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的有钱人》 第1章 《自由的有钱人》作者:抓水母中【cp完结】 简介︰ 周昭x游荡 真心x烂人 我爱他,我就要死了。 在我死之前,我想去见见他,和他吃一顿饭,聊聊最近的天气。 —— 一个发生在两天里的长谈,很多谈话,很多回忆。 提示:弯恋直,人称转换,想试试酸涩文怎么写,试完了,没成功 第1章 1 狗 我就要死了。 在我死之前,我想去见见他,和他吃一顿饭,聊聊最近的天气。 我叫游荡。给我起名字的人一辈子都没走出过县城,她躺在稻草堆上,咬着一根草,想象她的孩子以后能在山川湖海里做个来去自由的有钱人。 / 我就要死了。 我没有生病,我是不想活了。 在我死之前,我想去见见他,他是我年轻时候每天骑车上学遇见的最后一个人。早上,我睁开眼,先见到她的牌位,然后我穿好衣服,背上书包去上学。 走出院子,狗和麻雀一起叫唤。邻居家的小孩在练习长笛,小孩是我遇到的第一个人。 骑车路过田间,已经给菜地浇过水的曾老头是我遇到的第二个人,他扛着锄头,吆喝道:“走啦!” 到学校,天还蒙蒙亮,门卫戴口罩,对我招招手,让我把车子停在他身后的车棚。 我路过很多值日生,面容糊在寒气和围巾后的学生们,步履匆匆的老师们,爬上教学楼,我打开门,从书包里掏出作业,一路走,一路交给各科的课代表。走到教室最后一排,我放下空书包,和他打招呼。 他是我遇见的最后一个人,我搓搓冻僵的脸,挤出个笑容,对他说:“早上好。” / 游荡是个穷人,穷且怪。 他那双帆布鞋洗得发黄,提着书包的手瘦骨嶙峋,脸凹进去一点,也就是这么一点,令他的眼睛出奇大。 大而无神。 他对我说早上好。我懒得回他,昨晚打游戏通宵,脑子还锈着。他在椅子上坐下,班里唯一一把坏掉的椅子,别人不想坐,趁他不在的时候偷偷换给他的。他根本没发现,还以为是自己坐坏了,每次在位置上大气不敢喘,生怕椅子发出怪叫吵到谁。 我不喜欢游荡小心翼翼的样子,他是穷,但他不欠谁的。 睡醒了,我从书包里摸出盒巧克力丢给他,“吃不完了,你吃吧。” 游荡眨巴着眼睛,双手接过来,摸着那铁盒子,又是小心翼翼地问:“你不吃吗,给我吃,这不太好吧。” 我说:“成天这不好那不好的,你改名叫游不好算了。” 我做了个凶狠的表情,“别啰嗦,吃你的!” / 我抱着这盒巧克力,几乎爱不释手。 我说:“周昭,这个应该要花很多钱吧。” 周昭是唯一一个高三还在转学的人,第一次来班里,就是我的同桌。他很高,不戴眼镜,坐在最后一排能看到讲台上贴着的值日表,一模比我多考了105分。他在校服外套里穿很贵的t恤,打哈欠的时候耳朵尖会朝后移动。 我喜欢周昭,虽然他总是恶声恶气地讲话。 他讨厌我聊起钱,钱对他来说是粪土,是拉低他格调的。果然,他立刻停下打哈欠,把巧克力夺走,拆开,掰了一大块塞进我嘴里。 周昭眼角带泪地训斥我:“吃还堵不上你的嘴!” 巧克力和我想象的不一样,很苦。我问周昭,这怎么跟金币里的不一样,周昭拧起眉头,“代可可脂怎么能跟这个比,你少吃点垃圾食品。” 他说代可可脂四个字,红舌头在白牙齿中间闪烁,我只在挂历上见过这么漂亮的人。 十六中升学率不错,一本线每年能过百分之九十的人。百日誓师之后,班长一张张撕便利贴发给大家,让我们写升学目标。 我想选师范大学,学费低,毕业以后分配工作,如果能分到大城市就很好。 周昭写了一串鬼画符,他的长相和字迹南辕北辙,我不得不伸长了脖子使劲看。 “笨!”他拿笔敲我的头,“都是常用字,你看不懂么?” 我捂着头道歉:“对不起,我看不太清。” 周昭又拧眉头,哼哼了两声,一字一顿地念他目标的大学。 这学校附近有他家一套房子,到时候住过去上下学很方便,他又说起学校里的专业和老师。 我简直叹为观止,对于未来,我只模糊知道一个轮廓,而他已经手持刻刀,细细雕琢起未来的花纹。 “这学校附近有个师范大学,你考这里。”周昭带着我去教室后面贴着的地图前,他指尖在某个地方遥遥一勾,好似我的未来也被他一并勾过去,“这地方离我家也近,到时候你来玩啊。” 我摇摇头,再点点头。 周昭扯着嘴,似笑非笑,骂我是锯嘴葫芦。他不知道我在心里说了很多次好。 / 我发现游荡的近视越来越严重。班里除了我,他是唯一一个没戴眼镜的人。 他不知道从哪听说按着眼角能看见远处的东西,只要上课就按着眼角向外扯,好像扯得长了就能让自己看清老师写的东西。 游荡很努力地学习,但成绩非常差。 我不明白,他付出了百分之一百的努力,试题却总是甩他一巴掌,再丢下百分之五十的回报,学习是很难的事情吗? 一模成绩下来的那天,我看到游荡哭了。 他平时很安静,哭泣的时候也安静。他有一辆很破的自行车,他骑着它上下学。那天我走到校门口,瞥见他正蹲在车棚里对着冷光闪烁的车辐条掉眼泪。 我远远看了一会儿。 游荡把自己收拾的很干净,校服衬衫的领子洁白,头发很厚,身体干瘪。 他干瘪地哭着,连声音都没。那两道泪痕清亮亮地铺在他的瘦脸上,我看到他咬嘴角,把嘴角咬得通红一片。 我走过去,踢他的车轮,问他怎么还不回家。 游荡慌张地低头擦眼泪,他站起来拽着车向外走,结结巴巴地说:“就走了,就走了。” 我追上去,扯他的书包带,“喂!我有纸!很香的面巾纸!” 游荡懵了,眼睛润润地看过来。我催促他:“我可以借给你啊。” “谢谢,但我已经擦干了。”游荡说。 他的书包还是我小学时候流行的款式。算到现在,他大概背了十年有余,不过很干净,和他这个人一样。我把纸塞进游荡的衬衫口袋,他可能有点怕我。我摸到他的时候,明显觉得他身体紧绷,要不是自行车拦着,他就要往后跳一大步。 他到底考了几分啊,哭成那样。我目送他离开,转头回教室,在他桌洞里找成绩条。 晚上回家,我搜了一下去年师范大学的分数线。游荡差好多。 / 清明放假,周昭打电话给我。我不知道他从哪知道我家的电话,这是他第一次打给我,我捧着话筒,屏住呼吸听他的声音。 周昭说:“你明天有空没?来给我帮个忙。” 我扭头看看堂屋地下的牛奶箱,为难,“后天,后天行不行?” 周昭好像在玩计算机,他敲了几下键盘,问:“后天开学了。你明天抽不出时间吗?” “也……也行。”话一出口,我觉得周昭可能会生气,感觉他在强迫我。果然,周昭立刻拔高调门,“什么叫也行,也行是什么意思,我…算了算了,我请你帮忙。后天就后天。” “不,就明天。明天我去找你。” / 我在百货大楼门口等游荡。他必须要配一副眼镜了,再这样下去,他就算学死在六月,师范大学也不会给他上。 等的时候,总有人来问路。我指了两回,忽然愣住了,“你刚刚不是问过我和平北路往哪走吗?” 问路的是个和我差不多年纪的女生,被我拆穿,一下子有点尴尬,强撑着说:“什么啊,我才问一回。” “不对,就是你,你包上有个hello kitty我记得呢。” 那女生语塞,丢了句“深井冰”跑了。 我默念好男不跟女斗,叉着腰使劲深呼吸。游荡怎么还不来,我都快成gps了。 又等了一会儿,我才在人流里看到游荡。他蹬着自行车,脸很红,在过马路的人流里左顾右盼。我举高手喊他的名字。 休息日,游荡穿了自己的衣服,灰扑扑的短袖,细胳膊细腿,他紧张地从车后座上抱下来一个牛奶箱子。 我笑话他,“来就来,怎么还带礼物?” 游荡掀开箱子上的毛毡给我看。那里面竟然是几只眼都没睁开的红皮狗崽子。 “我去——!” “它们还得三小时喂一次奶,我不放心…… ”游荡很小心地盖上狗崽子,打量了一下百货大楼,“你要在这里干嘛啊,我怎么帮你?” / 第2章 周昭带我进了百货大楼,他抱着牛奶箱子,很小心地拉着我坐手扶梯。 百货大楼里放着钢琴曲,保洁阿姨用蘸了消毒水的拖把拖地。我们从金店走过去,闻到了楼上饭馆的香味。 不上学的时候,周昭打扮得很惹眼,他手上带了两三个戒指,连耳环也戴回来了。 我一直都知道周昭有耳洞,他每天在课桌上午休,偶尔脸朝我睡。一二三,他有三个耳洞。 他养过狗,很不解地问我:“为什么不放家里,让它亲娘喂奶?” 我解释说,这是我捡到的,找不到亲娘啊。 捡到它们是假期第一天的事情,我路过学校后面的小路,忽然听到垃圾桶里有很轻的叫声。那些小狗被包在一个购物袋里,血淋淋地喘息着。我把它们放在我胸口前,一路飞奔回去。 “你不知道,它们可可怜了。” 三个钟头到了,我和周昭躲在百货大楼的男厕所,他接过了给狗崽子喂奶的工作,拿注射器吸我灌在保温杯里的牛奶。 周昭说,明天开学,你也要带进学校吗? 我不知道。十六中禁止学生带宠物进校园,我思忖着,“不然放在门卫室,我掐着表出来喂它们?” “别折腾了。”周昭小心地刮小狗脸上流下来的牛奶,他扬眉笑,很温柔地说:“放我家,我家有阿姨在,等断奶了我给你送回去。” 这样好吗?会不会麻烦周昭?或许门岗是很好的选择。 周昭不给我反驳的机会,他确保每一只小狗都吃饱睡着了,盖好箱子,把我拉进一家眼镜店。 我从来没见过住这么大房子的眼镜。那小小的窄窄的镜架在展示柜上占好大一个地方,还有几盏精美的射灯照耀它们,使它们三百六十度地展现自己的型与美。 “你找我帮忙,是要我帮你选眼镜吗?” 周昭撇嘴,“差不多吧,我选不出来。” 有钱人真好,能选那么多东西。 我念叨着,认真给周昭选起来。他脸型很流畅,皮肤又白,戴什么都不难看。周昭听我夸了他两句,面有得色,大手一挥,叫柜台小姐把我说的全拿出来试戴。 他不仅自己戴,还要我也一起戴。 我们像两个模特一样,戴了摘,摘了戴。周昭总要评价我。 “不好,太呆。” “这个形状可以,颜色太丑。” “嗯……涂个口红可以反串了,换。” “像奥特曼。” “慢羊羊也戴这个款式的。” “哇哦——”周昭冷冰冰地鼓掌,“你很像我二姑奶奶了。” 我脾气很好,尤其是对周昭,但此刻也有点不耐烦,“又不是给我买!你管好你自己吧!” 周昭不说话了。 我一愣,“难道真是给我买?” 他弹我脑门,恶狠狠地说:“不然呢!” / 游荡的狗崽子还没长大,他就先染上一身狗脾气。 他抱着狗往外跑,本来一切都好,一听到眼镜是给他买的,忽然就炸花似的着了。 我追在他屁股后头,喊他,叫他,他都不理会。 我们跑到大门口,我一把拽住了他的车把手。 “游荡!你有病吧!买着东西你跑什么!” 游荡一言不发,开始拿绳子把牛奶箱往车后座捆。 我拦住他,“喂!配个眼镜能杀了你?” “我不需要。”游荡终于正眼瞧我了,他脖子上的青筋一根根跳动,那双大眼睛总算很有神了。 我被他怒气冲冲地瞧着,下意识想,游荡要是吃胖一点,应该很好看。 “你快把眼角扯烂了还不需要?” “那也不需要。” 我气得翻白眼,但硬生生忍住了。男人嘛,十七八岁的男人,面子大过天。不然我为什么借口是“他帮我的忙”,而不是“我帮他的忙”。 “游荡,这样,就当我送你的生日礼物呗。同桌之间送个礼物多正常啊。” 游荡冷冰冰地说:“我生日已经过去了。” “你生日几号?” “大年三十。” “那是几号?” “大年三十就是大年三十。” “阴历阳历我分不清啊。”我抓狂了。 游荡挤开我,推着车子往外走,“分不清就回去翻日历。” 我被他推了一个踉跄。天晓得他瘦巴巴一个人,哪来这么大力气。 “喂!游荡!” 我从小要什么就有什么,学业人情无往不利,干嘛要受这种鬼气。 我满肚子火,一路烧到了嘴里。我对倔驴一样的游荡骂道:“你他妈都穷的快吃不起饭了,还能献爱心养狗。难道就不许我这种能吃一碗倒一碗的少爷也献献爱心?” / 他怎么能这么说。 他为什么这么说? 我喜欢他啊,我谁的爱心都能接受,但不能是他的。 我想我们是平等的。 难道他一直觉得……不是吗。 【作者有话说】 听了首歌,忽然想写的,没什么逻辑,也不好看。 雷点多,不是gk更不是sk,更不是什么gmn,smn,请别骂人。 第2章 2 蚂蚁 周昭气性很大。 清明假期后第一天,他把我发配到了第一排。 我不知道他怎么和班主任说的,总之我进到教室时,周昭的桌子边已经空了。 一个晚上不见,周昭的样子好像陌生了许多。 我张望了一圈,班里有些同学在看我。 “我的桌子呢?” 周昭的手搁在桌上,指缝里夹着一根铅笔,他把铅笔从食指转到小指,再从小指转回食指,用他特有的冷漠的眼神瞧着我。语文课代表收作业收到了我们这排,她示意我去看第一排讲台下的桌子,“张老师把你调前面去坐啦,你先把模拟三的卷子给我。” 一整个上午,我都听不清老师在讲什么。 我已经坐到不需要努力就能看清黑板的位置,粉笔灰尘在空中游弋,老师的嘴唇一张一合,周昭低着头,我在哪里呢? 课间,我趴在桌子上,透过桌子,这栋教学楼内部的声音联结进我的身体。我知道楼下是高二文科重点班,他们貌似在准备月考,我听到大家清空桌洞,布置考场的声音。几个女孩子正在追打一个男孩,她们的笑声很绵,尾音却尖锐如口哨。再远一些,到了一层,这有个小卖部,老板正拿板车运饮料箱子,他经过门坎,盛满饮料的瓶子跳起来,又重重地落下来。我听到他从口袋里摸出打火机,噌的一声打出火花,烟草在燃烧,他深深吸了一口,拉开找零的抽屉,几个钢镚哗啦哗啦地靠上了抽屉门,他的手在钢镚里翻找着,最后找到一个酒瓶起子,起子拴住一瓶汽水或是啤酒,他不费力气地打开它,然后喝了一口,他吞咽的声音爬过墙壁,攀缘着每一块向上垒摞的砖块,细丝一般蔓延过旋转的吊扇的电线。他的愉快爬到了我的耳朵里,我知道,我被剔除了。 从周昭那里。 / 我觉得游荡有病,脑子方面的。 他三个星期没和我说话,也没问我到底怎么说服班主任给他换了个好位置。 游荡是不是忘记了他是我在这个班唯一的朋友,如果他故意不和我讲话,我基本上是被孤立的状态。 吃完饭,我和小梅说了,小梅也说这个同学有病。 小梅是我爸找回来照顾我的阿姨,她做菜很好吃,学过烘焙,我读书坐夜时她会给我切果盘。 我觉得小梅说的不对,不完全对。我知道游荡为什么生气,但我不理解他凭什么生气。 入夏之后,学校换了校服。我去年冬天才来,班主任要我去学生处买一套夏季校服。 学生处惯会踢皮球,要我去找校工,校工会带我去仓库拿。 我哪里知道校工在哪,仓库又在哪。 回教室转了一圈,只有游荡在班里。他最近又给自己的学习加了不必要的压力,那几本封皮崭新的笔记本是他每日少睡一小时整理出的纠错本。 纠错本这个东西好也不好,游荡这种一根筋的人显然不会学习。我走过去,踢踢他的桌子。 游荡抬起头,他穿夏季校服的短袖衬衫,有点透。 我摸摸鼻子,三星期以来,我第一次看见游荡正脸。游荡不说话,我也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游荡问:“干嘛?” “我要买套校服,你知道在哪买吗?” 游荡想了想,说,这个时候只能找校工去仓库拿了。 原来只需要找游荡就可以了。 游荡拿了张草稿纸,在背面开始画地图。我不耐烦这种唧唧歪歪的,要他直接带我去,我放慢了呼吸,等游荡点头。他经常对我点头,果然,游荡点点了头,他站起来,肩膀从我的肩膀上擦过去。 去找校工的路上,游荡说,谢谢你帮我换了一把椅子。 第3章 我有点惊讶,原来他知道啊。 “我知道啊,陈不楚把我的椅子换走了。”游荡手插在口袋里,走路的样子有点轻快。 陈不楚?谁啊? 游荡挑了挑眉,“陈不楚你不知道谁啊,原来坐我们右边,倒数第三排那个。” 没印象,陈不楚这名字也不好,不清不楚。我说:“他是不是有个兄弟叫不清。” 游荡翻了个白眼。 夏季校服一套110,能现场试,我抓了领子就脱衣服。游荡本来站在我旁边,一下子脸扭到左边,我怕他扭的太快闪到脖子。 我认为我们可以跨过配眼镜这桩不愉快的小事了,于是抽空问:“你脖子没事吧,抽筋没?” 游荡把脖子扭回来,显示他没事。他一看我,眼睛就发飘,我疑惑。我身上没有钉子吧,扎到他眼啦? / 昨天下午,周昭要我帮了个小忙。今天又来找我帮忙。 我不知道他哪有那么多忙要帮。 这次是周昭的椅子坏了,他昨天看仓库有新的椅子。我看他拎椅子很轻松的样子,分明不需要帮忙啊。周昭眨了眨眼睛,说他不记得路。 一连两天去仓库,校工都记得我们了。 周昭穿了新校服,叉着腰在一众椅子里浏览。他好似在逛家具城,还招呼我过去看那些旧椅子上的刻字。 “clh,我喜欢你。clh是谁?蔡乐呵?” 周昭是北方人,说“乐呵”的时候咬“乐”的重音,好像把人家的喜欢当个乐呵。 我找到一个,指给他,“不要上学,要上网。”周昭果然喜欢,还摸出手机拍了一张。 要上网的人少,把椅背当表白墙的多,周昭看了一会儿,很严肃地告诉我,这个蔡乐呵应该是个很受欢迎的男生,他已经看到有五个喜欢蔡乐呵的女生了。 我问:“万一是男生呢?” 周昭“啊”了一声,歪着头打量椅背,“字写这么圆,应该是女生吧。” “假如。假如就是个男的呢。” 周昭舔了舔嘴巴,眯起眼睛,恶作剧似的发表感言:“男的喜欢男的,那就是玻璃了,原来这儿也有玻璃。” 我几乎不能呼吸,周昭哥俩好地揽住我的肩膀,他贴在我耳边,气息有点温。 “我跟你说,我原来的学校,也有一对玻璃。那俩男的整天神神叨叨,一吵架就要拿小刀剌胳膊,弄的跟俩花臂似的,我寻思着这不二臂嘛。” “游荡你可得小心,我朋友跟我说了,你这种就是他们玻璃最喜欢的款。” / “什么款?”游荡一字一顿地问我。 我觉得他表情有点吓人,仓库很大,灯管装的不多,他的脸好像张白纸。我搂着他,他特别凉。我下意识搓了搓他胳膊,“就是玻璃喜欢的款呗,大眼睛,高鼻子,红嘴唇,”我想着李亭林说的话,伸手掐了游荡的腰一把,“还有就是腰,有些玻璃喜欢细腰,你出了社会得小心啊。” 游荡挣开我,他想笑,但笑的很勉强,他指指我,“你摸我腰,你也是玻璃。” 这话说的,幽默。 我哈哈大笑,头一回觉得游荡这个人有点幽默细胞。我随手拿了把新椅子,带着他往外走。 “我要是玻璃,优乐美能拿刀追着我砍一万八千刀。” 走了几步,游荡没跟上我,他问我优乐美是谁。 我挠了挠头,惭愧道:“忘了这茬儿,我可不是什么单身狗。” 优乐美大名余子佩,酷肖优乐美广告里的女主角江语晨,我转学到十六中之后,余子佩离我一千一百公里,我没和游荡说过余子佩的事儿,他这么一提,倒叫我有点恍如隔世的意思。 我跟余子佩好久好久没见过了,明明我俩是情侣。 回教室的路上,我找了个没人的竹林,让游荡帮我望风,摸出来手机给优乐美打了个电话。 她很快接通了,“有屁放!” “喂喂,你这就有点过分了。咱俩这么久不见,你都不想我啊?” 优乐美冷笑一声,开始问候我本人,她爹教中国文学史,对她进行了超高水平的素质教育。我就喜欢她这样张牙舞爪的样子,顺便从她那边窃取了几句骂人的模版句。 游荡蹲在不远处,他蹲着看地面,嘴角柔软地抿着。阳光直愣愣地透过竹枝,切在他身上,他的上半张侧脸非常亮,这令我看不见他的眼睛。 我对优乐美说:“喂,你闺蜜生气你怎么哄啊?” 优乐美不冷笑了,她吸了一大口西瓜汁,滋滋啦啦的声音有点挠耳朵,“周昭你是个脑残吧,你和你爸吵架就算了,还他妈让老娘谈异地恋,我限你高考完麻溜跪在我面前三拜九叩说一百遍我错了。” “行行行,跪,我给你舔脚好不好?” 我和优乐美华山论贱数招,最后也没得到什么好建议。 挂断之前,优乐美不玩了,她变回了余子佩。余子佩说:“我很担心你,李亭林不要我打扰你,我天天担心。” “周昭,你快点回来吧,我等你回来。” / 这里的蚂蚁有十二只,风很冷,他最后对电话那头说了一句,我也很想你。 如果世界上有时空回溯的灾难,拜托发生在我身上。 我不想喜欢周昭了。 第3章 3 灯球 那天之后的时间没有回溯。 游荡仿佛看到周昭从身后拿出一台钟表,他细长的手指在时针与分针的夹缝里随随便便地摸了几下,时间就坐上了火箭加速器。 等游荡再想起那天的时候,已经是两个月后,他走出了高考考场。 十六中的上空飘起一场大雪。仔细看又不是雪。 周昭背着包站在楼下,他头顶落下那些纷纷扬扬落下的试卷残片。在这里的一切都不太真实,他是中途上车的旅客,没有和大家一起庆祝的必要,而承载他的那辆车已经开走很远,他看车远去,不能追逐,不能阻止。 他给余子佩打了个电话,余子佩正在庆祝高考结束,她把电话传递给周昭曾经同班的同学和朋友。 李亭林说,赶紧滚回来,订票走人了。 余子佩抢话说,这次先去欧洲哦。 李亭林大叫,不可以,先去美国! 另一个朋友挤开他俩,眼含热泪地问英语完形第八题到底选c还是b? 周昭还听到了游荡的声音,他站在二楼,和低年级的一个女生说话。 那个女生借了游荡的纠错本,游荡有点手足无措,告诉她纠错本还是自己总结一本最好。女生眨着眼睛,双手抱纠错本,明明只有窄窄一个本,她偏偏拿两个胳膊抱。女生顾左右而言他,“游荡同学,你有没有女朋友?” 游荡没回答,楼下的周昭先开腔了,他考完一身轻,双手举高道:“没有!我作证!” 女生见游荡脸色发青,还直接伸手抓住了栏杆。 楼下,周昭兀自开朗,他做了个握拳的手势,鼓励那期期艾艾的女生,“不仅没有女朋友,还没有谈过恋爱!妹妹你就放心大胆地上吧!” 游荡脑子里的一根弦断了,他死死攥着栏杆,用尽全身力气遏制住自己想往下跳的冲动。心里有一个声音安慰说,你好不容易熬过了高考冲刺,搞完了二模三模真题,你好不容易把狗崽子们都养大了,有道是一分耕耘一分收获no pain no gain,不能因为一个周昭毁了你的十年寒窗啊。 人工降雪的施工队热闹非凡,楼上楼下的两个人因为游荡没接茬,一时陷入了沉默。 周昭手拢着眉骨,避开刺眼的骄阳,试图看清游荡的表情。 大概有一世纪那么漫长吧,游荡松开握着栏杆的手,弯腰看向了周昭。 “我给那些小狗取了名字,等你回去上大学,我送你一只啊。” / “那是08年的夏天,游荡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日光把人事物晒得很匀,周昭坐在宠物店外,他抽细支香烟,脚边摆着宠物航空箱。 半小时之前,名叫游乐王子的小狗去世了。周昭下班送它来医院的路上,心中已经有不好的预测。 宠物店的护士接待过很多次周昭,此刻坐在他身边,想要安慰一下游乐王子的爸爸。 和许多被留在地球上的家长们不一样的是,游乐王子的爸爸看起来没那么崩溃。得知消息后,他只是在门口坐了会儿,抽了两支烟,说了这么一句似是而非的话。 护士猜测这个you dang是一个女人,于是附和道:“虽然确实不好受,但都会过去的先生。如果她在的话,应该也会劝你别伤心太久。” 周昭纠正,he,是“他”。 他来异国他乡太久,偶尔听见中文,常常愣神。 护士吃惊,但更有了然。这位周先生身材高大,第一次来的时候是三年前,他西装革履,面容俊俏,无名指上戴一枚婚戒。 他当时抱着一只吃多了的老狗,不是名贵品种,憨头憨脑的,名字却叫王子。 第4章 护士不知道东方大陆有一档名为《巴啦啦小魔仙》的电视剧,以为周先生爱惨了这土狗,才给起了这么好一个名字。 游乐王子上了年纪,得了后天性心脏病,周先生三五不时就急匆匆地赶来。 不幸中的万幸是,到今天,大家都不是毫无准备的。 “对不起,如果他在的话……” 周昭按了按额头,他摆摆手。 “ ‘如果 ’是假设,他现在不会关心狗。他什么都不关心了。” 他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了两步,忽然看地上的航空箱。那箱子里是再不会醒来的游乐王子,他把它放进去,以为到了医院就能唤醒它,谁知道连抱出来的必要都没了。 “周先生,您要去哪?” 周昭双手抱起箱子,他通过箱门的缝隙打量着。里面的游乐王子双眼闭着,耳朵耷拉下来,他还记得它刚出生那年,他和游荡躲在百货大楼的公厕里,他用手刮掉小狗嘴巴上的牛奶。触感是柔软的,它湿润的鼻尖微微散发热量。 “回家啊,”周昭说,“总得送送它。” / 李亭林打开门,看到门外人的第一眼,面孔上浮现一抹憎恶。他牢牢把着门,冷漠道:“你来干嘛?” “周昭在吗?我想…… ”游荡探头想往门里瞧,李亭林推了他一把,“你想都不要想。你以为你是谁啊,想来来想走走,滚!” 李亭林力气极大,游荡摔了一下,本来他能站稳,奈何能捞一把站好的门框在李亭林身边,他无奈,只好摔坐在了地上。 李亭林俯视着他,他烦死游荡这种吞吞吐吐,故作可怜的样子,“不是吧,正主都没见着你就开始烧茶,还想讹我?” 游荡不说话,他低着头,过长的头发在脑后扎成个小辫,李亭林只看到他肩膀微微动弹。他也有点无奈。这时候邻居一家五口出门,女主人提着车钥匙和购物袋,两个小男孩在一梯两户的楼道里尖叫着追逐彼此,他们都看到了游荡。 直到电梯合上,女主人的余光都落在游荡身上。 李亭林走回了门内,他扶着门框,怜悯道:“你赶紧走吧,都是老大不小的人了,以后别来找周昭了,您让他过过太平日子成吗?” 不成。 游荡撑着地板站起来,周昭家外面的电梯厅铺了沁凉的地砖,夏天里分外醒神。他想说不是的,没有讹你的意思,又想问周昭什么时候回家,他还记得我么,还会提起我的名字么?千言万语在游荡心里胡搅蛮缠成一口郁气,他长长地叹息,最终什么也没说,摆摆手走了。 李亭林甩上了门,重新拿起洗地机给周昭清理房子,心里犯嘀咕。这人多年不见,猛地冒出来是想干嘛?不会是周昭打电话告诉他的吧。 他赶紧给周昭打了个电话。周昭刚刚过海关,打算找个地方吃点什么,李亭林试探道:“你要回来的事,都给谁说了?” 周昭说,咋了。 李亭林打哈哈,“我他妈在你房子里扫地铺床,累得腰都直不起来,我得看看还有谁能叫来一起做苦力啊。” “哦,那很不幸了,没人能帮你,”周昭微微笑,“不过为什么不找保洁来?我差这点钱?” 其实找了,但李亭林有洁癖。他检查房子的时候没忍住,亲自动手又打扫了一遍。 想了想,李亭林没把游荡来的事告诉周昭,他们又聊了几句,约了明天晚上一起吃饭。 / 游荡出了周昭家的小区,站在门口看了会儿车流,他本意是找到周昭,和他说会儿话。 刚刚李亭林从门后出现,游荡心里一咯噔,周昭到底还是和他在一块了。 “好烦,这群人好烦。”他干巴巴地自言自语。得找个周昭单独行动的时间点。 他总共跟李亭林见过三回,第一回是大学开学,周昭叫他去唱卡拉ok。 游荡刚结束军训汇演,匆匆忙忙用水龙头里的凉水洗了个头,他简单擦了擦身体,穿了件常服出门。 这时候奥运会闭幕没多久,大街小巷的宣传海报还没撕掉,处处还能听到关于这次盛会的只言词组。游荡站在地铁车厢的交汇处,借着地下的冷风吹头发。 他还不熟悉北京的路,仅仅知道从自己学校到周昭学校怎么走。高考结束后,周昭回家了,游荡用姥姥曾海棠给的钱买了个手机,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按键,编辑了条短信给周昭。从那以后,周昭就用短信和他说话,一般周昭说三句,游荡回一句。 他告诉自己不能再喜欢周昭,周昭有女朋友,和他不一样。 游荡向来能克制自己,小时候换牙齿,曾海棠不让他舔牙床,他碰都不碰。 告别周昭,游荡迎来第二次换牙期,他三两步跳上台阶,从黑漆漆的地底跳进一往无前的大光明里。 李亭林就是在那大光明之后出现的,他浑身金属饰品,涂着黑色指甲油,没骨头一般靠在周昭身上。他左手香烟,右手麦克风,唱游荡觉得吵耳朵的摇滚乐。游荡第一次在周昭脸上看到欣赏,他很欣赏李亭林。 见了游荡,周昭撇开李亭林,招呼他在沙发上坐下。包厢里还有其他人,都是周昭叫来的,据他们说,今天是李亭林觉醒性向的两周年纪念日。周昭扯了张酒水单,让游荡选喝的,他拍拍游荡的膝盖骨,贴在他耳朵边大声说:“大年三十过了很久!你来点酒啊我说!” 游荡有点愣,“我为什么要来点!” 包厢里飙起一阵高音,灯球拼了命地旋转,将一盏蓝色射灯的光绞成鳞片一般大小。周昭坐在蓝色下面,眼球含着两片灼人的光点,他大声说:“庆祝世界上又多了个男同性恋!” 李亭林听见了,整个包厢都听见了,周昭的口号是一颗水珠,滚进了群魔乱舞的油锅里。游荡被四周轰然抬高的吶喊和尖叫包围了,他疲惫地想,同样是男同性恋,怎么有人能给出柜定个纪念日。 嫉妒,游荡嫉妒李亭林,他想占据李亭林的人生,让周昭为他载歌载舞。 第4章 4 游荡的猜想 唱完歌,李亭林一屁股坐在游荡旁边,他唱歌时热情大胆,下场后却披上几分疏离的客套。他先和游荡互通来历,李亭林和周昭同校,小麦色的手臂上有一道笔直线条的刺青。 他随口笑话周昭坑新来的,“这家一年也就卖出去十来壶铁观音,一半卖给你,”他看游荡,“另一半卖给你。”他笑嘻嘻地指周昭。 游荡不着痕迹地捂了下鼻子,李亭林喝过酒来的,他身上还有一股很潮湿的香水味。 李亭林笑嘻嘻地往游荡怀里钻,他和游荡身高相仿,但吃得好,比游荡宽不少,乳燕投林生生投出拆家毁物的现场。游荡紧张地展开手臂,试图给李亭林让开空间。 他知道周昭在他左边,但他不要离周昭太近,只好紧巴巴地杵着,给李亭林抱了个满怀。 周昭跟游荡换了个位置,让李亭林靠着自己坐,他拍李亭林大腿,训斥道:“娘的坐直喽,再赖在人身上起腻,小心我告诉优乐美。” 那台钟表又出现了,还是周昭拿出来的,此刻它在游荡耳边嗡鸣,震得他魂不附体。 余子佩,余子佩。周昭的青梅竹马,周昭的初恋情人。他们共享了混蛋蒙昧的童年,游手好闲地逛完刺痛的青春期,千禧一代的孩子们长大成人,他们坚如盘石,并将旁人拒之门外。 李亭林从周昭身后探出头。他眯起眼睛,端详了游荡一会儿,“你也是吧,对吧。” 周昭搡李亭林的下颌骨,“是你妈是,你坐直成不。”他给游荡解释,“李林平时不这样,他平时没这么招人烦。” 游荡勉强笑了笑,“他不是叫李亭林嘛。” “嗨,读快了不就是李林嘛,你唱不?” 游荡摇摇头,包厢里换了个女生唱歌,一口烟嗓熏得灯球都转慢了,好像呼一口气就被苦情戏码填充了脑子。周昭的朋友们都很有个性。 结束之后,李亭林酒醒了,他吵着要去吃薄荷刨冰。周昭结账,从前台的柜子上挑了两颗清口糖,他塞了一个给游荡,问他想不想去。游荡摇了摇头,周昭说,余子佩下课了,你想和她玩嘛?她打牌很厉害,我带你们去兜风啊。 这时候天黑透了,几颗星星单薄地挂着,游荡很努力的想看清月亮在哪。他喉管里尽是铁观音的清香,牙齿咬在嘴唇,他感觉自己在发抖。不能靠近了,这样就足够了。 冬天的时候,北京下大雪。游荡和室友去打热水,他们聊了一下小组作业的分工。游荡不再是好好先生,偶尔也拒绝不合理的请求。他室友家在北京,邀请游荡周末去他家一起写作业。游荡不好拒绝,他回宿舍拾掇了下桌子,手机忽然响了一声。 周昭。 夏天之后,他们只短暂出去玩过两次,李亭林和余子佩各出席一次。 游荡适应着新环境里的一切,他关注了周昭的博客,目睹周昭跟随08年的潮流加入互联网大军的崛起,他学周昭的样子对新事物发表评论,他通过周昭的眼睛认识世界,南方雪灾,近百万人滞留在回家路上,512汶川大地震,杨永信电击治疗,iphone雄踞中国手机热卖榜单,这一年双十一摆脱光棍节的单一寓意,正式转型为拉动经济的疯狂购物节,他看到周昭转发了电视剧截图,配文“雷得我外焦里嫩”,他花了三天的饭钱,去看了周昭反复推荐的电影。 第5章 从电影院出来之后,游荡借了根烟,笨拙地仿照电影里的李米抽烟。 他第一次抽烟,居然很顺畅地抽完了,他没有咳嗽,也没有流眼泪。他像个老手一般和很多人围在影院外的空地上,那些人在聊故事,聊人物。 游荡听着,做了个决定,他得把自己的人生活好,要活的比谁都有样子。 “喂?” / 游荡在认真地疏远我。 我能感受到。 在十六中,高考前某个炎热的下午,我和游荡到小卖部买水。其实只有我买,他只是陪着我。游荡有个墨绿色的保温杯,他姥姥冬天给他泡甘草和金银花,夏天换薄荷叶和罗汉果。 小卖部老板的儿子上周和同学去游泳,溺死在河里,老板无心经营,货架上只摆着矿泉水和卖不出去的营养快线。游荡告诉我,老板住在他家隔壁,他儿子每天早晨起床吹长笛。最近不练了。 游荡三模成绩不太理想,他常常坐在语文课上对着物理试卷一动不动,下课时头顶覆盖薄薄一层白粉笔灰。我买了两瓶水,一瓶给游荡。他没有唧唧歪歪,抓着瓶子,欲言又止道:“万一我考不上离你家很近的学校,你还会和我玩吗?” 我思考了几秒钟,“应该不会了。毕竟地理距离是很难克服的,就像我和优乐美,如果我们没约定考同一个大学,可能现在已经分手了。” 游荡哦了一声,他用力拧开瓶盖,急急忙忙喝了口水。塑料瓶在他手里嘎吱作响,“那,那你们不是已经约好了考一个大学嘛。” “对啊。你抓抓紧,我们还一起读书一起玩啊。” 游荡盯着地上的影子看,我们正随着人流上楼梯。绿栏杆生锈,只有转角经常被抚摸的地方发着亮,游荡轻轻巧巧地在上面一摸,他鬓角还沾着粉笔灰,苍老的人有一张年轻的面孔。 录取通知书寄到他家的同时,游荡给我发了条消息,他天真地赴约,说以后可以一起读书一起玩了。 我请他来唱歌,他很高兴的样子,但李亭林说游荡其实不爱和我们一起玩。 他让我注意游荡的眼神,当我们坐在一起时,游荡怕生,只看我,但我不在,他和我的朋友们在一块,游荡的眼神就散了。 李亭林无赖一样挠肚皮,“周啊,这回你不能跟原来一样投机取巧,把每个阶段的朋友都赶羊一样混到一起大团圆了。这人不是羊啊。” 他用“草木灰”形容游荡。 我问优乐美,为什么是草木灰。优乐美一只手伸在美甲灯下照。她嘴里还嚼着无花果干,有点好奇地问:“草木灰?谁啊?” “是上次我们一起吃烧烤的朋友。”我敲优乐美搭在我身上的腿,她发出“嗷咦——他啊”的声音。优乐美爱看手相,她不记得人,但能想起来手相。游荡就是那个事业不错,以后可能没有孩子,生命线很短的人。 “那你觉得有可能和他成为朋友吗?” 优乐美换了只手照灯,“没有吧,感觉不是一路人。但你不是和他关系很好?” 我迟疑了,曾经我和游荡关系是很好,但关系要靠维系的吧,游荡抗拒和我维系关系,他可能有了新朋友。 优乐美建议我给游荡打电话,叫他出来玩。一直以来,优乐美这个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也就这句有点用。 我走到房间里给游荡打电话,窗外正在下雪,暖气片上还放着我昨晚搁上去的小说。我把小说拿下来,握着暖和的封面,听见电话通了。 游荡声音有点沙,我快一个月没和游荡说话,照旧关怀了他一下。 “你最近生活怎么样?” “蛮好的,你呢?” “就那样,你今天没课啊?” “今天周五,只有上午有课。” 我搓了下手掌,屋里太热,我出汗了。“那个那个,游荡啊……” 游荡翻了一页书,我听到那边有人小声问他,谁啊。游荡低声说了句,高中同学。 哦,高中同学。也没错。但我平时介绍游荡都是,我在十六中唯一的朋友。 自从回答了别人的问题,游荡的声音小了很多。他一贯不喜欢打扰别人。 “什么事。” 我本来靠着桌子站,现在坐下来和游荡说,“这几天什剎海结冰了,这周末咱们去玩呗。” 游荡说:“我周末要去我朋友家做作业。” 哦,人家就是朋友了。我一个同学也没啥可说的。 我有点生气,但已经不能像高中那样和游荡玩大小声的游戏了。 他从前可好玩了,我一大声,他眼睛就睁大了。我声音一低,他也跟着眯眼睛,一副很温顺的样子。 游荡很有声控玩偶的自觉性。 / 周昭好像很想去滑冰。 游荡撑着下巴,盯手机屏幕上周昭的电话号码。室友坐在他旁边,勾着头想听什么。游荡有点烦他,早知道刚才出去打,这样就不必给周昭介绍这是他“朋友”。游荡把同学和朋友分得很清楚,室友在这两个下面一级,但室友心眼针柄大,当着他面说室友俩字,小组作业就完蛋了一半。 “欧阳,你自己没有椅子吗?”游荡瞥见室友的头离他越来越近,反扣了手机。 欧阳哈哈一笑,“我这不关心你嘛,你同学关心你,我更该关心你啊。”他睡游荡上铺,夜里会偷偷伸头往下看游荡。这个从南方来的男同学浑身散发一种奇异的色彩,他不爱说话,心里主意很正,欧阳和他聊天,能感觉到这个人有极大野心,野心家何其多,但隐忍不发的野心家是其中的异类。 长久下来,游荡越来越扭曲,欧阳越来越喜欢赖在他身边玩。 周六上午,游荡跟欧阳步入一座花园洋房。欧阳打开冰箱,让他在琳琅满目的饮料里选,游荡拿了周昭爱喝的那个牌子的矿泉水。他们在阳光很好的起居室讨论起小组作业,游荡全情投入,很快有了初步大纲。夜晚游荡赶最后一班地铁回学校,他今天和欧阳进度很快,明天不用再去。 周昭接到游荡电话时是十二点半,游荡上气不接下气,似乎跑了很久。他天真的语气回到了身体里,“喂,我明天有空,你还想去滑冰么?” 第5章 5 山楂 周昭提溜着冰鞋,给游荡买了串糖葫芦。 昨晚游荡的语气那么笃定,让周昭忘记问一嘴,你会不会滑冰。今儿到了才知道,游荡根本不会滑冰。游荡裹得严实,指着边上的树说:“我会爬树,不然我在上头坐着看你滑?” 周昭笑着骂:“滚啊。” 和游荡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周昭说话没那么多顾虑。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俩人找了个坐的地方,游荡嚼着糖葫芦上的冰糖,余光瞟周昭一眼,再一眼,又一眼。周昭本来在看冰面上排成一串滑冰的人群,奈何游荡的动作太明显,但凡他眼睛小一点,周昭不会发现。 “甜?你吃不惯甜的?”周昭扭过脸,他右边眉骨上有条疤,离得近才看得清楚。游荡想说不是,又想给自己找点特别的个性被周昭记住,他还没确定出方向,周昭已经从他手里抽走了糖葫芦。 周昭啃了一口山楂,冷风天里吃糖葫芦,牙冷,到喉咙里化成甜腻腻的糖液,他翘着二郎腿,左手按着膝盖,嘎吱嘎吱吃。“这山楂一年比一年小了,我那时候来买,山楂有我拳头那么大。”周昭扬了扬拳头。 “那时候是什么时候?”游荡眼睁睁看着周昭把自己啃过一口的山楂吃了,连忙没话找话。 周昭舔嘴角的冰糖渣子,“八岁?还是九岁?反正不丁点儿大。” “你现在二十了,要山楂跟着你拳头一起长大,那山楂还是山楂吗?” “是哦,但是山楂为什么叫山楂?这俩字儿哪个限定山楂大小了?” “没吧,应该没。” “就叫大山楂吧。” “是……吧?” 游荡和周昭面面相觑,各自冥思苦想起这个问题。 后来周昭带着游乐王子远渡重洋,在某个下午看到美国密苏里巨型山楂的新闻,忽然很想找游荡说说话。他那天很开心,把冰鞋提来提去,没滑冰,和游荡在路上散步。有时候刮来一阵冷风,游荡就快走两步,挡在周昭前面,他比周昭矮半头,挡不住什么风。周昭头回被吓了一跳,担心踩到他的鞋,次数多了,周昭看着游荡的发顶,莫名其妙地期待这风刮得久一点。 北京那年真冷啊。 周昭取了个推车,把行李搬上去。他把盛着游乐王子的骨灰盒放在最上面,小心地走出去。李亭林打老远就看到了周昭,周昭出去几年,也不常在社交平台发照片,李亭林还以为能看见一个神采飞扬的男青年。 “哟,发型不错啊,”周昭也看到了李亭林,他从人流里退出来,来到李亭林面前,“这算什么颜色?” “奶奶灰吧。”李亭林接过周昭的行李车,准备好的话有点说不出口了。周昭笑了下,“奶奶灰,我还爷爷白呢。” 第6章 他瘦了很多,因为不常出门,皮肤苍白,李亭林刚才远远一看,发现周昭竟然快撑不起来身上的衣服。 上了车,李亭林发动汽车,驶入繁华的车流,“想吃什么,随便说。” 周昭抱着骨灰盒,打马游街似地看一街两行的风景,他一口气说了十来家菜馆,李亭林说其中两家倒闭了,剩下一些换了大师傅,算来算去,还剩两家不错的。一家在他们大学附近,一家在余子佩家附近。李亭林说“余子佩”,偷瞄周昭的表情,发现他一点变化都没。“不然回学校看看?” “算了,那家吃腻了,你上二环咱们去优乐美家附近吧。” 到路口等红灯,李亭林假装无意道:“我前两天见着她了,她好像跟她老公闹离婚呢。” 周昭问:“离婚?为什么?” “嗨,两口子不就那点儿事儿嘛,车子房子孩子,三子鼎力,要是再来个小三,呵!那叫一个热闹。” 周昭觉得李亭林最近应该是在和天津男人搞。 “小三?她老公在外面找人啦?” 男人贫起来才是真贫,李亭林打开了话匣子,叽里呱啦说了一通,周昭明白了这里头的弯弯绕。 余子佩大学毕业就和家里介绍的一个男的结婚,那男的比余子佩大十岁,经常和周昭他爸一起喝茶。请柬寄到他家那天,周昭被他爸打了一顿,他没跑,蹲在地上捂着脸,说不能打脸,他得当伴郎。结婚典礼很盛大,周昭目送余子佩一步一步走上红毯,天顶的水晶灯庞大璀璨,音乐浪漫而庄严,他以为余子佩会一直幸福。 但李亭林说得对,两口子三子鼎力,小三横插一脚,再稳定的三角形也要变变形状。余子佩爹妈健在,孩子还处在不记事儿的年纪,她打官司的腰杆分外硬。 周昭问:“她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啥意思,”李亭林一脚剎车一脚油门,汽车在堵塞的马路上艰难行驶着,他挤眉弄眼,“你想把人追回来?哎,你这两年都忙点什么呢,也不跟兄弟分享分享。” 周昭苦笑,忙着养狗,狗死了,除了这个,兄弟性取向可能向你看齐了。 他不说话,李亭林心里一咯噔,“不是吧,你到现在还惦记着那谁,你……” 前面的车动了,周昭催李亭林跟上。 李亭林可能真的在和话痨约会,歇了一首歌的时间,他又挑起话茬,“说起来,你这狗是那谁送的吧。” 周昭摸了摸骨灰盒,嗯了一声,补了句:“你一直那谁那谁,哪谁啊?他有名字啊。” 李亭林干咳两声,拳头捂着嘴,有点不自在地说:“刚才忘了嘛,游荡!我记得,这名儿起的不好,整天这儿晃晃哪儿逛逛的,也没个着落。” 周昭心里一痛。他原来不信这些,游荡游荡,自由自在的很好嘛,但这么些年过去,游荡好像真应了这名字,一直没个着落。他想起来游荡和他说过,他讨厌北京,北京一个亲人都没,要是能把曾海棠接过来安家就好了。游荡分明渴望安稳。 周昭摸了根烟出来。李亭林车里烟味大得很,他自己也抽。 他缓了缓,尽可能平静地打听,“游荡还在北京么?你有没有他消息。” 李亭林说没有。 周昭不让话掉地上,他降下车窗弹了烟灰,轻快地说:“可能回老家了吧,估计都在十六中当上老师了。” 李亭林忍不住冷笑了一声。周昭的脸慢慢白了。 看来李亭林他们都知道了游荡的事。 09年的一切都荒唐的像场梦。开春,游荡就消失了。 周昭掐着大年三十给他发消息,祝他生日快乐,游荡回了谢谢,隔天周昭又祝他新年快乐,游荡还是回了谢谢。 周昭家逢年过节都忙得像菜市场,他爸工作上认识的人从元旦开始上门送礼,一直送到元宵过完。但凡楼下有客上门,周昭就要下去陪着,他和游荡抱怨自己像三陪,陪吃陪喝陪笑,游荡那边也闹哄哄的,他听完笑的很大声。说文艺作品里的阔少都眼睛长在头顶上,从来不惯着谁,怎么到你周昭就成三陪了。 周昭也笑哈哈,都2009年了,谁还整天把“文艺作品”挂在嘴上,老土。 游荡不笑了。周昭更开心,他趁保姆上果盘的时候跑到门厅给游荡打电话,门厅的地面上摆满礼盒,周昭视线逡巡着,“你不是喜欢猕猴桃嘛,我给你寄点?还有樱桃菠萝西瓜什么的,你姥姥喜欢吃什么?” 游荡没有回答,他的呼吸声渐渐急促,周昭听着,感觉他好像在哭。 “诶,你哭啥,我跟你说这都不花钱,都是别人送的。你原来吃的那个巧克力也有,还吃么,冬天寄过去不会化。” 游荡果然是哭了,他抽抽嗒嗒地感谢周昭。周昭暗想,要是以后我发了,给游荡买套房子,他不得效仿孟姜女,把长城再哭塌一回。 那天以后,游荡再也不接电话了。周昭的快递寄到他老家以后,游荡给周昭发了张照片,照片里,他和曾海棠各自捧着牙哈密瓜,曾海棠的头发已经全白了,老太太干净又讲究,神采奕奕地看着镜头,游荡则拘谨地坐在她旁边。 游荡:谢谢你送的礼物。我也给你寄了礼物,不贵重,都是我们自己家山上的东西,你不要嫌弃。 周昭:你剪头发啦 游荡:嗯。 游荡:很丑吗? 周昭:精神 但你长头发好看( ̄︶ ̄)> 游荡:好。 周昭:你家里来客人啦? 游荡:对啊,你怎么知道? 周昭:笨啊你 你家就你和咱姥 你俩都在照片里 鬼拍的照啊 游荡:是哦。我舅爷们今天来看她了,我先下线啦。 周昭按灭屏幕,手机突然又响了一声,还是游荡。他问,西瓜菠萝这种反季节水果老人可以吃吗,周昭大手一挥,回他,吃,吃不完还有,家里穷的只剩钱了。 游荡回了一个省略号,统共六个点。 这六个点是游荡最后的消息,再然后,他没有任何预兆地消失了。 最初,周昭以为他手机欠费,给他充了一千块钱,他三天一次地呼游荡,没有回应。周昭不得不从地下室翻出来他在十六中某个学期的告家长书,找到高三班主任的电话,打了两回没通。周昭开始怀疑是不是大雪把十六中附近的信号塔压断了,导致整个城市的人都不接电话。 余子佩来家里玩,见周昭抓耳挠腮地诅咒电话公司,阴阳怪气地说:“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你老婆呢,怎么着,大过年的要提拔我给您做小啊。我是不是还得跟您磕仨响头,拍您马屁,夸您和大太太伉俪情深。” 周昭浑身起鸡皮疙瘩,都快不认识“您”字了。听说余子佩他爹正在给一个古装宫斗剧做文学顾问,看来没有玩忽职守。 “你扯什么淡,什么大太太,都他妈什么东西,”周昭撇了撇嘴,“游荡是我朋友,我找不到人,不得一直找啊。” 周昭在沙发扶手上坐下,游乐王子正趴在沙发上睡觉,被他吵醒了,黏糊糊地靠着他的手撒娇。余子佩才不信他的话,翻了个白眼,“都是朋友,李林也好几天没信儿了,你怎么不打着灯笼满大街找李林呢?” “李林跟他能一样吗?李林有爹有妈有男人,他不说了吗,没回消息就是在干,我他妈闲得慌了我找李林,妈一个电话打过去人阳痿了你赔啊。” 周昭一碰上余子佩,说话速度就快两倍,他俩高手过招棋逢对手,闹得周昭才思敏捷,都快忘了他本来要干嘛。余子佩被哽得说不出话,气哼哼地嗑瓜子。 周昭没滋没味地摸了会儿狗,又飘到余子佩旁边,他活像个爹,跟余子佩说:“你不知道,游荡家里情况有点糟。他爸妈都赌博,输的什么都不剩了,最后还拿他抵账,要不是他姥姥,这孩子可能被卖到矿里打黑工,或者别人把他养大,割了他哪块器官去卖钱。” “我想想都后怕,”周昭比了个长短,“就这么大一点的孩子,去挖矿,你都不敢想。就这样他还救狗,多善良的孩子……你干嘛这样看我?” 余子佩这颗瓜子在牙里卡了有一段时间了。她踢了拖鞋,很农业频道地蹲在沙发上,“周啊,你实话告诉我,你当时跟我好,是不是打赌打输了。” “啥意思啊?” “我怎么感觉你……嗯,我怎么感觉你特别,特别的。” “你瓜子卡嗓子眼儿了是不是,跟我玩呼叫转移呢,我特别什么?” 余子佩“啧”了一声,抓住周昭的后脖子,把他拉到怀里,使劲亲了他一口。说是亲,不如是撞,牙齿碰嘴唇,周昭嘴上霎时多了道血口子,他抹了下嘴,两眼一睁骂道:“你脑子是不是有病!说话就说话,你是驴么?你是不是驴。” 余子佩也不是铁打的,她也一嘴巴血,不知道是不是周昭嘴巴更贱,牙齿更硬,余子佩伤得更严重。那血几乎像小水流向下淌。“我不是驴,但你可能真的要去找一找李林了。” 第7章 寒假结束于保姆阿姨的尖叫声中,她是在客厅发现这两个满脸鲜血的情侣的,彼时周昭抓着余子佩的肩膀,余子佩踩着周昭的小脚趾,二人顶牛一般僵持着。谁问他们有没有打架,他们都恶狠狠地回答说:我爱死她/他了,我恨不得亲死她/他。 第6章 6 痂 周昭和余子佩的战争最终惊动了李亭林,他不得不从男老师的床上拨冗前来,调解家庭矛盾。 余子佩龇牙咧嘴地涂润唇膏,她翘着兰花指,“您可得给哀家做主啊,这兔崽子朝三暮四朝秦暮楚,当着哀家的面儿,预备弄个新人来把哀家赶出宫——小李子,你可一定要保住哀家屁股底下的龙椅啊。” 李亭林文化水平一般,是艺术生身份加临时抱佛脚上的大学,他拧着眉毛听完,没咂摸出意思,更没咂摸出余子佩满嘴跑火车。哪有太后成天坐龙椅的。他求助周昭,周昭抢过余子佩的润唇膏,分外疼惜自己地抹了抹,眼瞅着三月底了,他去游荡学校看了,这人根本没报道,他那个叫欧阳的室友笑嘻嘻地帮他办了休学。 “周啊,你娘啥意思啊?” 周昭满脸郁气,脸上挂俩黑眼圈,“你娘。她是你娘。”他抓了抓头发,很愁苦,“我找不到游荡了,他休学了。” 李亭林了然,“是不是家里没钱了,他打工挣钱去了。” 周昭:“没钱读书可以跟我借啊,嘴长在脸上是摆设么?” 余子佩阴森森地接话:“不是啊,您的嘴能说会道,还能参军打仗呢,”她一甩头发,给李亭林展示自己嘴上的小口子,“小李子,你看看,你看看他在哀家嘴上干的好事儿。” 李亭林也是贱得冒烟,当场捧着余子佩的下巴,埋怨地看周昭,“哟哟,瞧瞧这樱桃小嘴,现在美玉微瑕了,以后当不成大美人你赔啊。” 哪怕李亭林是gay,周昭也不能接受他摸余子佩的脸。他怒气冲冲地挤开两个人,搂着余子佩的肩膀,“樱桃小嘴,美玉微瑕,你少看点不正经的小说吧。” 靠山山倒,靠人人跑,这两个东西疯狗一样,没谱儿到八匹马都拉不住。周昭给余子佩道了歉,买了她想要的两个包,终于老老实实地决定自己找游荡去了。 周昭买票去游荡的老家。听到消息的李亭林给周昭去了通电话,那时候周昭站在站台上,正要出发。 李亭林有点精神分裂,在余子佩和周昭面前一个样子,单独和周昭相处的时候又是一个样子。才下午两点,李亭林那边已经喝上了,他一口一个“周啊”的,把周昭浑身的血都说凉了。 “周啊,你不觉得你对那个游荡,比对子佩还上心吗?” “周啊,你跟兄弟来句实话,如果游荡和子佩都掉水里,你只能救一个,你会毫不犹豫地说,我先救子佩吗?” “周啊,我和你明说吧,我第一眼看见那个游荡,我就知道他和我是一样的。你回来上大学的以后,天天游荡长游荡短的,呵呵,谁都不是傻逼,呵呵。” 周昭浑身刺挠,这时候火车汽笛重重地吼了几迭长声,他在巨大的底噪声里骂李亭林:“你也有病!一个你,一个余子佩,你们俩人脑子里除了谈恋爱就没点儿别的事儿了吗!我就不能是单纯为了友谊!我就不能干干净净地惦记他!” “你说我不给你们实话,那我实话说了!我怕他出事儿!我怕他死了!我天天一闭眼睛就看见他和我小时候一样!你满意了吗!我能去找他了吗?” 李亭林哑火了,但李林不愧是李林,他从没发育就开始恋爱,被周昭吼了一通,竟然还持有自己的逻辑。“周啊,别怪我说话白,这个世界上啊,还真就谈恋爱这点儿事能把人逼疯。” “而你正在。” 李亭林挂了电话。他最后说的四个字是魔咒,兜头把周昭套了进去。 在火车上,周昭一整夜都做噩梦。 他回到小时候,回到一间地下室。 妈妈是个讲话细声细气的女人,她有长长的卷发,她的双手温暖柔软,当她把周昭抱在怀里的时候,周昭身处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 妈妈说太阳很脏,空气也很脏,森林和绿地是全球最大的细菌培养皿,所有人工种植的食物和经人手加工的食物都对小孩有致命的毒性。 整整八年,周昭生活在地下室。 这里的墙壁和地面是白色的金属制品,家具一尘不染,妈妈给他写的图画书用布制成。他不穿衣服,衣物会割伤小孩子的皮肤。 每天早晨八点,妈妈会来到周昭的床边,送给他一杯绿色的水。水里有各种各样天然的食材,妈妈很辛苦地寻找并采集它们,她在夜晚出发,并于日出之前回来。 周昭想要妈妈多陪陪自己。妈妈拒绝了,太阳是肮脏的,月亮纯洁无比,只有牺牲掉和周昭共处的夜晚,他们母子二人才能长久地陪伴彼此生活下去。 妈妈创造出一种语言,只供二人使用。她剃掉周昭身体表面的毛发,用镊子拔掉他的睫毛,告诉他,毛发是有罪的,它们象征着你身体里未排出的毒素。 在他拥有“周昭”这个名字之前,妈妈用她自己发明的语言称呼她的孩子。 “外面是什么啊妈妈?” “外面什么都没有,天上有一百个太阳,大地寸草不生,人们的尸体在地裂里干涸,变成疮疤一样的痂。” “我知道了妈妈,”他握住妈妈的手,两双相似的眼睛狂热地注视着彼此,他们异口同声,“太阳是肮脏的,只有月亮纯洁无比。” 窗外走来两个旅客,一个对另一个说:“票在哪?” 另一个说:“票早给你了啊,你不是揣裤兜了嘛。” 窸窸窣窣的声音短暂响了几秒,“没啊,我裤兜里就俩钢镚儿。” “我草呢,左裤兜也没有吗,我记得我真给你了!” “我知道我知道,你也不能是假给我。问题是我屁股上就一个兜儿啊。” 周昭睁着眼,枕着行李袋,他和这俩人隔一层火车皮,心说,儿化音真的很难学,尤其是八岁以后。 如果按照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秒算年龄,他才十一岁。 下了火车,周昭先到十六中附近看了一圈。信号塔好好的,没有雪,没有雨。 周昭只在这儿过了一个冬天,那个冬天他精神不济,忘记极南之地终年无雪的常识。他记得游荡家离十六中很远,他去过两次,一次是去看小狗,另一次是毕业后去接游乐王子。周昭在超市买了几箱吃的喝的,打了辆出租车往他家赶。 春天的清早,空气湿润非常,窗玻璃降下来的缝隙里吹进来一阵一阵清淡的花香。高的是白玉兰,低的是郁金香,周昭枕着手,闭上眼睛盘算一会儿见到游荡怎么说。 首先,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穷不能穷教育。没钱不能没文凭啊。 其次,万一游荡家不是没钱,而是他姥姥给他相看了门亲事,游荡在老家结婚了可怎么办。 想到这,周昭打了个激灵。 一身西装,土里土气的游荡打着红领带,脸上被迎亲的人抹了黑鞋油,笑的露出白生生一口牙,大眼睛扑闪扑闪地伸手管他讨礼金——“欢迎来参加我的婚礼。” 真是精彩纷呈的想象,周昭觉得自己转专业去写恐怖片也不错。 / “啊——你是游荡吧。” 一间酒吧里,吧台边上的女人忽然道。 游荡抬起头,他的头发遮住了半张脸,眼神迷离。女人矜持地握酒杯,她穿无袖衫,有线条漂亮的肩颈线条。 “你真不记得了吗?”她微微歪头,竟然十分俏皮。 游荡被酒精浸泡的脑子迟缓地作业,他恍然道:“余子佩。” 真的是余子佩,她还自来熟的在游荡身边坐下了。周五夜晚,孩子送到了父母家,和律师开完了会,她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你什么时候留长发啦,好看的诶。” 余子佩喝完一轮,正双臂交叉,手托着脸细细瞧游荡。从前几年太匆忙,知道这个人不爱和自己说话,她原来还纳闷,怎么连我这么漂亮的女人都不理。后来知道了,但也恨了一些日子,恨到了骨子里。 她想,游荡应该也恨过她。 “好早就留了。”游荡用指头顺了顺头发,他咬着皮筋,两只手拢着后脑,清瘦精美的侧脸轮廓全数露出来了。 余子佩痴痴盯着游荡唇齿间,忽然伸手帮他撇了下垂到脸前的头发。“今晚你能陪我聊天吗?聊一整晚。” 游荡扎好了头发,他问:“为什么?” “我想知道那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去找你,回来就变了个人。”余子佩好像飘在云里,她摆一摆手,空气里多了一些本不存在的愁苦,“周昭不告诉我,李林不告诉我,你也消失了。我们不是朋友吗?” “我…我们是朋友吗?” 余子佩眨眨眼,她已经做了妈妈,举止间多了端庄和知性,她哄孩子一般说:“当然是朋友啦,我还给你看过手相呢。” 第8章 游荡木着脸,他伸出手,自己按了几下,“对,你说的很对,我生命线短。” 余子佩有点尴尬,她现在感觉这不是一句好话,挠了挠胳膊上的一个蚊子包。 “啊,那也有可能是你手指比手掌长,我见过不少这样的,我前夫就是啦,但他这种老不死的,肯定要活很久啦。” “前夫,”游荡纳闷儿,“你离婚了?” 余子佩点点头,她吮玻璃杯里的冰块,嚼得咔滋咔滋响,很没所谓地说:“我俩过不下去嘛,不离难道硬熬啊。” 游荡附和道:“硬熬不是个办法啊。” 两个人头上浮着一个名为“话”的幽灵,现在幽灵死了。 余子佩看游荡一眼。 游荡看余子佩一眼。 余子佩扶着脑袋,眼睛看向别处,“你抽烟吗?” 游荡摇摇头,“我最近戒烟成功了。” 余子佩呈上来一盒香烟,恳求道:“你复吸好吗?” “那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 五分钟之后,酒吧外的吸烟区里,游荡呼出一口白烟,听到余子佩的声音,无奈捂脸。“你真的好奇的话,他会告诉你吧。” “他不告诉我。” 余子佩的美甲在灯下熠熠生辉,好似十颗闪亮的星星,游荡有点眼晕。 “我们当时吵架了,然后他一个人去找你,最开始我打电话,他还接。没几天吧,他回来了,跟我提分手,我气疯了,打了他一顿。他没还手,然后就放暑假了,他申请去美国交换,”余子佩吸烟的样子很像街边路过的中年男人,她牙齿咬着烟,舌尖朝上顶,一根烟抽得趾高气昂,仿佛满肚子教人成才的演讲稿,“去交换就交换吧,老娘也不是非要和他好。结果大学毕业的时候,他回来了,你猜他和我说什么?” 游荡提起一口气,余子佩双手手背拍在一起,一触即分,那双手一左一右地飞,教人想到一句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他说他现在是无性恋。” 余子佩一脑袋扎在游荡肩膀上,游荡全身上下都绷紧了,难道余子佩要提前结果了我。 “小游,你知道什么是无性恋吗?” 看来不是。游荡像个被扎破的气球,缓缓放松着,他老老实实地说:“知道。搜 ‘酷儿’的时候,多少学了点。” “无性恋!他娘的什么意思啊,和咱俩谈恋爱竟然谈成个无性恋了!小游!他这是侮辱咱们两个!”余子佩抓住游荡的肩膀前后晃,游荡烟还叼在嘴里,像个摇壶,一脑门子问号。 “停一下,停一下好吗?”游荡双手合十,“优乐美,优乐美,我和周昭没有在一起过,不是我让他对男人失望的。” 余子佩失去理智,指甲嵌进游荡的皮肤,“你这就很过分了,你三我,我不计较,还掏心窝子跟你说话,你还敢骗我!” “真不是我啊。” “就是你!” 余子佩提起包,吶喊:“就是你!你个臭小三!臭小三勾引我老公了!大家快来看啊!你看我干嘛,头发长了不起啊!” 第7章 7 乌冬面 游荡被她丢开,他呆坐,仰望着余子佩东奔西跑。 已是凌晨两点过半,酒吧外人影憧憧,都是喝的差不多的,有几个凑在一起看他们嘻嘻哈哈。余子佩累了半天,见没人来和她一起打小三,只好失意地回到游荡身边。 “他们怎么这样呢。”余子佩抱着膝盖坐,很脆弱,也很荒唐。 游荡说:“他们是有一点过分了。” 余子佩呜呜哭了起来,哭着哭着,人就要吐,游荡眼疾手快,抢了垃圾桶怼到她脸下面。 伺候着余子佩吐完,游荡去给她拿水,拿湿巾。 酒吧的厨房即将打烊,问游荡还有什么要吃的,他点了两份菌菇乌冬面和一份海鲜炒饭,要他们送到外面的桌子上。 余子佩今晚干了半瓶纯的,混了七杯鸡尾酒,来之前还去隔壁蹦了一小时,她肚子里的东西都吐完了。人还勉强保持着清醒。 游荡端了碗面给她,体贴地问:“要不要来一点醋?” 他的脸在夜色里柔白,一对眼裂狭长的眼睛,浓密的睫毛垂着,轮廓清晰又分明,是很高清的长相。余子佩摆摆手,点了根烟,佐着乌冬面吃。 于是游荡也坐下来吃面,余子佩叹了口气,可怜巴巴地说:“真的不能告诉我吗?” 其实也没什么,如果余子佩不提,游荡自己根本不愿意回想。 那段时间并不好过,每一次回忆,差不多都像用粗砂纸磨擦他身体最柔软的地方,他的血泪史。 游荡夹了朵白玉菇吃,有两根头发扎着他的眼皮,他将头发拨过去,“真的没什么,差不多就是……” 09年春节前夕,曾海棠在院子里炸春卷,她不知道怎么了,脚一滑,险些头朝下栽进油锅里。 游荡几乎魂飞魄散,硬是带着曾海棠挂急诊,初步判断是上年纪,高血压。具体怎么样还得做检查。曾海棠看着没什么大事,祖孙两人回家等了两天,游荡劝她在医院等着,曾海棠坚持要回去收拾东西。她估摸着这次要住院,骂游荡一个毛头小子,哪懂自己要带什么衣服不带什么衣服。 报告出来的那天是游荡的生日,曾海棠早上起床给他下了碗汤圆,他吃完,踩着单车去医院拿报告,路上买了两斤人家炸好的春卷。到了医院,游荡提着油津津的春卷排队取报告,他早上甜了嘴,想吃点咸的,忍不住吃了两个春卷。 很快轮到他,窗口里的医生核对了他拿来的材料,把一大袋报告和ct交给他,要他上二楼,去找刘医生。 “有个瘤,在她脑子里。”游荡吃海鲜炒饭里的青口,他的手举起来,在桌面上举高,比了个半米的高度,“要治的话,你看,就这么高吧,全摆上红票子,一沓沓摞起来到我手这里。” “大概花了这么多。” 余子佩咂舌,果然还是钱的问题。 “大年三十的下午,我俩就去医院了。我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要干什么,她有个存折,供我上大学用的,从我出生开始,她每个月都往里面存钱。我们靠这个存折勉强做完了手术。” 余子佩心里泛冷气,刚刚说要花那么多钱,怎么一个存折就打发了。 这个手术出问题了? 游荡看懂了她的表情,他吃了几口,吃饱了。靠上椅背,从兜里摸出来个风油精瓶子,在自己的脚脖子和手腕点了一圈,“手术很顺利,当时我们说的是,我去上学,我姥姥的兄弟们会带着老婆和女儿来照顾她。” “给我用用呢。”余子佩伸手要风油精,游荡给了她,他深深嗅了一口自己手指上的风油精味道,熏的他眼疼。 “但是,大年初八吧,初七还是初八……”游荡挠脖子上的蚊子包,“不然我们进去吧,这里太多蚊子了。” 余子佩三两口吃完了乌冬面,她站起来往外走,游荡拿上她的包。“进去干嘛,去我工作室吧,有个好大的灭蚊灯。” 游荡搀了她一把,把她的胳膊撑在自己胳膊上。 余子佩带着他走了一条胡同。这胡同极窄,住户堆了不少东西在路上,他们经过的最空旷的地方是公共卫生间的外面。余子佩停下来,“我去尿尿。” 游荡放开她,“你可以站稳?要不要纸巾?” 余子佩先点头,再摇头,她从游荡肘弯取过自己的提包,脚步还算稳健地走进女厕。 游荡听到左侧院墙后,一只小狗哼哧哼哧地咬着什么东西在地下拖行,他的耳朵在夜里灵敏地打开感知,远处十字路口过去了几辆怒吼着的摩托车,一个送外卖的骑手在电动车后座上安装了非常吵闹的音响,游荡闻到一股冷冻鲜肉的味道,混合夏天太阳烤在人身上凝结出的人油味,他已经站在距离厕所比较远的地方。这个味道他不喜欢,他口袋里还有余子佩的香烟,她抽水果味爆珠,游荡抽了一支出来点上,他很少去吸,用香烟散发出的味道遮掩周遭古怪的气味。 等了五六分钟,余子佩出来了。她洗了脸,用一次性卸妆油擦掉了眼线,“我刚刚眼线一直都花着么?你怎么也不提醒我?” 游荡揣着口袋走过去,搀扶她,“我以为是烟熏妆的新潮流。” 余子佩哦了几声,说,确实最近有这个潮流,倒置烟熏妆,也很时髦。她想起刚刚游荡没说完的事情,这件事的前因太长,没涉及到周昭,她脑子迷糊,听一段忘半段。 年初八晚上,曾海棠吃了一碗稀豆粉,她嘴里没味,躺在床上长吁短叹地看电视。病房三家人共享,她和游荡占了个墙角,多一片空地给游荡铺铺盖。游荡坐在小板凳上换衣服,他穿好保暖衣,套上毛衣,把搭在曾海棠脚边的棉夹克套在身上,“我去给你打盆洗脚水,你别乱动。” 曾海棠虚弱地摆手,让他不要操心。 每个人的脑子都是凝固的豆腐脑,她开颅后,差不多是一碗羸弱的豆花儿,医生千叮咛万嘱咐要她不能做动作。游荡念叨的自己都烦了,站起来去柜子里拿脚盆。曾海棠看着他的背影,说:“过两天我管老二老三借点钱,你先回去读书吧。” 第9章 游荡点点头,他瞥见柜子里剩下的一半哈密瓜,端到病床旁的床头柜上,“嘴里淡的话,我回来喂你吃点瓜?” “你唠叨死了,走,走。” “她原来当了几年兵,会开车,还教人骑马。早些年,她还是民兵队长,使过枪。她不觉得自己很弱,我把脚盆放在她旁边,她说让她慢慢试试,我真熬胡涂了,居然同意了。” “然后她摔倒了,晃到了脑子。” “护士来了,医生来了,后来是几个舅爷,他们全坐在一起,看她。” “那时候她已经瘫了,嘴巴歪着,眼睛一个闭着,一个睁着,已经不会说话了。” 余子佩慢慢走着,她余光里,游荡低垂着头看路,没什么特别的表情。按说遗憾终生的事情大都不是轰轰烈烈的,反正它就那么发生了,在一个非常平淡的夜晚,电视上的新闻播完了,天气预报预告明天有雨,雷州半岛天气晴,主持人穿了一件深蓝色的套装,她的假发打着卷,嘴唇是玫红色的,一面荧幕外,曾海棠失去了很多为人的权利。 “我们需要钱,很多钱。” “她还那么年轻,我理应给她基本的生活质量,她得会走路,会吃饭,得能自己上厕所,能梳头发,能控制住自己不让口水流下来。” 说到这里,游荡对余子佩露出个笑,笑容很温柔,余子佩发现游荡是有酒窝的。周昭也有,他只有一边,长在左边的脸上。 “可我一个没毕业的学生,怎么能短时间拿出那么多钱呢?我家里面就剩我和她了,她那些兄弟都是种地的,靠天吃饭,下面还有嗷嗷等着的孩子们,我们就是把骨头砸碎了去称,也绝对没办法的啊。” “我不能干看着,干等着她瘫一辈子啊。” 余子佩轻轻地问:“后来,你怎么办。” “我把自己卖了。” “卖了……”余子佩迟钝地重复,“卖了是什么意思?” “差不多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他们走到了余子佩的工作室外面,那是一间装了大玻璃的仿古建筑。游荡不再搀扶余子佩,他站在一盏淡蓝色的路灯下,身影很单薄,他穿了件铁锈红短袖,胸口印着几朵黑线画的云彩,长裤,一双白色帆布鞋,如果没有头上的小辫,他和那时候读大学的样子一样。 余子佩说:“没有更好的办法么?你可以跟我们借啊。” 游荡:“他也这么说,你们都这么说。” “他来的那天,是个晴天。之前下了很久的雨,我们家院墙都长蘑菇了。” 第8章 8 我们要飞到那遥远地方看一看 周昭和游荡隔着一堵低矮的围墙打了个照面。 游荡蹲在地上,手里端着一碗剩饭,手臂上有几道带血的指甲印。四条长成的狗围着他手里拿碗饭哼哧哼哧吃着,周昭左手提三箱零食,右手勾着两箱酸奶和牛奶,背上是自己的行李袋,出租车司机帮他把一盆金桔树搬下来放在门口。 游荡脸色很差,他出门帮着周昭拿东西,“周昭?” 周昭趁机抓住了游荡的手,对他笑了笑,说:“你们家旁边有好大一个池塘,有人在那儿放风筝。”他从口袋里摸出钱包,给司机钱。 出租车开出去了,游荡留意着后尾箱上印的约车电话。他伸手捋下衣袖,盖住自己胳膊上的指甲印,反手握住了周昭的手,“你怎么来了?” “我来找你啊,你他妈怎么一声不吭就休学了?出什么事儿了?咱姥姥呢?”周昭一伸脖子,朝游荡身后的大屋看。地上的狗围着他二人的脚乱转,有一条特别贪吃,胡乱跑过来转了几步就掉头回去吃饭了。 游荡耸肩,只回答后半个问题,“她出去旅游了。和我舅爷们。” 周昭指挥游荡把他买来的东西安置好,他自己去抱那盆金桔。 三月金桔大都下市,周昭在超市瞥见这最后几盆大棚种出来的,店员没揪下来给他尝,单和他夸这金桔的颜色多么多么亮眼,摆在家里多么多么招财。周昭一听招财就高兴。 “我放这儿吧,对着大门,财入我门来?” “随便,你放哪儿都行。” 游荡和周昭讲话的时候,不自觉模仿起他的儿化音,他把那几箱吃的喝的放在自己房间里,锁上门,防止狗进来吃掉。 “这哈密瓜你没还没吃掉么?”周昭摆好了金桔,看见大屋墙边的条案,条案上摆着一尊翡翠绿色的石头观音,六个盘子里放贡品,其中一个摆着哈密瓜,瓜下面已经浮了层灰绿的毛。 游荡又在衬衫外面套了件毛衣,他走过去,抱起那哈密瓜,“对不起,我给忘了。” 周昭握住他的胳膊,他凑近闻了一下游荡的脖子,“我人都来了,说明我很愿意听你讲。” “讲什么?” “讲你想说的,讲你们家怎么了?” 周昭指了指院子外吃得抬不起头的狗,又指指条案上的浮土,“你也是刚回来吧,家里到处都是灰,狗饿了好几天。你身上还有洗发水的味道。”周昭松开游荡,朝后站了站,“也算咱俩有缘分,正好你在家,我也不跑空。” 游荡笑了笑,他头发长得快,正月前,曾海棠还没病的时候拿推子给他推的,不到两个月,他的头发已经长成能扎苹果头的长度。周昭看到他脸上的红晕,他的脸是瘦窄的,山根和眉骨的衔接原先没有这么突出,婴儿肥褪去之后,他有了一张青年人的脸,还有了青年人的嗓音。从前周昭没有注意过,为什么今天忽然注意到了。 游荡随便解释了一通,和周昭猜测的差不离,家里没钱了,先休学一年赚点学费再回去。 那时候国内不太流行间隔年,但游荡的说法也没什么问题。 他们摘了几个金桔边吃边聊。金桔酸得要死,他们很快聊不下去了。 游荡龇牙咧嘴。周昭也龇牙咧嘴,他呸呸几声吐到地上,狗颠颠追上来吃掉,周昭气得跑出去推狗的嘴筒子,“你别吃了,酸倒牙,啊呀多恶心。” 游荡咽下去,他挂上大屋的门锁,带着周昭绕过大屋,从后院的墙上翻过去。游荡身子轻,周昭身条高,俩人翻墙的姿势轻快优美,他们注意着对方,生怕对方一个趔趄倒下去。 后院墙根儿下靠着一辆光闪闪的摩托车,游荡骑上去,招呼周昭坐上来。 周昭一边纳闷儿,“你什么时候学会骑这个了?”,一边跨坐上去,顺手抱紧了游荡的腰。 游荡把毛衣的领子提到下巴尖,他拍了拍盖在自己肚脐上的周昭的双手,“我十来岁就会,你松一松,我喘不过来气了。” 周昭感觉没有抱很紧,他泄了点劲儿,“你的手机为什么打不通,我给你充了点话费。” “手机掉水里了。你充的多吗?” “不多。” 摩托车发动的轰鸣很快盖住了他们的声音,他载着周昭经过田野,稻草人肩上站着胆大的麻雀,见有车驶来,麻雀叽喳两声,扑棱开翅膀朝天上飞,它飞到电缆上,黑豆眼盯着那摩托车驶向田野和公路的交汇处。 游荡带周昭去十六中附近的珍源楼吃午饭,周昭风尘仆仆的来,从进他家门肚子就开始叫,游荡点了好几个大菜。 周昭白他一眼,“哟,你发了嘛,日子不过啦?”他抢过菜单,和服务员说:“肘子删掉,红烧肉也不要,换个葱烧豆腐,再来一个凉拌黄瓜,好了好了。” 游荡按住菜单,“红烧肉留下,肘子不要了,他说的两个菜也加进去,”他看周昭,“我有钱。” 上了菜,周昭吃一口,惋惜道:“我多吃一口,你就晚回来一天,你懂不懂我的良苦用心?” “懂懂,你快吃吧。”游荡架着二郎腿坐在窗边,他开了包厢,只坐他们两个人。周昭血热,春天就热得满脑袋汗,游荡打开窗,又打开门,形成对流风,让周昭清清爽爽地吃饭。周昭吃了两口,见游荡有一口没一口地吃,便拉开话匣子,他给游荡展示各种各样可以聊的内容,游荡想了想,选了最无关紧要地问:“你来找我,课怎么办?” “翘了。”周昭潇洒极了。 “我们送的山货,你和家里人吃了么?” “吃了吃了,糖炒栗子,板栗炖鸡,小鸡炖鲜蘑,松鼠鳜鱼,全做了一遍。” 游荡双手放在餐桌上,他说那就好,你们喜欢就好。 周昭夹了一口葱烧豆腐,夸这个葱叶鲜甜,一吃就是地里刚摘出来的。 他给游荡讲自己这几个月茶不思饭不想的生活,游荡的嘴角一点点掉下来,最后平平抿成一条直线。 “你那个傻叼室友傻叼疯了,我问你在哪,他还跟我玩花花呼哨,我都打上你寝室了,我能不认识你么?” “欧阳啊,他是傻叼。”游荡扬一扬下巴尖,又笑了。珍源楼下头是条河,河面倒着日影,日影投进游荡的眼睛里,他了然的样子像一支垂坠了露水的竹节。 桌上有一道口水鸡做得尤其好,椒麻油量大味美,周昭不自觉吃了一盘。都是半大小子吃穷老子的年纪,吃得差不多了,周昭靠在椅子上发呆,他有点发饭晕,和游荡有一搭没一搭聊天。 第10章 他们从前经常这样聊天,没主题,每句话不是严丝合缝,一来一回能聊好久好久。 下午一点多钟,阳光升上天,游荡的半个肩膀晒在太阳下,他脸上有汗,周昭叫他脱毛衣,他不脱,往窗子那头的凉荫挪了挪。 “说起来挣钱这个,我也找了个事做,打算回去就做,攒点钱暑假旅游去。” “什么事?” “和我专业不对口,在我们原先高中的竞赛班做助教。” “那适合你啊,你爱骂人,班里全是你说的 ‘闷瓜’。” 他俩凑了个眼神,周昭叼着牙签,没好气地说:“滚啊,我平时不骂人。都是李林传染我。” 周昭笑,游荡不明所以,他盯着周昭嘴边那根牙签,细溜溜一条,在他嘴唇中间挂着,他指了指,“你嘴怎么破了?” 周昭一抹嘴,尴尬道:“别提了,和余子佩亲嘴,她牙尖嘴利,一猛子磕掉我半层皮。”说着又去桌子上的玻璃转盘照影,“你眼神够好的啊,都长的七七八八了,还很明显吗?” “不明显,基本上看不清了。” 周昭抚弄他的嘴,说:“你还记得那时候我要给你配眼镜吧,你要死要活,非不要我献爱心,现在眼神倒挺好的啊。诶——你去做近视眼手术了吗?” 游荡撑眼皮,“没,我戴了隐形眼镜。” 周昭抬起头细细打量了他半天,从他眼球边缘看到一圈浅蓝的光线,他没带过隐形眼镜,感觉是非常阻碍眼球转动的东西,便问游荡适应吗。游荡说很适应。 结账的时候,游荡从口袋里摸出几张钞票,柜台后的小妹说不用结了,已经结过了。游荡哦了一声,周昭从楼梯上下来,他在柜台上的盘子里抓了两颗清口糖,给游荡一颗,自己拆了一颗放嘴里,他斜睨游荡,“走啊,消消食去。” 他们骑着摩托车,沿着珍源楼下的河岸一直朝南走,到了滩涂上,车开不进去了,他们开始走路,在下午橙黄色的日光里能看到波光粼粼的海面和不远处的大桥。 滩涂上一些人在散步,两个女人在滩涂上唱歌,她们的音响和点歌台放在面包车的后备箱里,两个人对着敞开的车屁股唱靡靡之音,隔壁那些不懂事的孩子们吹出来的泡泡在她们旁边绕。游荡走着走着,双臂张开,也唱起了歌。 “我要带你到处去飞翔,走遍世界各地去观赏,没有烦恼没有那悲伤,自由自在身心多开朗。”* 周昭走在他身后,游荡爬上一块高大的礁石,海水柔柔地送来一片光。 “忘掉痛苦,忘掉那悲伤,我们一起启程去流浪——” “你喜欢蔡琴啊?” 游荡蹲在那石头上,他笑眯了眼,“蔡琴是我的梦中情人。” 周昭也爬上去,坐在他旁边,他左边是两个女人的歌声,右边是游荡的。他不自觉跟着唱起来,心里想的是,蔡琴长什么样来着。 “我们要飞到那遥远地方看一看,这世界并非那么凄凉。” “我们要飞到那遥远地方望一望,这世界,还是一片的光亮——” / “你好有品位。”余子佩说,“喜欢蔡琴的人,都很有品位。” “谢谢。”游荡羞赧,揉了揉鼻子,眼睛看别处,看种在庭院里的石榴树。 余子佩大学学牙科,毕业后在公立医院干了几年,生了孩子之后发现找不到工作,幸好她前夫有人脉,出钱给她开了工作室单干。游荡跟着余子佩在工作室里转了一圈,这儿开在东四附近,寸土寸金,离地铁站不远,有一家广东小餐馆的菜不错,双皮奶好吃。 余子佩打开冰箱,拿了蛋糕和布丁,又叫了外卖来吃。游荡也饿了,他二十多个小时就吃了碗乌冬面,不客气地在余子佩手机上点了一大堆。 她说的那盏灭蚊灯果然很大个,立在门廊下面,蓝幽幽地发光,等闲蚊虫不敢靠近。游荡给余子佩修好了一个摇头扇,搬到外面吹。 诊所里的消毒水气味太大,他俩都坐在外面,聊天抽烟,等外卖。 余子佩蹙着眉头,恶寒道:“你们俩呆在一块儿,怎么这么岁月静好?” “有吗?我俩平常不就这样?” “反正他不听我唱歌,也没给我送过金桔。” 游荡解释说:“那个金桔很酸,不是什么好吃的。” “你知道我和周昭有个高中同学叫陈不楚吧。” 余子佩一脸茫然,按周昭的那种说法,他们班可能就分为收作业的、游荡、交作业的。游荡只好给余子佩介绍起陈不楚来——“我和陈不楚的关系……怎么说呢,在周昭之前,陈不楚是我最好的朋友,如果当年没有我姥姥,我可能会是陈不楚的哥哥。” “我被我爸妈当赌资折价卖到的那家,就是陈不楚家。” ———— *蔡琴《张三的歌》,2000年 第9章 9 天赋是讨厌的事情 提到陈不楚,游荡想起来从前周昭说的,陈不楚是不是还有一个兄弟叫陈不清。他认为陈不清这个名字还不错,比“游荡”多一个字,三个字稳当。 曾海棠瘫在床上以后,游荡的第一想法是借钱,管谁借呢? 舅爷们兜比脸干净,为了给儿子们娶老婆买房子,棺材本都投进去了。 他借了几个,写欠条,大舅爷咬着烟,用熏黄的指头点着欠条,说,你这憨批孩子写啥零头,抹了抹了。二舅爷趁老婆不注意,带他去放杂物的屋子里,打开最角落的木头柜子,从他亲娘的相片框后面紧巴巴抽出来几张大钱塞给游荡。塞完,他老婆吆喝他赶紧去外面找孙女回家吃饭,二舅爷若无其事地走了。 游荡还想到周昭,周昭没有钱,但周昭家很有钱,他读高三的时候,家里还给他请了保姆。我只借一点点就好了,那些钱对他可能就是九牛一毛的事情。 这么想着,游荡拿出了手机,他先给周昭发了一张照片。 曾海棠做完第一次手术没几天,游荡回家把周昭寄的水果搬到了病房里。曾海棠要游荡把家里的山货给周昭还礼,她高兴着,雀跃着,请隔壁病床的女人给他们拍张照。她最喜欢拍照,她戴了早就准备好的假发,摘掉呼吸面罩,披了件新衣服。祖孙两个坐在病床上,就着窗外干枯的树枝和灰扑扑的大楼拍了张合影。那合影现在洗了几张,一张摆在她二十年前就去世的老公的遗像前,一张烧给了游荡出车祸死掉的爸爸妈妈,还有一张放在病房里,是游荡为了激励曾海棠复健特意摆上去的。 游荡想发这张照片,又想该如何把话题引到借钱这件事上。 他打:谢谢你送的礼物。 删掉。 又打:可以和你说件事吗? 删掉。 游荡纠结了半个钟头,最后收拾了一大包山货拉到快递点给周昭寄去。 游荡:谢谢你送的礼物。我也给你寄了礼物,不贵重,都是我们自己家山上的东西,你不要嫌弃。 周昭:你剪头发啦 游荡:嗯。 游荡:很丑吗? 周昭:精神 但你长头发好看( ̄︶ ̄)> 游荡:好。 游荡盯着那个颜文字,拽自己的发梢。我长头发真的好看吗? 他边看手机边往公交站走,马上到给曾海棠买午饭的时间,游荡发愁去哪买点便宜的牛肉。 手机震动一声,周昭发来消息——你家里来客人啦? 游荡一紧张,连忙回去看那张照片的背景,还好,没有很像医院,像楼房。他糊弄了两句,想着是不是可以引到借钱上了,他删删打打,问了句反季节水果老人可以吃吗? 这时有个骑摩托车路过的人停下来,喊了一句他的名字。陈不楚,染着一头红发,穿着打扮是曾海棠嘴里“流里流气”的那款。 陈不楚载着游荡去了医院,他买了大果篮,掐着下午到来之前看望了曾海棠。 老家常说下午不能看病人,有日薄西山气息奄奄的黑色意味,对病人不好。游荡发现陈不楚变了许多,他原来讲脏话,逢出口必问你妈如何如何,你爹如何如何,你全家如何如何,毕业之后的陈不楚应该做了大生意,简直称得上一句斯文。 曾海棠半句半句地说话,她的口水囤积在嘴角,久了就掉落下来,陈不楚抢在游荡前面为她擦拭,他耐心地听,虽然他们没有共同话题。聊了一会儿,曾海棠要小便,游荡抓着她的胳膊搭在自己肩膀上,他搂着她的腰,缓慢地带她去厕所。陈不楚跟过来,在门口等着。 他听到游荡说,尿啊,别看着我,我不出去。 曾海棠呜呜说话,意思是让他出去。游荡只好站在隔间门外,他一扭头,看见了陈不楚。游荡的手臂上有几道血印子,这些都是曾海棠抓的,她控制不好力气,更控制不好脾气,有好几次上厕所,游荡扶不好她,又怕她摔倒,强撑着先跪在地上,垫着曾海棠。 送陈不楚离开的同时,游荡还在思考怎么找周昭借钱。陈不楚走到病房外,靠着走廊墙上的扶手停下来。他抱着头盔,扭头看游荡关好了病房的门。 第11章 “哥,你要不要来跟我干?姥姥这样子,你挺难的吧。” 陈不楚的红头发有很重的药水味,发梢透光,和走廊尽头洒进来的晚霞一般颜色,这颜色在游荡眼中慢慢沉淀变暗,最后落成血浆般粘稠的记忆。 “陈不楚他们家一直不太干净,开了很多年地下赌场,在我们家那片算首富了。他给我的活来钱特别快,但有点昧良心。” 庭院里弥漫着古怪的臭味,余子佩叫的螺蛳粉到了,游荡的鸡汤还在路上。她吃的满嘴油,问是什么活儿。 游荡低头盯着自己的双手,如果世界真的存在天赋这回事,他的天赋点在自己最厌恶的方面。 “出老千。”游荡往旁边坐了坐,奈何整个院子都是酸味,他转了下手指,遮挡挪开后,他指缝里出现了一张身份证。余子佩瞪大了眼睛,“卧槽!” “我和陈不楚从小到大都在一个学校,小时候我们一起去偷他爸的钱,我回回都能成,后来他爸发现了,不但没打我,还教了我几招。” “教小孩出老千啊。” “对,算一门手艺嘛。他想教陈不楚,但陈不楚太笨,学不会。我们遇见之后,陈不楚介绍我去他家的赌场对付那些赢太多的人,他说这叫……计划经济。” “你去卖,卖的是良心?” 游荡露出伤心的表情,他把身份证还给余子佩,怅然:“我姥姥把我从陈不楚家接走那天,说了好多求人的话,也说了好多狠话,她跟我说她为什么能赊账把我要回来,是因为她有良心,陈家信她。” 他话锋一转,“怪扯淡的,她有个屁良心,良心又值几个钱啊。” 余子佩跟着附和:“良心是个屁。” “但我现在很需要。” 余子佩被他连续两个急转弯搞无语了,低头吃自己的螺蛳粉。 只听游荡又说:“我当晚就上工了,头两天收拾了一个姓潘的,陈不楚给了我五千块,他说以后会有更多的,而且都是我个人劳动赚来的。” “这个陈不楚,是不是高中学杂了。” 游荡耸肩,“没去高考吧,但人挺好,五一劳动节还给我放假。” 说着,外面的门被敲响了,游荡起来去拿外卖。 他拎着袋子回来,浏览朋友圈的余子佩忽然说:“李林的这个对象怎么和周昭那么像?你看。” 游荡坐过去,也不嫌螺蛳粉臭了,端着手机细细端详。 李亭林发了几张菜的照片,边角带到一个男的,“确实有点像……但他没这么瘦吧。” 余子佩:“对吧,我也觉得,难为他找了个这么帅的平替,人周少爷在美利坚合众国呢。” 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看了一眼手机,再看一眼面前的游荡,忍不住又是一阵恶寒,大骂了声“操!” 接着是几迭声——“操!我操了!我他妈真操了!操!操蛋么这不是!我操李林!” “我操他祖爷爷,操了!我真是服了你们这群男同!” 男同默默听着,余子佩擦了擦嘴,意犹未尽道:“原来我在小三堆里长大。小三才是我最好的氛围感。” 游荡不反驳,心里其实很赞同。 难怪他这么烦这群人,这群人就是这样,爱来爱去,没完没了。 游荡没拜读过小时代,以为在团体里互相乱搞的那波人就是眼前这群人。 骂够了,余子佩点了根烟,她冷笑道:“虽然你没和周昭谈,但至少也三过我吧。” 是。三过,三过五回。 游荡想笑,怎么反过来像现在小孩们流行写的那个五年高考三年模拟。 “比起借来的钱,我更喜欢自己赚的。虽然过程不光彩,但不到一个月,我还完了所有债,还给曾海棠请了个护工。陈不楚给我了一张新手机卡,也给了我一辆摩托车。” “好几次早上下班,我都想退学。如果就这样过一辈子也很好,那些钱唾手可得,让我远离病床,远离洗不完的尿布,远离给人弯腰低头的日子。读书有什么用,反正读了也要出来打工。” 游荡几乎飘飘然。他想活的比谁都有样子,这个样子,一直都是陈不楚的爸爸。那个男人有钱有闲,有格调有气度,知道他们家还不起钱还给不了孩子,就签了张所谓的借条,轻飘飘地放过了他们。 那阵子本该是他的谷底,他却没像往常一般被打倒,被踩在地上爬也爬不起来。他有了钱,钱让他逃脱了责任,钱给了他自由,他是一个自由自在的有钱人了。 就在他氢气球一般往天上越飘越高的时候,握着线的人来了。 周昭发现的时候是什么表情来着?愤怒?不可思议?轻蔑?厌恶? 他送周昭去宾馆住下,完全没想到转过身就跟踪他到此。他该怎么介绍,工作单位?实习公司?地上还有一滩鲜血,是不是签过合同再上赌桌就不该切人手指头。 周昭是不是看到我整那个人了,他能弄懂规则么,他要是知道是我让那个人断了两根手指头,会不会冲过来甩我一巴掌? “我说这个事儿有点昧良心吧,”游荡向余子佩征求同意,他伸手给余子佩展示自己完整的十根手指,“我人生的第一份工作,其实和秘书差不多,帮领导解决麻烦嘛。只不过耗材贵一点,具有不可再生性。” 余子佩怀疑他是不是和陈不楚相处的时间太长,把一些知识学混了,游荡是在开玩笑吗?我以前怎么不觉得他这么幽默?我是不是还给人算命来着,除了生命线特别短,是不是还有一句事业线不错……我擦嘞。 今晚是游荡的个人回忆专场,开专场的人总要比听众少吃一点东西,因为嘴总是占着。 余子佩迫不及待想知道周昭跟到赌场之后的事情,游荡抠开外卖盒的动作不得不暂停了。 和周昭在那个地方碰面,游荡三魂丢了七魄。他本质是个挺烂的人,跟陈不楚厮混到大的人怎么会像周昭面前那个闷瓜一样呢?但周昭喜欢闷瓜啊,游荡没办法。 “周昭一开始还想跟陈不楚打架,他觉得陈不楚带坏我。” “我吧,我有点懵了。不瞒你说,之前周昭叫我和你打牌,我有点怵,我怕你输太多次,有损我的形象。我辛辛苦苦维持的面子不能没了。” 余子佩以自己打遍北京无敌手的优越感送他一个大大的“滚!” 游荡趁着这时候喝了口鸡汤,他总算放松下来。然后他想到什么,开始发愁了,瞥余子佩。余子佩被他的大眼睛瞥得发毛,骂道:“看你妹啊!老娘脸上没葱花。” “哦,我不吃葱花。我爱吃香菜。” 余子佩:“谁问了?你继续说啊!” 游荡搅勺子,借着灭蚊灯的光看鸡汤,颜色十分糟糕,千分恶心,万分催吐。他犹豫着说:“接下来的事情,我不太确定要不要客观中立地告诉你。” “你喜欢听别人讲上床吗?不是黄色玩笑。” 第10章 10 阿廖沙 “我离他最近的时候,是我离他最远的时候。” 他把十指交叉起来,放在膝盖上。外面路上的光全熄灭了,只有一盏灭蚊灯的光还贴在他脸上、肩上、腿上静止不动。 “他不让我再去找陈不楚。” / 周昭在宾馆住的房间里有股潮味,一张单人床放在正中间,厕所的水龙头关不严,正向下滴水,一套靠墙桌椅中的椅子已经被占用。 占用的人别扭地坐着,双手反拧向椅背,手腕被两根鞋带来来回回缠了个结实。 周昭面无表情地拍裤腿,刚才他按着游荡要把他往椅子上捆,期间被咬了两口,踹了无数脚,下巴颏还中了游荡一拳。 周昭拽住游荡两条腿,挑下他的鞋带,照样捆在椅子腿上。 幸好这孩子发达了没多久,还没变心把这破帆布鞋换了。要是换个没鞋带的,周昭还真想不出手头有什么能捆他。 他一屁股坐在床边,和游荡膝盖顶膝盖,肚子里打好了长长一篇劝学演讲稿。 正要开讲,游荡冷不丁说了一句,“红烧肉要炖两个小时以上才好吃。焯水的时候加葱姜料酒,还可以切半个洋葱,就是洋葱比较贵,可惜了。” 周昭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东西?” 游荡抬起头,“胡言乱语。很难理解吗?” 周昭认真地打量游荡,像是第一次认识他一般,“你就不想和我说点别的么。” 游荡安然地坐在椅子上。巧的是,刚刚杀猪一般挣扎的也是他。他忍住胳膊被反拧到背后的疼痛,表情冷漠地说:“你想要什么?想要一篇以我为中心的,苦大仇深的日记?” “你!” “嗯?我怎么?” 周昭抓住游荡的肩头,他用了很大力气让自己的声音稳定下来,“到底是什么事儿让你不上学了?为什么不联系我。” “为什么联系你?”游荡反问飞快。 周昭被噎了一口,游荡却步步紧逼:“我的事情对你来说,是非常重要的,还是一般重要的?我在不在,在哪里,在干嘛,你都很想知道么?抬头看着我,”游荡坐直身体,强忍着胳膊后拉的力,和周昭仅有一掌距离,“你看着我,仔细想想我的问题,我真是……真是。” 第12章 真是什么?真是忍了太久,也装了太久,抑或恼羞成怒,觉得周昭撞破了自己不堪的另一面。 游荡的面部曝露在淡蓝色的灯光下,他的脸是白的,下颌角明利清晰,眼角到眼尾行进的弧度类似一把小弯刀。 周昭冷声接道:“游荡。不要说出来。” 这话像一盆冷水,瞬间把游荡心里头那点蠢蠢欲动的艳火浇灭了。游荡先是愣神,紧接着转为无止尽的疑惑:他知道了,他知道我喜欢他,他知道我是个男同性恋。 他既然全都知道,为什么还要来勾我?凭什么呢?凭他是周昭么? 游荡压着火,咬牙切齿道:“既然你没有那个意思,干嘛还来找我?你很想找点存在感?我围着你转的时候,你怎么想的。” 他一边讲,一边发了疯似地扯捆住自己双手的鞋带。周昭捆得十分结实,没留情面,鞋带很快泅出血痕。 周昭伸手按住游荡的肩膀,他只当游荡情绪激动,全然没有注意到那些背后的小动作。 他这时候心跳快得不象话,一脚踩空了玻璃,心惊胆颤,担心自己跟着摔下去。 “我就不能是纯粹担心你么!难道你也和他们一样,脑子里除了谈恋爱之外没有别的事儿干了?清醒点吧游荡!” 清醒点吧游荡。 清醒点吧游荡。 清醒…… 他听到滴答滴答声,是鲜血敲在地板上的动静。他歪斜着脑袋,头发盖住了眼睛,他斜睨过去,用眼角狭小的视野打量周昭。 我当然有别的事要干。 我有一个家要养活呢。 你不来,我就当没你这个人。我把你存在我心里随便什么角落里,平时不看不想。 等实在忍不住了,等听到你消息了,我再把你取出来,擦擦灰尘,端详端详你,再端详端详想起你的我。 “周昭。你比我热心肠,真的。我第一回见着你,还以为你是冷冰冰那种人。既然玩消失对你没用,那你走吧。我很明白地和你说,我不想和你当什么朋友了。” 游荡的肩膀垮下来,整个人也跟着垮了。他别过脸,不再看周昭,嘴里央求:“给我解开吧,我要回去了。” 周昭没有回答。 过了几分钟,游荡不耐烦地催促:“妈的你听不懂人话吗!解开!”他一扭头,看见周昭茫然的脸。 游荡见过周昭各种各样的表情,飞扬跋扈如李亭林,刁蛮任性如余子佩。他这个人不明确,见到旁人的好坏,只要他喜欢,便向那个借一点,朝这个拿一点。他是性格上吃百家饭长大的孩子。 如果游荡知道他曾经的事情,也许能得出结论:周昭从小被关在地下室,长到八岁,走出来发现外面的世界没有下雨。 他把自己装成很好的样子,好像声音大一点就更有底气一点。 可是游荡没见过周昭这个茫然的表情——周昭被雷劈了一般坐在床上,直愣愣地想,不和我当朋友了?就不当朋友了?那以后游荡干什么我都不能管了吗?他这一走,还会不会回来? 他会像妈妈一样,彻底消失吗? 周昭抓了抓前襟,好似抓住了心脏一把,叫它没事不要乱跑。 他冷声道:“你要跟我回去上学,少和那些人混在一起。需要多少钱,我去给你取。” 说完,周昭提心吊胆地等着游荡的回答。他料想游荡会生气,到时候他顺着哄一哄,道个歉就皆大欢喜了。 他擎等着游荡发火,然而他想得太美了。 一双染血的手突然袭来,按着周昭的脖子,将他扑在床上——游荡宛如恶鬼,他黏在周昭身上,和他黏稠的血液一起渗进周昭身体里。 “我是不是太给你脸了?你不要我说,我还就真不说了。” 游荡就着满手血,强硬地掰住周昭的下巴,让他动也不能动。 接着,他在周昭嘴唇上——那个令自己极其不顺眼的伤口处——亲了一口。他仔细舔那个小口子,想象着周昭和余子佩是如何情意绵绵地吻在一处的。 周昭感到脖子上湿漉漉的,脸上也是,嘴里烧起来似的。游荡好像往他嘴里喂了把火,那火滚烫旺盛,一路滚进他肺腑,顺着全身的血液,烧得他脑子里一片咕嘟嘟。 嘴唇这个词语,都有“口”字旁,嘴旁边那个是什么,一个“此”,是此时此地的意思么,下面是一个“角”,是我躺的这个床角吧。 游荡怎么这么会亲,他这么黏人,还流了那么多血,是因为我捆的很结实让他受伤了吧。 周昭不着边际地想着,他思绪被加温后跑得尤其快,这么一大圈下来,游荡也才亲过来几秒钟。 “你有病吧?你是不是有病?” 周昭得了一被人亲就触发“你有病吧”的自动回复。 游荡完全不顾他的攻击,他一条腿从周昭的腿里钻进去,膝盖若有若无地顶着它,接着,他的十根手指宛如放开束缚的蜘蛛丝,爬进周昭的头发里,一寸寸爬过周昭的头皮,他轻柔的动作透露出不容拒绝的态度,想要把自己的想法用这种方式传染给周昭。 他的指腹很凉,贴着周昭的头皮,令周昭打了一个激灵。 游荡实在太过分,他一边在他嘴里点火,一边往他头上浇冷水,周昭被这冰火两重天搞得头皮发麻。他感到自己的身体起反应了。 与此同时,游荡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他舌头顶开周昭的牙,手指顺着周昭的耳朵下移到他的耳后脖颈处,不轻不重地按着。周昭一个愣头青,那能顶住这样的攻势,一个不留神,张开了嘴。 游荡因此得到了一个旅游的机会。他亲自到他曾经夸过的白牙齿和红舌头里转了转。 周昭想说话,但他嘴里有人,费了好大功夫才捋直舌头,“游……游荡,你真的有……”病吧。 游荡眼睛里淬了火,但他还是笑眯眯地和周昭抢位置,并不答话。 / “我们做了五次。”游荡木着脸说。 余子佩露出大失所望的表情,她抓耳挠腮了一阵,说:“我可能有点牛 头人情结。我为什么还想听下去,我不会真的有病吧。” 游荡一张晚娘脸,抱着胳膊杵在一边。他觉得在庭院老天爷眼皮子底下讲这些事会引来蚊子,但余子佩不愿意进去。余子佩尴尬够了,抖擞抖擞满身鸡皮疙瘩,想起自己的本意,没忍住骂了两句,接着问:“你俩谁在上面啊?” “他。”游荡瞥了余子佩一眼,“我主动的,要后面还是我,那不成强奸了?” 余子佩不懂游荡的脑筋是不是和面筋一个构造,她对他们男童都不太懂。 “周昭醒了以后,坐在我床头盯了我两个小时。”游荡双指并拢放在眉间,他向余子佩敬礼致意,笑容神采飞扬,“他可能想掐死我,但他自己也主动了。要放在过去,我俩要一起浸猪笼给你一个交代。幸好你是现代人,我俩还能留一条小命。” 余子佩:…… 游荡现在在她眼里,就像王长贵,腆着脸甩着手,和她说:“子佩啊,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我是动了你的奶酪,但你的奶酪自己长吊和我跑了,所以子佩啊…… ” 她长出一口气,顾左右而言他道:“俩小时,你咋知道是俩小时,你数啦。” “数了,他盯着我看的时候,我其实一直醒着。” 周昭在想什么,游荡不知道。两个小时后,周昭收拾好东西,离开了那家宾馆。 他再也没回来。 “我等了他几天,但曾海棠等不了了。没过几天,我就和陈不楚走了。” 余子佩:“去哪?” 游荡指了指南边,“销金窟吧,反正我第一次出国。我想着去几年,挣个差不多就回来上学吧。” 他话音一转,声音冷了下来,“但陈不楚死了。他死得特别突然,连一句话都没留给我。我们出发的时候,说要赚一千万回来烧着玩。” 游荡玩自己的手指,他眺望一片树林阴影,目光穿过了砖石瓦砾,穿过钢铁森林,看到很远的南方,看到热带小岛上的污水和尸体,“后来我给他烧了几百亿,不知道他收到没。” 第11章 11 我的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 陈不楚的死亡时间是早晨七点到九点之间。他死于颅内出血,左腿从膝盖下面齐根断掉。裹尸袋的拉链拉到头,夹进去几根黯淡的金发。 他死的前几天实在受不了自己参差不齐的发色,在发廊坐了一下午,漂了四次头发。晚上躺在游荡的上铺不断抓挠头皮。 他死后,上铺再也没传来杂音,游荡本该能睡个好觉的。 “我找不到那条腿。” “怎么都找不到那条腿。” “所以我跑了,不知道该去哪。我拿走了他的钱,里面有我的工资。那笔钱数目很大,我穷人乍富,在外面玩了一圈,去了好多地方。好多人,好多房子,大家的性格和天气一样炙热,有人偷我钱,就有人帮我追回来。” 第13章 “逃避是速效药,我见周昭这样做,忍不住试了一次。”游荡眼睛很亮,他在那时候尝到了逃跑的甜头。曾海棠生病,没关系,逃去给她赚钱,周昭不喜欢他,没关系,逃离这片国土,无法面对陈不楚的死亡,没关系,再跑远一点就好了。 只要还能动,这个世界总有一块他不曾涉足的青草地。 逃避是毒药,令人上瘾。 每一句话都是石头,它们砸进余子佩的肚子里,把她的心也不由分说地砸下去。尘土飘扬再飘扬,游荡的影子缩小再缩小。他是没有扎根的蓬草,淋了雨落在路上,很快会被碾碎。 余子佩意识到他们不是一次偶遇,她是碰巧走到这条路上的行人。 “你来北京,是来找他吗?但……” 游荡笑着说,我知道,我在他家见到李亭林了。他顿了一息,打听,他们俩…… 余子佩:“这个你放心,他们俩什么都没有,纯的能冲厕所。” 游荡后仰,因为余子佩突然站起来,站到了他面前。她支叉着双手,圣诞树一样,是个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表情。 “小游啊……人生其实没那么恶心,有酒喝有肉吃有烟抽,有男人有女人有猫有狗,你可以选自己舒服的生活方式,可以去远足也可以在家躺着,可以恋爱也可以分手,可以吃米饭也可以吃面条。光是想想明天要吃什么,就够搭进去好长一段时间了。你钻牛角尖太久,以为自己出不来了,其实只是你的血粘在里面了,只要狠狠心,你就还是轻轻松松没挂碍的自由人了。” 余子佩说了一长串,大意只有一个:我知道你想去死了,但你不要。 然而游荡只是看着她,他先说,谢谢,然后说:“其实我比你大两个月。” 余子佩太好了,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光芒万丈,让游荡低头埋进黑暗的深深处。他想起和周昭的那个晚上,他们都很累了,躺在床上,周昭在抽烟,游荡踢了踢他的脚,要他拿点水过来。 周昭端来水,他站在地上,卫生间的灯光朦朦胧胧地抹在他身上。游荡看到他腹部下方有一条疤痕,很陈旧,类似藤蔓植物攀附在他年轻的躯体上。 周昭解释说:“没什么大事。就是外面翻修电缆,挖到我房间的屋顶,他们发现我妈按着我,我在挣扎。” “你挣扎什么?” “她拿着把刀,说太阳要从我身上长出来了。” 游荡亲了亲他,手顺着向下摸,“她要切了你?疼吗?” 周昭在黑暗里摸游荡的脸,他刮了刮游荡的眼眶。“还行,老天保佑吧。” / 李亭林拿着瓶起子回座位,周昭已经用桌沿把酒瓶硬撬开了,他给李亭林倒了一杯,自己就瓶灌了一口。 李亭林惦记着走之前的话,催道:“你刚刚说到哪儿了?” 周昭“唔”了一声,脑子转得很慢,“说到,说到……那天晚上在宾馆……算了。”他不愿意给李亭林讲他和游荡之间那档子事儿。 李亭林不勉强,两兄弟默默无言地喝了会儿马尿一般的啤酒。 周昭拿羊肉串吃,羊肉串冷了,油盐都凝固在肉上,塞牙缝。 今晚他们在余子佩家附近下馆子,吃了个人均一千的日料,半生不熟,半饥不饱,出来以后直接拐弯续了一摊大排档。 聊天打屁侃大山,不知道谁先起的头,竟然聊到了游荡身上。 李亭林好奇周昭那年去找游荡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模糊知道一个大概,具体细节还一头雾水,游荡应该是和周昭挑明说了。 周昭肯定是拒绝了,不然怎么会放着家不回,跑美国蹲那么多年? 李亭林拍拍他兄弟的肩膀,“有个事儿吧,想着不和你说了,但我看西王母没什么好下场,就怕我也遭报应,所以吧,所以还是和你提一嘴比较好。” “滚犊子,”周昭把他的手拍开,拍掉一身鸡皮疙瘩,“你爱说不说。” 李亭林一挑眉毛,得,那他还真就不说了。 又安静了一分钟。周昭按耐不住,问:“到底什么事儿?” “给我五块钱,”李亭林手一摊,“要现金。” 周昭皱着眉头,摸兜,腹诽,这到底是哪路前男友调出来的贱货。他摸遍了口袋,摸出皱皱巴巴的一美元放在李亭林手上,“找钱,一块六。” 李亭林刷拉一下把钱抓在手里。 他对面的周昭也不生气,放缓了语气说:“是有关游荡的吗?” / 周昭的爸爸有个神算子朋友,给周昭起过一卦,叽里咕噜说了三分钟,周昭一句都没听懂。他爸在旁边咳嗽了两声,叫神算子说人话。 神算子捏着胡子,“我给孩子算呢,孩子听懂就成。孩子,你听懂没?” 周昭摇头,“就这句听懂了,答案是没懂。” 神算子摸摸周昭的后脑瓜,“这倒霉孩子,真不会装胡涂。” / 不会装胡涂的周昭时隔多年,听到了游荡的消息。 他来找我,还敲我家的门,还被李亭林推到了地上。我家门口那地板多硬啊,游荡不会一屁股淤青吧。 “我得去找他一趟,替你赔礼道歉。”周昭严肃地说。 李亭林恨不得把痰吐他脸上,“你是去道歉的吗?你撒泡尿照照你什么脸色行吗?大哥,大爷,大先生,你脑子里那个是甜甜圈儿吗?你被他害成什么样了还用我提醒你?” 游荡害他?倒也不至于。 周昭一副没所谓的样子。 “你一回来就找余子佩分手,被她打了一顿,又被你爸打了一顿,我去探监的时候你什么样子用我再提醒提醒你吗?” 其实也还好,下不了床而已。周昭想,他有一个喜欢玩危情十日的妈妈,哪怕她死了,她留下的家法还活得好好的。 周昭不怕挨打,但他怕被关。当四周暗下来,妈妈的声音便无处不在,每一个声音的源头都勾连着一个妈妈的影子,一个接一个,密密麻麻地站满了屋子,她们推着搡着,把他挤在一个角落,高音低声,嬉笑怒骂,全部汇集成一句话:太阳是肮脏的,而月亮纯洁无比。 太阳是肮脏的,而月亮纯洁无比。 太阳是肮脏的,而月亮纯洁无比。 太阳是肮脏的,而月亮纯洁无比。 尖叫在这里此起彼伏,恐惧是最小程度的反抗。他回到了八岁,见到人生里出现的第一把刀,妈妈摆弄着它,说,这是刀,可以清除肮脏的东西,你来摸一摸好吗? 他伸出手,凉的。他不知道应该以怎样的力度触摸一片刀锋,于是理所当热地被割伤。 红色的血滴下来,凉的触感过去,接下来是疼。妈妈教给他的语言里,没有“疼”这个字,他不知道如何表达,只好流泪。 他听见头顶有咚咚咚的声音,妈妈抓住他的胳膊,刀尖比着他的眼睛,然后下滑,鼻尖、下巴、嘴唇、锁骨、胸腔、肚脐,刀来到了妈妈喜欢的位置。 咚咚咚的声音更大了,这次他的心跳和头顶传来的声音重合在一处。 你身体里有很肮脏的东西,你不要乱动,妈妈帮你清理掉好吗? 周昭睁开眼睛。玻璃窗外,李亭林扒拉着露台的栏杆,费力地迈过一条腿。 原来他靠在窗前睡着了。 他对李亭林说:“我要去找游荡,我要告诉他,我和余子佩分手了。” 他对李亭林说:“我要去找游荡,我要告诉他,你送我的小狗走了。” 第12章 12 笨蛋 周昭有一阵子沉迷投影仪,做了很多攻略,花费半个月的生活费,搬回来一台。 店家和他说用这个看《加勒比海盗》,视听震撼到隔壁人死了都不知道。 周昭深以为然。虽然他旁边的人是余子佩,而余子佩只是睡着了。 “主要是你放的我都不喜欢,”余子佩抹抹嘴,把周昭凑到她眼前头的恼怒脸推开,“我要看爱情片,给我找个谈恋爱。正好我吃个外卖。” “德普!那是约翰尼德普!”周昭竭力游说,“人迪斯尼拍的,芭比也是他们家的。” 余子佩懒洋洋地瞟他一眼,“你的意思是就你有品味咯?” 后来周昭陪余子佩看了一个老掉牙的爱情片,余子佩一眼没看,全程低头吃新疆炒米粉,倒是周昭看的掉了两滴猫尿。 电影里的男女主人公明明就在对方面前,偏偏他们一次次擦肩而过。 周昭骂男女主眼瞎还不去配眼镜。 余子佩安慰他,“好啦好啦,都是电影哈,现实生活里你一眼就能看见我,我也能看见你哈。” “根本就是瞎子拍瞎子演。” 周昭笃信,如果他来演,第一次擦肩而过的时候他肯定扭头就把对方拽住了。 / 09年,暮春。 港口人头攒动。 陈不楚在人群里左冲右撞,挤出一条路。他从第一批上船的地方冲到队尾,左顾右盼寻找着什么。 第14章 队尾线条松散,几个人胡乱站着或蹲着,间隔几步远。 最后面站着个人,他背对轮船,朝着远处的城镇眺望。 陈不楚喊道:“游荡!愣着干嘛,走了!” 游荡没转头,陈不楚站到他旁边,顺着他的视线打量过去——一片居民区,某家的天台上矗着根旗杆,杆头挂着块颜色难辩的破布。 “你在看什么呢?” 游荡说:“我在想,是谁把它挂上去的。” 陈不楚:“人啊。或者猫?” 游荡并不想把话题带的这么低俗且踏实,他很哲学地说:“或许是一种冲动,这条抹布从前只是一条抹布,但它的梦想是爬上最高的杆头,招展成一面旗帜。” 陈不楚明白他的“哲学”,甚至自诩“哲学家”。他相当赞同,“抹布在地上的时候就是抹布,但它争取到一个机会之后,就变成了旗帜。哪怕它是最丑的一条,人们也不能用看抹布的眼光来看待它了。” “不,我不是在探讨自我提升这件事。” 游荡偏头看过来,他嘴角的一根烟燃到末尾,飘逸的白烟几乎贴着他的鼻尖飞上去。 “也许是外力把它送到了它不该去的地方,那么谁会来接它呢?它不是旗帜,也不是抹布,它是一个崭新的生物,接它的人会给它命名吗?” “抹旗。”考虑到好听,陈不楚用了“mo”的读音。 两个哲学屁话家相视一笑,陈不楚哥俩好地搂住游荡,和他絮絮叨叨说到了那边如何落脚如何和他爸派来的人接头。 陈不楚带着游荡找到他们的舱位,上下铺,有一扇两个巴掌大的窗户。 游荡把脸贴在上面看,他没戴隐形眼镜,透过沾满划痕的玻璃,旗杆的影子纤细如丝,融进那划痕里的一条。 抹旗变成一个小方块,下面是他和周昭曾经呆过的宾馆。他亲过周昭,周昭也回吻过他。 他小腹的那条疤还会记得我吗? 船驶离了港口,陈不楚察觉到游荡的低落,他安慰道:“就是这样的,有人走开就有人回来,你现在走,是为了以后能更好的回来,你姥姥能理解的。” 港口以东五十公里,火车站广场上的钟楼时针滴答指向“10”,震耳欲聋的钟鸣余波传出很远。 周昭夹在一群面色憔悴的旅客中浑浑噩噩地走出地下步道。 和余子佩分手这件事让他爸很生气,周昭预料到有这顿毒打,但没想到他爸这次把他的手机计算机全都砸碎了。李亭林帮着他跑出去之后,周昭借了他手机给游荡打电话,无论是游荡家的座机还是他新换的电话卡全都无人接听。 他们高中班主任在毕业后接到了周昭的电话,寒暄之后很诧异,“游荡?我怎么知道他在哪?不过应该没大事,你俩一起去北京上学我还是很放心的。” “放心?” “他原来天天和陈不楚混在一起,不是溜门撬锁就是聚众打架,要不是你来,这小子还跟他姥姥在家种地呢。” 周昭胡乱说了几句,匆匆忙忙买了车票上车。 他在路上折腾了一天一夜,静下来才感觉自己一身的淤伤好了点。 半个月接连坐两次这辆夜车,始发地和终点站都一样,要去找的人也一样,周昭的心情有很大不同。 他站在火车车厢的连接处喝水,对面有个中年男人坐在行李袋上打盹儿,他怀里塞着一个毛绒公仔,每过一会儿,男人都警惕地睁开眼睛扫视周围,而后再拍拍胸前的公仔,闭眼假寐。 有一次他们对视了,周昭礼貌地笑了一下,中年男人有点讶异,他从行李袋里抽出一个塑料袋示意周昭可以拿过去垫着坐一下休息。 他靠着车厢门坐了几小时,后背疼,脊椎疼,全身都疼。他想起来去年开学之前,游荡和他发了一条短信,说自己正在去北京的火车上。 游荡当时也在这里坐着吗? 只有几秒钟的时间,周昭有点难过。 转过头他觉得自己是脑残,游荡又没被他爸打,而且他还可以凭通知书买学生票啊,而且自己现在去找他就是说清楚一些事,无论游荡遇到了什么事情,总归以后他会和他一起的。 他原来喜欢我啊,他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我得问他,万一他骗我呢? 应该不会骗我的吧。不过说不好,之前那副乖孩子的花胡哨不是把我骗过去了吗。 火车进入隧道,窗户反射出周昭的脸,他冷不丁瞥见自己居然在笑。 被游荡骗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情吗?笨蛋。 / 天要亮了。余子佩建议游荡和自己回家睡觉。 游荡愣了一下,“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啊呀我困死了,”余子佩在手机上叫了车,她瞟一眼双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的游荡,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你喜欢小孩子吗?我家有一个特别吵的,而且她妈也特别吵。” 这话一说,游荡坦然了。 五点钟,司机昏昏欲睡,放了很吵的一首歌。游荡和余子佩坐在后座,余子佩已经半睡半醒了,游荡请司机换首安静点的歌。 前奏刚起,游荡养出的一点睡意就没了。 蔡琴的声音华美如丝绸,是他和周昭一起听过的一首。 游荡安静地听完,然后他问司机能不能再放一遍。 司机从后视镜看了他一眼,乐呵呵地说:“行,我给你搞个单曲循环。但我听不了慢歌,一听就困。你陪我聊会儿天吧。” 余子佩眼睛闭着,张嘴大喊:“哈!哈!呀咦——!” 游荡和司机都吓了一跳,余子佩说:“还困吗师傅,我能继续喊。” 闹了一遭,司机不吭气了。 游荡瞧着窗外的高架桥,模模糊糊觉得这地方他来过,那时候还是周昭和李亭林坐在车子前排。 第13章 13 人们很少偶遇 08年秋天,周昭刚拿驾照不久,一发不可收拾地爱上开车。 他每天接送余子佩上下课,周末时客串他爸爸的司机。他还热衷于品评路上见到的每一辆豪车,很巧,李亭林和他有相同爱好。 二人坐在前排指点江山,被叫来兜风的游荡听得一知半解,脸朝向窗外看风景。 今年他离开家,离开曾海棠,成了被投进太上老君炼丹炉的孙悟空。 城市和文明化为烈火焰,化为浓烟雾,时刻搓磨他本就不坚韧的内心。 他以为自己是孙大圣,摩拳擦掌地想要找到那个 “巽位”。 可他忙了半天,颓然发现他和孙大圣的共同点不过是——他们都是猴子进化来的。大圣天赋异禀,运气又很好,是个石头猴子,而他肉体凡胎,烧干了也只是一把灰。 汽车驶出城市,上高速,周昭看路牌,很敬业地汇报距离下个服务区还有16公里,有没有人上厕所。 李亭林的手机连着车里的蓝牙放歌,声音巨大,他们讲话全靠吼。他吼:“我不尿!” 周昭也吼:“游荡你尿不尿!” 游荡点点头,然后意识到周昭看不见,于是跟着吼:“尿!” 大概他声音太大了,周昭觉得他很着急,“几分满!” “什么?” 周昭还没听过游荡这么中气十足的声音,他故意把车窗降下来一点,风声呼啸着灌进来,车内成为比菜市场更嘈杂的存在。 李亭林瞥见周昭的举动,好奇地盯了游荡一眼。 游荡其实有点急。从城区上高速花了半小时,半小时里他喝完了一升水,他没注意到周昭打开窗户,以为李亭林的品味就是如此嘈杂糟糕。 周昭再吼:“七分以下120,七分以上150,你决定我们开多快!” 妈的,疯子。李亭林白周昭一眼,扭过去扣紧了安全带,“超速百分之三十!扣六分!” 游荡不想让周昭被扣分,“那六分!六分!” “扣六分啊!行!你回头请我吃饭!”周昭眉头一扬,手指勾下墨镜,一脚地板油,汽车贴地蹿了出去。 游荡和李亭林齐齐向后倒。李亭林叽里咕噜骂了一串,抓着车顶把手不吭气了。 风更大了,似乎在惩罚他们不遵守交通规则,钻进来一个劲儿往他们脸上甩巴掌。 游荡睁不开眼,竭力看路留心路况。 车子行驶在两山之间,山比游荡家那边的高许多,他看见远处山腰里盘着的半截城墙,城墙高低错落,绵延进山体,到他看不见的地方。 周昭关了窗户,抽空给游荡介绍:“居庸关!你看见了吗?上头全是游客。” 李亭林细声细气地说:“您老眼神够好的,开着火箭也能瞅见游客。” 周昭才不理,他有充分的“理由”。他问他的理由:“是不是快尿出来了!” 游荡捂住脸,现在就是把长城捧到他眼前他也是万万不敢看了,他憋屈地说:“是。” 到服务区,车一停,游荡迫不及待地推开门跑下去。 第15章 周昭吆喝了一句,左边左边,走错了。 闷头往右冲的游荡默默换了个方向,周昭乐得哈哈笑,心说这愣头青。 游荡没把车门关严,周昭便走下来绕了一圈关门。 可能是憋太久了,游荡站着等了半天,有点不耐烦了。周昭不知道从哪里钻进来,站在了他身后,周昭没明白游荡站着一副预备态是想干嘛,猛地出声:“诶你…… ” 游荡紧张地睁大眼睛,他想制止,但已经来不及了。 稀里哗啦的水声里,游荡表情僵硬,背后的周昭配合地吹了串口哨,长长又短短,走走再停停。 游荡多久,周昭就多久。 旁边一个大哥实在忍不住了,扭头瞥游荡:“哥们儿你都多大了,尿尿还得专人哄?” / “那是客卧,平时我爸妈来看孩子睡的。前两天保洁洗过床品……” 余子佩带着游荡认了一下她家的卫生间和自动取水机,她指着一扇门,还想说什么,但被一个哈欠猛地打断了。 游荡端着一杯碳酸水喝,他等余子佩打完哈欠,“没关系的,有地方睡就很好了。” “你笑什么?在车上就笑,现在还笑,”余子佩满面狐疑,“你别想多了啊,爱上男童的错误我不会犯第二次。” 游荡摆了摆手,“没。不是因为这个。” “啊?” 游荡找了把高脚凳坐下来,他靠着岛台,看落地窗外楼宇里升起的太阳,“我就是想,人生很无常哇,我们俩有一天竟然能坐一起聊天,你还愿意把我带回来,给我一个地方睡。” “我觉得很不真实。” 余子佩在他肩膀上拍了一把,“很真实吧,我问你啊,我结婚那天,你是不是来了?” 游荡和她对视着,“我……” 余子佩不允许游荡挪开视线,方才她在电梯里还叫嚣着要睡一个十四小时的大觉。她正对着落地窗,眼光驱散了她的困倦,游荡注意到她眉骨附近,有一对眉钉留下的孔洞。 余子佩很认真,她不要听游荡撒谎。 “你朋友去世之后,你去了很多地方。告诉我,你去的那些地方里,有没有……我的婚礼?” 游荡低下头,良久后,他从嗓子里挤出来一句,“对不起。” 2012年12月20日,超市的结账处挤了许多人。 他们交头接耳,叽叽喳喳说起玛雅人预言的世界末日。 一个老太太说:“什么末日不末日的,我看你们就是抠门,原来进门那个地方的购物袋你们挪哪去了?” 收银员手脚麻利地扫码录入,抽空维持排队的纪律,“我这边也有,您要大的小的,大的三毛小的一毛。” 老太太呸了一声,“还不如世界末日一起死了,三毛一毛的,开超市的还这么抠。” 收银员不着痕迹地翻了个白眼,收费五十一块九毛三,老太太摸了张一百。收银员四下问同事换钱,眼瞅着还不开,排在老太太后面的人递出来一把零钞,“我来吧。” 这是个长发垂肩的年轻男人。他抱着一堆新衣服,小拇指上勾着一双皮鞋,围巾盖住了他下半张脸,露出一双大而无神的眼睛。 收银员为难道:“这怎么算,不然我先结你的吧。” 老太太眉头一挑,“你们连锁超市一百块都换不开?我还赶着回家做饭呢。” 年轻人:“不不,我不插队,我帮您结了吧。” 老太太:“那感情好。谢谢你啊小伙子。”她从收银员手里抽出自己那一百块,飞快地把买的肉馅和马桶清洁剂装在自己带来的布袋子里。 老太太走后,轮到了年轻人。 收银员一边扫码一边念叨,“我瞅着她才像世界末日,一把年纪了也不知道羞,占便宜占没完了。” 她展开一件西装外套,一个塑封的红包掉出来。年轻人说:“哦,这个红包是我在外面买的,试衣服忘记拿出来了。” 红包上印着“百年好合”。 收银员对他蛮有好感,主动搭话道:“去参加婚礼啊。” “嗯。” 年轻人把那红包揣进兜。超市里面很热,他把围巾往下扯了扯,露出一张格外清俊的脸。他长得很像收银员上周看过的电影里的一个悲情男二,眉头微微皱着,笑的时候嘴角也是下撇的。 她打趣:“前女友结婚?” 年轻人笑了笑,“不是,是我喜欢很多年的人。他要结婚。” 中文里的她和他总是那么令人迷惑。收银员了悟,认为这个面相的人都是悲情男二。 衣服打包整齐,鞋子隔着一层塑料袋摆在最上层。年轻人把小票捏在手里,向外走了两步,忽然扭头问:“世界末日是什么?” “就是大家一起完蛋。” “什么时候?” “明天。” 哦。明天大家一起完蛋。 游荡怀着满满的疑惑走了。 整个晚上,他都在思考一个问题,为什么周昭和余子佩要在世界末日这一天结婚。 至于其他的,他不敢想。 游荡往红包里塞了一万块钱。他在酒店吃了早饭,揣着口袋去了什剎海。 他买了根糖葫芦,坐着看冰面上的人。北京今年还是很冷,冰糖在嘴里不一会儿就化了,他吃了一颗,比了个拳头到山楂旁边,“原来你小时候手这么小啊。” “我听别人说你要结婚,但我不知道新郎不是周昭。我也贱吧,想着去看看。我想知道他看见我,会不会……” 会不会, 会不会呢。 余子佩冷冷道:“你想抢婚。” 游荡没否认,老老实实地嗯了一声。 “我在外面走了一上午,冻透了,脑子也清楚了。”游荡小心翼翼地瞟着余子佩的脸色,“十一点多吧,我到了酒店,在外面等着不敢进去。我看见好长一条车队过来,他和李亭林,还有剩下几个伴郎站在一起。你们都穿的很好,我也没分清他到底是不是新郎,就一直等你们典礼结束才进去。” “但我没想到他一下子就看见我了,还搞出……那么多麻烦事。” 余子佩捂了捂眼睛。 是很麻烦。 当时周昭和李亭林陪在她和她前夫左右挡酒,正寒暄着,周昭瞥见人群里一个模糊的影子。大家来不及反应,周昭突然扔了杯子失心疯一样跑走了。他冲倒了一个路过的服务员,服务员端着一碗“百年好合羹”,汤碗很烫,撒了周昭半身,但他还是跑,不顾任何人阻拦地跑。 羹汤洒在地上,余子佩二姑妈带来的贵宾犬大公主应激了。 大公主是只见过世面的狗,此刻狂吠几声,把孩子们吓哭不说,还挣脱了二姑妈的掌控,在宴会厅里左突右撞,牵着脖子上的狗链一路疯跑。众人围追堵截,把大公主逼到了那服务生摔倒的地方,这地方不得了,只见大公主四脚踩在羹汤上,滋哇乱叫着滑进了余子佩精心设计的八层蛋糕里。 一时之间,宴会厅里哭喊声谩骂声尖叫声此起彼伏,把余子佩喊周昭的声音结结实实地盖住了。 大公主是因为周昭应激,那么周昭因为什么呢? 余子佩想不通,因为她要处理一件更大的事情。 她前夫是个浪漫多情的有钱人,在八层大蛋糕里藏了一颗拍卖来的大钻石给老婆惊喜。 钻石很大,有多大呢?大概飞出去能砸晕一个人。 ——大公主一头撞塌了蛋糕,嗷呜一声晕倒在地,不远处,又有一个人晕倒在地。 余子佩一瞧,涂了三层粉的脸白上加白,她伸长手喊道:“太奶奶——!” “对不起,对不起!太奶奶对不起!”游荡给余子佩连鞠三躬,末了怯生生地抬眼问,“太奶奶没事吧。” 余子佩淡然道:“嗯……死了。” 游荡心一梗,一口气没上来,险些步上太奶奶后尘。这时候余子佩的下半句出来了,“去年走的。” 第14章 14 fly away bgm:《fly away》 ley soul fly away - single|2024 ———— 余子佩的太奶奶去年满96周岁,算是高寿。 游荡松了口气。 他把碳酸水一饮而尽,气泡从嗓子眼顺着喉管往下钻,辣得他眯眼睛。 余子佩要他继续。 “啊。其实没什么好说的,就是我们见了一面。” 余子佩面部肌肉抽搐了一下,怎么没什么好说的。 09年周昭去找游荡,回来就和她提分手,三年后周昭再去找游荡,不久之后就发表了著名的“我是无性恋”言论。 余子佩一把“周昭”和“游荡”这俩人名凑在一起就头疼。 放周昭去找游荡,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见余子佩执意要问出个东西南北。游荡不自在地挪开脸。 他们是聊过天,谈过真心的朋友,和原来不一样了。余子佩说他钻牛角尖太久,以为出不来了,其实只是血粘在里面了,只要狠狠心,他就还是轻轻松松没挂碍的自由人。 第16章 可粘进去的不止有他的血,还有他的肉,他的骨头,他的底线。 游荡站起来,他走到落地窗前,把手掌盖在玻璃上。 他手心有冷凝的水滴,从冰箱里拿出来的碳酸水不仅冰镇了他肺腑,还额外赠送了他一个冰凉的手掌。 游荡看着自己的掌纹印在玻璃上,一道一道,迷宫线条繁复交缠。 他想说:“你知道吗?这很像我和大家的关系。” “你”是谁,游荡不确定。 如果能选,他想选一个聋子,这样他就可以把心事都讲给聋子听。 2012年夏,南都平均气温攀升到42度。 毒日把路面烤得冒烟,已近午后三点钟,家家户户都关上了门窗,大街上连条狗都没有。 临街的一栋楼里,空调机扇叶上均匀铺着三排七列的冷凝水珠。 游荡扯开衬衫的前襟,敞怀躺在床上。他睡上下铺里的下铺,陈不楚的床板有缝隙,隐约能看见他那条碎花布床单。 床单是陈不楚去年和一个南都辣妹同居时买的,他被赶出来之后,腰上就裹着这条床单。 也只有这条床单。 陈不楚围着它穿街过巷,和每个他熟识的人挥手打招呼。 这片住的都是赌徒,白天睡觉,夜里上班。 游荡很少参加他们的聚会,有空就钻到屋子里发呆。 他有时候也会读书。但南都买不到正经的中文书,他看了好几年漫画。 陈不楚在床上翻了个身,碎花布床单从缝隙里沙沙挤出来一寸。 游荡没听清他说的话,问:“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啊,怪对不起你的。” 陈不楚探出头,露出一头乱糟糟的,颜色各异的中长发。 他俩明明赚了很多钱,但一次理发店都没去过。游荡坚持留头发,陈不楚觉得中长发走起路很潇洒,有样学样。 他的红头发褪成淡红,再褪成灰黄。 灰黄的发茬和南都面额最大的硬币同色,游荡用陈不楚的头发当成鲁滨逊刻在孤岛的计数符码,每长出一寸,他们就在这里多呆了一阵子。 “对不起我?你喝多了吧,说的都是什么。” 陈不楚不说话,也没开玩笑,只是一味看着游荡。他很少这样。游荡歇了和他聊天打屁的心思,慢慢说:“这个月不给我工资了吗?” 他和陈不楚的父亲签了合同,对方预付了曾海棠的医药费和护工费,他来南都的船票、住处、三餐都是陈不楚付钱。 南都有五十七家赌场,其中一家属于陈不楚的父亲。赌场是个生机勃勃的母亲,她的皮肤肢体下的血管盘根错节,养育了千百个嗷嗷待哺的孩子。 陈不楚是亲生的,游荡是领养的。 无论他干的多好,都是拿死工资。他也懈怠过,但被陈不楚发现了。 陈不楚不留情面,不论交情,但凡察觉到游荡消极怠工的苗条,他会立刻“督促”游荡。方法很老套,古惑仔电影里的经典桥段,抽一支烟,和手下的小弟对视一眼。小弟领命而去,要替大哥给他一点“甜头”。 游荡记吃又记打,最近一年给陈家留住不少赌资。 他把自己那点工资看得很重要。 陈不楚撇嘴,“不是啦。不是因为钱对不起你,是因为命。” “我们家欠你两条命。” 哪来的两条命? 听见不是因为钱,游荡放松下来,他瘫在床上,距离上班时间还有一整个午后加半个黄昏,“我光棍一条,我姥姥算半条命,加起来也不过一条半。” 陈不楚的嘴唇抿成直线,他扒拉着床沿,瞧下铺的游荡。 游荡和他认识好多年了。他小时候很混蛋,一听到爸爸带了一个小孩回来,以为自己要失宠。半夜找游荡预备恐吓他。 游荡那时候几岁啊?六岁?八岁? 反正没还一把苕帚高。 陈不楚溜溜哒哒地下楼,朝着关游荡的房间走。他被关在一楼角落的杂物间。 陈家的保姆自己有孙子,心疼这个被拿来还债的孩子,给他在一捆扫把旁边打了张地铺。 陈不楚偷溜进去的时候,地铺上没人。 他找了一圈,发现游荡睡在门后的缝隙里,他把一个铁皮水桶套在头上。 陈不楚伸手把桶抱起来。游荡小声哀求:“别打我。求求你。” 陈不楚从厨房端了盘冷掉的大虾给游荡。 茄汁大虾,凝固的酱汁很粘稠。游荡吃得很急,下半张脸上粘着红,瞪着眼睛开始打嗝。 陈不楚生怕给人喂死了,连忙给他拍背顺气。 他身娇肉贵,拍了游荡两巴掌,觉得游荡好硌手。 “好了没,你没吃过东西啊,你家里人不给你吃饭啊?” 游荡打嗝,但抽空回道:“吃……吃啊,我姥姥蒸大米饭给我吃。” 就吃大米饭啊,不吃菜吗?陈不楚没忘记来意,他摆出凶狠的样子,“你爸妈欠我爸好多钱,你回去和他们说,赶紧还钱,把你带回去!” 游荡抹抹脸,“我回去?” 那天陈不楚用偷来的钥匙打开了杂物间的门,他捏着钥匙,好像能替他爸做出决定。 游荡被放走的时候眼含热泪,他站在黑漆漆的庭院里,对陈不楚许诺:“等我回去,我叫他们给你爸爸送钱!” “谢谢你给我吃好吃的。” 一天后,陈不楚目瞪口呆地看着游荡被一对夫妻送回来。游荡鼻青脸肿,还穿着昨天的一身衣裳。 衣裳很旧了,领口比昨天大一圈,露出了肩膀。好像有谁扯着他的领子,勒着他的脖子,将他从家里一步步拖回来。 陈不楚的爸爸要出门打高尔夫,他提着一根寒光四射的球杆,拍了拍陈不楚的头,问:“我一会儿回来,这段时间你好好呆在房间里,有问题吗?” 他爸说话很斯文,手劲却不小,陈不楚感觉自己的头要和身体脱节了。他歪着脑袋,以绝对不可爱不撒娇的姿势看几步之外的游荡。 游荡盯着脚底下的大理石地板,一直没有抬头。他太小了,站在这对夫妻身边,是个多余的添头。 陈不楚看到游荡的爸爸给自己的爸爸敬烟,他点头哈腰,姿态低到了尘土下。 “理哥,孩子不懂事,我好好教训过了,您千万别往心里去。” 他的烟很便宜,陈不楚只见过他爸叼烟斗,抽雪茄,但他爸还是接了。 陈理微微低头,游荡的爸爸赶忙垫脚奉上打火机,一丛火点亮了陈理的脸。 在陈不楚的记忆里,父亲那几年生意做得很大,去哪都有乌泱泱一帮人围在他左右。 陈理掐着烟,球杆在游荡脚前点了一下,“我们家地板好看吧。” 游荡的妈妈掐了他一把,强迫他抬头。他仰望陈理,小声说:“叔叔好。” 陈理说:“还叫叔叔?那确实不懂事了。” 游荡看看爸爸,又看看妈妈,憋着一口气,又叫:“爸爸。” “乖。” 陈理摸了摸游荡的头顶,觉得脏,游荡的爸爸把自己的袖子递上去。陈理擦了手,说:“你和弟妹这样也不是个办法啊,回头给你派点事做。” 陈不楚说:“你还记得你爸爸妈妈吗?” 爸爸,妈妈。是两个人,一个组合,加起来正好两条命。 弦外之音拨弄了半天,在游荡心里断了。 那绷得很紧的琴弦断掉时,两端都重重抽在他身上,剧痛令他难以呼吸。 “我们家欠你两条命。” 第15章 15 真心 烂人 “陈不楚的爸爸,我叫他陈理叔叔。他和我说,我父母出了车祸,抢救了一天一夜,脑死亡。” “他问我要不要签器官捐献协议,”太阳全部升起来了,游荡转过身,他找见余子佩的眼睛,笑了一下,试图传递一种迷惑情绪,“他说这样能帮助更多的人。” “我捐了。” “我记得我爸妈的样子。陈不楚放我回去那天晚上,我挨打了,我爸一边哭一边打我,他抱着我,要我等等他,等赚了钱,把钱还上就带我回家。” “他们其实很爱我吧。” 游荡说不清楚。 南都的白天过完了,大地上有被烤糊的味道,游荡蹲在路边一个邮筒旁,没完没了地抽烟、熄灭、再点上。 他靠着的这个邮筒上贴着南都邮局前阵子发行的邮票。邮票以南都历史为主题,从一些摄影作品里挑选出这个东南亚小国的前世今生。 游荡头向后仰,贴在邮筒上。他知道脑袋后枕着的是一张稻草堆的图片。 小时候,他有很多别的小孩没有的玩具,他妈在赌场做保洁,帮人跑腿买东西回来,时常能留下找零。她留下来一点,给游荡买汽车模型、玩具积木。 她见过有钱人如何挥霍如何奢侈,想着自己这辈子除了赌,估计是没机会了。 她躺在稻草堆上,咬着一根草,想象她的孩子以后能在山川湖海里做个来去自由的有钱人。 第17章 “出车祸的时候,我妈坐在副驾上,她受伤最严重。肺不符合捐赠条件。肝脏和肾脏捐出去了。陈理叔叔说,肝脏给了一个小姑娘,肾脏给了一位老先生。” 余子佩立刻反应过来,她颤抖着腿,扶着客厅里的家具坐到了沙发上。 器官捐赠都是“双盲原则”,一般来说游荡不可能知道这些器官的去向。 她试探着说:“是不是你想知道你父母帮了谁,所以坚持要见见他们。” 拜托你不要否认。余子佩一动不动地盯着游荡,她在心里祈求,拜托你不要否认。 不然的话, 不然的话, 这会让你成为一个罪人, 你的人生会成为一个笑话。 在余子佩的注视下,游荡缓缓摇头。 “我没有。是他主动告诉我的。” 游荡双臂垂在身侧,他轻微地扭了扭手臂,似乎很不适应自己的躯干一样,“其实他们不该死的吧。我是不是,让他们死无全尸了呢?” “陈不楚心里藏不住事儿,他上个月回了趟家,可能陈理老了,打算让他接班。他再不中用,也是陈理的儿子。” “他的歉意是真的,恶意也是真的。” 游荡慢慢在落地窗前踱步,他打了个哈欠,眼角沁出了眼泪。“我能不能抽支烟?家里可以抽吗?” 余子佩让他随便。 他说了这些事情,就算他要余子佩立刻跪下给他磕头,向他忏悔,我不该骂你臭小三,余子佩也会乖乖照做。没办法,余子佩觉得游荡不容易。她没办法感同身受,但感官感觉和共情阀门开到了最大功率,她被那些积压多年,一朝爆发的惨剧捆得头昏脑胀。 游荡抽烟,手指摩挲着滚轮打火机。他叹气。 “他明明可以不说。” “他所谓的歉意,所谓的真相,其实是变相的指控。” “事情过去了那么久,很多事情都死无对证了。陈理比我老,他可能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做那些事,但我记得, ‘游’是12个笔画, ‘荡’有9画,”游荡伸出右手,认真看,“21个笔画,两份捐赠协议。我亲手把他们的身体拆开了。” “从那天起,我看陈不楚,就像在看一盏探照灯。他想审判我。” 游荡的表情和语气都和平常一般。他站在太阳底下,却像从地底下爬出来的怪物。他长着扭曲多节的肢体,潮湿冰冷的液体从他脚下渗漏出来,他的皮肤表面睁开一颗颗眼珠。余子佩艰难运转着宿醉后的脑子,试图在她和游荡昨晚成千上百句对话里检索到 “陈不楚”这个人。 ——但陈不楚死了。他死得特别突然,连一句话都没留给我。我们出发的时候,说要赚一千万回来烧着玩。 ——他死于颅内出血,左腿从膝盖下面齐根断掉。裹尸袋的拉链拉到头,夹进去几根黯淡的金发。 ——我找不到那条腿。 ——怎么都找不到那条腿。 游荡无悲无喜地观察余子佩,他咧嘴笑,“你的表情好严肃。和周昭听完的时候一样。” “放心。他不是我杀的。” “我只是感觉一切都很割裂。我明明应该和你们一样,读书、考试、毕业、工作。周昭想成为一个伟大的建筑师,你想毕业之后和他结婚。陈不楚想同时谈五个女朋友。大家都有想做的事。我读初中的时候好像写了一篇作文,里面展望了我将会成为一个怎样的人。” “但好像除了我,你们都还挺成功的。” 游荡环视身处的地方,余子佩的家,大平层,二环里面,窗墙面积比的数值令人咂舌。他在客厅漫步,有几次离余子佩只有几步远。 余子佩惊恐地后退,避开游荡。“游荡,游荡。你听我说。” “嗯。你说。” “周昭,周昭根本不是什么伟大的建筑师,他连建筑师都算不上,在纽约他就是个破画图的,我就更烂泥扶不上墙了,牙医资格证我考了好几次,老公跟小三在外面生了孩子,就比文文小半年,文文智商随我,连十以内的加减法都算不好……” “……我们没有你想的那么成功。” 游荡耸肩,“是吗?可我很嫉妒你,嫉妒周昭,嫉妒李亭林。从第一次见到你和李亭林,我就被折磨的浑身难受。” “昨天,还是前天,我去周昭家找他。是李亭林开的门。” “你去找周昭?可他根本不在这儿啊。” 游荡点头,“是啊,我哪有你们消息灵通。” 余子佩结结巴巴地找补,“不灵通,不灵通的,我好几年没见过他了。” 游荡上前几步,坐在了余子佩身边。他刚在站在窗前,正对中央空调的出风口,从头发丝到脚后跟都冷成一块冰。 余子佩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游荡目光沉沉,像是早有准备般,“那你给他打电话好不好。我想见他。” / 周昭的电话铃声是《张三的歌》。 平时听很好听。 但对两个睡眠时间不足三小时的人来说如魔音穿耳。他们一个还在倒时差,一个成年后根本就没见过上午八点钟的太阳。 蔡琴唱:忘掉痛苦,忘掉那悲伤 李亭林从地上伸出一只脚,痛苦地踢了几脚空气。 沙发上,睡得像死猪的周昭一动不动。 我们要飞到那遥远地方看一看~ “蔡……周昭,周昭。”李亭林操着破锣嗓子有气无力地喊。 这世界 并非那么凄凉 “周昭。电话。” 我们要飞到那遥远地方望一望 周昭翻了个身。 “电话响了。” 这世界,还是一片的光亮—— “你再装死我就创死你。” “周昭!” 李亭林双眼怒睁,笔直地躺在地毯上,他给自己喊了个号子,腾地跳起来,一鼓作气从茶几上抓到周昭的手机。 正打算狠狠挂断时,他那沾着眼屎的眼眶里的眼珠子转到了屏幕上。 “卧槽!周昭!你妈复活了!” 周昭一个激灵坐起来,“谁!” 李亭林把手机捅到了周昭脸前。屏幕上闪烁着三个大字,动画特效很可爱,“余子佩”又蹦又跳地唤醒了周昭回国第一天的早晨。周昭放心了,不是他妈复活就行。 他抹了一把脸,接听了电话。李亭林刷啦一下把耳朵贴上了手机背板。 周昭:“喂。”他准备好了一篇寒暄。 却听余子佩那边根本没有要和他寒暄的打算,电话甫一接通,她便不由分说道:“周昭你现在买票回国,立刻马上,我给你订机票。” 李亭林挤眉弄眼,抽到了周昭面前,夸张地做口型:破!镜!重!圆! 周昭赶苍蝇一样抽开李亭林,破个屁,圆个屁。 他沉着冷静地回答:“我昨晚就回来了,你那边是出什么事儿了吗?” 余子佩:“啊!所以李亭林发的照片里就是你啊。” 李亭林接话:“对啊,你看见我染的新发色没?好看不。” 余子佩:“难看死了。啊呀现在没轮到你。周昭,你听我讲啊——” 沙发上,余子佩的眼珠撇到最尽力,游荡坐在单人沙发上闭眼假寐,他仰着头,一段细长的脖子上喉结凸起,温顺而无害。余子佩使劲咽口水,“我昨天遇见咱们老同学了,这么多年没见了,他想见见你。” 余子佩开了扬声器,确保游荡能听到。她等着周昭的回答,可是李亭林总是那么没眼色,他叽叽喳喳地说:“啊,老同学,谁啊,怎么先想周昭不想我。” 游荡睁开眼睛,看桌面上的手机,他平静道:“我们不是已经见过了吗。” 李亭林见鬼一样跳开,他和周昭的手机保持五米远,好像一屁股坐在热水壶上的猴子,“游……游游。” 听到游荡的声音,周昭哑了几秒。他穿着一套灰色家居服,碎发微微盖住了眼睛,有点扎眼皮。他怀疑自己根本就没醒过来,他没有参加过那场婚礼,没有去过机场,游乐王子没有死,游荡没有消失过。他不曾坐上那列长途夜车,没有和玻璃窗里的自己四目相对,他没有吃那颗酸倒牙的金桔,没有在河滩边听过游荡唱歌。他坐在十六中的教室里,窗帘被风吹动,玉兰花的影子在他桌上摇摆,下午预备铃的声音响了,他从午睡里醒过来,活动着酸麻的手臂和脖子。游荡去卫生间洗了脸,眉睫上挂着水珠,一脸清爽地从教室后门走进来,坐在了他旁边。 他做了好长一个梦。 “游荡。” “你早饭想吃什么?” 第16章 16 钟意他 生命无价(上) “不要葱花,多加香菜,谢谢。”周昭把自带的两个鸡蛋递给摊主,摸出钱包,“多少钱?” 李亭林顶着一张怨气横生的脸抱臂靠在煎饼果子的餐车边,“少爷,咱们现在流行电子支付了。” “哦哦,那你给我扫一下。” 第18章 “我为什么要给他买早点!”李亭林老大不情愿。 周昭拉开李亭林抱得死死的胳膊,从他兜里摸出手机,“什么是给 ‘他’啊,是我不吃你不吃还是优乐美不吃啊。” 李亭林打了个激灵,他一边付款,一边恶寒:“这他妈叫什么事儿啊,我真是……” 昨天把人赶出去,今天一大早就来给人买煎饼果子。 饶是李亭林见多识广,博览群书(不正经的),也从没见过这种桥段。 这已经不是一句“贱”能概括的了。 “我自己开车,你回去睡觉吧。”周昭嫌李亭林开车慢,到余子佩家果蓖软了。 李亭林凉凉道:“这是九点的北京,我烦请你拎拎清,你是周昭,不是二环十三郎*。” 周昭没空理他,他手机一秒前滴答响了一声。余子佩发来一条短信,是个酒店的地址,还有一串手机号码。 周昭拨通电话,问:“游荡走了?” 余子佩已经在床上躺好了,她戴着重力眼罩,安详道:“你直接和他联系吧。昭啊,接下来就是你们男同性恋的事儿了,我要长眠了。” 周昭复制那串号码,拷贝到查找联系人页面。 游荡的头像是一面混沌昏黄的河。他的昵称就是真名。地区在胡志明市。 周昭摸索着虚拟键盘,打错了几个字,他删删改改,发送出去。 / 周昭:你好 游荡:你好。 周昭:你就住这家酒店吗 游荡:对,我和前台说过了,2807 周昭:半个小时 游荡:好。 / 李亭林那张嘴臭不可闻,九点的北京,他说堵就堵。 不仅堵,还堵得水泄不通。 半小时, 四十分钟, 五十五分钟, 周昭坐在出租车后座,端详前车屁股上的剎车灯。 这灯够辛苦的,一大早起来就没灭过。 司机师傅有两个手机,四十来个群聊,收发语音条忙得不亦乐乎。 周昭给游荡发短信,说自己会迟到。游荡没回,周昭猜他可能睡着了。 他一分钟开十次屏幕,等游荡消息。 游荡没等到,倒是长眠的余子佩又打来了电话。 “我气得睡不着。我感觉自己被游荡利用了。” 余子佩的眼罩堆在头顶,她靠着床头,黑眼圈能挂到嘴角,“周昭,周昭,周昭。你手边有家伙什儿没。” 周昭诚实地说:“有三套煎饼果子,两个葱花香菜正常,一个不要葱多加香菜。” 余子佩恨铁不成钢,“你啊!你少吃点吧你!我真是懒得说你们俩!老娘结婚那天你们不是见面了吗,你那么喜欢他,为什么搞成现在这个样子,分不分合不合的,矫情不矫情!” “嗯……”周昭语出惊人,“那天不止你结婚。” “什么?” 周昭换了只手举手机,他左手拇指拨弄了一下无名指上的婚戒,重复道:“那天游荡来找我,跟我求婚,问我愿不愿意选他。” “你一直戴那戒指是他送你的。” 周昭“嗯”了下。 余子佩气得颤抖,好似发羊癫疯。 游荡是洋葱,表面平平无奇,越往里越杀眼。 这两天和他待在一起,余子佩对游荡从好奇到怜惜再到畏惧,游荡走一步掉一层洋葱皮,多变梯突到余子佩怀疑自己曾经瞎了眼,认为他就是周昭一个普通的高中同学。 “贱!还说吹冷风想清楚不抢婚了!他妈的原来连婚戒都准备好了!我太奶奶也是死的冤枉!” 周昭迷惑道:“你太奶奶不是寿终正寝在家里走的吗?” 余子佩:“周昭你长点儿心吧!” 电话挂了。 周昭听着忙音,车还没动,但前面开东北三省司机大会的师傅好半晌没发语音了。他从后视镜里充满敬佩地看周昭。 周昭和师傅借一条窄长的后视镜面面相觑。 咋了啊。说着说着就骂人。 师傅右手比了个手枪,从下巴往脸上划拉,“爱恨情仇,我老懂了。” 你懂什么了? 三十公里的路,一脚油门的事儿,周昭硬是迟到了一个小时。他把多的那个煎饼果子给师傅吃了,拎着两个温温的煎饼果子到了酒店。 游荡还是没回消息,周昭确定他睡着了。 幸好他睡前在前台说明了情况,周昭拿着2807的房卡,姗姗来迟。 他在门前伫足, 徘徊, 思索, 最后他轻轻刷开了门,步入游荡的梦乡。 “滴滴——” 套房里很亮,窗帘全部敞开着,玄关下有游荡的鞋子,他的身份证和护照就放在台面上。 周昭轻手轻脚地关上门。他瞥见游荡身份证上的照片,忍不住拿起来看。 这是游荡去年更新的证件,他穿了件黑衬衫,中长发拢到了脑后,露出清俊修长的眉眼,他直视着周昭。 周昭的拇指在那照片上摩挲了几下,将它放回原位。 玄关之后是开阔的客厅,左右两侧各有一个房间。 周昭走得更深,在左边的房间看见了游荡。 他衣着整齐,坐在一把对着窗口的椅子上睡着了。 周昭走过去,在游荡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 北京今天多云,有风。 游荡一会儿坐在云层下,一会儿坐在阳光里。 他忽明忽暗,像个没拧紧的灯泡。 世界末日那天,游荡从亚洲最南端出发,跨越七千五百公里,来到这个和他无关的婚礼现场,他拿出自己打的两枚戒指问周昭,“你不要和她结婚,行吗?” 周昭肩膀上,裤子上,胶着着白白红红的“百年好合羹”,他站在冷风里,声音颤抖着,“这三年你去哪了?” “你一声不吭走了,又一声不吭回来?你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想和你结婚。” “你有病!” 周昭被淋了一身汤水,每个细胞都在叫嚣着不舒服。 他拉着游荡回到酒店开了间房,当时婚宴客人多,只有一间套房还空着。 前台经理亲自接待周昭,她递来房卡,“周先生,这是您的房卡,2807,有需要您随时打电话。” 一进门,周昭扭头左转开始脱衣服,他扭头,见游荡束手束脚地站在玄关,没好气地催他去洗热水澡,“你自己看看你的脸,冻成人干儿了都不知道!赶紧去洗!” 游荡似乎听不懂中文,愣了好一会儿,才脱了外套,挂在玄关的衣帽架上。 他走进右手边的房间,关上了门。 周昭先洗热水,一边洗一边想游荡的事,后来怒火中烧,换了冷水洗。 他出来吹头发,觉得自己热胀冷缩,浑身的皮都紧了三分。 他打开门,游荡坐在客厅里,他头发湿着,不停向下淋水。 周昭刚降下去的火气噌一声又烧回来了,“你坐着参禅呢?头发没吹会得病知道吗?” 游荡慢吞吞地抬起头,他手里攥着婚戒,“你能不能别选她,能不能和我结婚?” “我怎么和你结婚!大白天你说什么梦话,两个男的怎么结婚?” “我们可以移民去挪威。” “挪威?挪一边去吧你。” 周昭拽着个吹风机,登登登走到游荡面前,他把头上的毛巾劈头盖脸地兜在游荡头上,呼噜狗毛一样呼噜了几下,然后他发现游荡坐的地方附近没有插座。 “你来,来这。” 游荡被拉进周昭的房间,周昭一把将他按在梳妆台前坐下,他插好吹风机,先用自己的头试了试温度,接着开始给游荡吹头。 吹风机声音嘈杂。游荡一直在说话,周昭专心吹头发,冷不丁在镜子里看到游荡嘴巴一张一合。 他关了吹风机,游荡闭嘴了。 他又打开吹风机,游荡继续说话。 如此三次,周昭气笑了。 “咱俩不适合结婚,你跟郑建军是天作之合。” “郑建军是谁?” “我们小区一个大爷,耳背,火车从他旁边过他都不知道。” 游荡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不和他结,我只和你结。” 周昭甩了吹风机,一屁股坐在床上,“那你有什么话非得我聋了才能说?” 游荡又不说话了。他的头发长到了肩胛骨上三寸,周昭吹得相当不温柔,头顶那块乱的像块馓子。 因为顶着块馓子,他苦大仇深的脸看起来十分滑稽。 游荡扒拉着头发,不知道在想什么。 周昭看得难受,他开了瓶护发精油,倒在手心里搓热了。 他把游荡的爪子拍开,处理起他的头发。 “疼了和我说。” “疼。” “我还没碰你。” “哦,但我看你的表情,感觉你要下死力气薅我。” 第19章 周昭照了照镜子,发现自己的确有这个嫌疑,他展了展眉头,拧了个笑脸,“你的意思是,我还得微笑服务了呗。” “你的意思”杀伤力巨大。游荡不吭气了。 周昭花了半个小时,抹精油,吹头,梳头,他干活容易专心,很快满脑子就只有头发。 梳妆台上有准备给女客的皮筋,周昭想送佛送到西,但试了几次,不是太松就是太紧。太松还好分辨,半拉头发没扎进去,太紧就不好判断了。 周昭以为自己成功了,谁知道游荡转过脸,两个眼角飞出去,像整容失败的求美者。 “紧你不说。”周昭骂骂咧咧地撸掉皮筋,游荡接过来,用三秒钟给自己扎了个小揪。 他刚刚在想事情,没注意。游荡清咳了两声,有点尴尬地说:“我好像搞错了。” “我以为今天是你结婚。但是你都出来这么长时间了,手机一声没响,也没人在乎你去哪,我就想,我搞错了。” 【作者有话说】 *二环十三郎,陈震。13分钟跑完二环,牛的一。 第17章 17 钟意他 生命无价(下) “你的意思是一只猪不吃糠,两只猪吃得香。得,我懂了,离婚吧。” “不是…… ”游荡没反应过来,呆坐着,他不是还在求婚阶段吗?怎么一个大踏步闹到了离婚。 周昭伸长胳膊从游荡手心里抠出来一枚戒指,他两根手指捏着戒指,堪堪停在无名指前一寸。 “游荡,看着我,”周昭严肃了神情,“告诉我你为什么走,又为什么回来,这三年你去哪了?如果你撒谎,我就不和你结婚。” 戒指和周昭的指尖只有一寸,跨过去的条件是给他写一篇“以我为中心的,苦大仇深的日记”。 三年前的游荡说不出口,三年后的游荡更加说不出口。 他想,要是让2012年的游荡讲2009年的日记,可能会比较容易。 游荡舔嘴唇,吹风机太干了,他浑身的水分都蒸发了,“我……我在南都,赚钱。” “和陈不楚?” “嗯,”游荡点了点头,干涩地重复,“和陈不楚。” “你什么时候走的?” 游荡说了个日期,周昭嗯了一声,心道,电影真的取材于生活,这擦肩而过也是让他赶上了。 “你在南都,还是干那个活儿吗?” “嗯。” “钱赚够了,所以你回来了。” 游荡说:“对。” 周昭冷声道:“说谎。” 他手一松,戒指就要掉。 游荡慌张地扑上去。 戒指没掉,在周昭指尖险而又险地绕着圈。 他们的距离猛地拉近,游荡闻到周昭皮肤上散发的沐浴露的味道。 周昭说:“第一次。” 第一次撒谎。 游荡想知道一共有几次机会。他觑着周昭的脸色,闭嘴了。 “看你这么费劲儿编借口,”周昭后退一大截,“我替你累得慌。” “你回吧。” 游荡手足无措,讷讷道:“只有一次机会吗?” 周昭把戒指还给游荡,他拍拍游荡的肩膀,“我没有那么多真心可以陪你一次次重来,等用完了,你又飞了,谁来赔我的真心呢?” 他站起来,打开门朝外走。 从前游荡经常看周昭的背影,他目送周昭走过一段又一段路,他上楼梯,和人讲话,低头写题,手里转笔,他周游在一团又一团的热闹里,鲜少注意到背后这个长着青苔的小角落。 游荡争取过,他受够了周昭的背影,强迫他做了不喜欢的事情。然后惴惴不安地等周昭回头甩个巴掌给他。 在那间水龙头坏掉的宾馆房间里,游荡比周昭醒的更早,他没有动,躺在周昭十公分之外,贪婪地听着周昭的呼吸声。 一声又一声,如此近又如此远。 他听见周昭醒过来,周昭下床,周昭窸窸窣窣地穿上裤子,他听见门轴声音响动,吓的坐起来,以为他走了,但紧接着水声响起,周昭洗了脸,坐到了床尾,没有说话,没有开灯。 他们曾经沉默地对峙了两个小时。 分秒时针不知道哪位乱了节拍,在表盘上跳了支糟糕的踢踏舞,每一个舞步都在催促游荡快点醒来面对现实。 他祈求,再等等。 再等等。 终于,他连自己都宽恕不了自己,只好睁开了眼睛。 周昭没有发飙,他坐在黑暗里,以他为中心,给游荡讲了一篇日记。 “你睡觉的时候,我一直在想一件事。关于我们为什么遇见……其实我们本来不会遇见,如果我妈没有死,我不会每天怀疑是我爸杀了她,也就不会和他吵架撒泼,更不会在高考前被发配到这里读书。” “我们之间,本来是没有缘分的。” 游荡撑起上半身,想看看周昭是什么表情。 他看不清。 那只是个混沌的黑影子。 “我来的路上,李亭林问我一个问题。如果余子佩和游荡同时掉进水里,我要救谁。这只是个问题,我回答出个人名就行。但是不行,我想不出来。脑子里特别乱,一会儿看见余子佩淹死了,一会儿看见你从水上漂过来了。” “我的心理医生判断我没有发育出安全感那个玩意儿,我总是把所有人凑在一起陪着我。她给我爸发短信,告诉他,你的儿子是一个不能接受任何别离的人。” 游荡听前半段的时候,雀跃着以为周昭也喜欢他,听到后半段,雀跃死了。 他又倒回床上,周昭再说什么他已经听不见了。 他们都很累了,周昭坐了一会儿,问他烟在哪儿。 游荡从枕头底下翻出外套,摸索着找周昭的手。周昭索性躺在床上,他抽了一会儿烟,说这个东西是有害物品。 游荡踢了踢他的脚,要他拿点水过来。 周昭端来水,他站在地上,卫生间的灯光朦朦胧胧地抹在他身上。 游荡看到他腹部下方有一条疤痕,很陈旧,类似藤蔓植物攀附在他年轻的躯体上。 周昭解释说:“没什么大事。就是外面翻修电缆,挖到我房间的屋顶,他们发现我妈按着我,我在挣扎。” “你挣扎什么?” “她拿着把刀,说太阳要从我身上长出来了。” 游荡亲了亲他,手顺着向下摸,“她要切了你?疼吗?” 周昭在黑暗里摸游荡的脸,他刮了刮游荡的眼眶。“还行,老天保佑吧。” 他的手干燥冰冷,揉游荡的眼皮,游荡的睫毛湿润,摩擦着他的掌纹。 游荡问:“你能喜欢我吗?” 周昭说:“我得想想。” 游荡没有继续问。 周昭则思索着该如何和余子佩说。 天还没亮,游荡又睡着了。周昭打开房门,最后一次回头看了看他,然后走了出去。 又是这个背影。 游荡失声喊:“我赔给你,我也有真心,我赔给你。我不会骗你了。” 周昭停下脚步,他扶着门侧过身,“那你告诉我,为什么回来?” “我杀了人!我……我听到余子佩要结婚,我…不对,我没有杀他,我没有杀他。” 闹钟响了一声。 周昭本来坐直的身体松懈下来,他向后仰,摘下了无名指上的婚戒塞进裤兜。 游荡的手指上光秃秃的,可能他把戒指丢在三年前,丢垃圾一样丢了。 第二声,周昭看见游荡动了一下,很快睁开眼睛。 游荡睡着前的姿势并不舒服,一动起来,腰疼脖子酸,“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才。” 周昭站起来,游荡醒了,他可以加热煎饼果子了。 套房配了一个吧台,漂洋过海来的烤面包机也不知道自己今天的服务对象是一套稀软的煎饼果子。 游荡呆坐了一会儿,听到“滴!”的一声,他清醒了,循着声音走出去。 周昭正在做咖啡,他侧对着游荡,身型颀长,弯曲的手臂上有一副从手腕蔓延进衣袖的文身。 “游乐王子没了。”周昭突然开口。 游荡纳闷,什么?周昭补充道:“是你送给我的那条狗,游乐王子。” 游荡在心里算了算游乐王子的寿命,对小狗来说,那真是很漫长的一生了,他走到吧台前面,和周昭隔一个吧台站着,“它的兄弟还剩一个,年纪很大了,整天趴在窝里不动弹。” 周昭抬头看一眼,“你是从家里来,还是一直呆在家里。” “我在家两年了,前天,还是大前天来北京的。” 游荡熬了个通宵,对时间没有认知了。 他们喝起了咖啡。 游荡说:“今天天气真好。” 周昭说:“是啊。” “中午我请你吃饭好吗?” “吃什么?” “你想吃什么?” 周昭认真思考,他挑眉笑道:“你现在很有钱吧,我要狠狠宰你一顿。” 第20章 他们去了一家日料店,周昭看菜单,边看边念,柚子蘸面、地狱拉面、炸猪排、无花果香橙色拉、芥末章鱼、再来个刺身拼盘。你还想吃什么? 游荡啃了一口煎饼果子,没作声。 周昭合上菜单,和服务生说:“先这样吧。” 这是中午十一点三十五分,游荡咀嚼口感古怪的果蓖,认为有些话再不说就没机会了。 他先开口,随便落了个支点,“这个香菜好咸啊。” “好吃吗?” “好吃。” 周昭轻快地笑着说:“好吃才有鬼,错过最佳赏味期了。” 原来已经错过了。 游荡也笑,他擦擦嘴,“趁着没上菜,我要给你讲一篇,以我为中心的,但并不苦大仇深的日记。你有兴趣听吗?” 周昭说可以啊。 “好。那我们就随便聊天,正好消磨点时间吧。” “上次见面,我没有搞清楚我到底有没有杀人。你让我滚去搞清楚,我去了。我在南都最大的警察局里坐了一个月,他们烦了,说我连嫌疑人的边都挨不着。” “我就和他们自首啊。陈不楚的爸爸可能害死了我爸妈,还把他们的器官卖了。我为了报仇,故意惹了你们南都的黑社会,我在赌桌上坑了他们三千万,伪造了我会在理发店的出现的假行踪。” “然后我唆使陈不楚去理发店染发,让他被黑社会当成了我。后来他死了,腿还被砍下来了。” “你们把我枪毙了吧。” 游荡想到了当时那些警察的表情,没忍住做了个鬼脸,“看我看我。他们就是这个表情。” “被踢出警察局之后,我不知道该去哪。我拿走了陈不楚的钱,在外面玩了一圈,去了好多地方。好多人,好多房子,慢慢的,我开始梦见陈不楚。他说他要去参加运动会,让我帮他准备点东西。” “我说好啊,问他准备什么。他说, ‘我要我的腿 ’。” 游荡压低了声音,他把那些恐怖的梦魇加工成逗周昭开心的笑料,“他那条腿连南都的警察都找不着,我怎么找啊。我让他把我的腿砍了拿走。” “把我的腿给他之后,我就躺在床上不动了。我每天看电视,叫外卖,反正他的钱我也花不完。过了一阵子吧,我又梦到他了。他说我的腿他用着很好,正好运动会发了奖励,是他原装的那条腿。反正他有一条了,就把原装的送我了。” “我安上了陈不楚的腿,慢慢下地走路了。” “但你也知道,金腿银腿不如自己的狗腿,我用不惯他的腿。太金贵了,它不听我话啊。” “不舒坦,怎么着都不舒坦。” 色拉上桌了。 游荡坐在上菜口,他让了让身体。 这家店菜好吃,地方却不大,尤其是桌子特别小。 周昭和游荡两个成年男人坐下的时候,膝盖怼着膝盖。 周昭往前顶了一下,游荡没躲开。他感受了一下游荡膝关节传来的脉搏,“那你怎么办呢?” 游荡眼睛很亮,他找到了知己,难免要掏心掏肺地和人讲讲,“找啊。我从理发店后面的小巷子开始找,我问每一个人,翻垃圾桶,敲门问有没有人看到他那条腿。” “南都不大,但人特别多,我天天翻垃圾桶,和几个收垃圾的也熟了。有个缅甸来的老头和我说,案发之后,他见过几条闻起来特别臭的狗。吃了人肉的狗拉屎和没吃过的不一样。我就转过头去找狗,那些狗和我捡来养大的狗不一样,也和你们游乐王子不一样。” 周昭叉了块无花果,就着碟子边缘刮掉上面沾着的坚果碎屑,他吃了一口,没什么起伏地说:“特别凶吧。” 游荡无比赞同,“特别凶,我小时候以为赌棍就很可怕了。” 他一句话带过了无数凶险与自己无数次的徒劳而返,直接带周昭跳到了好结果里。 “最后我在一个棚屋里找到了,腿都被啃成骨头了,脚趾骨还剩一个。” “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不是齐齐切掉的,是有参差的。” 游荡夹起来一片罗马生菜,他用指尖跟着生菜叶褶皱的边缘走了一圈,“有点像这种吧。” “但我不在乎啊,这是我的腿,我找到我的腿了!” “我去梦里见陈不楚,跟他说,不好意思啊,我想了想还是不换腿了。我已经拿回我的腿了,你这个运动会的奖品我用不到了。” “陈不楚盯了我一会儿,问我还记不记得抹旗。我不记得了,但我说记得。他笑了笑。” “他不要他的腿了,拜托我烧成灰,带回家,然后不要惊动任何人地挖开他的坟,把这点灰给他凑齐。” “他要我给他这种缺了一点的骨灰起个名字,像抹旗那种就行。” 拉面也来了。 周昭抽下筷子上的纸壳,把顶端的葱花一股脑夹到了自己碗里。然后他把拉面端起来给游荡,“你是因为送他回的家?” “谢谢。”游荡接过面碗,推了推色拉的大盘子,挤出一点空余给一会儿要上的菜。 “对啊。换完腿之后我就不用一直念着这回事了。我找了个没人的晚上,把陈不楚交代的事儿办了。” 他夹了一筷头拉面,凑在嘴边感受了一下温度,觉得可以,张嘴吃面。 周昭端着下巴看他吃面,“恭喜你,你和陈不楚之间彻底算清楚了。” 游荡含糊地说:“对啊。他这个名字起的很硬,不允许和别人不清不楚。谁敢和他不清不楚,他死了都要追到梦里。” “那你的名字呢?游?荡?” 游荡耳朵痒,从桌子底下伸出来手挠,“我啊,我这名字起得很软,跟那个蓬草一样,四处游荡四处飘。死了就落在地里,被烧成草木灰。” 耳朵不痒了。游荡没心没肺地说:“也挺好的。草木灰能施肥能治病还能保温,挺好的。” 周昭眯起眼睛。他记得李亭林刚认识游荡不久评价他的话。 游荡不是周昭能赶进朋友圈的“羊”,他是草木灰。 当年给他算命的神算子算出来周昭不会装胡涂之后,屁股很沉的在他家蹭了顿晚饭。 李亭林也在,神算子和李亭林抢了两回鸡腿没抢过。 他观察了李亭林一会儿,发现李亭林只和自己抢,绝不动周昭和周昭他爹筷子瞄准的地方。 神算子咬着牙狞笑,他捏筷子,指点江山道:“你这个娃娃呀,眼尖,看人快准狠吶!” 原来他爸的朋友也不全是酒囊饭袋。 周昭顺着游荡的话说:“是挺好的,就是漂泊了点儿。” 游荡掐着指头算了算,“漂泊吗?也还好,我在家快两年了,陪着曾海棠,一步都没往远处走。” 周昭心里打了个突。 两年没往远处走一步,为什么前天突然来北京了。 他突然笑不出来了。 游荡的左手挠完耳朵,一直曲着扎在桌面上。他四肢憋困得慌,周昭撑开 腿,让游荡把腿伸进来。 他们一外一里地交错着坐,纷纷感到舒展了。 动完之后,游荡才说:“昨天,还是前天。我真分不清了。总之是,我办完她的葬礼,才又开始往外走。” 人们说曾海棠这辈子波折挺多的。 青年丧夫、中年丧子、晚年丧己。 躺在床上被人喂饭接尿的日子竟然有小十年。 “其实她走之前,我们俩都还挺期待的。她期待死,我期待她死。你照顾过瘫痪的人吗?和病人还不太一样,病人起码占个 ‘人’字儿,曾海棠吧,最后都和这个字儿不太沾边了。” 游荡和余子佩、周昭连说了一天一夜的话,只在上午睡了一小时。 他儿化音听得多,口音也跟着跑了。他现在的口音,不南不北,不东不西,像比萨的烤馕,哈密的披萨,和哪边都形似,但跟哪边都不搭。 周昭听着他说话,强撑着又插了一块无花果。 在游荡睡着的那一个小时里。 余子佩忽然想起件天大的事,她再次把重力眼罩扒拉到头顶,迅速给周昭打了个电话。 在电话声音吵到游荡之前,周昭眼疾手快地挂掉了。 余子佩只好打字——她写:游荡有严重的自杀倾向,我劝了,他不听。 陈不楚的腿找到了,曾海棠死了。 游荡漂累了,决定落在地里,变成草木灰了吗? 他又要飞了。 这次他不会回来了,所以特意走前来告诉我一声吗? 一个将要亘古缠绕他的问题如跗骨之蛆一般爬上来。 如果我妈没死,我和游荡不会认识。 如果陈不楚没死,游荡不会向我求婚。 如果曾海棠没死,游荡不会来找我。 如果游乐王子没死,我不会回国,游荡就找不到我,我们不会坐在这里吃饭。 ——我们真的没有缘分吗? 第21章 周昭陷入难解难分的谜团里。 他们的缘分的生成条件未免太残酷了,连人带狗,四条命,换他们俩的相识、重逢、死别。 不,还没有死别。 加上游荡,是五条命。 游荡发现周昭走神了,他端详着自己的一只手,正过来翻过去,像第一次长出这只手一般新奇地观看。 “怎么了?” “手指,正好是五根,”周昭喃喃,“我有五根手指。” 游荡把自己的手也递过去,“我也有五根。” 周昭捏住他的手,“对,因为他们换的是 ‘我们’,你和我,五根手指。” 游荡虚心求教:“你也是个哲学家吗?” 周昭自嘲道:“我?我什么都不是,我是一个被精神病养大的精神病。” 他说了一段游荡听不懂的语言,迎着游荡迷茫追问的眼神,周昭解释说:“这是我妈妈创造的语言,在八岁之前,我一直这样说话。” “那你说的是什么?” “太阳是肮脏的,只有月亮纯洁无比。” 游荡重复了一遍,“阿姨是个哲学家。” 还没有人这样评价过周昭的妈妈,他们说她是精神病、纳 粹分子、狂信徒、臆想症……游荡说他妈妈是哲学家,他要替她谢谢游荡。 服务生走过来,抱歉地说,芥末章鱼售罄了,刚刚点单的时候厨房没有通知,两位是退单还是我给你们换一道菜? 周昭和游荡对视了一眼,他们先后开口:“换一道。” 另一个服务生端着一个大铁盘走过来,本来要去换菜的服务生停下脚步,帮他从大铁盘上端下来一碟炸猪排。 桌子太小了。 周昭和游荡纷纷压缩桌面的空间,忙碌一阵,总算让炸猪排有个家。 “曾海棠喜欢吃炸猪排,”游荡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这个话题并不愉快,但总比沉默好,于是他硬着头皮继续,“我刚去南都那会儿,她还没有瘫得那么厉害,陈理请的护工去打饭的功夫,她竟然从医院跑出去了。谁知道她怎么搞的。” “后来护工报了警,警察医生到处找她,最后发现她在一家日料店里,有一个好心人给她买了炸猪排,切成小块一口一口喂她。” “她说那是她吃过的,最好吃的炸猪排。” “那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炸猪排,”曾海棠浑浊的眼球里倒映着游荡的影子,她口齿不清地低语,“真想再吃一回啊。” 她还有吃的,渴望生存的欲 望,但车已经到站,她必须下车了。 游荡夹一块炸猪排,蘸着酱咬了一大口。 外壳足够酥脆,搞混了食客的感官。游荡烫到了舌头,他掉下眼泪,“有什么好吃的。” 周昭低垂着眼,很认真地说:“炸猪排很好吃,非常,非常,好吃。” 吃完饭,游荡结账。周昭从柜台上拿了两颗清口糖,他拆一颗,给游荡一颗。 他们走出了餐馆。 这是中午十三点整,风把云团到了他们头顶,一蓬连一蓬,像口感松软的雪绵豆沙。 游荡的手盖在眉骨上,他仰头看天,谓叹:“天气真好啊。” 周昭说:“明天会是好天气。” “也许吧,”游荡耸肩,“明天”也许很快来,也许永远不会来,他对周昭摆摆手,“那再见吧?” 周昭还站在雪绵豆沙底下,他嘴里的清口糖融化了。 薄荷、金银花,白砂糖三股其下,在他味蕾里溶成一片化不开的糖胡涂,“好,再见。” / 我就要死了。 在我死之前,我想去见见他,和他吃一顿饭,聊聊最近的天气。 我没有生病,我是不想活了。 在我死之前,我想去见见他,他是我年轻时候每天骑车上学遇见的最后一个人。早上,我睁开眼,先见到她的牌位,然后我穿好衣服,背上书包去上学。 走出院子,狗和麻雀一齐叫唤。邻居家的小孩在练习长笛,小孩是我遇到的第一个人。 骑车路过田间,已经给菜地浇过水的曾老头是我遇到的第二个人,他扛着锄头,吆喝道:“走啦!” 到学校,天还蒙蒙亮,门卫戴口罩,对我招招手,让我把车子停在他身后的车棚。 我路过很多值日生,面容糊在寒气和围巾后的学生们,步履匆匆的老师们,爬上教学楼,我打开门,从书包里掏出作业,一路走,一路交给各科的课代表。走到教室最后一排,我放下空书包,和他打招呼。 他是我遇见的最后一个人,我搓搓冻僵的脸,挤出个笑容,对他说:“早上好。” / 游荡向前走了十来米,一辆明黄色的出租车经过了他,他被车上的广告吸引,忍不住跟随车子回头——下个月蔡琴要在广州体育馆开演唱会。 游荡一直想去看看他的梦中情人,之前忙着找腿,也没机会,好容易前年蔡琴在上海开演唱会,曾海棠又离不开人。 听说蔡琴好多老歌迷都去了。 游荡后来读新闻,读到蔡琴说:“现场就是看一场少一场,请在我活着的时候来看我的现场!” 出租车驶出了他的视野,他怅然若失地目送它,一转眼,见周昭还站在原地。 他在看他。 游荡咧开嘴笑,他扬起手,冲周昭挥了挥:“再见啊!” / 游荡是个怪人,穷的时候很怪,有钱了更怪。 他说要和我结婚,转头飞了。 他站在高楼大厦的夹缝里,一副“世界,老子明天就不奉陪啦”的傻 逼样子和我说再见。 我冲上去,抓住游荡的肩膀,“给我打电话。” 他满脸摸不着头脑,永远有犯不完的蠢。 我提高调门儿,游荡的眼睛睁大了,他的肌肉记忆没变,很有声控玩具的自觉。 “给我打电话,现在,立刻,马上。” 游荡“哦”了一声,摸出手机低头按着。 我的手机铃声是蔡琴的歌。歌一响起来,游荡的表情变了。 “这家炸猪排确实没有你姥姥吃的那家好吃。” “是我为了找你才找到了她。她说医院里的饭太难吃了,想吃点好吃的。” “是我把她偷出来,带她去吃了炸猪排。” “她说你喜欢我,但我们俩没有可能。她要我回去好好读书,把你忘了。” “我去找你的那天,你坐船走了。” 来电迟迟没有接通,手机自动挂断了。 我把游荡的手机抢过来,又打了一次。 “你别死了。活到下个月,我们去看你的梦中情人。” “蔡琴都说请在她活着的时候去看她,你死了要怎么看她?” 我把塞在裤兜里的戒指掏出来,蛮横地套在了他的无名指上。 “你以后不许再把它当垃圾丢了。” 也不能把我丢了。 / 作文(50分) 题目:《给十年后的游荡》 给二十五岁的游荡: 你好,我是十五岁的你。 没有意外的话,你现在应该大学毕业,开始赚钱养家了。 我知道刚开始一定很难,但我对你有信心。 昨天姥姥说,以后要称呼她的大名,总是姥姥姥姥的叫,把她都叫老了。 二十五岁的你应该比我更游刃有余,知道这篇作文怎么写才能拿更高的分数吧。 算了,已经写到这里了,就硬着头皮写下去吧。 堂屋里的供桌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老鼠啃朽了,夜里桌子塌下来,把爸爸妈妈的相片给摔了。玻璃渣子铺了一地。 曾海棠一边扫一边告诫我好好读书,读书上大学,赚钱给她买个新房子。她还要去旅游,吃西餐。不过这些事你应该都知道吧,我和你说这些也没意思。 昨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到了妈妈,她握着我的手,教我写名字。 游是12画,荡是9画,如果把“子”连成一笔写会更快。 梦里的我是五岁还是六岁?忘了,总之我一直问她,什么时候我才能一笔写完我的名字?写21画太慢了。 妈妈给我示范了一下。 我们发现一笔写完的名字很丑,分成6笔正好。 她说她今年26岁,等我到26岁,就能一气呵成写完我的名字。 我醒过来,有点想她。 老师,我实在写不出来了。能不能别扣我太多分。(划掉) 老师你喜欢蔡琴吗?我给你默写蔡琴的歌词吧。这首歌叫《明天会更好》! 轻轻敲醒沉睡的心灵慢慢张开你的眼睛 看看忙碌的世界是否依然孤独的转个不停 春风不解风情吹动少年的心 让昨日脸上的泪痕随记忆风干了 抬头寻找天空的翅膀 候鸟出现它的影迹带来远处的饥荒 无情的战火依然存在的消息 第22章 玉山白雪飘零燃烧少年的心 使真情溶化成音符倾诉遥远的祝福唱出你的热情 伸出你双手让我拥抱着你的梦 让我拥有你真心的面孔 让我们的笑容充满着青春的骄傲 对了,二十五岁的你一定去看过蔡琴的演唱会了吧。 要带着曾海棠一起去哦,她也喜欢蔡琴。 ——end—— 【作者有话说】 比萨:意大利城市,代表披萨。 哈密:新疆城市,代表烤馕。 第18章 后记&硬广 hi!你好,欢迎你读到这里。 现在是7月10日早上4点22分,在过去的十三个小时里,我奋笔疾书,写完了游荡和周昭的故事。 这是我写完的第一篇男童小说,虽然很短。(我的世界真不能没有男童小说。) 我看了几百本男童小说,第一次自己动手写,第一步就点错了状态,点成完结了。 这个鬼东西怎么改都改不回去。把我赶鸭子上架按到计算机前兢兢业业干了几天,后来各种事情打扰,又赶上期末周,才导致六万字的内容拖拖拉拉写了两个月。 抱歉,我就是那种懒惰成性不知悔改的女人。而且还是狗窝里放不住剩馍馍,说好7月一发完,结果有一千字就赶紧端出来显眼的表演型人格。 这本是灵感作,一如既往地没有大纲,听了一首歌就开干了。 (不知道有没有人问,但我微笑服务。是纯音乐,《我将在何处游荡》|aniface) 我之前写的都是女童,不太知道自己写出来的男童是什么样子。 按照我以往的风格,可能也是一对有点神神叨叨,莫名其妙开始搞抽象的情侣。 游荡人蛮好的,周昭人也蛮好的。李亭林嘴巴贱,眼睛毒,余子佩有点愤青,有点母爱泛滥。 陈不楚的名字和他的命运一样,不清不楚。 曾海棠是个全文下地走路不多的姥姥。 倒是意外把蔡琴老师请出来好几次。 这是一个不痛不痒,浅尝辄止的故事。 没什么逻辑,没什么结构和节奏,全文的主线就是游荡的回忆和独白。 写得很一般,都怪那首歌,让我一时技痒。 这个故事告一段落啦,接下来做个硬广,求你们看完。 我一直觉得自己写的是酷儿,不分男女,都是人类,都是谈恋爱。所以很想邀请你们,如果有兴趣的话,来看看我写的女童故事。 第一个是奇幻题材,玩时空循环的中篇小说,大概四十万字。讲了一个理智严谨聪明的女人如何穿越时空复活她的爱人的故事。我很喜欢她的爱人,有趣,美丽,幽默,粗线条。 第二个是现代都市,讲三个女人因为拍一部电影,在一顿顿吃饭和聊天里谈恋爱的故事。她们一个是吐槽怪,一个是电波女,一个是毒水母,凑在一起不是吃饭就是侃大山。 每一本我都很认真地写。因为女童在这个网站太冷了,我很渴望得到大家的反馈! 如果你喜欢有钱人的风格,我很推荐大家来看上面两本。 就算原来对女童不感兴趣,没看过女童的,我也恳求大家看。 最后一个是我接下来正儿八经要写的古耽,《止于乌有乡》。 奇幻题材,讲一个宗教内部的高层受不了大环境,倒戈到宗教反对者阵营,带领大家一起打倒“神”的故事。 攻和周昭老师同名,很巧,但乌有乡里的攻没有周昭老师活泼真诚,很阴险。 乌有乡预计九月会开,大家感兴趣的话可以给乌有乡点点收藏。 最好再点点我的头像,收藏一下我的作者专栏。 跪谢了主人们! (这里有十张桌子,放满好吃的,自助餐,大家可以随便吃!) ———— 抓水母中 2025年7月10日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www.海棠书屋.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