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傀妖》 第1章 《傀妖》作者:海百合【完结+番外】 简介: 贪财圆滑嘴炮皮皮受vs冷酷厌世满级大佬美艳攻 傀门开山祖师钟燊生平最爱沉香。 据闻,他技艺高明,操控木傀纸傀不在话下,更能将大活人操纵于股掌之间,后来却因中徒弟圈套,失了三魂七魄,反倒成了世人争相抢夺的活傀儡,任人鱼肉,下场凄惨。 时过境迁,傀术一门树倒猢狲散,熙攘过往都成为旁人口中的乐子,就只剩一屋子灵牌,聊慰子孙。 到了第十五代,陈唐九穷的连祖训都顾不得了,偷拿祖传的法器出去敛财,几年间就混成了保定城有头有脸的人物。 私下里,却好吃好喝祭拜祖宗,还对着某个叫“钟燊”的沉香木牌位自言自语。 “祖宗哎,你说说,你自创那些傀术,我们陈家也没给传下来,法器要是也不让用,可让子孙后代怎么活?” “好好好,活不活的先不说,要不给外人点颜色瞧瞧,咱们傀门不是要没了吗?” 钟燊被气活了。 他们陈家果真没一个好东西,简直数祖忘典,倒反天罡! 他假称傀门同宗,化名钟三火,以法器利诱,引得财迷陈唐九供自己使唤。 从此带着他,见妖杀妖,遇鬼驱鬼,顺便找回自己百年不腐的“尸身”。 看得陈唐九一愣一愣。 钟三火:“低级傀术,假偶落地即成万物;中级傀术,以万物为偶;高级傀术,以偶化魂塑人身;顶级傀术,抽生魂,制活偶,谓之离魂。徒孙,你到哪级了?” 陈唐九:“?” 什么级? 等等,什么孙? 我定情信物都准备好了,你跟我说你是我祖宗? “求问,跟自己媳妇最多差几级……呸,几岁?四……” “四岁不行哈?” “那四百岁呢?” *** *高亮提示:陈唐九自以为攻! *背景在民国时期。 内容标签:强强 三教九流 民国 异能 悬疑推理 美强惨 主角视角陈唐九互动三火(钟燊)配角苏行张无聿闵瑾砚 一句话简介:玄门大佬披马甲回来了 立意:矢志不渝 第1章 三更时分,闷了两天的黑云终于被雷霆劈碎,刹那间银河倒泻,整座保定城被笼罩在雨幕里,暗影重重,飘摇不定。 山脚下,一座古宅静静矗立于风雨之中,雨水顺着长满青苔的墙缝蜿蜒而下,在经年累月冲刷出的沟壑里奔腾。 荒草摩擦出凌乱的“沙沙”声,像是有东西在急切抓挠地面,亟待破土而出,破烂的大门被风吹得一开一合,门上悬挂着半块匾,头一个字是“明”,不用想,另一半掉了的肯定写着“府”。 明府,冥府,听上去就不怎么吉利。 这宅子不仅不吉,而且大凶,前主人明老爷是满清时期的巡抚,家财无数,告老还乡后找了个僻静地方建宅,没想到才搬进来,家中就接二连三死人。 明老爷从不信邪,好多懂风水的朋友劝他搬家,他却偏要住,结果,八字没有风水硬,一场大火,全家上下五十口无一生还。 自此,明府一荒就荒了上百年,据说,闹鬼。 连绵的电光照亮远处几座孤坟和树杈上缩着脖子的老黑鸦,宅子里忽地传出一声嘶声裂肺的叫。 “少爷——救命啊啊啊——” 陈唐九被秤砣的嚎叫吓得一哆嗦,赶忙迈步朝隔壁房去,由于浑身湿透,青布褂子黏在腿上,走也走不快。 火把正躺在地上,只剩下比蜡烛还小的一点焰头,秤砣缩在破木头桌子下面,脸上挂着几条灰扑扑的蛛网,而在他面前的房梁上,晃晃荡荡地挂着个穿大红喜袍的女人。 女人半个身子隐没在上方的黑暗中,血水混着泥水不停顺着喜袍下摆往下滴,缎子面的绣花鞋却干干净净,鞋面上镶着的一排珠子光滑圆润,又大又亮。 陈唐九退后半步,英气逼人的眉眼凌厉异常,拇指和食指间“啪”的一声细响,两条灰白色丝线自他袖口处倏然绷直。 见他来了,秤砣筛糠似的喊了声:“少……爷……” 眼睛还死死盯着女人,试图看清她的脸。 陈唐九看到喜袍下摆绣的龙凤似乎游动起来,用力眨了下眼,地上的火把扑闪几下,在他睁眼时已然灭了。 “少爷——救命啊啊啊啊——” 陈唐九断定秤砣是吓的,他敢凭他傀门第十五代掌门的眼力起誓,那女鬼此刻还在房梁上挂着呢! “凶?”他冷哼着开口,尽是不屑,“少爷我倒要看看,有多凶!” 咔嚓—— 半空又一道电光闪过,房内被照得雪亮,原本面朝秤砣的女鬼如今却转了个个儿,之前埋于暗处的脸被雷光照的明明白白。 青面獠牙,舌头老长,眼珠蒙着一层死白,头发却梳得一丝不苟,许是舍不得毁了一头金银珠钗。 陈唐九握起拳头,自觉手拿把掐。 平时不舍得用,今日接了这凶宅的大活儿,特意祭出他们傀门祖传的宝贝,还搞不死她一个孤魂野鬼? 闪念间,阴风阵起,一股恶臭扑面而来。 他早有防备,手中傀儡丝陡然绷直,以雷霆之势射向暴起的女鬼,两根明晃晃的细丝刺穿她的双眼。 女鬼眼珠突兀睁大,流下几行血泪,身影渐渐化作齑粉,散落在瑟瑟风中。 陈唐九心疼地“啧”一声:“早知道是这么个没用的东西,何必动用我两根乌沉丝?浪费了!” 在窗外电光彻底消失前,他拾起火把重新点燃,过去拉秤砣。 “没事吧?” “完事了?” “你说呢?” 秤砣竖起大拇指,喜笑颜开。 这一趟,他们的报酬是一根金条,少爷怎么也得赏自己十个银元! 一根金条,又够少爷霍霍好几个月了! 掌嘴!少爷的事怎么能叫霍霍呢?那叫打点,应酬! 不过,就少爷抠成那样,应该也应酬不出去太多。 今儿这活是帮保定城总务局局长干的,他买了宅子却不敢住,听闻少爷是降妖捉鬼的一把好手,就托人找上门,这事若办成了,少爷今后在保定城里的地位又能高出一大截儿! 秤砣越想越美。 别说,真别说,傀门早没用了,也就是少爷能给变废为宝! 有史记载,傀术一门于四百年前现于江湖,首任掌门大号陈宁烛。 傀门出道即巅峰,操控万物驱邪灵鬼怪乃是当年翘楚,操控技法曰之傀术。 木偶纸偶自不必说,据说陈宁烛还能抽生魂制活偶,也因着这点,当年的傀门虽说人丁不旺,也是风头无两无人敢犯。 可惜再往后,陈氏子孙一代不如一代,到陈唐九这儿是第十五代,除了陈宁烛严令世代相传的傀门法器和一块灵牌外再无他物,就连现在住的宅子都是他自己拼死拼活拿命赚来的。 法器名为乌沉丝,祖训明白写着不让用,陈唐九却不在乎。 什么傀门祖宗的,抱着老黄历过能当饭吃?能让外人高看一眼?尤其是这兵荒马乱的年头,能在枪口下保命么? 陈唐九从不觉得理亏,反而得意于自己睿智无双。 冒雨回到马车上,雨水顺着高挺的鼻梁和轮廓分明的下颌骨一直淌进脖领子里,陈唐九不停拧衣服上的水,但秤砣就没那么好命,他还得赶车。 一路沿着山道回到保定城礼砌巷,天都快亮了。 见两人浑身湿透,管家陈岸忙把丫鬟喊起来,给少爷烧热水沐浴。 陈岸弓着腰问:“少爷,成了?” 陈唐九拿眼乜他:“成了啊!本少爷出手,还能有不成的?” 洗完后,他端上两大海碗泡了菜汤的米饭和晚上家里吃剩的鱼肉,到院墙边模仿老鼠“吱吱”叫几声,墙上立刻探出几颗毛茸茸的脑袋,眼睛在暗夜里发着幽光。 附近的野猫都知道这院子里有掌管吃食的神,每天天黑都能变出食物让它们填饱肚子,所以整条礼砌巷的猫差不多都聚在后巷。 “咪咪,下来吃饭!” “喵喵喵——” 十几条轻盈的黑影从墙头跃下,在碗边围了一圈,享受完投喂,大摇大摆走了。 陈唐九趁机逮起两只撸了个爽,才心满意足回房睡觉。 这一觉陈唐九睡得天昏地暗,过午后才醒,醒来就去了后院东厢房。 厢房里挂着两层纱幔,撩开后,正对门的是一张红漆檀木供桌,桌上摆着两大牌祖宗灵位,正中间那块古旧的沉香木牌位散发着曼妙幽香,上书:傀门师祖钟燊之神位,爱徒陈宁烛阳上。 世人皆知,傀门开山祖师其实不是陈宁烛,而是他的师父钟燊,天才如他,七岁摆弄木偶,八岁钻研傀儡,十五岁傀术大成,二十岁收徒,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徒弟,就是陈宁烛。 第2章 他对陈宁烛倾囊相授,却是有始无终,至于他后来的真正去向众说纷纭,四百年下来越传越玄,早就失了真,大多是说他马失前蹄,被傀术反噬成了别人的活傀儡。 成为任人摆布的活傀儡,之间发生过什么不难猜想,所以,陈唐九从不愿意细捉摸,总觉得怪让人唏嘘的。 暗地里,他却觉得有这可能。 傀门大事记里都没提这位师祖,若只是谣传,他们陈氏老祖宗陈宁烛为何要为他立牌位,又立下祖训让将牌位代代相传,比对待他自己都认真? 他无视其他陈姓牌位,抱起那块沉香木的仔细擦,尤其是“钟燊”两个字,擦得叫一个小心翼翼。 “您说说,我老祖也没给您留张画像,我们后辈可怎么睹物思人啊?” “您这灵位年头长了,看着不怎么结实了,等过阵子我给你重刻一块啊!” “祖宗啊,您那宝贝还是留少了,这兵荒马乱的,没钱不成,区区三千根,我这儿倒是够用,可我的后世子孙怎么办呢?” 最后这句才是真格的心思。 供桌两端的烛火微微摇晃几下,焰头发出轻微脆响,他拿手拢稳了,把牌位摆回原位,又掀开供桌的印花布帘,从底下拉出一个小匣子,匣子里便是他们傀门祖传下来的法器——乌沉丝。 他赚下如今的名声和家业可全靠这东西,自然是保管得小心再小心,钱可以再赚,这傀儡丝有个闪失,那可就什么都没了。 夤夜时分,雨停了,压在保定城头顶几日的积云终于被大风吹散,露出半轮残月。 蛐蛐儿的聒噪声中,礼砌巷巷尾的陈家着火了。 狂风扬起纱幔,卷倒了供桌上的蜡烛。 等陈唐九从熟睡中爬起来时,院子里火光冲天,半空中浓烟滚滚。 东厢房内已成了一片火海,屋内的火苗子直往上窜,快被烧光的纱帘垂瀑般淌下淅淅沥沥的火。 陈家宅子不小,家里却没几个人手,除了自小跟他情同手足的秤砣,就只雇了管家、丫鬟和厨子,这会儿几个人抱盆儿的抱盆儿,拎桶的拎桶,一齐灭火,那点水浇到火上,“刺啦”一声就没了,火势没半点变化。 眼看控制不住,他把心一横,从旁边的晾衣绳上拽下半干的毯子往头上一蒙,就在其他人的惊呼声中冲了进去。 “少爷——”秤砣一把没拉住人,急的直蹦。 两层纱幔成了强效助燃物,房梁和梁柱上全是火,供桌烧的最早,桌子成了个大火球。 陈唐九眼看祖宗牌位成了一根根火棍,情急之下一脚踢在桌子面儿底下。 第2章 傀术,陈唐九是不屑练的,但祖传的拳脚功夫他可一天都没懈怠过,这全力一踢,烧着的供桌“哗啦”一下飞起三尺,在半空就散了架,流火四溅,他扬臂抓住正中间那块着火的牌位,又一俯身捞起地上的匣子,掉头就往外跑。 他身后,“轰隆”一声,房梁压下。 陈唐九有惊无险地出来,只毁了条毯子,秤砣和陈岸他们纷纷松了口气,这时,恰好水龙局的人到了,他们便拥着他一起退出院子。 保定城是直隶省会,水龙局训练有素,扛龙的和爬梯的都跑的飞快,不是小地方可比。 有个戴大檐官帽的一边在本子上写写画画,一边打量院子里的陈设,看到家里有人出来,脸色严肃地迎上来:“你们,谁是主事的?” 虽然这样问,但目光早锁定了正当中的陈唐九。 陈唐九怀里还抱着半块牌位,压着肚子里的火答应:“老总,是我。” 阎王好过,小鬼难缠,这要在平常,他肯定把这小鬼打发得服服帖帖,但今天他不知道为什么格外心烦,不想在这家伙身上多费心思。 那当官的见他器宇轩昂,而且并不怕自己,心中不快。 水龙局对大户人家的火情格外上心,全保定城的人家都做过登记,礼砌巷这边住的都是些平头百姓,一家有权势的也没有。 没权没势,看样子有点小钱,这么不懂事,不敲他敲谁? 当官的一打定主意,嗓门立刻抬高八度,打起官腔:“你,家中出了火患,按规矩,得罚五十个银元,加上我们水龙局的工费,马上交一百个银元!” 陈唐九眉毛都快竖起来了,瞪眼看他:“一百个银元?” 当官的一派高傲:“对,一百个,少一个子儿也不行!” 陈唐九回头,看后院的火已经没了,只剩下满院子烟尘张牙舞爪地往天上飘,于是朝他冷冷一笑:“不给。” 反正火也灭了,还能怎地? 满院子人面面相觑。 水龙局那当官的像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陈唐九一连串反问道:“罚什么款?哪儿的规矩?文书给我看看!还有,工费五十又是哪儿定的?上个月老吕家失火只收了二十,你拿我当冤大头呢?” 对方看他家人丁不旺,还当是遇上了个软柿子,没想到软柿子还挺有墨水,不好唬。 他不知道,想在陈唐九手里往外抠钱,那简直是给铁公鸡拔毛要他老命,他能轻易就范? 当着手下的面吃瘪,当官的恼羞成怒:“哪来那么多废话!这都是政府定的,你个土老帽乖乖交钱就行了,争执什么!” 陈唐九说:“交也行,你给我打条子,我留个凭证。” “刁民,真是刁民!”他气得直喘,无奈没有实权,只能干吆喝,“信不信我把你送去警察署!” 陈唐九嘴角向上一弯:“警察署?” 这时,一个舌头打结的声音从大门方向传来:“谁要送警察署啊?” 说曹操曹操到,保定城警察总署署长柳缇挺着圆肚子进了门,黄白的灯笼底下,他的脸红扑扑的,浑身散发着酒气。 看他进门,陈唐九叹了口气。 那水龙局的官员一看到柳缇可来了精神,忙小跑着过去点头哈腰:“柳署长,都这个时候了,您怎么来了?” 柳缇皱起眉环视院子,目光最后落在陈唐九的脸上,跟他对视:“我刚听完戏,路过这边看到着火,就过来看看。” 水龙局的赶忙说:“哟,把您都给惊扰了,这事弄的!不过这家主人太不像话,我正想跟您报告呢,他不肯付我们工费!” “哎?你可别血口喷人啊!”陈唐九不干了,上前跟他掰扯,“我没说不付工费和罚款,但我要凭证!” 柳缇问水龙局的人:“什么罚款?” 汗流浃背了。 那当官的擦了擦汗,挤眉弄眼地把柳缇拉到一边:“柳署长,他家里起了火,明摆着有火患,按规矩要罚钱的,我问他要五十块银元,这样,既然遇上了,就全孝敬给您!” 这世道军阀政府管理混乱的很,根本没人查账,懂得都懂,他也不怕明说。 “五十?”柳缇惊讶,“还是你们这帮孙子来钱快啊!” 水龙局的笑的十分尴尬:“那依您的意思呢?要不咱们……” 柳缇看了眼身后的陈唐九,朝他的方向一扬下巴:“知道他是谁吗?” 水龙局的一愣:“啊?是谁?” 柳缇朝他勾勾手指,让他离近点,然后才压低声音说:“他叫陈唐九,是我穿一条裤子的兄弟,记住了?” “啊?啊……” 水龙局的人屁滚尿流地全撤了,工费和罚款的事再一个字也没敢提。 等人都散了,陈唐九笑嘻嘻地拍了下柳缇的背:“柳爷,又在谢家班泡了一宿?” “别挨着,弄我一身!”柳缇拍开他的脏手,掸了掸雪白的褂子,“小九,你这是怎么搞的?听说你城外抓鬼去了,啧啧啧,我看你这倒变成小鬼儿了!” 陈唐九自嘲地拍了拍手里的灵位,半玩笑地说:“大概是祖宗发飙,把自个儿的祠堂都烧了,你说这天也不干啊,好端端的就起了火,真邪性!” “那你可得好好拜拜庙!”柳缇打了个嗝儿,喷出一口酒气,摇晃着摆摆手,“行了,你自己收拾吧,我得回家睡觉了,明天吴大帅的小舅子就到保定了,我负责接待!” “吴大帅小舅子?那个张……” “张无聿,那小子最混账!” 抱怨归抱怨,他这个警察署长要还想干下去的话就得把人伺候好,所以他今晚都没敢在谢家班的老相好那留宿,打算回家补个觉,再好好拾掇拾掇自己。 送走了柳缇,陈唐九无心睡眠,看着牌位上仅剩的“傀门师祖钟焱”几个字一阵发愣,拿了条干毛巾一点点擦拭灰烬,被炙烤过的沉香木散发出浓郁幽香。 “师祖哎,你自个儿都保护不了自个儿,可怎么保佑徒子徒孙啊?” 一副“你可真不知争气”的口气。 礼砌巷重新沉寂下来时,天都蒙蒙亮了,陈唐九简单洗了把脸,拉上被子和衣而眠。 睡到迷迷糊糊时,管家陈岸推他:“少爷,少爷?” 第3章 “嗯?”陈唐九一看门外的日头,这还没到中午。 陈岸替他把掉到地上的绣花枕头捡起来:“有人想见你!” “见我?”陈唐九揉着眼睛坐起来,“什么人啊?” “年轻的,打扮很怪,我问什么他都不说,就说要见傀门首座,要不你还是自己去看看吧!” “傀门什么?首座?”陈唐九差点笑出来。 哪个不开眼的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都什么年代了还傀门呢?再说,他这光杆司令算什么首座? 好奇心促使下,他洗脸洗的比平时都快,漱了漱口就去了前院。 冒冒失失走到门前时,忽然多出几分心虚。 隔着半敞的门,他看到门外飘起一角轻纱,让他联想起昨夜东厢房被烧光的纱幔。 大门被拉开,温柔的曦光映得他眼前一片金白,门外,略显瘦削的年轻男子披着光,一头乌发垂至精致踝骨,陈唐九被晨光刺得眯了下眼,一时没看清他的长相,只觉得高贵得像神仙下凡似的。 再睁眼,正跟他的冷漠目光对了个正着,心头不由得“突突”两下。 凛如山雪艳若晴日的一张俊脸,身子被道袍样式的薄纱随意罩着,扶风摆柳的细腰若隐若现。 察觉对方目光不善,他客气地拱了拱手:“您找……” 对方冷澈的眼睛微微一扫:“找你。” 陈唐九被他毫无感情的声音激得暗暗哆嗦了一下:“那您……有何贵干?” 对方说:“送宝贝。” 陈唐九好奇:“什么宝贝?” 对方说:“傀儡丝。” 啊? 陈唐九刚放下的心又猛地提起,再联想这人登门找的就是傀门首座,猜他八成是一知半解的江湖骗子,也不知从哪听了“傀门”,登门讹诈。 还“首座”,可笑! 陈唐九什么人?这些年来上下逢迎,精得像猴,这些小伎俩能骗得住他? 他决定耍这骗子一耍,一旦露出马脚,就让他在保定城混不下去。 想到这儿,他表情一松,笑得人畜无害:“原来是来谈生意的,那快请里面说吧!” 等人跨进门了,他朝陈岸一歪头,顺带使了个眼色:关门。 陈岸返身就给大门合上了,还上了栓,等着帮少爷瓮中捉鳖。 那骗子却丝毫不慌,满身都写着云淡风轻,光脚踩在青石路上走得稳当,也不嫌凉。 还光着脚?要么是卖惨博同情,要么是显得特立独行装神秘,套路罢了! 客厅奉茶,茗香四溢,陈唐九问:“您贵姓大名?” 那人看了他一眼,没动桌上的茶:“三火。” 陈唐九哂笑:得,果真是个不敢留大名儿的! “那您从哪来啊?” “山西。” “哦,您刚刚说傀儡丝?那可是宝贝,怎么卖的?” 他诱着对方狮子大开口,结果人说:“送你。” 陈唐九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心说今天是遇到高手了,这一招以退为进厉害啊! “那怎么好意思,对了,我多问一句,您从哪听说的傀门?” “我就是傀门。” 三火唇边有笑意一闪即逝,陈唐九蒙了一下,更觉着眼前这人是骗子无疑。 他冷笑着起身:“朋友,你这么骗,不合适吧?” 三火扬了扬秀气的眉毛,没言语。 “你要是拿假傀儡丝想从我这蒙几个钱,我不追究,都是道上的,谁没个手头紧的时候,我就当交朋友了,但你冒充我傀门中人,那可不成!” 虽然陈唐九早就不在乎什么傀门不傀门的,但也没道理让人骑到头上。 三火蹙眉想了想,不太明白陈唐九的话,半晌才说:“你帮我办件事,事成后我给你傀儡丝。” 陈唐九生平最烦两种人,不听他说话的人和听不懂他说话的人。 他用力一拍桌,茶杯里溅出几滴茶水:“有毛病就去治!再不走,咱们警察署见!” 三火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我姓钟,你不认得我,但你祖宗陈宁烛认得。” 钟? 陈唐九愣了,随即想到昨夜大火中幸存下来的那块牌位的主人:钟燊。 傀门里还真有姓钟的一支? 他又将三火打量了一遍,怎么看都不像是常见的骗子,于是加了几分小心问:“山西那边,还有傀门中人?” 三火嘴角一扯:“没了,就我一个。” 陈唐九狠狠共情了。 这不巧了?保定这边也只有他一个。 但他依旧警惕:“你有什么能证明?” 三火拿起桌边一张草纸,折了几下,撕成个圆头圆脑的小人儿,往桌面上一划,那小人儿竟在桌上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陈唐九的眼珠子瞪得像两颗玻璃珠子。 不能吧?是自己想的那招吗? 三火纤细的指尖点了点桌面,那纸人便鞠了个躬,重新跪下去,撅屁股擦刚刚陈唐九溅出来的茶水,两根细细的胳膊几下就被打湿,最后一下没抬起来,直接黏在了桌上,断了。 陈唐九看呆了:“厉害啊!” 三火蹙眉:“这是最简单的傀术,你不会?” 陈傀门第十五代掌门唐九尴尬得直摸鼻子。 他在书里看到过这招,但没练会,这人确系同门无疑。 他清清嗓子,颇有种被穷亲戚找上门的厌烦,又一想,既然是同门,自己这边有乌沉丝,他那边应该也有,说不准真是想拿宝贝做交易的。 “那你我也算同门,看起来我虚长你几岁,就叫你一声师弟,合适么?” 三火的冷峻眼神说明,不合适。 “那,钟三火?” “就叫三火。” 陈唐九心里骂他事多,表面却笑嘻嘻:“你那边也有乌沉丝?” “乌沉丝?”三火的目光晃了晃,点头,“有。” 陈唐九欣喜:“那三火,你想要什么?” 三火凝视他片刻,缓缓吐出两个字:“棺材。” 第3章 一瞬间,陈唐九感觉周遭有点发凉,背后鸡皮疙瘩都蹦起一排。 “什,什么棺材?” “金丝楠木棺,左右带四方悬耳,刻道门往生咒,放你陈家了。” 陈唐九觉得有点晦气,哪个好人会把棺材放在家里啊? 他正想着,三火又说:“原本在你家,后来被陈在得弄丢了。” 陈唐九“啊”了一声,想了半天陈在得是谁,总算在脑子的角落里搜到这名字,忙跑到书架上去翻族中留下的《傀门大事记》。 陈在得是陈唐九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是傀门第十代掌门,那时还是清朝中晚期,而他,明里是个走南闯北的傀戏师,暗地里却跟一茅山道士结伴,专平妖诡之事。 许是惹到了不得了的东西,陈在得一次带着银子回家,不知被什么给跟上了,那夜,狂风呼号天地变色,风雨飘摇的夜里,无数双油绿的眼睛在林中死死盯着静谧的宅子,白天却又无影无踪,连着三天,天天如此。 陈在得静观其变,同时传信给道门好友请他来帮忙,可家人却先受不了了,无奈,一家只好搬进城里暂避风头,陈在得想的是,等道友来了一起把家里邪祟清理干净,所以只带走了小件的值钱东西,防贼。 谁能想到,有人会偷棺材? 他们的祖传的棺材,就是在那时候弄丢的。 看完,陈唐九唏嘘:“原来是这口棺材。” 他以前倒是草草看过这本册子,但都过去那么多年,谁能联想到一块? 三火颔首:“你帮我找到,我便给你乌沉丝。” 陈唐九纳闷:“你找棺材到底要干什么?” 难不成那棺材里有宝物吗? 三火又轻又慢地眨了下眼,问:“你知道道门还魂术吗?” 陈唐九惊呼:“借尸还魂?” 三火冷哼:“倒也不用借,尸是祖上的尸,还的也是祖上的魂,多的话无需再问,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陈唐九一抱拳:“成交!” 他听明白了,这八成是他们钟氏一脉的哪个老不死整出的幺蛾子,想死而复生呢! 要是我们陈氏老祖陈宁烛也活过来…… 嘶——好变态! 陈唐九倒吸一口冷气,差点要被自己吓破胆。 陈家前后三进的院子,是清中期留下的,灰瓦灰墙透着肃穆。 陈唐九带着三火沿小径朝后院去,左边是临街的院墙,右边是堂屋的山墙,两侧高墙上方露出一条窄窄的蓝天。 四周始终浮荡着火烧火燎的气味,当中隐约掺杂着淡淡的幽香,那是沉香木被烧过的味道,悠远绵长。 经过起火的屋子时,三火驻足。 房子早被烧的落了架,周围黑水淌了一地,他的脚就那么踩在泥水里,完全没在意似的。 陈唐九把他往后拉了拉,摸到一把瘦巴巴的骨头,猜他平时肯定连饭都吃不饱。 第4章 他又看向他白嫩瘦长的脚,落在地上轻轻巧巧的,像片干净的羽毛,不由得浮想,这脚握上去肯定不硌*手,说不定比谢家班班主谢宿的脚还软。 谢宿是直隶的名伶,他的脚陈唐九是没摸过,但柳缇柳署长可是他的入幕之宾,昨晚就是在他那听戏听到深夜。 他没事就跟他们几个狐朋狗友显摆,什么都说,谢宿腰围几寸、腰上胎记什么形状他们几个都门儿清。 陈唐九清清嗓子,解释:“昨晚着火了,这还没来得及收拾呢,你看着点脚下。” 一个浅淡笑容在三火脸上倏忽而过,像是有些轻蔑,他轻轻“嗯”了一声,忽然,屋内仅剩的两根房梁应声而断,摇摇欲坠的房架子轰然倒塌,腾起一大片黄烟。 陈唐九吓了一跳,赶忙拉着他往后退:“正要找人收拾呢,这可好,省了扒房的钱,别看了,去挑间屋住下,洗个澡换身衣服。” 三火的目光从他面上划过,落在最大的一间房,他径直走进敞着的门,打量了一遍,用两个字表明自己对这间房很满意:“这间。” 陈唐九忙说:“这间是我的。” 三火拢起长发,拿起挑灯芯用的签子随手挽了个松散的髻:“那你搬走。” 陈唐九:“!” 行吧,无所谓,就当为了乌沉丝! 运气好的话,一根乌沉丝赚的钱就能换这一间屋呢,不亏! 打杂的秤砣在两间房当间儿来回搬东西,丫鬟宁宁讨了钱去街上买新被褥,厨子老光头在厨房叮叮当当剁骨头加菜,看上去都挺高兴家里来了位好看的客人,就连平日里不怎么动手的管家陈岸都忙着把陈唐九的卧房重新打扫,开窗通风,生怕慢待了客人。 陈唐九请三火去前厅他也不去,两个人就那么站在院子里当监工,他觉得别扭,没话找话:“三火,你是怎么打听到我的?” “一直都知道。” “那你们那边族谱什么的比我们这全面啊!” “没族谱。” “口口相传?”陈唐九竖起大拇指,“厉害!” 正常人听到夸奖都会客套几句,三火却没有,他一语不发盯着废墟,在陈唐九看来心不在焉。 大太阳照的人头晕,陈唐九看人家站在院子当中一动不动,也跟着挺了挺腰,抹掉下巴上的汗。 都说同行是冤家,认输?不存在的! 今天这云彩也不知道都哪去了,天瓦蓝瓦蓝,他看了眼太阳,不料却看到了墙头上竖着一颗毛茸茸的脑袋,是只黄白大橘。 真是奇了,这小东西几时白天出来过? 陈唐九呲起牙,走过去喊:“咪咪!” 猫咪轻盈跃下墙头,没像以往讨饭时那么围着他转,而是慢悠悠走到三火身旁,拿猫脸贴上人家的脚踝蹭啊蹭。 三火退了半步,蹲下身子揉揉它的脑袋,它也配合着眯起眼,谄媚极了。 陈唐九气不打一处来,阴阳怪气:“喂了三年也没让我碰一下,遇见好看的人就往死里贴,今后别来蹭饭,少爷还省了!” 大橘下巴被三火挠得正舒服,眯缝起眼,糯糯地冲他“喵”了一声。 啧啧,这死皮赖脸的劲儿,也不知像谁! 陈唐九气呼呼看着,看着看着,气就没了。 三火手跟脚一样又细又白,骨节修长而分明,狭长的眼尾带着少许妩媚风情,流畅的下颌线微微收着,原本冷峻的线条掺了几分柔和。 而那猫被撸得四脚朝天,发春似的扭动身子,喉咙里溢出爽过头的呼噜声,让二十六年的老光棍心中涌起酸涩。 他蹭过去:“哎,让我摸会儿!” 三火瞥了他一眼:“你问它。” 陈唐九心想猫也听不懂人话,还能反对吗? 他腆着脸:“咪咪,让我摸一下!” “喵!”牙是呲着的,明显是在说,不同意。 陈唐九没好气地给了那大橘一脚,它“嗷呜”一声蹿起三尺高,炸着毛跳上墙边海棠树的树杈子,又腾挪到墙头,跑了。 三火没好气地瞪他,好看的眉毛快竖成倒八字,他也不甘示弱回瞪。 怎么着?看什么看?不让爷玩儿?那都别玩儿了! 人多力量大,陈唐九的东西很快搬利索了,三火那间虽然还没来得及布置,也能住人。 陈唐九尽地主之谊,让秤砣给三火烧水洗澡。 进屋前,三火问:“什么时候帮我找棺材?” 陈唐九没想真帮他找,一点线索都没有,怎么可能找得到?他是想回头找棺材铺按他的描述重做一个,反正都几十上百年前的事了,谁也没见过,假的硬说是真的,他也看不出来。 “你急什么?打探线索总得花时间吧?” 就是,做棺材总得花时间吧? 秤砣鬼头鬼脑地问:“少爷,什么棺材?” 陈唐九敲了他一下:“关你屁事!” 秤砣揉着被敲疼的脑袋:“苏少爷刚才派人来说,晚上那三位要来打牌,说是凑点人气热闹热闹,给咱们家去去晦气。” 他说的自然是柳、闵、苏三位,是陈唐九在保定城内为数不多的真朋友,四个人关系很铁,凑到一起从不谈正事,除了打牌就是逛戏园子,偶尔陈唐九也给他们讲傀门的事,都当志怪小说讲,他们也爱当乐子听。 “知道了!”陈唐九看了眼日头,“还早呢,我补个觉。” 那三位也不知怎么商量的,竟然在刚入夜时分同时到了陈家门外。 柳缇挺着肚子,身上还穿着警察署的制服,一进门就往陈唐九手里塞了块玉:“给,早上现派人去明心寺开的光!” 碧绿沁凉的一块玉挂坠,上面刻着观音,不便宜。 陈唐九提溜着红绳仔细看了成色,笑道:“柳爷,这么破费,谢啦!” 说着就挂到脖子上,吊坠塞进领口贴身戴着。 第二个进来的是锦绣布行东家闵瑾砚,他怀里抱着一大卷红布,少说能有半匹,累出了一脑门子汗。 陈唐九被他弄蒙了:“闵老板,干吗呀你这是?” “你呀,待会儿就把屋里屋外都挂上红布!”闵瑾砚大口喘着气说,“听说你家里这火着的邪性,我跟水龙局打听了,就算蜡烛倒了,纱帘也根本不够长,光是木桌怎么可能烧的那么快?” 随后进来的苏行怀里抱着弥勒像,闻言娇声娇气地附和:“对呀,可不是嘛!你别是城外抓鬼冲到了什么,我们家常年跑镖,跟你说啊,这种事可不兴掉以轻心!咱们三个商量好了,一起陪你过了今晚,明天天亮你去明心寺上个香!” 陈唐九这些年不知干掉了多少妖魔鬼怪,倒是不怵他们说的,但兄弟的好意得领,又联想到上午看的族谱…… 自己那位祖宗、傀门第十代掌门陈在得不就是阴沟翻船? 看来确实不能掉以轻心,身上得时时备上几根乌沉丝保命才行。 陈唐九心里感动,冲他们仨一抱拳:“兄弟们的照拂我陈唐九都记心上了,今后有事尽管开口,我必肝脑涂地!” 仨人都是爽快的表情,纷纷抱拳应和:“肝脑涂地,肝脑涂地!” 只是,上一刻还发誓为对方肝脑涂地的几个人,下一刻就为了一张幺鸡争得脸红脖子粗。 全程从旁伺候的丫鬟宁宁围观得明明白白。 呵,这就是,男人。 方桌被摆在中庭,瓜果点心茶水围了一圈,桌上砌起了四方阵,几个人吆五喝六哼小曲儿,闹腾得附近乌鸦都绕着飞。 陈唐九睡了一下午,玩到半夜都还精神,脑子也灵光,而且今天运气格外好。 玩牌的乐趣就是有输有赢,如今三归一就让人渐渐失了兴致,闵瑾砚打起哈欠,随手扔出一张九筒。 “胡,全幺九!”陈唐九撂倒了牌,小耙子往前一伸,麻利地往回捞银元,“怎么了?怎么了这都?说好的通宵,这就困了?” “还真通宵啊?你们多大的瘾?”柳缇摆摆手,“我可不成,明天还得忙呢!” “到警署再睡嘛,又不用你堂堂署长巡街!”苏少爷抹开眼角被泪液糊住的粉,嚷嚷了一句,他输的最多,也最想捞回来,压着手脆生生地说,“别介啊,都别走,决战到天明!赢的人明早请客啊,上品楼!” 闵瑾砚用力打出手里的牌:“上品楼就上品楼!” 上品楼是保定城最贵的馆子,四个人的早饭没二十个银元下不来,看样是真红眼了。 陈唐九以木匠之子的穷苦身份白手起家,如今能在保定城落稳脚跟,人情世故自然不一般,见好友们不悦,他有意放水,总算让局面好看了些,桌面上也多了些说笑声。 “小九,城西那凶宅,真破了?” “破了。” “里头什么玩意儿啊?” “一个前朝女鬼,闹死了明老爷全家,又占着地方不肯走,我一出手,立马叫她魂飞魄散!” 第5章 “女鬼啊?怪怪,长啥样子?” “就……” 陈唐九正准备好好显摆自己昨夜的神勇,突听苏行尖叫一声。 “啊——鬼!”他指着那边,颤颤巍巍,“小九,陈唐九!我就说你家里不干净吧!” 第4章 听苏行喊有鬼,陈唐九半点都不信。 他倒腾着手里的牌,头也没抬地嗤笑:“少来这套,输不起就直说!” 闵瑾砚和柳缇往那边看了一眼,不约而同往苏行身边靠。 “小九,真的,真的!” “陈唐九,你不是能抓鬼吗?赶紧动手啊!” 真的? 陈唐九被他们说的发毛,一回头,却见三火正从游廊下的阴影里走出来,挑着眉看他们。 他还穿着那身白纱衣,也不穿鞋,大半夜的,难怪被人当成鬼。 陈唐九松了口气,又转回来跟三个人介绍:“这是我远房亲戚,三火。” 三人却是表情各异,意思大抵都差不多,惊艳。 泛黄的灯笼底下,三火陶瓷般的脸上蒙着层柔光,长而卷翘的睫毛在眼睑处落下淡淡阴影。 闵瑾砚还这个布行老板此刻恨不得用目光帮人量体裁衣。 苏行看看三火,再看看自己,嘴角往下一撇,感觉对方比自己好看,生气气! 而柳缇一向好这口,只是担心闲言碎语,当上警察署长后是不敢再乱来,整日只往戏园子里扎,等看清三火的样貌,他兴奋得额头直冒汗:“你你你,你亲戚?” “哎?别惦记啊,是真亲戚,正经人!”陈唐九赶忙拦着他继续肖想,生怕晚了他直接掏枪逼人就范。 柳缇遗憾地咂了咂嘴:“我就说呢,我们小九还能有这花花肠子?” 闵瑾砚嘲笑:“肯定还是童子身。” 苏行挥手:“小九是我的,我还等着他开窍呢,都别瞎拉郎配啊!” 当着同门的面,陈唐九的脸红了红。 他觉得三火面色不善,当然,三火总是面色不太善,但这会儿眉毛紧紧皱着,看起来十分不爽。 “三火,这么晚了,有事?” 三火的目光冷冷滑向麻将桌,说:“你也知道这么晚了。” 得,明白了,这是嫌他们太吵。 不是,到人家做客还这么矫情呢?有这个理儿? 地主陈唐九感觉被冒犯,招呼几个人继续打牌,不再搭理他,而他也不走,就那么一动不动立在灯笼底下看他们玩。 虽说陈唐九表明了无须在意的态度,可方才还聊得欢的几个人都不约而同沉默下来,摸牌打牌洗牌,院子里就只剩下翡翠麻将的清脆碰撞声。 气氛凝滞,陈唐九渐渐就有点烦,突然肚子又开始翻江倒海的,他捂着肚子:“哎哟,去趟茅房,等我!” 起身就跑了。 轮庄的柳缇捏着骰子,抻长脖子不满地嚷嚷:“搞什么啊?真是懒驴!” 苏行眼珠滴溜溜转了转,最后落在三火身上,妩媚地勾了勾手指:“三火是吧,来替他打两把!” 三火犹豫了一会儿,就在三个人的热烈邀请中坐下了,说:“不会。” 苏行笑嘻嘻的:“都看了这么半天,蠢驴也会了五分,别谦虚啊,尽管打!” 话里充满了挤兑,三火却只是看了一眼这个充满阴柔气质的男人:“你们这的人不喜欢驴?” 柳缇潇洒地投出骰子,大笑:“哪能不喜欢呢!三火,你来保定城多久了?小九没带你吃驴肉火烧吗?这样,明早哥请你上品楼吃火烧!” 三火慢慢眨了下眼。 陈唐九原本还为把好友晾在一边而心存愧疚,结果发现目前麻将桌上的氛围好极了,那几位的状态跟他在桌上时完全不同,个个彬彬有礼,温声细语。 苏行看他回来了,招手:“小九,我们这两圈都打完了,三火打的不错,真聪明!” “是吗?”陈唐九背着手走到三火身后,很快查明牌桌上的局势,见他捏着刚抓来的红中就往外打,顿感不妙,“哎!” 出声晚了,三火的牌已经离了手,被苏行一把抢回去,喜笑颜开地嚷了声:“糊了,大四喜!” 陈唐九看着摆在他面前的骰子,倒吸一口冷气。 庄家,一赔三啊! 接着,他看到三火从自己的盒子里往外掏银元,原本满满当当的盒子竟然都见了底,登时五雷轰顶。 “我钱呢?” “输了。” “!” 相对少言的闵瑾砚忽然爆笑:“小九,我就憋着看你这一出呢,精彩!” 随即,三个人哄堂大笑,陈唐九气得翻了个白眼,问三火:“他们怎么把你忽悠上桌的!这不是欺负人吗?” 三火自顾自码牌,没下桌的意思:“我自愿的。” 好个又菜又爱玩的烂赌鬼! 这一晚,陈唐九不但白忙,还倒贴三十个大子儿。 天还没亮就散场了,上品楼也没去,等人走后,他趴在床上,肉疼得直哼哼,最后得出一个结论:三火,灾星! 因为捉鬼拿妖这活儿一般都是在深夜,陈唐九是个夜猫子,通常午时才起,家里的仆人从不打扰他睡觉。 三火在院里逗了会儿猫,看日头都进巳时了,就径直推开陈唐九的房门。 架子床的床帘也没落,陈唐九只穿着贴身小褂和短裤躺的四仰八叉,微张的齿缝里吐出很细的鼾声,睡得正熟。 他过去拍了下他的脸,他头一歪,吧唧了两下嘴,皱着眉嘀嘀咕咕说了一大串话,就是不醒。 三火见状,去打湿盆架子上的毛巾,往他脸上一盖,果然,没一会儿他便挣扎着坐起来,恶狠狠把毛巾扯了下来。 陈少爷的起床气一向严重,更别说刚刚差点被捂死,恶声恶气地吼:“干吗呀!” 三火把他的衣服丢给他,冷冷说:“帮我找棺材!” 陈唐九十分崩溃:“找啊,也没说不找,但你看看这才几点,祖宗!” 听到“祖宗”两个字,三火冷峻的表情居然缓了缓:“昨夜那个姓闵的让今天去他的店里,说去量尺,要给我做新衣裳。” 陈唐九以为自己没睡醒乱发梦。 他琢磨半天,撑起脖子狐疑地问:“闵瑾砚?你们这么熟了?” 三火的语气理所当然:“约的巳时。” 陈唐九翻了个身,被子蒙头不想动弹。 三火扯下他的被,上手拉他胳膊:“起来,不想要乌沉丝了?” “要要要!”陈唐九不情不愿甩开他,俯身捡掉地上的衣服,没好气瞪他,“你还在这干什么?” 三火歪头,不解。 “你先出去啊!我要穿衣服!” 三火这才缓缓移开目光,满脸冷漠地出去了,那意思好像是:你有什么看头? 锦绣布行开在大帅府隔壁那条街,左边是戏院,右边是上品楼,整条街远远看去一整排的二层楼,够气派,生意也火红的不得了。 闵瑾砚都等半天了,但他知道陈唐九爱赖床,自己泡了茶,不紧不慢地喝,直到前堂掌柜招呼了声“东家”,他推开茶碗,整了整马甲挑起帘子出去。 “小九,来了!”在看到三火时,他笑了笑,“三火也来了!” 陈唐九看到他就想到昨晚的牌局,准备来个秋后算账:“我说闵老板,昨晚谁赢的最多啊?说好的上品楼呢?” 闵瑾砚摊手:“我赢得最多是不假,但你早上没起来啊,这都吃晌饭的点儿了!” 陈唐九往隔壁一偏头:“昨晚我让你们合伙坑了,本来三归一,后来变成一归三,这样吧,单独请我我就不计较!” 闵瑾砚大笑:“成,我也饿了,等三火量完尺,咱仨一块儿!” 他朝掌柜挥挥手,掌柜会意,就请三火去内间。 谁也没注意到,三火在路过楼梯时朝上边看了一眼,眼底晃过一抹摄人的幽光。 赢了请客之类的话不过是在说笑,闵老板本身就大方,晌饭搞得十分丰盛,三热一凉四样点心,主食是喷香的芝麻酥油饼和加了红枣桂圆的米粥,但他下午有事,就没要酒。 中午饭点儿,上品楼满客,只剩下一个很小的包间,反正只有三个人,也将就坐了,然而,三火人虽坐上了桌,饭菜却一口没动。 陈唐九啃了几口酥油饼,总算发现对面的人没动筷,像是对主家有意见,搞得闵瑾砚都有点尴尬。 陈唐九问:“三火,怎么不吃呢?这么些菜就没一个合胃口的?” 三火安静坐着,点了点自己的唇角,陈唐九愣了下,下意识摸自己相同位置,摸下来两粒芝麻,瞅了一眼就塞进嘴里。 三火嘴角一抽。 陈唐九满不在乎,拿筷子隔空点着盘子介绍:“这个,糖醋里脊,闻着不香吗?你们山西不怎么吃酸甜口是吧?尝尝,凉了不好吃。” “闻不到,我鼻子不灵。”三火说归说,却没有动筷的意思。 第6章 “怪不得呢!”陈唐九夹了一筷子里脊肉,吃得嘴角挂油,“色香味,你少了一个,食欲不行,难怪这么瘦!你尝一口,不好吃算我的!” 闵瑾砚也在一旁附和:“是啊三火,上品楼的菜在全保定城可是一等一的,吴大帅都夸过!” 三火看在闵瑾砚对自己还算友好的份上,勉强拿起筷子,但他没动那盘里脊,而是夹起块点心慢慢放进嘴里。 陈唐九乐了:“豌豆黄,甜吧?上品楼用的可都是货真价实的细砂糖!” 三火抿下嘴里的点心,说:“也吃不出味道,嘴巴不灵。” 陈唐九擎着筷子,愣愣看他:“啊……” 他跟闵瑾砚对视一眼,好像在说:这人,活的有点惨。 闵瑾砚才想宽慰两句,三火却说:“口感还好。” “那是啊,又冰凉又细腻,好吃,是吧!”陈唐九就坡下驴,把装点心的碟子换到他眼前,“吃,多吃点!这个,芸豆卷,夏天吃最好,杏仁奶酪也挺好,你尝尝!” 陈唐九为人处世主打一个热情,不然也交不到那么些三教九流的朋友,他坚信,出手不打笑脸人,只要自己够热,对方就算是一个冰坨子,也能给焐热了。 但三火好像没被焐热,脸还是板着,碟子里的几块豌豆黄慢慢进了他的肚子,也不知是个什么态度。 陈唐九登时意兴阑珊,搅开碗里浓稠的粥底子,一饮而尽。 闵瑾砚看出点端倪,好脾气地问:“三火,是不是有什么心事?看你不太高兴,你说说看,我跟小九是好兄弟,能帮的一定帮!” 三火看着他,一双眼睛平静得如同深湖。 闵瑾砚被他看得发毛,摸摸自己的脸:“怎么的了?” 三火说:“不高兴的人该是你才对,你印堂发黑,自己不觉得吗?” 第5章 印堂发黑? 闵瑾砚一愣,询问地看陈唐九:这什么情况? 陈唐九知道在诡异事件方面钟三火比自己有本事,不疑有他,不由得替兄弟着起急,他朝闵瑾砚重重使了个眼色,俩人一起放下筷子。 “三火,看出什么了,你直说!” “你家店里,最近可遇见什么怪事?” 闵瑾砚吓得喉咙里“咕噜”一声,看了眼陈唐九似乎是想壮胆:“有,那个,其实我也不太能肯定,就是,上个月开始库房就有怪声,布被啃过好几回,掌柜当是闹耗子,下了药,倒是也药死过几只耗子,但那动静偶尔还会有,怎么都不行,这俩月布料没少被祸害,这不,前天才到的上等丝绸,金丝细绣的,整卷给我吃糟了,就剩一半,哎哟,这给我心疼的!” “耗子啊?”陈唐九松了口气,还开起了玩笑,“那可能是丝绸香软,更好吃?” 三火把目光撇到一边,脸上明晃晃写着“蠢”。 他正色问:“库房可是在二层?” 闵瑾砚连忙点头:“是。” 三火说:“方才我便发现二层不对。” “啊?”闵瑾砚一惊,没有丝毫犹豫,“三火,既然你是个能人,能不能帮我看看?” 三火想了想,颔首。 闵瑾砚赶紧站起来:“好,我现在领你去!” 陈唐九拿手帕擦嘴:“不是吧,这还没吃完呢,可惜了了!不差这一会儿吧?” 闵瑾砚可等不了:“那不打紧,让伙计包起来回头送店里,你带回家慢慢吃!” 难得有机会宰闵老板一回,陈唐九高兴了:“光打包不行,一样再给我来一份,尤其是豌豆黄,多来点,三火爱吃!” 三火都走到门口了,闻言回头,满是不可思议:“傀门后人竟会沦落至此……” 陈唐九剔着牙:“哈?傀门?都哪年的老黄历了?傀门要真有记载的那么厉害,至于人丁凋敝,后继无人?嗝!” 三火眼底冒出愤怒火焰,缓缓蹦出两个字:“废物!” “啥?”陈唐九平白让他数落,一拍桌子蹦起三尺高,“说谁呐!” 闵老板见俩人要拱火茬架,连忙按住:“别急别急,小九,三火说的也有道理,传承不能丢,是吧?” 又去劝三火:“小九肯定也尽力了,但老辈传承这些东西,传到哪算哪,也不能强求,从古至今失传的东西还少吗?你说对吧?” 陈唐九重重“哼”了一声,“咚咚咚”地踩着步子往门外走,三火正在门边,被他撞得身子歪了一下,而他只是掸了掸袖子,背着手跟在他身后。 闵瑾砚觉得有点难搞。 别说,还真别说,别看小九这远亲长了一身娇柔媚骨,严肃起来还挺有威仪,老柳这一口恐怕很难吃到了。 大堂正热闹,陈唐九小跑着下楼,走的飞快。 什么狗屁同门送宝贝,爷的三千根乌沉丝够用一辈子了,还差你那仨瓜俩枣? 陈唐九决定了,等回头帮闵老板平完事,就让他滚蛋! 一楼大堂过分安静,陈唐九察觉到不对,但一时也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 还没等出大门,就看到门外站了一排当兵的,个个荷枪实弹,被簇拥着进来的两个人其中一个陈唐九认识,是柳缇,而另外一个人穿着熨帖的军装,拿鼻孔看人,肩膀和胸前的星星多到晃眼。 他一下就想起来了前天柳缇说的,吴大帅的小舅子张无聿要来保定,看样这是带来上品楼招待了。 这两位一跨进门槛,食客们都忙不迭站起来,掌柜的迎上去,恨不得下跪:“张参谋长,柳署长,欢迎二位啊!小店蓬荜生辉,蓬荜生辉!” “包间准备好了?” “诶!柳署长,全准备好了,就等两位长官了!这就带您二位上去!” 柳缇对身旁的张无聿微微弯下腰,做了个“请”的手势:“张参谋长,咱们这就上去?” 张无聿打量完酒楼里的布置,才满意地“嗯”了一声。 掌柜引着二人上楼,柳缇一眼就看到了退到楼梯旁的陈唐九,下意识招呼:“九儿?” 陈唐九只好硬着头皮讪笑:“柳……署长。” 差点喊成了柳爷。 全直隶都知道张无聿是个混蛋,就算陈唐九再趋炎附势,也不想跟这样的人打交道,但既然被点名,他不得不对张无聿抱拳,谄媚地笑:“您就是张参谋长吧!早就听过您的风采,今日能见到本尊,真是三生有幸!” 张无聿撇着嘴:“你谁啊?” 陈唐九:“我……” 柳缇一招呼完也后悔了,看自己家人要吃亏,赶忙递台阶:“张参谋长,这是我朋友,这么巧,在这遇上了,哈!” 张无聿冷哼:“怎么的?你朋友?要不要一起上来听曲儿吃饭啊?” 傻子才听不出是反话。 陈唐九点头哈腰解释:“不了不了,小人吃过了,这不家里出了点事,刚想走!” 张无聿挑了挑嘴角,朝后一摆头:“那还愣什么?走啊?我八抬大轿送你啊?” “哎,是!那张参谋长,再会!”陈唐九嘴上客套着,倒退几步,转身溜了。 柳缇如释重负,陪在张无聿身后登上二楼,不料又看见闵瑾砚和三火,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他朝闵瑾砚猛使眼色,闵瑾砚一点就通,横跨一步拦在三火面前,替好兄弟挡下了未可知的竞争对手。 他一动,反倒引起了张无聿的注意,刚一转头,两颗眼珠子便黏在了人身上。 可是,跟柳缇料想的不一样,吸引他的不是三火,而是闵瑾砚闵老板。 闵老板虽然没多好看,也能称得上眉清目秀,因着从小家境优渥,专门请了先生教读书,身上兼具着文人的儒雅和商人的精明,加上七尺的身高,站哪都是鹤立鸡群的主儿。 他还从没被人用狼一样的目光凝视过,登时就变得不知所措,垂着眼睛行礼:“见过张参谋长!” “嗯?”张无聿反而笑着走到他面前,这才发现后面还有个人,探头看了一眼,不甚有兴趣似的,重新平视回闵瑾砚的眼睛:“你谁?” 闵瑾砚只好报上名字。 柳缇心里一咯噔,赶忙说:“张参谋长,这位是隔壁锦绣布行的老板,也是我朋友,估么是跟刚才那个陈唐九一起来吃晌饭的,走走走,您饿了一上午,咱们也开饭吧!” “饿死鬼投胎吧你?”张无聿说着又把闵瑾砚打量了一遍,轻轻一笑,“那还不走等什么呢?” 掌柜带着二人进了不远处的包间,闵瑾砚这才擦了擦脖子上的汗。 身后突然传来三火幽幽的声音:“你沾上不干净的东西了,所以晦气。” 闵瑾砚回过身,感觉他的目光冷得像冰。 是了,刚刚张无聿的眼神…… 见鬼了,明明他看到了更好看的三火,却还是缠着平庸的自己,以前看上自己的姑娘是不少,男人这可是头一份儿,这很难解释! 他又出了一层冷汗,追问:“那怎么办?” 第7章 三火在他脸上审视片刻,居然笑了:“看在新衣服的份上,我帮你这一回。” 闵瑾砚赶忙伸出两根手指:“两套!” - 布行掌柜提着玻璃罩子扣死的油灯领三个人上楼,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生怕窜出来个什么东西。 因着布匹怕晒,锦绣布行整个二楼都被黑布挡得严严实实,一排排货架子整齐摆着,有的塞满了货,有的是空的,阴影幢幢的交叠在一起,十分诡异。 上楼的工夫,闵瑾砚一直咽口水,陈唐九也比他好不了多少,事发突然,他今天没带乌沉丝,什么也感觉不出来,脸上那点沉稳全仗着见多识广胆子大,还有对同门那么一丢丢的信任。 三火站在库房正中,双目在黑暗中倒映着两点火光,他一点点逡巡着货架,呼吸很浅,几乎像是没有。 闵瑾砚觉得他那一身白纱衣看着比鬼都渗人,要是谁冷不丁上来,肯定吓个半死。 蓦地,他开口,声音冰冷,居然还荡开了一点回音,让闵瑾砚和掌柜汗毛都竖起来了。 “的确不干净。” “啊?”其他三人异口同声。 “被啃的布还留着吗?” 闵瑾砚看向掌柜,掌柜忙说:“有,有!昨天被啃的丝绸,剩半卷我没舍得扔,挺贵的!还打算以后拾掇拾掇接着卖呢!” 他把三火引到一个角落的货架,从最上面抽出一卷红色布料,上面金线的绣纹精致华贵,一看就不是凡品。 “就这个,您看,咬的断茬还在呢!” 丝绸本就细软爱抽丝,好好的布料边缘被啃得全是毛边,陈唐九咋舌:“哎哟,可惜了了,这块布做嫁衣绝了啊,以前宫里的妃子用都不寒碜!” 三火的拇指和食指捏住布边,从头捋到尾,最后抽出一根丝冲着光亮凝视片刻,缓缓说:“没错,就是嫁衣。” 陈唐九愣了愣:“啊?” “这布,被偷去做嫁衣了。” 闵瑾砚瞪起眼:“装神弄鬼偷东西?回头我找老柳,等逮到他,看我不……” 三火打断道:“他逮不到,是山里有东西要嫁女,来城里找布,你家里熟门熟路了。” 闵老板一脸懵,陈掌门却立刻懂了:“你说,精怪?” 三火挑起嘴角。 闵瑾砚也恍然大悟:“哦,所以之前只是咬坏一些布,这次是咬断了整匹拖走的!” 三火点了下头,拢起拖沓的袖子,从旁边货架挂着的登记簿上扯下一张纸,几下就折出一只栩栩如生的纸鹤,又把那根丝让纸鹤衔着,说也奇怪,明明是纸折的简陋物件儿,还真就给它衔住了。 看他此举,陈唐九依稀明白他要做什么,又觉得他刚刚笑得很刺眼,撇着嘴明知故问:“你这,能查到啊?” 三火五指成拳,用力握了一下纸鹤,再张开时,纸鹤已经不见了。 在闵瑾砚的惊叹中,陈唐九眨巴一下眼,其实也被这一手惊得不轻:“你还会变戏法?” 三火狠狠瞪了他一眼。 陈唐九后知后觉,那是傀术。 他不在意傀术什么的,因为只要拿出乌沉丝就能赚钱,他也并不想把傀门发扬光大,那对他来说太遥远太虚幻,但冷不丁在同门面前露怯,他面皮还是有些发红,得亏光线够暗。 他清了清嗓子:“到底是什么东西?你说出来,我回去拿法器,保准一下解决!” 三火嗅了嗅手指上残存的气息:“野狐。” “找到地方了?”陈唐九捶了一下闵瑾砚的肩膀,“我这就回去拿东西,免费给我们闵老板干一趟!” 三火却已转身往楼下去了:“我往西*边去,别跟着。” 第6章 陈唐九跟闵瑾砚面面相觑。 “三火这是干什么去了?” “他……不会吧?这就开始干活了?”待反应过来,陈唐九跳脚,“什么态度啊!我偏要跟!” 他追下楼,在人群里盯住三火出尘的背影,一溜小跑跟过去,闵瑾砚不放心,也赶紧跟上。 陈唐九一脸不忿地跟在三火身后,一路上说个没完,闵瑾砚从一旁极力地当和事佬,一个穿纱衣布鞋,一个穿长袍马褂,一个穿西装马甲,奇怪的组合走在保定城大街上,惹得路人频频回头。 三火保持着始终如一的步幅和速度,起初陈唐九嫌他慢,等走多了泄了力,又开始嫌他快,一路上抱怨声不断,可三火压根把他当空气,他更生气了。 闵瑾砚双腿也是酸的不行,在一旁暗自后悔,叫两辆车拉着来多好,但事关自己家,他也没退缩的道理,就咬牙跟着,猜皮鞋里的脚底板可能都磨起水泡了。 从大路转小路,又从小路钻进林子,山中的路更加难走。 攀上一个陡坡,陈唐九扶着膝盖气喘吁吁:“我说,歇歇吧?” 三火回头看了看两人,蹙眉:“都说了别跟着。” 到了这会儿,陈唐九心里那点不服早没了。 就人家三火这脚力,一看就有真东西,外出“干活儿”肯定比秤砣好用多了! 不过,他这么大本事,可能不甘心给自己打杂,那也没事,他不是要找棺材吗?自己就假装找,一直找不到,他就得一直待在自己身边,待在自己身边就少不了跟自己一起“干活儿”。 嗯,他应该看不上那几个银元的酬劳,那再不济,赚到的钱一人一半总行吧? 一旦心思活络了,态度自然就变了。 “这不是想给你搭把手吗?”他笑得和蔼,说的跟真的似的。 三火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又转身继续往山里去。 “哎?我说你这个人!” 陈唐九气归气,可只得跟上,闵瑾砚自然不敢一个人在山里停留,也不得不一瘸一拐强跟着。 午后的太阳有点大,方才还晒得浑身燥热,进到山里反而凉爽。 到了荒无人烟处,地上再找不出一条能走的路,绿荫蔽日,古木参天,大树棵棵都够三五人环抱,树干上覆盖着青苔,粗大的树根盘根错节露出地面,周围地上都是变成腐泥的落叶和动物尸骸。 这样的地方,就连陈唐九都有点发怵,更别说闵瑾砚,两个人干脆不走了,一起站在原地喘气。 “三火,这都没路了,你到底去哪啊?别回头咱们走迷了山!” “我这鳄鱼皮的鞋,彻底废了,哎哟……” 三火突然站住,抬手做了个噤声手势,拉着两人跳进一棵大树底下的树坑里,树坑半米多深,刚好够他们蹲坐在里面,加上地上的杂草和灌木,在地面上行走很难发现他们。 陈唐九差点摔个狗啃泥,急火火地问:“怎么啦?” 三火指了指丛林更深处:“看场戏。” 随着他话音落,远处居然传来丝竹乐声,仿佛从遥远的幽秘之处飘来,音调高亢喜庆,吵吵闹闹地钻进每一片树叶的缝隙。 陈唐九蓦地瞪大了眼,探着脑袋就朝外看,却被三火一把按住了。 他实在好奇得紧,用口型问:“什么呀?” “狐狸嫁女。” “啊?那不是传说吗?” “呵。”三火凝视他片刻,发出个不屑的音节,又把他气得冒烟。 闵瑾砚捂着嘴不敢开口,定定望着两人,一脸懵。 什么狐狸?嫁什么女? 哦,嫁衣! 他慢慢把手放下,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说:“那个,要不算了,我们走吧,那块布,算,算我随份子了。” 陈唐九说:“凭什么啊?你跟人家熟啊你就随份子?我们哥俩给你出头呢,你要跑?” 三火闻言,从树林深处收回目光,皱眉:“谁跟你哥俩?” 陈唐九还嘴:“你这种人,就没劲!” 乐声渐进,两个人停止斗嘴,看到一群细胳膊细腿的身影在远处若隐若现。 真是狐狸! 为首的几只毛色火红如同残焰,捧着奇形怪状的乐器,仔细看去,都是用枯枝和兽骨拼凑而成,怪异恐怖。 接着,后队渐渐现出轮廓,两侧的狐狸提着散发出幽蓝光芒的灯笼,将一辆轿辇簇拥在正中间,仔细看,那轿辇却是悬空向前飘浮的,遮盖轿厢的红布在此刻的环境中突兀得刺眼。 那红布闵瑾砚认识,那正是他们锦绣布行的布,一丈的进价就要二十一个银元。 曲调一转,由欢快变得阴郁,林中陡然刮起一阵邪风。 四周轿帘随风扬起,轿辇中的新娘浑身白毛,穿着样式简单的大红喜袍,头顶着尺寸不合适的凤冠,面上盖着薄薄的面纱,尖头毛脸,却是长了一双人的眼睛,眼中的诡异绿光在幽暗密林中仿佛摇曳的鬼火。 陈唐九咧嘴:“这怎么,化形化到一半就嫁人,这么急吗?” 闵瑾砚又把嘴捂上了,他担心自己会忍不住叫出来。 这也太吓人了! 要不是今天陈唐九在身边,他早跑了,半个保定城都知道礼砌巷的陈少爷会降妖伏魔,闵瑾砚坚信,他兄弟能应付今天的事。 第8章 他兄弟其实也悬着心呢! 没有乌沉丝的陈唐九就像被抽了主心骨,他深知自己那点拳脚功夫在真正的妖魔鬼怪面前是个什么档次,所以这会儿只能把希望都寄托在三火身上。 三火不负所望,一抬手,半空俯冲下来一个不大点儿的白色东西,被他一把抓在手里。 两个人同时好奇,却见到是方才在布行时他折的那只纸鹤,嘴里还衔着那根红丝呢! 三火将那纸鹤拆了,又折了几下,一只鸟重新出现在他手里。 陈唐九盯着它仔细琢磨了半晌,问:“这啥?” 三火目光中比往常多出几分倨傲,接着抬手一扔,那纸鸟就又不见了。 倏忽间,一阵狂风自林中穿过,狐狸队伍恰好停在几人藏身不远的地方,纷纷四下张望,欢快的乐声随之戛然,气氛瞬间变得压抑,仿佛有什么诡物要从林子里钻出。 几声鹰啸回荡在林间,尖利刺耳。 闵瑾砚惊恐:“是鹰吗?树林里怎么会有鹰呢?不对,整个直隶地界也没几只鹰啊!” 参天古树的树冠顶上,庞然大物俯冲而下,巨大翅膀带起的劲风将妖狐卷上半空,锋利爪钩撕开它们的身体,它们吱吱惨叫着四散奔逃,却逃不过锐利的鹰眼,它四处扑杀逃窜的狐狸,而狐狸新娘堆在轿辇里瑟瑟发抖,早吓破了胆。 陈唐九探头观察了一会儿局势,果断跳出树坑,捡了根不知什么动物的大腿骨,冲过去掀开一侧轿帘,一棒子挥出。 凄厉尖叫后,白狐嘴里吐出的鲜血染红了毛发,一双人眼死死盯着陈唐九,就那么死不瞑目地倒在血泊里。 陈唐九丢掉骨头,狠狠踹了白狐一脚,得意地朝刚露头的闵瑾砚挥挥手:“闵老板,怎么样,刺不刺激?” 闵瑾砚看了眼冷冰冰的三火,无力地挤兑他:“快下来吧,别搞得自己跟主角似的!” 陈唐九叉腰:“好你个闵瑾砚,临阵倒戈啊?你到底哪边儿的?咱就说,这最重要的一下子是不是我给的!” 闵瑾砚实话实说:“你这一下子,好像给不给都行吧?” 陈唐九恼羞成怒,狡辩:“你傻么?那只鹰会掀帘子?还得是我啊!” 闵瑾砚倒是想起来了,纳闷地问三火:“诶?对了,哪来的鹰?” 三火抬起右胳膊,头顶盘旋的雄鹰就轻巧落于他肩头,一歪头,尖喙啄掉他发丝间的一片落叶。 他拢了下垂落的头发,就那么扛着鹰走了,方向却是朝树林深处的。 陈唐九跳下轿辇:“哎?三火,你干什么去?” 三火转回头:“斩草不除根。” 陈唐九接的特顺溜儿:“春风吹又生!” 闵瑾砚:“……” 他觉着自己这兄弟今天有点犯病,真掉价! 没太阳,没指南针,也不知三火是怎么分辨的方向,带着他们七拐八拐就到了林子边缘,林外便是一片荒坟。 就在树林边缘,三火停住,原地转了一圈,步伐笃定地朝附近最粗的那棵树走去。 这棵树干上全是裂口,树叶干枯发黄,看样离枯死不远。 三火蹲在树下,陈唐九和闵瑾砚紧紧跟在他身后,虬结的树根下,很隐蔽的角度藏着一个碗口粗、深不见底的树洞。 陈唐九似乎明白了什么,惊叹:“我去……” 闵瑾砚问他:“怎么的?” 陈唐九问三火:“这里头是它们老巢?” 三火点头,摸了摸肩上的鹰爪,顺手把它拉下来,一晃眼的工夫,鹰没了,他手里多了张皱巴巴的纸。 闵瑾砚这回总算看清了是什么操作,瞠目结舌:“三,三火……” 三火抬手打断他,看样不想解释,那张纸在他手里被折了又折,这次又变成了一条长长的纸卷。 陈唐九一拍大腿:“哦,蛇!” 手臂粗的白蛇没入地洞,没过一会儿,洞里传出细微空灵的尖叫声,且越来越近,陈唐九捡起一根粗树枝当棍子警惕地对准洞口,闵瑾砚也如法炮制,只不过是一脸紧张。 果不其然,一团初生婴儿大的火红影子从洞口窜出,目标却是手上没拿武器的三火,它速度太快,陈唐九的棍子砸了个空,而闵瑾砚根本没来得及挥出,就那么眼睁睁看着东西从面前过去了。 但那一瞬间,他看清了,是只毛色火红的狐狸崽子。 面对突然而来的危险,三火并不惊慌,连站姿都没变一下,陈唐九看他被吓傻了,大喊一声:“小心!” 第7章 又是一条影子晃过,带过一股泥土腐朽和动物尸臭交织的味道,陈唐九差点被巨大的蛇尾抽到脸上,本能一偏头,就见红狐在碰到三火之前,被从洞里弹出来的大白蛇一口给吞了。 白蛇立身而起,邀功似的朝三火的脸吐了吐芯子,掉头回了树洞。 三火走过去朝洞里看了一眼,朝陈唐九伸手:“火折子。” 陈唐九:“?” 闵瑾砚赶忙摸马甲口袋:“有,有火柴行吗?” 经过刚才那几出,他看出来了,小九的这位亲戚真不是一般人,比他见过的道士什么的都厉害多了,所以比之前还要殷勤。 看着那个不起眼的黑色盒子,三火微微皱眉,说:“点火。” 闵瑾砚擦燃一根火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就把点着的火柴交给了三火。 那火柴一到三火手中,竟然“忽”的一下变成比手掌还大的火球,直接被他从洞口扔了下去。 陈唐九一惊:“哎?喂!蛇还在里面呢!” 三火掸掉掌心的几颗黑灰:“怎么?” “不是,我知道它是纸做的,但人家好歹给你冲锋陷阵了,就落个跟妖物一起化为灰烬的下场?” 三火用看痴呆的眼神看他。 陈唐九还待说什么,闵瑾砚赶紧拉他的袖子,把他拉到不远处的大石头坐下。 皮鞋都开口了,他脱下鞋和袜子,看到脚掌磨起了水泡,心疼地捧着脚“嘶嘶”吹气,陈唐九还好些,但大腿小腿都是又酸又疼,自己拿拳头用力捶。 洞内哔啵作响,不多时,洞口腾出浓浓黑烟,渐渐扩散至天空。 三火始终垂着眼看洞口,等一切彻底重归宁静,他才转身往林外的坟地去。 此时距离放火已经过了一个小时,靠在一起休息的两个人早打起了瞌睡,等陈唐九迷迷糊糊再睁眼时,发现三火已经不见了。 他光着脚跳下石头大叫:“哎?人呢?” 闵瑾砚被他吵醒,揉着眼:“什么人?” 陈唐九往洞口那头比划:“三火,三火不见了!” 闵瑾砚慌慌张张穿鞋:“那,那怎么办啊?他能去哪?” 陈唐九咬着牙,一字一顿:“我觉得,你更该担心咱们得怎么回去!” 也亏得两个人运气好,他们天黑前穿过荒坟岗,到土路上拦了辆进城的牛车。 两头黄牛长一声短一声,一路叫回了保定城,陈唐九莫名就觉得自己讨了牛嫌。 为了印证猜测,他问:“老爹,你这牛怎么这么能叫唤?” 赶车的老爹乐呵呵的:“不知道啊,奇了怪了,平时都没什么动静,这还怕起生来了!” 今日陈唐九口袋里没法宝坐镇,看不出个子午卯酉,但黄牛通灵,怕是感受到他们染上的不干净气息,毛了。 总算颠簸着进了城,闵瑾砚大方地给了老爹一个银元。 他有种死而复生之感,如释重负地抹了把汗,看了看自己脏兮兮的手掌,又看了看满身狼狈的陈唐九,俩人合一块儿,像逃荒来的。 “小九,走,上我那收拾收拾,喝口茶歇歇!” 陈唐九想去来着,但又惦记着三火,就推辞道:“不去了,我得回去看看三火回了没!” “哦,那对,一块儿!”闵瑾砚随手拦了辆黄包车,对车夫说,“去礼砌巷。” “别!”陈唐九对车夫更正,“先去锦绣布行,再去礼砌巷。” 黄包车颠簸,街巷喧闹,黄昏时分,满城都是烟火味。 闵瑾砚不解:“怎么的?我还没谢人家呢,跟你一起!” 陈唐九知道闵老板是个讲究人,他这是心里过意不去,就说:“你赶紧回去收拾收拾吧,三火那边不用担心,他肯定好着呢!” 闵瑾砚觉得也是,自己两个废物都能平安回来,他自然也不会出问题。 他好奇地打听:“小九,你这亲戚很有些手段,什么来头?” 陈唐九也不瞒他:“傀门的。” “傀门?”闵瑾砚惊呼一声,随即压低,“你不是说傀门没别人了吗?” “山西那边来的,是另一支,我也是才知道。”陈唐九说出烦恼,“来找我要一口百年前的棺材,我上哪弄去啊?只能糊弄到什么时候算什么时候。” “那赶紧给人找啊?糊弄人家做什么?” “要能找到我会不找吗?”陈唐九托着腮,“好像是被我祖爷爷弄丢了,老几辈子的事了,我能怎么办?” 第9章 有幸亲历玄门秘事,闵瑾砚兴奋地转过身子:“诶,小九,你倒是帮人打听打听啊?就上那个……鬼市?” 陈唐九看了眼发暗的天色:“鬼市啊,也行?” 闵瑾砚兴奋得声儿都发颤了:“带我一起呗?” 陈唐九看了他片刻,阴恻恻地说:“闵老板,干干净净赚你的钱,别掺和下三滥的事!” 闵瑾砚觉得也是,遗憾地摇了下头,突然看着陈唐九笑了:“我说小九,同是出身傀门,人家那手本事,哥哥我可从未在你身上见过。” “好你个闵老板!”陈唐九上去就要掐他脖子,被熟练格挡,两人笑作一团。 三火果然先到家了,身上仍披着那身仙气飘飘的白纱,陈唐九看了看自己,像个泥巴地里爬出来的土拨鼠,真是人比人得死。 先灌了一整壶茶,又去洗了个大澡,然后扒了满满一大碗饭,真是累惨了。 吃饭时,他看了眼三火脚上干净如新的布鞋:“三火,你不累吗?我脚都磨起泡了!” 三火修长的手指捻起他刚从布行带回来的豌豆黄,抿在嘴里小口小口的吃,并不理他。 陈唐九讨了个没趣,清清嗓子:“刚才闵老板倒是提醒我了,有个地方或许能找到棺材的线索。” 三火终于正眼看他:“哪?” 陈唐九的表情高深莫测:“鬼市。” 三火眨眨眼,像是不知道鬼市,但还是点头:“那你去找。” 陈唐九答应的相当爽快:“好嘞!吃完饭就去!” 去才怪! 他惜命得很,可不会沾边那种鱼龙混杂的地方。 吃完饭,陈唐九打算到街上遛个弯糊弄糊弄,假装去过鬼市了。 保定城虽繁华,但普通百姓天黑后都是各回各家,在街上闲逛的没什么正经人。 一个人实在找不到什么乐子,他开始琢磨找谁玩去。 柳爷?这个点儿,估么不是在陪张无聿鬼混,就是在拱谢班主的被窝。 闵老板?今天累得够呛,应该已经休息了。 最后他直奔长风镖局,去找苏行。 想不到,一向不务正业的苏少爷居然有事。 长风镖局门口的两盏风灯轻轻晃着,惨白惨白的,今天看着格外不吉利,院子里灯火通明,正当间堆着一堆崭新的工具,几名镖师垂手站着,一个个如丧考妣。 陈唐九到的时候,苏行他爹苏大椒正在训话,而苏行在他身后的廊下站得直拧歪,捂着嘴哈欠连天。 昨晚在陈唐九那打了一夜的牌,白天又没睡觉的习惯,还想今晚睡个大的,没想到被硬拉出来“开会”。 苏少爷心思根本没在他爹身上,一抬头就看到了陈唐九,顿时喜笑颜开,挥着手让他进去。 陈唐九贴着墙角绕了个大圈子到他身边,踮着脚瞅那些工具,小声问:“怎么了这是?” 苏行努努嘴:“呐,刘镖师带人跑镖刚回来,本来这一趟挺顺的,结果在城外抄了草甸子上的近路,掉地底俩人,据说,那——么大一个洞,深不见底!” 他说着在半空画了一个巨大的圆,让陈唐九觉得他多少有点夸大其词。 要真是那么大个洞,人能看不见? 但娇滴滴的苏少爷没事就爱吹个小牛,咋整?宠着呗! “然后呢?” “然后啊,他们就救人啊,好不容易拉了一个上来,上来就昏过去了,再找另一个却怎么喊都不应声,没办法,刘镖师他们就抬着人回来了。” “怎么回事?” “我爹说,下面可能是个大墓,前阵子多雨,泥土松软,这才陷了。” “那附近有墓吗?那人是不是摔死了?还找吗?” “当然找啊!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人家把身家托付给镖局了,我们苏家也得对得起人家啊,我爹刚把刘镖师骂了一通,要是当时下去找说不准都救上来了,可他们却跑了,这回我爹亲自去!唉,也不知道那底下多深,有没有不干净的东西,我真担心我爹!” 江湖人都说长风镖局总镖头苏大椒是真仗义,这回陈唐九信了。 不过,大墓啊…… 他自告奋勇:“要帮忙不?” 苏行一愣:“啊?” 他吓糊涂了,这会儿才想到,眼前这位是处置妖诡之事的行家,真有不干净东西的话,他肯援手何止事半功倍? “小九,行吗?要真能把人救上来,我爹肯定不亏你!” “说什么呢,咱俩谁跟谁啊!”陈唐九一揽他的肩,“再说还不一定能帮上,我跟着去一趟凑凑热闹,但我得再叫一个帮手,等我,很快就回来!” 苏行知道平时陈唐九出去办事都要领着秤砣,看出他是动真格的,心想得亏小九是兄弟,不要钱,不然他出一趟工少说一百银元,不是小数目,他爹还真不一定能出这个钱。 他瞌睡虫彻底没了:“行,那我跟我爹说一声!” 第8章 月黑风高,黄包车吱吱呀呀进了礼砌巷,墙头上的猫儿听到动静,纷纷竖着尾巴看。 陈唐九给了车夫两角钱,让他在门外等一会儿,就小跑着进去找三火。 正房的门敞着,三火还没睡,对着铜镜坐着,黑长的头发瀑布般垂在地上,烛光映得脸庞发白,莫名有点瘆得慌。 陈唐九顾不得这些,敲了两下门就跨进去:“三火,快跟我走!” 三火缓缓转身,声音缥缈:“去哪?” 陈唐九看他白面红唇像个鬼,不由得有点发毛,吞了吞唾沫:“苏行,他家出了事,大活人掉进坑里,丢了,咱们去帮忙找找?” 三火眼珠晃了晃,又转回去面朝铜镜:“不去。” “不去?为什么不去?” 三火反问:“与我何干?” “他会死的!你见死不救?” “死就死,我为何要救?” 陈唐九简直不信自己的耳朵:“你!冷血!无情!没人性!” 愤愤甩袖而去。 去到隔壁自己的房间,掏出小盒子放在桌上,照例双手合十拜了拜,又从盒子里抽出三根乌沉丝,握在掌心继续拜,谨小慎微的样子不要太虔诚。 “祖宗,晚辈去赚钱了,您保佑我顺顺当当,回头我给您修个大祠堂,把灵位重新给您供奉上!” 等拜完了,他忽然想起来这趟是不收钱的,还谈什么赚钱? 真被气糊涂了! 低头盯着掌心乌黑发亮的乌沉丝,一想到要白白浪费这几根,不由一阵肉疼。 有了! 他脑筋一转,雄赳赳地回到三火那屋,他还一动不动坐在那,像个死人。 陈唐九清清嗓子:“咳,三火!我方才去鬼市打听了,你要找的棺材在郊外一个大墓里。” 三火回头:“当真?” 陈唐九煞有介事点头:“苏行他爹说,他们的人掉下去的地方九成九是个大墓,说不定跟你要找的是同一个。” 三火怀疑地打量他:“会是同一个?” “差不多,直隶的风水没那么好,境内本来也没几座大墓。”陈唐九“刷”地掏出一叠纸,挥了挥,“给你准备好了,敢去不?” 三火起身,目光倨傲:“哼,去又何妨!” 跟在他身后,陈唐九不由得在心中为自己竖起大拇指。 瞧瞧,咱这激将法使的,真是恰到好处啊! 一行人赶到城郊草甸,天都蒙蒙亮了。 脚踝高的野草在晨曦中托着露珠,苍茫寂寥,一望无际,四下渗透着清凉气息。 刘镖师拿着洋货铺买的指南针带路,一会儿这边一会儿那边,终于在太阳升起时找到了那个洞,当真是深不见底,幸存的镖师是因为反应够快,掉下去的一刹那扒住了坑口,这才得救了。 苏大椒对手下镖师们一挥手,吩咐一声“下”,却被陈唐九拦住:“别下了,白给。” 保定城内的江湖中人没人不知道陈唐九的本事,听他这么说,众人神色一凛,目光中皆露出几分惊骇。 苏大椒抱拳:“小九,那你说……” “伯父,我来吧!”虽心疼乌沉丝,但人命大于天,这时候为了兄弟也不能退。 带了乌沉丝的陈唐九连气质都多了分卓然,站在坑边朝下望了一会儿,接过苏行递来的火折子扔下去,探出了至少三丈深的底。 而且,明确感知到,下面有东西。 他看了眼三火,他仍是那副天崩不变色的腔调,眼观鼻鼻观心,垂眸望着洞底那一点即将消逝的火焰,不知在想什么。 “下去?” 三火颔首,一片衣角轻轻扬起,直接纵身跳了下去,引得几声惊呼。 陈唐九也懵了:“哎?你先绑绳子啊!” 一探头,却发现他已然落了地,正捡起火折子吹气,下面慢慢亮堂起来。 他仰起头,露出一张惨白的小脸,冷声招呼:“下来。” 第10章 陈唐九顿时觉得自己比人矮半截,当着好友的面,挺没脸的。 他匆忙在腰间绑好绳子,可下坑之前又反悔了,撅着屁股爬在坑口,跟下头的三火面对面:“喂,你自己也能行的吧?” 三火盯着他,仿佛想用目光在他脸上戳出个洞,然后漠然转身,走进幽黑深邃的巷道。 不知是不是错觉,陈唐九觉得自己好像收到了个大白眼。 明明是心疼乌沉丝才把活儿交给三火的,凭他纸偶化形的本事,应该能应付危险,可当那抹纤细身影消失在视野中时,他的心脏突然猛跳一下,涌上一股不祥似的担忧。 火折子的光被地底的腐朽气息冲得东倒西歪,焰心渐渐变成幽蓝色,照得三火的脸像刷了层惨白的石灰,眼珠却又大又亮,几乎占满眼眶。 三火的感知力不比有乌沉丝加持的陈唐九差,清晰感受到扑面而至的腥风。 下面有东西,是镇墓兽,他们确实误打误撞找到了大墓。 他终于提起一丝兴致,步伐平稳地走向甬道深处,脚下碎石的轻微脆响回荡开,空洞深远。 他脸色沉凝,浑身刻意散出肉眼看不见的威慑气息,但不知躲在何处的镇墓兽似乎并不怕他。 一阵阵低沉兽吼从前方传来,空气似乎都胶着起来,四周墙壁应和似的发出“咔啦啦”的崩裂声,震得四壁不断落下土渣。 三火站定了,借着缩成萤火大点儿的火苗,看到前方黑暗中慢慢现出一颗巨大的蛇头,上下几乎占满了一人高的甬道,看样这条通道就是它钻出来的,许是地底待的闷了,出来逛逛。 镇墓的大蛇吐了吐黑芯子,冰冷的蛇眼现出一丝贪婪,昨天才吃了个人,就惦记上这两条腿走路的美味了。 三火不慌不忙摸出一张陈唐九事先给他的纸,手指灵巧地折了几下,往前一送,纸偶窜出去的同时,化作一只比老虎还壮的大獾子,吱吱叫着就扑上去抓蛇头。 与此同时,漆黑的洞底缓缓亮起暖橘色的光,蛇腹仿佛蓄了团火,转瞬之间,那火线经由蛇颈一路向上,蛇口一张就冲了出来。 “轰”的一下,熊熊火焰灌满整条甬道,包括三火方才站的地方全都铺了火,而獾子都还没碰到蛇头,就“吱”的一声,连灰都找不见了。 太阳出来,露珠渐渐消散,草甸子上多出不少虫子。 长风镖局的人原地待命,都各自找了地方坐,三三两两窃窃私语。 苏行不时看一眼洞口,总是不放心:“小九,三火能行吗?瘦瘦弱弱的样儿,别有个风吹草动先躺了。” 陈唐九心里头也乱着呢,嘴还得硬:“三火有本事,稳的!闵老板见识过!” “闵老板?”苏行狐疑地瞄着他略显僵硬的侧脸,“你背着我带三火跟闵老板约会了?” 听听,这话怎么那么像拈酸吃醋呢? 陈唐九正准备给他讲讲昨天的事,洞里突然传出一声咆哮,狂怒之息铺天盖地冲出来,大地随之震颤,他暗叫一声不妙,跑到坑口大喊一声“三火”,就夺过镖师手中的绳头扔了下去。 下一刻,洞底亮起一片火红,烈焰猛地从坑口窜起丈高,差点燎着他的头发。 火龙跃到半空,张牙舞爪了一瞬便消失了,陈唐九跌坐在地上,愣愣看着手中一截几乎被烧没的绳子,冷汗“刷”地下来了。 他扑到坑口,死死扒着烧焦的枯草,朝底下喊:“三火,钟三火!” 人一下子就凉透了芯儿。 早知会遭遇如此凶险,他才不会放他自己去下面,他懊恼地想,好歹自己有乌沉丝,关键时刻能保命的上等法器,如今因为一时小气却让无关之人送了命,而且这人还是来投靠自己的同门。 虽然在他心中傀门什么都不算,但三火人不错,长得也好看,就是性子冷了点,傲了点,他舍不得他死。 招呼几声无人应答,陈唐九决定下去看看。 苏行在一旁拦他,都哭了:“小九,这么大火,三火肯定不成了,你别下……到底哪来这么大火啊,呜呜——” 苏大椒一脸凝重:“说不定三火小兄弟是触发了墓里的机关,小九,伯父说句不好听的,你现在下去也晚了,别再把自个儿搭进去,万一那机关再被发动……” 陈唐九抽回手臂,眼底赤红:“就算人死了,那总得见尸吧!苏伯父,你能兴师动众来救人,就说明你够仗义,我若是在你眼皮子底下做出撇下同伴的行径,你今后看得起我?” 苏大椒顿了顿,对他竖了竖大拇指,接着一挥手:“来,都来帮陈少爷的忙!” 方才四散逃命的镖师们慢吞吞聚过来,上手帮陈唐九捆绳子拉绳子,有两个胆大的跑去坑口往底下看,立刻就被热浪逼得往后退。 在众人钦佩的目光中,陈唐九被一点点往下放,四周被烤酥的泥土跟着扑簌簌往下掉。 他感觉脚下就是十八层地狱的油锅,冒着烟滚着泡,自己随时会落个皮穿骨烂的下场,焦灼的空气熏得他眼睛又干又疼,鼻腔里灌满了烫人的气息。 “三火,你在呢吗?三火!” 三丈高的深坑终于落了地,洞底的情形渐渐呈现在眼前,不见尽头的甬道中,火焰点着树根烧起星星点点的火,在地底划出一条悠长明亮的路。 “三火!”他叫得更卖力了。 也因为太卖力,脚尖沾地时身体画了个圈,在栽倒之前,撞上一个单薄的身体。 第9章 熟悉的香味钻入鼻子,陈唐九心头一喜,反手就将人抱住了,下巴顺势搭上他的肩头,往人耳根呵出热气:“三火!” 三火推开他,避瘟神似的后退,皱眉:“叫什么叫,叫魂似的没完没了!” 原来他早听到了。 可气!怎么也不应一声? 陈唐九顾不上跟他计较,解开腰间绳子,问:“刚才出什么事了?你没事吧?” 三火的脸色这才稍有缓和:“有镇墓兽。” “镇墓兽?你爷爷的!”陈唐九探头往洞里一瞅,果然看到两个巨大的鼻孔,没忍住爆了声粗,“快点,你快折纸收拾它!” 刚才还后悔吝啬乌沉丝,这会儿看人没事,又恢复吝啬本性了。 三火斜睨他:“你傻?” 好端端被骂,陈唐九兴奋劲儿没了,瞪着眼:“怎么的?” “都知道它会吐火,你还让我折纸?你傀术怎么学的?” “……” 这他哪知道? 他盯着一动不动、仿佛在酝酿攻势的巨蛇,不由感叹这世道风水轮流转,昨天对付野狐精,那狐狸洞里的场景跟现在能有八分像吧?只不过,自己这边变成了被猎杀的狐狸。 他虚心求教:“那,怎么对付?” 最好他能对付,让自己大事小事都使乌沉丝,那不是白养了他这个闲人? 三火微微抬眸,眼光流转,说:“纸偶不行。” 陈唐九头大。 那也只能用乌沉丝了。 不料,却见三火*以手抚墙,轻松带下一把泥土来,雪白的十指搓搓捏捏,便捏出一个巴掌大的小獾子,屁股撅着,尾巴翘着,憨厚可爱。 陈唐九悄悄捏着根乌沉丝,隐有所感:“这是?” “纸偶泥偶木偶不都一样落地化形?纸怕火,泥却是越烧越瓷实!这都不懂?真是不学无术!” 秀气的腮帮绷着,十分不高兴,口气像个严词长者恨小辈太不成器。 陈唐九就烦别人教训自己,更别说是看起来还比自己小几岁的钟三火,他梗着脖道:“少端着糟粕当宝贝!我不用傀术照样拿下它!” 在三火略带错愕的目光中,他昂首挺胸上前,手中乌沉丝往前一送。 那大蛇见有两脚食物主动朝自己靠近,心中惊喜,微微张开血盆大口,打算先吞这一个尝尝鲜。 蓦地,一道亮线在火光照耀下一闪而没,“咔嚓咔嚓”,几片巴掌大的银色蛇鳞砸落地面,大蛇细长的眼珠朝下一翻,瞥见鳞片上整齐的断茬。 蛇颈下方一点喷出黑色的血,蛇眼渐渐失去光泽,蛇头缓缓下滑,轰然落地。 甬道中顿时漫开腥臭,陈唐九差点恶心吐了,用袖子遮住口鼻,一回头,却发现三火没事人一样站在那,无动于衷。 他又把手拿了下来。 我陈家一脉在气势上绝不落下风! 三火举目望去,看到昏暗光线下蛇头上缠着的乌黑丝线,眉心蹙了起来。 “那是乌沉丝?” “哼,算你识货!” 陈唐九颇为自得,一回头,却见三火神色间风雨欲来。 “你的乌沉丝就这么用?孽畜!” “你怎么骂人!少爷我一直这么用,怎么的!” 陈唐九跳脚,哪怕三火能变出一堆纸人揍他,他也要为自个儿讨个说法。 “你还有理了?一点傀术也不会吗?” “少爷还真就不会,什么狗屁傀术,我爸爸那代就失传了,你让我上哪学去?” 第11章 “失传?呵!”三火冷笑,“傀术就在你体内,何来失传?” 陈唐九愣着捏了捏自己的胳膊:“体内?哪呢?” 三火凝视他片刻,一甩袖子,径直往甬道深处走。 “哎?干什么去?” 就算三火不理他他也知道,人家是要去找棺材。 但…… 陈唐九莫名心虚起来,跟在他身后举着火折子四处寻觅,敞着嗓子絮絮叨叨。 “哎哟喂,这什么?盗洞啊!” “这盗洞打的,都快把这块地方打成筛子了,难怪会塌了!” “看样不少人来过了,那你说,这墓里还能留下东西么?” …… 三火嫌噪,横他一眼:“有那镇墓兽,<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ags_nan/daomu.html target=_blank >盗墓的来多少吃多少!” 陈唐九:“啊,也是!” 完了,这要是墓里没他要的那口棺材…… 肯定没他要的那口棺材啊!原本就是为了骗他过来胡诌的! 完了完了完了! 哦,也没事,来之前也没说定就是有,那待会儿遗憾的表情真诚些,想必就能蒙混过关了! 陈唐九正胡思乱想,就听身后的甬道里有人粗声粗气地喊他:“小九!” 是苏大椒带人下来了。 陈唐九应了一声,想站下等等他们,三火却擎着火折子充耳不闻地往前走,他只能跟上,一边回头招呼苏大椒他们快点。 他听见有人惊呼:“妈妈哎!这么大的蛇!老贾是让这畜生给吃了吧?” 之后又是一通喧哗。 甬道尽头,他跟三火率先站到一面巨大的石门前,仆仆灰尘盖不住门上的雕着的起舞朱雀,正中对开的辅首衔环赫赫生威。 陈唐九拿过三火手里的火折子,从上照到下,从左照到右,嘀咕:“会不会有机关?” “当然。” “那怎么办?” 神通广大的三火像是为难了,微微蹙着眉峰不言语,两只宽袖抄在一起,在陈唐九看来,把“束手无策”四个字表现得淋漓尽致。 不知为什么,有点爽。 火把光从身后涌进来,周围渐渐亮起明亮光圈,头顶和墙壁晃起纷乱的影子。 “是墓门!”镖师们嚷起来,苏大椒也难掩激动,一挥手,就听到斧凿镐锹一通乱响,各自抄起家伙。 陈唐九回头一看,瞠目结舌。 这真是来救人的?工具这么齐全,该不是一开始就打算发这笔横财了吧? 看出他心中所想,苏大椒按住他的肩:“小九,有你一份!” 陈唐九心照不宣地咧开嘴,唱喏一声:“成嘞,谢苏伯父!” 这年头,镖局要是光靠跑镖营生,那压根就别想活,说白了他们也就是跑江湖的,逮到什么捞钱的买卖都会干上一票,更别说眼前有座白给的金山,能不挖? 他拉着三火给他们腾地方,片刻后,他发现苏大椒准备的不是一般充分。 有一个瘦高个儿居然从褂子的衣兜里掏出个罗盘,左转完右转,口中念念有词,地底回音重,听不清说的什么。 没想到三念两念,还真被他找到机关了。 “轰隆”,大门洞开,里面黑漆漆的,一股冰凉腐朽的风“呜呜”掠过耳畔,像是从阴曹地府吹出来的。 镖师们激动欢呼,震得地底嗡嗡隆隆的响,有个壮汉喝了声“肃静”,用手帕捂紧鼻子,端着根蜡烛进去,看样是个领头的。 豆大的橙黄光点隐没在墙角,半晌,他瓮声瓮气招呼:“妥了,进吧!” 这是先进去探里面空气够不够,有没有毒气。 苏大椒面带喜色,回身拦陈唐九和三火:“小九啊,跟你朋友外头等吧,这墓邪性,别被粽子掏了,听里头有声儿你俩就往外跑。” 陈唐九拍胸脯:“伯父,有我呢!你看我们兄弟二人像是怕粽子的吗?” 谁跟你兄弟二人? 三火冷漠挪开眼,只顾往里走。 里面有他想找的东西,就算他们不下来,他也势必要进去探上一探。 这座不算大墓,墓室还没上品楼一层大,四周都是土坯墙,墓室的柱子雕工倒是上档次,红漆梨花木上雕龙画凤,如今金漆大面剥落,龙凤的眼珠空洞洞的,被十几根摇曳的火把晃得有些吓人。 墓室正中摆着棺椁,外层的木椁已经被撬开,露出里层的棺材,三火目不斜视走过去,步子却是快上了不少。 他在漆黑的墓穴中穿着一袭白衣,突然往棺材边一站,给旁边俩人吓一哆嗦。 垂眸扫了眼里头刻了巨大“寿”字的内棺,掉头就走。 身后的陈唐九差点跟他撞个满怀:“哎?怎么的了?” 三火淡淡说:“不是。” 面上布满阴云,像个鬼。 陈唐九自然知道不是,见状用力吞了吞口水,压下心虚明知故问:“不是你要找的那口棺?” 三火头也不回,陈唐九觉得就他现在这气焰,随时能回头捅自己一刀。 他紧紧跟在他身后,语气深表遗憾:“你瞧瞧,这事闹的,白折腾了!没事啊,等咱们再去别的地方找!别急!” 三火侧过头,目光在他脸上打了个转,什么也没说,拉起坑边的绳子,就借力腾起,飘了上去。 飘,了,上,去! 陈唐九看傻了,正跪在坑边扒着往下看的苏行也傻了,赶忙缩回去给三火腾地方。 一眨眼,三火站上了坑边,陈唐九仰头叉腰干瞪眼:“你这不是傀门术法吧?” “身子轻而已。”三火扔下了句,也不管他听没听见,掸掉袖子上蹭到的土,往保定城方向走了。 苏行在后面喊他:“三火?三火!你去哪啊?” 想要追过去,就听陈唐九在坑里嚷嚷:“等我啊,马上上来!苏少爷,快帮我拉一把绳子!” 他功夫是不错,可那不也得用手脚爬么? 闻言,苏行又张牙舞爪地跑回去拉绳子,等拉上人来,再回头看,三火已经不见了。 他瞪着漂亮的眼睛问陈唐九:“怎么个事儿?” 陈唐九挠头:“三火从西北来保定是为了寻口棺材,这不,你们说底下有棺材,我就带他来看看,他这是失望了!” 可没脸说是故意诓人家来当苦力的。 苏行诧异了,抄着袖子往官道上踮起脚望:“哟,那该是挺要紧的事吧?你得接着帮人找啊!” 饶是陈唐九脸皮厚,当着好友的面也觉得臊得慌,挥挥袖子:“那是那是,找啊,我肯定找,那什么,我去追他,别迷了路!” 他急匆匆就要往回走,苏行追他:“哎哎哎小九,我爹说了,下面的东西有你两成,你等着分东西啊!” “两成?”陈唐九停下脚步,眼珠子里放出绿光。 又转回头朝官道上看了看,说:“替我谢苏伯父吧,我先回去,你帮我留着就行,明后天得空了我去镖局拿!” 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苏行望着他的背,心中惊讶这吝啬鬼竟会把钱存在别人手里,本身墓里出来的东西就没数,不亲自盯着,他就不怕分少了? 陈唐九一路狂追也没追上,想到人家会“飘”,直接泄了气,在路边歇了一会儿,就迈着方步回城。 入城时太阳还没下山,夕阳从门洞投出来,把他拉出斜长的影子。 城门里围了不少人,都仰着脑袋,八成是有热闹看,他进门后也往上瞄了一眼,顿时目瞪口呆。 三火? 第10章 三火在城门楼子的墙垛上负手而立,随着及踝长袍袍脚被风微微扬起,漂亮的脚踝和纤细笔直的小腿若隐若现。 陈唐九捶胸顿足:干啥呢?走光了啊!让穿裤子不听! 他没好气地搡开围观的好事者,大声喊他:“三火!” 冰锥般的目光直直射下来,害得他大热天打了个哆嗦,声音登时软了三分:“下来啊?” 不用他说,三火从两丈高的墙头一跃而下。 周围跳出几声惊艳的呼声,别说外人,就连陈唐九都忍不住想要喝彩。 下一刻,他的衣领子却被猛地揪住了,三火冷冷道:“你敢骗我!” 陈唐九大惊失色,扫了眼周围:“三火,这边人多,咱们回家慢慢说……” 三火一扥,拖死狗一样把他拉出城门外,按在墙上:“你敢骗我!” 陈唐九:“……” 可真是个轴人啊! “骗?骗你什么啦?”事到如今,只能嘴硬。 “鬼市!”三火的脸猛地凑近他,几乎鼻尖相贴,“我方才放纸傀找遍全城,孤魂野鬼连十只都没有,如何能成一市?” 三火的鼻息毫无温度,他嗅到了一股清新凛冽的气息,仿佛雪域林海中孑然而立的落叶松,煞是好闻。 喉咙突然有些发紧,脸皮也开始发烫。 “你误会了,鬼市不是那意思,鬼市没鬼,聚着的都是些见不得光的人和生意,而且只在夜间出来,就好比百鬼夜行,所以叫鬼市。” 第12章 “鬼市里是人?” “肯定是人啊!” 恰好,天边最后一缕艳色坠入地平线,三火目光缓下,说:“夜里了,带我去!” 陈唐九伸出三根手指:“鬼市每三日一次,我这就去找人打听下回鬼市是什么时候!” 三火眯起眼,再次把他按住:“你不是说,昨夜去过了?” 他力气出奇的大,陈唐九反抗不得,脑袋被墙磕得晕头转向,一听这话,顺势闭起眼装死。 妈呀!大意了! 陈氏一脉今日是不是要断送在我陈唐九手里了? - 晚饭后,两人一起喂猫。 陈唐九趁机说要去找柳署长问鬼市哪天开,还要去长风镖局收钱,今夜就不回来了。 三火知道他有意躲自己,没放心上,揪起一只狸花回房逗弄。 夤夜时分,他盘膝入定,睡在铺上的狸花猫却精神了,“喵呜”一声伸个懒腰,顺窗缝溜出去。 三火微微睁眼,盯了窗缝片刻,须臾,月光透出云层洒下来,照亮窗口一小片地。 那只狸花猫似乎在逮耗子,撞得侧面厢房乒乓乱响。 三火下地过去门边看热闹,向来冰冷的脸孔透出一丝活气。 厢房门“吱呀”开了一道缝,狸花猫叼着一只大耗子钻出来。 那耗子可是真大,被咬住肚腹,头和尾巴还都拖在地上,已然是死了。 借着那巴掌宽的缝隙,三火看见房里堆着不少东西,微微偏头,眼睛蓦地一亮。 他跨出门槛,慢步上前拉开房门,就那么赤着脚跨进了满是灰尘的仓房。 说是仓房也不确切,里面放的全是陈唐九从小到大的小物件。 不舍得扔的都堆在里头,什么玻璃珠子、牛皮弹弓、空竹、拨浪鼓、狮子灯……还挂了一墙的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都是木头的。 三火的目光从各种稀奇古怪的玩具上划过,最后站在一个木头假人跟前。 等身假人身形魁梧,眉眼清晰栩栩如生,里头衬着一身短打,外头套着副金属铠甲。 他摸上它的手臂,略微往起一抬,果然是能活动的。 每个关节都能动,跟活人一般无二,左手掌心刻着“勤学苦练”,右手刻着“复兴傀门”。 三火见了,唇角浮上一丝笑:“这才像话。” 陈唐九连夜把从镖局分得的大部分物件换成小金条,明显是冥器的两件没敢在当铺拿出来,打算今晚去鬼市打听棺材时,顺道看看好不好出手。 这趟可比帮人抓鬼赚的多。 轻轻松松发了笔横财,他高兴得不得了。 清晨请苏行在上品楼吃了早点,一进家门,下巴也昂起来了,胸也挺起来了,背着手满脸的志得意满。 秤砣正在前院扫地呢,一看,乐了,忙不迭去树下石桌给他倒了碗水:“少爷,这是赚了呀?” 陈唐九摆着手,故作谦逊:“小钱,小钱!” 一路走回来也是渴了,端起水碗就往嗓子里倒,就听秤砣又说:“少爷,三火一早就起来了,从仓房搬出了老爷生前做的木头人,正玩着呢,别说,玩的真好诶!” 陈唐九“噗”地喷了一地水,放下碗就跑了。 才一踏进后院,木雕的青龙偃月刀直劈脑门。 他“哎哟”一声抱头蹲下,那刀却稳稳停在方才的位置。 院子里传来几串熟悉的笑声,不用看都知道,是陈岸、宁宁和老光头在看热闹。 没事就爱看热闹,还是活儿太少了! 宁宁说:“少爷,假的也怕,胆子怎么那么小啊!” 陈岸说:“咱们三火真有两下子,几根渔线就让木将军动起来了,跟活人一样,啥都能干!原来傀门术法还能干这个,少爷,你快点练练,以后咱家挑水劈材就不用人了!” 老光头:“嘿嘿!” 陈唐九耳根发烧地站起来,打量着尘封数年的木将军。 它身上连着几十上百条半透明渔线,在阳光下闪烁着细微而奇异的光,如同被擎起的一缕缕发丝,交错却顺滑,顺着看过去,另一端全被掌握在三火手上。 三火明显不满刚才陈唐九的怂包样,冷声道:“控偶术虽厉害,却也是傀术中实操起来最简单的,这也练不好?为何要将这上好的木傀收起来?” 陈唐九咕哝:“那木头人是我爹的。” 三火挑了挑眉,悄咪咪收回昨夜的夸奖,这人,根本就是扶不上墙的烂泥! “才传了十五代,姓陈的竟然就变成这样了?” 陈唐九听不得这个,梗起脖子:“姓陈的怎么啦?我告诉你,姓陈的在什么时候都是这个!” 他骄傲地竖起根大拇指,下一刻,一把渔线套在他指头上。 “那就拿出点真东西来,吹牛谁不会?” “……” 陈唐九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三火的话变密了,不再是几个字几个字的蹦了。 是好事。 不过,他是真不会控偶术啊! 他偷瞄三火,却见他就那么负手站在台阶上看着他,表情俨然一位严厉师长。 院墙周围的大柳树铺开大片树荫,三三两两的猫咪大白天趴在墙头上往院子里瞅,墙根底下,陈岸,宁宁和老光头站成一排,只等他一出手就鼓掌加油。 观众略多,陈唐九舔了舔嘴唇,赶鸭子上架地抖了抖手里的线,用力一挣,木将军“轰”的一下,倒了。 他赶忙跑过去扶,结果,线又打结了。 围观三人都是一副不忍直视的模样,宁宁更是夸张,一手捂眼睛,一手捂住了嘴。 三火皱眉,一贯清冷的声音忍不住拔高:“控偶术不需要任何道行,手熟即可,你连这都做不到?” 陈唐九眼神乱飘:“这不是时间长不用了吗?那能怎么的?我练上个三五日,找回感觉就好了!” 三火冷哼:“你确实得练,昨夜要是有这木傀,何至于那般狼狈?” “行了行了行了!不就是练习嘛,牛什么?我也是傀门传人啊!”陈唐九不耐烦打断他。 心中却惊讶:真的假的?这破木头疙瘩又蠢又笨,能比来无影去无踪的纸傀厉害? 等三火转身进屋,他才想到什么,朝屋里喊:“今晚有鬼市啊,咱们二更出发!” 没得到回应,他扯着嗓子喊了声:“听见没?去不去给个话啊!” 话音未落,一个缺了口的苹果从门里飞出来,“啪叽”摔得四分五裂,墙头上猫猫纷纷窜下来,各自叼起一块跑了。 三火在房里啃了一天苹果,院子里“咣当咣当”的动静一直没停,估计木将军今天没少挨摔。 等到夕阳把万物染红,厨房里飘出食物香气,院子里的陈唐九招呼了一声:“三火,开饭了!” 三火对吃饭没兴趣,但想到待会儿要去鬼市,还是挪了地方。 果不其然,木将军的铠甲摔出了不少瘪,这会儿已经被陈唐九用控偶术弄到了边上,扭着身子站着,而他正把手上缠的渔线往下绕。 三火看到他的指尖上仍有血珠滑下,渔线做的傀儡丝被染红了一段,在夕阳下透着亮。 缠线缠的不对,控偶姿势也不精准,一天下来估计拉出不少口子。 笨死得了! 陈宁烛啊陈宁烛,你可真是老马失蹄啊! - 弘治十七年,在山西有个名为雨夜镇的偏僻小镇,坐落于周观山脚下,本是山清水秀、物产丰饶之地,镇中百姓世代以砍树打猎为生。 但自打镇里来了一户望族,一切都变了。 望族姓曲,人称曲老爷,听说曾在京中有些人缘,见雨夜镇气候宜人,专门来养老。 然而人心不足,见到这桃源般的地方,曲老爷贪念渐生,花钱雇人伐木狩猎,运至山外大城,赚的盆满钵满。 山中树木日渐稀疏,山猫野兽行踪全无,终于有一日,山神震怒。 那夜,月黑风高,伴随着周观山中惊雷炸响,无数妖物从山隙间涌入镇子。 熟睡的人们被惊醒,哭喊声、惨叫声响成一片。 曲家三层高的主屋被树妖推倒,妖兽剖开人类的胸腹,烛火不慎点燃了房子,风一吹,从街的一头烧到另一头,整个镇子顷刻间血流成河,烈焰翻滚。 钟燊背着包袱途径此地,老远便觉得妖气弥漫。 定住脚步仔细打量,隔着周观山便见到山的另一头浓烟冲天,心道不妙,随手化了只纸鹤,乘鹤飞去。 下方的场景简直人间炼狱,哀嚎声冲撞着钟燊的脑海,他于心不忍,从贴身的布口袋掏出豆子,撒出一把豆儿兵。 豆子落地便化成虎豹豺狼,跟妖兽战在一处。 妖兽虽汹猛,怎奈豆兵无穷无尽,不会流血也不会痛,最终在天明前,妖兽败退回山中。 日出时分,晨曦照亮满目疮痍的镇子,偶有三三两两的人从废墟间走出,见面相拥而泣。 第13章 忽然,有人叫了声:“是仙人!” 初现的朝阳映出天上的异样轮廓,众人抬头望去,只见一位衣袂飘飘的仙人正骑着仙鹤停在镇子上空。 他身形清瘦修长,如玉的面容隐隐带着一股疏离,阳光从他身后洒下,为他的侧脸镀上一层柔和光晕,透出淡淡的悲天悯人之息。 “仙人”拍了拍仙鹤的脖颈,它便展翅落下,众人纷纷拜倒,不敢直视。 “误会了,在下只是个过路的。”钟燊扶他们起来。 为了证实自己的话,他一拂长袖,周围的猛兽“噗”的变回豆子,就连仙鹤也变回一个小小的纸偶。 他朝怔愣的百姓抱拳:“在下傀门钟燊。” “傀门?”百姓们面面相觑。 钟燊腼腆地抿了抿唇:“傀门新立,目前只有在下一人,在下虽自称掌门,但也只能差遣自己做的一些小物件,见笑了。” 众人这才发现,地上的豆子并非豆子,而是用豆子雕成的各种栩栩如生的猛兽。 他们倒是听说过,当今世上有御兽门,神降门,道门,咒门,却从未听过这傀门,但见实力,恐怕不比那名门大派差。 “各位,在下要继续游历天下去了,就此告辞,此山中并非久留之地,还望各位早做打算。” 闻言,众人目露哀戚之色。 逃是该逃,只是在这周观山脚下生活了一辈子,家人又尸骨未寒,总归是不想离开。 人群静默许久,忽然有一名衣衫褴褛的青年蹒跚着挤出人群。 钟燊正要走,不由又被他挺拔的身姿拉回视线。 青年看着比他年长几岁,鼻梁高挺,五官凌厉,一双眼睛尤其引人注目,即便黑灰满脸,依旧掩不住他双目中倔强不屈的光。 他费力地弯身从地上拾起一枚豆子,只见那比指甲盖还小几圈的黄豆被雕成了咆哮的花豹形状,豹子的獠牙乃至于身上的斑纹都纹理清晰。 他握拳,顺势将豆子紧紧捏在手心,突然跪在钟燊面前,垂首道:“我叫陈宁烛,读过几天书,我爹是木匠,刚才我全家十口都被妖兽杀了,我想跟掌门学傀术,守雨夜镇一世安宁!” 说罢,一个响头磕在地上:“求师父收我!” 钟燊被他极力掩饰的泪光晃疼了心脏,这才发现,他从后腰到膝弯被撕开了一道深深的口子,全是血。 那天,他收下了陈宁烛,并在雨夜镇住了下来,一住就是三年。 第11章 吃饭时,陈唐九发现三火总盯着自己的手,赶紧三两口扒完了饭,把布满裂口的手缩进袖子:“吃完没?吃完去长风镖局!” 三火本来也不吃什么东西,闻言挑起眼梢:“不是去鬼市?” 他清清嗓子:“苏行也要跟着,一起呗!” 说来惭愧,苏少爷是鬼市的常客,可他陈掌门却还没去过,自然要找他陪着才踏实。 他们约在镖局见面,又一道去了城南的石头胡同,保定城里大名鼎鼎的鬼市就在那。 石头胡同的鬼市二更起始,四更结束,是连警察署和巡捕营都睁只眼闭只眼的灰色地带。 市内鱼龙混杂,交易的都是些见不得光的东西,哪怕是熟人见面也不得招呼,买卖双方出了鬼市便再无瓜葛,这是规矩。 也因此,很多人入鬼市便不再以真面目示人,或压低斗笠帽檐,或面具遮面,但也有不怕人的,比如混不吝的江湖人。 苏家是江湖人,但苏行不爱惹麻烦,更怕他爹打折他腿,在进入石头胡同前,还是找个角落把三张遮眼的面具分了。 “都戴好啊,钱财别漏白!”苏行张罗着把两人检查一番,觉得没问题,一挥手,扭扭哒哒领着俩人从胡同口的两棵大槐树下穿了过去,“打这儿起就进鬼市了,都谨言慎行啊!” 石头胡同没有人家,一边是保定城的青灰色城墙,另一边是百姓家的后院,但却因着鬼市的兴起,住户早已搬走,院墙布满青苔,凋敝得不成样子。 窄窄的胡同两侧蹲着摊位,都自觉分开到听不到他人对话的距离,摊上摆什么的都有,还有什么都没摆的,只竖着牌子。 无论是衣着还是气质,三人都跟这鬼市格格不入,惹来暗处几道打量目光,都被三火冷眼扫了回去。 他对摆着“卖命”牌子的那位多看了一眼,见是个五大三粗的普通汉子,顿时失了兴致。 苏行似乎轻车熟路,快步穿过无声的人群,像只掠过水面的春燕。 陈唐九跟上他问:“苏少爷,咱们怎么找?你有谱吗?” 苏行避开身边的路人,压低声音:“听说这鬼市里有个叫巧灵通的,上数五百年下至五百年就没他不通的,我带你们去找他,准能打听到棺材的下落!” “巧灵通?吹的吧?”陈唐九满心不信,“百年前的事,找他有用?” 苏少爷翘着小手指推了他一把:“真有用!你不信我还来找我干什么!我给你讲,我们镖局的镖师……” 陈唐九乐呵呵听他胡诌,突然看到一个摊子上摆着几样冥器,上头还带着土,他凑上去,指了指摊子上的铜碗,没等开口,对方就比了个“五”。 他震惊:“什么?五块……唔!” 被苏行从后面捂住了嘴,一边对摊主说着“对不住”,一边拖走了。 走出了几十步,苏行掐他一把:“你有病啊!” “嘶!”陈唐九疼的蹦起来,搓着被掐过的胳膊嚷嚷,“怎么啦?还不行问啊!” “出价还价都不能让旁人听见,这是规矩!”苏少爷跺着脚剜了他一眼,“再说你问它干吗呀?要买?” “不是,昨晚不是剩两件么!”陈唐九掏出一套翠绿的玉镯和戒指,“我想看看别人的冥器卖什么价,改天也来支个摊子!” “你想卖多少就卖多少,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瞎打听别人干什么!赶紧揣回去!”苏少爷又掐了他一把,转向三火告状,“三火,你看他……” 却见三火盯着不远处的一处摊子,若有所思。 “三火?” “发什么呆啊?” 三火抬手示意他们闭嘴,径直走过去。 他盯上的是摊子上的一副鹿皮手套,九成新,很轻很薄,看上去没什么特别。 陈唐九和苏行面面相觑。 就见他学着方才陈唐九的样子朝那手套指了指,满脸络腮胡的摊主打量他们三人一遍,抬手比了个“一”。 这回陈唐□□乖了,看看左右,确定四下无人,问:“一毛钱?” 摊主横了他一眼,懒洋洋掏出个银元,搁手里一抛一接,冲他一扬下巴,用舌头打了个哨。 陈唐九看懂了。 这臭不要脸的,一副手套想宰自己一个银元? “你疯啦?” “爱买不买,一分不少。” 蹲在地上的三火皱着眉回头看他,用命令的语气说:“交钱。” “我交钱?”陈唐九指着自己的鼻子,“我说你这……” 苏行又掐了他后腰一把:“让你交就交嘛,你兜里的物件怎么来的,忘了?” 好吧,三火帮忙才拿到的! 可他即便不帮,自己也能拿到啊! 陈唐九认栽,从口袋里掏出个银元随手丢在摊子上,还不忘挤兑苏行:“什么玩意儿啊?敢情不用你拿钱!” “我说你怎么那么抠啊!一块银元也跟同门计较?” “少爷我自己辛苦赚的钱,一没偷二没抢,抠点儿怎么了?” …… 两个人吵吵闹闹的,终于到了石头胡同另一头,眼看前面就要出去了,陈唐九突然被苏行推进了一条岔路里。 这边可比石头胡同阴森多了,像是蒙着一层雾,仅仅遇到的两个路人都是贴着墙根一溜小跑。 三火微微皱起眉,神色间多出几分谨慎,陈唐九第一次见他这样,也不免紧张地勾住袖口里揣着的乌沉丝。 他们都如此,苏行更是吓得想跑。 他躲到陈唐九身后,磨磨蹭蹭地推着他走,整张脸都埋进他的衣服里。 “小九,你看着点,说是个客栈,门前挂三个黄色风灯。” “什么名儿啊?” “我忘啦……” 陈唐九无语。 也是,娇滴滴的苏大少爷能陪着来都不错了,关键时候就别指望。 三个风灯的客栈应该好找,通常店家要挂也是挂两个或四个,算是约定俗成。 还好,没进入巷子太深,他们就看到了那家叫“昱玄”的客栈,左中右三盏昏黄风灯随风摇曳,远远看去像是三根燃到根儿的香。 陈唐九喉咙发干:“别说,是有点瘆得慌哈!” 他还没想好进门先迈哪只脚,苏行就挎着他胳膊硬往里拱,意思是让他挡自己前面。 他本想指着三火,就这么赶鸭子上架被他硬推进去了。 客栈大堂燃着黄豆大的烛火,推门而入的瞬间,三人的影子在脚下缩成一团。 第14章 视线里朦朦胧胧的好不真切,依稀辨得出桌椅都很陈旧,二层垂下的布幔豁出道道口子,底下坐着一个人,正背对着他们。 破败大门合拢,他声音低沉中透出几分嘶哑的磨砺感,问:“找谁?” 走在最前面的陈唐九无端感觉到一股压迫,吸了吸房子里的古怪香味,沉着回答:“找……” 糟了,叫什么来着? 苏行跟他多有默契,这会见到活人也不怕了,蓦地从他身后探出脑袋,脆生生地来了句:“找巧灵通!” 对方似乎愣了下,终于转回头。 跟他的声音类似,这人长相大气却不粗莽,豪放中带着三分细致,那双眼却犀利得很,像是能一眼将人洞穿。 他扭头打量了三人一番,转过身来:“他不在。” “啊……”苏行失望极了,从陈唐九身后走出来,用胳膊搡了搡他,“那怎么办?白来了。” 陈唐九也没主意,回头去看三火,却见他面沉似水,一双冷冽的眸子正眨也不眨地盯着对面的男人。 男人也审视他,半晌,微微点头:“傀门还有人?” “那是!”陈唐九挺着胸上前几步,“想不到你还挺有眼光,你是巧灵通什么人?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男人收回目光:“要问什么?” “我们得见了巧灵通再说!” “只要出得起价钱,问我也一样。” 明白了,八成所谓的“巧灵通”是个江湖组织,不然仅凭一个人,哪来的实力当情报贩子? 那自然是组织里的哪个出面都一样。 陈唐九朝苏行使了个颜色,苏行立马上前,单手叉腰:“巧灵通一个消息不是一两黄金吗?就一两黄金,成吧?” 男人瞟了一眼他的细腰,嗤笑出声*:“一两?苏少爷还是回家去打牌吧,若是被苏总镖头发现你半夜跑到鬼市,八成要打折你的腿。” 被鬼市中人一语道破身份,苏行顿时小脸煞白,下意识摸自己的面具,发现它还在。 那是怎么看出来的? 哦,一定是声音太好听了,可自己也没见过这个人啊? 他凶巴巴问:“你谁啊?” 男人顿住,烛火照得他脸颊忽明忽暗透着诡异,片刻,他报出名号:“寒星鸠。” 苏行骄傲地昂起下巴:“不认识!” 寒星鸠勾了勾唇角,不再看他,而是望向三火:“一根金条,出得起就问,出不起就请自便吧!” 他朝门外比了个“请”的手势。 “一根金条?”陈唐九和苏行异口同声,“一根金条可是十两,你疯啦?” 苏行说:“一个消息而已,我们也不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 陈唐九说:“你胃口这么大,怎么不去大帅府抢啊?少爷大度点,给你出黄包车的钱!” 生意谈崩,寒星鸠转回身继续面壁,不再理会这两人的聒噪。 “三火,咱走!这就是个骗子,直隶地界不比你们山西,幺蛾子多着呢,可得加小心!”陈唐九揽住三火的肩,摸到一把骨头,顺手捏了捏。 三火拨开他的爪子,上前两步对寒星鸠淡淡说:“我没钱,欠你个人情。” 理直气壮。 苏行说:“三火,算了吧要不,咱也跟人家不熟!” 陈唐九说:“你当是街坊间赊白菜呢?欠个人情人就给你了?” 不料,寒星鸠却再次转回身,点了点头:“那你问吧。” 苏行:? 陈唐九:! 见了鬼了!原来靠人情就可以? 第12章 寒星鸠大方,三火也不扭捏。 他缓缓说道:“我要找口棺材,金丝楠木棺,左右带四方悬耳,棺盖刻道门往生咒。” 寒星鸠点头表示记下,问:“棺里是什么?” 三火抿住唇,眸子冰冷,目光慑人。 寒星鸠一笑,不再追问,起身登上通往二楼的楼梯,边从马褂的口袋里掏东西边说:“稍等,一炷香。” 三火见他转进了一间屋,就挑了把顺眼的椅子坐下,偶尔朝上方扫一眼,看着倒是不着急。 苏行想发问,又觉得这会儿氛围诡异张不开嘴,就捅陈唐九,陈唐九看三火那样儿,有点怄气,就把苏行瞪了回去。 苏行踮着脚凑到陈唐九耳边,小小声说:“咱们上去看看他在干什么吧?” 陈唐九皱眉表示不行。 闻着周围的古怪香味又浓了几分,苏行不死心,拽起他的袖子撒娇:“九儿,我好奇!” 陈唐九低声训他:“这时候又不讲鬼市规矩了?” 苏行缩起脖子,委屈巴巴的样。 约么一炷香的工夫,寒星鸠下来了,表情胸有成竹。 陈唐九打量他. 其实他跟苏行一样好奇,到底“巧灵通”是怎么在一炷香时间内跟同伙联系上,并打探到消息的。 寒星鸠坐到三火对面,拳头搁在桌面上。 三火看到他食指指腹蹭上的黑灰,眉目瞬间舒展:“有结果吗?” 寒星鸠一笑:“七日后再来吧。” 三火挑了挑眉梢,点头:“劳烦费心。” 他二话不说起身就走,另外俩人跟屁虫似的跟他一起出了客栈。 陈唐九咋舌:这家伙还会跟人客气呢? 苏行却嘀咕出声:“什么玩意儿,搞得神神秘秘的,闹了半天就是个二道贩子,七天,哼,看他七天后打听不出来,我砸不砸他的招牌!” 陈唐九竖起大拇指:“苏少爷说得好,我就说他是个骗子!” 月光下,三火雪白的脸上毫无表情,淡淡道:“来了就信,不然别来。” 俩人被怼得没声儿了。 到了街面上,恰好四更锣响。 陈唐九舒了口气,仿佛空气都变新鲜了,他打了个哈欠,突然嘿嘿一笑。 苏行昂着脸问他:“小九,你笑什么?” 陈唐九摸摸口袋:“省了一两金!” 苏行一脸嫌弃地从他身边跳开,熟稔地挎上三火的胳膊:“三火,你看他!我们早怀疑他是吝啬鬼转世,他还不承认,我看他是越来越真了!” 三火不习惯跟人亲近,身子僵了僵,但却没躲。 娇娇俏俏没心眼儿的小少爷,谁能不疼呢? 七天,也只能等着了。 按陈唐九以往的操行,四更回家,不睡到下午是不带起来的。 他觉着自己迷瞪才没一会儿,管家陈岸就进来了,顾不得他有起床气,轻轻把他晃醒:“少爷,少爷?” 他翻了个身,夹着被子烦躁地嘟囔:“哎哟,你干什么呀!” “刚才闵老板派人过来,说衣裳做好了,让过去试试。”陈岸看了眼门外,有点发怵,“三火让我喊你起来。” 陈唐九只好坐起来,半撑开眼皮看了眼桌上的洋座钟,又不敢置信地看了眼窗外八点钟初升的太阳,发出一声绝望哀嚎。 慢吞吞整理完,他打着哈欠去隔壁找三火,见他正低头做活,就凑过去。 白生生的手指捻着针线,一针一针的缝,昨晚一银元买的鹿皮手套被他打上好几块补丁。 “你这是干什么?” 三火缝完最后一针,熟练地打了个结,把手套交给他:“练控偶术时候戴。” 原来是给自己买的? 陈唐九低头看了眼自己痕迹斑斑的手,喉咙有点发烫,赶紧又给他推了回去:“不用,我多练练就好了!” 三火冷了脸,把手套往他怀里一丢:“不戴就扔了。” 陈唐九看到控偶术会经常磨到的地方都多贴了层厚皮子,针脚细密又整齐,显然是用了心的,当然不可能丢,只好收下。 秤砣赶着家里的小马车,拉两个人去锦绣布行。 闵瑾砚正在店里亲自给客人量身,一见到他们还挺惊讶:“这么早就来了?” 陈唐九跟到了自己家似的,坐待客的椅子上自顾自给自己倒茶,阴阳怪气地说:“听说有新衣裳穿,有人急的火上房了。” 闵瑾砚跟客人打了招呼,让掌柜接手,然后从货架上拿起包好的衣裳:“我本想送过去,后来一想,还是请你们过来,不合适的话也好改。” 给三火用最好的料子做了两件长袍,一件红梅落雪,一件金枫染秋,闵瑾砚带他去隔间试穿,陈唐九跟着参观。 闵瑾砚拿起那件白底红纹的帮他换上:“三火这修长身段,就适合长袍。” 陈唐九捧起缠满枫叶那件,嫌弃:“闵老板,你这什么眼光?这个色儿哪是人能穿得出去的?” “三火皮肤又白又细腻,穿什么色都好看,他瘦,枫叶图案显大气,你不懂!” 陈唐九撇嘴,却被换好衣服的三火给惊得合不拢嘴。 他的样子本就清冷,如今雪色为骨,梅色作魂,素艳两相生,衬得他如同端方君子,却更显出几分疏离气质。 三火盯着镜中的自己,似乎也颇为满意,侧头对闵老板道了声谢。 第15章 闵瑾砚乐呵呵的:“不谢不谢,三火这种上等样貌的人穿我锦绣布行的衣裳,我多荣幸?今后你走到哪,往那一站,那就是我家的活招牌啊!” 他好好将他打量了一番:“衣裳不用改,正合适,真好!就是这头发……” 站着能垂到脚踝的头发,挽到头上好大一个髻,沉甸甸的,从前穿着纱衣还不觉得,如今换上修身的长袍,就显得格外头重脚轻。 “头发怎么了?” “虽说这年头容貌自由,但却没见到哪个男人留这么长头发,也不好看,你剪了吧?” 三火偏头看他:“不好看吗?” 他眼中似乎有了光,鬓边垂下几缕发丝,显出几分灵动。 不好看吗? 其实也好看,长着一张迷倒众生像的脸,怎么打扮都好看! 闵瑾砚八面玲珑,自然不会把话说的直白,只劝:“好看不好看另说,你也不好打理是不?街口就有家剃头铺子,领你去剪了?” 三火盯着镜中的自己,点了点头。 闵瑾砚帮他整理好领子:“那咱们现在就走。” “哎哎哎——”陈唐九拦着他们,“闵老板,你别瞎忽悠行吗?你看看三火这头发,这——么长!” 他直接蹲在三火脚边,用手指在他脚腕子上画了条线:“到这,这么长,怕是有生以来一剪子都没动过,你就这么拉着人家去剪了,不可惜吗?” 闵瑾砚被训得发蒙,抓抓耳朵:“可,就是不太好看啊……” 三火低头跟陈唐九对视,把脚往旁边挪了挪,他的手指正划在圆口布鞋和束口裤中间裸露的脚踝上,这种碰触让他心中泛起一丝古怪。 “不可惜,尽管带我去剪。” “……” 陈唐九好心被当成驴肝肺,气呼呼站起来:“剪,剃光!光头最好看!” 他从头到尾都没好脸色,也不肯进剃头铺子,可等三火从里面出来,他眼前顿时一亮。 哎哟喂…… 乌黑发丝整齐梳向脑后,几缕碎发俏皮地垂于额前,衬得眉眼愈发清亮有神,柔和的下颌线被利落的短发衬得英气逼人,一身阴柔气全没了。 当着他的面,三火满意地摸了摸鬓边碎发,他见状,唇角下意识跟着高高扬起。 没想到,大冰坨子也是个爱漂亮的! 他对三火的欣赏目光让闵瑾砚难免自得,跟在后头用帕子掸三火身后的头发茬子:“怎么样?还行吧?你得相信我闵瑾砚的眼光!” “闵老板,你最行!”陈唐九打了个哈哈,上去跟他勾肩搭背,“走,一起戏园子逛逛?” “不去了,明日吴大帅寿宴,给我们锦绣布行递了帖子,我得买贺礼去!” “大帅寿宴?这么大的事,你去?” “我爹那身子骨每况愈下,恐怕今后布行都要靠我了,我去混个脸熟,方便走动。” “那敢情好!”陈唐九看了眼两条街外大帅府的高高屋顶,羡慕极了。 他也想跟大帅混个脸熟。 跟闵瑾砚分开后,陈唐九就开始心不在焉,怎么想都觉着明天是个招揽生意结识更多权贵的好机会,必须去掺一脚。 走着走着,三火停下了,在一家洋货铺的橱窗外朝里张望。 呵呵,土包子就是土包子,见到稀罕物难免走不动路! 顺着他的目光,陈唐九看到他正盯着里面的一尊圣母像,两只眼珠子直勾勾的。 那也是,他们山西估计连个洋人都没见过,不像直隶,洋人洋货是家常便饭。 “喜欢就进去逛逛。” “这是谁家?” 谁家? 陈唐九忍着笑回答:“洋货铺,卖东西的。” 三火点了点头。 陈唐九觉得短发的三火样子乖乖的,尤其此刻懵懵懂懂的样子,身体里像住着个没长大的娃娃,有点可爱。 他想带他进去,送他点东西。 没有显摆的意思,就是觉得,要是这人哪天回了山西,可能很难见到这些个稀罕玩意儿了。 挺遗憾的。 第13章 洋货铺不大,卖的都是些日常的东西,圣母像是店主自己供奉的。 他穿着洋装,叼着烟斗,还戴着副金丝边的眼镜。 陈唐九骂了声假洋鬼子,皮笑肉不笑地打了招呼。 三火却是对他很感兴趣地打量了一遍,就开始一一瞧货架上的东西,偶尔驻足停留。 陈唐九是个心思活络的,今天心情又格外好,每当他停下,就会替他讲解。 “这是洋火,就是火柴,见过吧?上次在山里闵老板用过,哎?你们山西不会连火柴都没有吧?” 三火瞪了他一眼。 “这是怀表,看时间用的,瞧这外壳多精致,对了,洋人时间跟咱们不一样,你知道吧?咱家里也有座钟,他俩能凑一对。” 三火的目光在上头流连片刻。 “这是指甲剪,洋人用来修剪指甲的,这个料薄,边边角角的小毛刺也能剪掉。” 三火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白白嫩嫩的一双手,但细看上去,指甲边缘戗起不少小倒刺。 陈唐九也看见了,一手拿起个指甲剪,一手拖住他的手,上看下看:“你们山西挺干燥啊?” 三火想要抽手,却被他攥住了腕子:“别动,我给你剪剪,这多扎得慌?” 他专注盯着三火的手指,每一下都剪得小心翼翼,剪一下就吹一吹,怕他疼,再用拇指揉一揉,耐心得像是对待初生的婴孩。 三火柔和了目光,盯着他的脸。 人都说相由心生,陈唐九圆滑市侩,脸上表情总是很生动,以至于让人忽略掉他的样貌,但此刻他的极为认真,三火倒是从他眉宇间看到了几分俊朗。 陈唐九抬眼,刚好与他视线碰在一处,他下意识往旁边一撇,陈唐九却笑了。 “师哥帅不帅?” 三火猛然抽手:“谁跟你师哥!” 陈唐九笑嘻嘻的,死皮赖脸地又把他的手拿起来,不甚满意。 他招呼店主:“有那个什么油吗?抹手的!” 每次打牌,苏行得事先花工夫把手抹个遍,说是怕把手玩粗了,只知道是抹手的油,但他叫不出名。 他跟闵瑾砚一致认为,男人涂脂抹粉那是戏子行径,可苏少爷只把他们的话当漏气,他说男人也要精致好看,那三火比他精致比他好看,当然也配得上上等脂粉。 店主从货架翻出一个圆形小铁盒:“凡士林手油。” 陈唐九举起绘满彩色线条的小盒子,给三火献宝:“凡士林手油!” 三火费力压下嘴角,说:“我长耳朵了。” 陈唐九兴致勃勃打开盒盖,别致的香味喷薄而出,深紫色膏体好像石蜡平平地铺着。 “就是这个!” 他挖起小小一块,用拇指和食指化开就往三火手上抹,本就细腻的皮肤慢慢变得缎子般光滑,抹着抹着,他掌心居然烫了起来。 不对劲,很不对劲! 虽然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他还是本能撒手,不料,三火的另一只手随着递了上来,抬起下巴等着他伺候。 得,还赖上了! 虽然是他主动帮人选的东西,但临到付钱时还是肉疼。 两样东西,总共一个银元,倒是不多,洋货本来就比坊间用的东西贵。 付钱时,店主一边装袋,一边笑呵呵地吐出个烟圈,三火偏了下头,眉心微微凝起。 烟在晦暗的光线中凝固成一圈浓白,陈唐九当他闻不惯,上手挥了挥,烟像是不舍得散开,往远处飘去。 三火的目光追随着烟的方向,掠过整排货柜,最后落到圣母像上。 凝视片刻,收回目光。 察觉到异样,陈唐九凑到他耳边问:“怎么了?” 麻痒的感觉如电流击中耳畔,三火把头偏向另一侧,趁着店主去理货,说:“那女人像不对劲。” “有什么不对劲?”陈唐九仔细看也没看出来,“那,管管?” 三火扫他一眼:“关我什么事?” 陈唐九服气地点点头,确实,管了闲事他就不叫钟三火。 他陈唐九从不错过任何生意,朗声道:“我姓陈,家住礼砌巷,专平妖诡之事,若有需要可登门来找我!” 店主看了他一眼,又左右看看,感觉这人莫名其妙,就转回身去忙了。 - 今天是个大晴天,陈唐九破天荒主动起了个大早,在树底下逗猫的三火瞅他一眼,虽奇怪,但也没搭茬。 陈唐九心寒。 好冷漠的家庭氛围,昨个儿那指甲剪和手油算是白买了! “今天吴大帅寿宴,我要去贺寿,一起?” “不去。”三火拍了把猫屁股,大橘“呲溜”一下跳上树杈,跑了。 “走吧,一起去!”陈唐九恨恨地看了眼墙头上消失的猫尾巴,非想拉着他,“蹭吃蹭喝去!” 第16章 一出口,就知道自己说错话。 眼前这是什么人?不为身外之物所动的钟家大圣人!上回在上品楼不过是多打包了几份点心,就被他训了一通。 他清清嗓:“咳咳,虽然但是,吃喝事小,傀门事大!如今吴大帅可是咱们直隶的天,若是能被他高看一眼,何愁我傀门不能发扬光大!” 三火怀疑地打量他,半晌问:“你替傀门备礼了吗?” “有!还是老物件呢!”陈唐九掏出两件冥器,左手托着玉镯,右手捏着戒指,他昨晚辗转反侧睡不着,就是打算这个。 三火瞥了一眼,评价:“寒酸!” 陈唐九:“……” 他换上最好的行头,又让宁宁帮三火梳洗打扮一番,两人出现在大帅府门外时,等待入场的宾客已经排成长龙。 门口四名警卫又是查请柬又是搜身,那不紧不慢的样儿,在陈唐九看来就是拿着鸡毛当令箭。 本打算到地方找柳缇把自己和三火带进去,没想到能这么多人,倒是不好意思了。 要不,等到最后? 正在踌躇之际,突然听到了闵老板的声音:“小九?” 陈唐九顺着声音一回头,乐颠颠拉着三火走过去:“嗨哟,闵老板!真巧!” 闵瑾砚诧异:“大帅也请你了?昨天怎么没说呢?” 陈唐九冲他好一通挤眉弄眼,然后贴在他耳朵边略带尴尬地说:“没请没请,别张扬!这不是……” 他悄悄瞄了三火一眼,说:“这不是临时起意带三火来见见世面嘛!我还琢磨找柳爷行个方便呢!” “哦!”闵瑾砚了然地点了点头,“那就不用麻烦柳署长了,我带你们进去也一样!” 陈唐九一拍手:“那敢情好!” 闵瑾砚探头跟三火打了个招呼,夸道:“真亮眼!” 三火今天穿了那件金枫染秋,加上修长挺拔的身段、凝脂般的俊秀面庞,仿佛画里走出来的谪仙人。 被他一夸,不由得唇角一挑,周遭顿时传来几声倒吸冷气声。 陈唐九的眼珠滴溜溜地瞄闵瑾砚家小伙计怀里的东西,打探:“给大帅备什么礼了?” “在集上没找见合适的,回去用金丝绣的料子连夜裁了件大氅,家里还有顶崭新的紫貂裘皮帽,凑了一套。” 陈唐九得意地用肩膀撞了下三火:“你瞧吧,咱的礼也不算掉价儿!” 闵瑾砚笑了笑:“礼物不用太贵重,大帅也不缺咱们这点儿,重在心诚。” 三火若有所思地点了下头。 好不容易排到,警卫看了一眼请柬,不耐烦地说:“人多了,一张请柬最多两个人,你们四个,进不去!” 这可弄巧成拙了! 都到这了,警卫肯定记住了他们的样子,再改去找柳缇往里带人太显眼,纯属给他找麻烦! 闵瑾砚赶紧从伙计怀里接过装贺礼的盒子,陪笑脸:“老总,麻烦通融一下,我这伙计不进去,另外这两位是跟我一道的!” 警卫懒洋洋瞅着请柬上的字:“不行,你当这是哪儿啊?凭什么给你通融?一个开布行的,还想让大帅单独开口子?” 陈唐九气得要命,也是因为给闵瑾砚找了麻烦过意不去,指着警卫说:“你有话不能好好说?” 警卫打量着他,嗤笑:“您又是在哪儿卖布头的啊?怎么什么人都想往里混啊?想攀高枝也不照照镜子?” “哎?我说你……” 闵瑾砚赶忙拉住他,从口袋掏出两块银元悄悄奉上:“这点心意,请您跟几位老总喝酒!” 警卫挡开他,瞪起眼:“嘁!还想贿赂我?信不信……” “穷嚷嚷什么呢?”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 一看来人,警卫立刻赔上笑脸,又接了个立正:“张参谋长好!” 正是吴大帅的小舅子,张无聿。 张无聿刚下汽车就看到门前几个门神拦住,很是不耐烦,结果细一看,眼熟。 “哎哟?”他盯着闵瑾砚,用手指敲打自个儿的太阳穴,“你是那个开布行的是吧?叫什么来着?” 闵瑾砚赶紧作揖:“回张参谋长,小人闵瑾砚!” “是吧?”张无聿想起来了,咧了咧嘴,“跟这干什么呢?” 干坏规矩的事被正主逮现形,闵瑾砚心虚,但不敢欺瞒:“小人疏忽了,没仔细看请柬写的只能到场两个人,今日多带了位朋友过来,正想求这几位行个方便!” “求?”张无聿用睥睨的目光打量那几名警卫,“你们他妈老几啊?狗仗人势呢?” 被骂成狗,警卫觉得窝囊,却不敢得罪这位活阎王,辩解道:“张参谋长,可是请柬就是……” 张无聿上手就给了他一巴掌:“看不出来这我朋友?不能进吗?” 警卫们一叠声地说着“能能能”,避瘟神似的纷纷往两边退开,张无聿朝闵瑾砚一歪下巴,上手勾住他的肩。 闵瑾砚像是被猛虎爪子按住的小羊羔,身子彻底僵住,脚更像是被焊死在地上,挪不开。 张无聿强行把他往府里带:“走啊?我八抬大轿抬你进去啊?” 闵瑾砚冷汗都快下来了,上回这人的眼神就让他很不安,今天这事更是透着古怪。 但眼下这状况很不好拒绝,尤其是,人家纡尊降贵的主动帮忙。 上品楼那回,陈唐九是先下的楼,并不知道后来发生的事,三火却是门儿清。 他拍拍张无聿的肩膀:“放开。” 张无聿诧异回头:“你谁?” 三火抿唇盯着他的眼睛,眸光深邃,不知在想什么。 第14章 大帅府门前,张参谋长被人拦住,让所有人侧目。 陈唐九担心三火惹祸,赶忙跑上前打圆场:“张参谋长,他是我亲戚,乡下来的不懂礼数,您见谅!” 张无聿转向他:“你又谁?” “我……是闵老板的朋友,我们一道的!” “朋友?那就走吧!” 说话间,他的手还在闵瑾砚肩头搭着,这会儿陈唐九也看出刺眼来了,暗中捅了捅三火,暗示他别搓火。 他朝张无聿挤出个笑:“张参谋长,借一步说话!” 张无聿冷笑:“你说借就借啊?” 陈唐九觉得这个人有点好笑,贴在他耳边说:“您来,给您变个戏法!” 一听说有戏法,张无聿总算提起点兴致,放下闵瑾砚往陈唐九身边凑过去,陈唐九顺势把他带到无人的角落。 张无聿用手势让跟过来的警卫员停下等,偷瞄陈唐九的手,试图提前看出点端倪,可什么也没看出来:“变啥?哪呢?” 陈唐九故作神秘:“给寿宴准备了余兴节目,提前给您演一遍,您给品鉴品鉴,要是觉得好,到时候帮咱们吆喝一声,有您的推举,保准全场瞩目!” 张无聿一听,露出意味深长的笑:“你这是想利用我?” 陈唐九也不否认:“小人不敢!主要是您在大帅府有分量啊,别人谁都不成!这不,刚好遇上您,都是缘分!” 张无聿被两句话哄得眉开眼笑:“那确实!” 说完,他回头朝闵瑾砚看了一眼,陈唐九的心陡地一沉,暗叫坏了。 不能吧?闵老板怎么叫这么个玩意儿给盯上了?真是够倒霉的! “那您稍候,我跟我师弟说一声!” “师弟?哪儿呢?” “那呢!” 陈唐九指向三火,三火一怔,诧异的眼睛一点点瞪圆。 等陈唐九过来,他呵斥:“我怎么成了你师弟!” “不要在意细节!本来就是同门么,你又比我小,叫你声师弟怎么了?”陈唐九掐了下他胳膊,让他噤声,“你折个纸傀,咱给他变个戏法儿!” “放肆!我们傀门怎么就成了变戏法的?” “你不是要发扬光大吗?今天人多啊!这样,你先用傀术假装成戏法把他拿住了,到时候咱跟他自报家门,他嘴巴大,当众一吆喝,整个保定城就知道咱们傀门的玄妙了,保定城知道了,直隶省就知道了,直隶省知道了,全国就知道了!懂不?” “我傀门靠变戏法传遍全国,岂不是惹人笑话!不如不传!” “我说你怎么死心眼儿呢?你得先拿出个能吸引人的东西啊,由浅入深懂不懂?待会儿你给大帅演的时候放个大的,别人自然就知道了!再说,就算不放大的,你能给他变一只花蝴蝶,那就能变一百只,一千只,一只蝴蝶是玩物,一千只一起扑身上,不死也得死,吴大帅那种经天纬地的人物,能想不明白这道理?到时候不就都知道傀门能耐了?” “……” 陈唐九悄悄把手指往张无聿方向一拐:“今个儿的宗旨是给他哄好喽,祖宗,咱能行不?” 三火狐疑审视他片刻,最终点点头。 趁陈唐九过去跟张无聿说话时,他折了三只蝴蝶握在掌心,待他们靠近时,摊开了给他们看。 第17章 张无聿皱起眉:“什么呀这是?就这?” 陈唐九点头哈腰:“您瞧好儿!” 他朝三火使眼色,他纤长的手指就重新收拢,又猛向上一抛,三只彩蝶顺着他指尖翩然滑出。 张无聿都看傻了:“……这就变了?” 他以为,戏法全都是障眼法,得用布啊柜子啊之类的做遮挡,这直接在眼皮子底下作怪的还是头一回见,一时有点没反应过来。 三只彩蝶扑腾着翅膀,在他头顶绕了一圈,纷纷落在他肩头,他低头一看:“诶嘿?敢不敢再来几只?” 三火十指翻飞,飞快掐出几只轻薄的纸蝴蝶轮廓,反手一抛,几只蝴蝶再次飞起,悬在头顶片刻,落于张无聿胸前。 “真格的?”他抓下一只仔细看,见蝴蝶须子和腿微微抖着,的确是活物,吹一口气,还有磷粉掉落,真的不能再真。 他还是不信,用力一捏,那蝴蝶顿时在他手里粉身碎骨。 三火微微蹙眉,目光渐冷。 而在看到手中的烂糊糊的一团粉末时,张无聿笑了:“你这厉害了,今个儿我姐夫得往死里夸我!走着!” 他掸飞了身上的蝴蝶,边掏出手帕擦手,边大摇大摆往摆宴的大厅晃去。 陈唐九拉着三火紧随着他往里走,闵瑾砚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上去。 保定城有头脸的人物都在内院的上席,在这种场合,闵瑾砚这种大老板也只能算是闲杂人等,座位被安排在外院儿。 陈唐九的如意算盘打的山响,今天是运气好,把张无聿给哄住了,非得出波风头让大帅记住自个儿,不然就算他白来! 他们进门时本来就排的挺靠后,又跟张无聿磨蹭了一阵,又登记礼单,这会儿吴大帅的客套话都说完了,请大伙儿开席。 吴大帅四十出头,剃着光头,浓眉大眼炯炯有神,今日他穿着身笔挺的军服,风度翩翩又充满威仪。 除了内院和外院,堂屋内还有两桌,一桌至亲好友,一桌身份尊贵的客人。 他跨进门槛,笑着抱拳敬了半圈,就领着貌美如花的夫人回到桌边,夫妻相携刚要落座,就看到了姗姗来迟的张无聿。 吴夫人板起脸训斥弟弟:“无聿,你姐夫过寿还来这么迟,真是没个轻重!” 张无聿笑嘻嘻:“我给姐夫找乐子去了!” 吴大帅几乎是看着这小舅子长大,一贯宠着,等有权后就给他在廊房挂了个参谋长的闲职,实际上半点实权都没有。 但世人都知道他的身份,谁也不敢惹他,就哄着玩儿,最近因着太闲了遭人诟病,就把他从廊房调到身边,打算让他学点正经东西。 他朝旁边身穿布衣的山羊胡解释:“符先生,这就是内弟张无聿。” 那人把张无聿从头到脚打量一遍,捋着山羊胡笑道:“张参谋长真是仪表堂堂!” “哪里哪里,这小子顽劣得很!”吴大帅客套一句,转头介绍,“无聿,这位就是咒门掌门符沂白,快来见礼。” “就他想当我师父啊?”张无聿不由得多看了那清瘦老人两眼,“你有什么本事啊?” 吴大帅板起脸:“不得无礼!你……” 符沂白却拦住他,笑道:“我见张参谋长真性情,难能可贵,今日大帅过寿,咱们高兴,拜师的事过后再聊!” 张无聿还惦记着自己的事,闻言笑了两声,坐到吴大帅旁边给他预留的位子:“姐夫,我领你看戏法去?” 其实今日寿宴安排了不少节目,其中也有杂耍班子,这会儿还没到登台的时候,但既然张无聿开口,他不愿扫兴,就笑着扬手:“哪儿呢?让他们过来演一个!” “咱们去外院看行不行?变戏法的说能变出大玩意儿,我担心他给房顶掀了!” 吴大帅见堂屋里的众位宾客都在看他们,干脆起身招呼:“那各位,一起出去看看?” 外院闹哄哄的,闵瑾砚这桌都是生意人,彼此都熟,他到了之后挨个作揖,“王老板”、“李老板”的招呼个不停。 也有不少人对他带来的两个人好奇,问明身份后难免相互寒暄。 “哦,您就是礼砌巷的陈少爷啊?久仰久仰!” “李老板您客气了!” “这世上真有鬼吗?我看都是胡扯!” “王老板,可不兴对鬼神出言不逊,要有敬畏之心!不信问闵老板,他前些日子就见过狐妖!” “闵老板,真的?” “是,有这事,我们小九可是个能人,一棒子就给那狐妖砸死了。” …… 陈唐九喜欢这场面,聊得左右逢源,三火却浑身针扎似的别扭,尤其是,有几个人的目光总往他身上飘,为了维持傀门的形象,直接瞪回去不合适,尽量忍着装看不见。 一桌人聊得正热络,突听到内院传出喧哗,一看,器宇轩昂的吴大帅身后跟着一大群人,呼呼啦啦地跨进外院,赶忙都站起来打招呼。 吴大帅很有风度地回了礼,侧头问张无聿:“哪呢?” 张无聿也正找呢,人太多,找了半天才找见,在台阶上指着三火:“那个谁,不是要变戏法吗?过来!” 他“噔噔噔”下台阶朝他们那桌走去,所有人都正襟危坐,脸上努力挤出笑。 张无聿谁也没理,对陈唐九扬起下巴,又往自己身后指了指:“敢不敢给我姐夫再演个大的?” 陈唐九计谋得逞,心里惊喜交加,拉着三火就去拜见大帅,边走边低声说:“变大的,就上回那老鹰,让他们见识见识咱们傀门的*能耐!” 三火轻轻眨了下眼。 座位空出来,张无聿一屁股坐在闵瑾砚身边,拍拍他大腿:“你看过他们变戏法吗?” 闵瑾砚一哆嗦,吞着口水点头:“见过,见过两回。” “好看吗?” “嗯,还行。” 张无聿轻佻的目光在他脸上溜了一圈儿,忽然笑着问:“你几岁?” 这个问题让周围人都不约而同看过来,本来他们都还没注意这边,这会儿闵瑾砚脸红到无所遁形。 都是老油条,心中见仁见智,但可没人敢说破。 张参谋长问话不能不答,闵瑾砚硬着头皮:“二十四。” “哟,看不出比我还大三岁呢?”桌子底下,张无聿一把抓住他的手,“长这么嫩的吗?” 闵瑾砚魂儿都快飞了,生生把上好的梨花木椅坐成了刑椅,他用力抽了一下手,没抽出来不说,反而被握得更紧,眼见张无聿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心中更加绝望。 罢了,反正在桌子底下没人看得见,万一闹起来难看的只能是自己! 想到这,他放弃挣扎,任由张无聿握着,心头“突突”地跳个不停。 而恰在此时,正走向吴大帅的三火回了个头,眸子微微一眯。 第15章 陈唐九并未察觉到周遭的暗涌,挺高兴地拽着三火去给吴大帅见礼,激动溢于言表。 吴大帅稍感意外,底下过来这两人穿着得体,仪表不俗,不像是玩杂耍的。 于是,他多问了句:“无聿说你们会变戏法,你们是哪个班子的?” 为了加深印象,陈唐九特意说的玄乎:“回大帅,我们这可不是戏法,而是真的!” “哦?真的?”吴大帅见多识广,知道变戏法的必定要弄这些个玄虚,笑了笑也不戳破,“那就变来给本帅看看。” “遵命!”陈唐九捅了三火一胳膊肘,三火看似很不情愿地掏出纸鹰,托在掌心朝台阶上的几个人展示。 众人默默看着,更多人感兴趣的不是戏法,而是变戏法的这个年轻男人。 真好看啊!随风拂柳的身段配上冷艳绝伦的脸,这要是扮上妆,就没保定城那些名伶什么事儿了! 下一刻,他们全傻了。 也不见有什么动作,那纸偶眨眼的工夫就变成了一只雄鹰,展开翅膀腾空飞起。 在场人有的惊呼,有的揉眼,有的鼓掌叫好,那巨大的雄鹰兀自在头顶盘旋,不时发出锐鸣。 蓦地,它朝院子里俯冲而下。 滑翔的双翼带起强劲的风,庭院里挂的彩绸被吹得“呼啦啦”的响,又在低空猛一振翅,附近几桌的碗碟“稀里哗啦”全都遭了殃。 被殃及到的人纷纷逃到廊下,挤成一堆。 陈唐九登时冒了汗,还没想到该怎么道歉,就见那扁毛畜牲径直朝张无聿张参谋长去了。 “三火!” 他试图阻拦,可鹰是什么速度? 话音还没落地,张无聿就被一翅膀给拍得倒飞出去。 关键是,他还拉着闵瑾砚的手。 于是,全场人都看到,张参谋长和旁边座位的闵老板手拉着手一起飞出去,直到撞到廊柱才撒开。 三火:“……” 拽这么紧? 他看出张无聿对闵瑾砚图谋不轨,故意整他,本来瞄准得好好的,没想到两个人牵着手,把闵瑾砚也给殃及了。 第18章 他控着那鹰直冲九霄,逃离现场,在场人仰着脑袋看那鹰消失在云端,一阵静默。 廊下的两名警卫跑过去扶张无聿,他捂着胸口站起来,怒瞪三火和陈唐九,方才他挡在闵瑾砚后面,摔得很重,后脑勺都磕出了血。 “王八蛋,活腻了!” 闵瑾砚好不容易从地上爬起来,就见张无聿掏出了盒子枪,赶忙上去按他的胳膊央求:“张参谋长息怒!他们不是故意的!” “对对对,不是故意的!”陈唐九赶忙举双手求饶,又转向吴大帅狡辩,“变出来的东西是活物,活了就活了,不是能人为掌控的!大帅,实在抱歉,抱歉!” 搅了人家寿宴,态度一定要拿捏好,搞不好就要被一枪崩了。 吴大帅果真冷了脸:“你把本帅当傻子耍弄?搅了我的局,伤了我的人,还敢在这胡说八道!” 吴夫人拉了拉他的胳膊,小声说:“可我看那鹰好像就是真的呀!” 众人也都面面相觑,窃窃私语。 “是呀,不像是假的。” “连翅膀底下的绒毛都看清楚了,如果是假的,这得是多厉害的戏法啊!” “那鹰不是飞了吗?咱们亲眼看着飞走的。” 陈唐九脑子一转,立刻弯腰恭恭敬敬做了个揖:“那鹰真是活的,就是我这师弟学艺不够精闯了祸,不瞒大帅,我们是四百年前江湖上有名的傀门后裔,在下正是第十五代掌门陈唐九,哦,这位是三火,来自山西,方才不是什么蒙人的戏法,而是我们傀门术法。” “什么傀门?” 吴大帅皱了皱眉,转向符沂白,他搓着山羊胡打量着三火。 而他身后的两名徒弟却放肆怪笑起来。 “傀门术法?那不就是变戏法的吗?刚才那一手,怎么比书上写得还寒碜啊?怎么有脸跳出来说自己是江湖人的?可别给江湖丢人了!” “再说傀门不是早亡了吗?瞧你们俩这样儿,哪有点名门气质?干脆找个墙根蹲下,再摆个碗,怎么都比现在出来坑蒙拐骗强吧?” 陈唐九听到三火的拳头攥出细微脆响,赶忙拉住他。 刚要开口辩驳,却听到山羊胡叱了声“放肆”,那俩人顿时收起了笑,耷拉着脑袋不吱声,露出恐惧表情。 符沂白走下台阶,围着陈唐九和三火转了一圈,点点头:“方才见到纸偶化形,就模糊觉得有几分熟悉,原来真是傀门小友,想不到傀门销声匿迹这么多年竟还有后人。” 有人主动递梯子,陈唐九连忙顺着下:“不知这位前辈是?” “咒门符沂白。”他凝视着三火,眸光微闪,而后笑着对陈唐九说,“陈掌门,幸会!” 陈唐九指着自己:“你知道我?” 符沂白眯着眼呵呵笑起来:“之前倒是不知道,但陈宁烛的后人,不姓陈还能姓什么?” 他居然知道祖宗陈宁烛的大名,这更让陈唐九更加相信,对方是个老江湖。 咒门啊……好像在哪听过? 符沂白回到吴大帅身边,面对他询问的目光,淡淡一笑:“大帅,傀门在几百年前跟我咒门实力旗鼓相当,只可惜傀门祖师性格孤僻不爱收徒,没能发扬光大。” “是吗?”吴大帅重新打量陈唐九和三火,倒是有些刮目相看。 三火突然开口:“并非不爱收徒,只是识人不明遇人不淑,致使正统傀门中途夭折罢了。” 符沂白抚须大笑,而后点点头:“确实,听闻当年傀门祖师钟燊跟陈宁烛师徒反目,后那钟燊被徒弟抽走生魂,变成了根不能动也不能言语的木头,又因其体质特殊,是上好的药引,被明码标价,世人价高者得,听说没几年便被折腾死了,最后尸首也不知被丢在了哪儿。” 三火缓慢地眨了下眼,眼尾泛起一抹凌厉的暗红,陈唐九却瞠目结舌接不上茬。 说什么呢这是?他说的是傀门吗?怎么自己一点都不知道呢? 祖宗跟师祖?不能吧?祖宗还给师祖单独弄了灵位呢! 简直道听途说,胡说八道! 但他稍一合计,觉着还是不指出来为好,因为吴大帅这会儿的表情充满了同情。 吴大帅早年当过响马,干过不少伤天理的事,听完也觉得天下最惨的事莫过于此,不胜唏嘘。 他缓了缓神,挥手:“本帅就喜欢江湖人,尤其是玄门,既然你们也是名门之后,那就上里面坐吧!” 陈唐九心中一喜,暗叫“成了”,却听三火说:“不必了,我们就在外面。” 他自顾自回刚才的座位,陈唐九气得跳脚,却只得跟吴大帅客套:“对,坐外头就成,草民家住礼砌巷,傀门现在虽不行了,但草民在驱妖避邪方面还是有几下子的,大帅若有需要就派人来知会一声儿!” 故意说的很大声,争取内院外院都能听清。 吴大帅大笑,朝符沂白抱拳:“那倒不用,本帅有符掌门帮衬,什么妖啊鬼的,不敢近身!” 陈唐九讪笑:“那是,大帅一身正气,妖鬼本来就不敢近您的身,是我失言了!” “不打紧的,你请自便吧!”吴大帅满意地点点头,招呼众人回堂屋。 陈唐九注意到,他对咒门那老头态度好到令人眼热,一口一口“符掌门”叫得恭敬,心里不由得酸溜溜的。 可恶,自己也是掌门啊! 但好在周围人看他的目光也较之前多了许多崇敬,也不算全无收获。 张无聿被警卫送去包扎了,闵瑾砚悄悄松了口气,掏出手帕用力擦刚才被握过的手,一瘸一拐走回座位。 三火破天荒主动问候:“没事吧?” 闵瑾砚耳朵泛红,摇头表示不打紧,避着旁人小声说:“谢谢你,三火!” 陈唐九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感觉自己被孤立了,问:“那个,是出什么事了吗?” 碍于周围人的注意力大多在他们身上,闵瑾砚咬住嘴唇不说话。 三火慢腾腾把视线挪到陈唐九脸上,看到一种别致的愚蠢,又慢腾腾挪开,像是翻了个白眼。 - 去给大帅贺寿这个决定可太对了,现在陈唐九成了全保定城的名人,人都知道礼砌巷有个会捉鬼拿妖的傀门后人,被吴大帅亲口夸过,今后铁定前途无量。 有心思活的已经带着礼物登门拜访了,这不,他刚送走了一波客人,心里正美着。 一回后院,就被泼了盆冷水。 三火冷冰冰地朝房檐底下的木将军扬了扬下巴:“不练吗?” 陈唐九:“……” 他扶着腰:“哎哟哟,可能昨晚没睡好,腰疼的厉害!” 刚一转身,三火也不知是怎么到的他身后,一下就把他的肩膀按住了:“给你治治?” “……不用了!”陈唐九投降,“我练,这就练!” 好巧,救星来了。 柳缇柳署长风风火火闯进来,一身的汗:“小九,快点!跟我走!” 陈唐九心中一喜:“怎么了,柳爷?” 柳缇见三火也在,朝他自以为潇洒地打了个招呼,然后笑容一收,一把攥住陈唐九的手腕子就往外拽:“赶紧,快点!” 陈唐九本来也不想练劳什子的控偶术,都没挣扎,一边喊着“我回来再练”,一边就由着柳缇把自己拉到警察署的黑漆大马车上。 “干吗呀?” “相亲!” “什么?跟谁?” “吴大帅的亲闺女!”柳缇眉开眼笑,比他自己相亲都上心,“快点,先去让闵老板给你捯饬捯饬,别丢了咱们弟兄的脸面,人家可是从欧罗巴回来的洋小姐!” 第16章 吴大帅的女儿吴美芝几年前远赴欧罗巴读书,前几天特意赶回保定给老爹祝寿,结果带回来的消息差点给老爹气死。 她前阵子找了个洋人男友,回来就跟爹娘说要外嫁。 吴大帅就这么一个女儿,要是就这么嫁出去,三五年都未必能见上一面,当场就拒了。 吴美芝赌气离家出走,又被抓了回来,吴大帅把她关在房间还不放心,就让柳缇这个警察署署长亲自看着。 于是,柳缇的活儿从“陪张参谋长玩”换到了“贴身保护吴小姐安全”,这一来更加不敢怠慢。 柳缇也气啊,他都好几天没去谢班主那儿了,一天天心急火燎的,就忍不住变着花样劝吴小姐,希望她能回心转意,自己也好早点恢复自由身。 吴美芝遗传了老爹的脾气,气性是真大,亲爹的寿宴都不去参加,柳缇也只好守在她门外。 这还有头吗? 他仔细琢磨一番,去敲了吴小姐的闺房门,假装跟她拉家常。 柳缇说:“小姐,洋人吃那东西咱也吃不惯,你要在那边待一辈子,那不是活遭罪吗?” 吴美芝说:“不啊,我吃得挺习惯的!” 柳缇说:“小姐,听说洋人身上臭得很,毛还多,咱也不是养猴子,要那玩意儿干啥呢?” 第19章 吴美芝说:“你再敢这样说我的汤姆士,我就撕了你的嘴!” 柳缇说:“我看小姐对汤先生也是真爱,大帅那边你来硬的肯定不成,不如搞个迂回脱身法?” 吴美芝问:“怎么个迂回脱身法?” 柳缇说:“咱保定城青年才俊也不少,今天大帅寿宴来了不少人,你出去瞅一眼,看哪个顺眼,回头就跟大帅说看上他了,你们欧罗巴不是都时兴那个什么……自由恋爱么?你就说,先相个亲,然后恋爱试试,等大帅放你回欧罗巴,你就来个信,说两人不合适。” 吴美芝说:“柳哥你真聪明!” 柳缇说:“但有一点啊,小姐,老柳我一番好心,你可别不小心把我漏出去,到时候大帅非得毙了我。” 吴美芝说:“放心吧,不能,咱们赶紧去吧,一会儿寿宴都散了!” 俩人到前院的时候,刚好轮到陈唐九侃侃而谈。 吴美芝一眼就瞄中了他,隔着门打量了一番。 一米八五的身高,五官长得都挺好,口条也利索,喜欢这么个人不算跌份儿。 关键是,一看就个趋炎附势的主儿,容易摆弄。 吴美芝说:“就他吧,回头我跟我爹说说。” 柳缇冷汗当时就下来了。 今天一早,吴美芝就跟吴大帅说了。 对吴大帅来讲,只要女儿不远嫁重洋,现在就算说喜欢乞丐八成他都能考虑一二,于是点了头。 柳缇赶忙自称认识陈唐九,主动请缨说媒。 听完,陈唐九傻眼,总觉得浑身刺挠似的。 “柳爷,这不成吧?” “有什么不成?反正她过俩月就走了,你哪怕演演呢?到时候你被甩了,大帅觉得对不住你,肯定得给你好处封口补偿啊!” 陈唐九仔细一琢磨,还真的是。 他迟疑地问:“那,吴小姐对我会不会稍微有那么一点点好感?” 柳缇伸出拇指和食指,用食指指尖在拇指指肚上掐了一小节。 陈唐九脸都绿了:“就这么点儿?” 柳缇想了想,又把指尖往下挪了挪:“可能还要多一点儿。” 也太掉价了,打发要饭的呢? 陈唐九酸脸,掉头就要开门下车。 柳缇忙拦他:“哎哟小九,就当帮哥哥个忙!哥哥就问你,要钱还是要脸?” 就算陈唐九不开腔他也能看得出,他选了钱,于是得意地眯起眼:“我跟闵老板说完了,他店里有现成的西装,过去给你改改尺寸,跟吴小姐约的下午三点,到时候你好好表现!我警署有事,就不奉陪了!” 陈唐九别别扭扭的:“那说好啊,柳爷,我这纯是为了帮你!” 说话间,黑漆马车停在锦绣布行门前,陈唐九跳下车,一头扎进店里。 - 陈唐九借引子溜了,秤砣和宁宁看出三火气不顺,一起躲去偏院干活。 他一个人在院子里玩木将军,渔线在他手里像有生命,木头人也跟着活了。 “三火,三火——” 苏行跑进来时,木将军正爬到树顶代三火逗猫,没等他看清楚什么情况,三火食指一松,木将军“哗啦”落回地上,摔得乱七八糟。 苏行奇怪地瞥了一眼,立马上去牵他的手腕:“快走,跟我走!” 口气跟方才的柳缇如出一辙,脸上的兴奋劲儿都快把三火的冰块脸给融化了。 “干吗?” “快快快,咱看热闹去!” “什么热闹?” “小九去相亲啦!咱跟闵老板去围观!” 三火眼梢一挑,再什么都没问,就跟着走了。 陈唐九相亲的地方定在吉多林西餐馆,离锦绣布行不远。 三火和苏行到的时候,闵老板已经选好了座位,跟陈唐九他们就隔着一张镂刻西式花纹的矮屏风。 陈唐九能看到他们,他们也能看到陈唐九。 他穿着一身草绿色的条纹西装,像只绿豆蝇,但别说,这套衣服显得他宽肩窄腰身姿挺拔,而且眉宇间还多出几分书卷气。 吴美芝唇红齿白皮肤也好,是个美人坯子,她今天穿着西洋人的蓬蓬裙,脖子上的金项链比手指头都粗,上头坠着好几样宝石,连着蝴蝶形胸针随着她的动作晃得人眼晕。 三火朝他们冷冷一瞥,随着苏行落座,端起侍者送上的柠檬水,一口喝光。 本来陈唐九跟吴美芝谈得挺投机,别的不说,这位欧罗巴回来的大小姐还见多识广,谈吐大方,很讨人喜欢。 可等三火跟苏行一进来,他立刻结巴了,好像凳子上冒出了钉子,扎得他扭来扭去,连说话声都小了。 四周骤然冒出的凉气儿把闵瑾砚和苏行冻了个哆嗦。 苏行搓了搓胳膊,还傻乎乎地问:“怎么这么冷啊?” 闵瑾砚看出三火不对劲儿,觉着今天就不该叫他来,硬着头皮没话找话:“三火,你吃了吗?洋人的牛排挺好吃,尝尝?” “吃了。”三火冷冷吐出两个字。 “那给你叫个沙冰吧?你不是喜欢吃凉的?” “不吃。” 得。 闵瑾砚挥挥手,把侍者打发走了。 西餐馆里流淌着悦耳的钢琴声,每个客人都是一副矜骄模样,很装,这桌的仨人跟其他人格格不入。 他们只顾竖起耳朵听陈唐九和吴小姐天上地下的胡聊,眼看吴小姐笑得跟花儿似的,明显特开心。 闵瑾砚一回头,看到三火正在折纸,而他面前的桌上不知什么时候摆了一排白白胖胖的小耗子。 他先是一愣,而后用颤巍巍的声音叫了句:“三,三火,别……” 三火撩起眼皮,闵瑾砚仿佛看见一把蒙着寒霜的刀子朝自己扎来,猛地捂住嘴,把后面的话给按了回去。 他看着三火把桌面上的纸耗子从头摸到尾,手过之处,耗子们“呲溜呲溜”地顺着桌腿爬到光滑的乌光地砖上。 苏行余光看到有东西在动,一转头就看到了一大群灰毛大耗子,还没等尖叫出声,就被闵瑾砚捂上了嘴。 他早有预料,出手极快,苏行喉咙里的音儿没能发出来,硬是给憋出了两滴眼泪。 虽知道三火本事大,但苏行没见过他动手时候的样子,所以也可能是吓的。 他是没发出声,隔壁的吴美芝却“嗷”一下跳起来,拎着小包包连踢带蹦,根本拦不住耗子往她的大裙摆里钻。 陈唐九上脚帮着踩,但耗子太灵活,他又不是猫,根本治不住。 吴美芝叫着救命,周围两桌客人反倒躲得远远的,几名侍者拿着工具过来帮忙,也是打不到,几个人对着围在吴美芝身旁的老鼠束手无策。 一只爬到她腰上的老鼠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她再也受不了了,大哭着狂奔出西餐馆,带着十几只老鼠一起冲上街面。 闵瑾砚:“……” 苏行:“……” 陈唐九看看一脸苦相的两位好友,又看看淡漠不语的三火,明白了。 惹祸了呀? 他灵机一动,冲餐馆老板吼:“你这餐馆怎么有老鼠!吓到吴大帅家的小姐了!” 一听是吴大帅家的小姐,餐馆老板刹那间满脸土色,慌忙摆着手:“不不不,不知道哇!这不可能啊!贵客,不信你去后厨看,我们的餐馆很干净的!” 苏行推了他一把:“看个屁啊,你还不赶紧去大帅府登门谢罪!” 闵瑾砚也站起来:“就是,我们小九正跟吴小姐相亲呢,你们真是坏大事了!” 老板连连说着对不住,把这满天神佛送出门去,开始琢磨怎么登门赔罪才死的好看点。 几个人默默往布行方向去,三火突然拐了个弯,回家了。 陈唐九赶忙朝闵瑾砚打了个手势,小跑着跟上去:“三火!” 三火停下脚步,从头到脚打量他,冷哼一声,嘲讽一笑,搞得他直冒冷汗。 “腰不疼了?” “还,还有点!” 三火点点头:“腰疼倒是不耽搁跟女人聊天。” 陈唐九赶紧狡辩:“不是你想的那样,是柳爷让我假装跟吴小姐相亲,是为了替她脱身,哎呀,这些说来话长,我跟她真的什么都没有!” 三火冷冷回眸:“你跟她有没有,跟我有关系吗?” 陈唐九愣住,怎么捉摸,这话里话外的滋味都不太对。 第17章 三火盯着陈唐九看了一会儿,不见他有表示,主动说:“我要找的棺材八成已经不在此地了,你提前准备车马,等找到了,我给你乌沉丝,你给我棺材,再往后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但如今在我眼皮子底下,你给我老实点。” 他走了,留陈唐九一个人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发呆。 半晌,陈唐九挠挠头:“事儿的!我怎么不老实了?” 他兜了个圈子,回锦绣布行去找闵瑾砚和苏行,打算请他们去戏园子呆一晚,要不然回去还得面对三火那张臭脸,想想都头疼。 第20章 苏行正跟布行掌柜聊天嗑牙,一见陈唐九就乐:“小九,你怎么回来了?” 陈唐九没搭理他,四处看了看,问:“闵老板呢?” “刚才大帅府来人给找走了,说是做两身衣裳,要闵老板亲自上门去量尺。”苏行软着身子靠上他胳膊,挤眉弄眼,“九儿,你跟三火,你们俩……” “我们俩?什么?” “刚刚那一出是三火弄的,大手笔啊!他是不是对你……”他继续挤眉弄眼,见陈唐九还不明白,竖起两根大拇指,往中间勾了勾。 陈唐九汗毛都竖起来了:“别瞎扯啊!哪能呢!” “那他干吗见不得你跟别的女人相亲啊?不是捻酸吃醋是什么?” “不能够!”陈唐九回想起刚挨的那通训,扯起的嗓门顿时降了几个调,“他就是……想让我老实点!” 锦绣布行家传的手艺,在保定城有一号。 老闵家有三个儿子,老大早年间去了东北闯荡,如今在张大帅手下当副官,整年整年不着家,老二是个纨绔子,整日浪迹花丛,前年得花柳病死了,老三闵瑾砚是三兄弟中最不起眼的一个,性子中规中矩,做事踏实稳健,倒成了最适合继承家业的料。 闵瑾砚从懂事起就专心跟老爹学本事,加上善于结交各界朋友,布行规模比原先翻了一倍不止,老闵这两年身子骨越来越不行,就干脆撒手,把生意全交给三儿子打理,闵瑾砚也没让老爹失望,锦绣布行的名头被他打出来了,经常有权贵之家请他登门量尺,这不稀罕。 前天才受邀参加吴大帅的寿宴,今天人家就送来了生意,闵瑾砚挺高兴,跟着大帅府的下人从小门进府,安安静静往内院走。 走着走着,就听到院墙另一头有人说话。 “师父,我看傀门那俩人也没什么可忌惮的,一个二傻子,一个病恹恹,直接抓起来严刑拷问算了!” “傀门跟其他门派不同,傀术更是令人难以捉摸,不可掉以轻心。” “那您找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找到了,就这么干看着?” “别急,我们……” 说话间,师徒三人转出月亮门,正好跟闵瑾砚走了个对脸。 他正听得发蒙,没留神撞到了说话的人,被逮了个猝不及防。 居然是吴大帅身边的红人,留着撮山羊胡的符沂白? 闵瑾砚脊背发凉,垂下头假装什么都没听见,就打算从他们身边绕过去。 符沂白却出声招呼:“闵老板是吧?怎么来大帅府了?” 闵瑾砚赶忙回身鞠躬:“符先生,我来量尺。” 符沂白问:“哦,刚刚,听见什么了?” 闵瑾砚故作惊愕:“啊?没听见什么呀!” 符沂白瘦削的脸上浮上阴森森的笑,过去按住他肩膀。 他一咧嘴,感觉被按住的地方冻住了一样,而后那股冰凉感觉迅速漫延至全身,针扎似的疼。 符沂白微笑说道:“好好量,好好做,我徒儿拜师礼上要穿的。” 枯槁的手撤下的刹那,闵瑾砚浑身一松,像是被人从冰水里救上来,他忙用力点头,而后一愣。 徒儿?拜师礼? 不是吴大帅要做衣裳吗? “那,那我先去了!”闵瑾砚不及多想,冲符沂白弯了弯腰,跟随引路的下人继续往里走。 等跨进到下一进院子,他见四下没人,问前面闷头走的引路人:“请问一下,是哪位要做衣服?” “张参谋长。”那人朝前面的正房一扬下巴,“喏,到了,你进去吧!” 闵瑾砚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你不进去吗?” “我进去?”那人回头一看闵瑾砚,目光变得怪怪的,半晌才回过神来,“张参谋长不让人随便进他的屋,我可不想被他踢出来,闵老板,您快去吧!” 闵瑾砚只好上前敲了敲门,里面立刻传来熟悉的:“进来!” 张无聿早等得不耐烦了,一双军靴高高翘在桌子上,椅子前腿悬空,晃晃悠悠的,看着随时都能倒。 随意拿眼往门的方向一扫,“咣当”一声,椅子就四脚落了地,一双眼黏在了那张日思夜想的脸上,连喘气儿都忘了。 他眼里的火热把闵瑾砚烫到了,赶忙趁跨门槛的工夫低头打量自己,觉得与平常没什么不一样。 但对面坐着的这位是个喜怒无常的主儿,谁知道他又抽什么风。 想着赶紧量完走人,他说:“张参谋长,我来给您量尺。” 张无聿吞了口口水,点头。 闵瑾砚故作镇定,边量边记,在对方不错目光的审视下耳朵都红透了,手指微微发着抖。 张无聿垂眼看着他渗出薄汗的额头和微微发白的嘴唇,只感觉愈发口干舌燥,在他圈住自己的腰围时,忍不住一把将人给抱住了。 “张参谋长!” 闵瑾砚像只受惊的兔子,真真儿地蹦了一下,上手推他,无奈他一身的腱子肉,纹丝不动。 “今天怎么这么好看呢?特意打扮了?打扮给我看的?” “没有,没有打扮!”闵瑾砚慌忙否认,“放开我,你干什么!不是做衣服吗?” “衣服多的是,用你做?要是不那么说,你能来吗?”张无聿还挺得意,连推带搡把他锢在椅子上,“本来就是想你了,想见见,不知怎么突然就窜起火了,我看就择日不如撞日吧!” 粗重灼热的气息喷到闵瑾砚耳边,他彻底慌了,都是男人,他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张参谋长,我不是那样的人!” “哪样的人?跟老子还委屈你了?” “参谋长,我,我给您钱行么?以后按月孝敬您,求您了……” “你自己觉着行吗?我张无聿缺你那仨瓜俩枣?” “我,我大哥,在东北张大帅手下,都是同行,您……” “甭他妈跟老子提姓张的,那个老匹夫,我姐夫早晚弄死他!甭费劲了,告诉你,老子想搞谁还没有搞不到的,你在整个直隶打听打听!”张无聿失去了耐心,大手用力捏住他的下巴,丰润的嘴唇被捏成诱人的深红色,他死命盯着不放,阴恻恻地说,“姓闵的,今天你要是不从,以后我让你闵家让保定城寸步难行!要是乖乖听话,我保证锦绣布行生意兴隆日进斗金,这一反一正,你可给老子想明白了!” 闵瑾砚被捏住了七寸,清俊的脸瞬间失去血色,嘴唇颤了颤,几颗泪不知不觉顺着眼角滑落。 - 陈唐九本想拉苏行去听戏,结果苏行一句“找三火一起呗”,他立时萎了。 算了,还是回家吧! 他一路琢磨到家后三火会是个什么态度,顺带想出好几种应对办法,结果回到礼砌巷,却发现自己家门口有个人在石狮子旁边转来转去,看着想进又不敢进的。 他远远地问了句:“找谁?” 那人一回头,他倒是认出来了,脑子里跳出来的第一个念头:一块银元。 穿着西装,手里拿着个大烟斗,正是洋货店老板。 陈唐九立马猜到他家里的圣母像肯定是出问题了。 他可精着呢,假装没认出人来,大摇大摆朝他走过去,夕阳的橘色光芒把他绿色的西装变成了褐色,活像只直立行走的大蟑螂。 洋货店老板也认出了他,恭恭敬敬上前行了个礼:“您是陈唐九陈先生吗?” 陈唐九背着手,扬了扬眉毛:“嗯?嗯!” “我有个朋友前天有幸被邀请去大帅府,见过您,听说您能降妖除魔,所以想请您上我们家看看!” “哦,大帅府啊……” 陈唐九还以为那天在洋货店给他留的话被他记在心里了,弄了半天是大帅府听来的,看来自己以往的观点没错,人只有地位高了,说出的话才更有可信度,也更多人愿意花心思去听。 不过,这也正说明,自己发扬傀门的计划通了? 嘿嘿! 陈唐九的脑子里闪过三火冷若冰霜的模样,突然得意了,看眼前这假洋鬼子越看越顺眼。 “哦,要驱鬼是吧?跟我进来说!” 说!必须好好说!说给钟三火听,看他还敢不敢瞧不起自己! 洋货店老板一扫几天前的高傲,微微弓着脖子跟在他身后跨进门槛,手里的烟斗都没敢点,生怕惹人厌烦。 “三火?三火!”陈唐九扯着嗓门喊。 没见三火,管家陈岸却被他喊出来了,一脸莫名其妙。 “少爷,怎么了这是?” “三火呢?” “后院呢!” “让他来前面,有事!”陈唐九一派大家长的风范,挥挥袖子,就带洋货店老板往堂屋去。 陈岸一头雾水。 堂屋桌上现成的茶水,陈岸按照陈唐九平日里的习惯提前准备的,他爱喝凉茶,解渴。 他翻起两个茶碗,主客各倒了一杯,犹豫了一下,又翻起一个,倒满,摆在空位上。 第21章 洋货店老板拱了拱手:“陈先生,我家……” 陈唐九一抬手:“等会儿!等会儿说!人没到齐呢!” 必须让三火旁听,让钟家一脉瞧*瞧自己的本事! 三火来了,满脸挂着寒霜,进门冷冷扫了陈唐九一眼,也不知他在趾高气昂个什么。 瞄了一眼桌上无主的茶杯,坐到位置上,没碰那杯茶,单用询问的目光看向他。 陈唐九反倒不急了,端起茶杯慢腾腾靠近三火的杯子,轻轻碰了一下:“干!” 笑得贱兮兮的。 三火:“……” 他嫌弃地别开脸。 脏东西! 第18章 三火避开陈唐九的目光,主动看向洋货店老板。 跟陈唐九一样,他也一眼认出了来的这人,心有所感,嘴角忍不住往上翘了翘。 等这么久,洋货店老板早就急得不行,看到主角来了,立刻开口:“两位,我叫池衣,开洋货铺的,我记着,两位前些日子在我那买过东西。” 陈唐九点点头:“嗯,是有这事!” 池衣舔了舔嘴唇,面露恐惧:“最近邪门得很,家院子里老是被人扔进动物尸体,最开始是麻雀老鼠什么的,后来是兔子和鸡,再往后是死猫死狗,这一个月几乎天天都有,我琢磨,这样下去是不是得死人啊?” 陈唐九皱了皱眉:“不能吧?要只是隔墙扔进动物尸体,那没准是谁跟你捣蛋呢吧?” “不不不,我开始也以为是自己惹到了谁,人家故意来找茬的,但今个儿更大了,扔进来一头羊!而且,那些动物的血都流的干干的,就咱们家里杀鸡都放不了那么干净!一滴都没有啊!” “一滴都没有?” 陈唐九诧异地张大眼睛,转头看了看三火,见他也正看着自己。 两厢目光一撞,都看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圣母像。 送上门的生意哪有不做的道理,价钱也不用像原先卡的那么死,原先贵,是因为每做一趟活就要耗去一两根乌沉丝,现在只耗一张纸和三火就行。 陈唐九假模假式地掸了掸肩膀,虽然上面什么都没有:“池老板,有话说明面,我出一趟活儿一两金打底,要是事儿麻烦,那得加钱。” 一两金,差不多是一百个银元,等于一百个指甲剪和一百盒手油。 池衣一脸肉疼:“陈先生,能不能商量一下……” “商量什么?”陈唐九敲着桌面,“你家这事听着就蹊跷,少于一两金我肯定是不干,不过话说回来,我就敢这么跟你打包票,在保定城,除了我陈唐九,再没一个人能把你家这事办得利索!” 池衣的脸上半是怀疑半是为难,看了眼满脸淡然的三火,一时目光惶惑,拿不定主意。 见状,陈唐九不耐烦地挥手送客:“不行就算了,你走吧!我得赶紧把这身衣服换下来,就烦这洋玩意儿!” 三火的嘴角几不可见地翘了一下。 指桑骂槐,欲擒故纵,这机灵劲儿随谁呢? 陈唐九连唬带蒙的一番游说,洋货店老板池衣被他越说越紧张,就觉得今天这事再不解决家里就要出人命似的。 很快谈拢了一两金子的价格,陈唐九也不张罗换衣服了,起身就要出发。 可三火却没动。 出了堂屋,陈唐九一回头,朝他招呼:“走哇?” 三火站起来,却拐了个弯往后院去了,压根没理他。 猜他八成还在因为下午的事生气,陈唐九有点尴尬,瞄了探头探脑的池衣一眼,清清嗓:“咳,我还是去后面换身衣服,等我!” 他加了十二分小心,靠近蹲在树下的纤瘦人影。 天快黑了,只能看到树底下黑黢黢的一团,他知道,三火正在喂猫,自从他来,喂了好几年的猫都跟自己不亲了,对三火倒是随叫随到。 陈唐九也跑过去蹲他跟前,果然看到他正在撸那只懂事的大橘。 “三火?” “干吗?” 他总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很难看出到底生没生气,陈唐九有求于人,低声下气地哄:“咱去洋货铺看看啊?” 三火一口回绝:“不去。” 大橘翻了个身,肚皮朝上,三火的手指插入肉嘟嘟的毛皮,原地画着圈。 这只大橘平常碰都不让碰,能谄媚到这个地步是陈唐九没想到的,这么毫无防备的姿势,他也想摸摸。 担心再摸跑了惹三火生气,他按捺住上手的冲动:“就去看看呗,听说池衣有个女儿呢,这两天吓坏了,可怜见儿的!” 三火冷冷瞥他一眼,依旧是那句:“与我何干?” 陈唐九讨了个没趣,但这个答案倒是不太让他意外。 不成了,看来只能用乌沉丝了,就给一两金子,那只能用一根,多了就赔了。 心里盘算着,突然听到大橘发出嗲嗲的“喵呜”声,突然就蹦出来个馊主意。 他自言自语:“哎哟,我这傀术练得也不行,可别丢了傀门的人。” 见三火没反应,他继续:“倒也没事,我还有乌沉丝呢!虽说是大材小用,但也比丢人强。” 见还没反应,他托腮叹气:“唉,圣母像啊,洋妖怪咱也没见过,万一乌沉丝也不行,那我没准就折了,我折了不打紧,可就不能继续找棺材了,而且,保定城这猫猫狗狗恐怕都要遭殃咯!” 三火歪头看了他一眼,也不知是担心棺材,还是为猫猫狗狗的安全考量,终于从大橘身上收回手。 “赶紧换身衣服去,丢人现眼!” “好嘞!” 陈唐九麻利地去了。 池衣的老婆中午那会儿在后院柴垛里发现死羊,找池衣连哭带闹,池衣实在没心思经营,就把洋货铺给提前打烊了。 陈唐九和三火被直接引去后院,看到了放在柴火堆上的那只干瘪羊尸。 皮毛乱蓬蓬都打结了,找不见伤口,也没沾到半点血迹,羊眼像是蒙着雾,半睁半闭透着诡异。 保险起见,陈唐九今天带着乌沉丝来的,有这东西在身上,才到巷子口就察觉到一股不寻常的气息,这会儿仔细分辨,来源却不是这只羊。 那就只能是圣母像了。 三火的目标看样也是前院的铺子,正睁着冰冷的眸子望向那边,眼底像是被手中油灯的光给烧起来了,寒霜化为了冰晶,亮晶晶一片。 实在是害怕,池衣把洋货铺里所有烛台都点亮,道了个歉就匆匆跑了。 圣母像那块儿的烛台格外多,也格外亮,三火盯着那白瓷罐子似的雕像,慢吞吞眨了下眼。 源头就是这里,但那雕像一动不动,陈唐九束手无策。 他凑近三火:“我说,这洋妖怪是跟咱们这的妖怪不一样哈,这要咱们这的妖怪,看到收妖驱邪的早就跳了,这货倒是沉得住!” 三火瞥了他一眼,缓缓抬手,轻点在圣母像的额头。 “噗——” 底座冒出一股轻烟,空气中荡开甜腻腻的味道,像是上品楼刚出炉的老婆饼。 陈唐九下意识吸了一口,觉着还挺好闻,下一刻,脑子一晕,身子一晃,好在一把扶住了供奉神像的桌子。 不好,这烟有蹊跷! 他担心三火也中招,赶忙转头看他,却发现他看自己的眼神像看白痴:“不会捂着口鼻?” 陈唐九赶忙把自己给捂上,瓮声瓮气地问:“你为什么没事?” 三火懒得理他,扭头看向这排货架的尽头,烛光照不进的死角一片晦暗。 “吧嗒,吧嗒……” 像是水滴落在木地板上,越来越急。 陈唐九吞下一口口水,擎起三叉烛台往那边照了照,隐约看见什么东西,就壮着胆子往前走了几步。 渐渐地,一道半透明的暗色影子映入眼帘,个头快高到天花板,却瘦的像根竹竿,因为个子太高,陈唐九仰头都看不清它的脸。 就算是个洋鬼,也不能这么高吧? 烛光照应下,陈唐九感觉那怪物在不停晃动,一下拉长,一下缩短,没个固定形状,他眯起眼睛,还没等看清,那东西陡然化作一团湿雾向他飘来。 这回看清了,竟是一个个小米粒大小的红色颗粒,像是去年在山中见过的大团大团的红蚂蚁。 他一时搞不清这东西的路数,往后退了几步,不料却撞到三火身上。 三火呵斥:“不准退!” 陈唐九:“不是……” 三火一把把他推到一旁,对着漫过来的雾念到:“区区残魂,没有媒介如何能修得肉身,不如放下执念早入轮回!” 陈唐九贴近他,狗狗怂怂地问:“我说,洋鬼有轮回这一说吗?” 三火一愣,旋即扬起眉毛:“来都来了。” 陈唐九说:“要不直接灭了算了?” 三火点头:“也行。” 陈唐九赶紧往旁边让了让:“上!” 仿佛听懂了他们的话,湿雾卷着凉意遁到货柜上方,钻进柜顶和天花板的夹缝当间,在柜边留下一抹殷红。 第22章 “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吸了动物的血,凝成的血雾。” “啊?” “否则早魂飞魄散了。” “哦……” 陈唐九谈不上害怕,但身上的确有点发瘆,他还没见过这么凶的鬼。 这两年他降妖伏魔的活儿干了不少,大多数孽障只是犯了界现了形,并未真正伤人,这洋鬼可够狠的,今天能逮动物喝血,明天就能逮人,不得不除。 他捞了一把口袋里的乌沉丝,稍稍定住心神,想看三火怎么解决。 纸傀对付这东西好像不太对路啊…… 转眼间,血雾消失得无影无踪,三火站在原地,眼睛稍稍往右一撇,落回到圣母像上。 他偏头问陈唐九:“带乌沉丝了吗?” 陈唐九赶紧捂口袋:“干吗?” 三火伸手:“教你乌沉丝的真正用法。” 真正用法? 陈唐九愣了愣,双颊有点发烫,哭丧着脸掏出乌沉丝:“你不是能耐吗?倒是用傀术啊,用乌沉丝的话这趟就亏本了,你可得赔给我!” 三火冷哼:“破东西,有什么可宝贝的!” 陈唐九觉得他是在吹牛,不服不忿地说:“那你倒是给我点儿啊?” “等找到棺材,要多少有多少!”三火双手将乌沉丝扥直,目光盯住货架上某处,“捂好,别吸入血雾!” 湿雾贴着凹凸不平的房梁漫延,仿佛展开猩红触手的八爪鱼,悄无声息爬满头顶,蜡烛焰头舔到湿漉漉的空气滋滋作响,火苗渐渐变成幽蓝色。 “吧嗒”,脖子上突然一凉。 陈唐九一手捂着口鼻,拿另一只手在后脖子上轻轻一抹,沾到满手黏腻的红。 妖孽啊,早知道带两根乌沉丝好了! 咋还不动手? 他看三火仍然木头疙瘩似的站着不动,又不敢开口喊他,灵机一动,贴着货柜慢慢蹲下去,只求离头顶的血雾远点。 侧脸有点发痒,像是有什么很轻的东西在撩拨,他上下牙打起了架,心惊胆战地上手摸了摸,哦,原来是三火手中垂下来的半截乌沉丝,刚好在他耳尖擦过。 顺着乌亮的丝线向上看,三火细腻的面庞被幽蓝烛火照得瓷白,安静得像是个假人,他拉了拉他衣摆:“三火,三火……” 三火垂眼,看到怂怂的陈掌门,一点也不掩饰脸上的嫌弃,还往远处挪了挪腿。 趁此空档,血雾蓦然压下,腥臭气息直逼天灵盖,三火嘴唇动了动,十指交握,又猛地一拉,那头发丝粗细的乌沉丝居然被拉成了一张泛着金光的大网,将头顶的血雾全都包裹入内,一丝不剩。 随着网兜逐渐缩小,在里头不断翻腾的血雾最终变成小小一团,最后被三火随手握进掌心。 陈唐九瞠目结舌。 “厉害啊,三火,这就是乌沉丝的真正用法?” “之一。” “所以,到底怎么用的?” 笨死得了! 三火欲言又止,蓦地目光一凛:“小心身后!” 货柜下方腾起一小片暗藏的血雾,利箭般扎向陈唐九后颈,三火一扬手,袖中纸偶激射而出,在半空化作一只凶悍的狸花猫。 陈唐九被直扑过来的黑影吓了一跳,本能往旁边一歪头,箭头贴着他颈边擦出一道血痕,正射入狸花猫大张的嘴巴里,穿了个透。 血花飞溅,猫身落地。 “我去!”陈唐九叫了一声。 他还以为是猫被箭给射穿了,定睛一看,原来是猫把箭给吞了,血也不是猫的血,纸傀重新变为纸偶的同时,不再成形的血雾被吸收,纸猫变成了血红色。 他骂了句脏话,又感觉脖子侧面火烧火燎地疼,慌忙上手去捂。 “别碰!”三火一把捏住他的腕子,盯着那处伤,微微蹙眉。 方才陈唐九拿的烛台早掉了,他回身拿了另外一个,蓝火虽然已经变回黄色,但仍然烧的不旺,大病初愈似的。 他把烛火凑近他的伤,见到一个两寸长的创口,渗出来的血混上了妖物的脓血,反射出几点妖冶的黑红,周围还起了好几个大水泡,像是被烫出来的。 难得见到三火的紧张样,陈唐九堆了,声音飘着问:“啥呀?有毒啊?” 三火目光在伤口上流连片刻,把他的脸扳向另一边,偏头凑近他的伤,唇瓣微张贴了上去。 第19章 敏感的脖颈忽然被冰凉柔软的唇贴住,陈唐九头皮麻了一下,忘了自己还能喘气,憋得满脸通红。 下一刻,他察觉出异样。 三火在吮吸他的伤口,很用力,弄得他钻心的疼。 吸毒血吗? 不是吧?吸毒血不是该吐出来吗? 三火非但没吐,他甚至还听见了他吞咽的声音。 “三,三火……” 他想推他,可他的一只手不知什么时候搭上他的肩,有着千钧力,他觉着他像是泰山,而自己是山脚下的一只蚂蚁,那么悬殊。 随着失血,一身的劲儿也流失了,他颓废地靠在货柜上,愣愣望着圣母像,渐渐失去焦距。 三火是不是也变成吸血妖怪了?他被妖怪附身了?自己也会像那只羊一样,被吸得干干的吗? 想到这里,他突然害怕得不行,拼全力叫了声“三火”。 三火停止吮吸,从陈唐九身上退开,离开时,那股冷冽的气息也被一同带走了。 他的表情平静如常,冰冷如常,可当陈唐九看到他的嘴唇上残留着一抹殷红的血,还是不由得慌了神。 “三火?”他抬起因为失血过多而发麻的手,在他面前挥了挥。 “逃得很快,好不容易才吸出来。” “吸出来……”确定三火没变妖怪,而是为了救自己,陈唐九松了口气,心头随即涌上一股异样,“那现在好了吗?” 三火点了下头。 样子很恬静,像是给陈唐九吃了颗定心丸,他强忍头晕眼花的感觉,掏出帕子帮他擦嘴。 忽然,他想到件事,手一顿:“那个……你喝了?” 三火又点了下头,目露疑惑,好像在说:不然呢? 陈唐九感觉有点恶心,看了看手里被染上几朵小梅花的崭新手帕,烫手似的扔远远的。 “接下来怎么办?” “魂收了,总要找地方安置。” 陈唐九比划:“直接灭了不就成了?” 三火皱眉:“那是道门和咒门的事,不可坏了规矩!” 陈唐九先是不以为然,而后心虚。 他干活向来荤素不忌,悄悄扳着手指头回忆,大概,用乌沉丝直接“超度”怨魂的次数……五次? 这么看,还是他们钟家更像正统。 不,陈唐九,不能灭自己威风,你可是堂堂傀门掌门,怎么能输给乡巴佬?管他什么规矩不规矩的,都什么年代了,不破不立! 下次吧,下次一定要给他重新立规矩!今天先不跟他一般见识,好歹他救了自己。 他看到三火走向圣母像,把被乌沉丝网住的血团往上一抛,在相撞的刹那,一道金色光华照亮整间洋货铺。 光芒消失时,网和血团都不见了。 “哪去了?” “既然喜欢这个神像,就让它永远在里面待着。” “……你还真是好心啊!”陈唐九想了想,“圣母像要是破了,它会再出来吗?” 三火面无表情:“会魂飞魄散。” 这样看,陈唐九觉得他今天格外好心眼儿,不太符合他的一贯作风,却听他说:“我们傀门中人不得做坏规矩的事。” 好吧,规矩。 池衣从后门探出头:“两位,好了吗?” 刚刚他看到有光,才壮着胆子过来看看。 陈唐九朝他勾勾手指:“好了,拿钱。” 池衣从身后拿出装着一百个银元的袋子,陪着笑:“是个什么妖怪啊?” “洋鬼!”陈唐九说,“哦,不是说你,是洋人的鬼!” 那么喜欢圣母像,应该是洋人的鬼魂吧? 三火问:“你家里原先养过动物?” “有!女儿养了只卷毛狗,从美利坚带回来的,上个月死了,怎么……”池衣明白了什么,“是那条狗吗?” “它本身就是怨魂,狗不过是容器,跟那神像一样,只不过在活物体内它才能过得安逸,如今杀生吸血也是迫不得己。” 陈唐九问:“那狗死了,它怎么不再另找个活物呢?” “契合才行。”三火转向池衣,“我已将它封入那座神像,它不会再作乱,小心别打破了,否则它会魂飞魄散。” 池衣小心翼翼地问:“那,它魂飞魄散,我家会怎样?” 三火说:“会损失一座神像。” 池衣愣了愣,点点头:“谢谢先生,我会小心的!” 三火的目光在他脸上逡巡片刻,转身朝铺子外走去,陈唐九小跑着跟上。 第23章 深夜的街道空无一人,他们才走出没多远,只听寂静的夜里“哗啦”一声,是清晰的瓷片飞溅声,源头正是洋货铺。 陈唐九惊讶地回头看了一眼,顿悟:“我去,不是吧?这么狠?” 三火勾了下唇。 “你早猜到他会砸碎圣母像了吧?” “嗯。” 陈唐九想了想,突然毛骨悚然:“那你该不会是故意告诉他的吧?” 三火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耐烦,随手拦下迎面过来的黄包车,把他推上去:“管好你自己!” 这人,蔫儿坏啊! 陈唐九也确实没力气跟他掰扯,屁股才一坐定人就萎靡了,跟拉黄包车的嚷嚷好几遍“稳着点”,到家时浑身好似散了架。 - 洋货铺离锦绣布行不远,一大早,整条街都知道了礼砌巷的陈掌门昨晚降妖的壮举,还听说妖怪太厉害,他好像受了伤。 苏行闲着没事上布行串门,一听这消息,拉着闵瑾砚就去礼砌巷探望好友。 他叽叽喳喳直接进了后院,一点也不见外,搞得陈唐九一头雾水。 “苏少爷?闵老板?” “哎呀,小九!”苏少爷扭着胯,呼天抢地地冲到陈唐九跟前,抓住他衣襟,“你没事儿吧!” “啊?没事啊!”陈唐九瞥了眼三火,把衣裳用力往外拽,“干什么?大中午的来蹭饭啊?” 苏行瞪圆了眼:“少爷差你那一口饭吗?要不是洋货铺的说你受伤了,我才懒得来看你!” “哦,你说这个。”他摸了摸颈侧的创口,仿佛还能摸到三火的余温,赶忙摒弃杂念,扶着苏行的肩膀哄,“小伤,没事,谢苏少爷关心!” “怎么会没事?瞧你这脸色,煞白煞白的!”苏行嘟起的嘴巴这才放下了,回头寻求认同,“闵老板,你看是不是?” “啊?哦,是。”闵瑾砚点点头。 三火正在树下捏着傀门大事记看,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登时眉心蹙起。 陈唐九的脸色是不太好,但相比之下,闵瑾砚更差,他目光呆滞,脚步虚浮,整个人精气神全没了。 三火放下书,看清了他乌青的眼袋和晦暗的印堂。 “你怎么了?” 闵瑾砚愣了愣,眼神跟他一碰便绕开了:“没、没怎么啊!” 三火看陈唐九跟苏行勾肩搭背进了屋,目光沉静地问:“姓张的动你了?” 闵瑾砚的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眼眶都红了。 在大帅府发生的事像是场噩梦,是他这辈子都忘不了的奇耻大辱,他打算瞒着所有人,包括最好的朋友,没想到却被三火一眼就看穿。 “你,你怎么……”说着,哽咽了。 “你染上了他的味道。” 味道? 闵瑾砚连忙拉起自己的衣领闻,但什么都闻不见。 “不是你们常说的味道,而是魂魄的味道。”三火盯着他的眉间,“印堂比上次还黑,不是普通的秽气,发生什么了?” “印堂发黑真会倒霉吗?那昨天……跟这个有关吗?” “你说的不对,本质是厄运缠身,表象才是印堂发黑。”因为新衣服的缘故,三火对他出奇耐心,“除非是命里该有的劫数,一切苦难灾厄皆有缘由,你魂魄纯净,本该一生顺风顺水,不至于此。” 这话像是茶馆里的说书先生在讲天方夜谭,又像是庙门口的算命瞎子胡乱解签,但偏偏,说话的人是三火,一个惜字如金、从不说笑的人。 闵瑾砚仔细回忆昨天,突然想起来符沂白,昨天被张无聿威逼利诱强占了身子,被送出府时像丢了魂儿,给其他事彻底忘脑后去了。 “对了三火,符沂白!”符沂白那张脸阴森森的,他想到都紧张,“我昨天听见符沂白跟他徒弟说话,他们好像在找什么东西,他徒弟要把你和小九抓起来拷问!” 三火目光沉下,倒是没想到这件事跟自己有关。 “然后符沂白说不行,话里的意思是静观其变,后来,他们发现我了,我当时害怕,就装着没听见,但……” “他碰你了?” 闵瑾砚想到了什么,紧张地攥紧拳头,用力点头:“按了我的肩膀。” 三火冷冷一笑:“断头劫运咒。” “断头?”闵瑾砚对自己的脖子又摸又拍,“没,没断吧?三火,什么意思啊?” “你的厄运会被这咒无限放大,致使灾厄缠身,不死不休。” “……” 不死不休? 闵瑾砚愣了半天,结结巴巴:“那,那你能救我吗?” 想到小九,又连忙说:“傀门的规矩我懂,我出钱!一根……不,两根金条!” 三火把他伸出来的两根手指给按了下去,看向屋子里的目光像要杀人。 而后,他摇头:“我救不了你。” 闵瑾砚脸上掩不住的失望,不死心地追问:“为什么?” 三火的嘴唇翕动了两下,慢慢眨着眼说:“咒门天克傀门,且符沂白的造诣高于我。” “比你还高?”想到那天三火对付野狐的本事,闵瑾砚全身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那怎么办?怎么办?张无聿是不是还会找我?我……那我还不如死了!” 三火稍一犹豫,说:“不至于,有个人能救你。” 闵瑾砚又充满了希望:“谁?” “明晚跟我走。”三火想了想,“在那之前,跟我在一起。” 虽然破不了断头劫运咒,但若是霉运来了,可以帮他挡上一挡。 他从不管闲事,但今天例外,一来,闵瑾砚给他做了新衣服,二来,符沂白是因为他才对闵瑾砚下的手。 本想着今天不出门就万事大吉,没想到屋里两个锣鼓点投胎的货又勾肩搭背地出来了。 苏行兴致非常高:“三火,小九说昨个儿赚钱了,要请我们去听戏!难得他出回血,咱可得使劲儿宰啊!” 陈唐九说:“走,闵老板,今天我请客,三火就不去了,他不爱热闹!” 闵瑾砚看三火不高兴,随着他说:“我不太舒服,就不去了,你俩玩吧!” 苏行看看闵瑾砚,又看看三火,目光狐疑:“闵老板,咱都多长时间没去谢班主那儿了,不捧场啦?哦,上回谢班主没喝你倒的酒,不是真记仇了吧?” 闵瑾砚早忘了那茬,赶忙辩解:“不是!” “那走哇,今天说是城里来了个江洋大盗,柳署长指定忙得去不了谢家班,等散了场咱还能跟谢班主搓个麻将!” “我……”闵瑾砚看三火,现在他才是他的主心骨。 陈唐九瞄到了端倪,跑到他们俩中间把他们隔开:“三火,你俩别是有事儿吧?刚才就在外头嘀嘀咕咕,说吧,有什么是我和苏少爷不能听的?” 三火翻白眼:“没什么,想去就去。” 这下苏行高兴了:“闵老板,三火都发话了,走吧!” 闵瑾砚被他俩架着往外走,时不时求救似的看三火一眼。 三火无奈地摇了摇头,缓步跟上。 该来的躲不过,人终究是敌不过命数。 第20章 原先谢家班规模不大,地脚不好,谢班主唱得虽好,但论样貌,在别人眼里也就平平无奇。 只是架不住情人眼里出西施,柳署长就好他这口,经常呼朋唤友过来捧场。 俗话说有求就有供,渐渐地,谢家班所在的百里街多出了卖小吃的卖杂货的卖胭脂水粉的,成了繁华地段。 去年,谢家班重新翻修了整条街正当间儿的雅艺楼,黑漆的柱子雕着金莲,大红幔布随风摇摆,上头绣着的龙凤图似要腾空而起。 园子今天看客不少,大堂几乎满座,雅间更是别想,都提前订出去了,陈唐九带着另外三位在一楼好不容易找了个位置坐下,叫了两壶好茶,四样点心。 戏台上紧锣密鼓地响起,角儿们陆续上场,陈唐九凑近三火:“三火,中间那位唱花旦的就是谢宿谢班主!” 正中间的谢班主腰肢纤细,眼波流转,妆容明媚的脸仿佛春日薄雪,一颦一笑勾人心魄,刚一亮相,就引得台下一阵叫好。 三火随意扫了一眼,低头捏起块点心吃,看样对点心的兴趣比对戏台大。 陈唐九撇嘴:“切,不识货!” 苏行见三火爱吃杏仁酥,殷勤地把碟子往他那边推了推,清亮亮地说:“三火,谢班主人可好啦,等看完了戏介绍你们认识!” 三火很给面子的点了下头。 谢班主的唱功不是吹出来的,莺啼婉转空谷幽兰,台下人听得全情投入,陈唐九跟着摇头晃脑打拍子,闵瑾砚原本满腹心事,却也渐渐被这热闹传染,心情放松下来。 就在这时,肩膀突然被人给按住,身后那人独有的上扬声调让他浑身一抖:“闵老板,看来心情不错嘛,听戏怎么不叫我?” 果然是擎着一脸坏笑的张无聿。 第24章 他一转头,张无聿的手顺势摸上他的下颌,捏住了他的腮帮。 陈唐九一愣:“哎?” 敢当众调戏闵老板,哪个不长眼的这是? 他猛地抓住那人的手腕,台下光线暗,等他站起来才看清来的人是谁,顿时心凉了一半儿。 怎么又是这活阎王? 等等,他这么摸闵老板的脸,能对吗? 陈唐九反应相当快,拉过张无聿的腕子蹭了蹭他手背,熟练地挂上谄媚的笑:“张参谋长,手脏了,帮您擦擦!” “你他妈谁啊?”张无聿拽回手,定睛一看,“哦,变戏法的啊!怎么着啊?” 陈唐九在心里啐道:滚你爷爷的变戏法的!你全家都是变戏法的! 嘴上却应和着:“是是是,这么巧,您也来听戏啊?” “嗯。”张无聿倨傲地瞥了他一眼,皱了皱眉,“起开!怎么那么没眼力见呢?” 陈唐九一愣,他身旁坐着的闵瑾砚却“刷”一下白了脸。 周围瞬间鸦雀无声,只剩台上的谢家班在卖力演出,开戏不唱完不能停,这是行里的规矩。 闵瑾砚站起来就要走:“各位,我不舒服,先回去了。” 陈唐九刚想问他哪不舒服,要不要送,张无聿却先他一步把人给拦住了。 “怎么着?躲我?”他没皮没脸地再次摸上闵瑾砚的脸,“翻脸这么快,昨个儿没伺候好你?” 举座皆惊。 尤其是陈唐九和苏行,听了这逆天的话,齐刷刷看向闵瑾砚,却见他咬着嘴唇满脸通红,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陈唐九心里胀得发疼,犹豫着试探闵老板本人的意思:“闵老板?” 张无聿却拦在闵瑾砚前头,霸道地揽住他的肩:“走,二楼包间,陪我听戏去!” 闵瑾砚不敢看周围人的脸色,眼神闪躲地说:“张参谋长,我真不舒服,头疼,得去找大夫……” “头疼啊?”张无聿暧昧地笑了,在他后腰上捏了一把,“还哪儿疼?我一块儿给你治治?” 闵瑾砚羞愤交加,想死的心都有。 正绝望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暴喝:“他说他不舒服,你听不懂吗?” 陈唐九拧着眉瞪着眼,大概是刚才忍过了头,胸口一起一伏。 三火在座位上稍感意外地扬起眉毛,而苏行大眼睛叽里咕噜转个不停,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怪怪,这是小九啊?小九为了闵老板跟吴大帅的小舅子叫板啦?哥儿几个可真没看错人,是个耐交的! 被陈唐九这么一搅,他也是热血翻涌,跟着站起来走到他身边。 “张参谋长,光天化日的您这样也不合适啊!您是有权有势,可咱们闵老板也是保定城里有头面的人,您想干点什么,不也得问人家乐不乐意么?” 张无聿打量着苏行:“你又是哪根葱?” 苏行双手叉腰:“我是他朋友!” “哼!一个个的也不撒泡尿照照,配跟我说话吗?”张无聿一挥手,身后两名跟班冲上前,其中一个抬手就往苏行脸上招呼巴掌。 苏行还没反应过来,陈唐九却眼疾手快,一把拽住那人的胳膊,反手一扭,那人“哎哟”叫着就转了个身,一头扎在桌子上,又被连着桌子踹出好几米远。 桌子塌了,椅子散了,人被埋在下边儿,捂着胳膊直哼唧,敢情是脱臼了。 另一个人的拳头转眼到了跟前,陈唐九摊掌拦住,满脸怒容。 他拳脚功夫漂亮得很,三下五除二把人撂倒,压在膝盖底下。 “砰”的一声,是张无聿朝天开了一枪,看客们见势不妙全蹲下了,台上的谢家班也终于哑火了。 班主谢宿在台上唱着,大约也看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心里一直在骂张无聿。 一看动了真格,他拖拉着行头跑下来:“天呐,张参谋长,您息怒,多大个事是不是?今个儿在雅艺楼,求您给我几分薄面,小九啊,快把人放开,给张参谋长赔*礼道歉!” 陈唐九恶狠狠推开那打手,反倒硬气起来:“凭什么我道歉?他干的这脏事,就算闹到大帅那他也说不出一个理字来!” “闹到大帅那?”张无聿冷笑,枪口下移对准他们,“拿我姐夫压我?你可真是给脸不要脸啊!” 苏行吓得一激灵,“嗖”地躲到陈唐九身后,探出半个脑袋:“我们闵老板不愿意跟你走,到底是谁不要脸啦?” 闵瑾砚的脑子早不转了,丢了魂儿似的,突然被苏行点名,一下子回过神。 他看到陈唐九满脸倔强地跟张无聿对峙,心里十分感动,但不想连累朋友,连忙上去拉张无聿握枪的手,低声下气地说:“别吵了,我陪您去楼上听戏还不成吗?” 张无聿得意地放下了枪,掐住闵瑾砚的胳膊就往楼上拉。 在场人哪会看不出闵老板完全是为了息事宁人才妥协? 陈唐九气的直咬牙:“站住!我们一起来的,凭什么你半路把人截走?” 张无聿脚步顿住,回头打量他:“变戏法的,别以为靠着什么傀门,有几下子玄乎功夫我就不敢动你,在这直隶,老子就是天,信不信让你待不下去?” “待不下去就待不下去!爷爷稀罕吗?”陈唐九干脆破罐子破摔了,学着他的语气蛮横道,“老子孑然一身,怕你个球!” “找死!”张无聿再次举枪,毫不犹豫扣动扳机。 四下冒出几声惊呼,枪却没响。 陈唐九都闭上眼睛等死了,没听到动静,又悄悄睁开。 就在他对面,张无聿架着膀子,手指搭在扳机上却没扣下,满脸惊恐地嚷嚷:“我动不了了!哎,哎哎!” 怀疑他抽筋,他的两名跟班忙跑过去,想帮他把胳膊先放下,不料,他一转身,把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自己人。 “鬼,有鬼!不是我!”张无聿浑身发抖,“快快快,快他妈跑啊,我控制不住自己,崩了你们啊!” 两名手下早不想管他的破事了,得令后拔腿就往外跑,说是去叫帮手,其余看客也都趁机跑出雅艺楼,一哄而散。 戏园子里剩下的都是熟人,眼下的场景太诡异,几拨人都有点傻眼。 这是…… 陈唐九想到了什么,回头看不动如山的三火:“你弄的?” 三火探出舌尖舔去嘴角沾的点心碎屑,不紧不慢把闵瑾砚拉到身边,垂着眼睛喝了口茶:“我说了,跟我呆在一起,保你无恙。” 闵瑾砚的瞳孔恍惚地颤动着,旋即变得坚定,点了一下头。 听说是三火弄的,张无聿以为又是什么变戏法的玩意,就没那么害怕了,无奈是真动弹不得,只能恶狠狠叫嚣:“跟老子耍把戏是吧?看你是不想活了!” “啪!”没拿枪的那只手狠狠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你他妈……” “啪,啪,啪……” 清脆的耳光实实诚诚往脸上招呼,很快半边脸又红又肿,皮肤透着亮。 张无聿怂了,歪着猪嘴嚎叫:“别别别,别打了!别打了!我错了错了错了——” 他哭爹喊娘好半天,三火总算是大发慈悲停下,问闵瑾砚:“你想让他怎么死?” 闵瑾砚惶恐摇头:“三火,不能杀人!” 三火说:“他不死,就会把我们赶出城。” 张无聿赶紧喊:“不不不,不赶不赶!” 三火当他的话是耳旁风,问闵瑾砚:“他以后还惦记你怎么办?” 张无聿又喊:“不不不,不惦记不惦记,我再也不敢了!昨天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我是真心喜欢闵老板,昨天是个意外……不说了,闵老板以后是我爷爷!诸位都是我爷爷!” 三火看了他一眼:“吴大帅不会善罢甘休。” 张无聿快哭了:“不不不,什么无大帅有大帅的,我这就跟他断绝关系!” 三火轻慢地眨了下眼:“饶你一回,今后再敢骚扰,就把你和你的人扒光了挂城头上!” 张无聿点头如捣蒜:“是是是,您想怎么挂就怎么挂,给我留条裤衩子就成,我今后指定绕着几位爷爷走!” “噗嗤”,苏行没忍住笑。 禁制一解除,张无聿屁滚尿流地跑了,谁也没想到这件事是这么个收场法。 谢班主撩开额边的流苏,仔细打量三火,满眼惊艳之色:“小九,这位是?” “是我同门,叫三火。”陈唐九没心情过多寒暄,朝谢班主抱拳,“抱歉,谢班主,今天连累你了。” “可别跟我这么见外,不过刚才多险呐,我真怕那夯货朝你开枪!”谢班主拍着胸口,“放心吧,我谢家班有头有脸的客人可多呢,吴大帅也来过两回,他想回头报复也得掂量掂量,倒是你们……” 他目光巡过众人,最后落到闵瑾砚身上:“闵老板,柳缇跟张无聿待的时间长,他说过,那人是个臭无赖的性子,我担心他不肯善罢甘休。” 第25章 闵瑾砚难堪地低下头,几个人也都没了主意。 却听三火说:“不会。” 别人的话陈唐九未必信,但三火说不会,那就肯定不会。 他问出众人的心声:“你怎么知道?” “闵老板被人下了咒,姓张的不过就是个身不由己的工具而已,等咒解除了,他也会恢复正常。” “什么?闵老板被人下咒?什么时候的事?” 闵瑾砚解释:“我昨天去大帅府量尺,遇见了符沂白。” 陈唐九睁大眼睛:“符沂白?咒门下的咒?” 三火颔首:“明晚解了咒,就相安无事了。” 陈唐九追问:“明晚?明晚怎么解?” 三火斜眼看他。 什么东西,一点知觉都没有吗? 他不耐烦,转身就离开了雅艺楼,没跟任何人打招呼。 陈唐九有点尴尬,冲谢班主笑了笑:“对不住,我这师弟不太爱跟人打交道,谢班主,你早点歇着吧,我们先走了。” 余光却看到被自己掀翻的桌椅,下头压着碎碟子和烂瓜果,红地毡上黑一块黄一块的,一片狼藉。 他赶忙掏口袋:“打碎的东西我赔给你!” 谢宿按住他,把他往门外推:“算啦,赔什么赔啊,你不用管,我们自己拾掇!赶紧回家吧!” 经过这么一闹,闵瑾砚更不敢离开三火了,苏行也跟着凑热闹,赖在陈家不走,美其名曰:反正明晚也要上鬼市,就不折腾了。 夜深人静,陈唐九睡不着,瞪眼望着天花板,回忆着在雅艺楼的种种。 张无聿那家伙真是个王八蛋,活该被三火教训! 但听三火的意思,咒门更坏! 三火今天露的那手是傀术的一种,叫什么来着? 他实在想不起来,就记得这招很厉害,比纸偶化形厉害的多。 去书架上翻来翻去,发现自己那本《傀门大事记》不见了,仔细一想,好像今天被三火拿去看了。 陈唐九心思重,一旦揣上事,那就抓心挠肝的,今晚是别想睡了。 他打开窗,探着脑袋往三火那屋看,见熄着灯。 这都四更天了,应该睡得很熟吧? 过去拿自己的书不算过分吧? 想着,他趿拉上圆口布鞋,蹑手蹑脚穿过院子,推开三火的房门。 “吱呀——” 极细微的合叶响,在深夜却无比突兀,干坏事的陈唐九心惊肉跳,生怕惊醒了屋里的大神仙,被他扒光了挂墙头。 门口洒进来的月光素绸似的铺在青砖地上,陈唐九的布鞋刚踩进去就缩了回来。 他抻着脖子朝里看了一眼,依稀看见那本蓝布封皮的《傀门大事记》正端端正正摆在桌子上,边缘处还翘起了一点。 不合适吧?半夜三更偷偷摸摸进人家房间? 不碍事吧?拿了书就走! 他在门外犹豫了好半天,总算是下定决心进去。 鞋底蹭过门坎时发出轻响,陈唐九感觉自己像是只偷油的耗子,不知为什么就是心虚个没完。 几步路走得无比艰难,他数着心跳伸手拿书,还没等挨到边儿,后背蓦地一凉,像是有人正拿着刀子站在身后要捅腰子。 猝然回头,登时吓了个魂飞魄散。 “三,三火?” 雕花架子床上的红绸被叠得整整齐齐,本该躺着的人此刻正盘腿坐的板正,月光顺着他挺直的鼻梁劈开半张脸,脸色惨白,像个索命的鬼。 “我去!”陈唐九跳起来,“干什么啊,大半夜不睡觉!” 三火的声音像是浸了井水:“你不是也没睡?鬼鬼祟祟。” “什么鬼鬼祟祟?这是我家!”陈唐九的小心肝儿还在颤,挥着手里的书嚷嚷,“我想看这本书,这不是怕吵醒你吗?真是狗咬吕洞宾!” 三火奇怪:“这么晚,看书?” 说起这个,陈唐九突然扭捏起来,划了根火柴点亮油灯:“我想查查你今天使的什么招数,既然你醒着,也不用查了,你直接告诉我成不?” 火苗跳了几下,渐渐旺盛。 三火朝他伸出手,阔袖里露出来一小节手腕,白得晃眼。 “拿来。” “什么?” “书。” 陈唐九赶忙递给他,等他翻开,也扭着脖子站在他身边跟着看,精致的下颌线和松垮的衣领子里露出的几寸精致锁骨映入眼帘,不由自主吞了下口水。 人怎么能好看成这样? 翻书的手停了,三火仰头看他:“你干吗呢?” 陈唐九正神游天外呢,一下被问蒙了:“啊?怎么了?” 三火语气中带着点怒:“不是问用了什么招数吗?都给你翻出来了,不会自己看?非得掰开了揉碎了嘴对嘴喂你才行?” 嘴……对嘴? 明知道他是“口口相传”的意思,陈唐九还是忍不住想那天在洋货铺,他贴着自己脖颈时候的样子。 越是告诉自己不要瞎想,越是忍不住去看他的嘴,这是很难抵挡得住的人性弱点。 颜色浅淡,唇形饱满,跟记忆中一样,很软。 第21章 陈唐九碰了碰侧颈上被三火吸过毒血的位置,脑子里猝不及防冲进一堆乌七八糟的念头,耳尖跟着发烫。 他假装在他的威压下认真看书,其实想拔腿开溜。 接着就被最后几个字伤到了自尊。 “傀术……引魂……万物皆为偶,中级傀术……中级傀术?” 中级傀术啊!他们老陈家都几辈子没人修到过中级傀师了,三火却能用的得心应手! 这分明就是老祖宗钟燊给他们那一脉留了后手吧! 三火就知道他不会,而且本来也没抱希望,所以这次没挤兑他,只仰头淡淡看了他一眼。 陈唐九赶忙问:“这引魂,怎么个意思?” “引魂跟控偶术可以看做一回事,只不过控的是活物,靠的是灵力干扰对方魂魄。” 控偶术?那也没见有傀儡丝啊?干扰魂魄又是什么意思?灵力从哪来的? 他盯着手里的书,把几个词放在脑子里好一通连线,抽出了唯一一个自己知道的词儿:“控偶术是中级傀术?” 三火幽幽说:“控偶术不算傀术,是基本功,傀门中人,若是连丝线和木偶都操控不好,如何能用灵力控魂?” 陈唐九感觉自己被骂了。 但是,好像…… 以前也总翻《傀门大事记》,读到过傀术的许多玄妙,但都不如今天亲眼所见来的直观。 当时张无聿拿着枪,但生杀大权却被手无寸铁的三火牢牢掌控,他甚至都没动用任何法器。 心里突然堵得慌。 这不是抱着金山不自知吗?要是自己从小好好学傀术的话…… 可惜了,那本傀术修行的册子被他垫祠堂桌腿来着,上次着火烧没了。 他摸摸鼻子:“那个,三火,我现在重学傀术,还来得及吗?” 三火皱了皱眉,似乎有些困惑:“傀术需要学吗?” “……”陈唐九感觉自己又照人矮了半截,胡乱挥了几下手,“算了算了,我回去睡觉了!” 抱着书夺门而逃时,似乎听见身后传来很轻的一声嗤笑。 错觉!三火怎么会笑呢?一定是错觉! - 大帅府,吴大帅正跟符沂白在灯火通明的院子里把酒言欢。 吴大帅喝下一口酒,叹气:“符先生,如今世道是真乱,有姓张的坐镇,东北一带不好趟,再往后,我可就全都指仗你了!” 符沂白呵呵一笑:“大帅,您放心,别的不敢说,逆天改命这种事我最擅长。” “那是,我知道先生的本事,不过,当今局势已非一两个人可以左右,我是担心……” “也是,可惜了。” “可惜?” “要是能得到那件东西,我便能呼风唤雨,让整个东北都变成大帅您的!” “是上次符先生说的……” “是。” “那到底是什么?” “是……” 符沂白还没等开口,张无聿带着两名跟班跌跌撞撞跑进来,连哭带嚎:“姐夫,姐夫!你可替我做主啊——” 借着灯光,吴大帅看到他高高肿起的脸,“腾”地站起来:“谁干的!反了天了!” 张无聿瓢着嘴:“变,变戏法的!” 吴大帅把桌子拍得“咣当”一声:“来人!” “且慢!”符沂白忙起身拦住他,“大帅,还是听听来龙去脉再说。” 张无聿只说今天受的委屈,却不敢说自己欺男霸男那档子事,吴大帅听完大怒,就要喊人去抄陈家,封雅艺楼。 “大帅,不可,还请忍耐些时日,那些宵小跟我们正要做的事干系重大。” 张无聿眼泪汪汪地昂起头,好奇地问:“师父,你跟姐夫要做什么事啊?” 符沂白过去给他施个静心的法咒,笑道:“能一统天下的大事!” 第26章 听到“一统天下”,吴大帅激动得脸上一阵潮红,严肃发话:“就听符先生的,无聿,你最近老实点,别再惹出乱子,过一阵说不定还要你帮我办事!” “不是啊,姐夫,本来今天……”张无聿想说今天撞邪了,又觉得没什么意思,“算了,我脸疼,先回房去上药了。” 老实说,他有点失望,他还以为姐夫能跟以前一样,二话不说就派人去把招惹过自己的人都平了。 姐也说,自从那个符沂白来了之后,姐夫变了。 - 今晚的石头胡同依旧比白天热闹,但却不喧闹。 苏行又张罗了几张面具,顺着上次的路很快找到昱玄客栈,兴奋大于恐惧。 四个人里唯一紧张的可能就是闵老板,虽然嘴上不说,拳头都快攥碎了。 一切如故。 昱玄客栈里只有寒星鸠在,见到来的比上次多了个人,微微扫了一眼,站起身:“很准时。” 苏行骄傲地扬起下巴:“那当然!” 陈唐九拉了他一把:“少说话!你要做东啊?” 想到对方定价一根金条,苏行吐了吐舌头,像上次一样缩他身后去了。 三火问:“有消息了吗?” 寒星鸠报出一串地点:“胶东道,蓬莱县,东海头,关家。” 三火颔首:“多谢。” 寒星鸠温和地笑了笑:“那就不送了。” 陈唐九跟苏行面面相觑:这就完事了? “还有件事。”三火朝闵瑾砚偏了下头,“这人被下了咒,帮忙解下。” 他的理直气壮让陈唐九都捏了把汗。 我说,这求人办事,就算不客客气气的也别用命令的口气吧?要是人家一怒之下不管了怎么办? 看寒星鸠一副深沉的模样,好像在生气,他赶紧打圆场:“那个……” “行。”没想到寒星鸠直接报价,“十根金条。” 陈唐九:“十根?” 苏行:“金条?” 闵瑾砚:“……” 直接杀了他算了。 陈唐九挪动脚步,悄悄捅了捅三火:“这次用人情能行吗?” 事关闵老板的安危,可不能马虎。 三火看了他一眼:“我没那么多人情可以卖。” 闵瑾砚犹豫着凑上来:“三火,不然算了吧,我搬出保定城就是了……” 三火说:“恶咒在身,就算搬离这里,也摆脱不了厄运。” 闵瑾砚为难:“可我现下拿不出十根金条,把铺子卖了还差不多,家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家,我爹还得过日子。” 三火撩了下眼皮,却见到苏行摆着身子朝寒星鸠走过去。 “我没钱,欠你个人情,行不?”他摘下面具,指着自己的脸,“我,苏行,你不是认得我吗?我家开镖局的,江湖儿女不拘小节,要是今后有什么事就说一声,我们苏家肯定尽心尽力替你去办!” 苏行词儿说的霸气,但从那柳眉细腰上看不出半点江湖豪放,稚嫩得像个学舌的小娃娃。 寒星鸠凝视他片刻,忽然一笑:“你们这是又要孩子又要狼啊?” 三火扬了扬眉毛。 寒星鸠朝闵瑾砚勾了下手,他赶紧走过去,发现他在审视自己时,原本褐色的瞳孔变成了冰蓝色,顿时一双手紧张得无处安放。 以前他连鬼神都不信,这一个月不到,他感觉自己进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寒星鸠的目光最终落在他肩膀上,正是上次符沂白碰过的地方,闵瑾砚一下想起来了,那天符沂白按上自己肩膀时,身体像是大冬天被泼了盆冷水,又凉又疼。 寒星鸠用一根手指在那地方碰了碰,又飞快弹开,先是皱眉,而后露出有趣的笑:“死老鬼,对普通人干这事,不怕被雷劈。” 三火说:“断头劫运咒。” “是。” “能解吗?” “棘手。”寒星鸠望向闵瑾砚的目光多了丝怜悯,“你命格一点也压不住这咒,不光是你,你的五服邻里都要遭牵连,但我既然答应了,自然会想法帮你解咒,在那之前就别出去了,在这客栈,咒影响不到你。”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陈唐九突然蹦出个问题:“住一天多少钱啊?” 寒星鸠一愣,哈哈大笑。 三火回头看了他一眼,紧蹙着眉,嫌弃地别开脸,一副“我不认识他”的模样。 闵瑾砚也露出了两天以来的头一个笑,只有苏行一脸认真地附和:“对呀,多少钱,先说清楚嘛!” 寒星鸠说:“看在苏少爷敢在鬼市露脸的魄力上,我再给你个人情,住宿钱就免了。” 苏行眼睛都亮了:“啊?啥?我这么有面子吗?谢啦!” 离开鬼市时,三个人的心情都十分轻松。 “明天一早我就去闵老板家送信,告诉他爹他出门办货了!”苏行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两件事都解决啦,那位客栈主人人还挺不错,就是愿意狮子大开口,本来就是嘛,说是卖人情,什么呀,其实就是根本不值那么多钱,顺水推舟罢了!” 三火说:“四百年前,他们家一个消息至少千两黄金,王公贵族得跪着上山相求才行。” “……”苏行弱弱问,“那他们,攒下不少家底吧?” 三火看看他,又看看陈唐九:“你俩真不愧是朋友。” 陈唐九和苏行对视一眼。 什么意思?三火刚才是在嘲笑他们吗?大冰坨子居然会主动开玩笑? 苏行好奇地问:“三火,那个寒……什么,是什么人啊?你们认识吗?” “谈不上认识,有所耳闻而已。”三火解释,“那时候,他们叫‘神降’。” “什么酱?”苏行没明白。 “江湖玄门里的事你少管!”陈唐九推了他一把,撇嘴嘀咕,“四百年前的事,小屁孩儿又知道了,还跪着上山,跟亲眼见了似的!” 三火懒得跟他多解释,问:“让你准备出远门的东西,备了吗?” 陈唐九:“……” 完了,忘了! 他已经能预见到,三火数落自己时候的样子了。 第22章 三火一眼看穿陈唐九心虚,皱起眉:“多大的人了,怎么办事那么不牢靠!” 陈唐九自己知错认错,但一向受不得别人说。 “你不是会飞吗?你飞过去啊!再不行,变个纸鸟儿驮你过去多快啊!” “我要是知道哪是胶东道,哪是蓬莱县,还用得着你?” 陈唐九可得意了,斜睨他一眼,心里哼了一声“土包子”。 “回去就让秤砣连夜准备,明个儿晌午前就能出发,保定可不像你们山西,东西随处都有卖的,不需要准备三五天!” “这不是遂你的意找棺材去吗?不谢我也就算了,怎么还摆臭脸啊?” “喂!” 可三火好像压根没听见,自顾自飞快地在前面走,追都追不上。 - 第二天正午,百忙之中的柳缇柳署长跟苏行一起在城门送别陈唐九。 苏行是个大嘴巴,把所有事都跟柳缇说了,柳缇听完气得要命,压着嗓子大骂张无聿不是人。 “呸,这警察署长我一天都不想干下去了!” “别介啊!”苏行赶紧劝,“好歹也是吃公饭的,跟大帅能说上话,这次就是柳署长你不在,要不也不能把谢班主那给闹成那样!再不济,有什么风吹草动咱们也能提前知道不是?” “那倒是!”柳缇这才消了点气,“我就说昨天谢宿怎么心事重重的,这样,我待会儿就去大帅府探探口风,可别耍什么阴招!” “对对,闵老板倒是安全了,小九也要外出一阵,但张无聿那人,可别再去霍霍两家。” …… 闲聊间,就见陈唐九家的马车顺着主街慢悠悠过来。 马车不小,坐俩人绰绰有余,车门帘和窗帘都紧紧蒙着,大热的中午也不嫌闷。 秤砣忙活了一夜没睡,赶车时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见人嘴里就叨咕“让让啊,劳驾都让让”,压根没看清街边拦路的人是谁。 苏行跟在车边小跑了好几步,用力给了他后背一巴掌:“秤砣,瞎了你!” 秤砣一个机灵,刚要发火,见到是苏小少爷,顿时变成了笑脸:“哎哟,苏少爷,柳署长!” 听到动静,陈唐九掀开车帘:“柳爷,好久不见。” 是好久了,从上次被他拉着去跟吴大帅的闺女相亲,这都过去好几天了。 柳缇拐着脖子往里瞅,瞅到了表情淡漠的三火,笑呵呵打了个招呼。 都说兔子不吃窝边草,他对三火早没了当初那些花花肠子,但架不住天生见到美人就走不动道儿,绝色美人儿都是有脾气的,他能理解。 陈唐九抬手晃了晃,拉回他的视线。 “柳爷,今天不忙?” “别提了,这几天到处抓那个江洋大盗!狗东西,昨晚蹲了一夜总算给逮住了,这不才过完堂嘛,还想找你们聚聚呢,去找闵老板不在,问了苏少爷才知道你要出门!” 第27章 “陪三火出去一趟办点事,过一阵回来咱们再聚!” “苏少爷说你要去蓬莱,道儿可不近,这样……”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小纸片,“这个拿着,我爹那辈在泰安有亲戚,是他堂哥,我堂大伯,但也很多年没走动了,你要是路过的话就到那落脚,也算顺道帮我探望探望,他们是当地望族,你不用客气,在他家住可比住客栈舒服多了!” “放心吧,差不多远近,要是好走的话,我们就从泰安走!”陈唐九接过纸条看了看,上头写着一个详细地址,心里忽然一动,“泰安是不是泰山那地儿?” “就是那!”柳缇嘿嘿一笑,趴上窗沿,“还有好事呢!” “什么好事?” “我爹前两年就说,我那远房大伯家的闺女长得好,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你要是见了……” 柳缇一通挤眉弄眼,陈唐九立刻就明白了,才想回应两句,就觉得一股凉意窜上后背,顿时吞了吞口水。 “……不,不用了!” “是骡子是马,你先去看看嘛!万一看对了眼,咱们有这成关系在,也好说话,是吧?”柳缇恨铁不成钢,“你整天这也不用,那也不行,猴年马月才能找到媳妇啊?” 陈唐九想想也是,自己要是这辈子找不到媳妇,那陈家不就完在自己手里了? 哼,钟三火,你凶什么凶!我陈家才是傀门正统,陈家断了,就等于傀门断了! 想到这儿,他腰杆又硬了:“行,那我去看看!” 柳缇笑得猥琐,苏行一个劲儿捣他后腰他都没反应,兴致盎然地对陈唐九说:“看看,看看,说不定咱俩能成亲戚呢,嘿嘿嘿——” 苏行偷瞄了眼三火的脸色,用力把人往后拽:“赶紧让小九走吧,人家还得赶路呢,这都过晌了!” 柳缇被他扯着后退,埋怨:“咱们跟小九这一分开最少俩月,跟他多说几句不行?” 苏行尖着嗓子训他:“说什么说啊!回来再说呗!” 俩人嘀嘀咕咕目送马车离开,柳缇一转身,突然摔了个大马趴,地上一块西瓜皮被他踩得稀碎。 柳缇一边被苏行扶起来,一边招呼旁边的手下:“哎哟,哪个王八蛋乱扔西瓜皮啊,来人,给我找到人,罚款!” 陈唐九眼看着柳缇摔倒,又眼看着一根肉眼几乎不可见的鱼线倏地从车窗收回,震惊了。 “三火?” “活该。” 陈唐九觉得这人上来一阵怪莫名其妙的,今后还是少惹的好。 出保定城转眼三天,陈唐九始终都秉持着这个想法,尽量少的跟三火说话,没事就闷头拿着《傀门大事记》看,像是想要看出朵花来。 他有东西消磨时光,倒还好,可三火竟然也耐得住,如果陈唐九不主动找他,他能安静一整天,让陈唐九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天,在经过河间地界时,官道旁呼呼啦啦围上一大群人,路都被堵了,马车不得不停下。 陈唐九问:“怎么回事?” 秤砣抻长脖子朝前看,只看到黑压压的人头:“少爷,一群百姓围住道边一个院子,听不清嚷嚷什么呢,咱们过不去呀!” 陈唐九活动着脖子,问三火:“下去直直腿不?” 两人下车,身边还有人陆续往热闹处跑,陈唐九好信儿,随手拉住一个中年妇人:“大婶子,你们这是干吗呢?有人发粮啊?” “发什么粮啊!”妇人没好气甩开他,“那是鬼楼,只进不出的,还能给你发粮?” 只进不出?那不是貔貅吗? “鬼楼啊?闹鬼吗?”知道很多地方都有类似的诡异传说,陈唐九打听,“那你们这是?” “我们县长的一双儿女丢了,有人说看见被带进鬼楼了,乡亲们一块儿来要人呢!”妇人恨恨地说,“这鬼楼在这也不知多少年了,一到晚上就鬼哭狼嚎的,官府出面都端不掉,人一进去就迷路,有的就那么失踪了,有出来的也疯了,一直说里面很多鬼,几次想用火烧,这火都还没起来,就晴空霹雳电闪雷鸣的,哎哟,但这回不管不行了,那俩娃娃才五岁,可怜见儿的,所以大家伙儿一起来,看它还能怎么样!” “这么邪门?”陈唐九蠢蠢欲动,看了三火一眼。 和料想的差不多,三火眼皮都没抬。 陈唐九郁闷地清清嗓子:“大婶子,你说要人,跟谁要啊?鬼能听你们说话?”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妇人说到兴头上,倒不急着过去了,反手拉住陈唐九的胳膊,恨不得把肚里的东西一股脑倒给他,“有人说那鬼楼里有个邪道士,在那养鬼玩儿呢,这回啊,他乖乖交人也就算了,敢不交的话,我们就一块儿冲进去,砸他个稀巴烂!” 陈唐九鼓掌:“厉害厉害!” 冲鬼楼啊?果真是勇气可嘉! 等妇人走了,他鼓动三火:“看热闹去?” “不去。” 三火转身要回马车,他赶忙拉住:“哎哎哎?反正也过不去,在车里多闷啊,咱们去瞅一眼呗?你不好奇吗?连泼油放火都烧不掉的鬼楼,到底是个什么玩意?” “人家跟雷公电母东海龙王是拜把子,轮得到你看?” “啊哈?” 陈唐九打量他的神色,见他表情跟往常一样平淡,心说他八成是在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跟天兵天将拜把子的,能跑河间这繁华地界来拐带童男童女?西游记吗? 再说,他一个山西来的,怎么知道直隶的事? 看三火为了逃避都开始满嘴跑马车了,他挥挥袖子:“不去就不去,你在这好好看着车,我跟秤砣去!” “好嘞!”秤砣一听,乐颠颠从车上跳下来。 少爷还是疼自己! 陈唐九跟随人流的尾巴到了鬼楼不远处,隔着攒动的人头,就见路边盖着栋三层雕花木楼,现在瞧着不怎么起眼儿,但要知道,这可是几百年前的楼,在当时来说完全能用“宏伟”来形容。 然而,宏伟的木楼如今残破不堪,漆面剥落,到处都是蛛网和裂纹,梁柱上挂着许多长长的白绸子,每一条绸子上都写着鬼画符似的咒文,风一吹,整栋楼像是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引魂幡。 几个彪形大汉带头拿着农具朝里头喊话,在他们旁边,站着几个制服上油渍麻花的警察,手里拎着盒子枪,精神头跟柳署长他们简直没法比。 “里面的,赶紧把孩子交出来!” “别装神弄鬼了,咱们献县的几位老总带着枪来的,再不投降我们要进来了!” “装死呢?光天化日的,有种放你那些鬼出来啊!今天非拆了你的破楼为民除害!” …… 陈唐九远远看着热闹,觉得眼前的义愤填膺有点好笑,他今天揣着乌沉丝呢,要是里头有鬼,那他肯定能察觉到。 这些人的一腔热情是要落空了,但不排除俩孩子是被拍花子拐走了藏在鬼楼里,这样的话,冲进去*搜搜倒也算是人多力量大。 无论他们怎么叫,鬼楼里都没半点动静,带头来的是县长的管家,戴着副眼镜,派头很大,跟警察商量了几句,决定进去。 县长管家振臂一呼:“叔伯兄弟们,给我冲进去!砸了这鬼楼!” 身后人鼓噪着,跟着县长家的几名护院一起冲了进去。 二三十个壮汉犹如石沉大海,随着时间越过越久,外头来助威的老弱妇孺们攥紧的拳头慢慢放下了,先是交头接耳,到后来鸦雀无声。 陈唐九也有点傻眼。 这不对啊!不说进去砸鬼楼吗?怎么一点声响都没发出来? 要是真遇见拍花子,那也应该有打斗声才对啊? 都快一刻钟了,怎么一个人都没出来呢? 第23章 一阵风吹过,鬼楼敞开的大门呼扇了几下,门内依旧黑洞洞的,一丝光亮都没有,仿佛连通到终年不见天日的阴曹地府。 秤砣也看出端倪来了,肝儿直颤:“少爷,这咋回事啊?会不会让鬼吃了啊?” 陈唐九呵斥:“甭胡说,这里没鬼!” 秤砣很意外:“没鬼?没鬼能传的这么邪乎?是不是有厉害的鬼,你没发现啊?” 陈唐九一愣。 他本身没什么灵力,感知邪祟全靠乌沉丝,却不知道灵力大小到底是怎么个衡量法儿。 要真是灵外有灵,乌沉丝的能力跟楼里的东西实力差太远,那感知不到,岂不是栽了个大跟头? 陈唐九琢磨,现在不光是两个失踪的孩子,还多了二三十条人命,他们可是自己眼睁睁看着进去的,别真出什么事。 他拍了下秤砣的背:“赶紧,去把三火请来!” 秤砣一贯怵三火,也知道少爷在人家面前啥也不是,有点为难:“少爷,三火刚刚不是说不来吗?他一向不爱管闲事,咱俩别去触霉头了!” “瞧你那德行,耗子见猫似的,快去!” “那他不来咋办?” 第28章 “你把事儿说清楚,他肯定能来!”说完,陈唐九也觉着自己的自信毫无理由,又补充,“他要是不来,你就告诉他,傀门声望马上要毁于一旦了!” “哎,是!”秤砣这才小跑回马车。 “傀门声望”是三火的软肋,他果真来了。 他冷着脸质问:“你又在外头胡乱应承什么了?” “你看,咱家乌沉丝失灵了!”陈唐九从口袋里揪出一小节漆黑的丝,“我揣着呢,却感觉不到里头的鬼,咱们傀门法宝灵力不行啊!” “都说了里头没鬼。” “不是,没鬼的话进去的人怎么不见了?” 两个人往楼前看了一眼,发现几名警察正在拿长绳子往腰上捆,像是还要进。 陈唐九乐了:“这主意好啊,就算出了事也能把人拉出来。” “要是真出事,拉出来还有什么用?” 陈唐九顿时幻想出绳子另一端拉出来一串残肢断臂的情形,后背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警察们进去了,县长管家掏出怀表,不停看时间。 一分钟,五分钟,十分钟…… 麻绳在半空悬着,偶尔晃荡两下,跟刚才一样,一点动静都没有。 管家慌神了,旁边的警察署长也慌神了,警察跟拿农具的百姓不一样,盒子枪都是上了膛的,这咋也没了? 警察署长耐不住了,吩咐手下:“拉,快拉出来!” 扯着绳子的警察们拔河似的猛一用力,却拉了个空,几个人一个压一个朝后倒,摔成一摞。 绳子被轻易拽出来,没有陈唐九想象中的血尸,但绳头是断的。 好像一个炮仗扔进鸡窝,外头的百姓炸了,胆小的已经往县城方向跑了,嘴里喊着“鬼楼吃人了”。 警察署长甩着手:“完了完了完了!尚管家,这可怎么办啊!” 有人喊:“咱们从外面把它拆了吧!” 有人附和:“对,咱们拆了它!” 有人反驳:“不行,这鬼这么凶,万一以后报复我们怎么办!” 没人敢再吭声。 陈唐九有点着急,他降妖除魔虽是为了钱,但干久了也生出了一股子正义来,见不得妖邪横行。 “三火,管管啊!” “要管自己管。” 被他一刚,陈唐九来脾气了:“管就管!” 他整了整衣服,吆喝着“让一让”,领着秤砣大摇大摆分开人群,三火犹豫了一下,还是在人流合拢前跟了上去。 倒不至于要命,但这傻货被人打断腿也不好,耽误赶路。 陈唐九一亮相,包括警察署长和尚管家在内的所有人都打量他,尚管家问:“你哪位?” 他昂起下巴,表情倨傲:“我乃傀门第十五代掌门陈唐九,专平妖诡之事!” “什么意思啊?你能解决鬼楼里的鬼?” 陈唐九深沉颔首,抬手用食指和拇指相互搓了搓:“捉鬼不难,但得耗大量法器,这个挑费……” 尚管家说:“那正好,我们家小少爷和小小姐丢了,县长正悬赏呢,提供消息者,赏十个银元,要是能将人找到,赏一百个!” “一百?少了点。”陈唐九朝门里指了指,“几十条人命呢!” 尚管家一想,也是,一百银元是找孩子的赏钱,这得加钱。 “那你说,多少?” 陈唐九伸出五根手指,示意五两金。 这对他来说是相当便宜的价钱了,还是看在河间是乡下地界的份上,可尚管家依旧为难。 “掌门先生,这钱是我们县长自己出的,一下可拿不出那么些……” 话音未落,三火很轻地从他们身边走过,到了门前。 警察署长叫道:“唉,那谁啊?可不行乱进!” 陈唐九也喊:“等等!” 干什么呀?我这价钱还没谈拢呢! 三火头也没回,抬手在敞开的门板上敲了敲:“傀门钟姓,路过贵宝地来拜码头,烦请高抬贵手放人出来,从今往后井水不犯河水。” 陈唐九震惊:“你干吗呢?跟鬼谈判啊?” 三火回头,食指按在唇间,让他噤声,然后往后退了几步,一直退到台阶边缘静静等待,眸子被门内的黑暗染成浓黑色。 不多时,黑暗里响起拖沓的脚步声,刚才进去的人们慢吞吞走出来,脚步虚浮东倒西歪,像是喝了一整夜的酒,个个眼神迷离。 尚管家惊了,朝陈唐九拱手:“掌门先生,失敬啊!这到底是……” 陈唐九装出高深莫测的样子,摆摆手,心说你到底个啥,我要知道是怎么回事还好了! 人们一拥而上,分别接住自己熟识的人,打听里头到底发生了什么。 “楼里挂的全是骨头架子!是人的骨头,大小的都有,就在房梁上吊着,一排一排的!” “有白衣服的女鬼,身上全是血,不停往下滴,还有恶狗,四个脑袋八条腿,叫的可凶了!” “我一进去就动不了了,也不能说话,楼里密密麻麻的臭虫,爬了我一身!” “我没看见他们说的那些,倒是看见鬼蜮了,二楼一扇门连着鬼蜮,跟书里的一样,我昨晚才看的那书,鬼蜮里真有油炸小鬼,还有被埋起来的鬼,两只脚丫子倒着竖在地上!” …… 他们闹哄哄地说着各自的见闻,警察署长趁机点了下人数,一个也没缺,就是有两名警察丢了枪,可也没人敢回去拿。 尚管家松了口气,又朝陈唐九抱拳:“掌门先生,我家小少爷和小小姐……” 三火说:“他们不在这里。” “啊?可明明有人说看见了……” “骗赏金的。” “……” 陈唐九纳闷:“你怎么知道没在这?” 三火斜他一眼:“我问了。” 陈唐九愣愣地:“什么时候问的?” 三火没理他,当他是个傻的。 对三火的话,尚管家没全信,但现在没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进去找孩子,他也不想带这个头,索性就假装信了,非要请他们回献县跟县长小叙。 看天色不早,陈唐九答应了,暗地里还藏着能赚一笔是一笔的心思。 三火却问尚管家:“有孩子的东西吗?” 尚管家一怔,连忙从袖口掏出来一块粉色丝绸手帕:“这是小小姐的,昨天我在院子里捡到,就给收起来了!” 三火从手帕上拆下一根线,掌心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一只纸鸟,像当初找野狐妖那样。 纸鸟化成的鸽子展翅腾空时,周围响起一片惊呼,县民们就差磕头拜神。 尚管家目露崇敬地问:“掌门先生,那是什么?” 陈唐九拍拍他肩膀:“是我们傀门的术法。” 尚管家敬佩地点点头,“哦”了一声。 他在陈唐九的授意下遣散百姓,没多一会儿,鸽子回来了,落在三火手腕上“咕咕”叫了几声,三火细长的手掌往上一按,鸽子就不见了。 三火抬手指向旁边的高山:“沿上山路走三里,路边有树洞,孩子掉进去了,去找吧!” 尚管家激动坏了:“多谢,多谢两位!快快快!” 没等他招呼,警署署长就带着一帮弟兄跑步走了,尚管家擦了擦汗,对他们又是弯腰又是作揖:“两位,到县长家过夜,必有重谢!” 陈唐九刚想答应,三火转身回马车了,给他闹了个没趣。 他尴尬地对尚管家说:“甭客气了,我们在赶路呢,不好留宿,等回来再说!” “哎,也好!”尚管家停了片刻,红着脸问,“您……贵姓来着?” 陈唐九无语:“姓陈。” “那您这是打哪儿来,往哪去啊?” “我们是保定来的,去胶东探亲。” “哦,那您留个地址,万一您回程时还不方便,那等过一阵您回保定,我们好去登门拜谢!不然我这跟县长老爷没法交差!” “那……也行吧!”陈唐九犹豫了一下就答应了,把住址告诉了他。 县长哎!大小是个官,以后说不定能用上呢! 马车经过鬼楼外,尚管家嘴上喊着“一定要再来”,跟着马车追出好远。 陈唐九放下车窗帘,呼出一口气:“真是个实诚人!” 等马车后面没声了,他才悄悄把窗帘掀开条缝,仔细打量远去的鬼楼。 “三火,鬼楼到底什么路子?听他们说的可真吓人。” “吓人就对了。” “什么意思?” “鬼楼主人不想被打搅,故意的。” “什么?鬼楼里是个人?” “你见过。” “?” 陈唐九刹那间把所有认识的人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根本想不起来一点。 第24章 三火告诉陈唐九,鬼楼的主人是寒星鸠。 陈唐九下巴都快掉了:“他他他?昨晚他不是还在保定?还说给闵老板解咒呢!” 第29章 “人堂堂神降门掌门,就不能养个把徒弟?” 神降门? 一个半熟不生的名字。 哦,对了,在鬼市那天三火提过,他还以为瞎说的。 他念叨了几遍“神降”,余光瞥到被扔在角桌上的《傀门大事记》,抓起来就好一通乱翻,总算翻到了想找的那页。 那页记着四百年前傀门的没落经过,其中,有关神降门的内容只写了短短两行,很不起眼,要不是这几天他翻得勤,压根不会注意到。 “老祖钟燊肉身遗失,陈宁烛手捧千两黄金,三步一叩,两天两夜,从复涧山山脚下膝行至山顶,终打动神降掌门寒清秀,为陈宁烛请神伏乞……” 还真得跪着上山去求?什么门派这么大排场? 陈唐九以前看《傀门大事记》都是大略扫一眼,字儿太小太密,他懒得看,他爹活着的时候倒是给他讲过不少,讲的大多是傀门呼风唤雨斩妖除魔的壮举,他当故事听。 有关“神降”的那段话看得他云里雾里外加一点小感动,心里自豪:自家祖宗真是个有情有义的人物,为了师父这么豁得出去! 那可是一千两黄金,别说是买师父的消息,就是买媳妇,换成他陈唐九,都得掂量掂量。 等等,老祖钟燊出什么事了?什么叫“肉身遗失”? 他倒着往前看,还没看两页,就暗暗收回前言,在心里大骂祖宗陈宁烛不是好东西。 书上记的,钟燊与人斗法,由于陈宁烛未按约定时间赶到护法,导致他灵力过耗,魂魄受损严重,陈宁烛把他带回傀门,说是闭关一个月给他疗伤。 出关时,钟燊的状况非但没有变好,反而连人都认不得了,整天不吃不喝像个木偶,又没几日,陈宁烛执意带傀门所有会傀术的弟子出远门,说是去游离大好河山,只留一个无魂之人跟几个杂役在傀门,结果回来时,钟燊丢了。 自己这祖宗办事也太没谱了吧?师祖完全是被他害的,后来再诚心,再忏悔,再跪着去求人,也不能改变他是个蠢货的事实! 陈唐九气得胸口疼,不想看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可心里又被勾的痒痒,就继续往后。 一看之下,不如不看,这回直接快被气吐血了。 肉身找回后,钟燊形容枯槁满身伤痕,人只吊着一口气,也不知这期间遭了多少难,陈宁烛竟然说可怜师父生不如死,把人给了结了! 可能记这本书的人也觉得自家掌门的举止不光彩,字写得很小很小,陈唐九分辨了半天才看明白:陈宁烛,居然把钟燊亲手杀了!虽然看似了结痛苦,但也没这么办事的!有人会亲手把爹杀了吗?没有吧?! 陈唐九恨不得把书撕了。 但少许的理智告诉他,不能干这大逆不道的事,就把书塞到软坐垫的底下,抬屁股坐实。 钟家后人就在对面,可不能让他读到这块儿,否则他这个姓陈的脸往哪搁? 他行为古怪,三火光冷眼盯着也不戳破,在他心虚地扭向窗外后,不明显地挑了下嘴角。 破天荒,他主动问:“怎么了?” 陈唐九:“……” 目光一碰,陈唐九突然想到,人家读这本书读了好几天,可能早看过了。 再说了,人家钟家那边难道就没类似的记载吗? 难怪他对自己的态度一直不咸不淡,敢情是记着仇呢,唉! 他假装没事,把话题重新转移回神降:“神降门那么厉害?我都没听过,是不是现在也没落了?” “神降门善于请神降世,神明喜静,所以他们一贯偏安一隅,从来都称不上繁盛。” “请神降世?真格的?” “真。” 要是往常,陈唐九只会认为说这话的人是江湖骗子,但一想三火之前就说过什么雷公电母的朋友,加上寒星鸠凭空断出棺材所在,又觉着可以少信一点。 对哦,既然世间有鬼,那凭什么不能有神? “那,刚才那些进鬼楼的人说看到的鬼……” “每个人口中的鬼楼都不一样,八成是进门不久就被药给迷住了。”三火低低说,“药是辅助,神让人看见什么,人就能看见什么。” 陈唐九浑身起鸡皮疙瘩,咽了咽口水问:“那神降门岂不是无敌?” “不是什么人都能受神明青睐,而且神不能常请,减寿。” “哈?减多少?” “我怎么知道?” 陈唐九心说你知道的还少吗? “那你面子够大的啊……”想到在昱玄客栈,三火一句话就让寒星鸠答应帮忙,他心里直犯嘀咕,忽然又想到,“不对啊,寒星鸠说帮闵老板解咒,也是请神吗?” “应该是。” “解咒也没收钱,苏少爷面子也大?他们不是不认识吗?也不对,大事记里说,我祖宗陈宁烛去求个叫寒清秀的,花了一千两金子呢!看样是寒星鸠这辈人不贪财啊!” “也可能是赚够了。” 嚯,那得多少钱啊? 陈唐九咋舌。 这会儿的三火看起来比前两天随和,他涎着脸往他身边凑了凑:“三火,这趟棺材找着了,然后呢?” 三火仔细看他的脸,似乎要看出花来,在他耳朵开始悄悄发烫时,挪开了目光。 “然后回去。” “回山西?” “嗯。” 陈唐九屁股底下有点硌得慌,扭着身子问:“那个,你说的棺材里的祖宗,是钟燊吗?” 他以为三火不会回答,没想到他居然很给面子地“嗯”了一声。 “怪怪,还真是咱师祖?那,我能跟你一起去山西吗?等他活了,我想给他磕个头。” 陈唐九话说的扭扭捏捏,草爬子上身似的扭来扭去,被压坐垫底下的《傀门大事记》露出一角来。 三火瞥见了,目光不由自主柔和了几分。 “陈宁烛是陈宁烛,你是你,无需介怀。” “不是啊!”陈唐九脸红了一下,着急地拉住他的手,“我就是想见见咱师祖长什么样,再说,你不觉得奇怪吗?人家神降门的家底都够徒子徒孙好几辈子坐吃山空了,咱们傀门怎么会这么穷,师祖他肯定藏了很多私房钱!” 三火一听,猛地把手抽回来,指着他的鼻子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又放下了。 - 十多天面对面同行下来,陈唐九发现三火虽然表面看起来性子冷,实际很好哄。 路上无聊,长途马车坐得人身体发僵,他有时候会帮三火揉肩敲腿,也没指望能有什么回报,没想到,昨天三火居然放出纸傀到树顶采了一大堆小红果给他,酸甜多汁,口味很特别。 陈唐九知道三火不爱吃零嘴,这两天自己有点咳,他是给自己采的。 这哪里是野果?分明是友情的见证! 这一路上,要么风餐露宿,要么荒郊野店,今天恰好在下午进了宁阳县,陈唐九就跟三火商量,反正明个儿就到地方了,能不能在县城里住一宿。 三火说:“不行。” 陈唐九气得够呛。 他就知道答案肯定是不行,但三火的态度太伤人了,自己辛辛苦苦陪着一路过来,吃不好喝不好外加上火,嘴都起泡了,现在不过是想好好休息一晚,凭什么这么直白的说不行啊! 他往车厢壁上用力一靠,双腿一蹬,撒泼耍赖:“我今天非得住店,住大店!不然我不跟你去遭那罪了,我要回保定,你自己去吧!” 三火眼底露出一丝罕见的无奈,却什么都没说。 马车缓缓进城,陈唐九发泄似的叫秤砣找了家大客栈,包下一间小院。 包下小院不是因为陈唐九赌气乱花钱,更不是变大方了,而是宁阳县这小地方物价本来就低,加上没什么客人,客栈能揽个客人都不容易,别说包小院,就是包下客栈一晚也没多少钱。 老板态度也是极好,殷勤地给他们张罗了四菜一汤,又坐在邻桌跟他们闲磕牙:“几位是要去爬泰山吧?明天紧着点走,一天就到泰安了,在泰安歇歇脚,三更开爬,第二天兴许还能看见日出呢!” 陈唐九笨拙地吐着鱼刺,抽空问:“怎么?日出好啊?” “当然好哇!云蒸霞蔚听说过吗?看过的都说好!不过我是没去过,嘿嘿!”老板拍拍自己圆滚滚的肚子,理由就不用多说了。 陈唐九跟秤砣进行了短暂的眼神交流,一拍即合:“美景啊,那咱可得早点上去!” 老板笑道:“要说美景,那咱们宁阳县也不差,几位来的正是时候,城北的杜鹃花开的正旺,不如在这多留一天,去赏赏花,踏踏景?” 有了前车之鉴,陈唐九根本不问三火的意见,直接拍板:“好,留一天,明天去赏花!” 三火的嘴唇动了动,扔筷子掀帘子去后院客房了。 见自家少爷总算是硬气了一次,秤砣崇拜得双眼放光,陈唐九不免有点小得意,往嘴里扔了两颗花生米,没想到扔的太准,直接进了嗓子眼儿。 第30章 “咳咳咳,咳咳咳!” “哎哟,少爷!” 秤砣跳起来,跟老板一起又是拍背又是顺气,总算是给弄出来了。 陈唐九有气无力地擦着嘴,不自觉望向兀自晃动的门帘,心里莫名发虚。 第25章 陈唐九领着秤砣外出赏花的时候,天还没亮透,院子里一点动静都没有。 他到三火那屋敲了敲:“三火,走哇?看杜鹃山去!” 半晌,屋里才传出冷冷的声音:“不去。” 爱去不去! 陈唐九朝秤砣歪着脑袋使了个眼色,俩人就开开心心去了。 客栈掌柜诚不骗人,一出北城门,迎面一片火红,成片的杜鹃从崖顶一路铺下,半面山坡都被烧着了。 等到了山边的小路,从下而上去看更是壮观,这天才亮不久,就有不少志同道合的赏花人了。 秤砣感叹:“少爷,真好看嘿!” “是好看,还香!”陈唐九从地下拾起一朵被风吹落的花,嗅了嗅,不由自主往前迈进。 “哎!”有人在身后拉住他。 陈唐九踩在厚厚的粉红花毡上,回头见是个穿着短打的年轻人,就问:“怎么了?” 那人提醒:“天阴,最好不要过去!” “为什么?” “万一沾上了花精有你受的!” 陈唐九没带乌沉丝,但这光天化日的,不至于的吧?没听说哪家妖精看天气出门的! 于是朝他拱了拱手:“多谢提醒。” 但也没听劝,大摇大摆就往里去了,惹得几个赏花人议论纷纷,大多是说这憨货自找晦气。 山脚下满是馥郁的花香,清晨的露珠漫过花蕊,薄绢似的花瓣半舒半展,风掠过时掀起一层层粉红的浪。 陈唐九用力吸了口甜腻的空气,整个人像是泡进了蜜罐里,陶醉了。 嗯,真香!太香了,这辈子都没这么香过! 赏完花回城,一人买了俩包子边吃边逛,又在街边围观了一下午斗蛐蛐儿。 宁阳斗蟋可是齐鲁大地的传统民俗,始于<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ags_nan/tangchao.html target=_blank >唐朝,盛于明清,在很多王公贵族之间兴盛一时。 所谓“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在我床下”,讲的正是这小玩意儿的意趣。 下午时分,天放了晴,太阳半遮半掩露出个金边儿。 街市上的几伙蛐蛐儿斗的热火朝天,围观的人一层又一层,都吆喝得汗流浃背,陈唐九第一次见这场面,也挤进去跟着人家瞎嚷嚷。 天擦黑,陈唐九输了四块银元,打道回府。 他心疼肝疼肉也疼,对秤砣赌咒发誓再也不赌了。 客栈老板正在拎着甩子到处打苍蝇,见到陈唐九回来了,笑脸相迎:“陈少爷,去看花啦?在外头待了一天啊?” “看人玩蛐蛐儿来着!” “哦,蛐蛐好,我们宁阳的蛐蛐特有名!” 陈唐九摆手不想再提,问:“跟我同行那位呢?” “啊?三位没一起出去?”老板先是一愣,又一拍大腿,“坏了!我这一天也没给人送饭啊!” 听说后院一整天没动静,陈唐九也蒙了,心想这钟三火可真是耐得住。 等等,该不会出什么事儿吧? 心一慌,说话都结巴了:“那那那,你去给我们准备晚饭!” 老板问:“三位是在后院吃,还是来前厅?” “送后院吧!”陈唐九随口应了句,掀开门帘就跑去后院敲门了。 还好,门几下就敲开了,三火一如往常挂着脸,不带正眼瞧人的。 也是,换谁饿了一天都不能有好脸。 他嬉皮笑脸地挤进门:“小三火啊,饿了吧?嘿,让你不跟我们去看花,我给你讲,可好看了,不去你后悔!” 见他不搭自己的茬,他只好继续唱独角戏:“后悔也没用,咱去泰安县得走东门,你看不到喽!” 他越凑越近,三火用食指抵住自己的鼻子:“怎么这么臭?” “臭?”他抬起袖子闻了闻,“这不杜鹃花香吗?这味儿还没散呢,嗯,真香!” 三火奇怪地打量他一遍,刚要把他推出房门,却发现他眼神变了。 日头也不知什么时候下的山,今天四月十六,初升的月亮又大又圆,像是就压在院墙上。 屋里没点灯,门口的陈唐九浑身蒙着层银白轮廓,瞳孔仿佛流动的银色琥珀,望向他的目光变得十分粘稠,像是…… 痴迷? 三火朝后退了一步。 陈唐九夹着嗓儿,缓慢地说:“真好看呀……” 他胳膊绕到脑后往前拢了一把,像是拢过了一缕头发,他是短发,根本什么都没拢到,但还是一下一下地用手梳着空气,媚眼如丝地望着三火。 三火朝后退了两步。 “奴从未见过这样俊俏的郎君。”陈唐九勾着唇笑,兰花指高高翘着,扭胯向他追了两步,柔着嗓子道,“小郎君与奴共度良宵,可好?” 三火:“……” 鬼上身这种事不罕见,但他并不擅长处置,倒是能用灵力把这多余的魂魄逼走,但他担心伤及陈唐九的魂魄。 再说,体内灵力不多,恐怕…… 被附身的陈唐九不断往前逼,光着脚的三火不断往后退。 青色地砖沁着夜的寒,他后腰抵上八仙桌,退无可退。 陈唐九抬手抚上他的脸,袖口扫过他精致的喉结,浓重的杜鹃花香混着薄荷油味慢慢渗进他鼻端。 这几天他常用薄荷油,说是路上困,能提神醒脑。 “郎君……”陈唐九突然压向三火,刻意凹出的软糯嗓音透出几分委屈,“怎么不抱奴呢?是奴配不上吗?” 三火偏头躲开他的手,拳头微微攥起,想打人。 他却咯咯笑起来,打蛇随棍上,修长的手指拨开三火领口的盘扣,灵蛇一样钻了进去。 冰凉指尖划过胸口某处,三火听见自己倒吸冷气的声音。 太荒谬了! “郎君这里是……”陈唐九却得寸进尺,倾身伏在他肩头,故意用发烫的气息撩拨谑笑,“藏着朱砂痣吗?” “你!”三火面上泛起热度,曲起手肘去挡他的脸,却在看清他的神情时稍稍卸了力,只不轻不重地磕了一下。 月光漏过半敞的窗棂,陈唐九泛红的眼尾折出细碎的光,他额角沁着汗,分明是神志正被困在躯壳里拼命挣扎。 他低喝他的名字:“陈唐九!” 陈唐九目光恍惚了一瞬,而后又恢复了诡异的笑:“别挣扎了,这么好看的郎君我都替你拿下了,你有什么不高兴的?” 三火抿紧嘴唇,忽然扣住他后脑,将他按进自己肩窝:“忍忍。” 掌心凝出小小一团青色光芒,灵力陡然膨胀,陈唐九浑身一僵,嘶声叫道:“不要——” 陈唐九身体里的女鬼尖啸着,手指却抓救命稻草似的勾住三火散开的盘扣,死死咬着嘴唇不发声。 “你好狠的心——” 青光大盛,把整个房间都照的通亮,片刻后,一切重新归于沉寂。 陈唐九脚软,下意识双手去按三火的肩,不料三火也没站稳,两个人就那么一块儿跌坐在地上,他压在了他无骨般的身体上。 他一头的冷汗,连脖子根儿都是红的,而三火脸白的像纸,嘴唇微微发抖,彼此的气息战栗着纠缠,对方的唇近在咫尺。 陈唐九呼吸一滞,凝视起三火透亮的眼睛,像是掉进了旋涡。 听到动静的秤砣从房里跑出来,见到这屋出了事,急火火跑过来:“哎哟,少爷,怎么了这是?” “我热!热,热死了!快快快——”陈唐九赶紧趁机跳起来,冲到院子当间的井边打水,三两下扒光衣服,一桶水把自己从头到脚淋了个透心凉。 还不行,又打了一桶。 就这么连浇了六七桶,体内的燥热总算得到缓解,想问问三火到底怎么回事,却发现他的房门已经关上了。 今天丢人丢大发了! 怎么就中邪了呢?哪来的女鬼啊? 他忽然想起了在城北山脚下,那赏花人的提醒:万一遇上了花精有你受的! 这哪是花精啊?这他爷爷的是花痴吧! 第二天照常出发,陈唐九看到三火的脸色比昨晚还要白,估么是因为一整天没吃饭,饿的。 可早饭他还是一口都没动,说没胃口。 陈唐九还在为昨天自己的鬼上身而尴尬,所以不太敢多跟他说话,就包了几个大肉包子,备着他路上饿了好吃。 昨天的事虽然都是女鬼干的,但其实他当时很清醒。 怕是怕得要死,可后来半夜时候偷偷想过,要是三火打不过这女鬼,最后会发展成什么样。 另外,三火的腰可真细! 车过汶水,天忽然青了三分。 厚厚云层自地平线推来,玉璋般的青色山影斜斜浮在雾霭尽头。 第31章 秤砣在外头喊:“少爷,看见泰山了!” 陈唐九赶忙放下手里的红果子,掀开窗帘,一眼望到前方莽苍接天的壮阔景色,忍不住直抒胸臆:“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轮廓分明的侧脸上写满了兴奋,三火半个身体隐没在车厢中的阴影里,没有血色的唇角浮上笑意。 车厢里的尴尬氛围一扫而空,陈唐九假装生气地问:“你笑什么*?” 三火说:“就会这一句吧?” 陈唐九气他瞧扁了自己,但想了半天,好像的确…… 前面几句是什么来着? 他握拳敲了敲自己的脑壳,不但没想起来,反倒把自己给敲咳嗽了,这一咳就震天动地,好半天停不下来,脸都胀红了。 三火冰凉的手抚上他的背,帮他好一顿顺气,还体贴地倒了茶,上车刚沏的龙井,这会儿凉透了。 他一口灌下茶,喉咙像是受了刺激,咳得更厉害了。 秤砣听着里面动静不对,赶紧停车绕到车窗边:“少爷,没事吧?” 陈唐九用力摆着手,话都说不全乎,秤砣心疼地看着:“哎哟少爷,你这不是昨晚着凉了吧?都说了这边天凉,不能冲凉水澡!” 他边咳边挣扎着说:“乌鸦嘴吧你,少爷体格好着呢!” 好不容易止了咳,觉得喘口气都烫得慌,拿手在额头上一摸,完,真发烧了! 第26章 人活一口气,一旦知道自己病了,陈唐九的精气神转眼就萎了,缩在车厢夹角的地方哼哼唧唧。 “秤砣,快点,快点进泰安县找大夫,再耽搁少爷我就要死了!” 秤砣也是惯着他,把马车赶得飞快,砂石路面难免颠簸,他又说想吐,让稳着点。 中午刚过,他们顶着大太阳进了城,城门不远就有家医馆,大夫给抓了几服药,让静养三天。 走的时候,陈唐九顺便拿出柳缇给的地址,问大夫在哪,巧了,就在隔壁街上。 陈唐九摸了摸自己额头,觉得还成,就打算先去替柳爷看亲戚一眼,把礼物送到,再去找客栈。 柳署长的大伯是泰安县当地的豪绅,住的是高门大院,老爷子跟柳署长一样的好爽性子,听说他们是侄子的好朋友,赶忙吩咐家里人赶紧准备好酒好菜招待。 老爷子十分清瘦,留着巴掌长的白胡子,看人时候总是眯着眼,很慈祥。 茶给上的上好雨前龙井,陈唐九撇了撇,嗅了嗅,风寒闻不着味道,有点郁闷地放下了。 “陈家侄子,我那三弟一家在保定城可好啊?” “柳大伯,他们都可好了,柳缇去年当上警察署署长了,如今在保定城呼风唤雨的,他可惦记您了,听说我要去蓬莱,嘱咐我一定要绕到泰安来看您!” “哎哟,可是有劳了!绕路泰安要多走上百里地呢!” “那没什么,我也是为了我自个儿,既然来了齐鲁,那不领略一下东岳雄风,不是白来了?” 陈唐九话说的圆滑,但并不讨厌,柳老爷子哈哈大笑,指了指窗外的山峦:“没个半天上不去,这两天天不错,能看见日出,这样,待会儿我让人给你备些吃的……” 陈唐九适时打了个喷嚏。 “柳大伯,我昨天不小心着凉了,这山只能过两天再爬了。” “着凉了?看大夫了吗?” “进城时就看了,还抓了药。” 柳老爷子一听,对门口的下人招手:“你去给客人准备三间客房,再把药给熬了。” 陈唐九赶紧站起来:“不用不用,大伯,我就是替柳爷来看看您,可不敢叨扰,来之前我都看好客栈了!” 他虽爱财如命,但也不会为了钱财痛失体面,上人家借宿一晚还成,这回病了,起码得个三五天,卧床休息还得熬药,怎么好意思打搅? 柳老爷子抬手:“既然到了我这,就跟自己家一样,更何况还病着,哪能让你走?客栈什么都不方便,你听话,在家里有吃有喝,住的也舒服,你就安心养病,住多久都行!” 陈唐九还要说什么,柳老爷子霸气地挥挥手:“不说了,你先去后院休息,咱们有什么话到晚上吃饭时再聊!” 柳家的客房在后院,也很气派,满屋子的古董字画,仔细分辨,竟然都是真的。 陈唐九对着一幅画咋舌:“柳爷这位大伯也不知道怎么发的财,这是王羲之真迹吧?” 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三火回话,转头一看,就见他在盯着幅市井图看,眉心皱得起了一座小丘。 陈唐九走过去:“这画的什么啊?乱糟糟的,清明上河图啊……” 院子里传来一个轻快的脚步声,有个女子的声音脆亮亮地喊:“汤药熬好啦,陈家哥哥在吗?” 来的是个身段细高的年轻女子,端着个装汤药的托盘,见人就笑。 听她喊“陈家哥哥”,陈唐九就猜到,她就是柳爷那个沉鱼落雁的远房堂妹了。 夸张了,沉鱼落雁不至于,小家碧玉还差不多。 他赶紧出去迎接:“我在呢,你是柳小姐吧?我听柳爷提过。” 柳小姐点了下头,客套的话没说出来,就脸蛋儿泛红地说了声“陈家哥哥好”,头微微垂着,目光却止不住往他脸上瞟。 单论长相,陈唐九绝对是拿得出手的,只是表情总浮夸,人就显得过于鲜活接地气,但通常头回见面时都收着,在生人看来就是个温文尔雅的安静美男子。 陈唐九连忙接过托盘:“柳小姐,太麻烦你了,要不进去坐坐?” 他本来也就是客套一下,没想到柳小姐迈步就往里走,还很自觉地坐下了。 她盯着陈唐九喝完汤药,变戏法似的从小腰包里掏出个小油纸包,打开,里面是几颗果脯。 陈唐九苦的脸都变形了,见到有甜的上手就去拿,却被柳小姐躲开,亲手捻起一颗送到他嘴边,他下意识张嘴吃掉。 忽然有种如芒在背的感觉,回头一看,三火正靠在墙边的香案上,抱胸看着他俩。 “……” 还没等他搞懂心里突然冒出来的心虚是几个意思,就听柳小姐用比刚才还高亢的音调喊了声:“哎呀,失礼了,这位好看的哥哥怎么称呼啊?” 陈唐九刚要介绍,三火居然破天荒亲自开口报名:“叫我三火就行。” 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心虚的感觉没了,心底开始酸的冒泡。 这可是自己惦记了一路的“沉鱼落雁”,钟三火你截胡是几个意思? 他拿手在柳小姐面前晃了晃:“三火不爱讲话,你有话跟我说就行!” “跟你?”柳小姐看看他,又回头看看三火,嘟起嘴。 陈唐九看出来了,她这会儿跟自己没什么想说的。 他拐弯抹角地下逐客令:“柳小姐,我这还病着,想睡会儿觉养养精神,抱歉啊!” 柳小姐探头问:“那三火小哥哥呢?他不用睡觉吧?” 三火刚要挪动步子,陈唐九连忙说:“他得看着我,我还发烧呢!” 三火扬了扬眉毛。 陈唐九恼羞成怒:“看什么看,你不照顾我啊?我要是渴了,你不得给我端茶送水啊?我都病了,你有没有良心?” 三火心说你病了不是自己作的吗?关我的良心什么事? 但还是很给面子的站住了,看了柳小姐一眼,说:“回头再聊。” 柳小姐笑嘻嘻挥了挥手,说了声“好”,就跳着走了。 陈唐九立刻把门合上,怒气冲冲质问三火:“聊什么聊!你想跟她聊什么?” 三火都不正眼看他:“睡你的觉。” 陈唐九一下子就头晕头疼想吐,眼前全是星星,八成是气的。 三火就在屋里待着,起初陈唐九还睡不着,被他盯得浑身别扭,后来又烧起来,这才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药起了作用,陈唐九睡出一身的汗,一个时辰过去,人醒了,烧也退了。 天刚擦黑,柳老爷子派人来看,说是晚饭准备好了,要是身体无恙,请去前厅吃饭,陈唐九肚子正饿着,就带上秤砣和三火去了前厅。 家宴,席上就柳老爷子夫妻和独生女柳小姐,从他们一进门,柳老夫人就乐得合不上嘴。 她悄悄对柳老爷子说:“这两位少爷都是一表人才啊!” 三火耳力好,听的明白,稍稍扬了扬眉。 陈唐九却挺开心,都好久没吃到盛宴了,这一路即便是住店,也是几个小菜打发掉,没得吃。 可惜他还病着,只能以茶代酒,跟柳老爷子推杯换盏,席间氛围倒是轻松。 柳老爷子热情依旧,柳老夫人跟女儿越挨越近,时不时交头接耳,母女俩的目光都要黏在陈唐九和三火身上了。 陈唐九慢慢看出不对了,不是他多疑,而是柳老夫人也太明显了点儿,完全就是丈母娘看女婿的目光,他联想到临出发前柳爷极力推荐的嘴脸,他心里一阵敲鼓。 不能吧?好端端的姑娘,长得也不糙,怎么全家里外都是一副愁嫁的架势? 第32章 他感觉自己是被柳爷下套了,竟然开始庆幸柳小姐看上的是三火而不是自己。 好像,看上三火也不太好吧? 那他俩要是好上了,自己怎么办呢?柳老爷子上看去可比自己有实力多了,三火还用自己这个外人做什么? 同门情谊淡了倒是次要,但要是拿不到三火承诺的乌沉丝,那自己这阵子不是白替他忙活了? 越想,心里就越发毛。 在往常,他绝想象不出三火能看得上哪个女孩子,但今天的三火很奇怪,居然主动跟柳小姐介绍自己,又主动提出稍后要单独聊聊,这…… 他立刻做出决定,端起茶杯:“柳大伯,今天就叨扰了,我下午睡了一会儿,好了很多,还要赶路,明天一早就告辞了。” 柳老爷子很惊讶,跟女儿交换了眼色,问:“这就要走?多住些日子啊,泰山不是还没登呢?” “我们这趟要去蓬莱,担心去晚了耽搁正事,这山,下次来再登也一样!” “哦,还是正事要紧。”柳老爷子端起酒杯,不无遗憾地跟他碰了碰,“那下次一定再来啊!” 陈唐九颔首:“一定!” - 月黑风高的夜,陈唐九走在空无一人的路上,天和地都被浓厚的雾气包裹着,就只能看到脚下的路。 他麻木地顺着路走,风寒未愈的身体越来越虚弱,想要呼喊,但声音好像被蒙在被子里,含混着震颤几下,就消失了。 心里生出无限恐惧,摇摇晃晃地一直往前走,终于看到前方出现三团红光,等走近了一看,才发现自己已经到了路的尽头,面前是一栋三层木楼,三团光正是挂在木楼前的三个大红灯笼。 有点眼熟。 迷迷瞪瞪间,他想起来了,这是鬼楼,但之前碰见的时候,满墙都是白布,没注意到有灯笼。 从风格上看,跟昱玄客栈一样的三盏灯,可能是神降门的规矩吧? 鬼楼,自己怎么又回来了?不是在柳家睡觉吗?自己还有梦游的毛病? 他茫然地在鬼楼门前站了一会儿,又被一阵凉风吹得哆嗦了一下,低头一看,自己还穿着睡觉时的单薄内衣。 春寒料峭的,可不是冷嘛! 反正跟寒星鸠认识,他决定先进去借件衣服穿。 鬼楼的门里跟那天中午一样,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三盏火红的灯笼光根本照不进去半点。 他心惊胆战地跨过门槛,面前骤然一亮,青山绿树红戏台,回头一看,居然看到自己刚走进了座大城。 双膝跪在尘埃地, 愿同心来合拜盟。 要学桃园三结义, 莫学庞涓与孙膑。 看酒! 听这唱词,是《摩天岭》,讲薛仁贵的,陈唐九爱听。 戏台紧贴城墙搭建,台下围满观众,都留着辫子头。 奇了怪了,都这年头了,济南这边还有没开化的清代遗民? 陈唐九挤过人群,也不知该往哪走,突然台上大喝一声“呔,着箭”,脑后“咻”的一声,一支箭擦着他的汗毛射进旁边的柱子,箭尾还在“嗡嗡”震动。 陈唐九差点蹦起来,刚要破口大骂,一回头,却看到台上的几个人不动了,射箭那名小生额角挂着的汗珠正缓缓往下滑,刚才闹腾的锣鼓点也停了。 可台下的人依旧对着台上评头论足,不时爆发出喝彩。 第27章 眼下的场景极其诡异,就好像,台上台下是两个时空。 陈唐九觉得这一定是神降门搞的鬼,那天三火说过,进鬼楼的人看到的东西都不一样,神让人看到什么,人就能看到什么。 所以,到底为什么让自己看这些。 他试着喊:“有人吗?在下傀门……” 台上却又唱了起来—— 啊,那贼哪里去了? 飞在半空中去了! 待我用穿云箭射他便了,呔,着箭! “咻”,“咚”。 第二支箭紧贴着第一支箭的位置钉进去,而台上的人又不动了。 陈唐九额头冒汗,赶紧恭恭敬敬喊:“在下傀门陈唐九,来找贵掌门寒星鸠……” 啊,那贼哪里去了? 飞在半空中去了! 待我用穿云箭射他便了,呔,着箭! 第三支箭朝着陈唐九的胸口来的,他敏捷闪身,掉头就跑。 身后,戏台上又唱了起来—— 双膝跪在尘埃地, 愿同心来合拜盟。 …… 陈唐九跑的上气不接下气,确定身后再没危险,才停在一座拱桥上,弯下腰,喘的肺都要炸了。 寒星鸠你算个什么掌门啊?提起来都没人买账! “刘妈,买把菜吗?新鲜!” 忽然听到有人吆喝,他顺着声望去,见到一个挑着菜的中年汉子正放下担子,朝一个皱纹横生的老妇人打招呼。 老妇人一瘸一拐,却走得很急,不耐烦地冲他挥手:“哎哎,走开,不买不买!” 路过汉子身边时,被他的扁担绊了一下,裹着的衣襟里掉出一把菜刀来,刃口全是血,老妇人的衣服内里也全是血。 卖菜的汉子愣了愣,惊叫声还没发出,老妇人突然弯腰捞起刀,劈向他的脑袋。 “铛啷啷”,汉子手里攥着的铜板顺着木板纹路滚进河里。 “咕噜噜”,汉子的脑袋滚到陈唐九脚边。 老妇人的凶狠目光顺着脑袋跟过来,瞳仁在惨白的眼珠上汇聚成一点,最后完全消失时,慢慢朝他举起刀:“他得死,你也得死,看到的都得死——” 陈唐九:“……” 跑出好几条街,躲进了一个屋檐下,终于把她给甩掉了。 患病期间这么个跑法真的要死人,他感觉自己喘得像那条被隔壁大黄追出八条街的野狗,这时,头顶忽然掉下来个小石子,正好砸在他肩膀上。 瓦片上居然趴着个瘦巴巴的年轻人,背上系着格子包袱,包袱里露出半串玛瑙珠子,光天化日的就那么挂在房檐上,大头朝下往这家的窗户里看。 是个贼啊? 眼看被陈唐九撞破,他:“嘘——” 陈唐九侧着耳朵跟房顶上的人一起听,这回听得真真儿的。 房子里,一男一女正大声密谋,说要毒死老爹,早点拿到他的家产。 房顶上的贼“嘿嘿嘿”地笑,陈唐九不明白他傻乐个什么,心里清楚这一切都是幻觉,所以没放在心上,只想离开。 刚出院子,那贼脚一滑,惨叫着摔了下来,屋里的男主人听到动静提着铲子出来,对着他就是一顿乱戳。 那贼的惨叫声越来越小,血顺着排雨的沟槽流出来,旁边的路人却好像没看到一样,干各自的事。 陈唐九后背起了一层白毛汗,边走边告诉自己,是幻觉,全是幻觉。 这是个什么世界?全员恶人? 回城门,快点回城门,城门应该就是鬼楼的大门,从那出去准没错! 身后脚步声凌乱,却是那男主人提着滴血的铲子追过来了。 “抓住他,他跟飞贼是一伙儿的!” “……” 陈唐九无语凝噎,只管顺着原路往回跑,在靠近木拱桥时,发现方才被杀死的卖菜汉子尸体不见了,血也没有一滴。 他晕乎乎冲上桥,却见到方才那汉子一前一后挑着两筐水灵灵的菜从另一侧走过来,粗声大笑地吆喝:“刘妈,买把菜吗?新鲜!” 陈唐九背靠着桥柱,狠狠咽下一口唾沫,慢慢转头看桥的另一端。 老妇人正急急忙忙跑上桥,不耐烦地说:“哎哎,走开,不买不买!” 陈唐九不想再看一遍了,从卖菜的汉子身边挤过去,哪知却不小心撞翻了他的菜筐。 他在后面大声骂:“找打啊你!赔我的菜!” 拎着扁担就追了上来。 陈唐九这下可傻眼了,心想自己这不是闲的吗?误打误撞救了他,这倒好,反跑来追杀自己了! 慌不择路地冲进一条小巷,总算甩掉了人。 直觉这条巷子有点怪,他慢下脚步四处张望,终于察觉出怪在哪儿:这巷子居然只有两道布满青苔的青灰色高墙,他有点怕,却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还好,一路平安无事。 出了巷口,直接踏上一座曲桥,曲桥中央有一男一女正在说话,男的穿着金枫染秋的长衫,背影柔弱状似无骨,女的身材细高,露出小家碧玉的脸。 那不是…… 陈唐九脱口叫了声:“柳小姐?三火?你们怎么在这?” 仔细一看,魂儿差点给吓飞了。 柳小姐正对着自己的脸蜡黄发黑,又皱又粗糙,像清明节没烧干净的纸钱,而三火一转过头,就见到一双空荡荡的眼,里面没有眼珠,也没有任何血肉,像是探不到底的漆黑深井。 “啊——” 他惊叫一声,猛地从床上坐起来,醒了。 第33章 满身大汗,心跳如擂鼓,但好在,只是一场梦。 想起来了,晚饭后洗漱完就躺上床,正跟三火商量明天一早去远点的地方找客栈来着,也不知是怎么睡着的。 可能是担心自己不好下床喝水,三火走的时候没吹蜡烛,这会儿火苗烧的只剩下豆大的一点儿,照的满屋子摆设阴影重重。 被噩梦惊醒,人容易疑神疑鬼,那些影子让他心头突突地直发慌,赶紧撑起身子去拨弄蜡烛芯儿。 火光晃动几下,屋里渐渐亮堂起来,他松了口气,一一巡视屋子里的瓶瓶罐罐,突然有个念头在脑海里一闪而过,快的差点没发现。 他呆坐好半天,终于及时抓住那个念头的尾巴,急匆匆趿拉上鞋,跑去屋子的某个角落,举起烛台看墙上的画。 下午三火就对这幅画极为关注,刚才他突然想到,梦里的场景好像跟这幅画有几分相似。 城门、戏台、拱桥…… 从画的一头慢慢看到另一头,一股寒意从尾巴根儿慢慢窜到后脑勺。 戏台上,小生正亮着弯弓搭箭的相。 拱桥上,满脸皱纹的老太婆裹着破袄子,迎面来的卖菜汉子正笑容可掬地跟她打招呼。 一间房上,一个蟊贼正倒吊在屋檐上往窗户里看。 …… 从这幅画上看不出一点恐怖,就是一幅普通的市井图而已。 他又把画仔细看了一遍,在一角看到几个很小的字:百恶图。 画有名字,但却没有落款和印鉴,不知作者是谁。 百恶图,从这名字来看,倒是跟自己的梦能呼应上,整幅画里没一个好人? 他回忆了一下,猛然想起最后梦里的最后一幕。 三火和柳小姐总不可能出现在这幅画里吧? 他在画上找了好几遍,果真没找到凑在一起聊天的两个人,倒是有架曲桥,不过上面空无一人。 肯定不对劲儿,之前自己只大略看了这画几眼,根本没注意到有什么人物,怎么会梦的那么真? 但是在梦里,自己最初进的是鬼楼啊!跟鬼楼又有什么关系? 这事必须得跟三火说! 三火房间没点灯。 习惯了,他经常不点灯,经常就那么在屋里坐一晚,好像不用睡觉似的。 敲了敲门,没人应,猜他今天可能是真睡了,就小心把门推开。 三火居然没在房里。 蓦地想到梦里的一幕,陈唐九心里马上涌上一股不祥,转身出去找人。 “三火,三火——”他压着声叫。 他们住的客院左边连着后花园,他首先就往那边去,怕他是半夜睡不着去花园散心了。 后花园很大,有假山,有池塘,有水榭,有曲桥,仿造的江南园林,贵是真贵,柳家的财力再次把陈唐九震惊到了。 看到曲桥,他自然而然就犯起了嘀咕,等看清全貌,先是一愣,赶忙躲到假山后。 桥上站着两个人,正对他的是柳小姐,脸上被涟漪的反光照的阴晴不定,背对他的是三火,瘦削的肩膀上披着月华。 几乎是噩梦的复刻,三火正在跟柳小姐说话,听不清说什么,但柳小姐的抽泣声会时不时顺着风飘来。 钟三火你干什么呢! 陈唐九怒向心头起,在心里大吼着主持正义,却没敢喊出声来,他担心三火一回头,再看见梦里他那双纯黑无光的眼睛。 就那么站了很久,脚都快麻了,前面说话的俩人终于有了动作。 柳小姐忽然扑进三火的怀里大哭,而他拍了拍她的背,动作中透出的温柔是陈唐九从来都没见过的。 陈唐九忍无可忍,从暗处跳出来,叉着腰:“钟三火,你不要太过分了!你竟然欺负柳小姐!” 三火轻推开柳小姐,慢慢转回身,冷冷地说:“关你什么事?” 还好,这个三火是有眼有珠的。 “不关我事?”陈唐九胆气壮了1,冲过去挤进两个人中间,冲着三火一通乱骂,鼻尖几乎要贴上他的鼻尖,“你像话吗?这是我朋友的亲戚的家,人家是看我的面子才收留我们住一晚!你看上柳小姐漂亮了是不是,看上了就直说,装什么大尾巴狼?大半夜的跑这里跟人私会,你的矜持呢?你不是不食人间烟火吗?” 柳小姐被这变故吓得花容失色,想说什么,又把嘴捂上了。 一时间,他们谁都没再说话。 这回三火居然没怼人,陈唐九喘出几口大气,心情稍稍平复,给他递台阶:“咱们一早就走!” 三火看了眼东方天际的青灰,依旧坚持:“再住两天,等你病好了去登泰山。” 陈唐九当场炸毛。 第28章 陈唐九气得口无遮拦:“我住什么住!舍不得走你就直说,我病不好也一样能登到山顶,明天一早我就去,登完山我就走!我看你也别跟着我了,还管什么傀门老祖找什么棺材,你干脆就留在这给有钱人家当姑爷吧!” 说完就气冲冲离开了。 他只顾生气,压根没发现,“欺负柳小姐”跟“留下当姑爷”根本就是南辕北辙的两回事。 三火没追上来,甚至一直到陈唐九拾掇完行李,喊起了秤砣,他都没回来。 陈唐九更加心情烦躁,恨不得掀桌子砸凳子。 不走拉倒,从此一拍两散! 柳老爷子起得早,听到有车马声就过去看,正好把他堵了个正着。 “陈家侄子,这怎么要走啊?是不是大伯哪里招待不周?” 俗话说,出手不打笑脸人,虽然心里呕着气,陈唐九还是礼貌地抱了抱拳:“没有没有,多谢柳大伯盛情款待,我病好的差不多,还是想去登一趟泰山,要是下来的早就直接赶去蓬莱,不叨扰了!” 对于三火,他懒得提,让他自己解释吧! 见他去意坚决,柳老爷子也就没拦着,说了几句客套话就亲自把他送出门。 陈唐九还没考虑好下一个目的地是哪,索性直奔泰山脚下,打算先爬一趟下来再说,也算是给自己一个交代。 人争一口气,钟三火,没你我还不过了? “秤砣,走,上山!” 秤砣一副没睡醒的样儿,仰头看到山顶云雾遮罩,山尖儿都瞅不见,嘴角的口水“呲溜”滑了下来。 他赶紧用袖子擦:“少爷,咱俩都上了,马车咋办?” 陈唐九想想也是,这荒郊野岭的,万一马车丢了可麻烦了。 他让秤砣在山底下等他,自己揣了两个烧饼和一囊水,踏上登山的台阶。 正是绿意萌发的季节,山中空气清新,景色宜人,鸟儿也醒了,在林子里热热闹闹地叫着,只可惜,登山路上空无一人。 陈唐九越走越孤独,昨晚上的噩梦里的情形动不动就从脑子里钻出来,在这深山老林越想越吓人,他不由得紧紧捏住口袋里的乌沉丝。 笨啊!昨晚为什么不利用乌沉丝上的灵力探探那幅《百恶图》,看它到底有什么猫腻? 不过,柳家这么多年一直过得好好的,有什么猫腻也不会有大碍。 经过斗母宫,穿过经石裕,上到中天门,走走歇歇,腿愈发像是灌了铅,那一级级的台阶仿佛要延伸到天上,怎么走都不见尽头。 更倒霉的,明明早上还见了太阳,突然就下起了濛濛细雨,他想着一会儿能停,没想到越往上走雨越大,直到整座山变得黑压压一片,台阶上一步一滑,举步维艰。 他本来就没痊愈,被冷雨一淋,风再一吹,上牙碰下牙地哆嗦个不停。 已经爬了两个时辰,往上快到十八盘,再有差不多三分之一就到顶了,这时候哪能回头? 山顶有庙,等到了就有地方落脚了! 他咬了咬牙,把湿淋淋的马褂下摆系在腰上,继续向上,其实私底下肠子都悔青了。 不逞强上来好了,直接去蓬莱不好吗? ……还去个屁的蓬莱,三火都不去了…… 那,回保定? 他很沮丧,来的时候三个人,回去的时候剩两个,这算怎么回事儿? 头顶雷声隆隆,树木被硕大的雨点砸得噼啪作响,在林间荡开层层回音。 雨水顺着他的头顶不停往下淌,这场雨把他浑身的温度都浇没了,他感觉自己可能要死在这,只剩一股意念支撑着,麻木地往上爬。 到庙里,庙里就安全了,现在停下会死的! “咔嚓”,紫色电光亮起,由于地处高处,那闪电几乎是在头顶炸开。 陈唐九受惊,脚下一滑,整个人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后仰,余光瞥见脚下淌成小河的蜿蜒长阶时,心里绝望地叫声了:完了! 危急时,身后有个人抱住了他,是一个同样没有任何温度的身体。 奇异的是,在这滂沱大雨中,陈唐九居然闻见了熟悉的沉香木气味,跟他陈家被烧毁的祠堂里那块傀门老祖的牌位一模一样。 陈唐九大口喘气,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稳住身体刚要道谢,回头一看,扶住自己的人居然是三火。 第34章 “你,怎么上来的?”话一出口,他发现自己的声音是沙哑的、颤抖的。 三火没解释,只淡淡说:“天不好,下次再来吧。” 陈唐九这暴脾气,要在平时肯定跟他对着干,但看了眼前方满是雨雾的山路,妥协了。 他觉着,三火再厉害也是个人,这样的环境,是人就不该干爬山这种混账事,而且爬的还是五岳之首的泰山。 很多人爬山是为了祈福,要是爬山被雷劈了,那自己估计会成自秦皇封禅以来最大的笑话。 三火垂着眼,很认真地看脚下的路,有时候还会抬头看天,就是不看他。 有人扶着,陈唐九的不适全涌上来了,忽然感觉自己冷的厉害,累的厉害,两条腿软的像面条,不知不觉整个人就靠在他身上。 “不留下当姑爷了?哼!” “你这个人就是不地道,也别怪我生气,走的时候柳爷怎么说的?人家是在撮合我和柳小姐,你倒好,跟我抢人?” “不过你能来找我,也算有良心,原谅你了!” …… 密不透风的大雨让他说起话来上气不接下气,可他还是要说,但无论他怎么说,三火就是不理他。 他认为他这就是亏心。 算了,这人脸皮薄爱面子也不是第一天了,不跟他一般见识! 主要是,他也懒得说了,真的很累,头都抬不起来。 虽然冒着大雨,但两人结伴还是比上山时快了不少,隔着层层云雾,依稀能看到不远处的泰安县。 陈唐九自觉病情加重了,周围的山景扭曲变形,脚底轻飘飘的使不上力,就连身边的三火都好像变得软绵绵的。 越来越软,越来越软…… 这么软?不对吧? 他侧头一看,浑身登时一震,失声叫了声:“三火?” 三火竟然变成了薄薄的一片,身子像是融化了,有一缕一缕的东西顺着雨水往下淌,在他身后留下一串零星的花白碎屑。 他的眼珠也不见了,就像在梦里看到的那样,空空荡荡,什么都倒映不出来。 陈唐九揉了揉眼,声儿都变了:“三火,三火!” 他抬手抓他的肩膀,却抓到了一把黏糊糊的东西,他愣愣地看着手里的东西被大雨冲走,那是…… 棉絮?纸浆? 三火的脸也开始融化了,蜡油似的往下淌,嘴巴一张一合,但听不见他发出的声音。 陈唐九浑身开始哆嗦,两只手胡乱在他身上捞,每一下都只能捞回一团絮状的纸,最后,三火像是被他活活撕碎了,碎成了渣,被雨水冲得七零八落。 他把手里的纸紧紧攥住,生怕最后一把也被带走,盯着地上的纸屑*愣了片刻,疯了一样趴在地上往中间搂,希望能把人重新聚起来。 然而,一切都是徒劳,那些纸屑最终变成了泥土色,被冲进了台阶两侧的泥地上,不见了。 陈唐九跪在地上,头和肩膀都无力地垂着,动不了一点。 是梦吗?是梦吧! 一定是昨晚的梦还没做完,不然,三火那么仙儿的一个人,怎么可能抢自己的柳小姐? 就说嘛,怎么可能是纸人呢?那不成了妖怪了吗?三火是除妖的人,不是妖怪,相处了这么久,他怎么可能是妖怪? 陈唐九换成了坐姿,等着梦醒。 等了不一会儿,他听见有人喊他。 “少爷——”是秤砣。 “陈家哥哥——”是柳小姐。 又是风又是雨,撑伞就只能遮个脑袋,两个人下半身都是湿的,看清了人,急急忙忙跑上来。 “少爷,快下山吧!哎哟这事闹的!” “陈家哥哥,三火呢?” 听到三火的名字,陈唐九总算恢复点人气,慢慢把头转向柳小姐:“三火,不在你府上吗?” 柳小姐说:“他先上来找你了呀,我们一块出的门,眨眼人就不见了,我们追不上!你们没碰到吗?” 陈唐九茫然地眨了眨眼,渐渐地,眼眶疼了,泪水混着雨水一起流到胸前。 他喃喃:“上来了……见到了……” 柳小姐着急地直跺脚:“那他人呢?” 陈唐九张了张嘴,说:“……不知道,没了。” 不是死了,不是丢了,是真的没了。 这梦,怎么老不醒呢? 陈唐九高热不退,汤药不进。 秤砣一直在旁照顾,他醒来时,看到他顶着的两个大黑眼圈。 “少爷,你总算醒啦!你都睡了三天了!” 陈唐九难受地呻吟一声,用力撑起身子,看到自己还在柳家的客房,松了口气。 原来真是梦,因为生病,所以梦的长了点。 就说嘛,哪有那样的事? 接过秤砣递来的茶碗喝了口水,嗓子润好了,才问:“三火呢?” 秤砣的表情立马不自在起来:“三火……柳老爷子报官了,可山上山下都找遍了,就是找不见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当啷”,茶碗落地,摔成了好几块。 第29章 秤砣跑去拿扫帚,一边收拾一边安慰:“少爷,你不用担心,三火是个能人,肯定是嫌咱太慢,自个儿先走了!你好好养病,柳老爷子说了,他会尽量帮着找!” 陈唐九苦涩地咽了口口水,点了下头。 一闭上眼就天旋地转,脑子里全是三火雨中消失的一幕,他不知道该怎么跟秤砣说,甚至连他自己都不敢肯定那一幕是真是假,只能把苦水全咽下去。 下午,柳小姐来了,清澈的大眼睛里多了几分惆怅。 内心里,陈唐九对柳小姐有很多怨念,只是人家是女孩子,自己生病期间她和家里人都尽心尽力照顾,有多少怨言也只能憋在肚子里。 他知道自己这样小心眼儿没天理,但因为三火,他很不想见她。 “陈家哥哥,你好点了吗?” “好多了。” “那就好,其实我……” 她看了秤砣一眼,秤砣就识相地哈下腰:“拜托柳小姐照顾我们家少爷一会儿,我去看看药煎好了没!” 啊? 陈唐九怒瞪秤砣,可惜他眼瘸没看见,还当自己干了大好事,一溜烟跑了。 秤砣走后,柳小姐以为陈唐九会说点什么,可他却把头扭向一边,做出有气无力的样子。 希望她能有点眼色,自觉离开。 柳小姐眼眶泛红:“陈家哥哥,你别生气,之前是我不好,可我实在没办法……” 陈唐九奇怪:“什么事没办法?” “三火帮了我家大忙,原本还想好好谢他,可却变成了这样……” “帮忙?什么意思?你说清楚!”陈唐九意识到什么,变得激动。 柳小姐犹豫了一下,一边擦眼泪,一边说起往事。 柳老爷子年轻时在当铺做伙计,穷得裤丨裆漏风。 有一天,当铺老板突然全家暴毙,他这个学徒就顺理成章接手了当铺,后来生意越干越大,才发了大财。 但没人知道,刚接手当铺那会儿他晦气得不得了,出门被狗撵,走夜路遇鬼,闭眼就发噩梦,后来有个游方道士登门讨水,顺手帮他化解了。 道士说,当铺老板家绝户的原因,就是前几天收的那幅古画。 那幅画其实是件道门法器,名曰“百炼图”,专封不入轮回的恶鬼,但如其名,这件法器就只能收纳恶鬼一百只,若是超过一百,先进去的鬼就会被法器炼化,为了不被炼化,鬼们在图里自相残杀,好让百炼图总是有空位。 跟养蛊一样,多年过去,百炼图里养出了个鬼王,强大到能影响到人间,为了压制它,百炼图的主人跟它两败俱伤,没多久就过世了,自此鬼王愈发不可收拾。 后来,当铺老板无意间得了图,就那么被它害了,还好道士来得及时,柳老爷子才没成为下一个。 那道士说什么也不肯带走这失控的法器,还不让扔,说是扔了会百病缠身不得好死,柳老爷子只好求他救命,道士一番掐算后,选了个至阴之日请出鬼王,竟是要谈判。 柳老爷子也不知那道士跟鬼打了什么商量,反正最后结果是,鬼王答应保柳家顺风顺水六十六年,但柳家每逢初一十五必须好生供奉,中元清明还要登玉皇顶烧香祈福,意思大概是,给画里的鬼们积累功德,今后好有机会再入轮回。 从那天起,百炼图成了《百恶图》,堂而皇之被柳家供在正堂,也的确跟道士说的一样,柳家迎来了一甲子大运,柳老爷子成了富甲一方的豪绅,娶妻生子人生赢家。 没料到好景不长,这才三十多年,鬼王翻脸了。 是从柳小姐满十八岁那天起,半夜总梦见自己到了画里,倒没像陈唐九一样被鬼追的满街跑,反而众星捧月的好吃好穿地被人伺候。 她起初还以为是梦,但每晚梦到一样的人做不一样的事,这就让她很害怕,后来有一天跟父母说了,柳老爷子想到什么似的,拉她去仔细看正堂那画,又听了《百恶图》的由来,她才知道自己八成是被拉进了画里。 第35章 柳老爷子当即磕头焚香,可当晚柳小姐又进去了,这次见到个陌生的白面书生,自称鬼王,说她是全阴之体,要与她成亲助它脱困,大婚之日就定在三个月后,若是不从,必让柳家家破人亡。 柳小姐一说,柳家全家都懵了,赶紧把画从正堂挪到了平时没人住的客房,后来柳老爷子听到个说法,只要跟男人成亲洞房就不再算是全阴之体,那不如就在三个月内把女儿嫁出去,让它断了念想。 可是,这事不知被哪个下人透了出去,一传十十传百,就算柳家出手再大方,整个泰安县连同周边都没一个肯跟柳小姐成亲的,正当老两口考虑要不要把女儿远嫁,陈唐九和三火上门了,简直是上天送来救他们柳家的。 末了,柳小姐抹眼泪:“对不住啊陈家哥哥,我不是故意坑你们,我跟三火哥说明白了,我是觉着他看起来好说话所以先问他的意思,果然跟我爹说的一样,他不同意,后来我说,既然三火哥你不同意,就让我爹再问问陈家哥哥,没想到他又改口说可以帮我,说好三天后成亲的,哪知道,那天中午一见下雨他就要去泰山找你,我们随后就跟上了呀,你说这人怎么就没了呢?我爹说,八成是惹怒了鬼王,被……” 说到一半,泣不成声。 陈唐九被她哭得肝胆俱裂。 三火被鬼王害了?怎么会呢?他可是无所不能的钟三火啊! 他跌跌撞撞下床,跑向原先挂着《百恶图》的角落,只看到墙上留下一个浅色的长条印子。 “画呢?”他拧起眉毛问。 柳小姐捂着嘴,一脸不知所措。 她也想问,画呢? 暮色降临,水榭的飞檐在斜阳里投下细长影子。 陈唐九斜倚着朱漆栏杆,松松垮垮地罩着件月白长衫,风贴着池塘吹过,衣摆掀起又落下。 柳小姐端来一盘削了皮切成块的苹果:“陈家哥哥,吃水果。” 陈唐九没言语。 柳小姐又说:“别担心了,虽然没找到人,可也没有尸体呀!听秤砣说三火哥的本领很大,说不定是拿了画到别处去处置了!” 陈唐九望着池面出神,池水倒映出的面容消瘦得惊人,自从那天三火在泰山消失,那些湿漉漉的纸屑仿佛把他的心也给堵住了。 他们都说是他出现了幻觉,三火不可能上到十八盘接他,按时间,他们是脚前脚后,哪能有人走那么快? 别人不行,三火肯定行,但陈唐九不想跟他们费口舌。 他在柳家休息了半个月,养病,也是等消息,好不容易平复了心情,可今天柳小姐又旧事重提,勾得他的心肝又开始细细密密的疼。 他一阵闷咳,扣在栏杆上的手指泛起灰白色。 柳小姐赶忙帮他顺气:“不怪陈家哥哥,那天的雨来的太急,连我们本地人都料不到……” 陈唐九抬手打断她:“柳小姐,明天一早我就走了,这么长时间多有叨扰。” “要走了?”柳小姐挽留,“陈家哥哥多住些日子吧!我爹早上还说等安顿完家里,跟你一起去保定探亲。” 说是探亲,实际是不放心陈唐九找借口护送,毕竟他和三火是他们家的救命恩人,这些日子柳小姐再也没被拉进过画里,他们全家都对陈唐九感恩戴德,对寻找三火也足够上心。 陈唐九摇头:“你们走你们的,我想各处散散心,放心吧,有秤砣在。” 回到客院,他去了三火住过的房间。 三火的行李很简单,一本《傀门大事记》,一套换洗衣裳,一叠白纸,一个小檀木盒子,里头装着穿着红绳的指甲剪和用了一半的手油。 他拿出指甲剪,凑近蜡烛,把自己稍长的指甲认真修理一番,等剪完后,眼睛被烛光晃得生疼,快要流出泪来。 吹干净指甲剪上的碎屑,装回盒子,好好地系上包袱拿回自己房间。 大概,师兄弟的缘分就到这里了。 那就到这里吧! 一夜无眠,马车在晨曦中出了城。 说是要各处散心,实际上一出泰安,陈唐九就茫然了。 他哪儿都不想去,更不想回保定城。 不想见熟人,担心回去了苏行和闵瑾砚问他三火哪去了,也不想回家,那个只有木将军和他,却没有了三火的家。 原来,不经意间,不言不语的三火已经占去了他生活中很大一角。 秤砣停下车,小心翼翼问:“少爷,咱回保定吗?” 陈唐九掀开窗帘,对面不远处就是巍峨泰山,天晴得透亮,仰起头还能看到山巅有庙宇的青烟缓缓升腾。 他发了会儿呆,说:“去蓬莱。” 如果三火死了,那找棺材算他的遗愿吧? 反正没处去,干脆继续去蓬莱找到棺材,再帮他送回山西钟家,全当游山玩水也好。 这次陈唐九不着急赶路,花了将近半个月才到蓬莱。 在县里打听到了信儿,说东海头是东北郊区一大片断崖,离县城有好几十里路,平常没什么人往那边去,有一户是姓关,家里二十多口人呢,不打渔不狩猎,但过得还挺殷实。 靠近海边,总觉得鼻子里湿乎乎的,陈唐九动不动就打喷嚏,就想早点办完事离开。 现在是中午,几十里路,算来天黑之前妥妥赶到,就匆匆买了几个肉包子上路。 车轮碾着林间碎金似的阳光,油亮的松针不时扫过车顶,秤砣心情舒畅地哼起了小曲儿。 陈唐九倚着车厢里的织锦昏昏欲睡,马车的銮铃叮叮当当的响,不断掠过车窗的树影催得他眼皮发沉。 拐过一道急弯,秤砣突然不唱了,激动地嚷嚷:“少爷快看,海,海!” 陈唐九打起了精神,掀开窗帘,果真看到斜前方一望无际的深蓝,和上空成群翱翔的海鸟,更远处是一片云雾,说不定住着仙人。 他自嘲:真是两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 又立刻想起另外一个土包子。 三火要是在,看见这么壮观的海,还能维持住他那稳如磐石的表情吗? 海风裹着咸腥气弥漫在四周,陈唐九扒在窗户上看着海面由金黄转为暗红,忽然连着打了几个喷嚏,又赶紧把窗帘放下了。 窗外渐渐暗下来,车辙碾过碎石路的声响时大时小,走着走着,车停了。 秤砣打颤似的说:“少爷,咱,好像迷路了……” 第30章 陈唐九探出脑袋,问秤砣:“怎么回事?” “这棵歪脖儿松咱们见过三回了!”秤砣紧紧攥着缰绳,“你看,树杈上挂的破渔网……哎哟我去!” 话音未落,林子里黑压压腾起一群鸟,蹭着马车顶棚飞过去,吓了秤砣一跳。 太阳的最后一缕光消失在海面,松林间不知不觉浮起青灰色雾霭。 陈唐九也觉着瘆得慌,皱着眉吩咐:“贴住悬崖走!” 秤砣的鞭子悬在半空:“一直贴着的啊,就那么一条路……” 陈唐九仔细看了看地面,朝林子里一指:“看那条车轮印!” 秤砣傻眼了。 林中泥地上分明是他们的马车印,可他从没往林子里赶过车啊! “少,少爷,咱们是不是遇鬼打墙了?” “嗯。”陈唐九往后一靠,捏起口袋的乌沉丝,“这回你往树林里赶试试。” “哎,好嘞!”少爷开口,就有主心骨了,秤砣用力抽马屁股,马车就轰隆隆进了树林。 马蹄踩上树林深处的腐叶堆,哗啦,哗啦,林子里的松涛却渐渐安静下来。 秤砣死死攥住缰绳,眼睁睁看着周围树影里浮起密密麻麻的萤火虫,一亮一灭的还挺好看,仔细分辨,竟然是无数绿油油黄澄澄的鬼火。 “少爷……有,有有……是鬼火啊……”秤砣的嗓音抖得比铃铛还碎,囫囵话都说不出来。 陈唐九掀帘的刹那,正撞见三只皮毛油亮的畜牲从月光底下蹿了过去:“屁的鬼火,是动物,活的!” 秤砣还是抖:“那,是狼啊?还是兔子啊?” “少废话,赶紧走!”陈唐九将乌沉丝缠在腕上,忽然想起了自己爷爷的爷爷陈在得。 《傀门大事记》上说,他当年把棺材丢了,究其原因,就是家跟前儿整天被动物骚扰,不得不去城里躲风头。 秤砣用力抽打马屁股,可它却怎么都不肯往前走了,在原地踢踏着步子,焦躁地用鼻子往外喷气。 蓦地,林间飞出无数绿眼蝙蝠,铺天盖地朝他们扑来,陈唐九眼疾手快地把秤砣拉进车厢,用小凳子压上门帘。 车厢被蝙蝠撞得乒乓直响,秤砣哭唧唧地扯住陈唐九的袖子:“少爷,这可咋办啊!” 陈唐九也头疼,手里的乌沉丝毫无反应,说明这些都是普通的蝙蝠。 但都鬼打墙了呀,是不是说明,搞自己的邪祟比乌沉丝厉害的多? 那不是完蛋了? “刺啦”,车帘忽然被撕开了口子,两只蝙蝠扎进来,没头苍蝇一样乱撞着想要出去。 第36章 陈唐九手忙脚乱也按不住它们,眼看口子越来越大,觉得这样也不是办法。 “秤砣,拿东西跑!”他好不容易捏住一只蝙蝠,见秤砣没听明白,喝到,“马车不要了,赶紧跑,分头跑,蓬莱县会合!” 秤砣哭了:“可是外头有狼啊!” 陈唐九一脚把他踹下车:“在这也是等死,别回头,一直跑!” 莫名的,他感觉这些畜牲是冲自己来的,或者说,是有人冲傀门来的,就像当年对陈在得一样,分开跑的话保不齐秤砣还能安全点儿。 现在看,当年这些东西搞陈在得八成是为了棺材,现在自己来找棺材,它们又出动了。 等秤砣嗷嗷叫着跑远,他才拎着两个包袱跳下车,往相反方向跑去。 没跑出多远就被树根绊了一个踉跄,又被地上的腐臭味熏得蹦起来。 地面似乎在晃动,远处草丛簌簌的响,蓦地,七八头红眼野猪蹿出来,目测一头起码得有四百斤。 这根本没胜算啊! 他闪到一棵树后,掏出火折子,从自己的包袱里掏出件衣服点着,用树杈子挑着一通乱挥。 野猪果然怕火,纷纷停在十几米远的地方不敢继续往前,他趁机跑了。 两只猴子从树梢跳上他的肩,他一手一个给薅下来,用力一抛,狠狠丢在树干上,又捞起根粗树枝砸飞扑过来的黄鼠狼。 什么鬼地方这是,一下能集齐这么些动物,肯定有问题啊! 忽然,口袋里的乌沉丝开始发烫。 有反应了? 乌沉丝在漆黑的树林里闪着幽光,但陈唐九根本找不到目标在那。 他自嘲地想,这宝贝让自己用的,真是糟践了,难怪三火生气。 三火…… 要是三火在就好了。 茫然四顾了好一会儿,看到有绿色眼珠飞速靠近,掉头就跑。 乌沉丝解决邪诡之事无敌,但方才观察过,围住自己的都是普通动物,一定是被什么人操控的,不找到源头根本没用。 至于这鬼打墙的“鬼”,他同样没什么头绪,只能先保命。 腥咸海风突然灌满衣襟,他这才发觉自己跑到了断崖边,浪涛奔涌着拍在礁岸上,呲起白森森的獠牙。 隔海相望的一处悬崖边,居然有一个灯火通明的大宅院。 凭直觉,陈唐九认定那就是自己要找的关家,三火要找的棺材准在那! 可是,怎么过去呢? 乌沉丝在持续发热,晕着的灵力比方才还要亮几分,他皱了皱眉,下意识眺望对面那院落,心底慢慢渗出一股不祥。 这股不祥很快应验,刹那间,对岸的灯笼齐刷刷变成了惨绿色。 事到如今,陈唐九只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对面的灯笼转绿,说明那宅子是整个局的关键。 他沿着悬崖边往那边走,刚才追得不死不休的动物们渐渐消停了,无数双绿油油的眼睛在林子里跟着,却不敢踏出树林一步,也不知道是有什么忌讳。 他想得没错,海边悬崖果然都是连在一块儿的,这一路上没看到任何人,也没有住家,等他快靠近宅子的时候,那些山毛野兽彻底不见了。 他累的够呛,扶着腰一步步往前挪,等靠近宅子,仰头看见牌匾上写了“关府”。 好么,这正是他要找的地方,门没栓,沉重的门扉随着大风小幅度地晃,像是随时会有人出来。 灯笼都绿了,明显有古怪,尤其是口袋里的乌沉丝反应极大,这很奇怪,蓬莱县里的人明明说关家人丁兴旺,怎么成凶宅了? 见惯诡事的陈唐九并不太害怕,比起林子里那些发疯的动物,他更乐意更鬼打交道。 贴着门缝,他试着喊了声:“有人吗?” 他一开口,海风登时呼啸而来,惨绿的火光横飘到半空,翻起的衣摆呼啦啦地拉扯着他的身体,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他一个人。 好冷。 他一手掐住兜里的法器,一手小心翼翼推开大门,才跨进小腿高的门槛,身后“轰隆”一声,大门关闭,整个院子陷入死一般的寂静,连风声都消失了。 入眼的是一个老大的院子,正对着的堂屋门关着,屋里墨黑。 四周廊下,幽绿火苗吃力闪动着,院子里越来越暗,头顶的四方天却慢慢亮起来。 天穹渐渐漾开血色流光,堂屋褪色的窗花慢慢变得鲜艳,房子里隐约传出窸窸窣窣的动静。 陈唐九的大腿被狠狠烫了一下,不等他反应,乌沉丝光芒暴涨,“嗖”一下穿透窗花射入屋内,就像是泥牛入海,屋里再听不见一点动静。 解决了? 不,不能!乌沉丝发这么大火,肯定不能这么简单! 陈唐九心里提防着,又捏起第二根。 这回出门他狠下心,总共带了五根,想着怎么都够用了,却没料到事情会走到今天这步。 第二根乌沉丝刚捏进指缝,廊下的灯笼突然自燃,焰头先是窜起一尺高,而后一齐炸开,碎帛纷扬中,焦黑的灰烬凝成扭曲篆文。 就算陈唐九见惯了鬼怪,这会儿也忍不住毛骨悚然,他余光瞥见堂屋的白色窗纸渗出浓稠血浆,紧接着,门轴也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门缝里,半截灰白的爪子探出来,表面布满褐色裂纹,用力一勾,硬生生把门板抓下来一块。 陈唐九一扬手,乌沉丝被猛地甩出,刚露头的那只手被贯穿,“呲”一下化成了灰烬。 天穹中的血光骤然聚成漩涡,这回,堂屋传出来吟唱似的梵音,中间好像还夹杂着野兽低吼,听得他又是一阵头皮发紧。 蓦地,天空炸开亮金色,忽如其来的光灼痛了陈唐九的眼,不得不紧紧闭上,直到缓解后才重新睁开。 宅子依然是那间宅子,可氛围却完全不同,口袋里的乌沉丝也不再做出反应。 血色天空恢复了湛蓝,云彩丝丝缕缕挂在天上,关家宅子像是被翻新过,墙外的大柳树歪着脖子垂进来几条柳枝,梵音的刺耳也变成了古琴的悠扬。 陈唐九却更紧张了。 什么情况啊? 堂屋门开着,古琴时急时缓的调子流水般泻出,陈唐九刺猬似的站在院子正中间听了半天,直到一曲罢了,他警惕地掏出乌沉丝,确定没异样,才深吸口气走了过去。 屋子里陈设简单,正对门的红松木桌案上方挂着松柏永寿图,进门右手边还有里屋,拱形红木镂空月亮门挂着薄纱。 纱幔后,一团黑色轮廓若隐若现,而且,他还闻到了一股熟得不能再熟的沉香木味。 他咬咬牙,猛地把帘子掀开,映入眼帘的是屋子正中的一张古琴,方才的抚琴之人正绕到琴前背对着他摆弄香炉,他身体瘦削,长发如瀑般拖曳在地上。 陈唐九愣了愣。 这个人…… 听到动静,那人说着“回来了”,转头看向陈唐九,修长秀美的手还捏着香炉配套的铜签。 三火? 他用力揉了揉眼睛,再看,真的是三火,他正微微歪着头,目光奇怪地看着自己。 被秤砣这狗东西蒙对了,三火果然是嫌自己慢,自己先找来了! 那天烧糊涂了,真当三火被雨给冲没了呢! 失而复得的喜悦把陈唐九淹没了,整个人从头发丝到脚底板都写着舒爽,他刻意把高兴挂在脸上,问:“三火!你到的可真快!找到棺材了吗?” 却没听见自己的声音。 怎么回事?是没说出来吗? 不,不对,三火头发都剪了,他的还这么老长? 这是鬼变的吧!可乌沉丝怎么没反应呢? 他张了张嘴,想试着发出声音,却听那个三火说:“傻站着干什么,过来。” 语气不像平时那么冷淡,好像还透出几分中气不足。 下一刻,陈唐九发现,自己不但发不出声音,竟然也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 他只能任由自己听话地走过去,扶着三火的胳膊把人搀起来。 手里的胳膊很细,瘦的只剩一把骨头,肯定是三火没错,不然还有谁能这么瘦? 三火仔细看他的脸,像是要看透他藏着的秘密,最后终于放弃了,垂下眼睛咳了几声,问:“宁烛,出什么事了?” 第31章 谁是宁烛?这个钟三火,怎么连自己都不认识! 等等,宁烛?陈宁烛? 没给陈唐九太多反应时间,他听见自己说:“师父,闭关吧,我帮你疗伤。” 师父?陈宁烛的师父?那不就是祖师爷钟燊吗?他跟三火长得好像啊! 钟燊低垂着眼帘思索片刻,仰起脸盯住他说:“我听他们说,你准备了二十个聚魂瓶。” “是。” “为我准备的?” “……是。” 钟燊凄惨一笑,再没说什么,绕过他身边就要出门。 陈唐九不受控制地抓住他的手腕:“师父……” 第37章 钟燊甩开他:“别叫我师父!” “陈唐九”叹了口气,揽过他的肩膀,捏住他尖瘦的下巴,然后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脸跟他的脸越挨越近…… 啊啊啊啊?钟三火你干什么? 不是,人家没动弹,是自己……不,是陈宁烛! 这个黑锅自己可不能瞎背! 反抗无果,他最终还是贴上了钟燊冰凉柔软的唇,辗转研磨间带着几分粗暴。 本以为钟燊会出手宰了这个徒弟,可他居然很快给出了回应,甚至反客为主地跟他缠绵了很久。 直到双方透不过气,钟燊单手勾住他的脖子,额头抵着他的额头,目光中流动着冷冽光华:“陈宁烛,你对我下得了手吗?” “下得了手,师父放心。”他听到自己声音暗哑,“对不起。” 钟燊一把推开他,失望地甩了下长袖,这回真的走了。 “子时来木人楼,随我闭关!” 陈唐九身体还是没法自主,满脑子都是钟燊那冰凉软糯的滋味,心跳得震天动地,天灵盖都要飞了,偶尔穿插着掠过少许疑惑,却根本没法集中精神琢磨。 他听到有沉重的脚步声从自己周围渐渐远去,等彻底消失时,他终于能动了,人一下子瘫坐在地上。 又在做梦?之前的鬼打墙也是梦吗?梦的起点到底在哪? 他想不出个所以然,就手脚并用地上前摸了摸那棕漆古琴,手指在琴弦上勾出“铮”的一声,仿佛同时有看不见的涟漪往四周荡开,香炉冒出来的青烟都跟着晃了晃。 好不容易爬起来,出堂屋前,顺手摸了摸窗花。 窗花只是普通的红蜡纸,离近了才看清,剪的是一对雄鸡报晓。 院子里依旧没人,钟燊也不知道跑哪去了,他忽然很好奇钟燊跟自己这个假的陈宁烛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木人楼”又是什么地方。 倒是有一个词他听懂了,“聚魂瓶”在《傀门大事记》中也有记载,是顶级傀师抽生魂的重要法器,陈唐九没见过,想都不敢想。 抽生魂是顶级傀术,只有自己那不值钱的祖宗陈宁烛才会,当然,师祖钟燊肯定也会。 木人楼,木人楼…… 他已经习惯了不能说话的境况,心里念叨着,在院子里四处张望,忽然看到宅子的后方有一座古怪的圆柱形木楼。 莫名的,他认定那就是木人楼。 回廊两侧各有一个月亮门,左边门外好像是花园,陈唐九快步过去,却被一堵看不见的墙挡住了。 拿手摸了摸,软绵绵的,在手掌碰到的时候似乎还泛起了很浅的波纹。 此路不通。 陈唐九在心里苦笑了一下,转去另外一侧,跟对面一样,还是出不去。 他又顺着回廊去到堂屋后,同样被挡住了,最后,之前进来的大门也出不去了,门能打开,但撞破脑袋都出不去。 陈唐九这下真有点毛了。 这是什么王八梦啊?该不会永远被困在这里吧? 他爷爷的! 心中突然涌起一股焦躁,从墙边抄起个耙子就开始刨墙根。 之所以刨墙根,是他本能觉得被堵的是门,墙也许能出去。 哪知道一耙子下去,突然来了个晴天霹雳,几道炸雷接连劈在他脚边,他吓得丢了耙子跳着脚跑,想回堂屋避避,结果进门时仿佛一头撞在棉花上,又被退了出来。 堂屋也不让进了? 天雷还在“咔嚓”、“咔嚓”的往下劈,陈唐九把这辈子干过的坏事都想了一遍,也没想到哪件能坏到遭这么厉害的天谴。 “轰隆”一声巨响,整座院子被震得嗡嗡直颤,一道紫色雷光劈向他头顶,他余光瞥见这道雷比之前的粗了不知多少倍,这一下下来,恐怕整个院子都要没,更别说他。 忙乱中,陈唐九靠着墙角就地一趴,心彻底凉了。 蓦地,一道金色光芒照在他身上,他抬头一看,一道金色巨龙般的闪电与那道紫色电光在空中追逐不休,相触的刹那仿佛太阳炸开了,强光笼罩大地。 陈唐九捂住眼,泪流不止,等光消失时,他慢慢挪开手,看到了面前站着一袭白纱衣的钟燊。 他还保持着撅屁股埋头的鸵鸟姿势,愣愣地眨了眨眼,看着他眸底的金光缓慢褪去。 “呃……” “丢人现眼,还不起来!” 陈唐九拍打着腿上的泥土站起来,在一片略有些破旧的大宅子里茫然四顾。 怎么又变了? 不过,一见到钟燊,他的心里就稳了。 见“自己”这个陈宁烛半天不说话,他只好代替他说:“师,师父。” 别别扭扭地开口,这回还真发出声来了,可却见对方一脸嫌弃,皱着眉呵斥:“孽畜,你放肆!叫谁师父!” 陈唐九盯着面前的钟燊愣愣眨了几下眼,*忽然抬手给了自己一个嘴巴。 “啪”,清脆响亮。 钟燊漂亮的眼睛不可思议地瞪了起来,盯了他片刻,挥袖:“叫了就叫了,倒也不用这么惩罚自己。” 陈唐九:“……” 不是,怎么看出来我这是惩罚的? 他小心翼翼地问:“三火……吗?” 对方张嘴就训人:“太不务正业了!这么明摆着的幻术看不出来,差点让人在幻境里杀了!” 陈唐九一听这熟悉的调调,乐了,根本没在意他在叨叨什么,跳过去把人紧紧抱住。 “三火,你没事啊!太好了!”他仔仔细细把人眉眼都描摹了一遍,难为情地抹掉眼角的金豆子,嘿嘿笑道,“你跑的可真快啊!什么时候到的?棺材找到了吗?” 三火责备的话都被他堵回去了,摇了下头:“没有。” “没有棺材?”陈唐九信仰崩塌,“神什么门的消息也不灵啊,就这还敢收咱们金子?” 三火嘴角一弯,又立刻压下去:“病没好就爬泰山,你是真活够了!” 陈唐九搂住他的细腰:“哎,我说你这个人,好不容易碰了面,你老说我干什么?走走走,既然棺材没在这,咱先回蓬莱县,秤砣还在那等着呢!” 他看了一圈空荡荡的院子,嘀咕:“也是奇了怪了,我在蓬莱县打听的时候,人家明明说关家人口兴旺,这是怎么回事?” 三火摇头:“不清楚,我也才到。” 陈唐九注意到,他乌黑的头发拖到脚踝,跟第一次见他时候差不多,觉得奇怪,上手帮他把头发挽了几道,搭在肩头。 “你才到?比我早走半个月呢,你这是没找对路吗?”陈唐九打量他,“你这头发长这么快啊?吃什么了这是?闵老板送给你的长袍呢?怎么又穿这鬼东西?也不穿鞋,多凉!” 三火被他吵得耳朵疼,翻了他一眼,说正事:“这家人走的仓促,可能是遇到了什么事,棺材应该是被挪走了,只剩个空椁。” “啊?那错怪姓寒的了?棺材在哪?” “在后院地窖,我去看过了。” 感觉错过了人生大事,陈唐九气得直拍大腿:“我刚才想去后院来着,可是怎么都过不去!哎?对了,刚才你说什么?幻境?” 他终于从再见三火的狂喜中冷静下来,脑子恢复转动:“等等,你说我中了幻术?哦,难怪我刚才看到你了。” “看到我?”三火攥紧袖子,神色突兀地出现一丝紧张,“看到我什么?” “你……” 陈唐九想起幻境中的钟燊和陈宁烛,他们似乎为闭关的事吵了一架,然后还…… 对了,俩人亲一块儿了! 师徒两个没羞没臊,简直倒反天罡啊! 不过,幻境的话…… “三火,幻境里看到的东西能是真的吗?” “得看是什么样的幻境,通常是假的。” “哦。” 还好! 陈唐九松了口气,但还是没好意思说出自己出演的陈宁烛,在幻境里跟三火出演的钟燊亲嘴那事,至于为什么长得一样,肯定是因为自己没见过这俩人的真身,所以随便代入了三火的脸。 他红着老脸跟在三火身后打听:“哪来的幻境啊?” 三火淡淡说:“咒门最擅长造幻境。” 陈唐九吞了吞口水,想起了符沂白,登时咬牙切齿,突然又想到什么,赶紧告状:“我还在树林里被动物围攻来着!” “那是御兽门。” “什么玩意儿?” “你书都看狗肚子里了?”三火夺过他牢牢系在身上的小包袱,掏出《傀门大事记》拍在他胸口,“重新看,看江湖玄门那一折!” 陈唐九摆弄着书页,讷讷地:“那个,先回蓬莱县呗?” “现在就看!” 陈唐九几乎能看到三火头顶在冒烟,不敢造次,乖乖翻开书。 明末清初江湖玄门几大派,以道门为首,以神降门为尊,以咒门最市侩,以御兽门最不入流,而他们傀门是最避世的,所谓“门”也是被江湖人强安的,老祖钟燊并无兴趣,更不买任何人的账,好歹陈宁烛还懂些人情世故,这才成立了“傀门”,与其他四门并称五大玄门。 第38章 “还真的,可御兽门为什么找我麻烦?是不是因为棺材?”陈唐九飞快把书翻到陈在得那页,“你看!我祖爷爷就是这么丢了棺材!” 三火颔首:“是被他们拿走了。” 看他欣慰的眼神,是对陈唐九刮目相看了。 陈唐九指指被甩在身后的关家,问:“那咒门呢?怎么也来了?符沂白那混账这么记仇?” “咒门跟御兽门向来一丘之貉,不奇怪。” “他们现在人呢?咱们不得抢回来?” “不急,应该早运走了,暂时缓缓。”三火微微皱起眉,“刚才我击碎幻境时,可能伤到了他。” “他们要咱们老祖的尸体干什么啊?” 三火瞪他一眼:“不该问的别问。” 哼,有什么了不起的!谁稀罕! 陈唐九不以为然,又飞快变脸,笑嘻嘻赶上他,挎住他胳膊:“三火,你懂得可真多,功夫可真厉害,连符沂白都不是你的对手!” 三火往旁边躲开,可陈唐九就像块热乎的狗皮膏药,死死贴着他。 “三火,你是不是把柳家那幅画带走了?” 三火点了下头。 “你好大胆!柳小姐说那鬼王厉害得没天理,你也不怕他找你麻烦!” “解决了。” “真的?行啊三火,你也算是转性了,我当你不爱管闲事呢!” 三火很是不屑地说:“别误会,那画我有用,而已。” 好残酷的“而已”。 陈唐九撇嘴:“有什么用?” 三火说:“拿去修炼正好。” 陈唐九不懂,但感觉有点危险,又一想,可能常人看来极度危险的东西对三火来说根本不算事,毕竟他连中级傀术都会。 行叭! “那你这段时间跑哪去了啊?我跟你说,我还以为你出事了,我上泰山那天出现幻觉了,那天不是下雨么,我看到你来山上找我,还,还化了!” “纸人遇水融化很奇怪吗?” “哦……啊?” 第32章 陈唐九下巴都快掉了,张着嘴说不出话。 三火撩起眼皮,觉着这人果然不太精明。 “都说了等三天,你非着急走,你被花妖上身那晚就耗了我不少灵力,这回只能跟那鬼王硬碰硬,解决完鬼王又飞上山去找你,灵力枯竭护不住偶身了而已。” “……” 陈唐九下意识松开三火的胳膊,往后退了几步,半天憋出一个字:“啥?” 三火冷冷转身,继续沿着路往蓬莱县去。 陈唐九好一通死缠烂打,在冷漠又尴尬的问答中,总算搞清楚了来龙去脉。 三火,跟他相处了几个月的三火,居然只是被他原身操控的纸偶,因为有灵力庇护,所以看起来有血有肉,跟真人一样。 难怪跟个木头桩子似的,不吃东西也不饿,表情全靠硬挤! 据他说,他的原身还在山西,离得太远,使用傀术很吃力,目前还在闭关,除非找到真正的棺材,否则拒绝打扰。 上个纸偶没了,重新把纸偶弄出来又花了不少时间,所以落在他们后面了。 也就是说,现在的三火也是个纸糊的。 人家的纸偶都能用傀术杀精怪斗鬼王,自己这个傀门掌门却…… 陈唐九心里那叫一个酸,心说还不如不问。 他满心的压抑终于得到释放,在三火身旁转悠像个话痨,明知道他不耐烦还腆着脸往上凑,问题倒豆子似的往外蹦。 他们谁都没看见远处更高的山头上,光秃秃的大石头上坐着个人。 符沂白顺着山羊胡,居高临下望着他们的背影,露出无声冷笑。 除了老打喷嚏,回蓬莱的路上再也没遇到任何幺蛾子,陈唐九把这归功于三火。 他们到的时候都快中午了,就看到秤砣一身脏兮兮的泥点子,抄着袖子靠在城墙上打瞌睡。 见他平安无事,陈唐九心里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过去给了他一个脑瓜崩:“喂,别睡了!” 秤砣一仰头,后脑勺“咚”地撞在墙上,骂骂咧咧睁开眼,认出是陈唐九,顿时兴奋地喊了声:“少爷!你没死!” 气得陈唐九抽了他后脑勺一巴掌:“放屁,我怎么会死!看看这是谁!” 然后,他又酸了。 因为秤砣一见到三火哭得鼻涕泡都出来了,对他的重视明显超过自己这个少爷。 更过分的,他还跟三火哭诉:“三火,咱们马车没了,盘缠全丢了,我也不敢回去找,呜呜呜——我从昨晚到现在都没吃饭,你们再不回来我就要摆碗讨饭了,呜呜呜——” 被他这么一说,陈唐九也觉得肚子里空的太久了,难受。 这回的确是亏大了,一匹马一辆车,加上几百个银元的盘缠,不知道便宜进了谁的口袋。 他烦躁地上前一把捏住秤砣的耳朵,没好气骂他:“别哭丧了!找地方吃饭去,我包里还有钱呢,饿不着你!” 秤砣抹了抹眼泪,颠颠儿领他们进城:“少爷,前面有家烤鸡可香了,我馋了半天,给我买一只呗?” 陈唐九真买了一只,纸包里的烤鸡金灿灿,油汪汪,秤砣哈喇子快流出来了,陈唐九就把油纸包塞给他:“从你月俸里扣!” 秤砣:“……” 高兴得太早了,差点忘了自家少爷的本体是只铁公鸡! 他们找了最近的客栈投宿,掌柜看了看叫花子似的主仆二人,又打量起仙人下凡般的三火,脸上转瞬间堆起笑:“三位一起的吗?” 陈唐九饿的前心贴后背,挥着手大咧咧走进去:“一起的一起的,先给我们来壶凉茶!” 这一道走的,嗓子都快冒烟儿了。 “好嘞!那几位吃点什么?可要住店?” “这有只烤鸡你给撕撕,再来两样小炒,一壶烧酒,六个馒头,吃完饭给开两间房!” 掌柜答应着去了,秤砣愣愣指着自己的鼻子:“两间房?少爷,那我呢?” 坏了,把他给忘了,以前投栈他都睡马车里,现在也没马车了…… 陈唐九犹犹豫豫地说:“要不,咱俩凑合一间?” “那行!”秤砣答应完,却发现,少爷这话是对三火说的。 三火略过陈唐九的废话,摆弄着袖子说:“我要追查他们把棺材运到哪了,今天就分道扬镳吧!” “啊?”陈唐九吞了吞嗓子,感觉有点痒,连忙灌了口茶,“干吗分开啊?你要去哪我陪着你不成吗?” 三火撩起眼皮:“你没事做吗?” 陈唐九一摊手:“没事啊!我能有什么事,现在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你的乌沉丝就是我的乌沉丝! 他双眼放光,三火见状缓和了表情,眼底也跟着掠过一抹光华,后来也猜到,他这满腔热忱,八成是还惦记着自己承诺的法器。 陈唐九把手当成翅膀在两侧扑腾了几下:“哎?你不是有那个,能变鸟的吗?” “用过好几次了,查不到,怕是符沂白做了手脚。” 陈唐九皱着眉嘀咕:“这个老王八蛋,闵老板的账还没算呢,早晚弄死他!” 三火知道他所谓的“弄死”并不是真的弄死,于是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不过他一起找也好,毕竟这世道,有许多事需要个心思活络的在外交际。 酒菜很快上齐,秤砣很有眼力见儿地把他俩的杯子倒满,陈唐九拿起筷子先给他夹了一大块鸡腿肉:“别管,吃你的!” 虽说主仆有别,可他向来没那么些讲究,况且三火也不爱吃东西,更不用考虑。 秤砣二话不说撸袖子开吃,一筷子进去满嘴流油。 陈唐九逗他:“这自个儿花了钱就是胆气壮啊!” 秤砣鼓着腮帮子,突然感觉嘴里的鸡腿不香了。 陈唐九笑着转向三火,端起杯:“三火,来,喝一个!” 三火没动:“我不喝酒。” “咱俩认识这么久都没一起喝过酒,今天算是咱们两个的重生日,高低得乐呵乐呵,别不开面儿啊!” 三火沉默。 什么重生不重生,根本就是歪理邪说,但他还是给面子地端起酒杯,问:“然后呢?” 陈唐九故意夸张地盯着他,一直把他看到无所适从,大声嘲笑道:“三火,你没喝过酒还没见过别人喝酒吗?” 三火的眼神凌厉起来:“你到底喝不喝?” 陈唐九秒怂。 “喝喝喝!”他把酒杯跟他碰了一下,“我干了,你随意!” 三火还真随意,贴着唇边轻轻一抿就放下了。 陈唐九一口干了,被辣出了眼泪,赶紧吐着舌头灌茶水。 大意了,没想到胶东这边的酒这么烈! 三火给他的杯子里重新添满,目光露出淡淡笑意:“喝啊,这一壶都是你的,喝不完还可以带路上喝。” 陈唐九架起膀子:“谁喝不完啦!” 一餐下来,三火杯里的酒只伤了点皮毛,陈唐九却喝得满面绯红舌头打结,而秤砣干掉了一整只鸡。 第39章 等喝完最后一杯酒,陈唐九趴在桌子上直哼哼,秤砣抹了抹嘴,小心翼翼请命:“三火,少爷喝多了,你要是吃饱了的话,咱们上楼歇了吧?” 三火颔首。 掌柜把他们引上楼,给了两间挨着的房,在一条单独的走廊里。 三火朝房里看了一眼,问秤砣:“床不太大,不再开一间?” 秤砣扶着迷迷瞪瞪的陈唐九,有点为难:“那不成吧,我们少爷清醒了说不定要骂我,没事儿,我睡地上就成!” 三火不再说什么,抬腿进房,就听秤砣嚷嚷:“三火,左边那间,左边那间!” “怎么?” “那间敞亮。”秤砣嘿嘿笑,“我们少爷要是没喝多,肯定也会把那间好房让给你住。” 三火点了下头,嘴角浮上一丝很浅的笑。 秤砣把陈唐九扒干净放到床上,去跟掌柜提了热水,帮他仔细擦了身,然后去后院的小浴池泡了个澡,回来的时候他都睡着了。 天也快黑了,他竖着耳朵听了听,三火那屋没什么动静,想必也歇着了,就给自己打了个地铺,沾上枕头就睡了。 半夜陈唐九是被憋醒的,起来后头疼欲裂,口干舌燥。 这会儿他还没太醒酒,摸索了半天找出火折子晃了一下,大概看清屋里的摆设,还看到地上边睡边磨牙的秤砣,就晃晃悠悠去茅房。 顺着记忆找到他们房间的那条走廊,看到两个一模一样的雕花木门,突然就懵住了。 哪边来着? 脑子里突然浮现出秤砣的声音:左边那间,左边那间。 哦,左边那间。 担心吵醒秤砣,他灭了火折子,推开左边的房门,轻手轻脚摸回床上。 被窝里还有点余温,被子蓬松暄软,旁边还…… 他碰到条硬邦邦的胳膊,往上,摸到了肩膀,胸口,脖子…… 秤砣这小子,自己才出去就爬上床来了,算了,就一块儿床上睡吧,天气再好也是才开春不久,睡地上还是冷。 旁边的人动了一下,被子猛地被掀开,接着他的腰子上就挨了一脚,被硬生生踹到了地上。 “哎哟!” “你干什么!” 两个同样愤怒的叫声同时响起。 陈唐九愣了:“三火?” 三火那双漂亮的眼睛里跳出橘色火焰,借着火折子的光,陈唐九看到这屋子摆设跟方才那间不一样。 他揉着腰站起来,又恼又怒:“就算我走错房你也不用踢人吧!” 三火皱眉:“一身酒气,乱跑什么!” “谁乱跑了,都说我是走错了!” “你走错了怪我?” “我说你这人怎么不讲理呢?你个破纸人还怕摸?至于的吗!” “至于。” “……”陈唐九忽然想起了幻境里的钟燊,也是跟他一样咄咄逼人。 他们姓钟的祖传驴脾气,真是不可理喻! 大半夜的他懒得多说,捂着腰子往外走:“行行行,不说了,回去睡觉!” 晦气! 说是睡觉,可陈唐九的困意早跑了,在床上辗转着翻来翻去,回忆幻境里看到的。 如果幻境是真的,那自己祖宗在幻境里被姓钟的欺负,自己在外头还是被姓钟的欺负,这太惨了吧? 想着想着,他笑出声来,被踹的那一脚好像也没那么疼。 第33章 既然是咒门做了手脚,找符沂白准没错,可三火说现在找不到他。 两个人商量了一下,还是回保定从吴大帅那探听消息。 心情原因,归途总比来路快,不知不觉几天过去,过了前面的岔路就出胶东了。 陈唐九在蓬莱县的集市上买了套车马,为了更好打发时间,还买了几本书,是书坊老板贱价处理的,什么《论语》、《白蛇传》、《红楼梦》都有,在那批成堆买来的书里,他还看到了本《金瓶梅》,一路上都被他贴身揣着,生怕污了三火的眼。 这会儿,三火正捧着《白蛇传》看得津津有味,陈唐九往嘴里扔了两颗花生,翻开他的《傀门大事记》,有点犯愁。 他偷瞄三火一眼,清清嗓子:“三火,你说傀术到底怎么练啊?我爹倒是给我留了本修炼的册子,那不是,我们家起火给烧了,你家有没?等到了山西,能不能借我看看?” 三火头也没抬:“没那种东西,都说了,没什么修炼方法,你本身就该会。” 陈唐九:“?” 这家伙,自己修的那么厉害,却不管同门死活,自私鬼! 他翻了个白眼,把书往旁边一扔,决定等赚够了乌沉丝就跟他断交。 看了会儿窗外,又拿起来了。 这几天,幻境里的情形总是反反复复出现在他脑子里,虽说八成一切都是自己杜撰的,但心里总感觉挂着什么事。 他也跟三火旁敲侧击从各个角度打探过好几次,他也没说出点儿有用的。 这会儿,他再次回忆起幻境里的对话—— 师父,闭关吧,我帮你疗伤。 我听他们说,你准备了二十个聚魂瓶。 是。 为我准备的? 是。 陈宁烛,你对我下得了手吗? 下得了手,师父放心。 子时来木人楼,随我闭关! 闭关,疗伤,下手,这几个词儿串起来,怎么不像是假的呢? 他找到了记载四百年前傀门没落的那页,仔细看了一遍,忽然有点毛骨悚然的感觉。 重点是闭关! 一切的起因的确是钟燊受了伤,假设幻境里的情景是真的,那他闭关疗伤,怎么看起来是陈宁烛强迫的? 对了,陈宁烛还准备了二十个聚魂瓶!后来钟燊出关后不吃不喝像木偶,这不就是魂魄不全的表现吗? 陈宁烛承认给钟燊准备了聚魂瓶,钟燊还问他下不下得去手,说不定他早就看穿了陈宁烛要害自己。 他拿师祖的魂魄干吗用? 是不是跟外界传闻的一样,他真的背叛了师父?钟燊那时候恐怕已经知道了,但因为他们之间除了师徒还是那种能亲嘴的关系,他才没有反抗? 能放弃自己的命,任亲近的人随意宰割,他肯定已经心如死灰了吧? 突然得知自己的祖宗是个人渣,陈唐九心里难受的要命,窒息憋闷,胸口不免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三火抬眼:“怎么了?” 陈唐九凝视着三火光洁的脸庞,有点悲伤:“我,我一定要帮你找到老祖的尸身,我想见见他到底长什么样!” 之前也说过要拜见老祖之类的话,今天的心绪却完全不同,就好像这件事不去做的话会抱憾终生。 三火看出些异样,几番欲言又止,最后只是点了点头,说:“会找到的。” 这次他们没走泰安那条路,行程比来时短了不少。 陈唐九急赤白脸地要回保定找符沂白算账,三火却总说不急。 这人像个仙儿似的,他说不急,那应该是真不急,陈唐九强迫自己放宽心,把这趟当成游山玩水,等回到保定时,都快入夏了。 熟悉的口音,久违的油菜花香,永久屹立不倒的古老城门楼,陈唐九彻底精神了,把车帘绑起来,窗帘也掀在一边。 还真是想家了,也不知道家里那三口人怎么样,有没有按时喂猫,柳爷肯定又高升了,闵老板的咒也应该解了吧?苏行见到自己肯定乐得跳脚。 他着急地直拍秤砣的肩膀:“赶快的!” 秤砣用力挥鞭子,他们很快就进了城。 路边有挑挑子卖菜的,陈唐九让秤砣顺便买点菜,又在路过肉铺时割了一斤五花肉,省得老光头还得现出来买。 家里一切如故,陈岸在扫院子,宁宁在晒被子,并没因为他这个主人不在家而有半点懈怠。 见他们回来了,陈岸放下扫帚嘘寒问暖,宁宁和秤砣牵在一起又蹦又跳。 陈唐九一点也没觉得累,下午一个人晃悠着去了长风镖局。 他现在最关心的是闵瑾砚,吃饭时问过陈岸,他说最近没听到闵老板那头有什么动静,所以只好来找苏行打听。 天儿热,长风镖局门前的旗子耷拉着,时不时有气无力地跟着风动弹一下。 院里有几个人在“嘿嘿哈哈”地练武,都光着膀子露出级精壮的肌肉,汗珠顺着分明的肌理蜿蜒而下,在太阳下泛着亮晶晶的光。 苏行躲在屋檐的影子下面乘凉,一边欣赏美色一边喝茶嗑瓜子,顺便咽下即将流出来的哈喇子。 陈唐九看到他色眯眯的小眼神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瞅瞅那个,明显不太够用,站在门口笑得不行。 终于,苏行的目光穿过一众男色看到了他,“哎呀”一声,丢下瓜子乐不可支地跑过来,“腾”的一下就搂上了他的脖子。 “小九!可想死我了!”苏行捏起自己薄薄的肚皮,“我想你想的茶饭不思,你看,都瘦了!” 第40章 “是吗?”陈唐九往院子里抬了抬眼神,“我哪有这些好看?你整天对着他们,还能想起我吗?” 苏行给了他胸口一拳:“找打啊你!” 然后就笑嘻嘻挎住他的胳膊往里拽。 苏行的臂弯紧紧勾着,胸膛亲昵地贴在他的胳膊上,陈唐九突然愣了愣。 这动作怎么这么熟悉呢? 自己在蓬莱的时候这么搀三火的胳膊好几次! 完了完了完了,这么小鸟依人的动作自己是怎么做得出来的!太丢人了! 一定是被苏行传染了! 从兴高采烈到如丧考妣只需要一个念头,跟好友重逢的喜悦彻底没了,随手把手里提着的红木盒子塞给他,蔫儿了吧唧的坐到太师椅上望天。 “哟,大灵芝!”苏行打开一看,立刻眉开眼笑,“小九啊,铁公鸡拔毛啦,竟然带这么贵重的特产回来!” “这趟差点连命都没了,我想开了,钱财身外物,花了就得了,没花出去的留着也是废物。” 苏行注意到他有气无力的,问:“怎么了?这趟很凶险啊?找着棺材了没有啊?” “可别提了!” 一提这个,陈唐九挣扎着坐起来,把到蓬莱县后遇到的危险全跟他说了一遍,还添油加醋地说自己大战蝙蝠时多么英勇,听得苏行瞪着圆眼睛直抽冷气。 “这这这,怎么这么晦气啊!咱们得好好给你接个风!”苏行说着喊住一名路过的镖师,“狗子,你去趟警署找柳署长,告诉他小九回来了,晚上上品楼我安排!” 陈唐九问:“闵老板呢?他好了没?” “他还在鬼市混呢!”说起这个,苏行一肚子气,“姓寒的都说他的咒解了,好几次打发他走,可也不知道他在害怕什么,非要等三火回来再出来,你说说他,好好的布行交给别人打理,买卖比原先差那么多也不管,自己在那鬼都不去的破客栈当伙计,我看他再不出来,身上就要长灵芝了!” 看样闵老板是真让姓张的吓到了,那么温文尔雅的闵老板啊…… 陈唐九心里不是滋味:“苏少爷,我看今晚也别接风了,一块儿去鬼市看闵老板吧?我回去喊上三火,咱接他回家!” “那……”苏行脑子很活络,很快想到两全其美的法子,“那咱们这样,鬼市一开就去接他,然后再去上品楼,我回头去跟人商量一下,让他们晚点打烊,大不了多出点钱呗!” “也行!”陈唐九看了眼偏西的日头,“那我现在回去找三火!” 两个人约好到了鬼市开的时辰再在石头胡同口见,就各干各的去了。 鬼市依旧是老样子,无声却又忙碌,苏行这三个月来了不知多少回,就跟到了自家后花园一样,带着他们直奔昱玄客栈。 三火事先叮嘱过陈唐九,让他不要大嘴巴什么都往外说,尤其是神降门的事。 陈唐九也明白,如今世道不比当初,树大招风,神降门可能不愿意高调行事,所以他没对苏行提起。 昱玄客栈的三盏风灯还那么挂着,照不出太远,惨白得慎人。 苏行蹦上缺了口的台阶,一掌推开门:“闵瑾砚,看看谁回来了!” 闵瑾砚正坐在客栈大堂,面前桌子上摆着一排黄铜酒壶,他正拿着抹布擦上面的陈年老垢,那些酒壶看着可有年头了,有的地方都开了焊。 他对面的寒星鸠先看到的苏行,眼底晃过一丝笑意,又看到陈唐九和三火,笑意瞬间消失。 “小九?你们可算回来了!”闵瑾砚一看到熟人立马起立,脸上挂着一种“本人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古怪表情,像是解脱了。 陈唐九跟寒星鸠点头打了招呼,赶紧从头到脚把闵瑾砚打量了一遍,看他被养的白白胖胖,心里这才好过了点。 他没话找话地客套:“怎么样,闵老板,这阵子挺好的?” “我很好,寒先生说咒解了!” “那正好,我们三个来接你回家!” 闵瑾砚感动地点了点头,眼眶里都蓄泪了。 寒星鸠走向停在门边的三火:“拿到了吗?” 三火淡淡回答:“被抢了先。” 寒星鸠意外地偏了偏头:“那可难办了。” “不急于一时。” “那倒也是。” 寒星鸠侧过身:“里面坐坐?” “不了。”三火望向陈唐九的背影,“他们要去下馆子。” 寒星鸠又意外了一次,蓦地一笑:“你可真是变了。” 三火收回目光,威胁地看了他一眼。 第34章 低声说话间,陈唐九三人走过来。 闵瑾砚朝寒星鸠深深鞠了个躬:“寒先生,这段时间感谢你的收留,我闵瑾砚无以为报!” 寒星鸠摆了摆手:“没关系,闵先生在客栈帮了不少忙,不然我一个人还真麻烦。” 得知他的真实身份是问个问题一千两黄金、能通神的神降门掌门,陈唐九自然不敢再像以前那样瞧不上人家,反而多出几分拘谨。 “寒……先生,那我们这就走了,今后如果在保定城里有什么事……” 寒星鸠却打断他:“在保定城里有事我会去找苏少爷的。” 突然被点名,苏行立刻骄傲地昂起下巴:“没问题,有事尽管来找我!” 寒星鸠笑道:“到时候不会推三阻四不认账吧?” 苏行怒了:“看不起谁呢,不认账是小狗!” 寒星鸠颔首:“行,记住你说的话。” “那个,我觉得……”陈唐九挠了挠脑袋,感觉说不上来的不对劲,却被三火和闵瑾砚一左一右架着走了。 出了昱玄客栈老远,陈唐九一边回头一边嚷嚷:“你俩干什么,不等苏少爷了?” 三火说:“他会跟上的。” 闵瑾砚回头看了一眼:“那不是么,出来了!” 陈唐九松了口气:“还好,今晚还得指着他结账呢!” 闵瑾砚:“……” 挺好的,还是那个味儿! 一行人在夜色中直奔上品楼,柳署长已经在包间等他们了,其实早就到了打烊时间,但看在他的面子上,掌柜和厨子都没回家,更何况苏行事先就多给了每人五个银元当辛苦钱。 桌上已经摆上了几道冷碟,柳缇大马金刀坐在主位上,见他们进来,大笑着站起来。 “小九,闵老板,咱们可好久不见了!” 跟苏行不一样,他是戴官帽的,鬼市那种地儿沾都不能沾,虽然都在保定城里,也跟陈唐九一样,三个月没见过闵瑾砚了。 各自斟满酒,共同举杯,陈唐九有了前车之鉴,现在闻到酒味有点怵得慌,还好保定的酒清淡,不能三杯倒。 柳缇关心闵瑾砚,问:“闵老板,今后怎么说?” 闵瑾砚放下酒杯,叹了口气:“还是得经营布行,可我总担心这咒解干净没有,到底有用没用,所以一直不敢出来。” 苏行叼着筷子头:“我觉着那个寒星鸠不能忽悠人*,他挺靠谱的,是吧,三火?” 三火颔首:“放心。” 闵瑾砚松了口气:“三火啊,我在鬼市多等了两个月,就是在等你这句话,我只能信得过你!可太谢谢你了!” 三火却说:“明天带我去剪头发,长了。” 闵瑾砚愣了一下,赶紧应承下来。 陈唐九烦躁地在桌子底下踢了闵瑾砚一脚,拿筷子戳了下三火的手腕:“怎么着?我不能带你去吗?你麻烦人闵老板干什么?” “他愿意带我去,你愿意吗?” “我怎么不愿意了?你问过我吗?” 三火翻了他一眼,夹起一块豌豆黄:“废话。” 在另外三个人看来,他们总就像两只斗鸡,一言不合就掐架,可这都一起出去三个月了,怎么还这样?真不知道路上怎么相处的。 柳缇打圆场:“小九啊,你这趟怎么样?顺利么?” “还行吧,就是东西没找到,白跑一趟!”陈唐九知道他关心,主动说,“柳爷,我们到大伯家去了,大伯人真好,哈哈哈,我在他家养了半个月的病,他一点都没嫌弃,你都想不到,他家有幅画里藏着鬼王,这么多年……” 陈唐九绘声绘色地讲起自己睡梦中被拉进画里的经历,另外三个人紧张得忘了喝酒吃东西,三火慢吞吞包圆儿了那两碟点心,其实也在听。 也许是心里有隔阂,他们一路上都避着在泰安县的那段,陈唐九从没对他说过自己也进到过画里,还在画里见到了他和柳小姐。 难怪那天他那么反常,应该是伤到魂儿了。 想到这儿,三火的手指缩了缩,不小心把手里最后一块豌豆黄捏碎了角。 以前陈唐九也总给苏行他们讲故事,妖呀鬼的他们听过不少,但故事里都是陈唐九占上风,三下五除二那些东西就被他干掉了,这次却是被鬼撵的到处跑,不由都替他捏把汗。 等他讲完,三个人沉默地回味了片刻,同时举杯。 第41章 苏行说:“这都什么事儿啊,可真得好好接风洗尘!” 柳缇说:“小九啊,没想到给你添这么大麻烦,我替我大伯谢谢你了!” 闵瑾砚说:“这些事太玄了,我在昱玄客栈这段时间,总感觉寒先生不太对劲,但又说不上来。” 陈唐九说:“我也觉得他那里边儿阴森森的,哎?对了。” 他转向柳缇:“柳爷,最近张无聿那混球怎么样?” 柳缇说:“没见他有什么正事,天天满城闲逛。” 陈唐九问:“他有没有去闵老板家里和布行找过人?” 柳缇说:“我这一直派人盯着呢,开头一个月总有人在布行附近晃悠,我合计肯定是张无聿的人,但他们没出格,我也没轻举妄动,后来倒是消停了,应该是放弃了。” 苏行敲碗:“一个月?那不就是解咒的时候?” 闵瑾砚点头:“应该是,寒先生真是厉害!这下我可放心了。” 三火罕见地开口:“柳署长,符沂白最近在城里吗?” “符沂白?”柳缇愣了愣,“昨天去大帅府办事见到他了,但说起来,前一阵很长时间没见,也可能是我没太在意,但我听说,吴大帅最近跟东北张大帅那头有来往,而且这事符沂白也掺和了,他可能去那边了,对了,闵老板,你大哥是不是在张大帅手下当副官来着?他挺好的?” “我有好些年没见他了,年初才来过信儿,挺好的。” “要说这几个派系,还得是咱们直隶,东北虽然……” 趁柳缇跟闵瑾砚聊上了当今局势,陈唐九往三火身边凑了凑,附耳说:“符沂白回保定了,我们直接上门找他要吧?” “直接要他会给你吗?”三火目光巡视过众人,“回头再说。” 好友间你一杯我一杯的敬酒,谁都没法推辞,陈唐九今天又喝了不少,但没太醉,乘着酒兴,他搂住三火一把骨头的肩膀,把一首《广寒秋》哼的乱七八糟。 “三火,三火,纸人三火,抱纸人不犯忌讳嘿嘿嘿!” 三火忍着给他一巴掌的冲动,走得十分僵硬,陈唐九的身子不太灵活,脑袋时不时往他脸上挨,呵出的酒气刺鼻中带着不易察觉的微甜。 他满心无奈,终究还是没忍心推开这个快乐的傻子,反搂住他的腰,把人扶回了礼砌巷深处的家。 原本没太醉,可风一吹还是上头了,到家的时候陈唐九眼睛都睁不开,依稀听见“喵喵”的猫叫。 哦,到家了,这些小东西来接我了,还挺有良心! 陈唐九高兴地咧开嘴,结果一个笑音还没发出来,脑袋一歪,直接靠在三火的肩膀上,人事不省。 残月攀上柳梢,陈唐九踏入褪色的回廊,终于走进了他怎么都进不去的那道月亮拱门。 入眼处是一片生机盎然的花园,升腾着袅袅香烟的水榭浸在青白月华中,下方的池水却看不到尽头,像是东海头崖底那片一望无际的海。 一个熟悉的背影正在抚琴。 他长发垂地,乌黑的发尾一直浸到清冽的池水中,肩膀每耸动一次,就有急促有力的旋律从指尖倾泻出来。 弹的是《广寒秋》。 陈唐九疑惑:这是三火,还是钟燊? 慢慢绕到他侧面,见他的眉眼仿佛在雪水里淬过,远山眉下压着一双冰冷淡漠的眸子,指节起伏,袖口的云纹随之翻涌,看着就要活过来了。 他试着叫了声:“三火?” 修长的手指按住琴弦,琴声戛然而止,他侧头凝视他片刻,忽地笑了一下。 这一笑引得园中千万花树同时绽放,风起时花瓣赛雪,漫天飘着粉红和纯白,蒙住了人的眼。 “三火,是你吗?” “那你是钟燊吗?” 没人回答。 无数花瓣纷纷落落,花园随即枯萎,再看水榭琴台,人早已经不见了,只剩一张古琴孤零零摆在那,琴尾悬着的小巧铃铛晃晃悠悠,发出清脆的“叮当”、“叮当”。 “三火……三火……” 陈唐九在清脆铃声中猛地从床上弹起来,双手一通猛抓,一下捅进了秤砣的鼻孔。 秤砣捂着鼻子跳开,一行鼻血慢慢淌出来,他都快哭了:“少爷,你干啥啊!” 陈唐九好不容易才分辨出梦和现实,擦了擦额头的冷汗问:“三火呢?” “三火,三火,整天就知道三火。”秤砣委屈地指了指外面,“三火在院子里做风铃呢,待会儿去剪头发,要顺道送给闵老板,说是能辟邪。” “哦,我去看看。”陈唐九穿鞋下地,都快出门了才想起来回头看一眼,“你鼻子没事吧?” 秤砣反手给自己抹了一脸花,倔强地说:“没事!” 三火正往一堆木条子上拴小铃铛,木头不是普通的木头,是沉香木,上头还刻着《傀门大事记》上见过的某种花纹。 陈唐九问:“这是干什么的?” 三火本来也没指望他能看懂,随口道:“如果有邪祟靠近,会响。” “给闵老板?” “嗯。” 陈唐九摊手:“那有什么用?闵老板又不会术法,估计到时候先把自个儿吓死了。” 三火挑了挑眉:“你大方点,给他留几根乌沉丝不就得了?” 陈唐九:“……” 被戳到软肋了。 第35章 三火把风铃上的木条扎结实,铃铛也都用渔线穿好,回房换了件长衫,又好好地把头发挽成了个巨大的类似坠马髻的东西,就要出门。 老光头刚给陈唐九煮了碗面,他捧着碗还没吹凉呢,见三火要出门,慌慌张张把碗搁在院子的石桌上:“哎哎,三火,带上我啊!” 三火嫌弃地退了一步:“你也去?” 陈唐九愤愤不平:“当然!怎么?现在你俩出门都不想带我?” 三火说:“带你也没什么用,闵瑾砚会付钱,眼光也比你好。” 陈唐九:“……” 实话最伤人。 “谁稀罕啊!要不是我想带你去办正经事,才懒得跟你一块儿出去!” “什么正经事?” “想办法去趟大帅府,探探符沂白的口风,怎么样?” “他不会见你的。” “那更好了,从符沂白那肯定什么都探不出来,没准吴大帅和张无聿能透的信儿更多呢!” 三火被说动了,低头看手里的风铃,陈唐九立刻明白他的意思,打了个响指:“你等我会儿,我去拿盒灵芝,咱先去剪头发,等完事了直接去大帅府拜访!” 闵瑾砚陪着剪完头发,一听说他们要去大帅府,就推说还要看这三个月布行的账目,拿着风铃逃命去了。 为了挽回在三火心目中的印象,陈唐九主动付了账,临走前看着被剪下来的长发好一顿心疼。 “下次你做纸偶能不能直接做成短头发的?” “为什么?” “省得还得剪,首先声明啊,我不是心疼钱,主要是麻烦。” “嫌麻烦你就别来。” “我说你这个人,还知道好歹不?” …… 俩人一边拌嘴一边走到大帅府,往里头递了拜帖,结果被拒之门外。 陈唐九挠头:“那个……” 三火说:“你可真行。” 陈唐九很尴尬:“走吧,先回家再想办法。” 三火却拉住他:“有笔墨吗?” “干什么?” “问你呢,有没有?” 陈唐九生气,但想他肯定是有急用:“去闵老板那吧,他那肯定有,就隔两条街,也不远。” 吴大帅刚交代完军务,出了办公室就见到符沂白在沙发上等他。 “符先生,久等了。” “您说哪里话,军务要紧!” 符沂白笑呵呵跟在他身后:“我徒弟传回信儿,东北那边的阵法正在布置了,再过两个月,大帅必成为民心所向。” 吴大帅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胳膊,大笑两声:“走,后面叙话!” 去到后宅堂屋,他刚要请符沂白坐,却看到桌上有个薄薄的信封,上头没有落款,只写着“吴大帅秘启”。 亲启还不行,非得是秘启,肯定是有不能给别人看的东西。 他问端茶过来的下人:“这信是谁送的?” 下人愣着停下:“啊?什么信?” 吴大帅就挥挥手,让他下去了,心却被吊了起来。 一是好奇,好奇信的内容,二是警惕,家里随随便便多了件东西,到底是警卫不严被人偷偷摸进来,还是家里出了内奸,对他来说,无论哪种都挺可怕。 符沂白立刻看出了他的心思,很有眼力见儿地说:“大帅,我突然想起来还有点事情没交代给徒弟,他马上就出发回东北了,我现在赶紧去跟他说说,晚点再来见您!” 吴大帅点了点头:“辛苦符先生。” 符沂白一走,他看看左右,迫不及待抽出信封里的纸。 第42章 ——我有长生之法,若感兴趣,二更时分礼砌巷尽头陈宅见,提防符沂白。 吴大帅将那张纸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眉头越皱越深。 礼砌巷陈家,是寿宴上自称傀门的那个人吧?看起来是有些本领,但比符沂白差远了,他们能有长生的办法? 有意思,还特意提醒提防符沂白,这些江湖玄门之间果然积怨深厚,彼此之间全是猜忌,这样最好,他们之间越乱,就越好拿捏,最终都能为己所用! 二更天,马车停在礼砌巷口,吴大帅披上连帽斗篷,按了按腰间的盒子枪,大步朝巷子深处走去。 尽头的院子门匾上写着“陈宅”,他上去敲门,才轻轻一碰门就无声开了,他往里看了一眼,见到有人正从堂屋走出来。 陈唐九朝吴大帅抱了抱拳,安静地做出个“请”的手势,他一点也没犹豫地跟他进去了,大将风范十足。 回来后,陈唐九让秤砣把院子打扫了好几遍,这会儿脚下的青石板都漫射着月光。 堂屋里有人把蜡烛挑亮,门前出现一抹白色身影。 陈唐九朝三火挤挤眼:嘿,还真来了! 三火嘴角翘了翘,侧身给吴大帅让路,接着陈唐九进去把门关上。 等吴大帅坐下,三火也跟着坐下,陈唐九就站在他旁边,沦落为倒茶的小跟班。 不过他这次是心甘情愿的,三火就是三火,动动小手就把吴大帅给请家里来了,还是主动登门,这可不敢想! 吴大帅打量着对面的三火,有点意外:“信是你写的?” 三火颔首。 吴大帅又看了陈唐九一眼,那意思在说:你不是掌门么? 陈唐九赶紧说:“这是我师弟,懂得比我多,大帅您跟他说就行。” 一改往日嘴脸,十分谦逊。 吴大帅转回视线:“那就说吧,什么长生?” 三火说:“详情现在不能说,是我傀门传下的长生之法,但想要达成不容易,你若是信我,我们一起想法找到所需的东西,若是非要现在问个究竟,那么抱歉,我无可奉告。” 吴大帅冷笑:“怎么?你就嘴巴一张一合,就让我信你,帮你办事?” “这事符沂白也知道,是当年他从我们傀门窥探到的,你当他为什么平白帮你各处抢地盘?也不过是在利用你的势力而已。” 吴大帅眉心一跳,随即冷哼:“既然符先生也有长生的办法,我跟他合作就行了,还用得着你?” 三火不卑不亢,一副你爱合作不合作的态度:“一来,偷去的东西一知半解,能不能成都未可知,二来,大帅跟他认识这么久,他都没跟你提起过,你问他他也未必说真话。” 陈唐九想给三火叫好,有理有据,还顺道离间了两个老贼,太牛了! 长生啊!多少帝王将相梦寐以求的东西,如今就摆在眼前。 吴大帅是泥腿子出身的凡人,根本抵抗不了这诱惑,但这东西说出来跟做梦似的,他还勉强保持着最后的冷静。 他沉思片刻,问:“你得给我点证据,证明你真的有长生的办法。” 陈唐九心想完蛋。 他这阵子快把《傀门大事记》翻烂了,都没看见什么长生不长生的,三火肯定是在蒙人,根本不可能拿得出证据。 不料,三火却说:“你看不出吗?我就是长生之人。” “你?”吴大帅忍不住震惊,上下打量他,“怎么可能?” 三火微微一笑,从身上摸出一把长匕首,吴大帅立刻本能掏出盒子枪,却见他把尖刃对准了自己的胳膊。 吴大帅和陈唐九同时瞪圆了眼睛。 眼看尖刃靠近小臂,陈唐九吓得叫了一声:“三火,别啊!” 他拉住他手腕,不让他刺下去,说:“你干什么扎自己呀!咱不合作了还不行吗!” 三火看着他,淡然的目光让陈唐九一愣,接着又把手放开了。 哦,一时间没想起来,他是纸人来的。 也不怪他,之前商量计划的时候可没提这出! 匕首刺入皮肤的刹那,淡青色的光在皮肤上亮起,刀刃经过的地方都发起了光。 见过大场面的吴大帅都免不了有些动容,但他很快发现并没有血流出来,而对面的年轻人像小孩子过家家一样,在胳膊上画了个弧,割下一小块皮。 他放下匕首,把那块皮丢在桌上,慢慢的,它边缘卷曲,变成了十分苍白的一小片纸,像是引魂幡上那种一动就会唰啦唰啦响的薄纸。 吴大帅捏起那片纸仔细看了看,摇摇头:“是障眼法吧,你们玄门做这些应该不难。” 陈唐九刚想辩解,三火一抬手,再次撸起自己的袖子,把还新鲜的伤口给他看。 居然是有血痕的,明显就是刚刚割的。 三火把匕首倒着递给吴大帅:“你再试一次,这次我不用灵力,你看会不会流血。” “不必了。”吴大帅没接匕首,举起手里的纸片,“这是什么意思?” 三火将袖口撩到小臂:“这个身体是纸做的,当年因为少了一步,所以没能真正长生,只能用这种方法一遍遍维持,现在我要把事做完。” “那你要我做什么?”吴大帅语气依旧镇定,滚动的喉结出卖了他此刻的激动心情。 “帮我完成最后一步。” “是什么?” “我要一口棺材,它现在落到了符沂白手里,但他施了咒,我找不到。” 吴大帅沉默了。 蜡烛光晃动着,渐渐映亮了他的眼眸,“啪”,焰头发出轻微爆裂,他终于抬起头说:“本帅不知道怎么才能长生,是靠稀世珍宝还是什么,但好处要是被你占完了,我岂不是白忙?” 三火说:“只是个秘诀,每个人魂魄不同,所需的东西都不一样,所以不必担心,但有一点,无论需要什么,难度都堪比登天,但你这样的人物,不缺人也不缺钱,早晚能成功,秘诀就在那棺材里,找到了你就知道了。” 他说的够实诚了,吴大帅考虑了一下,收起枪:“那就试试。” 第36章 房内烛火摇曳,闲散的猫咪经过墙头,时不时看看屋里凑在一起说话的人影,“喵喵喵”地叫上几声,十分不满。 怎么今晚没人给吃的呢? 陈唐九下午一直在跟三火商量晚上的说辞,早把猫给忘脑后了,现在无论三火说出什么逆天的话,他心里都稳如泰山。 他脸上维持着淡定笑容,心里却想,他为了找老祖宗的尸体,把老祖宗的长生秘法给卖了,合适吗? 不不不!以他的性子,肯定是虚晃一枪,不可能真把方法告诉外人! 三更末,吴大帅离开了陈家,跟来的时候一样,没惊动任何人。 陈唐九打着哈欠目送他走近暮色,关上大门,刚好见到三火从堂屋旁边的走廊拐向后院。 “三火!”他轻声叫住他,追过去,“要睡了?” “嗯。” “我还是觉得不把握,他会不会把我们卖了?别转头就告诉符沂白了!” “不会,符沂白多贪心他最清楚,他肯定不愿意像我们一样跟他分享秘密。” 陈唐九不屑地摆着手:“哎哎哎,人都走了,你就别演了,还分享呢!你还真能编啊,还说什么你就是长生之人,哈哈哈——” 三火没好气看了他一眼。 陈唐九伸了个懒腰:“啊——回去睡觉咯!希望他能探到棺材的消息,唉,人再怎么说也是一方军阀,办法多的是,哪像我们……” 他一直跟在旁边碎碎念,三火听得烦躁,按了下他后脑勺:“隔墙有耳!” 陈唐九差点倒栽葱,赶紧闭嘴。 三火回房落锁,剩他在院子里捂着后脑勺嘀咕:“破纸片子,那么大劲儿!” - 当陈唐九再次走进那个满是沉香木味道的水榭,他就知道,自己又做梦了。 跟昨天一样,弹琴的也不知是三火还是钟燊,反正最后朝他露出个好看的笑,人就在繁花之中消失,留他一个人在天地间看万物凋零。 于是,他睡才不到两个时辰就惊醒了,对着镜子一看,黑眼圈明显,像个吊死鬼。 一出门,见院子里的海棠树悄悄开了,风一吹就成了一片粉红花海,倒是跟梦里的场景有点像,他下意识找三火,就见到一大群猫在院子里争宠,中间那个拿着狗尾巴草挨个撩的不是他还是谁? 陈唐九盯着那根狗尾巴草发了会儿呆,突然感觉,那毛绒绒的东西扫在身上肯定会很舒服。 他半天没动静,三火感觉奇怪,好不容易从爱猫身上抽手,给了他个眼神:“你干什么呢?” 陈唐九脸一红,清清嗓子:“我出去逛逛,你一起不?” 三火说:“不去。” 不出预料。 其实他也没什么地方想去,就是想散散心,因为一起床心里就像是有根线提着,难受得很。 第43章 早餐没吃,看这时辰都能跟晌饭一起安排了,他出了礼砌巷就往锦绣布行那边儿走,打算找闵老板吃个饭,聊聊天。 闵老板正在布行里跟掌柜对账,他离开这三个月,损失了好几家大主顾,买卖都快转不动了,要想笼络回来恐怕得花上一些工夫。 “闵老板,忙呢?” “小九?”闵老板从一脸愁容中挣脱出来,“你怎么来了?” “找你吃饭,早上还没吃呢!” “那你等我一下,对完这点账目咱就走!” 陈唐九在布行里自己转悠,一切如故。 闵老板嘴上不说,心里肯定有道过不去的坎儿,可能这三个月不愿意出鬼市也有这方面原因,但只要张无聿不再来找麻烦,两方不再见面,早晚能过去。 知道闵老板事忙,陈唐九无聊地一个人在集市上逛,突然被一阵琴音吸引住了。 声音是从一家乐器铺子里传出来的,弹的正是一首《广寒秋》。 他迟疑了一下,走进乐器铺,看到满墙满地的各色乐器,大到皮鼓,小到笛子,要什么有什么。 穿着月白长衫的店主拨弄着一张古琴,弹到一半停下,从旁边拿起工具,看样是在调音。 他用那件工具扭几下,再拨几下琴弦听音,反反复复,好半天才发现后面站着个人,两只眼睛正直勾勾盯着自己手里的古琴。 “客人,您买点什么?” “你这琴卖吗?” 傍晚时分,三火走出房间透气,正看到海棠树下新摆上一张古琴,不由一愣。 过去拨弄了几下弦,一串流水似的琴音流淌而出。 夏风吹过,花瓣刷啦啦地在枝头摇晃,几点粉红落在他肩头,让他的目光恍惚了一下,像是陷入了某种思绪。 忽然间来了兴致,他撩起长袍跪坐在软垫子上,弹起一首《高山流水》。 枝桠间透出夕阳的余晖,正好笼住他垂首抚琴的侧颜,玉色下颌线在衣领间若隐若现,琥珀色瞳孔里冰雪渐渐消融,习惯冷酷的嘴角染上一抹笑意。 满树花苞随风摇晃,残瓣滑过他修长的腕骨,指节一勾,一枚海棠花瓣尚未来得及落上琴弦,就被震飞了出去。 天色渐渐发暗,琴声清幽绵长地回荡在院子里,一群猫咪在天黑之前跳上墙头,静静看着他们掌管吃食的神。 陈唐九没点灯,窗户掀开一条缝,偷偷趴在窗台上看垂头抚琴的三火。 眼前画一样的美景,他却无心欣赏。 这样的三火,简直跟梦里的一模一样。 怎么可能呢?自己原先根本不知道他会弹琴,就算梦也不可能梦的那么准吧?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夕阳沉下,三火回房了,陈唐九静静盯着反射着月光的琴弦发呆。 算日子今天有鬼市,他决定去一趟。 他趁夜跑去屋后荒废的小院,在破破烂烂的凉亭台阶底下挖出个罐子,从里面拿出三根金条,想了想,又放回去一根,小心翼翼把罐子埋了回去,还在上面跺了几脚。 他豁出去了,一根金条就一根金条,今天非要找神仙问明白,梦里的到底是三火还是钟燊,不然他离魔怔不远了。 这次他一个人去的,往常人多不觉得,今天总感觉鬼市窄窄的街道上有许多双心怀不轨的眼睛在盯着他看,他反而挺直了腰杆,扶正脸上的狐狸面具,大摇大摆往昱玄客栈去。 三盏风灯依旧亮着,他推门就进,寒星鸠没在大堂,于是他就喊了一嗓子“有人吗”。 二楼一扇门开了,出来的却是个瘦小的男人,从栏杆探头看了他一眼,说:“有人。” 陈唐九不认得这个人,其实,他每次来昱玄客栈都只有寒星鸠在。 “请问,你是哪位?” “叶昱玄,你有什么事?” 叶昱玄?昱玄客栈?原来这位才是正主? “我……”陈唐九捏着口袋里的金条,“寒……先生在吗?” 本来想直呼大名的,犹豫了一下还是觉得跟闵瑾砚一起叫先生比较好。 没想到却把叶昱玄逗笑了:“寒先生?你是说寒星鸠吗?” 陈唐九点点头:“他在吗?” “不在,他回家了。” “回家?”陈唐九心想这可麻烦了,问,“请问他家在哪条街?我有点事找他。” “那可远了。”叶昱玄打量着他,“你有什么事跟我说也是一样的。” 陈唐九反而不知道怎么开口了。 寒星鸠起码认识三火,有什么问题方便直接问,这位突然冒出来的昱玄客栈真正主人不知跟寒星鸠是什么关系,他不愿意把傀门的事透露给他。 主意一定,他决定撤退:“一点私事,既然他不在,那就不打扰了。” 叶昱玄也没挽留,眼看着他离开客栈,又钻回之前的房间里。 陈唐九耷拉着脑袋走在灰蒙蒙的街道上,来时候的忐忑心情变成了失望,没急着回家,而是漫无目的地在鬼市里逛,满脑子都是三火傍晚弹琴时候的样子。 那分明就是幻境里的钟燊啊! 只不过,他没看到幻境里钟燊弹琴的样子,但那出尘脱俗的气质,感觉就是同一个人。 但除了出尘脱俗,三火还多了三分冷,那是一种源于骨子里的、对整个世界的冷漠疏离。 经过一个出货人的身边时,不小心听到他跟看货的低声交涉。 “……能照见,要就拿去。”说完,摊主伸出两根手指。 “太贵了,要不起。”看货的伸出食指比了个“一”。 卖家挥挥手,看货的起身,买卖谈黄了。 陈唐九顺势蹲下了。 那人面前就摆着一个蒙着块布的铜镜,说的肯定是这个。 他问:“能照见什么?” 卖货的打量他,说:“能照出前一世。” 陈唐九说:“那你借我照一下得了,给你十个银元!” 卖货的一愣,这样也行? 陈唐九乐了:“你瞧,你这人就不会做生意,你拿去外头集市摆个摊子,照一次一银元,那全保定城的人都是你的主顾啊!等赚够了你再换个地方,这镜子就是座金山!” 卖货的稍稍一琢磨,立马收摊:“不卖了不卖了!” 陈唐九拦住他:“哎?不是,你借我照一下啊!好歹是我替你出的主意!” 卖货的同意了,但没交到他手里,而是举着对准他:“成,就给你照一下,我这人仗义,不收你钱!” 借着朦胧月光,陈唐九怀着一腔激动,结果却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脸。 第37章 陈唐九左转右转地试了半天,推开镜子:“什么破玩意啊,蒙人呢?你还是别去摆摊了,容易挨打!” “啥?”卖货的一转头,也看见了,顿时傻眼,“不可能把?怎么失灵了?” 他赶紧把镜子对准自己,像是受到冲击似的头往后仰,然后招呼陈唐九:“你来看,明明好使!” 陈唐九凑过去,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和一头猪。 “……” “……” 卖货的挠挠头:“那可能……你没有上辈子。” 陈唐九问他:“会有人没上辈子?” 卖货的竖起大拇指:“崭新的!” 陈唐九挺开心,想不到自己竟然是如此清澈的一个人,苏行总说自己吝啬鬼投胎,这下可算是平反了! 心情好多了,他哼着歌打算回家,结果被人堵在了离出口不远的一棵大树底下。 对方有四个人,都戴着面具,其中两个人亮出刀子,说:“打劫!” 来鬼市打劫?疯了吧! 他们这种连江湖人都算不上,充其量只是马帮强盗,陈唐九一点也没藏着对他们的不屑态度,先坏规矩的是他们,自己是理也直气也壮。 “打劫?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宰了你都没人敢收尸的地方!” 哎哟?还挺横! 他摆出个“一起上”的架势,压根没怵,随手抄起大树底下立着的镐头,就对那些人上了一通全武行。 他一顿胡抡,两个拿刀的根本不是他对手,几下就被打趴了,他们身后立着的两个人却没太大反应,其中一个负手上前,面具底下的眼睛透出叵测的光。 “姓陈的,你找吴大帅聊什么了?” 陈唐九一听,敢情不是什么强盗打劫,这帮货根本就是特意冲自己来的。 听声音还挺年轻,会是咒门的人吗? 心底有点发慌,嘴上还逞强:“关你屁事,你是哪根葱啊?” 那人戴着半张青铜面具,所以他能清晰看到他露出不屑的笑:“别太拿自己当回事,要不是你傀门掌门的身份,你给我提鞋都不配!说,到底跟大帅说什么了!” 陈唐九最讨厌人说他不像个掌门,暴脾气上来,一下把手里的镐头朝他扔了过去。 那人往旁边一闪,冷哼着“敬酒不吃吃罚酒”,当空虚画出一串亮紫色咒文,一挥手,那串咒文就朝陈唐九压来。 第44章 果然是咒门的人! 咒文来的速度极快,陈唐九来不及反应该如何是好,觉得自己跟当年被压在五行山下的猴子差不多*,根本没处逃。 “玄冰通明!”一个苍老的声音洪钟般响起。 一大串冰晶环成阴阳鱼,半空中与紫色咒文轰然相撞,两股力量激起的罡风掀得几个人的衣裤猎猎作响。 那咒门中人踉跄着倒退两步,捂着胸口,面具下的牙齿微微打着战:“太乙玄冰咒?你……” 来人披着玄色道袍,月光下,银线绣的北斗七星泛着幽光,他反手将酒壶别回腰间,笑着打了个酒嗝:“贫道道门榆木,阁下,我们江湖玄门间早有盟约,何以用如此阴毒手段对付盟友啊?” 陈唐九听了,仔细回忆自己什么时候跟别的门派结过盟,结论是没结过,估计又是上几辈子造的冤孽! “什么盟友,我看道长是醉糊涂了,傀门早没人了,这是个沽名钓誉的货色!”一直没出手的那名咒门中人突然阴恻恻笑起来,手中掐起了法诀,“我劝你还是不要蹚我家掌门这浑水!” 他以为搬出自家掌门符沂白,就能镇住这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杂毛老道,哪料到人家根本把他当个吱哇乱叫的知了,屈指弹落缎面道袍上的小冰晶:“那替贫道向符掌门问好!” 说着就要带走陈唐九。 “等等!你不能带他走!”身后那咒门中人袖中爬出几十条扭曲的咒文,在空中凝成一个巨大黑色符咒。 榆木道人回头乜了一眼,眉头微皱,眼底呈现不见底的杀意。 显见的,这不知死活的小辈是想要他的命。 陈唐九感觉脚底板有点凉,看了眼老道,蓦地,他周围还没散尽的冰晶全部悬停在半空,纷纷化作金色爻文飞速旋转。 “老道今日路过此地,不想惹出事端,不过若是有人心怀歹毒,那只能替天行道了!” 两名咒门中人在这种气势下几乎透不过气,自知不是对手,相互对视一眼便收势撤了。 他们一走,榆木道人拉着陈唐九就往鬼市外走,他一副不容反抗的态度,手指像鹰爪一样抓着的他胳膊,抓得人生疼。 等出了鬼市,陈唐九问:“道长,多谢帮忙,您哪位?” 榆木道人恨铁不成钢似的看了他一眼,不答反问:“你认识寒星鸠?他人呢?” 原来是看寒星鸠的面子才救的自己? 陈唐九心说我还找他呢,表面却彬彬有礼地按着叶昱玄的话说:“他回家了。” 榆木道人咕咕哝哝地骂了句什么,然后挥挥手:“你小心点吧,符沂白那老鬼不会善罢甘休,我劝你别惹他。” “为什么?” “他的势力大得很,如今又搭上了军阀的人脉,正乘着东风呢,跟他作对?连我都得琢磨琢磨,别说你个光杆司令了!” “……” 陈唐九的小心肝又被伤了一回。 不过,《傀门大事记》中记载的江湖五大玄门终于都见识到了,他默默把眼前这个老道士和神降门一起,划分到“朋友”的阵营。 趁着人还没走,他问:“道长,我称呼您一声师伯行吗?” 榆木道人半只眼睛都没瞧上他这个不学无术的家伙:“你从哪儿论能叫上我师伯啊?别扯那些虚的,就叫我榆木就行,哎?你叫什么呀?” 合着人家是真不认识自己! 陈唐九自嘲地想着,报上自己的名号,后面可没敢加平常那些“专平妖诡之事”的废话,自己那两下子,在人家面前不够看的。 “哦,姓陈,那是陈宁烛的后人。”榆木道人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遍,摇摇头,像是有点失望 陈唐九却觉得奇怪,好像最近遇见的每个人都对自己的祖宗陈宁烛更感兴趣,他这个现任掌门被当成了透明人,真是让人不爽。 他夹枪带棒地敷衍:“那是,我祖宗可厉害呢!也就是傀术没传下来,不然刚才那两个混球我哪会放在眼里?” 榆木道人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说:“你个陈家后人有什么可骄傲的?陈宁烛那个大叛徒,背靠着他师父钟燊的阴凉,倒是名利双收了,可他干的那叫人事?” 陈唐九:“……” 傀门那点过往在江湖上不是什么大秘密,只要稍微有点传承的门派都知道。 但从榆木道人嘴里说出来,陈唐九满心愤愤,觉着自己祖宗虽然可能没那么孝顺,但也不至于像传言说的,把师父卖给别人当下酒菜。 他在心里骂了句“死老道”,无可辩驳,转而皮笑肉不笑地问:“听口音,道长不是本地人,要是没地方去,不如去我家里暂时住着,等寒先生回来?” 榆木道人打量了他一下,问:“寒星鸠还能回来吗?” 陈唐九心想我哪知道,陪着讪笑。 榆木道人冷哼:“你看老道我像住不起店的吗?我在城中等他便是!” 陈唐九一拱手,油滑地说:“那道爷,您请便!” 榆木道人挥挥手:“愿再也不见!” 俩人一分开,陈唐九急吼吼地跑回家,把三火从床上拽起来,跟他讲被咒门盯上的事。 三火本来也没睡,坐在床上听他连叨叨带骂,好不容易插上话:“也就是说,咒门的人并不知道我们跟吴大帅说了什么,也不敢直接去问。” 陈唐九:“咦?” 三火:“他们很可能只是暗中跟踪他,发现他来找你谈了很久的话。” 陈唐九:“哦!” 三火:“所以只要吴大帅不吐口,他们什么都不敢做,你放宽心就行。” 陈唐九:“可是……” 三火直接拉过被子躺下了。 陈唐九发现这次回来,崭新的三火有了崭新的习惯,以前他半夜都坐着,现在跟正常人一样,知道躺着了。 对呀,躺着不比坐着舒服?要是不用吃饭干活的话,他能躺一天! 他又把人薅起来:“你睡什么睡啊!我还没说完呢!” 立刻发现拇指按着的地方有点硌手,一看,昨晚匕首划的疤还在。 “这怎么,你也会留疤?” “怎么不会?当时是撤了灵力的,割出来的伤相当于寻常人缺块肉。” 陈唐九不舒服地皱了皱眉,讷讷问:“那,那你疼吗?” 三火看了他一眼:“你还有什么要说?” “哦,对,我遇上了一个道士,叫什么榆木道人……” 陈唐九把榆木道人救了自己,还有后来发生的都对三火说了,当然,跳过了他诋毁陈宁烛那块,三火沉默片刻,说:“如今还有人记得盟约,倒是让人意外。” “到底什么盟约?我怎么不知道?”陈唐九严重怀疑山西那边比自己这边掌握的信息多得多。 “也没什么要紧,四百年前,四大玄门斗法,差点搞得生灵涂炭,皇帝欲下令出兵清缴,要知道,皇帝帐下能人异士也不缺,若是真惹怒了天颜,这四门肯定会被彻底铲除掉,后来四门托神降门找了相熟的达官显贵帮忙说情,约在复涧山同钦差会面,最终在钦差的主持下握手言和,并定下规矩,今后连着神将门一起相互结盟,不可为了名利相互争斗,具体详情我也不清楚。” 四百年前,这都多少代了? 这回陈唐九还挺赞成咒门那俩家伙的话,老黄历就该被淘汰。 “咱们这么忽悠吴大帅,万一符沂白跟他一通气,咱们是不是要漏啊?”陈唐九顿了顿,“你说,你找棺材是为了复活祖宗,符沂白抢它干什么?” 上回在蓬莱问过。 三火当时说:不该问的别问。 但他还是不死心。 这次三火却说了:“自然也是为了尸体。” 陈唐九惊讶:“他要你祖宗的尸体干什么?” 三火嫌弃地瞥了他一眼,没个好气:“长生不老!” 陈唐九:“……” 得,他还是不想说,嘴里没句正经话! 不说拉倒,稀罕! 但有一点…… “棺材目前在符沂白手上,如果他真是为了尸体,那不是已经得手了?” “他打不开,上头有道门禁制,能管五百年。” 陈唐九松了口气。 难怪三火丢了棺材还不紧不慢,原来是心里有底啊! 忽然听他问:“你去鬼市干什么?” 陈唐九支支吾吾:“我那个……找寒星鸠,打听点事。” 三火追问:“打听什么事?” “就……”陈唐九心虚地攥紧口袋里的金条,“哎呀,闵老板的事,但没见到人,昱玄客栈的真正老板回来了,说寒星鸠回家了,咱也不知他家在哪,算了算了!” 三火盯着他的眼睛,顿了顿,又问:“院子里的琴是干什么用的?” 陈唐九没法说那就是跟他准备的,只好说:“我在集市上听别人弹,好听,想学学。” 三火狐疑地打量他一遍,点点头:“你有天赋,能学会。” 第45章 陈唐九搓手:“是吗?那太好了!你指点我!” 陈唐九没看出自己学古琴的天赋在哪儿,反正,同样几个指法,三火弹出来就是传世之作,而他弹出来的就像锯木头。 三火教了他三天,眉头一天比一天皱得紧,最后终于说:“一定有哪里不对,要不我看还是算了。” 第38章 陈唐九和三火一直在等吴大帅的消息。 期间,有两拨人找上门请陈唐九出山“干活儿”他都没去,吴大帅始终没再来找他们。 直到十天后,有消息从东北传进了保定城。 东北和直隶两方势力打起来了,东北那边有张大帅亲自坐镇,吴大帅自然不甘示弱,当晚就驱车前往战地。 消息是苏行带来的。 爱看热闹的小少爷当时满脸挂着兴奋,直接冲进卧房把陈唐九从被窝里拉出来。 “九儿,要打仗了!” “啊?跟谁?” “我家有镖师从东北回来,跑的灰头土脸的,说东北那些胡子要来咱们直隶抢地盘呢!” “嗐,我还以为有人上你家砸场子了!”陈唐九打了个哈欠,“你好像挺兴奋呀?” 苏行握着拳头:“打仗哎!人这一辈子能遇到几回?” 陈唐九敲了他一下:“几回?碰上一回你就没了!你个平头百姓打起仗来就是当炮灰的命,瞎琢磨什么呢?” 苏行不服气地瞪他:“男儿志在四方,要是打起仗来,我一定冲锋陷阵!” 陈唐九忍不住笑话他:“得了吧少爷,不是我看不起你……不,我就是看不起你!” 两个人笑闹成一团,突然听见院墙外响起齐整的脚步声,几只猫咪顺着树杈蹦上墙头,齐刷刷盯着墙外看。 陈唐九踮起脚,徒劳地朝墙外伸长脖子,结果还差一大截:“这是干什么?还真调兵啊?” “不能吧,谁往这边调兵啊?”苏行皱起眉,“不对吧,小九,你家是最后一户了,这应该是来找你的吧?” 话音落地,就听前院大门被“砰”的踢开。 见忽然冲进来一队挎着枪的大头兵,管家陈岸赶紧冲过去:“哎哟哟,各位老总有何贵干啊!” 带头的粗鲁地推开他:“抄家!” “啊……”陈岸傻眼了。 陈唐九和苏行就是在这时候跑到的前院,他张开双臂往院子当间儿一横:“等等,为什么?” 带头的队长说:“我是奉了大帅的命,想知道为什么,到牢里说去!” 吴大帅根本没在城里,陈唐九隐隐觉得这事是符沂白搞的鬼,他好声好气说:“老总,我想这其中肯定有误会,陆军总长潘岚是我朋友,他能证明,我可是绝对的良民!” 潘岚不算什么朋友,就是上次帮他赶跑了折腾他老娘的黄皮子,算是有个人情在。 陈唐九以为陆军总长的面子管用,没想到这大头兵吃了熊心豹子胆,枪口一抬:“起开!” 随即朝后一招手:“陈唐九,闵瑾砚,家中窝藏奉军派来的奸细,先抄家,再抓人,统统给我带回去!” 罪名很可笑,但陈唐九笑不出来。 这人不但点了自己的名,还提了闵老板,那也可能是张无聿趁吴大帅不在,想报复他们。 他倒是无所谓,但闵老板要是落他手里,那可真是万劫不复了! 寒星鸠你行不行啊! 陈唐九急了,面对冲上来的士兵,一把渔线倏然甩出,扥过了墙根蹲着的木将军。 “哗啦啦”撞倒几个人,木将军也散花了,后队里胡乱开了几枪,墙头上看热闹的猫全跑了。 陈唐九趁乱往外跑,却被人堵了回来,施展拳脚撂倒了两个,却被枪顶住了脑袋,不敢再动。 苏行吓得跳起来:“哎哎哎,你们可不能开枪啊!小九你别乱动,抄家就抄家,千金散去还复来!” 陈唐九朝他挤眉弄眼:“没听见闵老板那边也遭殃了吗?” “啊?啊!”苏行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大摇大摆往外走,却被人推回来,同样被拿枪士兵控制住,急的直嚷嚷,“我是来串门的,你们抄你们的,让我走啊!” 领头的像瞧傻子似的:“串门?我看你们都是一个窝里的!一起带回去!” 陈唐九沉默。 原来以机灵著称的苏少爷真遇到事儿也蒙圈。 一队人已经冲到了后宅,后院一阵鸡飞狗跳,宁宁尖锐的哭声很刺耳。 陈唐九对领头的说:“他们都是来帮工的,都是穷苦人家,没必要为难他们!” 领头的说:“这我说了可不算!” 很快,后院的声没了,紧接着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吼,那队人狼狈地跑了回来,全喊着“有鬼”。 “有鬼?大白天,屁的鬼!”领头的掏出盒子枪,“我倒要看看,出来!” 陈唐九心中一动,朝后望去,就见三火趿拉着布鞋走过来,一边走,一边掸袖子上的褶皱。 他抬眼,冷冷地说:“吵吵嚷嚷的,干什么?” 那带头的警惕地上下打量他:“奉命抄家!” 三火蹙眉:“不许抄!” 带头的愣了愣,刚要上去教训,却发现自己动不了。 他一副见了鬼的表情,嚷嚷着:“快,快开枪,把这些邪门歪道全都打死!” 没人听他的命令,那些领教过这招的人吓得屁滚尿流,在他走过他们身边时还各自乖乖紧贴着墙,生怕挡了人家的道,而方才留在外面的那些发现自己跟长官一样,根本动不了半点。 三火淡淡说:“滚出去。” 那些被变成木偶的人就同时转身,齐刷刷地朝外走去。 另外那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见三火没有留他们的意思,都小心翼翼蹭着墙,一直蹭到大门口。 陈唐九喊了声“三火”,语气还透着点委屈,三火看了他一眼,并没因为抄家的人撤走而松懈,反倒向后宅指了指,示意他带苏行和陈岸进去。 陈唐九满心都是闵瑾砚,急着冲到他身边:“闵老板那也去人了,咱们要不……” 话没说完,头顶蓦地亮起强光,三火反应极快地抖开手腕,地上的木将军瞬间重聚,竟然张开双臂飞起,直冲向天空凭空出现的那个半透明符咒。 相撞的刹那,天空中紫光大盛,木将军化作齑粉,三火明显落了下风。 这紫色却让陈唐九想起了在蓬莱关家的幻境,心中一凛:“是咒门?” 三火来不及回应陈唐九的问话,周围天地陡然变色,旋即又恢复了正常。 他眉心皱起,望着天上暗下去的符咒,不紧不慢掏出块手帕。 事先没准备,只能用这个救急。 身旁的陈唐九小声提醒:“三火,是咒门,这么大的阵仗,肯定是符沂白!” 三火下意识点头,突然一愣,转头看他:“你怎么也进来了?” 陈唐九莫名其妙地搔搔头:“什么叫我也进来了?” 三火说:“这里是幻境。” “我知道是幻境!”陈唐九看了一眼抱在一起瑟瑟发抖的苏行和陈岸,扬了扬下巴,“那不是,他们也进来了!” 三火剜了他一眼,转身回后院去。 陈唐九喊他:“哎?你去哪啊?倒是跟他们打啊!” 三火自顾自说:“身处幻境中,要找到阵眼才能自救,心浮气躁没好处。” “阵眼?”陈唐九听都没听过,感觉很厉害,问,“在哪?” 三火说:“找。” 陈唐九:“嘿,我还以为你无所不知呢!” 样子挺欠揍的。 说话间来到后院,洋洋洒洒满天花雨,颜色艳丽得过分,陈唐九想不通,幻境里的东西跟眼睛看见的果然不一样,上次自己怎么会当真的? 三火停步巡视一圈,走到树下古琴前,并拢指尖按在弦上,蓦地五指成勾用力一拉,琴弦纷纷崩断,他的指尖和手背都见了血。 陈唐九手忙脚乱地掏出手帕帮他按住手背上的大口子:“你干什么?” 三火用心把琴弦卷好:“琴弦用得上。” 他在后院转了一圈,又从前院大门出去了,陈唐九一步不离地跟着他,对苏行猛招手:“苏少爷,陈岸,过来啊!跟着我!” 苏行却像是被吓傻了,跟陈岸抱在一起不放,像对连体婴,陈唐九叫他们也不动,只是拼命摇头。 眼看三火越走越远,陈唐九心想,幻境要是破了,其他人应该也能出去,于是就没再管他们,小跑着跟了上去。 三火只管沿着街走,街上一切如故,贩夫走卒的吆喝叫卖、行色匆匆的邻里,每个人看着都眼熟,若不是半空偶尔出现一道或蓝或黄的裂缝,他几乎以为到这边就不在幻境里了。 他把观感对三火说了,三火边走边解释:“符沂白这是铁了心想杀我们,他把整座保定城拉进来了,法力耗费过大,恐怕支撑得十分艰难,有些瑕疵在所难免。” 第46章 “整座保定城都在幻境里?”陈唐九张大嘴巴,“那,那你快点儿啊!这么慢悠悠的,阵眼得什么时候才能找到?” 三火觉得自己的话说的很浅显,符沂白这个布阵的没那么多法力可耗,肯定比他们破阵的急,可这人就像个一根筋的傻子,让他无语。 这个智障劲儿,是怎么传下来的呢? 偏偏陈唐九还在那絮叨个没完:“你想想办法呀,再不出去孩子都生出来了!” 三火一愣,而后脸上出现了罕见的揶揄表情:“胡说八道,你还会生孩子?” 陈唐九登时气往上涌,红云遮面:“你,我,我是不会生,但在这偌大的保定城,还生不出个孩子来了?” 他一指旁边的胡同:“知道这是哪儿吗?” 知道三火不会搭理自己,他自问自答:“保定城最有名的窑子就在这里边儿,我进去找个好看的,随便生!” 头顶是个彩绘的牌坊,上头烫金大字写着青玉巷,大白天的,胡同里人来人往,那一串小楼前各挑着纱幔和花灯,有浓香的脂粉味儿一股一股地往外飘。 像是特意回应陈唐九的话,最边上的楼里出来个身材袅娜的窑姐儿,手里摇着工笔仕女的团扇,紧贴身的高开叉旗袍绷出了水蛇般的弧度。 她丰腴的身子直往他身上靠:“先生,进来坐坐吗?给您唱个曲儿!” 陈唐九本能退了一步,那窑姐儿靠了个空,差点跌倒。 他眼疾手快地一把架住她胳膊,香软滑腻的触感引得他没立刻把人放开,反而得意地朝三火扬起眉毛,意思是:看吧,多的是漂亮姑娘愿意给少爷生孩子! 三火看了一眼他的手和她的胳膊,眼光陡然一凛,方才扯下来的琴弦笔直甩过去缠住那窑姐儿的胳膊。 陈唐九被他的样子吓到,连忙收手,却见三火像提木将军似的把那窑姐儿提了起来,其中一根琴弦死死勒住她脖子,几个呼吸的工夫,人眼白都翻出来了。 “三火!快放下他!” 陈唐九想喝止,这一喊,反倒激起了三火的杀心,他食指和中指一勾,一条淡青色灵气顺着琴弦直冲她脖颈。 “噗噗”两声细微的穿刺声,窑姐儿发出嘶哑的惨叫,脖颈被灵力刺入的地方,两行猩红的血蜈蚣一样蜿蜒地流过雪白锁骨。 第39章 陈唐九人麻了,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一切,琢磨自己是不是又在做梦。 看着那窑姐儿尸身落地,周围人一拥而上,忽高忽低的指责声把他们包围了。 陈唐九是个要脸的人,从没想过有一天会被街坊们当成众矢之的,他声音发抖地说:“三火,你怎么能随便杀人!” 三火眨了下眼,敛去眼底的血色,丢掉被血污沾到的琴弦,擦了擦手。 他凝霜般的目光一一扫过围上来的人,视线一碰,立刻就有两个人大步上前,凶悍地对他伸手:“你杀了我们春芳楼的姑娘,偿命!” 三火唇角渗出冷冷笑意,又抽出两根琴弦,在手里飞快打结。 一抖手,指间琴弦嗡鸣震颤,他反手向半空一甩,那泛着冷光的弦好似渔夫抛出的大网,兜头向他们罩去。 大网落下,那两个人突然就成了被蛛丝黏住的飞蛾,四肢随着网的脉络诡异地绞成麻花,琴弦深深勒紧他们的肉里,还见了骨,骨裂声混着血肉破碎的黏腻声响,听得人浑身恶寒。 陈唐九声儿都颤了:“三,三火……” 三火不回答,纤细的手腕一翻,对方整条右臂突然齐肩滑落,接着两人身体寸寸断裂,散了一地的骨肉残骸。 陈唐九被眼前的情景刺激得干呕了一下,后退两步,看满脸死气的三火仿佛看到了阎罗王。 霎时间,群情激奋,不少人抄家伙上前要打他们,陈唐九还在人群里看到了礼砌巷的邻居老吕。 三火眸光愈发森冷,指尖轻勾,春芳楼外挂着的红色帐幔倏然飘来。 漫天绛纱飘落时,又有两根琴弦如银蛇破雾,将三个拎着锄头冲向他们的人钉在了牌坊的柱子上。 那三个不断抽搐的人,其中就有老吕。 陈唐九目眦欲裂,大吼一声“住手”。 突然在春芳楼的屋檐下飞出几只乌鸦,陈唐九瞥见那处寒芒微闪,想都没想就冲了过去:“三火小心!” 等他到时,有个黑衣人刚从屋檐底下探出个头,然而,他身旁淡青光芒一闪,那狰狞人头眼看着掉了,“骨碌骨碌”滚到台阶底下,一片血肉模糊中,白森森的脊骨断茬正对着他。 陈唐九彻底呆住了,深深感觉到了三火的恐怖,他只用几根琴弦,就能赶得上自己用乌沉丝的效果。 出手就连杀了六个人,这不成了杀人狂魔了吗? 陈唐九恨自己不能赶紧昏过去,他回身大喊:“钟三火,你也太狠了吧!你把人命当什么了!” 三火理都不理他,掉头就走,他浑身煞气,仿佛从阴曹地府出来的修罗恶鬼,围着的人纷纷向两边退开,生怕自己变成下一个。 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别放过他!抓住他,杀了他报仇!” 人潮再次涌上来,可他身边似乎出现了一道看不见的屏障,将人都隔在两步开外,却也没法再前进。 陈唐九也瞬间被淹没,挣扎着朝他身边挤,一边大喊:“别,是误会!大家先别动手!” 好容易挤过去,他张开双臂护在他身侧,面红耳赤地吼着:“他受了刺激脑子不正常,我赔钱,多少钱我都赔!我是陈唐九,家住礼砌巷……” 三火闻言看了他一眼,掏出手帕,徒手扯开锁边,抽出几根丝线,十指如飞地把每根线都打出细小的结,接着往半空抛洒。 丝线很轻,缓慢下落,落地时突地青光大盛,变成无数米粒大小的褐色卵鞘。 陈唐九盯着脚边一个卵鞘,像是意识到什么,瞪着眼睛吞了口口水:“三,三火……” “啪”,“啪啪”。 卵鞘一个接一个爆开,无数透明幼虫出现在地面,又因着三火的灵力,迅速变为成体,鸽子蛋大的蟑螂爬上建筑、爬上人的身体,翅膀和足摩擦出“刷啦啦”的噪声,整条街瞬间变成褐色的海。 陈唐九脸色陡然变成了青紫色,一头扎进三火怀里,紧紧闭上眼,一个音儿飚起了八丈高:“三火啊啊啊啊啊——我日你祖宗——” 三火淡淡说:“那你可日错人了。” 陈唐九连气带吓的都快疯了,却压根不敢撒手跟他对峙,鼓起勇气才眯缝起眼睛朝旁边看了一眼,见巷口酒铺家的小伙计已经被蟑螂啃掉了半张脸。 “三火,你草菅人命,草菅人命!” “你……” 三火的话还没说出口,周围的景色忽然晃了晃,街道和人连着那些蟑螂全都消失了,他们陷入一片黑暗,不远处却立着一个方方正正的窗子,光芒耀眼。 陈唐九慢慢松开三火,恍惚地看了看周围:“什,什么情况啊?” 三火表情严肃,推了他一下:“还不放开!丢人现眼!” 陈唐九这才发现自己正搂着人家脖子,胸口紧贴着胸口,像块狗皮膏药,关键,满身大汗,一定是臭的! 他讪讪地松开,又想到刚才死去的人,大怒:“钟三火,我要跟你断交!” 三火皱着眉头把他扒拉到一边,大步朝小窗处走去,转眼间消失在光芒当中。 强烈的日光让陈唐九不得不眯起眼,等适应了,发现面前就是大帅府。 三火站在大帅府门前,被一群举着枪的士兵包围在中间,脸上毫无惧色地跟门里的人对峙。 那是……符沂白! 三火缓缓从袖口里抽出最后一根琴弦,烈日下,乌黑琴弦折射出细若游丝的寒光。 檐角铜铃骤响。 符沂白冷笑着,枯瘦的食指当空画符,符文化作一条赤鳞蟒蛇,张开血盆大口向三火猛地扑过来。 三火的琴弦也化作一条浑身冰蓝的蛇,将赤鳞蛇环在其中,它骤然收紧,将对手割得四分五裂,蟒蛇鳞片剥落时抖落下簌簌火星,琴弦在这烈火灼烧下竟然融化了。 周围的士兵遭了殃,那火好似三昧真火,他们惨叫翻滚却没法灭火,很快烧成焦黑的人形骨架。 陈唐九捂住了嘴:“哎?怎么又……” 符沂白隔着三火看了他一眼,突然露出狡诈阴冷的笑:“姓钟的,你杀了这么多人,简直畜生不如,不然自裁吧?” 他的声音像生锈的刀片刮过青砖,粗噶难听,陈唐九吞了吞口水,心里十分难受,今天实在是死了太多人了。 相处了这么久,三火怎么可能是这种人? ……不是这种人,那他是哪种人呢? 陈唐九突然发现自己不了解他,他很冷漠,很自私,就算为陌生人做过几件好事也全因阴差阳错,他眼里似乎只有他自己。 这样的性格,不在意别人生死,也正常吧? 第47章 天空再次亮起符咒,符沂白又要出手了,而三火手里已经没有任何武器可用。 他在脑后拢了一把,语气有些遗憾:“早知道就不剪头发了。” 陈唐九麻木地抬起眼,回味着他的话,突然想到刚才那些琴弦的狠辣。 怎么?他那一头长发是被他当傀儡丝用的? 符沂白冷冷一笑,新画出的巨大金色符咒化作一只展翅翱翔的凤凰,一道火柱从它口中喷吐而出,三火旋身侧步躲开烈焰,但也是只躲开,没有武器的他等于被拔了牙的老虎,没什么还手之力。 “三火,接着!”担心纸人怕火,陈唐九手比脑子快,用力一甩,两根乌沉丝飞向三火。 自从上次被咒门在鬼市偷袭,再往后,他口袋里总装着两根乌沉丝防身,今天真用上了。 总归要向着自己人,乱杀人的事,等回头再跟他算账! 三火攥紧乌沉丝,赞扬地朝他一笑,转身面对符沂白站定。 鞋底碾过地上未熄的火焰,乌沉丝上青芒渐渐暴涨。 火凤凰再回来时,一根乌沉丝已经横在半空,它来势汹汹,不及躲闪,被轰然斩成两半。 火球四溅中,朱漆大门烧起来。 趁符沂白忙着躲火,三火踏着门口的石狮子高高跃向半空。 他没给人喘息的机会,指尖一动,第二根乌沉丝射出,方才被烧焦的士兵纷纷木偶般被提起,身上的地狱火焰再次燃烧旺盛,齐齐攻向手忙脚乱的符沂白! 符沂白大惊失色地扔出一张事先画好的雨符,顷刻间电闪雷鸣,暴雨如注。 鬼兵身上的火熄了,却仍跌跌撞撞扑向他,把他夹在中间。 趁他费力挣扎脱身,三火拉住陈唐九的腕子转身就跑。 “干什么去?” “阵眼在东方。” “你怎么知道?” “往上看!” 陈唐九抬头一看,果然发现布满幻境的层层铅云整整齐齐缺了一块,透下圆柱形的天光,离他们竟不算远。 看来是符沂白法力不够,一求雨反倒露馅了。 踩着雨水跑过一条条熟悉的街道,陈唐九茫然地看着三火牵住自己的手,心想:今天三火不怕雨啊? 是了,有灵力护体是不会被雨水化掉的。 阵眼被设在锦绣布行后巷的一口井里,陈唐九好一番挣扎,最后还是被强拉着跳了井,再爬上来时,浑身都在滴水。 真出来了? 他看了看周围,额头直冒汗。 幻境之外,天都黑了,弦月正低低挂在半空,四周传来老鸹叫。 “阵眼为什么会在闵老板这?” “不知道,但阵眼之外肯定有人守着。” “那闵老板?” 陈唐九急着就要*去布行,身后突然“哗啦”一声,符沂白从幻境里追了出来。 三火把陈唐九拉至身后,转身跟他面对面:“符掌门真够拼命,居然以身入境杀我们。” 符沂白恨恨地抹了把脸上的水:“出来也一样杀你!” 三火朝周围一抬手,轻笑:“都出来了,你可就杀不了我了!” 符沂白直磨牙。 “符沂白,你在外面杀我,那你假传吴大帅军令的事可就瞒不住了,你自己想清楚!” “哼,吴大帅?他可未必有命回来!他不过是我一个傀儡而已,我们咒门的万年大计本来还需要花一番工夫,可你的出现让我走了捷径,我还得多谢你呢!” 第40章 对于符沂白的坦诚,三火并不意外。 他冷冷地说:“棺材拿走了,你却未必打得开。” 符沂白隔空点了点三火,又点了点陈唐九,恶狠狠说:“这就是他,你,你们现在还能活着的原因!” 他们身上的水落地打湿了一小块地面,三火弯腰从地上挖起一把湿润的土,捏在手里把玩:“那来吧!” “哼,别以为我看不出你已经是强弩之末,发现阵眼算你命好,你身边这个废物自称掌门,却只会拖后腿。”符沂白谑笑,“姓钟的,你们傀门真是到头了!” 陈唐九被他说的耳根发烧,同时担心。 自己的确不配做个玄门中人,就算拿着乌沉丝也接不下人家一招,要是三火撑不住怎么办?今天真要死这了? “咣当”,左边的一旁杂物堆突然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 三人同时看过去。 符沂白暴喝:“什么人,出来!” 可能是见实在躲不住,从立着的破板子后面扭扭捏捏走出来个人:“师父,嘿,您不是让我帮您守着阵眼吗?忘啦?” 那个熟悉的反问语调,除了张无聿还能是谁? 符沂白一顿,他的确是忘了,他让张无聿带一队人守着这口井,结果出来没见到人,就理所应当地以为这群人又溜号。 方才说吴大帅的那些话被他小舅子听去了,符沂白眼底晃过一抹杀机:“你过来。” 张无聿猴精猴精的,讪笑着后退:“那个我,我就不过去了,您先忙着,我给您老人家找帮手去!” 转身刚要跑,一道明黄符咒飞刀一样贴着他鼻尖过去,“咚”地扎进了他刚才藏身的破板子。 板子后传出一声惊叫。 “哎哟喂!”张无聿吓了一跳,把那人连拖带拽从板子后拉出来,“你没事儿吧?” 居然是闵瑾砚。 陈唐九眼珠子瞪老大:“闵老板?你怎么……” 闵瑾砚灰头土脸的,慌忙解释:“不是,小九,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是哪样啊?合着我们都是多管闲事是吧?” “不是……”闵瑾砚急着辩解,却被符沂白打断了。 “好啊!”他冷笑,“既然都在,正好一块儿端了!” 三火往前跨了两步,挡在陈唐九面前,淡淡说:“符掌门,你的法力也耗差不多了吧?” 符沂白背在身后的拳头攥紧,嘴硬:“对付你们绰绰有余。” 他猝然甩出一枚通体金色的符咒。 电光般朝着三火射出,几乎是同时,一只巨兽在三火前方腾跃而起,那是头黑色雄狮,被符咒穿透后去势不减,张开大嘴朝着符沂白咬去。 符沂白跟雄狮缠斗在一起,三火并未上前,只冷眼看着。 张无聿见状拉住闵瑾砚的手腕,慢慢退到巷口,掉头就跑。 闵瑾砚想挣脱:“你干什么!小九和三火还在呢!” 张无聿压着声音呵斥:“他们都是能人,咱俩会什么?小心待会儿变成池鱼,骨头渣子都不剩!” “你不是有枪吗!” “这时候枪顶个屁用啊?你是傻的吗?” 陈唐九虽然着急,但更担心三火这边,就由着张无聿把闵瑾砚带走了。 他觉着张无聿说的在理,而且他今天不像是要害闵老板的样儿,闵瑾砚跟他窝在这儿,肯定还有隐情。 可眼下该怎么办呢?三火能行吗?他只是个纸偶,能打得过咒门掌门人? 黑狮疯狂撕扯啃咬,符沂白渐渐乱了方寸,一会儿冰棱,一会儿火焰的,甩出的符咒在黑夜中忽明忽暗。 谁都没注意到,有流火引燃了高高的杂物堆,而那堆东西上方就是锦绣布行的库房。 等发现时为时已晚。 陈唐九心想完了,急得大叫:“三火,想想办法啊!闵老板的买卖可不能毁,他们全家就指着这个呢!” 三火却只站在原地,蹙着眉,一动不动。 陈唐九跺脚,不顾危险要去井里打水灭口,可这样势必要经过符沂白身边。 过不去,还差点被正在厮杀的一人一兽波及到。 符沂白身上被利爪撕开了好几道口子,随着前街传来“救火”的吆喝声,他整个人趋于狂躁,终于趁空挡从怀里掏出一张紫色的符。 “姓钟的,小瞧你了,没想到你把我逼到这份上!” 冲天的火光中,他的表情异常狰狞,三火依旧冷冷看着他,瓷白的脸蛋上释放出蜡像般的光泽。 符沂白唇角微动,手中符纸迸发出紫光,三火终于挤出一个字:“跑。” “啊?”陈唐九一愣,很快反应过来,“一起跑!” “我动不了了,你跑。” 陈唐九这才明白,他不是不想灭火,而是力不从心。 他心一横,挡在三火面前:“你教我怎么用傀术,快点!” 三火说:“滚。” 符沂白的紫光已经盖过了火光,异常恐怖地照亮了一大片天空,陈唐九小腿肚子有点发软,突然转身抱起三火就跑。 三火:“……” 他的身子太轻了,抱在怀里像是没东西一样,陈唐九飞快冲到巷子口,蓦地耳朵狠狠疼了一下,一股热流顺着脖子淌下。 一道紫色气流贴着他的耳尖扎进了巷子对面的院墙上,黑狮被烧成齑粉。 符沂白再身后歇斯底里大喊:“去死吧!” 陈唐九背后的汗毛都竖起来了,每次遇到要命的危险时他都有这样的反应,像是特殊的本能。 第48章 偏偏这时,脚下踩到石头,一个踉跄。 他觉得自己今天肯定完蛋,搂着三火冰凉僵硬的身子闭眼等死。 就听一个声音洪钟般响起:“无量寿佛,符掌门,对盟友如此赶尽杀绝,这可不好,不好。” 沙哑中带着点戏谑,竟然是那个曾对陈唐九扬言“永不再见”的榆木道人。 乱舞的火光中,符沂白身上的褂子被扯得千疮百孔,浑身是血,目光几近疯癫。 他粗声嘶吼:“姓钟的,我与你不共戴天,不共戴天——” 等见到身穿红色道袍的人影出现,他方才一愣,回忆起刚听到的话,讷讷道:“道门?” 又破口大骂:“杀千刀的牛鼻子,你为什么要多管闲事?为什么!” 符沂白原本的计划,以大帅府的名义把陈唐九一干人关进巡捕营,慢慢折磨慢慢审,总能问出开启棺材的办法。 本以为今天一切尽在掌握,不料却低估了姓钟的,去的那队人没控制住他们。 他不得不强行拉人进入幻境,结果就开始接二连三的失利,最后的紫色符咒是他的杀手锏,是他保命的本命法器,他拼了命想要除掉后患,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道门也掺和进来了。 昨天徒弟们去鬼市抓陈唐九,回来说遇到了个多管闲事的道士,他没放在心上,只以为是鬼市里某个见不得光的货色,没想到居然是道门首座榆木。 开不了棺材本就心急,一再受阻的符沂白疯了,上去就找榆木道人拼命。 一时间,各色光晕在火场中乱闪,陈唐九见有人帮忙拦下符沂白,就学着张无聿的样子,不管不顾地抱着三火往家跑。 家里未必安全,可家里有乌沉丝,好歹心里能托点底。 跑的时候特意绕开了青玉巷,兜了个大大的圈子,到家时都过三更了。 陈岸急急忙忙开门,看到有进气没出气的三火,大惊:“少爷,怎么了这是?” “家里都没事吧?”陈唐九急着往里去,跨进门槛时险些绊个跟头。 陈岸赶忙接过三火:“没事!哟,三火这身子怎么这么轻啊!” 陈唐九擦着汗问:“苏少爷呢?” “苏少爷?早回家去了!”陈岸率先抱着三火往后去,“少爷,要不要连夜去找个郎中啊?我看三火这样子可不太妙!” 三火微微睁开眼,虚弱地说:“不用。” 想到他是纸人,陈唐九觉得确实没什么必要,就算这个身子毁了,他远在山西的原身也能再弄出一个来。 重要的是,他现在很寒心,也很矛盾。 他坐在床边,看着三火毫无生气的脸,用力搓着自己手上的泥。 今天三火杀了那么多街坊和大帅府的兵,而且遍地都是证人,想抵赖都不成。 按往常,他陈唐九一定会把他送官查办,但,这人是三火,救过他好几次的三火…… “三火,榆木道人把符沂白拦住了。” “看见了。” “你……要不回去换个身体?” “不用,你出去,关上门,明早我就养好了。” 纸人还能像真人一样养伤? 陈唐九相当惊讶,但他现在真的很为难。 他转弯抹角地劝:“三火,为什么不换个新的?今晚过后,符沂白必然元气大伤,保定城内应该没危险了,你离开半个月也没什么。” 三火慢慢睁开眼,透彻的目光望着他:“为什么非想让我换新的?” “也不是非想。”陈唐九低头抠着自己的指甲,“你,杀人了,不适合在留在这。” 倒是难得实诚一回。 三火愣了愣,目光游移片刻,问:“你觉得我连累了你?” 像质问似的。 陈唐九压了很久的火气终于翻腾上来,喊道:“三火,你也太冲动了吧?你们玄门争斗我不管,可春芳楼那些都是普通人,哪受得起你下那么重的手!我当时不是没拦你,你为什么不听呢!” 三火顿了顿:“好,就算如此,我就该束手任人摆布?” 陈唐九又词穷了。 是,当时那么多人围着,群情激奋动刀动枪的,是挺吓人。 “后来的不提,最开始那姑娘呢?我们不过是开了个玩笑,你也太没道理了吧!” “开玩笑?”三火盯着他,冷笑,“下次别开了,我心眼儿窄,容易当真。” 第41章 陈唐九愣住了。 今天的三火怪怪的,说话总像是夹枪带棒,他实在是捉摸不透。 “你……” “明天一早我就搬走,不打扰了,棺材的事你也别掺和,做好你傀门首座该做的。” “我……” “出去!” 三火翻了个身,拉开被子往自己身上盖,陈唐九忽然看见他胸口上有一道透光的裂缝,居然是被什么给洞穿了。 他懵住了。 什么时候的事? 哦,对了,他用泥巴幻化出黑狮子的那一下! 符沂白当时也抛了张很厉害的符咒出来,他当时以为符咒是被狮子吞了,难道洞穿了他的身子? 难怪后来他就动不了了…… 他心头忽然涌上一股自责,还要说什么,三火一挥袖,床头桌上的蜡烛灭了,屋子里陷入一片黑暗。 陈唐九讨了个没趣,退出屋子,望着月亮深深叹了口气。 海棠树仍然散发着阵阵幽香,树下,琴架歪倒,古琴断成两截。 陈唐九过去重新摆好,抚摸着被扯脱了弦的琴,心里不是滋味。 就在这棵树下,三火手把手教了他几天的琴,可惜,三火不是个有耐心的好师父,他也不是个勤奋的好徒弟,到最后也没学会。 琴裂了,人死了,他们傀门八成也要散了。 死了那么些人,早晚要闹到警察署,这次就算是柳爷也保不了。 人不是自己杀的,但三火肯定会被抓。 三火被抓也没什么,反正是个纸做的,没了就没了,所以现在陈唐九并不慌,他只是难过。 他那么待见的同门三火,居然是个冷血的屠夫。 今天实在是太累了,就算是满腹心事,还是架不住眼皮打架,很快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时,他跟以往一样第一时间往院子里瞧了一眼,海棠树下没有猫,也没有三火,只孤零零地摆着张破掉的琴。 三火不知道养好了没有。 他昨晚连衣服都没脱,就简单洗了把脸,出门往主屋一看,见三火的门竟然大敞四开,屋子里没人。 不会吧? 走了?连个告别都没有? 突然间后悔昨晚那么冲动,他一定生气了,他伤得那么重,能去哪? 到前院找到陈岸,他还在扫地。 “少爷,你起啦?” “嗯,那个,三火呢?” “天刚亮就来了位道长,把他接走啦!” 道长? “说叫什么了吗?” “那没说,就是看着挺大岁数了,三火认得。” “说搬去哪儿了吗?” “也没说。”陈岸想了想,“但听他们提到客栈什么的。” 那肯定就是榆木道人,那天他在鬼市说过自己住客栈。 三火伤那么重,住客栈能行吗?如果被青玉巷的人发现,会不会找他麻烦? 他又开始担心了。 不行,得去找他! 其实他走也没什么,但赌着气走的,这算怎么个事? 大不了就一间一间客栈找,只要是没离开保定城,总能找到! 他套上马褂拉开大门,迎面,灰头土脸的闵瑾砚闯进来,俩人撞到一起。 “哎哟!” “哪个不长……”陈唐九反应过来是闵老板的声音,眼疾手快把人扶住了,“闵老板?你没事吧?布行损失大不大?” “我还想问你呢,没事吧?”闵瑾砚很没风度地拿袖子抹了把脸,“有吃的没?饿死我了,没力气说话!” “我这……” 陈唐九想说自己急着出去找人,又一想,找人是没谱的事,还是关心关心闵老板,昨晚到底怎么了。 他喊老光头擀了两碗面,两人就着一碟水疙瘩腌菜,狼吞虎咽。 锦绣布行基本毁了,闵老板三分之一的家当被付之一炬,满心丧气。 陈唐九直犯嘀咕。 寒星鸠这咒到底解没解啊?闵老板怎么还这么倒霉? 不说是神降门掌门吗?不至于坑蒙拐骗吧? 再说,自己这边儿也没付一毛钱,有什么可坑的? “对了,昨晚张无聿去找你麻烦?” 闵瑾砚老脸一红:“也不算找麻烦……” 往嘴里塞了口面,好好琢磨了一下该怎么说。 昨天下午的时候,张无聿带一队人封锁了那口井。 闵瑾砚从窗缝看见了,没敢出去,天黑后才想趁夜遁回家,好巧不巧被闲不住到处溜达的张无聿逮了个正着。 第49章 起初,闵瑾砚觉得今天自己要完,但张无聿居然老实得很,说的都是关心的肉麻话。 比如,你这三个月跑哪去了,我以为你出事了。 再比如,我叫人在你家蹲了一个月,你出门怎么连家里都不告诉。 又比如,你知道我这三个月是怎么过来的吗?回来了也不说一声。 闵瑾砚见他转了性,胆子也大了几分,执意要走,张无聿涎着脸追在他屁股后说好话,惹得一队大头兵发出哄笑。 张无聿当场挂脸,早忘了自己来干吗的,让那些手下全滚,拉住闵瑾砚的腕子把他拖进巷子。 进巷子他也没干什么出格的,一直试图解释那天自己不是想霸王硬上弓,说自己那阵子是猪油蒙了心,自己也不知道是中了什么邪,云云。 再后来,听到井里有动静,两个人就拉拉扯扯跑到木板后面躲着了。 陈唐九仔细想了想,张无聿本来只算个小纨绔,之所以变成大混账,八成也跟断头劫运咒的影响有关。 符沂白全责。 “闵老板,那你今后怎么打算?” 闵瑾砚喝了口面汤,叹气:“待会儿我回家去看看,我爹指不定上火成什么样呢!等盘盘家里的东西,兴许会离开保定。” “离开?”陈唐九有点不忍,“那我们得多想你啊!” “其实我也舍不得你们,可保定城是非多,我上回就想走了,这回铺子没了,我是彻底没有念想了。” “那你去外地,怎么弄啊?人生地不熟的!” “我这些年南来北走做生意,攒了些人脉,去外地也能重头再来。”闵瑾砚摇头叹气,“离开这伤心地也好。”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张无聿去战地跟吴大帅告符沂白的状了,估么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我想就趁这几天吧……”闵瑾砚盯着自己的鞋尖,当着兄弟面这么说,还是感觉难堪。 “那也成。”陈唐九拍拍他的肩膀,“先回家,别让老爷子着急上火,我手头还有点事,过后再去探望他老人家。” “不用,你忙你的!”闵瑾砚往门外看,“三火呢?我想跟他道个别,这阵子承蒙他照应了。” “他……”陈唐九不知该怎么解释这老长老长的因果,就打了个哈哈,“他不舒服,养着呢,等回头我俩一块儿去看你。” “是昨晚受伤了?” “嗯。” “不要紧的吧?” “没大碍。” 是没大碍,大不了涅槃重生呗。 闵瑾砚起身:“那我还是不去打扰,先回去了。” 陈唐九也起身:“我跟你一起走。” “你去哪?” “去街面上走走。” 他一直惦记着三火,就连跟闵瑾砚说话时,都会偶尔走神。 上街后,看到城内一切如故,微微松了口气。 看来,昨晚青玉巷的事并没闹出太大动静,或许,柳爷听说是三火做的,硬给压下去了。 到了岔路口,陈唐九跟闵瑾砚道别,分道扬镳。 望着路上来来往往的人,他有些茫然。 保定城多大啊,城内差不多有近百家客栈,真要一家一家翻? 他又咬咬牙:就一家家翻,怎么了!大不了豁出去钱,租辆黄包车,丈量全城,还能找不到人? 大白天的,黄包车也都忙,陈唐九在街边站了半天,没等到一辆空的。 他心头都有点恼,忽然听到有人叫自己:“陈少爷,忙什么呢?” 陈唐九一回头,眼睛蓦地瞪圆了,“噔噔噔”接连后退好几步:“你?老吕?你不是在春芳楼……” “哎!”老吕指着他鼻子打断,一脸的不忿,“陈唐九,你把话说明白喽,哪个去春芳楼了?” “昨天傍晚,你明明……” 明明在春芳楼被三火给杀了,用琴弦。 老吕倒豆子似的大声争辩:“昨天我丈人过寿,傍晚那会儿我正陪他喝酒呐!我老吕可是有妻有子的,都是街坊,有什么过节你也别污蔑我啊!让大伙儿听见我去逛窑子,我还做不做人了!” 陈唐九终于琢磨出不对味了,愣了愣神,突然撒丫子就往青玉巷方向狂奔,也不管老吕追在后头骂骂咧咧。 远远就听见青玉巷传出的靡靡之音,他放慢脚步,心里发虚。 假的吧? 没警察守着,还照常开张,这个风平浪静的劲儿,怎么看,都不像是出了事。 陈唐九提着一口气过去,不确定地看了眼最边上的春芳楼,又站在青玉巷的牌坊底下仔细打量。 没有!没有那时三火琴弦破坏过的痕迹! 他的心放下一半儿。 “客官,进来坐坐吗?”春芳楼外,一个身材丰腴的窑姐儿摇着工笔仕女的团扇,从旗袍下伸出一条雪白的大长腿。 一看见她,陈唐九的另一半心也放下了。 没死啊,根本谁也没死! 仿佛盘古一斧子劈开了混沌,一道光顺着缝隙照进陈唐九的心里。 他恍然大悟,抬手就给了自己一耳光,清脆响亮的一声“啪”,吓得那窑姐儿又把美腿收了回去。 三火一定快被自己气死了。 是幻境!明知道是幻境,当然一切都是假的,怎么会觉得三火真的杀了人? 二愣子,纯的! 陈唐九当时也是被接二连三的变故冲昏了头,加上春芳楼前那血腥一幕,直接吓懵了,后来三火也没否认,他就一根筋轴到了底。 或许是想到自己冤枉了好人,或许是刚刚那一耳光的余威,他的脸蹭蹭就烧了起来。 昨晚是不是还委婉底赶他走来着? 设身处地去想,如果自己是三火,肯定这辈子都不想再见面了。 一想到这,陈唐九的抓心挠肝的难受,拦了辆黄包车,就开始满城搜罗。 在路过长风镖局时,存着让苏少爷帮自己说情的心思,把他也拉上了。 听完来龙去脉,苏行戳着他的脑门,把他好顿骂。 “小九,陈唐九,你这个傻货!” “刚刚说什么?说我在幻境里吓得要死,还顾不上回你话?我苏行是那么胆小的人吗?” “你就是欺负人家三火脾气好不爱言语,告诉你,老实人发起脾气来山崩地裂,你等着瞧吧,今天要不是我出面,你自个儿能把人哄好算我输!” 陈唐九缩着脖子,盯着自己的裤子眨巴眼睛,一声不吭。 他只希望三火还没离开保定城。 就算要走,好歹,他也得郑重跟他道个歉。 在城里没头苍蝇似的转了两个时辰,三火没找到,倒是听见了吴大帅昨日大败奉军的消息。 陈唐九没心情管那个。 保定城所有客栈都找遍了,这几天根本没有入住的道士。 就在他绝望时,突然听见旁边的小院里“咚咚咚”的响,一转头,一眼看见院子当间晒着件醒目的大红色道袍。 “停停停,停一下!” 陈唐九跳下黄包车,蹑手蹑脚靠近那篱笆院,踮着脚冲里头看。 巧了,院子里剁肉馅的正是榆木道人。 他旁边,脸色苍白的三火坐在木头轮椅上。 正在剥蒜。 第42章 小院里的场景简直让陈唐九惊掉下巴。 他心目中的三火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形象,那眼前这个…… 三火把剥好的蒜放在菜板上,看似无意地往他的方向瞥了一眼,就转动轮椅回了屋。 陈唐九怀疑他故意忽视自己,看见了全当没看见,尴尬得直搓手。 苏行付了车钱,走过来问:“咋啦?” 陈唐九往院子里指了指。 苏行瞪圆了眼睛,也往里面指了指,意思是:在这? 陈唐九点点头。 苏行推门就进。 陈唐九:? 他都还没想好要怎么面对人家呢! 听到动静,榆木回头:“哎?你找……” 看到后面扭扭捏捏的陈唐九,改了口:“哦,是你啊!” 苏行直接越过榆木道人,钻进屋里。 “三火,你怎么啦?怎么都坐上轮椅啦?” “哎呀,小九这个不干好事的东西,怎么那么狠的心啊!他就是个分不出好赖的货,你一走他就知道错了,你看,他都不敢进来见你!” “天呐,这是谁家啊?这边住的也太差了,不利于养病!三火你就原谅小九吧,跟他回家成不成?你别跟他一般见识的,他哪见过你这么大能耐的人啊,夏虫不可语冰,你当他是个傻子得了!” 陈唐九:…… 得,不愧是八面玲珑的苏少爷,全包了。 虽然挨了骂,但他还挺高兴,苏少爷这般诚恳,三火就算生自己的气,也不能打他的脸。 却有别人不高兴了。 榆木道人抻着脖子嚷嚷:“哎!里面那谁啊!我刚租的屋,怎么就差了?差哪了?” 第50章 “本来就差嘛,一股霉味儿,太委屈我们三火了!”苏少爷扇着鼻子从房里探出头来,“我说伯伯,你是不是没钱啊?没钱就干脆跟三火一块儿搬小九那住得了,他那房多!” 榆木道人朝陈唐九嘿嘿一笑:“这小孩好玩儿,比你强多了!” 苏行笑眯眯撸起袖子:“伯伯,你这是要包饺子啊?太好了,我跟小九在城里找三火找了一天,到现在都还没吃饭呐,来来来,我帮你包!” 在路过陈唐九身边时,用肩膀搡了他一下,朝房里挤眉弄眼。 陈唐九感动。 这真是好哥们儿,亲的! 陈唐九慢吞吞走过去,心跳得像打鼓,好像回到了小时候在外面惹祸,不敢回家见他爹那次。 房里光线很暗,三火背对着他,正弯腰从地上的盆子里往外捞什么东西。 过去一看,是泡过的野菜,老百姓常挖来调馅儿包饺子吃。 陈唐九忙跑过去帮忙:“我来!” 三火哪能干这活儿呢? 他直接下手去捞野菜,没料到光线太暗,一抓就抓在了三火的手上。 冰凉纤细的手蓦地后撤,指缝间还缠着野菜叶,陈唐九追着捏住他的手掌,抿着唇,认真帮他清理,一言不发。 虽然低垂着眼睛,还是感受到三火冰冷的注视,感觉喉头一阵发干。 “三,三火……”他吞了吞口水,臊眉耷眼地哼唧,“是我不好,你别生气了,咱回家呗?” 三火撩了撩眼皮。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竟然没狡辩就直接认错。 他淡淡抽手:“不回去了。” “别啊!”陈唐九几乎是哀嚎,“三火,咱回家里养伤成不?” “纸人需要养什么伤?” 陈唐九汗颜,讷讷地:“你也知道,傀门的事,我有很多不明白,要是之前有什么想错的说错的,你别往心里去!” 他用手一下下拨弄着盆里的野菜,头垂得更低,三火看见他头顶沾着两片树叶。 良久,他叹着气说:“你今后好自为之吧!” “什,什么意思啊?”陈唐九把湿手在袍子上胡乱蹭了两下,蹲他面前抓住他的手,“三火,我错了,我真错了!咱们回家吧,等你好了,你教我傀术,我一定好好学!不然我以后出去再丢人,同为傀门中人,你也不光彩呀!” “你资质不会差,慢慢用心领悟,总有大成的一天。” 陈唐九觉着,今天的三火像是在交代遗言。 他用力晃了下脑袋,把不吉利的想法赶出去,带着哭腔用力握住他的手:“三火,你不要我了吗?” 三火的眸光定在他脸上,任由他握着,声音不稳:“怎么会不要你呢……” 也根本没法不要他啊…… “那跟我回家呗?”陈唐九讨好地晃着他的手,小心肝都在颤,“你不在,万一符沂白来报仇,我不是死定了?” “符沂白元气大伤,已经回咒门去了。” “啊,那也不行啊,这间屋连太阳都照不进,你哪能住这样地方,只有我们陈家的最好的卧房才能配得上你,你看,我都把自个儿的房间让给你了,我对你多好啊!” “别啰嗦,我留下有事。”三火压平嘴角,指了指外面,“道长要给我治伤。” 陈唐九心说还用治么,但这次识相地把话憋回去,麻利地问:“那什么时候能治好?治好了就回去成不?” 三火不置可否。 外头,苏行小心翼翼探进头,脸上的暧昧掩盖不住:“那个,打扰一下,榆木道长问野菜好了没。” 陈唐九觉得他眼神怪怪的,也没细想,赶在三火拾掇野菜之前,把大盆子端起来就往外去。 他顶天立地地说:“怎么能让你干这活呢!” 苏行赶忙帮他溜缝:“就是就是!” 他很有眼力见儿地接过陈唐九手里的盆子,又跟他挤眉弄眼。 陈唐九转回去,推着三火的轮椅出门。 “三火,腿出毛病了吗?” “嗯。” “怎么了?要不要看大夫?” “不用。” 陈唐九也想,他一个纸人,看大夫有什么用,真像在泰山那天似的现出原形,还不把人给吓死? 他难受地问:“你昨个儿怎么什么都不跟我解释呢?” 三火回头看了他一眼:“你会信吗?” 他争辩:“你说啊,说了我肯定信!” 三火勾了勾唇,看样对他迟来的信任不太当回事。 很可能,也根本没把他之前的怀疑当回事。 短短一刻钟不到,苏行已经跟榆木道人打成一片,勤快地给野菜沥干水,码在菜板上“当当当”地和着肉剁碎。 陈唐九劝不动三火,就把主意打到了榆木道人身上。 “道长,那天你不是说住客栈吗,怎么在这儿委屈上了?” 榆木道人牙疼似的揉了揉腮帮,一脸晦气。 他这次来保定城,是找寒星鸠有事,结果就差几天,扑了个空。 叶昱玄说寒星鸠指不定什么时候才会再来,又不肯说他去了哪。 见状,榆木道人立刻退了房。 客栈那地方,住个十天八天还成,时间长了挑费太高,一般人撑不住。 他随便找了个便宜房子租下,反正方外之人,对日子好坏没所谓,越便宜越好。 末了,他说:“我哪知道会有客人呢?” 陈唐九一听,立刻拍胸脯:“道长,到保定城就到了咱们自个儿家,还用得着租房?走,去我那,分文不收,你跟三火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下*意识加重了“跟三火”的字眼,榆木道人人老成精,听得明白,人家冲的是同门三火,自己是附赠的,是个借口。 傻子才趟他们傀门这浑水。 榆木道人说:“我看这儿挺好的,清静!” 陈唐九说:“我那更好,在巷子最里头,也清静着呢!你别看我这个人平时话多,其实也不爱闹腾!” 榆木道人说:“我这人自在惯了,自个儿什么时候想吃想睡,想吃什么,想什么时候起,都随意。” 陈唐九说:“我那也自在,有厨子专门给做饭,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其实我这人作息也随意,心情好的话能睡到下午!” 榆木道人说:“我每天得练功,吵到你。” 陈唐九说:“正好,我也得练功,三火盯得可勤呢!再说了,没他指导,我一个人哪能成啊!” 他一通撺掇,榆木道人终于动摇了,看向三火,意思是:你看着办,我尽力了。 三火表情和缓,嘴角微微上扬。 陈唐九搓着手,等他发话。 “今天不能回去,明天再说。” “啊,可是……” 陈唐九还待劝,被苏行从后面拧了一把:“那小九明天一早就来接你们,说定了啊!来来来,咱们包饺子吃!” 榆木道人侧目:“你俩还真打算跟我这蹭饭?” 苏行举着沾着面的手:“啊?不然呢?” “我准备的可是一人份儿!” “???”苏行震惊,小心翼翼问,“您,一个人能吃这么多呐?” 陈唐九也瞪眼:“敢情你没带我们三火的份儿?那你让人帮你又是洗菜又是剥蒜的,好意思啊!” 这不是欺负人吗? 榆木道人笑嘻嘻:“他不爱吃东西,而且吃不吃都行,你该比我清楚吧?” 他这么一说,陈唐九登时噎住。 看来他也知道了三火是纸人,这是在点自己呢! 这些玄门中人,果然没一个白给,就算拿着乌沉丝,自己这点三脚猫的本事在人家面前也不够看。 一时间,心里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哎哟,打什么哑谜呢!”苏行晃着手,“小九,赶紧去饭馆点些可口的饭菜拿回来,咱一起吃!哎,道长伯伯,你没有忌口吧?” “没有!”榆木道人痛快地说,然后冲苏行竖起拇指,“这小孩儿,上道儿!” 陈唐九转身就跑出去了,心里不服。 其实他一直也挺上道儿的,就是今天着急,心思没用在那些上而已。 明天三火能不能跟自己回去啊? 刚才苏行说来接他,他也没反对,那应该就是能吧? 管他呢!要是他再不答应,哪怕躺地上撒泼打滚,豁出去脸不要了,也得把人给弄回去! 第43章 一晃眼的工夫,三天过去,三火在陈家养着,气色明显好多了。 陈唐九觉着自己发神经,不然怎么能从个纸人脸上看出气色来? 好是好了点,但三火还是不怎么给他好脸。 连榆木道人都惊讶:“他性子一贯随和,你干了什么逆天的事把他气成那样?” 一贯?搞得很熟一样! 陈唐九心里发酸,加上心情不好,气得一屁股坐在后花园凉亭的台阶上。 第51章 从胶东回来后,他把小金库换了个地方藏,让秤砣和宁宁把荒弃的后院给清理出来,种上了花花草草。 也没别的原因,就是突然觉得,现在的家比以前更像家,值得好好经营。 榆木道人挨着他坐下,侧目看他,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势。 陈唐九想,跟他倒倒苦水也好,他自己也想知道为什么。 想着榆木道人对傀门比自己都了解,也没什么好遮掩的,于是,就把那天的来龙去脉全对他说了。 榆木道人听完,憋不住的乐。 “我说陈大掌门,你是一点数儿都没有啊?把全保定城的人拉入幻境?就算四百年前五大玄门鼎盛那会儿,联手也有点难吧!” 陈唐九汗颜:“啊,这么难吗?” “打个比方,如果复刻幻境中的场景要用一成力,拉进一个人也同样也要用一成,他符沂白多大能耐,能一下把几万几十万人拉进去?” “……” 认知差太多了,难怪三火那么生气,自己当时一定看起来傻透了。 榆木道人好奇:“小九,你父辈就没传你一丁点儿傀术?” 陈唐九郁闷:“我爹好像也不会傀术,我都没见他用过,他走的时候我才十岁,不记得太多。” “哦!”榆木道人唏嘘地点了点头,“那老掌门早逝啊!” “我们祖祖辈辈都早逝,可能是体格不好吧,都没有活过四十岁的,所以我也……”他用脚尖搓了搓原先埋钱罐子的地方,“嗐,活一天算一天呗,还能怎么的!” “祖祖辈辈都不过四十?”榆木道人惊讶,“这不对劲吧,没找高人给看看?” 陈唐九一笑:“道长,你是高人,你给我看看?” 榆木道人还真上了心,先是盯着他的脸仔细打量片刻,又拿起他的手掌,用力捏了捏。 这是道家的摸骨相法,陈唐九还真被他勾起了几分好奇心来。 不料,他才捏了两下就甩开陈唐九的手,眼底有一丝惶恐飞快掠过。 “怎么了?” 榆木道人眯着眼讪笑:“没什么,贫道学艺不精,看不出什么。” 陈唐九觉着他肯定是看出什么了,但人家不可能说,肯定是有什么不好开口的。 “道长,有话直说?” “没话啊,能有什么话!” “你是看出我的寿数了吧?嗐,没事儿,我心里早有准备了!” 榆木道人一愣,咧了咧干瘪的嘴,嘿嘿直笑。 “道长,我心中还有个多年疑惑。” “你讲。” “我们傀门有本大事记,我家中还另外有本陈姓族谱,只不过现在一把火烧没了,但这两本里很少记载我们陈姓的女眷,我也是对我娘一点印象也没有,是不是我们陈家宗脉有问题?” 榆木道人凝视他片刻,挤出一张苦瓜脸:“贫道没看出有什么问题。” 陈唐九在心里抱怨道门废物,嘴上却不敢说。 榆木道人见状,赶忙把话题往远了扯。 “小九,我知道你为啥让我住进你家,现在你俩差不多和好了,等他彻底恢复,我就走了。” “就安心住着,见外什么?” “我去寒星鸠的客栈混些日子,他也差不多该回来了。” 陈唐九点点头,没法再强求。 前两天跟榆木道人聊过,他从江浙一带过来,找寒星鸠也是问事。 “道长,三火什么时候能好利索啊?” “你说养回最初那样?” “当然了!” “再得一年吧!” “一年?不是吧!三火他还要找棺材呢!” 再一年,符沂白的伤也恢复了吧,那不又是王对王,一切都要从头再来吗? 他不解:“三火为什么不再换个身体?” 榆木道人嫌弃地看了他一眼,还是耐心解答:“说换就换?你不知道高级傀术多耗元气吗?” “高级?”陈唐九的嘴能塞进去俩鸡蛋。 三火用的是高级傀术?不就是操控纸偶吗? 等会儿,高级傀术是什么来着? ……以纸偶化魂塑人身! 原来如此! 钟家后人也太厉害了吧!反观自己这边…… 难怪人家瞧不上自己呢! 榆木道人继续说:“无论哪门哪派,但凡术法就要消耗元气,这次躯壳受伤,你当他元神好过?” 陈唐九脊背一凉。 他从没想过,远在山西闭关的钟三火是真受伤了。 “其实我们道门倒是有个能加快恢复的法子,只是他不愿意。” 陈唐九精神一震:“什么法子,说来听听!” 榆木道人掏出个巴掌大的紫金葫芦,晃了晃,里面“哗啦哗啦”的响。 “服下我道门的丹,然后用采阴补阳的法子,十次八次的就能恢复!” 陈唐九往后挪了挪屁股,愣愣看着他手里的葫芦。 采阴补阳?还十次八次? 这是人话吗? 三火那个样儿,不是要便宜了别人? 他心里别扭的慌,抱着肩膀望天。 榆木道人笑了一声,摇摇头:“你俩啊,都是一个反应,这有什么的啊?快点恢复有什么不好?要真等到一年以后,沧海变桑田了都,你们傀门还找不找棺材了?” 陈唐九转头看了他一眼。 榆木道人用手指比量出一寸的高度:“这么一点小小的牺牲而已!” “可去哪找愿意帮忙的好人家姑娘啊!” “也不一定非得是好人家姑娘,你去烟花巷看看嘛,花几个小钱,还省得以后出乱子了!” 陈唐九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出小钱倒是行,可……” 他难受地扭了扭身子:“三火不会同意吧?而且,干那种行当的女人……” 他明白风月场的女子各有苦衷,并不像世人那样看轻她们,但真正说起来,毕竟配不上三火。 榆木道人把葫芦扔给他:“死心眼儿啊,你先把丹药给他吃下去,到时候药劲儿上来了,也由不得他挑剔!” 陈唐九摩挲着紫金葫芦上的花纹:“那,他生气怎么弄啊?” “你们不是同门吗?你不为他身子考虑?要是他能快点康复,你就让他骂几句出出气能怎么样?” 陈唐九像被架在火上烤,翻来覆去犹豫半晌,终是一咬牙:“行,干了!” 说干就干。 当天晚上,就悄么声的把姑娘找来了。 正是春芳楼那位喜欢仕女团扇的大姐,在幻境里被三火杀了的那位。 为什么特意找她,陈唐九自己也说不清。 众人都习惯了不吃饭的三火,陈唐九回来时给他捎了豌豆黄和八宝粥,把丹药化成水,掺进粥里。 干坏事时,手都在抖。 夕阳洒金,陈唐九端着托盘推开门,脚步放得极轻。 “三火,我路过上品楼,给你买了点零嘴。” 三火正靠在床头看书,闻言奇怪地扫了他一眼:“你有事?” “没有没有没有!”陈唐九一叠声儿地否认,“我能有什么事,我就是看你不爱吃家里的饭,特意过去买的!” 陈唐九先往他嘴里塞了块他最爱的豌豆黄,又端着粥,一勺一勺哄着他喝。 起初三火还觉得烦,但见他温声细语,像哄孩子似的,眼神下意识落在他线条硬朗的脸上,不知不觉,一碗全喝光了。 陈唐九暗自舒了口气,担心药劲儿上来,赶忙找借口退出去。 等到月上柳梢,榆木道人说时间差不多,陈唐九就把那窑姐儿带去后院,指着正当间的屋子,让她进去。 她整了整鬓发,扭着水蛇腰去了,带走了周围的香风。 榆木道人兴奋得老脸红扑扑的,摆摆手:“成了,我去前院打坐了!” 陈唐九却没走,攥着拳头目送那道窈窕身影进门。 门被合上的瞬间,他感觉自己心脏猛地一缩,有什么东西“咔嚓”碎了。 他呆呆地盯着窗户看窗内的剪影。 丰腴的女子摇着扇子靠近床边,还顺手扇熄了蜡烛,不由得轻轻呼出一口气。 听墙根儿不像话,他怕三火过后生气。 转身刚要走,就听房里一声脆响,紧跟着门被打开,那女子捂着熟柿子一样的脸跑出来。 陈唐九赶紧迎上去:“大姐,怎么了这是?” “什么人啊!上来就打人耳光,疯了吧!”那女人甩着胳膊往前院去,“不管啊!钱我不退的!” 陈唐九看看她愤怒的背影,又看看黑漆漆的屋子,直嘬腮帮子。 道门这丹药到底行不行啊?按老道那意思,这会儿不该是□□焚身不能自已了吗? 蓦地,房间里“噗通”一声,陈唐九暗叫一声“坏了”,急急忙忙跑进屋。 “三火,你没事吧?” 屋子里黑洞洞的,只有没关严的门缝透进来一点月光,弱弱投在地面上,隐约能瞧见一袭白衣的三火在地上蜷缩着。 第52章 听到陈唐九叫他,他缓缓抬起头,一双眼睛在晦暗里流动着暗光。 像山里饿久了的野兽。 “……三火?”陈唐九小心翼翼蹲下,抓住他的肩膀,“你怎么坐地上了?哎——” 三火忽地反手扣住他的手腕,把他整个人从地上提了起来,力大无比。 “哎哎哎,疼啊!”他眼泪都快下来了。 “你好大的胆子!”三火怒道,“是不是在吃的里掺东西了?怎么跟着那老混账胡闹!” 陈唐九狡辩:“缺德是缺德了点儿,这也是为了你好啊!你这个人,我给你精挑细选的姐姐,送上门儿都被你赶走了,你还是不是男人啊!” 三火咬着牙,声音发飘:“你试试就知道了!” 第44章 陈唐九一愣。 啥?试试? 三火丝毫不给他反应时间,就把人往床上拖。 陈唐九脚趾磕到了桌腿,疼的一激灵,等被扔上床,才意识到他是动真格的。 还没等他碰到床沿,他赶紧揪住自己的衣领子,吓得直结巴:“三三三,三火,咱可不兴闹啊!再说我也是男的,对你养病也没好处!” “在你把丹药喂给我的时候,就已经有好处了。” “啊?” 陈唐九满眼都是懵懂,眼看着三火单膝跪在床边,下意识把被压住的长衫下摆往外拽了拽。 三火冷哼:“那老道就没告诉你,采阳补阳也是一样?” 陈唐九惊呼:“哪有这样的道理啊!什么采阳补阳,听都没听过!你别唬我!” 他挣扎着要起身,却被三火给生生按了回去。 三火横臂压住他双肩,淡淡说:“采什么不打紧,只是为了卸掉丹药的多余能量。” 陈唐九:“……” 不知什么时候,三火欺身上了床,晶亮的眸子盯着他的眼睛,让他无处闪躲。 “搞成这样,你不负责谁负责?” 陈唐九吞了吞口水:“我……我能真行吗?” 要是真能行,他也豁出去了,俗话说肥水不流外人田…… 不是,不能这么说! 他不喜欢男人,甚至在柳缇提自己跟谢班主的风流韵事时,还有些反感。 但对方是三火的话,好像不讨厌。 捏着领口的手慢慢松开,他扶住三火的双肩,说出了这辈子最有力的一句话:“好,我就委屈点,帮你这一回!” 他用力挺身,想把三火推在床上速战速决,结果,再次被按了下去。 三火指尖划过他颤抖的喉结,抬起他的下巴,忽地轻笑了一下:“委屈吗?” 雕花木床发出细响,他曲起的膝盖抵进他腿间,另一只微凉的手勾住他的腰带,缓缓扯开。 陈唐九看见他瞳孔里映出自己嘴唇发颤的模样,脑袋里突然冒出一个大大不妙的想法。 不是吧?! “你,不是,咱们……”他语无伦次,胸膛剧烈起伏。 皎月从薄纱般的云后探出头,屋子里亮起来,他忽然看见三火额头沁着层薄汗,眼睫隐忍地颤动个不停,就闭上了嘴。 三火多瘦啊,身子多软啊,而且身上还带着伤呢,哪能受得住那个…… 铁打的意志出现松动,他正犹豫,三火的掌心覆住了他发烫的耳垂,另一只手探进衣底,轻轻摸上他线条分明的腰线。 “喂……”陈唐九发出一声闷哼。 三火被欲望浸透的嗓音带着些许暗哑:“抖什么?说得倒是信誓旦旦,怎么,后悔了?” 陈唐九被他撩得浑身酥软,就只剩下嘴巴还硬着:“谁后悔了,来!” 又赶紧补充:“先,先说好,这回特殊啊,就这一回!” 三火动作停住,垂眸凝视他片刻:“睡个觉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陈唐九:“……” 这还是人话吗? 行吧行吧,说的也是,没什么大不了的,纸偶而已,又不是钟三火本人。 微凉的手掌缓慢移动,蒙住他的双眼,很快,那只手被一条布取代,布料细软,那是三火的薄纱腰带。 四下长久陷入黑暗,陈唐九屏住呼吸,喉结滚动,却只是无措地攥住身下暄软的褥子,悬着心等待。 他大约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却不知自己该如何对应。 这太难了。 领口的盘扣被解开,长衫散到两边,被压在身下,冰凉的唇压住他的唇角时,他的脑子“轰”的一下炸开,天旋地转。 卸能量就卸能量,直接来就完事了,怎么还亲上了呢? 虽是被蒙着眼,他仍能感受到三火的灼热视线。 明明知道眼前是清冷到骨子里、对谁都不屑一顾的一块坚冰,今日跟自己这一出只是源于无奈,他依旧生出一种不该有的错乱。 就好像,他真在馋自己的身子,并且馋好久了似的。 得了吧,陈唐九,人家照镜子都比对着你强! 他耐着身上的躁动,语重心长地说:“三火啊,师兄是第一次,你悠着点儿!” 刻意用了“师兄”的字眼儿,是为了提醒他,也提醒自己,他们之间纯属“公事公办”。 仿佛听到三火的嗤笑,脸可耻地热了一下。 陈唐九气得把蒙眼的带子给拽了下去:“钟三火,你知不知道好歹啊!” 尾音微微上扬,带着点骄纵。 三火看着陈唐九嗔怪的模样,心情像是忽然好起来,弯了下眼,里头缀满了灿烂的星。 陈宁烛,你筛魂的眼光总是那么独到。 纤细手指挑起陈唐九的下巴,吻了上去。 - 夜风呼啸,不久前的漫天浓云被吹散,树木繁茂的周观山北坡树涛声一片。 钟燊踩着落叶和杂草,缓步走向前方巨石,陈宁烛抱膝而坐的轮廓显出几分落寞。 听到脚步声,陈宁烛回头,目光下意识落在来人下颌骨上,月光在其上画出优雅弧度。 “师父。” “为何深夜独自来这边?不怕被妖物叼去?” 陈宁烛晃了晃膀子:“有妖物?那正好,我学的这一身本事刚好有用武之地!” 钟燊弯起眼,恰好成了两道清亮的月牙。 许是陈宁烛比钟燊大两岁的缘故,他肯恭恭敬敬称他为“师父”,却从没听他像别的门派的徒弟那样自称“徒儿”,这让钟燊多少有些遗憾。 他挨着他坐下,从这边,能看到山下雨夜镇稀稀拉拉的灯火。 师徒二人许久没言语,风似乎也安宁了下来,有一下没一下地撩动着钟燊鬓边缎子般的长发。 良久,他先开口:“宁烛,我得走了。” 陈宁烛一惊:“师父要走?” 钟燊目光空远:“这三年教你的东西足够保护村子,也该走了。” 陈宁烛急得声音发颤:“去哪?” 钟燊仰起下巴,朝天边指了指:“云游天下啊,去找神仙。” 陈宁烛先是一愣,而后“噗嗤”笑了:“师父真信这些?” 钟燊侧过头,眼神肃穆:“你可以不信,但不可不敬。” 陈宁烛心尖一颤,恭顺垂眸点头:“那我陪师父去!” “你不守着雨夜镇?” “三年了,山神销声匿迹,周观山中偶尔有那么一两只妖兽也不成气候,看样它们是被师父吓跑了。” 钟燊叹了口气:“宁烛,人一生有多长?” 陈宁烛想了想:“六十年?七十年?为什么问这个,师父?” 钟燊说:“七十年,对山神来说,不过是打个盹的工夫而已,更别说区区三年。” “师父是说,几十年后它还会来?” “届时,对雨夜镇来说,又将是一场屠戮。” 陈宁烛凝视他片刻,却笑了:“那与我何干呢?几十年后的那些人我又不认得。” 钟燊奇怪地看着他。 这还是当年那个为守护村子,跪下求他收徒的人吗? 他真的变了很多。 “你不娶妻生子吗?后世子孙又当如何?” “娶什么妻,生什么子,我有师父就够了。” 钟燊看了他许久。 话说这完,陈宁烛目光乱晃,最后干脆别开头,像是心虚。 钟燊也不知在其中品出了什么滋味,半晌,长长呼出一口气:“你是不想留在雨夜镇了吧?” “我……” “想爹娘了?” 陈宁烛抿唇,用力点了下头:“是,每次看到空荡荡的屋子,难免触景生情,还好这几年有师父作伴,可师父若是也走了……” 钟燊心疼地揽住他宽厚的肩,晃了晃:“你要想离开也可以,明日我们入山,彻底了却此事。” “了却?师父是想……”他压低声音,“灭了那山神?” “不敢这么说,我有位道门好友,说不定能将它封印在山中,无法再作乱,我们先去探探虚实,再做定夺。” 陈宁烛的目光变得愈发崇敬:“师父高深莫测,该是所有人景仰的对象!师父,我们傀门真的只有你一个人吗?” 第53章 钟燊笑了笑:“怎么会?傀门不是还有你?” 陈宁烛指天发誓:“我今后必助师父将傀门发扬光大!” 又话锋一转:“师父何时将顶级傀术教我?” “你想学离魂?” “想!” “以偶化人身便是傀术中最强大的一招,至于离魂……只是我个人胡乱捉摸的一点小把戏而已。” “师父既把离魂称为终极傀术,必有道理,徒儿想学!” 钟燊收了笑,郑重道:“那现在我告诉你,离魂等同于邪术,你还学吗?” “邪术?” “你知道什么是离魂吗?” 陈宁烛仔细思索他平日所教,最终摇了摇头。 钟燊淡淡说:“抽生魂,制活偶,谓之离魂。” “抽生魂,制……活偶?”陈宁烛一边思考一边慢慢重复了一遍他的话,随即瞪大眼睛。 - 三火一早就神清气爽去院子里喂猫了。 陈岸给他摆了早点,大气儿都不敢喘地退回前院去扫地,还弄了两桶水,恨不得把青石地面擦得能照人。 不只是他,榆木道人昨天半夜就没了影儿,老光头没菜硬买,宁宁没衣服硬洗,秤砣早早躲到后院侍弄花草去了。 一整晚主屋里鬼哭狼嚎的,那可绝不是野猫在发春。 也就是祠堂烧了,不然陈岸非得在陈家列祖列宗灵位前跪下,边笑边哭。 好消息,少爷成亲了。 坏消息,嫁出去的。 尴尬啊! 日上三竿,苏少爷清脆的吆喝把陈家的诡异气氛给打破了:“小九,小九——哟,三火,你今天气色真好啊!” “嗯。” 三火声音淡淡的,就好像昨晚什么都没发生,陈唐九心里呕的要死。 不过,这人这就好了?不是说得十次八次吗?还是说……自己特别有用? 在屋子里憋了小半天了,陈唐九不想见他,可总躲着也不是办法,听苏少爷来了,干脆就坡下驴,扶着腰跨出门槛。 其实三火昨夜挺温柔的,极力克制着没伤到他,但他还是觉着身子像是从山顶滚到了山下,没一处不疼,尤其是从腰杆往下,简直快没了直觉。 苏行惊讶地瞪圆杏核眼:“小九?你腰怎么了?扭啦?” “啊?啊,对,扭了。” “那我去医馆买块膏药给你贴上!” “不用不用!”陈唐九赶紧拦他,“小毛病,养养就好了!” 他偷瞥罪魁祸首,见他只是换了个姿势撸猫,连瞧都没瞧自己一眼,登时气得冒烟。 苏行有点失望:“我还想找你出去呢!” 这么会儿工夫,陈唐九腿就软得像面条,扶着石桌慢慢坐下:“去哪儿啊?” 苏行兴高采烈坐到他对面:“有人说要租闵老板的铺子,我约了他中午到地方谈价。” “这么快?” “可不是嘛!等回头他到新地方定下,我就让镖师顺道给他把钱捎过去!” 陈唐九竖着大拇指夸他:“可以啊苏少爷,带财!” 苏行得意地叉着腰:“嘿嘿嘿嘿!” 那天闵老板跟几位好友打完招呼,第二天就离开了保定城,说是要南下。 老宅子一锁,只带了金票、他老爹和一个中年仆人,临走之前,把铺子托给了游手好闲的苏少爷,让他看着给往外租。 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人搭茬,估计现在闵老板都还没到地方呢! 只要不跟三火在家大眼瞪小眼,陈唐九现在怎么着都行。 他咬牙切齿地站起来:“我跟你一起,走着!” 苏行怀疑地打量他:“行不行啊?” 陈唐九瞥了三火一眼,嘴硬道:“有什么不行的!区区小伤!” 苏少爷看出他的腰伤八成跟三火有关,笑得直颤。 对于陈唐九要出门这事,三火仍然不管不问。 他觉着自己一番好心被人当成驴肝肺,没准儿人家心里还得意洋洋嘲笑自己是个大傻子,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再想起昨晚在床上,某些不堪回首的某些细节,他冲着三火吼:“钟三火!” 惊天动地,中气十足,四脚朝天的猫咪们“蹭蹭蹭”全跑了,三火的手悬在半空,面无表情看他,隐有杀气。 “怎么?” “你还是人吗!” 苏行赶紧拍着他的背顺气:“哎哟哟,怎么了这是,突然间的!小九,你怎么还跟三火动态度啊!” 他多心思多活,早看出两人之间有那么一点子不正常。 这个小九可真是的,花了多大功夫才给人劝回来的,忘了? 陈唐九脸红脖子粗的,正要跟三火当面锣对面鼓地敲一敲,忽然宁宁抱着大洗衣盆从外面跑进来。 “不好了,少爷!我刚在河边洗衣裳,听人说,闵老板被张参谋长打了一枪,刚被抬进城,说是看样快活不成啦!” “什么?” 陈唐九和苏行一起看向她,三火也慢慢站起身,眸光中渗出冷冷寒意。 第45章 陈唐九三人奔着信儿去了大帅府。 吴大帅还没到家,张参谋长先抬回了重伤员,府里忙乱,门前没有警卫,就被他们一口气冲进去了。 陈唐九直接进了后宅,挑着人扎堆的地方去,在一间院子前,就看到闵瑾砚的老爹坐在台阶上抹眼泪。 “伯父!”他冲过去,“闵老板人呢?” 闵老爹一身的泥土,糊了满眼的泪,但听出了来人的声音,连忙擦了擦眼,抓住他的胳膊就不撒手:“小九啊!他们忒混账了!万一砚儿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这把老骨头就跟他们拼啦!” 陈唐九的火气“蹭”地就冲上脑瓜顶,拨开闵老爹的手,气势汹汹朝院子里走。 迎面,正看见张无聿在正屋门前搓着手转悠,屋子里仆人来来往往,端出来的托盘上,纱布都是血淋淋的。 陈唐九上去一脚就踹在张无聿大腿上:“我去你爷爷的!” “哎?”张无聿跌了个狗啃泥,下意识掏出盒子枪要毙人,一看到踢自己的人是陈唐九,登时心虚,“变戏法的?你……” “我变你爷爷!”陈唐九扑上去掐他脖子,他立马就吐了舌头。 之前四个抬担架过来的大头兵见状赶紧上来拉架。 双拳难敌四手,尽管陈唐九神勇无比,还是被提溜起来,但趁机在张无聿身上踩了好几脚,算是赚的。 “别拦着我,三火,三火!把他们定住,我要弄死他!” 苏行看他这么冲动,八成要吃亏。 这可是人家地盘儿,别到时候有理变没理,赶忙拉三火的袖子,示意他不要妄动,挥着手上去拦:“小九!里头救人呢,咱别添乱啊!” “我添乱?”陈唐九瞪着眼睛,脖子上青筋都蹦起来了,“这个王八蛋今天必须死!就算今天毙了我,我也要叼下他一块肉!” 苏行跳起来轻轻捶了他脑壳一拳:“你想要闵老板也陪你死吗?” 陈唐九被他打疼了,也打清醒了。 是了,现在重要的是救人。 他深呼吸几次,却见到张无聿站了起来,凶巴巴走到自己面前:“来啊?弄死我?混账东西!” 他举手要打,却被一只纤细的手擒住了腕子,像是铁钳,纹丝不动。 眼前明艳的脸瞬间勾起了他很不美好的回忆,赶紧求饶:“俊爷爷,俊爷爷你也来了俊爷爷!” 三火嘴角抽了抽,冷冷吩咐:“让他们放手!” 张无聿却说:“俊爷爷,你得先容我解释,不然一放开他又要弄死我!” “说。” 张无聿吞了吞口水,就那么被三火捏着手腕子,动也不敢动,把来龙去脉给说了。 闵瑾砚带老爹南下,开头一切顺当,结果第三天,居然在路上迎面遇见吴大帅的队伍,被张无聿逮了个正着。 见他要出走,张无聿当然不答应,硬押着他们回保定城,对此,吴大帅睁只眼闭只眼,让闵瑾砚彻底失去希望。 他跟老爹商量,决定什么都不要了,就带着金票偷偷逃走。 隐忍了两天,到保定城外不远,队伍暂时驻扎修整,许是因为到了自己地盘,巡防松懈,爷俩儿就趁机跑进了山里。 张无聿很快就发现了,带兵给爷俩儿堵在一处山坳里,他见是个瓮中捉鳖的境况,故意跟闵瑾砚耍威风,非让他自己乖乖出去。 还说:“再不出来我就开枪了!” 闵瑾砚也是被追得没了主意,躲在草稞子里说什么都不肯动。 张无聿就真胡乱开了一枪,想吓唬他,结果就这一枪,就当当正正打在了他肚子上。 听到闵老爹的哭喊,张无聿顿时傻眼了,仗着人手多,把人抬出了山,又弄担架上,一路跑回保定城找大夫。 张无聿红着眼睛:“是误伤啊!我也不想伤他,我哪能呢!” 三火眯眼,冷哼:“哦,误伤。” 第54章 陈唐九杀了张无聿的*心都有,隔着老远冲他啐了一口:“张无聿,你就是个混蛋!” 如果闵老板真有事,他一定跟他没完! 三火松开张无聿:“把人放开。” 这回,张无聿冲手下烦躁地挥手:“放放放,快放开!” 他一直知道谁才是老大了,心想只要哄好这位,别人都不算事,于是谄媚地弯了弯腰:“俊爷爷,我张无聿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一定给闵老板治好!” 陈唐九怒吼:“那他要是死了呢?你给偿命吗?” 张无聿顿了顿,一张脸涨红到脖子根儿:“你少乌鸦嘴!告诉你,我不让闵瑾砚死,他就死不了!” 陈唐九差点气笑了:“你真当自己是天王老子了?” 见他脾气好不容易缓和,担心再茬起来,苏行拉他:“小九,我们去陪闵伯父!” 陈唐九心想有三火在这盯着,用不上那么多人,是得去安慰安慰老人,就跟他去了。 见老人哭的凄惨,陈唐九又开始上火,只能强压着。 “伯父,你放心吧,闵老板肯定能治好!” “小九啊,你说说,天杀的,这叫什么事儿啊!这个家完了,砚儿这辈子毁了!” “毁不了,过几天就活蹦乱跳的了,大夫说没伤到要害。” 闵老爹直拍大腿:“我家老三死了,老大上了战场也差不多算死了,我就老三这么一个儿子了!我那可是个儿子啊,大好的儿子,他们凭什么那么作践他啊!” 陈唐九指天发誓:“您放心,我肯定给闵老板讨个说法!” 我爹也就我这么一个儿子,谁能给我讨说法? 念头一过,忽然感觉脸上火辣辣的,□□也火辣辣的。 真是,滥好人不可当,自作孽不可活! 这边正劝着闵老爹,那边吴大帅带着几名手下急匆匆走过来,身穿墨绿色军装,带着一身的风尘,没注意到他们。 陈唐九堵着气呢,也没起来跟他打招呼。 苏行自然也无所谓,冷眼看着他们进了门,朝陈唐九使眼色:进去瞧瞧? 陈唐九一偏头:走! 吴大帅押着几车东西,没张无聿跑得快,所以刚刚才进城。 张无聿抢个把人胡闹他可以不管,但弄出人命可就闹大了,况且如今战事已近,人心不稳,容不得他再护短。 气势汹汹想来兴师问罪,结果进门就看到了三火,攒了一肚子的火瞬间熄了。 顾不上找张无聿算账,他喊了声:“钟先生?” 三火颔首。 “你怎么来了?” “里面是我朋友。” 吴大帅一愣,恶狠狠瞪了张无聿一眼,冲三火露出平和的笑:“内弟误伤了闵先生,真是过意不去,他不要紧吧?” 三火笑了笑,不答反问:“找到了吗?” 吴大帅又是一愣:“什么?” “战场在北方,闵老板去的是南方,这都能遇上,看来吴大帅没去战场,是去找我那棺材了?” 吴大帅脸色变了几变,最终点头:“钟先生果真高人。” “找到了吗?” “找到了,我买通了符沂白的徒弟,听说他把棺材放进了山腹,那山诡异得很,我在里面折了好几十号人也没找到,所以……” “回来是想找我想办法?还是想胁迫符沂白?” 吴大帅尴尬地笑了笑,索性摊牌:“听无聿说,符沂白被钟先生打的落荒而逃,想找他也不成了。” “那你信我上次说的了?” “信,当然信!钟先生一看就是大能之人!” 张无聿在一旁插话:“是,姐夫,钟先生可厉害了!他一念咒,我就动不了了,你记得上次我被人打吗?就是他!” 他没打算告状,但这话怎么听都像是在告状。 吴大帅怒瞪他一眼,骂道:“一定是你在外面为非作歹,还不给钟先生赔罪!” 张无聿哽住,恨不得抽自己个嘴巴。 “要赔罪,也是朝屋子里那位赔罪,朝院外的老伯赔罪!”清亮的声音满是沉重。 众人循声望去,就见陈唐九板着脸走进来,脸上不见之前的谄媚和恭谨。 他也不管吴大帅,径直走到张无聿面前,薅起他的后脖领子就往外拽。 张无聿的那几名狗腿子互相看看,见人家亲姐夫都没说什么,这次谁也没敢冒头。 陈唐九提溜着人,一把推在闵老爹面前,在他膝弯踹了一脚。 “噗通”,张无聿跪了,闵老爹吓了一跳,也不哭了,愣愣看着抱着自己双腿的活阎王。 陈唐九扯着嗓门:“赔罪啊!” 张无聿丢不起这人,手脚并用往起爬,刚撅着屁股站起来,大腿一疼,又被人踹趴下了。 “你他妈的……额!” 他一回头,见这次踹自己的是自己姐夫,赶忙把后面的零碎给硬吞了回去。 得,明白了。 姐夫跟这伙人是有联系的,好像涉及到这回他要办的大事,他不敢开罪人家,今天自个儿只能是被牺牲的那个。 想到这儿,他抽了抽鼻子,结果眼泪却没下来。 狠了狠心,用上吃奶的劲儿给了自己一耳光,顿时半张脸都红了,声泪俱下地抱住闵老爹的大腿。 “爹啊!我错了!我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跟瑾砚逞威风,您可别信他说的啊,他那是跟我置气呢,您说这情景,我能让他离开保定吗?我还打算这趟回来帮他重建布行呢!” 闵老爹差点翻白眼:“你,你胡说什么呐!谁是你爹!” “您老是瑾砚的爹,就是我爹!”张无聿抱着老头的腿,闭着眼死命不撒手,“我俩都私定终身了,不信等他好了你问!他脸皮薄,不好意思认,我能怎么办?这不给我坐蜡嘛!” 闵老爹惊得目瞪口呆,陈唐九却想杀人。 他跟撕狗皮膏药似的把他往起拉:“你还敢污蔑闵老板!你那是嘴吗?放的什么臭屁!你给我过来,你……” 三火拍拍他的胳膊:“别弄他了。” 陈唐九回头:“怎么?” “等人醒了不就清楚了?” “醒了?要是……” 他想说要是醒不过来呢,但觉着晦气,就没说出来。 “别那么死脑筋。”三火转向吴大帅,“找个地方,谈正事吧。” 陈唐九用力推开张无聿,暗自咬牙。 正事? 找棺材,找棺材,为了找棺材什么都不顾了是吧?! 钟三火,忘恩负义,薄情寡义,见利忘义! 他气呼呼跟上去,暗自决定,今天要是敢把张无聿这一块儿不动声色滑过去,就把他们的谈判搅黄。 第46章 陈唐九想得挺美,不料三火跟吴大帅一进屋,直接把门闩上了。 他感觉自己好像被三火给看透了,不由得一阵心烦。 没心肝的纸片子,都一被窝的交情了还藏着掖着,等回头再找你算账! 大帅府养的是军医,西洋学成归来的,出来跟张无聿汇报时,说是子弹取出了,没生命危险,还得拿针线缝合伤口,陈唐九听着都疼。 不过,万幸没生命危险,不然就算弄死了张无聿,今后闵老爹的日子也一样没法过。 院子里安静下来。 陈唐九带领闵老爹和苏行占据了大树阴凉下的石桌椅,张无聿缩头缩脑地蹲在院子对角,受气包似的。 双方相顾无言,直到军医出来说结束了,这会儿已经到了傍晚。 陈唐九进去,看到闵老板面色苍白如纸,嘴唇毫无血色,不由得狠狠瞪了凑上来的张无聿一眼。 “人我要带回去养伤,你马上给我备车!” 还不等张无聿说什么,军医连忙摆着手阻拦:“那可不行,病人现在虚弱得很,麻药劲儿也没过呢,可不兴乱动!” 张无聿跟着添油加醋:“对呀,你不懂,伤员得静养,伤口崩开了更麻烦!” “要让闵老板在你这静养?”陈唐九冷笑,“你想得倒美!” 张无聿憋屈得直跳脚:“不是吧你!他都那样了,我还能哪样啊?你当我是什么畜生吗?” 陈唐九一点也不客气:“你可不就是畜生吗?” “我不跟你这没身份的人说!”张无聿转向闵老爹,低声下气,“爹啊,你要不放心就亲自在这盯着,没经你同意我保证不踏进这院子一步,你信我!这时候真不能乱挪动!” 闵老爹看了眼陈唐九,见他满脸怒容,只得把脸别到一边,沧桑地叹了口气。 张无聿声嘶力竭:“爹,就算您不心疼我,也得心疼瑾砚啊!” 陈唐九满院子追着他打。 又过了半个时辰,三火和吴大帅回来了。 见到救星,抱着脑袋蹲在地上、把脸挤成包子的苏少爷慢慢站起来,眼神充满期待。 看样是谈成了,双方氛围友好。 吴大帅见小舅子又在挨揍,心中不忍,拉住陈唐九问:“陈掌门,又怎么了?” 第55章 张无聿躲在他身后控诉:“姐夫,他狗咬吕洞宾!瑾砚现在根本不能动,他却非要带人回家!” 吴大帅一看就明白陈唐九顾虑什么,承诺道:“陈掌门,闵先生现下的确不适合搬动,而且枪伤的话,后续可能还会发炎,很麻烦,需要军医随时看着,这样,我给你们打个包票,闵家父子在我府上绝不会再受半点委屈,可好?” 陈唐九还在犹豫,三火先点了头:“那就拜托了。” “钟三火!” 陈唐九想说闵老板是我朋友,还轮不到你说话,但在对上他淡然的目光时,竟然没说出口。 “再敢用这种语气喊我全名,要你好看!” “……” 他还来劲了?! - 深夜,圆月当空。 陈唐九翻来覆去睡不着。 昨夜被采补的余威尚在,今天又去大帅府折腾了大半天,这会儿浑身酸疼得不行,檐角铜铃更是吵的他心烦。 死老道也不知跑哪儿去了,不然还能跟他讨颗对症的丹药吃,解解乏。 一翻身,却见到对面屋顶上坐着个人,不是三火还能是谁? 他赤脚蜷坐在青灰瓦当上,屋脊在他身后折出锋利的暗影。 雪亮月光下,单薄的纱衣几乎变成了半透明,那瘦削的双肩和看似不盈一握的腰身若隐若现,不由让陈唐九想起,昨夜他们坦诚相对时的一幕幕。 远处传来更锣声,三火忽然偏头往这边瞥了一眼,在对上陈唐九视线的刹那,目光停住。 被人抓了现行,陈唐九慌的手足无措。 随即又想:慌个屁啊! 干脆穿鞋下地,推门出去。 陈唐九功夫好,爬墙上房自然难不倒他,两下就踩着屋瓦坐到了三火身旁,跟他一样抱膝坐着,一言不发地看月亮。 三火侧头看了他一眼,眼底的月华微微晃动,半晌才收回。 等他看够了,陈唐九悬着的心落下,清了清嗓:“你今天跟吴大帅谈什么了?” 旋即,很见外地补了句:“方便说吗?” 今天苏少爷在家里蹭了饭才走,期间聊的主要是闵老板的事,所以他到现在都好奇,到底俩人谈拢什么了。 “不方便说,别问了。” 三火扭身就要下去,陈唐九赶忙捞住他的胳膊。 “哎哎哎!说说呗!” 看他那没皮没脸的样,三火无奈地摇摇头:“不记恨我了?” “记恨什么?”陈唐九愣了愣,猛地想起来了,脸瞬间红透,“记恨什么!我那是为了我们傀门才做出的牺牲,要说谢也得是老祖宗谢,跟你没关系!” 三火翘了翘嘴角:“那我替师祖谢你。” 陈唐九瞬间志得意满,感觉胸膛里被硬塞了一口清新空气。 “那你们,今天商量什么了?” “三日后,由张无聿带路,去找棺材。” “就这个?说了那么久?” “还探讨了长生之事。” 陈唐九怪笑几声:“你还真能编,跟真的似的,我就不信你能把方法告诉他!” 三火轻慢地眨了下眼。 “你说,张无聿那混球说闵老板跟他两情相悦,是真的吗?” “你这么问,就说明你信了他三分。” “我也不愿意信,关键上回,就是布行起火那天,俩人单独在后巷……对了,那个寒星鸠不是说恶咒解除了?闵老板怎么还这么倒霉,先是被连累烧了布行,这回又中枪,他这神降门掌门该不是唬人的吧?” “你当谁都跟你一样到处糊弄事?”三火嘲弄道,“万事皆有定数,这是他的命。” 陈唐九扁着嘴,偷偷看了他一眼:“那我的定数呢?” 三火打量着他的脸,慢慢移开目光。 “这次你就别跟着了,我去把事情解决,就回去了。” “回去?回哪?回山西?” 陈唐九转身太猛,险些从房顶上折下去,多亏三火拉了他一把。 他忍不住被他逗笑了:“慌什么,好好过你的日子,但要记住,祖训不能忘。” “你怎么说走就走啊!我心里一点防备都没有!”陈唐九急眼,说话声大的惊跑了墙头的大橘,“什么祖训?我不知道,也不想管!” “三十岁的祖训。” “三十岁?”陈唐九想起来了,“那个三十岁生辰当天才能打开的盒子?你们钟家也有吗?” 三火点头:“就是那个。” “哦,烧了。” “什么?” “祠堂起火,跟祖宗牌位一起烧了!” “……” 良久,三火闭了闭眼:“罢了,那就随便你吧!” 他忽然抬手,轻轻抚上陈唐九的脸颊,引得他瞳孔震颤,三火那张不染欲孽的面容被他衬得愈发清冷。 他的手在他脸上缓慢摩挲,指尖划过之处,战起一颗颗细小的鸡皮疙瘩,陈唐九呼吸凌乱,颤抖的目光落在他柔软的唇上。 昨夜试过,又甜又软,但当时慌乱又仓促,没来及细细品味。 他抿了下发干的唇,小幅度倾身。 而他却恰好收回手,叹息着说:“或许,这就是你我的命数。” - 三天后,大帅府又有一队人出发南下,由张无聿带队,陈唐九和三火也在其中。 闵瑾砚隔天就醒了,果真跟军医说的一样,虚弱得说几句话都喘,得好好养着。 好在这趟张无聿跟着出来了,不然陈唐九说什么也不放心把闵老板留在大帅府,现在他反倒可以安心养伤。 走之前他跟闵老板通过气儿,有什么话等回来再说,到时候有怨报怨有仇报仇,甭手软。 当时,闵瑾砚闷闷地咳嗽几声,苦笑。 “小九,你就别宽慰我了。” 临出发前,吴大帅给了张草图,那地方在天桂山一带,说是轻装简行的话,五六天能到。 陈唐九开头没理解“轻装简行”的意思,这会儿盯着枣红大马犯愁。 张无聿一声号令,所有人都在马背上了,不约而同看他。 大眼瞪小眼间,张无聿恍然大悟:“陈唐九,你不会骑马?” 陈唐九恼羞成怒:“赶马车不行吗?” 张无聿贼眉鼠眼,没个好笑:“骑马都得五六天,马车不得奔小十天去?再说,等进了山,马车没法走,你还是得骑马!” 陈唐九岂能被他嘲笑? 他一咬牙,踩着上马石飞身而上,那马身子往下一沉,不高兴地撂了个蹶子。 头回骑马,坐不稳也抓不牢,他身子一歪,好在三火及时搭住他的手肘,才没跌下去。 陈唐九见这匹马“呼哧呼哧”打着响鼻,像是被惹毛了,胆气就没那么壮。 这马好像还挺记仇,初印象不好,这一道儿上可怎么处? 三火淡淡说:“别逞能。” 陈唐九赶紧挺直后背,提着缰绳把马头摆正,说:“没逞能,小失误而已!” 生怕因为这个不带他去。 衣衫猎猎声,背后猝不及防挨上一股热量。 隔着丈远,三火居然直接跃到他的马背上,轻盈得像一只雨燕,而□□的马也奇迹般地没发脾气,踢踏了两下步子,乖乖站在原地。 三火的胳膊环过他的腰,接下他手里的缰绳,不轻不重地拉住:“不会骑马有什么丢人?我带着你就是了。” 第47章 陈唐九想着,骑马嘛,也没掉下去,练练就会了,于是嘴硬:“你还能一路都带着我?” 三火却说:“可以。” 陈唐九傲娇地一扬下巴:“嗯,那也行,就这样吧!” 纯属得了便宜还卖乖。 队伍出发,他低头盯着面前细白的手,嗅到了身后传来的淡淡的沉香木味,嘴角止不住上扬。 这姿势,像被他抱着似的,莫名的亲昵。 一路无话,五日后就到了天桂山附近。 正事当前,陈唐九却还能时不时生出龌龊心思。 比如,总追问三火,他本人是不是跟这张纸做的皮囊一样好看,一定要跟他回山西去一趟。 再比如,他既然是纸做的,偶尔假装不经意摸个小手,装睡靠着蹭蹭胸口耳鬓厮磨一会儿,他应该不会介意。 前者没得到答案,至于后者…… 自从三天前被他赶下马,跟着烟尘跑出二里地,就再没敢造次。 张无聿一路上也消停得很,总想讨好三火,却一次次吃瘪,看的陈唐九心里很爽。 在这方面,三火十分的一视同仁。 如今快到地方,张无聿又威风起来,叉着腰朝远处叠嶂般的山峦一指:“看到了没?就那!” 活像个山大王。 对着地图,他们很快找到一处木架子堆叠的洞口,原先应该是个采玉石的矿坑,看样像废弃许久了。 陈唐九仰着脖子朝黑洞洞的洞里看,能看到一小段向下的斜坡,不陡,再往前就看不见了。 第56章 洞口有吴大帅留下的人把守,看到张无聿回来了,几个人纷纷起身打招呼。 “张参谋长,您回来了!” “嗯,里头怎么样?” “没动静呢!” “再没进去吧?” “那哪能呢?大帅都吩咐了,俺们可不敢进去送死!” “也没人出来?” “鬼影子都没一个!” 张无聿张罗着点火把,大摇大摆走在最前面。 陈唐九想,废物好不容易有了用武之地,大约都是这么个牛气冲天的样儿。 通道里都是开凿的石壁,还算干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烧蒿草的味道,不知源头在哪儿。 火把晃过,上下左右都是岩石层,数万年天然形成的条条纵向图案,热情为来人引路,一直延伸向洞内。 再往前,四周逐渐发闷,隐约有一股让人作呕的铁锈味。 陈唐九捂住鼻子,看了看无动于衷的三火,想起来了,这人没嗅觉,也没味觉。 张无聿对此见怪不怪,边走边介绍:“这一段还算正常,再往前有个岔路,怎么走都不对,兜来兜去还是会回到原点,路上要么遇见不干净的东西,要么就落石和毒气,我姐夫猜的,八成是机关。” 陈唐九感觉压抑:“符沂白那老鬼怎么找了这么个地方?跟他倒是很般配!” 阴暗又恶毒。 火把照不见的地方,一片黑暗。 三火望着前方的黑暗,问:“吴大帅的队伍损失多少人?” 张无聿回忆了一下:“四十几个。” “死了?” “丢了。”张无聿停住,“瞧见岔路了吗?在这呢!” 三火侧身越过陈唐九,接过他手中火把,在岔路上晃了一圈,通道狭窄,更像是道山缝。 张无聿威风凛凛地往身后点了几下:“你,你你,还有你,进去探路!” 被点到的人面如土色,显然在担心去了就回不来。 手下不动,张无聿恼了,混不吝的劲儿又上来了,掏枪:“找死啊!” 三火一抬手,他立刻乖乖收声,点头哈腰等他吩咐。 “别让人去送死了,跟住我。” “啊?哎,是!” 陈唐九挤过去,由于道路狭窄,他们肩膀擦着肩膀。 头顶不像刚才的主路有支撑的横木,前方阴风“呼呼”地吹着脸,腥臭中带着血腥气,这条逼仄的小路像是通往阿鼻地狱。 陈唐九垂着手,小拇指尖在三火掌心勾了勾,三火侧目看他一眼,落落大方抓起他的手牵住。 “怕了?” “没呀,谁怕了?” 一听就是外强中干,死鸭子嘴硬。 “整天嚷嚷‘专平妖诡之事’,真正的诡物才见过多少。” “哎?三火,你瞧不起我?我跟你说……” 前方突然传出声尖锐的响,像是彼此刮擦的金属被闷在风箱里,声音一波一波荡过来。 陈唐九顿时打了个寒噤,现在,稍微的风吹草动都让他觉得,随时会葬身在山底。 他本能地往三火身边靠了靠。 三火回头警告:“相互牵着手,别分开。” 后队一番手忙脚乱后,气氛比刚才还要凝重,鸦雀无声。 陈唐九气息不稳地问:“那是什么?” “咒门留下的。” “……是幻境吗?” “哪有那么多幻境,不过是障眼法罢了。” 三火带着一行人继续向前,什么也没遇见,那声音就凭空消失了,正当所有人窃喜时,却发现自己回到了原点。 陈唐九垮了脸:“你也不行啊!” 三火也不解释,再次踏入那条狭窄的岔路,不到一刻钟,又跟刚才一样,绕到原点。 如此反复三次,终于有人耐不住,抱怨频频。 就连对他唯命是从的张无聿都不太确定了,凑上来小声问:“钟先生,咱们这还能找到路吗?” “找到了。”三火说,“只是想确保安全,所以多走几次。” 张无聿不懂,但还是拉了个长音:“哦——都听见了?跟着钟先生走,能找着路!钟先生是为了大伙儿的安全才走这么多次的!” 三火回头巡视火光下一张张汗津津的脸,对他说:“用不上那么多人,怕死的可以不去。” 张无聿拍胸脯:“我张无聿手下有怕死的吗?” 人群里,有人小声问:“钟先生,真能不去吗?” 三火颔首:“矿洞外等着。” 瞬间,人走了一大半,张无聿破口大骂,可那些人就像没长耳朵,飞快往洞外跑。 太邪门了,这兵可以不当,命要紧啊! “妈的……” 张无聿边骂边掏枪,三火一指他,他立即收声。 陈唐九憋笑憋的受不了,转身先往岔路去:“快点吧,别啰嗦了,跑这闻味儿来了?” 赶紧找到棺材。 他还惦记着跟三火回山西,看看他本人到底长什么样呢! 路太熟了,连脚下有几块石头都记住了,走到一半,三火停下,转向右手边的墙壁,一大群人立马围在他身后。 现在一切由他说了算,其他人对他唯命是从。 三火对着凹凸不平的墙壁打量了一会儿,朝陈唐九伸手:“乌沉丝。” 陈唐九捂着口袋,“嘶”地抽了口冷气,心疼的。 但想到上次在洋货铺,他用乌沉丝收洋鬼时候的神勇,觉着再观摩一次也不亏。 唉,要是能有人家一半的功夫就好了! 心里头泛着酸,递给三火一根乌沉丝。 三火擎着乌沉丝,搓搓手指:“再来两根。” 陈唐九:“!” 亏麻了! 三根乌沉丝缠成一小团,凑近火把一燎,“刺啦”成了灰,一股淡淡的焦糊味散开。 陈唐九还没来得及骂暴殄天物,就见三火把掌心厚厚实实地用灰涂上,缓缓抬手贴上墙面。 墙面忽然泛起水波似的纹路,蓦地,一个黑漆漆的人形从涟漪中栽了出来。 “我去!”陈唐九这回真想骂人。 三火早有所料,后退着闪开,那个人“噗通”倒在地上。 张无聿把火把凑近了照,“妈呀”一声,连着退了好几步。 那勉强算是个人,身上皮肤全是褶子,像个干尸,青紫的眼眶深深凹陷,眼球居然还在动。 主要是,他身上穿着跟他们一样的直系军服。 旁边有人认出来:“老义,那是老义吧?他没死啊!” 没死,但看着比死了还遭罪。 老义手指像鸡爪一样勾住地面,奋力朝张无聿爬,喉咙里发出“呵呵呵”的怪声。 “退后,别让他碰到。”三火的声音冷的像冰棱落地。 张无聿跳着脚跑开,看着地上人不人鬼不鬼的手下:“这是怎么的了?” 陈唐九也往旁边挪了两步,探出脑袋打量:“这是上回失踪的人?” 胳膊不小心挨到墙壁,整个人“哎哟”一声被吸了进去。 在他歪倒前,三火就已经抓住了他的胳膊,被他带着一起穿过涟漪。 陈唐九下意识乱抓的,等站稳后才发现,自己的手臂正环着人家的窄腰,赶紧手忙脚乱拿开。 不喜欢男的,那天纯粹是为了帮他疗伤! 他给自己洗完脑,借着墙外穿进来的微光,迅速扫了一圈周围,发现地上有两个穿军服的一动不动趴着,再往里,是一片不见五指的黑。 “三火,那儿……” “嗯。” 俩人一晃眼就不见了,张无聿正发蒙,隔着微微晃动的墙,就听三火在里面说:“进来。” 他吞了吞口水,不想进去也不行。 让他跟着来,就是为了有个自家人盯着,省得这两人独吞,这要是出了岔子,以他姐夫对那棺材的重视程度,八成得活活打死他。 人陆续进来,火把光照亮一大片空间。 看清眼前,所有人都惊得不能说,不能动。 一棵五六人才够环抱的大树,枝桠贴在几丈高的洞顶。 张无聿把火把高高举起,依稀能瞧见头顶树枝上挂满风干的皮囊,像是褪下的蛇蜕,随气流微微晃动,再往上,光线被黑暗吞噬,什么也照不见。 他好奇地自言自语:“那些是什么?” 三火淡淡说:“是人。” 陈唐九脚一软,刚想去扶大树,三火一把薅住他:“别碰!” 他心惊肉跳:“怎么,有毒?” 三火指指头顶:“不想变成他们那样,就什么也别碰。” 张无聿无法无天惯了,倒是没多害怕,好奇居多。 仰头盯着悬在半空的尸体琢磨,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在挪动身子,结果,不小心踩到个人。 是跟老义差不多的干尸,但比他还干瘪,早死透了。 张无聿盯着那尸体看了片刻,吞了吞口水,握紧枪把。 第57章 三火折出几个纸鸟,凑近火把点燃,一抛,鸟拖曳着燃起火星的尾巴,好似山海经中出来的凤凰。 借着火光,看到洞顶大树的枝干和藤蔓织成大网,如同洞壁的血脉,延展至整个宽阔洞穴,就好像张开臂膀托着整个山洞似的。 几只火鸟盘旋几圈,从半空洒下的流火将整个洞穴照的清清楚楚,最后禁不住烧,陆续落地。 与此同时,让人能做连做半年噩梦的场景呈现在眼前。 第48章 树后,地上藤蔓盘根错节,水管一样连着个巨大的坑,坑底铺了一层不成人形的人,人和人的缝隙间露出眼熟的暗紫色符文,那些藤蔓缠在人身上,缠得死紧。 其中有一些穿着直系军服的人,更多的是干瘪的尸体或白骨,或许是感受到橘色暖光,仍有气息的“干尸”动起来,本能拼命往坑上头爬,身上还拖着鼓胀的藤蔓。 场面诡异得让人忍不住皱眉。 陈唐九回头看了眼三火,见他面色少见的凝重,心里发沉。 张无聿身后,突然有人喊了声“哥”就冲了出去。 他朝坑下一个面目全非的人伸出手,那人勉强睁眼,也缓缓向他伸出手。 三火低喝:“别碰!” 那人却不管不顾地哈下腰,擒住那只枯瘦如柴的腕子:“哥,你快上来!” 坑底的紫色咒文倏地迸出暗光,静止的藤蔓活了一般,沿着哥哥的胳膊飞速攀上弟弟的手,缠住他的肩。 他惨叫着被拉了下去。 陈唐九见状忙要跑过去救人,却被三火死死按住,同时制止了正要往前冲的张无聿一伙。 又是那种刺耳的金属声,藤蔓上彭然炸开根根尖刺,钢针一样刺进弟弟的皮肉。 遭此酷刑,他痛苦哀嚎,浑身抽搐,很快便昏厥过去。 哥哥混沌的目光恢复了一丝清明,缓缓抬头看了看弟弟,再抬,看到了坑边的人影,嘴唇嗫嚅着,流下两行血泪。 在场所有人都被这变故吓破了胆,噤若寒蝉。 陈唐九于心不忍:“三火,底下还有人活着呢,救救他们吧?” “山洞靠树支撑,树靠汲取他们身上的养分活着,不能冒险。” “冒险?”陈唐九说话都变调了,“这能叫冒险吗?那就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吗?” 三火朝坑下看了一眼,冷漠地说:“就算救,他们能活吗?” 陈唐九语塞。 张无聿听得不耐烦,不管不顾往里走:“还就不信了,老子倒要看看,里头还能弄出什么来,来啊!” 吼声很大,层层回声过后,洞穴依旧“嗡嗡”的响,有土渣和小碎石落下来。 陈唐九心头正压着邪火没处发,骂道:“姓张的,你疯了?要死出去死!” 闻言,张无聿又气势汹汹走回到他面前,把汉阳造“哗啦”撸上膛,枪口几乎怼在他鼻子上:“姓陈的,少给我在这猫哭耗子假慈悲!要不是为了你们那什么破棺材,我们能死那么多弟兄?痛快点,赶紧进去给我找,不找着棺材,你以为你还出得去?” 三火按下他的枪口,护在陈唐九前边:“别挑事。” 张无聿总归还是怵他,冷哼着垂下持枪的手:“问,接着怎么走啊?” 三火指向幽深的洞穴深处:“那边。” 三人绕过地上横陈的尸体*,走在最前面,手下们跟得战战兢兢,生怕有什么东西突然跳出来。 忠心的几人紧紧跟着张无聿,剩下的人都萌生了退意,但这时候出去又不敢,也只能随大流,磨磨蹭蹭往前走。 十几人的队伍逐渐分成前后两段,距离越拉越远,就快走出这个洞穴时,后队忽然发出一声惊叫。 走在前面的两个人被从暗处暴起的藤蔓缠上,金属摩擦骨骼的声音过后,灰绿色军服几乎被鲜血染透。 又有几条藤蔓悄无声息爬过来,把两队人隔开,在地上缓慢蠕动,很快把后面那些人给包围了。 “张参谋长,救命啊!” 他们绝望地招呼,却立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张无聿问三火:“能救吗?” 三火摇了下头:“暂时不行,符沂白布的局,要观察一下路数。” “得多长时间?” “不确定。” 张无聿皱了皱眉,忽然拔枪对准了那几个人,二话不说连开十几枪。 那几人倒成一片,下一刻,藤蔓像是闻到了鲜血的饿狼,扑上去把他们团团包裹住。 惨叫声在巨大的山洞中回荡片刻,慢慢消失。 陈唐九怒吼:“张无聿,你还是人吗?” 张无聿冷笑:“这种时候,不顾好自己,还想指望别人?” “是你带他们进来的!” “那又怎样?不是多给点抚恤就行?再说,你又救不了他们,活着也是遭罪!” 张无聿满不在乎地吹了吹枪口,带起一股硝石味,晃着身子继续往前去。 陈唐九恨得牙根痒痒,却被三火牵住,他的手掌感受到他传来的冰凉。 七上八下的心忽然就舒坦起来了。 前方通道变得狭窄,像个葫芦,葫芦口居然有光照进来。 “到了!在那呢!”张无聿从窄小的口子挤出去,惊喜地吹了声口哨,“哎哟喂,难怪我姐夫拼了命也要找到这口棺材,瞧瞧,金丝楠木的!就算卖钱也值不少,更别说里头陪葬的宝贝!” 三火蹙眉盯着那棺材,目光失焦,像是陷入了回忆。 金丝楠木棺悬在半空,青铜铁链末端的铁钩挂在四方悬耳上,棺木正面刻着道门往生咒。 陈唐九一看,心说跟三火先前描述的一模一样,一准儿就是它! 这处山洞跟方才的山洞差不多一般高,不同的是,这边的洞壁像刀削过,平整光滑,上头嵌着无数大大小小的夜明珠,比晴天还耀眼。 有人叫着“发大财了”,就要去抠。 三火回过神,罕见地见了怒容:“别乱动!不要命了!” 张无聿拍掉那人的手,一脚把他踹开,浑身每个毛孔都叫嚣着不耐烦。 养尊处优惯了的人,冷不丁被扔到五行山下,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那种压抑感能把人内心里的焦躁无限放大,现在的张无聿就像个炮仗,总想找地方炸上一炮。 他斜着眼,提防地说:“钟先生,拿棺材走人吧?” 三火淡淡说:“你知道这些夜明珠是干什么的?” “管它干什么的,最后统统带走,我姐夫三五年军饷不就有了?” “这些都是符沂白的,你不怕吗?” “哈,我姐夫说符沂白都快不行了,钟先生,你是让他吓破胆了吗?” 三火把视线挪开,多看他一眼都觉得浪费心神。 陈唐九凑上前:“三火,棺材怎么弄下来啊?” 他看看周围:“还有,怎么弄出去?” 刚刚那个小口子,过人都费劲,那么大一口棺,这山洞里准有其他通道。 三火巡视一圈,没言语,张无聿却耐不住了,嚷嚷着“先放下来再说”,就指挥手下顺着腕子粗细的铁链往上爬。 棺材正下方是个三丈见方的水潭,平静的水面像面镜子,倒映着铁链、棺材和夜明珠,就连棺材底部雕刻的花纹都看得清清楚楚。 铁链被摇得哗哗作响,棺材却纹丝不动。 张无聿喷了句“废物”,找了根没人的铁链窜上去,一身腱子肉没白长,还挺灵巧。 陈唐九左看右看,总觉着哪里不对,歪头小声问:“三火……” 余光瞥见三火好像勾了下嘴角,转头看他,却见他冷冰冰的表情跟平时没两样。 三火侧目跟他对视:“怎么了?” 这么一打岔,给忘了。 陈唐九看到张无聿已经爬到了棺材边,摇了摇头:“古怪,却说不上来。” 三火扬起眉:“不错,能看出古怪来了。” 陈唐九一愣,失声:“这地儿还真有问题?” 三火不置可否。 张无聿亲自上阵也是白费,铁钩就像是焊死在棺材上,任凭怎么拉扯拖拽,就是纹丝不动。 他骂了句脏话,扶着棺材问三火:“怎么弄啊?” 见三火盯着水面上的棺材倒影,不知在琢磨什么,他撇撇嘴,直接从丈余高的铁链上跳下。 下方的水十分清澈,看起来不到脚踝深,倒影之下,能看见水底平整的褐色石板。 可他一脚踏上去,却踩了个空,“噗通”一声,整个人直接没顶了。 陈唐九一愣:“哎?” 几个大头兵瞬间炸了锅,招呼着“参谋长”,又不敢跳,一个个慢吞吞顺着铁链滑下来。 三火偏了偏头,抱胸看戏。 水面突然滚起巨大泡泡,像煮开的一锅沸水,张无聿的脑袋猛地从水底钻出来,带起的水花变成是渗人的淡粉色。 那是血被稀释后的颜色。 “救我,救我——啊啊啊——” 第58章 他双手伸出水面乱挥乱抓,一个黑乎乎的东西被他甩到了岸上,陈唐九过去一看,是条满口尖牙的鱼。 食人鱼啊?! 陈唐九登时就明白了张无聿身上发生了什么,后背直冒凉气。 他看了眼三火,见他无动于衷,只用睥睨的眼神看着在水里扑腾的张无聿,不由得吞了吞口水。 是自己想的那样吗?不是吧? 很快,三火主动解答了他心里的疑问。 “给过他很多次机会,可惜,他的言行我看不上眼,那就当是替闵瑾砚报仇吧。”三火盯着水潭边忙乱的那群人,“怎么?你心疼他?” “……” 心疼他?是有多闲?他死了才开心! 让陈唐九介意的是,三火明知道前面是陷阱还由着张无聿往里跳,这又让他觉得,自己压根没看透他这个人。 一群人干围着,根本不敢去拉,张无聿伸出水面的那条胳膊上,密密麻麻挤满了食人鱼,军服虽厚实,但食人鱼牙口好,有些地方已经被咬穿了。 张无聿疼得面目狰狞,浮浮沉沉地在水里瞎扑腾,陈唐九有些于心不忍,用胳膊肘碰了碰三火,唯唯诺诺地说:“三火,要不……” 三火侧头,一眼看穿:“他不该死吗?” 陈唐九咬了下唇,用力点头:“该!他死了,闵老板就解脱了!” 而后话锋一转:“但是,三火,咱们不是张无聿啊,不能就这么眼睁睁……” 三火呵斥着打断道:“没出息的样子!难怪混到今天这地步!” 恨铁不成钢。 第49章 明朝,应天府。 街道两侧店铺林立,酒肆里吆喝声此起彼伏,茶馆飘出龙井的清香。 沿街食摊热气蒸腾,蟹黄汤包香气飘出好远。 小摊边,不少人围聚掷骰□□,铜钱叮当声中,挑担的货郎叫卖着“糖人”,从热闹中穿行而过。 陈宁烛站在街市当中,周围的繁华看不过来。 钟燊看着他嘴巴微张的样子,好心情地弯起眼睛。 陈宁烛第一次走出雨夜镇,一路上见识增进了不少,可到了这应天府方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 “师父,应天府真大。” “不大怎么能做京师?” “哈,说的也是,师父大老远过来,是要找谁?” “一位挚交。” “师父的好友?”陈宁烛这才发现,自己好像从没了解过他的事。 “嗯,上个月他来信,说是三年之期已到,若我出山,先到应天府与他一聚。”钟燊温和地笑,“正好带你见见,他是咒门掌门符流天,我的义兄,论辈分,你该叫他一声师伯。” 陈宁烛眼睛亮了:“原来师父外头还有亲戚呢!那你还总说自己孑然一身?” “是义兄抬爱罢了。”钟燊勾着好看的唇,“宁烛,你我将来才是同气连枝,我生性不喜张扬,你言而有信,今后可要将师父的傀门发扬光大。” 二十出头的青年,尚未完全褪去少年气,被人一激,端的是意气风发。 他举起三根手指:“师父放心,我陈宁烛指天发誓……” 周围路人纷纷侧目,钟燊脸一红,拍掉他的手:“别胡乱发誓!” 陈宁烛笑了,眸光灿若星辰。 他喜欢看钟燊腼腆的样子,可这种时候太稀罕了,除了最开始救雨夜镇被全镇人当神仙膜拜那次,相处三年下来,至多不超过三次。 那时,陈宁烛站出来拜师,除了守护镇子的决心,另外也是被本能驱驰。 他想时时刻刻看着这个人,守着这个人,哪怕只是师徒,也没关系。 当时满心悲怆未来得及细想,只想留住他,后来真成了师徒,那种情愫也只能永远深埋心底。 望着走在前方的稳重纤细的背影,陈宁烛轻轻咬住嘴唇,垂下眼帘,敛去眼底的落寞。 咒门符家占了应天府繁华地段很大的一片地方,门前有题字的牌楼,势力可见一斑。 符流天是位年富力强的中年人,两道斜飞向上的眉毛,目光炯炯有神。 见到钟燊,他像是见到了亲人,大开大合地抱住他不放。 陈宁烛听到钟燊被拍得胸腔都在震动,赶忙开口解围:“师父,这位就是师伯吗?” 符流天这才注意到他,打量他片刻:“贤弟,这是把徒弟也带出来了?” 钟燊微笑颔首:“带他出来见见世面,宁烛,这位是符师伯。” 陈宁烛抱拳,恭恭敬敬一弯腰:“符师伯好!” 符流天朗声大笑:“好,好好好,陈宁烛,真是一表人才,不愧是贤弟看中的接班人!” “兄长谬赞了。”钟燊跟在他身后,移步往屋里走,“兄长说有事相商,是什么事?” 符流天拿起仆人端来的湿手巾给两人各递了一块,让他们先擦脸。 “贤弟啊,前年,我派咒门弟子去东海寻仙,前两个月终于带回消息,说仙人找到了!” “真的?” “是,可他们却说自己不是什么仙人,只是隐居在岛上的岛民。” 钟燊有些失望,但想着应该还有下文,就等着他继续说。 符流天不负他所望:“手下说,那些人会巫术,虽说不是仙人,却有长生之法。” “长生之法?” “为兄想即刻去东海一趟求得此法,贤弟可愿同往?” 钟燊蹙了蹙眉,不太想去,他寻仙的目的并不在此。 但符流天这两个月一直在等他,若是扫他的兴,心里实在过意不去,于是便点了头。 - 无数夜明珠在头顶熠熠生辉。 张无聿被救上来时发出猪叫,后来精疲力竭,叫也叫不出声,就那么张着眼,半扇猪肉似的任人摆弄。 脸上手上胳膊上全是细小的口子,束在皮靴里的裤腿散开一条,那条腿被啃得面目全非,深的地方能看见白森森的骨头。 见他这样,当兵的心里都没了谱,有个领头的小心翼翼问三火:“钟先生,咱快点抬参谋长出去吧,得赶紧找地方医治啊!” 三火朝葫芦口偏头:“路就在那,原路回去就好。” 看出三火一派淡然,压根没走的意思,那人直咽唾沫。 开什么玩笑?隔壁山洞有吃人藤蔓,从那过去必死无疑吧! “那,那还是等二位一块儿,万一有用得着的地方,咱们兄弟几个也能出个力!” “留下也可以,不要动任何东西,否则下场就是这样。”三火斜睨了一眼张无聿。 一伙人忙着给张无聿包扎伤口,三火站在潭边仔细打量整个洞穴,眉头越蹙越紧。 陈唐九跟在他身旁,也有模有样地学他,可却什么都没看出来。 “三火,你看什么呢?” “找出去的办法。” “找着了吗?” “找着了。” “!” 陈唐九松了口气,仰起头看棺材,棺材被好几条交叉的铁链拴着,像是被五花大绑的犯人,雷打不动,又犯了愁。 “咱们怎么把它带出去啊?” “进得来,就出得去。” “那是那是!”陈唐九一叠声地答应着,提出怀疑,“但这山洞就一个入口……” 三火盯紧水下。 方才被破坏的水面恢复平静,连那些食人鱼都不知藏哪去了,山洞里的夜明珠倒影忽明忽暗。 陈唐九忽然福至心灵:“哦,珠子!” 哪有人这么镶珠子的? 而且三火一再强调不许动夜明珠,肯定有说法! 三火终于拿正眼瞧他:“细说。” 陈唐九支支吾吾:“不是有那种,叫什么……奇门遁甲么?” 三火慢慢挪开眼睛,一脸隐晦的嫌弃,搞得他一肚子气。 就不该嘴欠! “说奇门遁甲也不全错,咒门小小的障眼法而已。” “我就说吧!” 其实,陈唐九愈发好奇了。 障眼法,在哪儿呢?这个水潭吗?刚才张无聿是真真切切掉下去了啊! “那些倒映的夜明珠在水下的位置就是阵眼,需要同时碰触。” “同时?”陈唐九看着水下几十个光点,“我们就这么点儿人,怎么可能?再说,底下还有食人鱼呢!” “没错,食人鱼。” 啥? 陈唐九愣了一下,恍然大悟。 “食人鱼也不能保证一起碰到阵眼吧?它们乱游一气……”想到这是玄门的事,陈唐九没那么气壮了,小心地问,“咒门能控制鱼?” “你忘了御兽门吗?” “!”陈唐九猛地想起在蓬莱的遭遇,大惊失色,“他们两家真的合起伙来了?” 三火发出一声不太明显的冷哼:“那又如何?” 陈唐九瞬间就感觉:稳了,根本难不倒他。 三火也不拖沓,提着长衫一角蹲下,修长的食指轻轻点在水面上。 第59章 刹那间,无数道涟漪以他指尖为中心,四面八方扩散开去,像是有看不见的丝线被拉扯着探进水底。 陈唐九感觉这气息莫名的熟悉,脑袋一蒙,一下子就想起来了,那天在洋货铺,三火也是这样用食指点住圣母像的额头,逼出了血雾。 当时自己两眼一抹黑,现在却能感受到不寻常的气息,说明,进步了? 想到这儿,陈唐九喜上眉梢,觉着这样继续下去,自己早晚能成真正的傀术大师,像三火一样。 清澈的水下出现了密密麻麻的食人鱼,跟刚才不同,它们的游动变得有规律,首尾相衔码成一条长龙,银色鳞片在水下泛着微光,看起来还挺赏心悦目。 这是中级傀术! 陈唐九认出来了,这应该跟在谢家班控制张无聿是同一种术法,所谓的“以万物为偶”。 原来三火可以同时控制这么多活物?这也太强了吧! 那不是能随随便便干掉吴大帅的步兵旅? 牛啊牛啊! 陈唐九还在天马行空,三火五指成钩,向上的掌心隐隐有淡青灵气腾起。 手微微往上一抬,鱼群“哗”地散开,游去各自的位置。 一切就绪后,周围突然一暗,等再亮起时,那水潭不见了,鱼也不见了,棺材下方是一个大坑,大坑正中有个突出地面的石柱,上头镶着绞盘。 骚乱中,三火上前随手一转,那仿佛千斤重的绞盘发出巨响,荡开回声。 金丝楠木棺被稳稳放在石柱顶端,三火又转动几下,石柱下沉,一直跟坑底齐平。 洞内终于恢复宁静,众人议论纷纷。 “水潭里的水呢?” “不对吧,坑里是干的,哪能干这么快啊!” “神了,可参谋长就是被鱼给咬伤的,你看,坑边那还有鱼尸呢!” 三火自然懒得给他们解惑,顺着坑边雕凿的台阶下去,抬手轻轻抚摸那棺材。 指尖缓缓划过棺材上的纹路,碰到有灰尘的地方,掏出随身的帕子爱惜地擦拭,陈唐九竟然在他的目光中看出了从未有过的惆怅,忽然就有点心疼了。 辛苦找了这么久,也算对得起他钟家的列祖列宗,可能更多的是难过吧? 他朝上头围着的一圈脑袋招呼:“一个个就那么愣着吗?赶紧下来帮忙啊!” 众人这才从懵懂中醒来,抬着张无聿匆匆下去。 坑底有光亮,能看到洞外的青山绿树,还能听见此起彼伏的□□叫,肯定是出口。 他们恨不能多长两条腿快点跑出去,也不敢再惦记墙上的夜明珠了。 这要命的鬼地方,以后谁爱来谁来吧! 陈唐九推了推三火:“三火,先让他们抬出去再弄吧?” “嗯。”三火刚要撤手,忽地浑身一顿,眼眸里溢出凛凛冷光。 陈唐九被他迫得后退了一步:“怎,怎么了?” 三火像是忍着极大的愤怒,好半天才重归平静。 “抬出去吧!” 第50章 东北那头捷报不断,保定城的百姓心气儿也都比以往高。 人就是这样,只要是不落在自个儿头上,战事总能成为街头巷尾的最高话题。 前夜,保定城大雾,天才亮,就有一队穿着军服的进城。 有早起赶集的看见,那队人骑着马,穿着脏兮兮的军服,蒙蒙雾气中安安静静抬着口棺,阴兵过境似的进了城,往大帅府的方向去了。 这一来一回十多天,陈唐九早学会了骑马。 但也不好,回来的时候三火不带他了,他心里也说不上是失落还是什么。 “三火,真把棺材给吴大帅?” 以三火的本事,身边这几个散兵游勇根本奈何不了他,怎么就乖乖把自己的宝贝让给别人呢? 在路上他问了好些遍,主要是不甘心,可三火心情看似很不好,一直也没回答过。 肯定是棺材出了问题,因为他找到棺材后,态度明显不对头! 不是这口棺?还是,里面少东西了? 不能吧?不是还没打开过么?怎么知道的呢? 陈唐九一通胡猜。 大帅府的人分两拨,一边儿在天上,一边儿在地下。 吴大帅喜不自胜,围着棺材直转圈,想让人打开,却被三火拦下,说时机不到不可坏了大事,这才作罢。 他请三火内堂叙话,陈唐九却没去,因为他看到了闵老板。 闵瑾砚远远站着,双手抄在一起,略微不安地看着担架上半死不活的张无聿。 陈唐九凑过去冲他挤眉弄眼。 “闵老板,伤好了?” “好差不多了,小九,谢了!” “跟我客气什么!伯父呢?” “在后院呢!” “待会儿我去拜见他!” “哎,你有心了!” 俩人客套着,闵瑾砚的眼神却时不时往张无聿身上飘,陈唐九急着邀功,凑他耳边说:“别说兄弟没替你报仇啊!” 闵瑾砚一愣,而后惊愕地看着他:“这么说,他这是……” 陈唐九做了个嘘声的手势,憋出一脸的坏笑,默认了。 “我的无聿呀——” 得了消息,吴夫人从后院急匆匆跑出来,呼天抢地地扑倒在张无聿身边,用力摇他,可哪摇得醒。 从山中出来,找了最近的县城给张无聿包扎来着,头几天还清醒,每天都在拿手下撒气,独独害怕三火和陈唐九,昨个儿半夜忽然开始发烧,人彻底混过去了。 他半张脸被纱布贴着,一条胳膊和一条腿被纱布缠着,身上小伤口多得让人头皮发麻,想处置都没法处置。 吴夫人可心疼坏了,一会儿骂张无聿是个倒霉鬼丧门星,一会儿骂吴大帅贪得无厌害了自己弟弟,那股不讲理的泼辣劲儿倒是跟张无聿如出一辙。 恰好,军医也到了,两名丫鬟趁机把她拉起来,哄着她回屋里等。 张无聿被往屋里抬的时候,正好路过他们身边,闵瑾砚终于看到他的正脸,下意识就抓住了陈唐九的胳膊,抓的紧紧的。 陈唐九以为他害怕,拍拍他手背:“没事儿,他右腿废了,脸也毁了,以后肯定夹着尾巴做人,不用再怕他了!” 他还以为闵老板能高兴,没想到他听了这话,恍惚了一下,目光跟着担架一直进了屋。 陈唐九觉得,他的魂儿也被那扇门给关在屋子里了。 “闵老板?”他给他招魂。 “啊,哦!”闵瑾砚回神,勉强笑了笑,“我爹一直惦记你呢,去后院给他报个平安?” “走!”陈唐九想起什么似的,把自己浑身上下摸了一遍,“哎呀,我这趟回来的急,也没给伯父带点土产!” “带什么带呀!小九,你跟三火是我们家的恩人,可别再说这见外的话了!” 陈唐九一阵傻笑。 跟他想的差不多,碍于合作关系,吴大帅把闵老板养的不错,气色红润,丝毫看不出病态,上个月浮荡在眉宇间的忧愁似乎也消失了,又变回了他们那个温润斯文的闵老板。 这可挺好的! 三火就没他那么乐观。 他心里明镜似的,吴大帅留闵瑾砚在府里,明着说是弥补张无聿的过错,对闵家全权负责,其实,真正的目的是留下人质。 他乖乖带着棺材回来,却不是因为在乎闵瑾砚这个人质。 吴大帅很有耐性,等他不紧不慢喝完一盏茶才发问。 “方才钟先生说时机不到,是指?” “跟我预先知道的情况稍有差池,还差一样东西,找来才能开棺。” “差什么?” “一颗能还魂的珠子。” 吴大帅没料到,他居然这么痛快就说了。 听这名字确实很玄学,他不疑有他,好奇地问:“棺材里有什么?” 三火抬眼,默了默:“尸体。” 他没错过吴大帅眼底快速掠过的贪婪,又说:“除了尸体什么都没有,没有冥珠不可开棺,否则长生之事再无可能。” 吴大帅呵呵笑着:“孰轻孰重我还拎得清!” 三火点了下头:“我去寻珠子这段时间,你要守好棺材。” 是命令的口吻,吴大帅心里不痛快,却还是点了点头:“我派重兵把守!” “重兵没用,除了咒门符沂白,还有其他玄门中人也在觊觎长生,我离开时会请人助你,但也不可掉以轻心。” “知道了。” 事情就这样简单敲定,三火没忘记闵瑾砚:“如今棺材在你手里,可以让闵家父子离开了。” 吴大帅略微有些尴尬:“腿长在他们身上,也没绑着,不是想走就走?” 三火点头起身:“那告辞。” 没料到他说走就走,吴大帅连忙跟着起来:“我设宴款待,吃个饭再走吧!” 三火微微欠身,一言不发出门了。 婉拒。 - 上品楼,柳缇做东。 第60章 一是给三火和陈唐九接风,二是恭喜闵瑾砚有惊无险度过一难,三是庆他自己高升。 苏行这个吃瓜捞的咋呼的比谁都欢,笑的比谁都开心。 他跟柳缇不同,柳缇还能借着公干蹭进大帅府去看闵瑾砚,他这都大半个月没见着人了,急的像瘸了腿的松鼠,望着树顶的果子上蹿下跳,全靠柳署长给他带二手消息。 “你看,我就说姓寒的不能蒙人,他那人看着还挺靠谱的!这不,闵老板的厄运终于过去啦!否极泰来,否极泰来啊!” 三火正往嘴里塞豌豆黄,闻言抬头看他:“你最近见到寒星鸠了?” “没呀!”苏行没心没肺的,把自己眼前那碟芸豆糕也推给他,“我前两天无聊去了一回,他没在昱玄客栈,哦,道长伯伯在呢!” 三火知道榆木道人在等寒星鸠,并不意外,倒是陈唐九气得敲桌子:“我说先前没见他,原来躲鬼市去了!” 那个老混球就是个蒙事儿的! 说给三火采阴补阳,结果把他陈唐九给搭进去了,他这属于畏罪潜逃。 陈唐九撸胳膊挽袖子:“我要去找他算账!” 三火说:“那就今晚。” 陈唐九想问你也跟他有仇?但识相闭嘴,生怕把俩人那晚的一夜春风给不小心兜出来。 今天柳署长给上了几道大菜,陈唐九吃的十二分饱,就是那道奶汤鲫鱼一动没动。 在山洞里伤了,再也不想吃鱼了。 柳署长给他夹的那筷子,被他不动声色转移给三火,收获一枚白眼。 柳缇好奇:“小九,给大帅办什么差去了?” 就算是好哥们儿,陈唐九也不能跟他说实话,棺材可是傀门内部机密。 他敷衍道:“去寻宝了,没找到,这不,折了好些当兵的,张无聿那老小子也伤了。” 柳缇感叹:“大帅脾气是变好了哈!” 陈唐九停止咀嚼,鼓着腮:“怎么讲?” “这要在以前,张无聿受了那么重的伤,你们这俩向导肯定背黑锅!” “……” 陈唐九顿时就觉得自己这小谎撒的不够契合实际。 闵瑾砚偷偷瞄他,默然不语,而苏行看出闵瑾砚古怪,也悟到了什么,亮晶晶的眼睛挨个打量,生怕四人之间的狐狗情谊被世俗所动摇。 柳缇却没多想,自顾自感叹:“吴大帅最近胜仗打的多,据说东北那边儿快撑不住了,上赶着想和谈呢!” “不能吧?东北张大帅兵强马壮的,怎么这么快就败了?” 柳缇往前凑了凑,郑重地环视一圈,压低声音:“据说啊,是符沂白搞的鬼!那个老王八羔子,生孩子没□□儿的!” 可能是想起他给闵瑾砚下咒的事,他忍不住骂了一句。 陈唐九好奇:“他?到底怎么搞的?” 符沂白都伤成那样了,还能搞鬼? 柳缇说:“听说,是弄了个什么阵法,一大片山啊,十几天乌云压顶不见日头,百姓庄稼都完了!” 陈唐九陪着他骂:“确实是个王八蛋!” “说起来有阵子没看见他了。”柳缇搓着下巴上的胡茬,“但他余威还在,也难怪吴大帅稀罕他,人家能让吴大帅打赢啊!听说东北军里闹了瘟疫,药不够用,死了不少人,都是那个阵法咒的,咱几个悄么声的说说罢了,他缺了大德了真是!” “瘟疫?”闵瑾砚“腾”地站起来。 闲扯皮被打断,众人一起看他,就连三火都抬起了眼睛。 他们同时想起来,闵老板的大哥就在东北,给张大帅当副官的。 柳缇假模假式地掌自己的嘴:“哎哟,瞧我这个嘴上没把门的!没那么严重,我瞎说的!那么远的事儿,我哪能知道呢!” 挨着闵瑾砚的苏行拉他的衣裳:“闵大哥肯定没事,他是副官呢!军中就算再少药,还能少了他的?” 闵瑾砚顺从地坐下。 好友们你一句我一句地安慰,他担心扫大伙儿的兴,勉强挤出笑来,陈唐九看着难受,暗中捅了捅三火的腰。 三火往旁边一扭,灵敏躲开,瞪他。 陈唐九挤眉弄眼,意思是:管管啊?怎么弄啊? 三火慢吞吞把目光挪到闵瑾砚身上,凝视着他脸上的不安,最终垂下眼帘,什么也没说。 看他这样,陈唐九似乎预感到什么,盯着他鸦羽般微微下斜的睫毛,心也跟着慢慢沉下去。 这断头劫运咒,后劲儿还没过吗? 第51章 酒席散后,陈唐九让苏行陪闵瑾砚回家。 苏行拍着胸脯打包票,说不但会给闵老板送回家,回头还得带几个镖师过去帮着拾掇屋子。 虽然苏行是个娇少爷,但正经事上绝对靠谱,陈唐九特别放心。 他去鬼市是要找榆木道人算账,三火却是为别的。 不用问也知道,是为棺材。 这次俩人忘了带面具,一进石头胡同,三教九流全都侧目过来,怪渗人的。 三火出众的容貌在这种地方像是落入黑暗旷野的焰火,炸开一片炫目色彩。 陈唐九莫名高兴,甚至觉得光荣。 三火从内到外都是个清冷自持的人,恐怕这世上,就只有自己见过他屈从于欲望时的另一面。 那时,他额头上沁着汗,眼睛半睁半合,尽管极力隐忍,还是难免有细微的呻吟从喉间溢出来。 清润又温柔,比谢老板的嗓子还动听,现在回想起来,仍然让陈唐九怦然心动。 他吞了吞口水,莫名的燥热涌遍全身,赶紧抓住衣襟扇了扇。 回到保定城后还没着家,衣服也没换,这么一扇,就闻到一股汗味。 他默默想,还好三火鼻子不好使…… 不是,好不好使的,他有什么可嫌弃的啊!自己为什么要在乎他啊? 陈唐九又跟自己置了半天气。 等见到远处影影绰绰的三盏白色风灯,他忽然想起来闵瑾砚的事,自打进了鬼市一直是紧张压抑的状态,都忘了问了。 “三火,闵老板的断头劫运咒真解了吗?” “解了。” “那闵家大哥……没事吗?” “没了。” “哦,那还好……”陈唐九反应过来,他说的不是“没事”,而是“没了”,“没了?人出事了?” “嗯。” “你怎*么知道的?” “就是知道。” 陈唐九满腔抑郁,一把拉住他的胳膊质问:“你把神降门吹的那么神,那我问你,既然断头咒解了,为什么闵老板还那么倒霉?” 可一出口,就觉得有些伤人。 施咒的不是三火,解咒的也不是三火,他最多就是帮着搭桥牵线,自己多少有点迁怒于他的意思。 不过没事,三火指定不能受这气,一准儿骂回来,让他骂痛快就是了。 出乎意料的,三火没骂他,而是定定地看了他半晌,点了下头:“怪我。” 清凉的满月照在头顶,陈唐九看到他眼中的光芒暗淡了一下。 “三火,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想说我不是怪你,但这话说了等同于“啪啪”打脸,于是藏了一半儿。 三火漠然摇了摇头,端着胳膊推开昱玄客栈的大门。 客栈里还是老样子,好像几百年都不会变。 客栈主人叶昱玄和榆木道人面对面,正趴在桌上鼓捣着一张羊皮卷。 看到推门的三火,叶昱玄像是倒吸了一口冷气,捏着的大长针一不留神扎在手上。 他顾不上疼,慌慌张张站起来,朝三火微笑:“你来了!” 陈唐九觉得他笑的很假,人极不稳重,跟头回见面时判若两人。 三火走近,瞥见泛黄的羊皮卷上沾着几滴血,稍稍扬眉:“我来的不是时候?” 叶昱玄捏着手指上被扎出的洞,讪笑:“哪能,随时欢迎!” 这回,陈唐九相当确定,这位昱玄客栈的主人,很惧三火。 为什么? 陈唐九心里冒着酸水,余光却瞥见榆木道人正打算贴着墙边开溜,大长腿两步就追上去,把人给按了。 “跑什么?” “谁跑了?没跑啊!” 榆木道人布满褶子的脸扭曲变形,明显硬憋笑。 陈唐九恼羞成怒:“你几个意思!” 榆木道人举起双手:“哎?你别碰我啊!什么几个意思?那天晚上我啥也没听见!” 陈唐九气得扭住他的胳膊:“你这是什么也没听见吗?” 要是真没听见,能这么问吗? 想押着他去跟三火澄清那天真不是自己的错,结果却看到三火和叶昱玄一前一后上楼了。 “哎?” 他撒开榆木道人,想要跟上去,结果被他一把拉住胳膊。 “让你上去了吗?跟屁虫似的!” “!” 陈唐九怒瞪他。 “人家上去谈事,你上去干吗?” 第61章 “以我和三火的关系,有什么事是我不能听的?” “你和他的关系?”榆木道人浑浊的眼珠转了转,旋即表情变得暧昧,“你别是自作多情吧?对于玄门中人来说,双修可太平常了,你还当真了?” 陈唐九刚才所说的“关系”,是说跟三火是师兄弟,亲师兄弟! 结果这榆木疙瘩一副“只有你当真”的讥诮嘴脸,把他给刺痛了。 倒不是因为三火没拿他当回事,而是在联想到三火可能跟别人双修过,一口气倒不过来,浑身针扎似的难受。 如果硬要说的话,应该有过很多吧?不然他怎么那么熟练…… 偏偏,老道还添油加醋:“他年纪轻轻术法就出类拔萃,你猜他怎么练的?” 陈唐九:“……” 那他到底练过几个啊?原来那么多人都…… 陈唐九越想越不安,最后对榆木道人吼了句:“都怨你!” “怨我?怨我啥?”榆木道人被他吼的发蒙。 而正在二楼转角与叶昱玄说话的三火从上头望下来,眼神淡淡扫过他的脸。 叶昱玄好不容易找到那间房的钥匙,把门给打开,两个人就走进了黑洞洞的房间。 陈唐九仰头看着他们,等那扇门彻底合上,心里忽然翻江倒海的。 到底有什么是自己不能听的?在大帅府也是,这又来! 榆木道人凑上来,奇怪地问:“你看啥呢?” 陈唐九不愿暴露情绪,反问:“你们俩刚才干什么呢?神神秘秘的!” 桌上铺着长长的羊皮卷,方才,叶昱玄占一头,榆木道人占一头,俩人手里都拿着长针,像在举行什么神秘仪式。 榆木道人没藏着掖着,主动带他去看。 “受潮了,拿出来晾晾,有破的地方补一补,虽然啥没用,但也是祖辈传下来的,还是珍惜点好!” “传下来的?你的祖辈还是他的祖辈?” “哎呀,不是这么分的!这上头记着玄门修行基本心法的心得,早些时候各门各派都有,现在哪还用得上这个,若是玄门中人连心法都不会,早被淘汰了!” 说完,他才想起来,旁边就有个对术法一窍不通的、早该被淘汰、却苟活到现在的家伙。 “哎?我说陈掌门,真别说,给你用正合适!” “哼,稀罕!” 陈唐九傲娇地把下巴歪到一边,撇着嘴背着手,迈着四方步踱到一边去了。 明着是欣赏布幔上的花纹,却用尽吃奶的劲儿把眼珠子往羊皮卷上瞟,差点抽筋。 心法啊…… 真有用吗? 不能被这臭老道拿捏,等回头先问问三火! - 回家路上,陈唐九的好奇心快把他撑爆了。 他问三火跟叶昱玄聊什么聊那么久,三火轻飘飘一句“与你无关”,就把他给打发了。 “既然跟我没关系,还带我来干什么?拿我解闷呢?” “你自己说的要找榆木道长。” “……” 是,但还不如不找,白惹一肚子气。 陈唐九偷偷瞟他,看到月光下一张绝美的侧脸,额头饱满,山根高挺,皮肤瓷白光洁,眼尾抹开狭长的阴影。 单看外貌就让人心甘情愿拜倒在他裤腿下,难怪是香饽饽呢! 陈唐九心头泛酸,又觉得,自己这近水楼台的,要是不把这月亮给捞到手,那也太无能了。 到家时天都快亮了,他强撑起不停往下耷拉的眼皮,敲了三火的房门。 跟他猜的一样,三火盘膝坐在床上,换了套月亮白的衣裤,那是专门睡觉时候穿的,料子服帖柔软,闵老板特意送的。 “不睡觉到处跑什么?” “嘿嘿,来看你睡了没。”陈唐九没皮没脸地蹭在他身边坐下,“三火,你这些天累了吧?” 三火打量他,似乎看出他没安好心:“我怎么会累?” 纸片子是不会累,但关心的诚意得表现出来,不然近水楼台就会变成猴子捞月。 “我给你捏捏!” 陈唐九谄媚地把手搭上他肩膀,却被拍开,于是一扭身,把后背朝他:“那你给我捏捏!我肩膀疼!” 理直气壮。 三火没好气问:“还哪疼?” 陈唐九说:“腰,嗯,腿也疼,还有屁股,屁股也疼!” 也不知想起什么,三火蓦地翘起嘴角,当真抬起手,纤细灵巧的手指落在他宽阔紧绷的肩胛骨上,不轻不重地按压下去。 陈唐九感觉被他按到了麻筋儿,骤然一僵,没忍住倒抽了一口气,接下来,舒服的感觉从他手指碰到的地方开始,潮水一样漫延至全身。 强撑着的眼皮愈发沉重,喉咙不由自主发出满足的咕哝声,他化身为那只被摸爽了的大橘,恨不得朝他打滚儿亮肚皮。 微微垂下头,原本挺直的脊背不由自主地放松下去。 今晚似乎格外闷热,几缕汗湿的黑发贴在他饱满的额角,随着手指的移动而微微颤动。 “三火……”他不想按了,因为他发觉,自己体内的燥热在慢慢往下汇聚,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这里疼?”三火的声音仿佛流淌的溪水,清润动听,指尖沿着他脊柱两侧的肌□□壑又向下滑了一寸。 他在关心自己?他对自己这么有耐性,那不是快成了吗? 陈唐九一激动,把什么都忘了,索性抓鼻子上脸耍起赖,顺着他的手劲儿趴下:“嗯,疼,昨晚落枕了,带着整个后背都疼。” 他哼唧着,干脆把脸埋进铺着柔软蚕丝被的床褥里,侧过头,露出一小片英俊的侧脸轮廓,用一只眼睛的余光偷偷往上瞥。 三火依旧保持着耐性,垂眸将目光落在他后颈,抿起唇,眼底流转起微弱的幽光。 第52章 昏暗烛火微微摇曳,陈唐九的脖颈显出一层薄薄的汗毛,三火的指尖掠过时,能感受到他筋脉的轻微搏动。 他不自觉将力度放得轻缓。 陈唐九舒服得直哼哼,但还记得想问的事。 “三火,今天老道说,羊皮卷上有心法,你说练那玩意儿对我有帮助吗?” “想练就练。” “为什么我们家没有羊皮卷?我从小到大都没见过,肯定是没传下来!” “嗯。” “那我还能练会吗?你们是不是都从很小就开始练功了?” “什么时候都不迟。” “哦……” 问了等于没问。 他闭上了嘴,不想破坏难得的和谐。 隔着薄薄的衣料,三火的指腹不停擦过他背部敏感的凹陷和僵硬的凸起,每一次微妙的触碰,都能让他的呼吸骤然一窒,随即又化作更绵长、更放松的叹息。 他趴着的姿势越来越慵懒,紧绷的腰线逐渐放松,半个身子安心沉进柔软的褥子里,裤管向上缩回去一小截,露出线条紧实的小腿肚和分明的踝骨。 三火的手顿了顿,目光在他裸露的肌肤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 他从后面拍他的肩膀:“差不多行了,别没完!” 却发现手底下的身体彻底松弛下来,呼吸也变得深沉。 竟然睡着了。 他的手就那么悬在他后颈上方,指尖距离温热的肌肤不过毫厘,清亮的眼神审视着他的侧脸,慢慢变得古怪又复杂。 这性子……跟自己哪有半点像了? - 可能是这趟南下身子骨乏的厉害,陈唐九一觉睡过了午。 睁眼时还有点恍惚,不知道哪儿别扭,抱着被翻身琢磨半天,才猛地坐起来。 这是三火的房间! 昨晚自己在这睡着了,三火也没喊,这是不是代表,自己在三火心里,是比其他双修过的人地位高出那么一点点? 这个念头一出来,他的嘴角差点咧到耳根,直接光着脚跳下床。 “三火,三火——” 屋子里没有,院子里也没有。 他有点失望,听到他叫唤的秤砣跑过来:“少爷,三火一早就走了!” “走了?又上哪了?”陈唐九一下就紧张起来。 昨晚就觉得三火有点怪,原来憋着闹这出呢! 秤砣“嘻嘻”地笑:“少爷,瞧你紧张的,三火走的时候让告诉你,他跟道长出趟远门,少则十天半月,多则三五个月。” 陈唐九登时抓心挠肝的。 十天半月还好说,三五个月也太长了吧? 不就是去找复活老祖宗的东西吗?为什么不带自己一起啊! 秤砣宽慰他:“少爷,你担心什么啊?三火和道长本事都那么大,俩人捆一起块儿能捅破天去,不能有事儿!” 陈唐九倒是不担心有什么事,但秤砣把他点醒了。 对呀,有什么能难倒这俩活神仙啊!应该很快就能达成目的回来! 他想的太好了。 一个月时间溜过去,两个人一点消息都没有。 第62章 起初他还能耐得住,这几天心里愈发没着落,天天往鬼市跑,有时候干脆赖在叶昱玄那不走,变着法儿打探那天他到底跟三火聊了什么。 可叶昱玄嘴巴严实得很,他什么也没打探出来。 今天天一黑,陈唐九又钻鬼市。 头几天苏行还总陪着来,后来觉着没意思,陈唐九一找他,不是头疼就是腰疼,全是借口。 鬼市老油条了,加上认识了地头蛇,他现在什么都不在乎,走在路上大摇大摆。 他直奔昱玄客栈,门都不敲就往里闯,叶昱玄正趴桌子上睡觉,被吓得一激灵,却连头也没抬,把脸歪到另一边继续睡。 陈唐九就纳了闷了。 他过去敲敲桌子,抬起他的下巴数落:“怎么的?没看见我?老板不如到楼上睡吧?来了这么多趟,就没见一个正儿八经的客人,你这客栈开的什么劲?” 他说这话就是故意的。 在河间那次,三火曾经说过,神降门喜静不喜动,不可能开门做生意,这客栈八成只是个幌子,是立在保定城的一个据点。 叶昱玄被迫仰起脑袋,撑开惺忪的眼皮,生无可恋:“你怎么又来啦?” “寒星鸠什么时候回来?” “我哪知道!” “榆木老道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 “钟三火什么时候回来?” “哎呀,你烦不烦!每次都来这套!” 叶昱玄拍开他的手,把桌上凉透的茶水喝光,彻底清醒:“我说陈唐九,你别老惦记楼上行不行?那就不是你能去的地方!” 陈唐九嘴硬:“谁说要去了,我是让你去!” “去就去!”叶昱玄“腾”地站起来,就往楼上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你要想留宿,就还睡那儿!” 他手指的方向是厨房门边的一个小杂货间,是闵瑾砚之前拾掇出来的,留宿那三个月,他就窝在那儿。 里头有床,有柜,有小天窗透风,勉强能凑合住人。 等叶昱玄翻出钥匙打开一间黑漆漆的屋子,进去把门反锁,陈唐九用力翻了个白眼。 什么玩意儿啊!神神叨叨的,谁稀罕! 余光不小心瞥见桌上的羊皮卷。 羊皮卷摊开了一小块,好像是叶昱玄看了一半,忘在这了。 陈唐九又朝楼上看了一眼,慢慢拉开椅子,把羊皮卷拉到自己面前。 跟榆木道人说的一样,羊皮卷上头记得是心法,陈唐九这个压根不会调动体内灵力的人如获至宝。 他冲着蜡烛,对着看上面的图案和小字,看不懂的地方就反复看。 不知不觉,天亮了。 叶昱玄的房门缓缓打开,他没料到陈唐九起这么早,一愣。 到二楼栏杆边往下一看,登时笑了,也没招呼他。 一整夜,陈唐九才看了羊皮卷上的一小截,脖子都硬了。 他稍稍一活动,余光突然瞥见二楼站着个人,吓得一激灵,被发现作弊的举子似的,下意识就把羊皮卷用胳膊压住。 叶昱玄隔空说道:“我说陈掌门,你想看就拿去看,没必要点灯熬油的。” 陈唐九老脸一红,直起身子:“我就是睡不着,随便看看!这东西有什么可看的!” 叶昱玄噙着笑揶揄他:“那你到底用不用啊?不用就帮我卷上,我收起来了。” 陈唐九眼睛扫过刚才没研究明白的那幅图,心里痒痒,一咬牙豁出脸去:“看!” “拿去看就是了。”叶昱玄快步下楼,走向厨房,“吃啥?喝粥还是吃饼?” 陈唐九郁闷:“就不能饼和粥一起吃吗?” 叶昱玄停下步子,回头:“那你得交饭伙钱啊!” 陈唐九紧急改口:“喝粥吧!” 真抠门!相比之下,他家掌门寒星鸠大方多了! 厨房里米粥的香气溢出来,陈唐九吸了吸鼻子,饥饿感跟着就上来了。 寄人篱下,手脚当然得勤快点,他到后厨去帮忙端饭,见叶昱玄熬的是两掺的米粥,粥里还滚着两颗白白胖胖的鸡蛋。 他赶紧拍马屁:“叶掌柜真懂得体恤人啊!” 叶昱玄嗤笑:“陈掌门还差两颗蛋吗?” 陈唐九把托盘放到桌上,羊皮卷小心折好,推到一旁,怕弄脏了。 叶昱玄往粥里舀了半勺砂糖,问陈唐九:“要么?” 陈唐九摆摆手。 两人对着喝粥,陈唐九眼珠子乱转,挖空心思地想留在客栈的借口。 叶昱玄搅和着热粥,问:“看了一宿,成果如何?” 陈唐九一喜:有了! “有好些地方不清不楚的,看不明白,叶掌柜给我指点指点?” “行!” 叶昱玄答应的很痛快,陈唐九就有点懊恼。 早知道这样,早点问他好了,原来不是所有玄门都藏私的! 出于感动,陈唐九抢着洗碗,还破天荒主动拿起抹布。 叶昱玄倚在门口盯着他忙活,笑而不语。 他发现,自己的眼神看向哪儿,陈唐九就把那处打扫得干干净净,他站在门边整整一上午,整个厨房被擦得锃明瓦亮。 心中不免感叹:陈掌门不愧是从鱼龙混杂的保定城里混出来的人物,眼力见儿果然不是一般人能比。 “陈掌门,别忙了,出来喝口茶,歇歇!”叶昱玄打开羊皮卷,推到他面前,“从头看吧,我给你一点点讲。” - 苏行找了陈唐九两天,两天都没在家,管家陈岸说,少爷上鬼市了。 他本来不想往鬼市跑,但实在是好奇他在鬼市干什么不出去,就在第三天晚上,戴了张青面獠牙的鬼面具,扎进石头胡同。 他进门就看到陈唐九跟叶昱玄坐在桌边聊天,叶昱玄一见他,像是老鼠见了猫,转身就溜上楼了。 他瞪了那头一眼,不满地嚷嚷:“小九,你跑这来怎么不叫我!” 陈唐九心想我每次叫你你都找借口,现在又来倒打一耙。 但他心情好,几乎是迫不及待冲到苏行面前,拉着他坐下:“快快快,苏少爷,看我这三天长的能耐!” “什么能耐?” “我在叶掌柜这儿练心法呢,你瞧!” 他从口袋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摊开,撕出一个头大身子小的小人儿形状,搁在桌上。 苏行瞪大眼睛。 那小纸人儿竟然摇摇晃晃站起来,朝他鞠了一躬。 又因为头太大,一头栽下桌子。 “哈哈哈哈哈哈哈——”苏行爆发出一阵狂笑,“小九,你行不行啊,三天了,就练出个这?” 陈唐九恼羞成怒,挥拳给他来了个隔空打牛:“你懂个屁!” 苏行假装被打中,捂着胸口做吐血状,嘴上还不饶人:“跟人三火学学啊,首先你弄出那玩意儿得像个人是不?” “他练多少年,我练多少年?” “哎呀行啦,练那干啥?”苏行拉他的胳膊,“跟我走吧,玩去!” “上哪玩?” “这不是上秋了吗?我想去城外的宅子小住几天,闵老板都答应了,柳署长也说中途能抽空过去一趟,就差你了,咱走着?” 这要是往常,陈唐九巴不得随他出去蹭吃蹭喝,可如今他傀术初成,想趁热打铁勤加练习,加上三火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这时候外出的话总觉得不踏实。 “我不去了吧,你俩多玩几天,要是三火回来了,我看能不能带他一块儿去找你们。” “哦——又是为了三火!”苏行眼睛跟语气拉的一样长,“小九儿,你俩是真在一块儿了吧?” 陈唐九跳起来:“别瞎说!我俩就是师兄弟的关系!他过阵子就要回山西去了!” “去山西你也可以跟去啊,再说,他怎么就不能留在保定?”苏行暧昧地挤到他身边,“咱们这么铁,不能透露点?” “真没有,我的苏少爷!这五更半夜的,你要是没事儿干就快点儿回家去吧!”陈唐九连推带搡地把人轰出去。 门都关上半天了,还能听见苏少爷的大傻笑回荡在巷子里。 一回身,就看到叶昱玄在二层,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 那一瞬间,陈唐九感觉自己被看穿了所有心事。 第53章 陈唐九脚趾抠地。 如果神降门的想知道,这世上就没什么事能瞒得住他们吧? 他清了清嗓子,掩饰尴尬:“咳咳,叶掌柜,我回家去换身衣裳,明晚再来叨扰!” 叶昱玄微笑着点头,一副高深模样:“行啊,请便!” 陈唐九打开门就出去了,想追上苏行一块儿走,可才转出巷子,就被人拦下了。 对方一人一狗,都披着带兜帽的斗篷,遮遮掩掩,不是善茬。 不认识。 陈唐九头疼,第一次是咒门,这次又是谁? 那人拍拍狗头,大狗就乖乖坐下,吐出老长的大舌头,不停哈气。 第63章 尽管嘴筒子往上被兜帽遮着,还是能看出耳朵很大竖得很直,是条品种优良、相当健硕的狗。 跑不过,根本跑不过。 陈唐九抄着袖,冷眼盯视对方:“有事?” 那人说:“陈掌门是吧?找你问点事。” 陈唐九嘴角一歪:得,猜中了! 他“嗯”了一声,故意做出轻慢表情,等对方发问。 “你们从天桂山里弄出来的棺材,放哪了?” 陈唐九眉头一跳。 咒门的? 不对…… 他看向那条狗,在他看过去的一瞬间,狗的呼吸顿了顿,明显比一般狗有灵性得多。 一个名字闯进他脑海:御兽门。 之前把自己追得那么惨,今天总算见到正主儿了。 他不答反问:“在蓬莱东海头的树林,也是你找我麻烦?” “是。”那人愣了一下,报出自己名号,“御兽门,沈晟。” 陈唐九露出嫌弃表情:“那你觉得我还能告诉你棺材在哪儿吗?再说,那是我们傀门的东西,你怎么还理直气壮的?贱不贱呐?” “你们傀门?”沈晟冷笑着把兜帽掀开,脸上横贯鼻骨的爪痕在这一笑之下显得十分狰狞,“真想不到,姓陈的居然会上赶着舔钟家,你不怕哪天姓钟的宰了你吗?” “放屁!我们傀门的不相帮,难道帮你吗?”陈唐九破口大骂,心里却忽然涌上不安。 什么意思? “相帮?”沈晟哈哈大笑,“当年陈宁烛背叛钟燊时曾扬言,他不在乎师徒反目,他趁钟燊受伤把他魂魄打散,放入聚魂瓶炼制七七四十九天,又制成了活偶,这事放在谁身上都是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你当姓钟的达到目的后,能轻饶了你这陈家后人?” 陈唐九的脑子“轰”的一下,再往后,只能看到沈晟的两片嘴唇张张合合,却听不见他在聒噪什么。 抽生魂,制活偶,谓之离魂…… 他脑海里不停重复着这句口诀,根本停不下来。 三火先前还不相信,原来他在幻境中看到的的确确是真实发生过的事,师祖真被祖宗给抽了生魂,居然还给制成了傀儡? 太逆天了!太残忍了! 陈唐九想佯装淡定,慌乱的眼神还是把他给出卖了。 沈晟变的很得意,又像是松了口气,继续挑拨:“钟燊死后,陈宁烛陈掌门才是傀门正统,那钟三火想找棺材复活钟燊,不是为了报仇?钟燊活过来那天,必让你陈家绝后!” 陈唐九皱眉,突然爆喝:“放你的狗屁!他钟三火想杀我的话有一万次机会,还用复活师祖?我祖宗陈宁烛也不可能做那样的事!他一直供着师祖的牌位,叮嘱后人必须按时祭拜,牌位现在就在我家!” “做给外人看的罢了,陈宁烛最是道貌岸然,四百年前谁不知道?” 陈唐九的嘴唇颤抖了半天,突然大吼:“那又怎样?” 沈晟一愣。 “就算真像你说的,也是我陈家对不住师祖,那我更该弥补过错,给他当面磕头谢罪!” “你……”沈晟一脸的不敢置信。 “滚吧!莫说我不知道棺材在哪,就算知道也不可能告诉你!” 沈晟皱了皱眉,拉了下狗链,那狼狗慢慢站起来,后腿紧绷,蓄势待发。 陈唐九攥紧拳头,冷冷扫了他一眼,不急不慢迈开步子,从他们身旁走过。 沈晟犹豫了几次,终究还是没动。 现在的陈唐九只是个连棋子都算不上的摆设,根本不值得出手,况且,这里是鬼市,神降门的地盘,叶昱玄就在前方不到一里远的地方。 他们与世无争,不代表可以容别人在眼皮子底下乱来。 出鬼市时,陈唐九的小腿还在微微发抖。 有点害怕不假,更多的是无力。 他也像是被抽了魂,懵懵懂懂地贴着墙根儿往家的方向走。 刚才沈晟的话他往心里去了,愈发打心眼儿里看不上自己的祖宗陈宁烛。 都说无风不起浪,甭管所述细节如何,所有人都知道陈宁烛不是个好东西,是个大叛徒,他这个后辈实在颜面无光。 难怪,三火对闵老板照顾有加,对苏行宠溺温和,甚至对秤砣都宽容爱护,独独对他陈唐九,就连在春宵一刻时都感觉不到他有半分体恤和温情。 好了,全明白了,难怪三火从不给好脸色,原来心里一直藏着恨呢! 还近水楼台捞月亮呢,捞个屁! - 自打从天桂山回来,张无聿的身子骨一直不行。 被食人鱼咬出来的伤口总也长不好,三天两头感染发高烧,气得吴大帅赌咒发愿,下次见面一定崩了符沂白。 昨天上午掉了几个雨点儿,风也凉,张无聿下午又卧床了,胡话不断。 除了伤痛折磨,张无聿还整天魂不守舍神经兮兮,一有动静就会大喊闵瑾砚的名字惊醒。 军医说,这是癔症,心病还需心药医。 吴夫人心疼弟弟,亲自去了闵家。 她跟闵家父子哭诉这些天张无聿遭的罪,试图博取同情。 雍容华贵的吴夫人抹着眼泪:“闵先生,我知道我们无聿对不住你,是我教导无方,他让我惯坏了,但我也听说了,这次的事主要怪符沂白,你能不能看在他对你一番真心,去救救他?” 闵老爹气得把拐棍摔出去老远:“真心?你们家的真心值几个钱?我们家瑾砚一辈子都毁了,你们还想怎样?别太得寸进尺!” 吴夫人一句辩解的话都说不出。 闵瑾砚看看胸口不断起伏的老爹,又看看哭的快背气的吴夫人,顿了顿:“爹,要不,我去看看吧?” 闵老爹不敢置信地看了他一眼:“瑾砚,你糊涂了!” 闵瑾砚贴在老爹身边耳语:“爹,儿子没糊涂,可张参谋长要是出了事……咱们以后还得在保定城里做生意呢!” “你!”闵老爹气得要打他,“没骨气的东西,给我滚出去,去了就别回来!” 闵瑾砚咬住嘴唇,憋了满眼的泪,到了外头才敢抬袖子擦。 奉军军营闹瘟疫,他大哥生死不知,怕老爹着急上火,这事不敢跟他明说,就只能任由他误会自己。 张无聿是个混球,死一万次都不多,但闵瑾砚考虑,去大帅府说不定能有机会打探一下大哥那边的情况,而且就张无聿现在的德行,还能翻起什么风浪不成? 就这样,闵瑾砚坐上了吴大帅的四轮汽车,在轰鸣声中开到了大帅府。 跳下汽车,就见不远处走来个人,闵瑾砚半悬着的心一下子就落地了:“三火?” 三火还穿着那件金枫染秋,远远朝他仰了下头:“你怎么还在这?” “我……来探望张参谋长。”闵瑾砚尴尬地转移话题,“听小九说你出远门了?这是刚回来?” “嗯。”三火面无表情瞥了他一眼,再没说什么,径直走进大门。 闵瑾砚担心三火生气,他处处为自己撑腰,可自己却上赶着登门来探望张无聿。 他有点后悔今天的决定,但事已至此,只好耷拉着肩膀跟吴夫人去后院。 经过回廊时,看到三火跟吴大帅在堂屋里面对面喝茶。 可能是谈的投机,三火面色不像平时那么冷峻,让闵瑾砚好奇,三火到底跟吴大帅做的什么大买卖,连小九都蒙在鼓里。 但也大约能猜到,八成跟傀门和三火要找的棺材有关。 一进张无聿的院子,就听见正屋一阵鬼哭狼嚎。 “好疼啊,我不想死,救救我!” “瑾砚我对不住你,我一定一辈子对你好!你别走,别走啊!” “我把全部积蓄都给你,咱把锦绣布行赎回来,我保准让人给你恢复原样,给我个机会吧!你回来吧!” 吴夫人看向闵瑾砚,看得他有点脸红。 恼怒地走进屋子,想要骂他,却见他满头大汗像是魇住了,张牙舞爪地胡乱挥手,好几个人都按不住。 闵瑾砚愣住。 吴夫人无奈:“闵先生,他这么多天一直这样,所以我才敢对你保证他是真心的,无聿不懂事,在恶人的影响下做错了事,希望你能原谅他,我当姐姐的,替他给你赔不是!” 说罢,她双手搭在腰间,给闵瑾砚正儿八经地鞠了个躬。 闵瑾砚连忙扶起她,说了几句客套话,心里却很不是滋味:“吴夫人,不好这样。” 说也奇怪,闵瑾砚一开口,在梦里发疯的张无聿居然安静了。 吴夫人松了口气,以身体不舒服为由回去休息,仆人们也纷纷退出去,躲瘟神似的,刚才还闹哄哄的屋子转眼就安静下来。 闵瑾砚盯着病榻上的张无聿出神。 他浮肿的脸上累累伤疤,黑眼袋高高鼓着,都快没人样了。 鬼使神差的,闵瑾砚微微抬手,食指指尖在他结痂的伤疤上轻轻碰了一下。 第64章 蓦地,他打了个机灵,赶紧用另一只手握住那根食指,弄不清自己为什么这么做。 他还是心软了,半晌,叹着气把手巾浸湿,坐到床边的凳子上给张无聿擦了把脸。 凉冰冰的手巾刚一贴上张无聿的额头,他猛地瞪开眼皮,用布满血丝的眼睛恶狠狠盯着眼前的人影。 等看清是闵瑾砚后,他愣*了一下,目光一点点柔和,搭在他手腕子上的手却抓得更紧。 “瑾砚!你别走!原谅我一回!” 闵瑾砚赶忙往后抽手,居然没抽出来,他回光返照似的,把他拉得死紧。 某些不好的回忆瞬间涌上来:“张无聿,你先放开我!” 张无聿反倒一侧身,改用双手抓他。 闵瑾砚慌了神,站起来往后拽,而张无聿就像一条被鱼钩挂上岸的鱼,半个身子悬空在床边。 闵瑾砚不敢再拽了,人都这样了,他担心他摔下床,再把他给摔死。 大概是好不容易逮到了人,张无聿怎么都不肯放弃,就算闵瑾砚把他推回到床上,他还是不撒手。 “张无聿,你先放开我,我不走!” “你唬我,你每次都说不走,我一闭眼你就走了!” 明显病的分不清真假了。 僵持之际,门外突然传来一声爆喝:“张无聿,你个王八蛋!” 闵瑾砚一回头:“小九?” 第54章 刚才三火一到,吴大帅就派人去接陈唐九,说是晚间一块儿给设宴接风。 陈唐九跟三火久别重逢,本来挺高兴,一到这儿就听说闵老板也来了,还去了张参谋长的院子,心里边不踏实就赶紧来找他,没想到正撞上这一出。 他冲向床边,“啪”地给了张无聿一耳光,破口大骂:“爷爷的,真是不长记性,都要死了还不老实,一肚子坏水的货!” 这一巴掌用了十二分力,眼见张无聿被打出两道鼻血,眼神都涣散了,手还紧紧拉着自己不放,闵瑾砚赶紧把身子挤在两人之间:“小九,不是你想的那样,他还糊涂着呢,你别上手啊!” 陈唐九偏头看了看张无聿,皱眉:“你怎么又上这来了?你这是干什么呢?怎么还伺候上他了?他们又逼你干什么了?” “没有没有!”好友一连串不善的质问,闵瑾砚尴尬地澄清,“是我主动要来探望他的,不为别的,小九,其实我……” 他凑在他耳边:“是想找机会能问问我大哥的现况。” 陈唐九恍然大悟:“哦——那一会儿开饭,我们问问吴大帅!” “开饭?” “嗯,三火回来了,晚上有接风宴,一起!” “我就……”闵瑾砚看了眼被张无聿紧紧抓着的腕子,上头被他卡出了一圈浅浅的红色印子,“我就不去了,人家也没请我,你帮我打听也一样。” 陈唐九一想,也是,毕竟是吴大帅做东,自己随便带人过去忒没礼貌。 “那行!”他还是不放心,“你也别跟这儿呆着了,赶紧回家,晚点我去你家找你!” 闵瑾砚点点头:“要是太晚的话,明天再来也行!” 陈唐九摆摆手:“那你放心,不能太晚!” 事实证明,闵瑾砚的担心一点儿也不多余。 三火破天荒地很有耐心,跟吴大帅你来我往地聊到了深夜,而且,喝的是酒。 吴大帅震惊于他千杯不醉的酒量,陈唐九却比谁都清楚内情。 破纸片子,喝什么喝! 大帅府的黑铁壳子汽车把他们送回家,陈唐九琢磨着:可惜了嗷,这么风光的时刻,周围邻居一个瞧见的都没有。 “喵——” 大橘从墙头探出头,动了动尖耳朵,朝三火叫了一声,声音亲昵到近乎黏腻。 陈唐九嫌弃:“啧!” 自己喂它们的时候,小没良心的爱答不理,三火一回来,又在那发嗲! 他觉得这世道真是不公平。 方才有外人在不方便,大门一关,陈唐九立刻打开话匣子。 “三火,你怎么走也不说一声?这趟上哪去了?” “去了西南,黔贵一带的山里。” “啊?那么远?去干什么了?” “找样东西。” “找着了吗?” “嗯。” “找的什么呀?” 三火停下脚步,眼底倒映出冰凉月华:“你烦不烦?” 陈唐九一噎,默默跟在他身后,眼看他要进屋了,质问:“为什么不告诉我?这有什么可瞒的?” 委屈的喊声在夜里回荡,引得墙外几条野狗一阵“汪汪汪”的叫。 陈唐九朝那边看了一眼,把人猛地推进屋子,“咣当”关门。 他什么体面都顾不得了,步步紧逼:“三火,你故意疏远我,自从上次我冤枉了你,你装都不装了!” 漆黑的房间里,三火似乎顿了顿,转身去点亮烛台。 橘黄的光慢慢亮起,陈唐九看到他的眉目依旧淡然一片。 那就是默认了? 他顿感喉咙夹住块碳,堵得慌,理智彻底崩塌,一股脑把这阵子心里的忐忑全倒了出来。 “钟三火,从你来到保定,我陈唐九哪里对不住你了?” “咱们也算是同门,也曾经一起出生入死过,现在棺材找到了,复活师祖的关键却要背着我,是怕我偷师吗?我告诉你,我不稀罕!” “是不是因为我家老祖宗陈宁烛当年做的那些事?因为他抽了师祖的生魂,把他变成了活傀儡,所以你恨我们陈家,也恨我,对不对?!” 他这话一出,三火瞳孔猛地一缩,慑人目光海啸一样向他扑来。 见到陈唐九满脸愠色,声音微微发着抖,看样是真走心了,他又勉强缓了缓态度,良久才开口:“不要人云亦云,陈宁烛不像他们传的那般不堪。” 停了停,又强调:“你记住了。” 陈唐九红着眼眶嗫嚅了一下:“那你们钟家……对师祖仙逝,是怎么说的?” 三火没回答他这个问题,语气依旧淡淡的,好像说的是件很无聊的事:“我要做的事关乎傀门的未来,但并非你想的那样。” 陈唐九急火攻心:“我也是傀门一份子,为什么我不能知道?” 三火看着他,慢慢眨了下眼:“你是傀门独苗,过你的安生日子,将傀门安稳传下去才是你该做的,不要平白冒险。” 陈唐九一愣。 原来是为这个?真的吗? 他不放心,寻思三火别是在随便打发自己。 “我还哪有安生日子?御兽门的人堵着我要棺材,还牵了匹大狼狗呢!” “他们来了?那你怎么说的?” “我说我不知道,我本来就不知道。” 三火点点头:“这不是很好?放心吧,我尽快解决。” 陈唐九彻底无奈了。 在他身上耗,还不如去贿赂榆木道人试试。 “三火,当年师祖钟燊到底怎么死的?” “我知道的不比你多。” “既然什么都不知道,那你凭什么替陈宁烛说好话?” “……困了,我要睡了。” 他还用睡觉? 陈唐九见他明摆着不愿意搭理自己,抿了抿唇:“三火,我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你能如实回答吗?” 三火点头:“你问。” “你觉得我们的关系……”看到三火的眉毛慢慢竖起来,他仍坚持说完,“你觉得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三火语气淡淡的,甚至没多看他一眼,“也不可能有特别的关系。” “为什么?那晚我们明明……” 三火盯着他的眼睛,缓缓绽开一朵明艳的笑:“因为,你不配。” - 陈岸才开始扫地,就听到陈唐九房里居然有起床洗漱的动静,十分意外。 少爷不睡四个时辰往上是不会醒的,明明过了三更天才回来,这是怎么了? 其实陈唐九压根没睡。 他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的房间,耳边回荡着三火的那句“你不配”,就那么盯着天花板,直挺挺躺了一夜。 不配,不配,不配…… 直到现在,脑子里灌满了这俩字,搞得他头昏脑涨。 他洗了把脸,出门后,意外发现三火竟然没像上次一样悄悄离开。 这让他浑身不对劲,感觉这家里待不下去一点儿。 他都那么说了,自己要是不跟他翻脸,那算自己脾气好! 陈唐九,你有点骨气!翻脸就翻脸,决裂就决裂,他们钟家的破事他们自己管去吧! 爷不伺候了! 想到这里,他脊背往起挺了挺,迈着方步往外走。 “少爷,您这一大早的去哪儿啊?早饭都得了,吃口再去?” “不吃了,去闵老板那儿望望!” 心烦归心烦,昨天可答应了闵老板帮他打听他大哥,虽然什么也没打听出来,但也得给人回个信儿。 第65章 可闵瑾砚居然没在家。 闵老爹说他昨晚没敢回家,捎信回来说去长风镖局过夜。 陈唐九看他面色不善,小心地打听:“伯父,怎么的了?他惹您生气了啊?” 闵老爹挥挥手:“不争气的东西,我就当没他那个儿子。” 然后,絮絮叨叨地数落闵瑾砚不自爱,没骨气,非要去大帅府探望那个混账张无聿。 陈唐九被冲得莫名其妙,转念又一想,大概是闵老板怕老爹着急,没跟他说奉军里头闹瘟疫的事。 他替闵瑾砚说了几句好话,就急急忙忙去了长风镖局,结果又扑了空。 一名眼熟的镖师说,小少爷大前天就跟柳总长一块儿去郊外宅子小住去了。 陈唐九这才想起来是有这事,那天苏行特意去鬼市找他,被他拒了。 他又问闵老板来过没,镖师说,昨天傍晚来过,听说小少爷去了城外,就跟过去了。 陈唐九心想,都去了,那自己一个人待在城里还有什么意思?再说,三火那样…… 走吧,眼不见为净,正好去散散心。 - 苏家老宅离保定城五里路,不算远,从他家院子就能看见保定城城门楼子的尖顶。 早年间,这边是个村子,也繁华过,现在就只剩零星几户人家,主要是纸扎铺,棺材铺,凿石立碑的,还有打铁铺这些不方便在城里开的买卖。 苏家是祖传几辈子干镖局的,后来才搬进城里,宅子里地方很大,屋多树多,又粗又壮的古树有的得俩人合抱。 前院摆着盆景和假山,后院堆着镖局淘换下来的兵器和车马,久无人居,野草占了大半。 陈唐九来过两回,认得路,见大门没关,就直接进去了。 “啥?三火回来了?” “嗯,昨天回来的。” “那今天他俩能一块儿过来不?” “我听大帅府的警卫说,大帅跟他有事,应该没时间找咱们玩儿。” “哦,那小九也肯定不能来!” “你怎么知道?” “柳总长,你看不出来吗?俩人绑一块儿了!” “哦……哈哈哈!” 那三个正在前院煮茶吃点心闲聊天,没料到正主儿突然就出现在眼前,衣服皱巴巴的,头发也没好好梳。 平常陈唐九很注重外表,他现在这样子就让三个人有点不习惯。 这是让霜打了? 第55章 看陈唐九脸色不好,苏行以为他听到他们背后议论,生气了,赶忙小跑过去:“哎呀小九,你咋来了?我们三缺一,早上柳署长……呸呸,是柳总长了,我这破嘴老也改不过来!他刚还说,今天绑也要把你绑过来!” “这就不用绑了,小九,早知道你也来,我等你一块儿多好!”闵瑾砚跟着打圆场,转移话题,“昨晚上你们跟大帅聊的还行啊?” 陈唐九点了下头:“还行。” “那你帮我打听北边儿的情况了吗?” “打听了,吴大帅也说不上来,看样这几天没消息传回来。” “哦……” 闵瑾砚看起来有点失望。 苏行连忙安慰:“没事的!大哥吉人天相,吴大帅这边厉害,张大帅也不弱啊,哪能随便讨到便宜,再说,当兵的也是混饭吃,哪能下死手呢,一定没事的!” 闵瑾砚失笑:“就你会说话!” 苏行见不高兴的事翻篇了,赶紧拉陈唐九坐下,给他加了个茶碗。 陈唐九下意识看了眼连招呼也没打的柳缇,总觉得哪不对劲儿,又说不上来。 有阵子没见,他眼窝发灰,原本圆滚滚的脸颊有些凹陷,想必是升职后公务繁忙,人憔悴了这么多。 “稀罕了柳爷,怎么这么闲?” “城里也没大事,再说那不是还有副手嘛,也不能总可着我一个人霍霍!” 他一开口,陈唐九就是一愣,总感觉他人是在半空飘着的,有点重影儿。 哎? 陈唐九用力眨了眨眼,又不重影儿了,心想自己可能是眼花。 闵瑾砚给他倒了杯茶:“三火怎么没一起来?” 陈唐九支吾着:“他……那个,有事。” “哦。” “他以后也不能跟咱们一路胡混了,人家办完手里的事就得回山西去。” 苏行正捧着翡翠麻将盒子从屋里出来,闻言嚷嚷开了:“不是,他一个人回山西?上回你不是说要跟他一起回去一趟吗?” 陈唐九摆手:“不去了还是,怪远的!” 就算他想去,也得人家欢迎才行吧?不然去喝风? 三位好友都了解他,明摆着,他这是在给自己找台阶,都面面相觑。 知道内情的苏行和闵瑾砚更是纳闷:俩人之前还好好的,怎么越走越远了呢? 闵瑾砚刚要开口问,苏行冲他用力挤眼。 意思是:小九心里头不痛快,咱就别哪壶不开提哪壶了,先陪他玩两天,等他宽宽心再说。 毯子铺到石桌上,四方阵开摆,他们玩了一大天,直到傍晚,城里的馆子送事先定好的饭菜过来,才暂时停战。 村子里的夕阳最美,往西边看去,炊烟像是蒙眼的纱,将整片天晕成了红的,空气也好,吸进肺里的是一股带着草叶清香的泥土味。 就得要这么接地气儿的田园生活,安逸! 打了一天牌,都累了,苏行说,反正麻将什么时候都能打,不如晚上好好睡一觉,明天去山里掏点猎物,立刻得到众人响应。 陈唐九说喝酒解乏,苏行就去地窖里把他爹珍藏了二十年的白干掏出来。 柳缇大笑:“哟,老宅还有这好东西!” 苏行大方拍开封泥:“来,喝!” 闵瑾砚轻笑:“不怕苏总镖头揍你?” 陈唐九送上四个大海碗:“喝都喝了,揍一顿就揍一顿吧!” 四个人推杯换盏,把六菜一汤扫了个精光,个个满面红光,摇摇晃晃。 陈唐九开心了,搂着苏行的肩膀唱起了戏文,苏行捏起嗓子随着他一起唱。 苏行的舌头都不利索了,用力拍他的背:“小九,九儿啊!快别唱啦!这荒山野岭的,再把狼招来!” 陈唐九嘿嘿傻笑:“要来也是冲你来的啊,你那么好看,细皮嫩肉,闻着香喷喷的……嗝!” 苏行用力挥手赶开酒气,推他:“滚滚滚,臭死了,赶紧睡觉去,甭惹我,咬你嗷!” 陈唐九就往自己常住的那间走,摇摇晃晃,踉踉跄跄,进门时还被门槛绊了一下,差点上演狗吃屎。 在苏行的大笑声中,陈唐九把门“咣当”摔上,手脚并用爬上了床。 外头三个人闹哄了一阵,也都各自回房歇了,陈唐九和衣平躺在床上,扭头看窗外的清冷月色,脸上表情渐渐消失。 一旦安静下来,不好的记忆又开始往脑子里钻,赶都赶不出去。 他懊恼地抓了几把头发,在床上翻过来调过去,头发炸,眼发涩,就是睡不着。 干脆坐起来,双臂撑在身后,仰头吐出一口酒气。 “呼——” 凉风从窗户缝灌进来,他稍稍清醒了点。 酒喝多了难免口渴,他来的仓促,房里没水,就摸索着下地去了厨房。 在路过天井时,听见靠近后院的那间房里传出古怪的喘息,时不时还夹杂着一声舒爽的呻丨吟。 陈唐九孤零零站在院子里,眉头皱紧了。 怎么听着像是柳爷? 这动静儿……干那事呢? 不能吧?这宅子里连个仆人都没有,不就我们四个吗? 四周黑漆漆的,那间房的屋脊在月光下起伏,屋后两棵大柳树的轮廓随风微微晃动,透着丝丝不祥。 屋前不种桑,屋后不种柳,这事早就跟苏少爷家提醒过。 桑树同“丧”谐音,种在屋前,开门见丧,不吉利。 柳树同“留”谐音,种在屋后,寓意不聚财,不留后。 可苏行却不当回事,说:这么多年都是这么过的,也没咋样,家后院还有桃树李树杨树柏树怎么不说?况且这宅子也不住了,管他干啥? 全是他的道理。 陈唐九走向窗户,从窗缝里往里瞅,果真见到床上激战正酣,上头那个人腆着油腻肥肚,不是柳爷还能是谁? 那下边儿的是谁啊? 陈唐九好奇地踮起脚尖儿,皱着眉头仔细一看,顿时三魂儿跑了一魂儿。 惨白皮,红脸蛋,煤块眼,就额前画了稀稀拉拉的几根毛,那不是个纸人吗?! 柳爷这是醉大发了?怎么跟个纸人玩上了? 不是,等等,哪来的纸人啊? 陈唐九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还在蒙圈的时候,柳缇那边完事儿了,伸长脖子喘了天半,对着纸人额头亲了又亲。 陈唐九无语。 这有点过头了吧? 他从窗缝里看见柳缇先拉被子帮纸人盖上,然后也跟着钻进去,凑到那直挺挺的鬼东西耳边,柔声蜜语地说悄悄话。 第66章 方才有柳缇挡着还不觉得,这会儿窗棱的月光直接照在纸人脸上,脸颊上的纸几乎变得半透明,依稀能看到腮边的竹架轮廓,似乎还在一上一下地直呼扇,诡异得不是一点半点。 陈唐九正在打量,下一刻,那纸人漆黑的眼珠居然缓缓转向他,透过窗缝跟他对视。 他立刻退了一步,捂住嘴。 我去,这能对吗? 一摸口袋,才发现今天走的仓促,也没带着乌沉丝。 细一琢磨,柳爷这八成是中了什么邪,难怪今天白天看他就重影,是被什么上身了还是怎么的? 他在院子里站了足足一刻钟,房里彻底没了动静,他又凑过去往里看,发现纸人恢复了原先的样子,直勾勾看着房梁。 看样柳缇暂时没危险,陈唐九决定还是等白天再说。 第二天他是被吵醒的。 天才亮,有人咣咣砸门。 “谁呀一大早的!家里死人啦!” 苏行扭着胯,没好气去开门,结果发现门外站着几个虎背熊腰的汉子,手里都拿着家伙。 他是镖局家的小少爷,从不怕事,叉着腰瞪着眼,也不管人家是来干啥的,先来个下马威:“干什么?有病啊!” 没料到,人家根本没怕他,理直气壮地指着他的鼻子:“把小偷交出来!” 苏行保持着先前的姿势,人却愣住了:“啥?” “昨天半夜,你们家有人从我们纸扎铺子偷了个纸人!” “放屁!”苏行跳脚,“一个纸人还用偷?几个钱的玩意儿啊?再说了,谁稀罕纸人啊,晦气!” “我们看的清清楚楚,他抱着纸人翻进你家院墙了!” 苏行竖起眉毛:“人半夜偷东西,你们当时怎么不追进来?现在过来说这说那的,我看你们是想栽赃讹钱!” “谁不知你家这宅子邪门啊?哪个愿意大半夜进来触霉头?我们在院子外头守了一夜,没见人出去,你要真不亏心,就让我们搜!” “你说搜救搜?有能耐报官去啊!” “姓苏的,你讲不讲理啊?别仗着你爹开镖局就无法无天啊!” “跟我爹有什么关系?你们这就是欺生!” …… 一大早的,两边人就这么吵了起来,苏少爷舌战群雄丝毫不落下风,气得对方跳脚,却不敢真的私闯民宅。 陈唐九被吵醒了,晚上喝多了酒,又没怎么睡,头昏脑涨。 起来缓了半天,听清前面在吵什么,赶忙穿鞋跑向前院。 路过柳缇的房间时,下意识朝紧闭的房门看了一眼。 伶牙俐齿的苏行已经占了上风,闵瑾砚在一旁笑着看热闹,陈唐九趿拉着布鞋跑到苏行身后,拉了拉他的衣襟。 “小九,把你吵醒啦?” 陈唐九灵机一动:“可不是嘛!有什么可吵的,一个破纸人!” 他从口袋里掏出两枚银元,霸气地拍在纸扎铺子的伙计手里:“算了算了,一两块钱的事儿,有什么可吵的!钱给你,赶紧走吧,别打扰我们的兴致!” 苏行瞠目结舌:“小九?” 凭啥呀? 不,不对!铁公鸡不可能随便拔毛,这里头肯定有事儿! 想到这儿,他十分机智地配合:“什么呀?本少爷会差那两块钱?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陈唐九又是替他揉胸又是给他敲背:“这有什么可掰扯的,说不定他们看走眼了,咱们今儿个还得进山玩去,瞎耽误什么工夫呢!” “哼,那就算了!”苏行一歪下巴,用鼻孔看门外几个人,“还不赶紧走?俩银元不够买你个纸人吗?” 够倒是够了,但也不是那么个事啊! 门外带头的那个汉子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银元,还没等说话,大门“咣当”合上了。 等脚步声远了,苏行抱着陈唐九的胳膊:“咋的了?出什么事儿了?是你偷的?” 陈唐九气得敲他脑壳:“我偷什么我偷!” 他侧头往后院望了一眼,压低声音:“那纸人在柳爷房里呢!” “啥?” 陈唐九紧盯着通往后院的月亮门,把昨晚的见闻对苏行和闵瑾砚说了。 苏行皱着眉听完,哈哈大笑:“得了吧小九,我看你是喝多了!人柳爷有谢班主呢,不至于饥渴到跟纸人这样那样的吧?” “你懂不懂啊!他八成是中邪了!刚那几个人不也说么,你家这宅子闹邪!” “……”苏行胳膊上蹦起一片鸡皮疙瘩,哆哆嗦嗦问,“那,小九啊,你不是那个什么,傀门掌门吗?弄它们啊!” “我没带法器,要不,现在回去拿?” “别别别!”苏行抱着他胳膊不撒手,他现在是他的救命稻草,“别走先,先去看看柳总长咋样了,然后咱一起回去!” 他朝闵瑾砚扬了扬眉毛,意思是:咋样? 闵瑾砚吞口水,点头。 三人轻手轻脚去了后院,迎面正赶上柳缇腆着肚子从屋里出来。 陈唐九又看见了重影,晃了晃脑袋,这回肯定不是幻觉,重影还在。 他蓦地想起,自己这几天一直在昱玄客栈偷着练心法,说不定这是精进了! “柳总长,起了?”苏行打着招呼,鬼鬼祟祟往他房里瞄,里面光线很暗,又隔着屏风,看不清有什么。 柳缇打着哈欠:“你们仨起的够早的啊!” 三个人面面相觑。 闵瑾砚:“不是,柳爷,刚才那么大动静,你没听见?” 苏行:“连死猪小九都被吵醒了!” 陈唐九冲过去,从后面勒住苏行的脖子,试探:“柳爷,昨晚睡的挺好?” “挺,挺好的!”柳缇朝屋里看了一眼,嘿嘿笑了两声。 陈唐九假装调侃:“这么高兴?你那屋里有什么啊?” 柳缇脸红了一下:“那什么,昨天夜里,小谢来了,翻墙进来的。” 陈唐九的笑容僵在脸上。 他口中的小谢,是谢班主,谢宿。 第56章 直到苏行掐了陈唐九的胳膊一把,他才回过神,把人放开。 苏行用力剜了他一眼:就说你喝多了眼花! 陈唐九挠挠头,也有点没自信了。 闵瑾砚见状:“谢班主来了?那得打个招呼啊,还没起吗?” 柳缇嘿笑:“昨夜,可能有点累着了,没起呢!” “反正上品楼早点还没送来,等到了再喊他!” “那也行!” 一个时辰后,早点都送来有阵子了,那屋还是没动静,柳缇在院子里喊了几声,里头也没回应。 他讪笑:“他这是怪我呢,我去叫他!” 柳缇胖胖的身子进了黑洞洞的屋子,陈唐九双手交叠在一起,隐隐有些不安。 没多一会儿,见他扶着一个人出来,边走还边埋怨:“大家伙儿都等你呢,怎么这么任性呢?” 陈唐九皱紧了眉头,闵瑾砚后退了两步,苏行捂住了嘴巴,指着那个搭在柳缇身边的纸人,手指肚儿都在哆嗦。 “柳,柳爷……” “怎么了?” “那不是谢班主!你好好看看啊!” “你们傻了?这就是小谢,今天没上妆就不认得了?” “……” 这哪是没上妆啊,这纸人可比唱戏时候的谢班主浓妆艳抹多了! 青天白日的,纸人看起来倒不像昨晚那么诡异,陈唐九往前走了两步,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花香? 他想起自己在宁阳县被花妖附体那次,忽然就有点反胃,心知这十成十是妖邪在作祟,但跟自己那会儿又不一样。 柳爷明显是被蒙了眼,拿个纸人当伉俪,明明是当了回贼,非说是纸人自个儿翻墙进来的。 另外俩人就像被施了定身法,眼睁睁看着柳缇拖拽着纸人去前院,等他走远了,陈唐九提着长褂跨进门槛,那俩人也赶紧跟上。 苏行进门就捂鼻子,怪腔怪调地嚷嚷:“哎哟,什么味儿啊!呛的!” 闵瑾砚也堵鼻子:“花香味,白蜡花!” “怎么闻出来是白蜡花的?” “这不是一闻就闻出来了?” 闵老板是个实在人,陈唐九信他的,问苏行:“家里种白蜡树了吗?” 苏行指指后窗:“那儿呢!” 陈唐九推开那扇窗,一枝缀满了的白色碎花的树枝弹进窗棂,差点抽到陈唐九脸上,同事一抹淡香掠过鼻间。 白蜡花的确很香,但比屋子里还差得远。 “应该就是这树,柳爷的房离它太近了,肯定是冲着了,咱得赶紧想办法!” “小九,你倒是想办法啊!” “我身上没法器……” “等你法器拿回来,柳总长会不会都让妖精给害了啊?” “那……” “您试试呗?上次在鬼市,你不是说你练会了啥?” 被苏行一说,陈唐九也觉得,自己都会初级傀术了,还拿捏不住一个小小花妖?上回三火可是一下子就把它从自己身子里给赶出去了! 第67章 现在不能把柳爷丢在这,太不安全,也只好赶鸭子上架,试上一回! 他伸出指尖,轻轻在那白蜡花上碰了碰,一触即收。 苏行看他像被烫到了似的握着手指,害怕地问:“小九,你咋的了?行不行啊?” 刚刚碰到的刹那,像是被蜜蜂蛰了一下,但并不凶险。 陈唐九心一横:“走,去后院看看!” 他堂堂傀门掌门,不拿乌沉丝还干不了活儿了? 想到之前三火说过,傀术压根不用学,的确,自己在傀术上已经算是初窥门径了。 屋后是个花园,除了陈唐九一贯忌惮的那两颗柳树,还有桃树,杨树,和几棵显眼的白蜡树。 绿叶层叠铺开,花穗如垂下的流苏,轻盈摇曳,每一个花苞上都凝着露水,一粒粒剔透得好似玛瑙豆子,被日光一照,闪出七彩晕光,令人目眩。 陈唐九仰头看了看,对着它试着调用这阵子修习的心法,然后像三火收妖时那样,食指中指并拢,指尖点在树干上。 周围依旧风平浪静。 苏行躲在闵瑾砚身后,只露出个脑袋,见状问:“小九,你开始了吗?” 陈唐九脸红:“……再等等,我酝酿酝酿!” 他闭上双眼,屏息凝神,再次调动体内微薄的灵力,身体里渐渐涌起熟悉的暖流,汇聚在指尖。 “嘭!”细小的花苞同时炸开,金粉簌簌如流沙,那架势,就好像要把他活埋似的。 陈唐九只觉得浑身麻痹,“噗通”倒了下去,与此同时,前院传来柳缇的惨叫。 闵瑾砚和苏行对视一眼,两人眼里都是恐惧。 苏行忙不迭上前扶陈唐九。 闵瑾砚掉头跑去前院,就看到柳缇坐在地上,活生生把那纸人给坐扁了,纸人的竹篾刺出来,正扎进他厚实的屁股。 苏行拍陈唐九的脸:“小九,你醒醒啊!” 闵瑾砚也拍柳缇的脸:“柳总长,你醒醒啊!” 他俩再外行也明白,两个人一起倒下这事儿,不可能是巧合。 “快!赶紧找人帮忙!” “不能留下他们,我赶马车去!” 他们连拖带抬地把两个人塞进马车,一人一边坐在辕座上,甩着鞭子回了保定城。 路上商量,一致觉得这事该去找三火。 马车车厢里,陈唐九闻言垂死梦中惊坐起,哑着嗓子嚎了一声“不要找三火”,就又倒了回去。 其实他心里一直明白着呢,只是浑身像中了麻药,动不了而已。 方才完全是因为“让三火看到自己这德行还不如死了算了”的信念加持,硬是成功抢回了身体的掌控权,虽然只有短短一瞬。 闵瑾砚和苏行对视。 苏行为难:“不找三火?那咋办?” 闵瑾砚想了想:“要不……去鬼市?叶先生好像也很厉害。” 苏行一脸嫌弃:“姓叶的?他?他哪有什么本事啊!” 闵瑾砚点头:“有的。” 他毕竟在鬼市住过,他的话苏行不得不信。 闵瑾砚犹豫着说:“但,白天的话,鬼市能进吗?” 苏行撇嘴:“扯淡,什么狗屁规矩,忽悠外行人还行,咱这都熟门熟路了,还真等三日鬼市开?他俩早嗝屁了!” 陈唐九听了一肚子气,挣扎着转动脚尖,踢了他大腿一下*。 苏行看着他“咯咯咯”的笑:“还挺有精神,看样子一半会儿死不了!” 马车晃晃悠悠进了石头胡同,果然跟苏行料想的一样,这会儿的石头胡同就是个普通胡同,一个人也没有。 他们驾车拐进昱玄客栈的那条小巷,见大门敞开着,叶昱玄正在扫门前那一亩三分地。 听到声音,他直起腰,诧异地用目光迎接他们到了跟前:“怎么这时候来?” 苏行跳下车,他就看到了车里的状况,眉头一皱,赶忙上前查看。 “哪儿碰上的?” 见他一眼看出问题所在,苏行一副“你可真让我刮目相看”的表情,闵瑾砚跟他熟一些,抢着回答:“在城外的宅子,小九说是白蜡树闹邪!” 叶昱玄稍感意外,懒洋洋地说:“他?还可以嘛!” 敞开的大门里,寒星鸠高大伟岸的身影走出来,他身后跟着榆木道人,俩人在里头听到了外头的动静。 苏行瞪大眼睛看着寒星鸠:“哎?你还真回来了?” 寒星鸠目露笑意地回望他:“不然呢?浪迹天涯?” 他直接往马车走去,苏行屁颠颠跟在他身后:“叶昱玄说你回家了,后来又说不知你去哪了,他是个骗子!” 寒星鸠回了下头,看到一个活泼的脑瓜顶,不由得笑道:“苏少爷是在挑拨我们的关系吗?” 苏少爷傲娇:“谁挑拨啦?稀罕!哎哟!” 榆木道人把他挤到一边儿,跟寒星鸠并排站到叶昱玄身边,三人一起查看马车里的两人。 陈唐九瞪着眼睛被围观,脸都红透了,此刻无比羡慕昏迷不醒的柳爷。 寒星鸠对叶昱玄说:“这是煞局,陈掌门试图破局,遭了反噬,连着被做煞的人也受了重创。” 陈唐九:? 怪我咯? 榆木道人怪笑了两声,说了声“我来”,转身回客栈拿了个白瓷碗,里头装了少许的白酒。 他念了句谁也听不懂的咒语,指缝间夹着的黄符纸“嗤”的一下燃起来,在空中晃了晃,等那符纸烧到了根儿,用力在酒里熄灭。 伴随着烧酒的香味,一股青烟腾起,符纸燃的极快,碗底的酒和着纸灰变成了浆糊样。 榆木道人把碗递给眼睛溜圆的苏行:“小孩儿,喂陈掌门喝了!” 苏行不确定地问:“这玩意儿,真能喝吗?” “哎?我说你这小孩儿!”榆木道人佯装生气,“这世上到底有没有你能看上的人?” 苏行接过碗,嘀嘀咕咕:“问问还不行啦?” 他爬上车,溜着边儿挤到陈唐九身边,看他一脸惊恐地看着自己手里的碗,忍不住生出了幸灾乐祸的心思。 这有什么可怀疑的?给小九喝纸灰,这不是挺好吗?哈哈! 他憋着笑,陈唐九却已经把他看透了,心里暗骂着“损友”,却毫无反抗之力地被抬起脑袋,小半碗浆糊一点不剩地灌了下去。 烈酒入喉,一片火辣。 等那一坨软烂胶黏的东西滑入胃袋,陈唐九感觉自己能动了。 不愧是道门掌门人! 陈唐九服气,但只会在心里偷偷夸。 他从车上蹭下来:“老道,还有柳爷呢!赶紧弄他!” 榆木道人上前查看柳缇,不忘揶揄:“陈掌门,没那金刚钻揽什么瓷器活啊你!崴了吧?” 陈唐九被戳中痛处,心里头闷闷的,一声不吭。 寒星鸠拍了下他的肩:“这里交给道长就行,里边儿坐吧!” 陈唐九恹恹地看了他一眼:“寒先生什么时候回来的?” “得了钟……三火的信儿,昨天连夜赶回来的。” “三火的信儿?”陈唐九眨眨眼,“怎么?三火能联系上你?” 寒星鸠笑了笑:“不一定,随缘,缘分到了,天涯海角也能寻到人。” 第57章 陈唐九觉着他的样子像是在遮掩什么,但又说不上来什么。 苏行却显得很高兴,踏着小碎步跟在寒星鸠另一边:“姓寒的,这都好几个月了,你去哪了?是不是真去浪迹天涯啦?” “没有。”寒星鸠侧头看他,“风餐露宿可不好过,苏少爷怎么看着还挺兴奋?” 苏行提起衣摆:“嘿,我早就想出去闯江湖了,就像古代大侠客那样!呔——” 说着,他做了个双手擎剑前刺的动作:“可惜我爹不让!” “那等将来有机会,我带苏少爷出去玩一趟。” “真的?”苏行眼睛都亮了,“看不出来,你人还怪好的嘛!” “怎么?我以前表现的不够好?” “差点意思!” 羊皮卷还放在桌上,摆放的有些随意,像是被丢弃的废物。 陈唐九看了它一眼,沮丧地一屁股坐下,掏出手帕,擦脸上残留的花粉,借机掩饰尴尬。 很快,榆木道人扶着柳缇进来了,吩咐陈唐九:“给你朋友倒杯水。” 陈唐九翻开个茶碗,惊诧:“这就好了?” 柳缇明显还在发昏,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也亏着老道体格好,没被他两百斤的身子压垮。 他不认识榆木道人,睁眼就看到一张皱巴巴的脸,被吓了一大跳,加上自己头重脚轻,还当他是拍花子的老乞丐。 见到陈唐九,他总算是见了亲人:“我说小九,这是怎么回事啊?咱们怎么换地方了?” 陈唐九心里的一颗石头也落了地,上去扶他:“柳爷,昨天的事你都不记得了?” 柳缇摇头。 “昨夜谢班主翻墙去找你来着?” 第68章 “有吗?没有吧?记不住了!” 劫后余生,苏行在一旁“咯咯咯”地傻笑,陈唐九给他说了个大概,当然,半夜窥见的细节肯定不能告诉他,就这,都把他吓出来一身白毛汗。 他对榆木道人和寒星鸠千恩万谢的,知道人都不差钱,就拍胸脯打包票说,今后在保定城遇到什么解不开的事,就来找他。 实际上,他觉得这票人太可怕了,一看就不似小九那种纯良之辈,不想扯上半点关系,就借口要去谢班主那边听戏压惊,跟几位告辞。 闵瑾砚见状也跟他走了,苏行看着也有点不想走,但一想柳缇和闵老板都不会赶车,他不得不跟着充当车夫,各自送人回家。 这趟避暑算是彻底泡汤了。 陈唐九没跟他们走,他还有事想问榆木道人,送走了那哥仨,他又转回了客栈里,见老道正优哉游哉地跟寒星鸠喝茶聊天。 “道长。”他难得给了个正经称呼,“我有点事想跟你打听打听。” 寒星鸠指指后院:“我用回避吗?” “不用,没什么隐秘的。” 都是玄门中人,多一个人,还说不定能多点线索呢! 一番折腾,茶都凉透了。 叶昱玄重新帮他们换了个小茶炉,不知道去后院忙什么了。 榆木道人剔着牙:“陈掌门,叶昱玄说你学会傀术了?怎么这点儿小事都解决不了,你说你是不是辱没先人?” “先人?我正要问你呢!”本来陈唐九还不知道怎么开口才好,没想到老道主动提这茬,“前几天我遇见御兽门的了,那人叫沈晟,说我祖宗陈宁烛取了师祖钟燊的魂儿……” “你不是早知道这事儿了吗?”榆木道人满不在乎地端起茶杯。 “不一样!沈晟说,不但抽了魂儿,还给做成傀儡了,你们听说过这事吗?” 榆木道人正往嘴里送的茶水“噗”地喷了,咳个不停。 陈唐九瞪了他一眼,挪开目光,问寒星鸠:“寒掌门,你们神降门有这类传闻吗?” “没听过。”寒星鸠勾了勾唇,“但我可以帮你请神,你既知道了神降门,肯定也懂以前的老规矩,黄金千两!” 陈唐九张了张嘴,只好把希望重新寄托在老道身上。 榆木道人咳嗽够了,说:“哪能呢,陈宁烛那人虽然急功近利了点,但也不至于丧心病狂到那个地步,哪能把自个儿师父做成玩具呢?那得多恨啊?我觉得其中八成有隐情!” “那就是说,你听说过这事?” 榆木道人一愣,赶忙争辩:“不是,没听过,我就是帮你分析分析!” 陈唐九不是傻子,这榆木疙瘩分明就是在此地无银三百两。 怎么看都觉得,五大玄门之中,起码有四门知道那段旧时过往的真相。 可他们都不约而同瞒着他这个陈宁烛的后人,就连钟氏后人都不肯直说,对自己充满了防备。 陈唐九的目光冷冷在他们身上一扫,又一笑:“哼,行吧,无所谓,本来就是跟我八竿子打不着的事,人生短短四十年,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他慢慢起身,走了。 没等来任何挽留,出门后走的更快了。 等他没了影,榆木道人瘫在椅子上,揉着自己的胃口:“哎哟,真格的,他这一说四十年,我这心里怎么这么难受呢?” “你那地方是心吗?”寒星鸠看了他一眼,“明知道只有四十年,满打满算还剩十七年,何必让他操心这些?” “你这话说的……等下,是那位冷面罗刹本人的意思?” “嗯。” “可他陈唐九不操心谁操心啊?都到这份儿上了!” “他不是亲自上阵了吗?你还想怎地?” “行行行!怪我,我多事!我也是闲的,跟我有一个大子儿的关系似的!”榆木道人举起双臂投降,“我的事你什么时候给办?” “夜里吧,催命似的,你想累死我?” 榆木道人一脸哀怨:“寒大掌门,你自己数数我等你几个月了,再不回来,我们道门这盘黄花菜也要凉了!” …… 陈唐九心情烦闷,不想回家,却又不知道该去哪。 站在正街上,看周围人来来往往,不禁感慨,偌大的保定城,自己居然没有可去的地方! 漫无目的转悠半天,还是回了礼砌巷。 有啥的?没准三火不在家呢! 他没想到自己一说就准,三火还真的不在家! 秤砣一开门,正好被陈唐九堵了个正着,被好一番盘问。 “什么?没在家?他又上哪儿野去了?” “不知道哇!” “还回来吗?” “没说……” 陈唐九心里涌上不妙的预感,但转念一想,不回来就不回来吧,反正自己也“不配”。 不配当师兄弟,不配当朋友,更不配谈喜欢不喜欢。 从头到尾,拿人当回事的,把人捧在心坎上的,就只有自己。 他自嘲一笑,回房洗了洗,往床上一栽,爱谁谁! 昨夜几乎是一夜没睡,倒头就迷糊过去,不知不觉的,又做上了梦。 风从山谷中吹来,裹起层层流雾,又呼啸着远去。 陈唐九站在院子正中,周围一片鸟语花香,脚下是一条平整的青石路,路的尽头矗立着七层高的褐色木楼,翅角铜铎“叮当”脆响。 木人楼? 上次在符沂白的幻境中,木人楼的那个院子他怎么都到不了,这会儿却已经站在这里了。 “扑啦啦”,一只燕子扑打着翅膀低空掠过,天上积云压得很低,眼瞅着就要下雨。 他醒过神,身后蓦地传来一个声音:“怎么?不敢过去?方才不是说的很硬气?” 三火? 不是,这语气,是钟燊! 他猝然回头,跟着一阵眩晕,像是回头过猛引起的头晕,但并不是。 他惊恐地发现,自己竟然脱体而出,魂魄漂浮在半空,但却像被一股强大的吸力牵扯着似的,没法彻底离开肉身。 很快被吸了回去。 就在那短短的一瞬间,他看清了身后的人是长发拖地一身白衣的钟燊没错,而自己的肉身,是个跟钟燊差不多年纪的英俊男人。 不是臆想,这肯定是真实的陈宁烛的长相,自己根本不知道老祖宗陈宁烛长什么样,不可能凭空捏造出这么个人! 在这里,自己只是一缕魂魄,附在陈宁烛身上的一缕魂魄。 陈唐九跟着陈宁烛转回头,抬手搭上钟燊的胳膊,听到他轻轻一笑:“师父,别恼我,你先同意了的。” 同意什么了? 钟燊甩开他:“我反悔了,不行吗?” 陈宁烛声音又慢又柔,充满宠溺,说出的话却令人发冷:“师父,我聚魂瓶都找来了,费了好多工夫呢!” 钟燊从他脸上收回目光,轻轻甩起袖子,往木人楼去。 他走路步态不稳,像是一张纸,一阵风就能刮跑似的。 经过这一幕,陈唐九确定,这个梦,跟之前的幻境是接上的。 是什么人操纵的?符沂白吗? 自己什么时候又着了符沂白的道了? 他给自己看这些,到底是要干什么呢?羞辱自己,羞辱傀门吗? 木人楼,原来真是“木人楼”。 塔里,木香扑鼻,是沉香木,钟燊最爱的沉香木。 墙边是各种各样的木头人,做完的,没做完的,只有人形轮廓的,除了人之外,也有花鸟鱼虫飞禽走兽,个个栩栩如生。 陈唐九对这些不陌生,他们陈家是祖传的木匠,听说祖宗陈宁烛的前几代就是了。 说来也挺悲惨,到他这代,不但傀术失传,就连木匠手艺都失传了。 真是个名副其实的废物。 进楼之后,陈宁烛反客为主走在了前面,一直带着钟燊上到最顶层。 与下面几层的朴实完全不同,顶层没有窗,修得金碧辉煌,正中间有一张雪白的圆形大床,围着那床,摆着剔透碧绿的翡翠瓶子,不多不少二十个,正是聚魂瓶。 陈唐九心里突然难受起来,像揉揉胸口,可身子完全不受他控制,只能眼睁睁看着。 他能预见到接下来会看到什么,他不想看。 他希望梦赶紧醒来,但又好奇即将发生的事。 陈宁烛取了钟燊的魂魄是肯定的,但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还有,他真的把钟燊做成傀儡了吗? “师父,要不,你先在这歇息两天?想吃什么喝什么,我去给你置办。” 对于陈宁烛突如其来的体贴,钟燊报以冷笑,摇了摇头:“断头饭吗?没必要。” “那……” 钟燊越过他,赤着脚踩上床,盘膝坐在正中,眼观鼻,鼻观心:“开始吧。” 陈宁烛深吸一口气,声音竟然哽咽了:“师父……” 钟燊微微抬眸,冷眼看他。 第69章 在陈唐九看来,那目光跟初见那会儿的三火一模一样。 陈宁烛竟然跪了下去:“师父。” 钟燊抽动嘴角:“怎么?” “我……下不去手!” “刚刚不是还说下得了手?”钟燊维持着冷笑,“陈宁烛,你这样说,是为了让我心里好过一点吗?” “不是的!”陈宁烛失控地大声说。 他手脚并用地爬上床,匍匐在钟燊面前,抓住他的衣角:“师父,你知道我的!” 眼角微红,已然染上了哭腔。 第58章 香炉里,袅袅木香不断扩散。 陈宁烛扯着钟燊的衣角,撞进他眼底的目光像是在外受了委屈的孩子。 钟燊冷若冰霜的脸上终于出现一丝松动,握住他略带薄茧的手。 陈宁烛手指细长,骨节分明,十分灵巧,木人楼里的木雕,包括楼体本身都是他一刀一凿做出来的。 曾经,钟燊爱惨了这双手,握斧凿时坚定有力,可在抚摸过他的身体时,轻柔得却只像落了片羽毛,让他止不住为之战栗。 “宁烛,你会把这件事做好吗?”他拉起他的手,贴在自己胸口,语气看似平静,实际充满暗潮。 “我……”陈宁烛咬住下唇,用力点头,“会!” 钟燊温和一笑:“那动手吧。” 陈宁烛眼底闪过一丝恍惚,立刻又翻腾出巨大的痛苦,像一头困在绝境的兽。 他猛地抽回手,盯着他的眼睛,声音沙哑:“师父……” 一时间,又语塞了。 下一刻,他撞进钟燊怀里,那双一贯稳健的手一边发着抖,一边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捧住了他形容消瘦的脸颊。 钟燊错愕地看着他的眼睛,距离却已经近在咫尺。 他预想过他会崩溃,会迟疑,甚至会反悔,却唯独没料到这突如其来的,近乎蛮横的桎梏。 “陈宁烛!”他低喝。 陈宁烛不再委屈,像是下了某种决心。 他并未像平日里那样顺从,在他眼睛里,钟燊看到了近乎疯狂的占有欲。 “钟燊。”陈宁烛刻意忽视掉他眼中的惊诧和愤怒,喊着他的名字,肆意冒犯着他,那曾被他奉若神明的师父,此刻只是即将被他亲手埋葬的可怜人。 简直是在剜他的心。 灼热的呼吸喷在钟燊脸上,带着薄茧的拇指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重重地摩挲过色泽浅淡的唇,那力道近乎粗鲁,带着一种宣泄,仿佛要及时将那轮廓烙印进自己的骨血里。 钟燊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清冷的表情被陈宁烛的压迫气息彻底击碎。 “做什么?不许放肆!”钟燊的尾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喘,这斥责听起来毫无震慑力,更像是一种变相邀请。 而陈宁烛的回应,是一个深深的吻。 带着狂风骤雨般的激烈和绝望,他近乎凶狠地攫住柔软的唇舌,那双手沿着他优美的颈线向下,粗糙的指腹划过细腻肌肤,带出一片火辣辣的热,像是燎原的火,迅速蔓延。 钟燊的身体瞬间绷紧,又在那强势的抚弄下微微发软,试图推拒的手轻轻落在陈宁烛坚实的胸膛上,寻求支撑。 他喉间溢出一声压抑短促的喘息,仿佛冰层碎裂的轻响,陈宁烛放开他,拉出暧昧的银丝。 “陈宁烛……”钟燊大口喘气,呼吸彻底乱了,清冷的声线染上了情动的沙哑,眼中蒙上朦胧雾气。 声音再次被堵了回去。 陈宁烛的吻愈发充满掠夺,而后慢慢向下,滚烫的唇依次在线条优美的下颌、敏感的喉结和精致的锁骨上,在胜雪的肌肤上烙下一个又一个深紫色印记。 钟燊睫毛和喉结同时微微颤抖,抬手扶住陈宁烛的腰身,手指勾住他的腰带。 腰带松脱,盘扣散开,他抚过他紧窄的腰线,揉捏着柔韧的肌理,感受着他被撩拨上来的战栗和细微肢体回应。 “……钟燊……”陈宁烛喃喃唤着,他在他肩头落下一吻,“最后一次,行吗,求你……” 他褪下他的衣服,又开始脱自己的,不紧不慢,直到坦诚相见。 而后,他拜神般跪趴在他身下,亲吻他细致的脚踝和脚背,眼尾泛出妖冶的潮红,然后主动扭过身,回望向他的目光充满哀求:“师父……” 钟燊悲伤地跟他对视,良久,轻轻叹了口气。 香炉沉香依旧在燃烧,不多时,被另一种更原始、更浓烈的气息所覆盖。 木人楼里只剩急促的喘息、衣料摩擦的窸窣、和偶尔溢出的破碎低吟,间或,夹杂着两人的名字,是他们在最后的抵死缠绵中呼唤彼此。 此刻,他是陈宁烛,也是陈唐九。 他茫然沉浸其中,无法思考,满心重复着几个字: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不知过了多久,陈唐九的世界坍缩成一小团,模糊的感官中,只剩下彼此滚烫的体温、急促的心跳和那足以溺毙他的快乐。 陡然睁开眼,感觉被子里面湿漉漉的。 他睡出满身的汗。 稍微挪了挪身体,古怪的感觉顿时爬上心头,一摸裤子,抓到一手潮湿。 ……坏了! 他掀开被子跳下床,急急忙忙去柜子里拿了套新衣裤,虽然房里就只有他自己,脸和脖子还是红成了酱紫色。 要了命了,都多大岁数了,还跟个愣头青似的梦里跑马? 不对,不是梦,一准儿是真的! 那俩人是师徒,是情侣,也是仇敌。 钟燊虽然心不甘情不愿,还是由着陈宁烛取走自己的魂,哪怕陈宁烛说自己下不去手,他还逼着他做,到底是为什么? 不行,还得继续梦! 他急急忙忙清理完身上的狼藉,随手往地上一扔,跳回床上,钻进被子,努力酝酿睡意。 但因为满脑子都是梦里的旖旎情形,这觉到底是没睡成。 他恼怒地坐起来,却意外看到三火站在门边,就那么静静看着自己。 时近傍晚,天空中飘着几缕红云。 三火背光的脸看不清表情,眼眸却格外明亮。 陈唐九结结巴巴地问:“三,三火?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想问的是,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站在这儿的,是不是看见自己在床上翻烧饼时候的样子了。 “刚刚。”三火说着跨进门。 陈唐九发现,他真的跟梦里的钟燊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就连淡漠的语气都一模一样。 他抱着被子:“你今天去哪了?” 话一出口就后悔了,明明昨天人家才说过:你不配。 当然也不配问他的行踪。 “我就是随口一问,不爱说你就不说。”陈唐九顿了顿,找补,“我这边地脚偏僻,我看你不如去寒掌门那住吧,再不行,去苏行家也行,他家屋子多,人气旺。” 三火扬了扬眉:“你赶我走?” “你也不在意自己究竟住在哪吧?”陈唐九自嘲一笑,“我老担心你没处住,其实你人缘可好了,苏少爷不止一次说过,想请你过去玩几天,我觉着,既然你讨厌我,那就别整天挨在一起了。” 三火眸光平静地说:“好,你把钟燊的牌位给我,我明天就走。” “师祖的牌位?”陈唐九没料到他突然提这个,但很快反应过来,人家是要把自家祖宗的牌位带回山西去,为的是让他们钟家跟陈家再无瓜葛。 陈唐九反倒愣了愣,不知为什么,不想把牌位给他。 “之前祠堂起火烧了。” “不给我牌位,我不能走。” 陈唐九的心像被好几只猫一起挠,都快挠烂了,烦躁地大叫:“你来保定不是寻棺材的吗?又干牌位什么事?都说了,牌位烧了,烧了!” 三火看了他半晌,点点头,像是不想与他争辩,转身就走。 “三火!”陈唐九紧紧抓住被子,在他出门前,终于把想问的给问了出来,“陈宁烛和钟燊是一对儿吗?” 三火猛回过头,清冷的面孔出现一丝裂痕:“胡说什么!” “上次我在蓬莱的幻境里就看见了,刚才又梦见一次。” “蓬莱的幻境?”三火的眉头紧紧拧在一起,“怎么可能?” “上回我不是说在幻境里看见你了,刚才我又接着那情景做了个梦,看到的还是你,不,其实不是你,是师祖,你跟师祖长的真像!” “咒门幻境不可能平白造出不存在的人,除非……” 陈唐九让他说的毛骨悚然,也顾不上跟他置气了,跳下床追问:“除非什么?哎你别买关子,快点告诉我啊!” “除非,你在幻境中也做了梦。”三火奇怪地打量着他,“你在梦里看到什么了?” 幻境里?做梦?那是什么梦中梦啊? 陈唐九吞了吞口水,有些难以启齿。 对钟家人说亲眼看到师祖被取走了魂,取魂前还跟徒弟这样那样,会不会挨打? 第70章 “那个,我说实话,你不能生气吧?” “说。” “我梦见,咱们师祖,跟我祖宗陈宁烛……”陈唐九艰难地说着,同时偷瞄他的表情,好不容易找了个让人容易接受的说法,“双修。” 三火表情一僵,耳垂微微泛红。 “后来,陈宁烛取了师祖的魂,分别放进了二十个聚魂瓶,再往后我就不知道了。” 三火深吸一口气,看似心情平复了,毫无波澜地看了他一眼:“你能梦到那一段,倒也不稀奇。” 陈唐九顾不上细琢磨他这话的含义,赶时间似的提出心中最大疑惑:“你说找棺材是要替师祖还魂,可他哪还有魂可还啊?他的魂魄早在四百年前就被打散了!” 毫无征兆的,三火被气得浑身发抖:“住口,孽畜!” 陈唐九不明白他抽什么风,但这个“孽畜”一出来,他顿时涌上了火气。 以前也被他这样骂过他几回,但他都没怎么往心里去,只当是他的口头禅,现在一看,这分明就是发自肺腑的在骂人。 “钟三火!我一直敬你是同门,你呢?一口一个孽畜的羞辱谁呢?真当自己会几下子,身边人就都得围着你转是吗?” 他气势汹汹往前凑,以为能跟他理论理论,想不到三火直接一巴掌甩了上来。 他眼疾手快,一把捏住他的手腕子,这巴掌才没真落在脸上。 “你还想打我?” “你不该打吗?” 陈唐九眼眶都红了:“凭什么?钟三火,你凭什么这么对我!” 三火的嘴唇气得直哆嗦,陈唐九不明白他为什么生那么大气,难道最生气的不该是自己吗? 他质问的眼神紧紧盯住三火的眼睛,之后,居然在他颤抖的目光中,看到了一丝悲悯。 悲悯?他在同情自己? “怎,怎么了?” 三火收回目光,敛去情绪,抽回自己的手转身离开。 陈唐九摸了摸自己的脸,心情愈发烦躁。 在他出门之前,他冲过去按住他瘦削的肩膀,用力扳过他的身体,把他顶在门板上。 “你说清楚!到底怎么了!我刚刚说的不对吗?无魂之人怎么还魂?你整天神神秘秘的,到底闹什么幺蛾子?” 三火不说话。 陈唐九快被这个半哑的给气疯了。 他低低咒骂了一句,忽然凶狠地吻住他毫无血色的唇。 第59章 陈唐九贴着三火的唇又啃又咬,一边发泄心中愤懑,一边控制力道,生怕给他咬坏了。 不配,是不配,可不配怎么了? 我就亲了! 渐渐,他暴戾的情绪散去,那温柔的触感让他浑身每一根汗毛都舒展开,跟梦里钟燊的唇一样的滋味,让他不由自主从粗暴变成了温柔。 好一番辗转研磨,不舍得放开,直到连自己都透不过气,他才松开他,没脸见人似的把脸埋进他的颈窝,平复狂跳的心。 三火嗓音冰冷,语气淡漠:“满意了?” 他推开有些不知所措的陈唐九,转身回自己的屋子。 陈唐九抹了抹嘴,看着静悄悄的主屋,整张脸都皱到了一起。 装模作样的熊德行!天天清高得跟什么似的,其实赶都赶不走! 浑浑噩噩洗了把脸,人总算清醒了点,觉着肚子饿得慌,就去厨房找老光头讨吃的。 老光头给他热了个馒头,又从酱菜缸里掏出一块疙瘩,切了点肉丝炒的油汪汪的,让他就着吃。 陈唐九心里堵得慌。 吵架时候是挺硬气,等那股劲儿过了,他又觉着自己过分,还有那么一点儿……因为强吻三火的事儿心虚。 老光头就坐他对面,等着收拾碗筷,看他吃的心不在焉,问:“少爷,你最近是不是有点虚啊?明天做点啥好吃的给你补补?” 陈唐九噎了一下,心想我可不是虚么,阳气都让狐狸精采走了! “明天不在家吃,甭管我!” “那三火呢?秤砣说他刚才回来了?” “也甭管他!”陈唐九恶狠狠地咬了口馒头,“让他喝西北风去吧!” 饭后,陈唐九去了后院,确认四下没人,在小木头亭子的台阶底下把装金条的坛子给挖了出来。 他把里头的小金条拿出一少半,又把剩下的给埋了回去。 千两金就千两金!今晚正好鬼市开,这次非得找神降门问出个子午卯酉来! 寒星鸠盯着桌子上的一小堆黄金发上了呆,榆木道人乐得嘴都歪了,一个劲儿夸陈唐九明智、舍不下孩子套不到狼云云。 他俩的确谁都没想到,吝啬到人尽皆知的陈唐九居然真舍得拿出一千两黄金,来求问他们傀门过去的那点破事儿。 陈唐九肉疼肝颤,神经紧绷,要是寒星鸠伸手拿钱,他怕自己会当场昏过去。 罐子里是他存了十年的家底,想给自己当老婆本,想留给自己的子孙,不让他们吃跟自己一样的苦。 他小时候家里很穷,他爹木工手艺不错,却懒得要命,到四十岁闭眼,什么也没留给他,这么些年,全靠他自己打拼,才在城里有了个宅子,还雇了几个仆人帮忙。 说是仆人,实际跟家人没差,他让他们称自己“少爷”,是因为这个称呼能让他感觉到传承,就好像,他们陈家是名门望族,他还有许多亲人在世似的。 他其实是个很害怕孤独的人,所以他拼命挣钱,也要养陈岸他们几个。 又似乎,对于金子,他还有别的执念,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执念。 三人大眼瞪小眼好半天,直到叶昱玄从后厨端来茶点。 上好的毛尖,加上果脯点心各四小碟,这是神降门正式的待客之道。 他瞥了眼桌上的一摞小金条,嘴角上翘:“客人请慢用。” 陈唐九瞪他:“哦,敢情儿今天才拿我当客人!” 叶昱玄笑得更开了:“不然呢?某些来白嫖的货我也得上赶着招待吗?” 陈唐九:“!” 什么玩意! 看在有求于人的份上,罢了罢了。 尴尬的沉寂就这样打破,陈唐九问寒星鸠:“寒掌门,之前说的,什么时候能给我个答案?*” 寒星鸠叹了口气,把金条推回他面前:“抱歉,做不到。” 叶昱玄眼睛瞪得眼角都快裂开了,他想问为什么,毕竟,他们神降门都很久没正经生意上门了。 陈唐九替他先问了:“为什么?” 榆木道人捏起一块云片糕,“吧唧吧唧”吃,含糊地说:“昨夜寒掌门先替我问了件事,可能得好好恢复一阵。” 寒星鸠点了下头:“是这样。” “怎么还带截胡的?”陈唐九整个人都不好了,顿了顿,忽然看向叶昱玄,“你不也是神降门的吗?你是干什么的?寒掌门徒弟还是什么?你不会请神?你们神降门就一个人会干活吗?” 连珠炮似的,把叶昱玄问的发蒙。 他缓了缓,像是想起了什么,阴阳怪气道:“我的身份不关你事,你们傀门不是也只有一个人会干活吗?” 陈唐九:“……” 什么是自取其辱啊! 他耐着性子问寒星鸠:“那你要休息几天?” 寒星鸠头疼地皱了皱眉:“我待会儿就要走了,正好先养养精力,下次回来帮你问。” 他狐疑:“昨天不是还说会在保定城待上一阵?该不是特意躲我吧?” “不是,冤枉。”寒星鸠指了指榆木道人,“答应了陪他南下一趟。” “什么时候能回来?” 榆木道人接茬:“没准儿,得把我们道门的事儿先办了才能回来,你也别不高兴,我的万两金票不能打水漂是不?” 陈唐九看了眼桌上瘦巴巴的几根小金条,目光逐渐变为平和。 万两啊…… 行叭! 后半夜被打发回家,空气都凉飕飕的。 陈唐九裹着坎肩儿缩头缩脑,因着怀里揣着一千两金子,比往常要警惕得多。 一路无话回到家,把金子给原样埋回去,倒头就睡。 “嚓,嚓……” 一阵细碎的噪音传进耳朵,让他烦躁地翻了个身,被子都蒙到头顶了,可那声音还是不停往耳朵里钻。 有病吧,谁家大半夜的刨木头? 他愤然睁开眼,居然看到了一排晃动的烛火。 周围景致渐渐清晰,他低头,看到自己左手握着的木头人偶,和右手握着的雕刀。 这是…… 又入梦了? 他分辨出,这里依旧是木人楼的顶层,周围满是沉香木的香气。 正对面,摆着一个刻好的沉香木牌位,上面写着“傀门师祖钟燊之神位,爱徒陈宁烛阳上”,正是自己家里那块,只是还没来得及上漆。 二十个聚魂瓶在床边围了一圈,发出各种颜色的微弱光芒,变得鲜活起来,陈唐九知道,那些瓶子里现在装上了二十个钟燊。 第71章 钟燊平躺在雪白的大床上,木然地直视着顶棚,眼里无光,看不出焦距。 陈唐九心肝肺疼得像是有人拿锥子一下一下捅。 早知事情的走向,可真见到这一幕,还是无法接受,心底难免对陈宁烛涌起浓烈恨意。 他听见“自己”在自言自语。 “师父,我知道这样你会很痛苦,但恕我自私,不这么做,我会疯的!” 陈唐九想:少跟这猫哭耗子假慈悲!人家连魂都没了,肯定是听不见了,你还在这唠唠叨叨念什么经呢? “师父,你安心歇着,这骂名就由我来背。” 陈唐九想:你背,你背,你背的完吗?你背不动不还是得我替你背? “师父,我这二十个木人雕完,也差不多快一个月,到时我便将师父的魂魄注入木人中,如此,我们陈家能往下传二十代,只是要委屈师父以我陈宁烛后人的身份活下去,木人三十年觉醒,四十年凋零,二十代,届时,也该有个结果了。” 陈唐九愣了。 他在说什么?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陈宁烛接着说:“师父,你放心吧,只要有我们傀门一天,这世道,就毁不了!” 什么意思?这俩人到底在干什么? 陈宁烛后人的身份? 自己就是陈宁烛后人,那按他这话的意思,自己……是木头刻的? 自己只是钟燊其中一缕魂魄幻化的傀儡? 陈唐九五雷轰顶,心里的惶恐让他本能地反胃想吐。 “师父,一切都会好的,我只是不愿你带着自责离开,我希望……你能有机会亲眼看见那一天,只是不知要等到第几世,才能完成你我的遗愿。”陈宁烛握起钟燊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摩挲,盯着他了无生气的脸,惨然一笑,“离魂……离魂……果真邪术,难怪师父之前不肯教我……” 离魂? 一句话炸雷一样劈进陈唐九的脑子:顶级傀术,抽生魂,制活偶,谓之离魂。 原来,自己跟三火变出来那些纸鸟,纸蛇,纸猫没差别,是个有血有肉的傀妖而已。 似乎一切都合理了。 陈家代代相传的四十岁的诅咒,怎么都练不出来的傀术,三火的“孽畜”还有他若即若离的态度,还有那句“你不配”……如果只是个木偶,那的确是不配。 他又想起鬼市摊主卖的那面能照出前世的镜子,当时照出来的就是自己现在的样子,当时还沾沾自喜,自夸魂魄纯净,搞了半天,居然是因为,自己根本没有前世。 陈宁烛还在诉说着衷肠,一大颗眼泪顺着钟燊灰败皮肤慢慢淌下,他温柔替他拭去,顺势在他唇上贴了许久许久,像尊雕塑。 陈唐九闭上眼,不愿再看,在离开梦境前,陈宁烛却恰好又开口:“师父,东海……” 他猝然睁眼,可眼前已经变回了他笼罩在晨曦中的卧房,陈宁烛最后的那句话,他没能听完。 他发愣地看了会儿天花板,好不容易把梦里的东西消化完,掀开被子坐起来,捏了捏自己的胳膊。 软乎的,热乎的。 他不信邪,从果盘拿起削水果的小刀,毫不犹豫在手背上拉了一刀。 伤口很浅,殷红的血顺着皮肤纹理蛛网般缓缓漫开。 真蠢,从小到大受过多少次伤,也会生病,如果跟常人有一丁点儿不一样,早看出来了! “当啷”,小刀九那么被扔回到果盘里,上面的血陈唐九也没管。 这也不代表什么,三火不也是纸人吗?他也会流血来着。 傀门的傀术就是厉害,假人都跟真人一样。 不对啊,钟燊当年都死了,钟家怎么会有后人呢? 陈宁烛的后人都是木人变的,那钟燊的后人……是什么? 第60章 陈唐九忽然毛骨悚然。 对呀,听说过师祖钟燊祖籍山西,可一直也没听说山西还有人,怎么就突然冒出来一个钟家? 钟燊都死了,看样也不曾娶妻生子,哪来的后人? 钟三火…… 钟……燊?! 他听到院子里有细微的动静,还偶尔夹着喵喵叫声,猜他又在喂猫,就推门出去找他。 三火背着个褡裢,是副要出远门的打扮。 门一开,他自然而然地侧头看了他一眼,又转回去,专注喂猫。 样子很冷漠,但看不出生气来。 昨晚陈唐九强行亲他那一下,就好像院墙上那些猫儿,平时乖乖顺顺,偶尔闹个小脾气,虚张声势地亮爪子,勾住主人衣服撒泼打滚儿,主人气虽气,也只能宠着。 陈唐九盯着他丰神俊朗的侧脸,一动不动,脑子里不断翻腾着方才的念头。 三火喂光了手里的肉干,拍拍手起身,转身就要走。 陈唐九嘴里脑子快,脱口叫住他:“你到底是谁?” 三火回身,仔细打量他,似乎在思量他话里的含义。 “你……你是师祖吗?” 三火目光一凝,转身就走,从袖子甩开的幅度来看,他十分生气。 陈唐九目送他离开,忽然狠狠拍了一下自己额头。 乱了,全乱了! 他怎么可能是钟燊呢?钟燊连魂魄都没了,无论五大玄门中的哪一门,都不能让一个无魂之人再活上百年!况且,钟燊的牌位也有,棺椁也有,说明他早就死了呀! 那三火自称钟燊的后代,为的是什么?假冒傀门后人,留在自己身边吗? 难怪一直不让自己喊他“钟三火”呢!原来人家根本就不姓钟! 这事打一开始就是个阴谋,自己被耍的团团转! 他茫然站在原地,直到云层飘走,太阳直射到他身上,晒得发烫。 院子里静悄悄的,不知什么时候,就连来讨饭吃的十几只猫都溜走了。 前院忽然传来一阵鬼哭狼嚎。 “救命啊,救命,是陈掌门家吗?死人啦,快救命吧!” 隔壁小院有人踢踢踏踏的跑到前面,应该是陈岸。 陈唐九就那么穿着睡觉的衣裳,脸也没洗就去了前院,他的心情还没缓过来,像是具行尸走肉,脑子还是不怎么转。 陈岸急匆匆从堂屋出来,差点在转弯处撞到一起。 “少爷,来了个人,说家里头闹鬼,请您去帮忙呢!” 陈唐九不太想去,随口问:“哪的?” “城外纸扎铺子,听意思,就在苏少爷家老宅那一片儿。” 陈唐九愣了少顷,才慢吞吞反应过来,看了屋里一眼,果然看到了个熟悉的人。 是上次找上门的汉子,诬陷他们偷纸人的那个。 他心里“咯噔”一下,心想坏了,八成是上次自己造的孽。 “干活儿”没干利索,很容易遭反噬,当时自己这伙人撤的倒是快,给那边儿留下个烂摊子,普通人哪经得起这个,这几天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了! 他赶忙敛了敛心神,进屋问情况。 那人一见陈唐九,一愣:“是你?” 纸扎铺的伙计是从别人口中听说,城内礼砌巷有户姓陈的,降妖除魔很厉害,才一大早赶过来。 没料到,自己居然早见过大名鼎鼎的陈掌门。 他慌慌张张起身行礼:“陈掌门,我见过您,就前几天,您记不记得?” “记得,出什么事了?” “那天不是说有人夜里偷纸人吗?我是真真儿的看见了,所以才冒犯了您,但其实,其实不是那回事!” 陈唐九点点头,心说,其实就是那回事。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说吧!” 纸扎铺的伙计叫和美,跟他五大三粗的外形不太相配,他有个弟弟叫和顺,是他们铺子里的匠人,这回出事的就是他。 就在他们找上苏行家的那天,夜里纸扎铺子闹了鬼。 那天正好有批临时来的急活儿,临县的大户人家要童男童女各十个,三天后用,和顺和另外一位纸扎匠不得不连夜赶工。 开始还一切正常,可到了后半夜,阴风扫地,腥臭扑鼻,门窗“咣当咣当”作响,像是有人在不停推。 和顺从小就在这行当里混,规矩懂得多,知道今晚这活儿干不了了,给祖师爷像磕了头,就要回去休息。 结果,祖师爷像前供奉的一排蜡烛“噗”的一下,全灭了。 和顺二人头也没敢抬,摸着黑跑了。 第二天到工棚一看,昨天做的纸人全没了,掌柜破口大骂,说他俩躲懒还撒谎,俩人百口莫辩。 后来突然想到前天夜里有人偷纸人的事,跟哥哥和美一商议,决定再上苏家宅子一趟,讨个说法。 到那一看,大门没锁,正对大门的堂屋,有个压扁的纸人,正是自己铺子里出来的。 和美气不打一处来。 这群狗贼,还说他们怎么那么大方,搞了半天是想憋个大的! 一行四人里里外外一搜,看宅子里东西没收拾,灶头也是冷的,像是走的仓促,再往后院去,只见两棵白蜡树枝繁叶茂,枝丫铺天盖地地展开。 第72章 := 头上顶的白蜡花,脚下踩的也是白蜡花,香气沁人心脾。 也不知为什么,那树没多高,但他们的注意力就是能被它们吸引,其他红的粉的绿的在它们面前全都失了颜色。 四个人看呆了,直到纸扎铺子掌柜等不到人回家,在院外喊和美的名字,他们才缓过神,脚底板发凉地一溜烟跑了。 没找到纸人,只能自认倒霉,回去抓紧赶工。 掌柜听他们说完,觉着这事邪性,就把自个儿家里供奉的关公像给搬来了,说是要帮着镇镇。 这下可坏了! 当夜,和顺又跟另一名纸扎匠贪黑干活,掌柜也留下帮着打下手。 三更梆子一响,阴风又起,拴着的大门“咣当”一声就开了,灰土落叶灌进屋子,扑灭了油灯,连颜料都泼了。 本就胆儿突的三个人顿时扔下手里的家务事,往后院跑,可那门怎么也打不开。 眼瞅着地上堆着的竹篾和白纸被妖风吹得四处乱飞,和顺慌不择路就从前门跑,掌柜和另外那人一看,也赶紧跟住他,不料一踏出门,天光骤然大亮,竟是进了一片鸟语花香的林子。 后面发生了什么,就不知道了。 第二天早上,他们三个被人在大街当间儿发现,浑身赤裸,两名纸扎匠昏迷不醒,掌柜还有点意识,说了个大概也昏了过去。 这两天,跳大神儿的找了,庙里的和尚姑子、道观里的道士也都找遍了,三个人怎么都醒不过来,还老梦里咳血,后来听说礼砌巷有个陈掌门,能耐大得很,他这才跑过来,求他救弟弟一命。 陈唐九汗颜。 估么那白蜡树让自己那么一弄,正在气头上,这几个人恰好登门,成了那孽畜的出气筒。 “陈掌门,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帮我们一回吧,我弟,还有老掌柜,眼瞅着一天比一天瘦,都快没人形了!” “我现在跟你过去。” 心底那股子凛然正气战胜了焦躁,他应承下来,去后院换衣服。 先从床底下把宝贝盒子勾出来,拿出两根乌沉丝放桌上,又小心翼翼把盒子推回去,藏好。 对他来说,这盒子可比后院那两个坛子宝贝多了。 暂时把乌沉丝放桌上,去换衣服。 和美耐不住,在前院招呼了几声,陈唐九喊了声“来了”,换好衣服就急匆匆出了门。 和美很上道,提前给雇好了双人座的黄包车,一直在门外等。 车夫吆喝一声“两位坐好”,拉起车就飞快往城外去了。 陈岸目送黄包车冲出巷口,呼出一口气。 刚要回院关门,就见巷口徐徐走来一人,那么瘦,老远就能看出来是三火。 不是刚走吗? 他朝他迎了几步:“三火,怎么又回来了?” “忘东西了。” “哦。”陈岸看着他的脸色,“少爷刚出去了,你看见了吗?” “见了。” 见了,但陈唐九只顾跟车上的人说话,没看见他,他也就没招呼。 反正,拿了东西就走。 他回到后院,去房里拿了个小盒子,揣进口袋。 出门后,下意识往陈唐九的房里看了一眼,看见正对着门的放桌上,摆着两根反射着日光的乌沉丝。 “……” 笨死得了! 他钟燊八岁便钻研出傀术,十五岁就已登峰造极,究竟是哪一缕魂,造就出这么个笨玩意儿! 他摇着头往外走,陈岸注意到他背着的褡裢:“三火,又要出远门吗?” “嗯,再不回来了。”三火顿住脚步,颔首,“前些日子多谢照拂。” “客气了客气了!”陈岸赶忙摆手,小心翼翼问,“那,少爷知道吗?” 三火点了下头,就往外走。 陈岸追着问:“你这要去哪儿?要是少爷问起来,我也好如实相告,你每次离开他都很担心,这一去……” “去东海。”三火淡淡说,“不过,他不会问的。” 应该不会再问了。 陈岸小声嘀咕着“东海是哪儿啊”,抄着手目送他离开,心里不太舒服。 真不回来了? 挺好个人,要是能跟少爷好好相处,该多好! - 阳光晴好,两艘大船行驶在无风无浪的海上,劈开海面上的粼粼波光。 甲板上搭着凉棚,符流天约钟燊喝茶解暑。 “贤弟,都说东海有仙人,自古寻仙者无数,却从没听说有谁真的找到,你何必如此执着?” “我也没指望真能找到,只是个盼头罢了。” “那倒也是,贤弟一贯特立独行,就连收的徒弟……”符流天抚须大笑,意有所指。 钟燊好脾气地跟着笑了笑:“宁烛虽长我几岁,但却是真心拜师,当时也是事急从权,让兄长见笑了。” “哈哈哈,二十好几才领进门,基本心法都练不会吧?底子不行,我看钟师叔还是再找个能练好童子功的,再谈傀门如何发扬光大。” 说话的是符流天的长子符初,跟他们差不多的年纪,性子高傲得很。 闻言,站在一旁侍奉的陈宁烛抬眼看了看他,腮帮绷紧。 见符流天没有责备儿子的意思,钟燊呷了口茶,淡淡道:“兄长,你知道我这人胸无大志,把傀门发扬光大这件事,宁烛反倒是比我这个师父上心得多,他很勤勉,他日必成大器。” 符流天笑了笑,不置可否。 说话间,突如其来的海风卷来了大片积雨云,船工们都忙碌开了。 有人过来跟符流天附耳说了几句,他便起身:“贤弟,来雨了,我们回舱。” 船帆降下,无关人等都回了舱内,船身随波荡漾起来,幅度越来越大,船锚的铁链摩擦着雨声“哗啦哗啦”的响。 隔着薄薄的舱板,钟燊听到陈宁烛那边声音古怪,过去一看,他抱着痰盂,吐得天昏地暗。 见钟燊进来,他在地面的左右摇摆中努力转了个方向,不让他看抱着的秽物。 “师父,你怎么来了!” 钟燊给他倒了杯水,让他漱口:“晕船了?” “嗯。”他不好意思地背着身子漱口,结果又是一阵干呕。 钟燊温暖的手帮他一下下顺着背,果然,好受了很多。 等肚子里没什么东西可吐了,他抹了抹眼角的水花:“师父,你还是回房去吧,我开窗换换气!” “大雨天的开什么窗,湿漉漉的。”钟燊一点也不嫌弃地扳过他的身子,掏出帕子帮他擦嘴,微微蹙起眉,像是心疼,“宁烛,这趟辛苦你了,你本不必跟来的。” 陈宁烛不愿他愧疚,急着说:“我没关系的师父,师父的事就是我的事!” 钟燊绽开笑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子,塞子一打开,一股清新的薄荷味弥漫开。 他用手沾了一点,往陈宁烛的太阳穴上擦:“薄荷油,清脑的。” 细嫩的手指慢揉轻按,舒适感驱散了眩晕。 顿时,陈宁烛觉得什么都值了。 第61章 黄包车一路到了苏行家老宅,拉车的汗流浃背,收了一个银元,乐颠颠的拉着车回城。 和美说什么都不敢再进院子,还提议要多叫几个人过来。 叫人也没用。 陈唐九摆摆手,胸有成竹地跨进门,见家里什么都没变,上次苏行他们在这里烤东西吃,烤架还在那儿支着呢! 他才进门,“咣当”,大门自动合上了。 陈唐九一惊,回头骂和美:“你干什么?吓人呢!” 和美在门外,可是亲眼看着陈唐九离大门老远,知道不是他关的,整个人都要吓堆了:“不是,不是我关的,陈掌门,你先出来,快出来啊!” 陈唐九跑回门口,发现门打不开。 算了,打得开打不开的,今天来的目的反正也是要收那白蜡妖。 “和美,你先回去等着吧,这边完事了我去铺子找你。” “哎!那陈掌门,您可当心着点!” 不等陈唐九回话,一溜烟儿跑了。 陈唐九威风凛凛地一甩衣摆,迈着方步穿过整个宅子往后院去,像要登台唱戏似的。 实际他心里也不落底,这是硬给自己撑门面呢! 好在,乌沉丝对付这些小妖小孽的,手拿把掐。 转念间到了后院,跟和美说的一样,这么短的工夫没见,左边那棵白蜡树仿佛一夜之间长开了似的,遮天蔽日好大的一盖,奇怪的是,右边那棵却枯萎了,微黄卷曲的花瓣掉了一地。 他登时明白了白蜡妖为什么那么大火气。 上次他也不是一无所获,两棵相依为命的树,其中一棵被他弄死了,那是天崩地裂的仇恨。 他觉着白蜡妖是认出了自己,才一站定,树叶就哗啦哗啦摇晃起来,金色的花粉雨再次落下。 有了前车之鉴,陈唐九忙后退几步,捂住抠鼻的同时摸向口袋里的乌沉丝。 第73章 接着,他一愣,冷汗瞬间就下来了。 糟了,刚才放桌上了,换完衣服忘带了! 这一路上一直跟和美讲话,不然也能发现,这回可怎么办? 三十六计,回见吧! 没有一丝拖泥带水,他掉头就冲向院墙,打算跳墙跑。 什么面子里子的,反正这会儿没旁人看见。 树妖明显不想放他走,十几条枝杈“刷”地交织着拦在他面前,他心里顿时蹦出个词:天罗地网。 这玩意可不敢碰! 他赶忙倒着往回退,两根粗壮的树枝却比他快,锐利的尖段眨眼间就到了他胸前。 要是被贯穿,就死定了! 他侧身躲开,利落地就地一滚,再次拉开跟白蜡树的距离。 大树扭动起来,干枯龟裂的树皮相互挤压摩擦断裂,支棱着掉了一地。 慢慢地,树干上出现个瘦长的人脸轮廓,两个空洞凹陷的裂纹像是两只眼睛,空洞又充满憎恨地看向他。 陈唐九退到白蜡树枝叶够不到的地方,捂着鼻子,心想你能奈我何。 他四下打量,盘算着从哪边跳墙更安全,脚下的大地蓦地震动了一下。 下一刻,身子猛地下沉。 地面竟然裂开了几条尺宽的口子,野草和泥土被高高扬起,几条鞭子样的树根缠住他的一条腿。 陈唐九万万没想到这妖孽还留着这手,心头一凛,整个人被拖出了几丈,贴着那棵枯萎的白蜡树树干被拉起来,倒挂在树杈上。 一条细小的,绵软的树枝贴着他的身体游走,像条随时想要张嘴咬人的小蛇。 最后,它贴着他的耳根,缠到了他脸颊边,针尖似的挑开他的皮肤,硬生生给拖出一条血淋淋的口子。 陈唐九疼蒙了,却咬着牙没吭声。 陈唐九,你个木头做的还怕疼?矫情! 你配吗?你不配! 他无端涌上一股超乎寻常的暴戾,一把捏住那细细的枝条,腹部发力,竟然借着单腿倒挂的力量在半空挺起个坐姿,然后一伸手,单臂抓住了挂住自己的粗树杈,那姿势,远看像只张牙舞爪的狒狒。 他回忆着心法,调用灵力,等体内灌满热流,突然探手抓向缠住自己腿的树枝。 蓝色微光碰触到树枝的刹那,“刺啦”一声,焦糊味四溢。 这并不是傀术,只是他用体内的灵力胡乱硬碰硬,消耗极大。 树妖被彻底激怒,卷着他的腰身远远甩开。 接近两丈高的大树,光是掉下去都能摔个半死,何况这么被扔出去,也亏得陈唐九身子骨结实,加上功夫底子硬,借用翻滚卸掉大部分冲击,撞到不远处的桃树停下。 尽管如此,他还是好半天都没能站起来,喉头泛起血腥味,忍不住一偏头,喷出一大口血,呛得用力咳嗽,眼泪都出来了。 朦胧间,他看见挂满白花的树枝贴着地皮向他偷袭过来。 要死! 见被发现,那几条树枝陡然竖起来,像一支支利箭,几乎带着破空之声向他戳刺。 实在没力气躲避,他随手从地上抓了一把东西,朝它们用力一扬,几片桃树叶子飞到了半空。 陈唐九看见,那几片残叶活了一样,十分有目的性地拦向树枝,边缘还泛着蓝色微光,那是自己的灵力。 可以……这样? 一旦看到了希望,疼痛脱力的身体就会涌现出爆发性的力量。 他一骨碌爬起来,却失望了。 带着灵力的叶子不是树妖的对手,只让它们短短停滞一下,就被刺穿,树枝继续向自己袭来。 他连滚带爬躲到桃树后边,气喘吁吁。 要死了吗? 不,不能死! 自己死了,傀门就没了,到自己这才是第十五代,后边还有五代的路要走呢! 不是说三十岁觉醒吗?说不准到了三十岁,自己就能想起来自己是钟燊的分身之一,到时候也能想起来四百年前的事,无论是发生过的事还是自己要做的事! 决不能死在这莫名其妙的地方! 白蜡树疯了似的,挂着花的树枝和沾满泥土的树干从四面八方向他扑来,绝望之下,陈唐九瞬间涨红了眼眶,双手下意识发力,抠下面前桃树一大块树皮。 体内溢出来的蓝色灵光顿时笼罩住整棵桃树,它居然摇晃了几下,两根最大的枝杈弯下,树根“吱吱嘎嘎”地从地面脱出。 陈唐九心下骇然:居然又是一个树精? 很快他就发现了不对,那两根枝杈挡在他面前,像是将他抱着保护起来。 “噼噼啪啪”的响声不断。 透过枝叶的缝隙,他看到两棵树发疯似的往一块儿碰撞,树枝树根全都纠缠在一起撕扯,稍矮的桃树周身跳跃着淡蓝的光点,并没落下风。 渐渐地,他意识到什么,举起自己的双手,呆呆看了一会儿。 再次蓄起浑身力气,掌心轻轻贴上面前的树枝,“轰”的一声,桃树的气势陡然膨胀,一根稍粗的桃枝居然刺入白蜡树的树干,将对手活活劈成两半。 白蜡树不动了,看样是死了。 他面前两根枝杈也分开,桃树摇摇晃晃,轰然倒地。 “……” 这是傀术吗?是傀术吧?操控树木当傀儡也行? 他愣愣看着飞快枯萎的两棵树,再看看自己的手,又巡视起一片狼藉的后院,蓦地在前院过来的小门那里看到了熟悉的人影。 “……三火?” 三火捏着拳头,一脸不信地看着他,眼神是他从未见过的恍惚。 他是来帮忙的,但现在看来,来的有些多余。 陈唐九心里兴奋,但现在不想跟他说话。 他揉了一把自己脸上的血口子,疼的龇牙咧嘴。 三火始终盯着他的脸,像是盯着个山里跑出来的怪物,这让他很不适。 “看什么看?不是你自己说的,傀术就在我体内!真用出来了你又不高兴!”陈唐九得意地丢下一句,直接从他身边越过。 从今往后,他傀门第十五代掌门陈唐九,站起来了! 三火快步跟在他身后:“你想起什么来了吗?” 陈唐九冷哼:“想什么想?用不着,少跟我故弄玄虚!告诉你,我陈唐九在的一天,傀门就完不了!” 三火的目光晃了晃,不再开口,默默跟在他身后,却也不肯离开。 陈唐九心中十分得意,一边在心里偷偷感叹有真本领腰杆就是硬,一边打扫身上的泥土。 回城之前,他去纸扎铺子看了看和顺他们的状况。 果然,白蜡树一死,他们就醒了,形容枯槁得像是被吸干了精气,但神志都清楚,也能活动。 对看“病”这方面陈唐九也不在行,安慰了几句,让他们好好休息,就回保定城了。 期间,三火始终不远不近地在他身后跟着,目光时而缥缈,时而疑惑,时而欲言又止,陈唐九僵硬着半边身子,就是不跟他搭话。 好一个风水轮流转,爽! 荒郊野外的也找不见黄包车,他只好步行回保定,好在也没多远。 一进城,刚好在城门附近看见了闵瑾砚。 陈唐九乐了,远远招呼:“闵老板!” 一肚子喜悦正无人倾吐呢,这不是打瞌睡有人递枕头,正好吗? 他看闵老板手里提着两副药,关心地问:“怎么了这是?谁病了?” “没,我爹这两天有点上火。”闵瑾砚打量着陈唐九,“小九,你上哪了?这一身儿,搞得跟泥猴子似的!哎呀,你那个脸怎么弄的?摔了吗这是?” “别提了,我上苏少爷家老宅去了,那边儿啊……” 陈唐九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了,闵瑾砚停了也跟着高兴:“小九,你终于会傀术啦!太厉害了!” “那是,从今往后,我陈唐九终于不用再看任何人的脸色了!” 声音很大,若有所指,往身后一瞥,正好跟三火的目光撞了个正着,于是挑衅地扬了扬眉毛。 三火居然没像往常那样露出不屑表情,而是静静看着他。 那一刹那,目光中流露出浓烈的情绪,一闪而逝。 第62章 经陈唐九这么一嚷嚷,闵瑾砚这才看见三火,热情招呼:“三火?有日子不见了!” 三火冲他点了下头,转过身,看样子是要出城,结果正巧从城外回来一大队人马,把路给堵了个严实。 旁边有人说:“是吴大帅的兵回来了!咱直隶军凯旋了!” 正在此时,从城内浩浩荡荡往这边过来一队人,军服整齐,听起来还有鼓乐声,应该是来迎接的。 为首的正式吴大帅,他盛装骑马,满脸堆着笑,在他身后,沉寂了相当长时间的张无聿居然也骑着马跟来了,看样子气色比上次好了不少。 闵瑾砚一见他,就往人群里缩了缩,这反倒让他一眼看见了人,一脸高兴地跟他打起招呼。 第74章 “瑾砚!” “*……” 闵瑾砚哪可能搭理他,躲都躲不及呢! 张无聿想下马,被吴大帅一眼狠狠瞪老实了,却还是狗狗怂怂盯着闵瑾砚,生怕他跑了。 闵瑾砚是想走来着:“小九,我先回去了,我爹等着煎药呢!” 陈唐九搂住他肩膀:“一道走,没什么可看的,我跟你去看看老爹!” “你这脸,还是找家医馆看看吧!” “没事儿!咱爷们儿还怕这个?又不是大姑娘家!” 他嘻嘻哈哈的没个正形,故意笑给隔着人墙的三火看。 生气吧?生气就对了!让你看不起我,怎么样?现在的陈唐九你高攀不起了! “那我过去跟三火打个招呼。” 陈唐九暗想闵老板拎不清,自己这跟三火置气呢都看不出来! 实际上闵瑾砚看出来了,但三火对他有恩,他可不能昧着良心偏向陈唐九。 没准儿,顺便还能做个和事佬。 好不容易从看热闹的人群挤过:“三火,我跟小九要回去了,你跟我去家里坐坐?” 闻言,三火在跟吴大帅交汇的目光中收回视线,面无表情说:“不去了,还有事。” 闵瑾砚思量再三,说:“三火,小九那人就是有点儿……你别往心里去,都这么长时间了,你肯定比我了解,他是个好人!” 三火勾了勾唇,不置可否地发出一个不屑的音儿:“嗯。” 闵瑾砚心想,得亏小九没跟过来,不然肯定被他气得背过气去。 礼数到了就行了,他不再强求,就回头往陈唐九身边挪。 城门口到了万人空巷的程度,吴大帅手下的一名大胡子旅长这趟负责带队,打了大胜仗,骑在马上,那叫一个意气风发。 不过再怎么意气风发,见到吴大帅依旧不敢造次,乖乖跳下马,行礼,汇报,也有当众吹嘘表功的意思,嗓门老大。 “报告大帅,鄙下这次一举端掉了奉军的三个武器库,俘虏奉军一千人,击毙营级以上三人,其中还有一个张小个子手下的亲信副官!” “张小个子”是东北张大帅的外号。 “是吗?了不得,了不得!”吴大帅显得十分高兴,“别的不说,单是一个副官就能叫小个子元气大伤!哎?是哪个啊?” “一个姓闵的,闵……闵……闵什么来着?” 他看自己的手下,手下忙替他回答:“闵瑾书!” “对对,闵瑾书,那老小子也是倒霉,在瘟疫里好不容易活下来了,结果撤退的时候被手下扔半路了,嘿嘿,鄙下随手一枪!” 他正为自己捡了个漏而高兴,却见前面马背上的张参谋长脸色不对。 张无聿目眦欲裂,撕了这货的心都有。 他下意识往方才闵瑾砚的方向看,一眼就看到了,欢腾的人群像是被辟出了一块清冷之地,闵瑾砚站在正中,目光茫然地跟周围格格不入,脸上全是灰败。 张无聿顾不上姐夫的严厉目光,赶紧跳下马,腿上的肉没长全,就一瘸一拐往那边挪。 却有人快他一步,到了闵瑾砚跟前。 是那个傀门的陈唐九! 他心下起急,挪得更快了,嘴上还不停喊:“瑾砚,瑾砚!你听我解释!” 可四下乱哄哄的,所有人都在欢呼赞叹,根本没人听见他瞎嚷嚷什么。 “闵老板!”陈唐九担心地握住闵瑾砚的肩膀,“没事吧?” 听见他的声音,闵瑾砚的身体蓦地一软,一下栽倒在他怀里,眼泪狂飙。 “小九,我哥死了……” “我听见了,你节哀。”陈唐九心里也不好受。 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他刚来保定城就认识了闵瑾砚他们,不长,也就四五年,但因着脾气相投,几个人好到能穿一条裤子。 虽然闵瑾砚的大哥只有耳闻,陈唐九也拿他当大哥,还指望着哪天战事结束,能见上一见呢! 他轻轻拍着闵瑾砚的背,想要安慰几句,一时间又不知道该怎么张嘴。 “我可怎么跟我爹说啊,小九,我不敢开这个口,也没法开这个口啊!这一次次的,我爹他哪受得了啊!” 手里的药包不知什么时候掉的,药材散了一地,还被周围人踩了好几脚,没法用了。 陈唐九看了一眼,咽下嘴里的苦涩,哑着嗓子说:“先不告诉他,过阵子再说,走,我陪你去重新抓药。” 闵瑾砚整张脸埋在他肩头:“我有点动不了了,你扶我到边上坐会儿,缓缓。” 陈唐九知道他是受打击太大,手脚都麻了,就推挤着周围人,把他扶到街边的一间小茶楼,要了个单间。 他给他要了热茶和点心,看着他哭肿的眼睛,好个心疼。 闵瑾砚自个儿在张无聿那吃了那么大的亏,都没吭一声,他就不是这么哭哭啼啼的人,实在是因为死去的是至亲,心里太难受了。 如果这时候劝他别难过,才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张无聿拖着条残腿,灰头土脸地推门进来,门都没敲。 陈唐九站起来,没好脸色:“你来干什么!” 张无聿指了指闵瑾砚,态度前所未有的谦卑:“我来看看瑾砚。” “谁用你看了?” 陈唐九往外推他,结果他身子一歪,泥鳅是的以刁钻角度往屋里的方向倒,竟然被他给滑进来了。 他扑倒闵瑾砚身边:“瑾砚,你听我解释,我跟我姐夫真不知道,你别难过!” 陈唐九在心里翻了个白眼: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来了。 他觉着今天有人要倒大霉了。 果然,闵瑾砚躲开他拉上来的胳膊:“滚出去,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张无聿继续耍无赖:“你别生气了,我回头就把那个废物给毙了!今后我照顾你,我跟你一起照顾咱爹,给他养老!” “张无聿,你是听不懂人话吗?我说不想再见你!”方才还浑身打晃儿的闵瑾砚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把人推到地上,怒吼,“张无聿,你听好了,我闵瑾砚恨你一辈子,我闵家跟你们大帅府不共戴天!” 张无聿觉得自己真冤枉:“闵瑾砚,刀枪不长眼啊,怪的着我吗?” 闵瑾砚脸涨红,嘴唇直哆嗦,抄起小方凳就往他身上招呼。 陈唐九吓了一跳,又觉得让他发泄一下也没什么不好,等张无聿挨了好几板凳,被砸得头破血流,才上去拦他。 毕竟张无聿现在本来就半死不活,稍不留神就得摆祠堂里,就算他该死,也不能折闵老板手里。 他把闵瑾砚倒拖到一旁,给他按在椅子上倒了杯茶,让他消消气,然后过去给张无聿止血。 蹲他身边假惺惺问:“没事吧?” 张无聿捂着脑袋,怯生生看了他一眼:“没事儿!” “闵老板心情不好,对不住啊!” “没没没,没事,应该的!”张无聿连连摆手,驴唇不对马嘴地客套,“能让瑾砚出出气,也挺好,只要他不记恨我就行!” 陈唐九一笑:“只要你们家不记恨他就行。” “那不能,那哪能呢!他哥都……”说着,张无聿停住,狠狠抽了自己一个嘴巴,用他递过来的毛巾捂着额头上的口子,“我脸都毁了,还差这点小伤?没事没事,回头我跟我姐说,就说自己撞的!” 陈唐九简直对他刮目相看。 张无聿这浑货,还会打同情牌呢? 不过,闵老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真跟咒门没关系吗? 三火那次不是说,他是一辈子顺风顺水的命格?这算顺的哪门子风啊?龙卷风吧! 想起三火,他就一肚子气。 吴大帅那种人,他居然还跟他合作,瞎了心了! 闵瑾砚眼睛哭得跟桃儿似的,陈唐九劝他别回家,让老爹看见不好解释。 然后,就把他带回了自己家。 “什么?三火回来了?”他瞪着眼问陈岸。 “是啊!”陈岸觉得今天家里每个人都奇奇怪怪的,“先前少爷一走,他就回来了一趟,然后我说少爷出去了,他说他是回来拿东西的,出去办事,再也不回来了,刚才不知怎么的又回来了。” “出去办事?”陈唐九一想,他的确是要出远门,刚才,对付完树妖实在是太高兴了,都没仔细想,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苏家老宅。 陈岸打量完陈唐九,又去看闵瑾砚:“我说少爷,您二位这一身怎么弄的啊,让秤砣给烧水洗洗吧!” “也行,闵老板要在家留一晚,准备点好吃的!” “得嘞!” 回到后院,陈唐九先弄了身干净衣服换上,那也不行,感觉用完傀术一身的汗,黏腻腻的。 想起傀术,突然想到之前忘在桌上的两根乌沉丝,过去一看,奇了,怎么没了? 他心头一紧,跑到前院去问陈岸,把陈岸问的莫名其妙。 第75章 “什么乌沉丝?哦,三火先前到后院去取东西来着,你去问问他?” 三火? 他拿这个干什么?他不是说自己有很多么? 呸呸呸!陈唐九你傻么?那都是骗你的呀,从头到尾都是骗你的! 他是不想跟他说话,但乌沉丝得要回来,不然,白白让人拿了东西算怎么回事儿啊? 盯着三火紧闭的房门,他怒冲冲运了会儿气,上去敲门。 手还没碰到门,门就自己开了,三火站在门里,像是早知道他会来,跟他面对面。 “你拿我乌沉丝了?” 他以为三火不会承认,结果他立刻就从口袋里掏出来,递给他。 他依旧冷嘲热讽:“还挺痛快的嘛!早知道要还回来,是不是就不拿了?你怎么什么便宜都占啊?” 三火冷冷看着他:“本来就是要送过去给你用的,结果你用不上。” 陈唐九一滞。 真的假的?看到自己没带乌沉丝,怕自己被妖怪弄死,才特意绕到苏家老宅那边? 也不是没可能,自己那两下子,三火比谁都清楚。 他有点尴尬,清了清嗓子:“那……” 三火与他同时开口:“我是钟燊。” 第63章 “我是钟燊,你有什么想问的?” 说话时,三火始终打量着陈唐九的表情,像是在寻找着什么答案。 陈唐九目瞪口呆好半天,缓不过来。 什么?他是钟燊,那我是谁? 他又开始觉得梦里是假的。 三火看出他的迟疑:“不用怀疑,当年陈宁烛取了我的魂魄,才有了你的今天。” 陈唐九吞了吞口水:“这就是……傀门所谓的长生之法?所以你想找回肉身……你是有办法把魂魄放回身体,好复活自己吗?” 三火不置可否地看着他。 “那,我会死吗?” 三火一愣。 他倒是没想过这点。 如果魂魄回归的话,陈唐九这个木头傀儡占着的魂是否会被一起收回,他不确定。 一阵死寂后,陈唐九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声音:“那你是从哪来的?还有,二十缕魂魄,对应二十个聚魂瓶……聚魂瓶到底是什么?” “聚魂瓶是养魂的法器,哪怕魂魄伤到半残,假以时日,也能重新养出三魂七魄来,不过,可能吸纳的是孤魂野鬼的魂,所以各有各的性子。”三火顿了顿,眉头皱紧,“至于我……我也不清楚陈宁烛做了什么,我是在灵牌里休养生息的残魂。” “灵牌?你是说……” “是那场火把我放出来的。” “所以,什么山西的钟氏一脉,什么正在闭关的本体,都是假的?” “是假的。”三火多少有些尴尬,话锋一转,“那灵牌应该是陈宁烛留的后手,我知道陈宁烛想做什么,也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那,到底要做什么?” 三火不语。 他总是避重就轻。 陈唐九忽然浑身无力:“所以,所以你早知道,我……就是你?” 三火避开他痛苦的眼神:“本不想告诉你的,但事已至此。” 陈唐九低头看着地面,半晌,惨然一笑。 “真可笑,好不容易遇到了有好感的人,掏心掏肺的,结果……我一个分身,的确是不配了。” 三火的瞳孔一颤:“你……” 陈唐九拿袖子用力抹了抹眼睛,自嘲地笑起来:“我说怎么看你那么顺眼,原来是这么回事,谁能看自己不顺眼呢!” 三火袖子里的指尖动了一下,挣扎片刻,抬手帮他擦眼泪。 “哭什么,出息的。”声音中多出几分无奈和宠溺。 陈唐九很沮丧:“敢情要死人的不是你,被人始乱终弃的也不是你!” 三火弯了弯眼睛:“始乱终弃?” “不然是什么?再怎么也是发生了,你也太渣了,钟三火!”他红着脸,“不对,是钟燊!” “行了吧,自己人,少矫情。” 陈唐九居然被“自己人”给逗笑了。 他抿着唇想了半天,认真地问:“如果我们变成一个人,我还能喜欢你吗?” “说什么浑话。”三火认真地想了想,“不过,如果到时候你还能保留现在的意识,那你可以随身带着镜子,想照就照。” 一体双魂倒是也听过,多半被当成鬼上身。 “看不出来,你还会讲笑话!”陈唐九被他逗得忍不住又笑了一下,随即又拉下脸,“现在能告诉我你去找什么了吧?棺材不是都已经找到了吗?” “我要去找九眼冥珠,将其余的魂魄炼化归一,魂魄越纯,就越容易驾驭肉身,照理说,当年陈宁烛既然刻意留下我的肉身,又联合道门在棺材上刻下符篆让其不腐,那应该把冥珠也放在棺材里,后来肯定是出了意外。” “那你找到了吗?” “它在两界幽冥山,十月初一那天,要到穿过鬼门,黄泉路上去取。” “今天是八月初三……那不是还剩一个多月了?”陈唐九听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越想越觉得离谱,斜眼瞄他,嘴里嘀嘀咕咕,“也不知真的假的,之前怎么问都不说,这会儿突然就说了,还这么玄乎……” “之前不想让你参与进来,是因为前路凶险,若是我不成功,你也不会受牵连,我却是没想过魂魄归一的事,没关系,如果你不想,那我到时候再想办法。”三火顿了顿,“毕竟是活了近三十载的活人,若是忽然变成了旁人,那跟死了没什么区别,是我考虑不周了。” “其实,归一也……还凑合吧!”陈唐九扭捏,觉得跟三火成为一个人这事很恐怖很猎奇,但心底又藏着那么点小小的期待。 三火诧异地扬了扬眉毛:“你不怕吗?” “怕……的确是有那么一点……”陈唐九摆摆手,“我先陪你去找什么明珠吧,我的本事你上午都瞧见了,我会傀术了,肯定能帮上你!” 看三火欲言又止,他低下头:“别忙着拒绝,我只是想帮你,既然我们是一个人,那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现在也终于明白,你一直说傀术就在我身体里,是什么意思了。” 三火抓住他的胳膊:“你上午……” 他目光晃了晃,摇头:“罢了,你说的也没错,想去就去吧!” “那咱们什么时候出发?” “不急,幽冥山月余就能赶到,过阵子姓吴的还要带兵一起去。” “啊?那你还着急出城?” “不是你赶我走的吗?” “……” 陈唐九清了清嗓子,飞快转移话题:“吴大帅怎么还跟着?阴魂不散的,你还真要跟他继续合作?” “御兽门和咒门不会作壁上观,火器对付御兽门效果更好,不然单凭我们几个还真有些棘手,况且,幽冥山不好进,他喜欢让手下去当替死鬼,我为什么要拦着?” 陈唐九想起了天桂山里无辜送死的那些大头兵,用力一点头。 啊,好,对对对,不愧是你! 前院传来拖拖拉拉的脚步声,一听就知道是秤砣。 “少爷,您跟这儿呢呀!饭好了,去前面吃吧?闵老板等着呢!”他伸长脖子,看见三火也在,呲着大牙打了个招呼。 一提闵瑾砚,陈唐九才想起来家里还有这么个人,手忙脚乱推着三火进了屋,还反手把门给关上了。 秤砣:“哎?” “怎么了?” “闵老板他大哥,被吴大帅手下给杀了,他人都快颠了!” “……嗯。” “嗯什么啊?你不是说他命格挺好的吗?咒也解了,怎么还一步一坎儿的?我怕他出事,把人带家里来了,现在怎么弄啊?” 三火垂眸想了想:“我跟你去看看。” 见到三火,闵瑾砚还挺意外的。 他不好意思地揉了揉自己的肿眼泡,从桌子边站起来:“三火,你也在呢!” 三火打量闵瑾砚的脸,片刻,他都有点发毛了,他才摇了摇头:“看不出,还是去问寒星鸠吧!” 陈唐九认为上次寒星鸠给闵老板解咒就是失败了,他现在对寒星鸠的能力深表怀疑:“他?他到底行不行啊?” 三火用眼神让他闭嘴:“不怪寒星鸠,或许是符沂白的咒直接破了命数,谁能想到符沂白为了对付个普通人,会冒着折寿的风险。” 是他大意了,闵瑾砚虽是普通人,可他是他们的朋友,符沂白这是用闵瑾砚给他们下马威呢! 陈唐九琢磨半天:“他憋着要长生呢,所以不怕折寿。” 很合理! 今天人齐,又有客,饭菜十分丰盛。 正吃着聊着劝着,陈岸快步闯进来:“少爷,门外来了人,自称是柳总长的大伯,从泰安来看你的!” 陈唐九“腾”地站起来:“什么?柳大伯来了,快请啊!” 柳老爷子不愧是有钱人,这一路过来依旧是那副雍容华贵气度非凡的样子,显然没遭一点罪。 第76章 他摇着扇子走进院子,一脸慈祥地跟陈唐九打招呼:“陈家大侄子,我来看你了!” 陈唐九多会来事儿的人,小跑着冲过去,一把拉住人胳膊:“柳伯伯,您真来了啊!我不是想您想出癔症来了吧!快快快,里边儿请,正开饭呢!” 他探头往后看:“伯母呢?伯母和妹妹没来吗?” “她们在家准备嫁妆呢,我这不是来保定看看大侄子你,还有我那堂弟,他没在家,我就先到你这。” “嫁妆?柳妹子要嫁人啦?” “是啊!说也奇了,那鬼东西一拿走,我女儿人缘也变好了,这阵子上门提亲的不断,上个月她跟个邻县的后生情投意合,婚期就定在十月二十四,这不,我亲自来给你们送请帖!” “您派个人来就成了,还用亲自跑一趟!”陈唐九跟他客套着,把人往里请。 三火恰好从屋里迎出来,柳老爷子一见他,真跟见了亲人似的:“哎呀,太好了,我这一路还寻思能不能看见三火小哥呢!三火啊,你那天不是说上泰山么?后来跑哪去了?叫我们这一通好找啊!” 三火勾了勾唇,陈唐九赶忙帮他遮掩:“他在山里迷路了,后来下了山就自个儿先回保定了!” “迷路?”柳老爷子不解,“泰山也能迷路啊?” “是是是,他路痴,您快请坐!”陈唐九给他让到正座儿,介绍道,“柳大伯,这位是我朋友闵瑾砚,也是柳爷的朋友,我们几个拜把子的!闵老板,这位是柳爷的堂大伯,从泰安来的!” 陈岸殷勤地给填了副碗筷,又去巷口沽了酒,陈唐九给柳老爷子满上,不料,他却朝三火端起了杯。 “三火小哥,当时太仓促,还没来得及跟你好好道谢,今天遇上了,我得正经敬你一杯,要不是你,我闺女这辈子就完了,我们柳家肯定也像我那老掌柜一样完了!” 柳老爷子说着有些哽咽,陈唐九赶忙给三火倒上,在桌子底下踢了踢他,让他给点面子。 三火端起了杯:“画中邪祟已除尽,但那画我还有用,暂时先借用一阵,等过后还你。” 柳老爷子双手摆的像蒲扇:“不不不,不用还,可千万别还!” 陈唐九看着好笑,一边给自己倒酒,一边夸:“大伯,我们三火就是不爱占人便宜。” “我们”三火? 闵瑾砚的目光在他俩之间来回逡巡。 陈岸则是一脸欣慰。 第64章 陈唐九意识到自己的话遭人误解,有点想解释,又怕越描越黑。 三火翻了个浅浅的白眼,端起杯慢慢跟柳老爷子碰了一下:“既然如此,那幅画我就留下了,算是报酬,至于驱鬼的事,今后就一笔勾销。” 陈唐九:“……” 同为钟燊的魂,他对三火的人情世故表示嫌弃。 之前相处过好几天,柳老爷子对三火的个性和做派也有了解,并没在意,笑呵呵地把酒喝了。 破天荒的,喝酒时一贯点到即止的三火居然也一仰头,干了。 陈唐九:“?” 这是什么两面三刀的东西啊?! 柳老爷子吃了口菜,大方邀请:“既然都是阿缇的朋友,那不如,十月中旬一块儿来泰安,我做东,你们这次多玩几天,再去趟泰山,我让姑爷陪你们一块儿等玉皇顶,庙里焚香祈福!” 陈唐九心想,您可别哪壶不开提哪壶了! “柳大伯,十月份我跟三火要出趟远门,要是办完事能赶上,一定到场给妹子庆贺!” “出远门?要去哪儿啊?” “去……西南那边儿,行程事先定好了,改不了,您可别挑我理。” 其实陈唐九也不知幽冥山在那,但上次三火和老道去的就是黔贵一带,他直觉应该就是西南。 柳大伯若有所思:“哦,那行,最好是能赶上!” 一桌人其乐融融聊起天,只有闵瑾砚心思不在桌子上。 三火又要走了? 得到这个消息,他立刻就感觉心慌。 现在,他觉着自己的整个天都是塌下来的,而三火就是那根撑天的柱子,他要走,那还有谁能保他呢? - 饭后,柳大伯婉拒了陈唐九的挽留,去了柳家。 陈唐九这边乱糟糟的,也不太有心思招待,就由他去了,说明后天得了空,再去柳家拜访。 三火要出门,陈唐九赶忙跟上。 “你去哪儿?” “去找吴大帅。” “找他干什么?” “谈事,你不用跟着。” “为什么又不用我?我就要跟着!” “你跟着做什么?” “去替闵老板讨个说法!” 闻言,三火顿住脚步:“你要讨什么说法?人又活不过来。” 这会儿已经离家很远了,陈唐九回头看了一眼,肯定闵老板听不见,才说:“那也不能就那么白死了吧!闵大哥可是死在他手里了!” 三火不解:“战事中死人不是很正常?” 陈唐九气得直瞪眼,嗓门也大起来:“你说什么呐!要不是他使下作手段,奉军能闹瘟疫?要不是闹瘟疫,闵大哥能死吗?听人说,那跟前儿几个村子都染上瘟疫了,这不是造孽吗?” “那我要跟他合作,你是不是要迁怒于我?” “……” 因为合作在先,陈唐九不好说三火什么,但如果闵老板知道了肯定会生气,虽不至于跟他们断交,估计也会少往来了。 他很矛盾,他不想失去闵老板这个朋友,但又怕自己硬拗,耽误三火的大事。 毕竟,三火的大事就是自己的大事,他们同气连枝。 下午时,吴大帅跟三火约好的晚上见,深夜登门,直接被警卫领到办公室。 见到陈唐九,吴大帅有些意外,随即客气地笑着打招呼:“陈掌门也来了。” 陈唐九心想我也是好起来了,以前不敢高攀的人物,因着三火的关系主动招呼自己。 俗话说出手不打笑脸人,他一肚子气也不知道该怎么往外撒。 一是三火还得用人家,二是人家势力庞大,弄死自己跟捏蚂蚁似的,虽然大概率不敢。 但,不吐不快。 于是阴阳道:“特意来恭喜大帅打了胜仗,传播瘟疫可真是个妙招,听说奉系那边的百姓也成片成片的倒,真活该,谁让他们不来投奔大帅!” 吴大帅的脸明显黑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正常,笑呵呵请他们喝茶:“不能以成败论英雄,奉军也不弱,咱们今天不谈那些俗的,只说长生!” 越是泥腿子出身的将领,打仗越是讲究师出有名,生怕落给外人一点儿话柄。 吴大帅前阵子被符沂白蛊惑,野心爆棚,回头想想,也觉着没什么必要耍手段。 就算真打他也不怕,何必呢? 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只能尴尬笑笑,一笔带过。 陈唐九还没解气,咬着下唇,脸鼓起来,像个光溜溜的馒头。 三火扬起眉毛,目露笑意:“大帅识人不明,被符沂白诱导造下这孽债,还是做些事情,把因果还上为好。” “因果?”吴大帅有些不悦,“你还信这个?” 三火一笑:“我当然信,大帅不知道我们这趟要去哪吗?” “当然知道,不就是幽冥山?” “幽冥山乃是阴阳交接之地,阴曹入口,既然阴曹地府都在,怎么可以不信因果轮回?” 吴大帅总是眯着的眼睛慢慢睁大:“真有阴曹地府?我以为,你说的阴阳交接处只是对某个秘境的形容。” “鬼门关,黄泉路,忘川,奈何桥,都有,大帅进去一看就信了。” 吴大帅吞了吞口水,目光迟疑起来。 事关重大,这趟本来是想亲自走一趟,听他这么一说,当场变卦。 这么凶险,万一回不来呢? 他一个江湖玄门而已,凭什么笃定进了鬼门关一定能全须全尾地出来? 万一出不来,别说长生,余生都没了! “其实,今天请你来,也是想知会一声,我还是不亲自去了。”吴大帅喝了口茶,“北边战事吃紧,我还得留下坐镇,我看无聿的伤到时候能好得差不多,还是让他替我走一趟。” 陈唐九回忆起张无聿下午一瘸一拐的惨兮兮的模样,顿时无语。 说什么对小舅子疼爱有加,到关键时候根本不拿他当人啊! 他见三火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知道他只是为了他手下的人和枪,压根不在乎谁带队。 他便不再掺和,端起茶杯悠闲喝茶吃点心,听他们敲定这趟行程的时间、路线和细节。 正犯困呢,多喝点茶正好,待会儿还得去鬼市找寒星鸠给闵老板问事。 哎?他应该已经跟榆木疙瘩南下了吧? 那就只能问叶昱玄了? 那个小跟班,到底行不行啊? 果然,昱玄客栈就只有叶昱玄在。 第77章 他看到他们进门,愣了一下,赶忙迎上来,目光直视三火:“您来了!” 陈唐九这才注意到,他开始到现在,每次见到三火都很恭敬,看样早知道他的身份了。 老道也是,对三火曾经用过“他一贯如何如何”这种话,而且给自己摸骨那次也是讳莫如深,显然早知道三火是谁,自己又是什么。 原来只有自己被蒙在鼓里。 可恶! 三火看了看楼上:“寒星鸠走了?” 叶昱玄点头:“您有事,我也可以办。” 三火直截了当:“闵瑾砚的命格是不是被破了?” 叶昱玄又点头,立正挨打,半点不敢狡辩。 通过请神,他们早知道闵瑾砚的命格破了,却把这事瞒着了。 他们也没料到,闵瑾砚被破了命格后,倒霉的不止一星半点,就好似山体滑坡,一泻千里溃不成军。 今后且有得缠呢! 三火坐到椅子上,长出一口气:“怎么化解?” “我们掌门走之前留话了,就是……” 叶昱玄低眉顺眼的,看得陈唐九一肚子气,这真是看人下菜碟,对自己态度那样,对三火态度就这样。 真想现在就告诉他,自己其实跟三火是平起平坐的钟燊的分身,看他会怎样! 三火平静打量他:“尽管说。” 叶昱玄这才说:“就是有点凶险,我们掌门说,可以带他一起去幽冥山,忘川河底有种灰色石头,必须亲自取来,贴身保管,到月亏之日用咒语催动,可洗髓。” 三火点头:“确实凶险,难怪你们故意隐瞒。” 叶昱玄笑得尴尬:“平白无故的,我们也不可能带人去走鬼门关,这不正巧您要去,顺便带上他就成。” “明白了,多谢。” 三火依旧是毫不拖泥带水的性格,起身就走,陈唐九却听得毛骨悚然。 什么?带闵老板去闯鬼门关。 鬼门关里有鬼吧?别把他给吓出个好歹的! “三火,鬼门关应该挺危险的吧?” “九死一生。” “那让闵老板去,合适吗?” “不然呢?你有办法?” “……” 三火明白他在想什么,说:“进了鬼蜮,我也不敢肯定能把他活着带出来,还是要问他本人的意思。” 陈唐九挠挠脑袋,重重叹了口气。 - 陈唐九苦心钻研傀术,可那天对付白蜡树妖的能耐就像是昙花一现,再也使不出来了。 心法倒是学的不赖,*有三火指导,可以说是运用自如,突飞猛进。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三火看向自己的眼神时不时就变得恍惚,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自从知道自己跟三火都是钟燊的魂,他看三火怎么看怎么顺眼,时不时就往他身边凑,三火开始还有些排斥,后来也习惯了,由着他闹。 今天是八月中秋,陈唐九一大早就跟老光头上街,去挑了十只最肥的螃蟹,买了新鲜的瓜果,又去上品楼订了满满两大盒供月用的点心和月饼。 回家出了一身汗,看三火在院子里撸猫,顿时感觉什么都值了。 他就地一滚躺倒在大橘旁,半是说笑半是认真:“师祖,要不你也摸摸我呢?” 三火一笑:“摸你有什么用?” 陈唐九挤眉弄眼:“摸舒服了,我再帮你双修,我们双剑合璧!” “我稀罕么?鬼哭狼嚎的!”三火翻了个白眼,起身走了,“今后敢碰我一下,打折你腿!” 陈唐九咧了咧嘴。 玩脱了,但不气馁,屡战屡败,屡败屡战。 虽然俩人之间不可能再有什么,但过日子嘛,总要有点小意趣才开心! “喂,今天有螃蟹啊!还特意给你订了桂花羹和豌豆黄,晚上不吃饭不行啊!” “知道了。” 三火转身合上门,看到陈唐九低头打扫裤子上的土,嘴角不禁微微扬起。 第65章 晚上,月亮又大又圆,月光皎洁如水。 老光头鸡鸭鱼肉搞了一大桌子,摆在前院正中,一家人围坐在桌边,其乐融融。 宁宁和秤砣看着正中间那一大盆螃蟹,双眼放光。 八月正是河蟹肥的时候,蟹黄都从壳里鼓出来了,看着就馋人。 他们少爷抠搜的,平时可不舍得买这个吃,别说平时,就是往年过节也没买过这么大个儿的。 陈唐九一声令下,众人端杯祝酒,每人说了几句吉祥话,然后就抡起旋风筷子开吃。 他喜欢这氛围,哼着小曲儿,挑了只满盖的螃蟹,掰开了把盖递给三火:“霍,这个肥,快吃!” 三火盯着那坨乱七八糟的蟹黄,皱了皱眉:“你吃吧。” “啧,我说你这人……等等,你没吃过螃蟹啊?” 三火别开脸,一副嫌弃的样子:“我从不吃这东西。” “不识货!”陈唐九挖了一小勺硬往他嘴里塞,“你尝尝,吃一口想一辈子!” 三火一偏头,勺子杵歪了,蟹黄蹭了一脸。 “哎呀,暴殄天物了!” 陈唐九大惊小怪的嚷嚷,上去就舔,三火猝不及防,热乎乎滑溜溜的舌头就上了脸。 他整个人都木了,跟坐对面的陈岸大眼瞪小眼,任由陈唐九在脸上又舔又嘬,等反应过来的时候,陈唐九都帮他用帕子擦完脸,没事人一样坐回去了。 陈唐九秉持着“只要我够正经他就无的放矢”的理念,板着脸认真拆螃蟹。 嘿嘿,口感真不错,这才是吃一口想一辈子! 陈岸担心少爷挨揍,赶紧帮他往一边遮,把切成两半的月饼往三火盘子里送:“三火,尝尝,这是全直隶最好的月饼,枣泥馅儿,可香了!” 三火做了几次深呼吸,大过节的,忍了。 枣泥馅的月饼入口即化,他抿了抿唇,神色缓和了不少。 他很喜欢这个口感,比豌豆黄稍微紧实点,可惜现在他什么味道都尝不出。 从前,他只吃过果子馅儿和肉馅儿的。 那时的月饼怕发霉,做的不是齁甜就是齁咸,他不怎么喜欢吃,现在看一桌人吃得心满意足的样子,倒是很想知道,枣子馅儿到底是什么味道。 一桌人自顾自喝酒吃菜,只有陈唐九在那不紧不慢拆螃蟹,一套蟹八件被他倒来倒去,认真得跟绣花似的。 他满手是汤水,不方便吃别的,三火把月饼掰下一角,塞他嘴里。 陈唐九眉开眼笑,囫囵吞下去,脖子一歪:“啊——再来一块!” “德行!”三火嫌弃地瞪了他一眼,还是拿起他的筷子,夹了块樱桃肉,喂给他吃。 桌上其余四人纷纷交换着眼神,同时觉得自己在这里有点多余。 陈唐九一连拆了两只螃蟹,满满一小碗蟹黄,外加一盘蟹肉。 他给端到三火面前,霸气的一个“吃”字掷地有声。 三火抿着唇看了他一眼,终于还是很给面子地拿起了筷子,虽然吃不出味道,还是一点点全吃光了。 陈唐九舔了下手指上的汤水,感觉还挺鲜溜儿,就那么舔啊舔,舔个没完,总让三火想起刚才那一下。 再加上专注看人吃东西的眼神,对面四人一致觉得,少爷像个变态。 - 半个月很快过去。 期间,闵老板去了趟北边,昨天抱着大哥的骨灰回来,在城北的山上下了葬。 陈唐九送人走完最后一程,心里不是滋味。 这一个月,闵瑾砚四处奔波寻找大哥尸骨,眼窝深陷,人瘦了一大圈。 好在,他总算是赶在约定的日子前回来了。 之前陈唐九跟他商量了进鬼门关的事,他考虑了足足三天,还是决定去一趟。 普通人谁能不怕? 但为了自己的将来,他还是选择相信好哥们儿,跟他们一起去。 今天天才亮,秤砣赶着崭新的大马车,半路接上闵瑾砚,赶往保定城南门。 城门外,张无聿带着一支荷枪实弹的百人队伍,驻马而立。 见到马车,他眼睛一亮,跳下马迎上去,直接扒窗户:“瑾砚!” 闵瑾砚的目光在他满是伤疤的脸上扫过,把头别到另一侧。 陈唐九把他的脑袋推出去:“一边儿去!” 张无聿笑嘻嘻的,又钻进来:“我本来不想去,后来我姐夫说你也去,我就答应了,嘿嘿!” 闵瑾砚的面皮抽动了一下,打算这趟就把自己钉死在马车上,不下去了。 陈唐九被他这死皮赖脸的劲儿气笑了:“张无聿,你最好规矩点,别逼我揍你!” 张无聿拍拍盒子枪,冲他勾了勾手指:“来来来,你下来!” 陈唐九暴脾气上来了,就要下去给他几下,却被闵瑾砚按住了。 “小九,别搭理他,赶路吧!” 说着,“吧嗒”把车窗帘放下了。 - 第78章 一队人马风餐露宿,终于在半个月后进了幽冥山地界。 山风卷来若有若无的炊烟味,陈唐九骑在马背上,伸长脖子,看到前方蒙蒙晨雾中有个村子。 他感叹:“哟?这山里还有人住呢?” 旁边的张无聿阴阳怪气地学着他的语气:“哟,地大物博的,哪儿没人啊?” 这一路上俩人没轻掐架,陈唐九不甘示弱怼回去:“没人的地方可多了去了!” 他忙着跟张无聿斗嘴,所以没发现,身后的三火呼吸重了许多,眉头也皱得有些紧。 张无聿自作主张:“咱先去村子里歇歇脚,正好跟他们打听鬼门关入口!” 陈唐九嗤笑:“人家能告诉你么?” 虽然但是,他也觉得张无聿这回说的对。 明明是盛夏,地表却冒出森森寒意,不久,陈唐九握着缰绳的手都开始发凉。 他回头看了眼马车,又看看前头的羊肠小道:“闵老板,前面山路马车进不去了,骑马吧!” 闵瑾砚这才从车上出来,接过一个大头兵递过来的缰绳。 这半个月下来,他在车里捂得白白胖胖,又变回了原先那个玉树临风的闵老板。 张无聿喜滋滋的,一个劲儿往他身旁凑,路那么窄,躲都躲不开。 陈唐九见状,过去在他马屁股上拍了一巴掌,使出了十二分力,那马嘶鸣一声尥起了蹶子,三两下就把他扔在了地上。 他带来的手下一阵惊慌,赶紧去扶他,他恼羞成怒,狠狠拔出枪:“姓陈的,老子忍你很久啦!” 陈唐九歪头:“怎么着?” 他现在完全是狐假虎威,有三火在身边保着,一个傀术能让他们全变人偶,怕什么? 三火这趟比去天桂山那次还要护犊子,见起了冲突,拿眼冷冷一扫,张无聿立刻哑火。 他面红耳赤地看了眼闵瑾砚,撇着嘴:“哼,看在瑾砚的份上,不跟你一般见识!” 这台阶找的…… 陈唐九忍不住冷笑。 百余人的队伍在蜿蜒山路上拉成长蛇,马蹄声凌乱且枯燥。 张无聿拎着乌黑发亮的汉阳造,左看右看,生怕林中窜出个什么。 陈唐九活动了一下腰杆,仰着脖子找太阳,发现原本在左手边的太阳居然跑到了右边。 “哎?姓张的,走岔了吧?这都多半天了,怎么还找到进村的路?” 他这么一停,张无聿差点跟他撞上,提着马原地转了一圈,也觉出了不对:“啊?不就一条路吗?看着挺直的呀?这怎么弄的?” 这情况,似曾相识。 陈唐九吞下口水,侧头低声问三火:“又是咒门的幻术吗?” 三火盯着前方:“不,单纯鬼打墙。” 陈唐九松了口气,反应过来他说什么,顿时倒吸一口冷气。 摸了摸口袋,乌沉丝却没反应,他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还没等问出是怎么回事,身后一声枪响在林间荡开层层回声,一大群鸟雀乌泱泱地窜上青空。 张无聿枪口朝天,破口大骂:“他妈的!哪个不开眼的小鬼儿,再不滚,爷爷管保叫你魂飞魄散!” 陈唐九:“……” 是真横啊! 他小声问三火:“乌沉丝又没反应。” “你太依赖它了,它没那么神。” 三火虽然这样说,但陈唐九坚定认为,不是乌沉丝的问题,而是今天遇到的麻烦有点大。 毕竟是阴阳交界处,有鬼不是很正常吗? 他问:“咱能出去吗?要不绕开它吧?” 三火已经折好了纸傀,一扬手,派出去打探,不到一刻钟又落回掌心,变回纸偶。 他凝视着远处的村落,慢慢把纸偶拆开,摊平,放回口袋。 “绕不开,那村子是必经之路。” 说也奇怪,经过这么个小插曲,再走,居然很快就到了那村子。 张无聿洋洋得意,说鬼也怕火器,是自己开的那一枪把鬼吓跑了,一队手下七嘴八舌捧着他说,哄得他都飘了。 村子看起来不到百户,竟然听不到半点人声狗吠。 村口大槐树枝繁叶茂,看上去有年头了,树皮皲裂出密密麻麻的纹路。 张无聿也觉察出古怪,握着汉阳造的手有点沁汗,拍了一下旁边手下的马屁股:“去,进村看看!” 那歪戴着军帽的大头兵不情愿地下马,在附近几间房走了一圈,又出来了。 “张参谋长,没人啊!” “没人?” “灶台还热乎的嘞!” “啥?” 张无聿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用枪管挠了挠帽檐底下的头皮,低眉顺眼地看了眼三火,像是在征求他的意见。 结果人家没反应,他只好硬着头皮跳下马,朝村子里大手一挥:“来几个,跟我进去探探!” 陈唐九心里涌上一股不祥,下意识也看向三火,见他皱着眉,目光却不在村子里,而是在另一侧的山上。 “三火,我感觉……” “没什么。” 眼下的情形让陈唐九想起以前看过的神怪小说。 鬼打墙,无人村,还在冒热气的饭菜,仿佛瞬间消失的村民……齐活了。 但三火说没什么,那就没什么吧! 第66章 张无聿进那房子没多久,就传出来瓦罐破碎声和他的咒骂声。 “妈的,吓唬老子是不是?出来!” “哎哟?老鼠啊?过来过来,嘬嘬嘬——” “跑啥?小东西,逮它,问它村子里的人都哪去了!” 陈唐九一头黑线。 那院子里一阵乒乒乓乓的响,张无聿提着老鼠尾巴,拎出一只花猫大的老鼠。 “钟先生,给您抓了个活口,您审审?” “……” 那老鼠原本是个倒挂金钟的姿势,或许是听懂了他的话,忽然蜷起身子,尖嘴就朝他手上拱。 他眼疾手快一松手,那肥硕的老鼠“扑通”掉在地上,抱头鼠窜。 “娘的,敢咬我?小畜牲!”张无聿连开数枪,老鼠被打飞出半米远,掉在地上不动了。 他自以为潇洒地吹了吹枪口,眼神下意识就往闵瑾砚身上飘。 闵瑾砚盯着那被打烂的大耗子直犯恶心,也不知道是因为它,还是因为人。 陈唐九总觉得浑身别扭,问三火:“咱还进村吗?不然直接去山里吧?” 三火看了看渐渐阴沉下来的天色:“要下雨了,歇过今晚再走。” 幽冥山本来就诡异而凶险,下雨估计更不好走。 他一发话,张无聿立刻朝手下发号施令:“进村,各自找地方安营扎寨,明早再赶路!” 陈唐九护着闵瑾砚选了户干净的房子,果然跟张无聿说的一样,热锅热灶,桌上刚沏好的黑枣茶还冒着烟。 闵瑾砚瘆得慌,直往三火身边凑,陈唐九早见惯了这场面,从碗架上拿了三个大瓷碗,一人给倒了杯黑枣茶。 “这茶还挺少见,清甜,闵老板,尝尝!” 闵瑾砚又不是没喝过黑枣茶,他只是想分散他的注意力,帮他压压惊。 “小九,这村子怎么回事啊?” “你想啊,隔壁就是鬼门关,那鬼门关是谁都能进的?肯定得有预防误闯的手段,是不是?我猜啊,我山里肯定有很多这样的村子,障眼法,都是障眼法而已!” 陈唐九哪会知道怎么回事,于是开始胡诌,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闵瑾砚疑惑地喝了口枣茶,抿嘴品了品:“可是,这茶明明就是真的。” 陈唐九拍大腿:“对喽!要是不逼真哪能蒙住人啊!是吧三火?” 三火翻了个白眼。 万万想不到,他钟燊,居然有一缕魂是这个不着调的脾性。 太二了。 “哟,喝茶呐?” 张无聿特意选了隔壁的屋子,这会儿刚安顿好手下们,不请自来。 他也不见外,给自己拿了个碗倒茶,还顺手把闵瑾砚喝掉的那点给重新填满。 “钟先生,村子外围都派人守着了,用不用让人挨家挨户搜搜,看能不能找见村民?” “不用,夜里警惕点就行。” 三火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让所有人都放宽了心。 不多时,外面果然下起了雨。 起初只是淅淅沥沥的小雨,门外传来沙沙的响,后来逐渐变大,几声惊雷过后,那雨就好像瓢泼下来的,连院子里的东西都看不清了。 风雨一阵阵往屋子里灌,门边的地都打湿了,一股潮气。 张无聿过去合上门,没有回自己屋的意思,看样打算赖这了。 他嬉皮笑脸地说:“这也挺好,吃喝都是现成的,不用打食了!” 到灶台边掀开锅,惊喜:“哎哟,烀大肘子!瑾砚,你饿了没?我给你切一块!” 闵瑾砚嫌弃地别开脸:“不饿。” 这场雨下得陈唐九十分不安,他几番欲言又止,直到三火看过来。 第79章 “怎么?” “我总觉得……” 三火眼里露出欣慰:“心法修的不错。” 陈唐九听出他话里的意思,惊讶:“真的?” 三火点了下头。 “那咱们怎么办?是什么玩意儿?鬼吗?” “御兽门。”三火看了眼张无聿,“有人可能有麻烦。” 陈唐九傻乎乎问:“为什么?” 马上就明白过来,幸灾乐祸地一咧嘴。 刚才张无聿杀了只大耗子,看三火这意思,八成那大耗子是御兽门的“人”。 一下午,雨一直没停,就听张无聿一个人在屋里聒噪。 三火端坐在里间床上闭目养神,丝毫不受影响,陈唐九时不时跟他抬杠拌嘴,闵瑾砚浑身刺挠似的,东一头西一头地在屋子里忙活,实在是因为,他一停下来就容易被张无聿黏上。 后来,实在忍不了了,到外间掀开大锅,把两个大肘子盛到个大盆里。 “时候不早了,吃饭吧,吃完好休息。”吃完就有理由把张无聿赶回他自己屋去。 张无聿不疑有他,眉开眼笑:“行行行,饿了就早点吃!” 他殷勤地冒雨跑去小菜园,摘了一大捧生菜回来,舀了水好顿冲洗:“来,就着吃,不然腻得慌!” 确实腻得慌。 三火一口没动,闵瑾砚只挑了一小块偏瘦的夹到小碗里西细嚼慢咽,陈唐九随便吃了几筷子就打了饱嗝,剩下一个半大肘子全进了张无聿的肚子。 陈唐九斜眼看他,真心佩服:“胃口真好。” 张无聿拿着筷子朝盆里的肘子指指点点,含糊不清地说:“你在外头就不能挑食,尽量别让肚子空着,这顿吃了下顿还不知在哪儿呢!” 陈唐九想了想,也对。 饭后,陈唐九说要早点休息,赶张无聿回自己屋。 他走之前黏黏糊糊地缠着闵瑾砚说话,趁他不注意,从上衣口袋里变出一块纸包纸裹的橘子瓣软糖,献宝似的替他剥开,塞进他手里叮嘱:“吃完漱口,不然长虫牙!” 这荒山野岭的还能弄来糖果,可真有他的! 等他走后,闵瑾砚想把糖丢进灶坑,想了想,还是重新包起来,揣进口袋。 陈唐九努了努嘴,眼神在他侧脸上来回逡巡。 闵瑾砚回头就跟他的视线撞在一起,尴尬地笑了一下:“小九,我烧点水,咱三个洗洗睡吧!” “行!”陈唐九答应着,帮他支起大锅。 三火却盘膝坐在床上,动也不动,目光始终盯着门,让陈唐九的心也跟着悬了起来。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的,半夜,漆黑的苍穹无星无月,院子里伸手不见五指。 睡前陈唐九特意没吹灯。 被声音惊醒时,烛火还剩下黄豆大的一点儿,一跳一跳的。 “这什么死动静啊?” 陈唐九揉着眼坐起来,见三火一直都没挪窝,手里捏着根缝被的大粗针,不知在鼓捣什么。 坐起来一看,看清了他另一只手捏着粒黄豆,好像正在往上刻东西。 他好奇地问:“三火,你是这干什么呢?” 三火吹了吹黄豆,被刻掉的碎末飞出去,豆子原来被刻成了一只栩栩如生的猫,正在闭着眼睛舔爪子。 而在他前面的褥子上,摊着一大堆这样的豆子,足有七八十枚,全是猫。 “哎哟喂!你还有这手艺呢?” 三火斜了他一眼:“咋呼什么?” “咣当”一声,熟睡中的闵瑾砚头磕在桌子上,他是坐着睡的,被他们的说话声给吵醒了。 他揉着脑门,眯缝着眼:“怎么了?你们没睡吗?” 陈唐九这才想起来,方才听到了不寻常的声音。 “你们听到没?外面……” “唔,唔唔唔——救命啊——” 像是回应他的话,隔壁的张无聿发出一串惨叫,在他们这屋都听得清清楚楚。 三火的目光陡然变得犀利,陈唐九已经跟在闵瑾砚身后冲了出去。 “闵老板你慢点!危险!” 他算看明白了,闵老板这辈子要栽姓张的手里了。 不行!这回说什么也得搞到那个什么发光的石头,把他的命数给改回来! 才跨出门槛,闵瑾砚就感觉脚下有什么东西在动,猛地停住。 借着屋里昏暗的光线一看,满地都是灰毛大耗子,潮水一样盖住了地面,“呲溜呲溜”顺着隔壁的门缝往里钻。 两人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附近几个小院相继亮起了烛光,应该也是听到动静起来查看。 不远处的那间房,一名大头兵拎着枪,见此场景连开数枪。 所有人都跑了出来。 “哎哟!姥姥的!这么多老鼠!” “朝张参谋长那边去了,赶紧赶紧!” “别愣着啊,赶紧点火把!” 闵瑾砚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抄起旁边立着的大扫帚,在门前扫开一大片空地。 他跳出门槛,还不忘回头招呼陈唐九:“小九,快过去帮忙!” 陈唐九浑身麻得慌,也担心张无聿真出什么事,那混球死了不打紧,但从大局来讲,还是活着更好。 下午那会儿三火就说了,张无聿肯定要遭报复,心里已经有了准备。 “哎!闵老板,你先别过去!”他着急地看着闵瑾砚一点点朝隔壁屋门靠近,赶紧回头招呼,“三火,外面老鼠太多了,这是御兽门搞的吧?咱们怎么办?” “躲开。”三火单手一拂,豆子“哗啦啦”落了一地。 豆子弹跳间变成一只只狸猫,闻到了味儿似的,飞快从陈唐九脚边窜出门,逮着老鼠就咬。 陈唐九趁机追着闵瑾砚到了隔壁,登时傻眼了。 第67章 隔壁屋子小,借着门外的火把光亮,里边情景一目了然。 床上隆起个大包,无数老鼠叠在上面啃咬着棉被,棉絮和鼠毛在空中乱飞。 闵瑾砚扛着大扫帚,趟着鼠海到了床边,调转扫帚就往那座毛茸茸的小山上一顿乱拍。‘’ 张无聿在被子里瓮声瓮气地发出闷哼,还以为天塌了,哆嗦得像筛糠。 外面,也不知是谁想出的缺德招数,用床单浸油,再用火把点燃,专挑老鼠密集的地方扔。 火攻之下,着火的老鼠四下乱窜,好在刚下过雨,没引起大火,但也有老鼠窜进房子里,从内部引燃,混乱一片。 陈唐九配合着闵瑾砚,把张无聿身边的老鼠都赶了下去,有几只大猫跳进来,撵得老鼠四下乱窜,很快就清净了。 这一番蛮力出的,闵瑾砚浑身脱力,一屁股坐到床边,陈唐九体格好点,站在门边,一边喘气,一边观望外头的战况。 张无聿感觉身上压着的大山消失了,好半天才敢把啃得透了光的被子拉下来一点,露出两只贼溜溜的眼睛四处打量。 一眼看到满头大汗的闵瑾砚和他手里的大扫帚,顿时眉开眼笑:“瑾砚,是你把我救了?真及时,我差点就被耗子咬了!” 闵瑾砚看了他一眼,嘴唇翕动,半晌没吭声。 张无聿跳下床,跑到门外一看,后怕得声儿都变了:“妈的!什么鬼东西啊?这些畜生,给我全杀了!” 其实在整治老鼠这件事上,猫比人好用多了。 老鼠很快溃不成军,最终在一声呼哨后,一盘散沙似的四散而逃,猫也跟着不见了。 变化有点快,一大群人站在原地面面相觑。 三火不紧不慢从屋子里出来,清冷地环视一圈,目光最后定在不远处一间青砖房的房顶。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陈唐九看到了在鬼市见过的,那个自称御兽门人的沈晟。 他扯着嗓门大喊:“爷爷的,果然是你个王八蛋!” 他的怒火不只是今天,也不为上次在蓬莱他们在林子里搞自己,御兽门是傀门的对头,做什么都正常。 他只是因为,上次沈晟挑拨自己和三火的关系。 哼,我们现在是一个人,这关系任谁也挑不开! 张无聿凑上来问:“什么情况?那什么人?” 陈唐九眼睛一亮,添油加醋道:“江湖玄门之一,御兽门的人,比我们……不,也就跟我们傀门平起平坐而已,你听听这名儿,御兽,御兽啊!今晚这些耗子肯定是他招来的,专门搞你张参谋长!” 张无聿一听,汉阳造“哗啦”上膛,对着沈晟“砰砰”就是两枪。 震耳欲聋的枪声在山间回荡开,沈晟却毫发未损。 “奶奶的,今晚真是见鬼了!”张无聿看着沈晟得意的表情,再看看手里的枪,怒吼,“什么野路子,下来比划比划啊!” 陈唐九斜睨他一眼。 要说这张无聿也是个吃了豹子胆的,上回天桂山之行差点落下残疾,这趟还以为他肯定不会来,就算来也是被吴大帅逼着来,没想到他这么精神,完全乐在其中。 沈晟还真的被他喊下来了。 第80章 他纵身一跃,轻轻落在地面,这才看清,他身旁还跟着两头乌黑油亮的豹子,在夜里一双绿灿灿的眼睛十分明亮。 张无聿吞了吞口水,后退两步,他那些原本气势汹汹的手下见状,也都犹犹豫豫不敢靠前。 沈晟目不斜视,他的目标是三火。 三火也没负他所望,站倒最前面,默默看着他。 沈晟咬着牙:“姓钟的,终于见面了,符沂白还真是了解你,你果真来了!” 三火唇角弯了弯:“咒门的狗就那么好当吗?你们御兽门一当就是几百年,得了什么好处?” “你不用激我!我们御兽门跟咒门百年同好,我不会上你的当!”虽然这样说,但沈晟已经面红耳赤,显然被激到了。 陈唐九咋舌。 这小嘴儿,毒起来也能要人命啊! 三火丝毫不以为意,语气淡淡:“你特意在这堵我,为的是什么?” 沈晟阴恻恻地说:“你休想拿到九眼冥珠!” 答案跟他想的一样:“符沂白让你来送死的?” “我看死的人是你!”沈晟冷笑着环视周围,“就凭这些人,就想闯鬼门关?告诉你,进去了就别想再出来!” 听到“鬼门关”三个字,有人脸上瞬间变色,看向张无聿小声说:“张参谋长,不是说就给护送到山里,咱们不进去吗?” 张无聿狠狠瞪他一眼:“你话多了!” 担心人心不稳,陈唐九干脆明说了:“让你们来,就是提防这帮人,今天把他和他手下的山毛野兽都灭了,明天你们就可以家里走,之前承诺的一百银元一块也少不了,要是张参谋长不认账,我陈唐九补给你们!” 周围顿时传来几声拉枪栓的声音。 张无聿气得翻白眼:“我怎么就不认账了?就你陈唐九是好人!” 俩人就这么斗起了嘴,也不知是心太大,还是压根没将对手看在眼里。 直到四下里传来阵阵渗人的野兽低吼。 众人这才发现,整个村子都被野兽包围了。 村子外面浮荡着一股骚臭味,每种动物各自成阵列,每个阵列当中都站着个人,威风凛凛地背着双手,好像古代排兵布阵的将军。 闵瑾砚虚了,悄悄靠近陈唐九:“小九,咱们这……人是不是带少了啊!” 陈唐九顺势把他拉到自己身旁:“放心吧,有三火呢!” 而且,他现在也不是白给的,刚刚在野兽出现的刹那,他很快就感应到了。 天大的进步! 头顶突然传来密密麻麻的振翅声,紧接着小石子像下雨一样,不停从天上落下来。 借着浓云的掩护,无数鸟飞过他们,衔着石子丢在他们头顶。 周围到处是“乒乒乓乓”的动静,不得已,他们纷纷找地方躲避,等这波攻势过后,不少动物被驱驰着,跑的跑,爬的爬,不知不觉就进了村。 为了躲天上掉下来的东西,陈唐九下意识拉着闵瑾砚跑进一间屋,那屋里还着着火,地上躺着几只烧成干的老鼠。 回头,看见三火还在原地站着跟沈晟对峙,一身白衣不动如钟,方才那些石子还是鸟粪的,什么也没沾到他的身。 闵瑾砚从门那探出头:“三火干什么呢?怎么不躲?” 张无聿从他身边探出头:“人家还怕这个?人家不用躲!” 他冷不丁冒出来,闵瑾砚被被吓了一跳,赶忙往陈唐九身边挪了挪,脚下却踩个软趴趴的东西。 “啊!” 脚下是一条竹叶青蛇,自己踩到的正是它的尾巴。 蛇吃痛缠上他的脚踝,正吐着芯子满眼凶光。 他脚都软了。 陈唐九眼疾手快,一把掐住蛇的七寸提了起来。 张无聿也眼疾手快,一把从后面抱住了闵瑾砚,避免他摔在旁边正熊熊燃烧的炉子上。 陈唐九:“……” 他勾开炉箅子,把蛇丢进去,拉开狗皮膏药张无聿推到一旁,搂着闵瑾砚的肩膀出了门。 屋外不安全,但他又不放心把闵老板一个人留在屋里,这村子处处透着诡异,还是不要分开的好。 “小九,三火不是会那什么……”闵瑾砚在半空比划几下,模仿的是操纵木将军的动作。 “嗯,你看他那样儿,心里有底着呢!”陈唐九这话说的自己都没底。 在场人可能只有他知道眼下状况有多凶险,这可跟上回在蓬莱不一样,沈晟绝对是奔着要人命来的,但跟他们说也没用。 现在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死活都在一起绑着,走一步看一步吧! “砰砰砰”,四面八方传来枪响,伴随着人的惨叫,战况惨烈。 战团中间的两个人却动也不动,都默不作声看着对方。 沈晟的目光充满警惕,感受到他的紧张,他身旁的两头黑豹一起弓着身体,也虎视眈眈看着三火。 他才一抬手,沈晟登时绷紧全身,黑豹也跟着做出扑杀猎物的姿势。 陈唐九没忍住,“噗嗤”笑了。 沈晟耳朵灵得很,抽空瞥了他一眼:“姓陈的,你笑什么!” “主人没出息,宠物也跟着没出息,瞧你们吓的那德行!”他还挺得意,“是吧,三火!” 三火的表情僵了僵:“闭嘴。” 丢人现眼,难道自己在懵懂的年纪也像他这么蠢? 那顶多三岁! 御兽门可不单单是御兽这点学问,也有高深的术法*,沈晟贵为御兽门掌门,自不在话下,不可掉以轻心。 听着四下黑暗中枪响不断,受伤惨叫的人越来越多,张无聿急的龇牙咧嘴:“我说钟先生,您快想想办法成不?我兄弟的命也是命啊!” 三火单手插在衣袋里,很悠闲的模样,陈唐九不知道他在等什么。 “哗啦”,“哗啦”,口袋里传来细碎的响。 陈唐九突然想到什么,大步走到他面前:“三火,这家伙交给我!你去忙你的!” 他朝三火挤眉弄眼。 从傍晚,三火就一直在刻豆子,豆子能变猫,那肯定还有别的,毕竟他是那么未雨绸缪的一个人。 不知道沈晟有什么本事,反正看着瘦巴巴的,一对一他肯定不是自己对手,至于那两头豹子,张无聿一枪一个,齐活儿! 他想的挺周全,刚想跟张无聿通个气儿,一回头,却发现他迈着大长腿跑了。 “姓张的!你干什么去!” 张无聿恶狠狠一抹下巴:“烧火做饭!” “啥?”陈唐九愣了下,猛地想到他可能是要用火攻,目前状况看,倒也不失为是个好计策。 别说,这个纨绔倒关键时候还有点用。 张无聿已经向他们住的那个小院冲回去,边跑边喊:“点火,都点火!把村子整个点了,让它们全死!” 陈唐九:“……” 有点用,但不太大。 他就不想想自己出不出得去吗? 第68章 张无聿一声令下,跟野兽缠斗的大头兵们纷纷撤退,各自找屋子引火。 干柴和被褥上浇了油,又是刻意点燃,村子渐渐陷入一片火海。 漆黑如墨斗的天空被映亮,原本齐整有素的御兽门大军出现了松动,四散奔逃。 见状,沈晟大喝一声:“村外待命,不许退!” 他手下的御兽门人急急忙忙重新施术,将混乱的场面重新安抚下来。 一切又回到了起点,陈唐九他们被围住,虽然暂时没有性命之忧,但也没法出去。 等火烧尽,下一轮攻势到来之时,又该怎么办? 三火忽然开口:“沈晟,眼下这情形,你说,我是跟你打,还是不跟你打?” 沈晟一愣,冷笑:“你怕?” 三火轻笑:“我看是你在怕,这么怕,为什么一定要来?” 沈晟的脸愈发阴沉:“姓钟的,你一大把年纪了,还把着长生的秘密不放,不给后人一点机会吗?” 陈唐九:“?” 为什么是个人就知道三火的本体是钟燊这件事啊? “长生的方法有很多,你想要那种。”三火弯了弯眼睛,“我这种的话,可能是你承受不了的痛苦。” 陈唐九下意识看了他一眼,回想到梦中的情景,不禁有些难过。 这到底图什么啊? 长生,长生真有那么要紧吗?个个为了长生铤而走险,符沂白,沈晟,吴大帅,还有陈宁烛和钟燊…… 陈唐九心中一声长叹:“三火……” 三火转向他,从口袋掏出一把豆子塞进他手里:“拿去村边,务必天亮前解决。” “可是我……” 陈唐九想说自己不会用,三火却说:“拿着便是,记得,不要走太远,到村边丢在地上即可。” 他只好接过来,顺便塞给他几根乌沉丝。 这次他长记性了,带了一大把。 周围炙烤得厉害,眼看这边将要有一场大战,他把闵老板也给带上了,还喊张无聿一起,主要是真有事的话,这瘸子多少也能照应一下。 第81章 张无聿也是精,喊了几个得力助手,助手又喊其他帮手,一大群人就这样乌泱泱离开了村子中心。 村外仍然聚着大量兽类,陈唐九他们一出现,登时成为了最近的狼群的目标,但他身后有几十条枪,御兽门那边也不敢妄动。 陈唐九摩挲着手里的黄豆。 三火雕出来的东西精细得很,功底十足,比自己这个木匠传人更像手艺人。 就是这么不公平,钟三火保留了钟燊的所有记忆和能耐,而陈唐九完全是个新人。 等等,这刻的是个什么玩意啊? 怪模怪样的,一条长长的粗尾巴。 陈唐九仔细看了半天:“这是什么?” 张无聿好事地凑上来:“是啥?四条腿,也是动物吧?” 陈唐九扭过身体不让他看,心说废话我还不知道是动物? 闵瑾砚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替他们解答:“这是象,西南一带很常见。” 俩人面面相觑,都有点脸红。 都是听说过大象的,在画上也见过,只是见得太少,冷不丁看这么大点儿个黄豆粒,没想起来。 陈唐九:“我还以为前面那是尾巴呢,要知道是鼻子,我马上就能想到是象!” 张无聿:“就是就是,我还合计呢,怎么刻了个屁股!” 闵瑾砚露出看破不说破的微笑。 张无聿死皮赖脸地粘着陈唐九:“陈掌门,这东西咋用啊?” 陈唐九记得,刚才变猫的时候,三火一挥袖子,把一大堆豆子扫到地上,就成了。 也不能光扔吧? 加点灵力试试?自己有那东西吗? 他试着调用心法,直到掌心微微发烫,赶紧将那枚豆子丢到地上。 刹那间,烟尘四起,一头丈高的灰色野象缓缓显形。 它长鼻子朝天一扬,咆哮着冲向兽群疯狂踩踏,大地震颤间,一名御兽门人被卷起,活活勒断了肋骨,吐出一大口鲜血。 桎梏的人死了,野狼们纷纷四散奔逃,很快空出一大片地方,那头象狂奔着向另外的野猪阵冲去。 三人:“……” 陈唐九摆弄着手里剩下的豆子:“那个,还用扔吗?” 张无聿说:“要不,给钟先生省点吧?” 闵瑾砚难得赞同他:“也是,万一之后还有用。” 三人正得意间,浓云中传来一声龙吟,火光映照下,一条浑身闪亮的白龙冲破云层。 龙? 神话里才有的图腾,居然真实存在? 陈唐九揉了揉眼,下一刻,那龙盘旋在他们头顶,龙口一张,一蓬甘霖从天而降。 火舌舔舐着雨水,不断发出“呲呲”声,阵阵难闻的焦糊味过后,渐渐熄灭。 在白龙出现的位置,一团明黄色渐渐凝成,一大片天空被照亮,不多时,一只火凤尖锐鸣叫着,周身火焰仿佛将乌云都烧尽了。 所有人都张大嘴巴,仰头看。 陈唐九看到沈晟居然盘膝端坐在龙头上,而另一边,火凤背上坐着三火! 火凤张口吐出一道火柱,白龙灵活扭身,遁入云中。 霎时间,忽明忽暗的光从云层里透出,让人感觉陷入了光怪陆离的梦。 陈唐九这边都看傻了,御兽门那边却悄悄开始了动作。 是因为兽类怕火,他们才只守不攻,如今火灭了,又是他们的天下。 “砰砰砰——” 伴随着野兽的嘶吼,山里枪响不断。 真正的对决才刚刚开始。 陈唐九盯着不断闪烁的天空,愣了好半天。 其实他什么都看不到,就是心里很难受,因为三火正在独身涉险,而他什么都帮不上。 混乱中,他咬牙,把身边的闵瑾砚往张无聿身边一推:“照顾好他!” 从地上捞起一条蛇,试着调动心法,想像三火一样控制它的身体,为己所用。 结果那该死的竹叶青蛇一扭头,朝他手腕子就下口咬,根本半点被操控的迹象都没有。 陈唐九反应很快地拎着它的尾巴就往旁边墙上摔,泄愤似的一下接一下,没几下,蛇头就被摔得稀巴烂。 闵瑾砚被他的样子吓得不轻:“小九,你怎么了?!” 陈唐九愣了一下,这才喘着气把蛇丢开,故作轻松地笑:“放心吧,我没鬼上身!我是怕它不死,多摔几下保险。” 眼看周围畜生越来越多,闵瑾砚着急地看向远处:“你快点把豆子都撒出去吧!刚才那头象快不行了!” 野象虽强,但架不住群兽围殴,背上已经爬上了不少活物,扒得它痛苦鸣叫。 陈唐九知道眼下的状况不是闹着玩的,而且,自己这边出危险,只会让三火分神。 稳了稳心神,他再次试着动用心法,把三火给的豆子全撒到了地上。 大象在村子里不好活动,本能向四面散开,一面倒地践踏着敌人,但也等于把他们置于险境。 恶战中,张无聿带来的百人队伍只剩下不到一半。 他也很慌,一瘸一拐地四处支援,一手还紧紧拉着闵瑾砚的袖子,双眼红的快滴血。 许是感觉到闵瑾砚在发抖,他还不忘安慰:“放心吧瑾砚,哪怕天塌我都护着你!我张无聿说话算话!” 一句没什么用的安慰,在这种时候却让闵瑾砚多出几分安心。 “那有什么用?到时候你还能替我多死一次不成?”话虽然这么说,脸上的紧张感真没那么强了。 张无聿厚脸皮地笑了几声,抽空冲陈唐九喊:“我说,姓钟的到底行不行啊!” 称呼由“钟先生”变成了“姓钟的”,可见不满到极点。 陈唐九一点也没惯着他,他现在容不得外人说三火一点不好,怒骂到:“你爷爷的咋呼个屁,有本事自己上!” 张无聿还想回骂,被闵瑾砚狠狠掐了一把才悻悻作罢:“敢情死的不是你们的人!” 陈唐九顿时有点心虚。 三人之中他是唯一知情人,三火之所以跟吴大帅合作,就是打了让他的人去填死坑的主意。 冷血是冷血了点,但就当下这场景,凭他跟三火两个人,根本就是白给。 他回嘴:“那还不是因为你姐夫贪心,他自愿的!” 他这话像是一颗炮弹,“轰”的一声炸了。 张无聿带来的人本来就军心涣散,一听这话那还了得? 有个满脸是血的人带头叫道:“什么他妈的军令,弄了半天是让咱们兄弟来当炮灰,不干了!” 他旁边立刻有人附和:“村子北边是空的,咱们从那跑,反正目标不是咱们,咱们拧成一股绳,冲出去!” “呼啦”一下,一群人嚷嚷着“投降”,一边打,一边朝北边退去。 张无聿吆喝了好几声也没人听他的,朝那边放了一枪,对方不知是谁回了他一枪。 “臭无赖,老子忍你很久了,你不得好死!上次在山洞里怎么没咬死你!” 张无聿整个人都蒙了,被平日里一起玩儿的手下这么骂,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直到陈唐九发出一声嗤笑。 “姓陈的,你什么意思?你说我姐夫特意让我来送死?” “不然呢?你现在在他眼里跟那些人没两样,还当自己是个宝呢?” “你……不,不可能,你懂个屁!” “你结巴什么?” 陈唐九不再搭理他。 那些人走的时候,把所有野兽的注意力引走了,但很快,就有机敏的发现还有几个人在原地,慢慢又围了过来。 虽然只有总数的百分之一不到,但对他们来说,还是要命的。 三火在天上跟沈晟缠斗得难解难分,显然无暇顾及下面,陈唐九想,三火是钟燊的分身搞出来的纸偶,都能这么厉害,那钟燊本人得多厉害? 哦,差点忘了,自己也是钟燊的分身,按道理,比纸偶高贵一点才是。 没道理啊! 他盯着自己的双手看了半天,努力寻找施法的感觉。 第69章 陈唐九搓着手,一脸苦相。 上次在苏家老宅,怎么弄出来的来着? 就是九死一生,抱着不想死的心态,也没费事,老桃树就活了。 当时是什么感觉? 好像有一点,奇怪掌控感,是…… 掌控感! 他终于抓住了一丝微妙的感觉,找了棵树,试着碰了碰。 碰到的是树干,大槐树树顶的树枝却大幅度地摇了摇。 有门儿! 灵力不太够,他又想到了羊皮卷上看过的东西,从口袋里摸出两根乌沉丝,咬牙闭眼,狠狠咬破食指,将乌沉丝浸着血慢慢缠在伤口上。 他需要能提供灵力的媒介,乌沉丝是当年留下来的,自带钟燊的灵力。 乌沉丝缠好,打了个结实的结,伤口是疼,但相较于眼下的危机来说,不值一提。 那边,张无聿又开了几枪,毙了一头熊,肩膀上多出一处新伤,深可见骨。 第82章 他也是硬气了一回,紧紧把闵瑾砚护在身后,拿枪对着另一头熊,脸色发紫,手也在哆嗦。 闵瑾砚嘴唇煞白,刚好看向陈唐九:“你快想想办法啊,他受伤了!” “撑着!”陈唐九闭上眼,双手重新扶在大树上,脚下随之传来一阵“咯嘣嘣”的巨响。 大槐树通体泛出光芒,须臾间,枝杈暴涨,繁茂的根系刺出地表,张无聿面前那头熊“噗”地被扎了个对穿。 闵瑾砚和张无聿哪见过这个。 闵瑾砚被凸出地面的树根逼得左摇右晃,不得不扶住张无聿,惊恐大叫:“小九,小九!这是怎么了!” 陈唐九不敢回话,他感觉自己这口气一泄,再想归拢起来就难了。 他眉头微拧,这辈子都没这么专注过。 灵力仿佛也会传染,渐渐地,村子里的大树一棵连着一棵,全都活了过来。 疯狂蔓延的树根和树枝迅速织成天罗地网,御兽门带来的飞禽走兽无可躲避,被网罗在其中,嘶吼,挣扎,丧命。 整个村子都被灵力覆盖,在山间迸发出巨大光芒,照亮整片夜空。 天空中缠斗的两个人向下一看,反应各不相同。 沈晟本来就微微处于下风,还指着自己的野兽大军压住陈唐九,这是他事先想好的筹码。 谁能想到,自己的筹码转眼间变成了对方的筹码,那个浑身上下看不出一点本事的傀门首座,居然翻了大天了! 座下的白龙鳞片焦了一大片,龙须都掉了一边,反观对方的纸凤凰,几次被毁,几次涅槃重生,今天根本讨不得半点好处去。 他恶狠狠看向三火,撂下狠话:“姓钟的,咱们走着瞧,这事没完!” 三火冷冷看了他一眼,摸了把凤凰颈间的绒毛,凤凰就张开尖喙发出一声清亮的鸣叫,像是骂得很脏。 白龙向东方青灰色天空遁走,三火却顾不上理会他,垂眼盯着下方被毁掉的村子出神。 村子正中的一小块地方还算平整,陈唐九三人就站在那里,除了浑身是血的张无聿,其他两人毫发无伤。 这处是大地龟裂的起点,无数树根蚯蚓一样拱出地面,所有地上建筑全被掀翻,碎石瓦砾间,不少动物倒毙其中,血腥气都能冲到天上来。 他出神了好久,直到陈唐九连蹦带跳地向他挥手炫耀,他才控着凤凰,从天上落下。 陈唐九刚要伸手摸摸凤凰,它就变回了纸偶,给他气得够呛:“我说,这么罕见的玩意儿,好歹让我也玩会儿啊!” 三火横了他一眼,低头去摸脚边的树根。 张无聿一头冷汗,还不忘幸灾乐祸:“你是不是挨骂没够?你看人家搭理你吗?” 陈唐九气得要踹他,被闵瑾砚拦下了:“小九,别闹,他受伤了!” “哎呀?闵老板,你护着他是吧?” “我……”闵瑾砚为难地看了一眼张无聿,“他也是为了帮咱们的忙,才弄成这样。” “你当他安了什么好心?这两天我就看着不对劲,你别被他蛊惑了!” “我没有,你别胡说!” 陈唐九看到闵老板脸色涨红,隐隐有点恼羞成怒,就摆摆手不说了。 玩归玩闹归闹,不带真戳人肺管子的。 张无聿却猛地从背后环住闵瑾砚的腰,痛哭流涕:“瑾砚,呜呜呜,就你知道心疼我!你对我太好了!” 陈唐九翻了个白眼。 什么玩意儿?听句好话就这德行,不值钱的样儿! 在闵瑾砚给张无聿裹伤的当口,他贱兮兮跑去三火旁边蹲下,殊不知,自己这模样在旁人看来也是个不值钱的。 “三火,我厉害不?” “厉害。” “我这是怎么弄的?” “你问我?你自己不知道吗?” “啊?不知道啊,我就想帮忙,就这样了。” 陈唐九一摊手,三火诧异地扬了扬眉毛,看向他的目光充满疑窦。 陈唐九看出点端倪,贼贼地笑:“诶?该不会……你不会这招吧?” “会是会。”三火顿了顿,“没你用得好。” 看他瞬间得意得眉飞色舞,又加了句:“可能,你这缕魂,集了钟燊一切不受待见的部分,包括刚刚的雕虫小技。” 陈唐九垮脸,不服地嚷嚷:“这还雕虫小技?我一招杀了几百只兽,你来一个试试?你那些豆子根本不管用,还有脸说呢!” “你撞了狗屎运,刚好克制住了御兽门而已。” “你就嘴硬!夸我一句能死啊?” 旁边两个看热闹不嫌事大,闵瑾砚抿着唇笑,而张无聿不管那个,一会儿疼得抽气,一会儿嘎嘎的乐。 “你笑什么啊你笑!你看你那人缘,被人落井下石的命!” “姓陈的,没本事怼人家,就冲我来是吧?” “我说错了吗?你就是个死炮灰,一无是处的死纨绔!” “你姥姥!” …… 三人一番修整,在天亮之前出了村子,走向幽冥山山腹。 接下来的路,三火不想让张无聿跟着,他却说来都来了,能帮上点小忙也好。 陈唐九知道,他就是想赖着闵老板,这回受了伤更变本加厉,整个人粘糕一样,就差挂人身上了。 闵瑾砚自己走路都费劲,被他累出一头的汗,陈唐九看不过去,说要背他,他“嘣”的一下就站直了,说自己能走。 有这俩人活跃气氛,好像去往鬼门关的路也没那么令人压抑,他们走走歇歇,到了下午,站在一处山巅。 一路平地的山坳走到尽头,居然成了另一片山脉的山巅。 陈唐九探着脑袋:“好么,一山更有一山低啊?” 三火指向下方的群山:“这一片,才是真正的幽冥山。” 三人异口同声:“啊?” 三火指尖移到一个方向:“看到了吗?那边有个洞。” 又慢慢移到另一个方向:“那边还有一个。” 陈唐九和张无聿同时点头,闵老板眼神不太好,眯着眼垫着脚,看了半天没看清,也跟着点头。 “幽冥山中有三山九洞十八窟,传说,鬼门关就在这九洞当中。” “传说?”陈唐九声音忍不住拔高,“那怎么弄?光刚才这俩洞之间的路程,一天都未必能走完,鬼门关今晚子时不就开了吗?” 三火掏出一个纸偶,捏在手里来回摆弄,目光盯着远处那洞,若有所思。 陈唐九恍然大悟:“哦,傀儡探洞!” “纸傀只能用来寻找山洞方位,不能进去探深浅,探不出的。” “……” “木傀却可以。”三火看向陈唐九,“你木傀玩的那么厉害,不去试试?” “我?”陈唐九下意识后退了一步,“我哪会那个?再说我这时灵时不灵的……” 三火勾唇:“怕什么?不灵了我帮你。” 陈唐九还真实诚,一听这个,立刻左顾右盼:“我拿什么弄木偶啊?这也来不及吧?” 三火无奈地摇摇头,顺手从旁边的灌木折了片叶子,屈指弹出。 那叶子周围泛着淡青色灵气,激射向对面山洞的方向,转眼就没了影儿。 陈唐九张口结舌。 这,怎么做到的? 三火扬了扬眉毛:“傀术探洞,试试?” 陈唐九果断回绝:“不了不了,还是你来吧!” 三火的目光在他脸上来回逡巡,递给他一片叶子:“试试也没什么关系。” 陈唐九:“……” 敢情失败了丢人的不是你! 他小心翼翼捏起叶片,翻来覆去地看,又超着对面的另外一个洞,做了几次抖腕子的动作。 然后在三火看好戏的目光中,用力把叶子甩了出去。 他功夫底子还不错,那叶子在半空冲了将近一丈远,势颓,落地。 “不错。”三火微笑着,又递给他一片,“附上点灵力试试。” “哦。”陈唐九暗骂自己大笨蛋,按他说的,再次甩了出去。 这次好多了,直到半路,他才泄了力,那叶子飘飘悠悠下坠,落进脚下密林中。 他懊恼:“不行啊,我坚持不到对面!” 三火偏头:“那怎么办?” “你自己来呗!” “我不能消耗太多,鬼门关内或许还有很多事要做。” “……” 是了。 自己死皮赖脸要跟着来,结果什么忙都帮不上,万一过后再成个拖油瓶,那可就太好笑了! “事先声明,我不是不想干啊,但我做不到,不然你教教我?” “你的能力已经复苏,只要想干,没有什么干不成!” 说话时,三火的一双眼珠子黏在他脸上,没错过他每一个表情。 陈唐九叉腰盯着远方的洞,真上心了,嘴上嘀嘀咕咕:“傀儡啊……木傀儡……有了!” 第70章 第83章 陈唐九眉开眼笑地看向三火,扯着旁边的灌木枝条,像个邀功的小皮孩:“我用早上村子里那招行么?树木根系相连,我试试看,把灵力传到洞旁边的树木,操控它们去探洞。” 三火眼眸微微一亮,而后露出个奇怪的如释重负的表情:“那你小心点,别把山给掀了。” 陈唐九心里得意,压着嘴角努力谦虚:“放心吧,我可没那么好的功底,几棵树还成,这么些树,那不得累死我!” 他试着将灵力注入灌木,很快得到回应。 脚下的土地一点点松动,地底的灵力宛如一根游走的蛇,悄悄延伸向山洞的方向。 - 夏日的周观山十分清凉,是避暑的好去处。 往日,山里少不了进山纳凉的村民,但自从山神夜屠雨夜村,再也没什么人敢进山了。 由于久无人迹,山上的野草长出了几尺高,雨后的沉闷气息钻进鼻子,黏腻湿热,透不过气。 钟燊领着陈宁烛,陈宁烛背着个大包袱,两人一前一后往深山走。 一路上,陈宁烛都没怎么说话,而钟燊本身就不爱讲话,两个闷葫芦凑一起,氛围就显得十分压抑。 钟燊知道,陈宁烛是紧张。 直面山神这种事,对一个方入玄门三年的人来说,实在是过于勉强。 他本不想带他来,可他偏要跟着,无奈,就随他了。 破天荒的,钟燊主动开口:“宁烛,松柏师伯应该就在前方,他那人爱睡,你留意点周围,别错过了。” 陈宁烛赶紧点头:“知道了,师父!” 钟燊回身看了他一眼,露出轻松舒朗的笑:“怕吗?” 陈宁烛用力摇头:“不怕,有师父和师伯在呢!” 钟燊忍不住逗他:“要是师父和师伯联手也打不过怎么办?你也要陪葬了!” 陈宁烛挺胸:“陪葬就陪葬!再说,我跟师父学了那么多本事,关键时刻哪会一点忙也帮不上!哎?师父!” 说话间,陈宁烛指着不远处一块青色大石头,石头大半隐没在长草里,上面仰躺着一个人,头枕着一个小巧的酒葫芦。 钟燊一看,登时笑了:“那就是松柏师伯,看样又喝醉了。” 喝醉了? 陈宁烛在心里泛起嘀咕,觉得这位道门掌门人没有想象中可靠。 在钟燊的授意下,他趟过草地,过去把人摇醒:“师伯,松柏师伯!” 好半天,人才迷迷糊糊醒过来,胖胖的脸皱巴巴的:“唔?哦,你谁啊?” 陈宁烛侧了侧身,让他能看见钟燊:“师伯好,我是傀门弟子,师父让我来喊你!” “哦哦,钟燊说过,叫什么来着,陈……陈宁烛?” “正是侄儿!” 头顶忽然飘来一大片乌云,眼看着要有大雨,陈宁烛熟悉山中天气,顿觉不妙:“师伯,要下雨了,我们还是快点赶路吧!” 松柏道人揉了揉额头,看样人还在酒里:“唔?赶什么路?” 陈宁烛无奈:“我们要去封印山神……” 话没说完,嘴猛地被松柏道人的大胖手给捂住了,他左右看看,食指压在唇中间:“嘘嘘嘘嘘嘘——莫要打草惊蛇!” 陈宁烛心头一惊,这才想起来,整座周观山都是山神的地盘。 进山前钟燊就提醒过,须谨言慎行,居然给忘了。 可为时已晚,这一句直接闯了大祸。 脚下大地发出迟钝的崩裂声,晃动的感觉由轻微变得剧烈,片刻后,松柏道人坐着的那块巨石“嘣”的一声,裂成了无数块。 他大叫着“坏了”,拉起陈宁烛就飞身几丈开外,那些碎石却像流矢一般,追着他们的后心不放。 陈宁烛只觉得脊背发凉,那是危险来临的本能感知,正以为肯定要硬挨这一下时,身后“当当当”几声脆响,居然出现了一个金盔金甲的大力士,替他们挡下了所有攻势。 是师父前两天特意找匠人打的金傀。 金子软,一个回合下来,金傀被石头砸得坑坑洼洼,当时陈宁烛问过,为什么不用铁的,铁的便宜,但钟燊说铁的不行,铜铁都没灵性。 钟燊一挥手,四大金傀横空出世,乌云下,暗色的反光带来十足的压迫感。 松柏道人酒看样彻底醒了,心疼得直哆嗦:“钟燊啊钟燊,你拼死拼活赚来点金子就这么用?” 陈宁烛一愣,双手缓缓下垂,看向钟燊平静无波的脸,哽咽:“师父……” 钟燊笑了笑:“身外之物,不要放在心上。” 陈宁烛知道,师父是为了他们雨夜村,才豁出了所有身家,拿出金票换了一整箱金子,他在心里赌咒发誓,以后一定好好赚钱,还他十箱。 前提是,今天有命出去的话。 因为对方先手,松柏道人的封印术派不上用场,只能同钟燊联手,跟山神硬碰硬。 整座周观山都是山神的武器,可见,这一战九死一生。 两人使出浑身解数,还是渐渐落于下风。 最后,数不清的藤蔓和枝杈交错成铺天盖地的大网,将两个人罩在当中,捆的死死的。 山神作祟,傀术无法取用当地的山石树木。 钟燊使光了所有带来的傀儡,松柏道人也使光了所有符箓,两人几乎耗干了灵力,身上缠的藤蔓越收越紧。 对上古山神来说,他们不算什么威胁,更别提半桶水都不到的陈宁烛。 他被晾在一旁,仰头看着钟燊毫无血色的脸,目眦欲裂:“师父!” 胸腔被不断挤压下,钟燊苍白的唇角渗出一丝鲜血,红的刺目。 陈宁烛想要救人,却压根找不见对手,只能将一道接一道的灵力砸在地上,明知道这样连山神的皮毛都伤不到,单纯为了泄愤。 钟燊双眼微合,费力地挤出几个字:“宁烛,快跑。” “我不走,师父,我不能丢下你!”陈宁烛嘶吼着,跪在地上双手疯狂抓挠地面,“放开,放开我师父!要杀就杀我吧!都是我的错!” 山神许是不耐烦了,手腕粗的枝条自上而下轰然抽向陈宁烛的头顶。 听到裹挟而来的风声,陈宁烛本能向上架臂一挡,不顾手臂断了一样的疼痛,居然反手将它拿住了。 他死死抓着藤蔓不放,抓出了满手的血,一副不死不休的架势。 “放开我师父!放开他——我要你死,要你死——给我死——” 明明刚才身心俱疲,这会儿也不知是哪来的力量,淡蓝色的灵力顺着手中的树枝,霹雳一样窜上树梢,再沿着树干扎入地底。 奇迹出现。 缠着钟燊和松柏道人的枝条慢慢松开,把两人轻轻放在地上。 那些蓝色光点如同萤火一般缓缓漫开,所过之处,暴戾气息散去,根须回归原处,乱甩的枝叶也逐渐平息,最后,整片山都呈现出淡蓝色。 陈宁烛扑到钟燊跟前,帮他揉胸口:“师父,师父!” “宁烛,你大成了……”钟燊凝视着他,目光复杂而欣慰。 可似乎,还夹杂着一丝不安。 - 钟乳发出光怪陆离的微光,身边不时传来“滴答”、“滴答”的水声。 子时一刻。 三火和闵瑾砚在前,陈唐九和张无聿在后,四人安静地顺着唯一的通道慢慢前行,脚下是浓重的雾气,一不留神就会被不平的地面磕绊一下。 子时刚到,他们进入深渊一样的洞口,眼下这便是黄泉路。 陈唐九战战兢兢问出三人共同的疑惑:“我说,三火,这真是黄泉路吗?怎么看不见其他人……其他鬼呢?” 三火勾唇:“阴阳不相通,你要真看见它们才是大大的不妙。” “那我们,就这么畅通无阻过去啦?” “现在是这样,可若是过了奈何桥,我们就是死人,跟其他鬼魂无异。” 陈唐九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往好处想,起码他们现在是安全的。 他得意起来了:“原来进入阴间这么简单?哥儿几个也是来过地府的人了!” 张无聿陪着他一起傻笑。 三火也笑:“严格说,这边还不算地府,黄泉路和忘川河,阎王都不管的*。” 陈唐九彻底放心了。 又看不见鬼,阎王又不管,那岂不是随便玩吗? 他破天荒主动勾上了张无聿的肩膀:“这趟稳了!” 三火站住,回身警告:“别大意,越是阴阳无界的地方,就越危险,不然岂不是人人都能闯地府?” 陈唐九:“……” 默默放下胳膊,顺便白了咧着嘴嘲笑的张无聿一眼。 越往前走,就越感觉到冷,后来,都能呼出来白气了。 几个人穿的都是夏天的衣裳,洞里潮湿,凛冽的风迎面吹来,冻得他们直哆嗦。 陈唐九牙齿打颤:“哪哪哪哪,哪来的风啊!” 四人之中,只有三火不受影响。 第84章 他回头看了眼他们三个抱着膀子的狼狈相:“前方应该就到洞口了,据说忘川气候赛过隆冬,水却不结冰,那定然是又湿又凉,冷的话就快点走,早去早回。” 陈唐九出馊主意:“对对对,要不咱们跑吧,跑起来还能暖和点!” 三火走路本就像飘,可快可慢,三个人跟在他身后一路小跑,果然不多时就看到了前方洞口外暗褐色的光。 他们跑的“呼哧呼哧”的,一脑袋汗结了小碎冰碴,冻的脑仁儿疼。 张无聿抱怨:“你可真是的,跑什么啊?我这差点被风呲透了!” 一踏出洞口,唠叨的话全说不出了,张口结舌看着眼前一切。 洞外就是忘川。 第71章 他们都下意识以为,起码有河有山,才能被称为“川”,却没想到,忘川居然更像平原上一望无际的大湖,无边无际的大湖。 什么都没有,入眼处全是水,仅有的陆地除了自己脚下的这一小块,就是二十丈远的对岸。 对岸只有一小片沙滩似的白色,再往后,全笼罩在雾气中,乳白色的浓雾丝毫没有流动迹象,透着不祥。 一阵风刮过,陈唐九哆嗦着搓了搓胳膊:“这这这,这也没有船,怎么过去?” 三火往前走了几步,站在水边凝视:“我们要找的东西都在下面。” “那那那,那怎么拿啊?” “当然是下去拿。”三火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三张折好的明黄符纸,“跟榆木道长借的避水符,带在身上即可,下水后不用呼吸,待多久都行。” “下下下,下水?这水多深啊?” “不知道。”三火朝水下一扬下巴,“看见没有?水深不是问题,那才是危险所在。” 洞口边的闵瑾砚和张无聿也跟过来,三人一起凑在他身边盯着看,过了好半天,终于又有东西贴着水面飞快掠过。 陈唐九惊呼:“那是什么?!” 闵瑾砚努力稳定情绪:“我怎么看着像把刀子?反光很明显。” 张无聿比谁都慌:“不是刀子,我看见是一张人脸,一定是鱼,食人鱼!吃人吃多了,就长出人脸来了!” 陈唐九无语:“你想法还不少!” 张无聿后退到洞口,摇着头:“我,我就不过去了,我在这等你们,成不?” 也不能怪他怂,在经历上次的事后,很难不留下阴影。 陈唐九心想也行,他受着伤,后面估计也帮不上什么忙。 三火却说:“我们应该不回来了。” 三人异口同声:“啊?” “黄泉路,有去无回。” “不是,什么意思啊?我们真死这?你之前不是那么说的!”陈唐九跟他掰扯,“有什么回不来的?咱们顺原路回去不就行了?” “河中有暗流,不一定会被冲到哪一岸,若是冲到对面,难道再游回来?” “不游回来怎么办?还真过奈何桥啊?” “传说,奈何桥边有块迷途石,是给误入鬼门关的活人返生用的。” “传说?那不是没边儿的事儿么?我看还是从原路返回去最安全,不如……”陈唐九想了想,“拿衣服结绳子,一个人下去取九眼冥珠和闵老板要的石头,其他人在上头拉住?” “事先也说过这趟九死一生,非要跟来。”三火看了看他们三个,一副懒得多解释的模样,“你们还是回去吧,我一个人试试。” 看这水深,就算把他们几个的衣服加一块儿系成绳,也不像是能到底的样子,再说,冥珠位置不详,还得往别处探呢! 陈唐九打消了之前的念头:“要不,咱俩下去,闵老板他们在上面盯着,咱俩看见他们,也知道该往那边儿游,就算水流急上不来,他们也能瞅准机会把咱们拉上来。” 张无聿点头如捣蒜:“行行行,我看行!” 三火无所谓地点了下头:“也好,若是我们上不来,你们原路回去就好。” 闵瑾砚咬了下嘴唇:“可是……” 陈唐九知道他在顾虑什么,拍着胸脯:“放心吧,一条裤子的兄弟,我一定把石头给你带上来!” 三火撩起衣衫,一脚踏进河里,却忽然顿住脚步,侧耳倾听。 其余三人赶紧同时闭上嘴,保持安静。 一阵若有似无的小孩声音被呼啸的风刮来,清澈灵动,在这种场景下却诡异得让人头皮发麻。 牵左手,牵右手, 长长影子水里走, 莫松手,莫回头, 哪个跌倒哪个留。 红莲放,白蝶飘, 遂心顺意忌贪婪, 石硌脚,水缠腰, 沉下一个再靠岸。 …… 这几句童谣反复回荡,他们渐渐品出了其中的味道。 “沉下一个再靠岸……”陈唐九喃喃着,忽然一把拉回了三火,“三火,等等,不对劲!” “我还是一个人下去,这样就不担心沉下去一个。” 陈唐九拼命摇头:“不不不,那万一你沉下去怎么办!” 三火盯着他的眼睛,轻轻一笑:“这是忘川,无论什么东西都会沉下去,我也不例外。” “那这些话是什么意思?!”陈唐九拉住他的胳膊不放,“你先等等,这玩意儿肯定有说法,咱们再研究研究!” “不是很清楚吗?两个人必须牵手下去,但最后只能是一生一死的结局。” “什么……意思?” “大概,留下一个魂魄,水下的东西就会送另外一个人上岸。” 陈唐九吞了吞口水,闵瑾砚和张无聿面面相觑。 “那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下水之后,只可能被送到对岸。” 三火回头看向不知所措的两个人:“你们还要去吗?自己的东西只能自己亲自去取,童谣里说了,遂心顺意忌贪婪,不能拿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闵瑾砚瞬间面如土色:“我……我不去了,我跟他顺原路回去。” 有什么资格让别人替自己赴死呢?而且,死的那个也有可能是自己。 他转身就要走,却被张无聿一把拉住了:“瑾砚!” 闵瑾砚回头看他,目光闪烁不定。 张无聿大咧咧地笑了一下,拍了拍胸脯:“我陪你下去,放心,肯定不会让你死的!” 闵瑾砚眼眶红了,摇头:“不用,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是运气差了点儿……” 话没说完,张无聿就拖着他一起跳进了忘川。 陈唐九瞠目结舌:“哎哟喂……” 三火看着微微晃动的涟漪,摇了摇头,对陈唐九说:“走吧,一起下去,还能照应点。” “不是必死吗?” “尽量不死吧。” “那……”陈唐九狗狗祟祟拉起三火的手,扭头一笑,“我也不会让你死的!” “不,要活,也是你先活。”三火的目光晃了晃,“因为这世上……还有好几个钟燊,但却只剩你一个陈唐九。” 陈唐九被他说的云里雾里的,还没来得及问是什么意思,就被三火拉下了水。 终于知道为什么要手牵手了。 忘川水寒冷刺骨,仿佛连魂魄都能冻住,水下一片黑灰色,别说是之前跳下来的两个人,就连自己的手都看不见。 陈唐九依稀觉得自己的身体在往下沉,一条胳膊试着往上划了几下,没有参照,看不出究竟是上浮还是下沉。 于是,他把三火拉得更紧了。 还是别折腾了,先到水下拿东西。 脚下出现一点光亮,他心头一喜,紧紧攥着三火的手向下游去。 才游了没两下,他立刻就察觉出不对劲。 那亮光居然在飞速靠近。 方才在岸上看到水下有“鱼”,是它吗? 转念间,那亮光已经到了近前,停也没停,带着雷霆之势冲向他,“噗”,从他肚子上刺了进去。 锐利的剧痛使陈唐九面孔扭曲,下意识朝肚子上被刺中的地方摸了一下,摸到了类似刀子的东西。 又扁,又长,刃口锋利。 三火察觉到异样,反手握住他的腕子,飞快把他往水底带。 他很坚决地游向一个方向,像是已经找到了目标。 陈唐九任由他拉着,脑子里混混沌沌,心里不着边际地想:难怪说会留下一个在水里,原来水下有能要人命的东西…… 一个人死了,另一个才能浮到岸上吗?不然,两个人都会永远沉在这忘川之底吧? 想着,后背又突地一疼,水下的东西毫无章法地穿梭,再次刺中了他。 他浑身一抖,死死拉住三火的胳膊,猛地从身后把他拥住,双臂环在他腰间,几乎把他的身体完全搂进自己怀里。 要霍霍就可着一个霍霍吧! 三火游的更快了。 身后的陈唐九身体每抖一下,他就多使几分力气划水,身体灵活得像一条鱼,好不容易到了河底。 第85章 陈唐九不知中了多少“箭”,后背被扎得像刺猬,喉咙里满是血腥味,意识都模糊了,可在三火腰前交叉在一起的双手却丝毫未曾松懈过。 终于,脚下触到了实地,他浑身一松,三火连忙抓住他,两人一起跌坐在河底。 身下硌得慌,拿手一摸,摸到一棵冰冷的人的头骨。 之所以能确定是人,是因为他的手指正好抠进了那头骨的眼窝,又下意识下移,摸到了空洞的鼻孔和整齐的牙齿。 再往周围,河底居然铺着一层厚厚的骸骨。 今天往后,自己也会成为它们中的一个吧? 他想提醒三火,但因着避水符的关系,可以在水下呼吸,但避水的同时封闭了耳鼻口,无法开口说话。 他着急地挠着三火的手心,他却反过来握住他,把他带着往一个方向去。 那边,隐隐有黑色幽光透出黑水,映入眼帘。 那是…… 三火拨开河底的骸骨,将那东西掏了出来。 借着微弱的幽光,陈唐九看清了那是一颗镶着小碎玉的黑色珠子,碧绿的玉石不多不少,正好九颗,铁定就是他们要找的九眼冥珠。 他也终于看清了三火的脸,他苍白得毫无血色,眼睛死死盯着冥珠,或许是光线的关系,像是怀着几分戾气。 陈唐九拉了拉他,在他看过来的时候,指了指上面。 意思是:你上去。 三火坚定地摇了下头。 陈唐九看见他腿上挨了两箭,急了,用力甩他的手,却没甩开,他那修长无骨的手仿佛铁钳,将两个人牢牢锁在一起。 三火将九眼冥珠揣好,蹬着脚下的枯骨向往上游,却半点都浮不起来。 这期间,又有几支“箭”从四面八方朝他们倏然射来,陈唐九本能用身体接下大半,三火也没能幸免,又挨了两下。 他一扭身变换位置,背后露出来,三火这才发现他伤的这么重,登时红了眼。 周身泛起淡青光芒,河底的枯骨居然动了。 第72章 像是被看不见的丝线牵引着,河底的枯骨慢慢恢复成人形,只是有些残缺不全。 骨架一个摞着一个,搭成了一架骨梯,一直延伸到水面上方。 陈唐九只能看见头顶一小段高度,但也能猜到三火做了什么,心头一松。 他们两个面对面往上爬,中间隔着死人骸骨,场面之诡异,是陈唐九做梦都不敢梦到的程度。 先前都没注意到,忘川居然这么深,爬了好久都没爬到头。 他的身上在不停流血,后背沉甸甸的,像是扛了个装满石头的麻袋,一直把他往下坠。 三火知道他的艰难,始终在比他高一点的位置,连拖带拽地把他往上拉,任凭周围银箭穿梭,就是不放手。 陈唐九机械地往上爬,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浑身几乎都麻木了,耳畔“哗啦”一声响,三火先出了水。 他返身就来拉陈唐九,把他生拖硬拽地拉到了岸上。 陈唐九浑身哆嗦着问:“九,九眼冥珠,有了吗?” 三火点点头。 他扯出一个很难看的笑,下意识低头看了眼自己肚子上的伤。 一根尺长的无柄利刃,通体闪烁着寒芒,伤口周围没有血,应该是被河水给涮干净了。 他又向身后摸去,胳膊才绕到背后,就触到了冰凉的尖刺。 顺着那根“箭”摸下去,摸到了臀上的伤,再往上,一根接一根的“箭”直直竖在背后,长短不一,意味着伤口深浅不一。 收回手,“扑通”跪在地上,居然丝毫感觉不到疼痛。 他抬眼看三火:“我怎么……还不死呢?” 三火的喉结颤了颤,稳着声音道:“本就是沉香木的身子,怎会惧怕刀兵之痛?别怕,你是妖,不会这么死的。” 听他这么说,陈唐九从怕死,变成了怕自己。 他狠狠咽下一口唾沫,好奇地看着三火腿上流血的伤:“那你呢?你不是纸人吗?也是傀妖?” “我不太一样。” “怎么不一样?” “我的魂魄当时从牌位里出来,四处寄居,后来有了百恶图,便有了长久栖息之所,其实你看到的,只是我分出的、很少的一缕魂魄。” 陈唐九茫然地盯了他一会儿,点了点头:“还好,还好……” 这他就放心了。 既然不会死,他就强撑着意识,把身上的“刺”一根一根拔掉,双眼木讷地看着平静无波的忘川河面。 闵老板和张无聿呢? 他们能在这样的凶险下活过来吗? 三火看着他魂不守舍的样子,目光复杂,过了很久,才轻轻叹了口气。 忽然,水中发出巨大的轰鸣声,眼看着忘川水翻涌着向两边退开,从河底出现一条水缸粗的地龙。 通体棕红发亮,额上长着独角,腹部嵌着无数银光闪烁的尖刺,正是攻击他们的那些。 陈唐九刚要往后逃命,却看到了在它背上的闵老板。 他浑身湿透,面无人色,怀里紧紧抱着一块青色石头。 “闵老板!” 陈唐九就要上去把闵瑾砚抢回来,却被三火给按住了。 那地龙劈着水来到岸边,像头乖顺的坐骑,小心伏到地面上,耐心地等闵瑾砚颤颤巍巍从背上滑下,才调头离开。 “闵老板,没事吧?” 闵瑾砚木然摇了摇头,转过身,目光盯着那地龙的背影,充满迷茫。 陈唐九看了眼三火,没问张无聿哪去了。 不用问,对他们在水中的遭遇,他已经有所预感了。 水墙慢慢合拢,闵瑾砚突然往前冲了几步,在那浪涛合到一处之前,张无聿模糊的身影居然出现在水墙中。 他拼命挥动着手臂往上冲,陈唐九看着他,心里一阵难受。 那只是张无聿的鬼魂,翻滚的白色碎浪在他身上显出奇妙的光影,他嘴里不停在喊着什么,可他们什么也听不见。 或许,从忘川里出来,是他死前的执念。 闵瑾砚又向前走了一步,人就在水边,看起来岌岌可危。 蓦地,张无聿的魂魄重重往下一沉。 这是忘川,连鬼魂都会沉没的所在,他能短暂出现,很可能是因为地龙搅乱了忘川水,被他钻了空子。 随着他一点点下沉,陈唐九叹了口气,为了防止发生意外,他走到闵瑾砚身侧,按住他的肩膀,看到他嘴唇哆嗦个不停。 “闵老板……” “本来,死的那个人应该是我,他先我一步把自己给……”闵瑾砚呆呆看着怀里的石头,忽然泣不成声,“死得好,死得好,死了活该……真是个祸害!” 陈唐九想,张无聿应该是先把自己献祭给了忘川,才保下了闵瑾砚的命。 红莲放,白蝶飘, 遂心顺意忌贪婪, 石硌脚,水缠腰, 沉下一个再靠岸。 …… 河面重新恢复了平静,一丝波纹都没有,只有童谣还在若有似无地飘荡。 陈唐九勾住闵瑾砚的肩,轻轻拍了拍,忽然感觉到脱力,身子猛地往下一沉。 闵瑾砚本能扶住他,这才注意到他身上已经千疮百孔:“小九!” 他又看看三火,疑惑:“你们……两个人都活下来了?” 三火点了点头。 闵瑾砚念叨了几遍“奇迹”,心疼地抱住陈唐九,像是想哭又哭不出:“我们小九这是平白遭了多少罪啊,三火,你今后可得对小九好点!” 陈唐九:“……倒也不是平白。” 没法解释,其实做这一切也是为了“自己”。 身后是浓重的乳白色雾气,依稀能看见雾气中耸立着两道漆黑石崖,中间是笔直看不见尽头的通道。 陈唐九强撑着站起来,问三火:“这里头能保险吗?” 三火点了下头。 在他们迈进浓雾前,身后突然“哗啦”响起一声细微的水声。 平静的水面探出一只手,手的主人不甘地在水下挣扎,浮浮沉沉,扑腾起大片的水花。 陈唐九皱起眉,把闵瑾砚的肩膀搂的更紧了。 他能感觉出,他浑身都在发抖。 刚想安慰几句,三火却先叹了口气。 他走到河边,掏出九眼冥珠朝前平举:“张无聿。” 霎时,冥河之上狂风呼号,冥珠光芒迸射,张无聿的魂魄从河水里被吸了出来,钻进其中一块碎玉,碧绿的玉立刻变成了死灰色。 “这是干什么?” “忘川淹死的鬼,地府不收,将他带出去,哪怕做个孤魂野鬼,好过永世在水下受苦。” 陈唐九叹了口气:“真想不到,他还是个说话作数的人,小瞧他了。” 闵瑾砚噙着泪:“三火,我,我能摸一下吗?” “摸不得。”三火将冥珠重新收起:“走吧。” 有些人看着活蹦乱跳,其实已经油尽灯枯了。 第86章 陈唐九按着闵瑾砚的肩膀,用力抬腿,却一步都挪不开。 闵瑾砚也是看不懂这情形:“小九,要不,再歇歇?” “越来越虚弱,再歇就没命了。”三火说着走过来,猛地将陈唐九打横抱了起来。 其余俩人异口同声:“为什么?” “阴气伤生魂,他又受了伤。”三火随口解释了一句,大步走入浓雾之中。 闵瑾砚抱紧石头,飞快跟上。 穿出浓雾,入眼处都是黑色石岩。 远处,孤零零悬着一盏昏黄的灯,依稀能看清灯下是座黑色石桥。 桥头坐着位年轻少妇,黑色薄纱覆面,露出的额头雪白,腰身纤细婀娜,正低头看着怀里的娃娃。 三火朝那边撇了一眼:“这年头,孟婆都生娃娃了。” 闵瑾砚震惊:“孟婆不是老太太吗?” “也许不是,我也没见过。” “……” 闵瑾砚记得,之前三火说过,他们不能过奈何桥。 “三火,不是说有个什么轮回石?在哪儿呢?” 三火抱着陈唐九,往一条几乎看不见的岔路走去。 渐渐,凹凸不平的黑色石头地面居然出现了葱葱绿意,仔细看,地上是越来越繁茂的小草。 闵瑾砚紧张的神情缓了缓,在这幽冥地界,突然显出一线生机,让他觉得,自己三人也一定能重见天日。 前方是一片平坦的草地,海面似的一望无际,碧绿当中立着一块血红色的高大玉石,通体半透明,流光闪烁。 明知道是人都看得见,闵瑾砚还是忍不住提醒:“三火,那个!” “那就是轮回石,活人踏进水中就会被送出去,但能不能受得住,就看造化了。” 闵瑾砚这才看见,血玉周围有一片红色的水洼,像是红色的冰晶融化了,又像是不祥的血池。 他咽了下发干的嗓子:“怎么送出去?” “不清楚,都是听寒星鸠说的。”三火看了眼怀里的陈唐九,“你如果还要犹豫的话,那我就先走了,他没那么多时间可耽搁。” “横竖一死,有什么可犹豫的!” “回头去过奈何桥,能正常入轮回,还有来世,一旦进了这轮回池,要么活,要么魂形俱灭。” 闵瑾砚想都没想:“我跟你们走!” - 今日天气大好,正午,幽冥山中的日头像是能把人晒化。 闵瑾砚倒在溪边,是被冰凉的溪水给冲醒的。 头顶是一根粗大的树枝,树枝上停着一排小鸟,把树枝坠得微微下弯,叽叽喳喳地吵个不停。 他盯着看了好一会儿,蓦地坐起来,不小心按到一块粗糙的石头,低头一看,赶忙把它好好收起来。 不远处传来脚步声。 扭头一看,见是三火捂着胳膊过来。 他第一次看到这样的三火,神情慌乱,目光四处乱瞟。 三火看闵瑾砚没事,张嘴就问:“看见他了吗?” “他”自然指的是小九。 闵瑾砚赶紧从地上爬起来,帮着一起找,最后在一处山崖边,找到了浑身被太阳晒得滚烫的陈唐九。 他的脸死白死白的,人已经没了呼吸,脉搏还在跳动,很迟缓,很微弱。 三火跪在他身边,用力拍他的脸:“陈唐九!” 闵瑾砚也跟着晃他的身子:“小九,快醒醒!” 三火吩咐:“去弄点水来!” 好像方才路过的地方是有条小溪来着,闵瑾砚赶忙去了。 顺着潺潺流水声,他找回了那条小溪,好不容易在附近找了片大树叶,窝成个封闭的漏斗状,掬了满满一下子水。 即便如此,等回到山崖边的时候,已经洒了一半。 他端着水小心翼翼,走得很轻,脚步尽量放慢。 快接近崖边时,远远看到三火还在拍陈唐九的脸,后来,像是放弃了,居然哭了起来。 三火居然哭了? 闵瑾砚呆呆站在原地,看三火将陈唐九的上半身扶起来,紧紧搂在怀里,拇指死命地按住他的人中。 谪仙一样的三火,此刻跟平常人手足无措的样子没什么两样。 “别死!” “不准死,活过来!” “陈宁烛,你不许死听到没,快点给我活过来!” 第73章 等闵瑾砚回过神的时候,水已经全漏光了。 他心惊肉跳地转头往回跑,去重新打水。 什么?陈宁烛?那不是小九总挂在嘴边的那个陈氏老祖宗吗?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三火喊完“陈宁烛”,陈唐九的眼皮轻颤了一下,竟然有反应了。 他心头一喜,赶忙把他平放在地上,聚集起体内仅存不多的灵力,口对口给他不停渡阳气。 于是,闵瑾砚回来的时候,再次被惊掉下巴,但因为有了先前的教训,他的水没洒,假装淡定地蹲在他们身边,轻咳一声,示意自己回来了。 陈唐九已经有了呼吸,他们就着树叶给他喂了水,三火把他抱到阴凉的地方,等着他缓过来。 其实,他也需要缓缓。 现在最健全的人反而是看起来最弱的闵瑾砚。 他用大树叶帮陈唐九打着扇子,不放心地问:“三火,小九不能有事吧?” 三火靠着大树闭目养神,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闵瑾砚接着说:“他们陈家可就他一根独苗。” 闻言,三火慢慢张开眼,他听出了他的话似乎别有所图:“怎么?” “我刚……听你喊他陈宁烛,是什么意思啊?” 三火眼光一凛:“你听错了。” “我……没听错吧?” 闵瑾砚心想,你喊那么大声,我又不聋。 “听错了。”三火颔首,缓缓闭上眼,淡淡说,“不准对他说,否则我杀了你。” 闵瑾砚:“……” 好像是动了真格的。 他倒不怕自己死,毕竟好几轮儿都该死,却都命硬地活了过来。 看三火这架势,他们傀门中肯定另有隐情,三火不让小九知道,自然有他的道理,反正不可能害他就是了。 所以,他决定听话,把这事彻底从脑子里摘出去。 不知不觉,天阴了下来,方才那么刺眼的太阳,这会儿一丝阳光都透不出来。 “三火,看样要下大雨了,咱们赶紧出山吧!” 三火站起来,目光凝在林中一处,却说:“你背他先走,我断后。” “断后?”闵瑾砚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震惊地看到林中影影绰绰地走出来一人两豹。 是那个叫沈晟的,他居然又回来了! “走什么走,谁也别走!”沈晟阴笑着向他们靠近,表情得意,“姓钟的,想不到你还真有几下子,居然从鬼门关出来了,看样子,九眼冥珠到手了吧?那就赶紧交出来吧?” 三火抄着手冷笑:“你是真想死。” 沈晟脸色一变:“你看看你现在这样子,都强弩之末了,还跟我装大尾巴狼?若不是符沂白说放你们进鬼门关拿冥珠,我昨个儿傍晚就把你们都收了!” “还真会给自己找台阶下,收我们,你有那个本事吗?”三火毫不留情戳穿他,语带嘲讽,“还真是符沂白的一条好狗,当年你祖宗沈醉一就是被几根骨头收买,那个跪舔的姿势我到现在还记得,想不到过了四百年,后背也同样不争气!” “你给我住口!”沈晟恼羞成怒,两头豹子弓起背,做出拼杀的姿势,“我今天先灭了你傀门,等拿到九眼冥珠,回头就去找符沂白那老狗算账,我御兽门蛰伏多年,不就是为这一天?” - 海风扑面,空气微微潮湿,松涛声夹杂着海浪声,让人觉着十分凉爽。 钟燊和陈宁烛待在竹子搭的吊脚楼里,喝茶乘凉。 他们来东海仙岛已经三天了,这里是真正的世外桃源,民风淳朴,村长拿他们当贵客招待。 本来是悠闲的上午,陈宁烛却看起来忧心忡忡,钟燊一直在等他跟自己说点什么,可他就像锯了嘴的葫芦,只是不停皱着眉头给他倒茶。 “宁烛,宁烛?”钟燊喊了好几声他才听见,有点无语,嗔怪,“你想什么呢?” 陈宁烛扭捏了半晌,终于吐了实情:“师父,我昨天夜里,听符师兄跟人说,要高价跟村长买长生不老的秘法。” 钟燊漂亮的远山眉往一起凑了凑:“村长不是都说了,没有长生秘法。” “他们说,一定是村长藏私。”陈宁烛小声说,“其实我也觉得,这村子里百岁老人都健步如飞,看不出一丝老态,说不定真的……” “胡闹!”钟燊打断他,“你也跟着胡闹!就算有,这是人村子的秘密,人家不给也正常,怎么?要是金钱买不到,还要硬抢不成?” 陈宁烛用力点头,显得有点憨:“他们就是那么打算的,符师兄原话是,是……大不了屠村……” 第87章 这话让陈宁烛复述,他都觉得难以启齿,真不明白那些人怎么那么恶毒。 别看他一口一个“师兄”,实际上看符初横竖不顺眼,是被师父逼着叫的。 钟燊霍地站起身,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还有天理王法吗?不行,我得找兄长去问明情况!” “师父,你别去了吧,我觉得师伯他也……” 后面的话没敢说完,钟燊却听明白了,他气得一甩袖子,走了。 陈宁烛为难地努了努嘴,跟在他身后,想劝他在海上别起冲突,但想着师父的性子,只能作罢。 还好,钟燊这人虽然耿直的过了头,但还不傻。 他敲开符流天的门,主动落座:“兄长,我们何时回去?” “回去?”符流天笑呵呵的给他倒茶,“贤弟,来都来了,哪能这么容易就回去?” “既然东海仙岛并无仙人,我们还在这耗着作什么?” “贤弟啊,你这人太真诚,也就以为世上所有人都跟你一样实诚,他们说没有,那就没有吗?那些百岁老人就在眼前摆着,怎么说?”他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贤弟,你要是有个绝世珍宝,会到处跟外人说吗?当然是搪塞过去咯!” “就算真有,但人家不肯赐教,又当如何?” 符流天哈哈大笑:“这么说吧,这世上就没有钱买不来的东西,更何况是这么偏远的小岛!” “世外仙岛,又都是长生之体,要钱财何用?” 符流天愣了一下,一时语塞。 “兄长该不会是抱了别的心思吧?”钟燊顿了顿,觉着铺垫的差不多了,索性直说,“比如*,硬抢?” 被戳破心事,符流天露出尴尬笑容做掩饰:“贤弟说的哪里话,哪能呢,我们玄门中人以天下苍生为念,哪能做这伤天害理之事!” “兄长知道这是伤天害理就好。”钟燊起身,“听村长说,三日后海上将有持续半个月的大风暴,还望兄长早做回程打算,我先不打扰了。” - 陈唐九昏迷不醒,三火伤的不轻,沈晟以为这次手拿把掐地能把人制服。 可是,他想错了。 跟他们门派中的记载的压根不一样,傀门不是光玩儿傀儡而已。 或者说,傀门能把傀儡玩出花来! 每次他以为自己稳赢的时候,三火都能拿出新东西来,让他措手不及。 他分出灵力操控着自己的本命兽扑向三火,想先试试深浅,没料到,蓦地被什么东西给缠住了,动也动不了。 他心中一阵恐惧,而后,一阵冰凉的痛彻心扉的感觉过后,他发现自己的魂魄被拉出了□□,被银丝牵着,悬在半空。 他看到此刻的自己像个木头人,脸上还维持着惊惧的表情,嘴巴大张着。 沈晟的魂魄大叫:“你卑鄙,放开我!” 三火竟然听得到,露出个莫名阴鸷的笑:“我为什么要放开你?不是你一直想对我们傀门赶尽杀绝的吗?” “钟燊,你不能杀我,我们玄门之间早有约定,不可手足相残!” “想杀我的时候可没见你们念及过什么约定,你有点好笑。”三火挑了挑嘴角,“动真格的话,我一招就能杀死你,你差的太远了。” 这话倒是有些夸大,故意气沈晟的,这次是在他分出灵魂操控本命兽时趁虚而入,这种机会可遇不可求。 “钟燊,我求你了,都是符沂白逼我做的!我不想跟你作对,从以前到现在,都是咒门在其中搅合,我们御兽门弱小,没办法啊!” 三火笑着掏出九眼冥珠:“弱小?比我们傀门还弱吗?” 沈晟惊恐闭眼,他知道,要是看着九眼冥珠的同时被喊名字,没有□□的孤魂就会被吸入其中。 他嘴上不断求着饶,眼睛却不由自主张开了。 他惊骇的无以言表。 原来,钟燊连人的魂魄都能当成傀儡操控,真是太可怕了! 像是看出他心中所想,三火轻笑:“我傀门搞成今天这落魄样,全因我和徒弟心怀善念,才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后果,今后无论是我,还是宁烛,都不会了。” 他轻轻扥住手中那条常人看不见的发光细丝,展颜一笑,喊出沈晟的名字。 闵瑾砚在远处紧张地搂着陈唐九,就见两头乌黑油亮的豹子扑向三火,顿时惊得汗毛倒竖。 下一刻,三火也不知是使了什么手段,两头豹子居然瘫了,沈晟也不动了,就像当初在谢家班制住张无聿那样。 他晃了晃脑袋,把张无聿从脑子里甩出去,眼看着三火收起九眼冥珠,拖着一动不动的沈晟从自己身边经过,最后把他丢下了悬崖。 “三火?” “没事了,出山吧!” 这山崖起码十丈高,掉下去指定是活不了,闵瑾砚第一次看见自己的朋友亲手杀人,有点被他的冷血吓到了。 陈唐九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呆呆看着眼前一幕,没有任何表示,像是也丢了魂。 头顶这场狂风暴雨,还没等落下,乌云就被吹散了。 第74章 闵瑾砚出了大价钱,在邻县临时租了间小院儿。 这一趟下来,他们实在是太狼狈了,三火说不急,他就想着,给陈唐九养好伤再走。 陈唐九这些天听人说话,反应总是慢半拍,三火说,他是在轮回石那儿被阴气伤了魂,在阳间待上一阵子就好了。 这一阵子得有多长,他没说,闵瑾砚想,怎么不得三五个月打底啊,小孩儿被惊丢了魂儿,那喊回来都得养一个月呢! 这几天他的日子也不好过。 夜深人静的时候,常常能想起来一个人,他没脸跟别人说。 他恨自己不争气,那样的混蛋,死就死了,他把自己害那么惨,居然会为他难受到肝肠寸断,这不是发贱吗? 那怎么办呢?那个信誓旦旦要帮自己重建布行、声称有他就有自己、还要帮自己给老爹养老送终的混球没了,他再也不能在自己耳边聒噪了,也没人再跟在自己屁股后,死皮赖脸地一口一个“瑾砚”叫的欢了。 一连几天吃不下睡不着,闵瑾砚整个人瘦了一大圈,两腮就剩皮包骨头。 三火看在眼里,什么也没说。 “闵老板,给他翻个身,得换药了。” 陈唐九醒来之后,脑子不灵光,身子也不灵活。 也是,身上那些伤横七竖八的,像是要把他给活活切碎了,闵瑾砚都想象不出,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当时在忘川的时候,他居然还能跟自己谈笑自如。 他的那些伤口不流血,自然也就像是永远不会愈合。 三火知道原因,却不知究竟该怎么办,只是每天给他裹伤换药,希望有朝一日他这个木偶能重新长出血肉。 闵瑾砚起初每天都问他,问陈唐九什么时候能好,问他们什么时候能回保定城,他总说不知道,后来,闵瑾砚就不问了。 对这些玄门的事,他现在接受得非常好。 今天三火主动说:“今夜月亏,我帮你改命,完事之后,你就回保定城去吧!” 闵瑾砚怔了一下,下意识按住始终贴身揣着的那块硬邦邦的石头,摇头:“不行,我得帮你照顾小九。” “你帮不上,他这样子不知要持续到什么时候,连我都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没关系,我给你打下手,我不能把你们扔下,那我闵瑾砚成什么了!” 三火不语,由他去了。 夜晚,月黑风高,县城道路上空无一人,连醉鬼都嗅到了不祥的气息,在家猫着不出门。 三更锣响。 三火把下午买来的祭品样样数数摆在院子当间儿,这些都是寒星鸠事先教的,待会儿祭天的祷辞他也背得滚瓜烂熟。 他生平最不爱死记硬背,这回为了闵瑾砚,也是拼了。 院子里燃着蜡烛,照亮了三火他的面庞。 他满面肃穆地进行着寒星鸠指示的流程,丝毫不敢懈怠。 被他感染,闵瑾砚端坐在石桌正中央,心里“噗通”、“噗通”,跳的好像是在打鼓。 恐惧来源于未知,他不知道待会儿自己会面对什么,三火也不知道。 最近三火不知道的事太多了,但他仍然是那个处变不惊的三火,让人心安,仿佛把一切都交给他,到最后总会平安无事。 面前摆着张无聿用命换来的石头,三火的咒语结束,不知受什么催动,它慢慢从中间裂开,化成齑粉。 那一瞬间,闵瑾砚的心蓦地空了一块,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永远离他远去了。 眼前的一切渐渐模糊起来,粉末被吸入鼻子里,火辣辣的疼。 他痛苦地倒下去,掐着自己的脖子,虚弱地喘息。 三火按着他的身子,安慰道:“没关系,这是正常的,走过这一劫,你的命就改回来了。” “命改回来了……又有什么用……咳咳——”闵瑾砚一阵剧烈咳嗽,声音嘶哑地喃喃道,“就算改了命,我大哥,也回不来了……” 第88章 三火难过地皱了皱眉头,眼看他眼皮一点点合上,又听他说:“张无聿……也回不来了……” 把闵瑾砚送回屋,三火脱力似的叹了口气,回了自己和陈唐九的屋子。 陈唐九平躺在床上,眸光闪亮地望向窗外的漆黑天空。 “今晚是月亏之夜,你的心愿,我帮你完成了。”他牵起陈唐九的手,感受着掌心的冰凉,“我想回保定去找吴大帅,不知道你的身子撑不撑的住。” 过了好半天,陈唐九才把目光转向他,说:“撑得住。” 三火哄小孩似的拍拍他的头:“我再想想。” 陈唐九凝视他半天,问:“你,要我的魂,还有用吗?没用的话,就别管我了。” 三火的眼眶一下红了,俯身贴住他的面颊,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的样子:“怎么会没用呢,别乱想,不会丢下你的!” 陈唐九说:“正事,要紧。” 三火强忍着哭腔笑了一声:“你不就是正事吗?” - 一个月后再回到保定城,已经入了冬。 去时一队百余人鲜衣怒马风风光光,回来时只有一架算不上豪华的马车,车夫是位破衣啰嗦的老人家。 他操着浓重的黔贵口音,碎碎地唠叨着:“要知道你们北方这么冷,说什么我也不出这趟差,给多少钱都不出!” 他拿出了最后的衣服,可被北方大平原的寒风一扫,立刻就瑟瑟发抖,根本扛不住。 闵瑾砚从车里探出头,塞给他一把银元:“真对不住,哪知道这才冬月就快下雪了,眼瞅着进城了,您老人家辛苦了,找个裁缝铺添身衣服!” 封口费还是好使,车老板不吭声了,只是闷头把马鞭子甩得飞快。 陈唐九有气无力靠在三火肩头,半合着眼,心情很不美丽:“我说闵老板,钱不是那么霍霍的。” 闵瑾砚嘿笑一声:“行啊,买个清静,再说,人家这一路也不容易。” 他们小九,除了身子骨坏了,性子一点没变,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由于事先托人捎了信儿,秤砣一大早就赶来了自个儿家的马车,顶着寒风在城门口等着。 抄着手望了好久,终于瞧见了自己等的那辆车。 真破啊,看着四处漏风,少爷都病了,哪能经得起这么折腾! 他心疼得直嘬牙花子,脚还不停跺地,两个时辰下来,彻底冻透了,是真冷! 看到陈唐九那虚弱的样儿,秤砣哭唧唧把他扶上烧好了暖炉的马车,三火却没跟着,让他们先回去,自己要去一趟大帅府。 张无聿死了,起码得跟家里人说一声。 闵瑾砚也要去,却被陈唐九拦下了,硬拉着他跟自己回家。 张无聿是为闵瑾砚死的,他担心万一这家伙太实诚说漏了嘴,张无聿那个姐姐铁定饶不了他。 零星小雪飘然落下,还没等落地,就结成了冰,挂在脸上冰凉凉的。 三火踩着一路泥泞步行走到大帅府,两名警卫立刻上前盘问。 其中一个认出了他,喊了句:“钟先生?您回来啦?快,到院里廊下避避雪,我这就进去通报!” 同样都是在吴大帅手下当兵的,有的甚至是同村,他们对幽冥山里同僚叛变的事都有耳闻,那些人自然是没敢再回来,但消息多少透了些,就只有吴大帅还蒙在鼓里。 那天夜里的事被传的神乎其神,他们都以为被扔下的几个人回不来了,这会儿见到三火,着实为那些逃兵捏了把汗。 但也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听说钟先生回来了,吴大帅又惊又喜,亲自出来迎接。 三火见他军服笔挺,皮鞋擦得像牛犊子舔过似的那么亮,看出他什么都不知道,不由得心情稍安。 “钟先生辛苦了呀!”吴大帅左右看了看,“怎么就先生一个人回来了,无聿呢?” 三火摇了下头:“他回不来了。” “什么?”吴大帅盯着他看了好半天,捂着胸口退了两步,“你是说无聿他……” 三火点头。 吴大帅震怒:“怎么会!我派出去的人呢?他们没保护好无聿吗?!” 三火不想再牵连无辜,于是说:“走散了,那些人恐怕也是凶多吉少了,节哀。” 吴大帅缓了片刻,才叹了口气:“我对不起无聿啊!” 三火心中只想冷笑,表面却什么也没说。 “钟先生,到里边坐吧!” “不了,我就是来说一声张无聿的死讯,还有,我要找的东西找到了,你可以将棺材还给我了。” 吴大帅有些摸不着头脑:“钟先生,当初咱们说的是合作……” “是,怎么了?” “既然是合作,怎么你找到了东西,就要独吞呢?” “那本就是我的东西。” 三火理所应当的语气把吴大帅气坏了,他用力一挥手,两名警卫立刻把大门关上。 三火朝那边瞥了一眼,问道:“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我要你当着我的面,当场开棺!” 三火盯着他看了片刻,摇摇头:“你真的很想长生。” “那是自然,不然我跟你耗个什么劲儿!” “恕我直言,你怕是没那个福分。” 吴大帅一听,猛地拔出挎刀,压在他脖子上:“你耍我!” “没耍你,实话实说,还差一样东西,那东西,世上只有一个人能开启。” “谁?” “他死了。” 刀柄用力下压,三火雪白的脖颈上出现一道深深的血痕,他却无所谓似的,静静看着对方,等着他退。 吴大帅咆哮:“姓钟的,你他妈敢耍我,哪有这回事,一次两次三次的,没完没了,你到底有准没准!好好好,你说人死了,那你说,现在怎么办?” 这个雄霸一方的军阀,不过也是个被欲望驱使的蠢货罢了,底线一旦丧失,只能一退再退。 但这个人已经没用了。 三火自然不怕他的刀,只是微微一笑:“那东西就在保定城外,一座牢固的大墓之中,我还没找到具体方位。” 吴大帅背着手,焦躁地在原地兜了两圈:“真的?这次你没骗我?什么时候能找到?” 现在的他像是个赌徒,眼都红了,孤注一掷。 三火看着他狰狞的样子,在心里暗骂“疯子”。 仿佛在他身上,看见了符流天的影子。 第75章 木人三十年觉醒,今年陈唐九才二十七,三火等不到那时候了。 陈家有个祖传的盒子,说是三十岁才能打开,他也不知道当年陈宁烛往里面放的是什么,他猜,有可能正是其余木人的存放地址,也就是他对吴大帅所说的“大墓”。 但陈唐九之前说,那盒子在火灾中烧没了。 他要把其余五个木人里的魂魄取回来,放进九眼冥珠中一并炼化归一,但现在他找不到木人,只能再寄希望于寒星鸠。 算算时日,他过阵子该回来了,在这之前,就由着吴大帅折腾去吧! 陈唐九的身体也还需要一阵子来恢复,就他那个闹腾劲儿,哪一步不带上他,都是要跳脚的程度。 三火走着走着,就笑了起来。 在渐渐密集的鹅毛大雪中,面容干净透亮,引来几道好奇的目光。 宁宁哭天抹泪地把陈唐九按在床上,被窝里提前塞了热水袋,一间屋里恨不得放八个炭盆。 “少爷,你受罪了啊!” 陈唐九咋咋呼呼坐起来,好像多光荣似的:“这都好多了,你是没见刚受伤那会儿!多亏闵老板和三火照顾!” 闵瑾砚笑着帮他把被子盖好:“你呀,好好养伤吧,没事的话我就先回去了,也好久没见我爹了。” 陈唐九摆手赶他:“一会儿雪下大了,快回吧!跟大伯说一声,回头我好了去看他!” 闵老板改命之后,人虽然看着还是很憔悴,但总感觉气质不一样了。 上回还在道上捡了张老虎皮,这得是多好的运气?话说回来,有这么好运气的,才是原先那个保定城里数一数二的闵老板! 他美滋滋地想着闵老板未来的幸福生活,怎么想都是一片坦途。 三火到家时,肩上已经落了厚厚一层雪。 回房间换了身衣服,去看陈唐九,他已经睡着了。 屋里暖和得像是夏天,陈唐九的脸热的红扑扑的,被子被踢到一边,睡得四仰八叉。 三火拎着箅子盖上两个炭盆,好让他凉快点。 前几天,他终于等来了想要的结果,陈唐九的伤口开始流血结痂了,人也不再慢半拍。 他终于吸饱了阳气,重新长出人的血肉,彻底回到了人间。 陈岸端着热气腾腾的水盆进来:“三火,少爷这边没事,你早点回去歇着吧?” 陈唐九像是被吵到了,咕哝着翻了个身。 三火看了他一眼:“不用了,以后我就留在这屋,方便随时照应。” 第89章 陈岸先是一愣,而后喜上眉梢,一边应着“好好好”,一边把水盆递给他。 那意思就是:您就全权接管了吧! 从这天起,日子变得出奇平静,就好像没有玄门,没有长生,也没有吴大帅。 陈唐九每天窝在家里,享受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废物生活,三火出奇耐心,连切好的水果都喂给他吃,甚至对他提出“抱一下”的不合理要求,都给满足了。 这合理吗? 这一下让陈唐九心虚得抓耳挠腮。 “三,三火,你是不是……” “什么?” “要把我……” “什么?说!” “养肥之后,再把魂儿收走?” 三火笑出了声,直接给他嘴里塞了半个橘子:“胡说什么!” 陈唐九嚼嚼嚼,含糊不清地说:“不然很难解释,你对我这么好,以前你都看不上我!” 三火收起笑容,眸色暗了暗:“我看不上的是我自己而已。” “嗐,那不是一回事?”陈唐九翻了个白眼,“还没问呢,怎么说的啊?大帅府那边?” 三火看了他一眼,把另外半个橘子也塞进他嘴里:“怎么那么操心,养你的伤!” “不是,可以开棺了吧?还等什么呢?”陈唐九说出这几日的担忧,“你别担心我啊,没事,我说了,就算我死了……也不算是死了吧,就是合到一处嘛,我心甘情愿的,你别顾虑我!” 三火心下感动,问:“那要是,你彻底没了,怎么办?” “彻底没了?”陈唐九努着嘴考虑了半天,“没了就没了呗,反正还剩十三年,但有一点……” “什么?” “我还没正经逛过烟花巷呢,亏得慌,你陪我去一趟?” 三火的眉毛越皱越紧,最后一把捏住他的耳朵:“花花肠子还不少!” “哎呀!疼疼疼疼疼——” “起来,走,上烟花巷!” “不去,不去了不去了,秤砣,赶紧过来给人弄出去!三火疯啦——” 屋里鬼哭狼嚎的,屋外的人都该干什么干什么,没人进来打搅。 陈唐九快气死了。 去烟花巷怎么了?就自己这个身子骨,去了还真能干点什么么?不就是凑个热闹么?至于的么? 这个家,到底还能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吗? 烟花巷是不可能去的,但三火看出他闷,让秤砣去约闵老板和苏少爷,明天去雅艺楼看谢班主唱戏。 陈唐九乐坏了,直夸三火体贴,是个大好人。 三火冷冷地说:“明天折腾得伤口疼,可别叫唤。” 陈唐九拍着胸脯:“不能够!少爷结实着呢!” 三火:“呵!” 他起身往外走,陈唐九也跟着下地:“干什么去啊?” “陈岸说今年雪大,我想在院子里做个大窝,要是附近的猫没地方去,可以来躲雪。” 说完才想起来这是别人家,象征性地问了一嘴:“行么?” “行啊,这点小事有什么不行的!”陈唐九穿衣服,“以前我就提过这茬,可陈岸说,在家里做了猫窝,各处的野猫都会听着风儿过来,到时候家里就全是猫了,现在一想,全是猫就全是猫呗,那能怎么的?少爷还养不起几只猫?” “我琢磨,还是搭木架子好,改天你给搭一个。” “我搭?”陈唐九挠头,“不然请个木匠吧?” 三火愣了一下,眼底掠过一抹失望,好像对撘窝的兴致也没那么高了,不言不语掏出《傀门大事记》,坐到椅子上看。 陈唐九:“?” 又怎么惹他了?怎么突然又? 他厚着脸皮,拖了张凳子坐在他旁边,探头看书上的字。 是在看钟燊受伤的那次,几大玄门打成了一锅粥。 在《傀门大事记》上,就只有寥寥几笔:因意见不合,傀门与其他门派反目成仇,约定期限做最后了断,陈宁烛因有事耽搁,未能及时为钟燊护法,只留他与人单打独斗,重伤。 陈唐九问:“这事你记得吗?陈宁烛当初干什么去了?” 三火侧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复杂,良久才说:“他……去烟花巷了。” 陈唐九:“……?” - 符流天利诱村长不成,改为威逼,限他三日内交出长生的秘方,否则赶尽杀绝。 可没等到三天,他就动手了。 咒门中人抓了村长的家人,以性命相要挟,未果后,对他全家人施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咒,又一间一间推倒村里的竹楼。 钟燊气不过,与符流天大战一场。 那时,天地变色,紫色雷暴不断砸在岛上,整整一夜,仙岛化为一片焦土。 钟燊跟符流天在山头对峙,恨他恨得几乎要咬碎牙:“符流天,这雷就是劈你来的,你不怕遭天谴!” 符流天脸上冷笑,心中已生惧意,趁着雷暴稍歇,嘴硬道:“我这就回去了,若真是天谴,那就让电母把我劈死在海上!” 说来也怪,雷电劈坏了岛上无数房屋,停泊在岸边那两艘大船却毫发无损。 钟燊站在山头,看着他们驶离,心里暗骂老天无眼。 村长已年岁过百,被折磨得奄奄一息,正在与族人交代后事。 见到钟燊,他贴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然后掏出一个卷轴,塞进他手里。 “钟先生,一切就托付给你了……” 话音一落,老人家撒手人寰,村子里哀声一片。 三日后,东海仙岛的生者们为村长和其他无辜丧生的村民进行了一次大规模海葬,同时,村民推举出一位新的村长,姓关,刚过不惑之年。 他对钟燊十分崇敬,也不守旧,两人一番长谈后,他决定带族人到陆上定居,重新开始。 村里有艘船,是他们来回采买用的,关村长让人送钟燊师徒回家,并指天发誓,今后只要傀门有需要,关家人万死不辞。 钟燊没跟他客套,因为更大的风浪在等着他。 老村长断定符流天不肯善罢甘休,担心他将来再找族人麻烦,于是求钟燊将他们东海的长生秘法带走。 钟燊接下卷轴,就相当于答应了。 这还不够。 等回去后,他还得把消息散出去,让觊觎长生的所有人都知道,如今秘诀在他钟燊手里,与东海仙岛再无瓜葛。 回程时,陈宁烛忧心忡忡:“师父,我们这样做,值得吗?” 钟燊微笑看着他,问:“你觉得值得吗?” 陈宁烛摇了下头:“不值得,但师父想做,那做就是了!” 若钟燊是个小肚鸡肠的人,当初也不会在山神手中救下雨夜村,而且一住就是三年。 钟燊望向无垠海面,眼睛慢慢笑弯了,看起来十分开心。 这就够了。 半月后,江湖人都知道了,钟燊为了与符流天争夺宝物,大打出手。 又过了几日,江湖盛传,如今那长生不老的秘法,被傀门钟燊夺去了。 一时间,他成为了众矢之的,口诛笔伐者有之,心怀不轨者有之,假借关切之名,实则蠢蠢欲动者更甚。 短短几日,符流天就在江湖中就纠集起了一群人,要讨伐傀门。 得到消息时,钟燊想,这样做个了断也好。 江湖中的宝物,向来都是有能者得。 虽然咒门术法天克傀术,但钟燊想,凭自己的能耐,也不至于有什么危险。 再说还有陈宁烛在,他的木傀已经操控得如鱼得水,符流天肯定讨不到便宜去。 届时再请自己的道门好友松柏道长从旁做见证,就算符流天想耍阴招,也不敢太明目张胆。 于是,就应了下来。 不料,就在约好的当天,出了大岔子。 第76章 江湖第一大玄门咒门约战傀门,规模之大,百年难得一遇。 当天,除大小玄门外,江湖上的寻常门派也都悉数到场。 约定时辰已到,咒门一方四大护法五大金刚站得满坑满谷,而傀门这边,就只有钟燊一人。 方才,钟燊和陈宁烛左等右等,都不见松柏道人的影子。 道门来的弟子们说,师父昨夜去扬州了,说今日必定如约而至。 但没至。 钟燊说松柏道人在扬州烟花巷有个相好,昨夜怕是去找她了,这会儿还没来,八成是又喝醉了。 还差不到半个时辰,而这里到扬州城单程快马也得半个时辰,根本来不及。 看到符流天得意洋洋的嘴脸,陈宁烛怒火中烧:“小人得志!” 钟燊却不以为意:“是我从前识人不清,宁烛,你乘纸鸟,速去扬州城请道长过来。” “他不来就算了!我不放心师父一个人!” “我答应了道长等他,符流天一时间奈何不了我,你速去速回。” 陈宁烛气得跺脚:“师父,人家都不讲信用,你还上赶着!” 第90章 钟燊微微一笑:“道长与我相识多年,我很了解他,他是贪杯了些,人是好人,你快去吧,我们也需要有分量的人来见证。” 结果,陈宁烛这一去就是两个时辰。 而且,没人能想到,咒门根本不讲江湖道义。 比斗一开始,四大护法五大金刚外加一个符流天一拥而上,把钟燊牢牢锁在了重重幻境之中,最后是神降门掌门寒清秀及时赶到,才堪堪救下他的性命。 没人敢驳神降门的面子,符流天也不敢,陈宁烛赶回来时,一场大战已经草草收场。 松柏道人没在烟花巷,他翻遍了整个扬州,都没找见人。 他跪在地上,抱着重伤的钟燊,颤着手擦去他嘴角溢出来的血,狠狠给了自己几个耳光。 寒清秀拦住他,饶有兴致:“也不必如此自责,你得怪那老道。” 陈宁烛突然仰头愤愤道:“他人呢?” 一副恨不得杀之而后快的架势。 寒清秀露出一抹高深的笑:“陈宁烛,你都不问缘由吗?戾气太重了吧?” “不管是什么缘由,他丢下了我师父!” 寒清秀摇头:“就算他来了也不能动手,他不是你们傀门的人。” “如果我不去找他,就能帮师父护法,何至于被人围攻?”陈宁烛朝外一指,“他手下那些道门的人,说是为了公正而来,他们都是死的吗?” “就算你护法,也不过是多一个伤者,你师父心里有数,故意赶你走,这都看不出吗?” 陈宁烛愣了愣,搂着钟燊的手慢慢收紧,目光愈发恍惚:“什么……意思?” 寒清秀俯身摸了摸钟燊的脉搏,丢给陈宁烛一小瓶丹药,示意他喂下去。 “松柏道人给的,能保命。” “你们……” “都是钟燊设计好的,松柏道人压根没去扬州,你当然找不到。”寒清秀叹了口气,“他不让我来,说自己虽然打不过符流天,但保命没问题,但我觉得符流天一定不会错过这个机会,果然。” 陈宁烛顿时就有点想哭,寒清秀见状,按了下他的肩:“钟燊几天前用纸傀传信于我,问那卷轴的事,说是觉得那卷轴上所记载的东西不像是假的。” “师父没给我看过,只说是普通的画,那上头到底记的什么?” “好像是修仙之法。” “修仙?”陈宁烛下意识帮钟燊撩开遮眼的头发,喃喃说,“师父他一直在寻仙,难道真的有神仙在凡间?” “他在寻仙?”寒清秀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事,“那他八成寻的是跳出三界外的仙。” “什么?” “传说,大地的尽头有座城,里面住着凡人修成的仙,他还当真了?” 陈宁烛皱了皱眉,不愿意听人嘲笑钟燊的梦想。 从前他也不信什么仙人,现在,他选择相信。 “师父他一定会找到的!” - 谢家班在台上唱得起劲儿,台下一片喝彩。 今天谢班主开面儿,特意给留了包间,几位好友在里面看戏嗑瓜子,聊得开心。 陈唐九突然想到,自己好久没过这么有烟火气的日子了,恍若隔世。 台上的武生连着翻了十几个跟头,褂子开了,露出一大片麦色的胸口,苏少爷赶紧吐出瓜子皮,拍手叫好。 瞧那个不值钱的样儿! 陈唐九毫不掩饰嘲笑的表情,被苏行逮了个正着。 他没恼,而是一把抱住他的胳膊:“小九,刚才那个怎么样?我都来捧他好几回了,你觉得要是行,我回头给他送大红的花篮!” 送大红花篮就是示好,表明对那个戏子有意思。 “有点出息吧,我的苏少爷,你了解人家吗?” “那咋了?可以请到我们镖局去慢慢了解啊!人一看就是练过的,来镖局正合适!” “行行行,你随意!但我觉得,你要实在是看上了,不如让谢班主帮你撮合撮合,就别送花篮了,被人拒了多掉价!” “也是哈……” 苏行还真认真琢磨上了。 陈唐九觉得,苏少爷很机灵,但有时候又有点缺弦儿。 算了,随他去吧,估计谢班主那关就过不了。 忽然,他肚子一阵绞痛,赶忙反*手拉住苏行:“哎哟哟,苏少爷,快,扶我!” 苏行翻白眼:“干啥?” “人有三急,快快快!”陈唐九急火火地站起来,把他当拐棍儿架着往外走。 俩人在后院磨磨蹭蹭了好半天,回来的时候,才拐上二楼,却发现包间门关上了,门口站着两名架着枪的大帅府警卫。 苏行害怕地往后缩了缩:“小九,咋回事啊?” 楼下的大戏还在唱,包间里听着没什么动静,张无聿都死了,能带兵横闯雅艺楼的,也就只剩吴大帅本人了。 见那两个警卫没注意到自己,他拽着苏行下了楼,从一大群看客中间穿过,找了远处能看见包间的位置。 从他的角度,能看见一个高高的帽子尖儿,挂着金黄的穗。 肯定是吴大帅没错,全直隶除了他,没人敢戴这顶帽子。 他来肯定是找三火。 三火这些天为了找到剩余的魂,一直在从《傀门大事记》找线索,但目前还没找到。 那老狐狸,该不是着急了吧? 陈唐九倒是不担心三火他们的安危,就三火的能耐,吴大帅那几条枪奈何不了他。 和他猜的差不过,没过多久吴大帅就带人从二楼“咚咚咚”地下来,谢宿赶紧从后台出来送他,他理都没理,明显气不顺。 陈唐九领着苏行回了包间,见三火小口喝着蜜枣茶,面色如常,而目睹了全部过程的闵老板表情很难看,看到他们进来,欲言又止。 苏行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怎么了这是?吴大帅来找麻烦啦?” 陈唐九还以为没大事,没想到,闵瑾砚说:“他,他要炸了保定城。” 一刻钟前,吴大帅对三火的敷衍实在忍无可忍,今天特意找到他们。 “钟先生,你能肯定你要找的大墓就在保定城吗?” “能。” “好,那我就算是挖地三丈,也要把它给找出来!” “你想怎么找?” “炸开,我打算从前线调回五车……不,十车炸药,把全保定的地皮给翻个个儿,我就不信找不到!” “这样没用。” “怎么没用?不是你说的,保定城有个大墓吗?” “我那是骗你的。” “不,不可能!你怕我得到长生秘籍,这会儿又不承认了是吧?一定是真的!我这就下军令,让他们把所有炸药都运回来!” 吴大帅丢下一句话,就疯疯癫癫走了。 回想他刚才离开时的步伐,陈唐九也能感受到他的决心。 所有人都沉默了,闵瑾砚结结巴巴地问:“小九,什么长生秘诀啊?你跟三火,你们最近是在忙这个?” “……”陈唐九挠头,“哎,你别听他瞎说,我跟三火蒙他呢,就他当真了,这怎么话儿说的!” “那他要炸保定城呢!” 陈唐九不确定地看向三火:“不,不能吧……” 三火说:“能。” 陈唐九:“啊?” 三火喝了口茶,面露歉意:“我也没想到,他为了所谓的长生,能到癫狂的地步。” “那咱们怎么办?”陈唐九把三个人挨个儿看了一遍,“那咱们……跑吧?” 三个人都一言难尽地看着他。 “那……不跑吗?” 三火想了想:“我现在说什么他都不会信,为今之计,我们先找到那墓,让他死心。” “什么墓呀?也根本没听说保定城有什么大墓……”苏行嘟起嘴,眼皮差点快翻到天上去,“要不这样吧,冬天镖局没啥生意,我跟我爹说一声,让镖师们帮着找,总好过你俩没头苍蝇似的乱找!” 陈唐九乐得勾住他肩膀:“苏少爷,讲究!” - 他们计划的倒是周全,可连着五天,长风镖局满城撒网,连狗洞都没放过,愣是什么都没找见。 这天早上,几个人例行在陈家碰头。 苏行急的腮帮子都肿了:“咋回事啊,是不是没在城里啊?” 闵瑾砚也跟着上火:“埋得深吧?” 三火说:“也不一定在城里。” 三人异口同声:“啊?” 三火的目光在他们脸上一一扫过,略带歉意:“只是我的推测,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他不会信的。” 苏行忧心忡忡:“我爹听人说,前线这几天不打仗了,那老不死的是真铁了心要寻长生啊!” 闵瑾砚攥着袖子:“你们说,叶掌柜那能不能问出三火要找的大墓?他不是号称百事通吗?” 苏行击掌:“对呀,咱们去客栈找他!” 三火摇头:“他不会说,寒星鸠也不会说,陈宁烛肯定跟神降门做过保密约定,他们不可能告诉任何人。” 第91章 一提起寒星鸠,苏行可来劲了。 “寒星鸠那个大骗子,能有什么信誉啊!”一想到他说要带自己闯荡江湖,结果自己跑了,苏行就一肚子气,声音都拔高了,“再说了,你们不是傀门的人吗?都是自己人,凭啥不告诉?反了他啦!” 闵瑾砚点头附和:“我觉得苏少爷说的对啊,你说呢,小九?” “啊?哦……” 他们这才发现,陈唐九从进屋到现在,一句话都还没说过,一直是忧心忡忡的模样。 苏行不乐意了:“九儿,你想啥呢?听没听我说话啊!” 陈唐九往嘴里扔了瓣橘子,酸得直闭眼:“听了听了,苏少爷你这橘子哪捡的?” 苏行直跺脚:“陈小九,跟你说正事呢!” “正正正!”陈唐九直摆手,好容易把又苦又涩又酸的橘子咽了,“我一直在想一件事,我前面那十四辈,有两个没活到三十岁就死了,根本没等到觉醒,那下一辈子是怎么出来的?” 所有人都是一愣。 三火猛然转头看他。 他接着说:“想想榆木疙瘩那德行,道门不像是知道这些,倒是寒掌门那边,总是藏着掖着,肯定有事儿!” 他挨到三火身边,用肩膀蹭了蹭他:“你说呢?” 三火蹙起眉,腮帮子都咬紧了,掏出一张白纸,顺手折了个纸鸟,撒手放了出去。 陈唐九眯起眼:“哦……原来能传信找人啊?” 三火翻了他一眼。 他急了! 陈唐九笑得贼兮兮的:“他什么时候能回信?” “我哪知道?”三火起身就往门外走。 “哎?大冷的天,你上哪啊?” “昱玄客栈。” 苏行跳起来:“寒星鸠回来了吗?我也要去!” 三火无奈地回头看他,神色稍缓:“应该不会这么快,我去找叶昱玄,你也要跟着吗?” 苏行撇撇嘴,又坐下了:“那谁稀罕啊……” 第77章 苏行还是跟着去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四个人大白天进鬼市,像是到了菜市场那么悠闲。 一进昱玄客栈的门,就见叶昱玄正在擦他那一堆没怎么用过的黄铜酒壶。 一见他们,叶昱玄赶紧放下抹布站起来:“来这么快?” 陈唐九扬起眉毛:“怎么?听你这意思,是事先知道我们要来啊?” 叶昱玄讪笑,眼神从他身上拐走:“钟先生,我们掌门已经往回赶了,您有事跟我说就行。” 他看了另外三人一眼,微笑:“这里闲杂人等太多,请您二楼说。” 闲杂人等:“!” 二楼那间房的门合上了,里面依旧黑洞洞一片。 苏行叉着腰,生气叫道:“什么玩意儿!早知道我就不来了!走了小九,人家根本没拿咱们当客!” 陈唐九在这客栈经历过无数次不公,此刻淡定地翻着眼皮:“你才知道?” 闵瑾砚拉着他坐下,小声劝:“快别嚷嚷了,人家就这规矩,问事向来一对一。” 苏行咕哝:“哼,你又知道了!” 陈唐九看热闹不嫌事大:“闵老板胳膊肘往外拐,苏少爷,咬他!” 苏行扑上来,照着陈唐九的胳膊就下嘴:“小九,你学坏了,我才不会中你的离间计,咬你!” 闵瑾砚把自己的凳子往后撤了撤:“苏少爷,英明!” 几人笑闹一阵,二楼的门开了。 一楼大堂瞬间安静,三人都看向那扇门。 三火先走出来,看了眼陈唐九,欲言又止,陈唐九立刻就明白,他有话说。 这肯定是问出东西来了! 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问完了?那都别愣着了,回家吧!累死我了!” 三火却说:“我出去一趟。” 陈唐九僵住:“?” 这场景似曾相识,他立刻就懂了,怒道:“你又不带我?” 三火叹了口气,朝他勾勾手,他就狐疑地上了楼。 等到了三火身边,探头探脑地往房间里瞅了一眼,“咣当”,门被从里面摔上了,把他给吓了一跳。 三火把他的脑袋扳回来:“别乱看。” “稀罕!”陈唐九嘀咕一句,问,“怎么说?问到墓的位置了?” “陈宁烛藏木傀的地方不是座墓,不是早就跟你说了,当时我是对吴大帅乱说的。” “那是什么?” “是棵老树。” 陈唐九整张脸都皱到了一起:“什么老树?” “树木对陈宁烛来说,是最安全的地方,他以树藏宝,就算是符流天也想不到。” “那树在哪儿呢?” 三火叹了口气:“胶东。” 陈唐九:“……合着上回白跑一趟是吧?” “这次我自己去,你留下盯着点吴大帅。” “我不干!” “听话。” “……” 这算啥?哄孩子呢? 陈唐九觉着,自己今天要是能被他这么哄住,那以后也不用再叭叭地说什么同甘苦共患难了。 三火表情凝重:“我觉得他现在什么都干得出来,你留下,要是他有动作,一定要想办法阻止。” “那我……” “你听着。”三火凑到他耳边,呼出的清浅气息弄的他麻麻痒痒的,“我要从他手里拿回肉身一并带走,这样,一到胶东就能复活,省得再节外生枝。” “啊?”陈唐九惊讶地看着他,“这样啊……也行,那你一个人能抬得动吗?” 三火无语地瞪着他。 他狠狠拍了下自己的嘴巴。 人家是能撒豆成兵的人,说啥呢? 三火没忍住,笑了一下:“那我走了。” “等等等等!”陈唐九拉住他的袖子,“这就走啦……那我……” 他咬住下唇,有点不知道怎么说。 “怎么?” “那我要是就这么没了……咱俩就……见不着了……” 三火晶亮的眼睛跟他对视片刻,脸上慢慢浮上笑意:“不会的。” “……啊?” “不会就这么没了,尽管放心好了!” 陈唐九想问他怎么那么肯定,但没问。 他怕从他嘴里听到明显敷衍的答案,那样的话,他会觉得这答案是假的,自己死定了。 他宁可相信他。 - 三火离开后,陈唐九整天坐立不安。 这天一大早,苏行急急忙忙来给陈唐九报信。 “小九,完啦,不好啦——” 这些天,长风镖局的人在周边各处打听信儿,他们约好的,一有消息赶紧来知会一声,所以他这么一嚷嚷,陈唐九就知道出事了,立刻从屋子里出来。 “怎么了,苏少爷?” “姓吴的疯了!”苏行又吓又累,干干地咽了口唾沫,“我听人说,他要把保定城所有人赶出去,真要挖地三尺啊!” 陈唐九好半天没说出来话,最后朝地上啐了一口。 “我找他去!” “不是不是,你听我说啊,你别去!”苏行更着急了,“我们家的镖师说,在他身边看见符沂白了,你们是不是有仇啊?” 符沂白?他伤好了? 也是,三火都好了,人家有钱有人的,要养伤还不快么? “那也不行,我得去告诉姓吴的,保定城里什么都没有!”陈唐九急急忙忙穿棉衣。 “你傻呀!”苏行一把把他薅住了,“你们不是说,姓吴的都跟符沂白翻脸了吗?他们怎么又搞到一块儿了?这里头肯定有事儿!不想想,姓吴的是直隶的天,可姓吴的也离不开直隶啊,没有老百姓,他还管谁去?闹这么一出,他不怕底下人反啊?” “我看他是想长生想瞎了心了!” “哎哟,你这人!”苏行让他急死了,“甭管怎么说吧,人家现在是下军令让撤出城,明天早上不管撤没撤完,直接开炸,军令!军令你懂不?” 被他这么一说,陈唐九稍稍冷静了点。 苏少爷说的有道理,这事摆明了没有商量余地。 现在轮权势论人手,自己这边跟姓吴的没法比,拼能耐,三火没在,自己又打不过符沂白。 苏行着急:“小九,想想办法吧,这阵子本来就兵荒马乱的,又是大冬天,把一城人赶出去,这不是要人命吗?虽说只是让去城外等一两天,但多少人祖祖辈辈就在保定城,要是真把他们的房子炸了,回来了吃什么?住哪儿?不得冻死饿死在街头吗?这不是胡闹吗?” 陈唐九皱着眉想了半天:“你说的道理我明白,要不,咱们先帮着百姓们快点撤,也好过把命丢了,我这些年攒了些积蓄,你拿去,让你家镖师在附近县乡多买粮食和帐篷被褥……” 说着,就发现苏少爷看自己的眼神不对。 苏行双手捧着自己的脸,拍的“啪啪”响:“我我我,我不是在做梦吧?” 第92章 陈唐九:“?” 他又双手齐上,用力掐陈唐九的脸:“呔,什么妖精画皮,还不速速退散,把我们家小九给还回来!” 陈唐九的脸皮被他扯出去老长:“……” 他猛地按住苏行肩膀,把他晃得前仰后合:“胡扯什么呢,我,陈唐九!本人!” 苏行“咯咯咯”地笑:“小九儿,你转性啦,好大方,好善良哦!” 陈唐九指着他:“损友,我那是节俭好不好?我以前就不大方、不善良吗?” 他领着苏行去后院,从小亭边把两坛子金条挖了出来。 苏行嘴都合不拢了:“哎呀,小九,原来你这么有钱啊!” 陈唐九从里头拿出四根,把剩下的都给了苏行:“我得给陈岸他们一人发一根,他们这些年也辛苦了。” 苏行捧着两坛金子,愣住:“给他们的?要遣散了吗?那你自己呢?” 不少人遣散家仆的时候都会发笔钱,多少全凭良心,一根金条可是不少,可是,他自己今后不用花钱吗? “我?我没几天了。” “瞎说什么呐!”苏行想打他,可惜两只手都占着,就用力踢了他一脚,“呸呸呸,童言无忌,我们小九福大命大长命百岁,指定活的比王八还长!” 陈唐九艰涩地笑了笑,没再说话。 - 一白天,长风镖局的几十号人忙开了锅,跟警察署一起帮老百姓往外逃难,还有一部分人到处搜罗棉衣棉被和白米糙面。 陈唐九和苏行亲自上阵,看有孤儿寡母的就帮着往外弄,到中午,里里外外跑了好几趟。 这会儿,一个老妇人坐地上拍着大腿,骂这世道不公。 陈唐九劝了半天,她死都不肯走。 “我个孤老婆子,遭那个罪干什么呀!就跟这点家底儿一起炸烂了就算了!” “大婶子,话不能这么说,您才多大岁数,今后大把的好日子等着呢,哪能就这么赴死啊!您今年没有四十吧?哦,六十了呀,那您可真显年轻!” 老妇人被陈唐九哄开心了,拍拍裤子上的土站起来:“主要是,我也搬不动啊!” “您就拿点细软就行了,找熟悉的街坊一块儿,跟我们的马车一起出城。” “哦,那谢谢啊!” 陈唐九和苏行东奔西跑,总算凑够了一队板儿车,赶着车去了东边的望瀛门。 百姓们蜂拥往外走,咒骂声哭喊声乱成一片,他们混在人群里,行走得极为艰难。 快到城门时,刚好遇见吴大帅正好押着两卡车木箱子进城,干涩的冬季,一股淡淡的硝烟味儿随之而来。 陈唐九立刻就意识到,车上就是他调过来的炸药。 几日没见,车里的吴大帅简直像换了个人,吊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瘦得双颊都瘪进去了。 隔着卡车风挡玻璃,陈唐九跟吴大帅对视了,有那么一瞬间,他在他眼里看到了一丝狰狞。 第78章 道儿本来就窄,两辆汽车一开进来,几乎给占满了,镖局的马车只好往墙边让,百姓更是挤得没处躲。 各种声音一面倒地变成了骂声,有老百姓带头往汽车上扔石头,“哗啦”玻璃顿时碎了。 两个兵从车上跳下来,想要找那人算账,却被挤在两辆马车当间儿,过不去,于是端起了枪。 陈唐九刚好就在他旁边,一把把他的枪口按了下去:“哎?你他爷爷的疯了啊!” 那个兵用力一挣,骂道:“关你个鸟事!” 陈唐九正一肚子火,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混账东西,你还敢开枪杀人不成?” “那怎么的?我先崩了你!”当兵的说着抬枪抵住他的胸口。 旁边两个大汉先扑上来,几个人倒成一片,人摞着人,把那个兵的脖子扭成了不可能的形状。 陈唐九暗叫“坏了”,忙着上去阻拦,却听汽车上有人开了枪。 吴大帅当然比手下知道深浅,这一枪是朝天示警,却也让在场人瞬间鸦雀无声。 他从车窗探出半个身子,怒吼:“陈唐九,你好大的胆子!” 陈唐九:“?” 他无辜的眼神把吴大帅彻底激怒了,他用枪指着他:“你敢带领长风镖局的镖师煽动百姓造反?” 陈唐九:“???” 他赶紧跳下马车,朝吴大帅抱拳:“大帅明鉴,我只是跟镖局的人一起帮百姓从城里撤出去,不是大帅的命令吗?让把整座城空出来,我是为了速度快点啊!” 怎么给他陈唐九扣帽子不要紧,可别冤枉了苏少爷他们,人家是一番好意,本来不用淌这浑水的。 “放屁!”吴大帅怒目圆瞪,“听说你到处买粮买兵铁,还囤棉衣棉被,不是造反是干什么?” 陈唐九快气死了:“你不看看外头这天儿?多少百姓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等回来没房住没粮吃,挨饿受冻不就是个死?你把他们赶出去,炸弹一埋就不管了,我管还管出错来了?” 吴大帅恼羞成怒,刚要说什么,不料,周围百姓却因着陈唐九的话变得群情激奋。 “陈掌门和苏少爷是真心帮我们保定百姓的!” “还有警察署,柳总长下令在城外搭暖棚,比你们强多了!” “你算是个什么官,哪有当官的不顾老百姓死活毁了他们的家的!” …… 声浪在街道上回荡,一浪高过一浪,吴大帅脸色越来越难看。 陈唐九觉着不对,他从他的目光里看不到半丝理智,鬼上身了似的,心头猛地就打了个突。 不知为什么,他联想起当初的张无聿。 头一回约闵瑾砚到家,他只是想让他给自己做身衣裳,光顾一下生意。 他自己是这样解释的。 当初陈唐九是不信的,但经过这么长时间的了解,他信了。 张无聿这人,算是个有着点侠肝义胆的泼皮无赖,他说对闵瑾砚一见钟情,九成是真的,当然,那时肯定是藏着私底下见见他,结交一下的花花肠子,倒也人之常情。 一切都毁在符沂白手里。 现在,符沂白又回来了,那么吴大帅突然的变化,有没有可能…… 如果符沂白给他下了咒,那今天的事端,说不定是咒门引出来的,最起码也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他试探:“大帅,您冷静点,好好想想,让保定城陷入劫难,是您想看到的吗?这儿可是您的根基!” 吴大帅打开车门跳下来,脸上带着残忍的冷笑:“还不都怪你们,如果姓钟的早点把我要的交出来,会有如今的局面吗?” 这人简直不可理喻! 陈唐九想,要是三火在就好了,自己根本堪不破到底是不是符沂白搞的鬼,就算明知道,也无法破局。 吴大帅一挥手:“来人,把镖局的反贼都抓起来,镖局给封了!” 一直躲在陈唐九背后的苏行紧紧抓住他的衣服,探出半个脑袋:“抓我们干啥?我们干好事还干错啦!” 吴大帅冷笑:“哼,好事,我看你们就是趁乱蛊惑百姓造反!再有反对的也一起抓走,同罪!” 陈唐九看了看旁边的大树,犹豫片刻,作罢。 这时候也不敢贸然使用傀术,这么多百姓,肯定会有误伤。 再怎么反抗,对方总归是有枪,百姓们不敢再说话,就眼睁睁看着帮助自己的镖师们被带走,满眼的义愤。 陈唐九和苏行被单独关进了大帅府里,看样是顺手带回家,又顺手关进仓房。 俩人背对背,被捆得跟粽子似的,嘴巴也给封上了,起初还挣扎几下,后来累了,就都不动了。 外头逐渐安静下来,天也慢慢黑透了,凉风呼呼顺着门板往里灌。 陈唐九都怀疑是不是整座保定城里就他们俩人了。 那也挺好的,都逃命去了,没人被炸死。 挺好的,都挺好,跟苏少爷这么绑在一块儿也挺好,能取暖。 陈唐九正苦中作乐地想着,就听后面的苏少爷抽抽噎噎的,哭了。 心里暗自叹了口气,被绑在身后的手挠了挠苏少爷的手背。 好么,哭的更大声了。 说起来,这一回最对不住的就是苏少爷和他爹苏大椒,人家镖局开的好好的,硬被自己拉来行侠仗义,现在镖局封了,人也被打成了叛徒,真是倒了血霉了。 外面好像有人说话,苏行一直在他耳边“呜呜呜”,听不真切。 一着急,他用力掐了苏行的手一下,他反手掐了他一把,“呜呜”得更大声了,听得出是在说:你干嘛呀! 苏行这一下连着泄愤一起,使了好大的劲儿,陈唐九差点急眼,门却被“咚”的一脚踹开。 冤家路窄,符沂白。 他带着两个徒弟大摇大摆走进来,看到陈唐九被冻得嘴唇发白的样子,笑得十分得意。 “陈唐九,你也有今天?” 陈唐九被封着嘴巴,只能冲他翻白眼,那意思是:有本事把嘴上的布拿掉,看爷爷不骂死你! 第93章 符沂白大方地一挥手,他的徒弟就上前扯下他嘴上的布。 “符沂白你祖宗!” “少废话!你那个便宜祖宗呢?说出他的下落,饶你不死!” 他当然是指三火。 “他怎么上回就没弄死你呢?这回是不是你给吴大帅出的主意?你又使什么肮脏手段了吧?” “没错。”符沂白一副你奈我何的样子,“随便你说不说,不说的话,就跟你朋友在这等死吧!” “符沂白,你还敢在大帅府杀人吗?” “杀人?我从不杀人。”符沂白捋着胡子,一派仙风道骨模样,指了指门外,“告诉你,全部炸药都在这里,堆满了前后两进院子,我从这离开就不会再回来,也不会对别人说你们在这,一个时辰后,工兵开始往城里埋炸药,天一亮,炸药引爆,砰——” 他比了个爆炸的手势,一字一顿地说:“灰飞烟灭。” 陈唐九咬住下唇,死死盯着符沂白,恨不得把他撕了。 他不在乎自己的死活,说不定现在死了反倒不会让三火那么为难,但苏少爷何其无辜? 苏行发出一个长长的哭音,又是挣扎又是打挺,要不是跟陈唐九绑一起,都要跳起来了。 陈唐九哽着声音:“苏少爷,对不住……” 苏行:“呜呜呜呜呜——” 符沂白绕到苏行面前打量他:“怎么?你有话说?” 他一弯腰,亲手把他嘴上勒的布给扯了下来:“也好,你劝劝他,做人不能一条道儿跑到黑,把自己兄弟都害了。” 苏行吸溜了一下哈喇子,左右动了动发木的下巴,大着舌头说:“小九,你别听这老混球的!咱们兄弟怕过谁!” 符沂白把布团吧团吧,又给他塞回去了。 时间紧迫,他不想在这瞎耽误工夫,又撂了两句狠话,见还是没什么用,果断带徒弟离开。 他刚才把布塞进苏行嘴里,而不是像原先那样给他勒回去,苏少爷舌头用力推了半天,居然给那团布顶了出去,狠狠朝地上“呸”了几下。 “哎哟,真恶心,臭的!”苏行扭头嘻嘻一笑,“我舌头都快练出腱子肉了!” 陈唐九本来还挺惊喜,闻言翻了个白眼,顿时也觉得嘴里的布条臭不可闻。 苏行扯着嗓子喊“救命”,半天也没人搭理,有点没力气了,就靠在陈唐九背上喘气。 “别急啊,小九,他们不是得来人搬炸药嘛,等人到了再喊。” “符沂白那货可真缺德啊,闹了半天是他在搞事情,我就没见过这么不讲武德的江湖人!” “看来保定城是保不住了……等等!” 他皱着秀气的眉毛想了半天:“小九啊,要不,咱们想法自救吧?在他们来搬炸药之前,先把炸药给点了,顶多炸飞两条街,你看行不?” 陈唐九浑身一僵。 苏少爷,机智啊! 他发了个“行”的音,苏少爷就乐颠颠地往前俯下身子:“哎,你使劲儿,配合我点儿,我先把脚上的绳子咬断!” 咬断? 陈唐九心想,你牙口有那么好吗? 也得亏苏少爷身体柔韧,在陈唐九的配合下,居然真的够到了脚腕子,开始啃绳子。 陈唐九这边儿费了牛劲,累的浑身直突突,终于听到苏少爷那说了声:“成了!” 还没等他放下死鱼一样挺着的身子,苏少爷就势用力一缩,双膝跪爬在地上,他整个人登时天旋地转,人就到了苏少爷前面。 两个人四只手还绑在一起,面对着面,大眼瞪小眼。 苏行咧嘴一笑,低头就开始啃他们手腕上的麻绳。 刚刚那一瞬间,陈唐九看到了他牙龈上不断渗出来的血。 第79章 “嗑刺,嗑刺——” 陈唐九光听着都觉得头皮发麻,苏行没一会儿就咬开了他手上的绳子。 “好么,苏少爷,你属耗子的?”陈唐九好心情地挤兑他一句,忙着帮他解绳子,同时谨慎地朝外看,“赶紧的,咱们看看炸药怎么弄!” 苏行可算要干件名垂千古的大事,蹦蹦跶跶的跟在陈唐九身后,去了隔壁院子。 符沂白没唬人,的确满院子都是炸药,一箱摞着一箱。 临到关槛,苏行心里头有点打鼓:“小九,这怎么弄啊,用火点的话,咱俩能不能被当场炸飞了啊?” 陈唐九稍作判断,点头:“不能直接用火点,除非你想舍生取义。” 苏行吓得原地蹦了一下,摸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不不不,不想!我还没活够嘞!” 苏少爷家境好,有爹疼有姥姥爱,可不想英年早逝。 “要不,咱弄个引信试试?” “引信?怎么弄?” “弄个十条二十条条床单,拧成一股绳引到外头去,咱们点着那头就行!” “行哎!就这么办!” 俩人说干就干,随便找了间屋子,翻箱倒柜找床单,沁上油,拧成绳,一柜子不够就再找一柜子,就这么一直结到了两条街开外。 街面上一片狼藉,一个人都没有,像座鬼城,好在今晚月色不错,什么都能看清。 娇少爷累出一脑门汗,扶着腰:“小九,差不多了吧?” 陈唐九踮着脚看了看远处大帅府的尖顶:“我看还是有点近,时间还早,咱们再弄远点!” “那行!” 或许是之前太过顺利,他话音刚落,不远处的街道转角就传来呵斥声:“什么人!” 是两个大帅府的兵,可能是准备要搬炸药了,刚好撞见。 那两个人一看到眼下的场景,就是一愣,随即就明白他们要干什么。 “来人啊,有人要点,唔唔唔——” 陈唐九已经眼疾手快扑上去,大手覆盖住他的口鼻,用尽了全力,一丝缝隙都没给他留。 另外一个傻眼了,抬枪就要射,苏行整个人朝他撞了上去,两人一起滚在地上。 苏行揉着脑袋爬起来,惊恐地喊:“小九,小九!” 顾头不顾腚地跑到陈唐九身边,一回头,发现追自己的人躺着不动,头下面一小滩血。 这边,陈唐九对付的那个也因为窒息,昏了过去。 苏行搓着手:“嘿嘿?” 陈唐九也笑了一下:“应该没多少时间了,就这么点着吧,咱俩快点跑!” 苏行掏出火折子,确保绳子被彻底点燃,拉起陈唐九掉头就跑。 绳子“呲呲呲”地冒着烟,一股火儿*奔着大帅府就过去了,顺畅无比。 陈唐九和苏行还没跑到街口,却叫人给堵住了。 符沂白带着几个人,正冷冰冰看着他们:“本事不小啊,竟然逃出来了!” 苏行得意地扬起下巴:“那咋啦,少爷我有的是手段!” 陈唐九心底十分不安,下意识回头朝大帅府看了一眼,漆黑的轮廓总让人觉得一片死气。 “符掌门,有话去别处说。” “陈掌门,别以为我还会给你活命的机会。” 随着时间一点点推移,陈唐九有点慌:“你这个人……我尿急行了吧!” 看出他神色有恙,符沂白皱了皱眉,随即眼睛瞪大。 陈唐九看到他眼睛里倒映出的一点火光,火光迅速变大,最后占满整个瞳仁。 他一拉苏行的腕子:“快跑——” 远处传来接连不断的爆炸声,炸碎的房子满天飞,符沂白突遭变故,先是一惊,很快就明白了眼前的一幕,随手一道咒文打出。 两个人被咒文逼退,滚烫的气浪冲到他们背后,明明还有一段距离,却仿佛已经置身于火海之中。 陈唐九靠着一颗大树才扶稳,看着一脸死灰的苏行,心想符沂白今天肯定不能让他们完完整整地跑出去。 他心一横,调用灵力激活了那树,枝杈从四面八方缠向符沂白。 符沂白没料到这一手,一时间居然没法走掉,眼看一股大过一股的爆炸气浪冲向这边,他面目狰狞地一抬手,紫光迸射。 陈唐九察觉到巨大的灵力将自己包裹,立刻意识到,符沂白这是要进幻境躲过这一劫,跟他相连的那棵大树和自己,也会被他拉进去。 他赶忙伸手去拉苏行,看他抱着头蹲在地上,大吼:“苏少爷!” 苏行惊慌地一抬头,眼睁睁看着他消失在原地。 身后依旧是天崩地裂般的声音,火焰翻滚,迅速吞噬了一切。 - 复涧山,高耸入云,四季如春。 因山势陡峭无路可攀,几百年来无人问津,直到有有人开山立派,一阶阶修了登顶的台阶,又在山顶建了宫殿,它便成了人人仰慕的神降门所在。 从那时起,登门请神之人络绎不绝,一次千金起,来的最多的便是达官显贵,甚至据说,当今圣上也曾微服登门,求问天下太平。 这天风和日丽,是极为普通的一天。 陈宁烛带着两个徒弟站在山脚下,仰望山顶的神圣宫,目光极为虔诚。 第94章 一大早,沐浴焚香净面,为了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憔悴,还稍稍敷了粉。 求了好多天,寒清秀终于答应见他。 没办法,谁让上次自己一时冲动,将人给得罪得透透的。 见是见了,却有言在先:他陈宁烛必须跪着上山请罪,否则免谈。 他把钟燊给弄丢了,为了找回他,陈宁烛将自己那点自尊全扔了,一口答应下来。 寒清秀故意羞辱陈宁烛,让门人自山脚下开始便挂起花灯彩绸,三阶一岗五阶一哨,那盛况,从几里外都看得见。 陈宁烛对来看热闹的人并不在意,他跪在第一级台阶下,规规矩矩朝上磕了个头。 “傀门掌门陈宁烛,求见寒掌门!” 他每向上跪爬一步,就大声念诵一句,阶上拱卫的神降门门人也跟着重复一遍。 从清晨到子夜,整座复涧山都回荡着这句话,仿佛是下面的人要冲破九霄,叩开天庭的大门。 等陈宁烛跪上最后一级台阶,嗓子都发不了声了。 月光如华。 寒清秀带着一众门人,站在金碧辉煌的宫殿前,容止仿若仙人。 陈宁烛在两名徒弟搀扶下起身,已是两股打颤,支撑不稳。 他倔强地跟寒清秀对视,虽是到了他人地盘,但气势上并不输对方。 寒清秀看着他,冰冷的目光渐渐柔和,良久,深深叹了口气,转身进殿。 “陈宁烛,你随我进来!” 他知道陈宁烛此行的目的,只是恨他,替好友钟燊恨他。 陈宁烛推开徒弟,独自撑着身子跟他进了殿。 大殿中,纱幔轻扬。 陈宁烛见四周绝无藏人可能,腿一软,缓缓朝寒清秀跪了下去:“寒师伯……” 寒清秀摇手:“当不起!” 陈宁烛低哑地说:“我知道师伯生我的气,我该听师父的,早来找您。” 寒清秀一怔:“什么?” 陈宁烛自顾自说:“我不来是因为,我不信任师伯,我不信任何人,但这回我看出来了,寒师伯是我师父的真朋友,是真关心我师父。” 寒清秀慢慢转回身,皱眉打量他。 “都说人走茶凉,别的我也不求,我现在就想找回师父的肉身,想托师伯请神……” 寒清秀一挥袖子:“陈宁烛,说什么人走茶凉?我不帮你们傀门,还不是因为你是个背信弃义的叛徒!你现在有什么脸来跟我说这些?你可知道,你师父的肉身被符流天‘请’去做药引,江湖传闻,一盅血、一块肉,便能提升十年才能修得的灵力!” 陈宁烛蓦地抬起头,浑身都在抖。 “枉费钟燊那么看重你,你却连他的肉身都守不住!你可知,咒门这样一闹,直接坐实了你师父得了长生的谣言,如今江湖之上都在觊觎他的肉身,哪个不想分一杯羹!” “师伯,我没弃师父于不顾!”陈宁烛顾不上膝盖上入骨的疼,往前爬了几步,拉住寒清秀的大氅,像个乞讨的孩子,“求你告诉我师父在哪,我要接他回家!” “钟燊现在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也不知被咒门拘在何处,符流天对外宣称钟燊在他咒门养伤,说钟燊曾有言,要与你陈宁烛断绝师徒关系,你就算找到他,他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又有什么用?” 他这话不假,神降门最忌替自己请神问神,他真不知道钟燊现在身在何处。 “不是的,师伯,不是的!”陈宁烛捂着自己的胸口,痛得恨不能把心剜出来,嚎叫,“师父他已经死了!我想拿回他的尸身而已!我愿出黄金万两,求问师父下落!” “你说什么?他死了?”寒清秀稍怔,呵斥道,“陈宁烛,当时你带钟燊走时是怎么说的?不是说要正式开山立派,伺候你师父颐养天年吗?人到底怎么死的?!” 陈宁烛瘫坐在地上,颤声说:“师父他,他不同意……不同意……” 山顶夜风寒,大殿中的蜡烛被风吹得摇摇晃晃。 子时中,钟声一响,山顶各个角落点起长香祭神,橙红的香头明明灭灭,宛若坠入凡尘的星。 沁入心脾的香味弥散开,陈宁烛混乱的内心稍稍安定,就坐在地上,断断续续把钟燊的决定,还有交代他的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第80章 钟燊发现东海仙岛得来的关于仙人的画卷,居然真的有迹可循。 只可惜,卷中所记载的,是人一辈子无法到达的距离。 当时,钟燊对陈宁烛说:“一辈子不行,那就几辈子好了。” 他想出了离魂的法子,陈宁烛还真就听了他的。 因为他还说:“宁烛,你当我真是为了求长生吗?我只是想,让世道不再纷乱,让普通人也能过得富足太平,你愿不愿意帮我?” 若不是符流天从中作梗,恐怕钟燊早已经寻到了仙人,可还未开始便功亏一篑,令人唏嘘。 陈唐九恍恍惚惚从梦中醒来,早已是泪流满面。 这些过往,他抓破脑袋也记不起来。 周围全是断壁残垣,“保定药铺”的牌子被他坐在身下,裂开两半。 半晌,他才想起来,自己跟苏少爷被炸弹波及到,自己被符沂白拉入了幻境,刚才是又做了梦中梦。 /:. 等等,苏少爷是不是没进来! 他一骨碌爬起来,奔向方才苏少爷站着的地方。 没有。 刚刚那房塌了,苏少爷却没在原地,不光是他,跟符沂白一起的那些手下,也一个都没在。 看来,符沂白就只想自己逃命,自己是因为用树枝绑住了他,也被他一并拖进来,算是因祸得福。 那苏少爷…… 陈唐九的浑身血都冻住了,抹了把眼泪,忙不迭寻找阵眼。 幻境完全还原了爆炸那一瞬间的情形,碎石瓦砾在半空悬浮,没有温度的火焰凝固在身边,时间在这里完全停止。 天地间一片混乱,短时间根本没法看清阵眼所在,也没看见符沂白。 陈唐九心乱如麻,在面目全非的街道上兜着圈子,心里忽然生出一种荒唐怪诞的感觉。 怎么办?自己要一辈子被困在这里了吗? 忽然,身后传来一股淡淡的香气,让他忽然就平静了一些。 那味道他再熟悉不过,是沉香木。 他缓缓转头,就见三火就站在自己身后,正笑吟吟盯着自己。 他也冲他笑了一下,苦中作乐地说:“来啦?” 没什么奇怪的,也不是第一次在幻境里看见三火了。 “你在做什么?” “找路啊,谁能像你那么悠闲,反正你也不用出去,对不?” 陈唐九到处转悠,三火就跟在他身后,缎子般的黑发拖在脚踝,他甩了两下,觉得碍事,弯腰从地上捡起根藤条,随手挽了起来。 陈唐九急着出去看苏少爷,没心思跟个幻境中的假人瞎耽误工夫,可任凭他怎么折腾,都好像是在原地打转。 身后,三火提醒:“你走的不对。” 陈唐九正焦头烂额,闻言有点烦躁:“那你给我指条明路呗?” 下一刻,手就被牵住了:“跟我走。” 温柔滚烫,肤若凝脂。 陈唐九心中一动,诧异地转头看了他一眼:“你……” 这么一挨近,沉香木的香气愈发浓烈。 他的目光在对方脸上来回逡巡,最后落在他松散挽起的长发上。 “钟燊?” “放肆!”话虽撂得狠,嘴角却是微微上翘着的,“怎么敢直呼师祖大名?” “你可别装了,咱俩……”陈唐九突然停住了,用力捏了捏他的手,“哎?你等会儿!” 幻境通常像是一场梦,虚幻缥缈,五感都不清晰,碰触最多也最清晰的时候,就是在梦里,自己代替陈宁烛,跟钟燊接触。 那现在,如果说是假的,那这触感也未免太真实了吧? 他在人家手上摸来摸去,又揉又捏,终于,不确定地问:“三火,你又来幻境里救我了!又弄了个新偶吗?原来那个偶怎么了?坏了吗?” 眼前人笑而不语。 他这样,陈唐九心里就有数了,连珠炮似的发问:“你回来了?这么快就办完了?顺利吗?其他的魂儿收回来……” 说着说着,他自己又怔住了。 以三火的性格,不达到目的是不可能回来的,那既然目的达到了,就说明…… “三火,你……复活了吗?” 不对,复活的话,应该叫钟燊了。 可真叫了他又不高兴。 他一把将人搂紧怀里,不知是不是先入为主的错觉,今天的三火异常柔软。 “三火,钟……师祖!”他夹着嗓子喊了声,又觉得,好像怎么叫都不对。 自己也是钟燊留下来的一个分身啊! 他复活了,那自己还活着,就说明自己这缕魂不用被收回去吗? 想到这一层,他把人搂得更紧了,一时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第95章 半天,他憋出一句:“好香啊你,是不是在棺材里腌入味儿了!” 钟燊推开他,无奈地看了他半天,屈指在他额头正中弹了一下:“别废话了,出去说。” “对了,苏少爷!”一下子,陈唐九仿佛见到了救星,“他没进幻境,是不是受伤了?你怎么进来的?见到他没?” 钟燊轻轻点了下头:“你在幻境中待七天了,吴大帅被符沂白扰乱心智,像患了失心疯,把长风镖局的人全都抓起来了,苏少爷受了伤,这边情况不明,我暂时将他送去河间。” 七天?这一觉睡这么长? 陈唐九咋舌,又很好奇:“你在河间还有认识人?” “上回去蓬莱,路过的献县,你不记得了?” “哦——” 想起来了,上回献县的县长丢了一双儿女,被骗子诓去围攻鬼楼,结果刚好被他们遇到,三火帮他们找回了孩子。 “为什么送去那?” “放在普通百姓家里,不容易被找到。”钟燊微微蹙眉,“咒门又故技重施,对外宣扬说苏少爷身上带着长生的秘方,现在很多人都在找他。” 陈唐九急了:“那他不是很危险?” 钟燊微微颔首:“没关系,这次就跟咒门做个了断!” 蓦地,天空中响起层层回声:“那就做个了断吧!” 声音略显苍老,听得出,是符沂白。 下一刻,他们不远处荡开水波一样的纹路,符沂白就那么出现在他们面前。 他打量着钟燊:“姓钟的,真想不到,居然被你得逞了!” 钟燊冷冷一笑:“你千方百计阻止我,究竟是为了长生,还是担心我找你们清算旧账?亦或是,两者兼有?” “算旧账?那你可想多了!”符沂白踢开脚边一块破木板,脸上露出骄傲,“我得祖上真传,自认为不比符流天差,你既然不是符流天对手,又怎会觉得,能斗得过我?” 钟燊定定看着他,看起来有点懵。 “你认为自己……不比符流天差?” “当然!” 钟燊嘴角慢慢扬起,看样子要憋不住笑了。 符沂白恼羞成怒:“钟燊,你我交手多次,还不知道我的厉害吗?” 钟燊点头:“知道,你勉强跟我用傀术做的纸人斗成平手。” 符沂白冷哼一声,慢慢抬起手:“但你可不要忘了,如今,是在我的幻境当中!” 他朝天空打了个响指,刹那间,风云变幻,整个天穹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青灰色漩涡,缓慢而沉重地旋转着。 渐渐地,幻境中起了风,静止的保定城随风旋转,最后形成了连接天地的火龙卷,庆幸的是,并没有灼烧的感觉。 陈唐九被带得东倒西歪,还被半空飞舞的杂物砸了几下,一时没抓住,双脚离地飞了起来。 钟燊拉住他的胳膊,把他往怀里带,两个人一起被风卷着冲上半空。 符沂白得意狞笑:“钟燊,从前你自己说的,咒门天克傀门,想当初,你不就是被符流天困在幻境内,任他摆布吗?” 钟燊眸光中渗出冷冷的寒意,陈唐九最知道,那段是他的逆鳞,说不得。 那不堪的过往对他来说都是一根刺,更何况拥有全部记忆的钟燊本人。 飓风中,三火发丝散开,头发细蛇般狂乱舞动,透出罕见的妖冶。 陈唐九发现,自己居然被他拖着在龙卷中心站住了,他们手拉手悬浮在半空,居高临下看着符沂白。 符沂白十分惊讶,再次用意念催动幻境,更多的杂物朝他们飞来,却都被不断旋转的飓风甩开,似乎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在他们周围形成屏障。 符沂白快疯了,他不相信,在自己制造的幻境里,居然有东西不受自己控制。 他怒吼:“钟燊,你下来!有本事你下来,痛痛快快打一场!” 钟燊看着他,像在看只蝼蚁。 他用五指做梳,慢慢捋顺长发,最后捏起一小撮,在指间缠绕几圈,又轻轻一扥,发丝落在掌心,泛起莹莹青光。 看着眼熟。 陈唐九慢慢瞪大眼睛:“这不是乌沉丝吗?” 钟燊转向他:“早就告诉你了,这东西要多少有多少,就你当成宝。” 陈唐九:“……” 符沂白还在下方叫嚣,钟燊目光冷漠,淡淡地说:“符沂白,我本不想对咒门赶尽杀绝,但你为私利,此番竟拿一城百姓性命当儿戏,实在是天地难容!” 符沂白怒道:“还不是全怪你?你要是早把长生之法交出来,符流天还至于那么对你?我也不用费这么大的事!” “三火,我们找阵眼出去吧?别在这里跟他打,对你不利。”陈唐九还是习惯这么称呼钟燊。 “不,我们不出去了。”钟燊摇了摇头,指腹轻轻捻动乌沉丝,语气渐冷,“我要把这里毁了。” 陈唐九赞同地点点头。 他不知道的是,如果幻境强行被破坏,造出幻境的人也会受到反噬,轻则伤重则死,钟燊这是真格的动了杀心。 第81章 钟燊缓缓扯平乌沉丝,眉目肃然,仿若神明。 陈唐九忍不住偷偷看他,心中自豪:嘿,我可真有大将风范! 转眼间,乌沉丝刺破风卷,张开的大手一样罩向符沂白,他早有防备,凭空甩出灵气化作的符咒抵挡。 虚无的灵力在半空短兵相接,相触时,炸开一个又一个光点,看得陈唐九眼花缭乱。 钟燊身子都没晃一下,看样子毫不费力,反观下面的符沂白,体力渐渐不支,打出的符咒越来越少,最后不得不跳来跳去躲避乌沉丝。 符沂白就这么落了下风。 陈唐九看出他很害怕乌沉丝,碰一下就会死似的,搞得险象环生。 一直躲,总有躲不过的时候。 一没留神,被乌沉丝卷住了手腕,顿时面如土色。 符沂白飞快从身上摸出一把珠光宝气的匕首,咬了咬牙,一匕首斩了下去。 让陈唐九惊讶的是,他的目标居然不是乌沉丝,而是自己被缠住的手腕。 “哎?” 他话音未落,就见符沂白持刀的手也被乌沉丝拉住了,“当啷”匕首落地,他脸上出现痛苦的表情。 这回,他的脸上一片死灰:“钟,钟燊……” 钟燊轻笑着看了看周围,漫不经心地说:“你该不会也说,因为玄门之间早有盟约,所以我不能杀你吧?” 符沂白脸色变了几变,终于还是放弃了挣扎:“一切都是我不好,我立刻撤去吴大帅身上的咒,求你留我一命,只留一命就好……” 钟燊牢牢牵着乌沉丝,像当初控木将军那样。 他微微将头偏向陈唐九:“你说呢?” 陈唐九惊讶:“我?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话语权了?” 钟燊微笑看着他:“你一直都很重要。” 陈唐九有点不好意思,无意识地整理着衣袖:“那,那就留一命吧,杀人不好。” 钟燊点了下头:“好。” 他带着陈唐九平稳落地,冷冷看着符沂白:“就按你说的,留你一命。” 符沂白苍老的脸上挤出一丝笑意:“我,我今后绝对……” 剩下的乌沉丝轻轻爬满他全身,有生命似的,自己主动寻找该去的位置,而后,钟燊一施力,他的身体陡然绷直。 “你,你做什么?”他惊恐大叫,“钟燊,你言而无信!” 乌沉丝光芒迸射,随即凭空消失,可他的身体却仍然像是被牵扯着,双手朝天,双腿分开,形成一个“大”字。 钟燊淡淡说:“就按他说的,留你一命,你就永远保持这样子,在你自己的幻境里长生吧!” 陈唐九:“……” 早知道就不发表观点了,想想都觉得瘆得慌。 但也没有帮符沂白求情的道理。 符沂白绝望地看着钟燊,还想央求几句,却发现自己的嘴巴也张不开了,他仿佛一个木傀儡,连一丝细微的动作都做不出来。 “现在,你还觉得你能跟符流天比肩吗?” “……” 钟燊转身,就看到陈唐九正一脸同情地看着符沂白,抬手揪住他的腮帮,拖走。 - 保定城百姓们虚惊一场。 那天凌晨,不知为什么堆积的炸药提前炸了,大帅府和附近两条街被炸平了,据说,死了几个大帅府的兵。 那附近住的都是有钱人,虽然都是无辜受灾,但也只是损失了些家财,对将来的生活影响不大。 等尘埃落定时,百姓们陆续从城外回家,就只有长风镖局的人因为开罪了大帅府,被直隶军追杀。 小少爷苏行跑了,据说怀揣着能让人长生的秘方,于是,追杀他们的又多了一拨平日里躲在暗处的江湖人。 除了负责城防的柳缇柳总长,没人知道苏少爷是怎么在瞎了眼的情况下,从铜墙铁壁一样的保定城里溜走的。 第96章 钟燊领着陈唐九走出幻境,就看到一片废墟般的街道,大中午的,不少人一边抹眼泪,一边从自家的废墟里挑拣能用的东西。 陈唐九看见了上品楼的小伙计和掌柜,还有洋货行的池老板,锦绣布行也没了,还好闵瑾砚早将它兑出去了,除了房子再没额外损失。 听说苏少爷看不见了,陈唐九悔得肠子发青:“都怨我!我把人给连累了!” 钟燊说:“别在意,道门也许有法子治。” “你不是说他现在被江湖各门派追杀呢?他都瞎了,能跑得掉?这些人是疯了吗?”陈唐九顿了顿,撑起疲累的身子,“我去找他!” “也不用担心,他现在有人照顾,那些人惹不起。” “啊?谁啊?” “鬼楼就在河间,还能是谁?” “哦——” 陈唐九终于一块石头落地,喜笑颜开。 他后知后觉发现,钟燊居然很耐心地在安慰自己。 似乎,他复活后,整个人的气场都变了,以前就只是冷,现在还多了些说一不二的霸气。 也可能是先入为主的印象,师祖嘛,总该是很威严的,另外,可能跟他刚才心硬如铁地把符沂白关在幻境里有关。 说真的,还不如直接杀了,比下地狱痛苦。 他帮一个跛脚女人把独轮车推到街道口,搓掉手上的泥巴,问钟燊:“那个,你活了,我是不是就不用死了?” 钟燊看向他,眼底隐约带着笑意。 “你本来也不用死。” “啊?” 钟燊抬手,柔嫩的手掌轻柔抚摸他的面颊:“陈宁烛,你这后手留的,着实是高明。” 陈唐九的脑子瞬间空了,半晌,才不确定地问:“什么……陈宁烛啊?” 钟燊缓声道:“当初,陈宁烛将我二十缕魂魄的其中一缕放进了灵牌,又取了自己的一点魂放进木偶。” 陈唐九想了半天,指着自己的鼻子:“我?” 钟燊微笑颔首。 陈唐九愣了半晌,才捋清楚他在说什么。 大喜大悲之下,陈唐九的面容有些扭曲,“你你我我他他”了半天,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干脆把人给搂住了。 “太好了,这可真是老天有眼,太好了!” 钟燊言语中带着宠爱:“算你未雨绸缪。” 陈唐九厚脸皮的劲儿又上来了:“那是不是该给我点儿奖励啊?” “还敢要奖励?不罚就不错了!”钟燊板起脸,“怎么那么大胆子,师父定好的事也敢随意更改!” 陈唐九陷入沉思,喃喃说:“对呀,为什么呢?” “是担心情况有变,留的后手吧!”钟燊轻轻叹了口气。 陈唐九回忆起梦中看到的陈宁烛,他对钟燊的爱护,他看得比谁都清楚。 那时候他心里多疼啊,不亚于生掏心肝。 他低下头,盯着自己的手:“他可能,只是担心你孤单,想自个儿陪着你。” 闻言,钟燊瞳孔颤了颤,把身子扭向另一边:“走吧,回去再说。” 陈唐九紧紧跟在钟燊身后,像个忠实的狗腿子,还大言不惭地说:“原来咱俩是师徒啊,那,虽然我现在还想不起来,但以后你指东我绝不往西!” 钟燊忍不住笑:“你最好记住你的话。” “必须记住!”陈唐九拍胸脯,“哎,你怎么能肯定我是陈宁烛的魂?” “陈宁烛把附着魂的偶全都放进了一棵万年老树中,它替他守着。”钟燊微笑,“你可知,他虽然傀术不精,但对花草树木之类的掌控,超过这世上任何人。” 提起陈宁烛,陈唐九一直“嗯嗯啊啊”地点头附和,像是被公开问斩一样别扭。 看吧,这才是被人看破真身的正确反映,之前说自己是钟燊时,总觉得缥缈得很。 思绪乱飘,他慢半拍才品出钟燊方才话里的意思,疑惑地“啊”了一声:“你是说……” “最初我见你操控城外那棵老桃树,便已经开始怀疑,后来经过幽冥山一战,我肯定你就是陈宁烛,因为就算是我,也没法操控半座山的树木为自己作战。” 陈唐九懂了,再往后,三火一直引导自己使用傀术,其实都是为了肯定心中的猜测。 钟燊继续说:“我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既然他那样做,就一定有他的考量。” “他傀术练的不好吗?”这陈唐九倒是没在《傀门大事记》里见过,当然,也没有吹嘘他很行,现在看来,倒像是避而不谈。 钟燊抿着唇,笑而不语。 明白了,这是给陈宁烛留下三分薄面。 钟燊骨子里是个性子很好的人吧?难怪当年的自己义无反顾爱他! 说话间,他们回到了礼砌巷。 这边偏僻,倒也比其他地方安宁一些。 推开家门,院子里空无一人,钟燊疑惑地环视一圈:“他们呢?” 陈唐九搓着手:“都那个,都遣散了……我以为我活不成了……” 钟燊看到他惶恐的样子,偏头盯了一会儿,说:“我饿了。” 陈唐九恼了:“你个纸片子……” 等等! 他忽然想到,现在的钟燊是活生生的,当然是要吃东西的! 糟了,家里没人伺候了,而且,自己攒的金子一点也没留,今后可怎么养活他啊? 钟燊重复:“我饿了。” 陈唐九摸了摸早漏光了的口袋,撸起袖子:“在下也略懂一些厨艺!” 直到月上柳梢,钟燊总算吃上了口热乎的。 两碗简简单单的鸡蛋面,陈唐九煮了五回才成功。 这是陈唐九第一次看他大口吃饭的样子,清俊的脸藏在面碗腾起的热气之后,依稀能看清眉眼低垂,吃得很认真,吃到溏心的荷包蛋还会扬起眉毛,显得很有烟火气。 陈唐九挑着一筷子面条,得意:“好吃不?不是跟你吹,就我这厨艺……啊呸!” 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难吃的面。 又咸,又甜,又寡淡。 陈唐九搞不懂,为什么一口面能吃出三个形容词来,重点是,芯子还没熟透。 奇怪,刚刚他明明吃得那么香。 陈唐九琢磨半天,放下筷子感叹:“你是真饿了。” 钟燊把碗里唯一那个完整的荷包蛋举到他嘴边:“是你太挑剔了。” 陈唐九就着他的筷子吃了,心里高兴得直冒泡。 看来自己厨艺很精湛,是自己太不识货了! 第82章 两个人都没睡,一起坐在屋顶上看月亮。 陈唐九不觉得月亮有什么好看的,但似乎,无论是现在的钟燊,还是之前的三火,对此都十分热衷。 他随着他爬上屋顶,在他身边坐下,看他正把玩手里的一个木偶。 陈唐九瞳孔巨震:“这不是……” 钟燊偏头对着他笑:“你认得?” “我在梦里见过,是陈宁烛做的二十个木偶!” 他还是习惯称呼梦里那个人为“陈宁烛”。 钟燊点头,继续用手里的帕子擦木偶,表情十分珍重。 陈唐九想,当年陈宁烛肯定也是这样认真对待这东西,因为这是给钟燊准备的身体,一个毛刺都不会留下。 他是在想念陈宁烛吧? 那自己呢?没有陈宁烛的记忆,自己还能算是陈宁烛吗? 他仰起头,看到月亮里的黑影。 洋人说,月亮上没有嫦娥,没有月兔,也没有吴刚。 那怎么可能呢? 老祖宗几千年传下来的东西,他们说错了就错了? 他看了半天,什么也没看出来,就找话题问钟燊:“你看出什么来了?” 钟燊皱了皱眉,把木偶揣进怀里,责备道:“不该叫我声师父?” 陈唐九努了努嘴,停顿了半天才说:“叫师祖行,叫师父,我叫不出口!” 注意到钟燊的表情暗了一下,他赶紧补充:“那什么,等到了三十岁,我一定能想起来点什么,到时候就不别扭了,你别急啊,还有两年零两个月!” 钟燊慢慢收回目光,扯了扯嘴角:“无所谓,陈宁烛当年这声师父叫的也是心不甘情不愿。” 听他这意思,好像在指责:你这两辈子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陈唐九不服。 他只是觉得别扭而已,没其他不敬的心思,再说,钟燊都答应他过后带他去接苏少爷了,那不得捧着点儿? 反正跟当年那大逆不道的行径不一样! “说说呗?当年他怎么不情愿了?你逼人家拜师?” “你觉得是吗?” 陈唐九摇头。 想钟燊的性格那么清冷,也不像是会大街上拉人当徒弟的人,那是榆木道人才会干的事。 想到过往,钟燊心情不错,眼睛里泛着愉悦的光。 “当年我游离四方,恰好路过陈宁烛的家乡,那天夜里,当地山神贻害百姓,眼看一村百姓要家破人亡,我不忍心,便出手帮了一把,宁烛见我有与山神抗衡的本事,便要拜我为师。”或许是想到当年的事,他忍不住露出笑容,“孑然一身虽好,但我又一想,我好不容易修出来的傀术,后继无人也是可惜,便答应了。” 第97章 “是吗……”*陈唐九迟疑,“他真是因为你有本事才拜师的?” 钟燊疑惑:“不然呢?” “既然是想学本领,那怎么傀术还不行呢?是压根没好好学吧?” “……”钟燊偏头想了想,“我一直以为,是我教得不好,难道不是我的问题?” “你这就是当局者迷了!”陈唐九可精神了,“我看他哈,八成是惦记上你了,想找借口留在你身边罢了!” “胡说八道!”钟燊笑骂了一句,不再理会他,转头去看月亮。 “哎,真的!”陈唐九又开始人来疯,“你想啊,本来以为自己死定了,天上突然‘吧唧’掉下来个救世主,还那么好看,我要是他的话,肯定也会找借口把两人绑在一条绳上啊!” “你?你会吗?” 陈唐九只不过是嘴上没把门的,钟燊这么一问,还真把他给问住了。 仔细想了想,就之前想跟“钟三火”回山西那个劲儿,真是狗改不了吃…… 咳! 他十分郑重地拉起钟燊的手,双手合十那么握着,目光无比虔诚:“我也会的,打你第一次出现在我门外,我的心里就有你了,你看,我的审美从四百年前到现在都没变过,哪怕像你说的,魂魄里融了乱七八糟的孤魂野鬼,我也还是好你这一口!” 钟燊被笼在月华里的面庞居然微微泛起了红,轻轻抿着唇,看起来有点腼腆。 陈唐九看得口干舌燥,凑上去蹭着他的肩膀,夹子嗓子喊了声“师父”。 “师父,亲一下呗?” “亲什么亲!” “为什么不能亲?我们都这关系了!” “什么关系,还得亲?” 陈唐九都快挂人身上了,挤眉弄眼,比比划划:“我在梦里都看见了,你俩那啥,嗯嗯嗯——” 钟燊故作正经的表情蓦地就裂开了,脸红了一大片。 陈唐九大笑:“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咱俩不也有过?当时你说什么来着?‘这有什么大惊小怪’?” 钟燊盯着他,无语。 天可怜见,当时他也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故作镇定罢了! 不知死活的陈唐九还在喋喋不休,钟燊说来了几次“住口”,他反而掰扯的更起劲儿。 忽地,腰被他纤细的手臂环住。 “你哪来那么多道理?陈宁烛可没你这么多话!” 陈唐九快上不来气了,还坚持嘴硬:“那我可能融了个话痨鬼……” 钟燊气得咬牙,硬是把个拥抱变成了桎梏:“陈唐九,你这张嘴可真是惹人厌!” “承认吧,你就是先入为主看我不顺眼!哎哟哟,疼!” 钟燊保持着原先姿势,不给他机会逃走:“还说废话么?” “天地良心,我说的都是有用的,没有半句废话!哎哎哎,别虐待徒弟啊!” 柔软的碰触将他所有的话都堵了回去。 知道了陈唐九并非自己的魂,钟燊较之前几次,多了几分小心呵护。 又温柔,又滚烫。 陈唐九想,肉身跟傀儡的感觉的确不一样。 他盯着钟燊的眼睛不放,嘴唇被他狠狠咬了一口。 钟燊眼底泛着流光:“你走神了!” 陈唐九笑嘻嘻的在他脸上蹭了蹭:“走神也是在想你。” 钟燊重新俯下去,这次陈唐九全情投入,还故意发出讨好的呻丨吟声,让他一阵耳热。 他掐了陈唐九一把:“你小声点!” “怕什么,又没人!” “那不是?” 顺着钟燊的目光看过去,陈唐九在下方墙头看到一排绿油油的眼睛,他们家投喂的野猫听到动静全跑过来凑热闹。 他顺手抓起一片瓦就扔了下去。 “哗啦”,瓦片碎了,猫全跑了,俩人相视一笑,兴致也没了。 他们抱着膝盖,从这里,能看全整条礼砌巷。 陈唐九问:“当初,你跟陈宁烛……我,怎么商量的?你到底什么计划?” 钟燊笑着看他:“寻仙。” 陈唐九诧异:“认真的吗?这时候就别逗我了吧?” 钟燊长长呼出一口气:“他们说我有灵根,我父亲,可能是个修仙之人……” - 四百年前的明末,战乱四起,加之妖邪横行,到处民不聊生。 幼小的钟燊便是在一场战争中失去了相依为命的母亲,被一个玩皮影戏的老匠人收养,从小就跟丝线皮影打交道。 后来,师父在赶路时让妖怪杀了,钟燊却在妖巢附近活了好几天,被路过的小道士给救了。 那小道士便是松柏道人,他将钟燊带给自己的师父。 钟燊被安排跟松柏一起练习玄门的基础心法,才不到十岁就小有所成。 他练习心法很认真,唯一的玩乐就是鼓捣老皮影匠留下的那套傀儡丝和皮子,渐渐将心法和皮影融会贯通,起初只是操控皮影搞些恶作剧,没几天就能挑水干活,成了一项绝技。 有次,道门大殿失火,道门祖师的金身抢不出来,千钧一发之际,钟燊控着淋湿的皮影冲进火场,将那金身丢了出来,而皮子和丝线都付之一炬。 老道士惊为天人,想正式收钟燊入门又觉得冒昧,问他愿不愿意他下山自立门户,将来也能造福一方百姓。 老道士说:“钟燊,我早就看出你有灵根,是父辈传的,如果潜心修炼,今后会有所成。” 钟燊不懂:“道长,什么意思?” 老道士说:“你父辈有修仙之人,很可能在生你之前就小有所成,才能将灵根传给你。” 钟燊不解:“修仙之人,都能干什么?” 老道士说:“上天遁地,撒豆成兵,能把死人医活,能让世间太平,管上界神仙不屑一顾之事!。” 钟燊问:“那他们在哪?我没见过。” 老道士说:“在人间的尽头有座城……” 钟燊信了。 别的他都不在意,但如能把死人医活,让世间太平,不管是求父亲还是求其他修仙之人,他都愿意去试试。 从那往后十几年,他一直在打探那座城的蛛丝马迹,也结交了不少朋友,尽管为人低调,在江湖上也有了不小的名声。 可那座装着修仙之人的大城,却一点消息都没有。 后来,他路过雨夜村,机缘下收了陈宁烛。 再后来,他得到符流天的消息,说在东海找到了仙迹,于是随他出海,却目睹了一场人性的陨落。 再再后来,他发现,东海仙岛那村长给的卷轴上居然真的记录了仙踪,他看懂了,也明白了,要想到达那座城,一个人,一辈子,根本不够。 因此,他借着重伤,死遁了。 他命令陈宁烛,让他利用离魂之术,将自己的性命延长至二十世。 哪怕他们的能力只能做到一个偶能活四十载,哪怕只有最后十年是真正的自己,也能为下一世的自己垫好底,获得总共两百年的生命。 尽管陈宁烛一向对他唯命是从,但还是劝了很久,最终才痛苦妥协。 不料,他们还是低估的人性的贪婪。 江湖开始传言说钟燊的血肉能长生,人人都开始打自己的小算盘。 钟燊“死”后,陈宁烛背负着骂名,去将二十个木偶放进老树之中,因为要带徒弟们去设置禁制,实在无法分出人手看家,结果,回家后,钟燊丢了。 这才有了江湖那些传闻,还有咒门和御兽门长达四百年的谋划。 陈宁烛去求寒清秀,终于找回了师父残破不堪的肉身,整个人都疯了。 他凭着自身的本事,誓要对咒门赶尽杀绝。 一场腥风血雨终于惊动了圣听,皇帝震怒,要清缴江湖闲人,最后还是寒清秀出面调停,五大玄门跟朝廷保证下不为例,一切才终于回归平静。 陈宁烛跟松柏道人联手,花了七七四十九天,才将钟燊的肉身修补好。 他用金丝楠木为钟燊亲手打了口最好的棺材,松柏道人在棺盖上刻了灵符,说是能保钟燊肉身五百年不腐。 反正,五百年后,尘归尘,土归土。 而长生的秘诀,随着钟燊被秘密下葬,也彻底消失在这世上。 第83章 番外1 自从大帅府爆炸,半个月一晃就过去了。 城内受波及的地方清理得差不多,但恢复起来还得一阵子。 施咒人不在了,吴大帅神智清明许多,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下了那么荒谬的命令,良心不安之下,跟奉军暂时休战,调了不少兵回来,帮忙重建保定城,更多的,是为了安定人心。 也不知是谁出谋划策,吴大帅到处宣扬说:符沂白假传军令才导致惨剧,事前自己并不知情,如今十分痛心,今后必将符沂白绳之以法,但他可能已经被炸死了。 出钱又出力,再把一切都往“死人”身上一推,反而博得了一片喝彩。 陈唐九对吴大帅的举止十分不屑,但再怎么说,他还是干了点好事,不管目的为何,希望他能继续干下去。 第98章 锦绣布行离大帅府就两条街,也遭池鱼之殃,被炸平了。 正好借这个由头,闵瑾砚把铺子从租客手里收回来,从废墟开始,重建布行。 从被断头劫运咒开始,闵老板就一直入不敷出,全凭家底厚,上次去幽冥山,回来时三人的衣食住行全由他一个人负责,挑费不低,现在要重建布行更是得不少钱,所以能省则省,清理废墟的帮手都没雇几个。 这种时候,作为兄弟,都想着过来搭把手。 要在往常,闵老板这肯定是红红火火的,可惜,现在长风镖局树倒猢狲散,而柳缇的手下分派到全城,实在抽调不出人手来帮兄弟,就只有陈唐九这个光杆司令帮着前后忙活。 总让人觉着怪凄凉的。 陈唐九跟闵瑾砚一起,从砖头瓦块当中往外捡有用的东西,嘴里不停埋怨。 “你说说这个钟三火,随便动动手指,搞点傀儡来帮忙不行吗?这大冷的天儿!”说着,他哈出一口白气,故意让旁边袖手的钟燊看见。 钟燊说:“玄门中人,不能过于介入平常人的因果,否则就会像符沂白那般下场,你愿意吗?” 陈唐九双手投降:“免了,免了!” 闵瑾砚微笑:“三火,这边用不到你,怪冷的,你先回吧!” 钟燊没离开,却也没有上手帮忙的意思,对闵瑾砚说:“你不如让他跟我一起回去,他腰不好。” “腰怎么了?”闵瑾砚嘀咕了一句,自己就琢磨出了不一样的味儿来,再一看满脸通红的陈唐九,立刻笑出了声,“三火,你可悠着点,小九上次身子都坏了。” 两人相视一笑,只有陈唐九受伤的世界达成了。 陈唐九恼羞成怒:“钟三火,你不帮忙就算了,还在那说风凉话!闵瑾砚,我这出工又出力的,你跟他嘲讽我,像话吗?” 爷摊牌了,爷不装了! 钟燊说:“等布行重新开张,我准备了一份厚礼,你呢?” 陈唐九:“我……” 金子全给苏行了,我什么我? 钟燊明知故问:“不是没准备吧?没钱?那再不出点力还叫什么朋友?” 陈唐九:“……” 可真缺德啊! 他本来就是真心帮闵老板的,但被人这么一点,总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傍晚回家的路上,被勾了一天的好奇心“噗噗”涌上来。 他故意挤出谄媚的表情:“师父,给闵老板准备什么大礼了?” 傀门老祖说是厚礼,那一定是相当厚的厚礼,他都开始羡慕闵老板了。 钟燊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保密。” 陈唐九翻了个白眼:“德行,谁稀罕!” 忙活了半个月,锦绣布行重新开张当天晚上,等钟燊为闵瑾砚送上厚礼的时候,陈唐九真想大喊一声:我可真英明! 送的是个什么玩意儿啊?! 一个木偶,一个魂。 木偶他见过,是陈宁烛给钟燊刻的木偶,装他的魂魄用的,他居然还留着呢? 魂是从九眼冥珠里吐出来的,张无聿的魂,他早把这货给忘脑后了! 这俩废物,还真能利用到一起去啊?! - 今天一大早,锦绣布行锣鼓喧天,闵老爹乐得合不拢嘴。 大红绸子从这头挂到那头,仓库早就塞得满满当当,新来的小伙计挂上几挂鞭,吉时一到,整条街都被震得乒乒乓乓的响。 一切看着都那么喜庆,但经历过这么多,物是人非,总让人感到凄凉。 陈唐九压抑着难过,赔笑脸,钟燊本来就没什么情绪,但能在这么闹哄的场合忍一天,足可见他对闵瑾砚的态度跟其他人不一样。 中午在铺子前的街面上设了流水席,晚上款待宾朋,闵瑾砚忙得四脚朝天,难免被灌了几杯酒。 终于等到人都散了,闵瑾砚送走了外人,才呼出一口酒气。 “小九,三火,这阵子多亏你们帮衬……” 闵瑾砚都说起了客套话,看得出实在是太累了,有点变相请人离开的意思。 陈唐九懂他,拉起钟燊的腕子:“那我们先回去,闵老板新店开张,明天还有一大堆事得忙呢!” 钟燊抽回手,从怀里往外掏东西,说:“我的礼还没送。” 闵瑾砚全当他是随口一说,没想到一贯不沾烟火的大神仙真能给自己送礼,这会儿有点摸不着头脑。 再说,哪有人大半夜送礼的? 但在看清他掏出来的是九眼冥珠时,心“咯噔”一下,瞬间就变得烦躁无比。 他好不容易才给忘了。 陈唐九也是不解,问:“三火,你送这个啊?闵老板拿这东西也没用吧?” 钟燊没理他,继续掏,掏出了个木偶。 一见这木偶,陈唐九顿时退了两步,哑口无言。 隐隐预感到钟燊要送什么给闵老板,又觉得荒谬。 闵瑾砚的酒气散了一半:“三火,你这是……” 钟燊没搭他的茬,把那小臂长的木偶放到石桌上,胳膊腿都摆正。 接着,在他见鬼似的目光中,对九眼冥珠催动灵力。 淡青色灵力将黑色珠子整个包裹住,它浮在半空,缓慢旋转,散发出的阴冷气息把闵瑾砚身体里的另一半酒气也吓没了。 他仿佛又回到了冥河忘川,那似有若无的童谣也在耳边回荡起来。 牵左手,牵右手, 长长影子水里走。 …… 正当他愣神的工夫,一道白森森的半透明影子从九眼冥珠的玉石中飘了出来,那块玉石随即暗淡下去。 闵瑾砚瞪大了眼睛,陈唐九也吓得不轻。 不靠谱的猜测成了真,他说不上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张无聿这个人,一直他是最讨厌的那种仗势欺人的狗东西,事实上,张无聿的表现跟他的刻板印象大差不差,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狗东西。 但在一起经历过几次事儿后,这狗东西的表现让他觉得很别扭,狗又狗的没那么彻底,但若说是什么好人,又谈不上。 他不信三火会对这么个东西生出什么怜悯之心,八成,他怜悯的另有其人。 唉! 陈唐九在心里深深叹了口气,同时顾虑重重。 今天,钟燊毫无保留地给两个人表演了一次“离魂”。 那缕脆弱的魂魄缓慢融入到木偶中,一阵光芒过后,木偶变成了真人大小,坐在石桌边缘,通体泛着新生般的微弱青光。 又不多时,木偶显出了眼耳口鼻的轮廓,渐渐清晰下来,就变成了张无聿的脸。 没有食人鱼留下的瘢痕,就是最初他们见面时那油光水滑的样子。 对着那张新生的脸,闵瑾砚紧张得手足无措,想上前,又不敢。 “这是,三火,你,你弄个木偶出来拿我逗闷子吗?你这是在干什么……” “这是我傀门最高深的术法,离魂,你们的小九也是这样过来的。”三火过去轻拍张无聿的肩头,“还不醒?被吓傻了吗?” 张无聿浑身一哆嗦,摸摸自己的胳膊,又用力掐自己的脸,好一通折腾,在看到陈唐九不满的目光时,对他比了个下作的手势,最后才对着闵瑾砚一阵“嘿嘿嘿”的傻笑。 陈唐九气得要吐血,抱着膀子在一旁冷眼旁观,看闵老板跟张无聿一言不发地抱头痛哭。 死透了得了! 他用胳膊肘捅了捅钟燊:“咱走吧,别在这碍事了!” 两人即将出门的时候,身后两个人追上来,张无聿“扑通”就跪下了。 “钟先生!谢谢你的救命大恩!” “谢就免了,今后好好做人,你的秘密,不能对任何人讲,否则后果你知道?” “知道知道!”张无聿点头如捣蒜,“钟先生的嘱咐我都记下了!” 他一口一个“钟先生”地客气着,让陈唐九还有点不适应,听得出来,这回是发自真心的恭敬。 但看闵瑾砚丢了魂的样子,他忍不住笑出了声,调侃道:“闵老板,这阵子心里挺堵的吧?有什么仇什么恨,尽管找正主算账,可别憋出毛病来!” “小九你别胡说!”闵瑾砚脸皮本来就薄,被他这么一戳,直接快滴血了。 陈唐九也就是嘴上快活快活,闵老板的心结了了,他哪能不高兴。 他对张无聿是歉疚也好,其他别的也罢,总算,人还在,无论今后想怎么处置跟他的关系,也能找到人不是? 他掏出帕子把闵瑾砚的眼泪给擦了,说:“闵老板,我们先走了,你好好缓缓,有什么事派人来知会一声。” 相信经过这一次,张无聿会变得要多乖有多乖,不能再弄出什么幺蛾子了。 回去的路上,他一直埋怨钟燊事先不跟他打招呼,搞得自己措手不及。 跟往常一样,他仿佛在唱独角戏,钟燊一言不发,只是弯着嘴角静静地听。 逼急了,他说了句:“也要看闵老板的意愿,他真心想让张无聿活,我才会让他活,都八字没一撇的事,有什么必要告诉你?” 第99章 陈唐九心里这才好过了些。“原来你早憋着使坏了?” “起初也没想那么多,就觉得,他一个人沉在河底,挺可怜的。”钟燊边喃喃地说着,边继续往前走,却察觉到陈唐九没有跟上。 回过头,却被他扑过来一把抱住。 陈唐九发出幸福的喟叹,说:“师父,也只有你这样的人,才能为了苍生福祉,牺牲到那个地步……” 钟燊怔了怔,几番欲言又止,最后轻推他的肩膀,呵斥:“起开!” 陈唐九用力在他头发上吸了一口,心满意足地滚了。 “我四百年前可真有眼光!”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www.海棠书屋.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