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她》 第1章 [穿越重生] 《囚她》作者:拭微【完结】 简介: 【和亲公主vs异族枭雄】 穿越成一个公主,按理该是好事吧,可纪吟穿的是…和亲公主啊!啊? 听说她要嫁的燕皇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可巧,此时她正在和亲路上。 纪吟:“……”杀了我算了。 她想尽办法逃跑,可惜未果,最后还是被送到了燕国。 然而,新婚当夜,燕国三皇子段伏归发动兵变,燕皇被杀。 段伏归提着染血银刀跨进新房,望着面前雪肤霞衣的美人儿,轻笑:“你现在,是我的了。” 纪吟小心觑了他一眼,新郎从老头子换男大,好像……不亏?不亏个头啊,逃,赶紧逃!这粗鲁狠戾的男人谁爱要谁要去吧。 然而,无论她逃到多远,男人都阴魂不散。 一次次出逃,一次次被抓回来。 后来,段伏归将她锁于金屋,修长手指抚过她踝间金链,笑着说,“你看,多美。” 纪吟冷眼看着他,清晰认识到——段伏归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 段伏归南下接应齐国送亲队伍,第一次见到纪吟,女孩儿模样鲜妍,他想,父皇毕竟老了,而他,正年轻。 【她是一只不愿被驯服的鸟儿,而他偏要折断她的羽翼强留在身边。】 ps:双c。 (强取豪夺文,不要对男主抱有什么期待,能接受的进。)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穿越时空 古早 追爱火葬场 主角:纪吟 段伏归 一句话简介:强取豪夺 立意:平等而爱 第1章 “公主的病还不见好,怎么办?” 昏暗的驿舍内,一个身着青衣侍女模样的少女面露焦急,望着床上依旧昏迷着的少女,几要落下泪来。 屋中另一个宫女听了这话,同样不知所措,只垂头低泣,公主要是不好了,她们能活着吗? 两人还没想好怎么办,这时屋外传来一道催促的男声,“公主收拾好了吗,快点登车,将军说要准备启程了。” 陶儿闻言一愣,想到公主已经昏厥一天一夜了,表情几经挣扎,最终还是心一横,对着门外的人请求:“可否通禀将军稍留一日,公主病得实在厉害,到现在都没醒,继续赶路恐怕……恐怕就要不好了……呜呜…” 对方听了这话,没回她,只传来几声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又过了片刻,房门毫无征兆地被推开,一个约莫三十岁男人直接跨了进来。 这便是先前陶儿口中的将军了,然而他却没挂甲,反而褒衣博带,身材清瘦,一副士人打扮,在他身后还跟着个须发半白挎着药囊的老者。 “你们怎么服侍人的?怎么就忽然病得起不了身了?”王适之一进门便直直看向里侧的床铺。破旧的驿舍没有床帐,借着门口照进的天光,他一眼看清女孩儿的模样,她闭眼躺在床上,脸色灰白,全无生气,露在被子外的手腕瘦骨伶仃,微弱的呼吸仿佛随时都会消失,倒真是一副重病将休的模样。 平白多了件麻烦,王适之皱起眉头,眼里流露出几分不虞,挥挥手,身后的郎中便十分有眼色地趋步上前。 …… “公主寒症凶急,又离了故土水土不服,外加连连赶路加重了病症,若不精心治养,确实有性命之危。” “真有这么严重?” “草民不敢欺瞒将军。” “那赶紧治,不管用什么法子,都必须保证她给我活着送到燕国。” …… 纪吟觉得自己在做梦,她听到一些发音古怪的话语,奇怪的,她竟能听懂。 她头疼得厉害,思绪几乎停滞,暂时理不清这其中的关系,只隐隐约约听清对方说“暂留一日养病”,男声就消失了,只剩些许细碎的女声以及走动的声响。 接着纪吟又感觉自己嘴里好像被灌了什么,她迷迷糊糊地想,还真是头一回做这么真实的梦,就是这梦太难受了些,她几乎喘不上气,该不会遇上鬼压床了吧。 又不知过了多久,斜阳将屋内桌椅的影子越拉越长,纪吟才终于再次恢复意识。 费力撑起仿若千斤重的眼皮,这一看,她傻眼了。 小窗斜射进一缕橘色夕阳,落下一道光柱,隐约照清这是间昏暗陈旧的木质屋舍,房梁低矮,空间狭小,鼻间气息腐旧,残存着岁月的痕迹。 她该不会还没醒吧?肯定是睁眼的方式不对。 纪吟闭上眼,重新睁开,然而——还是先前的屋舍。 完了完了。 “公主,您醒了,太好了。” 纪吟循声扭头,正好对上一张稚嫩关切的脸。 陌生,而熟悉。 这一瞬,混沌的记忆仿佛泄闸洪水奔涌而来,冲刷得她整个人都震颤起来。 陶儿见公主不停发抖,以为病情加重,连忙扑过来,又要哭出来。 “没、我没事儿。”纪吟连忙抬手安抚,虚虚地说。 从颤栗中缓过来,纪吟再次认真打量面前这个记忆中名叫陶儿的侍女,又看向四周昏暗古朴的屋舍,然后狠狠掐了把手心,清晰的疼痛告诉她,这不是梦,她—— 穿越了!!! 穿越成了个公主! 还是个倒霉的和亲公主! 可巧,此时的她就在和亲路上! 要不是这具身体实在太过虚弱,她几乎都要跳起来了。 这叫什么事儿啊? 纪吟只记得终于等到暑假,自己跟爸妈去海边旅游,突然起了个大浪,有个小孩儿被浪卷到了水里,她当时也没多想就冲上去救人。 好不容易把那孩子从海里拖回来,她自己也精疲力尽躺到了沙滩上,然后,然后再睁眼就到这儿了。 她当时虽然累,但并没呛水窒息,不至于就这么死了吧?不至于吧? 纪吟不敢相信自己就这么死了,更关键的,她死了爸妈怎么办啊?他们就她一个女儿。 “公主,公主,您……怎么了?” 陶儿见公主的脸色变来变去,脸上满是绝望,刚刚因公主醒来而生出的高兴也随着烟消云散,担忧地看着她。 “女郎原本不用吃这苦的,谁叫朝廷偏偏选了女郎,明明女郎都定亲了……” 纪吟看着面前这个小哭包有些无奈,她也不知怎么安慰,况且她现在的状况也没力气安慰,只好说自己要 喝水。 “嗝~”陶儿一听,果然顾不上哭了,连忙给她倒了杯温水喂她服下。 纪吟喝了水,果然好受了些,只是原身病得实在太严重,她现在依旧浑身乏力,头昏脑胀,借口说自己要歇息,总算让小丫头安静了。 她继承了原身大半记忆,躺在床板上,闭上眼,在心中默默梳理目前的状况。 好家伙,这比她想象中还要糟。 穿到古代就算了,这还是个前所未有的乱世。 她所在的国家国号为齐,她学过的历史中倒也有几个叫“齐”的国家,但都与现在这个齐国对不上号。 纪吟努力扒拉记忆,发现这大概是个平行时空,历史从三国后期开始走向不同,魏国多延续了十多年,不过最后还是被篡位了,紧接着又是一轮大乱斗,最终是大司马纪兴一统天下创立了齐国。 可惜好景不长,齐国建立后没多久又发生了五国之祸。 这场持续了十多年的内斗将齐国国力消耗一空,胡人趁机南下,齐国已无力抵挡,最终被迫南迁。 朝廷南迁至今已将近五十年,齐国国力日衰,去年更是险些遭遇灭国之灾。 当时北方羯族建立的秦国号称百万大军,将要南下踏平齐国,齐国上下人心惶惶,不得已求助幽冀的燕国,请对方出兵共同抵抗秦国。 经过一番交涉,燕国最终还是同意了,却趁机提了不少要求,其中一个就是嫁公主。 如今半年过去,战事落定,齐国与燕国合力击败秦国,燕国就要齐国兑现承诺了。 原身并不是公主,按理来说和亲的事也轮不到她,更何况她已经定亲了,奈何当今皇帝子嗣单薄,没有适龄公主,燕国态度强横,齐国不敢用宫女搪塞,大臣们便只好在宗室里面选人选。 原主父亲寿阳王纪樾虽是皇族,却不得势,生母仅是一名良家子,身后没有母族支持,他自身亦无野心,娶妻也只是普通士族,唤萧六娘。 原主父母虽无能力,对他们第一个女儿倒也十分呵护,原主便养成了个乖巧安静的性格。 巧的是,原主也叫纪吟。 她还有个十岁的胞弟,纪舷。 纪舷已经出府读书了,姐弟俩感情很好,纪舷便常跟阿姐提起读书时遇到的事,原主这个养在闺阁中的小姑娘才能对外界局势有所了解。 原主十三岁时与温家四郎温珉定了亲,只待及笄就成亲,只是临近婚期时温珉母亲得了急症去世,两人为守孝便将婚期推迟两年。 第2章 结果这一推迟就等来了和亲的命运。 原本她能有个门当户对的夫君,现在却要被迫嫁给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对方还是茹毛饮血的胡人,好几个成年儿子比她还大,老得都能当她爹了,再有权势也不是良人,纪樾夫妻俩心疼不已,可他们又是软弱的,不敢反抗朝廷,原主的命运就这么被决定了。 原主一个长在闺阁的小姑娘,从没离开过家,去的最远的地方就是在上巳日跟母亲一起去郊外春游踏青,性情胆怯,听闻和亲噩耗,再想起从前在阿弟那里听说的胡人的残暴行径,杀人不眨眼,剥人皮做鼓,甚至故意将人肉与羊肉一起炖煮让人品尝分辨……便是男人听了都毛骨悚然,一个小姑娘哪里受得住,想到自己要孤身离家去往这样的地方,伤心绝望忧惧之下,日渐消瘦,一踏上北上的路就病了,数日前更染了十分严重的风寒。 负责送嫁的中郎将王适之怕路上耽搁,并不停下给她治病,只配了两服药,然而服下后毫无起色,原主病情加重,大概就这么没了。 纪吟在心里哀嚎一声,双手无意识抓了抓被角。 乱世、异族、和亲,buff叠满了啊,难怪原主病得这么严重,换谁谁不害怕啊。 除了原主,在“纪吟”记忆里,随行宫女中也有病倒的,结果就是被弃于途中,连个葬身之地都没有。 在这个时代,人是没有人权的,尤其是女人。 她虽有个公主名头,但她与这些宫女在本质上并没有区别。 纪吟不敢说自己是什么大善人,可她活了二十年,没做一件违法犯罪的事,穿越前还救了个小孩儿,不管怎么说也算件好事吧,结果就这?就这??? 除非她救的是将来要毁天灭地的大反派,不然凭什么这么对她? 老天,你玩儿我呢? 不管纪吟心里有多憋屈多不满,她现在的身体实在虚弱,最终还是精力不济睡了过去。 失去意识前她想,多希望这是一场梦啊。 - 再醒来时,纪吟的头终于没那么疼了,身上也恢复了点力气。 睁开眼,看着面前熟悉的驿舍,她再不能自欺欺人,她真的穿越了,先前的一切不是梦。 纪吟认真打量四周环境,斜阳早不知落了多久,桌上燃着一盏油灯,微弱的火光照不清四周的黑暗,反衬托出驿舍的逼仄阴森,活像一个张着血盆大口的凶兽,伺机将人吞噬。 她试着从床上坐起,刚一动,床尾打盹儿的陶儿就被床板吱呀的声音惊醒,连忙过来扶她起身。 纪吟被她服侍着擦脸、擦手,接着小丫头又从炉子上端来一碗温粥。 “公主,吃点东西吧。” 纪吟看她忙上忙下,怔了下。 陶儿跟原主一样大,刚满十六岁,在现代才上高中,或许还会叛逆地跟父母发脾气,在这个时代却能把人伺候得十分妥帖了。 陶儿用调羹勺了一勺喂到纪吟嘴边,纪吟本想说自己吃,可她低估了这具身体的虚弱程度,连抬手都困难,只好就着陶儿的手一口一口喝下米粥。 吃完饭,纪吟正要躺下休息,这时门口传来几道凌乱的脚步声。 “公主醒了吗?” 陶儿:“醒、醒了。” “将军说了,醒了就准备出发吧。”不容辩驳的命令语气,说完对方就走了。 纪吟将他们的对话听在耳中,手指曲到掌心。 连个传话的人态度都如此随便,很显然,她这个和亲公主毫无地位,队伍里所有人都只听令于中郎将王适之。 原主的记忆里隐约记得母亲跟她说过会打点送嫁郎官,让对方在路上对她多照顾些,现在看来,不知道是没打点到位还是这个王适之根本不在意她。 纪吟被陶儿服侍着换好衣裳,又被她和另一个宫女扶出房门架着上了马车。 为了让女郎好受些,陶儿在车厢中垫了好几层柔软的被褥,这些都是从家里带出来的,原本是要给她当嫁妆的,只是现在的心情早已不复当初了。 纪吟靠在软垫上,推开一丝车窗,望向这个陌生的时代。 正值春日,本该是草长莺飞的时节,路边却十分荒芜,不见屋舍麦田,更不见行人。 纪吟的目光越过大地,望向澄蓝的天空—— 她得想个办法逃跑! 第2章 是的,纪吟想跑。 这倒霉的和亲公主谁爱当谁当去吧,反正她不干,谁要嫁一个年纪比自己爹妈还大的糟老头子啊。 别说她根本不是这个时代的人,对齐国没有丝毫感情,就算是,她也不愿。 也别用大义来绑架她,享受富贵掌握权力的是高高在上的士人,是纪氏的皇子皇孙,是那些男人们。要不是他们争权夺利,为了权势和一己私欲争斗不止,齐国何至于落到如今这个地步,说到底他们才是罪魁祸首。 如今,一个国家的责任凭什么落到一个女人头上。 而且纪吟根据原主的记忆分析了下,她这个和亲公主应该只是个添头,并不起什么决定作用。 如今天下大乱,自五十年前齐国南渡,北方大地被胡人铁蹄践踏,几十年来混战不断,直到十多年前羯人赵犍建立的秦国才击溃各个割据势力,一统中原,势力空前。 身在辽西的段部鲜卑则击败了辽东的慕容鲜卑,又继续扩张占领整个幽州和冀州,燕王段遨宣布建立燕国,在八年前正式登基称帝。 后来秦国坐大,北燕虽抵挡住了秦国的攻伐,但不管是人口还是土地都远逊秦国,去年秦国攻打齐国时北燕之所以出兵,也是因为燕国不愿秦国继续坐大进而威胁到他们。 所以,不是因为联姻燕国才出手相助,而是局势逼得他们不得不联合起来。 燕国地处偏远,又是胡人,自来被中原王朝鄙薄,为与周边部族对抗,二十年前还曾称藩于齐国以求获得北地汉人的民心,在当时天下人看来,终究齐国才是正统。 当时的燕王段莒派使者来齐国请求齐国皇帝的正式册封,结果齐国上下认为鲜卑蛮人不值得齐国藩王的殊荣,不仅拒绝了段莒的请求,还羞辱了对方的使者。段莒由此对齐国心生怨恨,两国关系决裂。 然而此事之后,齐国逐渐衰败,北燕却一日比一日强大。 如今燕国不知是出于报复亦或是羞辱,才指定要齐国嫁公主。 如果她半路逃了,燕国那边或许会生气,但除非燕国皇帝昏了头连江山都不要了,不然应该不会破坏现有的局面,秦国虽败,那也是伏在两国枕侧的恶虎。 纪吟在心中盘算清楚,理论是可行的,实际呢? 她垂头看着自己的手,手背苍白瘦弱得仿佛一张半透明的纸,映出皮肤下宛如不规则蛛网般的青色血管,可怖,可怜。 她现在的身体状况,别说逃跑,多走两步路都能把自己累死。 且她初来乍到,对周围的环境还不了解,总得多打听点消息才能行动。 打定主意,纪吟收回视线,闭上眼,靠在软垫上准备好好养精蓄锐。 但……这破路实在太颠了吧? …… 赶了半日路,队伍停下修整时,陶儿端了碗羊乳粟粥来。 以往原主心中哀戚,食不下咽,每顿不过强喝几口,身体自然就垮了下去,纪吟却一口气吃了大半碗。 陶儿十分惊喜,“公主总算肯多用些饭了。” 陶儿跟随行的其他宫人不同,她本就是纪吟家的侍女,从小伺候纪吟,主仆俩感情不错,前几日“纪吟”半死不活的样子可吓坏她了。 吃完饭,过了片刻,陶儿又端来一碗汤药。 纪吟瞧见那黑乎乎的颜色,闻到那浓烈刺鼻的气味,还没喝嘴里就泛起了苦。她最讨厌喝中药了。但想着未来的逃跑计划,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她心下一横,捧过药碗,屏着呼吸一口灌下去。 下一秒,她五官都扭曲了。 天,这是人该喝的东西吗?呕! 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药效确实不错,纪吟连喝两天后,病情确实好了不少,能被陶儿搀扶着下地走动了。 照着速度,再养上十天半月应该就能自由行动了。纪吟乐观地想。 - 这日,队伍在傍晚抵达一个小镇。 说是镇子,因为连年战乱,屋舍早已破败不堪,路上亦不见几个行人,唯有春草繁芜,颇是几分城春草木深的凄凉。 纪吟被陶儿扶着下了马车,路过张虎时特意停下脚步。 “张将军。”纪吟轻唤一声。 张虎见状,忙垂首行礼,“卑职不敢当公主一句将军,公主有什么吩咐?”语气恭敬。 “没、没什么吩咐,只是想问问将军,我们现在走到哪里了。”纪吟维持着原主安静柔弱的形象,半侧身体,垂着眼小声说。 她这两句话看似随意,实则是仔细考虑过的。 通过这几日的观察,纪吟发现这支队伍名义上虽是中郎将王适之统领,实则都是张虎在负责杂事。 第3章 王适之出身士族,并不耐烦与下面的军士打交道,且他性情高傲,也不把她这个“公主”放在眼里,若找王适之,对方或许根本懒得搭理她,因此她才找上张虎。 张虎只是个职位低微的参军,纪吟的公主身份在他面前才能有两分影响,他现在确实称不上将军,可未尝没有当将军的向往,纪吟这样称呼十分抬举,他心里必然是受用的。 果然,张虎立马回了她,“回禀公主,现下刚到下邳,还在彭城地界。” 下邳?那应该已经过了淮水了。 纪吟又作出一副害怕神色,“那……我们出了齐国,还安全吗?周围都有些什么人,北方的胡人会不会半路杀出来……” 张虎连忙保证,“公主放心,秦军主力并不在附近,周围不过一些本地百姓和流匪,卑职一定会护卫您的安全。” 纪吟脸上才仿佛松了口气,又天真地问他,“照现在的速度,我们还要多久才能抵达燕国啊?” 张虎道:“过了彭城,再穿过兖州就是冀州燕国了,还要一个月。” 纪吟两眼一黑,她的屁股还要被颠一个多月…… 但从另一个方面来说也算好消息,她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准备逃跑。 这日以后,纪吟每天努力吃饭好好睡觉,傍晚住宿时偶尔不经意地跟张虎说几句话,无非是问问到哪儿了,周围是什么情况。张虎当然不知道面前这个看似柔弱的公主实际在谋划着逃跑,又见她对自己这般底层粗人的态度都如此温和,不过随口几句话,便都答了。 纪吟一边养身体一边默默将自己收集到的信息整合起来,开始规划逃跑路线,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 这天队伍行进到聊城,张虎打马走在前面开路,他突然发现远处的半空起了扬尘。 他当即意识到有情况,去向王适之禀告。 王适之虽是领头长官,可他从来只坐镇后方,哪里有多少战场经验,便不甚在意地道:“不过些许烟尘,许是北地风沙太大了。” 张虎皱起眉头,又劝,“此地毗邻秦国,万一秦军来袭……” “秦国新败,哪里敢再起衅端!”王适之语气中已然带了斥责。 张虎犹想再劝,刚张口,他面色巨变,因为他听到了马蹄声。 队伍一下就慌了。 纪吟坐在后面的马车中,起初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直到那闷雷似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她意识到一件事——队伍遇袭了。 她没有经验,从马蹄声里也判断不出敌军有多少人,但己方只有五六百人,骑兵还不到三分之一。 他们现在所处的聊城属于河南地界,而这个地方最大的特点就是一马平川,无险可守,要是对方骑兵数量足够多,那结果…… 纪吟不敢再想。 马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重,清晰得仿佛踏在她鼓膜上。 紧接着外面传来了喊杀声、惊叫声、哭声,还有兵刃相击声,混杂成一支催命鼓曲敲打着她的心脏。 纪吟整个人都僵硬了,脑中一片空白,她从没经历过这样的危机,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或是能做什么,才能在这种情况保下自己的小命。 身旁的陶儿更是被吓得面色惨白,缩成一团抖个不停。 忽然,“铎”的一声震响,一道凌厉劲风拂过纪吟脸颊,她这才回过神来,定睛一看,车厢右壁多了一支箭矢,锋利的箭头深深扎进木质的车壁里,几要将这木板劈开。 纪吟惊出一身冷汗,瞪大眼,喉咙里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她刚刚坐的位置要是偏一点,这箭射中的就不是车壁而是她的脑袋了。 这一箭也让她从刚才麻木的状态里清醒过来,车厢狭小没有躲避空间,况且这辆马车根本就是一个活靶子,继续留在这里只能坐以待毙。 她想了想,飞快解开衣带,脱下身上显眼名贵的外袍丢在车上,只着内里素色的衬裙,抓起陶儿的胳膊,“走,我们下车去。” 陶儿惊恐又不解地看着她。 纪吟已经没时间跟她解释了,直接抓着她一起行动。 她先推开一道门缝,小心观察了眼,找准一个看起来安全些的空挡,飞快下跳下马车,躲到马车东面。 秦军是从西面杀过来的,借着车厢恰好能遮掩住她的身形。 下车后纪吟才发现,现场的厮杀惨烈得远超她的想象和认识。 血,殷红黏稠的血淌得到处都是,她甚至还能从血迹蜿蜒的姿态里感受到其中残留的从人体中带出的温度,满地的尸体,头颅,断肢,那刚断的手掌上,手指还在动,试图抓住什么…… 穿越到现在半个多月的时间里,纪吟一直没什么真实感,她总感觉现在的一切都像一场虚幻的梦,直到此刻,这个世界以一种前所未有的血腥姿态地让她认识到什么是乱世。 她真的永远地离开那个和平繁荣的世界了。 纪吟以前连杀猪杀鸡都不忍心看,然而现在她必须睁大眼看着这场屠杀,努力从中找寻活命的机会。 不远处一个秦军猛地砍断一个齐军脖颈,那头颅 顺着地势一路朝马车滚来,穿过车底滚到纪吟面前,正好露出染血的脸,上面一双眼睛大睁。 陶儿瞳孔骤缩,下意识惊叫,纪吟眼疾手快地捂住她的嘴巴,下一秒,陶儿身体一软,已然是被吓晕了过去。 纪吟自己都没想到自己能这么冷静,竟没像陶儿那样晕死过去。 随着混战时间越来越久,渐渐的,齐军的颓势越来越明显,一个接一个倒下。 “来人!快来人!” “快给我挡住敌军。” 王适之大喊,不断叫人过去保护他,护卫在马车附近的人越来越少。 怎么办?她现在该怎么办?纪吟焦灼万分。 这时她余光瞥见不远处一匹空马,马腹处溅有血迹,应是原本的将士战死了,马儿没了主人,依循躲避危险的本能跑到了外围。 纪吟盯着那马看了两秒,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大胆且疯狂的念头。 秦军人多,又多骑兵,若是没有奇迹,齐军早晚会败的,届时落到他们手里,她的下场只会生不如死,她绝不愿那样苟延残喘的活着。 既然都是死,还不如赌一把,万一赢了呢?她不仅能保住小命,还能摆脱和亲的命运。 这个念头越来越疯狂,最终,纪吟下定了决心——逃! 道路早已荒芜,四周都是半人高的枯草,这正好给了纪吟方便。 她猫着身体,借着杂草遮掩身形,小心翼翼地离开马车,竟顺利地来到马儿身边。 战马对纪吟来说太高,还好这些日子她努力吃饭身体好了不少,抬脚踩住马镫,她用尽全身力气爬上马背。 纪吟没学过骑术,只在旅游时由养马人牵着体验过骑马,但她现在顾不上这些了。 她扣住马鞍,牵着缰绳,用力拍了拍马背。 “架!” 幸运之神眷顾了她,马儿跑起来了。 纪吟看准方向,骑着马往东面狂奔而去。 那些鲜血、厮杀声、惨叫声都消失了,这一刻她只看得见前方的路,只记得跑,一直往前跑。 纪吟不知道,在她刚逃跑不久,北面就出现了另一支军队,硕大的玄色旌旗上赫然写着一个字——燕。 秦军将领赵耀看到来了燕国援兵,起初并不太在意,然而等到队伍逼近,看清领军的人是谁后,他脸色瞬间难看起来。 “段伏归!”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赵耀握着双环金刀的手紧了几分。 去年秦国南下攻齐,燕国却来横插一脚。 燕国地小人少,幽州又是苦寒之地,物资贫瘠,秦国上下一开始并不认为燕国能给自己造成多大的麻烦,然而现实却给了他们狠狠一巴掌。 燕国皇帝并未亲自出征,而是派了自己的两个儿子,大皇子段伏义和三皇子段伏归各领一路大军前来骚扰秦国并州和兖州边境。如此,秦国不得不抽调兵力在并、兖防御。 其中又以段伏归最为狡诈。 赵耀当时领军防御兖州,段伏归率军而来,先是佯装逆流而上渡河,自己率军追上,却不知他暗中另派了支队伍悄悄渡河偷袭营寨,待自己得到消息杀回去,段伏归却又趁机追上来。 秦军来回奔波,如何比得上段伏归的以逸待劳,结果就是秦军惨败,赵耀不得不仓皇逃回洛阳,秦国也因此丧失了对兖、青二州的掌控力,赵耀自己更是惨遭秦国皇帝的贬斥。 因为这桩旧恨,当他得知齐燕联姻,齐国的送亲队伍会经过兖州后,他决定率军半路截杀一出胸中恶气。 燕军骑兵以雷霆之势席卷而来,段伏归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 远远望去,只见他战马飞腾,玄衣黑甲,手持一把丈长的雪亮槊刀,宛如神将下凡,所过之处,秦军无不人头落地。 燕国三皇子段伏归,燕国新一代战神,果然名不虚传。 第4章 王适之看到这一幕,十分惊喜,段伏归一来,自己能得救了。 齐国士兵同样振奋起来。 唯有秦军,听说燕国三皇子段伏归来了,竟开始慌乱起来。 赵耀吼了几句,命令下面的人向段伏归进攻。 “凡有后退者,斩!” “谁能拿下段伏归的头颅,赏万金!” 然而如此重赏,竟也没能激励到秦国士兵,相反,燕国骑兵却在段伏归的带领下士气大涨,如狼似虎地咬过来。 段伏归一路神挡杀神,很快就逼至赵耀面前,赵耀别无选择,只能亲自迎上去。 段伏归见状,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上次让你逃了,今日我必取汝头。” 赵耀心中一凛,后脊莫名爬上一股寒意。 …… 一场混战,由段伏归的到来转危为安。 赵耀以为上次战败只是吃了计谋的亏,低估了段伏归的实力,结果被他横刀斩落马下。 主将一死,秦军四散溃逃。 段伏归并没有命人追击,反而第一时间询问车队的情况。 王适之本是看不起燕国这等蛮夷之族建立起来的政权的,可刚才亲眼见到段伏归率领下的燕军有多凶猛,现在情况又是彼强我弱,便也不敢拿乔,舍了一直以来的士族傲气,忝脸赔笑:“幸得殿下援军及时赶到才助我等解了秦军之危……” 他还在说着场面话,段伏归根本没听,目光犀利地落到了不远处的马车上。 “你们的公主呢?”他问。 王适之一愣,下意识回道:“公主在车里。” 段伏归大步走到马车面前,横刀挑开车门,里面空空荡荡,别说人,连具尸体都没有。 他侧颈回看过来,侧脸轮廓在淡淡的天光里格外锋利,面上残存的血迹映照出凛凛煞气。 “车里?”他轻问。 王适之听这语气心头一毛,伸着脖子朝里一看,“这……公主一开始确实是在车里的……” “是吗?”段伏归不咸不淡地说。 “齐国该不会又想羞辱我燕国,根本没带公主来吧?”段伏归身边一名亲兵大声质问,明显是在拿二十年前那件事作筏子。 “岂敢岂敢。”王适之心里发苦,他是真带了公主来的。 他当即下令赶紧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这时有人来报,“小人看到公主骑马往东逃去了。” 段伏归听到这话,眼神一闪。 王适之就要派人去追,段伏归去抬手阻止了他,自己翻身上马,亲自追过去了。 - 纪吟成功逃离战场,身后的厮杀声越来越远,耳边只剩呼呼作响的风声。 她看到一望无际的原野、天空、夕阳,苍茫辽阔,从穿越到现在一直压抑着的心境也跟着开阔起来。 她不想当什么和亲公主,不想被当权者当成玩物送来送去,她只想尽可能自由地活着。 纪吟一刻不停地策马奔腾,正当她以为自己终于逃离,身后蓦地出现一队追兵。 “停下!” 纪吟猛地一僵,竟差点从马上栽下去。 追兵追上来了。她第一反应。 不行,不能被抓回去! 纪吟夹紧双腿,又不停拍打马臀,想尽办法加快速度。 然而她的骑术如何比得过专业的骑兵,对方越来越近,纪吟甚至能清晰听到他们每一次马蹄落下的声音,生生敲在了她的心上,仿佛要炸裂开来。 “公主,快停下,我们是自己人。”又有人喊。 纪吟听到这话,自己人?自己人更要跑了。 她好不容易逃出来,绝不要再回去。 身后的人不停喊话,纪吟全部充耳不闻。 段伏归见她仍不肯停马,微眯起凤眸,竟松了缰绳,只靠双腿驭马,转而拿起挂在马背上的弓,搭箭、拉弦,瞄准,然后—— 放! 第3章 马儿猛地扬起前蹄,纪吟毫无防备,就这么摔下了马。 从高速奔驰的马背上摔下来,尽管有杂草和泥土缓冲,纪吟的五脏六腑依旧遭到重击,眼前一黑,疼得差点让她晕过去。 好不容易从剧烈的疼痛中缓过神来,纪吟下意识去看自己的马,只见它已倒在了地上,脖子上赫然插着一支箭矢,矢端全部没入皮肉,这箭若射到她身上,足以将她射个对穿。 想到这儿,纪吟浑身的血仿佛都凝固了。 还不等她反应过来,整个人忽被一团阴影笼罩,下一瞬,寒芒倏闪,一道坚硬冰冷的刀锋贴上纪吟下 颌。 男人居高临下,用才杀了人的染血长刀挑起她下巴。 那刃口极利,像条毒蛇一样缠在她脖子上,她甚至能清晰感觉到铁刃贴在肌肤上的冰冷的寒意,纪吟被吓得一动也不敢动,连口水都不敢吞咽,只能小心抬起眼珠子去看来人。 逆着光,她看不清男人的五官,只看到一个异常高大雄壮的轮廓坐在战马上,带着慑人的压迫感。 废话,谁被刀抵着脖子能不害怕啊。 纪吟屏住呼吸,小心翼翼,下一秒却猛地注意到他左手边上的弓。 是他,是他放的箭! 纪吟一瞬间十分愤怒,然而一动脖子上就传来尖锐的疼痛,她硬生生把把这份怒意压下。 残阳如血,芒草繁芜,长刀、鲜血,高坐在战马上的男人和低伏的柔弱少女,众人所见的便是这样一幅极具冲击力的画面。 许是震慑到位,看出她不会再逃,段伏归长刀一动。 纪吟猛地闭上眼,劲风卷起凌乱发丝。 幸好对方只是收刀。 段伏归利落下马,大步跨至她面前。 纪吟颤抖着撑起眼皮,这才看清他的模样,高鼻深目,眉骨突出,乍一看算得上英挺,然而他黑色的眼瞳深处却带着一抹妖冶的幽蓝,这般明显的异域感,显然不是汉人。 男人甫一出现就给了个十足的下马威,现下离得近了,身着战甲的高大身躯如铁山一般压过来,纪吟越发感受到男人带来的迫人气势,几要让人喘不上气。 “为什么跑?” 男人开口了,出乎纪吟的意料,他讲了一口流利的汉语。 当然,现下这些都不重要,既然逃跑失败,她必须想办法为自己先前的行为开脱。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纪吟忙垂下头,轻环住肩膀,睫羽扑闪,作出一副害怕柔弱的模样,细嫩的声音打着颤儿,“当、当时敌军太多,我太害怕了,只想赶紧逃开那里。” 似印证她的说辞,眼尾处还滴下一滴晶莹的泪来。 段伏归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面前这女子确实瘦弱不堪,一双水汪汪的眸子配上苍白瘦削的小脸,衬得她可怜极了,但他可没错过她第一眼看向自己时的表情,眼睛瞪得圆圆的,冒着光,分明有种被坏了好事的愤怒。 段伏归的眼神从她脸上下移,落到她胸口处。 她只穿了里衣和素白衬裙,一路狂奔又刚从马上摔下来,衣襟凌乱,也没来得及整理,正好露出小片锁骨。 纪吟察觉到他探究的眼神,不敢跟他对视,敬业地出演自己柔弱无助的形象。 她听男人好似嘲弄地笑了下,然后又听他说,“原来你害怕的时候还记得脱下外衫避免招眼。” !!! 纪吟心头一震,这男人什么意思?是看穿她的意图了?想因此惩治她? 正当纪吟思索着要不要趁机装晕来躲避男人的盘问时,他却忽然转身命令,“回。” 他这是放弃了还是什么?纪吟琢磨不透男人的想法,但他不追问对她而言来说是好非坏。 纪吟撑着胳膊努力从地上站起,刚一动,却又跌了回去。 她穿越才不过半个月,原主那虚弱的底子本就还没养好,刚才又骑马狂奔了一路,那时肾上腺素狂飙感觉不到累,现下停下来,被透支的身体软得跟面条儿似的,她连起身都困难,更不要说她还从马上摔下来,就算骨头没断肯定也破皮了,一动就疼得厉害。 男人察觉到她的异样,顿住脚步,紧接着二话不说,抓起她的衣裳将她拎上马。 纪吟下意识挣扎,余光却又瞥见她的马,被一箭射中脖颈动脉,早已绝气身亡。 当时她在马上狂奔,移动中本就不好射中,她与马头距离这么近,保险起见的话对方应该射马腿或马臀,这男人却直接射马头,到底是对自己的箭术有十足的自信,还是根本不在乎她的性命。 但凡有点差错,她恐怕早就见阎王去了。 想到这儿,纪吟心里打了个颤,对男人的狠辣手段有了更清晰的认知,也不敢反抗,任由他把自己塞上马带回驻扎地。 刚一回来,陶儿就急急迎了上来,看到两人同乘一马,先是愣了几息,然后喜极而泣,“公主,太好了,您没事。” 纪吟看着她,忽然有点愧疚,她逃跑时根本没想那么多,结果把她丢在了原地。 第5章 段伏归翻身下马,顺便把她拎下来。 纪吟被勒得生疼,感觉自己好像成了他手里一个布娃娃,随随便便拎来拎去,只是敌强我弱,她也不敢发表意见。 “血!公主受伤了?”陶儿又惊叫起来。 纪吟下意识摸摸脖子,指尖果然沾上殷红的污渍,应是被男人的刀蹭上的。 “不是我的血,我没事,放心吧。”她安慰了小丫头一句。 接着纪吟看到不远处旌旗上一个大大的“燕”字,印证了她心里的猜测,果然是燕国军队。 她既庆幸燕军来得及时救下大家的性命,又恨他来得这么快,要是再晚一点,说不定自己就能逃出生天了。 纪吟现在衣衫不整,不好在外面久待,陶儿扶她进马车整理,恰在这时有人来问段伏归,“三殿下,我们抓到秦军一百六十七个,要怎么处置他们?” 段伏归闻言,想也没想便道:“全部杀了。” “是。” 纪吟听到这话,肩膀一顿,并没回头看他,只加快走到马车旁,车壁外扎了数支箭矢,好在马车整体没被破坏,里面的衣裳被褥都还在。 换好衣裳,纪吟又想起了男人,燕军叫他三殿下,他应该就是燕国三皇子段伏归了。 连原主这个养在深闺里的小女孩儿都听说过段伏归,可见他确实不容小觑。 燕国与齐国一南一北相隔遥远,前几年段伏归的名声在南齐还不显眼,直到去年与秦国交战,段伏归以两万兵马大败十万秦军,由此威名远播。 当然,具体内情怎样纪吟是不知道的,但从今天短暂的交锋来看,段伏归绝对不是一个有勇无谋的人。 真倒霉,遇到这么个煞神,也不知接下来能不能顺利逃跑。 晚上,向来多吃多睡的纪吟没了胃口,尤其想到白日里的场景,心中就直犯恶心。 除了吃不下,她也睡不好,久久不能入睡。 熬到下半夜,纪吟好不容易睡着了,却又从噩梦中惊醒,大口大口喘着气,一摸额头,全是冷汗,白日的她看似镇定,可头一次经历这么血腥的事,她怎么可能不害怕。 她想爸妈了,也想那个和平安稳的世界。 她以后真的只能在这没有人权的乱世活下去吗?她能平安活下去吗? 想到这些,纪吟忍不住流下泪来。 穿越这么久,她从没哭过,一直告诉自己要坚强,但经历了生死存亡的一天,从希望到破灭,她再坚强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 旁边还有陶儿,纪吟怕吵醒她,也不敢发出声音,只咬紧牙关抑住自己的声音,唯有泪水无声滑落眼角。 只能放纵这一次。纪吟告诉自己。 第二天纪吟才得知王适之不再北上了,接下来由燕军带领队伍继续北上燕国,她心头一沉。 段伏归的心机明显比王适之深沉,这样一来,她逃跑的机会就更渺茫了。 纪吟低落了一瞬,紧接着她安慰自己,只要不放弃,只要耐心等待,总能再找到机会的。 这样想着,她推开一丝车窗,照常观察外面的环境,却看到骑马走在旁边的段伏归。 对方似察觉到了什么,恰在此时侧过头,眼神沉沉地压了过来。 纪吟毫无防备,愣了下,忙移开视线,手忙脚乱地阖上了车窗。 片刻后,她懊恼地锤了下头。 她开的缝并不大,车内光线昏暗,段伏归或许根本都看不清她的表情,再说,开窗看看外面又不犯法,她这样反倒显得欲盖弥彰。 许是男人昨日那话留下的阴影,加上他锐利的眼神,一对上他纪吟就有种莫名的心虚。 段伏归将她一系列小动作尽收眼底,哼笑了声。 本以为齐国送来的公主不过是柔弱娇花,结果这朵花却有些不同,外表看起来确实柔弱,内里有没有刺可就不好说了。不过这样倒也有意思,说不定路上不会乏味了。 段伏归想着,眼底起了两分兴味。 因为这个插曲,接下来两天纪吟都小心翼翼,轻易不敢再开车窗。 队伍一日日往北,越来越临近燕国。 原先由齐军护送时她还能凭借自己的身份跟下面的人问几句话,但换了燕军,一来许多人不会说汉话,沟通困难,二来他们也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三来纪吟怕再有什么引起段伏归的怀疑,于是纪吟至今还没找到跑路机会,心中难免有两分焦灼。 午间时分,队伍中途休整。 颠了半日,纪吟也难受得紧,下车活动手脚。 这些日子她刻意躲着段伏归,好在对方也没来找茬,算是相安无事。 纪吟一边用饭,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四周。 仅是午间短暂修整而已,队伍也已进入冀州范围,燕军却还是分出两支卫队前后巡逻,尤其是附近茂盛的灌木丛和树林探查得十分仔细,谨防敌人偷袭。 段伏归治军比那王适之不知严了多少倍,这样一来,纪吟也不能借由如厕的借口悄悄远离队伍了。 半个时辰后,队伍正要再次启程,纪吟看到一骑从北面飞奔而来。 她还疑惑着,便见那人直接穿过前头的哨兵来到了段伏归面前。 纪吟恨不得离段伏归八百米远,但真有情况,她又控制不住往他那边看去。 这人从北面而来,应该是燕国来人。 “主人,果然如您所料,您一离开大皇子就开始动作了,目前已经暗中联络了段垢和索豹子。”段英压低声音说。 段垢是宫中左卫军统领,索豹子是燕都大营副将,段伏义暗中联络这两个人,要干什么显而易见。 段伏义居长,比段伏归更早率军,按理他是占优势的,但这几年段伏归迅速崛起,为燕国屡立战功,先是率军平定慕容部残部,又西击匈奴,东平高句丽,更别说去年击败秦国十万大军,在燕国声望空前,燕国士兵无不想入他麾下效力,而段伏义却表现平平,此前十年积累俨然要被段伏归压下去,他岂能不急。 更关键的,他们的父皇,当今燕国皇帝,身体开始不行了,不然去年就不会只派自己两个儿子领军了。 随着皇帝病体日沉,连上朝处理政务都力有不逮,朝中冒出立太子的呼声。 可因三十多年前赵国发生过太子弑君的事情,如今各国皇帝都不愿早早立嗣分薄自己的权柄,以至拖到燕国皇帝几个儿子都成年了,太子之位都还没定。 段伏义原本以为太子之位非自己莫属,结果却有不少人说要立三皇子段伏归,理由也很简单,三皇子能征善战,在这乱世,当然要立最有才能的人,尤其燕国旁边还有秦国这么一个大敌。 两边各有不少人支持,燕国皇帝犹豫不决,说要从长计议。 这让段伏义感到了深深的威胁。 继续放任段伏归,等他积累的战功越来越多,势力越来越大,他早晚会来夺自己的皇位,所以他必须在这天到来前先下手为强。 段伏归早就明白权力斗争向来只有你死我活,便是他不去争,身处这个位置段伏义也不会放过他,更何况,他本就极有野心。 乱世强者为王,这是理所应当的事。 他早察觉到了段伏义的计划,干脆将计就计,主动提出来接应齐国的送亲队伍,以给段伏义动手的机会,不然以他如今的地位,齐国如何值得他亲自前来。 “本王知道了,你留在队里吧,不用回去了。”段伏归道。 段英便领命归队。 下一秒,段伏归倏地偏过头,两道目光直直朝纪吟射了过来。 偷看被当场抓包,纪吟猝不及防。 第4章 纪吟本以为他们要说上一会儿,完全没想到两句话就完事儿了,一时来不及收回视线。 距离这么远,她本也听不清他们的对话,算不上偷听。纪吟想了想,装出一副不经意的模样,又似突然与外男对视,露出几分害怕和羞涩,慢慢低下头躲避男人的目光。 幸好男人看了片刻就移开视线了,并没有过来盘问。 纪吟在心中暗下决心,以后一定要离这个男人远些,他实在太敏锐,给她的感觉太危险。 这天晚上,队伍并未抵达驿站,而是在一处临河的小村子里落脚。 纪吟跟着取水的陶儿一起来到河边,正值四月,北方冰封的河面早已化作滔滔江流。 纪吟拈住裙摆蹲下身,用手触了触河水的温度。 凉,但不到寒冷刺骨的地步。 流速也不及南边凶猛。 “公主,河水凉,担心感染风寒。”陶儿看到她的动作,赶紧提醒。 纪吟一笑,从顺如流地收回手。 村子里有几间土屋,纪吟分到了一间。 陶儿简单擦拭过一遍,又铺上自带的被褥,请她去休息。 纪吟却不进去,“今夜月色不错,我想看会儿月亮。” 以往在家中时“纪吟”也会跟家人一起赏月,陶儿以为她是想念家里的主君和夫人了,便没再劝。 第6章 纪吟坐在离河边不近不远的石滩上,借着明亮的月色,她能清楚看清燕军巡逻的身影。 她在心中默默数着数。 巡逻队伍要围着整个营地巡视,不可能每时每地都有人看着,但留出的空档也不大。 纪吟观察了一个多时辰,直至戌时,被陶儿催了两遍,这才起身回屋。 然而她刚要睡觉,门却被扣响,纪吟第一反应是段伏归找过来了。 陶儿张口问了两句,这才发现只是个宫女。 纪吟心头一松。她就说嘛,她只是想想,什么都没干呢,除非段伏归有读心术,不然也不能无缘无故来找自己麻烦吧。 都怪他那语焉不详的话和别有深意的眼神,总让她疑心他看穿了自己。 “公主救命!” 陶儿刚把门打开,来人就直挺挺跪到了地上。 纪吟吓了一跳,赶紧过来扶她。 “怎么回事,你先起来说。” 纪吟认得她,随行的宫女之一,名叫阿杏。 “求公主救救果儿,她被燕军抓走了。”阿杏带着哭腔说。 被安排随行的宫女原有二十多人,但一路走来,病死加上那日被屠杀的,现在只剩十来人了。 这十来个宫女抱团取暖,相互扶持,才能熬过北上艰难的路途,如今有人遭了难,她们实在不能不管,可又无人可求,实在没办法才求到她这个公主面前。 “被燕军抓走了,有说她犯了什么事吗?”纪吟问。 阿杏哭着摇头,“没有。周围全是燕军,我们不敢单独行动,每次都是结伴而行,刚刚我和果儿一起去河边洗衣,走到一半我想起落了一件衣裳,折身回去拿,等我回来就看到果儿被个男人强行拖走了,燕人肯定是想、想……” 纪吟懂了。 这下麻烦了。 “你找过吴郎官了吗?” 吴郎官吴中明,送嫁队伍的使者,平时都是他在统管下面的宫女和奴仆。 “找过了,我看到果儿被掳走后马上就去找吴郎官,可吴郎官身边的男仆说他已经睡下了,叫奴不要去打扰他。”阿杏满是无助和绝望。 纪吟心头火起,说什么睡下了,根本就是害怕燕军找借口不搭理而已,也有可能在他看来,这些宫女反正也是送给燕国的礼物,燕国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只是这番行径实在叫人不齿。 可纪吟现在顾不上唾弃他,最要紧的是找到果儿把她救回来。 “你知道她被谁抓走的吗,被带到哪儿去了?” 阿杏点点头,尽管害怕,还是勇敢地走在前面带路。 陶儿赶紧拿出件披风给公主披上。 纪吟跟着阿杏急急往外走去,等走到一半,她却忽然停下了脚步。 “公主?” 纪吟抿着唇,沉眸思索片刻,脚下一转,反而往段伏归的方向走去。 阿杏和陶儿不明所以,只紧紧跟着她。 阿杏说果儿被燕军掳走,连吴中明都不愿掺和这事,那她去就有用了吗? 她这个公主仅有个公主名头而已,燕军绝不可能就这么听她的命令放人,只有找段伏归才有希望。 纪吟快步来到段伏归处,干竹扎的篱笆院子门口,正守着一个燕军,纪吟认得他,是段伏归的贴身亲信。 “我想求见三皇子 殿下,可否通禀一下?” 元都没想到齐国公主大半夜主动找上门来,愣了下,思索片刻,道:“等一下,我去通禀主人。” 纪吟不敢太过催促,只捏着手心,按捺住心里的焦急。 幸好还不等元都进去里面的门就开了,段伏归跨步出来,高挺的身姿被月光拉出长长的影子。 “什么事?”他目光轻轻飘到她脸上。 纪吟又感受到了男人的压力,暗暗呼出一口气,放软声音,用请求的语气道:“我随行的宫女果儿失踪了,可否请殿下派人帮忙寻找,如此,我将感激不尽。” 说着,纪吟垂下脖颈,屈膝施了一礼。 “人不见了你们自己找就是。”段伏归看着她随口说。 纪吟气结,她要是能自己找就自己找了。 按下胸中的怒意,纪吟继续道:“有人看到果儿失踪时有燕军出现,此事与殿下的人有关,我不敢擅作主张,才来禀告殿下。” 纪吟怕直接开口会得罪这男人,说得十分委婉,却也叫段伏归听出了其中的意思。 段伏归落向她的眼神渐渐凝了起来,凤眸微眯,仔细打量起她的模样。 今夜月色甚好,庭院如积水空明,女孩儿亭亭立在那里,身姿纤弱,瘦削的脸颊上却挂着一双与她外表截然不符的冷沉的眼睛。 此前她一直在自己面前装成柔弱无害的乖兔子,直至此刻才被逼出真实的模样,段伏归心中竟冒出两分愉悦感。 “你要本王为了个宫女劳师动众?”他微微抬起下巴。 他这话气得纪吟差点咬碎一口银牙,费了好大力气才忍下心里的火气。 她闭了闭眼,绷着声音,“殿下若觉麻烦,我们也可以自己去找,只是想求殿下一句话,若找到人,可否请您手下的人莫为难我。” 段伏归一时没有答话。 纪吟过来找他已经耗费不少时间,再耽搁下去的话果儿就更危险了,男人不发话,她转身就要走。 “站住。” 纪吟顿住脚,缓缓转过半边身体。 “元都,你跟他们一起去。”段伏归命令道。 “是。” 段伏归肯派人,纪吟悬着的心放下一半。 这男人的脾气真够阴晴不定的。 “多谢殿下。”纪吟飞快道了声不那么诚心的谢,然后让阿杏在前面带路,以最快速度赶过去。 但阿杏也只知道大概位置,不知具体是谁。 那个燕军行事并不算太隐秘,元都抓了两个人问话,很快就锁定目标了。 他来到那人屋前,一脚踹到门上,原本就摇摇欲坠的破旧木门轰然掉到地上,吓了里面的人一跳。 “哪个羊羔子敢坏老子的好……” “事”字还没说完,对方瞧见元都,声音就消了下去。 “滚出来!”元都骂了一句,重重朝他屁股上踹了一脚。 男人被坏了兴致十分恼火,可元都是三皇子身边的亲信,他的话代表的是三皇子的意思,只能不情不愿地提起裤子出来。 纪吟赶紧跨进屋里查看果儿的情况。 只见她歪倒在一张破败的干草席上,满脸泪痕,几乎已经晕死过去,身上的衣裳被扯了大半,下裙松松垮垮地半挂在腰间,脸上一片浮肿,脖颈和胸口上亦有些痕迹,显然是不愿从被男人打的。 纪吟赶紧解下自己的披风给她罩上,又忙叫她名字问她有没有事。 果儿转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得救,一头扑进纪吟怀里哭出了声。 纪吟只能环着她轻抚她脊背,“没事了,没事了。” 待她安抚好果儿出来,只见那欲图谋不轨的男人已经被元都绑了起来,纪吟问:“殿下会怎么处置这人,以后还会发生今天这样的事吗?” “殿下治军是燕国最严的,他要受十鞭鞭刑。”元都说。 纪吟听了,脸色并未好多少。 一个燕兵强行掳了个女子,意图□□,甚至有可能害死这名女子的性命,结果也不过就是区区十鞭。 “我知道了。” 纪吟没再说什么,只让阿杏和陶儿先把果儿送回她们的屋中,好好安抚。 另一边,元都处理完此事,回去向主子禀告。 段伏归听了并不太在意,反而问起纪吟,“去查查,那个齐国公主今晚是什么表现。” 元都便领命去了,问了值夜巡逻的人,回来禀告。 当段伏归听到“公主先是匆匆赶去西边,走到一半又向主人这边折过来”时,他眼睛微眯,射出两道精光。 这南齐来的公主,比他想象中聪明多了。 她知道自己无法指使燕军,于是找到了他,见到他后也没指责他御下不严以免触怒他,反而放低姿态请他帮忙,确实很识时务很聪明。 段伏归兀自沉思了会儿,又下令,“剥了他的衣裳,当众刑鞭,告诫所有人,再有犯者,加倍处罚。” “是!” 治军最重要的就是令行禁止,手下人不当差时随便他们找多少女人他也不管,一旦执行任务,那就必须严守军令。 段伏归便是靠着这强硬的手段,才能训练出一支战无不胜的强兵。 …… 纪吟回到土屋,折腾许久,夜已深沉,然而此时的她却全无睡意。 今夜遭难的虽只是个宫女,明日就会是她。 抵达燕京,她就会被当成礼物送给燕国皇帝,没人在乎她愿不愿意。 说起来她与这些宫女也没有区别,不过是听起来体面些而已。 只剩半个多月的时间了,纪吟的紧迫感越来越强,好在,没过几天,她终于找到了一个机会。 第7章 第5章 入夜,队伍照常安营扎寨。 多年来北地战乱不断,人烟稀少,燕国才拿下冀州没几年,自身又常年与周边的匈奴、秦国攻伐,来不及休养生息,驿站实在少得可怜,因此他们多半是在路过的城镇和村落里落脚,今夜正好又歇在一处临河的村子里。 纪吟等的便是这个机会。 她像往常那样吃完晚饭,洗漱完躺上床,闭着眼,作出一副入睡模样,实则心脏一下又一下剧烈地跳动着,似不安,更似激动。 本以为离了兖州没了秦军威胁后燕军会松懈些,结果一路走来,纪吟深深见识到燕军的守卫有多严密,每次必要仔细检查内外屋舍,安顿好后便在各个出入口安排卫队巡逻,轻易不能出入,弄得纪吟都忍不住怀疑段伏归是不是仇人遍地,不然为什么都到了自家地界还这么小心。 先前王适之带队的时候守卫可没这么强,只可惜那时的她刚穿越过来,病重的身体风一吹就倒,别说逃跑,多走两步路都喘不过气。 但燕军的防卫也不是全无破绽。 他们每次会根据地形的不同调整布防,纪吟发现临河的一面巡逻频率会低一些,正常敌军都是从陆路攻过来,背水的一面相对安全,大约一刻钟才会经过一次,从上支队伍彻底消失到下至队伍出现,中间会间隔约一两分钟的空档。 便是这个发现让纪吟生出希望。 她从小学习游泳,小学初中还在校游泳队训练过,只要能避开巡逻队悄悄来到河边,便能渡水逃跑。 野生河流有杂物、碎石、水草、暗流等风险,况且现在河水尚凉,渡河逃跑的风险也不小,但相比起被当做玩物送到燕京嫁给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纪吟愿意冒这风险。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四下万籁俱静,赶了一天路,绝大多数人已进入黑甜的梦乡。 纪吟倏地睁开眼。 她轻手轻脚起身,披上外衫来到窗边,通过月亮的高度判断现在的时辰。 应该已经过了子时。 差不多了。 纪吟拔下门栓,又小心翼翼地推开陈旧的木门,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 透过门缝观察片刻,确定没有人,她闪身躲到墙边,一路摸索到村子边缘。 河滩上燃着两堆柴火,是先前造饭时搭的,入了夜,飘摇的火光恰好能为巡逻队提供光线。 纪吟侧身躲在土墙阴影里耐心等待,见巡逻队果在按照自己观察到的频率行动。 待他们第三次从纪吟面前经过,她视线尾随队伍,等到他们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转角处,纪吟又在心中默数了十五个数,这才瞄准时 机飞快冲了出去,脚步灵巧,只有脚掌落地。 四下静得过分,她仿佛能听到自己奔跑时的每一次心跳。 深蓝的夜空下,少女纤细的身影像只轻灵的鸟儿划过大地。 纪吟一口气跑到河边,借着茂密的芦苇丛遮挡身形,回头看去,果然,不过十几息时间,下支巡逻队便出现了。 纪吟缓缓蹲下身,尽量隐藏自己,用手捂住口鼻,哪怕肺部剧烈得快要炸开也不敢大口呼吸。 举着火把的巡逻队沿着河滩走过来,最近的时候,离纪吟不过十几步远,纪吟屏息凝神,精神紧绷到了极致。 幸而这在深夜,火把照明有限,对方并未发现芦苇丛后的人影。 待他们走远,赶在下波巡逻队到来前,纪吟又继续猫着身体往远处的更加茂密的芦苇丛移动,直到抵达一块大石处。 裹挟水雾的夜风袭来,纪吟站在大石边,待心跳终于缓和下来,她脱下脚上的绣鞋放在石上,又解开外衫。 纪吟怕自己就这么失踪会连累随行宫女,也怕查出逃跑被段伏归派兵追捕,于是准备为自己伪造一个溺亡的场景。 这样也不保险,可她别无选择了。 纪吟看着黑沉沉一片却又不时闪着粼粼月光的河面,深吸一口气,赤脚往前,准备跨入水中。 “这么晚了,公主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啊!”突如其来的男声将纪吟吓了个半死,惊叫一声,差点摔进河里。 见鬼了,她真的见鬼了啊啊啊! 纪吟此时的身体僵得比旁边那块石头还要硬,好不容易站稳,她机械地转过头,幽幽月色之下,一道高大颀长的身影正从芦苇中转身而出,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 纪吟实在难以控制表情,两眼惊恐。 相比起她的错愕,段伏归反倒闲适得很,衣带整齐,仿佛出来散步赏月,可谁会来这个杂草丛生的地方赏月啊。 男人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露出饶有兴致的神色。 “大半夜不睡觉,你来河边,是想干什么?”段伏归又问,大步往前一跨便逼到纪吟面前,低沉的男声仿佛恶魔在她耳边低吟。 纪吟不知道他是何时来的,更不知自己刚才的行动是否都被他看在眼底。 “我……”纪吟绞尽脑汁。 “嗯?” 男人的眼神带来沉压压的窒息感,纪吟心如擂鼓,脑子飞速转动起来,余光瞥见石头上的外衫,灵光一现,有了主意。 她抬眸看了段伏归一眼,又撇开脸,做出一副羞赧的模样,“我来这里是想……” “想干什么?” “借河水……沐浴。” 似没想到这个答案,男人眼神顿了下,又好似轻笑了声,“是吗?” “嗯嗯。”纪吟忙不迭点头。 段伏归的眼神再次从她身上扫过,最后停留在她赤着的足上。 她现在这副模样,硬说来沐浴也说得过去,但,段伏归一个字都不信,眼前这个少女到底是小白兔还是狡猾的小狐狸,他再清楚不过了。 “河边有队伍巡夜,他们就这么放你过来了?” 男人语气乍听平常,暗中却藏着极其危险的刀锋。 纪吟仿佛被他的话薅住了长发,头皮一阵发麻,面上却还要装出无辜的模样,“许是巧合,我出来时并未遇见殿下的人。” 段伏归看着面前的女孩儿,她有一双林间小鹿般的眼睛,这么仰起脸看人,瞳仁清灵纯澈,倒真是一幅乖巧的模样。 “北地的河水还凉着,可不像南地那么暖和,公主不担心受凉?”他又问。 纪吟脸上却作出为难的模样,“实是路上条件简陋,不得已才为之。” 话落,也不知男人有没有相信,只听他又道:“你一个闺阁女郎,胆子倒是大得很,丫鬟也不带,一个人大半夜来河边,河水湍急,就不怕一不小心被水鬼抓走了?” 这水鬼说的是你自己吧,纪吟暗暗吐槽这个坏了自己好事儿的男人,正要解释,下一秒他的话却像惊雷一样劈到她脑海里。 “还是说,你想趁机逃跑?” 听到“逃跑”两个字,纪吟的心狠狠颤了下,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冒出一颗又一颗细小的鸡皮疙瘩。 夜风拂过,她忽的感觉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 纪吟颤着睫羽,小心看向男人,他说这话不像在开玩笑。 他是察觉到了什么掌握了证据,还是只是随口诈她? 纪吟飞快回忆起来,除了遇袭那日和今夜,她一直小心得很,从没向任何人透露过自己要逃的心思,也没留下证据。 就算段伏归怀疑又怎么样,她咬死不承认。 “殿下说笑了,如今天下大乱,盗匪四起,我孤身一个弱女子能往哪里去。”纪吟回答得一脸坦然。 段伏归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你知道这世道乱就好。” 他这话看似提醒,落在纪吟耳中却如警告。 “夜深了,公主早点回去歇息吧。” “是。” 逃跑计划未半而中道崩殂,纪吟不敢再当着段伏归的面耍小动作,忙转身捡了大石上的外衫和鞋子穿上。 她做这一系列动作时段伏归就在一旁看着,汉人女子,尤其是高门贵女,多重名节,在外男面前多有避讳,然而纪吟穿鞋穿衣的动作却自然极了,半点不觉得被人看到有什么。 想到此处,段伏归的眼神不自觉落到她足上,雪白纤瘦,在这昏昧的夜色中尤其显眼。 再看她的脸,气色比初见那日好了不少,被月光映照出莹莹微光,竟有几分出尘的美。 段伏归心中微动,忽然觉得就这么送进宫里有点可惜,毕竟,他父皇是真老了,而她,这般鲜妍,还有趣。 纪吟很快就收拾好了,垂首立在原地。 段伏归这才收回视线,转身往回走。 纪吟没精打采地跟在他身后,看到他被月光映出的影子正好落在自己面前,想到他半路杀出来怀了自己好事儿,心里恨得牙痒痒,就故意去踩他影子脑袋。 段伏归似察觉到了什么,猛地转过头来。 纪吟一只脚还在空中,僵硬了瞬,随即慢慢落到地上,仰起小脸眨巴睫羽,朝他露出一个无辜疑惑的眼神,好似在问,怎么不走了。 第8章 段伏归将她扫视一遍,确实没有可疑之处,只得作罢。 两人一前一后回来,巡逻经过的守卫见状,不由惊讶,心里也忍不住冒出各种揣测,深更半夜的,孤男寡女一起出现……难不成殿下对这个齐国公主有念头? 话说这公主确实生得美,跟北地女子完全不同,皮肤白得像雪一样,现在世道混乱,别说儿子霸占父亲的小妾,便是姐弟、母女一起侍奉也不是没有。 两人并不知道旁人的意淫,段伏归目送纪吟回到房间,自己却没休息,反站在外面,让元都把今夜巡逻的守卫都叫过来,厉声斥道:“你们负责巡夜,却叫一个女人在眼皮子底下溜了出去,连个女人都防不住,本王还指望你们御敌?” 众人见主上发怒,不敢辩驳,忙跪地请罪,“属下失职,请殿下责罚。” 段伏归冷着脸,没再说话,只让他们自己下去领罚,然后,他朝元都吩咐,“派人看着她。” 元都立马明白主子口中的“她”指的是谁了,只是有点疑惑,“主人是怀疑这个汉人公主是细作?” “不,她是只看着乖巧实则野性难驯的狸奴。”段伏归抬头望向深蓝色的夜空,微眯起凤眸。 元都不明白主人这意思,但并不妨碍他认真执行主人的命令。 第6章 纪吟失魂落魄地回来,发现陶儿竟不知何时醒了,见公主不在屋里,正急得团团转,就要喊人,现下一见着她,忙迎上来,“公主去哪儿了?我刚醒来不见公主,还以为、以为……”发生果儿那样的事了。 纪吟瞧小丫头都要急哭了,忙安慰道:“没事,我没事,只是睡不着,出去走走而已。” “那公主也该叫上我给您掌灯,天这么黑,磕着了怎么办?” 听到这话,纪吟心里冒出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 “我这不是没事吗,我都这么大人了还照顾不好自己吗?” “公主是公主,照顾公主是我的本分。”陶儿坚持。 纪吟深知仅凭自己三两句话改变 不了陶儿根深蒂固的思想,便不再跟她争辩,催她快点睡觉。 一夜没睡,纪吟却没半点儿困意。 好不容易找到机会,结果却因为段伏归的出现功亏一篑,她怎么能不气愤,可气愤之后她却惊疑不定。 段伏归怎么刚好这么巧出现在那里,他到底看到了多少? 他说的那些话,纪吟敢肯定他已经怀疑自己了,偏他又没追根究底,就这么放过了她,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纪吟被这短短几句话折磨得辗转反侧,一宿没睡,第二天顶着两个黑黑的眼圈上了马车。 接下来几天,纪吟总感觉有人在盯着自己,一开始她还想是不是自己做贼心虚,直到后面她发现了,不是错觉,自己确实被盯上了。 段伏归还是怀疑她了。 对此,纪吟却毫无办法,只能装作毫无察觉的样子,也不敢轻举妄动。 队伍继续北上,他们走的是大路,这天在路上遇到一支流民队伍,人数不多,个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几乎只剩一把骨头和一张挂在上面的皮,犹如一棵棵皴裂的树桩。 纪吟本以为他们见自己一行人富贵会上来乞讨,谁知他们看到衣甲配刀的燕军,竟吓得屁滚尿流四散而逃,活像遇到了猛兽。 纪吟起先疑惑,转而又明白过来,这可不是现代,而是古代中的乱世,有言说“匪过如梳,兵过如篦”,这个时候的军队完全不是什么正面形象,他们出去打仗,攻下城池后往往屠戮城中百姓,劫掠物资、奸-淫-妇女,比土匪更可怕十倍,寻常人见了岂能不远远躲开。 燕军倒是没有追过去,只要这些流民没挡到自己的路便不去管他们。 突然,一道微弱的婴儿啼哭声传入纪吟耳中。 从车窗望去,只见路边跌坐着一个妇女,她怀里抱着个婴儿,身边还围着两个孩子,应该是兄妹,大的那个看着十二三岁,小的那个七八岁,母子四人俱是骨瘦如柴、眼神涣散,离饿死只差半步,尤其那婴儿,瘦得几乎只剩一颗脑袋,看着竟有些恐怖了。 随着燕军逼近,那母亲忙想起身躲避,可虚弱的身体根本走不动,又怕孩子的哭闹会惹来灾祸,忙将自己的乳-房含在孩子嘴中,然而她的乳-房干瘪得如同一个泄了气的气球,孩子又如何吮得出奶水。 纪吟看到这一幕,心里冒出一股不忍的难受。 可她本身也不过是个光鲜的礼物了,在队伍里根本没有话语权,又能干什么呢? 她这般说服自己,可心底还是沉甸甸的难受。 车轮轱辘向前,就在纪吟的马车将要与这几个母子错身而过时,她再一次清晰看见那瘦弱的母亲、干瘪的乳-房以及奄奄一息的婴儿。 没人帮他们一把,这孩子只怕熬不了多久。 恰在此时,那母亲抬头看了过来,与车内的纪吟四目相对,许是看到纪吟脸上的不忍和可怜,她那早已麻木死寂的眼睛里竟迸发出一抹惊人的亮光,仿佛在说,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 那妇人畏惧旁边的燕军,并不敢张口,只用一双满含希冀的眼睛看着她,救救我的孩子。 那眼神仿佛一根针扎进纪吟脑海,疼得她清醒过来。 “停车!”她大喊一声。 “停车!” 说着她已经打开车门,不顾危险探出半个身子。 车夫连忙勒马停车,纪吟利落跳下车来。 “公主,怎么了?”陶儿也忙问。 纪吟并不解释,只吩咐她把车上的点心干果还有早上剩的米粥拿出来。 这时,打马走在前面的段伏归也注意到了身后的动静,调转马头走了过来,看到纪吟,问,“你要干什么?” 自上次半夜“巧遇”,纪吟一直有意躲着他,此时男人骑马逼近,带来强烈的压迫感。 队伍里他是老大,哪怕纪吟恨死了他,现下也不敢跟他硬碰硬,便解释,“我想给这几个母子一些吃食。” 段伏归闻言,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你是觉得他们可怜?” 纪吟垂着头低低“嗯”了一声。 段伏归冷笑,用一种“你傻得太天真”的眼神看她:“这天下可怜的人多了,你救得过来吗?你就算能帮一时,给他们饱餐一顿,之后呢?他们还是要继续流亡,你所谓的善举不过是让他们多苟延残喘几日而已。” 最后一句,他语气格外重。 纪吟依旧垂着头,“我知道。” “哦?那你还要这么做?” 纪吟心里本就不待见他,他现在还咄咄逼人地指责自己多管闲事,心里便也冒出三分火气,抬起头,直直望着他:“如果按您说的,人迟早都是要死的,那大家又何必活在世上,一刀抹了脖子岂不省事儿?还免得老来遭受病痛折磨。我虽只能救他们一时,但或许他们差的就是这小小的一次帮助,过后就寻到新的生机了呢?倘若人人都抱着帮扶一把的心,那便能在绝路中走出一条生路。” “您不在乎这一点小恩小惠,他们在乎。” 纪吟想起自己小时学过的一篇课文,浪潮过后,沙滩上尽是搁浅的鱼儿,一个小孩儿尽力将这些鱼儿抛入海中,有人问他,这么多鱼儿根本救不过来,谁在乎呢? “这条小鱼儿在乎!” “这条在乎,这条也在乎!” 她忽然就明白了,做善事不必苛责自己一定要尽善尽美,只要做了就行。 段伏归没想到她竟这么伶牙俐齿得来反驳自己,再看她灼灼的目光,微怔了下,心中划过一丝异样的感觉。 纪吟见他不说话了,便不再管他,转身接过陶儿递来的干饼点心,朝路边那几个母子走去,“这些吃食给你们,快吃吧。”又把米粥递过去,朝那母亲说,“可以给孩子喂点汤水。” 母子几人都愣住了,仿若梦中,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直到纪吟又提醒了两句才反应过来,连忙抓了饼朝嘴里塞,小点的女孩儿吃得太急,还差点噎住喉咙。 猛塞了几口,那个大点的少年反应过来,连忙下跪,朝纪吟磕了好几个头,“多谢恩人,多谢恩人。” 那母亲也抱着孩子跪了下来,流下一滴近乎干涸的泪水。 “快起来。”纪吟忙道。 其余一些本已跑远的流民见到贵人竟然施舍食物给那几个母子,又见燕军立在原地并不像其他军队那样随便抓人凌虐,便停下了逃跑,一些胆子大的,甚至还小心往纪吟这边来。 见纪吟注意到他们,便就地一跪,埋首磕头,“贵人,求求您也可怜可怜我们吧。” “贵人,可怜可怜我们吧。” 起初是三三两两,渐渐的,人越来越多起来,全都伏跪在地,不停磕头求施舍。 段英见状,皱了皱眉,问段伏归,“主人,要不要派人驱赶。” 段伏归却扬起小臂摆了下,看着纪吟,眼神颇有两分意味深长,“不用。” 第9章 “公主,这可如何是好?”陶儿担忧地问。 纪吟扫视一圈,大约三四十人,其中也不乏有携老扶幼的,形容相比起这几个母子并未好到哪儿去。 看着他们满是希冀的目光,纪吟很难不触动。 她车上并未有多少现成的吃食,她陪嫁里倒是有些米面,原本留着路上吃的,纪吟想了想,最终让陶儿带着阿杏和果儿去后面的货车上拿出一袋米,用树叶包了分给众人。 流民们没想到今天遇到的贵人竟真的能施舍粮食给自己,差点被这从天而降的馅饼砸晕,一时又是磕头又是满嘴感谢的话。 队伍已经耽搁好一会儿了,纪吟不好再多留,见分好食物后就回到了马车上。 纪吟的心情还有些沉重,刚行了一小段路,车壁突然被叩响,她打开车窗看去,只见段伏归骑着膘黑的战马走在她身边,手里把玩着金鞭。 纪吟仰起脸,疑惑地看着他。 段伏归的眼神落下来,女孩儿生了一双大而圆润的杏眼,浅瞳琥珀仁,干净剔透得如同一汪雪山清泉,同时带着几分不谙世事的天真。 “你想知道你刚刚大发善心后的成果吗?”段伏归笑着问。 这还是纪吟头一回见段伏归对自己笑,男人五官英挺,骨骼分明,笑起来应当是好 看的,可他眼神分明不怀好意,这笑落在纪吟眼里便也多了几分阴险,且他的话让她十分疑惑,什么叫“大发善心后的成果”? “看。”段伏归用马鞭朝后一指。 纪吟探出脑袋,顺着他的方向看去,只见远处那些前不久还跪在地上朝她千恩万谢的流民竟然相互厮打起来,互相抢夺着纪吟刚分给他们的米粮,动作凶残之凶残,只恨不能夺走对方的粮食置对方于死地,哪里还见刚才可怜的模样。 先前那几个母子亦是被攻击的对象,少年捡起石头,不要命地撕咬着来抢粮食的男人。 “死,去死!” “我的粮食,给我!” “不要抢我的粮!” “我打死你!” 纪吟瞪大眼,表情凝在了脸上。 过了几息,纪吟猛地转回头,看着跨在马上的段伏归,他脊背微松,一派闲适模样,瞧见她的表情,傻乎乎的,似觉得有趣,唇边勾起一抹愉悦的弧度。 “你早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她问,胸前猛烈起伏。事到如今,纪吟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她心里冒出一股难言的滋味,眸光暗了大半。 段伏归却半点不怜惜她,反而道:“你天真的以为自己能帮得了他们一时,其实你连这一时都帮不了,相反,你的‘善良’反而害得一些人丢了性命。这个世界没你想的那么好,今日若不是我强兵在侧,你以为你能安然无恙?” 纪吟明白过来,痛苦地闭上眼,男人先前之所以没阻止她,就是要她亲自体会这一遭。 段伏归见她垂下视线坐回原位,心想这下她总归是心服口服了,然而下一秒,却忽又听她说,“是我阅历不足做事不妥当,但我不认为我的初心是错的。” 段伏归低头看去,只见女孩儿的脸色已经恢复如常,侧脸雪白,神情坚定,一时有些怔然。 第7章 接下来纪吟再没找到机会逃跑,随着距离燕京越来越近,纪吟的心越来越沉,她甚至冒出不切实际的想法,盼着秦军再来偷袭,自己趁乱逃走,然而这也只是想想罢了,已到燕国腹地,秦军怎么可能打得过来。 五月中旬,队伍终于抵达燕国王城,古名渔阳。 一路北上而来,纪吟见到的大多是荒败的农田和村镇,但临近燕京后,城池却异常繁华起来,城郊农田青绿,官道上到处都是来往的车马行人,有牵驴马的,有背篓挑担的,或是来买或是来卖,男女老少不一而足,因要接受盘查,城门口排起了长蛇般的队伍。 段伏归当然不用排队,他早命段英快马前去通报,城门守军接到消息,飞快带人过来驱赶原本排队的百姓,甲士分列两侧,留出足够宽敞的通道,恭敬地迎接他们燕国三皇子入城。 纪吟本以为这样的恶霸行径会引得众人不满,推开车窗朝外看去,却发现众人目不转睛地看着骑马走在最前面的段伏归,脸上尽是狂热和崇敬,仿若见到了天神。 她先是不解,听到众人的议论后才渐渐明白过来。 这些年段伏归四处征战,战无不胜,保护燕国领土不被他族践踏,百姓得以安稳度日,去年他以两万兵力大败秦国,在百姓心中更是威望空前,也难怪他们这么激动。 站在燕国百姓的角度来看,段伏归确实是他们的英雄,可这么个男人两次坏了纪吟的好事儿,她只恨得牙痒痒。 负责接待外使的北馆令卓舆接到消息,忙带着手下的人来迎接。 “微臣拜见三皇子殿下,殿下南去一个多月,一路辛苦了。” 段伏归随意挥挥手,示意他起身,然后带着车队穿过外城、瓮城,又穿过热闹的朱雀大街。 按理,段伏归身份尊贵,已到燕京,只需让北馆令带人引路护送就行了,他却亲自将齐国队伍送到了驿馆。 入了驿馆,一行人卸下车马。 终于要摆脱这个男人了,纪吟只巴不得他赶紧走,面上出于礼节,却还主动下车朝他道谢:“多谢殿下一路护卫,我等才能周全抵达燕京。” 段伏归闻言,定定地看了她两秒,视线犹如实质地在她面皮上刮了一遍,然后轻笑了声,“谢?不急,有你报谢的时候。” 纪吟脸色僵硬起来,她不过随口一句场面话而已,他难道还真要她感谢他? 报谢?他坏了自己的逃跑计划,不报仇就是好的了。纪吟腹诽。 接着段伏归又命令卓舆,“好生照料公主。” 卓舆忙笑着应是。 男人行为古怪,纪吟拿不准他是个什么态度,忽生出两分忐忑,所幸他没有多留,转身跨马,很快便带着下面的人消失在驿馆外了。 终于把这瘟神送走了,纪吟长呼出一口气,转身踏进屋舍。 纪吟本还担心自己第二天就会被送到皇宫里去,吴中明以使者的身份去交涉回来,说燕皇似被什么耽搁了,让她入宫的时间推迟了几日。 纪吟松了口气,她现在就像引颈就戮的猎物,这屠刀能迟一刻落下也是好的。 又过了几天,宫中还没消息,似把他们晾在这儿了,吴中明的怒气都挂了脸。 燕国国小,又是蛮夷政权,齐国自诩正统,向来看不上他们,燕国趁火打劫逼齐国嫁公主已然令人不快,现在他们公主到了,却置之不理,吴中明自然不虞。 可他现在在别人的地盘上,自身又没多少人,那夜连个宫女遭难都不敢管,更不要说跟燕国叫板,便只能在驿馆独自生闷气。 相反,纪吟到是挺开心的,晚一天入宫,她就多一分逃跑的机会,只是这驿馆虽不大,看管却十分严密,这里找不到突破口,她只能另想办法。 憋闷了几日,这日天气正好,纪吟一大早起床,收拾妥当,带着陶儿准备出门,然而刚走到驿馆门口却被听闻消息赶来的管监拦下。 “公主,上头吩咐过,驿馆内外不许随便出入。” 纪吟见状,柳眉一竖,仰起下巴,“我身为齐国公主,为两国邦交不远千里而来嫁给你们陛下,现在只是想出门走走都不行?难不成我竟成了你们的犯人要被看守起来?哼,待过几日我进宫见了陛下,我倒要亲自问他为何这样待我。” 原主五官生得很不错,明眸善睐,琼鼻花唇,皮肤白皙,只是因为病体瘦削才折了六七分颜色,纪吟来了后这两个月努力吃饭,终于将原主那瘦巴巴的身体养了回来,肌肤丰润有泽,如今故作上位者的骄横姿态,反倒绽出几分华光,她今日又特意打扮过,一袭茜红锦裙,臂挂缕金披帛,鬓簪赤金红宝石花钿,脚踩五彩云履,描眉点唇,端的是明光璨璨,灼灼逼人。 管监听出她话里的威胁之意,又被她气度容貌震住,心想这样天仙般的美人哪个男人不爱,万一她日后进宫真得了陛下宠爱,记恨今天的事,自己不过一小兵小卒,又没靠山,收拾起来岂不是随手的事儿,一时也不敢得罪,弯腰小心赔笑道:“公主误会了,小人岂敢,不过公主初来乍到不认识城内布局,不如让小人遣两个人替公主引路,二来也免得有不开眼的人冲撞公主。” 那日三皇子交代过要好好照顾公主,似有深意,管监也不知怎么才算“好好”照顾,如今公主要出门,他阻拦不得,派人跟在身边总不会有错。 纪吟听他嘴上说着护送,实则不过是监视,也不恼,对方既然肯退步,她见好就收,淡淡点了点头,“你说的也是,那就劳烦你了。”说完又给陶儿递了个眼神,陶儿立马机灵地朝他递了一串钱。 馆监便笑开了眼,点了四个驿馆卫兵跟在她身后。 纪吟坐上马车,问他们燕京城中哪里最热闹。 第10章 “自然是城东那块儿,金昌街、拱石街,吃食、布匹、金银、美酒应有尽有。” 纪吟便命马车往城东而去。 到了金昌街,她却不肯坐马车了,说要下车亲自逛逛。 这几年燕国本土未发生战乱,都城百姓生活安定,商业也跟着繁荣起来,到处都是来来往往的人群,或提或挑着东西。 北地风俗很不同,当然,她也没经历过真实的古代社会,但跟记忆里南边的朝廷是两种风貌。 这里建筑雄浑,风貌粗犷,院墙大多砌得又高又厚,窗户却开得小,植被也以乔木见多,不似南边亭台楼阁小 巧精致。 形形色色的人走在街上,有穿汉袍直缀的,也有穿窄袖胡服的,有束发戴冠的,也有辫发髡头的,出乎纪吟的意料,城里的汉人比她以为的还要多些,来往的人群中竟有一半人都在说汉语。 但转念一想又能理解了,齐国尚未南迁时幽冀都是汉人当政,百姓也是土生土长的汉人,如今才不过几十年,还不足以完全移风易俗,鲜卑也不可能把汉人全杀了。 她曾在历史课本上看过,胡人汉化是一个过程,没想到有一天她真的处在这其中了。 不管这个时代的人们想还是不想,主动还是被动,杂居在一起,文化的互融本就不可避免。 “乳饼,现蒸的乳饼。” “胡饼,香死人的胡饼。” “贵人,来瞧瞧小人的乳饼,可是用上等的细面揉的,还加了蜂蜜,香甜得很哟。” 有小贩注意到纪吟一行人,见她衣料华贵穿戴不凡,便卯足了劲儿招揽。 纪吟顺势走到摊贩面前,命他捡了几个,自己与陶儿各拿一个,剩下的便分给随行的卫兵。 她刚刚注意到其中一个人闻到乳饼的味道后舔了舔唇,这饼在纪吟看来普通,但想到这个时代的生产力,细面和蜂蜜应当是金贵食材,下面的人并不一定能吃得起。 果然,他们接了饼,态度明显软了些,还道了两声谢。 纪吟撕下一小块,品尝了下,味道有点像馒头,带着羊乳的膻味儿,她吃不太惯。 “我初来乍到,要添置不少东西,还不知道燕京城中哪里的货物最齐全。”纪吟一边撕着乳饼一边随口问道。 小贩一下卖出好几个饼,面对她这个大主顾的态度自然也热情得很,忙给她介绍起来,“当然是我们东市,别看我们东市不如西市那边的达官显贵多,可南来北往的,稀奇古怪的玩意儿都在东市,贵人要是看衣裳首饰的话,可以去范氏绸行和东祥银楼,这两家的东西,连宫里的娘娘都喜欢……” 提到“宫里”,纪吟心里梗了下,又若无其事地问他哪家酒食最好,车马市在哪儿,城里有什么景致可赏等等。 “若是城里看腻了,城外有没有什么好去处?” “那这可就多了,不过小人也只是听说过嘿嘿,城外许多庄子都是贵人们的私产,等闲人不得随意进出。” “无妨,你跟我说说要怎么去。” 小贩便将自己知道的一一道来,他整日在闹市做生意,自然有不少见闻,“城西二十里外还有座白马寺,寺里供奉的佛陀颇为灵验,听说当世闻名的闻寂大师就在此修行过,贵人们都爱去那里上香,只是闻寂大师踪迹不定,现下也不知去哪里了。” 他七七八八说了许多,纪吟听得津津有味,末了又听他道,“城南菱阳河的风光也好,河边栽着柳树,到了春日花儿又红柳儿又软,贵人和平头百姓们都去河边踏青,热闹得很,只是今年春日已过,等到明年贵人还有兴致,也可去赏个趣儿……” 聊了一会儿,纪吟离开乳饼摊子,继续往前逛去,一路买了些小玩意儿,时不时停下跟商贩简单两句,仿佛随口一问,实则默默将小贩的话抽丝剥茧整合起来,在心中勾勒出燕京城的情况。 此时明日高悬,阳气正炽,走了一个时辰纪吟也有些渴了,便在一家卖梅子饮的小摊上坐下。 刚喝了两口,忽听不远处的闹街上传来一阵喧哗,间杂有女子的哭声。 “放开我,放开我!” “看什么看,这是老子的闺女,不要脸皮跟个穷小子私奔,被老子逮住,就要家去了。”一个身材干瘦、獐头鼠眼的男人死死掐着少女的后颈,一边控着她双手不让她从自己手底下逃脱。 那少女只呜呜流着眼泪摇头,“我才不是他的闺女,他是……” “拐子”两个字还没来得及出口,男人已然捂住了他的嘴巴。 男人虽不算壮硕,可满脸戾气,颇为凶狠,又说是家事,众人都不敢多管闲事。 男人见周围人被自己唬住,正要擒着少女离开,身后却忽传来一道清亮的女声: “站住!” 纪吟从茶摊上起身,径自朝他走了过来。 男人一见纪吟,先是为她容貌惊讶了瞬,心想这等模样的一个恐怕就能值十几万钱,够他快活几年了,但紧接着注意到纪吟华贵的衣着以及身后跟着的侍卫,心下一凛,想这女人来头不小,便强按下贪欲,换上一副老实的嘴脸,忝笑道:“贵人有什么事?” 纪吟:“放了你手中的女孩儿。” 男人眉毛一跳,心想多事的娘们儿,竟敢管老子的事,面上却装作疑惑的模样。 “贵人,我教训不孝的女儿您也要管?” 纪吟冷笑:“什么女儿,不过是拐子罢了。” 再见他手中的女孩儿,两眼含泪,看着自己满怀希望,仿佛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纪吟越发肯定自己的判断了。 男人见她一句话就戳穿自己,先是慌了瞬,紧接着怒气冲冲地质问:“你我无冤无仇,为什么要这么污蔑我,我教训女儿天经地义,就是打死也不干你的事。” “你放不放?”纪吟心知这种人向来无赖,也懒得同他掰扯。 “不放!”说着就要夹着手里的女孩儿强行离开。 “拦住他!” 若是刚出门这几人不见得会听她命令,但所谓吃人嘴软,几人得了纪吟的好处,如今不过拦个拐子,就算抓错了对方也不能拿自己怎么样,便一拥而上,前后堵住对方去路。 纪吟又命一人去把女孩儿抢过来,男人自然不干,嘴里叫嚷着“强抢民女”“欺负良民”之类的话,死命抓着女孩儿胳膊,力道大得要将她皮肉都扯下来,可他终究不是训练过的卫兵的对手,女孩儿也知这是自己逃脱的机会,用尽全力挣扎,张嘴咬在对方手上,男人吃痛,猛地一松手,女孩儿抓住机会摆脱他朝纪吟这边跑过来,最后双腿一软跪倒在纪吟面前。 纪吟吓一大跳,赶紧扶她,只见女孩儿抖得厉害,满脸惊惶,双目流着眼泪。 这时男人已被卫兵控制住,嘴里却还不停咒骂,骂纪吟仗势欺人,女儿狼心狗肺。 纪吟见周围人将信将疑,先把女孩儿扶起来,然后直直看向那獐头鼠脸的拐子,“空口白牙你就说她是你女儿,那你说说她姓氏名谁,多大年岁,家住什么地方,可有黄藉为证?” 拐子被她问愣了,眼珠一转,飞快编了套说辞出来,“她是我老羊沟郭家的三女儿,名叫草儿,今年十五岁了。” 白兰一听气得满脸通红,怒视着男人,“才不是,我是通埠街杨氏药铺的女儿,今年十四岁,你分明是见我孤身一人起了贼心想把我拐去卖了,不信的话尽可以去杨氏药铺把我爹娘叫来。” 她这么一说,这时有个曾经去过杨氏药铺看诊的男人站出来,说杨郎中确实有个女儿,也是这个年岁,又上来辨认了下女孩儿的模样,“这姑娘还真跟杨郎中有些像。” 于是众人便信了大半,看向那拐子的眼神便厌憎起来。 谁家没个儿女,无论什么时候拐子都是人人喊打的存在,当下便有人捡了路边的石子去砸那拐子,更有的甚至上前踹了几脚。 纪吟任由那拐子被殴打了一阵才命令两个卫兵将人压到府衙去,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然后又问女孩儿的名字。 “我叫杨白兰,多谢恩人救命之恩。”白兰说着便又跪下来朝纪吟磕了个头,动作快得她都来不及阻止。 纪吟见她衣裳虽简朴,但五官端正脸皮白皙,一副水灵灵的俏丽,难怪拐子把主意打到她身上,恐怕是存了更肮脏的心思,又见她虽恢复镇定了,实则肩膀还在打颤,心里还是害怕的,本想通知她爹娘来接她,念头一转,又改变了主意,道:“你久不归家,家里人肯定担心,我先送你回去吧。” 白兰下意识拒绝,怔怔道:“岂敢再劳烦恩人。” 纪吟一笑:“对我来说不算麻烦,走吧。” 于是几人登上马车。 临街的一家玉石铺子里,一个模样异常俊秀的锦衣公子将刚才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待人散去后,他把玩着掌心里的羊脂白玉,轻笑了声,“这个齐国公主倒是跟我想的有点不一样。 第11章 ” 他身边的随从疑惑,“主子怎么知道她就是新来的齐国公主?” 男子道:“齐国使臣前几日刚入了京,看打扮就知道她是高门汉女,再看她身边随从的护卫,虽换了衣裳,腰间却还挂着驿馆的令牌,那就只能是齐国公主了。” 随从豁然开朗,“主子果然聪明绝伦,连这点微末细节都注意到了。” 男人不再言语,只盯着纪吟离开的马车,微眯了眯眼睛。 马车里,纪吟与白兰闲聊,问她怎么一个人出门。 “有人在我们铺子里订了药材,约好今日送过去,只是不巧今天来了好几个病人,我爹爹走不开,阿娘的脚又不小心扭伤了,我便说我去。送完药,我看街上热闹得很,就忍不住逛了逛,结果就……”说到这儿,她又是自责又是后悔,要不是她贪玩儿,说不定就不会遇到这样的事了。 “这不怪你,只有千日做贼哪儿有千日防贼的,难不成你还能一辈子不出门?”纪吟摸摸她的脑袋安慰,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在现代还是初中生,只是看看热闹而已,又有什么错,千错万错都是作恶之人的错。 那拐子必定是跟着她走了段路,发现她孤身一个弱女子,这才临时起了歹心。 纪吟把白兰送到家时,她父母果然急了,正要出门寻人,又见她身后跟着的纪吟衣着不凡,两眼一愣。 白兰将自己遇到拐子又被纪吟救下的事告诉父母,老两口先是一惊,窜出一身冷汗,听到后面又忙要磕头感谢纪吟的救命之恩。 纪吟哪儿习惯受此礼,忙把人扶起来。 老两口有说不出的感激,又忙拿了钱财,纪吟自然推辞不受。 杨郎中便道:“女郎对我杨家有恩,但凡女郎日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们绝不推辞。” 纪吟救下白兰时倒没想这么多,只是恰好遇上,她既有点微末的能力,那就不能不管。 在杨家药铺坐了会儿,眼见天色不早了,纪吟便在杨家人满含感激的眼神中告辞。 回去路上,陶儿坐在马车里,忍不住问,“公主怎么知道那人是拐子?就不怕是拐子说的是真的,到时误会了岂不是……”有损您的脸面。 纪吟心想,这在现代都是老套路了。 有段时间关于拐卖的案件上了热搜,评论里全是提防各种拐卖手段的,还有不少博主解密拐卖套路,她爸妈看到了就转发给她,她都烂熟于心了。 想到爸妈,纪吟心里又是一阵伤感,也不知他们怎么样了。 “公主?”陶儿见她走神,忍不住唤了句。 纪吟眨眨眼,回过神来,“我当时见白兰流着眼泪满脸绝望,心里便猜她是被拐的,就算我猜错了,最多也就是给对方陪个不是,又不损失什么,可我要是什么都不做,岂不是眼睁睁看着一个姑娘落入泥潭。”那样她午夜梦回都会后悔。 陶儿觉得公主说得很有道理,但同时她也感觉公主跟以前有些不一样了。她说不清哪里不同,就是一种莫名的直觉。 纪吟赶在太阳落山前回了驿舍,不一会儿,吴中明来找她,说进宫的日子定下了,就在三天后。 纪吟心头一凛,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终于落下了。 第8章 燕国皇帝段遨年逾五十,早就妻妾成群,光是成年儿子都有五六个,自然不可能再以正妻之礼迎娶纪吟。 但纪吟顶着齐国公主的名头,如今两国又在蜜月期,随行还有使者,燕国便也不好把她当成舞姬美人之流一顶轿子就抬进宫中,给她册封了正式名分,大概相当于九嫔,还特意在明昌殿准备了正式仪式接待齐国使者,迎她入宫。 要准备婚礼,接下来纪吟没再出门,三日时光一晃而过,到了正式入宫这一天,她天不亮就被薅了起来。 纪吟坐在妆台前,任由宫女给自己梳头上妆。她面上无悲无喜,没什么表情,却叫陶儿心里发堵,一阵心酸,原本女郎是要嫁给温家四郎的,那温四郎君与女郎年岁相当,性格温和,模样又生得好,女郎嫁给他必然琴瑟和鸣,相敬如宾,谁知现在却要嫁给一个老头子,哪怕他是一国皇帝,也不是良人。 纪吟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只感慨自己倒霉。 难道要这么认命了吗?纪吟捏紧手心。 纳妃仪式并不复杂,加上燕国是胡人政权,礼仪并不如齐国繁复。 纪吟登上红绸彩车,被来迎亲的人接到宫中。 燕国皇帝在明昌殿内召集群臣,置酒宴,接见了使者吴中明以及他身后的纪吟。 纪吟一跨进大殿便感觉诸多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其中几道尤其强烈。 这个时代还没盖头这一习俗,纪吟头戴赤金掐丝嵌红宝石发冠,发冠前沿垂下细密的珍珠珠帘,她的脸在珠帘后若隐若现,众人虽看不清,可她身姿窈窕,步履轻缓,仅是露出雪白的一点脖颈和青葱的手指便已叫人心神荡漾。 大皇子看到这样的美人儿,心头火热起来,心想老头子艳福不浅,不过,这美人儿最后还是要落到自己手里。 段伏归的眼神也在纪吟身上顿了两息,他见过她狼狈的、简素的、大胆的模样,却还是第一次见她打扮得如此隆重,像一朵完全绽放开来的花儿,引人采撷,他心中微痒。 接着他注意到大皇子毫不掩饰的欲望,眼底晦暗了瞬,摩挲着大拇指上的铁扳指,表情凝了下来,一丝极其强烈的杀气一闪而过。 比起其余人明里暗里的打量臆想,燕皇脸上倒是没什么表情,神色淡淡的,纪吟这个美人对他来说似乎可有可无。 纪吟也在不动声色地观察殿内的人,最上首的应该就是燕国皇帝段遨了,形象跟她以为的完全不同。 段伏归身材十分高大,比寻常男人还高出大半个头,足足有八尺多,纪吟便以为燕皇的体格也类似,然而实际却瘦得过分,这个年过半百的男人,面颊凹陷,两鬓苍白,皇帝冕服穿在他身上都显得有些宽大了,让他看起来比原本的年龄还苍老许多。 不知是室内不够明亮亦或是别的原因,纪吟总觉得燕皇的脸色不太好,灰扑扑的,眼神也有些虚浮。 她还看到了段伏归,身姿颀长,一身湛蓝辟邪纹锦袍,腰束金玉带,头戴赤金麒麟冠,配上英挺的五官,乍一看还以为是个端雅的世家公子,然而第一次见面他就射死了自己的马,纪吟深知这男人有多冷血,绝不敢认为他是个好人。 段伏归上首还有两张几案,一黄衣,一紫袍,这应该就是大皇子和二皇子了。 看清二皇子的模样,纪吟怔了下。 段伏归的五官已经十分英挺,剑眉星目,但这二皇子的容貌竟比他还盛,皮肤雪白,鼻梁高挺,一双眼眸隐为紫色,如此俊秀,若不是动作间的男子气度,只怕要被人当做女子了。相比之下,大皇子的模样便显得有些普通了。 这时,吴中明上前行礼,道:“吾齐国使者,奉齐国陛下之命,特携公主面见燕皇,以示两国友谊。” 他话音刚落,殿中忽有人大声笑道,“哈哈哈,当年我燕国派遣使者去齐国讨要藩王封号,齐国皇帝不同意,还羞辱我燕国说‘小虏敢称藩王’,结果现在还不是乖乖把公主送过来了。” 众人望去,开口的正是大皇子。 他说的是鲜卑话,纪吟没听懂,但光听这语气里毫不掩饰挑衅之意,想来不是什么好话。 果然,吴中明已经气得发抖,却又不得不按捺住脾气,“往事已往,何必再提,我今日是为两国邦交而来,诚意满满,燕皇可鉴我之心。” 大皇子还想说什么,燕皇已经开口,“好了,让齐国使者入座吧。” 至于纪吟,见过礼后则被带到后宫的清心殿,身边仅余陶儿。 入了殿,她暗自打量周围环境,宫殿开阔,房梁高大,漆红鎏金梁柱上悬垂着绯红幔帐,窗下高桌上的羊首铜灯上燃着两支红烛,被褥也都是大红绣鸳鸯的图案,装扮得有几分婚礼的气氛。 纪吟看到宫殿门口候立着两个女孩儿,看打扮应该是宫女,便让陶儿将她们叫进来,本想打探一下宫里的事,结果却发现她们根本不会说汉语。 纪吟愣了下。 她忽想起段伏归和他身边的亲信 都会说汉语,那日去逛街也有许多汉人在做生意便以为这是普遍情况,现在看来可能是她想岔了。 语言不通,纪吟问不出什么,便又坐回床上,思绪却不由得飘到大殿上那一幕。 燕皇的身体看起来似乎不太好,接着她又想起齐国队伍抵达燕国后,燕皇耽搁了几天才召见他们,莫不是…… 她心头突了下,冒出一股不安的感觉,燕国如今还没立太子,大皇子和三皇子势力旗鼓相当,要是燕皇的身体真的快不行了,势必生乱。 要真起乱,她能不能趁机……逃? 可是她初来乍到,对燕国还不了解,语言又不通,想要谋划此事实在不容易,还得慢慢来。 第12章 纪吟刚这么想,便听外面传来喊杀声,她心头一紧,“嗖”地站了起来。 第9章 纪吟离开后,明昌殿内燕国百官聚集,灯火辉煌,觥筹交错,舞姬蹁跹,宫女侍者穿梭其间,为在场的王公大臣皇室贵戚奉上美酒,献上鲜美的菜肴,热闹极了。 燕皇身边的侍者执壶,为陛下的金樽添满美酒,此时不断有朝臣来向燕皇敬酒,他一饮而下。 然而仅是片刻时间,皇帝忽然面露痛苦,身体朝前一倾猛地伏倒在了案上,一时杯盘狼藉碎了一地。 陡来的变故惊呆了在场所有人,大皇子最先反应过来,大步一跨来到燕皇身边,扶起他上半身,面露急色,“父皇,你怎么了?” 此时燕皇已经呼吸困难、面色绀紫,显然是中毒了。 “快传太医!”大皇子忙喊。 他话音刚落不过数息,便有人从殿外将那太医带进来,快得超乎意料,倒仿佛早有准备似的。 太医诊治后很快得出结论,跪在地上,冷汗涔涔,颤抖着说:“酒里下了剧毒,陛下饮了毒酒,恐怕……” 最后几个字没敢说,可众人已经猜到了。 殿内一片哗然。 下一秒,大皇子猛地看向先前为燕皇添酒的侍人,大手一挥,立刻有他的亲信上前擒住这人,施以严刑拷打。 皮鞭一下又一下地抽在侍人背上,绽出一道又一道血痕,很快他就招了。 “是……是三皇子威胁我在陛下酒里投毒。” 大皇子眼睛一亮,转过身来看着段伏归,再次扬臂一呼,“段伏归胆敢谋害尊父,忤逆不孝,十恶不赦,来人,将他就地处决。” 他话音一落,宫殿外就刷刷涌出一大批持刀禁军,领头的正是禁军统领段垢。 一切变故不过发生在眨眼间,大皇子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这时已经有人看出苗头来,心想今晚的一切都是大皇子提前安排好的吧,可顾忌着禁军,不知大皇子究竟布置了怎样的杀机,便不敢出头。 段伏归闻言,转头看向大皇子,冷笑:“父皇中毒,大哥不想办法召集太医为父皇救命,竟想凭借一个奴才的话就栽赃于我,取我性命,大哥,你是不是太着急了?” 大皇子听到最后一句意有所指的话,竟有一瞬间心虚,但他很快镇定下来。 是他干的又怎么样,只要杀了段伏归,自己登上皇位,将来史书上只会写段伏归为夺皇位弑杀君父、谋逆乱上,自己才是平定叛乱成就大业的霸主。 “何必跟你多说,给我上,拿下段伏归!” 禁军便立时冲进大殿,提刀向段伏归杀去。 参加此等宫宴的大臣不能携带亲随,也不能佩刀,纵使有高超的武艺,此时也难发挥出十之一二,一些胆小的甚至已经朝梁柱后面躲去了。 大皇子面露得意,他特意等到今天才动手,就是算准了情况。 然而他刚扬起半张笑脸,下一秒那笑就凝固了。 只见段伏归动作迅疾如风,飞快躲过禁军攻击,趁着身形交错之际,他一手快如闪电擒住对方肩膀,往后一折,禁军吃痛,长刀从手中脱落,段伏归脚尖一顶踢起刀背,长臂一伸便稳稳接住长刀,刀锋一转,那禁军还没反应过来就已被割破喉咙。 夺了武器,段伏归如虎添翼,围上来的禁军通通成了他刀下亡魂。 与此同时,又有另外几人也捡了武器围到段伏归身边来,大皇子一看,那几人全是段伏归军中的下属,脸上已然带上怒容。 段伏归带着七八号人与禁军展厮杀到一处,他气势如虎,周身散发着嗜血的杀意,一时间,数百禁军竟都不是他的对手,反而畏惧他的威势,隐隐有后退的意思。 段伏归武艺高强,在军中早就有万人莫敌的名声,大皇子向来觉得这是段伏归故意夸耀自己,现在才知他竟真没夸大,一时心里有点打鼓,又想今天要是不杀了他,只怕后患无穷,只大吼着让人上,甚至直接许诺谁能砍下段伏归的首级,便赏万金,封万户侯,又调来弓箭手,命令他们朝段伏归放箭。 段伏归随手抓了个禁军尸体挡在面前,躲过一轮箭雨,禁军正要再放,却在这时,远处宫门再次传来喊杀声。 “怎么回事?”大皇子一惊,他分明已经带人包围宫城了。 “殿下,右卫军杀过来了。” 右卫军! 大皇子眼皮狠跳了下,猛地转过怒视段伏归,“是你干的!” 宫里的禁军分左卫军和右卫军,大皇子收买了左卫军统领段垢,又趁燕皇病重,段伏归南下接应齐国队伍时,找了个由头把右卫军统领呼延垂调离燕京,为的就是掌控皇宫,结果右卫军竟然杀过来了? “今夜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所有人,杀!”大皇子再也忍不住,甚至亲自拔刀朝段伏归杀来。 段伏归又何尝不会演戏,便也提气高声道:“段伏义设下毒计,谋害君父,又欲残害手足,罪不容诛,援军已到,诸位都是大燕忠臣,跟我一起将他拿下。” 燕皇中毒,虽还未断气,但估计是活不久了,段伏义和段伏归中决出的胜者将会是大燕下一任皇帝,段伏归这句话隐含了站队的意思。 他方才万人莫敌的气势还印刻在众人的脑海里,又听说援军来了,众人心里便有了倾向,那些本就支持段伏归的义无反顾的加入了他的阵营,而原本中立的,竟也在向他靠拢,大皇子这边瞬间失去优势。 段伏归神勇非凡,在他的带领下,段伏义节节败退,竟没坚持多久便败了。 段伏归砍伤段伏义一条腿,活捉了段伏义,又命令右卫军,“剩下的人,去清缴宫内其余叛军。” 话音刚落,他忽然想起什么,眸色沉了下,竟提着刀亲自朝后宫而去。 …… 纪吟听到喊杀声,脑子里立马冒出两个字——宫变! 她才来燕国皇宫,对各处还不熟悉,又对前朝两眼一抹黑,实在没什么头绪,想了想,第一时间来到门口,将清心殿里的宫女全部叫过来。 幸而十几个人里总算有个会说汉语的,纪吟便让她把自己的话翻译给大家。 其余人也听到喊杀声了,她们也害怕得紧,如今纪吟一出来主持局面,立马跟着她的话行动起来。 纪吟先让人把宫门关了,本想组织大家拿起武器自卫,可瞧这些宫女个个瑟瑟发抖,别说自卫,不晕过去就算好的了。 无法,她只好把众人聚集到殿内,关好门窗,搬来桌椅凳子堵住,又命人把灯全熄了,试图营造空殿的伪装。 然而她们的动作还是晚了,一队人马直扑清心殿而来。 原来先前在宴上,大皇子看到纪吟第一眼就对她上心了,燕京少有这等高门汉女,且她皮肤那么白腻,身段又美,对大皇子来说十分新鲜。 他想反正今夜要行事,便在禁军杀进殿内后,安排了个人过来替他先把美人儿抓住。 纪吟怎么能想到自己这么倒霉。 无人守卫的宫殿就是一层薄纸,禁军很快就攻破外面的大门,直扑寝殿而来。 尽管纪吟让宫女们用桌椅堵住门窗,可如何抵挡得住敌军的刀剑,不过片刻大门就被砍坏了。 叛军一拥而入,殿内没有灯,但叛军们举着火把,纪吟看清了,他们身上穿的是禁军服饰,却在左臂上系了一张红巾。 果然是宫变,纪吟想,脑中的弦绷到了极致。 己方显然不是这些人的对手,纪吟正想着要不要先投降示弱,有个宫女见人闯进来,受到惊吓惊叫起来 ,其中一个叛军或是觉得吵闹,毫不留情地一刀捅进宫女胸口,殿内便立时消了声音。 纪吟看到这一幕,瞪大了双眼,背后冷汗涔涔,这些叛军如此没人性,自己落到他们手里又岂会有好下场,便默默将桌上的青铜莲花灯台抓在了手里。 火把越来越近,叛军似照清了殿内的人,看到纪吟,认出她,为首的那人直直朝她走来。 纪吟以为他要来杀自己,脑海里绷着的弦一断,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的青铜灯台掷过去,那人没有防备,纪吟准头好,竟恰巧击中了他脑袋。 然而这一击并未致命,那人晃了晃,发现自己竟被个女人打伤了,摸到头上流下来的血,一时暴怒不已,便要提刀来砍。 “你敢伤我?” 纪吟忙往后退去,可她背后就是墙壁,根本无处可躲,眼见长刀要落下,忽见一道银光从叛军胸口闪出,最后堪堪停在纪吟的眉心前一寸,刀尖沾血,雪亮的刀刃上倒映着她苍白的面孔。 鲜血涌出,溅到她脸上,还带着温热的触感。 纪吟怔了一秒,缓缓抬头看去,只见叛军身后站着一个高大熟悉的身影,正抬起手臂,手里握着刀柄。 段伏归往回收刀,叛军尸体便倒到了一边。 纪吟先前在路上虽经历过劫杀,可那时离得远,远不及此刻的冲击,她浑身失力,双腿一软便贴着墙滑到了地上。 第13章 段伏归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她今日被用心装扮过,身上的嫁衣没来得及脱,头上的发冠也没拆,只嫌挡视线把珠帘挂到了发冠两边,露出一张完整的脸蛋,本因惊吓而两颊雪白,偏她翠眉脂唇,点点血迹落在她眉心,反衬得她雪肤霞衣,秾稠凝艳。 段伏归的眼神在她脸上停留了许久。 纪吟缓过神来,正要多谢他的救命之恩,却忽听男人轻笑了声,说: “你现在,是我的了。” 第10章 纪吟怀疑自己听错了,又仿佛没理解他这话的意思,缓缓抬起眼皮,怔怔地看着他。 “殿下这话……什么意思?”纪吟忽然冒出一股不祥的预感,脸色瞬间白了。 段伏归朝她笑了下,男人英挺的五官在飘摇的火光中明灭不定,唯独一双浓黑中泛着幽蓝的眸子格外兴奋危险。 “今夜宫变,从今以后,你是我的了。” 纪吟听得发晕,刚想问凭什么自己要变成他的所有物,段英恰巧来报,请他去前殿主持大局。 这一夜的杀戮远没结束,又是在万分紧迫的关头,段伏归能亲自抽出时间来一趟已是不易,现下也不耽搁,叮嘱手下的人好好守着清心殿,护卫纪吟安全,便大步离去了。 殿内还未清理,方才段伏归来救,叛军被杀了个精光,此时地上横七竖八全是尸体,鲜血浸润地面,纪吟看到这一幕,忽然有点恶心。 她跨过满地的尸体,来到殿外,坐在台阶上,看着浩瀚无垠的夜空,听到远处那些还未停止的喊杀声,冒出一股深深的不安。 宫变……按段伏归那意思,老燕皇可能已经死了,接下来登上皇位的极有可能就是他。 她不知这场这场宫变究竟是怎么回事,要是段伏归策划的,那他杀父杀兄杀弟,手段如此狠辣……想到这儿,纪吟打了个颤。 陶儿也被闯进来的叛军吓软了腿,好不容易缓过来,见公主竟独自走到了外面,连忙拖着两条面条儿似的腿追过来。 “公主……” 纪吟握住她的手。 现下人身安全是无虞了,可她心头却被另一道阴影笼罩。 又过了会儿,殿内的叛军尸体都被右卫军抬了出来,只是地上的血迹短时间内是清洗不干净了。 纪吟实在不想闻到那腥臭的血腥味,挑了间距离最远的偏殿,跟陶儿一起歇下。 然而她也没睡,只抱膝坐在床上一直熬到了天明,心里乱成一团麻。 - 段伏归回到明昌殿,此时殿内的局势已经被他控制住,但宫门内外的叛军还未完全剿灭。 “元都,你负责捉拿宫内残余叛军,凡有反抗者,格杀勿论。” “段英,你亲自带人去段伏义住处,将他所有家小全部拿下。” “乞多姚,你去通知段日里奇,派人围住屠闻、余大吉、穆廖……” 段伏归一口气安排下来,已是要将宫内宫外控制在手里了。 这时,被拎过来给燕皇救治的太医见燕皇面色乌黑,最后一丝微弱的气息消失,忍不住伏跪到地上,额头触地,颤抖着声音说:“小人无能,陛下……陛下没有呼吸了。” 他不敢说皇帝驾崩了,只敢用这个委婉的说辞。 段伏归眉峰一凛,连忙过来查看情况。 他知皇帝中了毒必是活不了了,先前叫人救治也不过是必须走一趟流程,现下见燕皇彻底没了生机,面上也作出一副哀伤的模样,转身看着被五花大绑的大皇子,下令彻查燕皇中毒之事。 没过多久,负责筹备今夜宫宴膳食、酒水、器皿相关的人员以及宫门守卫等便都被抓了过来,段伏归命人开审,很快就有人招了,还搜出了剩下的毒药,果然是大皇子所为。 “你弑杀君父,妄图谋逆,如今证据确凿,段伏义,你还有什么好说的?”段伏归长刀一挥,居高临下地站在段伏义面前。 段伏义受伤失了不少血,又被捆了大半夜,精神本在涣散了,听闻段伏归的话,倏地撩起眼皮,阴冷地看着段伏归,冷笑几声。 “你说我弑杀君父,哼,你又是什么好东西,你敢说你没有这个想法,你不想当皇帝?” “对了!”段伏义想到什么,猛地瞪大眼,眼球外凸,死死盯着段伏归,“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的计划了?” 段伏归不置可否。 “你肯定早就知道了!”段伏义越发肯定自己猜得没错,“你分明也想要这个位置,于是顺水推舟装作不知情的样子,让我在前面打头阵,却在暗中埋伏了人手,只等我把父皇杀了你就把罪名都推到我头上,你却干干净净地爬上皇位。” “两个月前你主动请命去接齐国公主应该也是你故意的,故意离开燕京让我有机会布置,你真是好算计!” 段伏义目眦欲裂,只恨自己小瞧了段伏归的心机。 一步走错,满盘皆输。 “诸位可听见了,段伏义亲口承认自己弑君谋逆,如此罪行,天理不殆。” 段伏归说完,大手一挥,命人将他推出宫门斩首。 此时星子隐去,天际已经吐白,持续了一整夜的厮杀也近尾声,宫门、城门的布防全落入段伏归手中。 老燕皇已死,大皇子伏诛,现在明眼人都看得出下一个燕国皇帝是谁。 第11章 只处理了一个段伏义还远远不够,他身后的党羽,全都要一一剪除。 段伏归回头望向殿内挤成一堆的群臣,昨夜宫宴,燕京城中半数有头有脸的朝臣都来了,后来宫变,他们身边没有人手,自然逃不出去,到现在,段伏归彻底掌控宫城,他们就更没戏了。 “将段登、段符、游崇、索石狼,刘信,乌石列……全部拿下。” 段伏归一口气念了十几个人名,无一不是段伏义的得力亲信。 众人心中惊骇,却不敢说什么。 那些被念到名字的,心知自己如今只有死路一条了,有的面如死灰,却有人想反正都是死,竟猛地朝段伏归冲过来,要与他同归于尽。 然而段伏归是什么人,从小就在军营里摸爬滚打,更是无数次从战场的死人堆里爬出来,单是昨夜能在几十个叛军围攻下毫发无伤,又岂会被他偷袭到,只见那人还没碰到他一根汗毛,段伏归已经率先抬腿一脚踢了出去,正中对方胸口,那人只感觉一股巨力砸到身上,整个人就飞了出去,砸到墙壁才落下,“哇”一下吐出一口鲜血,然后就昏死了过去。 众人被这一幕骇得瞪大了眼睛,再没人敢反抗。 很快,刚刚那些被点到名的,便被段伏归的亲卫拉到殿外斩首,鲜血再一次浸润明昌殿。 “戴龙、阿史那、宇文皝……”段伏归又念了一串名字,被点到的才看到前人的下场,心想自己的脑袋终究是保不住了。 然 而段伏归却没立马将他们推出斩首,反而问,“你们曾听命于段伏义,难道半点没察觉到他要谋逆?” 戴龙等人直呼冤枉,“我们是在大皇、段伏义手下做过事,可我们不是他的亲信,是真的不知道他要造反啊,殿下明察,殿下明察!” 段伏归只盯着他们,不说话,待将这些人抻得差不多了,才慢悠悠道:“真不知情,本王倒是可以饶你们一命。” 他这一句,落到戴龙等人耳中无疑天籁,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好不容易有活命的机会,当即朝段伏归不停叩头,还一边表忠心,“我等以后定全心为殿下效力。” 段伏归没在意他们的话,又看向殿内剩下的人,“诸位受惊了,叛乱已定,一会儿我便让人备马送诸位大人回府。” “那就多谢殿下了。” 持续了一天一夜的叛乱风波终于暂时平静,段伏归以雷霆手段杀了大皇子及其亲信党羽,又对大皇子一系的边缘人物恩威并施让其不敢生出反抗的心思,对于中立一派则态度缓和,算得上张弛有度了。 可他当着所有人的面杀了这么多人,已在无形中形成一股威慑,众人也不敢公然反抗他的命令,于是,段伏归仅仅只用了一天就稳住了混乱的局面。 身在清心殿的纪吟还不知道外面的事,这两日她一直待在屋中,外面都是禁军,每天倒也送了饭水来,只是菜色普通,不过几个饼和两三个素菜,看起来宫里还没完全平静下来,宫人们也没心思做饭。 第三天,她终于按捺不住心里的好奇,小心挪到殿门,看到守在门口的禁军,小声问:“这位大哥,不知宫里的情形是否安稳下来了,我实在担心。”说着,她从袖中递过一支金钿。 这是入宫那夜她发上簪的,宫廷御造,精美贵重,对普通禁军而言绝对价值不菲。 因为段伏归亲自来过一趟,清心殿的禁军对她颇有两分客气,不敢趁机强占她的财物,如今纪吟主动给,打听的也不是什么机密事,禁军稍一犹豫就答应下来了,朝她道:“三殿下早拿下宫城了,只是如今还在清缴叛党。” 第14章 他说的是汉语,这也是纪吟特意挑选过的。守卫无聊,禁军们难免会闲聊几句,这两日纪吟装作散步站在墙边听了几耳朵,果然听到其中有人说汉语。 “燕皇陛下还好吗?”纪吟又问。 “陛下被大皇子毒杀了。” 段伏义伏诛后,段伏归自然要大肆宣扬他的恶行,尤其是谋害君父这样十恶不赦的罪状,如今满宫满城都知道大皇子段伏义谋害了他们的陛下。 “那……不知跟我一起来的齐国使臣还好吗?”纪吟继续问。 “这我们就不知道了。” 打探不出更多的消息,纪吟心里失望,面上却不显,温声道了句谢便回偏殿休息了。 不过有件事算是明确了,那就是段伏归胜了,让纪吟意外的是,这场宫变竟不是他发起的? 但就算不是他发起的,纪吟也直觉跟他脱不了关系,否则他后面怎么能这么快平息叛乱,还成为了最后的胜利者,只能说明他心机深沉,不仅趁机为自己扫除了障碍,还把名声摘得干干净净。 纪吟极不愿与这样的人沾上关系,偏偏那夜他又说了那样的话。 就在她为此辗转时,第二天傍晚,纪吟用完饭,正坐在窗边发呆,清心殿外忽然传来整齐划一的脚步,她心神一凛,连忙整理衣裳跨出偏殿,此时段伏归正好踏进院中,一眼瞧见飞檐下亭亭玉立的女孩儿,她也正看过来,四目相对,她眼睫一颤,像林间受惊的小鹿。 纪吟想,该来的还是来了。 第12章 “见过殿下。”纪吟主动屈膝见礼,毕竟人在屋檐下,还是有点眼色的好。 段伏归长腿一跨,三两步就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纪吟今日打扮普通,应该说宫变后她打扮一直很普通,一件杏色上襦,下着白绫褶裙,外罩绡纱浅黄大衫,没化妆,头上亦未佩戴华美的首饰,只浅浅将乌发挽了个髻,整体稍显寡淡,然此时彤霞满天,余晖也柔和极了,打在她雪白的脸颊上,晕起一层浅浅的柔光,瞳仁晶莹如琥珀,段伏归竟也觉得十分灵动。 他看了一会儿才想起叫起,然后便大步跨进殿中。 那夜发生的事给纪吟留下了糟糕的回忆,虽清扫过又重新铺上家具了,她还是不爱往里去。 “进来。”段伏归见她没跟上,转头吩咐了句。 纪吟便只好忍着心里的不喜,磨磨蹭蹭地跨了进去,在男人三四步远的地方垂首站定。 “殿下有什么吩咐?” 段伏归见她离自己这么远,不满意,皱起眉,“过来。” 纪吟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手臂冒出鸡皮疙瘩,可男人积威甚重,又成了这燕国皇宫里说一不二的老大,她不敢跟他对着干,只好迈着细碎的步子一点点往前挪,待离他一臂距离后,却是再怎么也不肯动了。 段伏归大马金刀地坐在花梨木蟠螭龙纹主座上,见她不动,只好起身,高大的身影一下就近了,大片阴影笼罩在纪吟面前。 她慌忙后退,下一秒,男人粗粝的手指钳住她下巴,盯着她的脸看了好一会儿,突然笑道:“瞧着怎么比先前还瘦了?被那夜的情景吓到了,还是宫里人没用心照料?” 他话里透露出的亲昵让纪吟心里一惊,又想起他那句“你现在,是我的了”,难不成他真要…… 纪吟心脏猛颤了下,顾不上别的,下意识推开男人的手,双腿连连后退,待到一个安全距离后才停住。 “殿下,我听说燕国陛下殡天了。”纪吟怕他又来捉自己,赶紧道。 段伏归没料到她会拂开自己,心里有点不悦,只淡淡地“嗯”了一声。 纪吟努力让自己稳住心神,“我本为两国邦交才不远千里来到燕国嫁与燕国陛下,但如今陛下已崩,可否容我随齐国使者返回故国?” “你还想回去?”男人听了这话十分不虞,脸色已然冷沉下来。 纪吟听这语气心道不好,忙转圜道:“殿下说的是,我已面见了燕国陛下,大礼已成,名义上算燕国陛下的妃嫔,我愿为陛下守节,可否容我迁居宫外?” 她想燕国要齐国嫁公主就是为了羞辱齐国,自然不肯放她走,现在退而求其次,以守节的名义一辈子不嫁人总可以吧,反正她本来也不想在这古代嫁人。 然而她还是天真了,段伏归既然对她起了心思,又怎会放过她。 “我说过,你是我的。”男人沉声道。 纪吟猛地抬起眼皮,睁着一双晶透的眸子,正好撞上男人锋利的视线。 “可……我……我已经是燕国陛下的妃嫔了,这样实在有违伦理。”纪吟绞尽脑汁,试图以此唤回他的理性,然而男人听了她的话,眉毛都没动一下,甚至嗤笑了下,道:“也只有你们汉人才讲究这些,我们鲜卑可不管什么礼不礼的,我们向来只有一个传统,父死子继——继承他的权力、土地、财物,当然也包括他的女人。” 说着,段伏归的大掌已经抚上了她的脸庞,眼眸幽邃,露出毫不掩饰的掠夺、占有。 纪吟怔怔地看着他,仿佛坠入了万丈深渊,浑身都打起了颤。 “不行。”她下意识道。 “不行?”段伏归反问,尾音极轻,抚在她脸上的手却重了两分。 他作为燕国三皇子,自上战场,屡立战功,在燕国中便要风得风,一呼百应,如今更是即将登上燕国皇帝的宝座,多少女人主动朝他献媚,只是他懒得一顾而已,如今忽有个女子正好入了眼,他来了点兴致,她竟还不肯? 脸上的疼痛让纪吟回过神来,猛然嗅到了男人身上散发出来的危险气息,又想起他行事狠戾,第一次见面就射死自己的马,惹怒这样一个生杀予夺的掌权者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纪吟想找补一下,然而下一秒,她只觉眼前一暗,一团浓烈的气息笼过来,唇上就忽的多了抹陌生的、温热的触感。 她愣了两秒才意识到男人在吻她,整个人都僵硬成了石。 接着唇上传来点点疼痛,男人在咬她。 咬得毫无章法,像狗在啃骨头。 第13章 便压了下来。 段伏归被她拒绝确实恼怒,但又想她已经落在自己手上了,由不得她愿不愿,又看到她粉菱菱的唇不断张合,整齐的白齿时隐时现,幽香袭人,身体就躁了起来,他不再忍耐,随心而动。 甫一碰到女孩儿柔软的唇,他头皮一麻,仿佛有股气流蹿过四肢百骸,竟有种说不出的舒爽,让他迫切地想要更多,扣住她的头,不停去啃咬、探索。 纪吟再忍不住了,她从没跟人这样亲近过,哪怕理智告诉她不要惹怒男人,本能却让她挣扎起来,不停推他打他。 她这点力道在男人面前不过蚍蜉撼树,感受到她的挣扎,段伏归将她两只胳膊背到身后,一手钳住两支细腕,另一手扣着她肩,逼她迫向自己,啃吻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放开她。 此时怀里的女孩儿早不复刚才的端雅,呼吸急促,脸颊绯红若霞,唇如沁血,秾艳靡丽,眼尾还挂上了晶莹的泪珠儿,又娇又艳,看得段伏归心头一紧,浑身的血液愈发沸腾了。 不再犹豫,段伏归抄起她腿弯抱着人往室内走去。 宫变那夜他亲自来了一趟,后面又吩咐好好守着清心殿,下面的人十分会来事儿,瞧纪吟模样不俗,便猜到段伏归的意思了,这两日将清心殿内好好整饬了一番,此时床上正铺着鲜亮的衾被,挂着凤鸟团纹锦帐。 段伏归一把将人丢到床上,高大的身躯便压了下来。 纪吟怎么也没想到他竟打算直接来强的,想要反抗却又敌不过,惊惧不已,颤抖着落下泪来。 她今日的衣裙并不繁复,男人三两下就扯开系带,剥开后露出白玉般的身子,见此美景,男人眸色一暗,正要俯身吻下,却在这时,外间突然传来急唤。 “主人,段英有事来报。” “等着。”段伏归刚起了兴致,闻言,头也没回地吼了声,又想去亲身下这张已红到糜艳的唇瓣。 元都心知主上被自己打断好事儿心里肯定不高兴,却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段英说是急事。” 段伏归这下清醒了,顿住身形,沉着脸抬起头,正好看到纪吟一脸泪,这泪像盆凉水浇到他心头,让他炽烈的身体瞬间冷了下来。 门外,元都还在低声叫他。 段伏归脸色沉得几乎能滴出水,宫变到现在不过几日时间,他要忙着处理大皇子一党,抓捕逃犯,接管城内事务,调兵布防,提拔人手,一系列琐碎的事情忙得不可开交。 宫变的厮杀虽已结束,但老燕皇可不止他一个儿子,老二、老四、老五以至更小的,身后或多或少都有些势力,此时依旧是最关键的时候,还不能放松。 想到这些,段伏归的心终于静下来,翻身下床,看到还在发抖的纪吟,又伸手过来粗鲁地擦拭了下她脸上的泪痕,“别哭了,我去处理正事,过后再来看你,你要什么就跟下面的人说。” 第15章 丢下这句话,男人大步跨出寝殿。 眼见男人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视野里,纪吟方才有种死里逃生的感觉。 她连忙将衣襟拢到一起,抱着膝盖缩到床角,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穿越前二十年她都生活在一个和平安稳的国度,父母恩爱家庭和睦,派出所都没去过两次,穿越后虽然亲眼看到人死在自己面前,认识到了古代社会的残酷,毕竟没有直接发生在自己身上,没有切肤之痛,便还抱着一丝幻想,然而今天的事让她意识到,在权贵面前,她根本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和自由。 寂夜降临,天边仅剩的霞色被一点点漫过来的黑暗侵吞,宫城陷入沉寂,清凉的夜风携着宫城里残存的血腥气味吹到纪吟床帐前,暗影斑驳。 许久,纪吟终于回过神来,抬手摸摸自己的脸,她从镜子里见过自己现在的模样,生得十分不错,与前世的她竟有六七分像,鼻梁细挺,嘴唇丰润柔美,尤其一双眼睛大而圆润,笑起来时弯弯的,娇憨可人,好似晨间盛开的一朵蔷薇,确实称得上一句美人,但也没美到倾国倾城的地步,为什么段伏归就对她起了心思呢?纪吟不解。 转念一想,古代男人妻妾成群,尤其是坐到了掌权者的位置上,不需要多倾国倾城,只要看着顺眼,来了兴致宠幸一番也很寻常。如今段伏归对她应该就是这样吧。 纪吟绝不愿将自己的一生耗在男人的后宫里,也不愿被囚困在这深宫中,她想要自由地活着,想要主宰自己的命运。 今天运气好,男人在紧要关头被叫走,下一次不会有这么好的运气了,她必须得想个办法逃跑。 第14章 段伏归来到明昌殿,段英已经等候在那儿了,然却是跪着的,段伏归眼神未变,大步走到主座坐下,拿了杯冷茶一口灌下,压下身体残留的火气,沉声问,“什么事。” 段英叩首道:“属下无能,让段治跑了,请主上责罚。” 段治是段伏义的大儿子,此前段伏归命段英去捉拿段伏义的一众亲信,段伏义的府邸自然首当其冲,段英也派了重兵,然而即便这样,还是让对方跑了。 斩草除根,不能一举灭掉段伏义的子嗣,将来必有麻烦。 段伏归的脸色冷了下来,却没有大发雷霆,只问:“具体怎么回事?” 他知道自己的亲信有多大能力,段英不是废物。 段英这才抬起头来,“当晚属下带着五百玄鹰卫直扑大皇子府,却在府外遭遇叛军抵抗,僵持了一个时辰才成功突入府中抓人,清点时却发现段治没有落网,又连忙追着线索追捕,然而暗地里却仿佛有人在帮他,故意制造假线索迷惑我们的人,跟丢了两回,等我们再次在代郡追上段治,结果却冒出一队秦军,属下带的人不敌,最终让段治被秦人救走了。” “秦军?”段伏归低低念了句,然后抬起头,望向殿外已经漆黑的天空,冷哼,“光是秦国怎么可能把手伸这么长,还能提前知道段伏义的计划,必定是燕国有人透露消息给他们。” 段伏归一直都知道自己几个兄弟都不是省油的灯,他虽趁着段伏义宫变,将计就计解决了最有竞争力的对手,但余下的可不见得会一直安分下去,段伏成、段伏建、段伏宏……他们恐怕无不盼着他突遭横祸身首异处。 “段治那头不用管了,先把燕京整顿好。”段伏归已经平静下来。 段治逃到秦国,不动兵是抓不回来了,如今燕国内部权力更替,暂时不宜对外用兵。段伏归知道秦国为什么要淌这趟浑水,无非是想利用段治的身份来对付他而已,段伏归征战十年,岂会怕一个九岁的小毛孩儿,相反,暗中协助段治逃跑的人才更值得他警惕,不过早晚有一天他会把这人揪出来。 燕京城内动荡不安,诸事繁杂,段伏归才交代完段英,戴龙便在殿外探头。 “什么事?” 戴龙赶紧过来,见了段伏归,竟直接行了叩拜礼,道:“先皇的龙穴已经完工,各项陪葬礼器也准备妥当了,宫中一百零八位法师也已经开坛做法,臣等想着已经到了六月,天气炎热,恐生腐坏,为先皇的御体着想,不如择日早些安葬吧。” 那日戴龙捡回一条性命,打定主意要在段伏归面前好好表现。 他们燕国是鲜卑族建立的国度,还没形成汉人那一整套礼仪体系,关于丧事的进度可快可慢,段伏归至今还没主动表露出自己要登基的意思,戴龙便猜是燕皇的丧事还没结束,他为了面子和名声才忍着,于是主动加快丧事,就想在段伏归面前卖个好。 段伏归闻言,眼神在他身上顿了几息,沉压压的,看得戴龙都心惊肉跳起来,心中暗想自己哪里做得不对吗?又想起那日段伏归杀人如麻的场景,不由担忧起自己的小命,额上冒出豆大的汗珠来。 段伏归见他两股战战险些要撑不住了,这才收回视线,“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戴龙连忙道“是”,得了段伏归的准许,逃也似地离开了,一边琢磨什么叫“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先前段伏归去了后宫,下面不敢打扰,此时一出来,事情就一件件滚了过来,等他将人都打发走,已是后半夜了。 明日还得上朝议事,也没多少时间了,段伏归就在明昌殿后 殿和衣睡了一个时辰,待天色微亮时便醒了过来,洗了把冷水脸便又恢复了精神抖擞的模样。 接着又是一整天的忙碌。 权力交替时国家最是动荡不安,秦国救了段治,段伏归不得不加强并州边境线上的防备,然而派谁去却是个问题。 “我们以为,秦国强盛,现在又对我燕国仇恨不已,最好派个大将去才能震慑敌军。”中书舍人殷石提议说。 他一开口,下面的人便附和起来。 段伏归将呈上来的奏报粗粗浏览一遍,然后丢到一边,“那你们以为派谁去最合适?” “这……” 这就有些难办了,用人终究还是要看上面的意思,尤其现在宫变刚结束,各方人马还没平衡下来,谁也不知道段伏归想打压谁又想提拔谁。 “说啊。”段伏归扫视一眼。 聪明人便心知这有几分表态的意思了。 沉默片刻,黄门给侍中刘钟道:“右骁骑将军段同素来骁勇,又随殿下征战多年,先主还赞赏过‘智勇双全’,派他前去并州一定能保证我燕国不受秦军滋扰。” 他这话讨好之意实在明显,段同是段伏归手下悍将,称赞段同便是褒扬段伏归,又把才驾崩不久的燕皇称为先主,便是默认段伏归是现任皇帝了。 黄门给侍中是皇帝身边随侍人员,不掌兵也不管政,却是皇帝亲信,风光的时候是真风光,连执掌大权的尚书仆射都要给几分脸面,可一旦宫中易了主,那就要看新任主子的心情了。 段伏归听了这话,表情却没怎么变化,只随意看了刘钟一眼,“段同资历尚浅,再推。” 自己的建议没被采纳,刘钟心里惴惴,小心看了眼段伏归,却见他面无表情,忽然想到宫变才结束不久,段伏归正是要把自己人留在身边以免给人可乘之机,自己忙着讨好他竟忘了这茬,一时后悔不已,也不敢再说话。 下面又有人推荐了几人,然而要不是能力不够,要不就是身份问题不能用。 在这种时候,要找一个信得过又有能力的,确实不容易。 后面忽有人提到辽东王段爻,段伏归眼神一顿。 段爻乃是燕皇段遨之弟,当初亦为燕国的建立立下汗马功劳,段遨也甚是信任这位皇弟,派他镇守辽东,甚至想让他为燕国攻打高句丽。 段伏归摸摸下巴,深邃凤眸中闪过几缕沉思,最终道:“任命段爻之子段务行为护军将军,领三万长骁营奔赴并州。” 此言一出,在场人无不震惊。 段爻有三个儿子,他最喜欢的是宠妾生的二儿子段应韶,大儿子段务行的存在感并不高,只听说不得段爻喜爱,如今段伏归却直接任命段务行为护军将军。 有人不赞同,“段务行功绩平平,怎么能将重任委托给他?” “就是,请殿下再考虑考虑。” 众人议论纷纷,段伏归听得不耐烦,从座上起身,彻底冷下脸来,“秦国人心不稳,去年兵败后各地时有起义,石泗、解窦起兵自立,此前臣服秦国的凉州也想趁机脱离秦国的掌控,赵犍现在自顾不暇,本王料定他不敢大规模用兵,用段务行足矣。” 有人还想再劝,段伏归一记冷光扫过去,“我意已决,不用再说了。” 他五官本就生得凌厉,尤其眉眼间蕴着杀伐果断的刃气,此时便宛如一柄锋利的宝刀出了鞘,众人慑于他的威势,终于不敢再劝。 三年前,高句丽在辽东作乱,段伏归奉命去平叛,与段爻以及他几个儿子有过深入接触,别人都说段务行母族势弱,又不得段爻宠爱,以后辽东王的位置必然落到段应韶身上,但段伏归却察觉到段务行并不像表面上那样无能,尤其两人因为一次偶然的机会一起杀了敌,明明段务行表现不俗,他却非要把全部功劳都让给他,那时他便知道段务行在蛰伏,也看出了段务行潜藏的能力。 第16章 如今正是用人之际,而段务行恐怕也早等着机会一飞冲天,段伏归相信自己用他,他短时间内必定会竭心尽力。 此事议定,接下来段伏归又安排了诸多杂事,一直到傍晚,看着洒进来的余晖,他又想起了还在清心殿的纪吟。 从来只有女人主动逢迎他,盼望得到他的宠幸,只是他对此不屑一顾,如今难得对个女人起了兴趣,她竟敢拒绝他。 她难道不知道老燕皇死了,如今燕国已是他的天下,她命运如何全在他一念之间。 想到这儿,段伏归甚是有几分恼怒,怒火燃烧的同时,他又不由自主地想起昨日的柔软触感,白白嫩嫩的,乳酪一样,一碰之下竟让人有点上瘾。 段伏归自然不会委屈自己,心念一动,便又去了清心殿。 第15章 “人呢?”来到主殿,没见着人,段伏归脸色沉了下来。 元都见状,立马去请纪吟过来。 纪吟得知男人又来了,心头一紧,但说实话她并不意外,那日没成事,以男人的性子,岂是这么容易罢休的。 元都亲自来叫她,她不能不去。 纪吟随他来到殿外,果见男人站在那里,凌厉的轮廓半隐在昏暗的夕阳中,神色莫测,见到她,那两道如炬的目光就落到了她脸上。 她似没睡好,脸色比起昨日苍白了些,眼底还有浅浅的乌青,鬓边一缕乌发似携来一丝忧愁轻拂到脸庞上,让她原本明媚灵动的眉眼多了几分楚楚可怜。 “抬起头来。”段伏归命令道。 飙演技的时候到了。 借着衣袖遮掩,纪吟狠掐了把大腿,疼得她差点龇牙咧嘴,一抬头,却落下两行清泪。 段伏归见她落泪,先是一愣,紧接着又恼恨起来,大掌掐起她下巴,“怎么,做我的女人还委屈你了?” 纪吟努力摇头,两只眸子却像泉眼一样不停涌出清凌凌泪珠儿,一颗一颗,直要落到人心头上,留下滚烫的印记。 段伏归见她表态,又瞧她眼圈儿哭得红红的,好不可怜,心里也起了两分怜惜,钳住她下巴的手松开来,替她轻轻擦去脸颊上的泪,“那为什么哭?就这么不愿意?” 他语调是温柔的,可周身散发的危险气息却叫纪吟不寒而栗。 “呜……” 她继续摇头,继续哭。 一开始全靠演技,哭到后面,想到自己离开爸妈孤零零地穿越到这个没人权的古代,还被这些掌权男人当成一个玩物,连自己的命运都做不了主,强忍了许久的酸楚爆发出来,一时倒是真情流露,哭得止不住了。 段伏归从没主动哄过女人,耐着性子哄了她两句不见回答,此时已有两分不虞,加重语气,“你再不说,我们就去床上说。” 纪吟听了这毫不掩饰的话,一时慌乱起来,眼神如受惊小鹿,忙道:“不要。” 段伏归便沉沉地看着她,等她给自己答案。 纪吟想再继续男人就要不耐烦了,努力压下胸口的心酸,垂下湿漉漉的眼睫,抽抽噎噎地说:“我已经嫁了人,岂能再侍二君,尤其您还是燕皇之子……这实在不合礼法。” 段伏归皱起眉,“我说过,鲜卑不讲究这些,我们从来都是父死子继。” “而且你才进宫,我父皇连这座宫殿都没踏进一步,算什么嫁人?”他又道。就算真嫁了人成了事儿他也不在意。 “可是礼法上……” “没有什么可是。”男人斩钉截铁。 纪吟胸中一凛,心想用礼法来说服男人这条路完全走不通了,那只能换个法子。 “如果我留在殿下身边服侍,又是什么身份呢?”纪吟扭过头,呜呜着说。 她从没说过这么娇柔的调子,百转千回,幽怨哀婉,要不是男人还在旁边虎视眈眈,她都要忍不住搓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了。 “嗯?”段伏归一愣,心里也似被什么挠了下。 纪吟用余光偷瞄男人的表情,见他若有所思,心里多了两成把握。 昨日段伏归的话就表明了他不会轻易放过自己,如今宫里都是他的人,她被看得牢牢的,就是想逃也无路可寻。 来硬的,除非她武力值暴涨十倍,但那显然在做梦,那就只有来软的。 但她也没有足够的把握,只看男人对她到底是见色起意图个新鲜还是有那么一点喜欢 ,可她已经别无选择了,只能面上示弱,尽可能拖延时间,再伺机寻找新的出路。 纪吟继续抽抽搭搭,用袖子捂住脸,“我虽只是个弱女子,好歹是齐国公主,若这样不清不白就从了您,不仅丢了齐国的脸,我又有什么脸面苟活于世?” 这是要名分了。 她先前要嫁的燕皇虽年老体弱,但燕皇是给了正经名分的,对于这个讲究门当户对的时代来说,有时名分比要嫁的那个人本身的才貌还重要,若不清不白地厮混在一起,反遭人唾弃。 “你想让我娶你当正妻?”段伏归问。 “我不敢。”纪吟垂下眸,脸却一红。 段伏归见她虽这样说,脸上却有几分少女羞涩,心情忽然好了起来。也是,她是汉人,汉人最注重这些繁文缛节,虽然她入宫当夜他父皇就归天了,在他看来根本不作数,她却在意这些。 段伏归盯着她粉润的脸颊看了片刻,道:“那我登基后封你为夫人。” 这还是宫变后段伏归第一次在外人面前直白表露自己要登基的意思,他也没多想,自然而然便在她面前说了出来。 “夫人?”纪吟心里高兴计策奏效,面上却装作疑惑。 “嗯。”段伏归点点头,“这下总可以了吧。” 每个朝代“夫人”品级不一定相同,在这个时代,夫人是仅次于皇后的品级,比老燕皇封的九嫔还要高一级,爵位视三公,算得上极尊荣的封号了。 纪吟怔怔地看着他,似是没想到他这么大方,高兴傻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微垂下头,似是默认了。 因这动作,她露出一截月牙似的雪颈,段伏归看得喉咙一紧,体内再次躁了起来,不禁俯下身,欲亲吻这雪白柔腻泛着幽幽清香的女儿肌。 纪吟察觉到男人意图,下意识想把人推开,掌心刚触到男人胸膛,却又连忙收住力道,轻轻抵着他,侧身避开,提醒道:“殿下,这…于理不合。” 夏日衣裳单薄,段伏归只感觉她的手又柔又软,像片羽毛落在了胸口上,一时心神荡漾,体内的火气却愈发炽灼了。 见男人没有离开的意思,纪吟怕他还不肯放过自己,赶紧求饶:“请殿下怜惜。” 段伏归瞧她乖顺,又答应了做他的女人,心情不错,便也不想太强迫她。 纪吟小心后退一步,男人这回没再贴过来,心里狠松了一口气,她的计策是对的,男人果然吃这一套。 封夫人要等他登基后才能名正言顺,而男人登基又需要一段时间,幸运的话她能给自己争取一个月的逃跑时间。 纪吟既然答应做他的妃嫔,现在就要“得寸进尺”了,朝段伏归提要求,“殿下,大礼未行,我现在在宫里住着名不正言不顺,可否容我迁居到先前的驿馆?” 宫里围得铁桶一样,除非她插上翅膀才能逃出去,外面的驿馆就要松懈多了。 纪吟怀揣着美好的希望,小心又期待地看着他。 第16章 段伏归低头看去,少女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眸,碎光点点,睫羽浓密,乖巧得几乎要让人溺进去,他几乎就要说“好”,关键时刻脑子里闪过些许画面,顿时让他清醒过来,转而温声道:“驿馆简陋,不合适久住,而且段伏义才伏诛,他的党羽还有没落网的,要是趁机对你下手,到时出了意外可就来不及了。” 纪吟眸里的光暗了两分,没想到男人行事看似粗犷,实则精明谨慎极了。 说什么段伏义的党羽来袭击她,是想着她一个闺阁女子不懂政治说来唬她的吧,她一个女人,对段伏归来说可有可无,袭击她有什么好处,就算要报仇也该直接刺杀他才是。 只是这话她不能说,于是低下头,眼神落在自己脚尖上,抿了抿唇,带着几分委屈说:“我不想住在这里。” 段伏归想起下面人汇报的话,说除了入宫那夜她从不来正殿,又想起那夜发生的事,死了那么多人,流了这么多血。 “也是,你被吓着了,不想住这里也正常,我重新给你安排个地方,玉樨宫吧,比清心殿宽敞。” “玉樨宫?那是何处?”纪吟疑惑。 “玉樨宫就在含章殿后面,原本是我父皇宠妃文易夫人住的地方,她去世后就闲置下来了。”段伏归给她解释。 纪吟一听,离前朝近,又是宠妃住过的地方,觉得还不如自己现在待的清心殿呢,面上却不得不应承下来。 第二天,纪吟正式搬迁去玉樨宫,来负责此事的竟然是元都。 第17章 他是段伏归的亲信,现在正是诸事繁杂的时候,他不去给段伏归处理杂务,反来照料纪吟的小事,可见段伏归对她的看重,一时间,纪吟发现禁军对她的态度也恭敬了几分,待她出现在他们面前时甚至主动行了礼,这么看来搬迁对她也不完全是件坏事了。 纪吟的嫁妆在那夜一起被送进了宫,东西不算多,几箱四季衣裳,几箱丝绸,几匣首饰,还有些零零碎碎的手帕香囊胭脂水粉之类的日用品,装好后元都派上几个禁军就搬好了。 等纪吟跨进玉樨宫,院里竟还跪着几个宫女。 元都在一旁解释:“夫人从南国来,恐怕不会说我们这儿的鲜卑话,这几个宫女是主上特意命我挑出来服侍夫人的,既会说汉话,又会说鲜卑话,夫人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她们。” 他跟着主上一起南下,见过主上对这位齐国公主的态度,虽然算不上多宠爱,但主上对女人向来不假辞色,却格外关心这个齐国公主,屡次跟她说话,现在又公然宣布要纳她为夫人,元都便知她在主上心里有些不同,也不介意在她面前多卖点好。 纪吟并不知他心里这么多弯弯绕绕,听到他对自己的称呼皱起了眉,温声道:“我现在还不是夫人,请不必这样唤我。” 元都嘿嘿一笑,却没答话。 待她安顿好,元都又对玉樨宫的禁军和宫女吩咐了通好好伺候,这才离开了。 纪吟来到主殿,让六个宫女都进来,见她们又要下跪,连忙阻止,“我这儿不兴让人下跪,你们站着回话就行。”又看向其中为首的那个,大约十八九岁,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回夫人的话,奴婢叫尤丽。”尤丽道。 “你以前在哪个宫里做事?” 尤丽回道:“奴婢在嘉福宫伺候主子。” “嘉福宫是哪里?” “以前是皇后娘娘的居所。” 纪吟叹了声气,“原来是皇后的宫女,来我这里倒是委屈你了。” 尤丽连忙下跪叩头:“不委屈,奴婢不敢。” 纪吟也吓了一跳,赶紧扶她,“快起来,我没有别的意思。” 尤丽小心观察了眼,见她满脸和气,确实不见半点怒意,放下心来,才继续道:“奴婢是真心愿意服侍夫人,如今先皇陛下去了,大家都知道三皇子殿下将是宫里的主人,而夫人您又得殿下宠爱,多少人想来服侍您还找不到机会呢。” 纪吟听到这儿,面上露出几分不好意思,“我还不是……” 尤丽只看着她笑,心想这个齐国公主的性子真好,以后得了三皇子的宠爱,自己也能跟着沾光。 接下来纪吟又跟其余几个宫女说了会儿话,不过问问她们叫什么,之前在哪儿当差,都是些琐碎的家常,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待聊得差不多了,便将人打发出去,说自己累了要休息,起身入了里间。 陶儿跟进来,看到摆放整齐的箱笼,床上悬挂的金销帐、床里铺着牡丹云锦被,门口立着十二幅孔雀嵌珍珠玛瑙折屏,一应家具都是顶好的,旁边的花几上还置一美人瓶,里面插着新鲜的栀子,一室芳香,显然是用心了。 陶儿十分开心,蹦跳到纪吟面前,小声道:“女郎,我觉得燕国三皇子对您是上心了,您看这屋子布置得真好,而且……而且他比原本的燕皇年轻,女郎也不用委身给一个老头子了。” 纪吟听了这话,定定地看了陶儿两秒,最终没说什么。 从陶儿的视角来看,和亲对象从一个比她父亲还老的老头子换成年轻英俊的段伏归,已然算得上十分幸运了,且段伏归对她很不错,又承诺给她名分,确实算得上良配,可纪吟不是这个时代的 灵魂,不愿让别人主宰自己,她想要的是自由、平等、尊重。 陶儿见她垂着眼,恹恹的,一时忐忑起来,“公主怎么一点都不开心,是我说错话了吗?” 纪吟抬眼看她,陶儿年龄不大,心思单纯,满心里只有她这个公主,自己要是不见了,只怕不知伤心成什么样。 纪吟一直没告诉她自己逃跑的事,一是她胆子小,怕她露馅,二是她也不敢保证自己逃跑能成功,怕万一失败连累她,三是她不知道陶儿会不会支持自己逃跑。 “没有,你说得对。”纪吟朝她笑道。 - 又过了两日,纪吟渐渐跟尤丽熟悉起来,这天用过饭洗漱完,尤丽正要带着其余人退下,纪吟叫住她,“尤丽,你留下陪我说会儿话吧。” 尤丽便将手里的东西交给了下面的宫女。 纪吟坐在妆台前,招呼她过来,“尤丽,你帮我通发吧。” 贴身伺候意味着亲近,前两日纪吟只让她们做些端茶递水的差事,并不让近身伺候,今天还是头一回,尤丽心中一喜,忙拿起玉梳,轻柔地替她通着乌发。 “夫人的头发长得真好,浓密又柔顺。” 纪吟绕起胸前一缕发丝,在指尖打着旋儿,“尤丽,你在宫里待的时间久,你知道三皇子他……他……”说到这儿,纪吟似是十分不好意思开口,酝酿了好一会儿才继续问,“三皇子他娶妻了吗?府上有没有得宠的夫人?” 尤丽一下就明白她的担忧了,笑道,“夫人放心,殿下还没娶正妻呢,也没听说过有得宠的夫人。” “啊?”纪吟十分震惊。 段伏归今年都二十二了吧,这个时代习惯早婚,他竟还没娶妻? “为什么?”纪吟干巴巴地问。 她原想着段伏归要是娶了正妻或是有十分受宠的女人,自己说不定可以利用她们逃跑,结果就这么落空了。 尤丽道:“奴也不太清楚,只听说陛下之前也想让殿下娶妻,还选了人,只是殿下自己不肯。” 纪吟恶毒地想,段伏归看起来高大威猛,该不会是个银样镴枪头,根本就不行吧?或者说他是个同性恋? 她选择性地忽略了段伏归强吻她那次。 这条路走不通了,纪吟赶紧换了策略,努力抿着唇,眼睛却弯下一片笑意,仿佛因为这个消息十分开心却又努力克制着。 “尤丽,谢谢你告诉我这个消息。” 尤丽看她嫣然一笑,莹白的脸颊在昏黄的灯火下似笼了层朦胧的雾纱,影影绰绰,身姿优美,宛如画儿里的人,美得连她一个女子都心动,难怪三皇子给了夫人的名分。 “好了,尤丽,我要睡了,你也早点去休息吧。” “是。” …… 夜色西沉,含章殿内,段伏归还在案前看着奏疏,这时元都悄悄来到殿内。 见他批完一份竹简,元都趁着这个空隙递了杯茶过去,段伏归顺手接过,看了他一眼。 元都便道:“主上,尤丽告诉属下,夫人今天特意叫她单独说话,问起了您。” “问我什么?”段伏归一口喝完杯里的茶。 “问您有没有娶妃,有没有宠爱的夫人,听说没有,十分开心。”说这话时元都是笑着的,显然知道主子听了会是什么反应。 果然,段伏归勾了下唇角,眼里露出几分愉悦。 “难得她上心了。” 元都道:“主上救过夫人,又对夫人这么好,夫人心里岂能不感动?” 他想,自家主上位高权重,年轻英俊,哪个女人能不喜欢。 段伏归没再说话,昏黄的烛光中,凌厉的五官线条却在柔和下来,脑中渐渐浮现出她梨花带雨的模样…… 玉樨宫,纪吟躲在墙边的阴影里,看尤丽趁夜出了宫门,两刻钟后才折返回来,心中冷笑,果然跟她想的一样,这些宫女也不过是监视自己的棋子罢了。 第17章 第二天,纪吟在主殿外的院子里踢起了毽子。 此时日暖风轻,最适合出门活动。 穿越以来纪吟努力吃饭,虽把原主病弱的身体养了回来,长了些肉,体质依旧比不上寻常人。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她打定主意要逃,自然要把想办法把身体素质提上来,不然到时跑路都跑不动。 先前在路上没条件锻炼,现在她暂时迷惑住了段伏归,又表现出顺从的态度,得到他许诺的名分,她心情不错,玩儿玩儿女儿家的小游戏很正常吧,还能让监视她的人把情况汇报上去,趁机让他放松警惕,一举两得。 不过踢毽子看着轻松,实则尤其耗费体力。 她来到院子里,不过踢了两轮,还不到半刻钟,居然就有些喘气了。 真弱啊! 纪吟歇了一分钟,待喘得没那么厉害了,才又继续踢起来。 就在这时,宫门口出现了道俏丽的身影。 媞兰一进门就看到衣袂翩跹的纪吟,看她绯红烟紫的裙裾随着她踢毽子的动作翻飞舞动,一层一层的轻纱好似天边的晚霞飘荡聚散,一时被惊艳了愣在原地。 纪吟注意到这个年轻陌生的姑娘,停下动作,轻轻看过来。 她大约十四五岁,臂挽金钏,一头彩绳混编发辫,下坠红蓝宝石,明快靓丽。 第18章 一旁侍候的尤丽赶紧朝媞兰行礼,“见过媞兰公主。”又朝纪吟道,“媞兰公主是陛下最小的公主,与三皇子殿下很亲近。” 纪吟明白了,朝媞兰露出一个矜持友好的笑,却没说话,然后便见那小姑娘像只漂亮的小马驹一样轻快地跨进了院中。 媞兰来到纪吟面前,离得近了,才清晰看到纪吟的模样,只见她五官尤其精致,仿佛一笔一画勾勒出来的,肌肤雪白,因为运动脸颊泛起团团潮红,额角还渗出细密的汗珠,此刻娇喘微微,却反衬得她娇艳明媚,人比花娇;偏她脊背挺直,眼神清正,通身一股矜傲自持的气质,硬生生压住了这份娇艳,竟叫人不敢随意亵渎。 媞兰可算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一向对女人不假辞色的皇兄会留下这个齐国公主,还要封她为夫人了,便是她自己见到这样的美色也不能不心动。 “媞兰冒昧前来,阿嫂不介意吧。”小姑娘脆生生开口,声音甜美。 纪吟听到她对自己的称呼,眼神顿了下,随即摇了摇头,脸上似有几分羞涩,“还没举行典礼,我还不是……不敢当媞兰公主一句‘阿嫂’。” 媞兰见她语调柔和,神态可亲,看出她是个好相处的性子,主动上前一步挽住她胳膊,“当得起!”又用夸张的的语气说,“以前皇兄对下面的女人看都不看一眼,我今天才知道,原来是要阿嫂这样的。” 简单一句话,既点明了段伏归身边没有受宠的女人,又捧了她,语气又如此直白真诚,换作寻常依附男子而生的女子恐怕没有不高兴的,纪吟根本不在乎这些,面上倒也装出了两分喜悦和羞涩,忙自谦了两句。 “一直站在外面实在失礼,我们进屋说吧。”纪吟道,吩咐陶儿上茶,又说自己现在仪容不雅,请她稍等片刻,自己去整理整理。 纪吟走后,媞兰四下观察殿中的摆设,只见中间一麒麟宝座,上铺青缎刺绣忍冬团纹坐垫,座前一张紫檀黑漆蟠螭桌案,上置一错金铜博山炉,此时正冒着袅袅轻烟,一室宁香,再看宝座后的绘春夏秋冬四折屏风,柱间悬挂的缕金幔帐,落地青铜花树灯台,无不精致华美,可见皇兄是真上心了。 片刻后,纪吟洗过脸、换好衣裳出来,先道了两句歉,又道:“我进宫这么多天了,整日里无事可做,实在闷得很,还是头次有人来。” 媞兰立马接道:“那我以后常来,阿嫂可不要嫌我烦人。” “怎么会,我见你投缘,只盼着你来跟我说说话儿。唉,不怕你笑话,我是齐国人,不会说燕国的鲜卑语,更不要说交朋友了。”纪吟语气惆怅。 媞兰面上不显,心里却有几分高兴。 纪吟又问:“你是燕国人,竟能把汉话说得这么好?” 媞兰笑着道:“皇兄的阿妈有一半汉人血脉,会说汉语,我小时候跟在阿妈身边长大,就学会了几句。” “原来是这样。”纪吟点点头。难怪段伏归的汉语说得这么流利,这么看来,段伏归 身上还有四分之一汉人血统呢。 这时陶儿端来两盘点心,纪吟推到她面前:“这是我们南边的风味,你尝尝合不合口味。” 媞兰拿起一块红豆玉酥,咬了一口,外皮酥脆,内里的红豆绵软香甜,吃完唇齿留香,实在可口。 “好吃,我喜欢!” “你平日在宫里都玩儿些什么?”纪吟一边招待她一边聊些家常。 “也没什么好玩儿的,喂喂鱼骑骑马,还要上课学汉字……” “汉字?” “是啊。”媞兰点点头,“父皇定下的规矩,鼓励族内学习汉字,他还主动穿汉服呢。” 纪吟十分意外,但结合她脑中的记忆,便明白燕国虽是胡人政权,但他们内迁已经数十年了,又与本地汉人杂居,各族或多或少都在汉化,也只有不断汉化改革,他们的政权才能在这片中原大地生存下去。 “我不喜欢上课,我喜欢骑马射箭,不过宫里地方小,根本施展不开,一不小心还容易撞到人,我更喜欢去宫外骑马,尤其是菱阳河边。唉,可惜因为前不久那件事,宫里宫外到处都戒备森严,皇兄也不许我随便出宫,我都好久没出去玩儿了。”提起这事儿,小姑娘的表情肉眼可见地低落下来。 纪吟想了想道:“现在局势已经稳定下来了,相信要不了多久就能像从前那样了,我入宫前去过一次东市,看到几家绸缎铺子,花样新鲜又好看,还有家首饰铺子也不错,我们下次可以一起去。” “好啊好啊。”媞兰顿时高兴起来。 聊着天,时间一晃而过,媞兰终于发现自己待得够久了,连忙提出告辞。 待人走后,纪吟独自坐了会儿,又把尤丽叫到内室来。 “你给我说说媞兰公主的事吧。” 尤丽不知她具体想听什么,想了想,斟酌着说:“媞兰公主是陛下最小的公主,她母亲叫浑珂,只是一个普通女子,十几年前,浑珂娘娘的兄长在陛下帐下当差,一次在战场上替陛下挡了一箭,结果没救回来,陛下答应照顾他的家人,就把媞兰公主的母亲收在了身边。可惜浑珂娘娘生下媞兰公主没多久就去世了,陛下就把媞兰公主交给了三皇子的母亲莲夫人抚养,所以媞兰公主从小就跟三皇子亲近,只是后来三皇子外出打仗很少回宫,莲夫人也病亡了,媞兰公主在宫里就有些孤零零的。” “或许就是因为这,媞兰公主才主动来见您,您毕竟是三皇子的第一个夫人。” 尤丽说完,去看纪吟的脸,只见她神色淡淡的,不知道满意还是不满意,绞尽脑汁想了想,又说:“对了,还有件事。” 纪吟看过来。 “两个月前,先皇陛下给媞兰公主定了一门婚事,是左卫军统领呼延垂的儿子呼延启,婚期就在下月。”尤丽小声说。 这下纪吟明白媞兰为什么主动来见自己了。 她跟段伏归虽是兄妹,却并非同母,如今燕皇死了,接下来是段伏归当家做主,然而段伏归忙着外面的事,对这个妹妹的关心也有限,等她出嫁后要再见段伏归就更难了。 自己是段伏归的宠妃,至少在外人眼里他很宠自己,媞兰与自己打好关系,让自己在段伏归面前多关照她,或是常进宫探望她,媞兰在段伏归那儿便能多几分存在感。 这样的行径虽有些私心,但纪吟看得出媞兰没什么坏心,她并不讨厌,相反,多出现一个人,她就多一分机会,甚至今日交谈时她还刻意同媞兰交好。 晚上,洗漱完,纪吟穿着一身素绸寝衣,坐在美人榻上,一手拿着书一边在心里琢磨着怎么突破,段伏归突然来了。 第18章 纪吟心头一跳,书册脱手,不由心虚起来,疑心男人是不是洞察到自己的意图了,但转念一想,她现在还什么都没做,话语间也十分谨慎,他怎么可能知道,就算怀疑,只要她咬死了说没有,他也不能怎么样。 理清思绪,纪吟面上恢复镇定,起身整理衣摆,小步迎出去。 还不等她到外间,男人已大跨步走了过来。 纪吟连忙行礼,男人却一手抓住她纤细的手腕,“不用多礼。”然后带着她走到她先前坐的美人榻上。 纪吟只感觉自己的手被一只粗硬的火钳子钳住了,又热又硬,实在不习惯,轻轻挣了下,“我给殿下倒茶。” “不用。”段伏归一口拒绝,手上力道加重,不让她再乱动。 纪吟只好垂着头,装作乖顺的模样。 过了片刻,段伏归又说:“我登基的日子定下来了,就在七天后。” 这么快! “恭喜殿下。”纪吟强忍着抬起眸,露出一个笑。 “等登基大典结束,我就正式册封你为夫人。”他又道。 纪吟配合地露出一个羞涩的笑。 青铜花枝树灯台上的灯火昏昏黄黄,照在女孩儿的脸颊上,越显得她纤鼻丹唇,肌肤柔美无暇,他想要的江山、美人,如今尽握在手,段伏归心潮澎湃,抬手掐住她纤巧的下巴将人转回来,唇便欺了上去。 纪吟下意识推拒,挣扎片刻,反应过来后,她的力道便渐渐弱了,顺从地靠在男人胸前。 哼,就当被狗咬了一口! 有过一次经验,男人的吻技似比上次提高了许多,终于不是毫无章法的乱啃了,撬开她洁白的细齿,极具侵略性地气息将她笼罩,不知餍足地掠夺她的呼吸。 等男人好不容易放过她被吻得红肿的唇,纪吟刚要松一口气,却察觉他的气息在不停往下,搁在腰间的大掌也揉抚起来。 纪吟吓了大跳,生怕男人真上了头刹不住,用力推他。 段伏归这才仿佛回过神来,松了几分力道,一看,少女的杏眸中已蓄了水光。 “殿下别这样好不好?”她低低哀求。 然而她这番柔弱的姿态却让段伏归身体的火愈发炽盛,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就这么直接继续下去,却又想起她的性子,他知道她比一般女子更倔强,也知她心里还有两分不愿,但他不在乎,这小小的叛逆反激起了他的征服欲,他总有让她心甘情愿的时候。 第19章 段伏归决定再等上一等。 他自认自制力不错,以前从未对哪个女人如此冲动,此刻却有几分艰难,挣扎片刻后才终于放开了她。 纪吟赶紧往榻里挤了挤,环臂抱住膝盖。 段伏归看她有些被吓着了,心软了两分,“在玉樨宫住得惯吗?下面的人伺候得怎么样?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这算什么?主动关心?还是对宠物的恩赏?纪吟意外又可笑,却意识到这是个机会,于是道:“我没什么缺的,只是有一件事……” “什么事?” 纪吟小心看他一眼,见他好像不曾生气,相反,估计是刚才爽了一把,此时脸上的表情还算得上温和,便道:“今天媞兰来了,我与她十分投缘,我在宫里这些天,她是我唯一一个朋友,她约我逛街,我不想辜负她的心意,能跟她一起出宫吗?” 纪吟撒了个小谎,媞兰并没有约她出宫,但纪吟猜段伏归不会去亲自去问媞兰,就算问了,媞兰想跟自己交好,多半会顺势承认下来。 段伏归对上她那双渴望期待的眼睛,一时也没多想便应了“好。”然而说完之后他脑中一根弦猛地绷了起来,记起她的不安分,在来燕国的路上几次想逃跑。 是,第一次见面他就看出她的不安分,只不过一路上有自己看着,段伏归相信她逃不出掌心便没太在意。 但此时,这股敏锐的直觉又冒了出来,尽管她表面上看着已经服从他了。 可才答应了她,现在反悔实在太失气度,又瞧她难得这么开心,段伏归便道:“城里鱼龙混杂,你们两个都是女子,出门不安全,我派元都护卫你们,这样我也放心。”说着,他捏了捏她的手腕,已然有几分不容拒绝的意思。 纪吟心中冷哼,什么护卫,不过是监视罢了,面上却笑得天真,“谢谢殿下。” 夜深露重,月上中天,又说了几句,段伏归终于离开。 亲自把人送到门外,看男人的背影彻底消失在宫墙外,纪吟这才折回室内,在心里把狗男人骂了个狗血淋头,然后抬起袖子狠狠擦了擦自己的嘴,吩咐道,“陶儿 ,打水。” 第19章 第二天,媞兰又来玉樨宫找纪吟玩儿,纪吟便趁机跟她说了出宫的事,媞兰果然十分开心。 “还得是阿嫂提皇兄才同意,要是我去问,只怕一句‘不许贪玩儿’就把我打发回来了。”小姑娘还不忘调侃一句。 纪吟面露恼怒,便要过来挠她,媞兰明明能躲,却故意让她碰到,两人嘻嘻哈哈,殿内回荡着少女悦耳的欢笑声。 段伏归就要登基了,纪吟赶时间,跟媞兰约明天就出宫。 第二日一早,天刚擦亮纪吟就一骨碌从床上起来,一切收拾停当,没多久媞兰也来了。 元都备好车轿等在外面,“夫人,离宫门还有段距离,请上轿吧。” 纪吟看了眼,抬手指了指天际才升起的红日,“现在日头还不高,晨风又清爽,走一走反倒舒泰。”又问媞兰,“你觉得呢?” 媞兰当然支持,她从小骑马射箭,这点子路对她简直小菜一碟。 于是两人结伴朝宫外走去,身后跟着几个侍女以及元都这些亲卫。 “我们去东市是不是走左边这条道?”二人走到岔路口,纪吟问媞兰。 “嗯嗯,我们现在在永巷,沿着永巷穿过掖庭,走到万岁门就能出宫了。” 在宫里待了段日子,纪吟不着痕迹地从尤丽口中打听了些消息,知道永巷是隔在前朝和后宫的一条通道。 “那永巷西边通到哪儿?”纪吟又问。 “西边是千秋们,过了千秋们是阊阖门大街。”媞兰说完,小心看了看后面的元都,特意朝纪吟凑近了些,小声说,“不过我一般不走这两个门,以前都是从华林园的西门偷溜出去,那边看守人少。” “我是偷偷告诉阿嫂的,阿嫂可别跟皇兄告发我。”她不放心地补充一句。 “当然不会。”纪吟会意地朝她眨眨眼。 纪吟默默记下华林园西门,又跟媞兰聊起别的。 走了将近两刻钟,二人终于抵达万岁门,元都上前交涉。 纪吟注意到,守门禁军见到元都后第一时间行礼,态度十分尊敬,然而即便如此也要查验令牌后才肯放行,看来段伏归对这皇宫管控得确实很严格。 出了宫门,二人登上车,直往东市而去,待到了街上,纪吟却又要下车。 元都眉头一皱,“夫人,东市鱼龙混杂,属下怕有人冲撞您,还是乘车吧。” “逛街的重点就是一个‘逛’字,一直待在车上有什么意思。”说着,纪吟便已跳下了车辕。 元都一直跟在段伏归身边,瞧出主上现在对她颇有几分兴趣和纵容,一时也不敢强迫她,只能随她去了。 媞兰十分热情地拉着她逛起了街,一路上摊贩满地,有支棚子了,有挑着筐的,泥人、木雕、陶器、花鼓、山货以及各色吃食……应有尽有,不过这些东西工艺大都粗糙,也就看个新奇,真正要买东西还得去城里有名气的大店。 二人来到一家名叫聚福楼的银楼,纪吟意思着买了一对珍珠耳坠,一个赤金雕花手镯。 手镯戴在腕上不容易掉,又是赤金材质,要换银钱时直接融了,十分方便,也免得被追查到。纪吟这般打算着。 接着二人又去了绸缎铺子。这家铺子名叫范氏绸行,是东市最大的绸缎铺子,临街的铺面便有五间,加上后院的雅间,光是占地便相当于一个中型宅院了。 掌柜聂二娘见她们衣着不凡,还带着护卫,便知是富贵人家的女郎,立马热情地迎了上来,脸上堆起菊花般的笑,“贵人来了。” “你们家最近有没有什么新鲜好看的花样,都拿出来给我阿嫂看看。” “有,有,请贵人随我来后院雅间。”聂二娘便立马招呼店里的丫鬟把上好的绸缎都拿过来。 纪吟一路走一路瞧,见其中一个房间挂着几件成衣,心中一动,指着那衣裳问:“你们这儿还有制好的成衣?我看看都有些什么样式。” 聂二娘自然不会驳了她的要求,立马将她引到摆放成衣的房间,滔滔不绝地介绍起来,“这都是当下时兴的杂裾裙,从南边传过来的,好多大户人家的夫人女郎都爱做这种裙子呢,用的绸缎又好,还有这刺绣,贵人看,我们请的都是最好的绣娘,这花蕊这花瓣绣得多真……” 纪吟手指轻轻从这些裙子上抚过,指了其中一条,“我想试试这个样式衬不衬我。” “夫人一身贵气,不管什么样式的衣裳都衬您。”聂二娘便立马安排她到后面的雅间。 纪吟朝媞兰道:“试衣裳耗时,你不必等我,先逛逛挑些自己喜欢的。” 媞兰连忙说:“我也看中了一件,跟阿嫂一起。” 纪吟眼神一顿,她刚才对这些裙子明明没表现出多喜欢…… 二人来到后院雅间,媞兰果然又说要跟她一起。 范氏绸行作为东市最大的绸缎行,接待的贵人多,这个跟那个不熟,这个跟那个不对付,做生意嘛,面面俱到,当然不可能只有一个雅间,此时后院并没别的客人,还有两个雅间空着。 纪吟跟媞兰状似一见投缘,但相交时日尚短,着实没到一个屋子换衣服这种程度。 待进了屋,纪吟又借口说要如厕,问婢女恭房在哪儿,才开了口,媞兰便说自己也要去。 这下纪吟肯定了,媞兰在寸步不离地监视自己。 这是丝绸铺子,又是换衣裳这种私密事,元都他们不可能跟到屋里盯着她,于是就让媞兰顶上这个角色。 肯定是段伏归吩咐的。 纪吟闭了闭眼,还以为这段日子的乖顺能让他降低戒备呢,实际上男人心机深沉得可怕。 以目前的情况看,她绝不可能脱离他们的监视。 纪吟原本不想把陶儿牵扯进来,但现在她也没别的办法了。 范氏绸行财大气粗,这雅间自也有一番气派,以珠帘绸幕作隔分了里间和外间,外间置桌椅供贵人休憩,里间才是真正换衣的地方。 聂二娘带着丫鬟候在一边,纪吟道:“我不用你们伺候,有陶儿就够了。” 聂二娘便识趣地出去了。 纪吟朝媞兰说:“你先坐会儿,我进去换衣裳。”然后带着陶儿去了里间,让她把两侧的幔帐放下来。 陶儿正要帮她解衣,纪吟一把抓住她的手腕,“陶儿,我有件事要跟你说。” 她声音压得极低,神情又十分凝肃,看得陶儿心头一跳,声音也低了下来,“什么事?” 纪吟评估了下自己与媞兰的距离,隔了好几米,又有幔帐挡着,这才俯到陶儿耳侧,手掩住唇畔,用极低极低的气音说:“我要逃离燕京。” 第20章 陶儿猛地瞪大眼,下意识惊呼,纪吟眼疾手快地捂住她的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第20章 “女郎……”陶儿惊恐地看着她,心脏“噗通噗通”猛跳个不停,差点没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为什么要逃?前些日子,您不是顺从三皇子了吗? 陶儿生怕自己控制不住出声,两只手紧紧捂住唇,只能用眼神询问。 纪吟看出她的疑惑,但此时实在不是解释的时机,便继续压低声音说:“我从一开始就想逃,但我被监视得很严密没有机会,这才想让你帮忙。” “这件事风险很大,万一失败还会牵连性命,你要是同意就按我说的做,要是不同意就当没听过。” 一骤然听到这么刺激的消息,陶儿已经吓傻了。 说话间耽搁了不少时间,再拖下去媞兰怕是要起疑了,纪吟自己飞快解开衣裳,拿起挑好的换上,“你先留在这里。”便撩开帷帐走出去,面色如常地走到媞兰面前,问她这套好不好看。 “好看,阿嫂长得好看,穿什么都好看。” “是吗?我感觉袖子好像有点大,而且这衣襟上绣的桃花颜色太艳了……” 媞兰:“外面的衣裳就图个新鲜样式,没我们自己做的合身,阿嫂要是喜欢就让绣娘给你量身,按着自己的喜好新做一套。” “我好像也没那么喜欢,再试试别的。”纪吟故意跟她说了几句话,挑了些衣服的毛病,这才转入内间。 她朝陶儿看去,脸色虽还有些不自然,比起刚才已经镇定了不少。 “女郎,我愿意帮您。” 陶儿鼓起勇气。 “你考虑好了?” “嗯。”陶儿重重点头,“女郎去哪儿我就跟您去哪儿。” 纪吟放下心来,俯在她耳畔低声交代要她做的事。 “这……能行吗?” “我也不敢说一定成,只能试一试。” 纪吟换了三套衣裳,挑挑拣拣,最终选了一套,媞兰也试了两套,不过她不爱这种繁复的款式,只选了几匹丝绸。 折腾这么久,已快到晌午了,纪吟便提议去吃饭,“我听说文隆街有家淮南风味的食肆,我们去那家吧。” 媞兰只以为她想念南地的口味了,自然不会不答应。 一行人便离开范氏绸行,往朱氏食肆而去。 纪吟和媞兰是主,在雅间单开一桌,又命食肆里的仆人给元都这些护卫开了两桌,只管上好菜好肉。 雅间以竹帘作隔,在大堂隐约可以看到里面人的身形,大声时还能听到他们的谈话,足以保证纪吟在他眼皮子底下,元都放心下来。 元都他们护从了半日也饿了,此时食肆内全是饭香,又是平日难得的好菜,亲卫们也忍不住大快朵颐起来。 另一边,陶儿佯装肚子疼,朝媞兰的宫女道了句歉,请她帮忙伺候主子,自己找了个伙计让他带自己去找茅厕。 这个时代只有旱厕,那味道可想而知,他们这是食肆,为了不影响店里的客人用饭,茅厕修到了最边上的角落。 元都注意到了这动静,本想派个人跟过去,但一瞧手下人都在吃饭,又想她不过一小丫鬟,他的任务是看住纪吟,便也没在意。 陶儿抵达茅厕后打发走带路的人,四下打量一圈确定没人后,才悄悄来到后门。 女郎跟她说,朱氏食肆跟通埠街就隔了一条街,让她从后门溜出去,去杨氏药铺找杨郎中。 头一次偷偷摸摸地干事,还是这么要命的事,陶儿走路时双腿都在打颤,又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 那日她们送杨白兰回家来过通埠街,陶儿记得杨氏药铺的位置,一路快走,终于看到药铺外飘着的招子。 此时正有人拿药,杨郎中在按对方给的方子抓药,陶儿站在外面等了片刻,待那人拿着药走了才赶紧上前。 “杨郎中。”她叫了一声。 杨郎中一眼认出她是那日救了自己女儿的恩人的侍女,连忙热情地迎上来,“姑娘来了。”又朝她后面看了眼,发现只有她一人,却不见纪吟。 陶儿道:“杨郎中,我有事找你,能不能去后院说?” 杨郎中当然同意,忙把她请了进去,又招呼白兰,“兰儿,恩人来了,快去把我新收的蜂蜜拿出来,泡上枸杞,招待贵客。” 陶儿连道不用,又说:“杨郎中,我有件性命相关的事找你,还请你帮忙。” 杨郎中吓了大跳,“姑娘只管说。” “杨郎中,你能不能卖我些迷药?” 这下杨郎中是真的惊了,“姑娘,这……” 他表情开始为难起来,贵人救了他女儿,是他杨家的恩人,按理他该报恩,可迷药这种东西不是谁都能买的。 见他犹豫,陶儿心中一急,“我家女郎说了,若非形势危急,她也不想这般,她要这迷药只是为了自保,绝不用来谋害他人性命,还请杨郎中帮忙,她必感激在心。” 听她这么说,杨郎中脑中瞬间闪过高门里的内宅阴私。 纪吟瞧着不像恶人,相反还救了她女儿,如今说要迷药是为了自保,杨郎中已信了大半,纠结许久,最终还是同意了,还详细告知了用法,又叮嘱道:“药粉微苦,以酒佐之最好,用量不宜过大,否则是会药死人的。” “谢谢杨郎中,还请杨郎中为我们保密。”陶儿喜出望外,要给他钱,只是杨郎中却坚决不肯收。 陶儿本就胆小,第一次干这种事,哪里能有什么头绪,但她照着纪吟的吩咐竟也顺利完成了。 怕离开太久引起怀疑,拿了迷药,她匆匆告别杨郎中,飞快回到朱氏食肆。 “这朱氏食肆虽号称淮南风味,但这食材用得不地道。南地水网密布,我们生活在那里,寻常多是稻饭鱼羹,公卿贵族们最爱新城稻,香软甜口,当时著名的大儒游郯之还写诗称赞说,‘上风炊之,五里闻香’,可见其美味,还有鱼酢也是一大珍馐,但各家手艺不同,我以前吃过一种,用醪糟作辅料一起腌制,味道醇香浓厚,又极鲜美……” 纪吟一边吃一边给媞兰介绍真正的南地风味,她说得有趣又生动,听得媞兰都馋了,外面的元都等人也都被她的话吸引了注意,不知不觉,一顿饭竟吃了大半个时辰。 逛了半日,一行人准备回宫。 坐上马车,陶儿趁机俯到纪吟耳畔,“女郎,成了。”说着悄悄从袖子底下把迷药递了过去。 纪吟眼神一亮,“你做得很好。” 搞到药,她总算是有点机会了。 第21章 抵达宫门时,队伍停了下来,元都来向纪吟告罪,“夫人,恐叛军还有漏网之鱼,最近宫内戒严,宫外带进来的东西都要检查,还请夫人见谅。” “无妨,将军让人检查就是。”纪吟面上微笑,心中冷哼,叛军这个理由还真好使啊,用了这么久都不带换的。 她身边全是他的人,有没有叛军他难道不知道,不过是趁机盘查她而已。 纪吟下了车,任由他们翻检,陶儿站在她身边,脸色发白,纪吟不动声色地捏捏她的手安抚。 虽没料到入宫盘查,但她习惯谨慎,早把药粉藏到了自己的胸衣里,除非元都来搜她的身,不然绝对查不出来,然而,他敢来搜她的身吗? 顺利躲过检查,纪吟回到玉樨宫。 第二天,她主动去玉祥宫找媞兰玩儿,“我进宫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出来,也不知道你说的华林园是什么样子。” “这还不简单,我现在就带你去。”媞兰笑道。 纪吟便像昨天一样,一路走一路闲聊似地问她周围的景色,默默补全脑海里的地图。 两人玩儿了一整日方才回宫。 接着她开始谋划怎么用这药,然而段伏归一直没来,大概是忙着登基。 登基大典的各项礼仪庞杂又繁复,不说皇帝卤簿要准备的各种金银车、玉辂、辇车、幢幡、礼服、礼乐等,光是需要用到的礼器、杯盘、宴食等就够宫人们忙碌个不停了,便是纪吟待在这近乎与世隔绝的玉樨宫中也常听到尤丽她们说起外边怎么忙碌个不停,谁谁谁因为忙中出错又被罚了等等。 忙起来就容易乱,按理该是趁水摸鱼的好时候,纪吟也不是没想过药倒看守的侍卫趁夜逃跑,然而仔细想了想,还是否决了,决定再忍一忍。 段伏归心机深沉,把她监视得密不透风,她这边但凡出现点异样,他反应过来,肯定会第一时间封锁各处通道,然后来个瓮中捉鳖。 她只有这一次机会,必须成功。 又过了几日,终于到了段伏归正式登基的日子。 老燕皇的棺椁还没正式下葬,但已出宫,暂停在城外的永宁寺,只等做完九九八十一天法事正式下葬。 六月十二,天尚未亮,空气微凉,枝头草尖都沾着夜露,宫中各处却已喧腾起来,纪吟被外面的声音吵醒,一时也睡不着了,便拥着被子坐起来,有一搭没一搭地思索着。 另一边,段伏归也早早起身,或者说他本就没怎么睡,但他精神奕奕,瞧上去并不颓靡,总管太监冯全小心伺候他换上帝王冕服,玄衣纁裳,十二冕旒之下,男人剑眉深浓,目似寒星,高大的身躯愈发英姿勃勃,有俯瞰天下之雄气。当然,他亦确有这个雄心。 第21章 收拾妥当,段伏归坐上专属于帝王的六乘五辂金银车,由太仆卿亲自驾驭,左右大批卫士护驾,属车八十一乘,三省台部官员依据品级或乘车或骑马在前后随侍护卫,一行人浩浩荡荡往凤山而去。 新帝登基,按照正统汉人传下来的礼仪,要先祭告天地,再去拜宗庙,最后回到正殿接受百官朝贺。 鲜卑虽是胡族,多年下来已经与本地汉人相融,且为了宣示自己的正统性,先燕皇也沿用了汉礼,于是段伏归也要按照这趟流程来一遍。 抵达凤山祭台,他行至九龙青铜大鼎前,接过太常卿递过来的燃香,亲自插入鼎内,道:“吾段伏归,叩告乾坤日月山川,以及历代皇族之 陵寝。”然后三跪九叩。 待告庙结束,一行人再返回太极殿。 段伏归一步一步上前,最终坐到那张宽大的九龙龙椅上,百官俯首叩拜,太常卿侍立在旁,展开手中的绢帛,高声颂道: “鲜卑段氏历运有极,钦若天应,国家列圣,缵成休烈;我大行皇帝,雄英瞻远,励精宵旰,乃定大燕,选贤与能,未尝厥姓。朕本先帝三子,逢逆臣段伏义举兵谋逆,不得起义军诛之,荷天神之眷,祖宗之灵,逆臣已皆戡定……今诸王大臣、百司众庶,谓天命不可久虚,神器难以无主,上章劝进,以主黔黎,朕乃勉循舆情,嗣守鸿基,于六月十二,告祭天地于凤山之阳,即皇帝位……其以明年为玄武元年,布告天下,咸使闻之。” 话音毕,在庄严的鼓乐声中,百官齐齐赞喝,“国祚永昌,陛下万岁。” 段伏归的目光扫过殿中那一群黑压压的人头,又越过所有人的背影望向殿外正高悬于南面的明日,微眯了眯眼,年轻英挺的面容锋芒毕露、意气风发。 他也确实可以骄傲,击败了所有竞争对手,仅以二十二岁的年龄登上了燕国帝位。 玉樨宫离前朝极近,纪吟在院里也听到了朝臣们的颂贺,心里一时不知是什么滋味。 段伏归登基了,自己拖延的时间就要结束了,可这也是一个契机,说不定能让她脱身。 晚上,段伏归在太极殿大宴群臣直至深夜,纪吟已经睡下了,然而将近子时时他却忽然来了玉樨宫,纪吟吓个半死,又闻到他身上扑过来的浓烈酒味,生怕他一时兴起强要自己,面上却不得不稳住,努力挤出个笑,“恭喜陛下御极。” 段伏归听到这句话,冷肃的脸上罕见地露出一个笑。 她今天没能去参加他的登基大典,当时接受百官朝贺时他总觉得少了点什么,离开太极殿后他随着心意来到玉樨宫,听到她这句贺语,才觉得圆满了。 “你再等一等,过两日我就下册封诏书。” 纪吟心想,我等一辈子都行,你最好别下,嘴上却柔声谢他。 段伏归看着她在烛光下愈发柔白细腻的脸颊,忍不住将唇凑上去。 纪吟脑中警铃大响,顾不上别的,忙用掌心轻轻抵住他的嘴,“殿下。”紧张得连称呼都没改过来。 段伏归被她拒绝,竟没生气,相反,她越是不肯轻易许他,他心里却越升起一股征服感,就好像两军对垒,他一点点蚕食对方的领地,让她无处可躲,最终还是要落入他掌心。 这一夜平安过去了。 六月十五,段伏归正式下诏书,册封纪吟为夫人,于同日举办册封仪式。 第22章 尤丽十分开心,天还没亮就把纪吟从床上挖起来,又给她安排沐浴,水中不仅洒了花瓣,还添了许多香料,被热气一蒸,满屋子都是这个味道,纪吟感觉自己像块腊肉,都要腌入味儿了。 玉樨宫中早布置过,张灯结彩,比那日段伏归登基还要热闹,为了仪仗整齐,元都还从别处调了宫女过来。 出浴后,又有命妇来给纪吟梳妆。 纪吟起先以为来的只是个普通官眷,直到尤丽等人都十分恭敬地称“虞国夫人”,她这才明白她身份有多高——虞国夫人正是段伏归的外祖母。 别说纪吟只是个夫人,便是封了皇后也不见得有资格让虞国夫人来替自己梳妆。 她忙起身见礼,态度恭敬,虞国夫人却握住她的手阻止她动作,又仔细看了看她的模样,然后纪吟便看见虞国夫人眼中流露出几分好似回忆的模样,眸中些许水光闪烁。 “老夫人?”纪吟见她望着自己久久不说话,轻轻唤了句。 虞国夫人回过神来,笑笑,“几十年过去了,再见故国来人,一时有些失态。” 声音苍老,像是半个世纪前的余音飘荡到了纪吟耳中,让她不由想起了自己的家,她恐怕再也回不去了。 纪吟强忍住心酸,维持着恭敬的神色。 虞国夫人仿佛只是随口感慨一句,很快恢复神色,要替她梳妆,纪吟忙拒绝,“您是尊者,岂能让您帮我……” “不妨事。”老夫人语气不容拒绝。 纪吟被推到妆台前,虞国夫人站在她身后,用玉梳帮她顺着头发,“你是归儿这么多年第一个册封的姑娘。” 纪吟不知老夫人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只垂着头恭敬道:“妾也倍感荣幸。” 虞国夫人看着她镜中鲜妍的面容,语重心长地说:“你远离故土,孤身一人来到千里外的异国他乡,想来是有几分不安,归儿瞧着冷漠,对自己人却是极好的,如今先帝已去,你入了归儿后宫,于你也算件好事,往后,你可安心留在他身边。” “是。”纪吟垂下眸,这件事在别人眼里或许是件荣幸,于她却只是枷锁。 虞国夫人轻抚她发髻,自己活了这把岁数,经历了诸多世事变幻,岂会看不出这姑娘虽态度恭敬,却并非真心愿意留在宫里,自己也只能提点她几句话,希望她能想通,不然苦的还是她自己。 待梳好发髻,虞国夫人又给她插上花冠、金钿,等到吉时,在礼官的引导下一路往太极殿而去。 此时太极殿内,段伏归居于上首,百官分坐两侧。 除了入宫那日,这是纪吟第二次踏入前朝,她跨步入殿,踩着地毯一步一步朝段伏归走去。 白日天晴,明亮的日光从大殿两侧的窗户透进来,一路走来,她看得更清楚了,殿中站着好几个熟悉的面孔,二皇子段伏成那张比女人还白的脸尤其突出,想叫人不注意都难,其次是卢硚,他面容清攫,气质疏阔,一身汉式官袍,让人恍惚以为这是汉廷。 当年齐国衰败,一些北方士族不肯跟随朝廷南迁或是由于一些原因不能南迁,最终留置在了原地,后来鲜卑占据幽州、冀州,这些士族不得不依附他们生存,又因为鲜卑内部派系不同,相互攻伐了一段时间,最终由段氏鲜卑击败了其余部族,一统幽冀,而眼光独到选择为段氏效力的卢家自然也跟着水涨船高。 除了卢家,其余士族也大差不差,于是如今的燕国朝廷上,竟有三分之一都是汉人官员,尤其先皇段遨有意推进汉化,特意提拔了不少汉人。 如今,段伏归册封齐国公主为夫人,汉人官员们自然乐意,他们虽为鲜卑效力,实则心里依旧觉得汉文化才是正统;与之相反的就是鲜卑官员了,他们倒不是觉得不能纳汉女,而是段伏归才登基,第一个册封的就是汉人,这让他们鲜卑人脸上无光,因此大多面无表情,有的甚至还皱起了眉。 段伏成看纪吟从自己面前经过,眼神在她绮丽的背影上停留了片刻,注意到她后颈露出的小片白腻到发光的肌肤,默默垂下眼皮遮住瞳孔里的眼神。 纪吟走到地毯尽头,离段伏归只剩几步之遥时,站定,按照礼官教过的流程,跪地,双手平举,手掌相叠,以额触地,行大礼。 “妾拜见陛下。” 纪吟想,不为别的,只为了这一跪,她也不可能心甘情愿地当掌权者的玩物。 接着,太常寺礼官当众宣读册封诏书。 “兹有齐国卫宁公主纪吟,温柔和顺、仪态端庄,忠君事国,来我大燕缔结两国友盟,于今册立为夫人。” 语毕,段伏归从龙椅上起身,大步跨过来,亲自扶起纪吟,“免礼。”眼神便落在了她脸上。 她今日描了浓妆,着锦绣华服、戴金佩玉,虽有些厚重,却衬得她华光彩照,明艳逼人,段伏归只觉眼前一亮,“你今天,很好看。” 这话好像在夸这只猫儿的毛发真漂亮,纪吟心中将他骂了八百遍。 终于等到这天了,段伏归心情不错,抓着她的手跨上台阶,让她坐在了自己身侧的矮椅上。 管乐丝竹声响起,宫女侍人穿梭在殿内,为大臣们添酒上菜,殿中一片觥筹交错,有段伏归的亲信,举着酒杯来到殿中,朝段伏归敬酒,“恭喜陛下喜得美人。” 段伏归笑着一饮而尽。 偶尔也有人来向纪吟敬酒,纪吟不爱喝酒,本想沾沾唇意思一 下,转念一想便改了主意,扎实地喝了几口,片刻,她脸颊冒起热意,一片绯红,仿若醉酒了般。 第22章 她趁机向段伏归道:“陛下,妾不胜酒力,可否容妾先下去歇息。” 段伏归瞧她眼尾飞红,眸光水润,意态娇软,喉咙一紧,腹下倏地燃起了火,只恨不能现在就吃了她,想到在场诸多大臣,这才忍住了,同时又生出一股私心,不想别人瞧见她这般模样,于是同意了。 纪吟被尤丽扶回玉樨宫,入了内室,她说自己要歇会儿,将人打发出去。 待她再睁开眼,眼底一片清明。 她这个身体酒量虽一般,却没到一杯倒的地步,只是容易上脸,极具欺骗性。 纪吟静静坐在榻上,再次梳理起逃跑计划,头一次做这种事,她不能不紧张。 陶儿就更煎熬了,忍不住来问她,“女郎,我们真的要逃吗?” 纪吟点点头,眼神无比坚定,“我一定要逃离这座皇宫。”又看她忐忑得不成样子,想了想说,“你要是害怕可以留下来,只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到时喝下迷药,就说是我把你迷晕的。” “不,女郎去哪儿我就跟您去哪儿。”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残阳余晖褪去,夜色悄无声息地晕染上层层青瓦,直至戌时,段伏归终于来了。 他惦记着纪吟本想早点回来,只是下面的人一直缠着他,说他头一回做新郎,非要来灌他酒。 都是曾经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他也不好拒绝,于是闹到了现在。 段伏归站在门口,看到里面一室暖黄烛光,窗纱上隐约映出一道倩影,顿了瞬,而后大步跨了进去。 尤丽等人手中盛了洗漱用的巾帕、温水等物,跟在他身后。 纪吟听到声响,连忙从榻上起身,上前行礼,男人长臂一伸阻止了她。 “都出去。”他随口命令,眼神却始终没移开过她的脸。 殿中只剩他们二人,纪吟感受到男人毫不掩饰的眼神,只能强自让自己稳住。 “如你所愿,我封了你作夫人,现在可能与你亲近了?你可还要拒我?”虽这么说,他语却中带着笑,显然不是在跟她计较,而是一种得意。 这只跟他玩儿了将近一个月的小兔子,最终还是落入他口中了。 纪吟听出来了,没答他,只嗔了他一眼,这一眼眼波如媚,风情旖旎,段伏归猛地抓住她的手,就要拽她上床。 “陛下稍等,我还有话对您说。”纪吟忙道。 “嗯,什么话?”段伏归随口一问,却不肯松手。 纪吟努力扭过脖子,用眼神示意,段伏归看过去,只见屋内置了一张桌案,案上放了一只酒壶并两只錾金银阴阳樽。 纪吟挣脱他的束缚,倩步走到案前,跪坐到地毯上,亲自执起酒壶朝樽中倒入酒水,然后一手执一杯,起身走到段伏归面前,“陛下,依汉礼,夫妻要于新婚夜共饮合卺酒,您可愿与我饮下此酒?”说完,她眼眸盈盈,七分期待三分忐忑地看着他。 按理这该是正妻才有资格,可她现在偏要“恃宠而骄”。 段伏归听她说到“夫妻”二字,挑了下眉,饶有趣味,二话没说拿过她递过来的阳樽。 纪吟下意识盯着他的手,目光追随酒樽而动。 段伏归仿佛察觉到了什么,就在要送到嘴边时,忽的停下动作,定定地看着她。 “这酒很特别?”他问。 纪吟心脏狂跳起来,脑海里瞬间划过数个念头,心想他是不是早看穿了自己的计谋……不,冷静,不能自乱阵脚。 她强按下狂乱的心跳,仰头看着他,四目相对,“当然特别,这可是我一生只有一次的合卺酒,陛下难道不愿喝?” 听她这么说,段伏归笑了,“当然愿意。”然后举樽到唇边。 纪吟暗松一口气,垂下眸,与他面对面,一起饮下杯中的烈酒。 饮完酒,段伏归将酒杯一扔,有力的臂膀直接抄起纪吟的腰背,横抱起她,把她丢到床上,纪吟被震得脑袋发晕,刚想起身男人高大结实的身躯就压了下来,下一秒她的唇就被两片滚烫的肌肤堵住。 灼热的呼吸浓烈的酒气将她包裹,她几乎喘不过来气。 男人吻得又凶又急,他不再有耐心细细品尝,甫一碰到她的唇就要撬开齿关往里探去,缠住她的舌不停吮吸,纪吟推也推不动,又不能反抗得太剧烈,暗暗着急迷药怎么还不起效,该不会真要被这狗啃了吧。 就在男人终于吻够她的唇,一路往下,覆上那雪白的颈肌,正欲再进一步时,段伏归忽然觉出身体里的异样,猛地抬起头,死死盯着她,掐住她脖子,五指用力收紧,纪吟一瞬间被扼住喉咙,疼到窒息。 “你干了什……”话音未完,男人便猝然昏了过去,脑袋重重地倒在纪吟脸上。 纪吟被砸得眼冒金星,一边用力推开男人沉重的身躯,一边起身,小声骂“狗男人”,又摸了摸刚才被掐的脖子,幸好迷药已经起效他失了大半力气,不然以狗男人的本事,说不定她真要交代在这儿了。 纪吟心里闪过一阵后怕,看着躺在床上人事不知的男人,实在气不过,想打他两巴掌,却又怕声音太大被外面的人听见,于是踹了他几脚,又狠狠掐了他几把。 让你掐我!让你掐我! 第23章 男人眉头一皱。 纪吟以为他醒了,吓得赶紧移开了手,幸好男人只是皱了皱眉,并没完全清醒过来。 杨郎中的药还是顶用的。 想了想,纪吟起身从床底板夹缝中将剩下的迷药掏出来,也不用酒化开,直接撬开段伏归的嘴往里灌药粉。 药粉有苦味,她虽用烈酒遮掩,依旧不敢放太多,先前那点药估计只能让他昏迷一两个时辰,再补上这些,够他睡上两天两夜了。 看着向来高高在上的男人此时人事不知地躺在自己面前,纪吟忍不住冒出一丝邪恶的念头,要是趁现在…… 不行,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被她否决,她虽讨厌男人强迫自己留在宫里,但他也在宫变那夜救过自己一回,总体来说算是有恩,而且他要是死了,燕国必然全力捉拿自己,自己到时也活不了。 纪吟没多纠结,飞快脱下自己的衣裳丢到地上,卸下钗钿,又把段伏归的外衫和鞋子也脱了丢到地上,营造出凌乱暧昧的氛围,再把床帐放下,完全挡住床里的情形,想了想,纪吟又把段伏归的腿搬到外面,露在床帐外。 接着她走到窗边轻轻敲了两下,陶儿在外面收到信号,也行动起来。 尤丽等人被段伏归赶出来后,依旧等在廊下等待主子吩咐。 陶儿摸了摸心脏,暗暗给自己打气:“陶儿,你一定可以的,不要紧张不要紧张不要紧张。” 接着端着托盘走过来,笑盈盈地朝尤丽几人道,“尤丽姐姐,公主……不,夫人说你们今天忙得脚不沾地,肯定也顾不上用饭,特意命厨房准备了甜酪,里头一时也不召唤,你们先吃点吧。” 甜酪这样的饮品不算稀奇,但普通宫女没有此等份例,只能主子赏赐,也算是可遇而不可求,今日纪吟特意吩咐厨房做了给她们,又是主子专门赐下来的,尤丽等人当然不会拒绝,纷纷朝陶儿道谢。 “夫人真体贴我们。” “我伺候夫人这么久,从没见她发过脾气,也没见过她打人。” “我看陛下待夫人也好,我们好好跟着夫人,以后走出去别人都要敬我们三分。” …… 得了实惠,几人纷纷称赞起纪吟。 吃完甜酪,尤丽继续守岗,然而不过一刻多钟她却忽的感到一股困意,忍不住打了好几个哈欠,眼皮也一直往下沉,几乎要栽倒地上。 陶儿趁机道:“尤丽姐姐,你们想必是忙得太累了,先去休息吧,夫人也说了不用你们守夜,这里由我看着就行,要真有事我再去叫你们。” 纪吟搬来玉樨宫后从没有让人守夜的习惯,尤丽不觉奇怪,最主要的,她精神实在太困倦了。 “好吧,有事一定要叫我。” 陶儿在甜酪里下的药量小,既能减轻苦味,药效也正好,只会感到困倦,不至于直接晕过去,睡一觉起来就恢复了,也免得她们第二天醒 不过来被人发现异常。 陶儿把她们送回房间,然后才带着一个小包裹悄悄入了殿,“女郎,尤丽她们都睡了。” “你做得很好。”纪吟揉揉她的头。 她一直听着外面的动静,陶儿胆子小,她还担心她会太紧张,可对付尤丽她们,只有陶儿出面最合适。 外面的人解决了,纪吟解开包裹,里面正是两套宫女衣裳,都是陶儿自己的。 两人飞快换了衣裳,纪吟打水洗掉脸上的妆容,让陶儿将自己的发型挽成宫女模样,又用混了石榴皮汁的水将脸微微染黄,描粗了眉,再点上几颗雀斑,加深眼窝阴影,整个人就大变了样,仿佛一个普通宫女。 今晚玉樨宫戒严,元都带着宫中禁军值守,但除了正门外,玉樨宫还有道后门。 第23章 一切收拾好,两人用扁担抬起一个木桶,朝玉樨宫后门而去,她躲在暗处,盯着门口,见元都率领的巡逻队过去后才走出来。 纪吟刚跨出门槛,前面值守的禁军忽的喝令道:“你们干什么去?” 陶儿表情一变,双腿差点摔到地上,纪吟稳住情绪,不动声色地转身挡住她,低着头小声回道:“回大人,今日玉樨宫忙碌,我们是调来做事的宫女,送完热水正要回去。” 此时夜色深浓,四周漆黑,尽管有火光,却不能跟白天相比,纪吟特意伪装过,这人用火把照了眼,见她们确实一副宫女模样,还抬着水桶,没有可疑之处,便挥挥手让两人走了。 出了玉樨宫,两人沿着路一直走,直到一处花园才停了下来。 “女郎,刚刚吓死我了。”陶儿惊魂未定。 纪吟当然不可能不紧张,但她不能在陶儿面前表现出来,故作镇定地笑了笑,安慰道,“没事儿,我们最艰难的一步已经成功了。” 是的,最艰难的一步,从被监视的密不透风的玉樨宫中逃出来,她做到了。 纪吟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今天正是十五,皓月当空,月光如洒,估摸着快到子时了。 她将木桶沉到水底,带着陶儿悄悄溜到华林园,找了个假山洞藏进去,等待天明。 不是她不想马上出宫,而是入了夜宫门都上了锁,若无令牌根本不可能从正门出去,而且夜半出宫反会增添怀疑。 两人也不敢睡,熬了大概两个时辰,眼见明月西沉,天际微微泛白时,纪吟走出假山,朝华林园的西北角走去。 媞兰跟她说过,她以前偷溜出宫就是走这个门。 二人大摇大摆地出现在门口,果被守卫叫住盘问,不过纪吟早打好了腹稿,脸上丝毫不见慌乱,“我们奉媞兰公主的命令出宫去范氏绸行取新订的衣裳。” 守卫有些疑惑,“这天都还没大亮呢。” 纪吟叹了口气,佯装无奈,“公主急要,非让我一大早就出门。我估计是要穿上新衣去见陛下新封的夫人,大哥行行好,快让我出去吧,不然迟了公主吩咐的事,我可讨不了好。”说着,她从袖子底下悄悄递了一串钱过去。 媞兰本就常从这个门出入,也常吩咐身边的人替她跑腿,守卫一时也没怀疑她的话,又得了好处,当即开门放行。 然而等她走出几步路后,他忽然想起今天这两个宫女有点面生,不是媞兰公主身边常见的那几个,他正想叫住她们再问几句,然而纪吟走得极快,已经来不及了。 纪吟一路疾走,终于将皇宫甩在了身后。 她心脏越跳越急,越跳越重,仿佛要从胸腔里蹦跳出来,纪吟回看了眼被抛在身后的宫城,又抬头看向渐染红霞的天空,新一轮的太阳即将升起。 穿越过来这几个月,她无时无刻不处在监视中,直至现在,她终于逃离这囚笼了。 来时命运不由己,去时天地皆自由。 - 纪吟心中畅快,奔跑了一路也不觉累。 她带着陶儿来到东市,先找了家绸行买了一套男装一套女装,她们身上的宫女服虽普通,穿着走在闹市里却十分惹眼。 买好衣服,纪吟特意挑了条逼仄的小巷,左右观察了无人,飞快脱下外层的宫女服,换上新买的男装,陶儿也换了衣裳。 纪吟五官清丽,原本并不适合扮男子,但她想到段伏归醒来后肯定会命人捉拿自己,两个女子目标太显眼了,出门在外还容易遇到歹人,考虑过后还是决定扮作男子。 所幸她身高有一米六五以上,在这个人均营养不良的年代扮成男人也不会显太矮,又穿了见高领中衣遮住半截脖子,还特意染黄了脸,用粉遮住耳洞,加深眉毛和脸颊侧影,再加上她举止大方,乍一看也不显女气。 陶儿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恍惚间想到,女郎什么时候学会了这些手段。 紧接着,纪吟又将两人换下的宫女服用张粗布裹起来,丢到角落里,然后带着陶儿朝车马市场走去。 她想租辆驴车或者骡车,刚到市场门口,见有两个年约四旬身着文人广袍的男子在此下车,她忙过去见了个礼,露出个斯文的笑,“敢问明公,你们可是赁了这里的车马?小子头次出门租车,心中实在忐忑,不知这车马作价几何?行家可否和善?” 两人见纪吟模样清秀,又斯文懂礼,心中便多了两分好感,笑道:“不敢当小郎君一句明公,老夫子不过是普通百姓而已。我们坐的是吴氏车行的车,出城来回十里只需十钱,行家倒也还算和善。” “多谢明公相告。”纪吟作揖拜谢,双方就此别过。 “叛乱已经过去一个月了,怎的出入城还要查黄藉,今天还好有邹兄帮我作保,否则少不得向门差讨饶……” 纪吟脚步一顿,出城要查黄藉? 这时的黄藉相当于户口,纪吟只身出逃,哪儿来这东西?难道要去伪造一个? 且不说她有没有这个门路,单是时间也来不及了。 最迟明天,倒霉的话今天中午宫内就会发现异常,她必须赶在上午出城,不然就会成为瓮中捉鳖的那只鳖。 对了,那人说作保? 既能作保,想来查得也不是很严,那她就还有空子可钻。 纪吟不动声色,仔细听着来来往往的人裙闲聊,终于叫她发现一支车队。 从他们的交谈中纪吟得知他们是沈氏粮食铺子的伙计,隔三差五就要去城外的石河村、弯头村等地方拉粮食回城里卖,因此天刚亮就要出发,这正合纪吟的意。 她瞧见一个领队模样的赤膊汉子,主动上前攀谈,“这位仁兄,我方在旁边听你们言,可是要去弯头村?” “是啊,怎么了?” “我家中有急事,正要归家,可惜走得急忘带黄藉,你们可否搭我一程,我必有重谢。” “这……”领队犹豫起来。 纪吟心知有戏,赶紧从袖中掏出一串钱递了过去。 刚才遇到那两个人说坐十里只要十个钱,她这一串至少五十钱,领队不由不心动起来。 他是下面跑商的,挣个辛苦钱而已,偶尔赚个外快,但也不是什么人都赚。 他瞧纪吟身材文弱,衣着不俗,想来不是强人,又舍不得她的钱财,最终同意了。 “行吧,我就载你一段路。” “某真是感激不尽。”纪吟又从袖中递过去一小串钱,大概有二十几枚。 既要作保出城,想来也要打点一番,这钱当然不能叫对方出。 领队一见,态度越发和气了。 拉货的车没有车厢,纪吟坐在车板上,晃晃悠悠地穿过闹市驶向东门。 到了城门口,遇到盘查的人,纪吟心里微微紧张了下,只见领队走上前,跟城门守卫交流了几句,胳膊飞快动了动,守卫就扬起手,示意放行。 纪吟的心落回了原地,接着,载着纪吟的牛车一点一点穿过城门,直到完全从阴影中出来,纪吟抬起头,感受明媚而温暖的朝阳照耀到自己脸上,仿佛获得了新生。 她终于完全地逃离了段伏归,逃离了皇宫,逃离了燕京,逃离了被他人掌控的命运。 第24章 玉樨宫。 “主上平时寅时就起来练武了,今天都辰时了,怎么还不见出来?”元都守在玉樨宫门口,碎碎念道。 他手下一个亲卫听了,露出一个暧昧的笑,“新婚夜嘛,主上再怎么也是个男 人,夫人长得又美,说不定醉在温柔乡里了嘿嘿。” 旁人不清楚,跟了段伏归近十年的元都却想到主上这些年来从没碰过女人,如今尝到男欢女爱的滋味,说不定真是一时不能自拔了,于是也没多想,继续尽职地坚守自己的岗位。 日头一点点高了,尤丽等人醒来,发现自己竟睡过了时辰,一时惶恐不已,心想着自己少不了要挨顿责罚了,出门一看才发现殿门依旧紧闭着,再问旁人,陛下和夫人还没起,几人才放下心来,忙去端好了各种用具候在门外。 又过了两个时辰,段伏归还没起,这时元都感觉到了不对,可没有主上的吩咐,他也不敢擅闯寝殿。 正巧这时段英来了,他半日没见段伏归,也感到奇怪,便找了过来,元都将自己的疑惑告诉他,然后就被段英狠狠敲了敲脑袋。 “主上从没这么长时间不起身过,为了主上的安危你早该去看一眼,最坏的也不过是惹怒主上挨顿鞭子而已,要是主上真有什么事,你我担待得起吗?”段英恨铁不成钢。 元都这才醒悟过来。 他办事细心牢靠,然而面对大事却不如段英有决断。 两人商定好,推开寝殿大门来到内间,撩起纱帘小心往里看了眼,一地的衣裳首饰,凌乱不堪,主上昨夜战得激烈啊,再往床帐看去,只见一条男子的腿半露在床帐外。 他们常年近身伺候段伏归,自然认出那是他的腿,看来主上还在睡。 第24章 段伏归无事,二人放下心来,悄悄退出寝殿。 然而随着时间流逝,段英见主上还没醒,越想越不对,猛地冲向寝殿,却又在门前陡然刹住脚,“叫殿里服侍的宫女来。” “怎么了?”元都忙问,一边把尤丽叫了过来。 段英回也没回他,指着尤丽,“去,掀开屋里的床帐,看看里面的情况。” 尤丽忙道不敢,段英却已经举起刀抵在她腰间,虽没出鞘,但威胁之意已经十分明显。 尤丽只好听命行事,小心踏进内间,她面色煞白,额上满是冷汗,颤抖着撩起床帐,这一看,她愣住了。 “什么情况?”段英问。 “陛下……” “陛下怎么了?” “床上只有陛下一个人,夫人、夫人不见了。”她颤抖着说。 嗯? 段英大步闯进来,一把掀开床帐,果然,床上只有段伏归一个人,再瞧段伏归双眼紧闭,他脸色巨变。 出事了! “主上!主上!快醒醒!”段英不停摇晃。 段伏归皱皱眉,这才终于转醒,脑袋仍昏沉得厉害,意识没完全恢复,直到段英在他耳边大声说“夫人不见了”,他猛地清醒过来。 “你说什么?”他倏地坐正身体,一道锐利如鹰的眼神射了过来。 “夫人不见了,您也昏睡了一天一夜。”段英两句话就交代清楚了。 脑海中针扎般地疼,段伏归以手扶额,终于记起了昏迷前的事。 纪吟,是她在捣鬼! 那杯酒有问题。他几乎是一瞬间就确定了原因。 嘴里残留着苦味,还有些许未完全化开的药粉,再看屋内的凌乱,段伏归几乎能想象到自己昏迷后她干了什么。 竟还用这种手段掩人耳目。 好,她真是好样的! 想他征战十年,谋取天下,什么阴谋诡计没见过,如今竟栽倒一个女人手里,简直是他的奇耻大辱。 段伏归的拳捏得咯吱作响,往旁边狠吐了一口,将残留药粉尽数吐出,眼神越发狠戾。 “主上,要不先叫个太医过来给您检查身体。”相比起夫人出逃,段英更关心主上的身体有没有受损。 “不用!”段伏归想也没想拒绝。 “来人!”他大吼一声。 宫外亲卫“唰唰”齐入院中。 段伏归兀自下床,鞋也未穿,走到殿外,下令:“即刻封锁各处宫门,并把昨夜戌时到现在看守宫门的人全部抓起来审问,期间是否有可疑人出入,再把昨日进出过玉樨宫的人全都叫过来!” 迷药的药效还没消退,段伏归的脑袋依旧昏沉,又仿佛有针在扎太阳穴,然而他的思绪却格外清晰,“另外派快马通知各处城门,即刻起不许任何人出入,段英,你去调玄鹰卫,在城内挨家挨户搜寻。” 段英和元都一听玄鹰卫,心头一凛。 玄鹰卫是主上上战场后就开始组建直系军队,一开始只是亲卫,后来随着主上军功越来越显赫,玄鹰卫的规模也越来越大,但能进玄鹰卫的无不是以一当十的精锐,主上轻易不会调动,现在为了抓夫人,竟然宝剑出鞘。 接着段伏归注意到檐下的影子,抬头看了眼太阳,估摸着已经到未时,中间隔了八九个时辰,说不定她早逃出了燕京城,于是又朝段英道:“你再派人去审问今天的城门守卫,有没有十二以上三十以下身高六尺余的女子出城……不,男人也算上,再分兵从四道城门沿路追去,一旦遇到可疑之人,立即拿下。” 又想到若要出远门,她大概率会去买车或租车,又让他们派人去车马市详查。 段英暗暗心惊,他从未见到主上发这么大的脾气,事发至今还不到一日,夫人一个女子,又无本地势力,想来也逃不远,主上为了第一时间抓回夫人,竟一下动用了这么多人手。也不知夫人被抓回来后会怎么样,以主上的脾气,她这般愚弄欺骗了主上,大抵不会有好下场。 玉樨宫的宫女尽数跪在院中,段伏归站在台阶上,此时墙根下正好有只鸟儿受惊,扑腾着翅膀越过玉樨宫的围墙飞了出去,段伏归想,原先以为鸟儿困在笼子里就逃不出去了,现在看来得折了翅膀才能消停。 转回思绪,他居高临下地审视下面的人,“说吧,昨夜到现在都发生了什么,你们当中有没有协助纪吟逃跑的。” 尤丽等人忙道不敢,一五一十地把昨夜发生的事交代出来。 “……奴婢们原在廊下等候吩咐,陶儿说夫人体谅我们辛苦特意为我们准备了甜酪,我们不敢推辞,但饮了甜酪没多久奴婢忽然困倦无比,陶儿又说外面由她守着就行,让我们先去休息,谁知一觉就睡了五个时辰。” “奴婢说的全是实情,半点不敢欺瞒陛下。” 段伏归明白她们必是被下药了,有心算无心,她们不是帮凶,但她们的懈怠间接帮助了纪吟逃跑,也有罪,于是挥挥手,冷声道:“拖下去,各打二十鞭,贬到掖庭。” 二十鞭落到女子身上,或许要不了她们的命,但也绝对要吃不小的苦,没有两三月痊愈不了,尤其她们从玉樨宫的宫女贬到掖庭,可谓从天上掉到了地上,可众人听见段伏归这看似平静却森寒的语调,半句求饶的话也不敢说,只庆幸自己保住了性命。 宫女审完,接下来就是昨夜值守的禁军了。 他们很快也招了,说昨夜有两个自称来送水的宫女出了玉樨宫,再没回来。 “难道你没瞧出来那是她?”段伏归勃然大怒。 名叫杜七的禁军也一脸懊恼,忙跪地求饶,“当时天黑,我粗粗看了眼,只见那女子一副宫女打扮,眉毛粗浓,脸色蜡黄,跟夫人哪儿有半点相似,就没认出来。” 好得很,她还真有手段,计划周全,段伏归心中又忍不住窜起一股怒火,终于压不住了,狠狠将旁边的茶杯掷了出去。 “砰”的一生,瓷片四分五裂,众人都吓了一大跳,个个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喘一声。 接着段伏归下令,昨夜值守的禁军每人罚三十军杖,杜七几个放走纪吟的再加三十杖,并调离禁军。 连这些下属都受此重罚,元都作为他们的上司,还是主上的亲信,责任只会更大,也跟着下跪请罪,“请主上降罪。” “你?当然要受罚。”段伏归冷冷看他一眼,“不过现在最要紧的是找人,等把人抓回来再罚你。” “属下遵命!”元都松了口气,挨顿打不算什么,他只怕因为这件事主上以后不再信任自己得不到重用了。 接下来,段伏归顺藤摸瓜,果然查出今早有两个宫女假冒媞兰的名义从华林园的小门出 宫,又有段英在城中沿路搜寻,很快就在一家绸行问到了两人的踪迹。 当时纪吟还是宫女装扮,又是一大早头个客人,绸行的人对她印象深刻,“……小人只记得她们买了一套石青色的直缀和一套姜黄女衫,真不知道她们去了何处。” 段英又问她们二人来店里时是什么模样,管事的一一答了。 段英记下,在脑海中拼凑起纪吟伪装后的模样,一身石青直缀男装,肤色蜡黄,眉毛肯定也画粗了。 一个人的肤色可以更改,但他的骨骼和五官比例没法大动,段英见过纪吟,记得她的模样,拿了纸笔,命下面擅画的人画像,很快勾勒出大致模样,然后让玄鹰卫的人拿着画像去四个城门询问。 过了大约一个时辰,下面的人真问到了。 那个名叫多何的守卫收了钱,又见玄鹰卫都出动了,隐约感觉到这是件要命的事,怕牵连自己,起先本不想交代,还想掩饰,奈何同队有人看到他收了钱,且多何为人素来吝啬,不肯将这钱分给下面的人,便有人举报,段英立时将人拿下用刑,多何经不住审讯,没一会儿就交代了。 他立马派兵去追,自己去向段伏归回报情况。 “主上,夫人是辰时出的城,坐的沈氏粮行外出拉粮的车,属下问过沈氏粮行的人,他们这一趟要去弯头村拉粮,属下已命快马去追了,一定能追上夫人。” 纪吟怎么也不会想到,不过半日工夫段伏归就能查到自己的去向。 此时天色将晚,天边的云红得不像话,仿佛染了血。 段伏归听了,二话没说,策马朝东门狂奔。 他必要亲手将她抓回来。 - 坐在牛车上的纪吟忽然感到一股不安。 第25章 车队辰时出的城门,行了大半日,如今刚过了石河村,下一站就是弯头村。 纪吟不知道段伏归醒没醒,但她坚信,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段伏归发现自己逃跑后一定会派人来抓她,她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 她这一路行事虽还算谨慎,但段伏归手握整个朝廷的力量,只要用心盘查,总能察到蛛丝马迹,再顺藤摸瓜,那她…… “停车!”纪吟心头一跳,忙叫人停了车,“沈行头,不好意思,我在这里下车就行。” 第25章 沈行头疑惑:“不是说好了送你到弯头村?” “我忽想起我有件重要的东西落在家里忘带了,必须回去拿。” 沈行头眉头一皱,先前那么着急出城,连黄藉都没带,宁愿多花几倍的钱来搭他们的车,现在却又要回去,到底是什么重要的东西?还是说这人有什么问题…… 见他起疑,纪吟心道不好,灵光一转,故意朝陶儿看了几眼,身体挨了过去。 出宫后陶儿就没安全感,一路上更是紧紧贴着纪吟,她现在是男子装扮,乍一看仿佛郎君和丫鬟,可姿态却过于亲密了,而且出门办事儿哪儿有带丫鬟的,沈行头想。又见纪吟神情忸怩,不由怀疑起他们乃是一对出逃的野鸳鸯,所以才遮遮掩掩。 这样就能解释得通了。 纪吟看到沈行头表情变化,知他脑补了剧情,心中微松。 “我们原本约定好送你们到弯头村,可要主动下车的也是你,这车资……”沈行头拖长语气。 纪吟忙道:“车资已付,自然归你们。” 沈行头满意了。 两人顺利下车,直到这支运粮队伍彻底消失在拐弯处的树林中,纪吟才开始动身,然而她却反朝来时的路走去。 陶儿不解,“女郎,我们不该逃得越远越好吗,怎么还往回走?” 纪吟道:“我们是逃得越远越好,但时间太短了,跑得再快又能跑到哪儿去,等段伏归顺着线索找过来,我们跑不过他的马。既然这样,还不如故意扰乱线索,多布几个疑点分散他的注意力,要是运气好哪处线索断了,我们才能真正逃出生天。还有,我现在扮作了男子,你要唤我郎君。” 一般人大概会顺着路往外逃,她却偏要反其道而行之。 陶儿一脸佩服。 走了大约两刻钟,两人回到石河村,纪吟问了个村民说是寻亲,只是记不得具体位置了,问这附近可还有别的村子,对方告诉她往南有个白树村,纪吟道了谢,带着陶儿继续上路,终于在傍晚抵达白树村,她却没立即进村,而是躲在村子外的树丛里,默默观察周围的情况。 古代交通不发达,在大城镇中还好,人多口杂,可这种村子里家家户户都是认识的,她们两个生面孔贸然进去必然惹眼。 此时天色渐晚,天际处已有几分蓝紫,远处山影灰暗,几片淡云悠悠飘荡在空中,大部分农人都归家了。 纪吟看到有个妇人带着一大一小两个孩子,手里还拿着农具,思索两秒,最终跟了上去。 天色晚了,她和陶儿得找个地方落脚,最终选择这人也有她的考量,寻常人家多半是男人出来耕种,女人在家操持家务,这家却是一个女人带两个孩子,大的那个男孩儿五六岁勉强能帮点忙,小的那个看着才一两岁,不仅干不了活儿还要分神照看,出现这种情况,多半是她家里没有旁人了。 如此正好,既免得人多走漏风声,也不用担心露了财招致黑手,毕竟只有她跟陶儿两个女子。 抵达后,纪吟发现农妇的房子就在村子边缘,这让她更满意了。 这是个只有三间草房的屋子,十分低矮,屋顶上的干草被吹落了不少,土墙也掉得坑坑洼洼,屋外一圈低矮的竹篱围成院子,院子里栽种着应季的蔬果。 纪吟跨过篱笆上前,女人正好从门口看过来。 “你们是谁?”农妇倏地站起了身。 纪吟怕被人看见,直接跨进屋中。 农妇愈发警惕起来,握紧了手里的柴火,暗暗挡住身后的两个孩子。 纪吟见她就要喊人,忙好声解释,“这位阿姐,我们不是坏人,只是借宿一晚,你能不能行个方便。” 女人看着纪吟一愣,纪吟现在是男子的形象,一出口却是甜软的女声。 纪吟再趁机道:“阿姐不用担心,我是女子,穿成这样只是为了方便赶路。” “我不认识你们。”女人依旧不放心。 纪吟知道要说服对方准许自己这两个陌生人借宿并不容易,于是神色一暗,语调也转为哀伤,“阿姐,实不瞒你,我本是燕京城中一富户的女儿,可惜家中败落,我阿父今年又去了,于是继母便想将我卖给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当小妾换钱,我实在不甘心,这才带着丫鬟偷跑出来。” 纪吟想,自己也不是全然撒谎,她真的被卖了嫁给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只是那老头子最后变成了个年轻人而已,反正也是卖。 又在心里给自己老爸道歉,我真的没有诅咒你啊,只是找个借口。 “阿姐,你就可怜可怜我们,收留我一晚吧,我们只住一晚,天亮就走,对了……”纪吟忙从袖中掏出一个荷包,从里面拿了半串钱给她,“阿姐,我们不白住。” 女人瞧她言语真诚不似作伪,心中也有些怜惜,又见纪吟的穿戴虽不奢华,但衣裳整齐没有补丁,且举止秀气,手嫩无茧,想来确实是富贵人家出身,自己家徒四壁,更没有值钱的东西,想来对方也不会图谋她什么,更重要的是她面前这串钱…… 从她带着两个孩子去下地,再到这破败的屋子,无不展露出这个家庭的穷困,而如今面对天降横财,没有人能不动心,女人下意识看了眼自己的小女儿,她还那么小,奶水都还没喝够就跟着自己嚼野菜吃糙麦。 纪吟瞧出她心动了,只是还有顾虑,决定再加把火,继续道:“阿姐放心,若我那继母派人找过来,我一定第一时间离开。” 她这么说,女人终于同意了。 纪吟心头一松。 进了屋,问了姓名,纪吟才知道收留自己的女人叫罗二娘,于是便唤她罗阿姐。 罗二娘的丈夫在两年前不幸亡了,如今只她一 人拉扯着两个孩子,日子十分窘迫,她每日拼命干活也不过勉强养活母子三人而已,纪吟给的半串钱足够她们母子吃上两三个月了。 罗二娘的家实在简陋,只有一间卧室一间厨房一间杂物房,她便将自己的床让给了纪吟,自己和孩子在厨房铺点草将就一夜。 今夜有地方落脚了,纪吟暂松了口气。 奔波一天她也饿了,打开随身携带的包裹,和陶儿一人拿了个面饼填肚子。今早出城前她特意在东市买了十几个干面饼,就是准备逃跑路上吃。 刚咬了一口,她忽然注意到门口站着的两个小孩儿,正是罗二娘的两个孩子,他们的眼神正直勾勾地望着自己手里的饼,明明那么渴望,却没开口,只是一直看着自己。 纪吟看着一大一小瘦骨伶仃的两兄妹,想了想,取了个面饼给他们,“你们拿去吃吧。” 罗二娘正好看到这一幕,一把把两个孩子扯到外面,“这,不行,女郎已经给了我钱了,我不能再要你的饼,太贵重了。”罗二娘连忙拒绝,这饼如此细腻白净,一看就是用上等麦子磨了粉蒸成的,价格高昂,一个起码好几钱。 “不是给你的,是给两个孩子的,我看你刚生火,这么晚了还没吃饭,可别把孩子饿坏了,而且只是一个饼,也算不上贵重。”纪吟笑道。罗二娘还想推辞,纪吟直接环住她肩膀,语气俏皮,“好阿姐,你能不能帮我烧点沸水,我渴了,想喝水。” 罗二娘听她这么说,又看两个孩子一直在咽口水,眨巴着眼睛看着自己,最终默认了。 纪吟是真有些可怜这两个孩子,皮肤黑黑的,那么小那么瘦,她以前也在史书上见过“人相食”这样的字眼,可那毕竟只是文字,远不如亲眼见到来得令人动容,仅仅是一双渴望的天真的眼睛便看得人难受极了,只是现在的她也帮不了别人,她连自己的命运将来会走向何方都不知道。 罗二娘平日舍不得耗费柴火,想到纪吟出身富贵,必然爱洁,今日奔波一天沾了尘土,于是特意烧了盆热水送过来给她擦脸烫脚。 纪吟见状,知她是有意回报自己,心中一暖,那点消极情绪一扫而空,世道虽残破,未必没有温情在。 - 段伏归从东门沿着官道快马加鞭,在半路遇到折返回来禀告的玄鹰卫。 他飞快扫了一眼,没见到自己想要的人,五指收紧,厉声问:“人呢?” 玄鹰卫百户屠里拓木立刻翻身下马,单膝跪在段伏归马前,“回主上,属下等一路追到弯头村,拿下了沈氏粮行的人,但他们却说夫人在半路就下车了。” 段伏归狠狠拧眉,“半路下车?” 屠里拓木知道自己没抓到夫人,主上心中定然生气,垂头解释:“是,粮行的人都是这么说的,用了刑也不肯改口,属下觉得多半是实情,又派下面的人在弯头村搜了一圈,确实没找到夫人,也没人见过夫人出现。” 段伏归闭了闭眼,想到纪吟既能然能假意应承他让他放松警惕,再趁机迷晕他逃跑,自是十分狡猾。 两军交战,故布疑阵,这是最常见的手段,而他,最擅长的就是打破敌军的故弄玄虚。 段伏归不再迟疑,确定纪吟在哪儿下的车后直接调动大批玄鹰卫展开搜寻。 第26章 下完令,他忽想到此地离石河村不过三四里地,又加派人手去石河村。 元都有些疑惑,“主上,一般人逃出了城,不往远处逃,难道还会往回跑吗?” 段伏归冷笑一声,“她可不是一般人,她聪明得很!” 早在第一次见面看到她单骑出逃段伏归便知她有逃跑的想法,那夜在河边亦是,他也知她不是表现出来的那么柔弱,相反,那次为了救她的宫女她还颇有几分聪明,只是他自以为一只小小的鸟儿如何能逃得出自己的大网,并不放在心上而已,没想到一时疏忽,还真栽了一回。 夜色将暮,段伏归带人赶到了石河村,经过挨家挨户的盘查,确实有人见过纪吟,她来问路,那人给她指了路,只是附近有好几个村子,并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儿。 线索似乎又模糊起来了。 天也黑了,寻起人来更加麻烦,若是每个村子都查,人手不够,被她听到风声又跑了怎么办?元都想。 他能想到的,段伏归自然也考虑到了。 “牵几只细犬过来。”他命令道,然后从胸前掏出了块衣料,丝质柔软光泽,缘边绣着精致的卷草纹,一看就是女子之物。 元都闻到股淡淡的香味儿,顿时明白主上的意思了。 只是不知主上什么时候带上这衣料的,难道他早料到了?若真如此,他不得不佩服主上的缜密和远见。 元都接过衣料,给几只细犬闻了闻,接着让它们四散开来,其中两只闻到路上残留的味道,最后沿着路向南而去。 段伏归低头瞥了眼,缰绳在掌心狠勒了一圈,“走。” - 纪吟心中惴惴,尽管奔波了一天身上酸痛不已,睡得也不安稳,在后半夜时被远处一声狗吠吵醒了。 养在村子里的狗多半只对生人吠叫,难道有生人进村? 她再仔细听,狗叫只响了几声便熄了。 或许只是偶然?可不知为何,纪吟心中冒出一股极其危险的第六感。 在这关键时刻,她不得不小心,没多纠结,她当机立断摇醒陶儿,“走,我们现在就离开。” “女郎,怎么了?” “我怀疑段伏归追过来了。”尽管从理智上她绝对对方应该不会这么快,可直觉却叫她十分不安。 “啊?”陶儿捂住嘴。 “我们快走。” 两人睡觉都没脱衣服,飞快踩好鞋子跨上包裹,纪吟打开房门,此时夜深露重,四周漆黑一片,唯有靠着微弱的月光依稀辨别出山体轮廓,纪吟深吸一口气,出了门,拉着陶儿毫不犹豫地往山林钻去。 古代的山林可比现代危险多了,说不准就有虎狼熊豹之类的猛兽,便是运气好没遇到这些顶级掠食者,林中的毒蛇毒虫也可能要人性命,更不要说现在还是晚上,一个不小心失足跌到崖下也是九死一生,可她现在别无选择。 逃还能有一线生机,一旦被抓回去,纪吟都不敢想象自己和陶儿会落个什么下场。 跑到山脚下,纪吟下意识回看了眼村子,只见本该漆黑一片的村庄,此刻竟星火点点。 这堪称唯美的一幕却让纪吟差点心脏骤停,那团团火光更像是来索命的鬼火。 段伏归来了! 他怎么来得这么快? 纪吟惊疑不定,一股冰冷的寒意从尾椎骨直蹿到了后颈,冻得她打了个哆嗦。 坐在马背上的段伏归似有所感,突然朝纪吟所在的方向抬起头,目光一眨不眨地盯着那边。 元都顺着主上的眼神看过去,只见一片漆黑,什么都没有,“主上,那边有什么问题吗?” 夜色这么黑,距离又如此遥远,便是段伏归目力惊人也不可能看到纪吟,他摇摇头,收回视线,瞳仁深处那抹幽蓝在飘摇不定的火光中格外犀利森冷。 “没什么,继续搜。”他道。 段伏归有预感,以纪吟的体力和能耐,一定跑不远,他一定会抓到她。 段英带着其余人围堵住村子的各个出入口,段伏归则跟着细犬一路追寻。 有生人进村,村里的家犬起先还吠叫示警,然而面对如此大队强悍的人马,那几只狗也不敢叫了,四肢卧在地上,耳朵紧紧贴着脑袋。 细犬闻着味道追到罗二娘家,在她门前不停打转,段伏归当即命人拍门。 家里来了生人,罗二娘当然也睡不熟,她听到纪吟开门的动静了,也看到她离开时的背影,此时听到拍门声,只以为是她家里人追过来了,然而开门后她却傻眼了——来的竟是官兵! 他们个个骑着马,举着火把,气势汹汹,尤其是为首的那个,面容如铁,周身散发出来的气势竟叫人不敢直视。 此时引路的细犬窜进屋 中,摇着尾巴直奔卧房,四处嗅了嗅,高声吠叫了几声。 训犬师立马明白过来,朝段伏归禀告,“主上,夫人在此处待过不少时间。” 段伏归跳下马,大跨步朝里走去。 屋檐太矮,他身量又太高,进屋后甚至不得不微微躬着脖子,然而里面却没见到想象中的人。 不过三间陋屋,根本没有藏人的地方,元都第一时间将屋中院中搜了个遍,却没搜到人。 段伏归听了,却好似没有太意外,他坐到床上,隐约闻到纪吟身上残留下的些许香味,昨夜剥开她的衣裳,他在她颈间嗅到的就是这味道。 元都将罗二娘押过来,“你今夜是不是收留过两个年轻人,她们去哪儿了?什么时候离开的?” 罗二娘看到这等阵势,早明白过来纪吟身份不一般,说不定她说的话都是假的,可她又想起纪吟给两个孩子的饼,她眼神那么温柔,怎么也不像犯人。 她跪在段伏归面前,将头垂到了胸前不敢看人,“我没收留过什么年轻人,大人尽管搜查。” “我倒是小瞧了她,才接触不到半日,你竟然就敢为了她说谎。”段伏归幽幽看过来。 罗二娘心头一跳,“大人明察,我真的没有……” 却在这时段伏归伸出手朝枕头拈了下,是根头发,光泽黑亮,是罗二娘绝不可能拥有的。 段伏归朝元都看了眼,他立刻明白过来了。 罗二娘的大儿子被抓了过来,元都拔出刀架在孩子肩上,对罗二娘道:“私藏要犯是死罪,你要是再不交代,你和你两个孩子就到地下去团聚吧。” “不要!”罗二娘见他拿孩子威胁自己,再也坚持不住,低声哭求,“我招,我全都招。” 段伏归冷眼看着她。 “天色刚黑时我家里确实来了两个女郎,稍高的那个扮男装,稍矮的穿女装,衣着不似普通农户,说是一富户的女郎,父亲去世,继母要将她嫁给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为妾,这才从家中出逃……” 听到这里,元都眼角一抽,下意识去看主上,他表情虽没多大变化,可元都跟他这么久早学会了察言观色的本事,他看出主上此刻必然十分不悦,眼神明显沉了。 逃婚,可不是逃婚吗?还是在新婚夜下药迷晕了新郎逃走的。 “那她们现在跑哪儿去了?”元都问。 “不知道。” “不知道?”元都提高声音。 “我真不知道,我只看她开了门,趁着夜色离开了。” 元都回过头,“主上?” 然而段伏归却不似先前急躁了,他掸了掸衣摆,径自起身往外走去。 他们从北而来,包围了大半个村子,如今她唯一能逃的只有一个方向,段伏归看着不远处的山体轮廓,翻身上马,勒紧了掌中的缰绳,淡淡道:“走吧。” 纪吟没命地跑,哪怕知道段伏归已经追到这里了,她有极大概率被他抓回去,她还是要跑。 林子里的树枝挡住了稀薄的月光,四周黑漆漆的,纪吟脸上、身上不知被多少树枝划到过,也不知跌倒过几次,肺部更是要炸了般,然而不到最后一刻,她绝不认命。 她就这样跑,然而下一秒,一道黑影猛地跃起,纪吟猝不及防被扑倒在地。 她没看清袭击自己的是什么东西,只闻到一股腥臭的口涎,以为被林中野兽袭击,正想反击,一翻身,正好对上一双冰冷嗜血的眼睛。 纪吟僵在了原地,整个人如坠冰窟,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第26章 段伏归既没骑马也没挂甲,脸上甚至没有一滴血,只静静立在那里,但给纪吟的感觉却比第一次见到他时还危险得多,他整个人仿佛一把刚开刃的剑,迫不及待想要饮上一口鲜血。 玄鹰卫举着火把立在他身后,明灭不定的火光照见他凌厉的侧脸,半明半暗,在这漆黑幽寂树影丛丛的山林中宛如地狱而来的索命修罗。 在纪吟眼里,他现在跟阎王爷也没两样了。 自己骗他在先,下药在后,现在逃跑被抓,岂会有好下场。 纪吟的心跳几乎停止了,脸色煞白。 突然,段伏归动了。 第27章 他一步一步朝纪吟走过去。 纪吟恐惧地看着他,下意识撑着手向后挪动身体,掌心被枯枝硌到也感觉不到疼。 她退,他进,步子迈得极慢,仿佛在欣赏她此时的无助,又仿佛在故意折磨她。 纪吟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无路可退了,停下动作,闭了闭眼,只是她还是不甘心。 “你为什么这么快就查到我的踪迹了?”她睁开眼,仰起头,不躲不闪地盯着段伏归的眼睛。 就算死也要当个明白鬼! “到了这种境地,你不向我讨饶,反倒问我怎么找到你。”段伏归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纪吟面无表情:“到了这种境地,就算我向你讨饶你难道就会放过我?” 段伏归头一次被她呛声,冷不丁怔了下,眼神落在她身上,一寸寸仔细扫视。 她现在的模样跟她在宫里时大相径庭,一身男装,涂黄了皮肤,加粗了眉毛,因为急着逃跑还被树枝刮到了脸,此时正往外渗着细小的血珠,鬓边凌乱的碎发与汗水混杂在一起,实在狼狈又凄惨,一双眼睛却格外明亮,目光灼灼,映着他身后十数支火把,亦倒映着他。 这才是她最真实的模样。 段伏归原本因她逃跑而积聚胸中的怒火此刻竟奇异地降了些,笑了笑,“用你们汉人的话来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如今整个燕国都在我手中,但凡有人见过你,我就能找到你的踪迹。” “就算没人见过也没关系,你闻闻。”说着,他从胸前掏出先前那片衣料递到纪吟面前。 纪吟下意识凑过去,果然闻到一股熟悉的香味,虽然淡了不少,她还是闻出这是她沐浴时的香料味道,再看趴在一边吐着舌头的黑犬,她立时明白过来了。 没想到竟败在这里!纪吟几欲吐血。 不过便是没有香料,她大概率还是逃不远,时间太短了,她也没想到段伏归这么抗药,醒得这么早,早知道她该把药粉全部灌他嘴里。 捉到了人,段伏归不愿浪费时间,他朝前一步,伸出手。 纪吟以为他要对自己动手,下意识闭上眼,然而下一秒她却落入一个结实的怀抱——段伏归将她横抱了起来。 纪吟睁开眼,一脸意外。 段伏归见此,结合她先前闭眼的动作,立马猜出她心里的想法,脸色瞬间难看起来,像扭曲了的铁。 “怎么,以为我要你的命?”他冷冷道。 纪吟不敢答话,下一秒听到男人阴沉的声音,“我平生从未受过如此大辱,就这么杀了你太便宜你了。” 果然如此。 纪吟心头惴惴,不再说话,强压下心中的恐惧。 山林路况复杂,不方便骑马,段伏归把马都留在了山下,他抱着纪吟出了林子,候在原地的玄鹰卫立刻牵马过来,看到主上怀里抱着人,愣了下,被旁边的同伴捅了下才反应过来。 他还以为这个逃跑的女人会被绑起来呢。 段伏归的马健硕神骏,马背颇高,他抱着纪吟,却仿佛没丁点儿重量,行云流水地跨上了马。 返回路上,纪吟看到罗二娘家的院子燃着火把,心头一紧,忙扭头问段伏归:“你把罗二娘怎么了?”不等他答,她又急急道,“她不知道我身份,是我骗了她,她看我可怜才收留我一夜,只希望陛下明辨是非,不要牵连她们母子。” 然而段伏归却似被这话戳中了肺管子,脸色倏地难看起来,环在她腰上的铁臂猛地收紧,力气大得仿佛要将她勒断。 “见你可怜?”他冷笑着反问,低头贴在她额角。 纪吟疼得吸了口气,不知道他怎么突然发疯,她想据理力争,可瞧见男人阴冷峭刻的侧脸,怕说了更加惹怒他,只能放低态度哀求,“求您放她们一条生路。” 她被勒得喘不上气,气若游丝,声音便也软了下来,落在男人耳中似有几分撒娇的意味。 段伏归身体一绷,然后用力挥了一鞭,夹紧马腹,飞快越过了村子。 此处离燕京城不到二十里地,段伏归一路奔骑,不过半个时辰就进了城,又一路骑进宫中,直到玉樨宫门前方才停下。 纪吟看到这熟悉的宫门,院中还挂着前一夜的红绸彩灯,感到一阵无力,她筹谋了这么久,竟然只出逃了一天就被抓回来了。 段伏归一路将她抱进寝殿,毫不怜惜地丢到榻上,纪吟撞得眼冒金星,却好似没感觉到疼。 自由的梦想一朝破灭,纪吟难掩心中悲哀,段伏归见她失魂落魄的,心里又冒出一股火来,想他堂堂燕国皇帝,哪个女人不是上赶着讨好献媚于他,唯她对他不屑一顾。 段伏归心里不痛快,便也不让她痛快。 他命令她:“伺候我沐浴更衣。” 纪吟一动不动。 段伏归又重复了遍:“伺候我沐浴更衣!” 纪吟终于抬起头,冷冷看着他:“你要杀就杀,要剐就剐,不必如此羞辱我。” “羞辱?”段伏归冷笑,“好,我就偏要羞辱你。” 她性情桀骜不肯雌伏,而他,偏要驯服她这匹烈马。 “你不在乎自己的性命,那罗二娘呢,你的那个丫鬟呢,她们的性命你也不在乎吗?” “她们可都是受你的牵连。”末了,他还特意补了一句。 他最擅长的就是找人痛点、戳人软肋,那次夜里寻他救宫女再到路上赠食饥民他便看出她的心软,连不相干的人都如此,更何况自己亲近的人。 果然,纪吟听到这话,脸色一白。 她看着他,强撑镇定:“此事全因我一人而起,你有气对着我来就是,何必牵连无辜?” 段伏归见她绷起小脸,笑了,笑得格外肆意,语气却很疑惑:“她们一个帮你逃跑,一个收留朝廷逃犯,怎么会无辜?” 纪吟被堵得说不出话,无不无辜全赖他一句话而已,她盯着他看了许久,四目相对,男人表情纯良,仿佛自己当真只是在秉公办事,可那双幽邃深蓝的眸子里却包裹着浓浓的杀意,纪吟想起他狠厉的性格,这话绝对不是说说而已,他真的做得出来。 “你说,她们无辜吗?”男人又笑着问。 这场无声的较量中,纪吟最终败下阵来,垂下眼帘。 段伏归见她松动,再次张开胳膊。 纪吟深吸口气,闭了闭眼,缓缓从榻上起身,抬手触上他的腰带。 段伏归低头,正好看到她后颈衣领下那片白玉无暇的肌肤,与脸上的蜡黄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只觉她这伪装着实碍眼。 纪吟对男人的腰带不熟悉,握着金钩捣鼓了好一会儿才解开,期间手指难免碰到男人的腰,纪吟只感觉他的呼吸越来越灼热,重重洒在了她脸上,心跳控制不住越来越快,动作越发忙乱了。 好不容易褪去男人的外衫,颤着手正要去解他剩下的里衣,段伏归猛地攥住她的手腕,一把将人拉到了怀里。 男人肌肉结实,纪吟撞得头晕目眩,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就再次腾空了。 洗盥室里早备好了水,段伏归抱着她跨进浴桶,将她按进去,猛地浇了捧热水到她脸上,然后狠狠揉搓起来。 纪吟脸上还有树枝的划伤,他这么用力,手指又粗糙,疼得她倒吸凉气,眼角涌出生理性的泪水。 “痛?就是要让你痛才长记性!”段伏归恶狠狠地说。 天知道他醒来发现她跑了后他心中有多暴虐,只恨不能立马撕了她,可真抓到人,看她如此狼狈,他又只想狠狠地惩罚她。 纪吟几乎被搓掉了一层脸皮,脸上涂的黄汁也掉了。 此时她整张脸都湿漉漉、红扑扑的,虽还挂着两道细小的伤口,却半点不折损她的美丽,眼角晶莹泪珠映衬绯红肌肤,犹如朝露牡丹,段伏归呼吸微不可觉地窒了瞬,喉咙发紧。 他早对她起了心思,此时亦无忍耐的必要,低头吻上她的唇。 纪吟早料到他不会放过自己,打又打不过,他手上还有人质,便也不反抗,闭上眼,只当被只恶狗咬了。 段伏归甫一含住她的唇,便觉又香又软,怎么都吻不够,啃咬片刻,他腹中的火越发炽盛,伸手去解她的衣裳。 丝绸浸了水,湿哒哒地黏在皮肤上,段伏归解了两下没解开,顿时没了耐心,掌下一用力,“撕拉”一声,衣料便裂成了碎片,一低头,看到水雾氤氲中的白玉般的柔润弧度,他眼神一暗,便有些迫不及待了。 浴桶太小不好施展,他将她抱起,再次回到了床上。 纪吟的脊背刚一触到衾被男人就压了下来,一边不停啃吻她的唇,一边握住她…… 纪吟现在的身体本就将将长成,纤瘦如柳,经不起摧折,男人体格刚猛,力气又大,这般不管不顾,纪吟猛地感受到一阵剧痛,让她忍不住狠狠皱起眉,用力蹬他,“你出去!” 段伏归却不肯,似要将她劈开来。 纪吟疼得冷汗直冒,再也忍不了了,嘴一张,一口咬住他的肩。 第28章 她没留口,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去咬他,一股咸腥味在口中蔓延开来。 段伏归也痛,然而这疼痛却叫他越发兴奋了,后背肌肉一寸寸绷紧,不顾一切,纪吟只好用手去推他用指甲去挠他,却又被男人轻而易举控住手腕压到头顶上方。 她的手,她的腿被他完全制住,犹如案板上的鱼。 尽管纪吟安慰自己只当被狗咬了,可终究还是不一样的,现在又被他如此粗暴地对待,疼痛加上渐渐上浮的屈辱感,让她最终落下泪来。 段伏归望着她,眼中痛与欲交织,额上青筋一根根暴起,五官呈现出扭曲狰狞的爽快。 她太幽涩,又不肯迎合,说实话他并未感觉到多快活,只是终于占有她,心理上的满足感远远超出其他。 “我说过,你是属于我的。” 纪吟的意识本已有些昏沉,听到这话,努力睁大眼睛,定定地盯着他,一片坚定,“不,我属于我自己。” 到了这种时候她还这般倔,不肯服软,段伏归着实恼怒,不想再从她嘴里听到这些令人不快的话,低头含住她两片红艳艳的唇,重重碾磨。 …… 不知过了多久,男人才终于停下,身下的人早昏睡过去,发泄一通后,段伏归的怒火平息下来,再看她身上遍布的痕迹,紧闭的眼睫上还挂着残留的泪珠儿,脸色微白,瞧着实是可怜,段伏归难得生出些怜惜,粗硬修长的手指抚上女孩儿柔嫩的脸颊,“这苦头是你自讨的,若你下次乖乖的,我就轻点。” 又注意到她脸上还未愈合的伤口,段伏归命人送药膏进来,却在这时,元都来报,说前朝有急事。 段伏归抬头望向窗外,天光明亮,日已正午,他昨日就一整天没出现了,现在新皇初定,正是万事革新的时候,朝内朝外都有不少事等着他处理。 他并未犹豫,命宫人送水进来,简单冲刷穿戴整齐后便跨出了玉樨宫。 他到底年轻,体魄好,尽管一天一夜没合眼,脸上却神采奕奕,半点不见疲惫。 离开前,想起还在昏睡的纪吟,他吩咐了句,“好生照顾夫人。” 新来的管事郑姑姑忙俯首应“是。” 原先尤丽才是玉樨宫的大宫女,却一夜之间就被贬到了掖庭,还被打了鞭子,听说是因为夫人逃跑。 郑姑姑虽不知夫人为什么要逃跑,但既发生了这种事,她便知这玉樨宫不是那么好待的,且她被调来前,陛下身前的元将军还特意提点过她,万不能让夫人落单,还要将夫人每日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一字不落地报上去,如此,她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 然而等她入了内室,看到床上躺着的人儿,纵使经过不少事儿,也忍不住怔了瞬。 她原本想,既敢 做出逃跑的事,想来是个桀骜的女子,然而面前的人却有一张堪称柔弱的脸,雪白的肌,乌黑的眉眼,素净又不失清艳,静静阖眼躺在那里便已有几分绝色,这样美的人儿,难怪陛下非要纳她。 唯一不足的就是太瘦了显得过于柔弱,失了两分大气明艳。 郑姑姑又闻到屋内尚未散去的靡浓的味道,便知先前发生了什么,再看凌乱的床被,想来还没清理过,便唤了两个宫女抬热水进来,准备给夫人擦拭,等掀开被子才发现她脖子、锁骨、胸前乃至胳膊上都有凌乱交错的红痕,尤其是手腕那一圈已经转为青紫,瞧着都有些可怖了,刚听陛下吩咐好好照顾夫人她还以为陛下是疼惜夫人的,结果这…… 郑姑姑不敢对主子有意见,暗叹一声,敛住复杂的心情,认真帮纪吟擦拭,又让人来换被褥铺垫,看到那一团红迹,便知夫人初次怕是吃了不少苦,又取了药膏。 待她帮纪吟收拾好,细细涂了药膏,套上寝衣,又在香炉中放了几粒百合香丸驱散空中的浑浊,正要松口气,转身一看,却见纪吟的脸红了起来。 她心道不好,伸手一探,果然起了热。 郑姑姑不敢耽搁,忙命人去叫太医。 大约一刻多钟后,张太医气喘吁吁地跨进玉樨宫。 如今风气开放,男女大防并不严苛,可想到夫人现在的模样,郑姑姑还是放下一道纱帘。 张太医入了内间,只见缕金纱帐中伸出一截手腕,腕骨纤细,指若剥葱,唯独那腕间一圈青紫生生破坏了这份美感。 他一眼猜出这是怎么回事,但此时也不敢多言,只埋头诊断。 诊了大约半刻钟,他方才收回手,又问了郑姑姑先前的情况,郑姑姑一一说了。 好在这病来得虽急,倒也不难治,张太医当即开了药,又让郑姑姑拧了巾帕帮纪吟擦拭额头、脖颈等处降温。 “好生照料,待过了今夜,高热就能消退大半了。” 段伏归虽去了明昌殿处理事情,脑海却一直惦记着纪吟,他不由想起她那时的模样,两道弯月般的眉紧紧蹙到一起,眼圈儿含泪,似难受极了,却偏让他越发想欺负她,听她向自己求饶,只是她性子倔,唇都要咬破了依旧不肯发出声音,又是半天过去,也不知她醒没醒…… “陛下?陛下?” 卢硚的声音一下把段伏归的思绪拉了回来,他掩饰性地咳了下,镇定自若地道:“要紧的几桩已经议好了,既然剩下的没什么大事,今天就到这里吧。” 卢硚:“???” 以往的段伏归虽不能说有多么宵衣旰食,但对政务也颇为负责,鲜少出现这种半途跑路的情况,今日怎么这么反常,心不在焉的? 段伏归假装没看到他的眼神,自顾自起身,指着殿外的天空,“天色已晚,你们也早点回去吧。” 他说这话倒也没错,平时这个点大家也差不多散了,只是昨日就一整天没理事了,今天又是午后才见到人……卢硚忍不住想起昨日城里的动静,闹得那般大,连玄鹰卫都出动了,听说是夫人出逃,现下应当是抓回来了,陛下该不会…… 段伏归才不管他们怎么想,大踏步跨出明昌殿,直往玉樨宫来。 然而,一跨进宫门,却发现宫中一片混乱,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药苦,段伏归脸色微变,三两步跨进里间,只见郑姑姑坐在纪吟床前,正用凉水浸过的帕子给她擦拭退热。 段伏归眉头一皱,箭步来到床前,看到纪吟烧得满脸通红,怒斥:“她病了?朕走之前不是吩咐过好生照顾夫人吗?你们怎么当差的?” 陛下问责,郑姑姑不敢辩驳,立即跪下请罪,以额触地,“是奴婢没照顾好夫人。奴婢发现夫人发热后立马叫了太医,张太医已来诊过,开了药,正要给夫人服药。” 在宫里伺候贵人多年,郑姑姑知道这种时候替自己辩解是最拎不清的,重要的是交代情况。 果然,她这么说,段伏归便问:“张太医怎么说,什么原因病的?多久才能退热?” 郑姑姑定了定神,“张太医说夫人体质本就柔弱,这几日奔波疲劳,又受了夜风,一时风邪入体,加之心绪动荡,这才发了热症,但他说病症虽急,却不算险,服上几贴药应该就能好转了。” 段伏归这才稍稍放心下来,同时生出些许懊恼,自己确实折腾得有点过,忘了她身子弱,总共没几两肉,可转念一想,要不是她对自己下药出逃,他何至于这么罚她,九十斤的身体,八十九都是反骨。 段伏归脸色变幻片刻,最终还是挥挥手让郑姑姑起来。 郑姑姑便知陛下不会再怪罪自己,心下松了口气。 段伏归坐到她先前的位置,看纪吟烧得满脸通红,额上浸出一片虚汗,又看到一旁的铜盆盛着水搭着帕子,想起进门时郑姑姑在给她擦拭,便亲手拧了冷帕覆在纪吟额上。 郑姑姑见了,眼神微颤,她在宫里这么多年,从来只见娘娘们服侍主上,何曾见过主上亲自照料妃嫔,便是先帝曾盛宠过的文易夫人也未有此殊荣,她先前见夫人被折腾得这般凄惨还以为陛下对夫人并无多少怜惜,现在看来是她错了。 郑姑姑敛住心绪,打定注意以后要小心谨慎好好服侍夫人。 段伏归给纪吟换了两次帕子,就在这时,一个宫女端着托盘进来,说是药熬好了。 郑姑姑接过药碗,正准备喂药,段伏归打断她,“放着吧,我来。” 郑姑姑只好把药碗放到段伏归右手边的小几上,自己则拿过床上的枕头将纪吟的头垫高些方便喂药。 段伏归端过药碗,舀了一勺汤药喂到纪吟嘴边,可她现在还昏迷着,两片唇紧紧闭着,这么喂根本喂不进去,不过他也有办法,段伏归将药碗搁到一边,左手三根手指扣住纪吟下巴,稍一用力,便迫她张开了嘴。 他力气太大,这么一折腾,原本昏昏沉沉的纪吟竟恢复了两分意识,尝到嘴里的苦味,她下意识要吐出来,段伏归眼疾手快地捏住她的嘴不让她吐。 “乖,喝了药病才会好。”他难得哄了句。 第29章 若是平时纪吟肯定不会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但她现在烧得迷迷糊糊的,哪里还有什么理智,只听到“喝药”,嘴里又一股苦味,浑身都难受得紧,便摇着脑袋,“不喝,我不喝药,我不喝药。” 段伏归岂能由她任性,加大力气掐住她下巴继续灌药。 纪吟依旧没醒,只是心里抗拒,便不停扭着脖子,怎么也不肯喝。 段伏归从没哄过女人,更没哄过病中的女人,此时也不知该拿她怎么办,下意识加重语气,命令道:“不许任性,喝药。” 纪吟被他吼得愣了下,不明白他为什么骂自己,凭什么骂自己,心底又冒出一股强烈的酸楚和委屈,她大约又清醒了点,记起自己不在原来的世界了,好像流落到了某个地方,永远回不了家了。 想到这儿,她心里越发悲伤,忍不住呜呜哭了出来,“爸爸妈妈,我想你们了,有人欺负我,我想回家……” 她抽抽噎噎,喉咙里的声音也模糊,段伏归没听太清,却捕捉到了一个“家”字。 人在外面受了委屈总是会格外想家。 一大颗眼泪滚落眼角,“啪嗒”一下砸到段伏归的手背上,段伏归只觉那处好似被烫了个洞,心也跟着颤了下,又看她瘦巴巴的小脸难受地皱成一团,嘴唇苍白干涸,哭声都带着压抑,不敢放开了哭,实在可怜,便也心软了两分,隐隐后悔将她折腾得太过,但转念一想,也是她太倔。 都说汉人女子性情柔顺,事事以夫为尊,他不仅是她的夫,还是她的君,而她呢,却只想着违抗自己,利用自己对她的松懈从他身边逃走,半点不肯顺从,叫他如何不怒。 他一时怒,一时怜,情绪混杂在一起,可看到她憔悴的模样,最终还是环手抄过她颈下,将人轻轻搂在了怀里。 郑姑姑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又看搁在一边的药碗,估计已经凉了,便悄无声息地出去,重新端了碗温热的进来。 这般带着安抚地抱了会儿,纪吟的心绪渐渐平静下来 ,段伏归才又重新给她喂药。 她还是不情愿,段伏归半是强迫半是哄骗,方才将药灌下去了,这时两人都折腾出一身热汗,段伏归又给两人擦了擦,守了一个多时辰,摸着她的体温似平稳了,这才上床抱着人睡了过去。 夜里也没敢熟睡,时不时去摸她额头,所幸没有反复。 寅时醒来,段伏归第一时间去摸怀里人的温度,张太医的药十分有效,纪吟的热已经退了一大半,段伏归放下心来,起身披衣,洗漱好后便去前朝处理正事,临走前不忘吩咐郑姑姑好生照料,又说要是有什么情况立即上报,不许再像昨日那样了。 - 纪吟感觉自己睡了长长的一觉,醒来浑身酸软,没有一丝力气,又仿佛是被浪潮拍上沙滩的鱼,在干涸的水洼中暴晒了几日,一度濒临窒息。 郑姑姑一直守在她身边,半点不敢错眼,立时察觉到了她的动静,凑过来询问,“夫人醒了?您身上可还有什么不适?” 纪吟撩开眼帘,虚虚地看着她,面前这张脸并不是她熟悉的。 她挣扎着想坐起身,可惜还在病中的身体实在虚弱,郑姑姑见状赶紧伸手搀扶,又拿过一个枕头塞在她背后方便她坐靠。 郑姑姑见她眼神似还有些迷茫,便给她解释:“昨日夫人发热了,陛下见了可心疼了,不仅亲自给您喂了药,还守了您大半夜,直到上朝才离去。” 她这么一说,纪吟大约记起来了,当时她难受得紧,隐约感觉到有人要灌自己药,她不肯,那人说了些话似哄似逼,只是她已不记得了。 这算什么,打个巴掌给颗枣? 若不是他抓自己回来,若不是他那样折磨她,她又怎么会突然生病。 郑姑姑说这话本是想哄她的好,哪个女子不渴望帝王的垂怜,结果却见纪吟的脸色比刚醒时越发冷了下来,倒似起了反作用似的。 郑姑姑虽不解,但凭借察言观色猜再说下去会惹怒她,便转移话题,问:“夫人病了一天一夜,想必是饿了,奴婢命人把膳食端过来?” 纪吟既没心情也没胃口,可她不能跟自己身体过不去,便点了点头,又说自己渴了,要喝水。 待送水送饭的宫女端着托盘走进来,纪吟发现自己一个都不认识,她心中一凛, “尤丽她们呢?”纪吟抓着郑姑姑的手急急问,一颗心直往下沉,以段伏归的脾气,哪怕她们是无辜的,也绝不可能这么轻易地放过她们,若只是受点罚还好,她就怕段伏归一怒之下将她们……杀了,纪吟相信他做得出这样的事。 郑姑姑见她表情不好,心知她想得太严重了,赶紧解释,“听说她们每人罚了二十鞭,后来又被贬到掖庭,但想来性命是能保住的。” 纪吟绷直的身体才渐渐放松下来,重新靠回床头。 郑姑姑瞧见她的反应,暗想,夫人看着倒是个心软的脾气,只是先前为什么要跑呢? 已经睡了一天一夜,纪吟现在并无睡意,躺床上也无聊,便要下地,然而她刚一动腿根深处便传来火辣辣的痛,时隔这许久还未痊愈,可见男人当时有多粗暴。 郑姑姑劝她病情未愈,还是在屋中休息为好。 纪吟不听,忍着身上的不适下了床,来到廊下,只见玉樨宫的守卫越发森严了,以往禁军们值守在宫门附近,宫中只有宫女,现在院中却站了好些太监,看他们的体型,个个高大有力,想来习过武,不是普通小太监。 纪吟咬唇,先前她能出逃是趁段伏归没有防备,现下有了一遭,男人绝对会对她加以防备,她又被严加看管,如此她的希望就更渺茫了。 纪吟闭上眼,转身回了卧室。 晚上,段伏归又来玉樨宫,听说她的病好了很多,下午还出门走动了,他心情不错,转身跨进内室,只见一道纤细单薄的身影坐在窗前,微微仰着头看着窗外的夜空,一动不动。 “下面的人说你好些了,我看看。”他一边说一边走过去,张臂欲从背后搂住她,却在这时纪吟转过身来,毫不客气地用手挡了回去,眉眼冷淡如霜。 第27章 段伏归一顿,幽色深眸中闪过一丝不悦。 纪吟冷冷看着他:“陶儿呢,你把她关哪儿去了?” 白日里她问过郑姑姑,只是郑姑姑也不知内情,连尤丽等不知情的宫女他都要重罚,陶儿也绝对逃不过。 段伏归没想到她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关心旁的人,脸色彻底冷了下来,“关?仅凭她帮你逃跑就够治死罪了。” 纪吟心中一惊,下意识抓住他胸前的衣裳,“你杀了她?你杀了她?” 段伏归垂眼看着她,并不说话,好似默认了般。 纪吟质问了几句,而后反应过来,松开手缓缓坐回凳子上,定定地说:“你不会杀她的。” “你凭什么认为我不会?”段伏归挑眉。 纪吟扬起脸,唇角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你昨天还用她威胁我就范,怎么会轻易毁了自己的筹码。” 段伏归没想到她竟如此聪明,没达到自己想象中的效果,一时有点失望,却又勾起了更大的兴趣。 她越聪明,他便越要驯服她。 “你到底把陶儿怎么样了?”纪吟又问。 虽然他没杀她,可折磨人又不止杀头一个法子,挨板子挨鞭子夹手指的多了去了。 段伏归见她对个丫鬟都这么上心,而自己昨夜亲自照顾她大半夜却没换来一个好脸色,心里愈发不痛快,咬牙,“你要敢再提她的名字,我保证你这辈子都见不到她。” 他突然翻脸,纪吟猝不及防。 她以为段伏归只是位高权重,心机深沉,喜怒不形于色,不曾料到他如此喜怒无常,顾忌着陶儿还在他手上,当下也不敢再说话,只垂下眼,一脸冷淡。 郑姑姑候在外间,听到里面传来的争执,此时进去显然不是个好时机,但她又想起昨夜陛下亲自照料夫人的情景,陛下自己不觉,她在旁边看得清楚,陛下分明是在意疼惜夫人的。 犹豫片刻,郑姑姑撩开珠帘端着托盘跨了进去,屈膝行礼,然后道:“陛下,夫人该服药了。” 简单的一句话,却叫两人剑拔弩张的气氛缓和下来。 段伏归想起她病还未好,又见她脸颊瘦削,气色较先前苍白许多,胸中的怒火泄了大半,决定暂时不跟她计较。 郑姑姑趁机将托盘送至纪吟手边,纪吟看了眼,她实在不爱喝这苦涩的中药,闻着味儿都想吐,可她没得选,只能端起药碗一口饮下。 真苦,苦得她整条舌都要麻了,但段伏归还站在面前,纪吟不愿被他看笑话,只强绷着表情,不肯露出一丝软弱。 段伏归看她乖乖喝了药,这才转身离开了。 纪吟看着他高大的背影消失在珠帘之后,暗暗松了口气。 郑姑姑见状,上前劝道:“夫人何必非要惹陛下不快,女子在宫中生存全仰赖陛下恩泽,奴婢虽才来没几日,却也看得出陛下对夫人是有怜惜的,夫人何不对陛下软言几句,如此日子方可长久。” 第30章 郑姑姑是真心为她好,然而纪吟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她心中怨恨男人强迫自己,禁锢她的自由,她是绝不可能如他的意向他低头的。 郑姑姑见她不为所动,知再劝下去也没效果,暗叹一口气。 一夜无话。 养了一天,纪吟的病好了大半,体温基本正常,脑袋也不似先前昏昏沉沉的了,张太医来给她复诊,也道恢复得不错。 看诊完毕,张太医正欲退下,纪吟却叫住他,“张太医,我想要几服治疗外伤的药。” 张太医大惊,“夫人哪里不适?” 纪吟摇头,“不是我,你只管帮我开药就是。” 既是夫人吩咐,张太医不得不从,很快命人送了药过来,不仅有外敷的药膏,还有内服的。 纪吟命宫女拿上药材,换好衣服往外走去,刚到宫门口,却见那儿站着数个强壮的太监,外面候着两列衣 甲佩刀的禁军,纪吟嘲讽地勾起唇角,她倒没想到自己竟然值得段伏归搞这么大阵仗来看守。 她视若无物,继续往外走,果然,还没跨出门槛,那几个太监就动了,齐齐堵在门口。 “夫人,陛下说您病体未愈,不宜出宫。”为首的太监郭民劝道。 纪吟冷笑,“怎么,段伏归要把我当犯人严加看管吗?” 郭民等人听她竟敢直呼陛下名讳,吓得冷汗直冒,也不敢说是。 纪吟不管,抬腿就往外走,郭民又不敢上手拉她,无法,只得叫人去找元大人。 就在纪吟与看守的太监禁军们来回拉扯时,元都终于来了,只是行动较往日显得迟缓了些。 那日失职让纪吟逃了出去,人被抓回来后他就主动去领了罚,这点皮肉伤虽不致命,却也叫他行动不便,这两日都趴在房里养伤,但现在听说纪吟要出门,再也顾不上伤势,赶紧过来阻止,要再来一遭,他的小命可就真保不住了。 看到纪吟站在门口,他上前劝道:“夫人有什么事吩咐下面的人去办就行了,听说您的病还没痊愈,要是因此加重病情,岂不是让主上担忧?亦要责备我等没照料好夫人。” 纪吟以前倒不知道他这么能说会道,此时也不与他耍嘴皮子,只冷冷看着他:“若我非要去呢?” 元都为难地看着她。 “或者,你把我绑回去?”纪吟又道。 元都见她态度强硬,想来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了。 主上确实吩咐过要看紧夫人,但也没说不许她踏出玉樨宫。至于绑她?别看她只是个弱女子似乎处于弱势,再怎么也是主上的女人,没有主上的命令,他哪里敢对她动手。 元都脸色变幻,思索再三:“夫人要去哪里?” 纪吟方才一脸强硬,其实也是在赌,见他松口便知自己赌对了,机会不易,于是也放缓了语气道:“我要去掖庭看看尤丽她们。” 元都愣了下,没想到她出门是为了这。 他仔细观察纪吟的表情,并未从中看到说谎的痕迹,只是经过上次的事,他再也不敢小瞧这位看似柔弱的夫人了,“我亲自护送夫人过去。” 纪吟也不与他拉扯,颔首同意了,她还没傻到在这么多人的监视下逃跑。 元都立刻安排下去,提前在路上以及掖庭布置好人手保证万无一失,又遣人去告诉段伏归。 纪吟才在元都的层层“护送”下顺利来到掖庭。 尤丽几人原本在舂米,一刻钟前忽然来了队人马将掖庭团团围住,又有人把她们叫过来,说是一会儿有贵人要见她。 尤丽不明所以,只能乖乖停下活计跪在院里等候。 没多久,一阵庞杂的脚步声响起,尤丽抬头看去,便见纪吟在一群人的簇拥下缓缓走过来。 这次的出逃好像并未对她造成什么影响,她上着天青色绣缠枝纹云锦交领大袖衫,下穿白绫下裙,腰系垂臂粉春围裳,一头青丝挽成螺髻,仅以几支银簪固定,容色清淡,身姿轻袅,宛如出水芙蕖。 尤丽看了眼,忙垂下头行礼。 纪吟也看到尤丽几人的模样,原本鲜妍如花的女孩儿,此时个个脸色憔悴,眼神灰败,又瞧见她们后背上隐隐渗出的血迹,看出她们吃了不少苦,心中五味杂陈,忙叫起身。 “是我连累了你们。”纪吟低声叹了句。 “奴婢不敢。”尤丽道。 话虽这么说,可她们没来玉樨宫前也是有脸面的宫女,现在却挨了打,又被贬到掖庭来做苦力,日后又没了出路,心里哪能没有怨言。 纪吟确实怀着歉疚,只是,她是祸首吗?她想要自由有错吗? 她并不奢望她们对自己没有一点怨恨,只道:“我请张太医配了些治疗外伤的药,你们熬了喝下,早些养好身体吧。” 尤丽再次一惊,仰起头愣愣地看着她。 这时她才发现夫人乍一看虽与往日相差无几,仔细观察却能看出她气色淡了不少,尤其一双眼睛,以前总是明亮灵动的,现下却暗淡了许多,显现出几分无奈的悲哀。 再看她身后那一大群人,不知情的只以为她铺张排场,可认真一看,没有仪仗,全是太监和佩刀禁军,这分明是监视。 想明白这点,尤丽心中那点怨恨也随之消散了,她看得出夫人是个软心肠的主子,可她不明白她为什么非要逃。 纪吟没在掖庭多留,把药材交给尤丽后就离开了。 元都暗松一口气,看来夫人真的只是来送药材,刚这么想,却见她又往西北而去。 这不是回玉樨宫的方向啊! 元都脑中立时响起警铃,夫人该不会真想搞事吧? “夫人还要去何处?”他赶紧问。 纪吟顿住脚步,看了他几秒,表情似笑非笑,“去玉祥宫。怎么,元大人该不会以为我这么傻,要在你们这么多人的眼皮子底下逃跑吧?” 她心中有气,对他说话也不似以往客气。 元都听她讽刺自己,也不生气,反而放下心来,只是没想到以往向来和气的夫人也有这么犀利的一面,一时有些诧异,又派人提前到玉祥宫。 然而待纪吟走到玉祥宫门外,却见宫门紧闭。 她主动上前敲门,宫门打开,是个眼熟的小宫女,纪吟说明来意。 “公主,夫人来了,说要见您。”玉祥宫的小宫女菊秋来禀告。 “不见!”媞兰想也不想便道。 那日纪吟逃跑,皇兄震怒,后来查出纪吟逃跑时用的是她的借口,华林园这个门又是自己告诉她的,理所应当的,她也被皇兄罚了,禁足在玉祥宫,直到出嫁前都不能再出宫。 这还不是最让她伤心的,亏她把纪吟当朋友,结果她根本就是利用她。 “公主说不见。”菊秋小声道。 “我知道了。”纪吟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她确实利用了媞兰,媞兰现在讨厌她也是正常的,只是仍免不了一丝失落。 她在玉祥宫门口站了会儿,眼见日头越来越晒了,郑姑姑帮她打着伞,劝她回去。 纪吟点点头,正准备离开,却在这时宫门又被打开了,一道俏丽的身影出现在她眼前。 四目相对,谁也没先开口,最后,还是纪吟看出了媞兰脸上的别扭。 “我来是想跟你道个歉,对不起。”她一字一句,表情格外真挚。 媞兰愣了下,然后偏过头,冷哼了一声,“进来吧。” 两人跨进玉祥宫,没了外人,纪吟又道了句歉,“是我对不住你,故意套你的话,借你的名头逃出宫,害你受了牵连,辜负了我们的情谊。” 媞兰蓦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指着她大声问:“你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要逃跑?” 她很生气,气得再也不想见她,可又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想知道她为什么逃跑?现在,她要她给自己一个答案。 纪吟定定地看着她,道:“因为我不想进宫。” “为什么?皇兄对你这么好,你一个南边来的齐国公主,皇兄都封你作夫人了,比父皇封的还高,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纪吟听到她的质问,自嘲地笑了笑,是啊,她一个被送来和亲的公主,在外人眼里段伏归待她够好了,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不止媞兰这么想,陶儿、郑姑姑以及所有人,大概都是这么想的。 “没有别的原因,不愿意就是不愿意。”纪吟淡淡道。 人该是自由的,要去做一株向上生长的树,而不是成为他人豢养的鸟雀。 媞兰原本是很生气的,可看到她这模样,心里的怒火竟不知不觉消了下去。 “我不懂你为什么不愿,不过我要提醒你,以后千万不要想着逃跑了,你不见了后皇兄很生气,不仅惩罚了玉樨宫的所有人,整个后宫都遭了殃,光这几日就换掉了好多人,听说庭狱那边都关不下了。” 听到这话,纪吟眼神一凛,很快便明白过 来了。 认真说来,尤丽、媞兰她们主观上并没有想帮她逃跑,段伏归却还是重罚了她们,一则杀鸡儆猴,有此先例在前,往后宫里所有人都不敢再帮她逃跑,让她无人可求,二来,他也趁着这场风波将宫里人清洗了一遍,将那些尸位素餐、亦或是旁人埋在宫中的钉子连根拔除。 第31章 段伏归虽登基了,那夜又血洗宫墙,但时日尚短,此前的精力一直用在前朝,暂时还未腾出手料理后宫,宫中除了禁军,大部分还是先帝时的旧人,这本是小事,他才暂时未理会,但他既然为了抓捕她大肆审问宫人,有了由头,也就顺便把此事处理了。 想到此处,纪吟只越发意识到段伏归的手段,自己若再想从他手中逃出去,只怕是痴人说梦了。 纪吟没待太久,不过短短聊了几句便告辞了。 待她回到玉樨宫,元都长松了口气,纪吟看过去,元都没来得及收回表情,尴尬地躲闪了下。 纪吟没再理他,径自回到卧室,倚在靠窗美人榻上,望着窗外湛蓝的天空发呆。 明昌殿,段伏归议了一上午的政事,中途休憩时元都将纪吟今日的行踪一字不落地报告上来。 段伏归听了,哼笑了声,“她倒是好心。”便没再说什么了,挥挥手示意他退下。 元都想了想,主上的反应算不上生气,那应该就是默许夫人给尤丽的药了。 那药虽是夫人带去的,真正能不能让她们用还得主上说了才算。 酉末戌初,夜色初临,白日的喧嚣渐静,整座皇宫渐渐隐入这无边的黑暗中,玉樨宫檐下,一盏盏宫灯燃起,错落分布,远远望去,仿佛一颗颗星子闪烁在这片大地凝成的星空中,如梦如幻。 段伏归终于议完事,下意识来了玉樨宫,正好看到被烛光映衬到窗上的纤影,鹅颈纤细,犹如一支俏生生的花茎,他顿了下,随即加快脚步跨入室内。 纪吟已经用过饭洗漱过了,此时正坐在次间的美人榻上,就着高脚小花几上的青铜莲花灯看着书。 这个时代纸张才刚刚流通起来,许多书籍仍刻在竹简上,纪吟此时便拿了一卷竹简刻的《魏书》看了起来。 她虽继承了原主大半记忆,可原主一个乖巧的闺阁小姑娘,对外面的事了解得也不多。 她看得认真,一时也没发现室外传进来的脚步声。 少女身姿慵懒,屈膝坐于榻上,青丝如瀑,修若剥葱的手指握着书帘半卷,睫羽低垂,侧脸在烛光下腻如羊脂,又似晕了层浅浅的胭脂,粉若春桃,段伏归一进门便看到这样一幅宛如侍女图般的美景,心里的烦躁去了大半。 今日议的是燕国关于改革汉化的各项事宜,光是同不同意继续汉化就分成两派吵了许久,同意汉化的人中,具体该怎么汉化,改革到哪种程度,又能分出数派不同的意见,各个固执己见,毫不相让,吵得他也烦。 段伏归走进,看纪吟的气色比起昨日好了不少,心情也跟着好起来,顺势坐到她身边,“听说你今天出门了。” 纪吟这才反应过来,心头一紧,见他动作,下意识收起腿往里侧挪了挪,一直贴到窗边。 看到她躲避的动作,段伏归眸色一冷,旋即又恢复正常,“在看什么书?” 他虽这么问,心思却未在竹简上,大掌握上她细白的手,稍在她腕上用力,她掌心的竹简便滚落到了榻上,带着薄茧的指腹揉捏着她嫩笋般的手指,段伏归只觉这手又细又软,倒跟她的性子不太像。 纪吟抽了抽手,却没抽出来,木然地任由男人作弄。 “病情好些了吗,身上还有没有不舒服?”他又问。 纪吟依旧沉默。 段伏归不是个有耐心的人,难得放下身段关心了她好几句,结果她一句都没回应,脸色霎时冷了下来。 他知道她在赌气,还在恼怒自己,他也愿宠着她一点小性子,但这任性该有个度。 他掐住她的脸,抬起来,逼她看向自己,沉声道:“我在跟你说话。” 纪吟闭上眼,仍旧一个字也不说。 她这般明晃晃的厌恶,段伏归胸中窜出一股强烈的怒意,额角青筋陡然跳动了下,只恨不能撕碎她这张倔强的小脸,而后他想到什么,脸色竟慢慢缓和下来,还笑了声,“听说你今日去给那几个宫女送药了,这倒叫我想起另一件事。” 他忽然扯开话题,纪吟心头莫名不安。 “那日你对我下的迷药,应该是从杨氏药铺得来的吧。” 纪吟猛地睁开眼,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段伏归瞧她变了脸,不再是一副古井无澜的模样,心情终于舒畅了两分。 看男人胜券在握的眼神,纪吟便知他不是在诈自己,心又往下沉了几分。 “你怎么查到杨家的?”她问,喉咙干涩得厉害。 终于舍得开口了,却是在关心别人,段伏归心中不虞,却轻柔地撩起她腮边一缕碎发,缠在指间把玩,笑着道:“你那迷药必定有个来源,你初入宫中没有人手,不可能来自宫里,那大概率来自宫外,而你又正好求我出去过一次,必是那次夹带进来的。那日我派元都跟着你,你虽没离开过他们的视线,你那丫鬟却被疏忽了,估摸着你那丫鬟离开的时间和脚程,结合那间食肆的位置,很快就能确定大致范围,再加上你在闹市里救过杨家的女儿,这就能确定目标了,再把人抓起来一审,他们吓破了胆,三两下就招了。” 男人笑着分析,仿佛这不过是件简单至极的事,然他每句话都踩在了关键点上,纪吟再次意识到了男人的可怕,她自以为自己行事足够隐蔽了,没想到却还是连累了杨家。 他这时候提起此事,显然是一种威胁。 “你把他们怎么样了?此事错全在我,是我携恩非要杨郎中给我迷药,杨家人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我的身份,也不知那药的用途。”纪吟的声音低了下来,带了几分祈求的意味。 若真因此连累杨家丢了性命,她这辈子都难以心安。 她的反应完全在段伏归的预料之中,掐在她下巴上的手松了开来,渐渐上移,改为抚摸她的侧脸,力道甚至算得上轻柔,纪吟却感觉一条冰冷的毒蛇爬了上来,正吐着危险的信子,时不时在她肌肤上舐一下,让她整片后背战栗起来,冒出一颗又一颗细小的鸡皮疙瘩。 “你说,意图谋害天子,该治什么罪?” 纪吟闭了闭眼,将语气放得极低,“恳求陛下看在他们不知情的份上,饶了他们的性命。” 段伏归道:“若当真毫不知情,倒是可以从轻处罚。” “谢陛下开恩。” 段伏归看着她乖顺的脸庞,那股被烧得几乎快要燎原的火终于控制住了,只是依旧不能完全熄灭,埋藏着火星子,似要在将来的某些时刻复燃。 此时抚摸着她柔嫩的肌肤,另一股火气渐盛。 前日要了她,尝了滋味,男人便有些食髓知味了,只是她昨日病还未愈,他便忍下了再要她的欲望。 现在她瞧着好得差不多了,没有犹豫,段伏归长臂环过她纤柔的腰肢,一收,她便被迫贴到了他胸前。 男人低下头,含住这粉润的唇瓣。 有了从前的经验,男人这次熟练了不少,轻而易举撬开她的齿关,精准地捉住她香软的舌,贪婪地吮吸起来。 又闻到她颈间的馨香,却不是上次那般浓郁的香料味,似花似果,又清又甜,忍不住深吸一口气,含糊着问,“你怎么这么香。” 男人独特的浑厚气息将她包裹,纪吟只有种说不上来的窒息感,舌根发麻,呼吸急促,抢夺着稀薄的空气,哪里答得上他的话,心中冷哼,什么香,不过是男人色-欲上 头罢了。 索性段伏归也不要她回答自己,一边亲一边伸手去解她的衣裳。 已是盛夏时节,又才沐浴过,纪吟身上只穿了件单薄的白绸交领寝裙,男人的手指勾住她侧腰上的系带,轻轻一扯,胸前的衣襟便散落开来,只见眼前的肌肤素骨凝冰,在烛光下泛起一层莹润的白腻,胸前山峦明秀,三千青丝披散在身后,极致的黑与白,竟衬出几分妖冶的风情。 段伏归见此美景,呼吸加重,重重吻了上去。 纪吟浑身一绷,脊骨一寸寸僵硬。 男人身量高大,美人榻太小,他干脆揽住她的腰将人抱了起来,动作间,刚才被弃于榻上的竹简被他的腿带到,“啪哒”一声掉到了地上,一骨碌展开来,男人看也未看,一脚踩到竹片上,大步跨进内室,将怀里的人放到了床上。 段伏归血脉贲张,飞快去掉两人的衣裳,肌肤终于相贴。 男人年轻的身体阳刚气足,现下又热血奔涌,值此盛夏夜间,整个人热得不像话,她却仿佛一具玉雕成的身子,男人甫一接触到她柔软微凉的肌肤,便从喉间发出一句喑哑性感的喟叹。 身下的女孩儿美得犹如一朵半开的蔷薇,段伏归再也克制不住。 纪吟睁大眼,看他露出精壮结实的身体,撕掉衣冠楚楚的表象露出野蛮的本质,又想起他上次粗暴的行径,肩膀控制不住地轻轻颤抖起来。 段伏归察觉到她的紧张,被欲-火灼烧得几近消亡的理智终于些许回笼,又看到她一双水眸中隐忍的惧意,自也想起前两日的事,心里不觉涌起一股怜惜,哑声道:“上回伤了你,这回我轻点。”正动情间,却只听纪吟冷冷说一句,“左右不过是这点勾当,我只当被狗咬了。” 第32章 段伏归一顿,方才那点怜惜全都冻在胸口,脸上的神情全然消失了,只余一双森寒的眼睛死死盯着她。 第28章 段伏归怒火中烧,他是呼风唤雨的天之骄子,是年纪轻轻就凭借战功和本事就登上皇位的一方霸主,从来都是女人围着他打转祈求他的垂怜和恩宠。 他对她已经足够上心了,宫变那夜情势如此紧张他还惦记着她,从叛军手中救下她的性命,还封她一个齐国来的孤女做夫人,做他第一个册封的女人,可她是怎么回报自己的,欺骗他愚弄他,在新婚当夜朝他下药逃走,简直将他这个皇帝的脸丢到地上踩,现在还用狗来形容他。 段伏归从未受过这等奇耻大辱,尤其还是被一个女人羞辱。 他几乎发了狂,大掌猛地掐上她纤细的脖颈,五指曲起可怕的弧度,陷进她柔嫩的肌肤。 纪吟被掐住喉咙,呼吸越来越困难,白净的脸皮涨红起来,随着窒息感越来越强烈,她的思绪也渐渐模糊起来,本能地张开嘴想要呼吸,却仍不肯求饶,纪吟想,若是死了能回到自己原本的世界倒好了,免得困在这座囚笼里被男人折磨一辈子。 段伏归真恨不能掐死她算了,他难道还缺女人不成,只要一声令下,汉女胡女,要多少有多少,可身下的女孩儿是真的美,尤其一双眼睛,神采灵动,他看她第一眼时就注意到了,旁人鲜少有这种鲜活的灵性,于是便想让这双眼睛装满自己的影子。 眼见她的气息越来越弱,段伏归忽然松手,笑了下,森然地看着她,“你想死?没门!” 她越是倔,越是不肯从,他就偏要驯服她,要她心甘情愿地雌伏于他。 没了男人的钳制,纪吟跌回被子上,头一扭,剧烈地咳嗽起来,大口大口呼吸着方才缺失的空气,眼角浸出一片泪花儿,好不狼狈。 段伏归没杀她,她说不出是失望多一点还是劫后余生多一点,缺氧造成她脑子混沌,下意识想起了爸妈,想起自己从前自由安稳的生活。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穿越,又为什么要穿越成这样一个身份,连个自由身都没有。 纪吟咳了许久才停下,浑身肌肤都泛起了红,好不容易缓过来,却又被男人擒住下巴。 “你既说我是狗,那我不做点禽兽之事倒是平白担了这污名。”段伏归冷笑着说。 纪吟望着他,瞳孔一缩。 段伏归粗鲁地覆上她的唇,只不停地凶狠地掠夺,腿亦挤进她膝间。 纪吟因难受和疼痛开始挣扎,却被他轻而易举制住,她咬着牙不肯哭,男人却非要她出声,不停地狠狠撞她,纪吟齿间终于忍不住漏出几句痛呼。 郑姑姑候在廊下等着伺候,一开始还好好的,只听到些零星的交谈,而后不知发生了什么,突然响起一道暴怒的男声,还说什么死啊的,她的心一下就提了起来,心想夫人可别犯倔触怒陛下。 可这注定要让她失望了,她不敢擅闯,只能凝神细听里面的情况,隐约听到男女间那点动静,隔了两间屋子还能传过来,可见动静不小,檐下栖息的鸟儿似也被吓到了,扑腾着翅膀飞到半空中,郑姑姑一时忧心不已,却又不敢闯进去。 过了许久,青铜花树灯座上的灯油已燃尽大半,壁上两道交缠的影子才分开。 段伏归重重吐出一口浊气,低头去看身下的人儿,只见她双眸紧闭,眉头难受得蹙在一起,呼吸微弱,白玉般的肌肤上全是他弄出的痕迹,真如一朵被风雨摧折的娇花。 他看了片刻,深吸一口气,自顾自下了床,走到花梨木长几旁倒了盏凉茶喝。 他弄了她三回,身体早已得到餍足,胸中却始终有股浇不灭的火,他就没见过她这么又傻又倔又不知好歹的女人。 一口气饮完茶,将碗重重落在几上,他站起身,扬声吩咐人送水进来。 段伏归草草洗漱完,随意披了件衣裳,看着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纪吟,直到现在也不肯服一次软,冷哼一声便出去了,珠帘被摔得“噼啪”作响。 纪吟尚存些许意识,静静躺在床上,忽听到轻缓的脚步声靠近,忙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扯了衾被盖到身上,尽力掩住那些不堪的痕迹。 “夫人?夫人?” 耳边传来轻柔的呼唤,纪吟睁开眼,见来人正是郑姑姑。 “夫人,陛下走了。” “嗯。” 郑姑姑见她表情淡淡的,便知就算劝了她此时也听不进去,又见床铺凌乱得不成样子,便道:“夫人可要洗一洗?” 纪吟身上黏糊糊的,确实不舒服,可她被男人折腾得实在没力气了,一动就疼得厉害,可怜的自尊心又不想让人看到自己不堪的模样,便摇摇头,闭上眼,“不用了,我想睡一觉。” 郑姑姑只得叹了口气退下了,又怕她像上回那样发烧,又特意派宫女菱儿值夜,并叮嘱道:“务必仔细了,一旦发现夫人有什么情况,立即来报我。” “是。” 这一夜纪吟睡得并不安稳,一时梦到自己回去了,爸妈看着倒在沙滩上的自己急得不行,她醒过来,扑进他们怀里,一家人抱在一起喜极而泣,一时又发现自己还在皇宫中,被困在一座极高极窄宛如监狱一样的院子里,她惊慌转头,只见男人站在门口,用阴冷的眼神注视着她……纷繁复杂的画面不断交织,纪吟出了一身汗。 彻底醒来时已是辰时了,休息一夜,她似乎终于好点了,身上恢复了些力气,只是身上还疼着,脖子也疼。 见她醒了,菱儿连忙去叫郑姑姑。 “我想沐浴。”纪吟哑声道。 郑姑姑便吩咐下面送热水来。 纪吟坐起身,胸前的衾被顺势滑落些许,郑姑姑这才看到她脖子上那一圈可怖的青黑。 “夫人……”郑姑姑惊呼。 纪吟顺着她的视线回看,便明白过来了,脸色并未有多大变化。 “您昨夜和陛下吵架了 ?”郑姑姑又问。 纪吟摇摇头,没有回答。 郑姑姑脸上纠结了一会儿,还是坐到床尾,实心实意地道:“夫人是主子,我们是奴婢,按理您跟陛下的事我也不该插嘴,只是这才两回,您就每次都……”说到这儿,她不好直说,叹了口气,“陛下脾气冷硬,可对您还是有两分喜爱的,事已至此,便是您对陛下心中有怨,为了自个儿的身体着想,何妨稍微把姿态放软一些,说两句软话哄陛下开心呢,否则若回回跟陛下逆着来,您的身子也受不了,也只有把身体养好了才能想其它,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郑姑姑劝得苦口婆心,她一半是为纪吟,一半是为自己,陛下命令她好生照顾夫人,如今夫人郁郁寡欢,又被折腾得如此凄惨,她只怕继续下去万一夫人香消玉殒,自己到时也要跟着陪葬。 纪吟垂下眼帘,郑姑姑不明白,奴颜婢膝的日子她也能过,先前不就是这样麻痹段伏归的吗,但这般没有尊严和自由地活着,只能一时,倘若一辈子如此,还不如死了。 她穿越到这个世界,孑然一身,没有亲人血缘的羁绊,若连那颗追求尊严和自由的心都没了,那继续活下去也不过是行尸走肉,又有什么意义,只是这话说出来郑姑姑也不能理解。 纪吟裹紧了衾被,被郑姑姑扶着去了洗盥室,跨进浴桶,被热水温柔地包裹,纪吟酸痛的身体终于舒服了些,然而,不过片刻,她猛地意识到一个问题——避孕! 她的身体已经长成了,只要发生那事儿,她极有可能怀孕,尤其她现在完全没有措施。 想到这儿,她隐隐后悔昨晚结束后没立即清洗。 已经两回了,她只能在心里祈祷自己别那么倒霉,一时又安慰自己,她这身体底子不算好,或许也没那么容易怀孕。 因装着这桩沉重的心事,纪吟都没察觉到水凉,还是郑姑姑来提醒才起身。 木然地回到卧室,床铺已经换过了,郑姑姑又道:“您颈上有伤,我请张太医过来给您看看吧。” 纪吟本想拒绝,刚张口,想到什么,又同意了。 趁张太医来之前,郑姑姑又命宫女端来早膳,纪吟喉咙还肿痛着,加之心绪忧虑,并没什么胃口,不过喝了半碗粥就停下了。 刚用完饭没多久,张太医就来了,头一次见到纪吟的模样,他微怔了下。 他本是齐国人,还记得幼时在洛阳的生活,当年胡人作乱,朝廷衣冠南渡,故国一别四十年,如今再见齐国公主,心中难免感伤。 纪吟也是头一回见到这个张太医,只见他年约五旬,一身灰色交领直缀,身材清瘦,精神却十分矍铄,听说他是宫中医术最好的太医,还是个汉人,倒是难得。 见了礼,纪吟问了两句家常,才知张太医本名叫张覃。 “莫不是神医张仲景的后人?” 张太医连忙摇头,“微臣医术粗陋,不敢辱没先祖英名。” 这么说来却是了,难怪能有一手好医术,还能被燕国重用。 第33章 语罢,张太医为纪吟查看了脖子上的伤痕,她皮肤白,男人留下的指印便显得格外恐怖,所幸伤得并不算严重,只是有些肿胀,涂几日药膏便能消退了。 看诊完毕,张太医正欲告辞,纪吟却又叫住他。 “夫人还有什么吩咐?” 纪吟看了看侍候在旁的郑姑姑和宫女们,让她们先出去,待殿中只剩他们二人,她才开口问:“张太医,你能不能为我开些避孕的药?” 此话一出,张太医脸色巨变,差点被吓个半死。 “夫人莫要与微臣玩笑……”他睁大眼看着她。 “张太医,我是认真的。”纪吟定定地看着他,哑着嗓音说。 “事关皇嗣,微臣万万不敢开这种药,夫人也不要再提了。”张太医说完,也不敢再留,连忙拎上药箱告辞了。 纪吟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说实话,有些失落,却不算失望,她早料到仅凭自己一两句话根本说不动张太医,只是还是忍不住报了一丝希冀,万一呢,万一成了呢。 张太医离开后,纪吟一个人回到次间,坐到窗边的美人榻上,拿起昨日未看完的书继续看起来。 她现在虽成了段伏归的笼中雀,男人对她倒还算大方,命元都送了不少金银首饰、丝绸绢缎过来,纪吟不爱这些东西,反要看书,元都也给她找来了。 百无聊赖地过了大半日,酉初时分,郑姑姑命人在厅中摆上晚膳,恰在这时,段伏归来了。 他来时气势汹汹,步子迈得极大,翻飞的袖摆似携了满天的乌云而来。 郑姑姑等一干宫女见状都白了脸,连忙屈膝行礼:“见过……” “滚出去!” 话还没说完,她们就被段伏归打断。 众人都唬了一跳,竟是连看都不敢再看段伏归一眼,便连忙低着头退出殿外。 这时屋内便只剩他跟纪吟了。 段伏归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脸色之阴沉比昨晚更甚。 “你要避子药?”他似乎是用尽全力隐忍着怒火才从齿缝间挤出这句话。 纪吟见他反应这么大,心中也生出些害怕,但还是点了点头,“嗯。” 段伏归见她表情如此淡定,连这个“嗯”字也应得风轻云淡,再也克制不住胸口的怒火,抬腿猛地揣翻了她身前那张食案。 “哗啦”一声,杯盘碎了一地,纪吟就坐在食案后,也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到了,肩膀下意识抖了下,裙摆溅上了汤汁。 郑姑姑候在廊下,听到动静,心头一跳,又是焦急又是无奈,早上才劝了夫人,谁知她竟半分都没听进去,又惹陛下发这么大的火。 “你竟嫌恶我至此?不肯给我生儿育女?我和你之间,只有我允不允许你生,断没有你拒绝的资格。”段伏归道。 “那我现在请求陛下允许我不生可以吗?”纪吟仰头望着他,白净的脸上一双水盈盈的眼睛满是认真,乍一看仿佛十分乖巧,段伏归却被她这句话气了个倒仰,要不是看到她雪白脖颈上那圈还未消散的乌青,只恨不能再狠狠惩罚她一番。 “我不允许!”他恨声道。 纪吟敛下表情,冷笑:“难道你还真想让我生个孩子,再等他长大了,看他父母天天相互仇视,让他夹在父母中间不停被折磨。” 段伏归被她的描述刺痛了,凭什么就相互仇恨呢,他对她已经如此仁慈,是她不识好歹,但凡她柔顺些,两人又何至于闹到这种地步。 段伏归被气得太阳穴臌胀,额角的青筋一下又一下地跳动着,正要说什么,忽然反应过来,望着她笑了下,蹲下身来与她视线齐平,“你这是在故意激我么,我怎么能就这么如了你的意。” 纪吟白了脸,错开男人的视线,紧握手指,一颗心直往下沉。 她确实在故意激他,希望男人一怒之下应了她或是由此厌弃了她,可没想到他在盛怒的情况下竟还能保持理智,让她的打算就这么落了空。 段伏归看到她的表情,知自己猜中她的心思,一时恼恨不已,“天下女子都是以夫为尊,我从未见过你这般不驯的。” “那你去找愿意侍奉你的女人就是,何必抓着我不放。” 段伏归再次被气得一口气堵在胸口,憋得他难受极了,也忍不住讥道:“先前还没瞧出来,你的口舌竟这般厉害。” 纪吟冷笑,“我向来如此。” “行,那我倒要试试是你厉害还是我厉害。”说罢,不待她反应,段伏归便俯身过来将她压在椅子上,灼热的唇覆上她的。 他又撬开她紧闭的细齿,去吮她香软的舌,纪吟不愿他得逞,不停推他肩膀,可男人肩宽背厚,孔武有力,犹如一块巨石,她这点力气哪里推得动,她越 推拒,男人反用修长的双臂将她箍得越紧,纪吟只感觉自己仿佛被蟒蛇缠住了,身体半点也动弹不得。 她又想将男人侵入的舌赶出去,可这番动作落在男人眼里反倒像迎合,越发得了意趣,捧着她的脸,动情地深吻起来。 段伏归想,她脾气硬,身子却软得不像话,无一处不让他喜欢,尤其是这水润的唇,像枚香甜的红果,真想试试咬碎了是不是能流出汁水来。 刚这么想,下一秒,他唇上忽然一疼,一股咸腥味便在舌尖蔓延开来。 段伏归动作一顿。 纪吟实在无法推开他,只能趁他不注意狠狠咬了他一口,她没留嘴,两人唇舌交缠在一起,她便也尝到了血液的味道。 男人终于放开她,纪吟抬起眼睫,只见这张近在咫尺棱角分明的脸,唇周位置已染上鲜红痕迹,还有血珠不断从伤口处浸出,凝在那里,竟让男人冷峻锋利的脸庞平添几分瑰色,但他狭长的凤眸又那么幽邃,仿佛冻着千年不化的寒冰,又好似幽深不见底的深渊,散发着浓烈的危险气息。 纪吟颤了下睫羽,先前只是骂他两句他就在床上死命折腾自己,现在她咬了他,只怕会变本加厉,不由让她生出几分惧意。 段伏归确实有几分恼怒,可低头看到女孩儿带怯的脸蛋,那怒火便似潮水般消退了。 “现在知道害怕了?故意损伤龙体,该治你什么罪?”他掐起她下巴。 纪吟很想硬气地说“你要打就打,要罚就罚”,可想到前两次,那时实在难熬,而且她身上还没好,真要再来于她无异于酷刑,还会增添怀孕的风险,如果有的选,她又何尝想自讨苦吃,便垂下眼,不说话。 难得见她“服软”,段伏归的心情忽然好了起来,也不计较她咬自己的事了,只是面上依旧严肃,想吓一吓她,免得她当真不把自己放在眼里。 又瞧见她紧抿着的唇,因方才的吻微微红肿,反倒愈显饱满,仿佛一片刚浇灌了晨露的花瓣,润泽光亮,还隐约能闻到这花瓣散发出来的幽香。 只这一眼,段伏归的火气又上来了,朝她俯身过来,纪吟扭头一躲,那截犹带乌紫的细白脖颈就这么明晃晃地落到了男人眼前,眼神往里探去,还能看到衣领下半掩着的暧昧痕迹。 段伏归这才想起自己昨晚干的好事儿,他那时被她气得不轻,便故意加重了力道,想来她身上还没好,便按□□内的欲望,带着武茧的大掌轻轻握住她后颈,拇指轻轻抚上青紫的肌肤,“还疼吗?” 他这句话,倒似有些怜惜,但在纪吟看来也不过是猫哭耗子而已,便又扭了扭头,想离他远点,不答话。 这本是拒绝的态度,但相比起她先前说的那些诛心的话,此时竟也算得上乖顺,段伏归便没跟她计较。 过了好一会儿段伏归才松开她,今晚是不能留宿了,男人又安抚了两句,这才起身离开了。 纪吟这才抬起眸,看着他的背影彻底消失在门口,暗暗松了口气,还好他今日没逼她行那事儿,身体的痛只是最微不足道的,她真怕自己怀上,少同房一次,她就少一分怀孕的几率,纪吟真的不敢想象自己要是在这种情况下怀上了该怎么办。 她并不奇怪段伏归能查到她要避孕药的事,经过上一次的迷药,男人现在对她必定是全方位的监视,她今日把人都赶出去只留张太医,郑姑姑绝对会报给元都,元都不敢审她,却会去审张太医,张太医虽是齐国旧人,可她跟他既无利益也没恩情,张太医不敢说谎,只能老实交代。 光明正大地避孕这一条路是走不通了,她必须得想别的法子,可她现在被看得这么严,该怎么办呢? 段伏归踏出玉樨宫,元都一直候在门口,听到动静忙迎上来,一眼瞧见段伏归唇上的伤口,愣了下,“主上,您的嘴受伤了?” 段伏归下意识抿了下唇,现在还隐隐作痛,看来她下嘴着实不轻。 “无妨,不过被只雀儿啄了下。”他道。 元都先是疑惑了下,这宫里哪儿来这么凶狠的雀儿,又有哪只雀儿能近主上的身伤了他,而后才明白过来他说的雀儿是什么雀儿。 第34章 元都想,这齐国公主看着柔柔弱弱,胆子倒是格外大,先是对主上下药逃跑,现在还敢咬主上,偏主上对她还格外纵容,寻常人如此,人头只怕都不知落了几回了。 腹诽这么多,他面上却半点不敢表露出来,恭敬地问:“属下让人去拿药膏。” “这点小伤用不着……”段伏归下意识拒绝,但转念一想,伤口在唇上,明眼人都知道怎么回事,被个女人咬成这样,传出去实在有损男人威严,还以为他连个女人都驯服不了,便改口道,“一会儿送到含章殿来。” - 第二天,段伏归没来玉樨宫,纪吟松了口气。 又过了两天,她身上好得差不多了,她正提心吊胆,害怕男人又对她做那事儿,出乎意料的,他竟没有来。 纪吟趁此机会,又去掖庭看了眼尤丽她们。她们确实伤得不轻,好在有纪吟送去的药,倒也没恶化,大多已经结痂,再养上一段日子就能痊愈了,只是留了不少疤。 纪吟有些愧疚,尤丽却道:“我们本就是奴婢,能捡条命回来就不错了,几道疤而已,算得了什么。” 然而纪吟听了这话,并没觉得好受,只越发感觉悲哀。 回到玉樨宫,纪吟照常拿了本书在次间看,郑姑姑端着一盏雪梨燕窝过来,放到她手边的小几上:“张太医说夫人体质柔弱,陛下便特意命人提了夫人的份例,这燕窝是上好的滋补之物,和雪梨一起炖了一个时辰,晶莹如雪又香软甜口,夫人快尝尝。” 纪吟对燕窝本就一般般,又听是段伏归吩咐的,根本没有胃口,只道:“放着吧。” “凉了便失了滋味了。”郑姑姑说,又劝,“陛下明日就要出征了,您又何必非要与陛下置气,合该温言软语一番,如此陛下才能记着夫人的好,否则这一去一两月,若陛下当真忘了夫人……” 郑姑姑还在说,纪吟已经听不下去了,猛地抬起眸,“出征?他要对谁用兵?”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也只是恰巧听元大人他们提了两句。” 没问出更多,纪吟也不失落,相反,她的心情比之前都要好。 段伏归出征,短的话一两个月,要是战事焦灼,拖延一年半载也不是没可能,就算她暂时找不到机会逃跑,只要能离男人远点,对她而言也算得上好事了。 纪吟自被抓回来后就一直黯然的眸子再次亮了起来。 第29章 明昌殿,殿内侍立着十几个大臣,段伏归正做出征前最后的安排。 “贺兰坼,你留下坐镇燕京凤阳大营,尤其注意秦国的动向,一有情况立即来报,另,朕特授你大司马之权,若实在来不及禀,可直接调军御敌。” “卢硚,朕不在的这段日子,你来代朕处理朝中事务,傅松、里南喆从旁辅助。” 贺兰坼乃虞国夫人之子,段伏归的亲舅舅,在这新皇初立的局势下,他无疑是值得信赖的自己人。 而卢硚,虽是汉人,但为燕国效力几十年,亦是能力不浅、才高望众,对于日常政事十分妥帖,且当初先皇还没立太子,朝中皇子争锋时,卢硚便已隐隐向段伏归示好,段伏归登基后,他也十分配合段伏归的政令,比起先皇在时更受器重。 最主要的,他是文官,没有兵权,便是怀有异心也掀不起多大的风浪。 待将朝中的事有条不紊地安排下去,段伏归单独留下段英和元都。 二人都知道主上留下自己是有重要的事吩咐 ,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段英,外军我交给了贺兰坼,这燕京城内的防务就交给你了。”段伏归从座上起身,来到二人面前。 段英立即单膝跪地,叉手行礼,“属下一定不辜负主上的期望!”声音掷地有声。 “除了京中防务,我还要你盯住段伏成,若有异动,即刻拿下!”最后八个字,段伏归语气虽平静,却杀机毕现。 段英只一眨眼便明白过来了。 二皇子段伏成当初也是有力的皇位竞争者,只是因为血脉原因,这么多年始终无法得到重用,远不如段伏义和段伏归势力强大,宫变之后,段伏归灭掉大皇子极其党羽,趁机掌控燕京,最后顺利登上皇位,段伏成便也沉寂下来。 然而他真的放弃争夺这个位置了吗?段伏归只觉未必,毕竟他身上可流着慕容氏的血啊。 慕容氏最是反复无常、背信弃义,族内相互残杀的例子不胜枚举,尤其段伏归现在没有孩子,只要他身死,皇权必然落到旁人手里。 自五十年前天下大乱开始,父杀子,子弑父,君臣猜忌、夫妻反目、手足相残的事便不断在上演,那些传统的君臣父子伦理纲纪早被践踏得体无完肤,这是一个有兵有粮就能自立为王的世道。 段伏归自是想除掉段伏成以绝后患,但他刚登上皇位,国内还未完全稳定下来,西边还有秦国这个庞然大物在虎视眈眈,此时与段伏成内讧,只怕给外敌可乘之机。 权衡利弊后,他决定暂时不动段伏成。 交代完段英,段伏归又朝元都道:“你照例留在宫中统领禁军,负责宫内的防务,尤其是夫人,给我看严实了,绝对不能再让她找到机会逃跑。” 元都亦单膝下跪,指天发誓,“属下绝不敢再犯,否则,属下提头来见。” 段伏归拍拍他的肩,示意他起来。 待一切安排好,已戌时过半了,段伏归再次来到玉樨宫。 纪吟照常窝在榻上在看书,听到宫人恭迎段伏归的声音,并不意外,却装作没听到,也不曾下榻迎接。 段伏归也懒得跟她计较这些,否则只怕先把自己气个半死,他大马金刀地坐到榻上,随手抽掉纪吟手上的竹简,纪吟终于抬眼看向他。 “我明日要率军出征。”段伏归道。 纪吟虽从郑姑姑那儿得知了这个消息,现在亲口听他说出来,确信无误,心里还是小小地高兴了下,但她知道男人高傲的性子,面上不敢表现出来,只淡淡问:“你要去伐谁?” 段伏归每次来玉樨宫,两人不是吵架就是吵架,没说过一句好话,现在难得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她还“关心”自己,尽管知道她存的什么心思,段伏归也愿维持表面的和谐。 “段伏建,他在渤海郡起兵造反。”男人一边说,一边握住她纤瘦的手,再微微用力一拽,她整个人就被迫倒在了他胸前,长臂一环,纪吟就被他彻底圈住了。 男人气息落到她颈侧,带来灼灼热意,纪吟下意识挣扎,男人却纹丝不动,仿佛捉小鸡似地拢着她,看她独自扑腾,反将自己折腾出了一身薄汗。 “他为什么敢在这时候造反?”纪吟实在无法挣开他,只得放弃,转移了话题。 四皇子段伏建,纪吟对此人完全不了解,也不知他实力如何,能不能与段伏归分庭抗礼。 段伏归冷笑道:“聪明人才会权衡利弊,蠢人只会自以为是,若此时再有人鼓动两句,他就真相信自己是个天纵之才了。” 听这语气,男人是有必胜的把握了,纪吟有些失望,又问:“你要去多久?” 段伏归顿了下,慢慢抬起她下巴,四目相对,他朝她意味深长地笑了下,右手抚上她柔白的脸颊,“怎么,是关心我?还是想趁我不在再次出逃?” 他皮肉是笑着的,可那双幽蓝深眸却冷得像冰,仿佛能看穿她所有心思,更别说贴在她脸颊上的大掌,此时正以掌控者的姿态握着她,带着警告的意味,纪吟打了个颤。 她确实有过这个念头,但现在听到男人的话,她便知自己没希望了,就算他离开燕京,肯定也会派人时刻监视自己。 即便现在假意奉承男人他也肯定不会相信自己,纪吟便道:“我逃不逃无所谓,重要的是你的人能一直把我关在这座皇宫里就行了。” 段伏归没想到她会这么说,直白犀利,愣了下,仔细一想,倒也颇有道理。 “你倒是门清,可怎么就不明白跟我逆着来只是自讨苦吃,顺着我才是最聪明的选择。” 这个问题,纪吟实在跟他说不通,转过脸,不想回答。 段伏归见她虽还是不肯顺从,但比起往日已经算得上乖顺了,再看她在烛光中雪白莹莹的脸颊,喉咙一动,前几日忙着整军,他已好几日没来玉樨宫了。 他不是个委屈自己的人,既起了火,双臂一抄便将她横腰抱了起来,而后径自往内间走去。 纪吟被丢到床上,眼见男人就要俯身过来,连忙抬手抵住他的肩,“今天不行。” “嗯?”听到这话,男人的眉眼霎时落了霜。 纪吟知他不快,顶着两道犹如利刃的视线,好声解释道:“我来月信了,身上不干净。” 这也是她今晚没像前两次那样跟他硬碰硬的原因,以狗男人的脾气,惹怒了他,恐怕真会不顾一切硬来,还不如放软态度,借月信躲过这一回。 说实话,她这个身体底子不好,虽然安慰自己只有两次,没那么容易怀孕,但月信一直不来她便一日不能安心,好在今日终于如她所愿,叫她暂时放下心来。 第35章 段伏归皱了皱眉,“这么巧?” 他不由得不怀疑,毕竟她几次三番想逃跑,前两次承欢更是万分不愿,如今找个由头推脱也不是不可能。 纪吟气结,偏过头,“我的衣食起居都是郑姑姑照料的,你要不信自可去问她。” “何必这么麻烦,解开衣裳我亲自看一眼不就行了。”男人说。 纪吟猛地转过头,瞠目结舌地看着他,完全没想到他能说出这么无耻的话来,一时气血上涌,整张脸蛋都红了个透。 “无耻!”她恨恨地骂了一句。 男人不痛不痒地接了这一骂,动作却没停下,圈住她两只细腕背到身后,再腾出一只手来解她衣带。 纪吟只能眼睁睁看着男人拨开衣摆,露出里面的小裤,这时一股深深的羞辱感袭上心头,偏她又挣扎不过,这股情绪便化作湿泪涌上眼眶。 段伏归似有所感,抬眸看过来,果见女孩儿一脸委屈,圆润的杏眸仿佛两只清泉,正包着泪,细齿紧紧咬着唇,极力隐忍着不让珠儿落下。 帐内稍显昏暗,段伏归却清楚看见了其中的委屈,一时心便像被什么挠了下。 “我只是看看,就委屈成这样?”男人不解。 纪吟只瞪着他,不说话。 “好了,我信你,不看了。”段伏归放下她的衣裳,嘴里哄道。 他倒不是真信她了,而是他五感灵敏,此时已经嗅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的血腥味,便知她没说谎。 他将她的衣裳重新拢到一起,松开手腕改为拥着她。 纪吟这才放心下来,闭上眼,努力把眼中的水意逼回去。 段伏归见人好了,便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将她整个纤瘦的脊背都揽在怀里,下巴搁在她发顶,撩起她鬓边一缕乌发在修劲有力的指间把玩,“我会把元都留在宫里,命他好好照顾你,你想要什么只管找他,但是——” 他话音一转,“你也要听话些,别再做惹我生气的事了,知道吗?” 他能原谅她逃跑一回,却决不能容忍第二回,纪吟听出男人的威胁,似被震慑到了,低下了头,轻轻应了声“嗯”。 段伏归的心情这才转晴,不过片刻又听她问,“我的丫鬟陶儿呢,她现在在哪里?” 一个小丫鬟,男人早就抛到脑后了,现在被她一问才想起来有这么个人,“你放心,只要你乖乖的,她的性命就能保住。” 虽这么说,纪吟还是不放心 ,试探着问,“能不能让她回到我身边服侍?” 段伏归正缠着她的发丝,闻言手指一曲,她头皮一紧。 “玉樨宫的人不够吗?还是觉得这些人不合心意,如此,就换一批好了。” 男人语气轻描淡写,说话时的气息尽数落到她后颈上,明明是温热的,却叫纪吟感到一片森寒,整个后背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换一批?那玉樨宫现在那些人呢,是不是也要像尤丽他们那样被打被罚? 纪吟明白过来,他这是在不满,在警告自己,她轻轻闭上眼,“不用了,郑姑姑她们挺好的。” 段伏归很满意她如今的识时务,再桀骜不驯的鹰,被驯鹰师一天又一天地熬下去,也总有驯服的时候。 纪吟意兴阑珊,不再说话,段伏归见天色也不早了,明日寅时就得出发,便抱着她歇下。 虽不能行房,但看她乖乖躺在自己怀里,段伏归心里亦颇有几分满足。 正值七月盛夏,便是夜晚也颇有几分燥热,男人火气大,纪吟被迫靠在他胸前,只觉被个炉子烘烤着,实在不舒适,奈何他偏要这般,她说热也不肯放开,纪吟只好任由他,两眼失神地盯着床帐上线条优美的凤鸟团纹图案。 她也不知什么时候睡去的,只是还困倦着便被人强行拉了起来。 粗糙的大手在她脸上掐了掐,纪吟终于睁开眼,果见到男人那张脸,她有些生气,挥开他的手,他自个儿起就算了,折腾她干什么。 段伏归头一回见她发起床气,眼缝儿都还没撑开,一张红扑扑的睡脸,鼓着腮帮子,不同于往日冷冰冰的模样,也跟昨晚虚假的顺从不同,这般娇憨可爱,竟让他忍不住生出几分爱怜,又想狠狠揉弄她。 “起来,帮我更衣。” 纪吟不动,抓起滑落的薄被就要躺回去,男人眼疾手快地按住她的肩,重复,“帮我更衣。” 纪吟彻底清醒了,抬起眼皮望去,只看到男人不容拒绝的脸色,想起男人霸道的性子,再想他今天就要出征了,若此时惹恼他,叫他走之前还折腾自己一番,反倒不划算。 大女子能屈能伸,纪吟只好跟着起床。 此时天还没亮,殿内两座青铜花树灯台上错落着十数盏油灯,照得一片暖黄。 郑姑姑带着宫女将洗漱用品以及段伏归的衣物送过来,等他洗了脸漱了口,纪吟才给他换上战衣,待到甲衣时她却没有办法了,无它,太沉了,她根本举不起来,幸好男人没特意为难她,他自己利落地穿上,只叫她扣锁扣,即便如此她也弄了好几下才扣上了。 男人穿好盔甲,整个人的气质似乎又有些不同了,昏黄的烛光中从侧面照过来,男人骨骼分明的五官半明半暗,愈发凌厉逼人,那双极致深邃的眸子里两点灼亮的瞳光仿佛他昂扬的战意,又带着睥睨天下的霸气和自信,铮铮昂昂,宛如一柄绝世锋芒的利剑出了鞘。 以貌取人不全面,但此时此刻,纪吟却依旧为男人展现出来的气势而震撼,他只是站在那里,便叫人相信他会一往无前、战无不胜。 这样一个君王,对他的臣民来说或许是好事,可对纪吟而言,只越发让她感受到压迫,她真的还有希望从这男人手中逃离吗? 段伏归活动了下手脚关节,确定无误后,低头去看纪吟,只见她目光微怔,倒仿佛有些惆怅似的。 段伏归心中一动,想到自己这一去起码一两月见不到她,尝不到她甜美的滋味,竟生出些许不舍。 男人向来随性,没有犹豫,直接抬起她下巴,便俯身吻了上去。 纪吟完全没料到他突然这样,周围还有那么多宫女,她实在没这个脸皮,又羞又恼,只不停去推他。 郑姑姑等人起先也是一惊,反应过来后忙低下头,悄声退了出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纪吟已缺氧到头昏脑涨,男人才终于放开了她。 段伏归最后流连地在她唇上啄了下,哑声道:“在宫里乖乖等我回来。”然后便大步跨了出去。 纪吟坐在床沿上,待平复下呼吸,她恨恨地盯着男人消失的方向,用袖子狠擦了下嘴,恨不能擦下一层皮来。 她只希望他永远别回来了。 天际第一缕金丝洒在玉樨宫的琉璃瓦上时,燕京南门外已集结了两万精兵,段伏归一身玄甲,高坐于战马之上,手持雪亮槊刀,向前一压:“出发!” 浑厚的号角吹彻原野,旌旗如林,沙尘卷地,盘龙般的队伍渐渐向南移动,气吞万里如虎。 纪吟并不关心段伏归的战事,男人离开,她终于可以暂松一口气了。 玉樨宫的监视依旧严密,可好歹不用面对男人,也不用担心他时不时来强迫自己,纪吟脸上的笑肉眼可见地多了起来。 说起来,穿越前的她才上大三,也没比原主大几岁,她本是个活泼外向的性格,只是穿越以来无时无刻不处在枷锁中,叫她不得不压抑自己的真实性情。 安安分分地过了几日,纪吟又开始外出了。 她去见了媞兰,媞兰的婚期就在这个月,本要嫁人了,只是段伏建造反,呼延启随军出征,婚事便被耽搁下来。 纪吟主动上门,媞兰待她虽不如从前亲厚,却没再将她拒之门外,媞兰被禁足在宫中亦无聊至极,二人年纪相仿,脾性相投,偶尔聚在一起聊聊天也可以解闷。 “皇兄走了几日,我瞧你怎么一点都不想他,难道你真的一点都不喜欢皇兄吗?” 纪吟瞧小姑娘嘟着嘴,似在抱不平,只好无奈一笑,“你又不是不知道,入宫本就不是我自愿的。” “可事情已经这样了啊,你已经是皇兄的女人了,除了他,你又可以依靠谁呢?我承认你长得好看,可你别以为长得好看就能为所欲为了,你要是一直对皇兄冷冰冰的,万一他真不喜欢你了,到时你后悔都来不及了。” 纪吟张了张口,正欲说什么,媞兰却不给她机会,小嘴噼里啪啦:“我可不是吓唬你,虽然皇兄现在只有你一个女人,但好多人都在盯着皇兄后宫的位置呢,不说贺兰央央、卢妙、拓跋傅真她们,就说这宫里,我父皇留下的妃嫔里就有不少人想接近皇兄,还来找我帮忙呢,只是我不喜欢这些女人,懒得理她们而已。” “你父皇的妃嫔?”纪吟瞳孔微张,目露惊讶。 “嗯。”媞兰理所当然地点头,而后才想起纪吟是个汉人,便解释道,“你别觉得奇怪,我们鲜卑向来没你们汉人那么讲究,而且你自己不也是我父皇接进宫来,后面才成为皇兄的女人的么。” 第36章 “……”纪吟倒是希望燕国讲究些,这样说不定她早自由了。 “她们现在还住宫里吗?” “在啊,只是都被迁到东北角的多罗宫去了。” 听到这儿,纪吟的脑海里隐约冒出个想法,虽还不明朗,但她感觉这或许是个机会,她按捺住激动的心绪,若无其事地继续聊下去。 - “头儿,夫人这几日出门次数越来越多了。” 下面的人来向元都禀告。 “她都去哪儿了,干了什么?” “就去了玉祥宫和花园,倒也没干什么,要不找媞兰公主说话,要不就看花喂鱼。”六虎老老实实回道。 元都皱眉思索了会儿。主上出征,将宫中禁军都交给了他,他不得不绷紧了皮,每日巡查各处,自然也不可能时时刻刻跟在夫人身边,只派了得力手下严密看管,主上吩咐过不能让她出宫,但她现在只在宫里闲逛,他也无法阻止。 他表情变幻几许,最终道:“加强宫门各处的防备,没有令牌不许放行,还有,只要夫人外出,一定要保证人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入夜之后但凡有进出玉樨宫的,全都给我扣住盘问清楚了。” 把这 一系列安排下去,元都想,除非她真插翅膀了,不然怎么也不可能逃得出去。 纪吟发现,盯着自己的眼睛又变多了,不过无所谓,她如今的目标也不是逃跑。 盛夏酷暑,悬挂在天空的火球终于西坠,天边云霞如火,大地还残留着蒸腾的暑气,闷得人一身汗,纪吟却在这时说要去花园赏花。 她既发话,下面的人不敢不从,忙准备起来。 待到了花园,纪吟跨进一个临湖的八角凉亭,“天热,就在这儿歇歇吧。”然后径自坐到靠水那面的围栏上,懒洋洋地斜倚着旁边的柱子,随手端起一旁的青石鱼碗,捻起少许鱼食丢到水里,池里的鲤鱼便争相涌过来抢食。 不远处,守在外围的几个太监一眨不眨地盯着亭子里的动静,却也没看出什么不对。 他们当然看不出来,因为纪吟本来也没想做什么。 天热,纪吟又说渴了,随行宫女忙奉上凉茶,纪吟却不喜欢,“我想吃冰酪。” 郑姑姑劝道:“夫人体质弱,冰酪太寒凉,该少食才是。” 纪吟才不管,非要吃冰酪。 无法,郑姑姑只得派菱儿去厨房吩咐一声。 候在外面的六虎听到她这个要求,后颈皮一下就绷起来了,眼神暗暗从她身上扫过,又亲自派了人跟着菱儿去了趟厨房。 回来后,跟去的太监朝他摇了摇头,表示并没发现异常,六虎挥挥手,示意菱儿把纪吟要的冰酪送过去。 纪吟坐在凉亭中,吃着冰酪,享受着湖面吹来的凉风,倒也不觉热,只是苦了监视她的人了,浑身都要被汗水湿透了。 一直坐到暮色渐沉,云霞都变成了深紫色,郑姑姑劝了两三回,纪吟才终于起身回宫了。 接下来几天,她依旧不停外出,每次必要吩咐些什么,要不是说自己想作画,叫人去拿纸笔颜料,要不就说想吃什么……如此折腾了三四回,见她当真没有异常,负责监视她的人精神上也终于忍不住松懈了些。 这日,纪吟一大早起来,说要去花园里剪点花草回来插花,众人不疑有他,照例护送。 不过这次巧了,她遇到了旁人。 “见过夫人。” 纪吟看去,只见一个约莫二十出头的女子,模样姣好,虽梳了汉人发髻穿了汉人服饰,仍看得出她并非汉族女子,只是难得一个鲜卑人竟会说汉话。 撒了这么多天的饵,可算出现一只鱼儿了。 第30章 纪吟目露好奇:“你是……” “我叫乌兰姑。”她道,看到纪吟提篮里只装着稀稀拉拉的花材,又看自己篮子里大朵大朵的鲜花,忙朝她请罪,“我实在不知道夫人要来花园,不小心采了夫人的花,您若看得上眼,我愿将这些花献给夫人,只希望夫人不要嫌弃。” 纪吟的眼神在她花篮上顿了几秒,乌兰姑来得比她早,采的花儿确实比她的好,开得又大又艳,沾着晨露,娇艳欲滴。 “你这是做什么,我又没怪你,这花园又不是我一个人的花园,难不成只有我采得花儿,你却采不得?”纪吟笑盈盈地说,上前两步,亲自将她扶起来。 乌兰姑顺势起身,抬头的瞬间,似瞧见了对方别有深意的眼神,她眸光一闪,却还是按捺住了心里的情绪。 “多谢夫人宽仁。” 纪吟笑容和煦,认真看了眼她篮子里的花儿,“你既然向我献花儿,那我就挑上一支吧,也叫你安心。” 乌兰姑见她挑了花儿,也不再问话,似乎并不在意自己,心里一时拿不定主意,仿佛刚才那一眼只是自己的错觉,正犹豫着要不要继续说点什么,看到她身后跟着的一大群宫女太监,似乎明白过来,见状只好提出告辞。 纪吟笑着点了点头。 乌兰姑只在她面前报了名字,却没说职位,看打扮并不是宫女之流,结合年龄也不可能是公主,那就只能是另一种身份了——先皇的女人。 那日听媞兰说起先皇后宫,纪吟便又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她最近常来花园,每次阵仗都不小,只要有心,提前等在这里,必定能见着她,这不,第一条鱼儿便游出来了。 只是她谋划的事万不能走漏风声,这乌兰姑究竟可不可信,能不能合作,还待细细考察,幸好段伏归暂时不能回来,她还有时间。 接下来,纪吟又时不时外出,因这段时日段伏归不在,她脸上的笑多了起来,表现出一副活泼可爱的小女孩儿模样,采花扑蝶,玩儿得不亦乐乎,郑姑姑一时也没怀疑。 这期间纪吟又与乌兰姑偶遇了一回,依旧没待太久,只说了几句话便分开了,蜻蜓点水般,却悄悄荡起圈圈细微涟漪。 郑姑姑是宫里老人,以前伺候过不少宫妃,认得乌兰姑,两次相遇让她起了疑心,于是私底下劝纪吟,“乌兰姑是先帝时的美人,她现在故意接近夫人,恐怕没安好心,夫人下次再遇到大可以不理会她。” “是吗?我觉得她人挺好的啊,而且,我身上有什么可图谋的?”纪吟把弄着手里的花材,一脸天真,“再说了,整日闷在宫里,无聊得很,说不定她也只是想找人说说话,郑姑姑别把人想这么坏。” 郑姑姑一脸无奈,却又不好阻止。 直到一日,纪吟又来花园散步,天上突然乌云翻滚,哗啦啦下起了暴雨,雨势大得仿佛天上破了个洞似的,纪吟一行人猝不及防,忙跑到先前的亭子里避雨,恰巧遇到了同在此处避雨的乌兰姑。 “唉,这雨来得真突然,我衣裳都湿了。”纪吟抱怨道,一边跺着脚,掸了掸衣摆上的水珠。 菱儿一看,果见她身上好几处衣料都变成了深色,虽是夏日,骤然淋雨也可能感染风寒,当即便道:“夫人稍等,我这就回去给夫人取衣裳。” 纪吟看着外面哗啦啦的大雨,有些犹豫,所幸夏日的雷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到一刻钟这雨竟就停了,纪吟这才同意,又道:“我看你的衣裳也湿了,你也不用急,把衣服换了再回来,也免得像郑姑姑那样病了。” 菱儿原是想快去快回,经她一提醒才改了想法,这两日郑姑姑就是因为不小心病了才不能近身伺候夫人,自己可不能再病了。 “夫人心善,还惦记着我们呢。”菱儿奉承了句。 菱儿一走,纪吟身边就只剩一个宫女新桃。 纪吟以袖掩唇,咳了两声,新桃果然一脸紧张。 “夫人怎么了?” 纪吟:“可能是淋了雨有点咳嗽。” “那奴婢这就去叫张太医。” 纪吟抓住她的手,“不用,哪里就到请太医的地步了。” 新桃依旧不放心,主子病了,她照看不周也要受罚,纪吟便道,“这样吧,你去厨房要桶姜汤来,正好让其他人也喝上一碗驱驱寒。” 如此,新桃只得去了。 纪吟并不喜欢让太监近身伺候,加上她衣裳湿了,他们也不敢靠得太近,只远远站在外面,确保纪吟在他们的视线范围内。 这么远的距离,混杂着树叶上滴滴答答的雨声,若声音够低,他们是听不见的。 她走到乌兰姑身旁,两人离得极近,肩膀几乎都要挨到一起。 “我几次与你相遇,不是偶然吧?”纪吟率先开口了,然而第一句就格外犀利。 恰在此时,空中劈下一道惊雷,“轰隆”一声,几欲震破人 的耳膜,雪亮的电光照在纪吟脸上一闪而过,鬼魅冰冷。 乌兰姑吓了一大跳,以为她要发难,正想为自己辩解,便又听她继续说,“想来你是有求于我,正好,我也想跟你做个交易。” 方才停歇的雨,此时又滚珠似的落了下来,再顺着檐角汇成涓涓细流,雨声潺潺,正好遮掩住了二人的声音。 第37章 乌兰姑被这话镇住了,惊疑不定地看着她,勉强勾起一个僵硬的笑:“夫人是不是误会了?” 纪吟也笑了,笑得一脸纯真,眼神却定定地看着她,“真的是我误会了?若真是这样的话,那就只当我误会了……” “夫人。”乌兰姑下意识喊了句。 纪吟用余光瞥了眼守在亭外的太监们,掏出袖中的手帕替乌兰姑擦了擦发上的水珠,压低声音,“你接近我是为了段伏归吧,你想成为他的女人,只是苦于现在没有门路,便把主意打到我身上来。” 乌兰姑不说话,她原本确实是这么打算的,尤其跟纪吟接触后,她发现纪吟性格单纯又软和,自己假意跟她交好,到时再想办法去玉樨宫,就有机会见到陛下成为他的妃嫔,在这宫中重新立足。 她没想过把自己的心思透露给纪吟,她也是段伏归的女人,肯定不愿别的女人分她的宠。 纪吟瞧她神色变幻不定,越发肯定自己的猜测,继续道:“你不用担心我会因此针对你,相反,我十分乐意帮你。” 乌兰姑不解。 “你应该听说过,我先前逃跑过一次,是段伏归把我抓回来的,所以,我根本就不想做他的女人,现在也不过暂时屈服于他的淫威之下罢了。” “为什么?”乌兰姑半信半疑地问。 纪吟本想说“不愿意就是不愿意”,又想着她未必相信,便佯装两分黯然:“你知道的,我是齐国人,其实早在来燕国之前我就定了亲,我的未婚夫是个汉人君子,我与他两情相悦,若不是因为守孝,我们早成亲了,只恨我被一纸诏书送来燕国,不得不与他分开。虽成不了良缘,但我心中还挂念着他,自然不愿从了段伏归,更不愿为他生儿育女。”说到后面,纪吟已经咬起牙,当真万分不愿。 这样就说得通了。乌兰姑想。 “你真的不介意别人分宠?” 纪吟点点头。 “你想要什么?”乌兰姑又问,她没那么傻,以为纪吟会无条件帮助自己。 “避、孕、药。”纪吟将声音压得极低极低。 乌兰姑瞪圆了眼。 “你有办法搞到这东西吗?”纪吟微微后退,站直了身体。 乌兰姑深棕色的瞳仁转了好几圈,最后咬了咬牙,“可以,但你要怎么帮我?” 纪吟侧过身,靠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乌兰姑听了,权衡了下利弊,最终点了点头。 按照鲜卑习俗,上任首领死去后,他的妃嫔就会归属他的继承者,可段伏归却看都没看她们一眼,反而把她们迁进了多罗宫,那个宫殿这么小这么破,屋顶漏雨了都没人来补,好几个人挤在一起,没有绫罗绸缎,没有金银首饰,没有宫人伺候,连好饭都吃不上一口,曾经围在她身边献殷勤的人一个个都变了嘴脸,她还年轻,不甘心一辈子过这种卑贱到泥里的日子,她要想办法往上爬,而段伏归就是她唯一的出路。 乌兰姑悄悄瞥了纪吟一眼,现在的她被陛下宠着,身在福中不知福,还惦记着前情郎,等以后男人的新鲜劲儿过了,失了宠,过几天苦日子,她就知道现在的日子是一般人几辈子都求不来的,什么情啊爱啊,能当饭吃吗? 纪吟假装没看到乌兰姑的表情,与她约定了取药的日子,这才拿起栏杆上的鱼食盒,捻了些粟米粒丢到水里。 “这场雨来得好,天气可算能凉快些了。” “夫人说的是,我前两日还热得睡不着,今晚可算能好眠了。” 这时菱儿正拿着披风回来,见纪吟好端端地站在亭子,莫名松了口气,抖开披风给她罩上,不一会儿,新桃也带着姜汤来了,纪吟先饮了半碗,又叫她把姜汤分下去,待雨势渐停,她才带着众人回宫。 郑姑姑听说她淋了雨,忙吩咐下面的小宫女来问情况,又把菱儿新桃训了一顿,“我不过病了两日不能在夫人身边伺候你们就出了岔子,夫人出门也不知备伞,我们做奴婢的就是要帮主子分忧,替主子把没想到的杂事料理周全,你们这般不长进,以后怎么敢叫你们独当一面……” 说得二人羞愧不已,直到纪吟听不下去了,说了两句情,郑姑姑这才饶过她们了。 正是夏日,不过打湿了点衣裳,前后不到一个时辰就换过了,纪吟原本并不觉得问题有多大,可她还是高估了自己现在的体质,当晚竟真的咳嗽起来,所幸病得不严重,没发烧。 因着这点小病,郑姑姑念叨了好几日,不让她出门,纪吟想着接下来的计划,只好安分地待在屋里养病。 - 乌兰姑回去后,情绪回落,理智渐渐回笼,独自坐在屋中思索许久。 她当时一时冲动,一口应下纪吟的条件,现在仔细回想,既然她最开始装出一副天真的模样引自己上钩,现在说的就是真的吗?会不会也是装的? 不,应该不会,陛下还没子嗣,要是哪个女人能先怀上皇嗣,绝对一步登天,说不能还能当上皇后,谁会那么蠢吃避孕药。所以,她是真的不愿当陛下的女人? 乌兰姑这般分析着,越想越觉得没错,眼神几经变换后,最终坚定下来。 她把自己的贴身宫女红曲叫进来,低声吩咐了几句。 红曲大惊,面露难色,“主子,这……我不行……” 乌兰姑冷冷看着她,“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早就跟太医院那小子眉来眼去了,只要你把身子给他,再借口说宫内规矩严,怕怀孕暴露,问他要点避孕药,他一定会给。” 红曲忙摇头为自己辩解,“我们只见过几次,还没有……” 乌兰姑懒得听她找借口,一手摸着她的脸,却放软了语气,“我知道,自先皇去世后我们的日子就不好过了,上上下下都在刁难我们,你也不过是为了日子好过些才接受了他的殷勤,实话跟你说吧,我现在找到了另一条路子。只要顺利成为当今陛下的女人,得了他的宠爱,我们就能过上比从前更好的日子,还是说你想甘心像现在这样被人欺负下去?” “不,不想。” “那你就按我说的做。” 红曲最终还是被她说服了。 她虽只是个宫女,却生得明眸皓齿,容貌并不比一般妃嫔差,先前乌兰姑生病,她去太医院帮她拿药,一来二去,便跟里面的学徒范正有了往来。 那范正看上她的美貌,有心接近讨好,先帝崩了后她们的生活一落千丈,红曲便顺势收了他两回东西。 打定主意,第二天,红曲来到太医院,借口来讨驱蚊药做香囊,看到正在翻晒药材的范正,她拉着人往墙角走去,晒架上层层叠叠的晒箕,正好遮掩住二人的身形。 “红曲,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范正期待地看着她,声音都轻柔了起来。 他大约二十出头,穿着一袭普通的灰葛布衫和草鞋,再加上瘦弱的身形,实在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 红曲瞧见他这做派,暗自冷哼了声,心想要不是他先前送过自己东西,光看他这鞋拔子似的脸,自己才懒得搭理他,面上却作出一副忧愁的模样,柔声说:“范阿兄,我有件事想求你,你能帮帮我吗?” “什么事,你说。”范正下意识道,眼神黏在她脸上舍不得移开,又看她鲜红的唇张张合合。 “我在宫中有个好友,她认出宫里一个禁军是她从前的邻家阿兄,两人本就相互爱慕,见面后情难自禁,却又怕万一有孕暴露了此事会受罚,就托我寻个法子,我第一时间就想到了你,你能不能帮我制点避孕的药丸。” “这……这事要是被查出来可不得了,不、不妥。”范正瞪大了眼,又惊又惧,连连后退。 红曲上前一步,“就是因为事情严重我才来找范阿兄,她跟我十分要好,如今又求到了我面前,我实在不忍心看她被治罪。” 乌兰姑让她把身子给范正找理由,红曲才没这么蠢,范正不过是太医院一个小小学徒,容貌又粗陋,跟着他根本没前途,相反,乌兰姑想成为 陛下的女人,如果成功了,那自己也能跟着见到陛下,她容貌并不比乌兰姑差多少,谁说她就没有机会呢。 见范正依旧犹犹豫豫,红曲跺跺脚,轻轻勾了勾他的手,“范阿兄,你就帮我这一回,过后我一定会好好报答你的。” 她“报答”两个字特意软了音调,便多了几分勾人的意味,先前几次她总是若即若离的,头一回这般,范正哪里经受得住这般诱哄,最终还是答应下来了。 红曲又补充道,“最好能有一年的量。” 范正提醒,“避孕药多是凉药,吃多了再要子嗣就难了。” 红曲微微一笑:“没关系。” 二人约定了三日后来取,红曲匆匆转身要走,范正下意识抓住她的手,“红曲,我好些天没见你了,你再跟我说几句话吧。” 红曲暗骂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这副模样配不配,一边甩开他的手一边委屈着说:“乌美人身边要人伺候,我再不回去,找不着我,她又要罚我了。” 第38章 范正一脸失望,却也没办法,只好让她走了。 - 七日后,纪吟按照事前的约定,再次来到花园,果然看到一早等在那儿的乌兰姑,她臂间垮着个花篮,手里还拿着剪刀,正在比较哪朵花开得更好,见到纪吟,忙笑着过来见礼。 “夫人上回说喜欢花儿,我一早过来剪了些,正想给夫人送过去,真是巧了,夫人看看,这篮子里有没有您喜欢的。”乌兰姑将篮子递过来,纪吟顺势上前一步,伸出皓腕,指尖轻轻拨弄了下上面的花瓣,果然触到一个坚硬的质感。 她不着痕迹地侧了下身,再借由衣袖遮掩,飞快将那小瓶子塞入袖中,捻起一簇开得正盛木芙蓉把玩,芙蓉浅浅的粉紫与她白玉般的肌肤交相辉映,她这双纤长的手反倒比花儿更吸引人。 顺利拿到避孕药,纪吟的心放下大半,朝她一笑,“多谢,我很喜欢。” 乌兰姑瞧见她白白嫩嫩宛如剥葱的手,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只有被人精心伺候着才能养出这样的手来吧,她从前的手也这般细嫩,如今却粗糙了许多。 “我在玉樨宫也无聊的很,我见你投缘,你要是有空,可以来找我说话。”纪吟又道。 乌兰姑心中一喜,忙应承道:“那夫人可不要嫌我烦。” “怎么会。”纪吟笑笑。 一旁的郑姑姑狠狠盯了乌兰姑两眼,总觉得这个女人没安好心,只是当着对方的面她现在也不好说什么,打定主意回去后要好好劝劝夫人。 采好花儿,纪吟回到玉樨宫,突然说肚子有点不舒服,郑姑姑哪里还顾得上别的,忙叫人去请张太医。 张太医第一时间来了,得出结论,“夫人体质寒凉,气血不足,行经不畅,所以来月信时才会腹痛,臣可以先开副药缓解夫人的症状,但要根治还需长期调理,补足亏损的气血。” 纪吟早料到会是这个结果,只道:“多谢张太医了,只是我不爱那苦涩的汤药,能不能把调养的药制成药丸子,如此也方便些。” 这倒是没问题,张太医一口应下。 接着纪吟又说夏日蚊虫太多,要了驱虫丸、香丸、解暑丸之类的东西,张太医一一记下,说一会儿就命人送过来。 待到傍晚,张太医果命药童送了她要的药丸来,林林总总十来个瓶子,纪吟似乎很有兴趣,挨个看了一遍,又打开嗅了嗅才亲自收到了妆台的抽屉中。 吃过晚饭,她将人打发出去,才有机会偷偷将袖中的瓷瓶拿出来,打开瓶塞,把药丸倒到手中,数了数,数量远比她想象的少。 先前她跟乌兰姑说要一年的量,但现在她手里只有三十颗,就算段伏归两三天来她这儿一次,这点药也只够两三个月。 纪吟皱了皱眉,不知道是乌兰姑只搞到这些药,还是故意只给她这么一点。 昏昏黄黄的油灯下,纪吟坐在妆台前,一动不动,表情一点点凝起,精致的面容仿佛化作玉人,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一松。 三个月就三个月吧,到时候再想办法。 日子一天天过去,七月流火,八月秋来,纪吟坐在玉樨宫中,时常看到天空中一排又一排的大雁朝南飞去,花园里的花儿也稀落起来,叶片渐渐染黄,时间一下就来到了九月。 …… “陛下凯旋了!陛下凯旋了!” “陛下今日就要回宫了。” 九月初八,段伏归回来的消息传遍燕京,也传遍了皇宫内外。 纪吟乍闻此事,眼睫一颤,整个人僵硬在了原地,他回来得比她想象中快了许多。 这两个月她虽被严密监视着,可男人不在,她的日子其实还算过得去,但现在他回来了…… 大军凯旋,燕京城热闹得如同过节,百姓们夹道迎接他们年轻勇武的战神归来。 段伏归的主力都留在了四门外的京畿大营里,只领了一干将领和一支千人精锐入城。 他一身玄甲,头戴兜鍪,顶尖一缕红缨随着骑马前进的律动飘荡在空中,在他身后,亲军们衣甲鲜明,步伐整齐,他们刚从战场上厮杀下来,个个煞气凛凛,脸上仿佛还残留着没洗尽的血光,无不令人畏惧。 在这如狼似虎的队伍中,段伏归的气势依旧稳稳压住了他们所有人,他仿佛草原上最凶猛的狼王,生来便要带领属下称霸天下。 穿过城门而入的时候,民众们更是激动万分,口中高呼着“陛下凯旋”“战必胜”等口号,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燕国这位年轻的君主身上。 早在五六年前段伏归独自领兵起,他就从未打过败仗,在燕国人心中早如战神一般,如今先皇去世,由他登上皇位,堪称民心所向,这些燕国百姓甚至生出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段伏归会带领燕国击败秦国,成为新的霸主。 城中万人沸腾,纪吟在宫中都听到了动静,郑姑姑跨进厅中,见她还自顾自地坐在椅子上,什么动作都没有,不由替她着急,“陛下凯旋,夫人好歹要去迎一迎,该好生装扮一番。” “我不去。”纪吟淡淡道。 “诶,这可不行,陛下打了胜战正在兴头上,夫人莫要在这时耍小性子……”郑姑姑还要再劝,纪吟无奈转身,就要往内间走去,却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急促有力的脚步声,太监宫女们忙唤“陛下”,纪吟心头一突,一转头,便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逆着光,正大步朝她走来。 那正是出去平叛两个月的段伏归。 男人甫一进来,便用鹰似的眼神牢牢盯着她,一寸一寸仔细打量她现在的模样。 两个月没见,她似乎比他出征前长了点肉,五官更明媚了些。 段伏归飞快将她打量了一遍,眼神最终定格在她鲜红润泽的唇上。 第31章 纪吟也看清段伏归的模样了,他看着比先前黑了,扑面而来一股迫人的杀伐之气,让人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郑姑姑不妨他这么快就回宫,也吓了大跳,不知先前的话有没有被他听去,轻轻推了推纪吟的胳膊,示意她说两句软话哄哄陛下,别叫他生气。 纪吟仍一动不动,装作不知。 郑姑姑暗暗着急,只好打圆场,“奴婢正要给夫人梳妆,好去迎接陛下呢……” “出去!”她话未说完便被段伏归打断。 郑姑姑偷瞧了眼他的表情,见他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纪吟的 脸,瞬间明白过来,赶紧退了出去,还顺便将门带上。 随着轻轻“吱呀”一声,殿门彻底合上,室内暗了下来。 说实话,纪吟是有些害怕这个男人的,不仅是他狠辣的手段,也怕别的,就如现在。 她被男人灼热的视线盯得头皮发麻,再也忍不住,就要往内间走去,下一秒腰间却横伸出一条结实有力的手臂,将她整个人搂住,后背撞进一个坚硬的胸膛。 纪吟慌乱了瞬,下意识掰他的手,可男人的力气大得可怕,犹如钢筋铁骨,一动不动。 “出征这段日子,我甚想念你。”段伏归微微俯首,凑到她耳畔说,一边用糙硬的手揉捏她的手。 有时一场恶战结束,他浑身热血一时静不下来,脑海里却浮现出她躺在自己身下时梨花带雨的模样,只恨不能立马传书回去让人把她带过来,只是最终还是理智胜过欲望,让他没那么做。 这般姿态,本该亲密无间,纪吟却只感觉到了一股危险的气息。 果不其然,并不等她说话,男人的脸已彻底压了下来,滚烫的唇贴在她白皙的脸颊上。 纪吟能感觉到他的胡茬刺着自己的又疼又痒的感觉,让她十分不舒服,扭着头躲了下。 男人不满意她的反应,抬起只手,拇指扳过她的脸,逼她对着自己,然后重重欺上她的唇。 如今正值九月,虽已入了秋,秋老虎依旧厉害,他接连赶了几日路,风餐露宿,本就没好好打理,加上甲衣厚重,闷出了一身汗,汗水与泥土混杂在一起的味道,实在令人作呕。 偏他自己仿佛全然没察觉到,不停地啃她。 纪吟憋着一口气不敢呼吸,待这口气实在憋不住了正要咬他时,男人终于松了嘴。 纪吟大口平复气息,男人却突然掐住她的腰将她放到了厅中的高脚小几上,一把扫落上面的花瓶,什么话也没说,然后便来扯她的衣裳。 纪吟实在无法忍受跟一身臭汗味儿的男人亲近,胡乱地蹬他推他,手背划过他胸前,不小心被坚硬的甲片划出一道血痕,抽了口凉气。 段伏归顿了下,这才想起自己穿着甲衣,她皮肤娇嫩,确实不适宜就这么行事儿,便暂时松开她,抬手卸甲。 纪吟本想趁机躲远一点,可男人仿佛早有准备似的,堵在她面前,半点不给他机会。 段伏归三下两除二解开锁扣,“啪嗒”一声,甲衣悉数落到了脚边,然后便又欺了上来。 纪吟只感绝望,几乎就要呕出声来,幸而这时门外传来郑姑姑的声音,“陛下,元将军来寻您。” 第39章 “等着!”段伏归头也没抬地吼了句,只看得见眼前这个娇柔的人儿,粗粝的手指掐住她软嫩的肌肤。 “元将军说,前朝诸位大人还等着见陛下呢。”郑姑姑硬着头皮说。 说实在的,俩人一别两个月,男人一回来就直奔后宫,想做什么不言而喻,尤其她刚也看出陛下的意思,这时候去打断他的兴致实在吃力不讨好,奈何元都百般央求,谁也不知里头情形如何,他一个大男人确实不适合进来,郑姑姑只得勉强应下。 听到这话,纪吟终于看到了点希望,忙推推男人的胸膛,见面后第一次开口,“前朝有事,你快去。” 段伏归这才停下动作,脸色十分难看。 他刚打完仗回来,照例要在宫中犒赏将士,不露面实在说不过去,此番也不该来后宫的。 段伏归一时没有说话,只用一双黝黑深邃的眸子看着她,心里盘算着,拖延一刻钟够不够。 “陛下?”门外,郑姑姑又胆战心惊地唤了声。 段伏归闭了闭眼,终于起身,却拽住她的细腕,“帮我沐浴。”语气不容置疑。 纪吟根本不想伺候他,可好不容易暂时逃离魔爪,生怕刺激到他,只得窝囊应下。 拢好凌乱的衣襟,纪吟吩咐人送热水。 待男人跨进浴桶,他吩咐她搓背,纪吟只好拿了巾帕站在他背后,沾水搓起来。 然而男人又嫌她力气小,“你这给我挠痒呢,用点力。” 纪吟在背后瞪了他一眼,咬着牙,使出吃奶的劲儿揉搓起来,搓搓搓,搓掉你一层皮就好了。 他的皮掉没掉不知道,不过倒是搓出不少泥来,纪吟目露嫌恶。 好不容易给他搓完肩背,男人毫无征兆地从浴桶中跨出来,健硕的胸膛就直挺挺地矗到纪吟面前,除此之外还有……纪吟暗骂他不要脸。 “给我更衣。” 马上就要送走这尊大佛了,纪吟不想功亏一篑,咬着后槽牙,佯装乖顺地伺候这狗大爷,捧了衣裳过来,一边躲着男人的咸猪手,一边帮他整理好外衣和腰带。 段伏归五官冷峻,眼眸深沉,换上整齐衣裳,他仿佛又变成百官心中那个威严肃穆的君王了,然而只有纪吟知道男人私下多么可恨。 “等我回来。” 临走前,段伏归惩罚般地捏了把她的脸。 纪吟不作声,直到男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中才狠狠吐出一口气。 回到卧房,纪吟坐到妆台前,拿出一个匣子,再从中取出一个瓷瓶,倒了一粒药丸在手心。 她知道,无论如何,今晚是躲不过去了。 也不是头回了,且现在有了避孕药,至少能保证不怀孕,不必时时提心吊胆,对她也是件好事,至于逃跑,后面慢慢筹谋吧。纪吟安慰自己。 …… 段伏归这一去耽搁得有点久,来到明昌殿时群臣已经等候一会儿了。 “诸位久等了。” 众人忙道不敢。 段伏归举起案上的九龙夔纹酒樽,站起身,“段伏建谋逆乱国,幸得诸位将士奋勇杀敌才勘定叛乱,你们都是我的左膀右臂,我敬你们一杯。” “全赖陛下神武,臣等不敢居功。”众人齐声道。 “乱贼已定,今夜是诸位的庆功宴,美酒要多少有多少,你们只管放开了喝,不醉不归。”段伏归放声大笑。 “不醉不归!” 此时殿内灯火煌煌,数百盏油灯错落其中,如星河般璀璨,众人觥筹交错,宫女手执托盘穿梭其间,不断为在场贵人添上美酒,一时又有歌姬献舞助兴,有大胆的武将,甚至直接拉了歌姬调笑,气氛被推向高潮。 段伏归坐在上首,端着酒杯看着这一切,姿态慵懒,脸上虽挂着笑,但熟悉他的人通过他眼神便能看得出他此时兴致缺缺,似有些心不在焉。 坐在下面的行军司马郭孝见状,招来身旁的下属吩咐了两句,那人便悄悄退了下去。 不一会儿,郭孝找了个空档,来到殿中上前几步,朝段伏归道:“陛下,臣等特向您献上渤海郡美人,望您笑纳。” 语毕,他扬掌击了几声,便有几名特意打扮过的女子从殿外而入,随着新起的乐声舞动起来。 打完一场胜仗,底下官员朝主将献上金银珠宝、各色美人本是常事,更不要说段伏归现今已是燕国皇帝,天下美人都该归他所有。 以前段伏归还没登基时也有想讨好他的向他献美,只是不知为何他一直没搭理,久而久之,众人便以为他不近女色,甚至有人暗暗揣测他根本不喜欢女人,别出心裁地送了些清秀少年过去,段伏归得知情况,大怒,将人狠狠发落了一通,这才消停了。 前不久,他特意留下纪吟,还封她做夫人,这便证明他还是喜欢美人的,或许是更喜欢汉人女子,于是这次平定渤海郡后,郭孝特意搜集了些汉女进献上来。 段伏归看着殿中正在献舞的汉女,心里却想到了纪吟,一想到她,再想前不久被打断的好事儿,体内便似烧起了一把火,竟让他一时间有些迫不及待了。 “陛下?” “嗯?”段伏归正回味着那份软滑的手感,一时走了神。 “陛下觉得这些美人可还入眼?”郭孝期待地看着他。 段伏归根本没注 意这些女人,正要拒绝,下面的段同、呼延垂等人笑着起哄,“美人难得,陛下就收了吧。” “就是,陛下可不要辜负了我们的一片心意。” 这些美人可不是郭孝一个人的功劳,而是下面人一起办的。 段伏归转念一想,先收下也行,等有人立了功,再把这些美人赏赐给他们,便朝总管太监冯全道:“你把人领下去安排吧。” 又应酬了几轮,段伏归实在待不下去了,起身离场,“诸卿自可畅饮,朕有些乏了,先去歇息了。” 呼延垂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曾经杀敌两天两夜还能精神奕奕的陛下,现在不过赶了几天路,竟然就说乏了? 他才不信,正准备拦人,段英见状,眼疾手快地拽住他,将人拉了回来。 “陛下就这么走了?” 段英大概猜到主上这么着急回去的原因,但他不能说,只好揽着呼延垂的肩,劝道:“陛下回去自有他的道理,来,这儿还有不少好酒呢,我来陪呼延将军喝。” 呼延垂只好放弃了。 段伏归离席后便目标明确地直奔玉樨宫而来,他人高腿长,步子迈得又大,不过片刻就到了。 从宫门口到内殿,一路挂满了灯笼。 郑姑姑猜他宴后大概率是要来玉樨宫的,带着下面的宫女将玉樨宫好生布置了一番,又一直候在廊下等着伺候。 听到动静,她忙来行礼,然段伏归看也不看便径自跨入殿内。 外厅没见着人,他继续往里,次间也没有,再往里,依旧不见他想念那道人影,段伏归眉头一皱,环视了眼才注意到床帐被放了下来。 天气尚带着盛夏的余热,床帐仍是先前的绡纱帐,细密轻薄,段伏归走过来,隔着朦胧纱帐,正好瞧见床内一团轻微的起伏。 段伏归一把掀开帐子。 只见她将薄被搭在身上,侧身面对着墙壁,双眼轻阖,脸颊白皙,看起来似是睡着了。 段伏归有些不快,坐到床上,也不顾会不会吵醒她,直接掀开被子,掐住她的脸,“不是让你等我回来。” 他力道很大,纪吟都感觉到了疼,别说她本来就没睡着,就算睡着了也被他掐醒了。 她不得不睁开眼,却不说话,沉默地看着他。 段伏归不喜欢她这冷冰冰的态度,尤其回来到现在,她一句关心的话也无。 他有些气恼,不过看着她白生生的脸蛋,右颊刚刚枕在枕头上被压得红扑扑的,尽管冷着脸,却也透着几分香软可口的味道,修长玉颈下,衣襟微微隆起,隐约窥见那团白玉。 分别了两个多月,他想了她好多回,现在好不容易腾出时间,着实不该浪费在拌嘴上,她现在脾气硬,一会儿总有叫她哭的时候。 段伏归一手环过她肩颈,便把人捞了起来,俯身低头,含住惦记已久的香唇。 纪吟只感觉一股浓烈的酒气朝自己袭来,实在刺鼻,偏男人仿佛半点没感觉到,只顾不停啃咬她,叫她想起下午那会儿的事,隐约又有些恶心,夜宴已过,他也不会中途被人叫走了。她实在忍受不了男人的邋遢,狠下心,再次重重咬了他一口,段伏归果然松开她,黑下脸来。 “你身上酒味太重了,我不喜欢。” 段伏归还以为她咬自己是为了什么,原来是为这,虽是嫌弃的话,落在他耳中却别有一番意思,这还是她头回在床上对自己表达喜恶。 “真是娇气,想我在战场上,就算身边还堆着尸体我都能席地而睡。” 他一边说,还故意凑到她面前来熏她,纪吟皱皱鼻子,冷漠地移开脸,并不理他。 第40章 有条件的时候,段伏归其实也爱洁,只是先前太想念她了顾不上这许多,看她这般娇里娇气干净无暇的模样,心也不由软了两分,于是从床上起身,大声吩咐了句备水,候在廊下的郑姑姑便立马带着宫女进去伺候。 段伏归不喜欢人近身伺候,让她们放下东西就出去。 他大步跨进洗盥室,飞快洗漱完,随便扯块帕子擦了擦身上的水珠,也不披衣便径直上床来。 这回,纪吟彻底躲不过去了…… 男人一上来就很急,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他两个多月没碰女人了,何况他这段日子一直惦记着她,可纪吟同样许久没有承欢,两人体格相差了一倍,她并未动情,几乎如初次那般艰难。 段伏归赤着上身,肌理结实的胸膛上早已布满热汗,他半悬在纪吟面前,呼吸加重,实在想不管不顾,可瞧见她紧蹙难耐的眉头,细齿紧紧咬着下唇,留下一圈深深的齿印,沁红如血,一时间不知什么原因,竟叫他硬生生忍下了这份冲动,又想起军中下属讲荤话时谈起的经验,抽出一只手来,指节修长。 纪吟察觉到他的动作,不可置信地瞪圆了眼,扭着身体要躲,却被他按住,“我此番是为了你少吃些苦,莫要不识好歹。” 纪吟早把自己的身体当做一副躯壳,任由他泄-欲欺辱,只要她的心还坚持自我,向往平等自由,这些便不算什么,可此时听到他这话,胸中竟升起一股又委屈又屈辱的情绪,霎时将她淹没。 “这算什么,你的施舍?你既把我当泄-欲工具,还会在乎我难不难受?”她忍不住反唇相讥。 段伏归是真有些怜惜她才忍耐自己的欲望,结果她不仅不领情,还如此讥讽自己,胸口顿时梗了块大石,却又在下一瞬猛地炸开,炸得他血肉模糊。 男人五官近乎扭曲,脸黑如墨,盯着她看了许久,才狠狠吐出一口气,“好,纪吟,你好得很,既然你也说你就是我泄-欲的玩意儿,那接下来的痛也是你自找的。” 早知她倔,可他没想到她能倔成这样,世间哪个女子如她这般,对自己的男人一个笑脸没有,一句好话也无,就知道说这些诛心之话来激他,枉费他在平叛时,看到搜刮上来的珠宝首饰,下意识想到她,想她会不会喜欢,还想着自己离开这么久,她会不会也有那么一点想念自己,原来全是他一厢情愿,她根本没有一点心。 纪吟本已做好被他折磨虐待的准备,最开始也确实痛,男人怒火中烧只顾强来,可到后面,他竟使了别的法子来弄她,尽管强忍着,眼角依旧浸出泪来。 她蜷起身子,不住打颤,泪眼朦胧,男人倾身下来,轻轻舐去她眼角的泪珠儿,赞赏道:“真甜。” 纪吟气不过,狠狠朝他后背挠了几下,男人轻轻“嘶”了声,听着不似痛苦,浑身肌肉却紧绷起来,“你既还有力气,那就再来一回。” 不知何时,夜里起了风,青铜花树灯台上的油灯灭了大半,仅剩两三点微弱火苗,纱帐飘飘摇摇,昏昏黄黄的灯光照在其上,隐约映出两道身影,一高大如树,一柔韧如柳,挨挨缠缠不肯分离。 窗外,一轮弯弯的上弦月安静地挂在深蓝的夜空中,四周群星璀璨,直至明月渐渐西坠,星子一点点隐没,屋内的动静才终于消停了。 两人俱是一身汗,混杂着一些别的,床榻凌乱得不成样子。 段伏归平复了会儿,低头看去,只见她一张湿漉漉的粉面,青丝缠在雪颈间,嘴唇微张,唇瓣上残留她细密的齿痕,形容狼狈,却端得纤弱妩媚,风情旖旎。 他带着武茧的手一下又一下地抚着女孩儿纤瘦的脊背,不觉又起了心思,但又想着已折腾了她好几回,遂放弃了这个念头,左右接下来他都在宫里。 段伏归让人送水,抱着半昏迷的纪吟草草洗漱了番,回到被收拾好的床上,再次将人揽到怀里,阖眼睡去。 虽折腾了大半夜,男人体力好,只睡了一个多时辰,当晨间的朝阳穿过窗户跳进屋内时,段伏归便醒了过来。 他下意识看向自己怀里,女孩儿还紧紧闭着眸子,长而浓密的睫羽似两片小小的扇子,一袭青丝散落在脑后,衬得她的肌肤愈显柔白,脸颊微微嘟起,宛如一个白净可爱的瓷娃娃。 段伏归盯着她瞧了会儿,睡着后的模样这般乖巧,却不知怎么养成那样一副倔强刚硬的性子,浑身上下都长满了刺,但凡与她亲近必要刺他几下。 又注意到她细颈上残留的红痕,肌肤雪白,仿若雪地红梅,清艳绝目,段伏归眸色一暗,忆起那时的触感,又香又软。 想着想着,他喉间泛起一股酥痒,揽在她身侧的手不自觉动了下…… 日头一点点高了 ,屋内却没唤人伺候,郑姑姑继续带人候在外面。 …… 纪吟是被男人弄醒的。 被折腾了大半夜,她本困倦至极,正睡得香甜,却隐约感觉有人在作弄自己,她实在累得很,本想忽视,奈何对方越来越过分。 她被迫睁开眼,只见男人放大的眉眼,唇上一团温热的触感——男人正在啃她。 难怪她会呼吸不畅,纪吟下意识抵住男人胸膛,用力推他,结果显而易见,男人纹丝不动。 察觉到这软绵的力道,段伏归顿了下,“醒了?正好。” 好什么?纪吟迷糊的思绪尚未完全清醒,紧接着腰间一紧,一阵天旋地转,她整个人就趴在了他胸膛上。 男人肩背宽阔,身量修长,纪吟虽不算矮,骨架却纤薄瘦弱,恰能嵌进男人怀里,宛如一支雪柳依偎在黑硬坚实的树干上。 纪吟撑着手要起身,却被男人按住肩背,紧接着,身上便又传来熟悉的钝凿感,她紧紧咬住牙,不让自己出声。 …… 幸而段伏归这次仿佛大发善心似的,并没有折腾她太久,大约两刻钟就结束了。 她被男人揽在怀里,后背贴着滚烫的胸膛,随着呼吸起伏,肌肤微微摩擦。 纪吟身体累极,闭眼躺在床上,却睡不着,许是天光太亮了,更或是她背后这个男人让她精神紧绷。 经过昨晚和方才,男人终于餍足,脾气仿佛也跟着变好了,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着她柔顺的乌发,听呼吸知她没睡,段伏归便道:“我不在宫里这段日子,下面的人可有怠慢你?” 其实看她气色,比他离开时还好了些,段伏归便知她日子应当还行,此时问话也不过是想与她说说话,随便找个由头而已。 纪吟腹诽,你不在的时候我比现在快活多了,嘴上却一个字也不开口。 她不答话,段伏归又自顾自道:“昨夜郭孝向我献了几个美人,都是汉女,我看他们是见我封了你做夫人,以为我偏好汉女,便想走这条路讨好我,不过我看不上她们,我那时脑子里想的全是你。” 他语调上扬,仿佛在向她炫耀,又好像在告诉她他对她是多么宠爱,纪吟依旧闭眼不理会。 她一声不吭,段伏归的脸色有些难看了,将她整个人掰过来面朝自己。 “我在跟你说话。”男人重重捏了捏她瘦削的肩头。 纪吟不得不睁开眼,看着男人阴翳的眉眼,嗤笑了下,“你已经肆意作践我的身体了,难道我连心也要被你束缚,你说话我就必须应和你?” 这话仿佛一盆冰水兜头从段伏归头上淋下,将他浸了透心凉,浑身血液都冻住了。 第32章 他蓦地加重手中力道,纪吟肩膀剧痛,只感觉骨头都要被他捏碎了,强忍着没呼出声。 “作践?”段伏归重复这两个字,“你觉得我在作践你?” “朕年纪轻轻便凭借战功坐上燕国皇帝宝座,你不过是齐国送来求和的玩意儿,朕纳你作夫人已经抬举了,若没有朕,早在宫变那夜你就见阎王了,还能像现在这样一大群宫女太监服侍着你、金尊玉贵锦衣玉食地活着?”段伏归越说越气,他位高权重,当世英雄,她竟觉得做他的女人是在作践她? “若真死在那夜倒也痛快了。”纪吟喃喃道。 听得这话,段伏归霎时脸色铁青,青筋暴跳,真恨不能掐死她算了。 她总有办法在他对她心软时候说出这些锥心之话来激他,令他胸中那点怜惜荡然无存。 “可惜你那夜没死,被我救了下来,你这条命就该属于我,你整个人也属于我。”段伏归冷笑着说。 纪吟撇过脸,她跟这个封建社会的掌权者永远说不通。 他是救过她一回,但不代表她就要付出自己的身体灵魂任由他玩弄,她是一个人,有自己思想和尊严的人。可他只把她当做一个玩物,当做一个战利品,施舍她点恩惠,就要她对他感恩戴德,纪吟做不到。 段伏归看她桀骜不驯的态度,气不打一处来,只是她这模样又着实讨他喜欢,尤其一双眼睛活泼灵动,他既爱她身上这股寻常人没有的倔强,又恨她太倔强,他也想丢开手,又狠不下心真处置了她,真是叫人又爱又恨。 第41章 段伏归盯着她看了片刻,那目光阴冷得让纪吟以为他又要对自己动手了,却在下一秒,他忽然笑了下,松开她。 “你听过熬鹰吗?”他笑着问。 纪吟不答话。 男人自顾自地说:“鹰不像鸟雀那样性情温顺,草原人为了让鹰抓兔子,要先去掉鹰的野性,你知道他们怎么做吗?” “他们要先让鹰饿几天,不给它喂食,再把带筋的牛肉在油里炸干了,用细麻线绑紧,鹰饿极了,见到肉,扑上去一口就吞了,炸过的牛肉岂有这么容易消化,外面又还有一截细麻线,拽着线一扽,胃里的肉就扽出来了,还扽出了鹰肚子里的黄油,这样吞几次,咽几次,鹰的野性就去了。”他一边说,一边用眼神慢慢扫过她脸颊、脖子、胸口,直到胃腹,仿佛她就是那只鹰。 纪吟渐渐有些反胃。 段伏归继续说:“其次要熬。不让它睡觉,把鹰架在胳膊上,鹰刚一闭眼,就猛地一抬胳膊惊醒它,熬它几天几夜,鹰就会变得非常烦躁,这样它才肯听话地去逮兔子……” 他讲熬鹰的过程讲得极细,末了,一手爬上她脸颊,笑着问她:“你说,用这样的法子来熬人的话,能去掉人身上的野性吗?” 纪吟瞳孔一缩,脸色煞白,却紧紧抿着唇,不肯说一个求饶的字。 段伏归瞧她惨兮兮的模样,又升起些怜爱来,轻轻掐了掐她脸颊,放轻声音:“别怕,你是我的女人,我怎么会把这法子用到你身上,不过你今后要学着乖些,别再故意惹我生气了,知道了吗。” 纪吟听着男人威胁的话语,最终垂下了眸,似是默认了。 段伏归喜爱她此时乖顺的样子,低头亲了亲她的唇,又看天色不早,要去处理正事,这才起身吩咐人进来。 待收拾妥当,他径自往前朝去了。 纪吟躺在床上,明明身体已经累到极致,因为男人刚才那番话,脑海里绷紧了弦,不停拉扯,仿佛随时要绷断,甚至让她隐隐作痛。 纪吟捂着额,绝望地想,难道她真的要这样做男人一辈子的禁-脔吗? 可是要逃的话,又怎么逃呢?她现在无时无刻不被监视着,根本没有机会。 纪吟实在想不出办法,脑子混混沌沌,身子又实在撑不住了,竟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睡梦中她总感觉有人在盯着自己,将要陷入沉睡时猛地惊醒过来,出了一身虚汗,她也没精力收拾,便又朦胧闭上眼。 直到酉时郑姑姑才发现她情况不对,又发烧了。 她这次的烧不像上回那样高热,可她冷汗淋漓,脸色煞白,蜷在被子里,牙齿打着颤,看着并没有好到哪儿去,把手伸进纪吟被子,果然,寝衣早被汗水浸透了。 郑姑姑心中一惊,忙命菱儿去叫太医,又叫新桃打水。 她赶紧给纪吟换了衣裳,擦掉身上虚汗,这时张太医正好到了。 张太医一瞧纪吟脸色便知不好,心中忍不住叹息,前两月都好好的,陛下一回来就…… 但他也不敢说,只能尽职尽责地替纪吟把脉。 郑姑姑替纪吟撩起一截袖子,张太医便瞧见那截雪白纤细的腕骨上几点青红交杂的痕迹,心里叹息一声。 诊着脉,张太医忽的皱起眉,郑姑姑心神一紧,下意识倾身过来,“怎么了张太医,可是夫人有什么事?” 张太医摇摇头,没有回答,反问道:“这两日夫人可吃了 什么不宜入口或是有什么相克之物?” 郑姑姑回忆片刻,摇了摇头,“夫人的吃食都有人盯着,我也看过,想来不会有问题,难不成夫人这病是因为吃了什么?” 张太医摇头,“倒不是。” 他只是稍微觉得有点异样,郑姑姑既这么说了,他便打消了这个怀疑。 很快,张太医对症开了方子,但他却没急着走,反朝郑姑姑投了个眼神,郑姑姑会意,“菱儿,你去拿药,新桃,把水换了。” 把人都支出去,郑姑姑看向张太医,张太医才低声道:“按理我不该说陛下的不是,但我看夫人体质本就孱弱,实在经受不住这般……” 他想说“磋磨”,又觉这话不对,忙咽了下去,改口道:“您跟在夫人和陛下身边,若有机会还请劝陛下稍微节制些,如此,对夫人也是好事。” 郑姑姑被他说得臊了脸,却不好意思反驳,只能点了点头。 段伏归正在含章殿里会见朝臣,商量着平定下来的渤海郡怎么处置,这时玉樨宫太监郭民来到含章殿门口,朝守在殿外的元都禀告了几句,元都脸色一变,立时跨进殿中,匆匆来到段伏归身边,在他耳边低语:“玉樨宫召了张太医,说是夫人又病了。” 段伏归眸色一暗,下意识要起身,下首立着的卢硚等人被他吓了一跳。 “陛下?” 段伏归眸色变幻了瞬,“朕有急事,今日就先议到这里,先前定好的几项,卢硚你拟个具体的奏疏上来。” 他简短地吩咐了几句,而后便大步踏出了含章殿。 段伏归匆匆来到玉樨宫,果见纪吟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脸色惨白如纸,大声怒斥围在床前的郑姑姑等人:“你们是怎么伺候夫人的!” 郑姑姑等人自是不敢辩驳,哗啦啦跪了一大片。 段伏归揉揉额角,又问太医怎么说,郑姑姑仔细答了。 段伏归听罢,怒火稍降,其实他心知她的病一半是昨夜被自己折腾的,还有一半可能是因为他今早吓她的话。 只是他又如何肯承认是自己的缘故,看着面色憔悴躺在那里的纪吟,只怪服侍的人没尽心照料,“几次三番没照顾好人,显然是没用心,来人,把她们都拖下去,各打十个板子。” 纪吟本没完全昏迷,段伏归声音又大,他一进屋便惊醒过来,此时听到他要打人,怒从中来,费力撑开眼皮,拽住他衣袖,撑起半截身子,“等等。” “郑姑姑她们服侍得很好,我生病与她们并没有关系,你不能打她们。”她哑着声音说。 十个板子下去,就是年轻力壮的男人都要躺上好几天,郑姑姑这些女子哪里受得住,尽管纪吟不喜欢她们对自己的监视,却也承认她们对自己是尽心尽力了,现在她们什么都没做错,却无缘无故受到牵连,纪吟如何过意得去。 段伏归却不这样觉得,“他们是奴,没照顾好主子,自该受罚。” 纪吟想说,我为什么生病,还不是被你折腾的,你不在的时候我日子过得好好的。话到嘴边,又被她极力咽下去,这样说了,只怕会更加激怒男人,害郑姑姑她们被罚得更重。 她松开男人的袖子,跌回床上,沙哑的嗓音低了下来,语气中带着几分幽怨,“我知道,我让你心里不痛快,你只不过是以此作筏子落我脸而已,如果你非要打,便连我一起打好了。” 段伏归胸口仿佛堵了口气,又哽又闷,偏听着她前所未有的如怨似泣的娇软语调,竟发不出火来,又瞧她脸色苍白,乌黑眉眼低垂,宛如一个精致脆弱的白瓷娃娃,一时又生出些怜惜。 也是,罚了她身边的人,她脸上也不好看,段伏归这般想,于是转过头,看着跪在地上的郑姑姑等人警告,“再有下次,绝不轻饶。” 逃过一劫,郑姑姑等人忙磕头谢恩,又朝纪吟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 夫人的性情是真的好,对她们这些下人也好,只是偏跟陛下拧着来,唉! 待起身,片刻后,郑姑姑又从耳房正在煎药的药炉上滤了一碗汤药过来,小心说:“陛下,夫人该喝药了。” 纪吟正要去接,段伏归却抢先她一步命令,“给我。” 他端过药碗,用药匙搅了搅,待蒸腾的热气散得差不多了,勺起一勺递到纪吟嘴边喂她。 纪吟怕拒绝又会惹得男人对自己身边的宫女喊打喊杀,便默默低头饮了汤药。 她这般配合,男人果然心情不错,表情愉悦两分,继续喂她。 然而汤药苦涩,这般一小口一口的简直堪称折磨,还不如大口闷下去,纪吟朝他伸手,“我自己喝吧。” 段伏归却误解了她的意思,他此时正享受两人难得的温情脉脉,便道:“你还病着,别逞强,我喂你。” 纪吟:“……” 要不是男人的神态过于自信坦然,她都要怀疑他是不是故意折磨自己了。 就这样,纪吟被他用苦汁子灌了十几下才结束,喝到最后,她整条舌都已经失去了味觉,胃里隐隐泛起恶心,郑姑姑见状,赶紧端来一小碟蜜渍梅子,拈了颗送到她嘴边,“夫人甜甜口。” 纪吟顺势含住,吞入口中。 梅子表面挂着的蜜糖沾在女孩儿浅粉色的唇瓣上,色如琥珀,晶莹透亮,几乎能嗅到她香甜的气息,段伏归眸色一暗,又看她探出粉嫩的舌尖,轻轻一扫,将沾在唇瓣上的蜜糖卷入口中,唇瓣沾湿,泛起柔润光泽,他喉咙发紧,明知她这动作只是自然而为,并非刻意引诱,身下却忍不住渐渐起了反应。 第42章 “甜吗?” 他突然问这么一句,纪吟没头没脑,只好点点头,“嗯。”又拿过郑姑姑手中盛着梅子的巴掌大的小碟递到他面前,“陛下要尝尝吗?” 段伏归看了眼,思索了瞬,捡了一颗丢到嘴里,尝了会儿,他皱了下眉,太腻了,远不如她的唇尝着清甜诱人…… 纪吟余光瞥见男人暗沉的眼神,知他脑子里肯定没想好事儿,怕他万一起兴儿来折磨自己,却又不敢像先前那样得罪他,只好低着头道:“我的病还没痊愈,陛下还是移驾别处吧,要是过了病气损伤龙体就是我的过错了。” 闻言,段伏归的眼神定定地落在她脸上,“你在赶我走?”语气森冷。 纪吟心头一凛,忙摇头,“不敢。” 男人的眼神就像一把锋利的刀刃,能轻易戳穿她表面伪装,冰冷而犀利地刺破她最真实的想法。 纪吟低着睫,正担心他是不是又要因此发火时,却忽听男人笑了声,大掌轻柔地握住她纤瘦苍白的手,声音也难得柔和,又带着狂傲,“你这点病气还影响不了我。” 纪吟克制住把手抽回来的冲动,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真给你传染上让你大病一场就好了。 段伏归很满意她现在的乖顺,不管她是真心的还是装的,只要肯朝他服软、听话,他就愿纵她两分。 日已傍晚,大片大片的天空被染成绚烂的火红,仿佛云层都烧起来了般,秋风送爽,浅浅的桂花香沁入心脾。 段伏归没有要走的意思,郑姑姑便着人去御膳房,叫他们把晚膳都送到玉樨宫来。 纪吟还病着,又有男人这个影响食欲的人在,没有半点儿胃口,还是被他硬逼着喝了半碗粥。 段伏归捏捏她瘦巴巴的脸颊,“我记得刚到燕京时比现在还胖点,该好好养养,胖点更好看。” 纪吟在心里狂翻白眼,你个罪魁祸首还好意思说这话,而且这话听着跟养猪似的。 吃过饭,洗漱完,段伏归坐到她床上,纪吟下意识攥住被子,后颈到尾椎骨绷得紧紧的,担心男人又来折腾她。 果然,独属于男人那宽阔炽热的胸膛和修长结实的双臂朝她靠了过来,她整个人被他半拥在怀里,紧接着一道 灼热的气息落到她唇上。 纪吟紧紧闭着眼。 段伏归拥女孩儿柔软的身躯,嗅到她颈间散发的独特清香,一时迷醉不已,尝到她口中的香甜,想起方才她唇瓣沾蜜的诱人模样,愈发动情深吻,喉中溢出含糊的喟叹,“真甜!” 音色沙哑低沉,带着些微粗粝摩擦感。 “唔唔……”纪吟被他啃得喘不上气,隐约感觉男人的手越来越放肆,几乎到了失控边缘,顾不上其它,用尽全力去推他。 段伏归感受到胸前不大不小推拒的力道,有如泼了盆凉水,虽还未能浇熄满身炽火,却叫他被欲-火灼烧的理智冷静下来,暂时停住了动作。 纪吟悄悄撩起一道眼缝,虚虚看向他,一动也不敢动,不知自己的拒绝会不会再度惹怒男人。 出乎意料的,男人这次竟大发慈悲,收回抚在她腰间的手,朝她道:“你还病着,是该好好养病,睡吧。” 这种时候,纪吟万不敢跟他对着干了,否则激怒男人受罪的还是自己,于是乖顺的阖上眼,任由他把自己枕在他臂弯中。 纪吟心想,才不过几回,自己就变得如此识时务了,若他当真想用熬鹰般的法子来驯服她,一年半载之后,她真的还能保持本心吗?她不知道。 她知道自己的意志并没有顽强到无坚不摧,只想,能坚持到什么时候就到什么时候吧。 这一夜便在宁静安详的气氛下度过了。 纪吟第二天醒来时,身旁已不见男人的身影,隔着莲花纹水青绡纱帐朝外看去,隐约看到明亮的天光从窗外漏进来,看来时间不早了。 纪吟不爱被人时时刻刻盯着,一点隐私都没有,吩咐过晚上不用守夜,可她前后病了两回,郑姑姑畏惧段伏归的威势,断不敢掉以轻心,是以今早男人一离开她便来到内间守着,此时纪吟醒来,她立即凑过来服侍。 许是因为生病,纪吟感觉身上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用过早膳后就窝在榻上,手里拿着一卷书,却没看进去,发了半日呆。 郑姑姑围在她身边,说话给她逗趣儿,纪吟不想拂了她的好意,只好时不时回应两句。 忽然,郑姑姑说起昨日张太医来看诊的事,“……当时张太医问我,夫人可是吃了什么不宜入口或相克的东西,我道说没有,不过我昨夜想了想,未必是相克的食物,有些寻常吃食,本身并没问题,大家吃了也都没事,却有少数人用了会起敏症,我便想问问夫人可有忌口的,日后吩咐厨房的人在膳食上更精细些。” 原本纪吟脑海还残余着少许昏沉,听到这话,心神一震。 吃食?相克? 要说唯一异常的,大概就是那颗避孕药了。 她才吃了一颗,这都能诊出来? 她心头一凛,现在吃的量少,太医拿不准,可日后吃得多了,大概率能被诊出来,到时被段伏归发现,她便连唯一的退路都没有了。 郑姑姑瞧她脸色越来越白,仿佛深深忧虑着什么,试探着喊了句,“夫人?夫人?” 纪吟回过神,慌忙眨了眨眼,想起她先前问自己的话,忙道:“没、没什么忌口的。” 她垂下眸,袖中的手指一点点蜷起,捏紧。 为了避免被发现,以后她必须让自己少生病,可她这副身体体质不太好,经不起折腾,这样一来,她只有顺着男人才能减少生病的风险。 为今之计,也只能这样了。 纪吟看了半晌书,中午被郑姑姑苦口婆心地劝着多用了半碗饭,在院子里走动消食时,看到海棠树下啄食的鸟儿因自己到来受惊扑腾着飞到空中,越过宫墙,最终停留在外面一棵高大的梧桐树上,纪吟怔了瞬。 郑姑姑见她站在原地,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几只鸟儿看,不过几只普通灰雀,毛色也不鲜亮,心思一转,朝纪吟道:“夫人喜欢鸟雀儿?说来养几只雀儿在笼子里,夫人闲时也可以逗趣解闷,只是这灰雀毛色不够鲜亮,夫人若要,我便让华林园养鸟雀的人送些过来,夫人可以挑几只……” “不用了。”纪吟冷声打断她。 郑姑姑看到她冷若冰霜的脸,愣了下,自己本意是想讨夫人开心,现在看来反倒是弄巧成拙了? 夫人脾气好,即便跟陛下吵了架,也从不把火气撒到她们这些下人身上,说话和颜悦色,鲜少对她们端架子摆脸色,这还是头回见到她这般冷淡。 她想问夫人,自己可是说错了什么,话到嘴边,对上纪吟白凌凌仿佛覆盖着冰雪的侧脸,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讷讷地应了声,“是。” 鸟儿既生了翅膀,便该翱翔长空,又何必强行捉来困在这小小的笼子里。 纪吟没了兴致,转身回到寝殿,又喝了碗药,药效上来,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个时辰,此时已是半下午,然后她听郑姑姑说,“乌美人来了,说想求见夫人。” 第33章 纪吟才睡醒,思绪不甚清明,一时没有说话,郑姑姑便趁机道:“夫人的病还没好,我让她改天再来吧。”说罢便转身往外走去。 她在宫里这么多年,早练就一双毒辣的眼睛,一眼看出乌美人特意讨好夫人是有目的的,偏她劝了两回,夫人根本没听进去,她作为下人无法干涉夫人的决定,却能在这种不起眼的地方下点功夫,尽量叫乌美人少出现在夫人面前。 “等等。”纪吟忙叫住她,道,“把乌美人请到偏厅稍等一会儿,我换件衣裳就过去。” 郑姑姑脸色微变,“夫人……” 纪吟的思维已经彻底清醒了,眼神定定地落在她脸上,带着不容置疑的语气:“照我说的去做。” 她确实脾气好,可不代表她愿意被随意糊弄,郑姑姑的做法让她不高兴了,虽然在郑姑姑看来这或许是为了她好,但纪吟不喜欢这样的擅作主张。 对上纪吟明亮透彻却泛着冷光的眼睛,郑姑姑终于不敢再有别的心思,乖乖去将乌美人请了进来。 纪吟唤来新桃,让她帮自己找了套适合见客的外衣,待整理好仪容,这才朝偏厅走去。 她一出现,乌兰姑便马上起身,热情地迎了上来,“见过夫人。” 纪吟也露出个恰到好处的笑,还不等对方行完礼便扶起她的手,十分熟稔地说,“你知道我不是个爱虚礼的性子,快别多礼。” 乌兰姑便顺势起身,又盯着纪吟瞧了瞧,脸色确实比往日苍白了些,整张脸透着股虚弱和暗淡,着实叫人怜惜,乌兰姑遂目露关心,“我听说夫人病了,心中实在担心,这才冒昧上门,夫人现在可好些了?” “太医来看过了,不过一时受了凉,不是什么大病,现在已经好了大半了,倒是要多谢你记挂着我。”纪吟笑着说,看到她搁在小几上的花篮,问,“这是你带来的?” 第43章 “是。想着夫人病中无聊,带来给夫人解闷。”想起刚才跨进宫门前,她整个篮子都被门口的禁军翻了个遍,乌兰姑这才意识到玉樨宫的看守有多严密,难怪她要用这种方式跟自己合作。 纪吟看了眼,有桂花,有□□粉菊、还有木芙蓉秋海棠蓝雀花等,花材十分丰富,在这时节要凑齐这么多花可得费点工夫,“你有心了。” 她随手拿起一朵木芙蓉赏玩,一边吩咐菱儿去沏茶,“我记得前几天送来几包南边来的新茶,你去煮一壶来给乌美人尝尝。”又吩咐新桃,“你去库房里找几只美人瓶来,正好把这些花儿插上。” 二人便领命去了,至于郑姑姑,因为她方才的自作主张,纪吟早叫她去“休息”了。 于是偏厅中便只剩她和乌兰姑了。 纪吟对乌兰姑上门的目的心知肚明,却故意没开口,走到主座坐下,素手把玩起花篮里的花草,仿佛真在思考一会儿要怎么插花。 乌兰姑见她把人都支走,原以为接下来要跟自己商量,结果她竟半点表示都没有,有些急了,跨步到她面前,嗫嚅着嘴唇,“夫人……” 纪吟抬起眸,“你想说什么?” 时下坐具偏矮,纪吟的姿势比她矮了大半,然她一双眼眸清冷明亮,仿 佛琥珀色的琉璃,带着冰冷而坚硬的质感,嵌在她这张白皙柔软的脸上,竟叫人隐隐生出几分惧意。 乌兰姑瞧她根本就是明知故问,有些不满,想到自己的目的,努力压下这股情绪,小声问,“夫人答应过我的事,难道要反悔了?” 纪吟眨了眨眼,这才露出恍然的神色,“原来是这事。” 乌兰姑脊背微微前倾,露出几分期待和急切。 却在此时纪吟脸色一变,转而冷凝起来,“可我记得,我当时向你要的是一年的量,但你只给了我三十颗,这可是连一半都没到。” 女孩儿音质清甜,语气平淡,却叫乌兰姑心头一紧,蓦地心虚起来,难道她看穿自己的打算了? 她确实是故意的,她不敢肯定自己把药全给纪吟后,她会不会履行承诺,因此特意留了一手。而且,只要她还需要自己帮她弄药,以后就能继续利用她来帮自己获宠。 乌兰姑心中百转千回,面上却堆起一脸歉意,“夫人见谅,实在是药材难寻,此事又不宜声张,我怕一下子用掉这么多药材引来怀疑,所以暂时只能制这么些,待过段时日太医院进上新的药材了,我再给夫人送来,可好?” “原来是这样啊,我还以为你是故意的呢,误会解开了就好。”纪吟这才点了点头,露出一个善解人意的笑,“你放心,我说过的话自然会做到。” 乌兰姑见纪吟年纪小,一开始以为她是个没什么心计的小女孩儿,现在才发现自己可能小看她了。 “平日陛下大约酉初来玉樨宫,现下还有一段时间,正巧可以插插花消磨时间。”纪吟转而道。 这便是允许她留下了,乌兰姑心中一喜。 要想得到男人的宠爱,总得让对方看到自己才有下一步的可能。 乌兰姑对自己的容貌很有自信,她才二十四岁,正是一个女人最美的年纪,兼具少女的鲜嫩和妇人的妩媚,没有男人会拒绝送上门的美人,到时成了陛下的女人,再在床上施展些手段,乌兰姑相信自己能得到男人的宠爱。 纪吟感受到乌兰姑散发出来的愉悦,不知怎的,心头有些堵得慌。 倒不是她喜欢上了段伏归,而是想到自己此时帮别的女人爬他的床,等成功了,他睡完别人又来睡自己,实在恶心。其实,就算没有乌兰姑,也有别的女人,但那毕竟没有这么赤-裸裸,乌兰姑却是自己亲自送上去的,可她还是这么做了。 相比起这份膈应,她更担心自己怀孕,她一定不能怀孕! 她听过一句话——婴儿的脐带是套住母亲脖颈的绳索。 现在的她独身一人还能无所挂碍地逃跑,一旦有了孩子,她会不会在激素的作用下违背自己最初始的意愿,然后就这么留在段伏归身边,渐渐认了命,然后被这个时代同化。 那将是一件多么恐怖的事! 其实,让别的女人去逢迎段伏归,对她来说也不是没有好处,见的女人多了,她们又百般讨好他,说不定男人就会慢慢厌恶她,将她抛之脑后,到时她或许还有一丝重获自由的希望。 纪吟心中百转千回,各种复杂情绪交缠。 不知不觉间,太阳渐渐西斜去了,暮色霭霭,远处青山隐隐,残阳挣扎着洒下最后几缕金色余晖,仿佛是对即将到来的黑夜最后的抵抗。 这个时辰,按理乌兰姑该提出告辞回自己的住处了,她却仿佛全然忘记了,纪吟也没提,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商量着着条枝该怎么剪,直插还是斜插更好看,该配什么叶,有时不满意插出来的效果,还要叫人去外面剪几支回来,两人好似完全沉浸在插花中,忘记了时间的流逝,直到郑姑姑慌忙来报说“陛下来了”,两人才“惊醒”过来。 纪吟还像往常那样,并不热络,她放下手里的花材和剪刀,慢吞吞站起身,随意理了下裙摆,这才龟速朝外走去。 乌兰姑则在郑姑姑开口的瞬间就睁大了眼,眸光一亮,飞快将手里的东西一丢,慌慌忙忙地抚了下自己的发髻,借着水盆里的水照了下自己的模样,确认头上的首饰都没歪,又仔细整理衣摆,让自己以最美的姿态去迎接陛下的到来。 纪吟刚走到偏厅门口,段伏归已经大踏步从正厅过来了,三两步就到了面前。纪吟犹豫了瞬,想到自己既然决定暂时顺从男人了,便微微屈膝行了个礼,段伏归没等她行完礼便直接掐住她纤细的胳膊将人拎了起来。 男人常年练武,掌心指腹布满粗硬的武茧,隔着衣料,纪吟也能感觉到他坚硬的指骨和滚烫的温度,炽烈强硬。 乌兰姑落后纪吟半步,看到这一幕,眸光一闪,然后扭腰屈膝,用极尽柔媚的音调朝段伏归行礼:“妾见过陛下。” 段伏归这才注意到她旁边还有个人,顺势看去。 乌兰姑感受到头顶传来的视线,微微抬起下巴,露出一截白皙优美的脖子,朝男人投去一双秋水柔波的眸子。 她私下练习过,这是自己最美的姿态,她今日还特意描了妆容,仅剩的几支首饰也被她极尽巧思地插戴上,加上芙蓉花的点缀,衬得她艳丽妩媚。 段伏归眼神果然顿在她脸上,这女人他没见过,看穿着打扮也不是宫女。 “她是谁?” 这话是对纪吟说的。 纪吟正要说话,乌兰姑却先她一步开口。 “妾的名字叫乌兰姑。” 乌兰姑?没听过。 段伏归皱了皱眉,稍稍松开纪吟,正眼打量乌兰姑,“你是哪个宫里的?” 鲜卑与中原风俗不同,便是乌兰姑从前做过先帝的妃子,现在想成为段伏归的女人也没有道德上束缚,她便直接说了自己是多罗宫的,是先帝在时的美人。 段伏归了然。 先帝的皇后早没了,他的亲生母亲也在七年前去世,先帝后宫里剩下的女人对他来说跟宫女没有区别,也懒得管,于是一直放在那儿置之不理。 现在看来,倒也确实该安排安排。 段伏归眼神在乌兰姑脸上停留了数息,乌兰姑以为自己入了男人的眼,心头冒出窃喜,却在这时头顶忽传来男人冷沉的喝令,“下去。” 乌兰姑完全没想到会是这个发展,愣在了原地,不知所措。 纪吟也怔了下。 乌兰姑望向纪吟,希望她能帮自己说说好话,让她多留一会儿,纪吟不动声色地瞥了男人一眼,只瞧见他冷硬的下颌,猜他现在不高兴,便揽住乌兰姑的胳膊,温声道:“怪我一时兴起误了时辰,天色不早了,乌美人早些回去吧,否则天黑了就不好走路了,待改日我再邀你过来玩儿。”最后一句既是安抚也是暗示。 好不容易见到陛下,话都没说两句,乌兰姑实在不甘心就这么离开,但纪吟已经这么说了,她又殷殷地看了陛下几眼,见他当真不在意自己,只得一步三回头地退出偏厅,这中间她无数次期盼男人能叫住自己,可惜没有。 待人离开,段伏归揽着纪吟来到她先前的位置坐下,却没让她坐到旁边,反勾住她的腿弯,将人放到自己腿上,一手揽在她腰间。 纪吟不喜欢与男人亲近,挣扎着动了两下想要下去,却被男人惩罚性地捏了捏腰,又往下按了按,带着警告的意味。纪吟感受到那份异样的触感,心中暗骂他不要脸,身体却老实下来了。 “那个女人怎么会突然来你这里?”段伏归问。 男人语气寻常,似乎只是随口一问,纪吟脑海里却响起警铃,他这分明是在拷问她,但凡她说错一句话就会引起男人的怀疑。 纪吟打起十二分精神,尽量放松身体,面上不动声色,语气平淡地说:“前两个月你不在,我去花园散步,在那儿偶遇到她,后来又遇 第44章 到几回,难得她会说汉话,就聊了几句,觉得还算投缘,她知道我喜欢花草,听说我病了,就带着一篮子花儿来看我,反正我也无事,便与她一起摆弄这些花草,权当打发时间,没想到一时入了迷。” 虽然前两个月段伏归出去打仗了,对纪吟的监视却丝毫没有放松,还命元都隔段每隔半月就给他传一次信,他如今对纪吟的行动了如指掌。 她说的话跟他收到的信倒是对得上,再看这满屋子的花草,各式各样的花瓶,花几上还放着几瓶插好的□□、粉菊、秋海棠,错落有致,配色谐雅,意境悠远,确实花了心思。 没察觉出异常,一个女人而已,段伏归也不放在心上,便不再追究,但是,“以后少跟她来往。” “为什么?”纪吟问,胸口微微发紧。 “没什么,听话。”他说着,大掌捏了捏她细软的手。 纪吟知道这是他向自己施压的方式,逼她答应下来,就算她不答应,他也可以命令守门的禁军和太监,不许放乌兰姑进来。 她没得选,只能低低“嗯”了一声。 段伏归十分满意她的乖顺,松开手,抚了抚她乌黑柔顺的鬓发。 他不会忘记她先前数次想逃跑,尽管乌兰姑没有威胁,出于某种直觉,他还是不愿纪吟跟对方来往太密切,或许还有一种私心,他不希望纪吟身边出现任何人,要让她永远只能看到自己,这样她才会真正的顺从他,依赖他,不再想着逃跑。 纪吟不知他这般阴暗的心思,见他不再追问乌兰姑,开启了别的话题,也放下心来。 待用两人过晚饭,洗漱完,已是戌时了。 透过窗户朝外看去,天空漆黑如墨,月上柳稍,星子零落,寒凉夜风吹沁人心。 段伏归果然又要留宿玉樨宫,纪吟心头发紧,在男人将自己搂过去时,双手抵住了他宽厚的肩,瑟着嗓音问,“我、我病还没好全,今晚可以别那般吗?” 她半垂着长睫,神情乖巧,肌肤在昏暗的油灯下愈发白皙柔润,整个人宛如一只乖软的兔子。 段伏归鲜少见她这般模样,虽是在向自己求饶,他不仅没冷静下来,火气反而烧得更加旺盛了。 他轻轻抬起她下巴,目光肆无忌惮地在她脸上游移,拇指摩挲软腮,反问:“哪般?” 纪吟知道,他是在故意逗弄她了,不说话,闭上眼,轻轻将脸扭到一边。 刚才那句话已经是她做了许久心理建设才说出口,若他要强迫她说出别的,打死她也说不出来。 她怕避孕药吃多了后面被诊出来,才想着能少一次是一次,可若他当真不同意,无外乎就是被啃一回。 许是她的柔顺取悦了男人,段伏归盯着她犹豫了会儿,竟然同意了,“念你还病着,就饶你一回。” 纪吟有些意外,但更多的是惊喜,刚要松口气,却又被男人拽住了手,她疑惑地看过去。 段伏归虽怜惜她决定今晚不碰她,但被撩起的火气却没那么容易消下去,又看她抵在自己胸前的手,柔润细腻,雪白的肌肤在朦胧的灯光下呈现出浅粉的色泽,犹如上好的软玉,他福至心灵,突然想到另一种纾解法子,掐住她纤细的手腕,往身下而去。 “帮我解开。”他坐在她面前,哑声命令。 纪吟这才明白过来他打的什么主意,顿时气血上涌,涨红了脸皮。 还以为男人说放过她是真的放过她了,没想到他这般无耻。 纪吟拼命缩手,可男人力气极大,粗硬的手指犹如铁钳一般,任凭她怎么挣扎也纹丝不动,反倒将她自己磨得又疼又红。 见她还不停挣扎,段伏归加重手中力道,咬牙道:“你再这般反抗下去,我可不保证先前说的话还算数了。”语气暗含威胁。 这话仿佛点了纪吟的穴,她瞬间不动了。 该怎么权衡利弊,她很清楚,只是她实在做不到主动去服侍男人。 好在段伏归也不介意,拽着她的手,将她柔软的掌心贴到自己身上。 甫一感受到那软嫩的肌肤,他竟不由打了个颤,一种异样的颤栗传遍全身,这是他从前从未有过的感觉。 他手掌宽大,骨节修长,轻而易举包裹住她。 男人的大掌与少女的手,一宽大粗硬,一纤细柔白,交叠在一起,黑白分明。 …… 耳边渐渐响起男人的粗重的声音,明明是他不知羞耻,纪吟的脸却热了起来,她咬着牙,做出面无表情的模样,可她肌肤早已从脸颊红到了脖颈,耳垂更是要滴出血来,就算再怎么绷着脸,男人也只瞧得见这红粉旖旎,没有犹豫,他低下头,吻上这张诱人的红唇。 “唔……”女孩儿的反抗,尽数淹没在了男人的唇舌间。 直至最后结束,纪吟看着自己磨红的掌心,别过了眼。 死变态!死变态!死变态! 接下来总算相安无事了,一夜无话。 段伏归起床时,纪吟隐约感觉到了动静,她没睁眼,装作没醒,男人倒也没再折腾她非要她伺候自己更衣。 日子一晃到了九月下旬,秋天仿佛就这样飞走了,北地的天气一日日寒凉起来,早晨白茫茫一片霜雾,地上凝结着冰晶。 因为纪吟这段日子的乖顺,男人倒是没那么粗暴了,事后只是有些疲惫,没再生病,对她而言倒是件好事。 这天纪吟醒得早,也没叫人进来伺候,自己穿好衣裳,吸了口冰凉的空气,感觉气温一夜间低了许多,正想推开窗看看外面有没有下雪,却听见窗外两道细碎的女声在交谈。 “我昨天看到乌美人来玉樨宫了,不过她连门都没进就被赶走了。” “赶走了才好,她老往夫人身边凑,一看就不安分。” “就是就是,来一回赶一回。” 她们身为玉樨宫的宫女,荣辱都系在纪吟身上,自然不希望有别的女人来分她的宠,只盼着一直像现在这样才好呢,夫人脾气好,又大方,得陛下盛宠,好东西流水一样送到玉樨宫来,她们也能沾光。 二人你一言我一句,完全没注意到窗纸上多了道影子。 纪吟紧紧握起拳,指甲陷入肉中,肩膀不停发抖。 她就说最近几天乌兰姑怎么没来了,原来是被拦在外面了,是,段伏归是告诫过她少跟对方来往,但凭什么半句消息都不告诉她,让她蒙在鼓里。 呵,受宠,她就是这般受宠的,给她锦衣玉食,当做名贵宠物豢养起来,却控制着她自由,连想跟谁来往都要得到主人的同意,只要他不喜欢,都不需要征求她的意见,他就能悄无声息地切断她跟外界的往来。 纪吟垂下眼,死死压住胸中的怒火,装作什么都没听到,然后唤人进来,说自己要出门。 第34章 纪吟一路来到花园,转了一圈,又去了九龙湖边上的八角亭,果然在那儿看到乌兰姑。 乌兰姑看到她,先是眼睛一亮,随即变了脸,似有几分愤色,态度也不像从前那般热络了,只简单打了个招呼。 纪吟仿若未觉,笑着走到她面前,如往常般亲近,“最近在做什么,好几日没来找我了。” 听到这话,乌兰姑更生气了,撇过脸,“只怕夫人根本不是真心欢迎我,我昨日去了玉樨宫,可是连宫门都没能进去就被赶出来了。” “有这事?我竟一点都不知道。”纪吟一脸惊讶,转头看向郑姑姑,眼神渐渐冰寒,“郑姑姑,乌美人是我朋友,你就是这样对待我的客人的?” 郑姑姑听她语气已然冷下来,忙跪下请罪,“夫人恕罪,陛下说夫人有些劳累,不要叫人打扰夫人休息,奴婢才自作主张回拒了 乌美人。” “那你过后为何不曾告诉我?”纪吟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神情不辨喜怒。 “奴婢一时忘了,请夫人责罚。”郑姑姑伏下头,不再为自己辩解。 不让乌兰姑进玉樨宫确实是陛下的意思,但故意不告诉夫人乌兰姑来过确实是她擅作主张。 不仅仅是怕乌兰姑利用夫人接近陛下,她还有一种别的担心,她总觉得夫人待乌兰姑……过于亲近了。 她跟在纪吟身边最久,亲眼目睹两人数次偶遇,虽看不出什么破绽,但她隐约感觉纪吟在谋划什么,虽不知道具体内情,她却下意识不想让两人接触太多,如今又有段伏归的命令,她自然贯彻到底。 纪吟心里冷笑一声,责罚,明知她最不喜欢的就是无故责罚下面的人。 “这次我不罚你,只是再有下回的话,你也不用留在我身边了。”事不过三,郑姑姑已经两次在她面前耍心眼了,便是纪吟脾气好也容忍不了。 郑姑姑下意识抬头,面前的少女年岁不大,面容还有几分稚嫩,一双眼睛却格外冷沉,不怒自威,竟跟陛下有几分相似,她心头一凛,不敢再有旁的想法,忙道:“是,奴婢再也不敢了。” 纪吟想,尽管玉樨宫这么多人围着自己转,可实际上除了一些无伤大雅的小事,重要的自己根本做不了主。 第45章 她不能过一天是一天了,她必须掌控点什么,就算不能把郑姑姑她们拉拢过来,至少也要叫她们对自己心存敬畏,才能有点主动权,否则她就真成被段伏归豢养的宠物了。 乌兰姑听到她们的对话,隐约明白了什么,胸中的怨气降了些,肯定是这些下人怕自己得宠才针对自己。 敲打完郑姑姑,纪吟让她们下去,单独跟乌兰姑说会儿话,郑姑姑自是不敢再有异议。 乌兰姑迫不及待看向纪吟,“我们的交易……” “还算数。”纪吟立即道。 “我虽见到了陛下,可他根本没表现出要纳我的意思。”乌兰姑有些着急。她原以为自己只要以最美的姿态出现在陛下面前就会得宠,没想到他根本理都不理会她。 “你别急,我会再帮你想办法的。”纪吟只好这么安慰。 乌兰姑有些不满,可纪吟是她现在唯一的出路了,暂时不能得罪她,只能咽下胸中的怨气。 又过了几日,纪吟正好来了月信,她心头一松,可算不用应付男人的索求了。 她已强忍着对男人顺从些,可除了没那么痛以外,其余也并未好到哪儿去,尤其男人体格高大,常年习武打仗,一身爆发力极强的腱子肉,体力惊人,每回必要尽兴才肯放过她。 那劲头,好像活了二十多年都没吃过肉似的,如今逮着一块美味就要贪婪地吞吃殆尽。 与她的松快相比,段伏归的心情就不太美妙了,最近这半月,她表现得十分乖顺,男人得了趣儿,食髓知味,越发迷恋上了这份欢愉,几乎是日日缠着她交-欢,现在要素上六七日,颇有些扫兴。 这天晚上,纪吟又被男人搂着强吻了好一阵,分开时,她明显感觉到男人紧绷的身体和粗重的喘息,显然又起兴儿了。 男人向来不委屈自己,就要抓起女孩儿的手替自己纾解。 纪吟灵光一闪,轻轻挣扎了下,轻声道:“我现在身上不方便,你为何不去找别人?” “没有别人。”男人哑声说,英挺的脸凑过来,想再吻她。 纪吟却道:“可是你说过,按照鲜卑的习俗,先皇留下的妃嫔就是你的妃嫔。” 她这话似乎意有所指。 段伏归隐约察觉出些许异样,停下手里动作,狭长凤眸看着她,深蓝幽邃,微光闪烁。 纪吟状似不经意地开口,“我见过乌兰姑几回,她正值年华,长得也美,陛下何不召她侍奉。” 话音刚落,纪吟忽的感觉周围的空气凉了下来,一股诡异的森冷从脊骨直窜到后颈,极力克制着才没打颤,微微抬起眸,正好撞进男人深邃的眸子。 拓跋骁微眯起眼,那双漆黑中泛着些许幽蓝的瞳孔乍射出极度危险的锋芒,灼烧的欲仿佛在一瞬间熄灭了。 男人盯着她瞧了许久,那眼神直白锐利,仿佛能看穿她心里的一切,叫她切切实实体会到了什么叫芒刺在背。 接着,她的手被重重捏了下,疼得她皱起了眉。 “你很希望我去宠幸别的女人?”段伏归突然开口。 纪吟没想到他竟如此敏锐,心头一跳,生出不祥的预感。 “还是说,你觉得我去宠幸了别的女人,过段时间就会渐渐对你失去兴趣,这样你就有机会离开我了?”他从紧握改为把玩她的手指,粗粝的指腹一点一点摩挲,将每根手指一一揉捏,力道时轻时重。 结合她先前三番五次与乌兰姑见面的举动,段伏归已然明白她这话绝不是一时兴起。 或许这是她的新手段。 纪吟脸色微白,咬着牙不说话。 然段伏归此刻却半点不曾怜惜,看穿她的心思后,胸中的怒火几乎要将他淹没了,“我劝你不要抱有这么天真的想法,我说过,你是我的,你永远只能属于我,无论你逃到哪儿我都会把你抓回来。” “你要是再学不乖,可是要吃苦头的。” “为什么是我?”纪吟张了张嘴,可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别的原因,声音哑得厉害。 “什么?” 纪吟猛地仰起头,睁着眼睛定定地看着他,“我说,为什么偏偏是我!明明有那么多女人愿意逢迎你,你为什么非要抓着我不放?为什么?” 她嘶吼着问,声音近乎凄厉。 段伏归愣了下,再看她如此心不甘情不愿的模样,连问三个“为什么”,怒火愈炽,大掌捏住她下巴,下意识开口,“因为我要你,你就必须属于我。” “呵呵。”纪吟悲凉地笑了一声,如此简单而直白,只因为他想,她就必须顺从他,因为他有权有势,所以能丝毫不顾忌她的意愿。 女孩儿明眸善睐,那双琥珀色的杏眸水意氤氲,明亮澄澈犹如雪山上的一汪圣泉,此刻却倒映着悲哀的底色。 段伏归仿佛被这眼神刺了下,他心中生出一股不知该如何描述的情绪,似愤怒?似不解?似怜惜?又或是有些逃避。 刚才她问为什么,段伏归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非她不可,论美貌,她确实美,冰肌玉骨,云鬓花颜,可他向来不为美色所惑;论身份,她只是齐国送来和亲的礼物,对他的霸业并无助力,按理,他不该对她如此执着。 但或许是第一次见面,女孩儿那双灵动鲜明的眼睛引起了他的注意,那之后他的目光便越来越多地落到她身上,看她活泼的、狡黠的、善良的、坚持自我的模样,仿佛大地上最鲜妍的一朵花,身后的风景都成了陪衬,让他起了心思,再后来,她百般做戏只为了逃离自己身边,他生出一股巨大的愤怒,却更加坚定了要驯服她的心思。 直至现在,他依然这般。 纪吟知道,自己再一次失败了。 她侧过脸,闭上眼,不再与男人多话。 段伏归见她这般反应,气不打一处来,恨不能狠狠惩罚她一番,又想起她身上不方便,只能恨恨作罢。 - 第二天,乌兰姑再次找上门来,她被禁军拦在玉樨宫外,却不肯走,坚持要见纪吟。 菱儿机灵,听到外面的动静,不敢做主放人进来,却第一时间来朝纪吟禀告。 纪吟忙朝外走去。 乌兰姑满脸焦急,一见到纪吟,还不等她将身边的宫女打发走就急急问,“你到底有没有帮我?” 纪吟瞳孔微张,让菱儿留在原地,拉着她走到墙根下,这才压低声音道:“我说过会履行承诺,我也正在帮你。” “那为什么一点动静都没有?”乌兰姑追问。 纪吟眼神一凝,忆起昨晚,她其实已经提了,只是错估了男人的敏锐,现在看来反而弄巧成拙了。 她不好跟乌兰姑说,脸上便露出几分犹豫。 乌兰姑见她答不上来,心想她果真不是真心帮自己,那所谓的交易或许也是她说来骗自己的,什么不在乎陛下的宠爱,什么不情愿,恐怕都是假的,换作她是纪吟,绝不可能让别的女人来分自己的宠。 她必须想办法,她已经没有退路了。 今天一早,大总管冯全带着人来多罗宫,下令让她们收拾东西,说陛下要遣散她们这群先皇留下的妃嫔,给她们留三天时间,愿意出宫的,就联系家里人来接,不愿走的,就发配华林园当普通宫女,总之是不打算留她们了。 乌兰姑歌姬出身,哪里还找得到家人,她不甘心自己下半辈子只能做一个低贱的宫女,任人践踏,她想做人上人,想享受锦衣华服,那就只有成为段伏归的宠妃这一条路了。 “我要你帮我!”她死死盯着纪吟。 “现在还不是时机,得慢慢来……” “我等不了了。”乌兰姑粗暴地打断她,双目红睁,表情逐渐疯狂,“你必须现在就帮我,不然,我就把避孕药的事抖出来。” 纪吟听她毫无遮掩地说出“避孕药”三个字,下意识捂住她的嘴,低喝,“你小声些!” 乌兰姑对她的态度却不似以往恭敬了,反而抬起下巴,有恃无恐地看着她。 纪吟看出她的坚决,甚至有些癫狂,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唯一一根浮木,心下一沉,若不答应,她可能真要来个鱼死网破。 纪吟被架住了,没有办法,最终还是应了下来。 乌兰姑要求:“我今晚就要见到陛下。” 纪吟皱眉,这也太急了,思索许久才道:“我可以让你用我的名义给段伏归送些吃食,但这样很冒险,而且成功的可能性也不大,要不你再等等……” 她还想劝说乌兰姑打消这个念头,可对方已经听不进去了。 “就这么办。” 纪吟隐隐有些后悔跟乌兰姑合作了,可她被监视得如此严密,不靠别人根本弄不到药,唉。 …… 乌兰姑从纪吟这里拿到玉樨宫的令牌,又回去准备了番,待天色渐暗,她提上食盒,穿过永巷,往前朝而去了。 前几年先皇还在,她得宠时也来过前朝,于是熟门熟路地从含章殿后门而入,她手里拿着玉樨宫令牌,又说是奉夫人的命令给陛下送吃食,禁军不敢阻拦,验过食盒,没问题后就把人放了进去。 第46章 段伏建伏诛,其余人不敢再搞动作,最近燕国内外还算安稳,段伏归上完朝,议完几件要事,便在含章殿批处一些日常奏章。 其中好几本都是问安的,正是派去渤海的官员临行前递上来的辞本,说臣即将去外地,不能时常见到陛下,希望陛下好好保重龙体,又说想到要许久见不到陛下,还没开始分别心中就已经不舍等等,咬文嚼字又肉麻,段伏归看得心烦,随意扫了两眼,玉笔蘸了朱砂墨,龙飞凤舞地写下“作此妇人之态”、“话多”、“知道了”、“朕好得很”等话,然后黑着脸丢到一边。 下一本,开头同样是些关心之语,段伏归本以为又是类似的奏章,正要落笔,忽然注意到落款人是卢硚,卢硚应该不会写这等无用的奏表,他不由停住笔,认真看了两眼。 这一看,表情也并未好到哪儿去。 “……陛下御极数月,已戡内乱,今各地州郡民生安稳,值此太平之际,何不早立中宫……且陛下年已二十余,膝下尚空,朝堂内外无不期盼嗣音……” 段伏归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气得险些把这份奏疏扔出去。 卢硚并不是第一个催他立后生子的,在此之前,朝中也有人进言,一开始朝局不稳,他忙着肃清内乱,自然没有这个心思,现在倒是安稳了,他也知早日定下皇后再生个继承人有利于稳固政权,但不知为何,他心中隐隐排斥,下意识不想这么做。 段伏归按下火气,最后在奏疏上落下“日后再议”几个字。 初冬时节,白昼日短,不过申时天色就昏暗起来,天际浓云翻滚,铅灰色的一大片,乌得发沉,不知道今晚会不会下雪。 “陛下,已快申末了,该用晚膳了,奴婢还是让人摆到玉樨宫?”冯全估摸着时辰来问。 他原以为不过是走个过场,这大半月,除非政事忙碌,不然陛下都去玉樨宫,有时即便忙到深夜,他也要去玉樨宫歇息,然而今天这话问完,段伏归竟没立即点头。 冯全心中诧异,面上不动声色,安静地当个透明人。 段伏归想起昨夜,两人算得上又吵了一架,他恼恨她这些小心思,为了躲他,竟想着法儿将他推给别人,他难道是什么低贱的人吗? 去了,给自己找气受;可若不去,岂不是正如了她的意? 段伏归脸色变幻许久,最后想,她越是抗拒自己,他就越要霸占她的全部。 正要开口,却在这时殿外禁军来报:“玉樨宫来人,说奉夫人之命来给陛下送膳食,就在殿外候着,陛下可要让她进来?” 段伏归长眉一挑,有些意外,她竟会做这事?是想通了来向自己示好?亦或是又打算佯装乖顺麻痹自己? 虽这般想,他心里还是忍不住期待起来,毕竟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派人过来。 “让人进来。” 殿门打开,外面灌进来一阵冷风,梁柱上悬垂的幔帐随风飘摇,夜色初临,殿内笼罩在一层昏黄的暖光中,此时一道袅娜的身影踩着优美的步子缓缓跨进殿内,螓首鹅颈,端的妩媚妖娆。 “妾见过陛下。”乌兰姑曲下膝,微微侧过身子,朝段伏归盈盈一拜。 冯全听到她的自称,眼皮抽了下,用余光仔细打量了眼,这才发现她根本不是什么宫女,而是先帝的乌美人。 这情况…… 段伏归的反应则明显多了,睁大眼,盯着她看了两秒,而后拧起粗浓的眉。 她究竟是什么意思,竟派这个女人过来?是他对她太仁慈了吗,才在他已经警告过她后还敢明知故犯。 乌兰姑见他久久不说话,心跳加快,掌心渗出些冷汗,却还是大着胆子,顺势跪到地上,揭开食盒,将里面的晚膳摆了出来。 段伏归站起身,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怎么是你?” 男人的声音天然带着上位者的压迫感,乌兰姑喉咙发紧,却努力克制住自己的紧张,抬起头,朝他柔媚一笑:“夫人说陛下国事操劳,命妾来给陛下送膳食。” “真是她叫你来的?”段伏归又问,脸色异常冷淡,即便在暖黄的火光都透着股铁刃般的寒意。 乌兰姑没察觉到男人平静外表下的汹涌,只想自己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再没有回头的机会了,于是心一狠,大着胆子执起酒壶倒了一杯,素手朝男人递去,“夫人说她身子不利爽,妾奉夫人之命来服侍陛下,天气寒凉,妾特意温了酒……” 然而还不等她说完,段伏归一脚扫到她胳膊上,只听“哐当”一声,她手里的酒杯就飞了出去,酒水洒了一地,乌兰姑也被这恐怖的力道踹倒在地,胳膊一阵剧痛。 段伏归死死盯着那酒,五官狰狞,眼神犹如凶兽。 这不免叫他想起新婚那夜,他就是对纪吟放松了警惕,才叫她有机会在酒中下药逃跑。 如今,这个女人自称奉了纪吟的命令来服侍他,还端上酒,无疑触了他的逆鳞。 “来人,将她拖下去,重打三十板。”他怒喝一声。 乌兰姑听到这话,脸色一白,不可置信地看着段伏归,他竟要打自己,还要打三十大板。 她自认什么都没做错,只是想服侍他而已,为何要这么对她,三十板下去,她还有命在吗? 殿外禁军齐刷刷跨进来 。 她再顾不上别的,连忙撑起身体,跪着走到段伏归脚边,“陛下,妾不知犯了何错,妾只是想服侍陛下而已。” 上次见面,段伏归对她只是冷淡,这次她才敢冒险,在她的预想里,就算不成,最多被赶回去,哪里能想到会招来如此大祸。 “陛下,求陛下饶妾这一回。”她不停求饶,声音哀婉凄厉。 然而任她如何求饶,段伏归依旧不为所动,他垂眸,仿佛在看一个死物,眸中没有任何波澜,“拖下去。” 乌兰姑被禁军钳住胳膊的瞬间,她脑海里一直紧绷的弦断了,忽的惊叫一声,“陛下,陛下,我还有话要说!” 她整个人已被禁军从地上拖到半空。 “是关于纪吟!是她跟我做交易,是她让我来的!她找我要避孕药……” 听到“避孕药”三个字,段伏归凝滞了瞬,接着他极其缓慢地、仿佛一格一格地转过头,两只眼瞳如利箭般射向乌兰姑,眸色赤红如血:“你说、什么?” 乌兰姑被他这样盯着,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席卷全身,她整个人都害怕得颤抖起来,可她已经决定豁出去了。 她就算侥幸活下来,下半辈子也没希望了,她不好过,纪吟也别好过,她甚至怀疑段伏归如此厌恶自己,说不定就是纪吟在从中作梗。 乌兰姑抬起眼皮,直直看向段伏归,咽了下干涸的喉咙,“我说,纪吟在背着陛下服用避孕药。” 段伏归的脸霎时凝成了冰。 第35章 玉樨宫。 天已经完全黑了,傍晚时分就悬在半空中的沉云终究化作了雪粒子,稀稀落落地飘到了大地上。 天冷,郑姑姑在屋里生了暖炉,想到纪吟还在月信期间,手脚冰凉,还贴心地找出手炉给她暖手。 她先前虽怀揣着小心思,但对纪吟的照顾确实用心又周到,那日警告过后彻底老实下来,纪吟便没再刻意冷待她。 段伏归没来,他今天或许不会来了,昨日吵了架,她身上又没干净,来了干嘛。纪吟想。 还没到睡觉的时辰,纪吟闲着无聊,跟菱儿她们一起编了几根络子打发时间,没一会儿便嫌油灯不够明亮,怕伤眼睛,便叫她们把丝线收了,转而在桌上摆上棋盘,教她们玩儿五子棋。 几个小姑娘没玩儿过,都十分新奇,围到边上来看,连郑姑姑都来凑趣儿。 因纪吟向来脾气好,大家也不拘束,围着火炉,你一言我一句,暖和又有趣儿,倒有几分闲敲棋子落灯花的悠闲。 正热闹着,只听“砰”的一声巨响,正厅大门猛地被人踹开,惊得众人一跳,心脏都差点从嗓子眼蹦出来了,还没反应过来,便见一道气势汹汹的高大身影大步走了过来。 携来的寒风吹动幔帐,绸纱狂舞,在灯火中映出张牙舞爪的影子。 郑姑姑率先反应过来,看到段伏归,扯了把菱儿,然而还不等她们行礼,头顶便传来一道怒喝:“都给朕滚出去!” 他这般分明是来者不善了,不知又是什么事触怒了陛下,几个宫女都有些担心纪吟,可她们不敢违抗段伏归的命令,最终还是低下头,默默退出殿外。 纪吟也从软榻上站了起来,低头垂眼,她猜大概是乌兰姑失败了。 她并不意外,他既然气恨自己被她推给别的女人,以男人的骄傲,大概率不会接受乌兰姑的殷勤,她劝乌兰姑别着急也是这个原因,只是乌兰姑不肯,她也阻止不了。 段伏归站在纪吟面前,中间隔着一只火炉,炭火的热气从两人中间升腾而起,他将她从上到下,再从下到上扫视一遍,眼神最终定格在她脸上。 第47章 她生得是真的好,十六七岁的少女,五官还未完全成熟,宛如一支含苞待放的蔷薇,肌肤柔腻洁白,五官明媚圆润,一双圆圆的杏子眸,点缀两颗琥珀般的瞳仁,清澈明亮,仿佛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儿,极具欺骗性。 而她,确实用这张脸骗了他不止一回。 “来人,给朕搜!” 男人话音一落,候在殿外的禁军立即涌进来,开始在屋中有目的地翻箱倒柜。 看到他们的动作,纪吟眼睫一颤,想到什么,脸色一白。 段伏归一直盯着她,自是没错过她的表情,情绪不断往下沉。 不过片刻,元都抱着个匣子过来,单膝跪地,“主上,属下在妆台中搜出一匣药。” 段伏归看了眼,青筋猛地暴起,双手捏出骨节躁动的声响,声音却冷静得可怕,“让张覃验药。” 听到“验药”二字,纪吟呼吸骤停,血色尽失,整张脸几乎白成了纸,肩膀控制不住颤抖起来。 他知道了,他都知道了。 段伏归却没有再看她,他闭着眼,额上、脖颈上的皮肉不停抽动,直到大约一刻钟后,元都回来朝他禀告,“张太医验了药,说……说其中一个瓶子里的确实是……避孕药,且药性寒凉,颇为伤身。” 元都似被卡住了喉咙般,每说一个字都格外困难,到最后几乎成了气音。 待禀告完,他立马开溜。 真是要命! 夫人真是太大胆了! 段伏归倏地睁开眼,精光暴射,极致愤怒到眼球布满红血丝,甚至微微外凸,在这晦暗的火光下露出野兽般的狰狞面目。 虽听了乌兰姑的告发,但在此之前,他还是忍不住抱了一丝微弱的希望,许是乌兰姑这个女人胡乱攀咬她而已,可现在亲自在她屋中搜出药,人证物证俱在,他再也不能自欺欺人了。 段伏归怒火冲天,一脚踹翻她身侧的棋案,紫檀木棋盘被这恐怖的力道裂开一道口子,玉石做的棋子哗啦啦坠到地上,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 “你就厌恨我至此?千方百计,宁愿帮别的女人爬我的床也要得到避孕药?”段伏归问,字字刻骨,从乌兰姑口中得知真相那一刻到现在一直被不断压抑的情绪终于爆发出来。 若眼神能够杀人,她恐怕早已被凌迟无数遍了。 段伏归简直无法描述自己此刻的怒意,更有一种被背叛了的痛恨。 纪吟站在他面前,身量纤瘦,额头只到他肩膀,男人身材高大,此时宛如一头暴怒的雄狮,他稍稍动下手指就能轻而易举将她撕碎。 纪吟该感到害怕的,然而事已至此,她的心反而奇异地平静了下来。 她垂着眼,抿着唇不说话,也没什么可说的。 然她这般平淡的态度却更加激怒了男人,段伏归大力掐住她的脸逼她看向自己,甚至掐变了形,厉声问,“还是说你还惦记着你那前任情郎?” 谁也不知道,当他从乌兰姑口中听到“纪吟说她来燕国之前就定了亲,她与未婚夫两情相悦,虽成不了良缘,但她心中还挂念着他,所以不愿从了陛下,更不愿为陛下生儿育女”时有多愤怒,那一瞬,他只恨不能将自己看到的所有人、物都毁灭了。 纪吟听他说什么“情郎”,先是一愣,而后才反应过来,这是自己当初为了搞避孕药对乌兰姑的说辞,她并没惦记什么情郎,只是这话却叫她想起那些刻意压抑的记忆,爱她的家人、安稳自由的生活。 她不敢去回忆,否则便会抑制不住心底的悲伤,有时梦到从前的生活,夜晚醒来,眼角一片湿意。 段伏归看到她眸中的水光,心情愈发暴戾,下意识加大手中的力气,几乎要把她的骨头捏碎,“回答我!他就那么好,让你如此念念不忘?” 纪吟疼出一层冷汗,牙齿打起了颤,一双水眸看着他,只道:“是,我忘不了。” 她永远也忘不了现代社会的幸福生活,在那里,她可以自由而有尊严地活着。 有时她也想,能忘了就好了,就这般浑浑噩噩的活下去,不过几十 年光阴,届时人死身灭,什么都没有了,可她忘不了,她心里总吊着一口气,不甘心就这样活下去。 男人听了这话,表情却越发骇人了,“两情相悦”,“忘不了”,每一个字都仿佛一柄尖刀,深深刺进他的心脏,一股冲天的愤怒几乎要破胸而出,夹杂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嫉妒和恨意。 他脸上肌肉鼓起,五官更是扭曲到恐怖的程度,猩红的双眼死死盯着她,拳头攥得吱嘎响,“我待你还不够好吗?从叛军手中救下你的性命,封你为夫人,给你锦衣玉食的生活,连你对我下药逃跑我也没惩治你,再算算你多少次对我不敬,惹我生气,换作寻常女人,早不知死了多少回了,你现在竟还敢背着我偷偷服用避孕药!!!” “你不过就是仗着我的宠爱才敢这么肆意妄为,我告诉你,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你别以为我真下不了手杀你!” 纪吟听到男人威胁说要杀自己,竟一点都没感到害怕,又听他用高高在上的施舍般的语气说出这话,穿越以来大半年压抑的委屈和恨意此时以一种排山倒海的气势朝她袭来,她费力抬起眼皮,不躲不避地对上男人赤红的如野兽般凶狠的眼,一字一顿,格外清晰地说:“我、不、稀、罕!” 段伏归眼神一顿。 避孕药暴露,反正已经撕破脸,纪吟干脆破罐子破摔,再次重复了遍,“我说,我、不、稀、罕!” “我根本不稀罕你所谓的锦衣玉食,不稀罕你的宠爱,我不想做你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雀,我宁愿去外面做个平头百姓,是生是死都由我自己担着,你听清楚了吗?”她声嘶力竭地吼。 如此尖锐刻薄,任由他再怎么宽慰自己都品咂不出一丝情意。 戾气和暴躁翻江倒海地涌上来,段伏归再也克制不住,扬手便要朝她落下一巴掌。 纪吟不躲不避,眼皮都没眨一下,定定地看着男人,脖颈修长,宛如引颈就戮的猎物。 段伏归知道她不是心甘情愿做自己女人,只是逃跑未遂被他抓回来了而已,他下意识不去想这些,反正人在自己手里,她就只能做那笼子里的鸟儿,他想什么时候逗弄就什么时候逗弄。 直到此刻,她如此直白地说自己不稀罕,他对她一切纵容和宠爱都只是他一厢情愿,将事实血淋淋地撕开来,显得他的所作所为是那么可笑。 他是燕国皇帝,当今天下最有权势的人之一,呼风唤雨,何曾这样狼狈窝囊过,尤其嫌弃他的还是个女人。 他铁青着脸,扬起巴掌,却又在最后落下的瞬间猛地停了下来,劲烈的掌风扫到纪吟脸上,鬓边的发丝凌乱飘舞到了空中。 段伏归恨她恨得要死,也恨自己,到了这种地步,竟还舍不得杀她。 男人大口喘气,胸膛剧烈起伏起来,仿佛压了座庞大的火山,既无法痛快地喷发出来,也无法熄灭,只余滚滚熔岩不停地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 “你当真不怕死吗?” “怕呀。”纪吟勾起唇,自嘲地笑了下,如果不是怕死,早在穿越后看清自己处境那一刻她就该自杀了一了百了,这种世道,活着也是遭罪,可她偏又软弱惜命的很。 人怎么那么怕死呢,明明知道活着不快乐,还是本能地想尽办法活下去。 “那你还敢忤逆我?” “如果要牺牲一切尊严靠着出卖自己的灵魂才能活着,那还不如死了。” “好!”段伏归看着她冷笑了声,“你既不稀罕我的宠爱,不稀罕我给你的锦衣玉食,如此有骨气有气节,从今日起,就把你贬到掖庭,去做这宫里最下贱的女奴,我倒要看看离了我你会怎么样?” 话一出口,段伏归便陡生了几分悔意,她这身细嫩的皮肉,一看就是被娇养着长大没吃过苦的,如何受得住掖庭的苦力劳作,只怕不出两天就要病倒了。 尽管她说的话刺得他心口生疼,但他还是想,只要她明白其中的厉害,肯开口朝自己求饶,他就收回这个决定。 段伏归隐隐期待着,然而,她却只定定看着他,认真地说了声,“好。” 段伏归心头一梗,怒火再次窜高了几倍,两只手骨节咯吱作响,眼底一片阴霾。 好,她既这般不识好歹,那就让她吃点苦头! - 不过一夜之间,纪吟失宠的消息便传遍后宫。 众人都不敢相信,这位齐国来的夫人有多受宠他们是知道的,如今整个后宫里,实实在在有封号的就她一个人,听说宫变那夜,形势如此紧急的情况下,陛下还专门去了趟清心殿从叛军手中救下她,更别说陛下回来后夜夜宿在玉樨宫,金银珠宝、绫罗绸缎,珊瑚海贝,各色好东西流水一样送过去,当年先帝盛宠的文易夫人也不过如此了,怎么就一夜间失宠了呢? 直到他们在掖庭看到人后,才不得不信了这道传闻,却仍旧疑惑,夫人怎么会突然失宠? 第48章 只有昨夜值守含章殿和玉樨宫的极少数人才知这其中的内情,尤其是元都,一切都是他办的,他虽第一时间躲了出去,可习武之人耳聪目明,两人吵得太厉害,他还是听到了大半,简直叫人头皮发麻,他没想到夫人胆子这么大,敢说如此诛心之话,他更从未见过主上如此盛怒。 他想,那种情况下,夫人还能在主上手中活下来,也真是个奇迹,天底下哪个男人能忍受女人如此对待自己,尤其这个男人还是个帝王。 不过这也侧面说明夫人在主上心里的地位恐怕非同一般,他是旁观者,有时比当事人看得更清楚。短时间内,陛下恐怕是舍不下夫人了。 纪吟被元都亲自送到掖庭,她如今完全变了模样,穿着一身下等宫女的青灰色粗葛布衣,肩上挎着个粗布小包裹,乌黑浓密的秀发用木簪简单挽起,脸上不施粉黛,打扮跟着掖庭里的宫女没什么两样,可她雪白细腻的肌肤以及通身流露出来的气质还是将她与普通宫女区别开来。 掖庭的总管太监朱要听到这个消息,忙来门口迎接,听完元都的吩咐,他看了纪吟一眼,让手下小太监把她带进去,自己亲自把元都送到门口,一边走一边弯着腰小心赔笑,“元统领,陛下让夫人过来是要……” 说到这儿,他停住话头,小心朝元都看去。 他这种小管事最怕遇到这种差事,在掖庭管事这个位置上干了这么久,他最大的心得就是,宫里生存要学会判断形势,别看夫人好似失宠了,万一她只是跟陛下闹别扭呢,要真作践了她,到时两人和好,她再在陛下面前一哭,自己岂不是死路一条? 元都冷脸看了他一眼,宫里都是人精,跟溜手的耗子一样,他这是朝自己打听主上的意思呢。 元都停下脚,眯起眼想了想,主上这回是真动怒了,有心想让夫人吃点苦头,朝他服软,所以不能让人关照夫人,于是说:“送来掖庭的都是犯了错的,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只是……” 他话音一转,“夫人终究是陛下的女人,这条线你该知道。”语气已有几分警告。 元都执掌禁军,对宫里情况了如指掌,他知道,尽管成了太监不能成事儿,有些人却是越得不到就越想要,夫人这容貌岂是普通宫女能比的,万一有不长眼的起了邪心,夫人若真受到什么“欺负”,届时主上动怒,自己也讨不了好。 朱要忙不迭点头,“元统领放心,小的知道分寸。” 纪吟跨进掖庭,候在院中,一阵寒风袭过,她不由打了个颤。 她穿的这身宫女服十分单薄,并无多少保暖作用,昨夜才下了雪,此时四面八方的寒意直往她骨缝里钻。 不一会儿,朱要奉承完元都回来,看到她,眼里忍不住流露出一抹惊艳,心里感叹了下,不轻不重地说了句“跟上。” 朱要给她安排的住处在掖庭西北角,隔着一堵墙,旁边就是花园。 纪吟看去,这是一东一西两排并排的厢房,一排大约十来间,基本由土砖和青瓦搭成,不过可能是因为时间久了,风吹雨打,土墙早已 变得斑驳坑洼,瓦片也残缺不全,有一部分还是用草杆铺的,若遇到刮风下雨,大概率会漏水。 一个小太监推开西侧第七个房间的房门,纪吟跟着走进去。 屋里没有人,应该是出去干活儿了。 这屋子门窗都小,室内十分昏暗,越发显得房梁矮小,空间逼仄,空气中还有一股霉烂混杂着旁的仿佛馊臭的气味,十分难闻,她下意识放轻呼吸,面上却没过多表情。 纪吟认真打量,靠西的位置是一排大通铺,没有床帐,上面铺着几条褥子和被子,看着粗糙硬实,不知用了多久,估计保暖效果十分有限;大通铺对面立着几个柜子,没上锁,通过破洞的地方大概看出里面放的应该是衣物一类的东西,柜子旁边摆着几个陈旧的木盆木桶,还有一张瘸了腿用石头垫起的木桌,桌上仅有一个棕褐色的陶制水壶,屋子本就狭小,这些东西一放便几乎没有多余的空间了。 “以后你就住这屋。”朱要说。 “是。”这大通铺看上去没有界限,原先的人已经把位置占完了,纪吟现在要加入进去,着实有些无从下手,只能先把随身带来的小包裹放到桌上,等人回来再说。 见到纪吟后朱要就一直暗暗观察她的表情,进屋后看到这里的条件她竟没变脸,不免生出两分诧异,只是不知她这是有底气觉得自己不会长久待在这里,还是性情如此。 “来到这里的都是犯了错的宫人,可没有什么夫人娘娘的,你可知道?”朱要道。 纪吟眼神未变,垂首应声,“是。” 朱要看了她一眼,又说:“报上你的姓名。” “纪吟。” “行,纪吟,掖庭里的活儿繁杂,包括清扫各处宫道、洗衣、打水、磨面、舂米、劈柴等等,现在到了冬日,每日卯正、酉初放饭,但是,不干完活儿不允许吃饭,而且错过这个点就没饭吃了,自己好好掂量着,你才来,嗯……今天就先去洗衣吧。” 虽都在掖庭干活儿,这活计也是有轻重之分的,像洒扫宫道这种就轻松许多,大多都要想办法巴结管事才能分配到这任务,而磨面、舂米乍一看好像并不算酷刑,却最熬人,一般人连续干一年身体便开始萎靡,干上三年几乎就要丢掉性命。 汉时有名的戚夫人就作过一首诗,提到“终日舂薄暮,常与死为伍”,可见舂米之苦,相比起来,洗衣则要稍好些,但现下天凉,也算不上好活儿。 “多谢管事提点。”纪吟认真道谢。 朱要见她态度平和,不怨不怒,倒是生出些好感来。 先前纪吟风头正盛,宫里无人不知,还亲自来过掖庭,朱要也是见过那排场的,和现在简直一个天一个地,寻常人恐怕根本忍受不了这种落差,她倒是难得。 纪吟将包裹放到屋里,又跟小太监去库房领了床被子,这被子长久放在库房角落里,摸起来潮潮的,还生了霉味,实在不知道有几分保暖效果。 领好东西,紧接着就被带去了众人劳作的院子。 她的活儿是洗衣,位置就在水井边上,一个开放的院子,周围架着许多竹竿,上面正晾晒着各色衣裳。 纪吟抵达目的地,看到正在洗衣的人,表情一愣。 不是别人,正是先前伺候过她的尤丽、金铃几人。 她们看到纪吟,同样愣在原地,尤丽下意识以为她是来看自己的,但再一看她身上的粗布衣裳,蓦地瞪大了眼。 带纪吟来的太监指了指旁边堆成小山的脏衣裳,朝纪吟道:“你今天把这些洗完。” “是。” 尤丽不由看了过来,直到现在依旧反应不过来,夫人怎么会被发配到掖庭来,还要干这种苦活儿? 她心中有无数的疑惑,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有问出来。 纪吟沉默着走到太监指的位置,先腾出一个空盆摆好,再提着木桶去水井处打水,木桶分量本就不轻,装了水越发沉重起来,要是原本的纪吟倒能提得动,可她现在的身体太弱了,轱辘摇到一半,最终还是失力掉回了井里,砸出一声激荡的回响。 众人沉默地看着她,一时没人敢上前帮忙。 纪吟歇了两口气,待掌心因为用力而摩擦出的灼痛感消散大半后,攒起力气重新开始打水,认清了自己的体力,这次她只打了一半,虽然麻烦些,好歹能提上来了。 就这样半桶接半桶,她打完水,开始认真搓洗衣服。 天气寒冷,她的手就被冻得通红,几乎没了知觉,可她却半点儿没喊苦,只专注手里的活儿。 没过多久纪吟就累出一身薄汗,明亮的天光落在她秀挺的鼻尖上,细密的汗珠折射出润泽的水光,愈发衬得她的脸柔白如玉,气质清华。 但纪吟此刻在心里骂人。 来到掖庭不用被迫与狗男人苟且对她来说确实是好事,但不妨碍她在心里骂他。 她虽不怕吃苦,可也没有自虐的爱好,谁乐意大冷天来洗衣裳啊。 狗东西!狗东西!狗东西! 她把手中的衣裳想象成狗男人,一下又一下地用力揉搓起来,以此来发泄自己的愤恨。 第36章 尤丽跟身旁的几人对视了眼,最终没说什么,只默默干起自己的活儿。 众人不知道,在她们看不到的角落,时不时就有人来看两眼,然后将纪吟的情况报给朱要。 “铛铛铛!” 铜钟声响起,酉时到了。 尤丽她们早结束了手头的活计,听到钟声,下意识赶去膳堂。 掖庭里人员繁杂,却只有一个膳堂,每日定时放饭,虽有定例,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早去一分或许就能多吃到一口,尤其现在天冷,早去还能喝上口热汤,这对掖庭里的宫人们来说已是不容易了。 纪吟从没干过这么多活儿,紧赶慢赶,却还是耽搁了会儿才把洗完的衣服晾好了,这时大多数人已经出了院子,眼看就要不见影了。 第49章 纪吟头一天来掖庭干活儿,还不知道膳堂在哪儿,她赶紧放好木盆追上去,正好看到尤丽的背影。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她落后其余人一大截,走在最后,听到纪吟脚步声靠近后才开始加快。 纪吟怔了瞬,然后赶紧跟着她一起去膳堂。 她们到得晚,此时膳堂里已经站了不少人,挨挨挤挤,推推搡搡,正在排队打饭。 尤丽第一时间去拿碗,纪吟动作稍慢,正要跟着拿,却在这时旁边伸过来一只粗糙黝黑的手,抢她一步拿走了筐里最后一只陶碗。 纪吟的手悬在半空。 “我先拿到就是我的碗。”那人头也没抬地说,拿了碗就溜到一边排队打豆粥去了。 碗的数量跟掖庭里的人是正好的,没有多的,纪吟今天才来,送饭的人也不知道,结果就少了个碗。 纪吟环视一眼,膳堂里分了两队,一队是打豆粥的,一队是领饼的,并且领饼的那一列人数还在不断增加。 她现在没有碗,若再拿不到饼,今晚就得饿肚子了。 纪吟不再犹豫,立即加入了领饼的队伍中。 还好她运气没坏到底,赶在饼被领完前排到了。 负责发饼的宫人看到她格格不入的白皙面孔,愣在原地,纪吟也不催促,静静等他给自己发饼。 过了好一会儿,对方终于反应过来,才递了个饼给纪吟,只有巴掌大。 这饼黑乎乎的,能看到粗糙的颗粒感,大概是用杂粮或者麸皮做的,现下已经凉透了,又干又硬,实在让人提不起食欲。 放在之前,这样的食物绝不可能送到纪吟面前来,但现在的她没有嫌弃的资格,要在掖庭生存下去,就必须适应这里的一切,而这所有的前提就是要有一个好身体。 她给自己作了会儿心理建设 ,试探着咬了一口,嚼吧两下,还好,虽不好吃,还硌牙,但至少没有酸臭味。 只是这饼实在粗糙,咽下去时纪吟能明显感觉自己喉咙被喇了下,带来轻微的刺痛。 要是有碗热汤泡一泡就好了。 尤丽站在一边,虽没说话,却一直用余光关注着纪吟,看她面无异色一口一口啃完手中糙饼,心里一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即便像她这样本就是宫女的人,被贬到掖庭后一开始也十分不适应,不免觉得艰苦简陋,她伺候夫人的时间虽短,却也看得出夫人出身富贵,是被家人娇养着长大的,偶尔还会说出几句稍显天真、不知人间疾苦的话来,她本以为夫人肯定受不住掖庭的苦,却发现她从头到尾都没抱怨过一句。 这让她忍不住好奇,夫人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吃过晚饭,天已经完全黑了。 在掖庭里,灯油也是珍贵资源,纪吟只能跟着其余宫女一起摸黑走回住处。 她第一天来,不熟悉这里的路,走着走着突然绊了下,差点摔倒,站稳之后她连忙追上去,天这么黑,她有对掖庭不熟悉,迷路就糟了。 正这么想,她却发现尤丽的步子好像变慢了点。 回到先前那院子,纪吟才发现这么巧,自己竟跟尤丽她们一间屋子。 ——也或许不是巧合。 其余人跨进屋中,看到纪吟跟了进来,同样愣在原地,一时没有人说话。 空气沉默而尴尬。 纪吟见状,率先开口,嗓音温软,“不好意思,我被朱总管安排到这里来,接下来要打扰你们了。” 她态度真诚谦卑,几人下意识对视。 见她们依旧不说话,纪吟心里有点没底,她们因为自己逃跑受罚,虽然她事后送了药,可吃的苦是实实在在的,还断送了原有的大好前程,纪吟不知道她们会不会怨恨自己。 过了许久,还是尤丽先开口,“既然是朱总管的意思,我们自然会遵从。”语气公事公办,既不热络,也不怨愤。 纪吟微怔了下,干巴巴地说了声,“谢谢。” 这时先进来的金玲摸到打火石,将屋内唯一一盏油灯点燃,一团温暖的火焰跳跃在众人中间。 看到这团火,四周的沁骨的寒意似乎都褪去了些。 劳累了一天,明日还要早起干活儿,众人都没心思闲聊,便准备休息了。 掖庭里自是没有条件沐浴的,连洗漱用的热水都十分奢侈,不算刚来的纪吟,她们一屋子八个人,总共也就能打一桶热水,每人只能各自把帕子沾湿,简单擦一擦。 纪吟也从自己带来的包裹里掏出帕子,借着她们的热水擦脸,她想,也还好现在是冬天,不至于一两天就捂臭了。 接着尤丽招呼大家腾了个位置给纪吟,在最靠里侧的边上。 纪吟又道了谢。 虽说她是被管事安排过来的,但纪吟知道宫人之间也是有斗争的,若她们铁了心要报复,联合其余人不让她上床,她们八个人,自己一个人,是无论如何也争不过她们的。 不过直至现在,尤丽并未对她表现出恶意,相反,她几次状似不经意的举动反而像是在帮她。 熄了灯,大家都钻进了自己被子里。 屋舍简陋,窗户似乎还破了洞,冷风一阵一阵地灌进来,屋里没有暖炉,纪吟躺在床上,裹在又冷又硬还散发着霉味儿的被子里,一丝睡意也无,腹部开始隐隐作痛。 她前两日才来了月信,还未完全结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月吃了避孕药,这次的生理期十分难耐,尤其是第一日,肚子疼得仿佛有刀在割,一阵一阵地阴痛,她怕段伏归叫太医,也不敢表现出来,只能强忍着。 原本今天稍好些了,却又在大冷天洗了一天的衣裳…… 纪吟手脚冰冷,尽量把自己蜷成一团,却也于事无补。 冷,好冷。 她有点想念家里温暖的被窝了。 - 含章殿。 铜金色的青铜树灯架上,数十盏油灯燃得正炽,殿内亮如白昼。 段伏归端坐在紫檀螭龙纹案后,一身墨色锦袍堆叠在座边,上面的绣纹金光浮动,修长有力的手指握着一卷竹简,眉目沉肃,整个人威严矜贵,然他眸光微散,像是在走神。 元都默默跨进殿内,来到他身边,朝他禀告:“主上,属下已经把夫人送去掖庭了。” 段伏归没作声,抬起眼皮看过来。 元都知道,主上虽一气之下把夫人贬到掖庭里去,并非是不关心夫人了,相反,他大概率是想用这个法子逼夫人低头,可……据他这一整日的观察,主上恐怕要失望了。 他硬着头皮将纪吟今日的表现说出来,“夫人一句哭闹都没有,跟着朱要进了掖庭,安顿到了宫女处,紧接着就被派去洗衣了,夫人……洗了五盆衣裳。” 段伏归听到“洗了五盆衣裳”几个字,眉头狠狠跳了下,他知道掖庭是不会给热水的,以现在的天气,恐怕冻得不轻,她身体跟个病西施似的,他稍微折腾都能病倒…… 元都跟着段伏归多年,自然会察言观色,看主上脸色发黑,便知他还是担心夫人的,低声道:“掖庭条件艰苦,想来夫人很快就能意识到主上以前待她的好了。” 段伏归冷嗤一声,“我倒要看看她多有骨气。” 话中虽有嘲弄,却没多少火气了。 他怒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被她毫不留情地拒绝时确实怒火中烧,一天一夜过去,到现在实则已隐隐有些后悔。 可她不仅对自己如此不屑一顾,还想方设法瞒着他吃避孕药,若朝令夕改,巴巴地把她接回来,他的颜面岂不是荡然无存,在她面前更无威信可言了。 他这次一定要叫她低头,好叫她知道自己才是主宰她命运的人。 段伏归靠在椅背上,凤眸幽邃锋芒,透着誓达目的的坚毅。 …… 纪吟被冻得睡不着,也不知过了多久,身体终于撑不住了,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半夜却又被冻醒了过来,手脚冷成了冰,她努力塞好被子,再次强迫自己睡去。 这般睡睡醒醒不知煎熬多久,昏沉间,她听见些许动静,可她昨日累了一天,又失眠大半夜,身体实在乏得厉害。 尤丽等人到点就飞快起了床开始收拾,见纪吟还缩在床角没有醒来的迹象,她犹豫了瞬,还是走过去,推推纪吟肩膀,“夫人?夫人,该起了,要是去晚了就没饭吃了。” 掖庭里都是受罚的宫人,每日两顿饭也就刚好能叫他们不饿死,但凡错过一顿就要忍受整日的饥饿,更重要的,若没按时去干活儿,还有可能招来管事的鞭打甚至别的惩罚。 尤丽不希望夫人受罚。 纪吟听到呼唤,终于睁开眼睛,看众人都下了床,意识到自己大概是睡过了,立时清醒过来,翻身下床,结果差点摔到地上,尤丽赶紧扶了她一把。 纪吟从没干过这么久的活儿,一觉醒来,浑身都在痛,尤其是两只胳膊,跟灌了铅似的,酸痛得几乎抬不起来。 第50章 “尤丽,谢谢你。”她忙朝尤丽道了句谢,然后忍着周身的酸痛,手忙脚乱地穿上外衣,踩上鞋子,又一边把头发挽起来。 说实话,穿越来这么久,她还真没养成这么早起床的习惯,便是段伏归歇在玉樨宫时,他也只在那事儿上折腾她,倒没强迫她必须每日早起伺候他更衣洗漱,于是她大多数时候都是睡到自然醒。 一行人慌忙收拾好,踩着朦胧的晨光匆匆来到膳堂,这次纪吟学乖了,飞快抢了个碗抱在怀里,然后赶 紧排队去打豆粥。 她太冷了,要能吃上口热乎的粥该多舒服。 果然,幸福都是对比出来的。 不过纪吟并不后悔,身体上的苦只是一时的,一颗心若是屈服了,那她还是原本的她吗,不过是一具活着的走尸而已。 纪吟今天依旧跟尤丽她们一处洗衣裳,相比起昨日的凝重,如今大家都放开了些,偶尔会说几句闲话。 尤丽看她双手冻得通红,脸色却在发白,忍不住生出担心,话在嘴里徘徊许久,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夫人怎么会来掖庭?” 纪吟闻言,揉搓动作一顿,长睫下垂,盖住她的眼瞳,“因为我不想违背自己的意愿逢迎段伏归,他气恼之下就把我贬到这儿来了。” 听了这话,尤丽用一种复杂的神色看着她,她想不明白夫人为什么不愿顺从陛下,非要来吃这苦头,可看到她苍白却坚定的侧脸,却一句劝说的话都说不出来。 她想,自己从未见过像夫人这样的人。 “对了。”纪吟忽然抬起头,用一种松快的语气说,“我来了掖庭,已经不是段伏归的夫人了,你们叫我的名字就好,纪吟。” “奴婢不敢直呼夫人的名讳。” “我说了,我现在已经不是夫人了,我跟你们是一样的,没什么敢不敢的,再说若继续这样叫下去,说不定还会给你我惹来麻烦,你们以后就叫我阿吟吧。”纪吟笑着说。 她这么说了,尤丽拒绝不了,只得同意了,心里却想,就算这么称呼,夫人还是夫人。 众人各自干着手里的活计,纪吟洗完一盆,再去打水,可昨日便透支了体力,晚上又没睡好,水井轱辘摇到一半,她实在没力气了,眼看轱辘倒转,水桶要落下去了,把手上忽的多出一只干瘦却有力的手,帮她把水桶摇了上来。 纪吟看去,正是尤丽。 她没有矫情地说自己不需要帮忙,反而朝对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尤丽,你又帮我了,谢谢你,你真好!” 此时纪吟的脸颊虽因受寒而失了血色,但她五官精致,眼眸圆润,笑脸灿烂,迎着暖金色的阳光,如此鲜活明媚,竟叫尤丽生出惊艳来。 不单是容貌上的美丽,而是一种从心底生出来的想要亲近的本能。 难怪陛下耗费那么大代价也要把夫人抓回来,这般女子,谁又能不喜爱呢。尤丽想。 接下来大家互帮互助,最终顺利赶在敲钟前忙完手里的活儿,然后第一时间跑向膳堂。 颇有点像纪吟从前上学时,到了中午,所有同学飞奔去食堂抢饭。 用过饭,踩着刚刚擦黑的天回到住处,照例简单擦洗好,纪吟正要钻到自己的被子里,尤丽忽然开口:“夫人,你要不要……睡到中间来,跟我们一起。” 纪吟朝她望去,一时没有说话。 “我的意思是天气太冷了,一起睡会暖和些,只要夫人不嫌弃我们……”尤丽语气忐忑,甚至有些语无伦次了。 她知道光凭那床被子根本不御寒,昨日夫人刚来,她是主自己是仆,她怕这么说会冒犯她,便不曾提,现在…… “不嫌弃。”纪吟看着她,认真地说,“相反,我要谢谢你,从昨日到现在,我真的很感谢你,我知道你其实一直在默默帮我。”少女轻灵的声音响起在幽静的夜晚里。 “尤丽,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尽管一开始你我身份不同,但在我眼里你并不比我低贱,我们都是人。而且,我说过了,我现在已经不是什么夫人了,跟你们是一样的,又有什么可高贵的呢。” 尤丽怔住了。 她服侍纪吟也就大半个月,那时她只觉得纪吟是个脾气和善的主子,自己伺候她应该不用担心无故被打骂,服侍好了还能跟着沾点光,再多的,也没什么了。 直到此刻,她忽然意识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自己竟真心希望夫人能安好。 纪吟躺到中间,跟尤丽紧挨在一起,再把两人的被子叠在一起,终于感受到一丝暖意。 四下寂静,只余凛冽的寒风不停作响,纪吟听着窗户处传来的咯吱声,朝尤丽小声道:“窗户纸上有洞,太漏风了,我们想个办法补一补吧,现在才初冬,后面会越来越冷的。” 尤丽问:“怎么补?我们没有窗纸。” “我还没想好,先计划着嘛,万一就遇到机会了呢。” 尤丽想,夫人心态真好。 两人都累了一天,没一会儿困意涌了上来,纪吟打了个哈欠,稍稍扭过头,软着嗓音道:“尤丽,晚安。” 尤丽的心便像被什么戳了下,软软的。 她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将被子下的手伸了过去,轻轻握住纪吟的。 因为这几个月的劳作,她的手变得粗糙干硬,可却是暖和的,纪吟感受到这粗糙的温暖,不知怎的,再一次想起了自己爸妈。 她没有说话,只回握住了对方的手。 这一夜纪吟总算睡了个安稳觉,然而第二日起床时,纪吟却依旧感觉自己脑袋昏昏沉沉的,一开始她以为是累的,身体没适应过来,直到下午,她感觉身体一阵阵发冷,这种冷几乎是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 可是今日的活儿还没干完,纪吟咬着牙,强迫自己坚持下去。 她起身去打水,轱辘摇到一半,却忽的失力,整个人栽倒地上。 尤丽吓了一跳,忙去扶她,这才发现她脸色白得厉害,甚至泛起了乌青,用手一摸额头,冰得不似正常人。 “夫人生病了,你们快过来。”尤丽高声喊。 纪吟还没失去意识,不想耽搁她们的活儿,便摇着头,“我没事儿。” “怎么可能没事!”尤丽加重语气,又说,“夫人,我去找朱总管。” “别去!”纪吟拽住她的手,“我不想朝他妥协。” 这个“他”指的谁,大家都知道。 尤丽不明白明明都到这地步了,夫人却还不肯朝陛下服软,见她十分坚持,只好道:“我先送你回去休息吧,你不能再受寒了。” “我的衣裳还没洗……” “我帮你洗。”尤丽打断她。 纪吟依旧摇头,“还是不行,你要是帮我洗本就会加重工作量,再送我回去,一来一回要耽搁不少时间,到时就来不及了。” “夫人,我也可以帮你。”金玲说。 “夫人,我也可以。” 纪吟不想麻烦她们,可她现在实在没力气,浑身都在打颤,最终还是接受了她们的好意。 “尤丽、金玲、阿依若、涟真……谢谢你们。” 纪吟被扶到一边休息,尤丽几人把原本属于她的那些脏衣裳揽了过来,虽确实加大了她们的工作量,平均分下来倒也应付得过来,顺利赶在天黑敲钟前洗完了。 她们将纪吟送回去,给她裹上厚厚的被子,又想办法搞了点热水喂她喝,直到晚上,体温终于回暖了,然而还不等她们放心下来,没过两刻钟,她突然发起高热,尤丽连忙叫她,“夫人,夫人,阿吟!” 此时纪吟已经陷入半昏迷,听到“阿吟”这个亲切的呼唤,勉强睁开眼,虚虚“嗯”了一声。 “夫人,你病得太严重了,我还是去通知朱管事,让他找太医来吧,陛下不会不管你的。”尤丽又劝。 “不要……”纪吟烧得浑浑噩噩,可心里就是绷着那么个念头。 她不想回到男人身边,也不想像他说的,只有依靠他才能活下去。 “夫人……”尤丽急得没办法。 纪吟只摇头,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折磨,她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眼眸水润,绯红的眼角滑下泪来,没入鬓间,留下一道可怜的水痕。 尤丽没办法。 不,纪吟现在躺在床上,她们非要去的话她也阻止不了,可看着她此时的模样,尤丽忽的冒出一股强烈的心酸,不忍违背她的意愿。 挣扎许久,最后,尤丽转过身,看着其余人,咬牙说:“夫人不肯让我去找管事,可这样病下去也不行,柜子里还剩些药,我想熬了给夫人喝,你们同意吗?” 几人沉默了瞬,金玲率先开口,“我同意。” “我也同意,这药本就是夫人赠的。” 见她们这么说,尤丽放下心来。 她最开 始没这么做,一来是想禀告给管事,再叫陛下知道夫人病了,将人接回去,有太医看着更稳妥;二来也是担心其余人不愿意。 第51章 对此刻生活在掖庭的她们而言,每一份药都十分珍贵。 当初纪吟来看望她们,送了不少药,她们用得很省,伤势好转之后就把剩下的药存了起来以备不时之需,却也是用一点少一点。 除了药材,熬药需要的柴火也是一大笔开支,尤其现下到了冬日,只怕要比平日付出双倍的价格才能搞到炭火,但人命关天,尤丽现在也顾不上这些了。 她从床脚墙壁洞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粗布口袋,从里面数了十枚铜钱出来,嘱咐金玲和阿依若照顾好纪吟,用浸了凉水的帕子给她擦拭降温,自己带着钱,摸黑出了门。 她出了西北小院,一路小心翼翼来到东北方向,夜空漆黑,借着微弱的月光,隐约看清前方也是个小院,并排十几间的土房,跟她们住的地方很像,这是太监们的住处。 尤丽熟门熟路地敲开其中一扇门,开门的是个身材精瘦的中年太监,脊背佝偻,皮肤糙黑,在这昏暗的夜色中,仿佛一颗干枯弯折的树干。 他是掖庭里的一个小管事,比不上朱要权力大,平日里负责清点人数,监督太监们干活儿。 尤丽将自己的来意告诉对方。 掖庭里都是罪奴,是没有钱可领的,但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宫里关系复杂,或是从前悄悄攒下的积蓄,或是别的宫里交好的朋友照顾一二,于是这些有点小权的管事就想办法搞了些物资在私底下敛财。 “你要柴火?现在这个天气,大家都想要,我这儿也没有多的了……”中年太监盯着尤丽,故意拿起了腔调。 这分明是在坐地起价,就知道会是这样,还好她早料到了这个情况。 尤丽咬咬牙,从怀里掏出五个钱,赔着语气问:“您看这些能换几根柴?” 光线太黑,中年太监把手伸过来,从尤丽手上拿走铜钱,还趁机摸了把她的手。 “五个,那就五根柴。” 这要价不可谓不狠,一个钱在宫外都可以买半斤糙粮或者半捆干柴了,在掖庭里却只能换一根柴,尤其这太监卖的柴还只有手臂大。 熬药费柴火,五根柴根本不够,尤丽忍着恶心,做出一副心痛不舍的模样,又从怀里掏出剩下五个钱,“刘管事,这是我最后的积蓄了,您行行好,给我十根吧。” 这个被称作刘管事的太监愣了下,显然没想到她带了这么多钱,心里有点后悔没要价再狠些。 只是话已出口,现在再加价的话传出去对他也不好,毕竟干这事儿的可不止他一个人,掖庭里的人本来就穷,要从他们手里扣个一星半子儿的,实在不容易,更何况像尤丽这样一上来就十个钱,要真逼急了,到手的钱飞了可就亏大了。 “行,十根就十根。” 尤丽抱着柴,开始飞快往回赶。 还好她留了心眼,要是一开始就把十个钱都拿出来,刘管事可能只会给她八根柴。 顺利回到西北院,金玲已经把药炉搬出来,还把熬药的陶罐清洗了一遍,就等着尤丽拿柴回来。 她们知道尤丽出发前拿了多少钱,现在只拿了这些柴回来,金玲恨声骂了句,“这掖庭里的人心比阎王爷都黑,以后不得好死。” 想她们以前在外面做事,有人想跟她们讨东西,也不过比外面高一两成罢了,在掖庭里却贵了五倍不止。 “快别说了,先把药熬起来。” 纪吟一时冷一时热,尤丽几人一边给她熬药,一边给她擦汗。纪吟虽烧得厉害,却还没完全失去意识,看到她们为自己忙碌,心中忽然一阵酸楚。 她当初带着药材来看望尤丽她们时并不曾料到今日的情况,只是单纯地想弥补下自己的愧疚,没想到兜兜转转,最后竟帮到了自己。 折腾了大半夜,纪吟终于喝上药,然后睡了过去。 但她们还是不敢掉以轻心,轮流守着看她情况,直到天色开始转亮,要到上值的时辰了,尤丽不得不叫醒纪吟。 “阿吟,你怎么样,好些了吗?我们要去上值了。” 纪吟迷迷糊糊睁开眼,“我好多了,你们快去吧,不用担心我。” 她不知道自己没按时干活儿会怎么样,尤丽她们要是缺席,大概率会受罚,她不能再连累她们了。 “桌上的陶壶里有水,还有一个饼,你要是渴了饿了记得吃。” “嗯嗯。”纪吟乖乖点头。 说实话,把生病的纪吟一个人丢在屋里她们也不放心,可她们现在也在掖庭受罚,实在身不由己。 掖庭里不止尤丽几个人在洗衣裳,还有其余人,每日她们要完成自己的量,虽说有管事来点人数,但若有实在病了起不得身的,若她的同伴愿意帮她把活儿干了,再使点好处,管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尤丽原本是这么打算的,然而那管事太监扫视了圈,发现纪吟竟然不在这里,不由朝尤丽问道:“跟你一班的纪吟呢?” 尤丽小心回道:“她病了,实在起不来身,求您通融通融,她的活儿我来帮她干。” “病了?”管事太监高声尖叫,宛如打鸣的公鸡,“什么病,病得怎么样?” 他是朱总管的得力手下,来之前朱总管特意叮嘱过自己要时刻注意夫人,一有什么情况立即朝他禀告。 尤丽看他如此紧张,垂着的眼眸闪烁了下,“她昨日下午就病了,晚上起了高热,烧得十分厉害,到现在还昏迷着。” 病得这么重! 管事心里一急,再也顾不上别的,忙去找上司禀告去了。 - 明昌殿。 段伏归还在议事,听说秦国石泗、解窦的叛乱已经被镇压,秦国内部暂时安稳下来,他预计,等到明年,燕国与秦国之间必有一场大战。 值此寒冬之际,正该全力备战,段伏归准备过几日去京畿大营练兵,亲自检阅燕军。 这时,元都匆匆从殿外疾行过来,低声朝段伏归禀告:“主上,朱要方才来报,说夫人病了。” 段伏归霍地站起了身,霎时脸色一凝,难看到了极点。 第37章 “什么时候的事?”段伏归顾不上在场还有诸多臣子和下属,下意识问。 元都感受到主上一瞬间凌厉逼人的气势,抖了下肩,胆战心惊地道:“听说昨日下午夫人就起了病症,只是一直忍着,直到夜里发起高热,今日没能按时上值这才被管事的发现……” “既然昨天下午就病了,怎么才来禀告?你手下人干什么吃的。” 他虽把纪吟贬去了掖庭,可不代表她身边就没人守着了。 “说是……夫人不让。”元都将头埋得极低,声音也低到了极致。 段伏归先是一顿,而后胸口剧烈起伏起来,喉咙滚动,仿佛有什么东西即将从他胸口喷发出来。 夫人不让? 段伏归重重吐出一口浊气,然后猛地提脚踢翻面前的龙案。 这桌案是用木质坚硬的紫檀木雕刻而成的,宽大厚实,起码两百斤以上,却被段伏归轻而易举踹翻在地,竹简砚台哗啦啦落了一地。 下面的大臣都被这一幕吓到了,惊疑不定地相互张望,离得近的隐约听元都说起到了“夫人”二字,如今这后宫里,除了纪吟,又有哪位可称夫人的。 卢硚皱了皱眉。 从前他觉得三皇子段伏归骁勇善战,谋局深远,对于天下局势看得分明,是个十分优秀的继承者,所以他才早早示好,唯一的不足就是膝下没有儿子,没有继承人,但这也不是大问题,他还年轻,今后多纳几个妃嫔,总会有儿子的。 可现在,段 伏归却十分沉迷于齐国公主,甚至在朝上当着这么多臣子的面如此失控。 卢硚也算得上位高权重,自是知道宫里发生的一些事情,本以为段伏归对她只是一时宠爱罢了,现在看来,这齐国公主在段伏归那儿的分量比他想象的还高…… 虽说卢硚也是汉人,但他现在既为燕国效力,卢氏一族也尽在燕国发展,自是希望燕国强盛,而纪吟却是齐国公主,若段伏归太过看重她,将来只怕于大业不利。 还是要劝陛下早日立后,多纳几位妃嫔,这样或许他就不会对齐国公主那么在意了。卢硚站在原地,清矍的身姿不动如松。 “她现在怎么样了?派太医去了吗?”段伏归终于开口了,此刻各种情绪堵在胸口,憋闷到了极致,然而还是忍不住关心她。 “尤丽几人昨夜熬了药给夫人服下,听说已经好些了,属下也派太医去瞧了。”元都说,又赶紧补充,“主上,朱要把夫人身边的尤丽带了过来,现在正在后殿,您可要去审问她?” 段伏归这才稍稍冷静了些,而后一言不发地大步朝后殿走去。 他一离开,留在原地的大臣们顿时炸开了锅。 “陛下这是……” “陛下从前不近女色,现在为了个齐国来的女人,连朝事都撇下了,这个齐国公主怕不是有什么蛊惑人心的手段。 第52章 …… “她到掖庭后究竟发生了什么?”段伏归居高临下地看着朝跪在地上的尤丽和朱要,沉声问。 朱要为人机灵,听到下面的人来报说纪吟今日没去上工,立刻就察觉出了不对,第一时间想到夫人病了。 初来掖庭的宫女太监都受不住这份苦,更不要说先前金尊玉贵的夫人,于是他立马派人去察看,情况果然如此。 人命关天,朱要哪儿敢自作主张,于是飞快找到元都将事情报了上来,又把跟纪吟接触最多的尤丽押了过来。 现在听段伏归发问,他碰了碰尤丽的胳膊,“陛下问话,赶紧回答,不得隐瞒。” “回陛下,夫人刚到掖庭时,与、与奴婢分到了一处洗衣,奴婢感觉第一天晚上,夫人应该就有些冻、冻着了,奴婢摸到夫人手脚一片冰凉,还用冷水洗了两天衣裳,昨日下午夫人打水时忽然脱力,差点晕倒……”段伏归气势太沉,又在盛怒中,尤丽被吓得不轻,回话回得也磕磕巴巴。 “你那时候怎么没上报?”段伏归压着怒火问。 “夫人不让。” 尽管已经知道答案,听到尤丽说出口时,段伏归还是忍不住暴怒,“她还说什么了?” 尤丽实在不想把这话说出来,她深知说了只会更加触怒陛下,然而段伏归死死盯着她,脸色越来越阴沉。 “快点交代。”一旁的朱要催促了句。 “夫人说,她不想妥协,所以不让奴婢去找管事。”尤丽颤巍巍地说,头埋得几乎已经要触到地面了。 其实她还巧妙地省去了两个字,当时夫人说的是“不想朝他妥协”。 段伏归的骨节捏得噼啪作响,眼底一片阴霾。 空气安静得瘆人,每呼吸一口气都格外艰难。 不知过了多久,段伏归几乎已经凝成了石的身影突然动了,大步转身出去,元都连忙跟上去,待走了一段路才发现,主上去的分明是掖庭的方向。 - 尤丽她们离开后,纪吟精神不济,最后又睡了过去,然后不知过了多久,因为高热一直出汗,喉咙干灼得厉害,意识被迫转醒过来,她迷迷糊糊撑起身体,想给自己倒杯水喝。 床铺与木桌隔着两步距离,她下了床,双脚刚踩到地上,却忽的失力,直直朝面前栽去,却在这时空中横生出一只修长有力的胳膊揽住她的腰。 一阵天旋地转,纪吟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她已重新回到了床上,身边似还多了股熟悉的气息。 “你要干什么?” “渴,水,我要喝水。”纪吟还没清醒过来,听到声音,下意识回道。 话音刚落,她唇边就出现了只杯子,湿润的水意浸润她苍白干涸的嘴唇。 纪吟抬起酸软的胳膊,捧着杯子往嘴里灌,“咕噜咕噜”饮完一杯,她说:“我还要。” 她太渴了。 过了几秒,第二杯水送到了她唇边。 这回她没那么急了,思绪渐渐清晰了些,注意到先前没注意到的细节——这水是温的。 难道是尤丽回来了?纪吟想,又感觉自己现在好像被人扶着,越发觉得猜得没错,努力睁开沉若千斤的眼皮,隔着眸中水汽,看到这张模糊却熟悉的脸后,她怔了下,缓慢地眨了眨眼,逼出眸中的水雾,没错,就是他,苦笑了下,“怎么病了都不让我安生,还让我梦到这个混蛋。” 然后就要推开他。 段伏归脸色铁青,凌厉的五官不见半点温度,用力掐住纪吟的脸,“你好好看看,这是不是梦。” 纪吟被这疼痛刺激得清醒了几分,又听这浑厚的男声如此实感,脑中的混沌终于散去。 不是梦。 “我还想你有多能耐,才不过三四天,就把自己折腾成了这样,小命都去了半条,这就是你抛弃我给你的锦衣玉食也要过的日子。”段伏归恨声嘲道,说不清这话里的怒有几分是对她的,又有几分是对自己的。 他想,经历了这遭,吃了苦,她总能识相些朝自己服软了吧。 然而她只是一脸淡漠地看着他,一个字也不说。 “说话!”男人加重语气。 说话?纪吟竟“咯咯”笑起来,眉梢绯红,琉璃眼眸汪着春水,语声微软,“我错了。” 段伏归呼吸一顿,心中狂喜,唇角控制不住上扬,却见她霎时又冷下脸来,“如果你要听这句,我永远也不会说,你死了这条心吧。” 段伏归仿佛数九寒天被她从头顶泼了盆凉水,那还未完全扬起的笑凝固在了脸上,呈现出扭曲僵硬的弧度,眼神森然。 一股与那夜不相上下的怒火猛地在胸腔炸开,他猛地一收手臂,纪吟便觉腰腹一痛,几乎有种要断了的错觉。 紧接着,她的脖颈被只宽大粗糙的手掌握住。 段伏归轻轻一收,掌心下那温热的、跳动着的柔软触感就传递到他手上,那么瘦,那么纤细,没有半点反抗之力,只要他轻轻一掐,他就再也不会从这种嘴里听到这些让他发怒的话了。 段伏归虽没经历过情爱,但他知道这种情况是不对的,他是燕国皇帝,不该被个女人如此牵动心神,甚至将来有可能成为他的弱点。 战场上的刀光剑影,天下风云波谲云诡,他向来不允许自己有任何弱点,他或许真的不该留着她…… 女孩儿抬起头来,看着他,只是看着他,没有求饶。 纪吟察觉到男人的意图了,她说过她怕死,如果有条件,她会好好活下去,可若他此刻真的要杀自己,她发现自己好像也没那么怕死,她对这个世界本也没什么留恋的。 段伏归看着这双眼睛,这双让他又爱又恨的眼睛,只要轻轻一拧…… 许久,他发现自己终究还是下不去手。 段伏归手一松,丢开她,沉着脸朝外走去。 没了男人力道支撑,纪吟跌回床上,下意识抚上被他掐过的地方,男人方才并没用力,她并不疼,只是有些恍惚。 她看见他眼中的挣扎,他最后还是放过她了,他真的能放过自己了吗? 哪个男人能受得住被个女人一而再再而三地落面子,还落得如此刻薄、毫不留情,所以,他这次应该死心了吧? 虽然她现在还在掖庭受罚,但若是男人当真将她抛之脑后了,将来说不定还有机会出去呢。 纪吟忍不住想。 - 第二天,段伏归照常上朝,正逢十五,这是每月两次的大朝会,文武百官分列两侧,待行过礼,段伏归叫起。 众人照常议了些件事,主要围绕着明年战备,田租口赋等重点,偶尔夹杂几个官员上报说燕国哪儿哪儿出现了祥瑞,段伏归也懒得理会,只叫他们自己处理就行,待议得差不多了,段伏归 问,“诸卿可还有事要奏?” 这时卢硚上前一步,从队中稳步出列,手执笏板,躬身行礼,朝段伏归道:“陛下,臣,卢硚,有本启奏。” 段伏归撩起眼皮看过去,语音微哑,“什么事?” 昨日又跟纪吟吵了一架,他气得几乎一晚没睡,英挺的眉眼间带着几分冷沉的倦怠,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心情不太好。 卢硚正声道:“陛下,《礼记》云:‘天子立后,以配天子,正内治焉。’皇后乃一国之母,表率万民,母仪天下,如今中宫空虚,则内廷无主,纲纪易驰,不惟朝中众人无所适从,天下百姓也恐生疑虑……” 段伏归不语,神色寡淡。 卢硚继续道:“陛下若忧虑冒然立后仓促,也可广选淑媛,先行册封,日后择其贤德者立为皇后,如此亦可绵延皇嗣,两全其美,望陛下早做圣裁。” 此言一出,殿中气氛为之一静,不少人悄悄朝段伏归看去,见他不曾动怒,便大着胆子站出来,“陛下,臣以为卢大人所言甚是。” “陛下,臣等附议。”这时又有几人出列。 段伏归明白过来,卢硚今日的上奏绝不是一时兴起,放在以前,他大概率会冷脸拒绝,可想到昨日,他被纪吟的消息冲昏头脑,把大臣们撂在殿里,着实不是他从前能干出来的事,他被纪吟这个女人牵动太多心神了。 大臣们大约也是看出苗头,所以才齐声开劝。 段伏归支起手,捏捏眉心,是啊,他有这么多女人可选,何必非在她身上费心,反正也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一点不记得他对她的好。段伏归这般说服自己。 “行吧,着祠部尚书薛肇先行准备相关仪典章程,冯全在宫中协理,详议候选之人,待朕……斟酌妥当,自有旨意。行了,今日就议到这里,退朝吧。”段伏归道。 众人齐齐躬身行礼:“恭送陛下。” 卢硚与薛肇对视一眼,终于露出一丝笑意,看来陛下还是理智的。 尚书贺兰坼和护军将军拓跋湟就更明显了,他们在燕国位高权重,家中同样有适龄女郎,早就瞄上段伏归后宫里的位置,若能得到段伏归的宠爱,立为皇后,再幸运地诞下皇子,他们就能更进一步。 第53章 宫中没有太后,先帝留下的妃嫔也被段伏归遣散出去,唯一有封号的纪吟还在掖庭,后宫没有主事的,于是负责此事的就成了太监总管冯全。 不知道卢硚他们是早有准备,还是怕晚了段伏归就后悔了,几人动作飞快,不到三日就呈上来一卷名单,朝中有权有势的家族都在上面了,贺兰央央、卢妙、拓跋傅真,当然也有别人。 段伏归才二十出头,年轻又英挺,抛开他燕国皇帝的身份,光是他这个人也有无数女郎愿意嫁给他,更别说若是能为他生下长子,说不定就是燕国未来的太子,自是引得无数人趋之若鹜。 “陛下,人选都在这儿了,那奴婢接下来挑个好日子,将人都召进来,由您亲自点选?” 段伏归打开竹简,漫不经心地看着上面一个个名字,不知怎的,那些墨迹竟仿佛融化开来,最后化作了纪吟那张倔强的脸。 段伏归猛地眨了下眼,幻象消失,只余一个个整齐的名字,男人脸色渐渐难看起来,修长掌骨将竹简一压。 “陛下?”见他久久没发话,冯全又躬着身小心问了句。 “过几日再说。”段伏归语气有些不耐烦。 冯全自是不敢再多言,讷讷应了“是”。 第二天,段伏归骑马带着人出了燕京,直朝京畿大营而去。 段伏归十二岁就开始上战场,十六岁正式领军成为一名主帅,多年来战功卓著,手下亦练出一批骁勇善战的虎狼之师。 他治军手段虽严,但跟着他能打胜战,还能得到赏赐,赏罚分明,只要立功就能往上爬。 乱世从军为了什么,不就是保住性命吃饱饭吗?因此他在军中名声颇盛,众人更是抢破头想进玄鹰卫。 虽是这般,然此前燕国并非他一人独大,各地势力复杂,宫变那夜,他以铁血手段诛杀了段伏义及其一系列党羽,又将其余人贬的贬罚的罚,提拔了自己人坐上去,暂时稳住了局势,但这并非就高枕无忧了。 段伏归将原属于段伏义的一万人马分布在京畿各营中,打散重编,准备转化为自己的直系军队,这练兵自是重中之重。 其实,他已经练过一次了,就是前不久平定段伏建叛乱那次。 但,就如他说的,燕国与秦国之间早晚会有一次决战,燕国地小,人口不如占据凉、雍、并、兖、青几州的秦国有优势,那就只能把仅有的兵力发挥到极致,所以段伏归登基后丝毫未曾松懈,还要亲自来练兵。 他这一去就是七八日。 另一边,纪吟病好后,依旧待在掖庭中跟尤丽她们一起洗衣干活儿。 掖庭虽地处偏僻,但外面的风声还是传了进来。 西北角,宫女们居住的小院。 “听说宫中要选新的妃嫔了。” “啊?你从哪儿听到的?” “我那天听朱管事和赵管事打牙子闲聊,说冯公公从别处调了些人手过去,正在准备各家贵女进宫的流程,说不定还会立皇后。” “陛下宫中要进新的娘娘了,那从前这位……” “说不定真要失宠了,这些日子陛下一次都没来过。” “可惜了。” …… 此时天色已黑,走在前面的几个宫女并没注意到身后不远处渐渐逼近的两道身影。 待那几人回到自己屋中了,尤丽才看向纪吟,“阿吟……” 语气显见的几分担心。 在尤丽看来,纪吟毕竟是段伏归的夫人,不该跟她们一样永远在掖庭被磋磨,她觉得现在的日子只是暂时的,纪吟总有一天会回去,可现在,若陛下真纳了新的美人进宫,对纪吟而言实在算不上好事。 纪吟感受到她对自己的担忧,握住她的手笑笑,昏暗的夜色中,洁白的细齿宛如一道月牙,“别担心,我现在不是挺好的。” “好什么好,每天要洗这么多衣裳,尤其还是大冷天,你的手都要冻坏了。”尤丽有些赌气。 不知为何,看纪吟原本细腻柔软的手一日日粗糙起来,还起了冻疮,这感觉比她自己的手变糙还要心疼。 纪吟摇摇她的手,“我真觉得挺好的,虽然累了些,苦了点,但这不是还有你们这几个好朋友嘛,我觉得比先前自在多了。” 她当然不打算一辈子待在掖庭里,忍过这段日子,等男人真对自己没兴趣了,放松了监视,她说不定就能找到机会离开了。 尤丽还想说什么,纪吟“哎呀”叫了一声,“起风了,我们快进去,今晚把窗户补好,晚上睡觉就没那么漏风了。” 那晚纪吟跟尤丽畅想,说要补窗户,几天后还真给她找到了机会,她在膳堂听到两个太监在那儿说账册对不上账,算了两遍也没算好,第二天朱总管就要来查了,再算不好恐怕免不得一顿责罚,正急得不行,纪吟主动过去帮忙,说她会算账。 这当然是假的,她又不是会计,但也不完全假,普通的加减乘除对她来说完全不成问题,而在这识字率本就低得可怜的古代,对方又只是底层小管事,就算能识字水平估计也很有限,账本肯定不会特别复杂,光凭义务教育的水平都能应付了,她才敢主动接活儿。 对方一开始根本不相信,但认出她的身份后,不由犹豫了。 以她的出身,识字水平肯定比他们好,说不定真有这本事。 纪吟趁机说,她帮他们算账,若算不好,什么都不要,若算对了,他们给她一张新的油窗纸就行。 只是一张油窗纸,并不算贵重,于是二人与纪吟私底下达成了交易。 看着到手 的油纸,纪吟不由笑弯了眼睛。 低矮昏暗的屋子里,大家都围到了窗边,金玲高高举着油灯,尤丽踩在凳子上,其余人小心扶着,纪吟指挥着她将窗纸糊正。 等到终于糊好,众人爆发出一阵热闹的欢笑。 “终于不漏风了。” “耳朵都清净了,先前每天晚上都呜呀呜响个不停。” “还是阿吟厉害能搞到这一整张窗纸。” “窗户补好了,这屋顶也得补补。”纪吟道。 天气越来越冷了,有时早上醒来,地上都堆满了雪,她们还得抓紧时间把屋顶上的雪打下来,不然雪太厚容易把屋子压垮。 即便如此,看着那破破旧旧的屋顶,纪吟都担心哪天晚上雪太大就直接垮下来将她们砸个正着,于是,她第二个计划,补屋顶。 “好,我们想办法把屋顶补上。”其余人道。 日子一晃而过,段伏归练完兵,在京畿大营的最后一天晚上,他在帐前大宴手下大将。 他战时军令严苛,平时却不会过分苛责下属,甚至会大方犒劳他们,金银、美酒、美人,毫不吝啬,现在亦是如此。 军中男人都是把脑袋栓在裤腰带上拼前程,就算这些已经升到将领的人也是如此,谁也说不好打完一场战命还在不在,常年刀尖舔血,情绪来得更激烈,因此也更放纵自己。 现下军营中,装饰不如宫中华美,但丝竹声声,舞姬翩跹,众人大声说笑,亦是热闹非凡。 郭孝曾向段伏归进献了一批美人,这次也带了过来。 这些美人按照管事的吩咐,各自朝下面的将领们走去,与他们斟酒夹菜,玩乐调笑。 却有一个朝段伏归而来。 她穿了一身汉人女子的衣裙,石榴红对襟衫儿,粉春白绫褶裙,不似舞姬般暴露,却也不算厚实,腰间一段红绸系带勾勒出盈盈一握的软腰,身若轻柳,眸含春水。 段伏归随意瞥了一眼,虽只是不经意间,却也带来一股沉沉的威势,美人僵硬了瞬,见他脸上并无怒色,这才继续跨上台阶,柔身伏跪到他案边,然后小心执起酒壶,往金樽中倒满一杯酒,轻轻送到段伏归面前,软声唤道:“陛下~” 段伏归眼神落在这杯酒上,一顿,握着酒樽的手洁白纤细,宛如剥葱,恍惚又让他记起几个月前的那一晚,那时她也是这般柔顺乖巧,不过,她的指甲一直都是自然的肉粉,从没染过这么鲜艳的丹蔻。 男人沉着脸不说话,美人肩头一颤,大冷的天,后背竟出了一层冷汗。 好在没过多久,段伏归从她手中接过酒樽,仰头一饮而尽,掷在案上。 美人赶紧再往里添酒。 段伏归登上皇位,难得来军中大营一趟,更难得像今日这样放纵,底下将领不停敬酒。 他们都是段伏归的得力干将,段伏归也不想拂了他们的好意,加之他心中憋闷久了,也想趁机发泄,于是来者不拒。 一杯接一杯的烈酒下腹,段伏归的脸色开始涨红,浑身燃起热意,然他的思绪却是清明的。 美人起先十分害怕段伏归的气势,但随着男人喝的酒越来越多,她渐渐大胆起来,甚至在段伏归伸手时主动将酒樽递到他唇边。 这时下面一个将领见了,大声笑道:“陛下可不要辜负美人的情意啊。” 第54章 “就是,看美人多盼望您垂怜啊。” 众人不停吹捧。 宴过大半,都是军中粗汉,又喝了酒,现场早已混乱不堪,那些美人被扯到男人们怀里,调笑,喂酒,揉弄…… 段伏归从不制止,但他自己却不爱让人近身。 如今面对众人的起哄,不过一杯酒罢了,他想。然后低下头,就着美人的手一口饮尽。 众人见他这回竟真的同意了,惊讶之外,却是闹腾得越发厉害了。 “陛下英姿雄武,引得美人仰慕,也合该收尽天下美人。” “陛下可算懂这其中的趣儿了哈哈哈……” 美人见状,心中一喜。 夜宴结束,段伏归携着满身酒气回到大帐。 亲卫们抬来热水,先前在宴上服侍他的美人跟进来伺候。 段伏归径自仰躺在床板上,闭着眼,似是睡着了。 紧接着,美人款步来到他身旁,探出手,就在指尖即将碰到男人衣襟时,猛地被只大掌钳住,力气极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段伏归倏地睁开了眼,寒光乍射。 美人被吓了跳,泪眼朦胧地看着他,娇声求饶:“陛下,妾奉冯总管的命令来服侍陛下。” 段伏归呼出一口气,松开她,坐起上半身。 这其实是上层男人们默认的惯例,宴会结束后,美人们自然也归属于他们。 段伏归先前没拒绝她喂酒,就是默许了她进屋伺候自己。 他盯着面前的女人看了片刻,昏黄的光影中,美人瓷白的肌肤十分显眼,此时正低着头,露出洁白的额头和小半张侧脸,跟她像极了。 段伏归突然从心底爆发出一股戾气,这些日子众人劝谏的话在他耳边越发清晰起来。 是啊,他是燕国皇帝,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何必就非她不可,看,眼前不就有女人愿意服侍他吗? 同样是汉女,同样生得美,且更柔顺。 他一把将人拽过来。 美人跌到他怀里,虽被扯得生疼,心里却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喜悦。 将人扯过来后,段伏归不再动作,美人却开始大着胆子抚上他胸膛。 他闭上眼,重重喘气,任由女人的手在自己身上游走。 衣带解开了,男人露出滚烫起伏的上半身,美人柔软的指尖似有若无地点在上面,“陛下~” 女人的脸依偎过来,鼻尖轻触到男人的脖子,然而就在她探出舌尖时正欲吻上男人的喉结时,忽的头皮一紧,被男人拽住头发撤离开来。 “陛下……”美人强忍着痛,仰起脸怯怯地看着他,露出一截修长的脖子,以及丰盈的雪白。 段伏归再次睁开眼,头一次认真打量这张脸,她刻意模仿她常穿的衣裙样式,描了妆,昏暗的灯火下,乍一看确实有三四分像她,然而—— 她从不会用这种渴望垂怜的眼神看着自己。 她生性倔强,只会跟他对着干给他找不痛快,即便偶尔表面装作顺从他,那双眼睛却依旧有藏不住的不甘和狡黠,像一只伺机逃跑的小兽,暂时的乖顺只是为了麻痹她的猎人。 段伏归重重喘着粗气,只要闭上眼,他甚至什么都不用做,这个女人就会体贴柔顺地服侍好他,这半个月的欲就能得到释放。 不过是个女人, 他难道就非她不可吗? 他真的就非她不可吗? 段伏归一遍遍问自己,可看着面前这双与寻常女人别无二致的眼睛,他只感到一阵厌恶,怎么都下不去手。 美人等了一会儿,见他既不说话,也没动静,不由再次唤了声,“陛下?” 语调更软,嗓音更媚。 “滚!”男人突然暴喝。 美人吓了一大跳,身体一软,几乎摔到了地上。 她哭着求饶,“陛下,可是妾服侍得不够……” “滚开!” 段伏归猛地掀开这个女人,也不在乎自己衣裳是否齐整, 随手一拢,大步跨出大帐,叫人牵马来。 此时已是深夜,雪夜天寒,道路凝霜,实在不宜出门,段伏归却顾不上这些了,他利落跨上马,用力一夹马腹,整个人便如离弦的箭飞驰出营。 第38章 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亲卫们还是第一时间骑马追上去,待追了一段路才发现,这分明是回京城的方向。 主上本就准备明日一早出发回城的,怎的忽然这么急? 迎着扑面而来的寒风,方才混沌的酒意顿散,段伏归的思绪前所未有地清晰起来。 他一开始想要纪吟只是起了兴趣,随心而为,虽然也有几分喜爱,但并不觉得这有多独特,结果她竟敢在新婚夜逃跑!彻底惹怒了他,她的不驯和野性激起他的征服欲,愈发不肯放过她,他不信自己连个女人都征服不了。 可随着时日渐久,在纪吟一次次激怒他他却对她下不了手后,段伏归猛地惊觉她对自己的影响竟已如此深远,几乎能动摇他全部心神。 这是不对的,他不允许自己被个女人左右,所以他应下卢硚纳妃的提议,默许下面的人安排美人服侍。 然而直到别的女人贴上他胸膛那一刻,段伏归才发现,自己忍受不了,别的女人都不行,他就非要她不可,哪怕她百般不愿,他也要她。 拽着缰绳的手死死收紧,黑暗中,男人一双黑眸寒光闪烁,宛如夜行的凶兽。 雪夜极难行路,又在郊外,稍有不慎便会坠马,好在段伏归在战场上摸爬滚打多年,夜里行军亦是常事,骑术高超,借着微薄的月色和火把的光亮,一路顺利回到燕京城。 此时天色尚沉,大地漆黑,沉云暗影,寒雾笼罩,四方城门紧闭,天地肃杀,只有呼啸而过的风声呜咽作响。 这时城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城门守卫心头一惊,然而天色太黑,他根本看不清来得什么人,但听马蹄人数绝对不少,赶紧联系巡夜队伍,弓箭齐备,摆出架势严阵以待。 “来者何人?”守卫站在城墙上,厉声喝问。 “陛下回宫,速速开门,速速开门。”一个亲卫冲到城门下,大声喊道。 陛下?众人惊疑不定,上头不是说明天才回来吗?但听了对方的话,他们也不敢置之不理,于是点上数十支火把,终于照清城门之下那个高坐在马背之上五官凌厉的男子。 果真是陛下! 城门守卫赶紧开门迎接,段伏归却看也不看,一路疾驰到内廷方才停下。 已至卯初,天色微微转亮,寒雾如霜笼罩宫墙,晨起的宫人们已经提着灯笼开始忙碌起来。 段伏归下了马,下意识想去掖庭,走了几步却又忽的停下,而后调转方向。 “把朱要叫过来。”他命令道。 吹了一路冷风,他虽想明白了,自己确实喜爱纪吟,只想要她,但这不代表他能毫无底线地纵容她。 他势必要驯服她,让她心甘情愿地留在自己身边,而她如此桀骜不驯,三番五次将他脸面踩在脚下,若再这么纵下去,恐怕真要叫她有恃无恐了。 很快朱要被带过来了,却不是前朝,而是在玉樨宫。 纪吟被贬去掖庭,但玉樨宫还维持着她在时的模样,郑姑姑每日只带人打扫擦拭灰尘,甚至她看过的书简、用过的杯子都还在原来的位置。 段伏归坐到厅中主座上,伸出长腿,一手支额,凤眸微敛,“朕不在这些日子,她都干了什么?” 没有指名道姓,但大家都知道这个“她”指的是谁。 “夫人养了三天病,病好了还像先前那样跟尤丽她们一起去洗衣裳,目前瞧着还好,倒没再病了。”朱要跪在地上,硬着头皮回答。 岂止还好啊,有时还能听到她们说笑,瞧着还挺快活,只是他揣摩着段伏归的心思,哪里敢把这话说出来。 但段伏归比他以为的还要敏锐得多,听出朱要的话里似有隐瞒,眸光一寒,宛如利刃架到朱要脸上,“还有什么,事无巨细,朕都要知道。” 这下朱要再不敢有任何小心思,忙把纪吟这段日子的情况倒豆子一样交代出来,尽量不掺杂任何情绪。 当段伏归听到她还有心情去搞油纸补窗户时,眉头狠狠一拧,又听说她还要计划补屋顶,脸色更是难看到了极点。 难不成她真想在掖庭住下了? 每天累得跟狗一样,吃着最下等的糙食,喝口热汤都要跟人抢,晚上跟那些女奴一起挤在狭小破败的屋子里,裹着冷得发硬的被子瑟瑟发抖,这就是她想要的日子? 尤其想到自己先前堆金砌玉地养着她,高床软枕、锦衣华服,她却对此不屑一顾。 搁在扶手上的五指渐渐收紧,青筋一根一根暴起,凸起狰狞的弧度。 朱要交代完,跪在地上,也不敢喘气,空气压抑而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忽的,他听头顶响起一道阴恻恻的冷笑,“看来洗衣的活儿还是太轻松了,罚她去舂米。” 第55章 朱要被惊得抬起头,“舂米?” “陛下,夫人身体柔弱,恐怕受不得舂米之苦。”这可是掖庭里最重的几项惩罚之一了,他倒不是心疼纪吟不忍她受苦,而是怕万一有个意外,自己也要被牵连。 段伏归听了他的话,竟反常地笑了起来,“就是要她吃到苦头。” - 纪吟照常来到浣衣小院,比起半月前,天色愈发寒得刺骨,所幸她们洗衣用的是井水,还算稍有点温度。 几人照常忙碌起来,刚打上水,院外忽来了几人,绕过晾衣竹竿,径直停到纪吟面前。 尤丽她们不由得紧张起来,站到纪吟身边,默默抓住了她的手。 “朱管事亲自过来是有什么吩咐?”尤丽问。 朱要不动声色地打量纪吟一眼,比起刚来时,她不仅瘦了,脸上的皮肤也因长时间暴露在寒风中而微微干裂起皮,加上灰扑扑的衣裳,便是十分容色现在也只剩了五分。 但他可不敢因此轻视她,相反,陛下几次叫他过去问话,他越发肯定陛下心里放不下她。 他在宫里待了二十多年,十分明白,真正的失宠不是被罚得有多重,而是漠视和遗忘。当上头那个男人将你抛之脑后,再也记不起你,也不关心你是生是死,这才真到了绝路。 朱要咳了声,清清嗓子,“纪吟,从今日起,你的活儿由洗衣改为舂米。” “为什么?”话音刚落尤丽就惊叫起来。 “就是,为什么?朱管事,上头分派下来的活儿我们都按时完成了。” “阿吟又没有犯错,为什么要罚她?” “舂米多累,阿吟身体还没好全,怎么受得住。” 几人围过来,七嘴八舌地说,全在为纪吟抱不平。 朱要一脸惊疑,没想到这些宫女竟敢为了纪吟来质问自己。 “这是上头的意思,岂容你们置喙。”他板起脸训斥。 纪吟听到这话,竟没觉得意外。 自她来掖庭,朱要并没刻意针对过她,如今她活儿干得好好的却突然叫她去舂米,看来,是某人见不得她日子太好,所以才要这么做。 他大概是想通过这个法子让她吃苦,直到受不了不得不朝他低头。 尤丽她们依旧义愤填膺,愤愤不平,吵着想让朱要收回这句话,纪吟拦住她们,低声宽慰了几句。 “我知道你们担心我,但这是他的意思,再吵也不会改变的,继续闹下去说不定连你们也要被牵连,快别说了,去干活儿吧,别耽误了时辰。” 尤丽她们仍不甘心,却也无可奈何,心里头一次对段伏归生出不敬的想法,他如此对待阿吟,难怪阿吟不想回到他身边。 纪吟被带出浆洗小院,走到半路,朱要突然放慢脚步,侧过头,低声朝纪吟道:“想必夫人也看出来了,其实陛下并非真心想让您受罚,舂米之苦是浆洗的数倍,这又是何苦来哉,非要忤逆陛下,只要您肯低个头,朝陛下说上几句软话,也就过去了。” 纪吟不知这话是他自个儿想的还是段伏归暗示的,确实,一般情况下人都是趋利避害的,放低姿态说上几句软话就不用吃这苦头了,多么大的诱惑啊。 可是,她更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多谢管事。”她只淡淡应了声便不再说 其它。 朱要顿时哑口无言,想再劝几句,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很快,纪吟就到了舂米院。 这个地方并不大,同样几间土砖房,屋内摆着十几个石窝,旁边堆着许多麻布袋子,里面装着尚未脱壳的粟米、水稻、高粱等,此时已有十几个人站在石窝前,手抱木杵,一下又一下地舂着窝里的粮食。 除了舂米,不远处还有一间磨面的屋子,受罚的奴隶们肩上拉着绳索转动石磨,宛如被上了架子的驴,有人拿着鞭子站在一边,一旦发现有人敢偷懒就一鞭抽上去。 他们的形容是纪吟见过最糟糕的,几乎每个人的衣裳都有被鞭子抽破的痕迹,早已瘦得不成人形,脸颊凹陷,宛如一张人皮挂在了副骨架上。 先前在浆洗院里偶尔还能听到几句闲聊,但眼前二三十个人,没有一个人说话,眼神空洞麻木,即便来了人也激不起他们的好奇,周遭只有不停地舂米声、磨磨声,以及小管事的呵斥,整个场景充斥着一种诡异的死寂,仿佛面前这些都不是人,只是一具还活着的走尸。 纪吟站在门口,朱要把院里的小管事叫到一边,低声吩咐了几句,那人抬起眼悄悄瞥了纪吟一眼,然后朝朱要谄媚地点了点头。 “您放心,您交代的事我一定办妥。” 朱要临走前,又来到纪吟面前,“夫人要是想通了,随时派人来找我。” 纪吟垂下眸,不作声。 “新、新来的,你叫……纪吟是吧,过来。”小管事叫了一声。 纪吟顺从地走过去。 “听说你也不是第一天来掖庭了,各院都有各院的规矩,宫里用的米都是我们这里舂好送去的,都有定量,舂不完是要挨罚的,你可要仔细着点,用心、干活儿,知道吗?” 或许是平日里趾高气昂惯了,他现在对上纪吟这个明面上来受罚实际却是段伏归的女人时颇为不自在,上面交代不许关照,可他也不敢彻底得罪她,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十分扭曲。 纪吟知道自己没法反抗,只得顺从应下。 然后她被带到一处石窝前,那人又指了指旁边的麻袋,“你今天的活儿是两袋谷,舂完才能走。” 纪吟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她环视一圈,发现周围只有些零散的木杵,只好将麻袋里的稻谷倒到石窝中,抱起根木头一下又一下地砸起来。 她本就力气不够,这段日子也没吃好,还生了一场病,身体有些发虚,不过砸了十几下胳膊便开始发酸。 舂米果然比洗衣裳累多了。 纪吟咬着牙,在心里将段伏归骂了八百遍。 等她耗尽最后一丝力气舂完两袋谷,不出意外的,已经错过饭点了。 出了舂米院,正好看到不远处一道熟悉的身影,她走过去,借着四周积雪反射出的月光,她看清了,是尤丽。 “你怎么来了?”纪吟问。 “我们很担心你,你今天肯定累坏了吧。” 纪吟没有否认,她确实累,“太晚了,我们快回去吧。” “好。” 纪吟回来时,其余人都还没睡,一直等着她,听到声音,金玲才赶紧把灯点上。 几人忙围上来打量。 “阿吟,你饿坏了吧,快来,我们给你留了个饼。”阿依若拽起她的手往里。 纪吟突然“嘶”了一声,阿依若赶紧松开手,这才发现她掌心磨出了好几个水泡,顿时手忙脚乱起来,“阿吟,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没事儿。” 纪吟坐到床上,看到她们特意给自己留的饼,心里淌过一丝暖流。 待她吃了饭,尤丽从柜子里拿出一个针线包裹,取出一根绣花针,“阿吟,你手上的水泡得挑了,不然明天干活儿更疼。” 纪吟明白这个道理,点点头,强忍着恐惧把手伸过去。 然而等尤丽的针头即将戳进水泡里时,她还是忍不住缩回了手。 “你还怕这个啊。”尤丽取笑道。 纪吟:“……” “不怕不怕,没那么疼的,我很快就帮你弄好。” 听着尤丽哄小孩儿似的语气,纪吟:“……” 她知道没那么疼,可就是对针头有种莫名的恐惧,哪怕只是根绣花针。 最后,还是金玲帮忙按住她的手才成功了。 尤丽又拿出为数不多的药膏,用木片挑了一点给她涂上,涂着涂着,看到她原本白净无暇的手不仅开始变得粗糙,指节因冻疮而又红又肿,现在掌心里又全是水泡,情绪忽的涌上来,眼睛一酸,几乎忍不住想落泪。 “阿吟,要不你就暂时向陛下服个软吧。” 纪吟抬眼看她。 尤丽心头一紧:“我不是受了谁的吩咐或者好处才这样说,我只是希望你好,才第一天就这样,继续下去你的身体会受不住的。” 她说得真心实意,纪吟能感觉到她对自己的关心,微微一笑,“我知道。”可是,她真的不想。 “别担心,我也没那么傻,我已经想到办法了,不会天天这样的。” “什么办法?” “这事儿还要你们帮我一下。” “怎么帮?” 纪吟俯身过去,小声说了几句。 - 纪吟被罚去舂米第一天,她没求饶,完全在段伏归意料之中,这么轻而易举就服软,也就不是她了。 然而,五天过去了,她还没任何消息,段伏归开始烦躁起来,兀自在屋中走了几圈,又怕她真的脾气上头,宁死不屈,毕竟,她有多倔强他是知道的。 第56章 段伏归等不下去了,让冯全把朱要叫过来问情况。 朱要答说,“每日的活儿夫人都按时完成了,人看着也还好。” 段伏归发现不对,长眸微眯,“舂米是苦力,她怎么完成的?” “夫人……想办法做了个足碓。”朱要小心翼翼地答。 “……” 所谓足碓就是做个架子,横上一根木头,在一头绑上木锥,再在另一头用脚踩的方式驱动上下,这样一来就可以节省数倍体力。 空气沉默下来。 段伏归磨了磨后槽牙,不知是怒是笑,哼了一声,“她倒是会钻空子,短短时间里就能跟人交好。” 足碓虽不是什么精密东西,却也需要好几根木料才能做成,她必定要拿出好处才能跟人交换。 段伏归明白,叫她吃苦低头这一招行不通了。 当然,整个宫里都是他的人,如果他铁了心要惩治她,罚她干苦活儿,不许半点取巧,自也可以,但那样就不是两人的博弈,而是他单方面的凌虐了。 以她刚烈倔强的性子,若是这般逼迫,或许只会适得其反。 况且,他又何尝忍心。 段伏归捏了捏眉心,他想,他该换个法子。 “我记得她有个从齐国带来的丫鬟。”他似自言自语地说。 元都赶紧接话,“是,那丫鬟叫陶儿,是夫人从家中带来的。” “她逃跑也要带上这个丫鬟,还这么关心这个丫鬟的性命,想来是主仆情深……如此,我就全了她的主仆情谊,元都,你把那丫鬟送去掖庭。”段伏归吩咐道,语气森然。 “是。” - 第二天,纪吟舂完米去膳堂与尤丽她们汇合,吃完饭,大家照常回屋睡觉,却在门口遇到一个特别的身影。 天色太暗,纪吟一开始并没有认出来对方是谁,直到那人看到她,急急跑过来。 “公主!” “陶儿?”纪吟惊疑不定,甚至有几分恍惚。 “公主,我终于又见到你了,太好了。”陶儿几乎喜极而泣,甚至顾不上根深蒂固的主仆之别,直接抱住了她。 “公主,我好想你,你还好吗?” 纪吟也环住她后背,一边拍一 边安慰小丫头,“我很好,你这不是见到我了。” 这时尤丽先进了屋,点燃油灯,招呼她们快进去,“外面风大,冷。” 有了灯光,陶儿这才看清公主的模样,瘦了好多,原本又白又嫩的脸颊变得粗糙起来,完全没有往日的鲜妍明媚的样子,哪里好了。 陶儿忍不住呜呜哭了起来,“公主受苦了,您被抓回来后就一直在这儿干活儿吗?陛下怎么能这么对您呜呜……” “你呢,这几个月你怎么样,他们有没有虐待你。”见小哭包又要哭得停不下来了,纪吟赶紧岔开话题。 陶儿闻言,打了个哭嗝,含着泪摇摇头,“没有,我被抓回来后就一直被关着,只是担心公主。” 纪吟在她脸上认真打量了圈儿,除了瘦了些憔悴了些,看着倒也还好,就是这爱哭的毛病改不掉,现在还眼泪汪汪的。 “哎呀,快别哭了,难得相聚,这是好事儿啊。”尤丽在一旁劝道。 陶儿扭过头,看到她,表情霎时僵在脸上,“我……” 她可没忘记,当初就是自己下的药。 尤丽见她这一脸的心虚尴尬,便知她在想什么,于是说:“好啦,我早就不怪你了。” “真的吗?”陶儿犹不敢信。 “真的。”尤丽重重点头。 众人说笑了一阵,初见时的开心渐渐消散,纪吟冒出一股隐忧,先前她想要陶儿回来段伏归不肯,如今两人撕破脸,他却在这个时候把陶儿送到掖庭来,是想干什么? 她总觉得他不安好心。 纪吟给陶儿简单说了几句自己与段伏归的恩怨,“……总之,我不愿向他服软,他恐怕会对付我,很有可能牵连到你,你要小心,对了,送你来的人给你安排的什么差事?” 陶儿挠挠头,“说是叫我跑腿送东西,好像不是特别累。” 若只是跑腿送东西,确实算得上十分轻松了。 但越是这样,纪吟反而越放心不下来,只是她也不知道男人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只能再次叮嘱,“无论如何,你要小心。” “嗯嗯。” 纪吟已经再三叮嘱,然而,第二天,意外还是发生了。 “这个宫女路过花园时不小心掉到了湖里,还好被人及时发现捞了上来,你们自己看着办吧。”把陶儿送来的太监将她往地上一丢,提脚就要离开。 此时陶儿虽被捞了起来,然而她浑身湿透,隆冬严寒的天,整个人冻得嘴唇乌青,面如白纸,几乎奄奄一息。 见她这样,纪吟心中生出一股滔天的愤怒。 “站住!”纪吟怒喝一声。 “这个时节湖水早就结冰了,何况我早就交代过陶儿要小心,她怎么会莫名其妙掉到湖里去。”纪吟睁大眼,死死盯着他们,一字一句,仿佛是用刀刻出来的。 两个太监眼神闪烁了瞬,然后板起脸,故作凶狠地道:“我们怎么知道,掉湖里就是掉湖里,能捞起来就不错了,不然她现在就是具冷尸了。” 然后不等纪吟再说什么,他们便赶紧开溜了。 陶儿的性命要紧,纪吟此时也顾不上他们,赶紧让尤丽她们帮忙把陶儿送进屋,扒掉她几乎结冰的衣裳,用被子给她裹上,然后不停地揉搓她的手脚帮她回温。 好在没过多久,她竟真的回暖过来,脉搏也跳动得越来越有力。 然而她又突发起了高热,幸好尤丽早早去换了柴火回来,几人又赶紧熬药。 纪吟一边看着药,一边关注陶儿的情况,眼看快要熬好了,这时屋外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人声脚步声。 她心头一跳。 那声音越来越近了,房门被猛地踹开,尤丽几人吓了大跳,下意识站起身。 “给我搜!”为首的太监高声下令。 “你们要干什么?”纪吟站在门口,警惕地看着来人。 “陛下丢失了件宝物,正在下令全宫搜查,我们也是秉公办事,敢有阻拦者,同罪论处。” 就在这时,已经有太监强硬地从她身边挤进去,开始在屋内一通翻找。 纪吟敢肯定自己屋里并没什么“宝物”,这些人来的目的恐怕也根本不是这个,忽然间,她想到什么,猛地一转身,正好看到有人提脚踹翻药炉上的陶罐。 那是给陶儿熬的药。 纪吟目眦欲裂,下意识去抢陶罐,却被一个太监抓住胳膊不得动弹,眼睁睁看着盛了汤药的陶罐碎得四分五裂。 “你们——”她声音卡在喉中。 不仅如此,他们还在屋中翻箱倒柜,将她们仅剩的药材全部翻了出来。 “报狱丞,搜查到来历不明的药材。” “全部带走。” “不行!”纪吟厉声高喊,却根本阻止不了对方,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将陶儿救命的药就此搜刮走。 纪吟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为什么段伏归会“大发好心”把陶儿送回她身边,这根本就是他的阴谋。 是她害了陶儿。 意识到这点,纪吟一瞬间被抽干所有力气,软在了地上,膝盖正好扎到碎陶片上,疼痛让她涣散的思绪清醒了些。 不管怎样,她要救陶儿。 就算陶儿今晚侥幸熬过去,那下一次呢,再下一次呢,尤丽她们呢。 如今的她,没有第二条路可以选了。 抗争了这么久,她发现,自己终究还是无力抗衡男人的权势。 她仿佛他掌心里的一只雀儿,只要男人稍稍用力,便能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纪吟撑着床沿缓缓站起身,摸了摸陶儿滚烫的脸颊,偏过头,用一种冷静到不可思议的语气朝尤丽道:“尤丽,麻烦你跟朱管事说一声,我想见段伏归,另外,再让他去太医院请个太医过来,给陶儿开药。” “阿吟……”尤丽忍不住唤了句,她显然也明白过来了。 “去吧。” 尤丽很快去了,朱要仿佛在等着她来,这个点都还没睡下,一听她的诉求,二话没说就答应了。 很快,纪吟跟着来接自己的太监走出掖庭,一路行到含章殿。 里面灯火通明,橘黄的灯火透过窗纸映出来,乍一看仿佛有几分暖意,落在纪吟眼中,却好似猛兽的凶眼,此时正张着血盆大口,等她落入腹中。 纪吟顿了下,然后挺直脊背,决然向前走去。 待她跨进殿中,元都却道:“陛下还在处理政务,请夫人稍待。” 纪吟没说话,站在原地不动。 段伏归早听到了她的脚步声,只是想起自己在她那儿接连几次碰壁,如今她终于要向自己低头了,有心想晾一晾她。 然而他握着竹简,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第57章 终于,他沉声喊了句,“进来。” 元都便亲自打起幔帐请她进去。 纪吟一步一步,木然地看着这一切,周围漆红描金的盘龙大柱、殿庑轩廊、锦绣幔帐,却仿佛生出无数森白骨手,朝她颈项压下来,逼她弯折脊梁,向他就范。 段伏归抬头看去,怔了瞬。 “你说要见我?” 纪吟在心中哼笑了声,明明是他派人做下这些事,现在还装模作样。 “我错了。”她说。 第39章 “我错了。”纪吟说。 错在她无权无势,错在她有太多在乎的人而没能力保护她们,错在她低估了男人的冷血、对人命的漠视。 她曾经说,她永远也不会对他说出这句话,然而这才过了多久,现实就逼她不得不低头。 段伏归眼神沉沉落在她脸上,这分明是他一直期待的,可此刻终于等到她朝自己服软,却并没有想象中那般得意、开心,相反,他胸口似堵了口气,隐隐有些发闷。 半月未见,她又瘦了许多,本就巴掌大的脸现在几乎完全没了肉,身体薄得像张纸。 段伏归有些心疼又有些后悔,怄了这么久的气,早知道他该早点把那丫鬟拉出来。 “过来。”段伏归沉声命令。他背对着烛光,棱角分明的轮廓半藏 在阴影中,面容模糊,目光却锐利,身上绣金龙袍华光流淌,衣摆堆叠,威仪赫赫。 到了现在,再反抗也没有意义,纪吟如同得到命令的人偶,乖顺地跨步朝前。 然而她刚一动,却踉跄了下,差点摔倒在地。 段伏归脸色一紧,下意识站起身,这才注意到她膝盖上的血迹。 方才她站得远,灯火不甚明亮,身上衣服陈旧灰暗,他全部心神都在她脸上,竟没发现这点。 段伏归一把搂住她的腰,手臂一抄,将人横抱起来,径自朝里走去,一边扬声吩咐,“来人,传太医!” 他将纪吟放到床上,二话没说褪下她的裤子,一看,果然,她膝盖上有道鲜红的伤口,不算长,却有点深,像是被什么扎了下,还在流血。 “他们怎么办的事。”段伏归低骂一声。 又想起方才抱她时,轻得都有些恐怖了,仿佛只剩了副骨架,顿时心疼不已。 纪吟看着男人的惺惺作态,只觉可笑,这小小的伤口,只是她吃的苦中最不值一提的部分。 太医很快来了,段伏归扯过被子,将她裹严实。 张覃都不知是第几次来给纪吟看诊了,然而这次的情况实在不好,甚至比以往都要严重。 她本就在北上路上大病过一回,后来好不容易养好些了,段伏归回来后,她不得不连吃大半月的避孕药,那药丸配伍粗劣,只胡乱添些虎狼之药在里面,已是十分伤身,偏她还被贬去掖庭干活儿,这一个月又是受冻、受累、受饿的,简直……张覃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他给纪吟仔细诊完,铺开纸笔正要开方子,段伏归忽然插了一句,“她腿上还有道外伤。” 张覃一惊,下意识问:“可否让臣瞧一眼?” 然而说完他便后悔了,民间男女大防虽不严重,但这是在宫里,陛下又说夫人伤在腿上…… 果然,段伏归沉默了,他自然不想让别的男人看到纪吟的身体,但……他最终还是撩起一角被子,不过只将纪吟膝盖的位置露了出来。 张覃一看,嗯……这倒也算伤,一道小口子。 但他还是道:“这许是被什么利物扎到了,微臣这儿有止血生肌的药膏,涂上三五日应该就能痊愈了。”想到什么,又连忙补充,“微臣回去后再调配一份祛疤膏,保证不让夫人留疤。” 段伏归淡淡“嗯”了声。 开好药,按理张覃该退下了,但他却忍不住看了段伏归一眼。 “还有什么事?”段伏归斜眼过去。 张覃几经纠结,最后嗫嚅着声音,“陛下……可否容臣单独向您禀几句话?” 段伏归心头一紧,下意识看了纪吟一眼,难不成她有什么事? 一瞬间,他脑海闪过诸多念头,想起这段时日她在掖庭受的苦,难不成真熬坏了,她这体质本就弱不禁风的…… 他将她放好,起身,大步去了外间。 “到底什么事?是她身体——”段伏归急急发问,声音森冷,比这隆冬夜晚的寒风还要凌冽几分。 张覃忍不住打了个颤,低着头,只得极小心地将自己诊出的实情告诉段伏归。 “……夫人体质本就纤弱,药性加受寒,两相叠加,短时间内怕是会于子嗣有碍。” 段伏归听得这话,眸中早已覆满寒霜,犹如一片冰湖。 五指狠狠捏起,发出骨节躁动的声响,他说不出是气恨多一些还是后悔多一些,或许都有,气恨她如此不驯,又懊悔自己让她受这番苦。 “可有办法调理?”冷静下来后,他问。 “有,有的。”张覃赶紧答道,“只要用心调养上一年半载,夫人还是能受孕的。” 段伏归这才放下心来,“就按你说的来,日后好生给夫人调养。” 两人出去了一阵,纪吟并不关心他们说什么,静静靠在床头,眼睛看着前方,却不聚焦。 段伏归回来,看到这一幕,忽然有些不舒服,下意识皱起眉头。 他坐到床边,拿起女孩儿的手,摩挲几下,又摸摸她的脸,“手糙了,脸也糙了,把自己折腾成这样,这就是你想要的生活?” 纪吟不想说话,轻轻将头扭到一边。 段伏归有些不满她这般冷淡的态度,但想到她已经朝自己认了错,这段时日也确实受了不少苦,便按下这点不虞。 外面太冷,换来换去容易着凉,段伏归干脆把郑姑姑她们叫来含章殿伺候纪吟。 含章殿前殿是段伏归日常处理政务的地方,后殿虽置了床可供休憩,但一般不会召后妃来侍寝,便是侍寝,也几乎不会留宿,段伏归却不在乎这些。 郑姑姑让菱儿打来热水,细细给纪吟擦拭,连头发丝儿都擦得极为仔细,一缕一缕,将这段时日未能打理的尘垢尽数擦去。 她则给纪吟清理干净膝上伤口的血痂,涂上药膏,裹上绷带,又给她套上贴身柔软的寝衣,四周炭火旺盛,即便单着寝衣她竟也不觉冷。 最后,郑姑姑又给她脸上手上涂上养颜玉膏,她整个人便变得干净香软了。 整个过程中,纪吟一动也不曾动,只把自己当做一个木偶,由她们摆弄自己。 许是许久没这么暖和过了,渐渐的,纪吟思绪发沉,开始困倦起来。 段伏归揽住她瘦削的肩头,手指轻掐她脸颊,“把药喝了再睡。” 纪吟可有可无地点了下头。 不一会儿,药熬好了,段伏归还想像从前那样亲自喂她,纪吟推开他的手,自己端起碗一口喝了。 男人的表情凝滞了瞬,转而恢复正常。 折腾大半夜,纪吟身心俱疲,早没了力气,喝完药就直直躺回床上,闭上眼。 许是她现在的模样实在引不起男人的兴致,也或许是她受了伤男人良心发现,他竟没有兽性大发,只是紧紧抱着她入睡。 第二天,纪吟醒来,外面天光大亮,身旁已不见了男人的身影。 她盯着床帐上绣金九龙团纹,怔了许久。 屋内烧着温暖的炭火,她躺在柔软温暖的衾被中,锦衾华帐,暖香扑鼻,仿佛先前的寒冷、饥饿、困苦都只是一场噩梦。 但她知道,那不是梦,她忘不了自己被冻得近乎失去知觉的手,忘不了自己躺在那冰冷的床铺上瑟瑟发抖的夜晚,也忘不了累得喘不过气的时刻自己究竟是怎么咬着牙才坚持下来的。 纪吟病了。 她没有发烧,只是感觉周身都在痛,甚至连骨头缝都在叫嚣着,喉咙又干又痛,还不停咳嗽,咳嗽又牵动喉咙,愈发疼得厉害。 先前在掖庭,她全靠一口不服输不认命的气撑着才没让自己倒下,现在这口气散了,积压已久的劳累如开了闸的洪水,在这一刻猛地爆发出来,几乎完全招架不住。 耳边似乎又传来段伏归训斥郑姑姑和太医们的声音,纪吟也没精力管了,阖上眼。 她这一连病了数日,段伏归便让她在含章殿养病,消息传到外朝,不少大臣都在反对,私下来劝段伏归这不符合规矩,段伏归一概不予理会。 又有人提起纳妃的事,问他何时召人进宫。 这本就是与纪吟赌气,一气之下答应的,如今她回来了,段伏归哪里还要别的女人,于是随便找了个借口回绝了。 “先帝不过殡天数月,按照礼制,三年孝期未过,不宜广纳美人,这事就算了,让她们自行嫁人吧。” 诸大臣:“……” 这一举动自是又引起众人的议论,已经下了旨还能临时反悔?再说各家可都卯着劲儿准备了这么久,燕京城的丝绸首饰都被买得涨了一轮价,结果就算了?算了?这叫大家如何能接受。 第58章 急性子的拓跋湟开口就道:“听说是那齐国公主又得宠了,不仅得宠,还夜夜睡在含章殿不走,该不会是想趁机干涉朝政吧,陛下,您可千万不能被齐女迷惑了。” 段伏归彻底沉下脸来,一双深眸似有浓云翻滚,雷霆万钧,“拓跋湟,你是在指责朕沉溺女色,昏庸无能吗?” 就算拓跋湟神经再大条此时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面对如此质问,他哪儿敢再承认,忙跪下请罪,“臣绝不敢有这个意思,请陛下责罚。” 段伏归朝左右吩咐:“拓跋湟御前无状,拖下去,杖十。” 段伏归这一发威,纵使其余人心里还有不满,此时也不敢冒头了。 下朝后,贺兰坼走到卢硚身边,跟他对视一眼,“看来陛下对这个齐国 公主,恐怕不仅仅是宠爱那么简单。” 卢硚回以一个礼节性的浅笑,“陛下毕竟年轻,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亦是人之常情。” 贺兰坼见他滴水不漏,顿觉没意思,甩袖离开。 另一边,长廊阴影下,存在感极低的二皇子段伏成反而轻笑一声,唇角勾起一抹耐人寻味的微笑。 众人恐怕都想不到,燕国最骁勇的战神,当今的皇帝陛下,竟还是个痴情种子呢。 - 段伏归下朝回来便径自朝含章殿后殿走去。 不得不说,让她住在这里确实方便,想见就能见,不像从前那样还要特意去趟后宫。 菱儿端着托盘正要进去送燕窝粥,见到段伏归,忙屈膝行礼,“见过陛下。” 段伏归没理会,绕过錾金银猛虎紫檀屏风,一眼捉到那道纤细的身影。 纪吟披着一件狐狸毛斗篷,抱膝坐在软榻上,脸上没什么表情,一双琉璃眼眸怔怔地看着窗外,却神情茫茫,并未聚焦。 明亮的天光透过窗户滤进来,落在她雪白的斗篷上,被光滑的毛发折射,毛尖上似晕出五彩霞色,仿佛一片霞云笼在她身上,合上她这般神情,竟有些虚幻了,仿佛随时会化作霞烟随风飘散。 段伏归下意识皱起眉,大步来到榻上,将她搂在怀里,感受到这真实的柔软触感后一颗心才安定下来。 早在侍女朝他行礼时纪吟就听到动静了,对这突如其来的怀抱并不意外,也不反抗。 段伏归低头看她,养了七八日,原本因干燥和冷风而变得粗糙的脸颊已经养回来了,恢复了原有的白嫩,只是掉了的肉不是那么容易补回来的,下巴依旧尖得可怜。 这时菱儿端着燕窝粥过来,低声劝,“夫人,燕窝滋补,您多少用些吧。” 纪吟实在没胃口,摇摇头。 “听说你这几日都没好好用饭,不吃饭怎能养好身体,乖,别任性。”段伏归掰着她肩膀,另一手端过汤盅,勺了一勺就要喂她。 纪吟无力反抗,只得任由他,然而努力咽了四五勺后,她突然一阵反胃,埋下脖子,将才吃下的燕窝吐了个干净,男人就坐在她旁边,被她吐了一身。 段伏归脸色一黑,揽住她的肩,一边抚着她的背帮她顺气,一边高声命令,“来人,叫太医!” 又用冷沉的眼神扫了菱儿一眼,菱儿被吓得一激灵,后背冷汗直冒,慌忙跪到地上请罪。 张太医一路急奔,喘着粗气来到含章殿,不出他意料,又是为了纪吟。 这段日子,他几乎每天都要来一趟。 他给纪吟诊了脉,又亲自验了燕窝,没有问题,至于呕吐,大概率是情绪太压抑而引发的。 但他不敢当着段伏归的面明说,只说:“夫人可能是病体还未痊愈所以食欲不振,只需放宽心多将养几日就好。” 但段伏归如何听不出这话里的意思,心中自是不虞。 他想问她,难道待在他身边就让她这么痛苦吗?可看着她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小脸,终究还是把这话咽了下去,只是五官愈发冷峻了。 待换了衣裳重新收拾好,段伏归把人抱到床上,“你先歇着,我去前面处理政事,你有事就叫我。” 说罢,朝她唇上亲了一下,正要转身离开的瞬间,袖摆却被一个轻柔的力道拽住。 段伏归一顿,忍住脸上的喜悦,转过头,“什么事?” 纪吟抬眸看着他,长睫微颤,近乎几分小心地问:“陶儿呢,她还好吗?” 段伏归虽靠这些丫鬟拿捏她,实则并不喜欢她太过关心她们,他刻意不去想,但偶尔也会控制不住冒出念头,自己在她心里的地位是不是还不如那几个丫鬟重要。 当然,他说服自己不用在乎,她反正落在他手里,只能是他的人,可终究还是不甘心。 因他久久不说话,纪吟眸里渐渐浮出绝望,颤抖着手指松开他的袖摆。 段伏归心头一软,大掌包住她的手,又想起张覃说的要她宽心方能养好身体,她跟那几个丫鬟感情深厚,让她们来陪着她或许会好得快些。 “太医看过了,她比你好,别担心。”段伏归说,“我把她们从掖庭放出来陪你,你也答应我,快点把身体养好行吗?” 他说这话时,低沉的嗓音犹如优美的弦乐,又低又缓,带着某种循循善诱的味道。 纪吟睁大眼看着他,最终“嗯”了一声同意了。 男人扬起一个笑。 自避孕药暴露,她被罚去掖庭,段伏归已经整整一个多月没有纾解过了。 尝过那份欢愉,便永远也戒不掉。 他一开始确实想着,一旦她来认错,就要狠狠罚她,可看到她瘦骨嶙峋的憔悴模样,心中不由生出怜惜,一时倒没强迫她。 但这可不代表他会一直忍下去,尤其这几日,怕她受凉,殿内的炭火烧得格外旺,燥热不已,美人在怀他却什么都不能干,实在考验他的意志力。 待男人离去,纪吟缓缓垂下眸,长密的睫羽在她眼底落下一片阴影,掩住她眸中一闪而过的深思。 事到如今,她是逃离不了男人的掌控了,可陶儿、尤丽她们还在掖庭受苦,她们都是被自己牵连的,纪吟如何忍心。 但若由她主动说出来,以段伏归的性子反而不会答应,也可能趁机提出更过分的要求,所以她才采用迂回的办法,让男人主动。 这几日她的郁郁寡欢,一半是真的,一半却是装的,她还没有脆弱到这种地步。 她自是感受到男人对她的怜爱,或许还有些愧疚和后悔,她虽不稀罕男人惺惺作态的怜惜,但若能利用这点把尤丽她们从掖庭捞出来,也算件好事了。 很快,尤丽她们便从掖庭里放出来了,来之前还被安排洗漱收拾过,梳好发髻,换上干净暖和的一等宫女服,看着鲜亮又体面,可她们脸上手上留下的昭示着苦难的痕迹却一时磨灭不了。 主仆再次相聚,尤丽忍不住落下泪来,那一夜纪吟说要见段伏归,她就知道了今日的结果。 “阿吟、不,夫人,您还好吗?”尤丽问。 纪吟听她换了称呼,也没纠正,如今不是在掖庭的时候了。 “挺好的。”纪吟努力扬起唇角,“你看屋里这么暖和,有吃有喝,我也不用干活儿了。” 尤丽默然,心中发堵。 她外表看着确实好多了,可一双眼睛却失去了往日的神采明媚,仿佛蒙尘了的珍珠。 “公主,是不是我连累你了。”陶儿在一旁低着头,她从尤丽那里听说了,公主是为了救她才向陛下认错的。 “没有,不是你连累我,是我连累了你们,他是冲我来的。”纪吟摸摸她的脸安慰。 “好了,你们一个个也别垂头丧气的了,已经这样了,接下来就好好活着吧。” …… 酉时,段伏归批完奏疏回到后殿,绕过檀木屏风,正好看到纪吟窝在软榻上,尤丽正端着一碗山药粥喂她,“夫人再吃两口吧,您现在太瘦了。” 纪吟没作声,只默默张开嘴吃了下去。 段伏归看到这一幕,心想自己的决定果然没错,她既在乎这些宫女,让她们来伺候她,她总归拒绝不了。 待用过膳洗漱好,段伏归照常将人搂在怀里,看她雪白的脸颊上一点粉润的唇瓣,忍不住凑过去亲了亲。 “唔……”纪吟双手抵在他肩头,却完全阻止不了男人唇舌侵入。 灼热的气息扑面而来。 一吻结束,段伏归努力压□□内的火气,把脸埋在她颈窝,嗅着她肌肤里散发出来的幽香,哑着声音问:“我把她们都调回来伺候你,开心吗?” 纪吟根本不想理他,却又怕激怒他,只好轻轻“嗯”了一声。 这不过是寻常应付罢了,落在男人耳中却变了味。 绵长的吻才结束,她气息不稳,嗓音犹带沙哑,这般娇娇怯怯的一句“嗯”,简直比最魅惑的歌姬还要勾人。 段伏归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的火气了,粗粝的掌心摩挲着她瘦削的肩头,心想,她身上的肉虽还没养起来,但这两日不见咳嗽了,他轻些应当也 第59章 可以…… 正这般想着,耳边忽传来一道细软的女声。 “我听说,我一直住在含章殿,外面非议很大,而且尤丽她们这么多宫女,也不合适,我还是搬回玉樨宫吧。” 段伏归拧起眉,下意识觉得她这又是在躲自己,握住她的手指捏了下,“住在含章殿不好吗?” 纪吟沉默了瞬,“我只是不想惹出非议,如果你觉得没问题,那就这样吧。” 说罢,也不与他争辩,闭上眼,似乎当真不在乎他同不同意。 段伏归支起上半身,盯着她瞧了好一会儿,在脑海里琢磨,她说的其实没错,后妃确实不该留在含章殿。 这段日子,朝中确实起了不少有关她的流言,尤其她还是齐国公主,身份更加敏感。 宫内又被他梳理过一遍,她四周都是自己的人,只要严加看管,就算回去也别想像从前那样钻空子。 段伏归左思右虑,确定没问题,这才同意,“你说的也是,既然这样,明日就搬回去吧。” 纪吟放下心来,她知道自己暂时无法逃离段伏归,可只要能离他远一点,她还能有点透气的空间。 她放松身体,准备入睡,下一秒,她的唇上却又多了道滚烫的触感…… - 已是十二月末,段伏归登基第一年就要过去了。 除夕之夜,段伏归要在宫中大宴群臣,特意叫纪吟跟他一同出席。 纪吟不想去,段伏归却告诉她,若她肯去,过段日子他就带她出宫去玩儿。 纪吟许久没见过宫外的天空了,于是点点头,同意了。 第40章 时间一下来到岁末。 早在数日前宫中就忙碌起来,郑姑姑带着尤丽她们洒扫房梁,糊上崭新窗花对联,还在廊下檐角挂上应景的红灯笼;冬日无花,便拿各色绢布亦或是染了色的通草裁了仿成鲜花,粘到树梢上,每一株悬灯数盏……红墙碧瓦,整个玉樨宫灯火争辉,真如雪中琉璃般璀璨。 纪吟站在院中看着这一切,却想起一月前那间又小又破又暗的屋子,她跟尤丽她们挤在一起抱团取暖,明明那般艰苦,竟叫人有些怀念。 “夫人,外面冷,进屋吧。”尤丽从后面走过来,给她披上狐狸毛斗篷。 这雪白无杂且品相完好的皮毛极为难得,更遑论要做成一整件斗篷,还是段伏归让冯全开了库房才凑齐这些皮子。 如今宫里谁不知道,玉樨宫这位夫人是陛下心尖儿上的人,太府进了什么好东西都要第一时间送过来。 只是纪吟对这些东西半点提不起兴趣,或者说,自掖庭回来后,她就对所有的一切都淡淡的,在段伏归面前也异常乖顺,他要怎样就怎样,也不再说那些扎心的话故意激他。 然而男人却对此十分不满,他也说不清这是为什么,明明她被自己驯服了,乖乖朝他低头了,他却半点高兴不起来。 他心里憋着一股火,却又发不出来,跟在他身边的冯全许是看出了些苗头,趁机朝他劝言:“时下正值年节,京中各处都热闹极了,想来夫人还没见过,陛下不如带夫人出宫散散心,想来夫人会开心些?” 段伏归觉得他这话也有些道理,出去走走,她或许会开心些。 他还记得第一次遇见她,她就敢瞪自己,后面还敢跟自己呛声,明明是个活泼狡黠的性子,想来也会喜欢宫外的热闹。 除夕日。 如今宫里既没有太后也没有皇后,纪吟是唯一有封号的夫人,按理今日进宫的命妇都要来向她请安,她也要去接待她们,但段伏归想到她身体还虚着,不愿她劳累,便下令不用来后宫,又请托他外祖母虞国夫人和宗室其余几位王妃代为接待。 难得清闲,纪吟自是没意见。 却说前廷,有资格参加除夕宫宴的大臣携着家眷陆续抵达云龙门,女眷们分路而行,直到太极殿偏殿。 此时殿内烧着暖炉,鎏金狻猊兽脑香炉中燃起袅袅香烟,众人衣锦着彩,华珠璀璨,一室浮光碎金。 虞国夫人坐在次座上,热情而周道地招呼着抵达殿内的夫人们,在她身旁,正亭亭站立着一个妙龄少女。 她摸约十五六岁,脸蛋圆润,皮肤白净,举止落落大方,此时正帮着虞国夫人接待来客。 “还是老夫人会教养孩子,孙女儿懂事又贴心。”有人奉承道。 “切,瞧她这装模作样,人家正儿八经的夫人没露面,就把自己当这宫里的主人了。”也有人嘀咕,只是声音压得极低,并不敢叫她听见。 不一会儿,媞兰也来了。 她两个月前刚出嫁,如今已从少女变成了少妇,打扮也叫往日庄重了些,不过一开口就暴露了她女孩儿心性。 “外祖母,好久没见您了,我好想您。”她像只小鹿一样跑到虞国夫人面前,张臂将她老人家抱住。 媞兰并非段伏归胞妹,但她幼时养在他母亲膝下,便也跟着段伏归一起唤虞国夫人为外祖母。 虞国夫人并未斥责她不够稳重,只抽出手来点点她额头,“你这是嘴巴上想吧,既然嫁人出宫了,以后就多来府上看看我这个老婆子。” 媞兰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好,只要您不嫌我烦,以后我天天上门。” 说笑了几句,这时虞国夫人身旁的少女过来将媞兰拉到一边,相互问了几句近况,少女开始面露犹豫。 媞兰似有察觉:“你想问我什么?” 贺兰央央低头绞着手指,最终还是忍着羞耻问:“你在宫里的时候见过那个齐国公主,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她……长得好看吗?我听说表哥可宠爱她了,还让她在含章殿留宿了许久……”说到后面,意识到自己的语气越来越酸,她连忙收住话。 媞兰沉默了瞬,“你还喜欢皇兄啊?” 贺兰央央红了脸,语气带着几分不甘心,“之前表哥明明要纳妃了,一转眼又不肯了,听说就是因为她,是不是她在表哥身边说什么了。” 媞兰想起纪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这……应该不是。” “不是她还有谁?”贺兰央央不信。 媞兰见她这样,一时头痛起来,正巧这时一个太监过来,走到她面前,说陛下有事,宣她过去一趟,媞兰如获大赦地逃了。 “皇兄叫我,我们过后再聊啊。” …… 玉樨宫,尤丽正在给纪吟梳妆打扮。 尤丽想,今晚来的大臣夫人们不少,估计还有不少女郎,她一定要把夫人打扮成最美的,将她们都比下去。 “嫂嫂。”这时外间传来一句清脆的女声,紧接着毡帘被掀开,媞兰就像丛林里的小鹿,一下出现在了纪吟面前。 纪吟看到来人是她,愣了下。 自两个月前媞兰出嫁,她们就没见过面了,相处时间虽短,她却是纪吟在这宫里难得有交情的人了。 媞兰看到纪吟的模样,同样瞪大眼,“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不仅是瘦了,连带着整个人的气质都沉郁了许多,她还记得从前的纪吟是多么明媚,第一次见她就在踢毽子。 纪吟没答,媞兰很快反应过来,脸上露出几分歉意。 她看了眼周围的宫女,将她们赶出去,自己薅了个绣墩过来,坐到纪吟旁边,“你是不是还不甘心?还想逃离皇宫?” 纪吟似被她说中了心思,眼皮一跳,掩饰不住惊讶和心虚。 媞兰叹息一声,蹙眉道:“你也别再想着逃跑了,以皇兄的性格,肯定对你严加看管,你不会有机会的。” “我……”纪吟张了张嘴。 “要我说,你这又是何苦,女子本就要嫁人的,你如今是皇兄唯一的夫人,要多风光有多风光,你都不知道外面多少女子羡慕都来不及,皇兄又喜欢你,对你又好,你看这屋里摆的火珊瑚、妆台上这些珍珠宝石,都是皇兄特意命人送过来的,你就安下心来跟他好好过日子不行吗 ?” 纪吟看她一眼,垂眸不语。 媞兰只苦口婆心地劝:“我虽出身皇家,却也知道外面那些平头百姓的日子不好过,你就算逃出去,又该怎么安身立命呢?尤其你还生得这么美,那些富贵人家知道你身份,绝不敢留你,普通人又如何护得住你。” 纪吟状似玩笑道:“我就不能靠自己吗?” 媞兰见她半点儿没听进去,心头火起,“一个女子要独活在世上哪儿是那么容易的,尤其现在的世道,兵荒马乱的,你无权无势,到时若被强人掳走,看你后不后悔。” “我可不是在吓你,我说的都是真的。”她越说越气。 纪吟脸色依旧平静,“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多谢你。” 媞兰:“……” 她被气得说不出话,可到底还是跟纪吟有些情谊,见她如此纤瘦,心中也泛起些怜惜,执起她的手,看到关节上还未完全消散的冻疮痕迹,放软了语气,“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抗拒皇兄,可我记得汉语里有句话,‘识时务者为俊杰’,便是为了你自己的身体,今后也别再跟皇兄对着干了好吗?毕竟你得养好身体才有以后。” 第60章 这话好似终于说进她心头了,纪吟眸色动容。 一会儿宫宴就要开始了,纪吟还要梳妆,媞兰没再多劝,提出告辞。 刚穿戴完毕,段伏归就来了。 他身为燕国皇帝,没有一日不忙碌的,便是今日也是如此,早早去含章殿处理完年前最后一点事务,到现在才得闲。 乍一看到纪吟的模样,他眸中滑过一道惊艳。 面前的少女身形似玉,气质如兰,长发全部高盘于顶,饰以当下时兴的赤金莲花花冠,流苏摇曳,越发衬得脖颈修长,优雅端丽。 她往日无心打扮,大多时候净完面,只涂上一点玉膏滋润肌肤,难免太过素净,方才尤丽卯足了劲儿要让纪吟今日大放异彩,于是这妆也描得极为细致,翠眉细长,如烟似柳,朱唇一点,两颊淡淡扫上一层玫瑰胭脂,一张脸便足够明媚动人了。 段伏归鲜少见她这般明艳的模样,身体的火一下就窜上来了,喉结滚动,俯下身便想亲上去。 纪吟抬手抵住他的唇,低声说,“宫宴要开始了。” 宫宴要开始了,不好在此时弄乱妆容。 段伏归眼神在她脸上流连许久,甚至都不想让她出席宫宴了,想到今晚有的是时间,这才作罢。 “你这样很好看,往日太素净了,以后也该多打扮。”他说。 纪吟垂下眸,没答话。 所幸段伏归也不计较,带着纪吟一起坐上轿撵。 他自己本不爱轿撵,但想到外面天寒,怕纪吟受凉,这才让冯全备了轿撵。 暮色渐沉,太极殿内已燃起数百盏油灯,青铜灯树参差错落,火光辉煌,宛如漫天星河璀璨。 宴席尚未正式开始,抵达的大臣们正在相互道贺新年问好,直到一道细长声音高扬着喊:“陛下到——夫人到——” 殿内霎时一静,众人忙整理衣摆,站到自己的位置上,俯首下跪,齐声喝道:“恭迎陛下!恭迎娘娘!” 纪吟被段伏归牵着手,迎着无数道或明或暗的打量,一步一步走到主座前。 “众卿免礼。”段伏归大手一挥。 众人起身,坐回席间。 他们许多人曾见过纪吟,也有人没见过,但此刻都对她充满了好奇,毕竟她是至今为止,唯一一个让段伏归半途丢下正事的女人。 然而这一瞧,似乎也没什么特别。 她不仅不是众人想象中妖媚祸国的妖妃模样,相反,她肩背挺直,举止从容,甚至可称得上端庄清丽。 席间,她也不曾主动朝段伏归身上靠,甚至不曾多话,都是段伏归低头过去跟她说什么,她才垂眸答上两句,可谓本分到了极点。 这么一看,她确实无可指摘。 然而以她的身份,如此堂而皇之地跟着段伏归出现在这个场合就是最大的问题。 她毕竟不是燕国人,而是齐国公主。 除夕宫宴气氛松快,段伏归的下属和朝臣们不停来向他敬酒,段伏归来者不拒,纪吟也被迫跟着饮了几杯,虽是果酒,喝多了也有些上头。 纪吟趁机朝段伏归道:“我有些不胜酒力,想先回去休息。” 段伏归看她因饮了酒而晕红的脸颊,眼眸水润,眉梢一片春意,喉咙一动,再也不想她被人看见了,于是点头,让冯全亲自送她回玉樨宫。 纪吟出了太极殿,冷风一吹,思绪清明了许多。 待她走到最后一级台阶,不慎踩到一块湿滑的地面,身形一晃。 “夫人小心!” 就在这时,旁边横生出一只有力的手扶住她胳膊帮她稳住了身形。 纪吟站稳,率先注意到对方缠金腰带上挂的龙纹玉佩,再一抬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对男子来说过分昳丽的脸。 是二皇子,不,现在应该是常山郡王了。 纪吟面不改色地抽回自己的胳膊,“多谢殿下。” 但说实话,她身后跟着这么多宫女太监,就算没有他她也不会摔倒。 段伏成仿佛全然没察觉到她的冷淡,兀自开口,“方才在席间见夫人面色似有些伤感,可是在想念齐国的亲人?” 纪吟微微皱起眉,她与段伏成素不相识,他一上来就问自己这个问题不觉得不合适吗? 然而仔细看过去,明灭不定的灯火中,对方的眼神似带着某种深意。 纪吟突然明白过来,他或许是在向自己暗示什么。 “多谢殿下关怀,只是一时感伤罢了。” 说罢,她便径自朝前走去,不再理会身后的男人。 段伏成站在原地,看着纪吟渐渐模糊的身影,眸中闪过一道异光。 - 众人还要回家团圆守岁,除夕宫宴结束得并不晚,段伏归回来时,纪吟正好洗漱完,抱膝坐在榻上,眼神悠远,似在琢磨什么。 段伏归忍了一晚上,此时见着她,二话没说大步跨到她面前,长指挑起她下巴,脸一凑,就要亲上去。 “等等。”她回过神,连忙抬手捂住他的脸,“你身上酒气太重了,我不喜欢。”她似抱怨般说了一句。 段伏归听了,不仅不觉生气,反因她难得主动开口而感到一丝开心。 “好,我去洗洗。”他笑了笑。 纪吟看着男人离开的背影,眼神渐渐暗了下来。 男人三两下洗漱回来,便迫不及待将她拥入怀里,灼热的吻铺天盖地地落了下来。 纪吟没有反抗,只有在喘不上气或者实在难耐时才轻轻推他或者咬他。 一室暖香旖旎。 过年期间,官府都封了印放假,不用上朝,如今边境尚算安稳,段伏归也难得清闲。 不过他闲下来,倒霉的就是纪吟了。 有时她干着自己的事,或看看书,或练练字,他非要在一旁捣乱,不是撩她头发就是故意凑过来,挠她腰窝,轻轻咬她耳朵、脸颊,最后又胡闹到了榻上。 原本纪吟还能跟尤丽她们打络子、下棋消磨时间,因男人在这里,她们也不敢往前凑了。 一晃到了上元节,纪吟自重重锦帐中醒来,眼前雾蒙蒙的,盯着帐顶怔了一会儿,便听身侧传来一道低沉的男声。 “醒了?起来梳妆,一会儿带你出宫。” 纪吟扭过头,看着昏暗光线中男人骨骼分明的侧脸,小声嘀咕了句,“我还以为你早忘了答应我的事。” 段伏归掐掐她的脸,“怎么会,我说话向来算数,更何况是答应你的。” 纪吟盯着他,眼神似乎在说,既然今日要出门,你昨夜还那般折腾我。 男人读懂其中的意思,难得几分理亏,咳了下,“今日是上元节,外面有灯会,必定十分热闹。” 难得能出门,纪吟也不与他争辩了。 两人洗漱完,穿戴好,坐上出宫的马车。 纪吟这才发现他只安排了两辆 马车,随行侍卫亦未穿着禁军服饰,这是要白龙鱼服了,不过她也不在意。 马车一路行驶到大街上,纪吟透过车窗看去,街上各色人群,富贵的、贫穷的,汉人、胡人,商人、士子,来来往往,街边小贩铆足劲儿叫卖,果真一派热闹景象。 不过马车并未停留,径直往城西而去,纪吟忍不住好奇,问他,“我们要去哪儿?” 段伏归拿起她手指把玩,“到了你就知道了。” 纪吟不再多言。 大约一个多时辰后,马车停在一处山脚下。 看着络绎不绝提着香烛而来的百姓,她明白过来这是哪里了——白马寺。 听说白马寺是燕国最著名的寺庙,其中高僧如云,纪吟从前不信这些,现在……生出几分好奇,又莫名有几分期待。 她有些奇怪段伏归为什么会带她来白马寺,却并未开口询问,但段伏归仿佛看穿她的想法,给她解释,“正月十五一开始本来是祭祀太一天官的日子,宫廷中通宵燃灯祭祀,请求天官赐福,民间逐渐效仿,后来佛教兴盛,便也有许多百姓在这一日来佛寺中上香祈福。” 总的来说,也个祈福仪式而已。 上山的青石台阶绵延至山顶,一眼望不到头,纪吟下了车跟着段伏归一起步行上山,然而只走了不到三分之一,她便已气喘吁吁,面色涨红,腿脚发软。 段伏归注意到,笑着问她:“我背你上去?” 纪吟断然拒绝。 然而她的体力实在太弱,真要等她自个儿爬上去还不知要多久,段伏归便揽着她的肩,将人半拉半搂了上去。 听说今日有一场讲经,然而他们来得太迟,已接近尾声了,两人只能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团坐下。 纪吟四下望去,只听阵阵诵经,百姓虔诚俯首,香火缭绕,金身佛陀像在这烟雾里似梦似幻,恍惚间又让她忆起从前的事,一颗滚烫的泪落了下来。 不知什么时候,讲经已经结束,民众四散,各自忙碌着去问经、求签、上香、供奉,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缓步朝她走来,纪吟眨眨眼,水雾散去,看清来人正是虞国夫人。 第61章 “好孩子,难得在此相遇,相遇就是缘分,你可愿意陪我这个老婆子说几句话。” 纪吟明白过来,这或许就是段伏归带自己来白马寺的目的,于是点点头。 二人来到后院一处厢房,这显然是早准备好的,虞国夫人牵着纪吟坐到暖炕上。 “阿吟,我这样唤你,你不介意吧。” 纪吟摇摇头。 虞国夫人握住她的手,“你或许不知道,我第一次见到你,就想起了年轻时的我。” 纪吟抬眼看她,一时没有说话。 虞国夫人已年近六旬,如今眼尾堆褶,发杂银丝,却依旧能看出她年轻时应当是个风姿绰约的美人。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她说。 纪吟点点头,垂眸静听。 “四十多年前,燕京本地有一世家大族,崔家,这家族里有个女郎,与同是世家的王家公子定了亲,二人一起长大,门当户对,感情甚笃,本是等崔家女郎及笄便要成婚,却在这时,飘摇破碎的齐国江山一朝倾覆,中原大地沦落到胡人手中,崔家和王家来不及逃离,不幸被困在了城中。” “胡人杀人如麻,四处劫掠,这些世家大族便成了他们的首要目标,眼看城池被破,胡人杀了进来,其中一个鲜卑将军冲进了崔家,那崔家女郎不愿被胡人凌辱,正欲悬梁自尽,结果正好被那鲜卑将军看到,鲜卑将军为她美貌所惊,将人救了下来。” “后来,鲜卑将军将崔家围住,却没要他们性命,只说若崔家女郎肯嫁给他,他便放他们一条生路。崔家女郎本有心爱的郎君,自是不愿,可她亦无法不顾家人的性命,几番斟酌权衡,她最终还是嫁给那个鲜卑将军。” “出嫁那日,王家郎君在她必经之路上等了一夜,向她告别,说他对不起她,没能护她安稳,反倒要牺牲她一个弱女子来保全性命,又说他要离开北地,决定南下了。崔家女里泪如雨下,却说,‘我亦无悔,山高水远,望君珍重’。” “这一面便是两人最后一面,此后数十年,天涯陌路,他们再也没有见过对方。” 说到这儿,虞国夫人苍老的眼角似浮出一层水光,眼前似又出现数十年前那道年轻的面庞。 “被迫嫁给鲜卑将军,起初,崔家女郎自是痛苦万分,整日浑浑噩噩,然而出乎意料的,那鲜卑将军竟真十分喜爱她……后来,两人生儿育女,磕磕绊绊,风风雨雨,几十年就这样过来了。” “那个崔家女郎就是您。”纪吟说。 “是。”虞国夫人点点头。 “那您遗憾吗?” 虞国夫人摇摇头,“没什么遗憾不遗憾,只是当命运降临时,人是躲不掉的。” “既然命运让你来到燕国,又让你遇到归儿,这或许就是你们的羁绊,剪不断,解不开,你如今比当初的我好些,归儿也是真心喜爱你……” 虞国夫人抬起布满褶皱的苍老的手,温柔地抚了抚她的脸庞。 纪吟闭上眼,轻轻靠在虞国夫人肩头上。 …… 许久之后,房门终于打开,明亮的天光倾泻而下,纪吟不适应地眯了眯眼,神色恍惚,抬腿往外走,却不慎被门槛绊了下,段伏归一把搂住她的腰,将人带到怀里。 纪吟并没有反抗,反而怔怔地盯着他的脸。 段伏归心中一喜。 第41章 段伏归正想将纪吟送回隔壁客院休息,再跟她温存一会儿,身后却传来虞国夫人的苍老沙哑的声音,“陛下,我还有话想跟你说。” 段伏归皱了下眉,转过头。 纪吟趁势从男人怀里退了出来,推推他,“老夫人有话跟你说,我自己回去就行。” 男人却没同意,反将她横抱起来,大步往外走去,“反正是外祖母,耽搁一会儿也不算什么。” 纪吟闭上嘴。 半盏茶后,段伏归才跨进虞国夫人的厢房,坐到她旁边给她捶肩,笑着道:“多谢外祖母帮我出面劝她。” 虞国夫人乜了他一眼,“你别得意。” 段伏归正了正脸色,等她继续说。 “我看得出这姑娘是个心性坚韧的孩子,年岁虽不大,却有自己的坚持和想法,她今日虽因我的话有所触动,但未必就能心甘情愿地留在你身边,你既真心喜爱她,想要与她长久,便不能什么由着你的性子来。” “你从小就霸道,强势,不肯服输,想要什么就一定要得到,没有但人心不是这样的,尤其是对阿吟这种女孩儿,你越是手段强硬,她越不肯与你交心,你若想让她真心爱你,那你就要敬她爱她,莫要再像先前那般故意与她置气,我还记得她刚入宫时模样比现在明快多了,现在都瘦成什么样了。” 显然,虞国夫人也知道纪吟被贬掖庭的事。 段伏归下意识道:“那是她瞒着我……” 说到一半,他终究还是住了嘴。那夜发生的事被他封了口,外人并不知道纪吟被罚的内情,他如何好意思叫人知道,自己的女人居然在想方设法背着他服用避子药,不仅如此,她还用那么决绝的语气说根本不稀罕他对她的好,真传出去,他身为男人的脸面都要丢尽了。 忽然,他想到什么,猛地抬起眼皮,眸中闪过一道异样的神采,“您刚刚说……我真心喜爱她?” 虞国夫人平静慈祥的表情龟裂开来,缓缓扭过头,一双略带浑浊的苍老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看着他,“你之前该不会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感情吧?” “我……”段伏归难得语塞。 “你若不喜爱她,何必非要纳进宫里,还出动玄鹰卫去抓人;你若不喜爱她,何必非要她不可,朝臣让你 纳妃立后全都置之不理;你若不喜爱她,又何必为她耗费心思请我出面。” 虞国夫人连续三个问题,一个比一个犀利,深深敲在段伏归脑海,荡起一圈又一圈凶猛的浪潮。 见他这般,虞国夫人叹了口气。 这也是个不开窍的,明明早喜欢上人家了,偏自己还不知道。 段伏归从小就在军中摸爬滚打,从没体会过这些情啊爱啊的,他对纪吟是有些喜欢,却也没往这方面去想,只是凭着直觉要把她留在自己身边。 如今被外祖母点破,他不仅没觉恼,反而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 “外祖母教训的是,以后我不会再让她吃苦了。” …… 纪吟并不在意虞国夫人跟段伏归说什么,她坐在椅子上,看着大雪覆盖下一支横生到窗前的雪梅,红蕊吐艳,忽的笑了下。 人可真是贪心啊,他既禁锢了她的身体,却还妄图让她的心也臣服于他。 先是除夕那日的媞兰,再到今日的虞国夫人,尤其是虞国夫人,她剖开过往伤痛,用几十年的自身经历告诉她,这是命,或许现在的她想不通、不甘心,但在将来某一天,她会接受的,这就是她最好的结局。 纪吟想,自己若是处在虞国夫人当时那种境遇,或许也会做出相同的选择,可她是穿越来的,这个世界本就没有她留恋的人,她唯一想要的就是自由地活着,为此,哪怕粉身碎骨。 不过,段伏归费尽心思想跟她演一出郎情妾意的戏,台子都搭好了,她不陪他演下去岂不可惜。 从掖庭回来后,她很长一段时间都处在迷茫中,不知自己要如何才能逃出男人织就的天罗地网。 现在,男人既想要她的心,或许是个机会。 现在回想起来,若她能在被抓回来时按下心中的不甘,曲意逢迎,降低男人的戒心,或许早寻到机会了,可是,人怎能可能时时保持理智、做出最正确的选择呢。 她当时满腹的不甘、怨恨,只恨不能与他鱼死网破,哪里还能想别的。 如今经历过掖庭里的磨难后,她的性情似也被打磨得圆润了许多,至少,比从前更能忍耐了。 这条路刚开始必定会十分艰难,甚至不得不违背她的本心去逢迎男人,但也唯有如此,她才有可能找到新的出路。 纪吟望着窗外的雪梅,慢慢垂下眼睫,彻底掩盖住其中的光亮。 段伏归很快回来了,他跨进屋中,发现纪吟正用手支着下巴,眼神看向窗外,神色怔怔。 “阿吟,阿吟?” 他叫了好几声,纪吟仿佛才从沉思中惊醒过来,看了他一眼,而后敛下眸子。 他好像还是头一回这般唤她。 “你刚才在想什么,叫了好几声才应?”男人顺势将她拎起来,自己坐到她原本的位置上,将她放在自己腿上,两条长臂圈着她。 “没什么。”虽这么说,她表情却有些失魂落魄的,显然是有心事,而她这表现,分明是从离开虞国夫人时才出现的。 这样看来,她是把外祖母那番话听进去了,段伏归按下心里的喜悦,温柔地执起她的手,“手怎么这么凉,我给你捂捂。”语调可谓温柔极了。 她体质虚,手脚总是冰凉,男人的身体却跟个火炉似的,纪吟看了他一眼,没有挣扎,随他。 第62章 中午,两人在寺里用过斋饭,歇了会儿,便准备下山了。 纪吟来时已经耗费了全部力气,现在腿还软着,加上雪天路滑,每走一步小腿都在打颤,段伏归实在看不下去了,一把将人揽到背上,拖住她的臀,背她下山。 纪吟起先挣扎了几下,后来实在挣不过,只好将脸埋在他肩上,不叫路过的香客看到自己的脸。 回城时已接近申时,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城里的灯火反显得越发璀璨,街上热闹极了,到处都是卖灯的小贩,还有各种吃食、泥人、小玩意儿。 有年轻夫妻携手同游的,有一家子男女老少一起出行的,有兄弟几个吵吵闹闹的,也有些年轻姑娘相互挽着手,痴迷地看着四周如星河般璀璨的花灯,不时发出惊叹…… “那个兔子灯好看。” “阿娘,我想要那个老虎灯。” …… 纪吟被段伏归牵着手走在大街上,算是明白男人为什么要换衣裳了,他们身上的衣料虽也名贵,但并没有特殊的图案绣纹,随行的禁军早装作普通百姓混入了人群中,乍一看仿佛只是普通富贵家庭的年轻夫妻出来游玩。 “你看这街上可有什么喜欢的?”段伏归一边走,一边问她。 纪吟只摇头,忽然,她余光瞥见不远处两个追逐打闹的小孩儿,其中一个不知怎的好像没站稳,“吨”的一下,屁股摔到了地上。 另一个见状,“哈哈”嘲笑起来,然而才笑了两声,脚下一滑,同样“吨”的摔了个四脚朝天。 两人坐在地上,花着脸,面面相觑。 有看客笑出了声,纪吟也忍不住轻笑了声。 段伏归循声朝她看过来,纪吟感受到男人的视线,立马收住笑,冷下脸来。 那笑仿佛一尾灵活的鱼儿,一眨眼就不见了,却越发挠得人心痒痒。 很快,那两个小童就被他们的家人领走了。 两人继续走在街上,偶尔纪吟看到什么有趣的事露了笑,可等男人的视线追过来,她又刻意板起脸,偏不肯在他面前笑,倒是在刻意针对他似的。 不过这点针对比起从前反显得几分小女儿气,落在男人眼里竟也别有一番趣味。 不知不觉,两人来到城中最热闹的一条主街上,前面挤满了人,几乎将整条街堵了个水泄不通,想要前进一步都困难。 抬头望去,只见一家绸缎行的店铺面前竟扎了两层楼高的木架,上面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灯笼,宛如一片灯墙,挂得越高,那灯笼就越大越精致,最上面那个竟是一只硕大的莲花灯,花瓣重重叠叠,几乎能容纳一个成人坐上去。 时下佛教兴盛,于是与佛教有关的图样纹案也颇受人喜爱。 纪吟倒不是没见过这么大的灯,只是好奇以古代的工艺是怎么做的,便多看了两眼,段伏归注意到,低下头来问:“你喜欢?” 纪吟正想摇头,然而男人根本不等她回答,便径自带着她往前走去。 装作普通侍卫的元都十分有眼色地跑到前面开路,嘴里喊着“让一让让一让”,前面的人不满,回过头来,却见段伏归高大的身躯和冷峻逼人的五官,顿时为他气势所摄,下意识让出一条路来。 来到前面才发现,原来这灯不是卖的,而是东家为了博名气讨热闹,特意设了灯谜,吸引人来猜,只要猜中就能带走相应的灯。 不过北地胡人甚多,许多人不识汉字,只猜灯谜对他们实在不公平,于是又设了投壶、射箭等武试。 段伏归扫了元都一眼,元都会意,上前询问那主家,“东家,我家公子若想要最大的那盏莲花灯,有什么条件?” 哟,张口就要最大的那盏灯,好大的口气。众人暗想。 “那就看郎君是要文试还是武试了,文试的话要连续猜中十个灯谜,武试的话要连续射中十次靶心。”那主家笑着回。 众人看去,因在街上,场地有限,那射靶的距离倒不算太远,大约只有五十步,然而那靶心却实在小得过分,中间只有拇指大点的红心,此时天色又昏暗,更是难上加难。 先前亦有人试过,只是能中一两 次就不错了,哪里有人能中十靶。 就在这时,段伏归自人群中而出。 “这位郎君,您可要来试试?”主家笑着问。虽这么说,但他并不觉得随便来个人都能射中十靶。 段伏归没有多话,只是看清箭靶所在的位置和射箭的地方,低头朝纪吟说了句“你在这里等我”,便大步走过去,拿起主家准备的弓空拉了下试试手感,然后抽出羽箭。 搭箭的瞬间,男人的气场也随之一变,衣料下的肌肉一寸寸绷起,下颌线条笔直,一双凤眸精光乍现,凌厉、杀气,原本站在他附近的人竟都忍不住往后退去。 下一秒,段伏归扣箭的拇指一松,箭矢挣脱束缚,破空而去,众人尚未看清,只听“哆”的一声,箭矢已牢牢扎在靶上,箭尖正中靶心。 “好!” “好!厉害!” 顷刻间,四周响起潮水般的喝彩声。 段伏归充耳不闻,神情没有丝毫变化,继续摸出下一支箭,同样搭弓、瞄准、射出,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丝毫阻滞。 旧的尾羽被新至的箭头破开,势如破竹,直抵红心。 一箭又一箭,围观百姓从一开始的惊艳,到后来,全都呆滞在了原地,原本热闹的大街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寂中。 直至最后一箭,段伏归所持的弓梢两头的榫头,因为多次吃力,已是不堪重荷,发出轻微的咯吱震颤,就在那弓弦绷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断裂之时,他猛地松开拇指,箭矢离弦的瞬间,弓身再也承受不住,应声而裂。 与此同时,携了段伏归最后一箭力道的箭矢如流星般坠向箭靶,轰然一下,箭靶四分五裂。 众人沉浸在这场堪称惊艳绝世的箭术中回不过神,这时,段伏归忽的扭过头,朝纪吟看了一眼。 四周花灯璨璨,明暗交错的光影中,男人深邃的眉眼似也蒙上了层温深情的神色,他看着她,好像在跟她说,看,我给你赢下了。 百姓们看到这一幕,渐渐回过味来,原来这位郎君是为了他的娘子。 “这位娘子生得如此姿容脱俗,难怪那郎君肯为她费心。” “我要是这位娘子,只怕一颗心都要给这位郎君了。” “哼,你看人家的夫君怎么就这么厉害。”有妇人心生羡艳,不满地推了推自家郎君。 “哎呀,我的娘子,你就不能有点自知之明吗,你自己选的夫君你不知道他有多大本事?” “……” 纪吟听着四周的窃窃私语,脸上微微羞恼起来,似嫌男人自作主张,瞪了他一眼,转身就要离开。 段伏归忙从后面追上来,拉住她的手,“怎的,我给你赢灯,你还生气了。” “我又没说要,也没让你去。”她掰着他的手,只可惜她这点力道对男人来说根本不痛不痒。 “好好好,是我非要去的,难得出来一趟,想叫你开心些。”男人好脾气地哄。 纪吟垂下眸,人都是有虚荣心的,身为一国皇帝,他不仅放下身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为她赢下最大一盏花灯,现在还前所未有地温柔起来,若她从未经历过先前那些,恐怕也要忍不住沉沦在这虚幻的美好中。 “既赢了灯,那我们放灯去。”男人又说。 段伏归射完十靶,元都就立即上前跟主家交涉,等取了灯,第一时间追了上来。 纪吟被段伏归牵着来到一处河边,已过了年,河水开始慢慢解冻,城中百姓为了今日的上元节,提前凿开了河面,此时河面上正漂浮着大大小小的河灯,随着水波上下起伏,宛如一颗颗星子点缀在大地上。 “上元点灯,将你的心愿写在灯上,就能得到天官赐福,来,写一个。” 段伏归向来不信这些,不过有她在旁,无聊的事也变得有趣起来。 纪吟心知自己不写男人是不会罢休了,况且她从前虽不信鬼神,但自己经历过这遭后也不免生出敬畏之心,又想起前世的家人,不知他们现在是否安好,若天神当真能听到她的祈愿,她只希望他们都好好的。 最终,纪吟提起笔,一笔一划,极缓慢极认真地在灯上写下几个字。 “家人康乐。”段伏归看到她写下的祝福,下意识拧了下眉,这跟他想要的截然不同。 “没了?”他问,明显不甘心。 “没了。”纪吟淡淡道。 段伏归的眼神在她脸上转了一圈,看着女孩儿素白沉静的脸庞隐隐透着忧伤,吐出一口气,决定暂时不跟她计较。 一切才开始,慢慢来。 “你写完了,该我写了。”他从她手中取过笔。 纪吟一切随他。 段伏归手臂挥舞,笔走龙蛇,不过三五息就写完了。 “你不想知道我写了什么?” 第63章 纪吟:不想。 好在男人已经习惯她的冷淡了,先前为了逼她服软,害她吃了这么大苦,对自己有气也正常。 他现在看清自己的心意,决定好好待她,便刻意收敛脾气。 不过他终究还是霸道的,她不想看,他偏要她看。 他揽过她瘦削的肩膀,将人带过来,指着那莲花灯,“你看。” 纪吟被迫看去,只见那灯上六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生同衾,死同穴! 纪吟瞳孔骤缩,一股寒意从后背窜了上来。 第42章 段伏归该不会是个疯子吧。纪吟想。 寻常人祈福,大多祈求家人平安喜乐,身体康健,便是夫妻间,一般也只求些“百年好合”、“与子偕老”、“琴瑟和鸣”之类的愿望。 然而他这六个字,“生同衾,死同穴”,不像祈福,倒像某种偏执的誓言,仿佛在向她昭示某种决心——他永远也不会放过她,哪怕是死。 纪吟感觉一颗又一颗的鸡皮疙瘩从身体里冒了出来,后背一片阴冷,出了一层冷汗。 男人却仿佛根本没意识到这点,还问她:“你觉得如何?” 他从后揽着她的肩,纪吟后背正好贴着男人的胸膛,眼前是那盏硕大的莲花灯,灯上六个大字在烛火的映衬下格外鲜明,几乎刺得人眼生疼。 见她不答话,段伏归又自顾自地说:“是生是死我们都在一起,永不分离,多好,你说是不是?” 纪吟被他拥在身前,男人微微俯下脖颈,嘴唇贴着她冰凉的上耳廓,说话时带出温热浑厚的男性气息,尽数落在她眉梢、脸颊,带来酥酥麻麻的痒意,让她感觉自己仿佛被某种猛兽圈住舔舐。 纪吟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身体不要发抖,却还是白了脸,所幸这寂寂无边的夜色替她遮掩了大半。 段伏归将灯放到河里,他赢来的这盏莲花灯确实足够大,直将四周那些普通小灯都比了下去,仿佛众星拱月般,男人十分满意。 “还要逛吗?”他问纪吟,方才在街上她虽表现克制,但他还是察觉到她比往日开心了些。 纪吟摇摇头,“我有些累了,回去吧。” 虽说出了皇宫,可男人在身边如影随形,也不过是换了个隐形的囚笼而已,就算这夜的街巷再热闹,灯火再璀璨,她也提不起兴趣了。 “也是,晚上冷,你身子弱,不该在外面待太久。” 二人坐上回宫的马车。 马车里放了暖炉,厚厚的毡帘隔绝外面的冷风,车厢暖融融的,纪吟一大早就起床,来回坐了两三个时辰的马车,还爬了趟山,逛了许久灯会,一整日下来,本就虚弱的身体累到极致,此时被暖风一熏,便开始昏昏欲睡起来。 段伏归将她抱在腿上,揽着她的腰背,让她的头靠在自己肩上,尽量给她调整出一个舒服些的姿势,纪吟慢慢合上眼皮。 及到马车回了宫,抵达永巷,纪吟已经完全熟睡过去,段伏归也不叫醒她,用大氅将她一裹,便将人横抱着进了玉樨宫。 尤丽忙带着人上前伺候,端来热茶热水,又连忙添上熏笼里的炭火。 段伏归将纪吟放到床上,待备好热水,径自去洗盥室洗漱,尤丽则拧了热帕小心翼翼帮纪吟擦拭。 待擦拭完毕,男人正好回来。 他随意挥挥手,示意她们退下。 尤丽便让陶儿她们带着东西出去,自己又将灯架上的油灯灭了大半,仅余两盏小小的壁灯散发着昏黄的微光,室内一片幽暗。 床帐中,正在酣睡的女孩儿的脸却愈发白得突出。 段伏归坐在她外侧,一手支在床上,上身微倾过去,悬于她上空,眸光幽幽地注视着她。 她生得是真的好,白净如雪的肌,乌黑的眉,粉春的唇儿,真是无一处不叫他喜欢。 此时睡着了,乖得像只小猫儿,软软乎乎,微微嘟起的脸颊透着纯真的少女娇憨,与她清醒时完全是两个模样。 男人修长的手指慢慢抚上女孩儿的脸颊,他常年行军打仗,指腹带着骑射留下的武茧,稍显粗硬,与女孩儿白嫩的肌肤形成鲜明的对比,仿佛他再用力些就能戳破这层奶皮似的嫩颊。 手指在她脸上游移片刻,渐渐的,他开始不满足于这简单的触碰。 他想要更多。 但她今日累了一天,难得好眠,他又有些不忍将人弄醒。 然而许是屋内的炭火烧得太旺了,一股燥意从体内涌上心头,进而流到四肢百骸。 他又想起在白马寺里,外祖母点醒他的那句话。 他喜爱她。 想与她长长久久。 璀璨灯火里,她那一闪而过的发自内心的笑深深刻进他脑海中。 原来,这就是情爱的滋味,仅仅因为对方一个笑自己就会感到开心。 想到这些,段伏归体内的炽火几乎已到了燎原的地步,再不想办法发泄,只怕五脏六腑都要焚起来了。 就亲一亲,不弄她。段伏归这般说服自己。 于是,他曲下关节,由掌心支撑改为小臂,整个人离她更近了,上身完全悬在女孩儿面前,高挺鼻尖轻触她的,传来微凉的软玉般的触感。 他再也忍不下去了,张口含住她粉润润的唇瓣,轻咬、舔舐,吮吸……探入那秘境深处,找寻他肖想已久的香舌。 …… “唔……”纪吟是被憋醒的。 她思绪朦朦胧胧,一时不甚清醒,只觉呼吸困难,下意识去推拒面前的人,却被一道粗粝的触感钳住,再也动不了分毫。 纪吟终于撑开眼皮,只见男人极致放大的眉眼,那深邃幽蓝的瞳孔宛如风暴中的漩涡,要将一切都吸进去,眼尾却赤红一片,太阳穴处青筋浮凸,蜿蜒出狰狞的纹路,显然是动了情。 纪吟实在喘不过气,只得扭头躲避。 男人终于停下,暂时放过她的唇,一道细亮的银丝拉长,断裂。 “你既醒了,那正好。”男人哑声说,将人揽到怀里,轻抚了下她光滑纤细的脊背,渐渐往下。 纪吟知道男人想干什么了,她只安静垂下眸,不曾再反抗,任由他动作。 段伏归再次吻上去,就在他的唇即将触碰到她颈间柔白的肌肤时,却忽的顿了下来。 她从掖庭回来后就一直十分柔顺,段伏归也习惯了,然而此刻,他忽然意识到她这乖顺外表下的冷漠。 她并非心甘情愿与他亲近。 想到这儿,仿佛一盆冷水兜头淋下,他浑身的火被浇灭大半。 他稍稍松开她,将人往后扯了下,只见女孩儿闭着眼眸,满脸平静。 若是之前,他大概不会在意这些,但现在,他冒出一股强烈的不甘,他动了情,他便想要她像自己喜爱她那样喜爱自己。 他腾出一只手,抚上她白玉般的脸庞,沉声道:“阿吟,你睁开眼看我。” 纪吟不想看他,却又隐约感觉到男人今晚似乎有些不同,想到自己的计划,轻颤着撩起睫羽,怔怔地看着他。 四目相对,灯火幽微,她却看到男人眸中翻滚着浓墨般的情绪。 “阿吟。”男人又唤了她一声,微微沙哑的低沉的男音带着某种微醺的性感,似能撩拨起无数少女心间的春水。 “今日外祖母点醒我,我发现我是真心喜爱你,想要你留在我身边。” “你欺骗我在先,对我下药,又瞒着我吃避子药,而我让你去掖庭,害你吃了这么多苦,我们各自都有错,现在,我们一笔勾销,以后重新开始好不好。” “我会好好待你,不再让你受苦,你也定下心,乖乖留在我身边,怎么样?” 男人平时气势太盛,众人慑于他的威势不敢细看,实际上他生了一副极其英挺的相貌,饱满的额骨,眉弓高挺,眼窝深邃,此时刻意放柔表情,一双凤眸定定地看过来,竟颇有几分铁血柔情。 纪吟表情愣在脸上。 “阿吟,别再拒绝我,乖乖留在我身边,嗯?” 纪吟好似才明白过来男人的意思,慌乱地眨了眨眼,避开男人的视线,咬着唇不肯说话。 她这反应却叫段伏归欣喜起来,看样子她也不是完全没有触动,于是乘胜追击。 “阿吟,我喜爱你,我此前从未对哪个女子动过心……阿吟……别拒绝我,留在我身边……”他贴在她耳边,一连又说了许多话,他的唇、他的声音、他的体温、他的呼吸从四面八方将她包裹,几乎让她喘不过气。 最后,纪吟实在被缠得没办法了,只能丢出一句,“你再给我点时间,我好好想想。” 即便这样,也足够叫男人欣喜,“好,我等你。” 她终于软化了,段伏归相信,假以时日,她总能心甘情愿留在自己身边。 他再次将纪吟揽进怀里,铺天盖地的吻落到她脸上,却还不满足,探出手。 纪吟忙抓住他,“我今天太累了。” 段伏归僵在原地,他都已经箭在弦上了。 第64章 纪吟瞥他一眼,眼神带了三分故意,你不是说你要好好待我,我现在不想,你是忍还是不忍? 段伏归自是瞧出她的小心思了,一时骑虎难下,但又见她眼神如此灵动,仿佛回到了进宫前的模样,心上仿佛被个小刷子挠了下,痒痒的。 这般前所未有的体验,让他不免感到新奇,又有另一种愉悦在心头泛开,一时竟压过了体内的欲望。 几番挣扎纠结,男人最终还是决定放她一回,不过还是放出话来,“今日且让你歇歇,明日我要补偿回来” 纪吟默默翻了个白眼,不再理会他,拉上被子,睡觉。 狗男人,她睡得正沉呢非把她弄醒。 第43章 上元节一过,段伏归又忙碌起来。 那夜之后,他在纪吟面前似乎真变了性子,不再像从前那样动不动就暴怒,对她难得十分温柔,看得众人目瞪口呆。 纪吟虽对他依旧不甚热情,但一日日下来,态度也在渐渐软化,她本就是个心软的性子,别人对她好,她就会加倍还回去,于是这段日子玉樨宫中的气氛难得松快。 今年的春天来得似乎比往年早些,才二月中旬,天气就开始回暖,枝上的冰雪都消融殆尽,化作一滴滴晶莹的水露滋润了大地,草木焕发出新芽。 这日天气正好,天空极净,春阳明媚,窝了一整个冬天,终于换下厚实的冬衣,尤丽见纪吟气色好了不少,要拉着她去放风筝。 纪吟起初没兴趣,“你们自己去玩儿吧。” 但尤丽抱着她的胳膊撒娇:“夫人已经在屋里待了一整个冬日了,再窝下去就要发霉了,今日天气好,正该出门舒展筋骨,而且张太医也说了,适当走动有利于强健体质,夫人就去嘛。” 纪吟还想拒绝,可见众人都期待地看着自己,又想宫里规矩森严,自己是主,她们是仆,段伏归对她身边的人要求又严,自己不去,她们也不敢丢开手玩儿。 她们跟着自己受了这么多苦,何不让她们快活一日。 于是点点头。 “好诶!” “太好了!” “ 我这就去拿风筝。” “夫人要不要在风筝上画点画儿?或是题句诗?”尤丽又说,“放纸鸢也有祈福的作用呢。” 她既这么说了,纪吟便提起笔,想了想,在那纸鸢的翅上写下一句: 清风如可托,终共白云飞。 她不敢写那些太明显的话,只能隐晦地寄托自己的心愿。 玉樨宫虽美,花木层叠错落,却不够宽敞,待收拾好风筝,一行人往华林园而去。 华林园是个集花园、兽园于一体的皇家林苑,就在皇宫最北端,里面栽种了奇花异草,豢养了奇珍异兽,占地极广。 一群年轻姑娘来到一处开阔舒朗的草地,放眼望去,艳阳高悬,新生的嫩叶暖光氤氲,仿佛整个世界都被镀上了层金光。 纪吟刚开始确实兴致平平,等到风筝放起来,耳边不时传来尤丽陶儿她们的欢呼。 “飞起来了。” “好高!” “夫人真厉害。” 看着风筝越来越高,渐渐越过宫墙,直飞上万里晴空,纪吟的心也跟着明媚起来,她相信,总有一天,自己也能像这风筝一样离开这座囚笼。 纪吟的风筝飞上去后,尤丽她们也开始放自己的。 然而风筝多了,在天上摇摇摆摆,就容易与旁人缠在一起。 “你过去点,要缠住了,快,快分开。” “收线,收线呀!怎么这么笨!” “我的风筝掉下来了,都是你害的。” “诶,金玲你看着点路,踩到我脚了。” 一群年轻女孩儿叽叽喳喳,声音清脆活泼,四周鸟儿啼鸣,真是一幅鲜活又热闹的春日放筝图。 段伏归找过来时,一眼看到一群宫女之中,那道特别到近乎遗世独立的身影。 女孩儿高举着胳膊,宽大袖摆轻轻垂落堆叠,露出一节白玉似的小臂,裙摆随风扬起,青丝飞舞,仿若佛窟壁画中飞天仙女,将要乘风而去。 纪吟操纵着风筝,随着风势慢慢往后退去,却猝不及防撞上一堵坚硬的人墙,她心头一惊,下意识扭过头,正好瞧见男人轮廓分明的下颌,以及,他滚动的喉结。 不妨段伏归突然出现在这里,她一下愣在原地,甚至忘记了手里的动作。 “风筝要掉下来了。”男人提醒她一句。 纪吟来不及想别的,连忙收绳,可不知是风向不对还是怎的,风筝一直在往下掉,眼看就要落到地上了,段伏归从她手里拿过线筒,一边摆弄一边跑动,终于又将风筝放上去了,然后来到纪吟面前,把线筒递给她,邀功似地朝她挑了下眉,笑容明灿,“好了。” 纪吟微微发怔,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一片澄蓝的天空下,春日的暖阳斜落在男人棱角分明的五官上,一双凤眸如此深邃又如此温柔,往日的帝王霸气都被隐藏起来,此刻的他仿佛 只是个讨自家娘子开心的年轻郎君。 纪吟似被他的笑刺了眼,略显慌乱地移开视线,睫羽轻颤,不仅没道谢,反不轻不重地嗔道:“你身为皇帝,却来做这种小女儿的游戏,也不怕有失帝王威严,叫人笑话。” 听得这话,男人笑了起来,声音舒朗,“只要能让你开心,叫人笑几句又如何,况且,他们岂敢。” “油嘴滑舌。”纪吟轻骂了句,不再理会他,兀自仰头看着自己的风筝,唇角轻轻勾起一点弧度。 方才段伏归站在远处看了会儿,头一次看她这般松快。 “现在天气也暖和起来了,正适合踏青,你要是喜欢,下次我抽时间陪你出去玩儿。” 纪吟没答话,只望着自己的风筝。 天空忽然起了大风,风筝被吹得七扭八歪,纪吟手里的线圈咕噜咕噜转到了底,她死死抓住手柄,可这风刮得实在厉害,她力气不够,整个人都被带得踉跄着歪了身体,眼看手指一点点滑落,就在风筝将要脱手时,一只大掌覆了上来,替她牢牢抓住,另一手横过她的腰,往后一收,将她扶正。 纪吟回头看去,只见男人极具力量感的冷峻侧脸。 段伏归出手,一下就稳住了。 只是风依旧在刮,风筝被拉扯着,筝线绷得笔直。 男人脾性倔强,力气又大,钢骨般的手掌牢牢把着手柄,偏不肯让风筝脱离自己的掌控。 纪吟能感觉到男人用力时浑身绷起的肌肉,坚硬如石。 然而,这纤细的筝线却受不了这股拉扯,最终从中间断裂开来,力道顿消。 男人眸色一沉,五指狠狠捏紧。 纪吟视线追随那端线的风筝,看它像只蝴蝶一样随风飘荡,沉沉浮浮,越过宫墙,随着风势渐平,最终挂到一棵树梢之上。 男人盯着那道白影,朝纪吟道:“我叫人去捡回来。” 纪吟却摇了摇头,表情忪怔,“算了,不用了,只是一只风筝而已。” 连风筝都不甘束缚,要挣断丝线飞到宫外,她又何苦非要捡回来。 她话一出,段伏归倏地眯起眼,犀利的眼神落到她脸上,却又在一瞬间恢复如常。 “行,就依你。” 然而,转身时,他却朝身后的冯全看了一眼,对方意会,待两人走后,立马叫了个太监去把风筝取回来。 一开始风筝飞得并不高,段伏归隐约看见纸上透出的墨迹,像是写了什么话,现在风筝又落到了宫外,尽管是在他手上断的,却也由不得他不疑心。 毕竟,她对自己耍小手段时一向聪明得很。 大约两刻钟后,冯全拿着风筝回来,在门口探出半张脸。 段伏归瞧了纪吟一眼,她方才跑动出了层细汗,怕她这柔弱的身子骨着凉,尤丽打了盆热水来,正在屏风后面给她擦拭换衣,对外面的一切毫无所觉。 段伏归跨出玉樨宫,来到宫墙下,冯全恭敬地呈上捡回来的风筝。 段伏归一把捞起来,糊在骨架上的纸张虽有破损,却还是能看清上面清隽的字迹:清风如可托,终共白云飞。 他皱了下眉。 这句诗的意思不难理解,只要有清风将风筝托起,风筝就能飞到天空与白云作伴,写在风筝上十分应景;但若从隐喻的角度去解析,又能品出不同的含义,既可以表达作诗之人志向高远,凭借好风直上青云,也可以说她向往自由,端看写这诗的人当时在想什么了。 “行了,仔细收起来,不要叫她知道。” - 天气一日日暖和起来,纪吟被宫女们精心照料着,加上各种滋补的食材和汤药,气色终于开始见好,身上也长了点肉,段伏归十分满意,晚上抱着她时说,“还是胖点好看,要是再胖一点就更好了。”大掌还轻佻地掐了她一下。 纪吟瞪他,“登徒子。” 男人笑得浪荡,翻身将她压在身下,俊脸凑到她面前,吐出灼热的气息,“若能拥美人入怀,做个登徒子又何妨。” 第65章 纪吟被他这不要脸的话气红了脸,板着脸去推他,可她此时粉面含春,一双杏眸水光潋滟,在昏昏黄黄的烛火中,不仅没有威慑力,反而别有一番风情,男人哪里忍得住,便俯身吻了下来。 起先她还扭着头不肯叫男人得逞,到后面,她已气喘吁吁,眼尾绯红潮润,任由男人为所欲为。 “如何,可舒服?” 纪吟不说话,只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咬在他肩上,使劲儿磨了磨牙。 …… 听说秦国边境有异动,不知是真有进攻燕国的打算还是只是障眼法,段伏归一连忙碌了好几日,不停派出人手去探查,重新调动兵力布防,还去了趟京畿大营,检阅这一个冬天下来的训练成果。 习惯了男人日日来玉樨宫,如今一连半月见不到人,纪吟一下空落落的,整个人似乎也没什么精神,有时拿着一卷书坐在院中的紫藤花架下,也不看,只呆愣愣地盯着远处的天空发呆。 郑姑姑发现,那分明是陛下所在的京畿大营的方向。 尤丽想尽办法让她开心些,却收效甚微。 十来日后,段伏归终于忙完回宫,亲卫来报,纪吟听到消息,眼睛一亮,猛地站了起来,刚跨出一步,却又顿住脚,脸上表情一变,不仅没去迎接,反往室内走去。 尤丽不解。 段伏归回宫后就直奔玉樨宫而来,却没在门口见着自己想见的人。 他早叫人传了消息,他不信她不知道自己何时回来。 故意的? 不想见他? 男人不悦地拧起眉,加快脚步来到室内,只见一道清丽的身影坐在窗前,背对着他,听到脚 步声也没反应。 段伏归按下心里的不虞,走过去,双臂抄过她腰侧,从后将人搂进怀里,埋首在她发间,深吸一口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幽香。 “这十来日,我甚想念你,你呢,想我了吗?”他哑着嗓音问,带着几分压抑的欲-念。 纪吟不说话。 等了许久没有得到回应,男人不满,掐着她的脸扭过来,却只见美人冷若冰霜的眉眼。 段伏归一愣,明明离开前还好好的,两人虽算不上浓情蜜意,却也渐渐和谐起来,很少再见她这般摆脸色。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有人欺负你了?你告诉我,我替你教训他。”他笑着说。 “没事。”纪吟冷淡地说,抬手扒了下他的胳膊,却没成功。 “真的没事?那你怎么对我冷冰冰的?” 纪吟闻言,冷笑:“也是,您是皇帝陛下,我合该温言软语,笑脸相迎才是。” 愈发阴阳怪气了。 段伏归一路快马急赶回来,本想着见着了人跟她好好温存一番,谁知竟碰了个壁,他好言宽慰她,她不仅不领情,还如此挤兑自己,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她刚被抓回来的时候,他心底渐生出一股焦躁,又强行按下,耐着性子,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些,“到底怎么了,你说,你要怎么才开心些。” 纪吟终于抬眼看他,“我要出宫去踏青。” “不行!”段伏归下意识拒绝。 纪吟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段伏归想到她逃跑的前科,同样冷下脸来,心想她莫不是又起了逃跑的念头,若真如此……他眸底渐染上寒意。 四目相对,相互煎熬了会儿,最终还是纪吟先败下阵来,恨声说:“你一去快活大半月可以,我只是想出门踏个青都不允许,也是,我算个什么,怎么能跟您比呢。” 说完,她用尽全身力气挣脱男人的禁锢,踩着软鞋,撩开珠帘,转身入了卧室。 段伏归本想追上去,却隐约又察觉到了什么,尤其她最后那句似幽怨似愤恨的语气,好像藏着什么心事。 他在原地琢磨了会儿,转身来到正厅,将近身伺候她的几个宫女都叫过来,锐利的视线扫过众人的脸庞,沉声发问:“朕不在这段日子,宫里都发生什么了,夫人可是受了什么委屈?” 郑姑姑和尤丽她们都不敢隐瞒,老老实实交代,段伏归听下来,都很正常,没人来找纪吟麻烦,她跟往日也差不多,吃吃睡睡,看看书,写写字,偶尔跟丫鬟们打棋子消磨时间,甚至很少出门。 “不过有一点,夫人确实跟往日有些不同。”尤丽小心开口。 “什么?” “陛下离宫后,夫人的心情似乎就低落了许多,她面上虽没表现出来,但奴婢经常看到夫人一个人拿着书发呆。” 郑姑姑也补充道:“正是呢,方才有人来报说陛下回宫,奴婢见夫人听了分明是开心的,立马就起了身,可是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这才进屋去了。” 段伏归暗想,若她真是想念自己,那他方才跟她诉说思念之情时就不该那么冷淡?他敏锐地意识到,这其中或许还有别的原因。 “还有什么?”他厉声问。 尤丽脸色微变,有些心虚,尽管努力克制,还是让段伏归抓住了破绽。 段伏归挥挥手,让其余人都下去,然后站起身,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得看着她。 “你是她贴身宫女,又最得她喜爱,你必定知道内情,说!” “再敢隐瞒,我看你这舌头也不用留着了。” 尤丽跪在地上,肩膀微颤,再不敢有丝毫隐瞒,“此事全是奴婢的错,奴婢偶然听说陛下上次去京畿大营,带了美人过去,还让那美人入帐伺候,一时说漏了嘴,被夫人听见了……” 尤丽越说声音越低,满脸苍白,浑身冷汗直冒,就怕他真的割了自己的舌。 只是她不是说漏嘴,那天她听到这个消息,为夫人感到气愤,才跟夫人说了这件事。 原来如此! 段伏归豁然开朗,心情瞬间由阴转晴。 他道她为何突然又对自己冷漠起来,原来是听了这个谣言。 段伏归再也顾不上尤丽,转身进了卧室,见纪吟坐在榻上,双手一掐将人拎到自己怀里。 “怎么,吃醋了?” 第44章 “怎么,吃醋了?”男人笑着问。 纪吟依旧面无表情,冷笑一声,“我吃什么醋?” 段伏归却没在意,心里反而愈发欣喜起来,“我刚才去审了伺候你的宫女,原来是有人趁我不在,在你面前嚼舌根子。”他冷哼一声。 纪吟一惊,猛地瞪大眼,“你拷问她们了?” 男人脸一黑,“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的人?” 纪吟心想,你从前又不是没干过这样的事,但也明白过来,他既这么说,那大概率是没用刑,便放下心来,脸色讪讪。 段伏归虽有些不高兴,但明白症结所在,便不跟她计较,反而点了点她的脸颊,笑着问,“你是听说我上次在京畿大营召了美人服侍才生我的气?” 他还敢提这事!纪吟眼里的火一下就窜起来了,却又不想表现出来,死死咬着牙,重重偏过头,不理他。 “你吃醋了?”男人其锲而不舍,手指勾着她下颌,非要她跟自己对视,不让她躲。 纪吟绷着小脸,几乎从齿缝蹦出声音,“您是燕国陛下,位高权重,本就该有无数美人服侍,我怎么敢吃醋。” 段伏归听了这话,反而哈哈大笑起来,这笑声畅快响亮,连候在外面的尤丽等人都听到了。 他一收揽着她的腰背,一手掐掐她软嫩的脸颊,纪吟心中正恼,哪里肯跟他亲近,扭头躲避,却始终躲不开男人。 “我没宠幸她。”男人放声笑完,忽然低了声音,音质低沉磁性,两道湛然的瞳定定地看着她。 纪吟似被他这眼神烫到了,连忙垂下眸,盯着自己的手指,只是紧绷的身体似乎放松了些,却依旧嘴硬,“你宠没宠幸她,干我何事。” 段伏归感受到这细微的变化,心里发软,怜爱地摸摸她的鬓发,继续说,“我真没宠幸她。” “那段时间你在跟我置气,性子又倔,你生病了,我主动去看你你也不领情,我被气得狠了,确实想着,要不就算了,随你去,这才默许冯全安排人来宴上伺候,后来,我虽让那女人进了帐,然而不过片刻就将人赶了出去,然后半夜冒着雪回了宫。” “那一刻,我明白了,我只喜爱你,只想要你,不想要旁人。”男人嗓音低沉,将自己的心事这般娓娓道来,夹杂着数不清的柔情,仿佛织了张密不透风的网,从四面八方将她笼罩。 “若你不信,尽可去问我身边的人。”最后,男人十分坦荡地说。 纪吟冷哼:“你身边的人自然都是按你的命令行事。” 还是不信了。 段伏归一时头痛起来,只好将人紧紧揽在怀里,将脸凑过去,低着声音为自己解释,“我说的都是真的,我没碰过别的女人,你是我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便是你身上不方便的日子,我不也只来玉樨宫,你可曾见过召幸过旁人。” 纪吟眼皮一颤。 第一个?唯一一个? 第66章 相处这么久,纪吟确实没见段伏归身边有旁的女人,但古代男人向来早婚,尤其是贵族男性,十几岁就有人安排启蒙了,更不要说常年征战的男人,有时热血上头,在这方面恐怕更加荤素不忌,所以就算纪吟一开始听说他既没娶妻又没宠妃,也没想过男人会是个处。 她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但如他所说,她确实没见他宠幸别的女人,而且以这个时代的男人的认知来说,有没有过女人并不是什么大事,也没必要跟她撒谎。 但……这又如何?就算他从前没有过女人,她就一定要接受他吗? 而且她有些 怀疑,他是不是就是没经历过,才非要抓着她不放。 纪吟脑子里微微凌乱起来,但她很快整理好思绪,“我管你召不召幸旁人。” 段伏归自认自己已经解释清楚了,想着半月未曾与她亲近,如今温香软玉在怀,不由心猿意马,低头就要亲她。 然而怀里的女孩儿仍旧不肯。 “又怎么了?” “你这一去半个月自是逍遥快活,我却只能被你关在宫里,连出个门都不能够。”纪吟低着头。 段伏归凝起神,眸光忽的锐利起来,却柔声问:“你想出门?” “我想又如何,不想又如何,左右这春日短暂,陛下政事繁忙,一眨眼就过去了。” 一开始段伏归还没品出她的意思,待仔细一想才反应过来,那日放完风筝,他说等过段日子抽时间带她出去踏青,结果后来忙着边境上的事,他一时也不得闲。 原来她心里还惦记着这件事。 段伏归立刻好言相哄,“是我的错,竟差点忘了答应过你的事,既然你想,那改日我们就去踏青。” 纪吟心想,就算这次能出去,以男人的警惕自己肯定也找不到机会,于是带着赌气的语调,“我才不想,谁要跟你踏青,要去你自己去!” 然后用力推开他胸膛,兀自靠在榻上,将脸埋在软枕中。 她方才提起这事,分明是想的,自己同意了,却又不肯了,段伏归真是搞不懂女人的心思,怎么如此善变。 他心头微恼,他平日行事向来说一不二,何人敢置喙半句,偏她三番五次挤兑他,然而除此之外,他却更体会到一种新奇的乐趣,早知她性子不像她的模样这般乖巧,却没想到竟是如此泼辣。 不像一开始那般决绝,也不像刚从掖庭回来那样表面乖顺实则麻木,现在的她鲜活又灵动,段伏归的心就仿佛泡在了蜜水中,脾气前所未有的好起来。 “我近来确实忙,抽不出一整日去踏青,但过段时间朝廷要去西山行猎,到时我带你好好出去玩儿玩儿。” “行猎?”纪吟疑惑,慢慢直起身体,看了过来。 段伏归伸出手,抚上她纤细的后颈,笑着说:“我们鲜卑本就是从渔猎部族发展而来,即便建了国也保留着打猎的习俗,甚至可以说每年皇家行猎都是一场盛会,获得猎物最多的勇士会受到所有人的崇拜以及皇帝的奖赏。不过去年我刚登上皇位,又发生了渤海叛乱,就取消了秋猎,于是有人提议开春后再去行猎。” 当然,这次行动不仅仅是打猎这么简单,最近秦国动作频频,时常滋扰燕国边境,却一直没正式进攻,段伏归虽不怕秦国,但一直忍气吞声也不是他的风格。 行猎必定会调动大批人马,只要燕国一动,想来秦国皇帝是睡不了安稳觉了。 他到底只是单纯行猎,还是趁机调动了军队?虚虚实实,谁也不知道。 不过这些话不必说与她听,只要她待在自己羽翼下,他就会护她周全。 纪吟确实没经历过这种大规模的打猎,有些好奇,嘴里却不肯轻易如男人的愿,“我又不会骑射,去了干什么?” 段伏归瞧她眸光晶亮,满脸好奇,分明是在口是心非,于是道:“只当出去游玩了,你不也嫌一直待在宫里闷得慌吗?” 听他这么说,她思虑再三,这才轻轻抬起下巴,矜持地答了句“嗯。”仿佛在说,这可是你求着我去的,才不是我死皮赖脸。 然而片刻后她又恼道,“我不会骑马,就算我不能打猎,总不能连马都不会骑吧,那岂不是要被人嘲笑死了?” “我找人来教你。”要不是不得闲,他更想亲自教她。 纪吟摇摇头,“我才不要你的人,媞兰以前跟我说,她可以教我骑马,正好我也许久没见她了。” 这是要出宫? 尽管她表现得十分正常,但只要涉及到出宫,男人的神经就会格外敏感,总忍不住怀疑。 然而女孩儿神情坦荡,好似完全没有这个想法,好不容易将人哄好了,若不答应,只怕又要跟自己闹脾气了。 段伏归几经思忖,最后想到什么,竟露出一丝微笑,“好,我这段时日太忙,没来得及陪你,你跟媞兰要好,出门散散心也行。” 纪吟瞧见男人装模作样的脸,在心里骂了他一句,面上却装作欣喜的模样,终于肯露出一个笑来。 段伏归见她明眸水润,面颊嫣红,神情骄矜,一时心痒难耐,压抑到现在的欲-火喷薄而出,身上肌肉一寸寸绷紧,长臂一捞,将人带到自己怀里,俯身欲吻,却又被女孩儿柔嫩的掌心抵住。 “嗯?” 纪吟推推他的脸,嫌弃地说:“脏死了,你洗洗。” 段伏归耸起肩嗅嗅自己,确实带了点尘土混杂汗水的味道。 这也正常,天气日渐暖和起来,他一路骑马回来,自然免不了沾染上灰尘。 知她爱洁,男人犹豫片刻,还是暂时放开她,转身往洗盥室而去。 纪吟看着男人的背影消失在毡帘后,眼神一点点沉了下来。 她计划假意顺从以麻痹男人,再伺机寻找逃跑的机会,然而因她先前闹得太厉害,男人决不可能轻易相信她。 这其中的分寸拿捏需要极小心,她不能全无触动,但也不能一下就转了性,否则反倒叫人生疑,她暗自琢磨了许久,这才决定闹这一出。 明明开始动心了,吃醋了,却要强地不肯承认,这才更符合她的性格不是吗? 正当纪吟还在复盘时,男人已经洗漱完出来了,他只随意搭了块巾帕在肩上,浑身散发着潮热的气息,站在纪吟面前,高大的身影将她完全笼罩。 纪吟看到男人大喇喇不知羞耻的模样,默默别过脸,却在下一瞬被掐住下巴转了回来…… …… 纪吟让人给媞兰送了信,过了两日,到两人约定好的日子,纪吟一大早就起床洗漱,盘好发髻,换了身干净利落的窄袖骑裙,坐上出宫的马车。 这次她没带陶儿,身边只有尤丽和郑姑姑,由元都亲自带队护送。 上回让她钻了空子,这次元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纪吟都能感觉到他一双眼睛滴溜溜转个不停,看什么都疑神疑鬼的,她都替他累得慌。 “京中向来太平,我今日只是轻装简行,并无多少人知道我的身份,元统领不必如此紧张。”纪吟状似好心地宽慰一句。 元都一连绿:“……” 我不怕别人,就怕您! 纪吟瞧他笑又笑不出来的模样,心中一阵畅快。 元都名为护卫,实则不过是段伏归派来监视她的鹰犬。 纪吟和媞兰约在城南的菱阳河畔见面,这附近有个白雪马场,隶属城黄令管辖的皇家御苑,城里的贵人们大多爱来此处跑马。 正值春日,惠风和畅,菱阳河边的柳树绿意尽染,桃花竞相绽放,春水碧波,游人如织,真是一派热闹景象。 纪吟一下马车,便见站在桃树下、有一搭没一搭甩着马鞭玩儿的媞兰。 她一头彩绳编成的小编,身上穿了绯红骑装,竟比四周的桃花还要明艳灼人。 “媞兰!”纪吟唤了一声。 媞兰听见,立马小跑过来,抓起纪吟的手,前后左右看了她一圈,笑着道:“嫂嫂,你现在气色看着好多了。” 纪吟只露出一抹浅笑。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朝马场走去。 “嫂嫂,你是终于想通了,肯和皇兄好好过日子了吗?”媞兰心直口快,直接问了出来。 纪吟脸色微怔,只低声道:“我也不知道。” 媞兰疑惑地看过来。 “上元 节那日,我在白马寺遇到了虞国夫人,听了她的一番话,生出些感触,又想她说的也不是没道理,或许这就是我的命。他又说他喜爱我,这段日子待我也极好,我一时也理不清我的心了,现在就先这样吧。”纪吟半垂眼睫,阳光下,清瘦的脸庞微露惆怅。 媞兰眼睛一亮,心想,皇兄得到这个答案,总能开心了。 纪吟余光瞥见媞兰的表情,慢慢敛住眸。 很快两人来到马场,这是一片十分开阔的空地,马场边缘种着柳树,扎着篱笆,一侧是马厩,另一侧则是十来间彩绸搭成的彩棚,在阳光的照耀下,仿佛几点鲜亮的色块点缀在大地上。 第67章 马场管事早得到过吩咐,听说贵人到了,忙殷勤地迎上来,又带纪吟去挑马,纪吟不会挑,只让他安排,于是管事给她选了匹不高不矮性情温顺的母马。 接下来就是照常练习上马控马了。 纪吟学得十分认真,在这乱世里,骑马可算得上一项保命技能了,尤其头一次逃跑,她就是骑术不够好才被段伏归追上,最后落到他手里,想到这里她就愤恨不已。 纪吟学习和领悟能力都很不错,不过半日就掌握了要领,已经可以自己驾着马走上一小段路了。 中午,两人用了点心,在彩棚下休息了会儿,及到下午,纪吟嫌光在马场里走动太无聊,想去菱阳河边走走,那边景色更好。 元都一听这话,整个人都绷成了弓,紧张地看着她,她现在可是骑着马的,要是纵马狂奔出逃……元都都不敢再想下去。 “夫人,这……不好吧。” 媞兰也怕出事,跟着劝道:“河边人多,要是有人冲撞到你,我就要被皇兄骂了。” 纪吟摆摆手,一脸天真的自信:“不会的,我已经学会骑马了,你刚才不还说我很有天赋嘛,而且我只在附近走走,哪里会有什么危险。” 说完,她也不再理会他们,直接拽了缰绳,轻轻一夹马腹,朝菱阳河边而去。 元都心中一急,忙招来个手下吩咐几句,然后追着纪吟的背影跟了上去。 纪吟一路小步慢行到先前下车的地方,如今天气和暖,菱阳河边的柳树桃花又正值时节,有闲暇的人家都爱来河边踏青游玩,游人如织,文人士子,贵族女郎,平民百姓,还有蹿来跑去的幼童,提着篮子叫卖的小贩,除此之外,河里小舟悠悠划过,真是春光如画,一派盛世乐景。 纪吟在河边驾着马走了会儿,很快就发现了不对。 围在她周围的游人似乎太多了些,那挑担的小贩、三两结伴的长衫士子,坐在茶棚里喝茶的闲汉,眼神似乎都有意无意地瞥向她。 纪吟骑着马往前走了段,忽又折返回来,朝河西方向走去,“我看西边的景色更好,我们去那边吧。” 媞兰嘴里讷讷应着,“好。” 纪吟猛地加快速度,一下去了百十来步,用余光不动声色地朝后瞥了一眼,人群中好几个原本朝东走去的连忙转了方向跟上来。 河边游人本就来来往往,他们这点动静并不显眼,只是纪吟早有怀疑,格外关注,便注意到他们的行动。 果然如此! 纪吟勒紧了手里的缰绳。 她这次出宫本也没抱什么希望,还把陶儿留在了宫里降低男人的怀疑,却还是低估了男人的手段,明明她已开始服软,他居然还如此大费周章安排人暗中监视。 看来,逃跑之事还是任重道远,急不得,得慢慢来。纪吟这般安慰自己,装作毫无察觉的模样,继续慢悠悠驾着马走在桃花树下,一地落英缤纷,桃花轻轻拂过脸颊。 却在这时,前方似有匹马受了惊,直直朝纪吟而来,慌乱之下,纪吟赶紧调转方向,然而身下的马儿似也被惊到了,根本不受她控制,撒腿开跑。 元都第一时间上前,然而纪吟不喜欢他跟得太近,中间又隔着人群,他的动作终究迟了半分。 马蹄飞快,两边的花树不停朝后倒去,纪吟心脏狂跳,努力控制着马别撞到路人,然而还是有人躲之不及。 “快让开!” 纪吟颤着声喊了一句。 可对方全然没反应过来,眼看就要撞上了,纪吟的心几乎蹦到了嗓子眼,千钧一发之时,旁边突然斜伸过来一只手,猛地攥住了她的缰绳,然后狠狠一勒,方才还疾奔不停的马儿被迫扬起前蹄,坐在马背上的纪吟身体一歪,却被一只坚实有力的胳膊扶住。 “夫人没事吧?”纪吟还未完全回过神,便听身旁传来一道关心的男声。 她扭头看去,一眼认出这张标志性的、比女子还昳丽三分的脸,二皇子段伏成。 他模样生得实在太好,冷白如雪的皮肤,嘴唇殷红,唇珠宛如沁血,一双妖紫凤眸,看过来时,带着摄人心魄的魅惑。 “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夫人,我还以为陛下舍不得让您独自出来呢。”他玩笑似地说。 段伏成十分规矩,见她坐稳后便将手收了回去,然而他这话又隐约有些冒犯,毕竟他们还没熟到这种地步。 纪吟摸不清他是什么意思,一时没有说话。 段伏成朝后瞥了眼,元都要追上来了,看向纪吟的眼神倏地一变,说了句与此景全然无关的话,“‘清风如可托,终共白云飞’,夫人作了句好诗,也可见夫人志向高远,不甘一隅。” 听到这话,纪吟眼睛一睁,瞳孔骤缩。 不等她作答,元都已经追到身前,紧张地看着她,“夫人,您没事吧?属下该死,没保护好夫人。” 纪吟表情依旧呆愣,脸色煞白,一副被吓坏了的模样,众人也没怀疑。 “嫂嫂,你没事吧,刚刚吓死我了。”媞兰也追过来。 怕马儿再次失控,媞兰连忙将她扶下来。 纪吟双腿一软,差点栽倒在地,幸得媞兰扶住。 “我……没事儿,是殿下帮我控住了马,还要多谢殿下。”她细声说,仿佛才回过神来。 元都不动声色地打量段伏成,总觉得他的出现太过巧合。 然而事发到现在不过十来息时间,全程又在他眼皮子底下,除了扶纪吟那一下,两人并未有出格的动作,因为背对着,他也不知两人是否说了什么话。 元都也不能无故对他进行拷问,只能按下自己的疑心,让人将马牵回马场检查,再排查这次的事情到底是不是意外。 纪吟受了惊,尽管恢复过来说自己没事,但元都和媞兰也不敢让她留在外面了,只能匆匆结束游玩。 她坐在马车里,靠着车壁,闭上眼,脑海里又响起段伏成那句话。 除夕那夜加上这次,纪吟已经明白过来,他在试探自己,甚至怀揣着某种不可告人的秘密。 纪吟心头狂跳,仿佛有柄石锤一下又一下地敲在她心上。 以如今的情形来看,单靠她自己只怕很难逃离段伏归的掌控,唯有借助外部力量才有希望。 那句诗是她写的,只有玉樨宫里的宫女们知道,不,或许段伏归身边的人也知道,但无论如何,他身为外人不该听过,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他在宫里有人手,他说出来便是在向自己暗示。 只是,段伏成可信吗? 焉知他不是第二个圈套? 第45章 纪吟被一路护送回玉樨宫。 这时段伏归还在含章殿处理政事,待议事的几个大臣离开,他便听说元都正跪在殿外请罪。 段伏归握笔的手悬在半空中,今日元都负责护送纪吟出宫,此时来请罪,必定跟她有关,想到新婚那夜的事,段伏归脸色一寒,冷声道: “让他进来。” 元都入了殿,二话没说朝段伏归跪了下去:“属下失职,今日没护卫好夫人,让夫人受了惊,请主上责罚。” 段伏归一双寒眸射了过来,锐利逼人,心却放下大半,将手中的狼毫一掷,站起身:“到底怎么回事?” 元都便将今日发生的事一 五一十地交代出来,其余的都正常,唯独在菱阳河边发生的那场意外十分可疑。 “……属下已经抓了惊吓夫人的人,对方是成安伯的幼子拓里增,燕京城中有名的纨绔,经过审问,他说他今日只是闲来无事来菱阳河游玩,见夫人生得貌美,以为是哪家女郎,再被身边几个纨绔一撺掇,就想来……”说到这儿,他忽的感觉周围空气凝了下来,后颈一凉,猛地意识到这对身为帝王的男人来说是多大的耻辱,于是连忙改口,“属下用了刑,威胁他胆敢说一句假话就骟了他,拓里增被吓出了黄汤,却没改口,想来没说谎,属下又让人仔细检查了夫人所骑的马以及马吃过的马料,也没有异常,应该是个意外。” 段伏归曲起右手食指,拇指轻轻摩挲关节处,微眯起眼,“你说,是段伏成及时救下她?” 元都点点头,一字不漏地交代,“属下当时就在不远处,看到常山王帮夫人控住马,扶了一下,等属下赶到,夫人似受了惊吓,许久才回过神朝常山王道了句谢,然后就没别的了。” 这么看来,倒真是一场意外了,只是不知是不是某种男人的直觉,他总觉得段伏成出现得过于巧合了。 段伏归看了元都一眼,“护卫夫人不利,自己下去领罚。” 元都自不敢有异议,今日之事确实是他失职。 紧接着,段伏归大步跨出含章殿,径自去了玉樨宫。 纪吟骑了大半日马,一歇下来,浑身都在酸痛,尤其是腰和大腿。 段伏归来时,她正沐浴完,换上一身水绿丝绸寝衣,外面罩了件袍子,坐在卧室的软榻上,任由尤丽帮她按摩,闭着眼,神情萎靡。 第68章 直到身上的力道消失,身边传来尤丽等人行礼问安的声音,纪吟睁开眼,才发现男人正站在自己面前。 段伏归挥挥手,让人都下去,坐到她身旁,仔细看了看她的脸,紧张地问,“听说你骑马受惊了,吓着了吧。” 纪吟脸上闪过一丝后怕,却不肯在男人面前服软,嘴硬着说“没有。” 脾气真倔,吓着就吓着了,还要硬撑,不过看着她颓靡的模样,他又忍不住心生怜爱。 段伏归将人揽到怀里,轻扶她的后背,纪吟先是挣扎了下,但在男人的安抚下,还是乖乖靠在了他宽阔结实的胸膛前。 “经此一遭,还想练习骑马吗?” “想,怎么不想,我已经学会大半了,下次绝不会发生这种事了。”纪吟仿佛炸了毛的猫,反应十分剧烈,双手推开他,扬起头睁大双眼瞪着他,像在说,你是故意来嘲笑我的? 段伏归见她两只眼睛溜圆,模样实在可爱,顺小猫似的摸摸她的发顶,却道:“外面人多眼杂,以后还是在宫里练习吧,华林园的场地也够用了。” 纪吟张了张口,刚想说什么,却被男人打断,“你若想跟媞兰一起,我把她召进宫来陪你就是。” 纪吟心头一凛,明白过来,今天的事还是让男人起了疑,不肯轻易让她出宫了。 “行吧。”她无所谓地说,又想起什么,“幸好二皇子及时帮我勒住了马才没撞到人,我想着该好好谢谢他。” 段伏归霎时冷下脸,“这事不用你操心,我会处理好的。” “你以后少跟他来往。”他又说,甚至带上了命令的语气。 纪吟歪了歪头,装作不解:“为什么?我觉得二皇子人挺好的啊。” 男人瞬间黑了脸,正待要教训她几句,才发现她眼中的狡黠,忽然明白过来她这是在故意戏弄自己。 “嗯,你觉得他哪里好?”他微微拔高语调,已然带上了危险的妒意,表情似乎在说,你要真敢夸别的男人好,我必要狠狠惩罚你。 纪吟感受到男人散发出来的醋意,缩了缩脖子,嘟着唇道:“怎么,只许你召幸美人,我只是因为人家帮了我,说他一句好话都不行啊?” 她说完,低下头,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揪着自己衣摆,分明是一番小女儿作态。 原来还是在吃醋。 段伏归的心情一瞬间由阴转晴,将人强行揽过来,笑着点点她圆润小巧的鼻尖,“我说过了,我没宠幸她,你这飞醋还要吃多久。” 纪吟只“哼”了一声。 段伏归极爱她这般鲜活灵动的模样,搂着她温软的身体,一时心猿意马,忍不住低头吻上她的唇…… 闹了一会儿,段伏归想起他今日的奏疏还没处理完,在女孩儿的推拒下,终究还是放开了她,却没再回含章殿,反而吩咐冯全把奏本都送到玉樨宫来。 男人坐在案前批阅奏本,纪吟身上还酸痛着,准备去床上躺趟,起身时却不小心将桌案边上的一卷竹碰到了地上,她俯身欲拾,看到上面呈奏的内容,愣了下,忍不住继续看了下去。 段伏归见她看得如此专注,笑着问:“你也看得懂这奏本?” 纪吟被他声音拉回神,“哼,你觉得我是女子,所以就不该懂这些朝中大事?” 段伏归虽没直说,但其实他心里就是这么想的,只是他知道自己若这么说出来,肯定要惹她恼怒,于是道:“哦,你说说,这奏本里的内容如何?” 纪吟看了他一眼,缓缓坐了回去,将竹简铺开来,又细细看了一遍上面的内容,然后缓慢而坚定地摇头,“我觉得,这个改革方案,不妥。” 她说这话时,脖颈微垂,眉目沉宁,目光落在竹简上,周身散发出一股沉稳淡然的气质,确实不像装腔作势,反倒真像是对这一切有自己的见解。 段伏归还从未见过她这般模样,一时新奇,顺着她的话说下去,“你觉得哪里不妥,又该如何修改才妥当?” “每一条都不妥,太激进了,而且,前面习汉语穿汉服的都还罢了,最后一条,将鲜卑姓氏改成汉姓,效仿齐国门阀体制,哼,不过是为将来的灭亡埋下导火索而已。”纪吟冷笑着说。 纪吟看到的奏疏不是别的,正是朝臣们商议过后定下来的汉化改革的具体方案。 从去年段伏归登基开始,改革的事就一直是重中之重,有同意的,有不同意的,经历了几个月的来回拉扯,在段伏归强硬的手段下,终究还是将改革提上了日程。 随着鲜卑建立燕国,版图不断扩张,鲜卑人与当地百姓的矛盾也在不断加剧,采用原有的部落联盟和酋长酋首制已经满足不了统治需求,鲜卑旧有贵族对当地百姓的压迫,使得底层百姓不断起义,虽被朝廷镇压下去,但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先帝段遨还在位时就意识到了这个问题,那时便陆续开启了汉化改革,提拔重用汉人大臣,只是终究不成气候,等到段伏归登基,到如今彻底坐稳皇位,便准备大刀斧阔开启改革,誓要革除燕国旧有的弊病。 然而他们耗费数月、集朝中诸多大臣的智慧,好不容易落成的方案,却被纪吟一个女人指出这改革将来会自取灭亡。 段伏归心头有些发梗,心想她不过一内帷女子,难不成还真有王佐之材?可瞧她一脸镇定,又不免让他生出两分信服,目光不自觉落在她沉静的眉眼间,“为何这么说?” 纪吟终于将眼神从竹简上移开,看向段伏归。 她确实没有什么经天纬地之才,但她来自千年后的世界,学习过足够多的历史,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尽管这个时代不在她原有的那个世界里,但有些历史的规律是共通的,尤其如今的燕国与她曾熟知的那个朝 代如此相似。 纪吟组织了下语言,然后道:“想必如今同意改革的都是朝中有权有势的汉人门阀以及鲜卑贵族,他们效仿齐国的门阀制度,改定姓氏,分明姓族,虽然在短时间内会稳定内部的统治,但长久下去,贵族永远高居于统治阶级最顶端,底层的汉人和鲜卑人永远受到压迫,最后必然会爆发剧烈的阶级矛盾,使得燕国内部四分五裂。” 段伏归听她寥寥数语,竟把这一切分析得十分通透,如果不是知道她一直待在后宫,光是这番话,别人恐怕只以为是哪位常年混迹朝堂能臣呢。 第一次发现她竟还有这般才华,段伏归冒出一阵欣喜,仿佛得了件宝物,初看外表已经足够光华璀璨,再深入探去才发现,内里更是别有乾坤,表象之美比不上其万一。 “你说得也有道理,只是这世上之事,从来就没有十全十美的,朝事更是如此,每一项改革的出现,必然都有其弊病所在,我解决了当下的事,后面的事该由后人去完成。” 纪吟琢磨了下他这话,想起一个思想家说过的话——野蛮的征服者总是被那些他们所征服的民族的较高文明所征服。 段伏归是这个时代土生土长的人,跳脱不出这个时代的局限性,对于鲜卑这样由游牧部族发展而来的政权来说,齐国的制度于他们而言便已算得上先进了,并且能得到广大汉人门阀的支持,由此获得统治基础,在当下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 “你觉得改革应当如何进行?”段伏归又问她。 纪吟摇头,微嘲地笑了下,“这我如何知道,我只是后宫里的一个小女子,又不是朝上的公卿大夫。” “你随便说说自己的想法,不拘什么,就算说错了我也不怪你。”男人锲而不舍。 纪吟看了他一眼,见他好像当真不介意自己一个女人发表朝论,反而做出一副倾听的模样,心中一动,这才缓缓开口,“我觉得不管是鲜卑、汉人还是羌羯诸胡,只要杂居在一起,文化融合是不可避免的,朝廷要做的就是对自己的百姓一视同仁,保证各族百姓和平共处,而不是让谁去压迫谁。各族百姓的追求都是一样的,想要过上好日子,所以,若是遭遇不公,乃至生存都成了问题时,那矛盾的爆发是必然的……所以,我觉得门阀制度不可取,更不该将家族姓氏分为三六九等,绝对的权利会滋生出绝对的腐败。” 段伏归敛下眸,若有所思,过了片刻,看向纪吟的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灼热,长臂一捞将人拽到怀里,重重亲了亲她的脸颊,眉飞色舞,“我真是得了个大宝贝。” 还好他早有先见之明,将这颗明珠牢牢抓在了自己手里,不管发生什么,他都绝不可能放手。 待段伏归处理完奏本,两人上床歇息,男人果然又扑了过来,纪吟明显感觉到他的兴奋,浑身都在发颤,一下又一下的力道,最凌乱的时候,纪吟整个后背都悬在了床边,全靠抓着男人的脖子才没掉下去。 最后被捞回来,她气不过,狠狠在他脖子上挠了几下才算解气了。 …… 又过了几日,一切准备就绪,朝廷正式前往西山行猎。 第69章 皇室宗亲,公卿贵族,宫中禁军,再加上他们携带的仆从婢女,人马加在一起足足上万,旌旗蔽天,马车卷起一阵阵黄尘,阵仗之大,不亚于军队开拔,前头御驾已经走出十里地了,后面还有人家的马车没出城门。 段伏归一动,秦国果然坐不住了。 纪吟和段伏归同乘一车,经常看到探马来回送信,多的时候,一天甚至有四五趟。 男人也不避讳她,相反,大概是那日论事给了他惊喜,他偶尔还会问纪吟的看法,纪吟对战场上的事一窍不通,自然不可能给出什么有用的建议,在心里吐槽男人,她现在作为个金丝雀,难不成还要干谋士的活儿? 队伍一连行了七八日,终于抵达行猎目的地,已是冀州边缘,将要与并州接壤了,东边是一片平原,西边正好是一片连绵起伏的山脉。 头一天是安营扎寨,纪吟被马车颠了数日,浑身骨头都要散了,抵达别院后倒头就睡。 段伏归瞧她几日下来都瘦了,小脸憔悴得不行,难得没有折腾她,让她好好睡了一觉。 第二日,段伏归醒了个大早。 男人常年行军打仗,这点行路强度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事儿,他盯着纪吟瞧了会儿,将她捞起来,揉弄了会儿,见她终于睁眼,“我今天要去打猎,你去不去?” 纪吟被他强行弄醒,困得不行,心里有火,想也没想就拒绝:“不去!” “真的不去?” “不去!” 是不是听不懂人话啊?纪吟心里抓狂。 “好吧。”段伏归略显遗憾地说,“你好好休息,等下午我给你带猎物回来。” 纪吟根本不稀罕什么猎物,挥挥手,您可快点走吧,别打扰我睡觉。 段伏归被她如此明晃晃的嫌弃,哪怕知道她是累了想好好休息,还是忍不住郁闷,但瞧她这般随性自在的模样,又生出些欣慰来。 这段日子他明显感觉她在自己面前鲜活自在了许多,会笑,会恼,尽管她嘴上还不肯承认,但两人如今确实日渐甜蜜,拌嘴玩笑,如胶似漆,他甚至感觉到两人亲近时,她偶尔的失神,似沉浸在了这欢愉中。 他十分满意两人如今的状态,但偶尔也会冒出一丝念头,她真的放弃逃跑了吗?她真的心甘情愿留在自己身边吗?有没有可能,现在的一切都是假的? 便是这种不确定,让他患得患失,直到现在依旧不能安心。 段伏归半敛凤眸,盯着女孩儿雪白的脸颊,眸中的光亮渐转为幽深,手指虚虚捻着什么,她可千万不要叫他失望,否则…… 临出发前,段伏归又将人捞起,含住她的唇,探入其中,强势地索要一个深吻。 纪吟被他这一吻弄得彻底没了睡意,待男人离开后,睁开眼,看着帐顶发呆。 这次行猎,不知道有没有机会。 西山并不是皇家猎苑,此处也没行宫,此番行猎人员庞杂,除了她所居的这个别院,大多数人只能就地安营扎寨,人一多,场地自然混乱,最关键的,这里是郊外,不像燕京城守卫森严,只要她能想办法甩开监视自己的人,到时躲入林中,说不定就能逃出男人的囚笼。 当然,这一切都只是她美好的想象,以男人的疑心和警惕,光是甩开监视她的人就基本不可能。 但还是要试一试,万一找到机会了呢。 纪吟躺了会儿,忍着身上的酸痛起身,换好衣裳,说要出去走走。 元都看她又要骑马,脸色一变。 要不是怕这话说出来不敬,他都想求求纪吟,您能不能别骑马了,看您骑马我害怕。 纪吟仿佛完全没察觉到他的欲言又止,利落地踩着马镫跨上马,迎着明灿灿的朝阳,手一挥,“走,难得出宫,我们去逛逛。” 纪吟兴致勃勃地逛起来,穿过一个又一个帐篷,全然看不出她晨间在男人面前的疲惫。 “夫人,这四周都是朝中大人和他们家眷的营帐,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要不我们就回去吧。”元都劝道。 “诶,那边是哪家的帐篷?”纪吟完全没管,指了指左前方靠近小溪边的几座帐篷。 “……好像是贺兰家。” 贺兰,就是段伏归的外祖家了。 纪吟往前走去,却在半路遇到几个骑马的女孩儿,看打扮应该是鲜卑贵族,有人认出纪吟,忙下马行礼。 “见过夫人。” “见过夫人。”几人汉语鲜卑语混杂在一起。 纪吟笑着叫起,却发现其中一个女孩儿看向自己的表情似隐含着某种情绪,她眸光一闪,问:“你们叫什么名字,都是哪家的姑娘?” “我叫贺兰晴。” “我叫丘延真。” …… 最后,别人都介绍完自己了,她才慢吞吞地回答,带着两分不情不愿,“我叫贺兰央央。” “你就是媞兰跟我提起过的贺兰央央呀,果然是个好看的姑娘,你是陛下的表妹,那也就是我的表妹,今早陛下出门前说要给我打猎物回来,我一个人也用不完,我见你们有缘,想邀你们过去,你们可愿意?” 纪吟说的是 汉话,但贺兰央央听懂了,她觉得纪吟分明是在向自己炫耀,她肯定知道自己喜欢表兄,所以才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来示威。 “夫人,我身体有些不舒服,恐怕去不了了。”贺兰央央说完,转身就跑了。 纪吟盯着她的背影,微眯起眼。 接下来,她又在营地里转了大半日,将各处的布局都摸得差不多了,当太阳渐渐西斜时,段伏归带着人回来了。 他果然猎到了许多猎物,狐狸、兔子、狍子、獾、野猪……甚至还有羊和鹿。 “可惜没遇到老虎和熊。”段伏归说,真要遇到,他必定要想办法猎到它们。 纪吟心想,真遇到老虎和熊,让它们咬你一口就好了。 晚上,段伏归让人在大帐面前升起篝火,大宴今天打猎归来的勇士们,众人一边烤肉一边吃酒,热闹非凡,直到深夜方才散去。 纪吟跟段伏归一起走回别院,半路上,段英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把段伏归叫走,似乎向他禀告了什么,直到两刻钟后,男人方才回来,纪吟坐在床上给自己拆头发,随口问,“段英这么晚来找你,莫不是有什么要事?” “不是什么大事,你不用操心。” 说着,男人已经来到她身边,浓烈的酒气席卷过来,纪吟嫌弃地推开他,催他去洗漱,不洗干净不许上床。 一天就这么过去了,第二天,纪吟休息好了,决定跟段伏归一起进山。 男人不放心地叮嘱:“山里猛兽多,切记不可走太远,更不要脱离亲卫的保护。” 纪吟一脸乖巧地点头。 两人一起进了山,然而有时段伏归看到猎物猛地加快速度,纪吟跟不上,也只能远远缀在后面,慢悠悠地晃过去。 方才段伏归又看到一只鹿,刚射完,准备回去,灌木后却传来一道马蹄声,他以为是纪吟跟过来了,正要过去,绕开树枝才发现,来人竟是贺兰央央。 他没说什么,只驾马往回走,就在两人将要错身而过的瞬间,贺兰央央望着他,“表哥,我可以单独跟你说几句话吗?” 段伏归停下马,看过去,小姑娘满脸祈求。 若是从前的段伏归不通情爱,或许不会在意,但现在他一下就看懂贺兰央央的意思了。 毕竟是他表妹,小时候她也追着他喊了好几年表哥,想到外祖母,段伏归觉得,跟她说清楚,让她断了念想,对她也是件好事。 …… 纪吟过来时,正好看到一男一女站在树下,女孩儿眸中含泪,男子似乎说了什么,神情鲜见的柔和,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安慰。 刚收回手,他好像察觉到了纪吟的视线,猛地扭头看过来。 四目相对,纪吟面无表情,掉转马头,用力一夹马腹,飞快窜了出去。 “阿吟!”段伏归反应过来,连忙上马追上去。 纪吟却仿佛发了狠,根本不理会他,也不顾山路难行,只拼命驾着马朝前跑。 然而男人骑术高超,终究还是要追上她了。 却在这时,林中忽然冒出数十个蒙面人朝两人袭来。 第46章 纪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震住,一时惊骇不已,猛地勒住缰绳。 这时蒙面人已飞快穿过树丛,朝两人逼近。 随行的亲卫们反应过来,立即拔出佩刀上前迎战,然而还未等他们与贼敌交上手,只听“嗖嗖”的尖锐的破空声响,数十支羽箭就如闪电一般袭来,亲卫们来不及躲闪,箭矢“噗嗤”一声扎进他们胸口,顿时便有七八人从马上栽了下来,当场殒命,其余人也或多或少受了些伤。 纪吟呆在了原地,然而身体比脑子先反应过来,她几乎是下意识弯下腰,将整个人贴在了马背上。 “对方有弩箭,小心!”元都大声提醒。 第70章 话音刚落,刺客们猛地加强进攻,朝段伏归四面八方扑了过来,誓要拿下他的性命。 皇家行猎,早有禁军将整座山林圈起来,闲杂人等禁止出没,除了山中的猎物,本不该有多大危险,加上段伏归自恃武力,不惧虎熊,虽带了亲卫,但人数并不多,只有十来人,便是加上纪吟身边的也没超过二十个,此时被刺客一番箭雨攻击,折损了将近一半人手,然他脸上丝毫未见慌乱,只是下颌绷得笔直,眼神如鹰隼般锐利。 早在箭雨来袭时他就抽出腰间佩刀,格挡掉了袭向自己的羽箭,然后第一时间朝纪吟看去。 所幸对方的第一目标不是她,她人也机灵,暂时无事。 这些蒙面人不仅刀刃雪亮,还有弩箭,绝不是普通刺客,再看动作间,进退有度,配合得当,段伏归敢肯定,这绝对是一支强兵伪装的杀手。 刺客扑杀过来,段伏归紧紧握住刀柄,猛地砍向最近那个刺客,其余亲卫也与刺客战成一团,场面顿时大乱。 段伏归自幼习武,十岁出头就在战场历练,十年间几番出生入死,自然神勇无比,手握玄铁长刀,势大力沉,动作快如闪电,银光一闪,刺客便已成他刀下亡魂。 一个、两个、三个……不停有刺客越过树丛,朝段伏归袭来,却连他一条胳膊都没伤到便尽数倒地。 余下刺客见他骁勇如此,仿佛武神在世,一时间竟忍不住生出惧意。 刺客头领庞罡见状,大惊,早知段伏归武艺了得,却没想到能厉害到如此地步,又看他身边的亲卫同样悍不畏死,已杀死己方好些兄弟,心想若继续这样硬拼下去,自己的人迟早得被他杀得一干二净,遂命令弓箭手再次放箭,就算误伤到自己人也在所不惜。 “放箭!放箭!” 一语令下,箭矢如雨般飞来。 段伏归长刀一扫,抹了个刺客的脖子,顺势抓住那人的后颈,将人挡在自己身前,下一瞬那人身上就插上了五六支箭。 这样都拿他没办法! 庞罡大惊,脑子飞快转动起来。 他们的人手和箭矢数量都是有限的,若继续僵持下去,只怕再难取得段伏归的性命。 他们好不容易逮到这次机会,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他余光一扫,瞥见不远处趴在马背上的纪吟,这才发现戗战至今,她身边始终还跟着三四个亲卫,如此紧要关头,亲卫不去保护段伏归,反而一直护卫着她,看来这个女人对段伏归十分重要,于是下令,“朝这女人放箭!” 下一秒,段伏归猛地一抬眼皮,朝刺客首领看了过来,寒眸森然,带着嗜血的杀意,仿佛地狱而来的恶鬼。 然而他反应越大,庞罡越发坚信自己的决定没有错。 “拿下这个女人!”他兴奋高振。 纪吟一直安静地趴在马背上,她看双方厮杀得如此惨烈,满地的断肢、内脏和鲜血,几欲叫人作呕,可她不敢发出一点动静,也不敢闭上眼,只能紧张地关注战况,眼看段伏归那边要占据上风了,这时她听到那刺客要拿自己威胁段伏归,差点呕出血来,她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下一秒,她被一个亲卫扯下了马。 此时再坐在马上只能成为活靶子。 身边几个亲卫赶紧将她藏到一颗粗壮的大树后,护卫在她面前,提刀格挡箭矢,然而还是有人中箭倒了下去。 眼看纪吟已经暴露在视野中,数道寒光流星般朝她坠来。 纪吟眼睁睁看着那闪着寒芒的箭头越来越近,下意识想躲,可惊惧到了极点,身体竟不受控制,这一切只发生在眨眼间,又仿佛极其漫长,正当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时,“铮”的一声刺耳的金属相撞声在耳边响起,几道凌厉劲风从脸庞刮过,箭头“铎”地扎近身旁的树干,箭尾嗡鸣不休。 千钧一发之时,段伏归及时冲到她面前,替她挡下敌军的冷箭。 就是现在! 庞罡抓住机会,趁段伏归无暇顾他,以一个刁钻的角度射出一道冷箭。 常年征战练就的对危险本能让段伏归感受到杀意将至,虽他正在格挡其余箭矢,抽不出手,然而 以他的身手想要躲开也不是不能,但他身后就是纪吟。 电光火石间,段伏归几乎没有犹豫,只略微调整了下姿势,高大的身躯将纪吟牢牢掩在身后。 “噗”一声箭矢没入皮肉的声音,段伏归左肩被暗箭射中。 庞罡见段伏归中箭,心里暗道一声好,可算抓住他的破绽了,此时他们的箭矢也用完了,他不再犹豫,下令所有人朝段伏归扑去。 “他中箭了,一起上,杀了他!” 段伏归抬起头,脖颈青筋暴起,喘着粗气,看着不断朝自己逼近的身影,一把劈断身前的箭杆,嘶吼一声迎了上去。 他左手快如闪电一钳,夺下一个刺客手中的单刀,右手手起刀落,切菜砍瓜一般,一刀劈断右边刺客的脖子,头颅滚地,顿时血流如注,喷了他一身,段伏归再将顺势将刀刃一送,插进左手这个人胸膛。 不过眨眼间,他就取了两条人命。 刺客们没想到他已经中了箭还能有如此战力,心下骇然,那首领不由再次把目光落到纪吟身上来。 与此同时,段伏归似也察觉到了对方的意图,横扫了一圈,发现刺客正在包围过来,其余亲卫此时也被刺客缠住。 他自己自是不惧,可多了个纪吟,她毫无战力,还被贼敌看出她是他的软肋,若他也被缠住…… 段伏归眸光一沉,在下一波攻击袭来时,改变战术,猛地擒住一个人的,抹掉他脖子,然后拽着他的胳膊横扫过去,那人的尸体在他手里几乎抡成了一柄长刀,瞬间将数人横劈倒地。 趁着这一瞬间的空隙,段伏归一把捞起纪吟,双腿用力蹬了几下,凭空飞上马背,用力一夹马腹,便如离弦的箭般飞射出去。 刺客首领脸色一黑,双眼暴凸,“快追,别让他跑了!” 段伏归带着纪吟一路狂奔,本就在山林里,道路崎岖,枝叶横生,纪吟感觉自己脸上一阵刺痛,不知被刮了多少道口子。 身后是男人剧烈起伏的胸膛,还有男人“呼哧呼哧”的重喘,每一口似乎都带出一股强烈的血腥气。 纪吟感觉自己后背都湿透了,紧接着,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滴到了她脖子里,顺着颈肌一路往下。 是血,段伏归的血! 他方才为了救她,硬生生抗了一箭,受伤后也来不及处理,带着箭伤强行杀了数个刺客,伤口已经崩裂开来,此时正不断往外流血。 纪吟被他护在怀里,听着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心里一时百感交集。 她看得出,段伏归武艺超凡,若没有自己这个累赘,他或许早就摆脱那群刺客了,尤其是当那一箭射来时,他完全可以躲开,最后却选择了保护她。 “追,他就在前面,快追!” 一匹马驮两个人,尤其段伏归体格高壮,肌骨沉重,马儿的速度十分有限。 很快,他们被追上了。 段伏归回头看了眼,咬着牙朝纪吟交代,“扣住马鞍,望着前面,别撞上,行吗?” 纪吟用力点点头。 段伏归松开圈在她腰侧的胳膊,拿起挂在马鞍侧面的弓箭,箭囊里剩的箭不多,只有三支了。 他没有犹豫,利落抽箭搭弓,动作间丝毫看不出他肩上受了重伤,然而身体不会骗人,因为受力,伤口再次裂开,他衣料被暗红鲜血浸湿,服帖在他身上,勾勒出男人极具爆发力的肌肉线条。 马背起伏不定,明亮的日光从树叶间隙漏下,男人凌厉的脸庞明暗交错,树影层叠,段伏归却不动如松,双臂始终稳稳地张着弓。 终于,他抓准一个时机,手指一松,长箭离弦而去,正中刺客胸口。 接着他飞快摸出第二支箭。 纪吟努力控着马,避开树林中的障碍,夹紧马腹想要加快速度,然而还是被人追了上来。 这时段伏归的箭矢也用完了。 那刺客的马与他们只差了一个身位。 对方的刀刺了过来,段伏归侧身回击,刀刃相撞,“铮”的一声巨响炸开,火星四溅,两人都被震得虎口发麻。 力道传到马背上,纪吟身下的马差点马蹄一折,打了个趔趄,她死命勒住缰绳,几乎嵌入掌心,却半点感觉不到疼。 对方趁机又逼近半个身位,两马几乎并行在了一起。 纪吟余光一瞥,心如擂鼓,浑身发颤,尽量驾着马往树干逼仄处钻,将对方挤到后面,可就算能暂时挡住一瞬,对方却像个甩不掉的影子一样,下一秒又追了上来。 段伏归负伤后,先是砍杀六七人,方才又连放三箭,再次加重伤势,尽管意志强悍,此时亦觉力有未逮,同时也意识到自己两人同乘,速度势必落入下风,于是朝纪吟叮嘱:“一会儿坐稳了。” 然后便侧过身,彻底与刺客激战到了一起。 第71章 庞罡本以为段伏归受了箭伤又鏖战许久,该是强弩之末了,可没想到他竟依旧出手如狂,自己连劈四五下,竟都被他抵住了。 这山林中到处都是行猎的燕国队伍,拖下去被他们发现引来救兵的话,自己就再没机会了,又看被段伏归护在身前的纪吟,眼睛一眯,面巾下的唇勾起一抹阴险的弧度。 他忽而换了方向朝纪吟劈过去。 段伏归双目一骇,连忙扬刀接住,纪吟都没反应过来,这险些要了她小命的一招便已结束。 接下来,那刺客不停攻击纪吟,段伏归只能死命回护,慢慢落入下风,紧接着对方竟趁机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反手朝纪吟刺来。 段伏归怒目圆睁,抬腿踢过去,匕首划破衣料,在他大腿上剌下一长条口子,顿时血流如注。 他咬了咬牙,当即心一横,推着纪吟的背往下一压,猛地一提气,朝刺客飞身过去,将人扑倒在地。 两人倒在地上,纠缠在一起,眨眼间已过了十来招。 “你是哪路人马?”段伏归眯起凤眸,喘息着问。 “你不用知道,只要知道我是来取你性命的就行。” “连脸都不敢露的鼠辈,还妄图取我性命!”段伏归冷笑一声,一记重拳如泰山压顶般扫过去,将对方的下巴击了个粉碎,血肉横飞。 段伏归乘胜追击,猩红银亮的刀尖“噗嗤”一声没入对方胸膛。 对方不甘地从喉咙里“嗬嗬”几声,最终没了气息,倒在地上,死不瞑目。 刺客一死,段伏归也脱力坐到地上。 虽然他最终赢了,可刚才的缠斗加重了他的伤势,加上失血过多,视线已经开始发昏。 但他现在还不敢倒下,他看了眼纪吟,拄着长刀站起来,朝纪吟伸出手,纪吟颤抖着握住他被鲜血覆盖的手掌,段伏归借着这丝力道,用尽全身力气跨上马背。 “走!” 不知道身后的刺客是否都被解决了,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再追上来,以男人如今的状态,恐怕很再难应付。 “我们先找个地方躲起来,援军很快就来了。”他说,几乎只剩气音。 “嗯。”纪吟点点头。 终于,两人在一处矮崖下发现个山洞,段伏归带着纪吟下马,然后将马放跑,又让纪吟将自己扶进山洞中。 此时段伏归几乎成了一个血人,脸上、脖子上,胸前、胳膊、大腿,全是半凝固的暗红色血迹。 有敌人的,也有他自己的,尤其是左肩和右腿,皮肉外翻,鲜血淋漓,胆小的只怕看上一眼都要做噩梦。 纪吟已不是第一次经历战争场面了,却还是被男人的伤势惊到,她都不敢想象这伤落到自己身上会有多疼,男人却面不改色,但他脸上脖颈上冒出的一颗又一颗豆大的汗珠无不昭示着此时的忍耐。 纪吟手足无措了会儿,才想起应该尽量帮他止血。 她身上亦全是被男人沾上的血和泥,想了想,她掀开外裙,将自己的中衣下摆拽了出来,又拔下一支发簪,在布料上一划,“撕拉”一声,衣摆被裁成长段布料。 现在也顾不得清理消毒,她先帮段伏归将大腿上的伤口用布条勒紧止血,又去看他肩上的伤,透过撕裂的布料,她才发现箭伤的位置,伤口边缘和血都在发黑发乌。 “箭上有毒!”她低呼出声。 段伏归低头瞧了一眼,抬起右手摸摸她的脸颊,“没事,一时死不了。” 按理有毒的箭头应该尽快拔出,可这箭扎得太深,纪吟手上什么工具都没有,更怕随意拔箭伤到周围血管,害他失血更多,只能随便用布条帮他裹了下。 两人瘫坐在地上,男人紧紧握着她的手。 空气一时静了下来,只有林间传来的鸟鸣以及两人沉重的呼吸声。 纪吟侧过身,微微扬起头,看着男人即便污浊也依旧凌厉的侧脸,眼神复杂,低声问:“你刚刚,明明可以丢下我自己突围出去,为什么要冒着性命救我?” “你是我的女人,要是遇到危险就把你丢掉,我还算个男人?”男人理所应当地说。 “那只要是你的女人你就会冒着性命救她吗?”纪吟又问。 “不,只有你,我爱你,才不想让你受半点伤害。”男人看着她的脸,定定地说。 山洞光线昏暗,男人的脸被血痂和尘土盖住大半,几乎看不清他的表情,然而一双眼睛却灼亮惊人,里面熊熊燃烧的火焰似能烧到人心头去。 纪吟仿佛被这眼神烫到了,慌乱地眨了眨眼,垂下眸,生硬地转移话题,“你知道刚才刺杀你的是谁吗?” “我猜是秦国的人。” “秦国怎么能悄无声息地在猎苑里安插这么多刺客,先前不是让人排查过吗?” “自然是有人跟他们勾结……” 男人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纪吟再次抬头,发现他不知不觉合上了眼,即便隔着满脸污渍,依旧能看出他脸色发白,嘴唇乌紫,大概是失血加上毒性发作了。 纪吟探出另一只手,摸了摸男人的额头,一片冰冷潮腻,又摸摸他颈侧,脉搏还跳动着。 “段伏归?” “段伏归,你不能睡,你醒醒,援军马上就来了。” “段伏归?” 纪吟轻唤了好几声,男人始终没有回应,大概是终于支撑不住,昏迷了过去。 她一颗心忍不住砰砰跳了起来。 此情此景,幽暗狭小的山洞,男人人事不知,四周没有看守,又在荒郊野外,只要她丢下男人转身离开,就能获得自由。 这无疑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可男人刚救了你,现在将人丢下是不是太无情无义了?”脑海中响起一道声音。 “不,你也是被牵连的,要不是他,你怎么可能遇到刺客?”另一个声音辩解道,“说不定禁军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他马上就能得救了。” “你不是一直想逃离男人的囚笼吗?” “错过这次,你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错过这次就再也没有更好的机会了。” …… 纪吟眼神变换,挣扎许久,终究还是下定了决心。 她看着段伏归,多谢你今天救我,只是你所谓的爱不是我想要的,若我能顺利离开,日后我不会再恨你怨你,我会永远记得今日的恩情。 纪吟将被攥住的右手一点点从男人掌中挣脱开来,现在,她彻底没了束缚。 她轻手轻脚爬起身,拨开山洞口悬垂下来的藤条,最后回头看了眼昏迷中的男人,转身朝外走去。 然而刚走出不过十来步,她突然后脊一僵,一股寒意直窜上来。 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被她忽略了。 段伏归真的这么容易倒下吗? …… 半刻钟后,纪吟折身返回山洞,只见本该昏迷不醒的男人,不知何时竟睁开了双眼,正幽幽地盯着洞口。 第47章 “你醒了?”纪吟一脸惊喜,扬起一个笑。 “你去哪儿了?”段伏归看她站在山洞外,探究的目光轻轻从她脸上扫过,只见她左右手里各拿着树叶,里面似乎包着什么东西。 “我听到这附近好像有水声,可能有小溪,就想去弄点水,对了,我还在路上采了草药,不知道会不会对你的伤有帮助。”纪吟面上笑容明媚,后背却早已汗湿一大片,心脏更是被吓得近乎窒息。 刚才她走到半路,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段伏归年纪轻轻就能打败几个兄弟坐上燕国皇帝的宝座,他真的这么容易被人算计吗? 她又想起昨夜回去途中,段英突然冒出来,似向段伏归禀告了什么。 就算按男人说的,燕国中有人跟秦国勾结,那他就半点没察觉到吗? 想到这些,纪吟心里的不安越来越重,出于某种对于危险的直觉,她硬生生忍住逃跑的欲望,决定回来看一眼,如果段伏归还昏迷着,那就一切都好,结果这一眼,吓得她差点魂飞魄散。 他醒了,他真的醒了! 不是轻浮虚弱的状态,他坐在山洞里,腰背笔直,仿佛一柄藏在暗处的冷剑,散发着幽幽寒芒。 这下纪吟肯定了,他绝对在试探自己,就算那些刺杀是真的,但刚才的虚弱一定是他装出来的。 纪吟不敢想象自己要真这么跑了,再被男人抓回来,她会陷入怎样一种绝境。 她庆幸的同时,又忍不住生出一股浓浓的失望和绝望,然而她现在半点不敢表现出来。 她撑着近乎脱力的身体,微微弯下腰,跨进山洞,跪坐到男人身边,将折成斗状装了溪水的树叶朝前一递,“你渴不渴,要不要喝点水?” “不过,你失了不少血,也不能喝太多,只能润润喉。”她又提醒道。 段伏归的视线牢牢锁在她脸上,没错过她一丝一毫的表情,她这一番关心十分自然,不似作伪,算算她出去的时间,并不算长,再看她带回来的水和草药,他慢慢放下心来。 第72章 发现到她挣开自己朝外走出去的瞬间,他几乎忍不住要暴起,差点扑上去掐住她脖子,共同经历生死,他甚至豁出性命去救了她,她难道还要逃离自己? 就在方才他还在想,当她无情抛弃自己,以为能趁机逃走,最后却被抓回来,那张小脸上的神情该是何等绝望。 还好,还好她最终没让自己失望。 段伏归的眼神渐渐柔和下来,带着几分宠溺的责备,“外面还有刺客,不安全,别乱跑。” 纪吟低下头,露出后颈一节雪白的颈肌,有些委屈又有些担心地说:“我知道了。只是你刚刚昏迷着,我叫了你好久你都没有答应,我怕禁军不能及时赶来,现在已经快傍晚了,万一他们真的找不到我们,说不定就要在山里过夜了,你身上的伤这么严重,还中了毒,总要想办法处理下……” 原来是在担心他。 这下段伏归彻底放下怀疑,包住她的手,宽慰道:“他们会来的。” 仿佛是印证他的话,话音刚落,远处就传来隐隐约约的呼喊声。 “陛下~,夫人~” “陛下~,夫人,你们在这里吗?” 纪吟眼神一亮,“援军来了,我去看看。” 这次段伏归眼尾含笑,没再阻止。 纪吟撑起身体,弯腰出了山洞,背对男人的瞬间,她眼中流露出前所未有的遗憾,但也只是一瞬间就打起精神。 “我们在这里!”纪吟一边回应,一边扬起手,“陛下在这里!” 段英听到动静,连忙下马赶过来,看到坐在山洞里的段伏归,当即跪下请罪,“属下来迟,请主上责罚。” “无妨。”段伏归摆摆手,今日之事虽有点偏离,但也算在计划之中,于是问段英,“抓到活口了吗?” 段英肯定地点点头,飞快与他交流了个眼神。 紧接着队中随行的军医上前来,帮段伏归简单处理了下伤口,看到他腿上的扎带,虽还隐隐渗血,却没再成股往外流了,赞赏地点了点头,“还好包扎及时,止住了血。”又掏出两个陶瓷瓶,从中倒了几粒药丸出来,是止血丸和解毒丸。 “陛下左肩上的箭头有毒,所幸不是见血封喉的毒药,但陛下中箭后还与贼人战了不短时间,导致毒素侵入体内,因此引发头晕昏眩失力等症状,虽暂时没危及性命,还是要早些解毒才保险。” 段伏归拿过药丸,一口咽下,然后下令撤走。 段英本欲上前搀扶,去被他随手拂开,“我还没到这种地步。” 纪吟见状,再次生出一丝后怕。 纪吟也上了马,然而,待走了一段时间后她才发现,这不是回营 地的路。 “我们要去哪儿?” 段伏归道:“我在林中遇刺,生死不知,剩下的人才能主动浮出来。” 纪吟便明白了,段伏归这是要引蛇出洞。 她不禁想到,如果他早有察觉,为何还要以身冒险,那些刺客是真的,箭雨也是真的,他身上的伤更是真的,稍有差池就有可能丢掉性命,他真的一点都不怕吗?仅仅为了试探她,值得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吗?纪吟不明白。 趁着最后一点余晖,一行人悄然出了山林,来到一处纪吟不曾见过的别院。 别院不大,但守卫森严,还未至跟前,便有一队人马迎了上来,段英上前交涉了几句,对方抬起头,朝段伏归看了一眼,这才将他们请了进去。 此时已入了夜,四周漆黑一片,唯余点点暗淡的月光笼在大地上,纪吟看不清四周的情况,只隐约发现墙头上几点星子似的寒芒,仔细看去,赫然发觉那竟是箭头! 这看似普通的别院,暗处恐怕不知藏了多少双眼睛。 “快,林七针,快,主上来了!” “主上中了箭,箭上还有毒,你赶紧施针!” 段伏归一进屋,众人便赶紧围了过来,其中还有个大约二三十岁的瘦弱男子,年纪轻轻却蓄了一把山羊胡,应该就是他们口中的“林七针”了。 纪吟从未见过这个人,但能出现在这个别院里的,应该都是段伏归亲信当中的亲信。 纪吟先前给他包扎的布条被解开,退下衣裳,露出男人精壮的胸膛,箭伤边缘的皮肉已成乌紫色,更是因为先前杀敌,伤口崩裂,变得血肉模糊,看着尤其可怖。 很快,林七针将一碗烈酒浇到段伏归的伤口处,男人身体猛地一绷,胸前肌肉剧烈弹跳,脖颈青筋暴起,蜿蜒出狰狞的纹路。 紧接着,林七针拿起一柄薄若蝉翼的小刀,对着伤口,手起刀落,利落地划了下去…… 乌紫的血液顺着男人的胸膛流淌下来,伤口附近,七根银针没入男人皮肉。 半个时辰后,伤口终于处理完毕,段伏归吐出一口浊气,浑身大汗淋漓。 方才取箭时,纪吟就在边上,光是看着都能想象到有多痛,可男人只紧紧咬着牙,没有吭过一声。 她不由又想起他飞奔过来替自己挡箭的那一幕,尽管她告诉自己,她是被他牵连才会招致刺客对自己下手,但那一刻的震撼却是真的,在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时,他如天神一般护在她身前。 或许,这就是他的目的吧,生死一线中的救命之恩,让她因此爱上他,心甘情愿留在他身边。 不可否认段伏归是一个十分出众的男人,他体魄强健、意志坚定、能征善战,有作为君王的目光,能顺应历史大势做出改革,是当之无愧的枭雄人物。 可也是这样一个人,禁锢她的自由强迫她。 纪吟至今不明白,他为何偏不肯放过她,甚至甘愿冒这么大的风险。 “你怎么了?” 耳边传来男人低沉沙哑的声音,纪吟这才回过神,正好对上灯火中男人关切的眼神。 她强按下胸中复杂的心绪,看着他肩头包扎好的伤口,伸出手指轻抚上边缘,露出一抹心疼的神色,“你还疼吗?” 段伏归眸色一顿,瞳中的墨色似在一瞬间晕染开来,湛然清亮,炯炯有神,握住她的手,放到唇边亲了亲,轻声说:“不疼了。” 屋里还有旁人呢,而且那个林七针好像还有意无意地朝他们这边看,纪吟有些不自在,挣了挣,然而男人即便受了伤中了毒,力气依旧大得过分,她竟没能把手抽出来。 又过了一会儿,林七针给他配的解毒汤药熬好了,纪吟便道:“你肩上受了伤,不方便,我喂你。” 段伏归笑着点头,“好。” 纪吟便趁机挣脱他的束缚,接过药碗,用汤匙搅拌掉蒸腾的热气,勺起一勺,轻轻吹了吹,还特意用唇碰了下,确定不烫了才喂到男人嘴边。 从刚才开始,段伏归的眼神就黏在她身上一动不动,尤其看她执起汤匙,两片粉润的唇瓣轻轻朝前嘟起,吹气,残余的气息扫过他脖子、胸膛,带来酥酥麻麻的痒意,再看她还主动用唇试了试汤药,留下小片晶亮的水光,就好像……被他亲吻过后的模样,一时间竟让他口干舌燥。 纪吟将药送到男人嘴边,却不见他动作,仿佛在出神,一时疑惑,轻轻唤他一声,“怎么了?” 段伏归这才回过神来,张开嘴,将汤药吸进嘴中。 明明是苦涩的药汁子,他却从中品出了甜蜜的滋味。 他分明感觉到,她如今对自己亲近多了,要是从前,她哪里会主动喂自己喝药。 纪吟勺一勺,他喝一勺。 纪吟本是带了几分报复的意思,他先前也这么折磨自己,然而看他喝得面不改色,甚至有几分享受,让她都忍不住怀疑,他该不会中毒导致味觉都失灵了吧? 第48章 “陛下失踪了!” “怎么回事,陛下勇武过人,身边还有亲卫随行,怎么会失踪?” “有人在林中看到厮杀痕迹,有刺客埋伏陛下,陛下身边的亲卫都死了一片,陛下的坐骑也中箭倒在了地上。” 此话一出,现场响起一片抽气声。 “派人去找了吗?” “去了,方才有人来,把营地里的禁军都调进山里去了。” “这可怎么办?” …… 段伏归失踪的消息瞬息间在营地中散播开来,所有人人心惶惶,再没了打猎的心思。 直到夜色降临,还没段伏归的消息,不知怎的,谣言竟演变成段伏归已遇刺身亡,只是为了稳定目前的局势,他的亲信才谎称只是失踪。 朝中大臣们都聚到了王帐中,众人或眉头紧皱,或一脸沉凝,或立或坐,总之气氛十分压抑,几十人挤在一起,一时间竟没有任何声音。 过了许久,才有个人起了话头,“现在到底该怎么办?卢公、贺兰将军,常山王,你们说句话吧。” “这还用说,当然是要派出更多人,全力搜寻陛下的下落。”贺兰坼说。 “搜寻,怎么搜寻,先前已经派出去那么多人,只差把整座山的草皮都翻遍了也没找到人。”他话音刚落,便有一道阴沉的声音插了进来。 第73章 “陛下一定会没事的,刺杀现场没看到陛下的身影,说不定是躲到了哪个山洞里,只要派出人手仔细寻找,一定能找到陛下。”贺兰坼坚持。 “陛下遇刺绝不是意外,我看,不仅要派人继续进山搜寻,还要把营地把守起来,所有人都不许随便出入。”卢硚想得更细些。 “你说的对。” 不少人点头赞同,却有另一些人却极力反对,“如今陛下下落不明,是不是还活着都不……总之,如果秦国得到消息趁乱出兵该怎么办?我觉得我们应该早点回京,稳定局势,才好作出应对。” “稳定局势?是不是还要趁 机推举新主啊?”贺兰坼冷笑着看向说话之人。他是段伏归的亲舅舅,利益早就与段伏归绑到了一起,无论如何都要维持段伏归的地位,说话越发不客气起来。 “来人,将这大逆不道贼子给我绑起来!”贺兰坼站起身,一把踹开身下的椅子,发出“哐当”两声巨响。 这时匹娄同站出来阻止,“贺兰坼,你别把自己的火气发到别人身上,你担心陛下的安危,我们就不担心吗?我们当然希望陛下一切安好,但若真遭遇不幸,为了燕国上下,择立新主本就是应当的,你们大家说是不是。” 贺兰坼猛地伸出手指着他,几乎从齿缝里挤出这道声音:“匹娄同,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小心思!” 匹娄同也是燕国一员大将,是先帝重臣,曾经风光无限,只可惜段伏归登基后他就受到了冷遇。 他弟弟的女儿,是段伏义的侧妃,同时也是段治的生母。 段治就是段伏义那个逃到秦国的大儿子。 当初段伏归登基,血洗了段伏义一派的人,但却没对匹娄同下手,一来是未找到他勾结段伏义谋害皇帝的证据,更重要的是匹娄同手上的兵权。 那时段伏归初拿下燕京,匹娄同十分会见风使舵,段伏义一伏诛就向段伏归示好,段伏归想到匹娄家族的势力,权衡之后决定暂不动他,当然,也不会重用他,只要他安分守己,安度晚年不是问题。 然而,现在看来,他或许并不甘心自己手上的权势一日日流失。 就在双方为了该不该回燕京争吵不休时,一道急促的马蹄声飞快逼近,扬起黄尘,然后在帐前勒马急停,禁军滚下马来,朝帐中禀告,“禀诸位大人,属下等在林中抓到了一个刺客活口。” 方才喧闹的争吵登时一静,视线齐刷刷射过来,有人目露欣喜,有人却瞳孔一缩,不着痕迹地跟旁边的人对视了一眼。 “太好了!” “把人压过来,审,好好审,陛下到底有没有受伤,还有这刺客,猎苑戒备森严,这么多刺客到底是怎么混进去的。” 及至深夜,通过刺客的口供,又经过层层审问和排查,终于查出来,原来这西山猎苑里竟真的有人暗中勾结秦国人,特意松了口子,帮秦人遮掩,让他们先扮作寻常商队混入西山附近的平城,又趁夜躲进山中,藏身在一处山洞,悄悄尾随了半日,摸清段伏归身边的情况后决定抓住机会一举击杀他的性命。 “他中了一箭,受了伤,只是最后不知道逃到哪儿去了。”那刺客最后交代说。 然而这才是最恐怖的,若段伏归死了也就算了,就算查出来,他们说不定也还有一条生路,可偏偏现在没人知道他是死是活。 若等他回来…… “若等他回来,查出这其中有我们的手笔,你我就等着脑袋落地吧。”一顶昏暗的帐篷中,匹娄同望着其余两个人,昏黄飘摇的烛光照在他满脸横肉的脸上,沉得他的脸色越发阴沉。 “不至于吧,我们做得十分隐蔽,他难道有通天的手段?”平城偏将曹胥不确定地说。 “不至于?”匹娄同冷哼一声,眼底射出一道凶光,“你可别忘了,他是怎么坐上那个位置的。” 他说着,仿佛醒悟过来,忽然瞪大两只眼,“不行,不能再等了!这是他的阴谋,我们再等下去只能死路一条。” 拳头捏得咯吱响,匹娄同明白过来了,这是一道陷阱,如果他什么都不干,就这么坐以待毙,等段伏归回来,自己绝对会成为他刀下亡魂,可若是公然反叛,那段伏归就更加名正言顺了。 可以说,从他与秦国合作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没了退路。 他自是不甘心权力从自己手上流失,更对段伏归所谓的汉化改革嗤之以鼻,所以才答应秦国,一旦段伏归身死,他们就把段治送回燕国,若能扶持段治登上皇位,他就是大权在握的权臣,然而段伏归的反应却远远超出他的预计,为今之计,只能拼一把了。 “你们马上去调动人手,随我突围出去,即刻赶回燕京。” 说着,他又招来自己的亲信,写了一封调令。 然而那个亲信刚骑上马,还没跑出营地,就被一道冷箭射穿后背,顿时从马上栽了下来。 “段统领,从他身上搜到一封书信。” 段英拔开筒塞,将里面的绢帛抽出来,一看,“果然是他!” “上!” …… 夜半十分,原本寂静的营地里陡然响起喊杀声,数百道火光燃起,仿佛游走在黑暗中的火龙。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匹娄同造反了。” “什么!” 匹娄同没想到段英来得这么快,只恨自己没有早点行动,如今他被堵在营地里,身边也不过数十个亲信,方才他去游说了了一些平日关系不错,亦或是反对段伏归改革的人,并没说自己要反,只说决定先回燕京稳定局势防范秦国,问他们要不要一起,有人同意,也有人拒绝。 现在,他们所有人手合在一起,也不过两三百人,哪里是段英的对手。 “放箭!” 夜色限制了众人的视线,箭雨落下,顿时死伤一片。 最后,经过将近两个时辰的激战,以匹娄同为首的造反者死的死,伤的伤。 其余未参与的人惶惶不安,又因不清楚其中的具体内情,根本不知道哪方说的是真的,哪方说的是假的,再加上营地被围,生死都掌握在旁人手中,正是人心生乱、惶惶不安的时候,急需有人出面稳定局势。 天渐渐开始亮了,迎着东际处的第一缕天光,一道高大的身影正骑着马从晨雾里浮现出来。 “陛下回来了!” “陛下回来了!” 禁军们高喊。 众人忙从帐中出来,果然见到那张熟悉的面孔,一如既往的坚毅刚硬,顿时放下心来。 - 纪吟本以为男人受了伤又中了毒,该好好休息养伤,却见他处理完伤势后就忙碌个不停。 看他原本充满血气的嘴唇苍白起来,纪吟担心地问了句,男人却道:“我没事。”又瞧她憔悴的眉眼,心知她今天也累坏了,便摸摸她的脸颊,“你累了就先去睡吧。” 他既这么说了,纪吟也不客气,要了点热水,转身去里间,草草洗漱擦拭了下,却没能入睡。 她揪着自己胸前的衣裳,睁着眼看着黑漆漆的夜色,心中一阵后怕和庆幸。 这次虽没能成功出逃,但换个角度想,经过这事儿,男人总能对她放下戒心了吧。她这般安慰自己。 别着急,来日方长。 已经忍了一年了,不差这一时半会儿。 第49章 一场行猎草草结束,然而,那场刺杀引发的震荡却远没平息。 秦国果然蠢蠢欲动,派出两千兵马前来边境试探,结果却被段伏归提前埋伏的队伍反包围,两面夹击,死伤过半。 这虽只是一场小小的试探性的交锋,却也叫秦国吃了个大亏。 秦国内部因此争论不休,有人觉得应该回撤防守,以防段伏归领军来攻,也有人分析说,以往交锋,段伏归必定亲自领兵,这次却没露面,而据唯一一个逃回来的杀手说,段伏归确实中了箭,再加上探子传回来的消息,那夜大营中确实发生过动乱,且动静不小,要是段伏归当真没事,能闹这么大? 后来段伏归虽露了几面,外表看上去也没有异状,但他露面时间极短,根本不似他往日的行事作风。 由此他们推测,段伏归的伤势必定不轻,他现在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掩人耳目而已。 于是他们重整旗鼓,决定再发兵试探一回。 - 平城。 那夜营变之后,段伏归便结束行猎,将大部分官员和 他们的家眷遣返回燕京,自己却留在城中处理后续事宜。 刺史府,后院。 纪吟独自坐在小杌子上,一手托着腮,亲自守着药炉熬药,目光却怔怔地看着院外的天空,有些悠远。 待一道白鸿划过天际,一声鸟叫将她惊醒,纪吟才发现药的火候到了,细白手指拿过搁在小桌上的巾帕垫着手柄,亲自滤好了汤药,搁到托盘中,然后朝前堂走去。 此时段伏归正半躺在榻上,面前站着几个将领,似在议事,看到纪吟前来,均恭敬地垂下眸,往后退开一步。 第74章 段英机灵地将一个小凳子搬来放到榻前。 纪吟面色如常地穿过众人让出的通道,施施然来到段伏归面前,也不行礼,随意坐到小凳子上,朝男人道:“你该喝药了。” 饭后半个时辰服药最佳,然而男人忙碌起来总忘,纪吟提醒了两回也不顶用,又十分担心他的伤,只好亲自监督他吃药。 段伏归一看到她,冷肃的脸就柔和下来,等了片刻不见她动作,拿眼神去看她,纪吟假装没收到他的暗示,他这才自己拿起碗,一饮而尽。 段伏归还想她像先前那样喂他,可纪吟主动来送药便已是做了许久心理建设了,哪里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做这么亲密的事,只盯着他把药喝完,便带着东西离开了。 男人的视线一直追随她的背影,直到彻底消失在屏风后面。 段英看到他脸上那荡漾的表情,仿佛喝的不是苦得麻舌的药,而是甜滋滋的蜜水,心里一阵恶寒,差点搓出一地的鸡皮疙瘩。 同时又有些担忧,如今主上越发沉迷夫人了,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后面又议了大约一个时辰,众人才散了。 纪吟坐在里屋的榻上,将他们的话听了个七七八八。 这些日子,两人住在一处,加上段伏归并未隐瞒她,纪吟便从他话里听出了大概的经过。 待男人进来,纪吟问:“秦国真的会主动进攻吗?” 段伏归道:“此次秦国领军的赵弢,生性多疑,我故意露了几面,放出我完好无损的消息,却没亲自上战场,反而叫他怀疑我,必会再次派兵试探,虚则实之,实则虚之,用兵之道,莫不如是。” 他语气虽平淡,然整个人的神态、气度,却自然而然地流露出尽在掌握的霸气和自信。 纪吟心里微微发毛,仅仅一场行猎,一场刺杀,他不仅来了出英雄救美,让自己对他“死心塌地”,还趁机铲除了匹娄同等心怀异心之徒,并且理由十分正当,无一人敢置喙求情,最后,还利用自己受伤的表象迷惑敌人,诱敌上钩,可谓是步步为营,一箭三雕。 纪吟甚至都不知道,这一切是不是他出发来西山前就计划好的。 如此心机,不管是对大局的把控还是对细节的缜密,都做到了极致,难怪他年纪轻轻就能坐稳燕国皇帝宝座。 纪吟越发不敢表露出分毫异样,强压下心头的恐惧,只从一旁的多宝阁上取来药瓶、绷带等东西,推他坐好,然后伸手去解他的上衣。 屋内没有旁人,金带钩轻微碰撞的声音也变得格外明显,厚重的玄色外裳被两只细润白皙的手勾到一边,紧接着是内里素白的丝质中衣,丝料柔滑,掩不住衣下那副坚实宽厚的轮廓,纪吟甚至能感觉到她手指触上他的一瞬间男人腰腹肌肉就猛地绷了起来。 他身上那股药苦混合着淡淡血腥气的气息,悄然钻进她鼻息间,明明再亲密的事也做过不止一次了,纪吟还是不习惯,尤其感受到男人灼灼的目光从头顶投下来,她下意识屏住呼吸,指尖微颤,绷带剥落,露出男人肩头狰狞的伤口。 她一时没动。 这是一个圆圆的创口,位于肩峰之下,看着不算特别大,却格外深,当时为了解毒还剜掉了一层皮肉,现下伤口边缘虽已微微结起暗红色的痂,但创面依旧狰狞。 她眸中似有水光闪烁,露出隐忍的疼惜。 段伏归心中受用,嘴上却道:“不过是点皮肉伤,看着唬人,养养就好了。” 又伸手勾起纪吟的下巴,似要好好欣赏她心疼自己的模样。 直至此刻,他终于放下心来。 此前是他用错了手段,非要强硬地逼她朝自己低头,后来被外祖母点醒才意识到她的性子素来吃软不吃硬。 她连路上的流民都可怜,尤丽她们一开始与她本无多少情分,她知道她们被自己牵连受罚便要想办法去送药,可见是个软心肠的。 果然,他采用怀柔手段后,她的态度也跟着软了下来。 但因她已经骗过他一回,段伏归并不敢轻易相信,后来密查到有人想在西山刺杀他,他几乎是一瞬间就下了决定。 是试探,也是趁机谋取真心。 现在来看,他成功了! 纪吟嗔怒地瞪他一眼,拍开他的手,轻手轻脚地给他清理干净伤口,换上新的药粉,然后包扎上绷带。 最后终于收拾妥当,她正欲起身,却突然被男人拽住胳膊跌进他怀里,她连忙撑起手才险之又险地避开了他的伤口,不禁怒道:“你身上有伤还这么……唔。” 剩下的话还没来得及出口,便尽数淹没在了男人的唇齿中。 …… 许久之后,纪吟被男人半压在榻上,女孩儿衣襟凌乱,被她紧紧攥着,两片水嫩的脸颊透着一股不正常的红。 “大夫说,你流了、不少血,还中了毒,失了不少元气,不可以……”纪吟半垂着潮润的眼睫,嗓音发哑,因为气息不稳说话断断续续,态度却十分坚定。 段伏归心头发痒,尤其忆及方才掌心里那团雪团儿的软滑触感,浑身躁动不已。 这几日她对自己的柔情关心,悉数化作欲望在心底滋长,只恨不能立马将她生吞活剥了。 他倒不怕自己伤势如何,只是她绝不肯。 一时间,段伏归竟有些后悔自己受这些伤了。 - 接下来数日,秦军果又再次来攻,燕军向来勇猛,这一次却好似有些群龙无首,犹豫不定,反应总是慢半拍,接连被下两城,赵弢志得意满,甚至放话要攻下平城活捉段伏归。 然而就在他信心满满将要兵临城下时,却传来后方大营被袭的消息,他连忙回军去救,却在半路遭遇燕军伏击。 此一战,秦军主力受损,折损上万人马,赵弢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上了段伏归的当,顿时痛恨不已,发誓咒骂。 他那边如何痛骂段伏归且不管,段伏归这边,他断定秦国短时间内怕是不敢再主动出击,于是决定启程返回燕京。 男人来时,大半路程都在骑马,回去却大半路程都躺在车里,其中虽也有伤势的原因,更重要的,却是想跟纪吟腻歪。 这段日子,即便因要养伤不能同房,男人也没就此放过她,逮着机会就来亲亲摸摸,最后惹出一身火气来无处发泄,嘴上甚至起了一个泡,林七针来给他复诊时,忍不住暗暗告诫了几句。 纪吟听到都臊得慌,又气,仿佛是她不知轻重勾着他一样。 于是故意冷着脸,不肯再跟他说一句话,也不再亲自督促他喝药。 段伏归知她恼了,好生哄了半日,直到承诺伤好之前都不再招惹她,这才将人哄好了。 所幸回了燕京,段伏归又忙碌起来,加上纪吟住在玉樨宫中,只要不主动往前朝凑,男人一日也就晚间来一趟。 天气渐渐热起来,转眼就到端午了,宫里都在包粽子、熏艾草、编彩绳。 纪吟闲着无聊,最近看了些医书,又跟张太医请教了些医理知识,然后命人送了药材和香料,打算自己配点驱蚊香包。 段伏归来时,她好不容易缝好了一个,针脚歪七扭八,可到底是她亲手缝的,颇有成就感,举起来给尤丽和陶儿看。 “夫人真厉害!”两个丫鬟闭着眼睛瞎吹。 她们这么捧场,纪吟反倒不好意思了,她知道自己的水平,这香囊的针脚只怕连十岁幼童都比不上,正想收起来,却忽被只大手夺了过去。 纪吟抬眼一看,果然是段伏归。 “你干什么抢我的东西,还给我。” 段伏归不仅没还,反而张开手心仔细瞧了瞧,然后看过来,眉眼含笑,“你亲手做的?” 他不问还好,一问纪吟更加不好意思了,脸颊浮起两片红云,“不过是头一回做,用来练手的。” 她说着,踮起脚朝上一够,想趁男人不注意把香囊夺回来,却没想到他早有准备,将手高举过头顶,叫她扑了个空。 男人长臂一收,她便被他带进怀中。 “这个香囊送我。”他说。 “凭什么?”纪吟小声哼哼。 “我生辰要到了。” 纪吟抬起眼眸,眨巴了下眼看着他,略带纠结地说:“我这个做得不好,你等我重新做一个。” “ 好,我等你新做一个,不过这个我也要。” “只许要一个。” “我偏两个都要。” “你未免太霸道了。” 男人只望着她笑,他就是一个霸道的性子。 纪吟瞪他一眼,又在他身上扫了下,看到他腰间挂着的玉佩,拽了下来,“你个小贼,偷了本姑娘的香囊,就拿这玉佩抵债吧。” “姑娘的香囊千金难求,一块玉佩恐怕不够。” “嗯?” 段伏归身上佩戴的玉佩自不是凡品,通体莹白细润,腻如羊脂,这才是真正的千金难求,别说换她一个针脚拙劣的香囊,便是换一万个都够了。 第75章 “不如将我抵身给你,任由姑娘差遣如何?” 他竟也会开这种玩笑了,一时惊奇,没注意到男人的动作,下一瞬,唇上便多了股温热的触感。 早在段伏归进来时,几个丫鬟就十分有眼色地退了下去,还顺带合上了外间的门。 养了将近一个多月,也憋了一个多月,段伏归伤势大好,加上自认自己与纪吟两情相通,越发动情,两人很快就跌到了榻上。 纪吟察觉到男人想要更进一步,轻轻抵住他胸膛,“你的伤……” 段伏归拿下她的手握在掌心,“不妨事。” …… 窗外,一场急雨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 纪吟的思绪沉沉浮浮,终于淹没在了这场激狂的浪潮中。 “你可舒服?”男人放缓下来,拨开她面颊上的碎发,哑着嗓音问。 纪吟秀眉微蹙,咬着唇不答。 “可舒服?”男人不得到回答不肯罢休,她一刻不答自己,他便一刻不停,粗粝的手指不断作弄她。 两人现在虽相处十分融洽,但段伏归还是隐约感觉到她不是那么喜欢跟自己亲近,总推拒自己,有时还会下意识发颤,他猜或许是头几次他怒意上头,力道太重,害她吃了不少苦头,所以才生出抗拒。 这怎么能行,他希望两人水乳交融,共赴这极乐。 于是他问冯全有没有让女子也动情的法子,冯全虽诧异,还是给他找了些书来,且还不是一般的书,据说是个中行家所绘,那男子生得平平无奇,也无甚本事,却凭借这项取悦女子的技艺,不知勾搭了多少妇人,且把那些妇人迷得两眼发昏,甚至愿意资他钱财以供他享乐。 段伏归自是极看不上这种人,奈何他自身经验也不多,或许也存了那么两分隐秘的不可告人的心思,若是自己也有这般本事叫纪吟离不开他…… 最终他还是打开了冯全献上来的书册,认真看了几本,不得不说,内容确实香艳,与他从前在军中听到过的截然不同。 军中的汉子们只顾自己爽快,哪里懂得该如何取悦女子。 那些图画牢牢印在段伏归的脑海,在看到纪吟时,那画本中的女子便化作了她的脸,那雪白的肌、修长匀亭的腿,玲珑的足…… 段伏归低头看着身下的人儿,她虽仍蹙着眉,似有几分难耐,可整张脸却绯红若霞,眸光潋潋,一滴晶莹的泪珠儿挂在眼尾要落不落,胸脯起伏呼吸急促,整个人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媚态。 “快乐吗?”他坚持不懈地问,灼热的呼吸扫过她颈侧的肌肤。 纪吟被他撞得发晕,又实在受不了男人这般折磨自己,最后只能含含糊糊地应了声“嗯。”却没想,男人得到回应,却更加兴奋起来。 …… 段伏归来时日正西沉,待这场急雨停下时却已月上中天。 纪吟彻底失了力气,香汗淋漓,鬓发微湿,任由男人将自己半揽在他怀里,侧脸贴着他胸膛,一双水雾蒙蒙的眼微微失焦。 男人则一下又一下抚摸着她纤瘦柔腻的脊背,享受着极致欢愉后的余韵。 正当纪吟困意上涌,差点睡过去时,却被突来的一句男声震得差点魂飞天外。 “阿吟,我们生个孩子吧。” “什么?”她猛地睁开了眼。 第50章 “我们生个孩子吧。”段伏归又重复了一遍,语气十分自然。 纪吟沉默了,原本伏在男人怀里的柔软身躯一点点僵硬起来。 她长久的沉默让段伏归有些不满,横在她腰上的手将她拉开少许,低下头看着她,“你不愿意?” 男人语气平静,然而声音却似比平日沉了,也冷了,透着股沉甸甸的仿若坠石般的感觉,一下将纪吟砸醒了,思绪回转回来。 她心知自己的反应叫他不悦了,于是垂下眸,长睫盖住慌乱的瞳仁,低声说:“这太突然了,我没心理准备。” 这倒是真的。段伏归心情稍微缓和,却道:“你先前吃了些伤身的药,又受了寒,张覃当时说你在子嗣上会有些艰难,现在调理了半年,前几日我问张覃,说是现在已经恢复得差不多,可以受孕了。” 他说着,大掌不自觉落到她腰腹上,轻抚,粗粝的掌心摩挲着她柔软细薄的肌肤。 纪吟感受到这份温热,却仿佛是一张烙铁落在了身上,将她烫得差点蜷缩起来,她拼命隐忍着才没在他面前露出异样。 “我今年二十有三了,朝臣们都在催促我,我也觉得是该生个孩子,如此朝局也安稳些,你肯定也不想我跟别的女人生是不是?” 纪吟讷讷应了句“嗯。”手指一点点掐进掌心。 “不过这些都不是最关键的。”段伏归忽然转换了语气,重新搂着她朝上提了提,让她趴在自己身上,两人的脸面对面,几乎就要碰到一起,“最重要的,我想要一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孩子,拥有你我共同的血脉。你想要吗?” 男人此时的语气可谓温柔到了极点,配合着低沉磁性的嗓音和英俊的面庞,甚至有几分蛊惑人心的味道。 纪吟脑子里乱糟糟的,差点就要破了这几个月以来的伪装。 事到如今,她还能如何,就算拒绝男人也不会允许,只能点点头表示愿意,但她一颗心却直往下沉。 此前张覃说她会子嗣艰难,她不仅不难过,其实还松了口气,甚至想尽办法将他开的汤药倒掉,以此来延缓生育机能恢复,同时还不着痕迹地在排卵期推拒男人的求欢。 然而,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她忽又想到,两人方才刚经历了数次交缠,她还没洗漱,男人那些东西还在她身体中,会不会…… 想到这儿,她几乎要控制不住颤抖起来了,低头看向自己的小腹。 男人好像也想到了这点,拿开覆在她腰上的手,盯着她白皙平坦的肚子,笑着说,“要是运气好,说不定已经有了。” 这句话落在纪吟耳中,简直比鬼故事还吓人。 “你别抱这么大期望,我感觉我现在的身体好像还没那么容易怀上,我怕要是没有,你会失望。” “让张覃给你好好补补,再算着日子行房,很快就能有了。” 纪吟脸上的笑真的快绷不住了。 段伏归却是觉得再好不过, 等她怀上自己的孩子,他有了继承人,她也能安心留在自己身边了。 要是头胎是儿子,他就立这个孩子为太子,再封她做皇后。 她是齐国公主,拥有齐国皇室的血脉,以她的身份,立她为后,朝中肯定会有不少反对的声音,但只要生了太子,这些声音都不成问题。 要是头胎是女儿,他就让太医好好给她调理身体,过两年再生一个,反正两人都还年轻,等得起。 总之,就像他说的,他只想跟她生孩子。 这一夜,纪吟睡得并不安稳。 她做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梦,梦到忽然有一天,太医告诉她她怀孕了,画面一转,孩子出生了,长成两三岁的模样,眉眼跟段伏归一模一样;又梦到孩子哭着喊“妈妈”、“妈妈不要抛下我”,那声音尤其凄厉,几乎要刺穿她的耳膜,纪吟硬生生被吓醒过来,冷汗涔涔。 即便睡觉段伏归也十分警觉,很快发现了她的异样,“怎么了?”大手抚摸她的脸颊,摸到一手冷汗,“怎么出了这么多汗?” 他赶紧坐起身,撩开床帐,微弱的灯光透进来,隐约可以看到女孩儿煞白的脸,似乎还没从惊吓中回过神来。 “怎么了,做噩梦了?” 猎苑刺杀刚结束的那几夜,她偶尔也会做噩梦。 纪吟捂着剧烈跳动的胸口,怔怔地看着段伏归,哑声说:“我有点害怕。” “害怕什么?”男人赶紧圈住她,将她搂在怀里,温热的体温将她包裹。 “我怕生孩子。我从前有个邻居家阿姐,她早两年嫁了人,就是因为生孩子而没了,我怕我也……” “不许胡说!”男人厉声打断她的话。 “可是我真的害怕。” “你别想太多,宫中有这么多太医,你不会有事的,肯定会平安生下我们的孩子。”他语气镇定,仿佛有十足的把握。 纪吟眸中划过一缕失望,她没想到自己都这般服软了,男人还不肯松口,但有怕继续坚持会引起男人怀疑,只好柔弱地伏过身去,靠在他肩膀上。 第二天,天色方破晓,段伏归便一如既往地醒过来,下床前,他特意摸了摸纪吟的额头,她体质弱,受了惊后总容易生病,摸到她温度是正常的,他才放下心来,然后洗漱换衣,照常去明昌殿上朝。 纪吟醒来时,在床上怔了许久。 她多希望昨晚的一切都是一场梦,然而她知道,不是,昨晚的一切都是真的。 孩子! 这是她最担心的事! 她不敢想象自己要真有了他的孩子该怎么办。 她原本还想着等一等,男人现在已经对她放松警惕了,她慢慢寻找机会,总能找到的,然而现实总不允许她从容应对。 第76章 她深刻地意识到,她必须马上想办法逃走! 除了孩子,更有一层别样的隐忧。 她这几个月为了迷惑段伏归,假意顺从他,跟他笑、跟他闹、为他吃醋、为他担忧,虽是在演戏,可男人何等敏锐,她要是不全心投入,又怎么欺骗过去。 日日夜夜,她几乎也完全沉浸在了其中,有时她甚至都有点分不清那一瞬间的情绪真的是假的吗? 她怕自己有一天真的迷失在男人织就的情网中。 她现在的生活多安逸呀,绫罗绸缎,珠宝华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段伏归也浓情蜜意,叫她独宠后宫,外面不知道有多少女子对她羡慕嫉妒恨。 人都是贪图安逸的,纪吟原以为凭借前世二十年养就的灵魂,她绝对不会放弃对自由和尊严的向往,可当她躺在男人身下,她竟有了快感。 她从前只有难耐和痛苦,从不会有别的感受,然而现在,尽管不愿承认,可她确实从中体会到了快感。 她为自己感到羞耻,又忍不住生出担忧,怕某一天就彻底迷失了自己。 纪吟拥着轻薄的丝被坐起身,看向透着天光的窗户纸,终于下定决心,她必须行动起来了。 可是她没有人手,想要出逃谈何容易? 难不成,她真要去跟段伏成合作吗? 第51章 纪吟思来想去,她现在的问题主要有两个,一是怎么逃,二是她逃了之后身边的人怎么办? 以尤丽和陶儿对她的感情,她若吩咐她们办点什么事,在不知内情的情况下,她们多半会同意,并且她还能说服她们不叫段伏归知道。 可……一旦她成功出逃,段伏归必定会严查到底,盛怒之下,届时她们这些帮过她的宫女们只怕会性命不保。 纪吟敢肯定,段伏归一定干得出来。 男人不会容忍第二次背叛。 所以,她还是得靠自己,不仅不能把尤丽她们牵扯进来,还得尽量吧她们摘出去。 段伏成,或许真的要跟他合作? 段伏成作为先帝第二子,宫变过后就一直很低调,低调得甚至不像一个皇子,至少纪吟在宫里很少听到关于他的消息,只是偶尔从宫女口中听到对他容貌的赞叹。 “二皇子的模样生得真好,乞苏儿说她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 “二皇子跟文易夫人长得很像,只可惜他身上有慕容氏的血脉……” 段伏成是先帝宠妃文易夫人的儿子,按理他不该如此落魄,可文易夫人出身慕容氏,就注定段伏成与皇位无缘。 数十年前,鲜卑崛起,慕容氏和段氏鲜卑脱颖而出,最初还相互扶持过一段时日,互通婚姻,共同御敌。后来随着周边部族被平定,两虎争霸的局面形成,两族关系开始走向紧张,然而最终还是段氏鲜卑略胜一筹,更有希望一统幽州。 慕容氏自是不甘屈居人下,表面上却派人与段氏商谈,说只要段氏愿许他们做辽东王,便愿结盟称臣。当时还未立国的段氏首领段崖相信了,还决定与慕容氏一起出兵讨伐羯族,然而这一战却惨遭慕容氏的背叛,他们勾结羯人,泄露段氏行军路线,在落狐峡埋伏段氏军队,还趁机袭击了他们的大营。 这一战,段氏死伤无数,血流成河,将士们的尸体堆起来比小山还高,险些灭族。 从此,段氏与慕容氏结下血海深仇,双方不死不休,而原本同样在发展中的羯族却趁鲜卑内斗时飞速壮大,最后将齐国逼得衣冠南渡,自己却占据中原建立了秦国。 因为慕容氏的背叛,这么多年段氏只能龟缩在东北一隅,错失争霸天下的良机,如此,段氏怎么能不对慕容氏恨之入骨。 可偏偏慕容氏的人都生了一副好容貌,段遨灭掉慕容氏后,本打算将慕容家赶尽杀绝,他提刀冲入慕容氏的王宫,却对慕容氏的王女一见着迷,不顾下属的反对强行将人纳进帐中。 从此,慕容王女盛宠不衰,不到两年便生下了段伏成,段遨登基后还封了慕容王女做夫人,当时朝中的人十分担忧在慕容王女的迷惑下,段遨会立段伏成为太子,要真是这样…… 他们绝不会容忍曾经杀害自己父亲、兄长、儿子、族人的仇人血脉登上燕国皇帝的宝座。 所幸慕容王女命薄,当上夫人后没两年去就去世了,段遨很是伤心了一段时日,但也在朝臣们的劝诫下恢复正常,对段伏成这个儿子也不如以往偏爱。 段伏成就此沉寂下去,渐渐边缘化,大臣们才放下心来。 这些,就是纪吟这一年来通过看书和旁人口中的话拼凑出来的大概经过。 纪吟敢肯定,段伏成主动出现在自己面前,绝对不怀好心,甚至,他大概是想利用自己对付段伏归。 或许,段伏归会因此受伤? 不,别把自己看得这么重。纪吟摇摇头。以男人的心机和本事,应该不会那么容易被算计到。 若是有可能,她也不想跟狼子野心的段伏成合作,可他非要将她逼入绝境,逼她生孩子。 她怎么能给他生孩子! 纪吟坐在帐中,五官一点点坚定起来,眼神变冷、变硬,随后,仿佛只是一瞬间,她整张脸又柔和起来,摇了摇床铃,听到声音的尤丽陶儿便立马进来伺候。 昨夜被男人折腾了两个时辰,纪吟身上现在还发着软,懒懒的,没什么力气,歪了半日,到下午终于精神些了,竟主动去厨房,亲手做了两道点心,还有一道牛乳冰酪,被冰镇过,又甜又凉,十分爽口,纪吟自己先吃了一碗,又叫几个丫鬟吃 了一碗。 尤丽一开始只以为纪吟是闲着无聊找点事情消磨时间,纪吟平日待她们又好,也没推辞,就这么吃了,直到看她回屋重新收拾了下,换了件衣裳,还叫她们把点心装盒,抬脚出宫朝前朝走去,这才意识到夫人做的点心是要给陛下送去的。 如今,陛下还没见着,她们几个倒先吃上了,这……几个丫鬟相互看了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某种默契——这事儿必须守口如瓶,不能叫陛下知道,否则叫陛下知道他吃的是她们“剩”的,她们岂有好果子吃。 已是半下午,平日里段伏归应该已经结束朝议,大概率会在含章殿中处理些日常奏疏,然而纪吟来时,守在含章殿外的禁军却道:“陛下还在明昌殿与诸位大人们议事。” 纪吟顿了下:“那我就先回去吧。” 那禁军在含章殿当值许久,也是见过去年两人闹矛盾,还跟着段伏归去了京畿大营,又一路雪夜狂奔回来,知她在段伏归心中是何等地位,更见过段伏归将她接回来后,留宿在含章殿那半月,待她是如何疼若珍宝的,难得夫人主动来前朝,又见她身后的丫鬟手里提着食盒,猜是来给陛下送吃食的,若真让人就这么回去了,等陛下知道,只怕要责罚自己,于是忙阻拦道:“夫人前来,陛下知道了必然高兴,且天气炎热,怎可再叫夫人来回受累,不如先进殿歇息,想必陛下应该快来了。” 按理,普通后妃是不能随便踏进前朝的,尤其含章殿还是陛下处理政事的地方,里面不知有多少关乎国家大事的奏疏,但凡泄露一点都有可能被钻空子,但,面前这位夫人是一般人吗? 纪吟听他这么说,便点点头。 将人请进去,那禁军脑子活络,又派了个机灵的手下去明昌殿门口守着,交代说:“陛下议完事,你就马上找机会禀告说夫人来了。” “是。” 进了殿,里面确实凉快些,纪吟稍歇了会儿,段伏归还没回来,她四下闲逛起来,正好看到那张漆木书案后的墙壁上挂了一大幅舆图。 她记得去年时,好像还没挂这幅图,不知是不是因为今年边境动荡,他要用兵,所以才把舆图挂出来随时查看。 她凑近了仔细看去,只见那舆图描绘得格外细致,山川河流,道路城镇,甚至是关口,应有尽有,除了方向是上南下北,纪吟不太习惯外,其余的与现代地图已经大差不差了。 纪吟的目光落在燕京附近,突然发现菱阳河在上游城西的位置,竟还有条支流拐进了城中。 她默默记下这个发现,又仔细去看,只可惜这是一幅军事舆图,对燕京城描绘得并不细致,城外那些村落也只点了个点,不过她还是大概知道了方位。 她又下意识看了眼南下齐国的路,要穿过数个州郡,路程上千里,确实太远了,光凭她自己,只怕一两个月都走不到,且如今世道混乱,到处都是割据的军阀,落草的匪寇,别说她一个女子,就算是个男人只怕独身一人也要丧命失财。 纪吟暂时放弃这么遥远的事,只在心里默默计算着,若自己逃出皇宫,该去何处落脚。 太阳渐渐西斜去了,傍晚的暖光穿过窗纸,朦朦胧胧地照进来,偶尔还能看见空气中浮动的细小的尘埃。 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外传来,殿门被猛地推开,明晃晃的光亮瞬间散进殿内,纪吟不适地眯了眯眼。 第77章 转过身,正好看到男人被光影分割明晰的轮廓。 她身上穿着浅色曳地白锦裙,外面罩着葱绿半袖,袖边一圈儿嫩黄荷叶边,被门外落进来的光一打,整个人轻灵飘逸,浑身都似泛着珠玉一般的光泽,再被身后略显暗沉的器具一衬,愈发明亮起来。 仿佛于暗室打开一个宝匣,开匣的瞬间,宝珠璀璨流光。 但段伏归看着这张白白嫩嫩散发着莹莹柔光的脸颊,觉得她可比明珠耀眼多了。 “你怎么来了?”他顿了一下,跨步进殿。 “怎么,不欢迎我呀?”纪吟歪了歪头,故意说。 因着她的动作,鬓边赤金流苏轻轻摇曳,一下就摇到了男人心里,心湖仿佛被只纤柔的手轻轻拨弄了下。 “怎么会?”男人走过去,径直将人揽到怀里,低下头,“我只求之不得。” 小时在宫里,他自也见过不少后妃为了争宠,想尽办法来前朝送汤送粥讨好他父皇,他心里当然也希望纪吟这么做,可她向来不是主动的性子,方才在明昌殿外听下面的人禀告说夫人来了,他还有些不敢相信。 此时见着了人,原来是真的。他的心一时就像灌了蜜一样,甜滋滋的。 又注意到一旁的案上搁着一个食盒,他心头一动,笑着问:“给我送了什么?” “没什么,不过是闲着无事做了点吃食,你既回来了,东西也送到了,那我就回去了。”纪吟说着要走,却被男人大力拽住胳膊,身形都被扯得晃了晃。 人都来了,他哪儿能这么轻易把她放回去。 “你不是特意来看我的吗?怎么见了我就走?”男人调笑着问。 “谁特意来看你了?” 女孩儿扭着头不肯承认,脸蛋却一点点红了起来,男人却看出她的口是心非,只觉可爱得不行。 段伏归揽着人坐下,亲手揭开食盒。 “你太久没回来,冰酪里的冰都热化了。” “方才在议事。”冰酪化了男人也不嫌弃,端起来喝了一口,甜滋滋的。 “什么事,从早上忙到现在。”纪吟随口问。 段伏归道:“是齐国的事。昨日,南边传来消息,齐国大将军谢塬去年大败秦国,挽狂澜于既倒,朝廷正式加封谢塬侍中、大司马,都督荆、扬、徐、梁、益……九州诸军事,录尚书事,假黄钺,加九赐,开府仪同三司。” 纪吟瞪大眼,吸了口气。 假黄钺,加九赐,开府仪同三司,这番动作,下一步俨然就是要篡位了。 “这样的事并不稀奇。”男人看着她呆愣的脸说。 自数十年前起,中原大地不知建立过多少朝廷,又覆灭过多少朝廷,昔日王侯成枯塚,今朝胡奴座上欢,君臣相忌,父子相猜,权势更迭不止。 “那他们会派人来燕国吗?”纪吟眨了下眼。 段伏归赞赏地看了她一眼,“聪明。” 实际上,已经来人了。 齐国皇帝不甘心落个身死国灭的下场,可如今皇权衰微,谢塬声望空前,还手握十万定北军,如何能与之抗衡,如此情形之下,皇帝只好派人向燕国送来密信,以期获得外部支持。 如今燕国与齐国尚在结盟中,这几年燕国的实力一步步扩张,所占疆域虽还不及秦国和齐国,实力却未必比这两国低,尤其如今登上燕国皇位的是素来有战神之称的段伏归,愈发拔高了燕国军队的战斗力。 若段伏归能公开支持齐国皇室,谢塬必会有所顾忌,毕竟齐国嫁了公主到燕国,如今公主还成了段伏归的妃子,若谢塬真敢篡位,段伏归便能打着匡扶齐国的口号南下用兵,届时谢塬还未站稳脚跟,岂能对付得了如狼似虎的燕军? 当然,谢塬同样希望获得段伏归的支持,也秘密派了使者过来游说,甚至暗示,若他能坐上那个位置,愿意朝燕国进献更多的金银布匹以及美人。 段伏归当然不稀罕那点子金银美人,他想要的,是整个天下,他今日与众人商议的,便是该如何抉择,选择支持谁,亦或者谁都不支持,等他们内斗,然后坐收渔利。 纪吟没再问他具体怎么打算,只是想,若齐国也乱起来,这世道就更艰难了,又想,男人野心勃勃,早有问鼎中原的意图,必定会趁此机会做点什么,飘摇的齐国还能存续多久呢。 她鲜见地想到“纪吟”的家人,虽继承了“纪吟”大半记忆,但她毕竟没跟她的家人们相处过,要说感情其实也没有多少,只是想到他们,她还是忍不住生出些担忧。 …… 接下来一段日子,纪吟时 不时就会来含章殿给段伏归送些吃食,男人自是十分享受,交谈中,纪吟断断续续地了解到外面一些情况,秦国那边似也听说了齐国的动静,又开始蠢蠢欲动了。 这一次,纪吟送完点心,男人还要忙碌,只得放她自己回去。 纪吟走在永巷中,迎面遇到了二皇子。 她精神一振,终于来了。 她这段时间经常出入前朝不是秘密,并且十分规律,也在路上遇到过几个大臣,只要有心,完全可以掐着时间来个偶遇。 段伏成也看到了她,主动上前见了个礼。 纪吟忙侧身回礼,“上次我不慎在菱阳河边惊马,还要多谢殿下及时援手,本想当面向殿下郑重道谢,只是一直没找到机会,还请殿下见谅。” 段伏成满脸和煦的微笑,“夫人言重了,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 纪吟四下看了眼,此时的永巷夹道并无旁人,值守宫门的禁军也离得极远。 行猎回来后,段伏归对她的看守就松了许多,除非出宫,平日只在宫中闲逛的话,并不再强制让禁军跟着她,现在她身边只有尤丽和陶儿两个宫女。 她眼神一动,主动问段伏成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对方自然含笑点头。 她将两个丫鬟留在原地,用只有自己和段伏成能听到的声音说,“上次殿下说我志向高远,实不敢当,只是愿己身如鸢而已。” 段伏成笑道:“只愿夫人得偿所愿,直入青云。” 跟聪明人话不用说得那么露骨,只需一两句,对方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纪吟很快就跟段伏成分开,她回看两个丫鬟,朝她们道:“陛下不爱我与旁的男人说话,我今日遇到二皇子的事,你们只当不知,别告诉他。” 二人心里向着她,自然应好。 第二天,纪吟在屋里练字,菱儿去花园里剪了一篮子鲜花,捧到纪吟面前,问她要怎么插,纪吟随便说了两句。 菱儿找来花瓶插上,摆放好后,却一直没有离开,只立在她身旁。 尤丽陶儿几人回来后,纪吟屋里就一向是她们伺候,反倒很少使唤菱儿新桃她们了。 纪吟略感诧异,慢慢的,似意识到什么,视线落到菱儿脸上。 菱儿也在此时抬起了头,笑着唤了句,“夫人。” 神态与以往截然不同。 纪吟心头忽的一跳,她知道段伏成在宫里有人,却没想到这个人离自己竟然这么近。 难怪他敢找她合作,恐怕她在宫里的情况早就被他摸清了。 第52章 想到自己一直以来可能都活在段伏成的监视中,纪吟心头一寒,有种被暗处的毒蛇窥伺的感觉。 纪吟想,当初文易夫人盛宠,自少不了收买人心,段伏成少时在宫中住了数年,哪怕这些年下来清洗了不少,有几个漏网之鱼也正常,但却怎么也没想到这人就在自己身边。 难道他这么早就开始布局了? 要知道,菱儿她们是她第一次逃跑被抓回来时顶上的,那个时候段伏归还没表现出对她有多宠爱,更多的是被欺骗的愤怒,他那时就预料到自己有这价值吗? 不过现在想这些也没用,纪吟回转思绪,走到门口,看到坐在外间正在缝香包的尤丽几个,吩咐了句,想吃冰酪,让尤丽去厨房拿,又安排陶儿去花园里再折几支石榴花回来。 待将人都打发出去,她转身入内,端正地坐在椅子上,目光自上而下落在菱儿脸上,不辨喜怒地说:“你就是他的人?” “是,夫人。”菱儿恭敬地跪到了地上。 纪吟虽没傻到在这个世界宣传人人平等的理念,却告诉过宫女们,若非必要场合,在玉樨宫里都不用朝她下跪,平日见礼只曲个膝福个身就好,于是这近一年下来,宫女们也习惯了,基本不朝她下跪磕头了。 然而此刻,看着跪在地上的菱儿,她却没有叫起。 “你既向我亮明身份,想来是有向你主子传递消息的渠道了。” 菱儿垂下头,算是默认了。 “既如此,你帮我传句话,问他这么费心帮我,究竟有什么图谋?”纪吟继续说。 菱儿微微抬起下巴,仰头看着她,恭敬的脸上微不可觉地闪过一丝崇敬,“主人说了,他帮夫人,只是不愿见夫人困守宫中,并无他求。” 第78章 纪吟闻言,唇角勾起一抹冷笑,“如果是这般,那我可不敢答应,不知你有没有听过这样一句话,免费的才是最贵的。我与他素无交情,他却肯耗费如此大的心血来帮我,你说,我这心能踏实吗?” 菱儿听她这么说,顿时换了表情,心道她竟这般镇定又通透,不过这又如何,主人同样预料到了,还是主人更胜一筹,于是笑着说:“主人说,如果夫人真想投桃报李,那便希望夫人能拿一件陛下的信物交给他。” 这对旁人来说是件极其困难的事,但对纪吟而言却不算什么,段伏成大约也是知道这点,才提了这个要求。 对于段伏归这个位置的人,一件信物有多重要不言而喻,关键时刻能起到的作用甚至能等同于诏书了。 纪吟想到这儿,脸上便露出了为难的神色,但思考片刻后,最终还是同意了。 菱儿笑了,她就知道主人智计无双,料事如神。 又过了两日,段伏成传来消息,只说已经在准备谋划了,只是时机未到,还需她稍事忍耐。 纪吟想了想,觉得大约是因为段伏归现在还在京中,但凡发生什么他总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届时派出人手探查搜寻,段伏成恐怕很难瞒天过海。 段伏成终究还是忌惮段伏归的。 不过,六月底时,这个时机终于来了。 起因是齐国皇帝暴毙,谢塬趁机发难,意图篡位,结果齐国宗室不得不联合其余将领抵挡谢塬的大军,如今双方各自占据江左和荆州,成对立之势。 齐国内乱,秦国便又想趁机南下了。 今年开春以来,秦国多地大旱,粮食绝收,饿死者不知凡几,各地流民数以万计,起义不断。 天灾之下,越发催化各族矛盾,加之前年大败之后,秦国到现在也没打过一场漂亮的胜仗,今年春还被段伏归算计了一通,虽不至于元气重伤,可对秦军的气势是个不小的打击。 种种因素累积在一起,秦国皇帝意识到这个看似庞然大物的秦国,实际已在分崩离析的边缘,必须要有个出口消解国内的矛盾,恰在此时齐国发生内乱,当即决定南下发兵。 当年齐国南迁,带走了大量的人口和技术,经过几十年的发展,南地已是十分富饶,尤其是荆州扬州,已称得上鱼米之乡了。 如此富饶之地,秦国怎能不觊觎。 段伏归收到探子报回来的消息,当即召集朝中大臣商议。 这种时候,要他干坐在燕京城中什么都不干是不可能的。 商议数日后,段伏归最终决定向秦国出兵。 倒不是他还惦记着与齐国的盟约,而是现在的齐国根本不是秦国的对手,要是不管,叫秦国拿下齐国,助长秦国国力,对燕国来说百害而无一利。 段伏归定下主意,京畿大营便开始飞快准备起来,各地急忙征调粮草,他亦整日忙碌得不见人影,甚至都没时间来看纪吟了。 终于,等到七月初,一切整军待发,临出发前几日,男人终于抽时间来玉樨宫。 纪吟听尤丽喊“陛下来了”,主动迎上去,看他走过来满脸的汗,“你今日回来得倒早,热不热?”说着,用手中的娟扇替他扇了扇风。 男人却忽的伸出手钳住她细腕,也不与她闲聊,就将人拉在怀里,然后抄起她往床上带。 绢扇跌落在地,纪吟“哎呀”了一声,下意识想挣扎着下去,却被男人按在床上,滚烫的 吻落到她脸上,动作又急又凶,甚至算得上粗鲁了,纪吟没准备好,险些承受不住。 许久,待这波情潮终于平静下来,男人才抚着她轻颤的脊背,“再过两日我就要出征了,这一去少说三四月,多则半年都有可能。” 一想到几个月见不到她,段伏归颇为不舍,自她入宫以来,除了去年去渤海平叛,两人还不曾分开这么久过,更不要说如今她已接纳自己,两人柔情蜜意,夜晚交颈相拥,一起赏过月,论过政,叫他知道,原来这副柔美的脸庞下,竟还有一颗如此聪慧的心,叫他越发爱不释手。 不知不觉间,她已占据了他全部心神,因她怒,因她喜,得了她一句软话一个笑就雀跃不已。 纪吟窝在他怀里,后脑枕在他裸露出来的肌理结实的胳膊上,面前就是男人滚烫的胸膛,如今天气炎热,方才又剧烈运动了番,此时尽冒着湿漉漉的水光,从毛孔中渗出的汗液渐渐聚集成水亮的汗珠,随后顺着男人腰腹间的沟壑,如小溪一般蜿蜒而下,最后没入两人紧紧相贴的肌肤中,分不清你我。 段伏归久久没得到她的回应,不由抽出左手抬起她下巴,笑着问,“怎么不说话,累着了?” 以纪吟现在的角度,正好能看到男人通红的脖颈,继续往上,是男人骨感分明的下颌,线条锋利流畅,下巴和上唇因为刚冒出的胡茬正泛着浅浅的青黑色,给他平添了份男人气概,偏他用这般沙哑的还带着少许喘息的声音说出这话,一瞬就打破了他身上沉冷威严的气质,喉结滚动,有种说不出的性感和色气。 不得不说,段伏归生得是真的好,剑眉浓长,鼻梁高挺,一双凤眸寒若冷星,不笑时自带冷峻的掌权者气场,执掌生杀予夺大权,叫人望之生畏;然而此时,退去威严厚重的帝王衮服,男人赤-身-裸-体,素来平静幽邃的眼眸情-欲翻滚,独属于男人的浑厚气息将她包裹,这种反差近乎叫人晕眩。 若她还是现代社会那个无忧自在的纪吟,大概会对着这副男色犯起花痴,然后跟朋友分享自己今天看到了个大帅哥。 可她已经不是了。 触及男人某种炽热的情绪、不舍,纪吟仿佛被烫了下,慌乱地移开视线,然后又注意到他左肩上那道伤疤。 虽已结痂痊愈,却在男人蜜色的肌肤上留下一道狰狞的疤痕,光是看着这道疤痕她甚至能想起当时的惨状。 后来虽知道那是男人将计就计,但事情发生时那一瞬间的震撼却在她心头久久挥之不去。 她从小受到的教育理念,以人为本,生命无价,导致她完全无法理解,仅仅为了演一出戏,却要冒着生命威胁,值得吗? 同时也是这件事,让她确信自己一定要离开他,他就是个疯子,正常人谁会这么干啊? 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这般极致癫狂的爱恨,她承受不起。 他现在自是对她宠爱有加,仿佛一颗心都挂在了他身上,可万一哪天他不喜欢她了,她的命运就只能任由他摆弄。 “怎么了?”男人察觉到她情绪不对,正了正脸色低头看过来。 “没什么。”纪吟回过神来,探出细白的指尖轻轻碰了碰那处伤疤,“你的伤都好全了?” 男人恣肆一笑,掌心包住她的手指,“早好了。” “你是担心我?” 纪吟不说话,段伏归只当她默认了。 “你放心,我在战场上摸爬滚打十多年,虽不敢说天下无敌,但也少有人能伤得了我。” “嗯。”纪吟应了一声。 段伏归想到自己不久就要离开了,继续说:“我特意吩咐过冯全,我走之后,不许轻慢你,你有什么事,直接吩咐他就行。” “你要是嫌闷,就叫媞兰进宫来陪你,或是让她再找些别的玩伴进来,总之你开心就好。” 他又摸摸她的肚子,“你身体弱,我不在的这段时间,正好叫张覃好好给你调理调理,现在天气虽热,但你也别贪凉,少吃点冰酪,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叫丫鬟们瞒着我吃冰,现在来月信还像从前那样痛吗?” 因吃了一段时日的避孕药,加上去年冬天在掖庭吃了一个月的苦头,她本就不慎健壮的身体被折腾得去了小半条命,从那到现在,来月信时总是腹痛难忍。 “已经好多了。” “我会派人给你送信回来,你看了记得给我回信,要是不写,看我回来罚不罚你。” 男人絮絮叨叨地说,想他做事从来干脆利落,没想到有一天也会做出此等不舍的妇人之态,越发搂紧怀里这具纤软的娇躯。 “真想把你带上……”男人又凑过来,细密地啄吻她的额头、脸颊、耳垂…… 纪吟听到这句,心头一跳,差点就没绷住脸,然后才反应过来他应该只是随口感慨,并不是真的要将她带走。 男人说的这些话,完全就是一个丈夫临出远门前对妻子的不舍与叮嘱,纪吟想,等他回来时,自己早已不在宫里了,不知那时他会怎样。 又想到段伏成向自己索要了段伏归的一件信物,他必定在暗中谋划着什么,或许会趁机谋取段伏归的性命。 她曾经恨不得这个男人去死,可现在他真因为自己而被算计性命,她又冒出些愧疚。 无关乎情爱,只是底线如此。 可这是她现在唯一能逃离他的机会了,如果她不这么做,就会永远被男人困在这座囚笼里。 纪吟饱受良心与私欲的煎熬,最后,她主动伸手环过男人肌理紧实的腰背,将脸贴在他滚热的脖颈和肩膀处,闷声说:“你虽骁勇,可战场上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危险无处不在,你要小心。” 第79章 她特意加重了“暗箭难防”几个字,不过男人并没有察觉到她话中的深意,反而因为她真切的关心,心里熨帖得不行,有种将要溢满的快乐。 他强忍着不叫自己失态,向她承诺,“你放心,我一定会平安回来的,你在宫里乖乖等我。” “我回来之前会派人给你传信,到时你好好打扮,来城门口迎接我。” 他回来那天,必有朝中百官相迎,但他只想第一时间看到她。 “我才不要。” “嗯?”男人不高兴了,掐住她的小脸,两片粉润水嫩的唇都被掐得嘟成一团,瞧着又可爱又诱人,“你敢不来?” “我就不去。” 段伏归被气着了,咬了咬后槽牙,故作凶狠地威胁道:“你来不来迎我?” 纪吟扭着脑袋想躲开男人的钳制,却怎么也挣不开,段伏归又低下头朝她唇上啃了几下,忽然将脸埋在她颈侧,放柔声音说:“我只想回来后,能第一眼见到你,来迎我,嗯?” 纪吟心头颤了颤。 他五指插入她发丝中,扣着她后脑。 男人脾气固执,不得到想要的答案就不肯罢休,纪吟实在挣不过,最后只得低低地应了句“嗯。”心中有种莫名的难受。 段伏归这才满意了,又将她压在床上,亲了过来。 “你……”纪吟感觉到腿间的触感,瞪着眼,“我累了。” “我就要走了,几个月碰不到你,你就再体谅体谅我,让我放放。” …… 第三天,段伏归带着两万先锋精锐自西门出发,在男人的要求下,纪吟登上西门城楼,站在上面目送他远去。 男人行进一段路后,忽然又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嘴唇张合,距离太远,纪吟听不见,但凭直觉猜,大概是“等我回来”几个字。 纪吟垂下眸,立在原地,直到段伏归的背影越来越远,最后成了一个黑点,彻底消失在原野上。 “夫人,我们回吧。”尤丽劝道。 “嗯。”纪吟淡淡应了声,情绪很低。 尤丽猜,夫人肯定是舍不得陛下。 今日起得太早,累了一 上午,回到玉樨宫,纪吟歇了个晌,午后醒来,似乎睡久了,脑子有些昏沉,看着窗户外透进来的光晕,将窗纸照得雪白,坐在床上怔了许久,直到尤丽进来看她醒没醒,才仿佛彻底清醒了。 午睡时出了些汗,纪吟洗了把脸,简单擦了擦,换上一身轻薄舒爽的家居常服,坐在次间的榻上,吹着窗户外送进来的轻风。 “尤丽,你想过出宫吗?” 第53章 “啊,出宫?”尤丽愣了一下。 “你今年已经二十一了,按照宫里的规矩,再过几年你就能出宫了。”纪吟道。 尤丽一下慌了,“夫人是要赶我走吗?是不是我最近哪里做得不好?我知道了,肯定是我这几个月太懈怠了……” 她慌忙说着,就要朝纪吟跪下,纪吟也吓了跳,忙扶住她胳膊,解释,“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快起来,我没觉得你哪里不好,我只是、只是突然有些感慨而已。” 尤丽这才稍稍安心,只是仍忐忑,小心问:“夫人为何会说起出宫?” “我……”纪吟顿了下,她自然不会告诉尤丽,她要再次逃跑,不仅是怕连累她们,也怕她们在没藏住,在段伏归的威逼利诱下出卖自己。 “你就甘愿一辈子都呆在宫里吗?不想去外面看看吗?”纪吟问她。 尤丽摇摇头,认真地说:“外头的日子也不比宫里好,我小时候就是因为战乱,家里人死光了,才进了宫。我一个女子,想要自立门户的话又哪里容易呢,而且没有家人帮扶,只怕那些地痞流氓都要找上来。” “在宫里,虽然也少不了各种踩低拜高,但用心做事,总能有口饭吃,更何况,我遇到了夫人这么好的主子,来了玉樨宫就像掉进了福窝里,如今我吃的用的,哪里是一般宫女能比得上的,走出去,人家知道我是夫人跟前的大宫女,都要敬我三分呢,可威风了。我只想永远跟着夫人。”尤丽说着,语气欢快起来。 纪吟勉强勾起唇角,看尤丽如此充满希冀,心里生出一丝愧疚,但她很快把这股情绪按下。 “你去把另外几个人叫过来,就说我有话跟你们说。” 尤丽虽不解,还是起身去了。 纪吟则去里间,从斗柜里翻出一个精致的黑漆螺钿木匣,一打开,只见华光一绽,仔细看去,竟然全是各种金银。 不一会儿,宫女们都来了,整齐地站在次间,等候纪吟吩咐。 纪吟抱着匣子过来,笑道:“别紧张,叫你们来不是什么大事,我只是想着,你们先前被我牵连吃了许久的苦,又用心伺候我这么久,我也没赏你们点什么。” 她从匣中拿出几个荷包递到她们手上,里面是她分好的碎银和一些金瓜子,刻意挑了不起眼的,体积不大,但分量不轻,对于普通宫女来说算得上一笔横财了,若是遇到什么难事,有点钱财在手里,总能好过些。 尤丽感受到这沉甸甸的坠感,顿时有了猜测,解开荷包一看,果然跟她想的一样。 “夫人……这……非年非节的,怎么忽然赏赐我们这么多金银?”尤丽望着她,不知为何,心里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纪吟明快一笑,戳戳她脸颊,“怎么,收赏赐还不开心啊。” 尤丽沉默。 纪吟继续说:“这是我单独给你们的,郑姑姑她们都没有,你们保密,别跟旁人说,不然叫她们觉得我偏心。” “嗯,我保证守好这个秘密。”金玲脆声应道。 “好了,没什么事儿了,你们都下去吧。” 纪吟闲着看了会儿书,用了晚膳,又在院子里走了会儿消消食,然后回屋洗漱,待收拾好,其余宫女都出去了,她单独留下陶儿。 “陶儿,今夜陛下不在,你陪我说会儿话吧。” 众人只当她因为与陛下分别,心情低落,并没觉得奇怪。 陶儿放下手里的事,来到她面前。 纪吟拍拍身边的榻,“坐下来说吧。” 要是段伏归还在,陶儿肯定不敢,但现在只有纪吟,她的胆子就大了。 “你跟着我一路北上,吃了不少苦。” 陶儿忙摇头,“公主待我很好,我就不觉得苦。” “傻姑娘。”纪吟笑骂一句,看着陶儿懵懂单纯的脸,眼睛忽然有点泛酸。 她当然希望能带着她们几个姑娘一起逃离燕京,可那根本不现实。 唯有让她们完全不知情,才有可能在段伏归回来后保下性命,然而就算留住命,她们后面的日子恐怕也不会好过,所以她才想着提前给她们些银钱。 “你只身来到燕国,在这里没有亲人,认识的人也不多,好在你跟尤丽她们处得不错,她们长你几岁,在宫里多年,比你有经验,以后你就跟着她们好好做事,相互扶持,好好生存。” 陶儿眨眨眼,她心里冒出一股感觉,公主这话听着好像在交代后事一样,呸呸呸,不许想这么不吉利的事,可是,真的有点不对劲。 “我今晚跟你说的这些话,你别跟旁人说。” “嗯嗯。”陶儿用力点点头。 纪吟揉揉她的脑袋,“好了,时辰不早了,去睡吧。” - 随着段伏归的离开,一瞬间,玉樨宫也沉寂了。 纪吟整日坐在窗边,虽像往常那样拿着书在看,但尤丽分明发现,她心思跟本没在书上,总是看着看着就出神了,整个人也恹恹的,这种情况她们并不陌生,先前陛下去京畿大营时夫人便总这样。 尤丽费尽心思想让她开心些,一时是去找她画花样子,一时找她踢毽子,一时找她去逛花园,可惜都收效甚微。 “夫人?” “嗯?什么事?”纪吟眨了眨眼,这才收回思绪。 “夫人又在记挂陛下了?” “嗯,七八日过去了,按照先锋军的行军速度,他应该已经到了,不知道跟秦军交上手没。”纪吟说着,忽然一激灵,想起什么,“对了,他说到了之后就马上给我写信,你去问问段英,信到了没。” 尤丽心想,陛下的信抵达燕京,段大人肯定第一时间送过来,此时没有消息,肯定是没到,但她不想给夫人泼冷水,便按她吩咐的去了。 来到宫门口,看到段英身边的亲信,尤丽迎上去,说明自己的来意。 一个宫女,段英身为燕京禁军统领根本不放在眼里,但她是纪吟派过来的,便亲自过来了一趟。 “夫人有什么吩咐?”段英一脸沉稳,身披禁军甲胄,眉宇间带着忙于公务的疲惫和刚毅。 尤丽有点怕他,他跟元都虽都在宫中行走,但元都跟她们更熟,因为她们是夫人身边的宫女,基本不会为难她们,但段英却很少见。 相比起来,段英性格更稳,也更冷。 尤丽放低姿态,恭敬地行了个礼,这才道:“夫人颇忧心陛下的安危,想知陛下的书信是否是否抵达,差我来问将军一句。” 第80章 段英听她说纪吟颇担忧主上的安危,挑了挑眉,只道:“并未。” 尤丽有些失望,继续用恳求的语气道:“那可否劳烦将军,一旦陛下书信抵达,就立马差人来玉樨宫,也好叫夫人放心。” 纪吟现在身为宠妃,段英自不能不给她面子,于是点点头,语气也算客气,“这是应该的。” “那就多谢将军了。” 尤丽说完事,便转身回去复命了。 段英看着她在夹道中越来越远的身影,眯了眯眼,夫人从前拼了命也要逃出皇宫,还跟主上闹得这么厉害,甚至不惜被贬去掖庭,现在短短几个月,一颗心就全系在主上身上了? 段英觉得女子的心转变得未免太快的,可他从元 都那儿听说了那天遇刺的过程,主上为了夫人硬生生抗下一箭,那种危急关头的救命之恩,对女子来或许真的不同吧。 第二天,段伏归的书信到了,段英第一时间亲自给纪吟送去,只见纪吟看了信,又问,“送信之人呢?” 段英道:“还在值房。” 纪吟说:“你叫他来见我,我还有事要问他,他刚从边境回来,肯定清楚那边的情况。” 很快,段英就让手下把人领过来了。 纪吟便仿佛无视了周围人,只盯着送信的亲卫问。 “天气这般炎热,陛下行军路上是不是很辛苦?” “行军条件简陋,自比不得宫里。” “那他有没有生病,有没有不适?” “陛下体魄强健,尚未不适。” “大军抵达哪里了,战况怎么样,跟秦军交手了吗?” “刚在扎下营寨,尚未……” …… 纪吟连续不断地问,几乎每个细节都要问清楚,可见她有多关心段伏归。 她不动声色地看了眼段英。 她跟段英接触虽不多,但她能明显感觉到他比元都有心机,行事作风跟段伏归很像,为了自己的计划,她必须打消他的猜疑,所以才要费心费力演这出戏。 段伏归临走前跟她约定,抵达前线后,每五日给她送一封书信,于是接下来半个月,纪吟又收到了两封,每次必把送信人叫到宫里来问话,并且写了回信让人带过去。 然而七月底时,第四次来信却耽误了。 纪吟一下就急了。 “前线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是不是战事焦灼得厉害,陛下才没时间给我写信,或是写了却不能立马送出?” 总之,这不是一个好信号。 纪吟一下变得坐立难安,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好不容易被尤丽哄睡了,半夜却被噩梦惊醒,甚至叫了太医,整个宫里都知道了。 最后,纪吟叫段英过来,“我这两日总心神不安,忧心陛下那边出了什么事,正好明日七月三十,是地藏王菩萨的诞辰,各个寺庙都要举行法会,我想去白马寺给陛下祈福。” “夫人若要祈福,也可宣召僧人进宫举办法会。” “宫中的法会岂能跟白马寺相比,白马寺有诸多高僧,我亲自前去方显诚意。” 这倒是真的。 段英有些犹豫:“适逢法会,必定人多杂乱,臣只怕旁人冲撞到夫人。” 纪吟无所谓,“若怕人冲撞,你多带些人手就是,百姓们看到禁军,岂还敢往前凑?” 段英见她说得如此坦然,甚至还叫自己多带人手,终于放下疑虑,“那属下这就去安排。” 纪吟见他终于答应,心下一松。 能不能挣脱这个牢笼获得自由,就看明日了。 第54章 第二天,纪吟起了个大早,尤丽帮她穿戴好,只去白马寺祈福,她并未打扮得过于隆重,相反,还十分简朴,衣裳也是寻常样式,只是在腕上戴了两只赤金手镯,被宽大的衣袖遮掩住。 尤丽怕她出门不习惯,忙前忙后,在马车上备了许多点心、干果、香饮子,还有换洗衣物,以及香烛等,纪吟前两日亲手抄的佛经则单独用个檀木匣子放起来,这是要送到菩萨面前供奉的。 忙完这一切,尤丽依依不舍地看着纪吟,“夫人可要早点回来。” “嗯。”纪吟笑笑,只是笑眼深处划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悲凉。 尤丽没发现,自顾自说:“唉,可惜我属相犯冲,不然我就能跟夫人一起去了,还有陶儿,也正懊恼着呢,说自己不该贪嘴。” “没事儿,你们好好待在宫里就行了。”纪吟道。 她忍着心中的不忍和歉疚,转身朝外走去,走到一半,忽然顿住脚,忍不住回头看了她一眼。 尤丽站在院中,脸上一无所觉,小跑过来,“夫人想说什么,可是还有什么要交代?” 这一别,或许就是永别,她今后再也见不到她们了,纪吟想说点什么,可她什么都不能说,只笑着摇摇头,“没什么,你回去吧。”然后再次转过身,带着菱儿朝外走去。 尤丽心中有些奇怪,但一时也没多想。 尤丽和陶儿是纪吟最亲近的丫鬟,要是出门不带她们,极有可能引起怀疑,但今天注定不会平静,届时极有可能出意外,就算平安活下来,等段伏归回来,追查到今日的事,她们没能保护好自己,同样会被牵连,上次逃跑就已经证明了这点。 纪吟想尽量撇清她们,于是左思右想,终于找到了理由,尤丽的八字正好与段伏归的相冲,其实也不是特别妨碍,只是纪吟借口说是祈福,便不方便带她,尤丽有些失落,却无可奈何。 至于陶儿就简单多了,纪吟让菱儿去做了份掺了些许巴豆粉的点心,赏给陶儿,陶儿贪嘴,多吃了几块,半夜就闹起肚子。 这样一来,她当然不能再跟着她出宫了。 自一个月前,玉樨宫的人发现,菱儿不知怎的就入了纪吟的眼,这些日子纪吟待菱儿也十分亲近,于是今天带菱儿出门也便顺理成章了。 纪吟并未大铺排场,坐上一辆低调的马车,带着数十个身穿便装的禁军出了宫门。 一般来说,宫中贵人出去礼佛祈福,要提前派人去清场,让寺中准备迎接,闲杂人等不得擅入。 但一来白马寺在燕京地位超然,除了皇家,许多公卿贵族也常来寺中祈福上香,更别说正逢法会,不少有身份的官眷甚至提前数日就住到了寺中,纪吟又是临时出行,要是这么强行派人驱赶,只怕会得罪人。 段英是段伏归的亲信,他出面就代表段伏归的意思,自然不能不顾及自家主上的名声,加上纪吟也不愿因为自己一个人惊扰到百姓,便决定低调出行,并不表露身份。 穿过宫门后,纪吟明显感觉今日城里比往日热闹许多,人声鼎沸。摩肩接踵。 透过车窗看去,只见到处都是来来往往的人群,手里或挎着篮子,或提着香烛,还有信众抬着地藏王菩萨的宝相穿街而过,伞盖参差、幡幢络绎,甚至有百姓看到地藏王菩萨的宝相后就地匍匐下跪,表情虔诚。 嘈杂的人声中,纪吟偶尔听到几句妇人祈求自己夫君儿子平安的话。 也是,段伏归带着大军与秦国交战,只要开战就有伤亡,然而那些士兵也是旁人的父亲、夫君、兄弟和儿子,留在燕京城中的家人怎能不记挂他们的安危。 当下佛教兴盛,下至平民百姓,上至公卿贵人,均有不少人信奉佛教,段英前些日子就听一些下属聊起,说他们家中女眷也要在今日去寺中祈福,所以才对纪吟的说辞没有过多怀疑。 穿过西门出了城,纪吟才发现城外竟也人流如织,到处都是向西而行的百姓。 城中也有好几座寺庙,只是名气不如白马寺,想来这些百姓也是去白马寺参加法会的。 路上,纪吟看到一家三口,妇人牵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儿,小女孩儿走了几步,忽然不肯走了,朝那汉子张开两只小小的胳膊,“爹爹,梅果儿好累呀,不想走了。” 妇人笑着戳戳女儿的额头,“你呀,才走几步路,就开始喊累了,早叫你在家玩儿,你偏要闹着跟我们出来。” 小丫头便扭着小小的身子撒娇卖乖,最后,那汉子只能将她驮到背上,小丫头就“咯咯”笑了起来。 这画面,带着一种朴实而温馨的幸福,灼得纪吟眼底微微一涩。 曾经,她也是有家的。 纪吟收回视线,坐在马车中闭目养神。 马车抵达山下,往上就是青石台阶,马车上不去,纪吟为了保存体力,只好换乘轿撵。 终于抵达半山腰的白马寺,纪吟戴上长及腰间的幕篱,下轿跨入寺庙大门。 眼前的盛况比纪吟在城内看到的更甚,参加法会的百姓几乎要将寺门撑破,本就是七月盛夏,寺中还 燃烧着众多香烛,香烛味与汗气、尘土的味道混杂,浓稠得几乎凝滞在空气里。 小贩的吆喝声,孩童的嬉闹追逐,妇人的低斥,还有那几十上百个僧侣低沉而绵延的诵经梵唱,层层叠叠,织成一张喧嚣的网,笼罩着这座京郊名刹。 第81章 法会设在开阔的殿前广场,巨大的青铜香炉矗立在中央,炉口喷着滚滚青烟,扶摇直上。 不断有百姓潮水一样涌进寺中,段英护卫在纪吟身侧,看到这一幕,皱了皱眉,人也太多了,偏纪吟又吩咐他不许惊扰百姓,段英只能命令下面的人,“多警醒些,别叫人冲撞到夫人。” 其实,不用他驱赶,虽没穿着禁军服饰亮明身份,但百姓们看到这一条条精壮的汉子,身上散发着常人没有的煞气,腰间还挂着刀,便自发往外挤出了一条通道。 紧接着,众人只见一道袅娜的身影娉婷而来,脚下从容,步步生莲,气质清华,虽戴着幕篱看不清脸,可一举一动中透露出的优雅,却能叫人不自觉想象出,面纱之下,定是一副绝色的美人脸。 “阿娘,这是菩萨身边的仙女吗?”有个小童仰起脸问。 被她唤作阿娘的妇人连忙捂住女童的嘴,“嘘!这不是仙女,这是京中的贵人,不可冒犯她。” 尽管纪吟今日打扮得并不奢华,只一袭月白结绫纱裙,但能有如此壮汉开路,必不是普通人。 如今士庶分明,一些跋扈些的贵族,连路边庶民多看他两眼都要叫家丁去殴打一顿,因此普通人对这些上层社会的贵人们大多只能敬而远之。 “可是我角得她好像仙女啊。”小童感受到阿娘的紧张,不自觉低了声音,含糊着说。 直到纪吟细挺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围观的百姓才纷纷议论起来。 “不知道是哪位贵人莅临,瞧着倒是年轻。” “这些人护院好大的气派,先前来的靖国公夫人都没这么大排场呢。” “护院?你可小瞧了人家,你看那些人的气势,只怕是真见过血,还有他们腰间配的宝刀,岂是普通护院能有的?” “这女郎看着年轻,身份竟如此贵重,整个燕京也没几个吧……” 有人认出段英他们的佩刀乃是禁军所配,再想如今段伏归外出征战,宫中并没有别的贵人,便猜出这是纪吟,普通百姓虽然好奇,却也不敢靠近,然而人群中,却有些人默默地周边的人对视了几眼。 纪吟跨进大雄宝殿,亲手点燃香,然后捧着经卷,跪在地藏王菩萨高大的金身面前。 在佛教艺术中,地藏王菩萨的形象总是充满了慈悲与庄严,纪吟仰头看去,只见地藏王菩萨身披袈裟,手持锡杖,他面容方圆,双眉弯弯,如同天边新月,双目微闭,俯视着他脚下的芸芸众生。 那眼神中,似透着无尽的慈悲与怜悯,尽管纪吟并不信奉佛教,但在此情此景下,亦不能不心生敬畏。 纪吟在心中默念道:若菩萨您真的能显灵,就请保佑我这次行动一切顺利,让我彻底逃离段伏归吧。 大约小半个时辰后,菱儿来提醒她,“夫人,时间差不多了。” 纪吟被她扶起来,膝盖微微酸麻,伸手揉了揉。 她看着殿外露出的雪白的天光,不适应地微眯了眯眼,又想,今日白马寺必定不太平,恐怕还会冲撞菩萨,菩萨不恼怒她就算了,怎么还会帮她,她还是靠自己吧。 纪吟捏起袖中的手,暗暗吸了口气,戴上菱儿递过来的幕篱,迎面走了出去。 佛家禁杀生,段英他们一个个腰上都配着刀,实在不宜进殿,于是把守在各个门口,等她祈福完出来。 天气炎热,此时正值盛午,他们不敢松懈,在廊下守了许久,汗水湿透里衣,整个人仿佛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 纪吟目不斜视,欲去安排好的后院歇息,等用过斋饭再下山回宫,刚走到廊下,却在这时,忽有人高声喊:“走水了!” 那声音穿透力极强,隔着嘈杂的人群也能清晰传到众人耳中。 “走水了?” 百姓们愣住了,半信半疑地四处观望,然后就看到西配殿冲起一股漆黑的浓烟。 人群一下就慌了。 若是平时,大家可能会想着马上打水救火,可不知谁喊了句: “快逃!” “万一火势烧过来,我们可就遭了。” 今日寺中的人本就格外多,别说打水救火,连走动都困难,慌乱之中,被人一鼓动,再看那黑烟已经随风飘过来了,众人便什么都想不到了,只顾逃命。 哭声、喊声、叫声混杂到一起,场面瞬间混乱起来。 “惠娘,你在哪儿?” “阿兄,阿兄……” “狗日了的,有人偷我的钱包!” “唉,我的鞋子,鞋子踩掉了。” …… 段英眉心狠狠一跳,总有股不安的感觉,他飞快把下属都召集过来,朝纪吟道:“走水了,我们先护送夫人下山。” 纪吟佯装乖顺,跟着他们朝山门外走去,然而经过做法会的广场时,旁边的配殿中骤然响起一道巨雷般的燃爆声,百姓们受到惊吓,争先恐后地涌过来,朝门口挤去。 广场中本就有因做法会燃烧的香烛,慌乱中的百姓没注意,又碰倒了几支,不小心燎到衣裳,周围的人一见,只怕自己也被火沾到,只拼了命朝外挤。 尽管段英带着人护卫在纪吟身边,可他们本就是轻装出行,只带了三十几人,一部分人被他先安排去后院厢房附近排查了,一部分人留在外面看守他们的马车和马匹,现在身边只有十几人,面对成百上千的人潮,实在抵挡不住。 “滚开!”段英怒骂,忍不住将刀横在了身前。 “不许伤人!”纪吟厉声叮嘱了句。 段英狠狠推开挤到自己面前的人,憋屈又无奈。 这些都是普通百姓,他再如何也不能把刀使到他们身上,只是他总觉这一切实在太过蹊跷。 他暗自撇了眼纪吟,她这些日子一直待在宫中,才来白马寺不到一个时辰,还一直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怎么可能有这本事。 段英一边琢磨,一边不停退开涌向自己的人群。 先前段英他们齐刷刷出现,靠气势就能震住旁边的人,然而在极度恐慌中,百姓们哪里还能注意到这些,他们没穿禁军服饰,又不能亮刀,实在没什么威慑力。 人群中,有几道身影不动声色地靠了过来,他们穿着寻常百姓的粗布麻衣,半点不显眼,一脸惊恐地冲向段英他们。 段英下意识将人挥开,然而那人体格竟格外健壮,他竟没推动。 紧接着,那几人配合默契,你推我让,竟硬生生将禁军围成的包围圈撕开一道口子。 菱儿抓着纪吟的手,假装被挤到,带着她跌跌撞撞地沿着那道口子挤出去。 眼看纪吟被冲到了人群中,离自己越来越远,段英心头一跳,再看那几个一直围在自己身边,有意无意阻挡他行动的人,段英飞快反应过来。 “我们中计了,有人要劫持夫人!”他高喊,终于拔出刀,毫不犹豫地朝那几个人砍过去。 就在这时,纪吟突然跌了一下,被高大的人群一挡,瞬间消失在了段英的视线中。 第55章 段英一下就急了,再也顾不上别的,狠辣地砍伤阻拦自己的“百姓”,盯着纪吟消失的方向,利目鹰一般地扫过人群,搜寻着纪吟的身影,同时不停往前冲。 刺客们此时也明白像先前那样伪装百姓纠缠已经没用了,抽出藏在袖中的刀刃,朝段英一行人杀了过去。 段英自己便是身经百战好手,下面的兄弟们也个个身手猛健,加上禁军的佩刀明显比这群刺客的短刃长,两厢交战,他们很快取得上风。 段英让叫几个兄弟帮自己缠住刺客,好不容易脱身,这时人群也疏散了许多,他终于在纪吟消失的方向看到那道熟悉的月白纱裙头戴幕篱的身影。 这时有个漏网之鱼追上来阻止,段英与他交手十 来招后,一个巨力横踢,雪亮刀光一闪,将人斩于刀下。 见女子要走,段英立即上前抓住她,“夫人……” 话音未落,他陡然发现不对。 他猛地拉人转过身来,掀开对方的幕篱,映入眼帘的果然是一张陌生的脸。 “你不是夫人?” “啊!”女子惊叫一声,连忙后退,“你是谁?哪儿来的登徒子?” 女子惊慌失措,对着这个突然冒出来强行掀开自己面纱的男人充满惊恐与厌恶。 段英连忙朝四周搜寻,果然再没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一颗心沉到了谷底。 女子只想快点离开这个疯男人,然而她刚跨出一步,却突然被一把沾了血的刀拦住去路。 “夫人去哪儿了?”段英厉声质问,双目几欲爆裂。 他不相信有这么巧合的事,这个女人的穿着打扮跟夫人一模一样。 女子被吓得面无血色,一双眼睛蓄满了泪,颤抖着唇说不出一句话。 段英意识到,夫人被人劫走了,就在他眼皮子底下被劫走了,他如何向主上交代! 他气恨到了极点,拳头捏得咯吱咯吱响,死死咬住牙才稳住了情绪。 第82章 当务之急不是后悔懊恼,而是要把夫人找回来。 待那几个纠缠他们的刺客死的死伤的伤,被解决得差不多了,段英把手下召集起来,飞快吩咐,“涂二、姚长、徐老四,你们各领两个人沿着下山的路追下去,要是发现刺客和夫人的踪迹,立马派人回来禀告!” “周里,你拿我的腰牌,以最快速度骑马回京,调动禁军,通知各处城门,加强排查,再让他们派人将这座山封起来,以山脚为中心分两拨人马,一波从山下往山上搜,一波向四周搜,山脚附近的每一间屋子都不要放过!” “图里奇,你也即刻回京,然后通知卢大人,让他发令联络燕京附近各处县镇的官员,让他们即刻派出丁兵搜查,近日但凡有可疑之人出现,一律拿下,交由玄鹰卫处置!” “对了!”段英又想到一处问题,“通知元都,让他封锁皇宫,尤其是最近进出过玉樨宫的人,通通拿下,严查夫人这段时间的事,还有今天那个跟着夫人一起出宫的宫女!” 段英一口气吩咐完,众人正要下去,这时周里忽然开口问了句,“我们要不要派人告诉主上?” “是要……等等!”段英忽然顿住。 他想到主上此时正在与秦国交战,以主上对夫人的看重,若夫人失踪的消息传到他耳中,只怕会动摇他心神,战场瞬息万变,万一因此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损伤,岂是他能承担得起的。 最好的情况就是他尽快找回夫人,等夫人平安后再派人送信去向主上说明情况。 希望他能尽快把夫人找回来,那一切就还能挽回,如果不能…… 今天这一切,那些贼人明显是有备而来,夫人只是一个弱女子,自入宫以来就鲜少接触外人,而且性情和善,怎么可能跟人结仇,唯一能说得通的就是这些刺客想利用夫人来谋害主上。 他甚至想,若那些贼人单纯想要纪吟的命还好点,就怕他们抓了她来威胁主上。 段英仰头看了眼湛蓝的天空,上面挂着一轮明亮到炽人的太阳,空气中热浪灼灼,他浑身被汗湿透,心里却冒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 全部交代完,没有遗漏后,各人便各自行动起来。 段英带着剩下几人将附近佛殿都搜寻了一圈,果然没找到人,眉头狠狠拧了起来。 他想夫人失踪到现在也不过一两刻钟,她又是个弱女子,只怕根本逃不远,此时必定还在山上,说不定还在寺中,只是他今日带来的人手太少,白马寺前殿加后山,占地甚广,靠自己这点人手,想要全面搜寻只怕杯水车薪,于是亲自去见主持法严大师。 寺中的僧人经过短暂的慌乱后,很快几名素有威信的长老便出面稳定局势,组织救火,只是方才百姓实在太多、太乱,尤其那巨雷般的爆响,惊得众人魂飞魄散,极度惊恐之下根本听不进去其它。 此时慌乱的百姓已尽数逃到山门之外,数百人聚在一起,抱怨声、哭泣声、谩骂声,安慰声混杂在一起,乱哄哄一片,有人不小心被火燎到,正急着寻药,有人在寻找失散的家人,有人赶紧检查自己随身包裹里的东西有没有丢,有人则在质问寺中怎么会失火…… 僧人们忙得焦头烂额,一部分人撸起袖子扎起腰带,脚下不停,拎着水桶不断从水缸中打水救火,一部分人则去疏散百姓,防止混乱中发生踩踏。 如此忙碌一阵后,火势终于控制住了,到处都是黑灰、踩掉的草鞋、篮子,以及方才被斩杀的刺客尸体,血水淌了一地,混杂着一团又一团水渍,一地猩红,配上七零八落的香烛,四周却是宝相庄严的佛陀,让此情此景显得诡异而血腥。 好好的一场法会,最后闹成了这个样子。 “罪过,罪过!”僧人们虔诚地朝佛像下跪。 段英找到主持,向他说明自己的请求。 “……夫人身份贵重,且涉及皇室,如今在寺中失踪,若不能及时将夫人找回来,届时陛下怪罪下来,非但我难逃罪责,便是寺里僧众也不能幸免,今日这场火灾来得实在蹊跷,白马寺竟被贼人混进来,若陛下严查下来……”最后这句,段英没说得那么赤-裸,但意思已经到了。 白马寺确实地位超凡,但再如何也越不过皇权,更何况事情就像段英说的那样,白马寺自身亦有疏漏,往轻了说是失察,往重了就是勾结贼人意图谋害宫妃,只这一条段伏归就能带兵踏破白马寺。 主持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当即就召集下面的弟子,分成数支队伍,一部分在寺中搜寻,一部分按段英要求的沿着山道追过去。 他们经年生活在这座清云山上,对各处的情况远比外人更熟悉,也知道哪些地方容易藏人,哪几条小道能够下山。 如此一通安排下去,应该是没有疏漏了。 段英站在大雄宝殿外,右手按着腰间的宝刀,看着殿中释迦牟尼佛像上闪烁着的金光,眯了眯眼。 - 纪吟跟菱儿混迹在人群中,微低着头,散乱的发丝遮住她小半张脸。 方才躲开段英他们的视线后,纪吟趁乱摘下幕篱,又被一个人塞了个包裹,打开里面是件十分普通的衫裙,十分宽大,套上后正好能包裹住她原本的衣裳,再用黑粉、尘土在脸上抹了两把,勾下发丝,她瞬间就变成了一个普通的、在方才的火灾中受到惊吓的小娘子了。 放眼望去,不少人形容狼狈,她这模样并不突兀。 除了菱儿,她身边还跟着几个粗布麻衣的壮汉,仿佛家丁一样围在她身边。 他们混出山门之后,就飞快往山下赶去,此时亦有别的百姓要下山,一行人顺着青石台阶往下。 然而正当他们走到半路,眼看就快抵达山脚下,忽有一队人马从身后追上来,他们粗暴地挤开人群冲到最前面,拦住将要下山的百姓,高声喊话: “现在已经查清,刚才有人蓄意在白马寺纵火,然后趁势作乱,禁军统领段英段大人此时就在寺中,命我等全力捉拿刺客,怕有刺客混迹在尔等当中,叫我们沿路设卡,你们所有人,必须接受盘查后才能下山。” 话音一落,人群就躁动起来了。 “啊?有人纵火?” “还有刺客?” “怎么回事?” “这样盘查的话,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城啊?” “今天是地藏王菩萨的诞辰,还敢在白马寺中作乱,因果报应,这些人不会有好下场的。” …… 众人议论纷纷,那两个禁军连同数名武僧已经牢牢把控住下山的关卡。 上白马寺不止一条路,然而这条青石铺就的台阶最平整宽阔,走的人也最多,此时聚集了百来人。 纪吟他们在涂二等人过来时便装作被吓到,连忙退到边上的草丛中,再由几个壮汉遮挡住她的 身形,这才没被发现。 但继续下去绝对不行,他们都见过纪吟,就算伪装过也能认出她。 至于先前为何没从别的路下山,一来这条路最近,能最快下山,还有众多百姓作掩护,若走旁的路,一旦遇到寺里的僧人,就直接暴露踪迹了。 百姓们虽然因为盘查耽搁回城心生不满,但他们并不敢跟禁军对着干,而且竟有人在寺中纵火,对菩萨不敬,众人便也希望早点抓到刺客,于是乖乖排起了队。 “我们现在怎么办?”菱儿问为首的壮汉。 她沉着脸,不动声色地朝纪吟瞥了眼,心里有些埋怨她。 早前双方决定合作后,段伏成那边提过一个计划,说等到了寺中,中午歇息时,朝段英他们的饮食中下迷药,把人迷晕,他们就能顺利将她带走了。 纪吟却说:“段英为人谨慎,会让手下的人错开时间用饭,这样一来只能迷晕一部分,他很快就会发现不对。” “只要能放倒一半,剩下的就好对付了。”菱儿说。 纪吟听到这话,却忽然变了脸,质问她,“对付?怎么对付?你想趁机取了他们的性命?” 菱儿一时语塞:“这……这本就是避免不了的。” 纪吟却彻底寒下脸来,“我不同意。我虽不喜欢禁军对我的看守,但他们也只是奉命行事而已,并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地方,我不能就这么害了他们的性命。” 纪吟说得一脸凛然,且无转圜的余地,菱儿只好再向她主人复命。 段伏成收到传回来的消息,倒也没生气,拍着扇子笑了笑,“倒是她的性子。” 显然,他也知道纪吟心肠软,恩怨分明,做不出来牵连他们性命这种事,于是改为纵火制造混乱,再趁乱逃走。 纪吟这才同意了。 然而这样却有个致命的问题,等段英他们反应过来后,便会立刻调动人手开始追捕,现下他们单是想逃出清云山都困难重重。 眼看百姓们如流沙一样缓慢朝山下流动,等到了跟前,纪吟绝对会暴露。 为首的汉子看了眼,随即下了决定,“我们不能留在这里了,从林子里下去。” 第83章 此处离山脚只有不到两刻钟的路程,就算从林子里走,也不会超过半个时辰。 就在这时,前方突然爆发出一阵争吵,原来是有贵人要回城。 靖国公夫人今日本是怀着不错的心情来白马寺上香祈福,谁知竟遇上走水,不仅差点被火燎到,还差点被百姓冲撞,本就十分不满了,现下只想赶紧回城,结果还被人堵在这里。 普通百姓听到禁军的名头就怕了,她可不怕,于是派人上前交涉,说要先走。 涂二自然不能随便放人,非要掀开她的轿撵,确定里面的人不是纪吟才肯放行。 对方也是朝中有头有脸女眷,涂二此举可谓十分冒犯,便在原地吵了起来。 此时众人都被前方的动静吸引注意力,菱儿等便趁此机会,不动声色地朝边上退去,借着草木的掩护,飞快躲到林子里。 “还好主子料到此行不会顺利,还做了另一手准备。” 他们有人来踩过点,了解过山里的情况,认清方向后,为首的汉子便领着她们朝某个方向走去。 涂二带着人,一边挨个盘查下山的百姓,一边问他们有没有见过一个十七八岁容貌不俗的女子,亦或是什么奇怪的人或事,只要报上来,就能早点放行。 这时有人注意到纪吟一行人不见了。 “大人,小人有事要禀告。” 涂二让他过来。 “小人先前看到几个壮汉和两个女人,那两个女人看着年纪不大,不知道是不是大人要寻的人。” 壮汉、女人? 涂二精神一振,“快说!” 当时纪吟他们混迹在人群中,自然免不了被周围人看到,那时大家都忙着自己的事也没在意,但也有人注意到异常。 “那几个壮汉将其中一个女人紧紧护卫在中间,小人一开始以为是哪家贵人,却又觉得奇怪,那女人穿的衣料看着也不华贵,而且还有些狼狈……” 听到这儿,涂二的直觉告诉他,这就是夫人和劫走夫人那批刺客。 “你有没有看到夫、那女子的模样?” 这人摇摇头,“这倒没有,她被那几个人挡在中间,头发又乱,小人当时也只是匆匆撇了眼,不过小人看到那女子的手特别白。” 细皮嫩肉的,跟她穿的衣裳不大相配,这也是他奇怪的点。 “他们最后出现的位置在哪里?” “就在那儿,前不久还在,刚刚一转眼就找不到了。”这人指了指。 “行了,你走吧。”涂二挥挥手。 他招来一个武僧,让他马上回去向段英禀告,又留下一个继续带人盘查,自己则带上五六个人沿着那人指的位置追了上去。 “大人,这里有脚印。” “这里的草被人踩过。” 他们果然进了林子。 涂二沿着痕迹追上去,追了一小段路后,其中一个武僧发现旁边的树枝上挂着一道白影,他将那东西取下来,递到涂二面前,“大人请看。” 这是一块十分轻薄的白色纱质布料,涂二认得。 “这是夫人今天身上穿的衣裳,夫人就在前面,快追。”他瞬间拔高声音。 …… 纪吟被几人带着,吭哧吭哧地跑在山林中,然而她体力实在跟不上,没多久速度就慢了下来。 “还有多远啊,我实在跑不动了。”纪吟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扶着腰,“你们的主子、安排得靠谱吗,一会儿他们……追上来了怎么办?” 那几人只顾赶路,并不答她。 纪吟一下就火了,放慢脚步。 “你要知道我这次跟你们主人合作是冒了多大风险,被段伏归知道我逃跑,我不会有好下场的,如果我真被他们抓回去,我就说是你们劫持我。”她“威胁”道。 为首的壮汉刀八听她这么说,一瞬间想把她劈晕,但他们现在人手太少,带个晕倒的人更麻烦,只好跟她解释:“马上就到了,我们在山下安排了人手,超出时间没下去,他们就知道我们这边出问题了,会马上上山来接应我们。” “可是,我实在走不动了。” 刀八瞧她满头虚汗,喘得几乎要厥过去,当真虚弱得不行,只好叫个人背上她。 然而没多久,他们还是被追上了。 “就在前面,我看到人了!”涂二带人飞快追了上来。 “夫人!” 纪吟趴在一个壮汉背上,一动不动,假装自己是晕着的。 自己这边带着纪吟这个累赘,速度哪里比得上涂二他们,刀八估计了下,若只继续跑,迟早会被追上, “老十,你带着她们两个先走,我带着其余兄弟断后。” “好。” 老十背着纪吟往密林深处逃去,菱儿紧紧跟在后面,她虽只是宫女,身上却有些粗浅的功夫,体力更比纪吟强健许多。 涂二根本不想与人纠缠,奈何这些人死了命地缠着他们。 今日来劫持纪吟的都是段伏成豢养的死士,他们唯一的目标就是完成主上交代的任务,每次出任务都做好了有去无回的准备,因此下手格外狠辣,宁愿自伤也不肯叫涂二他们前进半步。 终于追上人,就在眼前了,却被人缠住,涂二心里气得吐血,偏他人手不够,只带了些武僧,这些武僧虽会功夫,却优柔得很,不肯下死手,导致他处处受制。 “你们不杀人,那就帮我缠住他们,我自己去追。” 他方才看到了,只有一个刺客背着夫人,身边跟着菱儿那个丫鬟,自己追上去,一个人就能解决。 缠斗片刻后,涂二终于找到机会脱身,连忙追了上去。 背着纪吟的那人一边往前跑一边不时回头,看到追上来的涂二后,目眦欲裂,双腿拼了命地往前跑,奈何他还背着个纪吟,无论如何也比不上涂二的速度。 眼看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他做了与老大同样的决定。 他先绕到一片满是灌木和杂草的丛林中,借 着树木的遮挡,把纪吟放到地上,“菱儿,我去缠着追兵,你带着她先走,马上就要到了,接头的人应该已经在路上了,你务必把她交到我们的人手上。” “嗯。”菱儿重重点头,按照他先前交代的路线,拽着纪吟往前跑。 这人自己却躲在树后,看涂二追上来后,猛地扑过来,将人扑到地上,绞住他两条腿。 双方顿时纠缠到了一起。 涂二也飞快反应过来,一记肘击过去,企图让对方吃痛松手,然而对方挨下这一击,却依旧如藤蔓一般缠着他不肯松手。 涂二又急又气,明明他就要追到夫人了。 双方都杀红了眼。 另一边,纪吟身边只有菱儿了。 她被菱儿拉着拼命往前跑,然而突然间,她脚下一滑,猛地跌倒在地。 “啊!”纪吟低呼一声。 菱儿见状,又急又气,伸手拽她:“快起来!” 纪吟起到一半,却又跌了回去。 “不行,我脚好疼,可能是扭着了,怎么办?”纪吟焦急地问,此时她满脸都是汗,眉眼间都是隐忍的痛楚。 菱儿在心里暗骂她实在不中用,跑,跑不动,好不容易给她拖延出逃跑时间,却又扭到脚。 可此时也不是责备她的时候,菱儿忍下火气,只能道:“我背你走,只希望能快点遇到接头的人。” “好。” 菱儿便蹲到她面前。 正当她等着纪吟趴上来时,后脑突然传来一阵剧痛。 “你……”她猛地瞪大眼,想要扭头,却在下一瞬晕了过去。 纪吟收起石头,仍到远处的草丛里,低头看了眼昏迷中的菱儿,没有犹豫,转身朝另一个方向抬腿狂奔,哪里还见刚才走不动路的样子。 第56章 纪吟早知道段伏成不安好心,又岂能不做准备? 单她自己并无多少价值,对方看似提了要信物作为帮她的条件,但这不过是障眼法而已,纪吟直觉段伏成真正的目标根本就是自己。 他想拿她威胁段伏归。 她若落在他手上,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因此从一开始她就在思考,自己要是跟他合作,届时该怎么脱身。 她不同意用迷药,不仅是因为过不去心里的坎,不想让段英他们就这么丢了性命,也是为了让他们给段伏成的人制造麻烦。 段英能被段伏归留在京城,能力自然不凡,就算事先没有准备,等反应过来后一定会全力追捕。 双方势均力敌,交起手来,她才有机会脱身。 这说起来简单,然而实际行动起来,每一步都需要格外小心,还要随着形势随机应变。 所以她故意趁刀八他们不注意,留下一截布料,后面又装作体力不支的样子拖累众人的速度,他们果然被段英的人追上来了。 就这样,一次两次,她身边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一个菱儿,她知道自己的时机到了。 第84章 解决完菱儿,纪吟拔足狂奔。 山上决不能留。这座清云山虽大,可只要被围住,迟早会被发现的,她必须得下山。 刚才菱儿他们要去接头的方向在西南面,纪吟抬头,透过树梢间隙看了看太阳,根据现在的时辰判断出方向,随后朝东南而下。 她走得并不快,而且还尽量往枝丫茂密的地方走,利用草木遮挡住自己的身形,还时时留意自己走过的地方,尽量不留痕迹。 她只有自己一个人,又不会武,无论遇到哪方人马,只怕都要被捉回去,对她而言,不露踪迹才是最重要的。 - 纪吟刚离开不久,不远处的山林中就出现十来个粗布麻衣的汉子,他们看着平平,但小腿和胳膊肌肉虬结,鼓鼓囊囊,一看就是练家子,面上蒙着一块三角巾,只露出一双精明锐利的眼睛。 “你们仔细些,注意周围的动静,八哥他们应该已经在路上了。”刀十说。 他们奉命在山下接应,到了时辰人还没来,派出个兄弟上去打探情况,结果就听说禁军封路,要挨个检查之后才能放行。 刀十顿时就意识到,刀八应该得手了,只是禁军的动作实在太快,他们被堵在了山上,于是他立马带着兄弟们进山,按照约定好的路线碰头。 “这里有情况。”边上一个人忽然注意到远处有道身影。 众人连忙过去,是个女人。 掰过脸来一看,是个年轻女人。 刀十很快认出来,“不是主人要的那个。” 段伏成见过纪吟数次,且画功不错,出发前,他亲自画了张纪吟的画像让这些人辨认。 “不是她,那就是我们自己人了。” “现在怎么办?她还有脉搏,带上她?还是……” “想办法弄醒,问问情况。”刀十说。 他们一直在山下,对山上发生的一切都不清楚,而且菱儿现在的状况也很奇怪,她身上并没有刀伤箭伤,反而是后脑勺处被什么钝物重击了下。 那人便从怀里掏出一根银针刺了菱儿几处穴位,又掐她人中,片刻后,菱儿终于有了动静,眼皮颤抖了下。 他再接再厉,继续加重力道,菱儿因这尖锐的疼痛慢慢转醒。 “人呢?” 菱儿才醒,整个脑子都是蒙的,根本思考不过来,也答不上话,许久才恢复过来。 “人呢?主上要的人呢,不是被你们从禁军手里带出来了吗?快说,现在是什么情况。” “她……逃了。” “逃了?怎么回事?”刀十也急了,连忙抓住她胳膊。 “我们从寺里逃、逃出来,就马上、下山,已经……已经快要到山脚了,追兵来了,只好换路线。”菱儿捂着后脑勺,一阵一阵的钝痛让她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然后呢。” “谁知道禁军来得这么快,夫人又跑不动,就被追上了,刀八他们只好缠住追兵……” “最后,她说她脚扭着了,走不动,要我背她,结果后脑突然一痛,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是她!是她趁我不注意偷袭我!她根本就不是真心跟主人合作,她骗了我们!” 菱儿激动起来,只怪自己大意,竟然叫纪吟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溜走了,她该怎么向主人交代? 刀十等人也气恨不已,重重地踹了一脚,“我们被耍了!” 愤恨了一阵,刀十最终还是冷静下来,指了个人,“十九,你马上回去向主人禀告情况,其余人给我继续搜,她一个弱女子,在林子里肯定跑不远,要是我们能将人抓回去还能将功补过,要是不行,就等着受罚吧。” 一行人立马行动起来。 - 纪吟一路十分谨慎,她沿着山林间的缓坡下去,刚准备绕开前面的灌木,这时不远处的鸟儿忽的扑腾着翅膀飞了起来,发出尖锐鸣叫,在这寂静的空林中十分突兀。 纪吟心头一跳,下意识将身体往下藏了藏,然后便听到上面隐约的人声。 “你那边有没有?” “没有。” “她一个女人能跑多远,肯定还在附近,仔细搜。” 隔着灌木,纪吟浑身都僵住了。 段伏成的人搜过来了。 只要他们继续往下走就能发现她。 怎么办?怎么办? 纪吟急得手心冒出冷汗,却不敢轻举妄动,她眼睛四下搜寻,想找个能藏身的地方,终于看到个岩石缝。 她刚从旁边的斜坡下来,身后是块凸出来的岩石,与下方的地面正好形成一个夹角,还有些许杂草,勉强能藏身,但只要仔细一搜,还是能看到她。 纪吟此时也没别的办法了。 趁着对方还没过来,她飞快躲到岩下,注意着避开枯枝别弄出动静,轻手扒开杂草躲了进去,这时她几乎已经能听到头顶上方传来的脚步声。 紧接着,有颗小石子咕噜噜滚了下来,正好砸到纪吟面前的草丛上。 纪吟的心跳都要停止了,双手捂住嘴,屏住呼吸,缩在石隙间,一动也不敢动。 刀十站在石头上,居高临下地往下扫视了圈,依旧没看到任何人影,心中实在奇怪,一个宫里养尊处优的女人,竟然这么能跑? “走,继续朝下面搜。”刀十一扬手。 纪吟此时已惊恐到了极点,两眼圆睁,浑身都在打颤,却只能死死咬着牙。 人要下来了…… “什么人?”忽有 一人喝厉声道。 纪吟险些惊叫出来,只以为自己被发现了,但下一秒发现,好像不对? “贼子休逃!” 段英的声音。 先前涂二派人回去报信,段英一收到确切消息就立马召集人手追了过来。 双方甫一相遇,二话不说就亮出刀来,一场恶斗开始。 段英率领手下的禁军猛地扑杀过来,却见四周除了几个刺客,根本不见纪吟的身影。 “把夫人交出来!” 刀十下意识想反驳人根本不在自己手上,话到嘴边,忽然意识到这是一个绝妙的误会。 他冷笑一声,朝段英说:“那女人早被我们的人送到山下了,你永远也别想找到她。” “啊!”段英一想到夫人最终还是落到这些贼子手上,被激得怒叫一声,猛地扬起胳膊,一记重刀砍过来。 两刀相撞,“铛”一声巨响,纪吟的耳膜都要振破了。 她依旧蜷缩在岩石缝隙里,一时间庆幸段英他们来得及时,一时又免不了担心等混战结束后,自己还是要被发现。纪吟一时纠结不已。 她又扒开少许杂草,再次观察周围的环境。 不行,此时出去的风险太大了。 尽管周围的草木还算繁密,但要完全遮住一个人还是十分困难,尤其他们处在上坡的位置,人又多,居高临下,十分容易发现她。 纪吟决定继续等。 这一次,运气似乎眷顾了她,打斗声渐渐远了。 不知过了多久,只见林中的光线已经明显斜了起来,快到傍晚了。 打斗声已经彻底消失好一会儿了,期间纪吟没听到任何动静。 人都走了? 还是死了? 纪吟不知道,双方厮杀一阵后,最终还是段英他们占了上风,刀十见状不对,便让兄弟们各自逃散。 段英以为纪吟在他们手上,忙追上去,誓要抓到一个活口逼问到纪吟的下落。 这里除了几具刺客尸体,什么都没留下。 纪吟小心翼翼钻出来,脑袋如雀儿一般朝两边探了探,没看到人,这才彻底放心下来。 她跌跌撞撞,终于走出山林,此时已是红日西沉,鱼鳞一样的云都被染成了橙红色。 纪吟重新整理自己凌乱的头发和沾满灰尘的脸,将外衫系好,低着头走到路上,犹豫着自己该朝去哪里。 她在含章殿看到过燕京附近的地图,知道哪条官道能通向哪个城镇。 还没等她决定好,她忽然听到转角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纪吟下意识躲到树干后。 尘土扬起,只见几匹快马飞奔而过,看他们的服饰,是朝廷的人,手里还举着令旗,应该是传令兵。 传令兵传递政令并不奇怪,但在这个时候出现,由不得纪吟多想。 如果她是段英,得知自己被人劫走,她会怎么办?第一反应自然是沿路追捕,再派人叫援兵过来协助,但要做好最坏的打算,若没能把人找回来,那就要封锁各条交通要道,缩小搜捕范围,更甚着,或许还会向各处下令,若遇生人,即刻拿下上报。 纪吟盯着那几人消失的方向,一连凝重。 若她还要朝外走,大概率是自投罗网,再者,天也快黑了,她只能就近选择。 或许,她该返回燕京? 燕京城里人口众多,本就聚集了燕国各地的人,她混在其中,或许还没那么容易发现。 第85章 而且,所谓灯下黑,有时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进城需要黄籍,纪吟没有,但她有别的办法。 纪吟沿路走回去,一路上尽量避着人群,能躲就躲,抵达城墙附近时,天已经黑透了。 从早上到现在,她先是在白马寺逃亡,接着在山里跋涉,最后回来还走了十里路,她几乎已经耗尽所有体力,但她知道自己还不能停下。 正逢月末,月亮几乎弯成了一条线,没有一丝月光,大地一片漆黑。 纪吟来到河边,这是菱阳河的支流,从西穿过城墙流入城中,只要沿着河水游过去,就能悄无声息地摸进城内。 这一点,城内守军自然也知道,于是安排了人手在附近巡逻。 纪吟躲在远处,看了眼面前漆黑一片的水面,仿佛一片深渊,深吸一口气,拿出一支芦苇管含在嘴里,小心下了水。 还好她有游泳这项技能。 游出一段距离,纪吟隐约感受到水面上传来的一丝光亮,不敢冒头,只控制着呼吸,借着夜色的掩护,慢慢朝城内游了过去。 穿过墙洞下的暗道,纪吟再次听到岸边巡逻队伍走动的声音,她继续往前游。 她本想再游远些再上岸,然而,她这个身体素质本就堪忧,今日消耗实在太大,夜里河水冰冷刺骨,在水里待久了,她小腿有些抽筋,手脚渐渐开始失力。 若非要强撑下去,极有可能溺水。 她感觉自己离那些火光和声音已经有些距离了,天这么黑,应该不会被发现。 纪吟权衡了下,很快做了决定,准备上岸。 她调整姿势,借着水流的冲力扑到岸边,刚吐出嘴里的芦管,下一秒,一个身影骤然出现在她面前。 第57章 纪吟仰头看去,来人穿着与城门守卫相似的服饰,虽然看起来要劣质许多,但他确实是这附近巡逻的人。 一瞬间,纪吟心脏骤停,一张脸血色尽失,嘴唇控制不住颤抖起来。 她如此艰难地从禁军的层层看守中逃出来,又费尽心神在段英和段伏成之间平衡才为自己挣得一丝微弱的逃跑希望,眼看就要成功了,她就要栽在这最后一步上吗? 纪吟一时悲从中来,满腔的愤恨和怒意涌上心头,指甲陷入掌心。 然而不到最后一刻她依旧不肯死心,她努力控制着脸上肌肉,露出一个楚楚可怜的表情。 “我……” 她刚想说自己是因为天黑不小心落了水才会出现在这里,但这守卫一开口,却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恩人?” 纪吟:“?” 这守卫蹲下身来,举着火把仔细照了照纪吟的脸,尽管此时的她满脸水珠,脸色煞白,湿透的发丝凌乱地贴在脸上,模样狼狈到了极点,与一年多前光鲜明艳的模样截然不同,但他还是认出她来。 “恩人!”年轻守卫又喊了一句,语气更确信了。 纪吟依旧满脸茫然。 大概看出她的不解,年轻守卫连忙朝她介绍自己,“恩人不记得我了,去年恩人北上的时候,在冀州边境上遇到过一群流民,您叫人停下车,亲自给了路边几个母子吃食,这才叫我们活下来,最后来了燕国。” 他这一说,纪吟想起来了,“是你!” 她记得那是母子四人,一个襁褓中的婴儿,一个几岁女童,还有个半大的少年,只不过那时少年浑身脏污,她没看清他的模样,加之这不过是个小插曲,过去了这么久,她便抛之脑后了,没想到竟会以这种方式再次相遇。 “成安,你那边怎么样?”忽然,远处传来一声呼喊,一道火光由远及近。 纪吟心头一跳。 少年,也就是成安,下意识站起身,快步迎了上去,“没事,一切都很正常。” 他一走,带走了火把的光亮,纪吟这边就黑起来了,她趁机往杂草后面一躲,如果不靠近,基本发现不了她。 然而那人还在靠近,他手里拿着火把,再走几步就要发现纪吟了,成安不着痕迹地朝后瞥了眼,连忙把手搭在对方肩上,顿住脚,唉声抱怨,“大顺哥,你说上头又在折腾什么事啊,连我们这些杂役都被叫过来,半夜还要在这河边巡逻,这河里黑咕隆咚的,除了蚊子还能有什么啊,我脸上都被咬了好几个包了。” 因为他的动作,大顺也停下步子,“上头的事谁知道呢,他们吃香喝辣的,受苦受累的都是我们底下人。” 成安的话显然说中了大顺的心 思,于是也跟着埋怨起来。 “大顺哥,您这几天不是说腰疼嘛,要不先回去歇着,反正也就巡查的活儿,我一个人也能干。”成安略带讨好地说。 “这……不好吧?” 大顺看似犹豫,实则已经心动了。 虽然都是杂役,但他入行早,成安不过一个半大小子,才来几个月,他们两个搭档,他几乎算是成安半个师父了。 大顺平日里对他提点不少,成安能在杂役中站稳脚跟,少不了他的功劳,因此平日也十分尊敬他,此时说这话并不突兀。 成安已经看出苗头,直接揽着他的肩膀往回走,“哥您就放心吧,出不了差错,我还盼着您身体康健些,我好跟着您做事儿呢。” 他既这么说,大顺就没推辞了,笑骂一句,“你小子,就一张嘴会说。” 成安年纪虽小,但他极会来事儿,人也机灵,大顺便也爱带他做事儿。 别看他们只是个城门杂役,在普通百姓面前到底也算半个官身,有时搜检货物,可是能得到不少的实惠,但这不是人人都有机会的,大顺以为成安大概就是为了这些。 终于把人弄走,成安呼出口气,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匆匆返回纪吟藏身的地方。 纪吟仍在原地,方才二人离得并不远,火把的光亮能隐约照见这边的轮廓,纪吟怕被那人发现,并不敢轻举妄动。 “恩人,人走了。”成安说。 纪吟慢慢从草丛后出来,“成安,多谢你。” 成安连忙道:“不敢,恩人对我有救命之恩,这是我应该的。” 纪吟看着成安真诚且尚存些许稚气的脸庞,忽然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通过刚才的事,纪吟大约也看出了成安对自己没有恶意,她一个人在城里实在太难藏身了,若有人帮忙遮掩的话,会容易许多。 纪吟下定决心,直接打开天窗说亮话,“你应该也猜出来了,城门的巡逻突然变严,我又这副模样出现在这里,两者间必有关联。” “恩人……”成安嗫嚅了一句,“恩人放心,我不会告密的。” “我知道你不会,不然你刚才就不会帮我遮掩了。”纪吟笑了笑,“你说我对你有救命之恩,那我现在可否忝着脸请你帮我一个忙?” “我知道这很让你为难,风险也大。”纪吟又道,然后取下右手上的赤金手镯递到他面前,“我现在别无长物,唯有这只手镯还算值点钱……” “不不不,恩人折煞我了。”成安连忙摆手,“恩人有什么事只管说,只要我能做到我拼了命也去。” 他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一日,他们母子几人将要饿死之时,一辆被军队护送着的马车从自己面前经过,他本没有抱希望,那辆马车却在他们面前停了下来,里面走出一个仙女似的女郎,亲自给了他们吃食。 那是他吃过的最甜最好吃的点心。 纪吟本就是故意这么说的,见他当真毫不犹豫答应下来,心中还是一暖。 “具体的情况太复杂,我就长话短说,实不瞒你,我是偷跑出来的,如今朝廷的人还有另一波人都在找我,我急需一个藏身的地方,你能不能收留我一段时日?我不会长久住下去的,只要过段时间城门检查松懈下来,我就会离开燕京。” 虽然她也能伪装容貌去客栈投宿,但这明显风险更大,不如藏身到成安家中。 “我愿意,只要恩人不嫌弃。”成安没有犹豫,一口应下。 “你家人那边……” “恩人放心,她们知道是恩人,绝对会同意的。” 实际上,自从做了城门杂役,他就是家里的顶梁柱了。 “谢谢你,成安。”纪吟终于放下心来,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 成安看着她,眼神滞了瞬,然后慌忙移开眼,竟有些不敢跟她对视。 尽管她现在的模样凄惨又狼狈,他却依旧觉得她很美,这种美不只是浅薄的外表,而是一种直击灵魂的震颤。 成安今夜值的是夜班,要到寅正才换人,现在离换班还有三个时辰,若他现在离开,被人发现的话反而麻烦,于是他提议让纪吟先等他。 纪吟自是应好,听他安排。 成安对这一带十分熟悉,很快给她找了个不容易被发现的角落藏身,“委屈恩人了。” 纪吟笑着摇摇头,“你别总叫我恩人了。” “那我该叫您什么?” 第86章 “就叫我……阿念吧。”纪吟没告诉他自己的名字,并非对他防备,而是怕这个名字被旁人听见。 念,思念,怀念。 “我、我不能直呼恩人的、的名讳。”成安一下结巴起来。 “那你恩人恩人的,岂不是容易把我暴露?”纪吟故意说,“这样吧,我应该比你大一点,你叫我阿姐也行。” “这……”成安一下就语塞了,最后只能妥协,“阿、阿姐?” 他方才在大顺面前表现得十分老道,到了纪吟这儿却又成了个半大的少年。 成安把纪吟安顿好,很快就回去巡逻了。 纪吟坐在这个逼仄的存放杂物的小屋子里,靠着墙,奔波了一整日的身体终于能歇一歇了。 她当初给成安母子几人粮食时只是随心而为,并没想到后面还能再见,更没想到还是在这种情况下。 或许这世上真有因果循环,从前种下善因,便在今日结成了善果。 纪吟实在太累了,不知不觉间竟睡了过去,直到耳边传来呼唤。 “恩人?阿姐?阿姐?” 纪吟睁开眼,看到成安,先是愣了一下,而后才反应过来,揉揉眼,“你交完班了?” “嗯。趁现在天还没大亮,我们快走吧。”成安说。 纪吟赶紧爬起身,然而她坐了一夜,腿都麻了,眼看就要一摔,成安下意识扶住她胳膊,帮她稳住身形,而后又觉得不妥,连忙松手,脸上微微发热。 纪吟却没在意,“多谢你扶我一把,走吧。” 两人踩着将亮未亮的天色,沿着人少的路线,快步回到成安现在的家。 听到敲门声,成母知道是儿子回来了,连忙过来,一开门,看到他身后还跟着个姑娘,一下愣住了。 借着朦胧的晨光,她看到那姑娘皮肉雪白细腻,一看就身份不凡。 “安儿?” “阿娘,先进去再说。”成安左右看了眼,这个时辰,极容易遇到出门的邻居。 成母下意识让开位置,两人跨进院中。 这是一个小小的院子,总共只有四个房间,还包括了厨房,能睡人的屋子就两间。 院子中间架着七八根竹竿,竿上挂着各种衣物,便衬得这个院子越发拥挤起来。 纪吟略感奇怪,以成安的家财,应该买不起这么多衣裳,而且这些衣裳样式大小还各不相同,但她很快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原来是成母接了浆洗的活计,这些衣裳都是她的主家的。 成安将纪吟的身份告诉母亲,这时成母也认出她就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忙要磕头拜谢,纪吟哪里肯,只扶着她的胳膊硬是不让她跪下去。 好不容易揭过这茬,成安才把纪吟现在的情况告诉母亲,她没说纪吟正在被追捕,只说她现在落了难,要在自己家暂住一段时间,不能叫外人知道。 成母看了纪吟一眼,猜到事情没那么简单,但她并没有多问,一口气答应下来。 “多谢婶娘肯收留我,日后我就要打扰婶娘了。”纪吟朝她拜谢。 “婶娘和小安帮了我,我心里十分感激,您也别再跟我见外,唤我小名阿念吧。” 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成母又见纪吟脸色发白,身上的衣裳竟还潮着,连忙把她请到屋里,找了套自己的衣裳递给她,“恩人、阿念,你要是不嫌弃,可以先换上我的。” “谢谢婶娘,我刚想厚着脸皮朝您借衣裳呢您就拿过了。”纪吟盈盈一笑,露出一个浅浅的酒窝。 她言语柔和、态度亲近,成母原本因她身份贵重对她的敬更多些,略显拘束,此时也慢慢亲近起来。 “一整夜过去,你们俩肯定都饿坏了吧,我马上就去生火造饭。”成母说完,就匆匆朝院子西侧的厨房走去。 他们家平日里多吃粗糙难嚼的豆饭,成母想到纪吟养尊处优惯了,肯定吃不惯这些粗糙的食物,便拿出最精细的粮食、只有过节才舍得吃的糙米,舀了小半碗,淘洗好下锅开煮,又拿出一个鸡子打散了,加上少许清水搅拌均匀,一起下锅蒸。 此时正屋只留下纪吟和成安二人,纪吟不免对他这一年多的经历感到好奇,毕竟当初在路上遇到时母子几人的状况实在凄惨,纪吟虽给了粮食,也不敢保证他们能活下来。 成安简短地说了下,原来,那日纪吟分了粮食后,车队离开后,众人便开始互相抢夺,成安这一队妇孺幼童,确实容易被盯上,也有人想朝他下手,但别看成安才十多岁,捡起一块石头就干跟人拼命,那股不要命的狠劲儿,硬生生叫旁人不敢再打他主意。 于是他们揣着纪吟给的粮食,一路节省着,混着草根树皮,竟真的顺利抵达了燕国。 他本是兖州人,却因前年那场大战,最后沦为了无家可归的流民,听说燕国正在收编流民,才想着来燕国能有一条活路。 然而即使是被收编了的流民,日子也并不好过,他没有田,只能给贵人们当佃户,亦或是去干苦力才能挣口饭吃,却没办法养活一大家子。 后来,一次巧合,成安偷偷溜进一处林子,想看看能不能套到猎物,结果正好遇到前来打猎的贵族公子,他跟随从走散了,又意外被狼围攻,眼看就要不敌,他上前帮对方赶走了狼,那公子的父亲知道了,说要赏他,问他想要什么。 成安当即抓住机会,说想为大人效力。 若他能当上贵人的随从,那一家子就有出路了。 只可惜对方并不缺人,又知道他只是流民,更没什么兴趣,只让手下安排了个杂役的活计,但这也够了,至少有份事干,有粮饷可领,就能在燕京生存下去了。 “……后来我才知道,那人是城门巡检苏诃,所以才有了城门杂役这项活计。” 身为杂役,他平时负责给那些正式的城门兵将打下手,就像巡夜这种苦活儿累活儿,都是他们在干。 纪吟听完,不得不感慨,时也命也。 就像她说的,在对方最困苦的时候帮扶上一把,焉知他不会找到新的出路。 这时成母端着熬好的粥过来,还有一碗鲜嫩的蒸蛋。 “阿…念,家里条件实在简陋,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惯。” 纪吟虽换了件灰扑扑的粗布衣裳,但她乌发雪肌,五官清丽,布衣荆钗也难掩她锦绣富贵里养出来的贵气,成母看着这雪玉一般的人儿,再看自己手上的糙食,怕入不得她的口,一下就又拘束起来。 “吃得惯,我不挑食的。”纪吟忙站起身接过碗,柔声说道,语气带着自然而然的亲近。 这时成家另外两个孩子,似是闻到了米粥的香气,也从床上醒过来了。 小的那个,去年还在襁褓中,现在已经能利落地自己走路了,大点的女孩儿看到家里忽然间多了个人,瞪大眼睛看着她,愣在了原地。 “这是仙女娘娘吗?” 一句话,将几人都逗笑了。 成母赶紧招呼她们去厨房吃饭,成安带着两个妹妹过去,那大点的女孩儿回了下头,羡慕地看了眼纪吟。 纪吟一开始不知道,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自己面前这碗看似普通的糙米粥和蒸鸡蛋,对成家来说已经算得上是十分精贵的食物了,她们平时肯定舍不得吃,现在却全给了自己。 她想了想,端着碗走过去,也不说话,直接一人一勺蛋羹放到母子几人碗里。 “阿念,你这……” 纪吟只看着她,浅浅一笑,“婶娘和小安已经帮了我许多了,你们吃什么,我就吃什么,不用特意照顾我。” 成母既意外又感动,当初纪吟肯施舍自己粮食就知道她是个仁善的女郎,却没想到她竟如此平易近人。 - 另一边,段伏成坐在书房的檀木圈椅上,一手支额,闭目养神,把玩着手里的羊脂白玉把件,一派悠闲适然。 这时一道人影趁着夜色闪进院中,径自来到段伏成面前。 “属下回来了。”刀十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属下无能,刀八虽把人劫出来了,但半路遇到段英的追兵,让人跑了,请主人责罚。” 段伏成眉目一凛,倏地睁开眼,泄出一道精光,却没大怒,定定的盯着刀十看了好几息,那眼神看似平静,却如刀锋一般森冷,刀十后颈一凉。 “段英知道她跑了吗?”段伏成问。 刀十:“应该……不知,属下跟段英交手时,说人已经被我们带走了。” 听到这儿,段伏成忽然拍了下掌,眼神一松,站起身,“做得好!你起来吧,不用受罚了。” 他也猜测过纪吟可能比自己想象的要聪明些,能抓到她当然是最好的,但现在的情况也还算在计划之中。 他只要叫段伏归以为纪吟在自己手上就行。 段伏成勾起唇角,眼中的算计之色对于他这种内敛而善于伪装的人来说,几乎过于赤-裸了。 - 段英自纪吟失踪后就焦灼不已,没日没夜地找了几日也没找见人,燕京附近各处卡哨、城镇都没纪吟的消息,他嘴上都急出了泡,最后实在没办法,只得派人八百里加急,把纪吟失踪的消息传给段伏归。 第87章 段伏归这时刚拿下秦国一座城池,在营中犒赏将士,场面热闹非凡,不停有将士来给他敬酒,段伏归来者不拒,他心中亦十分畅快。 秦国的实力果然不如以前了,这次的战事进展得十分顺利,他一定要拿下兖州和青州。 就在营中酒酣脑热,气氛高涨时,段伏归身边一个亲信来报,“陛下,京中来了八百里加急的信。” 段伏归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一把夺过封装着信件的竹筒,撕开外面的封裹,待看到信上的内容,顿时脸色巨变。 第58章 段伏归看到“夫人在白马寺被贼人劫走,英在燕京及附近苦寻数日,仍旧没有发现夫人的踪迹”这几行字时,一瞬间双目暴凸,周身气势骇人。 下面的人看到他的脸色,也意识到情况不对,不由放下酒碗,朝他看了过来。 “陛下,京里发生什么事了?”拓跋湟率先问道。 他刚想凑过来,段伏归却忽的一拳砸到面前的酒案上,木质桌案瞬间裂开一道缝隙,酒水洒满桌面,然而他犹嫌不够,又站起身,猛地一脚踹翻,酒案瞬间飞出去数丈,杯盘噼啪碎了一地。 “来人,备马,朕要回京!”他忽然高呼。 回京? “不可啊!”拓跋湟反应过来,连忙阻止。 “陛下,此时正是与秦国交战的关键时刻,您若离开,军中没了主帅,军心散乱,将士们还怎么作战?” “拓跋将军说得对,陛下,到底是什么事那么着急,非要即刻回京。” 七八个人围上来,拦住段伏归的去路,段伏归对这一切充耳不闻,继续朝前走,他们就手脚并用地拉住他。 贺兰坼则趁机捡起飘落到地上的绢帛,展开一看,随即皱起眉头,“信上说夫人被贼人劫持了。” 啊??? “就只是这事儿?” 贺兰坼点点头,“就只是这件事。” “夫人虽遭不测,可她不过一个女人,怎么跟眼前的战事相提并论,陛下您别糊涂啊。” “就是,一个女人而已。” …… 众人七嘴八舌,全在劝段伏归不要因为一个女人因小失大。 段伏归被围在中间,沉默地站在原地,就在众人以为他应该是听进劝了时,他猛地一挥胳膊,一把扫开面前的人,径自朝大帐走去。 身后的人 想追过来,段伏归却忽停下脚,扭过头,一张脸青筋狰狞,眼神凌厉地剐了众人一眼,爆喝道:“退下!” 陛下是真的动怒了。 众人意识到这点,一时就像被钉在了原地,再也无法前进一步。 段伏归大步跨进帐中,让人把送信人叫过来,这是段英十分得用的手下,周里,段伏归也认得。 他坐在书案后,闭上眼,深吸了口气,才叫自己狂乱的思绪稍稍冷静下来,只是话一出口,依旧带着难以压抑的怒意,“夫人到底怎么回事?” 周里早知自己这一趟要承受陛下的怒火,但真见到人,还是心惊了瞬,他双膝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将事情经过一一禀告,不敢有丝毫隐瞒。 “朕离京之前不是交代过,叫段英保护好夫人,你们这么多人,干什么吃的,竟让夫人在你们眼皮子底下被人劫走!”段伏归抄起一把竹简狠狠掷了过去。 周里一动也不敢动,任由那携带巨力的竹简砸到自己肩上,身体一歪,不敢呼痛,马上跪直。 “属下该死!” 段伏归冷笑一声,“你们确实该死!” …… 段伏归最终还是下了决定说要回京。 底下将领们死命劝说,段伏归一句也听不进去。 他很快做了安排,决定秘密回京,营中依旧插他的大旗,让贺兰坼暂代大将军之职。 将营里的事安排好,段伏归又秘密叫来段务行,吩咐了他些事。 段务行猛地睁大眼,“陛下这是要……” 段伏归点了点头。 段务行一抱拳,“臣明白了,一定完成陛下交代的事。” 做完这一切,第二天,段伏归换上便装,仅带百来个亲卫,秘密出了大营,飞快奔回燕京。 - 纪吟在成家落脚,住了几日,很快发现他们家里的情况实在拮据,原本还能勉强度日,现在多个自己,多张嘴,开销一下就大了,光靠成安那点俸禄和成母浆洗衣裳赚的钱,一家人想要过下去实在艰难。 成家收留她本就对她有恩,纪吟哪儿好白吃白住,这天晚上成安下值回来,她把他叫到屋里单独说话。 “小安,这个你拿着。”她拿出先前那只赤金手镯,当时她就要给他,只是他一直不肯收。 果然,成安连忙拒绝,“我不能要。” “你先别急着拒绝,听我说。” 纪吟声音温和,却带着一股坚定而不容拒绝的气势,成安愣了顺,鬼使神差地生出一股服从的欲望,就好像听她发号施令是件理所应当的事。 纪吟自己没觉得,但有时环境对人的塑造是潜移默化的,她身份作为这个时代的上位者,尽管她没有歧视底下的人,认为她们跟自己都是平等的,可她被众多人恭维着伺候着,不知不觉间,流露出的言语神态,却越来越有上位者的气势了。 “昨天晚上,我听到婶娘跟你说的那些话了。”纪吟轻声说。 成安低下头,一时有些羞愧。 昨夜,他娘把他叫到院子里,问他这个月什么时候发粮饷,家里的粮食要见底了。 他每月发一次粮饷,六十斤糙粮,加上一些盐,时间不固定,一般在初十前发,他才当上杂役几个月,家底薄,这个月比上月迟了几天,还多了一张嘴,家里可不就要断粮了。 成安本打算厚着脸皮去找人借点粮先度过这几日,没想到被纪吟先点了出来。 “你们愿意冒着风险收留我,我已经感激不尽,总不能再因为我让你们连饭都吃不上了。我明明能改变现状,若是什么都不做,我心里又怎么过意得去,你若真心帮我,便收下这支镯子,想办法换了钱,买点适口的粮食回来,这样我也能安心住下了。” 她既这么说了,成安便再拒绝不了了。 她有句话戳到了他,尽管她没抱怨,但成安知道她是吃不惯自家这些糙食的,拿了这只镯子,换点钱粮回来,她也能吃得舒服些。 看他终于答应,纪吟松了口气,叮嘱道:“保持镯子的品相虽能多卖些钱,但流出去难免被人认出来,到时沿着线索追查过来我们就都完了,最好能先找个地方融了,你也尽量别暴露自己,能做到吗?” “能。”成安点了点头。 其实就是找黑市。 成安当了几个月杂役,跟这里的底层混熟了,自然也知道一些渠道,一些见不得光的东西,比如偷的、墓里出来的,就靠黑市转手,他们不问来路,只看东西,只是这样一来,价格会被压不少,但他们别无选择。 又过了两日,夜半时候,纪吟一直没睡,听到敲门声,赶紧开门,成安闪身进来。 进屋后,他将怀里的布包往桌上一放,发出轻微的闷沉声,纪吟将墙壁上挂着的油灯拿过来一照,只见数块碎银子,还有十几串沉甸甸的铜钱。 “你给的镯子总共二两,我换了十两银子和三千个钱。” 二两的金子,正常在外面能换二十两银子或者两万多钱了,这一下少了七千钱,果然不愧是黑市。 “没事,这些也够了,辛苦你了小安。” 成安看着她白皙细腻的脸颊,被油灯蒙上一层淡淡的光晕,两人的距离又这般近,他甚至能感受到她说话时轻轻带动的气流,一时忍不住心跳加速,不敢再看,连忙收回视线,直到她将那些铜钱放到自己手上他才如梦初醒。 “这些钱你拿去,我不方便出门,还要靠你去买粮。” “这……太多了。” “不多,我还不知道要住多久呢。” 成安依旧不肯全收,这些钱足够他们一家人吃上一年了,只拿了一部分,剩下的还用包裹包好,放到纪吟的房间里。 第二天,成安特意等到天黑才带着买好的粮食回来,纪吟又朝他打听外面的消息。 成安在城门附近打杂,消息十分灵通,“城中各处依旧盘查得十分严格,但凡是年轻的生面孔,一律都被捉去,挨个辨认了没问题才能被放回来。而且不止燕京城里,我听到外地来的客商说,附近城镇也一下多了好多丁兵,但凡路过全都要检查,连拉货的车马都不放过,好多人还因为这耽搁了送货时间,正抱怨着呢。” 纪吟想,还好自己遇到了成安,不然以段英这种地毯式搜索,自己还真不一定能躲过去。 接下来,家里有了粮,纪吟便安心在成家住下。 成家是逃难来的,本地没有亲戚,成母又是寡妇,鲜少邀人来家里,便是有邻居偶尔来串门,也只在门口说说话,纪吟躲在里屋,一时倒也没人发现。 第88章 就是无事可做,日子无聊了些。 纪吟在这里安稳度日,另一边,段伏归一路快马赶回燕京,然而在经过漳河时,却发现先前的浮桥竟不知何时被毁了。 段伏归眼神瞬间凌厉起来。 “主上,我们是重新搭浮桥,还是绕路?”下面的人来请示。 段伏归扬起小臂,“都不用。所有人,结阵。” 他话音刚落,四周的芦苇丛中就冒出一个又一个杀手,显然是在此埋伏已久。 第59章 一骑快马飞快自南而来,穿过城墙,随后悄无声息地入了二皇子府。 此时的外书房中,除了段伏成,还有个年约五六十、文士打扮的老者,看起来应该是谋士或幕僚类的角色。 他虽已年过半百,却没蓄须,皮肤也较一般男人更为白皙,五官阴柔,一双眼眸微微透着妖冶的深紫,看着莫名与段伏成有几分相似。 他正跟段伏成说着什么,两人仅有一臂之遥,如此私密的环境,显然十分得段伏成的信重。 报信人大步跨进书房。 “主人,我们的人手成功在漳水边埋伏了段伏归,他被神箭手射中胸口,当场坠马,只可惜被他那些亲卫拼死相救,最终带着他逃走了。” “殿下,恭喜殿下。”慕容平连忙向主子道喜。 段伏成却没向他那般喜形于色, 反而皱起眉,“你们亲眼看到他中箭坠马了?” “是!”传信人毫不犹豫点头,他也是被派去埋伏段伏归的人手,刚从漳水回来。 “我们的人已经追上去了,又在各条路上设了埋伏,绝对不会让他活着回到京城。”这人信誓旦旦地说。 “殿下,我们这边可以行动起来了。”慕容平克制着激动说。 段伏归却摇摇头,微露思索之色,“你觉得,以段伏归的心机手段,当真那么容易被埋伏吗?” 慕容平道:“原本我确实不认为一个女人对段伏归有多重要,还是殿下亲口跟我分析说此计能成,如今真按殿下预计的那样,他为了个女人连战事都不顾执意回京,这才被我们的人成功埋伏,殿下怎么还犹疑起来?” 段伏成下意识摩挲起自己大拇指上的墨玉扳指,他鼓动纪吟跟自己合作,趁机劫持她,确实是打着让段伏归失去理智、自己趁机围杀的打算。 旁人或许以为段伏归对纪吟只是一时的迷恋宠爱,就比如先帝对他母亲文易夫人,也曾盛宠至极,然而文易夫人去世后,先帝伤心了一段时间,也就抛之脑后了,并不妨碍他继续宠爱别的女人。 段伏归自己或许都还没完全看清自己的心,但以段伏成对他的了解,早就发现段伏归是动了真情。 段伏归十四岁那年,父皇见儿子长大了,又在战场上立了功,便赏赐了他几个美人。 然而当晚帐中,美人正欲服侍他时,一柄匕首却猛地刺向段伏归,段伏归那时年少,又喝醉了酒,反应慢了许多,虽然最后他凭借本能躲开了刺杀,却也受了伤,从此以后更是不再喜欢旁人近身,尤其是女人。 后来父皇赐给他再多美人,他面上收下,实际却只丢到一边,甚至把这些美人送给自己的下属。再后来,他年纪更大了,父皇想让他娶妻,段伏归却怎么也不肯。 然而,这样一个对女人避之不及的男人,却纳了纪吟,先是在宫变那般紧急的情况下还要抽身去救她,再亲自封她做夫人,最关键的,以段伏归对女人的警惕和厌恶,纪吟竟然成功用药迷倒了他。 段伏成在宫中有暗桩,对段伏归与纪吟的事一清二楚,他深知纪吟用迷药这事绝对犯了段伏归的逆鳞,那时段伏归人事不知,性命全在她一念之间,身为帝王,岂能容忍这样的事? 然而纪吟被抓回来后,段伏归竟还要把她留在身边,甚至不曾对她做出什么处罚。 那一刻,段伏成意识到,纪吟对段伏归而言,不仅仅是个女人,而接下来发生的那些事,也慢慢应证了他的猜测。 原来,越是对女人不屑一顾的男人,动了心后才越发不可自拔。 见段伏成久久不说话,慕容平又道:“段伏归虽厉害,但他毕竟年轻,登基后一路顺遂,难免轻狂,而且古往今来,诸如楚霸王、汉寿亭侯,他们在世时是何等骁勇过人,威震天下,然而最后不也因为自己的狂傲而葬送了性命,如今段伏归中计,也不稀奇。” “而且,”慕容平骤然加重语气,“殿下,自王女去世后,慕容遗脉就一直被段氏打压,我们的族人只能沦为他们的奴隶,生下的孩子也是奴隶,永世不得翻身!而殿下您,明明是先帝最优秀的皇子,您才最该坐上那个位置,却因您身上的血脉,被朝中大臣们排挤,最后叫个带个汉人血脉的当上燕国皇帝!” 说到这儿,他实在难掩心中的不甘。 他是慕容氏的人,亲眼见过曾经的慕容一族何等风光,称霸幽州,只可惜最后尽数灭于段氏手中。 段氏一族恨他们,他们又何尝不恨段氏。 “殿下,段伏归才登基不过一年多,就清理了不少人,等日时越久,他位置坐得越稳,我们就更没希望了。” “机不可失,殿下!” 段伏成闭了闭眼,似在权衡,片刻,手上转动的扳指突然停下,他倏地撩起眼皮,紫色瞳仁射出一道精光,看着慕容平,沉声道: “你说得对!” “凡是做大事,总伴随各种风险,错过这次,就再也不会有机会了。” 段伏归被刺杀,如果不动手,等他活着回来,一定会查到他头上。可以说,从他决定动手开始,他就只能一条道走下去,绝无半路回头的可能。 下定决心,段伏成动作飞快,让慕容平把下面的人都叫过来,开始部署安排。 他身上流着慕容氏的血,当年段遨虽破了慕容一族,但慕容族人太多,终究不能赶尽杀绝,最后许多慕容氏的族人散落到各地,沦落为奴。 这些年段伏成暗中将这些人收拢起来,又联络朝中因同样混有慕容血脉而被排挤的臣子。 当年两族交好时,不少族人互通婚姻,然而随着慕容氏的背叛,两族关系破裂,这些人也渐渐受到排挤,被逐出权力中心,他们岂能甘心,于是段伏成接近拉拢他们,悄无声息地在暗处织就了一张大网。 “宇文才,你拿上印信,派人伪装成段伏归的亲信,即刻前往京畿大营,见到呼延垂,就说段伏归半路遇刺,急召他去救驾。” 段伏成拿出一个金质驼钮的小印,就是纪吟给他的那个,是段伏归还是皇子时用过的,他登基后,从前那些印便封存起来放在了含章殿。 “萧玉,你带着你手下的人手,在城中散播段伏归遇刺身亡的消息。” “且万能,等呼延垂的大军离开京畿后,你便带人夺下城门。” “步誉根,等且万能拿下城门,你便带着剩下的人手把京中各家大臣的府邸围起来。” …… 一系列安排完,慕容平问:“段英那边的禁军怎么办?” 段英作为段伏归最受重用的亲信之一,肩负护卫京师的任务,他手下的禁军也不是吃素的。 段伏成眉眼犀利,冷声道:“我亲自去对付他。” 这些天,段英为了搜寻纪吟的下落,已经连续派出千余的禁军,如今留守京中的不足两千人。 然而仅仅两千人,却也不容小觑,便是段伏成也没有完全的把握,但他已经箭在弦上,唯有血战到底。 …… 第二天,宇文才的手下拿着那枚驼钮印信,满身是血地冲进京畿大营,从怀里掏出一块血书,“呼延将军,陛下回京路上遭遇刺客埋伏,身受重伤,属下拼死回来送信,请呼延将军马上领兵救驾!” 呼延垂“噌”地一下站起来,“陛下怎么会遇刺?陛下现在情况怎么样了,伤得严不严重,身边还有多少亲卫?” “刺客早有埋伏,陛下中箭坠马,生死不知……”报信人说到一半,忽然吐出一大口鲜血,直接晕了过去。 呼延垂急得不行,看清血书上的内容,又看着手中沾血的印信,确实是段伏 归曾经用过的,当即下了决定,“整军,救驾!” - “陛下遇刺身亡了。”成安说。这个消息一夜之间传遍京城,他回来后第一时间告诉纪吟。 “什么?”纪吟一瞬间瞳孔骤缩,眼前一黑,身体踉跄,竟差点摔倒。 成安连忙伸手扶住她,“小心。”又扶她坐到一旁的凳子上。 纪吟整个人如同木偶一般,对成安的动作一无所觉,脑子都是懵的,一瞬间什么都想不到,思绪如同一团乱糟糟的线,缓了好一会儿才眼神才动了起来。 他真的死了? 是自己害死了他? 她早知道段伏成不安好心,可她没有办法,他逼她生孩子,只有这样她才能逃离他。 段伏归死了,没有人再抓她回去,她自由了,按理她该高兴,可一想到有可能是自己害死了他,她就半点轻松不起来。 第89章 她恨他,恨他强迫自己,恨他禁锢自己的自由,心里也未尝没有恶毒地诅咒过他死了就好了,可真听到这个消息,她心里反而有股沉压压的难受。 她害死了他…… 纪吟陷入一种极度复杂的情绪中,神情都恍惚起来。 成安看她这般模样,十分担心。 纪吟虽没说,其实成安早猜到了她的身份,去年春,齐国送公主来燕国和亲,燕国三皇子南下接应,后来,三皇子登基称帝,封了齐国公主为夫人。 她是段伏归的夫人,成安虽不知道她为何出逃,但看她这般模样,显然是记挂他的安危的,于是想了想道:“我也只是听外面的人在这么说,不知道是真是假,我听说燕国陛下少年领兵,一向骁勇无敌,应该不会就这么被刺客得手吧。” 成安的声音将纪吟从混乱的思绪中拉回来,她抬起眸子看了他一眼,“你说得对!这只是谣言,他最有心机了,他那样的人怎么会轻易死了……他肯定没死!” 纪吟渐渐冷静下来,不管段伏归死没死,既然传出这个消息,遇刺之事定然是真的——段伏成动手了。 他的目标是燕国的皇位,绝对不止刺杀段伏归,燕京城里还有那么多大臣和守军,他也要想办法解决。 “小安,京里马上就要乱起来了,我不知道会乱多久,你去粮行多买点粮食回来,还有柴火,不要吝惜钱,让婶娘把浆洗的活计停了,最近一段时间都留在家里,不要出门。”纪吟语气凝重起来。 “还有,你在城门附近做事,那个地方必定危险,你要小心保护好自己,见势不对就尽量躲起来,不要冲到前头。” 成安听到她还特意叮嘱自己,心头雀跃,努力压住嘴角,“嗯,阿姐放心,我会的。” 这边成安与成母一起去了趟粮行,买了三个月的粮食搬回家,又从一个樵人手上买了许多柴火,刚准备完,城门那边果然出状况了。 段伏成的手下趁夜夺下城门,他则亲自带着千余人马突然向禁军发难,段英没有防备,只好退到内城,借着皇宫高大的城墙抵御段伏成的叛军。 接着段伏成又派兵围住朝中大臣们的府邸,把人都“请”到自己府上来,说要商议国事。 “如今陛下遇刺身亡,国不可一日无主,为了稳定人心,我以为,该让二皇子监国摄政。二皇子是先帝血脉,又居长,陛下遭遇不测,理应由他代为监国,诸位以为如何?”萧玉走到众人面前道。 “陛下遇刺这件事是真是假都不知道,光凭你一句话就想指使我们,做梦!” “我看你们分明是想造反!” 如今这情形,众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所谓的遇刺,应该也是段伏成搞的鬼吧,不愧是慕容氏的血脉,真是天生的狡诈阴险,小人做派!”有人骂道。 段伏成神情淡淡,本不在意旁人对自己的谩骂,听到这句话后还是忍不住微微变了脸。 “和连大人累了,来人,带他下去歇歇。”段伏成挥挥手,便有两个强壮的兵丁上前来,将人强行带了下去。 “乱臣贼子,乱臣贼子!” …… 一连十来日过去,燕京城里的气氛变得前所未有地紧张起来。 段伏成封锁了城门,又与段英率领的禁军对峙着,还在不停拉拢大臣。 然而,真正的博弈点却并不在这城中。 段伏成明白,就算他暂时控制住了燕京城,只要段伏归还活着,他就能带着手下的大军杀回来,于是不停派出人手在半路埋伏。 “还没段伏归的消息吗?”段伏成问下面的人。 底下的人摇摇头,“是属下等无能。” 段伏成闭上眼,似乎已经预感到什么,挥挥手,“下去吧。” 果然,数日之后,城外传来消息——段伏归回来了。 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身后还跟着数千大军,正是呼延垂统领的京畿大营。 段伏归平安回来了。纪吟听到成安带回来消息,一时不知是喜是忧。 第60章 段伏成站在城墙上,看到那个高坐在战马上且完好无损的身影,心中恨得几欲吐血。 他果然没死! 不仅没死,还带着人杀回来了。 段伏成知道段伏归不是个好对付的人,甚至在亲信告诉他,亲眼看到段伏归中箭坠马时,他依旧十分怀疑,事情果然如他猜测的那样,这又是段伏归的计谋。 看来,老天终究不肯站在自己这边。 段伏成本就是靠着打信息差和出其不意才勉强控制住京城,如今段伏归一回来,就算他能坚守上十天半月,可面对他成千上万的军队,似乎也只有一种结局。 若问他后悔吗? 他会答,无甚可悔! 如果他什么都不做,总有一天,他也会死在段伏归手上。 他知道段伏归是个什么样的人,眼里揉不得沙子,雄心勃勃,志在天下,独掌大权。 就算段伏归当真大发善心饶他一命,他今后也只能苟且偷生,若如此,对他来说,与死了又有何区别。 大丈夫活在世上,总要建功立业,爬到那最高的位置,方不辜负来此一遭。 “放箭!” 段伏成冷冷地看着段伏归,手一挥,毫不犹豫地下令。 “杀!” 厚重的号角声响彻云霄,旌旗摇曳半空,大地颤动。 一场厮杀开始了。 鲜血洒遍城门。 一国之君,亲自带着军队来攻打自家京城,这种事只怕翻遍史书亘古未有。 “陛下回来了!” “陛下平安归来了!” “贼子段伏成派人刺杀陛下,图谋篡位,如今陛下已经带着大军杀回来了。” …… 短短半日,段伏归平安归来的消息就传遍京城。 “陛下还下令,谁能拿下段伏成的人头,赏万金!” 段伏成本就不是正统,加之他身上的慕容血脉更叫人难以接受,不管是民心还是臣心都不服他。他这些年又不受重用,尽管暗中联络了不少慕容旧人,培养了不少死士,却没有兵权,一旦大规模开战,他几乎没有任何优势。 尽管处在这般劣势的情况,他身边的人心竟奇迹般没有崩散,大概是因为,这些人深知,就算自己此时降了段伏归也没有生路。 “殿下,段伏归的人攻城太猛,城中还有禁军反扑,我们坚持不了多久了,该怎么办?”有人问。 “殿下,我们逃吧。”慕容平劝。 段伏成沉思许久,最终还是同意了。 商量妥当,他先安排一支人手,挑了进攻最为薄弱的北门,乘着漆黑的夜色,在一众亲信的下属护送下,打开城门冲了出去。 “贼子要逃,快叫人过来支援。” 城门附近的人都被吸引过来,不停围攻,然而没过多久,又传来消息,说西门也开了,同样有人冲了出去,并且护卫得更加严密。 按照常理来说,大家都会以为第一波人是个诱饵,第 二波才是真正的目标,但段伏成偏要反其道而行之。 段伏归收到消息,思索了顺,命呼延垂朝西追,自己却带着人马亲自朝北追了过去。 “陛下如何断定段伏成在北逃的队伍里?” 段伏归没答,他的直觉告诉他以段伏成的性格,他会这么干。 果然,连追一整日后,他终于在傍晚潞水边追上了段伏成,看到了他骑马狂奔的背影。 段伏成一行人逃了将近一天一夜,早已人困马乏,听到身后越来越近的马蹄声,段伏成心知自己是逃不了,于是勒马停下,抓过马背上的女人,将刀抵在她脖子上,看着段伏归,放声大喊,“你要再敢前进一步,我就杀了你的女人。” 段伏归五指一紧,猛地一勒缰绳,胯-下骏马嘶鸣一声,高高扬起前蹄。 他目光死死地盯着段伏成身前的女人。 那女人双眼被一张宽大的布条蒙住,嘴也被勒住发不了声,发丝蓬乱地散落在脸上,根本看不清具体模样,然而露出的一点肌肤却十分白皙,纤瘦的身形也与纪吟颇为相似。 段伏归收到段英的消息,纪吟被人劫走,如今看来,劫走她的人就是段伏成。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段伏成并未让那女子的脸完全露出来,她依旧半耷拉着,仿佛处于昏迷中。 他下意识握紧了腰间的刀柄,手背青筋狰狞,甚至因为用力过度而颤抖着。 “你不是最爱这个女人了吗?现在我把她还给你,一命换一命,如何,不亏吧?”段伏成见他表情前所未有地难看起来,竟然露出一个笑。 要是换个人,下面的人一定会劝主子不要因为一个女人而误了大事,然而段伏归都因为纪吟丢下战事半路回来了,众人都知道他有多在乎她,尽管心里祈祷陛下不要答应,却一句也不敢多嘴。 段伏归扬起小臂,示意众人留在原地,自己独自驾马走近前去。 第90章 看着段伏归阴沉着脸,双方距离越来越近,段伏成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深。 就在众人都以为段伏归会答应时,去没想到他突然抽箭搭弓。 携带巨力的箭矢迎面袭来,段伏成慌忙挥刀格挡,这才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这致命一箭,却擦颇脸皮,留下一道深深的伤痕,鲜血顺着脸颊蜿蜒到下颌。 “你疯了,你不要这个女人的性命了!”段伏成大骂。 段伏归充耳不闻,再次抽箭搭弓,瞄准了段伏成的脑袋。 这时双方的人马也反应过来,一方冲上来护着自家主子,一方飞快逼近,同样张开弓,一时箭如雨下,段伏成那边顿时损失小半人手。 段伏归当然在乎纪吟的性命,在看到“纪吟”被刀架住脖子时,他确实生出了一丝胆怯,然而随着他驾马上前,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那道模糊的身影越来越清晰,他发现——那根本不是纪吟! 尽管看不清她的脸,但段伏归怎么会认不出自己的枕边人。 狂喜涌上心头,与此同时,他没有犹豫,趁段伏成不备,飞快射出一箭。 此时此刻,段伏成已没有心思去想段伏归到底是认出来了,还是真的不在乎纪吟的性命了,他在亲信的护送下,飞快往前逃去。 然而很快,段伏成身边亲信一个接一个,中箭倒下,最后只剩十来人跟在他身边。 马也到了极限,速度越来越慢了,拖下去同样只有死路一条。 段伏成飞快朝四周扫了一眼,左侧数丈高的崖下就是潞水,右边就是普通山林。 最后,他彻底下了决心,猛地一转方向,朝悬崖奔去。 段伏归看出他的意图了,想跳河求得一线生机,他当即松开缰绳,再次搭箭拉弓,瞄准段伏成的后背,然后,放。 就在这时,段伏成似预感到了危险来临,竟借从马背上站了起来,借力往前一跳。 箭矢最终没入段伏成的小腿,然后随着他的身影消失在了众人面前。 追兵追上来,连忙朝河中放了数箭,只可惜依旧没看到尸体飘上来。 呼延垂又连忙吩咐下面的人在上下游安排人手,一定要抓到段伏成,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段伏归在原地等了片刻,依旧没有段伏成的消息,吩咐了几句,随即带着一部分人手回城。 京城已经彻底被他的人拿下了,刚经历一场战火,此时正该安抚城中百姓,修补城墙,处理参与叛乱的余党,抚恤战亡将士……然而这些段伏归一概没有理会,只交给下面的人自己办。 他回到宫中,把段英叫过来。 “夫人的事,到底怎么回事?” 段伏归坐在玉樨宫的正堂中,身上还穿着先前作战的铠甲,连续鏖战几日几夜,脸色略显倦怠,凌厉的侧脸血迹斑驳,一双幽蓝凤眸沉如漆墨,杀意毕现。 段英心知自己捅了大篓子,二话不说就跪到地上请罪,“属下没保护好夫人,辜负主上信任,请主上责罚!” “我叫你过来不是听你说这些的,我要知道,夫人现在在哪儿?”段伏归语气中已有几分不耐。 段英暗暗吸了口气,给自己做了个心理建设,才缓缓抬起头,道:“夫人被贼人劫走后,属下感觉到不对,严查了与夫人相关的所有人,发现夫人身边一个宫女跟段伏成有勾结。” 听到这儿,段伏归倏地撩起眼皮,眼神犀利射向段英。 “你这什么意思?” 段英咽了咽口水,小声说:“属下的意思是……夫人在白马寺遇袭,或许不是意外。” 话音一落,段英感觉四周的空气骤然寒了下来。 段伏归拔身而起,死死盯着段英,“你的意思是,纪吟故意勾结段伏成,就是为了逃跑?” 第61章 “属、属下不知,只是这其中确有些蹊跷,属下已经把人都关押起来,主上可要亲自提审?”段英满头大汗,顶着压力,硬着头皮说。 段伏归数日未曾歇息,一双眼睛泛起狰狞赤红,有种近乎浓稠的血色,他闭了闭眼,近乎咬牙切齿地说,“把人提过来。” 其实,不用审,他也已经猜测到了。 纪吟不在段伏成手中,说明当时因为什么原因,她逃了出去;可她既成功逃走,却为何不主动回来,段英布下这么多人手,撒出去那么多禁军,都没找到她丝毫踪迹,说明她根本就不、想、回、来! 或许有那么一丝极其微弱的可能,她确实落到段伏成手上,却出了意外,然而段伏归的直觉告诉他,不是! 否则,段伏成绝对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大肆朝他心上戳刀子,尽管成功平息叛乱,最后却听到挚爱之人死在自己敌人手里,还有比这更痛苦的吗? 所以,段伏归敢肯定,纪吟绝对是躲起来了。 他以为,这半年来,自己对她柔情盛宠,舍命相救,她应该也动了心、动了情,她日渐柔顺的姿态,对他的关心和吃醋,不正是她爱自己的表现吗? 他曾经试探过她,在山林中佯装昏迷,那时她没趁机离开,反而替受伤的他找水和草药,也是从那一刻起,他终于彻底放下心,相信她愿意留在自己身边了。 原来,这一切都是假的,她太聪明,是他被她耍得团团转,他设下计谋,她反而将计就计降低了自己的防备。 人很快被带了上来,呼啦啦在院子里跪了一地。 不止玉樨宫的宫女太监,还有曾经与菱儿接触过的所有人。 段英已经审过一遍了,现在在段伏归面前,不过是把那些话重复一遍, “两个月前菱儿就经常出门,一出去就是半日,也不知道是去干什么。” “奴婢有次看到菱儿跟个小太监说话,好像还拿了什么东西给他,没过几日,那个小太监就跌到井里淹死了。” “尤丽她们回来后,菱儿就一直不得重用,但两个月前开始,却又入了夫人的眼,夫人做什么都爱使唤她。”郑姑姑说。 “除夕那夜,夫人下 台阶时滑了下,被二皇子扶了一把,二皇子还问夫人是不是思念亲人所以才面露伤感。” “去白马寺那天,夫人说尤丽八字有些冲撞,陶儿又吃坏了肚子,就没带她们,反而带了菱儿。” “涂二带人追过去时,看到菱儿跟那些贼人在一起逃跑。”段英说。 他发觉菱儿有问题后,马上派人将菱儿过往的事全部翻了出来,她年纪虽不算大,入宫时间却很久,有十来年了,刚进宫调-教好就被派去玉樨宫伺候,那时文易夫人还在,后来没两年文易夫人去世,玉樨宫闲置下来,她才被分去了别处,一待就是六七年,直到纪吟第一次出逃,尤丽她们都被贬去了掖庭,郑姑姑挑人来玉樨宫时,她十分主动地报了名。那时玉樨宫上下伺候的人刚被罚过,可不是好去处。 这一桩桩,一件件,无不说明菱儿就是段伏成安插在宫里探子,当然,硬要说,也可以说是菱儿费尽心机潜伏在纪吟身边。 然而,有一件事,无论如何也没法替她找借口——印信。 他从前的印信一直放在含章殿里,含章殿外禁军守卫森严,寻常人连接近的机会都没有,只有她,只有她能随意出入含章殿,也只有她能拿到那枚印信! 所有的线索都串起来了。 仅仅短短几面,在他没注意到的角落里,两人早就勾结到了一起,段伏成让她从含章殿偷走他的印信,通过菱儿传到他手上,再故意在白马寺制造混乱,趁机在段英等人手下劫走她。 段伏归头一次经历这种刻骨铭心的背叛。 正当他畅想着两人两情相悦,畅想着与她生儿育女,立她为皇后时,她心里却计算着怎么离开他,甚至不惜与他的敌人合作,取他的性命。 这时他忽又想到出征之前的那一晚,当他满腔不舍地与她说着那些情话时,她当时的心里又在想什么? 他说等他回来那日,要她来城门口迎接自己,那时她百般不愿,呵呵,她应该是觉得很可笑吧,等他回来时,要不已经中了段伏成的计成了一具尸体,就算平安归来,她也早已逃之夭夭。 她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当时他还天真的以为她在担心自己,实际上她只怕恨不得自己去死吧,这样就再也没有能束缚她了。 段伏归深刻地意识到,她从没爱过自己,哪怕那么一刻。 她往日那些柔顺的姿态,担心的话语,吃醋时的小性子,他为之心动的一切,此刻全被撕破伪装,露出那血淋淋的、森白的利刃,尽数捅尽他胸口,疼得他整个人都颤抖起来,失去一切知觉。 “呵!” 大概是愤怒到了极致,人反而会做出与之相反的表情,段伏归从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而诡异的低笑。 他嘴角扬起,一双眼睛和脸上的肌肉线条却格外狰狞,加上脸颊上的暗褐色的血迹,让他看上去仿佛一个刚从地狱逃出来的恶鬼。 众人都被这股气场震住了,连呼吸都不敢用力,一股窒息感席卷而来,整个玉樨宫安静地落针可闻。 第91章 许久之后,段伏归才拖着沉重的穿着带血铠甲的身体站起来,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一步一步走到尤丽等人面前,阴森的目光从她们头顶扫过,厉声问:“你们日夜跟在她身边伺候她,难道就半点没发现她想逃跑吗?” 尤丽陶儿她们一开始听说夫人被劫走,全都忧心不已,后来被段英关起来审问,确实一问三不知。 直到现在,她隐约察觉到了什么,想起那次纪吟将她们叫过去,平白无故地赏了她们许多金银。便是从那时起,夫人就已经在准备逃跑了吧。 就如段伏归一样,尤丽曾经也以为纪吟真的放弃逃跑了,尤其两人的相处日渐亲昵,任谁都看不出丝毫破绽。 尤丽忽然意识到,夫人没告诉她们任何人,应该就是希望万一事发后,她们不要被牵连。 于是,面对段伏归的审问,她选择对那次赏赐的事闭嘴不谈,双手伏地,额头结实地磕在地上,“奴婢确实没有发现。” 陶儿跪在尤丽旁边,她十分害怕段伏归身上那宛如地狱修罗一般的气势,小脸早被吓得血色尽失,整个人都在发抖,脑子里零星闪过那夜纪吟将她单独留下嘱咐她的话,她脑子不聪明,判断不出眼前的形势,然而尤丽不说,她也不说,同样回答说不知道。 其余人也都十分默契,没有一个人暴露。 段伏归并没怀疑她们的说辞,毕竟连他自己都没发现,只是这些人实在不中用,留着也是碍眼。她不是在乎她们的性命吗?可她竟敢如此欺骗愚弄自己,段伏归心中陡生出一股汹涌的暴戾情绪,只恨不能将眼前的一切都毁去…… “将她们拖下去……”段伏归顿了下,就在他话音将要落下时,忽有禁军来报。 “陛下,虞国夫人来了,想求见陛下。” 段伏归脸上明显露出几分意外,便是这点情绪变化,才将他从方才近乎癫狂的状态中抽离出来。 段伏归沉默了瞬,最终还是让人把虞国夫人请过来。 他刚派出人去传话,没一会儿宫门口就传来了动静,大概是早就等候在玉樨宫门口了。 虞国夫人被人簇拥着过来,她让其余人留在外面,自己跨入玉樨宫,踏进院中,看到跪了满地的宫女太监,她眼神在这些人的脸上一扫而过,最后看向段伏归。 “陛下。” 苍老的声音传来,段伏归主动走下台阶迎她,揉揉额角,声音略带倦怠:“外祖母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虞国夫人温和而慈爱的目光落在他脸上,看他连作战的甲衣都未曾卸,英挺的脸颊上满是干涸的暗红血迹,因数日未曾休息而泛着青黑的眼底和赤红的眸子,不由心疼起自己这个外孙来。 更不要说这院子里的情况。 虞国夫人也早听说了纪吟失踪的消息,她知道以段伏归的脾气,回来后必定是要大发雷霆的。 她只怕他盛怒之下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她不希望自己的外孙传出暴君的名声,于是一听说他回宫,就连忙赶了过来,所幸看情况应该还来得及。 “先前京里都在传陛下受伤了,我人老了,经不起惊吓,所以要来看看陛下,如今看到你还好好的站在这里,我就放心了。”虞国夫人的声音温和厚重,带着来自亲人的浓浓的关心,本该让人心里一暖。 段伏归却冷笑了声:“您当然希望我好,只怕有人恨不得我死在路上算了。” 这个“有人”说的是谁,大家都心知肚明。 虞国夫人暗叹一声,她知自己这外孙这次是彻底被激怒了。 旁人或许会觉得段伏归性格冷厉,甚至不近人情,但作为看着他长大的长辈,虞国夫人却知他实则最重情义,只是一般人难以走进他心里,便只看到了他冷硬的外表,而一旦他动了真心,将人放在了心上,他就会倾尽自己的一切对那人好。 纪吟就是入了他心的人,只可惜她偏要想方设法逃走,这对段伏归而言,无疑一把匕首刺在心上,他决不能容忍这样的背叛。 虞国夫人的到来,段伏归虽怒意不减,却多了些理智,没再随便喊打喊杀。 “我知道你现在必是愤怒至极,可你是一国之君,你身上有自己的责任,燕京城刚经历一场叛乱,万千臣民还等着你做主呢。” “而且你要寻她,总得先把自己顾好,冷静下来,细想她会去何处,否则这般无头苍蝇一样乱撞,就算撒出去再多人手也是无用功……” “外祖母,我知道了。” 段伏归在虞国夫人的温声劝抚下,好歹稳住了情绪,卸了甲,洗漱了番,换了身衣裳,重新往前朝而去了。 他把手下的大臣都叫过来,开始接管战后的各项杂事,此次叛乱,牵扯出不少慕容氏余孽,所有人都知道,朝廷又将迎来一波清洗。 从段伏建在渤海起兵叛乱,到西山行猎匹娄同等人勾结秦人刺杀,再到如今段伏成谋乱,一次又一次洗牌下来,朝中原本的旧势力在不断打破,如今被扶植起来的都是段伏归一脉的人。 每次叛乱,是危也是机。 于是段伏归虽才登基不过一年多,对朝堂的掌控力却不亚于旁人久坐十年龙椅,甚至比那些当了十几年皇帝的掌控力更强。 不停忙碌了四五日,燕京城中终于勉强恢复平静。 这时,段伏归把段英和元都叫过来。 “有线索了吗?”他问。 二人齐齐摇头。 “白马寺 山上山下都找过数遍了,没有夫人的踪影。” “京郊附近的城镇也都查过了,没有可疑之人。”其实,但凡有点可疑的,他都派人查过了,只是都不是纪吟。 段伏归手指曲起,轻扣了扣面前的黑檀木桌案,朝段英道:“她那日失踪不过几个时辰,你又立马派人封锁了各条路线,她就是插翅也飞不出去,既然外面找不到,那她必定还在京城。” 段英睁大眼:“可,属下一直派人盯着城门,也没发现夫人的踪迹。” 段伏归闭上眼,仔细回忆着与纪吟的点点细节,忽然间,有两件极微小的事联系到了一起,他猛地撩起眼皮,精光乍现。 “我记得,菱阳河有条支流穿过城墙流到了城中。”他忽然开口。 他想起自己挂在含章殿中的那幅地图,上面清晰标注了燕国各处山川城镇,那段时间她经常出入含章殿,必然见到过。 “是这样。”段英答。 “她必是知道自己在那般紧急的情况下逃不远,且有生人来来外地更容易暴露,才决定借着这条支流潜回城中,来一个灯下黑。”段伏归语气笃定。 段伏归想起北上路上那夜,纪吟避开巡逻队伍,悄悄跑到了河边。 她当时该是想逃跑,然而她身后,除了一条宽阔的河面,什么都没有,所以,她应该是打算利用河水逃跑。 北地不像南边河网密布,便是男人也大多是旱鸭子,会游泳的女人就更鲜见了,因此一般人恐怕也不会想到,一个看似柔弱的贵女,竟然会有如此高超的泳技。 段英大为惊异,但仔细一想,却又觉得主上说的不无道理。 “那属下立即派人在城中展开搜查。” 段伏归点点头,凤眸一片幽暗。 不管用什么手段,他一定要把她抓回来。 - 纪吟躲在成家,听说段伏成最终败落,心里默默松了口气。 这样也好,段伏归没有因为她丢掉性命,她也不用心怀愧疚,而且段伏成那人给她的感觉实在太阴险,他若夺权成功,只怕会有更多百姓受苦。 前几日城门厮杀得激烈,即便成安只是杂役,也免不了卷入其中,所幸他人机灵,运气也好,只受了点轻伤,养几日就好了。 现在城中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正当纪吟盘算着,等再过一阵,灯城门附近的盘查松懈下来后,想办法让成安帮自己搞张黄籍,离开燕京。 虽然段伏归现在还没找到她,但同处一片天空下,她总有种不安。 她要远离燕京,这样她才能真正逃离段伏归的囚笼,自由地活在阳光之下。 然而,这天晚上,成安下值回来,却给纪吟带来一个差点叫她魂飞魄散的消息。 “禁军正在排查当天晚上在河边巡逻的人,他们目标非常明确,好像知道了什么。” “怎么会这样?” 纪吟瞪大眼,毫不掩饰自己的惊骇。 成安同样一脸凝重,“不知道,命令来得很突然,听说还是禁军统领段英亲自带人来的,他今天已经审问了一部分人,问七月三十那天晚上河边各处有没有异常,若敢有丝毫隐瞒,连同家人,全部下狱。” 怎么说来,段英那边肯定是掌握什么证据了。 可纪吟自觉自己已经十分小心了,这都能被猜到。 先前十几日,段英虽查得严,但更像是在所有关键道路上设下一个卡哨,从没目的性这么强。 第92章 难道是因为段伏归回来了? 第62章 纪吟想起那夜的情况,连忙问:“跟你搭档的那个会把事情捅出去吗?” 毕竟段伏归这次发了狠,只要查出瞒报就要全家下狱,强压之下,难保对方不会说出去。 巡夜偷懒只是失职,瞒报可是要全家下狱的,孰轻孰重,正常人都分得清。 成安仔细想了想,带着不确定的语气说,“我也不知道。”又见她眉头紧锁,一双美丽的眸子满是忐忑,似揉碎的水波,整个人有种说不出的破碎感,仿佛一旦被发现踪迹,她就会坠入无边的深渊中,再也不能得见天日。 成安一颗心没由来的难受起来,又生出许多怜惜。 她来他家后的日子过得并不好,不仅帮他阿娘洗衣,还帮家里做饭扫地,动作娴熟看不出半点勉强,按理,她是一国公主,该被无数人伺候,怎么会做这些粗活儿呢。 更何况,她宁愿过这样的苦日子,也要从宫里逃出来。 那座无数人向往的金碧辉煌的宫殿,于她而言却只是困住她的囚笼。 “阿念,你放心,我明日就去探大顺的口风,要是真有不对,我就马上回来,想办法让你藏起来。”成安连忙安慰,这还是他头一回叫她“名字”。 “好,那就拜托你了。”纪吟点点头,暂时也只能这样了,只是眉头依旧微微蹙着。 人一慌就容易犯错,她一动,破绽就更多,尤其现在段伏归在明她在暗,她还有机会,不能自乱阵脚。纪吟这般安慰自己。 第二天,成安照常上值,他依旧跟大顺一组,负责夜里巡逻。 成安落后他半步,盯着大顺的后脑,正犹豫着该怎么开口才显得不那么刻意,却没想大顺突然转过头来。 “小安。”大顺叫了他一声,又警惕地朝四周瞥了眼,确定没有旁人,把他拉到树后面。 成安心脏狂跳。 “小安,你觉得我平日待你怎么样?”大顺将手搭在他肩膀上,两人离得极近,几乎就要面对面了,这个姿势,既显得亲密,又隐隐带着一种压迫感。 成安努力控制自己的表情,露出一个单纯的笑,“大顺哥怎么突然说起这事儿来了,要不是大顺哥一直以来照看我,我哪儿能这么顺利学会当值在杂役里站稳脚跟呢,在我心里,大顺哥就跟我亲哥一样了。” 他皮肤因风吹日晒变得糙黑,一张脸却还带着少年的稚气,一双眼睛黑亮黑亮的,看着就真诚。 大顺因他这话稍稍放下心来,然后压低声音,靠在他耳边,循循善诱着说:“上头要严查七月三十那晚河边巡夜的情况,那天晚上,我因为腰疼没能跟你一起巡夜完……我倒不是怕上头追究我失职,而是我看上头这次好像动了真格,就算那夜真的什么都没发生,难保我们头顶上那个老赵为了自己能给上头交代,知道我们没巡好夜,就把我们交上去,到时你我都讨不了好,或许连命都要搭进去。” 他这话也十分狡猾,明明只有他自己失职,却把成安也扯进来,成安一脸惊恐,仿佛被他的话吓到了,“啊?这么严重?” “嘘!”大顺立马捂住他的嘴,“你那夜有发现什么吗?” 成安心头一凛,木然地摇摇头,“没有,就跟往常一样,什么都没发生。” 大顺放下心来,于是继续说,“既然没有异常,那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们把这事瞒下来,这样对你对我都好。” 成安小鸡啄米似地点头。 他面上看似慌乱,实则心里几乎要克制不住喜悦了。 他正想着怎么说服大顺呢,没想到大顺自己怕被追究,反而找他帮忙隐瞒,这样一来就更不会惹人怀疑了。 待到凌晨天亮,成安下值回家,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纪吟,纪吟也终于露出一个笑来。 她不由再次庆幸自己遇到了成安,也庆幸北上路上帮了母子几人一把,不然又何来今日。 如果那日她一个人去找地方投宿,在段伏归的天罗地网下,就算经过伪装,也迟早会被揪出来。 - 段英得了段伏归的命令后,派人将西门的守兵、杂役,甚至附近居住的百姓全审了个遍,依旧没有纪吟的消息。 “小人真的没见过画像上的人。” “那夜小人睡得太熟了,真的没听到什么动静。” …… 段英一 边大张旗鼓地审问在城门巡逻的丁兵,一边却又暗中派人盯紧了各处客栈以及能投宿的地方,甚至连京城各家新进的下人都查过了,却仍旧一无所获。 查到这里,段英也开始怀疑主上会不会推测错了,然而段伏归却深信纪吟一定还在城中。 一个大活人,绝不可能凭空消失,总会留下些蛛丝马迹。 连查半月,还是没有结果,段伏归终于暂时放弃,他命令段英,撤回安排在城门口的人手。 “走了走了,回去了,上头说不用找了,兄弟们都累了两个月了,上头说给我们放三天假,总算可以好好快活歇口气了。” 成安注意到一直守在城门口的禁军终于离开了,下值回来后迫不及待给纪吟分享这个好消息。 “他们真的走了?” “嗯嗯。” 纪吟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成安问:“你要想办法出城吗?”声音莫名有些低落。 她说过,她不会一直留在燕京,她会想办法离开。 纪吟沉思良久,最后摇了摇头,“暂时先不……” 继续留在城里风险也大,说不定哪天禁军就破门而入了,好不容易禁军都走了,一般人,大概率会趁此机会赶紧离开燕京。 纪吟当然也想,却强行按捺住了。 她怕这是段伏归的陷阱,她深知他心机有多深,性格有多固执,更别说自己还背叛了他,他绝不可能这么轻易放过自己,如今表面上的松懈,更大的可能是为了叫她放松警惕,诱她上钩。 这是两人的博弈,究竟是她沉不住气,还是他先根据蛛丝马迹找到她。 纪吟在赌,燕京城中有近二十万人口,他不可能在自己从未露过面的情况下抓到她。 京中又平静了数日,段伏归处理完贺兰坼送回来的前线的消息,继续安排人手调拨粮草,又给贺兰坼发了道军令,命令他们大胆将战线往前推进,秦军已现疲势。 作为一国之君,本就不用亲自上战场,只是段伏归从前还是皇子时,一向都是亲自领兵,加之他素来骁勇,有谋略,底下将士最服他,由他亲自领军无疑最振奋军心。 如今段伏归虽坐镇后方,但每日都有从前线传回来的消息,他对战况亦了如指掌,还能从战略上调整贺兰坼他们的部署。 段伏归忙于政务的同时,也没放松对纪吟的追捕。 含章殿。 刚下朝,段伏归一身帝王衮服,坐在堆满竹简的黑漆麒麟案后,脊背笔挺,衣摆堆叠,上面的金线图案折射出华贵而凌厉的碎光。 段英来报说:“主上,最近新办黄籍的人都查过了,没有夫人。” 城门处的禁军虽撤走了,但进出城查黄籍这事儿去年就被整顿过,如今执行得十分到位,纪吟想要出城,就一定要搞到黄籍。 段伏归眼眸冰冷,修长指节一紧,手里的玉笔“咔嚓”一声折成两段,随手丢开。 他冷笑着说:“她还真有本事!” 若只她一个人,断无可能在他的天罗地网下躲藏这么久,这就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城里有人在帮她。 她虽来燕国一年多,但绝大部分时间都在宫里,身边还有自己人看着,她见过谁,接触过谁都逃不过他眼睛,真正打过交道的也就那么几个。 段伏归早让人将杨氏药铺搜了个底朝天,甚至一直派人盯着,可这么久了,她从没去找过杨家人,也没去找媞兰。 必定还有他不知道的人在死心塌地地帮她! 然而,就算段伏归再聪明,也绝不会想到,纪吟曾经随手帮助过的几个流民母子,成了她现在最坚实的护盾。 段伏归知道,继续这样搜下去是抓不到她的踪迹了,所谓围三缺一,他得换个方式了。 - 转眼到了九月下旬,天气一日日凉了下来,甚至下起了小雪,哈气成冰。 连续两个月,一无所获,段伏归的耐心也在告罄,就在这时,前线又传来紧急情况。 段伏归看着这封奏报,幽邃的凤眸里闪过什么,最终决定离开京城,亲自奔赴前线。 与秦国交战至今,燕国已经啃下兖州,眼看青州也要落入他手,秦国再也顾不上齐国了,调转力量,从并州向燕国发起攻击。 燕国不是没有能领军作战的将领,但关键是,没有谁比段伏归更会打仗,若想一鼓作气彻底击垮秦国,非段伏归亲自领军不可。 他志在天下,绝不愿意放过这个机会。 段伏归离开燕京了。 纪吟得知这个消息,松了口气的同时,又忍不住怀疑这是不是段伏归的陷阱,毕竟,他在她心里的形象…… 第93章 继续等了十来天,成安探听道,说秦国大军竟从并州突袭,攻下前几个月燕国刚夺下的城池,段伏归率军去救,确实去前线作战了。 禁军也都收回去了,是真的收回去了,护卫京师和皇宫。 纪吟知道,自己离开的时机到了。 她在成家的日子看似安稳,实则每日都胆战心惊,尤其有人来串门时,她躲在里屋中,忍不住幻想,那是不是段伏归的人,是不是下一秒就要冲进来把自己抓回去? 她不能大声说话,不能出门,只能窝在那个小小的昏暗的房间里,躲躲藏藏,像个见不得光的老鼠。 她能暂时忍受这样的日子,但绝不可能一辈子这么活着。 除了她,成家母子几人的日子也不好过,尤其是两个孩子,她们年纪小,成母怕她们说漏嘴,拘着她们不许出去玩儿,成母自己也肉眼可见地紧绷着,成安更是时时帮她留意着外面的动向。 所以,纪吟必须想办法离开,找一个没人认识自己的地方,重新开始生活。 至于离开的方法…… 纪吟还要感谢成安。 此时去新办黄籍,无异于羊入虎口,成安机灵,当初段伏成谋逆,城门口死了不少人,后来他被派去处理尸体,让他们的家里人来认领,他留意到其中一具尸体的身形跟纪吟有点相像,五官端正秀气,年龄也差不多,顿时有了主意。 他顺着找到那户人家,那家家境果然十分窘迫,还有两个半大的弟妹。 按理来说,家里有人去世了,要去衙门里把黄籍消了,不然后面还要因为黄籍上摊派劳逸,征收口税,实在是一笔不小的负担。 成安花了不少钱,想办法从这家人手中买下这张黄籍。 如此一来,纪吟就能有新身份了。 周云,男,上谷人士,二十岁,身高六尺半,面容端正,肤白,无痣。 纪吟根据黄籍上描述的容貌特征,给自己做了伪装,扮成一个普通男子模样,挎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包袱,里面有碎银铜钱,还有一件冬衣和些许日用品。 “小安、婶娘,小花儿,小丫,我就要走了,谢谢你们这两个多月对我的照顾。” “阿姐,你真的要走吗?我舍不得你。”小花儿抱着她的腰,仰起小脸问。 她还不太明白外面的事,她只知道自己很喜欢这个阿姐,她会做各种好吃的,还会教她数数,给她讲故事,她会好多好多厉害的东西。 纪吟摸摸她的头,笑笑,“你们跟哥哥和阿娘在一起,阿姐当然也要去找阿姐的家人,不能一直留在京城的。” 纪吟扯了个善意的谎言。 不舍地告别了 好一阵,纪吟才终于跟成安一起跨出大门,这是她这许久以来头一回出门,望着外面的屋舍和街道,她竟有种恍惚的感觉。 她困在成家小院太久,都快忘记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了。 成安帮纪吟寻了一支北上的商队,“商队说这是他们今年年底最后一次北上,跑完这趟,就要等到来年开春才会动身了。” 天气越来越冷,到处都在下雪,往北走就更难行路了,所以纪吟才要赶在这时候离开。 “小安,谢谢你。如果没有遇到你,或许我早就被段伏归的人抓回去了。”纪吟一双圆润的眼眸充满真挚的感谢。 “不不,是我要谢谢你,要不是你当初给了我们粮食,我也不能活着来到燕京,更不会有今日。”成安感受到她的郑重,颇有几分受宠若惊。 “好啦,不管是我帮了你还是你帮了我,总之,我们现在是好朋友了,就不要再计较这些了。”纪吟朝他一笑。 尽管她的皮肤特意染黄了些,五官轮廓也被粉修饰过,看上去比她原本的模样暗淡了五六分,可此时笑起来,却依旧十分动人。 朋友?她把自己当朋友了? 成安正有些愣神间,又听她说: “等我安顿下来,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会托人给你带信回来,你还记得我教你认的那些字吗?” “记得。”成安忙不迭点头,他怎么敢忘。 “那就好。” 纪吟暂住成家这段日子,总想回报他们母子几人的恩情,一开始是想多增他们点银钱改善生活,可惜他们坚决不肯要,纪吟只好另想办法,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除了帮忙做点家务,闲着的时候纪吟就在沙盘上教成安和小花儿认字算数,成安聪明,又用心,两个多月下来,已经学了两三百个常用字了,勉强能读懂简单字句。 这个时代知识被门阀垄断,庶人求学无门,纪吟教他认的字有多宝贵自不用说。 成安现在虽只是个杂役,但以他的机灵,再能粗识点字,总有机会往上爬,哪怕只做个城门小吏,也比现在的杂役强多了。 说着话,不知不觉,两人已来到与商队约定好的地方,这个商队规模不大,只有二十来人,已经把货装到了马车上,就要出发了。 纪吟搭的这支商队是成安帮忙选的。 成安在城门附近做事,每天打交道的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见过不少形形色色的人,还帮过不少人的忙,这支贩丝绸的商队就曾受过他恩惠。 那段时间段伏归为了抓纪吟,城门盘查得十分严格,尤其是出城,那日这支商队等着出城,结果突然下起了雨,偏他们的雨布又坏了一张,眼看要淋坏车上的丝绸,还是成安帮他们从别处找了张雨布过来,这才免去了大部分损失。 成安又四处打听他们的口碑,都说不错,这才敢把纪吟安排进来。 成安上前交涉,纪吟跟着自我介绍了两句。 东家看了眼纪吟,又看了她的黄籍,确定没问题,拍拍成安的肩,语气自信豪迈,“行,就包在我身上了,保证把人安全送到。” 纪吟回过头看成安,“那……我走了?” 成安怔了瞬,他有许多话想说,可在喉咙里徘徊许久,最后只能叮嘱,“你……要小心,保重自己。” “嗯,我会的。” 纪吟跟商队的人汇合上,又一路来到北门,穿过北门时,城门守卫果然要检查黄籍。 纪吟拿出准备好的黄籍,低眉顺眼地站在一边。 检查旁人时,这些守卫大多只看一两眼就放了,然而等到纪吟,对方却拿着黄籍,上下扫视了好几眼。 纪吟一颗心提了起来,藏在远处的成安也不由替她捏了把汗。 先前段伏归为了抓她,在城门口贴了她不少画像,纪吟现在甚至还能看到不远处,城墙上那张渐渐残破的画纸上被墨水勾勒的五官,这些人日日看着,岂能不眼熟? 如今纪吟虽伪装过,扮作男子模样,穿了厚厚的冬衣遮掩身形,带着鲜卑人常戴的风帽,还故意让脸被冷风吹糙,可技术和材料有限,并不能完全遮盖住五官形态,依旧跟原本的她有三四分相像。 最开始,成安是想替她疏通一下关系的,虽他只是杂役,到底也能跟这些守卫打过交道,却被纪吟拒绝了。 段伏归离开京城,表面上看似放弃对她的追捕了,然而暗中有没有布置人手,谁也不知道。 若她刻意疏通关系,反而容易被盯上。 “你祖籍在上谷,去建德做什么?”检查黄籍的守卫突然开口问。 纪吟后背瞬间冒出一层冷汗,面上却一副恭敬小心的模样,“不瞒官爷,实在是燕京居,大不易,小人没本事,只怕不能长久,原也想回原籍,可又实在没脸,正好收到表兄的口信,说他在建德给一户贵人当上了账房,可以叫小人去他手下打个杂,小人这才决定去建德投奔。” 早在纪吟决定离开时,她就选好目的地,编好借口了。 这说辞倒也没毛病,又看纪吟一脸平平无奇,举止瑟缩,完全就是底层小民做派,那守卫终于将黄籍还给纪吟,然后挥挥手,“行了,你们走吧。” 纪吟不动声色地呼出一口气,忙谄媚地拱了下手,“多谢官爷,多谢官爷。” 最后,纪吟回望了眼成安,只见他在远处,朝自己挥了挥手。 纪吟忍住眼底的湿热,同样朝他挥了挥手,做了个口型: “再见。” 纪吟离开后,城门口那几个守卫闲聊起来。 “我怎么感觉刚刚过去那个,跟先前上头要抓的人有点像呢?” 另一个道:“我看你是魔怔了。我们先去不是抓过好几个,比刚那个还像,结果送过去,不也说不是?而且上头都说,这事儿不用管了,我们当好自己的差事就行,先前那两个月给我折腾的哟……上头一句话,我们底下跑断腿。” “老六说得对。” 几人议论两句,很快又有新的人要出城,他们忙着盘查,也没工夫想别的了。 商队终于穿过城门,纪吟坐在拉货的板车上,呼吸着冬日清晨冷冽的空气,看着远处辽远的天空和荒芜素白的大地,离别的伤感渐渐散去,心中被重获自由的喜悦填满。 第94章 清风如可托,终共白云飞。 她这只被宫墙困住的纸鸢,遇到了成安这阵清风,终于能够飞向天空。 第63章 纪吟跟着商队,一路晓行夜宿,终于在十来日后抵达建德。 商队常年往返在这条路上,各处关节打点得十分妥帖,每日走多远,在哪里歇脚,在哪里住宿,都有安排,算是替纪吟省了不少心。 更不要说偶尔在路上遇到的三三两两的游民,纪吟都能感觉到商队经过时,他们望向自己阴暗而贪婪的目光,只是因为他们人多,且跟着跑商的都是精壮汉子,那衣裳下鼓鼓囊囊的肌肉,看着就不好惹,因此这些人才只是看看。 要是换做纪吟自己一个人上路,怕是早就被盯上了。 这就是跟着商队的好处,这钱和人情花得不冤。 入了城,商队又行了一段路,最后停在一家客栈前,下面的伙计忙像先前那样卸货,他们运的货精贵,每晚都要搬到屋里亲自看着才放心。 “周兄弟,你要寻的亲戚主家是哪家,你刚来,人生地不熟,可要我们帮你打听打听?”商队东家问。 所谓投靠亲戚不过是纪吟编的借口,她哪里敢让人帮忙打听,于是道:“多谢东家好意,东家一路对我照料颇多,我哪儿好再劳烦东家,我表兄口信里告诉过我要怎么寻他,建德城也不大,我明日自己去寻他就是了。” 听她这么说,东家便不再坚持,笑着说“好”。 冬日白昼十 分短暂,才刚过申时天就漆黑一片,众人便暂时先歇下。 商队只是途径建德,第二天一早,他们还要继续往东北而去,双方就此分道扬镳。 纪吟站在客栈门口,真心实意地跟东家说了几句感谢和祝福的话。 等到车队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纪吟才折身返回客栈,又花了几个钱,让客栈的伙计帮忙灌了只滚热的汤婆子,抱在怀里,回到房间,踢掉鞋子,重新爬回床上补觉。 连赶十多天路,坐了十多天颠簸的板车,她感觉自己骨头都要散了。 她住的虽是单间,但屋子并不大,此时天色尚未大亮,屋内暗蒙蒙一片。 许是年岁久了,木板拼砌的墙壁裂了几道缝隙,角落里堆了厚厚一层灰尘,还能看到残破的蜘蛛网,桌上油灯也糊上厚厚一层黑油灰……一切都显得那么狭窄、阴暗、破败。 纪吟躺在坚硬的木板床上,身上盖着冷硬的甚至还散发着些许异味的被子,与她曾经居住的玉樨宫的高床软枕可谓天差地别,可感受到怀里的汤婆子传出来的暖意,她心里有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她逃出来了! 她真的逃出来了! 心脏砰砰直跳,高兴得几乎要飞出来。 纪吟平复了好一会儿,才又重新睡去。 拥着暖暖的汤婆子,她睡得又香又沉,一觉睡到下午,连做的梦都是开心的。 多日赶路的疲惫一扫而空,纪吟在被子里又赖了会儿,才穿衣起身,来到大堂,拿了几个钱,叫伙计给自己上了碗汤饼。有点类似于后世的刀削面,只不过因为面粉颗粒稍粗,口感没那么软滑,调料也稍显寡淡,但冬日里能吃上一碗热乎乎的汤面已经是件十分幸福的事了,而且纪吟现在心情好,吃什么都开心。 大堂里还稀稀拉拉地坐着一些客人,大部分都是行商,也有些远归的路人,纪吟右前方,几人围着一张旧木桌。 他们应该是一起的,淡淡的酒香飘过来,几人吃着一碟炒豆子下酒,还有几碟素菜。 “我听说,北狼坡那边的路被雪埋了,好几支商队都堵在了路上,还不知道要耽搁多久呢。”其中一个人闲聊道。 “只耽搁时间还算好的,万一没地方投宿,大冷的天,晚上客怎么过夜哦。” “还好我们出发得早,早早进城了。”另一个人感慨。 虽然不知道北狼坡在哪儿,纪吟却也生出些庆幸,自己这一路还算顺利。 她一边嗦着温热的面片,一边竖起耳朵听旁人闲谈,从中抓取自己想要的信息。 这个时代交通艰难,若论什么人消息最灵通,无疑就是这些跑商的了。 “我听说,我们陛下前不久领军去平城了,看样子是要跟秦国决战了。” “那咱们能赢吗?” “你这不是废话?”旁边那桌人听到这个疑问,不满地扭过头来,白了那个汉子一眼。 “我们陛下亲征,哪次没打胜仗!不说别的,单是前年,当时还是皇子的陛下只领两万兵马就击退了秦国十万大军,现在手里兵马更多,只会赢得更大,别说攻下并州,说不定连洛阳长安都能打下来。” “那可真是太好了,以后说不定我们还能去洛阳跑商呢,都说中原富庶。” “当年要不是慕容氏在我们背后捅刀子,我们鲜卑早就称霸中原了,哪儿能叫这些羯人猖狂至今?” 客栈里汉人鲜卑人混杂,纪吟来燕国一年多,从尤丽那儿简单学会了几句鲜卑话,配合着说话人的语气神态,倒是能勉强听懂一些。 她早知段伏归在燕国威望甚高,却没想到离了燕京,竟也能得到这么多人爱戴,而慕容氏,果然被无数人唾弃。 纪吟想,明知成功率不高,段伏成为什么还非要造反? 也或许,有些人天生就是野心家,天生就不甘这么平凡地过一辈子吧,哪怕是死也要死得轰轰烈烈。 纪吟摇摇头。反正她没什么野心,只想过自己自由的小日子。 话题来得快去得也快,没一会儿众人又聊起了旁的事,纪吟慢慢嗦着面片,继续听。 “诶,我听说芦花巷的林家最近好像出了什么事儿?”有人神秘兮兮地说。 “害,你说那林家啊,只能说那姓庄的不是个东西,他当初不过一流浪来的孤儿,差点冻死在路边,林家心善收留他,给他饭吃,还让他在店里当学徒,才一日日混出头来,最后林老爷子还把女儿嫁给他,结果,林老爷子才去没两年,就开始不当人了,真是喂不熟的白眼狼。” 此话一出,众人也跟着唏嘘了两句。 天色渐渐晚了,各人吃完饭喝完酒,便三三两两地散了。 纪吟的汤饼也吃完了,回到房间,稍微洗漱了下,又花了几个钱重新灌了汤婆子,这才睡下。 纪吟在客栈投宿了几日,一边打听城里的牙行,托牙行帮自己寻摸租赁个小院,毕竟一直待在客栈里也不是长久之计。 冬日里生意少,难得有人找上门来,对方打起精神,很快就给纪吟介绍了几处符合她要求的屋子,带着她去亲自看了眼。 纪吟最后挑了个墙壁高厚,位置幽静的小院,看房子就知道周围的邻居家境都不错,或许还有城中大户,这样一来,附近的地痞流氓也少了,自然,如此好的条件,租金也较别的屋舍高三四成。 纪吟想到自己手里仅有的钱,有些肉痛,但最终还是租了下来。 她孤身一人在外,虽是男子身份,但以如今的治安来看,也不见得有多安全,这个小院看起来是最安全的。 第二日,她与那中人去衙门里签租赁合同,同样需要黄籍,还好她有。 租好房子,纪吟从客栈搬出来,添置了些简单家具。 终于安顿下来,她一边在城里打探消息,一边寻摸着该做什么养活自己。 她出逃时带了两只赤金手镯,还有几个零碎的金戒指和金耳环,别的珍珠宝石一类更加值钱的首饰一律没带,她怕不小心流出去,被段伏归顺藤摸瓜找过来,只有赤金的,熔了之后就无影无踪了。 金手镯是大件,她没有门路,处理起来也麻烦,于是离开前托成安帮自己把另一只也卖了,正好买黄籍花了不少钱,搭商队的顺风车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先前那只镯子换回来的钱已差不多见底了。 临走时,她又偷偷给成家留了几两碎银和几串铜钱,现在身上也不过十几两银钱加些零碎的首饰,省着用的话,倒也够吃一两年了。 但纪吟哪儿能真等到没钱了才想办法呢,她开始琢磨起自己的营生来。 体力活儿肯定不适合她,她对自己有几斤几两还是很清楚的;她会认字算数,如果幸运,给人当个账房倒是不错,可账房这么重要的职位,人家肯定更愿意用本家或是熟人介绍的,要不就要签身契,这点,纪吟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 其实还有一项活计也适合她,抄书,亦或是把她曾看过的那些书默下来去卖。 原身受过教育,纪吟来了后继承她的记忆,读起这个时代的书籍来也没有障碍,先前在宫里无聊也常看书练字打发时间,读了许多普通百姓接触不到的孤本。 但这同样有个风险,一个人的字迹很难改变,这些书流传出去,万一哪天不小心被段伏归发现,她岂不是自己暴露自己?于是这条路也被纪吟排除。 除掉这些擅长的,她还能干嘛呢? 第95章 这时已到隆冬时节,到处都是尺厚的积雪,纪吟却冒着雪走在街上。 雪粒子如小石子一样,落在桐油纸伞上砸出噼里啪啦的细响。 忽的刮过一阵冷风,路上的行人都不由缩了缩脖子,裹紧身上的衣裳,匆匆往家里赶去。 纪吟出门半日,同样冻得手脚冰凉,此时也准备回家了。 天空不知何时又沉了,飘来一大片乌云,看样子今晚要下一场大雪。 正当纪吟要路过通渠大街时,却发现前面挤满了人。 这个天气出门的人并不多,先前她在路上只稀稀拉拉地遇到几个,这里怎么一下挤了这么多人,几乎把不算宽的路面占满了,除非硬挤,不然休想轻易过去。 纪吟不由停下脚步,紧接着她就听到前面传来吵闹声。 “庄狗剩,你又想干什么?” 一道凶悍却坚定的女声穿过人群传了出来,落到纪吟耳中。 庄?她竖起了耳朵。 男人听她竟叫自己从前的贱名,一时怒从中来,想他当上林氏掌柜以来,多少年没人敢这么叫他了。 他忍住砸烂这店铺的冲动,朝女人威胁,“你要是乖乖交出铺子,我 还能给你点钱让你好好过日子,如果你非要跟我作对,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你别以为你这些话能威胁到我,有本事你就带着你的人走,这铺子是我爹留下来的,你休想从我手中夺走。”女人语气坚定。 “好好,你既这么说,那我也不用客气了。” 紧接着,里面又是一通吵闹,男人带着七八个人呼啦啦冲出来。 有人眼尖,认出那几个人。 “那不是林家的账房吗?” “还有大师傅仇二。” “还有好几个伙计。” “庄狗剩是把林记点心铺子里的人全挖走了,这林记以后还开得下去吗?” “谁知道呢。” 男人带着人走了,闹剧终于告一段落,凑热闹的百姓也三三两两地散去,各自回家,徒留这个铺子一地狼藉。 纪吟待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撑着伞慢慢走上前去,只见屋内一个二十多岁的女郎,怔怔地坐在那里,被木柜挡住半边身体,露出稍显凌乱的侧脸。 “是林娘子吗?”纪吟轻声问了句。 对方很快回过神来,看到纪吟,“不好意思,今日店里有事,暂时不待客。” 纪吟笑着摇摇头,“我不是来买点心的,我是想问,贵店招不招账房先生?” 第64章 林娘子听到这话,一下愣住了。 “你说……什么?”她迟疑着问。 纪吟神情不变,仍旧语气轻和地说:“我想问,贵店招不招账房先生。” 她说着话,慢慢上前,此时整个人已站到林记点心铺子的屋檐下,桐油纸伞面微微倾斜,侧面落下来的天光照亮她大半张面容,竟是个十分清俊的郎君。 那日为了顺利离开城门,纪吟才刻意修饰自己的容貌,然而这般伪装只能远观,要是朝夕相处,一个不注意就容易露馅,而且日日伪装对纪吟来说也很累。 左右这个地方也没人认识自己,纪吟便卸下大部分伪装,刻意不涂面脂,让脸颊肌肤维持在一个微微粗糙的程度,稍微把眉描得浓黑凌厉些,用木冠束好发,穿上男装,便是一个斯文俊气的年轻郎君了。 林娘子看着她,一时沉默。 纪吟继续道:“不瞒林娘子,我方才站在外面,正好瞧见贵店里发生的事,得知贵店的账房先生和伙计都被那人带走了,所以才来毛遂自荐,想在贵店谋个生计,只是不知林娘子愿不愿意招我。” 她说得十分直白,然她眼神清正,语气真诚,却并不叫人讨厌。 “你既然都看到了,就知道我这铺子一时间怕是经营不下去了,却还来我这里应聘账房?”林娘子彻底转过头来看着纪吟,自嘲地说。 方才敢跟男人大吵大闹毫不妥协的东家娘子,此时在人前鲜少地露出了自己软弱。 纪吟听罢,“林娘子介意我进来吗,外面风有点大,吹得我有点冷。” 林娘子:“?” 不过她还是让纪吟进来了,扫了眼铺子里的状况,又有些不好意思,“店里现在有点乱。” 岂止是乱?方才那姓庄的来闹了一通,原本柜台上的点心、托盘、货架上的面团都被掀到到了地上,还有散落的面粉,简直一片狼藉。 林娘子左右寻了快抹布,利落地将面前沾了面粉的凳子擦了擦,又忙整理了下自己的衣裳,将散落的头发捋到耳后,尽量恢复得体的模样,才请纪吟坐下。 纪吟道了声谢。 “林娘子,我说的是真的。” “可是我这里……” “林娘子。”纪吟忽然加重声音,突然打断对方说话一般来说会显得无礼,但纪吟眉眼依旧温和。 “林娘子,我只问你,这铺子的契书上可是你的名字?” 林娘子讷讷应“是。” 纪吟:“你可会做这林记点心的招牌?” 林娘子想也不想就答:“当然!这是我爹传下来的手艺,我是他独女,三岁就开始跟他揉面,林记点心里没有一个是我不会做的。” 说到自己最擅长的领域,她语气一下就自信起来了,两眼似燃起了火,仿佛又回到先前那个不惧男人、敢与男人正面交锋的坚强女子了。 “那你想放弃林记招牌吗?” “当然不。”这是她爹几十年的心血。 “那你要继续把铺子开下去吗?” “……要!”林娘子的眼睛一点点亮起来,表情也越来越坚定,“我要把铺子开下去!” 纪吟一笑,“那你缺账房先生吗?你看我如何?” 尽管林娘子的父亲愿意把自己的手艺传给女儿,北地民风开放,女子抛头做生意也不稀奇,可他传统观念认为女子终究还是要嫁人,家里要有个男人顶立门户才行,所以才给林娘子招赘。 而林娘子受父亲影响,遭到庄狗剩的背叛,受到打击,才一时间没缓过来。 纪吟刚才问的那几个问题都问到了关键点上——就算姓庄的把人手都带走了又怎样,铺子还是她的,她又有手艺,只要再招点人手,就能把铺子支起来。 不过就算没有纪吟,过段日子她自己应该也能重新振作起来。 林娘子看着纪吟,不知为何,明明是头一回见到这个郎君,她却从他身上感受到了一种善意,并且有种莫名的亲和力。 “好,那我就雇你当我的账房先生。”林娘子笑道。 “那就这么说定了,我明日就来上值。”纪吟笑道。 接着两人才互通了姓名。 “我姓周名云。”纪吟道。 林娘子:“周先生。” 纪吟哑了一下:“…………林娘子叫我名字或者阿云就行,当不得一句先生。” 林娘子似被她这反应逗笑了,“好吧,我虚长你几岁,就叫你阿云。” 接着林娘子又说了自己的名字,林雪。 是个秀气的名字,但或许是常年经营铺子,林娘子身上有股一般女子少有的爽快利落,倒是很让纪吟喜欢。 互通了名字,两人关系又亲近了些,天色越来越暗了,再耽搁下去就不好走路了,纪吟便提出告辞。 林娘子忙起身相送。 铺子虽不小,但摆放了许多货架,地上又有乱七八糟的杂物,纪吟一个没注意,差点摔倒。 “小心。”林娘子连忙扶住她胳膊。 一入手,忽觉这“周云”的骨头实在太过纤细了些,一般男人就算瘦,骨头也不至于这么细,倒像是女子了。 她目光忽又扫到纪吟耳垂,尽管此时天光已不甚明亮,但两人离得这般近,她还是注意到,纪吟的耳垂上有道浅浅的痕迹。 纪吟好不容易站稳脚,“多谢林娘子……” “你耳朵……有环痕?” 两人几乎同时出声。 纪吟瞳仁一缩,猛地意识到自己大概是在细节上露了馅儿。 她每日都会用粉把耳洞遮起来,只要不凑到跟前细看一般看不出来,但许是今日风大吹掉了亦或是被帽子的裙边蹭掉了,于是在这样近的距离下被林娘子发现了。 纪吟思绪停滞了一秒,紧接着就飞快转动起来。 她可以说自己小时候身体不好,家里把她当女孩儿养所以才穿了耳痕,也可以说是小时庙会,她被众人选作去扮观音……只要她想,总能找到理由。 她刚被林娘子聘作账房,若被她知道自己身份是假的,或许一切都没了,然而—— 以后两人日日相对,她真的能在林娘子面前完全遮掩过去不露半点破绽吗?若到时再被发现,又该怎么办?岂不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欺骗? 纪吟一双沉静的眸子纠结许久,最终还是朝林娘子一拱手,“林娘子,对不起,我有件事瞒了你。” 林娘子大约也猜到了,静静站在原地,两手垂到身侧,一时没有说话。 第96章 纪吟不太确定对方的态度,但话已出口,只好继续:“我面上虽扮作男子,实际却是女儿身。” 她这句话不再刻意压着嗓 子,嗓音清软,一下就显出女儿姿态了。 林娘子吐出口气,眼神定定地落在她脸上。 “实不瞒你,我是从夫家偷跑出来的。”纪吟说。 “啊?”林娘子震惊了。 纪吟垂下眸,长长的睫羽半掩住她琉璃般的瞳仁,配上落寞忧伤的神情,莫名显得几分可怜。 “我本名周念,父母早亡,唯有与兄长周云相依为命。”爸爸妈妈对不起,我没有咒你们。 “……长大后经兄长做主嫁给了他一个同僚,兄长还在时,那家人也对我不错,只可惜我兄长前几月亡故,我那夫家见我没了依靠,就骤然翻了脸,这也罢了,可他们、他们……”说到这里,纪吟已是泫然欲泣,一双水眸碎光闪烁,看得人心都要碎了。 “他们怎样?”林娘子急问。 “我夫家的上官来家里做客,见我容貌尚可,就起了那等心思,而我夫家为了巴结上官,竟真要把我送到那府里去,我岂能受此辱,所以才冒了兄长的名逃了出来,又知这世道独身一个女子生存实在艰难,这才……” 不用她说,林娘子也明白了,她怜惜地感叹,“没想到你身世竟这般坎坷凄凉。” 纪吟想到自己这一路逃亡如此艰难,说得真情实感,林娘子听了,再瞧她扮作男子都这般俊秀,若是穿上女子衣裙,还不知何等绝色,自没怀疑她话里的真假。 “我并非真心想要欺瞒娘子,只是怕暴露身份被我夫家抓回去,可我得承认,我确实骗了林娘子,对不起。”纪吟十分愧疚,朝她屈膝行了个女子间的歉礼。 “你不必如此。”林娘子赶紧扶起她,再碰到她纤细的胳膊,方觉这姑娘身子实在单薄。 “若林娘子介怀,做账房之事就算了吧。”纪吟这么说,语调里却带了几分哽咽。 “我何时说我介意了。”林娘子顿时反驳,“我刚才只是、只是有些意外。” “你既肯向我坦诚,就说明你心地良善,为人正派,我是女子,你也是女子,合伙做起生意来反倒方便。” “是你主动来应聘说要做我账房的,难不成你先反悔了?” 纪吟似有些不可置信,怔怔地看着她,许久脸上才绽出一抹明媚的笑来。 “没有没有,我才不会反悔。”她语气十分激动,都有些语无伦次了。 “谢谢你,林雪姐。” 林雪心头一颤,心想这姑娘生得实在太好了些。 天色真的太晚了,来不及详叙,纪吟匆匆赶回自己住的小院。 她简单吃了个饼,洗漱完躺在床上,不由打了个滚,将脸埋进被子里,低低笑了起来。 找到工作了,而且还有人愿意帮忙打掩护。 她运气也是好起来了。 第65章 纪吟今日虽是凑巧遇到林家铺子的事儿,但早在之前她就从旁人口中听说了林家的事,所以才敢直接上去自荐。 林记点心这个招牌在建德算得上十分有名气,已经开了三四十年了。 林老爷子没有儿子,又想把林家的招牌继承下去,就决定给自己的独女招个女婿。 大概这个时代思想就这样,明明林雪自己就有手艺,老爷子却非觉得要有个男人来支撑门面。 然而这个时代,但凡要脸面的,谁肯去做赘婿呢,便是如此庄祥才有机会入了林老爷子的脸。 庄祥原本只有个贱名狗剩,当年差点饿死在路边,林老爷子心善,就捡回去给了口饭吃,庄狗剩醒来,看林家虽不是大富大贵,却十分殷实,就苦苦哀求林老爷子收留自己,林老爷子心有不忍,见他人也机灵,就让他在庄家铺子里当学徒,改了名字叫庄祥。 后来庄祥一步步从学徒升上来,又看出林老爷子给女儿招赘的心思,便主动表现自己,经过一些列的装乖老实,最后成功让林老爷子把女儿嫁给了他。 庄祥一开始装得确实好,待林雪简直是十二分用心,对林老爷子更是毕恭毕敬,哄得林老爷子不仅把林记点心的秘方都告诉了他,甚至全权让他接管店里的事,成了林记点心说一不二的掌柜,林雪这个亲生女儿反倒只能留在厨房里帮忙干活儿。 后来林家老爷子,铺子自然就由他女儿和女婿继承。 后面的事,也就那样了,没了顶头大山压着,庄祥一下就暴露了本性,不仅嫌弃林雪这些年没生出孩子,还将铺子里的钱尽数搂到自己手中,在外面花天酒地,还养了个外室。 林雪性情刚烈,哪里能忍受这样的事,当即就要跟庄祥和离。 庄祥受够了赘婿的身份,倒是愿意和离,却贪婪地想要霸占林家的铺子,说林记点心这些年全靠自己经营着,林雪死活不肯,双方就此撕破脸,于是有了今天的事。 庄祥把持林记点心铺子这些年,上下的伙计,做点心的师傅,全都是他的人,他自以为自己早掌握了林家的秘方,又有人手,何愁不能自己开个铺子,便把铺子里的人全部带走,想借此打压林雪。 这个时代能独自做生意的女性实在太少了,纪吟头次听说林娘子的名声就留意起来,没想到几日后还真遇上了。 先前纪吟跟林娘子说账房作废的话,一半是真的,一半却是装的。 如果对方因为她的欺瞒不想雇佣她,她也理解,但她毕竟还是想留下的,所以才刻意编造被夫家出卖的理由,借此引起林娘子的同情,毕竟她的丈夫也是个畜生,想来会感同身受可怜她。 现在看来,她成功了。 不仅找到糊口的工作,还有人愿意替自己遮掩,实在太好不过了。 今天可以说是纪吟除了离开燕京城那日外,最开心的时候了。 纪吟激动到了半夜,第二天起来时两只眼睛周围都乌乌的,但她精神却很好。 - “林娘子,啊不,我现在应该叫东家,我来上值了。”纪吟笑盈盈地走上前来与林娘子打招呼。 林娘子原本有些低沉的心情,听到她这话,再看到她一双明媚圆润的眼眸,感觉天色都亮堂起来了。 “我没想到你来得这么早,现在店里还乱糟糟的。” 昨日庄祥闹了一通,还把人都带走了,一时间是开不了张了,林娘子只好在门口挂上暂时歇业的牌子,把店门关上,将纪吟引到后院去,纪吟一跨进后院就闻到各种点心残留的香甜的气息,深深吸了一口。 林记点心的铺面看着不算太大,后面的院子却十分宽敞,还有好几间灶房。 院子里摆着十几架大笼屉,应该是用来蒸点心的,还有筛网、晒架、石磨、石臼,甚至还有一口水井。 这样一间铺子,不仅地理位置优越,就处在城中心的主街上,还十分宽敞,自带水源,条件应有尽有,没有千两银子恐怕盘不下来,难怪庄祥那么想夺走。 纪吟看到一女一男正在打扫,女人年长些,大约三四十,男孩儿年幼,不过十二三,她疑惑地看向林娘子:“他们是?” “她们母子是我家里的下人,家里许多人都被那姓庄的带走了,就只剩他们两个了,这才把他们叫过来收拾铺子。” 纪吟点点头表示明白了。 趁他们在打扫,纪吟和林娘子找 了个干净的桌椅面对坐下,又向她要了份笔墨,将空白竹简铺开,开始商量怎么把铺子重新开起来。 纪吟仔细问了她先前铺子里的经营状况,又问有没有账册。 “账册是有的,可……可以前都是那姓庄的在管,他一走,就把这些东西都带走了。”林娘子语气无奈又气恨。 她爹只传了她手艺,等庄祥入赘后,更是把庄祥当儿子提拔,把店里的事全权交给了他在管,还对她说做生意是男人的事,她以后在家让丫鬟伺候着享福就行。 纪吟沉默了瞬,但她并不气馁,只问林娘子,“你知道这些豆子麦子、石蜜蜂蜜都是谁家供的货吗?庄祥离开林家,这些人还会不会向我们供货?” 这个问题十分关键,不管做什么生意,原材料的供给都十分重要。 “我知道是哪几家在给我们供货,我还知道每种粮食的价格,只不过我不知道这些人会不会被庄祥怂恿断货,但我可以去试试。”林娘子语气坚定。 纪吟心头稍松了些,还好,林娘子手里虽没账本,但她心里有帐。 “我想他们应该会答应的,送上门的生意,还有不做的吗?”纪吟笑道。 接着两人又讨论了许久。 “我觉得我们还是该招些人手。你有手艺,但只你一个人肯定忙不过来,磨面、和面、揉面,都是力气活儿。”纪吟说。 “人手我倒是可以去找牙行雇几个回来,但……这些人没有手艺,除了能磨点面粉,也帮不上多大的忙,做点心的手艺要靠常年累积,我家原本那几个大师傅,都是我爹栽培了好些年才出师,不管怎么说,我爹对他们也算有恩吧,结果竟然背叛我。”说到最后,林娘子已经咬牙切齿起来,可见她心里有多恨。 第97章 “虽然这些人没手艺,但也不能完全派不上用场,我有个主意……” 纪吟将自己的打算告诉林娘子,林娘子听了,略带几分迟疑,“这……能行吗?” “先试试嘛。” 于是,接下来几天,重新将铺子收拾好后,纪吟冒着大冬天的冷风和雪,跟林娘子一起去见了他们原本的几家供货商,谈好接下来还从他们这里进货,又去牙行雇了几个伙计。 林记点心铺子后院,其中一个两间打通的大通间,屋内摆着数张条案,每张条案都被划分了不同用途。 伙计们按照纪吟交代的流程,称好面粉,依次加入定量清水、揉面、和面,林娘子站在一边,仔细观察。 他们每个人,几乎只做一两道工序,且每道工序都是规定好的,即便是不熟练的人来做也出不了大错。 伙计们做完大部分工序,剩下的关键点,才由林娘子亲自上手。 大半日后,两笼热乎乎的点心新鲜出笼了。 “尝尝?”纪吟期待地看着林娘子。 林娘子拈起一块红豆糕,掰开小块放到嘴里尝了尝,眼神一点点亮起来,最后评价道:“还不错。” 纪吟也尝了块,她先前虽被段伏归困在宫里,但物质上还真不欠缺,也养出了条刁钻的舌头,自然能分得出好坏。 这伙计们做出来的,虽比不上林娘子的手艺,却也八九不离十了。 “那说明这法子是可行的。” 两人对视一眼,都笑了起来。 原来,那日纪吟提的法子不是别的,正是流水线作业。 如林娘子说的,刚雇来的伙计没有手艺,根本没办法独立做点心,纪吟便想着,把复杂的过程拆分成一个个简单易上手的步骤。为此,她还专门让人打了一套标准刻度的量具量杯。 学会一整套流程确实不容易,而且不是每个人都有天赋的,但只做一两件事的话,熟能生巧,不出十天半月就能上手。 她让林娘子精心总结每道点心的做法,把能拆分出去步骤拆给别人做,由她来把控诸如发酵程度、调和馅料、火候温度等关键工序,这样一来,她的活计就能轻省大半了,而且还不容易被偷师。 “马上就要过年了,许多人家都在准备年货,我们该赶紧开业,趁着年关大卖一波,听说那姓庄的铺子也开起来了,我们绝对不能叫他把林记的招牌偷过去。”纪吟干劲满满。 “你说得对!” 时隔半个多月后,林记点心的铺子终于又重新开业了。 众人都十分惊奇,那天发生的事不是秘密,大家都知道庄祥跟林家闹翻了,还把人家铺子里的伙计师傅都带走了,才短短半个多月,林记就重新支棱起来了?要是没记错,他们家就林娘子一个人了吧。 不管怎样,好奇心还是驱使着众人前来围观。 “各位客官,走过路过不要错过,为庆祝林记点心重新开业,感谢新老顾客对林记的支持,我们东家说了,开业前三天,全场一律八折,一律八折,以往十文钱一包的点心,现在只要八文钱了!现在只要八文钱了!买的多,优惠多!” 林记点心铺子面前,一个十三四岁的伙计,头戴一顶喜庆的虎头帽,按照纪吟先前给他编好的宣传语,语气激昂、宛如个小喇叭一样不停循环播放。 他喊得十二分卖力,大冷的天,硬生生喊出一头汗来,自然,也吸引了不少路人驻足。 “原来林记又开张了,好久没吃林记了,我家老夫人前两天还念叨呢,正好今天还便宜,买点去。” “好香啊,阿娘,我想吃糕糕。” “正好要过年了,往年我都是备林记的货,前段时间林记关门,我还寻思今年的糕点该备什么呢,没想到就开业了。” …… “客官,红豆糕二十文一斤,您这儿半斤是十文,太史饼十五文一斤,您这儿一斤十五文,总共二十五文,谢谢惠顾!” 柜台内,两个伙计负责打包点心,纪吟则在一旁算账收钱。 她心算好,都不需要拨算盘,三两下就算清了账,而且条理清晰,还帮付钱的人也理清楚了思绪,付钱的动作都利落不少。 林记重新开业也吸引了旁的商家过来围观,有人注意到纪吟,发现她算了这么久又快又好,一次都没出过错,心道这林娘子不知从哪儿请了个这么得力的账房。 纪吟站在柜台里收着钱,看着外面越来越多的客人,满意地笑了,不枉她跟林娘子辛苦这么久,林记点心的铺子总算又支起来了。 今天才只是开始,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忙碌完一整日,直到天色渐暗,路上的行人都家去了,纪吟让伙计关上店门,打扫卫生,自己则去了后院里单独留给她的一间厢房。 “你猜今天总共卖了多少钱?”纪吟费力地将一个钱匣子搬上桌,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可见有多沉。 “多少?”林娘子期待地问。 “总共八千五百六十五文。” “这么多!” “我算过了,刨除我们食材成本,人工成本,净利润还有大约一千文左右,这还是打折卖的情况下,等后面不打折,说不定还能多赚些。” 一天赚一千文,一个月下来大约能有三四十两的净利润,这对普通百姓来说不是个小数目了。 “果然,留你当我的账房是我最正确的决定。”林娘子感慨道。 林记点心重新开业后,生意一日比一日红火,甚至还推出了许多从前没有的新品,越发引得众人追捧。 而另一边,庄祥带人离开后,同样开了个点心铺子,他原本想写林记的招牌,可他没想到林雪居然真的能靠自己把林记重新开起来,众人都知道他跟林家的恩怨,人家正经地道的林记还开着呢,他若再打着林记的招牌,只怕会被人耻笑,只好把招牌改为庄记点心。 他在林家这么多年,确实学会了林家的手艺,又带走了好几个师傅,开业后生意也也不算差,然而跟林记的红火比起来就差得远了,让他既嫉妒又不甘心。 林记重新开业一个月后,纪吟认真把这一个月来的账目盘算清楚,给林娘子过完目,正要准备回家,却被她 叫住。 “先别急着走,正好一个月,我今天也该给你发工钱和分红了。”林娘子说。 纪吟坐回原位,眼神期待起来,要不是还顾忌形象,恐怕都要忍不住搓手手了。 林娘子从钱匣子里拿出几块银锭和几串铜钱递给纪吟,纪吟一看,这比她原想的还多些。 “这……太多了吧,我们先前说好了的。”最开始她谈的工钱,做账房一个月两贯钱,也就是两千文。 这个价格不算高,但养活她自己足够了。 后来她帮林娘子把林记重新开张,林娘子承诺,若真把林记开起来,前三个月给她分红三成,然而现在到她手里的,竟有二十两银子,足足五成,远超最开始约定的。 “我给你就说明你值得。”林娘子态度强硬,“别的不说,单是你告诉我那个奶油方子,恐怕就不止这点钱。” 尽管纪吟只是简单描述了下,深入的研究还要靠她自己,但林娘子做了这么多年点心,自然能意识到这方子有多珍贵,而且还是这城中最独一份的。 她有预感,自己今后能靠这个方子大赚一笔,她不是没良心的人,自然不能亏待自己最大的功臣。 “既然你这么说了,那我可就不推辞了。”纪吟将钱匣子抱过来,两只眼睛亮亮的,仿佛掉进钱眼里的财迷。 这点钱别说跟她从前见过的奇珍异宝相比,就连她赏宫女们的都不止这点,但她还是很激动,这不是男人的施舍,是她靠自己的双手赚的。 她靠自己,也能在这个世上活下去。 林娘子看她这副模样,一时无语,她为人坦荡,账面做得清晰明白,没有贪墨一个子儿,然而此时面对到手的钱,又一副财迷模样,真是叫人看不懂。 不过她知道,这姑娘是个好的。 - 燕京。 城门附近,几个城门守兵正聚在一起闲聊。 “你是说,那个叫成安的城门杂役,最近几个月突然学会了识字?”其中一个人隐约意识到什么,意有所指地问。 “是啊,听说就因为这,他还被提拔了,做了城门校尉赵奇的随从。”另一个人说,不难听出他话里的酸气,甚至是嫉妒。 “你知道他从哪儿学会识字的吗?你不是说他家境很一般?还有钱识字?” “这我们就不知道了,问他他也不说。” 先前问话那个,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不管是不是,先报到上面去再说。 …… “成安,兖州来的流民,刚来京城一年半,十五岁,家里四口人,还有一个老母亲和两个妹妹……”看到下面人报上来的消息,姚长隐约记起点什么,却一闪而过没有抓住,但常年办事直觉却让他留了个疑心。 第98章 “这人有点奇怪,去查查,再派人暗中去他家附近打听打听。”姚长吩咐说。 “是。” 原来,在城中搜捕许久却依旧没有纪吟的消息后,段伏归终于改变策略,撤回了明面上的人手,暗中却叫段英派了自己的亲信四处调查。 这几个月以来,他们已经摸遍燕京各个角落,暗查了数百人,虽然仍没有纪吟的消息,但只要陛下一日不放弃,他们便一日不能停。 很快,几个伪装成普通百姓的禁军就来到成家附近,有的装成了货郎,有的装成来寻亲的。 “我记得成家是逃难来的流民,最开始吃了上顿没下顿,结果前几个月,不知怎的日子就好起来了,日日都能闻到米香,我去问,人家还防着我呢,不肯跟我说,大概是找到了什么路子。”成家隔壁的邻居说。 “我跟你说,我有次看到他们买了好多粮食,还故意等天黑才回来,嘿,要不是那天夜里我正好起来放水,听到外面的动静,我都还不知道呢。” “成安啊,先前好像是在城门附近巡逻的。” “先前我家大妞想去找成家小花儿玩儿,结果她娘却说她病了,拘着不许出来。” “虽说成家那个是寡妇,本来出门就少,但前两个月出来走动的次数也太少了,我们上门,也只在门口说话。” “成家好像有个女人,我有次隔着墙,看到屋里有个人影,还以为这小子好事将近了呢,追上去问,他却忽然变了脸,一下严肃得不行,说我看错了,那是他娘在家,可我看得清清楚楚,那身形分明是个年轻女人,他老娘我见过,哪儿有这么曼妙。” …… 这些零零碎碎的小事,单独一两件都没问题,一般人看到了最多跟人嘀咕两句,然而这么多不寻常同时出现在一家,那就很有问题了。 突然富裕,紧闭大门不跟人来往,城门杂役……尤其有个邻居说看到过一个女人。 “成家果然有问题,快去告诉统领。”姚长飞快派人去通知段英。 段英听到下面报上来的关于成家的消息,眉目一凛,直觉告诉他,他们先前之所以找不到夫人,原因就在这儿。 “带上人手,去成家!” 第66章 “开门,快开门!” 成母正在院子里晾衣裳,门外突然响起砰砰砰的敲门声,她手一抖,刚洗好的衣裳就掉到了地上。 这声音听着就来者不善,成母正犹豫着,外面的似乎已经没了耐心,开始厉声威胁,“开门,再不开门我就踹门了!” 听到这话,成母哪还有选择的余地,只能软着腿来到门口,拔开门栓。 下一秒,木门被粗暴地推开,来人映入眼帘,一色制式服装,个个威风凛凛,腰上还挂着刀。 成母没认出这是禁军,却知道他们肯定是朝廷的官差,她脸色顿时一变,惊恐地睁大双眼。 “官、官爷,不知官爷们来是……” 成母话还没说完,一群禁军就直接闯了进来。 “搜仔细了,一寸也不要放过。”姚长高声命令。 成母看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意识到了什么,只觉天旋地转,险些晕倒在地。 过了片刻,一个禁军来报,“统领,没有找到夫人。” 她努力安慰自己,恩人已经离开了,他们找不到人,应该就会算了……吧? 她刚这么想,忽的一把刀就架到她肩上,“老实交代,你之前是不是收留过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 成母被这话吓得双腿一软就跪到了地上,“官、官爷说什么,我们、我们没收留过什么人。” 段英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冷笑一声。 很快,禁军就将这座不大的小院翻了个底朝天。 “统领,我们在屋里找到不少银钱,还有这些写了字的木片。” 段英拿起木片,仔细一看,顿时瞳孔一缩。 他见过纪吟的字迹,跟这木片上的,一、模、一、样! 果然! 主上说的没错,他们撒下那么多人手,之所以半点没发现夫人的踪迹,就是因为城里有人在帮她遮掩。 只可惜,他们来晚一步,夫人已经不在这里了,不过,有线索就好办了。 段英低头看了眼跪在地上的妇人,以他办事这么多年养就的毒辣眼光,自是一眼就看出她不过是个胆小怯弱的寻常女人,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妇人,为了维护纪吟,在这么多禁军的威胁下,竟还敢撒谎。 “阿娘……” 另一边,原本正带着妹妹玩儿的小花儿看到家里忽然来了这么多陌生人,那些人还闯进屋中一通乱翻,已经要吓得哭出来了,忍不住喊阿娘。 成母扭头看过去,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段英却先她一步走过去。 成母目眦欲裂,“不要……” 话还没说完,她就被一旁的禁军强行捂住了嘴。 段英走到两个小女孩儿面前,没动手,反而蹲下身来,伸出宽大的手掌摸摸小花儿毛茸茸的脑袋。 小花儿瑟缩了下,却在男人的手掌下一动也不敢动,两只葡萄般的眼睛泪水汪汪地看着他。 “乖孩子,告诉叔叔,先前是不是有个阿姐在你们家住了段时间,她现在去哪儿了?” 小花儿抿着嘴巴,害怕地摇摇头。 “撒谎可不是好孩子哦。”段英又说,明明语气和表情都算得上温柔,但敏感的孩子依旧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危险气息,仿佛一只无助的小兽。 “叔叔只是想找到那个姐姐,只要你告诉叔叔她在哪儿,我们就马上离开你家,让你阿娘好好抱抱你好不好?” 小花儿被他威胁,又看到 阿娘被人抓着,再也受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阿姐走了,阿姐走了。” 段英用手指温柔地替小花儿擦掉泪珠,继续问:“那她去哪儿了?” “我不知道,不知道。”小花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没关系,你阿兄肯定知道的,我们去问他,你让他告诉叔叔好不好。” …… 成安被提拔成了城门校尉赵奇的随从,此时换上一身崭新的城门巡卫的衣裳,腰间配着刀,走在队列后面,少年的身姿挺拔又精神,引来一众杂役们羡艳的目光。 成安这小子,命真好啊,先前不过一个流民,短短一年就混到了这个地步。 这时忽有邻居找到他,“成安,你家里出事了,快回去一趟吧。” 成安心头一突,“什么事?” “我看到有禁军将你家围起来了。” 成安听到这话,顿时如坠冰窖。 他连忙向上司告了假,匆匆返回家中。 一路跑,他一路在想,是被查到了吗?他多希望这只是巧合,可心底却有个声音在说——不是!他们就是为了阿念而来的! “呼~呼!”他一路急奔回来,然而到了家门口,却没看到一个禁军把守在外面。 有可能是虚惊一场吗? 木门漏出一道缝隙,里面没插门栓。 成安犹豫了瞬,最终还是推开门,这下他终于看清了: 只见十来个禁军悄无声息地站在他家院子里,他阿娘瑟缩地站在一边,惊恐地看着院子中央,段英坐在矮凳上,正拉着小花儿细小的手指,贴在冰冷的刀刃上。 成安瞳孔骤缩,一个箭步冲上去,想要把小花儿拉回来,就在他将要触碰到小花儿时,面前却骤然出现两把闪着寒光的刀刃。 只要再进一步,就能割破他的喉咙。 成安被迫顿住脚。 这时,段英也终于放开小花儿了,站起身,目光阴冷地看着成安,“我想,到了这个地步,不用我再多费口舌,你也该交代出来了,是吧。” 自家里来了陌生人小花儿就害怕不行,现在看到阿兄终于回来,忍不住跑过来,一头扎进他怀里,带着哭腔喊,“阿兄~” 成安垂在身侧的两只手紧握成了拳,牙齿咬得咯吱响。 - 一个半月前,段伏归亲率五万燕军向西南出发,最终抵达并州边境,决定与秦国决一死战。 秦国收到消息后,立马派出二皇子赵翼,带领八万秦军增援潞州。 段伏归命令段务行、宇文皝各领两万兵马从滏口、壶关出兵,自己则率军从沙亭发起总攻。 赵翼收到探子报回来的消息,连忙率军布阵,做好迎战准备。 三番几次在段伏归手上吃亏,秦国上下再也不敢小瞧这个刚登上燕国皇座的年轻人,尤其感受到对方决战的决心,更是直接派出了秦国最为骁勇善战的二皇子。 自前年一场大败,秦国内部人心不稳,各族矛盾越发激烈,天灾不断,起义不绝,秦国这只看似凶猛的猛兽实则已是千疮百孔。 然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即便如此,当秦国不惜调集全部兵力死抗时,对燕国而言也着实不轻松,所以段伏归才必须亲自上阵。 第99章 段伏归似乎对这次战役极有信心,根本没有掩藏自己行军路线的意思,秦国探子得知消息,飞快将他的行军路线报给了赵翼。 赵翼同样兵分三路进行阻击。 然而就在双方兵马越来越近,眼看就要交战时,燕军却忽的停止了行军,最终返回去,驻扎在了邺城。 秦军百思不得其解,因怕段伏归有埋伏,也不敢贸然出击。 赵翼召集手下大将商议对策,只是大家一时也没好的主意,只能决定敌不动我不动。 然而段伏归一停就是大半个月。 这时赵翼已经感觉到了不对,他再次召集人手商议。 “段伏归向来狡诈,他莫名按兵不动,必定是在计划什么阴谋。” “我们得知了他行军路线,又提前派出兵马应对,说不定他是看我们兵马多,不敢正面强攻呢?” “不,不可能!”赵翼一口否决,他同样征战多年,虽与段伏归交战不多,但从他前几年的表现来看,段伏归可不是简单的角色。 赵翼的目光一寸寸从地图上扫过,忽然,他注意到了什么,猛地瞪大了眼。 “你们看!”他手指着一处。 众人围了过来,只见赵翼的手指正好落在轵关位置。 他们现在处在滏口陉,是两国交界地最近的关口之一,向来是两国争锋的要地,段伏归率兵从滏口进攻并不奇怪。 然而轵关的话,在最南面,那里离燕国最远,行军消耗最大,一般情况下,寻常人恐怕根本不会选择这条路。 然而段伏归是寻常将领吗? “主帅的意思是,段伏归可能趁机从轵关进攻?”有人说出了赵翼的想法。 赵翼道:“你们想,我们那么容易就探听到了燕军的行军路线,提前派出人手应对,段伏归率着大军,明明已经抵达却忽然停下,难道不觉有蹊跷吗?” “除非,进攻潞州根本就是幌子,他真正的目标是从绕后轵关偷袭我们!” 他这么一说,众人恍然。 “马上派人手去轵关阻击!” …… 燕军大营。 段伏归大帐里同样聚集了十来个将领。 此时已是深夜,帐中燃着数个火盆,暖黄的火光将这大帐映得宛如一个明黄色的大灯笼。 “陛下,赵翼真的会上当吗?”呼延启有些不确定。 “赵翼这个人,心思缜密,想要算计他并不容易,可也正是心思深,更容易多想,一旦相信自己推测出来的结果,就会深信不疑,要不了几日,秦军大营必会有动静。”段伏归语气没什么起伏,却莫名有种让人信服的力量,这是对敌人足够了解的自信。 他这么一说,众人都期待起来。 秦国、齐国、燕国三足鼎立,对峙多年,相互防备猜忌,却又偶尔合作,局势始终维持在一个微妙的平衡上。 然而众人都能感觉到,随着时间的推移,形势开始急转直下,尤其段伏归登基后,更是毫不掩饰自己称霸天下的野心。 想要入主中原,就一定要击败秦国。 或许,是成是败,就在这一役了。 待军事商议完毕,众人散去,帐中便只剩下段伏归一人了。 他还穿着白日巡营时的玄甲,漆黑的甲片在火光下折射出冰冷的光芒,立体的五官一半映着火光,一半陷入阴影,因为多日未曾打理,下颌冒出一圈青黑色的胡茬,加上眼底遍布的红血丝,让他看上去粗犷而稍显倦怠。 忙碌一整日,按理他该趁着难得的闲暇好好休息,养精蓄锐,他却坐在榻上,没有入睡的意思。 不知过了多久,火盆里的柴快要烧完了,火光渐熄,男人仍维持着先前的姿势,一动不动,高大的身影仿佛成了黑暗里的一块石。 忽然,他伸手在领口处掏了掏,便勾出一条红绳,紧接着,一个蹩脚的香囊出现在他掌心。 这正是他从纪吟手里抢来的那个。 他送过许多东西给她,金银珠宝、绫罗 绸缎,然而她好像没送过他什么,便是送,也不过是从他送过去的挑几样还回来而已,并没有多大的意义,唯有这个香囊,是她亲手做的。 几个月过去,香囊里填装的驱蚊药材早已失去了药性,而且现在大冬天的哪里有蚊虫需要驱赶,然而他还是一刻不离身地戴着。 不是思念,是警告自己——她再一次背叛了他。 每当想到这件事,他就恨得发狂。 等把她抓回来,他绝对不会再对她心软了,绝对不会! 男人五指猛地收紧,柔软的香囊被他捏得变了形,他却还在不停用力,仿佛将这香囊当成了他日思夜想、恨不能啖其骨饮其血的那个女人。 也是在这时,燕京城里飞奔出两波人马,一波向北,直往建德而去,一波却向西南段伏归的大营而来。 第67章 赵翼认定段伏归一定会从轵关绕后偷袭,立马派出五万人手前去阻击。 他心里想着,要趁段伏归的兵马远道而来、士卒疲敝时,出其不意地发动攻击,一举击溃燕军。 然而待他整顿好兵马,严阵以待,等了足足五日后,斥候却半点没探查到燕军的消息。 如果是一两千的小支队伍还有隐藏踪迹的可能性,但万人以上的军队绝不可能逃过斥候的探查,那就只能说明一件事——段伏归根本没有从轵关进攻的打算,他上当了! 赵翼自以为自己足够聪明,提前预料到了段伏归下一步的动作,然而却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然而更糟糕的事情还在后面,如果这是段伏归误导他的计谋,那他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我们上当了!” “回援,立马回援潞州!”赵翼近乎破音般地吼道! 他调走了绝大部分精锐,如今潞州只剩不到四万人马,极有可能抵挡不住燕军的进攻,但,他们的辎重粮草都在潞州,绝对不可能就这么放弃,只希望潞州守将能坚持到他回去,希望一切都来得及…… …… 壶关的荒原之上,北风呼啸,大雪如鹅毛般飘落,扎在军帐顶上的旌旗被狂风卷起,翻飞不止,仿佛下一刻就要挣脱而去。 并州这片土地,向来就是战乱频发,谋取中原的关键位置,也曾有过白旄黄钺的故事。 正值年底,北地最寒冷的时候,天地白茫茫一片。 如此恶劣的天气,本不适合用兵,然而燕国与秦国的战争从六月延续至今,足足半年,已到白热化阶段,谁也无法就此停下,他们只能抗着风雪继续鏖战。 长时间的对峙,终于将被打破。 “陛下,赵翼已带着五万兵马到了轵关。” 下面报上消息。 段伏归没有丝毫犹豫,霍然起身,拔出腰间佩刀,刀锋指向远处天空,“传令全军,出兵!” 燕军大营内,数万士兵整齐有序地行动起来。 短短一两日,在这个飘着细雪的晦暗的黎明时分,段伏归兵分两路,向西面的敌军,发起了全面进攻。 段伏归衣甲持刀,高坐在战马上,位于数万大军阵列最前,玄铁铠甲折射出凛凛寒光;他举目眺望近在咫尺的敌营,面容冷肃而坚毅,低沉的声音带着强烈的穿透感,直入众人耳中: “杀!” “呜——” 牛角发出低沉而震颤人心的长鸣,数万将士听到号角,战意冲天而起—— “杀!” “杀杀杀!” 一场大战拉开了帷幕。 尽管留守的秦军拼死抵抗,在燕军的猛攻之下,大战持续三天后,还是被段伏归攻下潞州,台壁。 秦军受到众创,被迫溃逃,逃离之前,他们想一把火烧掉城中的辎重,然而天不作美,他们刚纵火就下起了大雪,大火烤化周围的积雪,化作流水淹没过来,燕军又及时攻入城中,竟将这些物资救下近半。 赵翼听闻潞州、台壁失陷,气得险些吐血,在下属面前大骂段伏归心机狡诈。 燕军乘胜追击,一路又向晋城攻来。 赵翼心中怀恨,发誓要与段伏归决一死战,最终,两军在晋城西南再次爆发大规模厮杀。 或许是哀兵必胜,愤怒激发了战力,连续鏖战一天一夜后,燕军竟然露了颓势。 段伏归当机立断下令撤走。 赵翼想也不想就带着人追了上来。 他的下属劝道:“主帅,段伏归用兵老练,心机诡诈,说不定这又是引我们上当的阴谋。主帅三思啊!” 然而赵翼先前被段伏归戏耍,不仅大本营遭受重创,连失两城,连辎重粮草都被他捡了便宜,如何咽的下这口气,此时正面交锋占了上风,更是坚信秦军战力在燕军之上,先前不过是中了段伏归的诡计而已,于是毫不留情地拒绝了对方的劝诫。 他抽出一支羽箭举到面前,“我意已决,再敢多言者,有如此箭!” 话落,羽箭从中折成两段。 第100章 众人顿时不敢再说一个字。 赵翼率领大军直追了上去。 段伏归一身沾血甲衣,骑马在前,目光沉着,丝毫看不出败军的慌乱。 片刻,一骑快马追上来,朝他禀告,“陛下,秦军追上来了。” 段伏归眸光一闪,薄唇勾起一抹锋利的笑。 秦军一路追击,好几次他们追上燕军的尾巴,爆发过短暂的交锋,对方果然溃不成军,一路逃窜,赵翼心里最后那点不安也尽数消失,下令秦军加快速度。 就这样,他丝毫没发现,秦军正在进入一片狭窄的谷地。 连追两天两夜后,秦军终于追上燕军主力,赵翼得意一笑,“我誓要将段伏归的性命留在这里!” 他刚下令发动猛攻,忽然,山谷两侧、以及山谷的入口,竟冒出数千伏兵,旌旗摇晃,杀声震天,滚石,箭雨从天而下,秦军毫无防备,一时死伤无数。 “怎么回事?”赵翼怒骂。 马儿被喊杀声惊吓,不安地在原地踢着蹄子。 “我们……中埋伏了!” 意识到这点,所有秦军将领心中都不由生出一股绝望。 自两军对垒开始,他们就在一步步踏进段伏归为他们设计好的圈套中。 先是大张旗鼓行军吸引他们注意,却在即将交战时故意停下,令赵翼生疑,从而分兵去轵关。 等赵翼发现这是段伏归的计谋后,段伏归已经顺利攻下潞州台壁,又向晋城而来;赵翼如何咽的下这口气,自然要领军来战,段伏归却又趁机佯败;赵翼抱着一雪前耻的心,决定乘胜追击,于是彻底落入段伏归的陷阱。 这一步步,不可谓不精妙,尤其是对敌军将领心态的把控,简直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 “此战,是决战!!” “胜,并州纳入燕国,从此,燕国将彻底向中原进攻,一血数十年前的耻辱,告慰先祖在天之灵!” “诸位将士,随我杀敌!!!”段伏归振臂高呼。 “杀!” 燕军士气高昂,更兼地利优势,从高处向秦军发动猛攻。 龙战于野,其血玄黄。 碎骨盈地,战马悲鸣。 战士们执戈操戟,蹈锋饮血,个人思想早已不复存在,他们唯一的念头便是杀,追随那道伟岸的背影,杀尽所有敌军。 人道一将功成万骨枯,两军近十万人马,每一分每一秒都有无数人死去,整片大地仿佛成了一个巨大的绞肉场。 鲜血横流,残肢满地。 这片大地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再一次上演。 …… 尽管燕军占据各种优势,一场决战下来,损伤依旧不小,然而他们得到的回报已足够抚慰牺牲。 秦军主力覆灭,秦军主帅赵翼身亡,只剩零星残军四散而逃,面对燕军,根本无法组织起有效抵抗,很快,整个并州就落入段伏归手里,结合南部战场上的情况,燕国已吞并秦国并、兖、青三州,并且对司隶、徐州和豫州虎视眈眈。 中原已有泰半落入段伏归之手,燕国势力空前。 秦国遭此重击,一时不敢再出兵,死守城池,战事暂时告一段落。 这夜,段伏归大肆犒劳三军,宰鸡杀羊,美酒珍肴,营中灯火辉煌,丝竹悠扬,舞姬翩跹。 段伏归做在主座上,对下属的敬酒来者不拒,脸上虽挂着笑,但熟悉他的下属还是看出他有些心不在焉。 如此大胜,陛下竟不开心? 段伏归看着这些舞姬,脑海中莫名想到自己去京畿大营那两次。 头一次,他被纪吟气得发疯,心想不过是个女人,难道就非她不可?然而后来他发现,自己确实忍受不了别的女人靠近;第二回,他只是单纯去练兵,回来后她却跟自己闹脾气,为此翻出先前的旧账,那是她头一回为自己“吃醋”,他知道后心里不知有多开心。 然而,后面发生的事告诉他,他自以为的浓情蜜意,不过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 她为了逃离自己,不惜与他的敌人合作,谋取他的性命。 每当想到这点,他心中的恨意就开始滋长蔓延。 等抓到她,他一定要…… 这么久了,段英那边怎么还没探查出消息? 段伏归刚这么想,营外便忽地闯进一个信使,他手持段伏归特发的令牌,一路畅通无阻,来到段伏归面前。 “禀陛下,段英统领急信!” 来人跪到地上,飞快将胸前的信筒解下,双手往前一捧。 段伏归凤眸一缩,霍然站起身,飞快拆开信筒。 待看清上面的内容,他整张脸的肌肉都抽动起来,露出一个不知是得意、畅快、满足,还是凶狠、杀意、狠戾的表情,总之十分扭曲,那双深蓝近黑的瞳仁中更是闪烁着狼一般的凶光。 “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他仰起脖子,放声大笑! 众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竟能叫陛下发生如此大的情绪反应,都停下手里的动作看了过来。 段伏归半点没理会旁人,只吩咐送信的人:“回去告诉段英,给我盯紧了,朕要亲自把她抓回来!” 距离纪吟出逃近半年后,他终于找到了她的踪迹! 明灭不定的火光映在男人脸上,照出他凌厉双眸,赤红如血! 第68章 段伏归收到纪吟的消息,不顾众人阻拦,执意要亲自去建德将她抓回来。 “陛下,虽然并州战事暂时告一段落,可难保秦国不会反扑,您不能意气用事啊。” “段英做事向来得力,陛下派他前去不就行了。” 众人纷纷劝道,然而段伏归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只冷冷道:“朕意已决!” “唉!” 有人心中痛恨,深觉纪吟这个齐国来的公主简直就是个祸害,想陛下何等英明神武,登基不过短短一两年就将燕国的领土扩大了一倍,逐鹿天下,指日可待,可就是这样一个堪称完美的君王,一旦遇到纪吟的事就仿佛失了神志一般。 也不知日后会不会酿出更大的祸事来。 段伏归下了决心,立马带着人手朝建德疾行而去,一路换马不换人,不分昼夜。 半路上,段伏归遇到段英提前派去建德,正要回来禀告的下属,终于得知纪吟现在的状况。 男人冷沉的眼神一寸寸扫过信纸上的内容,越看到后面,脸色越青。 原来,她冒用旁人的身份,扮成男子抵达建德后,为了维持生计,去了一家点心铺子当账房,而且,她半点没觉得抛头做生意难堪,相反,她还十分享受,比在宫里快活百倍。 当真就那么不愿意留在他身边…… 粗粝的五指猛地一收,信纸被捏成一团,几成碎片。 段伏归咬着牙,从齿缝逼出声音,“加快速度!” - 建德。 刚过完年,官府贴出告示,燕国大胜秦国,城中百姓无不欢呼雀跃、情绪高涨,严寒的天气都阻挡不住百姓们的热情,各处敲锣打鼓,到处都能听到人们在谈论这件事,无一不在夸段伏归用兵如神,燕军骁勇无敌,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与有荣焉的喜气,仿佛是他们亲自去参战了一样。 纪吟走在路上,甚至还看到小孩儿们分作两队,各自扮演秦军和燕军,拿着木棍在那里假装打仗,最后的结果自然是燕军大胜,秦军被按在地上痛哭求饶。 明明已经逃离男人了,可他的消息却无时无刻不往她耳朵里钻,让她有种自己还没完全摆脱男人的微妙恐慌。 := 纪吟知道段伏归不是庸才,相反,他是个十分出色的君王,不管是政治上顺应大势进行改革,还是军事上雷霆万钧,都表明他确实有可能成为一统天下、结束乱局的霸主,拿下秦国一半土地对他而言只是个开始。 纪吟说不上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段伏归是否成就大业于她而言并不重要,她只盼着自己能安稳地生活在市井里,不要被他抓到。 正月十五,上元节。 今夜没有宵禁,城中还有热闹的灯会,林娘子与纪吟约好,晚上一起去看灯。 林记点心今天只营业半日,午时一过,林娘子便挂出歇业的牌子,让伙计们关上店门,给他们放了半日假。 待伙计们都走后,后院就只剩林娘子和纪吟两个人了。 “你要不换回女装吧。”林娘子突然说。 “啊?为什么?”纪吟疑惑地问。 “你要是用男子的身份跟我一起去逛灯会,被旁人看见,他们会怎么想我们的关系?”林娘子笑着说,眼神从纪吟俊秀的脸上扫过,带着几分打趣。 这个时代风气开放,北地汉胡混杂,更不讲究这些,林娘子已经与那姓庄的和离了,按理她再找个人嫁也正常,但纪吟显然不可能跟她成婚,旁人又不知道纪吟真实身份是女子,两人太亲密的话容易引来闲话。 纪吟倒不怕这些,却不想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第101章 “但是……我家没有女子的衣裙。” 她既用男人身份在外面行走,除了贴身要用的,一律都是男装。 林娘子微微一笑:“没关系,我有啊。” “我看我们俩差不多高,你比我瘦点,我的衣裳你也能穿。” 纪吟看她这表情,忽然明白过来,一双杏眼溜圆,“你先前约我看灯时就打这主意了吧。” 林娘子笑而不语。 纪吟生得好,尽管她把自己往糙了打扮,但脸型和五官底子摆在那儿,再怎么修饰也掩不住她的好颜色。 林娘子还发现,好多妇人和年轻女郎来铺子里买点心都要盯着纪吟多瞧上几眼。 光是穿着男装都如此清隽了,要是换回女装,好好打扮一番,还不知会是何等绝色。 人嘛都有爱美之心,林娘子当然也想看看啦。 纪吟最终还是同意了。 她并不觉得穿回女装有什么不好,她本就是女子,若是可以,她也想以自己的本名生活,只是她现在用的是旁人的身份,不得不扮成男人而已。 就放纵这半日吧。 林娘子拉着她回了自己家,接着从衣柜里找了套霞粉色的杂裾裙,还拿了件兔子毛斗篷朝她身上比了比,然后满意地点点头,“嗯,正好,你快去换上。” 灰扑扑的长衫退去,换上色彩鲜艳的衣裙,纪吟的气质瞬间明媚起来。 “嗯,不错不错。”林娘子满意地点点头,又把她按在妆台前,准备给她重新梳洗。 纪吟梳妆手艺一般,林娘子的手艺却十分灵巧。 纪吟净了面,露出原本白生生的脸蛋。 林娘子趁机掐了掐她的脸,纪吟瞋了她一眼,眉目灵动,眼波流转。 很快,在林娘子的巧手下,一张娇艳如蔷薇的少女脸庞出现在镜中。 纪吟怔了下,从穿越到现在,她从没心思打扮自己,身处囚笼中,她无时无刻不想着逃离。 今天,在林娘子的热情邀请下,她头一回生出想要好好打扮自己的心情。 本以为逃出来后她只能远离所有人,紧守住自己的秘密,没想到她幸运地遇到了一个好朋友。 不管这个时代有多糟糕,她也会好好活下去的。 压抑的心情一松,纪吟轻轻扬起唇角,露出一个笑来。 耳边忽然响起一道抽气声,纪吟疑惑地看过去,只见林娘子用手捂着胸口,表情十分浮夸,“呀,世间竟有这等美人,我也是开了眼了。” 纪吟挠了下她的腰,“你就知道打趣我。” ……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城中各条大街上,食肆酒肆,民居客店,俱拿着长杆短杆悬挂着各色灯笼,一盏盏或橘或赤的灯笼顺着街道蔓延出去,在大地的衬托下,仿佛一条条璀璨的星河。 夜色昏暗,纪吟彻底换了装束,还化了妆,若不是极熟悉她的人,基本认不出她就是林记点心的账房,因此她也没戴面纱,跟林娘子手牵手,大大方方地走在街上。 建德只是北地一座不大不小的城池,达官贵人并不多,然而今日正值上元,兼之燕国刚打了胜仗,百姓们热情高涨,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管你高官贵人,还是挑夫农人,全都穿上自己最体面的衣裳出来看灯。 “高跷,踩得好高 !都不会倒的。”林娘子兴奋地抓着纪吟看过去。 街上太喧闹,不止高跷,舞龙、舞狮、铜钵皮鼓敲得“噌噌”响,纪吟都没听清她说了什么,只能把脸凑过去,“你说什么?” “我说,那些杂耍,好、厉、害!”林娘子扯着嗓音喊。 纪吟被她突如其来的声音震了下,耳朵都在发麻,脸上却露出笑,“是啊,好厉害!!” 街上人潮如涌,摩肩接踵,纪吟混迹在人群中,被林娘子拉着穿越在街巷中,明明暗暗的光影从她脸上略过,没有人知道她是谁,她跟旁人一样,只是万千看客中的一个。 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纪吟感受到一种久违的放松。 “猜灯谜,不要钱,猜中就能把灯带走,客官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纪吟听到着熟悉的宣传语,与林娘子相视一笑。 “去看看?”纪吟笑着问。 “好啊,不过我可不会猜灯谜,靠你了。” 纪吟脸一垮:“我也不会……” 不过这并不妨碍她们去凑热闹。 “劳烦让一让。” 猜灯谜的门槛可不低,围在这里的大多是些士人打扮的男子,听到女人的声音,本有些不屑,一回头,两张明艳动人的脸庞骤然映入眼底,尤其那个年轻些的女郎,更是从未见过的绝色姝丽,一时愣在了原地。 林娘子才不管旁人,拉着纪吟来到灯架前。 每只灯笼底部都用细线栓着一块小木片,木片上写着灯谜,猜中哪个就能将哪只灯笼带走。 “这个怎么样?”林娘子捉起一个木片问。 纪吟认真看看,摇摇头。 “这个呢?” 纪吟再认真看看,再摇摇头。 “这个……” “两位姑娘,你们想要哪个灯笼,在下可以帮忙。”有士人见纪吟貌美,又看她们迟迟没猜中灯谜,心想事个献殷勤的好机会。 纪吟想也没想就回:“多谢郎君,不过不用,我们自己猜就好。” “在下真的只是想帮忙,并没有别的意思……” “我说了,不用。”纪吟侧过脸来,她脸上的表情依旧温和,眼神却格外坚定,朝那人道,“我和阿姐也不缺这一个灯笼,来猜灯谜不过是凑个趣儿,若求旁人,反倒失了其中的乐趣,郎君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那人便无言以对了。 纪吟和林娘子挑了好几个,最后终于猜出个简单的。 “中了!” 两人激动得双掌扣在一起。 纪吟得到了盏小小的兔子灯。 终于满足了,两人不再停留,转而朝别的地方逛去。 待逛得差不多了,林娘子提议,“我们去放河灯祈福吧。” “好呀,天也晚了,放完灯我们就回去。” 对纪吟来说,今夜无疑是个美妙的夜晚。 两人在路边买了两盏河灯,又借摊主的笔墨写下祝福语。 林娘子写的是:生意兴隆,万事顺遂。 纪吟写的是:家人康乐,自由自在。 前者是对家人的祝福,后者是对她自己的。 自由自在。 “走吧。” 两人刚走出主街,准备来放灯,却在这时,纪吟忽然顿住脚。 “怎么了?”林娘子不明所以。 纪吟立在原地,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前面那道半隐没在黑暗中的背影,一时如坠冰窖,后颈的汗毛仿佛钢针一般竖了起来。 即便相隔这么久,即便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即便她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但她依旧认出,那是——段伏归! 仿佛要应证她的猜测,那人慢慢转过身来,凌厉的脸庞在黑暗中半隐半现,一双赤红的、泛着野兽凶光的眼睛狠狠地钉在纪吟脸上。 正值十五,玉盘高悬,清辉遍撒,月光,雪光,与烛光交相辉映,映衬着雪肤霞衣的美人,如雪中蔷薇,撞入男人疯狂的眼眸中。 纪吟怎么也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幕,前一秒她还在跟林雪高高兴兴地来放灯,下一秒,她避之不及,费尽无数心机也要逃离的男人就这么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了她面前。 是幻觉吧,快消失!快消失!快消失! 纪吟在心里疯狂尖叫。 四目相对,片刻后,段伏归朝她伸出手:“过来。” 第69章 一侧主街喧嚣,灯火通明,一侧是寂寂江夜,河灯寥落,两人背后一明一暗,站在这光影交界处,对峙着。 “过来。”段伏归盯着纪吟,又唤了句,声音明显重了。 纪吟仍站在那里,一动也不肯动。 男人耐心耗尽,阴沉下脸来,主动上前一步。 看到他的动作,纪吟仿佛才惊醒过来,一抖,手里的兔子灯和河灯落了一地。 她颤着肩膀,脸色惨白如纸,不停摇头,下意识往后退。 “我不过去。”纪吟仿佛被扒光衣服丢到雪地里,寒意侵入骨缝,冻得牙齿都在打颤。 听到这话,段伏归再也维持不住表面的平静,脸色彻底黑了下来。 他原想着,如果她能乖乖向自己认错,他就轻点罚她,然而,她果然还是一如既往地倔强。 看着男人大步朝自己走过来,纪吟脑海里那根绷到极致的弦“铮”的一下就断了。 她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来不及想,只剩一个念头——跑! 面对眼前的绝境,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只有跑。 她拔足狂奔,朝不远处灯火通明的主街跑过去,仿佛跑到光下就能将身后的恶鬼甩开。 然而这只是想象,她最终还是被男人追上了。 第102章 段伏归从背后搂住她的肩。 纪吟不停挣扎,使出浑身力气拳打脚踢,可男人就像一块坚硬的巨石,她这点力量根本撼动不了分毫。 林娘子站在一边,自段伏归出现就十分疑惑,直到看他强行将纪吟抓进怀里,她忽然想到她曾经说过的话,难道是她夫家追过来了? 不,别说这男人衣着锦绣流金,看着就不是凡品,单说这一身的气度,龙骧虎步,绝不是一般权贵。 难道是看上阿念的那个上司? 不管了,不能让阿念就这么被带走。 “来人啊,强抢民女了。”林雪扯开嗓子喊。 “强抢民女了!救命啊!” 林雪的呼救果然引来路人的注目,其实先前就有人注意到纪吟这边的情况,只是段伏归体格高壮又一身煞气,他们弄不清状况,不敢轻易上前。 现在听说是强抢民女的,顿时就有几个热心肠的愿意过来帮忙。 然而这几个人刚走到一半,喧闹的人群里突然冒出数条影子,不动声色却配合有素地将人拦了下来。 段英亮出佩刀。 有 点眼力的都认得出,这该是官府的人才有资格带的刀,那些原本准备帮忙的人霎时就不敢动了。 这时林雪也意识到,这个突然出现的男子,身份一定不一般。 她能怎么办,她该怎么办才能帮到阿念呢。 “你放开我!” “放我走!” “放开……我!” 纪吟被男人钳在怀里,发了疯似的反抗,声音嘶哑,凄厉到近乎绝望。 她不知道段伏归是怎么找到自己的,她只知道,一切都完了,她平静的生活,她的……自由,都没了。 段伏归还是从背后搂着她的姿势,想将她转过来面对自己,大掌刚抚上她的脸颊,纪吟一口咬到他手腕上。 她毫不留口,几乎用尽全身力气,尖利的犬齿刺破皮肉,血腥味在口中蔓延开来。 段伏归因疼痛刺激,一瞬间肌肉臌胀,青筋绷起。 纪吟犹嫌咬得不够狠,还在不停加重力气,仿佛要将自己一切愤恨都倾注于此。 段伏归明明可以轻而易举地制住她,将手抽出来,但他却一动不动。 让她咬个够! 不知过了多久,连牙齿仿佛都开始酸软失力,纪吟才终于松了口。 一滴滚烫的泪砸到段伏归的手背上,仿佛一滴灼灼的岩浆,连他的心也被烫着了。 她此时满脸冷汗,发丝凌乱地黏在雪白的颈上,脸色是脂粉都掩盖不住的苍白无力,偏嘴唇沾了段伏归的血,仿佛晕了层血色胭脂,整个人显得虚弱而妖冶。 段伏归一把将她横抱起来。 不知是方才的反抗耗尽了她所有力气,还是她意识到挣扎也没用,纪吟终于安静了。 她任由男人抱着自己,双目怔怔地看着漆黑的天空,不知何时,那轮悬挂其上的明月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从他休,任他休。 如今青鸾不自由。 看看天尽头。 如今青鸾不自由! 看看天尽头! 一滴泪,再次从眼角滚落,最后没入乌黑的鬓发间。 段伏归注意到,心底微微抽疼,但很快他就将这点心疼压了下去,告诫自己: 不值得! 这个女人三番两次背叛自己,不值得! 段伏归的人悄无声息地跟了上来,男人没去府衙亦或是城中某个贵族的别院,反而来到纪吟租住的小院。 纪吟一个人住,为了省钱,租的院子极小,总共也就四间房,一间厨房、一间净房,一间客厅兼书房,还有一个小小的卧室,加上院子也不到百平。 段伏归跨进屋中,高大的身形越发衬得屋内空间矮□□仄。 他四下打量一眼,面架衣架,斗柜桌椅倒都有,可都是最低等的松木,还不知用了多少年,桌腿都开裂了;墙壁上刷的粉也斑驳不堪,时不时就掉下几块墙皮。 段伏归来到最里侧的卧室,将纪吟放到床上。 卧室空间极小,床也小得可怜,只够睡一个人,床上挂着粗糙的素纱帐,被面也只是普通的细麻布。 段伏归在半路上就得知她的日子过得并不富裕,只带了那么点首饰,还要接济成家,她身上能剩几个钱? 然而,她宁愿住在这种地方,每天早出晚归挣上那三瓜两枣,也不要他给她的锦衣玉食。 一想到这些,段伏归就有种难以言说的郁气。 他不懂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不识好歹的女人,只要她乖乖留在自己身边,为他生儿育女,他就会立他们的儿子为太子,立她为皇后,这是多少人求之不得殊荣,偏她不屑一顾。 “你就没有什么话要跟我说?”两人沉默许久,最终还是段伏归先开口。 纪吟只垂着眸,将脸轻轻扭到一边,并不理会他的话。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左不过又落到他手里罢了。 又是这般! 又回到了刚开始的时候! 段伏归心情不虞,戾气开始滋长。 忽然,他自顾自地开口:“我确实没有想到,你当初在北上路上随手救下来的流民,竟然活着来到了燕京城,还在如此关键的时候帮上你一个大忙,难怪我撒出这么多人手都没找到你的踪迹。” 他又握住了她的手,跟她十指相扣,微微用力。 纪吟睫羽一颤。 他知道他不会凭空说起旁人,就像从前的每一次一样,他聊起与她有关的人,都只是为了威胁她而已。 她原本还抱着微弱的希望,希望男人是通过别的途径找到自己的,没想到还是叫他查出了成安。 她张张唇,想问他把成家母子几人怎么样了,却又不敢。 好在男人的心思并不在成安身上,他用没受伤的左手掐住纪吟的下颌,迫她看着自己,那凌厉的眉眼似蕴藏着某种难以言说的阴沉和戾气,几乎不敢叫人直视。 他掐着她的手指一点点收紧,用力。 “你当初跟段伏成合作,是不是真的想就这么要了我的命!” 他终于当着她的面问出来了。 这个问题折磨了他数月,每次午夜惊醒,他总会想到她,她亲手从他这里偷走了信物交给段伏成,还故意配合他营造被劫持的假象,是不是真的想借段伏成的手除了他。 可他又想到临分别前那个夜晚,她躺在自己怀里,温柔的指尖抚过他箭伤的伤疤,还叮嘱他“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要他小心,这是不是说明她对自己也是有点真心的。 两种情绪来回拉扯,不停地折磨着他,让他夜夜不得安寝。 “是不是真的又有什么要紧,要是早知道有今日,我倒希望你死了!”纪吟抬起长长的睫羽,露出一双完整的、圆而明亮的眼眸,不躲不闪地看着他,眸中满是绝望的渊薮。 段伏归怔了瞬,似乎没想到她当真会说出咒自己去死的话。 紧接着,一股滔天的怒意席卷而来,冲刷进他四肢百骸。 “你咒我死?” 他整个人都抖了起来,双目赤红得近乎诡异,黑色瞳仁仿佛都布满了血色。 纪吟的下颌被他捏得生疼,冷汗直冒,本就没有血色的脸几乎白成了鬼,却只是倔强地看着他,一个求饶的字也不肯说。 段伏归从不知道,一个人竟能承受如此滔天的愤怒还不失去理智,他简直恨不得掐死她算了,可却怎么也下不了手。 忽然,他松开了她。 纪吟早已疼得脱力,没他支撑,顿时倒在了床上。 下一秒,她的唇上忽然多了抹滚烫的触感。 携着男人怒火与欲-火的吻落了下来,沾在她唇瓣上的鲜血被卷入口中,浓郁的血腥气蔓延开来。 纪吟下意识反抗,可不过片刻,她便意识到自己这点反抗在男人面前不过蚍蜉撼树。 她动作渐停下来。 段伏归起先为她这识趣的表现感到开心,但很快意识到,她不是不反抗,只是换了个方式。 他嘴唇离开那片软肉,稍稍拉开距离,果见她一双眼睛冷静得可怕,或者说死寂。 她似乎只把自己的身体当做一副躯壳,任由他对她做什么都走不进她的心。 段伏归的心再度躁郁起来,“你对我,当真就没有一丝一毫的情意?” 他犹不肯相信,那半年里,她对自己的一切都是只是虚情假意。 纪吟闭上眼,将头扭到一边。 段伏归一颗心彻底坠入深渊。 “呵呵。”许久,他竟忽然又笑了下,那笑声在这寂静的黑夜里,直叫人毛骨悚然。 “好,你既如此清高性烈,那我倒要看看,当你在你最厌恶的人面前媚态横生,求着我时,心里该是何等屈辱。” “你要干什么?”纪吟睁开眼,惊恐地看着他。 “你很快就知道了。” 第103章 第70章 段伏归径自出了窄小的卧室,朝下面的人吩咐了几句。 片刻后,他拿着一只酒壶回来,坐到纪吟面前。 “喝了它。”段伏归朝她一递。 纪吟的目光从男人的脸落到酒壶上,方才好转的脸色再次发白。 这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 再联想到他先前那句话,她隐约猜出什么,明澈的瞳仁中控制不住地浮现出惊恐的神色。 她下意识朝后缩去,可床那么小,再往后就是隔着纱帐的墙,她后背抵在冰冷坚硬的墙壁上,退无可退。 她双臂抱住膝盖,整个人蜷成一团,宛如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小兽。 段伏归看到她这般模样,心里竟又忍不住生出些怜惜。 “乖,喝了它。”他温柔地说,动作却半点没有迟疑,高大的身影倾了过来,彻底挡住她面前微薄的烛光,将她笼罩在自己的阴影中。 纪吟不停摇头,她不要,她不要! 男人的手越来越近…… 忽然,她眼神猛地一缩,颤颤巍巍地接过酒壶,却在下一秒飞快扬起胳膊,要将这酒壶砸个粉碎。 男人似乎早料到她不会轻易妥协,就在这一瞬,大掌快如闪电地钳住她细腕,硬生生中止她的动作,手指再朝她腕上一按,纪吟吃痛松手,酒壶便再次落回他手里。 这次,他没再说什么,反把酒壶放到自己嘴边,仰起脖子喝 了一大口。 修长有力的胳膊将女孩儿拉了过来,纪吟被他困在怀里,下颌被男人粗硬的手指强势捏开。 紧接着,两片滚热的唇覆了上来,随之而来的还有温热辛辣的液体。 段伏归将口中的烈酒尽数哺了过去。 纪吟不停挣扎,手脚并用,想要闭上嘴,却被他掐着动弹不了。 “放……咳……放……” 烈酒入喉,她呛得直咳嗽,仿佛灌到了气管中。 “咳咳……咳……” 她咳得撕心裂肺,肺都要咳出来,段伏归终于将人放开。 纪吟身子发软,两只眼睛眼泪直流,脸颊绯红,仿佛沾了露水的桃花,粉薄无力,颤颤巍巍地挂在枝头,引人采撷。 段伏归大掌扶着她的腰,眸色暗了下来。 他早就发现她今日特意打扮过。 她从不爱在他面前打扮,女为悦己者容,她不爱他,自然不愿为他费心思,然而,在离开他后,她却如此快活。 他亲眼看到她跟旁人走在街上有说有笑,眼里有着他从未见过的明亮快活,和与他虚与委蛇时装出来的截然不同,灯火辉映下的笑容,耀目得能刺痛他双眼。 也正是这一刻,他意识到自己的自作多情有多可笑。 纪吟捂着唇,好不容易停下咳嗽,喉咙到胸口的灼烧感丝毫未曾消减,相反,还有愈烧愈烈的趋势,往四肢蔓延。 一股既熟悉又陌生的热意从小腹涌上来。 “你给我喝的……什么?”她颤着牙关。 思绪开始混沌,她甚至没注意到自己原本的声音变得喑哑勾缠,就宛如,曾经某些时候,她被男人逼着叫出的那样。 男人只紧紧地看着她,喉结滚动,一言不发。 纪吟感觉自己越来越热,明明还在寒冬,却有种说不清的灼热游走在四肢百骸,又仿佛有无数小虫子在她身上乱爬,想要被人轻抚,以此来缓解令人战栗的痒意。 她呼吸越来越重,身体越来越软,仅剩的理智似乎就要被药性吞噬殆尽。 段伏归强行按捺住体内的冲动,等她主动攀过来。 “想要吗?求我。” 男人扶着她柔弱无骨的身子,将人轻轻往自己胸前带了带,用极具暗示性和诱惑性的语气说,仿佛深渊中引人堕落的恶魔。 纪吟思绪混沌,竟真被引诱着慢慢朝他靠去。 然而,就在接触到男人那双兴奋、满意、欲-火灼烧的眼睛时,她陡然想起男人先前说的那句话。 他是故意的,他就是想用这种手段来折辱她。 指甲猛地掐进掌心,疼痛让纪吟终于清醒了些。 不,她不要! 她绝不会向他妥协! “不!”纪吟猛地推开他的手,狠狠咬着唇,柔软的唇瓣被咬出一道深深的齿痕,色艳如血。 她用疼痛刺激理智,身体因药效失了力气,只能连滚带爬地下了床,摔到地上,也不管自己现在是何模样,细若折柳的手臂撑着旁边的木柜,跌跌撞撞地朝门外走去。 段伏归本是好整以暇地等着她投到自己怀抱里,却没想到在喝了最强烈的催情酒后,她竟还能维持理智,并想办法逃离自己。 她就厌恶自己至此? 段伏归心中生起一股说不出的郁气和怒意,甚至,还有一丝……挫败? 他不愿承认在两人这场博弈中,自己又输了。 哼,她不愿又怎样,还不是只能乖乖被他抓掌心里为所欲为! 段伏归眼神一凛,起身,大跨步朝纪吟走来。 纪吟本就没有力气,跌跌撞撞许久也不过刚走到卧室与厅屋的交界处,男人两步就追了上来。 铁钳般的大掌从她身后伸过来,女孩儿纤细的身子就再次落到男人怀里。 “滚、开!”纪吟还有理智,拼命挣扎,她自以为的用尽全力,落在男人身上,却连挠痒痒都嫌轻。 然而男人却难耐地闷哼了下。 段伏归将人带回床上,借着不甚明亮的油灯光亮,他看到怀里的女孩儿,额上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沾湿鬓发,两颊酡红,媚眼如丝,在这昏暗狭小的床帐里,竟有种说不出的勾魂摄魄。 明明喝下酒的是她,却是他先忍不住了。 段伏归三两下扯掉自己的衣裳,然后便来扯她的,纪吟拼命推拒,“你不是说,要我……求你,呵,你现在又在……做……什么……嗯……” 纪吟吐息艰难,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想激起男人自以为的骄傲。 事实却叫她失算了。 段伏归确实想叫她服软,然而跟眼前的实惠相比,被她刺两句而已,不痛不痒。 她也只能逞逞口舌之能了,马上,这口舌也要为他所有了。 男人熟练地扯开她的衣带,衣裳剥落,宛如玉兰剥去衣壳,露出内里最柔腻而又洁白无暇的花瓣,下一秒,粗硬如枝干的手掌覆了上来。 足足半年没有与她亲近,段伏归亦想念得紧,见到她的那一刻就恨不能狠狠欺负她,能忍到此刻已是极限,他甚至都有些发疼了。 不过想到什么,他还是硬生生忍了片刻,先试了试。 因她心里不情愿,以往总是十分幽涩,便是她伪装顺从自己那段时间,也总要被他……才能顺利……… 许是那催情酒的作用,这次他还没有弄她,他便感觉到她身体已有几分情动。 “你看,尽管你嘴上如何拒绝我,你身体却需要我。”男人故意凑到她面前。 纪吟没想到他已经如此无耻的情况下,还能突破下限,做出这么不要脸的事,各种悲愤、委屈涌上心头,真恨不得咒他立马死了算了。 泪水再次滚落到脸颊上。 男人顿了下,下一瞬,火热的唇舌将其舐去,犹带咸涩的唇舌侵入女孩儿口中。 …… 纪吟为了省钱,租好房子后并没新打家具,只打扫打扫,修修补补将就着用。 木料在经年累月里微微变形,卯榫拼接的地方开始松动,老旧的床铺,承载力本就有限,更别说段伏归这个体格,木质的床柱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 然而凌乱交缠的两人,谁也没精力管这些。 尽管先前闹了一通,但后面的过程竟也还算顺利,纪吟没有力气反抗,身体又在药性下柔软如水,段伏归一时沉浸其中,血脉偾张,赤红一片的眸中只剩下身下这副女儿娇躯。 直到将要破晓时分,帐中的动静方才停歇下来。 这张破旧的窄床亦是摇摇欲坠,所幸最终还是坚持下来了。 纪吟早在不知何时便已昏睡过去,尽管段伏归精力过人,但征战数月,收到消息便快马从并州赶来,接连十日未曾睡过一个好觉,又在她身上使了大半夜的力气,此时也差不多到了极限,便拥着怀里的人沉沉睡去。 男人虽是累极,却只睡了不到三个时辰就醒了。 刚过午时,天光大亮,透过朦胧的窗纸照进室内,又穿过素纱帐,影影绰绰地照见窄床上紧紧相拥的两人。 段伏归睁开眼,第一时间朝怀里的人看去,她还沉睡着,眼皮儿泛肿,眼尾一片绯红,嘴唇更不用说,昨夜被他欺负得惨不忍睹。 不过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她下颌处两道青黑的指印,是她两回触怒他,挣扎反抗时留下的。 段伏归的手轻抚上那道指印,眼里闪过一丝心疼,但很快又冰冷起来。 若是旁人敢 如此背叛自己,尸体都被剁了喂狗了,她还能好好地站在自己面前,已是他的仁慈了。 第104章 他松开手,抽离出来,轻轻将她拨到一边,将简陋的被子给她掩好,径自下了床。 他本想唤人进来伺候,可这卧室实在太小,而且经过昨夜早已一地凌乱,空气中甚至还有未散的糜浓的气味。 这次跟他来的都是男人,他岂肯叫旁的男人看到她现在的模样。 段伏归便来到厅屋,才叫人送水来。 简单打理过后,段英来问:“主上,您可要审问那林娘子?” 作为心腹,段英自是对主子十分了解,尽管昨夜主子没有吩咐,他却早早叫人控制住了林娘子。 他们的人来得太晚,主上先前又吩咐不要惊动她们,他要亲自来抓人,于是只能远远看着,对纪吟刚来建德发生的事并不了解。 以主上的性格,段英猜他必定是要把夫人的事查个一清二楚方才肯罢休。 段伏归闻言,看了他一眼,然后淡淡地点了点头,让他把人带到院子里来。 第71章 从昨晚到现在,林娘子十分担心纪吟。 看纪吟被带走时反抗得那么剧烈便知她有多害怕这个男人,逃跑被抓回去,还不知道会遭受怎样的折磨,或许连性命都……她简直不敢细想。 除了纪吟,她也为自己忧心。 纪吟被带走后,林娘子本想回去找人帮忙,却没想到连她也被拦了下来。 那人将刀横在她面前警告:“你若是识相点乖乖跟我们走,或许还能全须全尾地活下去。” 这话里的意思让林娘子不寒而栗,她不敢反抗,只能乖乖被他们带到一个院子里。 她惶惶不安、度日如年地等了一个晚上加一个上午,现在听说那个男人要召自己问话,有种屠刀终于落下的感觉。 昨夜天色太昏暗,她并没有完全看清段伏归的模样,只知道是个体格高壮气势凶狠的男人,直到此刻,她被人带着跨进院子里,一眼瞧见坐在厅屋门口的男人。 男人一身玄色绣金长袍,随意披了件大氅,破旧的屋院也难以掩盖男人身上的铮昂气势,他静静坐在那里,便宛如一柄插在战场上的利剑,剑下尽是尸山血海。 是明亮的天光都驱不散的森然寒意。 林娘子整个人都僵住了。 看林娘子愣在原地,直勾勾地盯着段伏归,段英警告性地提醒:“见到陛下还不快下跪行礼?” 陛下?林娘子心头一惊。身体却比脑子先反应过来,下意识跪到地上,脊背不由打起了颤。 段伏归没理会她的失态,淡淡扫了她一眼,“你可知道昨晚跟你一起赏灯的女人是谁?” 男人的声音不辨喜怒,却带着沉压压的感觉,逼得人喘不过气来。 林娘子心知他这是在审问自己了,只能小心翼翼地答到:“她、她说她名周念。” “周念?”段伏归重复了句,冷笑一声,“还有呢?” 林娘子摸不清他什么态度,又怕真说出来会惹怒男人,话语间便有几分迟疑。 段英是审问的个中好手,一眼就看出她的小心思,站在一边呵斥:“老实交代你遇到夫人后都发生了什么,但敢有隐瞒,便是欺君之罪,你这小命也不用留着了。” 林娘子浑身一抖,被吓得面如白纸,头颅立马匍匐在地。 夫人? 阿念是陛下的夫人?那她为何还要逃跑出来…… 林娘子从没想到纪吟竟是这个身份,燕京城的贵人对她来说实在太遥远了。 这下林娘子再不敢有旁的想法了,只得把遇到纪吟后的事老老实实交代出来,“阿念、不,夫人,一开始扮作男子……我发现她女儿身后,她告诉我……” 当段伏归听到纪吟找借口说自己不想被那上司强占才不得已逃出来时,搁在膝上的手猛地一抓,青筋暴起,面色铁青。 呵,在她眼里,自己不过就是强占她的禽兽! “滚!” 段伏归转身跨进厅屋,正要继续去卧室,余光却又瞥见桌上摆的东西。 他认出来了,那是昨晚纪吟掉在地上的灯,一盏兔子灯,一盏河灯。 段英心细如发,自然不会错漏掉纪吟的东西,他检查过,灯没什么特别,就是上面写的祈福语,实在……犯主子的忌讳,所以虽带回来了,他也没敢直接交到段伏归手上,而是放在一边,就算主上发现,自己也能少受点怒火。 段伏归看到河灯,自也想起昨晚的事。 他上前一步,将巴掌大的莲花河灯拿起来,待看清上面写的字,一瞬间他瞳孔竟仿佛野兽般竖了起。 段英透过门看到主上的动作,默默后退了一步。 家人康乐,自由自在。 自由自在。 去年上元夜,他也带她去河边放了灯,是他特意为她赢下的灯王。 她当时只写了前四个字,呵,是因为他在身边,才不敢写后面这四个吧。 段伏归一瞬间想把这灯撕个粉碎,刚要动手,想到什么,竟硬生生忍下了这股冲动。 - 纪吟这一觉睡得昏昏沉沉,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她只感觉身下的床好像有几分颠簸。 奇怪,床怎么会颠簸呢? 不知是男人折腾得太过,还是那药酒带来的后遗症,她只感觉浑身酸软无力,头也晕得厉害,睁了好几次才成功撩开了沉重的眼皮。 眼前雾蒙蒙一片。 “唔……”她难耐地低呜了声。 努力眨了眨眼,揉了揉,纪吟这才看清,她已经不在原来的小院了,而是在……她左右打量了眼,四面封闭,耳边响起马蹄嘚嘚声。 车厢?马车里? 纪吟捂着难受的额头,用混沌的脑子努力思考了下,哦,段伏归要带她回京城,再把她关进皇宫里。 其实,从段伏归出现在她面前那一刻起,她就料到这个结果了,只是,林娘子……不知她有没有被男人迁怒。 对于这个相识没多久却十分投契的朋友,她没能亲自跟她好好告别,此一别,或许她们便再也见不到了。 “醒了?” 耳边传来男人的声音,纪吟并不奇怪,她醒来时就感觉到男人的存在了,只是不想理会他。 纪吟没说话,男人竟难得没恼,反而扶着她半坐起来,“睡了这么久,渴不渴,饿不饿?” 他语气温柔而又饱含关心,却反叫纪吟警觉起来。 昨晚男人那般盛怒,她又不肯低头,怎么可能刚过一两日就转了性。 段伏归揽着她薄削的脊背,让她半靠在自己肩上,给她倒了杯温水,随着他的动作,纪吟注意到,那盛放茶壶的小桌上,居然还有一盏河灯,十分眼熟。 是她没放成的河灯! 这灯既被男人捡回来,他肯定看到上面她写的字了,他居然还能如此平静?纪吟直觉有猫腻。 果然,段伏归察觉到她的视线后,顿了下,又笑了,还将灯拿到她面前,“这是你掉的灯,等回到京城,我们一起去放吧。” 纪吟脸色僵硬起来,垂眸看去,只见灯的花瓣上原本写的八个字,“家人康乐,自由自在”,只剩下了前四个,后面几个字全被一笔一划叉去。 纪吟猛地扭过头,死死盯着面前的男人。 她浑身都颤了起来,她知道了,他就是要用这种方式来惩罚她,从精神上折磨她,告诉她,永远也别想逃出他的掌心,永远也别想得到自由。 纪吟一把掀掉男人手里的灯,狠狠转过头,大口大口喘着气,努力控制着自己不要在男人面前落下泪来。 段伏归看着自己被拍红的手,再看滚到脚下的灯,也不在意,只是眸色微微暗了两分。 他重新拿起水杯,“来,喝水。” 十来日后,马车抵达了燕京城。 除了那夜,这一路上,男人竟没再强迫她,甚至就算她冷言冷语,他竟也不像从前那样易爆易怒了,仿佛变成了宽宏大量的正人君子。 他这般转变,不仅不能让纪吟安心,相反,这更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她总觉得男人在酝酿什么阴谋。 回到燕京,不出纪吟所料,她又被关在了玉樨宫,只是宫里又换了一批人。 这座宫殿是她的囚笼,外面的人来来往往,唯独她这个囚犯从没变过。 纪吟站在门口,闭了闭眼,冷静地问段伏归:“尤丽她们呢?” “你就那么在乎她们的性命?” “是。”纪吟毫不犹豫。 那我呢?你却咒我去死! 这话滚到嘴边,却又被男人死死咽了下去。问出来不过自取其辱而已。 “如果,我说,她们都死了呢。”段伏归的目光紧紧盯着她。 纪吟心脏骤停,瞪大眼看着男人,不知道这话到底是真的还是在威胁自己。 许久,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仰起细颈,定定地看着他,瞳仁在阳光下呈现出如琥珀般明亮而坚硬的质地:“如果,她们被我牵连而死,那我能赔的,不过一条命罢了!” 第105章 “你——”段伏归勃然大怒。 纪吟不躲不避,眼神坚定如磐石。 他威胁她,而她也在用她的命威胁他。 “放心,我既知道她们对你重要,怎么会这么轻易就要了她们的命。”段伏归忽的收敛怒意,温柔地抚了抚她的脸颊。 纪吟暗松口气。 没事就好! 纪吟再次跨进玉樨宫,这里的一切还维持着她刚离开时的模样,仿佛她在宫外这半年只是午睡间隙一个短暂而虚幻的梦,梦醒了,就要回到现实了。 回到宫里,男人果然不再忍耐了,当晚就歇在了玉樨宫。 纪吟被他折腾半夜,第二日又是直到下午才醒。 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响,纪吟躺在床上,浑身无力倦怠,或者说,随着她再次被抓,她的心也跟着疲惫起来。 两次出逃,两次都被抓了回来,难道她真的逃不出男人的掌心吗…… 纪吟就这么躺了许久,直到意识到自己不能再胡思乱想了,终于坐起身,掀开被子下床,然而刚走没两步,她猛然察觉到异样。 低头看去,只见她左脚不知何时竟多了条金色的锁链。 她弯下腰,撩起裤腿,锁链的一端正好卡在她脚踝上,而另一端…… 她忙扯着链条寻过去,只见另一端牢牢地缠在屋里足有一人粗的梁柱上。 “轰”的一声,纪吟脑海里炸开一道惊雷。 第72章 锁链? 只有市井上被贩卖的鸟兽牲畜才会被绳子拴起来,段伏归这样锁着她,那她与那些被豢养的禽兽有什么区别! 一股冲天的怒火从胸口迸发,进而席卷全身,如此强烈的愤怒下,她一时间甚至无法思考。 纪吟浑身都在发抖,牙齿咬得“咯咯”响,两只胳膊不由环住了自己肩膀,胃部到腹部一阵痉挛,疼得她几乎失了力,慢慢躬下腰,最后软倒在了地上。 他要是恨她背叛他,可以直接杀了她,而不是这样羞辱她、折磨她! 不知过了多久,纪吟总算抖得没那么厉害了,她两只手掌撑在地上,慢慢直起上半身,睁着一双如兔子般血红的眼睛,望着门口的方向: “来人!” “来人!” 她凄厉地喊。 片刻后,殿外匆匆赶来两个宫女,模样十分陌生,纪吟从没见过,但她已经顾不上这些了。 “夫人。” 两个宫女见纪吟跌在地上,第一时间来扶她,却被纪吟毫不留情地挥开。 “我要见段伏归!” “你去告诉他,我要见他!” 纪吟的声音如此凄厉,表情如此癫狂,两人心头一突,对视一眼,年长些的那个朝年轻些的使了个眼神,示意她快去,若夫人真出了什么事,可不是她们能担待得起的。 年轻的那个出去报信,年长的这个留在殿里,又伸出手:“夫人,地上凉……” 纪吟挥开她的手,充耳不闻,双手抓起脚踝处的金锁链,用尽所有力气一扯。 柔嫩的掌心被勒出血痕,通红一片,然而这金锁链看似纤细,实则却坚固无比,任她怎么拉扯也纹丝不动。 “夫人……” 身旁的宫女还想劝说什么,纪吟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的怒火,大声吼:“滚出去!” 骤然对上她冷若冰霜的脸,一双眼睛里烧燃的怒火却亮得惊人,近乎要灼伤人,宫女木香也吓了跳,再不敢说一个字,默默退了下去。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纪吟一身单薄的寝衣,赤着足跌坐在地上,直到窗外撒进来的光柱开始延伸、歪斜,门外才响起姗姗来迟的脚步声。 段伏归来了。 他似乎早料到了纪吟醒来后要见自己,脸上并无多余表情,等跨进里间,看到只着寝衣、坐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纪吟后,还是眉头一皱,眸中飞快闪过一抹心疼。 “地上凉……”他大步走过去,刚碰到她胳膊,话还没说完。 “啪!” 一道响亮的巴掌声蓦的出现在安静的寝殿里,这道巴掌太狠、太响亮,甚至隐隐出现了回音。 段伏归被这力道扇歪了脸,脸上出现一道鲜红的巴掌印,火辣辣的疼。 纪吟被震得发麻的手还悬在半空,一双通红的眼死死地盯着他。 段伏归愣了瞬,慢慢回过脸,抬手摸了下被她扇过的地方,漆黑幽深的瞳孔里流露出一丝意外和恼怒,但旋即又恢复如常,眨了下眼,反握住她的手,关心地问:“手打疼了吧。” 说着还想把她从地上抱起来,纪吟拼命挥开他的手。 “滚开!” “别碰我!” 段伏归便不动了,状似温柔的脸色彻底冷了下来。 纪吟撩起裤腿,露出一截纤细的小腿和脚踝,脚踝上,一只花纹精致的金镯严丝合缝地卡在她最纤细的地方,如果忽略镯子上连接的锁链还以为只是件精巧些的首饰,映衬着雪白的肌肤,竟有几分诡异的美艳。 “你为什么要用链子锁住我?你凭什么用链子锁住我?”纪吟指着自己的脚踝,厉声质问。 “因为你总学不乖,惦记着从我身边逃跑,那就只能锁起来了,这样,你就跑不掉了。” 男人语气平淡得好像在说一件天经地义的事,却叫纪吟感觉到一阵恶寒。 难怪这次被抓到后,他表现得这么平静,原来他早计划好了。 “疯子!”她咬牙咒骂了句。 “给我解开!你把这链子给我解开!” 段伏归低下头,大掌轻轻拢住女孩儿玲珑的脚踝,粗粝的指腹微微摩挲她凸出的踝骨,仿佛在欣赏某种绝世奇珍。 终于欣赏够了,他抬起眸,朝纪吟笑了笑,“给你套上金镯后,我就让人把钥匙熔了,以后都不可能解开了。”语气依旧云淡风轻。 纪吟浑身一僵,天旋地转,男人带笑的英挺面容霎时间仿佛成了一张可怕的鬼脸。 她后脊一阵阵发寒,汗毛犹如锋利的钢针一根根竖了起来。 这人疯了,彻底疯了! 难道她就要这样被他当成禽兽禁锢一辈子吗? 一想到这个可能,纪吟心底滋生出一股巨大的恐惧,脸色苍白如纸,惶恐的神色宛如一个破碎的琉璃娃娃。 不,她不要这样!她不能被他这么锁一辈子! “你给我解开,不然我会恨你一辈子!”纪吟颤抖着唇,字字泣血。 段伏归头一次看到她这般无助而绝望,心中亦痛,然而这痛远不及得知她背叛自己之时的锥心刺骨。 绝望吗?那她可想过,当自己得知她对自己所有的柔情蜜意,只是一场为了从自己身边逃离而编织的骗局时会有多么绝望而痛苦。 他无数次告诫自己,不能再相信她,不能再对她心软,只要能把她留在自己身边,他愿用尽所有手段。 “ 你本也不爱我,如果要恨,那就恨吧。” “如果不能爱我,恨我一辈子也是好的。” 段伏归轻飘飘地说。 “哈。”纪吟绝望地笑了下,泪水滚落脸颊,“你是燕国皇帝,想要什么样的美人没有,为什么就偏偏不肯放过我。” “因为,我爱你啊。”段伏归看着她的脸,眸光温柔似水。 “哈哈哈……爱,这就是你所谓的爱?把我当禽兽一样锁起来,从今以后,成为任你玩弄的禁脔?你的爱真的太可笑了……” 经过方才,她的嗓音已经变得嘶哑无比,胸膛剧烈起伏,犹如水洼中即将干涸的鱼儿大口大口呼吸着,整个人透着说不出的窒息和绝望。 男人幽沉的眸中似闪过一丝动容,但转眼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或许从见到她的第一眼,两人就注定要纠缠一辈子。 “地上凉。”他再次恢复平静,朝她伸手,姿态一如既往亲密。 “别碰我!”纪吟撑着手往后退,她现在被他沾上一个手指头都觉恶心。 可她这点反抗在男人面前无异于蚍蜉撼树,他先前由着她打了自己一巴掌,现在动起真格来,她又如何抵抗得住。 段伏归筋骨分明的手掌精准地钳住她胳膊,稍一用力就将人提到自己怀里,纪吟掐他咬他踢他骂他,他都如磐石般稳稳将她托了起来,放到床上,再扯过一件狐狸毛斗篷将她罩起来。 段伏归任由她打骂自己,情绪稳定得不可思议,相比起来,声嘶力竭的纪吟仿佛才是那个疯子。 段伏归将她裹在斗篷里,摸着她冰冷的手,揉了揉,“前朝还有事,我晚点再回来陪你,你有什么事就吩咐外面的宫女。还有,现在天气还凉,小心别冻病了,你体质弱,别不拿自己的身体当回事。” 说完,他在她额上落下一吻,便径自离去了。 纪吟死死盯着男人的背影,直到许久过后,瞳仁才终于动了下。 以前她虽恨他强迫自己,但除此之外,她也会记得宫变那夜,他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了自己一命,甚至有时她也体会到他的一些好,尽管她知道这种好是基于自己乖顺的表现。 第106章 答应与段伏成合作时,她饱受良心和私欲的煎熬,万一他真的中计怎么办?万一他真被自己害死了怎么办?现在事实告诉她,她没有做错,她就该逃跑!她就该逃跑!就该用尽一切手段逃离他的掌控! 将自己的一切寄托于男人的宠爱,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他高兴时对她百宠千爱,可一旦惹怒他……纪吟低头看了眼左踝间的金链,惹怒了他,她就只能像现在这样,成为被他豢养的鸟雀。 他说他爱她,可他从来不会尊重她,从来不会问她真正想要什么,只会要求她顺从,按照他的喜好迎合他。 这就是他自以为是的爱。 纪吟扯了扯嘴角。 独自平复了会儿情绪,纪吟再次撩起裤管,手指扣着镯子边缘,试着把脚踝上的金镯脱下来,然而这镯子的大小卡得实在太死,任凭她将后脚跟磨掉一层皮也弄不下来。 也是,这是段伏归特意为她准备的,怎么可能这么轻易摘掉。 纪吟又把目标放到链条上。 这链条不像普通的铁链粗壮,反而像是赤金打造的,崭新的金属折射出璨璨的光芒,然而纪吟努力拽了拽,这链条看着不过小指粗细,却格外坚实,半点不像黄金那般柔软易变形。 链条的一端焊在她脚踝的金镯处,另一端却系在了一人粗的木柱上,这是承载宫殿的梁柱,沉重坚硬,除非她有段伏归那般的神力,不然如何能挣得脱。 纪吟心下一沉,不由再度生出几分绝望。 不行,不能就这么认命! 她是人,她有自己的尊严,凭什么被当做鸟兽一样栓起来。 纪吟下了床,眼神四下扫视,似在找寻什么。 可惜她找了一圈,寝殿里除了衣柜、妆台、软榻等家具,并无多少旁的东西。 她又来到正厅。 她脚上虽被拴着,这链子的长度倒不算短,能让她在这两间屋子里自由活动,但,也仅限于此,她最多只能走到正厅门口,仅差一步。 一侧是囚困她的牢笼,一侧是明亮广阔的天空,她却因为锁链的束缚,再也跨不过这道鸿沟。 并且随着她的走动,金属链条碰撞发出清脆声响,无不在提醒她现在的处境。 纪吟闭了闭眼,压下心中的恨意。 没找到自己要的东西,她想了想,喊了一句,“来人。” 守在殿外的宫女听到召唤,立马跨进屋来,还是先前那两个,木香、木叶。 “夫人有什么吩咐?”木香恭敬地问。 “给我拿把剪刀来。”纪吟说。 “这……”二人对视一眼,十分犹豫。 “我要一把剪刀,听到了吗?”纪吟杏眸圆瞪,再次命令,声音里已然有了怒意。 二人连忙跪到地上,诚惶诚恐地求饶:“夫人恕罪,不是奴婢不愿给夫人寻,是、是陛下吩咐过,不许您身边出现利器,若是不小心伤了您,奴婢实在担待不起。” 纪吟再次呼吸急促起来,垂在袖中的手捏成了拳,她没想到男人连这都算到了。 她脚上的金镯并不粗,同样只有小指大小,既然没有钥匙,她便想能不能用剪子或者刀砍断。 这条路也被堵死了。 纪吟失魂落魄地回到床上,没有睡,只抱着膝盖,把自己缩到床角,宛如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小兽。 不知何时,夕阳余晖消散,天色彻底暗了下来。 “夫人,该用膳了。” “我不吃。”纪吟冷冷说。 “夫人,您一天没吃东西了,还是吃点吧。” 宫女还在不停地劝,纪吟心烦意乱,抄起枕头狠狠砸了过去,“我说了,我不吃!滚出去!” 见纪吟大发脾气,二人终于不敢再多嘴了,连忙退出殿外。 纪吟坐在床上,用力深呼吸几口气,眼角微微湿润,抬起袖子拭了下。 她也不想对无辜的人发脾气,可她真的控制不住,她内心太煎熬了。 寂静的夜悄无声息地笼罩了整座宫殿,纪吟把头埋在膝盖中,一动不动,直到外面再次传来熟悉的脚步声,随之而来的还有一盏盏烛火,驱散了床帐中的黑暗。 纪吟睁开眼,便见一道高大的身影矗在自己面前。 “为什么不肯吃饭?”男人弯腰坐到床上,语气亲昵得好像先前的争吵只是一场幻觉。 第73章 纪吟缩在床角,一句话也不说,对男人的关心仿若未闻。 段伏归脸色微沉,长臂一捞,强行将她从角落扯到自己怀里。 大掌捏捏她的手腕,纤细得宛如折柳,只剩一层薄薄的皮肉贴在骨头上,仿佛他稍一用力就会折断。 太瘦了。 短短不到半个月,她比在建德刚见面时又瘦了许多。 他无法忘记上元那夜,繁灯如星、明亮璀璨的大街上,她脸上那个他从未见过比灯火还灿烂的笑。 她对旁人如此慷慨,却对他如此吝啬,让他深深地嫉妒,想要完全霸占。 “宫女说你一整天没吃东西了,乖,起来吃饭,不然会把身体饿坏。”段伏归抄起她腿弯,就要把人抱下床去。 纪吟拼命蹬腿,“我不吃!我不吃!” 段伏归没有用力,一时间还 真被她挣脱了。 纪吟再次缩到床角,警惕地看着他,仿佛张开尖刺的小刺猬。 看她似乎铁了心,段伏归拧起眉,旋即又散开来,“你不吃饭,你那些宫女们总要吃吧。” “你什么意思?”纪吟颤着声问。 “按照宫里的规矩,主子都没吃饭,下人哪儿能吃,你说是不是?”段伏归淡淡地说。 纪吟瞪大眼看着他。 “你一顿不吃,她们就饿一顿,难道你要她们跟着你一起饿肚子?”男人又故意问。 纪吟气得牙齿打起了颤。 他又在威胁她! 尽管没有细问,但她知道,尤丽陶儿她们肯定又被自己牵连了,或许被罚去了掖庭,或许被罚去了别的地方,总之没有什么好下场。 在这种条件下,若是还没饭吃,恐怕要不了多久她们就真的撑不住了。 纪吟瞪着眼,一眨不眨,直到眼眶通红,潮润的水意涌上来。 是气,是恨,是无奈,是绝望。 段伏归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她太心软了,所以他太清楚该怎么拿捏她。 “乖,过来。”他朝她伸出手。 果然,对峙许久后,纪吟最终还是闭上眼,将自己的手放到他掌心中。 段伏归一笑,轻巧将她托了起来,抱下床,来到布好饭菜的厅屋,坐到食案前。 屋里燃着整整两排油灯,厅内灯火通明,只见桌案上摆十来样饭菜,燕窝粥、山药乌鸡汤、海参、松茸……全是名贵而滋补的食材,在烛光下泛起浅浅的光泽,色香味俱全。 “想吃什么?”段伏归微垂下头看着怀里的人,温声问她。 纪吟随手指了指面前的燕窝粥。 “我喂你?” 纪吟不作声,随他去。 少女病弱纤细,轻轻靠在男人宽阔的怀抱里,男人温柔贴心地将吹凉的粥喂到她嘴边,若只单看这份画面,倒好像真是一对恩爱夫妻。 然而事实却是如此讽刺。 纪吟被他喂了半碗,吃不下了,等他再把勺子递过来时,闭上了嘴。 段伏归瞧她只吃这么点,皱皱眉,“再吃一点。”吃得比猫还少,这怎么长得起肉来。 纪吟沉默一瞬,没有反驳,顺从地张开了嘴。 段伏归把剩下半碗燕窝粥喂完,又夹了块山药和鸡肉,“再吃点肉。” 纪吟张开嘴,下一秒,却“哇”的一下,把刚才吃的全吐了出来。 段伏归脸色一变,猛地掐住她的胳膊。 “你……” 他想说什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威胁她吃,好,她就吃。 他让她再吃点,她就一直吃到吐出来为止。 段伏归脸色铁青,可看着她惨白的脸色,却只能赶紧让人去叫太医。 “你要是实在吃不下,跟我说一声就是,何必作践自己的身体。” 纪吟在宫女的伺候下漱完口,闻言,抬起头看着他,只露出一个冷嘲的眼神。 我刚才难道没有表示过吗?只是你根本不在乎我的意愿而已。 段伏归似看懂了她眼中的嘲意,回忆起刚才,尴尬了瞬,进而又有几分恼怒。 他只喂了一碗粥,远不到撑的地步,哪里能想到她会吐,跟他待在一起就这么难受吗? 段伏归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无力和焦躁。 张太医很快来了,给纪吟诊了脉,并没什么大碍,只道大约是胃口不佳才引发了呕症。 他说得十分委婉了,哪里只是胃口不佳,分明是心情抑郁。 “那你赶紧开药,给她好好调理。”段伏归命令。 张太医心中叫苦,这是心病,哪儿是单靠吃药就能治好的,可他也不敢说,只能答尽力而为。 第107章 段伏归看着纪吟尖尖的下巴,想到她才吃的粥全吐了出来,下意识想叫她重新吃点,却又担心她吃了再吐。 一顿晚饭结束得潦草而慌乱。 段伏归又抱着她去洗漱了翻,这才上床。 他今夜本想跟她亲近,可想到她先前虚弱的模样,只好歇了这个心思,捧着她的脸亲了亲。 “我知道你现在恨我,但我也说了,我永远也不可能放手,你只能是我的,今生今世都只能待在我身边。” “我也不许你再作践自己,你要是好好的,她们就能好,你要是不好,那她们就要跟着你受苦……” 男人紧紧拥着她,低沉的嗓音笼在床帐里,宛如情人间的低语,然而话里的意思却格外叫人胆战心惊。 他知道她性格最是刚烈,也怕自己把她锁起来后,她一时激愤之下想不开。 纪吟下意识弓起脊背,想把自己缩成一团,可男人紧紧贴着她,有力的臂膀横亘在她腰间,硬生生阻止了她逃避的动作。 纪吟闭上眼,任由男人紧紧搂着自己,呼吸清浅,仿佛睡着过去,段伏归知道她没睡,但也没戳破。 两人就这般静静躺在一起,气氛宁静而压抑,直到不知什么时候才睡了过去。 如此平静地过了几日,这天夜里,男人终于不再忍耐了,抱着她弄了两回,犹不尽兴,直到见她实在支撑不住才作罢了,却久久不肯出来,将她软玉般的身子嵌在自己怀里,抚着她的脊背,不停地啄吻她耳垂到侧颈那片柔软而敏感的软肌,引得她一阵轻颤。 肌肤微微摩擦,男人身体一绷。 刚到二月,天气已经开始回暖,但怕纪吟受凉,寝殿内还烧着暖烘烘的地龙,男人年轻,火气旺盛,此时已出了一身汗,沾到纪吟身上,弄得她也黏黏糊糊的不舒服。 待急促的喘息终于平静下来,纪吟撑起酸软的手推推他,“我要去洗漱。”说着便要起身,却被他勒住腰,动弹不得。 “再等等,太医说,行房结束后多留一会儿有助于受孕。”男人漫不经心地说。 纪吟听到这话,脸色一僵,如遭雷劈。 “你说……什么?” 男人动作一顿,嘴唇终于离开她的肌肤,黑沉沉的眼睛看着她,语气平淡:“我说,我们该生个孩子。” “孩子?”听到这两个字,纪吟脑子嗡鸣了下。 “我年纪也不小了,朝臣们都在催,上书请奏让我纳女的人越来越多,再拖下去,人心难免浮动,可我只爱你,只想要你生的孩子。” “去年你不是也答应我,要生一个我们的孩子吗?”男人伸出手,粗粝的指腹轻轻摩挲女孩儿柔嫩的脸颊。 “我不生!” “我才不会给你生孩子,你最好死了这条心!”纪吟颤抖着唇。 段伏归仿佛早料到她会是这般反应,竟没生气,只是紧紧扣着她的腰,语气霸道而坚定:“我们必须有个孩子!” 不管是出于对朝局的稳定,还是对她,他都要有个孩子。 都说母子血脉最难割舍,或许有了孩子,她就能心甘情愿地留在自己身边了。 “我不要!你要孩子你找别人生去,我不要!”纪吟拼命挣扎,却被男人牢牢束缚在怀里。 “我说过,我不要旁人,我只要你。” “阿吟,你不想要一个像你一样乖乖软软的女儿吗?如果我们有个女儿,我一定好好爱她,她会是全天下最尊贵的小公主。不过还是先生个男孩儿吧,到时我立他当太子,朝臣们也就无话可说了……” 男人自顾自地说着,纪吟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她本以为如今已经够绝望了,却没想到他还能让自己更绝望。 如果他铁了心,她又没有避孕药,她总有一天会怀上的…… 不行,她一定要想办法。 - 第二天,段伏归照常早早起床上朝,临走时,看了眼还在沉睡中的纪吟,在她唇上亲了亲,这才起身离去。 待男人的动静彻底消失,纪吟坐起身,叫来先前伺候自己的宫女。 待梳洗完毕,她揉揉额角,吩咐木叶,“我最近晚上睡得不好,你去太医院要点安神香来。” 木叶不疑有他,立马去了。 晚上,段伏归过来,木叶将纪吟今天的事报上去。 “安神香?” “是,张太医亲自给的,只是普通安神香。” 段伏归挥挥 手,示意她下去。 他夜夜与纪吟一起,当然发现她这段日子情绪不佳,萎靡焦躁,难以入眠,因此也没多想,任由她点上安神香。 然而这香用了两日,纪吟嫌味道不好,让木叶再去太医院取点别的香料来,说要自己调制。 木叶不敢不从。 段伏归这段日子忙着外朝的事,并州、兖州、青州刚纳入燕国版图,一堆杂事忙的不可开交,听下面的人禀告了两句,既没什么问题,便没多想。 她能有个爱好消磨时间,反倒是件好事,总好过整日在哪儿胡思乱想。 纪吟折腾下面的人,一会儿要这个香,一会儿要那个香,每次要的都不一样,最后她总共留了多少香料,旁人也不太清楚了。 药香同源,纪吟小心翼翼地攒着香料药材,待终于攒得差不多了,才悄悄制了香,在夜间点燃。 她也不知道这样有没有用,可这已经是她能做到的极限了。 几日后,月信如期而来,纪吟狠狠松了口气。 男人则难掩自己的失望。 他摸摸纪吟的肚子,“你体质太弱了,我叫太医给你好好调理。” “不要!”纪吟飞快拒绝。 “嗯?”男人略带探究的视线落到她脸上。 “我说了,我不想生。”纪吟冷着脸,控制着自己不要发抖。 仅仅是这个原因吗? 段伏归隐约察觉到不对,刚刚那一句,她分明有些惊慌,仿佛担心自己戳破什么。 “你慌什么?”男人低下头,一双幽深的眸子沉沉地盯着她,锐利的眼神从她脸上一寸寸扫过,试图从中寻找出蛛丝马迹。 纪吟暗暗放轻呼吸,“我没慌,我不想见太医。” “是吗?”男人轻声说,“可是,你越掩饰什么,就越容易暴露什么。” “你摸,你的心跳得好快。” 第74章 段伏归的大掌贴在纪吟胸口。 掌心之下,隔着一层软绵弹滑的触感,他能感受到女孩儿的心跳多么急促而汹涌。 纪吟能控制自己的表情,却无法抑制自己的生理反应,尤其当男人的手贴上来后。 “你果然有事瞒着我。”段伏归肯定道。 忽然间,他想起纪吟这段时间要了许多香料,她以前并不爱调香弄粉,也就到了夏日才佩戴驱虫香囊。 如此反常…… “香料……”段伏归灵光一闪,意识到了什么。 “来人,叫太医!”男人高喊,声音发寒。 他竟如此敏锐,一瞬间就戳破了她费尽心机才想出来的办法,哪怕纪吟还强撑着,脸色却控制不住地苍白起来,仿佛一朵失了颜色的花。 段伏归没有说话,有如实质般的眼神沉压压地落到纪吟脸上,带着难以描述的逼迫感,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真希望这一切是自己多想了。 不到两刻钟,张太医便被唤了过来。 刚跨进正殿,他嗅到空气中浮动着的药香,身形微顿了下,意识到个问题——要遭。 “过来,给夫人诊脉。”段伏归朝张太医命令道。 张太医小心看了纪吟一眼,心想难道又是这位惹出来的事? 但他也不敢问,只能从药箱拿出脉枕,恭敬地请纪吟置腕。 纪吟不动,段伏归握住她的小臂,强行放到脉枕上。 张太医小心翼翼地将手搭上去,这一诊,果然证实跟他先前闻到的药香有关。 “夫人现在的身体怎样?”段伏归率先发问。 “这……”张太医吞吞吐吐不敢张口。 “说!” 张太医咕噜一下跪到地上,“夫人似闻了些助经活血的香料,不利于受孕……”他语气小心到了极点,知道这话必会触怒陛下,连忙补充,“不过闻香时日尚短,且药性没有那么强烈,只需隔绝十天半月便无碍了。” 然而段伏归却没他想象中盛怒,“你说的,是这个香?” 他打开一个檀木小匣子,修长的手指从里面拈出一粒丢到张太医面前,让他验查。 方才传唤张太医时,段伏归便让人搜了纪吟的寝殿,然后搜出这匣药丸,这就是她最近捣鼓出来的东西了。 张太医接过,仔细嗅了嗅药丸的味道,又用指甲刮下一点放在舌尖尝了尝。 “这药丸里掺了麝香、川芎、白芍、当归……都是、都是活血的药材,不过这药配伍粗糙,应当只是初识药理的人配的,而且若以燃香的方式,只有不足三成药性……” 第108章 “行了,你下去!”段伏归站起身。 张太医如得了赦令,收拢好药箱,飞快退出大殿。 他走得太急,还被门槛绊了下,好险及时扶住了门框才没摔倒在地。 张太医一走,屋中便只剩他们俩人。 纪吟已经从先前的慌乱中恢复过来了,她静静地坐在桌边,等着男人像往常那样大发脾气。 段伏归见她一脸满不在乎、视死如归的表情,果然被气得七窍生烟,喘着粗气,在原地转了几圈,还是没法将胸中的怒火压下去。 “砰”的一声,他一拳砸到纪吟面前的桌面上,腰背一倾,整个人就笼在了纪吟面前。 “你就没有什么要说的?” 纪吟终于抬起眼睫,露出一双大而明亮,如琥珀般晶莹的眼睛,纯净如水,又冰冷如雪:“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我不想生,所以,你有什么可意外的。” 她话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嘲意。 段伏归心里的火被激得再次窜高了几丈,她确实说过不肯生,然而在他看来,自己才是掌控两人关系的那个人,生不生都只能由他说了算,没想到她竟能想方设法来钻空子。 “我倒是小瞧了你,身边没了亲信,还被锁着,都能想出这等办法来。”段伏归冷笑着说。 纪吟没心思跟他斗嘴。只是好不容易才想到一点办法,通过遮遮掩掩搞到些许药材,一瞬间又什么都没有了。 纪吟不是不失望挫败,只是面上没表现出来而已。 下一次该用什么法子来避孕呢? 段伏归对她何等了解,看她这表情就知她此时定然还没放弃反抗,既然如此…… “来人,把玉樨宫所有人都叫过来,还有段英。” 玉樨宫又被换了一批人手,如今总共不过四个贴身伺候纪吟的宫女,外加看守在宫门口的禁军。 很快,众人便齐齐跪到正殿门口。 段伏归站在众人面前,红日西坠,高大的身躯被夕阳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凸出的眉弓在眼窝落下一道阴影,越发衬得他的眼神幽邃而阴沉,仿佛覆上一层阴翳。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跪了一地的人,寒声命令:“从今以后,你们除了伺候夫人,不许再跟她说一句话,她有什么吩咐,除非朕同意,不然哪怕是一朵花、一棵草也不许给她摘!” 段英一惊,下意识抬起眼,可一对上主上那近乎偏执的眼神,便再不敢多嘴。 “是!” 纪吟坐在屋内,听到男人的话,十根手指握成了拳,苍白薄削的肌肤下,一根根青筋浮突起来,嘴角勾起一个惨然的弧度。 尽管她早就知道自己不过是被男人囚禁起来的禁脔,从前好歹还有一层遮羞布,能在监视下出去走动,可现在……纪吟低头看了眼自己脚踝处如影随形的链条,她不仅像牲畜般被锁起来,从今以后,没人再跟她说话,她彻底成了一个囚犯,只是关押她的屋子比别的囚犯的屋子光鲜亮丽些而已。 纪吟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沦落导致这种地步,说出去,恐怕都要被骂一句,你真给穿越人士丢脸。 就在纪吟胡思乱想间,不知什么时候,男人已经结束了训话,沉重的脚步声逼近,下一秒,身体骤然腾空,突来的失重感让她心跳一滞,下意识攀住了男人的肩。 段伏归径自将她抱到了床上,然后开始撕扯她的衣裳。 纪吟手忙脚乱地抵住他的手,怒骂:“你干什么?” “看不出来?我要你。”段伏归两眼赤红。 纪吟瞪大双眼,不可置信:“我刚来了月信。” “这又如何?”男人满不在乎。 他实在被气着了,尽管纪吟嘴上一直在拒绝他,可当看她真背着自己做出这些事来时,他还是无法抑制胸中的怒火。 她不过是仗着他爱她,舍不得杀她,才敢这么一次次挑战他的底线。 而他也恨自己,为什么偏偏就爱上了这么个没有心的女人,不,她有心,她对旁人心肠总是软得不得了,可偏就不肯施舍他一丝柔情。 纪吟一瞬愕然,他竟真想不顾她的生理期强来? “疯子!你真 是一个疯子!”纪吟疯狂尖叫。 “是啊,我早就疯了,被你折磨疯了!” 段伏归一边说,一边大力撕扯掉她的外衫。 纪吟用尽全力,脚上的锁链在她动作下叮铃作响,可她这点力气又如何阻止得了男人?很快她上衣就被剥了精光。 纪吟惊恐万分,一巴掌扇了上去。 “滚开!” 男人俊朗的脸颊上浮出一道鲜红的血印,也不是头回被她打了,只愣了一瞬,他便一手钳住她两只细腕,另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掌抓住她的裤腿,下一秒,仅剩的一片衣物也飘落下来。 女孩儿光滑柔腻的肌肤在昏暗的床帐中白得近乎耀眼,男人眸色一暗,浓重的阴影不停翻滚。 “不要,我求你……”纪吟实在忍受不了此般羞辱,泪珠儿颤抖着划过脸颊。 段伏归一顿,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探出舌尖,舐去这滴咸涩的泪水,继续往下,落到她粉如蔷薇般的唇瓣上…… “唔……”纪吟不停摇头。 “主上,宫外传来八百里急递!”段英在门外硬着头皮喊。 段伏归一时没应声。 “是秦国的消息。”段英加大声音。 这下,段伏归终于动了。 他脸色格外阴沉,却没立马离开,而是垂下眸,似在权衡什么。 纪吟推开他,双臂环住前胸。 许久,看着纪吟一脸瑟缩可怜,脸上犹带泪痕,他用粗糙的指腹拭了下,一句话也没说,转过身,一边朝外走一边整理方才被纪吟抓乱的衣裳。 “什么事?”段伏归来到殿门口,沉声问,嗓音犹带火气。 段英将那信呈上来。 段伏归打开一看,蓦的眯起了眼,精光乍现。 ——秦国皇帝,驾崩了。 段伏归立马就意识到这件事的重要性,皇帝驾崩,朝局动荡,若能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战机,或许就能歼灭秦国,彻底称霸中原。 段伏归匆匆离开,飞快召集人手议事。 男人离开后,纪吟方有种死里逃生的感觉。 她立马将自己裹在被子里,警惕地盯着门口,生怕不知什么时候男人就折身回来,还好他被绊住了,这才下床,重新找了套寝衣换上。 疯子!变态! 纪吟心里咒骂。 第75章 段伏归召集人手商议秦国的事,一连三四天都没再回来,这对纪吟来说反而是件好事。 她虽不知具体什么事,但她听到了段英说的“秦国”两个字。 秦国那边出了大事,或许,两国又要交战了。 段伏归大概率会亲自领兵,按理这是她的机会,可她被锁着,完全接触不到外人,该怎么办呢? 纪吟心底有些焦躁。 又到一日傍晚,木香木叶在正厅布好菜,请纪吟用膳。 段伏归不在的时间里,这两个宫女便帮他盯着纪吟吃饭,按他说的,她一顿不吃,尤丽她们就饿一顿。 即便纪吟再没胃口,也要硬逼着自己吃上几口。 纪吟吃完最后两片素炒春笋,搁下筷子,任由两个宫女呈上漱口茶,一边用温湿的锦帕擦过细白的手指,一边状似闲聊地问:“你们先前在哪儿当差?” 木叶下意识要回答,木香连忙拽了下她的袖子,她这才想起来陛下吩咐过,除了伺候夫人洗漱用膳,一律不许再与她闲聊。 “你们认识尤丽吗?她先前是我的宫女,你们知不知道她们现在被罚到哪儿去了?”纪吟又问。 木香木叶两个宫女好似没听到她的话,一个字也不答,径自收拾着桌上的杯盘。 纪吟心下一沉。 那日段伏归吩咐下面的人不许再跟她说话,以男人的威信,这些宫女岂敢违背。 纪吟眸中闪过一丝气恨,深呼吸一口气,又指使她们:“给我找本书来。” 这下两人终于有反应了,木香道:“奴婢要向陛下禀告,得到陛下允许才能把书拿给夫人。” 纪吟愤怒地睁大眼,瞪着她看了许久,许久。 空气静默得近乎压抑。 纪吟终于意识到男人这道命令的可怕性。 她不仅身体没了自由,连精神也要被囚禁起来,从此以后,没人跟她说话,没人跟她交流,她只能像被关在笼子里的宠物,只有他这个主人过来时才有人能说上一两句人话。 - 段伏归当然不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战机,经过去年潞州一战,秦国元气大伤,近半国土落到燕国手上,这次秦国皇帝驾崩,即便秦国内部能立马推举新主,依旧避免不了人心动荡。 若是顺利,此一战,段伏归便能率领燕军横扫六合,并吞中原,彻底一统北地,终结六十年来的乱世,成为真正的天下霸主。 一条条命令下发,烟尘滚滚,一个个举着令旗的传信兵飞驰在官道上,如今整个燕国朝堂都飞速运转起来,调拨军队、征集后续兵源、调动粮草,安排留守,制定大军行军路线……一连忙碌了五六日,段伏归才终于把前朝的事议定。 第109章 大军即日就要出发,段伏归忙得分身乏术,但他还是抽出时间。 他把段英召来含章殿。 “朕离开京城后就把夫人的安危交给你,若再发生先前的事,你就提头来见朕!” 段英立即单膝下跪,仰头看着主上:“属下必不敢再辜负主上期望!” 他眸光坚毅如钢,声音掷地有声,可以看出他是抱着怎样的决心和意志。 段伏归这才放下心来,又交代了两句,才大步朝玉樨宫走去。 一连数日,纪吟一个人待在空荡荡的宫殿,她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无力和孤寂。 她抱膝坐在榻上,怔怔地看着雕花窗棂外,一支新生出几片嫩叶的梅枝横生过来,被明亮的春阳镀上一层浅浅的光辉,苍翠欲滴,生机勃勃。 这时候,纪吟竟开始羡慕一棵树,至少它能自由生长。 她下意识朝眼前的翠绿伸出手,却什么也没触碰到,苍白纤细的手腕轻悬在半空中。 看似近在咫尺,实则遥不可及。 不知不觉,一天又过去了。 夜幕沉沉,纪吟躺在床上,身体蜷缩成一团,如同一只瘦小的幼猫。 忽然,一道急促沉重的脚步声打破了夜晚的寂静。 紧接着,“砰”一声,殿门被用力推开,门扇打在墙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纪吟被惊醒,刚从衾被里坐起身,便见一道高大的黑夜急速逼近。 两个宫女跟在他身后进来,连忙将卧室里的油灯点亮。 暖黄色的火光一跳,屋内霎时多了抹光亮。 她仰头看着床帐前的男人,刚要说什么,男人高大的身躯便压了下来,滚烫的唇堵住她将要出口的话。 段伏归能抽出这点时间实在不易,一分一秒都不愿浪费,上来就单刀直入。 纪吟不停挣扎,却全都被他轻易化解。 一场急促汹涌的情潮席卷而来。 纪吟失了力气,满脸潮红,发丝凌乱地纠缠在雪白的颈肌间,花瓣似的唇艳红润泽,因为微微泛肿而越发饱满欲滴,她仰躺在柔软的丝绸衾被里,疲惫得神思欲昏,直到听见衣料摩擦声,她伸出雪臂撩起纱帐,探头看去,只见男人正在穿衣。 不是寝衣,而是外出的正装。 这个时间点出去…… 纪吟想到什么,顾不得其它,努力撑着酸软的身体坐起来, 即便被子滑落到腰间也来不及捞。 她两只水润的眸子紧紧盯着男人,“你要出征是不是?” 段伏归听到她的声音,动作一顿,扣好腰间的金带钩,朝她走过来,坐到床沿,看到她无知无觉露出来的美景,海藻般的发丝铺散在她胸前、后背,冰肌玉骨,黑白分明,若隐若现,他忽然就想再把时间推迟一点。 “你要出征是不是?”纪吟又问。 这次的声音终于将男人的理智拉回来,他淡淡“嗯”了一声。 段伏归看着她过分紧张的脸,竟生出一点异样的情绪,难不成她对自己还是有那么一点…… “你给我把这链子解开!”纪吟要求他。 男人刚舒展开来的眉头再次皱起,眸色霎时一凝,彻底暗了下去。 “我说过,锁链的钥匙已经被我熔了。” “用刀切、用钳子剪,用什么办法都好,你给我解开,不然我会疯的。”纪吟眼神近乎崩溃。 段伏归冷眼看着她,轻轻将人揽到怀里,“不行。” “你有太多先例了,每次都是欺骗我,让我放松警惕,然后趁机逃走,我绝不允许这样的事再发生,那就只有把你锁起来了。” “我还吩咐了段英,让他一定看好你。”男人语气平淡,说出来的话却叫纪吟不寒而栗。 “你不给我解开,我真的会疯的。”纪吟语气哀婉,仿佛在绝望中挣扎的小兽。 段伏归眼神一顿,心脏抽疼了下,但他已经不相信她了。 “我会让下面的人好生照料你,乖乖等我回来。” 他在她额上落下一吻,松开她,彻底转身离开。 段伏归走了。 徒留纪吟一个人在这空荡荡的宫殿中。 纪吟颓然地坐在床上,感到一阵阵绝望,单薄的脊背一动不动,仿佛成了一烛光里的一抹剪影,又好似凝成了一座悲伤的雕塑。 不知过了多久,“雕塑”才又动了起来。 她双手扣住左脚上的金镯,发了狠地往下拽,脚踝处的肌肤被磨破了皮,她却半点感受不到疼痛似的。 她不停掰弄,从脚踝到脚背,连带两只掌心,肌肤通红一片。 直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纪吟实在支撑不住,才一把倒在了床上。 纪吟咬着牙,喉间发出无声的嘶吼,滚烫的泪顺着眼角大颗大颗地往下落,洇湿大片锦被。 段伏归去打仗,他要去多久,三月五月?一年两年? 他一天不回来,自己就过一天这种不人不鬼的日子吗? 而且,就算他回来,自己又能解脱吗? 因为段伏归那道命令,没人再敢和纪吟说话,她被埋葬在这与世隔绝的宫殿里,宛如一朵日渐走向凋零的花。 “段英!把段英叫过来!我要见他!” 段英听到纪吟的命令,沉思片刻,终究还是跨进殿内。 但他是男人,只停在了外间,并不敢进到卧室里。 “夫人叫我来有何吩咐?”段英隔着珠帘问。 他不进来,纪吟便出去,她赤着脚,拖着长长的金锁链,来到段英面前,命令他:“给我解开这链子。” 她衣衫不整,段英不敢细看,连忙侧过脸,但仅仅这短暂的一瞥,依旧叫他心惊。 纪吟现在的模样看着实在不太好,不仅又瘦了许多,脸色更是苍白如纸,眼下却一片乌青,原本那双明亮有神的眼睛,此时只剩灰败空洞,就好像……行尸走肉。 “主上吩咐过,这链子,不能解。” “你解不解?”纪吟朝他逼近一步,彻底站到他面前。 段英看她隐隐有要崩溃的趋势,态度迟疑了下,最终还是垂下眸:“夫人恕罪,属下不能解。” 他不知道这是否又是她在做戏,毕竟上次她便是装作对主上担忧不已,借口去白马寺祈福,这才逃了出去。 他绝对不能重蹈覆辙! “呵!”纪吟望着他,笑了声,“你真是段伏归最忠心的狗!” “滚!!!” 段英立马逃了。 跨出玉樨宫,他不由又想起纪吟方才的状态,心底闪过一丝隐忧,只是相比起主上离开时交给他的任务,自是要按主上吩咐的做。 段伏归刚离开那段日子,纪吟还在想办法折腾,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她仿佛认命了般,渐渐安静了。 “木香木叶,你们能不能跟我说说话?” 木香木叶照常来布置饭菜,纪吟突然开口问,眼神虽在看着她们,却不聚焦,空洞得可怕。 木叶心里不是滋味,用眼神询问木香,木香摇摇头。 最终,两人什么都没说,安静布好饭菜,等纪吟吃完,再悄无声息地退下。 待走到角落里,木叶忍不住小声说:“木香姐,我感觉夫人好可怜,我都能感觉到她……她情绪好像很不好,我们悄悄跟她说几句话,或许夫人会好受点。” 木香也叹了口气,却道:“自夫人进宫以来,玉樨宫连换了几批人手,全是因为夫人出逃而被罚的,如今我们被安排过来,如果不想受罚,最重要的就是听上头的命令行事,其余的一概不要管,否则说不准因为什么就没命了。” “好吧,我知道了。” 天亮了黑,黑了亮。 没有人敢跟纪吟说话,她自己似乎也很久没说过话了,只是在日复一日枯燥的时间里听听鸟儿偶尔经过时翅膀扇动的风声,下雨时的滴答声,夜晚的蟋蟀声……到后面,这些声音似乎都听不到了,那些花红树绿的颜色也消失了,她世界里只剩一点白一点黑,交替出现。 “统领,不好了,夫人出事了。” 木香一脸惊恐地冲出玉樨宫,来朝段英禀告。 段英额角一跳,“怎么回事?” “夫人的脚上流了好多血。” 段英瞬间脸色大变,再也顾不上旁的,冲进殿内,只见纪吟跌坐在地上,鲜红的血顺着她的脚踝蜿蜒了一地,刺得人双眼生疼。 “来人,叫太医!” 段英第一时间叫来太医,紧接着,又连忙亲笔写了封书信,加急送到前线段伏归大营。 第76章 玉樨宫中一片混乱。 纪吟倒在血泊中,脚边是一片沾满血的碎瓷片。 段英赶紧让人将纪吟扶到床上,数名太医被急召过来。 纪吟脚踝上的伤口算得上触目惊心,她脚踝本就瘦得只剩一层薄得像纸一样的皮肤,整整一圈不规则的伤口形状,几乎能看到皮肉下的骨头,仿佛她是要把这只脚生生锯下来似的。 第110章 意识到这点,段英如何不心惊肉跳。 额上、后背浸出一片冷汗。 主上把夫人的安危交到他手上,他竟眼睁睁看着夫人伤成这样,他该如何向主上交代。 “大人,太医来了。” “快让他们过来。”段英侧身让道。 张太医是最常给纪吟看诊的,段英率先揪了他。 看到纪吟的伤口后,饶是经验丰富的张太医也忍不住一惊。 他第一时间给纪吟止血,看到纪吟脚上的金镯后,犹豫地看向段英,“段统领,夫人脚上这镯子正好卡在伤处……” “解开。”还不等张太医说完,段英就下了决定,立马叫人过来。 显而易见,纪吟之所以自残,就是因为这束缚她的锁链,段英怕再不解开,她下次就不仅是割脚踝这么简单了。 无论如何,夫人的性命最重要。 段伏归先前告诉纪吟,套在她脚上的金镯的钥匙被熔了,确实是真的,但段英手下能人众多,只是撬个锁而已,又有何难。 不到两刻钟,段英便叫来人手,把这整整束缚纪吟三个月的锁链解下来。 “夫人,属下已经替您去了锁链,您莫要再想不开了。”段英朝她下跪请罪。 纪吟虽身体虚弱,又失血过多,但她竟还没昏迷,相反,她意识前所未有的清醒,她清楚地看到众人是如何慌乱,自己抗争许久都没能成功的锁链又是如何被轻易取下。 可是,她已经不在乎了。 纪吟一言不发,神情空洞,任由他们摆弄自 己。 张太医给纪吟处理完伤口,开了药,被段英叫到外厅询问情况。 “夫人虽失血过多,好在伤口不深,没有伤到足经,养上一段时日外伤就能痊愈了,只是……” “只是什么?”段英追问。 “只是最要紧的却不是足上的外伤,而是夫人心中,似存了死志……”最后几个字,张太医的声音越来越低。 “你说什么?”段英喃喃反问。 其实他并非看不出纪吟现在的精神状况实在堪忧,只是真听到太医这么说时,还是忍不住心惊肉跳,若夫人当真…… 此刻,段英意识到,事情或许比自己想象中还要严重,即便段伏归还在战场上,自己这封信有可能影响到他,还是派人去了。 “唉!”张太医看着眼前的情况,也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跟纪吟接触最多,犹记得刚入宫时的她,张口就敢要他开避子药。 那时她是有心气的。 现在,这口气却散了。 他给纪吟看诊次数最多,对两人发生的纠葛也了解了七七八八,一个倔强坚持,明明顺从陛下就能锦衣玉食一辈子,却偏偏不肯妥协;另一个则专断独行,手段强硬,偏要强求,他也说不清谁对谁错。 “张太医,不管用什么手段,务必要保下夫人的性命,否则你我都承受不住主上的怒火。”段英又说。 “是,这是自然。”张太医连忙拱手。 接着段英又严厉训斥了玉樨宫中的宫女,“你们怎么做的事,竟没发现夫人藏了碎瓷片……” - 段英猜得不错。 段伏归收到消息时,确实正在两军对垒的关键时刻。 然而看清信上的内容后,他半点没有犹豫,把手下大将召集起来,飞快做了安排。 “贺兰坼,你领左路五万大军,直取豫州,对洛阳围而不攻。” “拓跋湟,你带四万兵马屯兵上党,取西河、河东二郡,然后进逼长安。” “呼延启,你带两万兵马……” 命令一下,众人自是劝了又劝,可惜都不能改变段伏归的决定。 “这齐国来的汉女真是个祸害!也不知她使了什么巫术,让陛下一颗心扑在她身上,妃嫔也不纳,儿子也没有,现在更是连国家大事都不顾了。要我说,还不如死了好了!”拓跋湟骂骂咧咧。 “嘘,你小声点吧,万一被陛下听到,你脑袋还要不要了。”行军司马郭孝劝。 “听到就听到……呃。”看到突然从帐篷拐角冒出来的人,拓跋湟瞪大眼,剩下的话卡在喉咙里。 辽东王段爻慢慢走过来,年近半百的他面容刚毅而宽厚:“放心,我不会去跟陛下告密的,不过你这嘴确实该把把门,还好听到这话的是我,要是陛下,不说你的脑袋,你这左将军的位置恐怕是真保不住了。” 拓跋湟这才一脸后怕,连忙谢了他几句。 “好了,我也不过是随口提醒一句,方才什么都没听到。”说罢他拍拍拓跋湟的肩,径自离去了。 - 段伏归一路换马不换人,将近一千五百里的路程,竟只用了不到四天就回到了燕京城。 段伏归一路冲进玉樨宫,明明恨不得立马将人揽到怀里,可在看到静静躺在床上的那道单薄的身影后,却蓦的顿住了脚步,一时间竟不敢上前。 此时暮色渐晚,天际已染成了幽深的蓝紫色,殿内燃着烛火,暖黄的烛光飘落到女孩儿的脸颊上,却怎么也驱不散她脸上的苍白。 她比他离开前又瘦了许多,原本还算柔软的脸颊竟都凹了下去,仿佛只剩一副骨架上披了层薄薄的皮。 她闭着眼,气息微不可觉,如果不是胸前还微微起伏着,几乎要叫人怀疑她是否还活着。 太医说,她心存了死志。 他想起自己离开前,她拽着他,让他解开她的锁链,凄厉到近乎失控,是不是从那时起,她就开始绝望了。 他只想拴着她,却忘了,她是人,一个人想要正常地活着,就需要与外界进行正常的交流。 而他都做了什么,把她锁起来,不许人跟她说话。 这个向来骄傲且固执的男人,眼里头一次出现前所未有的悔意,他错了,他真的错了,不该这么对她。 许久,段伏归终于抬起沉重的步子来到床边,她明明就在自己眼前,他却不敢伸手。 幽微的光影中,她仿佛青烟聚成的一抹幻影,好像他伸手一碰,她就会化作尘埃消散在自己面前。 “阿吟。”段伏归低唤了句。 床上的女孩儿双眸紧闭,没有半点反应。 段伏归半跪在她面前,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纤细苍白的左手,好轻,好细。 似感觉到外人的触碰,女孩儿终于有了反应,睫羽轻颤了几下,极缓极轻地撩起睫羽,仿佛轻轻颤动的蝴蝶翅膀。 她微微转过头,虚虚地看向床边,依旧不聚焦,好像在看他,又好像没在看他。 段伏归心头一紧,握紧了她的手,赶紧说,“阿吟,对不起,从今以后,我再也不锁着你了,只要你好起来,只要你好好的,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男人的声音似乎唤醒女孩儿的神志,她眼神定定地落在他脸上,瞳仁中慢慢聚起一点眸光。 “你……回来了?”她轻轻开口,声音像片羽毛。 “是,我回来了。”段伏归将她掌心贴到自己脸上。 纪吟意识到他真的出现在自己面前后,挣扎着动了下。 “阿吟,你要做什么?” 纪吟不听,只撑着手要坐起来。 段伏归只好小心揽着她的腰,扶着她坐稳。 他轻轻圈着她,刚想再说几句宽慰她的话,忽然,他身体一僵。 低下头,女孩儿的手正抵在他胸口处,手里握着一根金色的发簪,发簪的另一端,直直没入他胸口。 纪吟抬起头,四目相对,眼神再不复刚才的虚弱,相反,琥珀色的瞳仁中清晰倒映着男人的面孔,似燃烧着无尽的复仇的怒火。 第77章 段伏归完全没有料到眼前这一幕,战场上凶猛的刀剑都无法伤到的男人,此时却被一个柔弱的女孩儿拿着发簪刺进了胸口。 只因,他对她毫无防备。 时间在这一瞬间静止了。 男人脸上的愕然,女孩儿眸中的怒火。 许久,纪吟猛地拔出发簪。 男人胸口处的鲜血喷了她满脸,宛如洁白的画纸上落下点点朱砂红梅。 纪吟一眨不眨地与男人对视着,心中是前所未有的畅快。 被囚禁的这段日子,她被孤独和黑暗环绕,看不见一丝天光,仿佛永远被人遗弃在这座宫殿般的囚笼里。 她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未来,不知道还能不能重新看到蓝天,闻到花香,她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重获自由。 或许不能了,男人要把她锁在这里锁一辈子。 一想到这个可能,她便仿佛置身在无边无际的深渊中。 最绝望的时候,她不是没想过死。 万一死了就能回去了呢? 可是,凭什么是她死?只有大奸大恶的人才罪该万死! 她奸吗?她恶吗?她主动做过坏事害过人性命吗?她做错了什么她要死? 明明是段伏归,是他害得她落到这种地步,他都没死,她凭什么死? 第111章 纪吟就靠这个念头撑着自己走过那段日子,她要杀了他,哪怕鱼死网破。 成功了,她会死;失败了,她或许也会死。 但她不在乎,她受够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了。 金簪刺入男人胸口,她终于不顾一切撕开了男人束缚在她身上,让她近乎窒息的丝线。 仿佛即将溺水之人挣扎出水面呼吸到最后一口新鲜的空气,终于得以喘息。 段伏归注意到,纪吟手里的发簪特意磨尖过,说明她不是临时起意。 他第一反应不是愤怒,而是心惊。 她眼里抱着孤注一掷的绝望,已然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了。 纪吟见刺了一簪,男人还没倒下,握着染血的金簪,再次刺向男人胸口,却在半空被男人的大手握住。 段伏归从惊骇中回过神来,握着纪吟的手,“我害你被折磨这么久,你恨我,你要杀我,我不怪你,但我若死了,朝中的人不会放过你。” 纪吟听他这么说,竟“咯咯”笑了起来,面庞上的鲜血随着她的五官微微颤动,这张瘦削苍白的脸颊凄美诡谲,在烛光的映衬下,仿佛不似活人,而是前来复仇的厉鬼。 “你以为我还想活着吗?这种人不人鬼不鬼、不见天日的日子,早就把我逼疯了!你早就把我逼疯了!”她凄厉地说。 她每一个字,仿佛都化作了尖刀刺向他心脏,段伏归的心疼痛欲裂。 他知道她是个多坚强的性子,曾经被罚去掖庭,数九天寒的日子都能坚持下来,如今却被自己逼到这种地步。 “阿吟,对不起,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以后绝对不会再这么对你了。”他紧紧抱着她,似在自言自语,又好像在向她保证。 段伏归不明白,两人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他明明只想把她留在身边,想和她好好在一起,与她生儿育女、白头到老,结果却弄到了这个地步,遥想当初二人情浓时的欢快时光,现在竟恍如梦中。 “阿吟,对不 起,对不起……”段伏归不停地喃喃地重复这句话。 “滚开,别碰我,我永远也不想见到你,永远也不!”纪吟不顾一切挣扎。 段伏归舍不得放开她,可触碰到女孩儿破碎而绝望的眼神后,再不敢刺激她。 “好,好,我知道,你太累了,你好好休息,我不打扰你。” 段伏归终于起身,他强行收走纪吟手里的发簪,转身朝外,忍不住踉跄了下,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双腿都是软的。 但凡纪吟的精神软弱一点,等他回来,说不定就只剩一具尸首了。 段伏归从未有那一刻这般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承担不起失去她的后果。 他退到一边,却没出去,只有保证纪吟在自己视线范围里才放心。 她现在的状况,很难不让人担心她会不会再自残。 这时他才注意到,门帘外面两个探头探脑的身影。 “什么事?”段伏归眼神一扫。 两个宫女连忙垂下头,“陛下,太医给夫人开了安神温补的汤药,夫人该喝药了。” “给我……”他下意识说,却又想起纪吟对自己的抗拒,闭了闭眼,挥挥手,让她们进来,“你们去伺候夫人喝药。” 木香撩起珠帘,待看清段伏归的模样后,忍不住惊叫了声,“陛下受伤了……” 段英守在殿外,立马冲了进来,看段伏归胸口一个窟窿,鲜血洇湿整片衣襟,伤口还在汩汩流着鲜血。 “主上!” “来人,太医,快过来!”段英大喊。 自纪吟出事,段英怕再出什么意外,便安排了好几个太医在玉樨宫轮值,此时就在偏殿。 片刻后,太医匆匆赶到。 殿内又是一阵手忙脚乱。 段英注意到,主上手里握着一枚染血金簪。 他下意识朝纪吟看了眼,这屋里能伤到主上的,敢刺伤主上的,只有她一个。 夫人只是个弱女子,以主上的身手,如何能被人轻易刺伤,要不是他毫无防备,要不就是他……心甘情愿的。 无论哪种情况,都十分不妙,万一夫人再起杀心……无论如何,主上都不能有事。 段英定了定神,转身到殿外召来一个亲信,扯下腰间的令牌递给他,又吩咐了几句。 “快去!” “是!” 玉樨宫内,碾药的碾药,送水的送水,掌灯的掌灯,木香木叶在里间帮纪吟擦拭脸上的血迹,换掉沾血的衣裳和衾被,几名太医则在外间给段伏归处理伤口。 纪吟抱着与段伏归同归于尽的决心,用尽所有力气,磨得尖亮的簪尖深深扎进男人的皮肉,这口子看着小,实际却极为凶险。 “只差一点,还好错位了,还好。”张太医心有余悸。 这一簪虽没致命,但段伏归受伤后没第一时间治疗,失了不少血,加上连日赶路,便是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脸色肉眼可见地苍白起来。 终于包扎好,段伏归挥挥手,示意众人下去。 “等等。”他忽又出声。 众人顿住脚,两股战战地立在原地。 段伏归坐在花梨木几桌边,一手撑着隐隐作痛的额头,声音低沉疲倦,“今夜之事,一个字头不许传出去,若走漏半点风声,你们就提头来见。” 众人颤颤应“是。” 天子受伤,若被朝臣知道,只怕又要引起一场风波,他们绝不会容忍段伏归身边留着纪吟这么一个不安定的因素。 段伏归正要再跨进内寝,去看看纪吟,这时宫外一个禁军来报:“陛下,虞国夫人来了。” 段伏归动作一顿,眸光犀利地瞥向段英。 段英没有辩解,只默默跪到地上请罪。 不过,想到什么,段伏归最终还是让人把虞国夫人请了进来。 “陛下,我听说你受伤了?伤得重不重?”虞国夫人还未跨进殿中,声音就传了过来。 段伏归迎上去,“外祖母放心,不过一点小小的皮肉伤,养两日就好了。” 虞国夫人板着脸,“受伤了就好好躺着,还起来做什么?” 段伏归笑着应是。 “你是怎么伤的?” “战场上刀剑无眼,不小心……” “陛下!”虞国夫人忽的加重声音,打断他的话,一双苍老却清明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恨铁不成钢,“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想替那女人遮掩!” 段伏归脸上原本挂着的淡笑倏地隐去了,眼神如同冰刺扎到段英脸上。 “陛下也不用责备段英,他担心你的安危,而且,就算他不说,我就猜不出来了吗?”虞国夫人又道。 段伏归收回视线,却不应声。 虞国夫人从小看着段伏归长大,知道他一旦认准了什么事,就是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的倔强性子。 “陛下,你不能再把她留在身边了。”虞国夫人语重心长地劝。 段伏归的脸色有些难看起来,语气生硬地说:“外祖母,这是朕的私事。” “身为皇帝,就没有私事。你一举一动都影响着多少人,更不要说你的性命干系着整个国家的国运,岂能把一个处心积虑想要你性命的女人留在身边。” “陛下,你不要忘了,你是燕国的皇帝,你肩负着的,是几百上千万人的性命。” “我知道你舍不得处置她,我也不叫你要她性命,我只是想叫你把她送走,她就是一柄美人剑,你日日留在枕边伴着入睡,总有一日会再伤了你。” 虞国夫人字字在理,是,若是一个明君,就该消灭自己身边一切隐患。 段伏归脸色铁青,咬着牙,加重语气:“外祖母,朕有分寸!” “你有分寸的话就不会发生今日的事了。”虞国夫人见他油盐不进,气得狠拍桌案,杯盏被震得发出碰撞的清鸣。 “夜深了,朕有些乏了。”段伏归忽然站起身。 “陛下!” “朕身上还有伤,确实乏了,外祖母也早些去歇息吧。” 他这么说,虞国夫人犹豫了瞬,明知他是在故意回避自己的问题,终究还是担忧他的身体多过其它。 “那陛下好好养伤,老身过两日再来看陛下。” 木香木叶两个宫女还守在纪吟床前,看到段伏归进来,连忙让身行礼,正要下去,头顶忽然响起一道低沉却自带威严的男声:“以后朕不在时,你们都得有人守在夫人身边保证她的安全,万不能叫夫人落单。” 这话段统领曾吩咐过,如今陛下又说一遍,二人十分警醒,齐齐应了声。 段伏归看向床铺,素纱綦文罗帐低垂,十来盏油灯驱散寂静无边的夜色,笼住满室暖黄,段伏归看着纪吟半掩在云锦丝被的脸颊,前不久溅上的血迹已经被擦拭干净,睡在这如牡丹般粉白柔软的丝被中,却越发显得瘦弱苍白。 他刚回来时,她出现在自己面前那了无生气的一幕,直至现在仍冲击着他,让他后怕不已。 第112章 段伏归伸出手,指腹触碰到她脸颊,甚至有些硌人,再不复从前的柔软触感。 只有碰到她的温度,他才安下心来,她还好好地。 段伏归坐在床边,不知守了多久,直到他因失血头脑发晕,这才小心躺到她身旁,合眼睡去,手却牢牢握着她。 - 第二天,段伏归是被闷醒的。 极致的软绵闷堵,还有人在用力,段伏归一恢复意识,反射性地掀开脸上的东西。 纪吟被这力道带得朝后倒去,后背撞到里侧的墙壁上,闷哼了一声。 段伏归扭头一看,她手里还拽着枕头一角——刚才是她在用枕头闷杀他。 男人看着她,怔了下。 纪吟却半点没有被抓到现行的恐慌,反而直勾勾地看着他,“胆敢谋害陛下,实在罪无可赦,按律是不是该五马分尸,处以极刑。” 她语气漫不经心。 段伏归吐出一口浊气,“你知道的,我舍不得你。” “那你一日留我在身边,我就一日想办法杀你。”纪吟恶狠狠地说。 段伏归半点不恼,看向她的眼神只有心疼。 “我说过,只要你好好的 ,我任由你。只要我有一口气在,我就不会追究你,但若你成功了,我就护不住你了。” 纪吟冷哼一声,撇过头。 段伏归就是个疯子。 “你既醒了,便去用膳吧,你现在太瘦了,该好好养养身体。” “我不吃。” 段伏归眉眼一凛,语气冷了下来,“你不在乎你那些宫女了?” 纪吟眼神定定地在他脸上停留了几秒,忽的笑了,“你又威胁我。你除了使手段威胁我,你还会干什么?” 段伏归脸色一僵。 纪吟继续嘲讽他:“你尽管威胁,我已经不在乎了。我自己都自身难保了,实在没有精力去管别人了。” “而且,我也想明白了,她们的苦难不是我造成的,是你,是你在折磨她们,凭什么把过错算到我头上。” 段伏归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了?她以前不是最心软,最担心那几个宫女吗?只有心存死志的人才会这么不管不顾。 他必须换个手段激起她的求生意志,否则长此以往,只怕她的身体熬不下去。 “行了,我不处罚她们。”段伏归敛住表情,放柔声音,“我让她们回来伺候你好不好,你不是最喜欢她们了。” 纪吟眼眶微张,嘴唇动了下,却说不出一个字。 她知道男人这么做的意图,不过是换个方式拿捏她。 他既决定这么做,她无力阻止,而且,若能让她们回来,少吃点苦,或许也是件好事。至于其它的,无所谓了。 纪吟被男人强迫着食不知味地吃了碗粥,早膳过后,段伏归吩咐下面的人好生照看纪吟,身边不能离人,然后就去了前朝。 男人离开后,纪吟坐在榻上,盯着窗外发呆。 如今她脚上虽没锁链了,她却仿佛还被锁着般,只在这两间屋子里活动,即便下面的人主动劝她出去走动她也不去。 段伏归命令一下,冯全就飞快将尤丽等人放了出来。 如纪吟想的那样,尤丽她们确实又被罚了,却不是掖庭,而是单独关在一处宫殿里干活儿。 不到午时,众人便来到玉樨宫。 纪吟听到殿外传来一串脚步声,沉寂的眉眼一动,一转头,便对上七八双热泪盈眶的眼睛。 “夫人!”尤丽惊喜又震惊。 “公主!”陶儿带着哭声。 “夫人……” 干了几个月的苦活儿,每个人都憔悴了不少,来之前,冯全特意让她们洗刷干净,换上在玉樨宫当差时的体面衣裳,一下就鲜亮了许多,但瘦削的脸颊和粗糙的皮肤依旧能看出吃了不少苦。 纪吟只淡淡扫了一眼,并没像她们那样泪流满面。 “夫人……” 尽管纪吟现在锦衣华裳,身上穿着千金难求的云锦丝绸,脚上踩着珍珠履,身边的茶盏、香炉无一不精致贵重,可整个人却瘦弱苍白得过分,脸颊凹陷,手背青筋毕露,几乎成了风一吹就倒的纸人。 最重要的是她精气神上的变化,以前总是明媚而充满生机的,现在却只剩一片死气沉沉,叫尤丽险些不敢相认。 “夫人这些日子,究竟发生了什么?” 尤丽满是心疼。 纪吟无意多说,“段伏归让你们回来,那你们就在这里住下吧。”说完便扭过头去。 尤丽等人的心瞬间沉了下来。 难怪冯总管带她们回来时,特意吩咐说,要她们好好照顾夫人,务必要让夫人养好身体,夫人现在这个样子,简直就像是油尽灯枯的前兆。 不得不说,段伏归这招确实还是奏效了。 纪吟本没胃口,午膳时,尤丽陶儿几人围在她身边,不停相劝,她最终还是多吃了几口。 下午,她们又在她身边讲着趣事,或是缠着她教她们下棋,编络子,纪吟实在没精神,可看着她们可怜巴巴的眼神,偶尔还是会给点反应。 段伏归收到消息,心里暗松了口气,有反应就好,有反应就代表还有求生意志。 果然,她还是心软的。 尤丽等人回来后,天天围着纪吟,花了十二分心思在她身上,几日下来,纪吟的气色终于有所好转。 这天晚上,吃过饭,段伏归亲自给纪吟洗漱好,抱着她回床上。 “阿吟,我让她们都回来陪你了,你开不开心?” 纪吟闭上眼,并不理他。 段伏归也不生气,继续问:“阿吟,我知道错了,我以后绝不会再锁着你了。你不是喜欢骑马吗?等你身体养好,我再带你去宫外骑马好不好?还有菱阳河边的桃花,等明年花开时我们一起去看……” 段伏归自顾自地说着,他说了许多,纪吟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阿吟,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纪吟蓦的睁开了眼。 第78章 “重新开始?”纪吟重复了一句。 “是,我们重新开始,我会改,我会好好待你,我封你做皇后,绝不会让你吃苦伤心了,你不想生孩子我们就不生,你要是还气我,我任你打罚……”段伏归仿佛看到希望,急急向她保证,说了无数好话。 纪吟起先静静听着,到后面,忍不住笑出了声,眼角甚至沁出泪花儿。 段伏归的声音顿住了。 “你是说,我该把你强迫我,把你罚我去掖庭做苦活儿,把你对我下药,把你将我像禽兽一样锁几个月的事,全都忘了?” “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你竟还想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原来燕国陛下竟也这么天真吗?你可知道,断发难续,破镜难圆,曾经发生的一切于我而言就是一道永远也不可能填平鸿沟,是在我心上划下的刻痕。” 她每多说一个字,段伏归的脸色就难堪一分,然他语气却十分坚定,“断发可以再生,破镜可以重铸。从前是我错了,我以后一定好好爱你、弥补你。” “爱?”纪吟冷嘲一声,烛光下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看着他,雪白的脸颊仿佛经年不化的积雪堆砌,只有刻骨寒意。 “你知道什么是爱吗?你有尊重过我吗?你有问过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吗?你从来只顾你自己,只要你想要,我就不能拒绝,否则你就会用各种手段威胁我,这就是你所谓的爱?” 她如此犀利,段伏归顿时狼狈万分,无言以对。 细想她说的,确实是他一直在强迫她、威逼她,可是,这一切都是因为他爱她,想把她留在身边。 段伏归揽着她的肩,“阿吟,以前是我错了,我会改的 ,你说,你要我怎么改都行。” “真的?”纪吟似有几分松动。 男人忙不迭保证:“真的。” “那我要出宫,我要一个人去过自由自在的生活。” “不行!”段伏归一口拒绝。 纪吟毫不意外,没与他纠缠,嘲讽地看了眼,掰开他扣在自己肩上的手,背对着他躺到床上。 段伏归看懂她那一眼的意思,心底有些恼怒和难堪,却还是耐着性子,从背后搂住她的腰,轻揉着她纤瘦的身子,“阿吟,其它的我都依你,唯有这件事,我不能让你离开我。” “我只想做这一件事呢?” 男人揽着她的胳膊一点点收紧,沉默了许久才道:“阿吟,我不能没有你。” 他语气那般深情,甚至卑微,不知情的人看了,还以为纪吟多么心狠无情,可分明是他一直在折磨她。 纪吟闭上眼,嘴唇绷起一道冰冷的弧度。 她就知道,男人所谓的认错根本就是一场虚伪的表演,这些天以来对她的种种忍让和包容,不过是想用另一种手段来折服她而已。 他根本没有变。 他还是那个以自我为中心的男人。 第113章 “阿吟,我是真的爱你,只要你愿意留在我身边,我可以让你做任何事,可前提是你不能离开我。”段伏归紧紧抱着她,蹭了蹭她的脸颊。 “阿吟,我们今后还有很多时间,天长日久,我会让你看到我的真心的。” 天长日久,短短四个字,却叫纪吟又一次感受到绝望。 不能,她不能一辈子待在这个鬼地方。 纪吟默默攥紧了拳。 - 接下来的日子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宫女们依旧围在纪吟身边,想尽办法照料她的身体,逗她开心,男人时不时来刷一波虚伪的深情,纪吟懒得与他演戏,也懒得与他争吵,任他在那儿唱独角戏。 有时纪吟看得都累了,偏他在十分沉浸其中,好像演得多了,就能成真了一样。 这一日,男人竟在半下午就回来了。 段伏归看到角落里放的冰鉴,皱了皱眉,“现在天气是有些热了,不过你身子弱,还是不要贪凉。”说罢,让宫女把室内的冰都撤走了。 纪吟随他,并不阻止。 段伏归拉过她的手,拥着人走到铺着玉簟的矮榻上,“有个消息,你听了或许会高兴些。” 纪吟眸光怔怔地盯着桌案上的白玉花瓶,将他的话当做一阵耳边风。 段伏归眸光暗了瞬,紧接着又恢复如常,笑着朝她说:“齐国派来的使者到了。” 纪吟依旧没反应。 段伏归这才想起她许久未曾出门,恐怕都不知道这几个月外面发生的事,“你可知道这次派使者来的人是谁?正是你的胞弟,纪舷。” 纪吟睫羽一颤,终于从仿若木偶般的状态中脱离出来。 怎么会是他?! 段伏归虽想看她主动求问自己,但好不容易哄得人有了点反应,也不敢过火,给她解释:“去年谢塬意图篡位,齐国皇室现在虽都是些没用的东西,但毕竟名正言顺,统治了上百年,根基在那儿。谢塬虽手握重兵,但民心向背,他自己又想博一个好名声,哼,都造反了,还要名声这种没用的东西,出兵犹犹豫豫,反给齐国总是联合起来的机会。” “双方窝里斗了一段时日,正逢秦国南下进攻,不得不暂停内斗,全力抵御外敌,后来战事暂歇,双方又斗了起来,齐国皇帝暴毙,宗室只好再次推举新帝,结果这个新帝没坐两天皇位,也死了,最后,双方大概做了什么权衡,谢塬正式成为了齐国摄政王,宗室则再次推举了一个皇帝,就是你胞弟。” 男人语气轻描淡写,甚至还有几分不屑,但这短短两句话里,却可见这场内斗的刀光剑影。 接连死了两个皇帝。 “纪吟”虽出身皇室,但他们家一向低调,又无权势,可以说与朝中的权力斗阵根本沾不上边。 她怎么也没想到,一场内斗后,最后竟是她的胞弟当上了皇帝。 即便她对齐国的朝局不甚了解也能想象到,纪舷年幼,身后又无势力,被人推着坐上那个位置,也不过是个傀儡而已,说不定还会因此招来杀身之祸,还不如像从前那样来得安稳。 段伏归见她垂着眸,抿着的唇瓣微微发白,知道以她的聪慧定然看明白了其中的利害,大掌轻轻抚着她脸颊,安慰道:“你也不必太过忧心,他们既然达成眼下这个还算平稳的局面,短时间内应该不会打破,你那胞弟性命也能无虞。” “纪舷今年也十三了吧,不小了,他聪明点就该知道怎么做才能保住自己的性命,如果不能只能说明他自己废物……咳,不过如今他还能派人来燕国,说明处境上尚可。”触碰到纪吟冰冷的眼神,段伏归骤然意识到自己这话似不太恰当,生硬地转了个弯,一本正经地说。 “怎样,你想不想见见齐国来的人?” 在男人期待的目光中,纪吟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自己占了“纪吟”的身体,本该替她尽孝,只是她远在异国他乡,相隔数千里,实在有心无力。 如今齐国好不容易来了人,她不管怎样都要见见。 段伏归十分开心,让人给她好好打扮,纪吟没有拒绝。 宫女们服侍她穿上隆重的十二幅绣金大摆宫裙,腰系大带,配玉珏,长发挽起,头戴金莲花步摇,细细描了翠眉,两颊和唇瓣晕上一层浅浅的胭脂,整个人的气色便好了许多。 她从前也美,但不知是这两年又张开了,还是历经诸多事端,整个人的心境和气质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如今少了两分少女的娇憨,反而显出玉质剔透、仙姿瑰逸的美来。 段伏归见到她这打扮,眸中绽出惊艳的光亮。 “你今天打扮得真好看。”男人伸出手。 纪吟冷冷撇过脸,男人的手就落了空,他也不在意,顺势捉她的细腕,将人牢牢攥在自己掌里。 段伏归在太极殿接见齐国使者,纪吟随他出席,与他并排落座。 双方说了一通场面话,后面便是你来我往的敬酒客套。 齐国派来燕国的,不仅有纪舷的人,更多的是谢塬的下属。 谢嶒见段伏归身边仅有纪吟一名后妃,再看两人的姿态,眸中闪过一丝意外,一般来说,只有皇后才有资格与皇帝并排而坐。 看来那个传闻是真的,段伏归当真对公主爱得痴狂,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这对摄政王来说可不一定是好事。 “陛下让臣代他向公主问好,公主离开故国两年多,陛下一直十分牵挂公主。”谢嶒朝纪吟遥举起酒杯。 纪吟点了点头,举起玉杯回应。 一杯、两杯、三杯下肚,段伏归见她还没停下来的趋势,不由在桌案下按住她的手,“这果酒虽不烈,但你身体虚,喝多了也伤身。” “我头晕,想先回去歇息。”纪吟揉了揉额角。她正常兴致都不高,或许齐国来人,反而勾起了她对家乡的思念。 “我送你。” 第二天,谢嶒又递了进宫的奏疏。 随他一起进宫的,还有一个女官打扮的中年女人。 女人得到允许,被一路带进玉樨宫。 对方一见到纪吟就流下泪来,“女郎!” “俞媪。”纪吟忙迎上去,扶住她的胳膊,阻止她继续下跪。 这是“纪吟”母亲身边最得用的管事嬷嬷,也算是看着她长大的长辈。 “女郎比离家时瘦了好多,女郎受苦了。”被唤做俞媪的中年妇女紧紧握住纪吟的手,眼睛在她脸上一寸寸打量,似要看清楚离家两年多的女郎有没有吃苦。 “只是天气热,苦夏而已,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纪吟笑着说。 “夫人听说您在北上路上病了,担心得半个月没睡着,后来又听说燕国皇帝去世,更是忧心得不行,只能整日在佛祖面前念经祈福,请佛祖庇佑女郎平安,现在终于见到女郎,奴婢回去,也能叫夫人宽心些了。” 接下来,两人又说了些话,纪吟问了家里人现在的情况。 纪舷被扶上皇位,她父亲却伤了腿。 “怎么伤的?”纪吟一惊。 “去年混战,有贼军闯入府上,直奔主君而去,还好温家郎君及时带兵赶到,这才救及时救下主君的性命,可……可就算治好了,主君今后也行走不便了。”俞媪难掩话里的悲戚。 这或许不是意外,伤了腿,才能对皇位没有威胁,才能名正言顺地立纪舷。纪吟心里发沉。 两人哀伤了阵,俞媪才又小心问纪吟:“燕国陛下待您好吗?” 若是不想叫家里人为自己忧心,纪吟该笑着回她,自己挺好的,可这话,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纪吟仰起头,看着殿外湛澄澄的天空,低低说:“我想回家。” 第79章 俞媪两眼一酸。 “主君和夫人,还有陛下也一直惦记着您,可齐国现在的情况,陛下在宫中也……”她话音低了下去。 “俞媪不必多言,我都明白。” 除非齐国的实力远超燕国,不然是不可能把出嫁的公主迎回去的。 就算齐国真的崛起,以段伏归的性子,只怕宁愿拉着她一起死也不会放她走。 两人絮絮说了许久,直到段伏归下朝回来,俞媪才不得不告辞。 “见了家里来人不该开心吗,怎么眼睛还红红的?哭了?”男人略显粗糙的指腹轻轻摩挲她纤薄的眼尾。 纪吟抬手拂开他,转身朝里走去。 段伏归也不恼,站在原地,沉思了瞬,然后跟了进去,坐到她身旁,道: “如今齐国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你弟弟坐上皇位,手里却没实权,不过看在你的面子上,如果你想的话,我可以帮他一把。” 齐国这次派使者来,主要是向燕国示好,经过去年一场大战,任谁都看得出燕国正在崛起,成为中原新一任霸主,齐国目前没有实力与燕国抗衡,只能示好以求自保。 他今日再次接见谢嶒一行人,对方话里话外的意思,不过是借着纪吟齐国公主的身份,说两国已成秦晋之好,希望两国互帮互助,相互扶持,期间属于摄政王一派和新帝一派的人各自在试探他,拉拢他。 第114章 段伏归想,如果这样能让她开心些,他倒也愿意费点心思。 段伏归原以为她这般恋家,听了自己的话,总会给点回应,却没想到纪吟仍旧闭着眼,半靠在榻上,神色淡淡,似乎对他的提议没有半点兴趣。 纪吟对男人的了解,不说十成十,七八分还是有的,别看他现在好像为了她能给她家人扶持,不过是想把齐国这团水搅浑罢了,他野心勃勃,等到两国彻底对上的那一天,他绝不会因为她就放弃对齐国的进攻。 若终有那么一天,还不如让纪舷做个吉祥物,那样还有保住性命的可能。 没能得到想要的回应,段伏归有些意兴阑珊,正失望时,纪吟却忽然开口,“我想让俞媪多留一段时间。” 段伏归双眼放光,飞快应道:“你想让她们留多久都行,只要能让你开心。” 段伏归以为她的态度终于软化了,然而她说完这句话,却再不曾主动开口,不过他也满足了。 水滴石穿,他们还有几十年的时间,一滴一滴磨下去,段伏归相信她总有一天会被自己磨到心软。 男人没有注意到,女孩儿长睫遮掩下的瞳孔中,划过一抹坚定的眼神。 - 第二天,在几个宫女的劝说下,纪吟竟难得肯出门了。 大家猜,或许是齐国来了人,得了家里人的音信,夫人的心情也跟着好了不少。 纪吟去花园散步,“给我拿把剪刀来,我要剪几支花回去。” 尤丽几人十分犹豫,陛下吩咐过,不许夫人随意接触利器。 见众人不动,纪吟眸色微冷,“怎么,我现在吩咐你们干件小事儿都使唤不动了吗?” “不是。”尤丽连忙道,吩咐人去拿剪刀。 片刻后,纪吟拿到剪刀,在宫女们战战兢兢的眼神中,轻飘飘剪下花枝,一朵、两朵、很快,花篮里就堆满了各种鲜花。 最后,纪吟将剪刀往篮子里一丢,众人暗暗松了口气。 “夫人采了花儿,可要回去了?” “不,我想去荡秋千。” 按理,纪吟主动出门散心,尤丽她们该开心的,但不知为何,这般反常的情况反叫她有些忧心,可她也不能坏了夫人的兴致,只好小心伺候着。 段伏归刚结束议事,听下面的人来报说夫人主动去花园散心了,当即便去找她。 直觉告诉他,这事不正常。 果然,待他到时,只见纪吟站在高高的秋千上,两只纤细的胳膊轻轻抓着绳索,时松时紧,仿佛随时都会从秋千上跌下来。 宫女们脸都吓白了,却不敢去扯她。 直到段伏归过来,众人才仿佛看到了救星。 “陛下,夫人已经荡了半个时辰了,还不肯下来。” 段伏归眉目一凛,眼神牢牢锁住秋千架子上的人。 纪吟歪头看了他一眼,带着天真而任性的表情。 段伏归心中一沉,走过去,朝她伸手,“阿吟,玩儿够了吗?玩儿够了就下来好不好?” “好啊。” 纪吟一笑,在秋千荡到最高点时,忽的松开绳索,直直跳下空中,宛如一只蝴蝶飘然而落。 众人的心都蹦到了嗓子眼。 还好段伏归早料到她又想搞事,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脚步一挪,长臂一伸,精准地接住了她。 但他也被这力道撞得踉跄了下。 下一秒,他瞳孔骤缩,大掌下意识捂住腹部,却摸到一只柔软的手,以及,她手中半截树枝。 纪吟站稳身体,退后一步,朝他露出与刚才如出一辙的笑。 众人终于看清。 “陛下受伤了!”冯全惊叫出声。 “快,叫太医!” “该马上给陛下止血,陛下……” 冯全拿过尤丽怀里的帕子,就要给段伏归先包扎止血,却被男人挥开。 “陛下,您的伤势……” “退下!”段伏归怒喝。 他捂着腹部的伤口,鲜血汩汩流下,充当利器的虽只是一截树枝,但他没披甲,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夏季常服,纪吟方才从秋千上跳下来,惯性带来的力道,依旧让这树枝插进一个可怕的深度。 “你知道我舍不得你受伤,所以才故意从秋千上跳下来,趁我不备杀我?” 纪吟瞥了眼伤口,冷笑:“真可惜,刚才只有一瞬间的机会,我没刺中你的心脏。” “我说过,只要你把我困在这宫里一日,我就一日要杀你。” “你现在后悔了的话,可以把我关进大牢,也可以叫人杀了我。” 段伏归闭上眼,胸膛剧烈起伏了下,因为这番动作,伤口的血涌得更多了。 他以为她这般心软的性子,只要自己好好待她,总有一日她会接纳自己,却没想到,她对自己依旧只有恨。 她对所有人都心软,唯独对他,心硬成了铁。 受伤的是腹部,段伏归却感到心脏一阵阵地刺痛,头晕目眩。 花园一片大乱,赶来的禁军、太医、宫人,甚至大臣,全部面目惊恐,纪吟站在一旁,冷眼看着这一切,仿佛在看一幕荒诞的情景剧。 “你们还不将刺杀陛下的凶手拿下?”卢硚率先命令。 “住口,朕……说过了,不许为难她。” “陛下……” 众人看上纪吟的表情带上了深深的恨意,仿佛在看褒姒、妲己似的。 此时段伏归的血越流越多,浑身冷汗淋漓,嘴唇也开始发白,却靠意志力撑着不让自己倒下。 “段英,朕命令你,不管发生什么,都要保护好夫人!”最后昏迷前,段伏归下令道。 “……是!”段 英闭上眼,应得十分艰难,扭头看了纪吟一眼。 段伏归被送到含章殿,在宫中当值,还没离开的朝臣听到消息,全都聚在了门口,一半在担心段伏归的伤势,一半在痛骂纪吟。 虞国夫人也进宫了。 她先去含章殿看了段伏归,然后直奔玉樨宫,看到坐在厅中的纪吟,眼神一厉。 “来人,把她给我拖下去。” 话音落下,却没人敢动。 “段英,你干什么,你还要护着这个谋害陛下的凶手?”虞国夫人怒骂。 段英同样一脸隐忍,“回夫人,不是我非要护着她,而是主上下了命令,不许任何人损伤夫人一根毫毛。” “糊涂,陛下糊涂啊!”虞国夫人气得直跺拐杖。 “虞国夫人,我有话想跟您说。”却在这时,纪吟忽然开口说道。 第80章 虞国夫人闻声看去,只见纪吟站在那里,身姿若柳,神色淡然得不像话,如果不是前襟还沾着刺眼的鲜血,谁能想到她那么大胆,才刺杀了皇帝呢。 对于纪吟,虞国夫人一开始还甚是喜欢怜惜,她想着她一个小姑娘,独自一人离开故土,千里迢迢来到燕京,怕是不容易,于是为她册封夫人时,段伏归请她进宫帮她梳妆,虞国夫人毫不犹豫应下了。 段伏归二十多岁了,从来对女人不假辞色,难得对一个女子上心,虞国夫人还为他感到高兴,即便纪吟是齐国公主。 后来在白马寺,她还苦心劝过纪吟,盼着两人和和美美地过日子,谁能想到竟会发生今日之事,早知道这样,她就不该任由归儿将她留在身边,越陷越深,以致到了如今这个地步。 她害归儿重伤,竟还毫无悔意,虞国夫人一双苍老的眼睛怒火炽亮,死死盯着纪吟:“如果不是归儿下令不许动你,你以为你还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跟我说话?” 虞国夫人毫不掩饰自己对她的杀意。 纪吟却并不担心,依旧一副淡淡的表情,低垂的长睫微微盖住瞳孔,又重复了一遍,“虞国夫人,我有话想单独跟您说。” 语罢,她又吩咐段英,“你们先下去吧。” 段英犹豫片刻,想着就算虞国夫人真有杀心,她年迈体弱,应该也不能得逞,这才退到殿外,却还竖起了耳朵,但凡里面出现点什么动静就准备立马冲进来。 “你有什么可说的?归儿待你这般好,你却想方设法害他性命,你到底有没有一点心肝?” 纪吟还没开口,虞国夫人却率先发难。 “我知道您现在恨我,可我心里又何尝不恨呢?是谁把我逼到这个地步的,是他!” “我不妨告诉您,只要我还在这宫里一天,我就会想办法杀他,您说,天长日久,我会不会有一次真的成功了呢。”纪吟幽幽地说。 黄昏的余晖斜落进来,正好将纪吟笼在一层烟雾似的光晕里,她周身气质缥缈,玉骨冰肌,实在是一副不可多得的美人图,虞国夫人却只觉得她面如观音,心若蛇蝎,心底一阵阵发寒。 只有千日做贼,哪儿有千日防贼的,尤其看段伏归那态度,都伤成那样了还要保下她,只怕哪天真就…… “你到底想干什么?”虞国夫人痛声问,重重敲了敲拐杖。 若是可以,她真恨不得立马将纪吟拖下去砍了。 第115章 “虞国夫人,您救我出宫吧。”纪吟突然跪到她身前,语气恳求。 虞国夫人的表情凝滞在了脸上,许久,她挺直的腰背佝偻下来,声音颓然:“我倒是希望你离归儿远远的,可他不会甘心的。” “有一个办法能让他死心。”纪吟抬起眸子。 “什么?” “只要我‘死’了,他就能彻底死心了。” 虞国夫人难掩自己的震惊。 纪吟拽住虞国夫人的衣摆,继续恳求道:“我想求您帮我假死出宫,既放过我,也放过他,这是我们最好的结果了。” 这才是她闹这一场的真正目的。 第一次刺杀是崩溃绝望下的鱼死网破,第二次却只是为了引出后续计划的手段。 就算段伏归没有防备,她也很难真正一击毙命,而且,她才不想给他陪葬,他不配。 接连两次刺伤段伏归,所有人必然都对她痛恨至极,尤其是虞国夫人,她上次就想惩治她,可惜因为段伏归的阻拦没有成功。 她故意在虞国夫人面前挑明自己对段伏归的恨,放话说要杀他,以虞国夫人对段伏归爱护,决不能容忍这样事再次发生,纪吟有七八成把握她会答应。 她没有可用的人手,必须得借助外力才有机会离开,她思来想去,只有虞国夫人最合适。 虞国夫人沉思许久,不得不承认,这或许真的是唯一的可行的法子了。 “假死不是件容易的事。而且,你不怕我假戏真做?”虞国夫人犀利地看着她,意味深长,语气暗含威胁。 纪吟微微勾起唇,直直与她对视,“您不会的。” “不管计划得再精密,只要发生过就会留下痕迹,段伏归宁愿自伤都都不肯要我性命,您若是真这么做了,万一哪天事情暴露,您与他的情分也就到头了,说不定还会连累整个贺兰家。” “您是年长的智者,知道怎么做才是最明智的。” “如果您真的这么做了,那我愿赌服输。” 听到这话,虞国夫人眼神闪了下,再次认真打量跪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姑娘,怒气渐消,不由叹了口气。 “你是个聪明的,可偏偏为什么就是不肯好好留在他身边,只要你愿意,燕国皇后之位,唾手可得,这是多少女子求之不得的荣耀。” 纪吟笑着摇摇头,只低声道:“或许,我们之间,从一开始就错了。” 空气沉默良久,最后,虞国夫人叹息地看着她:“你对归儿,当真就没有一点情意吗?” 纪吟脸色怔怔,回忆起这两年多来的一点一滴,清丽的脸庞渐浮上迷惘哀伤的神色,“事到如今,我也分不清什么是情,什么是恨了。” 尽管她告诉自己,她不爱他,可前世今生,恨也好,怨也罢,她最浓烈的情感全都因他而起,他以一种绝对强势的姿态闯进来,霸占她的身和心,在她生命里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任她冲刷多少遍也不可能洗去这道痕迹。 “好吧,我答应你,为了陛下,就让这一切就此结束吧。” 纪吟俯颈叩首,真心实意道:“多谢您成全。” - 段伏归上次的伤还没好全,又添新伤。 这次看着只伤了腹部,实则却更凶险。 簪子刺的伤口小而平滑,那时的纪吟又太虚弱,即便用尽全身力气也没能刺穿,只是流了些血;这回的树枝足有拇指粗,扎得又深,流血都还是小事,关键是伤到了内脏。 段伏归足足半昏迷了一夜,经过几个太医施救,才终于止住了血。 男人醒来后,头一件事就是召来段英询问纪吟的情况。 段英跪在他榻前,“主上吩咐过属下要好好保护夫人,属下不敢违令,将夫人送回玉樨宫,留了人手在外面守着,夫人安然无虞。” 听她还好好的,段伏归这才放下心来。 “不过虞国夫人去见了夫人。”段英又说。 “外祖母去干什么?”段伏归猛地睁开眼,呼吸加重,牵动腹部的伤口,额上疼出一层冷汗,却半句都没吭声。 冯全赶紧拿来帕子给他擦拭,“陛下小心,您身上有伤,太医交代过您不能太大动作。” 段英没想到主上反应这么强烈,赶紧道:“虞国夫人单独与夫人说了会儿话,不到两刻钟就离开了。” “只是说话?”段伏归犹有些不信。 “是,虞国夫人离开后,属下见夫人脸色平静,并无异色,想来没有旁的事。” 段伏归这才躺回枕头上,“我昏迷这段时间,她可有来看……”话说到一 半,他忽又顿住了,“算了,你下去吧,好好守着夫人。” 段英看得眼前一酸,忍不住劝,“主上,夫人都这么对您了您还……” “闭嘴,下去!”段伏归低喝一声。 他说过,他不怪她,只怪他醒悟太晚,从前没有好好待她,才叫两人走到如今这个地步。 段英不情不愿地起身,刚走到含章殿门口,却见纪吟正朝这边走过来。 他使劲儿眨了眨眼,生怕自己眼花了。 直到那道娉婷的身影越来越近,他才反应过来,“主上,夫人、夫人来了。” 段伏归霎时来了精神,看到纪吟当真出现在自己面前,一脸惊喜。 “你来了。” 纪吟缓步朝他靠近,殿内幔帐悬垂,天光沉凝,只见向来生龙活虎的男人此时正虚弱地躺在榻上,脸色苍白,他身上那股凌人的气势也弱了许多。 但他望向她的眼神却亮得惊人,脸上带着笑。 不管她为什么而来,只要她主动来看他,段伏归就开心。 “我又伤了你一回,还伤得这么重,你当真不恨我?”纪吟看到他这副模样,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段伏归摇头,深情款款地看着她:“我永远不会恨你。” 纪吟垂下眸,这时冯全端着托盘过来,托盘上一只玉碗,盛着段伏归的药,纪吟伸手接过药碗。 “我来吧。” 冯全可没忘记是谁刺伤了陛下,她现在竟来主动喂药,怎么看怎么诡异,生怕她对这药动手脚,犹犹豫豫地看了段伏归一眼。 段伏归眼神一扫,冯全只好战战兢兢地退到一边。 纪吟端着药碗,用汤匙搅了几下,吹散滚烫的热气,然后勺了一勺送到男人嘴边,就像他们在西山行猎那次一样。 段伏归没问她怎么突然转变了态度,十分配合地喝下她喂过来的汤药,表情享受,仿佛喝的不是苦药而是甜水。 很快,玉碗就见了底,纪吟随手搁到一旁的小几上。 段伏归趁机拉住她的手,“阿吟……” 纪吟任由他拽着,半垂着眸,语气平静地说:“你先前锁了我几个月,我差点想自我了结,如今我刺了你两回,同样差点要了你的命,算是扯平了,我也不想恨你了。”毕竟,长久地恨一个人也很累。 听到这话,按理段伏归该高兴,可不知为何,他心底却冒出一股极其不安的预感。 “阿吟,没扯平,我还欠你很多,我想要好好弥补你。”他连忙说。 纪吟抬起下巴,视线从两人握在一起的手渐渐上移,天气炎热,段伏归只穿了件丝绸单衣,衣襟微敞,隐约可见腹部缠绕着的厚厚的绷带,纪吟眼神顿了下,继续往上,最终定格在男人毫无血色的面庞上。 “段伏归,你放我走吧。”纪吟忽然说。 “我们就像两条带刺的荆棘,继续纠缠在一起,只能扎伤彼此。你放我走,既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好不好。” 段伏归脸色一变,猛地加重了手里的力道。 他脖颈青筋暴突,呼吸霎时沉重,两只浓黑似墨的眼珠死死盯着面前这张冰雪凝肌的脸。 “绝不可能!”他极力克制着才从喉间逼出几个字,嗓音嘶哑到了极致。 忽然,他好像意识到自己暴露了,放低语气,“从前是我不好,我知道你心里还有气,我会想办法弥补我先去的过错,我今后会好好待你……” 纪吟无动于衷,说来说去都是这些话,她早听腻味了。 “我不要你弥补,你知道吗,从头到尾,我唯一想要的就是自尊和自由。” 段伏归连忙道:“我会尊重你,我不会再逼你做你不想做的事了,以后你想做什么都行。” “段伏归,我真的累了,如果你真的觉得自己错了,想弥补我,就让我平静地过完下半辈子,可以吗?” 段伏归的表情愣了下,好像一个惊惶的稚童,天真地问她:“你要是走了,我该怎么办?” “你是燕国皇帝,今后可以广纳美人,为你绵延子嗣。” “我说过,我不要旁人,我只要你。”段伏归暴躁起来。 纪吟深吸一口气,“我一直不懂,你对我,到底是你以为的爱,还是只是一种执念。” “如果我一开始像旁的女人那样顺从你,讨好你,你还会非我不可吗?” 第116章 “有没有一种可能,因为你出身尊贵,从小到大要风得风,从没受过这么大的挫折,所以在我拒绝你后你才不甘心,最后演变成这股深深的执念。” 她的话把他问住了,段伏归沉默许久,就在纪吟以为他不会回答自己时,他两只眼瞳忽然乍出惊人亮光,眼神无比通透,看着她笑了下,“阿吟,你在故意绕我。” “世上没有如果,命运让你我相遇的那一刻,这一切就注定了。” “我对你不是执念,是爱!” 纪吟心头微颤。 爱? 原来他竟真的爱她吗? 一场谈话下来,纪吟最终也没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但她本也没奢望男人因这三言两语就放她走,也说不上失望。 她已经准备好了后手。 - 段伏归受伤卧床,虞国夫人十分忧心外孙,说要在宫中给他办场法事祈福,去晦气。 这“晦气”指谁,大家都知道。 段伏归有些不虞。 虞国夫人神色一黯,老泪纵横,“你不仅是燕国皇帝,你还是我亲外孙,你受伤,外祖母怎么能不忧心?她被你护得严严实实的,我一根头发都动不了,现在只是想给你办场祈福法事你都不许?你放心,我不为难她。” 段伏归这才同意了。 为帝王祈福的法会自然十分盛大,光是虞国夫人从各个寺庙里请来的高僧就有一百零八位,还不包括跟着进宫的小沙弥等人。 消息传出去,各家大臣以及他们的内眷还连夜抄了祈福经卷送过来,说是自己也想为陛下尽一份心。 此事由虞国夫人发起,冯全负责具体安排,法会足足九日,法坛就设在太极殿前的广场上。 寅时未至,层层宫门次第洞开,一百零八位身披赭黄袈裟的高僧便鱼贯而入,上百盏酥油灯被点燃。 “药师琉璃光如来……” 高僧们跏跌而坐,垂眸阖眼,低沉的诵经声从他们的口中缓缓流淌而出,上百人的诵经声汇聚成洪流,在这宏伟的宫殿中飘荡四散。 上百个僧侣的到来,霎时让这清净幽冷的皇宫热闹起来。 段伏归的伤势日渐好转,开始结痂,不过太医嘱咐过不宜经常走动,他白日要处理朝政,便只好暂住在含章殿。 段英每日来向他禀告纪吟的情况。 那日谈话过后,她再没来过前朝,又像从前那样,整日待在玉樨宫。 段伏归想过去找她,可不知为何,想起那日她对自己说的话,竟有些情怯。 她说她累了,让他放过她,也放过自己。 可他做不到,做不到啊。 佛家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他如何能忍受放手所爱之人。 时间一晃就到法会最后一天,午时一过,铜钟嗡鸣,这场给帝王祈福的浩大盛事终于结束。 一百多位僧人被有条不紊地安排出宫,太极殿内的酥油灯却长燃不灭,这些灯要一直燃到段伏归痊愈,然后送到白马寺继续供奉。 僧人们都离开后,纪吟竟主动来了太极殿,此时虞国夫人还没走,正跪在正中,低眉垂眸,虔诚地向供奉在正中间的释迦牟尼佛像祈福。 纪吟来到她身旁,跪在她身侧的蒲团上,闭上眼,双手合十,对着佛陀许下自己的心愿。 无关人等都被撵出殿外,殿中只剩两人,四周灯火点点。 “西配殿里都是酥油灯,一旦引燃,水扑不灭,你真的想好了。”虞国夫人念完最后一句祈福经,睁开眼。 经过这段日子的筹备,虞国夫人终于帮她准备好了假死的条件——当着段伏归的面,于烈火中焚亡。 这些为段伏归祈福而准备的酥油灯,一旦打翻,整座宫殿就会在一瞬间沦为炼狱火海,即便大罗神仙来了也无能为力。 “我想好了,若真不幸殒命,便是我的命数。”纪吟眼神坚定,语气坦然。 虞国夫人看了她一眼,这个一开始让她喜爱,后来厌恨的姑娘,到了现在,她却说不出自己对她究竟是何情感了。 她真实而执着,不为富贵名利,只为她自己的心。 让在她身上,虞国夫人仿佛看到了当初选择走另一条路的自己。 罢了,今日过后,便都结束了。 此时,段伏归正在含章殿跟几个朝中大臣议事。 大抵是他受伤的消息传了出去,秦国那边的士气竟然又振奋起来。 卢硚不动声色地瞥了眼半倚在靠枕上的段伏归,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如果陛下没有半路丢下大军跑回来,洛阳早被破了,说不定连长安都能拿下,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大军不上不下地卡在那儿。 他只能安慰自己,人无完人,除了情爱一事,陛下在其它方面都是无可挑剔的明主。 “陛下,大军在外数月,粮草消耗颇大,若是不能尽早定下战局,继续僵持下去只怕对我们不利……” 段伏归沉眸听着朝臣们的意见,不知为何, 心绪忽然不宁起来,总感觉有什么超出自己意料之外的事在酝酿。 他略带烦躁地捏捏眉心,强迫自己定下心来听卢硚继续奏对。 就在这时,万里无云的天空忽的落下一道惊雷,段伏归心头一跳。 段英急匆匆从殿外闯进来,“陛下,夫人出事了!” 段伏归脑海里,“轰”地炸开一道更为响亮的巨雷。 他顾不得自己还未大好的伤势以及殿里的大臣,抬脚就朝太极殿冲过去。 及至他赶到时,西配殿外已经围了数十人,他们惊恐地看着站在殿中的那道身影,却没一个人敢上前一步。 “夫人,您别想不开!” “夫人,您快出来吧。” “夫人,有什么事,您先出来再说。” …… 众人不停相劝,纪吟充耳不闻,面无表情,只静静等着自己要等的人。 她手里拿着一盏小巧的酥油灯,在她脚下,灯油已经四下流淌开来,只需一星半点的火种,她就会葬身火海。 段伏归身材颀长,目力极好,远远地就越过众人头顶,看到人群之后,立在油灯之中的那道身影。 他几乎瞬间就明白她想干什么了。 天上不知从何处飘来一朵乌云,天色一下就沉了,纪吟看着西配殿中星星盏盏的油灯,宛如一颗颗星子,她仿佛置身在浩瀚无垠的星空中,多么浪漫。 忽然,她似有所感,仰起头,看到大步朝自己奔来的段伏归,他脸色又惊又惧,整个人仿佛都魂飞魄散了。 纪吟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嘴唇轻启:“段伏归,再见了。” 说罢,她手腕一转,火苗坠地,瞬间引燃了她脚下灯油,火苗窜起数尺高,将她的身影尽数吞没。 “阿吟!!!” 隔着沸腾的火焰,纪吟似乎看到段伏归踉跄了下。 接着,他发足狂奔,似要不顾一切冲进火海里。 “纪吟!” “主上,火太大了,您不能进去!”段英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死死拽住段伏归的胳膊。 “滚开,统统滚开,我要去救阿吟!” 段伏归还受着伤,段英武艺不差,按理该能拉住他,可他此时已经完全失了智发了狂,任凭段英使出十二分力气,竟也拉不动,眼看他离火海越来越近: “来人,快来人拦住陛下!” 拉扯中,段伏归的伤口再次崩裂开来,可他全然不在意,只不顾一切往火海方向冲。 阿吟,这就是你对我的报复吗? 第81章 段英带着人拼命拦住段伏归。 忽然间,只见高大的男人顿了下,瞳孔涣散,一弯腰,猛地吐出一口血来。 “主上!”段英惊恐呼道。 猩红的鲜血坠到地上,砸出一朵朵黏稠的血花,被熊熊的火光一映衬,刺得人眼生疼。 “叫太医,快叫太医!”段英手忙脚乱。 “主上,火太大了,夫人、夫人救不回来了。” 段英死命相劝,可段伏归根本听不进去。 “放开我!阿吟还等着我去救她!我要去救她!”段伏归不停地念,血丝顺着唇角蜿蜒而下。 “已经派人在救了,主上!” 实际上,大火刚一点燃,就有一部分人禁军太监开始打水灭火。 可整个西配殿里都是酥油灯,甚至还有好几口盛油的大缸,灯油撒遍大殿,火星子一燎,所有的幔帐、门窗、桌柜、梁柱熊熊燃烧起来,油火遇水不灭,即便众人拼命打水灭火,依旧阻止不了火势蔓延。 不到片刻时间,整个大殿就沦为一片火海,冲天的火光染红的半边天空,所有人的脸都被火光烧得通红,热浪一阵又一阵地扑过来。 突然,一股细微的震颤穿过火焰噼啪生传到众人耳中,仿佛意识到了什么,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西配殿的屋顶上。 就在这一瞬间,随着“轰”的一声巨响,梁柱断裂,屋顶猛地垮塌下来,火星四溅。 第117章 段伏归神情恍惚,仿佛才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段英怕主上还要不顾一切往里冲,咬了咬牙,趁他不备,一手刀将他劈晕了过去。 …… 这场大火足足烧了一个多时辰,直到天边的沉云化作大雨哗啦啦浇了半个时辰,这才彻底熄灭。 现场只剩一片焦黑的废墟和污水。 明知没有希望,大火扑灭后,段英还是第一时间让人进去搜救,结果只搜出来一具被烧得焦黑,几乎只剩一具骨架的女尸。 女尸手腕上挂着一只被大火烧得融化变形的金镯,在她身旁,还散落着同样变了形的金钗,依稀可以辨认出原本的样子。 段英记得,这是纪吟今天戴的。 “统领,这该怎么办……”下面的人忧心忡忡地看着段英,等他拿主意。 段英深吸一口气,“先……把夫人的尸身收敛起来,至于其它的,等我向主上禀告过再说。” 段伏归被劈晕后,段英连忙召来太医,不仅给他重新处理伤口,还给他灌了碗安神药,即便如此,半夜时他还是挣扎着醒过来了。 “阿吟,阿吟人呢,你们把她救出来没有?”他一醒来就问段英。 “主上,夫人、属下已经让人把夫人的遗体好生收敛起来了。”段英艰难地说。 “不可能!”段伏归踉跄着起身。 他跌跌撞撞地跑到太极殿那边,看到被收敛起来的焦尸,双眼发红,牙齿发颤,“这不是她,这根本不是她!” “我的阿吟明明那么白皙,那么好看,她会说会笑,根本不是眼前这副丑陋的焦炭。” “你从哪儿弄的这具尸体来唬朕!谁许你这么干的!” 段英跪在一边,同样满脸痛苦,他从没见主上这么失态过。 “主上,这确实是夫人,她身上的首饰都还在。” 段伏归却不听:“这不是阿吟,她还在玉樨宫,对,她还在玉樨宫等着我。” 段伏归自顾自说完,又赤足朝玉樨宫狂奔而去。 可到了玉樨宫,他冲进寝殿,床帐里却空荡荡的。 段伏归又冲到西次间,还是没有人。 他将玉樨宫所有主殿,配殿,连带着宫女太监们居住的厢房全都找了遍,依旧没找到自己心心念念的那道人影。 “阿吟呢,她去哪儿了?” “她是不是又逃了,你们老实交代,否则朕就把你们的头都砍下来!” 段伏归怔怔地立在院中,看着空荡荡的宫殿,厉声斥问跪成一片的宫女。 段英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看主上癫狂不已,心底也在打颤,但他狠了狠心,还是跪到他面前,嘶声说道:“主上,您亲眼看到的,夫人当着您的面点燃了殿中的香油,这么大的火,没有人能从中活下来,夫人真的已经不在了!!” 这话仿佛在段伏归的脑海里敲出“铛”的一声巨响,他表情短暂地空白了瞬,呆呆地看着段英:“她真的不在了?” 段英眼含热泪,点点头,“夫人真的不在了。” 段伏归仿佛回忆起那一幕来了,她苍白瑰丽的面容消失在火海中。 她当时对自己说了什么? 好像叫了他的名字。 她说,段伏归,再见了。 她真的离开自己了? 段伏归忽然头疼欲裂,仿佛有无数根针在扎他 ,他忍不住扶住额头。 他高大的身形晃了晃,最后,在段英惊恐的神色中,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 太极殿一场大火,余震直接殃及了整个朝堂。 段伏归足足昏迷了三日才醒。 然而这些都与纪吟没有关系了,此时的她正坐在马车里,马车刚刚驶出燕京城门,向南而行。 那日纪吟求助虞国夫人,商量过后,决定利用大火假死离开皇宫。 虞国夫人以为段伏归做法事祈福为由,准备了足引燃整座宫殿的香油,又让她自己的人在西配殿的角落里挖了一条小小的暗道,用供桌和地砖遮掩痕迹。 暗道不长,直通向宫中的下水渠,下水渠又连入宫外的天水河。 纪吟将铺满油灯的西配殿引燃后就从暗道逃走,虞国夫人将在乱葬岗找到的女尸提前藏到西配殿替她,等大火结束,女尸早已烧成了焦炭,任谁都辨别不出来,虞国夫人再趁段伏归不注意时把这条暗道填上,便能瞒天过海。 可即便有暗道,那些大火却是实实在在的,满殿都是灯油,火势瞬息万变,稍有不慎纪吟就会让自己葬身火海,所以虞国夫人才会提醒她。 可她却必须这么做,只有让段伏归亲眼看到,巨大的冲击和悲痛之下,才不会怀疑,也没有精力去怀疑。 若是没见到那惨烈的一幕,男人理智尚存,下令严查,那暗道还没来得及收尾,极有暴露的风险。 所幸,一切都在按纪吟的计划进行着。 她顺利逃离火海,只有左手小臂位置被燎伤了一块肌肤,但这并不是什么大事。 她通过暗道进入下水渠,又一路淌过天水河,终于和虞国夫人派来的人接上头,简单伪装过后,她被安排进了一支商队,跟着齐国使者一起南下。 尽管天大地大,人海茫茫,可经历过上次的事,纪吟不能不小心谨慎,只有彻底离开段伏归的势力范围她才能放心。 马车驶出城墙墙洞的阴影,纪吟心中微涩,推开小半车窗,回望了眼身后这座巍峨厚重的城墙,眼前似乎又浮现出那日冲天的火光。 从前青鸾不自由,如今她也算浴火重生。 可不知为何,相比起前两次逃离时满怀希望,这一次,她心中却并无太多欣喜的情绪。 再见了,段伏归,但愿我们不复相见,就这般各自相忘于江湖,放过彼此,这大概是我们最好的结局。 纪吟怔了片刻,最后看着天际初升的朝阳,不知是不是阳光太过刺眼,她眼睛忽有些刺痛,从眼角滑落下一滴泪珠。 她连忙抬手拭了下,坐正身体,彻底将车窗合拢。 走吧,往前走,去迎接自己的新生。 - 段伏归再次醒来,不复之前的癫狂,忽然就平静了。 他似乎终于接受纪吟葬身火海的事实了。 他昏睡的日子里,虞国夫人衣不解带地照顾他,劝他好好保重自己的身体。 段伏归按照她的叮嘱,乖乖喝药,乖乖吃饭,伤势终于开始好转。 这般休养了几日,段英小心来问:“主上,夫人的……遗体,要如何安排?” 这话一下就将段伏归平静的表象打破了,他捂着额,“你们,不许动她。” 可哪儿有将尸身长久留在宫中的道理。 最后还是虞国夫人来劝,“人死之后,尸身不得安葬,亡魂便只能游荡在世间,你既爱她,又如何忍心叫她亡后都不得安宁?” 是啊,生前没能好好待她,难道亡后都不能让她好好去投胎吗? “可是,如果她的魂魄能留在这世间陪着我也是好的。”说不定夜深人静时,他还能再见到她。 虞国夫人:“……” 但她知道不能刺激段伏归,只好道:“若为你的私心将她留在阳间,她被旁的厉鬼欺负了怎么办,鬼差要来拿她怎么办?” 段伏归同意:“您说的对,我不能再伤害她了……” 但他却要以燕国皇后之礼下葬纪吟。 大臣们自然是不同意,但段伏归铁了心,最终还是力排众议促成了这件事。 “纪吟”葬礼结束后,一切仿佛都好起来了,段伏归伤势痊愈,上朝理政,然而他却忽然患上了头疾,病发时头痛欲裂,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 他还开始畏火,见不得无遮无拦的火焰,尤其是油灯,好几次他看到正在燃烧着地火苗时,眼睛一突,直接冲上去一通打砸,冯全不得不命人将灯架都挪到不显眼的角落里,还把每盏灯都罩上灯罩,才堪堪能在夜里照明。 一天晚上,段伏归不慎打翻了一盏灯台,烛油倾洒,引起火灾,甚至都烧到了他衣摆上,然而他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幸而被殿外值夜的禁军发现,及时扑灭火势,这才没酿成大祸。 这一意外叫众人心惊不已,却连段英都不敢多言,默默收拾好残局。 有时他还会独自去玉樨宫,一待就是一整天,看着空荡荡的寝殿,好似透过空气在看什么,还会自言自语,直叫下面的宫女们心底发毛。 “尤丽,你说陛下不会是看到夫人的鬼魂了吧?”金玲搓了搓寒毛直竖的胳膊。 尤丽白她一眼,“夫人对我们这么好,就算变成了鬼魂也不会害我们,有什么好怕的。” “就是。”陶儿在一旁点头。 一股沉痛的气氛在众人间弥漫开来。 纪吟引火自焚后,段伏归先是把当天所有没拦住她的人关了起来,就在尤丽等人以为自己要被陪葬时,却又被放了出来,不仅没受任何刑罚,还让她们回到玉樨宫继续当差,一切维持着纪吟还在时的模样。 第118章 段伏归将纪吟所有用过的旧物都好生收拾起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些宫女也算她的旧物了。 …… 玄武三年注定是惊心动魄的一年,却也是燕国崛起最关键的一年。 燕国皇帝段伏归两遭后妃遇刺,却在不久后痛失挚爱。 帝沉浸在伤痛中,近月未曾理政。 直到前线一封战事失利的奏报传回京中,段伏归才从悲痛中彻底清醒过来。 他连忙召集大臣商议军事,从年初二月到现在八月,这一场战役时间拖得太久了,众人都建议段伏归暂时收兵,等来年再做打算。 段伏归却不肯,执意要领军亲征。 他再次披甲挂帅,率领七万燕军在河内与秦军展开交锋。 八月,段伏归攻占卷县、怀县。 九月十一,段伏归拿下荥阳,命呼延启率军直攻颍川,自己则兵围洛阳。 九月二十四,洛阳城陷,燕军挥师西进。 段伏归派遣使者前往凉州,经过一番游说,凉州王侯侈决定向段伏归示好,带领凉州军,与燕军前后夹击秦军。 与此同时,此前在秦国叛乱被镇压的窦解的小儿子窦景再次联络残部,趁势起义。 十月下旬,一场暴雪席卷北方大地,战事就此僵持,秦国据守仅剩的司隶。 玄武四年,六月中旬。 在这一年中最酷热的时候,燕军彻底攻占长安,秦国国灭,立国,四十一年。 燕国正式一统北地,成为新一任中原霸主。 齐国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威胁。 而此时,纪吟正站在书肆后院,听着前面那些学子忧心忡忡地谈论着国事。 第82章 “段伏归野心勃 勃,如今已经彻底一统北方,岂不是不日就会南下?到时我们齐国该如何应对啊?”一个约莫二十来岁,身穿竹绿宽袍广袖,头戴巾帻的学子忧心忡忡地说。 “早在去年时温侍郎就上书过朝廷,纵然齐国与秦国曾争锋相对,可唇亡齿寒,秦国若亡,只会助长燕国的势力,我们该出兵助秦抗燕,只可惜朝中那些……最后也错过了。” 另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眉毛粗浓,大约是同窗的学子应声道,只是说到朝廷,他的声音还是低了下去,似怕被人听见。 却在这时,另一个人不屑地冷哼了声,“如今谁不知道,摄政王一派与宗室一派内斗得厉害,自己这一亩三分地都忙不过来,哪儿还有心思管他国的事,硬生生错失良机,放任燕国坐大,现在后悔也晚了,这些权贵压根就没……” “唉,子平兄,你快别说了,小心被……的人听见。” “算了,都别说了,挑书,挑书,快看,这书肆又上了新的书册,是《老子想尔注》,这本书听说已经失传好些年了,没想到现在竟出现在这个徐记书肆里。”先前开口的绿衣士子忙转移话题。 听他这么一说,四五个人便都围到书架面前来,好奇地伸长脖子。 “别说,这徐记书肆开业时间虽短,其中的藏书倒是颇为罕见,当年朝廷南迁,许多大族里的孤本都佚散在北方了,唉,真是可惜可叹啊。”粗眉毛士子感叹。 “倒是不知道这徐记书肆是什么来头。” “我听说,大概是哪个落魄的世家大族,后人为了操持生计才开了这铺子。” “果然,大族就是大族,哪怕落魄了,手指缝里漏出来一点都不是我等能赶上的。”几人里,皮肤微黄,身形最消瘦,衣着最简朴的那人讥讽了一句。 先前那个被唤做“子平兄”的人听了这话不舒服,“同样的价钱,这徐记书肆的书不仅字迹清晰规整,还是市面上稀缺的孤本,就算买不起,还能借阅回去自己手抄,遇到这样的书肆,你我都该谢谢人家,还说什么酸话。” 那黄脸士子被他说得臊了脸皮,再不吭声了。 很快,外面的雷雨停歇下来,在书肆里躲雨的几个士子也各自挑好了自己的书,来柜台结账。 “我只借阅。”那黄脸士子道,从怀里摸出二十个钱。 子平看他一眼,不过最终没说什么。 待人都走后,纪吟才从书架后面绕出来。 掌柜的一看到她,连忙起身相迎,“东家。” 纪吟穿了一件素底白绢淡青缘边的交领宽袖长袍,头上未戴钗环,仅以一支绿檀木簪将长发束起,中性简洁的打扮,未施粉黛,远远一看有几分雌雄莫辨,但离近了定睛一瞧,细腻无暇的肌底,远山似的黛眉,明澈水润的眼眸,以及那粉润饱满的唇瓣,依旧能看得出她是个年轻姑娘。 纪吟盯着那几个士子消失的方向,沉思片刻。 尽管段伏归已不再出现在她面前,两人相隔数千里之遥,纪吟却还时常能听到他的消息。 他带领的燕军多么骁勇,势如破竹,连续拿下秦国多少城池。 如今的他,似乎又成了那个野心勃勃、征战天下的燕国皇帝,她的死带给他的影响似乎已经消失。 这样也好。 人死执念消。 只是想到如今的局势,纪吟依旧忍不住蹙起了眉。 段伏归如今已经彻底一统北方,来日他势必是要南下的,而齐国……唉,不说也罢。 纵然此前就知道齐国内部乱得厉害,纪吟也是来了齐国后才明白究竟崩坏到了何种地步。 贵族当权,他们已经完全垄断了朝中清要官职,寒门庶民毫无出头之路,偏偏两派人马为了各自利益,相互倾轧。 权力斗争之下,苦的都是底层百姓。 就纪吟所见,齐国普通百姓的日子恐怕还比不上燕国,至少,段伏归这几年是真的用心在改革燕国朝政,甚至还把她闲聊时的科举纳入选人途径。 纪吟内心里不希望段伏归的势力触及到齐国,可又为齐国的现状感到痛恨和无力。 算了,想这些作什么,无论如何,这都不是她能决定的。 “东家亲自过来,可有什么吩咐?”掌柜见她一直没说话,又问了句。 纪吟回过神,眨眨眼,“我来看看账本,哪些书好卖,下个月就多印几册。” 掌柜李章连忙将这半月的账册找了出来,“东家,都在这儿了。” 这徐记书肆正是纪吟的产业。 去年离开燕国,搭乘商队回到齐国后,纪吟并没有主动去找家里人。 一来,她怕主动现身,万一走漏消息被段伏归知道,自己功亏一篑; 二来,她也有几分情怯,她虽继承了原主大半记忆,到底不是真正的她,对她的家人也不熟悉,她有些害怕与原主的家里人见面。 她只能默默在心里向“纪吟”的家人说声对不起,又去寺中帮真正纪吟点了盏长明灯。 送纪吟来齐国的商队虽是虞国夫人安排的,但他们并不知道纪吟的真实身份,纪吟将人遣走后,隐姓埋名,拿着离开燕京时带的积蓄,在这建康城中租了个小院暂住下来。 她母亲姓徐,她便自称徐吟,一个丈夫不幸早逝的寡妇。 后来,她想为自己寻个生计,思来想去许久,最终决定开个书肆。 当年齐国南迁,许多珍贵的藏书都散落在了北地,后来一部分书册被送到燕国皇宫,纪吟在宫中的日子闲着无聊,加上当时想要了解这个朝代,看了许多古籍。 她穿越后的记忆力好像加强了许多,认真看过一遍就能记住,又想起这个时代印刷术还没发明,便发现了这个商机。 这个时代书本价格高昂得让人难以想象,即便纪吟有心想卖便宜些也不能够,做生意最忌打价格战,否则极易惹来同行的针对,因此纪吟做了一番市场调查后,采用跟旁人差不多的定价,但徐记书肆的书册字迹规整清晰,纸张质量也好,内容还是别家难得一见的孤本,所以就算开业时间虽短,却很快在建康城中打出了名气。 纪吟抱着账本,打算拿回后院去看。 却在这时,书肆门口忽然走来几个人。 “听说这徐记书肆里有许多失散北地的孤本,临之,你肯定会感兴趣的。” “哦,是吗?你既这么说了,那我可得仔细看看这书肆里面有什么乾坤。”被称作临之的男子笑着道。 他大约二十出头,一身青竹绿大袖衫,气质温雅,面如冠玉。 一行人不紧不慢地跨进书肆,纪吟侧过身,加快脚步避让,却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阿吟?是你吗?” 第83章 纪吟听到有人唤自己名字,心头一跳,下意识把头低了两分。 “郎君认错人了。”她丢下这句话,便赶紧绕过书架往后院而去。 温珉怔了瞬,却抬脚紧随而来,在院子里堵住了她。 “我没认错,你就是阿吟对不对?”他修长的身形拦在她面前。 “三年多了,没想到我们还能再见。” 听他这么笃定,纪吟不得不停下脚步,缓缓抬起头,朝他看去。 第119章 然后,她眼神一愣。 她从久远的记忆里翻找出来,面前这人是温家四郎,温珉?原主的前未婚夫? 青年身姿挺拔,带着经历<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ags_nan/guanchang.html target=_blank >官场磨砺后的沉稳气度,比她记忆中的模样成熟了许多。 温珉也在看她,阵雨过去,碧空如洗,明亮的天光落到少女脸上,仿佛一块洁白无瑕的美玉氤氲光华,如笔描绘的眉眼熟悉而陌生,却自有一种难以描摹的气韵。 她静静立在这个湿漉漉的小院里,好似开在空谷山涧与世无争的一株清兰。 “阿吟,燕国那边不是说你已经……你如今又怎会出现在建康?你既回来了,又为何不回家,反而藏身在这市井中?”温珉将心中一连串疑惑问了 出来。 既已被认出来,纪吟便不再推脱,浅浅唤了他一句:“温四兄。” “你这么多问题,我都不知道先答哪个了。” 纪吟就是怕被人认出来才特意招了个掌柜伙计负责书肆铺面上的事,自己大多数时候只在后院誊写记忆里的书册,要不就是去作坊处理印刷排版事宜。 她已是深居简出了,还特意挑刚下过雨客人少的时候出来,没想到竟还是撞上了熟人。纪吟心里暗叹一声倒霉。 “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温珉思维通达,很快就想通了其中的关窍。 “此事三言两语实在说不清,只是我现在确实不能再用我原本的身份生活,温四兄,念在我们往日的情分上,你可否帮我保密,不要叫他人知晓?”纪吟放柔了声音,带着几分哀戚的语气说。 此时她素面朝天,黛眉微蹙,周身笼着似有若无的忧愁,一席素衣,清瘦的身姿宛如一折细柳,实在叫人见之生怜。 温珉的心也跟着微微收紧,泛起一股酸意。 两人定亲后曾见过数面,他还记得五六年前的她是个有点害羞、却可爱活泼的姑娘,会偷偷躲在屏风后看他,被他发现后红着脸连忙躲回去;还有在上巳日,两人隔着堤岸边的垂柳,她朝他羞涩一笑,少女的眼睛好似弯月皎洁明澈。 现在不过短短三四年未见,她身上的气质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曾经的娇憨纯真被磨砺殆尽,仿佛经历风雨摧折依旧挺立枝头的花蕊,变得坚强、孤韧,如果不是他天生对人的五官十分敏锐,只怕都不敢相认。 “好,我答应你。不过我想知道,你这些年都经历了什么,你现在一个人在外面,有没有受苦,还有,你今后有什么打算,难道就一直这样隐姓埋名下去吗?” 温珉看似温和,纪吟却感觉到他君子外表下的坚定固执,又想叫他替自己保密,不得不将这两年的事简单说了几句,却隐去大部分细节,只说自己是好不容易逃回来的,一旦身份暴露,少不得再被段伏归抓回去。 温珉听完,怜惜地看着她,想要伸手轻抚她的鬓发,又觉不合适,及时收住手上的动作,“你在燕国这几年受苦了,你放心,你既回来了,我以后绝不再叫你落到他手里。” …… 大约两刻钟后,温珉从后院出来,与他同行的几人连忙围了上来。 “什么情况?你认识刚才那姑娘?”顾纶问。 “嗯,算是旧识吧。”温珉思绪还停留在方才的谈话中,握着折扇,漫不经心地在手心里轻轻敲打。 “只是旧识?”谢信用打趣揶揄的眼神看他一眼。 “没想到啊没想到,你温家四郎不近女色的名声在外,我还真以为你要当和尚了呢,没想到竟藏了这么个佳人。我虽没看清刚刚那姑娘的容貌,但看身段气质就知不俗,你可真是艳福不浅。”顾纶调侃道。 除了谢信,他们几个都是多年熟识,这般玩笑话,大部分时候也就一笑而过,甚至连解释都不必。 但这次温珉却正了脸色,“别乱说,她不是你以为的那种姑娘,确实是我一个旧识,我也是今天才遇到。” 他说得一本正经,几人便都敛了神色。 顾纶抬手打了下自己的嘴巴,“瞧我这破嘴,没遮没拦的,我向你给那姑娘道个歉。” 温珉的脸色这才转晴。 谢信看到这一幕,留了个心。 自温珉的未婚妻被送去燕国,这些年,他从未见温珉对哪个女子上心,现在却突然冒出来一个旧识? 他心中存疑,只可惜他也没看到那女子的正脸,只注意到她皮肤雪白,年岁不大不小,应当在二十左右。 一行人在书肆里逗留片刻,各自挑了几本感兴趣的书,离开前,温珉又朝后院的方向回望了一眼。 - 温珉的出现让纪吟有些不安。 不过他既答应替她保密,回想记忆里温珉的为人,他应当会说到做到的吧。纪吟只能这般安慰自己。 几日过去,纪吟这里平静无波,什么都没发生,终于叫她慢慢放下心来。 温珉果然是个守信之人。 正逢中元节,家家户户都有在这一日祭祀亡人的习俗。 尤其这些年朝局动荡,内乱不止,多少人丁凋零,佛教愈发兴盛,活着的人无不哀痛。 有钱的在家宴客,请了寺中高僧来做法事,带着香烛三牲,祭奠先祖,没钱的也要抠出点冥纸香烛来去墓前洒扫祭拜。 纪吟回到原主故土,想了想,去崇化寺给原主点了盏长明灯,灯后的牌位上没写姓名,只写了她的八字。 “对不起,占了你的身体,让你的家人因我而伤痛,我却不能出现在他们面前替你尽孝。” 另一边的长安,同样在进行着一场盛大的法会。 燕军攻克长安后,段伏归的大军就暂时驻扎在了这里。 等到法会结束,段伏归独自回到寝殿,打开床头的檀木匣子,小心翼翼地将里面的牌位取出来。 只见黑檀牌位上用金粉写着几个字:爱妻纪吟之神位。 他不管去哪里都要带着这个牌位,日日放在枕边伴着入睡,就好像她还陪在自己身边一样。 他伸出手,想要抚摸上“纪吟”两个字,却又在即将靠近,只剩毫厘时停了下来,指尖不停发颤。 每到夜深人静,他闭上眼,眼前就会浮现那日的场景,油灯倾洒,冲天的火光将她的容颜吞噬。 他拼命想去救她,冲到火海里,两人却仿佛身处在错位的时空中,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消失在自己面前。 她用如此决绝的方式彻底离开了他。 他无数次想,如果当初他答应她放她走,她是不是就不会自焚了。 “阿吟,这是你对我的惩罚吗?让我今生今世都不能走出来。”段伏归对着牌位喃喃低语。 他这一年,征战不停,有时负了伤也不去管,甚至在战场厮杀的时候,他会想若飞来一支流矢射中自己,他是不是就能下去见她了。 但他又想,她比自己先走,会不会已经转世投胎了,就算下去也见不到。 如此种种思绪,不停折磨着他,让他从未有一刻安宁。 “阿吟……” 段英守在殿外,不用看他都知道主上此时又在独自神伤了,他何曾见过主上这般呢? 夫人啊…… - 齐国想象中的大军压境的场面并没有到来,段伏归竟然暂时停止了对外征战,决定休养生息,顺便平定各处残余的小股叛乱。 于是玄武四年就这般胆战心惊地过去了。 玄武五年。 今年的春天来得稍晚,草木尚还一片萧瑟。 上元日,温珉来到徐记书肆的后院。 “你约我去看灯?”纪吟一脸惊讶。 “怎么,不可以吗?”温珉笑着问,春光里,青年锦衣玉裘,眉目温润如玉。 “不是。”纪吟下意识否认,“只是你知道的,我不爱出门。” “常年闷在屋里不好,你也该出去走走,而且一年只有一次上元节,错过岂不可惜。” 纪吟仍不想去,努力找理由拒绝。 被温珉认出来后,这半年来,他便常来徐记书肆,有时会来找她说两句话,有时却又只是单纯的看看书,纪吟不确定他是不是特意来找自己,也不好自作多情。 两人一直维持着不远不近的关系,直到这次他约自己去看灯,纪吟隐约意识到,事情正在往不受控制的方向发展。 - 谢府。 谢九娘精心打扮了番,正要出门,恰巧在门口遇到兄长。 谢信看她满脸红光,问:“你这是要干什么去?” 谢九娘道:“我要去找温四郎,跟他一起看灯。” “你还不死心呢,你天天追着他跑,怎么不知道他有红颜知己了?” “什么?”谢九娘不可置信,“怎么可能!” 谢信眼神一闪:“怎么不可能?就在徐记书肆,不信你自己去问。” 那日他在徐记书肆看温珉的表情就不对,后来暗中观察了一阵,发现他打那之后就常去徐记书肆,便留了心,猜这其中定然有缘故,如今让九娘去探探也好。 第120章 谢九娘如遭晴天霹雳,顿时顾不得其它,立马吩咐下人套车。 第84章 谢九娘匆匆赶来书肆,此时纪吟还在努力婉拒温珉的邀约。 两人在后院中的石桌相对而坐,紫藤萝花枝从木架垂落,春日迟迟,尚未发芽,映衬着檐下堆扫的积雪,显得萧瑟而宁静。 “你若担心被人认出来 ,可以戴上幕篱出行。”温珉体贴地说。 纪吟摇摇头,轻声说:“不是这个原因。” “那你为何不肯应我之邀去看灯?” 纪吟看着他。 温珉是世家子,又入朝为官数载,不可能不懂人际交往的分寸,她既拒绝,一般来讲他该识趣地止住话题,然而他现在却非要刨根究底。 “我不爱出门,而且上元节人太多、太挤了。” “你是不想与我一起吧。”温珉定定地看着她,面容温和,一双眼睛却仿佛能看透一切。 他这话似有别的意思,纪吟迟疑了瞬,想着如果能趁此机会说清楚也好,便道:“温四兄,我十分感激你替我保守秘密,也多谢这几个月你对我的照顾,只是我们终究男女有别,恐怕不适合单独邀约看灯。” 她这话说得很明白了,想要划清界限。 温珉听懂了,正是懂了,他有些挫败。 他已经失去过她一次了,以那般屈辱的姿态,再见到她,仿佛一件原本属于自己的珍宝失而复得,他如何肯轻易放手。 而且,相比起少女时期的单纯明媚,现在的她历经沉淀,举止从容,身上反而有种无声的吸引力,仿佛曾经被打碎过又粘合起来的琉璃美人,破碎而明耀,叫人的目光不自觉落到她身上,想要探寻她曾经受过什么伤,想要治愈她,呵护她。 “如果我说,我心悦你,所以才想邀你一起看灯呢?”温珉撩起眼皮,定定地注视着她。 听到这句话,纪吟既震惊又好像没那么震惊。 她不是木头人,尽管这几个月温珉来的次数并不太多,甚至大多数时候只在铺子里看看书,但纪吟依旧有种感觉,他是特意为自己来的。 可他不曾失礼,她才请求过他帮自己保守秘密,便不好冷脸相对,只能这么不远不近地相处着。 他现在把话挑明,纪吟反而有种终于戳破窗户纸的轻松。 “纵然我们曾经有过婚约,但那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这世上不该再有‘纪吟’这个人存在,况且,我也说过,我不想暴露身份,还请温四兄成全我。”纪吟真诚中带着恳求的语气。 “我可以帮你重新安排一个身份,到时只对外说你们容貌相似,你不想交际,也可以深居简出。”温珉似早有准备。 事实上,纪吟确实变了许多,尽管五官底子还在,整个人的气质却截然不同了。 纪吟诧异地看着他,“可我不想……” 话音未落,只听外间的铺子里响起一阵嘈杂。 “温四郎是不是来书肆了?”谢九娘带着人闯进书肆,揪住门口的掌柜,大声质问。 “这,小人如何知道?”掌柜见她来势汹汹,哪里敢把温珉在这儿的事说出来,小心翼翼搪塞着。 谢九娘在书肆里转了一圈,果没找到人,一腔怒火发布出去,让人把掌柜揪过来,“把藏在这书肆里的那个女人叫出来!” 就在这时,谢九娘的一个健仆发现书架后有扇三尺宽的乌木小门,“女郎,这里有门,后面肯定还有宅子。” 谢九娘精神一振,直接一挥手,“给我把门踹开!” “唉,女公子,里面是私宅,不卖书,您若想找书……” 掌柜极力阻止,谢九娘却听也不听,她一下令,立马便有两个身强体壮的健仆上前,正当他门准备暴力踹门时,木门却忽的从里面打开了。 “住手!”纪吟怒喝一声,自门后跨出来,看着来闹事的谢九娘,两眼如火。 谢九娘愣愣地看着面前这一幕,男子正是温珉,女子脸上带着面纱,虽看不见全貌,但看露在外面的一点雪白的额头以及两只清凌凌的眼睛,可见是个美人。 谢九娘瞪大了眼,尽管兄长告诉她温珉藏了女人,可她内心其实是不相信的。 他是君子,温润如玉,为人清正,怎么可能干出这种事来,可真的看到,她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怒意。 “我开书肆正经做生意,你却仗着家中有势,无缘无故来闹事,这是什么道理!”纪吟一步步朝谢九娘逼近。 谢九娘被她气势所慑,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待反应过来后,顿时恼羞成怒,“哼,我看你这生意也不清白。” 说罢,又转头指着温珉:“温珉,你拒绝我时,不是说你无心成婚吗?可你却背着我偷偷藏了女人!” 谢九娘太过理直气壮,倒显得是正房夫人来捉奸似的。 “我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女人把你迷住了。”谢九娘忿忿不平,吩咐健仆把纪吟押到自己面前来。 店里的掌柜伙计连忙阻拦,书肆里顿时乱作一团,可谢九娘人多势众,混乱中,纪吟脸上的面纱不知被谁扯落下来,一张玉容顿时暴露在众人眼前。 就在这时,推搡间不知谁撞到书架,直直朝纪吟倒过来。 温珉心头一惊,飞快将人拉到怀里,这才险之又险地避开了。 沉重的实木书架“轰”地一声倒在地上,众人这才感到一阵后怕。 “够了,别闹了!”温珉怒喝一声,这张素来温润的脸庞头一次寒下来。 谢九娘一愣,委屈地看着他,“你吼我?你为了这个贱人吼我?” 温珉听到她言语这般粗俗,再次心生不悦,“随意辱骂旁人,这便是你的教养?” 这几年,除了他自己不愿娶妻,还有个原因就是谢九娘。 四年前,上巳日,世家大族们都有出门游玩的惯例,那时纪吟刚被送去燕国,温珉屈辱地失去自己的未婚妻,心情抑郁,好友约他出门散心,却恰巧在春水河边遇到与人斗气赛马的谢九娘。 谢九娘年纪小,骑术不精,险些坠马,还好温珉帮她控住了马才免于受伤。 他只是出于为人的善意,却没想到英雄救美,谢九娘从此对他产生了别样的情愫,非君不嫁。 她是谢氏一族的女儿,温家是先帝一派,自然不可能娶她。 不过随着先帝驾崩,谢塬正式晋为摄政王后,温氏一族的态度也开始暧昧起来,谢家亦曾打算拉拢他,但温珉自己却不愿称为谢氏的附属,只好用自己无心成婚的理由拒绝谢九娘。 “谢九娘,你我之间毫无干系,我的事不劳你操心,我是否要娶妻也与你无关。”温珉冷声说。 谢九娘被他毫不留情地斥责,少女心碎了一地,顿时泪流满面。 伤心之余,她心里又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戾气,她能接受温珉不娶自己,却不能忍受他身边有旁的女人。 “我告诉你,我不会罢休的!” 谢九娘放下狠话,决定回去向阿娘哭诉一番,一定要好好惩治这个勾走温珉的女人,这才带着一众仆人离开了。 “散了,都散了吧。”待人一走,掌柜连忙出面处理后续事宜。 两人回到后院,温珉连忙朝纪吟道歉,“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你方才可有伤着?” 纪吟遭此无妄之灾,心里确实不高兴,但她也明白这不是温珉主观过错,只好摇摇头。 “我没事。”语气却很淡。 温珉想说点什么,纪吟抢在他面前问:“谢九娘如何知道你在这里?” “这……许是谢信见我常来书肆,就留了心,故意告诉谢九娘,引她来试我。”说到这儿,温珉沉下眉,眸中闪过一丝懊恼。 “此事错全在我,是我不慎牵连了你,我一定会想办法处理好的。”他保证道。 纪吟满腔无奈,却又不好发作。 “谢九娘为人蛮横,她既已记恨上你,必定会来找你麻烦,这书肆你不能待了,此事全因我而起,也该由我负责,不如我给你安排个宅子,你先暂避一段时间,待我将此事了解了再考虑其它?”温珉真诚地说。 这确实是个好办法,但纪吟却不想跟他牵扯不清,而且,她还有别的想法,便婉言拒绝了。 二人谁也没注意到,方才谢九娘闹腾时,门口挤了一堆看热闹的人,其中一个看到纪吟的模样后,震惊地瞪大了眼,仿佛见了鬼。 他确信自己没有看错后,便匆匆离去了。 等这场闹剧终于结束,纪吟让掌柜关了书肆,自己回到后院,独自坐了一下午,最终定下决心——她要离开建康。 谢九娘来闹了一场后,她心里有股极其强烈的不安的感觉,仿佛有什么超出她控制的事正在发生。 尽管原主只是个闺阁小姑娘,可她从小在建康城长大,还是有许多人见过她,不说别的,温珉不就认出她来了吗。 而且,经过今天的事,今后怕是平静不了了,那她被认出来的风险 第121章 就更大了。 这间书肆花了她一年多的心血,在建康城里的名气越来越大,帮了许多借书困难的寒门子弟,为她提供经济来源,要就这么舍弃,实在让人不舍。 可她必须有所决断。 她一边收拾行李,一边处理书肆和印刷作坊里的各项事宜,将雇佣来的伙计都遣散。 三日后,纪吟坐上马车,准备出城。 - “公子,谢墙最近在派人打听徐姑娘的事,好像查到了什么。”温珉的手下来向他禀告。 温珉心头一惊,立马意识到纪吟的身份可能暴露了。 就在这时,温珉派去暗中保护纪吟的温墨匆匆赶回来,“公子,徐姑娘坐着马车,带着行李,好像要离开建康城了。” 谢家既然盯上她了,怎会让她离开。 “快备马,带上人手追上去。” 第85章 迎着清晨的薄光,纪吟的马车穿过热闹的街市和熙熙攘攘的人群,朝城东而去。 抵达城门,就在她排着队等着穿越城墙时,身后数匹快马利剑般劈开人群飞速逼近,马蹄踩在石板上发出“嘚嘚”的清响。 片刻,数匹黄骠马拦在了她马车前。 纪吟心头一跳,突然冒出一股极其不安的感觉。 下一秒,车窗被叩响,“阿吟,你在里面吗?” 是温珉的声音。 纪吟犹豫一瞬,最终还是推开少许车窗,露出小半张脸,“温四兄?” 温珉见她还好好待在这里,心放下一半,急急说:“阿吟,你现在不能离开。” “为何?”纪吟的心沉了下来,扶在车窗上的手指太过用力而骨节泛白。 “谢家盯上你了。你的身份或许已经暴露了,他们正派出人手,很大可能要对你不利,你快跟我走!” 纪吟一时没有回答,她是因为他才暴露的,他现在又要她听从安排跟他走,实在很难不让人怀疑这其中是否有什么猫腻,而且,她的身份确实值得大做文章,不是吗? 纪吟定了定思绪,“既是这样,温四兄可否帮我拖住那些人,助我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谢家也罢,温珉也罢,她都不想与他们有牵扯,最好的选择就是离开。 纪吟微微仰起眸子看着他,清澈的瞳仁中仿佛只有全心全意的信赖。 温珉却犹豫了。 助她离开…… 就在这时,谢墙带着人来了。 他一看到骑在马上的温珉,再看他身旁的马车,立马锁定了目标。 “上,围起来。” 谢墙身后的五城兵立刻分列两队,训练有素地将纪吟的马车包围起来,一阵甲衣摩擦的“咔咔”声、佩刀相撞声响起,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朝廷捉拿要犯,我们收到信报,说那要犯藏身在马车里,快下车检查。”丁兵头子趾高气昂地说。 温珉坐在马上,看着围困住自己的五城兵,沉下脸来,“马车没有什么要犯,是我温家的女眷,你们也要阻拦?” “温侍郎说笑了,我可是收到确切的消息才敢带人过来的,如果当真是温家女眷,你只需请她下车见一面,我保管不再为难。”衣甲佩刀的丁兵分开自动朝两边分开一条过道,谢墙骑着马,径自来到温珉面前。 男人看着四旬出头,身材魁梧,他面上带着笑,然而那笑怎么看怎么都不怀好意。 马车里的根本就不是什么温家女眷,温珉如何能让纪吟出来。 他还在想对策,谢墙却根本不给他拖延时间,一挥手,冷声一喝:“给我拿下!” 五城兵亮出刀刃,一拥而上,温珉带来的人手极力抵挡,护在马车周围,可谢墙掌握着五城军,人多势众,继续下去,温珉只有败落的结果。 “住手!” “尔等敢对公主无礼?” 温珉怒喝一声。 马车中的纪吟听到这句话,脸如白雪,痛苦地闭上了眼。 兜兜转转,她最终还是暴露了。 “公主?你说是公主就是公主?”谢墙被坏了好事,脸色阴沉下来。 “马车里的确是寿宁公主。”温珉已经稳下心神,镇定地说。 “哼,谁不知道寿宁公主被送去燕国,早在前年就去世了,你说马车里的是寿宁公主,莫不是找人冒充的?温珉,你好大的胆子,混淆皇室血脉可是死罪!” 温珉依旧镇定自若:“公主的父母寿阳王和王妃俱在,当初册封时亦有不少宗室大臣见过公主,有他们在,自能验明公主的身份。若我当真试图混淆皇室血脉,那我甘愿伏首认罪,而你——”说到这儿,温珉忽然拔高语气,双目灼灼,盯着谢墙,“你若是强行押走公主,那便是蔑视陛下、蔑视皇室,你可担待得起这份罪责!” 谢氏一族只手遮天,根本不把小皇帝放在眼里,然而他心里这么想是一回事儿,敢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出来的话,又是另一回事儿了。 如今摄政王与宗室相互制衡,他敢落人把柄,宗室一派的官员就会立马群起而攻。 但这马车里的人真是寿宁公主,若能把人抓回去,以段伏归对她爱得如痴如狂,说不定能发挥大作用。 谢墙幽幽地盯着马车,正在心里权衡,是就这么放弃一颗重要的棋子,还是拼一把…… 就在这时,不远处又来了一支兵马。 谢墙猛地回过头。 “谢将军,没想到这么巧,能在这儿碰到你。”来人笑着与谢墙打招呼。 谢墙的脸色却十分难看,勉强回了句“张将军。” 张虎领着台城军过来,状似疑惑地问,“谢将军这是在公干?可您把温侍郎围起来干什么?” 谢墙下意识瞥了眼温珉,心道哪儿有这么巧的事,必定是温珉通知张虎过来的。 “张将军,马车里的是寿宁公主,只是谢将军误以为我私藏了要犯,这才起了误会,不过如今误会已经解开了,我正要送公主进宫去面见陛下。”温珉适时开口。 张虎十分默契地配合道:“正好我也要回宫,可以与温侍郎同行。” “谢将军,可否请你的人让一让?”温珉十分有礼节地朝谢墙道。 事到如今,有台城军掺和进来,就算他想强行掳走纪吟也是不可能了。 谢墙黑着脸,用仿佛要吃人的眼神盯着温珉瞧了片刻,这才挥挥手,让人退下。 待人离开后,他立在原地,磨着牙,犹不甘心,只恨自己来晚一步。 纪吟的马车被台城军护送着朝皇宫而去,她安静坐在其中,从遇到谢墙开始就没再说一句话。 因为她明白,她没有权势,说什么都是多余,她的命运从来不由她自己做主。 事情闹得这么大,消息迟早会传回燕国,段伏归若是知道了…… “公主?公主?” 温珉连唤了两声,纪吟这才回过神,意识到他原来是在叫自己。 公主?悄无声息间,他已唤了称呼。 纪吟轻轻应了声。 温珉已经下了马,牵马走在马车旁边,两人只隔着一扇窗户。 “阿吟,对不起。” 清润的男声随着料峭的春风飘入纪吟耳中,她没有应声。 温珉继续说:“我料想到谢家会对你不利,仅靠我自己一人未必能护你周 全,只好出此下策,唯有亮出你的身份,谢墙才能有所顾忌,否则,若叫你落到他手里,只怕……” “我知道。”纪吟淡淡打断他,不用他说她也知道厉害关系。 女孩儿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平静,并无半点怨怼,但温珉却能从中感受到她对自己厌弃。 他想解释什么,可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终究无话可说。 这半年来,他自是能感觉到她为了隐藏身份有多小心翼翼,她多不想暴露自己,结果却因为他一时不慎招来今日之事。 温珉沉默片刻,喉咙发涩,“我会想办法护住你,不叫你再受几年前的痛苦。” 纪吟一听而过,并没有将这话放在心上。 马车抵达宫门,纪吟换乘轿撵,被宫人们送到昭阳殿偏殿。 “公主请在此处暂歇片刻。”宫人奉上茶水点心。 纪吟没用,坐在椅子上,静静等待时间流逝。 片刻后,安静的大殿被一声尖锐的唱和打破宁静,也拉回纪吟游走的思绪。 “陛下到!” 纪吟一转头,只见一个身穿暗赤色帝王衮服,头戴冕旒地少年匆匆赶来。 “阿姐!”少年惊喜出声,“刚刚曹顺来向朕禀告,说寿宁公主回来了,我还问哪个寿宁公主,他说是你,我以为他在胡说,没想到竟是真的!” “阿姐,太好了,你没死!你走之后我每天都很想你,前年听到从燕国传来你的死讯,我不敢相信,我的阿姐怎么会就这么死了,我就知道是假的,太好了……”少年满腔真心热情,呱啦呱啦接连不停说了一通,冲淡了纪吟陌生的情绪,脑海里回忆起两人小时相处的记忆,她的心也渐渐软了下来。 第122章 “阿舷。” “阿姐。”纪舷想像小时候那样抱她,但他终究长大了,不合适,于是改为拉着她袖摆摇了摇。 纪吟看着面前的少年,他现在正是抽条的时候,长高了不少,身材却很清瘦,厚重威严的帝王衮服压在他肩上,反而更衬出他五官的稚嫩。 他毕竟才只有十五岁,却被架上这个位置,身不由己。 “阿姐,燕国那边说你……那个了,听说燕皇还用皇后之礼将棺椁下葬,这又是怎么回事?” 一说到燕国,纪吟便有种说不出的心累和恐慌,“这实在说来话长……” 两人聊了一会儿,曹顺又来禀告说寿阳王夫妇进宫了。 “快请进来。” 寿阳王伤了腿,他是坐在轮椅上,被宫人抬进来的;在他身后,跟着寿阳王妃。 短短几年,夫妇俩都沧桑了不少。 二人甫一见着纪吟,都不敢相认。 他们记忆中那个娇憨可爱、无忧无虑的女儿,如今身上却满是被风雨摧折后的凄苦。 寿阳王妃抱着纪吟痛哭起来,“这几年,阿吟到底受了多少苦啊!” 寿阳王稍稍内敛,也忍不住抬起袖子拭了拭眼角的湿意。 纪吟起先十分无措,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她到底不是他们真正的女儿,有些心虚,可后面,许是记忆交融,被他们的情绪感染,加之是穿越这几年来头一回感受到家人的温暖,纪吟心中亦动容,眼底涌出一股热意,一颗接一颗的热泪落了下来。 分离多年,一家四口狠狠抱头痛哭了一番。 最后还是寿阳问先止住情绪,问:“阿吟,你既回来了,那燕国那边又是怎么回事?” “我刚刚也在问来着,只不过被父……被皇叔一来打了岔。” 纪吟注意到,纪舷对父母的称呼也改了。 朝廷的大臣们为了自己的权柄,想立小皇帝,却又怕纪舷的父亲趁机夺权,便把纪舷过继给了明帝,从礼法上来讲,纪舷已经不是寿阳王的儿子了,只能称他为皇叔。 纪吟毫不犹豫朝二老下跪:“父亲、母亲,是我不孝,回来后不仅没向你们尽孝,还害你们为我伤心这么久。可这实非我所愿,只是我身份一但暴露,只怕被段伏归再次强抓回去。” “你现在已经在齐国了,他怎能抓得了你?”寿阳王妃问。 纪吟摇摇头。 段伏归是个疯子,还是个偏执的疯子。 “阿姐,我会努力保护你,绝不会让你再被牺牲的。”纪舷绷起小脸,信誓旦旦地说。 纪吟看着他笑了笑,但愿吧。 亲人相聚,纪舷竟难得硬气一回,让纪吟和寿阳王夫妇留宿宫中。 一家四口,一直聊到深夜方才暂时歇下。 - 纪吟身份暴露,朝中果然哗然一片。 与此同时,藏在建康城中的燕国探子万分震惊,飞快将消息传回燕国。 各处消息繁杂,段伏归日理万机,不可能每一条都过目,段英手下的人便负责筛选出最重要的呈上来。 然而看到其中一条后,传递消息的人无不变了脸色,半点不敢耽搁,以最快速度递给上司,最后送到段英手上。 段英看到后,瞳孔一缩,拿着信纸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厉声问:“你们没有搞错,千真万确?” 自夫人去后,她的一切就成了陛下的禁忌,若是消息有误,段英都不敢想象会掀起多大的腥风血雨,但消息无误的话,结果只怕会更甚。 “这是最得用的夜鹰传回来的消息,绝不会有假!”下面的人说。 段英心头一震,匆匆离开,直奔含章殿,两腿几乎成了残影。 此时段伏归正在含章殿前的广场上练箭。 “主上,齐国、齐国来了消息。”段英喘着气。 “念。”段伏归头也不回,再次从箭囊里摸出一支羽箭,搭弦拉弓,对准了百步之外悬挂于竹竿上的铜钱。 “是关于……夫人的。” 段伏归一顿,“铮”的一声,弓弦应声而裂,他左手手背上顷刻间多了道刺眼的血痕。 他多久没听到这个称呼了,自她去后,所有人三缄其口,从不敢在他面前提起她。 “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段伏归的声音冷静得不像话。 段英深深低下头,双手将信纸往前一捧,“是夜鹰传回来的消息。” 所有人都知道纪吟在段伏归心里的位置,没有哪个敢无故拿她造事,以夜鹰的谨慎,他必定亲自探查过,确信无疑后才敢发出这则消息。 怔了数秒,段伏归猛地转过身,丢下弓箭,一把夺过段英手中的信纸,赤红的双目飞快扫过信纸,最终停留在“齐国迎回寿宁公主,属下深入探听,确系我燕皇后无疑”这行字上。 皇后?纪吟? 她还活着? 她居然还活着? 他纵有百万雄师,坐拥天下,可偏偏在生死面前,即便是他也无能为力。 他曾以为失去了就是失去了,可现在,有人告诉他,他竟能失而复得? “哈!”段伏归胸膛剧烈起伏,仿佛被卡住了脖子,紧接着,他狂笑起来,笑声震彻晴空,仿佛天地都颤动起来。 “哈哈哈哈哈!” 第86章 狂笑过后,段伏归忽然冷下脸,眸中戾气横生,“查!给我查!当初那场大火究竟是怎么回事?还有那具女尸,给我开棺!” 段伏归虽把“纪吟”下葬了,但他登基时日尚短,属于他的帝陵还没修建完工,他要等自己死后跟纪吟一起合葬,因此棺椁只放到了地宫中,还没封死,因此开棺之事并不麻烦。 命令一下,段英立马着手安排。 很快,金丝楠木棺椁被重新撬开,露出其中被金缕玉衣覆盖的焦尸,这是最高规格的丧葬殓服,据说能保尸身不朽。 当初那场大火烧得那般惨烈,女尸几乎成了焦炭,别说辨别面容,是男是女都看不出来,只剩骨头还算完整。 尸身被送回皇宫,段伏归下令让太医查验。 仔细检查过后,果然,女尸有问题。 张太医呈上自己检查的结果:“微臣观其盆骨,应该是生产过的妇人,结合 牙齿,这具尸身的年纪应该在二十二岁以上。而且,这具尸身的骨架,似比皇后娘娘要矮上一寸。” “微臣可以断定,这绝不是皇后娘娘的尸身。” 张太医起先还不明白陛下为何突然下令要验纪吟的尸身,直到越验越不对劲,他才仿佛窥见一丝惊天秘密。 纪吟自焚时才十九岁,就算再有偏颇也不可能差这么多,而且,她从没生产过。 果然不是她! 意识到这点,段伏归像是失了力气,轰然跌坐在圈椅上,气息粗重起来,剧烈起伏的胸膛几乎可以看出他心绪有多汹涌。 他亲眼看到她自焚,巨大的冲击之下,他根本想不到她有可能趁机愚弄自己,烧焦的尸身面容难辨,且只有那一具,身旁还散落着她的首饰,段伏归便自然而然地以为那是她。 而且,以他的性格,绝不愿让人验尸破坏她的尸身,所以才叫她顺利瞒天过海。 “呵呵,阿吟,你当真骗得我好苦。” 熊烈的怒火窜天而起,其中却又夹杂着巨大的惊喜,甚至渐渐盖过被欺骗愚弄的愤怒。 片刻后,段伏归突然想到什么,眼神一凛,扶在圈椅靠手上的五指猛地一收,几乎要把掌心的木料捏碎。 “想要假死脱身,只她一个人肯定办不到,给我重查西配殿。”说着,想起那年的事,他又道,“宣虞国夫人即刻进宫,就说朕有话要问她。” 段英和元都立时领命,兵分两路去办。 那是纪吟“自焚而亡”的地方,是段伏归心底的伤,大火过后,只留下少许烧得焦黑的断壁残垣,段伏归并未叫人重新修建,于是太极殿的西配殿就此荒废,连带着太极殿主殿也几乎没人去了。 元都带着数十个禁军,开始对西配殿进行挖掘排查。 很快,他们发现一处异常。 掀开地砖,那处的泥土要比别的地方松软些。 元都精神一振:“顺着往下挖。” 挖了一个时辰后,他们终于挖通,这是一条通向下水渠的暗道。 “原来如此。”元都恍然。 另一边,段伏归在含章殿等到了虞国夫人。 他坐在龙榻前,手肘搁在身前龙案上,扶着额头,听到脚步声,抬头看过来。 虞国夫人看他双目赤红得过分,担忧道:“陛下又不曾好好休息?” 段伏归忽然笑了一下,“外祖母,原来您就是这般疼爱我的。” 虞国夫人眼神一变,结合这两天听到的一些动静,隐约意识到了什么。 段伏归继续毫不留情地说:“你暗中助她出逃,却让朕亲眼看着她自焚而亡,痛得锥心刺骨。看着我一日日伤痛时,您可曾后悔?” 第123章 “如果您不是我外祖母,换做任何一个人这么欺骗朕,朕一定会将他千刀万剐,即便这样,都不足以泄我心头之恨!”他青筋暴凸,字字切齿。 虞国夫人被他挑破,一时间竟不是担忧,而是轻松。 “是,是我放她走的。” 她承认了。 “当年,她说只要你强留她在身边一日,她就会想办法杀你一日,那时你刚被她重伤,却还要护着她,我如何敢拿你的性命作赌。” “你们那时强行待在一起,不过是伤人伤己。” “我想,要是就此分开,于你或许也是件好事。” “事情确实是我做的,你要是因此恨外祖母,外祖母也无话可说。” 虞国夫人本已做好承接他怒火的准备,没曾想,段伏归听了,竟笑了起来,起先是“呵呵”的低笑,然后越来越大,越来越响,最后仰起脖子,变成“哈哈哈”的狂笑,眼尾浸出泪珠。 “所以,她真的还活着。”他忽然轻声说了一句。 尽管收到齐国传来的消息,开过棺验过尸,段伏归依旧不敢相信,生怕这又是一场美梦。 他曾在漆黑的深夜无数次梦到她活过来了,他每次欣喜地将她拥到怀里,却抱了个空,醒来后,四周只有无边的黑暗和孤寂。 他再也看不到她明媚的面容,听不到她清灵的声音,触摸不到她温软的肌肤了。 她的喜,她的怒、哪怕是她的恨,他都拥有不了。 可现在,她还活着,她就在齐国。 段伏归霍然起身,大步朝殿外走去。 “来人,朕要整军南下!” “陛下,为何突然这么匆忙向齐国用兵?您先前不是说燕军几经征战,要先稳定后方,待休养生息后才徐徐图之吗?”卢硚率先发问。 段伏归行至明昌殿门口,望着南面的天空,抬起筋骨分明的手虚握了下,仿佛要将某张容颜彻底抓在掌心中。 他缓缓侧过小半张脸,眼神狰狞如地狱爬回来的恶鬼,“当然是因为,朕要去迎回朕的皇后!” 众人一惊。 纪吟身在齐国,当今小皇帝是她胞弟,直接派人去接,齐国或许会答应把人送回来,或许不会,而段伏归要的,是他们百分百将人送到自己面前来。 要想达到这个目的,只有一个办法,出兵。 第87章 段伏归当即下令集结八万兵马,向徐州、盱眙进军,直逼寿春,这几座城池,无不是齐国北面的门户。 燕国灭秦,占据兖州后,两国边境彻底相接,自然,进军也更方便了。 集结兵马需要时间,段伏归想尽早迎回纪吟,遂先派出一支快马小队,如果齐国能识相点直接把人送回来最好,如果不肯,他不介意血染齐国。 “段英,朕把这项重任交给你,你亲自去齐国,务必盯紧了,决不能再给她逃跑的机会!” “是。”段英锵声应道。 接着段伏归又召呼延启、段务行、郭孝等人议事,一切安排下去后,已是深夜。 不知不觉间,段伏归又来到了玉樨宫。 其实,自纪吟离开后,他并不常来。 他总恍惚看到她的身影还在,有时她坐在窗边看书,温暖明亮的日光笼在她雪白的面颊上,仿佛一块会发光的白玉;有时看到她歪在榻上小憩,睫羽轻阖,宁静如娇花照水,他看得出神,不自觉伸出手去,却抓了个空,那道柔美的身影如烟雾般散去,从他手中流走,任凭他如何努力也抓不住。 但这一次,他清醒的知道,这座宫殿的女主人要回来了。 “你们,好好打扫布置,准备迎接皇后。”他吩咐道。 尤丽等人小心应下,待回到她们居住的厢房后,陶儿不禁小声问,“陛下说的是真的吗?还是又……”犯病了? 不怪她这么想,实在是有太多例子了。 纪吟“去世”后,段伏归没有虐待她们,依旧留在玉樨宫中伺候,只是让她们瘆得慌。 比如有时他会吩咐,阿吟爱看书,我给她找了几卷孤本,你们给她拿过去。 他有时还会对着空气,吩咐她们,厨房做了她爱吃的冰酪,你们劝着些,让她少吃点,别贪凉。 又比如,我闻到梅花的味道了,她喜欢花,你们去剪几支回来插到屋里。 一开始还有人小心回答说“夫人已经不在宫里了”,没想到段伏归听了,大发脾气,说她胡言乱语,要将她们拖出去乱棍打死,还好尤丽机灵及时求情,这才免了一顿责罚。 再后来,她们就再不敢说这些了,只顺着段伏归的吩咐做事。 但段伏归不是每时每刻都犯病,有时他也十分清醒, 因此他今天来这一出,众人都以为他又犯病了。 尤丽想到前两天的听到的消息,摇了摇头,“这次,可能是真的。” “什么?可这……当初夫人不是……”陶儿瞪大了眼,结巴得话都说不清了。 “我前两天听到罗七几个太监说,陛下让人把夫人的棺椁抬出来了,还让太医去验尸。” “有可能,夫人真的没死。” “真的吗?” “八九不离十吧,而且陛下今天的神态也跟往常有些不一 样。” “所以,夫人真的还活着!她真的还活着!阿弥陀佛,佛祖保佑!” 几个宫女都为这个消息而振奋,尤丽却想得更多些,夫人想尽办法才逃走,如果再被抓回来,她…… - “阿姐,燕国来人了。”纪舷一下朝就匆匆赶来长秋宫,满脸忧急。 尽管纪吟早有心理准备,却还是忍不住感到一阵心悸。 “你想怎么做?”她看着纪舷,嗓音发哑。 “我、我说过,我会好好保护阿姐的。”少年帝王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坚定些,可他自己也明白自己只是个吉祥物,并无多少话语权,因而这话说得并不是很有底气。 “好。”纪吟朝他笑了笑,这笑里有多少无奈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第二天,燕国使者正式进宫。 “皇后虽出身齐国,但她早已嫁给我皇为后,出嫁从夫,你们齐国岂有扣押不放的道理?我此来,正是奉了燕皇之令,誓要迎回皇后娘娘。”段英站在庄严辉煌的德阳殿中,面对齐国百官,态度十分强硬。 纪舷坐在对他来说过分宽大的龙椅上,谢塬腰挂佩剑,昂首挺胸地站在龙椅前,高大威猛的身躯几乎挡住他所有视线。 纪舷只能从右边的缝隙里看到段英,少年稚嫩的目光恶狠狠地瞪着这个燕国来的人。 段英感受到这道明目张胆的目光,不以为意,齐国的小皇帝,终究还是太小了,跟齐国朝堂上这些大臣们比起来,就像一只兔子掉进了狼窝。 齐国朝臣想着纪吟的利用价值,左右推脱,不肯轻易放人。 段英虽然能干,但要与这帮文人耍嘴皮子还是差了点,不过,他可不是来讲道理的。 “我皇说了,如若齐国不肯放人,他将带领燕国铁骑踏平建康城,摄政王、中书令,你们当真想与燕国为敌吗?” “战就战,谁怕你!”纪舷猛地站起身来。 “我阿姐是齐国公主,你说要人我们就乖乖把她送去,我齐国的威严何在?诸位爱卿,你们说是不是?” 纪舷自以为自己的话能得到支持,然而他话音落下,殿中却寂静得可怕,没有一个人回答。 气氛霎时凝至冰点。 纪舷站在台阶上望去,只见大臣们老神在在地盯着脚跟前的地板,就是不跟他对视。 过了许久,段英一声轻笑才打破这份沉寂。 “难不成齐国陛下还没收到前线的军报?我皇已发兵八万,向徐州、盱眙进军。” 纪舷惊恐地瞪大了两只眼睛,问谢塬:“他说的是真的?” 纪舷只有个皇帝名头,所有的军政要务全被摄政王谢塬和中书令王剡把持,他哪里知道边境上的动静。 谢塬被他这么一问,脸色沉了下来。 段英则神态自若地看着他们。 …… 接待完燕国使者,下朝后,纪舷单独请摄政王谢塬、护军将军谢墙,中书令王剡、各部尚书、中书侍郎温珉等人说话。 “你们方才怎么不说话,难道真要应了那姓段的话,把我阿姐再次送去燕国?” “就算把我阿姐送过去,你们以为段伏归就会放弃攻打齐国了?如今秦国已亡,他下一个对准的就是我齐国,他绝不会与我们和平共处。我们送女求和,反倒只会在齐国的史书上增添上一笔丑闻。”纪舷绷着小脸,极力找理由说服这些大臣。 “陛下,您尚年幼,没上过战场,不知道战事一起,血流成河,受苦的都是我齐国的子民,且燕国吞并齐国,实力剧增,幅员辽阔,我们现在对上,实在没有胜算。” “若寿宁公主效仿昭君之事,能换来齐国百姓的安稳,对公主而言也是流芳百世的美名,我等相信公主心怀大义,定能明白其中利弊。”谢塬不紧不慢,语重心长,甚至带着教导的意味说。 第124章 “你——”纪舷被气得涨红了脸。 “你们呢,也是这样想的?”纪舷转而看向其余人。 中书令王剡道:“寿宁公主本就嫁给了燕皇为妻,如今将人送回去,也是常理。” 原本争锋相对的两派人马,在卖女求安这件事上,竟鲜见得达成了一致。 温珉挪动半步,想站出来说点什么,却被他父亲一个眼神止住。 他挣扎片刻,终究还是痛苦地闭上了眼,不曾说一个字。 是他害了她。 纪舷愤怒地握紧了袖中的拳头,负气离开。 他一路跑回长秋宫,却又在即将跨进门时停了下来了。 他在廊下站了许久,许久,还是纪吟出来才看到他。 “阿舷?” 纪舷闻声,眼皮终于动了下。 他低垂着头颅,不敢与她对视,仿佛一只犯了错的湿漉漉的小狗。 纪吟瞬间就懂了。 “阿姐,对不起,我是不是很没用?我想好好保护你的,可、可我……” “你不用说了,我都知道,我不怪你。”纪吟轻声说,笑容却苍白苦涩。 身份暴露时她就已经做好这个准备了,段伏归是个偏执的疯子,她曾以如此惨烈的姿态离开他,如今失而复得,他如何会甘心? 若是齐国强盛也就罢了,偏偏…… 可是,她也未尝没有抱着一丝微弱的希望。 燕国与齐国注定是要对上的,齐国的臣民们若还有气节,就不该为了这短暂虚幻的安宁卖女求荣。 然而现在,这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 “阿姐,要不我把你偷偷送走,找个地方藏起来?”纪舷忽然抬起头。 纪吟摇摇头,“走不了了,你看这长秋宫里,是不是多了很多人。” 纪舷一愣,不仔细看没发现,然而只要用心,便能发现不管远近,总有眼睛在盯着纪吟。 “而且,我听说燕国派来的使者是段英,段伏归早防着我呢。” …… 谢塬虽已决定要把纪吟送到燕国去,面上却不肯轻易松口。 此时,段伏归已亲自率领大军来到寿春城下,扬言齐国若再不交出纪吟,他便要率领燕国铁骑踏破建康。 谢塬与王剡合谋,最终经过来回谈判,让段伏归承诺,五年之内不对齐国用兵,方才同意派人将纪吟送回燕国。 段伏归几乎没有思考就同意了。 王剡有些后悔,“既然段伏归如此痴迷公主,要是我们一直不放人……” 谢塬乜了他一眼,“你也是男人,一个男人就算再爱一个女人,难道真能为了她放弃天下?况且,以段伏归的心性,惹怒了他,谁都没有好果子吃。” 王剡面色讪讪。 纪吟在长秋宫默默等待自己的命运降临,中间,段英曾上书请求来见她,被她拒绝了。 临出发前一天,寿阳王夫妇再次进宫。 二人先是对纪吟表达了自己的愧疚和无奈,他们两次被迫送走自己的女儿,亦心痛不已,叮嘱她要好好照顾自己,然而叙完亲情之后,寿阳王妃却拉着她的手道: “阿吟,如今齐国国力衰微,不是燕国敌手,燕皇既真心爱你,还封你为皇后,你去了燕国,念在这是你的故国,现在坐在那个位置上的是你的胞弟,你能不能……能不能从旁劝慰转圜,尽量别叫燕皇对齐国用兵?” 纪吟的心霎时一凝,怔怔地看着她的“父亲母亲”。 她深刻地意识到,她终究不属于这里,她真正的家在另一个世界。 “我太累了,恐怕无能为力。” - 四月中旬,一辆涂金挂玉,装饰华丽,由两马并辔而行的马车驶出建康,朝寿春而去。 段伏归的数万大军就驻扎在寿春城外十里,站在城墙上,可以看到绵延数十里的营帐。 此时,他焦急地坐在马上等待着。 跨-下的马儿似察觉到主人焦躁的情绪,也不安地踢了踢脚下的碎石子。 自收到纪吟尚在人世的消息,到现在已经过去整整三个月了。 他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渴望见到她,忍到现在,几乎已经到了极限。 段伏归死死盯着寿春城门。 终于,城 门打开,泄出一道绯红的艳色——那是装饰马车的绸缎,随风飘扬。 侍者牵着马车缓缓前行,齐国士兵训练有素地骑马护卫在马车两侧。 纪吟垂眸端坐在马车中,忽而听到另外一道由远及近的马蹄声,急如奔雷。 她眼睫颤了下。 旭日东升,在城外的原野上洒下一片金辉,大地明光灿灿,却有一道暗影,快如利箭,破开金光,撕裂劲风,最后伴随着马儿嘶鸣,堪堪停在了马车面前。 马上的人一袭利落的玄色劲装,脚蹬战靴,腰束革带,身姿如山如石,带着暖阳都浸润不了的寒意。 下一秒,车帘被粗暴的掀开。 骤来的强光让纪吟眯了眯眼,隐约看到一个高大熟悉的轮廓,然而其上一双燃烧着簇簇火苗的眼睛却格外清晰。 纪吟面无表情,袖中的手指却蜷了起来。 段伏归死死盯着她。 凶狠的眼神定格在这张无数次午夜梦回时出现在脑海中的脸上。 果真是她! 她竟真的再次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段伏归目眦欲裂,扯着车帘的手青筋直凸,浑身战栗得发抖,却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时间仿佛在此刻凝固,世界仿佛都已远去,段伏归只剩下眼前这个人。 “纪、吟!” 段伏归终于开口,带着刻骨铭心的恨意和爱意,几欲泣血。 纪吟的心跳漏了一拍,不自觉想往后躲。 下一瞬,纪吟只觉眼前一暗,腰间一紧,她整个人就被男人从马车里捞出来丢到了马背上。 段伏归狠戾扬鞭,马儿嘶鸣一声,紧接着就撒开蹄子狂奔。 纪吟后背贴在男人灼热的胸膛上,不知是马儿太颠簸,还是男人太过激动,她只觉得那团皮肉跳如擂鼓。 正式交接前,她被人打扮过,今日穿了隆重繁复的衣裙,发上插着步摇钗环,骏马奔驰之下,她钗也掉了,发也散了,被风吹起,缠绕在两人的脖颈间。 两人都不曾说话,只有呼啸地风声从耳边穿过,男人的手勒在她腰间,极紧,甚至要让她喘不过气来。 纪吟忍不住掰了掰他的手,却只换来男人更粗鲁的对待。 眨眼间,段伏归就回到了营中大帐。 他抱着纪吟下马,一脚踹开帐门,将她丢到了榻上。 纪吟被撞得屁股一疼,忍不住蹙起眉,正撑着手想要坐起身,一道深沉的暗影逼了下来,男人铁钳似的胳膊牢牢缚住她,将她箍在怀里,俯身欲吻。 纪吟挣扎着扭过头,滚烫的唇就落到她侧脸上。 她越不肯与自己亲近,男人就越想要她,他发了狠,腾出一只手钳住她下巴,硬生生朝她唇瓣咬了上去。 这根本不像吻,而是野兽的撕咬。纪吟惊恐地看着他,可她整个人被缚着,怎么都躲不开,最后,只能找准机会朝他唇上狠狠咬了一口。 她顿时尝到了咸腥味。 男人顿了瞬,下一秒却吻得更加凶猛了,这点疼痛反而刺激了他,让他意识到自己不是在做梦。 他真的把她找回来了。 柔软的舌化作利剑只刺入她口中,不停吮吸,仿佛要将她就此生吞活剥,磨牙吮血。 纪吟被这狂乱而血腥的吻亲得近乎窒息。 啃吻片刻,段伏归忽觉怀里挣扎的力道消失了。 他先是继续吻了片刻,紧接着意识到什么,不甘地停下了动作。 低头看去,只见女孩儿发丝凌乱,两靥绯红,唇角沾着一丝猩红的血渍,整个人宛如被摧残的娇花,柔软无力,媚态天成,然而她一双眼睛却冷静得不像话。 段伏归心底喷涌而出一股巨大的怒火,神情暴戾,目光阴鸷,凭什么只有他一个人在患得患失,大喜大悲,她却仿佛抽身在外。 他恨声问:“到了现在,你就没什么要跟我说的?” “你要我说什么?”纪吟半垂下眸。 “说你为什么要骗我,还用那般惨烈的手段离开我,从此叫我夜夜不得安寝,日日忍受噬心之痛!” “你知不知道,这六百五十八个日夜,我是怎么熬过来的?!” “这就是你对我的报复吗?我承认,你成功了。” “别人都说我疯了,我也觉得我疯了!”段伏归几乎是嘶吼着说。 男人双目赤红,神情似癫似狂,似喜似悲,望着她的眼神犹如绝望的溺水之人抓住唯一一根浮木。 想他曾经是何等睥睨天下,意气风发,现在竟也有这般落拓可怜之态,纪吟竟怔了下,痴痴地望了他片刻: “我没想报复你,我只是想离开你,只可惜,最后还是没成功。”声音平静无波。 第125章 第88章 段伏归听她这般说,心里的炽火却烧得更甚。 她怎么能这么平静?她不该后悔、害怕、愧疚吗?再不济,总归要有厌恨、憎恶、惊惧。 她怎么能置身事外,宛如一个冷静的旁观客,仿佛只有他一个人在为他们的爱恨痛彻心扉,仿佛经年纠葛只是他一个人的独角戏。 段伏归见不得她这般若无其事的模样,故意讥讽她:“你千方百计地要逃离我,甚至逃到了齐国,还不是被亲自送到了我手里,怎么,你心心念念的前未婚夫这般没用,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护不住你,只能把自己心爱的女人拱手相让?” 纪吟疑惑地眨了眨眼,不明白他在发什么疯。 段伏归却以为她在装傻,继续恨声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回齐国没几个月就跟他搅和在一起了,你那时还没暴露身份,他却常去你开的书肆,他去干什么了?” 段伏归说完后才意识到,自己这话里带着妇人似的拈酸吃醋的意思,为了掩饰这点不自在,他两只大掌重重掐着她的肩,戾声问:“你说,你有没有背叛我!” 段英来齐国两月,除了跟齐国大臣交涉,外加看住纪吟,他还暗中探查了纪吟回到齐国之后发生的事,他动用了留在齐国的暗探,很快查了七七八八。 原来,纪吟身份暴露前,一直跟温珉有来往,甚至,就是因为他才惹来祸事暴露身份。 段英查到这个消息,头皮发麻,却不得不一五一十地禀告给段伏归,段伏归看到后,脸沉如墨,只恨不得将这个姓温的剁碎了喂狗。 他还记得五年前,他发现她瞒着自己偷吃避孕药那次,两人吵架,她无比凄怆地说,她忘不掉曾经的情郎。 这些年,他几乎已经忘记还有这么个人了,可此时此刻,想到她为了逃离自己制造自焚而亡的假象,害他哀毁骨立,没有一日不在承受灼心之痛,她却跟前情郎没心没肺地卿卿我我,他就几欲发狂。 “你是我什么人,我为何向你交代。”纪吟撇过脸,根本不想与他多说。 “我是你的夫!”段伏归理直气壮地说。 因为没有得到答案,他不自觉加重指间的力道,十指如铁钳一般掐着她,纪吟疼得变了脸,怒斥男人,“你放开我!放开!” “不放!你给我交代清楚!” 看着男人偏执疯狂的模样,纪吟深知他是听不进去了,只能一边努力去掰他的手,一边说:“什么叫背叛,我与旁人有所交际就算背叛吗?我是不是只能被你锁在身边,天天只见你一个人,心甘情愿地沦为你的玩物,才能算没背叛你?” 段伏归听她提起“锁在身边”,眼神狼狈地跌了下,略显心虚地移开视线,却还是嘴硬道:“你连家人都可以不顾,却非要跟姓温的在一起,你不是惦记他是什么?” “我没有跟他在一起,被他识破身份是意外,若知道有今日,我就该早早离开建康。” “真的?你真的没跟他在一起?”男人眼里顿时绽出惊喜的光芒,终于松了些力道。 刚才的挣扎,纪吟的领口被男人扒下大半,露出修长雪颈,香肩半露,段伏归被这雪白的肌肤晃了目眩神晕,又看她被自己咬 得红肿的唇,如吸饱了露水的花瓣,娇艳欲滴,眼神暗了下来。 他已经快两年没碰过她了,失而复得,只有彻底占有她,侵入她,段伏归才能稍稍安抚住自己的心。 就在男人俯下身,再次靠过来,灼热的气息已经将她包裹,空旷的大帐中却响起一道清冷的女声。 “段伏归,你后悔吗?后悔把我逼入绝境。” 纪吟被他两只铁臂牢牢圈在怀里,挣脱不得,她也没再挣扎,只看着近在咫尺的男人,瞳若碎冰,清清冷冷,倒映着极寡淡的神光。 男人被问得一愣。 他自是无数次后悔过,无数次假想,若当初自己肯放她走,她是不是就不会焚亡了,可如今得知这一切只是她逃离自己的手段时,那些后悔便悉数化作了腾腾的怒火。 可他又不由庆幸,还好她只是骗自己的,还好她还活着。 活着,就有希望;活着,就有一切可能。 “阿吟,你恨我吗?恨我又一次抓到了你。” 纪吟怔了瞬,而后缓缓摇头。 “曾经恨过,现在已经不恨了。” “段伏归,我已经认命了,我可以跟你回去。” 按理段伏归听了应当开心,他却莫名感受到一阵心惊肉跳。 爱和恨是一个人最浓烈的情感,如果她连对自己的恨都没有了,那是不是意味着她已经彻底不在乎自己了。 “你真的愿意跟我回去?”段伏归不敢相信。 纪吟抬起眸子,望着远处,瞳仁却涣散失焦,她轻轻地说:“我这些年,总在逃离你的路上,就算短暂地安稳过一段日子,也如浮华春梦,转瞬即逝,还要时时提心吊胆,隐藏身份。” “我真的累了。” 最后几个字,她带着浓浓的倦意。 不止身体上的,而是从灵魂深处散发出来的疲倦。 回望穿越至今的五载光阴,她一事无成,不得自由,没有可以托付的朋友,她曾短暂地感受到了来自亲人的温暖,但终究情如薄纸。 权衡利弊后,她终究是被抛弃的那一个。 在这个不属于她的世界,她如浮萍无根,心灵无所归处。 一个人的心气总会在一次次折磨中被耗尽,她累了,她真的累了。 “既然累了,那就安心留在我身边吧,我出发前就让人好好修缮了玉樨宫,要是你不喜欢,也可以搬到嘉福宫去,你是我的皇后,本就该住在那里。”男人柔声说,粗粝的指腹轻轻摩挲她柔如花瓣的脸颊。 纪吟泄气般笑了下,“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想怎样?”段伏归浑身肌肉一绷,嗓音发紧。 “我不想回宫,那对我来说,就是一个囚笼。” “你就这么不想留在我身边?” 纪吟没与他争辩这个问题,说了也没有意义,只道:“你就让我在燕京城外,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让我平平静静地过日子,可以吗?” “如果我偏要强留你呢?”男人咬着牙,满腔不甘。 他忍受了六百多个日夜噬心锥骨之痛,好不容易找到她,却要他再次放手,绝不可能。 他几乎又想不顾一切将她扑倒在榻上,狠狠撕碎她的衣裳,将她的血肉嚼吞入腹,这样她就能彻底跟自己融为一体了。 “当初那把火,烧得太大了。” 段伏归一怔。 纪吟稍稍抽出自己的胳膊,折起左臂层叠的宽袖,露出纤细的小臂,然而在那雪白的肌肤上,却有一片巴掌大的瘢痕,硬生生破坏了这份无暇的美,如白璧微瑕、古画染墨。 段伏归一眼就认出这是烧伤后留下的疤,瞳孔骤缩,心中惊惧。 “这是那日留下的,你若是再将我困在那囚笼中,我能放一次火,就能放第二次,或许这次就不只是燎伤小臂了。” 段伏归呼吸一滞,气得整个胸前都在颤动,“你在拿你的性命威胁我?” “那我让人把你看起来,时时刻刻派人盯着你呢。” 闻言,纪吟仰起头,用极认真的眼神将他的脸打量了一遍,星子般的瞳仁明亮澄澈,清晰倒映着男人凶戾的神情。 接着,她怆然一笑:“我原以为,经过生死之事,你总归会有点改变,却没想到你还是一如既往的唯我独尊,从来都不会尊重我的意愿。” “如果你宁愿得到一具行尸走肉都要把我关回去的话,那就随你吧。” 段伏归胸口一堵,一口气,吐不出,咽不下。 眼前似乎又浮现起她被火焰吞噬的那一幕,那幅画面深深地印刻在他眼底,永远都不能磨灭。 火中求生,即便提前策划好了逃跑路线,依旧风险重重,稍有差错她就会被烈火吞噬。 即便她现在好端端地被自己拥在怀里,只要想到那个可能,他后背仍旧冒出一层又一层的冷汗。 段伏归隐隐感觉到纪吟跟从前截然不同了,一开始的她倔强不屈,但身上那股少女的活泼藏也藏不住,但随着她在宫中的时间越来越久,她整个人也越来越沉寂了,如今更是有种生死都不放在心上的麻木。 万一真的再将她逼狠了…… 段伏归闭上眼,咬牙切齿:“好,我答应你,不强求你进宫,但是,你也不许躲着不见我。” 纪吟垂下眸,便是她想躲,又如何能躲得开呢。 - 以性命作威胁,段伏归终究还是退了半步。 纪吟还被男人紧紧箍着腰,勒得难受,推了推他,却换来更大力的对待。 段伏归低头看着怀里的女孩儿,将近两年没见,还是瘦瘦袅袅的,离开了他也没长多少肉,五官还是原来的五官,本是明媚甜美的模样,如今却显得清清冷冷,然而清极生艳,仿佛开到荼蘼的白山茶,带着惊心动魄的美。 第126章 男人喉结滚动,自她离开,他就没碰过女人,连自我纾解都极少,只有在醉酒后神思迷离梦见她时,才偶尔释放一两回。 然而等他醒来,看着夜色中空荡荡的宫殿,无边孤寂涌过来,如潮水般将他吞没,他就如那溺水之人得不到喘息。 如今终于再次拥着她温软的娇躯,段伏归哪里还能忍,一手扣住她后脑,俯身吻了下去。 纪吟猝不及防,心头一惊。 “你不是答应过我,放我出去?”纪吟极力挣扎,好不容易找到喘息机会。 “我是答应了,可我没说不碰你。你是我的妻,夫妻敦伦本就是常理,你摸摸他就知道他有多想你。” 纪吟被他强行拉着手往那处去,掌心触到那儿,直骂他下流不要脸。 “无耻!” 段伏归听了,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这两年我没有一日不在想你,你想我了吗?”他松开她的唇,继续下移,滚烫的呼吸尽数喷洒在她敏感的脖颈间,手也不安分地探入,试图撩拨她。 纪吟强忍着反应,眉目冷若冰霜,“段伏归,你真要叫我再恨你一回吗?” 男人一顿,半晌,他竟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惊喜,问:“你愿意原谅我,跟我重新开始?” 纪吟根本不是这个意思,然而若实话说出来,难保又刺激到男人,便沉默着不说话。 段伏归微微抬起她下巴,逼迫她看着自己,“阿吟,我不是圣人,我想要你,你的身和心,总得给我一样吧。” 因为两年前惨痛的教训男人才终于肯退让半步,给她一定的自由,但他从不做亏本买卖,如果注定得不到她的心,那只有得到她的身来慰藉自己了。 纪吟微嘲,“你曾经说你会改,你会好好待我,可真到关键时刻,你从不曾问我想不想要,愿不愿意,只依着你的性子来,就像刚才,你口中答应放我出去,实际不过是把有形的牢笼换做无形的,心里依旧觉得我是你所有物,该任你亵玩,如此,我又怎么可能动心呢。” “我……”段伏归一时语塞,被她犀利点破,竟有些心虚 。 他确实如她说的,根本没打算放手,他要在她周围安插上自己的人手,时时掌握她的动向。 “如果我真的改了,你能不能接受我,爱我?” 纪吟对上这双希冀祈求的眼睛,心中百感交集,竟有几分恍惚。 一个本性霸道的人,真的有可能真心悔改吗?大概是装的吧。可这双眼睛里的情绪是如此真挚,看不到一丝作假。 可是她的心太累了,已经不知道该怎么爱人了。 但她嘴上却道:“你总得改了,我才知道。” “好,那我就改,我改了,你就努力爱我好不好?”段伏归紧紧握着她的手。 一个打定主意要谋取她的心,一个打定主意暂时稳住他,给自己争取一点难得的安宁,得过一日是一日,一时间倒是相安无事了。 晚上,简单吃过一顿晚饭,纪吟用茶水漱了口,朝男人道:“你重新给我安排顶帐子吧。” “你不愿留在这里过夜?”段伏归立时变了脸。 “我已经答应你,不碰你,我只想跟你待在一起,看着你,不行吗?”男人语气卑微。 纪吟静静地望着他,意思显而易见。 见卖惨没用,段伏归只好敛了神色,“你不想与我待在一处,行,你也不用去别的地方,我走就是。” 纪吟无所谓住哪里,只要不跟他同床共寝就行。 男人平时健步如飞,如今到大帐门口的这点距离却走得一步三回头,最后停在门口,“你好好休息。” “嗯。”纪吟淡淡应声,没有丝毫波澜。 “你有什么事就来叫我,我就在隔壁。” “嗯。” “那我走了。” “嗯。” “我真的走了。”男人充满希冀地看着她,希望能听到一句挽留。 纪吟没再应声了。 段伏归绞尽脑汁,终于找不到闲话,等了半晌,见她依旧无动于衷,才失落地离开了。 帐帘落下,一室昏暗。 纪吟这才注意到,此间大帐被特意布置过,一进来就仿佛踏进了锦缎织就的软衾中。 紫檀木床榻宽阔如一方小天地,层层缕金绣纱帐悬垂在两侧,帐上是她常用的莲花图案,床头不远处,梳妆台临镜而立,铜镜光滑如水,辉映着柔和朦胧的烛光;台前散落着几件小巧玲珑的妆奁,有钿螺檀木梳,青竹牙刷,胭脂水粉,钗环琳琅,都是她曾经在宫中时常用的。 更远处的小几上,一只金胎瑞兽脑香炉中,袅袅飘出几缕青烟,是上品的沉水香与幽兰的结合,清雅馥郁,游丝一般钻进鼻息里,似有某种凝神静气的功效。 如果不是知道这是在军中,这是座行军大帐,还以为是哪处堆金砌玉的宫殿呢。 唯一有些不合时宜的便是灯火太少,显得帐中过于幽微昏暗,暗影重重。 段伏归行事粗犷,从来不在吃穿住行上讲究,而且一看那妆台,便知是为她准备的。 他在来时就做好抓到她的准备了。 事到如今,纪吟也不过多为难自己,从妆台上拿了洗漱用具,又从衣柜里翻找出干净的寝衣,便径自去屏风后洗漱。 绕了一圈,她最终还是又落回男人手里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今后会如何,可能永远都逃离不了男人的掌心,只能得过一天是一天了。 躺在陌生的床帐里,纪吟本以为自己会睡不着,但许是早在身份暴露时就想到了今日,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也或许是白日的争吵耗废了大量精力,上床后没多久,她竟渐渐感觉到了一丝困倦。 她没有抵抗,任由自己沉入梦乡。 男人被赶出来后,却没离开,他竖起耳朵,隔着一堵帐墙,听得里头水声、上床的窸窣声渐渐消失,灯也灭了,只余一道清浅绵长的呼吸,便知她是睡着了。 他这才小心撩起帐帘,轻手轻脚地钻进去。 帐内漆黑一片,唯有外面的火把在帐墙映出微弱的火光,男人却仿佛早习惯了黑暗,如履平地,绕过楠木桌、六折檀木大漆屏风,来到纪吟床前,撩开重重幔帐。 女孩儿乖巧地躺在衾被里,雪白的面颊散发着柔润的光泽,似这夜色里的明珠,鬓发如云般散落,眉眼宁静,美好得像一幅画。 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他痴痴地看着她,他曾无数次梦到这样的场景,她没有焚亡,还好好地躺在自己枕边,可是每次醒来,却只是一场镜花水月的空梦。 他下意识探出手,指腹触摸到女孩儿的肌肤,然而这肌肤太柔太嫩,他指腹的茧太粗糙,轻飘飘的,没有实感,忍不住加大力道确认。 纪吟在睡梦中也被戳得蹙起了眉,下意识挥了下手,偏过头,继续睡。 段伏归的视线顺势落到她小臂上,轻轻撩开一点衣袖,抚上她那被灼烧出的微微凸起的疤痕,这才有了某种真实的触感。 这不是梦。 她真的还好好的。 意识到这点,他心头发涩,几乎要落下泪来。 所有的悔恨痛苦,终究有了归处。 男人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坐在床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女孩儿的睡颜,直到帐外传来浑厚的号角,门帘漏进一丝浅浅的天光,这才赶在她醒来前离开。 - 段伏归此次动兵只为了顺利接回纪吟,如今他又允诺齐国五年不南下,接到纪吟后,第二日就准备拔营。 纪吟再次坐上北上的马车,看着渐渐远去的风景,内心有股说不出的怅然,这时一道男声突兀地出现在她耳边。 “阿吟,你渴不渴?” “阿吟,你累不累?要不我进马车,你靠着我,这样就没那么颠簸了。” 纪吟朝他递去一个冷漠的眼神,放下车帘,彻底隔绝他的视线。 男人颓丧片刻,很快又打起精神,围在她马车边嘘寒问暖,活像一个大丫鬟。 纪吟不接受男人的殷勤,他倒也没强迫她,可整日像苍蝇一样围在她耳边叭叭叭,她也烦不胜烦。 然而她若冷下脸,男人就装出一副委屈的模样,就算骂他,男人也不觉耻辱,反而像是享受似的,纪吟实在有气发不出,所幸不理会他。 段英在一旁看得瞠目结舌,他跟随主上这么多年,何曾见他这般低服做小过。 他原以为皇后被抓回来,定然不死心,打起了十二分精神谨防她逃跑,结果她竟安安分分,半点都没逃跑的打算。 但他依旧不放心,总觉得眼前的场景像极了从前,那时他也以为皇后收心了,这才放松警惕叫她逃了出去。 纪吟察觉到段英时不时飘过来的眼神,心中波澜不兴。 她这次是真不打算逃了。 连逃到齐国都能被抓回来,天大地大,她又还能去哪儿呢。 第127章 “阿吟,今天天气好,你想不想出来骑马走走?” 这一日清晨,队伍刚上路不久,段伏归打马走在纪吟马车旁,撩起她的车帘。 纪吟顺势朝车窗外望去,初升的日光穿越层云,朝霞如画,空气中带着露水的清冽,道路两旁,碧草如茵,星星点点的野花点缀其中,好不浪漫热烈。 “我记得你是喜欢骑马的。” 段伏归敏锐地察觉到她的意动,继续说:“连坐了数日马车,我只是想让你出来松快松快,我保证不做什么。” 纪吟看了他一眼,似乎在判断他这话的可信程度。 再男人的再三保证下,纪吟终于点头答应了。 “我想自己骑,你别跟着我。” “……好吧。” 段英给她找来一匹不高不矮,性格温顺的枣红小母马,纪吟扣住马鞍,用力一蹬,不知是不是太久没骑马生疏了,她第一下竟没能成功上马。 段伏归趁机过来献殷勤,“我扶你上去?”说着就要伸手过来。 纪吟侧身避开他,冷淡拒绝:“不用。” 最后,她还是凭借自己成功跨上了马。 “驾!”纪吟一夹 马腹,忽然冲了出去。 段伏归脸色一变,连忙追了上来。 纪吟根本不管身后的人,只往前冲,不知跑了多远,一直到她身累了,腿酸了,这才放缓了步子。 天空、旷野、阳光、微风,纪吟闭上眼,嗅着草木的清新,竟然难得的感受到了一丝自由。 段伏归一开始以为她要趁机逃离,紧接着反应过来,她没这么傻,控制住想拽回她的冲动,紧紧缀在她身后。 待她放慢步子后,他追上来与她并肩而行。 下一秒,他表情一愣。 只见女孩儿长睫微垂,神态是他从未见过的宁静舒展。 只是因为骑马吗?不,不是,段伏归意识到,许是在这一刻,她短暂地得到了她想要的“自由”。 纪吟察觉到身侧的气息,睁开眼,看了过来。 段伏归下意识道:“你喜欢,以后我都陪你骑马好不好?” 纪吟定定了看了他一眼,然后摇了摇头,轻声说:“不用了。” 段伏归心中泛起细细密密的疼来。 - 一个月后,队伍终于抵达燕京。 段伏归暗暗想搞小动作,“你在宫外也没地方,不如先进宫住两天,等找到合适的地方了再搬出去。” 纪吟冷眼看他,以男人的本事,准备屋子不过一句话的事,她知道他在打什么算盘,不外乎就是拖。 “我说过了,我不进宫。” “没有宅子,我可以住客栈。” 见她态度坚决,果真毫无转圜的余地,段伏归垂下头来,仿佛打了败仗的大狗。 第89章 纪吟说要住客栈就真住客栈。 段伏归心中挫败,有心想跟着她一起,但他离开京城太久,朝中各项事务还等着他处理,只好依依不舍地将她安顿好。 男人一转身,面色立时沉冷起来,吩咐段英:“多派点人手守在皇后身边,一有动静立刻来禀告朕,注意不要被她发现。” 从得知纪吟还活着那一刻开始,他就没打算放手,他说过,生同衾,死同穴,要想彻底摆脱他,除非他死。这一路上种种低服做小,不过是为了博得她几分心软,好让她早日接受自己而已。 她虽说过她不会再逃了,但他如何敢相信,如何敢放心。 纪吟在客栈落脚,只收拾了几件自己带来的衣物,还有一些日常洗漱用品,其余的,段伏归替她准备的钗环锦裙,一概没要。 睡了一觉,疲乏稍消,第二天,她来到楼下大堂,掏出几个钱,朝伙计道:“给我来份汤饼。” “好勒,客官。” 片刻,伙计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片汤送到纪吟面前,纪吟趁机朝他打听,“小哥,你可知道燕京城里,哪家牙行口碑最好?” “那要看客官想买什么了,要是买人,金门牙行手底下的人最多,大的小的,汉人胡人都有;要是买宅子铺子,那就去迎庆牙行……”客栈消息灵通,伙计便倒豆子一样说了出来。 “多谢小哥。” 纪吟用过早饭,便朝迎庆牙行而去。 她说明自己的来意,“我想买个中等大小的宅子,价格在十万钱以内。” 十万钱?这可是个大生意,牙行管事李顺立即亲自出马,笑着迎上来:“好说,这样的宅子我们手上有的是,就是不知道呃……夫人想找个什么样的。” 李顺在牙行里迎来送往,早练就一双毒辣的眼睛,他见纪吟衣着虽不算奢华,但容貌不俗,尤其一身白雪般的皮子,手指白嫩得跟剥了的葱一样,只有富贵人家才养得出这样娇滴滴的美人,又见她气韵成熟,不似十四五的小姑娘般青涩,便猜她是哪个贵族家的夫人。 纪吟也不在乎他怎么称呼自己,便说了自己的要求。 李顺立时就在心里扒拉出几处宅院,正要出门带她去看,就在这时,有人叫了他一声,他朝纪吟道了个歉,过去后,那人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李顺听了,脸色一变,两条眉毛扭得七上八下,险些打起架来。 回来后,他极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可对待纪吟时仍不由多了份小心和恭敬。 一上午过去,他带纪吟看了几处院子,待看完最后一处,两人止步在院子里。 “夫人可有看得上眼的?” “李管事,我先前说过,我只买十万钱以下的宅院。” 李顺装作不明白她的话,“这些宅院的作价都在十万钱以下啊。” 纪吟扫视了圈,“原来这两进的院落,十几间屋子,遍铺地砖,瓦片齐整,甚至还带桌椅家具,装饰如此豪奢的屋舍,才不到十万钱啊。” “而且,这么好的院落,还不止一处。” 纪吟心中冷哼,这些屋子,光是其中的装饰就不止十万钱了,段伏归当她眼瞎吗,还是以为她是养在深闺不谙世事的小姑娘,能被他轻易蒙骗过去。 “这……”李顺心里滴下汗来。 “如果你是受了谁的指使,那我也不必浪费时间了。”纪吟说罢,转身就走。 “夫人稍等,夫人稍等。” 李顺还在喊她,纪吟却已不再理会他了。 纪吟一边漫无目的地走在熙攘的人群中,一边打探其余消息,她隐约感觉到几条影子忽远忽近地跟着自己,对此她也没觉意外。 以男人的性子,不派人监视她是不可能的。 另一边,段英安排在纪吟身边的人手,立马将今日的事报了上去。 段伏归正在批阅这段时日积攒的奏折,闻言,握笔的手一顿,沉默片刻,轻叹一句:“她是猜到了。算了,你们以后只负责她的安全,不用插手其余的事了。” 纪吟等了一天,换了个牙行继续找房子,这次对方给她介绍的终于正常了。 “有没有城外的屋舍?”纪吟问。 那牙人一愣,“有倒是有,就是没有城内的好。” “没关系,带我去看看吧。” 最后,纪吟选中了清云山下的一座屋院。 这座院子有些年头了,这一两年空闲下来,只有个主家一个老仆负责守屋,墙皮剥落,梁上的瓦也碎了小半,院中荒草丛生,实在不算一个好住处,但空间很大,前后两进的院落,后院带着一个大花园,还引了一条小溪,依山傍水,不像是屋宅,倒像是别院。 最重要的,院子在城外,离皇宫比较远,纪吟能落个清净。 纪吟没要段伏归送来的东西,当日她被齐国送给他时,她把自己那一年多经营书肆得来的钱财带上了,不算多,换算成银子也就两三百两,如今光是买房子就花了将近一半身家。 盘下院子后,她顺便让牙行介绍了几家木匠和泥瓦匠,把院子好生整饬了番,又采买了些锅碗瓢盆、灯烛窗纱、脸盆衣架等杂七杂八的日常用品,还打了几副桌椅和书架,一下又花掉几十贯,但总之是安定下来了。 在她盘下这座院子不久,附近的另两处民居也悄无声息地易了主。 纪吟知道自己并没有逃离男人的掌控,可她能做的也仅有如此了,至少不被困在那充满痛苦回忆的皇宫中,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她还是半自由的。 监视纪吟的禁军自然不敢隐瞒,将她的事一五一十地报了上去。 段伏归一听,手指一收,掌心的青瓷茶杯霎时出现几道蛛网般的裂纹,紧接着瓷片一碎,冷茶浇了满手,隐约可见几点猩红的血珠混杂其中。 段伏归胸中腾烧起一股怒火,拔身而起,高大的身躯在地上拉出一道长长的阴影。 他答应暂时不强迫她,却不是让她这般躲着自己的。 选哪里的院子不好,非得选城外,不是刻意躲他是干什么。 段英连忙劝道:“主上,请您冷静,您好不容易迎回皇后娘娘,心里必定想好好待她的,若情急之下说了伤人的话,岂不是白费了您的苦心,若再重蹈覆辙……” 第128章 说到这儿,他不 敢再说了。 段英心想,以皇后的脾气,若主上真把她逼急了,保不齐再来一刀,偏偏主上又舍不得惩治她,主上是一国之君,实在不容闪失。 再有就是,皇后“离世”那两年,他亲眼见证主上是多么锥心泣血,黯然神伤,甚至在战场上近乎自虐地杀敌,实在看得人胆战心惊,如今皇后回来,好歹还正常了许多。 段伏归被他一劝,终于稍稍冷静下来,烦躁地揉了揉额角,“你说的对,我是不能再失去她了。” 从始至终他都没想过放手,但他也怕她再次决绝地离开自己。 尽管他嘴上说着可以让人时时刻刻守着她,但如果一个人一心求死,再多人看着也总有疏漏的时候。 真正体会过失而复得后,他才明白这是多么刺骨锥心的痛。 段伏归站在原地,沉思片刻,然后吩咐了段英几句。 - 纪吟终于把屋院收拾成能住人的模样,正准备添置些细软,翌日,她家门口却骤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她起先以为是附近的邻居,开门后,看到那道挺直高大的身影,她扶在门框上的手紧了紧,骨节泛起白意。 那短暂的虚幻的自由美梦破碎了,她努力克制自己的心绪,平声问:“你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吗?”男人目光沉沉地看着她,高大的身躯像面墙一样堵在门口。 纪吟没说话。 段伏归自顾自道:“我听说你买了新宅,特意来恭贺你乔迁之喜,怎么,你不欢迎我吗?” 不等她回答,他又继续说:“我还给你送了礼物,你肯定会喜欢的。” 纪吟惊异地抬起眼皮,心里根本不期待他所谓的礼物,最好的礼物就是不要来打扰她。 段伏归大掌握住她扶在门上的胳膊,强行扣住她,趁机挤进前院。 “进来吧。” 方才男人的身躯挡住了她所有视线,直至此时,纪吟才看到,除了他,门外还有十来个人,是—— 尤丽、陶儿、金玲……还有林雪,成安,小花儿…… 纪吟瞪大了眼,一时愣在原地,不可置信。 这些曾经与她或多或少产生过交集、经历过患难的人,此刻全来了。 “祝贺夫人乔迁之喜。”众人齐声贺道,一张张熟悉而温暖的脸上盈满笑容。 纪吟扭过头,怔怔地看着段伏归,“是你安排的?” “当然!”段伏归笑了,邀功似的追问,“怎么样,这份贺礼,你可喜欢?” 纪吟咬了咬唇,垂下眸,算是默认了。 原本小院只有纪吟自己,清冷疏落,如今乍然涌进十几口人,瞬间就热闹起来。 他们除了人来,还带了许多东西,吃的用的,应有尽有。 “我不用这些……” “夫人,这都是用我们自己的钱买的,是我们的心意,您就收下吧。” 尤丽伶牙俐齿地说,其余人也附和起来。 “就是,夫人都不知道,这两年我有多想你。”陶儿眼泪汪汪地说,要不是段伏归在这儿,她只怕要埋进纪吟怀里痛哭一番。 如此,纪吟便拒绝不了了,只是眼底微微发涩。 很快,尤丽这个管家就开始安排活计,由林雪带领金玲、阿依若,还有成母去厨房准备大家的饭菜;成安负责干体力活儿,她则带着陶儿去房间布置。 “现在天气热,山里蚊虫多,我缝了顶纱帐,给夫人换上。” “陶儿编的几条络子,缀着香囊,也可以挂上。” “我们还把夫人从前看的书都带了,正好可以填在书架上。” “还有钗环首饰……” 尤丽兴致勃勃地安排起来。 傍晚,众人聚在一起吃了个团圆饭。 当然,尊卑有别,他们不敢跟段伏归坐一桌,厅里只有两人相对而坐。 纪吟尝到林雪的手艺,一如既往地好。 安安静静地用完饭,又喝了一杯茶,纪吟道:“天色有些晚了,你再不回去,天黑就不好行路了。” 段伏归动作一顿,嘴里的茶水也没了滋味,面上却笑道:“那你正好尽尽地主之谊,让我留宿一晚。” 纪吟暗自长吸一口气,站起身,避开前院的热闹,行至后院,男人亦步亦趋地跟过来。 斜阳穿过松柏的枝桠碎隙落到地面,苍翠的叶片被镀上一层浅浅的金光,天际云蒸霞蔚,远处清云山静静立在那里,隐隐能听到山上白马寺传过来的钟声,倦鸟归林,一切显得那么宁静、悠然。 然而这份宁静却被某个人硬生生打破了。 纪吟站定,抬起眸,认真地看着他,眸光湛亮,却冷若皎月,“段伏归,我要跟你说一声谢谢。” “我看得出来,我走之后,尤丽她们没有吃苦,成家人的日子也都过得不错,谢谢你善待他们。” “我也看得出,你真的变了,与从前不一样了。” 段伏归听她这么说,心中狂喜,眼里绽出惊人的亮光,“那我们能重新……” “你既学着改变了,为什么不彻底放下呢?” “我不在的日子,你不也好好过下去了吗?征战四方,治理天下。” 段伏归听得这话,脸上青筋暴起,终于撕破伪装,紧紧抓住她胳膊,“那不叫好好活着,没有你,我不过是具躯壳而已!” “你根本就是骗我的对不对?你说我改了,你就能给我机会重新开始,但你这一路上都在躲我,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肯跟我说,我给你的东西你一件不要,还选择远离燕京的地方安顿,你根本就没给我机会是不是?你只是想趁机远离我!” 纪吟被他说中心思,也不恼,只用冷静的眼神看着他:“那你又真改了吗?你真的学会尊重我了吗?这又何尝不是你的手段。你以为我没察觉出每日跟在我身后的人吗?” “我派人跟着你,是为了保护你。”男人理直气壮地狡辩。 “如果不是因为你,我根本不会有危险。” 段伏归心中气恨至极,“我待你的情意,在你心里,就当真没有半点分量吗?” “那情意,能抵消你曾经对我伤害吗?”纪吟轻轻问,睫羽如蝴蝶轻轻扑闪了下。 段伏归一顿,眼神躲闪了下,“我已经后悔了,我会好好弥补你,你想要什么,只要我有,我都可以给你。” “我只想要你放过我,让我安安静静地过日子,可以吗?” 男人像被掐住了喉咙,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进入了一个死胡同,如果他不放过她,她就永远不会原谅自己,如果要让她彻底放下过去重新开始,就要对她放手。 意识到她从来没给过自己机会,段伏归爱-欲恨欲一起涌上心头,两个月来的压抑就此爆发,掌心扣住她后颈,不管不顾朝她唇上强吻下来。 纪吟反应过来,拼命推他,却反被男人两边臂膀和强压过来的身躯钉牢在墙上亲吻。 他许久未曾嗅过她的芬芳,尝过她的味道了。 纪吟挣脱不开,心中恨极,好不容易才抽出一只手来,狠狠地朝他脸上抽去。 她没留手,在他脸上留下一道鲜红的掌印,自己的手心也火辣辣地疼。 男人停了瞬,却还没有放开她的意思,纪吟又扇了他一巴掌。 段伏归这才慢慢回过神来,看到她含泪的双眸,灵台一清,赶紧松了力道,搂着她哄:“阿吟,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怎的,一想到你怎么也不肯给我机会,我就失控了,对不起……” 纪吟眼眶泛红,泪珠滚落下来。 段伏归一下慌了,抓着她的手往自己脸上扇,“你要是不解气,可以再打我,随便打多少下都行,只要你别哭了。” 然而他越是这么说,纪吟的眼泪却掉得越厉害了。 那一颗接一颗的眼泪仿佛箭簇一般刺在段伏归心上,他心疼得要死,不停给她擦眼泪,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你说要我走,好,我就走,我再 也不强迫你了好不好,别哭了好不好。” 段伏归一边说,一边松开她,慢慢朝后挪去。 果然,他离开后,纪吟的抽泣渐渐停止了。 纵然段伏归有再多的不甘心,此刻也不敢再刺激她,跨出院子,让段英牵马来。 此时已是暮色四合,天光暗沉,但段英还是注意到他脸上鲜红的手印。 没想到皇后看着柔柔弱弱,下手这么狠,心想自己以后一定要对她敬而远之,又想,原以为主上这趟能有所收获,但看主上如被阴云笼罩的神情来看,或许不仅没能更进一步,反而又闹僵了。 唉…… 段伏归离开了,尤丽她们却留下来了。 第90章 “陛下让我们在留在宫中和来夫人这里选一个,我们还是想跟着夫人,就来了,夫人,您愿意收留我们吗?”尤丽小心翼翼地问。 第129章 纪吟明知这是段伏归的阳谋,他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外面,但若直接塞人,她肯定会拒绝,就派了尤丽她们来。 想到曾经共患难的情谊,纪吟泄了气,“算了,你们想留下就留下吧,只是我这里粗茶淡饭,比不得宫里。” “我们只要跟着夫人就满足了。”尤丽脸上一松。 纪吟看着她们,也缓缓露出个笑来。 家里人口一多,纪吟要想办法养家糊口,尽管她说自己这里只有粗茶淡饭,但她又怎么忍心叫这些姑娘跟着自己吃苦,思来想去,纪吟决定重操在建康时的旧业。 燕国在段伏归的改革下,已经逐渐摈弃鲜卑语,全面说汉语、习汉字,他还有意从寒门和庶民里科考取士,这些中下层读书人,因为没有家族根基,对书本的需求只增不减。 几个宫女都识字,倒是能帮上忙,还能叫她少雇几个帮工,如今要雇佣识字的帮工可不容易,这些人才都被世家大族牢牢把控着。 纪吟将自己的打算说给尤丽她们听,得到众人一致支持。 “夫人见识广,又聪明,我相信夫人会成功的。”尤丽信心满满地说。 “就你会拍马屁。”纪吟笑骂她一句。 下定决心,她很快投入到事业中来,头一项就是印刷厂和书铺选址。 她买的这座宅院虽有些破旧,但好在地方足够大,尤其是后院,正好可以改造为印刷厂。 “至于书铺……我想就近在清泉镇上租间铺子,这镇子虽在城外,但背靠清云山上的白马寺,逢五逢十,来来往往的香客不少,遇到做法事时更是热闹得不行,我感觉客流量不成问题,应该能挣到钱,而且离城里也不算太远,等打出名气,说不定还有人专门来我们这儿买书呢……” 一群二十来岁的年轻姑娘,搬着小板凳,团团围坐在后院的树荫下,纪吟一边说,一边拿着炭笔在小木板上写写画画,颇有像后世那样展示项目的意思了,宫女们没见过这种阵仗,听得一愣一愣的,心里已经畅享着要怎么挣钱了。 此时正是艳阳初升,阳光明媚,溪水叮咚,清风蝉鸣,是从未有过的轻松惬意。 定下计划,纪吟立刻行动起来。 她计划先印刷几本基础读物,《千字文》、《三字经》、《声律启蒙》、《幼学琼林》、《论语》、《诗经》等。 这个时代,《千字文》已渐有雏形,但《三字经》和《声律启蒙》这等后世才出现的读物还没面世,纪吟把其中涉及到不符合这个时代的历史内容稍稍替换了下,对读书人来说十分新奇。 虽说这是经过时间检验,堪称启蒙书籍的经典之作,但毕竟时代不同,她一开始也不确定能不能被这个朝代的人接受,纪吟在建康时试着印了些来卖,结果因为朗朗上口、文字质朴易懂,竟十分受欢迎,几乎撑起了她营业额的半壁江山,这给了她莫大的信心。 有了先前的经验,这次重新开张,纪吟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先去木匠铺子定制印刷所需的雕版,再去联系产纸的商户下订单。 这个时代纸张刚流行起来,尤其是能写字绘画的纸,造价十分高昂,订了纸,纪吟的小金库就见了底。 可接下来还要租铺子呢,纪吟有些发愁,恰巧这时林雪又来看她, 林雪如今在京城开了铺子,林记点心彻底打出了名气,生意十分火爆,尤其是店里的奶油蛋糕,口感香软绵密,令人回味无穷,只可惜制作奶油十分耗时耗力,每日数量有限,供不应求,实在叫好这一口的人馋得抓心挠肺。 如今各家贵族宴会上,要是能订到一整套林记点心的甜品,那都要叫人高看一眼。 “我们在建德时说好的,我不白占你便宜,你告诉我配方,我给你分红,这几年的钱,我都攒着呢。”林雪说。 其实,得知她“亡故”后,她还用这钱去寺里烧过纸捐过香油钱,还在冬日施过粥,不过她现在既好好的,这些话就不用说了。 林雪将带来的匣子打开,亮光一闪,里面竟是码得整整齐齐的银锭子,粗略一看,起码在二百两以上。 纪吟一愣,“当时口头定下的约定,没想到你还记得。” “我如今是真缺钱,既然这样,那我就不客气了。” 林雪一笑,“我就喜欢你这副爽快不矫情的性格。” “不过,除了这件事,我还有一件事,就是不知道你同不同意了。” “什么?” “我想投钱入股你的书肆。”林雪认真地说道。 纪吟挑了下眉,“我这还没开业呢你就来找我合股,就不怕赔本?” “不怕。我相信你的眼光。” “那好吧,林老板,合作愉快。” 有了林雪带过来的钱,纪吟的启动资金一下就富裕了,整日忙前忙后,一边要去租铺子,重新装修,找木工打书架,一边要负责排版校对,还要去找专制纸墨的商户定原材料…… 自那日吵完架,段伏归已有小半月没去找纪吟,但他还是放不下她。 这日在含章殿处理完政事,他靠在椅子上,听段英报上来她这段日子干的事,每日天不亮就起床,顶着烈日东奔西走,为了确保书册不出问题,精益求精,跟木匠扯了好几次皮,对方不识字,纪吟一开始画了图纸,让对方按照图纸上的笔画进行板雕,结果等她去验货时,好几块板上都有笔画雕错了,她说这些板不能用,要重新雕,对方不依不饶,觉得费事儿,纪吟拿出当日签的合约,对方就耍赖,“我就是按你给的图纸雕的,哪错了,我可是几十年的手艺了,以前给王府的窗户雕花,人家都从来不说一个字,就你事儿多,果然是娘们儿就是难缠……”实在把纪吟气得不轻。 段英事无巨细地禀告完,小心问:“主上,可要属下派人将那些人暗中警告一番?” 段伏归想起她倔强的性子,又想起上次买屋的事,若他真插手她的事,只怕又要惹得她不快,摇摇头,“算了,由她吧。” 他又想,这么多天过去,她气应该消了大半吧。 于是等到休沐时,让人备了马,径自出了京城,直奔清云山脚而来。 此时纪吟已经拿到第一批板子,正在后院改造出来的印刷作坊里调配墨汁,看什么样的浓淡程度印出来的最清晰规整。 她在建康试验过,按理不用这么麻烦,但两地用的墨不一样,她担心这点细微的不同会引起质的变化,若印得不好,可就要亏本了,于是对每个环节精益求精。 她给每张纸打上编号,还在角落里写上用的几号墨汁,等拓印出来,放在一起对比。 “我感觉三号墨汁的配方印出来的字最清晰,可这松烟墨实在不便宜。” “五号的也还行,就是颜色稍淡一点。” 尤丽她们凑在一起点评。 段伏归便是在这个时候来的。 他悄无声息,不叫旁人通传,静静立在角落里,纪吟全部心神都在面前这些纸张上,一时竟没发现。 站在最外围的阿依若一偏头,余光不经意扫到廊檐下的段伏归,脸色一变,就要行礼,段伏归在她开口之前抬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眼神一凛,阿依若打了个颤,如鹌鹑一般缩着脖子不敢动了。 段伏归遥遥看着纪吟,为了方便做实验,她只穿了件灰蓝色的细布窄袖衣裙,乌发全部盘在脑后,露出一截纤细洁白的脖颈。 屋里摆放着杂七杂八的用具,雕板、墨汁、宣纸、毛刷等等,她腰下的裙摆不慎沾了些墨点,手指也被墨汁染黑,然而她眸光沉静明亮,神情专注,身上散发着段伏归从未见过的朝气,将这简陋的屋室都衬得亮堂了几分。 显然,就算再苦再累,她也很喜欢现在的生活。 从前的她是被困在锦绣笼的鸟儿,看着鲜亮,却在一日日走向灭亡;如今她是扎根在大地里的花,肆意自由地向上生长着,散发着令人迷醉的生命力。 段伏归心中一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所求的,不过就是希望她能快乐地待在自己身边。 他怔怔地看着她,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一阵清风袭来,吹乱她鬓角几缕发丝,她下意识用手指捋到而后,却忘了指尖染着墨,不小心蹭到了雪白的面颊上,段伏归瞧见,只觉可爱得不行。 陶儿偷笑了声,“夫人成小花猫了。” 纪吟这才意识到自己脸脏了,正要寻帕子擦一擦,一扭头,正好看到门口的男人。 四目相对,段伏归竟有种被抓包的心虚,苍白地替自己辩解:“我就是想来看看你,前院没有人,我就直接过来了。” 纪吟信他才怪。 她想质问他,凭什么不经她允许就擅自进她的院子,但一想,问了也白问,这小小的院墙还能拦住他不成。 只要他不给自己添麻烦,别强迫她做她不愿意的事,她就当他不存在。 段伏归已经做好被她质问的准备了,没想到她竟什么都没说,扭头又忙碌起自己的事。 第130章 段伏归不知自己该喜还是该忧,但上次把她惹哭了,他心里存了份小心,不敢轻易招惹她,只能默默看着她忙前忙后。 看得久了,他竟从中觉察出一点滋味来。 原来,她做起自己的事业来,如此专注和严谨,又是另一番美。 “让让,别挡在门口。” 段伏归下意识往后退开一步。 想他作为一国皇帝,从来都是旁人给他让路,现在却为个女子让路,然而他心中却没有半点不悦。 相反,她不赶自己走,能静静地看着她,似乎就是一种幸福了。 两个月后,第一批书终于印刷成功,纪吟的书肆正式开业了。 锣鼓一敲,红布一揭,只见牌匾上四个俊逸刚劲的大字——大众书屋。 她这书屋,不拘出身,愿为大众百姓服务。 正逢十五,白马寺中举办法事,清泉镇位于上山的必经之路上,不少香客从主街上穿过,听得一阵热闹的锣鼓,顿时被吸引了注意力,凑过去一看,只见一家书肆门口,伴随着叮叮当当的铜铃声,几头黄灿灿红彤彤的舞狮正在凳子上爬上飞下,技艺高超,活灵活现。 “莫不是哪家有喜,街上这般热闹?” “是大众书屋开业了。”有人答道。 “大众书屋?这是什么?” “这是一家专卖书册的铺子,里面的书本不仅字迹规整清楚,价格还便宜,郎君不妨往里瞧瞧。” 舞狮吸引来不少人,片刻后,还真有人好奇书肆里都卖些什么书,进去逛了逛。 林雪得知她今日开业,特意来捧场,还带了许多点心来,却不是卖的,而是买了大众书屋的书,就能免费赠送一份。 如今林记点心在京城里名气甚大,不少人冲着这免费的点心,竟还真掏钱买书了。 “这本千字文倒是不错,字义简洁却内涵丰富,寥寥几句就包含了天文史地,飞禽走兽,倒是适合当幼童的启蒙读物。”一个大约二十出头,头戴高山冠,身穿湛蓝直缀的年轻郎君评价道。 “郎君好眼力,本店刊印这本书册的目的正在于此。”纪吟从柜台后走出来。 她今日穿了一件细绢白底宽袖长袍,青绿缘边,领口和袖口处绣了几支青竹,头发全部挽起,以木簪固定,极朴素简单的打扮,然而她五官生得精致,肌肤细白匀腻,反有种清水出芙蓉的清丽。 年轻郎君被她晃了眼,看着她愣住了,直到数息以后才回过神来,略显慌乱地移开了视线。 “姑娘是这店里的掌柜?” “是啊。怎么,郎君是觉得女子当掌柜太稀奇?”纪吟笑问,半点没觉得被冒犯。 他确实是这么想的,但当着纪吟的面,哪好意思说出来。 纪吟又从书架里抽出一本书来,朝他递去,“这本声律启蒙也是启蒙读物,郎君也可看看是否有可读之处。” 年轻郎君翻看了两页,声律启蒙的字句更直白简单,以他这般年纪来看确实过于稚嫩,但他在心里默默朗诵了几句,顿觉朗朗上口,无比流畅,果真应了“声律”二字。 这般读物,他此前怎么都没听说过? 这个郎君在书肆里看了小半个时辰,最后,怀里竟不知不觉抱了五六本书。 “这些,我都要。” 刚开业就卖出个大单子,纪吟心情颇好,“总共一千二百八十钱,多谢郎君光顾,今后小店还会继续上新书,欢迎郎君再来。” 纪吟已经做好开业前期业绩不佳,要先赔本一段时间的准备了,但等今日营业结束,她盘了下帐,竟然卖出了七十六本书,总共收入两万多钱。 当然,她本钱也颇大,这点收益还完全不够,但至少有个好开头。 她关好铺子,带着今日在书肆里帮工的尤丽金铃回到家,却发现院子里平白多了几口大樟木箱子。 “夫人,这是段大人送过来的,说是祝贺您开业的礼物。”阿依若跑过来,小心翼翼地说。 她们都知道夫人不想跟宫里扯上关系,因此这几箱子礼物也不敢往屋里搬,只得晾在院子里。 纪吟上前打开箱子,一看,里面全是书,有竹简,有绢帛,也有纸张画卷,不一而足,但都十分珍贵。 纪吟的手指抚上这些书册,“段英把东西送过来时,还说了什么话?” 阿依若一脸惊讶,她没想到夫人竟这么聪明,“段大人说,东西送给夫人就是夫人的,断没有退回去的道理,您若实在不想要,随您处置,哪怕……一把火烧了也行。” 随她处置?一把火烧了? 纪吟冷哼一声,心底忍不住生出烦躁来。 能被送过来的,只怕都是外面千金难求的孤本,纪吟素来爱惜这些古籍,怎么忍心糟蹋。 段伏归是吃准了她的性子才这么干的。 他如今倒是变得越来越狡猾了。 “夫人?”尤丽见她久久不说话,小心唤了一句。 “算了,先找间库房收起来吧。” 第二天,消息传到段伏归耳中,男人冷峻的脸上 露出一个笑来。 果然,她舍不得。 这日,纪吟照常守在店里。 天公不作美,飘着细蒙蒙的秋雨,店里几乎没什么客人。 忽然,她面前光线一暗,隐约感觉到门口一道人影,她一开始还以为是来客人了,抬头看去,只见一张棱角分明的脸。 纪吟的心莫名漏了一拍,有些警惕,然而他竟没干什么,只抬脚勾出一个凳子,往那儿一坐。 为了给客人提供方便,纪吟在书肆临窗、临门等光线好的地方摆了几张桌凳,此时男人就坐在里她最近的凳子上,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你又来做什么?”她心中恼怒,出口的语气便也不好。 但男人不在意,反因她主动跟自己说话而欣喜,“我想买几本书,贵店不欢迎客人吗?” “你少给我装模作样。” “好,那我说实话。” 纪吟静静等待他下文。 段伏归看着她,素来冷沉幽黑的瞳仁,此时却似浸润了秋雨,覆上了层柔和深邃的亮光,“我想你了,所以想来看看你。” 在她身上栽过这么多回跟头,他现在算是明白了,来硬的只会把她越推越远,采用怀柔的手段说不定还能博得她一丝怜惜。 纪吟呼吸一滞,有股说不出的憋屈。 “随你,我自是无法限制你的行动,但是我告诉你,我是不可能跟你回去的。” 段伏归心中一痛,脸上虽还挂着笑,那笑意却渐渐苦涩起来。 这日过后,段伏归又有将近半月未曾出现在纪吟面前。 她想,事到如今,他总归明白她的态度,别再做这些无用功了吧。 然而,事实告诉她,她错了。 没过多久,男人居然又出现在了她书肆里。 她不理他,不跟他说话,他也无所谓,就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她。 纪吟好几次感到烦躁,想要发火,却忍住了。 今天的日子得来不容易,他看就看吧,只要别试图插手她的生活,别再把她强行关在宫里,看看又不会掉块肉。纪吟这般安慰自己。 段伏归国事繁忙,一个月只能来四五回,有时是一整天,有时只有半日。 虽然什么都不能干,但只要看着她,他心里就一片宁静,那些政务带来的烦恼便都消失了。 仔细算来,这倒是两人为数不多真诚而和谐的时刻。 因段伏归常来,他又白龙鱼服,只穿了寻常锦缎,镇上的人都不知道他的身份,二人又都是好模样,时日一久,便有人开始拉红线。 跟纪吟合作的纸铺的女当家人姚娘子见状,凑到她耳边打趣,“我看那郎君时常来你书肆,一待就是大半天,分明对你有意,你前头那个也去了好多年了,何必一直守着,这郎君容貌英俊,体格强健,身上穿的料子看着不起眼,实则没有万钱下不来,可见家底不薄,你嫁了他,保管不用担心吃苦,如何,考虑考虑?” 纪吟一脸无奈,又怕段伏归耳聪目明,不得不压低声音:“我说过了,我不考虑再嫁。” 姚娘子叹了口气,十分惋惜,“你这生得这么好,人又这么年轻,余下半生就这么孤零零的一个人,岂不可惜?” 纪吟摇摇头,眸中一片坚定神色。 段伏归耳力过人,实则早把两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尽管知道纪吟不会轻易妥协,听到她的回答后还是忍不住感到失望,心中怅然。 一晃到了腊月初八。 这是释迦牟尼佛成道日,山上白马寺有法会,又逢腊八节,山下清泉镇也联合举办了一场庙会,处处张灯结彩。 纪吟随大流,也捐了些银钱,为举办庙会出了份力。 她把姑娘们都叫出来,“大家忙了好几个月,也没休息过,正好今天有庙会,我们早点关门,晚上开开心心地放松一番。” 第131章 姑娘们听说能玩儿,无不欢呼雀跃。 段伏归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得到消息,殷殷地跑过来。 纪吟依旧不理他,只当他是空气,拉着尤丽陶儿她们手穿梭在人群中。 “好多灯啊!”尤丽感叹。 她们这些宫女从小就进了宫,宫里虽也举办过灯会,却不是她们这灯宫女能随便逛的,如今能自由自在地逛灯会,岂能不兴奋。 “那个莲花灯好大,好漂亮,夫人快看。”金玲兴奋地拉着纪吟的手,指给她看。 纪吟顺势看去,果然有座三尺宽的莲花灯。 不知为何,此情此景,她莫名想到了五年前,段伏归带着她逛上元灯会,执意要给她赢下那盏灯。 她怔了片刻,摇摇头,将这些繁杂的思绪踢出脑海。 段伏归跟在纪吟身后,尽管极力强忍,他整个人的表情依旧十分僵硬。 到处都是灯,到处都是火,难免叫他回忆起那年惨烈的画面。 忽然,不知谁喊了句,“起火了!灯烧起来了!” “灯架倒了!” “走水了,快救火!” 灯架一倒,灯油倾洒,顿时引燃了灯笼上的竹片、绢布,火势冲起丈高。 百姓们受到惊吓,四散而逃,奈何人太多,一时推推搡搡,反而疏散不开。 惊叫声,救火声,混杂在一起。 起火了? 这几个字,仿佛咒语一般,将段伏归钉在了原地,一团炽热明黄的火焰跳进他瞳孔里,他浑身颤得更厉害了,骨头都在“咯咯”作响。 许久,他猛然回过神来,下意识去寻纪吟的身影,却什么都没找到。 阿吟呢? 火? 她是不是在火里? 火中隐约能看到一个身影,记忆中惨烈的一幕渐渐跟面前的景象重合。 段伏归忽然着了魔似的,径自朝那烈火冲过去。 “你干什么,那么大的火,你冲进去找死啊?”旁边人看到他的动作,吓了大跳,骂着劝道,又伸手拽了下,可惜没拽动。 “阿吟,阿吟在火里,我要去救她!对,我要去救她!”他喃喃着说,整个人已完全失去了理智。 众人惊恐地看着这一幕。 这人疯了吗,那么大的火,竟还要往里冲。 好心人想要帮忙,可男人像头牛一样,体壮力强,如何拦得住。 “段伏归!” 就在他将要被火舌吞噬时,一句清越的女声穿过嘈杂的人群,清晰地刺进他耳膜里,终于叫男人停下了近乎自残的行为。 段伏归顿了下,似不可置信,一格一格地扭过头来,看着好端端站在人群中的纪吟,眼眶发红,然后,猛地冲过来,将她紧紧搂在怀里。 第91章 纪吟被他紧紧搂在怀里,一时间竟没想推开他,当然,以男人的力道,想推也推不开。 回忆起刚才那一幕,她竟有些后怕,心脏砰砰直跳,如果她没及时出声,只怕他真要扑进火里了。 “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段伏归将脸埋在她脖颈间,不停地说。 纪吟能感受到男人的呼吸是多么急促,肌肉颤栗得不成样子,仿佛随时都会倒下。 她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刚才确实有点凶险,灯架没扎牢,被风一吹,直直朝她这边倒下来,还好她反应过来了,连忙带着几个丫头避到旁边。 然而她刚平复好惊吓,就见段伏归不顾一切地往火里冲,她才下意识喊了句。 他大概是患上创伤后应激障碍了,她懂这种感觉,因为,曾经她也有过。 刚解开锁链那段日子,她时不时会出现幻觉,总感觉脚踝上还套着那只金镯,直到随着时间流逝,她过上正常生活,后遗症才慢慢消失了。 而如今,段伏归的情况比她当初还严重许多。 她并不曾问她假死之后他过得怎样,他也没有主动说起过,因此纪吟一直以为,就算自己“死”了,他当时伤心一段时间,过段日子也就过去了,完全没想到他的情况会这么严重。 她似乎能从中窥见他当初的崩溃。 不知为何,纪吟心底泛出几分涩意,有种落泪的冲动。 “我没事了,你先放开我。”她说。 男人却仿佛没听到,脸上的表情像入了魔,依旧死死搂着她,甚至让她后背都感觉到了疼。 “我真的没事了。”她只好不停重复。 不知说了多少遍,段伏归才终于从梦魇中清醒过来。 他缓缓抬起头,望着面前这张完好无损、眉眼生动的脸庞,抬手轻抚了下,感受到指尖温软的触感,整个人的灵魂才被拉回了现实中。 男人终于放开她,整个人却近乎脱力,眼看着要栽倒到地上,纪吟下意识扶了一把。 这下,段伏归彻底回神,瞳中的迷惘散去,他眼神复又清明锋利起来,但他并没有向她解释自 己刚才的行为,只道: “灯会上火太多,太危险,以后别来了好不好?” 纪吟知道他是因为刚才那一幕才这么说的,并没有反驳,任由他将自己带出了主街,尤丽他们小心翼翼地缀在后面。 “天色晚了,我要回去了,你也回去吧。”纪吟轻轻推开他的手,转身沿着小路走去。 段伏归却依旧跟在她身后,一直将人送到家门口,看着人进去,却立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 纪吟心事重重,跨进屋里时还被绊了一下。 “夫人小心。”尤丽惊呼着扶住她。 扶着她小心坐到外间榻上,尤丽又连忙找火折子点灯。 一团明黄色的火焰突然跳出来,将这黑色幕布般的夜色戳了个洞,洒下一片微弱柔和的光芒,纪吟盯着被尤丽点亮的油灯,忽然问道:“他是自那以后才对火反应这么大吗?” 没头没尾的一句,尤丽却听懂了。 她嘴唇嗫嚅了下,想起陛下曾经颓靡的模样,小声说:“是。那日之后,陛下就见不得火,我们一开始不知道,有次陛下晚上来玉樨宫,我们按照惯例特意多点了几盏灯,结果陛下一见到那些灯,就跟疯了一样……还有一次,我也是听说的,陛下处理奏折时,不小心打翻了灯台,那火燎到了陛下的衣摆,结果他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还是当值的禁军发现不对才及时把活扑灭了。从此以后,冯总管下令,宫里所有油灯都必须上罩子。” 尤丽一边说,一边观察纪吟的表情,在晕黄的烛火中,她眉眼看起来竟有几分怅惘和哀伤。 她想夫人向来心软,未必没有触动,又大着胆子说:“夫人,其实那日,陛下见火燃起来,想也没想就要冲进去救您,是段大人拼了命才拦下,陛下当场吐出血来,从废墟中搜出那具焦尸后,还刺激过度,足足昏迷了三日,我听说,陛下还因此患上了头疾。” 她并未替段伏归说好话,只是陈述事实,听起来却依旧叫人揪心。 纪吟没主动询问段伏归自己离开后的事,他也没说,所以此前她并不知道这些。 “我知道了。”纪吟低低说了一句,“天色不早了,你也早点回去歇着吧。” 尤丽纠结地看了她一眼,起身朝外走去,就在要跨出门槛时,她却像是下了什么决心,折返回来,坐在纪吟旁边,“夫人,我分明感觉得出来,您心里并不是无动于衷,你和陛下,当真不能……” “尤丽。”纪吟不等她说完出声打断,“我相信他此时待我的真心,可是,有时两个人在一起,并非只靠一个‘爱’字就可以摈弃种种。” “譬如,他曾经对我的伤害。” “我曾说过,我不恨他了,可这些伤痕只是愈合了,它还在那儿,不疼了而已,并不是消失了,更不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没法说服自己。” 尤丽听得落下泪来,一句劝慰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尽管纪吟努力平复心绪,第二天,她还是病了,大约是受了寒,脑袋有些昏沉,还有些咳嗽,不算严重。 她这状态,尤丽坚决不让她去守店,“夫人就好好在家里养病吧,我跟夫人学了几个月,书肆里有我看着,不会影响生意,夫人快些把身体养好才是最重要的,马上就要过年了呢。” 纪吟想着,自己一直咳嗽,也不知有没有传染性,怕客人嫌恶,确实不好再去店里,“那就交给你了。” 段伏归听说她病了,一时着急得不行,冒着风雪骑马过来,却连屋子都没进得去,带来的太医也没派上用场。 段伏归揪来陶儿问情况。 “夫人已经看过郎中,也开过药了,郎中说不是大病症,只是天气寒凉,夫人不慎受了寒气,加上心绪不稳,这才引发了些症候,养上几日就好了。” 段伏归先松了口气,又想起她话里那句“心绪不稳”。 为什么心绪不稳,是因为他吗? 想到这个可能,段伏归本已死寂的心湖竟激荡起波澜。 第132章 她对自己,也并不是完全的心如止水。 爱也好,恨也罢,只要她对自己还有感情,那说不定就还有希望。 坚持这么久,哪怕他心智坚定,告诉自己,就算她一辈子不回应自己,他也会继续守着她,可偶尔,他也会忍不住生出绝望,他和她当真没有丝毫可能了吗? 现在,仿佛密实的层云终于漏出一丝天光,他终于窥见了希望。 “你们好生照看她,督促她喝药,早日将病养好。”段伏归命令说,然后便离开了。 陶儿看着他的背影,圆圆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疑惑,她怎么感觉,陛下的心情似乎好了些? 纪吟的病不严重,却一直咳嗽,断断续续养了七八日才彻底痊愈。 病好之后,她又忙活了一阵书肆的事,盘货、清点账目,总结今年一年的经营成果,大致做了来年的计划,时间一晃就到年底了。 小年过后,书肆就歇业了。 书肆的生意比纪吟一开始想的还要好些,进项不错,纪吟打算好好犒劳犒劳跟自己辛苦这么久的姑娘和伙计们,不仅发了丰厚的年终奖,还订了两只羊,一头猪,十几只鸡鸭,还有鱼。 纪吟又带着她们灌香肠,熏腊肉、炸酥肉、萝卜丸子、鱼丸,加上自家发的豆芽、豆腐、菘菜、葵菜等,捣鼓出一顿十分丰富的除夕宴。 林雪、成家母女三口都来了,成安没来,听说他要值班。 “快,都坐,准备吃饭了。”金玲和林雪端着菜过来。 足足十几口人,摆了两桌才坐下。 除了菜,纪吟还打了果子酒,“这几日都没事,你们想喝多少就喝多少。” 都是自己人,大家也不拘束,小酌几杯后,就有人打开话匣子,絮絮叨叨地说起来。 “那日一别,我还以为我们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了,毕竟你是宫里的贵人,而我只是建德一个小小的商户,没想到,世事无常,我现在居然还能跟你合伙做生意,人生真是奇妙。”林雪拿着酒杯坐到纪吟身旁,不由说起两人的往事。 “是啊,不到最后一刻,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呢?” “话说回来,我可很看好你的书肆,我从没在别处见过这种技术,我相信你以后会把书局开遍整个大燕,到时就是燕国第一书商了,我这股,入得不亏。” 这话听得纪吟笑了起来,跟她碰了下杯,“那就借你吉言啦,等我真做成燕国第一书商那天,就让你数钱数到手软。”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无不带着对未来的憧憬。 聊了会儿,陶儿也黏过来了。 她满脸通红,眼泪汪汪地看着纪吟,拽着她的袖子呜呜了两声,“我先前真的以为再也见不到女郎了,我那时好难过,每天晚上都躲在被子里哭,也不知道自己每天该干些什么,还好又女郎回来了。” “女郎,你以后再也不许丢下我,不管去哪儿都要带上我,好不好?” 陶儿显然是喝醉了。 数年过去,曾经的小丫头也成熟了许多,可一喝醉酒,立马就暴露了本性,还是跟从前一样爱哭鼻子。 “好好,我答应你,以后绝不会丢下你了。”纪吟摸摸她毛茸茸的脑袋,用袖子给她擦眼泪。 小姑娘听到这句承诺,才安心了,然后“咚”的一声,倒在桌上睡着了。 纪吟愣了一秒,简直哭笑不得。 小花儿趁大家在说话没注意自己,偷偷拿了酒壶,想尝尝酒是什么味道,刚仰起头,对面传来一声惊呼。 “小花儿,你干什么,偷酒喝?”尤丽喊道。 “我就想尝尝酒是什么味道。” “小孩子可不能喝酒,快给我。”尤丽朝她伸手。 小花儿才不肯,“我都十二岁了,不小了。” “哼,十二岁,就是个小屁孩儿。” 尤丽就要来抢,小花儿立马开溜,躲到旁人身后,围着桌子转圈圈。 “嘿 ,你个小丫头,无法无天了,涟真,阿依若,你们帮我抓住她。” 阿依若笑得乐不可支,就是不管。 外面风声萧萧,雪落满天,这小小的屋子里,却灯火明亮,烧着暖暖的炭火,酒香、饭香交融在一起,自成一个温暖的小天地。 纪吟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拿着酒杯,笑看这一幕,感到无比松快和自在。 其实,算起来,回到燕国这几个月,竟是她最轻松的一段日子,不用绷着精神担心自己暴露身份,好友都在身边,大家一起为事业而努力。 至于某个男人…… 害,想他干什么? 只要他不再强迫自己,随便他晃悠。 一直闹到深夜,这场除夕聚会才散场了。 “碗筷明天再收拾吧,大家都喝醉了,先回去歇息。” “我没醉,尤丽,不用管我,你去看看陶儿她们几个,别吐了。” 纪吟撑着墙,脚步轻浮地回到自己房间,倒出铜壶里的温水,洗漱了番,此时酒劲儿越发厉害了,她揉着额头,正要躺回床上,许是她喝醉了,加上屋内光线昏暗,她竟没判断好距离,在离床还有两步远的时候就要往上一坐。 眼看她就要跌到地上,空中忽生出一条修长的臂膀,揽住她的腰,及时阻止了她下坠的身子。 再一带,女孩儿就完全落入一个高大的怀抱中。 纪吟的额头磕到男人坚硬的肩膀上,闷闷地哼了一声。 她缓缓仰起头,一盏油灯的光亮并不足以驱散整个屋子的黑暗,再加上男人背对着光,她有些看不清他的样子,潜意识里却觉得十分熟悉。 “你喝醉了,怎么不叫丫鬟照看你。”男人皱了皱眉。 听到熟悉的音色,纪吟终于认出来了,但她今晚喝醉了,思绪迷迷糊糊的,一时分不清具体情况,“你怎么在我面前?” 段伏归刚要答,却又听女孩儿似自言自语地说:“我怎么、又梦到你了?” “梦?” “我一点都不想梦到你,你滚出我的梦!”纪吟瘪瘪嘴,推了他一把,想把男人推开,可她醉了酒,浑身软得不像话,这一推,柔软地掌心贴上男人胸膛,于他而言反像是种撩拨。 段伏归强忍着身体的反应,趁女孩儿思绪不清明,低声诱哄,“你经常梦到我吗?” “我根本不想梦到你,是你非要来扰我清净。”纪吟继续推他,声音带着几分委屈。 段伏归勾起唇角,看来她不止一回梦到过自己。 他将她抱到床上,摸到床铺里一阵冰凉,心里对尤丽这些丫鬟十分不满,她体质寒凉,尤其到了冬日,手脚冰凉,靠自己根本捂不热床被。 他把她们送过来,是希望她们好生照料她的,偏纪吟根本没把她们当丫鬟使,她们也越来越大胆,忘记自己的身份了。 他帮她脱掉鞋,将她的脚放到自己怀里,又将她冰冷的手包裹在掌心里。 “阿吟,你恨我吗?” 纪吟怀疑这次的梦怎么这么真实,可果酒的后劲儿一阵阵涌上来,她的思绪就像缠成一团的线,根本理不清,只下意识顺着男人的问话回答:“不恨了……我曾经、恨你恨得要死,但我们扯平了。” “那阿吟,你爱我吗?哪怕只有一点点?”段伏归又问。 他丝毫没觉得自己在趁人之危,忐忑地看着她,期望能从她口中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纪吟太阳穴一抽一抽地疼,忍不住捂住额,“你真讨厌,为什么连在梦里都不肯放过我?”声音中甚至带了几分哭泣。 男人温热的指腹贴上女孩儿肌肤,轻柔地替她按摩缓解难受,嘴上却还在问:“阿吟,你告诉我好不好?你有没有一点点喜欢我?” 要是她平日清醒时,他恐怕只会得到一句冷淡的“不喜欢”,然而她现在醉了,思绪半醒不醒,最容易吐露真心话。 如此良机,段伏归怎会放弃。 纪吟真的讨厌死他了,阴魂不散,握起拳头垂他胸膛,“我才不会喜欢你。” 段伏归的心一沉。 然而下一秒,女孩儿又继续说:“可是,为什么,你总让我心绪不得安宁。” 尤其灯会那日后,养病这段日子,纪吟总会梦到男人,梦到他不顾一切地朝火海奔去。 段伏归没听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但也收获不小。 原来,她对自己还是有感情的。 想到这里,他心情激荡不已,看着女孩儿醉酒后绯红的靥颊,颈间散发着女儿家独有的馨香,鬼使神差地,他低头,含住了日思夜想的唇瓣。 女孩儿的唇齿里残留着淡淡的酒香,混杂着她身上的芬芳,形成一种令人迷醉的气息。 他几乎忘了一切,克制不住地探入、汲取,仿佛独行在沙漠中的人终于寻到了一汪泉水。 “唔……” 纪吟喘不过气,下意识挣扎。 男人紧紧搂住她,将她的声音尽数吞没。 第133章 …… 不知过了多久,怀里浅浅挣扎的力道消失了。 段伏归一惊,猛地回过神,下意识从她颈间抬头,只见女孩儿双眸轻阖,长长的睫羽在眼下落下小片阴影,表情宁静乖巧。 还好,是睡着了。 男人起了欲,盯着她,脑中开始天人交战。 他素了好几年了,没有一日不在想念她,尤其得知她还活着,只恨不得狠狠将人嵌进身体里,尝她的味道,吮她的甜津,彻底占有她。 她现在醉了,睡着了,什么都不知道,只要他轻点,不留下痕迹,她不一定会发现,可是—— 他答应过她,会尊重她,不逼她做她不愿意的事。 她现在还没接受自己。 段伏归一双冲满凶欲的黑眸盯着她看了许久,许久,最后,他深吸一口气,将她平放到了床铺里。 “好好睡吧。”他在她脸上轻吻了下。 …… 第二天,纪吟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 她拥着被子坐起身,浑身酸软无力,嗓子干哑难受,揉了揉太阳穴。 她平时不喝酒,昨天高兴,一不小心喝多了,没想到醉了这么难受,简直头疼欲裂。 揉着揉着,她忽然想起昨晚一些片段。 她好像又梦到段伏归了,他又来纠缠她。 等等,真的只是梦吗? 尽管许多细节已经模糊了,可她隐约记得他问了自己个问题,“阿吟,你爱我吗”,这绝不像她梦里的场景。 紧接着,她脚似乎踢到了什么,摸出来一看,是她的汤婆子,还带着些许温热。 她平日睡前灌上热水,便能好眠一夜,但她记得,昨夜自己喝醉了,根本没工夫灌汤婆子。 不是梦。 男人果然来过了。 忽然,有个模糊的画面从脑中一闪而过,她下意识来到妆台前,拨开衣领对着镜子检查,脖颈雪白,并无明显的痕迹,但她的唇却轻微肿胀。 纪吟又感受了下身上,并无异样感。 她不是无知的少女,以男人的尺度和力道,如果发生过什么,她不可能察觉不出来。 或许他占了些便宜,但最终没进行到底。 纪吟双掌撑在妆台前,有些气恨他趁自己醉酒偷摸进房间,气恨之余,却又想到,他竟真的改了,没有强迫自己,也没趁人之危? 纪吟心头茫然,一时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她将这些复杂的情绪埋在心底,在尤丽等人面前半点没表现出来。 正逢过年,各家各户都在走礼。 纪吟开了书肆,自然少不了跟合作的商家打交道,也送去了年礼。 纸铺的姚娘子跟她关系不错,邀请她去她家庄子上玩儿,纪吟想了想,两家接下来还要长期合作,没有拒绝,收拾一番,带着丰厚的礼物正式赴宴。 纪吟抵达后,双方寒暄了一阵,她被姚娘子带去后院。 纪吟穿过花园,假山后,一个粉面油头的年轻男人向一旁的人道:“余二公子,我没骗你吧,这书肆的老板是不是国色天香?” 被称作余二公子的人,望着纪吟远去的背影,眸中闪过一道淫-邪的精光。 第92章 余家是燕京有名的大商户,别院占地极广,假山奇石,长廊回抱,现下还在年节中,廊下、树上都挂了彩绸,一眼望去,当真富贵锦绣。 余家除了经营纸张,还兼卖笔墨、古玩、金石等生意,姚娘子是余家大房夫人,按理她该待在后宅替丈夫打理家事,奈何大公子身体不好,姚娘子是个要强的,不愿家业落到其余几房手中,于是便替丈夫在外奔走。她是个有能力的,性格又爽利,几年下来,竟真把纸张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条,如今在整个余家很能说得上话。 今日正 是余家借着年节邀请各家合作伙伴赴宴的日子,都是城里大户,小门商户是没资格来的,纪吟通过姚娘子的手订了大批纸张,叫她获利不少,因此姚娘子便把纪吟也邀请过来了。 纪吟去露了个面,由姚娘子介绍认识了这些商户,简单交流了几句。 她到底是女子,混在一堆男人里不合适,尤其时下风气,席间常有舞姬助兴,到时酒兴一上头,只怕当场行事的都有,便是姚娘子自己也鲜少跟男人们同席,便将她引到后院。 “那些大东家的夫人们也来了,就在后院,别看她们只是女人,管着后宅一亩三分地,有些时候,这枕边人不经意的几句话,说不定就能起到大作用……”姚娘子一边领着纪吟往前走,一边说。 纪吟知道她这是在好心提点自己,便笑道:“多谢姚娘子,我知晓了。” 姚娘子见她一点就透,心中也喜欢。 说话间,两人已穿过回廊,来到宝才堂的暖阁里。 “这位就是去年风头正盛的大众书屋的东家,纪娘子,她家宝贝藏书多着呢,你们快来央她,好叫她快点把书拿出来,带回去给你们家里的小郎君读书。” 纪吟甫一露面便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又听得姚娘子这么一说,话里风趣幽默,众人都笑了。 这个时代,知识书本被上层士族垄断,便是做到富甲一方,没有知识和底蕴,想要更进一步也难,姚娘子说纪吟藏书多,不动声色地捧了她,意识到这点的人,对纪吟明显客气了两分。 接下来的气氛十分和谐,纪吟模样看着似有些清冷孤高,但说话做事却温和妥帖,很快博得在场夫人的好感。 女客这边言笑晏晏,男客们在前头喝酒,谈天论地,席上果有舞姬助兴。 余二公子余承旺自去偷看了眼纪吟,回来后就有些魂不守舍的,心心念念那道曼妙的身影。 他从来没见过这么美的女人,鬓发如云,五官精巧,尤其那雪白的皮子,比树上的积雪还晃眼,两瓣朱唇点在上面,犹如梅花落雪,当真无比娇艳。 他久经花丛,自然看得出纪吟已不是处子了,她身上既有成熟女人的妩媚,偏偏又气质高洁,玉树琼花,仿佛不沾半分尘埃。 “二公子这是怎么了?”先前跟余承旺一起的男人笑道。他是余承旺才认识不久的狐朋狗友,因会来事儿,又给余承旺介绍了几个美人儿,最近走得极近。 余承旺没回答,只闷头喝酒。 “二公子还在惦记那纪娘子?”对方凑过来,“那纪娘子生得如此绝色,也无外乎二公子一见就丢了魂儿。” “如今人就在您家里,难道二公子就这么干看着?” 余承旺看过来,“你什么意思?” 对方凑到余承旺耳根,低语了几句。 余承旺眼睛一亮,但仍有些迟疑,“真能行?” 对方打着包票,“我这药可是西域传来的秘药,花重金买的,任她再三贞九烈,只要喝下一口,保管她到时自己撕开衣裳求着您宠她嘿嘿……除了药,我这儿还有香……” 余承旺越听越心动,他本就是个浪荡子,强抢民女的事也不是没干过,纪娘子是她大嫂请来的客人,他才不敢强行下手,可现在被狐朋狗友一怂恿,对方又有药,就算被发现,只要他咬死是那女人勾引自己,他就不信大嫂真敢对自己怎么样。 毕竟,如此绝色美人儿,不尝一尝,实在可惜。他一想到那个画面,忍不住舔了舔唇。 余承旺下定决心,当即找了个借口离席,招来自己的心腹小厮。 他的小厮也跟着主子干惯了这等欺男霸女的事,听到吩咐,笑嘻嘻地说:“小的保管给公子办得漂漂亮亮的。” …… 用过午膳,纪吟陪着大家喝了会儿茶,聊了会儿天,眼见天色不早,陆陆续续有人提出告辞,姚娘子象征性地挽留了几句便放人了。 纪吟也随大流,然而到了大门口,余家的下人却来禀告,“纪娘子,实在对不住,停车的车棚不小心被风刮倒了,正好砸到了您的马车,将车轱辘砸坏了,小的门正在修,就是短时间……” “你们怎么干事的?客人的车马都看不好?”姚娘子柳眉倒竖。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那小厮跪在地上,啪啪抽起自己的脸来。 纪吟看不过去,“算了,他也不是故意的,我再等等就是,等他们把马车修好。” “就知道你心善,现在也只能这样了。”姚娘子叹了口气,却对纪吟不追究的做法感到熨帖,又朝小厮骂道:“还不快去给纪娘子修马车。” 小厮如蒙大赦,连忙朝纪吟磕了个头。 “修马车起码还要一时三刻,外边冷,先去暖阁里歇歇。”姚娘子又说。 纪吟没有拒绝。 这时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就剩纪吟因为马车破损被迫留在余家别院。 姚娘子作为主人家,自然要陪着客人,然而她刚走到半路,有个丫鬟急匆匆地追上来,凑到姚娘子耳边说了什么,只见姚娘子脸色大变。 纪吟瞧见,适时体贴地说:“姚娘子若是有急事,直接去就是。” 第134章 “唉,真是委屈你了,我确实是有急事。” 纪吟浅浅一笑。 回到暖阁,因丫鬟们以为客人都离开了,正在收拾桌椅。 这时一个丫鬟只好将她请到旁边的厢房,“请纪娘子在此稍事歇息。” 屋里置了张软榻,上面铺着柔软的衾被,还烧了炉子,暖融融的,布置得倒是妥帖。 余家丫鬟奉来热茶,纪吟和陶儿便在屋中等候。 许是等待的时间比较难熬,许久过去,还没消息,尤丽凑到窗边看了看天色,“天上飘着乌云,再耽搁下去天都要黑了,晚上可能还要下雪,我去看看马车修得怎么样了,实在不行,让姚娘子另派辆马车送我们回去好了。” 纪吟跟姚娘子只是还算合得来的伙伴,真要谈交情也没多深,当然也不想在这里过夜,于是点点头。 尤丽去了,片刻后,又有个丫鬟进来,给纪吟换上新烧的热茶,往火盆和香炉里添了炭火和香丸。 纪吟坐在榻边,无意识地捻着袖口的缠枝忍冬纹,不知是不是炭火烧得太热了,纪吟后背竟有些冒汗,喉咙也有些发干,她端起桌上茶盏,小抿一口润润喉。 然而,喝完这茶没多久,她却越发干渴了,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一股热意窜上脸颊,四肢百骸都漫上一种奇异的酸软,沉甸甸地向下坠去。 曾经有过一次经验的她,很快意识到自己的不对劲,她将目光投向自己刚刚喝过的茶水,又嗅到厢房中甜得发闷的熏香—— 有问题! 余家不能留了! 念头如冰锥刺入混沌,纪吟猛地起身,当机立断准备离开。 她踉跄一步,指尖刚要触碰到那冰凉的门扉—— “吱呀”一声,门却被从外面推开了,一个二十多岁的锦衣男子突兀地出现在纪吟面前,正两眼放光地看着她。 “哟,纪娘子,这是要去哪儿?可是我余家招待不周?”余承旺笑着,跨进门槛,一点点逼近,彻底挡住她的去路。 头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着这张脸,依旧跟先前偷看时一样,肌肤胜雪,只是女人原本清冷圣洁的脸庞,此刻却染上了绯色,仿佛月宫仙娥被凡夫俗子拉到了地上。 想到这样的美人儿就要被自己占有,余承旺越发心猿意马起来。 事到如今,纪吟哪儿还不明白自己是被算计了。 “我的马车出问题,也是你动的手脚吧。”纪吟笃定地说,不然世上哪儿有这么巧的事。 “我对娘子一见倾心,只是想留娘子多说会儿话,温存一番罢了。” 余承旺一步步朝纪吟逼近,纪吟不停往后退,直到后腰抵到桌案边缘,退无可退。 余承旺黏腻的眼神扫过她因药力而泛起不正常红晕的脸颊和急促起伏的胸膛,“娘子若是识趣 点……” “砰!”男人话还没说完,纪吟便抓起桌上的茶杯狠狠朝他面门掷了过来,余承旺躲之不及,茶水混杂着瓷片碎渣,在他脸上迸溅开来,视线被迷了一瞬。 纪吟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时机,飞快朝外面跑去。 然而她中了药,身体实在跟不上,刚跨出门槛,余承旺就追了上来,从后面拽住她胳膊,重重一抻,纪吟就摔到了地上。 余承旺抬手抹了把脸上的茶水血污,脸色铁青,阴沉地看着纪吟,他没想到这个看着柔柔弱弱的女人,竟敢反抗自己。 “贱婢!给脸不要脸的臭婊子!敬酒不吃吃罚酒!”他整张脸因剧痛和狂怒彻底扭曲,眼珠暴凸,闪烁着凶戾嗜血的光。 他一把抓住纪吟的胳膊将人从地上薅起来,将人丢到软榻上。 纪吟被他粗暴地拖得离地,又重重摔在榻上,眼前阵阵发黑,药力的眩晕和摔击的钝痛交织在一起。 余承旺一手掐住她脚踝,“跑?我看你往哪儿跑!”他狞笑着,粗暴地撕扯她的衣襟。 “救命!来人!”纪吟放声高喊。 尽管姚娘子留下的婢女已经被他想办法支走了,但她这么喊下去,难保不会引来旁人,余承旺下意识捂住她的嘴。 纪吟趁此机会,抓着藏在袖子里的剪刀,朝男人捅了过去。 刚才她察觉不对时就在屋里找了一圈,最终在角落的一个针线筐里找到一把剪刀。 “呃啊——” 一声比刚才茶杯砸中时更为凄厉、更为痛苦的惨嚎响起,剪刀锋利的尖端深深没入余承旺肩胛下方,温热的液体瞬间涌出,浸透了纪吟握剪刀的手。 剧痛让余承旺的身体猛地向上弹起,他捂着肩膀的伤口,鲜血却从指缝间汩汩涌出。 “臭婊子,老子今天非要弄死你不可!”余承旺像一头彻底被激怒、失去理智的野兽,他不再顾忌肩膀的伤口,甚至不再去想什么龌龊的念头,只想把面前伤了自己的女人狠狠弄死。 纪吟知道,惹怒这混蛋,短时间又没有救兵的话,自己或许会在他暴怒之下丢掉性命,但与其被他□□,还不如鱼死网破。 纪吟紧紧握着手里的剪刀,然而男人与女人之间天然的力气差距,加上她因药性失了不少力气,尽管死死扣住剪刀柄,最后还是被余承旺夺了去。 余承旺高举起剪刀,狞笑着看着纪吟,朝她脖子扎去。 纪吟瞳孔骤缩,几乎成了一个点,只看得见那一点雪亮的银光。 就在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时,余承旺忽然一顿,表情凝固在了脸上。 下一秒,他的身躯被股巨力踢翻到了地上。 “阿吟!” 耳边传来男人急促惊惧的担忧。 纪吟怔怔地看着他,似乎还没从方才惊险一幕中反应过来。 段伏归一把踹开昏死过去的余承旺,将纪吟抱到怀里,“你没事吧?对不起,我来晚了。” 他今日处理完朝中的事,想着时间还早,又在年节中,想来看看她,却没想抵达清泉镇后,家里的丫鬟告诉他,“夫人去余家别院赴宴去了。”于是他一路追过来。 刚一抵达,暗中跟在纪吟身边的禁军便向他禀告“娘娘的马车坏了,现在还没出府”。 纪吟不喜欢被他监视,更不喜欢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汇报给他,段伏归决定改正后,就放松了对纪吟的监视,只留下少许人手在她身边照看。 今日纪吟去别家赴宴,禁军们不好进到人家府里,只能等在外面。 马车出问题,也不算奇怪,然而段伏归却莫名生出股不祥的预感,又正好看到尤丽在为马车的事跟人吵架,更是心急如焚,命令她快带路,终于赶在千钧一发之刻,将纪吟从余承旺手里救了下来。 纪吟眼神微微涣散,“没来晚,正好。” 段伏归低头看她被扯得散乱的衣襟,虽露出锁骨和小半胸脯,其余位置还是完好的,可见这渣滓没有得逞。 又见余承旺肩上有伤,纪吟指间沾血,便猜出她先前应该是拼死反抗,才惹怒了对方想不顾一切置她于死地。 即便现在将人抱在怀里,他依旧在后怕,方才那一幕,简直叫他肝胆俱裂,他不敢想,自己要是晚到一刻会怎样。 还好赶上了。 还好赶上了。 段伏归紧紧搂着怀里的人儿,感受到她在轻轻颤抖着。 他以为她在害怕,轻抚她的脊背,“没事了,现在没事了。” 段伏归低声安慰片刻,很快,他发现她状态不对,脸颊通红,肌肤滚烫得不像话。 他立马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想到这狗东西竟敢对她下药,只恨不能将人活剐了,再将尸体剁成肉酱喂狗。 纪吟看到段伏归的一瞬间,便明白自己获救了,心神一松,先前被暂时压制的药力尽数上涌,思绪很快就模糊起来,下意识拽着男人的衣襟,主动朝他胸前靠了过来,又去扯自己的衣裳。 热。 她感觉好热。 近乎窒息的热。 女孩儿雪白的额渗出了汗,两片殷红的唇一张一合,大口大口吸着空气,眸中一片潋滟水光。 即便是他先前那次,也没见她失智到这般程度。 段伏归担心她被下了什么下三滥的药,不仅是催情,更怕对她身体有什么损伤,连忙扯下披风将人一裹,跨出房间。 “马上回城!” 他是骑马来的,但外面下起了雪,段伏归怕纪吟受寒,只好叫人备马车。 段英知道出问题了,直接亮出禁军身份,从余家强征了一辆。 段伏归抱着纪吟上了马车,二十来个禁军骑马护卫在前后。 余家的别院在城外,平日坐马车进城要将近两个时辰,如今黑夜行路,加上在下雪,道路泥泞,花费的时间只多不少。 纵然段伏归心急如焚,也没办法插翅飞回宫里去。 上了马车,纪吟的状况似乎比刚才更严重了,嘴里开始痛苦地低呜。 她脸上、身上,甚至手上的温度高得不正常,因为被段伏归的披风裹着,她不停挣扎,腰臀扭来扭去。 第135章 而且,她此刻正被她抱在腿上。 段伏归浑身一绷,呼吸一窒。 他没有一日不想与她亲近,方才在余家别院就已是强忍着了,只是对她的担心占了上风。 还因他承诺过她,不会再逼她了。 可此时此刻,段伏归却觉得,自己可能要毁诺了。 哪个男人能受得住心爱的女人在怀,还不停撩拨自己? 若真能不为所动,只怕都能当圣人了。 段伏归不是圣人,他是俗人。 他解开了紧紧包裹着女孩儿的披风。 纪吟终于能喘气了,双手得了自由,下意识往男人的脖颈攀去,脸也贴了过来,滚烫的呼吸喷洒在男人颈间。 段伏归的身体几乎硬成了石。 他的身体也燥热起来了,同样热得不正常。 他刚刚去救纪吟,跨进屋中,还留了一会儿,同样吸了香。 段伏归任由她的手抓挠自己的脖子,片刻,他猛地吸口气,双目赤红,紧紧扣住她的手,一转身,将她压在车壁上,俊脸骨骼狰狞,青筋狂舞。 “阿吟,你知道你现在在干什么吗?你知道你面前的男人是谁吗?” 纪吟似被他吼得愣了下。 “纪吟,你看着我,说,我是谁!” 纪吟只觉身上难受至极,想找办法缓解,却被他强行压着动弹不得,委屈得呜呜哭了起来,却不得不睁开眼。 她泪眼朦胧,外面夜色沉沉,车厢内只有一盏微弱的壁灯,她根本看不清眼前人的面孔,只知道是道十分熟悉的气息。 “段、伏、归?”她哑着嗓音,只遵循脑海中的本能念出这个名字。 “很好,你还知道是我。” “你现在愿意跟我欢、好吗?”段伏归又问。 他明知道她此时神志不清,问这话根本没有意义,但他还是问了。 以纪吟现在的状态,确实回答不了他,她只遵循身体的渴求,主动抱住了他。 接下来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四片滚烫的唇瓣紧紧贴在一起,啃咬、舔吻,纠缠。 不过他还记得别叫她受寒,只解了衣带,没有完全将她身上的衣物褪去。 马车空间不大,段伏归将她抱着放在自己身上,裙摆下两条细腿微微折起,搭在他腰间。 女孩儿散落的乌发飘荡在空中,仿佛随着海浪起伏的海藻,荡出一圈又一圈涟漪。 段伏归掐着她的腰,恨不能将人揉进骨血里。 他没想到,素了三年后,再次与她亲密是在这种情况下。 马车缓缓行驶着,发出颠簸的声音,却不仅仅因为泥泞的雪路。 …… 一个时辰后,结束两回的男人,眼神渐渐清明。 理智回笼,段伏归立即意识到刚刚自己的失控不仅是因为她无意识的撩拨,想起自己在那房间里闻的香味,恐怕这才是原因,只是他吸食得少,不如她严重而已。 段伏归低头去看怀里的纪吟,一场交欢几乎耗费了她所有体力,她此时已闭上眼,昏睡了过去,但症状似乎好转了些,脸没那么红了,也没那么烫了。 段伏归稍稍放心下来。 他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片刻,身体的欲望还没完全平息,但他不准备继续弄她了。 他抽离出来,怕她着凉,段伏归拿了帕子将她身上的汗擦拭干净,给她套好衣裳,系好系带,又将自己草草处理了下。 他一手扶着她的肩膀,一手从马车壁上的车格里拿出个铜壶,里面的水已经凉了。 段伏归先给自己灌了两杯冷水,见纪吟嘴唇干涸,想到她方才出了不少汗又失了不少水,只是水是凉的,他便自己先喝一口,再一点点哺进她嘴里。 那般凶猛的药性,也不知有没有后遗症,段伏归将人揽在怀里,轻抚着她的脸颊,想着回宫之后,要太医好好给她诊诊,却在这时,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很快,段英来报:“主上,前方的路垮塌了,暂时过不去,但塌的土石不多,属下点了几个人去通路,大概两刻钟就能疏通了。” 段伏归急着回宫,却在这时遇到塌方,心情实在不虞,却只能“嗯”了一声,慢慢等待。 话音刚落,只听“嗖嗖”几声尖锐的破空声响,数支羽箭犹如闪电一般“哆”地扎进车厢,还有数支,“噗”地扎进站在车外擒着火把的禁军胸口。 第93章 箭雨来临瞬间,段伏归凭借多年征战练就的本能,抱着纪吟躬下腰,顺利躲了过去。 他看着扎在车壁上、尾部还在嗡鸣的羽箭,立即意识到,自己遇袭了。 “灭火把!”他高声命令。 敌在暗我在明,对方还有弓箭,继续打着火就是活靶子。 段英和他手下的禁军飞快反应过来,将火把往雪地里一戳,车队便彻底隐入夜色中了。 段伏归抱着纪吟跳下车,凛冽的雪风甫一扑打到脸上,纪吟下意识哼唧了声,段伏归立马捂住她的嘴。 紧接着,远处响起细微的动静,是杀手杀过来了。 对方举着零星的火把,不停往车队方向射箭。 段英反应极快,立即摸到马背上挂着的弓箭,低声打出几道命令,禁军便默契地围着马车组成一个防御阵型。 前路被堵,他们打算往后退,刚转过头,后方竟也传来了火光。 他们被包围了。 听声音,每个方向都有人,要达到包抄的效果,刺客起码在百人以上。 如今段伏归身边仅有不到二十人,想要硬杀出去,实在不容易。 段伏归抱着纪吟,躲在一侧车壁,段英带着手下兄弟,反手射箭,对方举着火把,影影绰绰照见轮廓,为他们确定了目标,他们接连干掉敌军不少人手。 即便这样,敌军人手依旧占优,并且离马车越来越近了。 正值月初,上弦月被厚重的乌云遮挡,黑得不见五指,埋伏四周的杀手举着火把,小心翼翼靠近,寻找目标。 待到敌军靠近,段英吹出一道哨声,顿时便有五六名禁军从马后跳出去,锃亮的钢刀映着对方手里的火把,趁其不备,一连砍死数人。 敌军大惊,飞快扬刀回击。 肉搏开始了。 土山之上,一人负手而立,居高临下地望着这一切。 段伏归,你没想到自己也有今天吧。他 又看到一直被段伏归紧紧护在怀里的人,他嘴角勾起一个冰冷的笑容,对弓箭手们下令:“所有人,给我射段伏归!” 他自己亦缓缓搭起弓箭。 段伏归似有所感,仰起头,朝山顶上看了一眼,双瞳湛亮如火,又如两道犀利的箭光,有如实质,段伏成竟后背一寒。 下一秒,段伏归听到破空而来的声音,反手一扬刀,“叮叮当当”响起七八个声响,顺利截断了箭矢。 不对! 还有一道,混杂在其余箭雨之中,直直朝他这边射过来,瞄准的却不是他,而是他怀里的纪吟。 箭如流星,转瞬即至,已来不及应对,段伏归想也没想,抱着纪吟转了个方向。 喊杀声、刺耳的兵刃相击声,加上飘进脖颈里冰冷刺骨的雪花,纪吟终于转醒过来,然而睁眼瞬间,便看见一道寒光没入段伏归身上。 段伏归生生受了一箭,闷哼一声。 纪吟瞳孔骤缩,混沌的脑子彻底清醒过来。 怎么回事? “你……” “醒了,抱紧我。”段伏归没工夫给她解释。 纪吟下意识环紧了他的腰。 段伏成见段伏归中箭,得意一笑,收起弓箭,从一侧绕下土山。 “段伏归中了箭,他撑不了多久了,所有人,给我上!”段伏成骑在马上,朝段伏归冲过来。 段伏归看清来人,冷笑一声,“原来是你,段伏成!” “是我!当日你把我逼得坠河时,恐怕想不到你也有今天吧。”段伏成狞笑着说,带着刻骨的恨意。 飘摇的火光下,只见他左脸颧骨的位置,赫然有条蜈蚣般的疤痕,那日被段伏归的箭矢划破,他坠河之后没来得及处理,伤口溃烂,最终留下一条永远也抹不去的伤疤。 这是段伏成永远也忘不掉的耻辱,四五年来,他无时无刻不活着仇恨中,他发誓,自己一定要杀了段伏归。 他们现在的位置,一侧是数丈高的山墙,一侧是密林。 包围圈越来越小,前后道路都被敌军堵死,段伏归下令众人往密林深处撤去,双方边战边退。 敌人太多了,数名敌军突破禁军的保护圈,直直朝段伏归杀来。 段伏归左手揽着纪吟,右手提着刀。 对方来袭,他抓准机会,一刀刺进敌军胸膛,手臂一振,将人整个摔出去,“砰”的一声,瞬间砸退数人,震落一树积雪。 众人没想到,段伏归中箭之后竟还有如此强悍的战力。果真不愧是燕国战神吗?一时间,敌军心头竟萌生出退意,围着他,不敢贸然上前。 第136章 忽然,段伏归想到什么,眸光直直射向段伏成,“余家的事,是你在暗中推波助澜?” “这个时候,你还有闲心关心这些?” “倒也不妨告诉你,确实是我干的。一想到你心爱的女人被个下三滥的玩意儿糟蹋,想到你看到这幅场景时的表情,我就兴奋得浑身战栗,可惜啊,没想到你来的这么及时。”说到后面,段伏成的脸阴沉下来。 这半年来,段伏归时常往城外跑不是秘密,段伏成一开始打算将纪吟掳了威胁段伏归,可惜纪吟的宅子周围一直有段伏归安排的人,保护得密不透风,实在没有下手的机会,若一击不成,反而打草惊蛇。 他蛰伏数年,决不能功亏一篑。 于是段伏成沉下心,决定从纪吟周围的人下手,与纪吟交集颇多的姚娘子就是其中一个目标。 杀人诛心,段伏成想叫段伏归亲眼看到自己最心爱的女人被糟蹋;就算及时赶到,那种情况下,他还能忍着不上? 等两 人颠鸾倒凤,他再趁机刺杀,让这对鸳鸯葬身火海。 只是他没想到,段伏归竟真的忍下来了,还以最快速度赶回京城,他不得不在半路仓促拦截。 敌军不停围攻,段伏归又接连砍杀六七人,渐渐感觉到体力流失,视线时不时发黑,人影重重。 后肩的伤口已经转为麻木,箭矢带毒! 他们杀了不少敌军,然而段伏归的人手也在一个个倒下。 眼见四周密密麻麻的敌军,即便是段伏归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能突围出去。 他低头看了眼怀里的纪吟,她是被自己连累的。 此时此刻,面对真正的生死危机,他的心竟前所未有的清明起来,不管她愿不愿意原谅自己,他唯一希望的就是她好好活着。 段伏归叫来段英,“你带她走,我们兵分两路,如果我回不去,你就把她送离燕京,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安顿,让她安稳度过余生。” 段英意识到他话里的决绝,擦了把喷射到眼皮上的血,“属下做不到!” 段伏归冷下脸,一边杀敌,一边厉声说:“这是朕的的命令,段英,你要抗命吗?” 段英死死咬着牙,腮边的肌肉绷成了石。 “段英,带她走!!!”段伏归怒吼一声,将纪吟塞了过来。 “属下,遵命!”段英痛苦低吼。 纪吟被送到段英手里,她扭过头,借着敌军的火把,她看清段伏归染血的脸庞,一时心头巨震。 段伏归只来得及看她一眼。 纪吟从中看到五个字:好好活下去! “段……”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段英已经把她背到背上,带着四个禁军,向东北突围,段伏归则往相反方向杀过去。 段伏成看他们兵分两路,立即明白了段伏归的打算。 “主子,我们要不要分兵追击?” 段伏成来回看了两眼。 这时,段伏归朝段伏成高喊,“果然是慕容氏的血脉,跟阴沟里的耗子一样,只会使这些上不得台面的阴谋诡计,有种便亲自跟我决一死战!” 段伏成哪里能忍,最后咬着牙,“给我全力绞杀段伏归!” 纪吟是段伏归的软肋,抓住她确实能威胁段伏归,但分走兵力的话,以段伏归的能耐,极有可能放虎归山。 他自始至终的目标都是段伏归,他既愿意用自己的性命为饵来给纪吟博得生机,他岂能错失良机。 不用分心保护纪吟,段伏归终于可以大展拳脚了。 他提着一口钢刀,快如闪电,招式大开大合,如排山倒海一般,朝敌军杀了过去。 钢刀与钢刀碰撞摩擦出尖锐刺耳的争鸣,迸射出的火花飞快照亮男人凌厉嗜血的脸庞,宛如地狱修罗。 砰砰声不断响起,林中横生出的枝桠在刀锋下宛如薄纸,积雪簌簌而落,厮杀惊飞夜栖的鸟儿。 敌军感受到刀锋间的杀意,已有胆裂之感,一时间竟萌生出退意。 段伏归杀人如砍瓜,一阵搏杀过后,敌军尸体横七竖八躺了一地。 段伏成目眦欲裂,没想到他受了箭伤之后居然还能有这么凶猛的战力,但下一秒,他看到段伏归的身形摇晃了下,全靠抵着树干才没倒下。 段伏成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你中了我的毒,战斗得越凶,毒素就扩散得越快,我倒要看看你还能坚持多久。” “其余人,给我上!杀了他!!” 纪吟被段英背在背上,冷风呼呼地从耳边刮过,她的脸已经冻僵,一颗心却酸涩到了极点。 她刚才亲眼看到段伏归为自己挡了一箭,还看到他为了避免自己受伤,生生挨了两刀,更亲眼看到他为自己引开敌军争取逃生机会,听到他吩咐段英,叫她安稳度过余生。 如果没有她这个拖累,或许他就不会受伤,或许就能带着人杀出去。 如果段伏归没有来找她,他就不会遇到生死危机,可她也是受他牵连才被算计,然而他又实实在在从那男人手中救下她的性命。 两人之间,早已剪不断理还乱,说不清是谁拖累了谁。 不知不觉间,纪吟眼中留下两行清泪,心中一阵悲恸。 身后的追兵消失了。 纪吟回望了眼黑漆漆的山林,似乎还能看到其中惨烈的厮杀。 段英还在带着她奔逃,她表情一凝,抬起袖子狠狠擦了把脸,忽然开口:“段英,我们回去。” 她声音太低,段英一心逃命,没有听清。 纪吟深吸一口气,“段英,我们回去!” 段英脚下一滑,差点踉跄了下,却停了下来,脊背一绷。 “您……说什么?”段英心头一震。 “我说,我们回去。”纪吟中了药,加上灌了一路冷风,嗓子已是沙哑得不成样子,语气却无比坚定。 段英将她放到地上,转身看过来。 夜色漆黑,林中透不进一丝光亮,段英却能看见她一双眼眸亮得惊人。 “你不想回去救你主子吗?”纪吟又问。 “想,但主上吩咐我要好好保护……” “我已经安全了,我叫你回去救他,你去不去?” 段英这次没有丝毫犹豫,“我去!” “但是娘娘这里……” “刺客都去对付段伏归去了,我只要找个地方藏起来不出声,天色这么黑,他们发现不了我。”纪吟说。 段英精神大振,立刻同意了她的话。 他想,主上为了她几番出生入死,好在她终究还是有心肝的。 段英找了个草丛,将纪吟安顿好,派了个人回京城叫救兵,便带着剩下的人回去支援了。 纪吟躲在其中,她身上还残存药性,胸口和小腹有种莫名的燥热,可脸上和手脚却又被雪夜的冷风冻得直打颤,简直是冰火两重天。 她裹紧段伏归给自己的披风,哆哆嗦嗦地摸到一团洇湿的痕迹,还有几分黏腻之感,意识到是先前沾上的血,又不由想到自己刚醒时那一幕,心里又难过起来。 段伏归真是个混蛋!!! 他曾经明明对她做过这么多坏事,可他偏偏又能为她舍命。 她到现在都说不清自己对他到底有没有爱,她只知道,如果他当真丢了性命,她余生都不能心安。 四周一片漆黑,没有半点声音,不知过了多久,纪吟感觉自己的身体都要冻僵了,她忽然站起身来。 段英他们能救下段伏归吗? 纪吟决定回去看看。 大不了,就赔他一条命! 她四肢 软得不像话,她撑着树干,一步步朝来时的方向走去。 她脚上的鞋子是为赴宴穿的,鞋面和鞋底都是灰鼠毛,十分柔软,此时摸黑走在林中,全是碎石、枯枝、荆棘,扎得她一阵钻心的疼,但她不敢停下。 纪吟不知自己走了多久,天上的雪花渐渐飘停,弯弯的上弦月终于从云层后露出来,洒下一片浅浅的清辉。 借着月色,她看到前面一团影子。 她下意识屏住呼吸,躲到树干后,等了数息没有动静,她才小心探出头,轻手轻脚地挪过去。 是个死人。 离得近了,她看清对方的衣裳,是刺客。 纪吟犹豫了瞬,探出手,在尸体上摸索,摸到两颗打火石,应该是打火石吧这手感,然后便没多的东西了。 她继续走,陆陆续续又遇到几具尸体。 摸习惯了后,她现在一点都不怕尸体了,从他们身上搜刮出几个药瓶,一个油纸包裹的干饼,还捡了把刀。 但刀太沉了,她从其中一具尸体腰间摸到一把匕首后,就把刀扔了。 纪吟从敌军身上割下一块布料,将搜刮来的打火石和药瓶包裹好,紧紧扎在自己腰上。 慢慢地,她来到先前厮杀得最激烈的地方,也是她被段伏归送走的地方。 到处都是尸体和断肢,比她离开时多了不止一倍,她还不小心被绊倒,可以想见前不久的厮杀有多激烈。 第137章 纪吟沿着血迹和厮杀的痕迹,一路小心地追了过去。 走到后面,尸体越来越少,加上林子里太黑,她开始判断不出他们的方向了。 “呃……” 寂静的林子里突然传出一道声音,纪吟吓了大跳,心脏骤停,矮身一躲,下意识握紧了手里的匕首,等了片刻发现对方依旧在痛苦呻吟,才小心拨开杂草,借着月光和雪光,她隐约看清,那是自己人。 纪吟心头一松,连忙来到那人身边。 这个人,她认得,是段英的得力手下,周里,现在却重伤在地。 “你还有意识吗?”纪吟压低声音问,“段伏归他们去哪儿了?你看到段英了吗?” 周里听出她的声音,勉强睁开眼,迷糊了会儿才回道,“南……河边。” 他说得语焉不详,但纪吟回忆起燕京周边的地图,很快反应过来,这片地方有条河,就在南面。 “多谢。” 纪吟就要起身离开,又见他虽重伤,到底还有气息,躺在雪地里无人救治的话,恐怕就真的只能等死了。 他们是为了自己和段伏归才受的伤。 纪吟警惕地朝四周望了眼,没有听到敌军的动静,低声问他:“你伤到哪儿了?” 对方下意识说了几处。 纪吟不敢点火,轻轻摸了摸,一手黏腻的鲜血,出血最多的是他大腿,还有腰腹,纪吟用匕首割下一条衣摆,又从自己腰间的布兜里拿出一个药瓶,晃了晃,是药粉。 她此时顾不上三七二十一,将药粉撒在他伤口处,再用布条裹紧,草草止血,又割了几把杂草盖在他身上帮他遮掩。 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了。纪吟心道。 …… 段伏成人多,但密林中不好施展,弓箭已颇受阻碍,段伏归带着仅剩的几个禁军边战边利用地形躲避。 若是全盛时期的段伏归,段伏归这些人或许还真奈何不了他,但他中了毒,又为护着纪吟受了伤,实力折损大半。 敌军不断围攻,段伏归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了下去。 最后,十来个敌军彻底围困住他。 数个敌军一齐冲杀过来,段伏归来不及躲避,背上又被划出一道尺长的口子,鲜血如注。 段伏成心头畅快至极,复仇似乎近在咫尺。 难道真要命丧于此了?段伏归对自己发问。 死也没什么大不了,而且他把她平安送出去了,只要她好好的就行。 这个念头刚一闪过脑海,远处忽然传来一道惊呼—— “主上!” 段伏归猛地睁大眼,是段英的声音。 “你怎么来了,她呢?!”他浑身打了个颤,一想到某种可能,他便近乎窒息。 “娘娘安好,是娘娘让属下回来的。” 她让段英回来的? 段伏归的思绪短暂的中断了下,紧接着,他笑了起来。 先是胸腔低低的震动,接着从喉咙里发出大笑。 “哈哈哈!” 她叫段英回来救我,她心里是有我的,她还是在乎我的! 意识到这点,段伏归想,就算自己真死了,也值了。 有了段英支援,段伏归瞬间绝境逢生。 段伏成恨得咬碎一口铁牙,脸色阴沉到了极点,真是上天都在帮段伏归吗? 不过,就算多了两三个人,他也一定要拿下段伏归的性命! - 纪吟顺着周里指的方向,一路跌跌撞撞,路上果然又看到厮杀痕迹。 然后,她听到了厮杀声。 有厮杀声,说明段伏归还活着。 纪吟精神一震,本已疲惫麻木的身体,再次充满了力量。 她动作越发小心了,弯着腰,像只猫儿一样。 周围稀稀拉拉的长着些灌木和枯败的芦苇,芦苇上压满了积雪。 他们正在河边厮杀,分作了两拨,段英他们被人纠缠着,另一部分敌军疯狂围攻段伏归。 此时那支毒箭的毒素蔓延至五脏六腑,段伏归又遭敌军数番轮攻,已到极限。 每一次他似乎都要倒下了,可他偏偏还能站起来。 命真硬啊! 段伏成痛恨至极。 忽然,段伏归暴喝一声,一刀将面前的敌军劈成两半,径自朝段伏成冲了过来。 段伏成大骇,连忙举刀回击。 “你已是强弩之末,竟还敢主动挑战我,也好,让我亲手给你最后一刀!” 此时段伏归身上,除了先前那箭,左臂又中了一箭,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更是多到数不清,几乎成了血人,他一双眼睛却始终昂扬,似烧不尽的火焰。 纪吟内心焦灼,暗暗期盼段英能腾出手去帮段伏归,可段英也受了伤,被数个敌军缠着,实在脱不了身。 纪吟不自觉猫着腰,凭借芦苇的遮挡,小心靠近。 段伏成武艺不如段伏归,然而段伏归此时已被耗尽气力,两人缠斗片刻,竟是段伏成占了上风。 双方长刀相接,段伏成双手把刀,不断朝段伏归下压,手臂鼓起可怕的弧度,两人的骨头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 刀刃不断往段伏归逼近,眼看已经贴上他脖子,割出一道血线,段伏成露出一个狞笑,“你最终……” 话音未落,一声轻微的噗响,段伏成胸口闪出一抹刀尖。 段伏成身体一顿,下意识转过身,看到纪吟,眼珠暴凸,蓦的收刀,似要趁最后一口气,拉她给自己陪葬。 纪吟双手握着匕首,来不及退,段伏归抓住时机,刀锋一转,一刀割破了段伏成的喉咙。 段伏成彻底气绝。 段伏归不可置信地看着纪吟。 下一秒,敌军见主子身亡,再顾不上跟段英他们纠缠,飞快朝段伏归袭来,这下换段英拼命阻止,可他们的站位,注定敌军更有优势。 这时段伏归的战力也已耗尽,摇摇欲坠,杀刀将至,纪吟看了眼近在咫尺的河流,心下一狠,抱着段伏归,“扑通”一声跳进了冰冷刺骨的河水中。 第94章 口鼻耳朵尽数被淹没,河水冰冷刺骨,甫一接触,便仿佛有千万根针在扎纪吟的的骨头,让她一瞬间失去知觉,手指却下意识扣住段伏归的腰带,不叫河水将两人冲散。 今年的春天来得早,河水已经开始化冻,河面还漂浮着零零碎碎的冰块。 纪吟被河水冲刷着,时不时撞到冰块上面,可她却感觉不到疼,她的身体早已被冻得麻木。 段英想冲去救人,却被迫与敌军缠斗,他心急如焚,只能眼睁睁看着二人消失在漆黑的河水中。 纪吟随着河水沉沉浮浮,纵然她有再高超的泳技,在体力流失大半的情况下,在这冰寒入骨的河水中,也发挥不出作用。 她浑身僵硬得仿佛死人。 为了躲避眼前致命杀机,她选择跳河逃生,如果这在盛夏,哪怕是春秋时节,她都还有机会,可偏偏是寒冷至极的冬天。 这无异于饮鸩止渴,只是将死亡的时间推迟了而已。 体力被冰冷的河水吸走,纪吟的思绪渐渐模糊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又撞到一坨冰块,原本死气沉沉的男人,竟忽然有了反应。 段伏归猛地扣住纪吟的腰,在下一个河道转弯的地方,借着河水的力道,带着她冲上了河岸。 “咳咳、咳咳……” 劫后余生,缓了一会儿,纪吟的思绪渐渐回笼,意识到自己竟然还没死。 对了,她想起来了,是段伏归,是他带着自己上岸的。 她下意识朝旁边摸 索,却摸到一具冰冷的躯体。 纪吟心中一骇,连忙拖着沉重的身体翻过身,扑到男人面前,去摸他的脉搏。 什么都没摸出来,只有针扎般的寒意。 她浑身早已冻僵,手指早已失去一切知觉。 不会的,他不会死的。 纪吟仿佛一具僵尸,“咔咔”地缩回自己的手,双手交叠,不停摩擦,几十下后,她掌心终于恢复些许温度,她再去探男人的脉搏—— 跳着的。 尽管十分微弱,但确实是跳着的。 没有死,他们两个人都还没有死!纪吟忍不住落下泪来。 他们已经熬过最难的一关了,段英派了人回去报信,只要他们再等一等,坚持住这几个时辰,他们就能获救了。 两人下半边身体还浸在河水里,被水浪一阵接一阵地冲刷着。 天气这么寒冷,两人都已湿透,她必须想办法彻底离开水,烘干身体,不然,还没等到援军,他们就先被冻死了。 纪吟想把段伏归拖离岸边,双手抄住他腋下,可男人身材高大,躯体沉重,就是平时她都搬不动,更别说她先前中过药,一路撑着走了数里山路回来,还在冰河里扑腾了一圈,实在没有力气了。 如今她还没冻昏过去,全靠求生的意志支撑着她。 “段伏归!” “段伏归,你醒醒,你还有意识吗?”纪吟趴到男人面前,在他耳边大声叫他。 第138章 然而男人仿佛一具冰冷的雕塑,一动不动。 “段伏归,你快醒醒!你再不醒,真的会死在这里的,快醒醒……”纪吟不停喊,眼中流下泪来。 她已说不清自己今晚流过多少次泪了。 段伏归不仅中了毒,身上还有大小不一的箭伤刀伤,失了不少血,又在冰河里折腾一圈,方才是凭借求生的本能才爆发出最后一丝力气,就在他的意识即将堕入无边的黑暗中,他忽听到一句熟悉的声音,还混杂着哭声。 是谁? “段伏归……” 女声继续喊,段伏归终于想起来了,是阿吟,她回来了,她回来找自己了。 他想安慰她,可剧痛和寒冷来袭,他牙关打起颤,身体控制不住抖了起来。 纪吟见他终于有反应,却是这般痉挛颤抖,叫她不由想起受伤临死的人,心里不由害怕,只不停叫他名字,叫他一定要熬过这关。 眼泪一滴接一滴地划过下巴尖,最后落到男人脸上。 终于,不知过了多久,男人停止了颤抖,纪吟后腰多出一只手掌。 她先是一愣,紧接着一喜,“段伏归,你醒了?” “别哭……” 纪吟吸吸鼻子,顾不上别的,忙托起他后颈,“我们现在还在河边,得想办法挪到岸上去,生火烤衣服,不然我们会被冻死的,你还能动一动吗?我一个人拖不动你。” 段伏归呼吸急促,想到她明明已经突围出去了,却还为了自己回来,还不顾性命跳河,被自己拖累到这般境地,便死死咬着牙,逼着自己撑起身体。 “可以。” 纪吟扶他坐起,又将他一条胳膊搭在自己肩膀上,这被冻得几乎要昏死过去的身体,再次爆发出她自己都没想到的力量,居然真的将他驮了起来。 段伏归脚步虚浮,只能尽量调整姿势叫她好受力。 他昏迷时,纪吟无论如何也搬不动他,现在虽还是要纪吟承担他大部分体重,但因为他主动配合,能勉强撑着他离开。 两人终于离开水边,寒风来袭,他们一身湿衣,冻得纪吟差点脱力,牙齿不停打着颤。 先前那么难都过来了,现在肯定可以的,只要坚持,坚持住,他们就能获救了。 纪吟举目四望,借着薄薄的月光和零星的星光,发现芦苇荡里居然有个棚子。 是棚子吧,一团边缘整齐的三角形的暗影。 她知道,一些渔人会在河边搭建一些简陋的棚屋,安灶放柴,平时可以歇脚,下雨时也能暂时避雨。 九死一生之后,他们终于迎来一丝好运。 “段伏归,前面不远有棚屋,我们过去,就能避风了。” “好…”男人虚虚应了一声。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终于抵达纪吟所说的棚屋。 然而这里几乎已经废弃了,里面什么都没有,屋子中间只有一个石块堆砌的火塘。 纪吟摸向自己腰间,还好她布兜绑得紧,在河里折腾一番后居然都还没掉。 她连忙拿出打火石,又去外面扯了几把芦苇花。 先前虽下了雪,可藏在中间的芦苇花还是干的,她将干燥的一部分扒出来,小心团成一团,又从烧过的火塘中摸到些零碎的木炭,把木炭用石头碾碎成粉,跟芦苇絮混在一起,再把打火石表面的水渍擦干,然后开始打火。 一下,两下,三下……十几下后,依旧没有半点火花产生。 纪吟心中焦急,难道她拿到的不是打火石? 天色太黑,她根本看不清石头的具体模样,只觉得是打火石,所以带上了。 不行,怎么能不是打火石呢。 纪吟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僵硬了。 人体长期处于低温度的环境里,随着核心温度流失,他们会死的。 快着起来啊,快着起来啊。 明明先前那些困境他们都挺过来了,怎么倒在这最后一步? 纪吟急得掉眼泪,打火石的力气越来越小,但她还不肯放弃,一下又一下,手心几乎磨破了皮。 这一定得是打火石,她一定要把火点燃。 终于,在纪吟坚持不懈的努力下,打火石上终于冒出火花。 纪吟一下看到了希望,她继续加大力道,不停敲击,终于,一个明亮的火花落到混杂木炭粉的芦苇絮上。 纪吟小心翼翼捧住这团苇絮,轻轻吹气,渐渐的,那零星一点的橙红不断扩大,苇絮焦化。 一个小小的火苗跳起。 这是他们的生命之火。 纪吟把苇絮放到火塘里,继续往上添加芦苇,火势越来越大,她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暖。 纪吟喜极而泣。 火苗带来温暖和光明,这时她才彻底看清段伏归的模样。 只见他衣裳上全是口子,几乎成了一缕一缕的布条,衣衫都这样了,下面的皮肉可想而知。 他脸色因失血而苍白得不成样子,嘴唇却一片乌黑,显然是因为得不到治疗,他又一直在杀敌,加快了毒素侵入。 不知道这毒能不能解…… 纪吟及时打住自己可怕的想法,眼下最重要的是回温,她先把他的衣裳拔下来,又把自己的也扒了,尽量拧干水,挂在火塘旁边烘烤。 棚子挡住了寒风,加上烧得旺盛的火,周边温度回升,纪吟僵硬如铁的手脚终于有了知觉。 她看到段伏归身上的伤口还在渗血,想到自己在尸体上摸到的药瓶,连忙掏出来一看,已经渗了水,她不死心,将每瓶都打开来,结果其中一瓶竟是蜡封的药丸。 既然用到了蜡封,想必不是普通的药。 纪吟碾破一粒,拿在鼻尖嗅了嗅,可惜她药理知识浅薄,辨别不出来这具体是什么药,只觉跟她曾经喝过的补药有点类似。 就在这时,躺在地上的段伏归忽然浑身乱颤,牙齿咯咯作响,满头冷汗,几乎有种钻心的疼痛刺激他全身,青筋暴跳。 剧烈的颤动牵扯伤口,鲜血又涌了出来。 纪吟呼吸一滞,连忙抱住他的头,“段伏归,你坚持住,你坚持住,援军很快就来了,我们很快就能得救了。” 她顾不上别的了,怕他挨不下去,纪吟决定赌一把。 她捏开男人的嘴,将从蜡壳中剥开来的药丸放到他舌根下。 又剥了三四颗,将药丸碾碎撒在他伤口上,再把他烘到半干的里衣裁成布条,给他包扎伤口。 做完这一切,纪吟披上自己的里衣,坐在芦苇垫上,将男人的头枕在她腿上,呆呆地看着火塘,时不时往里面添加芦苇保持温度。 折腾了一整晚,她也精疲力尽,但 她知道她现在还不能睡,她必须撑到援军来。 那弯见证了今夜血腥厮杀的上弦月不知何时已西坠,芦花瑟瑟,熹微的晨光照见静静流淌的河流。 两人流落至此,纪吟不知敌军有没有被彻底解决,援军又何时才能到,她已经做到了自己能做的一切,剩下的,就交给命运吧。 纪吟的眼皮越来越重,就在她思绪渐渐模糊,忍不住要昏睡过去时,脸上突然多了抹粗糙的触感。 段伏归不知何时醒来了,他看着纪吟被火光照得橙红橙红的脸,下意识伸出手,轻抚上去。 纪吟一抖,回过神来,眨眨困倦的眼皮,“你醒了!” “你、为什么、要回来?”段伏归沙哑着嗓子问。 此时此刻,他不问自己现在的处境,却只问她为什么回来。 他曾经不懂什么才是真正的爱,只因初见那惊鸿一面,她入了他的眼,叫他生了兴趣,他便想将人留在身边,他是燕国皇帝,只是个女人而已,他想要就要,她还能拒绝不成。 结果,她竟敢对他下药。 她越是不愿屈服,他就越要折断她的羽翼,熬鹰一般一点点磨去她的不驯,然而他最终也没让她彻底臣服自己,还把她越推越远,等他彻底意识到不对时已经晚了。 他以为她对自己只有恨意,而她费尽万般心思逃离他也验证了这点。 今夜遇刺,生死关头,他当时唯一的念头便是叫她好好活下去。 她明明那么希望远离自己,明明已经成功逃出去了,为何偏又要折返回来救自己? “你心里,是不是、有我的?”段伏归蓦的用力抓住她的手。 纪吟看他呼吸急促,大口大口喘气,怕是回光返照,“快别说了,你现在该保存体力,等援军来接应我们。” 段伏归却异常固执,“我自己的情况、我自己知道,中了毒,又失了血,只怕凶多吉少,万一我挺不过去……” “不会的。”纪吟张口打断他,“你曾经上过那么多回战场,成千上万的敌军想杀你,最后你都活下来了,你总不能栽在一场小小的刺杀里吧。不然,几百上千年后,大家从史书里得知,堂堂燕国皇帝,竟被宵小刺杀身亡,你岂不是很没面子?” “而且,都说祸害遗千年,你祸害我这么多回,怎么会这么轻易就死了。”纪吟声音低了下来。 第139章 段伏归听她这么说,竟笑了起来,这笑牵动伤口,疼得他面容扭曲。 “阿吟,你为什么要回来?”他又问。 他不达目的不罢休,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火光在两人脸上跳动,隐隐有种天地之间,只有两人抱团取暖的孤独与温馨。 纪吟想到男人执拗的性格,垂下眸,轻声说:“你救了我,我自然不能丢下你不管。” “只是因为这样?” “不然还能为什么?” “我以为……” 纪吟吸一口气,嗓音清晰起来,“我虽是因你才被段伏成算计,但你在余家确实又救了我,遇袭后,要不是你替我挡刀挡箭,我不知死了多少回了,你最后还用自己吸引敌军帮我争取逃生机会,在这样的情况下,我若只顾自己逃生,我还是人吗?” 段伏归眸中的光暗了下去。 她不肯承认,在这样的情况下她还不肯说,要不就是她对自己真的没有情意,只是出于内心的良知,要不就是,她对自己是有感情的,只是这感情还没深到她愿意接受他的程度。 纪吟看到男人的表情,不知为何,心里有点难过。 她知道他想问什么,可是,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放不下他,生死攸关的时刻,她只是遵从自己的本心回来了。 “对了,你有所好转,说明那药是有用的。”纪吟换了个话题。 她捡起刚才搁到一边的小瓷瓶,打开瓶塞,又倒出一粒,碾开蜡壳,将里面的药丸取出,“来,再吃一颗。” 段伏归乖乖张嘴,将药丸含到舌下。 接着,纪吟又摸索了一通,找到个油纸包,打开来,是一个被水泡得发软的面饼。 正好,都不用嚼了。 她将饼子用芦苇杆支着在火堆边烤了会儿,待烤热了,掰下小块,送到男人嘴边,“吃点东西,补充体力。” 段伏归顺从地张开嘴,“你也吃。” 纪吟奔波了将近一天一夜,此时亦是又困又累又饿,但她不知道两人被河水冲走了多远,不知道援军什么时候才能来,不知道两人还要被困多久,身上唯一的食物就是这个饼,自然要优先照顾伤患。 “我已经吃过了。”她只能用这个老套的借口。 段伏归看着她。 “我在刺客身上搜刮到了两个,你先前昏迷时,我已经吃过一个了,这个是留给你的。”纪吟继续说。 “你撒谎。” “阿吟,你撒谎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纪吟不吃,段伏归就坚决不肯吃,她最终只好妥协了,你一口我一口,两人分完这个巴掌大的被水泡胀的饼。 这是段伏归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饼。 天光越来越亮了,纪吟甚至能看到棚子外,一大片芦苇正在随风飘荡。 两人穿上烤干的衣裳,原以为终于度过最难捱的寒冷,结果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段伏归烧起来了。 纪吟大惊,只好将先前那片裹药瓶的布料裁成两半,一半用芦苇上的雪水打湿了,敷在他额头上,一半给他擦拭腋下和手心降温。 又是一通忙碌,纪吟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你累了,睡会儿吧。”段伏归说。 纪吟摇摇头,她怕段伏归出什么意外,而且两人现在并不绝对安全,她是还算完好的那个,总要为两人的安全负责。 两人絮絮叨叨地说着话,忽然,段伏归住了声,抬手捂住纪吟的唇。 “外面有动静。” 纪吟拨开他的手,做了个口型:我去看看。 段伏归摇摇头,他不想让纪吟冒险。 正警惕间,远处传来呼喊,“陛下、娘娘!” 隐隐约约,但纪吟听清了。 她连忙跑出屋子,不过她也存了个心眼,藏在芦苇中暗暗观察了眼,看到那些人穿着禁军服饰,这才招手:“我们在这里!” 元都看到纪吟,心中一喜,飞快拨开芦苇过来,“娘娘,陛下呢?” “就在里面。” 然而待进到棚子,看清段伏归的模样,元都心中一惊。 “主上!” 段伏归看到来人,亦放下心来,强撑到现在的精神一松。 元都正要背他出去,段伏归却拂开他递过来的手,“我此番伤得颇重,若是万一……你便安排人手护送她出京,叫她安稳活下去。” 这不是纪吟第一次听到他说这话,可再次听到,她心里竟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第95章 元都拿出披风裹到段伏归身上,小心将段伏归背出棚屋,又让人把纪吟扶到马背上,直到出了芦苇荡,来到大路上,才换了马车。 两人躺到车中,这时纪吟也撑不住了,意识越来越模糊,昏睡过去前,她想到什么,从怀里掏出瓶子递给元都,“先前情况危急,我给他吃了这药,你记得让太医验一验。” “嗯。” 交代完这件事,纪吟便彻底没了意识。 段伏归重伤在身,按理应该第一时间找个地方安顿治伤,元都出发时也召了几个太医分派到了各个搜救小队,然而这太医简单诊治过后,却道陛下中毒颇深,以他的本事,加上现下条件简陋,没办法解毒,元都只好派出人手回去报信,又一连催马,以最快速度回到皇宫。 大约一个时辰后,马车驶入皇城,太医院不管当值不当值的,全被叫来含章殿。 等看到段伏归的状况,众人都骇了一大跳。 “太医,快过来!” “快,小心些,把陛下平放到床上。” “娘娘也烧起来了。” 众人一阵忙碌,含章殿里烧着暖烘烘的炭火,张太医和秦太医领头,把太医院的人分作两拨,分别照料段伏归和纪吟。 段伏归伤得太重,身上的口子又多又深,还有卡在肌肉里的箭头,秦太医擅外伤,张太医擅施针,张太医先拿了颗珍贵的紫雪丹吊住段伏归一口气,继续施针稳住段伏归的状态,再由秦太医给他清创、缝伤, 冯全领着太监们进进出出,不停往屋中送着热水和干净的帕子、烈酒等物,生起药炉,备好药材,太医们要用就能直接拿,又按秦太医的吩咐撤去灯罩点起烛火。 “还好先前处理过伤口止住了血,不然……”秦太医将被烈酒浸润过的薄刀放在火苗上燎过,划开段伏归的皮肉,小心将其中的箭头取出来。 张太医则在一旁验着从段伏归身上取出来的毒血, 眉头紧皱。 元都站在旁边,看得心急如焚,想知道主上究竟怎么样,却又不敢贸然打断他们诊治。 忽然,他冲到张太医面前,“对了,娘娘给了这个瓶子,她说她给主上吃过这个药。” 张太医眉毛一跳,连忙看过来。 元都将小瓷瓶递给他。 药丸剩得不多,只有两粒了,张太医碾开其中一颗,嗅了嗅,又刮下些许粉末放在舌尖尝了尝,眼睛一亮。 “是解毒丸,上品的解毒丸,我虽还不能确定跟陛下身上的毒是否对症,但陛下吃过这药,至少能避免毒素继续侵入肺腑。” 元都一听,狠狠松了口气,“这真是太好了。” 心里不由想到纪吟,不管怎么说,她算是帮了主上一把。 另一边,纪吟躺在帐子里,由太医诊了脉,同样先给她服了一粒牛黄退热丸。 她面上看着没什么伤,实际并没有轻松到哪儿去。 况且,也不是真的没伤。 男女有别,太医不敢擅自冒犯她,冯全便叫宫女替她解了衣裳,本以为只有些小伤,结果她后背、胳膊、大腿全是擦伤、撞伤,挫伤,脚底板也被扎出许多口子,被河水一泡,皮肉都要烂了,实在看得人心惊,加上她还发着高热,能不能醒过来还两说。 接着太医又诊出她体内残留的药性,心道,真是福祸相依,要是没有这药,以娘娘的身体,或许早挨不过昨夜那刺骨的寒冷,然而熬过后,现在的高热同样是道险关。 太医们昼夜不停地守在两人身边,一日过去,两人都没醒。 元都撒出去大把禁军,将段英等仅剩的几个人救了回来,个个都受了重伤,尤其是周里,能捡回一条命简直是奇迹,太医说,要不是有人及时替他绑了伤口止血,根本捱不到援军过来。 段英伤势较轻,还有意识,很快就将前晚的来龙去脉交代清楚,死了这么多兄弟,他们心中自是愤恨不已。 “逆贼就这样死了,真是便宜他了,等主上醒了,我要让主上将他挫骨扬灰!”元都恨恨地说。 又是一日过去,段伏归还没醒。 偶尔也清醒了片刻,从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嘶吼,可不等人跟他说话,他便又昏睡了过去。 虞国夫人也进宫来了。 此前因为她助纪吟假死逃跑的事,祖孙俩生了隔阂,她自觉减少了进宫次数,可现在关乎到段伏归的性命,所有的顾虑都要抛到一边去。 卢硚、贺兰坼等几个朝中大臣也忧心不已,日日进宫探望,还不得不努力稳定朝局。 第140章 又过了一日,昏睡了三日的纪吟终于转醒。 她一有动静,守在身边的宫女便立刻去叫人。 此时正是夜半,竟一下来了六七人,两个太医,还有冯全,元都也在外面候着。 段伏归重伤,生死不知,京城中人心浮动,这些天他就没敢睡过一个完整的觉,尤其是含章殿里的消息,把控得死死的,只有寥寥几人知道内情。 “娘娘既清醒过来,再将养月余就能痊愈了。”张太医笑道。 纪吟眼中迷迷蒙蒙的薄雾渐渐散去,思绪清晰起来,看着床前这些人,没有他,问:“段伏归呢?他怎么样了?他……” 冯全道:“陛下似醒了两回,睁开眼,然而不过片刻又睡了过去,太医说还好娘娘及时帮陛下包扎了伤口,还给陛下服了上品解毒丸,这才止住了伤势,加上陛下常年习武,底子好,这才能挺过来,只要再好好养上几日,陛下肯定能醒过来。” 解毒丸? 没想到她误打误撞,竟真对了症。 两人这回死中求生,既是段伏归的殊死拼搏,也存了三分运气。 “我想去看看他。”昏迷数日,纪吟嗓子哑得不像话。 “您现在的身体,该好好养病才是。”冯全忙劝。 纪吟想到段伏归先前的模样,实在放心不下,撑着胳膊要下床,可她高烧了数日,浑身都是伤,别说下床,动一下都困难。 冯全苦劝,纪吟却十分坚持,最后还是张太医出面,“让娘娘去看看陛下吧,不然娘娘也难以安心养病。” 冯全便点了两个宫女,小心将纪吟扶到隔间,又在段伏归床前置了个软座,扶她坐下。 纪吟看到段伏归,只见他脸色蜡黄,又浮着一丝苍白,眼皮浮肿,下巴冒出一圈青黑的胡茬,嘴唇微微干裂。 曾经如此生龙活虎、睥睨天下的人,此刻竟也如此脆弱。 看到他脖子上裹着的厚厚的纱布,纪吟眼前似乎又浮现起那惊险的一幕。 不知为何,只要想到他说的那两句话,她心头就忍不住发酸发涩。 她明明一直想逃离他身边安安稳稳过日子的,不是吗?他真的愿意放手之后,她却没有半点欣喜的感觉,有的只是无尽的酸涩。 纪吟伸出手,颤抖的指尖轻抚上男人微微凹陷的脸庞。 短短三四日,他就瘦了好多。 她轻触他的颧骨,再慢慢往上,最后落到他眉眼间。 忽然,一道坚硬的手掌覆上了她手背,下一秒,男人睁开了眼。 “你醒了?” 段伏归的瞳孔并不聚焦,过了许久,才终于有了反应,他眨眨眼,面前这张虚影一点点凝实,“阿吟?” “是我。” “我们获救了。”纪吟告诉他。 “阿吟,阿吟……”段伏归的意识并未完全恢复,只紧紧抓着她,不停唤她名字。 “我在,我在。” 他唤一声,纪吟就答一声,不知过了多久,段伏归又睡了过去,纪吟心中一惊,忙叫太医,太医诊了脉,说并无大碍,而且他这回醒来的时间比之前都要长,想必要不了多久,就能彻底醒过来了。 这时冯全和太医又劝她要顾及自己的身体,让她好好休息,纪吟被劝着吃了一碗山药粥,又吃了几口面果子,喝了半杯温水,腹中微微饱胀,这才停了下来,而后趟回床上,沉沉睡了过去。 第二天,再次醒来,她精神好了许多,整个人也不再虚浮着了。 她来到段伏归床前,他果真又醒了一次,纪吟趁机给他喂了点米粥。 段伏归的情况一日日见好,在遇刺第八天后,他终于彻底脱险,虽然依旧睡着的时间多,醒来的时候少,但他已经能正常理事了。 众人心头的大石彻底落了下来。 这天元都来问他,要怎么处理段伏成的尸首,段伏归一想到他设计让纪吟受辱,又害她跳河,九死一 生,心中便生出前所未有的戾气。 一刀抹了脖子,确实太便宜他了。 “把他的头颅砍下来,悬挂在城墙上,我要叫鹰把他的眼珠、舌头,耳朵全啄食去,再把他的尸体剁碎了,扔到城外去喂狼!” 时下佛教兴盛,不少人都相信有来世,认为一个人死时尸身残缺,来世投胎就会身体残疾。 段伏归不信这些,但段伏成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他也只能这样泄恨了。 元都兴奋地应是,他早就想这么干了。 他立马就要去办,段伏归却又叫住他,“段伏成能设下此计,绝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他能在京城附近安排这么多人手不被发现,还能拿到这么多兵器和弓箭,这其中怕是不简单。” “主上的意思是……” 段伏归沉下声,“我怀疑,京中有人在暗中助他。” 元都后背一凉。 “也可能是我多想了,你带上信得过的人手,秘密探查这件事,不必声张,我醒来的消息也别告诉外朝。” “是。” 最后,段伏归脸上的凛冽之意退去,似泄了几分气,低声问:“那夜跟着我的亲卫,还有段英,如何了?” 元都道:“段英受了不少伤,但还好,没有危及性命,太医说养个两三月就好了,其余的……周里,小五,羊大树,还活着,周里清醒了片刻,说还是娘娘救的他呢。” 竟然有四个人活下来了,其中有个是纪吟救的,段伏归不由感到些许安慰。 “叫他们好好养伤,派太医看着,不要吝惜药材,至于牺牲的兄弟,厚葬,再派人好生抚恤他们的家人,家里有男丁的,可以放宽条件招进禁军中。” “是!”元都想,这般抚恤之下,兄弟们也算死得其所了。 待人离开后,纪吟绕过隔绝前后的十二幅麒麟纹屏风,来到段伏归床前。 男人看到她,眼睛一亮,“阿吟。” 纪吟刚想说什么,这时冯全正好来问,“陛下,娘娘,现下可要用膳?” 段伏归中毒又失血,伤了元气,一日里大多数时间还是昏睡着,一日三餐也不能按时,冯全只能趁他醒着时见缝插针地服侍他吃些东西。 纪吟想着他确实虚弱,需要好好补补,停住话头,扭头朝冯全道:“端上来吧。” 冯全便让人将一张小木桌挪到段伏归床前,段伏归要她一起吃,纪吟没拒绝,坐在另一头。 几个小太监很快上了些牛乳面果、红枣猪肝粥、银耳莲子粥、素炒青菜松茸,天麻鸭子汤,山药肉丸汤,豆腐羹、肉末鸡蛋羹等。 段伏归现在的底子还太虚,不适合大补,冯全端过来的都是太医交代的清淡易消化的半流质食物。 段伏归平时喜爱咸香口味,这些菜都不是他喜欢的。 纪吟看他只盯着肉吃,将面前的猪肝粥推过去,“你失了不少血,该好好补补。” 段伏归不爱猪肝,甚至讨厌这味道,不过她亲自劝他吃,他便觉美味无比,乖乖地喝了一整碗。 纪吟想着营养要均衡,又给他夹了几片青菜,盛了一碗蛋羹。 段伏归呼噜呼噜全吃了,双眼发亮地看着她,似乎在等她继续投喂。 纪吟却想着吃太多,消化负担大,估摸着他有个六七分饱了,便没再劝他吃了。 饭毕,小太监将杯碟撤走,上了一壶清茶。 歇了片刻,趁段伏归还有精神,冯全又把两人的药端上来。 纪吟连喝数日药,闻到中药都反胃,想到自己要养身体,还是努力咽了下去。 段伏归看她眉头皱成一团,可怜兮兮的,只觉可爱极了,但一时又有些心疼,要不是为了救自己,她完全不用遭这份罪。 纪吟用茶水漱完口,待舌头终于恢复知觉后,她才开口问男人:“你现在感觉身体怎么样了?” 她主动关心自己,段伏归倍觉惊喜,微微挺起胸膛,“我好多了,要不了多久就能痊愈了。” 他说谎不打草稿,他这伤势,就算他底子再好,恢复能力再强,要想彻底痊愈,没有三四月,别想自由行动。 “那这样,我就放心了。”纪吟没有看他,微微垂下眸,盯着自己手里的茶杯,里面还剩了小半茶汤。 “我也好得差不多了,在宫里住了十来天,现在该回去了。” 段伏归一时茫然:“回去?回哪儿?” “回我自己的家。” 段伏归怔了许久才反应过来,瞪大凤眸看着她,“你依旧不肯留在我身边?我以为你冒着不顾性命回来救我,又跳到冰河里九死一生,我以为你对我总归是有情意的。冯全跟我说了,你醒来后头件事就是来看我,为什么……” 他急急说,似要验证她对自己是有感情的。 “我说过,你救了我,我不能就这样丢下你离开,换做别人,我也会回去。”纪吟不等他说完便打断。 男人的面庞一瞬间失去了色彩。 纪吟没有看他,却能感觉到男人身上的弥漫出的悲伤、难过、失望,仿佛密密实实的雨雾,将她笼罩其中。 第141章 纪吟莫名难过起来。 但她继续说:“你那时不是吩咐过段英,让他送我走吗?你不是已经决定放手了吗?” “我……”段伏归颓然地靠在床头,仰起脖子,大口大口吸气。 他的心像被什么攥住了,紧绷得他几乎要呼吸不过来。 “段伏归,我真的不想留在宫里,这里有太多回忆了,我放不下。”纪吟终于抬起头,双眸注视着他。 她的声音那么平静,没有恨,没有怨,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句,却仿佛卡住了段伏归的喉咙,叫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是啊,那一刻,他想的不就是让她好好活下去吗? 如果强行把她留在身边,只能让她痛苦的话,他是不是该……放手? 如果他死了也就算了,可他活下来了啊,被她亲手救下一条命来,他如何还能放得开,这比剜他的心还痛。 “那我,还能不能去看你,你放心,我就只是看你,不会逼你做什么。”段伏归红着眼,声音艰涩无比。 纪吟沉默,最终轻轻点了点头,“嗯。” 段伏归想朝她露出个笑,努力勾起嘴角,那块皮肉却怎么也提不起来。 - “娘娘要出宫?” 听到这个消息,整个含章殿的人都呆了。 纪吟并没有解释,只让元都去备车马,自己收拾了两件衣物,带上太医为她配好的药材和外敷的膏药,准备出宫。 “主上真的允了吗?”元都小心看着她,不敢相信。 “你去问他就是。” 元都真去了,得到的答案是一个“嗯”。 元都抓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他早从段英哪儿得知那晚遇刺的全部过程,主上宁愿自己吸引全部敌军也要送娘娘走,娘娘成功出逃,为了救主上又折了回来,两人同生共死,元都以为再怎么样,总能修成正果了吧,没想到娘娘还要离开。 纪吟一回到清泉镇的院子,姑娘们便都围了过来,哭成一团。 “我听说陛下和夫人遇到刺杀,差点吓死了。”陶儿又成了小哭包。 “呸呸呸,说什么‘死’的,夫人这不好好回来了吗?”金玲戳戳她脸。 “是啊,我现在不好好地回来了嘛。” 纪吟见尤丽还好好的,不由庆幸那晚她没跟着自己一起。 纪吟让元都帮忙向段英打听了才知道,那晚段伏归发现她中药,虽第一时间回城,却留了几个人手,要查清究竟是怎么回事,尤丽便被留下来了。 “夫人,您的伤都好了吗?”尤丽瞧她瘦了不少,气色也较以往暗淡了些,便知她肯定也病了一场。 “没什么大碍,不过一点磕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相比起受寒之后那场高热,她身上这点伤确实不算什么。 高兴了一场,纪吟回到自己房间,离开十多日,屋中竟没有一丝灰尘,可见她们在替她打理。 尤丽问她,“夫人,您这次回来?” “我不会走,以前怎么样,以后还怎么样。” 尤丽心中叹息,却没多问。 那夜的血腥与惊险似乎成了记忆里的一场梦,纪吟的生活又恢复了正轨。 另一边,纪吟离开后,段伏归的状态肉眼可见地萎靡下来,原本日渐好转的伤势都变缓了。 他看着纪吟这半月用过的玉梳、木簪、帕子,时不时就发呆,只有将她穿过的衣裳抱在怀里,闻着她残留在上面的气息,夜里才能入睡。 他白日打起精神处理政务,在外依旧是那个威震天下的燕皇,只有段伏归自己知道,那不过是具躯壳,他的心已经随着纪吟离开了。 他甚至在想,要是自己永远好不了,她是不是就会因为愧疚一直陪在自己身边。 又想起这些年两人的点点滴滴,那句简简单单的“我放不下”,几欲让他泣血。 如果自己一开始没有强迫她,一直好好待她,两人是不是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元都看得不是滋味,有心想去请纪吟回来看看自家主子,却被段伏归制止,“不要去打扰她。” 元都只得咬牙应下。 转眼间,一个多月过去了。 纪吟这边一如既往地经营着书肆,余家倒了,大部分家财被充公,各项产业也被拆分,纪吟趁机将那造纸作坊盘了下来。 她早有想研究纸张的想法,只是书肆刚起步,实在腾不出手,这下倒好了。 另一边,朝廷似乎又出了件大案,关于谋逆的,听说还牵扯到了辽东王段爻,说他跟段伏成有勾结。 纪吟既意外,又没那么意外,段伏归的兄弟们都死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两个实在太小太平庸,没有半点根基,唯一有希望的就是辽东王。 辽东王颇为忌惮段伏归,并不敢正面对抗,才暗中襄助段伏成,成了,他就有机 会登上燕国至尊之位,他自以为做得隐蔽,没想到还是被段伏归顺藤摸瓜查出来了。 辽东王经营多年,根深叶厚,党羽众多,要彻底拔除他不容易,纪吟明显感觉到,这段日子,自己周围的人手又增加了,甚至公然跟着她出入。 纪吟没说什么自己不需要保护的傻话,她不想再成为旁人攻击段伏归的软肋。 时间一下来到上巳节。 当下有在上巳节出门游玩、祓禊去灾的习俗,纪吟以前并没有心思出门踏青,或许是前不久刚遭遇了生死危机,她今年竟想去寺里上个香。 她家就在白马寺山脚下,去一趟也方便。 是日,纪吟一大早起床洗漱好,把香烛放在篮子里,带着陶儿出发了。 气喘吁吁地爬到山顶,纪吟先去大雄宝殿参拜了释迦牟尼佛像,又特意去拜了地藏王菩萨,从前为了脱身,借着地藏王菩萨的法会闹事,她心中也很过意不去。 参拜完,纪吟准备在寺中歇个晌,用过斋饭后再下山。 一个小沙弥带着她朝后院走去,他们走在一条清幽的松柏小径上,然而一个转角间,那小沙弥忽然消失不见了,道路尽头,不知何时出现了个苍老的身影。 那是一位老僧,袈裟半旧,却异常洁净,不沾半点尘埃,他身形清矍,仿佛一株经年古松,雪白的眉毛和胡须长而浓密,几乎盖住了半张脸,唯有一双眼睛异常清亮,全然不似他须眉沧桑,仿佛能穿透一切尘世迷雾,直抵人心最深处的角落。 纪吟一怔,站在原地没有动。 老僧双手合十,微微颔首,然后径直朝她走来,步伐不疾不徐,踏在青石板上,有种奇异的沉稳。 最后,他在纪吟三步之远的地方站定,那似乎能穿透一切的目光停留在了她脸上。 纪吟的心跳,在那一瞬间,毫无征兆地漏了一拍。 “阿弥陀佛,女施主,远道而来,辛苦了。” 一句寻常的问话,纪吟却莫名感受到了一种被窥破秘密的尖锐,尤其是那“远道而来”几个字。 纪吟定定心神,同样双手合十回了个礼,“阿弥陀佛,敢问长老法号。” “贫僧闻寂。” “闻寂大师?” “不敢当,不过一出家人罢了。” 纪吟当然听过闻寂大师的名号,早在几十年前他就颇负盛名,天下无人不知,白马寺就是因为他才颇负盛名,听说他至今已有百岁,但他这些年来行踪不定,几乎没有人再见过,于是有人猜大师或许已经圆寂了,没想到她今日还能得见。 不知闻寂大师是否当真如传言中那般佛法高深,能窥探天机。 纪吟心头一动,忽然冒出股冲动。 “大师……”纪吟顿了顿,艰难张口,“我之故土……远隔山海,永世难归,此痛日夜噬心,无时或忘,敢问大师,此痛,何解?” 一句话,几乎耗尽了纪吟全身力气。 她是异世飘来的孤魂,既无法融入,也无法逃离,她孤独地活在这个世上,没有一日彻底轻松过。 “施主请看那香烟——”大师抬起手,纪吟望过去,正是前殿广场那鼎香炉飘出来的。 一阵不知何处生起的微风,悄然拂过广场,那原本笔直向上的青烟,骤然被风势搅动。 “风从东来,它便向西;风自北起,它便往南,何曾执着?” “烟本无定处,亦无归所。因缘聚合,便显此相;因缘散去,复归虚空。来,是缘法;去,亦是缘法。执着于一处形态、一处归所,岂非自缚?”老僧的声音平和依旧,如古磬悠扬,却字字敲在纪吟紧绷的心弦上。 除了接受,她真的无路可选吗? 风继续吹拂着,那青烟愈发变幻莫测,丝丝缕缕,萦绕在阳光下,最终彻底消散,了然无痕。 “当——” 恰在此时,白马寺那口悬挂了百年的大钟被庄严地撞响,雄浑、苍凉、如同来自远古的叹息。 纪吟心头巨颤,如醍醐灌顶,又好似惊雷炸响。 老僧的话语,青烟随风势变换的景象,还有这涤荡灵魂的洪钟,如三股奔腾的洪水,在纪吟混沌痛苦的心湖轰然交汇,碰撞,纪吟再也承受不住,眼前一黑,竟这么晕了过去。 第142章 “夫人——” 身后传来惊呼,可纪吟已经没有力气回应了。 与此同时,一个暗中护卫纪吟的禁军,飞快将消息传回宫中。 段伏归听说纪吟晕倒,再顾不上自己伤势还未痊愈,快马出城,又一路登上白马寺。 纪吟此时已被安置到了厢房中,还请来寺中擅医理的大师帮忙诊脉。 “怀孕?” 第96章 段伏归刚抵达门口,便听到这两个字。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谁怀孕了?” “夫、夫人。”陶儿小心翼翼说。 阿吟?怎么可能? 对了,他们是有过一回,那夜她中了药,在马车里。 “真的没诊错?”他目光犀利地看向一旁身穿袈裟的老僧。 法空朝他合十行了个礼,“施主,贫僧不敢口出诳语。” 段伏归身形一晃,心头说不出什么感受,只觉整个人都晕乎乎的,天地都在旋转,许久之后,他才定了定神,又连忙问法空:“阿吟怎么样,她忽然晕过去,是不是身体……?” 法空道:“女施主并无大碍,只是一时心绪激荡,兼之有了身孕,这才暂时晕了过去,待睡上一觉,醒来便好了。” 段伏归这才放下心来。 法空早已看诊完想要离开,只是先前纪吟不明不白晕倒,守在她身边的禁军怕出问题,不许他走,现下段伏归来了,既交代清楚,便允他离开了。 段伏归又审问当时离纪吟最近的陶儿,“她究竟是怎么晕倒的?” 陶儿跪在地上,“……当时那老僧跟夫人说了几句话,然后夫人就晕过去了。” “说了什么?” 陶儿老老实实交代了。 “就这些?” “嗯嗯,奴婢绝不敢欺瞒陛下。” “故土远隔山海,永世难归,此痛日夜噬心,无时或忘。” 段伏归在脑中默念这句话,她的故土就在齐国,怎会永世难归?只要她想,这天下,无论何处,他都能送她过去。 而且,他去接她回来时,确实感受到了她的心灰意冷,却不是对故土的不舍。 齐国舍弃了她两回,她怎么可能还惦记着他们。 “她遇到的那个老僧呢?”这回,段伏归问的是暗中保护纪吟的禁军刑骏。 刑骏下跪请罪,“属下无能,娘娘晕倒后,属下第一时间派人去找,却怎么也寻不到那人的踪迹,仿佛凭空消失了般,请陛下责罚。” 段伏归吸了口气,摆摆手。 他想到陶儿刚才说的,那个老僧自称闻寂,难道真是那个传说中的大师? 段伏归将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压到心底,又命人都出去,自己一个人坐在纪吟床前。 这是一间普通的厢房,土墙青瓦,屋中摆了些简单的木质桌椅,合上门,唯有一侧的窗户透进些许天光,室内笼罩在一层朦胧的光影里。 如今已是三月天,今年 春暖,纪吟身上盖了床不厚不薄的被子,露出白生生的脸蛋,在昏暗的光影中,如玉般洁白,泛起一层莹光。 段伏归下意识抚上她的肚子,依旧平坦纤细,然而这里面已经在孕育他们的孩子了。 算算时间,这个孩子有将近两个月大了。 …… 纪吟陷入一场无边无际的昏沉中,意识仿佛被无形的绳索拖拽着,不断下坠、下坠……然而骤然间,那股力道消失了,身体轻盈地漂浮起来。 一睁眼,她发现自己正坐在一间窗明几净的教室里,明亮的日光如金子般洒满她整个桌面,空气中细微的尘埃在光柱里漫舞。 “喂,纪吟,快醒醒,老师要抽人回答问题了。”忽然,她胳膊被一个不轻不重的力道杵了杵。 纪吟一转头,正好对上一张熟悉而陌生的脸,她想了许久,终于记起来,这是她的大学舍友。 怎么回事?她回来了吗? 老师温和而催眠的声音依旧在台上响着,迷迷糊糊地上完一节课,“叮铃铃”,下课铃响起,舍友一把拽着她的手,拉着她朝外跑去。 “快点,我们先前说好了中午要去吃新开的渔粉,去晚了就要排队了。” 食堂有一整面玻璃墙,正午的光线明亮热烈,照见里面来来往往青春飞扬的年轻人,取完餐,纪吟和舍友刚找了个位置坐下。 这时一道清亮的男声响起,“两位学妹,我能跟你们拼个座吗?” 纪吟低头不语,舍友却笑嘻嘻答道:“当然可以!能跟祁学长这个大帅哥吃饭,我饭都要多吃几口。” 对方闷笑了下。 纪吟和舍友坐在长方形餐桌一侧,学长坐在另一侧,吃饭时,舍友不停朝纪吟挤眉弄眼,还凑到她耳边小声说,“周围明明还有位置,祁学长却特意过来跟我们拼桌,你猜猜他是为谁过来的?” 纪吟瞪她一眼,“吃你的饭吧。” 吃过饭,纪吟正要回宿舍午休,画面疏忽流转,眼前是她卧室那盏熟悉的、光线柔和的吊灯,暖黄的光晕笼罩着她魂牵梦萦的面孔。 “吟吟,你这丫头,不是你说要出去玩儿的,还不起床?再不起就赶不上飞机了。” 纪吟愣愣地看着他们,一眨不眨。 “吟吟,还没睡醒呢?” 纪吟忽然反应过来,瘪了嘴,眼泪簌簌落下,“爸爸妈妈……我……” 见女儿被自己吼哭,徐琴一下手足无措起来,“唉,我、我就叫你起床,也没骂你吧?” 一旁的纪岸也急了,连忙拍着女儿肩膀宽慰,“哎呀,乖乖,你妈就是嗓门大了点,没有骂你,别哭,别哭了啊。” 纪吟就是止不住眼泪,一头栽倒老妈怀里,紧紧抱着她,“我没有、没有怪妈妈,我就是做了个梦,梦到我们分开了,好久好久见不到你们,太想你们了。” “没事儿,梦而已,醒了就过去了,乖啊,没事儿了。” 两人像哄小孩子似地哄着女儿,不知过了多久,纪吟才终于不哭了。 “对了,我们说好要去海边玩儿的,快收拾收拾。” 纪吟想起那场噩梦,就是那场意外将自己带到了古代,脸色一白,“不,我不想去了,爸妈,我们不去了好不好?” 行程都安排好了,机票酒店都定了,一般情况下哪儿能这么任性说不去就不去,但两人看到女儿现在的状态实在不对劲,也怕出意外,忙不迭应下。 “好,那就不去了。” “我们就在家,哪儿也不去。”纪吟拉着他们的手。 夫妻俩对视一眼,都有些担心。 只是追问吧,也问不出什么,纪吟一直说自己做了个噩梦。 哪儿有噩梦能吓成这样的? 晚上,纪吟不肯睡觉,一定要跟他们待在一起,一家三口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聊着天。 不知不觉,纪吟终究还是撑不住睡过去了。 就在意识彻底坠入黑暗中时,她忽然醒了,睁开眼,一片漆黑,看不到一丝光亮。 仿佛没有空间,也没有时间。 “妈?爸?”她试探着喊了句,声音仿佛被这浓稠的黑暗吸走了,没有一丝回音。 纪吟心头一急,用尽全力嘶喊。 “妈!爸!你们在哪儿?” “妈妈……爸爸……” 纪吟像是一个走丢的孩子,无助而可怜。 不知喊了多少遍,渐渐的,远处的黑暗里似浮现出熟悉的轮廓。 她兴奋地跑过去,却怎么也触碰不到他们。 渐渐的,那些人影越来越清晰,纪吟终于看清。 “爸妈?陈橙?欣彤?” 纪吟朝他们伸出手,想要靠近他们,他们却只站在远处,含笑看着她。 “吟吟,回去吧。” “回哪儿去?”纪吟一脸茫然。 “回你来的地方。” 来的地方?她家不就在这里吗? “快回去吧,那里还有人在等着你。” “我不回去,我想跟你们在一起。” “回去吧,吟吟,你要开心,不管你在哪儿,只要你能开心地活下去,爸爸妈妈就放心了。” 然而她再怎么挽留,那些熟悉的人影依旧离她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最后彻底消失在了黑暗深处。 “不要,我不想跟你们分开……” “阿吟!阿吟,你快醒醒!”段伏归紧紧握着她的手,见她满头冷汗,嘴唇被咬得发白,担心她深陷梦魇中不知轻重,为了避免她咬坏自己的舌头,只好掐开她的嘴,又一面不停唤她名字,希望能把她叫醒。 不知过了多久,纪吟终于转醒,悠悠撩开眼皮,眼神茫然,分不清今夕何夕、前世今生。 “阿吟,你梦到什么了?”段伏归担忧地看着她。 她刚刚在梦魇中,不停地喊着什么“不要”、“不回去”,又联想到她晕倒前那个怪异的僧人,不由心惊肉跳,总觉得有什么事他不知道,而这,关系到她心底最深处的秘密。 第143章 段伏归将她半扶起来,靠在枕头上,给她擦完汗,看到她干涸苍白的嘴唇,又倒了杯温水递到她唇边,“来,喝点水。” 纪吟下意识照做。 温水浸润咽喉,缓了许久,纪吟的思绪终于回笼。 “你怎么来了?”她问,声音显得有气无力。 “我听说你晕倒了,不放心,所以来看看你。” “我现在没事了,可能是爬山太累了吧。”纪吟随口答道。 段伏归微垂着头看她,高挺的眉弓在眼窝落下一片阴影,瞳色晦暗难辨。 她还不知道。 不知道自己已经有身孕了。 要告诉她吗? 但就算现在不说,过两个月她自己也会发现的。 段伏归的眼神不自觉落在她腰腹处,如果她不知道自己有身孕,整日东奔西走,万一出了意外…… “先前发生什么了?你那丫鬟说你遇到一个自称闻寂的老僧,然后你就晕了过去?” 纪吟回忆起梦中的场景,痛苦地闭上眼,摇摇头,显然不想多说。 来,是缘法;去,亦是缘法。执着于一处形态、一处归所,岂非自缚? 她这一缕异世来的孤魂,就如一丝青烟,被莫名的“风”吹到了这个时代,她一直死死抓住前世的过往,如同抓住青烟消散前最后一缕形态,执着地认定那才是她唯一的归所。 这执着,便是那日夜啃噬她的跗骨之蛆;这执着,将她牢牢地困在了痛苦的深渊里。 原来,这些年,是她自缚了吗? 如果注定无法回去,她是不是,该学着做这个时代的纪吟了? 爸妈说要她开心,只要她开心地活着就好。她不能辜负他们的期望。 段伏归瞧她瞳光一点点凝实,表情渐渐坚定,应当是摆脱梦魇的影响了,心下微松。 他轻轻握住她被子外的手,“阿吟,我想有件事,该让你知道。” “什么事?”纪吟抬起眸,纤长的睫羽犹带几分水汽,浅色的瞳仁如同一颗水洗过的晶莹的琥珀。 段伏归看着她,呼吸忽然重了起来,声音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 这个孩子,他曾盼 了数年,怎么也没想到会是在这种情况下到来。 她执意离开自己,就算有了孩子,她愿意……留下他吗? “你想说什么?”纪吟察觉到男人的不对劲。 “阿吟……”段伏归温热的大掌轻覆上她的小腹。 纪吟顺势看去。 “你肚子里,有我们的孩子了。” “什么?” 纪吟只觉眼前的一切似乎又虚幻起来。 “我说,你怀孕了,肚子里有我们的孩子了,他快两个月大了。” “两个月?我们什么时候……” 对了,纪吟也想起来了,那日她去余家赴宴,中了药。 只不过后来药性发作,她整个人迷迷糊糊地,也几乎想不起马车里发生的事,醒来时就面临刺客刺杀,后边更是险象迭生,她实在没工夫去想昏迷时那点插曲,就被她忽略了过去,她以为段伏归给自己吃过解药,或者是跳到冰河里压制住了药性,没想到他…… 她上个月没来月信,也没多想,毕竟那夜在冰河里泡了一阵,两人上岸时差点冻死,才一两月,身体没恢复过来也正常。 段伏归看她表情发沉,连忙为自己辩解,“阿吟,我不是故意的,那日,我进了那屋,也吸了些香,加上你太过难受,我便没忍住……” 其实,他吸的香不多,若面前的是别人,他忍忍也就过去了,偏偏是她。 “你若气恨我,要打我骂我都行,只要你能出气。” 纪吟微叹口气,揉揉额角,“算了。” 若他没替她解去一部分药性,说不定她根本不能及时醒来,就更别说后面回去救人了,如果他真为救自己死了,她才更难心安。 “那这个孩子……”段伏归小心翼翼地说。 对了,孩子,纪吟下意识覆上自己小腹。 “那夜的情况下,居然还能怀上,他真是命大。”她喃喃着说。 段伏归听她这么说,心头一沉,脸色发白,筋骨分明的指节一寸寸绷起。 “孩子怎么样,他有事吗?”纪吟忽然问。 想到那夜的颠沛流离,加上前些日子她一直在吃药,不知道对孩子有没有影响。 “寺里的法空和尚来诊过,说是尚好,只是你以后要少操劳,好好养身体孩子才能建康,但这毕竟只是个和尚,我还是叫太医再给你诊诊,行吗?” “你想要他吗?” “想。”段伏归毫不犹豫答,而后又反应过来,小心看着她,“这只是我自己的念头,孩子是你怀的,我说过,我不会再强迫你做任何事,如果你不想要……我……我……”最后几个字,他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这个向来骄傲坚毅的男人,此时几乎要忍不住落下泪来。 纪吟没有立时答他。 她想到自己穿越来这么多年,从未有归属感,“纪吟”的父母弟弟,不是她的父母弟弟,虽然她也结交了些好友,发展了自己的事业,可她内心深处始终是寂寞的、孤独的,仿佛游走在世界边缘。 如果注定回不去,有个血脉相连孩子,是不是也不错? 她答应爸妈,会好好活下去。 有个孩子,她就有牵挂了,也有家了。 “段伏归,我们留下他吧。” 段伏归怔怔地看着她,眼眶通红,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生怕是自己执念太过产生的幻觉。 “阿吟,你说什么,我没听清,你能不能再说一遍?” 纪吟缓缓扬起一个笑,“我说,我想留下他。” 第97章 “阿吟,谢谢你,谢谢你愿意留下他。” 纪吟看着男人通红的眼圈,心中亦生出几分酸涩。 若是从前,段伏归逼着她怀孕生子的话,她绝对不会要这个孩子,但他们恰好有了那场意外,他舍命护她,同生共死,最后,他选择尊重她的意愿放她出宫,过往恩怨散尽,她不再恨他怨他;她今日又恰巧遇到这番点拨,彻底转变心性。 一切都是那么恰好。 她最终决定留下这个孩子。 她不知道这个消息时,没有任何感觉,但得知自己怀孕的那一刻起,她心中却划过一丝奇异的感受。 她将有一个与她血脉相连的孩子。 纪吟沉浸在初为人母的奇妙体验中,段伏归则盯着她傻笑。 原以为今生或许都只能远远看着她了,没想到他们竟还能有孩子。 她愿意接受这个孩子,是不是意味着她已经不恨自己了,甚至是有感情的……段伏归忍不住浮想联翩。 他是不是还有机会? 她最心软了,如今有了孩子,看在孩子的份上的,她会不会接受他? 段伏归想问,却又生生忍住,不行,不能操之过急,万一刺激到她…… 总之,段伏归已经决定,不管怎样,他都不会放手的。 但他吸取从前的教训,不会再强迫她了,他会一直守着她。 寺里终究没有家中方便,眼看日头渐渐西斜,纪吟决定趁着天黑前下山。 白马寺在山顶,只有石板路,马车上不来,一些富贵人家来上香会乘坐人轿,但段伏归依旧不放心,扶着她出了寺门,来到青石台阶前,说要背她下山。 “我又不是走不动路。” 自得知她怀孕,纪吟在段伏归眼里就成了瓷娃娃,生怕磕着碰着累着,只恨不得她一步路都不要走,他看着她肚子,“你今天才晕倒过一场,而且怀孕初期正是要小心的时候,下山路险,万一不小心脚滑,呸呸,总之,还是我背你下去更稳妥些。” 他说的有道理,纪吟今日爬上山来,小腿到现在都还泛着酸,她下意识抚上自己的肚子,想到还有个小家伙,也不敢冒险,便听话地趴到男人背上,双臂轻轻搭在他脖子两侧。 段伏归将她轻松往上一托,脚步轻快地踩着青石台阶下山而去。 此时正是红日西坠,彩霞弥漫天空,余晖穿过松柏间疏疏密密的缝隙,错落在二人身上,林中时有倦鸟振翅划过,鸟鸣啾啾。 山上时不时传来白马寺的晚钟,钟声悠扬旷远,仿佛能涤荡人心。 段伏归背着纪吟,稳稳当当地走在下山路上,心里是前所未有的宁静和幸福。 这一刻,他真希望这条路永远也走不完。 纪吟趴在男人背上,感受他后背传出的体温,闻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雄浑的味道,她也没想到,自己竟有一天能与他这么平和地相处。 或许,这个孩子的到来,于她而言也是件幸事,能叫她从此不再孤独。 段伏归想把她带回宫,让宫中太医好好给她诊脉,毕竟那夜又是中药,又是跳河受冻的,他实在担心她现在的身体状况。 纪吟却不肯,挣扎着从他身上下来,“我要回我自己的院子。” 第144章 段伏归哪里敢说个“不”字,只好道:“那我派太医来帮你调养?”不等她拒绝他又连忙说,“你别拒绝我,你也知道那晚情况凶险,不管是为你还是为宝宝,总要叫太医看了才放心。” 纪吟没逞强,外面虽也有大夫,但哪里比得过家学渊远的太医,低低“嗯”了声。 段伏归将纪吟送回家,很快张太医和秦太医都来了。 二人轮番诊了片刻,“娘娘现在的身体略有些虚弱,想来是先前受寒劳累所致,但腹中的胎儿却很强健,应当是陛下精血好,只需好好休养,温补一段时日就好了。” 张太医给纪吟看诊次数最多,最熟悉她的情况,在他看来,纪吟现在的身体比以前在宫里时还好些,心里那股郁气也散了。 病由心生,她从前心情抑郁,自然纤瘦柔弱,如今心思开阔,体质便自然而然强健起来。 听到太医这么说,两人都放下心来。 紧接着,尤丽她们也得知了纪吟怀孕的事,几人先是一愣,小心看了眼纪吟,见她神情平和,嘴角不自觉带着一抹微笑,段伏归也笑看着她,才上前恭喜。 院中一片欢声笑语,众人兴致勃勃地说要给宝宝做衣裳。 不知不觉,夜已深了。 纪吟恍然惊觉段伏归还在自己身边,“你还不回去?” “你这就要赶我走了?” 纪吟不知他怎么变得这么理所当然,抿了抿唇,继续说:“难道你还要继续留下?” “不行吗?”段伏归委屈地看着她。 纪吟刚要开口,段伏归又说,“我是宝宝的父亲,我想跟他多待一会儿,可以吗?” 他悄悄拿眼神去观察她的表情。 纪吟沉默。 她就知道,只要留下这个孩子,男人肯定会黏上来。 看他现在的样子,是打定主意不要脸撒泼耍赖也要留下来了,奔波一天她也累了,且她心里千头万绪,还有许多没理清楚的思绪,也懒得跟他扯嘴皮子,便道:“随你,但 你不许留在我房间,不许打扰我休息,我要睡了。” 段伏归有点遗憾,没想到她这么警惕,但他又想,她现在愿意让自己留下已经是个不错的进展了,便不敢还嘴,真在旁边找了个逼仄的房间住下,却没睡。 看着纪吟房里熄了灯,他又站在外面听了会儿她的呼吸,确定她已经睡着了,这才悄悄撬开门栓摸了进去,撩开纱帐,在她床沿坐下。 今夜月色不甚明亮,段伏归并不能完全看清她的模样,但只要听到她清浅的呼吸,他内心便一片安宁。 老天终究待他不薄,不仅把她找了回来,他们还有了孩子。 段伏归就这么看着她,坐了一整夜,直到晨光熹微,估摸着她要醒了,怕她发现生恼,这才轻轻在她脸颊亲了下,悄悄退了出去。 纪吟醒来,总觉得屋中有股熟悉的气息,又看到床沿被压得异常实的一块褥子,福至心灵,一下就想到了某种可能。 男人果然不老实,趁着她睡着来做了梁上君子,可不知为何,她竟没有特别生气。 纪吟穿上外衣,正准备去打热水洗漱,推开门,就迎上男人灿烂的笑脸,他怀里还端着水盆:“阿吟,早啊。” 纪吟瞧他这装模作样的样子,懒得理他,给了个白眼。 段伏归美滋滋地接受了,殷勤地端着热水伺候她洗漱,又在纪吟这里蹭了顿早饭,才不得不骑马回城,去处理正事。 但他就算再忙,也要日日来看纪吟。 清泉镇在城外十里,一路快马的话,半个时辰就到了,男人也愿意折腾。 纪吟休养了几日,精神大好,又忙碌起书肆和造纸作坊的事来。 段伏归不想她累坏自己,劝她,“要不,你就在家歇着,这些事交给下面的人去干就行。” 纪吟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你是要管我吗?” 段伏归哪里敢管她,委委屈屈地道:“我只是担心你的身体,毕竟你还怀着我们的宝宝,我不想你累坏自己。” “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知道,我也不会拿宝宝开玩笑的。”纪吟放软语气。 段伏归没办法,只拉着她的手,“那你让太医每天给你诊一次脉,要是累了或者哪儿不舒服就停下好不好?” 纪吟抬起眸,认真地看了他一眼,忽有些恍惚。 不知不觉间,这个男人,真的跟一开始不一样了。 “好。” 段伏归日日往纪吟这里跑,纪吟又时常在外走动,随着月份渐大,她的肚子也微微显了出来,很快,她怀有身孕的消息就传遍了朝堂。 他们的陛下,终于要有继承人了? 要知道,为了这个问题,大臣们已经上过无数道奏疏了。 壹零五七二九柒七一八 毕竟段伏归也不年轻了,快三十岁了,快三十岁的皇帝,还没有子嗣,偏他又不肯纳妃,就算这个皇帝能力再强,底下也免不了人心浮动,甚至有的人开始暗中接触宗室,想着段伏归将来或许会从宗室里挑个孩子过继。 没想到啊,就在大家都要死心了时峰回路转,段伏归居然要有继承人了。 五月份的天气已经微微燥热起来。 这日傍晚,纪吟用过饭,洗过澡,穿着一身素绸寝衣,坐在院子的葡萄架下晾头发,孕妇容易体热,段伏归拿着柄娟扇给她扇风。 他小心看她,尽管艰难,他还是要说,“阿吟,如今朝里都知道我们有孩子了,这个孩子,如果是个女孩儿也就罢了,如果是个男孩儿,他必须是燕国太子,我不是想逼你,而是,而是……” “我知道。”纪吟转过头,对上他小心翼翼的眼睛,露出一个了然的眼神,“他身上有你的血脉,就注定他不可能离开权力旋涡,如果他不去争,等旁人坐上那个位置,是容不下他的,无数人会推着他往前走,他的命运,早在他出生那一刻就决定了。” “其实,早在决定留下他那一天,我就知道这个结果了。”纪吟微叹。 段伏归心里松了口气,停下娟扇,紧紧握住她的手,“谢谢你,阿吟,谢谢你愿意体谅我。” 纪吟微垂着睫,一时没再说话。 片刻后,段伏归感觉她仍没主动抽出手,积压在心底数月的情绪忽然冲出来—— “阿吟,你愿意,跟我重新开始吗?” 第98章 段伏归早有这个心思,只是一直不敢说,但这两个月,因为孩子,纪吟对他的态度算得上十分温和,两人相处和谐,便让他看到了希望。 他总觉她对自己是有情意的,不然她为什么要冒着性命回来救自己,不然为什么会留下这个孩子。 人总是贪心的,她愿意留下他们的孩子,他就忍不住想要更进一步。 段伏归殷殷地看着她,仿佛最忠诚的信徒正在等待聆听佛谕。 “如果我不愿意呢,你要如何?” 段伏归仿佛瞬间跌入谷底,心中一片苦涩。 “我……我不会如何,我会一直守着你。”这股苦涩似乎传到了舌尖,让他麻木,段伏归每说出一个字都十分艰难。 “你真的心甘情愿?”纪吟又问。 “嗯,我心甘情愿。”段伏归的瞳孔仿佛蒙上了一层阴翳。 “既然这样,那我们试试吧。” “试什么?”段伏归还没反应过来,下意识问。 纪吟手掌拖着下巴,笑吟吟地看着他,轻声说:“试试我们能不能一起走下去。” “什么?”段伏归完全反应不过来,不可置信,瞳孔却在瞬间绽出惊人的光亮。 “我说,我愿意跟你试试,看我们能不能走下去。”纪吟瞧他呆愣愣的模样,竟觉有几分可爱,笑着用指尖点了点他英挺的鼻尖。 “你说的是真的?”段伏归瞬间扣住她的肩。 突如其来的力道叫纪吟轻轻皱起了眉,“你要再这样没轻没重的,我可就要反悔了。” 男人忙松了手,一时手忙脚乱,生怕自己不小心弄疼了她,叫她改变了主意,“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太激动了一时没忍住……” “好啦。”纪吟拍拍他的手。 “我答应跟你试试,但我是有条件的,如果你同意,我们就……” “我肯定同意,不管你有什么条件,我都愿意。”段伏归急急道。 “那好,第一,我虽然愿意跟你试试,但我不回宫,我也不当什么皇后,我就在外面生活,你不许阻碍我发展事业。” “好。”段伏归只思考了一秒就同意了。虽然她更希望她名正言顺地当自己的皇后,但最重要的还是她,她不回去,他来找她就是。 “第二,我对感情的追求是一生一世一双人,你若想跟我好,那就不许再有旁人,即便是没有名分的舞姬侍妾,也不能跟她们亲近。”纪吟说着,想起从前他在京畿大营里招过美人,虽然最后没碰对方,但现在想来,却莫名有些气恨。 第145章 段伏归看她瞪圆的眼睛和围鼓的两颊,明显有些恼意,顿时想起自己从前干的好事儿 ,心虚起来,拉着她的手,带着讨好的语气:“这些年我从没碰过别的女人,我只要你一个就够了。” 纪吟乜了他一眼,哼,他要是敢碰别人,她是绝不可能原谅他的。 “第三,孩子生下来后,十岁之前,我要留在身边亲自教养,你不许把他带进宫里去,至于再大点,届时就看情况再说。” 这下段伏归却没一口答应,微沉下眉,朝纪吟认真商量道:“我愿意让孩子留在你身边,我也觉得你会把他教得很好,但是,你们在宫外的话,我要多派些人手保护你们母子,等孩子大点,还要派太子太傅过来教孩子朝上的事,你不要拒绝我好不好?” 纪吟思考了瞬,他们的孩子不是普通人,今后注定要坐上那个位置,她虽有来自后世的眼光,看清历史发展的宏观规律,但对具体的朝堂细节了解不多,确实需要老师来教导。 “嗯。” “还有吗?” “还有什么?” “条件。” “暂时就这些,其余的等我以后想到再说。” “只要我做到这些,你是不是就能爱我了?” “想得美,我只说试试,万一哪天你惹我不高兴了,我就把你踹了。”纪吟故作威胁。 “那我是不会给你这个机会的,就算你把我踹了,我也要滚回来,黏在你身边。”男人没脸没皮地说,毫不在意自己一国皇帝的威严。 纪吟看着男人春风得意的模样,忽然有些牙痒痒,指了指搁在一旁的娟扇,“天太热了,继续给我扇扇子。” “遵命!”段伏归欣然接受,卖力地扇了起来,胳膊上的肌肉随着他的动作上下起伏,脖颈青筋微凸,渗出细密的汗珠,仿佛给他浅铜色的皮肤上了层油润晶亮的蜜光。 纪吟盯着那流畅的肌理看了片刻,忽然移开了眼,心态转变后,她竟觉得男人的卖相还不错? “也别扇得太用力。” 段伏归便放轻了动作,“这样可以吗?” “嗯。”纪吟应声,尾调微微上扬。 她闭上眼,享受着娟扇带来的凉风,掌心搭在微微隆起的腹部,随着月份渐大,她慢慢感受到孩子的动静,有时他会在里面翻身,有时又好像在踢她,总之十分活泼,她即将为人母这件事也越来越有实感。 她从前十分恐惧孩子,可当他真的到来时,她发现自己竟然没有排斥,从来没想过不要他。 或许这就是血缘的魔力吧。 她希望他好好的,出生后能有一个幸福的家庭,这也是她决定接受段伏归的原因之一。 当然,也不仅仅因为这。 她也想为这个时代处于困苦的百姓们做点什么,她想将自己的一部分思想传递给孩子,好好培养他,希望他将来能有所作为。 不过,最重要的一个原因—— 她或许,真的有那么点喜欢上了他。 她后来才发现,爱与恨,竟是一根藤上绽放的花。 …… 得到纪吟的允许后,段伏归一下又行了,整个人走路带风,有时骑马赶路,他看着清泉镇的方向,都会忍不住笑出来,脸上写满了“春风得意”几个字。 “你现在天天留在这边过夜,皇宫都要成摆设了,而且因为你,许多人想投机取巧,清泉镇的房价都开始上涨了。”纪吟坐在窗边榻上,检查印刷出来的新书有无错漏,见男人又来,忍不住吐槽。 “他们没不长眼地来打扰你吧。” 自然也有人想趁机卖纪吟的好,还有人递帖子想要来拜访,只是纪吟不理会,对方不敢纠缠而已。 “还好吧,反正对我影响不大。” 段伏归这才放下心来,又道:“随他们去,反正我也不会在京城留太久。” “你什么意思?”纪吟一下坐直了身体。 段伏归的眼神一下变得小心起来,掌心握住她的小腿,指节轻轻按摩,“我想迁都洛阳。” “洛阳?”纪吟垂眸沉思。 她有些意外,但细想又觉得合理,段伏归如今统一了整个北方,西至凉州,北抵大漠,东至辽东渤海,如此广袤的疆域,以现在生产力水平,统治起来不是件容易的事。 “燕京地处幽州,对关中这片中原腹地来说,实在太遥远了,有时鞭长莫及,你想迁都也是正常的。” 段伏归听她这么说,眼神微亮,他就知道她不是一般女子,她总能清楚地剖析出他每道决策背后的深意。 如果她是个男子,必定会是他的得力心腹,不,就算她是男子,或许他也会被她吸引……段伏归抛开这些乱七八糟的假设,一边帮她按摩,一边期待地看着她:“那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吗?” 纪吟愣住,忽然又笑了下,“难道我还能不去?总不能让宝宝从小就经历爹娘分离的情况吧。” “阿吟……”段伏归想说点什么,纪吟忽然倾身过来,手尖抵住他的唇,两人一下离得极近,几乎能看到对方瞳孔中倒映着的自己,“你不用说,我都知道。迁都之举势在必行,我也不可能让你为了我一个人放弃这个决定。我看得出来,你有野心,却也有一颗对子民的仁心,燕国百姓在你的治理下,能有一个相对安稳的日子,对他们而言也是件幸事了。” “如果可能,我希望你能这片大地河清海晏。” 段伏归怔了片刻,忽然松开她的小腿,将她紧紧搂在怀里,在她眼上落下一个滚烫的吻,“阿吟,谢谢你。” 他早就有这个想法了,只是一直不敢跟她说,怕她不愿意跟自己走,没想到她这么通情达理。 也是,她是那么好的一个姑娘,又聪明。 “你迁都之后,是不是就要准备向南用兵了?”纪吟又问。 段伏归没有瞒她,“是。前两年刚刚平定秦国和各地小股势力,需要休养生息,收拢民心,等到正式迁都,彻底安顿下来,还需一两年。” 正好到五年之期。 纪吟没有劝他,只道:“如果你顺利攻下齐国,留我父母还有弟弟一条性命吧。” 这是她占据这个身体后,唯一能为他们做的了。 “这是自然。” 段伏归又亲了亲她。 纪吟一时没有推他,男人便越来越大胆,渐渐的,这吻越来越过火,一路吻向她脖颈,还在继续向下…… 第99章 纪吟被他轻轻咬了下,感受到那酥麻中微带疼痛的刺激才反应过来,推了他一下,软着声音,没什么威胁性地说:“谁许你动手动脚了,我先前只说了试试。” “那我度过试用期了吗?”段伏归抬起头,整个头上已经冒出了热气,太阳穴周围的青筋微微凸出皮肤,眼眶泛红,呼吸沉重,渴望地看着她,仿佛久旱之人即将赢来了甘霖。 纪吟本想拒绝的,可对视他火热的眼神,一时竟说不出话,并且诡异的,她也似被他传染了一般,脸上冒出了热意。 男人地抓住了她这一瞬间的犹豫,眼里绽出惊人的光亮,俯在她耳边,小声央求她:“阿吟,除了那一次,我已经好几年没跟你亲近过了,你就可怜可怜我,给我一回好不好?” 他声音低沉而有磁性,此时因为压抑而略有些沙哑,又故意凑到纪吟耳边,她只觉得耳廓一阵酥麻,忍不住轻颤了下。 “我已经问过太医了,这个月份可以行房,只要我轻点,阿吟阿吟……”段伏归又说,滚烫的唇贴着她耳畔细密地亲吻起来。 “你这种事都拿去问太医!”纪吟垂了他一拳。 段伏归为自己辩解,“我这不是要确保你和宝宝好好的吗?” 纪吟仍有几分羞恼,你不做不就不用问了。 可惜还没等她开口,男人已经用唇舌封住了。 纪吟软绵绵地抵在 他胸前,男人则一直不停揉弄她,不过片刻,纪吟便彻底软了下来,半推半就地被他抱到了床上。 她现在有五个多月身孕了,不过她想着段伏归体格如此高大,估计孩子也不会太小,她本身骨架纤细,怕孩子太大难产,不敢补得太多,相反,她还在刻意控制体重,于是到现在她的肚子只隆起一个小小的弧度,看着好像只在肚子上长胖了点。 这并不妨碍两人,但段伏归却抱着她坐到自己身上,宽大的手掌扶在她腰间。 从前两人亲近,他总是急切而用力,纪吟只能被迫承受,这一回,他却难得耐下性子,“阿吟,舒服吗?累不累?” 从前实战的经验加上这段日子的学习,他极尽所能地取悦她,看她那双清冷澄澈的眸子因为自己而片刻失神,他便有股极大的成就感。 …… 段伏归放了两回,这场极致而温柔的交融才结束,此时纪吟早已浑身失力,柔弱无骨地依偎在男人宽阔结实的胸膛。 她阖着双眸,嘴唇红润肿胀,仿佛刚吸饱了露水的花瓣,黑浓的睫羽因为刚才哭过而纤长湿润,尾烧还挂着晶莹的泪珠儿,映衬着酡红的脸颊,气韵妩媚,彻底脱离了少女的青涩,美得惊心动魄起来。 第146章 段伏归又亲了亲,揽着她享受此时宁静的余韵。 待终于平息下来,他亲自去打了温水,帮她擦拭肌肤上的汗珠,又亲自给她套了件宽松的寝裙,继续将人揽在怀里,亲了亲她发顶。 “阿吟,你会爱上我吗?” 他觉得,她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看在孩子的面子上才肯接受自己,按理,他也该满足了,她愿意生下他们的孩子,还愿意跟他重新开始,可人心总是学不会满足。 得知她有身孕后,他觉得她愿意留下孩子就足够了;等留下孩子,他又希望跟她重新开始;如今,他又想得到她的心,想要她如自己爱她一般爱自己。 这时纪吟几乎已经要睡过去了,段伏归只是近乎自言自语地说,没想着她会回答自己。 纪吟却缓缓睁开眼皮,抬起下巴朝他看过来。 “我也不知道……我曾经恨过你、怨过你、咒过你,却也愧疚过、感动过、只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你在我生命中留下如此浓墨重彩的一笔,如果我不爱你,大概也不会爱上别的人。” 她此前一直刻意逃避这个话题,也不愿承认自己内心的感情,认为爱上一个伤害过自己的人是件错误的事,此时承认,亦是鼓起了勇气。 段伏归没想到她能说出这番话来,一时狂喜,尽管这话不如“我爱你”来得直白,却更加动人心弦。 “我也是,除了你,我不会再爱上别的女人了。” “我不信神佛,但如果真如佛经中说的,人有来世的话,我希望我们生生世世都在一起。” 纪吟轻哼一声,闭上眼睛,懒懒地说:“过好这辈子就不错了,哪儿能想到生生世世这么遥远的事呢,到时你喝了孟婆汤,早把这一世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那我就不喝那什么汤,我要保留这世的记忆去找你。” “这可由不得你,鬼差会把你锁起来,你不喝就不许你投胎转世。” 鬼神之事本就虚无缥缈,两人现在也不过是随口闲聊罢了,段伏归听她这么说,心里却莫名有些堵,她为什么不能往好的方面想呢,总有种要甩了他的感觉,可他又不敢太过较真,只能独自生着闷气,心想,他就是要生生世世跟她在一起,成了鬼也别想甩开他。 一场欢愉消耗了太多精力,没说几句,纪吟便彻底睡了过去。 这日以后,男人可算能正大光明地“登堂入室”了,尽管她有时会拒绝,但段伏归分明看得出她是欢愉享受的,便换着法子取悦她。 果然,不独男子享受此道,只要肯学,女子也能得到前所未有的欢愉。 于是,纪吟这段日子不仅没因怀孕变得憔悴,反而红光满面,仿佛一朵艳艳盛开的牡丹,看得人心头一颤。 不过,怀到八九个月时,孩子越来越大,纪吟的身体也开始笨重起来。 段伏归从太医那儿学来手法,夜夜替她按摩腰腿,这才稍稍缓解了她的不适。 七八个月时,段伏归便安排了太医和产婆住进隔壁院子,到了九个月,纪吟即将临盆,众人更是绷紧了精神。 九月十五,天还未亮,纪吟发动了。 段伏归最先反应过来,他看床上一片濡湿,脸色一白,跌跌撞撞地跑到门口,“来人,她要生了!” 喊完话,他又连忙跑回去看纪吟,不停问她,“你怎么样,是不是很痛?太医马上就来了……” 纪吟是有些阵疼,可看他慌乱得仿佛自己要死了似的,她忽然感觉有点好笑。 “到底是我生孩子还是你生孩子?” 段伏归想,自己要是真能替她受这份苦倒好了。 这时产婆、侍女、太医们都来了,太医们守在门口,两个产婆来到床边,想问纪吟的情况,发现段伏归杵在床前,被他气势所慑,一时不敢开口。 纪吟将人推开,“你别挡这儿碍事儿,出去等着吧。” 可段伏归哪里放心让她离开自己眼皮子底下,只恨不得时时看着她。 纪吟从前没生过孩子,却也听说过有多痛,甚至十分狼狈,纪吟想到一会儿自己可能会疼到扭曲,便不想被他瞧见。 他在这里,不仅帮不上忙,还叫旁人胆战心惊,更不该留下了。 段伏归不敢跟她作对,只得出去了。 纪吟开始一阵阵宫缩,疼得她冒出了冷汗。 段伏归焦躁地守在外面,起先一两个时辰还勉强站得住,到后面,听到屋中传出来的一阵阵痛呼,险些没忍住冲进去。 他从来没觉得时间这么煎熬过,他甚至会想,她会不会因为生产……毕竟妇人因生产而死亡的情况并不鲜见。 就在段伏归焦灼不已,这时一个元都来报说,门口来了个老僧,说他们府中有喜事,恰是有缘,想为夫人念经祈福。 段伏归以为是来招摇撞骗或是别有用心的,想也没想就道:“将人轰走。” 元都想,那老僧看着还真有几分不凡,但看主上满脸焦躁,只好领命去了。 然而片刻后,那老僧竟出现在了纪吟的院子里。 “我不是说把人轰走?”段伏归看到人,脸色一黑。 元都连忙请罪,他按照吩咐轰了,只是他也不知道对方怎么突破禁军的层层封锁进来的。 “阿弥陀佛,施主有礼了。”老僧双手合十,朝段伏归弯了弯腰,然后便径自坐在了院子里,捻动着掌心的持珠,低声用梵语念诵经文。 “主上,属下立刻就把人绑起来。”元都在一旁说。 段伏归一愣,忽然想到什么,抬手阻止了他,“慢。” 这个人,难道就是纪吟曾经见过的那个老僧? 听着老僧的诵经声,不知不觉间,段伏归的心竟没那么慌乱了。 半个时辰后,产房的门被打开,产婆一脸喜气,“恭喜陛下,娘娘生了个小皇子,母子平安。” 段伏归心神一松,浑身失力,竟差点摔倒在地。 - 看完纪吟和孩子,段伏归询问方才的情况,这才知道,纪吟生产到一半,竟没了力气,差点昏睡过去,她似听到那诵经声才又醒了过来,最后用尽所有力气生下孩子。 得知这其中的凶险后,段伏归大发脾气,差点就要杀人,他不是吩咐过,不管发生什么情况,必须保证纪吟的性命吗? 然而纪吟失去意识的时间极短,太医们还在商量要不要施针时她便自己醒了过来,最后也成功生下了小皇子,于是众人都只当这是一个小意外。 唯有纪吟自己知道,那一瞬间,她好像又看到了前世的场景,爸爸妈妈站在家门口,等着她回家,她下意识跑过去,却被一阵诵经声拉回了神志,她意识到自己要有孩子了,这个世界还有人在等她回去,她忍痛告别了爸妈,回来了这个世界。 第二天醒来时,纪吟泪流满面。 段伏归紧紧抱着他,心中无比后怕,尤其那老僧走之前还对他说了句,“女施主非此尘世中人,如今有了血缘羁绊,神魂方得此方天地庇佑,阿弥陀佛。” 不明不白的一句,却叫段伏归心头一惊。 什么叫非此尘世中人? 只可惜那老僧并未再留下别的话语,就此消失在了他面前。 因为这句话,接下来段伏归总十分不安,尽管他在纪吟面前极力隐藏,可他如何骗得过朝夕相处的枕边人。 这天晚上,纪吟喂完宝宝,将他轻轻放到摇床里,一边轻轻摇晃,一边看向段伏归。 “你最近怎么了,我怎么感觉你心里好像藏着事?” 段伏归看着她没说话。 “你还在因为那天的事担心?太医不是诊过了,我现在已经没事了。”纪吟笑着安慰。 段伏归担心的却不是这个,他忽然紧紧抓住她的手,“阿吟,你不会离开我的对不对?” “你怎么忽然又冒出这个想法来了?我说过了,看你表现,你要是敢做对不起我的事,我就敢……” “我说的不是这个。” “那你什么意思?” “阿吟,那日来了个老僧,他说你不是此尘世中人,呵呵,真是可笑,你明明活生生地在我面前,怎么会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段伏归故作轻松地说。 然而,他怀里的纪吟却身体一僵。 段伏归的身体也僵硬了。 “他说,我不是尘世中人?”纪吟怔怔地说。 段伏归心头一颤,某个可怕的想法似乎要成了现实。 “阿吟,都是他胡说八道,就算你真是什么精怪或是孤魂野鬼,我也不在意,你现在已经有宝宝了,他说你会被这里的天道庇护的。”他急急说。 纪吟终于明白过来,为何那日自己会见到那个场景,她不知道自己若是没选择回来,是会回去,还是彻底消散,只知道,错过这回,她大概率没有机会了。 尽管早已接受留在这个世界的事实,可一想到那个可能,她还是忍不住心中大恸,伏在段伏归肩上哭了起来。 第147章 段伏归想安慰她,还在月子里,哭多了对身体不好,可感受到她身上前所未有的悲伤,他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纪吟哭了许久许久,几乎哭到脱力,直到听到宝宝的哭声,这才回过神来。 段伏归又要哄大的,又要哄小的,急出一身汗来。 最后还是纪吟恢复了点体力,把宝宝抱到了怀里,温柔地轻哄。 如今她也做了妈妈,有了自己的孩子,才知道妈妈对孩子的感情有多难割舍。 抱着宝宝,她就仿佛拥有了全世界。 “可能,父母与子女之间,就是一场被亏欠和亏欠,我选择了自己的孩子,却亏欠了我的父母。” “段伏归,我确实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你想知道我前世是怎样的吗?” “我不在乎,阿吟,只要你能留在我身边,我什么都不在乎。” 纪吟抬起头,认真地看着他,“我从前一直死死守着这个秘密,既是怕被人知道当做妖孽诛灭,也是觉得没有必要,却没想这世上当真有看破天机的人,你既已经知道了,那我告诉你也无妨,正好,我也太累了,跟你说说或许会好受些。” “好。” “我那个世界跟你这个世界很不一样,应该要在一千多年以后了,那时已经没有皇帝了,世界前所未有地繁荣,我是一个普通家庭的姑娘,还在上大学,对了,我们那个时代,不管男女,人人都能接受教育,读书识字,可不像这个时代,只有男子才备受推崇,而且,我们宣传人人平等,你这种唯我独尊的皇帝,是封建糟粕……” 纪吟故意用轻松诙谐的语气说。 段伏归认真听着,却最关心一件事,“那你是怎么来这里的?” “肯定要出点意外才有现在的事啊,那时我跟父母一起去海边玩儿,突然起了浪,有个小孩儿被浪花卷到了海里,我胆大妄为,觉得自己游泳技术好就跳进去救人,结果醒来就成了现在的纪吟,正好在和亲路上。” 段伏归听她轻松自嘲,心中却疼惜不已,心疼她为了救人牺牲了自己,可如果她没来,自己又如何遇得到她。 “那时我听说要被送去燕国嫁给一个五十多岁的异族老头子,吓都要吓死了,本想半路逃跑,没想到杀出个你来……” “这或许就是我们的缘分。” 纪吟瞪他一眼,“那时我可不这么觉得。” 纪吟又絮絮叨叨地跟他说了许多那个世界的事,从社会结构说到自己上学时的日常,大概是从未如此敞开心扉倾诉,说完后,她心中竟轻松了许多。 “我唯一对不起的就是我爸妈,他们那么爱我,我却不能回去了。” 段伏归怕她累着,把孩子抱到自己怀里,一手揽着她的肩,“他们那么爱你,只要你好好的,他们就放心了。” “对了,那个老僧,应该就是闻寂大师,他既然看得出你的来历,说不定有办法帮你托梦呢。” “大师行踪不定,从来只有他自己主动出现,你上哪儿寻他去,就算寻到了,托梦之说也太玄幻了。” “试试嘛。” 纪吟并没有所谓的托梦之说放在心上,直到夜深了,她精神实在困倦极了,才终于睡去。 段伏归却没有睡,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尽管她刚才说得轻松,可他还是知道她这些年有多痛苦,被迫与家人分离,在这世上茕茕孑立,与这世界格格不入。 “阿吟,我此生此世,永生永世都不会负你。” 纪吟睡着后,做了一个梦,似乎是梦,却又仿佛不是。 她像是灵魂出窍了般,看着自己的身体倒在沙滩上,接着她被飞快送去了医院,经过抢救,她最终还是没能醒来,却也没彻底死亡,只是永远沉睡。 爸妈为她伤心,憔悴了许多。 被她救下的小孩儿,被家里人带着过来,跪在她爸妈面前,说以后就由他来赡养两位长辈。 她爸妈虽然悲痛,却没迁怒这个孩子。 纪吟跟着爸妈回到家,忍不住叫了他们一声。 “纪岸,我好像听到吟吟叫我了。” “吟吟,你回来了?” “爸,妈,我回来看你们来了。”纪吟没想到他们真能听到自己说话,连忙道。 “我没有死,我去了另一个古代世界,我在那儿生活得很好,还有了家庭和孩子,爸妈,你们别为我伤心,是我不好,不能回来陪你们。” “真的?” “嗯,真的。”纪吟用力点头。 她总觉得这不像一个寻常梦境,左右看了看,又发现自己真能触碰到家里的东西,便拿起笔在一张空白的纸上写了句:爸妈,我在另一个世界过得很好,别忧伤。 最后一笔刚写完,眼前的场景就开始消失,纪吟只来得及朝二人喊一句:“爸妈,别伤心,我很好。” - 纪家夫妻俩睡了长长的一觉,他们醒来,都没第一时间起床,反而若有所思。 最后,还是徐琴开口,“纪岸,我昨晚梦到吟吟了。” 纪岸有些惊讶,“我也梦到了。” “你梦到她什么了?”徐琴问。 “我梦到她回来了,还跟我们说,她没死,只是去了平行的古代时空,还说她过得很好,叫我们不要伤心。” 徐琴瞪大了眼。 纪岸似发现了不对,“怎么了?” “你这梦跟我梦到的一模一样。”徐琴不可置信。 真有两个人在同一晚上做一模一样的梦吗? 忽然,纪岸想到什么,一把掀开被子下了床,来到徐琴的梳妆台前,上面果然有张纸。 “老婆,你快看。” 两人看去,上面是纪吟留给他们的话。 “是吟吟的字迹,是她的字迹!”徐琴哭着说。 难道人死后真的有灵魂? 如果是真的,他们的女儿就没有死,她只是在另一个世界活着。 只要她还好好的,夫妻俩就能放心了。 …… 另一边,梦境消退,天光大亮,纪吟也终于转醒过来。 段伏归坐在她床边,已面露急色。 “怎么了?”纪吟不解。 “你知道你睡了多久了吗?” “多久了。” “快整整一天一夜了。”段伏归加重语气。 自从得知她的来历,又见她睡得这么沉,段伏归当下就白了脸,心脏抖得不成样子,却又不敢强行唤她。 “是有点久,不过我只是做了一个好梦,你别担心。” “什么梦?” “关于我爸妈的。” “或许,世间真的有神灵。” “那我希望神灵能永远庇护你。” “等过段日子,我们去白马寺上个香吧。” “好。” 最后,纪吟没再说话,只捧起段伏归的脸,主动亲了他一下。 !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www.海棠书屋.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