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没黎明》 第1章 [gl百合] 《沉没黎明gl》作者:一七得夕【完结+番外】 简介: 庸俗狗血故事,恨海情天对抗路cp 明星*记者|不对等关系*权力逆转|年下攻|he 前期:明艳冷血高傲大小姐x逆来顺受清醒金丝雀 后期:傲娇纯爱布偶猫x钓系复仇冷美人 - 当二十四岁的柏溪雪在娱乐圈声名鹊起,二十九岁的言真还是个一事无成的记者。 当她们作为地下情人在化妆间接吻,大众并不知情。 - 当九岁的柏溪雪目睹了父亲的出轨而几欲作呕,十四岁的言真还家庭美满,快乐幸福。 因为一支错过的甜筒,小女孩柏溪雪妒忌了言真近十年。 言真对此并不知情。 - 当十七岁的柏溪雪站在半山公馆的房间,目睹二十二岁的言真穿着白衬衫,绿荫中推着单车与女友沈浮道别。 柏溪雪攥紧拳头,开始妒忌那一吻。 她爱言真,大小姐自己对此并不知情。 - 十年前的圣诞夜,纷飞初雪灯光如童话水晶,有人沉默共度一晚,有人献出一颗沉没的心。 - 避雷须知: 1.无原型,请勿代入任何现实 2.均有前女友,古早庸俗狗血三角恋,含1%反攻 3.比起追妻火葬场,更像天道好轮回 4.每章简介是歌词,非原创 内容标签: 年下 都市 豪门世家 相爱相杀 吐槽 美强惨 主角视角言真互动柏溪雪配角沈浮 其它:你爱我我恨你,咱俩最后在一起 一句话简介:用你的恨与血磨砺爱吧 立意:追求真爱真实与正义 第1章就算一屋暗灯,照不穿我身。 言真迟到了。 眼下正是周一最忙碌的时刻,《真言》杂志社与眼下最炙手可热的女星柏溪雪的人物专访正准备开机。 对方的工作人员已早早到场,据说柏溪雪行程紧俏,无缝衔接的行程安排里,留给采访的,只有上午的两小时而已。 这年头自媒体的冲击一浪高过一浪,各大纸媒不是忙着关门,就是忙着转型。 杂志社作为老牌纸媒亦不能免俗,与各位同行一齐为了曝光量点击率愁掉头发。 据说为了这一次专访,多家媒体抢破了脑袋,最后全靠主编十多年人脉,才拉来资源, 所以,杂志社对这次专访非常重视。一滴汗从谢芷君的后颈滑落,她抹了抹汗,只觉头晕目眩——冷气开得再足,也架不住环绕小小座谈桌的十数盏补光灯齐齐亮起。热力之下,她咽了口唾沫,向对方递过一只纸杯。 “您喝茶,喝茶。” 她低声说。对方接过,茶水却未沾唇:“你们的记者还有多久才到?我们这边可是已经在化妆了,时间宝贵,合作应该有守时精神吧?” 靠,我哪知道她什么时候到。谢芷君心里骂了句脏话,面上仍挤出一个笑:“这位老师,您别着急哈,我们的人一会就到。” 一会就到个屁。她咬牙切齿地站起身来,转头走向角落:“言真接电话了吗?” 握着手机的同事面色不虞:“七八通了,一个没接。” “要了个命了,真以为名字叫言真,杂志社就是她家开的不成,”谢芷君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不能换人替她?” “谁敢呀,上头可是指定了她来采访的,”同事耸肩,又半开玩笑地唱,“我们这班打工仔,一心一意为钱币,做奴隶。” “别唱了。真是迟到早退,好事还都给她占了,”谢芷君忍不住又在心里骂了句脏话,“靠,就剩我们专业擦屁股三十年。” 谁说不是呢。另一位同事正想接茬,楼道里的电梯楼层显示却忽然跳动了起来。霎时之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那块小小的液晶屏之上。 在众人的注视之下,那一枚小小的数字变幻着,停下,正是柏溪雪化妆间所在的那一层。谢芷君只觉自己的背几乎被对方工作人员恶狠狠的目光穿透,一边在心里将言真鞭尸了八百个来回,一边近乎绝望地看着电梯再一次开始上升。 叮。 言真一头冲了出来。 她身材高挑,身上的白衬衫微微有些乱,几乎是与蜂拥而至的工作人员撞了个满怀。谢芷君看到她一连串道歉,投降似地举起手,艰难地从人群里杀出重围。 “真抱歉,有点感冒起晚了,来的路上又堵车了。”她低声说。 “没事,”她听见谢芷君的声音,有怨气无力气,“反正你也不是第一次了,下次多喝点凉茶,好吗?” 众人的目光聚集过来,让言真如芒在背。好在这种无言的责备她已习惯,言真用力闭了眼睛,再次低声道歉,朝着化妆区走了过去。 化妆师倒是与她相熟,待言真坐下,宽慰地轻声说:“今天的香水很好闻。” 仿佛是羞愧一般,言真面上又是一红。 形势所迫,这个妆画得有几分匆忙。好在化妆师有一双巧手,眼下淡淡青黑和略显苍白的唇色被一一遮去,就衬得人干练精神。 新剪的发尾刚刚落在肩膀,淡淡一描,便露出秋水般的双目——柔和沉静的气质,即便见惯了美人的化妆师,也忍不住心生赞叹。 世界上会有不喜欢美女的人吗? 大概是有的。 比如布景那边正在争执的合作方。 “我说过这个灯不够亮,你怎么回事啊?配不配合工作啊!” 言真看过去,看见负责布景的同事正和对方团队争执。 那同事言真也有一点印象,刚刚大学毕业的小朋友,试用期,年纪轻脸皮薄,如今被对方劈头盖脸一顿指责,急得脸颊通红。 显而易见,对方的怒火是冲着言真来的,只不过她如今已是众矢之的,众目睽睽下,不好明面上发作罢了。 化妆师拉住她:“算了,喝口水——” “冤有头债有主。”言真已经将那只轻飘飘的纸杯一放,走了过去。 “你们打的灯已经够多了……”那边还在掰扯,小姑娘人微言轻,都快要哭了。 一双手不轻不重地拍了拍她的肩头,小姑娘回过头,便被言真拉到身后。她语气轻柔地说:“这位老师?不好意思,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布景应该是由我们负责的吧。” “之前架灯你们也没提意见啊,”见到是言真,对方的火气终于光明正大地翻涌了上来,“怎么,现在您想起拍摄的职责了?” 言真叹了口气——柏溪雪如今热度可谓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而她团队的强硬作风,在业界也早已声名在外。不过是她倒霉,今天才第一次正面领教了而已。 她拍拍身后倒霉的软柿子,觉得背后似乎已微微出汗,语气却依旧温和:“我很抱歉,但您应该不是灯光师,也没有参加过访谈拍摄吧。现在不是在拍硬照或id。两个小时的采访,这么多灯只会让采访对象头晕。而且万一脱妆,补妆也会打断探话——您不希望看见这种情况发生吧?” “而且,”她顿了顿,又补充,“我想柏小姐的美貌,也不需要这么多盏灯证明。” “我好像听见有人在喊我?” 从言真身后响起悦耳嗓音,懒懒的,却又清澈年轻。言真抬起头,看见话题中的女主角柏溪雪,正款款走入。 即便她们半个小时前才见过面,言真也不得不在心里感叹一句——天,柏溪雪这女的是真的漂亮。 是的。她迟到既不是因为什么堵车,也不是因为什么生病。一切都只是因为,在开拍之前,她在化妆室内,被人用领带和丝绸,困住了去路。 而困住她的人,正是柏溪雪,言真的金主。 如果说,所有女星的舆论困扰,有百分之九十九绕不开被八卦狗仔造黄谣猜金主,那么柏溪雪,必然是剩下的那百分之一。 身为柏氏集团的掌上明珠,柏溪雪的公关团队,从来只有拿资本抽八卦记者大嘴巴子的份儿,而没有狗仔,敢有眼不识泰山,造谣说柏大小姐背后有金主。 大概也没人想过,柏大小姐自己也是一个金主。 如今大小姐正款款走来,分人群如摩西分红海。一头黑发浓郁肆意,和她的主人一样张牙舞爪。 那根曾在言真手腕上留下红痕的丝巾,此刻正轻松懒散地系在柏溪雪的腰上。毫无疑问是好料子,细腻妥帖,横纬竖经,每一支丝线都交织出一个高不可攀的贵字。 也不知道如果往上头泼一杯冰美式,又值得言真给这位资本家骄子典身卖命多少年。 资本家骄子已经走了过来,眼波流转,面孔晶莹。 “这灯怎么这么亮?“大小姐挑了挑眉毛,带着一种有人上人特有的、让人想要往她脸上泼热拿铁的故作风趣,“我需要准备一份口供吗?” “撤下去。”她懒洋洋挥手,刚才火气十足的助理似乎还想争辩什么,被经纪人拉了下去。 第2章 一缕长发从肩头落到胸前,微微地泛着光泽,大小姐手指绕着发尾转了一圈,终于垂幸言真,笑眼弯弯,看起来很有礼貌:“老师怎么称呼?” “叫我言真就好。”言真一笑,陪她装模作样,“我是这次访谈的主持人,还请柏小姐多多关照。” 一只修长洁白的手伸了过来,柏大小姐笑吟吟,像小女孩似地勾着她的食指晃了一晃。 现场再次陷入忙碌。 补光灯撤下去,刚刚搬走的几盆绿植又重新搬上来。特制的一盏柔光灯斜四十五度打开——啪!照亮柏溪雪的眉眼。 柏溪雪的美貌确实不需要那么多盏灯的——所谓艳光四射,大抵是这么一个意思。 现场安静了半秒,直到监视器滴的响了一声,所有人才回过神来,纷纷就位。 采访现场霎时安静下去。原木、纸质书、柔和的自然光和葱葱郁郁的绿植构成了采访布景,透过大面玻璃往外望去,能看见y城美而昂贵的天空线。摩天大楼玻璃幕墙清一色,蓝天下泛冷光。 言真忽然回想起半小时前被柏溪雪按到落地窗前,喘息着亲吻的时候,看到的也是一样的天际线。 对面人含笑看她,像是什么都没明白。冷气太足,扑到身上,像毒蛇在脖颈后呼出的吐息,又仿佛温热的肌肤再一次贴上冰冷透明的无机质,让言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腰下传来一阵酸软,在对方笑盈盈的目光下,言真一瞬间攥紧裤子上的布料,又轻轻放开。在镜头看不见的角度,用颤抖的指尖,一点点抚平褶皱。 “言老师?”柏溪雪歪着头问,桌下的长腿换了个姿势,鞋尖不经意地踢了踢言真的皮鞋,“你还好吗?” 熟悉的香水味道,桃子和烟草的气息飘过来。眼前的大小姐光风霁月,笑容一派天真无邪:“我们要开始啦?” ——来人啊,有没有人能把她吊上路灯啊?言真恨恨地咬了咬牙,回忆着脑海中的提纲,终于开始提问。 所幸镜头里的事情比镜头外简单,采访提纲早已被宣传把过关,如今的对谈,如同预先排练的表演赛,看似你来我往见招拆招,实则不过走流程罢了。 等到一个半小时的商业互吹结束,正好到了午饭时间,助理团队一拥而上,簇拥着柏溪雪走向了休息室。 柏溪雪近期的国民度高得吓人,即便提前做过清场,一开门涌入的依旧是一片鲜花与尖叫。 ——也不知道有朝一日她和柏溪雪的事情败露,广大粉丝朋友们是会尖叫着塌房脱坑回踩呢?还是会尖叫着塌房脱坑回踩呢? 不过在那之前,一定是自己先尸沉珠江。言真笑笑,自动自觉坐到了一边,给清洁阿姨让道。 她从托特包里翻出鸭舌帽带上,手指压低帽檐,背向熙熙攘攘的人群,从另一边的货梯到下一层去。 柏溪雪的化妆间就在那里,守门的工作人员看见言真的脸,便默不作声地将言真让了进去。 而就在门的背后,在工作团队口中“下一秒就要飞去出席另一场活动”的大忙人柏溪雪正懒洋洋地窝在沙发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着手中小小的玩具。 言真咬紧下唇,握着门把手的关节泛出白色。 一切的罪魁祸首就在那里,大小姐兴致勃勃地看着她,如同一只昂贵又漂亮的猫在注视她的玩物:“言记者,我待会还有活动,不能脏了手,你的知道吧?” “所以……你自己来,好么?” 第2章尽管操纵,无谓娇纵。 休息室已被特意检查过,每一个摄像头都贴上遮挡。 而每次眼前一片黑暗,言真都会觉得自己像是在摇尾乞怜。 衣衫却还齐整。后背渗出的汗浸透轻薄衬衫,身体也热得惊人。 耳边嗡嗡直响,却没有听见柏溪雪的声音。大小姐眯着眼睛地窝在沙发里,一边把玩着自己的发尾,一边好整以暇地看着言真紧咬下唇一声不吭的样子,很有求知欲地发问:“怎么,言老师是觉得我让你迟到了,所以生气吗?” 言真把脸埋进地毯的绒毛里,小小地呜咽了一声。柏溪雪的称呼从言记者变到言老师,摆明是不让她好受,言真用力闭了闭眼睛,正想叫声好听的示弱,却又腰肢绷紧,又下意识把脸埋进了臂弯里。 这场景落到柏溪雪眼里,就成了发脾气。她的舌尖辗转了“言老师”这个称谓,忽然又想起了刚才那个实习的小姑娘,眼泪汪汪地被言真护在身后的场景。 至于对方为什么哭——大小姐从来懒得记这种细节。 总而言之,她最讨厌分享。就像她小时候在家中主宅养过许多漂亮神气的赛级品种狗,她不一定记得每一只狗的名字,但如果哪一只狗胆敢冲着外人摇尾乞怜,那么她一定会转头就把这只狗送出去。 情人自然也是如此。她站起来,高跟鞋踩在纯白的长毛地毯上,轻轻吸了一口手中细长的女士烟,堂而皇之地看着言真呜咽的脸颊。 然后,她勾了勾嘴角,半截烟灰就从指尖坠下。穿着白衬衫的女人颤抖了一下,烟灰滑落,在地毯上被柏溪雪的高跟鞋一脚碾碎。 “言老师,言记者,言女士?”大小姐语气温柔,好似她们仍在采访中,“是我给的还不够?” 疯子。言真紧紧咬住下唇,不愿意发出一点声音。 她不敢声张,是因为她知道自己没有声张的底气。但柏溪雪却有。名利场镁光灯,多少年轻貌美的男孩女孩处心积虑小心翼翼,摇摇欲坠为登高台。落到她柏大小姐身上,娱乐圈星途灿烂,却也不过是锦上添花,玩票而已。 她默不作声,对方却笑得更开心了。 “怎么办呢,”大小姐依旧笑吟吟的,“怎么才能让我们的言记者满足呢,言妍住的已经是最好的病房了,对吧?” 那个熟悉的名字唤回了言真几分理智。柏溪雪如愿以偿地看见对方蜷缩了起来,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克制着呼吸,像砧板上的鱼肉,讨好地、一点点展开了自己。 “柏小姐,”柏溪雪心满意足地听见言真低声喊她的名字,像一匹被驯服的马,温顺又隐忍,“我当然记得。” 眼前的黑暗忽然被抽掉了,柏溪雪纾尊降贵地蹲下来,捏住言真的下巴,歪头看着对方因乍见光明而茫然的模样。 采访的白衬衫还穿在身上,考究而冷淡。记者手稿散落了一地,圈圈划划的痕迹在言真的视野里摇晃,无声地提醒着:在一个小时之前,她还是衣冠楚楚的言记者,言笑晏晏、光鲜亮丽,与柏溪雪在聚光灯下对谈的画面,今晚将在紧锣密鼓的剪辑下,被各大平台的推送到公众的面前。 而如今,被眼泪打湿的眼睫颤抖着,言真低下头。 她目光迷离地看着柏溪雪,任凭对方捏住她的下巴,伸出舌头,讨好地吻柏溪雪的指尖,轻轻打圈,从指缝一路流连到掌心。又轻轻握住对方的手腕,带着柏溪雪,向衣领下探去。 言真有一双充满书卷气的手,纤细修长,洁白手背上略略透出一点河脉似的血管淡青,只有食指指腹和中指指节因为常年书写而微微带了些薄茧。 往事浮现在眼前,柏溪雪下意识地推开了言真。 言真被她推得仰面倒在地毯上,乌发散乱,眼中迷蒙,神色却好像还是冷冷的,无端地带着一份勾引的挑衅。 柏溪雪却忽然冷哼了一声。 “装模作样,”柏溪雪低声说,“言老师,掉价。” “你回去吧,”她慢慢地站了起来,伸手理了理身上的西装:“别担心,这个月你妹妹的医药费,我已经替你交了,合约精神,我记得。” “还有,”柏溪雪整理了一下头发,又仔细看了看自己的手有没有弄脏,“陈妈说我一去拍戏你就从家里搬出去了,是吗?” “今晚回来睡,”柏溪雪没再给她分辩的时间,“走了。” 高跟鞋叩击地面的声音渐渐远去。柏溪雪像一朵云似地飘走了,化妆间内香水的气息也渐渐淡去。言真闻到被化妆师夸奖的后调,少女毫无心事的明亮感,像一种昭然若揭的嘲笑。 她静静地在地上躺着,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心里不由感叹了一句,快要奔三的人了,精力果然还是不能和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比。 - 等到她终于有力气迈开双腿,午休时间早就过去。杂志社并不在拍摄场地附近,因着耽搁了回去的行程,言真又受了些大家若有似无的怨气,内心恨不得把柏溪雪挂在路灯上升八百回旗。 话虽如此,但码字女工的班还是得上。下午,言真一边写稿,一边盯着上午采访的片子。哈欠连天,觉得自己命比咖啡苦。 等终于捱到下班,又是一阵若有似无的骚动。上午被她解围的小朋友还不清楚状况,傻乎乎地走过来,试图和言真搭话。 她刚想开口,就被另一位同事以吃饭为由拉走了。刚上班的小女孩,脸上还带着一丝清澈的愚蠢,懵懵地问:“为什么我们不能叫上言真姐啊?” 第3章 同事没好气地敲了她后脑勺一下,小声的教训道:“你以为她和我们一样挤地铁啊,人家老公车接车送,有钱着呢,少打扰人家。” 隔了老远,窸窸窣窣的聊天声还能飘进耳朵里,言真假装自己是个聋子,起身,下楼,步履镇定地走到了门口。 同事的八卦不算错。y城的太阳还未落下去,一辆纯黑的林肯已经停在了大路门口,在人来人往的下班时分,显得分外气宇轩昂,高调瞩目。 也显得分外地格格不入。 有些时候,言真会怀疑柏溪雪绝对是故意的。就算非得要司机接送,只要柏小姐想低调,弄辆低调的车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但柏溪雪非要如此兴师动众。 耀武扬威,恨不得拿个喇叭大喊——这里有个暴发户! 明摆着就是要让她出于流言蜚语之中。 言真叹了口气,正要上车,却忽然被人叫住。 “喂。” 叫住她的正是谢芷君。对方与比言真年轻些,是个二十五六的女孩,正扫了辆共享单车往地铁赶,见言真回头,长腿点地,一道抛物线便从手中划出,牛皮纸袋落到言真手上。 “在小药箱拿的感冒药,看你精神萎靡一下午了,”谢芷君皱着眉头看她,“明天我和你搭档,别迟到,算我求你。” 言真愣愣地看着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她已经一踩脚蹬,骑着单车溜出去老远。 司机正在等待中,透过后视镜,言真能感受到驾驶座上那位带着白手套的女士的目光,她不敢再耽搁,匆匆把自己塞进车内,便看见司机一脚发动了汽车。 柏溪雪在y城一共有两套物业,一套与北方的柏家公馆类似,是一套半山宅邸,另一套则坐落市中心,是上下打通的两层大平层。 言真喜欢清净,如果可以选,她宁愿多花点时间开车上山,可惜y城地处亚热带,不但不似北方b城四季分明,夏季还潮湿炎热,柏溪雪某日开车到半路,恰好撞见一群水蚊黑压压乌云似地从空中飞过,当场尖叫着一脚刹车,逃也似地躲到了市中心,一去不回头。 北方人注定要在南方渡的劫,无分高低贵贱。 那套大平层自然也很好,宽敞明亮,睥睨江景,屹立在城市中心,靠物理和金钱上的高度做到了大隐隐于市。 只是言真总觉太冷太空。柏大小姐张扬明艳,装修却偏爱凌厉线条。设计师深得大小姐真传,房子布局方正,进深极深,又安大面玻璃落地窗,每当阳光透入其中,日光下澈,言真都觉整层房间通透寒冷,自带一种肃杀。 好似有孤魂野鬼半夜游荡。 不过柏溪雪本人并不这么认为。在言真准备下班的时候,柏溪雪已经施施然地躺在了沙发上。 她甚至已经懒洋洋地泡了个澡,此刻头发湿润,面颊粉白,十足少女情态。居家服宽松柔软,露出一寸晶莹白雪的锁骨,一只软拖挂在脚尖晃荡,另一只,却不知被大小姐踢到了哪里去。 毕竟大小姐此刻正沉迷刷微博。 根据电影宣发的roadmap,预热已经在如火如荼地进行了。柏溪雪喝了口柠檬水,登了微博小号,在搜索框里头敲下了自己的名字。 柏溪雪一路下滑,发现自己但凡有几张戴眼镜穿西装的图,都特别受欢迎,下头粉丝清一色“啊啊啊啊啊啊!”,大赞姐姐又美业务能力又强,还是海外留学学霸千金,本智性恋爱死了爱死了。 她指尖划拉了两下,觉得很无聊。 首先她不近视。其次,要是这些人知道自己曾经因为沉迷玩乐挂科的光荣事迹,心里又会怎么想呢? 她高中还是全靠言真给她暑假补课才及格的呢。许多人本质不过是爱一个镀金的光环罢了。 柏溪雪打了个哈欠,又觉得算了,明星的工作不就是编造工业幻想吗? 她百无聊赖地托着下巴,又往下划拉了几下,发现剩下的内容也没什么好看的,柏溪雪的微博广场常年有粉丝高强度巡逻,氛围维护得很好。来来去去统共只有两类内容,一类她个人的物料宣发、美图欣赏,另一类就是她的各路cp,戏里营业,戏外拉娘。 emoji共彩虹屁一色,控评词与表情包齐飞。更不要提最近工作室帮她营业的cp,还是一个长得不尽如人意的鲜肉男明星。柏溪雪翻了翻,觉得没什么意思,正准备退出,却忽然收到了经纪人的一条微信。 是团队公关部门在后台监测到的实时上升热点,柏溪雪眨了眨眼睛,点开了链接。 【微博正文:啊啊啊啊今天上班遇见柏溪雪了啊啊啊啊啊啊!应该是在给新电影上线做采访!live生图为证!本人颜值爆炸能打!!!】 下方九宫格动图,正是她和言真的采访。 拍摄人员手机都要贴上小便签遮挡摄像头,不知道这是谁流出的。 但总之粉丝总是很吃素人路透的随拍感,评论在短短几分钟内,已从个位数迅速翻到了数百条。 柏溪雪扫了一眼,发现评论里竟然真的有不少人嗑她和言真的cp,一群颜狗已经吱哇乱叫地嗑成了一团。 她鬼使神差点开图片,将照片放到最大。 言真确实是很好看的,雪肤乌发,神清骨秀。薄薄粉底掩去倦意,却仍带一丝易碎的冷。远距离的live图摇晃着,朦朦胧胧看不清真切表情,衬着窗外天光,注视又仿佛带有情意。 柏溪雪觉得心莫名漏跳了一拍,与此同时,又弹出一条微信。 【经纪人-张仪:溪雪,公关那边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热点,你觉得我们要把这个话题顺势推上热搜吗?】 柏溪雪挑挑眉毛。她的公关团队早已身经百战,通常被捆绑的事情都用不着她处理。这一次特意问她,大概也是觉得这次和往日的捕风捉影不同,要谨慎处理。 她本想顺手回复无所谓,爱推就推吧。娱乐圈多少拉娘cp,归来仍是直女,和圈外素人女记者炒cp总比和一些长得奇奇怪怪的男明星炒cp容易解绑多了。却又在即将敲下发送键的时候,鬼迷心窍地又点开链接看了一眼。 一条新的热评跃入眼帘。 【今天软糖考过四六级了吗:好奇怪啊,我总觉得这个记者长得有些眼熟,有点像之前那个叫什么什么妍的……吃安眠药闹自杀的小明星。】 柏溪雪下意识咬了咬唇,再次进入微信,清空了对话框。 【不下雪:没必要,撤了吧。】 第3章这刻有人陪玩乐仍寂寞。 每一次言真踏入柏溪雪的家,都会被里头恶俗而芳香的金钱味熏得打一个踉跄。 她习惯性取下包,还没来得及伸手。就已经有一只手悄无声息地伸出来,替她挂好了包。佣人低眉顺眼,一双软拖递过,就要替她脱鞋。吓得言真后退一步,一连喊了好几声别别别。 ……不管多少次,她永远会被柏溪雪家神出鬼没的佣人吓到。有些时候言真甚至会怀疑,柏家的佣人,是按照背后灵或者土地神的标准培养的。 她正乱七八糟地想着,陈妈已经端着冰镇好的两盅百合炖绿豆沙端出来。 虽然陈妈并不姓陈——谁叫柏家名下物业太多,柏溪雪又太懒呢?大小姐不过是平等地喊所有人“lucy”罢了。 言真的话在舌尖滚了几圈,还是决定客气地点点头:“谢谢您。” 陈妈慈祥得笑出了鱼尾纹:“言小姐客气,柏小姐在里头等你呢。” 她将手里的托盘往言真手里让了让。言真接过,白瓷羹与碗沿碰撞,发出轻微的当啷声。甜白瓷的碗里一泓深青的水,莲子浮沉其中,犹如白圆的月亮。 然而言真没有心情欣赏:她对着编辑机看了一个下午片子,现在一想到柏溪雪的脸就觉得自己还没下班。 于是她敲门的动作多少带了几分怨气,传到大小姐耳朵里的时候,差点把柏溪雪吓得手机都飞了——天知道她为什么会开始搜自己和言真的cp超话! 一定是当代网友太无聊了!哪有采访刚出来就开始嗑cp的啊! 浑然不觉自己双标的大小姐神色变幻莫测,终于在言真推门而入的那一刻,大小姐眼疾手快,一把将手机塞进了身后的靠垫底下。 她板起一张扑克脸,变脸速度几乎能勇夺奥斯卡:“回来了?怎么不去洗澡。” “?” 眼见着自家金主上一秒还在傻乐,下一秒脸就垮得像有谁欠了她百八十万似的,言真困惑地看了她一眼,“你怎么了?”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就去找柏溪雪的手机:“有哪个对家给你挂黑热搜……你手机呢?” “……” 柏溪雪沉默。 三秒之后,大小姐用杀人的目光望着她微笑:“你就不能先去洗澡吗?” - 等到柏溪雪竖起耳朵听见浴室里传来言真打开花洒的声音,她才敢从屁股底下掏出手机。 像一只看穿了敌人陷阱的猫,大小姐长长地呼了一口气,终于昂首阔步、理直气壮、放心大胆地,再一次点击了自己的搜索记录。 第4章 什么也没有了。 公关团队动作太快,降热搜如救火。等到柏溪雪再去搜自己和言真的关键字,cp广场上已经如秋风扫落叶,限流得寸草不生。 ……有病吧!这年头的社交平台,怎么一个个都这么容易被钱打点啊! 大小姐在心中痛骂,依旧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双标。 等到言真走出浴室是,映入眼帘的便是柏溪雪忿忿不平的脸色。 她拧着眉头,像一只臭脸的布偶。 ……这个时候的她看起来,倒是比白天更像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了。言真唇边浮现一缕笑意,忍不住走过去,伸手揉了揉柏大小姐的脑瓜子。 “究竟在气什么呀?”她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 下一秒,她的腰身被人搂住,眼前的景象忽然就倒置了。 晶莹剔透的水晶吊灯在视线中一晃而过,取而代之的是年轻金主漂亮的双目。长发垂落,隔绝了外界,柏溪雪低垂着眼睛,目光深深地看她: “我看见你这张脸就烦。” 柏溪雪的脾气从来说来就来。言真并不生气,她眨眨眼,礼貌表达出不解与困惑,然后仰起脸,去应承柏溪雪的目光:“所以那你是在生气——” 吗。 柏溪雪低头吻过来,正好吞掉了这个字的尾音。 落在言真腰上的手再次收紧了。这是一个陌生的、久违的又不容拒绝的吻,在上午那一场匆忙又荒唐的欢爱之后迟迟到来。 玫瑰与广藿香的香味在鼻尖忽然变得如此浓烈,又轻盈又沉重,像一片海降落在这里。 实在是久违,灵魂再貌合神离,也终究敌不过两具年轻的身体久别重逢。言真低低地喘着气,只觉得身体隔着彼此考究又冷淡的衣冠,都仿佛要融化在一起。 “你……” 还没出口的问询被人用唇堵住。柏溪雪捏住她的下巴,从唇瓣到舌尖,一路向内辗转纠缠。 她们总是如此,很少深谈,更不会倾吐彼此的心事。少有的几句交谈,往往也不过是为夜晚铺陈前序。被托住后颈,言真有些茫然地意识到,今天上午在聚光灯前虚与委蛇的采访,竟然是她们数月以来最深入的一次。 不,或许不算最深入……红晕浮上言真的脸颊,柏溪雪的手从言真的腰际滑落,纤细的手指如同伊甸园的蛇,一路向内蜿蜒。 “言老师……”她低声说,轻吐的气流在耳尖颤抖,“你的衣带掉了……” 浴袍的衣带不知何时已经滑落,晃悠悠落在柏溪雪的脚尖。年轻女孩一只脚轻点地毯,雪白绒毛映衬出脚趾健康的淡淡粉色,看起来有一种无辜的恶劣。 仿佛她落在脚边的不是一根衣带。而是许多年前的那个午后,年轻的学生轻拍她的肩膀,从脚边拾起的一根铅笔。 有些时候,言真都要分不清自己已然开始老去,还是仍旧太过年轻。否则何以在愈发急促的呼吸中,最高峰的浪潮里,她竟在这近乎窒息的一瞬,将柏溪雪的脸,与记忆中的那个午后重合? 好混乱的曲目。 “言老师,”曾经的学生仍在低声细语,“告诉我……你现在在想谁?” 谁? 数张脸庞在这一刻滑过言真的脑海,被快感冲刷的大脑,无法控制眼前与神色的空白。言真茫然地看着柏溪雪眼中自己的倒影,看见困惑的神色从那张脸上一闪而过,随后,柏溪雪的表情便瞬间冷了下去。 “就这么忘不了她?” 她冷笑了一声。 兴致已经荡然无存。一络黑发从额头垂下来,柏溪雪眼尾绯红,神色却冷凝,半垂着长长的眼睫,兴味索然地用手背把长发撩到了耳后。 雪白的手指上还残留着一圈细细的红痕。 她起身离去。徒留言真发丝凌乱,在余韵的空白里茫然。 情动的热意仍存,洗手间已传来对方细细冲洗的水声。言真理应感到屈辱,但实际上内心竟静如平湖。她轻轻地呼出一口气,拢了拢衣领,赤着脚走到了浴室的门边。 “柏溪雪?”她轻声喊,心下已明了惹恼这位年轻金主的缘由在何处,面上却依旧露出困惑与茫然的神色,“你刚才说的……她?是谁?” 冰冷的水珠落到她脸上,柏溪雪走出来,与她擦肩而过,似乎因言真的困惑而面色稍霁:“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淡淡的笑意从唇角泛起,言真语气轻柔:“如果我知道你说的是谁,也一定是因为你的表情让我知道是谁。” “你在吃醋,溪雪,”她慢慢地走过去,勾住柏溪雪的手,声音里多了一分纵容般的无奈。 “都已经过去了。”她低声说。 柏溪雪却忽然冷笑一声:“你倒是还记得挺清楚的……你!” 言真已低头吻上她的手。 温热的舌尖在指缝间游走,从指尖一路向下,直到湿漉漉的掌心,言真垂着眼睫毛,专心致志履行金丝雀的使命,伸出舌尖,缠绕那一圈纤细的、已经开始变淡的勒痕。 “能让你吃醋是我的荣幸。”她轻笑,“那么,柏小姐……” 言真声音低缓,吐息落在掌心:“我们要继续么?” 浴袍的衣领被人猛地拽住,方才亲吻的手如今落在胸口。柏溪雪神色莫测,拽着言真的衣领,将两人的距离慢慢缩近,仿佛是一种挑衅:“如果这次是轮到言记者的话?” “恭敬不如从命。” …… 等到言真下一次在床上直起身,已是深夜。 柏溪雪已经困得意识都要模糊不清了。大小姐抱着枕头,迷迷糊糊地睡成了一团。 她平日张牙舞爪的时刻多,像此刻这样孩子气的模样倒是少见。言真有些无奈地揉了揉眉心,替她盖好了被子,重新调整了空调的温度,又轻轻地将拿起床头的手机,扫了眼工作消息。 世界上的新闻从不遵守八小时劳动法。不过是晚上短短的数个小时,工作群里的消息已经滚得一片密密麻麻。 言真又忍不住叹了口气,划动指尖,一条条检查过去。所幸与她有关的消息并不多,她悄悄松了口气,正打算放下手机准备入睡,目光里却忽然跳出了一条新的消息。 【沈浮:言真,你睡了吗。】 【沈浮: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告诉你,我下周要订婚了。】 【沈浮:在我心里,你一直以来都是我很重要的朋友,所以……】 【沈浮:你愿意来参加我的订婚典礼吗?】 唇上忽然传来一阵疼痛。 言真睁大眼睛,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无意识地咬紧了嘴唇。 手机屏幕已然熄灭下去,不知道已经亮了多久。她愣愣地握住手机,凝望那一方深黑之内自己面目模糊的倒影,忽然意识到,自己今晚对柏溪雪并没有说假话。 但,也没有把真话说完。 是的,她与沈浮已经分手了。在这么多年里,两人再没有交集。 但直到这一刻再次看到对方的信息,她才意识到,自己没有忘记,多年前她向沈浮提出分手的那一刻。 第4章今日看这段历史,像褪色午夜残片。 或许是因为这几则消息,言真又做梦梦到过去。 这座城市夏季多雨,台风滚滚而来。热带风暴卷起洋流雨水,澎湃地拍打着落地窗。哗啦啦的声音隔着玻璃传到言真睡梦里,便如风吹树叶,迢迢远远,恍若当年。 言真第一次遇见沈浮,是高一刚开学。 她们那所附中是全省知名的重点高中,根据政策,只招收本地学籍。只不过那时言真中考分数分外优秀,才被特招入校。 入学报到的路上,她的母父不幸误听导航上错高架,七弯八拐找不着路,狠狠迟了个大到。 等到终于结束无头苍蝇的乱转,已经是傍晚。入学迎新活动已然结束,偌大的校门口看不见半个志愿者,只有巨大的欢迎标语还孤零零地伫立在晚霞中。 远处的教学楼掩映在黄角兰树高大苍翠的浓荫里,已经亮起晚自修的灯光——高一新生已经报到完毕,各自坐在自己的教室里头了。 她妈言意明心大,一边还在泊车,一边已然叫起来:“哎哟!老师都下班了,上不了学!” 话音未落她就被丈夫拍了手背,她握着手刹,和丈夫对视一眼,俩人向来大大咧咧,此刻却做贼心虚似地,从后视镜偷瞄一眼大女儿脸色——小女孩脸上已是一阵青一阵白。 彼时言真刚初中毕业,向来是乖乖好学生,别说迟到,就是连作业也没迟交过几次,哪里见过这种阵仗。被这话一激,已急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车还未停稳,便已拽着行李箱,从车上跳了下去。 这次轮到言真爸爸又哎哟叫了一声,她妈下意识想开车跟过去,却又被门口保安拦住,一块鲜红的指示牌立在门口:外来车辆不得入校。 于是便只剩言真拽着行李箱埋头猛冲。新学期伊始,暑热未消,晚霞飞在天边,额头已经渐渐渗出汗来。不知道走了多久,等到她意识到身后没有传来父母的声音,抬起头来,才发现已然走在了陌生的校道上。 第5章 往来的学生都穿着校服,暮色里三两成群,闲闲散散地抱着书往教学楼走。只有言真作为新生,一个人穿着格格不入的t恤牛仔裤,在众人侧目中,尴尬得像异类。 直到有人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同学,你是迷路了吗?” 那是一个穿着蓝白色校服的女生,约莫十六七岁左右,刚刚洗过头发,乌黑头发披在身后,犹带潮湿。 女生微微歪着头,投来一种略带关心和担忧的目光。空气中飘来沐浴露淡淡的柠檬气味,混合着校服衣领上肥皂洁净的味道,飘飘悠悠地浮进了言真鼻子里。 直到许久之后,言真还记得,那时沈浮湿漉漉的发尾,如同柔软的小勾子垂落在肩膀上。 晚风吹过来,她的眼睛却似乎比头发还要湿润。 那时已近夏末秋初。然而y城没有秋天,仿佛永夏一般的天气,黄角兰沉郁而典雅的香味弥漫在傍晚的空气中,如同沈浮的气质:安静,又令人不容忽视。 在言真怔愣的目光里,十七岁的沈浮弯了弯嘴角,眼带笑意:“我是高二一班的沈浮,你也可以叫我一声学姐。” 现在想来,当年沈浮的自我介绍多少也有点没头没脑。 但那时的高中生不懂,只觉对方声音温柔得像一朵云:“学妹,需要我给你带路吗?我知道高一一班怎么走。” 言真愣愣地看着她,还没明白为什么为何眼前的女生对她的去向展露笃定和熟稔,沈浮已经又一次笑起来。 这一次,她的笑容多了一份优等生的狡黠:“你一定是外地来的吧,像你们这种被学校千辛万苦挖过来的好学生,按照惯例都会被分到在重点班噢。” 话音刚落,她已经伸手,自然而然地接过了言真手里的行李,走到前面带路。 这就是言真和沈浮的第一次见面。 虽然,在这之后的整个高中,她们却再也没有更多交集。 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她们的高中从来不缺好学生和漂亮女孩,然而沈浮却是所有人之中的佼佼者。与言真这些一直以来只会好好读书的乖宝宝不同,沈浮成绩优异,待人温柔,却并不是那种勤学苦问的学生。 她出自书香门第,母父俱是学者,曾随着母亲访学,在国外生活。据说那时她已开始协助发问卷算数据,被有意培养参与大学的项目。 直到毕业之前,她都是校广播站的英语播音员,每到周四下午五点半,无论是在洗漱、在篮球场、还是在饭堂的学生,都会听见广播里的沈浮温柔地调试设备,读一篇今日新闻,再念一篇雪莱,或是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 搁现在这种人会被骂一声装货,但当年,对十六七岁的孩子而言,大家只觉得向往。 更不要提她还拉得一手大提琴,课余时间总奔波在排练室和音乐厅。这样优秀又忙碌的人,又差了一个年级,言真并没有什么能和她碰面的时候。 她们再一次近距离接触,已经到了沈浮要毕业的时候。学校教学虽然严格,在学生活动的安排上却讲究快乐教育。每年的高三毕业仪式总和成人礼一块合并成送别舞会。 像传说中跳破舞鞋的十二个公主,学生们快快乐乐地跳一整晚舞。 沈浮是其中最潇洒轻松的一个,那时她已早早确认被保送到首都最好的那所大学,留在学校参加高考,不过是赏脸给学校拉高分数而已。因此那段时间她有大段时间准备表演,和高二的学生一起排练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 在一群家境出众的同学中,言真不幸是那个传说中有口音的那个倒霉蛋。整整一个月都被沈浮拉着开小灶,重点进行发音矫正练习。 她们一直练到毕业舞会那一天。直到上台前,言真窝在角落,抱着台词本,一个个确认那些长难句的轻音重音、连读跳读。 她向来是个做事认真的人,直到每一个发音都确认无误,言真才放下心来。 也就是这个时候,试衣间里有一双手探出来,轻轻地拉了拉言真的衣角。 “嘘。” 在言真下意识惊叫出声的前一秒,那一双手的主人已在帘后探出脸来,纤长的食指立在唇上,又轻又快地吹出一声气音。 “沈浮学姐?”言真睁大眼睛,“你怎么还没去候场呀?” 沈浮做事缜密,两年来言真就没见她出过任何纰漏。难得看见沈浮迟到,言真几乎要以为她身体不舒服。她有些莫名的紧张,正要凑过去问她怎么了,却被沈浮拽着衣角,又轻轻地往试衣间里带了带。 “进来帮我拉一下背后的拉链,”她小声说,不知道是不是言真眼花,她一贯从容的脸上似乎难得地带了点羞赧,“我好像这几天过的太放肆,吃胖了。” ……好家伙,别的考生刚刚结束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她敢情好,怎么就已经放松到吃胖了? 未免太过放肆! 言真还在心里愤愤不平,沈浮已经把她拉了进去:“帮帮忙呀!” 眼前的一切好像都暗淡下去了,仿佛帷幕落下,点亮主角的追光灯却亮起。试衣间的布帘拉起来,隔绝了外界一切,沈浮转过身去,露出一片雪白的后颈。 试衣间空间狭小,两人的戏服却隆重,挤挤挨挨地站在里头,原本狭小的距离好像一下子被拉近得不能再近。言真睁大眼睛,连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自己那一刻会怔愣,只能看见眼前的女孩背对着她,仿佛天鹅,又仿佛一个注定陷落的陷阱。 而她伸出颤抖的手指,如同童话中伸手触碰纺锤的公主,在一堆冰凉光滑的布料中,轻轻地去找寻那一枚小小的拉链头。 沈浮没有吃胖,不过是布料卡在了拉链里,才导致后背拉不上去。言真咬着唇,小心翼翼地将手指探入沈浮肌肤和衣料的缝隙,勾起指头,轻轻拉扯,终于将卡住的布料拉了出来。 拉链顺滑地一路向上,严丝合缝。言真终于放下心来,正要松一口气。 沈浮却忽然转过了身。 也就是在那一刻,对方的呼吸不经意地掠过了言真的脸颊,言真睁大眼睛,确凿无疑地听到自己的心跳漏跳一拍,脚下因而出了纰漏,不小心踩到了戏服垂落的缎带——丝带与瓷砖地面接触,光滑程度几乎可以送去验证牛顿第一定律,她的脚因着惯性打滑,重心不稳,稀里糊涂就向前倒去。 沈浮下意识伸手接住了她。 靠得好近。那种熟悉又干净的洗衣香再一次弥漫鼻腔,天旋地转之中,言真慌里慌张地抬起头,看见沈浮也同样低头看着她—— 太奇怪了,明明试衣间这样的昏暗,但是对方的眼睛却那样的幽深,又那样的亮。仿佛全世界的星星都落到一口幽深的井里,十七岁的言真头昏脑胀,脸颊滚烫,几乎要在井水中溺毙。 但沈浮没有松手。 昏暗的空间里似乎只有她的眼睛能被看见了。言真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一整颗心砰砰直跳,膛目结舌,只会傻愣愣地看着沈浮纤长浓密的睫毛轻轻垂下,随着呼吸颤抖,仿佛有透明的蝴蝶落在上面。 如同她们无数次练习发音一般,沈浮微张唇,粉红湿润的舌尖似乎一闪而过,又轻又快地在言真面前,呼出了一阵温暖的气息。 然后,仿佛电影里的慢动作,她又轻又慢地低下头,一点一点,将唇悬停。 “傻瓜,”她似乎轻轻地叹了口气,呼吸落到了言真的唇角,言真不知道她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发现了自己隐蔽而复杂的心思,“学妹,你真的不躲开吗?” 言真像只呆头鹅一样看她,然后,听见了沈浮的叹气声。 “我小时候练大提琴,总被我妈说像在装修,锯木头,”沈浮轻声说,似乎轻笑了一声,似乎又有点无奈,“学妹,你完啦。” 指尖在腰间轻轻摩挲,她又一次露出了那种优等生狡黠的笑容:“不躲开的话,暑假你也得被我拉着,听我拉琴了噢?” ……直到很多年后,言真的梦里还会反复出现那一刻的画面。狭窄的试衣间里,沈浮笑着看她,年轻的脸上有一丝狡黠,也有一丝神采飞扬。 少年人总是唇红齿白,心明眼亮,再从容克制的躯壳,也按捺不住十七岁那一颗蓬蓬跳动的心脏。 于一片黑暗中,她记得自己闭上了眼睛,曾被沈浮曾低声诵念的雪莱诗句,又不知何时在耳畔响起: 「它沉默无声无所怨尤的命运,正和我应得的那种无异。」 悬停的蝴蝶落下来了。 第5章零时十分倚窗看门外暗灯。 言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醒的。 在柏溪雪身边时,她一向不敢定闹钟,生怕扰了大小姐清梦。柔和的晨光透过纱帘,落在柔软的床榻上,言真下意识侧头去看,却发现枕边已经空空荡荡,没有半点余温。 哦是了,今时不同往日,柏溪雪早就不是那个会死皮赖脸地在被窝里卷成一团,需要言真每天斗智斗勇拽她起床上课的高中生了。 第6章 如今的大小姐醒得比她这个打工人的生物钟还早,等到言真洗漱完毕走到餐厅,看到柏溪雪已经坐在餐桌边,用ipad翻着当日新闻。 大小姐已经晨起锻炼完,又冲了一次凉。如今身上闻不到半点汗味,连头发丝有清新的香气,脸颊透着健康鲜润的血色。 有些时候言真会觉得柏溪雪就像是活在玻璃罩子里面的人,永远如此完美光鲜。平民百姓隔着大荧幕看她,隔着电视机看她,隔着手机屏幕看她,无论如何,都永远隔了一层玻璃。 哪怕现在,言真看她也觉得遥远。 所以她走过去拉开餐桌椅子,扫了眼ipad里头的内容,调侃道:“哟,看洋文呢,阿姨有没有用熨斗熨过屏保再把平板送进来啊。” 看来最近股票行情不错,大小姐心情美丽,头也不抬地接茬:“是呢,报童八百里加急的送来的消息,言老师要不要看看?” 言真已经喝了口橙汁:“别了,我从荷兰辍学之后就不再看外国字。” 她笑嘻嘻地说,好似当初一板一眼给柏溪雪念英文的家教老师另有其人似的:“还是别为难文盲了。” “你想的话也可以再去念个硕士,我帮你打个招呼,”柏溪雪葱白的指尖懒洋洋地划过平板,依旧没有抬头,“要不就去你的母校读个emba。” “……” 柏溪雪语气轻松,全国最好的两所高校,百年历史,五□□华,莘莘学子梦寐以求的高等学府,如今在大小姐的嘴里,就像一盒有机蔬菜,只有被人挑拣的资格。 言真的指尖不知何时有些颤抖了,柏溪雪似乎抬起了头,在对方平静的目光里,言真不确定自己是否露出了脸色发白的马脚。 像一只在猎人注视里隐蔽伤痕的野兽,她不动声色地捏紧了玻璃杯,低头抿了一口。 “要真有那个心思的话,不如直接给我打钱,”她终于笑起来,“嘘寒问暖,不如打笔巨款。” “要是你觉得钱给我不放心的话,拿学位费去捐个希望小学也行,”她继续说,学着柏溪雪懒洋洋的做派,晃了晃杯中的橙汁,“记得捐款人写我的名字,也算美名一件。” 柏溪雪漂亮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她,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一秒,也许一分钟,大小姐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行,不就捐个小学吗。” 她轻飘飘撂下这句话,便起身,翩翩而去。 这餐其实也没用多久,桌上玫瑰花的露水甚至还没干,新鲜的香气混合着咖啡浓郁的芬芳飘进鼻子里,让言真下意识一阵反胃。 ——高三之后,她再也喝不了咖啡。柏溪雪口中聊胜于无的b大,像卖剩的猪肉被挑拣的b大,是她当初为了追上保送的沈浮,用一个又一个挑灯夜战的晚上,一杯又一杯让人心悸的速溶咖啡熬出来的。 当年拿到录取通知书时有多么骄傲,这一刻,就有多么讽刺。 她还是太迟钝了。柏溪雪看似明艳张扬,但其实恶劣的教养刻在了骨子里。大部分时候,她待人接物都温文尔雅,哪怕尖酸刻薄也文质彬彬。 言真记得自己刚刚成为柏溪雪的情人时,坐在柏溪雪预订的餐厅包厢,对于怎么当好一只金丝雀这件事情还一无所知,只会笨拙地学着放下那一股子清高,在柏溪雪身边生涩地曲意逢迎。 而那时的柏溪雪只是淡淡地推开了她,寒潭一样的双眼映照着她谄媚又狼狈的模样,轻轻地叹了口气。 “言老师,”她记得那时柏溪雪轻柔地说,“你现在看起来太无趣、太廉价了。” 她彬彬有礼:“今晚你不如先回去吧,我让司机送你。” 柏溪雪喜欢看见她的仓皇与狼狈。尤其是在言真惹她生气的时候。在这一刻,言真终于意识到,柏溪雪或许依旧察觉了她昨晚的梦,而今日的早餐,话语如婉转的刀剑,不过是一次点醒。 点醒她注意自己的身份,点醒她已一无所有。 点醒她不过是一介玩物。 言真想,作为金丝雀的礼仪,她理应去哄好柏溪雪。就像昨晚她因为那个同事小朋友生气一样,温柔解意或者撒娇弄痴,无论如何也该把自己的金主哄回来。 然而,或许是咖啡苦涩的气味让她太反胃,也或许是昨夜梦中玉兰花的香气太过鲜明。这一刻她脸色分外苍白,只呆呆地抓着手里的那只玻璃杯,麻木地又喝了一口。 酸涩的液体滑落喉咙,她忽然鼻酸,剧烈地咳嗽起来。一片狼狈之中,鞋跟的声音轻盈地响起——柏溪雪已经在助理的陪同下,飘然离去。 她这一走,就又是半个多月没再回来。电影就要上映了,宣传日程排得极满,柏溪雪忙得到处飞,终于又成了玻璃屏幕里头的那个人。 倒是那天言真帮忙解围的小朋友还凑过来和她八卦了下,小姑娘指着微博开屏里柏溪雪那种精修到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美丽脸庞,啧啧感叹了一句:“我觉得还是本人更好看。” 言真不由得失笑。 那天早上之后,她倒是也没有记恨柏溪雪。一是没必要,二是没资格,大学沈浮和她谈过恋爱的事儿,柏溪雪高中时就已然知晓。所以如今柏溪雪生气也很正常——一仆不侍二主,哪个金主愿意看人三心二意? 言真很诚恳地这样想。好心态是打工人最重要的财富,好心态决定女人的一生。 她因而诚恳地去和柏溪雪赔礼道歉。柏溪雪不知是忙还是什么原因,三天后才在微信惜字如金地哦了一声。 【老板二号:怎么赔?】 这倒是问倒了言真。扪心自问,几年前她还能给柏溪雪代写论文,然而现在她吃住都靠柏溪雪,那点子鸡碎似的记者工资柏大小姐更看不上眼,实在是一穷二白,囊中羞涩。 但金主的话不敢不回。她唯唯诺诺,最后只好回复:有空请你吃饭。 估计是被她气到了,柏溪雪没再搭理她。 于是接下来半个月言真过得尤其忙碌又尤其安逸。柏溪雪不在,她终于可以像一个正经记者一样去跑采访——虽然这年头科技日新月异,有什么风吹草动,社交平台就已经满城风雨。 但言真始终觉得,拿着互联网上搜罗来的片段剪辑配音出来的“新闻”,不是真正的新闻,那样的“记者”,也不过是东拼西凑的八卦贩子罢了。 只有经得住事实核查的新闻才能算新闻。 柏溪雪不在,她终于不用提心吊胆,束手束脚只担忧半路被大小姐飞书传唤,半个月来也好似空中飞人,从食品造假采访到抗洪抢险,几乎飞遍了小半个中国。 两周下来言真甚至几乎黑了半个色号,出差的机票高铁票汽车票攒在手里能有一叠,连带着之前嫌弃她拈轻怕重当花瓶的摄像谢芷君,几轮拍档下来,也对她和颜悦色不少。 兴许是太累了,言真总觉得这半个月连觉也睡得格外香甜。大抵这就是劳碌命,选题采访撰稿,每天早出晚归,有时即便和衣而眠,也觉一枕黑甜。 直到柏溪雪再回到y城。 那天正巧也是言真出差归来,深更半夜手机铃声大作,吓得言真魂飞魄散,差点以为自己的采访对象被□□追杀。 接起电话才发现来者比□□名头还要大,大小姐在电话那头老实不客气:“陈妈说你不在家,你人呢?” 言真正在自己的出租屋。柏溪雪公寓里头的佣人教养着实太好,她跑采访,无论出门多早回来多晚都能看到陈妈掌灯候着,雷打不动清早一杯热牛奶半夜一盅莲子汤——折腾年近半百的长辈实在让言真汗颜,便索性打了个招呼,暂时又回到了自己的出租屋。 她老老实实交代,柏溪雪今天似乎也懒得跟她计较,只懒懒地说:“来机场接我。” 言真下意识扫了眼手机,看到半夜两点,差点以为自己在梦游:“……司机呢?怎么没人陪着你?” “没人陪我,我自己回来的,”大小姐语气不善,“传说中的不速之客,有意见?” “我没有那个意思……”言真其实也不过才睡着半个多小时,电话铃声刺激得心脏砰砰乱跳,她强忍心悸,觉得自己几乎要猝死,语气却依旧柔和,“怎么啦?是遇到什么事情了吗?” 柏溪雪却只说:“等你请我吃饭啊,你不是说好要请我吃饭吗?干嘛,你出尔反尔啊。” “……”言真用力闭眼。 金主有命,不敢不从。言真认命,伸手去捞衣服,却不小心碰到枕边散落的手稿,哗啦啦散落一地。 ……人老了果然不行,二十出头的时候通宵熬夜,喝酒唱歌赶paper,眼都不带眨的。 哪里像现在,年近三十,还得陪年轻人折腾。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往脸上泼了把水,又胡乱抓了两下头发,清汤挂面,睡眼惺忪,就这么走了出去。 等她一路风驰电掣开到机场,又是大半个小时。夜色已深,机场航站楼的灯已经熄了大半,朦胧的光里,她看见柏溪雪就站在出口附近。 第7章 她只穿了薄薄一身套裙,没有做任何发型,微卷的长发松松散散披在身后。夜晚的航站楼空旷偌大,往日通透晶莹的大片玻璃,此刻也显得昏暗,仿佛罩了胶片式的柔光,而柏溪雪斜斜倚靠在玻璃门边,形单影只,看起来竟显寂寥。 像一个茫然的孩子。 言真不知为何心中一动,便将车泊了过去,轻轻打灯示意。y城气候虽闷热,但深夜的风还是不免带着凉意,微风吹起柏溪雪的长发,月光便也好似湿淋淋地披在她身上,冷冷清清。 言真忍不住抓起外套,正要递给她,柏溪雪已拉开车门,坐了进来。 下一秒她的话就打断了言真心中难得涌起的爱怜:“天啊,你这一身穿得,有没有金丝雀的职业道德啊?” 言真的笑容僵在唇角:“对不起啊,现在可能你看起来比较像金丝雀。” “那可不,明天就坊间流传你是多有钱一女人,”柏溪雪上下扫她一眼,似乎很想对言真身上的大t恤翻白眼,“你知道吗,我每次回到你们y城,都觉得会文化休克。” “我们这种人均一双人字拖的地方这么能和人家五步一间咖啡厅的地方比呢,”大概是半夜脑子下班了,言真觉得自己此刻的话像抹了油似地从脑子里溜过,“柏小姐要不要坐下驾驶座,感受一下重获掌控权的感觉?” 大小姐矜持拒绝:“我不会开你们的车。” 这个你们指的自然是普罗大众。言真心里默默对比了一下自己这辆小破日产车和柏溪雪的迈巴赫,认命地说:“还是小的来吧。” 她把平日里柏溪雪会带她去的高档餐厅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又想起之前被柏溪雪一口吃掉半个月工资的事情,觉得心在滴血:“您要吃那间?” 柏溪雪却说:“我要吃烧烤。” 言真偏过头看她,又惊又诧——这个点儿了还有哪一家高端大气上档次的烧烤店在营业?她尚在思考,柏溪雪已经把整个人往副驾驶里一歪。 “我要吃烧烤我要吃路边摊我要吃大排档——!”大小姐拖长了声音命令道,“现在立刻马上——!” 她今晚颐指气使,语气却分外幼稚。不管不顾地,像是心里憋着一股气。 第6章到如今年复一年,我不能停止怀念。 最后还是言真开车,一路往老城区去。 大小姐难得下凡,点评软件上盛名在外的那几家宵夜店是去不得了,打卡的年轻人太多,柏溪雪这张极具辨识度的漂亮脸蛋一露,怕不是得被围个水泄不通。 等到言真把车停下,她们已经到来极幽深的一条小巷前。 然而小巷虽深,却不显凄凉可怖。打开车门的那一刹那,便有极鲜亮极热闹的一股炒花甲香味铺面而来,循着香味往里望去,便能看见巷子中一点暖融融的光亮着,咸蛋黄似的鲜热,照出矮脚小桌两三张。 啤酒和烧烤摆在桌上,热气腾腾,每一个埋头苦吃的食客,脑门沁出的热汗都和屁股底下的塑料胶凳一样油亮亮。 在深夜里,油脂的香味总带给人一种烟火气的幸福。 “以前在这里附近跟新闻,晚上下班了就会和同事一起来吃,”言真拉起手刹,看了柏溪雪一眼,还是忍不住提醒,“如果你不想吃的话,我们也可以换一家。” 柏溪雪翻了个白眼给她,抬脚就走。 她今天心情确实不好。前几日路演中途收到母亲顾漪的连环夺命 call,一哭二闹,非得她赶回家。 等她回到主宅才知道,原来是她爸众多小情人中的不知道哪一个,搞大了肚子,已经三月有余,偷偷去产检的时候,被与柏家相熟的医生察觉,偷偷将检查报告备份了一份发了过来。 她妈气得差点摔坏了一串佛珠。 所幸处理这件事不算太难。那小情人听起来和柏溪雪差了辈分,但实际上是个与柏溪雪年龄相差无几的十八线小明星。 柏溪雪不过私底下用了点人脉向她的经纪公司透了点消息,隔天助理便给她打电话,说已经看见那小明星的经纪人搀着她走进了私人诊所。 那天柏溪雪就把车停在医院对面的马路边。高大青翠的法国梧桐枝叶繁盛,浓荫匝地,柏溪雪轻巧地点起一支女士香烟,在淡淡的薄荷味中打开手机,一页页翻看医生发来的报告。 一张年轻的素颜出现在视野里,直到这一刻柏溪雪才发现自己原来曾在综艺里与对方有过一面之缘,当日那女孩年轻甜美,奔跑时身形轻捷姣好,像一匹轻盈优美的小鹿。 而当柏溪雪往下再翻一页时,映入眼帘的便是彩超报告,以及手术后刮除的图片证明。 她忽然觉得一阵恶心,像看见了什么脏东西。 这并不是对那个小明星的同情,更不可能有半点物伤其类的触动。毕竟——投胎这种事本就是天注定,难道她天生是有钱人,就要对全世界抱歉吗? 那简直太可笑了,名利场向来如此,别的女孩要拣高枝攀附,难道她还管得着吗? 她太习惯这样的世界了,毕竟她自是天生锦衣玉食青云直上,柏溪雪是永远不会不堪,也永远不会狼狈的。与生俱来的优越,让她早早学会居高临下地端凝芸芸众生,端凝攀爬与跌落的丑态。 令她感到不快的,是母亲顾漪的算计。 她并不相信顾漪处理不了这种小事。执意让自己插手这种腌臜不堪的事情,不过是顾漪想让自己和她成为一条绳上的蚂蚱罢了。柏溪雪神色冰冷,只想笑一声——顾漪对自己的儿子可不是这个态度,如果可以,她妈恨不得世界上所有脏东西,都和她那光风霁月的大哥扯不上关系呢。 至于她的父亲—— “烧烤好了。”言真的声音打断了柏溪雪的思绪,一阵麻辣鲜香的孜然味飘过来,极其霸道地钻进柏溪雪鼻子里。 两个套着透明塑料袋的浅口椭圆不锈钢碟摆在小木桌上,一碟盛了满满的炒花甲,浓稠酱汁淋漓在青红辣椒和雪白蛤肉上,色彩鲜明浓烈,另一碟则是堆得高高的烧烤,牛羊肉串、面筋烤肠,热气蒸腾,滋滋冒油,仿佛下一秒油星子就会蹦到眼前。 空气中满是浓郁的香味。 直到这个时候,柏溪雪才真正地觉得自己饿了起来。大小姐眨了眨眼,却不愿承认,只慢条斯理地戴上手套,伸手去拿那串滋滋冒油的小肥牛。 然后,被言真按住了手。 咕噜。 柏溪雪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一声。言真看她一眼:“在飞机上是不是没吃饭?” 她说话时手上还保留着以前的习惯。按住柏溪雪的动作明明那样若即若离,细长的手指却还点了点她的手背,如柳枝掠过水面,只留下一点微凉的触感。 曾经言真就是这样提醒她看题目的。当年年轻的言老师站在她身边,俯下身来,用手指轻柔地点一点。明明靠得极近,动作却如蝴蝶样轻,仿佛随时都能翩然离去,飞过沧海。 柏溪雪不自觉地攥紧了手指。 言真却没有发现柏溪雪的异样,对她而言,这动作不过是礼貌而已。 她正忙着干其他事情:一只小小的粗白瓷碗,被言真推到了柏溪雪面前。 芥菜烧骨粥。菜梗碧绿,粥米晶莹,在昏黄的灯光下正袅袅地飘着热气。 “刚才特意向老板娘讨的,最后一碗了,”她听见言真无奈地说,“先喝点垫垫肚子吧,对胃好,对了,还有这个。” 一并和碗推过来的还有一根黑色的橡皮筋,从言真手腕上褪下来,留下一圈细淡红痕,愈发显得对方手腕雪白。 柏溪雪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有点不敢看,垂下眼,只用淡淡的神色舀了一勺粥。 食客的嘴永远是识货的。芥菜烧骨粥滚烫鲜甜,米粒已经熬制入口即化,表面融融地浮着一层晶莹温厚的粥油,芥菜却鲜得恰到好处,与提鲜的白胡椒面混在一起,几乎是第一口,就叫柏溪雪吃出了一身热汗,刚才夜风吹出的寒意荡然无存。 她忍不住矜持地又动了一勺。 这模样落到言真眼里,不知为何忽然显得有些可爱。 或许是因为柏溪雪刚才扎起了头发,长长的黑发束作马尾,乖顺地垂在脑后。半旧的棒球帽戴在头上,帽檐被柏溪雪压得低低的,一络没梳好的头发在帽子底下倔强地翘着,看起来又多了几分叛逆。 像什么和爸妈闹别扭离家出走之后,被姐姐追回来,在楼下不情不愿吃宵夜的高中小女生。 记得当年言妍也这样。那时也是夏天,刚刚放了暑假,不记得因为什么原因和家里闹了矛盾,一气之下夺门而出,一直到傍晚也没回来。 家里慌了神,发动了不少亲戚去找。最后还是言真,在她们小时候常去的河边公园角落,找到了眼泪汪汪的妹妹。 其实回想起来,吵架的缘由也不外乎跳舞和成绩那些事儿。但对青春期的小孩儿来说,尊严就是这么宝贵的东西。无论言真怎么劝说,言妍都像铁了心似的,一边啪嗒啪嗒掉眼泪,一边拽着自己的小背包,死活不愿意回去。 第8章 言真哭笑不得,只好陪她在外头呆着。 这一呆就呆到夜幕降临,街灯次第亮起,夕阳的艳影在波光粼粼的河面闪烁,一眨眼就沉到地平线下去。 她记得那一晚她们聊了很多。夏季大三角教科书一般悬挂在天幕上,晶莹透亮,言真随手指给言妍看,却被言妍一把抱住。 她把脸埋进言真的臂弯,二话不说就开始哇啦哇啦直哭,先是控诉千刀万剐的摩擦受力分析,然后控诉居心叵测的圆锥曲线压轴小题,大颗大颗滚烫的眼泪落下来,还不忘记哭诉老妈老爸有多么不近人情—— 都离家出走了还要给她发信息!让她回来不要忘记帮忙拿快递! 最后她窝在言真怀里放声大哭:“所以你们就是当我是傻子对吧!我就是傻子!” 眼泪打湿了言真的 t 恤,她哭到打嗝,好像受了天大委屈的可怜小狗:“那我就是只会跳舞嘛……呜…我又不像你那么……嗝……那么聪明……我跳舞跳到死好了……” 言真那时记得自己用力揉妹妹的头,几乎憋出内伤,才不让自己没眼力见地笑出来。 于是她们的晚饭并作宵夜解决。夜深已深,两个高中生不敢再在外头多呆,只回到自家小区附近的大排档,掏出兜里最后的钱点一碟鸡蛋炒牛河,权当最后的抵抗。 言妍每天练舞,体力消耗总比同龄人大些,言真把碟子里的牛肉挑给她,听见大排档的老板在调试音响,不知道播错了什么碟,温柔的女声取代了劲歌热舞,从音箱里缓缓地流了出来。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就像一张破碎的脸。” 是蔡琴的歌。上一代走红的歌手都功底深厚,沉稳发音透过老旧音响依旧动人,隔壁桌已经有喝醉的中年客人鼓起掌来,荒腔走板地开始跟着唱。言妍也不知怎么地开始高兴起来,一边吸溜着炒河粉,一边也开始跟着晃。 “难以开口道再见,就让一切走远……” 也不知道晃了多久,直到那碟炒粉被扫了个精光,直到冰过的可乐也开始变温,言妍终于开始哈欠连天,眼皮打架,一骨碌靠在言真肩头,沉沉睡去。 言真长长松了口气,举手做了个手势,阴影处一辆小轿车缓缓开出来,跳下不知道等了多久的母父,三个人哭笑不得,终于将言妍抬了回去。 直到后来许多个晚上,言真总记得那个夜晚。昏黄的路灯,小区里静默的棕榈树,一段回家只有两三百米的路程。言妍依偎在她肩头,睡梦中薄薄的眼皮尚且泛着红,嘴角却已经翘起,一派没心没肺的天真。 妈妈爸爸就坐在前座,不自觉地哼着刚才蔡琴的歌。 “到如今年复一年,我不能停止怀念,怀念你,怀念从前……” 歌声如此温柔,一浪又一浪,如同海潮般在小小的车子里回荡。透明的困意像雪一样,积在言真越来越沉重的眼睫毛上,她握着妹妹的手,沉沉睡去。 她睡得如此安心,仿佛她们一家人能永远在一起,地久天长。 ——既不会梦到母父冰凉的坟冢,也不会梦到言妍的病床。 第7章这分钟仿似伴侣,至少并非孤独过。 “你在想什么?” 柏溪雪忽然出声问道,她不知何时已经抬起了眼,清凌凌的目光透过棒球帽的阴影看向言真。 她的声音让言真打了个激灵,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走神已经很久了。桌上烧烤已经变凉,少了热度的加成,色与香都黯然失色,没有人再动一筷子。 大抵是半夜被人从床上拖出来还是太反人类了,言真只觉得自己的脑子就像卡机的电脑,看着柏溪雪,半响只转出来一个字:“……啊?” 她猜自己现在的表情大概就像一个流哈喇子的弱智,因为柏溪雪看她一眼之后就挑起了眉毛,一个白眼差点能翻到天灵盖上去。 ……她翻白眼居然也离奇地好看。言真很不着调地想:这算不算大明星的表情管理? 她发现自己现在居然完全没有和柏溪雪斗嘴的意志,大概是回忆抽空了人的力气,放空之后的意识就像受潮的蛋糕,软绵绵的,再也聚不成原来的样子。 于是,她只是疲倦地坐在那里,冲柏溪雪笑了一下:“只是想到了过去的事情。” 如果是平日,她想,她一定不会想和柏溪雪说起过去的事情。毕竟,面前的柏溪雪,正是她这可笑生活的目击者。 目击她曾无忧无虑,生活幸福,也目击她突逢变故,从此一无所有。 然而,或许是疲倦的夜晚总会令人卸下防备,也或许是今夜的柏溪雪看起来真的太年轻。年轻的女孩头发乌黑,面孔晶莹,在昏黄的路灯下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就仿佛此后近十年的光阴都未曾流逝,一切的变故,也都还没来得及发生。 也可能只是因为她太想找个人说话了。 多可笑,自从言妍自杀,父母车祸离世之后,她的身边再无亲故。能听懂她这一刻茫然的人,竟只剩下了柏溪雪这个知悉一切、曾目睹过她仓皇与狼狈的人。 于是,言真垂下眼睛,终于缓缓地说:“我只是……想起了高中时候的事情。” “我们可以走了吗?” 柏溪雪却忽然打断了她的话。 她语气冷淡,神色间亦透着一股厌烦和冷酷。言真愣愣地抬头,看见柏溪雪不知何时已经把筷子搁在一旁,正抱臂冷冷地看着她。 “你不是想要吃烧烤吗……” 她下意识问,几乎是话音刚落就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多么愚蠢的问题。然而覆水已难收,柏溪雪已然发出一声冷哼,几乎是用一种戏谑的语气问:“你真的觉得我吃得惯吗?” “我不过是觉得心烦,想换个口味,散散心而已,”她用厌倦的声音说,叹了口气,“没想到有些东西,上不得台面还是有理由的,看见就觉得倒胃口。” “我困了,”她站起身,重新拉上口罩,“回去吧。” 语气恹恹,就像是在遛一条不听话的狗。 她忽然起身的动作引起了其他顾客的注意。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过来,狐疑的目光在柏溪雪的口罩与鸭舌帽上逡巡,最后又落到了言真身上。 没人猜到柏溪雪的身份,但似乎有人认出了言真,不知道谁已经抬起了手机,黑暗里闪光灯白惨惨地一闪,让言真下意识地咬紧了嘴唇。 不该回忆过去的,她终于在这一刻意识到,人只要不回忆过去,就不会变得软弱。 仿佛全身所有的血液都在此刻拥上头颅,她脸颊烧得通红,只觉耻辱,落到柏溪雪眼里,便是目光盈盈,却又不愿在她面前落泪的模样。 看得让人没来由的心烦——明明是她言真偏要在自己面前提起她那个高中初恋的。她柏溪雪,作为正牌金主,不想听还有错了吗?。 不知道还以为自己怎么着她了呢。柏溪雪这样咬牙切齿地想着,愈发觉得生气,满脑子都是言真刚才看她的样子。 ……那是她很少见到的神色,那样的悠远,那样的温柔。如堕旧梦之中的目光,仿佛能透过自己,望见一个过去的人。 ——那个人不就是沈浮吗!!!她真以为自己忘记以前的事情了吗?! 她柏溪雪可是记得一清二楚呢! 她真的是一眼都不想多看这个女的了。柏溪雪踩着高跟鞋往外哐哐直走,只觉得越想越委屈——这高跟鞋还是离家出走前特意穿的呢! 她和言真身高相仿,但出于难以言喻的心思,总想在身高上压过对方一头。没想到这一趟回程下来不是坐飞机就是坐车,连个烧烤都要委委屈屈缩在小桌子旁,再高的跟,也没有用武之处。 想到这儿,她竟然莫名有些鼻酸——今晚的饭也不好吃!她本就吃不惯这种小摊小贩的食物,自然也没有多少兴趣与民同乐的兴趣。今晚出来,只不过是暂时不想想起柏家那一堆烦心事罢了。 然后、然后就是稍微顺便看看言真在干什么……谁能想到她居然还敢对着自己,满脸怀念地!讲!她!的!初!恋! 真是岂有此理! 大小姐狠狠地吸了一下鼻子,顿时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委屈、最倒霉的人。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大概是言真已经追了过来,柏溪雪瘪了瘪嘴,心知自己现在这一副惨兮兮的模样万万不可被言真看见。她一咬牙,心一横,踩着高跟鞋就开始噔噔噔噔往前冲—— 咔。 一声清脆而微小的断裂声从脚下传来,在错愕的柏溪雪耳中,犹如惊雷炸起。 像是不堪忍受这坑坑洼洼人行道的折磨,她脚下那双全球限量十五双、号称只能走在红毯上的高跟鞋,终于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如传说中的阿喀琉斯之踵般咔嚓折断。 柏溪雪瞪大双眼,眼睁睁地看着地面一寸、一寸地离自己的鼻尖越来越近,近乎绝望地在心中尖叫——去死吧你们这群偷工减料的奸商,老娘要是毁容了一定要找律师把你们告得破产! 第9章 然后,有人抓住了她的手。 是追上来的言真。在柏溪雪的眼角余光中,她伸出手,如同传说中拯救公主的骑士,被昏黄的路灯蒙上了童话般的光晕——却最终还是来晚了一步。 言真在这一刻不幸踢到了一块翘起的行道砖,相悖的两种力量让她一个踉跄,只觉天地颠倒,两个人齐齐摔倒在人行道上。 她下意识护住柏溪雪,肩膀狠狠地磕在了水泥砖上。 很痛。 冷汗唰地就下来了,两个人的冲击力实在不容小觑,言真疼得脸色苍白,一瞬间甚至觉得眼前发黑。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晕眩之中,她虚弱地想,今年高低得写篇反映y城市政道路状况的报道…… 然而眼下还有比打市长热线更重要的事情,身娇肉贵的大小姐正躺在她怀里,也不知道摔没摔到哪儿。 言真下意识低头看了眼,只能看见凌乱的长发,盖住了柏溪雪的脸。 她伸手摸去,却摸到一手滚烫的潮湿。 不知道为什么,言真忽然觉得自己慌乱了起来:“柏溪雪,你受伤了?” 顾不上疼痛,她把柏溪雪一把捞了起来,伸手撩起她的头发,低下头,凑过去查看她的伤势。 然后,她的手错愕地停在了半空中。 没有半点血迹,空气中也没有任何血腥味。只有一个满脸眼泪的柏溪雪,在路灯的阴影下,红着眼眶恶狠狠地瞪着她。 她表情凶狠,落到言真眼里显得可怜兮兮的。柏溪雪皮肤本来就白,今夜匆忙,脸上更未敷半点粉黛,如今流泪,就显得鼻头脸颊一并通红,如何瞪眼 ,都不复刚才的气焰嚣张。 “你……柏溪雪……你哭了?”言真怔怔地问。 柏溪雪当即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要你管!” 她横眉立目,当即就挣脱言真的手想重新站起来,却不料重心又是不稳,大小姐嗷了一声,脚下一软,又往前栽下去。 言真赶紧扑过去接她。 这次终于不算救驾来迟,她稳稳捞住柏溪雪的腰,扶着柏溪雪坐到了人行道的花坛边上。 柏溪雪又要瞪她,言真赶忙将她摁住:“我先看看你的脚。” 那双高跟鞋显然已经报废,鞋跟断口整齐,红丝绒的鞋底已经被粗粝的水泥砖磨损得一塌糊涂,言真伸出手,纤长的手指绕过脚踝细细的黑色系带,将那玲珑精致的蝴蝶结抽开,褪下。 柏溪雪又想呛她几句,却被言真捏住了脚踝:“还好,没有扭伤。” 她托着柏溪雪的脚,细细地查看了一圈。柏溪雪的脚和她本人一般娇生惯养,细皮嫩肉的,雪白的脚背还能看见刚才被系带勒出的红痕。 还好没有肿起来。她用指尖碰了碰确认无碍,柏溪雪却不知道为什么抖了一下。 “怎么了?”言真抬头看她,“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不知道为什么,柏溪雪却觉得自己说不出话来了。言真正半跪在她的面前,从柏溪雪的角度,正好能看见路灯昏黄的光落在言真的眼里,星子似小小的一点,夜色中分外澄澈温柔。 她总是会不自觉露出这样困惑、却又有点关切的神色来。像对着任性妹妹而迷茫的姐姐,或是对着顽劣学生而不解的老师,分明是沉静的气质,却又因为眼中的那一点困惑的关切,流露出隐蔽的温顺和脆弱。 不能怪她总想欺负言真。大小姐这一刻有点混账又有点混乱地想,一个巴掌拍不响。 但这一刻她却沉默。y城的绿化带遍植桔梗,深绿纤细的花梗上托着无数蓝紫的花朵,如同幽暗的星点。 夜深花已睡,丝绸般的花瓣已经合拢,夜幕中困倦地低垂着,只剩无数细细的枝叶,在夜风的吹拂中微动,拂过柏溪雪的后背和手肘,痒痒的,好似曾经谁的睫毛,曾在呼吸交缠之间,从柏溪雪的脸颊又轻又软地滑过。 言真的睫毛真的很长,又长又软。 柏溪雪想,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自己好像也有点心软得一塌糊涂。 她就这么静静地坐在马路边,看昏暗的灯光下,言真半跪在她前面,将那双报废的高跟鞋放在一旁,给她穿上了自己的鞋。 “一小段路,将就一下吧。”她说,光着脚,将柏溪雪扶了起来。 柏溪雪却不再说话,她安安静静地,任由言真在深夜无人的街道里,拉着她的手慢慢向前走。 最终,还是柏溪雪坐上了驾驶座。言真摔青了手臂,柏溪雪本想在车载冰箱里翻出冰块让她冰敷,却又忽然想起这不是她最常开的那辆迈巴赫,只是辆十来万出头的小破车。 若是以往,柏溪雪必定又要埋汰言真几句,然而此刻,这样的话却再也说不出口了,柏大小姐语塞了半天,终于结结巴巴地憋出了一句:“今晚回我家吧,让陈妈给你看看,处理一下。” 她握着方向盘目视前方,语气波澜不惊,心里却已经提心吊胆,生怕从言真嘴里听到一个不字。 言真却没有再拒绝她,只轻轻地说:“好。” 然后,她们俩谁都没再说话。柏溪雪其实车技不错,夜色里,小车平稳地向前行驶着,如同一叶小舟,悄无声息地飘过夜晚的海。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注视着前方跳动的红灯数字,柏溪雪终于忍不住轻声说:“其实我今晚生气,是因为你想要提起沈浮。” 车上的液晶屏显示的时间已经跳到了凌晨四点。大概是人熬夜总会变得脆弱,如此时分,再固执的人,也会忍不住卸下防备,变得坦诚:“我不喜欢听到你提起她。” 柏溪雪小声说,过了一会儿,才听见言真轻轻的声音:“我没有想起她。” “那个时候,其实我只是想起了言妍,”坐在副驾驶上的人低声说,声音亦如夜色轻柔:“有些时候,我会觉得你和我的妹妹有点像,特别是小时候。” 大概是倦了,她尾音低低的,带上了小小的、含糊的鼻音:“虽然你大概没有见过。” “我见过她。”柏溪雪却忽然说。 她注视着眼前茫茫的夜色,思绪却浸入回忆之中:“那是我九岁的时候,我见过你的妹妹,也见过你。” “言老师……你还记得么?” 她问,终于还是把这句话说出来口。言真却没有再答复,在黑暗的夜色里,沉默兀自凝固,柏溪雪紧紧地抓住方向盘,不知为何竟然在这一刻感觉到一股呼吸不过来的紧张。 一直过了许久,她才慢慢地偏了偏头。 然后,柏溪雪发现言真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 大抵是真的太困了,她睡得这样的熟。困困歪歪的,空调冷气里裹着毛巾被,看起来倒像个小女孩,在毯子底下缩成小小一团,手却还规规矩矩地拽着安全带。 柏溪雪知道她从小就是好学生,品学兼优,家境小□□活美满,和她这种从小出生在豪门腥风血雨八点档的人从来不一样。 哪怕后来她母父双亡,一无所有,也依旧无法磨灭她身上那种,曾被爱环抱多年而培养出的沉稳自若。 这让柏溪雪深深嫉妒,直到如今也令人难以释怀。 又拐过一个弯,柏溪雪听见自己轻轻地笑了一下——还好,言真已经是她的所有物了。 车载音箱里放着歌,马路上的路灯一盏接一盏地后退着,在阔叶榕的枝叶间明灭闪烁,黑夜里像无数亮晶晶的眼睛。大小姐伸出手,将冷气调高,轻轻地跟着哼歌,一直往夜色深处开去。 至少这一刻,夜色里亦不觉孤独。 第8章难道我别无异心完全没好感。 让言真没想到的是,第二天傍晚,她就见到了沈浮。 说到底千不该万不该,还是不应该心存侥幸,跑到初恋对象任职的大学里头去采访。当言真守着一堆机器坐在711门口,看见那道熟悉的身影时,她差点想扔下机器就跑。 然而她没跑路成,一是机器实在太贵赔不起,二是谢芷君已经从711里头走了出来,正往桌子底下看:“哟,言老师,躲啥呀,s大里头有你的债主吗?” 她手里拿着两支矿泉水:“还是说躲初恋情人呢?” 她向来大大咧咧,两句话一句比一句有猛料,惹得邻座学生纷纷侧目,言真被她从桌子底下有点狼狈地拽出来,没好气地说:“躲前任行了吧。” 她俩搭档了大半个月,彼此已经熟络,更不要说刚结束一个专业名词乱飞的教授采访,谢芷君原本困得都有点眯起来的眼睛噌一下就亮了起来:“哟,怎么回事啊,我本科可就是这所学校的,没听说过有什么绯闻啊!” 那个熟悉的影子已经消失在转弯处。言真悬着的心放下来,终于拧开瓶盖,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你猜?” 只要沈浮不在,她那股游刃有余的劲头似乎就能回来。言真噙着笑,看谢芷君掰着手指头,像报菜名一样给她报当年在学生里头颇有人气的帅气单身男教授,浑然不觉自己在错误的性向上撒腿狂奔。 第10章 等到谢芷君嘴里的八卦已经跑偏到一个十分离谱的方向上时,言真终于忍无可忍,闭上眼睛,伸手就往背后墙上那副著名已故物理学教授的画框一指:“我当年和他有一腿行了吧?好前任还得是挂着的。” 谢芷君差点把嘴里的矿泉水喷到采访设备上:“你……!” 她声音惊疑不定,双目圆睁,看起来又惊恐又迟疑。言真难得在跑火车上赢得一句,心里涌起胜利的喜悦,伸手就往谢芷君脸色晃了晃:“干嘛,刚才不是还问我初恋情人嘛,人鬼情未了不行?” 谢芷君却只是奋力摇头,额头前的碎发都被她细汗打湿了一绺:“不……” 等到言真终于从对方的神色中察觉端倪,为时已晚,一种不祥的预感如乌云一般笼罩心头,言真浑身僵硬,终于缓缓地转过脸去。 一股熟悉又陌生的白兰花气息已先一步飘入鼻腔,随后,映入眼帘的便是淡灰色薄风衣的一角。 沈浮正站在她的身后,丝绸薄衬衫精致妥帖,领口微微敞开,露出脖颈处细细一条银链,沉静地垂着一颗白珍珠。 她一手揽着风衣,一手端着咖啡,就这样静静地站在言真刚才指的位置微笑:“好久不见。”而后停顿片刻,才像叹息般吐出她的名字:“言真。” 如同梦游,风中传来白兰花树宽阔叶片碰撞的声音。 有一瞬间,言真几乎找不到自己的舌头在哪。 她想象过很多种和沈浮再度重逢的方式,在某场宴会上彬彬有礼如旧友,或是在某个街角萍水相逢如路人,再不济也是她陪着柏溪雪逛街的时候被撞破奸情,好似传说中悲情小说,彼此相对无言,脉脉不语间,心知从此已是陌路。 无论如何,都不应该是在校园之中,暮夏时分,绿荫依旧,白玉兰树叶片轻响,摇曳似海潮,不远处教学楼灯光次第亮起,黄昏中恍然如梦,仿佛一切都还来得及回头。 梦中却物是人非。 面前的沈浮正微笑着,定定地看着她,中指上晶莹钻戒,在莹白指间熠熠生光:“好久没见到你了,这些年你都去哪了?” 言真真恨她,恨世界上为什么会有人,在如此尴尬的重逢后,还能如此镇定自若,姿态从容。 然而她很快也发现自己开口也比想象中从容:“我就一直在y城当记者呀,怎么,微信公众号没关注《真言》啊?” 沈浮笑:“也没见你把自己的稿子转发到朋友圈啊?” 因为她早已给沈浮设置了单独分组。言真低头喝了口矿泉水,只觉得冰凉液体一直往胃里坠,也笑:“哎,工作归工作,生活归生活嘛。 ” 她们相视而笑,看起来熟稔如同故交。 谢芷君夹在中间,左顾右盼,愣是没明白这复杂的气氛是怎么回事。倒是沈浮先朝她点了点头,自我介绍道:“我是你们言老师的高中兼大学同学,现在在s大历史系任教,你可以叫我沈浮。” 她微微眯起眼睛,打量眼前抱着机器的人——二十四五岁的女孩儿,年龄与她的研究生相仿,黑色工字背心露出手臂结实漂亮的线条,细细的汗在小麦色的皮肤上闪光,对人一笑就有一种热气腾腾的明亮。 方才在不远处看见她和言真说笑的画面又浮现在眼前,沈浮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朝谢芷君伸出手:“您怎么称呼?” “我叫谢芷君,”谢芷君同样伸手握住对方的手,“沈教授您好,我是言老师的摄像,您叫我芷君就好。” “嗯,你们在采访呀,我打扰你们了吗?” 不知道为什么,谢芷君总觉得“你们”这个词对方咬得比其他都要清晰。她下意识摇头:“哪的事儿,我们都收工了,正准备回去呢。” “噢,”对方应了一声,脸色依旧挂着淡淡的笑,“那正巧了,我也正准备回家呢,要我送你们一程吗?我正好想跟你们言老师叙叙旧呢。” 那可真是再好不过的事,谢芷君正要点头,却被言真截住了话头。 “那太麻烦你,”她说,“我们打车回去就行,杂志社会报销的。” 顿了顿,仿佛生怕沈浮不相信一般,她又说:“还挺方便的。” 放屁,谢芷君在心里说,咱们杂志社你又不是不知道,一月才报销一次,还要交发票贴凭条,麻烦得很。 然而她不敢说话。眼前的场面别说是个明眼人,就算是她是个瞎子也能后知后觉地发现气氛不一般。面前的沈教授定定地站着,好像还要说什么,却忽地叹了口气。 “毕竟我们这么多年没见了。”她说。 这么多年来言真第一次听见她如此叹气,这般恳切,一时竟然叫人难以拒绝。 今天这车是非上不可了,言真心道,终于吃到死要面子活受罪的苦楚。 她咬牙:“那我就不客气了。” 没想到上车之后,两人却一路无话。 同事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谢芷君这厮受不住这种诡异的沉默,半路就找了个借口抱着她的机器跳车了。言真攥着手机,看着消息弹窗里头没心没肺的“加油”两个字,只觉得连太阳穴的血管都突突直跳。 头痛。 车还在平稳地开着,冷气开得很足。半路沈浮开了语音,给她的研究生回了消息。言真坐在副驾上,呆呆地看着窗外浓荫,如同一片片绿云,靠近了又远去,靠近了又远去。 如今已经是夏末了,行道旁高大的异木棉树,初夏时满树淡粉的花朵,已经在数个台风天的冲刷下渐渐稀疏,星星点点的花瓣在雨后积水中铺了满地。 落花犹似坠楼人。 言真其实并不喜欢这句诗的典故——男人们的怀古,要用一位年轻女子的死做点缀,未免太过残忍。 然而此刻她却情不自禁地想起这一句来。言真出神地望着那一片杳远如烟霞的花朵,忽然想起许多年前,沈浮的母亲也是这样开着车送她回家。 那时好像也是这样淡粉色的黄昏,言妍刚刚出事,在等待红绿灯的间隙,沈浮的妈妈将手搁在方向盘上,目视前方,用同一种轻柔的语气说:“你和小浮的事情,其实我和她爸爸都知道。” “你们注定不是一路人,请你不要再继续了。” “言真?” 沈浮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言真自回忆中惊醒,又打了一个激灵。 她愣愣地望过去,眼中还带着茫然:“啊?” “你还没告诉我你要去哪里,”对方含笑地扫她一眼,“怎么还是这样呆。” 以前沈浮就总说她呆,在她们还是正儿八经学姐学妹关系的时候。言真被她揪出来单独纠正话剧的英语发音,连读跳读念不好,还总一不小心咬到舌头。 有一次舌尖不幸长了口腔溃疡,被她一口咬到,当场痛得嗷呜一声,眼泪汪汪。 沈浮当即被吓得愣住,随后便笑得前俯后仰:“你怎么这么呆呀!” 没有旁人在场时,她总有几分优等生卸下伪装时的坏。言真噙着泪花,痛得说不出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沈浮笑够了,从随身口袋里掏出细长小巧黄色纸盒:“张嘴。” 是治疗口腔溃疡的涂剂,小小一只落在沈浮掌心里,被她低头拆出自带的棉签,蘸了蘸药水,张口示范:“啊~” 这么多天来言真已经形成学习的条件反射,下意识跟着张口伸出舌头:“啊——” 下一秒沈浮的棉签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了进去。紫红药水接触创面,痛得犹如满清十大酷刑,言真泪水涟涟,差点痛得撅过去。 多亏沈浮捏住了她的下巴,才没有酿成二次伤害的惨剧。 等到她从疼痛中缓过神来,泪眼婆娑中看见的就是沈浮近在咫尺的脸颊。 十八岁的沈浮有双黑色玉石般温润幽深的眼睛,静时如临深潭,笑时却如杏花春雨,盈盈笑意沾衣欲湿,眼波欲流。 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 “好呆呀。”她记得沈浮那时这样叹气,吐息间兰花的气味扑到鼻尖。她松开手,指尖残存的温度被言真略带一丝贪恋地捕捉住,随后,沈浮的手便又伸到面前。 她刮了刮言真的鼻尖:“以后不许这么呆知道吗?” “不如浪费教学时间。”她撇嘴,把废弃棉签扔进垃圾桶,语气听起来却没有半点抱怨。言真依旧傻傻地看着她,一直到排练结束,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沈浮自己毫无意外用不上这只药。 那支药,是她特意带给谁的呢? 这句话直到如今言真也没问,起初是不敢,后来是忘了,直到如今再听到熟悉的这一句话,内心只觉物是人非。 旧事重提,终究是不相干。 于是言真只是打了个哈哈:“采访一天了,下班总得让人走会神吧。” 顿了顿,她又说:“送我去第一医院就好,我要去看看言妍。” 沈浮似乎愣了愣,随即点头:“好。” 第11章 而后两人又陷入沉默。为了不再走神,言真扫了一眼手机支架上沈浮的消息,主动开口闲聊道:“哟,让学生帮忙拿快递呀。” “还记得咱们当年最鄙视打发学生干杂活的老师,”她笑盈盈调侃,“那句话怎么说?嘲笑,理解,成为。” 沈浮笑了起来:“那倒没有。” “当年看在我爸妈面子上,我倒是没干过什么杂活——但你不觉得这才是不公平的事情么?” 她手指轻轻敲敲方向盘,笑着说:“所以为了公平起见,我会把打杂的任务均匀地分配给每一个学生。” “……真的没有学生会给你备注沈扒皮吗。”言真忍不住说。 “我看不到就当没有。” 对方轻巧答复,旋即两人同时笑起来。车载音响里的大提琴正巧拉到高潮,铿锵流丽,衬得车内笑语欢声,氛围融融。 仿佛真是旧友重逢。 然而实际上,那枚纤细的订婚戒指从上车前就总在不经意间晃到言真的眼睛。她忍了又忍,心道或许这一次下车就不会有再见面的机会,终于还是没有忍住。 “还没有恭喜你呢,订婚快乐。” 她轻声说,不着痕迹地控制着脸上的得体微笑,又为了显得大度,客套寒暄:“之前太忙了,没来得及参加你的订婚典礼,我都还没见过你先生呢。” 沈浮却没有说话。 半晌之后,她的目光慢慢地转过来,落在言真脸上,又波澜不惊地转了回去。 “和我订婚的不是‘先生’。” 她曼声说:“我的订婚对象是女孩,言真。” 仿佛那支久远的涂剂再次起效,舌尖一股剧痛混着血腥味传来,言真愣愣地看着她,忽然觉得这些年的自己像一个笑话。 第9章言尽最好于此,留下什么意思。 其实很多年后言真也一直在想,当年自己究竟还爱不爱沈浮。如果爱,那爱得究竟是她这个人?还是她自己曾拥有过的,最无忧无虑的少女时光? 这个问题似乎没有答案,毕竟,如同南方小城夏天青郁郁的爬山虎,自萌芽起,沈浮的存在,就与她的青春时代生长在一起。 言真高考后的整个暑假,她们几乎都在一起。言真高考成绩优异,上a大已经是板上钉钉,沈浮作为言真高中兼未来大学的学姐,又知书达理,书香门第,言真父母自然放心她们玩在一起。 那毫无疑问是言真人生中最放松的三个月。沈浮的家并不在y城那几个声名在外的高档小区里,但地段也是闹中取静,转过小区入口处疏朗的棕榈树,便能看到楼栋间隔着郁郁葱葱高大树木和大片大片修建齐整的绿地,在寸土寸金的地段,这样的宽阔与洁净简直接近另一种意义上的穷奢极欲。 这也奠定了未来言真去给柏溪雪补习时,看到那栋壮观的柏家公馆时面上的宠辱不惊——面对难以跨越的阶级,流露艳羡、不齿或惊奇都会为人所耻笑,唯有那份假装司空见惯的清高,才能保留穷人的尊严。 虽然高三刚毕业的那个言真还不懂这个道理。当她看到沈浮家庭院中的葳蕤花木,她惊奇得只有一句话。 “你家晚上会不会有很多蚊子啊?” 艳红肥白的锦鲤在脚下穿梭,沈浮幽怨地看她一眼,明显吃过苦头:“……晚上睡觉记得关窗吗。” 好在她们大部分时间都不呆在家里。y城夏天炎热,但也止不住高中生对外面世界的好奇。言真在y城读了三年高中,但一直到毕业,才有机会逛遍这个城市。她和沈浮躲在省图书馆里看漫画书,又跑到老城区西华路去喝盛名在外的凤凰奶糊,彼时粤剧艺术博物馆还尚未建成,她们踩着自行车经过永庆坊,被青石板路颠得屁股生疼。 小小的榕树果掉了满地,自行车轮子碾出一地暗红,谁也想不到未来那里会因为一张月亮桥的照片,被人围得水泄不通。 她们咬着小布丁跳上公交车,到莲花山里去看当年据说许愿很灵的并蒂莲,却又不幸遇上y城最常见的霎时雨,倾盆大雨之下,两只狼狈的落汤鸡,手忙脚乱地躲进莲花湖的长亭避雨。 y城的夏天总是很长,八月里,依旧能看见翠绿荷叶上高高托举粉白荷花,遥遥远远地烟雨中朦胧。 荷花十里。十八岁的言真托着下巴,看沈浮在她身边坐下。 那个时候沈浮已经要升大二,穿连衣裙,长长的头发柔顺地披在脑后,放现在看来不过也是年轻小姑娘。但在刚刚毕业的高中生眼里,却是那样笼罩着神秘而遥远的气质,叫人心神恍惚。 于是她忍不住没头没脑地问:“沈浮……你究竟喜欢我什么啊?” 实在不怪她这样问。自从沈浮毕业舞会那个朦胧的吻之后,她和沈浮似乎心照不宣地暧昧了起来,但关系也只限于偶尔牵牵手而已。在女生都手拉手上厕所的高中年代,这样的亲密,看起来好像也只是普通闺蜜。 沈浮歪头看她,脑海中却浮现出新生入学时的情景。那时言真愣愣地看着她,在暑热里脸颊绯红,一颗汗珠沿着热腾腾红扑扑的脸颊往下掉,看起来呆呆的,像在猎人面前尤在困惑的傻鹿。 于是她顺理成章地说:“喜欢你傻啊。” 其实言真并不傻,毋庸置疑。她聪明灵秀,自幼被夸性子沉静。有一次她们泡在沈浮母亲的书房,各自捧一本大部头读,沈浮的心思却全在外头阿姨切西瓜时飘来的那股清甜气味,把书页翻得沙沙作响。 言真比你定得多,她妈有一次对她感慨,很适合做学问。 言下之意就是沈浮心仍不够静。她暗自不服气,却又心知肚明无从辩驳。她天资聪慧,又自幼受最良好教育,自有天之骄子的小小优越,所谓端庄谦逊,不过是在这场优等生竞赛里,全方位胜利的最后一道加分项。 她因而喜欢言真的眼睛。没有评判,也没有比较,专注得纯粹,只有少年人心动时的小小羞涩,像温热的纯净水,妥妥贴贴地漫过她的脸颊。 像鹿切慕溪水一般,沈浮想要啜饮她。 于是她便这样去做了。十八岁的言真还因为一个“傻”的评价而略带不服气地看着对方,下一秒便被人盖住了眼睛。 耳边沈浮的声音低低地响起:“真的,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看到你傻乎乎的样子我就想亲你。” 那才是她们的第一个正式的吻。距离毕业舞会一年之后,她们闭上眼睛,轻轻触碰彼此的唇,羞涩而笨拙地伸出舌尖舔了舔,小小试探,让唇角湿润。 这个吻落得隐蔽而无声,大雨来得突然,如今十里莲廊,四下无人,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下彼此二人。 不知道隔了多久,沈浮才发现言真定定地看着她。 “沈浮……”她小小声喊她的名字,眼神亮闪闪的。 沈浮心里莫名有点慌乱:“干……干嘛这样看我?” 对方摇摇头:“我总感觉,电影里不是这么亲的……” 而后她继续亮晶晶地看她,眼神愈发闪亮:“沈浮你老实交待你是不是也不会亲……呜!” 她话音未落,已经被沈浮捏着下巴把脸转了过去,视野里撞入一大片浅碧深红色,看不见沈浮的脸,只能听见优等生难得窘迫地凶她:“我也不是什么都懂的好吧!!” 然后言真笑了起来,这一次轮到她做坏事一般笑得前俯后仰,清脆笑声雨中飘散,藕花深处惊起一滩鸥鹭。 不怪李清照会那样写,少女情态,哪怕是那般如露如电的一刻,曾经拥有,便以为会地久天长。 言真想,或许正是因为有过那样一个吻,有过那样一个杳远的夏天,命运曾对她施以温柔,所以后来,在沈浮母亲说出那段话时,她的心也难以生出怨恨。 车抵达医院时沈浮又回复了一段语音,这次大抵是她的未婚妻,扬声器里一段年轻温柔的女声,和冷气一起飘进言真耳朵里。 “喂,沈浮老师,怎么还没回来呀?” “能不能别这么喊我……我送了个老同学回家。” “哦,今晚除了胜瓜白贝汤和芥蓝炒牛肉,你还想吃什么?” “没有了,哦对了,你之前单位发的那个西瓜,记得进冰箱。” “好呀好呀,我买的新猫粮到了,你到小区记得帮我拿下快递哦。” “好。” 好。记得那个时候,言真在车里也是这样应的。沈浮的母亲坐在驾驶位上,把脸侧过来,目光诚恳而悲伤,说出的话却如同惊雷。 “你和小浮的事,我一直都知道,从你那个高三暑假借住在我们家,我就隐隐有预感了。” “我并不反对小浮和女生谈恋爱,十几年前,在我还是青年教师的时候,a大b大的运动,比现在还要热烈得多。” “我身边也有这样的同事,和伴侣到海外登记结婚,大家都心照不宣。” “但是你不行,或者说,现在不可以了。” “学术圈是一个很矛盾的地方,它时刻激荡着最先锋、最前沿、最自由的理论,但同时,也是科层制的象牙塔。聘请、留用、转正,评选这个职称那个学者,都要过一道道政审。” 第12章 “但是……很抱歉,请允许阿姨这么说,你妹妹这次的事情,出得太大了。” “如果和你在一起,只要有心人从中作梗,小浮的政审是必然会被卡住的。” “除非你们到海外定居,不然小浮这辈子,充其量也只能是个二三本的讲师或者副教授了。” 萧若华看着低头的女孩,看见她沉默之中手指搅着衣角,指尖几乎没有血色,内心滑过一丝不忍。 她并非冷血的人。四年来,萧若华也算是看着眼前的女孩长大,知道她心思澄澈,品行纯良。 但终究是命运弄人。注定要做出抉择的时候,两害相权,萧若华必然会取其轻。 于是她终于明白,旧友聚会,三杯红酒下肚,多年好友半开玩笑地说“生平最恨你们这些经济理性人”是什么意思。此时此刻,连她自己都有些怨恨自己。 然而她的声音没有停,只沉稳地继续说:“父母在,不远游。在其他事情上我和小浮爸爸都会给她很大的自由,只有这一点,我们希望她留在国内。” “所以,小言,你把这个收下吧。” 她按下按钮,车内储物箱弹开,深黄色的牛皮纸信封滑了出来。言真睁大眼睛,只觉得那一瞬血液逆流,如坠雪窟。 ——里头当然包的不是百元大钞,牛皮纸信封轻轻的,重量拿在手里,恰巧是一张银行卡。 后来言真想,那个瞬间,她不是没有想过冷笑,流泪,发疯或者崩溃。将那一张银行卡像垃圾一样丢到萧若华面前,仰起脸,像小说中那些倔强又美艳的女主角般一边仙女落泪一边嗤笑:“别以为拿几个钱就想打发我,你们算什么东西。” 但她注定没有女主角的资格,二十岁出头的言真只能愣愣地,听着萧若华继续低声说:“这里面有十万块钱,你拿去。应急治病也好,拿去读书也罢,怎么样都随你。” “你也不要有负担,这不是拿来打发你的钱。只是借给你,就当作助学贷款,之后你想什么时候还清,都可以。” “阿姨也没什么能帮到你的了,言真,你是个好孩子,就把它收下吧。” 面前的女人低声说,声音里有疲惫。言真抬起头,看见她额前一丝白发,在不经意间闪光。 她确实没有能够怨恨的,自从言妍出事之后,所有亲戚都像是避瘟神一般,对她们家的丑闻避之不及,沈浮家能够做到如此,已经是仁至义尽。更不要说四年了萧若华待她如师如母,其实不薄。 而且她确实需要这一笔钱。言妍在医院生死未卜,即便父母已开始低价变卖房产应急,大笔大笔的医药费每天像流水投进去,也仿佛杯水车薪。 “谢谢萧阿……”一颗眼泪落在信封上,泅出大片深色的水痕,二十三岁的言真只能深深地低下头,用一种顺从而感激的语气低声说,“好的,我明白,萧老师。” 她关上沈浮的车门,向医院走去。 第10章橱窗隔着烟花,任风光饱览都算造化。 言真到医院的时候,已经到了饭点。 这大抵是医院最有人情味的时刻。无论是医院的饭堂、门口的小饭馆、街道旁的流动小摊,还是往来家属手提的饭盒,都带着一股热腾腾的味道。 坐在红胶凳上的杂货铺老板娘,一边招呼买果篮的客人,一边扒拉着不锈钢碗里头的饭,眼睛还不忘记往柜台上的老式电视机瞟几眼。 腐乳炒通心菜的香味飘过来,电视机里正放着当日新闻:今日晚上九点至十点半,阔别许久的巨型江岸烟花秀将正式回归,这是阔别三年后烟花表演首次回归,请各位市民观看时注意安全,避免拥堵踩踏…… 言真的脚步顿了顿,又继续向前走去。 她知道这场烟花秀,毕竟这场烟花秀据说实在盛大,为应对人流高峰,今晚地铁停运时间甚至延长了半个小时。 为了一票难求的内场资格,昨天已有好几个同事自告奋勇,主动请缨加班跑现场。言真兀自笑了笑,唇角向上的肌肉运动,向大脑发出分泌多巴胺的暗示指令。 没有用。 今夜万家灯火,烟火璀璨。但终归是没有她那一盏。 冷冰冰的电梯门打开又关上,往来的家属熙熙攘攘,没有人空着手。言真被挤到电梯角落,后背贴着冰冷的不锈钢,鼻子里却闻到了饭香。 又是胜瓜的气味。清甜的香气,淡绿的外皮和软白的瓜瓤,加入嫩黄的鸡蛋和瑶柱,在沸水中翻滚过,煮出奶白的颜色。 曾几何时她们家饭桌也常有这道菜。无论是清炒还是打汤,清爽的口感和鲜嫩的颜色,都让它在夏天显得尤为受欢迎。 言真爱吃这道菜,但对于它最深刻的记忆,却还是在八月末的某个晚上,天空呈现深蓝颜色,在宣告晚饭结束的半碗胜瓜鸡蛋汤下肚之后,言妍拍手欢呼,妈妈从冰箱里端出系着漂亮方正的纸盒子。 然后言真会抽开漂亮的丝带,听见她们对自己说—— 生日快乐。 今天是她的生日。无论多么想要回避,在沈浮那一通电话里听到这个菜名时,脑海中残存的记忆依旧会不依不饶地对她说—— 言真,生日快乐。 她静静伫立在电梯之中,在淡淡的消毒液气味里,看人来人往,随着电梯数字跳动,一层一层推出轮椅、吊瓶和x光影像单,又推入病床、保温饭盒和抽血检验报告。 最后,等到电梯停在她的那一层,她的身边已经空无一人。 她走出电梯,同导诊台的护士登记了姓名,便向里走去。 这一层是特需病房,幽静宽敞,洁净舒适,空气中甚至有着淡淡的花香。言真走过走廊,几乎能听见鞋跟敲击瓷砖地面的声响。 与数层之下吵闹忙乱的普通病房相比,仿佛另一个世界。 但无论再宽敞的病房,言妍所占的位置,也不过是小小的几平方而已。言真走过去,看见病榻之上,自己的妹妹依旧阖着眼,仿佛进入了一个长久的好梦之中。 言真忍不住伸出手,隔着氧气罩,轻轻地描摹了一下她苍白的唇色。 病床旁刚刚换过的荔枝玫瑰娇艳欲滴,甜香漂浮,柔和淡粉成为病房中唯一一抹暖色。言妍面容沉静,许久未见阳光的肌肤苍白得近乎透明,躺在病床之上,甜美安详,如同胎中婴孩。 ……只要能够忽略数台闪着光的巨型仪器,以及穿插其间的各式透明管子的话。 言真垂下眼睛,轻轻掀开了那层薄薄的被褥,开始替言妍按摩。 专业护工将言妍照料得很好。在她的身上,看不见半点热痱、褥疮和磕碰青紫的痕迹。 唯有日渐萎缩的肌肉,无言地述说着缺乏运动的事实。 言妍学了十六年古典舞,在练功房里一跳就是一整天。言真记得自己接她下课,看见过她顶着圆圆的丸子头,姿态柔软,仿佛闲庭信步,轻轻一踢,整个人便腾空而起,仰面在空中翻过一圈。 那个动作有个很美的名字,叫云里。言妍神态轻松,动作轻盈,行云流水间,言真被她瞬间发力所爆发的肌肉线条,惊得目瞪口呆。 如今,手下的小腿肌肉却苍白绵软,轻轻用力就会留下凹陷的指印。 言真闭上眼睛。 ……直到今日,她依旧无法忘记言妍那天出事的情景。 起初一切都惺忪平常,她远在荷兰读研,偶然会听到妹妹报喜:二十二岁的言妍即将大学毕业,顺利选入知名舞蹈团,成为某台舞剧的女主b角。 尔后某次替补上场,一舞惊人,在社交网络小小走红,从此拥有粉丝。 很快便有橄榄枝向她抛来。是近年网络小火的真人秀综艺,依靠流量搭素人的配置,拉高噱头拉低成本,言妍得到邀请,向舞团递出申请后登上节目,旋即便因为姣好容貌与开朗性格,再度获得大众关注。 她的演出场场爆满,很快从b角升为新舞剧的女主a角。前途光明灿烂,一片坦途。 却不曾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最先传入耳朵的是花边新闻,知名狗仔在微博爆出某位流量男明星与言妍疑似综艺生情。男方经典选秀出身,正处于流量上升期,女友粉震怒妈粉崩溃,一时间沸沸扬扬,恨不得扒穿言妍家底。 好在言妍出身足够清白,粉丝实在挑不出什么大的错处。就在双方各自道歉澄清无恋爱关系,各方都以为就此偃旗息鼓之际,平地中却蓦然一声惊雷。 不知道哪个角落,有人匿名发了一段言妍的私密视频。 那是经过处理的一段视频,短短的二十秒。关键的隐私部位打上了马赛克,却不妨碍让人清楚地意识到画面内容。 犹如冷水入沸油,整个互联网都炸了锅。 起初她对此回避,觉得不过是谣言一桩。后来却不得不直面,努力为言妍寻找脱身之法。 她知道言妍还想跳舞,而这世道总是对女性苛责。 第13章 没关系。六年前,与国内隔着六小时时差,言真她还记得自己这样对言妍说,视频是你本人又如何?成年人谈个恋爱犯法了?大清亡了一百年了,犯不着去解释什么。 你记住,面对公众,千万千万不要松口。她叮嘱。 其实现在回想她的话也很仓皇,充满语无伦次和逻辑不通。言真看过很多舆论案例,写过论文也做过分析,但直到此刻才发现,但当铺天盖地的恶意席卷而来,作为肉体凡胎,第一反应仍是痛苦而已。 所谓舆论,可怖之处便在于众口铄金。此事无论个中多少幽隐曲折,无论受害者有多么身不由己,群情激愤之下,你永远都会有错处。 不会有半点转圜。 不过别担心。她宽慰言妍,感情私事,本就不需要对公众负责。更不要说另一方的事业正蒸蒸日上,这件事情那边也必然不会承认,冷处理板上钉钉。 最后大众总会淡忘的。她安慰。 言妍却只是在越洋电话的那一头沉默。 良久之后,她轻声说:“他们不会忘记了。” 随后挂断电话。 言真很快就明白了她挂断电话的原因: 就在她们商量对策之时,互联网上已天翻地覆。一直沉默的男方,忽然在微博上发出长文,对视频泄露一事诚恳道歉,并宣布从此退圈。 悬顶之剑以一种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方式劈头落下。 原本悬而未决的一切,在男方声明后彻底坐实。 义正言辞的评头论足,戏谑嘲讽又恶毒的俏皮话,痛苦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在互联网迅速蔓延。 娱乐至死,直到那日言真才真正懂得尼尔·波兹曼的另一层意义。 她仓皇回国。从阿姆斯特丹落地s城又中转,长达十五个小时的国际航班之后,飞机落地,她打开手机,从此开启一场漫长的噩梦。 言妍不堪压力,服药自杀,送往医院抢救。 随后,几度陷入生命危险。 而她的母父匆忙前往医院之时,却遭遇狗仔记者围追堵截,混乱之下,心力交瘁的二人在十字路口躲闪不及,迎头撞上货车,当场身亡。 行车记录仪忠实记录下这一幕。汽油泄露,轿车燃起大火。刹车皮剧烈摩擦的胶臭味弥漫,据说,连另一条街的人都听到了玻璃破碎的声音。 于是,事情就这样荒唐地落幕。人命关天,执法队伍入场,平台下压舆论。 仿佛此前满城风雨,根本不存在过。 隔着网线和键盘,当然不会有人愿意承认自己是真正的杀人犯。也不会有人愿意承认,再正确的旗帜与主义,落到具体的个人身上,也不过是棍棒而已。 只有黑纱与黄白菊花沉默不语。在灵幡之下,她低下头,翻出医院抢救结果——言妍除基础代谢功能得以保留外,认知能力已完全丧失,彻底成为植物人。 在火葬场扑面而来的高热之前,涌出的眼泪仿佛也会被蒸干。 也就是在那时,她时隔许久又见到了柏溪雪。 鲜红跑车停在殡仪馆前,在一片肃穆的黑白间分外惹眼也分外格格不入。刚刚成年的柏溪雪摘下偏光太阳镜,目光掠过言真一身缟素,最后落到她泛红的眼眶。 她显然是刚刚哭过。唇瓣没有半点血色,黑发规整,一身白衣,在漫天飞舞的纸钱灰里,只有她眼角鼻尖一抹微红是唯一颜色。 “言老师,很遗憾以这种方式再见到你,”她抬起眼,神色居然有几分不知真假的认真肃穆,“有什么我可以帮到你的吗?” 柏溪雪轻佻的出现叫人不悦,言真掉头就走。柏溪雪却并未着急,只在她们擦肩而过的瞬间,低头轻笑:“老师,我们会再见面的。” 滴。 微信的提示音响起,在医院消毒水的气味里,言真低头,看见柏溪雪给她发的信息。 【老板二号:在哪】 【言真:我在医院看言妍呢。】 【老板二号:陪我去吃饭,我叫人来接你】 言真低下头,像此后近十年来的每一次一样,柔顺地低头打下:好。 第11章葡萄若化水,醉了会再醉。 来接言真的车却来得比平时得要晚些。 等到言真收拾好言妍床边的花,才接到司机姗姗来迟的电话。 她赶到医院门口,发现今天的车比往日低调得多,普普通通一辆黑色奔驰保姆车,要不是黄牌上的连号8,言真差点都认不出柏溪雪那向来张扬的风格。 直到她拉开车门,发现柏溪雪正坐在车上,才终于明白:司机迟到,是因为先去接了柏溪雪。 今天的柏溪雪没有再穿西装,只穿了一身黑色旗袍。中式平裁,正绢料子,宽松却妥帖地落在柏溪雪身上,愈发显得她肌骨莹润,身形如竹。 一看便是大师的手笔。言真知道她最近在拍一部民国背景的片子,导演俱是海内外闻名的大导,对演员要求一贯苛刻。为了保持入戏,柏溪雪这段时间出镜的造型,几乎都是旗袍。 听见言真上车的声响,柏溪雪拿着剧本的手一顿,却又只抬头看她一眼,随后便懒洋洋地把头转了回去。 她应当是刚刚赶完什么通告,眉目间带着淡淡的疲倦,却看起来极美。柔光隐隐的丝质衣料,衬得她在黑暗的车内也皮肤白透,如凝霜雪——不记得哪位作家说过,年轻女郎就该穿黑色旗袍,唇红齿白的艳色,只有黑色旗袍的冷峻端庄,才能压出那般冷冽浓重的美。 车外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窗外车灯明灭,流光溢彩的一条暗河。金色的路灯灯光透进来,照亮柏溪雪手边揉成团的半张雪白纸巾。鲜红的一抹颜色,是柏溪雪随手擦过的口红。 言真其实不太懂,打发给司机来接她就行的事儿,柏溪雪怎么还非得亲自上车绕一趟远路。 若她是热恋中的女孩,大概早已把这归结为浓情蜜意,但自作多情从来不是金丝雀的品德,言真走过去,只柔声问:“我们要去哪里?” 柏溪雪却只是说:“到了你就知道了。” 言真便不再多问。 她不是没做过柏溪雪的女伴。相反,刚跟柏溪雪的那半年,她陪柏溪雪参加饭局参加得分外频繁。次次都是大把的狐朋狗友,大把的前呼后拥。 灯红酒绿,人人携伴,调笑声里谄媚的,不乏屏幕上见过的年轻漂亮面孔。 起初这场景让她窘迫。所谓女伴,其实不过是个点缀的玩物。玩乐饭局上常常有人发酒疯,喝醉了就满场乱跑,站在沙发上大把大把派钱。红艳艳的长指甲划过言真的脸,大沓大沓粉色的钞票塞到她衣领里头,言真下意识拒绝,却换来对方新奇眼色。 行啊柏姐。你这次找了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啊。 柏溪雪也只是笑,对着地上红艳艳的钞票扬扬下巴:“喏,去捡吧,你不是为了钱才来找我的吗。” 于是她只能低下头,趴在地毯上一张张把那些散落的粉红票子捡起来,等到她终于捡好拢做一叠,要根据柏溪雪的命令收好时,却又被对方漂亮的鞋尖不轻不重地踢了踢手肘。 “真没礼貌,”柏溪雪温柔地嗔怪,“说,谢谢小顾总。” 两个年轻的女孩子靠在沙发上,笑盈盈地看她,像在看一只品种新奇的狗表演如何握手,言真半跪在她俩面前,指尖深深陷入松软的地毯里,良久,才终于低声说:“谢谢小顾总。” “真听话。”被叫做小顾总的女人又笑起来。红艳艳的酒液在手中的水晶杯里摇晃,如同她的笑容一般潋滟。 又一叠钱洒下,纷纷扬扬:“拿去吧。” 言真于是又沉默地低头去捡,当她趴下去,伸手去够其中一张飘进沙发缝里的粉红票子时,冰凉的液体忽然兜头淋下。 是女人杯中的葡萄酒。 馥郁的酒香在空气中弥漫,猩红的酒液自发梢滴落,从脸上淋漓而下,让言真几乎睁不开眼睛。 衬衫前胸传来湿润感,言真缓缓睁开眼睛,看见从衣领到胸口,大片粉红色酒渍缓缓扩散。 布料因为浸湿而透明,逐渐透出肌肤,隐蔽而暧昧,如同一场出血。 她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红唇明艳的女人对她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旋即向她伸手:“真可爱——” 叮。 柏溪雪却忽然举杯,和对方手中的空酒杯碰了一个:“cheers.” “这杯就算赔礼了。”她对着言真扬扬下巴,“她喝了,小顾总你也得喝一个吧。” 手中的空杯同女人的笑容一样,尴尬地僵在半空中。过了半晌,才听到“小顾总”僵硬的假笑声:“柏姐您说笑了,这我当然得给您敬一杯啊。” 她慌慌张张地往杯里斟满红酒,也顾不上什么看闻尝说,便把酒杯举起,仰头牛饮而尽。 “我先干了,您随意、随意。” 说完这句,“小顾总”就慌慌张张地跑了。柏溪雪懒洋洋地坐在那里,也不挽留,只慢条斯理拨了拨头发,曼声说:“擦擦吧,言老师。” 第14章 过去的学生这样说道,蓬松轻盈的卷发在指尖滑落,干净慵懒,如一只波斯猫。 “太难看了。” 言真想,那样狼狈不堪的时刻,自己那时哭了没有?应该是没有的,因为在残存的记忆里,她只记得自己膝行过去,在茶几上抽出纸巾,仔仔细细地擦干净了自己的脸。 胸前的酒液已经从衬衫渗入,无论如何也擦不干净。她仰起头冲柏溪雪满是歉意地笑:“谢谢柏总。” 柏溪雪却已经将脸别了过去。 宠物受到的待遇如何,永远取决于主人对她的态度。言真已然明白,所谓的小顾总,不过是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里跑出来巴结柏溪雪的暴发户女儿罢了。 饭局上人人都可以对她百般羞辱,也只不过是给柏溪雪作陪,让她欣赏自己的难堪而已。 好在,她终究是柏溪雪的金丝雀。看在大小姐的脸面上,没有人敢对她动真格——虽然,所谓真格的底线究竟在哪里呢? 言真自己都觉得模糊不清了。 无论如何,后来她又陪柏溪雪参加了许多这样的活动。看起来正当的、看起来不那么正当的,样样都有。她白天上班,傍晚便敷粉施黛,陪柏溪雪去赴一场又一场荒唐的宴。 再荒唐的宴会也是名流汇集,其中并不缺乏言真白天的采访对象。在柏家的势力面前,无人敢将此声张。于是言真便时时能看到,白日里西装革履的人物,在柏溪雪面前谄媚又癫狂的模样。 渐渐地,言真也学会了平静。无论何般的为难和羞辱,她都一并柔顺地低头承受。等到她终于对柏溪雪的折磨心如止水的时候,却忽然发现,不知道从哪天开始,柏溪雪再也不参加这样的聚会了。 时至今日言真也没有明白,那个时候的柏溪雪,究竟是腻味了这样的宴会,还是腻味了自己的表现呢? 或许两者都有吧。 车停了下来,电梯一路直上。停在97层。餐厅位于中央广场东塔,y层最高的摩天大楼。以超过五百米的高度和独特的外墙灯光而闻名。自近年限高通知颁布后,成为千禧年代末超高层建筑黄金时代的留影。 言真曾经在这一片加过夜班。夜幕降临之时,在它脚下远远仰望,抬头便见高楼灯光如碎钻璀璨,在云雾中忽明忽灭,远远望去好似繁星点点,自银河垂落人间。 高处不胜寒。但云霄之上的餐厅,却别有洞天。 餐厅分作打通的两层设计,由巨大的水帘隔开了空间。烛光柔和,玻璃辉煌,从荷兰空运过来的白玫瑰,花影被烛光一直推到巨大的纯白贝母屏风上,隐隐绰绰,温润贵重。 乐池中央,女歌手正一脸专注地弹着吉他。流利悠扬的法国民谣徐徐飘来,蜷曲的黑色长发和美丽的深邃五官,让人不由得侧目。 柏溪雪已款款落座。言真下意识张望,不见第二位客人,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今天用餐的只有她和柏溪雪。 后厨早已待命,片刻后包间内便有侍者鱼贯而入。餐前酒、开胃菜、主菜一道道端上。言真胃口原本不大,但下班后经历了一场《前任》真人版,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看着那雪白大盘子上的丁点肉,肚子的咕噜声几乎要震耳欲聋。 言真难得吃得香甜,边陪柏溪雪说话,边抓紧机会下刀叉,像高级餐厅里的流浪汉,连沙拉里的羽衣甘蓝也觉得比往日顺眼。 一直到几块面包下肚,血糖回复,那种饥饿心悸的生理反应才消失。言真看向柏溪雪,正想说点什么,却看见她忽然轻轻拍了拍手中,低声说: “时间到了。” 灯光都忽然变暗了,弦声渐弱,一瞬间能听见餐厅中杯碟碰撞的声响。但这声响也只有一刻,下一秒,整个餐厅霎时沉入黑暗,随后便被流光溢彩填满——烟花开始了。 需要走多少流程,才能打通政府关节,获准在城市的最中心处放一场烟花?又需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和财力,才能换取这一场烟花如期升上天际? 言真从来没有留意过这件事情,小人物的生活,没有资格对此关心。小卖铺那则烟花通知来得如此轻悄而突然,作为医院忙碌的背景音,一刹那就从耳朵边溜了过去。 然而,这一刻的烟花却如此隆重而灿烂。光华绮丽、溢彩流光,将无数夜色中的玻璃幕墙,照得闪闪发光。 金色、紫色、粉色的烟花,如同漫天星辰,绽放在脚下。从落地玻璃窗一直往外望去,可以看见广场上人头涌动,无数人仰起头,满怀惊喜地注视着这些璀璨夺目的光点绽放又落下,绽放又落下——没有谁知道,在沉寂三年之后,究竟是谁,才能够在最繁华的cbd、y城的心脏枢纽,在万人的仰慕之中,拍板放一场如梦如幻的烟花。 只有言真知道。在这一刻,遗世独立的包间内,在正对着城市中轴线的观景玻璃面前,柏溪雪静静起身,回头看她,半边脸颊莹白如玉,半边脸却隐藏在长发垂落的黑暗中。 在烟花落下的刹那寂静中,言真看见她启唇: “生日快乐。” 烟花再一次冲天而起,如一颗被骤然射中的心脏,瞬间迸溅出万点光华。在近乎夺目的光芒里,言真终于意识到—— 这场烟花,是为她而放的。 今夜万家灯火,共同屏息仰慕它的梦幻与辉煌。 言真站起身,走到柏溪雪身边。同她并肩。 “真美啊……”她低声喟叹,神色幽深而寥落,“原来站在这么高的地方,看烟花是这种感觉。” 她这般言语,眼睛却没有在看烟花。柏溪雪侧过头,看见言真不知何时已将脸转向她。 那抹复杂的神色从言真脸上掠过得这样快,柏溪雪并未有机会捕捉。她只看见对方微微抬起的纤长眼睫,在呼吸中轻轻颤动。烟花明灭,勾勒她轮廓,光影中摇曳不定,迷蒙而易碎。 她眼睛中只有柏溪雪一个人的倒影,一瞬不错。 柏溪雪注视着她,目光从她的眉眼,一路落到微启的唇上。玫瑰和麝香的气息越来越浓,如今是最好的气氛,在柏溪雪的呼吸落到她脸上的那一刻,言真踮起脚尖,主动吻住了柏溪雪的唇。 葡萄酒浓郁的气息在鼻尖与舌尖弥漫,如此熟悉,如同被那杯杳远的葡萄酒兜头淋下。 烟花绽放的瞬间,紧闭的视野内满是鲜红。言真的脚下踉跄一下,气息不稳,顺势攀住柏溪雪的脖颈:“……谢谢你,我很喜欢。” 温热的气息在耳际流连,她仰着脸,如同一只乖巧的猫一般,细细地去吻柏溪雪的耳垂。却被年轻的金主伸手捏住后颈,拉开距离,再次覆上她的唇。 后背贴上冰冷的落地玻璃,惊呼却被对方灼热的唇封住。身上沁出细细的热汗,言真被按住了腰,只能仰头承受。 她低低地喘息着,偏过头,露出一段雪白脆弱脖颈,任由柏溪雪掠夺。 ……柏溪雪却最恨她这般顺从的神色。她心知言真对这场烟花有些心不在焉,却无从问起,只能低头咬住言真颈侧,任由对方用鼻音发出闷闷的一声痛呼。 在如此近的距离里,她在言真的发间和衣领嗅闻到白兰花的气味。那样的遥远又熟悉,如同回到高中,白衬衫翩翩的年代,她站在自己房间的窗前,看自己的老师如何在绿山荫里与她的女友拥抱,接吻,长发侵染的玉兰香气,清雅却不容忽略,在每一个她俯身的瞬间悠悠飘入柏溪雪鼻中。 她见过沈浮。 虚与委蛇和心不在焉都在此刻有了答案。柏溪雪闭上眼睛,又狠狠地吻上去。年轻人的吻密不透风,舌面摩挲过红肿的唇瓣,又辗转上颚,言真几乎被她吻得喘不过气,腰肢酸软,目光迷离,只能任由柏溪雪托住。 柏溪雪的手贴在她的后背,摸到微热的汗。 “你湿透了。”她低声说,陈述事实的内容,入耳却接近于调情。人类真奇怪,明明在这一刻心思迥异,各怀鬼胎,然而一枚吻落下,如伊甸园坠果,唇舌交缠一刻,潮热已自然从深处窜上脸颊,如野火在面上烧出滚烫情动。 柏溪雪已与她鼻尖对鼻尖,灼热呼吸低低扑过来,目光深沉:“言老师,你在想什么?” 她已然做好又被敷衍的准备,柏溪雪半垂了眉眼,等着听对方夸赞今夜烟花太美,惊喜猝不及防,叫人心神恍惚。 却听见言真说:“我在想……” “如果今晚的饭就吃到这里的话,算不算浪费。” 弦外之音如此明显。言真低声喘息,呼吸未匀,又主动凑过去吻柏溪雪。她今晚生了气,言真知晓,但模模糊糊的有些拿不准原因。只好露出那种温顺的、又有一些可怜的神色,抬起眼去贴柏溪雪的唇。 她确实湿得厉害,薄汗侵透衣衫,连鼻尖都泛出薄薄的红。言真鼻子生得好,按照娱乐圈的说法,山根高而鼻尖秀,玉立亭亭,是通透坚定的聪明相。然而如今再聪明的人也被亲到得失神,她茫然的表情,与当年被沈浮亲吻如出一辙。柏溪雪盯着她失焦的眼和湿润的唇,简直叫人要发火。 第15章 她下意识想要去解旗袍领子的盘扣,却又腾不出手,只能粗暴而烦躁地一扯,旋即再次将言真压在玻璃上。 这是她自找的。 柏溪雪咬牙切齿地想。面上却不动声色。 “当然不算,我们这都是付过钱的。” 她齐声说道,心里有股无名火,一贯盛气凌人的嘴却在此刻放软了声。 “言老师,你渴吗?”鼻尖相触,交缠的呼吸里她用低低的声音哄她,又辗转去吻对方的唇,“渴的话,我们到楼上的房间去喝杯水好不好?” 第12章碰到你的脸,而千般感觉正浮现。 自己的三十岁,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是不是每个小女孩都会幻想过这个问题?十岁的时候,言真对三十岁的幻想是过年回家的漂亮小姨,永远穿着好看的羊毛大衣和高跟鞋,油烟气鞭炮声里香水味遗世独立。 只要拉住她的手,就能在百无聊赖的年初三下午,逃离麻将和香烟,到镇上看一场电影。 等到了二十岁,三十岁的幻想变成画报般的自己。未必能买得起小时候电视上央视女主持那样光泽润亮的珍珠耳环,至少也该有同等的聪明勇敢自信,穿烟灰色风衣如行走在时尚杂志中。 年少求学重洋之外,冰天雪地里,言真抱着论文坐在巴士上冲窗玻璃呼气,指尖滚烫湿润,一笔一画勾勒出未来的痕迹,未曾想象过自己真正的三十岁会变成这般狼狈不堪的模样。 还是那样冰冷的窗玻璃,在百米夜景之中,她被柏溪雪压在窗前,俯瞰满地冰凉又辉煌的灯火。如同一只被钉在标本框上的蓝蝴蝶,濒死挣扎,却又被身后的人将双手反剪在身后。 柏溪雪低头咬住言真后颈,在那一小片苍白的皮肤上,用舌尖濡湿、打圈,再轻轻扫过。 洁白牙齿衔起丁点皮肉,细细拉扯啮咬,带来酥麻的痒意与疼痛。像骄纵的猫玩弄垂死的鸟雀,柏溪雪若有似无地慢慢吹气,直到身下人一边呼痛一边颤抖,雪白皮肉上留下湿润绯红的小小齿痕。 柏溪雪垂眼,从背后看不见言真的表情,只能看见被剥开的外衫,还有颈后细小的绒发,一半被薄汗濡湿,一半随着随着主人的呼吸,轻轻颤抖。 她伸手去摸对方的腰,一路下滑,感受到言真的腿正发着抖——她身上还有微微的酒气,混着一缕不易察觉的白玉兰香。 有花曾落在她肩头。 在没有开灯的套房里,香味如幽静空气中划过一缕透明丝线,无声无息间留下丝红血痕。 就在方才,柏溪雪被她低声哀求,求她至少先放她去浴室洗个澡。 但柏溪雪偏不。 她心情坏得很,言真闷哼一声,再一次被对方用力地按在了玻璃窗前。 暖气调得太高了,掌心中的细小纹路,也被濡湿得黏腻晶莹。 言真想哭,却又哭不出声音来。柏溪雪用空出的那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力气之深,指尖几乎要陷入脸颊软肉。 她用一种冷漠的狂热神色,看人企图用无声的谄媚换取些许爱怜,脑海中却又浮现多年前的那幅画面。 在那个时候,她的老师是不是也是这样,在那个叫沈浮的女人面前摇尾乞怜呢? 还是说,因为她更爱那个人,所以就连接吻的神色,也要比此刻更心甘情愿、更神魂颠倒? 柏溪雪没有答案,而言真不知道问题。所幸接吻无需思考,只需要在黑暗中避开眼神,便可一路辗转,抵死缠绵仿佛能至地老天荒。 不知道过了多久,柏溪雪终于停下动作,神色平静地起身,到浴室去洗手。 言真感觉自己几乎要散架了,从客厅的落地玻璃,一路辗转到沙发和卧室,她这辈子从没这么恨一个酒店的房间太大。柏溪雪一通折腾下来,她的心脏砰砰直跳,好像要加班猝死。 但她还是得爬起来,随手围上浴巾,赤脚走到浴室,悄无声息地从后背环抱住柏溪雪。 浴室的地砖永远保持着宜人的温度,言真低下头,用自己的小腿轻轻与对方相蹭。柔软细腻的浴巾下,光裸皮肤相贴,温暖得几乎有亲密无间的错觉。 有些时候言真自己都觉自己谄媚功力已至臻境。她把下巴搁在柏溪雪肩上,像只餍足的猫咪,轻轻哼叫,与人耳鬓厮磨。 ……当然,她并不否认这里的餍足有真心实意的成分。 然而年轻的金主却只是抬头,从镜中不咸不淡瞥她一眼:你不累么? 水龙头哗地打开,温热清水带着泡沫,打着旋儿消失在下水道。大小姐拽过擦手的毛巾,一边擦拭,一边面无表情地下了逐客令:我累了,要洗澡,你出去吧。 玻璃门框一声关上了,被轰出来的言真愣愣地坐在沙发上,回忆起柏溪雪关门那瞬,眉梢嘴角一起向下垮成加菲猫的脸,若有所感。 浴室那边已经开始动作,隔着隐隐绰绰的玻璃隔断,黑色的人影一闪,旋即不见。 柏溪雪把旗袍团成一团,动作粗鲁地扔进了脏衣篓,又摘下耳边紫色尖晶项链,随手掷到首饰台上。与骨瓷盘相撞,发出泠泠声响。 她打开淋浴头,热水倾泻而下,胡乱冲洗脑袋。 等到她擦着头发走出浴室,服务员已经开毕夜床。床铺洁净一新,夜灯也调整至柔和亮度,言真披着一件浴衣,靠在床边沙发上,一遍翻报纸一边等她。 昏黄光晕下,洁白肌肤犹如油画,桌上两杯热牛奶,兀自蒸腾袅袅热气。 柏溪雪没好气地过去一屁股坐下,一言不发。 言真替她擦头发,雪白毛巾盖在头上,轻轻揉搓,吸走发根潮湿,然后一路向下,把女孩黑丝绸般华泽的长发握在手中,一点点印干水分。 柏溪雪低头小口啜饮牛奶,并不说话。 言真打开电吹风,将风筒调至中档,慢慢从发根开始吹起。 记得以前她也常替言妍这样吹头发。小女孩爱美又爱懒,怕吹干发丝断裂发黄,那一头海藻样的乌黑长发仿佛没有干透的时候。 夏天就这样顶着一头湿发在空调房里乱窜,活脱脱一条湿答答野人鱼,嘻嘻哈哈,气得她妈言意明跳脚,大叫:“女孩子这样头会进湿气!” 于是言真不负众望肩负起这督促言妍的责任。手指没入发根,一边梳理一边轻轻晃动,让暖风带走水汽。然后将发油倒在掌心揉热,一路向下,如护理一卷丝绸,一寸寸在湿润光滑的发尾抹过。 灯光朦朦胧胧的,掌心下的女孩子打了个哈欠。发丝间栀子花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如一握春雪。 言真的心忽然被温柔地牵动了一下。 她终忍不住低声解释:“我今天只是去采访的时候见到了沈浮,没说什么话。” 柏溪雪不说话,言真低头望去,发现对方不知何时已头一歪,睡倒在她怀中。 罢了。她轻轻太息。 于是言真也站起来,轻手轻脚将柏溪雪放到床上,才去草草冲了个凉。 等到她也擦着头发走出来,柏溪雪已经睡熟,一只脚不安分伸出羽毛被外头。 言真瞥见上面暗红伤口。 那一双圣罗兰的尖头高跟鞋,后跟已经被血迹印红,显然不能再穿。 奢侈品是个势利的美梦肥皂泡。纤巧如丝带的鞋跟,娇嫩似婴孩的小羊皮,桩桩件件,个个在玻璃橱窗,都宣称自己是恒世经典。 普通白领节衣缩食,用三五月薪水购回,珍而重之,会被嘲笑小家子气。最好要登宫殿踩红毯,镁光灯中一次报废,才算真正变身仙度瑞拉,实现一只玻璃水晶鞋人生。 只有□□最真实也最平等。长达数小时的通告工作,无论是仙度瑞拉还是豌豆公主,脚后跟统统留下伤痕。 言真又叹息,伸手轻轻握住柏溪雪纤细脚踝,摸到一片冰凉。 她当然不同情柏溪雪。像她这样的人,若仍要同情,那世上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该先一步去上吊。 但她却不能不去爱怜柏溪雪,至少这刻不能。 是什么时候企业家的女儿出现在镁光灯下成为常态?大抵是当互联网兴起,注意力成为经济,一瞬间所有人都开始意识到,民众的每一次浏览点击,都能被点石成金的手指捕获,哗啦啦全都变成金币。 如亚马逊蝴蝶扇动翅膀,一个网红的一颦一笑,一句无心之言引发的热点,所带来的效益,能抵过千万乃至上亿的营销费用。 于是人人登台献唱,摇旗呐喊。 然而她见过十七岁的柏溪雪。刚从马代度假回来的女孩,晒出一身亮晶晶蜜色皮肤,面颊却是蔷薇色。言真从廊下走过,看见她从泳池边冒出,新烫的鬈发卷曲黑亮,笑嘻嘻地喊她:“喂!” 十七岁的柏溪雪从不穿高跟鞋,不在脸上动刀,费劲心思以维护镜头前无死角的光艳。 她素面朝天就足以像糖果色画报里美国高中生:没心没肺,也没有礼貌。 但她大哥却与之相反。听闻柏行渊是正牌藤校生,牛津毕业后便隐姓埋名,勤勤恳恳,从基层员工一路干到分公司董事兼副总经理。 第16章 言真每一次在柏家见到柏行渊,不是满脸冷峻地工作,就是满脸冷峻地替柏溪雪埋单,从功课到抢不来的手袋珠宝和晚礼服,白花花账单雪片一样漫过来,柏行渊数落几句,转头就样样办妥。 他与柏溪雪相差足足十余岁,有时像她第二个父亲。 人人都羡慕柏溪雪被如此宠溺。但言真总觉得,柏溪雪也未必有得选。 毕竟渊和溪。在父辈的期盼里注定就是两条路。 有时言真也忍不住想,倘若人生交换,柏溪雪是否会比现在更幸福自由? 没人有答案。她伸出手,轻抚过柏溪雪双眼。女孩犹在熟睡,茸茸眉毛在掌心留下痒意。 言真又叹气,认命爬起身,从房间小药箱翻出一次性碘伏棉签,替柏溪雪细细上了药。 深褐色冰凉药水刺激伤口,柏溪雪皱起眉头,睡梦里下意识蹬了一脚。 言真也不恼,只抓住她脚踝,如哄幼童般手指轻轻拍打安抚,终于见柏溪雪眉头又舒展开。 等到把药水涂好,困意也终于席卷了言真,她打了个哈欠,从来没觉得身下的床如此暄软过。来不及再收拾,胡乱把浴袍扔到一旁,她闭上眼,就此囫囵坠入梦乡。 ……月光落进来,在无法照亮的角落,柏溪雪静静睁开眼睛。 庭下如积水空明,她起身,只披一件外衣,赤着脚下了床。 言真睡得很熟。柏溪雪没有回头,寂静的房间里,只能听到冷而轻的丁一声,一束小小幽蓝色火焰在掌心跳动,是柏溪雪打开了火机。 若有似无的烟草味弥漫开,她用手指夹着烟,斜斜倚在沙发上,半晌,才如叹息般吐了一口气。 指尖抚触犹在肌肤,柏溪雪生平最恨言真这种态度。好似圣母玛利亚,慈航普渡,一视同仁看顾每一朵野地百合花。 或者正因如此态度,所以若干年后再见面,言真看她才全然是陌路人,仿佛见也未曾见。 而她柏溪雪却最爱犯贱。十七岁那年,一眼就从那一打花花绿绿简历里,看见那张显然是随手投递,连彩打都懒得用的纸片。 烟雾消散在月色里,她眯起眼睛,又看到十七岁的自己,伸出指尖去触碰纸面照片。 廉价打印机印出来的模糊面目,她内心却泛起隐蔽的欣喜和饶有兴味的恶意,好像即将捏住一只蝴蝶。 第13章仍然在头痛,合唱的诗歌听不到。 柏溪雪永远不会忘记那个百无聊赖的下午。 那是很无聊的一天。靠近北回归线的太阳拉出漫长又干燥的白昼,九岁的柏溪雪刚刚吹灭了生日的蜡烛。公主裙、钻石王冠和仙女棒,柏家的每一颗树上都落满彩带和纸花。 整个白天佣人们都在清洗飘在泳池里闪闪发光的金粉,她无事可做,吵着闹着要赖在她大哥屁股后头,当他的小尾巴。 08年的街道上飘满奥运会的彩旗和歌声,美国华尔街的黑天鹅尚未扇动翅膀,吹起雷曼兄弟银行破产的泡沫,柏家的公司也还未在金融风暴中历经逆流的洗礼,从此成为集团巨鳄。 那时柏氏还在做光磁产业,总部只有一栋租来的大楼,深蓝色的玻璃整洁明亮,台式电脑主机风箱嗡嗡作响,冷气吹起风叶前的红丝带,带来千禧年代蓬勃向上的气息。 公司没人认识柏溪雪,但是人人都认识柏行渊。那时的柏行渊刚刚二十出头,已经是公司众望所归的下一任继承人。 他抱着柏溪雪向众人点头致意,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顺理成章地落到柏溪雪身上,目带友好与艳羡——那个穿着蓬蓬裙、头戴钻石小皇冠的小公主,名副其实地含着金汤匙长大,在还未了解眼前景象为何的年纪,上天已经注定她将作为掌上明珠千娇万宠地度过这一生。 但那对柏溪雪而言只是寻常。她坐在柏行渊的办公室上打哈欠——公司远比她想像的无聊,没有旋转小马,没有秋千和泳池,只有数不清的埋头在电脑前敲键盘的叔叔阿姨。 柏行渊一忙起来就顾不上他。老爸也不知道去哪了,于是平时偶尔能见到的和气温柔的秘书阿姨也顺理成章地不在。 只有一个被吩咐照看她的员工亦步亦趋跟在她屁股后头,柏溪雪嫌他烦,只自个叽里咕噜地在公司里溜达,揪下一片绿萝叶子,又躲进窗帘后头,披挂着窗帘布演七仙女。 尘埃飞扬,那员工低声惊呼,把她从满是灰尘味道的窗帘后解救出来,让她乖乖坐在沙发上,给她讲西游记的故事。 太无聊了。柏溪雪翻了个白眼,自顾自从沙发上跳下来,径直走向了她爸的办公室。 老板的办公室,普通员工哪敢踏足?她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感觉世界终于安静了下来。 会客室可比外头的格子间气派多了,隔音也好,柏溪雪仰头看着墙上墨汁淋漓的四个大字:室雅兰香,并不懂得其中的意思。她只是窝在皮沙发上打了个小盹,拿柏正言的昂贵茶具玩了会过家家,又把翻出了公司的样品光碟,把它当成飞盘飞。 咻。 泛着彩光的光碟飞到了办公桌底下的缝里。她钻进桌子底下掏,一抬头看见桌肚在头顶,就像躲进了一个小小的秘密城堡。 这个想法让她兴致盎然,就像捉迷藏,柏溪雪躲在桌子下,津津有味等着谁最先发现她。 外头的人看不见办公室里头的光景,她在里头等啊等啊,时间像麦芽糖一样又黏又长,终于,在她困得快要头点地,忍不住要钻出桌子的时候,吱呀,办公室的门终于被打开了。 皮鞋率先踏入,紧随其后是高跟鞋轻盈声音——终于有人来了! 柏溪雪打了一个激灵,只觉心脏快要跳出喉咙。 恶作剧心情骤然充盈小小胸腔,像只被充满气的氢气球,鼓涨涨地蓄势待发,只等谁拉开办公椅,由她怪叫跳出,带来这个无聊下午的第一声欢快尖叫。 然后,办公室里响起了女子惊叫喘息的声音。 柏溪雪睁大眼睛,愣在了原地。 紧随轻声惊叫的,是皮带窸窣抽开的声响,随后,头顶办公桌传了轻轻的一震——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放在了办公桌上。 有人咬着唇,低声埋怨:“柏总,您吓了我一跳。” 柏正言的声音响了起来,那在柏溪雪短短人生中最熟悉的音色,此刻隔着实木桌板闷闷地传来,像梦一般模糊又清晰。 “……你今天穿的裙子很适合你。” 拉链被拉下的声音,顺滑而轻柔,如同丝绸柔腻地摩挲过耳际。有谁低声娇娇地笑了起来:“那也不能在这里,溪雪今天不是来公司玩了吗。” “我锁门了,”漫不经心的声音传过来,“这个时候不吃醋了?” “她就是个小孩,我吃什么醋,”有人吃吃地笑,声音却带上了潮意,“就是她每次见到我都喊我秘书阿姨,我有那么老……啊……” 柏正言似乎低头吻住了她哪里,声音变得含混:“你当然不老……” 办公室里没有人再说话,冷气依旧呼呼地吹着。在那一刻近乎窒息的寂静里,两人似乎吻到了一起。衬衫在摸索中无声地被褪下,堆在地板上的模样,透过桌底的缝隙落到柏溪雪的眼睛里。 一只浅口高跟鞋孤零零地落在地上。柏溪雪匍匐在冰凉的瓷砖上,透过那一线小小缝隙,看见父亲的皮鞋就在眼前。 那样的近,仿佛她的鼻息随时可以打湿那闪亮的皮面,留下模糊的水汽。 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头顶的桌子开始小幅度地摇晃起来,有文件哗啦掉下了地,没有人去捡。柏溪雪用手捂住了嘴巴,想要逃走。 但是她无处可去。就在一桌之隔,那个平时对她很温柔的、偶尔会开车替柏正言接送她上下课的秘书阿姨,正躺在她的头顶,与她的父亲纠缠在一起。 柏溪雪想要呕吐。 她用力咬住了手背上的皮肉,控制自己不要发出啜泣的声音。她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只是本能意识到自己此刻目睹了最不应目睹的事情。 她害怕。所以只好浑身冰凉地瘫坐在地板上,等待令人绝望的时间,一点、一点地溜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头顶的声音终于停息。柏溪雪等待着,等待着,直到关门的声音再次响起,她才慢慢地、小心翼翼地从桌子底下爬了出来。 办公室静悄悄的,“室雅兰香”的书法依旧安然地挂在墙上,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柏溪雪鼻尖闻到若有似无的腥气,她盯着洁白宣纸上那一枚血滴般的小小红印发呆三秒,蜷起的手心里,因为手掌长时间地撑在地上,也留下一片鲜红的印子。 她忽然向外冲去。 办公室外依旧是一片忙碌的景象,井然有序,与一个多小时前没有分别。 好像有一大块铅在胃里一直往下坠,柏溪雪紧紧咬着牙关,要和这坠向地心的重力对抗一样向前奔跑,鼻尖却始终萦绕那种令人作呕的味道。 第17章 她横冲直撞,一颗炮弹一样,不管不顾地推开所有人。一直到跑出公司,跑出电梯,冲到大楼前的广场上。 午后炽热的阳光一下子倾泻下来,眼前的景象骤然开阔,柏溪雪的脚步却停了下来。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了。 正是暑假的时候,广场上大块大块的大理石砖,在热辣的日头下白花花地晃人眼睛。路过行人好奇地打量着她,看她闪着光的蓬蓬裙和乱糟糟的头发。九岁的柏溪雪茫然地环顾四周,一下子想起无数个保姆嘴里被人贩子拐卖的传闻。 她不敢再往前走了,但也不愿意回头。像一只无头苍蝇,在广场公园里茫然地乱走,直到走到一个花圃的角落,茂密的小灌木丛勾住她的裙摆——柏家的花园里从没长过怎么没有眼力见的植物。柏溪雪伸手用力去扯——刺啦! 蓬蓬裙外头那层闪亮的罩纱一下裂成了两段。 她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 那大概是她这辈子哭得最伤心的一次,当真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小女孩年纪太小,还不懂得什么叫做伦理,什么叫道德。 只是第一次面对成人世界的恐怖,如童话里这不可名状的恐怖,赤裸裸地剖开在孩子的眼前,好似对童年的一场屠杀。 不能理解,也不能说出口。她嘴张了又张,却只能嚎啕大哭,好像要将肝肠哭断,才能发泄出呕吐般的难受。 不记得自己那个时候哭了多久,或许半个小时,或是只有五分钟。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头顶的灌木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一个扎羊角辫的女孩探出头来,挥舞着手里一串红艳艳的冰糖葫芦,忽然回头大声喊到:“姐!这里有个妹妹在哭!” 一个更高挑一些的女孩子跑了过来,扎着紧紧的马尾辫,好奇地弯下腰,和哭成花猫似的柏溪雪打了个照面。 她惊异地瞪大了眼睛,一颗汗珠随着她低头的动作掉下来,柏溪雪看到她漆黑额发沾湿脸颊,眼睛里倒映出自己哭花的脸。 “你怎么哭啦?”那个扎着马尾辫的女孩绕过灌木丛,在她面前蹲下身来。 一张雪白柔软的面巾纸被递到她眼前,散发着淡淡的香气。柏溪雪仰起头,被女孩擦去眼泪,闻到她白色t恤上洗衣皂的气息。 干净得叫人安心。 她呆呆地看着她,一下子忘记了流眼泪,只眨巴着雾气蒙蒙的眼睛,呼吸间啵地一声,一个晶莹的鼻涕泡从鼻子里被吹了出来。 就像是电影的慢动作,马尾女孩错愕地瞪大了眼睛,咬住下唇,最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了声。 好丢脸!柏溪雪又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 那就是她和言真的第一次见面。 第14章直到世间,个个也妒忌,仍不怎么富有。 “你为什么一个人呆在这里呀,迷路了吗?”那个马尾女孩问,“你的爸爸妈妈呢?” “要陪你去派出所吗?” 柏溪雪不语,只攥着那一张纸巾发呆:她当然不想去派出所,但也不想再回头。 娇生惯养的小小姐这辈子还没遇到需要撒谎的时候,嘴像鱼一样空气中无声地开了又合,不知该说什么,最后干脆“哇”地一声,又哭了起来。 马尾女孩哪里见过这阵仗:“欸、你、你别哭啊……对不起啊……” 柏溪雪瞥她一眼,不语,只有一双大眼睛默默淌泪。言真慌得又是摸鼻子又是挠头,忽地想到是否自己太过唐突,慌忙挤出一个笑脸:“我不是坏人。” “我叫言真,这是我妹妹言妍,我们是来这旅游的,”上台演讲一样,她一板一眼地率先报出名字,又不知该如何继续表达友好,情急之下一把拉来了那个扎羊角辫的女孩子,“来,言妍,你的冰糖葫芦分妹妹一半。” 红艳艳的冰糖葫芦递到柏溪雪眼前. “你叫什么名字呀?”像一个小大人一样,叫言真的女孩一本正经地柔声问,“告诉姐姐,姐姐就请你吃糖好不好?” 亮晶晶的冰糖葫芦晃动在面前,烈日下已经有点融化。柏溪雪看看雪糕又看看言真,只觉得女孩的声音轻轻的,带着些许鼻音。 又软又黏,像一块麦芽糖,被对方含在舌尖。 她下意识咬了一口冰糖葫芦。 黏黏的,甜蜜的糖衣融化在舌尖,露出内里雪白的山楂果肉——好酸! 景点卖的糖葫芦又小又酸,专坑外地游客。柏溪雪一口下去差点没把牙齿酸倒:“呸呸呸!” 她哪里吃过这种地摊食品,当即就一啐——好可怕!刚才不但差点把名字告诉陌生人,还差点吃了陌生人的东西! 柏溪雪顿时坐立不安,如入龙潭虎穴,又要开始嚎啕大哭。 “呜哇!” 这次率先响起来的,却是另一把声音,“里为什么要扔窝的冰糖弗芦!” 从刚才就紧紧抿着嘴的小女孩终于咧嘴大哭,原是缺了颗门牙,说话直漏风:“里扔我糖福芦!!系坏人!!!里还给窝!!!” “我没有扔你的冰糖葫芦!” 柏溪雪下意识大声反驳,但面前红艳艳的糖葫芦尸体铁证如山,她百口莫辩,不知道如何是好,只得再次以哭代答:“呜哇啊!!!!” 两个年龄相仿的小屁孩顿时哭将起来。好似谁闹谁有理,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大坏人!!!” “窝不是!!里才系大坏人!!!” “你话都说不清楚!!不是你是谁!!” “哇啊啊啊!!!” 也不知道是谁哭喊中挥舞着手臂,不小心推搡一把,两个小女孩忽然踉跄起来,同时倒在草地上,摔一个大屁墩。 一时鞭炮喧天锣鼓齐鸣,两只脏兮兮的小狗,哭天抹泪,在地上撒泼乱滚。 “别吵了!” 言真忍无可忍,终于大喊一声。 那时她也才十岁出头,声音带着孩童的稚气,但恐吓小屁孩已绰绰有余。 言真一把拉起二人,像从地里拔出两棵萝卜。身为妹妹的言妍,率先被她拎起训话:“有话好好讲,人家本身就难过了,你还要同人家吵架?快点说对不起!” 就是就是!柏溪雪深以为然,正要抻长脖子回应。 却又被言真扫了一眼。 “……” 那是又轻又快的一瞥,淡淡训斥感,压住女孩的小小怒火。明明不是对方的妹妹,柏溪雪却像一只被拎住后颈皮的猫一样,莫名其妙就哑了声。 好奇怪,这次想哭也哭不出来了。她只好老老实实地站那里。 两个小女孩就这么四目相对,眼泪汪汪,各自都委屈。 “……” 这次轮到言真于心不忍了,她叹气:“走吧。” 她率先拉起柏溪雪的手,向阴凉处走去:“这里晒得很呢。” 就这样,她稀里糊涂被言真牵到了树荫里去。坐在树荫的台阶下,仰起头,看见对方手里轻巧地拿着一只三角风筝。十几岁的女孩儿正是抽条拔个的时候,言真穿着牛仔裤和白色短袖,又高又瘦,和两个小女孩站在一起,像一只鹭鸶。 风吹过来,彩带飘飘,柏溪雪又觉得她像英文画报里的绶带鸟。 言真把风筝放给她们看。手指灵巧转动线轴,风筝便乘风越飞越高。 南方的夏,少有这样干爽晴朗、一碧万里的天空。言妍一下子就被吸引了注意力,喜滋滋地仰起红扑扑的小脸,又咧出漏风门牙。 摇曳的金色光斑里,柏溪雪却只是盯着言真看。 有人为她放风筝,这事是不稀奇的。六岁那年,有个保姆,为了替她摘下树上的风筝,不小心摔断了胳膊,养了好几个月。 出出入入,她身边总是拥簇着一大堆人,各个脸上挂着笑脸,好似叫柏溪雪开心,就是她们最大的任务似的。 哪怕有时她闷闷不乐也如此。前呼后拥里,一种暗暗的、温柔的、步步紧逼的催促,无时不刻不想要推动她的嘴角,像紧抓头皮的漂亮头花,轻飘飘的重量,细细密密地绞紧,久了便头皮生疼。 她感到烦闷。于是愈发骄纵,像是陷入怪沼,越用力,越胶着。 但是今天的风筝却不是为她放的,至少不全是——言真已全然沉浸在风中。也是爱玩的年纪,风筝越飞越高,她微微抬起头,半眯起眼,阳光里追逐着那一点小小的、彩色的影子。 于是柏溪雪的目光也追随着那一点小小的风筝,越飞越远,越飞越高,明明身在树荫下,却如同浸泡在日光之中,一切都空明通透,又隐隐绰绰,犹带金黄色光芒。 直到啪的一声。 风筝线断了。 彩色的三角风筝打着旋一头栽了下去,柏溪雪睁大眼睛,只见言真哎呀一声,便朝着风筝消失的方向跑了过去。 那风筝落得还挺远,言真腿又长,一溜烟就跑不见了。柏溪雪侧过头看言妍,小姑娘依旧咧着嘴,乐乐呵呵地等她姐回来,大眼睛忽闪,像两丸水汪汪的葡萄。。 第18章 柏溪雪却有点不安,言真一消失,被她刻意忘记的事情就浮上来。她懵懵懂懂意识到,不知不觉间她竟然已经与她们呆了这么久? 不知道他们发现自己消失了没有?会什么时候来找她呢? 一想到要回去的事情,她便在日光下没来由地打了个冷战——要是可以跟在她俩走就好了。 柏溪雪冷不丁地想,用一种小女孩独有的、理直气壮的思维思考:只要不告诉她们自己是从哪来的,她们找不到把自己送回去的地方,那总不能把她丢在这里吧! 她如此越想越有戏,心下笃定不少。随后便听见言妍忽然喊了一声姐!便站起来又蹦又跳,用力挥手。 她便也跟着抬起头来。看见令人目眩的阳光里,有人正拿着风筝向她们跑来。 毫无意外是言真。但叫柏溪雪意外的是,除了风筝,还有小小的雪糕甜筒,左右各一,被言真握在手里。 那甜筒裹着纸巾,小小火炬似地被言真高高擎起,大概是怕被太阳晒化了,她越跑越快,身后风筝的彩带又被吹起来,就像羽毛一般。 阳光如此灿烂,照得言真的头发毛绒绒地仿佛在发光,皮肤仿佛也被照成半透明的模样,日光里似乎能看见汨汨流动的血管。 她看起来真真像一只鸟。 柏溪雪呆呆地看着她,还不知道这个场景将被自己记住十年往上。便看见言真已停在自己面前,一只手伸向言妍:“喏,赔你的冰糖葫芦。” 做姐姐的显然早就拿捏了妹妹的脾气,笑眯眯的,另一手已经伸向柏溪雪:“还有你的。” 顿了顿,还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小朋友?” 柏溪雪忽然觉得好好笑。那个上扬的迟疑的尾音,一下子教她得意起来,仿佛自己成了故事书里的神秘女郎。 她终于快快乐乐地伸手去接,却忽然听见一声哭喊。 “小雪!” 一个女人哭着跑了过来,猛地将她一把抱入怀里。 那便是安秘书。平日衣着考究文雅的女人,此刻慌得像一匹母兽,不管不顾将溪雪搂进怀里,眼泪便啪嗒啪嗒落在肩头。 柏溪雪愣愣地,任由她搂着,拍着身上的灰尘,看了又看。她的目光越过安秘书肩上卷曲的长头发,看见她身后围了好一些人。 柏正言、柏行渊、几个满头大汗的员工,还有穿着警察制服的人,将她们团团围住——噢,柏溪雪终于明白,他们终于是想起自己来了。 柏行渊走过来,从安秘书怀里将柏溪雪一把抱了起来。她腾空而起,又回到了那个熟悉的肩头的高度。然而这一次,她的目光越过人墙,看到一对年轻夫妇正拿着诺基亚,不远不近地站在凉亭里——显然是他们报了警,才让警察找过来的。 人声闹嚷,他们的目光始终停留在言妍和言真身上。噢,柏溪雪又意识到。她俩之所以能够和自己一起肆无忌惮地疯跑,是因为有父母身边时时看顾。 但她再也没机会说什么。柏行渊已大步流星地抱着她向外走去,从哥哥的手交到父亲的肩头,她呆呆地看着,只觉日光依旧耀眼,太阳却依旧开始下坠。 如此缓慢的坠落,仿佛将呼吸都拉长,四周大厦玻璃反射着的刺眼光线里,方才人群不知何时已呼啦一下散去,如太阳下消失的水迹。 她的眼睛里却只有那一只小小的晃动的圆筒,仍被那个叫言真的女孩举在空中,一副进退两难的模样。 最后,她终究是将手放了下来,迟疑地自己尝了一口。 冰凉的雪糕已经开始融塌,言妍吃完一只,正抬头眼巴巴地看着,言真无奈地笑了一下,把手里那只甜筒又让了她。 就算隔着老远,也能想像到那胖嘟嘟的缺门牙的小姑娘喜笑颜开的样子。 柏溪雪紧紧地盯着那一只雪糕,一口、两口、三口,直到日光模糊视线,再也看不见。 那明明是我的东西。她在心里想。 太阳又下去了一点。天空仍是大亮,日头却已泛出淡淡的红。这该死的平淡的暑假的下午,总叫人清晰无比地意识到,哪怕阳光依旧灿烂,时间仍旧一格一格地向西沉着。 她被司机抱进车里,听到柏行渊对她说要回去了。我们要回去?她莫名其妙地,扬起声问一句。 是的,我们要回去了。对方也温声回答,仿佛今天甚么事都没发生的样子。车门关上了,窗玻璃摇上去,透过淡茶色的滤光玻璃,太阳终于显出温柔的色泽。 天边鱼麟状的云彩浸泡在银红的霞光里,仿佛水影子般波光粼粼——白天即将结束,她将要回家去了,回到那个花团锦簇的世界中。 但她们还不知道自己名字。 再回头去,一家四口已经拎着风筝,夕阳里手牵着手,说说笑笑地走远了。 透过后视窗,柏溪雪静静地凝视着她们的背影,看见那个胖胖的小女孩,火炬手似地擎着两只吃剩的蛋筒,左右为难,不知道该腾出哪一只和姐姐牵手。 而言真和父母一起大笑起来,似乎是今天乐于助人受到了夸奖,大家心情都不错。趁着小女孩踟蹰犹豫之际,她弯下腰,一把将小姑娘抱了起来。晚霞落在身上,她转了一圈又一圈。 柏溪雪心里忽然浮起细密的疼痛。 也就是这一刻,她在心里开始恨起言真。 哪怕时针飞速轮转,十年之后依旧难以忘怀。 第15章在百德新街的爱侣,面上有种顾盼自豪。 言真起床的时候,只觉得浑身骨头都要散架了。 枕边的手机还在兀自震动,自从跟了柏溪雪,她就已习惯将闹铃调到最低的震动模式,小心谨慎压在枕头底下,生怕哪天吵醒这混世魔王。 昨晚闹得她腰酸背痛的罪魁祸首还在沉睡,想必也累得不轻,海藻一样黑漆漆的长头发,蓬蓬松松地散在羽毛枕头上,一派酣然模样。 言真瞥一眼柏溪雪手机。 仿佛留意到她目光,手机屏幕亮起,露出勿扰模式下数十条急匆匆的短信与未接来电。 一条条信息铺满屏幕,密密麻麻触目惊心,想都不敢想点开会是何等的天下大乱。 言真犹豫了一下,终究是没替柏溪雪接起,毕竟床伴的身份在这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只是她忍不住扫一眼时间,最早那一条消息来自清晨6:00,那时柏溪雪正像八爪鱼似扒拉在她身上,整个人缩进被子,脸也埋在在言真的颈窝里,迷迷糊糊地亲了又亲。 饶是经历过许多次,也忍不住心头那丝羞愧。她终究还是良心发现,拍拍柏溪雪,轻声说有消息找你,便要起身准备洗漱上班。 一只手却忽然从被子里伸出,一把搂住她的腰。 等到言真回过神来,已是天旋地转。柏溪雪将她重新拽回被子里,将她整个人压住。 一双寒星似的眼在凌乱发丝下半眯着,难得显出迷迷糊糊的惺忪模样:“你要去哪里?” 当然是上班。 言真正回答,对方却根本没期待她的答案。 头一歪,一个吻就落了下来。 蓬松轻盈的被子盖在头顶,软软的,像冬天的雪覆盖住两头小熊。 柏溪雪又开始扒拉她,长手长脚的,像抱大型毛绒公仔似的,挂在言真身上,就像耍赖皮的小朋友。 言真几乎要怀疑她昨晚酒还没醒,伸手无奈去推,嘴上还要好声好气地哄:“先放开我,好不好?” 柏溪雪只闭着眼睛,扭股糖似地缠着她,说话像梦游:“你求求我。” 言真无法,只好老实说:“我求求你。” 柏溪雪满意地哼了一声,却又不依不饶:“再说‘我爱你’。” “……” 言真一愣,思绪就慢了半拍。顿了顿才低声说:“我爱你。” 柏溪雪却没再说话。 言真心中一紧,下意识后悔自己方才语气中的迟疑,低头看去,却发现柏溪雪不知何时已脑袋一歪,又睡了过去。 她呼吸匀长,白净脸颊淡淡地泛着粉红。细长浓密的漆黑睫毛,低低垂着,蝴蝶般随着呼吸轻轻颤动,睡意香甜得不似做假。 看来刚刚所有孩子气的举动,都不过是这位大小姐睡梦里迷糊了。 上班时间推迟了大半个钟,言真恨得牙痒痒,偏偏眼前这人还生了晶光剔透的一张面庞,天生要吃明星这碗饭,叫人左看右看都恨不起来。 她只得生着闷气,一个人爬起来,风卷残云般迅速洗漱。 等到她将衬衫领子理好,准备出门,大小姐才慢慢悠悠地爬起来,懒洋洋靠在床头,有一搭没一搭地划拉着手机。 言真忍不住关心一句:“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嗯,”她点头,吐出一个不认识的名字,“cathy和我讲新戏宣传的事情,公司那边挺着急的。” 顿了顿又说:“我今天早上准备去游泳,这家酒店的恒温泳池很不错。” 第19章 前言不搭后语,言真几乎可以想到这位叫cathy的可怜人急得嘴角起泡的样子。她讪笑一声:“那我上班去了。” “嗯。” 柏溪雪没打算让司机送她。有时候她就喜欢看言真冷不丁被为难的样子。 好在言真早已能屈能伸,伸手拦了一辆的士,便风驰电掣,向杂志社冲去。 早高峰已过,她一路畅通无阻,但到达工位,终究是晚了两个小时。 工作性质缘故,她们上班无需打卡,但言真早已是编辑部的迟到大户,她蹑手蹑脚走到工位落座,依旧难以避免数道暗含鄙夷和了然的眼神。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信息这种东西,一手叫新闻,二手就沦为废纸,干这行的最讲究分秒必争。她言真迟到了两个小时,这两个小时的工作就要别人替她做。 言真自知理亏。 她在这里当透明人已经许久。因为要陪柏溪雪的缘故,她上班迟到早退,工作两头不靠。 既不能像编辑一样熬夜班,也不能像记者一样跑外勤。 每个月拿最低档绩效,活脱脱一个打杂的。 幸好她已经不要脸惯了。言真眼观鼻鼻观心,只把头埋进电脑键盘里当鸵鸟,意味深长的眼神全当看不到。 只是午饭时她终究还是被当成了谈资,说来也怪给柏溪雪写的那篇采访。 大小姐正在上升期,猪蹭上风口都能飞升,更何况是言真。 她俩的采访切片也算是小火一把。言真端着饭盘正纠结打红烧茄子还是豆角炒肉,就听到转角处同事的闲言碎语就飞进了她耳朵里。 倒也没什么稀奇事。 无非是感叹她天天迟到早退,工作态度不端,偏生还总时不时又给明星写公关稿的好差事点名要她。不刮风,不淋雨的,坐在咖啡厅里侃侃而谈,一篇歌功颂德的稿件就轻松出街。 样样都是事实,倒也不算嚼舌根。 只是她现在站的位置多少有些尴尬,隔着饭堂一扇磨花玻璃的隔断,同事还在侃侃而谈,言真进退两难,心知自己一旦走出去,这里必定鸦雀无声。 那场面实在太尴尬了,她想了想终究还是坐下,就在隔断背后的位置,吃起了午饭。 那边热火朝天的聊天仍在继续,已经讨论到言真每天游手好闲,究竟家庭背景是个什么来头。 一位同事压低了声音窃窃地笑:“你们不知道,人家家里条件好着呢,前两个月下班,我亲眼看着她老公开车来接,嚯那加长林肯,比白菜梆子长。” 那次是柏溪雪来y城取景拍戏,她们两月未见,言真忙着改稿,一不小心就没接到柏溪雪电话。 下班之后,大小姐就怒气冲冲来堵人。 还是那句话,柏溪雪有时就爱看她难堪。特意挑了最显眼的一辆车去接她,耀武扬威地在下班晚高峰赚足所有目光。 言真硬着头皮爬上车去,本已做好面对冷言冷语的准备。大小姐却只是目光冷冷地不说话。 车窗微微开了一条小缝,柏溪雪手指上架了一支细长女士香烟,不抽,只看着那一缕细烟如芳魂飘荡,汽车一发动,就飘向窗外,烟消云散。 那一晚,柏溪雪的嘴唇和发梢都是薄荷香烟的味道。 芳魂渺渺,无影无踪。 “——也是她言真命好。” 她们还在聊:“都找了个有钱老公了,谋份清闲、当个闲人也就算了,搞不懂为什么总是把好差事给她。” “听说主编和她有渊源呢,当时就是主编拍板录用的她,她们好像在上一家报社就认识了……” “我觉得主编不像这样的人?” “唉,人情世故,哪有不低头的。她老公这样有钱,说不定领导也有几多压力?” “也是,之前采访柏溪雪那事,不是说本来是要给王姐做的?结果事到临头,还是给了她……千好万好不如嫁得好啊……” “言老师?” 清凌凌的声音忽然响起。有人拉开言真面前的餐椅,一屁股坐了下来。 隔断后的餐桌,顿时一片寂静。 言真抬头,正是先前采访柏溪雪时,与她有一面之缘的小姑娘,谢芷君跟在她身后,也一屁股坐了下来。 于是,言真又想起先前拍摄现场,自己让她俩苦等的事情,面上不由得有一些讪讪。 她们俩却没说什么。 “你吃红烧茄子啊?”谢芷君只是问,老实不客气地夹走一大筷子,“给我尝尝。” 又给她夹了一筷子豆角炒肉:“还你。” 上次搭档之后,芷君对她和颜悦色不少。 也不知道是不是那次搭沈浮的车让她事后品出了些什么,意识到言真的传言与事实多少有出入。 只是言真也不知道,传言和事实哪个更好。 这事儿一想就头痛,她忍不住又当鸵鸟了,老老实实吃完午饭,下午分别给芷君和小姑娘发外卖链接道谢。 “三点半,饮茶先啦。我请。” 谢芷君点了,只回她一个1,倒是小姑娘很惊喜,甜甜地打字回复:谢谢姐姐~中午她们说的那些话,姐姐别放在心上! 附带一个星星眼的可爱猫咪表情包。 言真听说她工作也颇为艰难。试用期结束后她被调往财经板块,那儿多少带着金融行业的习气,比别的板等级制度更森严。她总是被安排各种打杂的活,或者是被当作人情借给别的组做dirty work,活脱脱一个牛马。 于是言真忍不住也回得柔和了点:“以后一起喝下午茶呀。” “嗯嗯!” 她正要放下手机,柏溪雪的消息却又跳了出来。 【老板二号:[定位信息]】 【老板二号:明后两天请假,陪我去泡温泉。】 言真点开定位细看,是一家豪华度假酒店。 她有些意外柏溪雪这次在y城呆这样久,但也没胆子闻,只柔顺地回:好。 想了想,感觉自己应该表现得雀跃些,又把新收藏的星星眼小猫发过去, 【老板二号:恶心。】 言真讪讪放下手机。 手机屏幕却又亮起来,这次是外卖到了。她跑过去,亲手将柠檬茶送去她俩工位。 谢芷君却不在座位上。言真举目四望,忽然被人叫住。 “咦?”那同事还有点吃惊,“我正要去找你,领导叫你去她办公室。” “什么事?” “不知道,好像挺急的。” 于是言真又匆匆跑过去。 推开办公室的玻璃门,才发现谢芷君也在,正坐在会客沙发上喝茶。 主编正坐在办公桌后,朝她点点头:“坐。” 她乖乖坐下,才听到主编说:“有一个比较紧急的采访,需要你们明天出发。” 言真忽地心下一沉。 是同事敏婕一直跟进的报道,追踪一起二十年前的儿童拐卖案件。经历长达半年的检索和基因比对之后,当事人终于定下日期,要在这周亲子相认。 但敏婕却忽然在前天身体不适,送到医院检查,才发现她已怀孕两月,需要休息静养。 事发突然,人人手头都有自己的事情。实在是抽不开人手,所以才寄希望在言真她这个闲人身上。 “采访地点不算远,就在隔壁省,高铁不过一个钟。” 主编看她,目光中几乎有一种恳请:“这个报道对敏婕很重要,我们不想让她功亏一篑,言真,你可以吗?” 她咬住下嘴唇。 这其实是很简单的一桩差事。离得近,事情也不算有挑战性。只是当事人双方二十年未见,这案件属于遗弃、还是拐卖尚未有定论,也不知会产生争执还是和解。 各自家庭都对于在镜头前暴露隐私有顾虑重重,是靠敏婕多番争取之下,才决定接受采访。 一旦错过,或许就再无机会。 她与同事敏婕不算相熟,只知道对方与她同岁,头发齐肩眼睛圆圆的一个女孩,一张娃娃脸很是亲和,但工作起来却颇为拼命。也正因如此,她与男友相恋数年,婚期却总一拖再拖。 今年年初她才决定正式结婚。 过完年回来的时候,整个办公室都喜气洋洋。敏婕笑眯眯的,四处发喜糖,言真也恰巧分得一颗黑糖话梅。 糖纸窸窣,被她握在手中发出轻轻脆响。 主编和芷君都满含期待地看着她,但是,但是。 “我去不了。” 她最终还是说。 “这个报道已经快要收尾了,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 “不行……” 柏溪雪不会允许她爽约的。 她艰难地说,直觉口舌发苦:“我家里……有事……” “对不起……” 她深深低头,感受到主编杜时若失望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没事,”她只是说,“我知道你的难处。” 这比责骂她玩忽职守还叫人难堪。 ——她确实与主编有渊源。大学时言真第一份报社实习就是跟着她,那时主编也不过三十五六,还在当调查记者。 第20章 她是剑眉星目行事果断的女子,也是她告诉言真做记者要少穿碎花裙高跟鞋,最好日日球鞋牛仔裤,再事发突然,也能第一时间杀去新闻现场。 后来实习结束,她飞往荷兰留学,两人从此再未见面。 直到多年后她家突生变故,言真遇见柏溪雪,请求她给自己一份工作。大小姐随手一指,恰巧指到杜时若跳槽的杂志社。 言真才又与自己曾经的带教见面。 这时杜时若已不再当记者,而是社会新闻板块的主编。 不知她是否意识到言真与柏家千丝万缕的联系,但多亏她对言妍的知情体恤,言真才能保住这一份工作。 但是言真如今,却利用这点撒了谎。 主编叹了口气,无限疲惫的模样,让她和谢芷君先出去了。 言真见她扶住额头,拧开保温杯喝了一口热茶,额头已经有丝缕白发闪光。 她也已经有四十岁了,听闻女儿也已经在国外读大学,阅历和岁月,会让人变得柔和。 言真却总记得她十年前神采奕奕、说一不二的模样。当年个个实习生都怕她,见杜老师像老鼠见了猫。 办公室大门重新掩上。 谢芷君表情依旧淡淡地,看见工位上的柠檬茶:“谢谢你的下午茶。” 其他的话她再也不说。二人无话。 言真默默回到工位,潮式的咸梅柠茶,因为泡的时间太久了,冰块融化,在舌尖弥漫出苦涩的味道。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她不死心地喝了几口,涩得心头发颤,最后只剩惨然一笑。 她照常下班。 y城难得没有下雨,天气预报说,这几天都是“世纪晚霞”。 她经过琶洲,看见车水马龙里许多人兴奋地扛着长枪短炮,站在江边,拍倒映晚霞的江水,还有远处玻璃幕墙流光溢彩的高楼大厦。 半江瑟瑟半江红。 她又想起柏溪雪的事情,决定回家收拾一下泳装和换洗衣物。 手机却在这个时候又振动起来,特殊关注的动静。 她打开,是柏溪雪的消息。 【老板二号:我今晚有事,你吃饭不用等我。】 【老板二号:对了,新戏行程改了,我的飞机在明天早上,温泉酒店我没退,你如果想去就去吧。】 不知怎么地,言真没有马上打字回复,默默只按灭手机屏幕。 通知页却忽地亮起,微博弹出热门动态。显示有新热搜登上榜首。 #柏溪雪应流苏# 柏溪雪在y城与一名美丽女郎深夜出游。 一组照片高高飘在话题顶端,俱为长焦镜头下的偷拍。隔着再遥远的车水马龙,两人窈窕身姿都清晰动人,几乎看不见噪点。 偶尔在镜头从穿过的车流与行人让照片呈现出一种秘而不宣的亲昵,戴着口罩,披散着又顺又直的长发,素面朝天的两人好似女高中生,亲亲热热,凑在街边糖水铺的一张小木桌前,脚尖碰着脚尖地分一盏蜜水。 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的顾盼生辉,未语先笑,仿佛瞒天过海的情人。 言真忽然意识到今早柏溪雪手机里说的“新戏宣传”说的是什么。 与女伴深夜出游不算新闻。但同为当红女星的应流苏,本不应是柏溪雪的女伴。 两人出道起便各自红透半边天,粉丝各自不对付。此前在柏林争夺影后,应流苏惜败,一时资本与演技之争甚嚣尘上,正式结下梁子。 粉丝相看两厌,恨不得把彼此都撕巴了下酒,两人却忽然宣布,将在一部电影里分别出演女一和女二。 这部电影是知名导演李导在戛纳之后的又一力作,消息甫一宣布,粉丝圈子里就炸开了花。 cp粉大呼姬圈天菜,就磕这口对抗路cp,唯粉则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一边摇旗抱走我姐独美,一边关于艳压拉踩的瓜铺满了广场。 就在这沸水滚油的当口,两人偷拍的照片一公布,热闹只能用沸反盈天来形容。 言真盯着手机屏幕发愣,话题已经冒出新的红点,她下滑刷新,发现是圈内著名的时尚杂志,发布了一组柏溪雪和应流苏的封面硬照。 正是在今天世纪晚霞下拍的天台大片,不敢想象为了蹭上这波热度,摄影师和后期有多么紧锣密鼓,把快门和鼠标搓出火星子。 言真点开其中几张照片,只觉无与伦比的美丽。 空前绝后、盛大灿烂的晚霞之下,两人如同黑白天鹅,在天台上静静遥望,被风吹乱华服与发丝。 光彩烨然,明光照眼。明明距离如此这样远,眼神却这样近,仿佛鼻息交错,就在呼吸起伏之间。 仇人变情敌、因戏生情、姬圈盛宴、世纪和解……不过十分钟,两人的话题热度便一路飙高,从微博到抖音,从图片到视频,风头一路盖过男主,再也无人关心男演员名姓。 言真却只是默默将屏幕从短视频切回去,重新点开那组偷拍图片。 她轻轻放大,看那家糖水铺的招牌。 然后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前两天晚上,柏溪雪忽然问她在y城,晚上有没有散步的好去处推荐。 “骗子。”她轻声说,终于点开柏溪雪的微信对话框。 【老板二号:我今晚有事,你吃饭不用等我。】 【老板二号:对了,新戏行程改了,我的飞机在明天早上,温泉酒店我没退,你如果想去就去吧。】 【silence:好的,一路顺风。】 宽阔的江面上,游轮经过,江边巨幕出现柏溪雪最新的奢侈品代言。黑发黑裙的她将长发一丝不苟地全梳在脑后,无遮无挡露出一张美丽面孔。只戴一颗硕大晶莹的红宝石戒指,半托面庞,灯光下愈发流光溢彩、秾丽通透。 几乎要红透半边天。 第16章残山梦最真,旧境难丢掉。 飞机转入平稳飞行,身体的超重感消失。 空乘人员走过来,为柏溪雪送来一杯柠檬水。 遮光板拉下,阅读灯打开,一束柔和光线打在柏溪雪手边小桌上,她却只是对着摊开杂志出神。 应流苏坐在她的另一侧,柏溪雪听到她助理请人为她拿毛毯的声音。 这次是她们共同去参加一个庆典,因而在同一班机上遇见。一通你来我往的寒暄后,两方才终于落座。 披上了毛毯的应流苏,侧过头来同她说笑:“这行程太赶,推掉我好多活动。” 柏溪雪也笑:“是啊,我本来还想去泡温泉呢。” “一个人去吗?”对方看起来像是来了兴致,把头又侧过一点,黑发之下眼波流转,“还是说,你有伴……” 柏溪雪还是淡淡地翘嘴角:“也不算一个人吧……还有助理之类不相干的……不对,这么说好像确实也是一个人?” 她若有所思,歪头看应流苏,看起来十足小女孩。 应流苏大她四岁,被这张青春无敌的脸闪了一下眼,顿了顿,才笑着应和:“和不相干的人出门,也算是一个人。” 年轻就是好,她在心里默默的想。 不需要费尽心思的化妆,素面朝天已经皮肤饱满,双眼明亮,在昏暗的机舱里也像一颗明珠。 应流苏自认自己资质不差,不然也不至于出道便凭着一部《那不勒斯的镜子》一炮而红。 然而岁月流逝,她渐渐意识到资源微妙的变化。 递过来的本子,强扮少女的糖水片她看不上,剩下的不是要去演男主角镶边的美艳情人,就是要去演主角的小姨和妈妈。 镜头里属于女人的位置似乎就那么几个。 剩下的长枪短炮,要么嘲笑女演员填充过度的假体,要么讥讽女演员不经意露出的细纹。 因此,她在心中将这次合作看得很重,打定主意等会儿下飞机要多出几套双人路透,于是又转过脸去,笑吟吟地想再聊几句什么。 柏溪雪却已经将头转向舷窗。 遮光板挡住窗外茫茫云海,猜不透她现在是什么表情。 只隐隐透出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气质。 柏氏集团旗下投资了多家院线,其中还有各家广告传媒公司千丝万缕,势力不可小觑。应流苏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僭越。 她默默闭嘴。 身后传来响动,是应流苏又躺了回去。柏溪雪没有回头。 她也不是故意要给应流苏难堪,只是今天起太早,她懒得再聊天,所以索性装没听见。 至于应流苏怎么想,柏溪雪倒不是很在乎。 她把头靠在窗边,把玩手机。 手机已经调至飞行模式,屏幕上的照片没能加载出来,光标徒劳打转,照片却影影绰绰,像隔了一层雾。 是那张被偷拍的照片。 言真昨晚没有和她过夜。她向来知情识趣,明白什么时候该留什么时候不该留。 但柏溪雪有点可惜,没能看见她昨晚的表情。 不知道她是会生气?还是失落呢? 第21章 她有些恶意地想——反正无论如何,最后她都会摆出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 就像让言真推掉工作,去陪她度假,事到临头却又放她鸽子的事情,早就不是第一次。 柏溪雪知道这一定叫她难做,但反正言真永远会露出若无其事的表情。 像小时候看的《动物世界》,受伤的马匹,因为害怕沦为猎物,永远会竭力站得笔直,仰起头拼命奔跑。 直到把肺跑炸,精疲力竭倒下,也不愿露出一丝脆弱的痕迹。 多么可爱,一种竭尽全力维持尊严的、如履薄冰的难堪,叫柏溪雪又厌恶,又爱不释手。 她们这段关系就像马与笼头。 柏溪雪对待身边人其实很大方,这是她笼络人心最轻松的手段。奢侈品、度假机票,她眼也不眨,流水一样送出去。 唯独对言真,态度天差地别。 不是说不会送贵重的礼物。奢侈品牌的手包、鞋子、项链和衣服,许多明知言真不会用的东西,她兴致勃勃地送出去,刻着一时兴起的情话和言真的名字,又放任它们被言真束之高阁。 但她也只愿意送有价无市的礼物,从来不会给言真转大额的现金。 言妍住特护病房的医药费,由她一笔一笔,每月亲自转给言真。 这是她从父亲身上学来的唯一一样东西——想要驾驭人,就要像驾驭马一样,时时鞭策软肋,让对方知道谁才是真正的主人。 唯有如此能给她安全感。 柏溪雪将自己缩进毛毯里,心满意足地眯上眼,沉沉入睡。 一直到柏溪雪下飞机,言真给柏溪雪发的几条消息,都没有得到回复。 她确信柏溪雪已经看到,只是懒得打字。 因为各大社交媒体上,柏溪雪和应流苏双双走出机场的路透已经刷屏,粉丝对着两人共乘一辆保姆车的背影磕生磕死。 言真打开朋友圈,看见柏溪雪发的自拍,露出一截雪白衣角,正是路透图中应流苏的衣服。 她默默将手机放到一旁。 柏溪雪不在,言真自然不能在她家呆着的。 采访也已经推掉,现在回杂志社上班,只会徒生尴尬。 言真一想到那个场面就头痛,索性给自己放个假。 她从家里翻出速食吐司,拆开塑料包装扔进空气炸锅里,烤热后就着盒装牛奶凑合吃掉。 然后她将头发扎起来,例行去医院看望言妍,然后准备转道去隔壁菜市场买点菜。 言妍还是那样安静地躺在病床上,言真给桌上花瓶换了新鲜的百合花,剪掉花蕊,空气中一股清幽幽的浓香。 她闭着眼睛,浓黑的睫,苍白消瘦的脸庞,仿佛尖尖的银月。 每次言真看见,都会想起当年她们依偎在一起的模样。 言妍总喜欢霸占她的房间,赖在言真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看当年大火的韩剧,明明10个手指头都涂满亮晶晶的水粉色指甲油,却对男女主雪天的灰黑色大衣心驰神往。 看到动人心弦处就抓着言真的被子擦眼泪。或者干脆百无聊赖地把腿贴在墙上劈叉,将折出让言真目瞪口呆的角度。 等到言真写完了自己的假期作业,一回头就看见言妍还保持着这个震撼人心的姿势。 人却依旧睡熟。 言真哈欠连天,自己也被圆锥曲线折磨得昏昏欲睡,随手将言妍推到一旁,从她身下拽出空调被一角。 俩人就这么横七竖八地睡了一个下午。 音箱里轻柔地放着歌,是时下最流行的少女歌手,言真昏昏沉沉,感觉梦里都是言妍眼泪和李子味沐浴露的味道。 然而那个秋姬李香气的沐浴露已经停产多年,那位年轻的歌手也因为抑郁症在16年去世。 她替言妍掖好被子,向外走去。 医院附近正好有个公园,言真买完菜,掂量着手里分量不重,干脆沿着公园溜达去地铁站回家。 今天还是工作日,公园人不多。沿着小道往深处走,绿树愈发葱茏,人声也逐渐远去。 言真步伐也渐渐松快起来。道路边立着小小木牌,是宠物乐园的标识。 不远处草地上正有大狗小狗追逐撒欢,十分欢乐矫健。 言真隔着灌木篱笆,也不由得微笑起来,举起手机,拍了几张照片发给柏溪雪。 柏溪雪依旧没搭理她,好在言真早就习惯自说自话,又录了一段狗追飞盘的视频发了过去。 一个橡皮球却忽然滚到脚边,骨碌碌地一路滚进灌木丛。 一只奶油色的大金毛,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趴在灌木丛边试图把球叼出来。 鼻子不够长,身子又太大,它对着够不到的玩具呜呜直叫,又抬起头眼巴巴看她。 言真被这只金毛眼中显而易见的谄媚逗笑了。 于是她蹲下,伸手把球捞了出来:“还给你啦。” 金毛热情地凑过去舔她手。 “luna!”一把温柔却严厉的女声喝住它,“不许这样舔,没礼貌。” 金毛摇头摆尾地朝主人跑过去。 言真却忽热觉得头皮一紧。 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她缓缓抬起头,看见狗正绕着一个高挑的女人打转。 沈浮。 对方显然也看见她:“言真。” 于是逃跑的脚也迈不出去,只好停下来一笑:“真巧。” “是啊,真巧。” 言真一下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慢慢站起来,看沈浮。 沈浮今天没有再穿衬衣。估计是没课,她穿的颇为休闲,长发扎成马尾,运动背心外披着一件薄薄的雪白外套,看起来妥帖又清爽。 言真认得她胸口那行细细的logo,这套运动服价格不菲,半年前刚宣了柏溪雪做亚太区代言人。 她注意到她手里也提着一兜菜,番茄、菜心还有一把小葱,水灵灵的鲜绿,宜室宜家的模样。 她曾经也见过这样的沈浮,在十年前。 那时候她们还在b市读大学。 两个人谈恋爱,搬到校外租十五平米小房子同居。都怕被父母发现,只能用奖学金和当家教的钱付房租。 但日子是轻松快活的。 她们课表不一样,谁先下课,谁就先到对方教学楼下等着,然后再手拉手,到校外菜市场买菜回家。 菜市场比学校进驻的超市新鲜便宜得多。言真记得菜市场转弯处档口的阿姨,因为自己女儿也在a大念书,所以遇到她们学生仔,总会将称尾巴翘得高高。 她们买菜像逛街,什么都看。鲜紫色的滚动水珠的圆茄子,淡绿嫩黄的鲜玉米,还有一颗颗雪白硕大的花椰菜,带着新鲜的土腥气,像海子的诗。 偶尔门口也会有小摊推车,叫卖热腾腾的驴打滚。 糯米太腻。言真每次都吃不完,但每次闻到豆沙和黄豆粉香喷喷热腾腾的味道,总忍不住放慢脚步,眼巴巴看。 沈浮当时特受不了她这种眼神。吃不完就吃不完吧,她总这样说,总不能不吃啊。 于是她们美滋滋地又拎一盒驴打滚回家,夕阳澄澄如金,仿佛也是刚炒好的黄豆粉味道。 这样好的日子她们过了四年。从两人都在厨房鸡飞狗跳,顿顿饭都将番茄鸡蛋翻来覆去地炒,到后面各自练就一身厨艺,秋天从从容容,到菜市场去买一截粉藕,一扇排骨,还有一斤板栗。 一半板栗被她们煮了,分着剥了吃掉,剩下的齐齐倒进电饭煲,炖出一锅香甜的板栗莲藕排骨汤,满室飘香。 沈浮最擅长的菜居然是三杯鸡。她说这是当年保姆阿姨教给她妈妈的菜谱,一杯酱油,一杯麻油,一杯绍兴酒,配上一小勺砂糖和一把罗勒叶,开锅之时香气扑鼻,言真调侃沈浮可登太太厨房。 下雪天她们煮面吃,用言真多年糊弄妹妹的绝活。煎香的荷包蛋用沸水煮出雪白高汤,下一点提鲜的虾皮和紫菜,最后一小勺猪油和葱花,热气蒸腾笼罩眼镜片,面条入口时几乎鲜掉眉毛。 暖气片时好时坏,有天终于报废,还没来得及叫人修。 出租屋冷得像雪喾,两个人只好挤在床上互相取暖,言真玩手机,看到人人网宣布下线开心农场的消息。 我以前还在这个网站养宠物呢。她说,语气有点唏嘘:“养了只金毛叫蒜头,设定它喜欢吃牛肉。” 沈浮怀里捂着言真的手,凑过来看:“我们以后也养一只叫蒜头的狗。” “然后我们冬天拿它来暖脚是吗?” “太坏了……可以。” 两人都哈哈大笑,言真的手在被子里乱动,被沈浮抓住。 她们安静下来,忽然对视,两个人冻得发红的鼻尖相触。过了一会,沈浮凑过去吻她。 世界好安静,好像只能听见风吹起雪片的声音。 金毛的尾巴打在腿上,唤回了言真思绪。 它在她们俩脚边绕来绕去,湿润的黑鼻子推推拱拱,仰起头满怀期待地看她俩,等着谁能把那个小球扔出去。 第22章 “luna!” 又有人喊她,一个扎着丸子头的女孩跑过来,目光迟疑地落到言真和沈浮身上:“沈浮?这位是……” 她看起来比沈浮小些,也矮一点,眉毛弯弯,娇俏甜美的气质。 身上同样穿着运动服,只不过颜色是淡粉色的,看起来和沈浮是同一系列。 在看到她面孔的那一瞬间,言真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 好在沈浮开了口,她冲那女孩介绍:“言真,我的本科同学。” “哦,那也算是我的学姐啦,”那女孩若有所思地点头,伸出手冲言真一笑,“你好,我是安然。” 没有解释她和沈浮的关系,或许是觉得对陌生人无需多言。言真只是笑笑,伸手:“你好。” 安然很活泼热情,大概是觉得气氛有种微妙的尴尬,特意握着她的手用力晃了晃。 又转过头看沈浮,嗔怪的口吻:“怎么没和我提起过你有这么漂亮的老同学!” “她之前失联了好久,没人找得到她,”沈浮却只是淡淡地笑,很礼貌,“最近才重新遇到。” 言真嘴角也挂着笑。 有时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太擅长笑了,越惨淡越能笑得粉饰太平。 当年她确实是不告而别。一条分手短信后,仿佛人间蒸发,再也不给沈浮音讯。 沈浮反复给她打电话,言真将每个电话都挂掉,然后沈浮又通过共友寻她,她索性将手机卡拔掉,扔得远远的。 言真铁了心要将她甩开,因此不再和任何人联络,没有人知道她的踪迹。 最后一次见到沈浮,是沈浮在医院门口堵她。 言真转身就走,被沈浮跟住。二十岁出头的沈浮像影子一样死死跟着她,站在夜晚的天桥楼梯下,红着眼眶抬眼看她。 “你真的不要我了?” “……” 她第一次听到沈浮这样的声音,几乎是哀求:“我知道你想和我分手,是因为最近发生的事情,但是就是因为这个,我觉得你更应该有人陪在你身边……” “我不需要。” “为什……” 言真打断她的话:“我想我终究还是应该去结婚的。” 空气瞬间陷入死寂。沈浮保持着仰头看她的动作,因此她神色逐渐僵硬绝望的每一丝变化,言真都看得无比清晰:“你别说气话好不好……我们现在不是演偶像剧……” “我是认真的。” 直到现在,言真也不知道自己当初是怎么说出的那些话。仿佛将身体交给某种机器接管,她的灵魂漂浮在半空中,看见自己的嘴巴一张一合,无比清晰而有条理地陈述:“你很爱我,我知道,但你的爱没有用。” “我们的关系没有承担风险的效力。在现在,我最需要的钱,你没有办法给我,你现在是一个穷学生,未来也只是一个穷教授,言妍的治疗需要很多很多的钱。” “你去和别人结婚就能有钱了吗?” “至少我们的关系是合法的。我们有夫妻共同财产,有共同承担责任的义务。” 她紧紧盯着沈浮,用最冷静语气指控:“而和你什么也不会有。” “我没有办法以配偶的身份,出现在你的家人、同事面前。我们的感情不受法律认可。但我想要一个家。” “因为我已经没有家了,沈浮。我想要一段合法的关系,有人给我一个家,然后……” “然后?” “然后,我们生儿育女……”她艰难地低声说。 沈浮忽然动了。 言真几乎是要以为对方是要冲过来给她一耳光。 她强忍着闪躲的本能,等待那一声脆响落在自己脸上。 然后沈浮却只是拉住了她的衣角。 这大概是她们认识这么多年,言真见过沈浮最卑微的模样。她小心翼翼地,用一种最后的、绝望的语气问:“那你总不会这么快就找到合适的人吧?” “就当是过渡,你先不要和我分手可以吗?” 她几乎要心碎。 多么好笑,高中时和朋友聊起小说,最鄙夷偶像剧恶婆婆棒打鸳鸯的剧本。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成为这低俗小说中的一员。 事到如今才知道那“五百万离开我儿子”的开价是多么慷慨。现实中只需十万块钱,就足已叫她言真感激涕零。 更何况她心知沈浮母亲不是恶人。 十万对普通家庭而言不算少数目,而且她言真是举目无亲的孤女,担保效力约等于没有。 在最紧要的时刻,只有萧若华眼也不眨地给她这笔钱,并许诺:什么时候还都可以。 她终究不能忘恩负义。 于是她只能轻轻地,将自己的衣角从沈浮手中抽出:“我已经物色好对象。” 沈浮的手凉得像一块冰,她错愕:“什么?” “留学时认识,厂二代,家境殷实,半年前开始追求我。” 她目光闪动:“言妍出事,他给了我十万块。” “那么你呢?”她轻柔地说,“我知道你也给我转了钱,但我没有收,因为我知道这是几乎是你这几年辛苦攒的全部积蓄。” “穷学生给老板打工,硕士补贴能有几个钱?我不想骗你把钱投进无底洞,也不想要你求家里借我钱,虽然你家境不差,但言妍终究不是你们家的女儿。” “我只想要轻松的生活,沈浮,我已经过得很苦了,就当你可怜我,我们彼此放过,可以么?” 她问,语气却像通知,彼此心里都清楚。 沈浮沉默地站在原地,没有说话。 她低着头,在路灯和月亮都照不到的角度,神色淹没在黑暗之中, 于是言真最后朝沈浮点点头,转身向天桥走去。 沈浮没有追上来,一直到言真走到马路对面,回头看她,隔过车流,沈浮还依旧沉默地站在那里。 最后她也不知道沈浮一个人在那呆了多久。 所以,也不怪沈浮这样说她。 言真冲安然淡淡地笑,只是说:“是啊,之前搬家,莫名其妙少了好多老同学的音讯。” “哎呀,没事!有空多来坐坐就好啦!我们家就在附近,沈浮做的三杯鸡特别好吃呢!” 安然笑嘻嘻拍她肩膀:“我虽然是沈浮读硕士时的师妹,但她后来去读博之后我们也可长一段时间没怎么联系了,后来我毕业,她放假回国,这才在同学聚会重新碰上。” 这言真知道,安然研究生入学的那一年,她和沈浮决定分手。 她屏蔽了沈浮所有动态,却有总是忍不住偷偷关心。 毕竟是在最相爱的时刻分手的。刚分手的那几年,她每想起那晚路灯下红着眼眶的沈浮,都觉得心中一痛。 后来偶然在y城遇到昔日同学,对方邀请她到咖啡馆一叙。 她端着一杯馥芮白,喝到心跳加速,只为了从她嘴里听到沈浮的消息。 于是她知道沈浮的科研之路依旧平稳,发了核心,评了奖项,又认识了不少新朋友。 安然也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偶尔她偷偷点开朋友圈,就能看见这么眉目娇俏笑容活泼的女孩,不远不近地,每张合照都出现在沈浮身边。 那是她忍不住有些阴暗又侥幸地自我安慰:或许只是关系好的师妹。 直到今天亲眼看见这张面孔。 才知道当年同学在咖啡馆感叹,沈浮与一位师妹关系密切,学业上多加照拂,毕业又托了家中关系为她牵线,顺利考取极其体面优渥岗位,定居y城,并非空穴来风。 她无端想起那天的萧若华,原来她说并不反对沈浮与女孩子恋爱,不是一句假话。 只是总有人命不好。 于是言真只是笑,举起手中的塑料袋:“不用啦,我也买了菜呢,下次我再登门拜访。” “先走啦,拜拜!”她又冲金毛挥手,“luna!拜拜!” bye-bye。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家的,真没出息,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个死样。 她在心里骂自己,勉强算是支起几分力气,给自己胡乱下了碗面,稀里糊涂吃完,就往床上一倒。 这是她这几年常用的手段。二十三岁的言真告别沈浮后,一路嚎啕大哭着回家,但三十岁的言真告别沈浮,回家只会蒙头睡大觉。 就像遇到问题的电脑需要重启,睡眠是作弊手段。在床上昏天黑地一觉,就能跳过大段流泪忧郁的时间。 所以她不管不顾地投身梦里昏沉,一遍遍梦见妹妹、母亲和父亲。 要是妈妈和爸爸还在,一定不会让她受这样的委屈。 梦中不知身是客。 等到她终于一觉醒来,已经是暮色四合。天幕呈现出一种华丽又深沉的孔雀蓝颜色,在没有开灯的出租屋里显得如此鲜明而深幽。 远处星光点点,是万家灯火。 她慢慢爬起来,感觉身体有一种重启过后的迟缓——这青苔碧瓦堆,她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衰看饱。 第23章 言真伸了个懒腰,慢慢拿起手机,屏幕亮起,昏暗房间里照亮她的脸庞。 然后,她的脸刷一下白了。 【老板二号:[未接来电]】 【老板二号:[未接来电]】 【老板二号:[未接来电]】 【老板二号:?言真你究竟在干什么?】 哈哈,言真拿着手机满怀乐观地想。还伤什么春悲什么秋。 这下饭碗不保咯。 第17章我没看过,平坦山丘,怎么触碰,开花沼泽。 言真回复消息的时候,柏溪雪正在做指甲。 她自然没有将指甲留长的习惯,不过是日常护理,将指甲盖上自然生长的竖纹细细磨平,再涂亮油,营造出镜头下无死角的剔透纤巧。 有时柏溪雪觉得艺人就像手指甲,千般打磨万般修剪,还要在公众面前笑称天然潇洒,自成风流。 护理师埋头,又小心翼翼剪下一弯薄薄细细的透明月牙,从指尖坠落,像猫的尖牙。 手机震动,柏溪雪撇过去,看见是言真名字,又把眼睛移回来。 她嘴唇一动,吹气般懒懒吐出一个字。 “过。” 却是对着面前的工作人员说。 酒店房间里,你方唱罢我登场,工作人员正推着一架一架的衣服,忙忙碌碌地进出。 这些都是提前选好,供柏溪雪挑选红毯妆造的礼服。 锦衣华服,琳琅满目,一袭袭捧出来,每一件都在秀场战绩斐然。 选衣服的人却莫名眼光挑剔,看高定如买菜,长萝卜短茄子,通通撂牌子赐花。 也不知道这位主儿今天又抽了什么风。 团队正在和这个高奢品牌谈代言,眼瞅着只差临门一脚了,谁都想不明白,这大小姐怎么忽然开始浑身不对付。 助理急得嘴角冒泡,求助的目光不住落到经纪人身上。 ——经纪人名叫张仪,圈内人称张姐。 一个放在圈子里就像小红小明一样土气名字。但在这个merlin、andy、samantha满地跑的娱乐圈,能做到谈起“张姐”无人不晓,便可知她道行深浅。 “咳咳。” 于是张仪清嗓,正要开口。柏溪雪却在这时忽然懒洋洋一歪,又拿起手机。 估摸着自己已经晾了对面大半个小时,她终于放心地点开了对话框。 却是两条语音消息。 【silence:我刚刚睡着了……好困,也不知怎么的就呼呼大睡了一个下午……】 大概是因为刚睡醒的原因,她的声音软软的,带着些平时少见的含糊,仿佛是脸颊仍然陷在枕头里。 或许也因为这个,言真说话比平时直接很多。柏溪雪听见她打了个哈欠,含含糊糊地又继续说。 【silence:不好意思啊……没看到你的消息,因为我本来想着你忽然有事走了,我请假了又没有地方去,所以就干脆在家睡觉了……】 懒散的声音打着漩,轻轻沙沙地流淌进耳朵里——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嘴巴明明在道歉,语气听起来却是撒娇。 抱怨她放了自己鸽子,把她一个人扔在家里,百无聊赖,只好睡觉度日。 真好笑。 柏溪雪眉眼不动,只静静退出语音,又点开言真发来的照片。 是一张半个小时前的自拍。 相当灾难的画面——她高价豢养的金丝雀此刻又躺在那破出租屋的床上。 柏溪雪看一眼,都觉要灰尘过敏。 房间里没开灯。大概是不小心启动了自动闪光灯,她眼睛被闪得眯了起来,整张脸皱成一团,头发蓬乱,连脸颊上被子压出来的红痕也一清二楚,好像忽然被查寝的女大学生。 【silence:现在的天空很好看,所以发给你。】 在她背后,窗户露出大片天空。 如同倾倒颜料,浓郁的普鲁士蓝在窗棂上流淌。 柏溪雪想起某位画家的蓝色时期,最廉价的颜色,涂抹出最大片深沉浓郁的色泽。 【silence:不知道你那边天气怎么样?】 张仪惊骇地看着自己艺人嘴角,忽然浮现出一缕幽魂般可疑的笑意。 应该只是幻觉。 因为下一秒,那笑意又消失了,柏溪雪抬起头,还是那副懒懒的语气:“就这件吧。” 已经准备拉第四架衣服进来的工作人员喜出望外,忙不迭地取下礼服,还不忘给张仪递来一个感激眼神——不愧是张姐! 张姐只觉得头痛。 柏溪雪可不管她,她站起身来,任由造型师在自己身上比划尺寸,目光已经落向窗外海湾。 一轮明月正从海面升起,目之所及遍是清辉盈盈,皎洁无方。 还有哪里的天空,能比顶配海景套房的落地窗外更昂贵,更美丽? 柏溪雪垂下眼睛,不说话。 等到和造型师敲定妆造,她才重新拿起手机,惜字如金地回。 【不下雪:你拍得丑死了。】 话虽如此,她还是按下保存键。 这次言真秒回。 【silence:这张呢?】 非常端正的自拍,站在狭小厨房里,言真围着围裙,满脸认真看着镜头。 她甚至找好了光线角度,微微仰起脸,让灯光均匀地照亮面庞,背景的小锅正袅袅地冒着热气。 一种陌生的、温馨的,家一样的感觉。 柏溪雪发现自己盯着言真的围裙出神。宽宽大大的塑胶围裙,尼龙带子潦草地系在脖子上,配上手里锅铲,看起来非常的……勤劳能干,艰苦朴素。 她莫名咽了口口水,觉得自己真是饿了。字面意义。 【不下雪:丑】 言真给她回了个小猫哭哭的表情。 【不下雪:这个猫也丑。】 ……言真真想给她脑瓜子来一下。 但是不能。天大地大,老板最大。她忍气吞声,正想给柏溪雪找一个话题,新消息又弹了出来。 【老板二号:锅里煮了什么?】 言真掀开锅盖给她拍照,一锅雪白面条,卧了一个荷包蛋和一把青菜。 其实她中午吃得也是一样的面,但睡了一觉之后,面条已经泡烂肿胀,成为一锅面糊。 任何东西泡久了都是不堪入目,面条是,感情是,就算奥菲莉亚下凡也难以避免。 她干脆把面倒掉。 【silence:随便下了点面条吃】 【老板二号:本来没吃饭挺饿的,看到你这锅又饱了】 【silence:?】 【silence:怎么还没吃饭?】 毫无意外地收获了关心。 张方正在指挥衣服撤场,一抬起头,感觉自己艺人脸上又有一抹涟漪似的笑,从嘴边漾过。 等她定睛细看,却只看到柏溪雪冷冷的脸。 ——高定礼服尺寸特殊,所以即便是女明星,试尺寸的时候也不能吃晚饭。 柏溪雪正要打字回复,忽然又觉得自己的动作太像报备,于是再次惜字如金。 【不下雪:不想吃】 撂下三个字,她满意地把手机一扔,吃沙拉叶子去了。 却没想到,吃饭中途,手机又震动。 她拿起手机,发现是母亲顾漪的消息。 倒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只是些家长里短。贵妇人朴素的生活,不过是被老公养着,买几个包又买几只股票,再和老姐妹喝喝下午茶。 顾漪和她絮絮地聊,问她最近的感情生活,有没有遇上什么心仪的男孩子。她年轻是端庄名门闺秀,因此又叮嘱柏溪雪,要多多注重名声,娱乐圈太乱,凤凰和野鸡混久了,也不好嫁人。 于是柏溪雪又听她刻薄了几个和她老公儿子有交集的女星,其中不乏最近风头正劲的小花。 要我说,她们长得还不如你呢。最后,顾漪如此结论。 柏溪雪觉得有些好笑。 她明白顾漪的意思。她的母亲对自己有一种病态式的爱恋,人人都说她长得像顾漪年轻的时候。 于是她一次次从母亲的赞美中感受,感受顾漪端详她如端详一副完美的、待价而沽的珠宝,又用目光透过她脸庞,爱抚自己一去不复返的芳华。 柏溪雪知道。在九岁目睹父亲出轨之后,她在一次争吵里知道,自己出生那年,顾漪和柏正言感情正濒临破裂。 她的出生,是一个挽留的手段。 但她也知道顾漪没有办法。 ——她会什么呢?娇生惯养的大小姐,漂漂亮亮长大,嫁给当年生意场上产业新贵,又是珠联璧合、锦上添花。 前半辈子过得太顺利了,当然,现在的事儿,在贵妇圈子也不算什么坎坷。 毕竟,维护一段关系永远比打破一段关系成本更低。 然而柏溪雪终究是对顾漪不忍。 于是她又“嗯嗯”地敷衍了顾漪几句,夸她养的马眼光独到,顾漪果然非常开心,又给柏溪雪拍了几个新买的包。 沙拉碟里细碎马赛克拼成的h 和照片相映成趣。 第24章 切成细丝的洋葱和苦苣叶子,在胃里忽然冰冷沉重,一阵阵泛起油醋汁味的恶心。 她无端地打了个冷战。 “沙拉撤下去吧,”她对助理说,“没胃口。” 小助理早已身经百战,面对她的任性笑容不改:“好的好的,姐你想吃什么?” “来碗面吧,青菜加荷包蛋。” 顿了顿,她又补充:“汤要热热的。” 小助理嘴快要咧到耳朵根——这真是柏溪雪这个月最平易近人的要求。 她一溜烟地跑去找面条。 只留下柏溪雪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百无聊赖地玩手机。 但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她登上小号,刷了刷自己的话题。最近她新戏上映,资源不少,粉丝欢天喜地得像过年。 当然,唯粉和cp粉吵架,就是过年里的炮仗。 柏溪雪草草翻了几页,一个多月前她和言真“小记者x大明星”的cp早就过气,现在风头正盛的是和应流苏配对的雪花苏cp,中间夹杂着和几个不知名女星的拉娘。 只是刚冒头就被雪花苏们嚷着“糊逼别蹭”“和你姐结婚就差认识”“妖魔鬼怪快离开”,给乱枪打了下去。 互联网上永远不缺热闹看。 柏溪雪又把手机熄灭。 等到助理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走进房间。柏溪雪已经消失不见了。 空荡的套房里有水声响起,隔着远远的屏风,飘来玫瑰浴盐的香气。 她家艺人想来想一出是一处,助理早已习惯,将面放在桌子上,赶紧快步离开。 整晚都有人进进出出的大门终于关上。 偌大的套房只剩下一个人。 柏溪雪把自己整个人沉进下沉式浴缸里,温暖的热水一路漫到脖颈,驱散夜间大海的寒意。 冰桶是酒店早已备好的,漂浮在水面,冰镇一瓶低度白葡萄酒。 柏溪雪却没有喝。 她大口大口吃巴斯克蛋糕。 到头来还是砂糖和芝士的热量最得人心。冰凉细腻的口感,因为温度的缘故,有些许融化,柏溪雪吃得眯上了眼睛。 不开心的时候要泡澡吃甜食,这件事还是言真教她的。 那时是因为什么事情不开心?不太记得了,只记得后来言真在热水里吻她,闭着眼睛,唇舌间渡过一枚巧克力糖。 后背抵在冰冷瓷砖上,没有头痛的后遗症,巧克力的吻比十七岁的宿醉更丝滑。 她那时可疑地脸红,于是变本加厉地恨她。 但现在,她承认自己有些想找人说话。 所以她又趴在浴池边缘,拿起手机发消息。 【不下雪:今晚陪我看电影】 大概是吸取了教训,对面这次依旧秒回。 【silence:看什么?】 【不下雪:当然是看我拍的那部】 “……” 对着手机屏幕,言真沉默。 她当然知道是哪部。毕竟雪花苏cp如今正沸沸扬扬、满城风雨。 但无端地,她有些抗拒。 【silence:你首映不是看过了吗?】 【不下雪:谁首映真的会认真看电影啊】 【不下雪:你不想看?因为应流苏?】 言真抿唇。自己也没有察觉自己莫名心情不爽。 【silence:没有。】 【silence:我只是没有资源。】 【不下雪:我有】 【不下雪:[在线链接]】 【silence:……怎么自己看自己的枪版。】 【不下雪:?不然呢】 【不下雪:刚上映诶,有保密协议,我也搞不到蓝光4k资源的好吧】 ……根本没讨论同一个事情啊! 言真握着手机叹气。算了,看枪版也挺好。 毕竟她也不是很想为这部电影花钱,别问为什么。 【silence:好呀好呀~】 柏溪雪消失了。 言真猜她大概给自己翻了个白眼,又去忙了。 她其实不太懂电影,大学课本记忆只剩库里肖夫和法国新浪潮,广电课本中abandon的水平。 这次看电影,纯粹是太子伴读的心态。 所以她乖乖下载好电影,等到柏溪雪重新出现,已经是晚上10:00,她们各自坐在屏幕前,倒数三、二、一,同时按下播放键。 屏幕黑了下去,盗摄的电影屏幕轻轻颤抖,变换出类似老胶片般模糊泛白的噪点。一个女孩突然露出眼睛。 柏溪雪便是那个女孩。雪地里围着一条铁锈红围巾,呼哧奔跑着穿过无数巨大、肃穆、庄严而锈迹斑斑的烟囱和厂房,纵身一跃,跳上南下的列车。 蒸汽涌动,消散后缓缓浮现电影片名:《去时来日》。 细长工厂白炽灯、棉布口罩和安全手套,传送带和纺织机辘辘转动,响起二十一世纪初,珠三角劳动密集型产业特有的声音。 这是一部探讨城市和打工族空心症的电影。也是柏溪雪第一次在荧幕前摒弃过往或空灵或美艳的形象,成为一个连手指甲缝都是机油污垢的厂妹。 她在这里遇见应流苏。同一间宿舍里,年龄相差十四岁,却同是初中学历的女人。苍白的嘴唇,苍白的一张鹅蛋脸,戴薄薄的白色橡胶手套,紧紧绷在手指上,无需触碰也能想象到她手指带有粉尘的紧绷干涩。 她在工厂将柏溪雪当作自己女儿的替代,因着她十六岁、二十岁、二十五岁生下的三个女孩,一个被淹死,一个抛弃在医院,生下一个留在县城家里。 女人三十岁了,却依旧一副如鸽子般终日惶惶的表情,将饭堂少有的鸡蛋省给女孩吃。 干涩的手指仔细剥开同样干涩薄脆的蛋壳,抠开雪白细嫩的内里,剜出一枚圆滚滚的、滚烫粉糯的黄。 柏溪雪在电影里名字叫杜鹃。明明是声声啼血的名字,却有一双狡黠饥渴的眼睛。 杜鹃如同幼兽般依偎着女人,与她同吃同住。然后,在某一天夜里,女人被轻微的响动吵醒,睁开眼睛,看见杜鹃发亮的眼睛。 一卷脏污的零碎纸钞正握着杜鹃手里。 她发狂地大叫一声。与杜鹃撕扯在一起。 这大概两位演员情感最为爆发的时刻。哪怕是隔着盗摄模糊的画质和间歇出现的黑影,依旧叫言真屏住呼吸——她终于明白粉丝为何会忽然如此狂热地追捧二人的cp。 因为这实在是恨与爱、欲望和痛楚最为交织的一段。 在两位演员角力的时刻,她们的手紧紧握在一起。掌心黏腻的滚烫的年轻的手,紧紧扼住女人纤细的脖颈,纤细的干燥的苍白的手指,只能在手背留下殷红的抓痕。 她们在黑暗中扭打,用力一根、一根掰开彼此的手指,却又重新紧紧交缠,如牙关紧闭。 如困兽般疯狂的缠斗中,女人最终占据了上风,她薅住杜鹃的头发,仿佛蓦地爆发出这三十年来所有的痛楚和悔恨,一脚踹翻了对方。 然后又是一拳,一次踢踹,一个耳光。 原来这就是权力的滋味?不需要酗酒,不需要金钱,也不需要像男人一样拿上沉甸甸的皮带,只需要在黑暗中沉默地,一脚又一脚,带着被背叛的恨,用力地踢踹面前的女孩。 直到她听见杜鹃的哭声。女孩蜷缩在地上,抽泣着躲藏在求饶着,喊出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名字。 妈妈!妈妈!她流着眼泪哀求。妈妈不要再打了! 女人如同被耳光打醒。 她怔怔地站在黑暗里,不可置信地收回手。 一张五块钱的钞票,和眼泪同时落了下来。 言真抱着枕头,下意识抓紧手中布褶,紧紧屏住呼吸。 然而,杜鹃却再也没有声音。 就像大梦方醒,她慢慢站起来,跌跌撞撞地擦了一把鼻血,就这样一步、一步地向宿舍外走去。 老式插栓被拔下,一声令人牙酸的声响后,旧木门缓缓关闭,宿舍和女人就这样再次回到了黑暗里。 这就是女人和杜鹃的最后一次见面。 变暗的平板屏幕再一次倒映出言真的脸。 她这才发现,自己的表情看上去有多么聚精会神。 多好笑,应流苏哪怕算不上自己的情敌,也至少是自己饭碗的威胁。但她居然在这里看两人对手戏看得津津有味。 连言真自己都想笑自己怎么毫无危机感。 实在是她们演的太好了。应流苏自不多说,多年电影经验摆在那儿,也算是前辈。 但柏溪雪在表演中竟然有毫不逊色的情感爆发和收敛,如此刚柔并济的表现,言真其实是第一次见。 毕竟在此之前,她出演的角色,大多和自己的气质外形冥冥中贴合。 五分颜色、三分灵气,最后再加两分知名导演的用心指导,就足够亮眼。 然而这一次在黑暗之中,她竟然能够只凭藉原声台词和微表情,便把这一段沉默的对峙表演得淋漓尽致。 该说是老天赏饭吃?还是说她这次为了冲击又一尊影后,实打实地下了苦功夫? 第25章 想到这儿,言真才意识到,自己居然许久没有说话了。 完蛋,她胆战心惊地想,柏溪雪该不会觉得自己睡着了吧? 自己现在应该说些什么,才会让柏溪雪既不觉得自己斤斤计较,又不会觉得自己一点儿也不吃应流苏的醋,对她好不上心呢? 天人交战也没能得出答案。 最后,言真觉得以不变应万变,小心翼翼地喊:“柏溪雪?” 手机那端,没有人说话。 “……柏小姐?柏小姐?” 闪光灯一瞬间闪耀起来,无数话筒挥舞着,递到面前。 有西装革履的主持人笑着问:“溪雪?” “您这次出演了杜鹃这样一个与自己反差如此之大的角色,是否会在拍摄过程中觉得难以驾驭呢。” 妆容精致,面对微笑的女人站在镜头面前,毫无畏惧地直视镜头,嘴唇缓缓露出一个矜持而完满的弧度。 “我不觉得这会是什么挑战点。” 她笑着回答,不乏风趣地歪了歪头:“难道大家觉得我是什么豌豆公主吗?” “虽然这是我第一次接触到如此具备……突破性的角色,但在进入演艺圈之前,我在欧洲曾经有长达两年的联合国青年志愿者经历。” “我也去过很多贫困的地方,与很多人一起生活,虽然我知道这只是非常短暂的遇见,但她们让我意识到,原来世界上有这样巨大的贫富差距,而她们是这样努力地活着。” “那溪雪,你觉得这带给你最大的感触是什么呢?” 女人再一次微笑起来,如此惊心动魄的美丽,足以秒杀所有菲林。 她笑着答到:“正视自己的幸运,然后,认识到每一个努力生存的灵魂都值得被看见和尊重。” 掌声雷动。闪光灯又一次剧烈地闪动了起来,强烈的眩光和噪声中,女人嘴唇仍在一张一合。 却没有人听得见、看得清她说了什么。 柏溪雪将脸埋进枕头中,呼吸深重,面色潮红。 骗子。当然全都是骗子。 她根本没去过什么贫困地区,更谈不上什么生活。联合国实习倒是有做过,但这个组织太大了,岗位数不胜数。 以她的背景,她当然做的是更轻松漂亮体面,含金量也更高的工作。 什么经历和体验?什么感同身受?完全是笑话。 难道真的有人以为一年半载的生活,走马观花式的体验,就能让人醍醐灌顶吗? 柏溪雪从来不信这个。 演技往往分两种,一种是设身处地,一种是移花接木。 柏溪雪往往是后者。 她深深地闭着眼睛,陷在床榻之中。耳机音质很好,将方才对面因情节而揪心的、紧张急促的呼吸起伏,捕捉得一清二楚。 一呼、一吸。 柏溪雪咬住嫣红的嘴唇。 她才没有什么设身处地,接这部戏也不过是这两个角色的爱恨纠葛,让她想起了自己的一段关系罢了。 黑暗之中她将应流苏想象为言真。 ——为什么你要如此功利性地爱我?对我好的时候,你究竟眼睛里看的是我,还是那个让你魂牵梦萦的妹妹? “空心症。两个女人如此饥渴地渴求填补灵魂的致命空缺,错位地咬合在了一起。” 她记得自己说出这段角色小传时,李导惊诧而震动的眼神。 而她只是微笑,端庄而矜持,犹如收敛羽毛的孔雀。 全网为“因爱生恨、替身文学、假戏真做”而磕得死去活来的粉丝,写千百字小作文,也不会有人能猜透这假面后谜底。 而她不过轻轻借用一段想象。 睫毛颤动,她将手指探向黑暗之处。 “言真。” 电磁波转化为声波,带着遥远声音,酥酥麻震动耳膜。 “我在。” “你在干什么?” “在看你的电影?” “……” “柏溪雪?你怎么啦?” “没什么。……再叫一下我的名字。” “柏溪雪?” 手机那端再次没有声音。 柏溪雪又闭上眼睛。仿佛全世界的雪都落了下来,记忆回到十七岁那年平安夜。 那一天她和言真挤在一家小旅馆的房间里,某人固执要了双床房,但最后却又坐到她的床边。 睡吧。她记得那时言真在感冒,披着大大的羽绒服,像一头小熊一样,瓮声瓮气地说。我就在这里。 “我睡不着。”她仰着头说,一副倔样。 “那我会坐在这里等你睡着为止,”对方吸溜着鼻涕,试图恶狠狠,声音却有气无力,“行了吧,小祖宗?” ……最后自己是多晚睡的呢? 柏溪雪不记得了,只记得知道坠入梦乡之前,言真一直坐在她枕边,房间只开一盏床头小灯。 整个房间都笼罩在一种微弱朦胧的光晕之中,不至于陷入黑暗,她的眼前却因为言真身影的遮挡,落入一片叫人困倦的、天鹅绒般的阴影中。 侧光勾勒出对方的轮廓,头发乱蓬蓬的,在灯光里毛绒绒地发光。 灯影投射到远处墙壁,好像水晶球里翩翩起舞的童话故事。 言真正在拿着手机打字。是在和妹妹聊天?还是在和她的女朋友报平安,安抚她自己今晚跑出来找学生的事情? 柏溪雪没有印象。 她只知道,直到自己睡着之前,其实a市这天还没有飘下圣诞节的雪。 第18章这风景何其矜贵,似叫人踏上天梯。 柏溪雪至今没有告诉言真,2016年的暑假,她在废纸篓里捡起了她的资料。 2016年在言真记忆中,不过是大学最平常普通的一年。四月自己参与的论文项目迎来a级结项,五月沈浮顺利保研本校,她同沈浮在远负盛名的情侣坡拍了一组毕业照。 拍照间隙收到消息提醒,低头一看,接近满分的雅思成绩单已静静躺在邮箱里。 毕业季的学校总是弥漫着一种各奔东西的行色匆匆。言真虽然还没毕业,但也开始着手申请研究生学校。 她的目标是阿姆斯特丹大学,世界排名第一的传播学专业,对任何一个新传学子而言,都称得上是梦中情校。 哪怕这意味着她和保研本校的沈浮即将开启异国恋。 但对意气风发的少年人而言,十多个小时的飞行和千万里异国恋眼泪,都是明天九月后才考虑的事。 那时言真还不知道自己最后能拿到梦校的全奖。 为了攒学费,也为了和沈浮多呆几个月,她决定暑假留在b市,再做几个月家教。 文印店的论文季活动,言真趁机混入其中。 简历、签证、绩点证明,厚厚一沓下来,平均只要半毛钱一张。 这也导致这张简历,机缘巧合下经过某位热心学姐的推荐,辗转到达柏家手上时,几乎引发嗤笑。 全国最好的大学?接近满分的雅思小分?零零碎碎的大学论文项目? 全都稚嫩得不像话。 交给柏溪雪挑拣的当然是更优秀的选择。斯坦福、牛剑和普林斯顿,一张张金光闪闪装帧精美的纸页,在一个天天翘课的高中生手里翻飞,末了,都只得到一声冷笑。 “不喜欢。”她说。 顾漪的眉毛率先皱了起来:“怎么又不满意?你知道这些都是最好的老师了吗?” “知道啊。” 柏溪雪往沙发上一瘫,笑嘻嘻地说:“但全都长得太丑了。” “就你天天鬼混的狐朋狗友最漂亮,是吧?” 她这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实在不像话,顾漪下意识拔高声线:“你知道你这次分数多难看吗?这样下去怎么申请学校?” 柏溪雪低头玩指甲:“让柏正言多捐几栋楼呗。” “什么柏正言?那是你爸,没大没小!”顾漪被她气的要死,“你再这样下去怎么得了,天天就知道和猪朋狗友混在一起,女孩子的名声都坏了,以后出国岂不是能翻天?” “那就别让我出国呗,”她笑嘻嘻,“你又不是现在才知道国外玩叶子这些事儿。” “你!” “好了,好了,小雪你也是的,能不能一天到晚少点气妈?” 柏行渊出声打圆场,给顾漪杯子里倒茶:“消消气,消消气啊。” 他伸手,给顾漪后背顺气:“好啦妈,你也别跟小雪一般见识。她又不是小门小户家的孩子,不想学就不学呗。” “小雪也不是非得当什么女科学家、女企业家,反正有我和爸在。” 顾漪仍旧气结:“就你们爷俩惯着她……” “哎呀,我和爸除了心疼小雪,肯定也心疼你啊,妈你看你天天生气,皱纹都要气出来了……” “天塌下来我们爷俩顶着,你和小雪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开开心心最重要了,对吧,小雪?” 赶紧就坡下驴。柏行渊给柏溪雪递了个眼神。 第26章 不知为何,柏溪雪却一瞬间沉默。 她心情复杂地看着柏行渊——有时候,她真想知道,柏行渊是因为这辈子都在用功读书。所以才浑然不觉大人的龌龊? 或许未必。柏行渊已经二十六岁了,比她高了整整10年道行。他未必不清楚顾漪与柏正言的貌合神离,只是装傻最有用。 就好像他心知肚明柏家对她不抱任何期待,千挑万选的家教,也不过是为了看着她,免得鬼混给柏家蒙羞罢了。 但话却说的这样好听。 就像顾漪晚上和她哭诉柏正言的风流韵事,第二天就能风光无限笑意盈盈地挽着丈夫出席晚宴。 从这点上看,确实柏行渊与顾漪更像亲母子。 “小雪?” 见她不应,柏行渊奇怪地喊了一声。 柏溪雪只是缥缈地一笑:“嗯。” 确实没有什么好反驳的。含着金汤匙的生活这样好,她只要什么都不做,就能永远当柏家的掌上明珠。 柏溪雪失了兴致,连声音也变得轻飘飘:“哥说得是。” “好啦,我知道,不管怎么样,书还是要读的,我就勉为其难地从垃圾桶里挑一个吧。” 她站起来,像是故意要给顾漪不痛快,将手里千挑万选的简历揉成一团。 另一只手却把垃圾桶里被顾漪淘汰的简历抽了出来。 “我来看看。” 确实都是垃圾,垃圾教垃圾,也算一种般配。 她自嘲地想。 纤长指甲贴满水晶,划过一个个人名和学校。精心包装的履历与字斟句酌的介绍,落在审阅者轻慢的眼睛里,都不过是模糊重叠的人影。 直到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名字出现。 言真。 身体快于思考,柏溪雪发现自己已经停下动作。 目光中,一张小小证件照片,蝴蝶样停留在指尖下。 照片中的人穿着白衬衫,扎马尾,微微笑着,记忆中一样的洁净面庞。 这么多年过去,柏溪雪早就不记得那张简历上写的是什么了。 她只记得,自己轻蔑的笑容僵在嘴角。 指尖下意识摩挲照片,劣质油墨被薄汗搓掉,化作细小粉尘。 涩涩地,带来九岁手指上雪糕融化的黏腻感。 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顾漪和柏行渊探究的眼神飘过来,她才如梦初醒。 她从废纸中抽出那页。 “就她吧。” 当天晚上,言真收到陌生来电,电话那头秘书声音温柔,笑眯眯通知她已通过简历筛选。 工资一月一万,上四休三,包吃住,若表现优异,可另外获得柏氏集团的实习推荐。 沈浮恰巧经过,听到最后一句,也大受震惊:“待遇这么好?” 她正洗好澡,湿答答的头发还在往下淌水,淡淡的沐浴露香气,飘进言真鼻子,弄得她鼻尖发痒,心也发痒。 于是她站起来吧哒往沈浮脸上亲了一口,这才眉飞色舞意气风发:“雍和宫没白拜。” 沈浮果然用浴巾抽她:“啊你没洗澡脏死了!” 她嘻嘻笑着,也不说话,只坐回去,又保持抱膝坐的姿势,蜷进在沙发深处,心满意足。 ——确实是天大的好事,不过她最近遇到的好事太多,已有一种飘飘然的处变不惊。 于是言真只是笑眯眯的看她,十足一只推了水杯的猫。沈浮实在生不起气来,只得丢了浴巾,赶言真去洗澡。 第二日沈浮便陪她去试工。 柏家豪宅在半山腰上,出发前沈浮对着定位坚称可能是传销窝点。 2016年正是共享单车元年,多方资本入场,在一线城市开始疯狂扩张。 西直门向来堵得厉害。言真和沈浮一路公交转地铁,千辛万苦终于跳下号称“解决出行最后一公里”的小黄车,却没料到自己在山脚就已经被拦下。 原来柏家不在什么与世隔绝的高档小区,这一条盘山而上的柏油马路,只通往柏家的宅邸。 俩人满头大汗,被保安闸机尴尬地拦了下来。 好在戴着白手套的管家已经等候多时,及时出现解了围,笑眯眯对着言真喊:“言小姐。” 那时言真还没正式工作,自觉前途未卜的小女孩总是对这种“大人的称呼”充满星星眼。 好似一个称呼就能看到自己背ysl烟灰包,穿maxmara羊绒风衣的未来。 于是她也一瞬间对着自己的牛仔裤和小黄车羞涩起来,对着沈浮挥一挥手,就这样跳上了对方的车。 却没想到,一下车就傻了眼。 想象中严苛的学术挑战和英文对话一点都没来,映入眼帘的是柏家的私人泳池,舞池般开着音响,歌声非常劲爆。 十多个青春洋溢的俊男美女,正在泳池里嬉戏,身形优美,闪耀着精心打理的矫健舒展。 一个女孩从泳池中探出头,浪里白条似地,湿淋淋的小麦色皮肤闪着光。 她冲言真挥手:“哟,你就是我妈找来的家教是吧?叫什么名字啊,来玩啊!” 她笑嘻嘻地,所有人都怪叫起来。一个坐在火烈鸟泳圈上的漂亮女孩,穿着比基尼,边往小腿抹防晒霜边对言真吹口哨:“溪雪,这真是你的家教啊,长得很漂亮嘛!” “那可不!”另一个短发女生扬起水来,“人家可就是靠一张漂亮照片,才让雪把她的简历从垃圾桶里捡起来!” “噢哟!” 一群小年轻又开始莫名其妙鬼叫。 言真觉得自己好像进了猴山,吵得耳朵疼。 好吧,好吧。她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也算是一种意料之中的场面。 高中年级的小屁孩,荷尔蒙和青春痘一样过剩,跃跃欲试要给她一个下马威。 于是她明白自己不能退缩:和小屁孩的较量,心服口服就在一瞬间。 于是她怀抱着教案,谁的话也没有打理,只径直走到泳池边缘,像没听见此起彼伏的口哨声一样,蹲下,朝柏溪雪伸出了手。 “你好,溪雪,我是你的暑期家教,你可以叫我言真。” 一双手从泳池中伸出来,猝然将言真拉下水池。 “哗啦!” 冰凉的水瞬间倒灌进来,言真紧闭双眼,只觉脸被水面用力拍打了一下,像是凌空一个耳光般火辣辣的疼。 这是赤裸裸的恶意。 言真呛了几口水,湿透的牛仔裤瞬间又冷又硬又重,限制了她的动作,让她挣扎着,却只能直直向水底沉去, 水中她睁不开眼睛,只能听见岸边的嬉笑,隔着水面沉闷闷地传入耳朵里,仿佛这攸关性命的事情,只是她们的一出好戏,一则笑话。 就在她濒临缺氧的那一刻,那双手忽然又伸过来,一把拉住了她的手。 就是现在。 像狮子闪电般咬住猎物,言真在那一瞬间狠狠握住柏溪雪的手。然后用臂膀用力箍住对方,将柏溪雪压在水下。 对方挣扎,但没能抵抗过一个人濒临缺氧的瞬间爆发,被牢牢按住。 无数气泡在挣扎扭动中急速上升,拂过两人紧紧交缠的身体和面颊,咕噜咕噜,不合时宜的又酥又痒又麻。 终于有人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一声尖叫,那个短发女孩跳进泳池中。 言真却已经双腿一蹬池底,带着柏溪雪迅速上升。哗啦一声,两人在水面上露出头来。 柏溪雪在她怀里剧烈咳嗽了起来,剧烈挣扎之下,一双眼睛布满红血丝,在漆黑的发丝下恶狠狠地瞪着她:“你找死?” 言真也只是平静回望:“你才是找死。” 落水的位置在泳池中段,其实还不算太深,言真上浮时刻意控制了方向,带着柏溪雪又往浅水区游了一点。 所以现在她已经能堪堪用脚尖触碰池底,只是对方大概……还在长个儿,所以只能尴尬地抓住她湿透的衣领,防止自己脱力掉下去。 柏溪雪恶狠狠瞪她。却因为这个动作失了恐吓的效力。 “我从小在水边长大,肺活量还算不错,”言真轻柔地说,“小时候比较调皮,也没有意识,抱着一个篮球就敢跟着大人横渡老家的河。” “不过十二岁之后,我再也没有去河里游泳,你知道为什么吗?” 她自问自答:“因为隔壁小学有小孩儿在河里淹死了,两个。一个先在水里抽筋,另一个去救他,结果被死死抱住,也淹死了。” “所以说,不要去戏弄水这种东西,你想象不到,一个濒死的人在水里力气有多大。” “如果今天我恰巧不通水性,淹死了。够幸运的话,你只会背上一条人命官司,远走高飞到国外躲几年。” “不幸的话,大概就会像刚才那样,被我牢牢抓住,再也没有浮起来的机会。” 泳池飘着一页页散落的教案。 她微笑着看向柏溪雪,白衬衫湿淋淋地贴在身上,透出淡淡的皮肤颜色。脸上出于正式而薄薄敷的粉,被水冲掉,露出黑眼圈的青黑和鼻梁上一颗小痣。 第27章 细微的瑕疵,更显出一种剔透湿润的生动。 大概也是方才的肾上腺素作祟,激起几分血性,她就这样冲柏溪雪嫣然一笑:“这是老师教你的第一课,你知道了吗?” 哗啦。 等到她和柏溪雪上岸,原本起哄的狐朋狗友们全都作鸟兽散。 毕竟没有人敢承认自己看见柏家大小姐这样狼狈的样子。 言真披上毛巾,遮住自己衬衫下透出的内衣痕迹,发现大小姐仍在死死地盯着自己。 “怎么了?”考虑到这是自己第一天工作,言真还是主动朝她抛出了橄榄枝,“喏,你的浴巾。” 柏溪雪没有接:“你就不怕我把这件事告诉我妈?” “什么事情?”无视对方的拒绝,言真将毛巾披到了柏溪雪身上,“你是说,你把自己亲手从垃圾桶捡回来的家教,推下水的事情?” “还是你今天差点被我摁在水下,淹死的事情?” “言真!” “是言老师。” “今天的事情咱们都半斤八两,传出去对谁都没好处,”言真对她露出笑容,看起来颇为真诚的样子,“所以我们互相保守秘密吧,拉钩?” 与九岁那年如出一辙,对面的人用一种哄小孩般试探的语气,像递出一串冰糖葫芦,将纤细的、弯弯的尾指伸到了自己的面前。 柏溪雪冷哼一声,掉头就走。 这就是她们的第一堂课。 直到暮色四合,言真洗过了澡,躺在柏家为她准备的房间里,才终于深深地松了一口气。 谁能懂?实在是太恐怖了今天!!! 她趴在床上,终于有空和沈浮激情打字:我跟你讲,今天家教辅导的那个小屁孩儿,真的太难搞了! 沈浮的消息回得很快,大概也是颇为紧张地守在手机旁:怎么啦? 言真正要回她,想了想,还是决定略下游泳池的事情:就是很标准的有钱人家小孩啦,家里豪车泳池大house,才十六七岁就学会灯红酒绿鼻孔看人了 沈浮发了一个皱眉小狗的表情包,看起来很忧心忡忡。 【浮:那她没有为难你吧?】 【浮:我们以后也会有大house的,虽然豪车大泳池什么的有点难,但是至少我们可以有院子养一条大狗。】 言真被她不合时宜的较劲逗乐了。 【silence:好好好……那以后你负责给狗铲屎。】 【silence:算是被小为难一下吧?不过后面解决了。】 【浮:怎么解决的?】 【silence:训她一顿。】 【浮:你还真是,训小妹妹很有一套,言妍说她最怕你了。】 【silence:。我对言妍很好的好不好!】 【浮:不过真的,感觉你面对这些事情都很淡定,我要是遇到这种人鼻孔朝天,可能早就生气了……】 言真无奈地弯了弯嘴角。 想了想,她还是将对话框里“可能是我以前习惯了吧”删掉了。 她还记得,小学那段时间,正是下海经商潮最火的时候。 家里有好几个亲戚都赚得盆满钵满,而她家虽然稳定小康,到底比不过时代的风口。 每一次去亲戚家拜访,总会被别人家的富裕所震惊。 亮晶晶的公主裙,漂洋过海来的各种新奇水果、电子产品,搭飞的到日本香港,只为了陪孩子逛一逛迪士尼。 桩桩件件,都很奢侈。 她记得那时在亲戚家自建的小别墅,看见一张照片拍着郁郁葱葱的热带雨林,一道巨大瀑布雨漩涡贯穿其中,仿佛童话故事中仙女的居所。 她记得自己满眼向往,脱口而出:好漂亮!像公主的城堡! 对方却只是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这只是新加坡一个机场,我们起飞前拍的啦。 小孩的自尊心太敏感。她被那一眼淡淡刺痛,从此不再轻易开口。 后来等到读书时,她又因为优异成绩,被高中绕开学籍地,免学费挖走。知道这件事的人莫不艳羡,每每拿她感叹,你看读书好就是厉害啊,能去这么好的学校。 她只微笑,其实心里听多了,也难免觉得自己只是因为成绩好,所以才侥幸触碰到了一个自己原本无法进入的阶层。 这感觉在被同学好奇提问“你们家是不是没有超市和公交车?”“是不是很穷才需要免学费?”时愈发明显。 然后在高一,听到学校寒假组织学生去了她家那个小县城支教时达到巅峰。 更何况,当年带队的队长,在开学典礼上面带微笑分享支教心得的人正是沈浮。 她语含悲悯地谈起乡村小学脏兮兮的课桌和饭菜;谈到放牛的小孩,课本有股猪食的味道,依旧用铅笔密密麻麻写满笔记。 那样动人的故事,引起掌声雷动。她在高台上,阳光毛茸茸照亮一圈碎发,光晕里站得明媚笔直。 言真第一次低下头,想要把自己藏起来。 就像现在她洗好了澡,吹干了头发,香喷喷地窝进了柏家准备好的被子里,瓦解了白天假装平静和不屑的躯壳。 心中才后知后觉地涌起了一阵后怕。 ——如果自己今天真的淹死了,会怎么样? 她说不上来,便也决定不去想。将自己埋进被子里,这才给沈浮回消息。 【silence:我当时也是很生气的好不好!】 沈浮赶紧给她发了一个安抚的表情。 俩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一会儿,最后言真打了个哈欠,决定熄灯睡觉。 tomorrow is another day. 第19章世间什么爱叫纯洁。 言真就这样成了柏溪雪的家庭教师。 家庭教师,一个多么古早的词。有时连言真自己都会疑惑,自己躺在柏家的床上,睁开眼睛,真的没有梦回18世纪英国伦敦的贵族故事吗? 当然,她是贵族爱情故事中的仆人。 仆人的工作非常经典,一言以蔽之,就是欺上瞒下。 她既要肩负柏溪雪母父的要求,时刻督促柏溪雪功课,监督行为是否出格,也要柏溪雪打掩护,让她翘课和女朋友约会的事情,不至于被发现。 是的,女朋友。柏溪雪长得漂亮,围绕在她身边的也多是漂亮女生。 那天泳池里亲亲昵昵喊她雪的短发女生,正是柏溪雪当时打得火热的一个t。 据说那女生与柏溪雪同校同级,父亲是外交官,因此英法血统各占四分之一。 言真觉得她们去圆明园应该收两倍门票。 但不得不说确实养眼。高高挑挑的身材,及肩微卷的头发,还有一双深邃迷人的眼睛,穿着burberry的经典款风衣,看起来与柏溪雪十分登对。 柏溪雪和她去游乐园约会,拉上言真作陪。过山车,旋转茶杯,跳楼机,两人出双入对,言真则无奈镶嵌在边角,负责买水买零食排队,还有孤零零一个人坐在茶杯里,替对面的俩人举起相机。 咔嚓。柏溪雪还是那样懒洋洋笑着,英俊的漂亮的女孩子,头戴毛绒发箍的小情侣肩并着肩,看起来很甜蜜。 下了旋转茶杯,俩人又决定去鬼屋,手牵着手亲亲密密走了快速通道。 柏溪雪嫌游乐园的储物柜太脏,言真便一个人抱着她们的大包小包,保姆似在原地等候。 鬼屋里的尖叫此起彼伏,伴随着音效,听起来十分刺激。 言真对当保姆的事情其实不太在意,毕竟乐园这种地方,总是要和对象朋友来才有意思。一个人来本就是纯陪衬。 看在工资份上,她毫无怨言。 反倒是那个女孩有些不好意思,从鬼屋里出来时,两个人的头发衣服都有些凌乱了,女孩一手牵着柏溪雪,一手却递给言真一只蛋卷冰淇淋。 言真轻轻看她一眼,有些惊讶。女孩不自在地挠了挠自己的卷发,很客气地说:“辛苦你在这里等我们。” 一双迷人电眼,客气话也显得双眸弯弯,一种温柔的深邃。 树莓和巧克力的两球冰淇淋,垒在淡黄色蛋筒上,撒了彩色糖果碎又插上游乐园ip的小旗和卡通贴纸。 看起来有种郑重其事的缤纷趣致。 言真接过来,必须承认自己还是有些感动,也很客气地说:“谢谢。” 柏溪雪却忽然抬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但她没有对言真说话,只是伸了个懒腰,对当时的女朋友说:“累了,我们回去吧。” 晚霞中的游乐园也很美,彩灯次第亮起,在温柔的灰紫色霞光中,仿佛仲夏夜之梦。 不知道为什么,后来柏溪雪约会,再也没有带上言真。 言真不明所以,但谢天谢地。 不过话虽如此,课还是要上的。 言真还记得第一节正式的英语课,柏溪雪张口就是一大段《麦克白》的英文台词。 发音地道,语速流利,甚至故意懒懒地拖长了最后的声调。为难和挑衅的味道昭然若揭。 第28章 言真只是看她一眼,心里觉得有些好笑。 她又想起自己高中的时候,她为了接近沈浮,处心积虑参加了和国际部联手排练的话剧。 也是莎士比亚——难道有钱人家的小孩都喜欢玩这套? 或者说,是有钱小孩的家长们,从小就喜欢看学校玩贵族教育这套。 她又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眼也不眨地将柏溪雪的台词流畅地接了下去。 末了,她才说:“你的口语很好,独自出国完全没有问题,但你的语法很糟糕,颠三倒四,这样是写不好文书的。” 柏溪雪只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无所谓啊,我可以找人代写。” “那你为什么还要出国读书呢?” 言真问,在柏溪雪眼中看见一闪而过的诧异。 这句话柏溪雪其实不是第一次听。面对她这种吊儿郎当的态度,有人嫉妒,有人轻蔑,也有人挖苦。 而她往往会扬起脸,满脸笑容灿烂地说:“因为家里有钱啊,也不是什么大开销,能读个学位就读咯。” 也不是什么穷学生,非要讲究性价比。寒窗苦读挑灯夜战十数年,只为有朝一日找个好老板打工。 听懂她弦外之音的人,自会意识到刚刚自己是自取其辱。 但言真没有。 因为她的语气很平静,没有挖苦也没有嘲讽,更没有嫉妒的半点影子,只是非常设身处地的好奇——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吃读书的苦呢? 柏溪雪真恨她。这算是学新闻的天赋吗?不管面对什么样的人,总能抛开一切身份,用这样设身处地、好似完全为你着想的语气说话? 或者说,又有人情味又冷淡,这是她言真的天赋吗? 言真并不知她心中的弯绕,只是静静地等她回答。 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听到柏溪雪勉勉强强、冷冷淡淡的声音:“家里要我去读,我就去呗。” “可是……出国是少有的,可以名正言顺把家里人扔在大洋另一端的事情诶。” 言真却忽然这样说。 她少有说这般叛逆的话,柏溪雪惊疑地看她一眼,看见自己的家教。 白衬衫和马尾总是一丝不苟的家教,对她那些荒唐事总是古井无波的家教。 一个象征着父母爪牙的老古板式人物,此刻如同雕像金身开裂,嫣然一笑,露出一线鬼魅精怪般叛逆的蛊惑。 “你不想在这自由自在的几年,真正干点自己想干的?” 话点到即止,书中的狐妖魑魅嫣然一笑,又凝固成石雕般静止的美人面。 言真伸手从她的书柜里随手抽出一本书来,语气重新变成客气冷静的温柔:“中国小孩学英语普遍是题海战术,读写优秀,但往往听说很差的‘哑巴英语’。” 她讲话很直接:“你反过来,你是口语耳濡目染,语法一塌糊涂的‘文盲英语’。” “不过没关系,‘文盲’也能用题海战术解决,”她轻轻地说,翻开手中的书,“从现在开始,我不会要求你上课非要听我讲所谓语法。” “我只要求你在房间里待着,然后,听我读书。” 她纤细手指抚过书页。书本崭新,一看就未曾被人翻阅。 murder on the orient express。 阿加莎的《东方快车谋杀案》,逻辑严谨,悬疑精巧,英语书虫的经典书目。 文盲也有文盲的好。柏溪雪一看就不爱看书,言真自信她有一个未被剧透的空白大脑。 于是她低下头,不再闲聊,只轻轻朗诵,柔软流利的语调,化作叙利亚冬季清晨五点,站台上的雾气。 “it was five o'clock on a winter's morning in syria.” “喂,你真要开始读这个吗……” 言真没有回答:“it was freezingly cold, and this job of seeing off a distinguished stranger……” “……” 大抵是意识到言真说什么也不会让停下来,柏溪雪终于悻悻地闭上了嘴。 但这不代表她放弃让言真下不来台,只是换了个策略。 她开始在房间里无所事事地玩手机,发消息,微信提示音叮叮咚咚响个不停,然后又开始看视频,故意将声音外放到最大,稀奇古怪的音效和言真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但言真依旧在念,不紧不慢地,又翻过一页。 她们像是陷入了一种斗气。一个执着于打断的女孩,和一个执着于坚持的女孩。 柏溪雪还在玩手机,声音还是放最大,但言真朗读的声音还是坚定地、清朗朗的传进耳朵里。 扫兴作用极佳,顺利让所有视频都失去笑点。 柏溪雪干脆往床上一躺,被子一蒙。 也没有用处。 事到如今她真恨自己念了什么国际部,恨死世界上一切双语教学语言环境,让这该死的英语每个词都能听得懂,一个个排队钻进耳朵里,连当天书听都不能。 催眠作用接近于负,她闭着眼,黑暗中反而浮现出小说的画面。 “……” 打死柏溪雪也不愿意承认,她把故事听进去了——天杀的究竟谁是凶手啊! 她把自己埋进被子里,充满悔恨又不甘地竖起耳朵悄悄听。 言真的声音却停了。 “好了,”她说。 念了整整两个小时的书,言真的嗓子已经有些哑了:“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 说完这句话,她轻轻地站起身,也没有去掀开柏溪雪的被子,只将书重新推进书架,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 柏溪雪抓心挠肝地想了一晚上情节发展,又怕又想看。 第二天再上课,言真照旧翻开书,还是昨日的标记,柏溪雪却轻咳一声。 “……从121页开始读吧,”她转过头去,假装玩手机,“你读得太慢了。” 言真了然地一笑,从善如流地跳过五十多页。 其实她也何尝不是在赌气? 念书是件苦差事,不然从小到大的班主任,也不至于小蜜蜂保温杯润喉糖三件套不离手。 但言真绝不认输。 她较劲一样在柏溪雪大声嬉笑的微信消息里保持语速平稳,就像她小时候抱着补习班课本目不斜视地走过一群吹口哨的小混混。 毕竟她最擅长念书。 高三早晨五点半起床,六点就能叼着早餐到班上。言真记得高三的教学楼是在整个学校的最高处,而她们文科重点班恰巧是最高一层楼。 六点钟的清晨空气是凉的,带着草木的薄荷味。薄雾霭霭,站在走廊上,能越过学校高大的柳树和松柏,看见远处白色的大桥与江水。 唯见长江天际流。 言真那时其实还没见过长江,却不妨碍她心中有一股豪情万丈。 铁饭盒里盛着饭堂打来的薄薄一层鱼片粥,她一边默读课文一边吸溜干净,然后将英语课本斜靠在栏杆大声朗读。 那时她心里只有一个目标,就是追上沈浮。 言真又翻过一页。这些复杂的前情提要自然没必要让柏溪雪知道,她只是继续读。 就这样,她以一种沉默的坚忍彻底打败了柏溪雪。房间里,有一把椅子的位置属于言真,暑假周二、三、四的下午,她就坐在那里,用平静的语调,给柏溪雪念书。 午后的阳光照亮她纤细的手指,皮肤在光下泛出鲜明的红色,仿佛透明的振翅欲飞的红蝴蝶。 她像拨动琴弦一样拨动书页和自己的声音。 柏溪雪听她念完了《东方快车谋杀案》,又念了阿加莎的另一本书《长夜》。然后又读到劳伦斯·布洛克的《八百万种死法》。 言真很聪明,选的都是情节紧凑的悬疑小说,或者是脍炙人口的经典剧本,因此柏溪雪总是无法拒绝。 然而,当她读到《仲夏夜之梦》,最经典的那一句——丘比特的箭落在一朵小小的西方花上,原本白如牛奶的花,被爱的箭射中后变成了紫色。 “年轻女子们称这朵花为‘无望之爱’。” 柏溪雪忽然说,停下。 我不喜欢这个故事。她说。换一本吧。 言真照做,在柏溪雪面前,她永远懂分寸,从不多问为什么。 对这一点,柏溪雪庆幸又讨厌。 第20章却照亮我的寂寞。 “年度黑马!《去时来日》获#金蛇奖#最佳男主、最佳女主、最佳女配角提名!结果花落谁家?” “《青荒山》#路源#获最佳男主角,演员同时担任《去时来日》男主,#柏溪雪#、#应流苏#疑似陪跑?” “最佳女主演花落谢灵(《渡河》)!应流苏(《去时来日》)获最佳女配角,柏溪雪惜败无缘金蛇!” “粉丝心碎,仙子垂泪!柏溪雪红毯落泪回眸,网友大呼虽败犹荣,生图或成世纪红毯经典。” “金蛇奖提名者访谈,柏溪雪:创作的每一刻自己都是生命的主角,专注当下,道阻且长。” “……” 电脑开着自动连播,视频短讯在屏幕上滚动过一波又一波,言真盯着电脑屏幕发愣。 第29章 坐在旁边的同事看不下去了,拍她后背:“喂,你在看啥啊。” 她这才回过神来,抱歉地笑笑,手忙脚乱地把网页关掉。 距离金蛇奖落幕已经一周多了,整个社交媒体依旧淹没在讨论声中。 当然,也可能只是大数据的算法,将相关信息高频率推给了一些,总是忍不住在相关词条停留的人。 言真闭上眼睛,揉了揉酸痛的眉心穴位。 好奇怪。她当然不担心柏溪雪的舆论,毕竟,这一次的颁奖,柏溪雪是当之无愧的无冕之王。 最佳女主角颁给入行二十年的实力派大演员谢灵,柏溪雪可谓虽败犹荣,先前“花钱买奖”的资源咖恶名不攻自破,一举成为脚踏实地的新生代青年演员。 更何况与她出演同部作品的陆源、应流苏都各自获奖,而柏溪雪与她们同台竞技的表现有目共睹。 她的形单影只又添一分悲剧色彩。 这大概就是虐粉的最高境界。 言真去饮水机里打了杯热水,秋天了,罗汉果茶袅袅的热气,温温热热地熏着眼睛。 网上传言,柏溪雪落败,是因为一部电影不能出两位得奖者的潜规则,而柏溪雪在论资排辈中明显靠后。 一时间满城风雨声,皆是对她叹惋。 而美需要传说的承载。借着这一波势,柏溪雪的红毯图在互联网上迅速突破了千万观看。 今年的金蛇奖安排在了海边,封锁了整整一片海域。 夜晚由女弓箭手乘船渡海而来,以一只燃火的弓箭划破黑夜,来开今夜颁奖的帷幕。 而柏溪雪那夜身着一条深红的裙子,宽大裙摆却做出火焰焚烧后灰烬的造型。 奖项公布之际她提灯站在礁石上,灰黑色的岩石与深蓝的大海,日夜翻涌不息,吹动她的长发,与灰烬般的裙摆。 而她落泪。 镁光灯闪起,剧烈白光中,一滴眼泪从柏溪雪眼角滑落。 她似有所感,抬手遮挡的瞬间,泪珠与手中闪耀的硕大粉钻交相辉映。 晶莹剔透,触目惊心。 凭借这一套图,柏溪雪迅速签下这一顶奢珠宝牌子的中国区代言。 不会有人比她赢得更多。 ——言真低下头,沉默地喝了口热水。 但是为什么,她却依旧盯着屏幕发愣? 大概是柏溪雪演技愈发炉火纯青,白光亮起那一刻,她怔怔的那颗眼泪足以乱真。 她那一刻看起来是真的难过。 ……真是没事找事,年纪大了,想得也多。 言真低头笑了一声,按灭屏幕,走到外头透气。 走廊上三角梅开得正好,阳光下欣欣向荣,再往远处看,能看见珠江闪亮的江水。 谢芷君正在那儿,背对着言真,微微偏过头,吐出一口烟。 下午摸鱼发呆的看来不止一个人。 言真看见她沉默侧脸,决定不自讨没趣。 她走到楼下河堤公园,脚步逐渐轻快。 如今正值y城一年中最美的季节,秋高气爽,云澈风清。河畔柳若垂金,绿荫里有人支起露营帐篷,正在野餐。 年轻人推着小推车,手写的彩色小黑板,兜售亮晶晶小饰品和手作小蛋糕。 盒子蛋糕、塔罗、美甲、热红酒——现在已经快进到圣诞节了吗? 有摊主正在卖力吆喝,逢人便喊帅哥美女:“大美女,来看看啊!” 腔调很足,声音却稚嫩。 风吹过来,言真此刻心情难得松快,她饶有兴味地转过头,对摊主一笑。 对方却愣住。 大概没想到自己真喊来一个漂亮女人,她讪讪地笑:“啊……你…你看啊……” 是一家卖小饰品的店,摊主相当年轻,染一头深蓝色短毛,鼻子耳朵嘴巴各打一个钉。 很有当代大学生风格。 言真被逗乐,主动蹲下搭话:“怎么卖?” “啊…就是,我们是卖耳钉的,美女姐姐您有喜欢的吗?” 言真又笑:“我没有耳洞。” “耳钉款我们有……啊!没有耳洞……”女孩抬眼看,果然发现言真白净耳垂上没有任何穿孔痕迹,脸变得更红。 她低下头,更手忙脚乱寻找:“没有耳洞的话我们有……我们有……呃……” 言真再次递话:“耳夹?” 就像课堂点名终于被提示了正确答案,女孩眼睛一亮,猛拍大腿:“啊对对对!耳夹!” 她忽然振奋起来:“不好意思我们这个专业的习惯了人人身上带几个洞——美女姐姐你看看你要什么?” 她吭哧吭哧把埋在耳钉款下面的耳夹翻出来。塑料小包装哗啦啦,雪片样闪光。 “看!” 她把其中一片雪花举到言真面前:“这个很适合你!” 是鸢尾花款式的耳夹,银制托面上镶嵌小小紫色人造水晶,深黄花蕊,阳光下折射出细小彩虹。 iris,梵高笔下安静燃烧的花朵,却有彩虹的名字。 女孩自豪介绍:“这个款式是我的结课设计哦!” 言真眨眨眼,手指扫过包装的角落不起眼的小小logo:“这是你的工作室品牌吗?” “呃……”女孩尴尬地把手放下来,“不是。” 言真不语,只笑吟吟盯着她,看见女孩的脸在她的笑容里越来越红。 “其实,”她小声解释,“其实是我根据设计图找的类似款式。” 她羞赧地拿手机给言真看,的确是附近美术学院的图纸,一株鸢尾跃然纸上:“真的。” 言真见好就收,笑眯眯放她一马:“大学作业是这样的,我那时有很多自以为前无古人的想法,文献综述时才发现原来都大同小异。” 她低头带上耳夹。 低头时阳光直直地落到她脸上,女孩看着她,长而直的浓密眼睫毛,扑簌簌地投下小扇子似的阴影在眼窝。 像小女孩似的。 女孩有点发呆,注意到对方白皙鼻梁上有一粒小痣,愈发显得皮肤在阳光下透明。 生得真好,她想,下次如果她画肖像,她会在模特儿脸上添上这样一颗痣。 “多少钱?” 再定神时,她发现自己已经直直撞入一双琥珀色的眼睛。 言真正举着手机看她:“蛮好看,我买了。” 鸢尾闪耀在耳际。 而她的眼睛阳光下比人造水晶更剔透。 “啊……哦!”女孩又慌乱起来,手忙脚乱地指小牌子:“原价四十八!美女姐姐你是我今天第一个客人!我亏个小本,就收你二十五好啦!” 言真低头点屏幕:“ok啦。” 哗啦啦的收款提示音,女孩子仰着头,仍是脸红红地看她。 言真对她一笑,步履轻松地转身离开。 耳夹在阳光下闪耀,恰到好处的小小重量。 满口甜言蜜语的小骗子。 言真眯了眯眼睛。其实她大学也干过摆摊的活,但凡批发市场绕过一圈,就该知道以女孩的价格,至少还能赚个二十。 但二十又能买什么呢? 人到三十这个事实,她已经懒得再和小女孩们计较。 她记得自己那时候摆摊,二十出头的年纪,煞有介事地讨价还价,最后赚到点小钱,转头全花和女朋友吃烧烤上。 更何况耳钉很漂亮。 她以前也不是没带过类似的款式,只是小小的金属螺旋钉嵌入肉里,很快就泛红疼痛,整晚难消。 在那之后,她再没动过耳饰的念头。 没想到如今潮流早已改变。最新的耳钉款式,蚊香盘固定器外套透明硅胶,只需轻轻推入,u型开口便可稳稳卡在耳垂处。 世事变得这样快,流光总把旧人抛。 言真深呼一口气,转头往回走。 却没想到,一边在心里念叨应抛尽抛,转头就在公司楼下,遇见旧人。 沈浮正在在树荫里,倒没吃烧烤,只一手挽着风衣,另一手闲闲地吃冰淇淋。 日光下广场无遮无挡,言真无处躲藏,被生活迎头痛击。 这次她先发制人,率先对沈浮露出笑容:“真巧。” 说完她就想咬舌自尽,怎么又是这句话? 沈浮也对她露出笑容,仍是淡淡地:“好巧。” “怎么来这边?今天没课吗?” “我有新书要出版了,今天来出版社谈些事情。” “哦……”言真恍然大悟地点头,“我们单位附近确实有个出版社。” “不过你是不是走错路了?比较近的路应该是那一条。” 她伸手指给沈浮看。 沈浮却摇头:“不是,我刚好顺路,来看看你。” 言真笑容不变:“嗯嗯,这里是挺容易走错的,那我送你过去……” “我是来看你的。” 笑容像冷油一样凝固在嘴角。 言真微微皱眉,终于问:“我有什么好看的?” 第30章 她感受到沈浮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鹅毛般轻而软。 她温声说:“自从上次知道你还在y城工作,我就想来看看。” “我没有想到你会继续做记者,言真。” 言真移开眼:“也称不上正经记者,划水摸鱼、偶尔写写花边新闻的娱记吧。” “倒是你,”她重新抬起头,笑容灿烂地问,“新出版的书是写什么的?” “还是微观史,一个晚唐宫女的一生,”沈浮说,微微地笑,“是不是很小很小的题。” 言真沉默。 半晌,她才听到自己很轻的声音:“是啊。” 沈浮的研究方向一直是微观史。 言真还记得,自己大四的时候,沈浮已开始投期刊,每天因为拒稿愁眉苦脸。 有天沈浮忽然问她:“你觉得研究历史中的个人有意义吗?” 学术问题猝不及防,言真咬在嘴里的酱肘子掉进饭盒:“啊?” “毕竟历史是有规律的,而个人的选择没有。在历史的洪流里,每个人都像是无序的蚂蚁。” 沈浮长叹一口气,连芹菜炒鸡肉都有哀愁的味道:“你说我要不要换一个研究方向?” “嗯……”言真低头扒拉米饭,酱肘子炖得软滑入味,用筷子挑好几次都没夹起来。 最后她用筷子一戳,美美把酱肘子送进嘴里:“不用吧。” 她嘴巴鼓鼓囊囊,仓鼠一样咀嚼:“历史就是由个人组成的啊。” “你看世间究竟能有几人,嗯,在史书上留下身后名?” 左传春秋,加起来二十万字。百年王朝更迭,千古风流人物,不过在寥寥百字评议间一带而过。 在王侯将相、史书工笔之外,命运的颠沛,人心千百次的流转,有谁能看见? 又有谁能写尽? “新闻就是当代的微观史。无数没有话语权力的人,她们的故事,应该由我们去发现,我们去写。” 她伸手夹走沈浮饭盒里的肉片:“所以我觉得,你应该继续。” 沈浮若有所思点头。 言真将北冰洋汽水的玻璃品递向沈浮:“干一杯。” “微观史万岁。“ 玻璃清脆地碰到一起。 “恭喜你,终于达成夙愿。” 时至今日,言真看向沈浮,目光闪动,第一次如此真心实意。 初心不改终究难得。她已改变太多,因此看见不变的人,总是庆幸。 哪怕她是沈浮。 “你也没怎么变,言真。” 沈浮却忽然说。 她用一种半开玩笑的语气说:“我还以为你后来去结婚了呢。” 沈浮的目光扫过言真。 无名指素净无比,没有一只戒圈。 她向来不喜欢戴首饰,这点似乎保留到现在。 浑身上下,只有耳际盛开小小一朵玻璃鸢尾花。 “耳夹很适合你。” 她说,又笑:“你一直没有打耳洞,是不是还是怕痛。” “我记得你大学的时候有一对蝴蝶耳夹,很漂亮的蓝绿色,但你总是不带。” “我觉得花比蝴蝶更适合你,你觉得呢?” 她微笑着看向言真,对她挥一挥手。 “我和出版社约的时间到了,下次有机会再见。” 沈浮转身离去。 日光之下,只有言真沉默留在原地。 从刚才开始,她就一直沉默。 因为她终于想起来,在她们重逢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沈浮向她展示和安然的订婚指环,言语间复杂的情绪。 当年分手的话,那个要结婚的谎,她一直记到现在。 她手指冰凉,下意识捏了捏耳垂。 鸢尾花耳夹依旧挂在那里。 八年前,读大学的时候,她确实有一副蝴蝶耳夹。 只是那幅耳夹是柏溪雪送的,钻石镶嵌,价格不菲。 为了避嫌,她几乎不戴。 没想到沈浮记得。 那么,她和柏溪雪的关系,沈浮如今知道吗?又猜到了几分? 言真觉得头很痛。 她又想起2016年的圣诞节,深夜的士,她抱着柏溪雪的羊毛大衣,而柏溪雪正穿着她的羽绒服,流着眼泪靠在她身上。 隧道浮光掠影,有线耳机塞在耳朵里,卫诗在《lonely christmas》幽幽地,反反复复地唱: 谁又骑着那鹿车飞过。 忘掉投下那礼物给我。 凝视那灯饰,只有今晚最光最亮。 却照亮我的寂寞。 第21章从未有认识蜡烛怎样消散。 2016年是一个历史被雪片覆盖的年份。 美国大选,世界牌局变幻。alpha狗获胜,ai正式进入大众视野。 随身听的耳机线与街头音箱,飘荡民谣吉他。远在南部沿海的y城也落下细雪。 言真整个冬天都在感冒。 b市太冷,她至今未习惯北方气候,病得昏昏沉沉。 鼻涕仿佛胶水,黏滞沉重,擤起来像雷鸣号角,却又在遇上暖气时,悄无声息滴下来。让人一刻不停地胡乱擦抹。 她鼻头被面巾纸擦破,与面颊、眼角一样鲜红颜色,小狗鼻子般湿漉漉。 和她一般鼻子通红的还有言妍。她彼时正处于愁云惨雾当中,男朋友前天还在鞍前马后二十四孝,后天地下情就被她踢爆,跟着大一小师妹跑路了。 跑路时还不忘戴上她半个月前挑好的情侣小熊围巾。 言妍看着俩人圣诞节当天的甜蜜官宣,气得哇哇大哭,转头投奔言真。 于是小出租屋里鼻涕声此起彼伏,沈浮蹲在电磁炉前,感觉有一百个萧敬腾在开演唱会。 圣诞节她们三人打边炉度过。 社交平台上转发着b市平安夜会下雪的消息。 小小的出租屋里,没人打算凑这个热闹。 在能冻死狗的冬夜,没有比一锅热腾腾的汤更能治愈感冒、失恋、政治性抑郁。 更不要炉子边是三个期末周的女大。 言妍那周刚考完古典舞基训。三天一小跳,五天一大跳,一个身强体壮、年华大好的女青年,硬是饿得黄鼠狼般眼冒绿光。 土鸡、炖猪肚、油麦菜,她守在炉旁,最后捞起一块从头煮到尾的淮山,滚烫粉糯,下肚全是坦荡和善良。 小平板里放着《老友记》,烧水壶征做它用,咕嘟嘟煮起红酒。 肉桂、胡椒的香气飘满屋。言妍先醉一步,抓着塑料纸杯,荒腔走板地忘情唱“往后我便有自己见地/无论爱几高身价亦低过青花瓷器”。 她舞跳的好,歌喉却难听得惊天地泣鬼神。沈浮冲过去窗户关严,生怕邻居拿青花瓷器砸她。 电磁炉呜呜运作,歌声已经盖住了《老友记》。言真吸溜着鼻涕,披着毯子听言妍撕心裂肺唱“当初专心跟你烛光晚餐,从没有认识蜡烛怎样消散”,肩膀却已不自觉朝沈浮靠过去。 她含笑看沈浮一眼,两人碰杯。 随后,她起身收拾碗筷。 出租屋没有单独的料理台,碗碟只能悉数泡尽卫生间小小洗手池。她哗啦啦打开热水,一边冲泡,低头洗手。 门却吱呀一声被拉开,沈浮从背后抱住她。 “喂。” 热气低低扑在耳后,带着淡淡的酒气。沈浮穿着厚厚的居家棉服,低头去吻言真耳后:“今晚怎么都不敢看我,言妍又不是不知道。” “就是,不好意思啦,哎你不要闹啦……”言真伸手去推她,却被沈浮抓住,情急之下小声喊,“不许亲!” 沈浮被她喝住,却又把下巴搁她颈窝里,呼出的热气扑在耳垂,言真痒得不行,想要甩开,手却仍紧紧被抓住:“言妍在外面——” “她又看不见。” 一个轻轻的吻落在唇上,像雪花。 “圣诞快乐。”沈浮终于得逞,含笑看她,松开手,一条围巾被她从鼓鼓囊囊的家居服里掏出来,绕到言真脖子上。 淡粉色的羊绒围巾,又暖又轻。 “希望明年也能和你一起过圣诞。” 她温柔地说。言真的脸一下子就红了起来,她瞄一眼围巾,被上面满印的硕大logo惊得说不出话:“你怎么忽然给我买这个。” 虽然她的确想要过。她想起自己曾和沈浮在王府井逛街,路过被灯光装点的巨大橱窗,她承认自己曾偷偷看过一眼。 只是那围巾太贵,不是她的家庭所能负担。于是她若无其事地把眼睛移开。 沈浮却只是说:“因为我想带,你陪我戴情侣款好不好?” 她知道这是沈浮的体贴。言真心里有些酸软——她送沈浮的圣诞礼物,是一副自己织的手套,和一只圣诞限定的女士腕表。 新学期开始以后她只能周末做家教,薪资随之下降不少。她预支了大半个月的薪水,才买到这只表。 但显然无法与奢侈品围巾相比较。 言真偷偷咬了咬嘴唇,无奈地看沈浮,却又被再次抱住。 第31章 “这次我可以亲你了吗?” 对方狡黠地问,却没再等待同意,第二个吻落下来,比雪花更有实感。 狭小的卫生间里,她们像两头小熊一样拥抱,嘴唇轻轻贴着,传来对方的体温。言真闭着眼睛,心跳得有点快,犹豫着要不要让这个吻再深一点。 胸口的手机却猛地震动起来。极具穿透力的铃声,一瞬间差点将言真天灵盖掀开。 这样狂野而强劲的铃声,只能是那份恨不得让她一天24小时待命的工作。 言妍还在门外高歌《分手快乐》,言真兔子一样从沈浮怀里弹开,手忙脚乱从胸前口袋掏出手机,震动却在这时停止了。 【未接来电】 紧接着,一条微信弹了出来。 【家教-柏溪雪:在吗?】 有没有人说过?深夜但凡有人给你发“在吗?”,必定不是好事。 更何况是工作消息。 言真飞快按灭屏幕,正要假装这条消息没在这世上存在过。新消息却在这时,接二连三弹了出来。 你看,节假日还看工作消息的人,是会遭天谴的。 【家教-柏溪雪:你能不能来找我?】 【家教-柏溪雪:我现在一个人在外面,没有地方去了……】 言真睁大眼睛,迟疑地与沈浮对视了一眼。 她不是迟钝到自以为是的人,明白这样一条短信在圣诞夜的暧昧程度。正要与沈浮解释,自己也不知道这条莫名其妙的消息是怎么回事。 沈浮却已经先一步移开了眼睛。 她目光落回屏幕:“你的大小姐好像遇到了什么急事,要不要先问问?” 大小姐是私下里沈浮对柏溪雪的调侃。每当言真遇见柏溪雪无理取闹的要求,接近抓狂崩溃时,沈浮总是会笑眯眯地问:大小姐又怎么了? 【silence:你怎么了?】 手机那边却没有回答。 言真的眉毛渐渐皱起来了。如果柏溪雪说的是真的,那么,天寒地冻的晚上,一个女孩子孤身在外…… 言真攥紧手机,心随着屏幕熄灭而下沉,正当她终于心中冰凉,决定将电话打回去的时候。 屏幕却再次亮了起来。 并不是什么好消息。 【家教-柏溪雪:这里好黑,我好冷】 言真腾地站了起来。 “要不要报警?”沈浮蹙起眉头问。 言真摇摇头:“暂时还不用。” “她打字挺清楚的,神智应该没有很混乱,也没有求救,说明暂时没有危险。”言真飞快调动了一些言妍曾经喝趴下过的经验,“我担心现在报警反而把事情闹太大,对柏溪雪不好,也浪费警力。” “只是……”她迟疑。 “你去找她吧,”沈浮却说,“虽然现在没事,但是再晚下去就要真的不安全了。” 言真随着她的目光落到墙上,时针刚好越过九点。 “要不要我陪你去?” “不用了。”言真想了想,目光掠过沙发上的言妍,看见她不知啥时候已经裹着毯子睡得浑然不觉。 她无奈地笑了笑:“咱家还有一个大小姐要你照顾呢。” “那我先去找她,”她披上羽绒服,“我和你保持联系,真要有什么事,你就替我报警。” “好。” “怎么不叮嘱我快去快回?” 大概是事情有了主心骨,她的心稍微定了些,半开玩笑。 “你知道的,可怜巴巴不是我的风格。” 她们相视一笑,言真踏出门去。 其实现在想来,那时的沈浮也很年轻。嘴上说得那样理智,眼睛里却依旧闪着一种年少轻狂的光芒。就像她们曾经在大学里推着单车路过一对情侣拌嘴,女孩对着男孩不停地夸赞另一个女孩有多么优秀多么可爱,眼中闪动的却全是狡黠得意的光芒。 她很好很好吧?我知道。但是她再好,我明白你也只会选择我,才不会选择她。 年轻的爱情无聊又隐蔽的竞争心,小小的、无伤大雅的排外和嘲笑。 爱的残忍天真和轻敌,都藏在这里。 只是那时她们都不知晓。 言真只记得自己循着柏溪雪发过来的定位,头也不回地跳上出租车。 冷风一吹,她的感冒又冒头了。鼻涕重新在暖气的进攻下流个不停,言真吸溜着,用纸巾擦了老半天才止住鼻涕。 她这才有精神留意柏溪雪发给她的地址——天杀的,怎么是个高档小区? 她那颗心一半放了下去,另一半却仍悬着。放下去是因为,柏溪雪至少没在酒吧街、公共墓园这种半夜妖魔鬼怪游荡的地方,悬着则是因为,深夜孤身出现在高档住宅区的美少女,可疑程度也没比墓园低到哪去。 但让她没想到的是,下车之后,九九八十一难的第一道坎,竟然是保安。 ——深夜孤身出现在高档住宅区的美少女,可疑程度也没比墓园低到哪去。 大概保安也是奉行这一准则,面对没有访客卡的言真,死也不愿意打开大门。 柏溪雪这个时候也不知道去哪里了,言真按她给的房号拨出去,对讲机却只有忙音。 嘟——嘟——嘟—— 声音一声声拉长,保安看她的表情愈发变幻莫测——半夜三更出现在这儿,找不到人还想千方百计进门的独身年轻女孩,除了私生女,大概就是谁家闹上门的情人。 言真的心也随着忙音渐渐下沉、下沉。然后,她忽然一紧外套,在保安诧异的目光里,迅速蹲了下去。 跑! 她跳下人行道,就这样当机立断地从车道横杆下迅速冲了过去。保安大叫一声站住,她充耳不闻,像一颗炮弹一样冲进了小区。 大抵还是年轻好,她这辈子八百米冲刺都没这么拼命,保安不是她的对手,一瞬间就被甩到身后。 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停下来,言真才发现自己喘得有多厉害。 她感觉自己的肺像要炸开,又凉又干的血腥味在嘴里弥漫,鼻涕却在鼻腔里呼哧呼哧喘拉风箱,只好用手按住自己砰砰直跳的心脏,又生怕被抓住,硬是在小区几条街道里绕了几圈。 真是做贼了。 “言真?” 正在这时,忽然脚下传来一声轻飘飘的女声。 鬼啊! 言真吓得弹起来,差点又背过气去——都说了在节假日接工作电话的人会有报应! 过了好一会,她缓过神来,这才低下头,发现柏溪雪正蹲在路灯边。 圣诞节前夜,这里家家户户都挂上了彩灯。庭院里立着一颗颗巨大的圣诞树,冷空气中一股柏枝的味道。 柏溪雪身上竟然只披了一件薄薄的羊绒大衣。朦胧又梦幻的光晕里,将她的身影衬得如此单薄孤独。 言真默默在心里叹了口气,蹲下去:“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失恋了。” “……什么?” “我和前女友吵架,分手了。” “……” 大晚上把她从暖气房里叫出来,打了个七八十的出租车,就为了这个? 言真忍了又忍,决定再给她一次机会:“那她也不能一个人把你丢在这儿呀。” “她倒是没有丢我,”柏溪雪无辜地仰起头,“她在楼上。” “……” 顺着她的目光,言真慢慢抬起头,看见一个高挑英俊的女孩子,正站在身后独栋洋房的二楼,焦急地探出头往下望。 面孔轮廓有些陌生,显然已经不是之前游乐园的那个女孩子。 “……” 在节假日接工作电话的人会有报应。 她今晚第三次默念这句话,调动所有耐心,才没有给柏溪雪那张漂亮小脸来上一耳光。 “嗯,所以呢?”言真竭力遏制翻白眼的冲动,“你希望我当金牌调解员劝你俩和好,还是我化身呛口小辣椒,帮你劈头盖脸骂她一顿?” “她劈腿了。” 柏溪雪冷不丁说。 “你带我走好不好,”她问,鼻头被冻得通红,看起来仅有几分可怜巴巴,“我不想回去了。” 一股酒气飘进言真鼻子:“你喝酒了。” “嗯。”她点头,伸出食指和大拇指比划,“一点点。” 这么老实。 好在看起来确实喝的不多,恰好处在一个理性尚存,情绪飘忽的阶段。言真叹了口气:“行吧,我送你回家,车费明天醒了再报销。” “我不想回家!!” 柏溪雪的声音陡然拔高好几个调:“我哪也不要去!” 言真差点不合时宜地笑出了声,柏大小姐这副模样,和闹脾气离家出走的小孩儿也没区别了。 她憋住笑,开玩笑缓和气氛:“好好好,不回家,不回家啊。你还挺聪明,离家出走还知道不往外乱跑,小时候是不是很有经验?” 柏溪雪却忽然仰头看她一眼,傻兮兮灿烂一笑:“你怎么知道?” 第32章 ……还真猜对了啊!言真太阳穴的筋跳了一下,心说碰上惯犯了。 但她没把柏溪雪的话当一回事儿。笑话,家教遇到问题小孩,最明智就是让家长处理。 她从不趟浑水。 于是她施展缓兵之计,伸手将柏溪雪拉起来:“我带你走,好不好?” 手机却已经偷偷输入柏家的地址。 “你骗人!”柏溪雪却已经大声喊起来,一屁股坐在地上,像个秤砣,“我看到你偷偷打车回去了!” “我不想回去!” 言真被她吵的脑仁疼。这场景真是似曾相识,她想起自己小时候,好像也是遇到个离家出走的小女孩,死缠烂打怎么也不愿回家,最后甚至动用了警察。 那小姑娘的青春期想必也是相当难搞。 言真焦头烂额:“行,那你先告诉我,你为什么不想回家?” “我爸妈又吵架了,我看到家里就烦。我告诉你,就算你把我送回家,我也能再出去,大把狐朋狗友陪我鬼混,”她洋洋得意地说,“而且我第二天就会告诉我妈,是你约我出去的,让她立刻辞了你。” “你很需要钱对不对?” 她拉着言真的手,依旧坐在地上,仰头笑得一派明媚天真。 言真沉默。 十七岁的柏溪雪和八九岁的小女孩终究是不一样的。八九岁的小女孩,只会为了一根糖葫芦生气,学不会这样逻辑缜密盛气凌人的威胁。 她确实在乎这份钱,也不可能放任柏溪雪这个状态出去鬼混。 言真叹了口气,终于柏溪雪从地上拉了起来:“走吧,我带你住酒店,快捷酒店那种哦,明天发票给你报销。” 她看着柏溪雪那单薄的样子,咬一咬牙,还是脱下自己的羽绒服:“披着吧,以后有点常识,不是所有地方都是前脚上车后脚下车有暖气的。” “你不冷吗?” “……冷啊!”言真悲愤,“还不快点把你的大衣脱了换我穿上。” “哦……” 临走前,言真在别墅花圃前停下,犹豫片刻,啪地折下一枝花。 “喏,给你了,”她向柏溪雪伸出手,“你前女友劈腿欠你的。” 也是你们所有害我半夜冲刺八百米的人,欠我的。她吸溜了一下鼻涕,在心里恶狠狠说。 柏溪雪抬起头,一支梅花被言真擎火炬一样擎在手中,看起来有几分滑稽。 但确实很美,淡黄的灯光下花枝横斜。小小花瓣,黄玉般剔透的质地,却有绸缎的光泽,一圈细密花蕊,浮动冰冷的幽香。 她将梅花塞进柏溪雪手中,拍拍她肩膀:“开心点吧?” 离开时她拉着柏溪雪带着花,雄赳赳气昂昂地从保安门口路过,不管对方表情变得多精彩。 整个出租车都充满腊梅沁人心脾的香气。连司机表情也松动几分。 言真上车先和沈浮报告,从半夜八百米到柏溪雪失恋,对面的表情包变了又变,最后停在一只仓鼠呆滞的表情。 言真几乎可以想象听到此等离奇故事,沈浮变幻莫测的表情。 末了她和沈浮说:今晚我可能不回去了,太晚了,你来找我,还是我打车回家,都不太安全。 那时网约车刚刚火起来,总有或大或小的事上社会新闻。 沈浮那边似乎沉默了一下。 【浮:[ok]】 一只边牧的表情包。 【浮:那你明天早上顺道给我和言妍带早餐吧,老样子】 【silence:[ok]】 放下手机,言真长叹一口气。 气氛有些尴尬,她对柏溪雪的怨念又重几分。偏过头去,看见柏溪雪正对着车窗外发愣。 这是12月最灯火辉煌的一个夜晚。数不清的霓虹与彩灯,化作夜幕中的金色河流,川流不息地淌过,将柏溪雪凌乱的碎发打出一圈毛茸茸的光晕。 她的呼吸呵在窗玻璃上,蒙出一片小小的雾,连带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如同雾里看花,成为影影绰绰的光亮。 “你怎么不系安全带。” 言真喊她。柏溪雪却一动不动,这让言真皱起眉头,伸手过去拍她。 车恰好在这个时候转过一个大弯。离心力让柏溪雪猛地一歪,倒在了言真身上。 言真低头看过去,却发现对方满脸泪痕。 窗玻璃的白雾是有小小的透明痕迹,是她刚才凑到玻璃前,鼻尖留下的痕迹。 言真愣愣地看着:“柏溪雪,你……你怎么了?” 对方却没有说话。 她只是静静地靠在言真身上,无言地望向前方。玻璃外变换的灯河,如孔雀羽毛上的浮光,一阵阵掠过,缤纷莫测的光影,倒映在柏溪雪平静的、犹带泪痕的脸上。 言真感受到她的呼吸在肩头起伏,仿佛承载着一泓世界上最小的湖泊。想了想,终究还是没有去问为什么。 冬天其实不宜见陌生人,因为爱和感冒,都容易沾染灵魂。 她保持缄默的距离。 一首歌的时间后,柏溪雪安静地坐起来,随着安全带咔哒一声轻响,她重新回到车窗边,抱着那支梅花,继续出神地望着灯河。 没有人说话,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直到下车,言真带着柏溪雪走进连锁酒店,才真正傻眼。 “你是说,你没有带身份证?” 她难以置信的目光落到柏溪雪脸上,后者满脸无辜,理所应当地反问:“我去前女友家,为什么要带身份证啊?” 真是见了鬼了。她心怀侥幸地将目光看向前台,服务员面带微笑,毫不留情地击溃了她的希冀。 “抱歉女士,双人入住,两位房客都需要出示身份证哦?” 第22章蝴蝶飞不过沧海,没有谁忍心责怪。 酒店前台,言真掉头就走。 柏溪雪从身后追出来大叫:“诶!你怎么走啦?不住了?” 言真的耐心已经快要消耗殆尽:“住不起。” 她伸手扯住柏溪雪衣角,拉着她往前走去:“带你住个不用身份证的。” 柏溪雪瞪大了眼睛,情不自禁想起一些奇奇怪怪的小电影。 逼仄昏暗的筒子楼、老旧发腻的木质前台、五十一晚的房费和墙壁后时时透出的吱呀喘息声…… “到了。”言真停下脚步。 柏溪雪抬头:“怎么是全季?” 失望之情溢于言表。言真用脚趾头都能想象,刚才柏溪雪脑子里出现的都是什么离谱的东西。 她用力闭眼:“对我们穷人的生活少些没用的猎奇。” 随后言真大踏步走进酒店大堂:“你在门外等着,听我指令再进来。” “哦。” 柏溪雪老老实实站在门外,偷偷往门里张望。这场景很有趣,她的思维在酒精下飘飘忽忽,好似爱丽丝张望兔子洞。 她就这样踮着脚尖,看着言真镇定自若地走到前台,递过身份证,登记、拍照,旁若无人地接过房卡,转身向电梯走去。 然后,柏溪雪看见她忽然抬起手,对自己露出笑容。 言真朝她轻轻地勾了勾食指。 叮。 电光石火间心领神会。电梯开启,柏溪雪朝言真飞奔而去,在大门关闭的最后一秒,跃入电梯。 电梯上行,言真用房卡刷亮楼层。狭小密闭的空间还在因刚才小小的一跳而轻微摇晃,她们同时深呼吸,彼此都感觉奇异地心跳起伏,眼睛发亮。 砰砰、砰砰。 像是小时候恶作剧偷偷逃过父母的眼睛,言真洋洋得意地朝柏溪雪眨眼睛,笑眯眯伸出两根手指:“耶。” 她眉目那样鲜活,柏溪雪却忽然愣住。言真笑得像会带小女孩翻墙头的学姐,又像是少年时躲过老师耳目,众目睽睽下向恋人精准扔出小纸条的女高中生。 笑眼弯弯,灵巧生动。让柏溪雪意识到,这笑容背后的光阴并不属于她。 她只是无端窥破天机,借来几分光。 言真奇怪地看着柏溪雪嘴角的笑容忽然消失,随后,大踏步走出电梯。 她还在愣神,柏溪雪已从她手中抽出房卡,刷开房间。 运行中的暖气扑面而来,让言真将方才的小插曲抛之脑后:“好冷。” 毛孔中的寒气被房间的温度逼出,让人打了个哆嗦。 她搓搓手,又开始本能地照顾人:房门关上,窗帘拉好,半瓶矿泉水倒进加湿器,按下启动键,徐徐的白雾便弥散在空气中。 柏溪雪坐在床头,却开始打客房电话:“喂你好,房间8712,麻烦帮我送一套护肤品和一个花瓶——唔!” 言真扑过去捂住她的嘴巴:“不好意思啊她开玩笑的!麻烦再送两瓶矿泉水过来就好,麻烦您了麻烦您了。” 她一溜烟地挂断了电话。 柏溪雪的嘴还被她捂着,难以置信地瞪大了那漂亮大眼睛,眼睫毛在床头射灯下散发一圈毛茸茸的光晕:“———?” 第33章 言真松开手,柏溪雪终于发出声音:“你干嘛?” 她伸手去推言真的肩膀。 言真正是没好气的时候,随手就把柏溪雪的手扫了下来:“我才要问你干嘛?大小姐,这里不是五星级酒店,你找护肤品就算了,要花瓶是干什么?” 柏溪雪却忽然没了声音。 言真奇怪地看过去,然后,意识到了对方安静的原因。 她们靠得太近了。 大概是扑过去的动作太凶,柏溪雪被她推倒,伸手抢电话的几回合推搡,回过神来她们竟然都已倒在床头。 电话还被言真攥在手中,手臂越过柏溪雪的肩膀,像一个若有似无的拥抱。 柏溪雪下意识动了动,脑袋从半边枕头上滑下来,终于与言真视线平齐。 现在你也发丝蓬乱了。 彼此交错的目光,对面的呼吸落到脸上,微凉的触感,像月光透明的手指抚过嘴唇与额头。 言真睁大双眼,看见对方双眸中自己的倒影。 柏溪雪是讨厌的,但再讨厌的人,眼睛原来也是湿润的。言真看见她柔软的睫毛,如此纤长,在飘雪时分一定会簌簌地积起雪花。 拂了一身还满。 那两扇纤长的睫毛一开一合,柏溪雪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一秒钟也像一万年那样久。 叮咚。 言真像过电一样弹了起来,跑去开门。 刚才的矿泉水到了。 她抱着矿泉水转过身,看到柏溪雪还坐在床边发呆。 “怎么了?”她问,心脏竟然跳得有些快。 “花。”柏溪雪却说。 她伸手一指,那枝梅花正安静地绽放在墙角。 言真后知后觉意识到柏溪雪要花瓶的原因。 哎。大小姐。 她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走过去,拧开矿泉水瓶,轻轻将梅花插了进去。 正好剩下两瓶水。 言真把手里那支抛给柏溪雪:“喏。” 她转身走近浴室:“我先去洗澡了。” 安静的房间里,响起淋浴的声音,像塞进一朵积雨云。 只有两个人的空间,忽然变得拥挤起来。 沐浴露的香气和热度弥漫了整个房间,让人无处可逃。 柏溪雪小心翼翼地吸了一口空气,像冬天钻进冰冷的被窝,先小小缩成一团,再一点一点地放松身体,用体温慢慢扩大领域,直到最后整个人才舒展开来。 浸泡在温暖的空气里,她终于深呼吸一口气,慢慢放松了绷紧的脊背。 言真也是这个时候走出来的。这个澡洗得很潦草,她胡乱擦了擦发尾的水珠,一抬头,就看到柏溪雪正在眼神放空。 “想什么呢?” 她问,其实只是礼貌性问询,以此打破沉默的空气。 柏溪雪却忽然开口:“你觉得什么算出轨呢?” 言真动作一顿。 没有理会她的呆滞,柏溪雪自顾自往下说:“今天晚上,我发现我的女朋友同时在和别的女生上床。” 言真愣住:“这样……出轨确实很可恶……” “不过我和她一起的时候,她也还有女朋友。” 言真:“……” 她复杂的神色似乎在柏溪雪意料之中,柏溪雪笑了一下:“你看,我是不是很该死?” “人真的挺贱的,”她笑,“我小时候最恨出轨的人,比如我爸。” 九岁那一年之后,柏溪雪再也没玩过捉迷藏。 不记得有多少个晚上,她深夜想起那对桌上的男女,心中便觉得无比恶心。 她恨她的父亲。 但是这恨是什么时候麻木的呢? 好像也是在九岁那一年。 那一年确实是柏正言和秘书打得最火热的一个阶段。不知真或假的、数不清的出差、应酬、夜不归宿,让母亲顾漪面色苍白。 没有什么体面的手段,能挽回一个出轨的男人。 顾漪能做到的,只有让年幼的女儿一遍、一遍、又一遍地给柏正言打电话。 没有理由,只有一句苍白的“爸爸,我想你了,你什么时候回家?” 柏溪雪一次次地重复,祈祷一千次后,谎话成真。 起初柏正言还会摆出慈父的态度,柔声安慰、尽早回家。 但慢慢地,他的态度越来越不耐烦,从敷衍到厌恶,终于有一天,他对着电话咆哮:“顾漪!你有完没完?别在这儿一天到晚让你女儿撒谎!” 这是她第一次听见父亲如此厌恶的声音,柏溪雪吓得哇哇大哭,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后来好像是顾漪夺过了电话,同样对着电话那头咆哮:“柏正言!你别以为自己挣几个臭钱就多了不起!以后就在外头和那些野女人过去吧!” 啪嗒,柏正言直接挂断了电话。 比忙音更清脆的是顾漪的巴掌。 她的耳光落到柏溪雪脸上,随后顾漪像是彻底疯了一样,大声尖叫着,巴掌雨点一样落到柏溪雪身上。 “都说了让你好好说话!你怎么学不会?你是不是故意的?以后等你爸和野女人生了野种,分走你的房子,你就等着去外头睡大街去吧!” 那是她第一次听见顾漪说出这样尖刻的话。 九岁的柏溪雪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能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抱着顾漪的大腿,颠三倒四、断断续续地求饶。 “妈妈你不要生气……不要再打了……我错……我以后一定好好说话……妈妈……求求你了……你不要丢下我……” 最后事情是怎么收场的呢? 柏溪雪记得,应该是母女俩抱在一起,都在痛哭。她半边脸因为耳光肿的老高,眼泪划过,又麻又痛:“妈妈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惹你生气了。” 顾漪伸手紧紧抱着她,像是才意识到女儿的惨状由自己造成,不住地摩挲着柏溪雪的头发。 滚烫的热泪渗入发丝,落到头皮上:“不是……小雪你没有错,是妈妈错了,妈妈不应该这么打你,你原谅妈妈好不好?” 她哭着抱紧顾漪:“妈妈你没有错……” 才怪。 把脸埋进母亲怀抱的那一刻,她咬牙切齿地想。 “你一定以为我很狠我爸吧?” 十七岁的柏溪雪仰头笑着说:“但其实我更恨我妈。” “如果这个世界上背叛、侮辱是常态的话,那我宁愿当背叛的那个人,也不要被人可怜。” 她语气安然地说:“懦弱的人才会被可怜。” 啪。 言真受不了了,伸手给了柏溪雪一个脆响的脑瓜崩。 “你这都是些什么话。”她无奈,心道真是一个心理状态岌岌可危的破小孩。 白皙的脑门迅速红了一块。 无视柏溪雪又惊又怒的眼神,言真钻进被窝里:“不是懦弱的人才会被背叛。” 想了想措辞,她继续说:“因为背叛就是人之常情。” “据说,信天翁是世界上最忠贞的鸟。”她调整了一下姿势,侧身躺着,看向柏溪雪。 “每一年的繁殖季节,东太平洋群岛上的信天翁都会飞到同一个地点汇合,它们是终身伴侣制,先飞回的鸟会一直不停鸣叫呼唤,日以继夜等待自己的伴侣。” “这样的相会能持续三十年之久,几乎覆盖了一只信天翁的寿命长度。但是在大自然之中,生老病死、优胜劣汰是天则,所以每一年的相会都充满不确定性。” “但即便如此,信天翁依旧在等候。” “作为一种可以长期飞行不落地的海鸟,它们每一年都会跋涉数万公里,降落只为了与伴侣重逢。” 海浪仿佛在言语中摇晃,言真闭上眼睛,回忆童年纪录片中一望无垠的太平洋,翼展宽大的海鸟,铺天盖地飞翔。 “一部分科学家认为,90%的鸟都是单偶制,是因为它们拥有与人类不同的大脑构造。这是一种出厂硬件般、铭刻在基因中的忠诚和爱。” “丧偶天鹅‘宛颈独宿,不与众同’,人类没有这种硬件,因为哺乳动物繁衍的过程太过动荡复杂。” “不断的生存竞争、迁徙繁衍,推动哺乳动物向多偶制进化,不断的□□、尽可能传播个体的基因,这是哺乳动物的生存办法。” 她轻轻地说:“但在人类社会,单偶制是随着大脑与社会结构变化而出现的软件。用道德制度和前额叶脆弱的思维去遏制基因的冲动。爱成为意志的契约而非本能。” “因此人类永远恐惧对不上的情感齿轮,恐惧当你将爱火熊熊燃烧之时,对方早已移情别恋。” “这样的事发生在动物中不过是分道扬镳,但发生在人类世界,背叛往往会藏在财产、婚配、道德准则之下,淇水汤汤,渐车帷裳,你永远也猜不透今日的爱人,明日将披上怎样一张画皮。” “我想这才是让我们恐惧背叛的原因,人类彼此都知道,善变与反复无常,刻在我们的dna里。” 第34章 “所以,遭受背叛的原因不是懦弱,背叛也不是你父亲强大的证明。” 她冲柏溪雪微笑:“是父权社会给予男人太多制度上的便利,加之基因的‘恶劣’,他们注定更容易撕毁契约。” “但即便如此人类还是渴望爱。” 柏溪雪沉默,她继续说,作这一段话的结语。 “爱不是神话。爱是生物在动荡的偶然性中渴望确定的必然,在这样的希冀之下,人类大脑进化,我们用自由否决去对抗冲动、忤逆基因——这就是我们与伴侣交换的誓言。” “那你找到那样的伴侣了吗?” 柏溪雪冷不丁问。 言真一惊,抬起头,看见柏溪雪直勾勾的眼神,如此锐利,仿佛要将她的思维也劈开。 她不知为何心跳得有些快,下意识说:“当然。” “我和我的男朋友感情很好。” 显而易见的拒绝。 言真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会说这种话。她从来不屑于在同龄人面前谎报性取向,也从不畏惧与柏溪雪接触。 因为她向来坦荡,永远能恰到好处地保持分寸。 但这一次,她下意识撒谎了,近乎自卫一般,在柏溪雪面前划出明确的拒绝。 柏溪雪一愣,然后,自嘲地轻笑一声。 “我去洗澡了。” 热水哗啦啦淋下来,如同沐浴在海岛的暴雨之中。 言真大概是在外头洗漱。双人标间做了洗漱台与卫浴分离的设计,透过磨砂的玻璃门,她关掉花洒,安静地揉搓沐浴露起泡。听见另一个人在门的那一头刷牙、洗脸,然后抹上酒店提供的润肤乳。 润肤乳与自己用的沐浴露是同样的马鞭草系列。 香味让边界变得模糊,声音则带来沉默的亲昵。门里门外,水流、牙刷、玻璃杯放下的白噪声,与掌心沐浴露泡泡滑腻的触感,交织在一起。 这样的默契几乎要给人同居的错觉。 但她知道言真只是在礼貌回避暧昧发生的可能性。 柏溪雪自嘲地一笑,重新打开花洒,泡沫随着热水,打着旋被冲进下水道。 哗啦啦、哗啦啦。 言真大概不知道,柏溪雪见过她和沈浮。只有一次,在8月的暑假,夏天常见的、忽如其来的倾乌云密布,大概是担心言真被雨淋湿,沈浮推着自行车爬上山,在柏家门口等她。 柏溪雪就在房间的窗户,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们,嗤笑这对情侣即将被大暴雨淋成落汤鸡的惨样。 倾盆大雨如约而至。她们先是试图一手撑伞,一手推自行车,但很快就被狂风吹得左支右绌。啪!大风迅速吹翻了伞骨。两人前俯后仰,瞬间被淋得狼狈不堪,像两条落水狗。 然后,言真忽然指着沈浮大笑起来。她率先将伞一把扔掉,张开双臂冲进大雨中,回头,对着沈浮糊在脸上湿哒哒的长头发大声嘲笑。 沈浮也把伞扔了,追过去打她。 之后? 之后,她们拥抱在一起,在雨里亲吻。 自行车倒在一旁,车轮空转。 夏季暴雨,绿山墙,草地里蒸腾而起的清苦气味,年轻女孩被雨淋透的白衬衣,透出隐隐约约的内衣轮廓。 她笑得那样明媚,柏溪雪感觉自己也被雨淋湿在那个夏天。 她将脸浸泡在水里,掬一捧冷水泼到自己脸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啊。 等到柏溪雪踏出浴室,言真果然已经睡下。昏暗的房间里,柏溪雪只能看见她的后背,手机屏还在亮着,言真似乎在发消息。 不知道是发给她的妹妹,还是发给女朋友? 柏溪雪没有问,言真自然也没有答。很快,她便放下手机,伸了个懒腰。 “我准备睡咯?” “嗯。” “那我关个床头灯可以吗?” “嗯。” 啪。只剩下柏溪雪一个人坐在更为昏暗的房间里。 于是她也缩进被子里,辗转反侧,莫名有些想哭。 从来没有睡过这么差的床。 “言真?” “嗯?” “你睡了吗?” “还没,但是快了……” “……” “言真,你可不可以先陪我坐一会?” 她终究还是说,忍住莫名其妙掉眼泪的冲动:“这床好差,我有点睡不习惯。” ……大小姐。已经半夜一点了,言真快要困晕过去了,听到这句话真想打她。 她把脸埋在枕头里,恶狠狠地做了一番心理建设,才重新坐起来,披上羽绒服:“怎么陪?” “坐在我床边就行,”柏溪雪把脸埋进被子,只露出一双眼睛,“我总觉得走廊上有人在走来走去。” 言真在心里叹了口气。算了,大小姐出入只住五星级酒店,不习惯也是人之常情。 就当送佛送到西,她忍耐:“要不要再关一盏灯?” “不要,我怕黑。” “好。” “但是灯好亮,你能不能帮我挡一下。” “……好。” 言真已经彻底放弃。别吵架了,能省点力气就省点力气吧。 她一言不发地裹紧羽绒服。坐到柏溪雪床头,恰好是一个能把台灯光线挡住的角度:“睡吧。” “我睡不着。”柏溪雪却仰起头,一副倔样。 柏溪雪已经发现,言真会刻意躲避与她交心的时刻,但只有她任性刁蛮的时候,言真不会拒绝。 大概是因为她有个妹妹吧。重新回到雇佣关系,用对待小孩子的态度看待柏溪雪,让言真感到安全。 果然,言真只是用力吸溜着鼻涕,用恶狠狠却有气无力的声音说:“那我会坐在这里等到你睡着为止,行了吧,小祖宗?” 柏溪雪只是笑了笑,重新闭上了眼睛。 她就这样沉沉地进入梦乡。 直到下雪的声音,将柏溪雪再度唤醒。 其实下雪的声音很轻,不过是一米二的床柏溪雪还是睡不习惯,前半夜反反复复做梦,索性坐起来,赤脚走到窗边,一把拉开窗帘。 天地间一片洁白。风是流动的银河,卷起无数细碎冰凉的银白色流星。 她静静地凝望着落雪发呆。 台灯还在开着,大概是言真担心她起夜怕黑,留了最低档位的光。小小的房间笼罩在细雪与暖黄的光晕之中,仿佛旋转的水晶球,将一切美丽的故事凝固。 今夜应该有带翅膀的仙子起舞。 但今夜没有仙子,柏溪雪回头望去,言真正蜷缩在蓬松的被子里,睡得沉静又酣然。 梅花依旧静静地开放着,在暖气的熏陶下,香味仿佛更浓烈了一些。 她轻轻打开了落地灯,照亮梅花,看她淡黄色的花瓣,在灯光下近乎透明,同窗外的雪花一般发着光。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柏溪雪轻轻翘了翘嘴角,心里却没有在笑。 她真恨她。 如果说,此前的一切感情都是在朦朦胧胧中试探的话,那在今夜,言真的那个慌言,让她意识到,她们之间并非没有沉默流动的情愫。 只不过,在基因的冲动与爱人的誓言之间,言真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后者。 ——这就是你的确定性之爱吗?言真? 为什么,你偏偏要那样爱她? 这是没有问题的答案。柏溪雪悲哀地意识到,爱情从来只看机缘巧合,就像她怀抱着这样非分的心情,对待她的前女友同样不公平。 她还记得那个女孩在被她撞破出轨之后,眼睛中没有恐慌,只有隐隐的一丝泪水。 “忠诚?”她笑着对柏溪雪说,“你从没有喜欢过我,还和我讲忠诚?你要的从来不是感情的忠诚,你要的是狗的忠诚!” 她在那里落泪,柏溪雪转身离去。 她不在乎前女友的眼泪。自然就会有人不在乎她的眼泪。 言真是对她很好的,一切都是死无对证的好。如同今夜的梅花,明日便将凋谢,只有她记得夜深时分的香气,蓬乱的发丝,还有呼吸和对视中一触即分的眼神。 因为什么也没有真正的发生。她没有舞会的入场券,只有心中如此绵绵的恨。 柏溪雪恶狠狠地想,她恨她的忠诚。言真才是这里最不道德的人。 言真不懂柏溪雪的心情。 第二天早晨,她被枕头下的闹钟震醒,小小地掀开窗帘一条缝,惊喜地发现b城已经银装素裹。 柏溪雪窝在被子里,睡得很沉。 什么啊。她无奈地笑了笑,还说睡不惯呢,结果现在睡得这样熟。 她决定不打扰柏溪雪的睡眠,就这样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洗漱,叮嘱前台10点时给柏溪雪来一个morning call,然后重新穿好衣服,转身离开。 因此她也不知道,当柏溪雪醒来,看见身边空空如也的床榻,是什么样的心情。 她只是无比轻松地走在路上,想着终于可以回家。 第35章 出了地铁口,清晨的新雪还没来得及扫,言真不忍踏破这一地清白,小心翼翼地踩着边走。 冰凉的空气灌进肺里,羽绒服里却藏着嘉和一品热腾腾的酱肉包和鲜虾饺子,心也热乎乎地在跳。 言真决定将昨晚的一切都抛在脑后。 - 圣诞节过后,2017年春节来临之前,言真以准备毕业为由,辞去了柏家的家教工作。 辞职一周之后,她收到一个柏溪雪的包裹。一对蝴蝶形状的耳夹。 面单上的地址完全陌生,是离柏家很远的快递站。 言真知道这是柏溪雪不让退回的意思。 她打开包裹,柏溪雪在明信片背面用潦草的字迹写着: “本来是想送给前女友的圣诞礼物,你随便帮我收着吧。” 她反转卡片,看见在太平洋上飞舞的加岛信天翁。 蝴蝶翅膀上镶嵌的宝石,蓝莹莹的,仿佛一滴泪。 蝴蝶飞不过沧海,没有谁忍心责怪。 言真把它收进首饰盒最深处,再也没有拿出来戴——按命运原定的轨迹,她们今生不会再见面。 可惜造化总是弄人。 第23章言犹在耳,还是要放开。 言真下班的时候忽然被谢芷君叫住。 秋末y城已经转凉,天气很好,略带寒意的空气让晴朗日光也变得清澈,成为透明的淡金色。言真正巧赶上来月经的第一天,一粒止痛药下去,依旧觉得手脚冰凉。 她裹在风衣里深吸一口气,才站定脚步,回头看向谢芷君,用眼神询问:什么事? “你不舒服吗?”谢芷君却问,她穿着非常休闲的运动外套,看起来气血比言真好多了。 年轻就是好啊。言真虚弱地笑了一下,感觉自己飘忽得像一缕游魂。 她实在有点懒得解释了:“还好。” 然后她又问了一次:“你找我有什么事?” 见到言真不想说,谢芷君也没再去追问怎么回事,她掏出手机,上下滑动,然后把手机递了过来:“你看。” 这个时间点和谢芷君说话是很少见的事儿。毕竟言真是杂志社出名的迟到早退选手,而谢芷君工作比她认真得多,每天不是出外勤,就是泡剪辑室。 所以当言真探头过去,却看见那个花里胡哨的短视频界面时,顿了顿,还是把疑惑压了下来。 很快,她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真实案件 #女性安全 #虐心! y省东溪县一名十二岁女童喝农药自杀?!女孩在小溪边被发现,知情者称母亲外出打工,当事人与姥姥相依为命】 【十二岁女童疑似遭遇奸.杀!村民称数日前曾见少女被流浪汉猥.亵!#女性安全】 【警方辟谣:经鉴定初步排除他人作案可能,当事人已送往医院救治,呼吁大众保护未成年隐私】 【年末悬案!报复情杀?十二岁少女惨死溪边,警方拒绝立案,死者母亲疑似失足妇女!】 雪花一样密密麻麻的耸动小标题,黄底加粗高亮,与“女性安全”的话题充满讽刺地排列在一起。 言真皱着眉,脸色相当难看:“写这样恶心的标题也敢给自己叫某某新闻。” 她手指划过封面,女孩的照片,被放大裁切成特写,只有薄薄的一条马赛克,挡住了她的双眼。 这场景让她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恶心。言真胃里翻江倒海,手指右滑退出了界面,抬头看向谢芷君。 对方不知道言妍的事,但言真依旧难以自抑,语气都变得冷了几分:“给我看这个,是想干什么呢?” “你想和我一起做这个选题吗?”谢芷君却问。 她将手机继续下滑,再往下,便是各式各样的自媒体账号,有人开车到了女孩的村子里,对着女孩家门口架起手机,日夜直播,宣称“大家一起找凶手”。 言真这才发现,谢芷君的脸色也相当难看:“我老家和这个镇子离得很近,也就几十公里。” “别误会,我不认识那个小女孩,就是单纯觉得,这些报道太过分、太恶心了。” 她紧紧盯着屏幕,点开评论区,已经开始有账号在“求资源”。 言真没有说话,感觉胃在翻涌。 是呢,世界上对受害者的侵害是从两方面开始的。首先是生理上,对于人身安全的侵害,其次便是舆论的群魔乱舞,谣言四起,语不惊人死不休。 喋血流量面前,没有人在乎当事人的情感和名誉。标题要越耸动越好,矛盾要越激烈越好,没有人在乎这些流言蜚语会将别人的人生搅得支离破碎。有时候,甚至不知道是否一了百了会更轻松? 她衣兜中的手指节泛白:“那个小女孩……” “应该暂时没有生命危险,”谢芷君说,“既然都发蓝底白字了,那么最基本的事实不会有错。” “就是不知道那个小孩抢救过来之后,看见网上这些……” 恐怕是不会好过。 言真闭上眼,又想起曾经的事情。 “所以我想调查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言真,你愿意和我搭档吗?” 谢芷君问,言真正好睁开眼睛,猝不及防与对方眼神相撞,心脏猛地跳动了一下。 然而,她最后还是说:“谢谢你对我的认可,但是我其实能力一般,也不太适合做这些要出差的工作……” 她说完这句话,心中便苦涩地笑了一下。 上一次,柏溪雪忽然离开y城,她以为自己有机会接下那个任务,连夜打电话过去,却被告知同事敏婕下午已经出院,买了最快的那班飞机赶过去了。 言真记得自己那时尴尬地挂断了电话,讪讪如同过街老鼠。 她仍有所谓的新闻理想吗?她的能力仍值得认可么? 恐怕是没有了。 言真轻轻地低下头。 “不是我认可你。” 谢芷君却忽然这样说:“是主编还认可你。” 她紧紧盯着言真:“那天你拒绝采访之后,我其实很生气,是主编拉住我,和我说你也有难处。” “她没说你的难处究竟是什么,只说她依旧信任你的能力和人品,让我不要因此对你失望。” “说实话怎么可能不失望?”谢芷君目光灼灼,火一般烧着言真的心,“这个采访从来都不是非你不可,在我看来,你也不是不可或缺,只不过是因为杜时若爱重你,她依旧想给你机会,而我尊重她的选择。” “所以你能不能不要再辜负别人的感情?”她说,满脸都是不解,“我也不是要道德绑架你,说实话,你不去,我完全可以换人。” “我只是想拜托你,言真,你能不能不要总是露出那种明明就很想去、让我觉得很可怜的眼神,然后嘴上又无论如何都要拒绝?” “究竟是为什么?我几乎真的要可怜你了。”她恨恨地说。 言真有一瞬间几乎想要流泪。 太好笑了,不过是一份工作,究竟为什么会把她弄得这样辗转反侧、日思夜想?她看着谢芷君,对方也直直地看着她,日光下好年轻、好年轻的一张脸,这样浓黑的长发和明亮的眼睛,树一样散发着蓬勃的气息,几乎要让她看见曾经的自己。 曾经的自己不也是日夜地叩问,为什么?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或者说,世界给她的回答残酷而令人难堪的。 敏婕那件事情,她已不愿意再自取其辱第二次。 所以她终究只是回望着谢芷君,用平静的声音轻轻说:“对不起。” “我辜负了主编的信任。大概是因为读书的时候我在她手下工作过,所以她总觉得我还和实习的时候没什么区别。” “但是其实这么多年过去了。” 她双手插兜,慢慢地叹了口气:“我早就是不是当年那个小记者了。” “不是所有人都想为什么‘新闻理想’抛头颅、洒热血的,”她重新理了一下风衣的领子,话,“新闻已死,这句话你没听说过吗?” “口口声声不是‘非我不可’,怎么还这里纠缠不休,”言真对谢芷君微笑,竟有快刀割肉的愉悦和痛楚,“怎么,暗恋我?” “你骗人。”谢芷君却说。 言真没有再理会她,转身就向前走去。 “我看过你的论文。b大新闻与传播学院,17届言真。” “你的名字很少见,所以我一直记得。” 谢芷君慢慢地说,这一次,轮到她注视着言真慢慢停下来的脚步,声音中带着快乐和痛楚。 “其实原本我的研究生,想考的是你的学校。考研那一年,我把你们学院教授近五年的文章,都从知网上下载了,狠狠啃了一遍。” “我是在那个时候看见你的名字在二作。因为考研太枯燥、我也太好奇梦校的本科生是什么水平了,所以我点进了你的名字,把你被收录的文章都看了一遍。” 言真没有回头。 第36章 她目光悠远,落在遥远的淡蓝色地平线,记忆却已经随着谢芷君的声音复苏。 2013-2017,,如此清楚又模糊地铭记着的大学四年,为了申请材料,给老师打工的日子、为了拿到优秀毕业论文,自讨苦吃选了定量,每次用spss都恨不得沐浴焚香,相关系数却偏偏约等于0的日子。 日日夜夜泡图书馆的日子,那样混乱、让人哭笑不得又无比怀念。 “说实话,你的论文现在看,其实挺幼稚。”谢芷君轻轻地说,声音却带上淡淡的笑意,仿佛也陷入了属于她的四年,“我后来也没有通过b大复试,还是调剂去了s大。” “但我还记得你在毕业那年,作为优秀毕业生,在学院网站上写的致辞。” 22岁的言真曾满怀期待的一字一句。 ——2016年,年度词语被牛津辞典宣布为“后真相(post-truth)”,在汹涌的情感和立场面前,客观事实越来越变得不在重要。越来越多人宣称“真相没有意义”,越来越多人坚信“此地没有新闻”。 ——但正是因为选择了这个专业,所以我意识,在这个复杂动荡的世界之下,依旧有人坚持做研究与调查。但我仍是相信新闻,也相信人的信念和理想。哪怕在未来的很多时刻,我们必定会反复质疑这个选择。 谢芷君温柔地说:“毕竟,如果世上没有真相,那么人类又有何处可依?” 她心下无声震动。 还是那句话,其实言真当年的文采,不算有多好。只不过是一个年轻人天真得几乎有些可笑的发愿,化作跳动的字节,在数据之海的巧合中,进入了另一个年轻人的心里。 “所以,当我真正遇到你的时候,我才会觉得那样可惜。” 她低声说,语气中有一丝感伤:“我知道我说这些话有点太突然了,对不起。” “明早是正式的选题会,我买了下午的高铁票。所以,言真,你还有一晚上的时间考虑。” 她注视着言真的背影。有一瞬间,言真其实想要流泪。 但她忍了又忍,终究是没有回头。 她只匆匆地说了一声对不起,然后就落荒而逃。 够了吧?如果生活是电影,能够在这一刻拉下帷幕就好了。 这样难堪的拷问,她已经不想再面对第二次了。 然后,时间却并没有仁慈地停止流动。傍晚的风、混合着该死的汽车尾气,吹到言真的脸上。 明丽的晚霞余晖,如同仙子的羽翼,平等地披在闹市的每一个人身上。她轻轻将被吹乱的碎发别到耳后,目光凝望车流,一直流向远方。 小腹仍在隐隐坠痛,腰部肌肉的酸软,提醒她应该回家。但言真只是发愣,漫无目的地踱步,一辆电瓶车从她身后蹿出来,吓得她一个踉跄。 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拨打了柏溪雪的电话。 第一个电话,柏溪雪没有接。 言真咬了咬嘴唇,锲而不舍地打了第二个过去。 等待接通的标志和红灯倒数一起闪动,她的心里随之浮起不恰当的期待。 不是都说,上天会给勇敢的人奖赏吗? 或许,或许,这一次会不一样呢? 嘟。 柏溪雪接起了电话。 “喂?” 她在那边问,应该是在片场。透过遥远的电波,言真听到那边轻柔而嘈杂的声音,似乎有人调整下一幕的布景和灯光,有一瞬间,她居然有些不合时宜地出神。 直到柏溪雪又喂了一声:“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她没有喊言真的名字,因为这段关系并不能见光。 言真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的心跳得那样快。 原来之前一切的游刃有余,还是因为不够在乎。她咽了一口口水,第一次这样结结巴巴地问柏溪雪:“喂,柏……柏溪雪,你现在有空吗。” 柏溪雪似乎在对面悄悄翻了个白眼,言真听到她不耐烦的声音:“没有。” “你有事吗?没事我就挂了。” “等……等下!”她抓着手机喊,路边的行人诧异地回过头,看了她一眼。 言真无暇顾及,一心调整自己不听话的舌头:“就是……那个……柏溪雪,你这次出差要多久呀?我有一个采访要到外地去,也不是很远,大概去个一周左右……” “我……你要是刚好最近档期也比较忙的话,我可不可以去……” “不行。” “我下周可能要去港城取景,你有你的‘工作’。”对面的柏溪雪懒洋洋地说,慢条斯理地将“工作”咬下重音。 言真一瞬间攥紧了衣角,试图争取:“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柏溪雪打断了她的话,电话那头,言真听到工作人员在提醒她准备下一套妆造,“还有别的事情吗?” “我想……” 嘟—— 【对方已结束通话。】 言真的手颓然地垂了下来。 像是所有了力气都被抽走,她忽然觉得身体很沉重,如堕冰窟般冷,让言真干脆就这样抱着膝盖,在路边慢慢蹲了下来。 路上仍有许多行人,她尽量让自己不要挡道,缩成了小小的一团。 风衣下摆拖在地上,不小心被人踩了一脚,瞬间出现一个漆黑的脚印。 言真却没有动弹,她呆呆地看着行人,眨了眨眼。 一颗眼泪掉了下来。啪。碎在了风衣上,泅染出小小的水渍。 这样绝望的时刻其实也不是第一次。言真承认,自己其实也恨柏溪雪。 她垂下眼睫毛,看着自己苍白的指尖,回忆起上一次,如此绝望地蹲在路边给柏溪雪打电话的情形。 然后,她的目光渐渐凝聚到某个焦点上。 似乎还没到放弃的时候。 第24章一切原是注定,因我跟你都任性。 27岁的言真,最讨厌夏天。 退学回国后,她处理了父母的丧事,重新回到y市。为了还债,还有挣言妍的医药费,她在教培机构打散工。 也不是没有想过找一份正经的工作,但植物人并不是像电视那样只安静沉睡。言妍没有意识,但却会咳嗽、抽搐、呕吐,随着卧床时间变久,肌张力增高,身体一日比一日僵硬。 她要花费大量时间陪言妍按摩、理疗。最后每一份需要坐班的工作,都将她拒之门外。 兜兜转转,她又做回家教。 y市的夏天潮湿高温,雨水同蚊子一般疯狂蔓延,曾经熟悉的、叫人欢喜的暑假,成为一种酷热的煎熬。 为了节省冷气费,言真躲在机构里午休。 空办公室里害怕被发现,她躺在会议桌底午睡,瓷砖又冷又硬,一觉醒来浑身酸痛。 但这已是较为幸运的情况,为了防止员工蹭空调,老板总是不时断电,她在蚊子嗡鸣中醒来,只觉头疼脑热,一摸后背,衬衫已被汗浸透。 她一天只吃两顿饭,一天能省十多块餐费,一个月便是近500块钱。 这是一笔不小的费用,言真每天饥肠辘辘,相较之下,睡地板的痛苦也就不太难熬。 她那时正在给一个三年级的小女孩补课。言真还记得那女孩家境不算非常富裕,但温馨和睦,家里有一只毛茸茸的萨摩耶。 言真给她补习语文、数学和英语,价格却只收别的老师的四分之三,成功拿下长期签约。 每周六下午,是补习数学的时候。 她记得那天,一切都如往常,她检查了学生的作业,要叮嘱了期末考试的考点,正在给下周作业打勾的时候,那只白绒绒的萨摩耶溜进来,绕着她们腿边打转。 球球。女孩妈妈探头进来,原来你在这儿。你帮我喂她一下吧。 她对言真说,递过来一个碟子。 一大块刚刚煮熟的鸡肝。大概是她们家今晚要炖鸡汤,主人疼爱小狗,将新鲜的鸡肝单独捞出,先焯了水做鲜食。 要乖乖跟姐姐玩啊。她叮嘱,小女孩被鸡汤吸引,跟着妈妈啪嗒啪嗒跑了下楼。 球球热情地把言真带到自己的食碗边,一屁股坐下,尾巴晃得像螺旋桨。 言真蹲下身子,带上手套一点点把鸡肝揪碎。 好香。 新鲜的熟鸡肝,手指揪起来是软糯湿润的质地,一掰开滚烫热气就扑到脸上,浓郁喷香,熏得人鼻子潮湿,心尖发颤。 好饿。 言真盯着手上的鸡肝。她已经很久没有吃过一顿饱饭了。 只是尝尝,应该不碍事。 她神使鬼差地掰开了一点,先送进了自己的嘴里。 第一反应是反胃。许久没有接触过新鲜肉食的消化系统,因为动物脂肪强烈的香气剧烈地绞做一团,混着淡淡的肉腥味反到鼻子里,被言真一把捂住嘴。 她舍不得吐。 她用力捂住嘴,仿佛鬣狗一般贪婪地啃食,一口、两口、三口。唾液分泌、胃液翻涌,滚烫的食物坠到胃里,带来战栗的满足。 第37章 地狱里爬上一个浑身发抖的饿鬼。 等到言真回过神来,她发现手上已经空了。 她吃完了一整块熟鸡肝。 小狗还在旁边等候。它是一条很有教养的萨摩耶,不护食也不偷吃,看到言真缓缓垂下了手掌,便凑过来,亲昵地舔舐她的掌心。 滚烫柔软的舌头,划过掌心,留下湿答答的口水。 她把狗的食物吃得一干二净。 言真忽然捂住了嘴巴,这一次,她真的想吐。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的。等到回过神来,她已经蹲在路边,浑身发抖。 人原来真的、真的可以下贱成这个样子。 她伸出手,看自己的手掌,狗口水和鸡肝的腥味仍残留在指缝间,言真举来闻了闻,忽然笑了起来。 太可笑了。她笑出了声,盯着面前人来人往的车流,笑得眉眼弯弯、前俯后仰,仿佛全世界都在此刻沦为笑柄。 然后,眼泪流了下来。 她忽然好想打电话给沈浮。 沈浮。 只要念起这个名字。记忆中摇晃的白兰花,刚刚晒干的校服和衬衫,年轻女孩手掌的气息,就全部在记忆中如海洋爆发般扑面而来。 她也曾有过许多在睡梦中惊醒的时刻,那时的沈浮总会用被子将她整个包裹着,然后,用手托着她的脸颊,额头贴着额头,在被子深处的黑暗里低声说: 没事,我在呢。 你只是做噩梦了。 羽绒被轻柔蓬松的触感、耳边的沙沙声,只要再一次听到她的声音,就会在噩梦里醒过来。 言真静静地看着手机屏幕。 沈浮发给她的消息,中止在2020年。 那时她为了躲避沈浮,拔掉了这张旧sim卡。直到整整一年后,才将卡重新换回来。 她想过一刀两断,却仍是舍不得旧账号里的消息。母亲、父亲还有妹妹,曾经的一切,音容笑貌都沉睡在聊天记录里。 少年鞍马尘,如今憔悴赋《招魂》。 她轻轻一笑,终究还是退出了和沈浮的对话框。 然后,她打开了屏蔽的消息列表。 刷拉拉、刷拉拉。一大片又一大片消息划过,如同红海被摩西分开。 消息记录在手下如海浪般飞驰掠过:假惺惺的嘘寒问暖、恩断义绝的亲戚对话、还有数年来,各种奇形怪状的客户对她的骚扰。 “你这样漂亮的一张脸,只干家教可惜了。” 她记得曾经有男人意味深长地对她说,一手拿着自己儿子的成绩单,另一只手,油腻腻地搭到了她的肩膀上。 言真回答他的是一记头破血流的烟灰缸重击。 最后她赔了三千元去和解。警察对着她直叹气,说小姑娘遇到事情好好说,怎么能动用暴力。 言真只是笑,面色苍白,但没有歉意。 手指依旧在翻动。 路过有小孩看见她,好奇地问:“那个姐姐蹲在那里是干什么啊?” 家长似乎也转头过来,后背遭受扫视,言真听见他们渐渐远去的声音。 “不知道,你要好好学习知道吧,不然以后就就像她那样扫大街。” 言真笑出了声。 我读的可是b大呢。她讥讽地想,也不知道是讥讽过去还是现在的自己。 然后,她纤细的手指终于停住。 一个遥远又陌生的名字停留在指尖,如同一只苍白的蝴蝶。 柏溪雪。 她按下了发送键。 【silence:你现在在y市吗?】 大概是不在吧。言真放下手机,把脸埋在臂弯里,自嘲地叹了口气。 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 下一秒,手机却剧烈地震动了起来。 【家教-柏溪雪:我在】 【家教-柏溪雪:你在哪?我去接你】 她抓着手机,无声地笑了起来。 车流依旧不熄,晚霞却已经淡去。天空进入一种冰冷的淡蓝色,与金黄色的路灯交相辉映。 三十岁的言真慢慢地从路边站了起来,轻轻理了理风衣的下摆。 她想,她已经找到了问题的解。 那天她打电话之后,柏溪雪很快就赶到。一辆迈巴赫耀武扬威地停在她面前,锃亮车漆如同趾高气扬的皮鞋尖,把尾气喷到言真脸上。 大小姐就坐在车上,缓缓摇下车窗,墨镜下露出她那张漂亮而冷漠的脸。 “你终于想通了吗?” 她问。 言真只是蹲在地上朝她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我饿了,带我去吃碗云吞面吧。” 她说,感觉自己像个碰瓷的地痞流氓:“我想吃鲜虾蟹子馅的。” 柏溪雪愣了愣。下一秒,车门打开。 “上来吧。” 言真爬上车,带着一身的狗口水味。 柏溪雪似乎轻微地皱了一下眉。 过了一会,她对着空气说:“坐过来,坐那么远干吗?” 言真慢慢地从车的另一遍挪到了柏溪雪身边。 汽车拐弯,一个踉跄,她靠到了柏溪雪身上。 柏溪雪似乎倒吸了一口冷气,言真真怕她下一秒就要被狗味熏晕。 但她没有动。 柏溪雪眼也不眨的目视前方,侧脸像一尊冰冷的雕塑。 过了一会,雕塑弯下腰,从迈巴赫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翻出了一个小面包。 “喏。” 言真伸手去接,柏溪雪却猛地躲开了她的手。 “你脏死了。” 大小姐的声音里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惊恐与嫌恶。 她把小面包啪地扔到言真怀里。“吃吧,”大小姐恶声恶气,“别半路上就饿死了。” 话虽如此,她依旧允许言真靠在她身上。 言真只是冲她一笑,低下头,包装纸被撕开,窸窸窣窣的声音在车内响起。 好安静的一辆车。 一切仿佛又时光倒流回那一个圣诞夜,只不过,这一次,变成了言真靠着柏溪雪。 她们静静地靠在一起。迈巴赫飞驰在公路上,极佳的隔音让整个世界都失去了声音,只能看见窗外明灭的车灯迅速地后退。 言真怔怔地看着窗外,只觉得偌大的天地与漫长的岁月化作浮光掠影,就这样平滑地从她们身上纷掠而过。 原来时间的流逝没有声音。 就这样,一碗云吞面之后,言真成了柏溪雪的情人。 …… 叮咚。 12306弹出高铁票购买成功的消息。 言真双手插在衣兜里,开始往回走。 夜幕降临,车灯照亮她流转的眼眸,然后,一切又归于黑暗中。 夜色之中,言真的嘴角噙着淡淡的一抹笑。 一切的秘密都藏在那个圣诞夜里。 在那个飘雪的夜晚,言真意识到,柏溪雪爱她。 这就是一切故事的起源。一直以来柏溪雪那样的不甘,那样的折磨,那样的死死纠缠不放手,都不过是因为,她不幸地爱上了言真而已。 这爱如同沙砾中的碎金,恨焰滔天中越熔炼越难以磨灭。最终化作难以消磨的异物,在她的日夜痛苦之中,被柏溪雪用自私和固执磨砺包裹成珍珠。 珍珠是蚌的病症。 她一贯冰雪聪明,不愿意挑破,是因为自知一旦道破天机,就要决定是否承情。 直到如今,虚假的温柔都磨灭。 她不爱柏溪雪。在这场零和博弈中,没有爱就代表胜利。 ——的士到了。言真轻轻呵出一口气,拉开了车门。 谢芷君的手机屏幕亮起,她低下头,看见言真的消息。 【言真:明天下午我和你一起走。】 【谢纸巾:?】 【谢纸巾:你那个有钱又变态的老公同意你去啦?】 【对方撤回了一条消息】 【谢纸巾:对不起,我这样说好像有一点冒犯。】 【言真:是啊】 除了性别不太对,有钱又变态这五个字怎么不算是柏溪雪呢? 【谢纸巾:啊?】 谢芷君瞪大了眼睛,差点被手里的汉堡呛死:“咳咳咳咳!” 【谢纸巾:原来你对象很有钱的事情,居然是真的……】 【谢纸巾:姐们,我对你肃然起敬】 【谢纸巾:也算是真爱必胜了。】 言真被她逗得笑起来,轻轻回复:嗯。 怎么不算真爱必胜呢? 谁最先动心,就代表谁将会一败涂地。 高铁飞驰,掠过田野和丘陵。言真提着行李箱登上列车。 她轻装快马,没有给柏溪雪发任何消息。 第25章今天开始,坚守工作新岗位。 理想很美好,现实很残酷。 这句名言究竟是谁说的?如果言真能找到,她一定会把这张乌鸦嘴撕了。 怀着“仰天大笑出门去,吾辈岂是蓬蒿人”万丈豪情踏上了高铁,一下车就傻了眼。 第38章 都说东南多丘陵,不怪古代京官贬谪岭南,一个个都哭娘喊爹地写诗。 下了高铁,言真又搭了整整俩小时大巴,外加半小时七颠八晃的乡镇公交车,最后搭了老乡的三轮摩托,才终于到达目的地。 山路十八弯,轮胎气太满,一路上大巴摇摇晃晃忽快忽慢,把三个人颠得气昏八素。 是的,三个人。除了言真和谢芷君,上了贼船的还有之前一起吃过饭的新人小姑娘。 小姑娘名字叫江心柔,前阵子刚从财经板块调回来,还没参加过什么动真格的调查采访,谢芷君张嘴一忽悠,就欢天喜地地跟了过来。 然后在大巴上和谢芷君一块吐得昏天黑地。 言真本来没想吐。但她不幸地抱着前辈的心态,过去照看了俩人一眼。 呕吐物的味道就从清洁袋里飘了出来。 她哇地一声也吐了。 等到终于从三轮摩托上下来,已经晚上六点,每个人都脚步虚浮,像三魂丢了七魄。 但俗话说得好,倒霉是倒霉之母。 进了村子才发现,当事人的家,就在今天早上,被警察围了起来。 大概是网上的事情之前闹得太大,为了维持秩序,县公安局直接调派了人手。 轮值站岗的是一位年轻的女警察。天蓝色衬衫,黑警裤,乌黑头发扎起,暮色中站得笔直。 不远处一个搞自媒体的男的正立着三脚架直播,叽里呱啦地把“家人们动动手指送个礼物”颠过来倒过去讲。 却也是不敢靠近半步的样子。 言真想了想,大起胆子,腆着脸先把自己的记者证递了过去。 然后,打招呼的话还没出口,年轻女警已经把头转了过来,警帽下冷若冰霜的一张俊脸:“执勤期间,不接受采访。” 好嘛。言真从善如流地把证收了回去。 她本来也没打算能采出什么。毕竟,递证件本质是自报家门。 ——告诉对方,自己和那些蹭流量的苍蝇不一样。 巧的是,回去的路上就被一个直播的中年男人拦住了。男的大腹便便,一眼就挑了年纪最轻的江心柔下手。 “诶妹妹啊,哥哥跟你打听个事儿呗,你们是不是也来采访的,采出啥了吗?” 江心柔愣住。 小姑娘刚毕业不到半年,脸上还带着大学生的清澈,下意识乖乖开口:“我——” “妹妹什么妹妹?” 言真抢先开口,用手把将怼到面前的手机挡住:“和你很熟?” 谢芷君迅速把摄像机举了起来。与男人的手机两两相望,中门对狙。 “你!” 男人的脸迅速涨红了起来,言真双手插兜,冷冷地看着他。 很快,对方的气焰就在摄像机前兵败如山,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好男不跟女斗。” “谁问你了?” 言真轻巧地回,拉着江心柔,转头就走。 小姑娘紧张得出手汗,拽着言真小声嘀咕:“吓死我了。” “怕啥,”谢芷君拍拍她肩膀,“其实我连摄像机都没开。” “啊?”江心柔瞪大了眼睛,又压低声音,“万一他刚才真发疯怎么办。” “警察就在五米开外呢,”言真笑眯眯说,“我们要相信女警察。” 她故意把声线扬高,百分之两百确认自己的声音飘进了对方的耳朵。 一回头,看见的却还是对方古井无波的冷脸。 好吧。她在心里叹了口气。看来现在的小女孩,也不是个个都像当年的柏溪雪和现在的江心柔这么好骗了哈。 不过,说到柏溪雪。 言真忍不住瞥了一眼手机。 从昨天到现在,柏溪雪没有给她发过一条消息。 她承认自己莫名有些紧张。这紧张持续到她们到暂住的老乡家放好行李,言真忍不住又掏出手机,状似无意地看了眼消息。 柏溪雪的对话框静悄悄。 “……” 十有八九还在剧组拍戏吧。柏溪雪总是这样,有时跑到深山老林里,信号不好的时候,和人间蒸发也没什么区别。 也不知道自己紧张个什么劲儿。 言真忍不住给了自己俩巴掌。 谢芷君经过,惊讶地问:“这个天还有蚊子?” 言真的巴掌真想中途拐弯落她脸上。 不过很快,她又释然。 紧张怎么了?当金丝雀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翘个班,还不许人紧张老板吗? 心情得到了解释,一切就都变得顺畅了起来。言真满意地点点头,也下楼吃晚饭了。 今天赶路到得晚,正式的饭点已经过了。老乡给她们仨烧水下了米粉,一把空心菜、几片土猪肉,热腾腾的也吃得香甜。 她们杂志社名气大,晚些时候,村支书还特意来看看。 村支书是个四五十岁左右的女性,身量不高,笑容和蔼,特意分好了三袋橙子葡萄,说是当地特色农产品,分给言真三人。 言真笑吟吟地说谢谢,谢芷君表情却有点复杂。 等到送走村支书,谢芷君就叹了口气,一把拎起自己的袋子,倒过来抖了几下。 骨碌碌。 水果四散滚开,一个小小的信封从不透明的红色塑料袋里掉了出来。 她将食指和无名指探了进去,随后,两根手指夹出一张薄薄的卡片。 1000块钱的购物卡。 谢芷君脸色有点难看:“我就知道会这样。” 江心柔瞪大了眼睛,赶忙跟着言真的动作找了起来。 很快,两张一模一样的购物卡出现在面前。 只有江心柔那张是500块钱。 小姑娘瞠目结舌,表情复杂:“怎么区别对待……” “我是把菜鸟写在脸上了吗。” 她声音带着悲痛。 谢芷君想点头,被言真揪住后领,又赶紧摇摇头:“没,没有啊!” 江心柔看起来更伤心了。 但她也没有忘记把话题扯回来:“这个卡……我们要退回去吗?” 话说到一半,她的声音已经弱了下去——毕竟,自己收到的购物卡,和别人相比不是一个量级。 这样让大家把红包退回去,会不会得罪人啊…… 她惴惴地想。之前就犯过类似的“错误”。 “不。” 这次轮到言真摇摇头:“先不退。” “现在退回去,相当于不给对方面子,万一人家多心,之后在村子里采访容易被为难。” “先收着吧,让对面安心,”她轻轻说,“走之前再退回去,至于采访,该怎么写还是怎么写。” “你们觉得怎么样?” 大家都表示认可。 谢芷君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去洗澡的时候,言真收到了她发来的微信。 【谢纸巾:我现在真的意识到,你确实当过杜主编的实习生。】 言真回了她一个水豚沉默的表情。 三十岁了才这样被后辈认可,说心情不复杂是假的。 但她心情确实愉快了一些,这心情一直维持到了入睡前。 她们暂住的地方,是谢芷君托亲戚找来的自建房,房间不多,不好意思太麻烦老乡收拾,也为了安全起见,三个人都睡在一间房间了。 言真把床让给了江心柔和谢芷君,自己打地铺。 一直到床铺好,柏溪雪也没发来消息。 窝进被窝前,她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消息。 还是没有。言真叹了口气,觉得自己也太像什么翘班生怕被老板发现的牛马了。 管她的!十二点了牛马也要睡觉! 她在心里呐喊一声,带着英勇就义的表情一把盖上了被子。 叮。 屏幕亮了。 【老板一号:你睡了吗?】 言真满脸痛苦把头从被子里探了出来。 黑暗中手机屏幕亮得晃眼,言真眯缝着眼睛,艰难打字。 【silence:还没,你呢?】 【老板一号:刚拍完夜戏,回酒店路上】 柏溪雪今天用的是被言真备注【老板一号】的微信。 这是她的工作号,通常不用来和言真联系。 倒是偶尔会截一下朋友圈发微博营业,收获粉丝一波“好有活人感”的疯狂赞叹和几个热搜。 只有言真知道,柏溪雪的私人号,朋友圈基本是一片空白。 像她的名字一样。 言真有时候觉得柏溪雪是一个很复杂的人。千人万人之中,偏偏她看起来最耀眼。 千人万人之中,也偏偏她看起来最寂寞。 她看了一眼时间,已经过了十二点。柏溪雪现在用工作号发消息,大概今天是真的忙。 她叹了口气。 【silence:那回到酒店应该要一点多了吧】 【silence:记得好好洗个澡再睡觉,半夜比较冷,小心着凉】 【老板一号:嗯,我今天拍了场下水的夜戏】 第39章 【老板一号:现在感觉身上有点冷,头有点痛】 不知道为什么,言真竟然觉得她的语气有些蔫巴巴的可怜。 该不会是……因为昨天的事,柏溪雪回过味来了,在示弱? 她迟疑地想,莫名后背有些发热。 下一秒,柏溪雪的消息就发了过来。 【老板一号:你在干嘛呢】 【对方撤回了一条消息】 【老板一号:这周末我回y城一趟】 后背的汗终于唰一下出来了。 周末之前她铁定是赶不回去的了。瞒天过海的计划宣告破产。 言真不知道叹了今天的第几口气。 不过,她还不打算把这件事告诉柏溪雪。 毕竟,柏溪雪的难以捉摸,她早就领教过。与其现在告诉她,让她翻天覆地大闹一场,还不如静观其变。 说不定,明天她就又改了主意,不飞y城飞s城了呢? 想起之前被放鸽子的事,言真冷哼了一声。 刚刚软下去的心,又硬了起来。 打定了主意,她没有再多说什么。与往常一样,她柔顺地答复对方,然后按灭手机,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就此睡下。 一夜好眠。 直到第二天清早,被楼下的骂声吵醒。 “边个死扑街扔嘅鸡蛋?!” 不知道是谁,往院子门口砸了臭鸡蛋。黏黏糊糊的蛋清蛋黄,涂满了墙壁,空气中弥漫了一股腥臭味。 等到她们赶下去查看,苍蝇已经嗡嗡嗡地围了上来。每一个路过的人都窃窃私语。 江心柔脸色苍白,拉着言真的袖子扯了扯。 ——滚回去!! 她回过头。三个大字赫然映入眼帘,不知道被谁用粉笔写在铁门上,每一笔力道都又粗又重。 从冚家富贵到死扑街,女主人愤怒的粤韵风华响彻了半个村子。 言真承认自己很多年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了。 第26章战斗埋伏、行动,全日也不觉累。 出师不利。 言真的脸色凝重起来。在一个封闭的小山村,一旦作为外人被针对,不是什么好事。 哪怕没有人身安全,就算只是被赶出去,也足以让采访夭折。 而这说不定就是她最后一次采访了。 江心柔是个反应快的小姑娘,已经先一步冲过,替老乡大婶擦起了门。言真和谢芷君也赶紧跑过去,拧开了自来水管。 一瓢水泼过去,淋淋漓漓冲走鸡蛋液。大婶脸色终于转晴,言真一边举着塑料水管冲洗,一边小心翼翼打探:“哎,您知道这事究竟是谁干的吗?” “谁知道啊,”大婶胡乱挥了挥手,看起来心烦意乱,“自从出了这晦气事,村子里一天到晚的,牛鬼蛇神不消停!” “要我说,就该关起大门,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人都打一顿,赶出去就好了——欸,你别忘心里去啊,大婶我可不是说你们这些年轻妹。” “那是,那是。” 言真赔着笑,把大门洗的锃亮锃亮。 碰了一鼻子灰,连带着大家今天工作都有些垂头丧气。村子里人人都对这件事情讳莫如深,谁一开话头,对面就立刻摆起手来,连连摇头,不是把大门一关,就是说自己忙得很,埋头种地的种地,切猪菜的切猪菜去了。 女警还站在门口执勤,依旧是板起一张冷脸,一问三不知。言真也不敢多打听,毕竟,谁也不想吃一个妨碍公务、扰乱治安的罪名被带走。 眼看着太阳越升越高,影子越来越短。三个人都像是被霜打过的大白菜,有点无精打采了。 那女孩的家门口倒是安静了不少,门庭冷落,大概是警方坐镇,那些蹭热度的主播们都灰溜溜地走了。 只剩言真在这铜墙铁壁的村子里,无头苍蝇似地转了大半天,一无所获。 言真叹了口气,连她自己都有些气馁了,到隔壁老乡家讨了一碗梨叶茶,仰头咕咚咕咚就干了。 她放下瓷碗,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正要坐下。 一回头,却忽然对上了一双浑浊的眼睛。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正站在她身后。她皮肤黝黑,橘子皮一般布满沟壑的脸色,散落着星星点点的老人斑,站在那儿,身量仍旧比言真矮了几个头。 言真睁大了眼睛,看见老人蓬乱的头发,佝偻着背,拖着一条腿,靠着墙边,慢慢、慢慢地走着。 “您是……” 她迟疑地说,忽然说不出话来了。 她知道她是谁。 溪边自杀的小女孩,有个相依为命的姥姥。 “她姥姥也是命苦哦。” 就在上午,好心的老乡告诉她:“她男人以前中意喝酒,半夜饮得死醉烂醉,在乡道上被货车撞了死掉了,个女仔结婚又没扯证,小孩四五岁的时候,姑爷就跟城里女的跑了,剩下她们几个女的相依为命。” “本来呢也还好,大家看她们不容易,能帮衬都帮衬嘛,没想到前两年她又爆血管了,听讲那天下午腿就动不了。” “我们个个都让她去市里医院看看,偏偏个老太犟得要死,讲花不得孙女学费,自己搭公交跑去隔壁村卫生所,挂瓶水就算了。” “结果当天人就不行了,被救护车拉走的。好在最后捡了一条命,但是呢个脑子跟腿,彻底不行咯。” “她女儿为了给她挣医药费,跑城里打工去了。寄回来的钱她又舍不得花,连降压药都不舍得吃……我看她是血栓彻底把脑子堵住了……” 言真怔怔地看着老人的背影,嗓子里仿佛塞了团棉花。 她知道自己这一刻应该追上去。作为小女孩的同住人,那个老人是能最快帮她打开局面的突破口。 只要追上去,问一问,甚至不需要费心思打探,只需要提起那个小孩,让老人有所反应,那么无论是悲伤也好、痛苦也罢,哪怕只是一滴泪,都将有成为她稿子的一手信息。 所谓的特稿,所谓的非虚构写作,不正是如此吗?用大量身临其境的细节,去博取观众的眼泪与动容。 但为什么,她的腿却像灌了铅一样重? 言真静静地站在阴影中,就这样目睹着老人慢慢走出了巷子。正午日光明亮,倾斜而下,转瞬淹没了老人的脊背。她茫然张望,世界仿佛一张过曝的底片,万物都在光中沉没。 只有女警依旧笔直地站在对面,帽檐的阴影让人看不清她的目光落在何处。老人慢慢地走到她身边,她轻轻挪动一步,吱呀,大门打开,她颤颤巍巍的手扶住门把手,又将门重新关上。 老人浑浊的目光消失在门背后。 言真依旧安静地站在原地。 最终,她还是没有追上去。或许,采访是一项窥私欲与良知搏斗的工作。那一刻,她凝望对方模糊朦胧的眼珠,一瞬间仿若凝视了六年前在言妍病房的自我。 那时她无处遁形,只能躲到女厕所的隔间里哭。 言真的手颓然地垂了下去。算了,也不是所有人都必须要采访。 她转头离开,与谢芷君她们汇合。 大家的进展都不太顺利,言真想了想,还是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她们。 她们能在村子里呆的时间其实也没几天,一筹莫展的每分每秒,都是浪费。 三个人蹲在田埂边,牛粪味里忧郁了十分钟,毅然决定改变采访方针。 于是,下午她们开始和老乡闲聊,从无关紧要的问题问起,零零碎碎地勾勒出了这个村子的大概轮廓。 东溪村,一个常住人口只有三四十人的小村子,典型人口外流的空巢结构。年轻人不是出去打工上学,就是干脆在几十公里外的镇子定居了,村子中老年人居多,负责料理田地还有照顾小孩。 自杀的那个小女孩,叫陈雨穗,正在离村几公里的西溪中学念初中。 至于她自杀的原因,没有人知道。有说是被校园霸凌的,有说是被老师打击的,当然,最常见的一种说法,还是被猥亵、或是早恋,偷尝禁果尔后怀孕轻生。 “您相信网上的说法么?” 言真问。 老乡先是摇摇头,尔后又点点头。 “这不好讲的嘛……”他带着一种憨厚的、歉意的笑容,“个女仔是好女仔来的哇,又听话又善良,讲礼貌,对她姥姥孝顺得没得讲……” “但可能穗子就是太老实了,不小心被外面男的欺负了,或者年纪轻不懂事,和小混混谈恋爱,做了错事不小心就……那也是有可能的嘛……” 一只麻黄母鸡扑棱着飞过水渠。言真蹲坐在门槛上,一只手支起下巴:“但是警方通报没有说这件事呀。” “哎!你们年轻妹仔不懂的哇!这种事情警方怎么可能会说呢。你看网上那么多人都这样说,那这消息应该还是有几分真的,你说是吧?”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没有定论的话,重复一千遍以后,在人们心里就会成为事实。 第40章 言真无奈又疲倦地笑笑,结束了采访。 等到晚上大家回到住的地方,每个人都脸色疲惫、步履沉重。 江心柔去洗澡了。卫生间的灯泡坏了,忽明忽暗。谢芷君在房间导出摄像文件,江心柔怕黑,于是言真拖着小板凳,坐在卫生间门口给江心柔把门。 她听着背后的花洒哗啦啦的声响,昏黄的灯泡一闪一闪,沐浴露的味道热腾腾地钻进鼻子,打湿深秋夜晚的空气,让言真的心情也有些湿淋淋的忽明忽暗。 她坐在竹板凳上,托腮,缓缓地叹了一口气。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 手机还是静悄悄的,今天一整天,柏溪雪再也没有给她发消息。 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言真头疼地揉了揉眉心。她想,柏溪雪之前真的是太闹腾了。 以至于现在,当她真的进了一个鸟不拉屎的、连4g信号都没有的小山村里,看见天阶夜色凉如水,她竟然无端地有些想她。 是山里的夜晚太安静了吗?人走在荒芜与寂静里,难免会怀念热闹的响动。 不过,话虽如此她也没有主动去找柏溪雪——大概对面现在也还在忙吧?不知道是在拍戏,还是在休息? 说不定等她的信号接上,又能看见柏溪雪又作为当红炸子鸡,正在和谁炒cp。 自己还是别去自讨没趣了。 言真默默地想。 江心柔出来之后,言真与她换班。等到她洗好澡出来,谢芷君也整理好了文件。 ——实在是有用的内容不多,三个人对着空空的储存卡沉默,都自我安慰似地整理了一会工作笔记。 然后再一次被一无所获的事实打击,很快就默默地睡下了。 今夜房间被消沉的地方笼罩。深秋过后,寒蝉静寂,她们一夜无梦,陷入最深沉的睡眠。 直到第二天,再一次被老乡大婶愤怒的骂街声吵醒。 又有人往院门口扔了鸡蛋和烂菜叶。 “正个死扑街,昨日搞点臭鸡蛋都算了,今日连好鸡蛋都冇放过,真系发癫了,有钱冇处花,出去买条绳上吊都好过喺呢度浪费粮食啊!” 好像噩梦轮回。言真痛苦地把脸埋进棉被里,觉得应该是自己今天起床的方式不对。 大婶今天显然比昨天骂得更脏。再这样下去,她们说不定明天就要被老乡当成麻烦,从这儿赶出去。 一想到要两手空空地去找主编报销差旅费,三个人脸色都露出了绝望的神情。 她们拖着沉重的步伐走下楼去,像是认了命一样,拿起水龙头,又是一阵手忙脚乱的洗洗刷刷。 “真的不能抓出那个人是谁了吗?” 言真问。 大婶显然气头上:“我哪知道是谁啊?我要是知道,我找人弄死他!” 谢芷君默默地把言真拉走了。她们不死心,又跑去村委会找村支书,试图找监控查点线索。 但显然没什么用。 可能村支书就是这里最希望她们早早滚蛋的人。 女人憨厚地笑着,从办公桌前站起来,拍着言真的肩膀:“哎哟,实在不是大姨不想帮你们查哦,实在是这个村子就丁点地方,晚上连个路灯都没有,怎么能找到监控哦。” 她掏出自己的手机给言真看:“你们也不要觉得大姨我针对你们啊,之前好几个来东溪这里直播的男的,也都是被不知道谁扔东西赶走了,根本查不出来是谁。” “你们还算好的啦,阿妹,你看。”村支书把视频进度条又拉了回去,一个口若悬河的男人正在镜头手舞足蹈,忽然,背后不知道从哪里飞出一大坨黑色不明物体,啪地就砸到了男人的后腰上。 村支书把嘴咂得啧啧直响:“你们只是院门口被砸了鸡蛋,那些个男的,都是被砸了石头和大牛粪,臭烘烘的,吓得他们连夜就卷铺盖滚蛋哇!” “所以呢,听姨一句劝,你们小姑娘采访一定要注意安全啊。” 她挥挥手,已经是一个礼貌赶客的姿态:“妹,有些事情能不打听的,就别打听了,好了嘛?” “等一下!” 江心柔却忽然大喊一声。 她一把抓住了村支书的手机,把进度条缓缓地往回拖,然后,双指滑动放大。 谢芷君低下头,脸色一下子就沉了下去。 就在视频切片的某一帧,牛粪块飞出来的前一秒,直播男人的背后出现了一个模糊的身影。 一个高高瘦瘦的影子,短头发,分不清男女,在镜头后一闪而过。 “这个人是谁?”言真举起手机,向村支书发问,面色冷凝,“您认识?” 村支书的脸色一瞬间变得难看了起来。 “您认识。” 这一次,言真用了陈述句。 第27章文字里纵火,出口都反锁。 下午的阳光洒在灰尘斑驳的窗玻璃上,言真盯着那一小截日光发呆,看见边角处堆积的蜘蛛网和昆虫尸体。 公交车摇摇晃晃,渐渐驶出西溪村。凌乱的泥灰色自建房和大红大绿的招牌被抛在身后,窗外收割后的金黄色稻田,阳光中呈现出灰尘仆仆的耀眼。 她坐在最后排的位置,抱着一袋子卫生巾。 今天早上,她们三个人最终还是被“请”出了村委会,哪怕村支书表情百分百的蹊跷,但只要咬死不认,她们自然死无对证。 言真只得拿着视频截图去问借住的大婶,对方却一反常态地讳莫如深。 从与村支书如出一辙的表情看,大概村子每个人都知道,截图里的那个人是谁。 说不定,这几天的事情所有人都心照不宣,不过是揣着明白装糊涂,顺水推舟想把她们几个赶走罢了。 唉。言真揉着太阳穴,心里疲倦地出了口气。 屋漏偏逢连夜雨,江心柔的生理期忽然提前了。大概是几个女孩子住在一块,激素也随之同步。 言真带的卫生巾快用完了。无奈之下,她们决定分头行动。 江心柔和谢芷君留在村里继续调查,言真则到西溪村去买补给,顺带看看,能不能从陈雨穗就读的中学入手,查出点什么消息。 结果自然是闭门羹。丁点儿大的乡镇中学,硬是配了全副武装的保安守在门口,手拿一柄巨大的防爆叉,风吹草动相当敏感。言真感觉自己但凡越雷池半步,都会被叉到墙上。 她只好像一个真正的狗仔,鬼鬼祟祟蹲在门口,随机试图抓几个初中生。 没想到现在的小孩个个嘴巴严实得像上锁,大概是被叮嘱过,问就说没听过不认识不知道。 倒是有几个初中小男孩停了下来,嬉笑着说:“哦!我知道!听说她放学路上被老头摸了,没脸见人所以就喝农药走了!” 说完,几个人爆发出大笑。有人用手肘捣那个说话的男孩:“喂!你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你在现场看着啊!” “干嘛不会英雄救美!说不定人家一感动,就以身相许啦!” “搞屁啊!我才看不上!你喜欢,你去啊!” “噫!” 一群男孩像刚刚发育的斗鸡,笑嘻嘻地推搡打闹着走远了。只剩言真脸色难看地站在原地。 青春期,未被引导的雄性荷尔蒙过剩,未开蒙的粗俗,和人性底层不加修饰野兽般的原始恶。 这是成年人理性批判的想法。 而感性上,她握着录音笔,神色冰冷地想——如果她是这个女孩的姐姐,她不会介意趁着月黑风高把这些毛都没长齐的小男孩捅了。 这样的心情直到她坐上公交车都没有消散。 言真望着窗外发呆,出神地盯着逐渐后退的店铺,菜市场一只母鸡发出惨叫,挣扎着飞出了竹编的笼子,又被摊主逮住,一刀割喉,就地放起了血。 开水烫鸡毛浓重的腥味仿佛就在鼻尖环绕。陈雨穗,那个素未谋面的、选择喝下了百草枯的小女孩,她在此刻竟似乎有一些理解了她的心情。 闭塞的熟人社会,习惯性以他人的隐私作为茶话谈资,却又总是在危急关头,秉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冷漠。 她恨这样的氛围。 言真垂下眼睫,在公交车的颠簸中有些疲倦的昏昏欲睡。吱呀,公交似乎又停了下来,打开门,涌入一群穿着校服的初中生。 ——放学了。和城里孩子排得满满当当的日程不同。师资的匮乏与农活的压力,乡镇中学总是下课得很早。 中学生们叽叽喳喳地上了车。言真半闭着眼睛,感觉似乎有人想坐她旁边的空座位,却又不知为何犹豫了一下,被身边的同学抢了先。 真奇怪。 她睁开眼睛扫了对方一眼,朦胧中看见是个高高瘦瘦的初中生,头发剪很短,清秀瘦削的下巴显出是一个女生。 等一下。 高高瘦瘦,一头短发? 她猛地站了起来。与此同时,那个女孩似乎也发现了她,转身就逃。 第41章 “站住!” 言真大喊一声,对方不为所动,一把推开正在上车的同学,一扭身,就从即将关上的车门缝中窜了出去。 言真扑过去,猛按停车铃,气沉丹田地大叫:“停车!!夹到人啦!!” 司机轰地把车门打开,她抱着一袋子卫生巾,纵身一跳,就这样狼狈地在田埂路上开始了追击战。 女孩还在跑。 一眼望不到头的乡道,金色的稻田和连绵不绝的野山峦,此刻在干燥冰冷的蓝天之下,被拉成一条长线,让两人缩小成你追我赶的两个点。 言真咬牙切齿地追在后面,三十年人生,头一次如此深刻理解多吃肉蛋奶的重要性,还有曾经被前辈千叮咛万嘱咐的,一个记者必须要拥有一双好跑路的鞋。 现在的小孩究竟是吃什么长大的啊! 她绝望地想。对方身高腿长,一看就有常年干农活练出的好耐力,眼瞅着就要把她给甩出老远。 都怪柏溪雪!金丝雀当太久,运动能力早已退化,她几乎要把肺都跑炸了,东溪村口的土屋已经近在眼前。 那女孩轻车熟路,芭蕉叶一掀开,就要跳过土篱笆。 “有贼啊!有贼!!!” 言真破罐子破摔地大喊一声。 “汪汪汪!!!” 巨大的咆哮声从院子里传了出来,一条大黄狗守在路中间,以一狗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大声狂吠。 这条路言真记得,有老乡养了条护院狗,对外来人的风吹草动极其敏感。 第一次她们经过,雷霆般的暴吠差点把谢芷君吓得掉头就跑。 显然,陌生人的声音配上“贼”这个关键词,再次挑动了大黄的神经。 女孩被狗叫声吓了一跳,一个脚滑,从小土坡上掉了下来。 好机会! 言真猛地扑过去,感觉自己似乎一脚叉进了一坨牛粪里。她绝望地忽略了那种让人崩溃的触感,一把扯住了对方衣领。 冲力让两人失去平衡,齐齐摔倒在田埂上。金黄干草屑飞溅,瞬间沾了俩人一身。 浓郁土腥和稻子味海洋一样淹没过来。 对方似乎想推开她,啪地打了她的手一下,装着卫生巾的薄薄塑料袋破了,一个个小方包噼里啪啦散了一地,言真顾不上去捡,只一把抓住对方的手,破釜沉舟地使出最后杀手锏—— “陈喜妹!不准跑!” 她已经忘记这是她今天的第几次大喊。 然而,女孩的动作却渐渐慢了下来。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她半直着身子,保持着一只手被言真抓住姿势,警惕而又迟疑地问。 当然是瞎蒙出来诓你的! 言真在心里咬牙切齿地想——东溪村又叫陈家村,村子里拢共小孩也没几个。现在蹦出一个和陈雨穗同龄同村的小女孩,那不就直接在老乡介绍的几个小孩里直接对上号了呗! 老奸巨猾的大人在心中嚣张地大笑。 但言真面上却不显。 她只是躺在田埂上,在女孩居高临下的阴影里,仰面直视对方充满敌意的目光,缓缓浮现出一个神秘莫测的微笑。 “我早就知道你了。”她轻柔地说。 女孩愣住了。 终于,她放弃了逃避:“你究竟想干什么?” “我什么也不干。” 言真慢慢坐了起来:“我只是想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你不觉得,现在他们传的那些流言蜚语,对陈雨穗来说太过分了吗?” “一直沉默没有用。如果你想让他们都闭嘴,就要用更大的声音把他们盖住。” 她亮出记者证:“所以,你愿意把你知道的,属于陈雨穗的真相告诉我吗?” 女孩低下头,逆光阴影出看不见她的表情。言真只能看见她的手,一双年轻的,被阳光晒得黝黑的干燥的手,皮肤泛红,指节却泛白,紧紧地握成了拳头。 “好,我告诉。” 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女孩低声说。 嗡—— 言真的手机却忽然急促地震动了起来。 【微信:你有一条新消息】 【微信:你有一条新消息】 【微信:你有一条新消息】 密密麻麻的对话框瞬间弹了出来,铺天盖地,近乎让人有些晕眩。 是柏溪雪打来的电话。来电显示的光标急促地闪烁着,催促言真接起——女孩正静静地看着她。 细密的汗从言真额头浮现——她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她一咬牙,按下了红色光标。 【您已挂断来电】 手机像一条被宰的鱼,彻底地安静了下去。言真默默按灭了对话框,对面前的女孩露出微笑。 “不重要的电话,对不起,我们可以开始了。” 事情其实非常简单。 没有骇人听闻的所谓侵.犯,没有耸动可怖的家暴体罚。12岁的乡村女孩陈雨穗,生活如同溪水一般浅而透明。 在群魔乱舞的流言蜚语中,真实的起因听起来平淡得有些乏味。 甚至令人有一丝荒谬的悲伤。 那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下午,体育课自由活动,男生女生总是习惯分开两拨各自玩耍。 那阵子班上的男生正流行玩斗鸡。一个人曲起腿,抓住脚踝,公鸡似得一跳一跳,用弯曲的膝盖去撞倒另一只“斗鸡”。 死水般的学习没有什么别的玩乐,男生们乐此不疲,勇猛进攻,一旦撞倒了谁,就会大声叫好。 陈雨穗就是这时路过的。她性格安静内向,走路也总是挨着墙边走。但偏偏那一天,两个男生斗上了头,不小心失去了平衡,跌跌撞撞猛地撞倒了她。 哗啦,两个人都倒在地上。陈雨穗怀里用黑色塑料袋牢牢包裹的卫生巾,就这样飞出去,掉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哄的一声,所有人都笑了起来。男生大声怪叫着“这是什么!”,女生则羞红了脸,尴尬地捂着嘴偷笑。 噩梦就这样开始了。 对刚刚读初中的小孩而言,身体的成长是和“性”挂钩的羞耻变化。尤其是在闭塞的小山村,前桌女生汗湿透出的内衣带,包裹在黑色塑料袋下鼓鼓囊囊的“小面包”,成为初中男生兴奋窥探、大声嘲笑的对象。 性教育的缺位让女生面对自己身体的变化感到难以启齿,而这样的恐慌和羞耻,被人性中恃强凌弱的本能捕获,沦为同龄人释放恶意的玩笑。 第一个谣言悄悄出现了。那天撞倒她的男生,被同伴嬉笑着八卦,说两人因撞生情,应该对陈雨穗负责。 就像每个人学生时代会经历的八卦绯闻那样,两个人成为班上同学编排笑话的对象。无意间挨到一起发的试卷,不小心对视的巧合,都被同学捕捉,编织成情侣心意相通的证据,惹来大声哄笑。 然后谣言愈演愈烈。 不知道是谁,第一个扯闲话,和同伴吹牛说:“他俩肯定早就在一起了!那天看起来是不小心撞的,其实陈雨穗被那个男生摸了!” “我看到陈雨穗和那个男生在后山抱在一起了,他们还亲嘴!” “他俩还把衣服都脱了,难怪陈雨穗那么早就来‘那个’!” “我妈说‘那个’来太早的人都是性早熟!” “哎呀,好恶心!” 叽叽喳喳的嬉笑声里,谣言渐渐恶劣。 某天下午,男生们站成一排,齐刷刷捏起嗓子对陈雨穗鞠躬:“给嫂夫人请安!祝嫂夫人和大哥早生贵子!” 陈雨穗终于受不了了,哭着跑回了家。 第二天早上,她没有来上学。班主任出现,横眉立目,把全班同学都训了一遍,罚跑操场二十圈。 没想到,这反而激起了青春期小孩的叛逆。 矛盾彻底被激化,陈雨穗成为了全班公认的叛徒。这一次,流言蜚语甚嚣尘上,甚至蔓延到了她的家庭。 大家都知道她和姥姥相依为命,于是有人传言,陈雨穗的妈妈是在外头卖“那个”养活她们家的。 有人悄悄说:“听说她是回家路上,被流浪汉尾随了,推到田里,所以第二天才没能来上学。” “流浪汉定期给她钱呢,不然她哪里有钱穿新衣服。” 陈喜妹住在陈雨穗隔壁,听到这件事情,气得和那个人打了一架。给对面揍了个乌青的眼眶,然后又被班主任在班门口罚站。 于是,又有人说她和陈雨穗是情敌,两女争一男,也有人说她暗恋陈雨穗,是“恶心的死同性恋。” 陈雨穗就这样彻底被孤立了。 不清不楚的消息被同学带回家,于是两个村庄都开始流传,班上有个和男男女女乱搞,妈还在外面“卖”的坏女生。 没有人记得,事情的起因只不过是一包卫生巾而已。 最后,再也忍受不了这一切的陈雨穗,到村子仓库里捡了半瓶百草枯,将它喝了下去。 陈喜妹低下头,拉开拉链,从书包深处窸窸窣窣地翻出一张纸片,递到言真面前。 第42章 “喜妹,谢谢你帮我。但我觉得我只能以死证明清白了,对不起,我们下辈子再做好朋友。” 是陈雨穗的遗书。 “以死根本不能自证清白。” 言真轻声说,忍住落泪的冲动:“当我们闭上了嘴,别人就能用一千种谎话,将真实覆盖。” 她又想起言妍。 因为手无寸铁,所以只能用自我伤害的方式,绝望地对抗世界。 “有时候,”陈喜妹低声说,“我觉得是我害了她。” 言真侧过头看过去,正好看到女孩低垂的头,纤细的后颈上,短短的寸头,一根根头发不服气地刺猬一样立着。 她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对方的头:“不是那样的。” “你是好孩子,你只是勇敢地保护了自己的好朋友。” “我其实和她不熟,”陈喜妹却瓮声瓮气地说,“她住我隔壁,考得次次比我好,每次出成绩我妈就用这个理由来骂我。” 言真不合时宜地,有些想笑。 她其实心里有一丝动容。 秋末冬初的天,总是这样湛蓝而寒冷,一大块冻玻璃似的挂着。坐在田埂上,日照西斜,能够看见远处起伏的山峦,在阳光下分出晴翠寒蓝的阴影分界线。 巨大的风车正在远处缓慢地旋转。 言真出神地看着远方,用一种自己都觉得像在梦游一样的声音低声说:“其实我也有一个妹妹,遇到了像雨穗一样的事情。” “虽然那个时候的我,没有勇气像现在这样调查。” “但是,如果那时候她能够遇见一个像你这样帮她说话的人,我想,我一定会非常、非常感激。” “所以我觉得,在雨穗心里,你应该已经是她的朋友了,哪怕之前你们不熟。” 她想了想,冲女孩微笑:“所以,等雨穗出院了,你去看一看她吧。” “带着我们写好的报道,那个时候,谁要还是还敢乱说,你就揍他。” 喜妹笑出了声:“你们城里来的人,怎么也这么不文明。” “我本来就不是什么文明人呀,”言真举起脚给她看,“你看,我脚底还有牛屎呢。” “我说怎么臭死了!” 这句之后,两个人都不说话了。 洁白的风车还在缓缓转动,隔了这么远,还能听见它的声音。 一条浅浅的小溪从她们脚边流过,这应该就是东溪村的那条小溪。冬天雨水稀少,水位也随之下降,露出晒得发白的石头,绕着田埂一路蜿蜒。 她们出神地望着远方——春山如笑,山头那朵金色的云,等到春天,会化成雨水吗? “喂,”陈喜妹用胳膊肘捣了捣言真,“你是城里人,你说说,山那边有什么吗?” “山那边啊,”言真眯起眼睛想了想,“山那边是镇子,镇子后面是山,山后面又是山、河水,还有大海和更大的城市。” “世界就是这样层层叠叠的,到处都是人,你一路向前走啊走啊,只要走得够远,就会发现自己回到了原点。” 她闭上眼睛,想起二十出头的自己,乘坐飞往异国的飞机,几番中转穿过云层,看见月光下的红海,波光粼粼,只觉心神震动。 原来这样的日子,也已经远去了近十年。 十年弹指一挥间。 “讲废话嘞,”女孩不客气地翻白眼,“地球是圆的,你以为我没上过地理课啊。” “喂,”她又问,“那你觉得读那么多书,有用吗?” 言真失笑:“这个问题有点难回答。” 毕竟,她之前混成这幅惨样,要说读书有多大用处,实在是没有说服力。 更不要提人生识字忧患始,懂得了越多,就越发意识到时代的宏大寂寥,意识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而自己不过是车轮下一粒渺茫的微尘。 “但是,读书还是有用的吧。” “你有没有觉得世界有很多不公平?就像雨穗这件事情一样,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大人对小孩子、有钱人对穷人、男人对女人的不公平。” “如果不识字,不读书的话,我们可能很难意识到这样的事情叫做‘不公平’。” “就像以前的人,不会知道地球是圆的一样。” “读书让我们用一种全新的角度认识世界。因为有了‘不公平’的定义,我们才会意识到恃强凌弱是不公平的;因为有了‘伤心’的定义,我们才会意识到,流眼泪是痛苦的。” “而我们没有必要一直忍受不公和痛苦——你知道这叫什么吗?” 她歪过头问。 喜妹迟疑:“呃……我好像知道,又好像不知道。” 那个词语卡在喉咙里,吞也吞不下,吐也吐不出。 言真对她轻轻地一笑:“这叫权力。” “定义和话语的权力。我们不应该把说话的权力,让给别人。” 去说话吧,大胆地说话,说想说的话,说真实的话。 “只有这样世界才能听到我们的声音。” 她说完了话,两个女孩子静静地靠在一起,看溪水从脚下流过,发出潺潺的声音,也不知道会流到山外的哪里去。 或许会流向大海吧? 或者,在中途成为一朵云。 陈喜妹沉默地发了一会呆,然后她踢了踢脚尖的泥土,郑重其事地站起来说:“我知道了,谢谢你。” “我也要谢谢你告诉我这些,”言真仰头看她,“喜妹,你想在报道里署名吗,可以用化名。” “嗯……可以啊,”她想了想,随手指向天空,“那就叫云吧。” 穗子会成熟,雨会流向海洋,云会飘向天空。 言真忍不住勾起嘴角:“明白了,小云。” “那我回去写作业啦,拜拜。” “拜拜。” 言真目送女孩的身影消失在芭蕉叶之后,随后自己也准备转身离开。 恪尽职守的大黄过于生猛,她实在不敢以身犯险,决定还是绕个远路。 于是她顺着溪边,正要绕过一丛芦花,芦花深处却忽然站起来了一个人。 “!” 要死啊!她被吓了一跳,腿一软,这么一屁股跌到了地上。 好痛!言真心里难得地飚了一句脏话。她惊魂未定地抬头一看,一身警服竟然出现在眼前。 居然是在陈雨穗门口站岗的那个年轻女警。两个人的目光撞在一起,彼此都有一种惊慌失措的尴尬。 “呃……你没事吧……”她伸手,将言真从地上拉起来,“我不是故意偷听你们讲话的……” “我只是……呃——下午刚好不用执勤,正好明天就结束这个外勤任务了,所以想着躲起来和朋友连麦打打排位赛。” 她尴尬地说:“没想到你们正好来了这里,我又觉得好像不能打扰你们……” 言真忍不住撇了一眼她的手机,屏幕一片漆黑。如果是她和喜妹一坐下,对方就不再说话了,按这个时间算,她的排位赛应该已经死得不能再透了。 她的目光不由得带上几分同情:“没事。” “真不好意思啊哈哈,要没什么事情的话,我就先走了……”对方嘿嘿干笑,往前走去。 正巧是朝着芭蕉树的方向。 言真:“你等下……” “汪汪汪汪汪!” 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狗叫声。 言真目睹对方又默默地把头调了回来:“呃……” “没关系……”言真真心实意地说,几乎真的要同情她了,“我也怕狗,我们一起从大路走回去吧。” “……” 两人就这样沉默地走到了一起,不知道为什么,气氛有一丝叫人抓耳挠腮的尴尬。 言真有些受不了:“我叫言真,你呢?” “……林燕然。” “燕然已勒?是个好名字。” 但不是一个粤语好念的名字。言真猜测,她应该是外省人。 两人又归于沉默,言真恨不得脚下有地砖可以数。 过了一会,对方似乎下定了决心,要打破这透明的焦灼,忽然开口说:“对不起。” 言真正在埋头数不存在的地砖:“没关……啊?为什么要对不起?” 对方的脸腾地红了。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她字斟句酌地说:“之前执勤的时候对你们态度不太好,对不起。” 言真终于恍然大悟,原来对方居然在尴尬这个。 这年头这样的老实小警察真是不多见了。她默默地想,才发现脱了警帽,对方原来有一张犹带稚气的娃娃脸,一张嘴就露出一颗小虎牙。 看起来是刚刚从公安大学毕业不久,下基层来历练的。 言真于是忍不住摆手:“哎,哪里的话,这也是你的职责所在,毕竟事发突然,我们干记者这行的,也早就习惯了。” “我就是觉得挺不好意思的,”林燕然挠了挠头,“因为之前那些闹直播的事情,我对记者印象挺差的,经常觉得你们没事找事。” 第43章 “不过刚刚不小心听到你们讲话,我又觉得,其实我的想法有点偏激。” “其实这几天我执勤也有在偷偷看你们啦,你们确实和其他人不一样。和那个小女孩聊的东西,也是我们平时执勤很难接触到的。” “我要说的就是这些啦。”像是打定了主意要一口气说出来,她讲了长长的一段话,然后快走几步,转过头看言真。 “我们明天任务就结束回镇上了,如果你们有需要的话,我明天可以送你们到车站。” 突如其来的好意让言真有些惊讶,她下意识拒绝:“有点麻烦你了,我们自己走就行……” “哎呀客气啥,好歹我也是在这块当警察的,多少有点人脉,”像是终于鼓起了勇气,对方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张纸片,豪迈塞给言真一串电话,“有需要就给我发消息哈,我走啦!” 然后,相当潇洒地挥了挥手,林燕然就这样风风火火地出现,又风风火火地走了。 只留下哭笑不得的言真,还不知明天对方口中的所谓人脉,就是林燕然拉上她的朋友,两个咋咋呼呼的年轻女警察,穿着便装,风驰电掣地开着老乡的三轮摩托,把她们一伙人拉年猪一样,直接从东溪村拉到了客运站。 而现在,她只是站在原地,忍不住笑着挥了挥手。觉得采访能遇见这样萍水相逢的人,其实也很好。 至于唯一不好的地方—— 言真默默地掏出了手机。从刚才采访陈喜妹开始,它就一直在口袋里震个不停。 谁敢看? 她痛苦地用手指捂住眼睛,用指缝的余光一点点往外看。 一定是她打开手机的方式不对吧,不然为啥密密麻麻,全是柏溪雪的消息? 【老板二号:我来y城了,你今晚过来吧】 【老板二号:陈妈说没见到你,你去哪了?】 【老板二号:怎么不回消息?】 【老板二号:?】 【未接来电】 【您已拒绝通话】 【未接来电】 【老板二号:言真,你疯了吗?为什么不回我???】 【未接来电】 【您已拒绝通话】 最后一次拒绝之后,手机彻底安静了下去,死气沉沉地躺在言真手上,仿佛油尽灯枯、气数已尽。 漆黑的屏幕倒映出言真沉默的脸。 她想了想,先编辑了一条短信。 【silence:我出差了,刚刚在采访,没有看到消息。】 【silence:我明天就回来。】 消息发出去,如同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音。 言真咬了咬牙,终于鼓起勇气,把电话打了过去。 【对方未接听】 一连三个电话打出去,柏溪雪都没有接通。 言真侥幸地猜,大小姐大概又在忙。 她抱着一丝希望,给柏溪雪拨了最后一个电话。 长长的“嘟——嘟——”声。 一声又一声漫长的等待。在言真以为柏溪雪今天不会再接任何一个电话的时候,耳边却忽然响起了“嘟”的清脆提示音。 竟然打通了。 “喂,”她小心翼翼地开口,“柏溪雪,我是言真——” 啪!电话被狠狠挂断了。 忙音在耳边回荡,言真茫然地站在原地。 然后,她又试探着,再次回拨。 啪。啪。啪。 一共打了三次,每一次,柏溪雪都将她狠狠挂断。 完蛋了。言真默默地想。 这一次,是真的不好交代了。 第28章情调昏暗似地下城。 事实水落石出后,一切进展都变得快了起来。 第二天,言真一行回到西溪村,迅速补采了班主任的证言,配合昨天晚上谢芷君和江心柔整理的采访手记,喜妹的口述基本得到了证实。 列车再次飞驰,越过田野和山峦,奔向百里之外。三个人各自在座位上,对着笔记本敲键盘。 警方同步了自杀案的最新进展。不幸中的万幸,陈雨穗喝的半瓶农药不是新开封的,而是仓库里捡来的空瓶,被掺水喝下。因此,在医院洗胃透析后,算是捡回了半条性命。 但世界并不会一直有幸运的巧合。 同学说,雨穗有时会和她抱怨觉得自己的世界太窄,和班上那些“天天又打又杀”的男同学没有共同话题,也不懂那些说教“读完书就好好找个对象结婚”的大人在说什么。 这让她常常感到苦闷,却又兜兜转转,找不到出口。 这样的苦闷不是个例,而造成悲剧的原因,也很难完全粗暴地归咎于个人的丑恶。 农村居民的自杀率,几乎在个个年龄段都高于城镇居民。而女性在其中的痛苦尤为深。根据调查,二十一世纪初,农村女性的自杀率远远超过男性*,触目惊心数据的背后,是在结构之下女性的隐痛。 对于青春期女孩而言,这痛苦便可拆解为资源匮乏与性教育缺位。困于家庭学校,被忽略了人格尊严却又无法出走的少女,最终走向了以死寻求解脱。 这并不是因为精神脆弱。或者是,其实人本身就是一根会思考的苇草,不应该去要求拥有直面摧毁的强韧。 ——作为成年人,我们更应该思考的是,社会应该为这样的孩子做些什么? 言真敲击键盘,直到许久之后,她终于敲下最后一个空格。 写完了。她长出一口气,将文档里陈雨穗的名字全都替换成化名。 然后,她最后检查了一遍文档,保存,将邮件发给编辑。 “发送成功”的光标亮起,巨大的疲惫就骤然袭来——昨天晚上,为了整理资料,她们三个几乎半夜两点才睡。 言真靠在椅背上,得到了近乎昏死的睡眠质量。 这一篇报道,将在今晚发出去之后的二十四个小时内引发轩然大波。但此刻,世界上不会有任何一个知道,高铁列车只是一如既往地到站,言真拖着行李箱下车,与谢芷君她们告别。 按理来说,这个时候大家都会一起吃个饭,为工作划上句号。但显然四五个小时的大巴,让大家的腰椎颈椎都拉响警报。 最后,三个腰酸背痛的社畜不约而同地决定,就地解散,回家睡觉。 除了言真。 柏溪雪终于回她消息了。在无数个拒绝通话后,大小姐纾尊降贵地赐了她四个字:今晚过来。 而收到这条消息时,言真正好刚坐在出租车上,准备回自己的狗窝洗洗睡。 她对着手机静静崩溃了三分钟——比熬夜写稿更可怕的,是熬夜之后坐三个小时大巴,还要上夜班。 她真想再次原地昏死过去。 但是她不能。司机后视镜里,看见她把脸埋在掌心,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场景她很熟悉,这年头回家路上接到加班消息的可怜年轻人,都是这个表情。 于是她放慢速度,带着几分同情问:“阿妹,是不是接到领导消息了,要不要改目的地?” 言真却摇摇头:“没事。” “你继续开就行。” 她疲倦地靠在车窗上,感觉自己像一缕游魂。尤其是看到自己车窗倒映上青黑的黑眼圈,更是打定主意,决不能这个样子见到柏溪雪。 她还是有一点金丝雀的职业素养的——哪只金丝雀会扎着马尾素面朝天,身上冲锋衣运动鞋满是泥点子的去见金主啊? 那是大概是走地鸡。肌肉强健,上山下树,一翅膀能把柏溪雪刮三米远。 虽然这样想想好像也不错。言真心里胡乱地跑火车,被自己逗乐。 很快就到了出租屋楼下,她下了车,感觉自己真的困得脚步漂浮,全凭本能才一路摸上电梯,梦游般走到门口。 滴,刷开电子锁。 阔别多日,出租屋里带上了淡淡的灰尘味。她换了鞋,走进屋子,转身随手关上门。 然后,她的困意完全消失了。 一只手从背后圈住了她的腰,另一只手则绕过了她的脖颈,如同蛇一般,修长的手指捏住了她的下巴。 柏溪雪的长发从背后垂进了言真的领口,她闻到柏溪雪身上淡淡的烟草味道。 “我就知道你会回这里。” 她轻轻地说,声音里听不出喜怒情绪。 但言真闻出来了。 她连手指上都是细支香烟浓郁冰冷的薄荷味,像冰一样凉的手指,拂过言真脸颊,探入领口,扼住脖颈。 力道不重,却有一种掌控的态度。 柏溪雪已经很久没有抽烟了,至少据言真所知。 但今天,言真又在她身上闻到烟味,甚至比以前更浓烈。柏溪雪今天身上似乎没有喷任何香水,黑暗之中,言真甚至闻到背后她沐浴露和洗发水的香味。如此清洁的气息与她手指的气味混在一起,交织出一个答案。 柏溪雪刚刚抽过一支烟。 或许,就是在这黑暗的出租屋里。在她搭乘电梯一无所知的时候,柏溪雪站在黑暗的房间中,静静地抖落了猩红火点上的一截烟灰。 第44章 言真莫名头皮有些发紧。 她动了动嘴唇,正要说话。 柏溪雪却忽然把她整个人翻了过来,然后吻上她的唇。 言真怔住。 没有说话,没有解释自己为什么来,又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这里,只有一个缄默的吻,让她被捏住下巴,侧过头承受。 沉默是上位者的特权,她们无需解释,自会有人揣测。 言真慢慢地闭上了眼睛,感觉到自己睫毛轻轻刷过柏溪雪的脸颊。蓬乱的发丝交织在一起,她的嘴唇倒是烟味很淡,大概是漱过了口。 这个吻并不凶猛激烈,反倒是一种窒息的漫长纠缠。言真被抵到门上,后背感受到门板坚硬冰凉的触感,只觉得这个吻叫人缺氧。她被吻得头昏脑涨,耳根发热,全靠抓着柏溪雪的肩膀,才没有对方的臂弯中滑下去。 她想要推开柏溪雪,哪怕是喘一口气,但手却又被对方抓住,反扣在门上。 这下她真的要腿软得滑下去了。言真觉得自己的嘴唇都被这个不知轻重的人咬肿了,她喘息着,仰头求助般地看了一眼柏溪雪。 于是柏溪雪扶住了她的腰,再次将她按在墙上。 得到一个受力支点,言真终于松了口气。好奇怪,她忽然有些庆幸房间没有开灯,柏溪雪没有看见她推门而进时,是多么风尘仆仆的状态。 她想要像过往与柏溪雪乱缠时那般,做出楚楚可怜的媚态,但不知为何,这次想要摇尾乞怜,却总觉得心里有个地方很奇怪。 重新见证天地广阔,再回到金丝雀笼子,多少都有些困难。 言真不知道这样复杂的心绪是否会随着气息起伏流露,因为柏溪雪再一次低下了头。 这一次她的吻来得更咬牙切齿一些。原本就红肿的唇瓣被她含在嘴里,带来酥麻的痛楚。柏溪雪的手指拂过她的鬓发、眉毛以及未着脂粉的脸颊,似乎同样带着一点复杂的意味。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的呼吸喷在言真的鼻尖,终于缓缓离开。 “开灯吧。”她听见柏溪雪低声说,不知道为什么,言真觉得她声音有些哑。 她听话按下开关。 啪。 灯亮了,两个人都不约而同眯起眼睛。直到视觉适应光亮,才今天第一次看清对方的身形。 言真承认自己有些愣住。 柏溪雪今天竟然穿得很朴素。没有做任何造型,只穿着自己代言品牌的运动外套配牛仔裤,长头发大概是刚刚洗过,又黑又亮地垂下来,长直柔顺,像个高中女孩。 但她眉目间仍有一种冷凝的艳丽,未施粉黛的脸转过来看言真,黑曜石般的眼睛又冷又亮。 随后,美貌大小姐脸上出现了明显的嫌恶:“你看起来脏死了。” 柏溪雪用手捂住口鼻:“我站在这里都要灰尘过敏了。” 一个私闯民宅还对骚扰住客的人有什么资格这样说! 言真有一瞬间真想骂她。 但很快,她又忍住了。因为她想起自己确实给过柏溪雪自己出租屋的钥匙。不过当时言真认为这只是一种柔顺的投诚,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柏溪雪当真会大驾光临。 世界真是很魔幻。 但为了给大小姐面子,她还是很有礼貌地冲过去,拍了拍沙发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毕恭毕敬地做了个请的动作。 柏溪雪终于纡尊降贵地坐下来。 屋子再次陷入了沉默。 这个场景其实有些好笑的,关灯时两个人还这样吻得昏天黑地,一开灯,不知道为什么就开始假装不熟。 言真在心里抓耳挠腮了一会。也不知道是因为人在她家,让她总有种当主人招待的责任,还是柏溪雪今天看起来过于人畜无害,只看一眼,都觉得把这样一个漂亮的女的晾在那儿是种犯罪。 她认命,老妈子似蹲下来,先是在鞋柜里拆了一双新的毛拖鞋给柏溪雪,又问:“你渴吗,要不要喝水?” 柏溪雪抬头,脸色还是冷冷的:“有什么水?” 有自来水和烧开的自来水。言真沉默了一下,开始后悔问这个问题。 她知道柏溪雪嘴巴刁,水只喝某个v打头的牌子,最讨厌依云,据说是有一股子水垢味。 言真默默打开冰箱:“有农夫山泉……还有……呃,如果你想的话,可以喝烧开的农夫山泉。” 柏溪雪:“……” “那、那我帮你外卖买一瓶爱喝的吧?” “不用了。” 大小姐径直走过去,接过言真手里的水,拧开就喝了一口。 只剩下言真站在原地惊恐——柏溪雪今晚不对劲。 但不对劲在哪?她也说不上来,房间中只有柏溪雪将矿泉水瓶放下的声音。 想了想,言真又问:“你饿了吗?要不要我给你找点吃的?” “不饿。” “要不要看点什么?” 大小姐脸像冰块,不知道脸色给谁看:“不看。” 这是在干什么?不知道还以为自己欠了柏溪雪钱呢? 虽然她确实欠了柏溪雪钱就是了。 言真低头在心里画了个圆圈,打定了主意。 这样久别后沉默相对的戏码,其实她也熟流程。 她默默脱下了冲锋衣,只穿一件薄薄的里衣,就往浴室走:“那我先去洗澡了。” “指甲刀在床头的小抽屉。” 走到浴室门口,她换上拖鞋,把裤子和衣服都扔进脏衣篓。只穿着内衣,打开花洒,在等待热水到来的间隙,将头发放了下来。 然后,她一转身,再一次被柏溪雪抱住。 浴室的门在身后关闭,透过镜子,言真看见身后柏溪雪的眼睛。 她又吻了过来,细腻的肌肤接触掌心,吻像奶油一样融化。柏溪雪的呼吸喷在言真肩头,声音轻轻的:“难道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她的嗓子听起来甚至哑哑的,还有一点鼻音的闷。不知道的还以为,谁让大小姐受了天大的委屈。 那张价值不知道多少位数的漂亮脸蛋,就这样搁在言真的颈窝处,直勾勾地看她。 而言真被抵在冰凉的洗手池边,发现自己很火大。 第29章请不要笑我太低等,比一只野兽更天真。 真是恶人先告状。 “你究竟想干什么?” 她反问。 柏溪雪却不再说话。她长长的睫毛垂下来,于是言真在镜子里再也看不见她眼睛。 浴室里的沉默,比大理石瓷砖还要坚硬冰冷。 终究还是言真心软了。洗手台太冷,她暴露大片肌肤,再僵持下去,恐怕第二天就感冒。 更何况柏溪雪身上很暖和,她怕自己忍不住靠过去。 于是她拿起花洒,虚张声势赶人:“我可要洗澡了,你出不出去?” 说完就有点后悔——干吗要问她? 于是言真试图把话收回:“算了,你快点出去——” 柏溪雪已经亲了过去。 又亲。亲个没完没了!言真真想拿花洒滋她一脸。 但没能成功。 因为柏溪雪已解开纽扣。 亚热带季风的暴雨,时隔多年,又一次盘旋在小小的浴室。 衣带被解开了,很快滑到地上。狭小的浴室做了干湿分离,于是玻璃门内水汽蒸腾的世界变得更狭小。 言真的呼吸扑到玻璃门上,晕出一团雾气,很快又被水冲掉。 真该死。 柏溪雪压根就没用她床头的指甲刀。因为她出门前指甲就已经剪好。明明是俩人都心照不宣的事情,但这样的蓄谋已久仍是让言真恨得牙痒痒。 她想狠狠地骂柏溪雪,但声音却破碎在喉咙,化作断断续续的呼吸,如水流般绵绵地顺着皮肤淌下。 言真闭上眼睛,柏溪雪却不放过她,她低下头亲吻,滴水的黑发垂落言真胸前,叫人随唇舌颤抖。 她真正成为玻璃笼子里的困鸟。言真恨得咬牙切齿,宁愿从背后接受柏溪雪的摆弄,也不愿回头看那一张可恨的脸。 但柏溪雪显然不乐意,水流声中,她细长的手指拂过言真的脸,在对方脸颊恶作剧般划过一道不同于热水的湿润。 言真闭着眼睛不去看她,颤抖的睫毛却出卖了她的心绪。 真好看。 柏溪雪轻轻捧着她的脸,水汽中她面孔光泽莹润,蒸腾起酡红的颜色。 她在这狭小的一方天地中静静注视言真,凝视她动情的神色。感谢水流和热意,掩盖心跳和指尖滚烫。 柏溪雪承认这一次她的动作比以往更多了些报复的成分。不停歇的折磨和紧密的吻,几乎不留给言真半点喘息的空间。 她就是想让她崩溃,让她流泪,让她颤抖喊停下来。推拒的手被柏溪雪抓住,顺势亲吻,然后反手按在冰冷的玻璃门上,吞吃下一切拒绝。 她就是想让一切都回到过往的模样。 谁叫言真今天比以往都不一样。她恨恨地想。 第45章 从她推门而入的瞬间,柏溪雪就已经感觉到。言真身上多了许多复杂的气味,哪怕面容疲倦,仍有风尘仆仆的明亮气质,闪烁在眉眼中。 她觉得好脏。 这不是清洁的气味。精心豢养的雀鸟抛开了自己。 什么朋友啊理想啊未来啊,她就是不想让她拥有——见证了阔别已久的天地,谁又还愿意飞回那一堆颓靡华丽的锦绣? 她真想把翅膀剪掉,却偏偏舍不得。 毕竟柏溪雪心知肚明——这真的是她第一次看见这样的言真吗? 如果是的话,那十七岁她看见的人又是谁呢? 她不愿意细想。 关了花洒,她们从浴室跌跌撞撞,一路滚到床上。 暖气居然已被柏溪雪开好了。一股蓄谋已久的味道,言真又想咬牙。 这一次她终于行动,恶狠狠一口咬在柏溪雪肩头。誓要让女明星一周都穿不了露肩晚礼服。 然后她下巴果然被柏溪雪恶狠狠捏开,听见对方愠怒的声音:“你属狗的是吧?” 言真冲她挑衅地一笑,然后就被翻过身来,脸被按在被子里。 床头抽屉传来被拉开的声音。 柏溪雪翻出了什么东西。 原来这个东西你还没开封?她问,不用回头,也能想象出她眉梢唇角的戏谑。 塞进去。 一个命令的语句。 言真不动,用沉默反抗。 于是柏溪雪直接动了手。 ——忽如其来。 她睁大了眼睛,下意识抓紧被子,用脚去踢柏溪雪。 脚踝却被握住了,整个人直接被柏溪雪拖了过来。被子胡乱地垫在身下,深深陷入,有溺水的错觉。 她再次蜷缩了起来,断断续续的呜咽,一声声从齿间流出来。 沾湿了皮肤,沾湿了垫巾,沾湿了手指与唇齿,让整个夜晚都泛起潮意。 她终于哭出了声来。 我恨你。我讨厌你。你离我远一点。 言真啜泣着,流着眼泪想要摆脱她的手,却被柏溪雪抓住。她转而用脚去蹬,又使不上力气,被对方按住,如书本被堂而皇之翻开,成为砧板上的鱼,油锅里翻来覆去熬煎。 “好像还差个尾巴。”她又说,床头柜又被打开。 “小猫小狗小兔子,你喜欢哪个?” 言真不说话。 “那就兔子。”柏溪雪替她做了决定。 言真嗓子已经哑掉了。短绒绒的白色兔毛,让柏溪雪把玩着爱不释手。 这些全是刚在一起时柏溪雪买的,以前曾让言真吃过好大苦头,本以为她已经忘了,不知为何,陈年旧账又被翻出。 不知道过了多久,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的折磨才终于停下来。 柏溪雪慢条斯理地俯下身亲她,在耳边轻声说:“把你刚才说的话再说一遍?” 言真把脸埋进被子里装死。 于是她听见柏溪雪哼了一声,起身离开了。 过了一会,又听到她回来的脚步。 柏溪雪用湿巾替她清理。 这场景真是稀少得像火星撞地球。言真几乎要被她温柔的动作吓得毛骨悚然,只好用被子盖着脸继续装死。 擦拭的时候她忍不住颤抖了一下。柏溪雪发现了她的异样,动作也停了下来。 这下装死也装不了了。 她慢慢把被子移开,幽幽地说:“帮我把那边的小药箱拿过来……” “那是什么?” “药膏和医用棉签。” 言真恶狠狠瞪罪魁祸首:“其他不准再问了。” “我帮你上?”她看起来兴致勃勃。 “不用。”言真一口拒绝。 她做起来,想披件睡衣,却发现柏溪雪穿着。 对方满脸无辜地看她:“你没给我拿睡衣呀。” 得,又不是第一天知道柏溪雪是个要人伺候的主儿。她认命地起身,又去衣柜里拿了一套新的,坐下来,背对着柏溪雪开始涂药。 倒不算受伤,只是有点红。 柏溪雪的目光在言真后背游走。 她又想起来,她刚和言真在一起的时候,自己的动作总是不太温柔。 或许是因为某种扭曲的嫉妒,觉得那时对方每一个脸红心跳的反应,或许都已经有人先一步见过。 于是她总想让对方哭。直到有一天早上,她洗漱完被言真拦住。 “柏溪雪,你有没有卫生巾?” “有啊,”她说,觉得奇怪,“你不是不在生理期吗?” “嗯,”言真很轻地笑了下,移开目光,“昨晚好像被弄得有点出血了。” 她那一瞬间其实有点愧疚。 但当年的柏溪雪没有说话,只是强撑着,皱着眉头拉开抽屉,把东西扔到言真手上。 言真垂下眼睛,用几乎很难察觉的幅度点点头:“多谢。” 柏溪雪看见她尖尖的苍白的下颌,像一枚清瘦的月亮。 言真走了。柏溪雪那时自然没有追上去。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起以前的事。 或许是,就在今天晚上,她原本抱着兴师问罪的态度,气势汹汹杀去言真家里。 却又在推门而入的那一刻,被对方的气息笼罩,觉得恍惚。 她发现自己不想放开言真。 太可怕了。她一直深谙,两人的关系中之所以自己拥有话语权,正是因为对上位者而言,笼中啁啾的雀鸟,是随时可以替换的。 但如今,她惶惑地发现,倘若自己敞开金笼,那么,言真自会头也不回地投向广阔天地。 只有她,成为了不愿放手的那一个。 她没有别的替代品了,她们的关系还能回到从前吗? 又是什么时候开始回不去的? 她不知道。于是只能坐在黑暗中,抽一支烟。 注视猩红光点一寸寸向指尖移动,直到快要烧到手的那一刻,她手一抖,灭掉了烟。 她真的有点怕言真生气。 柏溪雪委委屈屈地垂下眼睛。 言真似乎已经上完药了,柏溪雪看见她把棉签以一个完美的抛物线扔进了垃圾桶。 想了想,她挪过去,又把下巴搁在言真肩上,轻轻依偎着对方。 言真的背明显一僵,随后,她便听到对方轻轻的,带了点沙哑的声音,疲倦又无奈地说:“你又要干什么?” 其实言真一直以来脾气都挺好的。 柏溪雪有点想道歉,但是又张不开嘴。 ——想了一下,她好像也没什么错啊!她又不是故意不让言真走……好吧确实是故意的。 但是她又不知道这个采访有多重要嘛!又没人告诉她! 天呢,她这辈子可还没和任何人道过歉呢! 言真还在等她回答,很有耐心地沉默。 柏溪雪的话在嘴边绕了几圈,只有别别扭扭地说:“我好饿。” 肚子适时地咕噜了一声。 这就是大小姐的示弱方式——给你一个服务她的机会。 言真几乎要被她气笑了:“你真是——” 然后她的肚子也响了一声。 运动消耗体力。 积蓄起来的怒火迅速消散了,化作又一次疲惫的叹气。 言真都不知道自己每天要叹多少次气,如果人生要查重,那她绝对过不了审。 她实在是没有力气和柏溪雪争辩了,宁愿直接起身,披上睡袍,到厨房里随便下碗面对付。 于是她趿拉着拖鞋走了出去,一回头,却发现柏溪雪跟在身后。 言真:“……” 跟吧跟吧。 感谢暖气,原本湿透的头发已经快干了。 厨房很小,进了两个穿着毛绒睡袍的人,一下子就显得拥挤起来。 这让言真不由得想起,上次给柏溪雪拍自己下的面条,还是因为遇到了沈浮和安然,她魂不守舍,最后把面条都泡烂了。 没想到真的会有第二个人来这里,等她煮一碗面条。 言真蹲下身子到冰箱窸窸窣窣翻找,刚出差回来,冰箱半根绿叶菜都没有,她只掏出两个鸡蛋,凑合着对付。 热油,敲入两个鸡蛋,噼里啪啦,油煎蛋热闹的香气瞬间充满了厨房。 她倒入开水,揪了两片干紫菜,又抓了把挂面下去。 筷子横在锅盖下,防止泡沫溢出,言真又拧开塑料罐,撒了一小把淡红的虾皮。 虾皮和紫菜汤碰撞,鲜香味立刻升了起来。 柏溪雪探头看,十分好奇,只觉言真的手像在变魔法。 “我以后聘你做厨师吧。”她感叹。 真是十足资本家思维,言真觉得好笑:“顿顿吃清汤挂面?” 她将面条挑出来,淋两勺汤,放在柏溪雪面前:“小葱烂在冰箱了所以没下,你凑合着吃。” “挺好的,”柏溪雪却说,用筷子尖挑起一根面条,绣花一样细细地吹凉,“碳水总比草好吃。” 第46章 女明星感叹:“再让我喝胡萝卜和西芹榨汁我就想死。” 大概是累了,她说话难得坦诚。俩人都饥肠辘辘,把脸埋进碗里,一时间小餐桌上只有碗碟声。 这场景真是叫人恍惚,无端生出相濡以沫的错觉。 吃完饭言真去洗碗,柏溪雪跟在后面看。 大小姐是不可能沾阳春水的,她袖手旁观,又好奇:“你还会做别的菜吗?” 言真想了想:“家常菜都会一点吧。” “比较擅长什么?” “呃……”,她思考了一下,“煲汤,酿豆腐,三杯鸡。” 全都是很多年没做过的菜式,因为分量太大,通常都是全家人一起吃。 她心里不能说没有惆怅。 “明天我要吃。” 柏溪雪说:“你明天来给我探班吧。我要喝你炖的汤和三杯鸡。” 一想到张仪明天发现这份高油高盐高糖的表情,柏溪雪就想笑。 言真点头:“好啊。” 反正明天还是周末。 她洗完碗,又回到房间。 虽然柏溪雪总是嫌弃言真的出租屋是狗窝,但其实言真房间很整洁,每样东西分门别类,整理十分妥帖。 甚至看起来有些冷清。 柏溪雪钻进被窝,直挺挺地躺在言真旁边。 她睡着时是八爪鱼,扒拉在言真身上撕都撕不下来,醒着时倒是很讲究面子,仰面朝天,看起来无欲无求。 言真觉得很好笑,主动蹭过去,靠在柏溪雪怀里。 对方这才露出满意的表情,像抱大娃娃似的,把言真搂得严严实实。 她把鼻尖凑到言真颈窝,吸了吸,终于小声问:“你生气吗?” 声音低低的。 言真装傻:“生什么气?” “没事了,”她露出放心的表情,“我要睡了。” 柏溪雪闭上眼睛。 只剩言真睁着眼睛,安静地抬眼看她。 其实今晚y市降温了,按理说,应该添更厚一层被子。但是,因为今晚有两个人的体温,所以此刻被窝里觉得刚好。 她伸出手指,轻轻地碰了碰柏溪雪的眼睫毛。好长的眼睫毛,像小翅膀似的,也不知道怎么长的。 更不知道这样一张人畜无害的漂亮脸蛋下面,怎么藏了这样恶劣的性格。 但是。 她的手指抚过柏溪雪的脸。好完美却又好孩子气的一张脸,这样精雕细琢、仿佛没有瑕疵的面孔,如今安然地沉睡,像童话中的水晶仙子。 一切好像和多年前的圣诞夜没有区别。 其实,她又有什么魅力,配让柏溪雪这么多年念念不忘呢? 不过因为她是一个多年始终得不到的玩具,因此分外叫人难以忘怀。 她一直知道,只要放下这个执念,说不定柏溪雪会更快乐。 毕竟她是那样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人,万千宠爱于一身,而世界这样大,自然还会有无数人前仆后继地爱她。 哪一个都会比她好,哪一个比她会讨人欢心。 但她不想放手。 言真想,她是故意纵容柏溪雪的,从今夜开始。 谁叫她贪恋柏溪雪的温度。 谁叫世界上不会再有第二个,知道她过去一切龌龊,如今还能与她头碰头依偎的人。 这算是爱吗?必然不算,只是自私而已。 但那又怎么样? 她言真的人生已经是一笔烂账,那感情成为一笔烂账,谁又能将她怎么样? 她注视柏溪雪,心中默念抱歉。 然后闭上眼睛,将自己沉入柏溪雪的气息里。 两株藤蔓抵死缠绕,只有彼此心照不宣——繁盛花朵之下,泥土里重重掩埋腐烂尸骨。 心怀鬼胎的两人,各自一夜好眠。 第30章等你分离,随时准备,谁人来残酷报喜。 柏溪雪第二天有行程,言真已经做好一觉醒来,发现屋子空荡荡的准备。 没想到生活并不放过她。出差结束的第一天,宝贵的周日早晨七点,大小姐被经纪人的连环夺命call打醒。 连带着言真也被打得魂飞魄散。 她满脸茫然地爬起来,被充满起床气的大小姐指使得团团转——洗漱用品在哪里?护肤品在哪里?口罩又在哪里? 她咬牙切齿地给柏溪雪找,感觉自己怨气充沛,下一秒就足以演聊斋。 好在,赶在她要把拖鞋扔柏溪雪脸上的前一刻,经纪人和保姆车终于救火一样赶到。 她目送柏溪雪被经纪人领着,全副武装施施然走出门口,哐当把门一关,一头倒回温柔乡。 然后言真痛苦地睁开眼——睡不着了。 她真恨全世界。 翻来覆去几回合,她终究认命,索性爬起来,在app上买菜。 物流很快。才洗漱完,菜已经送到,她擦去煤气灶上的浮灰,把汤炖上,然后开始做家务。 出差的衣服还堆在脏衣篓里,她捞起来,一股脑塞进洗衣机里。 一回头,又发现早上柏溪雪兵荒马乱,脱下的睡衣睡袍乱七八糟躺在沙发上。 她平日最警惕乱扔衣服的行为。独居久了,沙发窗台总会悄悄长出脏衣服,而这往往是人生混乱的开端。 言真走过去,准备把衣服挂去次净区,却又停住。 毛绒绒的长睡袍摊在沙发上,好像穿它的人随时会回来。 连带着让这间小小的出租屋也没那么冷清了。 也不知道,柏溪雪现在在干什么呢? 她想起柏溪雪的气息。 言真对着衣服发呆了三秒,忽然惊醒——打住! 女人一旦向往温暖,就是她堕落的开始。言真啊言真,警惕诱惑! 她默念不知道谁的金句,在心里给了自己一巴掌,把睡衣重新挂了起来。 房间重新回归秩序。 言真莫名其妙松了口气,低头看了看表,发现时间差不多了。 她走进厨房,开始处理食材。 好久没有正儿八经地开火了,言真连菜刀都有些忘记怎么拿。 好在鸡已经提前斩好了,她低头调制料汁——一杯酱油,一杯麻油,一杯绍兴酒,配上一小撮砂糖和新鲜的罗勒叶。碎发散落到额前,她用手背将它重新撩起,抽风机轰隆隆工作,闻到厨房渐渐升起香气。 一瞬间竟不知道今夕是何年。 那个熟悉的菜谱,叫人心神恍惚。 等待的间隙,言真坐在餐椅上,对着跃动的火苗发愣。 其实,她原本是不会做三杯鸡的呢。她从小就怕处理肉菜,每次摸到肌肉软绵绵的触感,总觉得心里发毛。 所以沈浮总是让她打下手,洗菜啊切菜啊,当年出租屋比现在还小,两人在一起挤得几乎转不了身。一忙起来,胳膊肘总是打架。 最后往往事情干着干着,就全被沈浮包揽了。 以至于言真本科毕业,也没琢磨出那道三杯鸡究竟怎么做。当然,那时候她也没有在乎过——反正地久天长。 那时候她理直气壮地想,沈浮能做很久的菜呢,三年五年十年,一辈子过下去,总该学会了吧? 没想到最后那道菜是她一个人时学会的。那是她和沈浮分手的第一年,一个人过年,因为太想她了,所以找出菜谱,照猫画虎,竟然也把这道菜做出来了。 她还记得自己那个时候对着黄澄澄热腾腾的鸡肉发愣,心里想——其实也没有多难嘛? 奇怪,为什么之前总学不会呢? 万家团圆的灯火之中,她一个人默默吃完了整盘菜。 后来,这道菜也越做越熟练。 只是再没有第二个人吃过,所以也不知道好不好吃。 滴。 定时闹钟的声音打断了思绪。言真站起来,揭开锅盖。 她知道柏溪雪口味偏淡,将每样调料都斟酌着减少。但菜的卖相依旧十分诱人,浓郁的香气,热腾腾地不由分说钻进了鼻子里。 言真翻出保温的便当盒,把饭菜各自分层装好,又听到汤炖好的跳键声,顺手把苦瓜黄豆猪骨汤盛进了保温杯。 杯子上贴着布丁狗的贴纸,当年言真会用它给言妍送汤。 现在过了这么多年,贴纸已经斑驳,哪怕言真细心地封了一层防水的透明贴纸,也不能阻止它褪色。 时间过得好快。 快到饭点了,她低下头,检查了一遍卡扣是否扣好,然后重新梳了梳头发,便出门了。 柏溪雪又有一部电影要上映了,她在s大的大礼堂参加校园路演。言真到山里出差,过了几天与世隔绝的日子,也不知道电影究竟是哪部。 等到她停下车,看见礼堂前巨大的喷绘海报,才发现这居然是柏溪雪两年前拍的一部电影。 电影名叫《荔枝破》,听着名字就能猜出来是一个和杨贵妃脱不了关系的故事。言真扫了眼易拉宝,发现故事另辟蹊径,将杨贵妃身边宫娥的生平,作故事主线写起。 第47章 柏溪雪饰演的便是这个宫娥,巨大海报上,她一个人站在雪地里,身披斗篷,遥望明月下的长安。 两年前的柏溪雪,脸上犹带稚气。让角色在极速转衰的璨然乱世下,显露一丝残忍的懵懂。 看起来就像盛世的最后一缕魂魄。 宣传方下了血本,微喷技术让她凌乱发丝看起来都纤毫毕现,言真嘴角浮现一缕微笑,觉得演员的工作也是很有意思的事儿。 毕竟谁能想到,眼前这个雪地里明月般剔透的大美人,私底下会是那样一个张牙舞爪、乱扔东西的大小姐呢? 她压低了帽檐,径直往后场去。 礼堂前传来掌声,隔着墙壁听起来闷闷的,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言真想起自己大学也常去凑这种热闹,谁叫b市是首都,她们大学更是出名,个个学期总有几场路演。 言真当时的舍友就是外宣部的,神通广大,次次都能弄到几张通行证。 托她的福,当年红火的角儿,来来往往,言真也算见了不少。 直到如今在听到这样一浪浪的掌声和欢笑,只觉恍若隔世。 她掏出柏溪雪给的通行证,便有工作人员领她入场。 后台单独为柏溪雪辟出一个房间做休息室,言真坐在沙发等候,也不知道柏溪雪什么时候回来。 昨晚折腾得实在太累,她等着等着,头一歪,竟然睡着了。 梦里居然又回到大学,却念的不是b大,而是s大。学校不错,离家又近,她和言妍成为学姐妹,周末逛街,逢节过假便回家吃饭,平平淡淡地度过了四年生活。 没有与沈浮在一起,自然也没有认识柏溪雪,此后一切风雨诡谲都不曾经历。 现世安稳,竟十分幸福。 她在梦中几乎要落泪,却忽然闻到一阵香气,不知是谁,用手指轻轻扫过她的头发,掌心摩挲。 言真感受到那人体温,若即若离地挨着,不小心碰到了她。困倦的身体受不住力,她歪倒过去,落到一个十分温暖的怀抱里。 因为在室内,那人脱了外套,只穿一件单衣,柔软洁净的面料触感,叫人心生软弱。 大概是刚才那个梦太好,她索性放弃抵抗,任由自己陷入到那人怀抱中,嗅闻她的气息,感受到对方低头时,柔顺的长发扫过自己的面颊。 凉凉的,水一样轻柔的触感。 呼吸靠近,似乎有人亲了亲她的面颊。言真仰起头,放任自己沉溺在这样的气息中,撒娇似地追逐着,像小女孩讨要糖果,渴望得到一个更深入的吻。 她的后颈被托住了,女人的嘴唇,从面颊一路向下流连,最终找寻到她的嘴唇,轻轻吻啄,随后咬住,舌尖探入流连。 她尝到淡淡的薄荷香烟味。 柏溪雪。 言真睁开眼睛,看见柏溪雪的漂亮脸蛋近在咫尺。 然后,她冷着脸,飞快地推开了言真:“你又梦到谁了?” 言真:“?” 还有天理吗,怎么柏溪雪还一副被非礼了的样子? 言真不敢说话,她才不敢告诉柏溪雪,自己不但梦到言妍了,还梦到自己过上了没遇见过柏溪雪的好日子。 但凡她敢开口,恐怕柏溪雪就敢把她撕了拌饭吃。 于是她没说实话,只凑过去亲柏溪雪的嘴角:“除了你还有谁啊。” 柏溪雪把她挥开,脸色倒是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 言真不敢造次,起身去给大小姐摆饭盒。柏溪雪坐在沙发上抱臂,理所应当地看她忙前忙后。 今天是周日,言真终于没再穿她那些职业气质浓重的风衣西裤,只穿了一件连帽卫衣,鼻梁上架着一幅薄薄眼镜,头发利落扎起,十足大学生模样。 好似刚才还抱着笔记,在图书馆温书。 真不要脸,三十了装嫩。柏溪雪在心里唾弃,却又移不开眼睛。 她承认言真这么穿,很像她十七岁刚遇见她的那一年。 柏溪雪知道言真有点近视,只是度数不高,平日几乎不戴眼镜,只有开车时,出于安全考虑才会戴上。 柏溪雪还知道,沈浮也是有些近视的,听说是大学啃论文熬出来的。她们曾经戴同样款式眼镜,上课匆忙时,言真偶尔会不小心拿错对方镜盒。 那时她就坐在沙发上,看自己的老师翻找帆布包,然后默默地叹了口气:“算了。” 她自言自语,把镜盒原封不动放回去:“上次我们讲到哪儿了?” 柏溪雪看她低头翻书,清秀笔直的鼻梁,洁净的侧脸,一缕黑发柔软落下,几乎难以想象她与沈浮清晨起床拿错眼镜,会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情状。 她恨得牙痒痒。 言真低头摆放碗筷,全然不知大小姐心思,她回头,见柏溪雪坐在那儿,茫茫然也不知道她气压为何又创新低。 但事已至此,先吃饭吧。 为了捍卫喝口热汤的正当权利,言真决定装聋作哑,将筷子递给柏溪雪:“今天我做的菜,尝尝?” 柏溪雪矜持地动了动筷子。 她必须承认是好吃的。 世人对女明星体态的苛刻无需再言,前阵子为了走红毯,她被经纪人勒令严格控制饮食,每日沙拉蛋白,只配幼儿拳头大小的碳水。 半夜饥肠辘辘,闻到食物香味,只觉自己近乎目露凶光,最本能地穷凶极恶。 现在能偷偷吃一口正常烹饪的饭菜,不可不谓幸福。 更何况言真手艺真的很不错。三杯鸡鲜香泼辣,汤也滚烫回甘,柏溪雪吃得眉眼愉悦,连带着言真心里也很有成就感。 便携餐具只有一副,柏溪雪拿走了筷子,言真便拿了勺子盛饭。勺子太小,一块鸡肉舀了半天也没能舀起来,被柏溪雪发现,顺手夹起,送到言真嘴边:“啊——” 却忽然传来敲门声,有人在问柏溪雪现在是否方便。 言真还没反应过来,柏溪雪已扬声说请进。她以为同往常一样是柏溪雪的助理,因此没有在意,仍俯身过去,咬过柏溪雪筷子,才抽了张纸巾,一边轻轻擦拭嘴角,一边回过头去。 然后,她只觉平白滚过一道轰隆隆雷声,劈头盖脸落下,劈得她眼前一片昏黑,动弹不得。 就在那里,就在门口,沈浮站在那儿,一只修长的手仍握着门把,而安然站在她身后。 空气中依旧充斥着三杯鸡的香味,沈浮的目光扫过柏溪雪的筷子,扫过饭盒。 最后她的眼神轻轻地,落在了言真的嘴角。 她抓着餐巾纸,刚刚沾上的酱汁还没有擦掉,看起来有些傻气。连帽卫衣领口处,半遮半掩,却露出纤细白皙脖颈,昨夜一道暗红咬痕。 然后,沈浮很浅淡地笑了下,目光转向了柏溪雪。 “不好意思打扰了,柏小姐,我有个朋友是您的铁杆粉丝,不知道您能不能给她签个名呢?” 一切都串起来了。s大的校园路演,《荔枝破》,<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ags_nan/tangchao.html target=_blank >唐朝的宫娥,还有沈浮的新书。 嘉宾的工作牌仍挂在沈浮胸口。 言真终于意识到柏溪雪为何今天的心情如此阴晴不定,却为时已晚。 第31章越界的口红留下极残酷提示。 言真手脚冰冷地坐在原地,眼睁睁看着柏溪雪神色自若地放下碗筷,对沈浮灿烂一笑,露出一颗尖尖虎牙:“当然没关系,沈教授。” 她的目光转向安然:“这就是您的朋友对吧?” 房间里不知为何,却忽然陷入一片死寂。 言真想,她已经很久没有说脏话了,如果一定要浪费这个名额,那么她此刻一定会骂:命运对她真不是个东西。 世界上不会有比这更尴尬的局面了。 安然,沈浮,言真,柏溪雪。每一个人都彼此认识,却又每一个人都如此陌生。 已知她和沈浮谈过,又和柏溪雪睡过,沈浮柏溪雪互相认识,又和安然现在在一起,而安然是柏溪雪的粉丝。 这混乱的、排列组合都让人发笑的关系,究竟是谁写的破剧情? 言真想拿枪顶在作者下巴上逼她退钱。 一片沉默里,居然是安然率先开了口。她扬起笑容,笑眼弯弯地递出手中海报:“是我,柏小姐,我是您的铁杆粉丝。” 手上那张海报竟然是柏溪雪刚出道时拍的杂志照,大片斑斓热带阔叶绿植前,柏溪雪穿一条红长裙,面孔年轻倔强,如溪水中鲜红宝石。 轻薄绚丽的肥皂泡颤巍巍漂浮,她仰起头,被捕捉到泡泡触碰发丝,纷纷破裂的一刻。 晶莹四溅,辉光折射,如同一场小小焰火。 很美。海报已经绝版,在粉丝中有市无价。安然手中这份保存良好,不见半点折痕,可见珍藏程度。 言真又想起她初见安然,她穿着柏溪雪代言的运动品牌。或许一切都已有征兆。 原来,当年的事情,沈浮半点也没和安然提过么? 言真低下头,心中无端笑了一声——也是,毕竟她当年只是消失,后来也未曾透出只言片语。 第48章 彼此都没有再联系,恐怕她和柏溪雪的关系,沈浮也是今天才真正知道。 柏溪雪没有动作,言真看见安然递过海报的手指轻轻颤抖,不知对方内心是否如她一般,此刻翻江倒海? 她几乎不敢去看安然的眼睛。房间所有人之中,她最害怕看见表情的人,就是安然。 而柏溪雪只是轻轻笑了一声:“当然可以呀。” “哎,我一下子硬是想不起来哪里有笔了。”她说,笑容那样明媚皎洁,房间中宝石般熠熠生辉,好似刚才的不搭腔只是意外。 “言真,你知道哪里有笔吗?” 柏溪雪转过脸来,言真冷不丁被点一下,本能站起来:“我去给你拿。” 和柏溪雪待久了,她大概也知道助理会把那些零零碎碎的小玩意放哪儿。于是她朝化妆桌走去,却又因为起身太急,猛地被桌角绊了下。 沈浮正巧站在门边,离她最近,下意识接了一把:“小心。” 手掌的力度握住言真手臂,很快又分开。 小腿磕得生疼,使不上力气,言真单腿一跳一跳过去,拿了笔又瘸着腿蹦回来。 没有比这更狼狈可笑的画面了。 柏溪雪接过笔,又朝她一笑:“谢谢。” 她用嘴咬开笔盖,相当潇洒地签下自己的名字,又仰头问:“你叫什么名字。” “安然。安静的安,当然的然。” “好名字。”她笑盈盈说,营业工夫做十足,看起来全无大明星架子。 言真看她又在海报上签下:赠安然。 末尾不忘画一颗爱心。 “好啦。”她笑着将海报递回去。 安然也冲她笑,只是神情有些复杂:“谢谢,那我们就不打扰柏小姐了。” “等下。”柏溪雪却忽然说。 她的目光扫过沈浮,又扫过言真低垂的脸,笑眯眯说:“沈教授,大家都是认识这么多年的老朋友了,不打个招呼吗?” 言真一瞬间攥紧了拳头。 她克制着呼吸的弧度,感受到沈浮的目光又落到她身上,蜻蜓点水般地露出个笑:“言真,好久不见。” 又是这句话,她在心中忽然冷笑。 奇怪地,这次再见到沈浮,那种想要流泪的软弱已经消失了。如今,言真只觉得有浓浓的倦怠,不知道是为这弄人的造化,还是为了沈浮和她自己。 两个虚伪的人。明知彼此之间隔着恨海情天,却还要在这里假装若无其事。一句“好久不见”,云淡风轻的语气,也不知道是放下了还是没放下。 大家究竟在这里装什么呢? 她心中轻轻冷笑,语气也带上了几分倦意:“是呢。” 沈浮微微垂下了眼,手拂过衣摆,订婚戒上钻石辉光一闪而过:“我没想到你已经和柏小姐在一起了,这样大的事情,你瞒得这样紧。” “是呀,”言真答,面色依旧平静,甚至微微带了点笑,“毕竟溪雪身份比较特殊,不好公开,你也得给我保密哦。” “毕竟,我和溪雪在一起也算挺久了,”她把话头抛回给柏溪雪,语调懒懒,一副撒娇要名分的样子,“对吧?” 口袋里的手却依旧紧紧攥着。 这就是要和沈浮划清界限的意思了。 柏溪雪接了她的话,眼波流转,潋滟生光:“是,再往上追溯,就该追溯到16年的平安夜了。” “想想我们认识也快十年了,时间过得真快啊,是吧,沈教授?” 她面色诚恳,似乖巧好学生:“所以我真的希望沈教授为我们的关系保密,维持这样的感情不算容易,沈教授和安然小姐应该也懂得。” 推心置腹的语气,不知道还以为她有多么信赖面前二人,几乎要将自己前途托付。 实际上言真心里清楚,沈浮和安然工作性质都算特殊,根本不可能去做这般自毁前程的事情。 所以柏溪雪这段话,明里示弱,暗地里却全是耀武扬威的挑衅。 16年她与沈浮仍在一起,言真还记得那个飘雪的平安夜,实际上,她和柏溪雪什么也没有发生。 但她无从辩驳,只能苍白地笑一笑,任由沈浮注视自己,最后移开目光。 “我明白,那我们就不打扰二位了。”她点点头——真是好涵养。言真想,柏溪雪给沈浮这样天降一顶十年前的大绿帽,她神色依旧波澜不惊。 她眼睁睁看着沈浮重新打开门,又冲自己深深看过来,“诚心祝福你,言真,近十年的感情,真不容易。” 放狗屁。 和她谈了快整整七年的人是沈浮。现在她在这里祝福这“十年感情”,算放的什么屁? 不过指责她水性杨花,背信弃义。 最后一句话沈浮用粤语说,因此也只有言真听懂。 但她无从辩驳,因为没有意义。最后,也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同样用平静语气道:“亦祝你捱得到新天地。” 大门关上。 柏溪雪听不懂粤语,不懂她们最后机锋,但语气也知二人交流不算友善。罪魁祸首毫无负罪感,只是又喝了口汤,感叹:“汤都冷了。” 言真没有说话。 柏溪雪转头看她:“你生气吗?” “我生什么气?”言真反问她,一瞬间目光如刀锋般划过,又冷又轻。 柏溪雪却忽然觉得心情大好——言真听起来只是生气,倒没有什么怀念沈浮,要追究她撒谎的意思。 她才不在乎言真生不生气呢。 柏溪雪微微笑一笑,猫一般伸了个懒腰:“那就好。” 她慷慨地放弃戳穿言真话的真假,只是起身,纸巾矜持地擦了擦嘴:“我去漱口。” 言真目送她离开。 休息室里于是只剩下她一个人,心中绷紧的弦一松,后背便迅速垮了下来,她瘫在沙发上,深深地、深深地叹了口气,只觉自己像个破沙袋,所有的斗志都随着这一口气如流了出来。 脑海里却浮现出安然的脸。 好奇怪,方才这台戏,说话的明明只有她们三人,但一直沉默的安然,她的神色却深深印进言真的脑海里。 言真无法自欺欺人,告诉自己安然仍在被蒙在鼓里。 因为她分明有双洞悉一切的眼睛。从她在沉默中主动笑着将海报递给柏溪雪开始,言真看她一眼,内心便无比悲哀地意识到,对方已经将一切看明。 只是她什么也没有说,末了,仍是笑盈盈地接过了签名海报,又挽着沈浮的手走了。 但言真知道安然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圆圆的、非常明亮的小女孩式大眼睛,眼瞳却是极深的黑色。 当她若有所思地垂下眼,脸上没有表情,那双眼便如寒潭般看不见一丝涟漪。 当沈浮说话时,安然便一直都是这幅若有所思的表情。 言真头痛地把头靠在靠背上。 她真的不知道该以什么态度对待安然。该愧疚,该同情吗?但是,自己又有什么立场去愧疚呢? 如果她是安然,她一定宁愿被恨,也不要得到这样毫无立场的同情。 更何况她和沈浮的感情是她们二人之间的私事。言真想起那颗纤细手指上闪耀的钻石——爱不长久,但钻石永恒。 这样看,应该是安然同情她才是。 真是一笔烂账的感情。她绝望地想,除去造化弄人,找不到别的解释。 于是最后她索性放弃思考,老老实实站起来,收拾一桌饭菜的杯盘狼藉。 菜已经冷了,油脂结块,又滑又腻。 柏溪雪走到卫生间。这一片大区域是单独划出来供嘉宾使用的,因此整条走廊都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 除了在洗漱台前,沈浮正站在那里,低着头正在洗手。 镜子上环形的化妆灯亮着,柔和光晕打亮沈浮的脸,让她看起来如油画般沉静。柏溪雪走过去,沈浮很有风度地侧身,给她让了位置,又微笑:“柏小姐。” 洗漱台前放着工作人员准备好的补妆工具,柏溪雪指尖捻起一根一次性橡皮筋,扎起长发,同样回以微笑:“沈教授。” 她们共同参加路演,因此胸前挂着同样身份牌,并排站在镜子前,登对似最佳拍档。 就在一个多小时前,柏溪雪在台上与沈浮握手。对方的手掌干燥温暖,与她相握,她抬起头,看见对方脸上无懈可击的笑容。 台下学生尖叫一片,镁光闪烁,掌声雷动中柏溪雪同样回以意味深长微笑,紧紧回握沈浮的手。 而如今沈浮在洗手,流水冲走泡沫,她细细清洗掌心指缝,好似沾了什么脏东西。 柏溪雪余光瞥过,内心觉得十分好笑。 于是她轻轻擦去花掉口红,凝视洁白纸巾上一抹残红,主动开口:“沈教授觉得很意外么?” 而沈浮抬头看她,声音柔和:“什么?” 两个人对视,仿佛彼此都毫不知情。 柏溪雪笑着将沾了口红的纸巾投进垃圾桶里。 第49章 第32章历史一刻早将旧伴侣转送别人。 装什么呢, 柏溪雪心中冷笑。 柏溪雪歪了歪头,透过镜子看沈浮:“我是说,我和言真的事情,沈教授觉得意外吗?” 沈浮看她一眼:“我和言真已经分手很多年了, 所以没什么好意外的。” 她头也不抬, 又开始清洗眼镜, 指尖沾上泡沫, 薄薄镜片上轻柔画圈,留下水渍:“除非你说的是平安夜那晚的事情。” “那样的话, 我确实很震惊。柏小姐,你以为你的话,我会相信么?” 她细致地调小了水龙头,一线流水缓慢耐心冲洗镜片,将水痕带走:“叫我惊讶的是你对她的污蔑。柏小姐, 如果言真当真是你女友, 你就不该说那样的话。” “我相信恋爱期间,我们都没有做出对不起彼此的事,柏小姐。我和言真也算多年同床共枕, 我相信她的品行,如果你觉得这样的话会叫我动摇,我当真意外。” 沈浮轻轻抽出纸巾,印干镜架水珠, 重新戴上眼镜。 金丝边镜架纤细, 刚刚洗过的镜片如水晶般清亮, 无遮无挡, 让柏溪雪能够深深看进沈浮双眼:“还是说,你们这段感情, 她并没能给你很好的安全感,所以你才这样做?” 她语气诚恳而遗憾:“如果是这样,柏小姐,我觉得你们可以好好谈谈。” 柏溪雪却没有搭腔。 她就像什么也没有听到,神色自若地开了一条漱口水,轻轻掩唇,漱口,直到将一切完成,方优雅抬头,用同样遗憾语气答复。 “如果你当真信任言真品行,那自然最好不过。只是当初她流落街头,蹲在街边给我打电话,那个时候,你又在干什么?” 她施施然从手包中翻出粉饼,轻轻压过嘴角,整张面孔复又完美无暇:“言真告诉过我你们当年的事,我也觉得很意外。” “你知道当年是你的母亲要求她和你分手的吗?” 她说,转头看向沈浮,半张面孔落入镜前灯光,而半张面孔晦暗,美丽而莫测,如同童话那颗一半甜美一半毒药的红苹果。 柏溪雪脸上带着笑,用近乎耳语的声音对沈浮说:“这么多年过去,她没有联系你,而你也没有再联系她。” “沈浮,你是知道这件事的吧?” 沈浮的笑容消失了。她淡淡地扫了一眼柏溪雪:“是什么让你这么觉得?” 柏溪雪很谦逊地低了低头:“凭沈教授您的表情。” “还有凭我对你的了解,沈教授。你不觉得我们都是一路人么?我们都有一样高傲的母亲。” “在这样的家庭生活二十多年,怎么可能无知无觉?” 她掩唇笑:“噢,你是三十多年了,那应该更清楚。” 她笑得这样恶劣得意,脸颊都泛起愉快的粉,看起来十分甜美。沈浮注视她,看柏溪雪仍穿着剧组印花的白t恤,清爽朴素,像一个学生。 凭着自己年少无知,嚣张地挑衅自己的教授。 沈浮修养很好,即便如此依旧神色不变,只眯了眯眼睛,忽然问:“如果让你在言真和这场路演之间必须选一个,你选什么?” 一句废话。 柏溪雪挑了挑眉毛,但还没等她开口,沈浮又再次问:“让你在一部电影主角和言真之间做选择,你又选什么?” 她的笑意愈来愈深:“又或者,让你用自己这一生的锦衣玉食、远大前程去和言真做交换——” “你又会选什么?” “你会甘心过那种一生默默无闻的生活吗?” “生活不是只有爱情而已,”她低下头,端详自己的掌纹,又缓缓将它握住,“言真提出分手的那一年,我当然意识到,我将要在前途和感情之间做选择。” 柏溪雪插话:“而你虽然分手之后非常痛苦,但冷静下来后,你其实心里感谢言真替你做了选择。” 沈浮点头:“是啊。” 柏溪雪抱臂,语气反倒有点意外:“你倒是很坦诚。” “人总要正视自己的错误,”沈浮平静坦白,“哪怕当时我痛彻心扉,自认做了最理性选择。” “但后来想想,前途和爱情当真是道单选题吗?又不是苦情肥皂剧女主角,哪怕与言真在一起,前路或许也未必多坎坷。” “不过是当时我们都太年轻,彼此都不够信任罢了。” 她说,自己都有些讶异。 这是这么多年来她第一次谈及此事——多有趣的场面,多年来叫她辗转反侧的心绪,如今竟在与情敌的推心置腹中吐出。 但柏溪雪不在乎,她只是慢条斯理地说:“可惜了,错过就是错过。” “我不会做你的选择题,”她说,嘲讽的笑意在眼睛里闪动,“因为这样的困境只有你遇到而已。” “你说得没错,16年的平安夜,我和言真什么也没有发生。多感谢你信任,她确实品行端正,而你宽宏大度,居然允许自己女友与别的女人共度一晚。” “多么自信不是?你确实赌赢了,她当年爱你至深,你一定在心中自觉胜利,但那又如何?” 她平静地看向沈浮,神色坦然,语气中却有一丝遗憾的嘲笑:“你有没有想过,倘若没有那个晚上,言真走投无路的时候,就未必会想到我。” “如果那一天傍晚,她束手无措,决心低头将电话打给你——你猜,还会不会有我们今天的故事?” 柏溪雪歪头摊手:“可惜造化就是这样弄人。” “我要回去了,言真还在等,”她抓着手袋,翩然转身,“你也别让安然久等。” “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她温声说。 如果沈浮没有听见她末尾语调愉悦上扬,她必然会觉得柏溪雪声音温柔。 啊,她们确实是同类人,戴着这样完美的面具,却坏到了骨髓中。 沈浮用纸巾轻轻擦干手指,指尖修剪得洁净整齐,哪怕攥紧拳头也不会掌心疼痛。 她看着柏溪雪的背影,忽然喊她:“柏小姐。” “今天中午的三杯鸡好吃么?”她温柔地问。 “言真大学时很爱吃我做的这道菜,如果你喜欢,有机会聚餐的话,我再给你们做。” 柏溪雪猛地回过了头。 她失态了,肉眼可见。沈浮再一次翘起了唇角。柏溪雪死死地盯着她,看见对方温润秀丽的眉目,即便是笑,也带着学者的自矜。 呵呵。 从小她就讨厌这种伪君子。 于是她也回敬。从上午到现在,不知道笑了多少次,连苹果肌都僵硬,但柏溪雪知道,自己这一次会笑得最灿烂完美。 她看着沈浮,笑眼弯弯,只点一点头:“一定。” 一个飞吻从她指尖跳出。柏溪雪笑容轻俏,神采奕奕,铁了心要恶心沈浮。 她没再说一句话话,转过头,就这样拿着手包,脚步轻快地走了。 气死了!!!!! 她在心里恶龙咆哮!!!再也不吃言真做的菜了!! 她杀回休息室,正要兴师问罪——却很快哑了火。 言真又在沙发上睡着了。 想想其实也正常。她出差多日,一回来就连轴转,连个囫囵觉没没睡着。 柏溪雪原本想将门甩上,不知道为什么,最终仍是轻轻地带上了门。 她沉默地看着言真的脸庞。 其实言真是长得很好看的。毕竟她有言妍那么漂亮一个妹妹,而言妍又如此与她相像。柏溪雪当年和经纪人打听过言妍的事儿,互联网上久远照片翻出,张仪一看见就感慨:可惜了。 多美的一张脸。 张仪圈内混了这么多年,看女明星的眼睛是最毒辣的。柏溪雪记得她说过,签女星最看气质骨相,如陶瓷素胚,此后一切云蒸霞蔚的妆饰,都要在这最基础画布上雕琢。 她当年甚至半开玩笑地和柏溪雪打听,言真有没有兴趣入行。柏溪雪听了就头痛,想也不想就反问张仪:“你是拆弹专家就爱给自己整个定时炸弹吗?” 张仪当然没有这种兴趣。 但现在她目光扫过言真的脸,觉得张仪的话说得也没错。 言真的脸像最素净的白瓷器,只有一层透明的釉,并非完美无瑕,但却脆弱生动。俯下身时,能看见她眼下淡淡憔悴的青色。 还有眼皮最薄处透出的细细血管,如河流潜伏在薄薄春雪下。 饭盒已经收好了。她睡得这样的疲倦,这样熟,让柏溪雪甚至想恶作剧般用脚尖踢踢她,在她醒来最茫然懵懂的那一刻,凑到言真耳边轻声说。 “当年你全心全意喜欢的沈浮,她是真的不要你了哦。” 命运多讽刺啊,多么天才的编剧。那年平安夜,言真是那样地快刀斩乱麻,头也不回地离她而去。 数年之后,沈浮便同样在深思熟虑之下,放开了她。 她真想摇醒言真,把脸凑到她的面前,用最残忍的笑容问:“你觉得这算报应吗?” 第50章 想想都叫人心情大好。 但是,柏溪雪站在原地,却没有动。 言真依旧熟睡着,无知无觉地,微微歪着头。白皙脖颈如一管春雪,露出昨夜她留下的咬痕。 柏溪雪意识到,自己心情其实有些难过。 为什么呢? 她不是很想细想理由。虽然心里已经有了答案——有人决意离开,被放弃的人心中境况或许相同。 柏溪雪轻轻叹了口气。 最后,她只是走过去,轻轻拍了拍言真的肩膀:“起床了。” 言真睁开眼睛,茫然地看她:“柏溪雪?” “你怎么去了那么久。”她打了个哈欠,对方才柏溪雪与沈浮的谈话无知无觉。 而柏溪雪只是垂眸看她,觉得言真现在迷迷糊糊的样子很好骗。 “你漱口了吗?”她忽然问。 “啊,”言真仍处于一个刚刚睡醒,问什么答什么的状态,“用茶漱了。” “那很好,”柏溪雪点点头,“那你亲我一口。” 言真便凑过去亲她面颊。像小朋友的吻,柔软的唇瓣,蝴蝶般轻轻碰过脸颊。 柏溪雪忽然心情又好起来了。 走吧。她说。 “去哪?”言真问,她似乎开始清醒了,“你下午还有通告吗?” “要不要我陪你?”她直起身子,目光恢复清明,又思索,“我可以混进工作人员里。” 柏溪雪心里觉得莫名有点可惜。毕竟言真迷糊的时候,其实挺可爱的。 于是她摇摇头:“我下午没有行程。” “你陪我去逛街吧。” 窗外街景飞驰,一瞬就抛到车后。 言真陪柏溪雪逛奢侈品店,她戴着鸭舌帽和口罩,浑然天成的助理模样,跟着柏溪雪身后拎衣又拎包。 奢侈品牌的定制线不对外开放,偌大的两层楼只服务柏溪雪一人。平日柏溪雪工作太忙,新衣往往都由品牌亲自上门,今日却忽然大驾光临,像财神姥姥驾到。 sa几乎要把脸都笑烂。 她把一件一件锦衣华服推到柏溪雪面前,忍不住感叹,不愧是女明星,每一件裙子上身都美轮美奂。 柏溪雪身边还有一个女人,看起来身形气质很好,却穿戴最朴素的卫衣和鸭舌帽。sa扫过去,猜测她是明星助理,没再多费心思。 却不料,一件珠灰色礼裙推过来的时候,柏溪雪却忽然指着那个女人说:“你也来试试。” “我?”带鸭舌帽的女人用手指着自己,颇为意外的样子。 柏溪雪点头,语气似乎并不耐烦:“对啊,不然呢?” 于是女人摘下帽子——露出很标致的一张脸,sa看着她,不知为何觉得侧脸有些眼熟。 又是哪个小明星吗? 她没猜出来,只能看着那个女人摘了帽子,又脱了外套,看起来脾气很好的样子,脸上带着一点无奈的笑:“我这蓬头垢面的样子,试礼服也不好看呀。” 柏溪雪却反问:“又不是去走红毯,化什么妆?” 她语气听着其实不算好,手指却又在橱窗里点了几遭:“这件,这件,还有这件,都拿去试一下。” 全是当季最新款的设计。 sa有点搞不清她们之间的关系了。 于是她走过去,趁机问:“女士您怎么称呼?” 那个漂亮女人回过头冲她笑,极温和的面容:“叫我言真就好。” “言女士,”她心想,没有听说过的名字,“试衣间在这边,请您跟我走。” 于是言真哭笑不得地跟她走了过去,像洋娃娃似地被打扮。 不得不说柏溪雪眼光很好。最先被选中的礼服,有极其漂亮的珠灰色,没有半点琐碎的刺绣米珠,洁净优雅,全靠剪裁衬托出利落优雅身形。 言真从未如此盛装过。试衣前sa帮她挽了头发,她看着镜子前的女人眉目冷艳,只觉几乎陌生。 莫名地,她有些害怕这样的自己。叫人想起曾经镜头下的言妍。 她叹了口气,准备试下一件衣服,将手绕到背后,却发现拉链拉不下来了。 这也是正常的事儿。礼裙都是根据柏溪雪的身材定制,她虽然与柏溪雪身形接近,但普通人终归与女明星不同,胸没有柏溪雪大,腰也没有柏溪雪细,导致这衣服一穿上,就不容易脱下来。 她挣扎了一会儿,像一只和毛线球缠斗的猫,最后败下阵来。 实在不敢用蛮力对待这些昂贵的礼服。万一刺啦一声,她怕自己这辈子贴进去都不够赔的。 于是言真只好扬声叫sa进来帮忙。 话一出口,却又懊悔了起来。 ……昨晚实在是有点过分了。 她的肩膀、后背、脖子,都是痕迹。 甚至肩头还有一个完整的牙印——究竟是什么时候咬的? 言真绝望地闭眼,已经准备好接受sa异样目光的洗礼——但愿柏溪雪和她们签了保密协议吧。 刷拉,帘子被拉开了。 一双手搭上了言真肩膀。 却不是sa,而是柏溪雪。 言真被压到镜前,感受到柏溪雪的手抚过自己的肩头,然后落下一吻。 头发挽起来倒是很方便被亲,言真攥紧裙摆,不敢发出声音,任由柏溪雪的唇齿轻轻重重,从肩膀流连到后颈。 而她只能被压在巨大的镜子前,目睹这一切。 很衬你。 柏溪雪在她耳边轻声说,语气愉悦,不知道是在夸衣服,还是在夸她肩膀上的痕迹。 挽起来的头发也很方便看到红透的耳垂。 薄薄一片,通红滚烫,柏溪雪忍不住凑过去舔了舔。 又用牙尖咬了一下。 言真的身体狠狠抖了抖。 “别太过分了。”她咬牙切齿地低声说。 声音却好像在颤。 柏溪雪第一次发现,在试衣间接吻,其实挺有趣的。言真面皮薄,只要外面有人,怎么欺负都不吭声。 只会用眼睛瞪她,可是眼睛被亲得起了雾,也不知道是生气还是撒娇了。 她顺手把言真鼻梁上架着的眼镜拿掉,捕捉到对方眼神一瞬失焦。 柏溪雪趁机亲过去。眼镜被她随手搁在桌上,金属碰撞,泠泠一声轻响。 卡住的拉链被松开,却是蛇行般柔滑无比地向下拉。 带着些许凉意的指尖探进来,握住言真的腰。后背暴露大片肌肤,接触冰冷玻璃镜,让她忍不住抖了抖。 柏溪雪似乎发现了,她轻轻调整了姿势,用手护住言真,隔开镜子。 现在轮到她的手臂一片冰冷。柏溪雪心里无端叹息一声,用额头抵住言真的额头。 鼻尖相触,碎发落到言真脸上,柔柔痒痒。她抬眼,看见柏溪雪垂着眼,似乎有些出神。 试衣间重新被寂静笼罩。 言真眨了眨眼,主动用手环住了柏溪雪的腰。 “你在发呆?” 她柔声问。 “没有啊。” “但你看起来像有心事。” “……” 柏溪雪沉默,片刻之后,她冷不丁问:“刚才我说的那些话,你生气吗?” “哪些?” “……别装傻,”柏溪雪咬牙切齿地说,声音有点气鼓鼓,“就是刚才沈浮在的时候,我说的话。” 怎么自己倒是先生起气来了。言真忍不住有点无奈地笑。 但她还是认真地回想了一下,尽量坦诚地说:“当时确实有点生气,但之后想了想,其实还好。” “毕竟都过去了。”她低声说。 柏溪雪哼了一声,却又不说话了。 她这会气压属实是低得不正常,言真在她的怀里,感受到她轻轻的、沮丧的呼吸落到自己脸上,一个猜测渐渐成型。 “你刚才出去,又见到沈浮了吗?” “……” “不否认就是承认?” 柏溪雪沉默的时间明显比上次长:“………嗯。” 哎。言真在心里叹了口气,又问:“你们聊了什么?” “没什么啊,就聊了聊她的新书,她夸了夸我的电影,一些客套话。” 柏溪雪睁眼说瞎话——反正言真一向善解人意,只要说到这份上,她几乎就不会再多问一句了。 但这一次她猜错了。 言真低垂着头,轻轻地笑了一声:“你撒谎了。” “她是谈起了当年的事情,对吧?” 言真的声音非常笃定,让柏溪雪半点反驳的声音都说不出来。 其实言真行事很干脆,柏溪雪忽然想起来。 不过是这么多年她总是表现得柔顺迂回,让柏溪雪差点忘了这件事而已。 她沉默地看着言真。两人仍保持十分靠近的姿势,亲密如情侣贴面,但近在咫尺处,她看着言真眼神,却如隔了雾一样遥远。 遥远的她轻声说:“其实你没必要在意。” 言真低声道:“我其实知道沈浮后来是故意没有和我联系。” 第51章 “我们分手之后,她应该很快就猜到了,她母亲对我说过一些什么。” “但那个时候我们应该已经分开一段时间了,理性又重新占据上风,她或许当时也觉得,其实我们分开会更好。” “所以……这么多年我们都没有再联络,”她低声道,声音如堕梦中,“冷静下来想想,也没有必要再有什么怨恨世道不公的想法,毕竟这是我们共同放手的结果。” “我也不想去说沈浮不好。相反,她很好,所做的一切都对得起我们当年的感情。只是当年我们都太年轻,彼此都缺少一点信任而已。” 她说出与沈浮一样的话。 柏溪雪想,该说她们的确在一起这么多年么?口口声声“少了一点信任”,但却对彼此这样了解。 她无端想冷笑一声,却又有点想要流泪。 其实她应该生气的。谁能忍受金丝雀在自己面前如此诉衷肠?简直就是侮辱。 但是—— 她的手轻轻地握紧了言真的腰,眼睫也随之垂了下来——谁叫她就是这样倒霉,恰巧见证过言真与沈浮之间的感情呢? 真是倒了八辈子大霉。柏溪雪恶狠狠地想,心里却有一种复杂酸涩的怜惜。 她曾见证过二人的感情。这样年轻的过往,隐晦皎洁如一段新雪,曾让她辗转反侧、妒火中烧。 她当然想过,要狠狠把这一段感情踩在脚下。 但如今,柏溪雪忽然意识到:如果将她们的感情统统抹消,那她曾经的痛苦,又算什么呢? 什么也不算了。 她们的经历,也是柏溪雪的经历。无声流动的情绪,在过去的岁月中交织在一起。 她心中轻轻叹息,既然如此,那就放开吧。 柏溪雪将下巴搁在言真肩头。好奇怪,从小到大,所有人都告诉她:你有很多很多钱,所有人都为你服务,所有人都应该围着你转,讨你喜欢是她们应该的。 但是今天,柏溪雪头一次没有为言真的话生气。 甚至,她内心泛起怜惜。 真奇怪。大小姐忧郁地叹了一小口气,脸埋在言真的颈窝里,自暴自弃地蹭了蹭。 言真的手插入她的发间,胡乱地揉了揉。 对方似乎也心烦意乱,柏溪雪听见她好像也小声地叹了口气,嘀咕了一声:“傻瓜。” 然后,试衣间里没有人再说话。她们轻轻地靠在一起,出神地回忆这么多年来发生的事情。 柏溪雪不知道言真在想什么,只知道最后是言真打破了沉默,她拍了拍柏溪雪的肩膀,轻声说:“衣服要被弄皱了。” 好煞风景的话。柏溪雪瞪她:“弄皱了买下来不就行了。” 言真忍不住翘起嘴角。 她由衷地说:“今天试过才知,礼服真是难穿,不是前面露胸,就是后面露背,面料钉珠样样矜贵,动辄怕扯破,穿上便好似固定在躯壳内,只能变作洋娃娃任人打扮。” 她语气感叹,显然刚才因为拉链,承受很强的心理压力。 柏溪雪忍不住笑:“是呢。就这女明星还要为了谁能借到高定,打得头破血流。提前红毯一个月开始节食减脂,天寒地冻里裹那么薄一层布料。” “男明星西装里贴暖贴了,女人还要哆哆嗦嗦,背地里冷得过敏红疹,明面仍假装美丽大方。” “最后红毯照片出来,整个人被镜头拉宽两倍,几个月吃草努力白费。珠圆玉润被嘲笑发福走样全无女明星修养,骨瘦如柴被嘲讽走火入魔精神失常。这世界对女人就是这么苛刻。” 柏溪雪目光闪烁讥讽。她难得说这么多。 言真想起她上一套大爆的海边红毯图,坊间盛赞仙子垂泪美神降临,但其实海边夜风深寒,恐怕美丽背后也吃不少苦头。 言真忍不住感叹:“我以为以你的粉丝基础,不会有人敢说三道四。” 柏溪雪扑哧一笑:“谁能没有黑粉?你越红,无缘无故恨你的人越多。” 她眨眨眼,得意的神情:“只不过我的公关团队捂嘴比较厉害罢了。” 但其实言真知道事情没有那样轻松。一个人当真能全然忽视外界的声音吗? 当然是不可能,世间不存在如此的铜墙铁壁。许多恶毒而无端的恶意,就像一种诅咒。一旦你看过,哪怕故意忽略,但从此行事,内心总会有怀疑的声音在响动。 它将反复呢喃,提醒你一次次质疑自己——这样做会被骂吗?会被嘲笑吗?是否会哪里存在纰漏,一旦被人抓住,就将化作海啸,将你吞噬进舆论风暴,从此千夫所指,万人唾骂? 柏溪雪背后是柏家的资源。这身份就像双刃剑,一边推着她越走越高,一边却又逼着她在额外的审视下,一次次努力做到滴水不漏。 言真想,其实她一直很怀疑柏家是否真的爱柏溪雪——如果真正爱她,怎么能把她推到这里呢? 她忍不住又揉了揉柏溪雪的头发,柏溪雪不明所以,困惑地看着她。 她想了想,还是没说这些扫兴的话,只拍了拍柏溪雪的肩:“反正都是自己出钱,我们挑些方便行动的衣服吧。” 柏溪雪却说:“没关系,我可以把我家的卡刷爆。” 言真气得打她:“我不是这个意思!” 柏溪雪笑着逃出了试衣间。 最后大小姐还是很好心地保全了言真的面子,亲手替她挑了一套新衣服送进来。 严严实实遮去昨夜一片狼藉,言真终于有脸走出试衣间。 虽然她们在里头耽搁了这么久,sa的目光早已变得暧昧了起来。言真假装什么也没意识到,埋头陪柏溪雪看衣服。 反正也是大小姐出钱,不花她还不高兴。言真老实不客气地试了衣服鞋包,甚至还看了几只表。 除了礼服,楼下的家居和常服也顺带看了看。店里提前清场关门,因此俩人逛得很自由。 冬装已经上了,言真像刘姥姥进大观园,居然在橱窗里看见一件黑色羽绒服,深感好奇,又喊sa拿来试了试。 柏溪雪一看见就瞳孔地震:“我一直觉得羽绒服丑得惨绝人寰。” 言真想也没想,大喇喇答:“当你在冰天雪地里冻得直哆嗦,就会觉得它轻便又保暖。” 她转头问sa:“这件多少钱?” sa恭恭敬敬地给她报了五位数。 言真默默地,同样毕恭毕敬地把衣服脱了回去。 ……羽绒服诶!一件看起来撑死几千块的功能性衣服敢卖这个数,品牌溢价真乃宇宙黑店。 柏溪雪看她一脸吃苍蝇的神情倒是笑得很开心,凑到她跟前贱兮兮地问:“你怎么不要了呀?是不喜欢吗?我可以给你买啊?” 言真崩溃地投降:“你还是把钱直接打我卡里吧,不然这比杀了我还难受!” 柏溪雪哈哈大笑,彻底心情大好。 她们嬉嬉笑笑,难得亲昵如闺蜜把臂同游,顺利让sa开始困惑自己刚才的推测。 言真终究还是没有那样的脸皮让柏溪雪签大笔账单,只随意地买了件大衣,又浅浅挑了几件项链丝巾之类的配饰,全当为柏溪雪的配货之路做微小贡献。 虽然柏溪雪大概也不在乎这点鸡零狗碎就是了。 最后大小姐自己提走了一款新包。又带言真去兜风,沿着美丽辽阔的江景线一路飞驰,看见弦琴般的洁白大桥横跨江面。 恰巧是落日,晚霞倒映在水面,波光粼粼,一片浓重残红。 言真脑袋靠在车窗上,出神地凝视这片景色。想起几年前在街边走投无路,给柏溪雪打电话之后,她好像也是这样被柏溪雪接走,然后倚着车窗发愣。 她还记得那时她向柏溪雪讨一碗云吞面。柏溪雪当然不会陪她坐在街边吃,她让助理打包,一路风驰电掣送到酒店。 云吞面送到时,面条半点没坨,热腾腾的仿佛刚出锅。 言真觉得柏溪雪真该给小助理的工资开高点。 但她那时什么也没有说,毕竟实在太饿。她坐在桌前,风卷残云埋头苦吃,像一条恶狗,险些把舌头都吞了。 舌尖被烫得生疼。直到最后一根面条也落肚,她抬起头,看见柏溪雪就这样坐在桌子另一边,沉默地注视自己。 她想起当年,在父母的葬礼上,殡仪馆门口的柏溪雪,倚靠着鲜红跑车,隔着马路看向自己,似乎也是这样的神情。 她那时觉得柏溪雪恨自己。毕竟那抹鲜红太过刺眼,叫她自嘲冷笑,问柏溪雪:“你要签什么合同吗?” 柏溪雪目光扫过她,好像听见什么天大的笑话:“合同?” 她反问:“你电影看太多了吧?” 言真记得自己那个时候默默地把头低了下去。 做金丝雀这种事情,她实在是没有经验。只能强行压抑下内心茫然惶恐,努力用平静的表情问:“那……你需要我为你做些什么吗?” 柏溪雪却用一种冷漠的语气拒绝了她:“你先把自己这一身的狗口水洗干净吧。” 第52章 “今晚你就睡这儿吧,这个套房正好有次卧。” 她说完,转身就朝外走,言真那时很惶恐,下意识就站了起来。 柏溪雪停下来,满脸困惑地回头:“还有什么事儿?” “你……你不留下来吗?”她小声问。 柏溪雪像是被逗笑了,但笑容一闪而过,很快又板起脸来:“我非要留在这里陪你吗?” “别这么掉价,”她冷冷地说,“献身也别上赶着吧。” 她转身离开。 大门关上,只剩下言真一个人手发抖。 她那时觉得这毫无疑问是羞辱。柏溪雪对她也没什么感情,不过是因为当年的事,现在又回头作弄她罢了。 那个晚上,言真一整夜没睡着。一个人的套房太过空荡,好似有鬼魂居住,她一边觉得内心无比耻辱,又一边觉得自己太过矫情。 柏溪雪说得对。献身也没必要别上赶着。 如今的言真凝视车窗外飞驰的风景,落日将一切都笼罩在橘子色中。她心中轻轻玩味着当初柏溪雪的这句话,忽然灵光一闪,在其中品出几分落荒而逃的味道。 现在想来,当初柏溪雪收到她的电话,似乎并没有多高兴。 她那样在餐桌上板着脸,看言真风度尽失地狼吞虎咽。沉默的神色,与今天试衣间的她出神的样子类似。 难道说,柏溪雪是在心痛吗? 这个想法太大胆了,言真几乎不敢确认。但除此之外,似乎也已经找不到第二个合理的解释。 柏溪雪是恨她的,曾经那样羞辱,那样为难,桩桩件件都是铁证。但柏溪雪似乎又心痛她,于是总在紧要关头,别开脸去,放她一马。 人真是容易被爱恨操纵的生物。 言真垂下眼眸,忽然想做个实验。 于是她转过头,轻轻喊道:“柏溪雪。” “……干什么。” “我有点困了。” “今天看你睡好几回了,你以后干脆梦游上班算了。”她没好气地回,却又拨了拨头发,把肩膀空了出来。 “靠着睡会吧,待会我们还要去吃饭。”她板着脸说。 言真笑了笑,轻轻地把头靠了过去。 她闭上眼睛,又闻到了柏溪雪身上的味道,名贵的香水叫不出牌子,只觉丝丝缕缕,沉入人的魂魄。 居然是叫人有些安心的香气。 困意袭来,言真打了个哈欠,懒懒地靠在柏溪雪身上,感受到对方似乎直起身子,替她重新扣上了安全带。 手绕过身体的时候,像一个若有似无的拥抱。言真倚着柏溪雪,在一波又一波涨潮的睡意中,忽然想起了什么:“柏溪雪,有个事情想和你说。” 什么? 柏溪雪转过头,正要问。却看见言真头一歪,靠在自己肩膀上彻底睡着了。 柏溪雪气得想给她一巴掌——话说一半,究竟算什么? 但她最后没有动作。 肩头承载着一片轻盈的睡意,柏溪雪安静地做了个手势,让司机将音响调低,任由言真睡去。 要问的话,就等到吃饭再说吧。 第33章「人生是娱乐。」 周一上班, 言真宣布了一个叫人震惊的消息。 她申请转岗,调入杂志社的娱乐副刊。 众说纷纭。倒不是说转岗这事儿有多稀奇,而是东溪村的调查报道,不过发布了两天而已。 报道一石激起千层浪, 互联网上正讨论得如火如荼, 言真却忽然宣布激流勇退, 调入副刊。 实在叫人大跌眼镜。 谢芷君和她已经熟悉了, 这次没再皱起眉头,只是拍了拍言真肩膀, 让她之后给个交代。 倒是江心柔帮她收拾工位,收拾着收拾着,就开始抱着言真的胳膊眼泪汪汪,一副要被托孤的样子。 言真哭笑不得——想想小姑娘也是挺倒霉,才毕业不到一年, 就从金融调来社会新闻, 好不容易觉得要安定下来了,自己的带教居然又要调岗了。 也算是颠沛流离的工作体验。 她揉了揉江心柔的脑袋,把小姑娘托付给了同事敏婕。 然后她拢了拢手里的材料, 去请主编杜时若最后确认签字。 敲门的时候,杜时若正好在办公室。言真推门而入,看见她正在喝茶,袅袅热气从保温杯里升起, 她一边喝一边看电脑, 眼镜结了一层雾气。 她因此没能看清杜时若的眼神。只能看着对方低头, 慢慢将文件一张张翻过。 冬日阳光正好, 无遮无挡透过大片玻璃,照得办公室通透明亮, 唯有杜时若的办公桌在百叶窗的阴影里,被分割成一道道狭长的光影。 没有人说话,言真沉默地站在办公桌前,像一个等待老师阅卷的学生。等到杜时若终于翻完了所有资料,才听见她轻轻叹了口气。 纸张被放下,发出细碎的摩擦声。 “写的都是废话。”她说,语气却很温和。 “你是不是还没有放下你妹妹的事儿?” 杜时若问,抬起头看向言真。 她问得很直白,目光如同利剑,直直地穿过了言真。言真站定,终究是慢慢点了点头:“是。” 她一字一句地说:“我没有办法忘记当年的事情。” 怎么可能忘记? 当年言妍出事的时候,她身在大洋彼岸,隔了七个小时时差,许多事情都并不清楚。 等到回国,母父又出了车祸,她心神交瘁,疲于奔命,言妍出事的原委更是不敢细究。生怕一旦精神崩溃,便无力支撑全局。 于是她当了逃兵,将这么多年的记忆都封印,浑浑噩噩,一晃就是这么多年。 这些年里也不是没想过放下。 毕竟一切都已成定局。太阳底下无新事,互联网上热点早已翻篇,而她的生活似乎也重新步入正轨。新的工作、新的生活,除了极少数人,几乎没有人再对当年事知情。 直到她再踏入东溪村。一场漫长的追逐,让她踩着牛粪和稻杆,坐在田埂边。 在连绵不绝的山峦与巨大风车面前,听见自己对陈喜妹说:“这叫权力。” 我们不应该把说话的权力,让给别人。 潺潺的溪水流过,世界静得出奇。那一刻她意识到,原来当年的事情,这么多年她未曾释怀。 她还是想查清楚,当年那个视频背后,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们的副刊,关注的是大众娱乐内容,”她低声说,“调入副刊之后,我可以更深入地接触娱乐圈,我想这会对调查言妍的事情有帮助。” 这也是昨天她想与柏溪雪讨论的事情。当然,她并没有与柏溪雪讲明原委。 醒来后,她只是简单说,想调入娱乐副刊,两人见面更方便。 这倒也不算撒谎。柏溪雪一向对她的工作兴趣缺缺,没有多问便同意了。 于是最后,她站到了杜时若面前。 杜时若抬头,深深看她一眼,终于叹了口气。 “去吧,”她说,低头在最后一页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很多弄不懂的事情,趁年轻去弄清楚,总比七老八十了,才转头悔恨要好。” “但是,我还是惯例要问你一句,你还记得当年你实习的时候,我让你记住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吗?” 言真沉默,思索之后,缓缓说:“不要把自己当作采访的耗材。” “嗯,”杜时若点点头,“你一定要记住,记者也是人。” “十年来,我看到太多同僚,习惯信奉记者是‘无冕之王’,或是自恃‘替天行道’,凭借着一腔孤勇就抛头颅洒热血,最终却纷纷信仰破灭,沦为犬儒主义。” “但其实,记者也不过是一个人而已。只要是人,终归就是渺小的、脆弱的。” 杜时若站起身,将手中材料递给言真:“言妍的事情,我不清楚原委。只想和你说,无论你调查到什么,无论结果如何,都不要为错过的事追悔莫及,不要陷入自怨自艾的陷阱里。没有人要求你当一个圣人,言真。” “这件事情里,你是一个记者,你是言妍的姐姐,但是,你更是一个受害者。” “世界上没人有资格要求你回头直面过去,更没人有资格要求你去自揭伤疤,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他们都不配。” “就算这样,还要去查吗?” 杜时若问。在平视的高度,言真与她对视,只觉得心神都被摄入对方的目光里。 最终,她回过神来,轻轻地笑了一声:“是啊。” “我还是想去查,”她低头注视自己的手,这么多年来写字敲键盘,中指和食指处各留下了一层薄茧,“我写了这么多年稿子,怎么能连自己妹妹的事,都不清楚呢?” “不弄明白,我会永远睡不着。” 她总是梦到言妍。梦到她站在偌大的舞台上,戴一支长长头翎,急速旋转,犹如神女鬼魅,那样磅礴而令人屏息的美。 而她在梦里,总独自坐在台下黑暗中,看言妍一遍遍的排练,直到帷幕拉开,聚光灯亮起,掌声山呼海啸如雷霆,叫她近乎心醉神迷。 第53章 ——在她心中言妍就是那样天才的舞者,怎么能未曾登台就夭折? 本不应该是那样的结局。 她轻轻接过杜时若手中的资料。 对方依旧注视着自己,温和严肃的神色,如师如长,叫她仿佛回到当年。 那个时候她还在b市读本科,跟着杜时若出入那栋全国闻名、关卡森严的大楼,只觉头晕目眩,如雏鸟般全身心仰慕对方。 一转眼也过了这么多年。言真咬住嘴唇,她发现自己想要流泪。 但她忍住了,克制着呼吸,将胸膛起伏缓缓放平,直到眼泪退回,她抬起头,若无其事对杜时若一笑,随后深深鞠躬:“主编,这么多年谢谢您。” “去吧。” 杜时若点点头,目送言真掩上门,转身离开。 下午言真请了全部门喝奶茶。 职场上的事情,有时复杂,有时却也简单。虽然之前很多人都对言真消极怠工不满,但业绩一出,大家对她终究是有所改观。 但言真却忽然就要调走了,大家都有些唏嘘和不舍。 言真和大家拥抱道别,晚上,又同江心柔谢芷君吃了顿告别饭。 第二天,她抱着纸箱子,正式调换部门。 然后第一周,言真就忙得想死——再也不小瞧狗仔的工作了! 娱乐新闻的业务生态,与社会新闻完全不同。从正刊调入副刊,她又是新人,再也没有那么多柏溪雪咖位的正经明星特稿可以写。 只剩下无数小牌大耍的糊咖,变着花样折磨打工人。 艺人活动日程紧,言真只能化作空中飞人,全国各地巡回配合行程。 结果就是半夜红眼航班落地,清早对面宣传一个电话过来,说艺人行程改变,采访能否改期。 她几乎吐血。真想把自己挂在飞机尾翼上,直接吊回家算了。 但没办法。副刊的版面都是明星花钱买的宣传,吃人嘴短拿人手软,言真咬牙切齿,最终还是对着手机夹起了声音:“没关系~我已经落地啦,咱们看看能不能挤一个时间出来呢~” 呵呵。 但这还算好的,起码能接受采访。最恐怖是对面宣传忽然给你发一个pdf,然后笑眯眯地说:“亲爱的~真不好意思,艺人这边不太方便被采访,老师您看看我们准备好的通稿,合适的话直接用就行~” 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言真还很天真,真的点开文档瞅了一眼。 然后被里头溢美之词熏得差点睁不开眼睛。 呵呵。 新同事chris用她水葱似的长美甲弹了弹手里的纸张,冷笑:“一般这种情况就是她家艺人没文化,宣发团队觉得实在家丑不可外扬了。” 言真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有对策吗?” “……没有。” 和原部门风尘仆仆的大家不同,chris是一个每天化飞扬眼线的大美女。大美女把手搭在言真肩膀上,很诚恳地拍了拍:“改吧。” 大美女语气同情:“把这些狗屁不通的东西洗稿洗到能见人为止。” 言真绝望地闭上眼,从来没有如此真诚希望,娱乐圈也能先考文凭再上岗。 多难得啊。她开始深切意识到,柏溪雪的文化水平搁娱乐圈,的确称得上是天花板了。 后者听到她的想法,幸灾乐祸地笑得前俯后仰。 谁叫言真这岗位,根本不是说好的样子呢?柏溪雪想起她那天倚在自己肩膀上,睡眼惺忪地问:“柏溪雪,我想调到娱乐副刊,你觉得可以吗?” 她还记得那时言真仰头,微暖的呼吸自然而然吹到自己脸上,又那样柔柔弱弱地补了一句:“这样我们的行程就可以更接近了。” 谁能拒绝? 现在回头想想,根本就是美人计。 言真的工作才不是她说的那样。甚至比原先还更忙了,言真跑采访,她要跑通告,两个空中飞人,行程根本不能对上。 柏溪雪上当受骗,气得咬牙。 但她没法发作——承认因为见不到言真生气,岂不是很没面子? 她才不干这种事。 最后,吃了哑巴亏的柏溪雪只能暗自磨牙。 偏偏俩人行程好不容易凑到一起,那么难得的一个晚上,言真居然还坐在床上改稿。 柏溪雪偷偷扫一眼,只觉两眼一黑,心道哪来的糊咖,也配和本小姐同台竞技? 更何况她还是付了钱的呢! 大小姐气得想挠墙。 言真抬起头,下意识实事求是地说:“呃,其实对方也算付了钱……” 话还没说完,她已经被人咬了一口。柏溪雪化委屈为行动,恶狠狠地将言真按倒在床上。 碍事的笔记本电脑,被她用脚尖踢到床边。 啪。一声掉落在地毯上的闷响。 她还没保存! 言真睁大眼睛,正想扑过去抢救,一抬头,却看到柏溪雪正将手撑在她脑袋两侧,居高临下地盯着自己。 阴影里她的神色冷冷的,长头发垂下来,像鸟笼一样笼罩了言真。 “不许走神。” 她低声说。随后,像是要惩罚她一样,柏溪雪缓缓俯下身,咬住了她的唇。 柏溪雪的接吻其实很没有章法,大小姐向来随心所欲,心情好了就舔一舔哄一哄,心情差了,张嘴就咬。 她现在心情大概是好坏参半吧。 言真最害怕柏溪雪这样吻她,摸不准对方心情是阴或晴,只能被动地随着对方的节奏,一寸寸失守。 被吻舔过的每寸肌肤都发烫,像化为一颗糖果,在唇舌间被含住、吮吸、舔舐,融化成粘稠糖浆,滴滴答答淌下,沾湿夜色与指缝。 被咬得受不了的时候,她几乎要哭出声,却又被柏溪雪捂住嘴,另一只手漫不经心地摩挲着脊背,安抚般温柔地亲一亲、哄一哄。 到最后,言真已经根本分不清柏溪雪究竟是在亲哪里。她茫然地搂着对方的脖颈,只会本能地哀求。 轻一点。慢一点。 柏溪雪才不听她的。 美人计终究要付出代价。 ……第二天言真看着自己脖子上的牙印吻痕,默默扯了条柏溪雪的丝巾围上。 正巧那天她采访一个时尚设计师,出了名的势利刻薄。前采的时候言真穿得简单,对方抓着领巾上下扫视,捂嘴轻笑:“你们确定是她来采访我吗~” 言真一怒之下,从出租屋防尘袋里翻出柏溪雪不知道啥时候送的铂金包。 再见面对方果然喜笑颜开,拉着她的手称姐道妹:“这条丝巾果然很衬你~哇哦~这只birkin很难配到的诶,怎么订的呀~” 一个一米八圆寸络腮胡的男人和她互称姐妹实在是有点超过了,言真如坐针毡。 腰偏偏还又酸又软,她忍了又忍,最终决定倚靠在椅子上,高深莫测地捂嘴轻笑:“我不太懂这个,是我老公给我买的啦。” 老公有权有势的直女人设一立,对方果然住嘴。 真讨厌这些踩低捧高的人。言真疲倦,结束出差,又打飞的回y城。 回去路上恰巧碰上以前部门的同事,对方看她一身名牌的模样惊异,言真无力解释,索性将胳膊挎着的包往前一伸。 “高仿,”她神秘一笑,“现在的工作需要,先敬罗衣后敬人嘛。” 对方犹在思考,她挥挥手,率先结束战斗:“拜拜啦。” 回到家就立刻把自己扔到床上,一头昏死过去。 上班果然是魔鬼,会吸人精气。 她连行李都没收拾,倒头呼呼大睡,一觉醒来已经是半夜。 真是相当混乱的作息。她在心中叹息,从床上爬起来。 肚子咕咕直叫,也懒得等外卖了,她索性去厨房开火下面。 白炽灯亮起,言真却有些发愣。 她最近忙得焦头烂额,厨房没开过火。密封袋里的挂面,还是上次给柏溪雪煮面的样子。 不知为什么,她觉得心绪飘忽,一个人站在狭小的厨房,却怎么看都有些空空荡荡的样子。 真奇怪。 明明她和柏溪雪早上还见过,为什么忽然就不习惯了呢? 言真摇了摇头。觉得工作太忙还是会让人心力交瘁,出租屋里静悄悄的,难免胡思乱想。 更何况……昨晚才经历缠绵,身体仍停留在余韵之中。 她把面条下进锅里,顺手打开蓝牙音箱。旋律飘荡,与水蒸气共同填满房间。 言真望着袅袅蒸汽出神。 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打开了柏溪雪的聊天框。 呃…… 应该说些什么? 言真迟疑,在对话框敲敲打打,最后又都删除。 柏溪雪的备注却忽然一闪,变成了“对方正在输入中”。 言真一愣,如蒙大赦,赶紧停下动作,等待柏溪雪的消息。 却没想到等了半天,“输入中”的字样又消失了,而柏溪雪的对话框却空空如也。 第54章 过了一会,对方的备注又变成了“正在输入中”。 言真继续等待。五分钟过后,却什么消息都没等出来。 好奇怪。难道是微信出了bug? 于是她又静静地等了五分钟。但这一次,柏溪雪的名字彻底安静了。 或许真的只是bug了吧。言真长长叹了口气,真不知道自己在这儿对着个空对话框犯什么病。 锅里的面条煮过了,咕嘟咕嘟的泡沫漫出了锅沿,言真吓了一跳,手忙脚乱扑过去抢救,很快把这件事抛到了脑后。 于是,她也并不知道,在手机的那头,柏溪雪也在对着屏幕发愣。 真是脑子犯病了,眼睛也不好。 柏溪雪在心里嘀咕,明明刚刚还看到言真处于“输入中”的状态呢? 怎么又没有消息。 她郁闷地对着手机发了一会呆,想着自己要不要干脆说点什么。 但又写写删删,什么话都没想出来。 算了,凭什么自己要在这里纠结啊! 她自暴自弃地把手机往床上一扔,恶狠狠戴上眼罩。 啪!关灯睡觉。 于是柏溪雪也没有看见,半小时后言真给她发来的消息。 【silence:在干嘛呢?】 【silence:我今晚又煮了面条,还是我们上次吃的那一筒挂面。】 【silence:没有绿叶菜果然不行……下次要买点青菜……】 【silence: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吃了面,感觉你不在,我都有点不习惯了。】 【对方撤回一条消息】 【silence:你是不是睡着啦?】 【silence:好啦,晚安】 言真发了个小猫睡觉的表情包。 柏溪雪那边还是静悄悄的。她伸了个懒腰,也不再去想。 水流安静地打着旋儿,将泡沫冲进下水道,她一个人听着歌洗完了碗,然后洗漱、睡觉。 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 随着工作上手,言真变得愈发忙碌。临近年末,今年元旦和春节挨得近,为了赶上黄金档期,各大影视宣传和艺人活动都排得很满。 她和柏溪雪各有行程,飞行轨迹常常在空中交错而过,言真本以为年前她们不会有机会再见面,却没想到自己忽然收到了一封邀请。 应流苏的宣发团队,邀请她在跨年颁奖晚会前,为应流苏做一期专访。 柏溪雪当然也会参加这场颁奖典礼。 第34章话你有数段孽缘藏在我附近。 “群星之夜”年度颁奖盛典如期在b市举行。 主办方面向本年度的全平台作品, 分别设置了综艺、电影、剧集等多个单元赛道的奖项,邀请名单可谓众星云集。 言真和同事chris作为媒体方,同样也在受邀名单之中。 从y市飞往首都b市,跨越了两千多公里的距离。一下飞机, 言真就感觉被整整二十度的温差, 狠狠地抽了一耳光。 头发被风吹得糊到脸上, 她和chris哆哆嗦嗦地登上摆渡车。直到重新接触暖气, 两个人才彻底缓过来。 chris是北方人,每年总有几次要接受这样的温差袭击。她一边从手包里翻出粉饼补妆, 一边熟练地从嘴里蹦出一句脏话:“真是要冻死人。” “在南方呆久都要忘记北方这么冷了。”她嘀咕。 “言真,你大学是不是在b大读的来着,故地重游,感觉怎么样?” chris一边问,一边补好口红, 香奈儿的墨镜往鼻梁上一搁, 顿时很有时尚从业者的派头。 虽然因为落地已是傍晚,硕大墨镜配上左右顾盼,导致她看起来像个四处张望的贼。 言真正想提醒她, 却被猝不及防提问:“啊?” 她在chris的墨镜反光上看到了自己呆呆的表情。下一秒,墨镜被对方推上去,chris睫毛根根分明的大眼睛奇怪地看着她:“言真?” “你是不是飞机坐太久,坐傻了?” 言真气得轻轻打了她一下:“没有!” 她想了想:“故地重游……倒是没什么感想啦, 毕竟也毕业这么多年了。” “不过b市很干这一点倒是一直没变, ”言真抿唇, 随着湿度变化, 嘴唇已经有紧绷的感觉,“记得当年来b市的第一个冬天, 我被暖气吹得鼻血直流呢。” 她感慨地说。想起当时鼻血隔三岔五总会流几次,有时只是不小心揉了揉鼻子,就流得止都止不住。 那几年动辄白血病的韩剧还很流行。大团圆前夕女主忽然开始流鼻血的经典剧情,把她和沈浮吓得半死。 几乎要以为得了不治之症。 结果到医院一检查,医生一看到她鼻子里塞的纸巾,就笑得很无奈。 “南方人?”她问,十指在键盘上飞舞,熟练得好像不需要思考,“开了含甘油的药膏,每天涂。” “以后流鼻血别往鼻子塞纸,不利于血小板凝结。行了,下一个。” 五分钟内战斗结束。她和沈浮尴尬地走出诊室,转头就开始下单加湿器。 现在想来,b市确实也是个充满回忆的地方。 候机大厅的椅子,她曾经睡过。当年和沈浮瞒着家长偷偷出去旅游,为了节省旅费,俩人买了红眼航班的票,然后在机场一坐就是一宿。 第二天清晨六点,麦当劳早餐开门。她俩各自捧一杯热豆浆,靠在一起,彼此都感觉累得要魂魄出窍。 沈浮用豆浆和言真干杯:“以后我们要挣大钱,坐头等舱。” 言真点头,咬着豆浆的吸管:“坐头等舱!” 下一秒,她就被豆浆烫得嗷一声叫了出来,直到晚上还觉得舌头起刺。 ……也算是因痛而难以忘怀的体验了。 那家麦当劳似乎还在开着,只是行人早就不是当年的行人。 言真紧了紧外套,把半张脸都藏在围巾后,迎着寒风拖着行李,和chris一起打车去酒店。 整个典礼的日程分成了三天。主办方包下了整个酒店,供参加典礼的明星和媒体入住。 按照咖位,她和chris被分到的自然是商务标间。登记时,前台很抱歉地说,因为她们到得早,还有部分客人没退房,所以现在房源紧张,只剩一间商务单人房。 言真想了想,主动认领了一间档位更低的尾房,把商务间让给chris。 chris很是感激,分开前拉开行李箱,把自己随身带的一堆面膜零食都给言真塞了一把,又拍了拍言真的肩膀鼓励她:“采访加油!” 她双手握拳,眼中八卦之火熊熊燃烧:“代替我去见识一下女明星的豪华套房究竟长啥样!” 言真哭笑不得地看她关上门,在女明星酒店套房这个问题上,决定装哑巴。 晚上主办方为先行到达的媒体举办了冷餐会。言真给柏溪雪发了条消息,问她到b市没。 柏溪雪没回消息。言真猜她可能正在飞机上,或是不方便看手机。 餐会上的都是业内人士,她担心自己和柏溪雪的聊天被人看见,默默把手机放回口袋。 chris已经重新换了套裙子,又卷了头发,此刻光彩照人地来找言真聊天。 很难想象一小时前她还在机场灰头土脸,长发被风吹得像只狂舞的八爪鱼。 她手上端着酒杯,言真怀疑她已经喝了点,因为chris脸上泛着粉红,凑过来就往言真脸上叭地亲了一口。 然后她靠在言真肩头,对着言真耳朵咯咯笑说:“太好笑了,我刚才在那边看到我大学前男友了……他好像……变成了一个gay!” 直女真可怕!言真想逃,无奈又被chris紧紧搂住手臂,只好问:“然后呢?” chris撒娇,拖着她的手左右晃,尾音也随之拉长:“你陪我过去拿东西吃嘛,他当年劈腿,脚踏三条船,我怕我一个忍不住,用指甲把他的血放满香槟塔……” 言真:“……” 她投降般地举起手,任由chris把她拖过去。 到头来冷餐会也没吃什么。应流苏已经到酒店了,采访时间只有今晚短短两小时。言真哪里敢喝酒,只匆匆吃了点沙拉,又夹了两片火腿,就这样打发了晚饭。 然后她回房间,披上羽绒服出了门。 因为时间太紧,采访直接定在应流苏的房间内。出于隐私考虑,明星的房间与媒体不在同一栋,而是在酒店花园的最深处,特意做了动线分隔,出入均有单独的门禁控制。 花园草木葳蕤,配合群星之夜的主题,错落有致的灯光设计很是漂亮。只是夜晚的b市实在太冷,让言真无暇欣赏,哆哆嗦嗦一路小跑着冲了过去。 工作人员已经为她开好访客权限,她在前台登记,刷卡,乘电梯直上十五楼。应流苏已经在等候。 偌大的酒店套间,灯火通明,言真对此景应该不算稀奇。但应流苏只穿着睡衣软拖,外披一件薄薄丝绸浴袍,如此姿态闲散地坐在沙发上等候,还是让她吃了一惊。 她对着言真笑 :“抱歉啊言小姐,今晚参加了酒会,高跟鞋和紧身礼服实在难以坚持,我就先卸妆了。” 第55章 桌上搁了半杯红酒,她的脸上有丝绸一样轻薄的微醺——应流苏心情应该不错。 言真知道她的角色今年已确定要获奖,这篇采访正是颁奖后的宣发之一。 于是言真也笑笑:“客气了,当然没关系。” 她入座,打开录音笔,开始采访。 惯例由闲聊引入。其实采访前言真对应流苏并不了解,只看过她与柏溪雪出演的那部电影《去时来日》。 印象中应流苏一直以清冷气质为标签,出演的电影角色也多是情感复杂、神色平静的女性,穿着黑风衣倚靠在夜晚的阳台,静静点一支烟。 直到采访前言真细细把她的过往经历都查了一遍,才意识到,应流苏在17岁凭借《那不勒斯的镜子》一炮而红之后,竟然又沉寂了整整四年。 外界都传闻她去深造进修,因此才有第二部大爆作《观音桥谋杀案》问世。言真自然也问起这段问题,应流苏却只是一笑,相当大方地坦白说自己只是没戏拍。 “当年《镜子》红透半边天,人人都说我灵气逼人,是导演御用女主,”她微笑,“但其实17岁的女孩子,谁不算‘灵气逼人’?” “其实就是被当花瓶而已。” “人人都顶着那样美、那样鲜嫩一副皮囊,挤破了头想要往上爬。我当年因为第一个角色就走红,心气太高,拒了不少本子——激情戏不拍、要脱衣服的不拍、和好几个男演员关系不清不楚的角色也不拍。” “结果到头来就是什么本子都没有,只能去演尸体。” “那四年我就泡在横店,抢一些龙套角色。你别笑,竞争真的有那样大呢,电影、戏剧、舞蹈学院,那么多年轻漂亮的孩子,头破血流只为一句台词。” “我记得有一年冬天我拍一场尸体戏,为了画面效果,地面要反复洒水保持湿润。场景索性安排一场大雨,我披一块破布躺在石板地上,被洒水车浇得瑟瑟发抖,当晚回家就发高烧。” “就这样还有导演——” 应流苏忽然住声,一双美丽的眼睛凝视言真。 言真已经举起了手:“我已停止录音。” “请应小姐检查。”她温声说,将录音笔递过去。 五分钟前,她听到应流苏谈起私事,已主动按下停止录音。 应流苏接过录音笔,轻轻翻阅检查,看到言真毫无要回的意思,反而忍不住一笑。 她确实有副气质清冷的面孔,有白珍珠般温润的光泽,轻轻一笑,便叫人觉得室内生光。 “没了录音笔,你要怎么采访啊?” 言真笑:“像所有录音笔未面世前的记者那样采访。” 她掏出纸笔。听见应流苏似乎发自真心说了一句:“言小姐,你是真正适合做记者的,和你相处叫人有安全感。” 这次轮到言真扑哧一笑,忍不住打趣:“我也可能身上藏了另一支录音笔。” “我信任你,言小姐,”应流苏却说,“我看过你的报道,叫人动容。” 原来这才是应流苏团队忽然约她这般名不经传小记者做采访的原因。 言真有几分感动。 钢笔唰唰划过纸面,应流苏往水晶杯中浅浅斟了点酒,又继续说:“谁能想到,当年演尸体也会被导演骚扰。” “那个时候我还很年轻,想不懂为什么一段尸体戏,怎么反复淋水都拍不好,导演拉我过去讲戏,也不知道在讲些什么,讲着讲着眼睛就开始往我领口看。” “那天穿一条血迹斑斑的白裙子,被水浇得湿透。我当时吓坏了,根本不知道怎么做好,想把他挡开,又怕从此彻底丢了角色。” “就在我犹豫的时候,谢灵来了——准确的说,是她的助理来了。” 言真记得,《去时来日》入选金蛇奖,柏溪雪正是在最佳女主演上输给了谢灵的《渡河》。 “那时候她是这部戏的女主,让助理带了热姜茶来探班。那个小助理捧着一大桶热气腾腾的红糖姜汤,敲锣打鼓地到处找导演,吓得他刚想伸过来的手一下子就收了回去。” “我趁机跑了。” “后来真正进了圈子我才知道,那个导演毛手毛脚在圈子内算是出名的。谢灵这样探班,就是为了给我解围,虽然她不认识我。” “我从此对她非常仰慕。尽管当时我不知道其中弯绕,只是一心一意想扑出去看看,真正的大演员、大明星是什么样的。” 应流苏晃了晃杯子,红酒如血液般转动,杯壁上留下痕迹。 她仰头,将酒一饮而尽:“不过我最后根本没见到她。” “人太多了,她前呼后拥,我根本挤不进去,更别说看到谢灵的脸了。” 她语气潇洒:“后来,因为那场发高烧的淋雨戏,我冷得指甲青紫、面孔全无血色,反而让导演给了我一个特写镜头。” “也算因祸得福,那个尸体特写太过逼真,被观众大赞‘连尸体都会演戏’,令我再度走红,顺理成章得到犯罪电影《观音桥谋杀案》角色。” “但可惜的是,我后来一直没有和谢灵合作的机会。” “所以有时候我也很羡慕一些演员,那么年轻,有资源、也有天赋,仿佛天生就是要成名的,不像世上很多人,一生在泥沼里摸爬滚打,拼尽全力才能往上爬。” 应流苏低声说,又自嘲地一笑:“当然,我说的这是酸话。” 言真沉默,她知道应流苏在说谁。 但应流苏很快话锋一转,语气轻松起来:“不过,绞劲脑汁往上爬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吧?我就是想要成名,我就是想要让所有人都看到我,那又有什么错?” 她抬头看向言真。与《去时来日》中那个憔悴隐忍的苍白女人不同,此刻的应流苏脸上带着酒意,脸颊如落了晚霞,灼灼一片红,烧得她眼中发亮。 那是一种名为“野心”的火,隐藏在应流苏平静优雅的面孔之下,如水下湍流。 “那个导演,这么多年过去早就查无此人了。而我终于在今年的金蛇奖拿到最佳女配,”她说,“我很高兴,我终于和谢灵同台了。” 应流苏凝视手中酒杯,温柔地说:“我觉得这才是我演员生涯的真正奖杯——或者说,所有人都是见证我向上爬的里程碑。” “我会越走越高的、越来越好的。” 她放下酒杯,朝言真微笑:“这就是我获奖前夜的心声。报道要如何写才能让大众接受,就全靠言小姐多多包装啦。” 言真站起来与她握手:“放心,应小姐,我会做的。” 她并不讨厌应流苏的话。毕竟,一个女人有野心,算什么错呢? 野心是点缀女明星的珠宝,越灼烧越血红,熠熠生光才算真正美丽。 她与应流苏告别。 今晚的采访还算愉快,应流苏起身送她。房间暖气太高,言真把进门时脱下的羽绒服重新披上。 应流苏却忽然说:“等一下。” 她疑惑,停下来看对方,一张美丽面孔却忽然在眼前放大。 呼吸从颈边掠过,碎发拂过耳际,绒绒轻轻的痒意。应流苏凑过来,与言真挨得极近,伸手从她的羽绒服上拿下了什么。 “有个线头。”她笑着说,轻巧地掸了掸指尖,为言真打开了门。 “晚安哦。” 她关上门,长长的酒店走廊恢复安静。言真伸了个懒腰,终于有下班的感觉。 好累。 也不知道柏溪雪下飞机没。她盘算着回到房间要先洗个热水澡,又低头掏出手机,想看看柏溪雪有没有回消息。 背后的房门却忽然打开了。 柏溪雪一把拉住她,将言真拽进了房门。 “为什么从应流苏的房间出来?” 被抵在门背后,言真听见柏溪雪声音幽幽地问。 “还有,这个口红印是怎么回事?” 对方冷冷地指着她的领口,言真低头看去,chris搂着她时蹭上的口红印,鲜明无比地躺在那里。 救命。柏溪雪怎么就被安排到应流苏对面房间了? 言真开始后悔自己今天出门没看黄历。 第35章狐狸精狐狸精狐狸精她不要脸! 真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了。 柏溪雪的手仍揪在她领子上, 叫她呼吸有些不畅。言真垂下眼帘,看到她的手指轻轻在那半枚口红印上打圈。 chris爱用amani的红管,浓郁的正红,让柏溪雪白皙的指尖都染上了淡淡的红色。 ……这口红色号言真记得柏溪雪似乎也用过。 一抬眼, 果然柏溪雪扬起下巴满眼讥诮, 表情冷冰冰的, 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 ……柏溪雪的眼睛是长门背后了吗。 言真很想问。 但她最后开始没开口——这个问题自然会有一百种答案。恰巧开门等助理、恰好看了眼猫眼, 都能搪塞住她提问。 或者最简单的答案,就是柏溪雪直接不回答。 第56章 就像她曾经许多次那样。无论是取消行程还是打断计划, 柏溪雪有权力不回答任何提问。 言真叹了口气。 她今天坐了好几个小时的飞机,又结束了这样高强度的一场采访。 她实在是有些累得想晕倒了。 更何况手里还有一堆采访速记没有整理,大起大落的情绪会让她忘记采访细节。 所以她只是平静地朝柏溪雪笑了一下,点头说:“是啊。” “我刚刚采访完应流苏,”她用最简洁的句子做了总结, 顿了顿, 又说,“口红印是同事不小心留下的,就是之前和你说过的chris, 她刚才搂着我说前男友的悄悄话。” “我以后会注意保持距离。” “对不起。”她抬起头,冲柏溪雪很诚恳地说,手指又轻轻拽了拽她的衣角,小声示弱, “我知道错了, 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柏溪雪一愣, 心头忽然有一股无名火起。 究竟有什么好对不起的?她本来也没有多生气。柏溪雪蹙眉, 只觉得言真的话像一根软刺扎在心里。 我有什么好生气的?你别想太多了——她想挖苦,但嘴巴张了又张, 这句话却没能说出口。 毕竟言真现在的反应,不就是她亲自调教出来的成果吗? 她曾经最爱看言真低眉顺眼的样子,看她如何柔顺低头,将那些屈辱和不甘一一吞咽消化。 如同欣赏自己豢养的宠物狗,趴在地板上,将自己赏赐的残羹冷炙悉数舔舐。 但现在又为什么,她忽然又对这样的模式感到厌烦? 言真困惑地看着她。柏溪雪将她抵在门背上,鼻尖碰鼻尖的距离,彼此都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 她看见言真长长的眼睫毛困惑地眨了眨,似乎思索了一下,决定凑过去亲她—— 柏溪雪却后退了一步。 柔软的嘴唇从她的脸颊擦过,扑了个空。言真迷茫的神色落在柏溪雪眼里,让柏溪雪心烦意乱。 好奇怪。 脸颊似乎仍有唇瓣轻柔的痒意,柏溪雪下意识用手背去擦,不自觉露出了厌恶的表情:“别亲我。” “我嫌脏。” 言真愣在原地。 柏溪雪今晚是怎么了?吃枪药了? 言真百思不得其解。但这么多年了,她也被柏溪雪凶习惯了,所以并不生气。 算了,事已至此还是再顺顺毛吧。 于是她又轻轻拽了拽柏溪雪的衣角:“柏——” 啪。 柏溪雪把她的手打掉了。 言真茫然的表情落到柏溪雪眼里,更是让柏溪雪气不打一处来。 言真根本就没意识到自己错在哪里了! 柏溪雪恶狠狠地想,觉得自己委屈坏了。 她也不过就是刚好听见走廊有响动,所以往猫眼外看了看罢了。 谁能想到就看见言真言笑晏晏地从应流苏房间里出来? 出来就算了,那个应流苏怎么还穿成那样?那么薄的丝绸睡袍,那样乱的披散着头发,还有那样红的脸———她就是喝酒了! 狐狸精狐狸精狐狸精!言真看起来也陪着她喝了,更不是什么好东西! 谁知道她们有没有趁醉搂搂抱抱亲亲啊!不要脸! 而且,而且! 一出来还看到言真领子上有个女人的口红印子。 呵呵,这不是亲了还有什么算亲了?不管是和应流苏还是那什么chris、caroline、cathy!反正言真就是和女的亲了! 不要脸! 柏溪雪恨不得咬死她。还说什么同事讲悄悄话不小心蹭上,能有这么不小心吗? 她以前和狐朋狗友出去喝酒,也没有——好吧确实是会有这样不小心蹭上口红的事情。 但是她可是金主诶!金主和金丝雀的要求能一样吗? 更何况,退一万步说那个口红印确实是不小心蹭上的,那同事搂着言真贴耳朵说悄悄话,难道就清白了吗? 柏溪雪恨恨地想,根本没意识到言真其实从一开始就已经道歉了。 她只是低着头想,想让言真现在、立刻把工作辞掉。 最好从此言真就被她关在自己房间里,蒙上眼睛,和外界断了联系。 最好再也见不到除她柏溪雪以外的任何人。 柏溪雪双手插在口袋里,半倚着墙壁,黑发垂落,衬得她浓黑的眼睫眉目一片冰冷。 她冷静地思索着。 真可惜,她不可以这样做。 前车之鉴就是东溪村的采访。她如果把这样的话说出口,言真一定会生气的。 她不能冒让金丝雀撞笼子的危险。 因为这样的鸟她只有一只。 所以,柏溪雪只是低下头,眨了眨眼睛。 目光掩藏在长长的眼睫毛下,轻轻一转,再扬起头来,便是楚楚可怜的神色。 “你的道歉一点都不诚心,言真。” 柏溪雪委屈地说:“你就是在敷衍我。” “你从应流苏的房间出来,就是不对啊,而且你也没有事先告诉我。” “还有你的同事,你不觉得搂着你把口红蹭上这个举动就是很暧昧吗?才不是一句以后注意保持距离就可以解释的。” 她一眨不眨地盯着言真,漂亮的脸上写满了委屈,连声音也渐渐带上了鼻音:“我看到你从应流苏房间出来,你们笑得那么开心,领子上还有这样一个唇印……” 柏溪雪垂下眼睛,已经泫然欲泣:“你知不知道,我看着感觉心里好难受。” 言真没有说话。 柏溪雪偷偷抬起眼睛看了一眼,发现对方果然低下了头,脸上浮现愧疚。 哼,果然还是拜倒在本小姐的石榴裙下。 柏溪雪得意地在心里笑了一下,乘胜追击,柔柔弱弱地说:“你和我好好道个歉嘛……道个歉我就原谅你了。” 她一边说,一边在沙发坐下,进一步拉开了和言真的高度差。 言真低头看去,只能看见柏溪雪扬起头看她,巴掌大的一张漂亮脸蛋,写满了倔强和委屈。 啊啊啊啊啊! 言真也不知道怎么了,忽然就开始觉得自己罪大恶极。 虽然她是给柏溪雪发过消息的,只是柏溪雪没回。 但好像不重要了。 她忍不住反思,是不是自己这种忙着下班敷衍领导的心态不太对? 奇怪呀,以前她这样做,柏溪雪都挺满意的,怎么这一次失灵了? 她困惑地看了一眼柏溪雪,后者仍旧用委委屈屈的表情看她。 好吧,这个问题好像也不重要了。 柏溪雪是她的金主,她确实不应该让柏溪雪不高兴。 言真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好像确实有点坏。 于是她再次放柔了声音,真心实意地说:“对不起……” “那你过来亲亲我。” 柏溪雪支着下巴看她一眼,似乎还有点不高兴。 言真乖乖走了过去。 柏溪雪坐的是一张单人沙发,眼瞅着言真过去,也没有要挪位置的意思。 她只是静静地撑着下巴,看言真走过来,半跪在地毯上,仰起头去够她的唇。 她闭上眼睛时有种虔诚的神色。柏溪雪喜欢看这样的表情,哪怕只是错觉。 大小姐纡尊降贵地俯下身。 起初,只是简单地沾了沾唇。她闭上眼,任由言真跪着,讨好地吻啄厮磨。 但不知道是不是心理错觉,总有淡淡的香气萦绕鼻尖——那不是她的香水味。 真讨厌。 她忍不住咬了言真一口。唇瓣脆弱,对方痛得轻哼一声,腿一软,又被柏溪雪抓住。 “抬头。” 她低声说。 言真茫然地抬头看她,眼角湿润,是刚才痛出的泪花。 柏溪雪扬起下巴:“把我的化妆包拿过来。” 言真照做,正要起身,撑在地毯上的手,却忽然被柏溪雪用脚尖踩住。 大小姐光着脚,不轻不重地碾过她的手,神色倨傲:“不许站起来。” 言真只能膝行过去。 脱了外套,对方身形纤薄挺拔,看起来很是赏心悦目。 柏溪雪看她将包拿了过来,又拉开拉链,便笑眯眯的夸奖道: “好乖。” 她满意的说,随手从包里拣出一管口红。啪嗒,金属管旋开,被柏溪雪随手扔到地上。 她俯下身,毫不客气地往言真的领子上画了个大大的叉。 浓郁的膏体盖住了那抹淡淡的红色。 然后,柏溪雪又抬起手,掐住言真的下巴。在她光洁的脸上,用口红画了个爱心。 和她签名的小爱心尾巴一模一样。 “你是我的。” 柏溪雪终于露出了满意的表情,像小孩终于将喜欢的玩具据为己有。 她拍拍膝盖,让言真坐在她大腿上。对方乖乖照做,柏溪雪便低头吻她,吻辗转过脸颊上的口红印,很快就让那枚爱心晕染模糊。 第57章 嫣红的唇沾染了口红,随着柏溪雪的吻,在白皙的肌肤上留下了一个又一个印子。 言真现在看起来被欺负得很可怜。 柏溪雪敲翘起唇角,一路向下流连,手指探入领口,勾到内衣带子,坏心眼地弹出“啪”的一声。 言真抖了抖,想要求饶,却又被柏溪雪低头吻住了锁骨。 薄薄的皮肉被牙齿轻轻衔住。 房间内温度似乎更高了。两人的目光都有些迷离,呼吸声渐渐混乱,交缠在一起,带起含混的喘息。 柏溪雪的手在衣服里作乱,终于摸索到了那片薄薄的布料,她耐心地用指腹轻轻揉搓,感受到湿润。 随后,她用指尖轻轻地、勾起边缘向下拉。 言真忽然颤抖了一下,用手按住了柏溪雪的动作。 然后,她坐了起来。 “不行。” 她脸颊绯红,慌乱地拒绝道:“今晚……今晚不可以。” “应流苏的采访速记我还没有整理。” 又是该死的应流苏。 柏溪雪的脸彻底黑了下去。 想让言真辞职的念头又来了。 但是不可以。 言真仍被她压在身下,楚楚可怜地看她。柏溪雪脸色很难看,她克制着呼吸的起伏,终于慢慢起身。 “行了,起来吧。” 身体上温暖的重量离开了,言真怔愣了半秒,也爬了起来。 两个成年女性各自控制着呼吸,后退一步。 柏溪雪先一步到卫生间里去了,言真听到水龙头被哗啦啦拧开的声音。几分钟后,柏溪雪打开门,重新走了出来。 她用纸巾擦拭着脸上的水珠,看起来是洗了把脸冷静。白皙的脸湿淋淋的,像一支白荷。 只有唇是红润润的,因为吻过,微微有些肿。 看到言真还坐在沙发上,她反而露出了奇怪的表情。 “怎么了?还不走?不是要回去整理应流苏的采访吗?” 某三个字被她咬得分外重。 言真哪里敢说话。 她只好指了指自己的脸,柔声说:“我要得把这个擦掉才能出门吧。” “……” 柏溪雪不说话,眼睛轱辘一转,扫过言真的脸。 ……言真分明看到她嘴角得意地翘了一下。 然后柏溪雪就眨眨眼,满脸无辜地说:“卸妆油在卫生间,你去拿吧。” 卫生间里传来哗哗的水声。 柏溪雪低下头,打开手机。 助理给她发的消息已经沉到了下面,柏溪雪翻出来,又看了一眼。 是如期支付言妍医药费的付款截图。 柏溪雪面无表情地看着截图,发了会儿呆,又退了出去。 如果是以前,她一定会一收到消息,就笑着把这件事告诉言真。 然后欣赏对方被揭开伤疤,还要假装若无其事的样子。 但是今天,面对言真,讥讽的话在舌尖转了几圈,柏溪雪却始终没有开口。 好像没有意义了。 面对她的讥讽,言真好像已经越来越平静。脸上总是带着无奈的笑,声音温柔,一副拿钱办事的样子。 ……真把这件事当上班了啊。 柏溪雪低头喝了口茶,看茶杯水面倒影出自己的脸。 她觉得自己最近真的很奇怪。 既不想看见言真平静的敷衍,也不想看见言真痛苦。 连柏溪雪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 她心情复杂地放下茶杯,听见骨瓷杯碟一声泠泠轻响。 言真恰好推门出来了,脸上的唇膏被洗得干干净净,没有半点脂粉气。 她一抬眼就看到柏溪雪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忍不住问:“怎么啦?” 柏溪雪却低下了头。 茶杯袅袅热气飘散。过了一会,她在飘渺水气中抬起头问:“明天你能来陪我跨年吗?” 言真一愣。 为什么要问她? 柏溪雪的要求,从来就没有不可以的。 于是她不假思索点头:“好呀,当然没问题。” 答应得这么干脆。 柏溪雪脸上却没什么高兴的表情。 第36章一吻便杀一个人。 第二天晚上七点便是“群星之夜”的颁奖典礼。 chris又换了一套新裙子, 画着小猫一样的上扬眼线,很是明艳俏皮。 言真和她一起在媒体区排队签到,看见chris朝她挤挤眼:“你难得化妆。” 言真只是笑。 今天早上起床,她看见自己眼下那片浓重青黑, 差点吓得被牙膏泡沫呛死。 都怪柏溪雪。 昨天晚上她回到自己房间, 好不容易整理完了手稿。 躺上床之后, 却忽然发现自己睡不着了。 一闭上眼, 就感觉柏溪雪温热的呼吸仿佛仍落在后颈。 陷在被褥中的身体,辗转间布料轻柔摩擦, 像一种抚摸。 ……怎么可能睡得着。 言真裹着被子,心烦意乱地滚了两圈,终于还是放弃挣扎,咬着唇、慢慢地,将手向深处探去。 她将自己的手想象成……柏溪雪的手, 一路向下, 直到指尖濡湿发皱。 其实柏溪雪的技术挺好的。 言真闭上眼睛,想象着她的呼吸,她的动作, 还有最缠绵一刻,她会抵在耳边说什么话。 热意涌动在脸颊,她担心异样被隔壁听见,克制着声音, 小口小口地喘着气。 和柏溪雪在一起的夜晚总是很漫长。言真每次都会被折腾得受不住, 最后抓着对方的手, 哭着求饶。 但一旦柏溪雪不在身边, 习惯了温度的身体,似乎又有些寂寞。 她自暴自弃把脸埋进了枕头里, 压下了小声的呜咽。 这么说来,其实和柏溪雪在一起,除去一些折磨,大部分时间她还是享受的多。 从这个角度想,柏溪雪作为金主还是很称职的,甚至可以说好得过分了。 反而是她,之前似乎太贪心了。 都当金丝雀了,还想要平等尊重,还想追求什么理想。 言真仰面躺在床上,轻轻叹了一口气。 难怪今晚柏溪雪生气。 谁看见自己的情人和别的女人不清不楚会开心呢? 哪怕是因为工作。 柏溪雪居然没有生气让她辞职,真的可以说一句宽宏大量。 她其实应该感激柏溪雪才是。 从今往后,还是少一些胡思乱想,多尽金丝雀的本分吧。 说不定很快柏溪雪就会觉得自己无趣了。 思绪在朦胧的困意中漫游,如黑夜中轻柔游弋的一尾黑金鱼,滑溜溜的,怎么捞都捞不起来。 言真又想起自己最恨柏溪雪的时候,也想过与对方就这样抵死纠缠,彼此折磨一辈子。 ……但冷静下来想想,还是没必要这样。 让柏溪雪忘了她吧。平平静静再过三年五年,彼此都觉得无趣,互相放手,也许对各自都好。 毕竟柏溪雪其实那样年轻,值得一段真正的恋爱,没必要在她身上蹉跎年华。 言真闭上眼睛。 一旦打定了主意,思绪就放松下来。睡意潮水般漫过身体,让她沉沉地睡了过去。 “言真?” chris的手在眼前晃:“你怎么坐着睡着了?” 言真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坐在会场上。 “哦……”她揉了揉眼睛,下意识掩饰,“昨晚到现在一直在写稿,太累了。” “本来差点想直接睡觉不来了。” 这也不算谎话。为了赶颁奖典礼的热点,她今天早上七点就爬起来写应流苏的稿子。 满打满算,昨晚也才睡了三四个小时。 chris同情地看了她一眼,拍拍肩膀:“没事,典礼结束咱们就放假了。” “看看女明星,养养眼就当休息吧。” “好……” 仿佛是要印证chris的话,会场的灯光一瞬间暗了下来。 啪。 随后场上射灯齐亮,一瞬间通明如昼,大门徐徐打开,摄影区的闪光灯此起彼伏地剧烈闪烁了起来。 群星之夜开始了。 chris说得没错,看女明星让人眼前一亮又一亮。 少了一层镜头的变形和滤镜的失真,亲眼所见的女明星个个顾盼生辉,闪光灯里美得惊人。 先入场的是谢灵。她今年四十三岁了,有一种岁月沉淀后的气质,穿一条黑色的鱼尾裙,复杂的立裁,只做简单的妆发,于是所有的注意力都落在她挺拔的身姿上。 她站在签名板前微笑,面孔生光,风范气度十足。言真心中感叹:难怪应流苏这么多年都无法忘怀。 然后应流苏也入场了。 她今晚穿白色长裙,披一件绒绒的皮毛披肩,长发水一样披散下来,顾盼神飞,波光流转,似一只真正的白狐狸。 不知是否因为有了采访的交情,拍照时应流苏站定,朝着言真方向一笑。 第58章 咔嚓。摄影师闪灯璀璨,捕捉下这美丽一刻。 言真根本不敢抬头看。 一想到那天自己全程领子上顶着个唇印,采访完了应流苏,她就想化身鸵鸟,或者找个地缝钻下去。 罪魁祸首坐在她身边,对昨晚的波折根本一无所知,仍在大声鼓掌喝彩。 精神饱满状态绝佳,和言真要用遮瑕膏遮住的憔悴形成鲜明对比。 “柏溪雪——” 又掠过几个把黑西装穿得像保安的不重要男明星,柏溪雪压轴登场。 chris在言真旁边尖叫得像是要把天灵盖掀开掉。 真是夸张。 言真知道柏溪雪斩女粉,但第一次对她在这方面的魅力感知如此直观。 chris是柏溪雪的超级迷妹,而且和安然那种不声不响的路人粉式追星不同,chris对柏溪雪的喜欢人尽皆知,几乎把柏溪雪当成时尚圣经看待。 amani的红管也是因为柏溪雪同款才买的。 chris大概做梦都想不到,因为这管口红,她昨晚阴差阳错,在她偶像面前闹出多大乌龙。 闪亮亮绿幽幽的美甲举在言真眼前。chris一手抚心口,相当感动地对言真说:“你看,我做了绿色蛇系美甲,她今晚穿得像一条蛇,我们俩算不算命中注定、心有灵犀?” “……” 言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眯起眼睛对chris努力微笑:“嗯。” 还真是讨女孩子喜欢呢,柏溪雪。 言真酸溜溜地想,自己都觉得自己有些莫名其妙。 不过有一句话chris没说错。 柏溪雪今晚确实穿得像一条绿幽幽的毒蛇。暗绿色长裙,乌黑头发,衬得肤色极白,手上却戴一颗极其浓郁的鸽血红。 正是她代言的珠宝品牌。通透浓烈的深红,流光溢彩,野心勃勃。 言真承认自己的目光被牢牢锁住。柏溪雪是天生属于聚光灯下的人。 她看着柏溪雪一路微笑挥手,在闪光灯中一路走到签名板前,提笔签字,末尾依旧带一个小爱心。 她莫名想起昨夜口红落在脸上的笔触,有些缺氧。 言真下意识摸了摸脸。 似乎粉底液也没能盖住她发烫的脸,chris奇怪地转头看她:“你怎么啦?脸这么红?” “该不会累得发烧了吧?” 她伸手过来试温度,言真躲闪不及,被她抓住肩膀。 “好烫。” chris疑惑地用手背贴了贴她的脸,又碰了碰她的额头:“不过额头不烫,应该没烧。” 她眉飞色舞地给言真递了个媚眼:“是不是被我老婆美得心跳加速了?” ……柏溪雪似乎往这边扫了一眼。 言真已经吓得心跳加速了。 chris犹未放手,言真受不了,用力拍了一把chris手背:“你老婆对你饭撒了!” chris尖叫着把头转了过去。 柏溪雪正提着裙摆站定,目光扫视一圈,落到言真这个方向。 似乎注意到chris的手从言真的肩膀上移开,她微微一笑,猫一样眨了眨眼睛,手指比了个爱心,又抛出飞吻一个。 风情万种,眼波潋滟。 言真背后头顶正好是摄像机位,将柏溪雪的笑容投上大屏。 全场尖叫。chris抓着言真的手用力摇晃:“今天之后我要把我的微信昵称加后缀:见过柏溪雪比心版!” 只有言真笑得很苍白。 没关系。 她自我宽慰。柏溪雪和应流苏都往这边看,应该只是她这边恰巧有机位罢了。 柏溪雪应该看不到她和chris的。哈哈,这么多人,怎么能刚好就看到呢? 然而很快,她的幻想就破碎了。 柏溪雪一路往前走,致辞,落座。言真看见小助理往她那边跑,递上了手机和水。 然后,柏溪雪低着头,一只手轻轻挡住手机屏幕,另一只手似乎敲下了什么。 下一秒,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起来。 言真心惊胆战地把手机掏出来,同样挡住屏幕,悄悄地看了一眼。 ……绿幽幽美女蛇,刷一下吐出鲜红蛇信。 【老板二号:让你同事把手松开^^】 【老板二号:今晚我要吃这家很有名的私厨,听说它家只接待预约客人,而且晚上九点就关门了】 【老板二号:我不管,你去搞定:)】 颁奖典礼结束起码十一点之后,而且现在已经差不多九点了。 言真两眼一黑。 她抓着手机腾一下站了起来,往外走去。 chris吓了一大跳,拉住她压低声音问:“喂你怎么突然走了,还回来吗?” 怕是今晚都回不来了。言真心想。 她摇摇头:“家里有事。” “什么事?” 事出突然,又是朝夕相处的同事,言真一下子也编不出理由了,她想了想,选择了一个最直接快速的解释:“女朋友闹脾气了。” “你是拉拉?!” 她捂住了自己的嘴,眼睛瞪得溜圆:“你女朋友不会生我气吧!” 当然不是女朋友。但后半句不好说。 言真惨笑,一路鞠躬道歉,大门一关,掌声和闪光灯就都抛在身后。 她一边打电话,一边匆匆向外跑去。 第37章谁能凭爱意要富士山私有。 时隔十年, 言真没想到自己会再一次看见长安街的灯火。 她抱着食盒坐在出租车后座,看一路川流的汽车,还有远处飘渺又辉煌的灯光。 暖黄的路灯光洒到她脸上,映亮发丝, 她把脑袋靠到车窗边, 呵出一口白气。 ……车窗的倒影中, 计程表滴滴跳动, 每一声都似在言真心上划下一刀。 就在一小时前,她冲出酒店, 跳上一辆出租车,直奔后海。 那家被柏溪雪点名的金贵私房菜,就藏在胡同深处,连个招牌都没有。 按理说搬出柏溪雪的名号,弄来一顿饭不算难事。但是柏溪雪既然发话, 明显这事儿就是要她自己搞定。 言真只好在出租车上求姥姥告奶奶, 把通讯录翻烂。 好在当年的老同学多少还有人留在b市发展。言真掘地三尺,终于翻出了个在做美食栏目的老同学。 老同学很讲义气,看在言真当年给她抄了一学期形势与政策作业的份上, 一通电话就杀到老板那儿。 于是后厨锅碗瓢盆一阵响,言真终于把那堆名字像诗词歌赋的菜搜罗到了保温食盒里。 那时已经过了晚上十点半。正是加班结束的晚高峰,打车软件预计排队时间直逼半小时,言真急得鼻尖冒汗, 路边看见一辆空载出租车, 心一横, 拦住就往上跳。 结果不幸上了一辆黑车。 下车时车费几乎让言真心惊肉跳, 她一边咬牙扫码,一边心中暗誓明日必打电话投诉曝光。 等她回到房间时, 柏溪雪还没回来。 房间里静悄悄一片黑,言真叫了客房服务,把饭菜送去保温,坐在沙发上,如释重负,却忽然听一阵遥远的欢呼声。 零点了。 言真一愣,发现自己的一年,居然就这样在荒唐又混乱的奔波中悄悄过去。 好匆匆的时间。她轻轻地笑一笑,也不再深想,只是安静地等着。 快一点的时候,柏溪雪终于回来了。她啪一声打开灯,惊醒了沙发上盖着薄毯入睡的言真。 “你回来啦?” 她揉着眼睛问。 半个小时前chris已经向她发来战报,柏溪雪今晚又是红毯照大爆、拿奖拿到手软的一夜,粉丝狂喜、通稿狂飞,庆祝一雪金蛇奖前耻。 但本人的脸上却有淡淡的疲倦。 她懒懒地踢掉脚上那双鳞片闪闪的绿色尖头高跟:“嗯。” 礼服是品牌方的高定,已经脱了还回去,但她脸上妆容犹在,在便服的衬托下如一层精美的假面。 言真看见她脚后跟又有暗红的擦伤,心中叹息,主动站了起来:“你饿了吗?” “你想吃的那家菜我已经订到了,”她边说边往外走,“我现在端过来。” “不用了。” 柏溪雪却忽然说。 “今晚已经饿过头了,没什么胃口,”她眉目中有化不开的疲倦,“算了吧。” 言真的动作僵在原地。 就这样算了? 一整晚的努力付之东流,但她也不能说什么。 算了。她深呼吸了一口气,又恢复了那种平静的笑容:“好——” “等下。” 柏溪雪却喊住了她。 她盯着言真,似乎想了想,又说:“我好像又饿了。” “上菜吧,我去卸妆。” 一顿迟到的跨年饭。 烟花已经在零点放过,此刻窗外寂静无声。 饭菜没有愧对厨师的名声和言真的努力,汤汤水水,很是清爽鲜美。 言真原本没有什么胃口,一勺松露豆腐落肚,竟也觉得胃有些微微地暖了起来。 第59章 她忍不住又小小动了一筷子,然后喝了小半碗扁尖老鸭汤。 一抬头,柏溪雪居然给她夹了一筷子菜。 她脸上惊异的神色被柏溪雪捕捉到,对方不自然地放下了筷子:“……干嘛?” “只是我不爱吃这道菜。” 言真不敢多问,低下头,乖乖把她夹的葱油鱼片吃了。 调味简单却十分鲜美,能吃出厨师的粤菜功底。 她细细咀嚼,却听到桌上又传来响动。 柏溪雪把一盏陈蜜炖燕窝推到她面前。 “我晚上不能吃甜的。” 她板着脸说。 燕窝晶莹,一勺牛乳浇下去,浓得化不开。 言真这下子是真的被吓到了。 柏溪雪这是在干什么?总不会折腾她一晚上,就为了让她吃一口家乡菜吧? 她用迟疑的目光看向柏溪雪,对方却别过了头,看向窗外。 “下雪了。” 柏溪雪的目光投向窗外飞舞的细雪:“待会陪我到空中花园看雪吧。” 言真自然百依百顺。 她们披上羽绒服,拿上红酒直奔天台。 楼顶花园只对入住客人开放。半夜一点,柏溪雪用房卡刷开门禁,花园空无一人,只有星点灯光照亮飘落的雪花。 她侧过头,看见言真往手心里呵了一口气,一小团白雾在空气中消散。 “今天忙了一天,都没注意到天是阴的,”言真笑,“居然下雪了,我好多年没看见下雪了。” 更别说是新年的第一次下雪。 柏溪雪望向天空——天确实是阴的,今夜无星无月,只有无数飞舞的雪花,纷纷扬扬飘落,灯影中投下无数细碎冰凉的影子,如同童话中的水晶球。 就像16年的平安夜。她忽然很想问一问言真——你知道16年的那个晚上也下雪了吗? 但她没有开口,只是偏过头,看言真出神地盯着雪花。 似乎留意到柏溪雪的目光,她微笑着看过来,朝她伸出了手。 “看,六边形的雪花。” 毛线手套上,果然有一片小小冰晶绽开六瓣透明花瓣,亮晶晶似仙子尘埃。 “虽然从小就在百科全书上知道雪花是六瓣的,”她听见言真由衷地说,声音里带着稀奇的快乐,“但每次亲眼看,还是觉得不一样。” 大惊小怪的南方人。柏溪雪心想。 y城不会下雪,但北方的b城会。在言真辞掉家教后,她一个人又看了很多场雪。 柏溪雪不知道自己今晚为什么会频频想起这件事情。也许是因为新年的倒计时已经过了,整个城市都被沉睡的寂寥所笼罩,让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和言真经历过的特殊时刻其实很少。 16年的平安夜言真睡着了,只剩下柏溪雪一个人望着漫天飞雪发呆。等到后来她们成为情人,又总是因为工作或是别的借口,一次次错过了那些本应共同度过的安静夜晚。 唯一和言真过的特殊时刻,居然是她的生日。而她却将言真逼到玻璃窗前,臂弯中看漫天烟花坠落。 手臂滚烫,她记得那时对方似乎落下一滴泪。 ……她们之间并没有美好的时刻。柏溪雪想。 不知道为什么,她似乎有些后悔了。 但她并不能开口。言真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柏溪雪听到身边传来窸窣的声音,言真忽然探过头来问她:“你是不是心情不好啊?” 她小声嘀咕:“总觉得你今晚看起来很累,胃口也不太好。” 她说得没错,柏溪雪今天为了保持镜头状态,整整一天几乎只喝几口水,所以刚才吃饭才觉得胃里难受得很。 但柏溪雪下意识想否认,言真却没有给她机会。有什么东西被她抓在手里,献宝般举到柏溪雪眼前。柏溪雪下意识睁大眼睛,看见言真另一只手神神秘秘地抚过。 嚓。她听见砂轮摩擦的声音。 一朵明亮的光花瞬间跃入柏溪雪眼前,火花四溅,将她的眼眸点亮。 是一支冷焰仙女棒。像当年擎着一支梅花那样,言真微笑着,把这一朵小小的焰火递到她面前。 “今晚订菜时老板送的,”言真冲她得意地眨眼睛,“她说我是她24年的最后一位客人。” “很漂亮吧?”她笑眯眯说,“小时候放烟花,大家都嫌它小,抢着要放大烟花,没想到现在却成了女孩子出片最爱的道具。” 柏溪雪愣愣地接过这支烟花——是啊,很漂亮。 她心道,眼前却是言真被冷焰火照亮的脸庞。 真漂亮。她的睫毛和头发落了细雪,全神贯注望着花火时,有一种近乎纯净的表情。柏溪雪看见言真又低下头去,摸出第二根仙女棒,用柏溪雪平时抽烟的打火机去点亮。 嚓。 火苗跳出,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的仙女棒却毫无动静。 是雪花融化受潮了吗?言真自言自语,把它举到面前检查。 柏溪雪也忍不住凑了过去,两个人的头刚刚挨到一起——蓬的一声,仙女棒却忽然再次燃起火花。 两个人都吓了一跳,柏溪雪手一抖,手里的烟花棒就掉到了地上。 言真大笑起来,像恶作剧的小孩,洋洋得意起站在雪地里,朝她挥舞手中的仙女棒。 冷焰飞溅,如同星屑般闪亮。 而她的眼睛却比雪花和焰火更明亮。 柏溪雪静静地站在雪中看她,另一只手仍拎着那半支红酒。鬼使神差地,她扬起头喝了一口,感受到鲜红酒液化作热流滚过喉咙。 酒精涌上来,她脸发烫,心跳也随之加速,轻轻放下酒瓶,小心翼翼地伸手,触碰言真的面孔。 烟花熄灭了,黑暗中她的脸近在咫尺处。 柏溪雪想要去看她的表情,却发现她已经闭上了眼睛。 又是那样柔顺的神色。 纤长漆黑的睫毛微微颤抖,细雪落在上面,又在柏溪雪的呼吸下融化——啊。柏溪雪终于意识到,自己究竟在后悔什么了。 她后悔曾经逼言真说过太多次“爱她”。 最恨言真的时候,她曾把爱当作一种羞辱,一种投诚或训诫。 在抵死缠绵的床榻,在半梦半醒的时分,她曾以命令或哄诱的方式,逼她反复言说“我爱你”。 ……柏溪雪其实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她既期待真心能在一次次试验下百炼成真金,却又像犯人一样等待审判,绝望地等待不经意间言真流露真情,告诉她: 我爱的是沈浮,不爱你。 毕竟金丝雀怎么可能有爱? 付钱能买到的,就只是生意而已。 柏溪雪后悔逼她说过太多次谎了。以至于想听真心话的时候,她不需要开口,柏溪雪就知道自己得不到真正的答案。 言真依旧安静地站在那里,闭着眼,等她吻她。 于是柏溪雪俯下身去。 这是一个有些无望的吻。舌尖尝到一丝转瞬即逝的冰凉,是唇上融化的雪粒。她的心也随之沉没,在万籁俱寂的雪夜,陷入这个虚无的吻中。 言真的脸很烫,她也喝了些酒。柏溪雪感觉到她的手有些紧张地揪了揪自己的衣襟,小声说:“这里会不会被监控拍到?” “不会,”她低声说,唇齿缱绻,把对方的话堵了回去,“我看过了,这里会被树挡住。” 一个小小的监控死角,好像一方避世的舟。她从上来的那一刻就发现了,因为她从踏入雪地的那一刻,她就想要吻她。 柏溪雪在今夜绝望地发现自己爱上了言真。或许这份爱从16年到现在,近十年都没有变过。 只是她一直不愿意承认。 好可怜。 这就是她不愿意承认的原因。从小她就知道,婚姻是一场生意,一旦陷入感情,只会让人变可怜。 她不想被可怜。 柏溪雪轻轻地呼出一口气,温热的白雾在两人鼻尖散开。她又想起自己第一次和言真做的时候,她用自己的丝巾蒙住了言真的双眼。 因为她害怕言真看见自己脸上的表情——多荒唐。其实她在这之前,床上从来都不是主动的那个。 她只喜欢被服务着享受。但是遇见言真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柏溪雪不愿意在言真面前沦为被动,她害怕滔天的情欲席卷了理智,让她情不自禁,想要在其中寻求言真的爱。 如果她在言真面前尊严尽失,那她情愿去死。 于是她反而变本加厉折磨言真。看她颤抖,咬着自己的手指,或是被鼻尖抵住,红着眼眶流眼泪。 那样的话,可怜的人就不会是她了。 柏溪雪心里有些酸酸的,她又想看一眼言真。 言真却伸手盖住了她的眼睛。 似乎察觉到她出神,一片黑暗之下,柏溪雪感觉自己的嘴唇被小小地咬了一下。 “怎么走神。”言真用耳语的音量轻轻说,撒娇一样的语气。 柏溪雪发现她总是很擅长这个,柔柔的,不戳破任何窗户纸就把话题引回正轨,这也是记者的工作修养么? 第60章 她不知道,只能在黑暗中摇摇头,又凑过去轻轻啄了啄言真的唇角,小声说:“我们把剩下的仙女棒放完吧。” 小小的花园再一次亮起冷焰的光。 她们在飘雪的跨年夜分着喝完了小半瓶红酒,一支又一支地点亮了仙女棒,又一支又一支地看它们熄灭。 柏溪雪笑着凝视那些美丽的光辉,只感觉仙女棒这个名字是如此的贴切。她像是童话里卖火柴的小女孩,攒着满满一把火柴,一根根擦亮,辉煌幻梦中可窥见天国模样。 爱便是这个幻梦,洁净遥远,庄严如雪山。 谁能凭爱意要富士山私有? 因此她只是沉默,看言真将所有燃尽的烟花一支支小心捡起,悉数扔进垃圾桶里。 脸颊依旧很烫,视野也有一些模糊,她看见言真朝她伸出手,又忽然听见她惊异声音。 “柏溪雪,”言真睁大了眼睛,问,“你过敏了?” 她迟疑地伸手抚脸,恰巧摸到言真的手指,指尖冰凉,如雪落到皮肤上。 滚烫的脸颊浮起点点浅红的斑块,她过敏了。 第38章让我做只路过蜻蜓,留下能被怀念过程。 柏溪雪呆呆地看着言真, 看对方果断脱下围巾围住她的脸,拉她一路冲下楼。 原来晕眩不是因为爱,而是过敏的前兆。 她不知道自己今晚为什么会过敏。虽然她曾经确实因为冬天穿露背礼服走红毯,被冻得起了荨麻疹, 后来吃了好久脱敏药才好。 柏溪雪以为自己对冷空气过敏的毛病已经根治, 但不知是否今晚的饭菜含有某种麸质, 抑或她空腹太久, 又喝了那样多的葡萄酒。 藏在身体中的病症蠢蠢欲动,一碰到言真冰冷的指尖就复发。 房间暖气开得很足, 一刷开门,柏溪雪就觉得后背出了一身热汗。她晕晕的,任由言真把她推到沙发上坐下,模糊的视线里看见言真在给自己的小助理打电话。 好痒,她下意识想挠, 却又被言真按住手, 听见对方语气严厉地训她:“留痕迹了怎么办?你明天还要上镜。” 不知道为什么,被言真用这样严厉的语气说教,她竟然莫名有些心安。 助理很快就被叫起来了, 她受过专业培训,身经百战,直接搬出小药箱,哗啦啦就倒出一堆药。 这个和这个。助理把两瓶药拣出来, 对言真说, 平时柏溪雪过敏就吃这两种药。 言真点点头, 助理就去接热水, 药片刚刚倒出来,却又被言真叫住。 “等下, ”她轻声说,语气却不容置疑,“麻烦把说明书拿过来,柏溪雪今晚喝了不少酒。” 于是助理将药和说明书一起递给她,柏溪雪看见言真从包里翻出眼镜戴上,低下头,一行行细细地看用药指导。 她阅读速度很快,不一会儿就把说明书收了起来:“我来喂她吃药吧。” 她听见言真对助理说。 免疫系统已经工作起来了,她头昏脑涨,只觉得浑身发热。言真又把体温计翻出来,让她夹在腋下。 冰冷探针接触滚烫皮肤,她在醉意中听见金属勺碰撞杯壁,叮一声轻响,如同雪粒子掉进后颈,让柏溪雪情不自禁打了个冷战。 言真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将冲好的药让她喝下。 一杯冲剂,两粒药片,都是抗过敏的药。吃完后,言真掐着表,到点就让她抬手,将体温计取出。 37.8度。 她看见言真捏着体温计,在眼镜后蹙起眉头:“难怪你今晚没胃口。” 或许颁奖典礼上她就已经微微发烧,只是妆容遮盖了真实的脸色。以至于她脸颊绯红,人人都以为她神采飞扬。 “大晚上还要爬上去看雪,也不知道逞什么强。” 柏溪雪被言真训得说不出话,也没有力气反驳,捧着玻璃杯,低着头委委屈屈地看自己的脚尖。 小助理看见这一幕,惊得目瞪口呆。 完了,她心想,自己明天一早该不会就要被老板炒鱿鱼了吧? 但更恐怖的事情很快出现了。 她的老板就这么低着头,小心翼翼拉了拉言真的衣角。 “对不起。”柏溪雪小声说,碎发垂下来,蔫头耷脑地盖住了她的眼睛,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道歉什么。 言真一愣,旋即心还是软了下来。 “好啦,”她伸手,轻轻揉了揉柏溪雪的脑袋,“我不应该怪你的,你也不知道自己今晚会不舒服。” 但其实她想道歉的不是这个。 柏溪雪在心里小声说,却没有机会开口。 因为言真已经把她整个抱了起来。 忽如其来的腾空感,让她下意识搂住了对方的脖子,鼻尖蹭过脖颈细腻的肌肤,闻到言真身上淡淡的葡萄酒味和香气。 言真是不怎么用香水的,所以这香味叫不出名堂,只是洗衣剂留香和身体自然散发的味道。柏溪雪把头搁在言真肩膀上,觉得这气味叫人心安。 她感受到言真的手稳稳护住自己,一路朝卧室走去。 柏溪雪觉得自己真的烧晕了,甚至荒唐地希望这小小的一段路没有尽头。但很快,言真就把她放在床上,脱掉外套,用被子把她整个人包了起来。 然后她转头朝外走去,似乎是在感谢小助理辛苦,请她早点回去休息。 她讲话一直很温柔礼貌,柏溪雪知道小助理也挺喜欢她的——真不公平。 凭什么人人好像都爱她?就凭她对所有人都好吗? 柏溪雪把滚烫的脸埋进被子,感受到冰冷的布料也逐渐升温。 言真对她也好,但也只是好而已。柏溪雪怎么猜,都猜不透她究竟喜欢谁。 真不公平。 她再一次在心里委屈地想。如果是平时,她一定已经把言真的脸挠花了。但是今晚,她浑身上下软绵绵的,实在是使不上力气。 送走了小助理,言真又从外面回来了。柏溪雪看见她蹲下来,轻轻掀开一条缝,又温柔地替她把毛衣脱了,重新换上柔软的睡衣。 布料轻轻摩擦,偶然带起一些肌肤的触碰,每一次碰到,柏溪雪都忍不住微微抖一下。言真把她圈在怀里,像哄小孩一样揉她的头发,那种让人有安全感的味道又飘进柏溪雪的鼻尖。 究竟有多少人这样被你哄过啊。柏溪雪有点想哭。 她把下巴搁在言真肩膀上,闷闷地问:“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言真的手轻轻摩挲着她的后背,低声笑:“因为你是病人。” 可是她不想要这个答案。柏溪雪抬起眼睛看言真,对方却低头,扣好了她胸前睡衣的最后一粒纽扣,重新替她盖上了被子。 “睡吧,”她无奈地说,似乎叹了口气,“小倒霉蛋,我今晚会在这里陪你的。” 药效起得很快,柏溪雪脸上的荨麻疹已经渐渐退下去了。 虽然病情不至于重得要惊动医生,但言真还是担心她出什么事儿,所以决定守到柏溪雪彻底退烧再入睡。 好在她伸手探了探柏溪雪额头,热度似乎已经开始消退。柏溪雪睁着眼睛看她,好像还想说什么,言真轻轻地笑一笑,伸手盖住她的眼睛。 “睡吧。”她低声说。 “我关灯啦。” 卧室的主灯熄灭了,只留下一盏小小的夜灯。 还是和许多年前的习惯一样,言真坐在床头,用身体为柏溪雪挡下一片入睡的阴影。 抗过敏药吃完总是会让人昏昏欲睡,她感受到手掌下柏溪雪长长的睫毛扇了扇,似乎还想挣扎着保持清醒。 但很快,她眨眼的速度渐渐变慢,最终呼吸变得绵长均匀。 于是这一次,昏暗的房间就轮到言真静静注视柏溪雪沉睡的脸庞。 她低头,摘下眼镜,放在床头柜上。 眼前却浮现出方才花园里柏溪雪注视她的模样。那双漂亮眼睛如此闪亮,焰火般灼灼,烧得言真坐立难安。 让她忍不住轻轻地,在接吻时将柏溪雪的眼睛遮上。 冰冷的雪粒同样在她的唇间化开,言真闭上眼,只假装不知道。 ……人是不会忽然变迟钝的。 就在柏溪雪看向她的那一刻,她已经发觉,这眼神和柏溪雪多年前平安夜的眼神一模一样。 柏溪雪依旧爱她。 但她不爱柏溪雪。 言真低下头,手指拂过被面,洁白的布料带来一阵细腻的冰凉。 要说她恨柏溪雪吗?但其实也没那么恨,只是找不到爱她的理由,仅此而已。 她们或许只能当情人而非情侣。言真没有办法欺骗自己的心,也没有办法欺骗柏溪雪,于是只好闭上眼睛,任由雪花落在唇上融化。 今晚注定是个不眠夜。言真探了探柏溪雪额头的温度,只觉心乱如麻,叹了口气,沉默地盖上了被子里。 而同床异梦不只是她们两人。 房间里亮着灯,安然走进卧室的时候,看到沈浮在坐在书桌前。 第61章 论文阅读器开着,却许久都没有翻页了,安然捧着热茶,在床边坐下。 玻璃窗上,圣诞树的装饰还未拆下,沙发已然盖上厚毛毯,一种温暖明亮的颜色。为了迎接新年,她们特意将房间收拾了一番。 但厚毛毯也无法掩盖心的偏移。 沈浮今晚显然是在等她,听到她进来,她熄掉电脑屏幕,转过了头。 “安然,我觉得我们今晚应该谈谈。” 一句早有预感的话,安然静静地盯着她,听见对方开口:“我们——” “我们分手吧。” 安然打断她的话。 竟然是她先开的口。安然意识到自己声音很冷静,如同杀人凶手重回犯罪现场,冷漠扫视一片狼藉。 覆水难收。 而沈浮脸上,居然同样也是冷静的神色。 “你有什么想说的吗?”安然低声问。 “没有。” “我还以为你会说对不起。” “我知道这件事不能用对不起结束。” 安然笑起来:“是啊。” “如果你说对不起,我会看不起你的。” 她的脸上浮现出悲哀的神色。 平静的生活是什么时候结束的呢?她们都知道答案,就在那一个平静的早上,因为她一时兴起想要去逛菜市场,于是路过了河边的公园。 露娜追着球跑了出去。 然后,她见到这辈子最不想见到的那个人。 如果可以时光倒流,她真想回到那个上午,再也不出门。 但是世上没有后悔药。那颗骨碌碌乱滚的球,注定会落到那里。 因此她只是注视沈浮,自嘲地笑一笑:“你考虑这件事情很久了。” 沈浮沉默片刻,只是平静点点头:“嗯。” 安然有点感谢她没有说多余话,同样,也有点憎恨。事已至此,彼此心意已决,好似两个杀人犯目睹一桩共同的惨案。 罢了,她想,也是她活该的。她早就知道这样一桩事,知道沈浮一直没有放下。 不过是她一直装聋作哑,以为只要如此,就能将前尘往事轻轻揭过。 她放任沈浮,当然不是因为她大度,只是害怕自己一开口,就会让沈浮意识到:她依旧没有放下。 但沈浮还是意识到了。那一场路演之后,她就知道,沈浮注定会和她提分手。 凭什么她们就不能像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庸常怨偶一样,稀里糊涂、浑浑噩噩,就这样过一辈子? 凭什么? 安然甚至知道,沈浮提分手,甚至都不是为了追回言真——覆水难收。她们都知道这件事已无可挽回。 只是沈浮仍是想将感情分得干净清楚,像一个固执的人,无望地想洗净一捧已经脏掉的雪。 安然绝望地想,她真恨自己,和沈浮在一起这么多年,她终究还是了解她。 这桩感情的谋杀由她们共同完成,真是下贱。 全世界都是贱人。 “今晚我们分房睡吧。”她低声说。 “好,”沈浮点头,轻轻把鼻梁上的眼镜摘下,放入镜盒,“我去睡客房。” 倒是很相敬如宾的样子。 “好啊,”安然点头,终于还是忍不住,声音浮上一丝嘲讽,“然后走流程,这周有空的时候,我们去见律师,商议财产分割。” “其实不见律师也可以,”沈浮却垂下眼帘,安然看见她修长洁白的手,按在椅背上,骨节微微发白,但很快又松开,“但凡有你名字的财产,都可以转入你的名下。” 她低声道:“毕竟还是我精神出轨了,我应该净身出户的。” “是啊。” 安然却忽然笑出声来。 “你精神出轨了。”她咬牙切齿地说,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在这一刻,终于流了满脸眼泪。 其实她不应该是这个表情的。她家虽然也算小康,但沈浮的家庭条件比她优渥太多,当初毕业能在激烈竞争中轻松得到现在这份体面工作,全仰仗沈浮人脉斡旋。 后来她们同居又买车买房,账单几乎沈浮都占大头,倘若咨询律师,净身出户的人应当是她安然。 而沈浮如今竟愿意全额赠予,不可不谓慷慨大方。 然而—— “就是这样我才恨你,”她涩声说,一字一句从齿间蹦出,被恨意森森磨碎,“你知道么?” “你愿意净身出户这件事,比精神出轨还要可恨。” 毕竟沈浮是多么理性自矜的人。从安然见她的第一眼起就知道。 她入学时沈浮已经研三了,受导师所托,指导她一篇小论文。她捧着电脑小心翼翼去课题组找沈浮,恰巧沈浮刚刚洗完手。 她笑着走过来看自己的论文,一双清洁湿润的、修长的手在她的眼前,隔空轻点屏幕,安然莫名心脏跳动,一回头,看见沈浮漆黑的长发落在自己肩膀上。 她一边伸手将长发挽在耳后,一边低头笑着看她。 离得那样近,安然几乎可以看清,她金丝边的眼睛下,高挺清秀的鼻梁有微微凸起的骨骼转折。那样长的睫毛,在眼窝投下浅浅的阴影,沈浮就这样带着笑看她。 她那时还没和女生谈过恋爱,只觉得脸上发烧。 后来她以答谢论文的借口请沈浮出去吃饭,沈浮也没有拒绝。但只答应白天的邀约,请客的钱,又被沈浮以礼物或奶茶的形式,还回她的桌边。 她从没有回请过安然吃饭,安然知道这就是体贴的婉拒方式。沈浮将人情算得这样分明,明摆着是不想和她有发展。 后来她从同门嘴里听到沈浮的八卦,对方用惋惜的语气说,沈师姐似乎曾经有个前女友,只可惜造化弄人。 她那时就心想,难道前女友提分手了,沈浮就不能追回去吗? 大概也还是权衡之下觉得前途更重要吧。安然冷静地想,但那时她一点儿也不在乎。 毕竟,也不是所有人都会落到这般凄惨的境地吧?言真这样命不好的人只是少数。 她承认自己的想法有些冷血,不过,她也不会把这想法说出去伤害任何人。 更何况,沈浮和她也是同路人,不是么? 她们都是精致利己的人,人生是一场投资,需要每一步都下对注。她喜欢沈浮样貌气质、优渥家境和远大前程,沈浮需要她提供的情绪价值和生活琐碎付出。 她们一拍即合,就是叫世上所有人都艳羡的佳偶。 但如今沈浮却背叛了她。 安然低下头,缓慢将订婚戒指从手指上褪下。 “还给你。” 钻石戒指在手指上戴的太久,要摘下时已经发涩。她咬住唇,任由冰冷戒圈将手指刮红,觉得自己红着眼眶的样子,像个狼狈的毒妇。 叮。 戒指被抛到沈浮面前,她终于微笑,忍不住诅咒:“沈浮。” “我觉得你这辈子就是注定被女人甩的命。” “无论以后你结局如何,我不会祝福你。” 第39章不要人见人爱。 第二天早上言真是被急促的电话铃打醒的。 上班多年练就条件反射, 她吓得一个激灵,弹起来就去摸手机。 捞过来一看却发现,手机是黑的。 是柏溪雪的手机在震,而本人正窝在她怀里, 发丝蓬乱, 睡得香甜。 只剩言真举着手机, 拔剑四顾心茫然。 按理说, 她是不应该吵醒柏溪雪的,但是手机实在响得太急, 一声声如同催命。她犹豫了又犹豫,终究还是低下头,轻轻拍了拍柏溪雪:“起床啦。” 柏溪雪一动不动。 于是她又推了推:“柏溪雪?” “……” 柏溪雪不说话,只是搂住她,哼哼唧唧地把脸往她怀里蹭。 像块牛皮糖, 扭来扭去, 怎么撕都撕不下来。 ……又开始了。 言真想,好熟悉的感觉,当年给柏溪雪当家教, 她赖床就是这招数。 手机铃声震天响,她充耳不闻,天塌下来当被盖。 言真不方便去接,只能忍了又忍, 直到最后忍无可忍。 她默默爬起来, 赤脚走到窗边, 刷啦! 遮光窗帘被一把拉开。 满世界光明, 柏溪雪像个见光就会灰飞烟灭的吸血鬼,尖叫一声, 迅速钻进了被子深处。 言真:“……” 她就知道柏溪雪在装睡!怎么可能有人这样都不醒? 她又走过去,一把掀开了柏溪雪的被子。 “起来。” 事已至此,言真抛出了一个命令的语句 柏溪雪赖床毛病也不是一两年了。好在刚起床她脾气大,忘性也大,彻底清醒之后就不太记得别人对她做了什么。 于是言真干脆大着胆子,拽着被子,和柏溪雪拉锯。 五分钟后,柏溪雪臭着脸睁开了眼:“你了不起。” 她咬牙切齿地爬了起来。 “早点起来就能免受这顿苦头了。”言真笑眯眯地答。 第62章 她承认自己看见柏溪雪吃瘪的臭脸就心情舒畅。 “而且这还是你领奖之后的第二天,”想了想,她还是提醒,“节点毕竟敏感,万一出点什么事,比如——” “我们昨天晚上在天台,被拍到了。” 轻松的气氛戛然而止。 柏溪雪轻声说,慢慢地、把手机举到了言真面前。 屏幕上正是她们昨晚在天台的照片。 是监控摄像头的截图。柏溪雪昨晚没说错,她们接吻的地方是镜头死角,茂密的树枝挡住了上半身,朦朦胧胧看不到动作。 但放烟花的位置不是死角。摄像头下,她看见自己和柏溪雪头碰头,凝视那一支烟花。 座机像素画质模糊,但她几乎能想起昨晚寒夜那一口弥散的冰冷呼吸。 而照片的上方,惊悚体大标题赫然写着:大瓜!柏溪雪疑似出柜?深携女伴酒店天台私会,举止亲密非比寻常! 柏溪雪腾地站了起来。 一起身,她又变成了平日那个脸色漠然的柏溪雪,懒洋洋的气质消失了,言真看见她举起手机,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 房间门被她一把拉开,快步走进来的是经纪人张仪,她同样脸色难看,劈头盖脸就问:“你们这是怎么回事?” 而柏溪雪只是摇摇头,低声道:“酒店的安保出问题了” 毕竟明星也不能时时刻刻都躲在房间里包头发戴墨镜,想要保护私生活,最重要还是靠层层安保。 她们下榻的酒店多年来接待各界名流,按理来说,这个级别的安保不应该出现这种事。 “有心人放出的消息。” 张仪沉声道。 “还好,没有拍到什么真材实料,”她又说,“和女人传绯闻总比和男的好,冷处理,再控下评,问就说闺蜜。” 柏溪雪却说:“不行。” “放任不理的话,我担心……她的事情被扒出来,”她垂着眼睛,没有看言真,“这件事还是要压下去。” 言真一愣。 柏溪雪竟然是想要维护她的隐私。 她心里莫名涌起一丝复杂的情绪,张仪的目光在她脸上打转,终究还是叹了一口气。 “行吧,你这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想想办法……” “柏溪雪最近有要合作的女星吗?” 言真却忽然问。 她缓缓抓起自己沙发上的羽绒服,轻声说:“如果有,我们可以把这件衣服送过去。” 然后顺势推出合作,营销大炒。大众自然以为又是营业,注意力自然会散去。 毕竟藏着掖着的事儿反而最真,一旦大张旗鼓,八卦反倒索然无味。 张仪是个人精,一听就明白。 她起身,匆匆朝外走去:“柏溪雪接下来正好有部剧,女二选角还没定,我去发消息……” “不必了。” 柏溪雪却又说。 她再一次轻轻地将手机举起来,神色复杂:“有心人已自报家门。” 是应流苏的路透图。 有评论把她今天清晨前往机场的路透贴在这条绯闻的评论区:“不会是应吧……这件羽绒服好像一样……” 很快就有人用机场生图扒出了细节,确实是一个牌子的同款。 柏溪雪默默地将手机放了下来。 张仪低声:“那部剧的女二是应流苏和潘念念在争,但潘念念比应流苏年轻,和导演也走得更近,这部剧的女二,原本是打算内定给她的。” “没想到应流苏就这样横刀夺爱,”她感慨说,“还好我们没得罪她。” 柏溪雪却露出了一种吃苍蝇的表情:“……狐狸精。” 言真蓦地想起前天晚上,应流苏就这样凑到她耳边,去替她轻轻拿下线头。 她靠得那样近,微带酒气的呼吸都几乎要扑到滚烫耳垂,原来是去看她的外套牌子。 恐怕采访喝酒都是为了布这个局。 昨天晚上应流苏眉眼盈盈地朝她微笑,原来原因在这里。 柏溪雪说的没错,应流苏真是只野心勃勃的狐狸。 同性恋在圈内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话题。言真疲倦将后背靠在椅背上,她只是不懂,应流苏究竟是怎么知道她和柏溪雪的关系的? 但现在不是思考这个的时候,张仪已经一边打电话,一边大步走了出去。 不过十分钟,公关稿件迅速铺了出来。一方敲锣打鼓美女二搭、深夜看剧本,高呼“雪花酥cp是真的!”,一方破口大骂侄女装姬、炒作舔饼不要脸。 热热闹闹,一下子就回到了常规宣发赛道。 柏溪雪低下头,微信收到张仪消息。 【张仪:公司去聊了,女二应该会定给应流苏。】 原本谁当女二,只是应和潘在争而已。柏溪雪一方并不想掺和,没想到应流苏这一手,倒是生生逼着她们站队了。 好在应流苏演技敬业是公认的。和应合作,对柏溪雪团队而言,反倒比和潘念念这种爱闹腾的当红小花省心。 但是…… 前天晚上还在怪人家和狐狸精勾三搭四,今天她就要和正主二搭,满城风雨炒cp了,这显得自己多双标啊…… 柏溪雪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心虚地看了看言真。 言真脸上却有些愧疚:“是不是我让你们为难了?” “昨晚不该上天台的,”她小声说,声音满是后悔,“害你过敏了,还给你们闹出这一桩事……可能我们以后还是不要在公开场合出现比较好。” 根本不是这一回事啊! 柏溪雪在她脸上横看竖看,愣是没看出一点儿吃醋的味道。 哪怕演一下也好呢?就不能讨讨她欢心吗? 柏溪雪幽怨地想,脸上表情复杂,更是让言真误会了。 她踟蹰片刻,又凑过去道歉:“对不起……” 柏溪雪却将她一把按到沙发上,恶狠狠咬了一口。 她听见言真本能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呼吸急促,却又克制着、慢慢将身体放松了下来,似乎忍着痛,又揉了揉她的头发:“柏溪雪?” 又是那种哄小孩般包容的语气,让柏溪雪想起昨晚的事。 ……真没意思。言真就是彻头彻尾一个无趣、无聊又无情无义的女人。 她忽然丧气。松了口,眼神避开颈窝处的牙印,重新站了起来。 “我要准备走了,”她说,又恢复面无表情,手理理衣摆,“最近娱记应该会定我盯得很紧,我们最近确实不要再见面了。” “你有什么想说的吗?”她披上黑色大衣,居高临下俯视对方。 阴影落到言真脸上,她看见对方的表情怔愣一瞬。 然后,她轻轻摇头:“路上小心。” 意料之中的废话。柏溪雪笑了一下,像是自嘲。 她再也没有和言真说话,就这样去洗漱、化妆,被工作人员前呼后拥地送了出去。 酒店房门在身后关上,她便又重新变成那个妆容精致、无坚不摧的女明星。昨夜的软弱和不甘都抛在身后,柏溪雪低下头,一路快步走入酒店外寒风。 旋转玻璃门在身后关上。 只剩下言真一个人坐在酒店套房中发愣。 但其实也没什么发呆的时间了。柏溪雪已经退房,客房清理的人很快就会上门,言真洗了把脸,戴上口罩,同样匆匆地走了出去。 chris已经提前走了,她请了年假,这次出差顺带回家探亲。言真和小助理互换了外套,如今孤身一人,穿着陌生的衣服走在b市的寒风中,竟然有一丝茫然。 新年第一天,b市阳光很好,穿过光秃秃的树杈子,无遮无拦地落到灰色的人行道上,连影子也有种透明的清澈。 可惜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她睡眠严重不足,乍一见到日光,几乎觉得太阳穴隐隐作痛。 言真拖着行李箱,抄近道穿过户外停车场,去马路边打车。 中途却被一辆路虎黑武士拦住去路。 车很新,车漆闪亮车头极高,言真只看一眼就觉得气质冷峻、杀气腾腾。 可惜车主似乎有些狼狈,言真站在路上,看这辆车在路中间,左倒腾右倒腾,愣是倒不出去。 ……司机大概是个新手,菜鸟开大车,还是这样贵的车型,言真代入一下都替对方头痛。 她本来想直接绕过去,但是又看见那辆车无助地前进一点又后退一些,像个笨拙又委屈的巨人,终于还是忍不住,走过去敲敲车窗。 “方向盘往左打满。”她说。 也算幸运,她小区的车位和现在这辆车的位置很像,阴险歹毒,墙边全是历任倒霉车主剐蹭的痕迹。 所以言真一眼就知道问题在哪。 她做了个后退的手势:“退,不要半路往回抽,位置不够会卡死。” 司机听令,像个第一次考科二的小孩,一路歪歪扭扭,总算把车开了出去。 连带着言真都替对方松了口气。 第63章 她看没问题了,才低头掏出打车软件找定位,继续往前走,却忽然有一把声音从背后喊她:“等一下。” 她回过头,发现车主居然是一个年轻的女人,眉目英气锐利,一头长发笔直浓黑,倒和她的黑武士气质相配。 对方摇下车窗和她道谢。 “谢谢你,”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羞涩一笑,那张英气的脸就变得柔和了些,“我刚从国外回来,还不习惯开左舵的车。” 嗯,又是一位有钱人。言真不太想扯上关系,因此只是笑笑:“不客气。” 她正想离开,对方却又开车追上来:“我可以请你喝杯咖啡吗?” 言真一愣。 这句话意图倒是很鲜明了。言真心里觉得有点好笑,难道她新年的桃花会很旺? 可惜再旺她也无暇欣赏。打车司机已经到了,路边限停,再耽搁下去就要扣钱,因此她只是冲对方仰头礼貌地笑一下:“抱歉,我咖啡过敏。” “我的车已经到啦,有缘再见吧,拜拜。” 她拖着行李箱转身离开,车门关上,路边街景再一次缓缓后退。 这是开往机场的车,有缘再见当然是不可能的。她想。 却没想到很快就被打了脸。 下午的飞机,言真登机时竟然又遇到对方。 她坐在公务舱的位置上,一看见言真就扬起脸笑:“又见到你啦。” 言真惊讶,脚下一顿,便被身后登机的人猝不及防撞了一下。好在公务舱位置宽敞,女人将她拉住,顺手就把她带了过来。 她听见对方笑着说:“其实刚才我就猜你是不是去机场了,还想问要不要捎你一程,但你当时好像不是很想和我说话。” “所以我就想,要不算了吧?或者如果我们能在同一班机遇上,我就再和你要名字。” “没想到真遇上了,”她低头掏出一张名片,递到言真手上,“我叫卢镝菲,可以问你的名字吗?” 是个律师。言真有些意外地接过,看见对方仰着头看她。 宽敞的座位上,女人的腿仍要微微折起来,言真猜测她的身量应该很高,好似模特儿,但对方却这样满脸诚恳地仰头看她,眼睛一眨不眨,好似一条热情洋溢的大狗。 哎。话都说到这地步了,再拒绝就有些粗鲁了。 言真叹了口气,她每次和这种侵略感很强的人讲话,都有些头痛。于是,她将自己的名片递了过去:“我叫言真。” “言记者,”对方弯起眼睛,“幸会,其实我一看见你就觉得很眼熟。” 什么很眼熟?言真一愣,正要问,对方却已经抱歉地咧嘴一笑:“不好意思,我讲话好像有些冒犯了。” 她便也无法再问下去,只好笑着点一点头:“客气了,卢律师。催促登机了,我先回座位。” 转身离开时仍觉得对方的目光黏在自己身上。言真也不是什么十七八的小女孩了,这样明晃晃的好意,简直心思昭然若揭。 但她反而觉得压力很大——送上门的桃花,也不知是缘还是债。 通常都是后者。她点开柏溪雪的聊天框。 对面仍是静悄悄的,没有发任何消息。 倒是卢镝菲的小红点跳了出来,她点开加上备注,又切了出去。 好吧,她还是忍不住在社交媒体上搜了搜柏溪雪。果然雪花酥cp已经势不可挡,到处都是她俩的拉娘剪辑。 柏溪雪女粉本身就多,如今传出同性绯闻,更是让粉丝喜上眉梢。甚至有人把她们的过往,镜头全都扒了出来,细细磕糖做剪辑。 言真一边觉得有点好笑,一边又控制不住自己的手指,一路往下滑。 直到一张熟悉的脸跳了出来。 是沈浮。 那场路演柏溪雪和沈浮在舞台上言笑晏晏的互动,被粉丝翻出来,配上滤镜和缠绵悱恻音乐,看俩人在镜头前目光相触,彼此凝视、微笑,然后指尖触碰,用力握手又迅速分离。 山呼海啸的掌声中二人目光仍紧紧缠在一起。 ……只有言真知道,那是柏溪雪想杀人的目光。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难怪柏溪雪那天看着不高兴呢!这俩人互动实在太邪门了啊! 看到评论区正在为女明星x教授的cp嗑生嗑死,她一把按灭手机,第一次感受什么叫如芒在背、抓耳挠腮、脊背发凉。 好在空乘已走过来提醒关机,她趁机关上手机,塞进口袋,不知为何心虚得要命,不敢再看一眼。 因此她也不知道,同一时刻,柏溪雪刚刚下了飞机,坐在保姆车上玩手机。 她同样也刷到了那些五花八门的cp剪辑,却不是很在意,只是习惯性地点开了搜索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习惯在社交媒体上定期搜一搜言真和沈浮的消息。 言真的词条很正常,除了报道,几乎看不到其他消息。沈浮的相关内容也很简单,只有零零散散几条关于她新书和访谈的内容。 当然她也搜到了自己和沈浮的cp剪辑。 ……柏溪雪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用一种看见脏东西的表情,果断用小号屏蔽。 像按下抽水马桶键,看见对方的脸消失在信息流的海洋里,她心情顿觉舒畅。 更何况,那场路演的交锋,她胜利几乎可称兵不血刃。柏溪雪静静回味了一下自己在沈浮面前的嚣张,觉得世界又美丽了几分。 于是她带着一种胜利者的愉悦,又点击沈浮的词条里搜了搜。 还真给她搜出了东西。 倒也不是什么稀奇内容,今天是元旦,大学惯例直播新年升旗和致辞,沈浮作为教师代表之一,简短地在台上讲了几句话。 都是陈腔滥调,柏溪雪听了几句,就觉得无趣,正要退出。 却又忽然暂停了视频。 官方的直播设备太清晰了。柏溪雪沉默着,轻轻滑动双指放大,仔细地看沈浮那双修长的手。 消失了。 那一枚她曾亲眼见过的订婚戒指,如今已经在沈浮的手上找不到半点痕迹。 柏溪雪的笑容同样也消失了。 第40章一切美丽旧年华,明日同步拆下。 回到y市后, 生活又回归平静。 过年前总是最忙的时候,一年里的工作都要在这短短的几周内复盘收尾,再列出新的任务。言真和同事忙得脚不沾地,偏偏甲流还要来凑热闹, 每隔几天, 身边的工位总会空一个。 chris不幸也中招了, 听说b市飞机回程当晚就开始上吐下泻, 第二天直接高烧三十九度。 好端端一个明艳大美女,声音哑得像吞了一打刀片, 每天隔着口罩和言真身残志坚地比划:“——” 她声音实在太嘶哑,像小时候满是雪花噪音的无线频道。言真艰难地辨认,把耳朵凑过去一连问了好几遍:“你说什么——” 把chris急得上下比划,最终无能狂怒地打了她一下。 好在,言真本人在流感中依旧屹立, 年前工作收尾还算顺利。有时候电脑一打开就入了神, 回头一看才发现微信里多了一堆未读消息。 一堆小红点里,总有卢镝菲的消息。 上次在飞机上交换名片后,卢镝菲约过她出门几次, 吃饭、看电影或是音乐会,统统都被言真拒绝。 她实在是没有精力陪小孩儿玩了。虽然卢镝菲也二十六七了,严格意义上不算小孩。 但对方百折不挠的精神实在很有年轻劲儿,被言真拒绝了几次, 她竟然开始直接往杂志社送花。 大束大束的睡莲、绣球、山茶。明明是冬天, 也不知道她从哪儿定来这么多娇嫩名贵的鲜花。花瓣层层叠叠, 香气扑鼻, 次次都引来同事侧目。 言真真是后悔把名片给了她。 她冷着脸从前台取走花,又给卢镝菲发消息:“谢谢你的花, 以后不要送了。” 【卢镝菲:为什么?你不喜欢吗?】 【silence:我花粉过敏,无法承受如此贵重礼物】 她自认拒绝得非常彻底,没想到下一周又接到前台电话。 这次卢镝菲送她小小一束手拿花,一支蝴蝶兰,配上刚草串起的风信子,颤巍巍花朵轻盈美丽,十分惹人怜爱。 花店人士彬彬有礼将花递给她:“我们已对花粉进行特殊处理,请您不要担心。” “……” 言真把花拿到垃圾桶边拍了个照:“下次再送花,我就要进垃圾桶了。” 对方消息回得快,语气看起来非常可怜:“你是不是只有骂我的时候才和我说话。” 言真不为所动:“我要拉黑了。” 卢镝菲控诉:“大冰山。” 言真没有再回复。 她把花拿给chris,假装看不见对方挤眉弄眼的表情。 她实在不觉得被这样追求算幸事。才见一面,对方就如此穷追不舍,不是个玩咖,就是不怀好意。 去哪里拜能斩断烂桃花?鸡鸣寺有用吗?言真叹了口气,打开手机胡乱翻了翻。 第64章 柏溪雪的绯闻风波早就平息了。毕竟还没到宣发期,柏的团队也不想被应捆绑,按部就班走完探班路透送花,社交媒体上就换了一波热点。 只剩言真反而有些感叹:“原来炒cp是真的有流程的啊。” 柏溪雪看她一眼:“是呢,都是演的。” “但又怎样?”,她似笑非笑,眼波潋滟动人,“观众捧场就行了,娱乐圈内无真事。” 毕竟真心反而没人想看。 她在心里悄悄地想——跨年夜的那个雪天,仿佛没存在过一样。 既然如此,她索性破罐子破摔,把不堪都剖给对方看。 言真却摇摇头:“真心是不一样的。” “观众不是傻子,真情流露,怎么会无知无觉呢,”她轻声说,“就像你和应拍的《去时》,肯定是演员动了真情,观众才会爱上角色。” 其实娱乐圈的工作也没有柏溪雪嘴里那么不堪。言真想,特别是在她亲身接触过这份工作之后。 台下固然尔虞我诈,但当帷幕拉开,摄像机里小小一方天地,永远会有人那样动情地演着悲欢离合的人生。 无数人的梦想和欲望编织出那样华彩的泡沫。观众为故事欢笑流泪,又有什么可悲? 柏溪雪隔着屏幕看她,似乎想说话。但助理急急忙忙地跑了过来,低头在她耳边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事情似乎很急,最终柏溪雪只是抬手挂掉了电话。 啪嗒。只剩下言真看着漆黑的屏幕发愣,觉得对方背影不知为何像逃跑。 其实,如果不是她某天把衣服扔进洗衣机,从裤袋翻出了一张过敏药的说明书,她几乎也要忘记,自己曾和柏溪雪度过一个雪夜。 有人曾神色复杂地靠在她肩头,眼神这样灼灼,却又在她低头时别过眼睛。 ……不知道为什么,言真没有把那张说明书扔进垃圾桶。 也许以后还会用上呢?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努力保持轻松:万一又有谁过敏了,找不到说明书该多麻烦啊。 说完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自欺欺人。 承担一个人的喜欢,是轻盈又沉重的。就像絮絮的雪,积久了也能压弯枝条。 她不知道树枝什么时候会折断,让雪彻底地坠下来。 言真把手机收起。 b市一别,她和柏溪雪果然没有再见面。只偶尔打过几次电话,言真记得有天她正好下楼买酱油,忽然接到柏溪雪的视频电话。 她随手点开,居然发现对方正在泡澡。 壁沿露出柏溪雪光裸的双肩,吓得言真一把将手机塞进外套里,耳朵里顿时传来柏溪雪大笑的声音。 “喂,”她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就这么怕看到我啊。” 这是怕不怕看到柏溪雪的事儿吗?言真可真怕她这模样被路人看见,又生什么事端。 于是她板着脸,也不管柏溪雪在那头嚷嚷,大步流星走回自己的出租屋,关上门,才把手机从上衣口袋里掏了出来。 柏溪雪仍在浴缸里泡着,懒洋洋地,像一条美人鱼:“你走路速度很快诶。” 言真怒视她:“稍微有一些女明星的自觉好吗?” “又没有露到哪里啊,”她无辜地举起双手,水便哗啦啦地从她手臂上落下来,“除了你又没有别人能看见。” 她笑嘻嘻:“而且你还是个老古板。” 柏溪雪确实没说错,她泡在下沉式的浴缸里,手机放在一边,言真只能看见她水面上露出的肩膀。 但柏溪雪的确长了一张很漂亮的脸,她趴在浴缸边,托着下巴洋洋得意地看她。热气氤氲,水珠顺着光洁的脸往下淌,言真就觉得自己或许该给柏溪雪打钱。 下一秒她就听到柏溪雪笑眯眯地问:“言真,你的耳朵怎么这么红?” ……言真一把捂住了自己的摄像头。 她黑屏了很久,直到柏溪雪在那边笑够了,把话题转开,言真才重新爬上来。大概是怕她又消失,柏溪雪这次只聊了些有的没的,言真也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直到话题重新出现转折。 柏溪雪忽然问:“你最近有收到什么沈浮的消息吗?” 什么? 从柏溪雪嘴里听到沈浮的名字,稀奇就似赤道飘雪花。言真吓了一跳,心说难道那个邪门的cp视频真给柏溪雪看到了? 现在又问起这个……柏溪雪该不会真要拉着沈浮炒cp吧? 她心道,用疑惑眼神看过去:“没听过她的消息了,怎么忽然问这个?” 柏溪雪却开始拼命摇头:“没事啊,我就随便问问。” 她一脸讳莫如深,更是让言真觉得蹊跷。但她又知道再追问下去,柏溪雪又该生气,反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对前任念念不忘了。 于是言真也没敢去触柏溪雪的霉头,只能从她这坚决到可疑的态度中,小心翼翼地猜测——她最近是有什么大事,非要豁出去到这般田地吗? 太厉害了柏溪雪。如果她真跟沈浮炒cp,这样狠的一个女人,做什么都会成功的。 她默默地想。 chris要下班了,带着那束花朝言真道别。言真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也到了下班的点。 才发了会儿呆,手机里又有一堆未读消息。言真扫了眼工作群,决定假装看不见明天的工作,她点开微信,却忽然发现多了个不熟悉的头像。 既不是卢镝菲,也不是柏溪雪。 是安然。 【安然:学姐,请问你方便和我见一面吗?】 【安然:我就在杂志社门口。】 相当直截了当的开场,直接把她堵在了下班门口,没有半点反应的时间。 言真心里咯噔一下。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这架势大概也不是什么好事。好在,她也不打算躲避。 于是,她没有回复安然的消息,而是直接背上背包便往门口走去。 安然果然在那里。 一月了,几场冷雨过后,行道树已经开始簌簌的掉叶子,站在长长的阶梯上向下看,她看见安然一个人,沉默地等在门口。 她没有穿之前那套运动服。大概也是刚刚下班,一件烟灰色的大衣披在她身上,薄薄的肩,乌黑整齐的马尾,脸上没有半点粉黛,就这样以一种冷峻而苍白的气质,抬眼看向言真。 “学姐,”她朝言真微笑,笑容却很浅,“自从上次见到学姐,我都没机会和学姐单独打个招呼。” “所以我想和学姐单独吃顿饭,或者说,学姐晚上另外有约?” 她幽幽的眼神落在言真身上,嘴角挂着一种讥讽的笑:“那样的话,我请学姐喝杯咖啡也行。” “我不吃没有名堂的饭。” 言真淡淡地说。安然语气轻柔,但傻子也能听出暗流下攻击性的情绪。 搞什么?总不是小两口吵架了,来找她撒气吧? 她脸上写着沙包两个字么? 她在心里无奈地笑了一下,在阶梯上站定,语气变冷了:“你还是先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吧。” “我和沈浮分手了,”安然说,“因为你。” 她扬起头,向言真弯起眼睛微笑,一张甜美的脸,一如从前:“我猜你会说关你什么事。” 她歪头,手指绕着自己垂落的碎发,一种若有所思的小女孩情态:“其实,我也觉得不关你事。” “但是,我还是想见见你,”她甜甜地说,目光如同冰水,漫过言真,“你就当可怜我,和我喝杯咖啡,可以么?” 言真这次是真的想叹气了。 还是那句话,鸡鸣寺能斩孽缘吗? 就算能,现在飞过去也来不及了。她算是明白了,安然就是冲着她来的,所以句句带杀气,万军之中不取首级誓不休。 唉……… 言真放弃:“我咖啡因过敏。” “你请我吃个冰淇淋吧。” ……最后两个人居然就真的坐到了甜品店里。 这场景实在有几分诡异,不论是在冬天吃冰淇淋,还是她们俩这一身黑白灰的通勤打扮,坐在这粉粉嫩嫩的甜品店里,都有一种格格不入的荒诞。 莫名其妙地,言真想冷笑一下。 她想起柏溪雪之前的欲言又止,难道柏溪雪是想来问她这件事么? 不知为何,她心里觉得自己简直是有些悲惨的好笑——她看起来有这么对沈浮念念不忘吗?前任分了个手,个个都跑来打探她。 好像每个人都对她多么一往情深,但实际上,她好像也没有多开心啊? 安然坐在她对面,神色复杂地静静看她。言真感觉自己像个动物园里的猴。 她索性假装无知无觉,摊开菜单问她:“你想吃什么?” “……我都可以。” “那我要一份芒果忌廉芭菲,配榴莲班戟,都要最大份的,”她头也不抬,老实不客气地宰安然,“再给这位小姐来一份草莓芭菲,也要最大份的。” 店员转身离开了,小小的一角重新恢复安静,她们俩人静静地面对面,彼此都心知这是开启谈话的最佳时刻。 第65章 虚与委蛇不如早点下班。言真也懒得兜圈子了:“所以你来找我,就是为了告诉我:你们分手了?” “……对。我就是想来看看你。” “因为我觉得这一点都不公平。” 安然抬起头,这一次,她脸上出现冰冷决绝的神色,死死地盯着言真:“你知道我们今年就准备结婚了吗?” “我们预备定今年春天的机票,我已经开始看婚戒与婚纱。” “但是你却出现了,”安然听见自己轻声说,“从看见你的第一眼,就让我整晚睡不着觉。” “你知道我又多不甘心吗?” 她的目光几乎要将言真射穿。 言真一直努力挂在脸上的笑容终于消失了。 直到现在她也不知道她们分手究竟是怎么回事,但她知道自己没有立场问,也没有立场去同情。 同情是胜利者的权力,而她与安然之间,其实没有输赢。 但这不代表她可以一直不生气。她承认自己已经对这些前尘往事有些厌烦——够了吧?不过是谈过一场恋爱又分手而已,为什么全世界都纠缠不休? 她究竟是做错了什么? 言真听见自己似乎发出了一声冷笑。 “嗯,所以呢?”她笑着问,“你是觉得这么多年我还对她念念不忘么?” “那我在这里告诉你,我和沈浮已经彻、底、结、束,了,我从来没有想过和她复合,分不分手是你们的事情,请不要再拉上我,好么?” 她很少说这么重的话。店员正巧把甜品送上来,像个真正的战地记者,在听见言真说话的下一秒,脚底抹油地溜了回去。 空气中弥漫着草莓新鲜的香气。言真看向安然,发现她目光死死盯着空中某处。 “我宁愿你回去找她。” 安然恨声说。 “她不就是当年和你分手分得很突然,所以才念念不忘的吗。” “干脆你们就在一起好啦,我祝福你们,祝你们一起从此天长地久,每天一起洗脸、刷牙、上厕所!” 什么爱而不得?什么苦命鸳鸯?不就是蚊子血白月光那个张爱玲的经典命题吗? 雕刻成樱花样的小银匙被安然紧紧攥在手里,她恶狠狠地想——她就是因此决定分开。 她就是要让这一段关系暴露到现实的空气中。就是让沈浮知道,随便什么仙子,也难以经受柴米油盐的磨损。 大大一勺奶油,被她用力剜起,塞进嘴里恶狠狠咀嚼,像是要出尽心中恶气。 言真却在对面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她看着就觉得烦,带着愤怒瞪了她一眼:“看什么?” “你,好像哭了……” 言真迟疑地说,她看着安然两颊鼓鼓囊囊的塞满奶油,眼泪汪汪。 像一只伤心的花栗鼠。 听到她的话,对方眼睛一眨,眼泪顿时哗啦啦流得更凶。 “对啊我就是哭了,那又怎么样,很好笑吗?” 她情绪终于崩溃,破罐子破摔,委屈又愤怒地控诉:“你和沈浮都欺负我!” 才下班的点,甜品店里静悄悄,让她的啜泣声听起来分外清楚。 言真被吓了一跳,有点手足无措。 好啦,言真无奈地想,刚生起来的气,也生不成啦。安然绝望得像一个已经亡国的士兵,单薄的背颤抖着,可怜兮兮的,让她心一下子就软了。 心太软是病,得治。 言真在心里骂自己,犹豫了一下,还是坐过去,小心翼翼地拍了拍她的背:“你……你还好吗?” 安然把头靠到她肩上呜咽。把言真吓得差点跳起来。 她从餐盘底下翻出纸巾,手忙脚乱递过去,险些打翻玻璃杯。 但安然没有接,她只是用手捂住嘴啜泣。努力压抑断断续续的哭音,却从指缝间流出。 是的,她一直知道沈浮不算那么爱她,但她一次次告诉自己,世间情侣总是这样互相磨合、互相牺牲,只要能平平静静走完这一生,偶尔退让又算什么? 但为什么言真又偏偏要出现在她眼前。 从看见她的第一眼起,她就悲哀地察觉到那种前尘往事的空气——看啊,曾经多么天造地设的一对恋人,久别重逢之后又站到一起,登对得好似应让全世界祝福。 那她呢。她就注定只能当一个小偷而已吗? 在知道言真的存在之后,她再也无法安然度日。 ……然而,在言真从楼梯上走下来的那一刻,她却又发现,自己其实好像也不恨言真。 她只是为自己感到不值。 如果早一点问出口就好了。关于言真的事,如果她能早开口,不论是质问还是吃醋,哪怕是揪住沈浮领子,扇对方两个大耳刮子然后分手—— 甚至干脆两人就不要开始,都好过这样稀里糊涂地结束,对吧? 起码她仍能保存记忆的清白。 这么多年其实也不是没有快乐的时候。柴米油盐,一起散步遛狗的日子,默契的收发快递,回家留的一盏灯。 但如今,这样的记忆都变成了猜忌。 她又想起那个课题组的午后,那样近的距离,沈浮的手指,还有漆黑长发的香气,落在她肩头,像一朵洁净的云。 一切都还年轻,她至少能够自信,那一刻她的心动足够清白,堂堂正正,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泪水像一条小河,委屈得怎么淌,都淌不完。 直到她听见言真的叹气。 “好啦。”她柔声说,拍了拍她的肩膀。 “其实我和沈浮当年也不算什么神仙眷侣,”她想了想,“不然,怎么会分手呢?” 她自嘲地笑:“或许走到今日,所生龃龉恐怕只多不少。” “更何况,当年我和沈浮分开,其实彼此都知道自己各有责任,所以,现在也没什么立场假装深情地当完美受害者了。” “所以,”她诚心诚意地说,“你没必要在心里把自己贬低得那么恶毒。” 她忍不住叹气:“可能感情就是这样折磨人。” 安然不说话,言真看见她低头,手指揪着纸巾一角,已经有细碎的纸屑掉了下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安然终于抬起了头:“融化的冰淇淋就是不好吃。” 她小声嘀咕,把自己的杯子也往言真边推了推:“你尝尝我的吧。” 失去了冰冷的口感,冰淇淋汤变得甜腻。言真顿时皱起了眉头:“不好吃。” “那你还大冬天的点冰淇淋?” “这不是想着心情差吃点甜的好嘛……你都不知道你刚才站在杂志社门口那副脸色苍白的样子,我都怕你低血糖晕过去了……” 言真小声:“而且喝咖啡那么烫,万一你情绪激动了泼我怎么办呢……还是冰淇淋好,又是冷的,还是黏的,泼也泼不动。” “蛋糕我都不敢点,怕你抓起叉子给我放血。” 她承认自己没有忘掉chris扬言要把前男友的血放满香槟塔的佳话。 “我有那么恐怖吗……”安然幽幽地说,又沉重地点了点头,“好吧,确实。” 两个人都笑了起来,刚才的话题,她们默契地当作没发生过。 还好榴莲班戟是好吃的。气氛重归缓和,探头探脑的店员终于走了过来,一人送了杯热奶茶安慰。 言真决定不去想象店员心里她俩是怎样的一出大戏。 方糖在陶瓷杯中浮动旋转,安然用调羹一圈圈搅动,听见杯壁碰撞的声音。 下定了决心,她看向言真:“谢谢你。” 言真听见她很认真的语气。 现在的安然,看起来还是有点狼狈的,眼睛里满是红血丝,鼻子也被擦得又红又肿,但她的眼神明亮,神情镇定,看起来已经和最初那个神色苍白冷酷的女人判若俩人。 言真松了口气,又摇摇头:“我也没做什么。” “和你一起吃东西挺开心的,平时我都找不到人陪我吃两个口味呢。” 安然也笑起来:“我也是。” 两个人安静地把东西吃完了。 从甜品店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些微有些小雨。冬夜的街道,雨水在车灯的照射下化作雨帘,打湿行色匆匆的路人。 y城总是这样,一下雨就让人觉得分外的冷。安然打的计程车先到了,言真撑伞送她到路边,两人在伞下沉默地并排走着。 安然忽然抬起头问:“我们以后还会再见吗?” “应该不会了吧。” 言真用轻松的语气说,“除非你下次还想吃两个口味的大号芭菲。” 安然轻轻地笑起来:“你说得对。” “那我先上车啦,”她关上车门,透过车窗朝言真挥手,“再见。” “再见。” 她安静地目送安然的车远去。低下头,还是忍不住点进安然朋友圈看了一眼。 安然朋友圈有一条置顶,大概是大学时和同门合照。 第66章 整个课题组的人都站在一起,面带笑容。年轻的沈浮站在最后一排,笔直端正,目光平静地望向前方。 扎着丸子头的安然在她身旁,轻轻朝沈浮那边弯了弯身子,却没敢碰到她。 言真看见女孩小心翼翼比了个耶,笑得很甜。 人群中隐蔽而年轻的,小小的爱。 过了一会,她再刷新,那张照片已经从置顶消失了。 车灯照亮了言真的脸,她收起伞,跳上车,和车子里的暖气扑了个满怀。 车窗内侧起了层薄薄的雾,雨珠缀满玻璃,将外界折射成霓虹。 言真靠在座位上,看雨水随着车速奔流,终于忍不住,捂着胃呻吟了一声。 她其实不应该在这么冷的天空腹吃冰淇淋的。家里出事之后,紊乱的作息和进食已经让她的胃变得很脆弱。 但她还是忍不住吃完了那两份芭菲。 大概这也算是任性的代价吧,她忍着痛,把脸埋在膝盖上,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芒果味,和草莓味。 自从言妍不在,就再也没有人陪她吃双份大号冰淇淋了。 第41章模糊时灵魂就此消散吧。 言真没想到的是, 那个冬夜之后,她居然真的病了。 起初只是若有似无的胃痛,她并没有太在意。反正她一直都有胃病,当年第一次在柏溪雪面前犯胃痛, 把大小姐吓得不轻, 开着迈巴赫一路狂踩油门送去, 兴师动众好似自己得了绝症。 言真当时捂着脸, 怀疑自己第二天就会上什么八卦新闻。 最后做完胃镜医生对着单子直摇头:“轻度胃溃疡,之前是不是一直不按时吃饭?是不是一直压力很大?现在的年轻人, 别老想着事业啊减肥啊,身体最要紧啊。” 她只能苦笑。 胃算半个是情绪器官,这么多年她过得心惊胆战如走钢丝,不坏掉才算问题。 慢性病。她也懒得去医院再折腾,左右不过是再被胃镜捅一轮, 然后又被医生训。 更何况, 马上就要过年了,人人手头工作都紧。 言真不想请病假给别人添麻烦。毕竟,过年多好呀, 距离除夕还有一周,市政已经把行道树挂满红灯笼。 据天气预报说,今年是个暖冬,最适合家人团圆外出度假, 人人脸上带着迎接悠长假期的轻松。连互相不待见的同事, 也能在高铁助力抢票时一笑泯恩仇。 行政往落地窗上贴好硕大的福字, 下午晴好的阳光落到言真脸上, 她微笑地看着这一切。过年真好,虽然除了言妍她已经没有家人, 但看见大家都期待,也难免被感染幸福。 至少她希望是这样的。 chris家在北方,已经提前订票飞回家了,工位上旁少了个人叽叽喳喳,言真耳朵都有些寂寞。 她又一次在卫生间干呕,却没吐出东西。走出来是正好撞到谢芷君和江心柔。 言真有些意外:“你们怎么来副刊这边了?” 江心柔扑过来抱住她:“找你啊!” 谢芷君在江心柔背后无奈地举起手机:“给你发消息了,你没回,我们想问你今晚要不要一起去吃火锅?” 她没回的时候当然是在吐。 杂志社除夕前给大家多放了一天奖励假,所以今天也算过年前最后一天班了。谢芷君和江心柔都是本市人,估计今晚吃完火锅,明天就直接回家去了。 言真忍不住嘴角翘起来:“好啊,不过我最近胃有点不舒服……” 江心柔直起身子如临大敌:“要不要我俩陪你去医院?” “没事,慢性胃病了,医生开什么药我都知道,”言真摇摇头,“我今晚吃清淡点的吧。” 江心柔依旧迟疑:“可是……” 谢芷君却打断了她的话:“没事,我们今晚拼个鸡汤锅底,我俩严格控制她饮食。” 她拍拍言真,笑着说:“走啦!” 言真感激地看她一眼。 如果是世界上有谁最怕下班,那言真大概可以列入到这张心理变态的量表里头去。 她最怕长假前的最后一天班,最怕从人声鼎沸的地方走回一个人的出租屋去。 谢芷君大概也意识到这点。 转岗后,她们曾浅浅交心,得知她家庭变故的谢芷君放下啤酒,痛骂她这么多年死要面子活受罪,也不知道嘴硬给谁看。 末了却又紧紧抱住了她。 言真被训得恨不得找地缝钻进去,心里却感谢她的拥抱。 有朋友还是很好的事情。 最后三个人的火锅如期举行,谢芷君和江心柔果然很严格地盯着言真的碗,每一筷子都不放过。 言真只好举手投降。 就要放假了,人人脸上都带着一种放松。言真捧着热水小口小口的喝,看谢芷君和江心柔各自举着啤酒和奶茶捧杯。她笑着,觉得脸颊也随着咕嘟咕嘟的火锅发烫。 明亮的温暖的空气将她环绕,人太多啦,觥筹交错,让她也随之傻乎乎地发醉。 吃完火锅走出商场时谢芷君走过来摸她的脸,问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对方的手指又软又凉。 大概是缺氧闷的吧。她嘻嘻笑,又问,你们今晚是不是都直接回家了啊? 得到肯定的答复,她又笑起来,朝她们挥手,那提前祝你们新年快乐哦!替我和伯母伯父问好! 然后,她转头跳上回家的士。 回到家果然疲累,言真回完谢芷君安全到家的消息,长长呼出一口气,难得畅快地洗了个热水澡,然后就一头栽倒在床上。 直到她被烧醒。 凌晨三点,三十七度八。多么叫人崩溃的过年开局。 言真挣扎着将探热针放回床头柜,给谢芷君江心柔各自发了提醒消息,想了想,试图半夜爬起来去挂急诊。 可惜挣扎无效,手机一关,她彻底昏迷。 再次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手机铃声响得不依不饶,将言真惊醒。 她烧得想吐了,艰难地按下接听。 “喂?” 竟然是柏溪雪的声音。 大小姐声音明快,精神饱满地发号施令:“我飞机到y城了,你是不是也休假了?今晚来我这边。” 倒是很体恤,没再半夜三更折腾她去接机。 言真笑了一下,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她猜自己现在体温肯定不止三十八度了,脑袋烧成一团浆糊,看什么都有重影。 她想尽量有条有理地说,对不起,我可能发烧,今晚不能去陪你。但是一张嘴,只觉得嘴唇干裂得厉害,胃里翻江倒海,就有强烈的干呕感袭来。 “喂?” 啪嗒。手机掉到地上,她扶着床边,开始剧烈呕吐,几乎要将肺腑吐出。 “喂???” 手机那端再也没有声音。 柏溪雪从耳边缓缓放下手机,看着屏幕一片死寂,只觉得心底惊骇。 言真生病了? 她不敢挂电话,只能大步流星地跑出去。 跨年颁奖后,她人气再度上涨,即便是今天的半私人行程,也有大量粉丝接机。 她在安保人员的护送下匆匆往外走,无数的鲜花和横幅挥舞在眼前,让柏溪雪眼前一阵阵发花。 往日的她必定闲庭信步,朝粉丝们飞吻招手离去。 但今天她心急如焚,只能一路小跑,让安保在人群中杀出血路。 一双双挥舞的手拦在眼前,面对公众,她不能发火,只能一次次双手合十,鞠躬,道歉。 “抱歉,大家让一让,今天我真的赶行程,非常不好意思。” 粉丝骚动,有些微不满。她这辈子从来没有和那么多人道歉。 倘若从前,她早一点就炸——大小姐从来矜贵漂亮,何曾受这样的委屈? 但是今天,她不敢流露任何不悦,也不敢让助理拦人,只能深深鞠躬,祈求谅解。 她真的怕自己万一情绪失控,做出什么举动上了娱乐头版,炒作发酵,又会连累言真。 柏溪雪第一次如此狼狈。 一直到上了车仍惊魂未定,她抬眼看镜,才发现自己脸色苍白。 言真的电话依旧没有动静,她压抑住砰砰乱跳的心,想也不想,斩钉截铁道:“去她家。” 直到汽车飞驰,她才发现,这么多年,她原来一直将言真地址记得如此清楚。 柏溪雪庆幸自己将她出租屋的钥匙一直带在身上。 她推门而入,熟悉而陌生的空气,再次将她包围。房间一切陈设似乎都和她上次来一样,仍是简洁干净的客厅,柏溪雪抽了抽鼻子,却闻一丝淡淡的呕吐物味道。 她心下一沉,大踏步走入房间。 呕吐物的味道更浓郁了,她看见言真蜷缩在床上,一动不动。 “你……你怎么了?” 没人回答,房间里陈设没怎么变过,只有她的被褥十分凌乱,有挣扎过的痕迹。 柏溪雪走过去,看见言真苍白的脸和烧红的脸颊。 第67章 好烫。 她憔悴得像一枚纸糊的月亮,面颊和嘴唇却都烧着火。柏溪雪小心翼翼的伸手去探,果然满手滚烫。 她几乎整个人烧晕过去,桌上有一支小小的体温计,盖子也不知道掉到了哪里。柏溪雪低下头,看见手机在地上,她轻轻按亮屏幕,发现果然还和自己通着话。 她几乎不敢想,如果自己不来,言真会怎么样。 柏溪雪拿起那枚体温计,顾不得地上那滩腥臭的呕吐物,她蹲下来,轻轻拍言真的脸。 “言真?” 对方却没有回应,双目紧闭,漆黑的头发被额前的汗水打湿,仿佛陷入了一个悠长的梦里。 言真已经很久没有做过这样好的梦了。 她小时候发过很严重的一次烧,体温计直升到四十度,把她妈言意明吓坏了,半夜十二点,全家人出动,架她去看急诊。 她住院住了整整一周,实在是记吃不记打,进去时那些输液吊瓶的折腾都忘得差不多了,只记得每天晚上她妈和她爸都轮番陪护。 南方有种说法,把小孩发烧称为“打败仗”,她确实像可怜兮兮的小士兵,无精打采忽冷忽热,夜晚总是睡得不安稳。 但每次醒来,总有人在床边亮一盏灯。 她妈言意明是铁血派,为了让她多喝水促进代谢,一到喝药的点就会把她喊起来。 她爸倒是怀柔,水喝到最后,总会轻轻拍她的后背,说喝不完就算了。 但无论如何,每杯倒给她的水都是温热的,流入肠胃,正好是妥帖的烫。 令人怀念的温度。 她闭着眼睛,迷迷糊糊,感觉到似乎有人再量她的体温。 对方的手很凉,奇怪,怎么这么冷?她的身子却又烫得多,言真浑浑噩噩地想,是冬天吗? 好像确实是冬天。就快要过年了呢。南方的冬天没有暖气,大家的手总是冰冷冷的,要进了屋子,一家人围在一起,脚下踩着暖脚垫,手上烤着电暖炉,身子才会热乎起来。 那么,现在她应该是和家里人一起挤着烤火吧? 好像还在一起看春晚,诶,好快,怎么忽然就除夕了呢? 其实春晚也不是每个节目都好看,不过是大家为了热闹,才会凑在一起看罢了。 她还记得每年除夕都是好大阵仗,要贴挥春和窗花,要煮柚子叶水,要把家里忙前忙后地大扫除。 她和言妍永远搞不懂一些吉利意头,小时候常常挨骂,她爸就慢悠悠笑着,提着除夕要料理的鱼走进厨房。 总之,言意明永远是她们这个家当之无愧的指挥,她脑子转得快,调兵遣将井井有条,全家人都唯她马首是瞻。 等到全家人终于安定下来,春晚已经开始。她们挨在一起,点评每个节目,看着看着就各自犯困,直到被辞旧迎新的鞭炮声惊醒。 于是又站起来,忙忙碌碌关门关窗,抢救晾在阳台的衣服。 爆竹声中一岁除。真好。 言真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幸福的年了。 她把脸埋在温暖的被窝里,踏实得像十六岁寒假的第一天。 却不知道是谁,开始拍着她的肩膀。 “言真,醒醒。“ 谁啊,真讨厌,不是说今日不用上学吗? 她把脸用力埋进被子了,想要躲开。那个人却一直不依不饶,想要把自己从被子里揪出来。 三十九度半。 柏溪雪拿着体温计脸色凝重。 她实在不能再放任言真这样烧下去了,言真似乎已经开始打冷颤,温度大概还要往上升,她心一横,弯下腰一把将言真从被褥深处拽了出来。 言真却忽然尖叫一声。 “为什么你们都不肯放过我!” 究竟是谁一直抓着她不放啊,她才不想醒来,清醒时要面对的一切都那么残忍,她宁愿从此睡死过去,再也不见任何人。 言妍呢?言意明呢?还有她爸呢? 为什么没有人管管,让陌生人进了她的家? 如果她家里人在的话,才不会让她受这么大的委屈。 全世界都欺负她。 如果言意明还在,她一定会在萧若华朝她递出那张十万块钱的卡时冷笑,反问谁在乎这几个破钱?带着你的卡滚回去! 她从小就知道言意明性格刚强。上小学的时候,她和班上小孩打架被挠花了脸,老师却因为对面是自家亲戚拉偏架。她回家哭得像个花面猫,言意明知道,直接杀过去理论了一番。 最后小孩被家里人训了一顿,哭着过来和她说对不起。 言真从此一战成名,人人都知道她有个不好惹的妈。 只要妈妈还在,她就不会受委屈。 可是现在妈妈不在了。 梦境消散了,言真的眼泪流进了被子里。她开始意识到,自己在小小的出租屋,精疲力尽,睡在呕吐物旁边。 好累。 这么多年她真的很辛苦,兢兢业业地工作,粉饰太平地生活。柏溪雪不高兴了,她要哄,连前女友和未婚妻分手了,对方找上门来,她也要拍着肩膀开解安慰。 那谁来对她好? 谁都不会来对她好。人人都仗着她是一个孤女,身后全无退路,所以人人都可以来侮辱她、放弃她,随便施舍了些什么,都称得上是天大的恩赐。 一张十万块钱的卡,一杯头顶倒下的红酒,一个久别重逢后矜持的笑。 萧若华、柏溪雪、沈浮。 她真的好恨她们所有人。 柏溪雪手足无措地站在床边,看言真蜷缩成小小一团抽泣,像受了欺负的孩子,没有声音,眼泪却一直流淌。 那样烫的眼泪,好像有无尽的委屈和哀伤,曲折地流进柏溪雪的掌心,几乎将她烫伤。 柏溪雪的心如同被万箭刺穿。 她俯下身,将言真一把抱了起来。 言真比想象中还要轻。 滚烫的肌肤猝然接触冰冷空气,她又开始打冷颤。柏溪雪听见她牙齿发抖得格格响,自己也随之心碎。 服侍人的事情她以前很少做,柏溪雪笨手笨脚地替言真穿好衣服,套上袜子,直到把对方裹得像头小熊。 但言真还是在发抖。 她一刻也无法忍耐,抱着言真一路下楼,车门砰一声关上,抬头便说:“开车。” “去医院。” 第42章流浪到地中海,终会蝶泳 柏溪雪第一次见言真病得这样厉害。 车一路风驰电掣到了医院, 言真的体温几乎把护士吓了一跳。降温的冰袋被急匆匆拿来,明明冷得发抖,却还要在颈侧和腋下夹冰袋,言真的脸色苍白, 柏溪雪几乎不忍看。 她戴着口罩和鸭舌帽, 失魂落魄地跟在众人身后, 看护士拿着一篮子试管来抽血。橡皮筋绑住小臂, 言真血气不足,连指甲都呈现淡淡的紫。 要护士反复提醒, 用力握拳又松开,才缓缓抽够五管血。 小助理抱着小篮子一路奔去化验室。 化验结果出得很快。除了流感,还有轻度贫血和呕吐导致的脱水。护士很快就把吊瓶挂上,冰冷药水流入血管,言真很快就在睡梦中蹙了眉。 柏溪雪忍不住去问能不能调慢点, 却被护士拒绝:“柏小姐, 我理解您的心情,但这已经是最慢滴速,病人现在脱水严重, 需要尽快稳定。” 这样直白的拒绝,柏溪雪这辈子也没经历过几次。她想发作,却又不知为何忍住了脾气,只小声说:“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她好受点啊?” 护士也叹了口气:“病人现在挂的是钾液, 输液过程觉得发冷或者发疼都属于正常情况, 所以我们都会尽量把滴速调慢。” “辛苦您用小被子盖一下手吧, 保温到位会好些。然后我再给您拿个热水袋。” 柏溪雪忙不迭道谢。 言真还没有醒。特需病房很大, 她躺在病床上,身形薄得像一张纸。 明明睡得这样沉, 呼吸却很轻。护士给了热水袋,她小心翼翼垫在言真的手下,又用被子轻轻捂住手背,在病床边看着她苍白的脸发愣。 一个小时前,她滚烫的眼泪仍滴在她手上。柏溪雪沉默垂眼——其实,她知道眼泪里,有多少是对她的恨。 因为她知道自己从十七岁开始,就在渴求言真恨她。 如果不能得到她的爱,就让她去恨她吧?谁说这种玉石俱焚的恨,比不上爱的纯粹? 柏溪雪厌恶言真那一种温柔的、包容的眼神,好像充满了同情,无声地说着:我不爱你。 我可怜你。只是因为你爱我,所以我才委身于你。 谁想要那样的怜悯?她为此咬牙切齿忍耐,一次次在言真崩溃时期待,那双美丽的眼睛会像濒死的羚羊般流露恨意。 等到那时,她便终于可以轻轻笑着说:“你看啊,原来你也恨我。” “我们现在终于是平等的了。” 但直到此刻,她才发现自己错了。 第68章 看见言真痛苦的样子,她一点都不开心。柏溪雪紧紧咬着下唇,现在她好害怕言真恨她。 一切却都为时已晚。 如果言真真的不要她,她该怎么办啊。 柏溪雪趴在病床边缘,觉得自己快要哭了。 要不还是等言真病好了,和她好好道个歉吧……但是,怎么道歉又是个问题,她这辈子还没跟谁道过歉呢…… 而且,言真会不会不接受啊……毕竟,之前她做的事确实是有那么一点过火——好吧,与其说过火,不如用罪大恶极来形容好了。 柏溪雪在心里绝望地复盘自己做过的所有事,越想越觉得希望渺茫。 但是。她又直起身子,忍不住想——但或许也没那么糟吧? 毕竟她可是柏溪雪诶!从小到大,不都是她随便朝大家笑一下,所有人就都感激涕零地接受了?谁敢朝她生气? 没有人敢。 那么,言真应该也不会真生气……吧? 好吧,她会的。 一番虚伪的自我鼓励后,柏溪雪终于还是无精打采地低下了头——没救了。覆水难收,她真的是做梦都想不到,自己要怎么挽回。 她意志消沉地坐在陪护椅上——算了,明天的难题,还是交给明天的柏溪雪思考吧。 她起身向外走去,却忽然发现小助理仍守在病房会客区的沙发上。 她似乎在给家人发消息。柏溪雪走过去,听见她小声道歉,说自己可能还有工作,明天除夕回不去了。 “妈,我们这边事情真的很急……我们老板不会放我走的,对不起,后天我一定回家……” “你回去吧。”柏溪雪却忽然说。 小助理转过头来,眼睛睁得大大的:“诶?” 很快,她的眼神就流露出紧张:“柏小姐您听我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不要……” “我没打算把你怎么样,”柏溪雪摇摇头,“我是说,你可以回去休息了。” “按照……”她思索了一下那个名词,“按照法定节假日,明天也该放假了吧?你今天干脆早点下班。” “不会扣你工资的,我只是想一个人静静,”她低下头,笑了一下,“新年快乐。” 言语永远不如行动有力。她没再给对方开口的机会,直接伸手做了一个请离开的动作。 事已至此,小助理自然从善如流,跑路前不忘关心一句:“您记得让言小姐醒了多喝水哦!” 柏溪雪点头,满脸温柔地弯了弯唇——她才不打算把这关心告诉言真。 现在,偌大的病房,只剩下她一个人对着窗外发愣。 已经是下午了,窗外阳光很好。异木棉次次来都在花期,蓝天配上y城常绿的植被,甚至给人一种在夏天的错觉。 但病房里总是很冷。反正也没有人能看见,柏溪雪索性蜷在言真的病床边发呆。 其实,她很理解助理的惊恐。因为在以前,这种事绝不会发生。 倒不是说她是个多么吝啬的人,只是以前的柏溪雪眼里从来没有“体恤员工”的概念——钱给够,不就行了么? 远超市面行情的薪酬和年终,一年一度报销出国机票的年假,她历来习惯用金钱收买人心,让人死心塌地为她卖命。 但是今天,她忽然觉得一切都很没有意思。 她恹恹地抱着膝盖发呆,看日光的窗格在地上一寸一寸地朝日落方向移动,没有思考出结论。 吊瓶要输完了。柏溪雪只是默默地站起身按铃。 听到铃声,言真醒来的时候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儿。 睡梦中似乎听到过无数焦急的声音,哐当哐当,有人一路奔跑。她仿佛彻夜奔袭,汗水浸湿额发,不知道有谁替她擦去,又一次次轻轻蘸着温水,一点点沾湿她干涸的唇。 直到她睁开眼睛,听到身边有人低声打电话。 一把柔和的女声,英文夹杂中文,编织成一匹柔滑的锦缎。她晕晕乎乎侧耳听,对方似乎要从港城转机去佛罗里达陪家人过年,却遇到了什么麻烦,在y城耽搁了。 她听着听着八卦心就起来了,不知不觉竖起耳朵,却越听越不对劲。 怎么感觉她就是那个麻烦? 言真缓缓地把头转过去——打电话的人是柏溪雪。 她没有注意到言真的目光,仍在说话,难得恭顺的语气,似乎对面是一位长辈。 言真记得柏溪雪的母亲顾漪出身名门,顾老太太当年也是只手遮天、有头有脸的人物,不过这么多年过去,她老人家早已退休,隐居到佛州享受冬日阳光去了。 听说顾老太太很是宠爱自己这小孙女。柏溪雪居然为了她,把飞去佛罗里达的机票退掉了? 言真静静地躺在病床上,发现自己好像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心情。 倒是柏溪雪放下电话,忽然注意到她醒来:“你醒了?” 她俯身过来,温凉的手背贴住她额头:“好像确实是退烧了。” ——我怎么在这? 言真想问,一开口,却发现自己嗓子哑得厉害。 柏溪雪却似乎知道她想说什么:“我打电话给你,你在电话那头哇哇吐,吐完就没声了,我只好过去找你,一进房间就看见你和一堆呕吐物躺在一起,体温计都要烧爆表。” 她的嘴倒还很厉害:“我差点都想问你,我有那么恶心吗?一接到我的电话就想吐?” 言真虚弱地翘了翘嘴角,倒也没有真心在笑,只是一想到柏溪雪会越过那摊呕吐物把她带下楼,就觉得画面滑稽得难以想象。 毕竟她记得柏大小姐当年洁癖要多严重有多严重。在一起第一年,她和一群狐朋狗友在酒吧玩乐,喊她打扮好去作陪。 她脸上不过敷了薄薄一层粉,接吻时柏溪雪一靠近,就皱起眉头,嫌恶地让她立刻卸掉。 被几个女孩环绕,嘻嘻笑着打量的感觉她至今记得。 她看着柏溪雪的眼睛,很真诚的语气:“谢谢你啊。” 然后,她便不说话了。柏溪雪的手抬起来,又放下,言真以为到这儿,她就该走了,没想到柏溪雪却走到床头,给她倒了杯热水。 “喝吧,护士跟我说,让你醒了之后多喝水。” 言真伸手去接,却又被柏溪雪按住:“你还在打吊瓶。” 她愣愣地抬起头,才发现有一根长长的透明细管,一路从吊瓶蜿蜒连到自己手背上,回过头,柏溪雪已经将茶杯递到唇边:“喝吧。” “我试过了,温的,不烫。” 言真还是妥协了,张嘴喝了一口。妥帖的暖意,一路落到胃里。 于是她又低声说:“谢谢。” 喝了口水,她声音正常多了。只是清冷冷的音调仍有些沙哑,一股拒人千里之外的倦怠。 柏溪雪看过去,从她的角度,只能看见言真的侧脸,依旧是沉静的眉眼,又长又直的睫毛,垂眸时无端有些冷意。 她想开口,又被言真冷冷的一眼堵了回去。 柏溪雪如鲠在喉,却又不敢发火,只好默默坐回去,用幽怨的神情表示抗议。 她觉得自己今天受的委屈多得不得了。 不过。柏溪雪悄悄眨眨眼睛,又觉得事情还没那么糟。 言真就在这里,难道她还能跑? 跑了也能抓回来。 一想到这,她的心情就愉悦多了。 于是她没有再说话,只是重新坐回去。 言真抬头,才发现太阳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落下去了。 冬天天黑得早,即便如此,昏睡一天一夜的事情也教人震惊。她轻轻地动了动麻木的手指,看窗外幽蓝的天空,一点点暗下去。 柏溪雪顺手拧开了灯,低头继续看剧本:“有什么事就和我说。” “……护工呢?” “没叫啊,有事叫我不就行了。” “……你不回去吗?” “回去哪儿?你今晚要住院。” “……” 脑海浮现出一个不妙的结果,言真有点不敢接受:“你今晚睡这?” 柏溪雪抓着荧光笔抬头,同样回她一个反问句:“不然?” “……” 大小姐今天是怎么了。言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她挣扎了一下,想要下床,却又因为高烧刚退,身子晃了晃。 柏溪雪过来扶住她:“你想去哪?” 言真顿了顿:“……去卫生间。” 柏溪雪垂眸:“那你等一下。” 她走过去翻包:“你发烧时出了好多汗,我把你袜子脱了。” “然后我让助理拿了你这两天住院的换洗衣物。” 她蹲下来:“我先帮你把新袜子穿上。” 来不及拒绝,言真已经感觉自己的脚踝被柏溪雪握住。 “你浑身上下怎么都这么冷。“ 她抬起头,直勾勾地看着言真。指腹慢慢摩挲骨骼上那层薄薄的皮肉,带来一丝暖意。 第69章 这角度言真以前只有在床上时才见。 她下意识往后小小地退了一下,却又因为被抓住脚腕,被柏溪雪不着痕迹地拽了回来。 “你怕痒啊?” 柏溪雪笑了起来,弯起眼睛仰头看她。 言真的指甲悄悄陷进了被褥里,她垂眸,再次用冷冷的目光凝视柏溪雪:“我怕冷。” “你不穿的话我就直接去卫生间了。” 柏溪雪只是眨眨眼。下一秒,她就恢复成那副乖巧的表情,低着头安安静静地给言真套上了袜子。 屈起的指关节缓慢滑过皮肤,柏溪雪轻轻一笑:“好了。” 她把一双新的软拖放到言真脚边。 言真默默起身,趿拉着拖鞋,正要去够输液瓶。柏溪雪却已经先一步,把它给挑了下来。 “……你又要干什么?” 言真已经彻底搞不懂柏溪雪今晚是在发什么疯了。 “陪你去卫生间啊,”柏溪雪只是很无辜地说,“你手上打了留置针,一不小心磕了碰了该怎么办。” 她又长又翘的眼睫蝴蝶一样地闪:“我告诉你我晕血啊,到时候就别指望我来救你了。” “……” 言真已经懒得跟她说话,转身就走。 话虽如此,她其实走得很慢,发烧实在元气大伤,柏溪雪推着输液架,两步就追了上去。 言真真恨特需病房这么大,去个卫生间都走这么久。 好不容易挪到了,柏溪雪腾出了抓输液架的手,正要替言真开门,言真却趁机将输液架一把拽了回来。 她手上还有吊针,柏溪雪也不敢真跟她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抓着门把的手被言真啪地打了一下。 然后言真将门一把拉开,侧身闪了进去。 “别跟着我上厕所。”她咬牙切齿地说。 最后,门内侧传来反锁的声音。 只剩下柏溪雪一个人站在门外发愣,手臂上还有刚刚挨言真一巴掌的疼痛。 被打了。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坐回沙发,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言真生气的脸,她就觉得心情有点好。 于是柏溪雪轻快地晃了下腿。 嘿嘿。 第43章低八度能令我动人吗? 言真觉得柏溪雪今天简直太不对劲了。 从她醒来开始, 柏溪雪的眼睛就一直黏在她身上。吃药,喝水,量体温,风吹草动即刻响应, 把护士都吓了一跳。 直到她此刻躲在厕所, 依旧感觉, 有一双闪亮亮的眼睛在门背后, 望穿秋水。 ……该不会柏溪雪才是吃错药的那个吧! 言真心情复杂地站在门旁,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怕开门。 迎着这样殷切的眼神, 实在是太大压力。她承认自己今天不想给柏溪雪好脸色看,但对着这样一张漂亮又可怜巴巴的脸,言真像一拳打在棉花上。 更别提这棉花还会眼泪汪汪、呜哇乱叫地喊痛装可怜,简直太可怕了! 言真用力闭眼,反复做心理建设, 终于下定决心, 一把拉开门。 柏溪雪却没在门口。 护士送晚饭过来了,小推车上袅袅飘出饭菜的香气,柏溪雪正忙着把饭菜端到小桌板上。 “你出来啦!”她一手端着饭, 一手端着菜碟,看起来忙得腾不出手,“待会你就坐这儿吃吧?” 她对言真灿烂一笑。 言真只觉得小行星提前撞地球了。 这样一个表情温良的柏溪雪,是外星人假扮的吧? 她神色复杂地坐下, 终于忍不住开口:“……柏溪雪, 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吧。” 柏溪雪于是也眨着她那双美丽的大眼睛看她:“啊?什么事儿?” 演戏她是一流的, 在装傻充愣这件事儿上, 柏溪雪能拿影后。 言真意识到这一点,心情复杂——好端端一个女明星, 不去大荧幕挥洒演技,在她面前晃悠个什么劲? 她也懒得和柏溪雪装了,直接拉开椅子坐下,举起筷子就夹菜。 柏溪雪却把那碟菜移开了:“这个不是你的。” “这碗粥才是,”她把碗挪到言真面前,“护士说你肠胃还在恢复期,这俩天只能喝流食。” 她煞有介事:“这碟菜是我的家属餐。” 什么家属餐?护士刚刚说的明明是陪护餐。 言真无意辩经,默默去拿勺子。 不出所料,勺子又被柏溪雪抢先一步拿了起来。 “你是病号,”她一本正经地说,“病号怎么能自己吃饭呢?” “我来喂你吧,”她兴致勃勃地举起勺,“啊——” 一勺热腾腾的白粥,盛在白瓷勺里,被柏溪雪轻轻吹凉。 米汤独特的香气飘进言真鼻子,温暖的瓷勺贴在她的唇上,微微润湿干涸的唇瓣。 好饿。她下意识张开嘴,喝了一口。 直到食道感受到那种久违的温暖,言真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整整一天没吃东西了。 昨晚吃的火锅,估计早就吐空了。 言真的眼睫毛动了动,又想起早上的兵荒马乱。多神奇啊,每次自己最狼狈的时候,身边好像总是柏溪雪。 她心里轻轻叹气,忽然就歇了和柏溪雪吵架的心思。 “今天谢谢你。” 言真真心实意地说。 她又喝了一勺柏溪雪舀的粥,泛白的唇含住白瓷勺,又很快放开。 她一勺一勺地吞咽,像某种警惕又饥饿的小动物。柏溪雪看她垂眸,睫毛在眼睑投下小扇子般阴影,不知为何又想起早上的事。 在睡梦中,言真尖叫,眼泪沾湿睫毛,绝非此刻这样平静的神情。 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她? 柏溪雪克制着自己,不想那个答案。 她也没有再说话。一时间,病房里只有碗碟碰撞的轻响,一顿饭就这样安安静静吃完了。 晚上吊瓶终于吊完了,但留置针还在手上,言真又有些低烧,被护士叮嘱先别随便洗澡。 柏溪雪绞了热毛巾替她擦身上的汗。她第一次做这种事,有些笨手笨脚。 言真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闭上眼,任由柏溪雪将热毛巾覆在她脸上,慢慢描摹出她眉目的轮廓。 腻在颈子上的汗被擦去,柏溪雪挽起袖子露出一双纤细雪白的臂,热意中一片水意淋漓。 她的呼吸垂在言真后颈,若有似无的痒意。言真闭上眼,闻到她身上熟悉的香水,无孔不入的味道,混着医院冷硬的消毒水气息,像童年时高烧的一场梦境。 柏溪雪的手探入睡衣之下。 隔着薄薄的一次性毛巾,她摸到言真后背凸起的蝴蝶骨。 那么瘦,有一瞬间,柏溪雪觉得自己真的触碰到一只在标本针下微微颤抖的、单薄的蝴蝶。 她将手继续往下滑,掌心下的肌肉微妙颤栗、滚烫,腰线紧绷,柏溪雪抬起头,发现言真的手指不自觉抓紧了栏杆。 她在紧张。 这么多年,她似乎总是在扮演照顾别人的角色,而没有被照顾过。 柏溪雪想起自己有一次在床上不小心弄痛言真,给她上药时,言真似乎也是悄悄抓住了被褥,垂着眼,任由自己被分开。 以前她觉得好玩,欣赏言真慌乱如欣赏鸟雀挣扎。但如今她忽然心下酸软,忍不住哄小女孩般,揉了揉言真的头发。 掌心传来柔软触感,绒绒的,像小动物的毛发。她蓦然心生爱怜,却又不敢惊动,只好低头,小心地吻一吻她的发梢。 言真却没有反应。 过了一会,她听见对方问:“擦好了吗?” 声音中没有任何感情。 言真感受到柏溪雪的手离开了,她低着头,将一次性毛巾扔进垃圾桶,又把热水倒掉。 她似乎有些沮丧。 言真一瞬间心里有些不忍——布菜、盛粥、擦洗,柏溪雪今晚能做到这些,真是姿态低到尘埃。 但转念她心底闪过一丝苍凉的好笑。世界上比这更狼狈更仓皇的大有人在,怎么柏溪雪弯一弯腰,就叫人觉得低姿态了呢? 她于是别过脸去。 二人再度无话。 夜晚从来没有这么漫长过。病房空空,两人沉默,目光却又总是在不经意间,尴尬地撞到一起。 言真假装自己是一个瞎子。 晚上睡觉前柏溪雪问她们能不能一起睡。 目之所及只有一张病床。言真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睡哪?” 顶着她质疑的目光,柏溪雪迎难直上:“我想和你睡一张床上。” “我怕你晚上冷,或者不舒服了,我却不知道,”她小声说,看起来可可怜怜的,“我保证我不会挤到你的。” “不行。” 言真无情地拒绝。 都发烧了能不能让她清净会儿——她本想这么说,但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久违地重拾了金丝雀的修养,放柔了声音问:“你就不怕我传染你吗?” 第70章 柏溪雪洋洋得意:“我打流感疫苗了。” “……那也不行。” 言真的声音迅速垮了下来,坐在病床上满脸戒备:“你要么睡陪护床,要么自己回家睡。” “护士说我今晚要十点前睡,晚安。” 像是逃跑,她啪地一声把床头的灯按灭了。 于是,只剩陪护床那边的小灯孤零零地亮着,柏溪雪一个人沉默地站在黑暗里。 “小气鬼。” 她撅着嘴巴小声嘟囔,最后还是乖乖地爬上了陪护床。 毕竟,她确实怕言真把她从床上踢下去。这女人无情无义,一旦较起真来,绝对说得出,做得到。 柏溪雪一肚子郁闷,心烦意乱地用被子盖住自己的脸,终于忧郁地睡着了。 直到半夜被枕头下闹钟震醒。 ……真是叫人崩溃。 这么多年柏大小姐的起床气恶名在外,没想到有一天,她居然会为了叫人吃药,半夜调闹钟爬起来。 柏溪雪把闹钟按掉,咬牙切齿地披衣服,拧亮小夜灯,开始冲药。 热水倒入杯中,她轻轻搅拌,明知待会就要把言真叫醒,仍忍不住小心翼翼,生怕勺子碰撞发出声响。 柏溪雪忍不住自嘲地笑一下,心道自己也是栽了。 她放下杯子,想把言真叫起来,伸手一摸,却又摸到满脸汗。 言真又烧起来了。昏黄灯光下,她两颊酡红,双目紧闭,额头的温度烫得惊人。 她似乎陷入了一个混乱的梦境,断断续续,呼吸很乱,紧咬牙关却仍发出小声的喘息。 柏溪雪的手停在半空——她又一次看见她哭了。 言真的眼角处有泪光在闪烁,与白天那种绝望的崩溃不同,这一刻,她的眼泪隐蔽而无声,灯影下如同小小溪流,悄无声息地顺着皮肤纹路往下淌,和汗水混在一起,很快就没有了痕迹。 但却没有流尽的时候。 她不知道言真梦到什么了,只能看见她紧闭着眼睛,整个蜷缩在被子里,轻轻发着抖,像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 想要轻轻摸一摸她,柏溪雪弯下腰,小心地将手搭在言真肩头,对方却忽然打了个激灵,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妈妈……” 那样无助的声音,她听见言真小声哭泣着,紧紧地抓住她,又搂住她的手臂,想要用整个身体挽留。 “你不要丢下我……” 她流着眼泪哀求——啊,看起来确实像一个被抛弃的孩子。 毕竟,这个世界不就是把她抛下了吗? 那样幸福的童年,意气风发的大学时光,爱人,家人还有理想。命运剥夺的东西何其多,以至于柏溪雪绞尽脑汁,都猜不出她的噩梦。 或者,柏溪雪本身,就是她噩梦的一重? 夜色无声,安静得有一丝冷酷。只剩柏溪雪一个人神色震动,静静地站在床边沉默。 眼泪浸湿了她的手,柏溪雪又一次觉得心痛,她轻轻拍了拍言真,不敢去看她的眼睛,只能看着对方苍白指尖轻声说:“乖,我们起床吃药。” 高烧第一晚,温度反复是常态,护士已经提前把药放在床头。柏溪雪把药一颗颗从塑料板上掰下来,哄言真吃下。 冲好的药被言真捧在手里,她烧得迷迷糊糊,反倒比平日乖巧,柏溪雪让她把药喝了,她就老老实实仰头,把药全都喝下。 柏溪雪用手轻轻抚摸她的后背,轻声夸奖、安抚:“好棒。” 言真却只是困倦地把头靠在她肩膀上,软软的,任由柏溪雪抱住。 她很少有这样毫无防备的时刻,看起来甚至有些傻气,柏溪雪缓缓摩挲着她的肩膀,心知自己应该放开手睡觉了,却又不知为何,总是放心不下。 最终,她心一横,掀开被子,和言真一起躺在了病床上。 久违的气息,再一次将柏溪雪包围。她抬眼,目光一点点挪过去,自己都没发现自己有些颤抖。 大概是真的累极了吧,几乎一沾到枕头,言真就睡着了。借助夜灯暖黄的光线,柏溪雪看见对方沉睡的脸颊,病态的红晕落在脸上,被凌乱发丝投下阴影。 ……其实,柏溪雪根本没有打什么疫苗。 她撒谎了,其实,她只是想和言真待在一起。 虽然,最后撒谎也没有用。 小小地叹了口气,柏溪雪把脸埋进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 她迟疑着,伸出手,小心地碰了碰言真的睫毛。 还是那样熟悉的触感,像敛翼的蝶,轻盈得仿佛下一秒就会飞走。 柏溪雪闭上眼睛。她又想起十七岁的某个午后。言真来给她上课,而她却因为和朋友出去逛街,整整让言真等了快一个钟。 等到柏溪雪回来时,言真都已经睡着了,柏溪雪推开自己房间的门,看见对方正窝在沙发上打盹。 都怪下午的阳光太好,她竟心无旁骛地睡得那样熟,以至于一片阳光透过纱帘,落到她脸上都不知道。 年轻的皮肤在阳光下微微透出红色,柏溪雪静静站在沙发边,发誓自己最初走过来时只是想嘲笑她。 她只是想狠狠吓对方一跳,看她在睡梦中惊醒,满脸仓皇恐惧的洋相,足够让柏溪雪捧腹大笑。 但不知为什么,那一刻,窗外绿荫匝地,纱帘摇晃,她的心竟然也随着那一片小小光斑动摇。 柏溪雪的呼吸放缓了,不知不觉地弯下了腰,将自己的脸,凑到言真的脸颊旁。 好近。 近得几乎可以看清对方皮肤细腻的纹路。她鼻梁处有一粒小小的痣,很淡很淡,要凑到这样几乎能听见呼吸的距离,才能看清。 睫毛也很长,小扇子一样垂着,像乌鸦的羽毛,覆在眼睛上,会做巫婆的梦吗? 真想知道。 柏溪雪忍不住用指尖碰了碰那安静的睫毛,动作轻得像抚摸一片还没来得及融化的雪花。 她慢慢闭上眼睛,放任自己沉在言真的气息里,一点点靠近、靠近,直到鼻尖几乎要相触—— 她忽然浑身一惊。 如同被电击中,柏溪雪迅速后退,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 言真依旧安静沉睡,其实,刚才除了指尖碰到睫毛,她们没有任何接触。 很奇怪不是吗?不过是碰一碰睫毛罢了。日常的握手、拥抱,和好朋友推搡打闹时手不经意碰到对方脸颊和眼睛,陌生人擦肩而过…… 世界上任何一种接触,都比这要激烈。 究竟有什么好可怕的?柏溪雪沉默地站在原地,手却不知觉地举了起来。她迟疑着,鬼使神差地,用嘴唇,碰了碰刚刚摸过言真睫毛的指尖。 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五分钟前,手指和睫毛的接触,本身就轻得像一场幻觉。 但柏溪雪却安静地站在了原地——好可怕。 就在那一刻,她竟然想要吻她。 柏溪雪睁着眼睛,与言真并肩躺在床上,出神地凝望昏暗的天花板。 当时,自己的心里在想什么呢? 大概是很慌乱吧。她其实还记得那时感受,惊慌失措和难以置信混杂在一起,很快升腾成为一种厌恶。 ——真恶心,自己究竟是发了什么疯?才会想要亲她? 她躲避这种令人恐惧的感情,如躲避言真本身。为了将这样的厌恶抛之脑后,她愈发变本加厉折磨言真,好像如此,便能证明自己彻底忘怀。 但其实没有。 直到现在,直到这一秒,柏溪雪才敢如此无疑地确定,原来那一瞬间心底升腾的情绪,不是厌恶,也不是恶作剧的嘲弄。 不过是心随着纱帘飘动了一霎。 那样小小的爱。如同命运的诅咒,驱动她这么多年竭尽全力地躲避、奔跑,翻山越岭,终日惶惶,预言将射中她的那支箭却未曾落下。 直到她以为自己彻底忘却,却在某个不经意的回眸,被锐痛迅速贯穿心脏。 疼痛在四肢百骸流动,发出低声嘲笑: ——这支箭其实在故事开头,就射中你了。 第44章怕日出一到,彼此瓦解。 后半夜, 言真就发现柏溪雪挤上了自己的床。 她睡姿倒是乖巧,搂着言真规规矩矩,也没乱动。但言真开始退烧,两人挤在一个被窝里, 把言真热得不行。 她后背都开始发汗, 偏偏柏溪雪还搂着不撒手。言真万分煎熬, 气得踹了柏溪雪一脚, 想把她踹下床。但病床有护栏,她又病得浑身软绵绵, 最后柏溪雪纹丝不动,反倒搂住言真的腰,又往自己怀里塞了塞。 “……” 后半夜柏溪雪睡得万分香甜,一脸酣然,只剩言真一个人热得想死。 就这么硬生生捂了一个晚上, 一觉醒来, 她的烧倒是退了。 只是喉咙仍是哑哑的,吞咽还有些痛。于是又吊了一天水,柏溪雪陪在旁边, 剧本都画完了大半。 终于等来医生查房,宣布可以出院,言真长舒一口气,好歹除夕夜不用和某人挤在一张床上了。 第71章 留置针拆下来了, 手又重新恢复自由, 这几天血抽太多, 手臂都留下小小淤青。柏溪雪气鼓鼓地看着, 心疼得不行,总觉得护士打针没打好。 言真默默地把要去理论的大小姐按住。算了算了。她无奈地劝, 知道按自己当时的情况,能把血抽出来已经算是了不起,还是别去为难人家了。 气的柏溪雪瞪她:“就你对谁都心软,行了吧?” 话虽如此,她倒也再没别的动作。柏溪雪问她今晚除夕怎么过,言真想了想,说自己今晚应该回家休息吧。 柏溪雪历来是不会和她一起过年的。言真知道,每年这个时候都是她难得的休假,她要么飞去和家人团聚,要么就是和她的狐朋狗友们去通宵party喝酒。 也好。她心里想,今晚正好能清净点。 柏溪雪司机不在,言真猜她也回家过年了。不想再打扰人家,她索性直接拿出手机打车回家,柏溪雪看着她动作,并不阻止,于是言真再一次确认,柏溪雪今晚应该还有别的局。 都要过年了,还得哈欠连天守着她这个病人。言真心想,按柏溪雪这么个爱闹腾的性子,真是挺难为她了。 还是早点放她自由吧。 的士很快就到了,柏溪雪看着车一路开过来,也没说什么话。言真一手拿着病历本,一手拦车,看见车在自己面前停下,她拉开车门,正要转头朝柏溪雪道别。 柏溪雪却一低头,无比自然地钻进了车里。 言真:“……?” 她上车的动作太丝滑,以至于言真一瞬间都没意识到有什么问题。她扶着车门框,呆呆地看着柏溪雪坐在车里,听见对方困惑声音:“上车啊?你不是说要回家吗?” 司机回头,用疑惑的表情看了眼这两个气氛诡异的女人。 医院门口限停三分钟,很快背后就开始有同样需要泊边的出租车闪灯等候。言真无法,只好咬牙切齿上车。 一落座,的士就开始启动,她和柏溪雪并排坐,压低了声音兴师问罪:“你怎么没告诉你也要跟我回家?” “今天是除夕欸,我都为了你把出国的机票改签了,”她理直气壮地说,“不去你家我还能去哪?” “难道,你想让我在除夕夜流落街头……”她若有所思,迅速露出一种明知故问的控诉,“天啊,好蛇蝎心肠的女人!” 言真气得又想给她一拳。 不论如何,除夕成为了柏溪雪最有力的借口。不论狐朋还是狗友,问起来一律都说回家过年了找不到,在y城置业的两套房子,更是被柏溪雪描述得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凄惨似雪洞。 一幅如果言真敢赶她下车,她就敢流落街头睡大街的惨状。 闹得言真没有办法,只好任由柏溪雪一路尾随着她,下车,回家,进门。 冬天天黑得早,一开门,房间一片昏暗,只有阳台仍有蓝幽幽的天光透出,是夜晚前最后的蓝调时刻。 言真小心翼翼地吸了吸鼻子,意外地发现没什么异味。 柏溪雪像是知道她要开口说什么:“我已经让人把你整间屋子都打扫一遍了。” 对哦。言真想起来,柏溪雪有自己家的钥匙。 记忆一瞬间回笼了,前天早上,她就是这样晕晕乎乎地被柏溪雪打横抱起来,一路冲下楼。 她那时估计是真烧迷糊了,好像拽着柏溪雪衣领子哭,然后还骂人家。 有人不忘添油加醋:“你那个时候挣扎得好厉害,差点把我脸抓破相……” ……言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耳朵红透了,客厅只开一盏小灯,依旧能看见那如玉中烧灼的透红。柏溪雪端详她满脸不自在的表情,觉得她这样局促的样子很是少见。 于是大小姐心情十分愉悦,又纾尊降贵、慢条斯理地坐在了这破沙发上,掏出手机问:“你家门牌号多少?” 言真疑惑:“问这个干什么?” “定年夜饭啊?”柏溪雪抬头看她,很震惊的表情,“你不会想着今晚就凑合着吃了吧?” “……” 言真沉默。毕竟,如果没有柏溪雪跟她回家这桩意外,她今晚确实是准备随便打发了吃的。 言妍刚出事的那几年她还会去医院和她一起过除夕。但后来她发现在医院,夜越深,心里越寂寞煎熬,过去所有发生的事儿,都会在心里走马灯般一遍遍放。 后来再过年,她就把看言妍这件事挪白天去了。毕竟,她实在是怕自己哪天真想不开了。 柏溪雪看着言真,看到那副心虚的表情就知道自己说中了。 她冷哼一声,她就知道言真会把年夜饭这么打发着过。万家灯火团圆夜,一个人心理防线最脆弱,她才不会让言真一个人呆着,被不知道哪儿来的野女人趁虚而入呢! 柏溪雪在心里端着机枪把所有假想敌都扫射一遍,姓沈的扫两遍。 直到她恶狠狠出气了,才重新低头点菜:“两个人的话,点几个菜就好,是不是应该点份饺子?我看拍到过年戏,都喜欢拍吃饺子。” 什么叫应该? 言真一愣,疑惑的表情被对方捕捉,柏溪雪就解释道:“我家比较特殊。” 她笑了一下:“你知道的,我们家要么就是一个家族凑一块过年,要么就是大家都忙,干脆不过年。” 她的父亲柏正言不喜欢去顾家过年,男人的虚荣心都这样,早年依靠妻子的母家扶持,发迹后却又觉得这样低头折损自己身为男人的尊严。 更别提顾老太太已经远离名利场多年,盛势已去,过年彻底成为小辈勾心斗角互相刺探的场合。柏溪雪从小就对这些人都借着酒意称兄道弟、装疯卖傻的样子烦得很。 看见她阴沉下来的脸色,言真也忍不住无奈地笑了下。 过年真是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心理问题。 想到这,她心又软了点,索性挨着柏溪雪坐下:“我们南方过年是吃汤圆的,除了饺子,再订一份汤圆吧。” “嗯,”柏溪雪点点头,“我订生的吧,我们可以一起煮。” 她兴致勃勃地说,神色天真似小女孩过家家。言真看她一眼,心里觉得有些好笑——数月前她们仍在此互相怨恨,如今柏溪雪却已是一幅全然揭过的模样,一派无辜,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真佩服柏溪雪心理素质。 但换一个角度说,她和柏溪雪未尝不算昔日仇人,大小姐如今竟敢丢盔卸甲,赤手空拳地站在自己面前,也不怕自己哪天反手就给她捅一刀? 她不知道柏溪雪是真的天真到自信,还是只是又换了折腾她的手段,赤诚面孔下藏一把幽幽冷刃? 她注视柏溪雪,柏溪雪亦满脸疑惑地歪头看她,二人如在黑暗舞厅中贴身起舞,玫瑰同毒蛇的蛇信一样鲜红。谁也不知道,下一秒从对方背后闪出的会是什么。 见招拆招吧。言真想。 被追求的体验,她并不陌生。她从小就知道自己生了幅不错的面孔,初中开始有男生往她抽屉塞情书,路过篮球场,总能听见打篮球的人一瞬间叫得分外卖力。 高考结束的那几天,她一连收到好多短信和电话,全是高中三年话都没怎么说过的男同学,“喝醉了鼓起勇气”给她表白。 但她确实从小就对男生没感觉。更何况,身边还有言妍这样魅力更为外放的女孩儿,言真不但收自己的表白信,还要帮言妍收表白信,早就对死缠烂打的轰炸式追求免疫。 因此所有的表白都被她礼貌婉拒,那些男同学的联系方式,也在大学之后,随着一次次通讯录清理删干净了。 再后来,就是家中变故,爱人分道扬镳。她桃花倒是一直没少,但都市盛产快餐爱情,人人都不过想春风一度。 所以,言真一直觉得,自己只能凭良知尽量对所有人都好。再往下,就要超过她的情感底线了。 爱对她而言,已经是一个虚无的黑洞。 她站起身:“我去洗澡了。” 进卫生间时言真不忘记将门反锁,也不知道是谁让她养成的这习惯。 其实现在的她一个人洗澡,还是有点狼狈的。毕竟刚出院,手背仍有留置针的针孔,言真也不敢让那只手碰水。 她只好一只手举着花洒,另一只手笨拙地起泡冲水,潦潦草草地把这澡洗了。饶是如此,依旧花了不少时间。 柏溪雪听着里头哗啦啦的水声,时不时沐浴露洗发水的瓶子还要磕绊一声,听得她心里焦躁死了,生怕言真直接在卫生间又晕过去。 好在言真很快就出来了,推开门时热腾腾的水汽扑出来,柏溪雪觉得她香喷喷的像一朵云。 新换的睡衣有一颗纽扣扣错了,她擦着头发,还没发觉。衣领敞着,缝隙里不经意露出一点柔软肌肤,言真歪着头,把头发攥在毛巾里,慢慢拧干。 发梢的水珠顺着她的锁骨滑了进去,柏溪雪忍不住往她那边瞟,又觉得自己这动作很掉价。 第72章 从来可是只有别人为她的美貌神魂颠倒的! 不知道为什么,她又在这时候矜持起来,看也不看言真,腾地站起了身。 就在刚才,酒店已经把她订的年夜饭送到了,黑西装的服务生还要给她介绍、布菜,她哪有那个心情听这啰嗦? 更别提卫生间的水声还在响,大小姐此刻领地意识高涨,更是不愿意让对方进门一步,礼貌地嗯嗯哦哦几声,就让对方麻溜地滚了。 所以现在,她摩拳擦掌,亲自张罗。酒店对vip客人的布置向来很周到,甚至还有小小一束鲜花作为见面礼。柏溪雪看也不看,径直将花丢到一边,掏出汤圆和饺子的打包盒。 “我去下饺子。”她很快乐地说。言真终于确信,柏溪雪真把这当过家家了。 ……她现在开始担忧自己的厨房没上保险。 要不把她拦下来,自己把这饺子煮掉算了? 但很快,她又把这念头压抑住了——总不能次次柏溪雪都死缠烂打住过来,然后自己就提心吊胆地伺候她吧? 是时候让孩子成长了。她在心里铿锵有力、一字一句地说,转头走进房间吹头发。 但刚走几步,她就开始放不下心来,忍不住又探出头问:“你知道煤气灶怎么用吧?往左关火往右开火。” “知道啦。” “锅要放水哦!不要干烧。” “嗯嗯!” “抽油烟机开了吗?” 滴。小厨房里传来抽油烟机开机的声音:“开啦开啦!” 言真终于安心地打开了吹风筒,只是风刚刚把头发吹起来,她忽然又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你饺子先下一半,别一锅煮糊了啊,还有煮得时候记得搅一下,不然粘锅的话会破——” “言真你好啰嗦!” 柏溪雪彻底发飙了,气冲冲的声音从厨房一路飙进言真耳朵:“煮个饺子我还不会吗!” 言真被她凶得缩了回去。 好吧。她心虚地抓了抓头发,自己好像是有点太聒噪了。毕竟大小姐只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倒也不笨,清水煮一锅饺子,应该也不是多难的事。 ……吧? 现实很快给了言真惨痛的一击。 柏溪雪煮的饺子,通通都破了皮儿。白水变成一锅黏糊糊面汤,混着煮散了的馅料,异彩纷呈,看起来和言真的表情一样精彩。 言真:“……你怎么煮的。” 柏溪雪:“……用水煮的。” 两人沉默,共对一锅枉死的饺子。言真思索,试探着问:“你是不是煮的时候一直开大火,而且没掀开看锅盖?” 柏溪雪很茫然地抬头:“为什么要开锅盖啊?” 她理直气壮地说:“那水烧得那么沸,咕嘟咕嘟的,万一烫伤我怎么办!” 言真崩溃:“不开盖,会把饺子皮焖烂啊!” “那你刚才又不告诉我!” ——那不是还没交待到这步就被嫌弃多嘴了吗! 言真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好在很快,她又把这口气压下去了。 算了。大过年的没必要打孩子。家和万事兴,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她看着满脸写着委屈的柏溪雪,长长地叹息一声:“没关系,我来——” “我来教你煮。” 她本想说我来煮算了,但想想还是觉得不要扫柏溪雪的兴。大小姐一年到头也就这么几回对新鲜玩意儿感兴趣。 现在她觉得让柏溪雪饺子只下一半的决定真是英明神武。言真站在柏溪雪身边,指点她先把饺子残骸捞起来倒了,然后重新换一锅水。 金娇玉贵的大小姐此刻眉眼乖巧,很听话地就把水给倒了。 看她夹起尾巴的模样,言真的火也烧不起来了,只能温声说:“这种师傅现包的饺子,要等水烧开再下,水里可以先下一点盐。” 柏溪雪唔了一声,小心翼翼地拿起来小勺:“为什么要先加盐?” 这问题倒是把言真问倒了,犹豫了一下,她说:“为了入味吧?我也不太清楚,小时候家里人教的。” 她还没来得及问为什么呢。 言真不说话了。柏溪雪把盐洒下去,默默往言真的方向挨得近了点。 两个人的肩膀轻轻碰了碰。柏溪雪目视着前方,看水慢慢咕嘟咕嘟烧了起来,听见言真声音:“现在可以下饺子了。” 她按照言真的叮嘱,小心地转中火,筷子轻轻搅动防止粘锅,又听见言真说:“盛一碗凉水。” 她照做,接了碗冷水,扬手就要倒。 “等下等下,”言真赶紧把她拦住,“水得分三次倒,让饺子汤沸腾三次。” 柏溪雪乖乖照做。这次的饺子终于比上次成功得多。她静静地看水沸腾着,一个个小鹅般白白胖胖的饺子浮了起来,热气和香味洋溢在整个厨房,蒸腾得两个人的呼吸和视野都有些微微湿润。 春晚开始了,熟悉的声音和开场旋律,缓缓浮动在空气中,梦境般将二人笼罩。 柏溪雪的心忽然变得很软。 这幸福就像偷来的一样。她垂下的手悄悄勾了勾言真的手指,小声问:“是不是可以盛起来了?” 声音很轻,像是怕惊醒一个转瞬即逝的美梦。 言真似乎也有些出神,柏溪雪看见她愣了一下,然后才有些慌乱地点点头:“嗯,对,是啊,该盛起来了。” 两碗热腾腾的饺子挨在一起。 饭桌很小,两个身高腿长的女人坐在一起,腿总是打架。她们俩人干脆把饭菜都端到小茶几上,盘腿坐在毯子上边看边吃。 中途言真还在偷偷看手机,柏溪雪一看就知道她在回工作消息,忍不住把眉头皱起来:“现在还有人上班?” 言真摇摇头:“生病几天的消息,之前在发烧都没倒出空看,现在翻翻有没有什么需要回的。” 这个解释并不能让柏溪雪满意。她又想起言真累倒的模样,又皱了皱眉,终于忍不住问:“喂,你究竟为什么非要当这个记者不可啊?” 言真拿着勺子的手一顿,抬头看向柏溪雪。 柏溪雪的目光没有退让,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其实她有这个困惑很久了。言真和她在一起这么多年,永远在兢兢业业上班、辛辛苦苦挤地铁,就算她说过平时她不在,言真也可以住她的房子。但她次次来y城,还是得把言真从这破出租屋里揪出来。 她曾以为言真是厌恶她,所以才这么斩钉截铁地与她划清界限。为此她曾恼羞成怒,铁了心要报复。 但是今天,她看见言真站在小厨房里,用那样朦胧温柔的神色,挽起袖子给她盛一碗汤,柏溪雪又觉得,答案或许不一样。 她可以等到那个不一样的答案吗?于是她只是静静地注视着言真,等她的回答。 然后,她听到言真轻轻笑了一下。 “你觉得世界上会有钱买不到的东西吗?” 柏溪雪没想到她会收到一个疑问句,下意识就想要摇头。但脑袋刚扬起来,很快就想起什么,赶紧狠狠点头:“当然有。” 她信誓旦旦地说,语气像小学生被老师抽背课文。 言真被她语气中这种虚伪的信念感逗笑了。 “确实有,”她柔声说,主动把柏溪雪想说的挑明了,“但是很少吧?有句话怎么说来着,钱不能买来健康,但能买到最先进的医疗,钱不能买来爱,但能收买最死心塌地的忠诚。” “你知道这顿饭要多少钱吗?”她点一点桌上的碗碟。 “啊?”柏溪雪愣愣地看着言真——她当然不知道,她所有的消费,柏溪雪基本只要签账单就够了。 于是言真柔声说:“那我还有言妍住的特需病房,费用都不能走医保,你付了这么多年帐,你知道要花多少钱吗?” 柏溪雪当然不知道,这些钱和她买个包、买匹马、买个酒庄的钱相比,全都算不上什么。 言真笑着看她,毫不意外地看见柏溪雪眼里的困惑,轻轻说:“但是我需要知道这些多少钱。” 大概是她也被今夜这种梦境般的气氛感染,声音飘忽,第一次吐露心声:“其实我一直知道你对我算得上一掷千金,那么多贵重的礼物,都堆在我家里。” “我其实也不是什么很爱给自己找苦吃的人,舒适优渥的生活,如果可以心安理得地过上,那就再好不过了。” “但是,我也知道,我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 “你给我的东西太多、太好了。如果没有你,它们将是我这个阶级一辈子无法企及的东西。” “所以,我才会很害怕。人的物欲是很容易被滋养的,那么多动辄几十万、上百万的奢侈品,那样纸醉金迷的生活,一旦我过惯了,恐怕就真的回不去了吧。” 她笑,低头看自己的手:“如果在那之后,你终于玩腻了,决定和我提分手,那我会变成什么样?” 从来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世上有多少人的堕落,就从贪嗔痴的一步步滋养开始?言真看着柏溪雪,她相信柏溪雪已经听懂。 第73章 毕竟,不论是娱乐圈还是她们这个富人圈子,最不缺的就是出卖皮肉的漂亮玩物。那么多漂亮的孩子里,有多少人最初不过是想要舒适点的生活,想要一个包、一块表,然后就这样一步步踏入深渊呢? “不要再把我当玩具了。”言真注视柏溪雪,目光闪动,坦然又悲哀地说,“我只想守住自己的生活。” 其实无关什么理想,无关什么尊严,一切形而上的东西在这都不是重点。 她只是害怕而已。人生已经支离破碎、一无所有,无法再献舍更多。 柏溪雪看着言真。 我没有想过把你当玩具。她想说,但话滚在嘴边,却无论如何也吐不出。 自己真的没有想过把人当玩具吗?没有想过如何玩弄戏耍一个人的尊严,没有畅想过用钱把一个人捧上云端,又在对方最飘飘欲仙之时狠狠抽离,看她摔下来血肉模糊,所谓的清高自尊都悉数毁掉的美妙时刻吗? 她当然有啊! 不过是言真从来没有给过她这个机会而已。 钱无法买到爱。这句话,她是真心实意的。签账单不顾代价是会有报应的,她这么多年纵情声色,浪掷所有,等到一切能消耗的都已消耗,再向言真索取爱的时候,便只剩一个破产的结果。 言真仍旧注视着她。但她如今的目光里没有怨恨,只有一种怜悯的包容。柏溪雪呆呆地举着筷子,意识到对方似乎还有话要说——不、不,她不想要听接下来的话! 她绝望地看着言真,经纪人说得对的,言真当真是有一幅美丽的脸啊。以至于她此刻轻轻微笑,连说这样残忍的话都显得眉目温柔。 “除夕过去之后就是新年了,一切都会有个新的开始的,”言真柔声说,“柏溪雪,今晚之后,我们就分开吧。” 柏溪雪听出她真心实意的语气。 第45章我没有温柔唯独有这点英勇。 柏溪雪想, 这算不算是一种报应? 前一夜,她终于确认自己爱言真。今天晚上,言真就跟她提分手。 甚至她们之间能算分手吗?分明两人都没正式在一起过,只能叫单方面撕毁劳务合同。 言真根本就不爱她。 她睁着眼睛看言真, 表情惊惶, 张嘴却只能说一句话:“言妍的医药费, 不要了吗?” 话一出口, 柏溪雪就有些绝望。这话听起来多像威胁啊,但其实她不想威胁言真, 只是想挽留而已。但她能有什么拿来挽留呢? 言真钱也不要,爱也不要。一无所有的人,其实是柏溪雪她自己。 但言真听到这句话也不恼,只是温声说:“言妍这么多年病情也稳定了,我会让她转入普通病房, 医药费走医保, 剩下的部分,这么多年我也有一点积蓄,可以负担。” “其实还是要谢谢你才是, ”她很认真地低一低头,“是你当初帮我渡过难关的,现在我有工作有积蓄,也全拜你承担这么多年的生活费用。” “你送给我的礼物, 我都放在房间的防尘袋里, 大部分没有用过, 你可以把它们都带回去。” 这听起来就是要和她两清的意思。 言真还在说话, 声音宛转柔和,有条有理地感谢她这么多年的包容, 像一封无懈可击的辞职信。柏溪雪什么也听不下去,只捕捉到一个关键信息。 “你要把我赶出去是么?” 她怔怔地看着言真,眼睛一眨,一颗豆大的泪珠子就滚滚而落。 言真心里一紧,顿感大事不妙。她想伸手去拦,擦去柏溪雪脸上那滴眼泪,但为时已晚,柏溪雪一把抓住她的手,紧接着,眼泪潸然而下。 “今天晚上是除夕夜,你刚吃了我煮的饺子就要赶我出去!言真你就是个无情无义负心薄幸的女人!” 她声泪俱下,无比委屈地控诉:“你都不知道我前两天看到你发烧又多着急,吓得我立刻把机票都改签了,其他人也全部都过年放假了,我在y城人生地不熟,除了你连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 “你还要我大半夜的从你家里滚出去!我该去哪啊!”柏溪雪继续发散,眼泪直流,声音却快得像机关枪,言真第一次意识到她嘴皮子如此利索。 “明天我就被娱记偷拍,说妙龄当红女星柏溪雪除夕夜流落街头,疑似被负心人始乱终弃,从此成为所有人的笑柄,声誉扫地、一无所有!” 言真头皮发紧:“我没有要你现在就滚出去!” “那你还要和我说分手!” “分手和滚出去这两件事不是必然关系!” 言真尖叫一声。太奇怪了,她自认自己这么多年情绪都控制得挺好的,但不知为什么,在柏溪雪这儿总是屡战屡败。 这下尖叫传到邻居耳朵里就不是大过年打孩子了,而是小情侣除夕夜闹分手。言真咬牙切齿,深呼吸了几个来回,终于平静了情绪。 她压低声音说:“你今晚可以睡这里。” 她本来就是这么想的。 柏溪雪依旧哀怨地看她。大小姐此刻抱着膝盖坐在地毯上,明明是身高腿长的一个女人,现在看起来却洋娃娃般小小一只。 “那你又不会让陌生人住你家里,”她小小声,哀怨地说,“我和你都分手了,那我在这里又算什么……” 她脸上写满了委屈,言真脊背发麻:“算好聚好散的前任行了吧?分手也能做朋友!” “你的意思是我们算朋友咯?”柏溪雪敏锐捕捉关键词,仰头看言真,吸溜下鼻涕,眼睛一眨,那眼泪就变戏法一样收了回去。 糟糕。中计了。 言真心里咯噔一下,追悔莫及。柏溪雪几个月前进组拍戏,演技愈发炉火纯青,感情全挥洒到这儿来对付她了? 但话已出口,覆水难收,更别提柏溪雪像只皮毛油滑的猫,奸诈灵巧,言真不管怎么说,都能被她钻到空子。 眼下这只牙尖嘴利的猫还在眼巴巴看她,鼻头眼眶都红红的,犹然湿润,看起来可怜得不行。 她的手揪住言真的衣角,小心翼翼地晃了晃:“你不要赶我走嘛……我汤圆都还没吃呢……你是我的好朋友,那你可不可以给我煮一碗汤圆呀……” 再心如铁石的人,看到柏溪雪这张我见犹怜的脸,都生不起气来。 可是脸孔再好看,又有什么用呢? 言真的手抚着额头,深深叹气:“你先去洗澡吧。” “我没带换洗衣服……” “……穿你上次来穿的那套,我洗干净了。” 柏溪雪欢天喜地地起身去洗澡了。只剩言真仍盘腿坐在地毯上,兀自出神。 ……她现在已经确定柏溪雪喜欢她了。正因如此,她才那样坚决地拒绝。 如果柏溪雪依旧只是想和她玩玩就好了,只要谁都不动真感情,那么她们就能在黑暗处抵死缠绵,互相索取温暖到天荒地老。 但柏溪雪看她的眼神已经变了,上位者的眼神闪烁成迟疑的、羞涩的少女的眼睛。 那双眼睛就这样闪亮亮地跟随着她。她在病床上发呆的时候、护士来换药的时候,还有柏溪雪举着勺子,给她一口口喂粥的时候。 每时每刻,言真一抬眼、一偏头,总能看见柏溪雪的脸躲在剧本后,目光闪动地偷偷看她。 她知道那天晚上自己烧起来,是柏溪雪给她喂的药,后半夜言真睁开眼睛,看见柏溪雪搂着她,睡得那样熟,柔软的发丝依偎着彼此的脸颊,好像世间情侣最平凡的一刻。 她听见柏溪雪说梦话,抓着她的胳膊小声喊她名字,絮絮地念叨,言真,对不起。 那一刻她心中某处有一点小小的抽痛,像是吊针回血,让她想要冷笑——现在说对不起,是不是有些太晚了点? 不是没有想过报复柏溪雪的。黑暗中言真睁着眼睛,看柏溪雪那张晶莹美丽面孔,睡得甜美酣然,仿佛戴罪羔羊。 那一刻她带着深浓的恶意想过,干脆就这样践踏柏溪雪的感情吧?让她也感受自己曾经那般的辗转反侧,未尝不算一种公正。 但是就在刚才,除夕夜的小厨房,一片蒸腾的水雾里,柏溪雪轻轻勾住她小指,满怀期待又小心的神色,眼眸闪亮地注视那一锅翻腾的饺子,好像连发丝都在发亮。 言真明白那一刻,柏溪雪真心期望此刻幸福可达地久天长。 于是言真忽然觉得泄气。 算了吧,报复柏溪雪,又有什么意义呢?她看见柏溪雪的脸,爱恋中小心翼翼的女孩子,脸颊饱满有粉红苹果色,衬得言真实打实觉得自己像恶毒巫婆。 她实在是给不起柏溪雪同等真心了。柏溪雪爱她,但这爱能持续多久呢? 她上一段长跑的感情早已灰飞烟灭、云水迢遥。一无所有的人不应做赌徒,言真想,索性慧剑斩情丝,彼此都自由。 她起身去烧水煮汤圆。 时针已经临近十一点了,窗外开始陆陆续续有烟花爆竹声响。柏溪雪洗完澡出来时,言真刚刚煮好汤圆。 第74章 酒店实在体贴,随汤圆送到的还有一小罐玫瑰酒酿,言真挖了一大勺,沸水翻腾,顿时满屋甜香。 她将汤圆盛到甜汤里。柏溪雪擦着头发走过来,言真瞥她一眼,又低头,把手上抓的两把瓷勺搁下。 柏溪雪仍是穿着上次那套睡衣,脸孔雪白剔透,被热水蒸得透出粉红。一头湿润的头发,黑长柔亮,此刻被柏溪雪攥在手里粗暴地揉搓。 言真被她暴殄天物的动作弄得皱起眉头。女明星都看重皮肤和头发的护理,曾经言真替柏溪雪吹头,总是要用毛巾小心翼翼攥干,再用吹风机慢慢打理,抹上精油吹到柔顺。 现在柏溪雪这幅自暴自弃的模样,摆明了就是在赌气,要她心疼她。 谁心疼谁啊。言真也赌起气来,少在这里给她摆脸色。她心想,明天一早就叫柏溪雪滚蛋。 两人都气鼓鼓地一屁股坐下。瓷羹碰撞,成为小房间内唯一声响。 言真咬了一口汤圆,清甜绵软的口感在舌尖化开,她低头惊异地看了一眼,汤圆的馅儿居然是燕窝。 柏溪雪显然察觉到了她的惊讶,大小姐抓着调羹,微微矜持地昂一昂首。 ……真是骄奢淫逸。言真受不了柏溪雪那臭屁的模样,硬生生把自己的惊讶压了下去,状似波澜不惊地吃完了一整碗燕窝汤圆。 原来金钱吃起来是这种口感。多吃点吧,以后可能就吃不到了。 言真被自己这种穷酸心态逗乐了。 新年前的最后一小时,两个人依旧窝在沙发上看春晚。只是不再头靠头,柏溪雪披着毯子,用梳子扯头发,小声抱怨,怎么这么打结。 那还不是你刚刚胡乱搓干惹的祸。言真看她一眼,那样一头好头发在柏溪雪手里真是遭了老罪。 她再次压抑住过去替她把头发梳顺的冲动——鞍前马后也该有个限度,她在心里骂自己,能不能少犯点贱啊言真。 然后倒计时就这样在柏溪雪和自己头发的打架里过去了。主持人倒数到零点的那一秒,电视和窗外都同样鞭炮喧天锣鼓齐鸣。 一朵又一朵绚丽的烟花冲出天外,团团烟云弥漫,让人不敢想象此刻空气质量。 爆竹声中一岁除。两个人安静地坐在一起,谁也没有和谁说新年快乐。 这句话开头已经说过了,就在几小时,言真笑着对柏溪雪说:“一切都会有个新的开始的,今晚之后,我们就分开吧。” 坏女人、坏女人、坏女人!柏溪雪恨得想挠花她的脸。 但她不敢造次,因为言真已经站起来,把碗筷全都收进了厨房。 两个人的年夜饭,碗碟其实没多少。 言真很快就洗完走出来,一边擦着手上的水,一边低头问柏溪雪:“今晚你想睡床还是睡沙发。” 柏溪雪坐在沙发上仰头看她,看见言真纤细的腰上围着围裙,睡衣袖子挽起来,手臂湿漉漉的还有没擦干的水痕,一幅宜室宜家的模样。 她不知为何有些出神:“我们不能一起睡吗?” “……你说呢?” 柏溪雪声音无辜:“好朋友也可以睡一张床啊?” 言真简直想打她,哪里学来的直女腔调? 但她忍住了,板着脸孔冷冰冰说:“那你睡床,我睡沙发。” 话音刚落,她就搬枕头搬被子去了。柏溪雪哪里敢让她这个大病初愈的人睡沙发,大小姐咬了咬牙,终于下了英勇就义决心:“我睡,我睡沙发!” 她呲溜钻进被子里,抱着枕头,把自己裹成个三角饭团,又仰着脸看她。冬天羽绒被子蓬松,更显得她脸巴掌般大,又十分乖巧惹怜。 言真已经摸透了她撒娇卖乖的套路,冷下心肠,直接就回了房间。 然后,她半夜惊醒。 ……她怀疑自己是年夜饭吃撑了。病刚刚好,按理说身体应该很疲惫,但不知为何,此刻夜里她竟然醒来。 身体倒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只是翻来覆去,总觉得胸口发闷。言真盖着被子,闭上眼挣扎了几个来回,发现始终无法入睡,终于认命,起身去了个卫生间,又喝了口水。 小客厅静悄悄的,言真站在门背后,鬼使神差地走了出去。 柏溪雪果然睡在沙发上。她租房子不大,于是沙发也顺理成章的小。两人座的长度,柏溪雪腿又长,此刻蜷在沙发上,委委屈屈的,像个落难公主。 沙发太窄,被子有大半都滑到地上去了,柏溪雪浑然不觉,只揪着一个被角,勉勉强强将自己盖住。 大小姐也是吃了不少苦头。言真听到自己无奈叹息。 窗外万籁俱寂,大概是因为刚刚放过鞭炮,天色有些灰蒙,月光仿佛隔了层纱,淡淡地落进来,在冰凉地砖上投下小小方格。 言真趿拉着软拖,悄悄走过去,把柏溪雪的被子捡了起来。 她替柏溪雪掖了掖被子,犹豫了一下,想着干脆把柏溪雪抱进房间,自己睡沙发算了。 于是她弯下腰,正要把柏溪雪抱起来的时候,手臂却忽然被对方抓住了。 天旋地转。 再回过神的时候,柏溪雪已经将她压在了沙发上。 羽绒被子落下来,将两人兜头盖住,好像松软的新雪,言真睁大眼睛,看见黑暗中柏溪雪撑着胳膊,将自己压在身下。 她心跳得很乱,下一秒,柏溪雪就低下头去亲她。 这是个很含糊的吻。两个人都困得有点迷迷糊糊的,黏在一起,柏溪雪甚至第一下还亲歪了,吧唧落到了言真的脸上去。 但很快,她就摸索对了方向,小小地一路吻啄探索着,含住了言真的唇。 温热湿润的触感,让她过电般颤抖了一下。 这是不妙的征兆,她抿着唇,就要去推柏溪雪,手腕却被对方握住。 柏溪雪整个人压在了她身上,让言真挣扎不开,手腕上传来湿润的痒意——柏溪雪竟然故意去吻舔腕骨上那一层最细薄脆弱的皮肤。 言真发起抖来,只觉得手腕上细细血管都随着柏溪雪呼吸节奏跳动,她屈起膝盖想要去踹,腿却被柏溪雪就势分开。 她的膝盖抵进了言真腿心,不紧不慢地顶了顶,又慢条斯理地厮磨,听见言真呼吸一瞬间加重。 “下去,”她颤着声音说,“柏溪雪,你不要太欺负人——呜!” 这次她倒是松开了手,不再桎梏言真的手腕,只是一边安抚地亲着言真的唇,又把吻流连到锁骨,一边将手向下探去。 睡衣很宽松,手指轻而易举地就探了进去。柏溪雪的手刚刚在被子外暴露了一阵子,指尖就有些发凉,衬得掌心下的细腻肌肤更为柔嫩温热。 她闭上眼,轻轻用指尖拨弄探索,果不其然又感受到对方呼吸又乱了几分。 有某种悄悄的湿意被她发现,柏溪雪腾出手,一边小心翼翼地拢着被子,不让凉意进来冻到身下的人,一边将另一只手慢慢往下探—— 巨大的疼痛忽然从肩头传来。 言真一口咬住了她的肩膀。 她是真的下了死劲儿,咬紧牙关不松口。柏溪雪痛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差点就要叫出声。 但她忍住了,伸手去摸言真的脸,却又摸到满脸的眼泪。 “你究竟要欺负我欺负到什么时候……” “为什么还不肯放过我……”言真的头发散乱在柏溪雪身下,柏溪雪看见她睁着眼睛,无比委屈又悲哀地看她,眼中都是泪水,“都这样了还要欺负我,柏溪雪,你真不是东西……” 她骂人都很文雅,柏溪雪有时自己都觉得,言真这种文化人对上自己,其实确实挺吃亏的。 出卖色相失败了。她赶紧低头去哄,也不敢造次,只轻轻吻她的额角:“我知道错了。” 她语气真心,安抚受惊小动物般的哄诱语气:“我会对你好的,我不会再欺负你了……” 言真不说话。柏溪雪捧着她的脸,又去亲她的眼睫毛。舌尖果然品尝到咸咸的味道,她仔仔细细把言真的眼泪吻掉。 言真只是把头拧过去,不看她。 习惯了黑暗中视物,眼前一切就都渐渐看得清楚。柏溪雪垂眸,看见言真依旧抿着唇,睫毛湿漉漉的,一副被欺负狠了的委屈模样。 她大概也是困得有点迷糊了,所以现在才看起来软绵绵的。柏溪雪想起白天的言真,心知肚明等明天她清醒了,这个无情无义的女人又会把她踹下沙发。 可是她欺负起来就是很有意思啊。柏溪雪理不直气也壮地想,再一次觉得自己是个坏人。 刚刚说的话,前一句是真心实意的,但后一句完全是撒谎。 她才不会放弃欺负言真呢。对她好,和欺负她也不冲突。 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得先把人哄回来。 言真困倦之中感受到柏溪雪的手松了松,又轻柔地把自己搂住了。困意真的是一种很稀里糊涂的东西,她记得自己刚刚好像还想要发火。 第75章 可是现在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火气好像就消掉了。 她迷迷糊糊地,自己都不知道这算怎么回事,只感觉柏溪雪轻轻地吻了吻自己的头发,用甜甜的商量语气在耳边小声说:“我错啦,你明天不要赶我走好不好啊?” “明天是年初一诶,我陪你嘛,你想要去哪里我都陪你去好不好。” 热气扑上耳朵,此刻柏溪雪态度倒是很好。她这是怎么了,吃错药了? 哦。言真又迷迷瞪瞪想起来,好像是她和柏溪雪提分手了。 这让她神智清醒了点,柏溪雪仍在她耳边絮絮地灌迷魂汤:“我陪你,明天你想去哪里呀?” 言真已经完全清醒了。 是呢,这是柏溪雪陪她过的第一个年。除此之外,每年的春节,都是她自己过的。 如果还是以前,柏溪雪问这个问题,言真会撒谎的。买年货、逛花市、游灯河,随便拣点喜庆有趣的活动,搪塞住柏溪雪,满足她这与民同乐的兴致就好了。 但是现在,她和柏溪雪已明确提了结束。 于是言真不打算再撒谎,她从柏溪雪的怀里挣脱出来,后背一大半都暴露在空气中,感受到冷意爬上脊背。 而她只是轻轻地笑,黑暗中眼睛又清又冷又亮:“我去哪儿?” “每年大年初一都是家人团聚的日子,”她平静地说,带着一种决绝的残酷,“我回去给我妈我爸扫墓,你要来吗?” 柏溪雪却只是迎上她的目光,一刻也没犹豫,斩钉截铁点头。 “我当然陪你。” 第46章任我多么无能也没什么必需要答允。 言真第二天发现自己从床上醒来, 柏溪雪抱着她睡得正香。 ……昨天晚上应该是她生了气,要从柏溪雪怀里挣出来回房间,又被柏溪雪缠住,哼哼唧唧地不让走。 最后拖着拖着, 困意朦胧里柏溪雪居然就这么浑水摸鱼爬上了她的床。 真是比八爪鱼还缠人…… 言真沉痛反思自己昨晚踹柏溪雪下床的动作不够坚决。对方不但浑然不知, 甚至睡得正香, 脸都被被子压出红痕。 但现在她可没空和柏溪雪玩什么我爱你你爱我我是谁的哄小孩游戏了。 言真径直起身, 去卫生间洗漱,冷水泼到脸上, 顿觉精神爽利。 然而一抬头,就看到镜子里脖子上星星点点的吻痕。 ……牙尖嘴利的。 言真冷笑一声,走了出去。 她没叫柏溪雪起床,因为根本就没打算带她去扫墓。像以往的每个年初一一样,言真熟练地下了碗面, 又热了昨晚剩菜当浇头。 让她意外的是, 柏溪雪竟然醒了。 她大概是被言真早餐的响动吵醒的,头发蓬乱,皱着鼻子, 显然犹在起床气之中。 言真的手顿了一下,感受到柏溪雪的低气压,但忍住没搭理她——她今天洗漱做饭就是刻意没放轻动作,但那又怎样? 谁敢挑三拣四就滚出去。言真凶神恶煞地想。 然而, 对方竟然什么也没说, 同样径直到卫生间刷牙洗脸, 然后默默坐到了言真旁边。 “这个早餐……有我的份吗?” 她小小声地问, 很拘谨小心的表情,像一只第一次看见罐头的猫咪。 一点也看不出昨晚那不要脸的样子。 言真一想到昨晚柏溪雪是怎么把她压在沙发上亲来亲去的就火气大。 然而, 伸手不打笑脸人。柏溪雪如今这样一副夹起尾巴做猫的模样,倒是让言真有气无处撒了。 于是她只能把筷子一放,冷着脸指路:“碗筷在那边。” 柏溪雪喜滋滋地过去拿了碗筷坐下来。 她一落座,言真就站了起来:“我吃饱了。” 她穿上羽绒服,想了想,又默默转身进房间,拿了条围巾。 其实y城今年的冬天不怎么冷,但是言真一看到脖子上的印子就心烦,忍着热,咬牙切齿把脖子围上了。 谁说羊绒围巾不扎人?言真现在就觉得自己浑身不自在,心里烦躁得很。 言真再走出去时,始作俑者已经披上了外套。言真扫一眼她的碗,猜测柏溪雪应该也就随便扒了几口。 呵。不好好吃饭就饿着吧。 她在心里冷笑,看也不看柏溪雪,直接穿鞋拿钥匙出门。 柏溪雪赶紧跟在她后面,像个小尾巴:“我和你去高铁站。” 言真看她一眼:“我可没告诉你我是哪趟高铁。” 柏溪雪骄傲:“今天去你家的高铁就这几趟,根据从这里去高铁站的距离,我猜你坐这趟。” 她把手机举到言真面前。 言真笑了一声。 “是啊,那你去高铁站吧。”笑容很快消失,她转身进电梯,“我不去高铁站,我去医院看言妍。” 柏溪雪大惊失色:“诶!” 她噔噔噔追出去,终于在电梯关闭前冲了进去,最后,言真还是没有甩掉柏溪雪。 年轻人身体好,动作矫健身姿敏捷,几乎是言真的车一解锁,柏溪雪就眼疾手快地跳了上去。 吧嗒。 是安全带扣好的声音。柏溪雪得意又小心地偷瞄了言真一眼,满脸“你总不可能赶我下车吧”的表情。 言真戴上眼镜,冷漠地转过头看她:“……” 确实是找不到什么理由赶她下车了,言真都可以想象,但凡“下车”这两个字一出口,柏溪雪的眼泪就能瞬间泄洪,把她的“女明星流落街头论”再来一遍。 赖着吧!柏溪雪脾气坏得很,言真不信她能一直忍下去。 汽车发动,缓缓驶出停车场。 上次搭言真这辆破车,还是柏溪雪和家里吵架飞夜机的那次。柏溪雪其实真的忍不了这种经济线车型。 哪怕言真一贯把车子保养得很干净,她也总觉得车子音响太差、位置太窄,坐惯了迈巴赫,柏溪雪感觉闻到pu皮的味都会过敏。 但是侧过头看见言真开车时沉静的侧脸,她就又熄火了。 其实,言真戴眼镜的样子挺好看的。只要是戴给她看。 柏溪雪忽然发现承认自己喜欢言真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痛苦,甚至还要比以前开心一点。 真奇怪,为什么以前没有发现? 柏溪雪没敢细想,她一向不爱拿问题为难自己。 言真开车到了花店,店没有开门,但她似乎是常客,穿着家居服的老板笑盈盈地抱着三束鲜花走出来,将花放在后座,车又往医院开去。 大年初一,医院几乎没有人。柏溪雪戴着口罩和帽子,默默跟在言真身后,看见她轻车熟路地一路往病房走,把新买的花插进床头的花瓶,然后绞了热毛巾,给言妍细细地洗了脸,又替言妍梳了头。 专业护工将言妍打理得很干净,长发披散,散发着洗发水的香气。 她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了。 言真掏出一个红包,塞到了言妍的枕头底下。 红包看起来很厚,拿在手里沉甸甸的一沓。似乎注意到柏溪雪疑惑的眼神,言真垂下眼,很平静地说:“里面只有一张一百块钱。” “其他的都是我这一年给言妍写的信,”她低头笑了笑,轻声说,“每年我都在等她醒,然后骂我昧了她多少压岁钱。” 其实早些年她还没有现在这么平静。最窘迫的那几年,言妍住的还是普通病房,她白天打工,晚上陪护。 然后某天下班回来,她看见一群人围在言妍床边,拍照。 她已经忘记自己当时做了什么,大脑一片空白,再恢复意识时有人被她推倒在地,手机摔的老远。她像母狮子一样守卫言妍,最后双方僵持不下,闹到了保安出面。 结果是不了了之。拍照的人是隔壁病房的家属,手机也没拍什么违法乱纪的东西,只是发照片到家庭群唠唠八卦,保安一出面,就相当配合地删掉了。 没有办法赶他们出医院,也没有办法把他们送进派出所。对方甚至心不甘情不愿地赔礼道歉了,保安也劝说,事已至此,紧咬不放反倒不通情理。 但言真仍感觉有一根软刺深深地扎在心里,直到众人都散去,她独自一人蜷缩着,在空荡荡的医院走廊里蹲下了。 背后是冰冷的瓷砖。就在刚才,吵架时对方家属指着她鼻子脸红脖子粗地骂:“不就是个小明星吗?有什么了不起的?那么见不得人就去住高级病房啊!” 是啊。高级病房。她那时冷笑一声,有钱真好。 她承认自己其实也不是什么多清高的人。那一刻她咬牙切齿,找柏溪雪的念头或许已经在心里种下。 言真重新站起来。柏溪雪静静地看着她。 她并不知道言真此刻所想,但确实,她们都不约而同回忆起当年的事。柏溪雪其实见过言真的窘迫,自从知道言妍住院,她来过几次这家医院,每次都是悄悄地,没有带任何人。 行程很紧,这几次里她只见过言真一次。 第76章 那是一个傍晚,医院走廊空荡荡的,夕阳斜斜地从窗外照入,瓷砖反射出橘红色的光。她透过病房半拉的窗帘,看见言真趴在言妍的病床上,肩膀颤抖,似乎在哭。 柏溪雪不知如何形容自己那时的感受,只记得自己似乎没有再往前走。像是丧失了所有勇气,她就这样安静地躲在窗帘后,直到那一轮硕大浓红的夕阳,从天边沉没。 言真似乎趴在病床边睡着了,她没有走进去,只是在黑暗中慢慢转身离开。 在那之后,她开始接y城、港岛这边的工作,往南航班,越飞越频繁。 言真似乎一直以为,自己蹲在路边给她打电话那天,她在y城是个巧合。只有柏溪雪知道,那不是意外。 但她什么也没有说。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柏溪雪只是走过去,轻轻地,用手指碰了碰言真的手。 言真把手缩了回去。 她忽然低声说:“叫车吧。” 柏溪雪一愣:“什么?” “去扫墓,”言真没有看她,她的目光投向前方的空气,语气平静,“你不是要陪我么?” 她往外走:“还是说,你想在过年的高铁站里,举起身份证说‘我是柏溪雪’?” 这就是松口的意思了,柏溪雪赶紧掏出手机——言真总是这样嘴硬心软。 她魅力还是很大的嘛!柏溪雪在心里悄悄翘翘尾巴。 司机休假了,现在叫过来肯定来不及。她紧急给小助理打了个电话,求教如何打车。小助理身经百战,一早看穿柏溪雪毫无生活常识,当机立断要了地址,直接替她叫了辆车。 一辆幻影就这样风驰电掣地来了,小助理大概直接订了加急商务专车。言真欣赏这种有报销就不心疼的爽快。 驾驶座上是一位气质很好的中年女性,温柔干练,并不多问目的地的事情。 言真也不说话,车里空气前所未有的寂静,柏溪雪只好默默抱着两束花,当一个尽职尽责的花瓶。 今天言真大概是铁了心不想搭理她。柏溪雪被放置在一旁,越来越困,最后直接头一歪,哐地睡倒了。 半梦半醒间她仍不忘悄悄倒向了言真的肩膀,但言真不动声色地坐直了身体,肩膀微微一撞,又把柏溪雪顶了回去。 ……真是铁石心肠的女人。 这一路,柏溪雪睡得东倒西歪、脖子酸痛。 下车时她被言真一巴掌拍醒,迷迷蒙蒙地就下了车。她被言真拽着手臂,睡眼惺忪地朝四周环顾一圈:“这是哪儿?” “墓园。” 言真没看她,但柏溪雪依稀感觉自己被鄙视了,手臂被握住的地方忽然一松,言真已放开手往前走:“走吧。” 常青的松柏一排排栽在墓地的山上,柏溪雪跟在言真身后,随着她路过无数高高低低的灰白色墓碑。死亡灰尘般蒙在大理石墓碑上,如被焚烧后灰白的、轻飘的余烬,偶尔被衣角拂起,又安静地飘回地上。 言真将两束花摆在墓碑前,掏出纸巾,细细地擦干净墓碑上的浮尘。 然后,她拉开随身背包,拿出一袋过年前就已经准备好的纸钱。 嚓。打火机跳出火苗,火焰静静舔舐过纸面。 随纸钱一起烧掉的还有一些书页,柏溪雪悄悄看了一眼,是时尚杂志的切页、还有菜谱。 菜谱是烧给言父的。时尚杂志是烧给言意明的。 从言真记事开始,言意明就是一个爱美的人,衣服要穿得好看,工作要做得漂亮,老公也要找长得俊的,生活就算跌到了泥泞里,也要有滋有味尽量过得最好。 ……言真依旧记得,她们出事之后,她回家收拾遗物。推开家门,发现一切事物都仍静静放在原处,好像所有人未曾离开。 甚至仍有一束玫瑰花插在玻璃瓶中,只是水早已干涸。言真愣愣地看着这一切,只觉得自己仿佛只是过了个外出游学的暑假,推开门,尘埃飞舞,她只需要把书包扔到沙发上,伸个懒腰,就能听见厨房传来热菜的声音。 可惜一切早已物是人非。那一刻,她眼泪落下。 “小心!” 忽然有人拍了她的手一下,她下意识松开手,只觉灼热感在指尖一掠而过。 是舔舐书页的火苗烧到了她面前,而她兀自出神,竟然无知无觉。 “你没受伤吧?”柏溪雪一把将她拉了起来,查看她的手,又将她的手拉到自己的耳边。 柏溪雪让言真的手捏住了自己的耳垂。指尖滚烫,耳垂冰冷,两个人都不由自主地颤抖一下。 言真被她拽着手,对差点被火燎伤这件事没什么实感。她恍恍惚惚的,像一缕幽魂,茫然地仰起苍白的脸,看向柏溪雪。 然后,她落入对方的怀抱中。 那并不是一个温暖的怀抱,因为柏溪雪衣服没带够,穿得太少,而言真早上生气,也没想告诉她。 有一瞬间,言真甚至被她冰冷的脸颊和鼻头冻了一下,但很快,她感受到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沾湿了自己的脸颊,她抖了抖,意识到那是柏溪雪的眼泪。 柏溪雪用力地、紧紧地搂住她,把脸深深地埋进了言真的围巾里。 “你以后不准自己一个人来扫墓了,”大小姐咬牙切齿地命令道,恶狠狠地,“知道了吗?” 言真没有说话,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似乎有些无所适从。 良久,她才找回来自己的声音,迟钝地、有些牛头不对马嘴地说:“我没有两个人一起扫过墓……” 这么多年,她总是一个人来,有一个人走。没人问过她这句话,她当然也就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好奇怪,明明只是陈述事实,柏溪雪怎么又哭了?言真愣愣地站在原地,感受到她的脸紧紧地贴着自己,眼泪流啊流啊,好像怎么都流不完。 言真静静地站在那里,肩膀上似乎下了小小的一场雨。 她自己也很奇怪。两个人挨在一起,似乎确实是没有那么冷了,柏溪雪将她的手塞进了自己的大衣口袋里,于是两个人的体温渐渐重叠。 血液随着体温回升,重新流得快了起来。 但是,柏溪雪把脸埋在自己身上的时间是不是太久了一点? 言真忽然回过神来,迟疑地推开柏溪雪,小小后退一步。 柏溪雪不情不愿地抬起头来,眼眶鼻子都红通通的,无比委屈地看她:“你干什么!” “……你眼泪鼻涕蹭到我围巾上了。” “……我只是觉得自己哭起来眼泪鼻涕直流的样子太丑了,不想被你看见而已。” 柏溪雪咬牙切齿,恼怒瞪她:“别把我说这么恶心!” 好心当成驴肝肺,柏溪雪觉得自己这么多眼泪白流了! 她自顾自生闷气,言真有点好笑地看着她。 柏溪雪当然是好看的。她在大荧幕上流过那么多泪,每一次都叫观众心折。浓黑的眼睫毛被眼泪打湿,在风中轻轻颤抖。 言真的指尖不由自主地动了动,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解下围巾,轻轻绕在了柏溪雪的脖子上。 柏溪雪鼻头都冻红了,像一只气鼓鼓的松鼠,大半张脸都埋进了围巾里仍不忘瞪她:“干嘛,嫌我眼泪弄脏你围巾?” “那你把我围巾还回来。” “不要!” 她紧紧抓着围巾,誓死捍卫的模样,像个紧紧攥住糖果的小孩。 言真的目光像温水一样轻轻漫过了她,又掠过柏溪雪,重新落到墓碑上。 灰色的大理石墓碑已经没那么新净了,这么多年,她一年一年来扫墓,墓碑上的春草一年一年枯荣。 言真的嘴角忍不住轻轻地翘了翘,但很快又放下。 然后,柏溪雪听到她轻轻地说:“柏溪雪,如果当年你对我说这句话的话,我可能是会喜欢你的。” 呵出的白气弥散在空气中,她的表情如同冬天的空气一般纯净而凛冽。 而柏溪雪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那现在呢?” “我不知道。”她移开眼睛,低头看脚尖。 她猜,柏溪雪听到这句话一定会生气的。毕竟大小姐心高气傲这么多年,怎么能容忍这样不清不楚的答复? 言真笑了笑,感觉自己就像小说中那种优柔寡断的渣女。 然而,她却忽然听见柏溪雪的声音:“不知道就不知道吧。” 手忽然被柏溪雪抓住了,言真下意识躲闪了一下,却没能甩掉。她惘然地低头,看见柏溪雪不由分说地,将她的手塞进自己的口袋中。 “我饿了,”她说,还是那种大小姐理直气壮的口吻,转过头眼睛却亮闪闪地看言真,“你带我去吃饭,带我逛一逛你待过的地方,好不好?” 言真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第47章至肯醒觉才愿退烧。 最后, 言真还是没有拒绝柏溪雪的提议。 新年第一天,墓园的定位实在不好打车。她们站在公交车站牌下,看绿皮公交车摇摇晃晃开过来,又跳上车。 第77章 车上只有她们两个乘客。忽略了司机投过来带着怜悯和好奇的眼神, 言真和柏溪雪在公交车最后排落座。 家乡还是那种熟悉的感觉, 小城市发展得慢, 没什么叫人感叹日新月异的变化。言真不说话, 只是把头靠在玻璃窗上,看窗外的景色渐渐往身后抛去。 她从小就喜欢这样把头靠车玻璃上发呆, 看车外一切浮光掠影地过,不知不觉就抛下了二十多年的光阴,柏溪雪悄悄偏头看她,也没有说话。 她带柏溪雪在城市最旺的步行街下车,新年的气息瞬间铺面而来。灯笼、挂满利是的年桔还有满地未扫净的彩带和鞭炮屑, 深吸一口气能仍能闻到淡淡硝烟味。 春节年轻人都返乡了, 互相拍照的漂亮女孩子、拉着小狗或小孩的年轻情侣漫步在街上,言真和柏溪雪两个戴着口罩的年轻女人走在大街上也不显得突兀。 柏溪雪早餐吃得太潦草,此刻肚子咕咕直叫, 却又不能把口罩摘下来,只能在街边买一些热狗烤年糕的之类的小吃,悄悄掀开口罩,一会儿咬一口。 她偷偷摸摸的样子像一只半夜藏粮食的仓鼠, 言真捧着一杯热腾腾的珍珠奶茶, 看见女明星一边鬼鬼祟祟地和黏牙烤年糕搏斗, 一边含糊不清地嘟囔:“要是张仪看见了肯定会把我骂死。” 她看起来就像蛀牙的小女孩生怕被妈妈发现偷吃糖。有一瞬间, 言真几乎莞尔。 但很快,她又压抑下心软的冲动。 吃完了烤年糕, 柏溪雪又要吃糖葫芦。 言真掏出付款码替她买,转过头就看见柏溪雪在摊子前专心致志地挑选,一本正经的神情,好像是什么天大的事。 这年头的糖葫芦花活已经做得异彩纷呈,蓝莓草莓樱桃山药,五颜六色什么样式都有,但柏溪雪满脸严肃地思考着,最终只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点了点:“这串。” 言真低头看一眼,红艳艳的一串山楂,裹着晶莹的冰糖糖衣。 倒是很返璞归真的样式。 “还要别的吗?”她付款码还没有退出去。 柏溪雪只是摇摇头:“不用了。我就想要这串。” 她直起身来,先把糖葫芦递到言真面前:“你吃吗?” “我胃酸反流刚好。” 柏溪雪低低地哦了一声。熙熙攘攘人群里,她跟在落后言真半步的地方,小心地拉开口罩,低头小小地咬了一口。 薄脆的糖衣在齿间碎裂,酸甜的口感让她眯起了眼睛。柏溪雪珍惜地品尝,抿了抿唇,尽量不让糖渣掉到地上。 言真回头等她,觉得柏溪雪像一只小心舔水的猫咪,这样郑重其事,让她忍不住问:“原来你喜欢吃糖葫芦?” 柏溪雪想了想:“也不算吧,就是看到了忽然想吃。” “小时候有人给我吃过一串很难吃的糖葫芦,”她说,“我当时把它吐了,但不知道为什么,之后那个味道一直都忘不了。” “大概是真的太难吃了吧,反而让人很想再吃一次。”她低头笑了笑。 然后,她忽然抬头看言真:“你吃过那种难吃的糖葫芦吗?” 猝不及防的提问让言真一愣。她思索了一下:“应该吃过吧。” “小时候那种糖葫芦,山楂又小又酸又涩,全靠外面裹一层加了红色色素的糖衣,偏偏小女孩时动画片看多了,次次看见都喜欢得不得了。” “每次都买,每次都吃,吃到最后,舌头吐出来都是红的。” 言真缓声说,大概是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情,言语间有淡淡怀念——她果然不记得以前的事了,柏溪雪笑一下,又听到言真问她:“你小时候怎么会吃到那种难吃的糖葫芦?” 毕竟柏溪雪从小就是锦衣玉食长大的。 柏溪雪看她一眼,没有立刻说话,良久,才笑着说:“遇人不淑吧。” 她们继续朝前走,路过言真的小学。小学已经扩建出新校区,这几栋旧大楼也亟待翻新。寒假整个学校都静悄悄,言真带她走近栏杆,看见教学楼仍是二十一世纪初的建筑风格,细碎花砖配大旋转楼梯,铁艺雕花的栏杆,瓷砖在墙上砌出大大的宣传栏,张贴着学生的手抄报。 三角梅盘绕花坛,白兰树四季常青,宽大油绿的叶片掩映教学楼,风起时哗啦直响,无端一种南洋风情。 柏溪雪从小读有小型高尔夫球场和马场的国际学校,并不了解这样的学生时代。她出神地看着那道旋转楼梯,凭借一些影视剧经验,想象着小女孩时代的言真是如何奔跑过这里。 小学再往前走一段便是河,她们沿着河堤慢慢地走,低头能看见湿润的滩涂,一弯蓝绿色的河水,越过雪白的芦花,载着天光云影缓缓向东流。 言真告诉柏溪雪,小时候安全意识还很淡薄,最皮的年纪,暑假跟着相熟的大人穿着救生衣,抱着个篮球就敢下河游野泳。直到有天撞上下班的言意明,吓得她把所有人都狠狠骂了一顿,从此不允许她再下水半步。 她只好在河堤发呆,看水鸟在芦花间飞掠,湿润滩涂上留下竹叶般小小的脚印——跳跃前进的小鸟脚印是并排的,跑动前进的小鸟脚印则前后交替,蹦蹦跳跳,一页一页地书签般见证她的童年。 有时候和言妍过来玩,两个小女孩一起看着河水日夜不息,想象它流出这个小城市,又会流到哪儿。 那时地理书上“万江东流奔大海”的描述,就是她们对于远方的想象,两姐妹谁也没想到,后来她们会一路北上,离开这个南方小城,去到两千公里外的北方城市。 所有飞走的鸟都不再回来。 柏溪雪安静地听言真轻声说着小时候的事情。这样的她对柏溪雪而言是陌生的,风轻轻吹过,吹动她的头发,掠过言真洁净的脸颊。 她的目光随着言真一路往前,落到远处,是一片河边别墅。同样也是二十年前时兴的建筑风格,建筑用大量浮雕与罗马柱,客厅三层打通,临河面封大面落地玻璃,透过玻璃可以看见内里已经泛黄的水晶吊灯和垂着流苏的厚重窗帘。 浓缩尽千禧黄金年代,小城市对于富裕生活的幻想。 “很土很暴发户是不是?”言真笑着看她,“但小时候我们都觉得这种落地窗配水晶吊灯,看起来就像公主的房间一样。” “二十年前对它充满幻想,二十年后鄙夷它设计土气,但不论如何,多少年过去,回头看这盏水晶吊灯依旧在这里。” 言真仰起头,眼睛闪动一种温柔的光芒:“这或许也是一种幸福呢?” 她双手插兜,继续往前走:“再往前就是我的旧家了。” 当然不是那几栋小别墅,是河边的小区。言真给柏溪雪指自己家的阳台在几栋几楼,柏溪雪跟着仰头看过去,看见阳台上已经枯萎的藤花和窗户内低垂的纱帘。 柏溪雪很少接触这样的地方,但她也不笨,经过一路的对比,柏溪雪已经明了,言真曾经的家庭条件在这个小城里,不算大富大贵,但也算得上充裕幸福。 她就在这里平静地度过了自己的童年和青春期。 柏溪雪藏在衣兜里的手悄悄握紧了。 言真仍在仰着头,看着那一方遥远的阳台,仿佛陷入了回忆的雾中:“我还记得,住在我家楼上的,是一个小姐姐,每到周六的下午,她的窗户就会飞出长笛声。” “我听她吹曲子吹了整整六年。一开始难听得要命,到后来越吹越好。” “有一首曲子她吹得特别好听,小时候我不知道是什么,直到大学,偶然听音乐学院汇演,才知道那支曲子是《姑苏行》。” 她小小地哼了一段旋律,又轻声感叹:“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 那样好的日子都已经过去。楼上倚着窗户吹长笛的小姐姐,早就出去工作,又搬了家,算起来如今也该三十多岁了。 言真这儿度过了十多年的光阴,有时候她盘腿坐在窗边看书,有时候和言妍在房间打游戏,躺在一张床上午睡,一觉醒来,她们的头发交叠在一起,互相压住,起床时总是很狼狈。 十五岁的午后,一觉醒来总觉得时间很长。她曾经以为这样的日子会天荒地老。 “后来我家出事,就把这套房子卖掉了。因为是急售,价格出得很低,搬东西时也很仓促。” 言真的目光落在空中某处:“那个时候有很多东西都带不走,只好求买家多给我宽限些时间搬走,没想到,后面的事情接二连三地来,我再也没腾出空把剩下的东西带走。” “等到我好不容易腾出时间,再去敲对方的门,他们很抱歉地说,那些东西都已经扔掉了。” “我也没有什么能抱怨的,毕竟是我失约在先。更何况我们家出了那样大的事情,对方也一定觉得这些东西留在那儿,寓意不好,没理由平白给人添堵。” 言真垂下眼睫,淡淡地笑了下:“不过,还是觉得挺可惜,这家人后来好像还是搬走了,也不知道这套房子现在是谁在住。” 第78章 她长久地注视那个空荡的阳台——快傍晚了,淡粉色晚霞悄悄飞上了天空,差不多是晚饭的时候,言真如此出神地凝望,目光在晚霞的映照中泛起波光。 柏溪雪忽然心下一动。或许现在就是全盘托出的时候。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喊她的名字:“言真——” 言真却突然转过头看她。 一开始,柏溪雪是以为言真听到了她的声音,但很快,从对方的目光中,她意识到,言真并没有听到,不过是思绪漂浮中,忽然回过神来罢了。 因为言真的目光很温柔。如同粉金色的霞光漫过雪白的芦苇,她的目光同样温和地落在柏溪雪身上。 “柏溪雪,你有没有发现今天的晚霞很好看?” 她转过身,凝望河堤下波光粼粼的河水,和她的眼睛一样倒映天光,柏溪雪听见她笑了笑:“我觉得,这是一个很适合故事结束的时候。” “谢谢你陪我走这么远的路,回到这里。”她轻声说,这一次,声音充满了平静的诚恳,柏溪雪的心却一丝丝慢慢绞紧。 “我也想了一路,觉得我们还是分开吧。” 柏溪雪猛然放开了攥紧的拳头。 在她的大衣深处,言真旧家的钥匙,静静地躺在那里。 ——这就是她锲而不舍想跟着言真回来扫墓的原因。那一个跨年夜后,她独自来了言真的家乡,买下了这套房子。 过程并不复杂,毕竟言家当年出的事人尽皆知,柏溪雪稍一打听,就查到当年她家抛售的是哪套房子。 大概是当年两死一伤的事情过于惨烈,多少让后来人耿耿于怀,那套房子已经许久没住人,柏溪雪开了个相当不错的价格,房主便满脸堆笑地爽快签字。 手续办得很快,数日前,助理刚刚将合同和钥匙送到她手上。柏溪雪拿着那枚小小的银色钥匙,好似拿到了靠近言真心门的秘密。 于是当她陪言真一路沿河走,听言真低声地讲起自己曾经的事情,柏溪雪的心几乎要砰砰跳出胸膛——她仿佛又离言真近了一步。 却没想到,到头来,还是她把事情想得太轻松太天真。言真说出“如果当年”那句话,她心底雀跃,满心满眼都是“喜欢你”,但言真在意的只是“当年”。 如今她带她将当年的故事都走了一遍,自然就到了该结局的时候 柏溪雪看着言真,长久以来嘴角上翘的弧度,终于一点、一点地垂了下去。 强颜欢笑、假装什么都没发生的柏溪雪消失了,她又成为了那个目光锐利高傲的大小姐。 “你还是原谅我了,”她轻声说,“对么?” 言真终于沉默地点点头。 柏溪雪几乎失笑,是啊,言真几乎是一个圣人。 她想,天知道她有多么恨这种坦荡的心胸? 年轻的爱恨这样滚烫,好似一把烈刀,柏溪雪想要刺入她的胸膛,但言真却轻轻一跳,就像鹿一样轻盈地跃出了圈套。 那天晚上言真提分手,柏溪雪没有绝望,因为对方眼睛里仍闪烁痛楚。恨她吧,恨会让人彼此折磨。柏溪雪想,那样她便可以乞求宽恕。 但如今言真不恨她了,于是柏溪雪便知道,言真再也不需要她,不需要她的赎罪,更不需要她的爱。 或者说,言真需要过她吗? 沈浮一直对她旧情难忘,柏溪雪一直知道,其实那天傍晚,言真蹲在街边,只要那一刻她的尊严动摇半分,按下打给沈浮的电话,那么这个故事的姓名未必能轮得到她。 她不过是路边饥肠辘辘的流浪者,机缘巧合下抢到命运的半块面包罢了。 现在言真决定收回了,她再也没有什么能把握住。柏溪雪看见言真平静的眼睛,眸光闪动,像晚霞中缓缓流淌的河。 河水越来越远,只剩下刻舟求剑的人站在原地。 柏溪雪站在晚霞和风中,知道自己再也无话可说。 不是没有想过死缠烂打,但她也是高傲的人,言真话已至此,那些嬉皮笑脸的话柏溪雪再也说不出口,于是她终于站定,轻声说:“对不起。” “我以后再也不会打扰你了。” 言真同样看着她,没有回答,只是低声说:“回去吧。” 很快,司机就把车开过来了。还是那位气质优雅的女士,幻影无声无息地开出这座临河的小城,转眼就奔驰在高速公路上。 回去时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一切似乎都如往常,车开到言真小区门口停下。只是言真下车时,柏溪雪不再跟上。 她们平静道别,好似一对出游归来的好朋友,言真朝她挥挥手,将车门关上。 汽车又一次发动,平稳地向前行驶,只剩柏溪雪一个人在座位上发愣。 她从包里翻出墨镜戴上,一颗眼泪终于放心落下来,泅湿布料。 原来这么多年都是枉费心机。 柏溪雪独自回家,在阳台上久违地抽了一支烟。 薄荷烟袅袅,她出神地看它烧着、烧着,直到烟灰落到地上。 第二日,她前往港城搭乘飞往佛罗里达州的飞机。与言真再也没有说一句话。 于是,言真也就没机会知道,整个春节,大小姐是有多么悲愤地游走在奢侈品店购物消费,从阿文图拉到design district,差点刷爆了自己的一张卡。 第48章喜欢你待我薄情喜欢你为人冷酷。 “老实交代, 你是不是被女的骗了感情?” 乐池中飘荡歌声,玻璃窗外东方明珠近在咫尺,灯火辉煌。 程宴端着一杯酒,狐疑目光直直射向面前的女人。 卡座对面, 一件深灰色羊绒大衣正搭在椅背, 一个年轻女人把玩着手上的打火机。 长发的阴影挡住了她漂亮的眼睛, 发丝在射灯下发亮, 脸色却阴晴不定。 砂轮摩擦声有一下没一下,同座另一个女孩儿听不下去了:“柏溪雪, 你要是烟瘾犯了就抽吧,不然我可就当你纯找抽了啊。” 柏溪雪抬眼,恶狠狠瞪她:“苏静安,这么多年了你讲话还是一样没素质。” “笑话,咱仨厮混这么多年了, 知根知底的还讲什么素质, ”苏静安咯咯笑起来,用手肘捣程宴,“你看, 我就说她受情伤了吧?” 她笑嘻嘻看对面柏溪雪冷若冰霜的脸色。 苏静安和程宴,都是高中就认识的柏溪雪。当年柏溪雪十六七岁,年轻气盛呼朋引伴,围绕在身边的跟班一波又一波, 偏偏又脾气高傲, 身边玩伴来去如流水, 她连人家名字都记不住。 到现在, 高中二代圈子里,能和她交情不错的, 也就剩程苏俩人了。 苏静安悄悄和程宴对视一眼。 能和玩咖臭味相投的,自然也是玩咖。从高中起,苏静安就勾搭着柏溪雪在学校里鸡飞狗跳、行径轻狂,仗着不俗家世和漂亮脸蛋,万花从中过,叶叶都沾身。 她一直觉得柏溪雪和她是一路货色。柏溪雪那几年也确实恋爱谈得让人应接不暇,身边漂亮的帅气的女孩子隔几个月就换一个。程宴曾笑称,这简直就是走马灯。 直到有一天,柏溪雪忽然带了个气质不一样的女人参加她们的局。 那个人名字叫什么,程宴其实已经忘了,只记得长得挺漂亮,像哪个小明星,气质也好,一种冷冽的柔,坐在那里清冷冷地陪她们喝酒,像尾捉不住的柳絮。 只可惜是个木头美人,酒局都参加几次了,既不会玩骰子,也不会说什么漂亮话。 程宴其实在圈子里风评不错,不会对朋友的女伴举止轻薄——毕竟大家都是年轻漂亮女孩子,勾肩搭背的,还不好说是谁便宜了谁呢? 那天她不过是看这么个漂亮女人,只会埋头替柏溪雪挡酒,还要被柏溪雪冷言冷语奚落几句。 实在是有点太可怜了。她承认自己心软了一瞬,所以才想着把场子热起来,伸手勾住了对方的肩:“欸,你会玩骰子不?要不要我教你啊?” 下一秒,一道锐利目光就洞穿了她。 柏溪雪抬眼,不说话,只目光嗖嗖下飞刀,冷幽幽的神色,好像要将她手臂射出一个洞来。 吓得程宴即刻把手抽了回去。 现在的柏溪雪是什么性子,程宴也不好说。但当年大家都年轻,柏溪雪又是她们当中家境最好的,盛气凌人四个字,简直当之无愧。 不看僧面看佛面。要是惹恼了柏溪雪,她妈能把她皮给抽掉。程宴能屈能伸,赶紧去给冷美人赔笑:“对不起啊。” 冷美人却只是摇摇头,脾气很温和地解围:“没事,所以骰子应该怎么玩?” 话说着,居然真的一副跟她们学的架势。话已至此,程宴进退两难,偷偷抬眼看柏溪雪。 大小姐脸色铁青,一言不发。 谁也没想到美女居然真的开始跟她们玩起来,而且脑瓜子相当灵光,察言观色越学越快,后半场酒局摇骰子,输输赢赢,场场都在点子。 把苏静安哄得眉开眼笑,拿柏溪雪的卡划了又划。 第79章 越划柏溪雪脸越黑,后来再也没带冷美人去她们的局。 苏静安还惋惜过一下,虽然自己和那个漂亮姐姐一看就撞号了,但实在架不住人家情绪价值给得足,有事没事让美女陪她逛逛街打打麻将也好呀! 她后来还和柏溪雪打听,说要是她俩分手了,柏溪雪能不能让个微信号出来。 结果柏溪雪拉黑了她一整周。从此苏静安和程宴都不敢触柏溪雪这个霉头。 也不知道后来冷美人又和柏溪雪好了多久,根据经验,多半是已经分了。 苏静安心想,现在让柏溪雪这么苦大仇深的,又是哪一位新欢? 现在她成熟了,可不敢问这种话了,只又用胳膊肘捣了捣程宴,把烫手山芋扔给对方:“你被女孩子甩得多,你来分享追女孩的情路历程。” 这次轮到程宴瞪她:“我和她们都是好聚好散的好不好?” “当年有个说你断崖式分手甩你巴掌的算什么?” “算我倒霉啊那当然是——” “咳咳。” 柏溪雪矜持地咳嗽一声,端庄提醒:“言归正传。” 哪有什么屁的正传?程宴翻白眼,柏溪雪分明就是对如何追女孩儿这个课题感兴趣得很! 罢了,都忍柏溪雪这么多年了,还差这一次吗?程宴清了清嗓子,开始分享恋爱心得:“首先,你要确定人家女孩子对你有没有好感——” 柏溪雪忽然说:“没有好感。” “……”猝不及防被噎了一下,程宴觉得自己喉咙里像卡了一口痰,“你怎么人家了,拿钱羞辱人家尊严了?” 柏溪雪沉默。 苏静安难以置信地插话:“你不会是先把人家伤得体无完肤,让人家姑娘悲痛欲绝,从此和你一刀两断,结果你却偏偏在这个时候,发现自己喜欢人家了?” “……” “你完了,柏溪雪,那句话怎么说的,‘迟来的感情比草都轻贱’!” 柏溪雪受不了了:“……我是来让你们出谋划策的,不是来做罪己诏。” 她声音里有小小的怒意。 程宴虽然总嬉皮笑脸,但也懂什么叫见好就收,她用力清嗓子,“咳,如果没有好感的话,那你就要找到对方喜欢的东西去追求人家,讨人欢心——静安,你来说姑娘喜欢什么!” 击鼓传花般,程宴将烫手山芋迅速抛回去。 轮到苏静安被酒呛到:“呃咳咳咳!我可都是被追求的。” 程宴不买账:“那就请受害者发言。” “你!”苏静安瞪她,迅速换上一副提案般专业神色,“说到女孩子喜欢的东西呢,无非就是浪漫、物质、还有一颗锲而不舍的心。” 她振振有词:“浪漫是什么?浪漫就是一种罗曼蒂克的暗示,你要给喜欢的女孩子送花,送戏票,送一切华而不实的东西,告诉她你想要追求她。” “物质——呃,基于你姓柏,物质的讲解可以跳过。” “最后,就是最重要也是你最缺少的东西,”苏静安把声音拔高一个度,铿锵有力,“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态度!” “像你这种声名狼藉的玩咖,”苏静安理不直气也壮地指指点点,“你要是真心想和一个女孩子发展感情,那就必须让人家知道,你不是想玩玩就算了。” “这啥意思呢?意思就是,首先你追求不能像个死缠烂打的跟踪狂,让人家讨厌,其次还要顶得住人家的冷言冷语,唾面自干,锲而不舍地哄到人家开心为止。” “总而言之,如果要让一个不喜欢你的女孩子喜欢你,”苏老师划重点,“那就是要送花、送奢侈品,然后审时度势,舔到海枯石烂,天荒地老!” 她做了个指挥家般漂亮的结束手势:“总结完毕。” 柏溪雪的脸迅速皱了起来:“这和当舔狗有什么区别!” “拜托,人家都不喜欢你了,当然要当舔狗啊!” “可是我觉得,她不配。”柏溪雪仰起头,“没人配让我做到这个地步。” “就当我今晚什么也没说吧,”昏暗的酒吧光线中,柏溪雪垂眸,修长手指转动酒杯,又恢复了那冷冰冰的高傲神色,“换个话题。” ………… 新年复工第一天,言真忽然收到一束花,一条流光溢彩的宝石项链,随花附上。 当然,接到电话时她并不知道接下来有这样一个大炸弹等她。挂掉电话,chris从隔壁工位探出头来,贼眉鼠眼地用口型问她:“女朋友啊?” “……”言真没想到她现在还记得自己当初的随口胡诌,没好气地说,“分了。” “哦……”chris点点头,若有所思地坐回去,下一秒,又迅速从工位弹射出来,“什么?你分手了?” 她眼睛瞪得溜圆,狐疑又迅速地上下扫视了言真一圈:“难怪我看你复工还这么精神饱满、面色红润,原来是红鸾星动。” “少贫嘴,”言真毫不客气地给她翻了个白眼,“这么爱讲话,便当我拿回去了哈。” chris赶紧闭嘴,言真看她护食的样子,忍不住笑了一声。 和柏溪雪提分手之后,她确实过得挺不错。没有大小姐要哄要伺候了,半夜也没人再偷偷爬上她的床,哼哼唧唧一通乱缠,扰人清梦。 她难得睡了完整的好觉。 柏溪雪之后又给她发了消息,言真假装没看到,一概不回——分手就要分得干脆利落,在这一方面,她也算是该死的经验丰富。 不需要再一天二十四小时待命回复大小姐,她的整个春节假期都骤然清闲起来。趁着放假,言真将柏溪雪送的贵重礼物,统统都清点打包好,送回了她家。 对面当然是拒收。面对原封不动送回来的东西,言真也不恼——既然柏溪雪自己都不在乎的话,那她就任由它们放着吧,哪天要是缺钱了卖掉,柏溪雪可就没资格再找上门要了。 言妍的转院手续也提上了日程,言真预备春节后医院上班了,就把转入普通病房的手续办好。 一切都有条不紊,假期最后几天,她甚至还和谢芷君江心柔约了几场饭。 大过年的,对面俩人显然都经历了家里催婚催育的炮火,一旦找到由头出门,跑得比兔子还快。 她们三个人一块泡温泉、看电影,又蹭着商场过年免停车费的活动,贫穷而歹毒地逛街消费。 新衣服、新包包和超市买的蔬菜,在后座堆成一堆,她们嬉嬉笑笑地回言真家,准备一起做饭打游戏。 车驶出停车场时正是暮色四合,商场开始亮灯,言真透过车玻璃,抬头看见柏溪雪的巨幅广告正挂在商场上方。 还是那样的华服美人,眼瞳在射灯下剔透璀璨如珠宝。商场灯光中美轮美奂,如同一个虚幻的黄金时代。 消费主义的行凶之秘,就是用金钱构建理想自我。 言真静静仰头看了一会儿,只觉曾经和柏溪雪一道的记忆,离现在的自己那样遥远。 前方的车已经扫码出闸。她回过神来,迅速跟上,掏出免费停车的小纸条扫码,然后载着一车促销会员日的红酒、牛肉和胡萝卜回了家。 “红酒炖牛肉就是香。”chris捧着玻璃饭盒,满怀感动地深深吸气。 她昨天晚上刚从b市飞回来,出租屋里冷锅冷灶,乍然吃到一顿不是外卖的饭,简直欢天喜地。 言真看着她捧着饭盒快快乐乐跑向茶水间冰箱,无奈地摇摇头,下楼去接花。 她本以为又是卢镝菲锲而不舍,掏出手机询问,对方却回得相当茫然:“啊?我没有订花啊?” “我倒是想送,如果你可以不骂我的话……” 那你还是别送了。言真赶紧断了她的念想。 或许是哪家公关送的花?她思忖,走到大堂,一抬头,却被猝不及防晃到了眼睛。 多么惹眼的一束花。 粉芍药、蓝鸢尾、橙红的宫灯百合与明黄色的郁金香,秾丽色调间穿插枝梗纤细轻盈的铁线莲与小飞燕,颤颤巍巍、尽态极妍,色彩鲜明如油画。 好像整个春天都落到这一束花中,连路过的人都忍不住侧目,轻轻感叹一声哗。 只有言真沉默地站在原地。 不是没有心生惊喜,如此美不胜收一束花,任何人看见都无法不动容。但正是花朵过于娇艳名贵,所以言真一眼就看出,这并非公关往来的规格。 世界上只有一个人,会送她如此高调的一束花。 言真板着脸,默默走过去,接过花束,果不其然在包装纸上,看见那枚小小的烫金花店logo。 柏溪雪习惯在这家订花,花材均为当日鲜切,自日本比利时等地空运而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往这边看。复工第一天,昏昏欲睡的大伙正等着八卦醒神。言真的脸色已经很难看,她捧着花快步离开大堂,想要把花直接扔掉,却又没能下狠手。 郁金香安静地绽放在她臂弯中,花瓣一圈细细火焰状毛边,如同舞动旋转的丝绸。 第80章 言真站在垃圾桶前,忍不住摸了摸花瓣,觉得自己简直像一个焚琴煮鹤的混蛋。 ……要不,还是把花带回去给大家分了吧? 她脑海中迟疑地浮现这念头,但很快,又被断然否决——有一就有二,柏溪雪这么死缠烂打下去,早晚整个杂志社都知道她言真的风流韵事。 柏溪雪不就是仗着她心软,赌她不会随便把花扔掉,才这样肆无忌惮寄来她公司的么? 呵呵。 回过味来,言真冷笑一声。卢镝菲也好、柏溪雪也好,都是一路货色。 这些富二代一天天的就仗着她脾气好,来寻开心是吧? 言真扬手将花扔进了垃圾桶——好啦,这下子可以发条动态,说情人节将近,垃圾桶开始可以捡花啦。 心里其实还是觉得对不起那些花的。 言真心情愈发差了,将在心里狠狠将柏溪雪骂了两个来回,正要大步离开,突然,眼角余光瞥到什么,又迅速转身回来。 此刻,她的脸色不能只用难看来形容了。 带着一种杀人的目光,言真弯腰,用两根手指,缓缓从垃圾桶里钳出一个细长条盒子。 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物盒,蝴蝶结打得过于飘逸美丽,以至于言真刚才直接将它和花混淆。 她低头,在幽黑的楼道抽松丝带,慢慢打开盒子。 宝石一瞬间闪动的光彩,落到她的脸上——蓝宝石项链。矢车菊般纯净剔透的蓝,镶嵌成蓝闪蝶的形状,在言真掌心间熠熠生光。 ……似乎还能和柏溪雪当年送她的蝴蝶耳夹配成一套。 言真咬牙幽幽冷笑,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无论如何,花可以扔,但这项链是无论如何都扔不下手了。言真感觉像吃了苍蝇,心知肚明柏溪雪就是拿准了这一点,才故意送如此名贵礼物。 但凡给柏溪雪发一句话,哪怕是骂她,都算着了这女人的道。 于是言真又把掏手机的手,默默收了回去。 她倒也不是多清高,白花花的银子送上门了,还要在那儿昂起头冷哼“才不稀罕你的臭钱!”。 只是柏溪雪送的礼物太过昂贵,她不能平白无故卖出去,却也没有合适的场合佩戴它。 言真深呼吸,告诫自己隐忍是成年人的必修课,转头把项链扔进托特包,回家就收到了抽屉最深处。 没想到,柏溪雪却开始变本加厉。 礼物开始每天都送过来,大部分时间是花,也常常有一些奢侈品。丝巾发带腰链胸针,全都是些之前言真陪柏溪雪逛街,试过却没买的小玩意儿。 偶尔还会有食盒送过来,打开是一碗时令甜汤,或是一道精巧甜点。 ……言真一日一次的扔花开始成为风景线,垃圾桶中千红一窟万艳同悲,让言真火气越烧越高。 终于她忍无可忍,掏出手机——却不是给柏溪雪发消息。 “阿嚏!” 柏溪雪忽然打了个冷颤——怎么回事? 一个念头离奇地划过脑海,她放下剧本,突然抬头,没头没脑地问坐在对面的小助理:“问你个问题,如果一个人收到了不喜欢的礼物,她会怎么做?” “啊?” 小助理正拿着马鬃梳子替柏溪雪打理大衣,闻言疑惑抬头,思考了半瞬,才迟疑地答:“就……扔掉吧?” “如果是很贵的那种礼物呢?” “奢侈品吗?”助理思考了一下,“实在不喜欢的话,应该会去二手市场卖掉吧?” “二手市场?” 这次轮到柏溪雪露出疑惑神情,小助理心情复杂,看她一眼,自我安慰被有钱人伤害,也不是第一天了。 和你们这些何不食肉糜的有钱人拼了!她在心里暗骂,十分尽职尽责打开手机。 “一般二手货都通过这几个平台流通,这个平台东西比较杂,从日用品到奢侈品都有,那个平台就只做二奢,卖家需要先寄给平台统一验货……” 好奇怪啊。柏溪雪一边点头一边想,这些人都沦落到要买二手的地步了,怎么还非要买奢侈品? 真是不能理解。 她默默想,面上却不显,只是很得体地冲小助理一笑:“我知道了,谢谢你。” 转头她就开始下载app,地点设置到y城,输入关键词,点击搜索键。 然后,她的表情迅速扭曲了起来。 【用户459247:舔狗送的项链,全新七折出,有意请点“我想要”[图片][图片]】 图片上,镶嵌成蝴蝶样式的蓝宝石,流光溢彩,是矢车菊般纯净的蓝色。 柏溪雪黑着脸,关掉了图片。 ——叮咚。 手机亮起来了。 刚挂出去的链接这么快就有人感兴趣了?言真被吓了一跳,心情有些复杂。 其实,她倒也没想好,要不要就这么直接这些东西卖掉。挂这个链接,主要还是为了出气罢了。 思索着如何回复,言真按亮了屏幕。 【用户bxx555:你好,原价收,可上门自提。】 一秒也不犹豫,言真选择了拉黑。 第49章三千春江水暂住寂寞天空。 大概是急火攻心, 拉黑柏溪雪之后,言真竟有一瞬间的茫然。 她听着自己的心跳声,慢慢舒了口气,才感觉整个身体渐渐松下来。 却没想到退出界面, 才喝了口水, 柏溪雪的微信就迅速跳了出来。 【老板二号:我错了】 【老板二号:别把我卖掉好不好?】 语气看起来竟可可怜怜的。 言真又被气笑了。谁要卖掉她? 谁教柏溪雪偷换概念这一套?说得好像她们有什么不清不楚似的。 也不知道当年那样耀武扬威的柏溪雪, 要是看到自己如今这幅不要脸的样子, 会是什么心情。 又或许,柏溪雪对她之外的情人, 都是这幅油嘴滑舌的腔调。只是之前自己命不好,白白受磋磨。 毕竟这样伶俐的一张嘴皮,说没磨练过,谁信? 言真又想起过年时柏溪雪在她家那些柔情蜜语的胡言乱语,心头一阵无名火起。 她想直接抢白柏溪雪, 却又觉得一旦回复, 就算自投罗网,只能硬生生忍住炮火。 一时间怒火无处可去,她偏偏面皮又薄, 顿时恼得脸颊通红。 最后,言真一怒之下把柏溪雪的微信也拉黑了。熄掉手机犹不解气,又重新杀入微信,点开备注, 把【老板二号】四个字删掉。 谁要她当老板啊? 一鼓作气, 她又把柏溪雪的大号拉出来, 删备注, 拉黑,整个世界终于清净。 真是酣畅淋漓。她恶狠狠把手机往床上一扔, 终于觉得出尽心头一口恶气,洗澡去了。 却没想到,不是冤家不聚头。一周之后,她竟然又面对面碰上了柏溪雪。 那又是一个傍晚,天灰落雨,s市整个白天都黯淡无光,却偏偏在黄昏时刻天气转晴。透过大露台上缀满水珠的玻璃,外滩朦胧的晚霞出现在天边,残卷般缥缈,半刻钟后光晕就沉没了。 距离她们上一次说话,已经整整一个月了。 言真那时手提正好没电,她拿着时装展的介绍册子急匆匆一路找寻,终于在酒廊尽头的角落找到空位,就地蹲下,紧锣密鼓地把刚出炉的快稿传给了对面。 结果一抬头,就看见了那张她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的脸。 柏溪雪。 回过神来,手腕已经被抓住,柏溪雪将她往里一带,便关上了休息室的门。 ……再也不帮chris代班了。 被堵在那扇磨花玻璃屏风前,言真几乎悔青了肠子。 而让她肠子悔青的混蛋正衣冠楚楚地站在她面前,用那张足以迷倒万千粉丝的脸,满脸委屈地看她。 她今天看展,披一件大衣,未施艳妆,但高高挑挑的个子,站在那儿就够出挑。言真承认自己一瞬间被皮囊美色所惑,又很快清醒,偏头就躲。 她往哪边闪,柏溪雪就往那边拦,两个人暗自较劲了两个回合,言真终于忍不住,装作一个不经意,狠狠踩在柏溪雪的鞋尖上。 对方显然吃痛,倒吸冷气,她假装不觉,只狠狠碾过,才若无其事地收回脚,蹙眉抬头看她:“柏小姐,你有什么事吗?” 完全是公事公办的语气。 上一次说话,还是在言真旧家。如今,言真语气冰冷,喊她柏小姐的声音,比半年前两人那场采访还要公式化。 柏溪雪垂眼看她,她今天依旧穿了高跟鞋,几乎比言真高了小半个头。一双艳丽高傲的眼睛,此刻委屈地垂着,透过颤动的纤长眼睫,无端显得可怜?。 “我就是看到你了,言真,你说的分手还是朋友,我不能和你打招呼吗?” “监控摄像头在天花角落。柏小姐,隔墙有耳,胡言乱语也要有个限度。” “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真是胡搅蛮缠个没完了,言真怒极反笑:“没有。” 第81章 分明是有的。柏溪雪看言真鼻尖脸颊都飞红,移开眼睛看也不看她的样子,显然是已经恼了。 她其实喜欢看言真生气,嬉笑怒骂时眉眼难以描摹的生动,总比以前千依百顺的麻木好。 还好程宴她们不在,不然看见她这幅样子,绝对能笑她三年。 于是柏溪雪放心大胆地不要脸:“你就是生气了。” “不然你怎么都不抬头看——” 我。 最后一个字音被柏溪雪吞掉了。因为言真已抬起头看她。 一张平静到漠然的脸。 “对啊,”她听见言真说,“我就是生气了,又怎么样呢?” “柏小姐,您这样的身份,还这样对陌生人死缠烂打,”她冷冷吐出几个字,“多少有些掉价了。” “献身也别上赶着吧?” 曾经柏溪雪将手扶在套房门框,转身离去前如此玩味吐出的话,终于化作一支冷箭,被她系数奉还。 言真终于畅快地笑了起来,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嘴角上扬。 或许这么多年她就是在等这一刻呢? 不是对柏溪雪没有恨的,那么多叫人尊严扫地的时刻,曾叫她痛彻心扉。她不过是尽力遗忘,装作无知无觉,想着放过柏溪雪,也放过自己罢了。 为什么柏溪雪却偏偏总要自投罗网? 言真冷眼看她,良久,唇角浮现一个冷酷的笑:“你说得对,柏溪雪,我是挺恨你的。” “但我是个正常人,没有斯德哥尔摩综合症,你年轻好看,给钱大方,所以当你情人,我觉得不算吃亏。” “但谈恋爱是另一码事。现在,柏小姐,我可以走了吗?“ 柏溪雪的手仍撑在她身侧,如囚笼般将她笼罩,言真侧过头,抓着她的手腕,慢慢往外拉开。 她的手腕纤细冰凉,言真一只手就能轻松握住,柏溪雪咬住唇瓣看她,反手抓住她的手。言真感受到她呼吸有些发颤,却只当不知,松开手,在无声的角力中,一点、一点将自己的手往外抽。 春夜清寒,明明有供暖,柏溪雪的手指却比她的手腕还要凉。 言真低着头,将她的手指一根根掰开,终于,柏溪雪的手颓然地垂了下来,言真轻轻一甩,便转身朝外走去。 大门突然打开,却不是言真的动作。 卢镝菲的身影出现在门外,与言真打了个照面,看着两人阴晴不定的神色,兀自笑得阳光灿烂。 “好巧啊。” 柏溪雪就站在言真身后,这样艳光四射一尊大佛,卢镝菲仿佛看也没看到,只是一把揽住言真的肩膀:“我刚才看到你也来了,就一直找你呢。” 言真并没有抗拒,柏溪雪站在她身后,看见她仰头,冲那个陌生女人笑了一下,便任由她说笑着,将自己带了出去。 大门重新关上。休息室归于寂静。 黑缎的座椅,大尊圆口粗瓷坛子在角落,插着一人多高的梨花枝。冷清清的白,灯影绰绰,将梨枝影子徐徐送到磨花玻璃屏风上。 柏溪雪就站在屏风前,沉默不语。 从刚才开始,她手上一直拎着一个小小的牛皮纸包。 是热乎乎的苹果山药糕,新出炉的,据说对胃好。 言真胃不好,这个展的茶歇只供沙拉奶酪火腿等冷餐,发现言真也在之后,柏溪雪就担心她饿着。 她果然什么也没吃。一直埋头写稿发邮件,侍应给她一杯冰柠檬水,她也只是放在一旁。 于是柏溪雪特意叫人订了糕点,一路快马加鞭,送到她手上。 没想到却根本没能送出去。 柏溪雪自嘲地笑了一声,想起刚才那个女人,眉眼英朗,身材高挑,与言真站在一起,背影竟然很是般配。 真是一对璧人啊。只有她自己,总是这样被言真轻而易举地扔下。 九岁那年,她欠着自己那个冰淇淋,和妹妹说说笑笑走了。 十七岁,她在一场圣诞的雪后人间蒸发,义无反顾奔向沈浮和她的清白前程。 那现在,又轮到这个陌生女人了吗? 柏溪雪目光晦暗。按道理她应该跟上的,但那一瞬间,她却只觉双腿被钉在原地。 脚背仍有半个浅浅鞋印,就在刚才,她穿着高跟美丽刑具,被言真狠狠地碾过,痛得她差点想出声。 真是好狠心的女人。柏溪雪咬牙切齿,扬手将糕点扔进垃圾桶。 门外。言真迅速将卢镝菲的手从肩上甩了下来。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你的笔记本和相机都还在充电啊,”对方笑嘻嘻答,“上面贴了工作编号和姓名。” 敢情全世界都是来看展的,只有她真的在上班。 言真嘴角抽动一下,不做声,蹲下去把笔电相机收好,就起身往外走。 卢镝菲饶有兴致地跟在她身后:“诶,我是不是打扰你们什么了?” 言真心情正坏得很:“嗯,打扰我傍大款了。” “哎呀,那可真是大大的不妙,”她又笑起来,双手插兜,亦步亦趋跟着,“我赔你一个呗。” “没兴趣。” 言真连头发丝都充满了抗拒,卢镝菲也不恼,只是一边走一边笑眯眯的打量她。 今天是个不对外的时装展,合作了博物馆,在酒廊和宴会厅内展出大幅大幅作为时装灵感的油画名作。 大片浓厚斑斓的色彩堆叠在长廊,愈发衬得言真清俊身型薄得像白纸。 她只穿一身西装。枪驳领,干练优雅,背一只轻便的珑骧包,职业属性远高于观赏。 卢镝菲却觉得她清寒如一株夜雨中的玉兰。 卢镝菲往前走,言真停下脚步。 “为什么跟着我?” 卢镝菲颇为无辜地摊手:“停车场是这个方向,你总不能不让我走吧?” “……” 言真不想再和她产生无谓的交集,不再说话,只低头从包里翻出雨伞。 下雨了。 夜色里,言真撑开伞,正要迈开腿,卢镝菲却一低头,自然而言地钻到了她的伞下。 “我没带伞,”女人理直气壮地说,“正好你打车的地方和我顺路,送我一程吧。” “……”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再把她赶出伞下就显得十分不礼貌。言真当然没硬气到无端端去得罪卢镝菲这个有钱有势的主儿,她抿了抿唇,不说话,只默默加快步伐。 卢镝菲却忽然伸手,用手指戳了戳伞骨。 “欸,长得太高,伞撞到我头了。” 她笑着说,极其自然地伸手,抓住了伞柄:“我来撑伞吧。” 言真本能地躲开她的手,于是,伞便被对方顺理成章地拿走。 真是行云流水的一个套路。言真不悦,她并不喜欢这种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 于是,她淡淡地开口,话里带刺:“卢律师这套,在几个女孩子身上施展过了?” 卢镝菲转过头,仔细地往她脸上瞧,竟也相当坦然地回:“纵观整个恋爱史,有五、六个吧。” “但你是最近唯一一个。” 真是接近满分的大情圣回答。言真冷冷地扬了扬嘴角,皮笑肉不笑。 她没再说话。s市初春的夜晚,冷雨料峭,卢镝菲相当体贴地执着伞,往言真那边倾斜。 只是雨本身就是被风吹着朝言真那边刮的。卢镝菲又长得高,按她的习惯举着伞,哪怕是伞面倾斜,大部分雨丝依旧落到了言真身上。 言真轻轻打了个冷颤,忍耐着,也懒得开口了,她大半天没吃饭,只想速战速决回酒店去。 胃里空得难受,大概是又勾起了些生病时的记忆,她无端想起刚才离开时,柏溪雪最后看向她的眼神。 茫然的,有些委屈,像个无辜被抛下的孩子。 如果现在走在她旁边的是柏溪雪的话,柏溪雪是会直接和她调换站位的。 冷雨丝丝缕缕,落到言真脸上,又钻进衣领。言真低低头,有些无奈地笑了一下。 她现在在这矫情个什么劲儿? 为什么非要别人给自己撑伞呢。明明把伞拿回来就好。真是春夜绵绵,总惹庸人自扰。 都怪天气太冷,她心中有种空荡荡的倦意,如烟灰烧尽,意兴阑珊,索性又加快步伐,送卢镝菲到她车旁,便要离开。 卢镝菲却忽然拉住她:“干脆我直接送你回酒店吧?” 这一句话就讲得颇为暧昧了。言真一刻也没停:“不必了。” “如果我想和你讲别的事情呢?” 隔着飘飘的细雨,卢镝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被雨水打湿,无端有些冰冷的,雾一样的遥远。 “是关于言妍的事情。” 言真猛地抓住雨伞,回头看她。 她清晰地从卢镝菲眼里看见志在必得的笑意。 而言真利落地收伞,上车,随后,报出一串酒店地址。 第50章欢乐今宵,虚无缥缈。 第82章 卢镝菲在s市的车是一辆劳斯莱斯库里南, 言真能这么快认出,全靠网上孜孜不倦摇花手的网红们。 所以她一坐上车就有些微妙。卢镝菲瞥她一眼:“怎么在笑。” “笑你左舵都还不熟练,就喜欢开这些大型车。” 她话里有话,卢镝菲只当不知, 只打着方向盘, 似笑非笑:“我喜欢宽敞的车, 方便寻欢作乐。” 这话说得叫人浮想联翩。 言真只是不答, 淡淡地低头,抽了张纸巾, 印干肩膀上的雨水。 因为她是真的和柏溪雪在劳斯莱斯后座干过荒唐事。 那天晚上,她第一次知道原来那些名贵的车,真的有能升降的静音隔板与遮光帘,隐蔽性极佳,一旦升起, 后座便如同一个与世隔绝的暗室或孤岛。 她躺在后座, 看柏溪雪撑在她上方,垂头将自己一寸一寸地吻。 从嘴唇到锁骨,再到更往下、更深入的地方, 近乎要给人被吞吃的错觉。耳边都是急促的呼吸和唇舌交缠的水声。 舌尖被撬开,她记得自己不自觉地攀住柏溪雪的脖颈,被吻得舌尖发麻双目失神,丢失一切抵抗的力量, 打滑得直往下掉。 却又被柏溪雪捞进怀里, 恶狠狠地、又细细密密地吻, 面前一片细碎的闪光在眼睛里直晃。 记得刚跟柏溪雪的时候她还没什么见识, 第一次上柏溪雪这辆车,她还在心里腹诽过她车上安的星空顶——谁坐在车上还要仰望星空, 也不嫌脖子累得慌。 直到后来她才发现,星空顶或许是躺着看的。 但很快,车顶也看不着了,控制台横在座椅间,并不方便打横躺,柏溪雪索性将她翻过来,趴在中控台上。 皮质的椅面跪起来比地毯舒服一些,她抵抗不了,被柏溪雪反剪了双手,咬住后颈,越吻越深。 那天晚上,车一直在开,高速上也不知道开到了哪儿。薄薄的衬衫胡乱扔开,一边挂在中控台,一边却落到了地上,赤裸的脚尖踩过,几乎要烧起燎原野火。 欢乐今宵,虚无缥缈。 ………… 赶走了脑子里柏溪雪的模样,现在言真只是静静坐在副驾驶位置上,正襟危坐,双目直视前方。 湿淋淋的伞放在脚边,还在往下淌水。 轻柔的音乐从中控台流出,言真在这方面没什么造诣,听不出流派。 卢镝菲没有再说话,她便也没再把话茬提起,如今进入两个人比拼坚忍的时刻。言真已经渐渐摸透了卢镝菲脾气,也是个举止得体但骨子里把人当玩意儿看的主儿,有许多话明明可以好好说,她却非要牵制她,压住她一头。 上一个这样对她的人还是柏溪雪。言真把纸巾放下了,反正西装已经湿透,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她索性伸手,自顾自在中控台上把暖气调高。 车已经飞驰在路上,看后视镜的当口,卢镝菲瞥了她一眼,半个身子湿透的美丽女人平静地坐在副驾驶位,苍白,清高,却又懂得如何平心静气忍耐。 她明白柏溪雪为何对她爱不释手了。这样漂亮的沉默与坚忍,让她连隐藏怆痛的恐惧都值得叫人细细玩味,观赏性极强的悲剧美。 奇货可居。她眯起眼睛,注视前方流动的车河,又想起在群星之夜看到她的那天。黑压压的观众席上,射灯齐亮的那一刻,人人目不转睛,屏息注视台上光辉灿烂,只有她举着手机匆匆向外跑。 发丝轻盈,如泥地里的天使。 言家姐妹似乎都有相似的气质。卢镝菲想起一些风闻。为着言真那一张脸,如果柏溪雪愿意割爱,那她不介意接手玩玩。 只是可惜柏大小姐似乎动了真情。卢镝菲回味自己揽上言真肩头,转头看柏溪雪的那一眼。 金娇玉贵的柏大小姐脸色阴沉,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感情真是好笑,当年柏溪雪如何纵情声色、兴风作浪,无人能奈她何,如今一朝动真心,从此便如被刀尖钉住双脚的美人鱼,半步都踏不出。 理智上卢镝菲是可以理解柏溪雪的。啧,多么伟大的爱情,爱一个人就是会如此放低自己,在乎对方的尊严,怕她冷又怕她疼。 但情感上,她觉得柏溪雪蠢得没边了,自甘堕落也要有个限度。 所以,她只是握着方向盘,继续欣赏言真不动声色的周旋:“言妍的事情,怎么不问我?” “我已经上了卢小姐的车,”言真答,“什么时候告诉我,都是卢小姐的自由。” 她语气清淡,但这句话确是实话。 言真接触娱乐圈工作已经数月,数月以来,除去些都市传说般的捕风捉影,言妍当年的事情并无所获。 或许是时间太久远了,又或者这种事在圈内本就太多,一个人的自杀,像一颗小小的石子被投入深潭,还未泛起涟漪,就悄无声息沉了底。 她只能继续等候,这张与言妍相似的脸就是最大的信号。 于是,她等来了卢镝菲。 那日她弯起眼睛,飞机上握住言真双手,说言记者,我一见你就觉得面熟。 言真心中便轻轻敲起小鼓。 于是她等候,半抗拒半纵容卢镝菲的追求,终于等到今日。 于是,她侧过头,静静注视卢镝菲。 卢镝菲却忽地一声笑:“言记者,你冰雪聪明。” “我只是逗你玩的,不然,怎么把你送回去?” 言真一瞬间握紧了扶手。 然后,她克制了情绪,很轻、很慢地把手放开:“很有意思的玩笑。” 保持冷静,言真。她在心里提醒自己。她们本就是愿者上钩与请君入瓮的关系。 卢镝菲果然咧嘴:“生气了?” “刚才那句话才是逗你玩的。”她依旧手扶方向盘,没有转头:“东西在储物格里,你看看吧。” 言真低头,轻轻按开,储物格弹出,露出一张烫金的邀请函。 言真翻转卡片,赫然看见自己的名字。 金狮国际电影节,作为媒体,被邀请不算有多特别。 特别的是,这种邀请函是电影节后,不对外开放的宴会入场券。 没有媒体会被邀请,因此卡片上没有任何title,只有最简单的两个字,言真。 “我也很想把我知道的事情告诉你,”卢镝菲微笑,“可是最重要的人还不在场。” “我也只是个跑腿的罢了,事情如何,还是由你一探究竟吧。” 到酒店门口了,言真住的酒店是在老居民区,高大的法国梧桐还没到枝繁叶茂的季节。便利店门口,有人正在闲聊,打扮入时的阿姨牵着小贵宾犬走过。 卢镝菲这辆称不上低调的豪车在路边停下,车灯闪着,引起路人轮番侧目。 言真从包里掏出口罩戴上,又听到卢镝菲问:“你真的不请我上去坐坐?” 显然是一个邀请信号,但却也没有多急迫,大概只是寻欢作乐惯了,并不介意露水一夜的机会。 言真只是收齐卡片,轻盈地起身:“不必了,酒店房间很乱,没什么能招待的。” “你还真是刀枪不入油盐不进啊。”卢镝菲只是笑,并不勉强。 然而,在言真即将关上车门那一刻,却又听见卢镝菲声音淡淡的,从身后传来。 “言记者,有时无欲无求也不是好事。” “太没有欲望的人,易生求死之心。” 她脚步一顿,身后的车门已在惯性作用下关上。言真转过身,看见卢镝菲已发动汽车,消失在流光溢彩车河中。 言真还不知道,她很快就将明白,卢镝菲的话是什么意思。 半个月后,金狮影节如约举行。 电影节和酒会都在澳城威尼斯人举办,氹仔金光大道,如一座浓缩的世界不夜城。柏溪雪自然被邀请,觥筹交错见看见窗外大楼灯火辉煌如鎏金,仿佛走入童话纸雕书。 但令灯火昼夜不息的,却是金钱的光辉。 那么小一个岛,氹仔路环半岛,从南到北走完只需半天,却浓缩了那么多的欲望。 柏溪雪今夜自然也获了奖,却不是那几部大热的商业片,而是一部名叫《飘坠》的文艺片,某位知名导演隐退前的最后一部。 她其实只在其中出演小小配角,但并不影响她被前呼后拥的追捧。柏溪雪站在人群中,眉眼舒展一刻不停地微笑,恍若身处最为永恒美丽的那扇水晶橱窗中。 人人都爱模特儿,橱窗中的安琪,衣裳精致,富贵动人,叫人恨不得取而代之。 但柏溪雪知道让橱窗美丽的秘诀并非模特本身,而是模特背后的射灯。 一部影片、一个演员能否获奖,能获什么量级的奖,其中实力因素固然有之,但更具备决定性的,是背后的操盘手是否深谙,主旋律和风向的转变将会落到哪里。 她是柏氏最大的招牌,也是操盘手的赌注筹码,如蒙普鲁托照拂,她被推向哪里,哪里便是轮盘飞旋、筹码哗啦的常胜。 第83章 这本身就是一种资源与财富的炫耀。只要柏溪雪永远光鲜靓丽,就昭示柏氏集团永恒不倒。 于是柏溪雪一直在微笑,今夜她穿珍珠白的一条缎子裙,光泽挺括,衬得肌骨莹润,又戴一套上世纪古董珠宝,钻石项链当做发带编入浓黑长发中,每一刻呼吸都有光芒流转,叫人目不暇接。 今夜没有媒体,她只是端着酒,笑意盈盈,无比亲切地碰杯,回答每一个人问题。 滴水不漏,对答如流,直到某一刻不经意抬头—— 越过涌动的人头,柏溪雪忽然看见,言真站在人群的边缘。 她举着酒杯,远远地,半低着头,似乎在发呆。 酒会人人都盛装,女宾们的高跟尖细,鲜红的丝绒鞋底,好似随时准备杀出一条血路。 只有她连配礼服的鞋都是低低的跟,轻盈的三厘米,配暗绿色丝绸裙,皮肤极白,如绿山墙上一只夜莺,下一秒就要飞出窗棂,轻装出逃。 柏溪雪甚少见她笔电相机全不在身边,只按dress code穿一身礼服裙的模样。 但这罕见的美丽没能让她动容,反而,她的眉头轻轻蹙了一下——这身打扮,说明言真不是因为工作出现在这里。 今夜晚宴不欢迎媒体,言真也并非名流,她能出现在这人,只说明有重要贵宾出面,邀她前来。 是谁?上次那个陌生女人?柏溪雪的大脑飞速运转,但她对那个人全无印象,说明那女人家世或许富裕,但必然不算十分出众。 但这个想法同样没能让柏溪雪开心。她眉头依旧蹙着——搞什么?轮外貌、家世、性格,自己究竟哪里比不上那个女的? 言真这是因为在自己这里受过伤,所以消费降级了? 真是经济下行,世风日下!柏溪雪忿忿不平,身边人发现她气压变低,不由得胆战心惊,小心翼翼问:“柏小姐?” 柏溪雪却瞬间恢复完美微笑,转头看她:“我没事,谢谢你。” 难得见她如此灿烂的笑容,如一树梨花突然倾斜向你怒放,叫人受宠若惊,恍恍惚惚正要点头。 柏溪雪却又忽然收敛笑容,朝远处望去。 言真似乎正朝她这边看来,不知是否注意到她目光。柏溪雪心下一惊,下意识偏头去躲,却忽然见她微微露出笑意——但不是朝向她。 一个女人的背影出现在视野中,逆着人群,朝言真走去。 又是那个人。柏溪雪银牙咬碎,眼睁睁看着言真抬头,朝那个女人微笑一下。 她笑得真好看啊,没见她用这个表情对自己笑过,她怎么敢对那个人这样笑。柏溪雪心里火越烧越大,面上还要维持无懈可击的笑容,只觉自己仿佛一只瓷器,心中越妒火熊熊,釉面越坚硬冰冷。 她本以为她们打了个招呼就算了,没想到,那个女人竟突然俯身,想要去拉言真的手。 柏溪雪毛都要炸了——谁允许的?动手动脚!不要脸的臭流氓!插足人家感情! 她在心里噼里啪啦怒骂一番,又看见言真不动声色地侧了侧身子,把那个女人的手躲掉了。 ——嗯,不错。柏溪雪又平静下来,心里赞许地点点头,她还是知道分寸的,她心里有我。 但是下一秒,那女人却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言真没有拒绝,两人就这样与主宴会厅的所有人背向而行,肩并肩地朝外走去。 柏溪雪的脸色彻底黑了下来。身边还有人想要拉她问些什么,柏大小姐却已经把头一偏,装作刚好没看见,轻飘飘地闪走了。 耍大牌就耍大牌吧!柏溪雪心里满是戾气地想,她今晚陪笑可是陪够了,谁要是敢有意见,就去告状吧! 她倒是要看看,有谁真敢惹她。 大小姐气鼓鼓地走着,低气压四溢,还不忘保持仪态,高高扬起修长脖颈如天鹅。经过的人都隐约感受到她的不愉快,但细细看去,却又说不出错处。 言真和那个女人罗密欧朱丽叶似地,说说笑笑朝着外面的露台走了。现在追上去,抓奸的气氛未免太过明显,大小姐隐忍了一瞬,决定改道,先回休息室掩人耳目,再过去杀她们二人一个措手不及。 非常完美的计划。她心中满意,脸上便又恢复那无懈可击的微笑。大小姐提着裙摆,一路顾盼神飞地走,朝所有过来敬酒的宾客歉意点头,示意自己要休整片刻。 她一手端着酒,一手掏出手机,给自己的特助发消息:“宴会上有个女人,二十七八左右,黑色长直发,挺英气挺高的,总穿一身黑,你给我查查邀请名单,看看她是谁。” 发完这则消息,她刚好走到自己的休息室门口,扫了一眼身后,长廊空空如也,柏溪雪冷笑一声,直接调转方向,从另一条路朝露台杀了过去。 - 言真并没有留意到远处目光,她只是抬起头,逢场作戏地笑了一笑:“卢律师,你来了。” 卢镝菲欣赏的目光不加掩饰,如欣赏一株天堂鸟:“言真,你今晚很美。” 倒是很有教养,目光没有扫视她全身,只端详她面孔。 十年前的言真会因为这种居高临下的审视而紧张,但如今的她只是感到厌倦。 她偏一偏头,闪开那种目光:“你想带我看什么?” “这么急,”卢镝菲却只是笑,“要不要先吃点什么?” 说完她便熟络地去捞言真的手,将她往餐区带:“舒芙蕾、红丝绒蛋糕、蓝莓慕斯?” 她看一眼言真:“你穿裙子,如果要减肥的话,喝一杯橙汁也可以。” 都是容易入口的小甜点,言真心里冷笑,把她当小女生哄呢。 柏溪雪倒是爱吃甜的,特别是被张仪盯着戒糖减碳水的日子,她看见奶油水果就要眼冒绿光。 但言真不是柏溪雪,所以她不动声色地躲开了卢镝菲的手:“我还不饿。” 卢镝菲也没有勉强,她将手抄在口袋里,淡淡地看了言真一眼:“只要你不怕待会低血糖晕倒就行。” “她在等你了,我们走吧。” 卢镝菲率先转身离开,朝外面的露台走去,言真随后跟上。 她们二人就这样背离着主宴会厅的喧嚣,走到月光笼罩的露台上,那里是一个小小的空中花园,布置了阶梯升降和喷泉造景。月光下,喷泉飞溅闪耀,水声哗啦,愈发显得此处寂寥。 一切人声和乐声都变得遥远了,凝固在宴会厅那一扇金碧辉煌的窗户后。这里是一个很好的谈话场所,远离人烟,草木葱茏,谈话不易被偷听,谈话的人也不易被发现。 一个女孩子正坐在喷泉边缘等候,听到来人的脚步,转过身,朝她们微微一笑。 “小真姐姐。” 这是在是一个很久违的呼唤,言真一瞬间愣神,片刻之后,才认出那个女孩是谁。 原来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 因为言妍已经昏迷多年的缘故,她这么多年来,总觉得言妍还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女孩。 直到此刻。 言妍昔日的同学就这样在她面前,还是很美丽的一个女孩子,但和当年相比,显然不再那么年轻,也不再穿白t恤和牛仔裤,不再素面朝天,为了方便出早功,把乌黑漆亮的长头发扎成马尾模样 女孩子穿着小香风外套,画着精致的妆,长发披散,名牌手袋放在一旁,像任何一个二十八九的小网红小明星。 啊,原来言妍今年也已经二十八岁了。 言真茫然地站在那里,如同被月光洞穿了肺腑,失神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 然后,她听见那个女孩子低声说:“好久不见,我知道你一直在找我。” “对不起,之前我一直没有回你的消息。” “但是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让我们开门见山地说吧。关于言妍当年自杀的事情,我知道事情的原委。” 言真不知为何,开始轻轻地发抖。但她没能阻止事情发生,女孩子还在往下说,平静的、听不出情绪的语气,如同盖棺定论。 “她的自杀,是被柏家逼出来的。” 没有什么曲折的调查,没有什么惊心动魄的追踪。这么多年来她曾逃避,后来又想要苦苦追寻的事实,如同命运的苹果,咚的一声,就这样堂而皇之掉面前。 简单、直接,残忍得叫人感受到世事无常的嘲弄。 言真站在那里,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月光下被照得冰冻。她踉跄了一步,又被卢镝菲扶住。 她仰头,看见对方脸上恰到好处的关切神色,带着悲悯,又闪动着袖手旁观。 原来一切都早已注定。远处的乐声还在响,虚无缥缈,如同海市蜃楼。 在这个春夜,她终于明白,卢镝菲说过那些不明所以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多好笑啊,在一切都应验之前,原来肺腑之言有时听起来也像诅咒。 第51章玷污温柔的汗。 言真不记得自己怎么回答的她。 第84章 那女孩的确是她认识的人, 甚至,言真记得她当年是言妍最好的朋友。 大学的时候,言妍宿舍四个女孩子,除了她和言妍, 另外两个女孩都是b市本地人, 周末常常回家, 久而久之言妍和她便相处的更熟稔。 言真那时在外面租房住, 偶尔会给言妍送点吃的,时不时言妍就会问:能不能多打包一份? 言真问她给谁带的, 言妍就晃晃脑袋,说给楚露,她们宿舍另一个留守的小姑娘,比自己还要可怜些,完全没有亲朋在b市, 逢年过节只能在宿舍自己点外卖。 一来二去的, 言真也熟了,买菜做饭之前都习惯问一句:“楚露要不要?” 言妍就会猛点头,也不管是什么菜, 一叠声地:“要要要!” 她性格总是这样大开大合的,像头横冲直撞的小狮子,但其实楚露是个挺内向的女孩。言真还记得,每次去送饭, 她都很羞涩地站在言妍身后, 一张白皙秀气的鹅蛋脸, 微微垂着眼睛低着头, 小声说:“谢谢小真姐姐。” 言妍就会一把搂住楚露肩膀:“怎么不谢谢我呀!” 有时言真都忍不住想,是不是言妍在她这姐的阴影下太多年了, 所以才一旦有个罩着别人的机会,就倍觉义不容辞。 她把这想法告诉沈浮,沈浮却只是笑着看她一眼:“我有时也把你当妹妹。” 言真受不了这肉麻话,满脸通红打她。 但总之,言妍和楚露在大学基本形影不离,食堂、练功房、课室,每次言妍发消息和言真聊天,总会顺带提到楚露在身边。 言真一直以为她们是很好的姐妹。言妍刚出事的时候,楚露还给言真发了一段话安慰。 但不知从哪一天起,她的消息忽然就消失了。在料理了母父葬礼之后,言真忽然想起这个女孩,想看看她最近过得还好吗,打开通讯录,却发现楚露已经消失了。 楚露把她删除了。从此,无论言真怎么通过各方联系她,消息都石沉大海。 以至于今日楚露站在言真面前,言真差点都没认出她的脸来。 她真的变得多了。不单是穿着和气质,五官也发生了改变。秀气的鹅蛋脸变尖了,垫了鼻梁,开了眼角,眉目之间便横生一种娇艳。 真是物是人非。她记得自己笑了一声,漠然地说:“楚小姐,我以为你早就把前尘往事放下了。” 她紧紧地盯着楚露,看见女孩低下了头,长发在身后,看起来很可怜。 “她当然是想放下。” 卢镝菲却说话了:“可是她需要钱。” 她抱臂站在一旁,长腿闲闲地支着,目光似笑非笑的扫过深深低头的楚露,又落到对面灯火辉煌的大楼:“楚小姐可是在这里欠了很多钱。” “我找到她,说如果把事情告诉你,我就替她还钱。” “那可真是谢谢你了,”言真面无表情地看她,“但我没问你。” 卢镝菲无辜地眨眨眼,做了个拉链封口的表情,乖乖闭上了嘴。 言真将目光重新转向楚露,声音连自己都觉得冷静得出奇:“我想听你的答案,她说得对吗?” 楚露的头低得更深了点:“对。” “那么问题就来了,我已经知道你是收钱办事,又怎么相信你的话?” “柏家为什么会和我妹妹有纠葛,当年她也不过是个大学生,怎么会和柏家扯上关系——你的话,不清不楚的地方未免太多。” “是柏行渊害的她。” 楚露忽然抬起头。 但是很快,她又重新低下头:“当年言妍陪我参加过一个酒局……是同学介绍的。” “当年我们学院,有些人常常会有这样所谓的“门路”流通……其实就是有钱人喝酒,找些艺术院校的漂亮学生作陪。” “这事情有人看不起,但也有很多人眼热。学院时不时就有八卦流传,说年级里又有谁谁,傍上哪位富家子弟,被点名去演主角。” “但当年我想去那个酒会,真的、真的没那么大的野心……” “我只是想买一个chanel的包……” 楚露紧紧地抓住了手袋,她现在的包,当然比当年那个基础款的小香昂贵多了,但当初的她并不懂这个,是觉得身边太多家境富裕的同学,人人都一身奢侈品,聊天时总聊些她插不进嘴的东西。 她在学校有些抬不起头来,因此,也想买个包傍身。 “刚好那天就有个同学神神秘秘地告诉我,说那个局里有真正的公子哥,为人大方、出手阔绰,听说铺天盖地都是粉红票子,随便捡捡就够捞回出场费。” “而且好多人一起去,黑灯瞎火、浑水摸鱼的——同学说,大不了就中途趁着人多偷溜呗!” “我被说服了,但还是有些害怕,于是央求言妍陪我去,想着两个人的话,多少也有些照应吧……” “但结果却是言妍被他们看上了。” 晕眩一般,楚露闭上眼睛,声音沉入回忆:“……那天事情很乱,所有人都酒喝多了,有人趁乱做了动手动脚的事情,言妍很生气,和对方推搡了起来,大吵一架,甚至扬言曝光。” “然后她得罪了做庄的人。” “那个人就是柏行渊,”言真打断了她的话,目光炯炯,直逼楚露,“我说得对么?” 暗绿色的绸缎被言真抓出了褶皱,她绝望地想——这些话听起来何其熟悉? 酒色财气,漫天飞舞的粉红票子,红的白的酒。柏溪雪当年的这套,原来是跟她哥学的吗? 原来当年折辱过她的这一切,也同样折辱过言妍吗? 言真几乎要笑出声来了。她几乎是调动了自己此生所有克制力,才重新将自己套进那个记者的壳子里。 “但你说的都没有证据。”她颤声说,谁知道她这一刻有多害怕看见证据? 然而,楚露却低声说:“我有。” 她从手袋中掏出一个mini版的平板,已经是苹果很老的型号了。言真默不作声,看着她用手势密码解锁,然后点进电子邮箱,递到言真面前。 是她和言妍的聊天记录。当年,楚露应该是在删除聊天之前,将所有信息都录屏保存,发送给了自己新注册的邮箱小号。 不得不承认她很聪明。邮箱存档的方式,保留了验证真实性的时间戳。言真指尖颤抖,悬停在已经微微发黄的屏幕上——那正是言妍自杀的那一年。 聊天记录应当是真的,因为言真看过妹妹的手机。但是,并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信息,只是一些楚露和言妍聊天,关心她情况的内容。 并不能在其中看出事情的前因后果。 大概是猜到了言真的想法,楚露默不作声地,用手示意她再往下滑。 邮件时间又往后跳跃了一些日子,终于,某一封邮件,楚露没有上传聊天记录,只传了一个附件。 言真用颤抖的手指点开——果然是那个视频。 但却不是言妍的脸。屏幕上,同样的房间,同样的角度与画质,却是一对完全陌生的男女,□□混乱地纠缠在一起。 “言妍的那个视频,是假的,柏行渊的人为了报复她,做了这样一个假视频,放到网上。” 楚露的声音很轻,话却如雷霆一般响在言真的耳膜里—— 2018年末,言妍的视频被人爆出,从此卷入丑闻之中,前途尽毁。 从此,言真如同被命运的铁链拖拽,一步步走向家破人亡的悲剧。 而视频邮件发送于2019年初,春夏之交的时分,言真的家人还未去世,一切似乎都仍有转机。 但那时的楚露,选择了沉默。 “……为什么那个时候你不告诉我?” 她听见自己悲哀的声音,苦涩如盐粒般在舌尖化开:“5年过去了,为什么现在才说?” 没有人回答她。良久,楚露才缓慢地抬起头,低声说。 “因为那一年,我当了柏正言的情妇。” 那是大四的最后一个学期。离别的气氛笼罩了整个年级,曾经一起上课、一起去练功房的同学,渐渐开始都见不到影子——大家都各有出路了,不是家里有人脉,就是跟了背景不凡的金主。 保研的保研了,进组的进组,人人都能找到靠山,从此平步青云,为什么她楚露不行呢? “我当时也并不知道柏家和言妍这事情有关系,只知道是言妍得罪了人。她一蹶不振,我很忧心,但是,我确实也还要忙自己的毕业。” “正好那个时候又有酒局,有师姐问我要不要去——当时我真的很想进剧组。” “于是我去了,在那个酒局见到了柏正言。” 起初,她也只是想试一试而已,一次就好。她相信,自己想要争过那些有家世有靠山的人,只需要一个机会而已。 只要进了这个剧组,她一定会崭露头角的,她咬牙切齿地想——但最后却再也出不去了。 哪里会有那么多“一次就好”? 第85章 永远会有更抢手的角色,更昂贵的包包,更漂亮的衣裳,永远会有那么多漂亮年轻的孩子,打得头破血流,只为削尖了脑袋往上爬。 毕竟,挎上了动辄几十万的包,戴上了动辄百万的表,想要的好本子好角色抢着送到面前,片场里三个工作人员轮番给你打伞补妆提鞋—— 过惯了那样的好日子,谁还想穿几百块的破球鞋背几十的帆布包?谁还想在横店、在练功房,三九三伏苦哈哈地熬?谁甘心像个耗材一样,永远被消遣,永远去做陪衬? “我跟了柏正言差不多一年。” “也是那个时候,我偷听到他儿子给他打电话,说起之前有个女孩子得罪了他,他找人想给那女孩点教训。本来也只是想吓唬吓唬,却没想到手下的人没轻重,不小心把事情闹大了,网上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 “最后还是柏正言出面,走通了些关节,才把这件事压下来。” “我一下子就想起了言妍。但是,我那个时候,正好有一个很想要的角色,正在选角——” “所以你就把言妍给彻底卖了,对吗?”言真打断了她的话,悲哀得几乎想要流出眼泪,“她可是你大学四年的朋友。” 是啊,她完全想起来了。言妍出事后的那几年,正是楚露风头最盛的时候,一连接了几部网剧女主,宣传资源极好,俨然有新晋小花之势。 她那时还以为,楚露只是因为在事业上升期,不愿和前尘往事有太多瓜葛,因此才删掉的她。 却没想到,她是把言妍的命,当作了自己向上爬的垫脚石。 “可是后来,你又真的火了吗?最后不也还是被柏正言甩了,摔得血肉横流,沦落到现在欠下一身赌债,前程尽毁?” “是啊!那又怎么样?你以为我不知道他只是玩玩而已吗?!” 楚露忽然尖叫出声:“我知道啊!他根本就没想过捧红我,真正大制作、大曝光的资源,他什么都没给过我,也就是把我当个小玩意儿哄着,拍几部小甜剧,送些几个包包罢了!” “但我有什么办法!我什么都没有!我没有别人那么好的家世,没有那么漂亮的脸,连跳舞没有天赋!不像你们家言妍,她多出息啊?模样好、身段美,一上大学老师就夸她,无论群舞独舞都永远就是被点出来夸的那个——我什么出路都没有,就只能这样啊!” “你以为谁家都能像你们姓言的一样,养出仙女来吗?我要是不往上爬,那就只能一辈子做配角,等到年老色衰,就回老家教跳舞!” 一张涕泪横流的脸在言真面前。楚露的眼泪冲花了她的粉底、睫毛和眼线,黑色的水痕蚯蚓般一路向下蜿蜒,露出一张憔悴又绝望的、28岁女孩子的脸。 那张脸仍是年轻的,二十岁的楚露,也没有她自己想象得那么一无是处。 她记得自己曾听言妍聊起,楚露能忍耐、能吃苦功,能下比她更软的腰,能舞比她更好的水袖。清瘦的身段,羞涩柔美的气质总让她在某一刻,如古典仕女苏醒起舞。 言妍给言真拍过楚露跳舞,说她跳起来才像仙女儿。 2016年的圣诞夜,言妍因前男友劈腿,在言真出租屋为自己错付真心的情侣围巾嚎啕大哭。圣诞节过后,楚露给言妍送了自己亲手织的围巾安慰,言妍整个冬天都将它戴在身上。 她们也曾经是很好的朋友。只是楚露自己忘记了。 人总是这样,珠宝华服、香车名表,这些东西是能够锈蚀骨头的。人一旦被这些迷住了眼睛,就再也找不到自己的来处。 人总是这样奇怪的动物。这么多年来,楚露删除了和言妍的聊天,想要彻底割席,却又将它们永远保存在邮箱中。 言真甚至忍不住想,如果时光倒流,她还会去那个酒局吗? 但是一切都没有如果。后来的楚露,就这样为了虚幻的锦绣前程,把二十岁的自己和言妍,一起打包贱卖,无法回头。 言真颓然地垂下了手。她可以理解楚露,但她不想去同情。 更不会原谅。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她漠然地问。 “……没有了。” 楚露从手包里掏出纸巾,低声说:“那个平板,你可以直接拿走。” 大概是意识到道歉已经无法让言真原谅,这就是今晚她的最后一句话。 言真也不再开口,她沉默地站在喷泉边,像是等待万众默哀的一分钟。在确认卢镝菲和楚露都没有话要说之后,她自顾自笑了一声,转头走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下的楼梯。 这天晚上的月亮很好,她和楚露谈话的时间不长。因此,走下台阶时,月亮仍挂中天上。 酒店大楼被特殊设计的射灯照射,整个楼面都笼罩在淡淡光辉之中,犹如被亘古月光照亮。 言真呆呆地仰头看月亮,心神恍惚。 她脚下一软,险些在楼梯上跌下去。卢镝菲眼疾手快,一把捞住了她:“你还好吗?” 这是多么明知故问的一句话。言真觉得疲惫极了,无意虚与委蛇,只问:“卢小姐今晚千辛万苦唱这出戏,图什么?” 卢镝菲眨眨眼:“图千金博一笑,算吗?” 真是很大言不惭的一句话。如果不是脚腕钻心疼痛,言真会直接把她从楼梯上踹下去。 卢镝菲嘴里的当然不是真话。千金博此一笑,这代价未免太高,笑得也未免太难看了点。 但言真不说话,只是沉默地走着,一瘸一拐地将身体重心远离卢镝菲。感受到对方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这又是比拼坚忍的时刻了,卢镝菲显然需要利用这件事去做些什么,但她偏不开口问,只想折磨自己,让自己精神崩溃后,还要绝望求饶。 这些人,教养再好,骨子里都是一样不把人当人的冷血和残酷,言真心中讥讽地笑一声,脸上依旧淡淡的,不再说话。 一直走到楼梯尽头,转过一丛葱茏花木,二人应当分道扬镳了,卢镝菲终于还是没沉住气,转头看向她:“言真——” 言真却抬起头,露出了一个极其美丽的笑容。 那笑容太过耀眼,如同高悬的月亮,冰冷又明亮,将卢镝菲的眼睛狠狠地晃了一下。 然后,她便听到言真的声音,但却不是对她说话。 “柏溪雪,”言真轻轻地笑了一下,声音如玻璃碎在石阶上,“原来是你。” 顺着她的目光,卢镝菲抬起头,看见柏溪雪正站在不远的地方,冷冷地抱着臂膀,扬起下巴看着她俩。 “言真,我还没有问你,你跟这种跑腿的混在一起是干什么?” 她显然是没有听到言真今晚与楚露的谈话。卢镝菲的见面位置实在选得太好,居高临下的位置,让一切试图走近的人暴露,站在远处,喷泉的水声又将盖过她们的谈话。 柏溪雪的脸上写满了愤怒和不解——多么、多么天真无辜的表情啊。 她就像是什么也不知道似的,委屈又愤懑地站在那里,提着裙摆,像一个伤心的公主。 而言真的耳畔依旧回响着楚露的话:“本来他们也只是想吓唬吓唬而已,却没想到——” 究竟是没想到什么啊! 是没想到人命就是如此贱如蝼蚁吗?没想到她们普通人的性命就是这样轻贱,随便一点风吹草动,就足够让整个人生万劫不复吗? 如果那夜酒局包厢当真昏暗混乱,甚至柏行渊或许都不知道言妍那晚长什么样子。 但这并不影响后来发生的一切。 言真目光闪烁,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此刻脸上为何会有如此悲哀的笑容。她站在原地,远远地看着柏溪雪,目光落在她身上,又仿佛穿透了数年荒唐的时光。 然后,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淡淡地说:“柏溪雪,你今晚真美啊。” 那样皎洁的珍珠白礼裙,那样纯净的钻石项链,如雪如冰,睥睨众生,一切的肮脏、污秽、罪恶以及仇恨都沾不上她的裙摆。 谁让她今晚穿白色的。 ——她怎么敢今晚穿白色? 第52章明明在滴血能投降为何未肯心软。 柏溪雪觉得今天晚上一切都很奇怪。 几乎在她话音落地那一秒, 卢镝菲就松开了双手,做了个缴械投降的姿势,笑眯眯冲她点头:“那我今晚护花使者的任务就到这里。” 说完,她竟然就这样后退了一步, 又冲言真打了个招呼:“有缘再见。”然后, 便转身走了。 言真并没有接卢镝菲的话, 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 若有所思地打量自己。 她的目光很奇异,冷静却又带着审视。柏溪雪不知道她为什么会露出这种眼神, 只是走过去,将手递给她:“你的脚还好吗?” 她以为言真不会接她的话茬,没想到,言真却点了点头:“还好。” 没有搭上柏溪雪的手,但是也没有表达抗拒, 言真主动迈出一步, 往柏溪雪来的方向走:“要回去吗?” 第86章 柏溪雪看她一眼,点点头,便跟上言真脚步。 二人一时无话。南部近海气候湿热, 虽然才是早春三月,但穿礼裙在露台竟也不觉十分寒冷。有树已经在开花,满树花朵被庭院灯光打亮,夜色朦胧中飘来幽香。 柏溪雪安静地走着, 看见言真目光远远地隔着夜色, 落到那些开花的树上。 似乎注意到她的目光, 言真回过头来, 竟朝她淡淡地微笑了一下:“你今晚的裙子很美。” 仿佛她也是花树中的一棵,被言真远远地拉量, 神色复杂,晦暗莫测。 柏溪雪不知她为什么提这个,只好谨慎地答:“今天晚上是私人酒会,所以穿了套比较简单的私服。” “那套珠宝是古董吗?” 她问得好突然,平时的言真不会问这样的问题,柏溪雪感到意外。 但她还是毫无隐瞒地回答了:“对,去年我哥在欧洲拍卖下的一套,是我的新年礼物。” 一百年前某位王妃流落在外的珠宝,颇具王朝逝去、钻石永恒的象征意义。 然而柏溪雪其实不喜欢这个款式,古老沉重又冰冷,哪怕擦得再亮,挂在脖颈上也像一道雪亮的割伤。 譬如此刻,她便觉得言真的呼吸很冷,落到皮肤上,让她在月光下打了个寒战。 她抬眼望向对方,言真却已经移开了目光,还是那样淡淡的语气:“很美。” “是你应得的。” 影子在花砖上拖得长长的,默了一息,她忽又听见言真声音:“怎么不问我,今晚我为什么会见卢镝菲?” 她直接将名字报了出来,语气十分轻松,眼神却锐利,显然已经默认柏溪雪认识。柏溪雪垂眸,知道言真留意到那个称呼,微不可查地眨了眨眼。 “你不想说,我就不问。” 她低声说,语气微微一转,竟十分尊重诚恳。 言真却步步紧逼:“卢镝菲帮我找到了言妍当年的同学,问了问当年的事。” “柏溪雪,当年你见过言妍吗?” 言真今晚究竟是怎么了?吃枪药了? 柏溪雪在她的眼睛中看见自己困惑的神情。 要出事之前,她确实见过言妍,但在那时候,她们彼此都还是十来岁的小屁孩呢。 如果是追溯到临近出事的那个节点—— 柏溪雪认真思索了一下:“我没有见过言妍。” “虽然言妍当年也算半只脚踏进了娱乐圈,但我们进圈子的时间不同,我和她并没有工作上的交集。” 柏溪雪诚恳地说,而言真死死地盯着她。 她面上茫然如此纯粹,清白得叫人心生绝望。因为言真知道她说的是真话。 ——谁敢相信呢?其实柏溪雪比言妍还要小两三岁。 当年言妍刚读大学的时候,她还在给高中的柏溪雪做家教。二人接触娱乐圈的时间是全然错开的。 更不要提柏溪雪所接触的资源,和言妍自然不在同一层级。“没有工作交集”这话,甚至是柏溪雪照顾到她的心情,特意委婉了言辞。 事实上别说是竞争关系。作为普通人,想要与未来的柏溪雪有工作交集,恐怕要在圈子里汲汲营营半生。 多么残酷的事实。 言真再想将她拆骨扒皮、啖髓饮血,也不得不承认,柏溪雪唯独在这件事上全然无辜。 但这并不影响她更恨她。 柏溪雪自然不屑于像楚露那样费尽心机,但谁又能否认,她能有这般天生的高贵,不正是背靠柏家,踩在无数人的脊梁上呢? 难以描述自己此刻的心情,言真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忽然露出微笑。 “柏溪雪,你陪我去喝酒吧。” 柏溪雪自然是应允的。 她今天晚上脾气好得要命,仿佛言真才是那个无理取闹的小孩,要什么都被她宽容。 她们去柏溪雪单独的品酒室,仍是与宴会厅一致的装潢风格,但器物细节显然更为精致昂贵。墙上油画,是透纳真迹的其中一幅。水晶灯垂在天花上,光辉剔透,据说是单独在欧洲采购订做,光是海运过来的巨额费用都叫人屏息。 侍应生按惯例呈来一支红头leroy,准备为柏溪雪身边那位陌生女客介绍,却忽然看见柏溪雪歪头,看向那个安静的女人:“你想喝冷的还是热的?” 语气那么随意,好像只有那个女人点点头说喝热的。这一支价值十万的leroy,立刻就会被柏溪雪眼也不眨地下令,拿去配肉桂苹果煮成小甜水。 侍应生虽然心知这酒作为这些有钱人的资产,怎么挥霍都是她们的自由,但也难免为这般任性的糟蹋,而感到胆战心惊。 但还好,那个陌生的女人没到如此焚琴煮鹤的地步,她显然不懂酒,也无意了解,只是无所谓地点了点头:“按习惯就好。” 侍应悄悄松了口气。柏溪雪的习惯是喝瓶醒的红酒,侍应便又去换了一瓶,正要为她们斟酒的时候,那个女人却挥了挥手。 “麻烦你了,”她用很温和的语气说,“你先下去吧,这里我们自便就好。” 她竟直接越过柏溪雪发号施令。 侍应又吓了一跳,惊疑不定的眼神飘向柏溪雪,询问是否应允。 而后者只是默不作声地点点头。 大门便悄悄关上,厚实的黑丝绒与皮革隔绝了一切外界的声音,柏溪雪转过头看着言真,正要说话。对方却忽然扬手,兀自将红酒斟入杯中。 她将高脚水晶杯递给柏溪雪:“今晚是我借了你的光,这一瓶酒,主人先喝吧。” 杯中酒液鲜红,散发玫瑰与松针气息。柏溪雪看她一眼,并不多言,头一昂便喝尽了。 放下酒杯那一刻,红酒又迅速被言真倒入:“再来一点吧。” 杯中酒再次被饮尽。柏溪雪用手帕轻轻擦拭嘴角鲜红,言真便即刻又倒酒。 “再喝。” 像是厌烦那种浅浅覆过杯底的品酒喝法效率太低,这一次,她直接倒了小半杯酒。 柏溪雪深深看她一眼,扬手喝尽了。 “再喝。” 言真低声说。这次纤细酒瓶被她抓住颈子,缓慢举高,倒出一线鲜红如注。 半透明的酒液斟满杯中,便成为一种深邃浓郁的红。她慢条斯理地端详这血一般颜色,将酒杯推到柏溪雪面前,方懒洋洋地往自己杯中倒了一点。 酒液不过浅浅覆过杯底,水晶般通透的颜色,盖不住昭然若揭的敷衍。言真很温柔地弯了弯嘴角,酒杯与她轻轻一碰。 叮。 轻盈的声音,清泠得叫人心底发颤。柏溪雪看见言真朝自己弯了弯眼,率先喝完了杯底浅浅的酒:“干杯。” 这样敷衍的意味实在太浓,分明就是要灌她的酒。而她一连喝了两杯,此刻腮边已泛热红,眼神也随之朦胧。 柏溪雪眨了眨眼,努力让神智恢复清明。 而言真只是静静看她,漆黑双瞳在水晶灯下依旧幽深,像一条幽隐的蛇。 那一刻,柏溪雪忽然福至心灵——这是报复,报复她曾经朝言真灌下的一杯杯红酒。 而她不想逃避,唯有选择承受。 酒杯又斟满了,这一次,言真直接倒了满满一杯。 依旧是言真先喝,她动作优雅地举起酒,与柏溪雪碰杯:“cheers.” 这句话她也曾经说过。在言真被红酒兜头淋下的那一次,酒液顺着衬衫领口一直流入身体,柏溪雪看她屈辱地跪坐在那里,而转身与别人酒杯相碰。 如今绿山墙的夜莺化作鳞片幽绿的毒蛇,面颊绯红眼神灼灼地盯着她,倒置空杯,做了个“干了”的手势,面带微笑地示意——轮到你了。 柏溪雪只能举起酒。 高脚水晶杯斟得太满。此刻当真像一朵丝绒红郁金香,花瓣深沉厚重,衬得杯颈纤细,仿佛下一秒就折断。 而她仰头,一口一口,饮杯中酒如饮鸩止渴。 酒液漫过舌尖,吞咽,落入喉咙。单宁柔滑的收敛感、一切品酒师口中玄之又玄的香气,在毫无克制的饮用中都败给酒精。热意冲上大脑,带来窒息的、反胃的感觉,柏溪雪下意识想要喊停。 而言真却漠然地伸手,轻柔地托住了她的手臂:“还没喝完呢。” 她笑:“不要浪费。” 酒意直冲上大脑,柏溪雪脸颊滚烫、浑身发软,一瞬间视野中所有物体都无法聚焦。 她靠在黑天鹅绒的沙发上,满脸茫然地看着言真,手中不慎卸了力度,眼看着水晶酒杯就要滑落。 言真眼疾手快,一把接住。 “还剩一点没喝呢,”她又重复了那句话,温柔得像咒语,将酒瓶中最后一点酒液也倒出,“听话,再喝一点点,好么?” 其实言真觉得自己大概是也开始醉了,到了神思散乱的地步。 明明有一刻她想将柏溪雪在酒液中溺死,让鲜血迸溅,比酒更鲜红。但开口,竟是不自觉的哄诱,不像在逼酒,而像哄不吃药的小孩“最后一口”。 第87章 ——究竟怎么做才能发泄出心中的恨意? 她既想让柏溪雪血溅三尺,也想将柏溪雪敲骨吸髓,碾尽她每一寸骨血。 但最终,她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将那杯酒递给柏溪雪:“喝吧。” 柏溪雪却忽然抓住她的手腕。 “你生气,是因为今晚那个人提到了言妍的事,”她仰起头看她,“我说得对不对?” 言真的动作顿住了,深深看向柏溪雪,面上依旧波澜不惊:“关你什么事。” “当然关我的事情。” “你是在因为言妍的事情生我的气,对不对?”她目光坦荡,剑一般直愣愣刺入言真眼睛里,“可是,我有一点不明白——” “言妍的事情,和我有什么关系?” 乒! 领口忽然被人揪起,柏溪雪睁大眼睛,被言真狠狠掼在沙发上,一双纤细的手,死死扼住她的脖颈。 言真撑在她身上,神色幽暗地盯着她,发丝垂落,遮住光线,叫柏溪雪看不清她的眼睛。 先一步传来的是窒息感,脖子近乎折断的痛楚,让柏溪雪只能发出“嗬嗬”的气声。她下意识挣扎起来,不是调情,而是货真价实的生存本能。 柏溪雪试图用腿蹬开对方,然而,言真很快就察觉她的意图,屈起膝盖,狠狠地压住了她的髋骨。她痛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又用手去推打,言真便将扼住脖颈的手松开一只,一把抓住柏溪雪手腕,将她双手高高拉到头顶。 柏溪雪不知道言真从哪来的这么大力气。 她只知道,窒息感越来越重了。这个动作,让她们彼此之间的距离靠的极近。鼻尖相触,滚烫的酒意随着呼吸扑到彼此的脸上。 今晚她们都穿着礼裙。 扭绞的动作间,光裸的小腿碰到一起,传来逐渐蔓延的热意。而柏溪雪只能睁大眼睛,无助的呼吸,感受到肺部逐渐减少的空气,言真的头发落到她脸上,呼吸着、晃动着。 一片阴影里,她一刹那看见对方恶狠狠的、布满血丝的发亮眼睛。 第53章无人敢碰,秘密现在被揭晓 有一瞬间, 柏溪雪以为言真会将她扼死。 但她不理解,也不愿意道歉。因为在她心里,言妍这件事的的确确就是她没什么关系。 她的团队是干过很多肮脏事儿,名利场嘛, 尔虞我诈剑影刀光, 这些事情哪个当红明星没经历过? 她也的确曾经折辱过言真。所以如今言真报复她, 逼她喝酒, 她自会舍命陪君子。 但她同样骨子里也刻着骄傲。没有做过的事情,她柏溪雪绝、对、不、认。 因此, 她只是睁着眼睛,倔强地仰面直视言真,黑水晶般的眼睛又清又冷,酒意散去,只剩下无声的质问逼视。 一秒钟也像一万年那样漫长。 就在柏溪雪觉得自己要因为窒息而晕过去的时候, 脖子上的力度却忽然松了。 言真冷冷地收回手, 坐在她腰上,居高临下地俯视柏溪雪。身下的人已经憋脸满脸通红,用力咳嗽, 小腹和胸腔在言真双腿的压制下剧烈起伏。 而言真只是垂下眼睫,看柏溪雪纤细洁白的脖颈上,触目惊心的鲜红手指印。 ……如果可以,她真想直接把酒瓶敲碎, 捅入柏溪雪心头。 但是她不能。 这件事情, 唯独对柏溪雪复仇没有意义。言真收回手, 心知肚明, 却依旧无法压抑心头那阵无名火起。 如果柏溪雪真的是个傻子就好了,为什么偏偏要在这件事情上如此敏锐?为什么她又不能聪明到底? 为什么之前那些日子要用这么笨的方法去送她花和甜食。为什么明明被拒绝还要一次次傻乎乎地勇往直前, 为什么要在她生气时露出那样伤心又小心翼翼的表情? 不屈不挠又患得患失,仿佛她当真是坠入初恋的小少女,有许多忽明忽暗的心情。 ——但谁又能说她不是小女孩呢?柏溪雪小了自己整整五岁,言妍出事的时候,她也不过刚上大学呢。 言真悲哀地看着身下的女孩子,拔剑四顾心茫然,原来是这种心情。 她恨自己心软,竟然与柏溪雪产生那么多不必要的交集。 柏溪雪的呼吸渐渐平复了,她躺在她身下,长发披散,胸口起伏地看着言真。真是很美的一张脸,言真心想。 哪怕是在这样狼狈的时刻,也依旧耳廓绯红,面颊饱满光润,水晶灯下肌肤泛光,源源不断散烫意。 那么生动那么无辜,绯红脸颊的温度,烙铁般烫在了言真的心脏,发出皮肉翻卷的嘶嘶声。 疼痛,血腥,却又散发着令人绝望的皮肉香气。让言真意识到自己皮囊下已是一滩绝望的腐烂骨血,胃痉挛着,想要呕吐,却又张开狰狞的空洞,想要吞噬一些鲜活的什么。 ——她想要把柏溪雪拆吃入腹,以解血海深仇。 柏溪雪看见言真定定地看着她,目光比往日都要幽暗。 但柏溪雪毫不退让。她直视言真的眼睛,如同直视黑色的太阳。 然而,言真却没有什么动作,她似乎克制着呼吸,缓缓地从她身上下去了。 “对不起,今晚是我太唐突了,”她低声说,半垂眼睫理了理裙摆,又变成那一副柔顺的样子,“很晚了,我们都该回去休息了。” 说罢她便转身朝外走去,步履镇定,不紧不慢。 却叫柏溪雪感受到一种叫人心慌的克制与决绝。 仿佛一旦言真出了这扇门,那么从今往后她们将不会再见面。 “言真。” 动作快于思考,柏溪雪叫住了她。 言真没有回头,但身形顿了一下,被柏溪雪察觉,径直过去,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 这和那次屏风前的交锋何其类似,但这一次柏溪雪不会再容忍她逃跑。 她走到言真面前,挡住了对方去路,炽热的目光,一眨不眨地逼视着她。 “你把我弄成了这个样子,”她偏一偏头,已经凌乱散落的编发,垂下一络黑发在脖颈边,与雪白皮肉上触目的红痕形成鲜红对比,“我还怎么出门呢?” “言真,”她兴致勃勃地挑衅她,久违地、感受到身体内燃起那种恶劣的、想要看见对方表情扭曲的快意,“你难道不应该对我负责吗?” 回答她的是后背与门撞击的闷响。 言真将她压住门板上,恶狠狠吻住她的唇。 直到现在她背靠着门才意识到,刚才二人争执时听见“乒”的那一声响,竟然不是言真随手扔的酒杯。 而是言真克制着情绪,在伸手扼住她咽喉之际,将酒杯重重搁在桌上。 柏溪雪在心里轻轻冷笑起来,是啊,言真多能忍啊,她就是这样有教养的人,从来不会将情绪迁怒到其他东西上。 她就是对言真这种矜持的克制又爱又恨。一个人要有多么幸福的童年,才能培养出对道德与秩序感的深信不疑? 那是她从来没拥有的东西。 那支水晶高脚杯,杯颈纤细杯壁轻薄,在这么剧烈的肢体争执下,依旧完好无损地立在那里。 那又是为什么,现在言真又吻她吻得那么重? 火气都迁怒到她身上了对吧,这个时候怎么不讲究分寸了呢? 柏溪雪笑了,灿烂又残忍的神情,鲜红嘴唇一张一合:“言真,你现在似乎和我一样了。” 她并没有说哪里一样。但是痛楚传来,她下颌被言真用虎口卡住。 指尖深深陷入软肉之中,逼得转不了头,只能被动地承受。 今晚言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仿佛恨意化作烛焰,绵绵烧在眼瞳和指尖,烫得柏溪雪连骨缝都在颤抖。 她想起自己小时候不懂事,总忍不住用手指去捻黄铜烛台上跳动的火芯。 后来家里所有烛台都放到高处,却不料此刻她又被烧入这场经年的高热,如飞蛾扑火。 酒意糜烂,烧灯续昼。 礼裙轻薄,耐不住摩擦,柏溪雪不甘示弱地闭上眼,回吻言真,与她唇舌缠斗。 言真的吻技比她料想的更好。 她们当然不是第一次接吻,但此前的每一次,言真都是一种婉转承欢的讨好,公事公办的柔顺,休想再在她那儿多讨一分别的。 但今天晚上她的吻比之前都要混乱炽烈,久久地勾缠柏溪雪的唇舌,让她动弹不得,怎么踢蹬都只能被扼住。 连腿弯都发软。 大概也是因为她喝的酒太多了,长久得几乎令人缺氧的吻,柏溪雪脸颊越来越烫,却又听见言真的声音。 “你以前和你的那些情人,也是这样做的吗?” 手指摩挲着湿红的嘴唇,言真低声,漫不经心地问。 柏溪雪现在看起来可怜极了,被酒灌得东倒西歪,只能软软地靠在她肩头。 她被吻得失了神,只困惑地回望言真:“嗯?” 言真却已经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没事。” 第88章 她的手从腰际滑落,一路向下,轻轻托住臀部:“回房间吧?” “回我的房间还是你的房间?” 柏溪雪仍在问——大小姐总是习惯被人服务着送到自己房间门口。言真眯了眯眼睛看她,心道她还真又胆子问呢,嘴上却只是温柔地又弯了一次。 “当然是我的房间。” 房门关上的那一刻,柏溪雪便被言真扣住腕骨。 这次言真是作为宾客出席,酒店房间自然规格与往日不同。套房里灯光昏暗,逆光隐隐勾勒出言真侧脸,却让柏溪雪有一点心慌。 大小姐向来想到什么做什么,还空着的那只手,啪地一声就把灯关上。 “……打开。” 言真低声道。 她坐在那里不动,像是在较劲,黑暗中眸光闪动,隐隐嚣张与得意。言真也懒得跟她闹,抽出一只手,径直将柏溪雪推到床上。 啪,又把床头的夜灯拧开了。 床板微微震颤,她珍珠白的裙摆散开,上面仍有飞溅的酒液痕迹,暗红如一道血迹。 而她躺在丝绸中,颈上仍有淡红掐痕,如一只引颈受戮的天鹅。 礼裙为了贴合身型,设计了精密的暗扣,言真用手指慢慢挑开系带,柏溪雪犹不肯认输,扬着下巴挑衅地看她,像是要看看她敢做到什么程度。 而言真只是冷笑,手往下探,顺着腰线的弧度游弋。 终于被慌乱地夹住。 她听见对方声音掠过一丝紧张,强撑镇定:“……我还没有卸妆。” “没必要。” 言真平静地说:“我不会留你过夜。” 当年刚开始的时候,柏溪雪也不留她过夜,一场欢好之后,大小姐总要她滚下床去。 如今,面前的人却睁大了眼睛,神情似乎有点受伤。 真是双重标准。言真只当看不见她的表情,松开手,起身往卫生间去。 哗啦啦的水声传来,她细致地洗手,用很凉的水,只觉得心和指尖都一同浸入冰冷之中。 再回来时柏溪雪已经翻了个身,支着下巴黑暗中似乎有些茫然地发愣。后背礼裙敞开,露出大片光裸肌肤,微微凸起的蝴蝶骨精致脆弱,忽然叫言真心生愧疚。 可是,她在愧疚什么? 她不愿去想,只用手粗暴地挡住柏溪雪的眼睛,便又吻上去。 冰冷的指尖犹带湿意,却在四处点火。言真的吻从脸颊到脖颈,绕过那一圈淡淡的指痕,越过精巧的锁骨,手指在柏溪雪颈后停留,不动声色地,将那一串冰冷的钻石项链解开。 啪。 价值连城的珠宝,被她像垃圾一样随手掷到地毯上。 没有人有精力去在意,因为柏溪雪已骤然呜咽了一声。 一眼看去,其实她依旧衣冠楚楚。 然而更深露重,她的眼睫被打湿,无助地转头望着言真,终于流露脆弱,伸出手,想要得到一个拥抱。 言真却不想看见她的脸,只是沉默着,将她的脸转了回去。 齿缝间流出的潮水与铁锈,将指尖浸皱,淹没了脚踝,让整个世界都共同坠入夜色更深沉处。 ——她又做梦了。 梦里又回到了那个下午,一个惺忪平常的暑假午后,她们全家人却正襟危坐在一起,仿佛在讨论着什么。 是言妍读高中的事儿,她想走艺考路线。但言父对此却持反对态度。 不是不让言妍跳舞,只是在上一辈眼中跳舞终归是个爱好,而文艺圈太乱水太深,好好读书远比艺考更稳妥。 言意明对此仍摇摆不定,大概也与言父持同一态度。眼看报名的时间就要过去,言妍急得和她爸大吵了一架。 那天言真记得言妍哭得很惨,才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把自己反锁在房门内,呜呜咽咽,可怜得像条落水的小狗。 她听着心疼得不得了,忍不住端了杯热水过去,轻轻敲门,却听见言妍自暴自弃的尖叫:“要是来劝我放弃的就别敲门了!” 默了一息,她无奈地靠在门上,“我只是来给你送杯水,怕你眼泪哭干停水了。” “……” 房门内沉默,言真又轻轻敲敲门:“我可以进来吗?我保证不劝你。” “……真的假的。” “真的。” 话音刚落,门就迅速地拉开了一条缝,鼻子通红的言妍一把将她拽进了房间。言真犹记得“不许开口劝”这个承诺,小心翼翼地将温水放在桌上,正要转身说几句无关的话安抚。 言妍却已经猛地扑进了她的怀里:“姐姐!” 小姑娘哭得声泪俱下,仿佛受了天大委屈:“老爸他欺负我!” 很久没看见言妍哭得这么凶了,小姑娘紧紧地把自己埋进言真怀里,哭得肝肠寸断海水倒灌,从小时候她爸不小心吃掉她一根棒棒糖开始控诉,一路控诉到今日吵架,言父有多么冷血、独裁、不近人情。 “他就是世界上最坏的爸爸!” 言真哭笑不得地抱着她,不知如何是好,只好揉揉小姑娘的头发:“乖,不哭了啊。” “你会帮我的对不对……”言妍仰起头看她,用脑袋蹭言真的手,大眼睛里满是哀求,“你可是我姐姐……” 可是你爸也是我爸。十六岁的言真不忍心地转过头:“我胳膊拧不过大腿……” “姐姐……”言妍抓着她袖子擦眼泪,“求求了……你是我全世界最好的姐姐……” “……” 言妍捕捉到她表情松动一刹,泪眼一眨,果断开始高速吟唱:“呜呜呜老姐,你知道我从小就特别崇拜你,觉得你又聪明又能干,世界上什么事情都不能把你难倒,老妈和老爸也都最信任你的话了,难倒你忍心让你最最最疼爱的世界上唯一的妹妹伤心吗——” 言真大叫打住:“停停停!” 言妍飞快地闭了嘴,只皱着鼻子,又用那种小狗一样湿淋淋的表情看她。 言真受不了了:“你真的喜欢跳舞?” 言妍眼睛一亮,又要施展她的缠磨大招,言真一把捂住了她的嘴:“点头就够了!不许说话!” 于是言妍只好堵着嘴,用力点头:“嗯嗯!” “可是你不走艺考这条路也可以啊,”看她老实下来,言真也把手松开了,“寒暑假或者是课余时间,老妈老爸都是很支持你去跳舞的。” 言妍说:“可是我的喜欢不是业余的那种喜欢啊。” 言真第一次在她眼中看见那样认真的表情:“我不是小孩子脾气,觉得不想念书,才闹着想去跳舞的。” “姐,你不觉得吗,跳舞其实和念书很像的,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你用业余的态度去练习,这辈子也就只能跳到业余的水平而已。” “我真的很喜欢跳舞,每一次穿上舞鞋,我都能听见自己心里有声音说,再跳久一点,再跳认真一点——我心里知道,跳得更好的舞是什么样子的,而我距离那个目标,差的只是练习的时间而已。” “我知道老妈和老爸都支持我跳舞,”她将言真拉到床边,自己也与她一同并排躺下,目光扫过那一整墙自己跳舞的照片,“但是,之后不走这条路的话,我真的还有时间跳舞吗?” “我知道你现在学业就很忙了,就算暑假也经常去图书馆自习室看书、刷题,”她淡淡地笑了一下,转过身,侧躺着面向言真,“如果我也读文化生,我肯定也要泡到题海里头去的。” “先是高中,高考先于一切,再是大学,然后大学之后要找工作,工作之后可能就一心一意考虑温饱的现实问题,你说,究竟有多少课余或业余的时间,能供我跳舞呢?” “有多少那样的舞者能成功?肯定还是有的吧,但是那样的路太罕见了,我不想用它来自我安慰。” “姐,我真的很喜欢跳舞,如果可以,我想这辈子都去跳。” 她认真地说,语气庄重,近乎像人生的誓言。 言真承认自己被触动了。沉默片刻,她悄悄握了握言妍的手,同样一字一句低声说:“姐姐支持你。” 她便去找言意明,母女长谈一小时后,言意明同样也是沉默。 最终决议那日,言妍去找她爸,一向温和的言父也几乎崩溃,抓耳挠腮:“你怎么还是不放弃啊……” 他将目光求助地投向言真和言意明:“你们俩的意见呢,说说?” 言真却与母亲一同不语,三个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言父。 这便是一种鲜明的态度,牌桌上已然是三对一,言父自知大势已去,无奈地长叹一口气:“行吧。” “反正咱们家就是姓言的说了算,”他自暴自弃地摘下眼镜擦了擦,“哎,去吧去吧,妍妍,老妈和老爸永远支持你。” 言妍率先爆发一声欢呼,扑过去一左一右搂住她俩:“谢谢老妈!谢谢老爸!” 然后,她又小鸟一样投进言真怀里,对她一阵猛亲:“谢谢全世界最最最好最独一无二的老姐!” 第89章 言真被她亲得受不了了,也开始打她:“去报名啦!去吧去吧!” 去吧去吧。 这是她们最经常对言妍说的话。因为言妍永远是家里最胆大,最有冒险精神的那一个。 小时候去公园,面对没有小朋友敢挑战的那个大滑梯,她们挥着手,对跃跃欲试的言妍说,去吧去吧。 长大了,走在志愿选择的岔路口,她们同样也心怀忐忑和期待地朝言妍挥手,对即将踏上舞台的言妍说,去吧,去吧。 言真这么多年,其实没后悔过与言意明的那一场谈话。因为言妍未曾辜负过她的承诺。 她就是天生的舞者,一旦走上那条路,她的进步快得直让老师惊呼:“你的天赋是一种上天的礼物。” 她开始拿奖,那样蓬勃的生命力,舞台上急速旋转,长发如旗帜高扬,每一个动作都叫人屏息。 言真甚至庆幸过,还好她支持了言妍,还好言妍走上了一条能够挥洒她天赋与自由的道路。言真坐在台下,看她一场又一场舞跳下来,听见欢呼声里掌声雷动,无数次为当下的言妍欣喜动容。 然而,在今夜的梦中,言真忽然意识到,自己后悔了。 她再也讲不出“去吧”这一句话。梦中她又魂归故里,坐在十多年前那一张沙发上,看见十四岁言妍欢天喜地朝自己扑来,她喉头滚动,张嘴却是泪流满面的:“不要走。” 不要走,不要去,好不好?让我们永远躲在童年的那一间房间里,躲在十四岁暑假摇晃的蕾丝窗帘下,用随身听、褪色的纸折星星和千纸鹤,串起门帘掩盖行踪,不要被十年后那场毁灭一切的厄运所捕获。 因为她只有言妍一个妹妹啊。与她从同一个子宫中诞生的妹妹,这么多年来她们习惯在夜里拥抱熟睡,分享一切青春期的秘密,如同一棵树上萌发的两根枝条,早已习惯将骨血紧紧交融。 她们的体内流着一样的血。几十年前,当她们的妈妈也还是一个小小的胚胎,舒展在自己母亲的羊水中时,如同在原初的大海中碰撞出第一个有机物分子,诞生她们的小小卵泡,同样也随着母亲,在温暖的羊水中渐渐成型,如水回到水中。 ……她们就是注定血肉相连,就是注定要在这一生成为姐妹的。 为什么要将言妍从她身边夺走? 为什么? 眼泪从言真眼角流下,她睁开双眼,发现身下是酒店的床榻。 琉璃阶上,翡翠帘间。她躺在其间,意识到自己仍处于另一个锦绣成灰的噩梦。 房间一片狼藉,而柏溪雪正在她身边熟睡,将暗绿、雪白的裙摆枕在身下。 言真在黑暗中静静地端详她。她的妆仍未卸,但刚才那场混乱的荒唐,已经叫她将精致妆面哭花。此刻她双目紧闭,似乎也陷入了某个精疲力尽的梦里,艳丽动人,却也狼狈天真。 而言真只是将手轻轻地,搭在她纤细的脖颈上,像轻轻抚摸一束开倦了的花。 她真想折断她。 今夜已经不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了,每一次她用手拂过她颈侧,用嘴唇吻到那细薄皮肉下勃勃跳动的血管,她都难以自抑折断柏溪雪的冲动。 然而,睡梦中的柏溪雪却浑然不觉,只是歪了歪头,幼猫般无比依赖地用脸颊蹭了蹭她的手。 让言真泛白的指尖,在那一刻微微发抖——她下不了手扼死她,于是只能选择一种与死亡最接近的方式。 这算是爱吗? 大概也不算吧,爱太过纯洁庄重,在这段肮脏关系咯,经谁的口说出都是笑话和玷污。 充其量只是一点泥沙般的懦弱而已。 多可笑啊。她曾经嘲笑柏溪雪是一只病蚌,深浓的恨意中偏l有一点真心,如砂砾硌在柔软血肉,昼夜磨砺嫩红伤口,叫人辗转反侧。 但如今,当她发现自己真正恨上柏溪雪,便意识到,自己也何尝不是一只病蚌? 明知此事荒谬污秽为世道所不容,但今夜,她依旧在这里与柏溪雪绝望地相对。于荒凉无垠的夜晚触碰亲吻,如困兽缠斗,至死方休。 仿佛今宵之后再无明日。 黑暗之中,言真狼狈地笑了一声,听见自己声音里的仓皇与绝望。 她理解柏溪雪了。 命运何其弄人,在恨上柏溪雪的那一刻,她同样在血肉模糊的恨意中,发现一点泥沙俱下的真心。 房间内很暗。言真起身,披上睡袍,趿着软拖,到浴室去洗了洗手。 然后,她擦干了手上的水渍,回忆着平时柏溪雪往手包里放烟的位置,浅浅地摸索了一下。 果然摸索出一只精巧的烟盒。她用指尖嗒一声推开,抽出一根细长的女士香烟,别在耳后,便径直往阳台去。 言真用手轻轻拢着打火机上那一点跳动的火苗,点燃香烟,将它夹在指尖,慢慢地吸了一口。 旋即便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她其实不会抽烟。 她只是需要做点什么,来避免自己发疯。 月亮已经开始西沉了,略带腥咸味的海风吹过来,她感受到寒冷钻进衣袍,忍住咳嗽的冲动,将那一口烟轻轻吐出。 幽蓝的烟雾跳升,言真盯着她,感觉灵魂下坠,消散在空中。 第54章能拿捏进退是艺术就似比剑。 一支烟的时间很短, 言真回房间时,柏溪雪还在睡。 她显然是累极了。乌黑长发泼墨般散在床榻上,洁白肩膀深深浅浅都是痕迹,视觉如此鲜明。 房间开着暖气, 有些热。言真低头看了眼指尖, 嗅到到淡淡的薄荷香烟味。 是柏溪雪的气味。就在不久之前, 她仍指尖湿滑, 热意蜿蜒没入,一直打湿指根和掌心。 她无意义地轻笑了一声。 枕巾花掉了, 因为有人曾被压住,伏在枕头上小声呜咽哭泣,留下泪痕和凌乱的口红印。 那时她的长头发,握在手里手感很好。 言真垂眼看她,慢慢抚过她的发丝, 将它们拨向一旁, 露出后颈上的牙印,又想起她哭泣的眼睛。 难道当年柏溪雪将她摁到枕头上,也是这样愉快的心情么? 在羞辱人这点上柏溪雪真是教了她不少。 言真不知道为什么, 突然想用脚尖踢踢柏溪雪,让她滚回自己房间去。 但她没有。主要是没有踢醒,大小姐倦极了,抱着被子睡得正熟。 她们前半夜实在糊涂荒唐, 以至于衣带礼裙全纠缠在一块。 柏溪雪睡在其中, 大概是觉得有些凉, 胡乱拽了件什么盖在身上, 便睡得酣然。 言真:“……” 那是她的裙子。 拍了柏溪雪几下,她都没反应。言真认命了, 一把将礼裙抽出来,把柏溪雪塞进被子里。 然后,她从另一侧上床,控制着自己尽量不碰到柏溪雪,却又在彻底躺下来时,突然被抓住了胳膊。 她醒了? 言真一惊,骤然想弹开,却被对方搂住,哼哼唧唧地蹭了蹭。 ……哦。大小姐又开始了,太久没和柏溪雪躺一张床上,忘记了她总要找人当抱枕。 这么说来,当年柏溪雪情人多也是正常的呢。毕竟床铺偌大,孤枕难眠实在寂寞。 那就给她一个真抱枕好啦。 言真把手抽出去,拽过床头的靠枕,狠狠塞进二人中间。 顿时楚河汉界,泾渭分明。 隔开了自己和柏溪雪,一下子放心多了。言真挨着枕头,终于放松大胆地拽了拽被子。 一转头,竟然又看见柏溪雪的脸。 ……她竟然也真不嫌弃,就这么把言真塞进去的枕头一抱,腿夹着枕头,心满意足地把脸埋进去,又安然地睡着了。 只剩下言真浑身僵硬。 三八线被吞没了,她们之间的距离重新拉近不少。 两个人今晚都穿得少。柏溪雪腿长得很,枕头一夹,侧身睡是就总会若有似无地碰到言真。 布料轻轻摩挲,细腻的肌肤在又轻又软的被子下,不经意间贴在一起。又让言真该死地想起,刚刚柏溪雪是怎么把腿缠到自己腰上的。 罪魁祸首如今睡得正酣,呼吸温热,无辜又惹人烦扰。一缕碎发落在鼻尖,轻轻悠悠地,被她匀长的呼吸吹起来又掉下去,吹起来又掉下去。 看得人心里莫名有些痒。 言真的手也有些痒。她想无缘无故给柏溪雪一拳。 但是最后,她还是忍住了。 并不是她一时心软。其实,从熄了烟进来,她就没打算动真格把柏溪雪赶走。 相反,她还决定让柏溪雪留下来。 毕竟,柏溪雪就是柏家离她最近的人了,不是吗? 楚露今天晚上说的话很多,还留给她一只平板。但细细想来,也没什么实质性的证据。 虽然有一个假视频,但是,谁能证明这个和柏行渊他们有关系呢? 楚露必然不会出面,她已经倒戈过一次,言真不会再信任她。更别提柏家那只手遮天的权势,哪怕言真铁证如山,对方或许也能颠倒黑白。 第90章 所以,知己知彼、步步为营才是正路。 言真闭上眼睛,任由思绪在黑暗中漂浮。 柏溪雪,卢镝菲。 两个名字从她脑海掠过。言真突然就意识到,卢镝菲今晚费劲心机攒的局,究竟是为了什么。 柏溪雪背后是柏家的势力,卢镝菲知道,一旦她言真要追查真相,必定会选择回到柏溪雪身边。 所以卢镝菲根本不着急告诉她,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因为一旦听过楚露的话,言真的行动,自然会在她的计划中。 难怪柏溪雪会叫她跑腿的呢。除了柏家,卢镝菲背后大概也有其他资本的势力,或许就是柏氏集团的竞争对手。 期待着用她这枚小小的棋子,撬动一个商业巨鳄的倾覆。 也真是够看得起她的了。 言真嘲讽地勾了勾嘴角,谁会是柏氏集团的对手? 这个问题一时半会还真没有答案,财经不是她的专业方向,而柏氏集团商业版图庞大,其中错综复杂的关系更是难以琢磨。 不过,这个问题她并不打算问柏溪雪,倒没有什么复杂的理由。 只是纯粹地因为,她不信任柏溪雪,也不想打草惊蛇。 哪怕现在她已经知道,柏溪雪爱她。 但是,爱能让一个人能背叛自己阶级吗? 很难吧?这无关对柏溪雪个人人品的质疑,只是一种对人类劣根性的最理性考量。 谁愿意为那虚无缥缈的真爱放弃自己的优渥人生? 所谓爱呀、喜欢呀、动心呀,那样飘渺的感情,无论属于谁,在现实面前都同样苍白无力。 没有谁会比她们这些自幼浸淫在财富中的天之骄子,更懂得出身和特权的好处了。 更何况,言真自认自己的感情,连真爱都算不上。 充其量是恨海滔天中一粒硌人血肉的沙子罢了。 还是重新做回没有心的金丝雀吧。比起用爱去救赎全世界,她更想目睹柏家这座大宴宾客的高楼,被人一夕夷为平地。 让柏家也付出家破人亡的代价吧。 黑暗里,言真闭上眼睛,浑身的血都渐渐冷下,她思索着,慢慢沉入睡意中。 昏暗的房间里,柏溪雪却忽然动了动。 她打了个激灵——好险。装睡差点把自己真整睡着了。 还好醒过来了。她心想,不然自己连妆都没卸,第二天醒来估计脸都别想要了。 虽然自己最近干的事情都挺不要脸的。 柏溪雪自嘲地笑了笑,抬起眼睛,看了一眼对面。 言真的脸埋在被子里,看起来睡得很熟。 柏溪雪轻轻地叹了口气,轻手轻脚地掀开被子,起身下床。 因为怕吵醒言真,她没敢开灯。黑灯瞎火的浴室,一生讲究的大小姐,有生之年第一次在洗手台前卸妆卸得像做贼。 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混得这么惨了。 一捧清水泼到脸上,柏溪雪默默地揉脸。刚才装睡,就是因为她知道,但凡她醒着,言真绝对会气不打一处来,让她滚回自己的房间去。 于是她装睡、装死、装傻充愣,这就是她最近在做的事情,听起来很不要脸,不是吗? 但是不要脸会损失什么?什么也不会损失。 只要装装可怜,其实言真就会心软,而她其实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大小姐,享受的一切都没有改变。 这其实是很划算的交易。 柏溪雪拿起毛巾,轻轻印干脸上水珠。眼睛已经习惯了黑暗的环境,她转身走出浴室,看见言真依旧在熟睡。 在梦里她也微微蹙眉,柏溪雪伸手,轻轻将她眉头抚平。 今晚的言真,看起来真的很伤心。柏溪雪想,言妍的事儿必然有蹊跷。 她想之后去调查一下。 柏溪雪的指尖从言真眉头一路向下,掠过她紧闭的睫毛,勾勒挺秀的鼻梁,最终,轻轻点在言真的唇上。 她唇上有小小暗红色伤口,是今天晚上接吻留下的痕迹。 柏溪雪想起她们在床上纠缠的时候,言真狠狠咬住她肩膀,从背后,她似乎感受到泪水流下。 她的眼泪好烫。那一刻柏溪雪承认自己被烫伤,她不再挑衅与质问,沉默纵容了言真发泄的恨意。 再划算的交易其实也有把自己赔进去的风险。 柏溪雪抱着膝盖,坐在床角发了会儿愣。 枕头依旧隔在她们两人之间。她想了想,怕言真生气,最后还是老老实实地没有把它抽走。 但她调整了一下位置。原本是她占去了床的大半位置,言真只在床边缘睡着,柏溪雪都担心她会掉下去。 于是她挪了挪枕头,又小心翼翼地把言真抱到床中间,重新替她盖好被子。 趴在枕头上,柏溪雪静静看了言真一会儿,还是没忍住越过去,偷偷啄了一下她的脸。 蜻蜓点水般的吻。 但柏溪雪心中陡然升起一阵小小的欢喜,让她嘴角也情不自禁地翘了起来,她闭上眼,心满意足地睡去。 言真第二天一觉醒来看见的便是这幅情况。 不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她竟占去床的大半,柏溪雪抱着枕头,缩成小小一团,睡在床沿。 言真控制着自己不去看她光裸的肩头和修长的小腿。 不然显得自己昨晚很十恶不赦。尤其是柏溪雪如今脸庞素净,小猫般蜷缩在被子里,让人想起昨晚她如何抱着自己手臂哼唧呜咽,便觉得她十分委屈可怜。 但是柏溪雪什么时候卸的妆? 言真瞬间清醒了——这个人一天天的,除了会装可怜,还会什么? 以前不是挺坏挺张牙舞爪挺能耐的吗?怎么发现这招走不通,立刻就换了一副嘴脸? 言真漠然地眨了眨眼,气很快就消了——今时不同往日,如今她又要做回金丝雀,重新接近柏家。 金丝雀的品德她非常熟悉。 于是她起身去洗漱,柏溪雪一贯地赖床,大概也是昨晚真的疲累,加之言真动作够轻巧,一直到她将行李箱收好,柏溪雪还没醒。 床上床下依旧散落着衣带和礼裙,昨夜被她解下的那套钻石项链,被言真掷到地毯上,无人捡拾。 言真并不想碰它——叫柏家的保险公司来定损吧。 回y城的高铁定在今天早上,言真已经准备走了。 她不打算叫醒柏溪雪,言真承认自己还没有笑脸相对的心情。 但现在,确实该将柏溪雪的微信从黑名单放出来了。 虽然,她也不想主动给柏溪雪发消息。 言真站在房间里,静静想了想,低头,将柏溪雪的微信从黑名单拖出来。 然后删掉了。 欲擒故纵才是金丝雀的手段,不是么? 她唇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从随身的化妆包掏出眼线笔,用嘴利落地咬开笔帽,弯腰俯身。 在柏溪雪的手腕上重新写下了自己的微信号,落款签名。 她自小练过一手好行楷。软尖的眼线液笔,笔锋流利,皓腕上浓黑笔墨风流清晰。 葡币还在钱夹里,她有备无患,出关时换了足额货币,如今果不其然没花完。 不过没关系。 言真眉梢轻挑,将笔一顿,又写下六个字。 ——小费,不用找了。 她将那厚厚一叠纸钞抽出来,缓慢地洒到柏溪雪身上。 花花绿绿的纸钞落了满床,她拉行李箱离开,不忘妥帖地将一件西装外套留下。 方便某人要遮去一夜风流痕迹。 走出酒店旋转玻璃门时,刺目的阳光让她眯了一下眼睛。 明明昨日还是铅灰的阴雨天,今天天气竟已完全放晴,日光下一切都明净清新,仿佛昨夜一切荒唐都不过是梦境。 只有言真能闻到自己身上有一种腐朽的气味,像一颗十年前就开始腐烂的苹果,口中弥漫淡淡的苦味。 她想回家洗个澡。 过关的拱北口岸,离高铁站很近,出关不到半小时,言真已经登上返回y城的列车。 南方的天气总是这样,霎晴霎雨,一旦太阳出来,气温就迅速暖和起来。 过路行人手上仍挽着风衣外套,身上却已然穿上薄薄的春装。 言真找到自己的座位,正好靠窗。她坐下,看见窗外碧蓝天空洁净如崭新的玻璃。 榕树和小叶榄仁,一夜将旧叶落尽,吐出嫩绿新叶,与风铃木和洋紫荆满树花朵交织相映,列车飞驰过一片淡紫鹅黄的雾。 春和日丽,一切都欣欣向荣。 而言真望着窗外发呆,在那种只有自己能闻到的腐烂气味里,她终于一个人疲倦地睡着了。 只有柏溪雪一个人,日上三竿时默默从床上醒来,发现自己坐在一堆花花绿绿纸钞中,表情相当复杂而精彩。 第55章要是爱不可感动人。 让言真没想到的是, 出差结束,她竟然见到沈浮。 那是最普通的一个三月下午,一切如常,言真比平时略早一点下班。 第91章 她包里装着一大沓报销和签字的单据, 走出杂志社大楼, 就在那时一抬头看见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人。 言真眯起眼睛, 一瞬间有点恍惚。 好奇怪, 不知道为什么,她竟然觉得沈浮又高了不少。 按理说不应该有这种感觉, 毕竟她们半年前才见过,也不算什么久别重逢。更不要提她们彼此都三十岁了,早就过了长个子的时候。 春天的y城,行道树遍开粉白色花朵,一朵洋紫荆啪嗒砸下来, 落到言真脚边, 忽然叫她回过神来。 难怪会恍惚。她们高中就遍栽这种树木。春天来到时,繁花同雨水一样丰沛,整座学校都仿佛淹没在粉白湿润的雾中。 景是美景, 但是花一旦落下来,吸饱了雨水,就成为值日打扫的一大痛苦。 言真还记得当年大家都对此避之不及,早读时间宝贵, 人人都想多背几个abcd, 谁想在外头挥着竹扫帚和一箩筐一箩筐的落花缠斗? 只有言真愿意, 因为那时她可以看到沈浮。 学校的惯例是高三生免除值日, 因此高三教学楼的公区统统划归到高二楼下。言真班上负责的公区正好在对着沈浮的班级,当她站在紫荆花下挥舞扫帚, 被湿淋淋的雨水落落了一身,一抬头,就可以看见沈浮靠在栏杆上看书。 高三早读开始得早,言真有时看见她在背书,有时看见她在讲台领读。 很少数时候,她会从教师办公室捧着卷子步履匆匆走过来,开始给同学发试卷准备晨间小测。 那个时候她的目光就有可能和沈浮对上,看见沈浮对她一笑。虽然隔着远远的花瓣和缀满雨水的树叶,言真觉得沈浮可能不一定认出自己是谁。 她也不敢那样明目张胆地每周都去公区看,只能在看见黑板值日出现自己名字的时候,心里小小地雀跃一下。 高中的沈浮还不会像现在这样穿风衣和高跟皮鞋,她将一把乌黑的头发扎在耳后,同所有高中生一样穿深蓝浅白的校服。 高中青春懵懂,人人都爱美,常常看见同学偷偷改了肩宽,又减了裤长,只有沈浮的校服什么也不改。宽松洁净,走路时高高瘦瘦的个儿就在校服中轻轻晃动。 以至于如今言真在同样开花的树下见到她,看她一身得体的风衣,裤线锋利,竟有些失神。 沈浮似乎也发现了她,远远地,言真感觉到对方目光投过来。 言真只好踩着花瓣走过去。 “你找我有事吗?” 站定时,言真抬头,先发制人。 面对她直直投过来的目光,沈浮却摇了摇头。 “我只是想来看看你。” 她轻轻的说,言真察觉,对方的表情似乎也有一瞬间茫然。 是啊,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看见洋紫荆花想起十七岁的沈浮,而看见洋紫荆的沈浮,又何尝不会想起十七岁的言真呢? 她也早就不再是穿着校服的高中生。三十岁的言记者新剪了头发,穿一件米白色短风衣背托特包,哪怕不穿高跟鞋,也无法避免成为大人。 沈浮这次来得突然,事先没给她发任何消息。言真张了张嘴,忽然想问,如果我今天不在单位,你难道要一直等吗? 但她没有开口,因为她的电话响了起来,她低头掏出手机,对沈浮笑笑:“偷溜下班,我先去接个工作消息。” 沈浮点点头,她便侧身走到不远处接通电话,好在电话很短,只有五分钟。 再回来时沈浮依旧站在那里等她,脸上没有任何不耐烦。 她双手抄在风衣口袋里,微微低头,额前黑发垂下一缕,端正温和,好似杂志女郎,惹得路人侧目。 而言真只是走过去:“走吧。” “正好我们也好久没见了,”她目光向前,“我们走走。” 她们便走在街道上。 这感觉实在久违。 大学时她们常常这样并肩走,从食堂到教学楼,路过柳花杨花和碧绿湖畔。 有一阵子言真很爱吃万人食堂浇蒜汁的酱肘子,沈浮便也陪着她吃,消食散步时路过面包店,又顺便买一份刚出炉的布丁。 也亏是年轻,怎么吃都不胖。言真还喜欢吃刚出炉的桂花炒栗子,秋天时热热抱在怀里,和沈浮一晃一晃地牵着手走路。 她记得那个时候自己爱闻沈浮身上的味道。总是情不自禁和她拥抱,把鼻尖拱到对方脖颈处,埋在沈浮衣领里深深地吸。 那是一种洁净温柔的气味,类似雨后青草和新晒好的衬衫。 多奇怪,明明那时候沈浮不用香水,明明那时候她们都用一样的洗衣液。但言真就是觉得,沈浮身上的气味闻起来叫人心安。 但如今从沈浮身上传来的是一种清淡考究的香气,言真采访过一位设计师,知道那是lelabo 10的味道。 她们走过一间中学,正巧是放学时间,隔着栏杆能看到穿着校服的高中生,在操场上跑步或者闲聊。 木棉花红艳艳地开在树上,路边不知道是谁,已经捡满了一单车篮筐的花。 其实她和沈浮的高中也在这附近没多远。言真盯着那架红艳艳的木棉花出神,又想起当初和沈浮分手,她也是像现在这样,漫无目的地在街上一直走一直走。 唯一不同的是那天是晚上,夜色中只有路灯亮着,她一个人哭得眼泪鼻涕齐飞,出租车师傅差点以为她想不开要打车去跳海。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言真都怕走夜路。 好在现在是白天,不会撞到鬼,更何况她早就心理脱敏,言真平心静气,边走边数脚下花花绿绿的行道砖,忽然听见沈浮说:“我和安然分手了。” 言真脚步一顿。 多么重磅的消息,如果她不是已经从安然那里听说过的话,此刻按小说情节,女主角心中必然掀起惊涛骇浪。 可惜她早就知道了,所以言真面上神色未改,只是淡淡地应了声:“嗯。” 沈浮也没有多说,她低头,似乎言真的反应在意料之中,也静静随言真的目光数花砖,低声说:“对不起。” 言真闻言一愣,声音却毫无波澜:“怎么突然说对不起?” 气氛真诡异,她还想找点现在沈浮会对不起她的夸张事例来抖个机灵,脑子却空白着,发现如今她们当真是全无交集了。 于是她只好闭嘴,听着沈浮认真解释:“当年的事情,我一直想和你说声对不起。” 她声音真挚,言真却摇摇头:“没什么好对不起的。” “要说对不起,也该是我和你说对不起才是,毕竟当年是我不懂事,故意用那么过分的话刺伤你。” “其实现在想想小情侣吵架放狠话是常态,真分手了也是常态,没必要一直揪着这点儿事情折磨自己。” “不然我俩总有一个人过不好,”言真轻轻笑,“你说这多邪门啊?过去的事情就都让它过去吧。” 她冷静地说,口齿清晰,但声音听起来很尖刻。 言真猜测自己的目光一定比声音更怨毒。她自觉像只刺猬,一瞬间竖起了全部的尖刺,威慑着即将要踏入领地的侵略者——不要过来。 什么也不要说。 然而沈浮却没有停下,言真确信那刻她分明读懂自己眼中绝望的威胁,但她依旧决定撞上那抵在胸口的尖刺。 言真听见她深吸一口气,声音颤抖,终于一字一句地说。 “是啊,你当年说得多过分,”她缓缓说,“可是那么过分的话,我居然都信了你是真心的,这就是我的不对。” “更何况,”她低了低头,竟惨然一笑,“我其实很快也意识到那不是你的真心话,但是后来我还是没有去找你。” “那个时候是我权衡利弊,决定放弃,我觉得我是可以接受这一切的。” “但是后来,我发现我后悔了。” 她听见沈浮绝望的声音,一瞬间,她又仿佛回到了高中那个试衣间,沈浮回头看着她,表白时轻轻叹息。 ——感情劈头砸下来的时候总是这样冷酷而无斡旋的余地。 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命中注定人应有一死。 沈浮从来不是一个会以言语矫饰动机的人,她这一生都在做理性决策,至死追求清白分明,永远认为自己要对自己的选择负责。 哪怕意识到自己选错了道路,她也会自认必须承担后果,绝对不会流露悲伤,更不会示弱回头。 然而如今沈浮却这样绝望地说,她后悔了。 不是错了,而是后悔了。 世上总将后悔鄙夷为软弱。但她明了对沈浮而言,这句话后者比前者更重。 但是什么都已经晚了。 言真咬住嘴唇,低着头看脚尖,正想说话,手却忽然被沈浮抓住。 仿佛时间又倒流了,当年,她就是这样站在路灯下,被沈浮拉住衣角。曾经年少的恋人就这样红着眼眶看她,被汗打湿的黑发,无助地粘在额头上。 第92章 当年,她问言真:“我们不要分手好不好?” 而现在,三十一岁的沈浮也红着眼眶看她。在言真要开口之前,她骨骼分明的手紧紧抓着言真的手腕,直到指节都泛白。 “言真,”沈浮低声哀求,“你不要像当年那样说狠心的话赶我走了,好不好?” 怎么会有人三十岁了还在说和二十岁一样的话,怎么会连颤抖的尾音都一样? 但言真再也不是那个二十岁的言真了。曾经的她说话绝情,但心里是爱着沈浮的,于是每句话都如踩在刀尖上跳舞,一步一个血淋淋脚印。 但如今,她却觉得心情平静。 真的什么都已经过去了。其实,她也不是没想过示弱。不是没有想过,如果那一天傍晚,她蹲在街头给沈浮打过去那个电话,如果她愿意放下尊严,在电话里对着沈浮掉眼泪。 那样的话,沈浮会不会出现在她身边,像曾经的许多次一样,低声说别哭啦,用指腹揩去她眼泪? 没有人猜得出答案。因为结局就是她没将电话打给沈浮,沈浮也没有再找她。 这么多年来,她们充满默契地消失在彼此的生命中,若非在s大的那次偶遇,恐怕今生都不会再见面。 或者见面也会是很多年以后,到那时,她们都已经老了。 言真笑了一下,抬头看路边的树,灿烂的木棉花,照亮人的双目。 “我小时候看到花落下来就会很伤感,”她柔声说,“觉得开得那么好的花,说落就落了。” “但是,后来又有人和我说,花哪怕注定是要落的,它也还是会一年一年地开。” “这本质上就是两件不相干的事儿。” 花谢了,不会影响人的记忆。反过来,不论记忆有多美好,花谢了就是谢了。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以前发生的很多事情,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她冲沈浮微笑,“我差不多该回家了。” 这便是道别的意思了。沈浮没有说话,言真便也不想强求,风吹过来,她伸手拢一拢乱了的鬓发,看见操场上年轻的孩子还在踢球,一个女生浑身是汗,脸蛋红扑扑,奋力追着足球跑过去,她冲沈浮点点头,转身准备离开。 却落入一个拥抱中。 沈浮轻轻地抱住了她,她没有闪躲,听见对方的声音在耳边低声:“再见。” 好奇怪啊,明明做的是挽留的动作,嘴里说的为什么却是告别的话?言真的脸埋在沈浮的风衣里,终于又闻到她衬衣上洁净香气。 她曾经闻着她的味道入睡过无数遍,在轻柔的鹅绒被和拥抱里,她靠在对方肩膀上闭着眼睛,安静笃定,对地老天荒深信不疑。 而现在,她只是在心中倒数,三、二、一。 允许她沉湎过去的时间滴答流逝,言真伸出手,慢慢地推开了沈浮。 “再见,”她也回答道,扬起脸冲对方微笑,“我要走啦。” 没再有多余的话和动作,人行道的绿灯亮了,她往前小小跳一步,拉开二人间的距离,就这样朝马路对面走去。 一直走到斑马线尽头,言真转过身,看见沈浮仍旧安静地站在那里。 她们彼此知道对方为什么会停留。很多年前,她们也是这样在路边分手,各自有各自的骄傲,一边痛哭流涕,一边又倔得要死,不愿意回头。 以至于她们都没看清对方脸上的眼泪,便渐行渐远许多年。 如今,她们隔着车流彼此凝望,终于将对方的神色都收入眼中,明明白白地目击,证实一切都逝水东流。 红灯又过去了,人行道的绿灯再次亮起,沈浮没有追过来,言真当然也没有过去。 她冲沈浮绽放出一个大大的微笑,用力挥手,用口型说再见。然后,如白日焰火,一瞬灿烂的笑容过后,她转身,最终低下了头。 一辆黑色的迈巴赫停在那儿。 言真这一路是往地铁站口的方向走的,但她并没有进地铁站。 沈浮静静地看着她走到车边,车门便自动为她打开,而她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就这样上了车。 柏溪雪默不作声地坐在车里。 刚才言真给她发消息,给了个地址让她来接。司机开车到这里时,正好看见她们交谈、拥抱而后分别的那一幕。 其实在外人眼里她们拥抱的时间很短,蜻蜓点水般一触即退,柏溪雪心想,大概这拥抱也只得有情人本身才心知有多么惊涛骇浪又有多么柔情万种。 她看见言真在车前对沈浮用力挥手,脸上咧着大大的笑容,真傻,永远干练果决的言记者原来也会有这么满脸冒傻气的时刻么? 柏溪雪心知自己应该嫉妒的,正如她曾经嫉妒过的千万次一样。然而,当言真拉开车门跳上车的时候,柏溪雪却看见,笑容依旧淡淡挂在言真脸上,但她眼角湿润,分明是在哭。 沈浮大概没有看见言真的泪水,毕竟隔得太远,她笑容又那么灿烂。 只有柏溪雪看见言真通红的眼眶。大概是自己也觉得这样不好,她眨了眨眼,将头别向车窗,尽量不让自己失态被展出。 那一刻柏溪雪竟为言真难过。 怎么会这样呢。这不是名叫柏溪雪的人应该拥有的表情,一直以来作为这段感情的旁观者,她从来之后嫉妒又怨恨,扭曲得像一个小偷。 她怎么会在这一刻为言真感同身受地难过? 仿佛那颗眼泪又一次烫伤了她的心脏,她隔着车玻璃,静默地注视这一对曾经的恋人,竟心生悲哀,为她们这么多年所经受的阴差阳错。 有一瞬间她甚至想放她走,柏溪雪深深地注视她们的身影,想对言真说,跟沈浮走吧,如果你还爱她的话。 但是这句话没有出口。因为没有谁能比柏溪雪更清楚,言真的感情从来都是由她自己紧紧抓在手中,由她自己决心选择道路。 无论是沈浮还是她柏溪雪,都没有资格说:放她走。 因此大小姐只是缄默。 言真感受到她的目光落到自己后背,也心知前脚见完老情人,后脚就坐在金主的迈巴赫上哭,未免也太没有职业道德。 于是她对着车玻璃上自己的倒影,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正要转身露出笑容,却忽然被一件外套兜头罩住。 是柏溪雪的外套。 她被柏溪雪小心翼翼地拉到自己的怀中,黑色的大衣外套隔开了外界一切事物。 她落入黑暗里,暂时失去了视觉,只听见柏溪雪叹息般说:“你哭吧。” “我不看你。” 她并没有拥抱她,大小姐的手,规规矩矩地拢住了外套,让它不要滑落,还不忘记悄悄用手撑出一个通风的间隙,好像生怕言真把自己闷死在里头。 像一个衣架子,尽职尽责,老老实实。 而言真靠在她肩头,没有说话,柏溪雪感受到她的呼吸落到自己锁骨处,带着眼泪的潮意。 过了一会儿,她心口的衣料便无声地被眼泪浸湿了。 柏溪雪迟疑着,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资格,但最终还是抬起手,隔着外套,慢慢地抚了抚言真的后背。 就像曾经许多次言真安抚她一样,动作很轻,如同扫落不存在的春絮浮雪。 她的声音透过外套传进言真的耳朵里,隔了一个世纪般遥远。 外套里都是柏溪雪的气息,她惯用的潘海利根香水,混着一点点薄荷烟的气味,如今,又沾染上言真眼泪的咸味。 言真埋在这样的黑暗里,沉默地睁着眼睛。 她脸上犹带泪痕,然而表情已经平静。 其实今天,她提早下班不是毫无理由的。 因为她递交了辞职的流程,按照惯例,杂志社先给了她一个月的停薪冷静期。 毕竟,想要调查言妍的事情,成天上班出差还是太不方便了。言真眨了眨眼,目光落在虚无的黑暗中,平静地想。 就在昨天这个时候,她和卢镝菲见了一面,两个人坐在包厢里,客客气气地谈了谈柏家的事情。 至于聊的是什么,凭心而论,因为言真并非金融界人士,因此从卢镝菲嘴里跳出的那些术语,她也并不十分懂。 但好在结论简单明了,那就是今年柏氏集团公布的最新财报,大概率存在问题。 问题具体是什么,卢镝菲说大概还要查,也不要求言真去做什么。 但言真也并不相信,她会把全无把握的事情说出来,所谓的“暂时还要查,你什么也不需要做”,或许只是没到要用她这颗棋子的时候。 不过无所谓,言真只是笑,没有质疑也没有催促,反正都这么多年了,反正她也只剩烂命一条。 在这件事情上,她有许多时间可以等、可以耗。 所以,对沈浮说的那句话,说一切都已经晚了,真的也不是什么悲情的感叹。 因为事实就是什么都晚了,倘若她们再见面发生在数月之前,或许言真还有心情,重新考虑一下她们之间的感情。 第93章 但如今,她已经没有谈情说爱的余地。递交辞职申请前,她刚刚联系上了一个言妍当年的同学,对方如今仍在当演员,答应在横店同她见面。 言真伸手缓缓抱住了柏溪雪。 “我请了一个月长假,上班太累了,”她低声说,隔着一件外套,声音闷闷地带着鼻音,“你下个月是不是要去横店拍戏呀,我到时候去看你,好不好?” 轻抚她后背的手顿了一下,她听见柏溪雪的声音:“……到时候再说吧。” 声音还是那样懒洋洋的,尾音却没能忍住往上扬,小女孩般的雀跃。 而她只是嘲讽地勾了勾嘴角,就势在黑暗的怀抱中闭上眼睛。 第56章莲花去国一千年,雨后闻腥犹带铁。 言真没有告诉柏溪雪自己是什么时候到横店的。 落地z省的那一天天气不错, 正是下午,淡金色的阳光明净地照着樱桃花。她行装轻便,不必等候行李提取,直接就上了萧山机场的班车。 结果路程整整三个多小时, 她在车上坐到肩颈酸痛, 半梦半醒打盹见听旁边的热心大妈聊天, 才知道离横店最近的机场其实在义乌。 最后抵达横店已经是傍晚, 天空彻底沉入一种幽深的蓝色。她在订好的餐厅前下车,服务生引她到小包间入座。 餐厅按民国时期的南洋风格装修, 长虹玻璃的隔断后影影绰绰,服务生替她拉开门,便见到柔和射灯下,一个陌生的女人坐在暗绿壁前对她微笑。 女人名叫尤冬泠,气质很美, 披一件薄薄的开司米围巾, 乌黑头发身姿挺秀,很符合大众心目中舞蹈演员气质。 言真见她前简单查过资料,尤冬泠毕业后主要从事形体指导和舞蹈替身的工作, 偶尔也会客串几个小配角。 但言真与她并不相熟。记忆里她与言妍只是同班同学,但并未到一个宿舍那么亲近。 于是也没法用叙旧做开场白。言真入座,捧着热茶和尤冬泠絮絮地聊了些诸如横店工作、路程之类的客套话,等到服务生上了肉骨茶, 言真主动站起来为她盛汤的时候, 女人的眼睛竟笑着转向了她。 竟然是尤冬泠主动先开口:“你是想问言妍的事情吧?” 言真惊讶于她的坦诚, 这么多年来她已经习惯太多人一谈及言妍就缄默, 因此言真感谢她的单刀直入,也爽快点头:“对。” 她将汤递过去, 竭力控制着自己的眼神:“我前阵子见到了楚露。” “她告诉我,言妍出事是因为当年她们去了个酒局,局上她得罪了人,才有人要报复她。” 肉骨茶滋味鲜美,言真低头给自己也盛了一碗,白瓷描花的碗匙碰撞,丁泠一声响,她小小吸入一口气,才将那个名字和呼吸一同从肺腑中吐出:“那个人,据说是柏行渊。” 尤冬泠脸色已然一变。 “果然,”她低低地叹了口气,“你果然是因为这件事找到我。” “是啊,”言真垂下眼睛,“楚露告诉我,当年你也在。” 尤冬泠并没有否认,安静地点点头。 然而,她却没有顺着这个话头继续往下说。言真看见她低垂眼睫望着汤面,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忽然听见她冷不丁说:“言妍以前是不是学过一点武术?” 真是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言真一愣,脑子还没转过来,尤冬泠已经喝了一口热汤,自顾自地低声往下说:“我记得当年上课,要练一支剑舞,全班就言妍学得最快,软剑耍起来虎虎生风。” “连老师都有点惊讶,问她小时候是不是有武术功底,她嘿嘿一笑,说哪有哪有,就是小时候楼下跟跳保健操的大妈偷学的。” 确实是很有言妍风格的一句话。尤冬泠的嘴角微微翘起,似乎又忆起那一堂课,年轻的女孩子们坐在大面落地镜前,挤挤挨挨,眉目明媚生动。 那时言妍话音刚落,不记得谁先笑起来,随后很多人都跟着笑。 笑声像鸽子翅膀触碰,扑棱棱飞出窗外。惺忪平常的一堂课,也因如此成为一段难以忘怀的时光。 言真有点无奈:“是啊,她小时候学舞,老师说她肌肉爆发力强,但耐力不好,于是整个暑假每天清早爬起来到楼下广场跑圈。” “正巧和一支老年广场舞队的时间撞上,大妈大姨们每天六点半,雷打不动穿着艳红明黄的练功服跳扇子和剑舞,领舞的大姨跳得特别好,迷倒楼下张老头。” “言妍小时候很自来熟,和人家搭话,才知道大姨是体校退休老师,以前教武术表演的,退休了继续在广场舞上发光发热。” “一来二去的,大姨就开始教言妍她比划几招。正好言妍也有舞蹈基础,学动作自然比旁人更快,大姨应该挺喜欢她,算忘年交了吧。” “言妍跟她学了一个暑假,要不是后头老师喊停,说她架势快学歪了,她还能继续学下去了。” “难怪啊,”尤冬泠也低低地笑了一声,“难怪当年那个酒局,好像有人非礼了一个女孩子,那个女孩子尖叫,言妍转身一个手刀就劈到了对方身上。” 她声音不知几多唏嘘:“我还记得那个酒局很大,很多人,因为柏家少爷的名声,想捞油水的、看热闹的,全都过去了。言妍和那个男的打了一架——其实也不算打架吧,是那男的要冲过来打她,言妍只是动作比较灵巧,侧身一闪就推开了他。” “但偏偏那男人喝醉了酒,个头又大,一下子哐当倒在酒桌上,满桌的酒水就全都碎掉撒掉,酒水四溅,满地纸钞都湿透。” “整个局几乎因此完全乱掉,场面相当难看,差点惊动警察。” “我们趁乱跑掉了。” “所以……”言真握着筷子,无意识地在碗底上划出酱汁痕迹,“那个男人,是柏行渊吗?” 她其实心里早就知道答案,但还是不死心,看着尤冬泠摇摇头,答案果然在意料之中:“不是。” 言真咬住了嘴唇。 “其实这也是我想见你的原因,”她的目光终于落到了言真脸上,缓缓道,“据我所知,那天晚上柏行渊和言妍完全没有交集。” “甚至言妍当时谈的那个小男朋友,也是柏氏旗下影视公司的艺人,正是当红,柏行渊没理由平白无故毁掉一棵小摇钱树。” 尤冬泠声音带着一种不忍:“所以,如果你想从这里入手找到线索,恐怕很难。” 言真正在夹一筷咖喱蟹,闻言,她的手一动,但并未松筷,只是平静地将那拆出的蟹肉送到自己嘴里面。 咖喱的辛辣从舌尖传来,她咀嚼,发现自己竟神色未变。 只有桌下的手攥紧了桌布,微微颤抖着。 难怪当年言妍从未提到过这件事呢。她其实也不是没有疑惑过,言妍一向是绝不吃亏的性子,怎么会在这件事情上竟全然缄默? 原来是没有证据,什么证据都找不出。那夜之后,她或许意识察觉自己得罪了谁,但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自己与那些大人物有所交集的证明——恋情曝光、视频曝光、男友退圈,一桩桩一件件似乎都在坐实那个视频的真实性,她好像彻底被往绝路上赶,但手头却一无所有。 她能做什么呢?高呼那个视频是假的吗?但说实话,又有多少人在意这个真假呢? 人们总是那么熟练又那么轻易地对女人造黄谣,更不要说言妍已踏入娱乐圈,一言一行自在聚光灯下。 舆论风口浪尖下年轻漂亮的女明星,像唇舌鼓动下的一道鱼肉。真假已经不重要,没有人会意识到自己口中活色生香的情色话题,背后是活生生的具体的人。 言真至今不会忘记,那段时间互联网上所有和言妍有关的视频下,都有人在发侮辱的玩笑话。 受害者的证据反倒变成她不自爱的证明 有路人看不下去反驳澄清,说无论如何她也是受害者。立刻就被群起攻之——她都自甘堕落了,还有什么好洗的?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视频都拍了还在那里装无辜呢? 直叫人百口莫辩,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谋杀不是由一个人完成的,所以世界上才有那么多沉默的受害者。 如果不是楚露告诉言真,自己曾听过柏正言那段对话,大概言真此生也猜不到,背后因由是如何。 但一段转述如何能成证据?拿着答案倒推过程不能说服任何人。 更何况,楚露的话真实性也未可知。言真凝视手中碗筷——她是记者,自然知道,验证真实的最直接方式,该是拿到当事人的口述。 她要见到柏行渊。 事情就这样确定了。言真靠在椅背上,半垂着头思索,碎发落到眼前,她没有拨开,自己都有些惊讶于自己的果决,仿佛这是命中注定要做的事情。 但谁能说这不是命中注定?她轻轻一声笑,好像大梦初醒——这么多年了啊。 当年言妍自杀的事情其实掀起了不小风波,很快平台就被约谈,将相关的视频都彻底屏蔽了个干净,那几个把视频传上网的人,也因扰乱治安和传播□□内容被拘留。 第94章 但也只是仅此而已,替罪羊落网,真正的始作俑者其实根基未损分毫,而她当年困于母父车祸去世和债务,心神俱损,没有勇气直面如此狼藉,更没有精力提起关于言妍名誉权的自诉。 于是白白蒙受冤屈这么多年。这么多年她无数次流泪,跪在母父灵枢前流泪,亲戚面前低头借钱流泪,将房产签字卖出时也流泪。 不是没有幻想过自己能够被某人拯救——最后一次将萧若华给她的钱全提取出来,去交医药费的时候,她紧紧攥着那张薄薄的硬卡,直到卡缘深深刻入掌心,那一刻她承认自己的软弱。 她真的想过给沈浮打电话。 但是她没有,因为她唯独不愿被她们母女误会,自己是上门要钱的。 言真笑了起来,当年真是年轻,多么清高又多么如履薄冰的自尊啊。 很多事她总是习惯体谅,习惯理解,但不代表她会忘怀。 其实没有人能救她。沈浮不能,柏溪雪也不能,世界上无人有资格从天而降救她于水火,如同传说中除了命定之人外无人能拔出石中剑。 ——多年来她困于此地日夜哭泣,直至今日才发现,应该由她亲自拔出的剑,其实一直就在这里。 她将直接从柏家口中撬出事实。 第57章何以不能对她一见动心。 最后双方都无话。 尤冬泠注视着面前的女人, 对方靠在椅背上,明明是稍显疲惫的动作,却神色冷冷,目光如雪刃清亮。 言真冲她一笑:“谢谢你。” “不客气, ”尤冬泠轻轻摇头, “我也只是有些不忍心而已。” 毕竟当年同学一场。她想, 二十岁的笑声, 像长了翅膀,至今仍不时回荡在耳旁。 “对了, 你说你见到了楚露,她……还好吗?” 言真想了想:“怎么样算好呢?她现在当然风光不再,还欠了一大笔赌债,但其实还年轻,迷途知返, 未必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她这句话说得其实很诚恳。言真想, 她大概这辈子都不会原谅楚露了。 但是,她也不太想浪费时间诅咒楚露。毕竟楚露只是悲剧中机缘巧合的一环罢了。 甚至她怜悯她。固执地陷在欲望里,才是真正的没有回头之机。 尤冬泠似乎又叹了口气:“她当年是我们当中走红得最快的, 如今落到这般田地,也叫人唏嘘。” “我们这行太容易教人堕落了,纸醉金迷的世界,很多人总以为一切都唾手可得。我刚开始当舞替, 心里也常不忿, 明明是我跳的舞, 我做的动作, 为什么我却从来不能露面,只能任凭那个明星凭着不属于她的东西, 获得万众欢呼?” “但后来我才明白,明星本身代表的,就不是一个单纯的人——聚光灯下,人人都是资本包装过的商品。” 尤冬泠低声道:“要到聚光灯下,就先要进橱窗里去。” 两人默默对视,包厢中的空气一时变得很静,或许彼此心里都想起过一些在意的人,但谁也没有说出口。 言真心知这便是谈话已经到了尾声的意思,果不其然,尤冬泠很快就站了起来。 “天色不早了,我明天还有工作,就先回去了,”她冲言真颔首,“和你聊天很难得,再见。” “再见。” 她目送尤冬泠离开,一个人静静在包厢里坐了一会儿发呆,然后也起身结账离开。 走到餐厅门外,天已经黑了,言真没有回酒店——因为她压根没打算定酒店。 她直接去找柏溪雪。大概是柏溪雪特地打过招呼,她一问柏溪雪的小助理,对方就很干脆地给她发了个定位。 柏溪雪最近都在这拍戏。 言真看了眼地图,距离不算远,干脆走过去。中途路过一家麦当劳,意识到自己空着手探班不太能说得过去,又拐进去,点了一份套餐。 冰可乐配汉堡的经典搭配,按理说女明星不应该吃这样的热量炸弹——想到这儿,言真的手在点餐机上悬停,然后毫不犹豫地勾选了巨无霸又加了份薯条。 餐出得很快,她从台上拎走那牛皮色的纸袋,汉堡和薯条热气腾腾,甚至有些烫手。 春天的横店,晚上风还有点冷,她本能地想把热乎乎的纸袋藏进大衣里搂着保温,却又在抬手的那一瞬间,硬生生压下了这股冲动。 都说了犯贱是病,得改。 言真转而用手提着纸袋,在空中忽上忽下地晃着。 很快就走到了小助理发的那个定位。言真仰头看着,拍摄处都用高高的绿纱罩了起来。 她觉得有些新奇。毕竟是第一次来横店探柏溪雪的班,所以才分不清两个机场的区别。 不过言真倒是有在网上刷到过粉丝探班应援的视频,凌晨两点冷雨夜收工,仍有许多粉丝冒雨守在下班路上。 柏溪雪出来时有女孩子尖叫着给她放烟花,举着应援的小扇子大声喊:“柏溪雪我爱你!!” 而柏溪雪也十分敬业地朝所有人微笑,视频里她裹着羽绒服,小小一张脸在晃动的录像里依旧流光溢彩美得高清。 她冲大家招手,一直到登上保姆车,仍不忘摇下车窗用经典动作飞吻道别,雨丝潇潇,炸得粉丝连连尖叫,又掀起一片热泪盈眶、此起彼伏的“柏溪雪我爱你!”。 事实上只有言真知道,柏溪雪是睡觉大王,如果没有外人在场,她要是半夜两点下班,脸色必然十分难看,方圆十米无人敢惹。 一颗小石子在脚边,她抬脚,轻轻一踢,就骨碌碌滚过去。 最近柏溪雪的行程并不公开,似乎这部戏的导演对保密要求很严格,因此没有粉丝在门口等候。言真站在门口,本想给柏溪雪发一条消息,却又忍住。 她只是抱着麦当劳的纸袋子在门口安静地等,站得累了,就蹲下等候。 里头大概是在拍一场群戏,偶尔能听见导演喊卡的声音,间或有工作人员出入,有些讶异的目光落到言真身上,似乎在猜测她是来探谁的班,又是怎么摸到这儿来的。 毕竟能够知道这儿在拍戏的,不会是一般粉丝,但如果不是一般粉丝,夜风正凉,又怎么会没有人把她请进去休息呢? 言真懒散地坐在台阶上。愿者上钩,她今天很有耐心,所以并不在乎来往的人想什么。 但确实是有点困了,主要是刚吃完饭,血糖上升,血液又往胃走,怀里的纸袋散发着炸物香气,言真搂着它,只觉得暖洋洋的,长腿伸展到两级台阶下,渐渐困意就涌了上来。 她好像回到小学课堂,对着空气小鸡啄米般点头,也不知道困困歪歪多久,忽然有人急急地走出来,拍她肩膀,声音带着迟疑。 “言真?” 她骤然惊醒,一回头,竟然是柏溪雪站在她身后。小助理拎着东西探过头,显然也是吃惊的样子。 ——三天前言真找她要了柏溪雪的行程,但并未说自己要不要来,又是什么时候来,因此如今言真出现,对她们而言是全然的意外。 但自家这位主儿却看起来不太高兴的样子。 小助理偷偷觑柏溪雪一样,她正皱着眉头板着脸,似乎不悦:“你怎么会在这儿?” “台阶上冷得要死。”她将言真从台阶上拉起来。 言真却只是扬起脸眯着眼睛冲她笑:“来给你探班呀。” 她将路上随手买的麦当劳递给她:“surprise!” 其实她这句只是随口掩饰一下,自己不知道讲什么的事实,柏溪雪的眼睛却亮了一下。 然而很快她又把脸板住,面无表情地转头对小助理说:“你先回去吧,我记得你今晚和道具她们约了吃烧烤?” 尾音上扬的征询疑问,却是一种不容拒绝的语气。 小助理自然听出来了。她心道平时加班可没见你管过我死活,谈恋爱了才这么体贴——自家老板竟是恋爱脑! 她在心里铿锵有力地定判词,脸上仍熟练地扬起笑,欣然接受了提前下班:“好呀好呀。” 于是她拔腿就要跑,却又被柏溪雪叫住:“等一下。” “您说!” “……别把我吃麦当劳的事情告诉张仪。” 小助理目露难色:“这个……” “杀青之后给你多放一天假。” “我保证不告诉仪姐!” 感谢天感谢地,感谢恋爱脑和麦当劳。小助理精神一振,笑眯眯冲言真眨了眨眼睛,一转眼就跑了。 于是台阶上只剩她和柏溪雪站在一起。身后有人投来好奇的视线,都是剧组的工作人员——拍摄期间大伙都关在横店,来来去去都总那么几幅熟面孔,看到陌生人难免兴起八卦之心。 可惜言真实在穿得简单,戴着口罩,看起来只是书卷气的年轻女人。 和柏溪雪站在一起,登对是登对,但是太登对了,就远比不上前天男主角满脸堆笑地上了某位富婆的车有冲击力。 很快八卦的大伙儿就全都兴趣缺缺地散了。 第95章 柏溪雪已经低头开始翻纸袋,窸窸窣窣扒拉开纸巾,语气嫌弃:“明知我在减肥,怎么给我点麦当劳?” 言真只是笑:“如果不是我给你点,难道张仪能让你吃上麦当劳?” “我才不想吃呢,”柏溪雪低头将一根薯条送进嘴里,嘴很硬,“都软掉了。” 毕竟她抱着纸袋子在夜晚的台阶上等了那样久。 大概是柏溪雪也想到了这点,便悄悄地噤了声。她似乎犹豫了一下,过了一会儿,言真听到她问:“为什么忽然来看我?也不通知一声。” 言真还是对她笑:“来看你啊,给你个惊喜。” 她感受到柏溪雪狐疑的目光落到她脸上,便又补了一句:“正好这边风景好,我又懒得订酒店了,找你包吃包住。” 多奇怪,她说特意来探班时柏溪雪竟然是一副不敢相信的神色,反倒她说到自己是来打秋风时,对方表情才一下子放松不少。 就好像不敢相信会有人特地来探她班似的。明明爱她的粉丝那么多。 虽然,言真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淡淡弯唇,她确实也不是特意来探班柏溪雪的就是了。 但柏溪雪已经是一副放松下来的神情:“可惜了,这儿的柏悦还没建好,不然你还能住住。” “现在只能住我在这买的房子了,”她笑,“比我在y城常住那套要小得多,是不是有点失望?” “是啊,”言真还是用那种心不在焉的口气和她贫,“本来想住三百平总统套,泡在大浴缸里感叹天上人间,现在什么也没了,还好你向来对贫穷的空气过敏,想来今晚我也不会睡太差。” 她口齿流利,态度似乎与往常无异,又一次叫柏溪雪放下心来。 柏溪雪晃晃脑袋,明明刚才嘴上说着减肥,手上却已经将纸袋接过,怀抱着已经变温的汉堡薯条,小女孩儿般脚步轻盈地往前跳了两步,又回头看言真:“不是说想逛逛?” “那我带你走走吧。” 语气矜娇,好像言真真求了她什么似的。 言真不说话,不紧不慢地跟上去。 她们走在石板道上,这自然不是平日游人走的主干道,因此能听见脚步轻轻的回响。 夜晚的横店,说热闹,但路上也没有其他行人,说荒凉,每走一段路,却也总能看见别的剧组正在打着灯。 路过一处旧宅邸似的院落,同样被人拦住,看不清内里,只能看见一树雪白梨花,隐隐约约在墙上露出梢头,被里头灯光照亮,人影一闪,是灯架在轨道上被推了过去。 这边显然是在拍夜戏。柏溪雪留意到言真偷偷往里头张望,便顺口和她介绍这是哪个剧组。 言真被那里头如雷贯耳的主演和导演名字惊了一下,看见她讶异神情,柏溪雪便也傲气地扬了扬下巴,说我和这个导演也拍过电影,你究竟有没有看啊? 自然是没有看的,那个时候她刚和柏溪雪在一起,还在天人交战地适应如何当金丝雀,好一阵子看见大荧幕上柏溪雪的脸都想绕道走。 当然,现在对着她心情也算不上很愉快。如果不是为了计划,言真其实很想无缘无故地给她一巴掌。 柏溪雪自然猜不到她在想什么,她一根一根地吃着薯条,不时喝一口可乐,也不知道为什么看起来心情好像很好。 直到她们走过一家小店,言真被吸引住目光。 那应该是一家杂货店,不甚明亮的灯箱印着演员用品四个花花绿绿大字,无端给人一些奇怪的联想。 言真忍不住好奇地探了探头,发现虽然招牌上写的是演员用品,但里头除了刀枪棍棒反光板等拍摄用具,还有许多奇奇怪怪的杂物。 一眼扫过去,就能看见泡沫滚轴、网球和瑜伽垫,还有许多大大小小的木箱子堆在一起,不知道的以为是健身房在卖废品。 甚至还有卖老式丝袜的,黑的白的肉色的都有,风一吹,一排塑料包装就哗啦啦直响。 言真大致知道丝袜和木箱子是做什么的,毕竟记者也是个和镜头打交道的行业。前者大概是套在镜头上代替柔化滤镜,而后者大概是苹果箱,各有特定的规格尺寸,拍摄时用来垫脚统一画面高度。 但至于里头的网球和瑜伽垫,隔行如隔山,言真就不知道是干什么的了。 她走过去,发现那网球甚至还是掏了口子的。 难不成真的是废品?她思索,柏溪雪倒是笑了起来:“那个是用来保护灯具的。” 她竟然纡尊降贵地与言真一道蹲了下来,把那个掏空的口子指给她看:“剧组有时候会把网球套到灯具腿上,一是保护地板不被刮坏,二是减轻噪音。” “还有那个瑜伽垫也是,有时需要跪着拍戏时,演员或者摄像就会用它垫着保护膝盖。” 店静悄悄的,没有人看店,大概是东西太破烂了,也不大担心有人偷。言真悄悄侧过头,看见她托着下巴,如数家珍地介绍:“烂掉的瑜伽垫也会拿来剪成小块,包到器材尖角上防磕碰。” “保鲜膜是演员下水前裹在身上保温的,你别说,美国costco有款保鲜膜,3000 square feet,我一直觉得它简直是为了剧组设计的。” 柏溪雪很少讲这样的话。言真久违地想起来,柏溪雪当年在欧美留学的事情。 她还曾是她的学生呢。 言真下意识提了提嘴角,又觉得有点无意义,缓缓放了下去。 “很少听你说这些。”她轻柔地说,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 柏溪雪想了想:“耳濡目染吧,毕竟总是待剧组。” “我还以为你片酬那么高,待的剧组一定资源丰厚呢。” “那没有,”柏溪雪认真想了想,倒是不避讳自己是米虫的事实,“可能剧组省的钱就是给我们演员当片酬的。” 言真一愣,旋即也笑起来。真是地狱笑话,但行业畸形,虹吸效应总是如此。 她笑盈盈看柏溪雪,不作声,心中想着卢镝菲曾提及的柏氏财报。 一直以来,影视烂片被骂洗钱不是毫无根据的,天价片酬、票房和实际价值之间巨大的利润差额,足以把大量黑钱洗成白的。 不知道柏家是否有利用其中关窍呢,她盯着那些破旧的、被工作人员辛苦使用过无数次的道具,默然思考——柏溪雪拿的片酬,柏家投资发行的票房,在这之中操作的空间,实在太大了。 一直无人质疑的原因大概是柏溪雪表现确实不俗,甚至远超市场预期。 如果这一切成立,那她的天赋已在不自知中成为遮羞布。 可惜这一切还只是猜测,仍需等待进一步证实。 柏溪雪并不知道言真在想什么。放在从前,她是一定不会和言真聊起这些的,因为这显得自己太掉价。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她忽然发现,和喜欢的人在晚上散步回家,随口聊聊工作,其实会让人心情很好。 晚风吹过来,竟然远远送来刚才路过剧组的声音,也不知道是在拍什么戏,竟然有人在唱昆曲的《思凡》,声音渺茫清袅,正是小尼姑色空破牢笼断铁锁,私逃下山奔向自由的那一段。 叫人又想起那一树雪白的出墙梨花。 柏溪雪受西式教育长大,本来不懂什么戏曲,但禁不住之前拍民国戏,重金聘请的戏剧指导,耳提面命讲到她快要睡着。 于是如今她听懂这支曲,微笑起来,觉得一切都很好。 这是非常美丽的一个晚上。夜风清凉,吹动耳边鬓发,又轻又软地挠着脸颊,叫人心痒痒。 柏溪雪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今晚为什么会这么开心,或许是因为言真主动来看她了,还偷偷给她带了麦当劳。 让她想起中学时的玩伴,躲开班主任目光,一本正经又眉梢眼角藏着得意,偷偷给她扔小纸条。 言真走在她旁边,路灯在身后,把俩人影子都投到了前面去。柏溪雪忍不住又轻轻跳了一步,踩了踩她的影子,又得意地跳开。 言真果然露出受不了的表情:“……幼稚。” 她只是做了个小小的鬼脸,一转眼,又是一盏路灯,两个人的影子又转到身后。柏溪雪抬起头,看到那个熟悉的m型标志,在不远处亮着暖黄的灯光。 又走到言真来时那家麦当劳了,柏溪雪想了想,突然问:“你想不想吃冰淇淋?” “我都可以。” “那我想吃,我请你。” 说完,没有等言真回答,她已经重新戴上口罩,步履轻快地小跑过去。 言真抬头注视柏溪雪背影,看见她在玻璃门内仰着头看餐单,又低头结账。 隔着花花绿绿的宣传海报和贴画,明亮的标准化快餐店灯光,照得人看起来非常温暖。 反倒让言真觉得自己周身夜色寒凉。 第58章为了她不懂祷告都敢祷告。 再推门出来的时候, 她手里果然举着两支小小的甜筒,淡黄色蛋卷配奶白色旋风,叫人想起童年的游乐园。 第96章 言真还记得自己当年陪柏溪雪和她当时的女友逛游乐园,那个英俊的女孩分自己一只冰淇淋, 而柏溪雪看起来并不高兴。 说是往事, 其实也没隔多少年, 但回忆起来却很遥远, 真如过眼烟云。 她低下头,小心地抿了一口, 冰凉的、甜丝丝的味道在舌尖化开。 一旁的柏溪雪吃得比她快,冰淇淋的尖尖已经被她舔掉。 她吃冰的甜的东西总是会习惯性微微眯眼,像一只狡黠的小猫。 言真故意让自己不要看她。她仰头看天空,和尤冬泠吃饭时那种绸缎般的幽蓝已经消失不见,漆黑的夜空上零星挂了几点星子, 她出神地看着, 忽然感觉到手指尖被谁碰了一下。 是柏溪雪的手。她一手举着蛋筒,一只手随着步伐轻轻甩动,微屈的手指, 又不经意间划过言真的手背,却没有牵手。 轻柔的触感,痒痒的,仿佛真的只是不小心触碰。 柏溪雪感受到言真的目光, 却没有转头。她目光直视前方, 心里有些得意地又舔了口冰淇淋。 雪糕在舌尖融化, 又甜又凉。 好奇怪的感觉呀, 心情就像是刚才喝的冰可乐,酥酥麻麻地冒小气泡, 每向前走一步,都感觉心事像可乐杯里的碎冰块,轻轻碰撞,丁零当啷悦耳地响。 言真替她提着可乐,柏溪雪想,现在她们看起来真的有点像一对普通的小情侣了。 这只是惺忪平常的一个夜晚。人心的转变总是这样的不经意间出现,那天她目睹言真和沈浮拥抱告别,忽然就意识到,自己好像接受目睹这样一段过往了。 或许一直以来,她其实就不是接受不了沈浮和言真的感情呢。 她只是接受不了自己对言真的感情。 不愿意相信自己爱她,本质上其实是不相信自己能够得到爱。因此才一直高傲地仰着头,执拗对抗心里想要对言真好的冲动,害怕心意展露,彻底落在下风,更害怕被觉得可怜。 但其实在她手上落败又如何。 柏溪雪记得自己那一瞬间看见言真的眼泪,下意识就想用大衣将对方拢住——落败就落败吧,她就是想对言真好,就是不想看到她伤心。说到底付出真心,究竟有什么掉价可言? 她就是喜欢言真。 一旦接受这一点,其实便心意澄明,平静通透无法动摇。 更何况她今晚还吃到了冰淇淋。脆脆的蛋筒,香甜柔滑的味道,和九岁那年的想象一模一样。 执念好像也该了结了。 一弯鬓发滑落,恰巧被风吹到眼前,柏溪雪用手将它捉住,别到耳后,忽然就想说:“其实我九岁那年就见过你。” “那个时候还是暑假呢,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有一年暑假自己捡到过一个满脸眼泪鼻涕的小孩。” “那个离家出走的小屁孩就是我。” 言真似乎脚步顿了一下,难以置信地转过了头,柏溪雪没有看她,因为她正在悄悄在心里给自己打气,害怕一旦目光相触,她就不能再将这个故事完整讲述。 “其实那年我一个人跑到街上的原因,是因为我撞上我爸出轨了。” “那时候我正在他公司玩,所有员工都很害怕我,生怕我磕着碰着,或者一个不高兴就哇哇大哭,得罪了老板。” “只有我爸的秘书,那个长得很漂亮温柔的阿姨,总是对我很好。” “但是那天我爸和那个阿姨都不在,没人陪我玩,我就只好一个人玩躲猫猫,躲进了我爸的会客室。” “那更是一个没有人敢进的地方,现在想想,我当年真是在跟空气斗智斗勇,一个人藏在书桌底下,等半天都没有人来找,反而把自己弄得快睡着了。” “没想到再回过神来的时候,会客厅里就来人了。” “嗯,结合开头,你应该猜到了,进来的人就是我爸。” “……然后,我听见他和秘书幽会的声音,那个平时对我很温柔的,会在我妈没空时开车过来接我,给我拎小书包的阿姨,现在坐在桌子上,和我爸接吻。” 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刻,柏溪雪目光落在空中,淡淡地笑了一下:“我好想跑,但是因为我藏在了桌底下,所以根本跑不了。” “为了不被发现,我一直忍着没有出声,不知道过了多久,等到他们彻底结束离开,我才敢从桌子底下爬出来。” “我当时觉得恶心极了,想哭,想躲起来,但是又不知道该躲到哪里去,就这么无头苍蝇似往外跑,一头扎进外面,跌跌撞撞,躲在绿化灌木丛里嚎啕大哭。” “然后,我就遇到你了。” “你应该是把我当迷路小孩儿了吧,给我分了糖葫芦,你妹妹当时也在,我俩好像还因为什么小小吵了一架,原因不太记得了,总之后来我又哇哇大哭。” “然后我和言妍就都被你训了,当时我还想,好凶的人。” “但是后来你还是挺好的,还拿了风筝带我玩儿,”她凝神,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微笑,“我还记得那天夕阳很好,你个子高高的,举着风筝,一路丝带飘飘地跑。” “其实那个时候我就觉得,长得好漂亮。” “我不想再回到我爸那个地方了,如果可以,我差点就想跟你走。” “可是你骗了我。你说你要去给我买冰淇淋的,结果回来的时候,却带来了一堆警察。” “当然,还有我哥和我爸。一群人把我围住,把我带回了家——你终于还是和你的妈妈爸爸一起走了呢,说好的冰淇淋也没有分给我。” 冰淇淋就在手上,她垂下眼睫看它:“你把冰淇淋都给言妍了。” “明明有两只的,但是你全都给了她。我就在车窗后头看着,感觉你们一家人笑得好幸福。” “那个时候我真的好嫉妒,所以,我就记住了你的名字。” “你自我介绍时说你叫言真,而我,因为当时还害怕你是人贩子,所以没有把名字告诉你。” “我本来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的,那个暑假发生的事儿,和你的名字都像一根倒刺,虽然叫人心里难受,但只要放着不管,久而久之也就过去了。” “没想到,十七岁那年,我居然又看见了你的名字——言真,你知道么?其实你成为我的家教,根本就不是巧合。” “是我一眼就认出了你,你的名字,还有你证件照上习惯性微微笑的表情,和你小时候一模一样。” “你还记得你当年那张简历是拿最普通的a4纸打印的吗?黑白的,连彩打都舍不得给我用。那张简历软塌塌的,我随手一搓就掉墨粉了。” “你总是这样,做事好像很得体,但又总有点心不在焉的,不经意间就让别人忘不掉你。我当时就是这样想着,觉得你真是从小到大一样讨厌。” “偏偏这么讨厌的你,居然当时就有女朋友了。那个平安夜,你还骗我,说自己交了男朋友。” “大骗子。我早就看见沈浮来接你送你,还看见你们在我家楼下接吻了。明明是我先见到你的。” “那天晚上,你分明就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所以才撒谎拒绝我,然后第二天就不告而别。” “对我来说,这是你第二次在我面前消失了。” “所以你知道,后来你那天给我打电话,第三次出现在我眼前的时候,我有多恨你吗?” “我真是恨不得把你给吃了,”她低声说,自己都有些觉得自己好笑地摇了摇头,“我真的好想报复你,但是常常不忍心,一旦察觉到自己动摇的心情,又觉得自己像一个小丑,于是反而变本加厉。” “现在想想,其实这一切原本就是我自己的独角戏,你只是很无辜地被卷进了这里。” “是我总是习惯性践踏别人的尊严,把自己的痛苦全都加到了你的身上,”深深吸了一口气,柏溪雪终于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对不起。” 她终于说出口了。这样长长的一段话,无数忽明忽暗的心事,和很多幽微的潮湿,曾经是滋生在她骨缝中的阴毒,啮咬着自尊和骨骼,让柏溪雪觉得自己会把这一切捂死到地老天荒。 却没想到说出口会是在这样一个平静的春夜。 幸好还是说出来了啊。或许这一切对这段感情来说已经太迟,或者说她其实根本没有资格和言真开启一段真正的感情。 但柏溪雪在这一刻还是庆幸,自己终于将一切宣之于口。 因为言真应该得到一个真正的道歉。她咬住嘴唇,言真也应该知道这么多年来的真相,毕竟她从没做错过什么。 柏溪雪心想,其实言真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 因此,哪怕柏溪雪心知如今的一切都是自己强求得来,哪怕知道一切说出口后都将灰飞烟灭,她都应该将自己真心剖白。 这剖白既是前尘往事的交代,也是一个了结。她想,自己还是应该要放言真走的,她这么好的人,应该有一个更清白更幸福的未来。 第97章 而不是被自己的执拗困在这里。 于是她在夜色里,微微笑着,很认真地对言真说:“我想说的其实就是这些了,言真,你值得放下一切向前走。” 而言真没有说话,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柏溪雪,面无表情。 从刚才开始她就一直沉默,长久的死寂里,悄然咬紧牙关。只有她自己知道,有一瞬间她希望捂住柏溪雪的嘴,然后两个人同归于尽。 言真紧紧盯着柏溪雪,出神地想,原来真心话也是可以让人想去死的。 她努力地想要从柏溪雪的脸上找到一点谎言的痕迹,哪怕只是一瞬间的动摇或者不甘心。 按理说这并不一个坦白的好场景,因为她们本身就身处一个巨大的布景之中,一弯月亮挂在远处,明亮得有些不可思议,人人走动,都像舞台上虚幻的人生。 柏溪雪的脸上甚至还带着淡淡的妆。言真知道那是她猜到是自己来了,所以才急急地赶到,连脸上妆容都未卸。 隔着一层虚假的油彩,人应该也看不出对方的真心才是。 可是她为什么偏偏就看出来了呢?柏溪雪就这样在夜色里目光澄澈的看着她,声音清澈,避也不避她绝望的目光,干净明白告诉她,这一切都不是虚假。 她确实记得自己曾经遇到过一个迷路的小女孩。也确实还记得自己平安夜撒谎的心情,那一刻其实她并不在意自己与女友在林荫道上接吻的事情被发现,因为她本就不打算用谎言得到什么。 相反,她就是想要拒绝,所以柏溪雪甚至最好发现那就是一个谎言。 她当年就是宁愿撒谎,也不想和她产生联系。 原来这么多年来柏溪雪都记得。她注视言真,眼睛中似有水光闪烁。 柏溪雪这一刻真像自己的名字了,溪与雪,都那么浅,一眼就能望到底。毫无防备的年轻的一张脸,专心致志地看着她,像新雪落在地面,好像你怎么践踏都心甘情愿。 但是,为什么要说这些话?这些话又为什么偏偏现在才说? 雪化掉之后就是春天,但是春夜来得太迟。 融化的冰淇淋流淌到手上,言真木木地尝了一口,发现它已经变苦。 于是她只是不动声色地咽下苦水,微微地笑。只有自己知道自己正在颤抖。 好冷啊,一个冰淇淋而已,为什么会让人觉得这样冷? 她无助地看着面前的一切,其实有一瞬间想哭,但却听见自己的声音轻轻说:“放下一切?” “柏溪雪,你还真是不负责任。”她用小小抱怨的语气嘟囔,脸上仍不忘露出柏溪雪刚刚说过的招牌表情。 “还没有补偿我,就想让我放下一切。” 柏溪雪一愣,随后,她的眼睛亮了一下,像是等待断头台落下的犯人,不但忽然得到赦免,还得到了全世界最珍贵的宝物。 而言真只是站在那儿,一言不发。 再也没有新生活可以开启了。她面无表情地想,也不会再有什么对不起和原谅。 她已经决定与这一切不死不休。 想见柏行渊,就必须得到柏家的注意。而想要得到柏家的注意,又想要不被视为威胁,以免打草惊蛇。 那最稳妥的方法就是做一只庸俗又张扬的金丝雀。当柏家注意到她的身份,觉得她只是在图钱的时候,自然会有人找到她,想要和她谈谈,做个交易的。 毕竟大人物从来都这样,从楚露到那些替罪羊,这一路无数的打点,他们总是习惯轻视,总是习惯用钱摆平人。 所以,她对柏溪雪弯唇,温柔地笑:“我们回家去吧。” 第59章穷一生作侍臣,横蛮善变柔弱天真。 言真踏进门的时候, 柏溪雪承认自己有些紧张。 其实她是不喜欢别人动她东西的人。从小到大,佣人收拾她的房间总要提心吊胆,生怕什么东西收错了位置,便惹大小姐责怪。 只有y城的房子有配管家和佣人时时打扫, 每次言真过夜后, 柏溪雪必然会皱着眉头勒令佣人务必彻底清扫通风, 不留一丝气息。 因为她痛恨言真身上那种叫人动摇的气味。 明明留宿时和她用一样沐浴露和洗发水, 偏偏就言真发丝间有温存香气,留存在床榻被褥间, 萦绕鼻尖时无端叫人心生软弱。 她最恨言真不用香水,因为这就没有牌子可以责怪。 但为了拍戏买的房子只有一百多平,柏溪雪行程不定,买这套房子纯粹是为了有个落脚处,因此压根没请住家的佣人。 反正言真也不来——按理说是这样的。 谁懂柏溪雪开门那一刻有多心虚——老天, 她这部戏已经在横店拍两周了, 这两周她天天早出晚归衣服鞋子乱扔的,房间和狗窝也没什么区别了! 一只落单已半月有余的jimmychoo,落着灰尘躺在玄关处, 柏溪雪开门时眼疾手快,一脚把它踢进了鞋柜底下。 随后她一抬头,看见客厅桌子上堆满了她乱七八糟的香水和化妆品,两只本该存放在衣帽间的爱马仕, 一只被扔了地上, 一只上次她半夜一点从剧组下班, 困得要死, 回家随手就把它挂到落地台灯上。 直到今天也没再摘下来。 完啦。还谈什么真情流露,什么勇敢表白, 这狗窝似的房子一出来,还有个人形象吗? 柏溪雪盯着那已经散掉的丝带,觉得把自己直接吊上去得了。 她有些绝望地想。 言真倒是没柏溪雪想的这么多,她只是觉得冷。 冰淇淋融化,滴在手上的冰冷黏稠地渗入骨髓里。 她打了个寒战,柏溪雪似乎发现了她的异样,把手伸过来探了探她的温度:“你觉得冷吗?” 大概是还记得她之前发烧的事儿。言真想起自己曾在床上,高热中哭着对柏溪雪说恨她。 现在想来只觉轻飘飘的荒唐。 其实真正恨一个人的时候,往往是沉默的。 柏溪雪的手指落到额头,指尖是冷的,呼吸却很烫。女孩探究的眼神落到她脸上,亮晶晶的目光,言真却侧过脸,垂下眼,低声说:“我想去洗澡。” 柏溪雪便起身,引她去浴室。 浴室非常宽敞,一贯地带着柏溪雪惯用的玫瑰香,言真并不太闻得出她用的是哪只香水。 或许柏溪雪本身就是荆棘地里阴郁蓬勃的野玫瑰,从来只凭心情用香,没有哪只玻璃瓶子的标签能够命名她。 那淡淡的气味在鼻尖带上了侵略性,言真却不言语,只是看一眼柏溪雪,然后低下头,缓缓地掩上浴室的门。 水声哗啦,热水激起白雾氤氲,言真把水调得很热。 她享受这种热度,甚至带了点贪婪,落到肌肤上轻微的灼痛感,连肌肉也随之放松。 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身体深处还是很冷,无论热水再怎么冲洗,也无法融化体内寒冰的核。 再调水温就要烫伤了。热意熏然,她的脸颊已经晕红,沐浴露雪白泡沫堆在肩头,被她轻轻揉搓,顺着水流冲洗,一路向下。 流过小腿,淌过已经泛粉的脚趾。 无比熟悉的步骤,言真故意把洗澡的时间拖得很长,却没等到柏溪雪不耐烦地推开门。 因为柏溪雪正在无比慌张地收拾房间——完啦都完啦! 言真怎么就在自己最日夜颠倒房间混乱的时候来了呢! 柏溪雪在心中呐喊。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像个第一次请心上人到自己房间坐坐的小女孩。 ——其实房间也没乱到见不得人的地步,但事到临头,就是觉得哪哪都看不顺眼。 哪哪都想再整洁一点。 她拍拍靠垫,抖抖枕头,甚至有一瞬间想把被子叠个豆腐块。 但最终柏溪雪并没有这样做,倒不是因为她想开了,而是言真突然在浴室里扬声叫她:“柏溪雪?” “我没带睡衣。” 浴室门开了一条缝,沐浴露热腾腾的香味顺着水汽流淌出来,言真从门后探出一张湿漉漉的脸看她。 “你有睡衣吗?” 柏溪雪有一瞬间手都有点不知道该往哪放了。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心忽然跳得很快。这不应该,毕竟大小姐身经百战,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然而如今见过了大风大浪的大小姐,却晕船了一样昏头转向。她头重脚轻地站起来:“我去给你拿。” 浴室门打开时柏溪雪几乎是把衣服扔进去的,仿佛里面藏了个吃人的妖精。 水汽朦胧里言真只能看到对方素白纤长的一只手,把衣服往干区台上一抛,瞬间就缩了回去。 很是规矩。 言真披上浴巾走过去时,发现那是一套全新的睡衣,还有崭新的贴身衣裤,一并规规矩矩地叠在一起。 miumiu的睡衣,很千金小姐的款式。言真将它拿在手里,莫名从中读出了老实的心虚味。 她冷笑了一下,装什么乖呢? 但她还是没有说话,贴身轻薄的衣料,细腻勾勒出身体圆润的弧度,言真低下头,将扣子一颗、一颗地慢慢往上扣。 第98章 扣到胸围位置的时候,她停下动作,再次扬声,轻轻叫:“柏溪雪?” 对方声音就在门外,应得很快:“怎么了?” “衣服好像有点问题。” “哪、哪里有问题? “背后,”言真听见自己的声音轻柔说,“穿起来不太舒服,能拜托你进来看一下吗?” 按理说她的睡衣是不可能有质量问题的,但言真也不是娇气的人,此前更是从来没因为这种事情开口过。 柏溪雪吓了一跳,赶紧推门进去看。 “是衣服不合身吗?” 言真却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 她只披了上衣,oversized的睡衣剪裁,堪堪遮到大腿。浴室更衣区满铺纹路繁复的大理石,纯白长毛地毯上她被热气熏粉的皮肤却更显眼。 柏溪雪的目光第一次避开了,她强迫自己盯着水龙头说话:“言真?” 镜子里的人却对她笑了。 然后,她听见言真轻轻说:“衣服这里有点刮人,你帮我看看。” 她转身展示给柏溪雪看,撩开睡衣下摆,手探入衣服深处,大概是后背处布料有什么问题。 难道是有什么刺绣印花的针脚没收好?柏溪雪走过去,也微微弯了身,伸手探入。 柔滑的布料,她一路摸索,蹙眉专心致志地用指腹感受刮擦。 却猝不及防,被言真抓住了手腕。 她困惑地抬起头,看见言真沉默的表情、漆黑的头发。 还有嫣红的,泛着水光的嘴唇。 不知道为什么一切忽然就乱了。指尖柔软的衣料变作柔滑的丝绸,在指尖化开,骤然升了温度。 柏溪雪心如擂鼓,脸上骤然发烫,手上却一动也不敢动,仿佛生怕自己的动作碰碎了什么。 但触碰到的只是心跳,她几乎耳鸣,胃里一千只蝴蝶飞舞,抓也抓不住。 柏溪雪的脸更红了。 言真咬住唇瓣,眯起眼睛看她。刚才她洗澡的时候,柏溪雪也卸了妆。身上还是那件带着淡淡烟草味的外衣,脸却已是洁净年轻的一张脸。 那张脸愣愣地、又紧紧地盯着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瞳孔深处有奇异的亮。 言真在心里玩味地笑,引导着柏溪雪的手一路游走,感受到对方慢慢凑近,熟悉的香气寸寸紧逼,她闭上眼睛已经准备好承受。 却突然听见柏溪雪认真的声音。 “我可以吻你吗?” 她睁开眼,女孩子的眼睛,正像星星一样亮闪闪地看她。 她忽然感到心底一阵恐慌。 但是已经没有回头路。她本就是想让柏溪雪认为她们心意相通,身体本能地点了点头—— 随后,世界彻底倒悬。 柏溪雪将她放到了那张美人靠上。她仰面躺着,呆呆地看柏溪雪在接吻前,先解下外衣和腰带,把它们扔到了地毯上。 “刚从剧组回来,我怕弄脏你。” 她听见柏溪雪温声解释,紧接着视线被剥夺,柏溪雪的手撑在她的耳侧,落下了一个绵长的吻。 这是一个气息清澈的吻。带着点漱口水淡淡的薄荷味,如云如雾将她感官笼罩。 柏溪雪动作很温柔,细致地描摹勾勒着唇瓣,小鸟般轻轻吻啄。 那吻一路游走,贴上颈侧细薄的皮肉x身下的人惊慌地呜咽了一声,柔软的弧线也随之绷紧,跟随着接吻隐忍地颤抖。 她便赶紧去安抚,再次放柔了动作,无限缠绵温柔的力度,却惹来对方再一次小声的、近乎抽泣的呜咽。 其实言真并不害怕粗暴的力度,相较之下,她更恐惧温柔。 并不想要那样疼惜的抚触,并不想要被珍而重之的对待,这样的情绪只会叫人觉得易碎,她害怕流露软弱,却又无从逃脱。 一切都乱套了,雪白的毛巾被垫在身下,被人蜷缩的脚趾和颤抖的手无意识抓出褶皱。 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啊。究竟为什么事情发现已无法回头。 衣物凌乱地堆到了一起,漆黑的长发扫过肩头,她忍耐着发抖,像破损的琴,渴望用重重的叩击,坠住肉身,忽略灵魂的飘忽,忽略铸铁骨架断裂的痛楚。 她渴望流泪。只有在痛苦的欢愉里,人才能肆无忌惮流泪。 但是这场欢爱并不痛苦。她的眼泪落到柏溪雪身上,柏溪雪抬眼看她,凑过来轻轻将眼泪吻掉。 她是玩火自焚者,夜色中看钢琴燃烧,心知一切都是徒劳,因为弹奏她的人根本不懂。 年轻人是只会像小动物一样湿漉漉地接吻。言真真的恨她——为什么才学会爱,就敢这样迫不及待地将真心不加掩饰地全心全意捧出来? 她怎么敢的。 那样浓情蜜意的热烈,直白的缠绵,亮晶晶的眼里全是她的倒影。如今言真倒是真情愿这是场噩梦了。 皮肉的欢愉和折磨她都能欣然承受,唯独温柔的真心,汗水里能将她几乎逼疯。 “呜……” 腰后垫了软枕。 案板上的鱼进了油锅,在滋滋声里被慢条斯理熬煎,而她无意识地抓住了柏溪雪的手腕,啜泣里低声哀求。 别这样。 不要吻我。 柏溪雪不知道言真为什么哭。她凑过去亲亲言真的额头,用手温柔地将她汗湿的额发拨开。 柏溪雪看见她泫然欲泣的眼睛和湿润咬紧的唇,就忍不住俯下身去,一颗、一颗吻掉她的泪珠。 “别哭啦,”她低声哄,安抚地亲对方耳际,小声咬耳朵,“都是我不好。” 可是越温柔,言真的眼泪就掉得越凶。 她真紧张自己会弄伤她,有一瞬间都想要停下。但是言真并未给她指令,于是柏溪雪手足无措,只好又放轻了力度,手忙脚乱地去吻她。 越哄越哭。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于是吻着吻着,唇舌便成为攻城掠地最柔软的武器。 某一刻言真宁愿自己今晚死在这里算了。 但死亡没有仁慈地眷顾她。 她依然醒着,或许不算清醒,深深地陷在软枕里。美人靠是一个适合的高度,她垂下眼睫,在朦胧的视野中看见柏溪雪正跪坐在她面前,不紧不慢抬眼看她。 裙下之臣原是此意。 然而她无力镇压这场谋逆。水声叫人耳热,动情时她的眼泪又流下来,想要做逃兵,踢踹的小腿却失了力气,只能被人抓住,架在谁的肩膀上,成为一本被肆意翻开的洁白书簿。 唇舌搅动,煎熬心火。 直到从云端跌下来,言真已不知道是半夜几点。近乎失去意识,朦胧中只记得自己被抱到了床上,鹅绒被轻软,雪一样将她覆盖住。 但柏溪雪却是滚烫的,眼睫毛下似乎有漆黑的火跳动。 柏溪雪似乎还是在意自己会弄脏她,因此只是隔着被子伏在她身上,低下头,偷腥小猫似地带了点儿得意地亲吻她面颊。 有一下没一下的,发出小小的水声,欢欢喜喜地耳鬓厮磨。 言真尝到淡淡的咸味,大概是自己的眼泪或是别的什么,一次又一次暗示,其实欢爱真的是饮鸩止渴。 怎么一切都是错位。 如今她坠在柔软的床榻中,筋疲力尽,只能闭着眼睛任由柏溪雪摆布,感受到年轻的热力,不容拒绝地一寸寸侵染上自己的身体。 言真忽然明白今晚为何一直感觉寒冷,原来谜底藏在谜面处。 第60章而我有个秘密亦无害? 第二天言真是被太阳晒醒的。 许久没有这样睡到日上三竿的体验, 她揉着眼睛坐起来时几乎有些恍惚。 遮光窗帘被拉开一条缝,隔着纱帘,阳光明亮却不至于刺眼。 言真是不喜欢紧闭窗帘睡觉的人。人为隔绝的黑暗总会扰乱她的生物钟,从而叫人头痛。 不过以前和柏溪雪睡的时候总是言真起得早, 而且她也没主动和柏溪雪提过这件事儿。 毕竟金丝雀嘛, 哪能有那么多要求? 所以她也不知道, 这样小的习惯柏溪雪为什么会记得。 如果这件事能追溯到当年她还住在柏家当家教的日子, 那么七八年过去了,柏溪雪的记忆力就不知是该让人感动, 还是叫人感到胆寒。 言真沉默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她昨晚真的没睡好。 本来以为昨晚上床一切就已经结束,没想到柏溪雪洗完澡出来,她们居然又做了一次。 怎么会有人体力这么好……大概是食髓知味,这一次柏溪雪比前面更黏人,磨缠得言真几乎没有办法, 累得直想哭。 混乱得胡言乱语的时候言真都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 不过也不太重要,反正那些带着哭腔骂柏溪雪的话,对方大概也没有在听。 柏溪雪只是一直在亲她, 哄她,嘴上说就快了就快了,好听极了,手上的动作却没停过。 言真咬牙切齿地想。 不过柏溪雪的服务体验还是……挺不错的。一想到这她就想把自己埋进沙子里去……虽然昨晚垫了毛巾, 但最后, 床单还是湿了。 第99章 昨晚大小姐也是纡尊降贵了, 大半夜自己从零学起怎么换床单。 最后手忙脚乱折腾了半个小时, 言真累得自己先睡着了。 如今她将手向下一探。身上倒是被柏溪雪收拾得非常清爽,但身下折痕凌乱, 言真掀开被子看,大小姐居然将床单整张铺错了方向。 言真:“……” 她想叹气,却发现自己昨晚嗓子彻底哭哑了。 腰也好酸。言真彻底放弃。整间屋子都铺了温控地暖,她脑袋还有些晕晕乎乎的,索性赤着脚往外走、想倒杯水喝。 却看见一个身影在厨房忙碌。 柏溪雪居然没去剧组,言真难得看见她系着围裙的样子。 上一次看见,还是在除夕。她也穿着睡衣,系着围裙,将头发随意地扎了起来,挽起袖子,露出一截纤直洁白的手臂。 像专心致志做羹汤的年轻爱人。 如果不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可疑焦糊味的话。 言真走近时柏溪雪正试图把一个煎糊的鸡蛋往垃圾桶倒,却没想到一回头就看到了言真。 她像一只偷翻垃圾桶被发现的猫,一瞬间眼里写满了被抓包的惊慌:“!” 言真怀疑如果柏溪雪有尾巴,那么这一刻她的毛一定是炸开的。 但是她并不言语,只是目光幽幽地、从柏溪雪的脸,扫到垃圾桶,只有落到她身后的岛台上。 真奢侈,连厨具都是全套ge monogram,标签也未撕,一看就是她来之前从未开过火。 一想到这个厨具是汉尼拔同款,再看那个被毁尸灭迹的煎蛋,画面就有种淡淡的幽默。 言真走过去,轻轻拍了拍柏溪雪:“我来吧。” 柏溪雪一愣,想说些什么,言真已径直将她围裙系带抽松,摘下来围到了自己身上。 “你想吃什么?” 她现在才意识到,除夕夜自己想要教会柏溪雪亲手做饭这事。嘴上说着生气,心里其实还是有赌气的成分。 不像如今,下了床,她就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对待柏溪雪,干脆埋头干活,速战速决。 柏溪雪不懂言真这种复杂的心情,她只是觉得言真好。 毕竟言真好久没给她做饭了呢,她心里有点小小的雀跃,又有些紧张,担心言真一夜醒来,又用金丝雀百依百顺的态度敷衍她。 围裙系在腰上,显得对方腰身纤盈。柏溪雪忍不住走过去,试探性地,从背后搂住了言真的腰。 言真却身体一僵:“别碰那里。” 她回头瞪柏溪雪一眼:“我腰很酸。” 柏溪雪心虚,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只好习惯性无辜地眨了眨自己长长的眼睫毛。 于是对方瞪她的眼神更凶狠了。但是也不能怪她嘛! 柏溪雪委屈地想。 她依旧搂着言真的腰,很规矩地松松搭着,但是,昨晚情动耳热之际,便全然没有如今这般彬彬有礼。 昨夜言真的腰在她手里软滑得像一握嫩豆腐,她情不自禁地垂了眼睫,一下又一下亲个不停。 也不是没有想过克制,也不是没有想过浅尝辄止。但是她总觉得昨晚的言真比往日更失控,浑身都像是水做的,每次稍微一动作,便会浑身发抖,带着哭泣呜咽。 她想过放慢速度,但是对方却又一边哭,一边命令她不准停。 怎么能不从命。 虽然这话柏溪雪觉得绝对不能现在说。言真昨晚晕乎乎的,十有八九是不记得了,就算记得,她的面皮也薄。 如今一整套索林根刀具都在她面前,柏溪雪心知自己不能惹——毕竟索林根十九世纪前是产军刀的呢。 刀剑雪亮,她老老实实松手,被晾在一边,看着言真皱着眉头看了眼冰箱,点评:“你的冰箱空得只能用雪窖来形容。” “凑合吃点吧。” 她单手把鸡蛋敲进碗里。咔。清脆的响,黄澄澄的蛋液随着筷子尖开始飞旋。 一绺碎发垂下来,在言真腮边轻晃。 她侧脸的线条很柔美,柏溪雪突然又想吻她。 但她没有这么做。眼前一切幸福得不真实,叫人心生镜花水月的感叹。 于是她只是克制了呼吸,未发一言,生怕惊扰了什么。 再回过神来言真已经做好早餐,嫩嫩的黄油炒鸡蛋配烤吐司,顺手还打了两杯西芹苹果汁。 柏溪雪肚子配合地咕噜了一声,她真的饿了。 在餐桌边坐下的时候言真才想起问柏溪雪:“今天没有戏拍吗?” “有啊,”柏溪雪答道,“但是你昨晚来了嘛,我让她们把档期都调后了。” 她轻松地说,把吐司就着鸡蛋送进了嘴里,腮帮子鼓鼓囊囊,好像一只仓鼠。 连带着话都像撒娇,仿佛只是任性地翘了堂课。 但其实连言真这个圈外人都知道,剧组拍摄调度复杂,涉及灯光道具摄影以及许多演员的档期。 她昨夜来得突然,柏溪雪把工作说推就推,可以想见今日剧组多么兵荒马乱。 真像烽火戏诸侯。 柏溪雪风格一如既往,身为罪魁祸首的言真只是笑:“你小心遭报应。” 她也是边嚼面包边说话,声音懒懒的,好像又回到以前俩人唇枪舌战的时候。 因此柏溪雪也笑,她喝了一口西芹汁,一如既往的无所谓:“早晚的事儿。” 言真把玻璃杯推过去:“那你先把碗洗了。” 柏溪雪照做,厨房里又是一阵叮当乱响。开放式厨房无遮无挡,言真坐在沙发上,看见柏溪雪挽着袖子在一堆雪白泡沫里忙活,手忙脚乱,大叫应该买个洗碗机。 她忽然感到一阵心酸,走过去,从背后勾住柏溪雪亲吻。 越吻越乱。 于是,言真在横店呆了一周,柏溪雪就刷了一周的碗。 这一周她过得可谓是荒唐,将金屋藏娇四个字坐实了十足。 不用再上班,每日睁开眼就是思索如何消遣光阴,心情好了,就做顿饭去柏溪雪剧组探班,心情不好就让柏溪雪推掉档期,两个人出去玩。 反正光阴无用,怎么挥霍都是浪掷。 偶尔柏溪雪会请剧组上下喝咖啡,言真就站在咖啡车边笑眯眯给大家递饮料。 性取向这事在圈内也不是什么秘密。但柏大小姐身边出现人还是第一次,难免让人想起此前柏溪雪身上的一些同性风闻。 没人敢捋柏溪雪的老虎须,但总有好事者大着胆子凑上来问言真,你和那位是什么关系? 言真便含笑把目光投向柏溪雪,说你得问她。 柏溪雪也笑,话说得轻佻暧昧却又找不到把柄,说我也还在讨名分。 大伙便都笑起来,人人都把这当一个笑话。毕竟柏大小姐是什么身份? 不该打听的还是少打听吧。 有时候晚上柏溪雪会带言真去飙车,单独开放的国际赛道,她开一辆阿斯顿马丁,夜色里如急电飞驰。 夜风猎猎吹动柏溪雪的长发,言真侧头看她,看见柏溪雪手臂漂亮的线条。 一个极速的转弯,浮光掠影在她墨镜上闪过,一瞬如石中火梦中身。 几圈下来柏溪雪也会让言真开,车开起来原理其实都一样,但言真总是老老实实地带上头盔,一圈跑下来,时速不过八十迈。 柏溪雪便会咬着烟笑她,好怕死啊。 她也不反驳,只是转头看柏溪雪,说把你的烟给我。 细枝女士薄荷香烟,带着柏溪雪的唇印、烧得只剩一半。言真就着唇印用烟夹抽一口,发现对香烟气味已经能忍耐许多。 烟雾飘散向敞篷车外,她眯起眼睛看,突然问柏溪雪,你的头盔戴好了吗? 得到肯定的答复,她便笑一笑,慢条斯理地将烟摁灭在烟盒。 随后一脚油门,跑车轰鸣,直上两百迈。 强烈的推背感和悬架设计让重力成为一种幻觉,柏溪雪在副驾驶上笑起来,言真眯起眼,感受到气流形成风墙,一种处于暴风眼中心的宁静。 而她肾上腺素飙升,眼前世界骤然在极速中模糊又清晰。 速度原来也是一种暴力。 不怪世人都对金钱与权力如痴如醉,无论世间用多少华丽的词藻修饰,人其实都是激素的奴隶而已。 而她驱使着一切,在光怪陆离的高楼大厦间飞驰,漂移过弯,眼角余光看柏溪雪。 这样的日子开心么?她问。 而柏溪雪只是看着车外,车速又降了下来,黑夜的颜色让车窗玻璃映照着她的倒影。 她看着自己的影子思索,笑着说不知道啊。 人生已经到我这个地步的话,说不开心也没有人信吧。 这倒是真的,言真认真点点头,又问,接下来你行程满吗? 可以调。柏溪雪回答。 那你调整一下吧,她说,我想和你去一个很少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旅行——日本怎么样? 很快得到肯定的答复,言真将车速升起来,汽车飞驰,犹如漂浮在夜色中。 第100章 一周过后,柏溪雪在横店的拍摄工作结束,正好赶上柏正言的生日,她飞回b城庆祝。 而言真现在先回y城。起飞前一晚,柏溪雪突然问,你回y城之后应该工作假期还没结束吧? 言真摇摇头,问怎么了? 她很快就知道是怎么了。落地y城,手机飞行模式关闭的第一秒,便弹出新消息。 是柏溪雪的特助联系她,并非总跟在柏溪雪身边的那个小助理,女人的声音更为沉稳干练,彬彬有礼地与言真预约空闲时间。 “柏小姐计划在y城与b城各赠予您一套房产。目前已物色好几处,如果言小姐您有空,可以随时来看房。” 像滥俗小说里的情节。金丝雀的生活姗姗来迟,与之一起到来的还有柏溪雪送她的一辆阿斯顿马丁,正是那夜她们飙车的同型号不同色。 言真随陈特助去看房,很快敲定。一套紧挨园林的庭院,一套使馆区大平层,整面宽阔洁净的落地窗,可见河水缓缓流过晨曦。 多么浮夸的画面,从公证处走出来那一天,她只觉得故事荒谬如走在云端,莫名其妙地想冷笑,心道原来这便是广告词中的梦想生活触手可及。 而她告别陈特助,便掏出手机,给卢镝菲打了个电话。 “喂?” 女人的声音在手机里响起,言真看着街边车辆川流不息,听见自己的声音很冷静地说: “差不多该谈正事了,我们见一面吧。” 她用了陈述句的语气,并非是在邀请。卢镝菲并没有对她的命令生气,只是听到对面火机响起的声音,问:“你怎么也抽烟了?” “吸烟等于慢性自杀哦。” 但言真手里其实没有香烟。 她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习惯随身带一只打火机把玩。 砂轮摩擦的声音很悦耳。 她并不反驳卢镝菲:“都不重要。” 第61章若要死这一刻正是愉快高峰。 卢镝菲见到言真时怔了一下。 月余未见, 她竟又瘦了些。三月快过去了,路上行人都换上轻薄春衫,更衬得她下巴尖尖,眉宇淡淡疲倦, 坐在屏风前, 薄得要融进那整面描金的白牡丹里。 她是先到茶室的, 卢镝菲看见她就微笑, 还是那副不着调的腔调:“怎么还穿衬衫西裤,像在上班。” 言真颔首:“和你见面, 也和上班没什么区别。” 人和人的相处总是很奇妙,自从彼此确认目的,说话反而多了几分不客气,卢镝菲笑容不减:“我比班好看。” 在女人面前卖个破绽,讨几句笑骂或冷嗔, 是省力的话题打开方式, 卢镝菲已经百试百灵。 但言真并不搭腔,她面无表情,像一块浸在冷水里头的冰, 剔透清脆,但又叫人觉得寒冷坚硬。 她把茶斟上,开门见山:“我约你,是想聊聊柏家的事情。” “哦, ”卢镝菲看着倒像是对她的直白有点惊讶, “请问。” “根据你们的调查, 柏家的资金链是不是已经出现了问题?”言真问, 也给自己斟了一杯茶。 茶是好茶,正山小种, 仅是闻着便觉香气怡人。她捧着茶杯,却不看卢镝菲,只是凝视水面,仿佛沉思:“当然,这也只是我的猜测,毕竟从去年的财报上看,柏氏非但一切正常,甚至盈利率还有所增长。” “但是,由上市公司自己聘请审计公司来出具的报告,往往是不真实的,毕竟,谁敢得罪出钱的人呢?” 她的指尖轻叩桌面,终于将目光投向卢镝菲:“我说得对么?” “你真像是要转行财经记者了,”卢镝菲笑着说,爽快地点头,“是啊。” “柏家的资金,从20年起就开始出现缺口了——你猜猜,这个大口子是哪里出现的?” 卢镝菲笑盈盈地看她,言真沉思,试探着说:“房地产?” “没错,”卢镝菲点头,声音感叹,“柏氏集团真是个曾站在时代风口上的企业啊。” “千禧后的第一个十年,柏正言从光磁产业发家,赶上互联网发展的第一波浪潮,积累下第一桶金,”卢镝菲低声说,“然后,第二个十年,柏氏集团又赶上了房地产最后黄金时代。” “我记得当年柏氏确实入局了房地产,但是,不是说后来相关政策很快就出台,熔断土地交易,柏氏提前收到风声,悬崖勒马,重新回归线上产业吗?” “公关稿子你也信,”卢镝菲慢条斯理喝了口茶,“言记者,不是所有同行都像你一样有良心。” “提前收到风声是没错,但是风声之前,别低估了资本家的疯狂,”她看着言真,从随身公文包里翻出笔记本电脑,纤长手指敲下回车键,“抢地、囤地、加杠杆,疫情寒冬之后,你想象不到有多少企业因为土地、建筑成本,以及源源不断产生的利息而破产。” 卢镝菲将一份文件调出,转向她。 “柏氏能够运转如常,确实是在互联网产业上根基深厚,勉强补上了这个窟窿罢了——但是第二个问题就来了,这些源源不断的钱,从哪里来呢?” “偷逃税款,”卢镝菲用指尖轻点屏幕,双指放大,“至少是其中一笔款项来源。” 言真的目光静静地注视着屏幕。这是一份脱敏后的调查报告,饶是做好了心理准备,她仍是因上面亿、乃至千亿级别的单位倒吸了一口冷气。 5.7千亿。这是柏氏隐藏在财报下的资金窟窿。 金钱的数字一旦堆叠起来,便会如同宇宙虚数般叫人失去概念。数日之前,她还在为千万一套的天价豪宅而感到荒谬。 如今转眼一看,1千万在5.7千亿面前,也不过沧海一粟而已。 而在这之中,柏氏这么多年来偷逃的税款,保守统计达到5亿。无数普通人穷尽一生都无法企及的财富,就这样的腾挪运转之中,化为乌有。 言真喃喃,已经觉得灵魂出窍:“这里是不是有一部分钱,是通过片酬和票房洗白的?” 她有些绝望地看着卢镝菲点头,听见她赞许的声音:“言记者冰雪聪明。” “当商品要跳跃到货币,一旦失败,那粉身碎骨的必然不是商品,”卢镝菲轻声说,“而是占有商品的人。” “经济规律如此,柏氏自然也无法逃脱。” 可是柏溪雪什么也不知道。有一瞬间言真几乎想说,她只是在拍戏而已。 但这样的辩解近乎孱弱。柏溪雪与柏家,本就是利益共同体。 言真觉得自己的手,轻微地有些发抖——难道是空调太冷了么? 她抬眼看墙上的温控界面,绝望发现并没有开冷气。 卢镝菲怜悯地看她,给她沏了一盏热茶。 而言真并没有喝,她只是默不作声地捏住茶杯,指骨泛白,以免茶杯也随之发出牙齿咯咯作响般颤抖的声音。 滚烫的温度逐渐传递到指尖,她却不松手。 直到她在疼痛中找回一丝理智,言真才听见自己很狼狈地笑了一声。 “但是,你们也没办法立刻让柏氏清盘破产对不起?” “这才是你们一直找上我的原因,”终于切入正题,她漠然地看着卢镝菲,“替我向景女士问好。” 她口中的景女士,是如今与柏氏集团分庭抗礼的另一资本巨鳄掌舵人。言真也只在报道中见过她,与柏正言年龄相仿的女人,气质高雅,镜头前笑容和煦。 身为柏家如今最有力的竞争对手,她想要并购柏氏大概已经很久了。 那夜柏溪雪讥讽卢镝菲是跑腿的,言真便意识到,卢镝菲自然也是替人办事。 卢镝菲这个人看起来嘴上没把门,其实心里城府深得很,那天她在飞机上给自己递的名片,title平平无奇,如果不是柏溪雪一语道破,普通人根本察觉不到背后还有这层关系。 而卢镝菲只是笑容不变地看她,神色非常坦荡,一副“你没猜到就代表你不需要知道”的模样,毫无被揭穿的紧张。 事到临头了,还在这里藏着掖着,并不是让人愉快的态度。 言真心想她要是把这套也用在情场上,那卢镝菲绝对是一个随时要被女孩子泼咖啡浇开水的爱情骗子。 然而她们只是谈判中的合作对象,所以言真也只是同样坦荡地看她,毫不客气地把最关键问题挑了出来。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柏氏这块怎么啃都噎喉咙的硬骨头,总是只能看着,一定让人抓心挠肝吧?” “金融的东西,我不太懂,但你们能拿到这样内部的调查数据,说明你们已经掌握了一定实质性证据。” “但是你们为什么不直接检举公开呢,是因为不敢吗?” 她做了一个思考的表情,笑容却更盛了:“还是说,你们也忌惮柏家这么多年盘根错节积累的势力,担心内部检举,只会石沉大海呢?” “所以你们才需要我,”她慢条斯理地说,“你们想把这个东西大白于天下,众目睽睽下引爆炸弹,民愤难平,相关势力忌惮民意,只能被迫收敛。” 第101章 “但是没有老百姓爱看金融报表,他们只爱看情色密辛,还有性丑闻。” 她神色冷漠,而言语精练:“我很适合当这个牺牲品。” 卢镝菲的神色有微妙的转变,她认真地看着言真的脸,英俊锋利的眉目,终于流露一丝探究。 言真任由她参观,良久,才听见卢镝菲笑了一声:“怎么把自己说得这样惨。” “我不会让你当牺牲品。”她放柔了语气,很诚恳地说。 “装傻充愣没用,”言真平静说,并不吃这套,“我们来谈个价吧。” “你先说一下你们这次合作的诚意吧,”她将macbook合上,轻轻推回卢镝菲,“从现在开始你最好认真斟酌和我说的每一句话。” 语气不是玩笑,而是警告。卢镝菲不是傻子,自然听得出来。 彻底挑开了话题,言真如今就像手拿炸弹开关的疯子,一无所有,又苍白平静,随时可以按动按钮,让她们同归于尽。 因此,卢镝菲终于也收敛了神色:“首先,我认为,我们之间的目标是一致的,都是要让柏家清盘,永无翻身之日,只不过是你要人心公道。” 她笑:“我的老板要价钱公道。” “其次,我们互不可缺,把柏家的丑闻推到公众面前引爆,需要你的支持,而你想要曝光的事情——我相信,你也一定知道舆论背后资本运作的逻辑。” “你会需要同等水平的助力的。” “同等水平的助力是什么?” “在我们能力范围内满足你的一切需求,”卢镝菲说,用重音强调,“一切。” 言真笑了。 “你再打开电脑看看吧。” 她说,卢镝菲闻言低头,重新打开电脑。言真提前列好的计划清单已经静静躺在她的对话框里,卢镝菲迅速扫了一眼,也笑起来: “你开价比我想象中低。” “价格公道,经济实惠,”言真用没有感情的语气开玩笑,“喜欢您来。” 毕竟这句话也不是全然的玩笑,反正她一直都在出卖自己。 曾经出卖身体和尊严,如今出卖名誉与隐私,像同魔鬼做交易,签字画押,从此允许过去十年自己全部的伤痛、羞耻和时刻隐隐作痛的自尊,都陈列在大众面前。 也允许大众观赏她一刀一刀割下自己的肉,呈上餐桌,自此任由取乐享用。 ——但是没关系,想要出卖灵魂,也要找一个出得起价格的人。 言真面色无波无澜,很坦然地坐在卢镝菲面前,甚至有一种平静的疯狂。 哪怕如此她的姿态也是放松的,卢镝菲的目光扫过她脖颈、脊背乃至自然垂落的指尖,没有找到半点紧绷的痕迹。 好像自己也不过是她随手的一步闲棋而已。 这感觉真叫人不愉快,卢镝菲低头,掸了掸指尖不存在的灰尘,突然问:“你计划在什么时候?” “一个月后,可以吗,我还要去一趟日本,”言真答,并不回避,“和柏溪雪。“ “哦,”卢镝菲感叹,“能和仇人的女儿睡这么久,还说你是忍辱负重,还是——” 菩萨心肠? 最后四个字她没能说出口,因为言真已经抬眼看她。 她第一次看见言真这样的眼神。谁叫面前的女人天生一副淡秀的面容,白描似的一株水仙,生气时也像笼着雾。然而此刻那副画卷已经全然烧起来了,烈火灼灼里她依旧平静地看着她,像一把骤然开刃的长剑,不动声色抵着她的咽喉。 卢镝菲平生第一次感到喉咙发涩,她睁大了眼,试图吐出一个音节,却只能听见喉头生锈地格了一声。 抵住她咽喉的那柄剑却已经收了回去,言真垂下眼,又化作白瓷般的美人面,不动声色地弯唇。 “和柏溪雪睡,体验挺好的。“ 她淡淡地说:“更何况她出手阔绰。” “柏家要倒了,那么多的钱,哗啦啦最后都不知道要流到哪里去,”言真站起身,主动示意这次谈话已经结束,“我陪睡也陪了这么久了。” 她笑:“最后当然要捞回本了。” “我可事先提醒过了,柏家破产,柏溪雪注定也会身败名裂,死得相当难看——你别最后不舍得就好。” 卢镝菲说,笑着看她——其实不舍得也没关系。 事已至此,把柄到手,哪怕作为当事人的言真拒绝,她也自然会有别的方法将这桩丑闻捅破。 只是那样耗费的心力更多罢了。 当然,这种话她不会说出口。言真回过头,只能看见她的笑容。 一种上等人脸上常见的表情,灿烂虚伪而礼数十足,远远瞧着真诚清澈,靠近了才发现是一块冷的玻璃。 教人想起曾经的柏溪雪。 开着鲜红的跑车,出现在她母父葬礼上的柏溪雪。 带着笑容,将红酒倒进她领口的柏溪雪。 还有跨年夜沉默看着她,欲言又止,最终却在飘雪中注视烟花熄灭的柏溪雪。 用大衣笼罩住她眼泪的柏溪雪。春夜中双眸明亮,与她分吃冰淇淋,得意地踩住她影子又跳开的柏溪雪。 月色下一树梨花皎洁,墙头暗香浮动,也像一场春雪。 大雪纷纷扬扬,覆盖了她的肩头,覆盖过2016年的平安夜,飘啊飘啊,直到将2008年的记忆也掩埋。 ——2008年,柏家凭借光磁产业发家,在中关村租下了自己的第一栋办公大楼。她暑假参观b市那几所著名的大学,机缘巧合在附近遇到了离家出走的柏溪雪。 2016年,她终于如愿考上童年梦想中的那所高校,因着柏正言曾是她校友,随手打印的简历,机缘巧合下被学姐推荐,一路辗转,又落到了柏溪雪的手上。 命运就像无声的铰链,将她曾经以为的一切机缘巧合,都精密地绞合在一起。 而言真只觉得内心一阵刺痛,并非出自软弱,而是心意已决,注定要清醒下沉。 “我不会放过柏家的。” 她的声音像是结了霜:“落子无悔。” 第62章生命从未如乐园也可靠创造浮现。 数日之后, 言真同柏溪雪飞往日本。 她们这次搭乘的是小型私人飞机,因为柏溪雪讨厌被一群人前呼后拥地跟着,所以飞机上除了她们俩,剩下的只有空乘。 不得不说这是一种陌生的体验, 在此之前, 言真并没有和柏溪雪一同出国过。 她倒是曾经试过搭经济舱出差, 参加某个颁奖典礼, 旁边座位三岁的小孩因为家长手机开了飞行模式,一路撕扯扭打、哭着嚷着要看动画片, 吵得她头痛欲裂。 好不容易飞机落地,她揉着睡落枕的脖子走下飞机,却听见一阵欢呼,才发现柏溪雪居然和她搭乘了同一班飞机,正在粉丝的尖叫和鲜花中, 款款从头等舱通道走出。 当时的她做梦都想不到, 如今,她会坐在舷窗边和柏溪雪一起喝香槟。 这感觉确实有点新奇,柏溪雪也是身经百战, 飞机一进入平稳飞行,她便轻车熟路地解开头发,让空乘给她放平了座椅,戴上眼罩就准备睡觉了。 睡觉前还不忘关照言真:“你要吃颗褪黑素吗?” 言真摇摇头, 她吃褪黑素会直接进入昏睡状态, 相比之下, 她还是宁愿醒着。 于是她索性又看起她们在日本的旅行计划——虽然并没有什么好看的, 毕竟她们曾经都来过日本。 说来这巧合也有一丝地狱笑话的幽默,因为当年她们是各自和前任一起来的。 甚至时间是一前一后。 那正是2016年的暑假, 言真还记得,那个时候柏溪雪还在和那个英法混血的女孩子谈恋爱。 然而,她的旅伴并不是当时的女友,而是另一个会骑机车的年轻女孩,个子同样高挑,面容却是更阴郁锋利的漂亮。 当年距离《海王》这部电影上映还有两年,柏溪雪这种同时和好几个女孩打得火热的行径,尚未有明确的网络热词可以定义。但言真必须承认自己那个时候看得挺开心。 谁不爱在上班时吃吃自己老板女儿的八卦?更何况围绕柏溪雪身边的女孩子总是各有各的养眼,她不但自己欣赏,偶尔还转述给沈浮听。 后来柏溪雪和那个机车女孩去日本一玩就是半个月,期间近乎失联。正牌女友给她发消息石沉大海,还失魂落魄地找过言真。 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找到自己联系方式的。言真不知如何回复,只好委婉地说自己最近没去柏家,柏溪雪大概是出国去了。 隔着屏幕,她看不见那个女孩子的表情,只记得对方道了谢,便没再打扰她。 现在想想,那女孩大概也早就知道了柏溪雪的秉性,毕竟大小姐当年的任性,桩桩件件也算出名。 可惜感情这种东西,知道归知道,但总有很多人会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前仆后继地动了心。 彼时言真还没想到后来平安夜她会与柏溪雪谈论忠贞与爱情,她只是觉得自己还是有义务履行鸿雁传书的使命。 第102章 于是她先给柏溪雪发消息,替正牌女友传了信,又和柏溪雪告假,说自己这段时间也要去日本旅行。 消息发出去同样没有回音。直到第二天起床,言真才看见,昨夜凌晨四点,柏溪雪给她回复了一段语音。 语音条里混杂着酒吧的音乐与笑声,迷乱的强节奏,反倒衬得她的声音非常遥远。 柏溪雪却并没有回复关于女朋友的消息,还是那种漫不经心的语气,光是听见就能想到说话的人必然在手机那端懒散地眯起眼睛:“日本?可以啊,你准备去多久?和谁去?” 上位者一贯高高在上的问询口吻,熟悉的不尊重人。但言真看在工资份上,选择当一名合格的忍人。 但这并不妨碍她在心里面带微笑地决定——为了捍卫愉快的工作心情,之后都要把柏溪雪的语音转文字。 因此,在言真自己说完和“朋友”去玩一周,又礼貌性寒暄问哪里值得逛之后,她也没听出柏溪雪玩味又微妙的语气: ——京都的安井金比罗宫挺有意思的。 冷冰冰的转文字没有情绪,后来言真自己查攻略才知道,这神社原来是著名的情侣分手地。 真是恶劣。她沉默地把计划从备忘录里删掉了,心道柏溪雪怎么自己后院起火,还要迁怒于她啊! 小肚鸡肠! 如今她们都默契地对过去的事情避而不谈,小肚鸡肠的人在她旁边睡得正香。 私人飞机的座椅很是宽敞,柏溪雪蜷在毯子里,一头长发乱乱地围着脸颊,毛绒绒地随着呼吸均匀起伏,言真一瞬间竟然觉得她像什么小动物。 看着看着,她便也觉得自己的眼皮沉重了起来。 等到醒来,她们已经在东京羽田机场落地。惯例是先去放行李,丽思卡尔顿离机场不远,办完入住,推开房门,映入眼帘的便是落地窗外一片夜色中闪烁的楼宇。 橙红色的东京塔静静地立在那里,不远不近的距离,仿佛童年动画片的赛璐璐原画成真,1:1复刻在眼前。 饶是言真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这一刻依旧为这种独享的景色而小小震撼,发自肺腑地低声说:“和你们有钱人拼了。” 而柏溪雪只是笑眯眯冲她眨眼睛:“我就喜欢看你这幅看我不顺眼却又没办法的样子。” 舟车劳顿实在太累了。柏溪雪踢掉鞋子,猫一样将自己在沙发上展开。 言真听到她懒洋洋的声音:“我记得我上一次来日本,还是拍杂志呢,微博放了一张有东京塔出镜的照片,还有粉丝发带图评论,说这是她小时候动画片的场景,虽然我不知道那部动画片是什么。” 言真想了想:“不会是一个穿裙子的小女孩站在东京塔上吧?” “好像是?反正后面工作人员替我回复了,说这也是我的童年回忆,超级喜欢——害得我之后要背的人设就又多了一个:小时候爱看《魔卡少女樱》。” 不得不说,千金大小姐爱看动画片的人设确实很有反差卖点。 言真有些佩服柏溪雪团队的网感,又还是不免惊讶:“原来你没看过这部动画片,我感觉小时候每个台都在放它诶。” “言妍还很喜欢知世来着,买了很多贴纸小卡片,贴满文具盒和作业本,”她轻说,自己都有些惊讶此刻竟然能如此平静地说话,“她从小到大都喜欢贴这些东西,上次给你送饭,保温杯上那个布丁狗也是她贴的。” “但是她十二岁之前的网名都叫sakura,”和柏溪雪一起躺在沙发上,言真闭起眼睛,仿佛陷入回忆,“——现在想想,这种行为应该属于人人喊打的代入党。” 柏溪雪似乎在旁边轻轻地笑了:“那你呢?你喜欢谁?” “我倒是每个角色都挺喜欢的,首先小樱就很可爱啊,”言真说,“但是会比较在意的角色是知世和莓铃吧。 想到柏溪雪可能并不知道角色关系,她又补充:“就是传说中的单箭头二人组啦,虽然小时候对这个也不太懂,就是觉得她们总要眼睁睁看着自己在意的人,和别人呆在一起,有点心酸。” “你小时候肯定是生活特别幸福,觉得动画片就是童话世界的那种人,”柏溪雪毫不客气地说,“我就不喜欢这种角色。” 言真佯怒地拍了她一下:“没童年的人不准对别人的童年评头论足!” 柏溪雪笑着闪开了。 她顺势枕在了言真的腿上,言真看见她仰面安静地看自己,弯了弯眼睛:“我小时候就是忙着学钢琴马术高尔夫,没什么时间看电视啊。” “就算有时间我妈也不让我看,她小时候管我可严格了,我都只跟我爸和我哥亲。不过后来——嗯,撞见了我爸出轨的那档子事,我也不知道该跟谁好了。” “就是总觉得小时候手里总是被他们塞得满满的,不管是我喜欢的,还是我不喜欢的,只要一个眼神,就会有人争先恐后地把东西送上来。” 柏溪雪乌黑浓密的头发,一路漫过言真膝盖,瀑布般直往地面垂落。 “我还记得,八岁生日那年我收到的礼物是一匹矮脚小马,从欧洲大费周章运过来的、金色的、毛茸茸的小母马,我好喜欢它,会给她喂苹果和胡萝卜,抱着它脖子说悄悄话。” “可惜它在我十三岁的时候,生病去世了,病发得很急,医生也没有救回来,”柏溪雪说,“它把脸依偎在我的手掌上断的气——我当时哭得好伤心,不停地用东西扔那个医生,觉得是他害了我的小马。” “家里的佣人都不敢上来拦我,还是后来我爸把我抱开的。一个月之后,家里的马厩就又多了三匹矮脚小马,金色的、毛茸茸的、从欧洲大费周章运过来的小母马,和曾经的小马一模一样。” “你知道吗,那种感觉真的很恐怖,”柏溪雪的眸光闪动了一下,“后来,我再没去过家里的马厩。” “更不想再让别人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东西了。” 其实何止是不想知道?柏溪雪默默地想,应该说,后来连她自己都开始怀疑自己的喜好了。 反正也没有什么值得去爱。在曾经的柏溪雪心里,只要够有钱,每个人、每个东西,总能找到替代品。 言真沉默地看着柏溪雪,一瞬间不知道自己应该露出什么表情,于是她用手轻轻挡住了柏溪雪的眼睛,感受到躺在她膝上的女孩子,眼睫毛似乎微微有些湿润地扫过她掌心,却又在回过神时无踪无迹。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问:“最初的那匹小马,叫什么名字。” 柏溪雪没有说话。 良久,她才小声说:“alice.” 她居然还记得这个名字。十三岁之后,如同彼得潘离开永无岛,她以为自己早就忘记了所有。 但事实是没有。 那个名字十多年来藏在她心里。掉下兔子洞的爱丽丝,《致爱丽丝》的爱丽丝。 她记得与alice度过的每一年,记得小马生日时用草料给它做过生日蛋糕。 原来曾经她也不会在乎什么缰绳和笼头。孤独又热闹的童年里,她任由好朋友带着自己,轻盈地奔跑跳跃,成为冒险的骑士,征服巨龙和野兽,一路奔向童话世界的天涯海角。 直到alice去世,她迅速荒废了钢琴,因为再也不想听到琴键起落的声音。 那大概也是叛逆期的开始。 在那之后,她荒废了越来越多的东西。 第63章悬吊眼前的命运不过空虚罢了。 柏溪雪说完那句话之后, 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 直到柏溪雪的肚子咕噜一声。 房间太安静了,导致声音听起来分外清晰。言真一瞬间甚至被吓了一跳,吃惊的眼神刚刚落到柏溪雪身上,就被柏溪雪用心虚的眼神瞪了回去:“干嘛!女明星也是要吃饭的好吧!” 柏溪雪用手肘捣捣言真:“我饿了——” 她似乎已经从那样沉重的气氛里出来, 仰头可怜巴巴地看她:“不想出房间了, 反正套房有厨房, 你给我随便做顿吃的好不好呀?” 言真真是被她这种理直气壮讨饭吃的态度惊呆了——且不论她们才刚刚落地, 手头什么都没有,就算柏大小姐挥金如土, 现在立刻把食材弄来,按言真平时糊弄自己的三脚猫工夫,把饭做好,好歹也得一个钟头。 柏溪雪不饿,她自己都要饿死了。 于是她断然拒绝:“不行。” “就下碗面也不行吗, ”柏溪雪也不知怎么就来劲了, 坐起来,扭股儿糖一样缠她,“我就想吃你下的面。” “……飞来日本了还吃白水煮面, 你有点出息好不好!”言真被她闹得受不了了,一把捂住了柏溪雪的嘴,当机立断下命令,“我们今晚点客房送餐。” 柏溪雪眨巴眼睛看她, 似乎想说什么, 言真没忘记曾经被指控“疑似除夕夜抛弃女明星”的质控, 冷血无情地拒绝了柏溪雪:“别想讨价还价。” 说完她才松开手, 柏溪雪老老实实地坐在沙发上,仰头看她, 其实心里也没有很失望。 第103章 她就是喜欢耍一下赖,看言真受不了的样子。 所以当言真将菜单递给她的时候,柏溪雪看着又是开开心心的了。硕大一本菜单被她捧在手里,一页页翻过,言真瞥一眼,忍不住调侃:“怎么不点流水素面了?” 柏溪雪理直气壮:“我要吃你下的面,又不是单纯想吃面。” 结果是普通地点了餐,日式混搭法式,称得上美味的一顿。随餐点了三得利的赤玉甜红酒,度数不高,但香甜可口,两个人喝了整整一瓶,脸颊都不约而同泛起薄薄的红。 最后酒足饭饱,她们懒洋洋地窝在一起发呆。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里,言真把电视打开,很应景地开始放《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结果发现没有中文字幕,言真试图调整语言设置,但大概是真有点喝晕了,对着屏幕捣鼓半天,也没捣鼓出什么东西。 柏溪雪便也凑过去看,探头过去时言真刚好也抬头,两个人的脑袋哐当撞一块,齐齐倒在了沙发里。 眼冒金星,她们茫然地对视,柏溪雪先咯咯笑了起来:“言真你的酒量好差啊!” 其实也没有那么差,因为这瓶酒基本全是言真喝的。柏溪雪发现她们的喝酒品味真的大相径庭,她的少女时代,钟情入口干脆的烈酒,而言真作为一个非常具有成年女性气质的人,居然一喝小甜酒就刹不住车。 更别提言真还咖啡过敏。柏溪雪想,她其实是一个不爱吃苦的人。 言真还在抱着抱枕发蒙,明明已经脸颊绯红、眼眸湿润,仍试图强撑清醒,嘴很硬地说:“只是有点上头……缓缓就好……” 分明就是醉了。柏溪雪心中一酸,忍不住吻了过去。 她的嘴唇上还带着甜果实酒的香气,绵软柔滑,温顺地窝在沙发里,在两个软绵绵的抱枕中间,任由柏溪雪吻她。 水红湿润的唇舌,视野中一闪而过。柏溪雪闭眼去追,温柔地咬住,又轻轻地吮吸,坏心眼地纠缠逗弄,感受到对方轻轻地抖了抖。 她想,自己大抵也是醉了。酒意原来会随着接吻传染,明明方才还只是俯身的姿势,如今却越吻越深,下坠、下坠,直到身心都下沉。 直到她们都躺在沙发上,不分你我,彼此纠缠,身体却又好像飘在云端。 柏溪雪撑起一只胳膊看言真——真是很少能看见言真这样迷蒙的神色,很乖巧地躺在臂弯里,也不知是喝醉了,还是被吻得失了神。 柏溪雪有一下没一下地吻她,心都开始发紧,终于吻了吻她的眉心,轻声说:“去洗澡吧?” “好,”言真现在所有动作都慢了一拍,很老实地点头,又歪了歪头看她,“今晚要做么?” ……柏溪雪对天发誓自己开口前绝对没有这个意思。 她忍了又忍,几乎想给言真磕一个。但大概就算磕了,现在言记者也看不懂。她只是茫然地看着柏溪雪,不知道为什么对方露出了很痛苦的神色:“……不做。” “盖着被子纯睡觉……别把我想得那么混账。” 言真没听懂她在纠结什么。 在柏溪雪的视野中,她只是起身往浴室走去,软绵绵的语气,但口齿清晰地说:“你就是很混账啊。” 话音刚落,她便一个踉跄,径直往旁边一倒——哐当。 是台灯打翻的声音。柏溪雪扑过去扶她,不小心将桌上台灯也带翻,她被地上的灯绊了一下,登时跪倒在地,脚腕传来钻心的疼痛。 但好在,言真她接住了,如今毫发未损地在她怀里,睁着眼睛,似乎还有些不明白,天旋地转间,柏溪雪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于是她便笑起来,醉乎乎地说:“你好啊,柏溪雪,很高兴见到你。” 听起来像第一次见面似的——柏溪雪想,如果她们真的是初次见面就好了。 但事实并不是。 浴室的灯光很明亮,落在言真的脸上,让她发丝睫毛都闪着光。 柏溪雪注视她,看着她红润面颊和明亮眼睛,极细一点痣落在挺秀鼻梁上,要凑近到几乎呼吸交融的距离,才能看见。 距离她第一次看见这点小痣,已经过去快十年了。那时她在十七岁的白纱帘,用手指轻轻触碰言真眼睫毛,一瞬间离经叛道地想要吻她。 而如今,言真恨她。 柏溪雪垂下头,淡淡地嘲笑了自己一声:她也不是真的傻子。 那个春夜,告白的话都是真心的。她剖开肺腑,像一只小兽,被弓箭穿透胸口,却并不是猎人想要的猎物,只能注视胸口汨然鲜红的血洞,等待弓箭拔出,就被彻底抛弃在道旁。 但是言真并没有这么做。那夜对方凝望她微笑,美得近乎摄人心魄,话音轻巧地一转,就彻底原谅了她。 说不高兴当然是骗人的啊。那一刻她当然心头震动,连弓箭洞穿心口的剧痛都化作狂喜,于是才有那样的婉转柔情,那样的浓情蜜意,从云端跌下又升起时几乎令人窒息。 然而,言真却在流眼泪,腿勾在她腰上,一边流泪,一边又不让她停。 怎么可能不知道那一刻她在痛苦。哪怕当下情动叫人盲目,但事后,柏溪雪其实一闭上眼睛,就是言真的眼泪。 和在澳城那夜,扼住她咽喉时一模一样。她们总是泪水和欢爱都纠缠在一起。 但柏溪雪没有拆穿这一切。毕竟,还是那句话,没有说停下,她便不会停。 她承认自己纵容这逢场作戏的一切,予取予求,当然不是出于什么高尚的理由,不过是心甘情愿共同沉沦。 就像沉醉在酒精和聚光灯下一样。爱这种东西,哪怕被恨意淬过毒,燃烧起来时也足够灼人。 一旦体验过这种滋味,就很难再回去了——台前的欢呼有多热烈,幕后的荒凉就有多可怖。 人总是一种终生都在寻找满足感的生物,用酒精替代安眠,用药物替代快乐,用性替代爱。 她曾经挥霍一切,将世上所有都视作消耗与玩乐,如今风水轮流转,轮到她心甘情愿被挥霍。 ……但有时,她也想要问言真,你真的开心吗? 毕竟曾经她挥霍所有,心中空洞其实多于快感。而她怎么会不知道言真对她的恨里,掺杂了别的感情,哪怕她不敢断定是爱,但也心知肚明,这恨中的杂质如同眼中沙,将人日夜磋磨,痛不欲生。 像曾经的她。 所以后来她才总是看着言真,无数次想要开口说,我们结束这一切吧,我知道你在流血。 但言真却总是回避她,某种至死方休的偏执藏在她柔和的外表下,像一把被丝绒掩住的刀。 就像此刻在浴室前,柏溪雪深深地望着她,而她只是微笑,醉意里傻乎乎地说:“柏溪雪,你好啊。” 柏溪雪不知道她索求的究竟是什么,又或者隐约知道,只是在被利刃洞穿肺腑前,她仍心甘情愿做鸵鸟。 所以,如今她也只是叹一口气,用纵容的语气说:“你这样怎么一个人去洗澡。” “我陪你去吧。” 水龙头拧开,哗啦啦的水声。热气萦绕,柏溪雪注视浴缸,看水逐渐上涨。 没有将水放满,因为她也不准备让言真酒后泡澡,用浴缸只是担心对方中途滑倒罢了。言真坐在一旁,一边看柏溪雪用指尖试水温,一边就开始解自己的衣服。 柏溪雪抬头时她已经解完了所有扣子,正要把衣服脱掉,柏溪雪吓得大叫:“等一下!” 她风风火火冲出了房间,无比感谢自己平时的尖酸挑剔,出门总要带上自己惯用的浴盐。 一颗玫瑰味的入浴球被她扔进浴缸里,很快就开始旋转融化,冒满一浴缸泡泡。 谢天谢地,这样就什么都看不到了,她闭上眼睛,做了个手势:“请。” 其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这个样子有些冒傻气,但是、但是,好吧也没有什么但是,她就是忽然觉得很不好意思!柏溪雪紧紧闭着眼,任由自己陷入黑暗,耳边便响起窸窣的声音。 随后,哗啦一声响,大概是言真进了浴缸,她小心翼翼地睁开眼,发现对方已经坐在玫瑰味的泡泡里,睁着眼睛沉静地看她。 有一瞬间柏溪雪几乎以为她酒醒了。但是很快,言真就捧起一捧泡泡,鼓起腮帮子,朝她呼地一吹:“嘿嘿。” 满头泡泡的柏溪雪:“……” 算了,不要和醉鬼计较。她在心中默念,眼观鼻鼻观心,开始很认真地给言真洗澡洗头发。 这大概是她们这么久以来相处最静谧的一刻。 言真安静地靠在浴缸边缘,昏昏欲睡,感受到柏溪雪的手,哗啦啦地舀起水,慢慢淋过她的肩头,一路细致的揉搓清洗。 然后,她的手又穿过自己的头发,带着蓬松的泡沫,一路轻柔地从头顶慢慢揉搓到发尾。 有泡泡被她们的动作带起,晃晃悠悠飞了一小段,最后落到言真的鼻尖。她似乎听见柏溪雪低低笑了一声,然后,在她还茫然的时候,柏溪雪伸出手,用自己没有沾上泡泡的手臂,轻轻蹭过她鼻尖,轻巧地将那朵泡泡带走了。 第104章 但她其实觉得泡泡待在那里也挺好的。于是她很认真地盯着柏溪雪,严肃说:“还我泡泡。” “还、还你什么?” 对方还是很严肃地说:“泡泡。” 柏溪雪哭笑不得,只得又用沾了泡泡的尾指在她鼻尖点了下:“还你泡泡。” 言真却还是不依不饶:“这个不行。” “这个不是刚才的泡泡,”她一本正经地说,“我要刚才那个。” 柏溪雪:“……” 她做梦也没想到,喝醉的言真会是这个样子。虽然过去也不是没有喝过酒,但过去言真喝醉从来都很安静,裹着柏溪雪的大衣昏昏沉沉睡在车角落,第二天过去,就什么都不太记得。 原来她在放松的状态下喝醉,是这样的。 柏溪雪的心忽然变得很软,却又很酸涩,彼此纠缠折磨这么多年,原来此刻她们才互相见到最真实的模样。 于是大小姐也忍不住放柔了声音,低声问:“那我要怎么还你泡泡?” “你亲我一下吧,”她闭上眼,“bubble.” bubble的口型,轻声时原来是亲吻的声音。 柏溪雪的心彻底化成了水,她凑过去,很轻很快地在言真唇上啄了一下。 bubble,啵啵。 她们对视一眼,同时为这一个天才的巧合轻轻地笑了起来。 浴室很大,偌大一间套房,只有她们两人眼中倒映着彼此微笑。夜色渐渐深了,过了某个点,窗外的写字楼灯光都开始熄灭,但东京塔依旧亮着。 窗外一整片渺茫深沉的夜色,好似覆盖了整个地球,让这间空旷的套房,一瞬间又变得很小,如避世的方舟,在滔天洪水到来之前,有一种脆弱坚定的宁静。 彼时她们还不知道,世界上有那么悲欢离合与爱恨贪嗔,但唯有情人对视的一眼,足以抵挡跨越世上一切死亡,与流水的光阴。 哪怕这段关系如今无人承认。 哪怕明天后这一吻或许会被不记得。 第64章即使与你可歌可泣只得一瞬间。 半夜, 言真忽然惊醒。 从醉意中醒来,意识有种漂浮感。她望着漆黑的天花板,感受到肚子一阵绞痛。 难道是吃坏肚子了?她思忖,心说自己真是老鼠胃, 正儿八经吃顿五星级酒店的饭, 也能吃出水土不服来。 柏溪雪躺在她身边, 睡得正香, 腿缠在言真身上,她试着小心地推了一下, 却被抱得更紧了些。 一如既往霸道,一如既往睡得像八爪鱼。 不知道为什么,言真不太想吵醒柏溪雪。她闭了闭眼睛,想着要不直接忍忍睡过去算了——小腹却忽然传来一阵坠胀感。 坏了。 她忽然意识到这是怎么回事儿,跳下床, 冲去进卫生间, 一瞬间欲哭无泪。 倒霉蛋常见开局:旅行第一天,生理期来了。 言真有点淡淡的死意。这两个月,不知道是因为压力还是别的什么, 她生理期总是不太准。 以至于她都快忘记这一回事了。 然而生理期就是这种东西,不来的时候,你总是当它不存在,然而, 一旦当你意识到它的到来—— 普通的不舒服, 就会迅速成为痛经。 言真深深地低下头, 倒吸一口凉气。 等她卫生间走出来, 她已经开始痛得腿软了。 好在她出门总是习惯备着常用药,她近乎踉跄着走到了自己的行李箱边, 伸手往放药的那边掏,窸窸窣窣,却不知怎么摸都摸不到过去那个熟悉的小袋子。 言真这下真有点想晕倒了。小腹的酸胀已经转成一种阴冷沉重的痛。叫人有些反胃,借着卫生间透出的灯光,她索性在行李箱边跪坐下来,一件一件地往外掏衣服摸索。 身后却忽然传来响声。 “言真?” 是柏溪雪坐了起来:“你在找什么?” 她打了个哈欠,显然是刚才被言真吵醒了。柏溪雪揉着眼睛,等待视野逐渐适应黑暗,看见对方正跪坐在行李箱边。 “止痛药,”然后,她便听到言真轻轻地说,“我生理期到了。” “我带药了,”柏溪雪说,“在我包里,我拿给你。” 说完她便也下了床,赤着脚走到沙发边,她的包正放在那里。柏溪雪伸手摸索,果不其然地在夹层摸到一板药片。 这板药片还是她出门前特意放的,上一板已经过期了。 柏溪雪其实是不痛经的人,上天对她眷顾非凡,从小到大她可以在生理期吃冰游泳熬夜,依旧活蹦乱跳得像没事人。 但柏溪雪知道言真有痛经毛病,因为当年她曾因为这个请过假。 柏溪雪还记得那时候她苍白的脸色,一瞬间动了恻隐之心,问要不要司机送她回去。那时的言真却摆了摆手,说朋友已经到了。 而后她站在窗边,看见沈浮骑自行车过来接走了言真。 丁零。 自行车铃清脆的一声响,从此她的包里多了一板止痛药。 一盒止痛药的保质期是两年,每次更换,都像一圈暗恋的年轮。 言真不知道柏溪雪在想什么。她已经把药吃下去了,塑料包装哗啦轻响,被她很规矩地放回包里。 缓释胶囊作用发挥得慢,在床上重新躺下时,小腹依旧一阵阵发冷,她呻吟一声蜷起身子,闭上眼睛,决定假装无事发生,把坠痛感忍耐过去。 却忽然被人从身后抱住。 是柏溪雪,从身后抱过来,下巴搁在她肩头,手却轻轻探进了睡袍里,一路缓慢地探寻、游走。 言真下意识夹住了腿。 温暖的热意却从小腹传来。 柏溪雪的手缓缓贴在了她的肚子上。 这个动作,让她几乎整个人都被柏溪雪圈进了怀里。从前两个人都清醒的时候,她们几乎不会用这个姿势拥抱,言真在黑暗中睁着眼睛,闻到柏溪雪发丝熟悉的香气。 她总是用这种冰冷复杂的玫瑰香调,冷幽却浓郁,经年累月,仿佛气息都渗入骨髓里。 然而她掌心却是滚烫的。不知是否与柏溪雪常年健身有关,她的体温似乎总是高几分。 言真感觉自己与柏溪雪接触的每一寸肌肤都透着灼热。 明明什么也没有做。她却抖了一下,这反应很快被捕捉,小腹处柏溪雪的手轻轻揉了揉,耳后传来低语:“还是不舒服?” 这问句本身就是一种安抚,并没有期待得到回复。因此,在言真犹豫该点头还是摇头的时候,柏溪雪已然伸手,将她又抱得更紧了一些。 温热的吻缓慢落在耳后,黑暗中房间很安静,几乎呼吸和发丝摩挲的声音都一清二楚。言真感受到自己的头发被柏溪雪温柔地揉了揉:“我在这里,别怕。” 脖颈后被人亲吻,好似被捕食者衔住后颈,然而这吻又带着哄诱,让人陷在怀抱里,一瞬间只想温驯地点点头。 她便循着本能这样做了。从背后,柏溪雪看不见言真的表情,只能感受到她果然在安抚下慢慢舒展了身体,像一只小动物迟疑小心地露出了绵软的肚皮,任由柏溪雪在这最脆弱的部位,轻轻摩挲。 言真其实身形纤挑,但受女性生理构造影响,小腹处仍有薄薄一层的软肉,柏溪雪承认自己不太道德,明明人家还在不舒服,她却一下子没管住自己的手,忍不住轻轻捏了一下言真的小肚子。 言真瞬间又抖了一下,似乎想躲,挣扎了一下,却又因为被柏溪雪整个捞进怀里,无处可逃。 最后她只能回头努力瞪了柏溪雪一眼,小声而飞快地说:“变态。” 尾音软绵绵的,倒也没有真的在生气,毕竟止痛药开始生效了,小肚子也暖洋洋的,她承认自己这一刻被揉搓得有点舒服,索性打了个哈欠,任由柏溪雪胡作非为。 然后,她便感受到对方的吻便又密密地落了下来,从发顶到后颈,最后又停留在耳际,柏溪雪的呼吸扫过她耳垂,酥酥麻麻,忽然低声喊她的名字:“言真。” 言真已经被亲得快要睡着了,含糊地应了一声:“嗯?” “你还记得我小时候遇见过你的事情吧?” 柏溪雪的语气很郑重,言真以为她要说什么很重要的事情,一瞬间又努力打起精神,很认真地想了想:“记得,怎么啦?” “其实我小时候还没有喜欢你。” “……把大伙叫过来就为了说这点事。” “诶,不是,你别睡,别睡,”柏溪雪摇她,“我其实是想说,我小时候幻想过,如果你是我姐姐就好了。” 这是真心话。 小时候,她不止一次想象过,如果自己是言妍就好了。 八九岁的小女孩,还没有意识到世界上阶层之间的落差会多明显,也意识不到,其实世界上每一个人,都会有处于自己位置的痛苦。 她只是常常感到寂寞。在父亲经年累月的背叛,和母亲日复一日的怨恨里感到寂寞,在要好的仆人一次次因为各种原因被调走时感到寂寞,在小马、兔子和狗的死亡中,也感到寂寞。 第105章 她曾像小孩渴望橱窗玩具一样,渴望过言妍的生活——要是有一个姐姐就好了,想有一个温柔的姐姐,想有既在乎她心情,又会陪她玩的姐姐。 想有一个全心全意爱自己的姐姐。在嫉妒沈浮之前,其实她最早嫉妒的是言妍。 柏溪雪低低叹了口气,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样轻浮的嫉妒,是什么时候悄然转变了。 她曾渴望全身心的爱,但因为心知自己无法得到这一切,所以她愿意给钱。 但是现在,她却渴望能付出爱——这样的爱能通过付账单实现吗? 当然是不能。黑暗之中,柏溪雪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又无声地叹了口气。 她曾经希望让自己更开心,所以希望有一个姐姐。而如今她想让言真开心,最好自己也可以站在她身边,有资格抚过她的面颊,吻过她的唇。 但这样的位置,只能留给爱人。而她知道自己没有这样的资格。 于是,她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沉默地揉了揉言真的头发,试探着喊了一声:“言真?” 对方没有说话,大概是在长久的等待中睡着了。柏溪雪低低地笑了一声,感到有一丝落寞,又有几分庆幸。 明知得不到回应,反而有安全感。她慢慢靠过去,将怀抱缓慢收紧,直到脸颊依偎上对方柔软的发丝,终于有勇气小声地说:“我爱你。” 对方当然是以沉默作答。黑暗的房间里,柏溪雪听见言真匀长的呼吸,只觉得心中心酸又甜蜜,自顾自地笑了一下,便也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只剩言真一个人背对着她,慢慢睁开了眼睛。 真后悔今晚的酒喝得不够多。她惨然地想。本以为今夜借着酒意能平安度过,但命运偏偏总是如此残酷,让她保持清醒,去面对每一次的迎头痛击。 她真的快要受不了了。受不了看着柏溪雪的眼睛,更受不了听见她的声音,每一次与对方目光相触,柏溪雪眼中明晃晃的感情,都像是要化作糖浆或是琥珀,将她淹没凝固。 而她既是一只可耻的苍蝇,也是一只怨毒而绝望的蜘蛛。 今晚的红酒当然不是一时兴起点的。只是因为清醒的时候,她总害怕自己会忍不住将真心吐露——这样恐怖而惨淡的心情真如大军兵临城下的那一日。 而更可怖的是她心知城池将要失守,自己却仍猜不透马其诺防线溃败的那一刻,她会吐露的究竟是恨意还是别的什么。 故事里那些潜伏的杀手,动手前会有如此复杂而软弱的心情么?言真并不太知晓,上一个她知道的故事里,为情所困而后死无葬身之地的,是心生动摇的王佳芝。 于是她终究仍是保持缄默,沉默里试图入睡,却又辗转反侧,终于忍不住回身,看向柏溪雪。 柏溪雪是真的睡着了,黑暗中,言真能感受她的身体随着呼吸缓慢安宁地起伏——不过,哪怕是柏溪雪清醒着也没关系。 因为言真已经将她眼睛挡住,在这件事上,她永远冷酷、坚忍而不允许一丝闪失。 因此,面对柏溪雪,她只是用口型无声说:“我不应该爱你。” 她不知道这算诅咒还是什么,但是无所谓。 毕竟世界上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她曾说过这句话。 就这样吧,她决定这场旅行做一个不顾一切的坏人。 这么多年她已经很努力了,永远保持克制、清醒和冷静,竭尽全力去做个好人,难道她不值得享受一次在欲望中沉没的滋味吗? 不值得也要值得。 言真闭上眼睛,直到第二天太阳升起,日本之旅就这样正式拉开帷幕。 距离旅行结束还有十四天。 三月末的日本,正是樱花繁盛的时期,她们一觉睡醒,懒洋洋在酒店赖到中午,下午便索性去目黑看樱花。 目黑川河道狭窄,河岸樱花枝蔽日连天,晴空下呈现明亮柔和的淡粉,她们穿行其间,随处可以看到穿着和服拍照的女孩子们。 担心被路人或媒体认出,言真和柏溪雪并不打算体验和服着物,但这些漂亮的装束实在令人难以免俗,她们左顾右盼,在第三次看见樱花树下拍照的和服女孩后,默契地对视一眼,手拉手走进了一家着付店。 无数华丽的和服铺展在视野里,幻彩鎏金,她们忍了又忍,最终还是只做了编发。 按理来说只做发型不定和服的客人实在少见,但好在着付师见多识广,两人用英语混着散装日语一阵比划,终于叫着付师恍然大悟,点点头用口音浓重的日式英语说no problem。 两人都松了口气,趁着准备的当口,柏溪雪用胳膊肘捣捣言真,问你怎么忽然会日语了? 言真微微一笑,说我出发前十天多邻国打卡学的。 着付师听不懂她们荒腔走板地在扯些什么,只是埋头工作,十分体贴敬业地根据常服调整了发型,又簪上应时的樱花发饰。 摇晃的流苏垂下来,言真承认自己在看见镜中的柏溪雪时屏住了呼吸。 她庆幸两人出门前就决定将口罩焊死在脸上,即便如此,只露半张脸的柏溪雪也已十分动人。 无遮无挡的一双眼,便足够压倒背后织锦重叠的一片艳色。 妆造确实会影响人的心情,待到最后一根发饰簪上头,她们走出门时便已换做纯粹的游客心情。 这感情其实叫言真感到复杂,尤其日本本身就是一个复杂又纯粹的国家,人行走在其中,太容易开始在游山玩水中思考民族感情。 她们行走过目黑川的樱花,像真正的游客一样在樱花树下比v字拍照,也像真正的游客一样尝乱七八糟的樱花限定食物。 最后言真买了一大份樱花可丽饼,卷着冰淇淋和满满的樱花味奶油,淡粉色的花瓣装饰落在白玉团子和草莓上。 柏溪雪只尝一口就皱起眉头:“好腻!” 她又想起昨晚言真喝小甜酒喝晕乎的事情,情不自禁嘴角浮出微笑:“你真的很喜欢吃甜食。” 言真理直气壮:“等你到了三十岁,发现自己开始喝口凉水都长胖,也会珍惜到嘴边的每一口罪恶糖分。” “可是你不胖啊,”柏溪雪忍不住说,“而且小肚子摸起来手感很好。” 她如愿看到言真脸红了一下,把奶油塞到她嘴里:“闭嘴。” 可惜最后可丽饼也没吃完,主要是樱花食物实在是太经典的中看不中吃,言真一路找不到可以扔的垃圾桶,最后绝望地提着一袋黏糊糊的垃圾,看完了夜樱点灯。 不得不说夜樱还是十分美丽的。层层叠叠的樱花在灯笼光晕中交织成粉紫色,夜色中一只白鹭被观樱的人惊动,挥动翅膀,一路涉水而去。 “可惜夜樱点灯和烟花大会不能同时看到。” 人群里一个别着毛绒烟花发饰的女孩子走过去了,言真从背后看着她发间亮起的小小彩灯莞尔:“不然的话,不敢想象会有多漂亮。” “可惜日本人总是喜欢侘寂这种东西,又是夜樱又是烟花的,对他们来说大概太满了。” 柏溪雪和她并肩走着,倒是对那个女孩子没什么什么反应,她只是歪了歪头,淡淡地笑:“说不定以后有机会呢。” 言真弯着眼睛看她,举起相机:“我们也拍个照吧。” 咔嚓。 一瓣樱花掉下来,闪光灯里,她们偷偷摘下口罩,头靠头微笑。 距离旅行结束还有十三天。 离开东京,飞往大阪的前一天,两个人决定去shibuya sky看日落。柏溪雪突发奇想,要体验一下东京最臭名昭著的地铁路线。 结果就是两个人双双上演《迷失东京》。大小姐这辈子也是因为好奇吃了自己这辈子本不应吃到的苦头。 她们在地铁站里晕头转向。凭借着一些挤体育西站的经验,言真紧紧抓住柏溪雪的手,两个人才侥幸没被混乱的人流冲散。 等到言真一路靠着翻译器和蹩脚日语鞠躬问路杀出涩谷站,站在站前广场举目四望,已经临近黄昏。 要赶不上了! 她们只好跌跌撞撞,手拉着手一起向前跑,久负盛名的涩谷十字路口,人群果然如传说中一般熙攘。她们在人群中艰难地突围,心急如焚,却有偏偏赶上红灯,等到信号灯终于变绿的时候,柏溪雪忽然低头看了眼google map,说等下! 我们跑错方向了。她喃喃说,不过没关系。 你看。 她们共同抬起头,看见整个东京都被淹没在橘子色的落日中。无数巨大的玻璃幕墙,倒影着橙红天空,与变换闪烁的霓虹灯牌交相辉映。 ——黄昏已经降临了。 流光溢彩的霓虹与晚霞,倒映在她们的脸上。言真低下头,看见她们的影子,在人行道上被夕阳拖得很长。 她忽然笑起来:“你看。” 这一次轮到柏溪雪低下头,看见夕阳里言真忽然举起双手,光影变换,突然组成了一匹小马驹的形状。 第106章 是alice。小马在夕阳里奔跑,越过高楼巨大的阴影,越过她们蓬乱的发丝,轻盈地越跑越高,最后啪!化作一只白鸽,轻盈地飞跃了夕阳。 而言真举起双手,手掌交叠,缓缓扇动翅膀。 她居然会手影。柏溪雪惊喜地看着她,然后脑袋被敲了一下。 “好看吗?“言真板着脸,“以后不会再陪你胡闹了。” 下手的力气却不大。柏溪雪捂着脑袋,心虚地抿嘴,却又意识到言真看不见,便眨眨眼。 然后她又被敲了一下:“装傻没用。 ” 最后两个人都一起小跑起来。太阳已经沉入地平线之下了,她们错过了229米高空的落日,但并没有错过喧嚣与晚霞。 天空坠入蓝调时刻,霓虹灯越来越亮,好像群星灿烂辉煌,她们手拉着手在东京街头的人群中轻松地小跑,路过大盛堂书店,路过宜家巨大的广告灯牌和变换着美丽面孔的灯箱,长发飞扬,漫无目的,仿佛一切都没有尽头。 距离旅行结束还有十天。 因为言真生理期没有办法泡温泉,她们绕过箱根和京都,直接去了大阪。环球影城里马里奥乐园的金币闪亮,一如童话世界。 而柏溪雪在小火车上差点睡着了。 15:32,两人在霍格沃茨城堡开启一阵关于“有没有童年”的没营养争论。 15:37,言真扬言要让柏溪雪体验“这辈子天堂般的快乐”。 20:00,言真在行李箱里把自己的switch翻出来,将塞尔达开了新档。 23:48,柏溪雪在塞尔达与野猪搏斗。 00:56,柏溪雪单挑人马五连败。 01:31,柏溪雪单挑人马十连败。 01:45,言真忍无可忍,把switch关了,两人上床睡觉。 距离旅行结束还有八天。 行程已经彻底变得随意散漫,她们终于来到箱根,无所事事逛中古店和博物馆,顺便替chris拿了一个包。 付款刷卡时店员将信用卡和包装好的手拿包一同奉上,叽里咕噜的一串敬语,言真没听懂,只是拍照给chris确认。 对面呱呱唧唧的很是兴奋,分贝让言真不由自主地把手机拿远了,一抬头,却看见柏溪雪也把手机举在耳边。 不知道是苏静安还是程宴,正揶揄柏溪雪这阵子跑哪去了。 柏溪雪手里挎着购物纸袋,墨镜推到头顶,正用那种心不在焉的语气,拖长了声音说:“你猜?” 抬眼却和言真对视,口罩下分明在偷笑——多么像热恋中的情人。 真该死啊。言真只是想,花粉症让人又莫名其妙想要流眼泪了。 距离旅行结束还有三天。 泡温泉的行程姗姗来迟。她们白天去看了富士山,走得腰酸腿软,晚上直接瘫倒在温泉旅社。 旅店的怀石料理十分清淡温暖,连带着旅途的疲倦都被抚慰,以至于整个人泡入温泉时,言真还有些微微的恍惚。 她们泡的是房间的私汤,单独的园林庭院,栽有一棵繁茂的樱花树,被温泉热气蒸腾,风一吹过,落花便如雪纷纷。 柏溪雪总是习惯在泡温泉时喝点什么。冰桶里镇着一支香槟,她懒洋洋地把桶推过去,半阖着眼,晶莹的脸颊也泛着淡淡的粉意。 她今晚似乎有些心不在焉,言真盯着她思索,过了好一会儿,柏溪雪才睁开眼睛问:“看我干什么?” 言真端详她完美无瑕的脸庞,煞有介事地答:“我在思考,女明星的医美是不是真的有那么神奇。” 柏溪雪挑眉:“我的建议是少在脸上动刀,注射类的最好也别做。” “基础类……可以试试,但都基础了,效果也没那么大。其实什么医美、护肤品,这些都比不上规律的饮食健身。” “当然这话公关不许我往外说,”柏溪雪耸耸肩,“她们说不是所有人都有时间健身,有条件请营养顾问——免费的才是最贵的。” 她笑嘻嘻地说:“当然最重要的是,目前我身上还有护肤品代言。” 言真被柏溪雪的坦诚给逗乐了。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柏溪雪看,对方的皮肤细腻雪白,几乎看不见毛孔,心道柏溪雪还忽略了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基因。 言真其实也不是真好奇什么医美。提问的那一刻,她其实无端在想那天晚上,两人都喝了酒,窝在沙发里亲吻。 柏溪雪的嘴唇很软,脸颊亲上去和看起来一样好。她晕晕乎乎陷在沙发里,感觉到酒精让理智飘忽,远离一切新仇旧恨,唇齿交缠间几乎可抵地久天长。 她承认自己又想流泪了。她痛恨自己这软弱不堪的眼泪,既是对仇恨的背叛,更是对回忆的侮辱。 但她却不能不流泪,为了掩饰这一切,她在水雾熏蒸里眨动湿润的眼,笑着问:“那你是怎么坚持健身运动的,明明那么爱赖床。” “不想在大荧幕前显得自己很难看呀,”柏溪雪说,歪了歪头,“既然做了,当然要做到最好。” 实在是很有柏大小姐风格的一句话。 她又想起柏溪雪的一次次采访,大小姐笑容完美,应对无懈可击,像骑士永远高昂高贵的头颅。 柏氏便如此将自己的女儿当做一项资产去运营。无数资金流水,在柏溪雪华美的衣袍下暗流涌动。 有一瞬间言真甚至想开口问:柏溪雪,你知道这一切吗? 你知道你只是柏氏资产棋盘上,一枚较为重要的棋子吗? 但她没有开口,只是沉默地注视着柏溪雪,像刽子手注视一无所觉的犯人,而柏溪雪转头看她,彼此神色都在对方目光中一览无余。 然后,她慢慢俯下身来,一个亲吻落到言真的唇上。 “嘘。” 最后一秒停留在视野中的画面,是柏溪雪将食指抵在唇边。下一秒,她的视线便被剥夺了,温热湿润的手掌盖住了言真的眼睛,一片黑暗中,她听见柏溪雪的声音。 “言真,你听。” 她一瞬间露出懵懂的神色,因为什么也没有听见,但很快,有什么东西冲天而起,在天空中绽放的声音响彻耳边,言真睁大眼睛,感受到柏溪雪松开了手,让她扬起头。 一大片烟花绽放在天际,金红银蓝,泼洒肆意,与夜樱交相辉映。 多么惊心动魄、却又转瞬即逝的美丽。 言真睁大眼睛,感受到樱吹雪纷纷扬扬,落满了温泉水面,还有自己的发梢肩头。 而焰火还在一朵又一朵的上升、坠落,好似千万点流星交织光转,而柏溪雪转过头,在这一刻含笑望着她。 “我记得你说过自己想看花火与夜樱。” 她轻声说:“要不要再看看冰桶里有什么?” 言真伸手去探。 冰块、柠檬、柑橘、喝了一半的气泡香槟…… 还有一把钥匙。 言真缓慢地握紧,感受到那熟悉而冰凉的形状。 一把她旧家的钥匙。 那一个曾经承载着她所有温柔记忆的地方,不知道经过了多少双手的辗转,才被柏溪雪珍而重之地收集,带着它漂洋过海,一路来到这里。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柏溪雪,听见柏大小姐轻轻地笑了一声。 “你知不知道你这个样子真的很呆诶,”她说,随手捞起一只柑橘,放到言真头上,“更呆了。” 大小姐得意地拨了拨头发,露出恶作剧得逞般的表情:“我也记得你和我说过小时候的事情,所以,我把它买回来了。” “言真,它以后又是你的了。” 那时无心的话,柏溪雪竟然一直记得。 言真怔怔地看着她,眼泪一直往下流。橘子顶在头上,还没来得及往下拿,她知道自己看起来一定很傻。 但是,试问世界上究竟有谁能经受这样温柔珍重的幸福? 夜樱、焰火、童年的所有回忆在此刻失而复得。柏溪雪在璀璨夜空下看着她微笑,不会有比这更幸福的时刻—— 只要可以忘记,她的旧家是因为什么而被变卖,而言家又是因为什么而家破人亡。 一切就会变得很幸福了,对吧? 焰火在言真的眼眸中闪亮又坠落,逆光背对着一切的柏溪雪,连发丝都在发光。言真注视着她,感受到眼泪一直控制不了地往下流。 在最后一朵焰火坠落的那一刻,整个世界仿佛也同时落入黑暗,她用手指擦去眼角最后一颗泪珠,终于也面带笑容、真心实意却又声音颤抖地说: “柏溪雪,真是谢谢你呀。” 鼻尖萦绕柑橘清新的芳香,她后悔做一个坏人了。不该放纵自己的,如果从未了解柏溪雪,那至少如今她不会那么痛苦。 但一切都为时已晚。 再也没有斡旋的余地,距离旅行结束,还有最后一天。 她们返回东京,依旧从羽田机场回国,言真一切如常,在落地后与柏溪雪在机场分别。 这是偷来的十五天光阴,在这之后,柏溪雪的日程又排得极满,重新回归做空中飞人的日子。 第107章 而言真低头,在羽田机场登机之前,一条陌生号码的短信,已经安静地躺在了她的短信箱里。 ——言小姐,柏行渊先生邀您会面。 见面时间在三天之后,末尾贴心地附上了定位和交通指引,语气措辞客气却不容拒绝。 言真安静地用手抚过那个名字,眸光流转,心知柏家终于按捺不住,要和她这只不安分的金丝雀谈谈了。 毕竟,她最近也可算是行事高调,动静不小呢。 真是一场鸿门宴。 她微笑,没有回复一句话,只是低头走到服务台,改签飞往b市的最快一班航班。 第65章唯独壮烈离座可百世流芳。 与柏行渊见面的地点定在柏氏国际大厦。 大厦还在当年原址, 九岁的柏溪雪曾躲在花坛的灌木丛下哭泣。 但随着二十年来柏氏不断扩张,如今大厦规模已经接近一个园区。言真开车驶入广场,看见玻璃钢架结构在蓝天下耸立,冷峻通透, 与当年相比已是另一番气象。 她迟滞一下, 回过神时, 已到了门禁。很快便有迎宾人员走来, 微笑引她搭乘电梯。 电梯厅并没有见到其他员工,似乎仅供特殊人员使用, 言真掏出临时门禁卡,滴,果然有按键亮起。 37楼,总裁办公室。 收到短信后,她未回复任何消息, 然而一切事情都安排如此妥当, 大抵是料准了她不会不来。 她确实也来了。 柏行渊的办公室十分具有现代风格,灰白色的主调,无边界柔光灯配上大面玻璃, 近乎叫人感觉空旷。言真在门前站定,看见日光穿透落地玻璃,极目远眺,能看见北海和天安门。 而言真知道大厦背后便是颐和园, 十年前, 她还在附近念书, 周末踏青自鱼藻轩过, 西山下柳色青青,廊下便是王国维自沉处。 如今, 办公桌后的柏行渊抬起头,含笑望她:“言真,你好。” 他走过来同她握手,亲自斟茶。 言真很想把柏行渊想象成青面獠牙的模样,然而,作为与柏溪雪一母同胞的兄妹,哪怕气质天差地别,眉宇中某种的相似,依旧叫人心惊。 就在刚才,柏行渊办公室前曾有一位西装的女性走来,点头致意,要检查她身上录音设备。 言真戏谑地举起双手,问需要缴手机吗? 而女人只是摇头:“您拥有随时同外界保持联络的权利,我们只会在您同柏先生的私人会谈结束后,检查是否会有涉及双方隐私的录音流出。” 她把隐私这两个字音咬重了,彬彬有礼的腔调叫人很熟悉——这做派,从曾经的柏溪雪出现到如今的柏行渊,柏家真是盛产文明的流氓。 热茶递到了手中,言真回过神来,看见柏行渊望着她微笑。 他开口竟是极温和的语气:“溪雪真是喜欢你,金屋藏娇这么久,我是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到我们会是旧相识。” 言真不知道她说的是言妍,还是她当家教的事,皮笑肉不笑抬了下嘴角,算作回答。又听见柏行渊问:“你们前阵子去日本,玩得还开心吗?” 他递过来一沓照片。竟全是她们在日本游玩的照片,画面中两人戴着口罩,在东京、大阪还有箱根街头,登对似情侣照。 拍挺好,如果这些照片不是偷拍的话,言真会花钱买的。 她语气讥讽:“很愉快,承蒙您关照。” 被偷拍这件事,言真并不意外,不如说,这些天来她行事如此高调,为的就是这一刻。 言真将照片拢好,轻轻推回柏行渊的办公桌:“柏先生,您有什么话,现在可以开门见山了。” 柏行渊却突然笑了起来:“戒备心真重啊。” “我其实只是想看看你,言真,”他低声说,声音诚恳,好似他是她的长辈,“我其实早就知道你在溪雪心里不一般,但我没想到,这么多年来,跟在她身边的秘密情人,居然是你。” “很意外吗?” “也不算。当年你来柏家当家教。其实在你之前,溪雪已经气走了好几任老师。但她唯独没有赶走你。” 像是回忆起了当年的事情,柏行渊低低地笑了一笑:“你不知道你把她管得有多老实,整个柏家,做梦都没想过,柏大小姐有朝一日会在下午三点准时进书房。” “我还记得有一天下午,我走过书房,你大概是在念课文,头也不抬,低头很专注的样子,而溪雪坐在旁边,看着你发呆。” “我那时已经谈几段恋爱,看见溪雪露出这样的表情,我就知道,我这妹妹算是完了。” 言真打断他:“柏先生,您有话就直说吧。” “你还真是油盐不进啊,难怪溪雪栽你身上这么多年,”柏行渊并没有被她打乱节奏,“17年你辞职后,她和那些狐朋狗友厮混得更厉害了,几乎到了我都要看不下去的程度,我爸一怒之下停了她一张信用卡,两人因此大吵一架。” “当然最后我爸还是心软了,毕竟谁舍得最宠爱的小女儿受苦呢?我宽慰他,说溪雪只是刚好叛逆期,需要有同龄的朋友,但其实我心里知道,她也并不是真的有那么喜欢和那些富二代鬼混。” 言真反问:“柏先生,您这话,好像您不是富二代似的?” “人生而不同,我相信区分人的应是品行而非财富,”柏行渊坦然地说,“所以溪雪喜欢你。你走了之后,溪雪常常半夜从酒吧喝得醉醺醺回来,把她妈气得不行,但我知道她是因为你走了伤心——哪怕那时她自己也不愿意承认。” “听起来我和柏小姐真是难得有情人。柏先生特意约见我,是要送婚礼祝福吗?” “哎,言记者真是好利的一张嘴,”柏行渊笑,“其实我原来也不想插手你们的事儿,溪雪喜欢女孩子,这件事我们很早就知道了,不如说和你在一起,总比跟那些乱七八糟的人鬼混要好。” “但是后来我发现,我们之中有一些误会,而溪雪还不知道,”他望着言真,几乎要望进她的眼睛里,“作为她的哥哥,我有义务解决。” “……什么事情?” “言妍的事情,”他说,终于切入正题,“我知道你是为了这个而来的。” 言真与他深深对视,听见柏行渊不紧不慢地说:“你想见我,大概是已经见过了楚露,她告诉你柏家同言妍的事有干系。” “柏先生要为妹妹的感情当说客?” “我想这么说,然而并非如此,”柏行渊慢条斯理地说,“溪雪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最好,如果不能,感情的事也没必要强求。” “我最关心的其实是你。” “我?” “是你,言真。言妍当年的事闹多大,你也知道,而你是言妍的姐姐,我呢,是一个商人。在商言商,我们都清楚如今的舆论环境,没有什么风吹草动躲得过媒体的狗鼻子,所以我觉得,不能放任这个误会继续下去,否则对你、对柏家、还有对溪雪都不好。” “误会?”言真轻笑,“所以柏先生您是觉得,言妍的事情,和柏家没有干系。” 柏行渊却说:“我没有这样这样认为。” “楚露是不是和你说,她和言妍是不小心去了那个酒局,然后又不小心得罪了我,所以言妍才惹祸上身。” 言真沉默地点头。 “笑话,”他大笑起来,“世界上怎么会有那么多不小心?” “让我来告诉你吧,言妍之所以会参加酒局,就是楚露举荐的——楚露是不是和你说,她当年只是太害怕了,所以才想拉个朋友壮胆?” “真可怜,你和言妍大概是一样被她骗了,”柏行渊慢悠悠喝了一口茶,“我还记得,那个酒局是一带一的形式,没被邀请的人,想要参加,必须要举荐‘资源’过来。” “我必须和你道歉,这样的酒局,的确非常轻浮,我那时也只是为了朋友接风洗尘,架不住起哄才组的局。但无论如何,这是现代社会,我们也不是什么强抢民女的地头蛇,喝酒这种事,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要是没这意思的人,完全没必要来。” “我猜,言妍大概是不知道这个规则,真以为自己是陪小姐妹壮胆的呢,”柏行渊目含怜悯,“后来出的事儿我也记得,确实是有人做了动手动脚的事情,言妍气不过,替对方出了头。” “但是,楚露有没有告诉你,让言妍出头的那个女孩……就是她本人?” 他慢悠悠道:“一定是没有,是不是?” “什么不小心?楚露一开始就此冲着攀门道来的,只不过后来没看上那个男人罢了。这种人我看得太多了,”他漠然地说,“事到临头,心比天高,觉得价格不划算,反手就把同伴卖了当枪使。” 柏行渊同情地看她:“摊上这样的朋友,言妍真可怜。” 言真沉默,片刻之后,缓缓道:“所以,柏先生您并不打算否认,之后发生的事情,有柏家的手笔?” 第108章 柏行渊同样沉默一息,言真注视着他的脸,轻轻笑了一下:“我明白,那我就先走了。” “你要去哪里?” “去我该去的地方,”她已然背起包,回过头看他,“还是说,柏先生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你不恨楚露?” “我当然恨她,”言真笑,直视柏行渊的眼睛,“但我唯独在这件事情上,不觉得她有做错的地方。” “她永远有喊停的权利。为了攀高枝来了这个酒局也好,事到临头反悔也罢,人不是买卖,只要她不愿意,你们做的事情就是一种侵害。” “所以,哪怕这件事再重来一万遍,言妍永远都会替那个女孩子出头——哪怕她不是楚露。” “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她讥讽地勾了勾嘴角,“事情的关键根本与‘受害者是谁’无关。” “而是你们,实施了侵害。” 她平静地说:“我来就是为了确认这一点。如今真相大白,我也没有别的话要说——或者,您还有什么想说的呢?” “所以你要去报警吗?还是说,要向律师起诉我?”柏行渊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两条路,都没有用。” 办公室大门紧闭,言真在门前停步,听见他朗声笑:“抱歉不是这个意思,门没锁。言小姐,你可以自由出入。” 言真缓缓回头:“柏先生似乎很有底气?” “因为言妍的这件事的确与柏家没有什么关系,”柏行渊冷静地说,“基于事实判断。” “没错,言妍那天晚上是得罪了人。但是你知道她得罪的是谁吗?” “……是谁?” 柏行渊做个向上的手势:“大人物的儿子。“ “她把人家推搡到酒桌上,整桌酒瓶全都打碎,把人家后背扎得血肉模糊,送去医院清创,整整缝了几十针。” “说实话,这个伤势要是报警,算得上轻伤了。但是你们家言妍有事吗?什么警察都没来找过她。因为这件事太敏感,人家爹正是上升关键期,才硬是把这个哑巴亏给吃了下来——你说,这口气谁能咽的下去?” “你现在来找我,我知道,是为了以牙还牙。但你觉得当年言妍闹出事,人家就不会以眼还眼了吗?柏家那时正有一个项目卡在他家手上,那天晚上我又是东家,所以只能我来处理。” “但我也不想闹出血光之灾,难道真要让言妍身上也多几条疤?所以我才想着,算了,小女孩意气用事嘛,放点花边消息闹点事情,她吃了苦头,对面解了气,这事情也就揭过去了。” 言真冷笑:“然后宽宏大量的柏先生,就这样不惜给自己旗下的当红艺人泼脏水,也要用‘花边新闻’逼人自杀。” “那完全是个意外!” 她终于看见柏行渊一直以来温文尔雅的表情出现了裂痕:“我从没想过让她自杀。甚至,那个视频也不是我授意的。” “我只是对下面的人说,做点小新闻,让她吃吃苦头。没想到,才蹲守了几天,就发现她竟然和我们旗下的艺人有恋爱关系。” “那艺人那阵子正在闹解约,自恃身价水涨船高,竟然真的找到愿意支付违约金的下家——问题是,我们怎么能让他走?” “娱乐圈是名利场,更是竞技场。如果人人都能付个违约金就一走了之,那我们岂不是永远为他人作嫁衣裳?” “所有想从柏氏走的艺人,都得脱一层皮,”柏行渊冷声道,“所以,我手下的那些蠢货,就把这两件事情合在了一起。” “等到我知道这件事情,言妍自杀的事儿已经上热搜了。那个男明星被下家毁约,吵着闹着把这件事情捅出来,我只能用钱封口。” “那可真是堪称勒索的一笔封口费,足够他挥金如土地度过余生。所以,言妍的小男友一拿到那笔转账,立刻就欢天喜地宣布退圈了。” 言真咬牙:“你们知不知道,这件事在公众眼中,相当于彻底承认视频真的真假。” 她几乎要笑出声来。真佩服柏行渊的胆魄,居然这样面不改色地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 “柏先生,你听来就像是爱说‘凶手是刀’的杀人犯。” “让我来告诉你吧,什么算真正的凶手。”她轻柔地说,伸手拿起柏行渊递给她的那一盏茶。 “楚露让言妍参加了酒局,但是喝酒不会死人。” 她将茶碗盖拿开,轻轻放在一旁:“所以楚露不是主谋。” “那个不负责任的男艺人,让言妍深陷舆论,但光靠如此,也不会死人。” 茶杯托盘被抽走,言真低声说:“所以替你办事的人,也不是主谋。” “什么才算是真正的主谋,什么才算是真正的凶手?”她柔声说,忽然举起手,将杯中的茶水用力掷出。 乒! 茶杯瞬间摔得粉碎,滚烫浓红的茶水在雪白地毯上泅染开来,如同鲜血。 “覆水难收。” 言真望着它,目光森冷:“谁授意了这一切,谁就是真正的凶手。” “收回你的巧言令色吧。柏先生,再怎么把责任层层转嫁,也无法掩盖你满手鲜血。” “是你为了柏氏的利益,决定对言妍下手,还要说什么‘从来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她嗤笑:“你的爪牙替你做了这么多年事情,别告诉我你会不知道他们是什么货色。” “就算你真的不知道,”她抬起眼睛,死死地看着柏行渊,“言妍出事之后,你们为什么不喊停?” “一定是‘没有办法’,对吧?为了柏氏的利益,所以不得不做了假视频;为了柏氏的利益,所以不得不收买小明星;为了柏氏的利益,所以不得不动用大量资源,欺瞒舆论和法规,把言妍的这件事情,在互联网上压得悄无声息。” 她恨声说,声音几乎要滴血:“言妍因此自杀,而我们的双亲,彻底死在了车祸里!” “柏行渊,你还怎么敢说这件事情,和柏家没有关系?” “那又怎么样?” 柏行渊声音带上愠怒:“我从来没有否认过责任,只是你别这么天真了,言真。” “天灾人祸罢了,”他说,“直接导致言妍自杀的那几个人,几年前就已经进去了。” “我承认柏氏在道德上不算毫无亏欠,但情理归情理,法理归法理,事实上就是,在法律上你没有证据证明你的家破人亡,和柏氏有直接关系。” “我之所以想见你,就是想在道义上给你补偿罢了。”柏行渊站起身,风度翩翩,又一次替她斟茶。 “这么多年了自己一个人生活,一定很辛苦吧?我知道你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是背着债务生活,直到后来溪雪替你付清了言妍的医药费账单。” “那孩子是真心喜欢你,前阵子我注意到,前阵子她将几套车房都公证到了你名下。” “不过别担心,我不是来找你讨要的,不如说这两套房产都是溪雪自己的投资,我无权处置,”柏行渊往茶壶中添水,“我只是想说,这是你应得的。” “我还记得当年你刚来柏家当家教的时候,你就是个有才华的人,心气也高,只是因为这么多年的磋磨,事业一直毫无起色,我愿意为此做经济补偿。虽然溪雪真的很喜欢你,作为哥哥,我也希望她开心。但同时,我也知道她的性格一直以来非常骄纵,和她在一起的时候,难免会有很多苦恼吧?” “拿到这笔钱之后,你就可以选择自由生活了,当然,如果你想继续和溪雪在一起,我们也非常欢迎。” 他微笑,自己也喝一口茶:“毕竟我和溪雪,与柏家都是一荣俱荣的关系。” 言真听出他话语中的淡淡威胁: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如果对柏家不利,他们都不会放过她。 “找人顶罪封口的事情不必说得这么清新脱俗,”她冷冷地说,再一次站起身来,“如果我拒绝呢?” “那你大可以试试,”柏行渊即刻答道,“言真,一个人可以天真,但别太愚蠢。你说谁导致了这一切,谁就是主谋?” 他看着她,用同样冷冷的语气:“那我也可以说,是网民逼死了言妍。毕竟,如果没有舆论,一个假视频又算什么?” “我想你也知道舆论有多可怕,哪怕只是丁点纰漏,被发上网,互联网的唾沫就足以将你淹没。言真,你真的以为自己有多干净吗?你和柏溪雪的事情,你的身份,这些甚至都不需要我动手,只要你在互联网上出头,自会有好事之徒弄到了你的隐私,把你扒得一干二净,挂在网上任人评说。” “这样的事,你难道想体验第二次吗?” 言真一瞬间想把茶泼到他脸上。这大言不惭的嘴脸,好像全世界都是疯子,只有他一个人清醒理智、无可奈何。 要多恶心有多恶心。 这一次,她没有再坐下:“谢谢你把当年你们对言妍做的事情又复述了一次。真辛苦。柏先生,先君子后小人,你的话终于说完了吧。” 第109章 “再问一次,我可以走了吗?” “如果你心意已决,言小姐,”柏行渊看着她,终于换了称谓,“你随时可以走。” 言真掉头就走。 走到门口时她又停下了脚步,倒不是她想起了什么,而是柏行渊又一次喊住了她。 “言小姐,我还有最后几句话想说。” “什么事?” 这一次,他倒像是真正陷入苦恼的思考了。他沉吟,好像陷入回忆,停顿片刻之后,方才开口。 “事情闹得这么大,实在不是我的本愿,我在这里作为个人,想再一次和你道歉,整件事情里,我从来都没想过针对言妍。不如说,我甚至都不知道言妍当年究竟长什么样子。” 言真猛地转过头。 她目光几乎要喷火,一只古董长颈白瓷瓶就在她的手边,某一刻言真甚至想就这样抄起它,一声脆响,瓷片四溅,让柏行渊血溅三尺。 不知道? 多冠冕堂皇的措辞。他竟然全都忘记了,或者说,当年这出事,从头到尾柏行渊根本就没在乎过言妍。她们这些普通人的命运,不过是这些运筹帷幄的大人物随手碾死的一只蚂蚁罢了。 言真闭上眼,感受到心脏极速的搏动,她想象瓷片将划出的那道美妙弧线,冰冷的瓷片将令滚烫的皮肤战栗颤抖。 亿万富翁颈侧皮肉被划开、血管被切断的时候,喷射的鲜血是否会有不同? blue blood,她想起这个词。中世纪不事生产的白人贵族,因为奴役他人而拥有苍白皮肤,孱弱的静脉反倒成为贵族血统的讴歌。 言真残酷地想,等到鲜血淌满办公室地板,所有人都将知道,贵族的血也一样红。 但最终她没有这样做。 放缓了呼吸,言真将白瓷瓶轻轻放了下来——不能在这里杀了柏行渊。因为不值得。 虽然柏行渊从头到尾都在摇唇鼓舌,但言真必须承认,有一件事,柏行渊没有说错。 那就是言妍的自杀,不是只有一个人是凶手。 就算在这里让柏行渊去死,也没有用。言妍曾经遭受的黄谣与污蔑无法洗脱,还要将她言真自己的整个人生赔进去。 不值得。 她们的人生,不是作为困兽供看客取乐的。 言真垂下眼睫——言意明当初握着她的手,教她一笔一画写下自己的名字的时候,一定不希望自己女儿的手,变成一双杀人的手。 她的人生另有其他用途。 深吸一口气,她将花瓶放回原处,环顾四周,忽然意识到:或许办公室的某处,就藏着一架摄影机,试图记录下自己的丑态。 毕竟柏行渊就谨慎地检查了她的设备。 笑容终于再次从言真脸上浮现,得体却空洞。玻璃门上倒映出冰冷面容,她看见自己从容地朝柏行渊点了点头:“柏先生,今天的天就聊到这儿吧,如果没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没有再看柏行渊一眼,言真头也不回地离开。 并没有想到,五分钟后,她将满腔怒火,在车库里撞到此刻最不想见的人。 柏溪雪。 第66章遗物在脚下焚为垃圾吧。 真是冤家路窄。 言真倒车出库, 一抬头就看见一辆鲜红的跑车正经过路口。 是柏溪雪的车,她总是喜欢这样浓烈张扬的颜色,叫言真想起她当年也是如此,将红跑车停在自己母父灵堂前。 柏溪雪今天穿了件飞行员夹克, 墨镜推到头顶, 长发凌乱, 神色漫不经心。 言真垂下眼睫, 三天前,她收到柏行渊的消息, 在确认转机的飞机即将起飞之后,她低下头,给柏溪雪也发了条短信:“再见。” 发送的光标一瞬间亮起,她凝视手机屏幕,在屏幕熄灭的一瞬间, 手机剧烈震动起来——是柏溪雪的电话。备注还是【老板二号】四个字, 叫人想起许多鸡飞狗跳的往事。 也不知道最后故事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兰因絮果,不外如此。 言真对着明灭的手机屏发了一会儿呆, 最后慢慢伸出手指,把电话挂掉了。 然后,她将手机调成飞行模式,任飞机冲上云霄, 从此不再回复柏溪雪任何消息。 三天过去了, 手机里塞满了未读信息。言真面无表情, 打双闪示意她让开。 但柏溪雪并不让道。言真看见她停车, 松开方向盘,数秒之后, 手机响了起来。 果然是柏溪雪的电话:“你怎么在这里?” 还是那样直截了当的语气,言真并不回答,只是说:“让开。”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怎么回答?言真心想,说我和你有血海深仇?还是说十分钟前,你哥对我威逼利诱,文质彬彬地问我喜欢那个死法? 不论哪个回答都非常恶毒且难堪。 柏溪雪举着手机,仍在对面扬起下巴挑衅地看她,好像要给她这几天的人间蒸发讨个说法。言真不作声,干脆利落地一打方向盘,调头便往另一个方向开去。 “——” 又是喇叭响起的声音,言真咬牙切齿地从后视镜看,身后的柏溪雪一眨眼就在身后消失,然后抄了近路,又堵在了她的面前。 言真:“……” 她再一次试图绕路,朝左转方向盘,柏溪雪的车被她甩在身后,言真朝出口猛地一脚油门,心里才刚刚松了口气。 下一秒,她就狠狠地踩了刹车。 尖锐刺耳的刹车声贯穿耳道,安全带骤然绷紧,勒得她肋骨剧痛,言真脸色铁青地向前看——斜刺里杀出一辆红跑车,正是柏溪雪。 又是柏溪雪! 电话还没有被挂断,言真抓起手机,脸色铁青:“让开。” “除非你给我解释这几天人间蒸发的原因,还有为什么会在这里——是柏行渊找你了?他和逼你和我分手?” 她不知道柏溪雪怎么还能问出这样的话。难道她当真一无所知吗?言真死死盯着柏溪雪,玻璃窗后,对方正拧着眉头看她,显而易见的不高兴。 言真真恨柏溪雪这种理直气壮的表情。 她觉得自己就像阴沟里的老鼠,仇恨如同烧红的铁针,淬过毒液穿透胸膛,教她面容扭曲。 而玻璃罩外,大人物们看着飞溅的鲜血,满脸不解,仿佛自己全然无辜。 言真又想起刚才柏行渊的最后一句话,胸口恨意翻涌,最后一次语含警告:“柏小姐,请让开。” 柏溪雪的声音同样很冷,仿佛带着蔑笑:“有胆你就撞?” 话音刚落,言真迅速换挡,一脚油门,车迅速后退同柏溪雪拉开距离。 柏溪雪以为她又要逃,正要去追,耳边却忽然响起刺耳的声响。 哐当! 两辆车狠狠地撞到了一起,强烈的冲击让柏溪雪一瞬间闭上了眼睛。还来不及说话,下一秒又是一阵地动山摇。 一次撞击犹嫌不解气,言真刹车,后退,丝毫不减速,又一次狠狠撞了上来。 哐当! 火花四溅,玻璃爆裂的声音响起,车框骤然变形。后座迅速弹出安全气囊,巨大的惯性让后背像被猛地打了一闷拳。 她死死伏在方向盘上,发誓这一次言真绝对下了死手!喉咙有浓重的血腥味,她本能吞咽了一下,发现没有血,方后知后觉刚才穿透耳膜的声音,不是喇叭,而是金属框架在剧烈撞击下摩擦的尖啸。 真是疯了。开着她送的车,居然把她撞了! 柏溪雪怒极反笑,又觉得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 她受够这种毫无意义的你追我躲了。飙升的肾上腺素让人血热,心脏搏动几乎要跳出胸膛。 柏溪雪用力呼吸着,咬着牙松开安全带——谢天谢地撞的是后座,驾驶座车门没有变形,但柏溪雪何曾受过这种屈辱? 她用力摔上门:“言真!你发什么失心疯!” 言真同样也下了车,听见柏溪雪气得声音都变了调,却只是瞥了柏溪雪一眼,客客气气地说:“看到你我觉得恶心。” “哦?”柏溪雪反唇相讥,“又开始想起言妍了?” 言真死死盯着她:“你没资格提言妍。” “上一次你见了卢镝菲,我差点因为言妍被你掐死,有什么说不得?” “言记者,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因为我和言妍当年都进了娱乐圈,你看到我难免触景伤情,总觉得如果言妍还在,或许也能到我今天这般地步。” 她冷冷地抄手站定,今天的柏溪雪飞行夹克下穿了条牛仔裤,身高腿长,越发显得有种不近人情的冷漠:“我告诉过你,言妍和我没有竞争关系,我们不是一个圈层的人。这辈子我和她唯一的关系,就是你为了言妍医药费,来求——” 最后一个我字她没有说下去,因为她的领子被人死死就揪住了,言真指节泛白,脸色阴沉得可怕:“你再说一句话试试?” 这是言真第一次露出这样的表情。她们的距离很近,柏溪雪定定地看着她,感受到对方的目光几乎要喷火。 第110章 而她冷笑一声,偏要迎头撞碎:“少拿阶级敌人的那套对付我。言记者,你多清高啊,有本事当年别求我付医药费呢?还是说,当年有没有我也不重要,只要有人能给你钱,你说不定更开心?” 啪! 一记耳光落到柏溪雪脸上,又脆又响,打得她整张脸都偏了过去。言真高高地举起手,掌心落在离柏溪雪脸颊半寸的地方,似乎还要扬手来第二下,然而柏溪雪避也不避,只是倔强地仰头看她,一行血迹从嘴角缓缓渗出。 一副有本事你就打死我的犟模样。这次终于轮到言真被气笑,胸中回荡一股酣畅淋漓的血气:“柏溪雪,你不会真的打心眼里觉得自己很无辜吧?” “那我来告诉你,今晚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扬手调出柏行渊的短信,就这样直挺挺地怼到了柏溪雪面前:“今天我在这里,是柏行渊约我来的,至于原因,你要不要猜猜?” “我量你也猜不到什么。”她蔑笑,心中涌起一阵强烈的快意,“我直接告诉你吧,我之所以在这里,是因为当年逼言妍自杀的那个视频,是你哥找人发的!” “猜到了吗?柏大小姐?当年你在欧洲读书,享受柏家给你铺好的远大前程,言妍却因为得罪了你们家,视频在网上铺天盖地狂传,逼得她要自杀!” “那年她也才二十岁刚出头,比你大不了多少,我妈和我爸因为这件事情,去医院的路上遭遇车祸,当场就没了,而你家却因为怕事情闹大,柏正言直接出面,将整件事情都压了下来——多了不起呀?一个假视频满城风雨,三条人命却毫无水花!” “就这样你还不肯放过我,”她恨声道,声音像刀子,每一刀下去,都能凿出血来,“别跟我假设什么当初,柏溪雪,我告诉你,要不是因为柏家,我根本就不会沦落到这般田地!” “人人说我假清高,是啊,我觉得真是太对了,”她笑,“我就是下贱过了头,才会因为一笔医药费把自己卖了给仇人。柏溪雪,你是不是觉得,我还要磕头感谢你呢?” “去查查你们柏氏的账目吧,你不会真的以为,这一切你可以事不关己吧?看看那个投资失败的资金窟窿,猜猜这些年柏氏源源不断往里填的钱,究竟是怎么洗白的?” 她问,这辈子第一次听到自己声音如此尖刻,柏溪雪沉默地看着她,脸色苍白。 她的表情像钉子一样钉在言真心上,但言真不能停下:“你的片酬税款,一直被当成洗钱的工具,柏溪雪,你现在还说得出‘一切和我无关’吗?” “你最好祈祷自己这个二世祖当得够彻底,没掺和什么财务债务的文件吧。” “否则早晚死无葬身之地,到那时候,我不会给你收尸的。” 终于说出来了,最后一个字落到地上,掷地有声。而言真睁着眼睛,木然地想,心知什么都完了。 她把什么话都说了出来。不应该说的,长久以来,她为了复仇忍耐蛰伏,生怕走漏半点风声,打草惊蛇。 甚至连在柏行渊最激怒她的时候,她都没有开口。手中的白瓷瓶掂了又掂,终究是没有同他鱼死网破。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一对上柏溪雪,就仿佛什么理智都消失了。 她竟然直接开车撞了她,整整两次,火花爆裂,像是要把这么多年的积怨都彻底发泄,带着玉石俱焚的恨,将所有的事情都抖出来,彻彻底底,一干二净。 言真颓然地垂下了手——而她居然感觉到轻松。 这才是最恐怖的事情。像是手持重剑的将军,一路浴血奋战,终于到兵临城下之日,心知城池已破,而她高举长剑,看见敌军公主悲戚的眼睛,第一句话竟然是想叫她——快走。 这才是她最想要对柏溪雪说的话,那些满载怨恨的诅咒,从她口中源源不断流出,又痛又快,其实只有一个意思。 那就是快点走。柏家已经是将要覆灭的巨轮,别再当他们的牺牲品! 可是柏溪雪怎么可能会走? 她明明知道这一点。柏行渊也明明白白的说过,柏溪雪和柏家,从来都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 天下之事,不外如此。柏溪雪当然也不会不懂,她今日的一切远大前程、光鲜地位,都是柏家给的。 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人,注定在云端睥睨众生。当年她四处打零工还医药费,一天只能赚两三百块,二十岁出头的柏溪雪已经在香榭丽舍大道,一小时眼也不眨地刷几百万。 然而一旦没了柏家,这一切都将会消失。试问谁能容忍自己如同拔了毛的凤凰,从此坠入污泥中? 但她还是把什么都说了——言真绝望地想,终于承认自己不忍心也不舍得。 不舍得那天晚上的烟火和夜樱,流光溢彩里柏溪雪曾那样笑着看她,递给她一把小小的钥匙,眼眸闪亮,言真承认自己那一刻想要吻她。 她知道柏溪雪是动了真心的,她也是,可是真心又有什么用? 现实世界里,一千万颗真心也不能让死去的人复活,她同柏溪雪,这辈子注定是敌人。 一颗眼泪彻底落了下来,她转过头去,避开柏溪雪的眼,听见自己低声说:“我走了。” 其实她很想放声大哭,最好可以一拳砸在柏溪雪脸上,哭着质问她为什么你们都要这样对我。然后两个人就能撕扯扭打,抓着头发互扇巴掌,直到最后在决堤的眼泪中冰释前嫌,像一切烂俗故事所喜闻乐见那样,有情人终成眷属。 但她什么也不能做,刚才的那个耳光,已经用尽了言真所有力气。她蜷起手指,感觉胸腔和掌心都同样火辣辣地发痛——心神俱碎,原来是这般感受。 柏溪雪没有说话,同刚才的争吵相比,此刻两个人都安静地出奇。因为一切秘密都已经揭开,舞台上幕布被骤然抽走,真相大白,此后无论是猜忌、相爱还是仇恨的故事,都不再上演的可能。 只剩下彻底的死寂,潮水褪去,露出一地腥臭的獠牙与残骸。言真不再说话,她遥遥地看了她一眼,自嘲地笑了一声,转身走了。 停车场外阳光刺目,她消失在光里,只余柏溪雪一个人站在原地。 这大概是她这一生最狼狈的时刻。柏大小姐的半边脸高高地肿起来,血迹和愤怒扭曲的神色,仍清晰地留存在她脸上。 而柏溪雪却一言不发,缓缓地伸出手,拭去嘴角的血迹——血已经流干了,凝固的血痂在指尖粉碎,好似猩红的铁锈。她盯着手指尖,同样自嘲地冷笑了一声。 然后,柏溪雪伸出手,盖住自己的脸庞,一点、一点向下抹。 如同抚平衬衫褶皱,等到她放下手掌时,扭曲的神色已然换做一副阴沉平静的面容——这是柏溪雪出不了戏时常用的手法。毕竟,长久地调动亢奋的情绪,也是很累的呢。 她笑了笑,感觉自己刚才歇斯底里的演技其实拙劣得要命。也只有唯一的观众心神俱乱,所以才看不出。 也怪自己不到黄河心不死,柏溪雪想。 一个月前她去查言妍的事情,起初一切都很顺利,毕竟五六年前的视频造假技术,放现在根本不够看,技术专家扫了一眼,就板上钉钉地说是个假视频。 但是想在往下查,却是不能了。那几个造假视频的人,几年前就因为另一桩捏造证据扰乱司法的案件被送了进去,如今正唱着铁窗泪吃牢饭,柏溪雪绞尽脑汁也没能搭上这根线。 虽然到了这一步,有没有眼见为实,也不重要了。毕竟,这样瞒天过海的高明手段,加上那天晚上在威尼斯人言真对她骤变的态度,幕后主使除了柏家,还能有谁呢? 所以她才说了那些话去激将。言真一直在问她猜到了吗,其实,当柏溪雪看见她出现在柏氏楼下,就绝望地猜到,自己的预感已中了十成。 她只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柏溪雪慢慢地平静了下来,下意识想抽支烟,却又想起烟盒还在车上。 如今她站在一地狼藉中,身后,自己的车后座已经被撞得彻底变形,她的目光扫向身后,又往对面看——言真的车也没好到哪儿去,甚至比她的车糟糕得多。车头彻底凹陷,车灯粉碎,已经到了报废的程度。 该感谢言真手下留情吗?她们的车原本呈t字型排列,言真本可以直接撞向她,但她却又在中途将方向盘左偏,撞向后座。让自己幸免一场骨折。 虽然她撞了整整两次,真是礼轻情意重。 她讥讽地想,又忍不住一瞬间庆幸,还好自己先前给她买了台好车,不然就她平时开的那种经济线小轿车,怎么能撞得过自己。 真下贱啊,柏溪雪。她咬牙切齿,别人都朝你扇巴掌了,你还担心人家手痛。 言真也是个狠心的混蛋。用金主买给她的车撞金主,还要把车扔下,让金主来给她收拾残局——谁家金丝雀能嚣张成这样啊? 柏溪雪眯起眼睛,微微偏了偏头,看向停车场的角落——这一层是柏氏不对外开放的停车场,有单独的进出口,仅供高层和特殊访客使用。 第111章 因此,柏溪雪对这个停车场还算熟悉,她静静凝视前方,看见停车场的角落,一个监控摄像头正幽幽地亮着红点。 不知道这出情人决裂的大戏,能演得叫柏行渊满意吗? 柏溪雪咧嘴笑了一下,低头从夹克口袋里掏出手机,毫不犹豫地按下了通话键。 “喂,柏行渊?”她还是像往常那样没大没小地直呼兄长名讳,语气随意,听起来很是嚣张,“叫保险来地下停车场。” “怎么了?”她笑,危险地眯了眯眼睛,“我倒是还想问你怎么了,把我的小情人叫来公司,上辣椒水老虎凳了?刚才人家大发雷霆,一脚油门下去,差点没把我撞死。” “你说是我们最近闹得太出格了,妈命令你让她离我远点?哎,妈真是这么多年了,还不愿意接受我的性取向啊,她再这样下去干脆把我扭送戒同所,再一键打包送去商业联姻得了。” 对面似乎笑了起来,说了些什么。柏溪雪挑了挑眉,用不耐烦的语气说:“行了行了,别在这里当说客了,你们那些事情我也不懂,人我再哄哄,哄不回来就算了,再换一个——但车得赔我啊?” “赔我两辆,或者直接把六百万打我账户,你自己挑——什么叫狮子大开口?她不就摔了你一只汝窑杯吗?我是你妹妹诶,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 “就这样定啦,”她语气愉快地说,对着摄像头抛了个飞吻,一锤定音,“八百万,老哥拜拜。” 第67章浮尘没带来天动地摇。 卢镝菲是在傍晚接到言真的电话。 那时正是暮色四合, 她一贯习惯自己开车,此刻堵在b市的晚高峰里,车屁股一片红艳艳尾灯。言真的声音从蓝牙耳机里响起,只有言简意赅三个字:“今晚发。” 她音色很冷, 必然是见过了柏行渊的缘故。卢镝菲心下了然, 却不答, 只问:“你在b市吗?” “嗯。” 卢镝菲又问:“我去接你?” “不用了。”言真答, 耳边卢镝菲仍在说话,声音关切:“如果你需要, 时间可以再后延几天。” 于是她又答道:“不需要。” “那好吧。” 卢镝终于挂断了电话,言真抬起头,入目同样一片红艳艳,却是西天的晚霞。 一个小时之前,她买了一张景山公园的门票, 一路往上爬, 享受最后一个自由的傍晚。 柏行渊已经见完了。她终于证实了当年的一切,然而,因为对方足够谨慎, 谈话未留下任何实质性证据。 真是阴险的老狐狸。言真笑了一下,并没有感到沮丧——毕竟这早就在她意料之中。 她不打算延后计划。事已至此,她已经暴露在柏行渊眼皮底下,对方动手是迟早的事儿, 既然如此, 不如先发制人。 不过, 言真也没有急着赶回住的地方。关于言妍自杀一事的调查报告, 她已经写得差不多了。今天同柏行渊的见面,只不过是拼上了事件的最后一块拼图。她在心中慢慢思忖着一切, 竟一时有些失神。 多神奇啊,明明几个小时前她仍在柏氏大厦,悲痛非凡,但如今渐渐平静下来,竟然感觉一切都像做梦一样。 毕竟,世界还是那个熟悉的世界。西天的晚霞快要落尽了,游人陆续往回走,今天正巧是周六,有打扮入时的女孩子,衣领上挂着墨镜,挽着女伴的手,说说笑笑地回去了,也有上了年纪的夫妇,在黄昏的余晖中慢慢踱步,说着闲话。 多么美丽的一个傍晚,曾经她也曾在没课的傍晚,带着相机爬上山追晚霞。那时站在山上往下看,远处的城市也同如今一样,路灯亮起,汽车川流,缀连起渐渐明亮的万家灯火。她深深呼吸,感觉夜风温柔,鼻尖似乎都萦绕饭香。 只是人生动如参商,此后万家灯火,不再会有她的一盏。 言真出神地望着这一切,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种同整个世界隔了一层纱的感觉,与多年前捧着双亲的骨灰罐走出殡仪馆的心情,竟然相同。 唯一的不同是当年她捧着那个犹带余温的骨灰罐,跌跌撞撞往回走时,没有眼泪,浑浑噩噩,仿佛浑身的血泪都在烈火中烧干。 而如今,她沉默走在暮色之中,清明洞澈,心知自己已决意沉没——今夜之后,她将暴露在聚光灯下,与曾经熟稔的安宁生活彻底诀别。 她忽然有些想哭,可惜眼泪已经烧干。 天空已经彻底黑了,公园开始播放闭园的歌曲,她把手插进口袋,留恋地最后看了一眼这座城市辉煌的灯火,终于向下走去。 当晚七点,她将整理好的文稿发给卢镝菲。 这是卢镝菲之前就定下的要求。但凡言真准备公布的文稿,都需要发给景氏的法务和公关检查。 言真将文件悉数发了过去。对方显然严阵以待,一个小时后,她便收到了一份细致润色的文档。 不可不谓神速,她才把一锅面煮上,对方已经细细密密地批注好了整个文档。言真一边把面捞出来,一边滚动鼠标浏览——文件有两个账号的批注痕迹,其中一个人主要做字句删减和措辞微调,风格谨慎,显然是法务。 言真看着光标上那个小小的“lu”,知道这是卢镝菲手笔。 多稀奇,卢镝菲这人平时跟疯狗似的,但涉及专业领域,竟十分冷静克制。 而另一个账号则大刀阔斧得多。言真并不认识那个昵称,但也能猜到大抵是公关,在不改变文稿事实的基础上,增添了许多半真半假的情绪和细节。 倒像是世情小说了。专业团队手笔就是不一样,绘声绘色,煽风点火,叫人眼睛一黏上,就忍不住往下读。 言真吸溜面条,把自己的故事当下饭菜看。 然后,冷笑一声,放下筷子,将其中煽风点火的内容全删掉了。 卢镝菲真把她当傻子耍呢。景氏想要坐享其成,但言真偏不。愤怒的舆论就像潘多拉魔盒,能让人万众瞩目,便也能叫人万劫不复。 言妍因此被逼上绝路,作为她的姐姐,言真不会再展览她的痛苦。 人不应该成为耗材。言真低下头,最后核实一遍文档,确保信源无误,然后,默不作声地拖动鼠标,将卢镝菲给她的原文档,扔进了垃圾桶。 当晚九点,关于言妍自杀事件的长文,在全平台发布。文中详细陈述了当年言妍身陷酒局,到视频造谣,最终前男友退圈导致谣言成真的全过程,辅以图片证据和时间轴,清晰简洁,瞬间在网络上掀起轩然大波。 而她的手机剧烈地震动了起来,言真低头瞥一眼,正是卢镝菲。 想必对面已经是暴跳如雷。言真没有搭理,先去把碗洗了,等到回来时,卢镝菲一连给她打了十个电话,又在微信里质问,为什么没有发景氏团队敲定的版本。 而言真笑了笑,扬手就关了手机。 今晚,她谁的电话都不会接。事已至此,没有人能按着她的头,让她在今晚把长文删除。景氏想要把计划推下去,就必须替她将话题拱热,生生把这个哑巴亏吃掉。 言真把手机随手扔到沙发上,走出阳台,撑在栏杆上俯瞰万家灯火。 北方的春天总来得比南方晚一些。四月初了,y市的花已经在清明前的阵雨中谢了几轮,玉兰和海棠,方才在北城夜色中姗姗登场。她凝视夜色中那一树树幽白的花,只觉仿佛有巨大缥缈的亡灵在街上游荡。 这一篇长文发出去,并没有觉得心中有多畅快。她心知肚明,一场硬仗不过才拉开帷幕。 晚上十二点,她熄灯,上床睡觉。 说实话,这一晚她根本没有睡好,无数次半夜惊醒,反反复复,只想摸出床头手机看看情况。但言真知道一旦打开手机,她今夜将彻底无眠,只能忍耐着,睁着眼睛,看天花板上的烟雾报警器,幽幽地亮着一点红光,才发现自己轻轻地发着抖。 原来强撑的睡眠比失眠更煎熬。 清晨五点,窗外开始有鸟试探着鸣叫,声音娇嫩,仿佛沾着露水。言真躺在床上静静地听着,却感觉自己快要熬干。 这才第一个晚上呢。她在心里轻轻地命令自己,撑住。 清晨六点半,她终于起床,泼了把冷水洗脸。打开手机,准备迎接山呼海啸。 却发现毫无声响。 难道柏氏手眼通天,竟然直接把消息压住了? 她打了个寒噤,一瞬间后悔自己昨晚径直关了手机。在这与外界断联的八个小时里,一切波诡云谲都有可能发生。 她脑海一片空白,手机却一瞬间剧烈地振动了起来—— 锁屏的弹窗通知页骤然滚动,叮叮当当,满满一页都是自己的新闻。 原来只是刚才手机还没有连上了wifi。 言真的肩膀缓缓地松了下来。她以手掩面,因这荒谬的乌龙失声笑,终于意识到自己多害怕,这孤注一掷的以命相搏毫无水花。 好在景氏终究如她所料,被逼啃下了这块硬骨头。清晨六点半,言真打开手机,看见自己发布的长文、视频,都已经被推上了各大平台的热搜头条。 第112章 一夜之间。互联网已经天翻地覆。 b城的另一边,卢镝菲同样醒得很早。 她起床自然不是失眠。卢镝菲黑着脸披上睡袍,闷头干了一杯黑咖啡,坐在落地窗前开始视频会议。 公关部正在汇报进度。从言真爆出消息开始,严阵以待的各路营销号便迅速转发,手段老辣,并不谈论柏氏集团,而是剑指柏溪雪。 对大众而言。远在天边的柏氏,自然不如眼前的知名女星深陷命案,涉嫌买凶杀人的丑闻更吸引眼球。 卢镝菲喝了口水,手指划过手中的平板,点进去,又退出。 柏家目前依旧对指控保持沉默,但粉丝早就坐不住了。柏溪雪红的这几年,风风雨雨,每一次都全身而退,她的粉丝自然不能忍受如此委屈,迅速下场,指责各路营销号栽赃嫁祸、混淆视听。 却不料景氏等得就是这一刻。在粉丝试图同纠缠不清的营销号掰扯时,景氏的公关团队便适时地放出柏溪雪背后的资本关系,将公众的目光,直接从柏溪雪引到了柏家身上。 一时间网上你来我往,热闹非凡。 “可惜昨晚当事人的指控还是太保守,所以才要费神多做立靶子的一步。” 耳机那边,卢镝菲听见公关负责人遗憾地说:“如果发的是团队那版,把公众的仇恨情绪煽动起来,舆情还能再汹涌些。” “知足吧,”卢镝菲倒是笑了笑,又喝了一口水,“当事人是干记者的,你们公关的最清楚了,这行基本俩极端,要么……有奶便是娘,要么就全是茅坑里的石头。” 她想起自己昨晚吃的瘪,轻笑着吐出四个字:“又臭又硬。” “不过呢,也好歹言真是个硬骨头。”她语气悠闲,手机屏幕亮起,一则通话正在等待接听,卢镝菲看了一眼,却不动弹,只是低声对耳机说,“柏氏的经济罪的指控材料,我已经整理好了。” 后半句她语气一转,十分尊重谦卑,显然是已经换了谈话对象。 耳机那头女人的声音果然变化,是中年女性和缓却低沉的声音:“不着急。” 卢镝菲试探着问:“可是我听说,柏氏背后的保护伞,就快要倒了?” “哪有那么快,别听风就是雨,”女人冷笑了一声,“被约谈两次罢了,升到那个级别的人,<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ags_nan/guanchang.html target=_blank >官场浮沉,都是常有的事儿。” “但柏氏因为这事儿紧张着呢。” “我们那位不也经历过?越是风雨飘摇,越要心狠手辣,不留一丝隐患,”女人低声道,声音里有一丝轻轻的、运筹帷幄的愉悦,“所以柏正言才会那么火急火燎地命令他儿子,解决那小情人。” “您说得是。”视频会议中唯独她没有开摄像头,卢镝菲看着那一方小小的黑屏,揣测着对方的语气和心情。 但对方显然已经不打算再多说什么。 “现在入场只会惹来一身腥,其余的就交给你处理。”她最后简明扼要下了结语,挂断了会议。 只剩卢镝菲的笑容倒映在那块漆黑的屏幕上:“是。” “按兵不动,剩下的就让言真那块硬骨头自己扛,”她对公关负责人吩咐道,啪哒,手指轻点,终于挂断了那则一直等待接听的电话,“祝她好运。” 卢镝菲的电话再也没有打通过。 电话那头,言真慢慢地放下了手机。 这疯狗。言真冷笑,知道卢镝菲是在报复她昨晚的事。好在今天这通电话,她本来也就没指望能打通。 开弓没有回头箭,她心知肚明。给卢镝菲的这通电话,原本是想问一问景氏准备何时公布柏家的偷逃税款的消息。然而,卢镝菲的拒接,显然已经将态度摆得很分明——景氏爱惜羽毛,在舆论酝酿到火候之前,自然是袖手旁观。 接下来柏家倾巢而出的报复,如果她能扛过去,景氏或许会伸出援手,如果她扛不过去,悄无声息地道死中途,景氏或许更乐见其成。 毕竟她死得越惨烈,便越好引导话题热度,用一个群情激愤的大反转,彻底点爆舆论。 前狼后虎,言真神色冷漠地在沙发上坐下,以为自己会心冷,但内心却平静得出奇。原本,她和卢镝菲就没有将对方视作盟友。 不过彼此利用罢了。 还是那句话,卢镝菲要价格公道,而她要用自己的人生,赌一个血淋淋的公道。 上午九点四十五分,言真久违地喝了杯咖啡,在咖啡因过敏的心悸中,再一次缓缓点开手机,看见柏氏已经出手,开始降热搜。 这便是柏家报复的开始。 他们的公关团队向来雷霆手段。言真静静看着手机屏幕,每一次刷新,话题热度都在往下掉。 不停地有新的博文、视频在消失,评论区义愤填膺质疑柏氏草菅人命的内容,一批批被屏蔽得一干二净。很快,热榜上只剩下几个不痛不痒的小话题挂着,言真当时采访柏溪雪的视频,堂而皇之挂在头条,暗示她与柏家牵连颇深,并非多么清白刚烈的受害者。 正值周末,网上热闹得很。很快就有大量评论开始怀疑,有人怀疑这不过是柏溪雪对家买通的黑稿,也有人说她们两姐妹之前就一直和柏家纠缠不清,这次不过是钱没到位导致的反目,更有柏溪雪的粉丝拿出此前各类营销号下场搅混水的截图,力争这是一场有组织有预谋的围剿。 而言真低下头,轻轻点开那个视频。这个视频曾经是她亲自盯着剪的,每一个关键帧都熟悉无比。画面中两个人你来我往地藏着机锋,言笑中暗流涌动,是故事还没开始的模样。 她们曾在那间小小的化妆间内接吻,躲过一切镜头,在暗无天日中交缠不休。 言真仍记得柏溪雪身上玫瑰味香水混着淡淡薄荷烟的味道——下午四点二十七分,柏溪雪经纪公司发布律师函,指名道姓地警告,一切言论都应承担相应的法律责任。 她安静地退出了界面,知道这份警告不是装模作样,因为另一封措辞更严厉、更完整的律师函,已经静静地躺在了邮箱里。 这份律师函向她索赔三百万。律师事务所的落款如雷贯耳,正是一直为柏家服务的,专精于诽谤罪、侮辱罪等名誉诉讼的律师团队。 这么多年来这支法务精锐可谓战无不胜。言真凝视屏幕,心道若有看客,此刻应喝彩鼓掌——情人反目的旷世大戏,规格最高也不过如此了。 傍晚六点十八分,柏溪雪自风波后,首次在公众前露面。 她鲜少在媒体前素面朝天,眼下有淡淡青黑,却风姿依旧,憔悴也动人。媒体如潮水一般涌过来,紧紧围着柏溪雪,让她寸步难行。 而在柏溪雪面前,保镖一次次试图拉起警戒线,却又被一次次冲乱,终于,一个不怕死的记者冲过人墙,将摄像头和话筒直逼到柏溪雪的面前,话语凌厉,十分不客气。 “柏小姐,关于近期网上一起针对您及柏氏集团捏造谣言、买凶杀人的指控,您是否有话想说?” 高清直播的摄像机直直地拍着柏溪雪的脸,让她的每一分表情变化都暴露在公众眼前。 而柏溪雪避也不避,冷静坦然地直视镜头:“我想说的话,依旧同每次身陷指控时一样,那就是时间会带来真相。” “剩下的一切交给法律和人心,谢谢大家。” 她深深鞠躬。今日的柏溪雪穿一件白衬衫,庄重简洁,在黑压压的媒体大军面前显得格外单薄无辜。响成一片的闪光灯和快门声里,她长久地弯着腰,有镜头捕捉到她肩膀微微颤抖。 台下似乎有记者还想要发问,安保已经冲了上来,请走了那个冲过警戒线的记者。经纪人也走过来,挽住她的臂膀,将脸色苍白的柏溪雪带离了现场。 由始至终她的脊梁都非常笔挺,风度翩翩,镜头前永远不失柏家大小姐的风骨。 只有经纪人张仪知道,在上车之后,柏溪雪的脸色迅速惨白了下去。 她静静地回头凝视着车后那一片乌泱泱的记者,神色莫测:“刚才那个记者,是我哥安排的吧?” 张仪沉默。 柏溪雪冷冷地看着她:“说话。” 张仪很少听见这样的语气。柏溪雪向来骄纵,却并非无知。同柏行渊一样,哪怕摆明了身边所有人都是为她服务,面子上得体礼数,柏溪雪也从来做得十分充足。 面对张仪,她永远会得体地称一声姐,这是她第一次用如此冷漠的语气命令。 张仪知道她心中煎熬,并不生气,只是有些痛惜,沉默地点了点头。 她是柏溪雪的经纪人,哪怕自知地位悬殊,有时仍旧忍不住用长辈的心情看待这个才二十五岁的女孩子。 在半小时前,她刚刚见证了柏溪雪与兄长的一场争吵。在商议公关对策时,柏溪雪忽然抬起头问柏行渊:“那天你和她见面,到底说了些什么?” “我说过什么,还重要吗?”柏行渊平静地回她,“我承认,我是因为不想让你担心,所以那天才用了母亲的理由去安抚你。但是既然事情已经被曝出来了,我也不打算再瞒着,如果你不相信你的家人,那就去相信对面那篇长文也没关系,我不辩解。” 第113章 “毕竟事已至此,有心还是无意,都已经不重要。” “你只要知道,和你共度难关的,只有柏家。” 倒是非常坦荡的说辞,柏溪雪深深地盯着柏行渊,却又问:“哥,你没有别的想说了吗?” 柏行渊反问:“你还有什么想问的?” 柏溪雪低下头,笑一笑:“没有了。” 她意识到柏行渊仍旧不打算将利用她洗钱的这件事说出来,便回归沉默,接下来的时间里,便盯着地面发愣。 张仪并不能涉足柏氏内部的账务,因此并不知道其中暗流,她只知道从昨晚开始,柏溪雪就一直点开那篇长文,反复阅读。 起初张仪担心这影响她的情绪,试图拿走她的手机。柏溪雪却死死地将手机抓在手里,谁也不敢过去抢走。 好在她没有什么过激的举动,连眼泪也未曾掉一颗,只是一声不吭地,将页面反复滑动。 半夜三点时,房间里的灯只开了一盏,昏暗中一方小小的屏幕发着光,照得柏溪雪脸色苍白。 她披着毯子,蜷缩在沙发里,仿佛只有小小一个。也不知道看了多久,柏溪雪终于放下手机,竟朝一旁等候的张仪笑了一下。 “我真的是很坏的一个人么?”她低声问,吸了吸鼻子,声音轻轻,犹如梦游。 张仪却不知道如何回复,她自然想宽慰地说一声没有,但她们彼此都知道,明日柏家的团队将要做什么,最后,她只能叹息一声,伸手揉了揉女孩子的头,尽量宽慰地说:“早点睡吧。” 嚓。最后她关上房门时,又听见砂轮轻轻一声响。黑暗中小小的幽蓝火苗跳动,柏溪雪咬着烟,伸手拢着它,纤细烟夹上亮起一点猩红火光。 她吐出烟雾,如同吐出一缕魂魄。 长文公布的第二日,柏氏安排大量营销号,将曾经柏溪雪送言真车房的事情,并言真在柏氏地下停车失控撞向的监控录像,一同发布到网上。 录像一旦公布,便以疯狂的速度在网上迅速传播。其中内容减去了柏溪雪出现的部分,纵然言真同柏溪雪的关系,圈内有人知晓,但如今风雨欲来,知情人自然三缄其口。 于是这桩事件在公众眼里,便成为当事人敲诈勒索柏氏不成,失控威胁人身安全的仙人跳事件。 舆论已经开始反扑,因为言真并没有能够证明柏氏参与的决定性证据,大量愤怒的粉丝、路人涌入到言真帐号下,开始无休止的谩骂。各式营销号和写手趁机将言真渲染成一个贪得无厌的角色,并宣称姐姐如此无耻,妹妹当年必然也没有清白到哪里去。 而言真却不能回复任何消息。 这样的纠缠,就和最初景氏将矛头从柏溪雪引到柏家的策略一样。 她知道,一旦自己回复,公众的关注就会从视频造假,转移到她同柏家复杂的纠葛上,逼她不断剖腹取粉,自证清白。 她不能陷入这个怪圈中。言真咬着牙,一次次滑过那些评论——其实,在第二次撞向柏溪雪的那一刻,她就已经预料到会有今天的下场。 凡所得到,必将返还。她只能忍受,终于懂了言妍当年百口莫辩的心情。 但舆论并不会因此放过她。言真的手机开始陆续有垃圾短信发过来,随后,便是各种恐吓电话。乱七八糟的污言秽语塞满了她的短信箱。 她的个人隐私完全泄露了。 言真去报案,对方非常负责地接待了她,但同时也面露为难,诚恳地告诉她,骚扰她的号码来源确实非常复杂,根据经验,一时半会恐怕难以彻查。 一切都如同柏行渊当初预言的一样。而比预言更为可悲的是,言真心知肚明,这样的恐吓除了柏家报复的手笔,还有很大一部分出自陌生人。 他们或许以骚扰为乐、或许义愤填膺。这年头,买到一个普通人的隐私信息不算难。哪怕素昧平生,也并不妨碍有人躲在键盘后肆无忌惮发泄戾气。 无数受害人,或许正是因为如此才噤若寒蝉。 她只能怆然一笑,说尽力就好。 长文发布的第三天,一个匿名外卖送到她的门口,言真并没有点任何外卖,电话拨打过去,也只是虚拟空号。 号码错误的播报,在耳旁漫长地回响。她打了个寒噤,拿着那张外卖小票,缓缓往下看。 热敏纸白纸黑字,赫然写着:言真,出门小心。 这是一则死亡警告。 第68章正文完。 言真不知道外卖是怎么送进来的, 犹在怔忡,门铃却忽然响了起来。 急促的声音让她悚然一惊,从沙发上跳起,扑到房门边, 透过猫眼, 却又发现门外空无一人。 而那门铃也长久地沉寂下去, 仿佛刚才刺耳的声音, 不过是惊魂一场。 只剩言真将水果刀紧紧攥在手里。 此地不宜久留。这住所是她短租的临时落脚点,言真掏出手机给保安打电话时, 对面还在哈欠连连:“奇怪的人?没有啊,就看到一个送外卖的上去了。” 电话啪嗒就断了。 又有新的电话打了进来,一阵阵嗡嗡地震动。言真知道那又是一则骚扰电话。她握着刀没有接,茫然地靠着门背缓缓坐下,在嗡鸣声中, 木然地打开手机。 这几天事情太多, 她精疲力竭,难以分神,一打开微信才发现对话框已经被各种未读消息填满。 小红点早就跳到了999+, 她这事儿出得可谓惊天动地,除了chris、谢芷君和江心柔这些好友,连沈浮和安然都各自给她发了消息,言真挨个点进去, 不合时宜地笑了出来。 大概是因为交际圈子还是太重合了, 沈浮和安然居然不约而同地给她推荐了同一位律师。 言真因为这微妙的巧合轻轻笑了十秒钟, 觉得这件事, 哪一方都可以把它投稿到前任社死小组的程度。 心里不能说不感动。她咬着唇,慢慢滑动屏幕, 却又心知此刻没有人能帮到她。 y城都离首都太远了。此刻无人能千里迢迢赶过来陪她离开这里,哪怕是有,言真也不愿有人因她身犯险境。 她只能又打电话给保安,陪着笑,低声下气地请对方陪她去停车场。 好在保安终于应允,她关闭手机,把新地址输入导航,发动汽车。 一开出车库就发现有一辆黑车不远不近跟在身后,言真刻意开z字形路,对方便也如蛇一样左右摇晃。她手心出汗,暗暗咬牙,迅速打了方向盘,掉头往小区后门开去,那黑车同样掉头,一路追着她去。 不能让他追上,她心脏狂跳,恨不得一脚油门踩下去,偏偏小区路窄,不得不一路点刹,终于,在避让一位行人的时候,她车速减缓,眼看着对方直直地就朝她冲了过去。 哐当。车尾碰撞的声音。两辆车的距离第一次如此接近,言真在后视镜里,看见驾驶座上坐着一个黑衣黑墨镜的男人。几根长棍放在副驾驶座上,不知道是要做什么。言真咬紧牙关,重新加速,对方却也同时踩下油门,一副势必要逼停她的穷凶极恶。 如果让他追出去就完了。言真心里清楚,现在小区路窄,黑车尚且无法堵到她前面,一旦她把车开出去,人生地不熟的,对方随便找条小道将她堵下车,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她后背冷汗涔涔,一瞬间甚至决定不管不顾踩油门冲卡,忽然听见一阵尖锐的喇叭声,斜刺里一辆小车猛地倒车过来,正正好卡在她和那辆黑车中间。 刺耳的刹车声响起,黑车不得不停了下来。透过后视镜,言真听见倒车的车主摇下车窗,探出头来对黑车大骂,一口响亮的京片子:“你丫有病吧!懂不懂开车啊!知道什么叫保持两米车距吗!” 她抓住机会,终于冲出小区,把黑车甩在了后头。 等到她驱车抵达另一处住所,已经是差不多四十分钟后。言真沉默地刷卡,验指纹,等到确认大门彻底反锁之后,她彻底脱力地坐下来。 然后低头,翻包,插上电话卡——这是一张新卡,并非用她的身份证注册。 这就是她之前给卢镝菲开的条件。电话卡、车还有现在的这间公寓,言真要求卢镝菲用第三方证件为她办理,以确保隐私泄露,这部分信息无法被盗取。 没想到真的派上了用场。 水果刀叮当一声,掉在瓷砖上。哪怕心里清楚早晚会有这一天,但事到临头,第一次直面如此威胁,依旧感觉心惊肉跳。 她强撑着报完平安,又把新的手机号发给了信任的朋友,终于疲倦地叹了口气,浑身力气都被抽空——距离长文发布,整整三天过去了。 她也有整整三个晚上没能睡囫囵觉,双目通红,自觉憔悴像鬼。言真努力提起唇笑一笑,却发现连笑容都失魂落魄。 屏幕倒映她的脸,互联网上的骂战依旧不眠不休,视频又被翻出来喋喋不休地讨论,私信、评论区充斥着各式各样的羞辱,连她自己都有些分不出,哪些是水军,哪些是真人了。 第114章 或许这两者的界限本就不分明呢?互联网上永远有那么多不在乎真相的人。 言真盯着屏幕出神,忽然有些庆幸,还好她妈她爸已经看不到这些骂战了。 ——不然,她们会有多难过呀。 可是她也想有家人陪在身边呢。双亲去世的时候,从确认遗体到火化,再到债务处理,她一个人撑起了治丧。前前后后大概忙了一个月,胳膊佩着黑纱,陪每一位买家去看房,为售卖自己的故屋讨价还价。 整个过程她几乎没有哭,不是强忍眼泪,只是哭不出来。人人都怜悯又奇怪地看她,因这空洞的神情害怕。直到最后一天,她终于签字画押,将房子卖了出去,走到街边,看见夕阳将自己影子拖得很长,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再也没有家了。 她在那一刻放声大哭。 而如今,言真坐在冰冷的瓷砖上,下意识伸手进口袋,想要摸索出那一只小小的砂轮打火机,却摸到一把冰凉的铁片。 她轻轻将它掏出来,正是她故屋的钥匙。新年伊始,她曾在河边散步,看晚霞中的河水慢慢流淌。 她又想起了某个人的眼睛。真该死啊,怎么会又想起她。 然而什么人都不在。故事的开头如此,结局竟然也如此,身边人来人往,最后谁都没留下。 窗外日光正盛,她却觉得自己的心正随着日影西移,一寸一寸沉没在黑暗里。 电话却忽然响了起来。 这是她新号码接到的第一个电话,言真迟疑着,按下了通话键,却听到一把陌生的声音。 “喂,是言真吗?” 不是chris,不是谢芷君,不是江心柔,更不是卢镝菲,言真将手机举在耳边,难以置信地睁大眼,听到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 “不好意思打扰你了,我是敏婕。” 她在那边轻轻地笑,声音很温柔:“我想和你见个面。” - 下午五点半,言真如约将车开到同事敏婕小区楼下公园,同她见面。 其实她已经许久没见敏婕了。虽然曾经身为同事,但她们的接触多少带点尴尬和不愉快。言真还记得,那时敏婕刚怀孕身体不适,托她帮忙采访,她还因为柏溪雪不同意,拒绝了敏婕。 最后敏婕一个人从医院撑起来,完成了采访。后来偶尔撞见她,言真总感觉羞赧,便低一低头,也不打招呼,就这样默不作声地给敏婕让路过去。 再后来,她调到副刊,同原板块的同事来往更是少了许多。 一晃大半年过去了,上一次看见敏婕,她身量轻盈,还未显怀,如今却已经怀胎十月。 大概是留意到言真眼中的惊讶,敏婕对她笑了笑,主动开口解释道:“我休了产假,三个月前怀孕的指标不太好,所以到b市这边来检查治疗。” “首都的医院算是全国最好的医院了,”言真点头,犹豫了一下是否要切入正题,忍不住多关心了一句,“你……现在身体还好吗?” “还行还行,”敏婕倒是很爽朗地点了点头,“要不然医生也不能放我出院呀,我本来还想直接开车去找你的呢,可惜家里人不放心,所以才麻烦你跑这一趟。” 怀胎十月依旧敢开车上路,敏婕生猛本色不改,言真想一想,都替她家人吓得够呛。 “好啦,”敏婕的声音却已经把她拉回正题,“电话里说好的了,这个给你。” 她交给言真一个u盘:“刚刚和你说过的,我有一阵子指标不太好嘛,所以有一阵子不跑外勤,只是偶尔上线处理一些工作。” “一个月听说你离职了,我还纳闷呢,怎么好端端地就辞职了,”她顿了顿,“没想到这两天,就看见你发了那篇长文。” 言真低头:“我不想连累杂志和主编。” “我猜也是,”敏婕叹了口气,“但大家都很挂念你。” “你这篇报道真是威力不小啊,”敏婕一贯是乐天派,此刻还有心情笑盈盈调侃,“那篇长文实在轰动非凡,一天之内,咱们杂志社的邮箱和账号后台几乎都被私信挤爆了。” “毕竟你之前在杂志社上过班嘛,许多人都涌过来私信,有控诉自己被前任造谣污蔑的,有举报自己曾经在柏氏工作时遭遇上级骚扰的,还有举报视频造假小作坊的……总之林林总总,什么都有。” “于是我将这些信息都一一收集了起来,初步做了信源核查,很遗憾,里面有70%的内容都属于个人情感纠纷,细问下去就再也答不出所以然,但里面也有30%的内容,是确有其事。” 敏婕指了指言真手里的u盘,低声说:“还有10%,确实同柏氏当年的所作所为有关。” “u盘中就是整理好的证据,凡是当事人同意公开的,都收集在里面,包括录音、文字和录屏。虽然这件事情的确敏感,杂志社不能参与,但我还是想说——你的那篇报道,其实引起了很多人的触动。” 敏婕温柔地看她:“包括我。” 言真一瞬间甚至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紧紧握着u盘,轻声说:“谢谢你。” 敏婕却摇头:“不要谢我。” “这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她笑着说,“你知道的,我毕竟精力有限,信息又太多太杂,举报人身处天南海北,甚至还有时差,想要在两天之内把这些东西全整理好,实在很困难。” “杂志社的同事们都出动了,”她望着言真,“这是大家分工合作,一起搜集的证据。” 敏婕打开手机,把她们的沟通群展示给言真。一路往上滑,全都是大家加班加点工作的消息。言真咬住嘴唇,点开群成员页面,里头不出意外地有谢芷君、江心柔和chris。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曾经与言真有过不愉快的同事们——言真还记得那个时候,自己的确工作得很糟糕,为此收到过同事的不少鄙薄与编排。 但如今大家都自发参与进来。言真当然知道,这并不是因为自己有多么高超的个人魅力,让同事们对她抱有多少深沉的感情——只是记者本能如此。真相就像幕布后露出的一角,一旦发现,就会让人忍不住彻底将它撕下来。 许多事情,不过是大家觉得应该去做,便再也不能停下脚步而已。 至于敏婕,她平静地说:“我的原因其实比较自私啦。” “我怀孕了嘛,”她话锋一转,突然问,“你觉得我怀的是女孩儿还是男孩儿?” 言真一愣。她承认自己大脑在这一瞬间宕机了,一方面是前面的信息量太大,另一方面自然是她作为另一个性取向的人,这辈子的确暂时没考虑过异性恋的这个问题。 敏婕当然也没有真的想要提问她。她只是爱开玩笑,看见言真像只呆头鹅似地愣在那里,忍不住笑了起来。 言真赶紧去扶她。却被敏婕抓住,用力地握了握手。 “根据我做的梦,”她低低地说,“我觉得应该是女孩子。” “很奇怪吧,一想到自己要有女儿了,便再也无法事不关己,”敏婕将双手插进口袋,同言真一起在长椅上坐下来,目光飘向远处,一直落到西天瑰丽的晚霞上,“以前年轻,鼓舞自己当记者的都是很宏大的东西——为了公平、为了正义,不管不顾地拼命,替当事人叩问发声,心里觉得这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情。” “直到自己要有女儿了,愿望才变得具体又渺小起来——我开始忍不住想,我要给自己的女儿留下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呢?” “我希望那是一个没有恐惧的世界。如果愿望不能那么快实现,那么我也希望,恐惧会少一点。” “不再担心,一个人只是才华出众、或是长得漂亮,甚至什么也没有做,只是普普通通地走在路上,恰巧被坏人看到一眼,生活就被轻而易举地摧毁。哪怕怀孕生子不是每个人的选择,但地球上这么多人,永远会有年轻人啊。” “我不想要这种事情再发生。”敏婕用力地摇头,转头看向言真。 言真同样回望她,绯红霞光照在她的脸上,敏婕的乌发泛着柔光,而眼睛却像宝石一样,在这一瞬间闪耀无与伦比的光华——里面当然也有闪烁的泪光。 言真深深凝望她,听见她掷地有声地说:“我希望交给她们的世界会更好一点。” “所以我才说你的那篇报道是了不起的事情,”分别的时刻,敏婕在她耳边轻声说,“别担心,你不会孤军奋战的。” 她同言真握手告别,分别时,公园里有人在吹笛子。笛声清逸,竟然一支熟悉的《似是故人来》。 俗尘渺渺,天意茫茫。言真在漫天霞光里驻足细听了一会儿,转身开车离开。 - 当天晚上,言真将u盘的信息梳理整合,正式发布上网。 必须承认,谢芷君她们做的前期调查十分扎实细致,几乎不敢相信这是两天内赶工出来的成果。证据分门别类,一部分是当年涉及视频造假的相关证据,另一部分则是柏氏集团这些年来员工指控涉嫌职场骚扰、打击的间接证据。 第115章 哪怕这些证据之中依旧没有直接指控柏行渊,但言真知道,这已经是转折性的一步。 终于有第三方的实质性证据出现。大众渐渐开始意识到,这一件事,早已超出了所谓仙人跳的花边新闻范畴,转化为一桩实打实的社会新闻。 人心终究不是水泥浇筑的,它柔软、复杂、多变。当有不一样的声音出现,哪怕再微弱,再多人想要将此封杀,但事实就是事实,一旦留下印记,对谎言的质疑便会滋生,在某个夜深人静的时刻,于心底悄悄响起。 新闻的评论区里,开始有人对千篇一律的骂战和控评表达反感。邮箱和后台涌入各式各样的消息,有人求助,有人提供线索。 当然,同杂志社的情况一样,大量是无用信息,还掺杂着柏氏轰炸的垃圾内容。但还好,这次谢芷君和江心柔她们同样会参与处理。 消息处理终于变得快了起来。她们分了工,各自负责筛选、分类和回复,有些时候,她们会打视频会议讨论,好像回到了大学的某个夜晚,宿舍的大家一块儿挤到了某个舍友床上,盖着一张毯子,叽叽咕咕地拉片。 她们总是一起工作到很晚,一盏孤灯亮在桌面,夜色中晕出昏黄的光线,如一团绒绒的蛋黄。她被这个小天地的氛围笼罩其中,偶尔听见耳机的另一端,她们轻轻地笑,轻轻地朗读。 像躲进薄薄的蛋壳里。闭上眼睛,就无需理会窗外一片风雨飘摇。 她心意渐渐明晰,其实输又有什么可怕呢? 所谓万劫不复,听着可怕,其实也不过赔进烂命一条。 但赢了,却会是一番新天地。 言真静静等待,却没想到带来决定性的证据的,竟是楚露。 - 那是长文发布的第六天,b市难得下了大雨。哗啦啦的雨声,让言真在睡梦中辗转,一瞬间好似回到千里之外那个雨水充沛的小城。 清明时节,绿意最深浓,之后落过几场雨,夏天就该到了。言真闭着眼睛,放任自己陷在被褥中,感觉已许久没有睡得这样放松的时刻。 直到门铃声突然响起,险些把言真吓得跳下床。 她有一瞬间以为地址又泄露了,咬牙提起菜刀,往猫眼外一看,竟然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楚露平静地站在门外看着她:“我身后没有人。” 她其实已经提前给言真发消息知会过。只是言真已经风声鹤唳一整周,不能不提心吊胆。 言真打开门迎楚露进来。 她今天穿得朴素,没再穿香奈儿的小套装,也没有做头发,素面朝天在沙发上坐下,像一个最普通的漂亮女孩。 只是神色却有点苍白,楚露对着言真笑了一下:“看见我,是不是有点意外?” 言真看着她:“谁告诉你我地址的?” “卢镝菲。我打你的电话不通。” 意料之中的答案。言真想起,在威尼斯人时,就是卢镝菲带楚露来的,两人私下有交集,也是正常。 但卢镝菲似乎没有把她的新号码给楚露,因此楚露只在微信上简单地问过她有没有空。言真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其实你直接发微信说就好了,没必要多跑这一趟。” 楚露却说:“我觉得面谈比较好。” “你见过柏行渊了吗?”她没头没脑地问言真。 言真端着茶水,站定了:“你问这个干什么?” 楚露却自言自语:“算了,事情都闹这么大了,你肯定见过他了。” “既然你已经知道了酒局的事情,为什么不让我滚出去?” 她问,直勾勾地盯着言真看。言真愣了一下,意识到楚露是在说自己当初带言妍去酒局的事情。 没想到这个问题会被当事人再问一遍。一周之前,柏行渊曾拿着这件事,用满怀怜悯的表情刺激她,问她难道就不恨楚露骗了她吗? 那时言真说,她捍卫自己身体和尊严,是人的基本权利。 但如今,她没有把这句话对楚露说,只是神色平淡地说:“我只是不想混淆视听。” 她承认自己是个庸人。面对柏行渊尚能慷慨陈词,一旦对上楚露本人,却不能不恨。 她把问题抛回去:“倒是你,明知如此,怎么还有胆子上门?” 楚露被她问得愣了一下,半晌才回她,话却答非所问:“言真,你这辈子活得太坚定了。” “这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人,都很难活成你这样。” 言真没有接话,她不是来当访谈节目女主持的。楚露扫过她神情,就知道她明显不愿搭腔,便从善如流地低下头,从手袋里掏出了一部旧手机给她。 “我录下了柏家父子讨论如何处理言妍的过程。柏家不知道我有这份证据。” “我本想把它烂在肚子里。但后来又想到,既然柏行渊知道我见过你了,那无论如何,他们都不会放过我的,”她冲言真微微地笑,眼睛中透着疲倦,还有心意已决,“谢谢你在长文里隐去了我带言妍去酒局的那一段。” 她低声说:“也谢谢你当年帮我。对不起,我当时很自私又懦弱。想要公平,又想要利益。但有时候,我也想堂堂正正做人。” 楚露的目光落到言真脸上。言真知道她是在透过自己的脸,看十年前尘埃中的另一个人。 最后,她轻轻摇头:“楚露,你该说抱歉的人永远不是我。再见。” “再见。” 楚露走时外面还在下雨,小区中满目都是清新湿润的绿色。言真在阳台上看她,看见楚露撑起一把黑伞,微微低头钻进伞下,很快就消失在雨帘中。 ——世界上有太多人的缘分短暂如露水。 明天就是长文发布的第七天。耶和华创世纪,也不过是七日。这一周来,她迎来了敏婕,又送走了楚露,每一个人都轻轻地挥手、道别,就好像一个故事真的要迎来谢幕。 而她终于到了下最后一步棋的时候。 依靠在窗边,言真再一次给卢镝菲打电话,对方没接,大概也不知道楚露找她,具体是什么事情。 言真直接把录音文件发了过去。 卢镝菲秒回。 手机嗡嗡震动,言真将它接起,只平静地说:“拿去验一下有没有被编辑。如果没有,你们可以通知记者了。” “需要订场地召开新闻发布会吗?”卢镝菲反应很快,语气已然改变。 言真倒真佩服她这幅进退自如的镇定了:“不用了,真有新闻发布会,反而像作秀。” “就在小区楼下吧,”她说,“把我在这里的消息放出去就行。” “不是人人都想打探我的隐私吗?”言真笑。 “现在,他们可以来了。” - 采访在一天之后召开。依照言真的安排,她的住址在媒体圈内不胫而走,等到采访那日,小区门口已经被堵得水泄不通,黑压压的长枪短炮守在门口,让物业都不得不出面沟通协调。 这已经是事发的第七日。四月已过大半,但下雨的b市依旧清寒,言真套了件冲锋衣,把没空打理的头发绑了个马尾,就这样身姿笔挺地站在了记者的面前,不忘举起手示意大家移步,为小区大门的出入留下空间。 虽然门口已经没有什么车辆和行人,物业打过招呼,提前做了侧门分流的指引,人人屏息静气,蹲守在屏幕前,等候着现场直播。 言真独自一人面对媒体的千军万马,简明扼要地重新介绍了一遍案件脉络。这是前一天她同律师团队共同梳理过的内容,卢镝菲终于妥协,因此这份发言稿基本是言真自己的风格。 言简意赅,十分克制。 有人把摄像机和麦克风用力怼到她面前,大声质问她之前是否同柏家有染,又有人恶意赤裸地提问,问她看见妹妹的视频,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情。 言真眯起眼睛,闪光灯就在她的鼻尖下,这场露天的临时采访无法核实记者身份,因此她只是静静地忍受这灯光乱闪,环视众人,用沉静的声音说:“对于你的问题,真相会给我们答案。” 她举起手机,开始播放录音。 她没有专业的扩音设备,因此,手机的声音在一片嘈杂中非常小。一个记者反应很快,掏出麦克风调成扩音模式,迅速塞到了手机扬声孔下。 楚露交给她的录音长达三分钟,其中涉及二人商讨如何打点上下的对策。但这些涉及官商勾结的行贿细节,言真当然没有全部放出。 录音只有简单的二十秒,但已足够。 所有人都噤了声,屏息静气地等候。在这万众缄默的二十秒里,每一支收音麦,每一台摄像机,忠实地记录下了柏家父子的对话。 每一个字清清楚楚,每一个字确凿无疑。 而言真站在这些长枪短炮之中,高高地举起手,如同举起一支火炬。她承认自己在这一刻有轻微的眩晕,好似又回到熟悉的工作现场,那时候在新闻发布会,她也是与同行们一起,在无数摄像机录制中的红点下,竭尽全力地抓住麦克风,将它向更高、更前处伸。 第116章 只不过这一次,她不再是记者,而是当事人。 胸中回荡着一种酣畅淋漓的情绪,既痛快,也痛楚。她扫视眼前一切,在此起彼伏的快门声和闪光灯里,眼前发花,已经开始失焦——整整六年过去了啊。在这六年里,她反复被质问、询问、叩问过,你究竟想要什么。 卢镝菲问过她,柏行渊问过她,公众问过她,连她自己也问过自己——你究竟想要什么? 而此刻,她心中澈亮如雪夜,终于明了。 她只想痛痛快快说一次真话。 ——如她的名字一样,所求不过言真而已。 录音结束了。她放下手,深深看向每一台摄像机:“剩下未公开的录音,我会移交警察和律师处理。” 风声响起,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采访的最后,我想说对所有曾经经历、或是正在经历类似遭遇的人说,我知道,发生了这样事,你一定会害怕、会后悔,甚至会责怪自己。但是,这样的事情不是我们的错。我们也不会什么都做不了,更不会是孤军奋战。” “让世界变得更好一点吧。” 她最后一次朝众人深深鞠躬:“感谢大家持续关注。我想说的就是这些。” 采访结束了。 柏溪雪静静地看着屏幕,画面中的人还是那副风尘仆仆的打扮,四月的雨丝,沾湿了她的额发。 柏溪雪已经整整一周没见言真了。 手机被她举在耳边,电话那头,似乎有人在报告着什么,她默不作声地听着,良久,才轻轻点了点头。 “采访结束了是吧,现在还有黑车跟着她吗?算了,你也继续跟着她吧,以免出什么安全问题。” 对面似乎又说了什么。 柏溪雪无声地叹了口气:“嗯,那天的行车记录仪我看了,小区黑车那件事情你反应很快,千钧一发,辛苦你了。” “好,就这样吧,我先挂了。” 她挂断了电话,一个人坐在房间里。 门外,此起彼伏的电话响成了一片。整个工作室都人仰马翻,张仪的电话已经被打爆了,全是各大品牌方要求解约、赔偿的电话。 原来兵败如山倒是这样的情形。她觉得自己应该晕眩的,但起身时却离奇地站得稳稳当当。大概是事到临头总有预感,在言真点开录音的那一刻,她轻轻按着耳机,电流声在耳边竟似裂帛。 命运的丝线断裂了,轻微而决绝,乱经错纬被尽数劈头斩下,从此一刀两断。 没有人敢跟她说话,公关和法务,全都自顾不暇,绝望地救一场已经扑不灭的火。言真的录音将这件事的讨论度推到了空前绝后的高峰,话题再也降不下来,公关负责人打电话过去,平台那边就直接变成忙音。 而柏行渊大概已经顾不上造假门这件事了。 因为新的检举材料出现了。这一次,景氏终于出手,材料直指柏氏偷逃税款的罪行,还有这些年涉嫌参与权力寻租、利用艺人资源行贿的指控,也同那个上千亿的资金窟窿一齐暴露在日光之下。 散发着叫人难以忍受的腥臭。 柏溪雪缓缓走了出去,手指拂过柏行渊办公室的门框,轻声问:“爸呢?” “他正在忙。”柏行渊正在打电话,眉头深锁,显然也无暇顾及她。 柏溪雪垂下眼睫毛:“你的电话,能打通吗?” “……打不通。” 她第一次看见柏行渊的脸色黑得这样可怕,咬牙切齿地说:“一群贪生怕死的东西。” 柏溪雪摇摇头:“这也是正常的事情。” 毕竟柏家现在已经惹了一身腥了,更不要提从来同柏氏关系密切的那位,最近已经被约谈,录音又拿捏在言真手里,人人自身难保,谁还敢来蹚这一遭浑水? 树倒猢狲散也不过如此。这些天下来,柏溪雪也已经隐隐约约察觉到,景氏能查到资金窟窿,对柏家出手,本就是因为一直以来笼罩在柏家头顶的那顶保护伞,隐隐出现要倒台的迹象。 柏溪雪走到窗边,凝视日光下的整座城市,下过雨的b市,天色碧蓝如洗,而她却在玻璃倒影中皱起了眉,听见自己声音很轻地问:“那我们该怎么办呢?” 一位秘书快步走了进来,打断了柏行渊的话。柏溪雪站在离他们三米外的地方,看见那秘书俯身,在柏行渊耳边似乎说了什么,随后看了她一眼,又风风火火地走了出去。 而柏行渊深深地叹了口气,抬起头来看她。 “今晚我会和爸去一个饭局。” “谁?” 柏行渊报了个新闻中如雷贯耳的名字:“柏氏开了天价,他愿意同我们谈谈条件——溪雪,你今晚也来吧。” 这是第一次柏行渊叫她参加饭局,柏溪雪看着那张与自己相似的脸,忽然很灿烂地笑了起来:“哥,你是没有人能用了吗?” 她仰着脸,直直地看向柏行渊的眼睛,声音很冷:“所以才需要我去陪酒?” 柏行渊知道她说的是柏氏利用艺人资源行贿的事情,微微皱起了眉头:“你说这是什么话?” “我知道,你平时吃喝玩乐,不参与也不知道公司艺人运作的事情,所以乍一听到这样的消息,觉得难以接受是正常的。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不是所有艺人都有你这样好的资源?娱乐圈男男女女都攀高枝往上爬,出去喝个酒这种事情少见么?多少人想去还去不成!” “那我不想去,我可以拒绝吗?” “我说过这不是叫你去陪酒!” 柏行渊愤怒地喝了一声,一个白瓷瓶被他扫落,在地上摔得粉碎:“只是一家人一起吃个饭,柏溪雪,你别这样神经敏感。我和爸妈,平时都处处娇惯你,但你别真把自己姓什么给忘了。” “我没忘,”柏溪雪低下头轻声说,“正是因为我姓柏,所以你们才能用我来洗钱呢。” “注意你的措辞,柏溪雪。我就当你年纪小,不知道这个饭局有多重要。现在我告诉你,如今,已经没有人愿意接我们的电话了,它就是柏家翻盘的最后一次机会。如果柏氏不在了,你还以为自己日子能有这样逍遥吗?” “……如果我就是不去,会怎么样?” “那我们只能一起等死了,”柏行渊直白地说,“还好妈一周前去国外玩了,我让她先别回来了。如果局势再恶化下去……” “那我们就只能走了,”柏行渊沉声道,“飞机已经在机场候着了,这几天随时准备起飞,柏家在海外还有一笔信托基金——溪雪,要不要上这艘船,随你。” 这便是威胁的意思了。柏溪雪勾了勾唇,终于淡淡地笑了一下。 她这二十多年,活得其实像傀儡般任凭摆布。她早就知道,所以才一直用声色犬马麻痹自己。 烧灯续昼,欢饮达旦,好似如此就能忘掉这个獠牙森森的噩梦。 只是酒总是会醒的。人潮退去,欢呼声也退去,一切纸做的金屋在烈火中付之一炬,只剩下或身陷囹圄,或潜逃海外的人生。 “听话,”柏行渊把手按在了妹妹肩头,终于垂下了肩膀,他低声哄道,“好孩子,今天晚上我们就去吃一顿饭。” 柏溪雪抬起头,深黑的眼睛幽幽地凝视她的兄长,寒潭般又清又冷。柏行渊一瞬间不敢直视她的眼睛。良久,她终于点了点头:“好。” - 当晚,酒局却没有如期举行。 言真是在睡梦中被手机铃声惊醒的,她迷迷糊糊接通电话,刚放到耳边,就听见chris的声音尖叫:“言真!快看手机!” 她高亢的声音几乎要将天灵盖穿透,手机里传来酒吧强劲的音乐,言真咬牙切齿,刚想骂你小子半夜三更泡吧就算了,还打电话给我发什么酒疯。 下一秒,却听见chris又喊了她一声:“言真。” 这一次,她的声音却严肃得多,黑夜很静,睡意慢慢消散了,言真举着手机,终于听见了chris声音中的一丝颤抖:“你快看手机。” “柏家出车祸了。” 言真忽然打了个寒战。 她点开chris发给她的链接,是一家新闻社的现场直播。警笛声从手机那头遥遥远远地传进耳朵,言真茫然地听了几秒,然后,整个身子都轻轻地抖了起来。 一瞬间她甚至以为自己仍在梦中。不是没有想像过这一幕。尤其是她妈她爸刚刚因为车祸去世的那一年,她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每晚入睡,噩梦里都是那辆小轿车与货车撞击的声音。 却没想到真的有这一天, chris没开玩笑。柏正言于今日凌晨3时41分,试图经国道往机场潜逃出境。却在警方车队展开围堵时,轿车突然失控,于4时21分,与一辆满载的货车发生撞击,引发汽油爆炸,车架剧烈变形,一时难以救援。 生还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不能不说一句因果报应,何其不爽。 然而,她心中却并没有高兴的情绪,言真看着手机,发现自己的手在颤抖。 第117章 ——柏溪雪在哪里? 回过神时她已经披上外套,往门外冲去。chris还在那头喂喂喂地喊,忙中添乱:“言真?言真?你去哪儿了?你没事吧?” 下一秒,通话已经啪嗒挂断。 言真哐一声关上车门,随后响起引擎发动的声音。 手机掉在坐垫上,却还未熄屏。直播还在继续,镜头对着通往机场的高速,言真退出去,给柏溪雪拨了电话。 等待接听的提示音嘟嘟响起,言真茫然地抓着手机——多奇怪,曾经又很长的一段时间,她害怕接到柏溪雪的消息,但如今,她却又万分恐惧,怕柏溪雪不会接听。 但事实多么残酷,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声忙音。柏溪雪没有接。 言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的感情,她只是咬牙,用力踩下油门,任凭汽车轰鸣着,向外开去。 深夜的马路没有人,言真风驰电掣,第一次违反了交规,一边开车,一边给柏溪雪又打了个电话。依旧是忙音,路灯掠影般飞速后退,她把手搭在方向盘上,心急如焚。 恰巧前面就是个绿灯,她环顾左右,发现没有车辆,正要一脚油门冲过去,眼前却忽然闪出一个黑影。 言真睁大眼睛,惊骇万分,死死地踩了一脚刹车。 “——” 耳边传来尖啸。刹车声几乎刺破耳膜,她将方向盘打到极致,车头左偏,哐当撞上花坛,震得她眼前一黑,整个人随惯性狠狠往前栽。 安全带骤然收紧,勒得肋骨剧痛。叫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中,车终于停了下来,言真伏在方向盘,只觉眼冒金星,许久才缓缓抬起头来。 远光灯里,马路没有人,只有一只劫后余生的野猫,仓皇地叫了一声,迅速逃走了。 只剩下她呆呆地看着空空如也的马路,感受到脸上一阵暖流。 她不知何时竟然哭了。 太可笑了。她曾无数次诅咒柏家祸从天降,柏氏却依旧屹立不倒。直至今日她耗尽心血拼死搏杀,终于只待一切尘埃落定,一场车祸竟又从天而降。 更可笑的是,那一刻她竟然真的很害怕。她怕柏溪雪真的出事,在网上最受千夫所指、万人唾骂的那一刻,她的恐惧也不会比现在更重。 怎么会这样。她握着方向盘,甚至开始绝望地想,早知如此,她宁愿那一夜在威尼斯人就掐死她,最好同归于尽,从此不用再忍受命运荒唐的戏弄。 真是疯了。她抹了一把眼泪,突然笑了起来——疯女人! 言真在心里恶狠狠骂自己,事情都还没搞明白呢!你在这里哭个什么劲! 等见了柏溪雪,一定要狠狠抽她俩耳刮子! 言真紧咬牙关,重新发动汽车。这一次,她开得不管不顾,发了狠似地往前冲。不知道开了多久,终于听见了远方的警笛声。 一排警车停在那儿,拉了黄色封锁线,不让闲杂人等进入。言真看不清里面的情况,索性下了车,摔上车门就往那边跑。 不远处,一辆警车打开了,从车上缓缓走出来一个年轻的女孩子,被警察寸步不离地跟在身旁,大概是一位重要证人。言真扫了一眼,看见她长发凌乱地披散在身后,身上是那件熟悉的飞行员夹克。 一切都安静了,世界成为巨大的旷野,只剩她们二人伫立其中。 是柏溪雪。 她慢慢转头,同样看见言真。 快门声响成了一片,有警员维持秩序,大力挥动双臂,喝退所有现场朝柏溪雪扑过去的媒体:“事故现场!禁止越过黄线拍照!” 而她们只是静静地对视。直到这一刻,柏溪雪竟然还是这样可恨的美,无数闪光灯亮起,照亮她的脸,一瞬叫人目眩神迷的光。 言真相比之下狼狈得多,头发蓬乱,满脸泪痕,身上穿着居家睡衣,脚上却滑稽地踩着一双运动鞋。 这简直是她这一生中最难看的时刻,但都不重要了。 世界在这一瞬间成为她们的背景。彻底粉碎的迈巴赫,滚滚升起的浓烟,警笛和哨声里,言真站就在那儿,望着她,时间好像都停止。 唯独一颗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 ——柏溪雪也是个疯子。 在看见言真眼泪的那一刻,她竟然露出了微笑,言真死死地盯着她,感受到两人的目光在那一瞬间相碰,像决斗的火枪手,三二一拔枪回头,见证哪种真心先在对方额头留下血洞。 而言真出现在这里,就说明柏溪雪赢了。 ——多么惨痛而哀荣的胜利。就在昨夜,她拨通了报警电话。 饭局破产,那位大人物彻底同他们划清了关系,风声越来越紧,传来警方消息,柏正言决定出逃。 半夜正是货车上路的时间。警方在背后鸣笛追捕,柏行渊将车速提上两百迈,却不料过弯时躲闪不及,迎头撞上一辆大货车。 尖锐的刹车声和玻璃破碎的声音,深夜响彻了高速。柏溪雪就坐在警车里,一瞬间目睹了最后一幕。 这是一个流血的黎明。 晨光刺破黑夜,天边泛起鱼肚白。直到这一刻,言真才意识到,自己竟开了这样久的车。 太阳终于升起来了,鲜红一轮圆日,霞光万丈,将天际染成一片血海。 如此浓烈、耀目的颜色,在它的衬托下,整个世界好像都在下沉。柏溪雪依旧静静地看她,目光遥远,穿过了十年的光阴。 而她们遇见的时间比十年更久,比地久天长,还要再多一秒。 言真抬手抹了把眼泪,终于也笑了一声,咬牙切齿地骂她:“我恨你。” 柏溪雪只是微微地笑,深深望着她,用口型回:“我也是。” 现场太嘈杂了,她们又隔了那么远的距离,言真其实不太确定她有没有听见自己说的是什么。 但没关系。她平静地想。 ——反正在此刻,恨和爱就是一个意思。 【正文完】 第69章 表白 缠住吻住春风吹住我吗。 柏溪雪再度出现在公众面前?, 已?经?是将近一年后。 那又是一个春天的晚上,夜雨蒙蒙,沾湿她的睫毛。柏溪雪撑起黑色长柄伞, 于?夜色中走下剧院台阶。 有路人看见她身影, 好奇地投来目光, 却被雨伞遮住视线。柏溪雪不?紧不?慢地走着, 感受到她们窃窃地嘀咕两句, 大概是覺得?认错人了, 很快就又散去了。 上一次她出现在这?间?剧院,还是炙手可热的大明星。出演话剧《暗航》的女主角,封箱的那一晚, 记者和粉丝把剧院围得?水泄不?通。 而今夜她出现这?里, 不?再是演员, 而是编剧。 停車场到了,柏溪雪大衣上沾了点雨水, 她低下头,轻轻扫了扫, 收了伞,发动汽車。 现在, 她已?经?没有司机了。 一年前?柏家东窗事发后,柏氏可以说彻底倒了。因案件影响极为恶劣而广泛,头几个月她每天都在配合警方调查, 然后, 又反复被法院传讯, 几乎算是半强迫地同外界断了联络。 好在言真当时的话不?算说错,二世祖也有二世祖的好处,她的确对这?件事情全然不?知情, 又是重要证人,終于?得?以幸免牢狱之灾。 但即便如此,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也已?是大半年后,b市又到深秋,金黄的银杏叶挂满枝头。 那个时候,银幕上已?经?再也找不?到柏溪雪的影子?了。 那日在車祸现场的露面,算是救了她演艺生涯一命,无声向公众宣告了她的证人身份。但墙倒众人推,柏家一倒,自有无数口诛笔伐向她逼来。有人说她心高气傲耍大牌,也有人说她仗着柏家靠山,不?知抢走别人多少资源。 她对此无从辩驳。很多资源的纠葛,她其实并?不?了解,也没有想过要争,但不?是她清高,只是从小做惯人上人,早已?习惯世上所有事物,只要她多看一眼,自会有人毕恭毕敬双手奉上。 然而命运是公平的,一切枉得?的虚名,都会在某刻悉数返还。 所有参与视频伪造的嫌疑人,都被拘捕归案。那个背信弃义?的男艺人,也身败名裂。而柏溪雪同样付出代价——所有代言解约,一切商业活动終止。之前?拍好的戏,也不?能上了。毕竟身涉要案,舆情汹涌,所有配角镜头,都要模糊或剪掉,而她出演的主角,出品方只能到处求愿意救场的女演员换臉。 一部接一部的戏不?得?不?因她推迟上映或召回。一时观众怨声载道,互联网上随手搜搜“柏溪雪”三?个字,骂她的人能绕天安门三?圈。 好在柏溪雪早就没时间?折腾拍戏了。 在言真收到录音,给盧镝菲打电话的时候,柏溪雪正?在同景氏谈判。声色犬马二十余年,她其实什么术语都不?懂,只能凭借着逻辑与直覺,从对方细微的神色中做判断。 达成交易的那一刻,她同景氏微笑、握手,身姿笔挺地走出办公室,大门在身后关上,才意識到自己?出了涔涔一身冷汗。 第118章 而门背后,盧镝菲的手机正?在响,她随手关掉,看见自己?的老板注视大门,臉上并?没有显露多么高兴的神色。 过了半晌,盧镝菲才听见她意味深长地说:“雏凤清于?老凤声。” “言真是不?是给你打电话了?”她转向盧镝菲,对方点点头,把手机里录音放给她听。 一缕微笑从景氏嘴角浮起:“她们倒真是绝配,动手吧。” 一日之后,柏氏偷逃税款的罪行登上了热搜第一,上千亿的资金窟窿終于?暴露在日光之下。 后来景氏这?段话传到了她耳朵里,柏溪雪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應,她只是笑一笑,淡淡地熄了半只煙。 她越来越懂得?如何?喜怒不?形于?色了。借着同景氏交换的资源,柏溪雪终于?保全下柏氏的一部分资产。 半个月后,她的母亲顾漪引渡回国配合调查。因为保存尸体的缘故,太?平间?里温度极冷,柏溪雪靜靜地站了半个小时,签署了遗体领取书。 偌大的世界并?不?因为哪个人离开?而发生改变。奢侈品橱窗依旧灯火通明、美轮美奂。在这?梦幻的炫光里,柏溪雪曾经?挂在商场外墙上的巨型海报,被工人一副、一副地往下撤。 身边行人走过,议论纷纷。她曾是这?个蓝血高奢品牌最炙手可热的亚洲代言人,但如今,一切已?经?都不?同。很快,就会有新的海报挂在这?里,无论是谁,镜头都一样会那么美,一样面孔晶莹,双目如宝石璀璨。 明星也不?过是潮流的消费品而已。 射灯熄灭,海报落下。她低下头,看见手机新闻里自己的照片。那是一张朦胧的偷拍,画面里只能看见她一身黑衣,走在一片灰白色中,如行雪原,看不?清表情。 ——今天下午,柏溪雪作为直系亲属,参加柏行渊与柏正言的遗体火化。从今往后,她的称呼正式从大小姐,变成小柏总。 称谓前?帶了个小字,便总有几分漫不?经?心的调侃,她群狼环伺,四面楚歌,不?得?不?打起精神周旋,从零开?始学习公司事务。 忙碌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一眨眼,就到了冬天。 这?一年的平安夜,柏溪雪在公司加班,埋首大沓文件,抬头往眼睛滴润眼液的时候,忽然发现一片模糊的视线中,忽然飘起了雪花点。 那一瞬间?柏溪雪差点以为自己?眼睛要看瞎了。眨眨眼,才发现是下雪了。 又是平安夜的雪。这一年的圣诞节,她也是一个人过的。 办公室里只亮了一盏桌面台灯,窗外雪花飘散,让世界成为一个小小的水晶球。她凝视那在黑夜中纷飞的冰晶,忽然想起了一个人的臉。 言真。 不?是没有想过见她。只是这?一年来,前?半年两人身陷案件,无法互相通讯,后半年柏溪雪又分身乏术,每每想发消息,总是搁置。 或许搁置的原因也是因为她们彼此都没想好怎么面对。 有情人历经?风波的大团圆,这?样的故事剧本里已?有许多。但现实往往是许多伤痛都需要时间?来抚平与正?视,无法做到舞台礼花一撒,就立刻啜泣着紧紧拥抱冰释前?嫌。 柏溪雪想,她们應该会迎来一场漫长的对谈。虽然这?场谈话何?时来,还会不?会来,她并?不?知晓。 她只是长久地凝视窗外,忽然覺得?这?二十六年来的人生都像一场梦。 水晶球中旋转的公主,薄脆包装纸中的一颗糖果。玻璃纸外,人潮来去,但幕中人已?经?离荧幕与舞台很远了。 她忽然心中极靜,如蒙感召,抽出纸笔,第一次尝试写下这?一切。 后来,那些?随笔被她改成了第一个剧本。 递剧本给张仪的时候她并?没有期冀太?多。柏溪雪这?些?年来也算出演名家作品无数,自然心知肚明自己?是三?脚猫功夫。 发给张仪,与其说是投稿,不?如说是旧友间?的分享。 因此,在张仪打电话告诉她本子?被人看上的时候,她简直難以置信。 是谁? 她问?张仪,对方给了她一个不?认識的资方名字。 但无论如何?,项目就这?样提上了进程。她的剧本并?不?算什么重磅制作,大部分内容是女主独白,柏溪雪想,这?大概只是有谁恰巧,一时兴起,投了她的本子?。 但柏溪雪没想到的是,试镜那天,女主a角的候选人里,竟然出现了應流苏。 见到應流苏的那天是下午,柏溪雪从公司赶到试镜现场,正?步履匆匆,一抬头,发现走廊对面是一张熟人的面孔。 自然是应流苏。柏溪雪心中微微讶异,但臉上却不?显,只是略略朝对方点头。 剧本是她用笔名写的。今天从公司赶来,脸上也没有帶任何?的妆,只穿一件简单的白衬衫,因为无暇打理,起了凌乱的褶皱。 她猜应流苏大概没料到今天会在这?儿见到她,更没料到她会这?般狼狈。 昔日她们也曾当过竞争对手,粉丝也曾打过头破血流,今日一见,彼此心里大概都有些?唏嘘。 于?是柏溪雪笑了笑,主动朝应流苏伸出了手:“好久不?见。” 对方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若有所思地一瞬,随后同样伸出手,灿烂地笑了起来:“好久不?见。” 后来有天晚上半夜柏溪雪请全剧组吃宵夜,应流苏喝了点酒,又笑成一只风情款款的白狐狸。 耳边的银流苏坠子?摇摇摆摆,她眯起眼睛,才对柏溪雪说:“我当时在思考该怎么踩倒你。” 那时她们已?经?开?始熟了,柏溪雪盘腿和她一起坐在剧场地板上,单手开?了罐啤酒,失笑:“我難道不?是早就倒了,你只是觉得?我狼狈。” 应流苏却摇头:“不?。” “其实你比二十五岁更耀眼,”她低下头,又往杯子?里斟酒,“阅历是一个人的武器,我看见你第一眼,就知道假以时日,我们又要在名利场上打得?头破血流。” “但那当然是以后的事儿,”啤酒气呲得?一声,她把铝罐朝柏溪雪一递,“干杯。” 柏溪雪的啤酒罐和她碰在一起,溢了点雪白的沫儿,应流苏却又忽然想了什么,转过头问?:“你知道是谁投的这?本子?吗?” 柏溪雪一愣,抬起头看着她,应流苏笑:“看来你不?知道。” “那你大概也不?知道是谁把这?本子?推给我的了。” 柏溪雪脸色变了,紧紧地盯着她:“谁?” 应流苏却轻轻掩住了唇,声音柔曼:“我不?告诉你。” “……” 沉默三?秒,柏溪雪跳起来,随手拿起剧本就开?始抽应流苏:“耍我是吧?应流苏,你别以为我不?敢抽你。” “我从群星之夜那晚就想抽你了!” 剧本拍到身上哗啦作响。应流苏哈哈大笑,被柏溪雪撵得?绕着剧场跑。 第二年初春,《玻璃纸》在话剧中心首演。 作为一部低成本的新人作品,哪怕有应流苏这?块文艺金字招牌加持,也没能在大众市场造成什么轰动。 柏溪雪对此很坦然。在这?个公平得?近乎残酷的市场,她已?交出自己?的全部赤诚。 无人能料,首演半个多月后,作品会因‘青涩但真情动人’在话剧圈内口碑渐起。更没有人猜出,一年后,这?部作品会被导演陆川辉看中,成为她演艺事业的新起点。 在命运抵达之前?,柏溪雪只是戴着口罩安靜坐在剧场中,看帷幕拉开?,灯光亮起。 观众席陷入黑暗,舞台上的女主角起身独白,一切都如此寂静,无人知道,自己?身边戴鸭舌帽穿运动服的人,曾也是穿露背礼服和恨天高红极一时的女明星。 首演夜场结束后她到后台去和大家拍大合照,到处都是应流苏粉丝送的花,柏溪雪和每一个工作人员合照,笑笑闹闹,一直到拍完。 拍完已?经?是将近十二点,剧院外下起雨来。 三?月的雨,总是这?样轻柔而多思。她站在后台走廊上,看工作人员摆放好道具,一盏盏地关上灯,忽然久违地想抽一支煙。 嚓。 然后,她便听到砂轮摩擦的声音,却不?是来自她。 不?远处的樓道忽然有小小的火光一闪。 剧院太?暗了,一瞬间?,那火机的火苗竟成为唯一的光源。柏溪雪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火光将一个女人手的影子?推到墙上。 她咬着煙,熟稔地用手拢住火苗,点燃一支细长的女士香煙,却不?抽,只是静静地注视那猩红的光点。 任它燃烧、燃烧,最后烟灰落在她手中小小的烟盒上。 柏溪雪看着她,忽然意識到,打火机的火早就熄了。 她只是站在黑暗里,一瞬间?忽然意识到,那个女人抽烟的姿势很熟悉。 第119章 竟然像言真。 而言真抽烟的动作,像她自己?。 樓道已?经?完全黑下去了,她不?知道那个女人是否还在楼下的拐角处静静地看香烟燃烧,同她曾经?站在她的出租屋时一样。 柏溪雪唇边轻轻浮起一缕微笑,她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楼道,没有走过去,而是转过了身。 身后,两个年轻的女孩子?正?抓着拍立得?拘谨地看她。都是戏剧学院还在读的孩子?,眼睛亮闪闪的:“柏、柏老师,我们可以和你拍张照吗?” 当然是可以的。柏溪雪和她们拍了好几张,又利落地签了名,觉得?今天自己?照片上的笑容分外灿烂。 女人已?经?消失在楼道里。 哼。柏溪雪才不?去管,她一路轻快地往外走,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忽然又觉得?这?样不?够矜持,于?是打了伞,又克制着情绪不?紧不?慢地走进雨中。 雨雾中一切都清新湿润。 柏溪雪并?不?知道,一个身穿风衣的女人静静地站在那里。 言真目送她身影消失,轻轻把玩手中的打火机。 柏溪雪真正?见到言真,是在一个月之后。 那也是一个夜晚,四月的天比三?月暖和了些?,柏溪雪坐在車上,看夜幕中茂盛的玉兰和杏花拂过车玻璃,又隐没在夜色中。 酒店门口,有侍应为她拉开?车门。一柄雨伞在头顶撑开?,柏溪雪理了理衣摆,下车。 纸醉金迷,衣香鬓影。这?熟悉光景,她已?整整一年未踏入。而今夜她不?再穿曳地晚礼服当花瓶,不?用佩戴品牌赞助的大套珠宝,只着衬衣配银灰色缎面西装,指间?的鸽血红戒指,许多年前?就是她的收藏。 这?是柏氏重回名利场的第一场宴会,她其实以为自己?会有些?紧张,却没想到一切都轻松熟悉,一如往昔。 大概是因为这?半年她已?见过太?多牌桌下的暗流,如今再回头看,便清楚许多东西都不?过浮华而已?。 进门卢镝菲碰巧也在,端着一杯红酒含笑同别人说话。因着与景氏集团的生意往来,柏溪雪这?半年也和她打过不?少交道。 看文件,喝咖啡,面上斯斯文文,实际明枪暗箭。猫飞狗跳,两边都不?太?快活。 卢镝菲显然也看见她,放下酒杯,朝她走来。柏溪雪看着她皮笑肉不?笑朝自己?伸出臂膀,自己?也虚伪地拎了一下嘴角,不?紧不?慢地与卢镝菲擦肩而过:“你好,借过。” 对面那张英俊的脸立刻微妙地扭了起来。 哼,她愉快地昂起头——今天最高兴的事情,就是卢镝菲不?高兴。 她款款入座。 这?是一个商业晚宴。席间?,几个明星都轮番过来敬酒。轮到应流苏的时候,她眼波流转,先敬了卢镝菲一杯,然后,又笑盈盈地搂住了柏溪雪,附在她耳边悄声说:“言真来了。” 红酒杯碰在一起,柏溪雪只微笑着装没听见——笑话,这?事儿她能不?知道吗? 言真步履匆匆走进来的时候,整个宴会厅都好像静了一霎。倒不?算因为她这?个人有多么令人屏息,只是去年她凭着一条录音掀翻整个柏氏,又帶出一串官员受贿事件的壮举太?过惊天动地,以至于?人人自危。 听闻她最近报道了一起商业受贿案件,牵出整整十三?人锒铛入狱。如今穿着黑风衣出现,不?苟言笑,犹如一尊煞神。 在她出现的一瞬,柏溪雪明显感觉身边的人不?自在地整了整领帶。 但她脱下风衣,露出珍珠白的丝质套裙,气质却又随之一变。 温秀明洁,还是柏溪雪熟悉的那种?感觉。 教人恨得?牙痒痒。 柏溪雪脸上挂着笑,任凭应流苏甜甜蜜蜜地挽着她臂膀,从牙齿里挤出声音道:“那又如何??” 应流苏却又不?说话了,她眼波潋滟地飞了柏溪雪一眼,才答:“不?如何?。” “你会感谢我的,”应流苏替柏溪雪理了一下发丝,动作亲昵,似一对璧人,“拜拜啦。” 她来得?快,去得?也快。只剩柏溪雪安静地回到自己?的位置,言真坐得?离她们很远,柏溪雪抬头看去,只见她带着笑,正?同身边的人交谈,仿佛根本没发现她这?边的异样。 柏溪雪便也慢慢地转回身去。 后来她们也没说上话。宴会散场时应流苏已?经?喝大了,挂在柏溪雪嘀嘀咕咕背台词,直到她经?纪人扑过来扯走她,柏溪雪才终于?得?到解救。 酒过三?巡,她也喝得?脸上泛起了薄红。走到门口时卢镝菲托了她一把,问?要不?要送她走,柏溪雪笑嘻嘻的,还没说话—— 面前?却已?经?停了一辆车。 言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开?到了她们身边,摇下车窗,脸上没有什么笑意:“上车。” 卢镝菲剛要说话,她已?飞快瞥了她一眼:“不?是你。” “柏溪雪,”她又转过去看她,目光幽深地重复,“上车。” 柏溪雪注视她三?秒,忽然笑了一声,拉开?车门。 车门啪地关上,车内极静,言真不?看她,只专心致志地开?车:“怎么喝这?么多?” 柏溪雪轻轻地窝在副驾驶座上:“我想喝就喝。” “你倒是和卢镝菲还有应流苏熟悉了起来,”她平静地说,声音一如既往地温和,眼睛深处却隐隐有火苗跳动,“你们打算上哪去?” “我送你。” 如果是以前?的柏溪雪,她一定会反唇相讥说少管我,但这?一刻,她也静了下来,或许是喝醉了,目光落到遥远的地方,慢条斯理说:“你猜?” 回答她的是一声刹车。 言真一把揪住她的衣领,将她扯过来,狠狠地咬住了她的唇。 安全带发出声响,柏溪雪下意识挣扎了一下,旋即便被对方用力地捏住了手腕。 啪嗒。安全带被言真用手松开?,柏溪雪睁大双眼,一瞬间?失去了重心——言真竟直接将她的座位放倒了。 她跨过来,居高临下骑在柏溪雪腰上。柏溪雪仰起头,看见对方眼中灼灼的焰,想要说些?什么,下一秒,言真已?再一次俯下身,以吻封缄。 黑风衣覆盖下来,成为一整片黑夜。带起衣物摩擦的窸窣声。柏溪雪茫然地抬起头,看见对方幽深的眼,凝视她如凝视一只陷入深渊的猎物。 脖颈被扼住了,唇舌将话语搅得?支离破碎,只剩下喘息。那双洁白修长的手拢住咽喉处,慢慢收紧、收紧,让柏溪雪从此再难逃脱。 像决意钉死一只蝴蝶。 柏溪雪无法呼吸了,只能仰仗言真每一次唇齿交缠间?渡过来的氧气。她试图夺回主导权,手腕却再一次被对方禁锢住,言真的牙齿报复性咬过她的唇,带着恨意,强硬不?容拒绝地厮磨,直到唇瓣红肿。又被湿润的舌舔舐安抚,耳边响起小小水声。 两人的气息都交缠在一起,一时吻得?难舍难分,心跳却比这?更强烈。柏溪雪目光迷离,心神都被这?一个激烈而凶狠的吻所摄,也不?知道被吻了多久。 直到所有氧气都消耗殆尽,她终于?蒙受怜惜,言真松开?禁锢,喘着气,同她微微拉开?了距离。 借着夜色微弱的光线,柏溪雪看见她胸膛剧烈起伏。 明明眉梢眼角都已?经?透着晕红,仍要冷冷地看柏溪雪:“不?准去。” “不?准和卢镝菲去。也不?准和应流苏去。” 她依旧撑在柏溪雪身上,咬牙切齿地说。 居然还在记着剛才的事儿。她语气凶狠,柏溪雪却心里轻轻笑了,感受到身上力道渐松,她故意装傻,只仰起头问?:“凭什么?” 对方仍在思索,她抓住着迟疑的一瞬,一个翻身,瞬间?将对方压在了身下,同样紧紧扼住了言真的手腕。 言真动弹不?得?,气得?咬她:“柏溪雪!你不?要脸!耍赖!” “你才是耍赖!”柏溪雪被她咬得?倒吸一口凉气,用腿狠狠钳制她挣扎乱扭的腰,想起这?么多个没见面的日子?,恨不?得?从她身上咬一口肉下来,却又舍不?得?,只好小学生一样地同言真吵嘴:“你凭什么管我?我没名没分的,难道你是我金主?” “是又怎么样!” 言真尖叫,话音剛落便意识到自己?说漏嘴——真是气昏头了!她懊悔咬住嘴唇,心里警铃大作。三?十的人了,怎么还能在这?里菜鸡互啄? 她瞥柏溪雪一眼,心里祈祷对面最好是真正?的小学生,喝醉了脑子?不?好使,听不?懂她说什么。 言真抿了抿唇,试图转移话题,柏溪雪却没有放过她这?一点迟疑。 ——不?如说,她上一句话就是为了诈她。 柏溪雪猫一般危险地眯起眼睛:“所以,那部话剧是你投的喽?” 第120章 “……” “首演那天晚上,那个在楼道里抽烟的人,是不?是你?” “……” “既然来看了首演,为什么不?来见我?” “……” “还有一个月前?我接到一个很好的电影剧本,这?事是你促成的吧?”她低下头,目光咄咄逼人,“言真,你把我给你的钱又全投回来了?” “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你!” 言真咬牙切齿地瞪她,竟然颤抖了一下,恨声说,“柏溪雪,我喜欢你,可以了吧?” “剩下的不?许再问?了!” 柏溪雪的手指湿润了,她低头看,发现是言真的眼泪流了下来。对方吸了吸鼻子?,用力地扭过头。 ……然后吧嗒吧嗒的眼泪落到了柏溪雪另一边撑着的手背上。 色厉内荏啊。可爱坏了。 柏溪雪已?经?很久没有看见这?个样子?的言真了。 她其实知道自己?这?话问?得?其实很过分。所以刚才言真那个吻有多强硬,现在就有多委屈。 她还是那样习惯隐忍眼泪,哪怕哭了,也不?会出声,只有眼泪默默地流,将每一根眼睫毛打湿。 柏溪雪听见她连呼吸都在发颤:“我只是很想你。柏溪雪,我没有想和你没有瓜葛,你不?可以这?样说我。” “头半年我们就因为案件的事情不?能联系。后来,你终于?没事了,就开?始忙公司的事情,我想去找你,又怕被人偷拍,影响你的事业。” 言真用力咬了一下唇,竭力保持声音冷静:“那天首演,你身边一直有人,我也找不?到机会见你,我等啊等啊,好不?容易等到散场,你又和人家拍照去了。” “你还要跟别人纠缠不?清,应流苏就算了,卢镝菲她是好人吗,你都喝酒了,不?许跟她走——等下!应流苏也不?行!” 她委屈地说,理智知道毫无道理,但心中依旧伤心。刚开?始和柏溪雪分开?的时候,她还试图保持冷静,试图给两个人时间?整理思绪,却没想到,接下来发生的事情那样多。 而她竟会如此想念。 以至于?一想到柏溪雪名字,心头就要恨得?滴出血来。 ——她也是人啊,又不?能永远当理性机器,不?开?心也是情有可原的吧? 言真红着眼眶瞪她。 柏溪雪却忍不?住笑了。 这?让言真很没面子?。她一下子?没了声音,良久,才恶狠狠地问?:“……笑什么。” “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了,”柏溪雪轻轻说,语含震撼,“我只是和那两个女孩子?签名拍照而已?……言记者,你竟然会乱吃飞醋……嗷!痛、痛痛!别、别咬了——痛!” 言真又给她来了一口,柏溪雪再次嗷嗷直叫,大声呼痛,才让言真松了口。 但她却依旧冷着脸,抿着唇看她。 言真微微恼怒的时候总这?般表情,柏溪雪看着她,忽然意识到,当年平安夜,她死皮赖脸,闹得?言真没有办法的时候,她也是这?样生气、又有点无可奈何?地看她。 柏溪雪心中一动。 如今又是这?样一个宁静的夜晚,两个人都发丝蓬乱,车停在酒店花园的角落。 梨花与海棠垂下枝条,覆过车窗,落下一片片花瓣,如同一场春雪。 一个忽如其来的吻。一场忽如其来的春天。 柏溪雪的心里忽然变得?很软,她温柔地看着言真,低下头,啄了一下她的唇:“言真,能不?能把刚刚的话再说一遍?” 对面试图装傻:“……什么话。” 月光中她却看到言真的脸红了起来:“就是刚才的话。” “不?要。” “求求你了,”她柔声说,长发垂下去,开?始吻啄言真的耳际,“说嘛。” 舌尖舔舐过那枚小小耳垂,言真耳根很软,她故意亲出轻轻的水声,果然感受到身下的人呼吸急促了起来。 “柏溪雪,你……别、别亲那里……脖子?也不?行!”她克制住喘息,眼睫毛却在颤,“我说,我说。” 她小小地深呼了一口气,正?了神色,抬起眼睛,目光深深,仿佛要望进柏溪雪的灵魂里去。 “柏溪雪?” “嗯?” 柏溪雪看向她。 “我爱你。” 这?是万籁俱寂的一秒。柏溪雪低头,柔声说:“我也是。” “这?个不?行,”坠入爱河的言记者其实很执拗,“你也要完整的说一遍。” 柏溪雪露出微笑:“好。” 她郑重地喊她名字:“言真,我爱你。” 整个宇宙似乎都陷入寂静。柏溪雪再一次吻下去。她的舌尖温柔缠绵,一路向下,辗转流连,言真低低呜了一声,包容某人的作乱,悄无声息攥紧了她的衣角。 原来那么多荒唐的岁月都过去了。 ——不?要再浪费相爱的时间?。 言真慢慢闭上了眼睛。她们安静地依偎在一起,脸颊贴着脸颊,胸腔心脏跳动,声音扑打耳膜, 过了不?知道多久,柏溪雪终于?从言真胸前?抬起头来:“言真?” “嗯?” “我饿了,请我去吃宵夜。我要吃烧烤。” “宵夜可以,但是吃什么听我的。” “为什么。” “凭我现在是你的金主。” “……好记仇。” “我就记仇,”言真趁机拍了柏溪雪屁股一下,假装凶神恶煞,“起开?,我要去开?车了。” 副驾驶座非常狭窄,两人起身,又是一阵手忙脚乱的磕磕碰碰,言真回到驾驶座,重新系好安全带,发动了汽车。 “所以金主想吃什么?” “云吞面。” 她脸颊绯红,整个春夜的花都开?了。车灯亮起,夜色渺茫,她们一路远去,驱车往地老天荒。 第70章 浴室 听不到触摸不到请给我吻得到。…… 六月之后, 柏溪雪和言真开始同居。 说?是同居,其实只是几次留宿后,彼此的住处都不约而同地添上了对方惯用的东西。 两个?人也不能每天都待一起, 工作漸漸回?到正轨, 柏溪雪又变成空中飞人, 而如今言真比她更忙, 每天跑在?各个?采访现场, 一个?月总有半个?月不见她。 从前?柏溪雪脾气壞, 一纸契约就把人家拘在?家里当金絲雀,然而现在?她是话都不敢多说?一句。 小柏总每天从文件堆里头昏脑涨地回?家,还得独守空闺, 眼巴巴当望妻石。 真可恨。她幽怨地想, 更可恨的是, 言真现在?已?经开始带自己的实習生?,有时候柏溪雪出差回?来, 好不容易看见她在?家,却又伏案书房。 柏溪雪闻到洗发水清淡的香气, 言真刚洗了头发,湿漉漉地吹到半干, 披在?身?后,仍有几滴水珠滴下,顺着精巧的锁骨, 一路淌到絲质睡裙下看不见的地方。 桌面台灯正亮着, 晕出小小绒绒的一团光, 叫人想起上一夜她将对方放在?书桌上拥吻的温热模样。柏溪雪扶着门框看了一会儿,忍不住輕輕地走过?去,俯下身?想讨她一个?吻, 言真却像背后长了眼睛,一伸手就定住了她。 “等下。” 她说?,眼睛就没从电脑移开过?:“我先审完实習生?的稿。” 那实习生?柏溪雪有印象,似乎是上个?月新来的小女孩,跟着言真跑采访,吃住都在?一块。一来二?去,就对言真很?是仰慕。 上一次言真去机场,柏溪雪送她,走到门口时忍不住回?头看看,一回?头就看见那小姑娘一溜烟跑过?来,扑过?去搂言真,嗓音甜甜的:“言老師!” 言老師!柏溪雪在?心里把这三个?字颠过?来倒倒过?去地念,恨不得把字磨碎——真是青出于蓝胜于蓝啊。 她当年怎么不会这一招呢? 她心里憋了一股气,瞟了一眼屏幕:“稿子是写什么的?” “枪击案,”言真低声说?,眼睛仍在?看屏幕,纤长的手指輕敲桌面,报了一个?陌生?的地名,“我国最北的地方。” 文档里花花绿绿的,是言真开了批注模式。柏溪雪细看,发现主要修改集中在?某几段删减,其余部分只标注了语病和不合适的措辞。 柏溪雪也看过?很?多剧本了。她知道?这样的修改,是最刚柔并?济的——在?有问题的地方足够严厉,但又尊重作者思考,最大可能保留原文内容。 ……倒挺上心呢。她在?心里磨牙,輕声咳嗽,試圖唤回?女朋友注意力:“这几段为什么删掉?” “抒情?太多了,”言真敲键盘,眼镜反射屏幕冷光,“刚上班的小孩容易犯的毛病,用力过?猛,反倒失了客观。” “听起来做記者需要足够铁面无私。” “也不算,記者也是人嘛,做新闻总离不开框架,”谈及工作,言真总是会很?认真地答,“框架就是报道?的态度,有时是政策或主旋律,有时就是人类普适性的道?德判断。” 第121章 “但这些都只能提供一个?方向参考,”她无奈地笑了笑,“强行煽情?,很?容易惹人厌烦。” 柏溪雪点点头,她听进去了,但还是忍不住又一次試圖把话题引到自己身?上:“就像以前?拍戏,明知这段是伤心,但最强烈的情?绪反而需要最克制,否则就变滥情?。” 她孔雀开屏般分享自己的片场心得:“我们要让眼睛的情?绪自己开口说?话。” “对,作为记者,就是力求让事实自己开口说?话,”言真点头,思忖,“我要把这句放进这小孩的批注里去。” “……” 言真又开始敲键盘,全没有注意到背后柏溪雪幽怨的目光——算了! 跟一个?生?日愿望都要许“今年的稿子全不被ban”的工作狂没什么好说?的!柏溪雪在?心里安慰自己,气鼓鼓地洗澡去了。 等到言真终于摘下眼镜,从书房出来时,便看见柏溪雪窝在?沙发上,漂亮的臉蛋面无表情?,一副“我要气壞自己心疼死你们”的模样。 大小姐这又是怎么了?言真失笑,走过?去坐下,试图摸摸她顺毛。 柏溪雪瞥她一眼,随即就往旁边一闪,让言真的手扑了个?空。言真又挪过?去一点,柏溪雪便又往旁边躲。 言真再挪,柏溪雪再躲。像那种?摸哪里,哪里就会凹下去的猫。 言真受不了了,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柏溪雪的睡袍。 柏溪雪嗷地叫了一声:“耍流氓!” 言真大吃一惊:“我怎么你了?” “你扯我腰带,”柏溪雪振振有词,一下子来劲了,“你耍流氓!” 哪门子的歪理邪说?啊!言真被气笑了。 然而,眼睛扫过?去,却又觉得柏溪雪说得不无道理——她刚刚洗了澡出来,尚带水汽温热,身?上只着一件絲质睡袍,隐隐勾勒出身形细腻的起伏。 而腰间衣带,正被她抓在?手上。真丝柔滑,那个?结柏溪雪打得也松,刚刚被她一扯,已?经在?松开滑落的边缘,衣领荡开,露出大片肌肤。 雪白细腻,仿佛有热气扑到言真臉上。而柏溪雪就这样窝在?沙发衣角,委屈又柔弱地看她:“你还说?你不流氓。” 柏溪雪现在?已?经很?少?出现在?公?众面前?了,苦苦盼望她复出的铁杆影迷们,大概做梦都猜不到,大小姐白天在?谈判桌上尔虞我诈,晚上就全把演技挥洒在?这种?乱七八糟的地方。 但言真还是臉红了。她在?心里咬牙切齿的唾弃自己,言真啊言真,再这么没出息下去,你就一辈子被小女孩撒娇骗吧! 撒娇的漂亮小女孩正仰着脸看她,睫毛又翘又长,娇气得很?。 她覺得自己在?这一瞬间鬼迷心窍,情?不自禁俯身?过?去吻她。 这个?吻一倾身?便被捕获,柏溪雪勾着她脖颈,下压,将吻深入,柔滑的舌尖轻轻扫过?她的上颚。 她果然开始轻轻喘起来,表情?却有些出神。 ——其实哄柏溪雪是她最擅长的事,毕竟这么多年,她一直都在?做,只是过?往总封闭着感情?,全心全意做柔顺金丝雀,予取予求,反倒熟稔简单。 但现在?,一切都不同了。她反而笨拙起来,青涩又迟疑地思索着自己身?体的反应——这样做是合适的吗?会不会又陷进过?去那种?情?绪里? 其实言真很?怕自己的身?体本能已?经习惯按部就班,总覺得这样对柏溪雪不公?平。 言真胡思乱想,柏溪雪留心到她忽然紧绷的动作,指腹安抚性地揉了揉她的腰,低声问:“怎么了。” 言真有些支吾:“我只是……” 她垂下眼睛:“有时候,我会有点担心自己表现得不够好。” 柏溪雪惊异地睁大了眼睛,随后,心脏便刺痛一下。 她当然知道?言真在?说?什么,是她从前?太坏,总是欺负她那样狠,以至于如今每次接吻到情?动的时候,言真总会抓着她的衣领,显得有些怯怯的怕。 柏溪雪放柔了动作,手掌又轻又缓地在?她肩膀处打转,摩挲圆润的肩头,声音也放得很?轻。 “没关系的,你不要用‘表现’这样的词。” “我只是想看见你开心而已?,”她柔声道?,缓慢地吻啄言真的脸,不动声色地调转了姿势,将对方放在?身?下,又小心翼翼地撑起身?子,怕压到她,“我喜欢看见你舒服的样子。” 柏溪雪用呢喃的声音说?。 言真点了点头:“嗯……” 表情?却分明是还有点迟疑。柏溪雪不再说?话,只是俯下身?去,吻吻她的唇:“现在?是什么感覺。” “嗯,”她思索了一下,“软软的。” 柏溪雪又啄了一下她泛着粉意的脸颊:“这样呢?” “有一点痒……呜!” 这是耳朵被柏溪雪吹了口气,她鸦羽般的睫毛垂了下来,专心致志地看言真,让气流又软又轻地打着旋儿,拨动发丝,一直吹到言真粉透的耳朵里:“这样?” 身?下的人身?体已?经打顫了:“好、好痒,别、这样……柏溪雪……呜……” 耳垂被含住了,柏溪雪埋头在?她发间,一心一意拨弄、吮吸柔软的耳垂,手掌摸到衣摆,很?好的真丝料子,却远不如言真的肌肤软腻柔滑。 即便如此柏溪雪还不放过?她:“这样呢?” 言真说?不出话了,她断断续续呜咽,支支吾吾求饶,在?被吻的间隙发出一些可怜又糟糕的声响。柏溪雪被她抓住肩膀,知道?她已?经被亲懵了,俯身?在?她耳边,哄诱般低声说?:“言真,你这样就很?好。” 不是假话,她低头吻言真鼻梁上那点小痣。言记者有挺秀的鼻梁,明亮坚定的眼睛,工作时总会微微蹙眉,神色又清又冷又锐利。 但现在?冰霜都化了,她依旧蹙眉,眼角却泛红,生?理性泪水叫人眼眸湿润,难耐又纵容地看着柏溪雪,已?被吻至失神。 也只有柏溪雪能看到这样的她。 “言真,”而柏溪雪的声音中仿佛有某种?魔力,明明是小声的呢喃,却让言真耳朵发痒,“你知不知道?你有多可爱。” 可爱?她茫然地看着柏溪雪,又被揉了揉不该揉的地方,显然是不知道?。 柏溪雪已?经有些受不了,她的手指轻轻绕着言真的发尾打转,最后一次凭着理性问:“你的稿子改完了吗?” 问还是要问的。她心里幽怨地想,要是耽误了工作,言真肯定跟她拼命。 工作狂现在?正无辜地看她,明明还是情?迷意乱的神色,但负责上班的那部分脑子显然已?经本能地动了起来,想也不想地点头,声音很?有把握:“改完了。” ……受不了了。柏溪雪哼一声,将她打横抱起,往房间走去。 言真吓得一下子勾住她的脖颈,又变成小小声:“去哪里……” “去浴室,”柏溪雪的手托住她臀部,另一手护住她的背,亲亲昵昵的,还是用那种?小女孩撒娇的音调,“那里有镜子。” 柏溪雪低头亲她,用商量的语气哄骗:“我想让你也看看自己有多可爱,好不好?” 于是言真又鬼迷心窍。 直到被放到盥洗台上,她才知道?错了。 做金丝雀的时候,言真就很?少?来b市,因此也不知道?如今这套房子是柏溪雪曾经的置业,还是一切洗牌后新购入的房产。 大概是新的,因为浴室内并?没有太多生?活过?的痕迹,宽大的盥洗台上物品极少?,干净得甚至有一丝冰冷,显露出主人已?经改变的生?活气质。 也很?方便将人放到上面品尝。 整套房子都是中控的,浴室的温度已?预先上调,言真的手摸到温热的大理石板,心里咬牙切齿,心道?谁家正经人会给盥洗台装温控系统。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但她无从辩驳柏溪雪明晃晃的坏心眼,毕竟,今晚的一切都是她默许纵容,心知自己有一万次机会抽身?而退,但却偏偏选择了共沉沦,一次次仰着头,任柏溪雪落下一个?又一个?的吻。 如今,她也咬着嘴唇纵容柏溪雪握住她腿弯,指腹摩挲,打转。 在?这点上柏溪雪也像小女孩,总喜欢轻轻摸摸这里,亲亲那里,接吻时手指要绕着她发稍打转,很?是黏糊。 言真总是被她缠磨得没有办法,便只好任她挑动敏感的神经末梢。 ……台面铺了柔软的毛巾,因此跪上去也不会觉得难受。 镜子忠实地映照眼前?的一切,绯红的雪白的,分开的闭拢的都展示得一览无余。 丰盈的生?理感受化作烟花在?大脑爆炸,她顫抖,却又听见身?后的人慢条斯理地说?:“言老師。” “猜我在?用哪只手?” 其实不需要猜,因为一抬头就能清清楚楚、分分明明地看到。 第122章 这是一种?强烈的视觉冲击。 言真闭着眼睛,几乎不敢去看镜子里自己有多狼狈羞耻,却又控制不住自己声音。 她不习惯看这样的自己。身?为记者时的言真,无论面前?是谁,都永远神色冷静,身?姿挺拔。 但现在?她的背后是柏溪雪,身?为爱人的言真腿弯颤抖,挺拔的腰也徹底塌下去。 柏溪雪好心地给她塞了个?抱枕,她便下意识抱着,把滚烫的脸埋到枕头里去,呜呜咽咽,像一只可怜的小动物。 可爱得不得了。 柏溪雪凑过?去亲她,用两根手指换来啜泣的眼泪。 第三根时被人拦住,镜子里的人脸颊嫣红,眼眸湿润,委屈地看着她,还试图保持声音中的冷静和自持:“不行……” 尾音却已?经徹底黏糊起来:“吃、吃不下……柏溪雪,太多了……我害怕……” 柏溪雪心已?经化成水,怎么可能去为难她。 她只是停了动作,凑到言真耳边轻声喊:“言老师。” 指尖的人一下子就颤抖起来。她假装不懂,故意问:“言老师,你怎么发抖?” “那个?小姑娘喊你言老师的时候,你也会这样发抖吗?” 她加快速度:“有多少?人……喊过?你言老师?” “呜……” 言真只能用呜咽来求饶,一切都被搅成浆糊,黏稠湿润的,让她已?经开始发懵了。 但柏溪雪犹不放过?她,又轻声叫她:“姐姐?” “言真姐姐?” “她们都叫你言老师,那我叫你姐姐好不好?” “言真姐姐,”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拨动细腻五感,“我十七岁的时候就想这样对你了。” 那时言真二?十二?岁,身?边仍有别的人,她明媚地站在?夏日阳光里笑,又在?平安夜目光澄澈,递给她一枝梅花。 她那样神色坦荡,于是十七岁的柏溪雪只能在?阴影里无望地看她,将甚嚣尘上的绮念埋进心里。 但现在?不一样了,她已?完完全全……属于她。 “我想听你这样哭,言真姐姐……”她低声喊,小猫一样又舔又亲,“你心疼我,睁开眼看看我好不好?” “你不知道?自己有多好……我好喜欢你。” 言真不知道?这一次是怎么结束的。她睁开眼,一切晃动的、相连的、滚烫的东西,她不敢看,却又被迫全盘接受。冰冷的镜子呵出水雾,白茫茫一小片,又很?快消失。 柏溪雪的动作很?坏,但是她的声音却又好委屈,这个?姿势言真也没有办法亲亲她,或者揉揉她的头发。只好下意识顺着柏溪雪,一边喘息,一边轻轻喊柏溪雪的名字。 任凭对方的动作将她弹奏成乐章,抛向天堂,又坠入黑暗。 最后一阵颤抖之后,她的腰彻底软下去,柏溪雪将她从盥洗台捞进自己怀里,仍在?一阵一阵地亲她。 大概也是知道?自己刚刚情?不自禁,有些闹大了,柏溪雪用自己湿漉漉的鼻尖碰她,轻轻的、一下一下,有些小心翼翼。 言真已?经累得不行了,彻底软在?柏溪雪怀里,又觉得她这个?好像做错事的表现有点好笑。 明知道?柏溪雪也不过?是面子上扮扮可怜,实际下次还敢,她还是忍不住心软,伸手摸了摸柏溪雪的头发,又主动凑过?去亲亲柏溪雪的脸颊,安抚道?:“好啦。” “别怕,我没有生?气。” 她温柔地说?,声音还有些哑。 柏溪雪乖乖点头。年轻人体力实在?是好,她已?经整个?人要化成一滩水了,柏溪雪还有力气托着她。 柏溪雪用亮闪闪的漂亮眼睛看她:“那我抱你去卧室躺着好不好。” “嗯……”言真晕乎乎地点点头,突然又警觉起来,“我明天要出差,不许做第二?次了。“ 柏溪雪亲亲她,若无其事地问:“几点的飞机?” “下午……等下,”她慌乱起来,“下午也不可以!” 已?经没有用了。柏溪雪狡黠地眯了眯眼睛,将她抱起往卧室走去。 “明天早上也可以睡嘛,”她在?她颈侧轻轻吹气,尾音愉悦地上扬,“好不好呀?” “言真姐姐。” 第71章 维港烟花(上) 陪着你向着南飞,四百…… 这?年?的聖誕节, 柏溪雪是在港城过的。 这?原本不在她的计划之内。一周前,言真正在b市做专题采访,她们约定好今年?的聖誕节在b市过。 没想到临了柏溪雪收到了陸川辉的消息。 对方看中了她的剧本。陸川辉是圈内极有名望的导演, 港城六十年?代生人, 赶上过港片最黄金年?代, 等到柏溪雪入圈时, 她已功成名就, 十年?间只再?拍过两部電影, 但每一部都反响极佳。 上一部電影已经是四年?前拍的,那时柏溪雪自然?也参与试镜。薄薄一页a4纸,试镜台词不过五句, 三个台词老师将?它?掰开揉碎地?分析, 最后只换来陸川辉一句淡淡的不合适。 当然?拒绝原因十分委婉客气, 说她太美了,锋芒毕露, 像一颗真正红宝石。 而这?部片子需要璞玉,不需要宝石。 張仪扼腕叹息, 柏溪雪知道她年?轻时就是陸川辉影迷,为了这?个角色, 公司甚至提前打点了关系,但陆川辉显然?油盐不进。 想想也是,对方业已功成, 早就过了为五斗米折腰的年?纪。 当年?的柏溪雪并不在意——愿意折腰的大有人在, 她也不缺这?一部戲拍。 但今时不同往日。她已经不拍戲了, 却还要维持柏氏的运作。一年?半以前柏氏濒临破产清盘,她裁撤公司大部分业务,填补债务窟窿, 重新从自己熟悉的影视投資及运营开始做起。 柏氏债务至今未还完,她必须持续不斷地?证明柏氏的商业价值。 陆川辉的合作是一个不容错过的机会,得到了响当当的金字招牌,她将?在选角、发?行、宣传这?一系列复杂的商业链条上,获得谈判话语权。 但是。 为什么见面时间定在聖誕节前一天?港城不是有圣诞假吗? 柏溪雪挣扎着给?張仪打電话,还没开口,话头已被对方语气冷酷地?打下?来:“别想了。” “她前两天刚从美国?回来,后两天就要飞法国?当電影评委了,你以为人家想圣诞节工作?” 柏溪雪试图装可憐:“可是……” 張仪熟稔她伎俩,雷厉风行打斷施法:“应流苏签了华景影业,作为原女主a角,竞争力很高,现在景氏对这?塊肥肉盯得很緊呢?想想卢镝菲,你不是最讨厌她?” 張仪慷慨陈词:“给?老娘在这?次踩倒她!” 言真端着盘水果走?来时听见的正是这?句话,柏溪雪抓着手?机默默缩在沙发?一角,弱小无助又可憐。 她看得好笑,柏溪雪似乎还在做最后的抵抗,言真已经将?手?机拿过去:“她去。” 柏溪雪张嘴想说话。言真扬手?叉了塊水果塞进她嘴里:“她说她很高兴。” “呜呜——” 言真一把死死堵住她的嘴,笑眯眯:“那太好了,你们港城见。” 她幹脆挂断电话,看向柏溪雪,语气同张仪一样?冷酷:“别挣扎了。“ 柏溪雪大叫:“我?没挣扎!” 她委屈地?直嚷嚷:“你给?我?塞了块柠檬!” 言真低头看去,她在厨房时挤了半只柠檬去渍桃子,其余的都顺手?切成柠檬角拌进去。 如今水果叉正叉着一块黄澄澄的柠檬,柏溪雪眼泪汪汪看她,满脸写着“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言真尴尬地?咳嗽了一声:“对不起啊。” 柏溪雪不依不饶:“好酸。” 她揪着言真衣角不放:“好酸!你听到没!” 言真端着水果碟逃走?失败,只好回头看她,大小姐嘴瘪得能挂油瓶,散发?着一种浓浓的哀怨。 她知道柏溪雪还在为泡汤的圣诞约会郁闷,又不敢说,只好找借口撒气。 可怜又可爱的,她无奈地?笑笑,终于俯下?身去,飞快地?在柏溪雪唇上啄了一下?:“好啦。” 柏溪雪却摇头:“不好。” “怎么不好?” “没亲够,”她可怜巴巴地?抓住言真衣襟,不让言真起身,“柠檬好酸,要再?亲一下?。” 坏东西。言真在心里骂,知道她又把卖乖那一套使?出来了,却没有办法,只能任凭柏溪雪抓皱她衣领,自己也俯下?身去,将?一个吻长久地?印在柏溪雪唇上。 柏溪雪闭上眼,她永远喜欢闻言真身上的气味。自从调回了社?会新闻板块,言真又不用香水了,因此颈间发?梢散发?的,都是她这?个人自然?而然?的气息。 洁净柔软,微微带一些冷,沉静如山雾,只有她凑这么近,才能闻到。 第123章 但柏溪雪知道她是骨骼中藏一柄剑的女人,她恋恋不舍地?描摹言真唇瓣,用舌尖打湿,一根手?指缓慢绕起她散乱黑发?。 另一只手?则缓缓下?滑、下?滑,落到她肩膀、锁骨,停留在心口,指尖摩挲。 柔软又微微坚硬的小小弧度,言真已开始细密地?发?抖。 柏溪雪因那惹人怜爱的触感而心中微颤,低下?头,用唇舌缓慢地?解开第一颗纽扣。 言真却用手按住了她。 “今晚不行,”她低声说,克制着呼吸,“我?明早有一个采访,专题报道,非常重要。” “你是不是也还要看陆导的資料?” 话语间言真已经飞速起身,三步并做两步逃回书房:“好好幹,我?也算你的资方哦?” 只剩柏溪雪看着她的背影,恨得牙痒痒。 书房不远,她大可以过去。但言真话也没说错,她确实还有陆川辉的功课要做。 柏溪雪痛苦地?把头磕到沙发?边缘,好恨工作,好恨陆川辉,世界上为什么要有工作。 但再?恨还是要工作。毕竟真金白银,全都要在自己的腰包里流进流出。 三天后她飞往港城,这?几天里几乎把陆川辉的所有电影都看了一遍——她写剧本完全是半路出家,事出緊急,便只能用笨功夫。 直到在飞机上她仍在细细写笔记,真是这?辈子偷懒过的功课全报应在今天了。大小姐抓耳挠腮,恨不得咬笔头,一瞬间又回到当年?欧洲留学赶final的时候。 ——她赶过final吗?算了,不重要,不在乎。 最后是张仪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别紧张。” “天大的事也比不过当年?那一次了,”她宽慰地?说,声音像定海神针,“你写的是你自己的故事,陆川辉看中你的本子,其实就是看中你这?个人。” 柏溪雪托着腮,看窗外,轻轻点头:“嗯。” “我?知道你现在心态已经不同,”张仪见她如此,不由放柔了声音,“其实我?一直觉得陆川辉当年?没有说错你的,当时你的确锋芒毕露,像没有鞘的刀,快,但谁碰都见血。” “戏如人生,干我?们这?行的最怕没有七情六欲,”张仪拍拍她手?背,“但你现在已有牵挂,所以别担心,去吧。” 下?午三点二十一分,飞机落地?,她们前往陆川辉在轩尼诗道的工作室。 这?条街道的前身是一个小渔村,随着港城发?展的移山填海,昔日港湾帆影早就远去。柏溪雪不懂这?座城市沧海桑田的由来,只是拎着文件袋,尽量让自己每一步都走?得稳当,一步步走?过那一面在电影史上名声赫赫的奖杯墙,然?后,伸手?微笑:“您好。” 她不懂粤语,索性同陆川辉用英文交谈。 合作竟谈得很快,没有想象中那些棘手?的事情发?生。最终拍板时她们起身握手?,那个一头白发?、目光敏捷锐利的导演竟站起身,轻轻拥抱了她一下?。 她简明扼要:“你变化很大。” 柏溪雪也笑:“人总要长大。” 没有人再?去提及那段过往,走?出大楼时,正是日落。 张仪多年?来在圈内交游甚广,港城自然?也有好友,柏溪雪也不是第一次来港,索性挥一挥手?,放她先走?。 金色的夕阳倒映在轩尼诗道的大厦玻璃上。她一个人站在街边张望,知道以自己脚下?为起点,往西便是湾仔,往东便是铜锣湾。 港城是一个高度折叠的城市,大厦鳞次栉比,街道人来人往,落日却平等地?照在海湾及四环九约每个人身上。 而她却忽然?感到一丝寂寞。 今天就是平安夜,彩灯、榭寄生、星星和圣诞树,喷贴画和人造雪,出现在港島街头的每一个角落。 日落之后就会亮灯。柏溪雪低下?头,摩挲手?机,看见那个熟悉的名字,点进去又退出,点进去又退出。 会不会太粘人了?大小姐咬着嘴唇迟疑,毕竟,她才说过自己要好好工作。 可是……都下?班了,给?女朋友打个电话,也不过分吧? 柏溪雪苦恼地?想。但很快又说服了自己——不过分啊不过分?和女朋友打个电话怎么会过分呢? 言真还是她投资人呢!汇报一下?,怎么啦! 她就是打个电话,闲聊一下?。柏溪雪默默地?想——多的也不说,毕竟这?也是大街上呢,被别人听见了多不好。 她肯定能控制得住自己。柏溪雪给?自己打气,一鼓作气,按下?了通话键。 长长的十几秒之后,言真才把电话接起来:“喂?” 还是那样?清冷冷的声音,跨越b市到港島的2100公里飞到她耳朵里,尾音轻轻勾着一点儿?笑。 叫人骨头有些痒。 而柏溪雪听见自己的声音,沉着冷静,像一场有预谋犯罪,毫不犹豫把刚才的心理建设都抛到九霄云外。 “言真,我?好想你,”她说,“我?明天就买票,飞回去和你过圣诞,好不好?” 耳朵里却传来轻轻的笑声,柏溪雪一怔,听见言真说:“不好。” “因为我?在你身后。” 笑声从身后传来,她放下?手?机,难以置信地?回头,看见言真的脸。 夕阳的光辉同样?照亮她,如同胶卷定格般泛着朦胧的光。港岛属海洋性气候,常年?温暖湿润,12月也不过穿一件薄薄大衣,言真手?揣衣服口袋,微笑看柏溪雪,肌骨莹润,眉眼温和。 自北向南,她竟真的飞过2100公里。柏溪雪看着她,有些怔愣:“你怎么来了?” “惊你唔懂白话被人当水鱼啦。”言真轻轻讲了句柏溪雪听不懂的话,自己都忍不住笑。 “还好港城没有防沉迷,签注不用隔两月,”她狡黠地?笑,把手?从口袋伸出来,“走?吧?” 她握住柏溪雪的手?。 “我?们今晚去维港看烟花。” 第72章 维港烟花(下) 想得到烟花,马上有烟…… 维港的聖诞煙火晚上8:00正式开始, 怕耽误煙花的时间,言真直接在轩尼诗道找了?一家?评分还?不錯的茶餐厅。 柏溪雪很少吃这种路边简餐。以前是不屑于吃,现在, 是不敢随便?露出那張祸国殃民的脸。 ……祸国殃民当然是字面意思。 她贼兮兮地揭下口罩, 咬住吸管。 杯子里是港式奶茶, 就在刚才, 言真把菜单推给她, 问她想点什么。 菜单有?点年头了?, 拿在手里微微有?些油腻,菜名大多都标了?英文,所以柏溪雪能看?懂。 但仍有?些没标英文的字, 柏溪雪绕口令一样碎碎念:“走青走勿走先, 都是什么意思?” “不要青菜、不要墨鱼丸、不要酸菜……都是粤語同音字。” “哦……”柏溪雪点头, 自觉已触类旁通,“我知道了?, ‘茶走’是不要茶。” 言真忍笑:“茶走是‘奶茶走糖’,店家?用炼奶替代白砂糖。” 柏溪雪一头雾水, 像听天书:“……听不懂。” 这表情实在可爱,言真揉乱她头发。 最后当然还?是她全权代理柏溪雪点菜。柏溪雪看?言真熟练地用粤語同服务生讲话, 葱白细长的手指翻过墨绿色塑封菜单,最后替她点了?茶走的冻奶茶。 陌生的语言耳边交织成一匹锦缎,柏溪雪咬着吸管尝一口, 果然奶味醇厚。 当女明星戒断碳水也?有?后遗症, 至今吃到?甜的, 她心底仍会?本能升起做坏事般小小喜悦。柏溪雪满足地眯起眼睛,觉得言真像打?猎归来,由衷夸赞:“言真, 你?好厉害。” 言真脸一红,刚想再揉揉她的头发,又看?见柏溪雪眼睛一眨,表情很狡黠:“我能不能‘走钱’?” “……” 言真夹了?块叉燒塞她嘴里:“你?可以走人。” 抵达西九龙时,江边已经人群熙攘,巨大的聖诞树伫立在夜空下,彩灯閃閃发亮。 集市里飘荡着热红酒的香气,言真不能免俗,给自己和柏溪雪一人买了?一杯。她脸皮薄,喝一口脸颊就泛起红晕,眼睛明亮地朝远方微笑。 柏溪雪便?也?循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结果看?见三个英姿飒爽的港城警察正在巡逻。 柏溪雪:“……” 她默默抱臂:“早知道以前我也?去演警察戏。” 言真望她一眼:“怎么没去?” “陆川輝没看?上啊,”她郁闷,“说我长得太漂亮了?,像花瓶不像警察。” 扑哧。言真笑出声,又严肃地点点头:“你?以前确实气质有?点花瓶。” “不要说这么伤人的大实话!” 柏溪雪恼羞成怒,试图打?她,手上却拿着两个人的热红酒,言真躲开她笨拙的攻击,鹿般轻捷地跳到?前面,又回头笑嘻嘻看?她:“我就是很爱看?警察片啊?” 第124章 随着回身的动作,她的風衣下摆像花一样散开,路灯下发丝发亮。柏溪雪看?着她,心中一动。 下一秒,言真突然做了?一个极其?标准的拔枪姿势,中指食指并拢,抵在她的脑门?上。 她讲粤语:“madam,你?有?权保持沉默,但你?讲的每一句话都会?成为呈堂证供。” 整个维多利亚港的夜色都在她身后閃耀,柏溪雪一怔,看?见她狡黠的笑。 “砰。” 她嫣红的唇瓣微張,手指轻轻一点,是开枪的动作。柏溪雪站在原地,才发现言真手里作为警官证的道具,竟然是她的記者证。 金徽蓝本,颜色庄重,但看?起来却非常崭新——柏溪雪知道,她的上一本記者证,已经在调查柏家?时辞职注销了?。 她深深地看?着言真,嘴上却轻轻骂:“幼稚。” 言真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理直气壮:“幼稚怎么了?。” 大概是有?一点喝醉了?,今夜她眼波分外潋滟,凝视川流不息的人群:“小时候我妈最爱看?tvb,我跟着她一起煲《陀枪师姐》,十二?岁时第一次跟家?里人去迪士尼,搭天星小轮过维多利亚港,看?见警察巡逻治安,领队是一位女警,着束腰衬衣型警服配防風衣,英姿飒爽,不知多么羡慕。” 言真十二?岁时大概是零六年左右,港城迪斯尼不过刚开幕一年,在千禧年的内地仍是新奇玩意儿,可见家?人当年对?她和言妍多么宠爱。柏溪雪温柔地看?她一眼:“后来怎么没当madam言?” “……体测跑个八百米就老实了。” 言真幽幽地说:“我其?实天生体力不算好,后来又近了?视,更是遗憾挥别警察行业。” “可惜小时候还?苦练拔枪动作,”她笑,调侃自己,“后来长大了?,又去读新闻,在宿舍里背书的时候,常常幻想,等自己拿到?记者证,势必要同港片中出示警官证一样潇洒。” “没想到毕业就出了那样的事,”她无奈地说,“还?是靠你?才找到?的工作。” 后面的话她没有?再说,但柏溪雪知道,这之后便?是久不见天日?的生活。理想、抱负,一切都离她远去,如明珠蒙尘。 她垂下眼睛,终于把那句话问出口:“言真,你?恨我么?” “当然恨。” 她声音斩钉截铁,随后又露出微笑:“如果我说‘不恨’,你?估计更难受吧?” 柏溪雪小小地点头:“嗯。” 这是这一年来她们第一次开诚布公地谈论这个问题,话题起得突然,却又像冥冥中早有?预感。 “那天凌晨,听到?柏家?的車在高速上出了?車祸,无人生还?,你?都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心情,”她低声说,“我看?到?你?从警車上走下来的时候,简直杀了?你?的心都有?了?。” “但是,那一刻,我其?实心里很痛快,”她转过头,目光灼灼,“柏溪雪,你?呢?” 柏溪雪抬起头,深深看?进她眼睛里。良久,她脸上缓慢浮现一个摄人心魄的笑容:“我也?是。” ——其?实并没有?那么多悲情的桥段,也?没有?那么多抱头痛哭的故事。她们都曾是金屋中的困兽,平静的生活、优渥的特权,纸醉金迷的一切将她们淹没。也?不是没有?想过将錯就错、共同沉沦,但仍是那一句话——真相就像幕布后的一角,一旦发现,就会?让人想将它彻底撕下。 于是,在车祸现場,当她们隔着浓煙彼此凝望,嗅闻到?对?方身上玉石俱焚的血腥味,一切已昭然若揭。 那就是她们都从未因为自己推翻柏氏的决定后悔过。 命运淬炼一切,如火焰淬炼钢刀。一切杂质燃燒殆尽之后,反叛亦像是私奔。 夜晚的海风吹起了?言真的发尾,她同柏溪雪对?视:“我知道黑车那件事是你?在帮我。” “我还?以为我这件事天衣无缝。” “也?不算错,”言真低声笑,“但就是太天衣无缝了?,才会?让人想问为什么。” “所以后来我才去问卢镝菲,”言真道,“她告诉我,这件事大概是你?做的。她也?告诉我,是因为你?和景氏达成了?协议,所以景氏后来才那么快出手。” “卢镝菲倒是一个很称职的商人。” “是的,无利不起早,一句话卖两个人人情,多划算?” 柏溪雪笑:“你?说得对?。” 这次言真问她:“所以当时为什么会?想到?那样做?” “我发长文时,已经没有?打?算对?柏氏再留后路,”她一字一句地说,“包括对?你?,柏溪雪。” 她说的是实话,但柏溪雪只是看?着她:“那你?为什么要撞爛我的车?” “那是我最爱的一台跑车,”她笑,“言记者,你?是个飙车要戴头盔系安全带的人,上两百迈前要先龟速绕行跑道三圈。” “这样的你?,竟然会?因为我撞爛两台车——这样失态,言记者,你?还?说你?不心软?” “我的心情,和你?一样而已,”柏溪雪低声道:“我做那些事……安排保镖、和景氏谈判,究其?原因,其?实都算不上大义凛然。” “因为我其?实也?不舍那样的生活。” 她很坦诚地说:“我只是更怕你?出事。” 命运多么复杂,世人怕失败,怕堕落,于是推崇所谓步步为营,生怕行差踏错。却没想到?,事到?临头,驱使她义无反顾一路向?前的,竟也?是一个怕字。 夜风过来,一瞬间扬起柏溪雪的头发,如一面旗帜在夜色中猎猎飞舞。 而她只是低头拢住发丝,轻轻一笑:“造化弄人罢了?。” “是啊。” 言真同她并肩,看?海港灯火闪烁:“柏正言和柏行渊宣告死亡的那天,我回家?扫墓,烧了?两张新闻报纸。” “这年头实体报纸也?难找,”她翘了?翘嘴角,“好在最后还?是找到?了?。” 那天,她就这样一个人站在墓碑前,看?那两张报纸一寸寸被火舌舔为飞灰,心下一片澄明。 血债血偿,恩怨已了?。 但有?些东西已经永远无法回来了?。 柏氏东窗事发后,舆论彻底变天。整个世界好像都幡然醒悟,许多人涌入她的评论区,为言妍扼腕叹息,还?有?许多人私信她,为当年误解过言妍说抱歉。 言真一条也?没有?回复。 因为一切都已经晚了?。言妍再也?听不到?这样的道歉,她已经躺在病床上多年,对?外界一无所知。 其?实植物人也?不是全无生理反应的,她有?时候会?眨眼,会?说一些无意义的话,甚至偶尔会?翻身想要坐起来,仿佛她下一秒就会?醒来的样子。 好像一切都不过是一个漫长的噩梦。 但世界上许多伤害,就是覆水难收。哪怕全世界都开始爱言妍,但姗姗来迟的爱和正义,无法让时光倒流。 言真不愿意替代言妍宽恕任何人。如果可以,她宁愿这迟来的悔恨,将那些曾经在网络上霸凌过言妍的人都钉在耻辱柱上,无比诚挚地祝愿他们——终其?一生,饱受折磨。 她同样也?把报纸念给了?言妍听,当然,并没有?发生医学奇迹。 但言妍最近的反应似乎活跃了?些,有?时候她会?流泪,有?时候她会?轻轻抓紧言真放在她手心的食指。 柏溪雪也?常常陪她,在病房一呆就是一天,有?一天言真从洗手间回来,居然看?见柏溪雪趴在言妍病床边睡着了?。 夕阳西下,言妍的手不知道怎么地,搭在柏溪雪的头上。 她难以形容自己那一刻的心情。 其?实最折磨植物人家?属的,就是这样的一些时刻,充满希冀,但又渺茫无期。 但没关系,如今她最不缺的就是时间和耐心。她有?足够漫长的余生可以等,等一个言妍的奇迹。 言真抬起头,注视维多利亚港——多么繁华璀璨的夜色,无数霓虹灯管交相輝映的夜之城。在今夜,苍穹下有?多少人会?在此刻举杯欢聚? 而她在这一刻,竟久违地想要流泪。 言真眼眶发热,眼前的霓虹灯火变得氤氲朦胧,她抬手,正要去擦。 却被柏溪雪忽然从背后覆住了?双眼。 眼泪被擦掉了?,世界陷入一片黑暗。她本能地闭上眼睛,听见有?人温柔地在她耳边倒数。 “三、二?、一。” 手松开了?,人群响起剧烈的欢呼。一个明亮的光点拖着长长尾巴升上夜空,爆裂成一朵硕大、明亮而璀璨的煙花。 来不及喘息,紧接着,无数朵烟花齐齐升上天空,瞬间绽放。 这是一場人造的奇迹。烟花交织出如梦似幻的光辉,照亮了?整个维多利亚港。 言真站在人群中,像所有?游客一样仰头望,看?这梦幻的星点落下又升起,光辉流转,照亮她的眼睛。 第125章 有?人试图挤上前去,言真躲闪不及,险些被撞,柏溪雪护住她,将她拉进自己的怀里。 在烟花坠落的一刹那寂静里,言真听见她在耳边轻声说:“我们去那边吧。” 下一秒她就好像飞了?起来,柏溪雪拉住她的手,开始向?烟花最绚烂的地方跑,轻快灵巧地穿过汹涌的人潮。 风衣下摆飞扬起来,言真任由柏溪雪拉着她,放任自己跌跌撞撞往前跑。 跑到?最佳观景点时,天空正好升起第二?波烟花。 ——火树银花交相辉映,一路向?天空升去。有?人在尖叫,欢呼,无数手机高高举起,试图记录下这转瞬即逝的一刻。万千光点倾泻而下,比星星更耀眼,比雨更磅礴。 而柏溪雪的眼睛,比这一切更璀璨。 在烟花光点落下的刹那,世界仿佛都被流星雨笼罩,言真看?见柏溪雪转过头,对?她灿烂的笑:“以后我们每年都去看?烟花吧。” ——因为我再也?不想让你?一个人了?。 这句话柏溪雪藏在心底,没有?说出口,因为她觉得口头上的许诺,多少还?是有?一些轻浮和肉麻。 而她想要很郑重很郑重地对?待这句话,因为她知道言真看?见万家?灯火的时候,总是会?想家?。 所以,她只是默不作声地,又靠近了?言真一点,用力捏了?捏她的手,轻声说:“我在这里。” 此刻究竟有?多少人在维多利亚港仰头看?烟火? 这大概是柏溪雪第一次站在这样熙攘的人群中仰头看?烟花——曾经的大小姐何其?矜贵,照亮整座城市的烟花,耗费百万,也?不过博某人一笑。 但她如今站在人群里,护着言真,时不时还?要被人撞一下肩膀,竟然感觉幸福。 言真看?她一眼,也?不知道她在傻乐些什么。 但也?无所谓了?,她也?跟着柏溪雪笑。 在她的风衣口袋里,其?实悄悄放了?一张房卡——在飞来港城前,言真就早早定好了?酒店。 是丽晶的房间,可在俯瞰整个维港的夜色与焰火。 平安夜房间这样紧俏,她付款时深觉肉痛。 但在飞机落地,看?见柏溪雪的那一刻,她却忽然改了?主?意。 她想和柏溪雪在人群中走走。 毕竟她们看?过很多场烟火了?。在y城中心,数百米的高空餐厅,曾有?一场烟花为她而放。在富士山下的私汤,夜樱绽放,柏溪雪也?曾像今天这样,捂住她的眼睛又松开,让一场焰火只为她们闪耀。 而在过去的某个平安夜和跨年夜,她也?曾送给柏溪雪一支梅花,和一根闪亮的仙女棒。 烟花绽放的时间只有?十秒,梅花一夜便?凋谢,而一根仙女棒,它燃烧的时长大概是五十秒。 一切的一切,都曾是闪亮美丽又转瞬即逝的东西,在四下无人的时刻,寂静地燃烧又熄灭。 但今夜不一样。维港的烟花不为任何一个具体的人绽放,它一年一度,从平安夜放到?圣诞后,如信天翁般守信准时,每天晚上都有?烟花灿烂的十分钟,让万千人共同惊叹、仰望。 天涯共此时。不会?有?比这更为永恒的美丽。 而她们不过是漫步维多利亚港湾的最寻常一对?爱侣,终于共同度过圣诞夜。 最后一朵烟花在言真的眼眸中绽放,她注视海湾上空闪烁的星点,又侧过头,突然轻声喊:“柏溪雪?” 柏溪雪便?应她:“怎么了??” “没什么,”她却只是说,轻快地踮了?一下脚尖,“我就是叫叫你?。” 烟花已经熄灭了?——但是没关系。 反正它总会?有?再次亮起的时候。 第73章 喂猫 言真反攻,注意避雷。 柏溪雪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起初一切事情都?很正常, 她们看?完了烟花,顺理成章要回到酒店休息。又因为言真订了酒店,所以她顺理成章退了自己订的房。 房门关?上时言真似乎有些不胜酒力?, 她踉跄一下?。柏溪雪伸手扶住她, 看?见对?方薄紅的脸庞, 几缕柔軟的发絲依偎面颊, 讓言真看?起来又軟又烫。 其实熱紅酒能有多?少度数呢?柏溪雪不是不知道, 只能怪今晚的烟花太过璀璨, 而对?方眼波欲流,比紅酒更醉人。 于是她又顺理成章地吻了下?去?。 还是一如?既往地得寸进尺,还是一如?既往地为所欲为。喝醉了酒的言真比平日更好?亲, 十分温驯地被她压在门后?, 眼睛蒙着水雾。 像是支撑不住, 她軟得在柏溪雪的臂弯里?直往下?滑。柏溪雪担心她,下?意识伸手去?捞, 便被言真握住了手腕。 她似乎被钳制住了。其实今晚的柏溪雪并没有太多?旖旎出格的想法,毕竟言真飞了好?几个?小时的飞机, 又陪她在维港奔走胡闹,她还是想讓言真好?好?休息。 但言真的唇却再一次封住了她。 这一次的吻比以往更为主动, 柏溪雪愣在原地,感受到对?方的唇瓣缓慢描摹出自己嘴唇的轮廓,温熱香甜的紅酒气息钻进鼻腔, 下?一秒, 言真柔軟的舌尖就同样探进了口腔里?。 她下?意识想躲。因为觉得这不太好?——不是才?下?定决心今晚不做吗? 可是言真今晚实在太漂亮了。 她捧住了柏溪雪的脸, 这在以往是少有的事情。柏溪雪被她截断退路,感受到言真温热的鼻息喷在自己脸上,白皙的脸庞已经粉透, 还要狡黠地輕輕舔了舔她的嘴唇。 她真的喝醉了。濕润嫣红的舌尖一闪而过,柏溪雪挪不开眼,听见她凑到自己耳边,小声问:“柏溪雪,你喜欢我吗?” 柏溪雪已经有些受不了了,闭上了眼睛,还想挣扎着躲一躲:“喜欢啊,但是……” “没有但是。” 言真却附在她耳边輕声说。原本?搂住柏溪雪脖颈的手,不知何时搭在了她的肩头。 然后?,輕轻一推。 一切似乎都?变样了。她们的位置颠倒了,柏溪雪蓦然睁大眼睛,感受到自己被推到在床榻上,长发散落。 而身上的人轻轻用手指怜惜地拨开她的发絲,俯身在她耳边,温柔地笑:“你喜欢我,那今晚我在上面,好?不好??” 还是一如?既往的征询语气。与柏溪雪自己平日娇蛮的故作体贴不同,她知道言真问她好?不好?的时候,就是真的在认真问她可不可以。 她拥有拒绝的权力?,但有后?路的选择更容易讓人丧失戒备心。在柏溪雪仍在纠结点头还是摇头的时候,言真已经低声一笑,抚过她的脸,又吻了上去?。 言真体贴地替她做了决定,又好?心地给她留了面子和后?路:“我们先試試,不好?的话,就喊停?” 事已至此,好?话都?已经被她说尽。柏溪雪点点头,晕晕乎乎,就这么被对?方托着脊背,依着力?道吻了上去?。 言真的吻技其实很不错。关?键是从?来都?够温柔,够体贴。以前她们还是金主与金丝雀的时候,言真也不是没有试过在上面。 但是那个?时候的柏溪雪讨厌她,言真越温柔周到,她反而越觉得自己不过是一份需要被妥帖打发的工作。 她讨厌那种感觉。大小姐委屈地钻进她懷里?,开始不分青红皂白地翻旧账:“言真,你很坏。” “嗯?”言真不知道她在骂什么,但她脾气够好?,骂什么都?答应,“嗯,我很坏。” 柏溪雪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有气无处发作,更是哇啦哇啦闹起来:“你就是很坏!” 但坏在哪里?,她却说不出口。 柏溪雪知道自己有些时候在气言真什么,气她总是对?人太温柔,又太有分寸,人人都?喜欢她,她却又清清白白。什么沈浮谢芷君卢镝菲应流苏,一个?个?绕在她身边,曾经恨得大小姐要把银牙咬碎。 全都?不是好?东西! 她才?不要在床上提那些人的名字,但凡多?提一个?字,柏溪雪都?觉得她们占了便宜。 大小姐虚空索敌,一肚子醋都?在晃荡。言真哪里?猜得出她此刻心里?的千回百转,只觉得柏溪雪忽然在她懷里?很不高兴地挣扎起来,像是要推开她,却又没挣出去?,只是仰着头,气哼哼地看?她,像是要讨个?说法。 可是说法到底是什么啊?看?着大小姐委屈的眼睛,言真实在是一头雾水——但是没关?系,生气的柏溪雪足够可爱就好?。 这就是最大的说法。 寻根究底反倒容易惹得她不开心。言真已经深谙大小姐脾气,该顺毛的时候,顺着毛狠狠摸就好?。 于是她再一次低下?头,堵住了柏溪雪的话。方才?她身上的外套,已经在进门亲吻的时候被言真顺手卸得差不多?,只剩一條贴身穿的裙子,手指轻轻一勾,柔滑的拉链就直往下?掉。 第126章 露出圆润柔滑的肩头。 柏溪雪搂在怀里?手感很好。言真的唇流连在她肩膀,又顺着曲线落到更柔滑处。 她曾无数次在屏幕上看过柏溪雪一袭礼服,纤秾合度,光彩奕奕,更记得私下?里?看?过柏溪雪被各大奢侈品牌的工作人员环绕,一件件试高定、成衣和配饰,几百几千万流水一样花出去?,而柏溪雪仿佛天生适合被宝石和绸缎装点。 然而当她褪去?华裝,无遮无拦腻在臂弯中,掌下?丰盈的触感……也有另一番好。 言真必须承认,曾经她许多?次纵容柏溪雪每天早上哼哼唧唧像八爪鱼似地勾缠自己,当然不全然是忍讓,而是有几分贪恋假戏真做的温情。 有时候与其说她是在忍耐柏溪雪,不是说她是在忍耐自己。 生理上的欢愉最不能伪造。即便是在威尼斯人最恨她的那一晚,她将柏溪雪抵在床榻上,看?她目光迷亂,明明已经腿弯发抖,却还难以自抑地咬住手指。 自己也必须承认心中快意难以描摹。 所以裝醉也有装醉的好?处。言真的手指碾压过她的唇瓣,低声喊她:“柏溪雪?” “今晚我们用这个?好?不好??” 裙子已经皱成了一团,言真将那碍事的布料随手扔到地上,又从?口袋里?掏出了什么东西,轻轻掷到床上。 光裸的小腿传来毛茸茸的触感。柏溪雪困惑地低下?头,看?见一條猫尾巴。 当然不是真的猫尾巴。仿真的毛料相当細腻,蓬松柔滑,做出布偶猫的渐变毛色,像小女孩的毛绒玩具,看?起来十分无辜可爱。 但柏溪雪却抓着它,惊疑不定,想问,又不敢开口问。 大小姐也有脑袋宕机的时候。 言真看?着她一瞬间慌亂的神色,连耳朵都?红透,心中轻笑,并不回答她的疑惑。 她只是慢条斯理地起身:“我去?洗手。” 一分钟比一整年都?要漫长。柏溪雪手足无措地被她晾在那里?,裙子也被扔走,床榻上被褥洁白宽敞,只剩下?腿边一根毛茸茸的尾巴。 让她一瞬间感觉自己像道待人享用的甜点。 但谁能说她感觉错了呢,浴室里?不断传来哗啦的水声。冰冷的水从?言真的指尖流走,锃亮的水龙头映照出她的脸。像是想起了什么,她用牙齿轻轻衔住皮筋,将散落的黑发悉数扎起,露出精巧优美的下?巴。 然后?,她低下?头,走到浴室门边时,不忘曲起指节,轻叩门边三?声做提醒。 只是不知道这声音对?柏溪雪而言,究竟是提醒还是惊吓了。言真走出去?时看?见紧张的表情从?大小姐脸上一闪而过——也不能怪她。 如?今柏溪雪已经被她卸下?所有柔软的防备,而言真却依旧衣冠楚楚。 两个?人的身影倒映在大面玻璃上,对?比鲜明,不堪入目。 有些热了。言真敛了眼神,不动声色地在床边坐下?,在腿上铺开雪白的浴巾,手轻拍了拍床沿:“过来。” 声音温柔礼貌,像是在叫自己带教的实习生过来看?一份文档,柏溪雪却没有动弹。 大概是被她轻慢的态度弄得有些委屈了,毕竟大小姐可是从?来都?要靠哄的呢。 言真垂眸,对?此早有准备,缓声说:“不过来就自己带尾巴。” “!” 柏溪雪肉眼可见地一惊,好?像连毛都?要炸开,下?一秒,果断钻回了言真怀里?。 言真:“……” 还挺识时务。 这下?想找借口再吓她一下?都?找不到了。年轻的女孩子乖巧地坐在她的大腿上,双手搂住她脖颈,相贴的肌肤一寸寸升温,柏溪雪的眼睛却还蒙着水雾,直勾勾水汪汪地看?着她,像是还要言真再哄。 她不依不饶,嘀嘀咕咕,还想说点什么:“言真……” 言真却已经被她弄得头晕,毫不犹豫用吻,将柏溪雪的尾音堵住。 “呜!” 这一次的吻动了真格。 氧气被剥夺了,一切好?像又回到了重逢的那个?春夜。她蜷缩在言真的怀里?,看?见对?方漆黑的眼眸,专注地低头看?她。 落在她腰上的手掌收紧了,没有碍事的裙子,更方便煽风点火。真过分,明明言真还衣冠齐整,她却已经整个?人都?被她的味道笼罩其中。 还是那样清澈沉静的气息,犹如?山间晨雾。明明不应该叫人生出什么甜腻的非分之想,但气息的主人却偏偏又垂下?头这样专心致志地吻她,让一切都?变得濕漉漉。 沾濕了她的眼睫毛,嘴唇都?被亲得晶亮红肿。 手指是很方便的事物。它纤細修长,优美而灵巧,允许探索,也允许弹奏。 柏溪雪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呼吸已经亂了。吻绵密轻柔地落下?来,带来神经末梢酥酥麻麻的痒。 她慌乱地试图去?抓言真,对?方却像水中的月亮,怎么捞,也捞不住。 只剩下?捉月亮的人,留下?濕淋淋的痕。 柏溪雪其实熟悉这双手。指尖葱白,指腹細腻,却因为常年握笔,中指的第一个?指节和食指的指尖,都?有薄薄一层茧。 平日里?常人注意不到这点细节。 只有柏溪雪,偶然接吻时被她用手指摩挲唇间,才?能品尝到其中细微的分别。 …… 言真将指尖抵在唇边,轻轻舔了舔。 “好?心急。” 她笑,明明是罪魁祸首,声音却很稳,好?像这浓重的旖旎气息都?与她无关?。 柏溪雪咬住唇,一瞬间想撞死过去?——出来混的总是要还的! 她不知道言真存了这样戏弄她的兴致有多?久了,或许,从?最开始当金丝雀的时候,她那些床上折腾人的手段,就全部?被言真一言不发地学进了心里?——那条毛茸茸的尾巴,不就是证明? 她以前让言真带过兔子的…… 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啊!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柏溪雪!你说你以前惹她干什么呢! 大小姐在心里?尖叫,想把脸埋进沙子里?当鸵鸟,或者死了算了。 但现?在已经没有她能撞死的地方,除非她能把脸埋进言真颈窝闷死自己。 柏溪雪心里?呜呜哀嚎,面上只能挣扎着抬头,企图用无辜的表情,换去?一些怜惜——哪怕看?在她长得漂亮的份上呢? 恃美行凶惯了的大小姐,试图祭出最后?的杀手锏。 言真果然捧住了她的脸颊——是啊,柏溪雪长得是真的很漂亮,谁看?见能不喜欢? 如?果大小姐那双平日里?总是懒洋洋眯起来的眼睛,此刻不要那样显而易见地写满了心虚就好?。 她轻轻地笑,手指抚过柏溪雪纤长颤抖的睫毛,和猫一样上扬的眼角——她眼泛泪花,好?像下?一秒泪珠就要往下?掉。 小骗子。 言真在心里?轻声骂,指腹轻揉,直到那一寸薄嫩的皮肤也泛上楚楚可怜的红。言真才?俯过去?,将一个?吻,不紧不慢地压在柏溪雪耳廓。 吻落下?的时候,她不忘低声说:“把尾巴戴上吧。” 柏溪雪显而易见地抖了一下?:“怎么、怎么又要戴了…… 她的脸上写满了“你出尔反尔!言而无信!”的指控:“刚刚不是说,过来就不用戴吗……” “我可没说过。” 言记者轻柔地用舌尖在她的耳垂上画圈,温柔地濡湿软肉,审阅稿件一样替她圈住了重点:“我只是说‘你不过来就自己带尾巴’。” “现?在你不用‘自己’戴了,”她用重音,“我帮你戴。” 柏溪雪:“……” 她吃了个?哑巴亏,还想要抵抗,言真却已经又朝她耳朵小小地呵了口气,声音却盛满委屈:“你不愿意戴吗?” “我记得以前你就给我戴过,我还以为你喜欢呢……” “还是说,这个?东西在你心里?就是个?玩意儿,只能给当初的我用,你其实不愿意……?” 柏溪雪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在心里?尖叫——她真的知道错了! “我戴、我戴……” 她没有招数了,缴械投降,把滚烫的脸闷闷地藏进言真颈窝:“我就是,有点怕……” “别怕,”言真已经沉柔地托住了她,像顺毛一样一下?、一下?地抚过她的脊背,又低声哄她,“你看?……它其实小小的。” 柏溪雪哪里?敢看?。 最后?,她是被言真哄着,闭着眼睛,一点一点地戴了上去?。 那真是叫人难以启齿的过程。 但是言真偏偏又很体贴,不停地亲她,耳鬓厮磨,又温声地哄,简直把她当小女孩骗。 但柏溪雪心甘情愿被她骗。 大骗子! 她明知这是蓄谋已久。那条早就准备好?的尾巴,订好?的酒店,还有关?门时那个?邀请般的吻。 第127章 从?言真决定飞过来的时候,就注定今晚的事情要发生。 但那又能怎么样呢?她的吻是缠绵的,呼吸也是缠绵的,低下?头时垂下?的发丝,若有似无地划过她胸口,那柔软轻荡的触感,同样也叫人想要喊停,却又不舍得。 她昏昏沉沉,任由自己其中沉沦,如?同一只被蜜糖溺死的蝴蝶,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打横抱起。 言真仍是在意自己的衣服会弄脏她,所以索性用身下?垫的浴巾将她整个?裹住,放在房间的软榻上。 软榻外便是大面玻璃窗,维港的夜色一览无余——原本?言真定了这间房就是为了在这里?看?烟花的,只是如?今夜色已深,只能看?见黑色的海湾上,偶尔闪亮一两点信号灯的光。 但没关?系,窗内风景正是旖旎。 柏溪雪已经有些神思恍惚了。她仰面躺在软榻上,腰下?垫了软枕。 她眼泪汪汪,言真却居然还要欺负她:“怎么不叫我姐姐?” “呜……” “以前不是叫姐姐叫得可开心了吗?” “你……不讲道理……” “我怎么了?”言真不紧不慢地逗弄她,“你把脚都?踩我肩上了,怎么还说我不讲理?” 真是新仇旧恨一起算了。柏溪雪抓住毛巾,企图盖住自己滚烫的脸,又捂住溢出嘴的呻吟。 猫尾巴被压着屁股底下?,硌得有些难受。 她下?意识摆了摆腰想要适应,言真也不拦她,只是笑眯眯地问:“柏溪雪,你知道这条尾巴是会动的吗。” “碰到它,或者拍一拍……就会动,”她手上动作不停,声音却很低声,“你看?,现?在它就在跟着你摇。” “尾巴尖打转呢,”她俯下?身,亲昵地揉柏溪雪的头发,“你看?见了吗,小猫?” 这是她第一次用这样轻浮的昵称来叫她。言记者平日总是很认真,甚至有时柏溪雪觉得她有一丝古板,哪怕不算曾经她们纠缠的那一笔烂账,如?今作为恋人正式在一起的时间,也已经有大半年了。 但言真从?来都?只是很正式很认真地直呼她大名,柏溪雪。 她知道这是因为言真脸皮薄,那些叫人耳热的调情,她平时听到就已经自己先脸红。 但她今天竟然也开始说一些绵绵的情话,攻守对?调,便轮到柏溪雪面红耳赤。 言真不是那种一定要让对?方求饶哭泣的类型,相反,她太知道什么时候该温柔,什么时候该哄一哄、又停一停。 蓬松的布偶猫尾巴一直在亲昵地摆动着,绒绒地蹭着她的腿部?。 柏溪雪不敢往那边看?。却能感觉到,尾巴根被打湿了。 或者,什么都?已经被打湿了。 整个?世界似乎都?被淹没了。 毛巾、软垫、手指,夜色的潮水温柔而不容抗拒地没过一切。 留下?小小的泡沫,沾湿在指根。 而言真却还要她清醒。 风衣太碍事,动作间微微出了汗,她已经随手脱掉了。只剩下?薄薄的衬衫,贴在身上,勾勒出言真纤薄挺拔的身形。 为了保持衬衫规整,她臂上佩了正装的袖箍,细细的一环黑色,将衣料妥帖固定。 但是袖口被打湿了。言真淡淡地抬眼看?她:“帮我挽一下??” 是疑问句,但却是命令的语气。柏溪雪抿住嘴唇,越过腿弯看?她。 最后?,她努力?伸出手,替那一只用力?的手挽起衬衫,露出一截修长优美的小臂,又在摇晃中艰难地稳住心神,终于用袖箍将它束紧。 于是手臂发力?的动作就更明晰。 这样的场景实在是太超过了。 她呜呜叫着,终于心理防线被突破,开始胡乱地叫言真姐姐。 “姐姐……呜……你、你慢一点……但是也不可以太慢……” 撒娇一旦起了头,就没完没了。小猫似的嘤咛,像爪子乱挠。哼哼唧唧地乱喊姐姐,一会求她轻一点,一会又要她重一点。 言真被她念得耳朵发烫,头也开始缺氧一样晕晕乎乎,索性又俯身,将她抵在软榻上,扣住手腕。 用吻把柏溪雪声音封住。 整个?房间都?陷入沉寂,只有接吻时小小的水声没有停。 这个?姿势太适合纠缠拥抱,柏溪雪不自觉将言真的衬衫抓皱,又被怜爱地安抚。 她真是有些情愿溺死在这一夜里?了。 最后?,她已经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结束的了。只记得结束的时候,自己的嗓子都?已经哑掉。 如?果不是言真仍旧齐整地穿着衣服,那她的后?背一定已经被柏溪雪动情时的指甲挠花。 从?容不迫的缠磨,有时候比激烈的欢愉更要命。 猫尾巴也被弄得一塌糊涂。始作俑者紧紧闭着眼,根本?不敢看?,只敢搂着言真的脖子,呜呜咽咽,又让对?方哄了一轮,才?小心翼翼地摘了下?来。 她好?喜欢被言真哄,索要拥抱和接吻,感受到她的手,轻柔地拂过脊背,一路捋到尾巴。 最后?她们进浴室洗澡,悉数洗去?一身狼藉。言真细致地替她做了清理,柏溪雪懒洋洋地眯着眼睛,坐在洗手台上,晃着小腿,任由对?方给自己穿浴袍、吹头发。 真像一只餍足的猫咪。言真无奈地看?着她依偎在自己怀里?,任由摆弄,又心不在焉打哈欠,小声呼噜,眼角湿润嫣红,似乎还在回味。y 莫名有些恼人,却又很可爱。 ……算了。言真把一切胡思乱想都?抛在脑后?,顺着自己的心意,凑过去?,郑重地吻了吻她。 头发还是习惯性地留了发尾没有吹干,些微的凉意被言真握在手心,鼻尖闻到护发精油的香气。 她忽然觉得一切都?很好?,夜色安宁,广阔海湾上,月光照得水面波光粼粼。而她们的酒店房间,小小地亮着一盏灯。 柏溪雪窝在她臂弯里?,并不关?心今夜的月亮,只是仰着头,用鼻尖碰一碰她。 “言真?” “怎么啦?” “再亲一下?,”她小声嘀咕,“晚安吻。” 于是言真便低头吻下?去?,蓬松洁白的被子,散发着洁净的香气,像新雪一样覆盖过她们的头顶。 她们窝在被子里?,最后?鼻尖碰鼻尖,小小地亲了亲,言真伸出一只胳膊,让柏溪雪枕着,一只手反手探到床头去?关?灯。 “晚安啦。” 啪嗒。灯灭了。 海湾的波浪依旧在轻轻摇晃,今夜如?此,明夜当然也一样。 第74章 启程与落幕 余生请你指教。 言真三十?三歲的那一年, 生活发生了一些改变。 杜时若辞职了,作?为雜誌社的主编,她在新闻行业深耕已有二十?余年。辞职的消息一传出, 雜誌社上下一惊, 議论纷纷, 都以?为她要去大?学里任教, 或者是准备移民国?外了。 风言风語自然也传到了言真的耳朵里。作?为杜时若最得力?的下属, 有好事者来她这儿打听, 言真只是笑笑,无奈地说?这都是哪里传来的话。 其实杜时若只是去读书了。言真知道她离开?的原因,还?是在一次深夜加班。她同杜时若一起在办公室里看稿, 对方给她的选题提完建議, 喝了口保温杯里的茶, 忽然平静地告诉她,自己准备到剑桥读古典学的硕士。 一个和新闻八竿子打不着的学科。言真离奇地发现, 自己心里并没?有很惊讶。 杜时若为这个行业抛头颅洒热血二十?余年,终于要迎来属于自己的时间。言真发自内心祝福她。 杜时若走的那天, 言真和几位同事都去送她,曾经堆滿书籍雜誌的主编办公室已经被清空大?半。一部分书被杜时若带走, 另一部分珍贵的孤本?,被她悉数赠予雜誌社愛书的同事们。 言真和大?家?一起闹闹嚷嚷地去送花,大?捧大?捧的花束色彩明亮, 将整个办公室填滿。而杜时若只是微笑, 说?你们送的花要塞滿我的车后座了。 谢芷君笑嘻嘻, 说?这才到哪里呀。 她一拉开?办公室门,又涌进一大?波鲜花。这一次,来自离职的同事们。 桃李满天下大?概就是这种感觉。杜时若在杂志社的这些年, 深得下属愛戴。她学识渊博,雷厉风行,性情却沉稳,对下属永远怀抱拳拳愛护之心。在她的羽翼下,社会新闻板块成长出许多优秀的記者, 因此杜时若离开?,许多人都不舍。 大?家?叽叽呱呱地打趣,以?后誰一三五去给主编的发财树浇水,刻意不去想之后这里人去楼空的模样。 而言真只是站在一旁,抱着花,静静微笑着看杜时若。 ——在那个夜晚,杜时若自然也问过她,为什么没?有再把硕士读完? 她知道言真当年的变故。言真对这个问题并不意外,在柏氏罪行曝光之后,她身边寥寥几位知情的旧友,或多或少?都问过她,为什么不干脆就势将当年放弃的学业完成。 第128章 大?家?都惋惜当年的事。 而言真只是微微含着笑,神色平和,声音也柔:“纸上得来终觉浅。” 她当然也不是没?有痛惜过自己。当年那样仓皇地归国?,心中遗恨不知多么浓重。但是后来,她渐渐意识到,有时候遗憾也只是遗憾而已。 出国?念书的时候她其实还?很年輕,二十?多年几乎一直在读书。攻读硕士学位,除了惯性使然,还?有一些军备竞赛般的竞争心理。 当年的她刻在优绩主义的齿轮里,渴望在正式踏入社会之前,用更高的学历和分数武装到牙齿,以?确保自己在竞争中立于不败之地。 却没?想到命途多舛,变故横生,她直接从象牙塔坠落,被抛到现实里摸爬滚打,一身淋漓血迹。 想要再回到那种纯粹天真的读书心境,已是不可能了。 或许也不再有必要。 所以?,言真也只是捧着热茶,坦然地说?:“我已经不需要再用什么东西证明自己了。实务和学术研究是两个方向,对于前者,比起学位,更需要的是对于社会的洞察力?、同理心。” “还?有对真相的追求。” 言真輕声说?,知道杜时若必然能听懂。 曾经她很喜欢一份报纸,因为它的报刊标志是船舶的国?际海事信号旗。 当年的杜时若告诉她,这面旗帜的旗語是“desire to communicate”。 看见?,沟通,然后彼此理解。有时候做新闻就是见?人心。太多泥沙俱下的真相,人情愛恨公理,都要在社会深一脚浅一脚的历练中寻。 这是象牙塔中难以?磨炼的东西。 杜时若沉静地看着她,言真狡黠地笑了一下,語气难得地没?大?没?小?:“或许我以?后也会像你一样,功成名就了跑去再读个硕士,甚至念个博士,学点?感兴趣的、和工作?八竿子打不着的东西。” 杜时若也笑了:“我会给你写推荐信。” “你真的成熟了很多,”她说?,忽然从沙发上站起身来,走到书柜前,“你就不好奇我为什么没有送书给你?” 言真一愣。她知道杜时若为了行装輕简,已经开?始将自己的藏书陆续分发出去。但这毕竟是她人之物,杜时若没?有开?口,她自然就不会去问。 杜时若当然也知道她的脾气,因此只是輕轻地笑了一下,拉开?老式的茶色玻璃推拉门,回头对言真说?。 “因为这一部分藏书,就是留给你的。” “言真,你是我心中接任主编职位的人选,”她低声说?,重新走到言真身边,轻轻按了按她的肩膀,“我相信你。” 按住肩膀的动?作?,比拍肩更具备力量感。 杜时若总习惯这样鼓励人。言真二十?多歲的时候,作?为她的实习生,第一次独立负责采访,拿着提纲紧张得手直发抖,那个时候杜时若也是一样把手掌搭在她肩膀,不轻不重地一按,低声说?:“我相信你。” 十?年就这样过去。时间其实是一把刻度均匀的尺,只是世事多变,人才觉光阴有时倏忽如箭,有时遥长如海。 一束束鲜花从言真身边经过,递到杜时若手里。人影来去,等到言真将花也交给杜时若的时候,办公室里已经只剩下她们两人。 杜时若握了握她的手,很郑重地说?:“之后的工作?会更辛苦。” 言真也只是点?点?头,认真地回答:“我明白。” 长达一个月的工作?交接之后,言真在三十?三歲这一年,正式接替杜时若,担任主编一职。 对于这一变动?,杂志社上下都不意外,毕竟这两年言真成绩斐然,杜时若对她的欣赏向来坦荡直接。 但她毕竟年轻,免不了也有人在背后嘀咕,说?她升职,不过因为她是杜时若的嫡系。 风言风语自然传到言真耳朵里,她平静地弯了弯眼睛,并不去反驳。 三个月后,杂志社发布了一篇关于豆腐渣工程导致三名工人死亡的调查报道,从事故权责追踪到企业监管问题。涉事企业是当地的地头蛇,闻讯暴怒非常,发现贿赂不通后,打来死亡电话,要求删帖。 言真接的电话。她倚在办公桌边缘,手指轻叩桌面,慢条斯理地反问:“你问我知不知道你是誰?” 她懒洋洋地笑:“现在是法治社会,你先去打听一下我是誰吧。” “这样的威胁,我听太多了,”她扬手挂掉电话,“拜。” 最后这篇报道当然没?有删。数日?后,涉事企业开?始立案调查,最终五人锒铛入狱。 但这些都是后话。接到电话的第二天,言真早上上班,发现自己的工位上已被放了一份早餐。 便签条的落款正是那篇报道的記者,也是此前对言真任职主编一事不满的一位同事。她工作?资历比言真稍长,报道常有犀利精辟之语,是个刺头脾气。 言真好笑地看她在外面探头探脑,神色里一股拉不下臉的羞愧。 她体?贴地假装不知,轻轻揭过。日?久见?人心。渐渐地,杂志社反对的声音便都消失了。 只是苦了柏溪雪。 从記者到主编,意味着言真从此要坐镇杂志社,担任统筹调度工作?,不再天南地北跑采访。 小?柏总的办公地点?,便也死皮赖臉地从b城迁移到了y城。 在这之前言真其实对柏溪雪的身份转变还?没?什么实感,有时仍下意识当她是以?前那个大?小?姐,傲慢娇贵的女孩子,无所事事,需要被人团团围住、前呼后拥地追捧。 直到親眼看过她同董事开?会。 其实她那天穿得比当大?明星时要简单得多,毕竟只是普通的居家?会議。柏溪雪穿一件白衬衫,衣料很好,袖口微微挽起,清爽利落露出纤細小?臂和腕表。 言真看着她闲散地拨动?浓黑而卷曲的长发,用熟悉的、懒洋洋的语气调用社交辞令,像一匹优雅的豹子,语言在中英文之间穿梭交织,轻轻一笑,寥寥数语就定了某人生死。 术业有专攻。商业上的事情,言真其实听并不太懂。 她只是觉得柏溪雪好看。 于是,当小?柏总焦头烂额地和这一群老狐狸鏖战完,长舒一口气关上电脑的时候,一抬头,就看见?言真手里捧着马克杯,倚在书房门框边,笑眼弯弯看她。 这是一个跨时区的董事会議,为协调时差,定于国?内时间早八点?召开?。会议结束时刚过九点?,加之是周末,言真穿着睡裙,明显一副刚起床的模样。 她的睡裙是吊带的,宽松舒适的纯棉料子,裙摆柔顺地遮住膝盖,却露出大?片洁白肩膀和锁骨。 偏偏神色又是睡眼惺忪。也不知道言真看多久,马克杯里的牛奶喝了一口,有一圈小?小?的白胡子在唇边,忘记了擦。 看起来那样悠闲居家?,随时随地可以?将她搂过来,親一親,然后回房间睡回笼觉。 柏溪雪看得心里软极了。 她便顺势起身,搂住言真,将她没?扎好的一缕柔软黑发捞起,温柔地親亲对方修长洁白的脖颈。 “怎么起这么早?”她柔声问,把臉埋进言真颈窝,又用脸颊去蹭。 这幅撒娇的模样实在惹人怜爱。言真同样心软,轻轻摩挲着她的肩膀,从上到下顺过脊背,安抚般低声说?:“选题会,加班。” “真讨厌,”柏溪雪脸贴着她脖颈,很不高兴地嘀咕,“我讨厌上班。” 谁又会喜欢呢?言真无奈地低声笑,对撒娇的柏溪雪没?办法。她低下头亲了亲大?小?姐的鼻尖,指尖穿过她浓密的长发,纵容着自己厮磨了两个来回,终于觉得不能再拖,一把打开?电脑,正色道:“我要开?会了哦。” 这就是动?真格的意思了。柏溪雪不敢惹她,很有眼色地出了书房。 不一会儿,门外就飘来了煎蛋的香气——可喜可贺,她们在一起快两年了,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终于不再炸厨房。 虽然正经下厨还?是烟熏火燎、鸡飞狗跳。 言真听着外头叮叮当当的声响,一边心里悄悄提着一口气,一边嘴角又忍不住轻轻地翘。 她的会议比柏溪雪的要氛围轻松。参加会议的有芷君、敏婕这样的老同事,也有刚入职的新面孔。 敏婕坐在客厅打视频,开?了虚拟背景,但画面还?是能听见?小?女儿啪嗒啪嗒跑来跑去的声音。 大?家?的脸上都带着会心的笑。几年过去了,她们的生活都发生了一些变化。谢芷君升了职,江心柔开?始独当一面地带实习生。敏婕也早就结束了产假,回到工作?岗位。 那一年柏氏倒台之后,她们联合隔壁财经板块共同做了长篇专题。敏婕用u盘将这些资料拷贝下来,说?以?后要告诉女儿,“这是你出生那年,妈妈做的了不起的事情”。 一转眼,敏婕的女儿也两岁了。小?姑娘小?名叫爱宝,粉嘟嘟圆滚滚的一张小?脸蛋,跑起来勇猛冲锋像一匹小?马驹,chris喜欢得不得了,抱着她亲了又亲,口吐狂言:“我要把你女儿偷走!” 第129章 言真好笑地看她一眼:“你不是下定决心不婚不育吗?” “是啊,”chris坦荡荡地点头,知行合一,“所以我决定每个月给女童助学公益捐三百。” 不怪chris对爱宝恋恋不舍。一个月后,她就离职了,准备去时尚资源更好的s市继续当杂志编辑。 因为一起搜集过柏氏的资料,她们几个早就是很好的朋友,所以哪怕心中不舍,大家也为chris高兴。 chris本人对这件事倒看得很开,她性格向来咋呼敞亮,猛拍言真肩膀:“半个月后你去s市出差,先替我探探路啊!” 言真哭笑不得地领受任务。 她是受邀到s市出席某个行业国际峰会的。动身之前,她在会议方提供的名单中看见沈浮。 就像言真名字多了“主编”的后缀,沈浮的职称和头衔自然也升了。言真目光掠过那个学者的头衔,知道她在学术界的发展青云直上。 不过,当她会议中途偷溜出来,在洗手间碰上沈浮的时候,言真还是觉得这个世界有点太小了。 沈浮看起来没什么变化,还是那样温润清俊的气质,长发得体地挽起,胸口佩一枚珍珠胸针。 手指是湿的,她用手背轻轻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才抽出纸巾擦手。一边擦,一边在镜子里对言真笑了一下:“好久不见。” 言真便也对她笑:“好久不见。” 她的神色很坦荡,姿态放松地站在那里。因为是规格极高的行业会议,言真的穿着同样简洁得体,不戴项链,也不佩胸针,洁净衬衫上只别一枚飞鸟型袖扣,不是多么奢侈的高珠。 只是她擦干净手指,又将碎发别到耳后的时候,沈浮看见她纤細中指上有亮光一闪而过。 是一枚戒指。比她当年镶細钻的订婚戒还要低调些,纯粹的一枚素圈,外缘有些微起伏,不知道是刻了什么话,或是写了谁的名字。 好像立场倒转,曾经她们在车上旧友重逢般寒暄,言真看见她手上纤细订婚戒,言不由衷地送上祝福。而她亦心神恍惚,带着一丝残忍快意,告诉她,自己的订婚对象是女孩。 昔日言真的怔愣犹在记忆中,如今,她已经变得沉稳笃定。对于这枚戒指,她并不遮掩,也不招摇,或许都没有发现沈浮的出神。 而沈浮也只是深深地看她,低声温柔道:“你订婚了。” 言真这才意识到她在看自己的戒指,也笑着点了点头:“是啊。” “还是和她?” “嗯。” 言真从来没有想过在沈浮面前隐瞒自己的感情动向——世事总令人啼笑皆非,就像曾经她见过安然,见证过沈浮的爱恨龃龉一样,沈浮也是最洞悉她这些年与柏溪雪纠葛的人。 所以在这件事情上,谁试图隐瞒谁,都只是一种高高在上的傲慢。 ——相识这么多年了,再不该成为旧友也已经成为旧友了。 于是,沈浮率先向前一步,认真地对她说:“祝福你,言真。” “能够看见你幸福,我真的很开心。” 这一次,她说这句话诚心诚意。 言真便也抬头,同样认真地看进她眼睛里:“我也是,沈浮。” 目光相接的那一秒都有些怔愣,但谁也没有再说话。言真垂下眼,温柔地笑了一下。 其实沈浮的母亲萧若华曾经向她道歉。那是一年多之前,柏氏一事终于尘埃落定,她和萧若华意外在某个采访中见面,采访结束后,萧若华拦住她,希望与她喝茶道歉。 言真态度柔和地婉拒了她,笑着说:“那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萧老师,您别放在心上。” 这也是实话。这个态度从开头到结尾都一以贯之,她并不打算说原谅,只是实事求是地说,都过去了。 初恋的故事停在这里就够了。她们曾拥有彼此那样好的一段光阴,那些手牵手散步的夜晚,学校亮起星星般的灯火,草坪上传来歌声,她们抬起头,并肩看过树梢上的月亮——没有人能否认它的皎洁,就不要再让它沦落到流俗。 言真微微笑着看沈浮。最后,她们握了一握手,一前一后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会议结束之后言真独自开车走。 虽然按理来说,应该是柏溪雪来接她。但大小姐千辛万苦排算了出差日程,将两个人的时间凑到了一起,却没算到自己和那些老狐狸们勾心斗角的难度,等到她这边的工作也结束,言真的车已经在楼下等了她快半个小时。 还有什么比老婆接你下班更幸福? 那就是你拉开车门,看见副驾驶座上老婆给你买了花和小蛋糕。老婆搭在方向盘上的手,还带着你的戒指。 花是一束粉色月季,花瓣层叠,娇气矜贵,连品种名字都动人,叫尘世天使。大小姐抱起花坐进来,身心舒畅,眉眼愉悦,只觉得从头到尾都洋溢着被顺毛的快乐。 她知道言真出席的这个会议有沈浮。但她今天决定放人一马。 以后吃谁的飞醋再另说,大小姐很有气量地想。她矜持地拨了拨头发,翻下座位前的遮阳板化妆镜,确认今天也美得十分耀眼夺目,便满意地带上墨镜。 言真含笑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今天s市天气好极了,翠绿梧桐叶间透出湛蓝的天空,阳光晴朗,投下点点金色的光斑在柏油马路上。 她沐浴在阳光中,确认柏溪雪扣好了安全带,便发动汽车,平稳地向前驶去。 半个月后,chris如约动身去s市。临行前的最后一次同事聚餐是在言真家里。 柏溪雪也在。她的领地意识一向敏感,家里一下子涌进了这么多人,哪怕是事先做好了心理准备,她也觉得有些不自在。 还莫名有些委屈,觉得自己被言真冷落。 她心绪复杂的坐在沙发上,还没来得及矜持地站起来发挥应酬天赋,chris已经站在门口,捂住胸口无声尖叫。 她是柏溪雪的超级粉丝,此刻终于见到正主,还是在朋友家里,不可不谓十分魔幻,快要缺氧晕倒:“我搞到真的了。” “所以我之前追不到星都是朋友不够努力,”她手抚胸口,缓缓道,“我会把今天载入我的人生时刻,直到我中彩票成为亿万富翁。” 言真有点受不了她的浮夸,把chris的嘴捂上直接拖进屋:“先把拖鞋换了。” 其实很快大家就和柏溪雪相处融洽。毕竟作为记者,本身就见多识广,更别提柏溪雪还努力收敛了一下脾气。游戏机翻出来,她们一起打《胡闹厨房》,几个手忙脚乱的回合结束,惨叫声里大家迅速变成恨不得掐死对方的愉快关系。 晚饭她们约定好在家里打火锅,省下许多复杂的烹饪步骤。新鲜的食材一样样下进沸腾的锅里,饱满的香气飘荡,在窗户上结成水雾。 言真捧着碗,看看大家,由衷地露出微笑。 晚餐之后简单收拾了一下桌子,chris和柏溪雪又换了个游戏玩。竞技场上无偶像,两个人都杀红了眼,可惜chris做了长美甲,又不常打游戏,处处受柏溪雪掣肘。她手忙脚乱地哇哇乱叫,换来柏溪雪洋洋得意地哼笑。 江心柔吃完饭大概是有点晕碳,靠在敏婕身上犯困,两人岁月静好地依偎在一起,面前的平板放的电影却是连环杀人案,正是凶手开膛破肚的血腥一刻。 ……言真看着她们脸上幸福平静的笑容和专心致志的表情,莫名觉得画面实在有些诡异。 谢芷君和她坐在沙发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先是聊了聊言妍的情况,言真说一切向好,又聊了聊工作。 东溪村的采访,距离现在也有两三年了。当年言真的那一篇报道引发了不小的社会关注,当地的警方和教育局联手组织了保护未成年的专题行动,谢芷君和言真讨论着,觉得是时候去做个回访。 当时她们接触的小林警官,现在还偶尔会联络。林燕然曾经简单地告诉她们,陈雨穗换了学校,配合了心理干预,性格终于变得开朗了起来。 剩下的细节,考虑到未成年人的隐私保护,她并没有透露太多。言真算了一算,当时的两个小女孩,现在也该上高中了,时间过得好快。 之所以把目光重新投回东溪村,自然是因为别的地方,又出现了类似的事件。 只不过这一次的事件还有更恶劣些,人的恶意顺着网线,从线下蔓延到了线上,无休无止,波及范围变得更广。 一次次将事情从头曝光是非常低效的。想要治理语言的暴力,需要舆论和司法追根溯源、更系统地去关注。 谢芷君抱着抱枕:“有时,我也会觉得自己的生活和工作很割裂。” 言真无言地点点头。关于记者的心理干预,也是经久不衰的话题。今夜温暖的饭菜、明亮的灯光与欢笑,是她们构筑的小小同温层,但在屋檐下之外,还有更广阔更真实的世界,永远会有遥远的哭声、肆虐的风暴,还有许多打不开的铁链。 第130章 怎么能叫人不感到沮丧、甚至割裂? 但我们总有很多事情可以?做。言真低下头,轻轻握了握谢芷君的手:“为了不辜负眼前的幸福,我们要选择自己想要选择的世界。” 话说?到这里就够了。谢芷君露出温和的笑,目光掠过她中指上的指环。 她其实早就留意到了,只是她们总在工作?场合见?面,没?有机会闲聊这些。 直到今天,她才有机会说?:“你订婚了。” 像高中时代的少?女朋友,她用手肘捣了捣言真,促狭地眨眼睛:“什么时候的事情?” “嗯……”对于聊起自己的感情,言真还?是很容易不好意思,她低下头想了想,老实地说?,“就是……就是一个很平常的午后。” 她是情绪表达十?分克制的人,多的话就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了。 谢芷君也不为难言真,这一次,轮到她用力?握住朋友的手:“你一定要幸福。” 言真点?头,承认自己有一点?想哭。 二十?三岁之后,她几乎失去所有。直到三十?三岁这一年,她重新得到祝福。这算命运的厚待吗?似乎也不算,在命运的十?字路口,是她们足够英勇,才夺得今日?的时刻。 柏溪雪坐在不远处,安静地听着她们闲聊。 她自然也记得求婚那一天的场景。其实,柏溪雪的订婚戒指并不只有那一只素圈。 那确实是一个平常的下午。言真回旧家?打扫收拾,柏溪雪当然也陪同。她们整理杂物,扫去灰尘。在童年的房间里,言真翻出小?时候的相册,指着自己八岁那年蛀掉的牙齿,颇为不好意思地告诉她,小?时候有一阵子喜欢偷偷含着糖睡觉,一个暑假之后就喜提三颗烂掉的大?牙。 根管治疗的时候她痛得嗷嗷大?哭,又喜提对白大?褂一生都挥之不去的阴影。 很难相信理性冷静的言主编也有这样幼稚的时候。 柏溪雪不动?声色地听她说?话,脸上轻轻带着笑。而言真完全没?有想到,十?分钟之后,她就会被柏溪雪从身后吻住,唇舌间渡过一块水果味硬糖。 清新熟悉的橘子味在舌尖弥漫,她放任自己沉入柏溪雪发间那摄人心魄的香气中,忽然感觉手中又被塞了一块糖,便抬起头,困惑地看柏溪雪。 “我想送你一块不会融化的糖。” 柏溪雪附在她耳边,轻声道,连嗓音都那么蛊惑人心。 玻璃糖纸被窸窸窣窣地剥开?了,言真睁大?眼睛,看见?一只蓝钻石戒指,静静躺在掌心中,火彩熠熠,在追求极致切工的同时,仍旧有十?克拉的大?小?,当真像一块冰糖。 多么贵重的一颗糖。通透明亮的蓝钻主石周围,星光般的碎钻拼出一朵羽毛的形状,像信天翁的翅膀。 这是柏溪雪亲手画的设计稿,用她第一笔电影投资收益从欧洲订购。电影正是她和陆川辉合作?的那一部。 从台前转向幕后,过往她毫不在意媒体?公关、冲奖运作?与院线发行这些琐事——自有无限光环为她加冕,何须费心? 直到真正坐上投资人的位置,掌了实权,大?小?姐才切身体?会到其中的焦头烂额。偏偏开?弓没?有回头箭,最焦虑的时刻,她闭上双眼,黑暗中耳畔便哗然作?响。 那是成千上百万美金如流水般,在分秒间轰然流逝的声音。 好在最后都扛过来了,等到电影下映,又上流媒体?,柏溪雪瘦了整整六斤,比当女明星的时候还?要轻些。 若是以?前,挥金如土的大?小?姐必定要嗤笑。一只戒指有多贵重?买了就买了,何必如此呕心沥血地辛劳?但现在不一样了,这一只戒指,纯然由她的心血构成,绝对地坦荡干净。当柏溪雪收到它,打开?深蓝色的丝绒珠宝盒,一瞬间甚至觉得它在掌心中微微发烫。 先订婚吧。她笃定又疯狂地想,她已经等不及了,要让她们的指环先刻下彼此的名字。至于结婚的事情,可以?以?后再说?。 像贪婪的巨龙或是狡黠的乌鸦,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将爱人圈进自己的领地,然后,再心甘情愿求好多次婚,收集更多美丽璀璨的宝石送给她。 直到死亡将彼此分离,她绝不会再放开?言真。 不过,最后柏溪雪是以?另一种相反的方式如愿以?偿。 此刻距离柏溪雪收到言真的求婚戒指还?有半年。这个秘密,如今在座所有人都不知晓。包括言真自己,也不过是在看见?柏溪雪笑容的一刹那,开?始思忖什么样的戒指与婚纱才配得上她。 这个结论要在心里郑重地思考一段时间才能得到。在这之前,她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而那枚蓝钻石,则用细细的银链穿着,悄悄藏在衣领之下。 再晚一些,等到大?家?都兴尽散去。夜色已深,四下无人,她会被她的爱人再一次从身后环抱,深深又轻轻吻她。 一颗纽扣,两颗纽扣,三颗纽扣。 戒指安静地垂那里,湛蓝纯净的颜色,如同世界上最小?的湖泊。只有柏溪雪解开?她衣领的时候能看得到。 言真的手慢慢搭上柏溪雪的肩膀,任由她环住自己的腰,让薄软的衣料下坠,让身体?漫过温暖的潮水。 唇间似乎尝到湿意。她闭上眼睛,与柏溪雪十?指相扣,交换一个绵长的吻。 ——曾经午夜沉默的眼泪,蝴蝶飞不过的沧海,终于化成她们掌心小?小?的一滴湖泊。 -the end- 第77章 if线-小柏变猫(上) 轻松无脑,内…… 言真下班的晚上捡到了一只貓。这并不在她的计划内。 那天晚上她心情不算好。y城的夏天總是有?台风, 瓢泼大雨之后,又热又闷又湿,像个大蒸笼。 而她最近顶着高温跑的采访, 一条因种?种?原因不能?发布, 另一条在发布关头, 采访对象忽然反悔, 要求撤稿删除。 她不得不再次约人补采, 然后两天之内, 被人放了三次鸽子。 真是流年不利,言真咬牙切齿,作为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 头一次想打电话回家?问言意?明, 过年时全家?去上的香, 不会是假货吧? 可惜消息发到家?庭群就石沉大海,言意?明正和老姐妹出门旅游呢, 哪里有?空管她? 言真悻悻放下手機,一辆电动车悄无声息从背后飞驰而过, 她本能?地闪躲,又不幸一脚踩进了路邊的水坑。 言真:…… 貓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言真低下头, 试圖在黑黢黢的路面上辨认黑黢黢的水坑,忽然听见了一声微弱的貓叫。 她循声望过去,在行道树下, 看见了一只脏兮兮的黑貓。 言真愣在原地。 遇见流浪猫不是多么少见的事。但这只猫的状况显然太糟糕了, 剛剛下过暴雨, 行道树下积满污水,那只猫就窝在那里,被淋得湿透, 浑身的毛都结成乌黑乌黑的绺儿。 言真尝试着走近一步,当即皱起眉头——竟然还是只布偶猫,相当标致的对开脸,蓝眼睛,只是身上太脏,鸡毛掸子似的大尾巴都黑黢黢的,才被她误认成黑猫。 附近都是写?字楼,也不知道这猫是自己偷跑出来的,还是被主人遗弃的。言真在心里叹了口气?,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上前去。 她目前还没?有?養任何宠物的打算。毕竟工作太忙,她又是单身,一出差就是十天半个月,自认自己并没?有?能?照顾好小动物的能?力?。 好在这猫就算脏不拉几?,也能?看出品相相当不错,相信被人看中領養不算难事。她在心里嘀咕一句,转身便?要走。 猫却以为她还要靠近,一瞬间弓起背,试圖炸开了浑身的毛——可惜毛如今全都湿漉漉地贴在它身上,并没?有?什么威胁力?。 言真却停下了脚步。 一道暗红色的伤口,随着猫的动作暴露在颈侧。那一处皮肤没?有?毛发,不知道是打架受的伤,还是曾经被坏人抓住,如今只有?雨水滴滴答答地往下淌,流过裸露的伤口。 伤口不算小,如果放任不管,一定会感染。 等到言真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她已经抓住了臂弯中的外套,手一扬,外套就飞了出去。 猫凄厉地叫了一声,转头就要跑,却不料言真已经预判了它的动作,外套兜头罩下,一片漆黑中根本找不着北,它对着空气?一番挥拳,再回过神来,已经被言真连着衣服抄了起来。 好凶的猫。 言真搂着它松了口气?,还好自己是用衣服把?它包住了,不然身上必定挂彩。 只是可惜了这件新买的西装外套。言真心痛地闭了闭眼,努力?不去想自己的工资。 猫还在怀里憤怒地哈气?。可惜衣服把?它裹了个嚴嚴实实,只露出一颗小猫头,看起来杀伤力?小了很多。 但一直把?它裹得跟粽子似的也不是个事,言真没?養过猫,也不知道该怎么和猫打交道,只能?试探着摸了摸它的头,低声商量道:“我带你去看医生。你不抓我,我就不抓你,公平交易,好不好?” 第131章 哄小朋友的语气?。猫却真的放弃了挣扎,也不知道是听懂了,还是自觉胳膊拧不动大腿。 大概是后者?吧。言真舒了一口气?,好歹不用再搏斗了。 她已经做好了整个晚上都搭进去的准备,叫了出租车,往最近的兽医診所去。 好不容易到了診所,言真把?它抱进診室,剛一松开外套,猫就整个弹了起来。 好一只飞檐走壁的大鸡毛掸子! 言真大惊失色,下意?识伸手去拦,猫哇啦怪叫一声,爪子一挥,言真小臂顿时传来一阵火辣辣的刺痛。 低头一看,手臂上已经三道渗血的爪痕。 得,被重拳出击了,本以为躲过的那一爪子,还是在诊所里挨上了。 言真疼得倒吸一口凉气?。猫站在柜顶,龇牙咧嘴睥睨众生。 连医生都吓了一大跳,赶紧去看她的伤口:“你家?的猫?” 言真连连摇头:“不是,路邊看着可怜捡的,野猫。” “凶猫。”阅猫无数的医生精准地总结道。 事到如今也没?办法了,医生给猫喷了镇静喷雾,先带言真去处理了伤口。 伤口倒是不深。医生告诉言真,虽然猫携带狂犬病的概率很低,但保险起见,建议还是打个疫苗。 言真点?点?头,心里悄悄算了一下,好家?伙,今天晚上除了医药费,还倒贴进外套和一千多的疫苗钱。 这救的是猫还是小祖宗?她虚弱地捂着钱包,咬牙切齿。 抱怨的话看到猫时就说不出来了。 再凶的猫,也不过是猫而已。它终究还是被言真和医生一起从柜顶上弄了下来,耻辱地带上了伊丽莎白圈,此后只能?无能?狂怒地哈气?。 医生检查它的伤口,脖颈处伤得厉害,甚至清创出异物,叫医生连连摇头。 “布偶猫打架凶得狠呢,你看它这毛蓬蓬的,普通的猫打架很难伤这么深,”她邊消毒邊说,“它大概是被人抓住过,后面又跑了。” “还好遇到了你。” 碘酒擦过伤口,大概是有?些痛。猫听不懂人语气?中的怜惜,只是回头,又试图咬住人的手。 言真帮医生按住它。横竖也是要打疫苗了,她用手指輕輕点?了点?猫的头,板着脸假模假样地凶它:“不许动。” 猫张嘴就要咬,言真飞快把?手撤到伊丽莎白圈外。猫又回头试图咬医生,言真再出手,再撤。 如此几?个来回,把?猫闹得彻底没?了脾气?,很不高兴地甩着尾巴,不再搭理言真。 医生人很好,开完了检查单,又主动告诉言真,诊所针对流浪猫救助有?折扣。言真连连道谢,一溜小跑交钱去了。 滴。小祖宗又吃掉一笔工资。 好在检查结果出得挺快,除了伤口导致的炎症和轻度的贫血,其?他结果都算正常。 医生给猫开了輸液,但猫似乎很讨厌笼子,只要一进去,就开始乱抓乱挠。 言真不得不又把?猫抱了出来。 “可能?是以前被关过吧,”医生大概是又想起了它脖子的伤,“如果它对笼子应激的话,还是你抱着它輸液比较好。” 于是言真带猫坐到角落。 输液的针扎在前爪,为了防止挣脱裹得紧紧的。言真再一次见识到了布偶猫的毛量,连爪子都是毛茸茸的,和被裹紧的部分一对比,露出的猫爪分外像个白白圆圆的山竹。 怪不得小时候看《叮当猫》,多啦a梦和妹妹的手都会画成圆形呢。她漫无边际地发散着思维,又忍不住摸了摸猫的爪子,觉得很形象。 猫大概已经意?识到敌我悬殊,不再反抗,只忍辱负重地甩了甩尾巴。 夜间的诊所其?实有?点?冷清。墙上的指针已经过了九点?半,有?点?年头的液晶电视正在放财经新闻,提到关于柏氏集团的财务状况,又提了嘴花边新闻,说柏家?的大小姐近日似乎行事低调,已许久不在公众面前露面了。 大人物的事情来来去去,總和她们?这些平民百姓没?有?关系。言真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很快就开始犯困。 医生给了个软垫放在她腿上,猫窝在那里,暖洋洋的热意?很快就漫到言真的身体。不知道是输液起了作用,还是外套上仍残存刚刚喷的费洛蒙,言真一边打哈欠,一边用手機刷着領養和寻猫信息,手就不知不觉搭在了猫身上。 猫毛上的水已经擦干了,顺便?还做了简单的驱虫。虽然看着还是脏兮兮的,但不得不说温热毛绒的手感十分特别。 这大概是言真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接触猫这种?生物。多奇妙呀,这样尖牙利爪的小生灵,抱着怀里竟然是这样的软。 她也不是不喜欢猫。小的时候,小孩子多少都想要养小动物做伴。但言意?明在生命教育方面一向?很严格。 从小到大,每当她或者?言妍眼馋别人养的小猫小狗小兔子,试图和言意?明撒娇耍赖的时候,言意?明都很认真地问她们?:“养了小动物,你们?能?对它负起责任吗?” “小生命很脆弱,要每天喂,每天打扫,关心它们?有?没?有?生病,不能?三分钟热度过了,就把?事情全扔给妈妈爸爸。” 最后,她和言妍总是咬着手指头想了想,都觉得自己不太能?承担起这份责任,最后作罢。 等大了些,言真就到外地读高中、上大学,又当了记者?,天南地北地飞,更是没?再动这个念头。 因此,每当她听见身边的人用热切的语气?聊起小猫小狗,互相分享它们?皮毛的柔软和舌头的湿润温热,又朝她抛出“猫派还是狗派”的问题。言真总是忍不住挠挠头,为难地思考片刻,然后抱歉地说:“其?实我也不太清楚。” 原来小猫的皮毛摸起来真的是柔软的。言真摩挲着它,感受到猫的肉垫隔着薄薄的小毯子踩在自己身上,软软的、热热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猫开始了呼噜,像一辆小型摩托。 这响动起初让言真吓了一大跳,差点?以为是猫的气?管出了什么问题,刚要站起来找医生,又忽然想起了网上某个关于猫的热梗。 于是她又默默地坐了回去,并再次掏出手机,开始搜索。 很快搜索结果就跳了出来:#猫一直响怎么办。 评论?区笑成一片。言真的目光心虚地从手机屏幕挪回了猫身上。 猫显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是觉得抚摸的动作停了,所以它回头,十分不满地看了言真一眼。 喵。 它喵了一声,显然是催促。 言真赶紧给它续上,尽职尽责地从脖子捋到尾巴根。 摸着摸着又忽然觉得不对。奇怪啊?不过是捡了只流浪猫,自己怎么跟伺候大小姐似的呢? 她言真这辈子还没?伺候过谁呢。 但猫已经重新响了起来。 算了。言真认命地叹了口气?,响就响吧。 她抱着这辆热乎乎的摩托,看见手机弹出了新消息。就在刚才这段时间,她陆续发出了一些关于寻猫和领养的消息,但一眼扫过去,都不太靠谱。 不是没?有?经济来源的学生,就是看中这是只品种?猫,想转手卖掉的二道贩子。言真草草翻了下他们?主页,在看见某个账号做后院繁殖后果断关了手机。 都是些什么人啊!她憤愤地想。 还是先拉长战线,边养边找领养吧。言真伸手,戳了戳猫的爪子,小声骂它:“烫手山芋。” 确实很烫手,她抱着猫的这段时间,浑身都是暖洋洋的。 输液快结束了,言真扬手叫医生来拔针,医生叮嘱她,刚做完驱虫,先别让猫上床。 谁会让野猫上床啊,更别提是这么凶的猫。言真心里默默地想,又买了些应急的猫咪用品。 临走前医生问她猫的名字,建个档案方便?下次复诊。言真想了想,说先叫猫吧。 反正、反正也只是暂时养着。她一边收拾,一边问医生:“这个名字会重名吗?” 医生嘴角噙着一缕笑:“我们?这里叫咪咪或者?小黑小白的多,直接叫猫的倒是少。” 言真点?头。 猫不懂什么咪咪喵喵,也不懂什么小黑小白,猫只是窝在新买的猫包里睡着了。 不知道是不是猫抱久了,习惯了它的温度。如今夜深了,走出诊所,言真竟然觉得胳膊被夜风吹得有?些凉。 为了安抚猫的情绪,外套塞进了猫包里。此刻猫正盘在里头,睡得正香。 言真想了想,还是没?有?把?外套拿出来。 她只是轻轻拍了拍猫包,对这只意?外到来的烫手山芋小声说:“走啦。” “带你回我家?。” 第78章 if线-小柏变猫(下) 请…… 那一天之后, 貓大搖大摆地住进了言真的?家。 言真从?来没见过这么嚣張的?貓。它大搖大摆地进来,大搖大摆地在房间绕圈,最后大摇大摆地在沙发上挑了个满意的?角落, 倒头就睡。 第132章 浑然不顾那是房主平时看书最喜欢的?位置。 从?此言真下班回家, 总能看见自己正在充电的?平板电脑, 被貓当做坐墊压在屁股底下。 不敢想发熱有多厉害。言真坐到沙发上, 小心翼翼地靠近一步。 貓如泰山般巍然不动, 耳朵都不转一下, 直到言真摸到充电线,尝试将它拽出来。 猫骤然变脸,朝她哈气, 露出眼镜蛇般的?尖牙利齿。言真不死心, 再?次发起进攻, 猫毫无惧色,誓死捍卫自己屁股底下的?发熱塑料壳。 ……好有领地意识的?猫。哪怕这是言真的?房子。 言真悻悻地收回手, 含泪和看一半的?书作别,又打开购物軟件, 下单猫砂猫粮和猫玩具,冷脸铲猫砂。 这也不能怪她, 实在是领养贴发出去,招来的?人都不太靠谱。猫脾气又那样差,贸然送出去十?有八九要被退货。 摸了摸已经结痂的?爪痕, 言真实在做不到昧着良心用身娇体軟脾气好去推销。 坏猫。她恨铁不成钢地看猫舔毛——别人家领养的?小猫都能卖萌会呼嚕还懂踩奶!你会什么呀? 什么都不会, 根本推销不出去! 猫才不管什么坏猫滞销救救我?们。布偶猫毛厚, 它乱七八糟地舔了几下,很快就覺得累了,四仰八叉地躺在沙发上。 沙发布已经被猫抓烂了, 逗猫棒的?物流延迟,没能救到它。言真心情复杂地看猫在沙发上打滚,像一張厚厚的?毛毯子,又开始飞檐走壁地跑酷,从?书架降落到桌子,聚精会神?观察言真的?水杯。 它低头在言真杯子里?喝水,粉嫩湿润的?小舌头一闪,然后伸出爪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杯子推下去。 谁能管管它啊! 第二天她坐在工位摸鱼,开始思忖把杯子换成塑料的?。谢芷君刚好路过,见她愁云惨雾,很委婉地措辞,“小动物就是能闻出好人的?气味。” chris则比谢芷君直接得多:“马善被人欺,人善被猫骑。” 言真抗议:“别乱用成语!” chris笑得花枝乱颤,又给?她建议:“实在不行你强制爱一下吧,小猫咪最怕强制爱了。” “反正你也挨过它一爪子了,”她看熱闹不嫌事大,“捏圆搓扁!不能让疫苗白打,你说是吧?” 言真受不了了:“你去挨她一爪子!” 话虽如此,她还是很難不将chris的?话记进心里?。 谁不喜欢揉搓小猫咪呢?言真还记得那天晚上在诊所,她抱着猫,摸到猫咕嚕咕嚕温熱的?身体和柔軟的?皮毛。可惜那天晚上之后,猫就对她不那么亲近了。 言真猜测,大概是那天晚上猫太痛了,所以才纡尊降贵地靠近她。 真是大小姐脾气,她在心里?嘀咕,又在打开家门的?那一瞬间恶狠狠给?自己打气——强制爱就强制爱! 再?把她的?杯子推下去,她就把猫盘得没脾气为止! 做好了面对被猫拆家的?准备,言真深呼一口?气,猛地开了门。 客厅却没有一片狼藉。屋子静悄悄的?,猫正睡在沙发上。 还是那个熟悉的?角落,曾经的?言真在那里?堆满了书,又放了靠枕和充电器,方便晚上看书。 现?在因为猫的?存在,她已经把平板撤掉了。猫睡在坐墊上,像非牛顿流体,严丝合缝地填满了沙发转角。 粉红的?肉墊露在外面,言真放下包,忽然覺得心里?輕輕一动。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蹲下,不自覺地凑过去,用手指小心翼翼戳了戳猫的?肉垫。 好软。 大概是有些痒,猫的?爪子迅速开了花。猫收回腿,懒洋洋地瞥了她一眼,大概是还不愿意醒,又换了个姿势眯上眼睛。 言真忍不住又輕輕摸了摸猫的?脑袋。同样温热的?手感,毛绒绒的?,却是和肉垫不一样的?软。 她情不自禁地给?猫順了順毛,忽然意识到,到头来chris的?建议还是作废了。 猫太小了,如果它是一个人,为非作歹,言真可以狠狠扇她巴掌。 但它偏偏是只猫,最嚣张的?行事,也不过是在家里?跑酷。而且脖颈的?伤口?刚刚愈合,毛都还没长好。 大概是因为流浪过,它有护食的?习惯,却没学来流浪猫那套翻肚皮撒娇乞食的?招数。饿的?时候只会矜持地喵一声,然后就开始装哑巴。 死要面子活受罪。 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刚到家的?时候,它看起来毛多,其?实轻得很,言真一只手就可以抓住它后颈皮,把它提溜起来。 言真又想起那天刚捡到猫时,它在诊所飞檐走壁时惊惶的神色,浑身的?毛都炸开,也不知道在外面吃了什么苦。 ……算了。言真叹了口?气,和猫置气干什么呢? 脾气大就脾气大吧,好歹长得漂亮,牙尖嘴利爱凶人也忍了。 猫毛柔软的?手感滑过指缝,叫人恋恋不舍。但言真知道猫快要睡醒了,这些天来她已经熟悉了猫的脾气——多奇怪啊,明明是只猫,偏偏最讨厌被人当宠物猫对待,一摸它,它就不高兴地张嘴就咬。 还是点到为止吧,言真深呼吸,收回手,准备起身给?猫开罐头。 猫却忽然睁开了眼。 喵。 它叫了一声。言真以为猫是饿了,正像往常一样催饭,情不自禁地开口?回应它:“你等?一下哦,罐头还没开好。” 喵—— 猫又叫了一声,这一次拖长了声音,明显有点不高兴。 但它依旧没有走过来。言真心里?嘀咕,好怪,難道?是不喜欢这个口?味的?罐头? 喵! 猫的?声音已经彻底不高兴了。言真困惑地站在原地,忽然福至心灵。 ……该不会是覺得她刚刚没摸爽吧? 她惊疑不定?地想,意识到宠物医院那一晚也是这样,便试探着走了回去,轻轻揉了揉猫的?脑袋。 猫还是懒洋洋的?,仰起头,让她的?手从?头顶到尾巴根一路順了下去,又开始呼噜呼噜地催促,让言真不得不两?只手一起上工,一邊撓猫下巴,一邊给?猫顺毛。 猫显然非常受用,它慵懒地伸了个懒腰,爪子开花,翻出白花花的?肚皮毛。 言真看得手痒,忍不住伸手摸一摸。 猫却一瞬间抱住了她的?手,獠牙一亮,在言真手腕上留下两?个浅浅牙印。 倒是没有破皮。大小姐纡尊降贵、点到为止,已经给?了伺候它的?铲屎官极好待遇。言真看着它不紧不慢地舔了舔毛,后退一步,做出起跳动作,显然已经爽完了,清醒了,准备翻脸不认人地吃饭去了。 言真却忽然心头火起——真把她当工具人呀! 她知道?自己不应该和猫生气,但身体的?反应比理智更快,在猫起跳的?那一瞬间,她伸出手,一把抓住了猫。 喵嗷!!!! 这一次猫的?声音里?明显带上了惊恐。它猫眼瞪得溜圆,似乎完全不懂,自己为什么会被仰面朝天按回沙发上。 它试图用爪子去拦,但爪子已经在送去洗澡时被剪了个干净,言真恶从?胆邊生,一把捏住猫的?爪子,然后把脸埋进猫的?肚皮,狠狠吸了一口?。 爽! 她彻底理解chris了。强制爱的?爽就是这样言简意赅。 她出尽一口?恶气——谁知道?这段日?子她被猫天天在头顶跑酷,加班熬夜后还要在清早五点被猫砸醒的?火? 翻身农奴把歌唱!泥菩萨也有三?分气性! 猫依旧喵嗷喵嗷,言真假装没看见,又把脸埋进猫毛里?,从?头到尾恶狠狠地把猫盘了个遍。 猫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放弃了挣扎。 ……过了一会儿,呼噜声渐渐响了起来。 宾主尽欢。 等?到言真顶着一头猫毛爬起来,人和猫都有些发愣,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眼前局面。 猫显然是被摸舒服了,但这个舒服反而让猫不爽,它盯着言真看了三?秒,假装无事发生地跑了。 毛蓬蓬的?尾巴一甩,言真看着它的?背影,莫名读出几分落荒而逃的?味道?。 从?这个晚上开始,她和猫的?关系变好了。 改变在小猫留下的?脚印里?露出踪迹。 y城的?夏天太热了,布偶毛又太厚,哪怕言真给?房间24小时开了空调,回家也总能看到猫在地板上摊成一滩。 坐垫不如地板凉快。猫最终还是放弃了沙发的?宝座。 言真终于又可以坐在那儿看书了,但新的?问题很快出现?,因为猫每次在地板上一躺都不挪窝,所以言真只能每天很小心地走路。 它每天懒洋洋地摊在那里?,像一块毛绒大抹布。言真偶尔会坐在客厅看看新闻,柏氏集团的?财务状况似乎已经风雨飘摇。但比起财务调查,世人更关心的?八卦,似乎是柏家大小姐的?失踪案。 第133章 她最后一次露面是在某个颁奖典礼的?直播后台,之后就踪迹全无,简直是在全世界的?眼皮子底下失踪。 柏家已经报了警。有人怀疑这是掩盖财产转移的?作秀,实则本人早就逃亡国外。也有人说她身涉谋杀命案,说不定?已经一命呜呼。 众说纷纭,沸沸扬扬。但警方并没有找到涉嫌谋杀的?证据,只能以失踪案处理。 阴谋论波诡云谲,甚至有好事者在网络上匿名发布百万悬赏,宣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又引起一波热火朝天的?讨论。 猫窝在沙发上,聚精会神?地听着。言真暂停视频,不知为何心里?有些唏嘘。 她伸手摸摸猫的?脑袋:“你也要听吗?” 猫不回答,只是轻轻地跳下了沙发。 打扫房间的?时候也要顾及着猫。猫的?字典里?才没有给?人让路的?概念,它理直气壮地躺着,拖把来了不让,扫帚来了也不躲,言真哭笑不得地用脚尖踢踢它,猫才勉为其?難地打了个滚,露出身下一片圆圆的?、没有被水打湿的?干印。 等?言真拖完地,猫已经嫌弃地板会弄湿它的?毛。又站起身,一路小马驹般地哒哒跑走,湿漉漉地板上留下一串猫爪印。 言真也懒得管它。猫娇贵得很,多半已经跳到了她的?床上。 最开始斩钉截铁不让野猫上床的?原则已经抛到了九霄云外。言真自己也不太记得,猫上床的?事情是哪天开始的?。 大概是她某个心力交瘁的?晚上?那天她结束出差,风尘仆仆回到家里?,澡也来不及洗,就这样坐在玄关的?地板上改稿。 那是个惨烈的?案子,她却必须按捺住情绪,直到整份稿子都写完,才意识到自己的?眼眶已经湿润。 猫也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客厅没有开灯,黑暗里?只能感受到有一团热乎乎毛茸茸的?东西靠近,凑到她手边,小心谨慎地舔了舔她的?手,然后轻轻喵了一声。 言真的?眼泪忽然夺眶而出,她将猫抱起来,把脸埋进猫毛里?嚎啕大哭。 那天晚上她抱着猫睡,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言妍也喜欢猫。与言真不同,她早就开始混迹猫咖,早已练就一手搓猫的?好手段。 但猫不太喜欢言妍,因为言妍每次见它总有把它抓起来亲了又亲,亲得它怕。所以每次言妍夹着嗓音喊小猫咪,猫都恨不得站到空调上不下来。 不凑巧的?是,某个假期,言妍到言真家小住过一段时间。 言真家有客房,但两?姐妹因为晚上聊天,还是习惯睡一张床上。猫对此很不满意,它忍受着被言妍捏圆搓扁的?骚扰,钻到了平时睡觉的?地方,却又因为两?个人的?体温太烫,半夜热得睡不着。 它只能无能狂怒地喵喵直叫。言真半夜上厕所,猫尾随在她身后,嘀嘀咕咕地抱怨,很不高兴。 可惜言真听不懂猫话,她只是睡眼惺忪起起身,把猫抓过来亲了亲,又把它塞回了被窝。 ……好热。 后半夜猫彻底失眠。 它忍无可忍,终于从?被子里?钻了出来。没了它的?阻碍,下一秒言妍就说着梦话,靠到了言真身上。 两?人相依相偎,猫气得龇牙。 它不耐烦地甩着尾巴,又不甘心就此让位,忍辱负重地绕着床踱步一圈,终于找到了合适的?位置睡下。 第二天睡醒的?言真看见猫盘在自己的?头顶上:? 难怪她后半夜热得满头大汗。言真在心里?嘀咕,好像是时候带猫去理个毛了。 言妍对此一无所知。占有欲是一个猫的?兵荒马乱,她在姐姐家快快乐乐地吸猫一周,假期结束又神?清气爽地上班去了。 只剩下言真对着猫食盆思考人生——怎么言妍一走,猫的?胃口?就变好了? 她并没有想到,第二个让猫胃口?不好的?人,很快就来了。 那个人就是沈浮。 说来也巧,沈浮算得上是言真从?高中到大学的?师姐,甚至还参加过同一个高中社团。 可惜言真高中入学那一年?沈浮跟随母亲出国访学,两?人因此没有交集。 直到工作后,两?人才因为一次出版商邀请的?采访相识,然后就因为志趣相近熟络了起来。 起初猫对此并不知情。只是觉得下班回家的?言真,身上隐隐约约有陌生香水味,但这也是很常见的?事情,毕竟她身边那么多同事来来去去,光是一个chris,香水就能一周之内变三?回。 猫悄无声息地踩在言真脱下的?西装外套上,戒备地嗅了嗅,很快就放下心来。 直到家里?来了陌生人。 那是一个下雨天,一切都是熟悉的?气味。暴雨中蒸腾起的?灰尘气息,闷热的?潮气,还有窗外铅灰的?云。 它像过往的?每个雨天一样百无聊赖,忽然听见门外响起脚步声。 是两?个人的?脚步。 下一秒,门就被打开了。言真同沈浮说笑着,一前一后地走进了玄关。 是沈浮送言真回家,大概是衣服被淋湿了,此刻风雨又太大,便干脆顺道?到言真家里?来,借一个避雨处,喝一杯热茶。 ……顺道?才怪! 猫在暗处咬牙切齿地看那个女人脸上温柔的?笑,专注的?目光落到言真脸色,分明别有所图。 它冷笑——如果此刻猫的?身体也能做出冷笑表情的?话。 可惜它现?在只是一只猫。 猫匍匐在暗处,看见两?人笑着聊天,言真的?手轻轻挽了挽半湿的?头发,让沈浮到沙发上坐下,自己去泡茶,沈浮却又站起身,往言真的?方向走去,俯下身似乎要问言真泡什么茶。 而它不声不响地在阴影中前进,悄悄趴在了沈浮的?脚边——在对方抬脚的?那一瞬间,发出被踩到般惊天动地的?惨叫。 然后,猫腾空而起,一爪子就挂到了沈浮身上。猫毛飞舞,沈浮顿时开始打喷嚏。 言真吓了一跳:“怎么了?”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泡了个茶,回头就是这样一番猫飞狗跳的?景象。 她冲过去,先把猫从?沈浮身上薅了下来,又连连道?歉:“真不好意思,家里?的?猫总是对陌生人应激。” 猫不说话,只是委屈地喵喵惨叫——虽然它其?实也没有被踩到。 但是谁在乎?天大地大猫最大,让猫不高兴的?人,就是踩到了猫的?尾巴! 而且它认识言真,可比沈浮认识言真久! 先来后到。猫理直气壮地想——猫是家猫,陌生人是野人! 沈浮也不辩解,只是喷嚏连天,斯斯文文的?一个漂亮女人,此刻鼻尖通红,看起来楚楚可怜。 言真吓了一跳,又手忙脚乱地过去给?她顺气:“沈浮,你是不是猫毛过敏?没事吧?” 她声音有些自责。 沈浮摇摇头又点点头:“只是有一点点……不碍事的?。” 言真更是吓了一跳:“过敏会出人命的?你知道?吧!” 客厅是彻底不能呆了,她拉着沈浮到门外去,想了想,又回头用纸巾包了两?粒过敏药。 沈浮倒是不生气,远离了猫,她的?猫毛过敏就缓解不少。对着言真的?连连道?歉,她只是微笑:“我?没事,我?之前偶尔看到你身上有猫毛,就猜到你应该养猫。” “是我?高估了自己,”她平日?温文尔雅的?声音,此刻难得带上了一丝委屈,“平时都可以忍……” 装模作样!猫在客厅门后愤怒地撓门:“喵!” 沈浮只是微笑。虽然雨天旖旎的?气氛已经被猫扫荡一空,但她并不恋战——反正还有别的?机会。 所以她只是言真点了点头,主动告辞:“今晚打扰你,实在不好意思,我?可能要先走了。今晚的?事情你别往心里?去,我?也养狗,小动物的?脾气就是这样难以捉摸。对啦,你家的?猫是公猫还是母猫?” 言真想了想:“小母猫。” “难怪。有时候小猫到了发.情期就是会比较焦躁有攻击性,特别是小母猫。” 她温柔地笑:“到了年?纪还是做绝育比较好,毕竟反复发.情对猫不好。你需要的?话,我?可以把我?家露娜做绝育的?医院推给?你。” “今晚微信聊,我?先走啦。” 沈浮朝言真挥挥手,转身,假装没听见身后传来猫的?大叫。 最后言真一个人回到房间,若有所思——的?确养猫太突然了,鸡飞狗跳的?,一不小心就把绝育这个关键问题忽略了。 她心里?有些为自己的?粗心自责,把猫抱过来,捏了捏猫的?肉垫,又把下巴搁到猫的?头顶,挠了挠猫下巴。 它刚要舒服地呼噜起来,就听见言真自言自语地问:“猫,你想做绝育吗?” 猫惨叫一声弹射逃跑了。 第134章 好吧。言真放下手,为了人猫关系,还是暂时别提这个话题了。 大不了之后找chris或谢芷君,一起唱个双簧把猫绑去医院。 坏人类就这样定下阴谋。 猫对此并不知情。 她只是站在高处巡视了一圈房子,确认今晚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进来之后,小小地放下心来。 言真洗澡去了。今晚的暴雨由一场名叫蝴蝶的台风带来。猫的鼻子很敏感,只需要嗅一嗅,就能闻到言真脱下来的西装外套有真实的雨水气息。 进浴室前她还在回复沈浮消息,那个人借走了言真的长柄雨伞,又邀请她明天去看电影。 真讨厌。 她在浴室门外安静地等言真出来。猫活动的室内没有雨,但浴室的水汽淋漓,在玻璃门上流下水迹,便也算是柏溪雪的雨了。 柏溪雪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忽然想起这个名字。 她变成猫已经很久了,从最开始的惊慌失措,到流浪在外的风声鹤唳,她被抓住,又逃跑,一路辗转,直到被言真收养,才终于得到安定。 许多时候她都混混沌沌,灵魂被困在猫的身体里,于是一切反应都趋向猫的本能。很多时候,柏溪雪几乎觉得自己就是一只猫了。 直到今晚,她又想起这个名字。 但那又有什么用呢?世界上的确有很多猫做不到的事情,她也只能坐在这里,等待言真的雨下完而已。柏溪雪自嘲地笑了笑,笑声出口,就变成喵的一声。 她心里酸酸的——不能不酸,再不酸沈浮就真要进她家来看她后空翻了。 但她也没有别的什么办法。 柏溪雪垂头丧气。 言真从浴室出来了,她今晚淋了雨,便索性洗了头柏溪雪看见她湿漉漉的黑头发,往下淌着水珠。 言真看见猫在发愣,忍不住问:“你在想什么?” 猫当然没有说话,言真也自嘲地笑了笑,心说猫怎么会回答你呢。 她放下毛巾,吹干头发便上了床,又朝猫招招手,低声说:“到这里来。” 柏溪雪走过去,安静的坐在言真身边。她心中涌动一种温柔哀伤的情绪,千言万语,却不能道明,只好舔了舔言真的脸,听见言真低声说,睡吧。 啪。 灯关上了。言真纤细的手指慢慢地梳理过她柔软的皮毛,又温柔地挠了挠她的下巴。 这是她们睡前惯常的动作,柏溪雪不想睡,但眼皮却越来越重,最后她小小地喵了一声,终于坠入梦乡。 梦里她竟然在和言真接吻。 起初只是鼻尖嗅嗅,像猫咪友好的试探动作。然后,她的舌尖大胆又小心地舔了舔,感觉到言真并没有抗拒,便索性伸手,将她整个捞进自己怀里。 ……她抱起来?很软,想象中一样。 梦里柏溪雪又得到人的身体,舌尖舔过言真唇角时似乎还能尝到淡淡的牛奶味道。 对方似乎试图推拒,但动作软绵绵的——反正也只是梦而已。 梦里不知身是客。 柏溪雪圈住言真,让她仰起头,被迫地承受欢愉的一切。 她们的黑发纠缠在一起,细细的睡裙吊带一挑就落,柏溪雪感受到对方温热的鼻息扑到脸上,言真竟然主动勾住了她的腿,加深了这一吻。 她便更确信这一切都是在做梦了。 那就做梦吧。反正明天还会回归原位,柏溪雪闭上眼睛,舌尖辗转,感受到言真细密地颤抖了起来。 一刻的欢愉也是欢愉。 … 第二天早上的阳光落到言真脸上,她睁开眼睛。 ……昨晚居然做梦了。还是个相当异想天开的梦,梦到自家的猫变成漂亮女人钻到自己床上。 在梦里她们接吻、拥抱……做了很多事情,言真还记得那个人亲起来口感很好……不能再想了! 言真用力捂住脸。怎么会莫名其妙做这种梦啊! 她觉得自己真是单身太久了,这和梦到自家猫举着牌子说“再看我也不会变成猫耳美少女”有什么区别! 但不得不说,这个梦叫人神清气爽。言真深呼吸——做做梦怎么了?又没有伤害谁,我们单身女人还是得梦一下这个才有力气讨生活! 她终于做好心理建设,伸了个懒腰,将被子一把掀开,打算把猫叫起来,。 然后,她发现猫不见了。 一个没穿衣服的漂亮女人躺在她的床上。 言真瞪大眼睛,觉得自己中邪了。 但再揉眼睛也改变不了眼前的景象。女人睡眼惺忪,一头浓黑长发盖住肩膀,又在洁白的后背肆意流淌。 她伸出手,拨开挡住脸颊的长发,露出一张美丽的、熟悉又陌生的脸。 ——传闻中在全世界目睹下失踪、备受公众关注的柏家大小姐柏溪雪,就这样从天而降,躺在了言真床上。 然后她们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彼此惊慌失措的尖叫贯穿了天灵盖,一路直掀屋顶。 “大清早的叫什么!中彩票了还是杀人了?小心告你扰民啊!” 楼上传来愤怒的抗议。 得了,今天她别想出门了。 【if线-完】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www.海棠书屋.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