数枝蔷薇花叶,影绰地挡出了他的侧颜,却将脸上的线条勾勒出几分瘦削来。 她心里跳漏了一拍,猛地走上前去。 时璲闻声看过来,看见她的那一刻眸光熠然一亮。一个多月不见,他的形容更清减了,许是因为穿束腰箭袖的缘故,身上出尘的矜贵之气冲淡了些,却多了几分锋锐英武。 畹君知道,他是做好踏上战场的准备了。 她半怨半愁地嗔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取出钥匙开锁。可是她的手抖震得厉害,怎么也对不准锁孔。 “我来跟你辞行。”他垂眸看着她白得跟冰削一样的五指,“我过几天要往塞北去了。” 畹君不想听,只想赶紧打开门进去。 “你照顾好苗苗。” “啪”的一声,那大铜锁终于打开了。 她推门进去,又忍不住转头瞪他:“苗苗都没有爹了,我这当娘的还能不照顾好她吗!” 时璲无奈苦笑:“你就不能盼着我点好?临阵出征,很忌讳讲这些丧气话的。” 畹君自悔失言,又低不下头去,只得恨恨道:“反正你决定去塞北也没问过我,我凭什么给你说好话!” “食君之禄为君分忧,这不是我能做主的。” 要不是她在酒楼听到那些人的闲话,她就真信了! 畹君掉头往院内走,走出几步见他还站在门口,没好气道:“还不进来!” 坐在厅里,她满心的委屈不快,连茶也不想给他斟。 时璲只好自觉寻出茶壶,倒了杯温茶到她手边去,又取出两张契书来:“这是玉清和玉澄的身契,以后就让她们留在这里照顾苗苗吧。” 畹君一把夺过来,扬手扔到地上去:“我不要!我们母女的死活不用你管。” 时璲凝眉望着她,蹲下身去捡起那两张契纸,却见她面前的地砖上“啪嗒啪嗒”绽开两朵泪花。 他将契纸用茶杯压好,在她面前半蹲下去,仰起脸来看着她的泪眼。 “傻姑娘,我只是去前线督军,又不是不回来了。”他凑上去吻走她眼里的泪光,“我从来没有说不要你们母女。” 咸涩的泪水在舌尖洇开,他吻着泪痕向下,慢慢衔住她的唇。他轻吮着她的舌尖,细润而无声地抚慰着她,将她的委屈忿懑不安化为呜咽的细喘。 绵长而深重的吻分开时,自两人口中带出晶莹的银丝,欲断不断,像不能割舍的牵念。 他的眼里似也染了水光,眸中深浓的墨色化开,泛起潋滟的情潮。 畹君勾着他的脖子重新吻了上去。她的吻急促得没有章法,像夏日里突如其来的一场暴雨,宣泄完后又草草收场。 “我不要你走。”压抑的哭腔有点像带着鼻音的撒娇。 时璲抱着她进了屋里。 夏深日长,酉时的斜阳透过摇晃的竹帘照进来,洒下一条条跃动的光斑。 在白日里做这种事,这在此前是从未有过的,可是情之所至,也顾不得白天黑夜了。 两人滚缠在一起,夕阳隔着纱帐花纹透在她白绸一样的肌肤上,像刚出锅的糖蒸酥酪上洒了碎金的桂花末,其色也艳,其香也馨,其味也甘。 如果可以,他真想沉醉于此,跟她永不分离。 可是为了她,为了他们的女儿,为了她们能堂堂正正站在他身边,他不得不再次与塞北漫天的黄沙与八月飞雪作伴。 为人子,他无法做到与生他养他的长辈翻脸;可是为人夫为人父,他更不能割舍她们母女。 二十五岁的北定侯第三次策马出征。比起十四岁时的踌躇满志、二十一岁的失意落魄,如今的他有了一种从容无畏。 明天会怎样,谁也不知道。也许他会马革裹尸,那就还她回归平静安宁的生活;也许他会破敌凯旋,那就以所有的军功求一道赐婚圣旨,换名正言顺地与她长相厮守。 第72章 离乱生 ◎北定侯府被抄了家。◎ 畹君虽知战场凶险,然而当她得知时璲留了一箱黄金给她们母女之时,方知他是真的做好了回不来的准备。 当初他准备用来买谢岚与她“和离”的三千两黄金,如今整齐码在她床底的一口填漆金丝楠木箱里。 三万两银子,足够她和苗苗安稳度过余生。然而畹君却宁愿一分不要,换他平安归来。 酒楼里的高谈阔论偶尔会提及塞北的战况,她既想听到时璲的消息,又害怕听到他的消息。她一个不信神佛的人逢初一十五都到庙里上香,祈求菩萨保佑他早日凯旋。 这段日子里,她听玉清说起侯府的近况: 时雪莹被谢老夫人强行送回了夫家去; 时璲虽不在京,然而谢老夫人的风痹症越发严重了,因此仍带着儿媳孙媳逗留京城。 她原本最依赖谢岚的诊治,然而因为畹君的缘故,也不肯再召谢岚,转而用起了太医院的御医。 畹君心道:不来才好,就算她们来请谢岚,她也不许他过去! 谢岚却很可惜:“侯府银子给得真大方呢,去一次能抵我在澄心堂看三个月的诊!” 佩兰嚷嚷:“师父你别惦记他们了,他们是我们家的仇人!” 谢岚只知道她们那次去赴宴,喜事变坏事,至于具体说了什么,云娘她们不肯揭畹君的伤疤,他自然也不好打探。 九月过后,畹君感觉京中气氛陡然肃杀了起来。 误惹檀郎 第87节 兵马司抓了一堆妄议朝政的文人,来势汹汹地闹了大半个月,如今人人谨言慎行,她更无从打听塞北的消息了。 她心下愈发不安,总觉得时璲会出事,便准备去卧佛寺给他上一炷平安香。 谁知刚出了胡同口,便被一队披甲佩刀的兵卫挡了回去:“京师戒严,全都回家里呆着!” 畹君心里突突狂跳,果然出事了,只不过没想到先出事的是京城。 朝廷发了戒严令,所有人只许呆在家里,每日由里长带人分配粮食肉菜;云娘的酒楼也被勒令歇了业,只有医馆尚可容一人坐堂。 谢岚成了家里唯一一个可以出门的人,每次回来,畹君总要问他有何消息,只是谢岚也根本无从打听。 他们住在宣武门外尚且如此戒备森严,更可见内城是何光景。 及至十月中旬,外城方稍稍解了禁,撤走了大部分兵卫,只是仍不许进出内城。 畹兰居重新开张起来,生意冷清了许多。 明明先前不许坊间议论朝政,然而酒楼一开张,便立刻有人宣告了戒严的始末: 九月下旬,先太子毒害先帝,事发后畏罪自尽。如今朝政由景王把持,正在清算东宫余孽。 北定侯府作为东宫心腹自是首当其冲,当天便被抄了家。不仅如此,金陵的宣平侯府也夺爵抄家,男丁悉数下狱,只待明年开春押送京师问斩。 余下东宫同党,或杀或囚,空出的许多官职均由景王党顶上;那等中立官员,若表忠心,则仍领其事;倘若有质疑者,则按东宫余孽论处。 经由大半个月的戒严,朝中已然换天,成了景王的天下。 却说这场政变,北定侯府的财物、仆婢、府宅均被抄没充公,幸而玉清玉澄的身契到了畹君手中,方得以幸免。 北定侯时璲出征在外,府中仅余三位主子:便是谢老夫人、陆夫人和谢氏婆媳三人,其诰命封号一并褫夺,又失了屋舍仆婢,三人只得流落街头。 起先还可当掉身上的钗环首饰换钱度日,因像她们这样流落的罪臣女眷极多,那首饰虽是贵重珍品,当铺却压价极狠,换得的银钱勉强在客栈里安身。 偏那客栈掌柜又欺她们寡弱女流,四处克扣盘剥,及至银钱花尽,便毫不留情地将她们赶了出来。 此时已是十月初冬,风里带了凛冽的寒意,陆氏三人别说裁置冬衣,就连果腹栖身的银钱都没有了。 短短半月,这三位贵妇人便尝尽了世间冷暖。 谢老太太身上本就有疾,被这遭变故一激,又恰逢天气骤寒,其症更是来势汹汹,转眼间便一病不起。 陆氏婆媳心急如焚,却四处求告无门。往常与北定侯府走动的人家,一多半自顾不暇;另一半与之割席还来不及,又怎么可能相助? 而那被时璲弹劾得罢了官的谢阁老,如今已起复升了内阁首辅。走投无路之下,三人相偕去了谢府。想来念着亲情,他总不能看长姐和孙女饿死街头吧? 没想到,刚到门口,她们便被谢府的仆人乱棍打了出去。 一个穿着锦袍的管事走出来,站在台矶上看着落魄的婆媳三人,居高临下地说道: “各位姑太太、姑奶奶,听好了:我们阁老说了,当初北定侯那般赶尽杀绝,他肯留几位一条生路已是开恩,更勿再肖想阁老收留你们;不过等北定侯归京伏罪之时,为了各位能活着给他收尸,阁老还是额外赏了一吊钱,接好咯!” 他扬手一抛,却不知是不是故意,那串钱的绳子突然松断,一串铜钱便如天女散花,四散滚落在她们面前。 陆氏三人往日何曾受过这等侮辱,只如今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腹中又饥肠辘辘,望着那地上救命的铜钱,也只得忍了辱蹲在地上一枚枚地捡起来。 谢老太太本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脾气,心中早已将这个弟弟骂得狗血淋头,只是明白大势已去,她是最人微言轻的一个老婆子罢了。 看着儿媳和孙媳狼狈地在地上捡钱,她也颤巍巍伸出干瘦的手指,捡了几枚放进兜里。 一枚铜钱卡在石板缝中,谢老太太眼花力弱,抠了许久没抠出来。 忽然她面前出现一双软缎绣花云头锦鞋。 “别捡了。”一道清柔的女声在头顶响起,“没地方去的话,跟我走吧。” 谢老太太仰头望去,入目先见一条月白色织金绵裙,再往上是一件木槿色对襟短袄,狭腰秀颈,玉容清姿。逆着冷阴的天光,来人恍若神女降临般垂眸俯视着她。 谢老太太一时没认出来人,直到儿媳颤颤唤出其名,她才知道那竟是她最不齿的谢畹君! 畹君先领着她们去了畹兰居,叫人送了两屉热汤热饭并四碟咸菜上来。 陆氏三人饥寒交迫,一看那热气腾腾的汤饭,立刻被引得食指大动。谢老太太自恃身份,还准备等畹君说句软话再动筷。 谁知畹君也不言语。陆氏婆媳顾着尊卑规矩不敢先动筷,急得催道:“老太太快些用吧,一会儿就该凉了。” 谢老太太只好拿起了筷子,陆氏二人也立刻执筷。她们许久没吃新鲜茶饭,此刻配着咸浸浸的小菜,比什么珍馐玉馔都更要可口。 谢老太太见她们吃得急,怕把那一屉热饭吃没了,也忙忙扒拉起来。 畹君看着好笑,心中又颇感唏嘘。 她做梦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与她们同桌而坐,竟是这样的情形。 这当口云娘得了信,提着锅勺就赶了过来,看着狼吞虎咽的谢老太太冷笑道:“哟,真是稀客呀,老夫人怎么吃起鱼食来了?” 谢老太太一噎,慢慢放下了碗。 这大半个月来,她受到了毕生从未受过的屈辱,原以为自己已经适应,没想到被这贱妇蹬鼻子上脸的时候,她还是没忍住脾气! 她颤巍巍地拉着陆夫人和谢氏起身:“走,不吃了,我们走!” 陆氏婆媳好不容易寻得个避风处饱餐,如何肯动?便是老太太的面子也顾不得了,只假装没听见。 谢老太太见拉不动她们,心下又羞又怒,兀自拄着拐起身要走。 云娘把锅勺横在她面前,笑道:“要走,先把饭钱结一结,别让人指戳你这一门两侯的老封君吃白食!” 谢老太太气急攻心,两眼一翻往后栽倒,陆夫人和谢氏忙起身扶住她。 畹君怕真给她气出什么好歹来,忙开口道:“娘,您老人家也消消气,今时不同往日了,侯府抄了家,哪有银子结饭钱。就当是看在苗苗的面子上,别计较了。” 一听苗苗的名字,谢老太太一怔,陆夫人更是忍不住黯然。 云娘冷笑道:“大姑娘,我真不知道你是缺心眼呢,还是昨夜梦中被菩萨点化了。人家当初怎么骂你的呀?半年过去了,你娘我还倒背如流呢!人家鲜花着锦的时候你分不上一杯羹,如今落魄了,你倒是巴巴地捡起这包袱了!” 一番话说得陆夫人和谢氏尴尬不已,谢老太太脸上更是红一阵白一阵。 畹君瞥了一眼谢老太太,叹息道:“我又不是圣人,怎会不记得,怎会不气恼?骂我一个外人便罢了,苗苗还那么小,被她的至亲那样羞辱,我每每想起来都忍不住掉眼泪!” 陆夫人和谢氏羞惭难当,深深地低下了头颅。 尤其是陆夫人,苗苗是她孙女儿,她怎么会不心疼?只是什么也没有老太太高兴重要,骂便骂了,就是当众那样骂她,她也得受着的。 这样想时,情不自禁地松开了对婆母的搀扶。谢老太太骤然失去倚仗,一个踉跄险些倒地。 畹君看在眼里,伸手扶了她一把,对那婆媳三人道:“只是我虽出身低微,却也懂得爱屋及乌的道理。你们是二爷的亲人,我不会放任你们流落街头不管的。” 谢氏忍不住抽泣出声。这些日子看遍人情冷暖,因此更知道这份雪中送炭的珍贵。 陆夫人也眼含热泪,待要谢她,想想从前揣度她的那些话,这道谢反倒显得不诚心了。 谢老夫人佝偻地坐在条凳上,垂着眼不言语。 云娘也只得道:“罢,罢,但愿人家承你的情!” 畹君领着陆氏三人回了宣北坊的家中,让玉清烧了热水给她们沐浴,又寻出几件她和云娘旧年的袄子给她们穿。 三人此刻方从饥寒中脱开身来,虽那衣袄不甚合身,此刻却胜过任何轻裘大氅。 谢宅虽是二进的宅院,却并不敞阔。 正房是云娘带着苗苗住,两间耳房给了玉清和玉澄;东西厢各两间房,畹君佩兰一人一间,另两间做了杂物房;外院一间倒座房给了谢岚住。 如今多出三人,畹君只得让佩兰搬来同她睡,将佩兰的房间并西厢的杂物间收拾出来,给了她们婆媳三人住。 谢老太太虽落魄了,不过在媳妇面前余威还在,有大床的屋子留给她住,陆氏二人挤在另一间屋子里。 这房间虽不及侯府的一间茶房大,然而三人挤在里头,却有种分外安心的踏实。 陆夫人安顿下来,方拉着畹君的手,眼巴巴道:“苗苗呢?” “我让玉澄带着她在屋里。”畹君犹豫了一下,还是如实道,“苗苗上次去侯府吓坏了,好几个月才缓过来。我想先不要叫她见到你们的好。” 见她们均是低头沉默,畹君赶紧问出最关心的问题:“侯府抄了家,那二爷怎么办?” 陆夫人掩面而泣,告诉她一个跟坊间传闻迥然不同的说法: 谢阁老被罢官以后,景王狗急跳墙,见时璲出征,太子党的防备空虚,便出其不意地毒死了先帝和太子,并把罪名都推给了太子,好让自己名正言顺地继位。 因为时璲坐镇塞北手握重兵,景王尚不敢让塞北乱起来,所以封锁了消息,打算等他回朝以后,再来个瓮中捉鳖,除掉这个劲敌。 如今京城内虽解了戒严令,可是城门仍只进不出,连各省总督巡抚都尚不知先帝殡天的消息。 畹君又急又气,时璲还在边疆御敌呢,这景王就趁虚而入把他家给抄了,还想着让人打退外敌再过河拆桥,实在是太无耻、太令人寒心了! 此时已近日暮时分,佩兰云娘等人都回了家中。 佩兰虽不像云娘那般牙尖嘴利,可对她们也没有好脸色。 倒是谢岚医者仁心,仍替谢老太太诊了脉,给她开了几剂药,让佩兰明天到医馆抓去。 佩兰不乐意:“没有诊金就算了,还要我们医馆倒贴钱!” 谢老太太只得闭着眼睛,假装没听见。 她不知是无颜见人,还是放不下架子,又或是年迈体衰,总之整日躺在屋里称病不出。因祸得福的是有了谢岚的诊治,反倒叫她的风痹之症减轻了不少。 苗苗除了没见到谢老太太,陆夫人和谢氏都见着了。 她还认得谢氏是那个爱变脸的漂亮姨姨,对谢氏有点畏惧。可她却不认得陆夫人,便睁着大眼睛好奇地望着她。 陆夫人见到小孙女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她陡遭变故,丈夫儿子都关在金陵的大牢里,还有一个儿子远在塞北,如今身边虽有婆婆和媳妇相依,可那两个才是一家人。 没想到在这里还有一个跟她血脉相连的小女孩,一时心中半悲半喜,忙蹲下身想抱苗苗。 谁知苗苗后退了一步,躲在畹君裙子后面道:“娘亲,这是谁呀?” 陆夫人忙道:“我是你……” “叫婆婆吧。”畹君含笑打断她。 苗苗从善如流地喊了一声“婆婆”。 陆夫人苦笑,又赶紧点头应了。当初她有机会认苗苗,可惜她没要。如今也没脸再让苗苗认她当祖母了。 她们在畹君家住着,虽每日必遭云娘白眼,但比起先时流落街头的日子已经好太多了。 过些时候,天愈发冷了,下过几场轻盈的雪,转眼就到了苗苗四岁的生辰。 云娘做了一桌羊肉宴,见谢老太太不出屋门,便破例让陆氏婆媳上了桌。 她给苗苗备的生辰礼是一个小金镯子。 苗苗原本有两个银镯,后来时璲给了她一个金镯,云娘再添一个金的,正好左右手都戴着一金一银,配上苗苗肉嘟嘟的小手臂,看着分外喜人。 误惹檀郎 第88节 畹君给苗苗的生辰礼是一顶狐皮帽。 去年那件狐皮斗篷苗苗穿不了了,她便改成一顶绒帽给苗苗戴,当作她和时璲共同送的礼。 佩兰送了个布娃娃,谢岚送了个小手炉。玉清和玉澄一人送荷包,一人送香囊。 桌上唯有陆夫人和谢氏拿不出礼物。想当初她们随手赏下人金锞银叶都不眨眼,如今身无分文,便是有心也拿不出东西。 好在苗苗并不计较,见其一脸窘态,还以为是她们没礼收的缘故,于是大方地准备分两件给她们。 可是看来看去,哪件都不舍得,只得把手边的一道杏酪蒸羊肉推到她们面前,煞有介事道:“婆婆、姨姨,这是你们的礼物,快吃吧!” 一桌人都笑起来。 笑声传进谢老夫人的屋里,她颤颤抓着床幔坐起来,拄着拐走到窗边,遥遥地望向热闹的厅堂。 吃饱喝足以后,畹君郑重其事地对众人宣布:“我想去一趟塞北。” 除了苗苗,所有人都大惊失色。 云娘头一个反对:“不行!先不说现在外面大雪封路,就说这种特别时期,偷偷出京是要杀头的!” 畹君道:“我意已决。” 她不能让时璲毫不知情地回京赴死。她要去塞北给他报信,让他早做应对。 大雪封路,一直走总有抵达的一天;不许出京,她别被抓到不就行了。到时再找一支老道的镖队护送,总出不了什么差池。 畹君看看云娘,看看佩兰,最后目光落到苗苗懵懂的小脸上。 “我以前做那么多事,都是为了娘、为了妹妹、为了苗苗,为了让你们过得更好。可是现在,我也想为我自己活一次,为我的幸福努力一把。” 第73章 共君欢 ◎我能让你在这时候怀上么?◎ 畹君虽不是头一回出远门,可从金陵到京师水路陆路贯通便利,远不是塞北能比。 她花三百两高价在黑市雇了一支镖队,请他们护送她出行。 银子果然不是白花的,这些镖师门路甚广,第一天便带她出了戒备森严的京城。 畹君松了口气,却没想到出京是最微不足道的一个挑战。 且不提数九寒冬带来的不便,朝廷还特别在自京师、太原、平凉、西宁、肃州这条路线上设了禁卡,不许寻常商队百姓通过。 于是,畹君跟着镖师们风餐露宿、上山下水,连春节都是在路上度过的。历经两个多月的艰难险阻,终于在正月底抵达肃州卫。 没想到肃州的关卡比途中州府更要严格许多,除去运送粮草军需的民夫,闲人概不得进出城池。 畹君已经打听清楚抗击朵豁的中军大营就在肃州卫,时璲身为兵马大元帅,自然也驻扎在此。 她让镖师们想办法送她进去。经过三四天的踩点,镖师们终于把她弄进了一辆草料车里。 畹君身上堆着成捆的草料,像五指山一样压得她喘不过气;且那草料里还有一种特殊的牲畜的味道,简直难闻至极。 她努力憋气,心道路上那么多坎坷都走过来了,还差这点吗? 没想到还真就卡在这了。 草料车在城门例行检查,眼光老辣的守卫兵一下子把她从草料底下拽了出来。 “有间谍!” 畹君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便见七八个明晃晃的红缨矛头对准了她。 她东张西望了好一会儿,终于确定了他们说的间谍就是她。她连忙解释道:“我不是间谍。我是你们督军元帅的……” 说到这里,畹君顿了一下。 她终于知道名分的重要性了,譬如此时此刻,她都不知该怎么解释自己和时璲的关系。 “……我是他的太太。” 那为首之人将她打量了一番,忽地嗤了一声。 凡间谍者,长相要平凡、头脑要灵醒。像她这般长得又高调,说话更招摇,这么笨的间谍真不多见了。 “带走!”他冷喝一声。 畹君被抓进一处牢狱,只见那环境阴暗逼仄,不见天日,霉味混着腥淡的血气,潮湿的空气令人作呕。 两个人过来审她,畹君只一口咬定她就是时璲的太太,让他们叫时璲过来见她。 那两人见她说得煞有介事,虽内心依旧不信,只是也赌不起那万一,便准备去大营里通报一声。 肃州卫大营在城外五十里处,赶过去要一个多个时辰。眼见天色将晚,那两人便搁了一夜,次日方赶去营中通报。 营中又各有事忙,传信兵听说是大元帅的媳妇来了,并不敢耽误,忙忙地往上报了。 那高一级的将领有了些见识,知道时璲没有娶亲,便是有,那侯夫人也犯不上千里迢迢亲自过来。正欲打发了那兵士,转念想到许是他在哪里留的风流债也说不定。 于是便转去中军帐,待里头议完事,掀帘进去笑道:“将军,你媳妇来了*,还不快去接驾。” 话音未落,迎面飞来一支令箭。 桌案后面的人抬起头冷笑:“敢拿这事消遣我,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那将领侧头避开,走到他身边笑道:“我说真的,尊嫂眼下就在肃州城里呢。将军还不快过去看看,仔细慢待了嫂子与你生气。” 时璲肃容道:“究竟是什么事,速速说来。” 那将领见他正色,也忙收了调侃的心思,将昨日城里如何抓了个女间谍,那间谍又非说是他未过门的妻子,闹着要见他之事细细道了出来。 那将领本当个笑谈说,谁知时璲越听眉心越紧,沉吟半晌道:“把人带过来。” 那将领忙领了命出去。 时璲掩卷沉思,心却越跳越快。虽明知她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然而一忆及畹君,便再也盖不下那满溢的思念。 他遽然站起身来,一边穿上外袍一边命亲卫备马。 不过一个时辰,他便策马赶到了五十里开外的肃州大牢。 行步如风地闯进昏暗潮湿的牢里,透过栅栏看到里头抱膝而坐的身影,他心里猛地一窒。 是梦吗?还是阔别太久的幻觉? 他箭步冲进里头,捧起她的脸一阵揉搓。手下的肌肤散着细腻的温热,杏目桃腮,琼鼻樱唇。正打瞌睡的她茫茫然睁开眼,一双秋水剪瞳还没认出他来,迷糊地望着他出神。 时璲重重在她的唇上亲了一下。 “谁让你过来的?知不知道这里多危险?是不是家里出事了?” 畹君听得那一叠声的质问终于醒过神来,见到他的委屈忍不住满溢而出,噘嘴道:“你每次都这样,一见到我就凶我……” 时璲忙耐下性子,小心翼翼地亲了亲她的脸,又急着催问:“到底出什么事了?你怎么过来的?苗苗呢?” “苗苗没事。”畹君环视了周边一眼,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快带我出去!” 她委屈极了,时璲竟然任她在牢房里待了一晚上! 她嫌那被褥脏,一整晚都是抱膝坐着睡的,此刻浑身酸痛,又困又饿,没好气地在他肩膀上咬了一口。 时璲听说苗苗没事,先放下了大半的心,忙抱起她出去,让人备车去了府衙。 府衙后头收拾出来一间整洁的屋子,时璲一路没让她足尖落过地,直至进了屋子方放她在榻上坐下。 畹君嗅了嗅衣裳上的味道,嘟起嘴道:“我要沐浴!” “已经让人去烧水了。”他半蹲在畹君面前仰面望着她,“姑奶奶,到底出什么事了?” 畹君望了他一眼。 塞北的风沙锋利了他脸上的棱角,他看起来黑了,也瘦了。 她有些心酸,他还不知道他的家没了。 “皇上没了,太子没了,景王上位,把你家抄了。” “什么?” 她的话如轰雷掣电,每一个字都是那么不可思议,他一时竟不能反应过来。 “京师戒严了好多天,什么消息都不放出来,就等着你一回去就把你拿下呢!” 时璲站起身来后退几步,高挑的身形摇晃了几下方扶着桌沿站稳。 他双目沉沉地盯着畹君。 “你……” 你开玩笑的对不对? 可是她人都切切实实地坐在了他的面前,怎么会是开玩笑? 畹君见他神色震动、如遭雷击,忙站起身来张臂抱住他。她将脸贴在他宽阔的胸膛上,哽咽着说道:“还有我在,还有我在。” 时璲胸口剧烈起伏着,半天方从震惊中缓过神来,慢慢回搂住怀中温香纤薄的身子。 她这么瘦弱的一个姑娘,是怎么跨越数千里赶到他身边的? 京师消息封锁得那么严密,她又是如何突破一道道盘查,方能将信送到他面前? 去年最天寒地冻的时候,她就这样在路上奔波,家人在千里之外的京师,爱人在千里之外的塞北,她心里会不会孤独,会不会害怕? 畹君感受着他胸腔里细微的震动,忽然一滴温热的泪落在她的脸上。 她抬头一看,那双漂亮的长眼睛中竟潋滟着水光,在浓长的睫羽上凝聚成透明的水珠,不堪重负地滴落下来。 她从没见过他这样脆弱流泪的样子。她忙抬手去替他擦眼泪,时璲偏头避开了。她又搭着他的肩膀踮起脚,试图学他以前那样去吻走他眼中的泪。 他低下脸,用嘴堵住她凑上来的唇瓣。 是一个颤抖的痛吻,连牙齿间的磕碰都带着细微的战栗。 畹君在啜吻的间隙中含含糊糊地说道:“别伤心,我在的。” 安慰的语言太苍白,她像细细地吻着他的脸,试图抚慰他的难过。 “傻妞,真是傻到家了。”他带着淡淡的鼻音道,“我在景王眼里是必死之人了,你还不赶紧割袍断义,千里迢迢地跑过来干什么?” 畹君气得摇他:“你说的什么混账话!你这话非但看轻了你自己,也把我看轻了!” 误惹檀郎 第89节 时璲忍不住自胸腔里笑了一声出来:“你这坏女人,不是为了一千两就把我丢下吗?怎么现在摊上了抄家灭族的祸端,你反而不离不弃起来了?嗯?你是不是缺心眼?” 他在她心口的丰盈上捏了一把。 “都说过不许再提以前的事了!”畹君窘红了脸瞪他,“你,你怎么这么不正经!快想想办法怎么脱身吧,难不成你真的准备回京受死么!” 时璲长长出了一口气,道:“景王封锁消息,因为他怕我知道。现在我既然已经知道了,该慌的人是他。” 他问了畹君几个人名,“……这些人现在如何?” 她概没听过这些名姓,只茫然摇头。 时璲料来她所知不多,便也不再追问。他摩挲着她的头发,满腔的柔情快要溢出来。 “路上很辛苦吧?” 她委屈地点点头。 “那我来安慰安慰你好不好?” 畹君见他乌浓的眸光里氤氲着某种熟悉的情愫,福至心灵地明白了他的意思。她抱紧了双臂,难为情道:“不要!我身上……怪脏的。” 时璲哈哈大笑。 “你想什么呢?方才不是说要沐浴么?现在水烧好了,又不要了?” 畹君大窘。 这人就是故意的! 进了净室,浴桶里已经放好了热水,白气氤氲满室,散着淡淡的清香。畹君还未入浴,身心先感到了一阵舒畅。 时璲亲自服侍着她更衣。脱去外袄,瞧见她小腹微隆,他不觉怔住:“你……” 畹君循着他的目光望下来,摸了摸肚子,悄声在他耳边道:“我又有了,是个小千金。” 时璲心头猛地一跳,一时喜得愣在原地,不知怎生是好。待要抱她,又怕磕着碰着了她,竟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畹君瞧他那呆样,禁不住扑哧一笑,将衫子解了,里面只穿一件浅粉色主腰,又将那主腰翻将起来,原来里头还有个内袋,里面鼓鼓囊囊地塞满了银票。 她将里头的银票全取出来放在时璲手里,笑道:“你数一数,正一万两的数,可不是千金?” 时璲心头大起大落,瞧见她那得逞的笑容,又不觉失笑,将银票放在一旁,三下五除二脱光了她的衣裳,抱起便扔进了浴桶里。 “我不管,你得赔我一个小千金。” 他说着也解甲除衫跨入了桶中。 升高的水线顿如碎珠乱溅,自桶沿哗啦啦地溢出来。他张臂一揽,将她娇柔的胴体搂进怀中。玉山一样的身躯围裹着她,更有那耸突的山石顶着腰际。 畹君在他怀中扭动了一下,心中也确实想念小二爷,便配合着他的抚触,慢慢鱼水交融。 伴着破碎的水面,她还惦记着跟他邀功:“那一万两,是我跑了好几家钱庄……呃啊,才换来的,嗯……” “我要小千金。” 水浪拍击岩石撞出“啪啪”声。 “我知道你肯定有很多用钱的地方,啊,轻点!你们侯府现在一贫如洗,你得改改大手大脚的习惯,嗯……这一万两你得省着点用。” “这时候播下种子,那是不是跟苗苗差不多的生辰?” 她星目迷离:“苗苗,苗苗是二月中……” “那正对了。”他笑,“苗苗早产了半个月。” 畹君攀着他的肩膀挺颤不住:“你真讨厌,说正事的时候又来掰扯没影子的事。” “你看看现在是说正事的时候?” 他沉腰发力,双唇覆上去堵住了她的嘴。 桶中的水不断飞溅出来,在木地板上漫灌了一地。满室白雾渐散,连浴桶的水都沁出了凉意。只是两人身躯滚灼,并不觉得寒冷。 攀至顶峰之际,他猛地撤出,水中层浪叠涌,绽出一朵朵皎白浪花。 畹君累极,紧紧依靠着他,望着狼藉的水面有些意外:“不是说要小千金……” 时璲亲了亲她的额头,笑道:“真是呆子,我能让你在这时候怀上么?有苗苗的时候我不在你身边,已经够我愧疚一辈子了。” 他拉着她起来,仔细给她擦净了身子,拿棉袍裹紧了她。 “那你倒不用愧疚。我娘把我照顾得很好。”她歪着脑袋看他,“景王的事,你打算怎么办?要不我们偷偷跑掉吧,我把家搬走,搬去一个远离京城的地方。” 时璲看着她好笑:“那你想搬去哪里?” “哪里都可以。不过你就要隐姓埋名了,不如给我当赘婿吧。”畹君忍不住笑,“你知道吗?我以前觉得老天不公,偷偷许愿让你给我当赘婿。没想到竟然梦想成真了!” 时璲弹了下她的脑门:“天还没黑,你就开始发起梦来了。” 他拿来熏笼替她熏头发,“景王的事,我得先考虑一下。你在府衙里暂住些时日,等我安排好了再送你回去。” 畹君连连点头。 她好不容易才见到时璲,才不想那么快跟他分开呢。 洗尽连日来的劳顿尘土,又经过一场酣淋的云雨,她身心都得到了满足,穿着木屐的双脚惬意地轻轻摇晃。 时璲眸光一凝,走到她面前去捉起她的脚。 只见棉袍底下的小腿布满深深浅浅的刮痕,莹白的纤足上更是长满了水泡。 他心头一紧,默不作声地取了银针过来替她挑水泡。 畹君见他面沉如水,伸手扒拉了一下他。 “怎么啦,别愁眉苦脸的。” 这话一说出口,她又觉得有些不妥。他家都没了,还不许人伤心么? 她想了想又道:“你别担心,你祖母她们现在住在我家呢。我家虽不富裕,多养三个人还是可以的。” 他手上的动作一顿,握着她脚掌的指节紧了紧。 “你不介意……” “介意,介意死了!”畹君抢着说道,“先说好了,我以后不会到她们面前立规矩,我也不要服侍婆母。你不可以有意见!” “我能有什么意见。”他轻轻摩挲着她的脚背,忍不住低头在上面亲吻了一下。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畹君抬脚往他脸上轻轻一蹬,笑嗔道:“谁是你的妻了?你现在可是待罪白身,根本配不上我!” 时璲但笑不语。 虽知她是玩笑话,可他要当真的。待罪白身,怎么配得上她那份沉甸甸的厚爱? 第74章 昏罗帐(一更) ◎他今夜的服侍格外温柔,索取又格外激烈。◎ 畹君在肃州府衙后院暂住,衙里的官吏知道她是时璲的内人,便络绎不绝地派人送金银绸缎过来。 没想到肃州边疆贫寒之地,这些官吏出手更比京城大方,动辄数百数千银两。 她不胜其扰,便跟时璲抱怨,让他管束一下这些人。 他闻言笑道:“他们要送你就收着嘛。别的一概不要,只收金银。” 畹君一愣,随即恍然大悟:“好哇你!你要贪污受贿,还拿我当幌子!” 时璲笑道:“反正这些人的银子也来历不明,不如给我拿去办点正事。” “你想干嘛?”畹君紧张兮兮凑上去,又左顾右盼一番,方压低声音道,“你该不会是想造反吧?” 她虽极力地表现得镇定,可是抓着他衣袖微颤的手还是出卖了她。 时璲稳稳握住她的手,道:“当然不是。你放心,我做的一切决策都是当下最有利的。” 畹君道:“你别和我打哑谜,叫我整日胡思乱想,担惊受怕。你明明白白告诉我,便是去造反,我心里有了底,也不至于日日难安。” 时璲知道她胆识比之常人更要胜过十分,沉吟片刻还是向她交了底:“我是要起兵,不过不是造反,是勤王。” 畹君不解地望着他。 “景王得位不正,我以勤王之名出兵,占得一个‘理’字,便先有三分胜算;我外祖父是陕甘总督,手下数十个卫所共计十万兵马,又多三分胜算;景王手下善用兵者寥寥,到时兵临城下,再加两分胜算。我的赢面比他大得多,你不用担心。” 听得他这般分析,她反倒放下心来。 畹君在他肩膀上蹭着脑袋,慢声道:“那你可一定要赢啊,我还等着当侯夫人呢。” 时璲笑了一声,又道:“如今最大的问题就是粮饷。起兵之后没了朝廷的供给,一应军需都得由我来筹措了。” 侯府被抄了家,他手上只有畹君给的一万两,远远支撑不起数万兵马的开销。 她自是义不容辞:“你放心,明天那些贪官污吏再上门,看我表演一个狮子大开口!” 时璲笑着捏了捏她的鼻子:“哪里就要劳动你了。你只管安心待着,有人欺负你就告诉我,我给你做主。” 畹君心道:谁敢欺负她。托他的福,她在这肃州也是当了一回土皇帝。 时璲白天待在军营,晚上才能赶回城里陪她。有时候碰上战事吃紧,三四天都不能回来一次。 畹君白日里无所事事,便出门闲逛,观察肃州的风土人情。 她惊讶地发现这里织布用的还是很落后的机杼,比起江南用的织机慢了三四倍不止。 畹君问了随行的亲卫,得知他们的衣裳都是朝廷从别处运过来的。 她心下不由暗忖:这里技术落后,所以布匹紧张,供应不起军队庞大的需求,只能从外地运衣裳。 倘若她把江南的织机搬来这里,便能让当地供应这些士兵今年的军服,岂不又替时璲省了一项开支,且也算造福这里的百姓。 她这样一想,便再也按耐不住激动的心情,连忙回去伏案画图。 畹君在金陵时用过织机,很清楚其织造的工序,只是里头有许多结构她也不能一一想明。 因此伏案作画,不知不觉天竟已黑透,连时璲何时坐在她身边都没察觉。 直到他在她旁边点起一盏书灯,暖金的光线亮起,畹君才骤觉已是暮夜。 “画什么呢?”时璲端详她手边的图案,“这么认真,比你夫君还重要。” 误惹檀郎 第90节 他总是以她夫君来自居! 畹君不高兴:“媒又没说,聘又没下,你是我哪门子夫君!” 她虽未婚先育,可内心还是期待着正式的三书六礼的。 “好罢,不是就不是。” 时璲口中依着她,却俯低身子在她脸上重重亲了一口,在那桃花粉颊上落下一枚红印,方拿起那张纸细看:“这是什么?弩机?” 什么弩机!畹君一把夺回来:“这是江南的织机!” 她把白天的想法向他细细道来。 时璲听罢,很认真地思考了一番,若是真能做出来,确实可以省下不少银子。 难为她如此细致,在这种地方都能替他想得这般妥帖,忍不住搂着她亲了又亲:“我的畹君卿卿怎么这么聪明呢?真不知道是谁有这福分把你娶回家。” 畹君被他夸得脸红起来。 时璲告诉她,一些细处想不出来也不要紧,他明天把城里所有的工匠叫过来替她参详。 说完一把盖上画纸,拽着她进了帐中。 这段日子,他们就跟寻常夫妻一样,熄烛后在被窝里做些爱做的事,然后就抱在一起,她听他说些营里的事,他又听她说府衙的事,说着说着便相依睡去了。 两人平时一日不见便如隔三秋,若有时分离三四日,再见面时更是如胶似漆,恨不能长在对方身上。 如此日子过得倒快,转眼间时至三月暮春,畹君的织机已经造了出来。 时璲命全城工匠赶制织机,畹君又广召闲散的妇女学使织机,待她们上手以后,又分配城里的百姓分工裁制夏秋的衣裳鞋袜。 各项工序在畹君手上调度得井井有条,其中的工钱,自然是由想要巴结时璲的官吏们抢着出。 如今跟朵豁的战役打到要紧处,时璲七八日方能匆匆赶回来见她一面。好在畹君有事操忙,倒并不很挂念他。 前线大捷的消息传回城里,畹君也高兴得不行。想着他们营里庆功,时璲最早也要明日才回来,便仍在外头忙活到天黑方回府衙。 一入得屋内,见里头竟掌了灯,暖曛的烛光透过竹帘,依稀可见时璲倚坐在床头,拈了支笔在一本册子上写画。 她促狭心起,蹑手蹑脚地走进去,绕到床头后面预备吓他一跳。 还未靠近,他却像身后长了眼睛似的,伸臂扣住她的腰把人揽到了怀里坐着。 畹君骤然失重,忙伸手搂住他的肩颈。时璲又低下头来索吻,她笑着偏头躲开,蹬开了鞋子要往床里头退。 他于是也猱身相随,你退我进,笑闹了一阵,最后还是畹君落了下风,被他压倒在床褥上。 两人鼻尖相对,沉沉地将热气拂到对方脸上。他低下头来衔住她的唇,尚有些紊乱的气息交织在一起,彼此都有些心浮意动起来。 缠吻的间隙她曼声轻哼:“打赢了仗,你不在营里庆功,巴巴地跑回来干什么?” “回来和你庆功。”他低喘着解她的衣裳。 她半推半就,抬脚去蹬他的胸膛,微嗔道:“你就想着这个事。” 他一把握住那只纤纤秀足,手却顺着修直流润的线条滑了进去。 “我都九天没见到你了。我快憋死了。” “胡说,那你以前没有我的时候,也没见你真憋死了。” “没有你的时候,就想你。” 茜色罗帐低垂,挡住了帐内春色。 灯台上的蜡烛渐渐烧尽,烛泪淋漓摊陈在铜盘上,满室坠入幽暗之中,只有破碎的浅吟在夜幕里流转。 外头打过三更的锣鼓,室内汹涌的情潮方渐止平息。 畹君埋首在那起伏的胸膛之中,他今夜的服侍格外温柔,索取又格外激烈。她身上虽然餍足,心里却已经有了别离的预感。 她轻声道:“你是不是准备开始对付景王了?” 他点了点头,目光在夜色里格外清熠,缱绻又难分地注视着她:“过两天我派人护送你回京。” 畹君在他怀里摇头,微哑的嗓音里带着一丝哽咽:“我不想走,我不想跟你分开。” 时璲听着她孩子气的撒娇,心里纵是万分不舍,却也只能硬下心肠道:“听话。” 畹君不高兴,在他肩膀上狠狠咬了一口。听着他冷嘶了一声,她方忿忿道:“你还欠我一万两的,可别想赖账。” 时璲拿手指堵住她的贝齿,笑道:“你这守财奴一次只肯花一两,我少不得拿余生慢慢地还你,怎么赖得去这笔账。” 畹君羞红了脸,佯借着打他将脸埋进他的怀里,却忍不住悄悄地流下了泪来。 她知道兵家无绝对,哪怕他说得轻松,勤王也注定是一场凶险的战役。每一次分别的背后都可能是永别。 四月初五,肃州的春雪堪堪停歇,透出几分和暖的气息。 时璲命人备了车,派八个亲卫护送她回京。启程那日,他亲自骑着马护送她出城,直走出二十余里方停下来。 畹君不舍地透过车厢后壁方胜纹的隔板往后望去,看着他的身影渐隐在了塞北的衰草斜阳里。 第75章 落凡尘(二更) ◎云娘驯服贵妇,苗苗征服老太◎ 此刻京城里又是另一番光景。 虽说朝野中的清算袭替还没停止,可坊间已经恢复了旧时的热闹忙碌。 自畹君走后,云娘对家里的三位客人更没好脸。 元宵过后,她便当着陆氏婆媳三人的面道:“我们小门小户的人家,不比你们侯府那般阔绰,白养那么多闲人在家里。你们看我家二姐儿,十四岁没到,都整日起早贪黑去医馆赚钱养家了。” 陆夫人和谢氏对视一眼,尴尬笑道:“平白叨扰,我们心下也很不安。只是……我们又没那等本事,倒也不知能找什么活计。” 云娘笑道:“这好办。我的酒楼虽说不大,每到饭点,端茶倒水的伙计总是不够。不如你们就去畹兰居跑堂,每个月有五钱银子薪酬,如何?” 陆夫人和谢氏震惊相视,她们是受惯了人服侍的,如今自力更生已是艰难,再叫她们去服侍别人,岂不是比杀了她们还难受! 云娘见她们一脸不乐意,便转身往外走,一边摇头叹息道:“哎,我这间屋子租出去给别人住,每个月还能收八钱银子的租金呢……” “慢、慢着!”谢氏颤颤开了口,“郑婶子,我、我去就是了。只是祖母她体弱,娘就留在家中照看她吧?” 云娘眼一瞪。 要不是这老太太整日卧床不起,最该叫她去体验民生之艰!如今都让这老太饭来张口了,还想身边有人服侍,哪有这种好事! “养两个闲人跟养三个闲人有什么分别?既然不愿,干脆都别去好了!反正我们娘儿俩累死累活,总不至于少你们一口饭吃就是了!”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陆夫人也只好艰难应道:“我也去就是了。只是老太太没人照看,郑姐姐,能不能……让玉清那边分一个人过来照顾她?” 云娘笑道:“她们是畹君的奴婢,我怎么使唤得动她们?你也知道,这当主子的很了不起。主子不开口,那些奴婢又怎么会听话呢?” 谢老太太躺在床上充耳不闻,等云娘走后,她方对着儿媳孙媳道:“这贱妇是故意折辱我们呢!虎落平阳被犬欺,别等到我有翻身那一日!” 陆夫人望着她满头银丝,满心的悲怆凄楚。 老太太也就嘴里说句硬气话了。谁不知道时家的男丁秋后要押送京师问斩,哪还有翻身之日可言!她们又跟这谢家无亲无故,到时畹君失了耐心把她们扫地出门,还不知道能在何处安身呢! 翌日陆夫人和谢氏随云娘出了门,谢老夫人一个人躺在屋里。 她这段时日有媳妇们的服侍,倒还能勉强度日;一旦身边离了人,一举一动皆是受限。 那两个婢女一定是受了云娘的指使,午饭只摆在桌上便走人了。 那桌子离她的床好几步远,谢老太太饿得没法,只得颤颤坐起身来,拄着拐走到桌边慢慢用了饭。 冷春时节,她身上的痹症犯得厉害,连拄着拐都要扶着墙走。一个没注意,在床边的脚踏上跌了一跤,便再也爬不起来了。 直到晚上陆氏婆媳回来,见她趴在地上,忙上前搀着她躺回了床上,又央谢岚过来给她诊治。 谢岚给她把了脉,让谢老太太卧床静养,以后不要独自下床走动。 他见老太太可怜,便开口请求云娘派玉澄过来照看她,免得又出现今日的意外。 云娘望见老太太那狼狈的模样,心里笑开了花,面上却故作不耐:“最多让玉澄每日过来给她喂饭罢了,哪能时时看着?我家苗苗不用人照顾的?” 夜里谢老太太疼得身上难捱,唉声叹气地叫唤着,一墙之隔的陆氏婆媳却没有心思理会她。 她们今日在那畹兰居做了一日跑堂,方知平时待在谢宅的日子是多么幸福。 那些她们往日不屑一顾的底层人,只怕求十层关系都见不上她们一面;如今却一个个吆五喝六的,不是嫌上茶慢,就是嫌桌子擦得不干净。更有甚者,看谢氏年轻貌美,还当众调戏她! 她们何曾受过这种屈辱?今夜想死的心都有了,哪还有心思去服侍老太太。 翌日一早,云娘又把她们叫出了门。 谢老太太得玉澄服侍着用了饭,而后孤零零地躺在床上,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四周安静得可怕。她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生命正在一点点流逝。 她六十五年的岁月里,没有一天不是在众星捧月中度过的: 出嫁前她是全族最受瞩目的明珠;嫁给老宣平侯以后,上面又没有舅姑需要奉养,她是真真正正的主母。后来儿子成亲、孙子成亲……她更是成了备受尊崇、说一不二的老祖宗。 谁能想到,她会在六十五的高龄,一朝零落成泥,困在这小小的四方屋子里等死? 谢老太太浑浊的眼里默默流下泪来。 过了不知多久,她倍感口渴,颤颤地伸手去够桌边的茶杯,却怎么也摸不到那杯子。 “茶……茶……”她无助地呼唤。 忽然,手边递进来一只温热的杯子。 谢老太太怔怔转头,见到一个圆脸圆眼睛的小姑娘望着她:“嬷嬷,你是要这个吗?” 小姑娘的头发已经长了七八寸长,用红头绳扎着两个朝天辫,剪着整整齐齐的额发,一双眼睛清亮有神,一看就是在宠爱中长大的孩子。 谢老太太看得怔住,苗苗见她不接,便把茶杯递到她嘴边去。 谢老太太张嘴抿了口清润的茶水进去,眼角却不由自主地滑下泪来。 苗苗慌了,忙道:“嬷嬷,你要不坐起来喝吧,水都从眼睛里漏出来了!” 谢老太太摇摇头,道:“好苗苗,你坐,陪嬷嬷说会儿话。” 苗苗爬不上她的床沿,便在脚踏上坐着,兴致勃勃地说道:“嬷嬷,你为什么一直躺在床上不出去玩呀?到晚上院子里有好多流萤了,一闪一闪的,可好看了!” 她说得兴起,也不管谢老太太回不回答,又道:“娘亲在家的时候,会带苗苗拿扇子扑流萤,然后装进纱袋里,就变成了一个小灯笼!但是第二天它们就都飞走了……苗苗很伤心,后来小姨偷偷告诉我,是娘亲等我睡着以后把它们放飞的,因为一直装在袋子里,它们就会死掉!” 谢老太太也听得入迷,又伸出手来摸了摸她的头,慢慢道:“小苗苗,你为什么叫苗苗呀?” 误惹檀郎 第91节 “因为娘亲要苗苗做一棵小树苗!要风吹不倒,雨淋不坏,做个堂堂正正的人!” 夕阳从窗格里斜照进来,落在苗苗丰圆的小脸蛋上,连卷翘的睫毛尖都泛着金光。 而她的背后是躺在床上的谢老太太,干瘪的脸庞正隐在屋子的阴影里。可因苗苗小手上镯子的映射,让那阳光也落了几分到老太太的脸上。 自此,苗苗三五不时地跑过来跟谢老太太说话,从家门口的花草说到床底下的玻璃珠,童言童语令人啼笑皆非却又大开眼界。 一辈子循规蹈矩、并且用规矩来约束子孙的谢老太太发现,原来无拘无束长大的小孩如此可爱。 那女人竟把她的曾孙女教得很好。 有了苗苗的陪伴,谢老太太每日睁开眼睛都有了盼头,开始期待苗苗今天又给她分享什么趣事。 她心情一好,身子也好得很快。这天苗苗过来,谢老太太扶着架子从床上坐了起来,准备抱一抱小曾孙女。 刚朝苗苗张开手,便见她瞪大眼睛望着自己,清澈的眼睛里泛起惊恐畏惧,“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像逃命一样跑出了屋子。 谢老太太呆在原地。 她的小苗苗,怎么会不理她了呢? 她听到屋外玉清的声音:“苗苗,你怎么哭啦?” “呜呜呜,那个骂我和娘亲的怪嬷嬷在屋里,苗苗害怕她……” 谢老太太听着外头撕心裂肺的哭声,如同被轰去魂魄,久久不能动弹。 陆夫人和谢氏每日如丧考妣地回来,一关上屋门,婆媳两个就抱头痛哭,谁也顾不上谢老太太的情绪。 云娘从外头推开屋门,看着相对而泣的两人,闲闲道:“怎么,干这个活很难受吧?” 两人赶紧擦干了眼泪,勉强笑道:“哪里话,都是应该的。” 云娘背倚门框,对着她们道:“你们以前都是贵夫人,没吃过这种苦,适应不了是正常的。 “说起来,我以前也是个官太太呢,虽然只是个七品官,好歹衣食也是有人伺候的。后来畹君她爹没了,我手里牵着一个大的,怀里抱着一个小的,日子过得比你们现在艰难多了。 “本来到了金陵还以为有个亲戚可以投奔,谁知我妹妹在侯府里也是水深火热。没办法,我靠我这双手养大两个女儿,什么脏活累活都做过。你们只是受了几天白眼,我那时候受了几年的白眼和欺负,还不都熬过来了。 “说起来,我家畹君是真了不起啊,十来岁就开始帮我养家,她虽没抱怨过,但我知道这么小的姑娘吃的苦只会更多。你们嫌她出身低,嫌她势利、爱财,可你们若跟她一个境况,谁能比她做得更好?” 一番话说得屋内三人沉默不语。 云娘又道:“你们也别以为我是蓄意报复。我虽说确实很讨厌你们高高在上的做派,不过我并没有落井下石的癖好。我是过来人,知道无依无靠的女人生存有多不容易,所以才想着叫你们出去谋生。 “说难听点,咱们两家非亲非故,不可能白白养你们一辈子。你们有了谋生的本事,将来也不用成日寄人篱下,朝不保夕。” 陆夫人和谢氏只得点着头。她们万万没想到,原来一个普通人要生存下去这么艰难。 只听云娘又道:“你们既然做不来跑堂,想必管账总会吧?这些天下来,你们应该也知道坊间的物价如何了,那以后便到账房帮我管账去吧,不必再抛头露面了。只是月银还是五钱,能不能接受?” 陆夫人和谢氏如闻仙乐,只差没跪下来给她磕头。 云娘又看了一眼床上的谢老太太,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转身出去了。 经此一番,陆氏婆媳对云娘观感大变,未想她一个牙尖嘴利的*市井妇人竟有如此心胸格局,对她又敬又怕起来。 自此陆夫人和谢氏如焕新生,每日勤勤恳恳地到畹兰居上工。领了月钱,云娘也不用她们交租,只叫她们自己存着,以备不虞之患。 只是苦了谢老太太,苗苗自从认出她以后,再也不肯踏入西厢一步,她又回到了从前那种漫长又绝望的日子。 好在天气渐暖,她的风痹症缓解了许多,偶尔可以拄着拐走出屋门了。 陆夫人发了月钱后,谢老太太问她要了一钱银子,去买了点她从前根本看不上眼的饴糖,想着拿来哄苗苗开心。 谁知苗苗看见她吓得转身就跑。好不容易托玉清把饴糖送到苗苗手上,她只看了一眼,便把那饴糖远远扔开了。 谢老太太心碎了。 到六月中旬,离家七个月的畹君终于回来了。 陆夫人等人看到她都很激动,忙凑上来问她时璲如何。 畹君在路上时已陆续听到了起兵勤王的消息,没想到京城却将消息瞒得铁桶一般,老百姓根本不知道外面的状况如何。 她想了想,便没将实情道出,只说时璲还在塞北御敌。陆氏三人自是又喜又忧。 畹君见陆夫人和谢氏虽荆钗布裙,精气神倒比她离家时好多了,不由也替她们高兴。 倒是见谢老太太绞尽脑汁地讨苗苗欢心,却换不来苗苗的一个眼神,她又不由唏嘘: 这老太太当初那么高高在上的一个人,所有人都得顺着她、按她的规矩来。何以今日竟倒反天罡,老太太都开始看小曾孙女的脸色了? 她问苗苗:“你为什么不理老嬷嬷?” 苗苗嘟着小嘴道:“她是那个欺负过我们的怪嬷嬷!” “可是怪嬷嬷已经知错啦。娘亲教过苗苗的,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苗苗摇着脑袋:“不信!” “真的。你看怪嬷嬷以前是不是满头珠翠?现在她头上是不是什么都没有?因为她知道不该欺负苗苗,所以拿那些珠宝去赎罪啦。” “真的吗?”苗苗瞪大眼睛。 “当然了。”畹君笑道,“娘亲何曾骗过苗苗?” 苗苗低着头:“可是、可是苗苗还是怕她。” 畹君想了想道:“那苗苗以后每天多跟她说一句话好不好?今天说一句,明天说两句。” 苗苗犹豫了半天,终于点了点头。 畹君拍拍她的头:“那苗苗快去把今天的话说了。” 苗苗跑出门口,正准备往西厢去,忽然见到那怪嬷嬷就站在窗户外边一动不动,她想也不想便冲上去,飞快地说了句:“怪嬷嬷!” 说完转身就跑。气喘吁吁地跑回屋里,这才后知后觉地忆起那怪嬷嬷脸上好像都是泪水。 她有些不安:自己的话是不是说太重了? 第二天,苗苗跟谢老太太说的两句话是: “嬷嬷,我不是有心叫你怪嬷嬷的。” “对不起。” 第三天,苗苗绞尽脑汁,问出了第一句话:“嬷嬷早上好。嬷嬷用过饭没有?” “嬷嬷用过了,小苗苗你……” “我也用过了!” 说完她飞也似的跑了。 到了七月,苗苗已经跟谢老太太混熟了。 她不再畏惧谢老太太,虽然对其送的廉价珠花和吃食很嫌弃,不过她从不在脸上表现出来。 谢老太太反倒以为她很喜欢,便不停地找儿媳孙媳索要月钱,向走街串巷的货郎买些小玩意送给苗苗。 陆夫人虽然心疼银子,不过念在是送给小孙女的份上便忍下了。 到七月初七,云娘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宴席。 畹君一家、谢岚、玉清玉澄、陆氏婆媳三人,共十个人围坐在一张大团圆桌上吃七夕家宴。 看云娘和陆夫人有说有笑,畹君有一瞬间的恍惚,心中更加想念在外的时璲,不知他现下如何了? 正暗自伤神,忽然门外响起一阵马蹄急踏之声。 众人忙放下筷子走出去,只见一众玄甲披挂的士兵将谢宅门口围得水泄不通。 云娘眼前一黑,险些晕过去:她们家犯什么事了,这么兴师动众地来抄她们家! 陆氏三人亦惶惧不已,莫非这些人是来抓她们的? 只有畹君认出了他们的盔甲形制,与她在塞北见到的士兵别无二致。 她心中一喜,忙迎上去道:“你们是时将军的人?” 为首那人朝她拱手一礼:“回娘子的话,我们奉将军之命,前来护贵府安宁!” 七月初七夜间,勤王之师攻入京城,京师百姓这才知道又快要变天了。 【作者有话说】 今晚更结局[抱抱] 第76章 揽明月 ◎你就是我的月亮啊。◎ 京师戒严了六天五夜,百姓们经过上次的戒严,如今已能从容应对。 至第七日,自皇城传出消息,逆贼景王畏罪自缢,景王党以谢阁老为首的一众逆臣悉数下狱,勤王之师大获全胜,为先太子正名: 当初景王先后毒害先帝、先太子以谋帝位。如今景王畏罪自杀,勤王的主帅时璲、陕甘总督陆裕、后军都督孟缪共议,扶太子胞弟、十四岁的六皇子登基。 景王同党均以谋逆罪论处,因先太子一案受牵连的官员,凡生者起复还爵、死者追赠一级官勋。 北定侯时璲肃正宫掖、克复皇权,功在社稷,授特进光禄大夫、右柱国,封襄国公,因帝年幼,兼掌监国之权。 余护驾有功者一一进赏不表。 圣旨一下,便立刻有人快马将信送到了畹君家里。 谢老太太激动得直接晕了过去。陆夫人和谢氏亦喜极而泣,时璲为时家打了一场漂亮的翻身仗,更保住了其他时家男丁的性命。 云娘心下既替女儿高兴,又有些不是滋味,暗道那三个人的命怎么那么好呢? “得,这下从侯府太夫人变成了国公太夫人,以后更不知要怎么作威作福了。” 陆夫人闻言,擦干两颊的泪,走过去携住云娘的手,道:“郑妹妹,我不是忘本之人,以后你我仍以姐妹相称。” 云娘腹诽:之前还喊她姐姐,现在就喊起妹妹来了,还说不是忘本! 不过陆夫人本来年纪就比她大,她对陆氏婆媳也没多大意见,主要是看不惯那谢老太。 早知道这老太还有翻身之日,不该让她这段日子过得这么舒服的! 畹君听说时璲平安无事,如今尘埃落定,她终日提着的心也终于可以放下来,忍不住抱着苗苗哭了起来。 误惹檀郎 第92节 她心里有种极不真实的感觉,先前面对种种变故,她尚可冷静应对,如今重重障碍扫清,面前一片坦途,她的内心反而彷徨无依起来。 趁着众人在堂中喜笑颜开,畹君悄悄走出去,坐在院里的秋千架上垂眸出神。 她过得最快乐的就是在肃州那段日子,虽然前景不明,可是陪伴在他身边,她可以帮他出谋划策,帮他排忧解难,她能感受到他是真真切切属于她的。 如今他有了从龙之功,又封了公爵,地位更比往日显赫。可是她怎么觉得时璲离她更远了呢?她都快要摸不着了。 仿佛她袖中的月亮又升至天上,均匀地照拂着每一个人,可是不独属于她了。他要先履他的臣分,再尽他的孝道,最后才是她。 畹君知道自己的想法荒诞,可是仍不免心恸神伤,低着头抹起泪来。 一只带着薄茧的手指伸过来,轻轻揩去她眼角的泪痕。畹君吓了一跳,抬起头来,隔着濛淡的泪眼看到一张俊容凑过来。 他尚穿着甲胄,晴冷的日色照在罩甲上泛着流光,衬得面容愈发隽挺清毅,此刻正笑吟吟地看着她。 畹君忙别过脸去抹干了眼泪,见到他的喜悦如潮水般漫涌出来,语无伦次道:“你怎么过来了?朝里的事情处理完了?” “我等不及要来见你。那些事先放一放。” 时璲注视着她,眼里闪着璨然的光。 畹君把他上下打量一番:“你怎么又瘦了,还晒黑了。” 时璲揪了揪她的脸笑道:“就你白白胖胖。” 他笑意渐收,半凝起眉道,“怎么一个人坐在外面哭,我祖母给你脸色看了?” 畹君连忙摇头,又怎么好将心事诉诸于口,赶紧从秋千上站起来拉着他往屋里走:“快进去吧,你母亲和祖母想你想得紧呢。” 进得屋内,见谢老太太和陆夫人并排而坐,他掸一掸衣袖,上前撩袍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拓贞不孝,令长辈蒙难流离。” 谢老太太和陆氏见了时璲,喜不自禁地站起身来搂着他恸哭起来。 他好不容易安抚了两位长辈,又起身走到云娘面前深深一揖:“多谢郑伯母于危难中收留在下亲眷,其恩之重,拓贞没齿难忘!” 云娘虽然讨厌谢老太,对这个女婿还是很满意的,忙起身扶他起来,笑道:“谢我做什么,最该谢的是我家畹君。要不是她都把人领进门了,我也没那么好心!” 时璲回头含笑看着畹君,牵起她的手走到谢老太太和陆夫人面前。 当着一屋子人的面,畹君有些害羞地往回抽了抽手,却被他紧紧地攥着抽离不得。 “祖母,母亲。”他郑重其事地开口,“畹君是我认定的女人,不管你们同不同意,我一定要娶她为妻。” 谢老太太看着面前这对青年男女,时璲英姿飒然,畹君顾盼生辉,两人其实分外登对。自己当初怎么就那么反对他们呢? 她含笑道:“你长大了,看人的眼光比祖母还准,祖母有什么反对的?” 畹君纵使知道谢老太太对她改了观,然而得到首肯的那一刻还是略感虚幻。 只听时璲又道:“孙儿还有一句不孝的话。我不会再让她受一点委屈,所以不会让她到长辈面前立规矩。谁有意见,可以立刻回金陵去。” 畹君吃惊地望着他。她在床帏之间的抱怨,他怎么还当真说出来了! 他这话说得不客气,是拿长辈的脸来给她撑腰了。若放从前,别说谢老太太,就是陆夫人也忍不了这种话。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两人只是含笑道:“小儿媳妇自然是用来宠的,立规矩有大儿媳妇就够了。” 一旁的谢氏笑容一僵。 云娘道:“慢着。我家畹君什么时候成你们家儿媳妇了?说得好像你们想要就能要一样。我还没同意呢!” 陆夫人堆笑道:“郑妹妹,这是自然,等过些时候京城解了禁,我一定请个全福太太上你家说媒,绝对把诚意摆足了!” 云娘这才面色稍霁。 佩兰忙道:“我也不同意!没有好处我才不认这个姐夫!” 时璲笑道:“唔,我知道你想要什么好处。别说当王院判的关门弟子,你就是想当王院判的师父,也不过一句话的事。” 一屋子人都笑起来。 苗苗抱着时璲的腿,仰着小脸道:“苗苗也不同意!” 时璲弯腰揪了下她的脸蛋:“别人反对也就罢了,你也拆你爹的台?” 苗苗挠挠头,不明白为什么她跟别人不同。 她据理力争:“爹爹总是背着我偷偷亲娘亲!除非你们下次亲亲的时候也带上我。” 满屋子人笑起来,畹君脸上霎时飞红,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时璲哈哈大笑,当着众人的面捧起畹君的脸深深地吻了下去。 满屋众人皆惊,谢岚赶紧伸手去捂佩兰的眼睛。佩兰忙不迭扒开他的手,目不转睛地盯着姐姐姐夫瞧:“我十四岁了,可以看了!” 苗苗急得围着他们团团转:“苗苗也要亲,苗苗也要亲!” 直到畹君快透不过气来,时璲终于结束这个深吻,单手把苗苗抱起来,在她的左脸上亲了一下。 畹君脸上红若丹霞,却也踮起脚来,在苗苗的右脸上亲了一下。 至八月上旬,朝廷里的烂摊子已收拾得七七八八,京师解了戒严。 宣平侯府复了爵,谢老夫人等人的诰命自然也还了回来。当初被抄的北定侯府物归原主,只是门口的匾额换成了“襄国公府”。 公府派车将谢老夫人婆媳三人接了回去。谢老夫人舍不得小曾孙女,要把苗苗一起带走。 云娘也舍不得小外孙女,硬是抱着不让苗苗走。 两人你一言我一句争执不下,最后决定让苗苗自己选择。 苗苗虽然喜欢漂亮的公府,却更亲近从小把她带大的外婆,便睁大眼睛望着谢老夫人,却一言不发地搂着云娘的腿。 谢老夫人大败而归,决定赶紧催孙儿与畹君成亲,把苗苗认回时家。 因畹君和时璲还未说亲,不好直接住到公府去;且朝中刚刚安定下来,他整日忙碌,两人一别又是数日。 直到八月十五前夕,陆夫人亲自上门来给畹君一家送请帖,邀她们去公府赴宴。 云娘似笑非笑:“别又是鸿门宴吧?” 陆夫人尴尬陪笑:“哪能呢。其实当初老太太打那个主意,我也是临到了才知道。” 云娘哼了一声。她可没忘记,这陆夫人当初还帮腔要她家畹君做妾呢。 到了八月十五这日,公府派了三驾马车过来,把畹君一家包括谢岚一起接了过去。 今日放朝,时璲穿了一身常服,依旧到门口亲迎。谢老夫人想念苗苗得紧,也命人用敞轿抬她到大门口去接苗苗。 畹君抱着苗苗下了马车,见老太太正守在门口,便抱苗苗过去跟她见礼。 刚把苗苗放下地,谢老夫人正张开手准备抱她,苗苗就哇哇叫着往畹君怀里钻。 “呜呜,坏嬷嬷又回来了……” 畹君愕然,瞧见谢老夫人身上的华冠丽服便恍然大悟。 老太太恢复往日荣光,自然不再荆钗布裙,变回了雍容华贵的老封君。 可怜苗苗已经习惯了她朴素的样子,再见到这般华贵的装束,反而只会想起那个凶神恶煞的坏嬷嬷。 谢老夫人亦是知晓其中因由,不由苦涩一笑。 畹君这回可不会再帮她哄苗苗了,反正老太太有的是好东西,也该让她下些血本来弥补曾孙女。 苗苗年纪小,时璲也命人备了敞轿给她坐。 见众人来齐,下人起轿,谢老夫人的轿子走在最前头,苗苗跟在其后,时璲牵着畹君,并云娘众人往内仪门走。 走入庭中,正巧见陆夫人送几位衣香鬓影的贵族女子出来。 为首是一个跟陆夫人年纪差不多的贵夫人,身边跟着两个妙龄小姐,其后还簇拥着一堆仆人。 见了谢老夫人,那贵夫人热情地上前与之见礼。问过安后,抬头见时璲手里牵着畹君,不由将目光往她脸上打量了一下,而后上前道:“二郎,还未恭贺你高升之喜。” 时璲忙拱手作揖:“不敢。问舅母安,外祖父近日可安好?” 畹君恍然大悟,原来这是时璲母族的亲戚。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往陆家夫人身后望去,只见那两位小姐玉貌花容,想来是时璲的表妹了。 她正想着,果然听陆家夫人道:“还未见过你的表妹吧?” 说着拉那两位姑娘上前一一介绍。 时璲只得又朝她们作揖问礼。 陆家夫人笑道:“前儿父亲还说,时家二郎有勇有谋,实乃佳婿人选。正好我这两个小女还未曾定亲,合该我们时陆两家亲上加亲……” 在场众人听出她是想要把女儿说给时璲,面色均是一变,畹君更是脸色一白。 时璲察觉到她的不安,探手去牵住她的手,却被畹君猛地挣开了。 陆家夫人一早便听说过他有个相好,还生了女儿。不过陆家并不以为意,毕竟以他如今的身份,便是有了儿子也不妨碍他们跟时家联姻。 如今看这两人的拉扯,想来这女子便是他的相好了。便含笑道:“这位……” 时璲立刻道:“这是我的……” “亲家太太,两位姑娘既未婚配,不妨把庚帖送来看看。” 谢老夫人忽然微笑着打断了他的话。 陆夫人看了畹君一眼,急道:“老太太……” 谢老夫人抬手打断她,拄着拐从敞轿上站起来,看着陆家夫人笑道:“我家二郎虽已有良配,不过我还有个干儿子未曾婚配,年纪跟两位姑娘也算相合,不妨合一合他们的庚帖。” 陆家夫人脸上的笑一僵,心下暗恨谁下手这么快,又转念一想,谢阁老这支虽倒了,不过陈留谢家在朝中的影响力依旧不小,能与谢老夫人的干亲联姻也未尝不可。 便依旧笑道:“却不知老夫人这位干儿子是哪家公子?” 场上众人亦摸不着头脑,从未听说过老太太何时竟有一门干儿子。 只见谢老夫人目光在人群中一扫,沉香拄拐往谢岚一指:“喏,这可不就是?他在宣武门外的澄心堂当大夫的,又跟我同姓,我便收他当干儿子。” 且不论场上众人多么惊诧,只说陆家夫人被气得浑身发抖,冷笑道:“老夫人不想结亲婉拒就是,何必拿一个平民涮我们陆家玩!” 谢老夫人将畹君推到时璲身边,笑道:“亲家太太可别看不起我这干儿子,他是我们二郎未婚妻的从兄,令千金嫁给了他,就是我们二郎的嫂嫂,怎么就不是亲上加亲了?” 时璲赶紧牵过畹君的手道:“舅母,这便是我的未婚妻。拓贞有负舅母厚爱,还请为表妹另择佳婿罢。” 陆家夫人又羞又怒,气冲冲地领着女儿和仆从走了。 陆夫人摇头叹道:“老太太,只管告诉她璲儿已有婚配便是,何必这般得罪人。” 谢老夫人道:“我是给你儿媳妇撑腰呢!拿一个陆家杀鸡儆猴,免得到时又冒出什么张家王家过来说亲,惹得他们小两口闹别扭了,难道你这当娘的心里就舒坦了?” 误惹檀郎 第93节 她拍了拍畹君的手,道:“别怕,祖母就是你的娘家人,你不输她们一点!” 畹君鼻尖一酸,轻轻点了点头。 云娘走上来:“慢着,你说认岚儿做干儿子当不当真?他可是我先看上的干儿子!” 谢老夫人本是随口一说,听说云娘也要认谢岚当干儿子,立马来了劲,还非要认这个干亲不可。 两人吵吵闹闹,一路往花厅去了。 时璲牵着畹君走在最后,握着她发凉的手叹道:“就算祖母不给你出这个头,我也不会让你受委屈的。你对我就这么没信心么?” 畹君低着头道:“我在想,你爹娶了陆氏女,给你留下这么强大的母族势力,你才能这么顺利地起兵勤王。可是你娶了我,我能给咱们的孩子留下的就只有一间酒楼和一所医馆。” “傻瓜。”时璲不知道说她什么好了,“要不是你千里迢迢去给我报信,就算天王老子是我外祖父也没用啊。” 他转头环顾一圈,“这座襄国公府,有你一半的功勋。以后哪个逆子敢嫌他娘亲不显赫,我先把他逐出家门!” 畹君扑哧一笑:“说得你好像有多少个孩子似的。” “那当然了。”时璲理直气壮地说道,“咱们除了苗苗,你欠我的小千金是不是该赔给我?还有这公府缺个继承人。有了继承人,还得给他几个手足……” 畹君气得打他:“我别的不干,就光给你生孩子得了!” 时璲哈哈大笑。 中秋夜宴,花厅里摆了一张大团圆桌。 苗苗作为两家人的纽带坐在了最中间的位置,左手边坐着谢老夫人,右手边坐着云娘,而后左右次第是谢氏、谢岚、陆夫人、佩兰、时璲和畹君。 席上大家不分宾主长幼,只求一个尽兴而归。 谢老夫人和云娘照例争夺苗苗的陪伴权,时璲只一心布菜给畹君吃。畹君心里高兴,见时璲斟酒,她也要喝。 时璲拿银注子烫了一钟桂花秋露白给她,这是京师中秋常喝的酒,以桂花蕊酿入秋露白里,喝着便有股桂花的芳馥。 畹君喜欢那甜津津的味道,连吃了两钟,还闹着要他烫酒来。时璲见她面色染了酡红,恰似开在三月里的桃粉,绮丽靡艳异常。 他没想到畹君酒量这么差劲,忙按住她的手不让喝了。 可畹君已经有些醺醺然,竟当着众人的面歪倒在他怀里。时璲虽不介意在人前跟她亲密,只是以这妞儿的薄脸皮,只怕醒过来便还要怪他令她当众失态。 便同席间众人招呼了一声,扶起畹君先把她送回明熹堂去。 她脚步也有些恍惚,不过时璲乐得牵着她,慢慢行走在这样静谧清莹的夜色里,这令他有种奇妙的感觉,他们能这样一起走很久、很久。 忽然畹君一个趔趄险些将自己绊倒。时璲忙扶着她在连廊的美人靠上坐着歇息。 廊下挂满了彩灯,暖黄烛光罩在她微醺的桃粉脸颊上,像流金般闪耀迷人。 畹君睁着醉眼望他,感觉他时近时远,绕着她转圈。她的目光茫然地追寻着他,忽然看到湛清天边悬着的一轮皎洁明月,眼睛便转不动道了。 “看月亮!”她高兴地说道。 时璲挨着她坐下,却不看月亮,目光柔和地凝视着她。从卷翘的乌睫到秀挺的鼻梁,再滑到那一张一合的丹唇上。红润饱满,鲜妍欲滴。 他说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刚认识那年的中秋?” 当然记得了。 畹君纵使喝得晕乎乎,也不会忘记那年中秋给她的冲击。 不仅是被人绑架的后怕,更因为那晚……他夺走了她的初吻。 时璲又道:“你知不知道,我那一整晚都在想什么?” 畹君慢慢摇头。 他低下脸来,唇贴着她的唇,低声笑道:“我那时候满脑子都在想,怎么找个借口亲上这张小嘴。” 畹君格格笑起来,贝齿衔住他的唇轻轻一咬。 “你太坏了。结果好像还搞得我很占便宜似的。” 时璲抿了抿她留在他唇上的牙印,又道:“那你知道不知道,我们第一次燕好,那时候我搂着你,心里又在想什么?” 畹君潋滟的秋水眼望着他,依旧是摇头。 “我那时候在想,就算你要天上的月亮,我也得摘下来给你。” 她歪在他怀里,半笑半嗔地说道:“没说出来的话,就不作数啊。不然,我们也不用走五年的弯路了。” 她渐渐醉倒在他怀中,嘴里还喃喃道,“你就是我的月亮啊。” “我知道。”他垂眸看着她甜醉的睡颜,低头在那张柔润的芳唇印下一吻。“所以我现在说。” 【作者有话说】 正文完结到此啦[撒花] 后续的大婚和一些配角的交代会放在番外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