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醒宴》 第1章 《不醒宴》作者:竹间听客【完结】 简介: 【双强】【权谋】【攻略】【沦陷】 【诡谲狂傲枭雄攻】&【清冷美人谋士受】 一个是在[忠臣]和[佞臣]中挣扎的狂徒(核心) 一个是在[生存]与[死亡]间徘徊的皎月(核心) “这该死的世道,谁无辜?你告诉我!有谁无辜!!” ——————储位之争,谋士先行—————— 永隆十四年,滦州堤坝坍塌引发水患,五皇子以权谋私,为护党羽竟暗害萧羽杉的父亲,萧氏遭灭顶之灾,从此他誓与老五不共戴天。 可老五手中握着一把更为锋利的刀,任顷舟作为博弈中最年轻的锋刃,竟与各方势力打得有来有回!好吧,他确实是有点东西在身上的! 萧羽杉软硬兼施,死缠烂打,又是离间又是策反,不就是因为欣赏任顷舟的能力?当然还欣赏那副好皮囊。 可一个绝不背叛,一个又死不信邪,那就看看是他的手段勾人,还是他的决心如磐石吧。 永隆十八年,储位之争暗流涌动。 【任顷舟】执黑,拆骨抽筋不见血(受) 【萧羽杉】落白,刀刀致命却无痕(攻) 双生棋局中两道身影隔空对弈 就此,撕开权谋帷幕。 ——————临渊布局,策动九霄—————— 〈角色卡〉 【任顷舟】字[久言]|五皇子心腹谋士 (“任”作为姓氏是二声哦~读音同“仁”) 清冷擅谋,步步为营 美得近乎妖异,偏又一身高傲的天上谪仙 “此番储位之争,容我翻手云,也许你覆手雨” “好与坏胜与败,皆是我所必经,我有的做,我没得选。” “从来空无一物,死局便死局。” “杀了我!别犹豫!动手!” 【萧羽杉】字[凌恒]|二皇子挚友策士 恣意狂狷,诡计无双 压迫感、风流气、侵略性混杂的狂傲枭雄 “山非我登而不名,水非我渡而不瀚。” “百舸流千帆尽,独行也可万万里。” “我从没说过我忠君,说忠于社稷都是抬举我了。” “明朝、前尘,我皆许给你,我甘愿的,我想要的。” ——————不醒之宴,不胜之赌—————— 任顷舟:“你醉了。” 萧羽杉:“嗯,所以别推开我。” 任顷舟:“我这破败院落,本不该见春。” 萧羽杉:“那就搬到我那去,我偏要你见春。” 任顷舟:“我要你。” 萧羽杉:“等我回来。” 任顷舟:“我不在乎。” 萧羽杉:“我在乎。” “未见分晓,你可别死了。” “…未见分晓…你不能死…” ——————清辉映堂,酒灌愁肠—————— 认命还打什么胜仗? 退缩还诉什么衷肠? 要在四面楚歌里大爱一场! 去拼!去抢!去豪夺! 去奔突三千里孤风,追赶虎口一息尚存的桃花 ps:本文以储位之争、君臣之道为中心展开的权谋对垒,还有少部分的父亲与儿子、主公和谋士之间的博弈。 pps:正剧正剧~文中不存在神,所以不算大,但也不是为了虐而虐的虐文。每个人的痛点和爽点都建立在他们的处境,每个人的苦衷和立场都来源于他们的经历和性格。 故事而已,我在努力的考究历史实况和现实因素,但仅仅是故事,跪求大家不要太过较真~ 内容标签:强强 宫廷侯爵 天作之合 成长 正剧 权谋 主角视角任久言互动萧凌恒 其它:即便你我是敌人,我也无法不爱你 一句话简介:人生只有困局,没有死局 立意:世间只有困局,没有死局 第1章 楔子 永隆十四年初春的雨下了整整一月,江南延地滦州的堤坝轰然坍塌,水患使得滦州百姓死伤无数,民不聊生。 朝廷震怒,皇帝下令彻查,但经过官官相护,最终的结果竟是——江南漕运“总督”无责,“总兵官”无过,“总把总”无辜。 唯有驻节滦州的运军卫所“指挥使”萧敬尘,被推上了断头台,罪名是:玩忽职守,贪墨修堤银两。 可那笔银子萧敬尘连见都没见过,甚至从未到过滦州。 那年,萧家十六岁的少年萧羽杉,眼睁睁看着父亲血溅刑场,家族顷刻崩塌。按照律法,罪臣之后本该流放边境,可由于他是二皇子沈清安的伴读,是自幼与其同席而食、同窗而读的挚友。一朝倾覆间,沈清安便暗中操作,将人保了下来,留在了自己身边。 萧羽杉从未忘记萧家人血溅三尺的场景,一直在暗中调查当年的事情。两年的时间,他终于知晓父亲贪墨之案的内情,原来漕运总兵官是五皇子沈清珏麾下党羽,当年这位皇子为了袒护自己人,将萧父推出了去顶罪。 自此,萧羽杉的眼里多了一抹浓得化不开的恨,他要沈清珏血债血偿。 然而沈清珏身边站着一位更年轻的谋士。 少年任顷舟还未及弱冠,比萧羽杉还小上两岁,但却已心存熟计,冷冽、精准、毫无破绽。 于是,双方便展开了—— 储位之争,谋士先行 ——的一场权谋较量。 博弈棋枰的修罗场上,这样两个锋利的灵魂,试探厮杀,至死方休。 永隆十八年,夜色如墨,寒意未褪。 初春的帝都城冬雪方消,护城河的水静静流淌,倒映着两岸渐次点起的灯火,却照不亮深处暗涌的浊流。 五皇子沈清珏的府邸坐落在城东的宁安街,朱门高墙,飞檐翘角,本是极显贵的规制,可今夜却莫名透着一股森然。 突然,府中传来一声瓷脆声,沈清珏盛怒之下摔碎了一盏青玉茶盏。 就在今日白天,他府上的门客,死了。 死在城南最大的青楼醉仙阁里,衣衫不整,死未瞑目,但眼中却还虚浮着一丝极致的快乐,像是在某个最欢愉的时刻被什么东西活活灼穿悸动,身体达到巅峰时戛然而止。 府内书房烛火幽幽,映得案前人影阴晦。沈清珏一袭黑金锦袍,指节一下下敲击着檀木桌案,横眉怒目的喘着粗气,他的愤怒蕴的屋内氛围极为冷寂。 一道清冷的嗓音适时传来,“殿下。” 阴影里,任顷舟缓缓走出,他生的极好,身段也好,青衫落拓,面容精致,那双桃花眼里凝着霜雪般的冷意,像是能看透世间一切诡谲。 他也是今夜唯一被召见的人。 “久言,”沈清珏抬眸,眼中神情晦暗不明:“你说…林昀是怎么死的?” 任顷舟垂眸,声音平静:“醉仙阁的人说,是吸入了过量的助兴药。” “助兴药?!”沈清珏咬牙,“简直荒谬!本王可从没听说林昀沾了那些东西!” 任顷舟沉默着,他知道,林昀之死绝非意外,而是一场精心设计的局。只是,这局,到底是怎么布的?冲谁来的? 任顷舟垂首立于案前,嗓音清而缓:“殿下,林昀去岁方入府,未及一年便得您破格提拔,帝都各方势力盘根错节,他骤然显贵,难免碍了某些人的眼。” 沈清珏闻言缓缓抬眸,眼底狠戾,“本王门下权贵寒士皆有,更何况若论亲信,谁能越过你去?怎的偏偏是他?” 话音刚落,烛火猛地一颤,任顷舟的侧脸浸在明灭的光影里,他沉默片刻,声音更轻,却字字清晰: “太快了。” 他缓缓抬眸,不卑不亢,“林昀从一介布衣到掌理殿下府卫不过八个月,这般青云直上,倒像是殿下特意把他捧到高处的” 沈清珏忽然倾身向前,衣袖扫过案台,声音里带着刀锋般的寒意:“你的意思是,有人想借他的死……” “动摇殿下‘唯才是举’的名声,”任顷舟接过话,袖中手指微微蜷缩,“更甚者,若外界传言林昀是因‘急功近利’‘贪图享乐’而亡,那么提拔他的您……” 他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沈清珏冷笑出声:“好一手迂回。” 窗外传来更鼓声,三更天了,烛火映在任顷舟眼底,如寒潭映月,静而深。 “殿下,”他声音极轻,“此事背后恐有二殿下的手笔。” “老二……”沈清珏咬牙下颌紧绷,指节骤然收紧,“本王这个好二哥可真是好手段啊…” 话音未落,他猛地拂袖,茶盏应声而碎,“还有他身边那个萧羽杉!工于心计诡策满腹!简直就是一条疯狗!!” 任顷舟垂眸,袖中指尖微微一蜷,他回想起那个红衣烈烈、笑眼如刀的谋士,曾在一年前的琼林宴上,私下里将他拦住,折了他的扇,笑吟吟道:“任公子这双含情眼,生得可真是……让人想挖出来。” 第2章 思绪一瞬收敛。 “殿下,”任顷舟抬首,声音冷静,“林昀怎么死的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死因,绝不能是‘贪图欢愉’。” 他顿了顿,眸色更深,“况且对方的目的是污损殿下清名,所以我们便需要他们下药的证据,一来做实谋杀罪名,二来以证清白。” 沈清珏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恢复平静。 “久言,”他声音低沉,“这事交给你了,我要他们下药杀人的铁证!” 任顷舟躬身,青衫如冷雾垂落,“是。” 任顷舟回到府中时,天色已微微泛青。他的府邸很小,没有侍从,没有护卫,甚至连一盏照明的灯都没有。他向来独来独往,不陪在沈清珏身边时,便如一抹孤影,悄无声息地穿行在世间的夜色里。 他坐在书案前,指尖轻轻拂过着送来的笔录,上面记录了醉仙阁所有人的证词,都证明了香丸是林公子自己带来亲手焚的。 任顷舟目光在“飞云散”三字上顿了顿,他忽然想到什么,起身推门而出。 天光未明,长街寂静,唯有醉仙阁的灯笼仍亮着,在晨雾里晕开一片暧昧的红。 任顷舟踏入醉仙阁时,楼内已无宾客,唯有几个小厮在收拾残局。 他径直上了二楼,推开林昀昨夜所在的厢房。 步入里屋,只见窗边倚着一人,红衣如焰,银冠高束,发丝散漫地垂在肩头。那人手里把玩着一只空酒杯,听见推门声,懒懒抬眸,唇角勾起一抹笑。 萧羽杉扯着不着调的语气笑问:“任公子清早就来命案现场,不嫌晦气?” 任顷舟神色未变,只淡淡道:“萧公子倒是如传言般风流,天不亮就来此饮酒。” 萧羽杉轻笑,指尖一弹,酒杯落在案上,“酒是昨夜剩的,人是今晨等的。” 他歪头,笑意更深,“我就猜任公子会来,果然。” 任顷舟温尔一笑:“萧公子果真照烛数计。” 萧羽杉危险的笑容仍旧挂在脸上,眸子微垂,探索似的直视着任顷舟:“任公子也是来喝花酒的?” 任顷舟不接话,目光扫过房间,最终落在床榻边的香炉上。 萧羽杉随着他的目光看去,忽而挑眉,唇角勾起一抹戏谑的笑,“任公子对这香感兴趣?用过啊?” “用倒是没用过…”任顷舟抬眸直视他,眼底如深潭静水,“但我知道,它具有成瘾性。” 萧羽杉低笑一声,忽然逼近一步,“那任公子——” 他拉长尾音,嗓音低沉,“想试试吗?” 两人距离不过存余,萧羽杉身上带着淡淡的酒气,混着某种冷冽的香,侵略性极强地压过来。 任顷舟不退不让,连呼吸都未乱一分,声音冷而静:“林昀助兴药过量服用,诱发心疾,这是刑部给的结论。” “啧,真是可惜了林公子这般的栋梁之才。”萧羽杉低头,几乎贴在任顷舟耳畔,“不知林公子何时好上这口了?” 任顷舟侧身避开,淡淡道:“醉仙阁的人都说这香是他自己焚的。” “任公子不愿信?” “萧公子想让我信?”任顷舟抬眸看着男人的眼睛,“我若信,你不怕吗?” 是了,他任顷舟如此善谋的人倘若真这般容易便信了刑部的结案陈词,那他萧羽杉确实心里打鼓。 “任公子算无遗策、兼权熟计的名声如此大,”萧羽杉轻笑中带着警告,“只是如此好的本事,却识人不明,着实可惜。” 任顷舟不动,不慌,连睫毛都未颤一下,“萧公子谬赞了。” 他淡淡道,“公子诡策无失、料事如神的名声也不小。” 萧羽杉眸色一深,忽然收了笑意,“任顷舟,” 他声音低了几分,“你如此好的谋略,何苦跟着老五?他疑心深重武断专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跟着他,绝无善果。” 任顷舟依旧平静:“萧公子慎言,皇子可不是你我能随便议论的。” 萧羽杉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嗤笑一声,笑这人软硬不吃油盐不进,更笑自己不信邪。 他转身走向窗口,红衣在晨风中翻飞如焰,临跃出前回头,笑意恣意而冷:“固执如刀,握得太紧……” 他指了指心口,“可是会受伤的。” 话音刚落,人已纵身而下,消失在渐亮的天光中。 辰时,萧羽杉径直推开二皇子府书房的门,沈清安正在练字,闻声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后轻笑一声道:“人已经死了,刑部也下了结论,你怎么还这个表情?” 萧羽杉懒散地往榻上一靠,拎起茶壶直接对嘴灌了一口,“我去醉仙阁见任顷舟了。” 他抹了抹唇角,“那家伙……真是让人心烦。” 沈清安笔锋一顿,抬眼:“他起疑了?” “疑?”萧羽杉冷笑,“他压根就没信过醉仙阁那套说辞。” 他顿了一顿,继续说,“由不得他不信,那飞云散本身就是林昀自己焚的。” “凌恒,还得是你这招好,”沈清安放下毛笔,“恐怕林昀到死都不知道他是如何染瘾的。” 他满意的欣赏着刚写下的“国泰民安”四字,“而且最妙的是,谁也查不到咱们头上,最后的这颗香丸,可是他林昀自己买来的。” 萧羽杉生闷气似的呼了口气,“妙有什么用,他任顷舟死活不信。” 沈清安嗤笑一声:“任顷舟是出了名的谨慎且高傲,任何事不是他亲眼所见亲手所查,他统统不信。” “高傲?刚愎自用还差不多,”萧凌恒的胳膊肘支着膝盖,微微塌下腰揉了揉太阳穴,“这人真是奇了,软的硬的都不吃,威逼亦或是利诱在他面前倒像是吹风一样,丝毫不为所动。” 沈清安挑眉道:“你又去策反了?还不死心?” “简直是冥顽不灵…”萧羽杉烦躁地往后一靠,随后认命般地谈了一口气,“但他确实是有些本事的,若是能把他收入麾下,我们二人联手,莫说储位之争,即便是来日你登基,他也定是位列三公的料子。” 沈清安闻言笑了,“你省省吧,这么多次了,又不是没试过。” 萧羽杉微微皱眉,低声道:“他对老五还真是死心塌地…” 沈清安失笑,“凌恒,你说他图什么呢?老五的为人我最清楚,” 他意味深长地瞥了萧羽杉一眼,“跟你一样,满肚子损招坏水。” 萧羽杉:“……” 他正要反驳,却听沈清安又补了一句,“不,他比你还缺德。” 萧羽杉:“……” 书房陷入沉寂,熏香青烟笔直上升,在接触到横梁时倏然散开。 “是啊......”萧羽杉望着那缕消散的烟,眸色渐深, “他图什么呢?” 第2章 午时的日光虽盛,但初春的烈风依然抽的人脸疼。 任顷舟静立在府内书房的案前,指尖搭着一份验尸格目,神色冷淡。 仵作跪伏在地,额头抵着青砖,声音发颤:“大、大人…林公子的尸格确无错漏,他、他长期服用‘飞云散’,脏腑早已亏空…” “长期?”任顷舟抬眸,眼底寒光微闪,“有多长?” “至、至少三月有余……” 三个多月…任顷舟思绪飞转。 近三个月林昀并无异常,与人谈笑风生如常,甚至前几日还在五皇子府中献策。可若真如仵作所言,他早已染瘾,为何无人察觉?林昀向来频繁出入风月场所,所以这并没有被关注出什么不妥。 除非…… 任顷舟瞳孔微缩,除非有人刻意控制着药量!让他既依赖,又不至疯癫失态。而前日经查验,那颗香丸添了十足十的量,即使林昀早已染瘾主动求药,可这颗香却是有人故意为之,借此置他于死地,这显然是蓄谋已久的谋杀! “我知道了。”任顷舟合上册子,声音一如往常平静,“辛苦了,你去吧。” 仵作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男人走后,任顷舟从袖中取出一方素帕,缓缓展开,里面裹着一撮香灰,是醉仙阁那夜残留的飞云散。他摊开摆在案台上,指尖轻轻一抹,指腹摩挲着灰烬。 他此刻几乎可以断定,是有人故意让林昀染瘾,再借此向他售卖添了量的香丸,如此便能杀人于无形。凶手要林昀的死看起来像一场荒唐的意外。 而沈清珏要的杀人证据,最直白的撬开方式,就是找到那个贩卖最后这颗香丸的人。 可最让任顷舟好奇的是,林昀是如何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染上瘾的? “长期…少量……” 任顷舟低声呢喃,眯着眼睛猜测。 “长期…少量……” 他忽然指尖一顿,想到了什么。 难道是…每日的饮食? 他的心顿时沉了下去,“殿下身边…有内鬼?!” 林昀是沈清珏亲自提拔的近身随行,除了任顷舟以外,老五最亲近的人便是他,但与任顷舟不同的是,林昀的吃住都在五皇子府,如果真的是如猜想般问题出在饮食里,那就说明这个内鬼就在府上。 第3章 沈清珏身为皇子,他的餐食每道菜需经银针、侍膳太监双重验毒,连茶水温热都有专人记录,遑论下药。而林昀虽得器重却仍是白身,膳食不必验,且每日与府中众人同灶用膳,容易下手。杀皇子近侍如断其臂膀,却不必担弑皇重罪,杀了便杀了。而白衣书生暴毙于青楼,最多算桩风流官司,五皇子碍于清名也不好闹大。 “好算计……” 任顷舟缓缓起身,衣摆扫过案几上那撮香灰,下毒者得既能长期接触林昀饮食,还需熟悉五皇子府作息,他眯着眼睛,轻轻摩挲着指腹。 “会是谁呢……” 窗外的风突然猛烈起来,吹得窗纸哗啦作响。 与此同时的五皇子府内,一个粗使丫鬟正将药粉抖进炖盅,突然被阴影笼罩。她惊恐回头,看见管事嬷嬷阴冷的脸。 “姑娘好大的胆子!敢在殿下府中做这种勾当?!” 丫鬟手中的药包“啪”地掉在地上,飞云散的粉末在地上洒出一片惨白。她双膝一软,还未跪地求饶,嬷嬷喉间已多了一道血线,鲜血喷溅在灶台上。 萧羽杉慢条斯理地擦着匕首:“处理干净。” 他漫不经心的命令,目光瞥向灶台,“那盅汤……” “奴婢、奴婢会亲自…送给…送给任先生…”丫鬟瑟瑟发抖的说道。 萧羽杉挑了一下眉,“他的膳食不是从不在府上用吗?” “是、是不在...”丫鬟手指死死揪住裙摆,“但五殿下...时常赏赐补汤...” 萧羽杉眸色一沉觉得不妥,林昀此事已经引起了任顷舟的怀疑,倘若他已经猜到林昀的饮食有问题,必然会对入口之物加倍警惕,而且此举容易被抓到切实证据,这太冒险了。 “倒了吧,任顷舟不是林昀那种蠢货。”他突然转身,“暂时不要轻举妄动。” 说罢,男人头也不回的翻越暗窗离开。 天色渐暗,五皇子府书房里只点了一盏孤灯,烛火在铜灯台上摇曳,将两道身影拉长投在青砖墙上。 “三月有余。”任顷舟将药包轻轻放在案上, “林昀每日的茶饭都被掺了微量飞云散,渐渐成瘾却不自知。前夜那颗香丸就是用来催命的。” 沈清珏眼中暗涌寒光,“先让他染瘾,再诱他暴毙,好毒的计策。” 男人猛地拍案,茶盏震落在地摔得粉碎,“严嬷嬷恰巧在此刻失踪!她可是本王用了八年的老人!!” 任顷舟平静的说:“殿下,不一定是严嬷嬷。” “那她跑什么?!”沈清珏一把揪住任顷舟的衣襟。 任顷舟不闪不避:“她不一定是跑了。” 沈清珏微微皱眉眯眼:“你是说...” “或许严嬷嬷知道了什么,”任顷舟轻轻低头,“被灭口了。” “砰”的一声,沈清珏拳头砸在书架上,震落几卷竹简:“久言,你说这府里,还剩几个干净人?” 烛火噼啪一响,映得任顷舟半边脸隐在阴影中。他从袖中取出一本名册,“近三月接触过厨房的二十七人,其中三人...” 他指尖点过三个名字,“与二皇子府有旧。” “老二的手够长的!”沈清珏一把扯过名册,眼中杀意凛然,咬牙说道,“一个不留!全给本王砍了!” “殿下,”任顷舟按住名册,“棋子,留着,比拿掉有用。” 沈清珏抬眸:“哦?说说看?” 任顷舟倾身向前,声音压得极低:“若我们借他们之口...” 窗外雨声渐起,掩盖了后半截话语。 待二人耳语一番过后,沈清珏闭了闭眼,随后点点头,“好!就依你之计。”他突然提高声调,“来人!把那个贱婢带上来!” 门外侍卫慌忙跪倒:“禀殿下,那丫鬟...已在柴房自缢...” 任顷舟垂眸掩去眼中寒光,他当然知道那丫鬟是怎么“自缢”的。 沈清珏震惊之后转过头,眉头结成死结般,眼神中尽是愤怒和不解,沉默的看向任顷舟。 任顷舟却微微一笑:“棋子有用,但两颗棋子,足够了。” 沈清珏闻言怔了片刻,随即大笑:“这丫头太过愚蠢,死了便死了吧!” 任久言微笑颔首,他自是不必解释什么,毕竟愚蠢之人留不得的道理,谁都明白。 子时仍旧飘着细雨,暗巷中,任顷舟的油纸伞突然被一枚铜钱击中。 “任公子查案真是雷厉风行。”萧羽杉的声音从前方飘过来,“可惜死人是不会指认真凶的。” 任顷舟微笑着,但语气没有丝毫温度:“萧公子好手段,但公子也该懂得——” “活人,可比死人更怕刑具。” “况且...”他突然逼近,“你安插的暗桩又不止一个。” 萧羽杉脸上笑着,袖中滑出匕首,抵上任顷舟心口:“哦?那任公子怎么不抓人?” “留着他们传消息,比杀了有用。”任顷舟迎着刃尖再进一步,“比如...告诉二殿下,五皇子府明日要搜查百香阁。” 萧羽杉笑意渐淡——百香阁是飞云散的源头。 “你...”匕首突然撤回袖中,萧羽杉退后三步大笑出声, “比我想的更有趣。” 他甩手掷出个物件,“接着!” 任顷舟凌空接住,掌心里是枚令牌,上面刻着“百香”二字,他认得,这是百香阁内阁的通行令牌。 “明日午时,”萧羽杉的声音混在雨里飘远,“看看谁能笑到最后...” 狭窄的巷子里只剩下任顷舟的身影,他看着萧羽杉离去的方向,低声喃喃着,“萧羽杉…” 他眯着眼睛,“你到底在下什么棋?” 次日辰时任顷舟便来到了五皇子府上,他正端详着令牌,侍卫突然来报:“先生,严嬷嬷的尸体找到了!” 任顷舟微微一顿,感觉不妙,缓缓抬眸,“在何处?” “就在...百香阁后院的枯井里...” 任顷舟心中涌起不安,这太巧了,他刚放出搜查风声,关键证据就自动现身,这绝对是个圈套。 “去百香阁,”他猛地起身,“我要亲自验尸。” 与此同时,萧羽杉正在百香阁内阁顶楼把玩着一柄镶满宝石的匕首。 “都安排好了?”他头都懒得抬的问道。 “公子放心,”侍从躬身道,“已经往那老婆子身上塞了半瓶飞云散。” “嗯,下去吧。” 待人走后,萧羽杉走到窗边,勾起嘴角,“任顷舟——” 他眼底充满志在必得,“高傲?” 他轻轻嗤笑,“那我就让你主动走进局里,再——” “不得不合作。” 任顷舟在嬷嬷的尸体旁蹲下,死者一刀毙命,喉间的刀口泛着青灰色, “至少是十二时辰之前死的…”他喃喃着 他注意到那刀口极细且整齐,凶手的手法果断熟练,并且前襟明显被人攥皱, “这不是第一案发现场,而是死后被人放到这里的…” 任顷舟思考着,衣襟褶皱明显,这说明运尸体的人力气不大,需要用力攥紧拖拽。 他突然皱起眉,“褶皱是那个丫头留下的?严嬷嬷死在府里?!” 这个猜测让任顷舟汗毛一立,因为如果严嬷嬷当真死在府里那就说明要么五皇子身边的侍卫也出了问题,要么就是有人能随意出入王府!毕竟那两个棋子可没这么好的功夫,使不出这么快的刀法。 任顷舟用苏帕包着手指,轻轻掀开衣襟,并无异常。他又翻了翻死者的手指,突然从袖中滚出个青瓷瓶,他瞳孔微缩,顿感不妙。 “先生…这是…?”王府的侍卫说道。 任顷舟打开药瓶,飞云散粉末的淡香瞬间飘散,他顿时明白了萧羽杉的谋划,这人这是想把投药的罪名嫁祸给严嬷嬷,以离间五皇子对任顷舟的信任,沈清珏本身就多疑,倘若他真的认为背叛者是严嬷嬷而非那个丫鬟,那杀了丫鬟还为严嬷嬷辩白的任顷舟的立场…… 而且最妙的是如此一来,任顷舟留下的那两个奸细棋子是否真的是萧羽杉的人老五也会持怀疑态度。 “算得倒是周全…”任顷舟眼中闪过一丝冷冽的光,他突然想起昨日那块令牌,“你们原地看守,我去去就来。” 内阁顶楼,任顷舟推门进来的时候萧羽杉正慢条斯理的煮着茶。 听到声音,男人头也未抬,“任公子来早了吧,不是约定的午时?”他轻笑,“可是想我想的紧?” 任顷舟将青瓷瓶扔到萧羽杉脚边,“这就是萧公子的手段?栽赃、离间?” 萧羽杉:“任顷舟,你猜老五看到这个会怎么想?在他眼里,你杀了他的丫鬟、为奸细说话、还想离间他和他的两个手下…” 男人唇角一扬,“他沈清珏如此多疑,你觉得他会相信你是干净的吗?” 任顷舟沉默地看着萧羽杉,正思考着怎么反将一军,只见对方弯腰拾起瓶子朝他走来,继续说道,“刚刚下面那么多侍卫,大家可都看见了,我猜……” 第4章 萧羽杉在任顷舟面前站定,微微低头,贴近男人的脸侧,“我猜现在已经有人在回府报信的路上了,你没那么多时间考虑。” 任顷舟不躲不闪,故作平静的说道,“萧公子如今退而求其次,无法策反我,就用离间的?” 萧羽杉微微拱鼻摇了摇头,“错了,你不是高傲么?不是冥顽不灵么?不是非要助纣为虐忠诚不移么?” 他露出危险的笑容,“我现在只想看你跌下神坛,落入尘埃。” 任顷舟依旧微笑着,“萧公子这是怒了?怒气何来啊?”语气平淡,但尽是挑衅。 他微微仰头,鼻尖差点碰到男人的下巴,“萧公子是怕算不过我?怕棋差一招?” 这句话惹恼了萧羽杉,他其实不是怕,他内心深处其实是欣赏任顷舟的能力的。但他恨,他恨沈清珏,更恨任顷舟如此忠心于那样一个恶徒。 盛怒之下他突然抬手掐住任顷舟的脖子,咬着牙说道,“任公子这脖子生的可真好看,白嫩细长……” 愤怒冲昏了他的头脑,他不受控地用着力,“这样好看的脖子,可真是让人想掐断啊…” 任顷舟被强力推着后仰,玉冠撞上屏风,萧羽杉的鼻息喷在他颈侧:“我要看你这身傲骨,一寸寸断裂。” 任顷舟并不会武功,毫无反手之力,他只能被萧羽杉掐的满目通红说不出话,但嘴角却依旧上扬,眼神中带着讨伐的耻笑,直视着萧羽杉的眸子。 桎梏,男人松开了手,任顷舟踉跄着撑住茶案,咳得眼尾泛红。 萧羽杉眼底冰冷的俯视着任顷舟的狼狈,那人一只手按着胸口,一时间像是要把肺咳了出来。 “任顷舟,你最好想清楚了,”萧羽杉冷冷地说,“跟我废话,你有这个时间吗?” 任顷舟咳得说不出话来,他抬眸看着恼怒冷厉的男人,其实他一时间也没想出什么对策,但他不能被看出来他此刻无子可落。 离间之计太过主观,他无法证明没有,任谁也无法证明没有背叛,只能抓到栽赃证据才可以破局。 萧羽杉举起药瓶,嗤笑一声,“任公子,想试试吗?听说会让人拥有极致的快乐,体验飞上云端的感觉,” 他笑的侵略,笑的危险,“飞、云、散。” 第3章 任顷舟出百香阁时已是午时三刻,萧羽杉的警告犹如一根悬针,而他此刻正兵不血刃的待针慢慢刺进任顷舟的骨血,坐享其成。 权弈无君子,自保无奸计。此时一个阴谋正在任顷舟的心中悄然而生。 回到府上时,一个身着粗布的男子单膝跪在书房。任顷舟立于案前,手中把玩着百香阁那个药瓶,仍旧是半瓶,没有减少。 任顷舟:“今晚戌时三刻,我需要一封萧羽杉的亲笔,内容不重要,但务必要出自他手。” 男人声音低沉,张嘴便是一口方言:“中!” 男人悄无声息的走后,任顷舟缓缓抬眼看着跳动的烛火,低声喃喃着:“栽赃的手段不算高级,但确实有用。” 次日辰时,任顷舟早已梳洗完毕,眼*中有些许红血丝,像是没休息好,或是一宿没睡。他在书房端坐着等着人,三刻时,门外忽然传来了脚步。那人没有敲门,也没有进来,他隔着门板说:“先生,殿下有请。” 任顷舟缓缓起身拉开门,“有劳了。”抬步便往外走去。 五皇子府内气氛一如往常般压抑,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府宅,主子大发雷霆,宅院也煞人可怖,令人脊背发凉。 任顷舟不卑不亢,淡定坦然的径直走入书房,暴怒的男人此刻正坐在书案前喘着粗气,见任顷舟来了,抓起桌上的茶盏就扔了过去。 “啪!” 这不知是今日的第几个了,白釉茶盏在任顷舟脚边炸裂,但他却只是微笑着,没有任何波动的说道,“殿下息怒,茶盏不打紧,我也不打紧…” 他缓缓上前,“只是当心气伤了身子。” 沈清珏:“任顷舟!你说!本王给你时间解释!只要你能自圆其说,本王可以不信百香阁的证据!” 任顷舟却笑了:“殿下,您当然不能只听我说而不信证据,只是…” 他又往前一步,压低声音,“殿下要相信最关键的证据。” 沈清珏抬头看着他,眼中强压怒意,“什么关键证据?你到说说看。” 任顷舟故作猜测状说道,“长期在厨房投药,这必定需要时常与外界联系,一为拿药,二为让府外的操控者得以知晓和把控计谋的节奏以及进度,因此,密信是必不可少的… 他忽而抬眸看向男人,“不知殿下是否查了严嬷嬷的寝屋?” 沈清珏侧目瞥着任顷舟,深呼一口气,喊道:“来人!去把严嬷嬷的屋子一寸寸筛过去,他的所有物品都给本王翻出来!” 一声令下,府中顿时脚步混乱,下人寝屋在府内的后排,并且排列紧密,一屋之中住了四到五名奴仆,若真的要翻仔细,那必不可能只翻出严嬷嬷的物品…… 片刻后,一个侍卫慌张的疾步走进书房,“殿下…找…找到了。” 沈清珏:“找到了就找到了!你结巴什么?” 侍卫:“找是找到了,但是是在那个丫鬟的香囊里找到的…她与严嬷嬷同寝…” 任顷舟垂眸掩去神色,沈清珏开口道:“知道了,下去吧。” 任顷舟默不作声,因为他知道沈清珏此刻已经想明白了萧羽杉的离间计谋。 “久言啊…那个林昀的……” 一个含糊饰非,一个“宽宏大量”,一个不道歉,一个不埋怨,这个谋士和他的主子也算是极有默契了。 任顷舟踏出府时已是晌午,他此刻只想做一件事,就是去百香阁找到那枚香丸的小贩,离间困局暂解,但林昀之死的证据还未找到,况且如今五皇子府究竟是侍卫出了问题还是有人偷偷入府还未可知,无论如何,都得先查出沈清珏要的沈清安的杀人证据,再说其他的。 但他没有注意到,远处一抹窥视他的身影,正悄悄隐入人群。 二皇子府内,暗卫单膝跪地禀报着,沈清安神色平淡的作着画。 “你说他神色如常地出来了??”萧羽杉却听的眼底翻涌,“还去了百香阁??” 暗卫压低声音,“任先生出府时步履从容,确实...” 萧羽杉:“沈清珏信他的解释了??他不是最痛恨叛徒吗?这是怎么了…” 沈清安闻言嗤笑出声:“凌恒啊,你看看你,这般沉不住气,将来如何娶媳妇?” 他看向暗卫:“你退下吧。” 暗卫走后,萧羽杉说道:“你猜,是任顷舟找到证据自证清白了,还是他沈清珏改性了?” 沈清安轻笑一声,“老五若是能改性子,我就再也不执笔了。” 他缓缓抬头若有所思,继续说道:“自从那年殷亲王和世子…老五就再也不敢信任何人,从此痛恨背叛痛恨欺骗…这么多年了,哪那么容易改?” “那就只能是任顷舟拿出什么证据了,问题是…他能拿出什么呢…”萧羽杉不解,他在严嬷嬷身上并未算漏任何可以拿来做文章的东西,他想不到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沈清安大笑:“别想了,兴许是他也栽赃了什么呢?” 萧羽杉“啧”了一声,“看来我们还得想其他办法。” 沈清安:“他又不会武,身边也没有侍卫,找个机会神不知鬼不觉的做掉不就得了?” 萧羽杉大咧咧的坐在太师椅上,“杀了太可惜了,他这样的人……” 沈清安大笑,接上话口:“他这样好看的人,如果不是政敌,放在身边养目也是好的。” 沈清安这本是玩笑话,他可没有断袖之癖龙阳之好,他甚至也从不近女色,但他这话却让萧羽杉突然想到了什么。 萧羽杉眼睛一亮,“诶!我有一计。” 沈清安轻笑:“来,说说看,我听听你又有什么损招。” 萧羽杉:“他任顷舟长了那么一张好皮囊,如果他跟咱们的人有私情,那老五会是什么反应?” 沈清安正在喝茶,闻言差点呛到,“你想用女色??可他任顷舟从不好这个,他不吃这套的。” 萧羽杉一脸臭屁的说:“他吃不吃不重要,重要的是老五信不信。” 沈清安:“我府上的姑娘可不能糟蹋,那都是好人家的姑娘,你别打她们的主意。” 萧羽杉:“外面的用着也不放心啊,而且…这姑娘必须得在老五看来是咱们的人才行。” 沈清安正直归正直,但他时不时的仍然会蹦出一些歪点子,他也突然眼睛一亮:“诶!我也有一计!” 萧羽杉看向沈清安,给他一个眼神示意他继续说下去,沈清安继续说道:“我府上的女人不能用,男人可以啊。” 萧羽杉闻言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时他乐了:“哈哈哈!你这招更损!不光离间他,还恶心他!” 第5章 沈清安微微蹙眉:“不过我府上没什么长得好的男人…”他突然想到什么,缓缓看向萧羽杉,神情一看就没憋什么好屁,不怀好意的笑着。 萧羽杉不明所以,拿起茶盏准备喝茶:“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沈清安意味深长地打量萧羽杉,“眼前这不是就有个现成的美人。” 萧羽杉闻言差点呛死,“什么!??!” 萧羽杉不是那种端正的俊美,而是带着几分邪气的美,唇角天生微扬,永远噙着一抹轻狂的笑,并混着几分野性的张扬,看人时带着猛兽般的侵略性,让人明知危险,却又移不开眼。 与任顷舟的美不同的是,任顷舟美得近乎妖异,偏又一身傲气,叫人不敢亵渎半分,他的美只需一眼,仅一眼就足够,一眼惊鸿,一眼万年,一眼沉沦,再难相忘。 沈清安继续笑着说道:“他任顷舟是九霄冷月,高空独悬。你萧羽杉又是出了名的风流桀骜,敢与仙女颠鸾倒凤。若传出你二人...” 话到此处突然咳嗽起来,“咳咳...风流浪子把谪仙拖下红尘...一段佳话呀!嗯?啊哈哈哈——” 萧羽杉此刻还被沈清安这个主意雷的外焦里嫩,男人一盏茶都喝完了,他才缓过神来,“……我风不风流殿下还不知道吗?” 沈清安:“是,我是知道你萧凌恒洁身自好宝贝这身皮肉,但外人不知道啊,世人皆道萧羽杉风流成性,痴醉于雪月风花。如此,老五才容易信啊。” 萧羽杉可不是什么有底线的人,他还真的在思考此计谋的可行度,名节于他而言是最无关紧要的。 沈清安继续笑着说:“他任顷舟沉静缜密算无遗策,你萧羽杉张扬狂傲兼权熟计。你们啊,绝配!” 他顿了一顿,继续说道,“本王可甚是好奇,究竟是那明月照破了烈火呢…还是这野火焚尽了清辉呢?” 萧羽杉是不知道害臊的,他只是在考虑倘若真要如此,他如何实施更为稳妥。况且,任顷舟生的那样美丽,怎么算他萧羽杉都不吃亏。 沈清安优雅地执起茶盏轻抿一口,戏谑地笑着继续说,“不过凌恒啊...你得小心,别被那轮月亮晃花了眼...阿哈哈哈……” 萧羽杉怔忡间,忽见窗外雨打檐瓦,恍惚又见那双实在美丽但又尽是计谋的眸子。 任顷舟此刻是否也在望着这场暴雨? 哼,管他望没望见的,搞他! ——萧羽杉心想。 “阴谋”的对象任顷舟此刻正在百香阁暗中试探,他见掌柜的正快速的拨着算盘,珠子都差点崩碎了,一看就是赚了个盆满钵满。 “掌柜的,请问这里有西域的香料吗?”任顷舟温文尔雅的问道。 掌柜的头也不抬,“有的,客官去跟小二说一下具体要什么品,要多少,他们会给客官包好的。” 任顷舟轻笑着温柔的说道:“我要的香料比较特别,恐怕不太方便在这里说。” 掌柜的闻言这才抬头,“不知客官想要什么?” 任顷舟压低声音,“我想要——飞云散。” 掌柜的脸色微变,大褚的药法严令飞云散仅可以在医馆售卖以治疗男子的房事不举之症,而且还需严格把控药量以免染瘾。它虽说不是禁香,但朝廷规定除医馆外不允许私自售卖,香料铺子里的飞云散都是通过走私得来的。 掌柜的眼珠一转,“啊,这位客官,本店不卖飞云散的,您往西街的医馆去转转,那里有售卖。” 任顷舟笑笑,“掌柜的,您有所不知,医馆那些的浓度…哎…” 任顷舟故作不好意思的欲言又止,他故意在引导着香铺掌柜,想让掌柜的觉得是他任顷舟自己需要用。但这个掌柜的是个太过主观的人,他主观的认为………… 掌柜的:“啊——您爱人…这个…呃…明白了…明白了……” 任顷舟愣住了,他想表达的可不是这个意思,但他却也觉得不需要解释什么,本就是谎话,对方如何理解这个谎话,他是无所谓的。 “客官跟我来。” 任顷舟跟着掌柜的来到后院的一个耳房内,耳房很黑,窗户纸都用黑墨涂了,几乎不透光。掌柜的从一个暗格里拿出一个布包,布包打开,完全看不清里面香丸的样子,但通过散发的淡淡的香气任顷舟可以判断,这就是添了量的飞云散。 “客官,”掌柜的将一颗香丸包好递给了任顷舟,“这可添了十足十的量,切记,一点点就够用,千万别贪图…别贪图寻欢享乐,一定得系着您爱人的身体…” 任顷舟微微一笑,“劳烦掌柜的,这个量应当保持多少呢?”他转身往外走去,一边走一边说。 掌柜的跟在他身后嘱咐着,“每夜取五中其一便已足够了,而且一定要掺杂在其它普通香料里,若是您每夜…若是您爱人每夜都需要的话,那一颗香丸用五天,就合适。” “那可否食用呢?” “可以食用,医馆那些飞云散都是食用的,不过那只适用于治疗疾病,不是用来…寻欢的。” “那用多少会出现危险呢?” 掌柜的一听这话瞬间慌了,“哎呦客官!切不可贪图享乐纵欲过度啊!这这这……您爱人的身体最重要啊!” 任顷舟面不改色地笑着:“掌柜的误会了,我只是——” 他突然停住脚步,也突然噤声,因为香铺门口赫然出现一个红衣男子,正抱着双臂闲散的倚在门框边。那男子见他来了,一挑眉,嘴角一歪,扯出个风流的弧度。 任顷舟站在原地未动,萧羽杉却径直走了过来,他盯着任顷舟手里的香丸包,微微一眯眼,眼底闪过一丝戏谑, “久言啊,这么害怕我出去找女人啊?想用这个拴住我?嗯?” 萧羽杉瞎话是张口就来,他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自然的揽住任顷舟的腰往怀里一拉。 根本不给任顷舟开口的机会,他继续说道:“好啦久言,我答应你以后绝不再去那些风月场所了,好不好?” 萧羽杉太不要脸了,这种不得体的瞎话他说的丝毫没有不自在,从面上看,不了解情况的外人只能看到这对“小两口”在调/情。 任顷舟刚想开口,萧羽杉便对掌柜的说:“劳烦掌柜的了,我家这位脸皮薄,我本不需要这香,不过我的小心肝想试试,那便买了吧!” 他揽着任顷舟纤细的腰就往外走,转身前还向掌柜的掷出两个碎银子,“走啦久言,你这么想试试这个香,那我们此刻就回府……”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毫无气口,任顷舟就这么被萧羽杉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泼了如此一身“脏水”,丝毫没有洗白的余地。 萧羽杉是有功夫在身的,力气大,任顷舟就被他这么揽着,在众目睽睽之下一个踉跄接一个踉跄的出了香铺。 第4章 待二人出了百香阁香铺,任顷舟见萧羽杉仍没有把手从他的腰上拿开的意思,他巧妙的转了个身,不费力的挣脱了男人的禁锢。 任顷舟:“萧公子戏演的不错,只是这般不注重自己的名节,不知是否会连累二殿下?” 萧羽杉不屑的歪嘴一笑,“那不重要,重要的是能连同任公子的名节一同踩在泥里。” 任顷舟面不改色,笑的温雅:“萧公子的算盘打错了,五殿下知道我从不寻欢,更何况这分桃之癖?” 萧羽杉依旧不以为意的笑着:“不怕对手有脑子,就怕浪子有耐心,我与你此番名声打出去,短期内老五自然不信,但长此以往,你猜他心里会不会犯嘀咕?” 任顷舟眼中闪过一丝盘算,萧羽杉说的没错,时间长了难保沈清珏不会相信,毕竟他太过多疑,而且对于背叛他向来是防范于未然,任顷舟是他身边最亲信之人,他绝不会允许任顷舟跟老二党有太多牵扯。任顷舟知道,他绝不能与萧羽杉过多纠缠。 萧羽杉见任顷舟没有说话,他垂眸看了一眼男人手中的香丸包,笑道:“任公子这是在找证据?” 任顷舟回过神来,平静淡淡道:“在找人。” “你找不到他的。”萧凌恒耸耸肩,说道。 “为何?” “他死了。”萧羽杉不以为意地说,“你若不信,我差人把尸体送到你府上。” 任顷舟微微一怔,轻轻垂眸。 倘若萧羽杉说的是实话,那个小贩若真的死了,那添了量的香丸这条线索就完全断了。 随后他轻轻点头,笑着说道:“多谢萧公子告知,没有旁的事我就先走了。” 话音刚落,任顷舟便转身要走,突然被强力握住手腕往回一拽,整个人撞进了萧羽杉的怀里,男人不着调的笑道:“急什么?不是说要试试这香?” 任顷舟被男人死死箍在怀里动弹不得,他挣扎两下便放弃挣脱,淡淡说道:“萧公子这场戏还没演够?这里可没有观众了。” 萧羽杉微微低头,贴近男人的前额,低声道:“做戏要做全套,观众无处不在。” 第6章 说完,他恶劣的朝着男人耳边吹了一口气。 见任顷舟不为所动,他继续说道:“更何况,我也很好奇,这九霄冷月、天上谪仙——” 他笑的危险,带着极强的侵略性,“跌入红尘,是何模样。” “萧公子就不怕…”任顷舟抬眸,毫无温度又带着一丝威胁的直视着萧羽杉, “这月光背后,藏着一把杀人于无形的冷刃,随时要了你的性命吗? 萧羽杉见男人如此冰冷,便泄力撒开了手,“哼,果然傲气满身,” 他轻笑一声,“不过也是,摘得下来的,谁还叫它月亮?” 任顷舟神色一凛,冰冷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莫名的决然说道:“我不是什么月亮,更遑论谪仙。” 萧羽杉见任顷舟此番模样,好奇由来,“哦?任公子这是看不上?还是觉得自己配不上?” 任顷舟依旧温雅道:“我就是一个泥潭里的蛆虫,地狱里的恶鬼,尘埃里的蝼蚁,见不得光的。无论萧公子是想看谪仙跌下神坛,还是真的欲上苍穹揽月,都不该找我。” 任顷舟的语气平和得近乎残忍,仿佛在陈述一个亘古不变的真理。 可萧羽杉不明白他何出此言。任顷舟写得一手好字,弹得一手好琴,下得一手好棋,饱读古书,权计满腹,算无遗策。朝中人皆道任久言是:谪仙之姿,国士之风,无论皮囊还是文骨皆非世间人之所及。 他如果是认真讲的这话,这样的人,何至于这般自轻自贱? “任久言,”萧羽杉挑眉,扣住任顷舟的手腕往身前一拉,“你可知外界是如何评价你的?” 沈清珏的为人并不是众所周知的,只有牵扯紧密的党羽或是被坑害后知道真相的忠良知道老五的手段和为人。而在不明真相的朝臣和百姓眼中,他只不过是个有野心有魄力的皇子,所以任久言在沈清珏麾下献策并无不妥,甚至非常体面。 任顷舟轻轻抽回手,“世人谬赞罢了。” 他抬眼时,萧羽杉在那双永远平静的眸子里,看到了一闪而逝的腐朽气息,就像明月坠入尘埃,舍下一身皎洁,绝望过后坚韧地爬出泥潭。 美得令人窒息,又冷得让人心颤。 “你——”萧羽杉刚要开口,便被任顷舟打断。 “萧公子若无旁事,我就先回去了。”话音刚落,任顷舟便转身离开。 这次萧羽杉并没有耍流氓,他此刻正在疯狂头脑风暴,他在想任顷舟身上这股不易察觉的死亡之气从何而来。他撕裂、决然、神秘,傲气之下藏着自我厌恶,文骨之中透着自毁倾向,清冷之余又带着狰狞的绝望,这割裂感令萧羽杉非常好奇。 更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这样的人,为何偏偏对沈清珏如此死心塌地忠心不移?他任顷舟如此善谋人心,通晓事理,明判事态走向,他不可能不清楚以沈清珏的为人绝不可以承大统,他任顷舟为何如此呢…… 突然,萧羽杉脑中蹦出个大胆的猜测,他睁大眼睛喃喃道,“难道…他跟老五…是那种关系…?” 男人倒抽一口凉气,“他不会真的是个断袖吧?!?!” 好大胆的猜想,不过这也确实是目前为止,他萧羽杉所能想到的最说得通的缘由。 未时过半,萧羽杉推开二皇子府书房的门,沈清安正欣赏着刚得来的古琴,听到声响头也未抬,刚要开口炫耀这宝贝琴,便听见萧羽杉语气烦躁的说道: “这活我不干了。” 沈清安转头看他,问道:“为何?” “搞不好他任顷舟真好抱背之欢,别再给我搭进去。” 沈清安闻言失笑:“凌恒,你是在说呓语么?” 萧羽杉见他不信,不依不饶:“我说真的,我怀疑他跟老五没那么简单。” 沈清安强压着笑,“何出此言?” “所谓善谋者谋势,不善谋者谋子,任顷舟何许人也?他可不是谋子之人,而这‘势’便是人心,他任顷舟不会不知道老五即便当下有些势,也绝对长久不了,以老五的处事风格和为人将来必失势。他何故独独对老五死心塌地?”萧羽杉说的一板一眼头头是道。 “所以你就怀疑,他跟老五是那种关系?” “还有什么更好的解释吗?” 沈清安实在没憋住笑,“哈哈哈,凌恒,解释我是没有,问题我倒有一个,” 他强压住上扬的嘴角,“任顷舟何许人也?他怎会看上老五?” 萧羽杉依旧皱着眉认真的分析着:“也不是,殷亲王那事儿之前,沈清珏没这么疯魔。” 他微微眯起眼睛:“之前查他的底细无果,老五抹的倒是干净,” 他回忆着,“任顷舟是永隆十年出现在老五身边的,那时他才十岁…老五从哪挖出这么个人来的…” “你不都查过了?不就是随手买来的。而且老五…他的心思从不在寻欢作乐上,他一门心思可都在研究如何按死我,好往储位上爬。” 萧羽杉“灵机一动”,又想到一个损招,“管他真的假的,不如直接让世人百官认为他沈清珏有这癖好,你们父皇最在意皇室的脸面,如此便能直接打击到老五,不是更好?” 与刚刚在香铺截然相反,萧羽杉现在一门心思的想给自己摘出来,完全不想蹚这趟浑水。 “栽赃皇子??”沈清安嗤笑一声,“你这才是给自己搭进去了吧。” “万一不是栽赃呢?”萧羽杉依旧“冥顽不灵”。 沈清安不想同他讨论这种无稽猜测,扯开话题道:“别乱猜了,来!凌恒,看看我新得来的琴!” 萧羽杉往嘴里灌了一口茶,瞥了一眼案上的古琴,“我不懂琴。” 沈清安一脸兴奋,“你不懂我可以跟你说啊!这是今晨刚送入帝都的,这琴板是上好的近千年的小叶紫檀,极其稀有!这蚕丝弦可是——” 萧羽杉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沈清安话未说完就打断道:“清安,你说会不会是任顷舟单方面对老五别有心思,但这老五为了利用他,刻意以自身做诱引,把他留在身边的?” 沈清安的兴奋炫耀被萧羽杉的“不解风情”搞得兴致全无,“哎……我还是那句话,他如何能看得上老五啊?” 萧羽杉是出了名的不信邪,“万一他任顷舟瞎了眼呢?” 沈清安要是能打得过萧羽杉,此刻绝对会拍死他。 但他打不过萧羽杉,他只能又叹了口气,说道,“他要是瞎了眼,他就看上你了。” 萧羽杉:“……” 沈清安继续说道:“凌恒,退一万步讲,就算任顷舟和老五真的不简单,你把这事广而告之,父皇绝对会彻查到底的。我了解父皇,皇室丑闻当事者确会受惩罚,但处心积虑地让皇室颜面尽失的人,父皇也绝不会放过。听我句劝,你别动那个脑筋。” 萧羽杉若有所思,他知道,沈清安说的没错,永明帝这个人他也很清楚,为了堵住悠悠众口,宁可错杀绝不放过,尤其是涉及到皇子的。当年他父亲那事,沈清珏的人贪墨栽赃,后来不正是因为沈清珏出手干预,沈明堂为了袒护儿子的名节,才对他的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么?倘若真如此泼墨于沈清珏的声名,那他萧羽杉也定然讨不到什么好果子。 “这个蠢货…”萧凌恒暗自咬牙,恨铁不成钢的说道,“他怎么就看上老五了呢?!” 沈清安不知这是叹的第几口气了,无奈说道,“他不一定是看…哎,算了,你就当他是真的看上老五了吧。” 萧羽杉陷入沉默,他暗暗盘算着什么。 沈清安见他如此神情,开口说:“凌恒,你若真怕惹上这风流债,不做便不做了。” 萧羽杉依旧沉默,他在想倘若真如他的猜测那般,那症结就是在于任顷舟对老五的感情,如果他萧羽杉能把任顷舟的心勾到自己身上,那问题不就迎刃而解了?而且更妙的是,这样可就不仅仅是离间了,此计若成,那任顷舟便会跟着萧羽杉效忠于沈清安,这简直是完美的结果! “不,”萧羽杉突然起身,“我要做!而且…” 他没有说下去,随后瞄了一眼沈清安的宝贝琴,“这琴给我了。” 沈清安愣了,“你不是对琴没有兴趣吗?” 萧羽杉又灌了一口茶,“我没兴趣不要紧,有人感兴趣啊。” 沈清安明白了萧羽杉的打算,他侧身护住他的宝贝琴,“你别糟践我的宝贝琴了,用这么好的琴去扣你的阴谋,这是对它的亵渎。” “谁说我这是阴谋?我这是阳谋。”萧羽杉一脸臭屁的说道。 “你?阳谋?”沈清安信他个鬼。 萧羽杉漫不经心的勾起嘴角,“我要他破局的代价比入局的代价还高,” 他眼底闪过一丝邪念,“我要他心甘情愿的做咱们的棋子,” 他转眸看着沈清安,刻意放缓了语速:“我要他,自己走,进,来。” 第7章 沈清安太了解萧羽杉了,他比萧羽杉大五岁,萧羽杉从小又是在他身边一起长大的,他知道萧羽杉在想什么, “凌恒啊,你的谋划我不阻止,但我提醒你一句,” 他把琴塞到萧羽杉怀里,“可别给自己玩进去。” 萧羽杉抱着琴,根本没听进沈清安的提醒。 他眯着眼睛思忖片刻后,开口问道:“你刚刚说这是什么木?” 沈清安:“……” 第5章 任顷舟回到府中,他打开香丸包注视着那颗黑色的香丸,沉默的思考着。 萧羽杉不是那么蠢的人,他不会撒这种谎,但倘若小贩真的死了,那香丸这条线就断了…林昀三个多月以来的飞云散都是通过餐食服用,而刚刚从香铺掌柜的那里得知,医馆售卖的飞云散都是通过口服来治疗疾病的,那就说明… 任顷舟想到这里,突然起身推门而出,他要去西市,他要去医馆。 帝都的东市是权贵与文脉的象征,鸿胪寺、国子监、太学、礼部官署林立,路两侧朱门高阁,往来皆是紫袍玉带的朝臣与青衫儒冠的学子,庄严肃穆。 而西市则可以称得上是红尘万丈纸醉金迷,大褚向来重外交,胡姬酒肆、波斯邸店、绸缎珠宝行鳞次栉比,叫卖声彻夜不休,可以说是乱欲迷人眼。 任顷舟穿过人声鼎沸热闹非凡的街市,最终在“和平医馆”的牌匾下停下脚步,他抬头看着牌匾上的“和平”二字,又转眸看向馆内的外堂一个人都没有,心中想:这百姓安康的帝都还真是对得起这医馆大夫的夙愿。 他抬步走了进去,医馆内檀烟袅袅混着药香,红木药柜上的抽屉贴满等药材的药名,檀木方桌诊案上铺着白布,摆着脉枕、笔墨纸砚,边上还摆着一个称药用的精致小铜秤,诊案右侧的地上放着药炉,小火炉正煎着药,药香正由此而来。 任顷舟继续往里屋走去,依旧没有人声,屏风隔开,他能看到有一个身影正弯着腰收拾着什么,他绕过屏风走了过去,只见一个儒雅气质的老者一袭青衫正清理着药碾的碾槽。 老人见有人来了,立刻放下手中的活,在衣襟上擦了擦手迎上前来。他眉间的皱纹舒展开来,和蔼地问道:“这位公子,可是需要什么药材?” 老人面目慈善,当真对得起“和平”二字。 “先生,在下……”任顷舟故作羞于开口,支支吾吾欲言又止。 老人会意一笑,做了个请的手势:“公子不必顾虑,老朽行医四十载,什么病症没见过?”他引着任顷舟往内堂走去, “实不相瞒,早年荒唐,常出入秦楼楚馆......”他顿了顿,“如今娶妻半载,却始终......” 任顷舟瞎话也是张口就来。 老人温和地问道:“公子如今与夫人行房的频次如何?” “约莫三日一次。”任顷舟垂眸答道。 “十次之中,能成事者几何?” 任顷舟长叹一声,“说来惭愧....竟无一次能......”他温文尔雅中带着难为情的说。 “啊——?”老人闻言,眼中转瞬而逝的惊讶藏都藏不住。 老人意识到此反应不妥,立刻恢复平常,“公子请坐,容老朽号一下脉。” “有劳了。”任顷舟丝毫不慌。 老人指尖搭在任顷舟的腕上,眉峰微蹙,片刻后,开口说道:“公子稍等片刻。” 话音刚落,老人示意任顷舟在病榻上休息一下,自己转身去了外堂药柜取药。 一盏茶的功夫,老人拎着两个油纸包走了进来,“公子久等了,这是混合了鹿茸、肉苁蓉和海马的药粉,每次服用一剂,房事不举之症得以缓解。”* 任顷舟听到了想听的药材,开口问道:“先生,不知这肉苁蓉是…?” “西域贡品,又称沙漠人参,啊,也就是西域香料飞云散的主要材料。” 任顷舟笑道:“有劳先生了,不知可否单购此味药材?” “可以是可以,但单服此药犹如饮鸩止渴。且若剂量不当,容易有依赖症。”老人将油纸包递给任顷舟。 任顷舟接过油纸包,起身一边往外走一边说,“若只取此味,先生以为每日几钱为宜?” “倘若有人只单求肉苁蓉,那老朽只开一剂,每剂至多一钱。” “先生如何确保前一日的药剂,当真是求药之人服用的呢?” “脉象是不会骗人的。” 任顷舟并不觉得老人在撒谎,只是… “那先生近期是否遇到过有人来单求——” 话未说完,任顷舟又被门口的一个人拦的噤了声。那道红衣身影逆光而立,萧羽杉抱臂倚着门框,薄唇抿成一条线,双眼微眯,看着任顷舟轻轻挑眉,眼底的情绪不怀好意,似是“捉奸”一般。 “久言——”他拖长音调,“你当真要与那女人同房?”语气故作吃醋生气,还带着一丝傲娇的讨伐。 “萧公子,你……”任顷舟不解,为何这个萧羽杉无处不在。 “久言,”萧羽杉打断他,红衣一掀,大步跨入医馆内,眉梢微挑,眼底却噙着几分刻意的委屈, “不要与她同房,而且…” 他顿了顿,忽而转头看了惊愕的大夫一眼,继续说道,“你对女人根本举不起来,何苦勉强自己用药?” 他语气里掺着三分醋意、七分蛮横,活像个被辜负的痴情郎。 这盆脏水泼的猝不及防,任顷舟眸色一沉,指节微微收紧。 萧羽杉却得寸进尺,俯身凑近他耳畔,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轻笑道:“怎么?任公子想反驳?” 他眼底闪烁着得逞的光,活像只得意洋洋的狐狸,偏还要故作深情地补上一句,“久言~不要自欺欺人了好不好?” 任顷舟气的牙痒痒却又不好发作,他知道,萧羽杉摆明了是要让全天下都以为,任顷舟是个不近女色、只爱男人,哦不,是*只爱他萧羽杉的断袖。 任顷舟刚想要开口,萧羽杉就突然拽住他的手腕,对大夫扬声道:“多谢先生费心,不过我家这位——” 他的指尖暧昧地摩挲着脉搏,“还是得由我亲自‘调理’。” 说罢,他拉着任顷舟就往外走,老人汗涔涔的说道:“二位贵人慢走…” 他慌忙往任顷舟手里塞了包黄连降火药,“这、这药赠予公子…清热去火…” 离馆时萧羽杉反手楼住任顷舟的腰,在门口刻意高声道:“久言啊!我们回家——治——病。” 红衣掠过门槛时萧羽杉低笑,“你猜明日全城会传什么?” 任顷舟不冷不热的说:“萧公子跟踪我?” 萧羽杉不以为然的挑眉道:“哪能啊,是我与任公子——” 他嘴角一扬,笑的极其放荡,“心有灵犀。” 任顷舟自然是不信的,他挣脱开萧羽杉的手,微微点头行礼,转身就走。 萧羽杉依然是没有放过他,大步跟了上去,毕竟…前方还有一出戏等着呢。 “久言这是打算去哪啊?” “回府。” “我送你。” “不劳烦萧公子。” “怎叫劳烦?这都是为夫——”他顿了顿,“该做的。” 任顷舟并不打算理会这些浑言,他突然停住脚步,转身抬头直视着萧羽杉,“萧公子害怕我查到医馆?” 萧羽杉不以为然,“怕啊,确实怕,但……” 他一脸没憋好屁,“我更怕任公子背着我跟他人同房。” “……” 任顷舟对萧羽杉轻佻的言语置若罔闻,只觉喉间泛起一阵苦涩,他强压下心头那份难以言说的恐惧,加快脚步想要摆脱身后之人。 然而萧羽杉浑然不觉,依旧如影随形地跟着,时不时凑近耳边说些令人面红耳赤的浑话。 快到琴坊时,萧羽杉眼中精光一闪,这正是他精心布置的戏台。他朝门口的小二飞过去个眼色,那机灵的小厮立即会意,扯开嗓子喊道, “掌柜的镇店之宝!古琴‘皎月’!仅此一张!上好古琴!!惊世之作!!!各位客官瞧一瞧看一看了!” 任顷舟果然被声音吸引,脚步一顿,他的目光落在那张陈列在锦缎上的古琴上,琴身红木流光,弦丝如雪,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他不自觉的走了过去,立于琴前,修长的指尖轻轻抚过琴弦,指尖与蚕丝相触的刹那,一声清越的泛音在空气中震颤。他看着琴板上刻的“皎月风骨”四字,笔力遒劲。 “好琴。”他低声喃喃道。 萧羽杉见状微不可查的笑笑,眼底闪过一丝得逞的快意。与此同时,伶俐的小二立即上前一步,脸上堆满殷勤的笑容: “公子好眼光!”他夸张的比划着,“这可是我们掌柜的刚得来的!近千年的木材,琴弦用的是岭南特供的冰蚕丝,每一根都是老师傅亲手——” “这琴……” 任顷舟是看得懂琴的,他抬手打断小二的夸夸其谈,指尖轻轻点在琴身上的一处木纹。他本就精通音律,不必小二自吹自擂他便也足够欣赏, 第8章 “是要卖的?” 小二闻言故作为难的神色,搓着手道:“公子明鉴,我们掌柜的说了,这等稀世珍品,若是束之高阁反倒辜负了它的灵性。故而只供有缘人品鉴,不对外售卖......” 萧羽杉闻言知道自己该上场了,他说道:“不卖?” 小二讪笑:“不卖。” “多少银子都不卖?” “这…公子,您别为难小的,这是我们掌柜的……” “你们掌柜的呢?” 掌柜的?掌柜的可不就是他自己吗?哦不,准确来说,这琴坊东家是沈清安,只是无人知道。世人只知道琴坊面上的掌柜,他是个西域人。 “掌柜的…在内堂…” 萧羽杉微微一笑,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他上前一步,姿态肆意潇洒,看向小二,语气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既然掌柜的在,不如请他出来一见?” 小二“面露难色”,支吾道:“这......” 萧羽杉也不急,只是轻轻一笑,道:“放心,我只是想和掌柜的聊聊,绝不为难。” 小二故作犹豫片刻,最终点头道:“那......公子稍等。”说罢,转身进了内堂。 不一会儿,一位身着西域服饰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面容深邃,眼神精明。他朝萧羽杉和任顷舟拱了拱手,客气道,“两位公子,可是对这张琴感兴趣?” 萧羽杉微微颔首,语气真诚:“掌柜的,我虽不懂琴,但也看得出它的珍贵。”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任顷舟,又继续道:“对于爱琴之人来说,琴不仅是器物,更是知音。所以,我绝不会强人所难,夺人所好。” 任顷舟的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诧异,显然没想到萧羽杉会说出这样的话。 只听到掌柜的继续说道:“公子既然明白,那便再好不过。此琴确实不卖,只供有缘人品鉴。” 萧羽杉微微一笑,不慌不忙地说道:“掌柜的,琴若无人弹奏,再好的木材也会蒙尘。久言琴艺精湛,若他能得此琴,必能让它焕发光彩。” 他看向任顷舟,眼中带着几分恳切:“久言,你说是吗?” 任顷舟沉默片刻,目光再次落在琴上,指尖轻轻抚过琴弦,低声道:“琴遇知音,方不负其灵性。” 萧羽杉眼中笑意更深,转头对掌柜的说道:“您看不如这样,琴依旧是您的,但暂借我们家久言一用,如何?” 掌柜的故作犹豫,最终叹了口气,道:“罢了,既然公子如此诚心,那我便破例一次。” 萧羽杉拱手致谢:“多谢掌柜的成全。” 他微微一笑,因为他的目的达到了。 任顷舟得了琴,心中自然欢喜,而这份欢喜,正是萧羽杉精心设计的开端。 萧羽杉将沉甸甸的银袋抛给小二,不由分说地抱起琴,另一手揽过任顷舟的肩膀就走。 任顷舟身形微僵,却被他半推半就地带着穿过人群。转过街角时,萧羽杉突然驻足,将古琴塞进任顷舟怀中。 “给。”他嘴角噙着笑,“改日用它给我弹一曲。” 任顷舟怀抱古琴,眸光微沉:“萧公子这是唱的哪出?” “嗯?”萧羽杉挑眉,眼底闪过一丝玩味。 “这张琴...”任顷舟修长的手指抚过琴身,“是特意为我准备的吧?” 被戳破心思的萧羽杉非但不恼,反而笑得愈发灿烂:“久言多心了。今日原是来逮你查案的,碰巧遇见这琴罢了,至于为何相赠...” 他忽而凑近,温热的气息拂过任顷舟耳畔:”我阻你办案,赔个礼物不是应当?再说——” 尾音拖得意味深长,“你猜沈清珏听说我当街赠琴,会作何感想?” 不怕坏人嘴里没实话,就怕浪子口中虚实相生。 任顷舟微微蹙眉,这浪子说的句句在理,他萧羽杉不缺银子,区区一张琴若能离间自己与沈清珏,那对萧羽杉来说确实划算。 见任顷舟陷入沉思,萧羽杉突然指着琴身打断道:“久言你看这纹路,上好的金丝楠木,还有这蚕丝,这可是上等的……” 任顷舟轻轻的叹了口气,缓缓抬眸看着他,无奈的轻声说道:“这是小叶紫檀。” 萧羽杉愣了一下:“……” 第6章 帝都的四月微风正好,阳光洒在朱雀大街,已然没有了冬日的寒冷。 得到古琴的第三天,任顷舟抱着古琴来到了一家名叫“缘尽”的酒肆。 酒肆老板是个江南人,但举止却不似江南水乡那般含蓄,浑身上下都透露着浓浓的江湖气息。 任顷舟刚踏入酒肆,小二便上前,“任公子来啦?这边请。” 任顷舟颔首,随着小二登上楼梯到了三楼,三楼最里间的雕花木门紧闭,小二轻叩门扉:“掌柜的,任公子到了。” 门里面传来闷闷的声音:“进来啊,等着本公子更衣不成?” 小二推开门,脸上堆着笑,伸手示意任顷舟往里进。 任顷舟一进门,浓浓的沉水香混着酒气扑面而来,拐过里屋,透过屏风,他能看到榻上的锦被隆起一团,正窸窸窣窣地蠕动着。 “乔公子,”任顷舟走到屏风旁边,声音温润,“许久未见,别来无恙啊。” 话音刚落,锦被猛地掀开,露出张宿醉未醒的脸。这位乔公子以拳抵额,眉头紧锁,“诶呦,任兄见谅啊,昨儿又喝大了,实在下不来榻。” 任顷舟抱着古琴沉默地看着男人,那人正仰面平瘫在榻上,揉按着额头,紧闭眼睛。 他瞧着那乔公子青白的脸色,轻笑道:“难怪说书先生都将乔公子的风流往事编成话本,昨晚又去摘花了吧?” 男人闻言突然睁开了眼,侧撑起身子看着任顷舟,“这回任兄还真冤枉我了,我昨晚啊——” 他突然起身下榻,路过任顷舟时手指还随意拨弄了一下任顷舟腰间的香囊, “可是在赌坊厮杀到天明。” 他大咧咧的坐在茶案前,仰头灌下一盏冷茶,继续说道:“这琴不错,哪来的?” “萧羽杉所赠。”任顷舟直言相告。 男人闻言乐了,“嚯——!” 他突然来了精神,“你俩真如传言那般......?”一脸好奇的冲着任顷舟咧嘴一笑,眼睛都亮了。 任顷舟微微歪了歪头:“乔公子信?” “我信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是老五…”乔公子顿了一下,立刻改口,“呃不是,重要的是五殿下信不信。” 任顷舟没有回答,他不想此刻讨论这个话题,他今日来是有目的的。 “乔公子,我今日来寻你,是想让你——” “验琴是吧?”乔公子打断道。 任顷舟微微一笑:“有劳了。” 男人手指轻叩案面,“放着吧,等我验好了,差人给你送回去。” 任顷舟却一动不动,怀中的琴映得他眉眼如画。 男人见任顷舟没有放下的意思,开口道:“你干嘛?” 任顷舟依然没有讲话,微笑着看着这位乔公子。 男人举着茶盏的手顿在半空,瞪着眼睛:“你什么意思??你想让我现在就给你验??” 任顷舟微微一笑,点头示意。 男人懵了:“我酒还没醒呢!” 任顷舟继续微笑。 “哪有你这样的?!半年不见,见面就催命?!”男人嘟囔着起身,看了看古琴,“…回回找我都是急活…” 任顷舟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拂过琴弦的风,“既然乔公子知道我每次寻你都是急活,那还何必费时与我周旋呢?” 乔公子“啧”了一声,从袖中抖出一方素绢铺在案上。 随后,他屈指在琴头板面上“当”地一弹,耳廓微动:“听音辨木…是百年紫檀不假。” 说罢他从袖中抽出一根银簪,旋开琴底调音柱,簪尖探入暗孔轻搅,并无变黑。 随后他掏出一个青瓷瓶,指尖蘸了瓶里的白矾粉,抹在琴弦上观察,没有泛绿。 最后他突然拔下烛台,焰尖掠过琴身,未见反应。 乔公子淡淡道:“无毒。” 随后他指甲沿着琴侧缝隙游走,突然发力一扳。 “咔”一声,弹出暗格。 他两指捏住雁足逆时针三转,琴腹传来齿轮轻响,并无任何异常。 “也没有机关” 随后他神色一变,不怀好意的笑着看向任顷舟,他突然将琴高举过顶,作势要摔。 任顷舟瞳孔骤缩的刹那,男人却大笑着收手:“开个玩笑~若内藏火药,方才就该炸了。” 乔公子甩着验完毒的药绢,“没淬毒、没机关、没暗器。”他耸耸肩,挑眉说着。 任顷舟微微低头,正思考着什么。 男人见状忽然眯眼,靠近任顷舟,“但要命的可从来不是这些。” 任顷舟抬眸看着男人,眼神罕见的透露着清澈,并未讲话,等待着对方的下文。 第9章 只见乔公子咧着嘴笑着,“这最要命的呀——” 他拖长音调,指尖点了点太阳穴,“是那送琴人的心思。” 任顷舟没有接这个话,他微微蹙眉,淡淡的问:“一点问题都没有吗?” 男人摇摇头,“琴是好琴,没被动过手脚。” 他懒洋洋地歪在榻上的软枕上,往后一靠,“倒是你俩......” 他眯起眼睛,笑得像是“捉奸”一般,“萧羽杉那厮,对你这么大方?” 任顷舟垂眸,指尖轻轻抚过琴身上的“皎月风骨”四字,淡淡道:“他自有他的算计。” “算计?”乔公子嗤笑一声,“他送你这么好的琴暂且说是算计,但你竟然还收下了,这也是算计?任兄,这可不像是你的作风。” 他忽然压低声音,“你该不会真对他......” 任顷舟抬眸,眼底平静无波:“乔公子对此事很感兴趣?” “岂止是感兴趣!”乔公子摊手,“他萧羽杉什么人?老二的左膀右臂,帝都第一缺德,又是出了名的浪荡子狐狸精!前阵子还当街搂着你的腰宣扬你俩有私情......” 他眨眨眼,“过后转头就送你一张价值连城的古琴!这戏码,连说书人的话本子都不敢这么写。任兄这般手段,怕是连醉仙阁最红的姑娘都要自愧不如。” 任顷舟沉默片刻,忽然轻声道:“众人皆好奇,那他的目的便达到了…” 乔公子一怔,随即挑眉道:“什么意思?” “他就是想让众人关注到我们二人,从而闹大。”任顷舟抬眸,眼中闪过一丝锐利,“连你都忍不住打探,更何况五殿下?” 乔公子不以为意的挑挑眉,“那你为何还——” 话未说完,就被对方打断。 “将计就计罢了。”任顷舟修长的手指在琴弦上一按,止住了余音,“况且这琴……” 况且这琴确实是好琴,琴身是近千年的紫檀木,经匠人精心打磨,音色清越如泉;琴弦乃岭南冰蚕丝所制,触之生凉。指腹轻抚过琴面时,仿佛能感受到制琴人倾注的心血。这样的珍品,世间难寻第二张! 他任顷舟是真的喜欢! 任顷舟忽然想起那日萧羽杉赠琴时,指尖不经意擦过他手背的温度,“改日用它给我弹一曲。” 朱雀街上,红衣公子笑得恣意:“久言,你可要好好待它。” ……………… “任兄?任兄?”乔公子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琴验完了,告辞。”说罢,任顷舟转身就走。 “用完就走??你不地道啊!!”男人笑骂。 他望着任顷舟离去的背影,忽然摇头轻笑着喃喃道:“小心点吧任兄,可别栽了跟头。” 任顷舟抱着琴走过长街,春风拂过他的发梢,也拂过琴弦,发出细微的嗡鸣。 突然,他像是决定了什么,拐进了一家铁器铺。 任顷舟抱着琴踏入铁器铺,扑面而来的是炭火的灼热温度,以及空气中弥漫着的煤炭煅烧金属的气味。铺内光线昏暗,但在熔炉里跳动的火光的映照下,可以看清挂在墙上的各式各样的兵刃。 铁匠是个膀大腰圆的中年汉子,正抡着铁锤敲打一块烧红的铁胚,见有人进来,头也不抬地粗声道:“客官要什么?” 任顷舟将琴轻放在一旁的木桌上,指尖在琴弦上无意识地一拨,开口道:“匕首,要最好的。” 铁匠这才抬头,抹了把汗,眯眼打量他:“公子是行家?” “不算,”任顷舟淡淡道,“但我想要最好的。” 铁匠哼笑一声,放下铁锤,从柜台下取出一个乌木匣子,掀开盖子,里面垫着暗红色的绒布,上面静静躺着一把未开刃的匕首胚。 “寒铁为骨,玄钢为刃。”铁匠粗糙的手指抚过匕首的脊线,“西域来的料子,淬了七次火,韧而不脆。” 他抬眼,“公子若要,得等三日,开刃、雕柄、配鞘,一样不能马虎。” 任顷舟垂眸看着那把匕首胚,忽然问道:“能刻字么?” 铁匠挑眉:“刻什么?” 任顷舟沉默片刻,指尖在琴弦上轻轻一划,才道:“就刻‘回礼’二字。” 铁匠嗤笑:“公子倒是讲究。” 他合上木匣,“连工带料,八十两银子,定金四十。” 任顷舟从袖中取出一张银票,放在桌上:“三日后来取。” 铁匠随即咧嘴笑了:“公子爽快。” 他收起银票,忽然又补了一句,“这匕首若送人,对方必得是位用刀的好手,否则就可惜了这料子了。” 任顷舟抱起琴,转身往外走,闻言脚步微顿,却未答话。 任顷舟回到府上,将古琴放在书案上,他回想着今日验琴之前又去了和平医馆试探,本想从老大夫口中套出单买肉苁蓉的名单,可老人家嘴严如铁,为保护患者隐私,竟死活不愿透露到底谁寻过药。 一时间这条线索也断了…… 任顷舟忽然想起刑部那日的结案陈词,他转身走向书架,抽出林昀案宗的刑部结案的陈词。他指尖轻轻摩挲纸页,眸光渐冷。 “刑部……干净吗?” 是的,刑部结案太快了,林昀之死,涉及皇子近侍,本该慎之又慎,可刑部当日便定了案,说是助兴药过量,意外暴毙。 任顷舟闭了闭眼,思绪如刀,缓缓剖开整件事的脉络。 林昀的死,刑部结案得太快,快得不合常理。 飞云散虽不是禁药,但也绝非市井轻易可得之物,刑部却草草以“江湖流药”定案,连追查来源的文书都敷衍了事。更可疑的是,负责此案的刑部主事郑主事在结案后竟连升两级,这不合规矩。 任顷舟眸色微冷,他知道不能直接查刑部,否则打草惊蛇。他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让刑部自己露出破绽。 他指节轻叩桌案心中思量着,或许可逼幕后之人自乱阵脚,然后再引蛇出洞,待对方自投罗网。 “…郑主事…” 负责林昀案件的那个郑主事贪财好利,却绝非胆大妄为之辈。他敢在这样一桩牵扯皇子的案子上动手脚,背后必然有人授意…而这个人,必是刑部掌权的人。 “…刑部…” 他的目光落在案上那份刑部官员名录上:刑部侍郎郭永元。 郭永元行事谨慎,极少留下把柄,若想从他身上撕开一道口子…难。 任顷舟指尖轻轻敲击桌面,忽然停住。郑主事刚升迁,正是春风得意之时,可他若真在案卷上动了手脚,必然心虚,而心虚之人…最怕的,就是旧事重提。 想到这里,任顷舟唇角微勾,抬手取过一张信笺,提笔蘸墨,字迹清隽却暗藏锋芒: 郑大人高升,可喜可贺。然林昀一案,尚有疑点未明,恐日后生变,望慎之。 他轻轻吹干墨迹,将信笺折好塞进袖子里。 郑大人若真有问题,接到这封信,必然会有所动作,只要他动,就一定会惊动郭永元,而郭永元若动…… 琴弦无风自鸣,发出一声极轻的嗡响,任顷舟垂眸,指尖按住颤动的弦,低低一笑。 郭永元若动,那整个刑部的狐狸尾巴,就该露出来了。 第7章 次日卯时刚过,任顷舟就被一阵叩门声惊醒,来人是沈清珏府上的小厮。 隔着门板,小厮声音微颤:“先生,殿…殿下有请…” 任顷舟知道沈清珏此番找他是为了什么,毕竟前几日在香铺的“房事欢愉”闹的那么大,再加上当街“重金送琴”只为搏他任顷舟欢心,沈清珏怎会不知道? 任顷舟快速洗漱完毕,理好衣衫穿戴整齐,拉门而出,“有劳了。” 天还未亮,任顷舟随着小厮一同到了五皇子府上。 书房内透过窗户能看见屋内烛火明灭,小厮叩门三声,里头传来沈清珏低沉的嗓音:“进。” 推门而入时,任顷舟看见沈清珏独坐案前,想象中的雷霆震怒并未出现。 “殿下。”任顷舟拱手行礼。 沈清珏见任顷舟来了,却只是对小厮摆了摆手:“退下。” 人走后,沈清珏默不作声的看着任顷舟,他在等着任顷舟先开口。 任顷舟也明白,沈清珏毕竟不是傻子,经过上次萧羽杉栽赃严嬷嬷试图离间他们二人之事以后,沈清珏就不会那么容易相信可以离间他们二人的这种“证据”。 但任顷舟于沈清珏而言太过亲近太过重要,他可是五皇子党的核心人物,所以他沈清珏又不得不谨慎。 所以此番叫他来,一是要个解释,如果他任顷舟不刻意隐瞒全盘交代,那必然是相安无事的。二是要个态度,无论他萧羽杉如何使出浑身解数,任顷舟都得保证自己不为所动。 “殿下,前几日我去香铺想查清林昀致死的那颗香丸出自谁手,萧羽杉派人跟踪,刻意去香铺作了这出戏,而那张古琴是他刻意为了再将事情闹大,以此来加重殿下的猜忌。”任顷舟不卑不亢不慌不忙地讲述着事情原委。 第10章 他向前一步,继续说道:“我确实是爱琴,但一张琴如何能比得过殿下当初对我的救命之恩?如何能抹得去这八年殿下对我倾囊相授的栽培?况且,萧羽杉是什么样的人我很清楚,” 他顿了顿,“他对我只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 沈清珏目光如钩,他其实也明白这件事的脉络,他此刻仅仅只是想让任顷舟亲口说出来,倘若没有隐瞒,那他也并不会上纲上线, “久言啊,本王知道萧羽杉这是在离间你我二人,本王也知道你是个聪明人,定能明白他的计谋。” “殿下放心。” “既然你说你去百香阁是为了查林昀之死,那可有查到什么?” “那个小贩已经死了,飞云散的线索断了,不过…” 任顷舟不急不缓的说,“我抓住了另一条线,” 他拿出昨晚写下的那封信,“听闻刑部郑大人前几日高升…” 沈清珏看了一眼信的内容,说道:“你想从刑部撬开老二的党羽?” “林昀之死与刑部绝对有关系,不一定是亲自动手,但一定是他们善后的。” “哦?”沈清珏微微眯眼,饶有兴致,“久言有何打算?” “我想请殿下派人将此信送到刑部的郑大人手上,并且一定要交代送信者,不必隐藏行迹,最好让更多的人知道郑大人收到了出自殿下府上的信笺。” 任顷舟微微一顿,“而且一定要跟郑大人强调,此信务必他独自查阅。” “这是为何?” “大张旗鼓地送信是为种下猜忌的种子。当信使大白天登门,刑部的门房、同僚都会看见,郭永元的眼线必定上报。若偷偷送信,郑大人反而能私下处理。可这般众目睽睽,他就必须向郭永元自证清白,而解释本身就是裂痕的开端。” “久言是要公开制造压力、反向排除嫌疑?”沈清珏微微点头,“那又为何务必他独自看呢?” 任顷舟依旧不急不缓的,温和的解释道:“越是强调私密,越会让郑大人怀疑咱们是否已掌握更多,届时他必然会坐立不安,而这种焦虑则会摧毁他的判断力。” 任顷舟微微一笑,继续说道:“我是要逼郑大人主动露破绽,届时他一定会为了自保做出反应。要么,他会立即销毁信件,但如此以来,在郭永元眼里郑大人就是跟咱们私下有密谋,所以除非他吓疯了,否则不会这么做的。要么……” 任顷舟压低声音,“他会原封不动呈给郭永元,这也是我最想看到的,因为这样就暴露了郭永元是幕后主使,而当郑大人匆忙求见郭永元时,咱们的暗卫会‘恰好’在刑部门口撞见他们…” 沈清珏大笑,“久言啊,你这是要让他们自乱阵脚,咱们才好将他们一同挖出来?” “不,不需要我们挖,”任顷舟继续说道,“我打算在这之后,殿下再派人散布郑大人暗中搜集郭永元罪证的谣言,逼郭永元灭口,当郭永元开始清洗郑大人之际,就是咱们的收网之时,一则‘刑部侍郎灭口同僚’的丑闻,足以让二皇子断臂求生了。” “你是要借刀杀人?” 任顷舟微笑着轻轻颔首,“如此一来,咱们根本不需要伪造证据,更不需要亲自下场动手,我们只要让郑大人和郭永元互相怀疑对方会背叛自己,他们自己就会制造出真实的罪证,也会替咱们做完咱们想做的事情。” 他又向前一步,“就像在黑暗森林里点燃一支火把,所有人都会因恐惧而自相残杀。” 沈清珏眯着眼睛笑的狡诈,“先利用姓郑的恐惧,再利用姓郭的猜忌,最终使他们内部分裂…哈!最妙的是完全不需要咱们直接指控!整个计划兵不血刃,阴狠!狡诈!周全!” 沈清珏缓缓起身,走到任顷舟面前,轻轻拍着他的肩膀,“久言啊,得你是我之幸啊!” “殿下谬赞了。” “倘若老二真的已经把手伸到刑部了,那借此机会断他羽翼岂不是大快人心?啊——?哈哈!” 任顷舟微微点头示意,“我们不必急于求成,只需要跟着事态发展的节奏推波助澜,就可以让他们内部因猜忌而自行瓦解。” 无论阴谋阳谋,能达到目的的就是好谋!况且“离间计”又不是他萧羽杉独有的,任顷舟这招“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算是给萧羽杉的一个“回礼”。 任顷舟从府内出来时已是辰时,因为今晨的献策,沈清珏定要留他一同用早膳,直至他去上朝后任顷舟才得以放下筷子。不是他不想与沈清珏一同用膳,只是任顷舟本身就没有用早膳的习惯,而且…他胃口很小,他不爱吃东西。 任顷舟来到了东街的国子监寻人,他的计划可不止于打掉沈清安的党羽这么简单。他手里握着刚刚从沈清珏那里讨来了五皇子府的令牌,站在国子监门前。 “劳烦通传,我寻穆天池。”他与守门的青衫文士说道,并将令牌示与对方。 “啊,好的,公子稍等片刻,我这就进去寻他。”那文士温雅的行礼说道。 “有劳了。” 不过半盏茶时间,石径尽头出现一道瘦削身影。来人一袭洗得发白的蓝布直裰,眉目清朗,气质儒雅,来人正是国子监寒门学子穆天池。 “任先生?”穆天池拱手行礼,指节处还沾着墨渍,“不知...” “东街新开了家茶楼。”任顷舟微微颔首,“穆公子可愿赏光品鉴?” “啊——”穆天池又作揖说道,“劳烦任先生带路。” 茶楼二楼雅间,任顷舟执壶斟茶。水雾氤氲间,他忽然推过一册卷宗:“郭永元受贿的实证。” 穆天池指尖刚触到纸页便猛地缩回:“先生这是何意?” “一年前陇西旱灾。”任顷舟轻叩案几,“朝廷拨的赈灾银两,经户部核销时发现少了三万两,陛下震怒,严令彻查此事,而最终的结果却只是草草处决了运银官。而当时督办此案的——” 他突然抬眸直视着穆天池,压低声音道:“正是郭永元。” 窗外传来不合时宜的商贩吆喝声,穆天池的呼吸明显急促起来,因为…他兄长就死在陇西那场饥荒里。 但穆天池是一个非常正直且聪明的人,他明白,任顷舟代表的就是五皇子,任顷舟来寻他五皇子必是知情的,所以,这不光光是打贪官,更是… “任先生抬举了,”穆天池拱手,“穆某没有那么大的志向,我本一介寒门而已,党争之事,穆某无心参与。” 任顷舟早就打听清楚了这个穆天池的性格和为人,他猜到了穆天池是一定会看穿他的目的的,所以他丝毫不慌,“穆公子,在下早就听闻你正直不屈、光明磊落,我也知道穆公子无心党争,只是不知穆公子是否也无心为百姓谋福?” “这个自然是心系的!” 任顷舟闻言,唇角微扬,指尖轻轻摩挲着茶盏边缘,“穆公子心系百姓,当真令人钦佩,只是——” 他话音一转,“不知公子可曾想过,以你如今白身,要如何为陇西那样的灾民讨一个公道?” 此话一出,穆天池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任顷舟不疾不徐地续道:“郭永元之流稳坐刑部,贪墨的银两足以养活三县灾民。而像穆公子这般真正心系苍生之人,却只能在国子监著书立说...” 他轻轻放下茶盏,特意放缓语气的说:“眼睁睁看着他们继续鱼肉百姓。” 任顷舟的切入点太精准了,你穆天池不在乎名利、不在乎职权,但你在乎百姓、在乎公正。可你如今无官无职,无权无名,你拿什么去为百姓谋福?而朝堂上掌权的那伙人肆意妄为,作践百姓,你又拿什么阻止? “穆公子,”任顷舟的声音忽然放轻,却字字如针,“你说无心党争,可这天下苍生,等的就是一个肯为他们争一争的人。” 他抬眸,目光灼灼,“还是说,穆公子宁愿守着清名,也不愿伸手拉一把那些正在受苦的百姓?” 穆天池闻言,喉结滚动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挣扎,他被说动了。 任顷舟见状,忽然话锋一转,给其致命一击:“法之不公,始于蠹吏,当真字字泣血。” 任顷舟熟知人心,太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什么人吃哪套他可太清楚了。面对萧羽杉那种人他不接招,无论对方用软的还是来硬的都让对方陷进棉花里。 而对穆天池这种人,利用对方的大义之心引导对方以达成自己的目的——我不怕你知道我的图谋,你哪怕知道我的心思也会心甘情愿的配合我,此乃阳谋。 茶汤在盏中渐渐冷去,片刻后穆天池方开口,“先生想要我做什么?” 他抬头,任顷舟能看到学子眼底燃着压抑的火光。 任顷舟从袖中取出一份任命文书:“五殿下欲举荐你入刑部任主事。”指尖在文书上轻轻一划,“当然,需等些时日。*” “为何选我?” 第11章 “因为...”任顷舟忽然倾身,“穆公子…心、怀、大、义。” 任顷舟告别穆天池时已至巳时末,酒楼渐渐开始进人,东市的酒楼不像西市那般奢华,多的是简单的餐馆,但任顷舟被今晨沈清珏盛情下的那个虾饺顶的实在没胃口,他不打算用午膳,他准备回府做下一步打算。可就在准备回府的路上,他的眼前赫然出现一个“阴魂不散”的红色身影。 任顷舟站在原地,萧羽杉大步径直走了过来,嘴角上扬,笑容戏谑的刺眼。 “久言——”他拉长尾音,刻意提高声调, “久言啊,到用膳时间了,你这是要去哪啊?” 任顷舟冷淡的回复道:“回府。” “用过膳了?” “用过了。” 任顷舟害怕萧羽杉抓到借口与自己拉扯,故意说谎。不过也不算说谎,那几个虾饺对他来说…能撑到晚上呢… “我不信,”萧羽杉可不管他吃没吃,他伸手拉起任顷舟的手腕:“走,我带你去尝尝全帝都最好吃的西域美食…” 说罢,抬腿就走。 “……” 萧羽杉不由分说的拉着任顷舟去用觅食,任顷舟用力挣扎也甩不开这个男人的手,不知道这个萧羽杉哪里来的狗力气,任顷舟被他拽的一个踉跄接一个踉跄的,丝毫没有反抗的余地。 第8章 萧羽杉扣着任顷舟的手腕,大步流星地穿过几条街巷,任顷舟几次暗中使力想要挣脱,却被那铁钳般的手箍得更紧,腕骨都隐隐作痛。 “萧羽杉!”任顷舟压低声音警告,脚下踉跄着被拖进一条窄巷。 萧羽杉恍若未闻,反而变本加厉地拽着他七拐八绕,钻过飘着鱼腥味的烤鱼摊,挤过堆满竹筐的杂货摊,最后停在一间铺着褪色波斯毯的小馆前,粗粝的木匾上刻着“胡月楼”三个字,被油烟熏得发黑。 “到了。”萧羽杉终于松手,任顷舟腕上赫然一圈红痕。 掀开门帘,扑面而来的是孜然混着羊油的浓香。五张榆木桌凳油光发亮,墙角陶罐里插着蔫头耷脑的沙枣枝。柜台后打瞌睡的胡人掌柜猛地惊醒,浓密的胡须上还沾着酒渍。 “萧公子!”掌柜的汉话带着古怪腔调,金耳环随着抬头乱晃,“老位置给您留着呢!” 小二麻利地擦着本就不存在灰尘的桌子:“萧公子今日要点什么?辰时新宰的骆驼——” “驼峰炙,双份。”萧羽杉用大拇指从掌心弹过去一枚金锞子,“再温一壶蒲桃酒。” 他余光瞥见任顷舟揉手腕的动作,突然凑近他耳畔:“弄疼你了?我下次轻点。” 萧羽杉说这话的语气可不像是什么正经语气,更像是…… 任顷舟不想被他牵着鼻子走,便冷着脸说道:“萧公子有心了,不过我府中还有事,需得尽早回去,先告辞了。” 说罢,任顷舟转身欲走。 萧羽杉不理会他说了什么,伸手就揽住男人的肩膀,连拖带拽的拉到小馆正中间的方桌前,双手按着任顷舟的肩膀将人“钉”在凳子上。 “我新得了个扇子,久言帮我看看?” 萧羽杉一边说一边从后腰拔出折扇,横在任顷舟眼前,任顷舟抬手去拨那扇子,却见对方手腕一翻接着一抖,扇面“唰”地展开,露出“风流天下”四个狂草大字,正正挡住他的整张脸。 任顷舟毕竟打不过萧羽杉,他只能深呼一口气,淡淡说道:“扇子不错,字也不错,但我府中真的有事,恕今日失陪。” 话音刚落,萧羽杉的两只小臂架在了任顷舟的双肩上,整个人往下一压,“久言怎么瞎话张口就来?谁不知道你府中只有你自己?” 他突然低头,靠近任顷舟耳畔,“要不,你换个理由骗我?” 任顷舟微微偏头躲避着男人的气息,“萧公子既然知道,那还何苦强人所…” “嘘——”萧羽杉打断了任顷舟的话,他灼热呼吸拂过耳廓,“你听。” 后厨传来油脂滴落在炭火上的滋啦声,混着胡姬哼唱的异域小调。萧羽杉直起身,拇指在男人肩胛骨上恶意地碾了碾:“等闻到驼峰炙的香味,你就不想走了。” 萧羽杉在任顷舟右手边的长凳上大咧咧的坐下,“久言啊,你得多吃点肉,你太瘦了,肩膀都硌胳膊。” 他单手支着下巴,另一手漫不经心地把玩酒杯,故作情根深种的看着任顷舟。 “萧公子为何苦苦缠着我呢?”任顷舟的目光如水般平静。 萧羽杉闻言,忽而倾身向前,手肘撑在木桌上,“因为我想离间你和老五啊。”他答得坦荡,眼底却藏着钩子。 “时至今日,殿下都未与我生隙,”任顷舟抬眸,似笑非笑,“萧公子不会不清楚,这计划已然失败了吧?” “那——”萧羽杉忽然拖长音调,极具侵略性的眼神在任顷舟脸上游走,“如果我说,和你在一处......很是畅快呢?” 他扯出个放荡不羁的笑容,压低声音继续说:“毕竟久言这张脸,实在太过美丽,让人无法拒绝。” 萧羽杉仍然是虚实参半,觉得这张脸实在美丽是真,但他的目的可不仅仅是离间,而是勾引任顷舟,让任顷舟爱上自己,因为在他心里任顷舟就是一个断袖,还是喜欢一个恶徒皇子的断袖。 他心中盘算的很明确,其一,他想让沈清珏失去这个强有力的谋士,其二,他想让这个强有力的谋士跟着他一起效忠明主沈清安,其三…… 其三,他死活想不明白,任顷舟这般人物为何会看上老五?? 不管他是否有察觉,也不管他承不承认,他心中是有不忿的,这念头如一根细刺,悄然扎进心底,那点不甘和不忿已化作幼稚的胜负欲。他认为,若他存心勾引,任顷舟凭什么不选他??这个狂傲的念头已在他心中种下了一颗种子,将来长成大树的那一刻压不死他。 任顷舟却轻笑一声:“这些谎话说多了,萧公子就不怕自己都信了?” “我说了,只要演的时间够久,老五是会信的。”他耸了耸肩,不以为意地说道。 萧羽杉刻意将自己的动机钉死在“离间计”的表象上,绝不肯让任顷舟窥见他心底真实的盘算。他深知,若直白地宣称自己爱上了任顷舟,这般拙劣的谎言定会被对方一眼识破。任顷舟何等人物?那是能在谈笑间洞悉人心的谋士,是连沈清珏那般多疑之人都能牢牢掌控的棋手。 所以萧羽杉选择了一条更为迂回的路,他要让任顷舟自己“发现”这份情意。就像春雨润物,悄无声息;又似蛛丝缠缚,不知不觉。让每一次刻意的接近,每一句暧昧的试探,都包裹在“离间计”的外衣之下。直到某日,连他任顷舟自己都分不清,这究竟是阴谋还是真心。而那时,便是他萧羽杉得手之际。 恰在此时,小二端着铜盘而来。炙烤得焦香的驼峰肉香气诱人,油脂还在滋滋作响。 “尝尝?”萧羽杉执刀切下一块最嫩的部位,银刀尖挑着肉片,竟直接递到任顷舟唇边,“西域厨子秘制的,用沙枣木熏烤了三个时辰。” 任顷舟不动声色地后仰半寸:“我自己来。” “怕我下毒?”萧羽杉也不恼,反手将肉片放入自己口中,“嗯......香!” 他忽然倾身,就着这个姿势为任顷舟斟满蒲桃酒,袖口若有似无地擦过对方手背:“说起来,久言可知西域人如何品鉴美酒?” 不等回答便继续道,“要含在舌尖......等它自己化开。” 酒液在金色的杯中荡漾,“就像......等一个人卸下心防。” “……” 任顷舟强忍着不耐与萧羽杉用完膳,刚踏出小馆便欲告辞,但萧羽杉却是铁了心要将流氓耍到底。 “多谢萧公子款待,府中尚有——” “久言,”萧羽杉打断他,“南城桃花正盛,我们去放风筝。” 任顷舟一怔。放风筝?他从未有过这般闲情,儿时………十岁时入幕五皇子府,更是与风月嬉戏无缘。在他刻板印象里,这该是哄稚童的玩意儿。 “不了,我——” 话音未落,腕间力道骤紧,萧羽杉已拽着他往南城方向走去。萧羽杉总是这样,管你回答了什么,他从不听的。 途径市集时,萧羽杉随手抛给摊主一块碎银,取了只青鸾形状的纸鸢。 四月的桃花确实开的茂盛,城南的桃花林十里桃夭,粉白的花朵密密匝匝,远远望去像一片粉色的云。风一吹,花瓣就扑簌簌往下落,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几个孩童在树下追逐笑闹,手里的风筝线在蓝天上划出细长的银线。 “试试?”萧羽杉将风筝线轴塞进任顷舟手中,指尖故意擦过他的脉搏。 “不了,”任顷舟把风筝推回去,“萧公子自己玩吧。” 放风筝…他任顷舟这辈子都没做过这种“无聊”的事,他毫不犹豫地微笑着拒绝了。 萧羽杉却突然靠近,“试试嘛久言——” 第12章 他压低嗓音,呼吸间带着蒲桃酒的甜涩,“就当报答我这顿驼峰炙。” 这句话成功让任顷舟犹豫再三后接过了线轴,因为他从不欠别人什么。 “这才对嘛,来,久言,我教你——” 萧羽杉得逞般轻笑,趁势握住他手腕引线:“要这样迎风……” 两人的衣袖在春风卷着桃花瓣中纠缠,青衫与红袍分不出彼此,每当任顷舟想收线,萧羽杉便“不小心”从背后环住他,美其名曰“教引风向”。 他的胸膛几乎贴着任顷舟的后背,呼吸拂过耳畔:“手要这样握...线不能太紧...” 任顷舟浑身僵硬,却听见身后人轻笑:“放松点,我又不会吃了你。” 风筝摇摇晃晃升不上天,萧羽杉也一直没有退开,他借着调整/风筝线的由头,一次次“不小心”碰触人家任顷舟的手指,时不时的还说几句轻薄的调戏浑话。 “久言,”他突然在耳边低语,“你知道吗?在我们滦州,放风筝是求偶的习俗。” 任顷舟手一抖,风筝线差点脱手。 萧羽杉大笑,趁机握住他的手稳住线轴:“骗你的。不过...”他故意停顿,“你刚才紧张的样子,很有趣。” 萧羽杉这人天生就有种本事,就是能让所有与他相处的人,都在某个瞬间生出揍他的冲动。就连沈清安都曾咬牙切齿地说:自打萧凌恒六岁进府做伴读起,本王每日至少有三回想掐死他。辰时朗读一回,午间用膳一回,睡前考校又一回。 每天都有,至少三次。 偏这人还总能在挨打的边缘精准游走,让人恨得牙痒却又无可奈何。 待纸鸢终于腾空,又非要任顷舟执线,自己则懒散地在人家身后监工。 “久言,”萧羽杉忽然捻起落在他肩头的一片桃花,“你绷得太紧了。” 指尖若有似无地划过他后颈,“放风筝...该像对待心上人——” “松了怕飞远,紧了怕线断。” 任顷舟指尖一颤,先是一怔,随后又恢复平静文雅道:“萧公子,戏也演完了,我府中还有公务,就先告辞了。” 任顷舟微微颔首,礼节性地行了一礼,转身便走。他的步伐看似从容,实则比平时快了几分。 萧羽杉轻佻的话语还在他耳边回荡,那些混账话听得他浑身不自在。最令他恼火的是,萧羽杉那个浪荡子分明是在戏弄他。暧昧的言语、刻意的触碰,都不过是萧羽杉离间计的一部分罢了。 在任顷舟眼中,萧羽杉风流成性,诡策满腹,那些看似深情的眼神,不过是他惯用的伎俩;那些若有似无的触碰,也不过是算计的一环。 任顷舟加快脚步,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些令人不适的回忆甩在身后。他从不欠人情,今日陪萧羽杉胡闹一场,已经算是还了那顿驼峰炙的债。至于其他的......萧羽杉想玩,他可不想奉陪。 而萧羽杉这次也并没拦他,他只是望着那道清瘦背影轻笑:“任久言...” 他碾烂手中花瓣,“你早晚是我的囊中之物。” 申时刚过,萧羽杉翘着腿瘫在沈清安的书房软榻上,衣襟半敞,指尖转着个空茶盏,笑得一脸臭屁,“殿下是没瞧见,今日任顷舟被我逗得说不出话的样子,啧!当真有趣。” 沈清安执笔的手稳稳落下一个“静”字,头也不抬道:“这是你这个月第五次说‘有趣’,从香铺演‘房事欢愉’,到医馆装‘争风吃醋’,再加上后来的当街重金送琴...” 他缓缓抬头眼中窥探着什么:“凌恒,你留神给自己算进去。” “我?”萧羽杉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任久言就是块冰,我也能给他捂化了!” 他凑到沈清安跟前倒茶,“你就等着瞧吧,迟早叫他对我死心塌地。” 沈清安无奈的宠溺轻笑,萧羽杉继续说:“对了,给我支点银子,我没钱了。” 沈清安闻言眼睛微微瞪大:“全花了??” “嗯,全花了。”萧羽杉理直气壮。 沈清安盯着他衣领上的桃花瓣:“你倒是潇洒了,美人在怀,花的却是我的银子?” “这是谋略,”萧羽杉不以为然:“你想啊,老五若听说我们同游桃林,他会怎么想?” “凌恒。”沈清安突然正色,“银子事小,我只是......” “知道知道!”萧羽杉摆手打断,“他任顷舟好男风,我可不好!我还要娶妻生子的!” 沈清安嗤笑道:“谁家姑娘要是嫁给你,那可真是倒霉了。” “这是什么话?!我堂堂——” “去去去!”沈清安不想听他臭屁便打断他,将一袋银子砸过去,揉着眉心:“以后没银子了就自己去账房支钱,” 见萧羽杉接得利落,又补了句:“……别让我瞧见账单,肉疼。” 萧羽杉笑的不着调,他转身歪进太师椅,闭着眼懒洋洋的晒着太阳。 沈清安突然神情认真,压低声音说道:“对了,过两日你父亲忌日…” 萧羽杉闻言笑容突然僵住,随后“嗯”了声。 沈清安叹了口气,“别被人看到。” 萧羽杉沉默片刻,又低沉的“嗯”了声。 第9章 两日的时间转瞬即逝,但在这短短两日里却又能发生很多事。刑部内暗流涌动,正随着任顷舟的计划慢慢开始土崩瓦解,而始作俑者,这个清冷的谋士这日也拿到了他定制的回礼。礼物的对象萧羽杉趁夜半在北城的丛林中燃起了一捧祭奠之火。 刑部昏暗的密室内,烛火摇曳,映照出两张神色各异的脸。郑大人站在案前,额角渗着细密的汗珠,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 他抬眼看着坐在对面的刑部侍郎郭永元,喉咙发紧,却还是强撑着扯出一抹笑:“大人深夜唤下官前来,可是有要事相商?” 郭永元慢条斯理地翻着手中的账册,眼皮都没抬一下:“郑大人近日升迁,倒是风光。” 郑大人干笑两声:“托大人的福。” “是吗?”郭永元终于抬眼,目光如刀,“那郑大人为何还要私下查本官的账?” 郑大人脸色骤变:“大人何出此言?下官怎敢——” “不敢?”郭永元冷笑一声,从袖中抽出一封信笺,甩在桌上,“那这是什么?!” 郑大人低头一看,登时面色惨白。那上面清清楚楚写着“郭永元受贿的实证”。 还没等郑大人反应过来,郭永元冰冷的说:“郑大人可知这密信是在哪里截获的?” 他缓缓俯身:“这密信可是正要送到郑大人府上呢。” “下官冤枉!”郑大人扑通一声跪下,“这信是有人故意陷害!下官从未想过要查大人!” “陷害?”郭永元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郑大人解释解释,为何你与老五的人有牵连?” 郑大人冷汗顺着鬓角滑落,刚要开口解释,便被打断。 “一年前陇西赈灾银两,”郭永元俯身,声音压得极低,“本官做了什么、收了多少,郑大人记得可真是清楚啊!” 郑大人浑身一颤:“大人明鉴!下官…下官全、全按规矩记录的…绝对没有记不该记的......” “规矩?”郭永元冷冷嗤笑,“什么规矩?是五皇子府的规矩,还是你郑大人自己的规矩?!” 郑大人猛地抬头:“大人!下官对二殿下忠心耿耿,绝无二心!这信必是五皇子府——” “够了,本官不想听你这些没用的解释。” 郭永元从袖中抽出一把短刀,寒光一闪,“郑大人既然起了异心,就别怪本官不留情面。” 郑大人惊恐后退:“大人!下官愿以性命担保,绝无背叛之意!这信定是任顷舟——” 刀尖刺入心口的瞬间,郑大人瞪大了眼睛,喉间挤出最后几个字:“......挑拨离间......” 郭永元面无表情地拔出刀,看着男人瘫倒在地,鲜血流淌在密室的青砖上,他掏出一块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刀上的血迹,淡淡道:“自作聪明的蠢货。” 而此刻的门外,一道黑影悄然退去。 与此同时,夜风穿过城北的树林,发出沙沙的轻响。萧羽杉单膝跪在一堆燃烧的纸钱前,火光映照的他的侧脸忽明忽暗,他今日难得未着红衣,只披了一件暗青色的旧袍,衣摆沾了泥土和草屑,却浑然不觉。 他将纸钱一张张投入火中,黄纸化作灰烬升腾而起。他的动作很稳,但动作却很缓,仿佛要将什么刻进骨子里。 火光在他眼底跳动,却照不进那双漆黑的眸子,此刻他的眼里像是封着一潭死水,无波无澜,却又深不见底。 “…爹…”萧羽杉颤抖着开口。 他的父亲在这里,当年萧家满门获罪,萧敬尘被扣上“贪墨修堤银两”的罪名,斩首示众,尸首不许收殓,曝尸三日,最终由沈清安的几个暗卫趁着夜色偷偷埋在了这片林子里,连块碑都不敢立。 第13章 “…孩儿无能…”他的声音低得几乎融进风里,“…孩儿不孝…” 纸灰被夜风卷起,纷纷扬扬地飘向四周,像是某种无声的回应。火光映照下,他的眼底翻涌着某种近乎暴戾的情绪,那是被强行压抑了太久的恨意,像是一把藏在鞘中多年的刀,从未见过光和血,但也从未生锈。 突然,身后突然响起了清冷的声音: “祭奠令尊?” 萧羽杉没有回头,只是又往火堆里丢了一叠纸钱:“久言深夜不睡,跑来荒郊野岭,莫非也有亲人要祭拜?” 任顷舟从阴影中走出,手中握着一把精致又带有杀气的匕首:“来寻你的。” 萧羽杉强压内心的愤恨和苦涩:“任公子还真是手眼通天,这荒山野岭的,这么轻易就能抓到我。” 任顷舟没有接话,只是将匕首抛给他:“回礼。” 萧羽杉接住匕首,指腹抚过刀鞘上刻着的“回礼”二字,忽然笑了:“这是何意?” 任顷舟淡淡道,“‘皎月’的回礼。” 萧羽杉拔刀出鞘,寒光映照着他的眉眼:“好刀。” 他抬眸,似笑非笑,“久言可知,我父亲是怎么死的?” “永隆十四年,滦州堤坝崩塌导致水患,令尊贪墨——”任顷舟毫无温度的说着当年的结案陈词,却被萧羽杉突然打断。 “贪墨?”萧羽杉嘲讽一笑,“我爹是否贪墨你能不清楚?江南总兵官严振江是老五的人,对是不对?” 虽说这事任顷舟当年并没有参与,他那个时候正在西域为沈清珏处理走私事宜,但此事他确实是知情的。 “萧公子,说话是要讲证据的。” “证据?”萧羽杉缓缓站起转身,一步步走向任顷舟,“沈清珏以权谋私残害忠良,你知情不报助纣为虐,我很好奇,你们夜半睡的可还安稳?” 任顷舟缓缓垂眸,在此事上他自知理亏无话可说,但他们各为其主,正所谓“在其位谋其事”。 但话又说回来,此刻他面对眼前的萧羽杉,心中确实有些不是滋味,他从未体验过何为“愧疚”,但此刻他着实不太敢直视对方的眼睛。 两人陷入僵持,沉默片刻,萧羽杉不阴不阳的说:“任公子果真是滴水不漏,说多错多,所以索性闭口不言。” 任顷舟缓了一口气,淡淡开口道:“萧公子若是有手段,去查便是,何必从我这里打开豁口?” 任顷舟是个极其谨慎的人,他此刻认为萧羽杉今晚这出是为了套他的话。 愧疚和不忍是有的,但理智冷静才是他。 萧羽杉闻言冷笑一声,咬牙道:“严振江跟了老五这么些年,也该落马了。” “还望萧公子得偿所愿。”任顷舟温雅的说道。 他这句话其实并不是单纯的挑衅或是自负地认为对方扳不倒严振江,其实说白了,就是你萧羽杉若能斩落严振江,那也不负你这么多年的愤恨,若你拿不下,那便是你技不如人棋差一招,怨不得旁人。 一切都拿你自己的手段说话,出于人道,我不拦你,出于立场,我不帮你。 破明多歧路,你有你行,我有我行。 萧羽杉气极反笑,“从前倒不知你如此刚愎自用自负狂傲。”他的声音冷得像是淬了冰。 “那我们……” “拭目以待。” 说罢,萧羽杉侧身擦过任顷舟的肩膀就走,任顷舟定在原地不知在想些什么,人没走出两步,任顷舟便听到身后冰冷的声音: “邪不压正,任顷舟,你可想好了。” 萧羽杉说完便再也没有停留,大步离开了丛林。 寅时末天色未明,萧羽杉就把沈清安搅合醒了,沈清安眼还没睁开,手里就被塞了一把匕首。 沈清安:“这是什么?” “匕首。” “废话,用你说?”沈清安查看着手中的匕首,“好刀,哪来的?” “任顷舟给的。” 沈清安突然把眼睛睁开了,“为何?” “回礼。” 殿内烛火微弱,却足够沈清安看清萧羽杉眼底的阴郁。他看得出来萧羽杉此刻心情不佳,昨日是萧父忌日,偏又撞上老五的心腹任顷舟,这无疑是火上浇油。 “你打算如何处理?”沈清安慢条斯理地拔刀出鞘。 萧羽杉愤恨的“啧”了一下,说道:“可惜这么好的刀了。” 沈清安闻言挑眉:“要扔?” “不扔还留着用?”萧羽杉拧眉,“我嫌脏。” 沈清安轻笑:“凌恒,这刀真的不错,你舍得?” 说着,他指尖轻弹刀身,清越的铮鸣回荡在殿内。 萧羽杉烦躁的说道:“所以说可惜,这么好的刀,偏是他送的?” “暴殄天物,”沈清安很淡定的笑着,“凌恒,你要是担心有诈,拿去验验便是。” “我不是担心有诈,我就是单纯嫌恶心,”萧羽杉烦躁地揉了揉眉心,“但凡沾上老五的,都恶心。” 萧羽杉对与沈清珏有关的一切都深恶痛绝,自然也包括那个甘愿为五皇子效死的谋士任顷舟。 在他眼中,任顷舟不仅是沈清珏的心腹,更是脱/光了衣衫、自甘下/贱/爬上老五床榻的娈/宠。光是这点,就该让他心里翻涌起一阵厌恶。对他来说,任顷舟就该是个令人作呕的佞臣,该是个为了所谓的“感情”,奉献身体的贱/货。 可事实真是如此吗?当他真正与任顷舟相处时,他所描绘或是预想的恶心与憎恶从未出现过,他甚至会在某个瞬间忘记对方是沈清珏的人,或许萧羽杉自己都从未意识到,在任顷舟那里,他身上的这种矛盾感。 说是一回事,事实是另一回事,他没有注意过他的这些理论与实际并不相符,他此刻就是固执的认为他嫌任顷舟恶心,嫌任顷舟送的匕首恶心。 沈清安笑笑不语,将匕首轻放在案上,默不作声的看着萧羽杉。这个男人正皱着眉盘算着什么,并没有注意到自己正在被注视。 屋内陷入沉默,不知过了多久,萧羽杉冷冷开口道:“兵部该动动了,不等了。” 沈清安挑眉:“你有什么打算?” 萧羽杉缓缓抬眸:“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沈清安给他个眼神,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萧羽杉声音沉而稳:“先从漕运总兵官严振江下手,他可是老五的钱袋子。” 沈清安:“严振江谨慎得很,你拿什么撬他?” “盐。”萧羽杉坐直身子,眼中闪着算计的光,“严振江管着漕运兵权,但盐引却是户部的事,咱们可以让人仿了他的私印,伪造一批盐引。” 沈清安:“伪造盐引是死罪,但你怎么让他认?” “不用他认,”萧羽杉说,“让这批假盐引‘恰好’被巡盐御史截获就行,御史可不管真假,只要查到他头上,他就得自证清白。” 沈清安沉吟片刻,说道:“届时严振江为了脱罪,必会找他背后的人商量对策。” 萧羽杉点头:“没错,而且严振江被弹劾,言官必会上奏,兵部迟早被扯出来,毕竟严振江背后就是兵部侍郎孙言成。” 沈清安眯眼:“兵部这几年被老五抓的像铁板一样,孙言成可不好动。” 萧羽杉:“所以得让他自己乱。到时候在户部查账时,塞进去几页‘兵部截留漕银’的假账,墨色和纸张都做旧,笔迹也仿得八九不离十。” 沈清安若有所思,随后说道:“届时孙言成为了自保,必会推严振江出来顶罪。” 萧羽杉眼中寒光一闪:“没错,到时候我们再添一把火,派人假扮老五的门客,秘密接触严振江,告诉他老五愿保他,但条件是咬死孙言成主谋。” 沈清安轻笑:“他若信了必会反水,可他会轻易相信吗?” 萧羽杉慢条斯理的给自己倒了杯茶,说道:“所以我们还要安排个‘刺客’,等他赴约时,当街行刺,但只能伤他,不能杀他。” 沈清安挑眉:“你是想让他觉得孙言成要舍他?” 萧羽杉:“对,到时候现场会‘不小心’掉一块兵部的令牌。你说,一个被兵部灭口的漕运总兵官,临死前会咬谁?” 沈清安沉默片刻,忽而笑了:“先是伪造盐引引蛇出洞,再借刀杀人逼兵部自乱,最后请君入瓮绝杀反扑。” 他起身走上前,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凌恒,你这招…够毒,够阴,够狠。” 萧羽杉嘴角微微一扬:“我这是让他们自己跳进死局。” 他用茶盏碰了一下对方的茶盏:“他们当年怎么害我爹的,我就怎么还给他们。” 沈清安:“打蛇打七寸,虚实相生,用他们自己的手刹他们自己,凌恒,你这是要诛心啊。” “以牙还牙罢了。” 萧羽杉和任顷舟两人都选择了利用信息差和人性中的的恐惧、忌惮、贪婪、猜疑做局,兵不血刃的达到自己的目的。 第14章 一个打刑部,一个锤兵部。 双生棋局中两道身影隔空对弈,他们甚至无需相见,便在这棋盘上落下同样的杀招,任顷舟在刑部埋下猜忌的种子,逼迫郭永元亲手斩杀郑大人,萧羽杉在漕运点燃贪婪的火焰,推动严振江亲口撕咬孙言成。刑部的血还未擦净,漕运的账册已燃起大火。 他们两人这局棋, 一个执白拆骨抽筋不见血,一个落黑刀刀致命却无痕, 下的妙! 第10章 雨丝斜织,轻打檐瓦,沈清安负手立于书房的窗前,望着院中被雨水打落的树叶,神色平静得近乎冷寂。案上的茶早已凉透,却一口未动。 萧羽杉推门而入,带进一阵潮湿的风。他红衣未湿,发梢却沾着水珠,显然是一路疾行而来。 “清安。”他唤了一声,语气里听不出喜怒。 沈清安没有回头,只是淡淡道:“刑部的事,听说了吗?” “嗯。”萧羽杉走到案前,随手拿起那杯冷茶一饮而尽,“郭永元完了。” “是啊,完了。”沈清安终于转身,眼底不见温度,“贪墨、构陷、灭口......证据确凿,连辩驳的余地都没有。” 他轻笑一声,“任顷舟这一手,倒是漂亮。” 萧羽杉把玩着空茶盏,指腹摩挲过杯沿:“不必担心,人有的是。” “我不是担心,”沈清安摇头,“郭永元贪得无厌,迟早要出事。我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萧羽杉嗤笑:“快才好,快得让人措手不及,快得连补救的机会都没有。” 沈清安看他一眼,忽然问:“你安排的刺客,没留下痕迹吧?” “自然。”萧羽杉勾唇,“那刺客现在怕是已经成了运河里的一具浮尸,谁都查不到我们头上。” 沈清安点点头,又望向窗外。雨势渐大,打得院中树枝零落。 “凌恒,”他忽然道,“刑部空出来的位置...可能安排我们的人?” 萧羽杉挑眉:“当然可以,老五如今也动了往刑部塞人的念头,我们岂能坐以待毙?” “我们不是塞人,”沈清安转身,“是埋钉子。” 萧羽杉与他对视片刻,忽而笑了:“我懂,放心,人选我已经想好了。” “谁?” “穆天池。” 沈清安一怔:“老五举荐的那个寒门学子?” “正是。”萧羽杉把茶盏放回案上,“此人刚直不阿,又得任顷舟‘赏识’,让他进刑部,再合适不过。” “可他是任顷舟的人,你为什么选他呢?” 萧羽杉笑笑:“因为他身份清白,穆天池是寒门学子,与世家无涉,在朝中也无根基,无论是用他还是杀他,都不会牵连更多麻烦。” “可寒门学子那么多,何故偏偏选任顷舟看中的?” 萧羽杉不缓不急的继续说:“正因为穆天池是由任顷舟亲自*举荐的,所以老五才会放松警惕,但穆天池此人性格刚直,他绝不会完全听任顷舟摆布。当穆天池发现任顷舟也在包庇某些人时,以他的为人,定会本能地追查所有可疑之人,而我们,只要坐享其成。”他笑笑摇头,“这个人,他任顷舟可选错了。” 沈清安微微蹙眉看着萧羽杉,片刻后开口问道:“那万一任顷舟用某些穆天池看重的东西控制稳了他,或是老五刻意提防了他呢?” 萧羽杉闻言继续说道:“那我们也以穆天池为饵,钓出老五在刑部的其他暗线,老五这个人肮脏卑劣,他在刑部的人必不会干净,必要时我们可将穆天池置于险境,其寒门身份最易引发士林愤慨。” “什么意思??”沈清安蹙眉不解,“凌恒,你在下什么棋?” 萧羽杉微微眯眼,“我是想看看,到那个时候,任顷舟会是什么反应。” “任顷舟?他会有什么反应?他能有什么反应?” 萧羽杉缓缓抬眸,郑重严肃的看着沈清安:“我在赌,赌他任顷舟对穆天池的欣赏是真的。” 沈清安没有想到萧羽杉会走这一步,毕竟萧羽杉从不打没有把握的仗,他倒吸一口凉气:“凌恒…你的目标是任顷舟?可…这可是险棋。” “也不算险,也有退路。”萧羽杉轻轻一笑,“我若赌对了,届时任顷舟保了穆天池,那样他就会在老五面前暴露自己的私心;若我赌错了,他选择不保,那老五则寒了麾下人心,到时候我们再制造五皇子残害忠良的舆论…” 沈清安沉默良久,终于露出一丝笑意:“你啊...最擅长的就是让人在情与理之间煎熬。” 萧羽杉轻笑一声,说道:“唯有真心,才会被利用。 唯有在意——” 他转头看着窗外的雨:“才能被刺痛。” 雨声渐密,掩盖了房内的低语,却洗刷不掉权斗场上的算计。 萧羽杉出府后,直奔任顷舟的府邸而去,他要去找任顷舟,不是问罪,不是斥责,而是报复,是炫耀。 他翻过任顷舟府邸的矮墙,险些被墙头的野蔷薇划破衣袖。轻巧落地后站在院中环顾四周,三间瓦房围成的小院,墙角堆着晒药的竹匾,石阶缝隙里钻出几丛野草。正厅门楣上连块匾都没有,只悬着一盏褪色的旧灯笼。 这宅子也太寒酸了。 “啧,老五就这么苛待心腹?”萧羽杉嘀咕着推门而入。 然而,屋内比想象中更简朴寒酸…一张木案,两把藤椅,书架上的竹简按年份码得整整齐齐。唯一算得上奢侈的就是案头那方端砚。再往里走,他的目光越过素屏,突然定住了,屏风后赫然摆着他送的那张古琴,在这简陋的屋子里显得格格不入,怕是比整个府邸所有物件加起来还要贵重数倍。 萧羽杉嗤笑一声走向书案。他随手翻开案上的账簿,突然眉梢一挑,账簿显示任顷舟每月开支寥寥,唯独五日前支出了整整八十两。 “难道是那把匕首…?”萧羽杉微微拱鼻,“他还真舍得。” 那把匕首已经不知道被他扔到哪里去了,这八十两,几乎等同于任顷舟的全部家当。 萧羽杉指尖一顿,把账簿“啪”地合上。他突然觉得案头的端砚刺眼得很。这砚台他认得,是去年中秋宴上皇帝赏给老五的,极上等的好砚,如今竟摆在这样破旧的桌案上。 “暴殄天物。”他对着空荡荡的屋子骂道,却不知在骂谁。 窗外暮色渐沉,灯笼投下的影子在墙上摇晃,任顷舟始终没回来,萧羽杉突然抬脚踹翻藤椅。 “这人又去哪残害忠良了…一时也不闲着…”他低声不耐烦的喃喃着。 暮色已深,萧羽杉等的不耐烦,他踏出府门往西走去,穿过玄武大街,路过一条小巷子时,忽然听见窄巷深处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夹杂着醉汉含糊不清的秽语。 “小娘子躲什么...让爷看看这脸...” 萧羽杉本不欲理会,却在转身刹那瞥见一抹熟悉的身影。巷子里飘着劣酒和呕吐物的酸臭味,三个醉汉把任顷舟按在潮湿的砖墙上,他嘴角破了,衣衫也松散了几分。 “装什么清高?”领头的那人扯开他衣领,露出半边肩膀,“长得这样好看,大晚上在这溜达,不就是等着……” 任顷舟突然抬膝踢向那人裤/裆,紧接着自己就被另一个汉子一拳捣在胃部。他闷哼一声弯下腰,立刻有人从后面揪住他的头发,把他的脸狠狠撞向墙壁。 萧羽杉站在巷口阴影里,看着任顷舟的青衫沾满泥污,有只手已经伸进他散开的衣/襟/乱/摸,他挣扎时,发带断了,黑发披散下来遮住了表情。 “按住他的胳膊!”一个醉汉说道。 任顷舟被反扣双手压在墙上,脸颊贴在粗糙的墙面上摩擦着,他还在扭动挣扎,但动作越来越无力。 他身后的那个混混已经在解裤带… 身体比思绪更快,等萧羽杉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踢飞了脚边的碎瓦片。瓦片撞在墙上发出脆响,几人齐刷刷回头。 “滚。”萧羽杉说。 “哪来的小杂种!”一个醉汉不知死活地骂道,“敢来搅合小爷我——” 话未说完,寒光一闪,萧羽深的佩剑已刺穿了那人的肩膀。 “我近日本身就烦,你还偏不知死活的往枪口上撞。”萧羽杉冷冷地说道。 那人捂着淌血的肩膀瘫坐在地哀嚎。 “今日留你一条狗命,别让我再看见你。”萧羽杉收剑入鞘,“滚!” 其余两名大汉忙上前搀扶,那人被同伙架起来,三人疾步逃走。 任顷舟慢慢撑起身子,衣领大开,露出的皮肤上全是红印和抓痕。 萧羽杉走过去,踩住了任顷舟拖在地上的衣带,任顷舟往前一栽,萧羽杉顺势掐住他后颈将人拎起来。 “不谢谢我?”萧羽杉压低声音。 任顷舟仰头看他,被血染红的唇角还带着微笑:“萧公子想让我怎么谢?” 他的唇角挂着温雅的弧度,声音语气温润平静,只有衣襟仍旧保留着褶皱,仿佛只有衣衫才可证明方才的狼狈发生过。而他那双幽深的眼眸,此刻正极力压抑隐藏着内心的愤恨与惊惶,像冰封的湖面下暗涌的漩涡。 第15章 萧羽杉这几日本就因刑部与漕运的事憋了一肚子邪火,今日也原是专程来报复任顷舟的。可看着此刻男人狼狈受辱的样子,他胸口却突然莫名堵住了,这场景他看见分明应该有快感的,但他却丝毫不想嘲笑。 可即便他丝毫没有感到开心,但他嘴硬,且毒:“你与老五夜夜笙歌时,可比方才放浪多了。怎么?那几个粗汉入不了任公子的眼?还是说你只肯在老五面前脱/裤/子,为了老五保持贞洁?” 任顷舟听懂了萧羽杉话中的龌龊想法,他意识到萧羽杉误会了他跟沈清珏的关系,但他却不打算解释。 “萧公子方才躲在暗处看了许久吧?现在又这般兴师问罪,莫非是看得不过瘾,也想亲自试试?” 月光将两人交叠的影子映在墙上,任顷舟沾了血的牙齿在月光下很刺眼,他身上带着淡淡的药香,睫毛在眼下投出阴影,侧脸被墙壁摩擦出整片的伤口,那身青衫早被巷子里的污水浸得斑驳不堪。萧羽杉突然感觉喉头发紧,这才惊觉两人距离近得离谱。 萧羽杉猛地松开手,任顷舟立刻踉跄着撞上砖墙,他扯下大氅扔过去,“你这样的祸害,合该死在阴沟里。” 说罢,他抛过去一个青瓷瓶:“处理下伤口,这么好看的脸,留下伤疤可惜了。” 可任顷舟却打算破罐子破摔,他继续说着贬低自己的话:“我这张脸若毁了,就引诱不了五殿下了,这对萧公子来说岂不是更好?” 萧羽杉不知道为什么听了这话更加生气,他伸手攥住任顷舟的手腕往身前一拉:“任顷舟,我真是不明白你,如此好的条件,何必这么作践自己。”他咬着牙低声说道。 “我早就跟你说过了,我就是泥潭里的蛆虫,地狱中的恶鬼,尘埃里的蝼蚁,我本就不是什么高洁之人,也从未想过做什么皎月。” “沈清珏他到底哪好?值得你这么自轻自贱?” “他好不好不重要,换个人也是一样的。谁能给我名利,我就跟谁。” 任顷舟是铁了心要把自己贬低进尘埃里,他此刻自暴自弃的情绪达到了巅峰。 “就为了名利?!为了名利你就能把自己的身体出卖给沈清珏那种货色!?”萧羽杉闻言更是怒火中烧。 “对,我无依无靠,无权无势,无力自保,无处可去,我只能找一棵大树,给我遮风挡雨。”任顷舟语气非常冷漠且决然,但又极其坦然,他似是在故意激怒这个男人,也故意把自己说的一文不值。 “那你找我啊!!这些我也能给你啊!!为什么偏偏是沈清珏呢?!” 嘴比脑子快,萧羽杉顺着逻辑就把话说出来了,说完他都没有意识到哪里不对。 任顷舟闻言,愣了片刻,随后又用那种让人生气的语气说道:“萧公子当真是如传言般风流,来者不拒,男女通吃。” “对啊,我就是风流,我就是来者不拒,只要长得好看,睡一觉我又不亏。” 萧羽杉手中一用力,两人胸膛相贴,“你下/贱,我风流,我们岂不是绝配?” 两个人此刻的火气都已经顶到头皮了,谁都没有理智,一门心思的就是想把心里的火气发泄出来。什么话难听说什么,什么话解气说什么,什么话伤人说什么,至于伤的是谁,不知道,不重要。 第11章 当夜任顷舟一身狼藉的回到府上,他缓缓坐到书案前,月光透过窗户打在他的脚边,斑驳的光影像是他今晚破碎的尊严。他丝毫没有处理伤口和污秽的意思,案头的铜镜映出他散乱的鬓发和染血的唇角,这是他第一次在萧羽杉面前失去理智和体面,第一次让他看到自己的狼狈和恐惧,更是第一次在他人面前撕碎了自己那副永远从容的假面。他向来擅长把伤痛嚼碎了咽下,把恐惧锁进最深的梦魇,不敢对任何人展示,可今天萧羽杉恰巧而来的“英雄救美”,使得他再也没有底气在对方面前保持风度和文雅。 他不需要看也知道自己此刻的模样有多可笑,就像个被撕烂的布偶,像个被扯下遮羞布的娼/妓,被剥光了丢在街头的戏子,赤/裸/裸的、被迫展露最不堪的自己。 他坐在黑暗里,指节抵着眉心,像是试图把那些破碎的体面重新按回骨血里去。他向来以智谋为衣,以傲气为甲,将所有的破碎都死死压在完美无缺的表象之下。他本该永远优雅从容,永远游刃有余,永远做那个谈笑间定人生死的谋士,可今夜,萧羽杉撞破了他的伪装,看见他被逼到墙角,看见他被几个醉汉按住羞辱,看见他毫无还手之力的脆弱。任顷舟从不示弱,示弱就是死路,可萧羽杉偏偏撞见了他的死穴。 他忽然低笑出声,笑声沙哑,像是从肺腑里挤出来的。他觉得可笑,他任顷舟能在明弈中运筹帷幄,能在暗局里纵横捭阖,却偏偏在萧羽杉面前,被几个市井混混撕碎了尊严。他不断的思考着猜测着,萧羽杉会怎么想?会嘲笑他吗?会觉得他不过如此吗?会…怜悯他吗? 任顷舟猛地攥紧手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希望萧羽杉可以继续算计他,可以继续视他为敌,可以继续用那种愤恨的眼神看他,而不是像今晚那样,攥着他的手腕,眼底翻涌着他读不懂的情绪。他闭了闭眼,喉结滚动,他宁愿萧羽杉今晚没来,他宁愿自己真的在那条巷子里被强迫被蹂躏,也好过像现在这样,再也拼不回那副完美无缺的假面,再也没法在萧羽杉面前维持那份该死的、虚张声势的高傲。 而与此同时,萧羽杉独自一人策马来到城北的旷地,他仰头灌下最后一口烈酒,任由辛辣的液体灼烧喉咙,可胸腔里那股无名火却越烧越旺。酒葫芦被狠狠掷向远处,心中依旧烦闷未解。长剑出鞘,在他的手中舞动成银龙,杀气逼人。剑气所过之处,风声破空,他多希望这风是任顷舟那张永远带着假笑的脸,是那人总挺得笔直的脊背,是今夜在暗巷里明明颤抖却还要强撑的双手。 他想不明白,任顷舟为什么这么甘于在沈清珏身下做一个栾/宠,他恼怒、他烦躁,他想要把自己逼到筋疲力尽迫使自己不去想这些破事。他练剑练到虎口磨的火辣辣的疼,可心里的躁郁却半分未减。今晚暗巷的画面和任顷舟自轻自贱的话语像长满荆棘的藤蔓一样缠上来,让他几乎窒息。萧羽杉以为自己会痛快,会幸灾乐祸,可真当他看见任顷舟被按在墙上羞辱时他心里只有压也压不住的愤怒。 令萧羽杉更愤怒的是他任顷舟为什么?他凭什么?为什么宁可连自己都看不起自己却仍然选择做一个见不得光的蛆虫?凭什么在他萧羽杉面前永远不肯低头? 他的指节开始渗血,却仍然抵不上胸腔里那股灼烧般的闷痛。他想起任顷舟散落的长发,想起他染血的唇角,想起他被自己攥住手腕时那一瞬的僵硬。任顷舟在怕什么?怕他萧羽杉?还是怕被他萧羽杉看见自己的脆弱? 他忽然觉得荒唐,他们明明是敌人,是死对头,他本该冷眼旁观,甚至落井下石。可为什么他偏偏冲上去了?为什么看到任顷舟受辱他会怒不可遏? 练到后来,剑式已不成章法。萧羽杉终于力竭倒地,星空在视野里扭曲旋转。汗水混着草屑黏在脸上,他抬手将手背搭在眼睛上,却遮不住脑海里反复闪回的画面:任顷舟回过身看向他时那惶恐的眼神、紧紧用大氅裹住身体时羞耻的神情,以及拼命隐藏却还是流露出来的无助。 萧羽杉到底在烦什么?夜风呼啸,吹干他脸上的汗水,却吹不散他心头的迷雾。 任顷舟与萧羽杉两个人,一个一无所有只剩一身傲骨,一个精明狂傲却识不清自己内心的郁结。一个死要面子不肯折节,一个心为形役自缚茧中。 次日辰时,萧羽杉顶着黑眼圈推开沈清安书房的门,沈清安正在喂鱼,他身都不用回,光听开门的力道和脚步的节奏就知道萧羽杉此刻一肚子火。 “谁又惹你了?” “狗,”萧羽杉烦躁的瘫在太师椅里,“一条疯狗。” 沈清安:“任顷舟又把你怎么了?” 萧羽杉:“你怎知道是他?” 沈清安轻笑道:“这帝都之中能把你逼疯的,除了他还有谁?” 萧羽杉不以为意:“还有老五啊。” 沈清安嗤笑道:“老五可逼不疯你,他最多是把你气疯。” 萧羽杉烦躁地扯扯衣襟:“我就纳了闷了,他任顷舟到底怎么想的?” “想不明白就不想了。”沈清安转身笑吟吟道,“人生多歧路,各有各行。” “他何必呢??”萧羽杉拧着眉问道。 “你何苦呢??”沈清安挑眉轻声反问道。 萧羽杉一怔,随即支支吾吾道:“我…我只是——” 沈清安打断:“你只是不想在这场角逐中失去他?” “那倒没有。”萧羽杉自然而然的解释道:“我只是觉得他不至于。” 沈清安微笑着沉默的看着萧羽杉,片刻后开口道:“城外南八公里处有一座泮清寺,寺中有一位高僧,叫莫停大师,你有时间去找他聊聊,他应该能帮得到你。” 第16章 “僧?”萧羽杉挑眉,“就是小时候咱俩偷跑到城外山上抓狐狸,结果后来迷路了,把咱俩带下山的那个和尚?” 沈清安微微点头:“对,就是他。” 萧羽杉微微蹙眉:“你什么时候跟他这么熟了?” 沈清安微笑着说:“一直很熟。” “我怎么不知道??”萧羽杉从太师椅上坐了起来。 “你都知道什么?”沈清安转过身去继续逗他养的小鱼,“你光知道研究权谋了。” “……” 巳时过半,任顷舟站在泮清寺寺内的后院,他静静地站在银杏树下,看着树干上的年轮。片刻后,缓且稳的脚步声从他的身后传来,任顷舟听到声音转过身。 “莫停大师,”任顷舟认真行礼。 僧人手持念珠,缓步走到银杏树下站定。他苍老的眉眼间含着慈悲的笑意,却只是静静注视着任顷舟,并不急着开口。 任顷舟望着老和尚袈裟上斑驳的光影,忽然觉得喉头发紧,他向来能言善辩,此刻却不知从何说起。 “大师...”任顷舟声音有些哑,“弟子近来...心不静。” 银杏叶沙沙作响,老和尚的目光落在他颈间的红印上,又移向他紧攥的袖口。他轻轻叹了口气:“任施主,老衲记得你十岁那年,在这树下问过一个问题。” 任顷舟一怔。那时他刚入五皇子府,曾问大师他任顷舟存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老和尚拨动念珠:“如今可有答案了?” 任顷舟抿唇不语。他想起他没日没夜的殚精竭虑,想起他成年累月的步步为营,想起每日夜半在榻上的辗转反侧,最后又想起暗巷里果决扔来的大氅。 “执念如刀啊。”老和尚忽然道,“伤人伤己。” 老和尚的话让任顷舟指尖微微一颤。他垂下眼帘,盯着地上斑驳的树影,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风吹散:“大师是说...弟子该放下?” 老和尚捻着佛珠的手顿了顿,苍老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了然:“施主可还记得,三年前你在这银杏树下留的棋局?” 任顷舟一怔。那是他十五岁时,与莫停大师对弈未完的一盘残局。 “黑子困守,白子围城。”老和尚缓缓道,“当时你说,宁可玉碎,不为瓦全。” 一片银杏叶打着旋落了下来,任顷舟盯着那片金黄的叶子,忽然苦笑:“可若...本就是瓦砾之身呢?” “阿弥陀佛。”老和尚轻叹,“施主可知这银杏为何能活千年?” 任顷舟抬头望向参天树冠。 “因为它懂得...”和尚的声音苍劲而温和,“该落的叶子,就让它落去。” 远处传来悠远的钟声,惊起几只山雀,任顷舟望着飞鸟掠过,忽然觉得胸口那股郁结之气散了些许。 “大师。”他终是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自嘲,“弟子...不甘心…” 老和尚眼中泛起慈祥的笑意:“施主且说说,为何不甘心?” 任顷舟轻声道:“我…无力反抗…无法拒绝…” 老和尚闻言将手中的佛珠递到任顷舟面前:“施主请看这串念珠。” 任顷舟不解其意。 “老衲持诵六十年,每一颗珠子都记得老衲掌心的温度。”老和尚缓缓道,“可它们,终究还是要各归各位。” 任顷舟瞳孔微缩,忽然明白了大师的未尽之言——世间的一切都有规律,一切都是注定,每个人都无法反抗,每个人都无法拒绝。 “时候不早了。”老和尚转身望向山门方向,意味深长道,“今日寺里,怕是要来位贵客。” 任顷舟顺着大师的目光望去,只见远处山道上尘土微扬。他心头猛地一跳,某种熟悉的预感涌上心头。 任顷舟的身影刚隐入禅院侧门的阴影,寺前院门口便传来规律的马蹄声。莫停大师不紧不慢地将石案上的茶具收起。 “莫停大师。” 萧羽杉站在院门前规规矩矩行了个礼,他站得笔直,却掩不住眼下淡淡的青黑。 莫停大师拨动念珠,含笑望着气喘吁吁闯进来的萧羽杉。 “小施主,”老和尚眯起眼睛,“十三年不见,翻墙的毛病倒是改了。” 萧羽杉一把抹去额间汗水,“大师,你这里...”他忽然抽了抽鼻子,“怎么有股药香?” 莫停大师笑而不语,引着他往后院走。 “方才有人来过?” “是片落叶。”老和尚示意萧羽杉坐下,“施主风风火火而来,所求为何?” “清安说您能解我困惑。”萧羽杉语气克制,“近来...总有些心神不宁…而且,总做梦。” 大师的目光落在他虎口的裂伤上:“梦里见着什么了?” “嗯…很乱,很多…”萧羽杉的指尖无意识摩挲剑柄,“总梦见...有人在我眼前自戕。” “施主,你方才问老衲,为何有药香。” 萧羽杉倏然抬头。 “因为,有人把伤口藏得太深,连金疮药都不敢多用。” 一片银杏叶飘落在萧羽杉眼前,他盯着叶片出神,忽然问:“若有一把刀,明知会伤手,却偏想握住...” “施主可知老衲年轻时铸过剑?”大师忽然打断,“最好的剑,往往要反复淬火。” 萧羽杉指尖一颤,茶水溅出两滴。 “第一次淬火时,”大师继续道,“剑身会发出悲鸣。” 远处传来悠远的钟声,萧羽杉突然放下茶盏起身:“多谢大师指点。” “施主此番回去,睡的安稳了?” “大师不是说,最好的剑,都要反复淬火?”萧羽杉行礼的动作有些仓促,“府中还有公务...” 山风送来老和尚最后的话语:“回去替老纳问问沈施主...” “银杏叶泡的茶,到底苦不苦。” 第12章 城东的茶楼里,萧羽杉慢条斯理的煮着茶,他执壶的手腕微倾,面前的两个茶盏中荡起涟漪。 “穆兄,请。”萧羽杉推过一盏茶,“穆兄不必紧张,我今日只是来祝贺穆兄高升的。” 穆天池端坐如松,随后微微颔首接过茶盏,“萧先生为二殿下的心腹策士,今日竟这般闲情,近日不忙?” “忙啊,忙着给刑部那群蠢货擦屁股呢。”萧羽杉开诚布公,唇角噙着三分笑意,然后又立即压低声音:“只是再忙也要贺穆兄擢升之喜,刑部近日的烂摊子,倒让我这贺喜都来得迟了。” 穆天池眸光微闪:“郭侍郎的事...萧公子事先不知情?” “知情,可知情归知情,贸然动人牵扯太广,我也正愁着如何拿掉他。”萧羽杉微微一笑,“郭永元唯利是图、贪心不足,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这样的人不配为官,二殿下帐下,也容不得这等鼠辈。” 他说话时眼尾微挑,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家务事。 萧羽杉最擅长的就是虚实相生,偏偏他还有本事把他编造出来的虚幻说的合情合理,逻辑通顺,让人不得不相信。对任顷舟是如此,对穆天池亦是如此。 茶雾氤氲间,穆天池看见对方眼底流转的笑意,那是猎手布网时特有的从容。他太熟悉这样的眼神,任顷舟来时,亦是这般含着笑将人引入彀中。穆天池清楚,他萧羽杉与任顷舟一样,只是这次来者代表的是二皇子,他们两个无论谁来寻他都是为了两个字——党争。 穆天气轻声微笑道:“萧先生有所不知,穆某向来无心党争,我志不在名利,所以萧先生实在不必再穆某身上浪费时间。” 萧羽杉闻言并不恼,他早就知道穆天池会这么说:“穆兄误会了,我不是来拉拢你的,今日前来,正是劝你莫要沾这些腌臜事。” 他说着,便从袖中抽出一份信笺,在桌子上推过去。 穆天池打开信笺,上面赫然记录了沈清珏党羽的作恶实录,贪墨、离间、栽赃构陷、杀人灭口、残害忠良,无恶不作。纸上墨迹如血,罗列着桩桩件件权谋博弈的暗记。 萧羽杉默默观察着穆天池的表情,他微微一笑:“我并非是离间你与旁人,只是不忍心看穆兄这般心存大义之人受人蒙骗,成为歹人的手中刀。” 穆天池当然明白这就是离间之计,可那些墨字里渗出的血腥气,却真实得令人作呕。在穆天池眼中,参与党争之人屁股没有干净的,他并不想搅进这黑暗的旋流之中。而这份名单,与他而言其实是提防被污秽之水溅湿而已。 “茶凉了。”萧羽杉忽然撤回身子,又恢复了那副闲适模样,“穆兄不妨带回去慢慢看。” 他垂眸抿茶的瞬间,眼底闪过一丝志在必得的锋芒。 从茶楼出来,萧羽杉的马车本已转向回府的方向,却在拐角处突然调头,朝着西市驶去。 他的腿脚鬼使神差的迈进铁器铺,铺内炉火正旺,灼热的空气里依旧弥漫着金属与炭火交织的气息。赤膊的匠人依旧抡着重锤,火星随着每一次敲击四溅开来,在昏暗的室内转瞬即熄。 第17章 “客官要什么?”大汉见人来依旧头也不抬, “暗器。” “哪种?” “镯箭。” “材质?” “银包玉的镯身,内藏三发玄铁针。”萧羽杉用手指比划着,“针长一寸二分,粗细如绣花针,针尾带螺旋纹。” 大汉的手微微一顿,终于放下铁锤,抹了把汗打量来人:“客官懂行?” “是。” 大汉一挑眉,起身掀开里间的布帘,“这样的精细物件,得用冷锻法。” 萧羽杉跟着走进里间,目光扫过墙上悬挂的各种兵器。他从怀中取出一张图纸:“要这样的机括,但簧片得改用寒铁。” 匠人接过图纸,眉毛高高扬起:“这设计...” 他粗糙的手指描摹着图纸上精巧的机关设计,“客官是要送人?” “嗯。”萧羽杉散漫的应一声。 “寒铁性脆,做簧片容易断。”大汉沉吟道,“除非...” “掺三成乌金。”萧羽杉接口,“我知道造价不菲。” 匠人忽然笑了:“客官不仅懂兵器,更懂送人的心思。” 他卷起图纸,“这样的物件,戴着的人要是不懂机关,反倒危险。” 萧羽杉唇角微勾:“他确实不懂,” 顿了顿,又补充道:“但他很聪明。” 炉火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大汉忽然压低声音:“客官可要加点特别的?比如...”他做了个抹毒的手势。 “不必。”萧羽杉摇头,“只要确保机括顺滑,针出无悔。” 他望向窗外,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他...该有件干净的兵器。” “客官,这物件可不便宜,寒铁三钱,乌金一两,上等和田玉料...”大汉掰着手指计算,眼中精光闪烁,“再加上这机括的做工...” 他伸出根粗短的手指晃了晃。 “一百两?"萧羽杉挑眉。 糙汉咧嘴一笑,露出参差不齐的黄牙:“黄金。” 屋内霎时一静,只有炉火噼啪作响。一百两黄金,足够在北城郊区置办一座三进的宅院。 萧羽杉忽然轻笑一声,从腰间解下一块玉佩拍在案上。羊脂白玉在火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正中刻着一个“萧”字。 “押金,”他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今日的天气。 匠人瞳孔微缩。这玉佩分明是世家子弟的身份凭证,他小心翼翼地将玉佩推回:“客官说笑了,小店...” “不敢接?”萧羽杉打断他,又从袖中取出一张银票,“那就现付,这玉佩先放你这,取货那日我来拿。” 匠人喉结滚动,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他从未见过如此阔绰又古怪的主顾。最终,他咬了咬牙:“客官,这买卖我接了。但寒铁难寻,至少要等...” “十日嘛,我知道,”萧羽杉斩钉截铁,“十日后我来取货。” 他转身欲走,又停住脚步:“能刻字吗?” “客官想刻什么?” 萧羽杉沉默片刻,低声说道:“‘藏舟于壑’四字。” 匠人怔了怔,待要询问,却见那道挺拔的身影已消失在暮色中。他低头看向案上的银票与玉佩,忽然觉得这单生意烫手得很。炉火映照下,玉佩上的“萧”字仿佛在无声地警告着什么。 萧羽杉心中的思量或许他自己都理不清,“藏舟于壑,藏山于泽”,命运如舟,当深藏以待时。他本想劝诫任顷舟在权斗中保持清醒,潜龙勿用。但他又理解任顷舟如荆棘般自卫的生存之道、在漩涡中步步为营。 而整个镯箭的意义更为晦涩,更无法言说,我知你处境如暗针,我望你玉不碎。才德如美玉不该蒙尘,你任顷舟本明珠,何必委身泥淖? 萧羽杉在无意之中流露出了内心深处的心疼。 与此同时,任顷舟府内,一个身着粗布的大汉单膝跪地,任顷舟坐在书案后,手中摩挲着那个“回礼”匕首。 片刻后,任顷舟缓缓开口:“你是说,他要动兵部,要动孙言成?” 大汉仍旧一口方言:“真着儿哩!我眼气儿看见萧羽杉写密信咧!老师儿,咱咋着儿?咱得赶紧弄啊!” 任顷舟眼色晦暗不明:“我知道了。” 大汉继续说:“瞅瞅这刀!那货嗖!给撂了!俺捡回来觉摸着可排场,保不齐这鳖孙想捂盖儿!老师儿,恁给瞅瞅这刀把式,怕不是里头有鬼?”* 任顷舟笑笑摇摇头:“无妨,这刀没问题,也不是什么证物。” “咦——!那就怪咧!可排场的物件儿,他说撂就撂咧!” 任顷舟眼神一滞,听不出情绪极轻地说道:“许是不喜欢吧。” 待男人走后,任顷舟摩挲着匕首出神,他心中难免苦涩,是啊,他萧羽杉如此狂傲的一个人,我任顷舟在他眼中只不过是甘居人身下的栾/宠,更何况这人还是他的宿敌,他哪里会看得上我送的东西呢?他嫌脏还来不及。 想到这里任顷舟缓缓起身,将匕首放在博古架上的一个木匣里,他转身看着铜镜里的自己,一尘不染的青衫、挺拔的身姿、端正的脖子、纤细的腰身,但那张精致的脸上却*还带着未结痂的擦伤。 他就那样呆呆的看着自己,好久好久,不知在想些什么。 卯时刚过,任顷舟趁着天色未明匆匆赶去沈清珏府中,袖口还沾着未干的墨迹。 沈清珏冷着脸摔碎茶盏:“严振江这个蠢货!竟敢当街喊出孙言成的名字!现在满朝文武都盯着兵部,这残局怎么收拾?!” 任顷舟躬身拾起碎片:“殿下息怒。此事,恐怕不是严总兵糊涂,而是有人要逼我们自断臂膀。” “老二?”沈清珏眯起眼睛:“萧羽杉这是要一石二鸟?” 任顷舟轻叹:“恐怕不止,您看这个。” 他拿出染血的兵部令牌:“是真令牌,但边角有新磨的痕迹,有人既要我们弃车保帅,又想看我们…内斗。” 沉默片刻,烛火爆了个灯花,沈清珏突然砸了令牌:“混蛋!孙言成必须留住!把严振江给我毒哑了!!” 任顷舟上前半步:“殿下不可,若如此行事,萧羽杉必会趁机清查漕运旧账。不如…让严振江‘暴毙’狱中。” 他压低声音:“至于孙大人,可先贬去吏部暂避。” “久言,你可知,”沈清珏阴鸷地盯着他:“这一退,我们在兵部经营多年的心血就废了!” 任顷舟不卑不亢:“殿下切不可急功近利,萧羽杉要的就是您沉不住气,此刻若硬保兵部,正给他送去了参您的理由。” 他抬头:“折了兵部,我们还有户部。可若折了圣心…” 沈清珏瞥了他一下,阴狠的说道:“久言,你最好是在帮本王。” 任顷舟不慌不忙,不卑不亢:“我会亲自处理严振江,但请殿下准我留孙言成性命,他若死在狱中,萧羽杉立刻会猜到我们看破了他的局。” 沈清珏语气阴沉:“萧羽杉赢了这一局……” 他俯身捏起任顷舟一缕散发:“久言,下次再见他时…记得赢回来。” 任顷舟轻声说道:“我明白,我这就去拟孙言成的请罪折子,至于严振江的‘认罪书’……” 他从怀中取出信函:“我已备好,只缺殿下的私印。” 晨钟响起,掩盖了沈清珏的冷笑,任顷舟在这场斗场中或许从来都是孤身一人,他随着世间的洪流,人潮将他推到哪,他便立于哪,他从未奢望过月光能照在他的身上。 任顷舟缓步走出五皇子府邸,东方已泛起鱼肚白,晨露沾湿了他的衣摆,候在马车旁的小厮等候多时:“先生。” “去刑部大牢。”任顷舟的声音比晨雾还淡。 马车碾过青石板,任顷舟望着窗外渐醒的街市。卖朝食的摊贩正揭开蒸笼,白雾腾空而起,几个孩童举着糖人跑来跑去,追逐着嬉闹着,笑得比朝阳还烈。这笑容他很陌生,没有见过几次,自己也从未如此笑过。 “先生,到了。”小厮的轻唤将他拉回现实。 任顷舟整了整衣冠,迈步下了马车走进大门,地牢的阴冷扑面而来。最深处,严振江被铁链吊着,听见脚步声抬头,浑浊的眼里突然迸出希冀:“任先生!殿下可是要救——” 话音未落,寒光闪过,任顷舟收刀入鞘,血珠顺着鞘口滴落, “这世间容不下废物,更容不得弃子。” 走出大牢时,朝阳正好刺破云层,任顷舟眯起眼,忽然看见街角驻足着一抹熟悉的身影。萧羽杉抱着胳膊靠在墙边,肩上落满金灿灿的阳光,脸上看不出情绪,眼神似是在讨伐,也像是在窥探,但嘴角依旧微微上扬,那是他萧羽杉与生俱来的天赋。 两人隔街相望,谁都没有走近。 第13章 漫州位于江南东部,是大褚最有名的水乡。由于漫州地理位置特殊,水路发达,许多江湖势力都聚集在此。其中势力最大的便是“浮生阁”。两年前,浮生阁老阁主花太空死于北境,其独子花千岁接任阁主之位。花千岁表面谦逊有礼,温文尔雅,但与他接触过的人,总会在背后感到一阵寒意,仿佛他那儒雅的外表下,藏着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 第18章 漫州河道纵横,百姓多以鱼米、绢布生意为生。其中,皇商乔家便是这漫州商贾之首,靠着水产生意和金银赌坊积累了巨额财富,富甲江南地区。乔家作为江南商贾龙头,当家做主的不是长子乔骁祁,而是满头银发的乔老太君。老太太虽年过七旬,家中大小事务仍要经她点头才算数。 乔骁祁膝下有一儿一女,一年前春日里的一个雨夜,乔家二少爷乔烟辰突然离家出走。府中下人只记得那晚老太君的房里传来摔茶盏的声音,之后乔烟辰的院子就被上了锁。长姐乔韵莛派人四处寻找,却始终杳无音信。 说来也怪,就在乔烟辰出走前几日,向来不与江湖往来的乔家,竟收到了浮生阁的赏花帖。更蹊跷的是,乔烟辰房里留着一把精致的折扇,扇面上题着“浮生若梦”四字,那字迹清隽飘逸,与浮生阁阁主花千岁的手笔如出一辙。如今一年过去,乔老太君绝口不提这个孙子,倒是乔韵莛时常望着弟弟空荡荡的院子出神。府里老仆们私下议论,说二少爷离家那晚墙头紫藤花落了一地,而坊间传闻,乔家二少是被妖精噬了心性,被老太君送到玄山上去了。 漫州除了江湖势力集结繁杂、世家商贾经济发达以外,也曾是当今圣上胞弟殷亲王的封地。殷亲王膝下亦一儿一女,长子沈麓泽,幼女沈麓荷。世子沈麓泽与五皇子沈清珏从小一起长大,情同兄弟。然而永隆十三年,殷亲王突然起兵谋反,沈麓泽利用沈清珏的信任,协助叛军攻入皇宫。那一夜,沈清珏的母妃也死于乱军之中。后来叛军被尽数绞杀,殷亲王兵败,父子俩被皇帝沈明堂赐了毒酒,沈麓荷也撞死在了狱中。事后,沈清珏跪在他母妃的灵堂里,在任顷舟面前痛哭失声,而这一天恰巧是沈清珏十八岁的生辰。自从那年之后,沈清珏便性情大变,再不是从前那个意气风发的皇子了。 四月的漫州,春风和煦,街巷间飘着新茶的清香。集市上人声鼎沸,小贩的吆喝声混着孩童的笑闹,一派祥和景象。 浮生阁坐落在漫州西南方的古巷中,远远望去便格外醒目。朱红色的大门上镶着铜钉,檐角挂着风铃,风一吹就叮当作响。门前的石阶被打磨得发亮,两侧立着两尊石雕的仙鹤,羽翼栩栩如生。虽然地处僻静的巷子,但这座楼阁的气派,任谁路过都忍不住多看两眼。 浮生阁内今日来了一位“贵客”,阁内顶楼的雅间外站了两排着装不同的人,一排身着世家贵胄护卫服饰,另一排则身着浮生阁的影卫套装。 雅间内的贵客和阁主花千岁聊了很久很久,快至午时,二人方才出来。 那位贵客身穿斗篷,挡住了脸,却遮不住他举手投足间散发的儒雅和高贵。 “礼数不周了,合该留您用完午膳才是。”花千岁颔首行礼,微笑着对贵客说道。 “不必劳烦了,我还需马不停蹄的赶回去。今日匆忙,你我二人帝都再聚。” “贵客”说罢,便行礼离开。 花千岁看着男人离去的背影,低声喃喃道:“…我们还是逃不过命运,梓明,又要见面了…” 身旁的影卫低声问道:“阁主,何时启程?” 花千岁手中摇着折扇,嘴角缓缓勾起弧度,片刻后方才开口道:“今夜就走。” 三日后,帝都西城的酒肆中,任顷舟走进三楼的房间内,绕过屏风,酒肆掌柜正在拍开一坛刚从土里刨出来的“春风醉”的泥封。 任顷舟见到男人微微一笑,行礼道:“乔公子青天白日就饮酒,也不怕伤了身子?” 乔烟辰头也不回,手腕一翻斟满两杯:“三十年陈酿,任兄不尝尝?” 任顷舟推过酒杯:“同饮就不必了,我今日来——” 话未说完,乔烟辰一脸不着调的打断:“诶,任兄,你听说了吗?昨儿赌坊来了个大手笔,为了匹大宛马一掷千金。” “想必这个大手笔,就是乔公子吧?” “聪明,”乔烟辰仰头饮尽杯中酒,“马在后院,自己去瞧。” 任顷舟微笑:“乔公子何必堵我的嘴?” 乔烟辰被说中了心思,“啧”了一声,转身坐下,“我可没有。” 任顷舟注视着男人的眼睛:“浮生阁那位到了,听闻是二殿下亲自去漫州请的人。” 乔烟辰闻言恍惚了一下,像是在回忆什么。 片刻后他恢复平时随意的模样,开口道:“老二这是铁了心要跟老五争一争了。他不是向来对他这个弟弟心慈手软吗,这回怎么突然应战了?” 任顷舟:“郭永元倒了,郑大人也折了,刑部没了,二殿下自然是坐不住的。” 乔烟辰轻笑:“我看未必,老二表面温文尔雅温润如玉,谁知道背地里…”他忽然收住话头,又饮了一杯。 任顷舟:“他在那个位置上,又身处在这个环境里,他的手就不会干净,也无法干净。” “你倒是通透,”乔烟辰转着空酒杯,“回去让老五做做准备吧,别被自己哥哥打趴下起不来。” 任顷舟微笑着颔首:“五殿下当然思量过了,这不我今日就来了吗?” “可别,”乔烟辰抬手竖在任顷舟面前,“我可懒得掺合他这些破事。” 任顷舟不紧不慢:“从前乔公子暗中相助可不少,怎的不肯入府堂呢?” “从前是从前,”乔烟辰深呼一口气:“老五是个可怜人,曾经的兄弟情也确实是实打实的。” 他顿了一顿,轻叹一口气,“可如今他变得我不喜欢,我想远离。” 任顷舟话锋一转,岔开了话题:“听闻浮生阁的马车缀满了紫藤花,好生美丽,好生气派。” 乔烟辰脸色微变:“干我何事?” 任顷舟上前一步不紧不慢:“听闻花阁主带来了很多漫州美食。” “干我何事?” “听闻他大手一挥在东街置了座五进的宅子,离这儿不过两条街。” “干我何事?” “乔公子就会这一句?” “对他,我只有这一句。” “乔公子何必自欺欺人?” 乔烟辰猛地站起身,酒杯被带倒,“任久言!你今日是存心来——” 任顷舟唇角微扬着打断:“乔公子胸中自有韬略,何必明珠暗投?” 乔烟辰闻言愣了一下,随后故作无所谓,懒洋洋的往椅子上一瘫:“我不是说了?我懒。” 任顷舟不急不缓的说:“乔公子当真决定,要拒绝五殿下?” “嗯,不去。” 任顷舟不说话,只是笑吟吟地看着他。 乔烟辰起初装作没注意到任顷舟的注视,他喝了一口酒,接着又喝了一口,然后又喝了一口…… 过了片刻,他被这目光盯得浑身不自在,他抓起酒壶又放下,最后实在受不了了,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任久言!你就会这招!当年在府里是,现在还是!每回有点什么事不如你意你就这样!也不说话,就这么看着我。” “乔公子想让我说什么呢?”任顷舟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了然的笑意。 “你说句软话不行啊??你求求我不行??或者,或者你骂我两句,你逼着我去也行啊!你跟我说我要不去你就打断我的腿不就得了??给我个台阶下你会掉块肉吗??” 任顷舟可不会求人,更不会打断他的腿,两人对视,一个笑吟吟,一个气鼓鼓。 与此同时的另一边,花千岁跟着沈清安的侍卫正在前往二皇子府的路上。 沈清安的书房内,萧羽杉大咧咧的靠在软榻上,“清安,那个花千岁还跟从前一样,跟个小妖精似的?” 沈清安逗着他养的小鱼:“你就狗嘴吐不出象牙,人家那是柳姿梅骨、玉质风仪、温雅如兰,怎么到你嘴里——” 萧羽杉打断:“你快算了吧,这话骗骗别人行,我又不是与他不相熟,他肚子里那些坏水…哼——” 他收住话头,没有再说下去。 沈清安轻笑一声,说道:“你比人家好不到哪去,你都忘了小时候喝多了,追着人家扯人家的衣衫了?” 萧羽杉闻言,用力一闭眼,拱着鼻子,将头一偏,像是想起什么不堪回首无颜面对的事情,“啧,那不是喝大了吗…再说了,那都多少年了,当时太小了。” 沈清安嗤笑一声:“当时我为了制止你,还被你推了个跟头。” 萧羽杉回想起儿时的时光,陷入回忆,房内一时间沉静下来。 片刻后,沈清安开口打破了宁静:“浮生阁自从花太空死后,在花千岁的打理下并没有没落,如今这江湖中的消息就没有浮生阁不知道的。” 萧羽杉轻笑一声:“江湖的消息不作数的,这朝堂里的消息他花千岁能不能全弄到?” 沈清安:“花太空当年在朝堂布下了很多暗桩,这两年花千岁靠着这些人也帮了咱们不少。” “花太空…”萧羽杉眯起眼睛说道:“是个狠角色啊,可惜了。” 第19章 沈清安:“当年滦州水患花老阁主可出了不少力,后来…后来你父亲那事,他也没少暗中帮衬,只是……” 他轻轻叹了口气:“只是胳膊拧不过大腿,江湖势力终究只能立于江湖,这天要下雨,谁能制止…” 萧羽杉回想起四年前滦州水患,他与父亲带着运军卫所的将士们驻军滦州,花太空带了三千浮生阁的影卫协同支援,他们双方拼尽全力治水救灾。 再到后来朝廷震怒,发落了他的父亲,血染刑场那日,当他眼睁睁看着父亲人头落地时,也是花太空捂住了他的眼睛和嘴巴,保住了他的体面。包括他能留在帝都也都是沈清安和花太空暗中联手才将他保住。 想到这里,萧羽杉心中烦闷,他心里越是堵,嘴上越是毒:“清安,你说花老阁主那般人物,怎就生出花千岁这么个......”他顿了顿,“不男不女的东西?” 沈清安闻言瞬间拧着眉:“你能不能嘴上留点德?说话如此难听,也不怕闪了舌头?” 萧羽杉耸耸肩,不以为意的说,“谁不知道他跟乔家老二有事儿,两个大男人…” 他露出一言难尽的神情,“想想就…咦——!”说着,他还抖了抖身子。 沈清安嗤笑一声:“那任顷舟不也是?” 萧羽杉闻言显然被噎了一下,“这能一样吗?任顷舟是迫不得已。” 沈清安笑笑没有说话,萧羽杉自己都没意识到他现在正在帮任顷舟说话,但沈清安看的很明白,即便此刻萧羽杉心里对任顷舟并没有什么其他想法,但…… 正当沈清安想开口提醒萧羽杉时,府中的侍卫叩门:“殿下,花公子来了。” 屋内的两人对视一眼,萧羽杉仍旧瘫在软榻上没有起身的意思,沈清安微微皱眉瞥了他一眼随后温声说道:“请进来吧。” 门被轻轻推开,阳光从花千岁身后流泻而入。 他穿着一袭淡紫色的宽袖长衫,衣摆处绣着几枝若隐若现的银线藤花。乌黑的长发用一根白玉簪松松挽着,几缕发丝垂在颊边,衬得肤色如雪。 花千岁生得极阴柔,乍看之下当真会错认为哪家的闺秀。 “殿下。”他微微欠身,声音清润似玉,“萧公子。” 他抬眸时,眼角那颗泪痣在阳光下格外醒目,为他平添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风情。 沈清安刚要开口,萧羽杉便起身笑着说道:“两年未见,花小姐还是如此风情万种,勾人心魄啊。” 说着,他走过去用手指拨弄了一下花千岁的发尾。 花千岁微笑道:“两年未见,萧公子也还是如从前般不知廉耻。” 萧羽杉:“你——” 沈清安适时打断:“好啦,你们二人见面就吵,这么多年了还是如此。怎的都长不大?” 他伸手引导着花千岁:“进来坐,千岁,别跟凌恒一般见识,他看着人高马大的,心性就跟孩童别无二致。” 花千岁往里走去,一边走一边说道:“殿下说笑了,我如果跟萧公子置气的话,那恐怕早就被气死了。” 萧羽杉撇了撇嘴,也跟着往里屋走去:“听说乔老二丢了?” 花千岁:“没丢,梓明就在帝都。” 萧羽杉闻言挑眉问道:“他在帝都?哪?” 花千岁:“缘尽酒肆。” 萧羽杉和沈清安闻言对视一眼,随后萧羽杉说道:“那个从不露面的酒肆掌柜?不是叫林洹奇吗??” 花千岁:“假名字,他不想被乔家人找到,也不想被你们知道。” 沈清安:“藏得真好,我们竟半点未察觉。” 萧羽杉突然嗤笑:“怪不得,我就说呢,一个酒肆,叫什么‘缘尽’啊?这破名字谁会去?掌柜的要真是图做生意,那还不得把自己饿死?” 花千岁闻言眼底闪过一丝晦暗,怔住片刻后,他低声喃喃道:“…他是在怪我…” 第14章 花千岁刚到帝都的第三天,宫里就派人来了。没有正式的诏书,只传了句口谕。 当老太监带着两排御前侍卫踏入府门时,花千岁早已穿戴整齐在正厅等候,他早知道皇帝一定会召见他。 老太监掐着极细的嗓音:“花公子,陛下口谕,请您——” 花千岁微笑行礼,不着痕迹的打断道:“劳烦公公带路。”说着,他便往老太监手里塞了几颗金瓜子。 老太监嘴角抽动,强压下笑意:“公子这是哪里话,这都是老奴的分内之事。” 他侧身弓腰,做了个“请”的手势。 入宫后,老太监领着花千岁直奔宸阳殿。到了殿前,老太监示意花千岁稍候,自己先进去通报。 殿内,蟠龙柱在阳光下泛着金光,地上铺着的红色绒毯一直延伸到龙案前,两侧的青铜香炉中,龙涎香的味道浓得几乎能看见形状。 御案上堆着几摞奏折,最上面那本还摊开着,老太监进来时皇帝沈明堂正在批阅奏折。 沈明堂二十九岁便登基了,为帝十八载,如今也不过四十七岁。可这两年他老得很快,此刻看上去竟似六十岁般的容颜。 老太监躬着身子静悄悄踱步上前:“陛下,花公子到了。” 沈明堂没有抬头,他闷闷的“嗯”了声,随后叹了口气,像是给自己鼓足了某种勇气,“带进来吧。” 花千岁逆着斜阳踏进殿门,他今日穿了一身素白锦袍,风姿绰约,身段优越,举止优雅,他踩着地毯一步一步走到龙案前。 沈明堂望着这个缓步而来的少年,握着朱笔的手忽然一颤。他看着这个二十岁的孩子瞬间恍惚了一下,眼神渐渐涣散,仿佛透过眼前人看着另一个人,他喉头微动,眼眶不知何时已微微发红,目光却像是被黏住了似的,死死钉在少年身上,视线始终不肯移开。 他猛地回想起永明二十九年的冬夜,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个少年。 那时的沈明堂还只是个不起眼的王爷,连储君之位都遥不可及。那夜他与花太空正在城外山庄腌咸鸭蛋,灶台上的陶瓮还冒着热气。 突然两人听见山庄后院的墙外有婴孩的哭声。两人提着灯笼寻到声源处,只见墙根下有个襁褓,里面的婴孩已经冻得发紫,哭声像猫儿般细弱。 花太空尚未娶妻,膝下无子,他解下大氅走过去裹住孩子:“明堂,是个小子。” 沈明堂凑近戳戳孩子冻得通红的小脸:“看模样才出生没两天,哪个狠心的爹娘,把这么小的娃娃丢在雪地里?” 花太空将孩子裹进怀里:“先进去吧,外面太冷了,孩子遭不住的。” 两人回到山庄暖阁,花太空抱着孩子不肯撒手。 沈明堂看着孩子咂巴的小嘴:“怕是饿了。” 花太空眼睛一亮:“正好!咱们刚腌的鸭蛋!” “……”沈明堂差点被自己口水呛着,“他还没长牙呢…” 花太空手足无措:“明堂,我没经验,这么大的孩子…吃什么?” 沈明堂:“吃奶呗!还能吃什么?” 花太空傻眼了:“啊?这…咱俩也没有啊…” 沈明堂皱眉:“太空,你要养他?” “不然呢?”花太空把孩子往怀里又搂了搂,“难道眼睁睁看他冻死吗?” 沈明堂:“问题是你会养孩子吗?” “我不会我不能学啊?”花太空理直气壮,“再说了,我没养过孩子我还没被养过吗?” 沈明堂叹了口气:“你并未娶妻,贸然抱个孩子回去……” “就当是咱俩的孩子!”花太空突然兴奋,“这是上天给咱们的礼物,明堂,这是冥冥之中注定的!咱们两人感动了上天,得到上天的祝福了!” 沈明堂知道拗不过花太空:“明天我差人送个奶娘过来,只是今晚……” 花太空:“让这小家伙忍忍吧,应该能挺过去吧?” 沈明堂:“能个屁!他才多大?” “那怎么办??”花太空急得团团转,“这…这大半夜的,你这山庄里可有牛乳什么的?” 于是两人开始翻箱倒柜,最终双双大汗淋漓,却只找到了半袋面粉……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这两个曾在战场上杀人如麻的男人,竟不知所措的像两只呆头鹅。 花太空:“明堂,你有孩子,你快想想办法啊。” “我那孩子都是奶娘带大的!”沈明堂没好气,“这么多年我一直都跟你在战场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那几个儿子跟我也没见过几回面…” “那怎么办啊…不能让他饿死啊!”花太空急得直跺脚。 沈明堂看着花太空着急的模样觉得甚是可爱,他突然嗤笑一声,起身要走。 花太空:“你去哪?” “下山给他找奶喝啊,”沈明堂头也不回,“你不是说不能让他饿死吗…” …………回忆如泉涌,沈明堂望着眼前长身玉立的少年,那些往事在脑海中一一浮现。 第20章 “草民参见陛下。”花千岁并没有跪,他只是微微屈了一下膝。 沈明堂恍若未闻,目光仍牢牢锁在少年脸上,花千岁不避不让,坦然迎上天子视线。 殿内静得能听见铜漏滴答声。 “陛下...?”老太监压低声音轻唤,第三次才将帝王惊醒。 沈明堂喉结微动,摆了摆手:“都退下,未得传召,不得入内。” 待宦官和宫人们退出大殿后,沈明堂缓缓起身,走下金阶,径直走到花千岁面前,他抬起颤抖的手,轻轻抚摸着花千岁的碎发。 “好孩子…好孩子啊…长大了……” 花千岁却始终淡定平静:“多谢陛下当年为家父报仇。” 话音落地,沈明堂的耳畔仿佛出现回响,思绪不由飘回两年前那个风雪肆虐的冬日。那年隆冬,四十五岁的花太空前往北境调解岘族叛乱,却永远留在了那片冰天雪地之中。 岘族族长阴险狡诈,花太空原本已与岘族周旋数月,凭借浮生阁影卫和边境驻军的配合,几次交锋都让岘族吃了暗亏。后来那岘族族长表面假意和谈,背地里却设下毒计。在最后一次会面时,趁着风雪交加,在茶中下毒,又派死士围攻。花太空虽武功盖世,终究寡不敌众,最终力竭而亡。沈明堂连花太空的最后一面都未见上。 事发突然,急报传到帝都那日的雪下得正紧,得知消息的沈明堂像是突然被抽了脊骨,在众朝臣的面前心口郁结直接当场吐血,病倒了整整两个月。病中震怒,下令九关全部可调动的兵力立即奔往北境,将整个岘族尽数屠杀。那一战,整个北塬都被鲜血染透,其中,也包含了花太空的血。 岘族族长的人头被端进朝堂那日,沈明堂还在病中,他下令将人头挂在北城半月让野鹰啃食。那夜,沈明堂独自在宸阳殿站到天明,任由风雪从敞开的殿门灌入,染白了他的鬓发。 “…他…”沈明堂的声音哽咽,“原是我对不住他…” 花千岁没有说话,他看着沈明堂的眼睛,他从帝王的眼神中看到了曾经父亲花太空的眼神,他们两人的目光中有着相同的东西,这个东西花千岁很熟悉,他从乔烟辰的眼中也见过。 “好孩子…朕…”沈明堂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我也对不住你…” 花千岁没有接话,他扯开了话题:“陛下,我这次来帝都是清安——” “我知道。”沈明堂打断了他,“你若想,便答应他,你若不想,定不要勉强。” 花千岁:“我与清安两年未见,不知他是否……” 他没有说完,收住话头看着沈明堂,似是在等着对方的回答。 沈明堂渐渐恢复了帝王的威严:“他是皇子,皇子便无法随心所欲,尤其是…想承大统的皇子。” 皇帝顿了顿,“朕曾经是如此,他亦是如此。” 花千岁轻轻一笑:“我知道了,多谢陛下告知。” 沈明堂抬眸看着花千岁,犹豫再三终是开口说道:“你若留在帝都,经常来宫里看看我,可好?” 花千岁看着这个权利之巅的帝王,此刻在他面前竟像一个要糖吃的孩子,微红的眼眶,颤抖的龙袍袖,小心翼翼的语气,他一时间竟不知这多年的怨恨是不是真的是自己错了。 花千岁的思绪也飞回曾经,他七岁那年跟着父亲花太空第一次见到了大褚的帝君,他看着高座上的沈明堂非常陌生。当时的沈明堂也是如这般摸着他的头发,笑得眉眼弯弯。 沈明堂:“好孩子,你可愿喊我一声父亲?” 花太空瞪了沈明堂一眼:“别瞎说!” 他转过头看着年幼的花千岁:“千岁,叫陛下。” 沈明堂:“真是没想到,你竟然真能把千岁养的这么好。” 花太空:“你也太看不起我了,我可是——” 沈明堂一脸嫌弃的打断:“去去去,别跟我装大尾巴狼。” 他抱起年幼的花千岁笑着说:“你瞧瞧你,给我们千岁养的白白嫩嫩,跟个小姑娘似的。” 花太空:“你懂什么?算命的说了,我们千岁可是凤冠命格。” 沈明堂嗤笑:“牛鬼蛇神子虚乌有的话你也信?” 花太空挑眉,揶揄的说:“你不信?” 沈明堂:“我不信。” 花太空:“那你还设立钦天监?” 沈明堂:“……你…” 花千岁静静望着眼前的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谁也不让着谁,心头忽然涌上一股前所未有的暖意。原来,这就是家的模样。 花太空常年在外奔波,浮生阁的事务不过是他肩上最轻的担子。更多时候,他都在为龙椅上的那人平定四方,边境的纷争、境内的叛乱,哪一桩不要他亲自周旋?幼时的花千岁,身边只有沉默的影卫相伴。后来被花太空送到帝都,寄居在沈清安府中,与花太空更是难得一见。多少个夜晚,少年独自坐在庭院里,望着宫墙的方向。他觉得自己就像游荡在世间的孤魂,一个父亲遥不可及,一个父亲近在咫尺却相认不得。所有的怨怼,最终都落在了那位九五之尊身上。若不是他一纸诏书接着一纸诏书,花太空何至于常年在外?若不是他身居至尊之位,自己又何至于连声“父亲”都叫不出口? 后来花太空为沈明堂平叛岘族战死北境,他更加仇视这位帝王。从此他必须独自扛起这个庞大的江湖势力,扛起父亲留给他的唯一遗产。最初的那段时间里他几乎夜夜夜不能寐,他在帝都呆了这么多年,漫州的亭台楼阁对他来说极其陌生,儿时记忆中那个会把他扛在肩头的高大身影,如今只剩下一块冰冷的牌位。他时常站在阁中最高的飞檐上,望着帝都的方向,他觉得沈明堂明明可以把他和花太空都留在身边,明明可以…… 花千岁心中的怨恨如野草般疯长。 可如今他看着这位多年的“仇人”,胸口却泛起一阵酸涩的钝痛。他已经失去一位父亲了,而眼前这个“父亲”或许从未真正属于过他,却是这世间唯一还能让他像个孩子般任性、撒娇的对象了。 “陛下...” 花千岁听见自己的声音微微发颤,多年来筑起的心墙在这一刻出现了裂痕。他想问很多,想质问两年前为何要送走他,想埋怨为何要让花太空赴险,可最终只是垂下眼帘,轻轻说了句: “若无旁事,我就先告退了。” 当天夜里,沈明堂做了很多梦,梦里他又见到了这两年他梦见过无数次的那个人。 “明堂,你手腕没有力量,你得这样握枪……” “明堂~今天让我在上面好不好~” “明堂,我先带人从正面突围,你带人绕后!” “明堂,你若想坐那个位置,我就帮你抢过来。” “明堂…别哭…我这不没死吗……” “明堂,你手怎的这样凉?来,放进来,我给你暖暖……” “沈明堂!你家老二又偷喝我的酒!” “沈明堂!萧家那小子又欺负千岁!” “明堂……” “明堂……” “明堂……” 当然,沈明堂的梦里还有别的。 “王爷!您万不可随心而动啊!” “沈郎!你若再跟他花太空那厮纠缠不清,妾身就死在你面前!” “殿下!王妃绝食…您…” “混账!你作为朕的儿子!怎可如此胡闹!” “好皇儿,你听母妃一句,去跟你父皇认个错,从此跟姓花的不要再来往了,好不好?” “陛下!他花太空功高震主不得不防啊!” “陛下!浮生阁如今势力强大,望陛下出兵压制!” “陛下……” “陛下……” “陛下……” 花千岁永远不知道花太空和沈明堂是如何一步一步走过这些年的风风雨雨。他不知道花太空曾多少次在深夜策马入宫,只为那人能不受梦魇折磨;不知道花太空为了给沈明堂争*夺皇位,杀了多少皇室血脉;他更不会知晓,沈明堂为了保住花太空的性命,曾亲手撕了多少道催命的奏折;不知晓沈明堂为了把花太空留在身边,暗中除掉了多少反对的声音。 花太空与沈明堂二人,受苍天庇佑才遇到了彼此,但他们又太受苍天重视,被世间所有人注视。沈明堂可以不在乎自己的身后名,但他无法不在意皇室、沈家的脸面。 这江山太大太重,百姓和朝臣的眼光太厉太毒,花太空与沈明堂一起经历的岁月、那些在史册上找不到的暗涌、那些被刻意抹去的痕迹,最终都成了禁忌。 第15章 四月的江南正值梅雨时节,连绵暴雨已经肆虐了五天五夜。这天深夜,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坞州堤坝轰然崩塌。作为滦州以东的漕运要冲,坞州是整个江南的枢纽,坞州水路的瘫痪直接切断了整个江南的漕运命脉。不光如此,坞州城内洪水所过之处,良田化作汪洋,屋舍尽数倾覆。灾民们扶老携幼逃往高处,却仍逃不过随之而来的饥荒。短短数日,曾经繁华的坞州城已是饿殍遍野,哀鸿满地。 第21章 然而事发后,坞州刺史发现,坍塌的堤坝断面处,竟隐约可见当年修筑时偷工减料的痕迹...... 太极殿上,皇帝沈明堂大发雷霆:“好大的胃口!滦州的银子没吃够!坞州的银子也一并吞了?!” 满朝文武噤若寒蝉,四年前滦州贪墨案的“主犯”萧敬尘早已人头落地,如今坞州堤坝再出纰漏,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沈明堂拍案大怒:“去给朕查!!一个不留!!” 帝王之怒震软了众人的膝盖。圣谕一出,从户部、兵部,到漕运总督、江南地区各个总把总,甚至包括驻节坞州的运军卫所的指挥使及同知,无一能置身事外。 待群臣退去,沈明堂颓然的坐在龙椅,胸口剧烈起伏喘着粗气。老太监立于左后方不敢讲话,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半晌后沈明堂扶着额头缓缓开口:“去,去把老五给朕叫来。” 坞州水患事发突然,当急报传入朝堂时,沈清珏和沈清安也收到了消息。 五皇子府中传出接连不断的瓷碎声。沈清珏大怒:“什么意思?!怎的偏偏这个时候出事?!” 任顷舟微微欠身:“殿下,这恐怕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沈清珏:“你是说——” 乔烟辰皱着眉头打断:“老二?他不至于吧,这么丧尽天良的事…” 任顷舟缓声道:“二殿下不至于,可他身边的人不一定。” 沈清珏拍案:“除了萧羽杉还能是谁?!他定是想借此重翻旧案!为他那死鬼老爹喊冤!” 乔烟辰微微蹙眉若有所思,任顷舟说道:“也不一定是他,他…应该也不至于…” 沈清珏怒目横眉:“除了他还有谁?!此番水灾闹到朝廷,父皇定会严查!最终的受益者只有他!!” 任顷舟微微一笑:“我倒觉得更像是浮生阁那位的手笔,毕竟…江南他最熟。” 乔烟辰表情微变,轻咳一声说道:“这事可不小,没有证据…没有证据不能乱说。” 任顷舟笑吟吟地说:“证据?刑部办案何时讲过证据?” “好个沈清安!”沈清珏攥紧拳头,”为了对付我,当真是饥不择食,什么人都敢用!” 乔烟辰缓缓开口:“先别说这些,这都是后话。如今坞州事发,虽说是有人刻意挑起,但彻查江南漕运总归会牵扯出咱们的人,恐怕不日陛下便会召见你,得想想说辞。” 他斟了一杯茶推了过去继续说道:“那个谢世沧…彻查漕运,首当其冲就是他。” 沈清珏不假思索:“谢世沧必须保住!他握整个江南漕运,我不能舍他!” 江南漕运是沈清珏的钱袋子,总兵官严振江、总督谢世沧都是他的人。谢世沧这些年不知替他捞了多少油水,盐、铁、粮、饷,哪一样不是金山银山? 任顷舟垂眸缓缓开口:“对方就是要借此推翻谢总督,所以,我们不能硬保。” 沈清珏:“那你说!如何将他保住?!” 任顷舟:“我们可以——” 任顷舟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府内侍卫的叩门声打断:“殿、殿下…宫里来人了…说…陛下急召…” 三人同时猛的抬头对视——这么快?! 与此同时,沈清安府内亦是争吵声不断。 萧羽杉一把抓起花千岁的衣襟,将人抵在书柜上:“坞州堤坝是你动的手脚!?” 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花千岁不躲不闪,任由男人拎着,轻声说的:“萧公子何须动怒?此番坞州事发,四年前滦州的旧账自然要重翻,我这是在帮令尊洗冤啊。” 萧羽杉满眼猩红,气得说不出来话,花千岁微微一笑继续说道:“何况...” 他轻轻拂开萧羽杉的手,理了理衣襟,“你既要动兵部,那江南漕运的钉子不正好一并拔了?” “你可知坞州死了多少人?!那些百姓何辜?!”萧羽杉一拳砸在案上,“老弱妇孺何辜!” 花千岁忽然低笑出声:“萧公子何时成了悲天悯人的活菩萨?” 他缓步逼近,“你设计老五时,可没计较过要填进去多少条性命。” 萧羽杉先是被噎了一下,然后继续说道:“那不一样!那些是——” “百姓又如何?官员又如何?”花千岁打断道:“这是取舍,舍义、取生。” 他的指尖点上萧羽杉心口,“萧凌恒,恻隐之心...可是会要命的。” 萧羽杉一把拍在案几上,震得茶盏叮当作响:“花千岁!你听没听过君子立于世有所为有所——” 花千岁不紧不慢的打断:“清安大业,不可毁于蚁穴。” 他忽然逼近一步,压低声音:“难不成,你真打算看着沈清珏登上皇位?” 萧羽杉:“你如今这般做法,与沈清珏有何不同?!” “所以我当不了皇帝啊。”花千岁歪着头,露出天真的神情,“争储的又不是我呀。” 萧羽杉:“你——” 沈清安揉着太阳穴起身,适时打断:“好啦!听得我头疼!” 他看向花千岁:“千岁,你这般行事…有失人心,有违天道。” 花千岁恭敬地行了一礼,眼中却带着笑意:“清安,成大事者,岂能拘泥于小节?” “可…可那是千万百姓啊…”沈清安声音发颤,“我…我如何能…” “所以由我来啊,”花千岁嘴角微微勾起。 “殿下该做但不能做的事,我来做。” “殿下想做而不敢做的事,我来做。” 他缓缓抬眸:“这,不正是谋士的意义吗?” 房间里一时寂静,只听得见窗外的风声。沈清安盯着案上的《帝范》,忽然开口:“千岁,你可知我为何要争这个位置?” 花千岁:“殿下仁厚,自是为了天下苍生。” “清安!”萧羽杉插话,“你若真为了苍生,就不能纵容他——” 沈清安抬手制止,声音轻得像在自语:“我十岁那年,父皇带着我去滦州巡视。那时河堤刚修好,父皇指着堤坝对我说‘清安,治天下如治水,堵不如疏’。” 他抬头看着窗外,继续轻声说:“可这些年...朝廷堵了多少民怨?” 萧羽杉与花千岁都没有接话,沈清安顿了一顿,继续说道:“我要那个位置,不是为了当明君,而是要把那些见不得光的脓疮,一个个挑干净。” 萧羽杉怔住:“所以你默许他...” “我没默许。”沈清安摇了摇头,“但千岁说得对,有些事、有些时候,总要有人做恶人。” 他转向花千岁,喉结滚动,“但是千岁,你要记住,我要的是刮骨疗毒,不是饮鸩止渴。” 花千岁微微屈膝行礼:“清安你放心,我——” 他看着沈清安的眼睛,语气轻的令人头皮发麻:“有、分、寸。” 巳时初,宸阳殿内龙涎香裹着淡淡的墨香,沉甸甸地压在空气里。五皇子沈清珏已经在殿内跪了半个时辰了,他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腰背僵硬如铁,膝盖早已没有知觉,但他丝毫不敢动。 沈明堂坐在高座上,始终头也不抬的批阅着奏折,太监宫人们纷纷低着头,殿内静得可怕。 这样的氛围维持了许久,沈明堂终于缓缓开口道:“都退下。”他的声音微哑,并且依然没有抬头。 宫人们屏息退出,当老太监将殿门关上时,沈明堂这才抬头,他抓起案上坞州刺史今晨上报的人员伤亡实况扔向沈清安的膝盖旁边:“睁开你的眼看看!!这就是你手底下人干的好事!!” 沈清珏瞄了一眼竹简上密密麻麻的人名,随即将额头重重磕在地上:“父皇明鉴!这必是有人栽赃——” 沈明堂打断:“栽赃?!这顶多是有人让堤坝提前坍塌而已!!你当真以为朕不知道江南漕运里面的勾当?!滦州是,坞州亦是!!” 沈清珏:“父、父皇…” 沈明堂:“四年前为了给你留脸面,滦州的事朕替你压了,如今你竟变本加厉!江南百姓的命在你眼里还不如一把龙椅?!你是要让这江南万民给你争储位陪葬吗?!?!” 沈清珏声音颤抖:“父皇!儿臣知错…儿臣…”他的额头死死抵着地面,冷汗顺着鼻尖滴落。 只见他喉结滚动了几下,缓缓直起腰来,眼底竟泛起一丝决绝的红:“儿臣...认罚。” “认罚?你倒说说,如何罚?!” “江南漕运的烂账,儿臣认。”他指甲抠进掌心,“但堤坝坍塌定然是有人刻意使然!还请父皇彻查!” 他抬起眸的瞬间,一滴汗从额角滑下,“为弥补过失,儿臣愿亲赴坞州治水救灾!” “准!”沈明堂突然抓起他早就拟好的诏书掷到沈清珏怀里,“即日起,你以钦差身份督办赈灾。记住——” 帝王气的眼睛微微眯着,眼睑不自觉地抖动,“若再死一个百姓,朕就让你那些心腹统统去填堰口!” 第22章 “儿臣——遵旨。” 沈清珏离宫后,殿内骤然空寂下来。沈明堂独自坐在龙椅上,指节抵着眉心,久久未动。 半晌,他缓缓深呼吸一口,声音沙哑地对身旁的老太监道:“去把老二叫来。” 老太监躬身:“嗻。” 沈清安府中此刻安静的落针可闻,萧羽杉抱臂倚在书架旁,眸色晦暗不明。沈清安垂眸盯着案上茶盏,茶已凉透,水面映着他微皱的眉头。 花千岁斜倚窗边,指尖轻轻拨弄着一枚玉棋子,忽然轻笑一声,打破了沉寂:“我猜…” 他笑吟吟的看向沈清安:“陛下会召见你。” 沈清安眼睫未抬,只微微侧眸:“何出此言?” 花千岁唇角噙笑,语气轻飘飘的:“猜的。” 萧羽杉冷哼一声:“猜也得有凭据。” 花千岁指尖一顿,棋子“嗒”地落在棋盘上,他抬眼,笑意更深:“没有凭据,我偏要这么猜。” 沈清安这才抬头,目光沉沉的看着花千岁:“千岁,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花千岁与他对视片刻,忽而敛了笑意,声音低柔却不容置疑:“清安,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更安全。” 萧羽杉一把扣住花千岁的手腕:“你把话说清楚!” 沈清安和萧羽杉二人此刻皆头皮发麻,两人交换了一个惊悸的眼神,额角都沁出冷汗。他们既怕花千岁背着他们另设棋局,更怕坞州这见不得光的勾当被人掀了出来。 花千岁却不紧不慢:“清安,你不用怕,坞州此事是浮生阁动的手,我亲自下的令。”他忽然倾身,“就算天塌了,陛下也只会拿我开刀,与你无关。” “你——”沈清安喉结滚动。 “毕竟...”花千岁轻拍沈清安紧绷的手背,“陛下最疼儿子了,不是吗?” 花千岁确实是有自己的棋局的,他这个疯子,他就是想看看倘若他当真把天捅个窟窿,沈明堂究竟是会降罪于他,还是会念在对花太空的情分以及对二人的愧疚而护住他。花千岁的这句话其实是在说他自己,毕竟…他也是沈明堂的儿子。 萧羽杉突然拽住花千岁的前襟:“少卖关子!陛下若真怀疑到...” “怀疑又如何?”花千岁轻笑,“证据早化成灰了。”他忽然压低嗓音,“况且…” 沈清安一把按住萧羽杉的手:“况且什么?” 花千岁不紧不慢的说:况且他一定会知道这件事背后有党争阴谋,换言之,他一定会怀疑你。” 萧羽杉:“为什么?” 花千岁:“你们真的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 沈清安:“千岁,把话说清楚,我不喜欢你这样。” 花千岁叹息着摇头:“你们之前做的——” 花千岁的话未说完,房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殿下,宫里来人传话,说陛下急召。” 沈清安和萧羽杉对视一眼,又同时看向花千岁,他轻轻一笑:“去吧清安,答案在...” 他指尖轻点皇宫方向,“你父皇的眼睛里。” 第16章 宸阳殿内只余下一片凝滞的肃杀之气,沈清安踏入殿门时,沈明堂倚在龙椅上,手指死死按着太阳穴,他被两个儿子气得头疼。 “儿臣参见父皇。”沈清安撩袍跪地,额头叩在地上发出闷闷的声响。 沈明堂仍未睁眼,只是疲惫地摆了摆手示意众人退下。侍立的宫人们立即屏息退下,沉重的殿门在身后合拢时,沈清安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震耳欲聋。 殿内只剩父子二人,沈明堂闭着眼睛说道:“清安,朕就问你一句,此事,是你授意的,还是你默许的?” 沈清安的汗瞬间就下来了,他眉头几不可察地颤了颤,喉结滚动间已拿定主意:“父皇明鉴,儿臣就是再糊涂,也断不会授意此等丧尽天良之事。”他强制着自己保持平静,努力将语气放的平缓。 沈明堂谈了口气,缓缓睁开了眼:“那你就是承认你默许了?” 沈清安从沈明堂的语气中听出不容辩驳的笃定,他知道沈明堂这是确定了此事与他有关系,所以他也不敢隐瞒:“回父皇,儿臣不敢欺瞒父皇,此事——” “混账!!”沈明堂突然抓起奏折砸了过去。 奏折裹着一阵风砸在沈清安的额角,男人眼睛一闭,温热的液体已顺着眉骨流下。他不敢擦拭,只是将额头死死抵在冰冷的地砖上。 “好儿子啊!!”沈明堂拍案而起:“都是朕的好儿子!!朕打下来的江山就是用来让你们这么糟蹋的?!” 沈清安额头仍旧抵在地上没有起身:“父皇息怒,儿臣确是知情,可当儿臣收到消息时此事已经发生了。儿臣绝不是事前得知的。” “事后得知?!”沈明堂冷哼一声:“这件事是事后得知,那以前呢?!嗯?!?!以前你们做的那些脏事,一桩桩一件件,你都事先不知道?!?!” 沈清安瞬间慌了,他猜不出沈明堂为何会知道这几年花千岁利用花太空在朝堂的暗桩帮他做的那些事,他死死的看着地面想着说辞。 可当他还未想出什么,沈明堂就一把攥住他的衣襟,强迫他对视:“五年前你跪在这里为沈麓荷求情时朕就告诉过你,无论只是一个普通皇子还是身为储君,哪怕是帝王,都不可能随心所欲!” 沈清安被迫仰头,看见父皇的眼底翻涌着比怒火更可怕的东西,那是一个帝王用毕生血泪凝成的教训。 “你总觉得你登上帝位之后就可以掌控身边人的性命了,朕告诉你!坐在这龙椅上只会有更多的无可奈何!!这龙椅是用万千枷锁铸成的你清楚吗?!帝王之怒与帝王之悲,从来都是一体两面!!” 沈清安的呼吸突然停滞,记忆如潮水般倒流回五年前的那个夜晚。那时的皇城还弥漫着鲜血气味,殷亲王的叛军刚刚被花太空率领禁卫军镇压,殷亲王父子还未饮下毒酒,沈麓荷也尚未自尽。 他记得自己跌跌撞撞冲进宸阳殿时,殿外的石阶上还残留着未干的血迹。刚满二十岁的小王爷,泪流满面的跪在沈明堂面前…… “父皇…父皇开恩…殷亲王父子谋逆…与麓荷无关啊…她什么都不知道…父皇…儿臣求您了!求您放过她…儿臣求您…绕她一命…”沈清安接连不断的磕着头,泪水一滴滴落在地上。 沈明堂背对着儿子站在龙案前,他深吸一口气,声音低沉而冷硬:“清安,你给朕清醒一点。”他的手在龙袍袖子内死死攥紧,极力控制着愤怒的情绪。 “父皇…求您了…饶她一命…她并不知情啊……” 沈明堂再也压不住火气,暴怒呵斥:“这是谋反!是诛九族的大罪!!你让朕如何开恩?!?!” 沈清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父皇…麓荷是无辜的啊…她连朝堂的样子都没见过…她才十五岁啊…” 沈明堂看着泪流满面的儿子心中难免苦涩,他疲惫,他无力,他也愤怒。他是帝王,沈麓荷的父亲犯的又是谋反弑君之罪,他不能心软,否则世人皆可谋反了。他望着跪伏在地的儿子,胸口翻涌着,他缓缓闭上眼睛,喉结滚动了几下才艰难开口: “不是朕要她死,是律法要她死,是这万民要他死,是她父亲要她死。” 他提高声音继续说道:“你今日能跪在这里求朕饶她,明日呢?若有人拿她的命威胁你,你拿什么保这天下?!” 沈清安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清安啊,”帝王的声音突然苍老了许多,“你是朕所有儿子里最像朕的。脾性像,模样像,就连这重情的性子...都随了朕。” 殿外风声呜咽,沈明堂的声音轻得几乎要被淹没:“朕年轻时也像你这般哭过...可人终究要明白,有些情...是守不住的。” “父皇…可儿臣…儿臣心里有她…”沈清安满脸泪水,早已失去了皇子的体面和高贵,“…父皇…您已经为我们赐了婚…就在今年中秋过后…儿臣…儿臣…” “够了!”沈明堂突然暴喝,却又在下一秒疲惫地按住太阳穴,压低声音,“清安,这怪不得朕,也怪不得你。殷亲王举兵造反时,可曾想过你与他女儿的婚约?” “…父皇…儿臣不舍…”沈清安哭着垂首摇头,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玉珠一颗颗垂直掉落在地上。 “混账!你不舍?!那逆贼带兵逼宫时可曾有过不舍?!沈麓泽利用你弟弟信任时可曾有过不舍?!他们谋划弑君杀你父亲时可曾有过半分不舍?!” 最后一个字落下,殿内死一般寂静。沈明堂剧烈喘息着,沈清安哭得说不出话,他也无话可说。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沈明堂说的每一个字都像刀子,把他那些天真的幻想捅得粉碎。 沈明堂说的对,殷亲王起兵时,就没想过给沈明堂一脉留活路。叛军攻入皇城,若不是花太空死守宫门,现在躺在这里的就是他们父子的尸体了。 第23章 “儿臣...明白了…”沈清安哑着嗓子说,每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 沈明堂看着儿子惨白的脸色,心中复杂的情绪无法言说。他伸手想去扶,却在半空停住,最终只是疲惫地摆了摆手,放软了语气:“去吧...去见她最后一面。” 沈清安重重磕了个头,起身时踉跄了一下,“儿臣不去了…儿臣…不敢…” 沈明堂看着儿子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睛,胸口像压了块石头。 沈清安缓缓走出宫殿,此刻的他内心正在经历一场彻底的崩塌。他的灵魂被撕扯成两半,一半是沈明堂的儿子,是皇子,一半是痛失所爱的少年。 他先是恨,恨殷亲王为什么要造反,恨父皇为什么不能网开一面,更恨自己为什么救不了所爱之人。这种恨意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疼,可偏偏连恨都找不到具体的方向。 随之而来的就是痛,不是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而是像被人抽走了脊梁骨般的钝痛。从此以后,他再也不是那个会在城南桃花林等心上人的小王爷了。那个给沈麓荷带糖葫芦的沈清安,今夜就要死在这里。 同时,他也极其害怕,怕自己永远无法守护想守护之人,怕他珍视之人会一个一个离他而去。他也怕有朝一日回首往事时,发现自己已经记不清沈麓荷笑起来时的小梨涡长在哪边,他更怕他会永远铭记,曾有这样一个女孩儿出现在他的生命里。 最后涌入他心里的便是绝望,因为他知道父皇说的完却正确,这比他刚刚的任何感受都残忍,这意味着他此刻连说服自己的理由都找不到了,他不得不承认,殷亲王一家,该死… 思绪骤然回笼,沈清安猛地抬头,五年前的记忆压得他几乎窒息。他重重喘了一口气,声音发颤:“父皇,儿臣知错,儿臣…领罚。” 目光沉沉地盯着他:“罚?你说说,如何罚?!” 沈清安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也是一片决然:“儿臣愿以一年俸禄注入坞州赈灾,若不够,儿臣愿倾尽私库填补。” 他顿了顿,又重重叩首,“儿臣自请闭门思过,只求父皇…莫要牵连旁人。” 沈清安不清楚沈明堂是否已经知道这一切的幕后主使是花千岁。若知道,他怕花千岁被治罪;若不知道,他怕萧羽杉被怀疑。这两个人,他一个都不想失去。所以他选择揽下所有罪责,能保住谁是谁。 沈明堂眼底的情绪晦暗不明,他当然知道这是花千岁的手笔。花千岁赌对了,沈明堂不会真的治他的罪。因为沈明堂最疼儿子,更因为花千岁是他与花太空的儿子。坞州百姓对沈明堂来说固然非常重要,但花太空在沈明堂心里更为重要。 这皇位都是花太空给他抢过来的,这天下也是花太空给他打下来的,沈明堂是皇帝,但他同时也是个人,他也有私心的考量和抉择。 “准。”沈明堂用力深吸一口气,声音低沉而威严,“记着,无论你们在朝堂上如何斗,都不准拿百姓做筹码!这是底线,是为人君、为人臣,更是为人最基本的良知!” 话说得冠冕堂皇。可只有他自己和花千岁清楚,这条底线,从来不是绝对的。沈明堂不允许任何人动百姓,包括他自己。但花千岁却可以。如果花太空还活着,或许花千岁也不行。但……花太空已经死了。 沈清安深深叩首:“儿臣…谨记父皇教诲。” 坞州一事,最终以两败俱伤收场。沈清安与沈清珏各挨了“八十大板”,谁都没能讨到好处。老五的漕运势力被翻了个底朝天,老二也在父皇那里失了君心。这场丧尽天良的博弈,注定没有赢家。 除了萧羽杉。 萧羽杉意外获得了为父亲报仇、重翻旧案的机会。前者倒不是难事,毕竟洗刷蛀虫与君同心,可翻案哪里是那么简单的?沈明堂护短护的紧,谢世沧、严振江之流可以被万人唾弃,但沈清珏不行。退一万步讲,哪怕二人只是背锅,那也绝不会让皇子担责。 沈清珏启程那日天色阴沉。他带着乔烟辰登上前往坞州的马车,却将任顷舟留在了帝都。这个安排自有深意,任顷舟横擅长收拾残局,兵部与漕运那些见不得光的烂账交给他最是稳妥;再者,以任顷舟对萧羽杉的了解,也更容易提防老二那边的后手。而比起任顷舟的运筹帷幄,乔烟辰圆融的性子更适合在灾区周旋,更何况,江南那边也是乔烟辰更熟一些。 老五必须两面兼顾,既要平息江南民怨,又要防着党争暗箭。 此时的沈清安正在府中闭门思过,他才没有精力去思考什么后手,他此刻很乱,五年前的记忆如附骨之疽,沈麓荷的身影总在夜深人静时浮现。更让他想不明白的是,这些年暗中的谋划,为何父皇都了如指掌。未来的夺嫡之路该如何走?他不知道。但有一点很明确,这个储君之位,他必须争。因为只有站在最高处,才能护住想护的人,才能不再经历那种无能为力的绝望。 府外的萧羽杉和花千岁进不去,沈清安也不想出来。 沈清珏不在,沈清安闭门,两方势力难得地沉寂下来。 这日,萧羽杉从铁匠铺取回了定制的镯箭,银丝缠绕白玉的镯身温润如月,内藏的玄铁暗针却泛着杀气。他的指腹抚过镯面,任顷舟那句“无力自保”忽然在耳边响起。萧羽杉皱眉,他确实把这句话听进去了,却未察觉这份在意早已不在自己的算计之中。他也没有意识到,自从那夜暗巷之后,他看任顷舟的眼神里,混进了不该有的东西。 第17章 萧羽杉懒散地倚在任顷舟卧房的软榻上,修长的双腿交叠,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个白瓷茶盏。这是他第二次翻墙而入,却熟门熟路得像是在自己府上。 许久许久,他已经等得有点不耐烦了,又抬头看了看门口。 就在此刻,门外终于传来脚步声。 任顷舟推门的动作很轻,却在看到榻上人影时明显一顿,但很快挂回那副温润如玉的笑容, “萧公子可知,”他点燃案上的油灯,“私闯民宅可是要挨二十杖的?” “二十杖?”萧羽杉冷笑一声,随手从怀里掏出个锦盒扔了过去,“任公子尽管去告官。” 任顷舟下意识接住盒子,打开一看,是个做工精巧的银包玉镯子:“这是什么?” “暗器。”萧羽杉语气生硬。 任顷舟轻轻摩挲着镯面:“为何要送我?” “你不是说无力自保?” 任顷舟怔了一瞬,随即合上锦盒,递了回去:“萧公子的好意心领了,但这礼太重——” “你不要?”萧羽杉猛地转回头打断,看向任顷舟,“你看不上我送的东西?” “萧公子说笑了,”任顷舟垂眸轻笑,“我不过是觉得——” “觉得什么?”萧羽杉突然从榻上跃起,几步逼近任顷舟,“觉得我萧凌恒护不住你?还是……” 他微微低下头,气息洒在对方脸上,“你宁可在暗巷被欺辱也不愿承我的情?” 任顷舟仰头看着男人,他从萧羽杉眼中看到了他从未见过的情绪。那双向来盛满算计的眼里,此刻带着少见的认真。 任顷舟嘴角的笑意却更深了几分:“萧公子这是在可怜我?” “可怜?”萧羽杉轻笑,“你哪里——” 任顷舟轻柔打断,“萧公子别忘了,我是五殿下的人,我遇险也好,受辱也罢,对你来说不是好事?” “任久言,”萧羽杉语气极轻:“你不必说的如此轻松自在,你以为我看不出你——” “萧公子,”任顷舟再次打断道:“人若自知,便明了身后路要往何处去,也无忧身前路该向何处行。” 他微微一笑,“我本浑浊之人,亦谈不上清白。” “任久言,”萧羽杉抓起任顷舟的手腕,身体往前一压,将人抵在书架上,“我最厌恶你这副强硬的伪装,最恨你这自轻自贱的态度。” “我无愧,便无需虚假掩饰。”任久言的笑容极其坦然,坦然的让人火大。 “你无愧?!” “无愧。” “你以身换名无愧?!你助纣为虐无愧?!你对死于老五手中的那些冤魂无愧?!” “萧公子,此番储位之争,容我翻手云,也许你覆手雨,” 任顷舟微微仰头,眼神平静,“你我二人各为其主罢了,又何必分出个贵贱?” 任顷舟其实心里是有火气的,他萧羽杉既然看不上自己送的匕首,又何苦做这一出戏,这里就他们二人,没有观众,无需演戏。 而萧羽杉更是愤恨,因为他误解了任久言的这句“无愧”,他不知道这二字到底是指什么,所以他恼怒于任顷舟竟如此坦然的说出“无愧”二字。 “好一个无愧!任久言,我告诉你什么叫傲骨,”萧羽杉说,“山非我登而不名,水非我渡而不瀚,此番才算识得浩然气,方可修得玲珑心。” 他顿了顿,“你以清高换名利,你当傲骨利可图,你自然看不出这天地豪情万丈意气昂扬!” 第24章 “萧公子,你自负能游刃权术,玩弄叵测人心,于是从不觉人生难控。你自认坦荡,认为各端歧路应由人做选。但我告诉你——” 任顷舟语气渐失儒雅,他字字清晰又决然的说道, “阳何时起何时落,人何时生何时死,何时做何事,皆不由人定。” “任久言,你不用说的如此冠冕堂皇!”萧羽杉声调渐高,“行者在行,所以路可行至万里,得失在理,所以福祸相辅相依,倘若随了心,便不怕失了意!” “日分昼夜,路分东西,你——” “诡辩!”萧凌恒满眼愤懑的打断任顷舟的话,“任久言,你休要跟我打太极!” 任顷舟确实是在打太极,当萧羽杉跟他说做选择掌控人生时他任顷舟就驳人生多歧路,当萧羽杉跟他辩路途对错是非黑白时他任顷舟就提天意注定,总之,就是不接茬。 二人对视片刻,任顷舟依旧是挂着微笑,轻声说道:“还望萧公子放手。” “不放,”萧羽杉身体更往前一压,“任久言,你明明傲气满身,何故甘心下/贱?” “因为我不像萧公子,萧家嫡子,自幼便是二殿下的挚友,想要什么都能得到。”任久言微微抬头,两人鼻尖距离不过分寸。 任顷舟是会戳心窝子的,他明知道萧羽杉这些年最想要的是父亲、是当年的*真相、是萧家的清白,而这些,萧羽杉一样也得不到。 “任久言!”萧羽杉闻言彻底怒了,他一把攥住对方的衣领,眼底烧着怒火。 任顷舟被他拽得踉跄,却还挂着那副令人火大的假笑:“怎的萧公子今日火气如此大?” “闭嘴!”萧羽杉一拳砸在他耳边的书架上。 任顷舟笑意又加深了几分:“难不成,萧公子今日是特意来泄火的?” 萧羽杉突然语塞,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是在干嘛,明明该幸灾乐祸,可看到任顷舟这副自轻自贱的样子就莫名火大。 任顷舟仰着头,直视着男人盛满怒火的眼睛。 须臾,萧羽杉强制压抑怒火,深呼一口气,“你说你无力自保,我给你能杀人的暗器,你说你无处可去,我和清安的府上都有很多空房,你说你无依无靠,在我身边我能护你,你说你无权无势,清安这些都可以做到,” 可他的声音仍然越来越急,“为什么你非沈清珏不可?!” 任顷舟被他困在方寸之间,仍带着那抹浅笑:“萧公子这般费心,究竟只是想要策反我...” 他抬眼直视萧羽杉,“还是想让我相信,你真对我动了心?” “你——” 任顷舟轻声打断道:“萧公子,” “有些话不能说的太满,” “有些戏不能演的太真。” “说多了演久了...小心旁人不信,你我先信了。” 这本该正中萧羽杉下怀,他本就是为了策反才接近任顷舟的,若任顷舟信了,正是他计划所求。可此刻,那些算计早被莫名的怒火烧得干干净净,他胸腔里翻涌的情绪,早已超出了算计的范畴。不知是欣赏还是怜悯,又许是因为其他的什么,他是真的不想看任顷舟覆水难收。 “任久言,”萧羽杉用力将男人往书柜一按,“你如此作践自己,委身于老五身下,你安心吗?!你甘心吗?!” 萧羽杉的这句“甘心吗”狠狠刺中任顷舟的内心,但他仍旧强制自己保持镇静:“难不成偏偏要已尽人为才承认宿命难逃?即便我抗拒我摆脱,也仍换不来甘心。” “你想过摆脱吗?!你抗拒过吗?!你动过试图做选择的念头吗?!” 任顷舟突然向前一步,几乎贴上萧羽杉的胸膛,“我不求那万般全,也不求那千般满。我是人,是人便有所欲。但,我绝不贪想。” “你以清白换名利,卖身求荣与舍义取生有何异?!” “向来有求必有舍,若我千念万求,末了只会是无果,不接纳又能如何?” 任顷舟向前一靠,二人胸膛紧贴,他继续说道:“世间万事皆有规律因果,不由世人是否甘愿。胜与败、好与坏,皆是我所必经,我有的做,我没得选。” 萧羽杉闻言一怔,他听得出任顷舟语气里的决然。 少顷,他自嘲一笑:“前路艰险,万丈高山犹如天堑,任久言,你可想好了。” “起手无回落子无悔,我已然在局中做了选择,举棋不定,反倒易满盘皆输。”任顷舟说。 “…好…”萧羽杉一边微微点头一边轻笑一声,缓缓松开手,后退两步。 “很好。” 说罢,转身就往门外走,他攥紧的拳头微微发抖,却分不清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任顷舟站在原地,听着脚步声渐远。他弯腰拾起地上的镯箭,指腹摩挲着内侧刻着的“藏舟于壑”四个小字。 良久,他苦笑一声摇了摇头。 有一点萧羽杉还真说对了,任顷舟确实不想承他萧羽杉的恩情,其实谁的恩情他都不想承,因为他任顷舟此生最沉重的枷锁,便是“恩情”二字。 任顷舟的思绪飘回永隆十年。 寒风卷着雪粒拍打在十岁少年的脸上,任顷舟跪在街边,单薄的素衣早已被雪浸透。 他面前摆着一块木牌,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十两银子”四个字。 少年低着头,睫毛上结着冰霜,他的肩膀、手腕上还留着淤青,那是昨夜母亲用藤条抽的。 “你这个畜生!你杀了他,谁给我买药?!”女人嘶哑的骂声犹在耳边,“滚出去!是偷是抢也好,卖身卖/屁/股也罢,弄钱来养我!” 雪越下越大。 小小少年不知在雪地里跪了多久,忽然,一辆马车缓缓停在面前,车帘掀起,露出一张矜贵的少年面容。 十五岁的沈清珏跳下马车,狐裘大氅在风雪中纹丝不乱。 “十两银子就把自己卖了?”他挑眉。 任顷舟没抬头:“母亲治病需要钱。” “什么病?” “痨病。”少年声音平静。 沈清珏蹲下身,与他平视:“十两可不够。” “我知道。”任顷舟终于抬眼,漆黑的眸子里一片死寂,“但她对我的'恩情'只值十两。” 雪花落在两人之间。 二人对视片刻,沈清珏突然笑了:“读过书吗?” 笑的温柔,笑的阳光。 “没有。” “会武吗?” “不会。” “跟我走吧。”少年皇子伸出手,“我缺个书童。” 任顷舟盯着那只干净的手:“十两银子。” “我给你五十两。”沈清珏歪头,“或者...我找人给你母亲治病。” 就这样,任顷舟跟着他走了。 当夜,任顷舟从噩梦中惊醒于五皇子府的客房里, “啊——!” 少年的冷汗浸透里衣,梦里继父的酒气、母亲的哭骂、还有捅进男人喉咙的那把剪刀...... 门突然被推开。 “怎么了?”沈清珏披着外衫走了进来,手里还拿着本书。 任顷舟蜷缩在床角,浑身发抖。 沈清珏看了他一会儿,转身对侍从道:“拿个汤婆子来。” 温暖的铜炉被塞进怀里时,任顷舟愣住了。 “明日开始,跟我一起读书吧。”沈清珏随意地坐在床边,“正好先生明日讲《左传》。” 任顷舟颤抖着抬头,烛光下,少年皇子眉眼清朗,尚未来得及染上日后那些算计与阴鸷。 “我......”他嗓子发紧,“不识字。” “我教你,”沈清珏笑了笑,“很简单的。” 窗外,雪渐渐停了…… 任顷舟想到这里,摩挲着银镯苦笑,他又不禁想起永隆十三年的那个血腥混乱的夜晚,十八岁的沈清珏跪在他母妃的灵堂里痛哭流涕,他哭母妃的离世,哭沈麓泽的背叛,十三岁的任顷舟看着破碎的沈清珏不由得心疼。 “久言...”少年皇子声音嘶哑,指尖深深掐进掌心,“他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要利用我的真心和信任…” “殿下…”任顷舟跪在他身侧,看着泪流满面地沈清珏。 “是我害死了母妃...”沈清珏突然抓住任顷舟的手腕,“是我引狼入室...是我蠢...信错了人…” 任顷舟任由他抓着,垂眸看见少年皇子指甲缝里的鲜血。 “久言…这世间还有谁能信…”沈清珏抬头,通红的眼里满是绝望,“…我是什么很坏的人吗…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任顷舟忽然想起三年前那个雪夜,那时沈清珏朝他伸手,眼里还盛着光。 “久言!你不会离开我的对不对?你不会背叛我的对不对?”沈清珏无助又彷徨的目光像是在拼命抓住什么救命稻草一般渴求着。 “殿下...” 任顷舟缓缓跪直身子,将沈清珏冰凉的手贴在自己心口,“我任久言在此立誓——” 第25章 “此生对殿下,不离不弃,生死相随。” ………… 就这样,沈清珏用五十两银子和一个汤婆子,买断了任顷舟的一生。但这些年他殚精竭虑机关算尽,可并不止是偿还当年那场雪中的伸手,还有心疼。 他见过意气风发满眼是光的沈清珏,也见过泪流满面破碎不堪的沈清珏。 而如今萧羽杉也要给他镯箭,给他归处,给他庇护...... 任顷舟指尖发冷,在他心里,这世上从没有无缘无故的好意,每一份馈赠都暗中标好了价码。 他宁愿萧羽杉永远用那种愤恨的眼神看他,宁愿他们永远针锋相对。至少那样,他不必担心有朝一日还不起这份情。 第18章 西市一家酒肆中,萧羽杉独饮着,任久言的话一直在他耳边回响,那样的决绝,那样的毫不犹豫,他认为这简直匪夷所思。 他一杯接一杯地喝着,两坛快要见底。 “小二,再上一坛。”萧羽杉醉眼迷离,手里转着酒杯。 突然,一个年轻的小和尚走进了这家酒肆,他环顾一周,径直向萧羽杉走去。 “阿弥陀佛。”年轻僧人双手合十,“施主眉间戾气太重,可是遇到了烦忧?” “烦忧?”萧羽杉微微抬了抬眼皮,拒不承认:“我可没有。” “那便没有,”僧人也不恼,指了指他对面的长凳,“不知贫僧可否坐在此处?” “如何不行?”萧羽杉不再看他。 “多谢施主。” 和尚刚落座,店小二便端着酒坛子上来了,他见萧羽杉又要斟酒,温声劝道:“阿弥陀佛,这位施主,借酒浇愁,不如寻愁之根源。” “你是谁?”萧羽杉眯起醉眼。 “贫僧无名。” “哪座庙的?”他挑挑眉。 “无出处,无归处。” “为何寻上我?” 僧人微微一笑:“见施主面有执念,特来结个善缘。” “执念?确实,”萧羽杉轻笑一声,搁下酒盏,“今日让狗咬了一口,没能卸了狗腿,总想着有朝一日将那条狗开膛破肚,这算执念吗?” 他直勾勾的盯着和尚,咧嘴一笑。 “阿弥陀佛,这世间万事皆不可推拒,亦不可强求,该来的适时会来,不该有的总也不会有。” 萧羽杉此刻最听不得的就是“天意”二字,他狂傲,他不信邪,他恨透了这等认命的说辞。 “天意?”萧羽杉不屑的调笑着,“何为天意?” 他手肘抵着桌子,拳头托着下巴,眯着醉眼语气极轻,但危险的气息藏无可藏。 “小和尚,你若真能算出天意,不如先算算,你的这颗慈悲心,能容我闯多少回无间地狱?” 僧人静静看着男人,轻声道:“施主这般愤懑,可是因为...有人宁可随波逐流逆来顺受,也不愿与您同舟共济?” “我萧凌恒从不需要与人同舟共济,”萧羽杉站起身来面向和尚,“你不必同我讲那俗世行路的规矩和道理,是讥讽也好,是劝诫也罢,我并不会认,也不愿听。” 他轻轻俯身,脸上挂着一丝带有威胁意味的笑,“你我第一次见面就劝我违背己心,这不合适吧小和尚。” “阿弥陀佛,施主何必执拗?这山高过险、海深莫测,何必定要一探究竟?缘起聚缘灭离,岂是人力可改?” “人力不可改吗?”萧羽杉轻笑一下,“这山是否真就高不可攀,这海是否真就深不可渡,待我一试后自然知晓,岂容天意左右我的行为?” “阿弥陀佛,千古路望不尽,唯姣姣月路迢迢…” “我不愿悔,因此我意难违。”萧羽杉狂傲到骨子里,“即便无人与我共此行,但路行了一程又一程,山翻了一座接一座,百舸流千帆尽,独行也可万万里。” “施主这般傲气,容易伤着自己,伤着他人。” “世人皆道我桀骜,那我何不傲到底?”萧羽杉直起身子醉眼迷离的俯视着和尚,他单手撑着桌子,腿侧靠着桌沿,活脱脱一副桀骜不驯的风流浪子。 “阿弥陀佛,傲本身无错,只是过刚易折,万事讲究个平衡和克制。” “克制?”萧羽杉仰颈大笑一声,“提酒醉今朝,快活、纵情!” 随后他再次垂下头,偏着脑袋调笑的继续说,“我可从不曾败过我的雅兴。” “阿弥陀佛,”小和尚双手合十,“这路行近了无用,行远了也无需。酒饮少了不尽兴,饮多了却伤身。” “小和尚,听着,我萧凌恒想要什么,我自会抢会争,夺不来逐不上,那我也便认了,但我绝不信命,山若阻挡我,我无所谓撅了这座山,佛若违拗我,我不介意掀了那明台,天若要我死,我也不畏惧与天争高下,” 萧羽杉双手撑住桌子,往和尚面前一俯身, “容我做我,许我为我,我,只信我。” 僧人突然起身,轻轻按住他的手:“施主可知,您这般执拗,究竟是恨那人不争,还是...” 他直视萧羽杉的眼睛,“怕自己留不住?” 萧羽杉闻言突然怔住。 怕自己留不住?留不住谁?任久言?他觉得这太可笑了,他为什么要留住一个自甘堕落的人?一个甘愿做他人玩物的懦夫? 可心底有个声音在嘲讽:你最好是。 “施主,”僧人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您眉间的戾气散了。” 萧羽杉猛地抬头,发现僧人正含笑看着他。那笑容莫名让他想起任久言,都是这样带着几分看透一切的从容,让人火大。 “你话太多了,”萧羽杉躲避着和尚的目光,坐下倒了一杯酒,“真让人火大。” “是贫僧多言了。”僧人合十,“只是临走前,还想送施主一句话。” “......” “镯箭既赠,何必追问缘由?关心则乱,覆水难收。” 萧羽杉瞳孔微缩:“你怎么知道镯——” 抬眼时,桌前已空无一人,只剩半杯未凉的清茶,和地上那滩渐渐干涸的酒渍。 窗外远处传来寺庙的钟声,萧羽杉盯着自己喝光的两坛酒, “妈的…”他咬牙。 城外南八公里处,任顷舟站在泮清寺门外,脚步踌躇。他抬手欲叩门,却又放下,如此反复。 正当他犹豫之际,寺门缓缓开启。莫停大师手持佛珠,立于门内,苍老的眉眼间含着慈悲的笑意,双手合十:“任施主徘徊良久,何不叩门?” “大师…弟子…” “阿弥陀佛,施主进来吧。”老和尚侧身让开。 任顷舟随他穿过幽静的廊道,来到后院。银杏树下,石案上已备好一盏清茶。莫停大师并未多言,只是将茶杯轻轻推至他面前。 茶水温热,任顷舟捧在掌心,他抿了一口,苦涩回甘。 “大师,弟子…还是没参破…” “阿弥陀佛,那些道理和规矩,你走不出,就参不破。无论得失、福祸、恩怨亦或是生死,困于其中,便是枷锁。”老和尚拨动佛珠,声音如古井无波。 “走出…?”任久言苦叹一口气默默低下头,“弟子如何走出…曾经的种种压得弟子喘不过气…” “施主,前尘过往是非恩怨,只容一人咽,不容旁人听。”莫停顿了一顿,继续说,“但过往只留在过往便可,不执拗于过往方可自渡。” “可过往造就了今日,今日又决定着前路…” “远者为因,近者为果。远去者寻不回亦抹不掉,近来者拒不了也守不得。” “有些事...撇不清…也舍不下…” “难舍并非不可舍,难过绝非不能过。” “…我…我看不清......”任顷舟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也不敢看...” “施主不敢看,是怕看见什么?” 任顷舟闻言怔忡,恍惚间他仿佛又看见那个雪夜,看见沈清珏伸来的手,同时也看见了萧羽杉愤怒的眼睛。他的手一抖,茶盏翻倒,茶水浸透衣袖却浑然不觉。 “心有惑而不惑于行,意有困却不困于己。”莫停拾起茶盏,重新斟满,“孩子,你早该明白的。” “大师...弟子已经…无路可选…” 莫停将新斟的茶推到他面前:“施主且看这茶汤。” “茶叶浮沉,看似随波逐流,实则...” 老和尚突然将茶盏倾斜,茶水却未洒出半滴,“自有其根。” 任顷舟怔怔地看着。 “施主觉得身陷囹圄,”莫停将茶盏端正,“可曾想过,枷锁或许不在身上...”他指尖轻点自己的心口,“而在这里。” 任顷舟突然想起萧羽杉摔门而去时,那枚银玉镯冰冷的触感,以及镯子上“藏舟于壑”四字。 “可有些债...总要还...” “阿弥陀佛。”老和尚突然起身,“老衲且问,当年五殿下予你五十两银子时,可曾说过要你还?” “可那是我应该——” 第26章 “阿弥陀佛,”莫停慈祥的笑着打断, “恩情不是债,” “执着才是。” 当任顷舟回到府中时已至丑时,那个熟悉的身影又出现在他的榻上,推开房门时,月光正好落在那袭红衣上,他脚步微顿,却不再像从前那般惊讶。 “萧公子今日第二次造访,可是上瘾了?” 萧羽杉手中把玩着一只桃花枝,见人回来了,便随手插在了榻檐上,起身上前:“这么晚,去哪了?” “萧公子可是还有什么事?” “没事——”萧羽杉上前一步。 “就不能来吗?” “私闯民宅——” “二十廷杖,”萧羽杉打断接过话头,“我记得。” 任顷舟没有讲话。 “任久言,”萧羽杉突然放软了声音,”我们好好说话。” “莫非是我哪里说的还不够清楚吗?令萧公子还有疑问。” “天气暖和了,明日我们去城南吧?全帝都那里的桃花开得最好。” 萧羽杉岔开了话题,指了指榻上的那一枝桃花枝。 任顷舟盯着那枝桃花,沉默片刻说:“我这破败院落,本不该见春。” “那就搬到我那去,我偏要你见春。”萧羽杉又逼近一步。 “萧公子这又是何必——” “你不敢争,我偏要争。”萧羽杉字字清晰,一字一顿,目光如钩,一步一步逼近任久言。 “你不肯要,我偏要给。” “你认的命,我偏不认。” 任顷舟被他逼至墙角,后背抵上冰冷的墙面:“萧公子这是...” “与算计无关,与情爱更不相干。”萧羽杉抬手撑在他耳侧的墙上,“我生来反骨,我从不信邪。” 萧羽杉固执地认定,此刻的坚持仅仅源于骨子里的叛逆。那些深夜辗转时的心悸,那些见不得他受伤的焦躁,统统被他归咎于天生的倔强。 “既然你不愿反抗,”萧羽杉突然勾起一抹笑,带着几分狠劲,“而我,恰巧最擅强求。” “萧公子是要来硬的?” “硬的?”萧羽杉忽然凑近,鼻尖几乎相触,“我还有更硬的。” “你不是非老五不可?我偏要——” “萧公子,”任顷舟轻声打断道,“你我都清楚...” 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想说“你根本不会碰我”,想说“别白费力气了”,可最终依旧是收住了话头。 任顷舟明白萧羽杉,他知道这个骄傲的男人骨子里刻着世家子弟的矜贵,那些狎昵的威胁不过是虚张声势,萧羽杉绝不会真的要了他,所以他并不害怕。 “萧公子,我说过了,我已然做出了选择,一步踏出再无回手的道理。”任顷舟淡淡地说。 “任久言,我不想跟你咬文嚼字,我就说一句,我并没有在可怜你,也丝毫不同情。” 萧羽杉我住任顷舟的手腕:“你有你的选择,我有我的态度。你大可以继续选择与我为敌,但我偏要看看,你的决心是不是当真硬如铁石。” 今夜两位高僧的谆谆教诲,终究是白费了口舌。萧羽杉依旧我行我素,将那份“不信邪”的倔强贯彻到底;任顷舟也仍固执地守着那份恩情枷锁,甘愿作茧自缚。若论执拗,这两人倒真是棋逢对手不相上下,一个宁折不弯,一个宁弯不折。 城西酒肆的残酒未干,泮清寺的杏叶茶尚温。 萧羽杉攥着男人的手腕,他想起僧人那句“怕自己留不住”,胸口便涌起一股无名火。 任顷舟直视着男人的眼眸,莫停大师那句“恩情不是债”言犹在耳,却被他刻意忽略。 这世上最可笑的事莫过于此:两个同样固执的人,一个拼命偏要给,一个死活不敢要;一个非要拉他出深渊,一个被恩情牵制自缚茧中。 第19章 坞州城 沈清珏在临时搭建的棚子里面背着手来回踱步,灾情实况比想象中严重,此刻他正火烧眉毛。棚外灾民的哀嚎与哭求不断传入,像钝刀般磨着人的神经。 乔烟辰掀帘而入,“殿下,下游三处堤坝全垮了,现在积水倒灌进坞州城,淹了七条街巷。光是把积水排出去,就得调十台水车,日夜不停抽上五天。” 沈清珏:“抽水的银子呢?” “一台水车连人带畜,一天要十五两银子。”乔烟辰声音发沉,“这还不算疏通河道要雇的民夫,现在粮价飞涨,一个壮劳力每天工钱得二两米加六十文钱。” 沈明堂派来的监军太监突然插话:“五殿下,灾民安置更是难题,现在搭一个窝棚要八两银子,可城外聚集的灾民已经超过四千人......” “四千人?!”沈清珏猛地抬头,“昨天不是才两千七百人?” “今早又冲垮了两个村子。”乔烟辰闭了闭眼,“更麻烦的是,现在城里已经开始闹痢疾。药材价格翻了三倍,光是一剂黄连汤就要......” “银子银子!又是银子!这整个坞州城内上上下下都需要用钱!哪来那么多银子!!”沈清珏猛地转身,眼底布满血丝, “朝廷拨的、老二私库凑的、本王从漕运牙缝里抠的全填进去都不够!” 他一把掀翻案几,账册散落一地,“难道要本王去抢吗?!” 沈清珏当初贪墨的时候可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被银子逼疯…… 乔烟辰垂眸看着满地狼藉,沉默良久。忽然,他深吸一口气,抬眸时目光坚定:“殿下,银两的事......我来想办法。” 沈清珏骤然僵住:“你?”他眯起眼,“你不是发誓永不回乔家吗?” “灾情当前......”乔烟辰望向棚外蹒跚的灾民,声音轻却坚决,“我做不到袖手旁观。” 沈清珏盯着乔烟辰:“你打算怎么过乔老太君那关?” 乔烟辰摇摇头:“我只能找长姐帮忙。” “多久没联系了?” “一年零一个月。”乔烟辰声音轻了几分。 沈清珏闭了闭眼:“若成......本王记你这份情。” “不必。”乔烟辰整理着沾泥的袖口,“不为情,是为了这些百姓......”他顿了顿,话锋一转,“日后漕运账目——” 沈清珏抬手打断:“本王心里有数。” 他确实有数。贪墨仍会继续,但再不会像从前那般肆无忌惮。那些原本用来打点朝臣的雪花银,如今不得不分出一份... 银子对于乔家来说从来不是问题,即便没有乔老太君的帮助,长姐乔韵莛的私库也足以支撑这次赈灾。但眼下最棘手的,是粮。 “江南八州的粮仓已经空了七成。”乔烟辰声音发紧,“市面上流通的粮食,价格已经翻了五倍不止。即便有银子,也未必买得到足够的粮。” 沈清珏眉头紧锁:“你乔家不是掌控着江南六成的粮船?” “是掌控,但不是所有。长姐能调动的,最多只有三成。剩下的没有商印,一粒米都动不了。要调集这么多粮食药材,非得商印不可,商印在祖母手里,得求长姐偷出来。” 帐外突然传来灾民的哭嚎,夹杂着孩童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乔烟辰攥紧拳头:“给我三天。若长姐肯帮忙,第一批粮食最迟后天晌午就能到。” 如今江南地区最紧缺最金贵的就是粮食!他必须得回漫州一趟,他必须得当面求长姐! 乔烟辰当夜千里奔回了漫州,身后坞州城早已被洪水围困,而前方漫州的灯火却依旧璀璨如常。他已经给长姐寄了信笺,约定了今晚在家中的赌坊三楼雅间碰面。 雅间内,乔韵莛不停地踱步坐立不安,手中的帕子早已被绞得皱皱巴巴,一方面他终于有了弟弟的消息激动不已,另一方面他也害怕弟弟的行踪被祖母知道。同时,她还想劝劝弟弟… 乔烟辰翻窗而入,乔韵莛猛地转身,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她几乎是扑过去的,握住了一年多未见弟弟的手,她想说点什么,但张了张嘴,终究是没发出声音。两人对视,眼神都很复杂,一个愧疚又着急,一个埋怨又心疼。 “阿辰……”乔韵莛眼眶发红,手指不自觉地收紧,像是怕眼前人又消失似的。她最终只挤出两个字:“…瘦了…” 乔烟辰喉结滚动,一年多没见,长姐也消瘦不少。他反握住那双微微发抖的手:“姐,我这次——” “我知道。”乔韵莛打断他,从袖中抽出一叠票据,“能调的二十石粮和八十万两银票,今早已经发往坞州了。”她顿了顿,声音低下来,“只是商印的事…不太容易。” “姐!”乔烟辰猛地攥紧她的手,“坞州现在每天饿死的人能填满半条运河,你救救他们——” “我怎么救?”乔韵莛突然拔高声音,又慌忙压住,“这商印我能不能偷出来都是个问题。就算偷出来了,若被发现又当如何?难道届时我也离家出走吗?” 乔烟辰:“…我…” “阿辰,你听我句劝,回去跟祖母认个错,发誓不跟浮生阁那小子来往了,”乔韵莛劝道,“然后从沈清珏那里脱身出来,回家来。祖母不是不讲道理铁石心肠的人,坞州的灾情,她定然不会袖手旁观的。” 第27章 乔烟辰猛地抽回手:“认什么错?我哪里有错?我只不过是——” “阿辰!”乔韵莛打断道,“别人不知,我能不知?倘若你们二人真是两情相悦,你又怎么会离家之后去了帝都?那个花千岁看你孤身脱离乔家便认为你没有价值了,对是不对?” 乔烟辰忽然回想起一年前的那场春雨,那天他被雨水浇了个透彻,花千岁嫌弃的眼神、伤人的话语、决绝的态度,都比淋在身上的雨水还冷。从那天他才知道,原来花千岁看中的不是他乔烟辰,而是乔家的实力…… 乔韵莛看着弟弟微红的眼眶,“阿辰,你老实告诉姐,那花千岁...待你可有半分真心?” 这句话像把钝刀,狠狠捅进乔烟辰心窝。他想起那人永远含笑的桃花眼,想起他游刃有余的撩拨,想起...那夜醉酒后那人主动献吻时,自己瞬间的错愕。 可他就是无法自控的喜欢着花千岁,这个念头就像刻进骨髓的毒,明知无药可解却甘之如饴。从初见时那人执扇轻笑的模样,到后来床笫间带着戏谑的缠绵,每一寸记忆都烫得他心口发疼。 紧接着,乔烟辰又想起祖母知晓此事之后的愤怒以及谩骂,眼前又浮现老太太摔碎的茶盏,老人家的骂声犹在耳边:“我们乔家怎么会出你这么个不知廉耻的东西!” 而乔韵莛看着弟弟此刻的神情,也突然想起去年那个夜晚,祖母摔碎茶盏,指着跪在祠堂的弟弟骂“下作东西!”,而弟弟只是挺直脊背说:“孙儿就是喜欢他。” “阿辰…”乔韵莛话到嘴边又咽下。她也认为花千岁只是把弟弟当消遣,可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难道要逼着弟弟亲口承认自己犯贱吗?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乔烟辰突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他玩我,我知道。” 他死死攥着拳头,“可就算这样...我还是...” 乔烟辰从不认为他喜欢男人算得上是什么错。他记得清清楚楚,那年春宴初见,花千岁执扇倚栏,衣袂翻飞间朝他挑眉一笑的模样。后来无数个夜里,那人带着酒气的亲吻,魅惑的调笑,还有床笫间半真半假的情话,都像毒药般渗进他的骨血里。“玩物”二字像把钝刀,日日凌迟着他的自尊。 ……至少在他心里,他是被花千岁玩弄了。 但花千岁可是个疯子……花千岁就是要伤他,毫无理由的,近乎偏执的。在乔烟辰终于卸下心防时突然冷言相向;在他备受打击时当着他的面与别人调情;在他以为终于被爱时,笑着往他心口捅上一刀…… 或许花千岁只是觉得好玩,也或许花千岁病态般的恋痛,又或许是花千岁并不知道自己心里其实是有他的… 乔烟辰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姐...我不认为我是断袖这件事有错…我只是......”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把胸腔里那股郁结的气都吐出来,“我只是…喜欢错了人……” 乔韵莛的眼眶瞬间红了,她伸手想摸弟弟的脸,却在半空中停住:“阿辰,长姐从来没觉得你是断袖有错。”她的手指轻轻颤抖,“可祖母已经七十多岁了,你就当...就当哄哄她,好不好?” “姐...”乔烟辰别过脸,避开姐姐的触碰,“我不想......”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我真的不想......” 乔烟辰一是不愿承认自己有错,二是他觉得无颜面对那些曾经疼爱他的家人。 乔韵莛看着弟弟倔强的侧脸,突然觉得心口发疼。她太了解这个从小固执到大的弟弟了,宁可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也绝不违心低头。 “阿辰,”她轻轻扳过他的肩膀,声音温柔却坚定,“咱们姐弟俩…太像了。” 乔烟辰怔了怔。 “姐也不觉得你有错。”乔韵莛突然从袖中取出另一把钥匙,“这是祖母书房密阁的钥匙。” 她将冰凉的铜钥按进弟弟掌心,“商印亥时后会在那里,我替你拖住祖母。” 乔烟辰猛地抬头,烛光映得他眼底发亮:“可要是被发现......” “那就发现吧。”乔韵莛突然笑了,“我们乔家的儿女,从来只做自己认为对的事。” 她抬手理了理弟弟凌乱的衣领,像小时候那样:“记住,你没错。错的是那些把真心当玩物的人,是那些指责你阻止你追*求心之所爱的人,从来不是你。” 乔韵莛太懂这种滋味了,因为她放弃过,所以她不想让弟弟也放弃心之所爱。 她想起那年元宵,那个在灯市帮她捡起绢帕的姑娘。后来那方绣着“岁岁常相见”的帕子,成了她这辈子最隐秘的珍宝。 她痛过,她不被理解过,所以她不想让弟弟痛,她从来都是理解弟弟的。 商印到手后,赈灾粮与药材连夜装船,顺着运河直下坞州。乔韵莛给的八十万两雪花银砸下去,灾民终于有了遮风避雨的窝棚,染病的百姓也喝上了对症的汤药。 坞州的灾情很快就稳了下来。 乔烟辰趁着夜色潜回乔府归还商印时,鬼使神差地从自己屋里顺走了一把折扇,上面写着“浮生若梦”四字。 乔烟辰确实恨过花千岁。恨他像阵风似的,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恨他明明对自己好过,转头又能跟别人调情说笑。 可曾经那些细碎的回忆,总会时常冒出来,花千岁喂他喝酒时勾人的眼神,深夜里不安分作祟的手,床笫之欢时欲罢不能的呻吟……这些零星的诱惑像根刺,扎在心上拔不出来。 越是想忘,记得越清楚。 乔烟辰知道这样很傻,可他就是放不下。他突然觉得很累,恨也恨过了,逃也逃过了,可这颗心就是不听话。花千岁对他坏,他记得;花千岁对他好,他记得更清楚。说到底,他就是还爱着那个疯子,明知道会被伤,还是忍不住想靠近。这份感情就像个烂摊子,他收拾不了,也扔不掉。 恨不能消,爱便不止。 第20章 春风穿庭过,卷起几片落花。萧羽杉懒洋洋地倚在自己府中的廊下,慢条斯理地剥着橘子,橘皮的清香在空气中弥漫。 “萧公子真是闲情逸致啊。”一道清越的嗓音传来。 萧羽杉眼皮都懒得抬:“你怎么来了?” 花千岁一袭月白长衫,眉眼间自带三分风情,他轻摇折扇,笑吟吟道:“听说任顷舟把你安插在沈清珏府上的两个眼线,连同那个暗窗,都给端了?” 萧羽杉将一瓣橘子抛入口中,漫不经心道:”无妨,能塞进去一回,就能塞第二回。” “那暗窗呢?你以后可进不去他府上了。” “求之不得。”萧羽杉嗤笑一声,“那破地方,我还嫌晦气。” 花千岁合上折扇,意味深长道:“听闻昨日任顷舟见了户部侍郎刘禹璋?” 萧羽杉终于抬眼,似笑非笑:”消息挺快啊,你派人跟踪他?” “这不重要。”花千岁轻抚衣袖,“重要的是,此次漕运案闹得这么大,户部却安然无恙。” 萧羽杉又剥开一个橘子:“漕运出事,户部只管拨银子,银子又不是在他们手上丢的。” “但他们一定知情。” “知情又如何?”萧羽杉挑眉,“你不知情?我不知情?” 花千岁微微倾身:“刘禹璋可是沈清珏的人。” “嗯,所以呢?” “你不想动他?” 萧羽杉突然笑了,将橘子皮随手一抛:“花小姐,问题是,怎么动?户部可是朝廷命脉,哪那么容易——” “我有办法。”花千岁打断道。 “别!”萧羽杉夸张地摆手,“我可真怕了你的'办法'了。” 花千岁不以为意,展颜一笑:“这次不涉及百姓。” 萧羽杉闻言,终于来了兴致,坐直身子:“说来听听。” “因坞州一事,如今江南各地正在修堤。”花千岁轻轻摇着折扇,不疾不徐的缓声说,“我已备好一批霉变粮食,伪装成户部调拨的修河工粮。” “你要栽赃他贪墨赈灾粮?” 花千岁展开账册:“这是伪造的户部批文,落款是刘禹璋的印章。等霉粮被发现时,所有人都会认为他中饱私囊。” “你这计划太单薄了,”萧凌恒皱着眉毛嫌弃着,“如果——” “别急,”花千岁打断,“漕运衙门有个周主事,因贪污被我拿住把柄。或许,他会在醉仙楼'酒后吐真言',说亲眼看见刘禹璋收受粮商贿赂。” 萧羽杉眉梢一挑:“人证物证俱全?” 花千岁点头:“后日户部要巡视河工,正好让流民'偶然'发现那批霉粮。” 萧羽杉:“然后再安排饥民在刘禹璋巡视时拦轿闹事,霉粮袋上故意露出户部火漆印,再让御史‘恰巧’路过见证?” 花千岁轻轻一笑:“聪明。” 萧羽杉思忖着微微点头:“到时候满城皆知他克扣春赈,老五想保也保不住。” 花千岁微笑:“而且我们全程不沾手,霉粮是河工发现的,证人是漕运衙门的,御史是自发弹劾的。” 第28章 “先是伪造证据链,再利用公开巡视制造当众出丑。全程利用春季政务特点,自然不留痕迹。”萧凌恒侧目,歪嘴一笑,看了一眼花千岁,说,“可以啊,花小姐。” “而且我们还有退路,”花千岁说,“即便计划是失败,所有线索指向周主事诬告,与我们可一点关系都没有。” 萧羽杉轻笑一声:“就这么办。” 他顿了一下,忽然抬眼,“对了,清安那边——” 花千岁折扇轻摇:“让他自己缓缓吧,他应该…有很多事需要想明白。” “你上次没说完的话,”萧羽杉突然逼近,“究竟是什么?” 花千岁眼底泛起奇异的光:“你真以为...这些年你们在陛下眼皮底下的动作,他全然不知?” “什么意思??”萧凌恒说,“陛下都知道??” “尽数全知。”花千岁轻声细语地说。 萧羽杉懵了:“怎么会?” “因为我的暗桩他都清楚。”花千岁不急不缓的说。 萧羽杉更懵了:“怎么会??” 花千岁轻笑一声,用折扇挡住嘴巴:“你知道我的暗桩是谁吗?” “不知道,你不是从来不肯说么?”萧羽杉正低头整理袖口,语气轻描淡写。 “十六卫将军武忝锋。” 萧羽杉微微一滞。 “京兆尹赵平洲。” 萧羽杉皱起眉头。 “尚书令许怀策” 萧羽杉突然抬头。 “还有……” 花千岁浅浅带笑,直视着萧羽杉那冷沉中带着震惊的眼眸。 “太尉,向子成。” 风停了一瞬,萧羽杉越听人名脸越僵,此刻整个人像是被雷劈过一般怔在原地。 武忝锋正三品、赵平洲正二品、许怀策从一品、向子成正一品。这几位,可都是曾经陪沈明堂打天下、扶他登基的从龙之臣。 花千岁嗤笑一声,然后露出个故作不解的表情:“你觉得,这些人会背着皇帝做事?” 萧羽杉觉得这太可笑了:“让陛下心腹做暗桩,” 他嗤笑一声,“也就花太空能做得出来了。” “你以为这几年你们想做的那些事是容易事?”花千岁说,“那可不是随便谁就能给你们办到的。” “不过我挺好奇的,”萧羽杉眯起眼睛,微皱眉头,“花老阁主是怎么说服他们这几只老狐狸的?” “这个……”花千岁一脸故弄玄虚的样子,“就不能告诉你了。总之,陛下都知道。” 萧羽杉先是笑着,突然神情一变:“等等,所以你一直都知道?” “嗯,”花千岁不以为意的点点头,“知道啊。” “那你还用他们几个帮我们做事??” “无妨,陛下不会管的,对他来说就像是看孩童过家家...”花千岁突然轻笑,“只要不掀翻棋盘。” “不是,那陛下他老人家既然都知道,还叫什么‘暗桩’啊??”萧羽杉哭笑不得的说,“这是明棋好吗?那都明的不能再明了。” 花千岁望着纷扬的桃花,语带深意:“无妨,陛下…不会管的。” 御书房内,檀香袅袅。沈明堂执黑子沉吟,许怀策捏着白子皱眉,棋盘上黑白交错,杀得难解难分。 向子成抱着胳膊站在许怀策身侧,虎目圆瞪,急得直跺脚:“老许!你这手棋下得比我家那傻孙子还臭!该扳啊!扳!” 许怀策“啪”地拍下棋子,吹胡子瞪眼:“观棋不语真君子!你这老匹夫,吵得我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嘿!”向子成撸起袖子,露出常年习武的粗壮手臂,“就你这臭棋篓子,老夫闭着眼都比你强!” 许怀策:“来来来,棋给你,你来下!” 他作势要起身,“陛下!老臣告假,向大人要替臣当这尚书令!” 向子成顿时蔫了半截,讪讪道:“别别别......你那些文书看得我头疼。” 沈明堂忍俊不禁地摇头笑道:“两位爱卿啊,朕这盘棋都要被你们吵输了。” 许怀策立刻拱手告罪:“老臣失仪,请陛下恕罪。” 话虽这么说,却偷偷朝向子成飞了个眼刀。 向子成不甘示弱,摸着胡子嘀咕:“有些人啊,棋臭还不让人说...” “你说谁?!”许怀策顿时又炸了毛,“老夫当年在翰林院下遍无敌手的时候,你个莽夫还在校场摔跤呢!” “哟呵!”向子成挺起胸膛,“那要不要现在比比?老夫让你三子!” 沈明堂笑着打圆场:“好了好了,你们这两个老小孩...”他落下一子,“许卿这步棋走得妙啊。” 向子成凑近一看,顿时急了:“陛下您别夸他!这明明是一步臭棋!您看这里...”他指着棋盘就要解说。 许怀策一把拍开他的手:“去去去!你个点沙盘的手,点什么棋盘?!” “老夫这是怕陛下被你误导!” “你!” 眼看两人又要吵起来,沈明堂忍笑轻咳一声:“要不...朕给你们备个演武场?” 他看着两个年过半百的重臣像孩童般斗气,不由莞尔,手中的棋子轻轻敲了敲棋盘:“那这盘棋...” “陛下恕罪!”两人这才回过神来,异口同声地告罪。 恰在此时,武忝锋受旨前来,老太监前来通报将人带了进来。 老太监躬身进来通报:“陛下,武将军到了。” 武忝锋大步跨入,单膝跪地:“臣参见陛下。” 沈明堂抬手:“爱卿平身。” 向子成鼻子一抽,咧嘴笑道:“老武,你这是刚从校场过来?一身杀伐气,隔着三丈远都闻见了。” 武忝锋拍了拍衣甲上的尘土:“新选的金吾卫正在操练,我得盯着点,免得这群兔崽子偷懒。” 许怀策斜眼瞥向向子成:“你还说人家?你自己身上的血腥味更重。” 向子成嘿嘿一笑,故意晃了晃粗壮的胳膊:“咱们这些拿刀的,自然比不上你们这些拿笔杆子的讲究。老许,你这手细皮嫩肉的,怕是连刀柄都握不稳吧?” 许怀策冷笑:“要不要试试?老夫虽是个文官,年轻时也是骑射俱佳。” 沈明堂笑着打断:“好了,朕今日叫你们来,是有正事相商。” 三人立刻收敛神色,站直身子。虽平日里互相挤兑,打打闹闹没个正经,谁也看不惯谁,但一谈到正事,个个神色肃然目光沉稳,都能撑起一片天,可靠的很。 散是猛虎下山,聚是王八翻滩。 沈明堂沉吟片刻,缓缓道:“萧家那小子,在清安身边待了这些年,文韬武略都不差,你们怎么看?” 空气骤然一静,三人闻言,皆是一怔。他们明白沈明堂这话的意思。 向子成抱臂沉吟:“那小子我见识过,能打会算,若经敲打,是个可用之材。” 许怀策捋须点头:“确实,有血性有魄力,敢拼敢斗,是块好料子。只是......” 武忝锋眉头紧锁:“只是他的出身,他不会不知道当年他父亲那个案子的真相,倘若真要用他,如何能让他心甘情愿的效忠?” 这问题问的……沈明堂今日找他们来是干嘛来了?! 沈明堂:“朕还等着你们告诉朕呢。” 许怀策:“陛下,老臣认为,此子有能力,可用,但他不懂得敬畏,仍需打磨。” 沈明堂:“如何打磨?” 许怀策:“用软肋。” 向子成挑眉:“你是说旧案?” 许怀策摇摇头:“旧案不能翻,翻了旧案要将五殿下置于何地?” 向子成:“那他还有什么软肋?” 许怀策笑而不语,向子成疑惑地看着他。 半晌后,许怀策忽然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对着沈明堂行礼鞠躬,“没有软肋——” 沈明堂接过话头,声音轻却重若千钧:“——制造软肋。” 这四字犹如一记惊雷,在静谧的御书房内炸开。向子成虎目圆睁,武忝锋眉头深锁,而许怀策则垂眸不语。三人皆是朝中老臣,自然明白这话的分量。 制造软肋,不是威胁,不是利诱,而是让他心甘情愿地戴上枷锁。 许怀策沉吟片刻,缓缓道:“萧羽杉此人,桀骜不驯,寻常手段怕是难以驯服。但若以'情'字为引......”他抬眼看向沈明堂。 沈明堂指尖摩挲着茶盏边缘,若有所思:“老五身边那孩子,确实是个妙人。” 武忝锋皱眉:“可五殿下的人…是否——” “正因他是五殿下的人,”许怀策微微一笑,打断道,“才更值得一用。” 向子成恍然大悟:“你是说......让他们二人互相牵制?” 沈明堂轻啜一口茶,淡淡道:“那孩子心思缜密,谋略过人,比萧家那小子沉得住气,若能收归己用,将来......” 他顿了顿,目光深远,“也可以是一位重臣。” 第29章 第21章 坞州灾情渐渐平息,沈清珏与乔烟辰前脚刚回到帝都,后脚沈明堂便下旨解了沈清安的禁足。这老狐狸连劝架都这么隐晦。 伴随着解禁的圣旨,还有两道旨意也送到了两位当事人的手中。 沈清珏府上,传旨老太监尖细的嗓音刺破晨雾:“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朕惟禁卫重地,当择才而任。尔监门卫直长任顷舟,素秉忠勤,堪当宿卫。特加恩擢,着即日赴任,典司宫禁启闭之务。其尚恪尽职守,严饬部伍,以副朕委任至意。钦哉。” 与此同时的沈清安府中,年轻小太监展开黄绢:“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朕念京畿防卫,尤资干才。尔金吾卫司阶萧羽杉,器识明敏,骑射兼优。兹特简授,命即日就职,掌巡警跸之责。尔其申严部曲,肃清辇毂,用彰朝廷威仪。钦哉。” 同一时间不同地点,任顷舟与萧羽杉同一姿势跪地接旨,说:“臣,领旨。谢圣上隆恩。” 老太监刚退出府门,乔烟辰便一把夺过任顷舟手中的圣旨,挑眉笑道:“哟!任兄这是要平步青云了?” 任顷舟眉头微蹙,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空了的掌心:“陛下此举......” “父皇又在玩制衡之术。”沈清珏冷哼一声,甩袖坐下,“老二手底下那个萧羽杉,此刻怕是也接了旨。” “监门卫直长,正六品上,职级不低啊!”乔烟辰拍了拍任顷舟的肩。 沈清珏烦躁地敲着桌案:“虚职!连个兵权都没有!” 乔烟辰:“话也不能这么说,监门卫掌皇城门禁核验,审验通行鱼符,必要时还能闭门封城,连金吾卫的文书都能扣。” “你们猜…父皇会给萧羽杉什么职位?” 任顷舟:“不好说…我还不知道陛下具体的意图…” 乔烟辰不假思索:“必是能掌兵的。” 见任顷舟投来询问的目光,他笑道,“那家伙整日上蹿下跳,最适合金吾卫这种满城巡查的差事。” 沈清珏脸色一沉:“若真封个翊府中郎将什么的......” “不会。”任顷舟斩钉截铁,“陛下只会让他带兵,不会给他实权。” 乔烟辰点头附和:“真要让他掌了兵权,这帝都还不得被他掀个底朝天?” 任顷舟望向窗外皇城方向,声音渐低:“不止如此...还因…他的出身…” 与此同时,萧羽杉将圣旨随手往案几上一扔,拿起桌子上的葡萄塞进嘴里:“清安,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沈清安正往池中撒着鱼食,闻言轻笑:“要么是制衡,要么是…敲打。” 花千岁:“或许兼而有之呢? 沈清安点头:“也有可能啊,就咱们那点手段,在父皇眼里就跟吹风一样。” 萧羽杉:“金吾卫对我来说可不是好去处,陛下这是想让我……?”他收住了话头。 “陛下这是不想让你闲着。”花千岁截过话头,“从六品下,不高不低,正好御前行走。” 沈清安撒完最后一把鱼食,拍拍手:“金吾卫翊府掌京师缉捕、宵禁巡防,战时还能临时接管城门。” 他意味深长地补了句,“缉拿五品以下官员,可先斩后奏。” 萧羽杉突然笑了:“你们猜,任久言领了什么官职?” “总不会是金吾卫,他又不会武。”花千岁嗤笑一声,“但他的品级一定高于你,而且一定是五品以下。” 萧羽杉指尖轻敲桌面,若有所思:“若他真被安排进十六卫,只可能在左右千牛卫或左右监门卫。” 花千岁挑眉:“左右卫虽不掌兵权,但位置紧要。” “绝无可能。”萧羽杉斩钉截铁地摇头,“左右卫太亲近了。” 沈清安甩了甩湿漉漉的袖子:“别猜啦,明日早朝不就知道了?” 同一时间的御书房内,武忝锋单膝跪地,沈明堂低着头批着奏折。 “陛下。”武忝锋低着声音,“今后那两——” “你看着办。”沈明堂头也不抬。 武忝锋:“是否需要臣特意——” 沈明堂打断:“不需要,让他们两个小狐狸自己玩就行。” 武忝锋:“那需不需要——” “嗯,得有。”沈明堂再次接过话茬,仿佛早料到这一问。 武忝锋:“那安排在——” 沈明堂又又打断:“你觉得呢?” 武忝锋闻言抬起了头:“听闻户部近日——” 沈明堂又又又打断:“准了。” 话音刚落,沈明堂终于抬起了头,君臣相视一笑。数十年的默契,早让他们练就了这般本事,话不必说尽,意已然相通。 未时过半,户部侍郎刘禹璋踉踉跄跄地踏出武府大门,官服后背已被冷汗浸透。候在门外的小厮见状慌忙上前搀扶,却被他一把揪住衣襟:“快!立刻去东城码头截住粮船!快!!!” 当夜沈清安府上的书房烛火摇曳,三人皆没有说话,花千岁摇着扇子倚在门框上,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掌心;萧羽杉整个人瘫在太师椅里,脸上还盖着一本书。 而沈清安呢,他在优哉游哉的吃荔枝。 当只剩下两个荔枝的时候,沈清安擦擦手开口说:“你俩真不尝尝?刚从岭南送来的,新鲜着呢。” “……” 沈清安见无人回应,继续说道:“别想了,计划败了就败了,何必……” “败了不重要。”花千岁合拢折扇,“重要的是,谁走漏的风声?” 萧羽杉盖着书,闷闷地说:“你的那批霉粮连帝都都没出得去,一定是有人提前告知了。” 花千岁:“而且这个人就在帝都。会是谁呢……” 沈清安:“会不会是刘侍郎自己发现了?” 萧羽杉一把扯下书,起身往案几上的荔枝走去:“不会,这两天码头和储粮仓周围全是花小姐的影卫,盯得可紧了,那老家伙的人根本就没去过,只有最后的时候他的小厮去了码头截了货。” 花千岁:“不止刘府的人,这几天就根本没有不合时宜的人出现在这两处。除非是内部告密…否则……” 萧羽杉拨开荔枝,一把填进嘴里:“也不可能,漕运里面的老五的人都拔干净了,谁会冒着风险给他们告密?就算有内部的人发现了那批粮食,也只会上报。” 花千岁微微皱起眉头:“那就怪了……会是谁呢……” 沈清安:“无论是谁,计划都已然行不通了,那就不要想了,多想无益。” 萧羽杉拿起最后一颗荔枝剥了开来:“计划无所谓,问题是咱们得知道是谁在挡路。” “或许…”花千岁扇尖轻点太阳穴,“告密之人根本不在我们的监视范围内。” “对了,”沈清安突然抬头:“周主事那边——” 花千岁:“已叫停了,但这条线…算是废了。” 萧羽杉皱眉:“这计划就这么断了?” 沈清安慢悠悠的说:“断了就断了,再找别的路子就是。” “问题不在这儿。”花千岁缓缓地转着扇子,“你们不觉得蹊跷吗?谁能在暗处埋得这么深?我查了一圈,根本找不到告密的人。” 沈清安打了个哈欠含糊道:“或许...是父皇不想让老五的户部这么快倒台?” 萧羽杉和花千岁同时一愣。 “你们想啊,父皇最擅长什么?平衡之道。老五接连失了兵部和漕运,要是这么快就折了户部这条臂膀...” 花千岁突然笑了:“那这局棋就不好看了。” 萧羽杉却沉了脸:“要真是陛下插手...那——” “那就别查了。”沈清安摆了摆手,“跟父皇较劲,咱们还不够格。” 花千岁若有所思地点头:“既然如此...不如换个玩法?” 萧羽杉挑眉:“什么玩法?” “明修栈道,”花千岁勾起嘴角,“暗度陈仓。” “算了吧,父皇既然不想让咱们动他,那还何必……啊——”沈清安哈欠连天。 萧羽杉和花千岁对视一眼,皆没说话。因为沈清安说的太对了,何必自讨苦吃? 花千岁从沈清安府中出来时,夜色已深。他的马车没有回府,而是径直驶向西市的缘尽酒肆。自从他来了帝都,一次都没见过乔烟辰。他在等对方先来寻他,可总也没等来…… 当乔烟辰推开房间门时,他机警的感觉到屋内有人,男人脚步一顿,袖中匕首无声滑入掌心。同时屏住呼吸,一步步向内室走去。 走到屏风前时,屏风后面榻上的身影令他僵在原地,那人懒懒倚在软榻上,连发丝翘起的弧度都让乔烟辰心头一颤,这身形他太熟悉了。 花千岁轻轻一笑,笑声魅惑勾人:“梓明~好久不见啊~” 乔烟辰依旧愣在原地没有动,两人隔着屏风,一个又软又懒的靠在榻上,一个又僵又直的钉在地上。 “梓明~怎么不进来呢?进来啊~”花千岁拖长了音调,嗓音像掺了蜜的毒酒。 第30章 乔烟辰的手不自觉的颤抖,双拳紧握,呼吸逐渐加快。 “梓明~你抱抱我好不好…我好冷啊…” 花千岁的声音又软又委屈,仿佛真的冷极了。 “梓明~你抱抱我嘛~” 乔烟辰的呼吸越来越重,却始终没有迈出那一步。 屏风后传来衣料摩挲的声响,花千岁赤着脚走了出来,雪白的单衣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露出半边肩膀。他脸色润白,嘴唇红得妖冶。 “怎么”花千岁歪着头笑,“连看我一眼都不愿意了” 乔烟辰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爱这个人爱得发疯,却也恨他恨得牙痒。 花千岁慢慢走近,手指抚上乔烟辰的脸:“瘦了。” 他的气息带着淡淡的酒香,“可是在帝都吃苦了” 乔烟辰猛地别过脸,躲开他的触碰:“别碰我。” “真狠心。”花千岁轻笑,手指顺着他的衣襟滑下,“我可是特意在这儿等你的。” “等我?”乔烟辰终于看向他,眼底满是嘲讽,“等我做什么?想再玩我一次?” 花千岁突然贴近,整个人几乎挂在他身上:“玩?” 他凑到乔烟辰耳边,轻声道,“我可是认真的。” 乔烟辰浑身僵硬。理智告诉他该推开,可身体却不受控制地贪恋这份温度。 “骗子。”他哑着嗓子说,却没有躲开。 花千岁得寸进尺地环住他的腰:“那你为什么不走呢?” 乔烟辰答不上来。他恨自己的不争气,明明被伤得那么深,却还是舍不得推开这个人。 乔烟辰的指尖微微发抖,花千岁仰着脸看他,眼尾泛红,嘴角却带着若有若无的笑。 “骗子。”乔烟辰又说了一遍,气息却越来越乱。 花千岁的手指轻轻勾住他的腰带:“那你推开我啊。” 乔烟辰站着没动。他恨花千岁这副游刃有余的样子,更恨自己,明明知道这人在戏弄他,却还是忍不住心软。 “你这里......”乔烟辰终于抬手,指腹轻轻擦过花千岁锁骨上的一道伤口,“怎么弄的?” 花千岁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手按在自己心口:“你猜?” 掌心下的心跳平稳有力,乔烟辰却觉得自己的心快要跳出来了。他想抽回手,却被抓得更紧。 “这伤可疼了…”花千岁凑近他耳边,呼吸烫得吓人,“不如...梓明帮我处理下?” 当乔烟辰还愣着的时候,花千岁突然仰头吻了上来。乔烟辰瞬间整个身体僵住了,他想抬手推开,但是双臂像是被灌了铅一样抬不起来。 当乔烟辰回过神来时,他一把推开身前的男人,“别…碰我!” 花千岁被推得跌坐在长椅上,眼眶瞬间红了。他咬着下唇,睫毛轻颤,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你以前...从来不会推开我的......” 乔烟辰胸口剧烈起伏。明知这人是装的,可看到他泛红的眼尾,还是忍不住上前半步。 “......摔到哪了?”他硬邦邦地问,眼神却忍不住往花千岁的伤口瞟。 花千岁立刻抓住这个机会,委屈巴巴地拽住他的衣袖:“哪里都疼......你帮我看看好不好?” 乔烟辰僵在原地。想甩开他的手,又怕扯到伤口;想转身就走,却迈不开步子。 最后只能干巴巴地说:“......自己处理。” 花千岁闻言,眼泪要掉不掉地挂在下睫毛上:“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第22章 花千岁轻轻扯了扯男人的袖子,委屈巴巴的仰视着乔烟辰。乔烟辰看着花千岁这副勾人的模样,实在是毫无招架之力。 “梓明~我好想你啊…你都不来寻我…” 乔烟辰喉结上下滚动一下,嘴硬的说道:“可我不想你。” “你不要我了吗梓明…” 乔烟辰终于甩开了男人的手,别过头去,“是你不要我的,一年零一个月余十三天前。” 花千岁被甩开后丝毫不恼,他走上前去从后面一把抱住了男人,将脸贴在男人的后背上,软软的说道:“我没有不要你,梓明,你别气了好不好…” “……” “我错了梓明…你原谅我嘛…” 花千岁的手指顺着乔烟辰的腰线缓缓上移,指尖若有似无地划过他的脊背。温热的呼吸透过单薄的衣料,烫在乔烟辰的后颈。 “梓明……”花千岁的声音又软又黏,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你转过来看看我好不好” 乔烟辰浑身绷紧,拳头攥得死紧。他能感觉到身后那人贴得更近了,胸膛紧贴着他的后背,心跳声清晰可闻。 “你明明也想我的……”花千岁突然轻咬了一下他的耳垂,“你这里……” 手指点上他的喉结,“都动了......” 乔烟辰猛地转身,一把扣住花千岁的手腕将人按在墙上。他呼吸粗重,眼底翻涌着压抑已久的欲望:“你到底想怎样?” 花千岁丝毫不惧,反而仰起修长的脖颈:“我想…” 他抬起膝盖,若有似无地蹭过乔烟辰那不可言说的部位,“与你共赴云雨…” 乔烟辰的呼吸骤然一滞,手指不自觉地收紧。花千岁被他按在墙上,却笑得像只小狐狸,眼尾微微上挑,带着几分挑衅的意味。 “你……”乔烟辰的嗓音低哑,喉结上下滚动。 花千岁趁机贴近,温热的吐息拂过他的耳廓:“梓明…你不想吗?” 他的膝盖又轻轻蹭了一下。 乔烟辰的理智轰然崩塌。他一把掐住花千岁的腰,将人狠狠抵在墙上,低头咬住那截白皙的脖颈:“你自找的。” 花千岁闷哼一声,非但不躲,反而仰头露出更多肌肤:“是啊,我自找的——” 他的手指插入乔烟辰的发间,声音带着蛊惑,“那你…要不要成全我” 乔烟辰一把将人按在榻上,花千岁还在软软地唤着“梓明”。这声音像把钝刀,一寸寸剐着他的理智。他忍了这么久,躲了这么久,却还是抵不过见这一面,扛不住这人一句“我错了”。 他恨得咬牙,恨自己没出息,明明被伤得体无完肤,却还是会被花千岁的一个眼神勾了魂;恨这人坏得明目张胆,偏偏又诱人得要命。 这次乔烟辰的动作格外粗暴,他掐着花千岁的腰,不像从前那样温柔克制,而是带着惩罚意味的撞,花千岁吃痛地哼了一声,后面的人却更紧地缠上来。 “你...”乔烟辰喘着粗气松开些,“不是最会做戏吗?” “那你...不是最爱欣赏吗?” 乔烟辰猛地俯身,在男人后颈上狠狠咬了一口。 花千岁疼得抽气,“再重点...我想记住你的力道。” 春风吹过窗外的树叶,莎莎声盖住了屋内的呻吟与喘息。 次日清晨天光微亮时,乔烟辰已经睁着眼看了许久。他其实是压根就没睡,他静静的看着身旁的花*千岁,怀中人的温度如此热烈,却又让他觉得恍如隔世。这种感觉他熟悉又陌生,曾经看过无数次的角度,但此刻却觉得不够真实。 不知看了多久,花千岁缓缓睁开了眼睛。 “梓明……”花千岁依旧软软的喊着,还带着几分睡意,顺势将脸埋进了男人的颈窝,顺便蹭了蹭。 乔烟辰轻轻地呼出一口气,缓缓开口:“这次是为了什么?老二?” “嗯?梓明,你说什么呢…”花千岁的脸仍旧没抬起来,声音闷闷的,灼热的呼吸全都落在乔烟辰的颈部。 “千岁,我是爱你,我不是傻。”男人的声音更轻。 花千岁终于抬起头,眼底还带着未散的情欲:“梓明,我们二人之间,与旁的无关。” “千岁,你可以不爱我,也可以利用我,但你可不可以不要欺骗我。” “梓明——” 乔烟辰指尖抚过对方锁骨处的纱布,打断道:“这伤,是苦肉计吧?” 花千岁指尖顺着乔烟辰的胸膛缓缓上移,最后停在他的喉结处:“梓明,你想太多了...” 他一个翻身跨坐在乔烟辰腰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尾还带着昨夜的红晕:“我若真要算计你...” 手指轻轻划过男人紧绷的腹肌,“那在你和老五去坞州之前我就寻你了…” 乔烟辰喉结滚动,双手死死攥住被褥:“那你到底想要什么?” “要你啊。”花千岁俯下身,发丝垂落在乔烟辰脸上,痒痒的,“一直都是你。” 这话半真半假,却让乔烟辰心脏狂跳。明知可能是陷阱,他还是忍不住抬手抚上花千岁的腰。 “骗子...”他哑着嗓子说,却将人搂得更紧。 花千岁得逞般地笑了,低头咬住他的耳垂:“那你要不要...再被骗一次?” ……………… 卯时末下了早朝,各路官员纷纷往宫外走着,萧羽杉一身金吾卫绯色官袍,横跨一步拦住了任顷舟的去路。任顷舟青色的监门卫官服在晨风中微微拂动,两人一红一青,在朱墙下格外扎眼。 第31章 “还未恭贺任大人,”萧羽杉唇角带笑,“初入仕途便是正六品上,当真是少年英才。” 任顷舟垂眸行礼,姿态恭敬却疏离:“萧大人同喜。” 萧羽杉:“久言——” 他故意提高声音,“不如去我府上喝一杯,我那有两坛好酒——” 旁边路过的官员纷纷低头加快脚步。前段时间二人那桩风流韵事闹的沸沸扬扬,谁人不知?不过当时他们只不过是一介白衣,所以也不至于成为众矢之的被关注太久,时间长了大家也都不再提起。可如今二人皆入了十六卫,品级虽不算太高,但说低也并不低了,都是正经的朝廷命官,如此不避嫌也不避人,总归是有伤风化的。 任顷舟也微微提高声音:“不必了,萧大人有所不知,下官从不饮酒。” “你——”萧羽杉被噎了一下,随后不恼反笑,“倒是我只顾着垂涎任大人的风姿,却不曾了解任大人的习惯了。不过没关系,我慢慢——” 任顷舟打断道:“萧大人慎言。这里是宫门,不是醉仙阁。”他声音不轻不重,恰好让周围几个路过的官员听得清楚。 萧羽杉却笑得愈发张扬,手指不着痕迹地勾住任顷舟的玉带:“久言教训得是——” “那不如...”他突然压低声音,“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任顷舟拂开他的手,后退半步:“下官还要去监门卫点卯,就先告——” “急什么。”萧羽杉从袖中掏出一份文书打断道,“正好,金吾卫有份通关文书需要监门卫核验。” 他故意将文书举高,“任大人现在...可有空?” 又是阳谋! 任顷舟盯着那卷盖着金印的文书,片刻后认命似的伸手接过:“萧大人请随我来。” 两人一前一后走向值房,身后传来窸窣的议论声。萧羽杉忽然凑近任顷舟耳边:“你猜,明日御史台会不会参我们?” 任顷舟目不斜视:“下官只办差,不问闲事。” “好一个铁面无私任大人。”萧羽杉轻笑,“那...私底下呢?” 任顷舟垂眸批复文书,笔锋未顿:“萧大人如此纠缠,实在有失体统。” “久言,”萧羽杉忽然倾身,“我若缠得久了,不就成体统了?” 他压低声音,“再说了,我缠你的次数还少吗?” 任顷舟笔尖微滞,抬眸时眼底一片清明:“此处只有你我,何必再做戏?” “戏要做足啊。”萧羽杉环顾四周,意有所指,“保不齐哪个爱听墙角的,正蹲在窗根底下呢。”他忽然凑近,“毕竟在旁人眼里,咱们可是——” “批好了。”任顷舟合上文书,推到他面前,”萧大人若无旁事,下官告退。” 萧羽杉借着伸手拿文书的动作握住了任顷舟的手:“久言,如今我们同朝为官,还都在十六卫当值……” “我们,来日方长。” “萧大人何苦如此纠缠?五殿下是不——” 萧凌恒打断:“因为有趣啊。” 他不怀好意地勾起了嘴角,继续说:“看任大人不知所措的模样,甚是有趣。” 任顷舟用力抽回手,微微屈膝行礼,转身就走了。萧羽杉戏谑地笑着,看着男人离开的背影。 这二人到底谁是正六品谁是从六品…直长给司阶行礼告退… 御书房内,几个老臣喝着茶谈天谈地,从春汛聊到夏税,又从边关战马谈到江南丝绸,话题转了七八个来回,愣是没聊到正事。因为正事得等着沈明堂开口,但皇帝今天貌似是情绪不佳,话也就少。几人等来等去也等不到该说话的人提该讨论的事,能扯的话题和笑骂三人都已经说得差不多了,实在是没话说了…… 向子成实在憋不住了,硬着头皮道:“那个...监门卫新来的小子,模样确实是不错…” 这明显是没合适的借口硬往上扯。 许怀策被茶呛了一口,连忙接话:“确实...看起来就办事稳妥。” 沈明堂却依旧闭口不言,不接二人递的话。 武忝锋脚趾都快在靴子里抠出三进院子了:“那个…老赵在赤川...该回来了吧?” “……” 向子成干咳一声:“今年这贡茶...叶片比往年大些啊…” 许怀策立刻接茬:“是啊是啊,你看这片叶子,纹路多清晰...” 武忝锋余光瞥见门口的房梁,猛地抬头看向那窝鸟巢:“最近...燕子筑巢挺早的哈…” 向子成如获救星:“对对对!我府中檐下那窝燕子,前日刚孵出雏鸟...” “……”沈明堂依旧是沉默。 武忝锋偷偷抹汗:“最近...天气不错?” 三人齐刷刷望向窗外阴云密布的天空…… 武忝锋硬着头皮解释道:“呃...我是说...比起赤川的风雪...” 许怀策绝望闭眼。 沈明堂重重呼吸一口,终于开口说:“乔家那小子,你们多接触接触,朕身份不方便。” 花千岁对于沈明堂来说那就是亲生的孩子,当年那个雪夜里被他抱回宫的小小孩童,如今已长成翩翩公子。而今看着花千岁与乔烟辰二人的感情,沈明堂的心情,与那些为掌上明珠婚事操碎心的老父亲一般无二。 与嫁女儿无异啊! 三人互相对视互相使眼色,都在让对方接过这个话,可谁都不知如何接。三人眼神乱飞,在空中打架。虽说沈明堂不反对男风,可谁不知道花千岁在皇帝心里什么分量? 许怀策被左右两人暗戳戳踢了好几脚,终于硬着头皮应道:“老臣…明白。” “那两个孩子…”沈明堂终于提了正事,“你们知道该如何做。” 武忝锋抬眼不抬头的暗戳戳的观察着皇帝的神情:“臣…明白。” 向子成垂首:“陛下,他们二人如今一个是守门的,一个是闯门的,即便不刻意安排,也定会有交集。” 许怀策语气沉稳:“交集是交集,突发危机可不一样。” 武忝锋:“听闻小任大人不通武艺,要——” “准。”沈明堂闭着眼睛,按着太阳穴打断道。 第23章 五月上旬,帝都的日头正好,微风拂过朱雀大街上行人如织,贩夫走卒的吆喝声与孩童嬉闹声交织成一片太平景象。 沈清安府中后院的凉亭里,三人围坐在青石茶案旁。 萧羽杉忽而开口:“花小姐,这次科举经费的事,是你安排的?” 花千岁执起茶盏,唇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我户部可没有人。” 萧羽杉:“那就怪了,你们说是户部自己暴露的还是有人故意捅出去的?” 花千岁:“除了我们,谁还会盯着老五的户部?” 沈清安:“父皇原是不许我们动户部的,可现如今他们自己出了事…” 萧羽杉皱着眉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这事蹊跷,科举经费向来由户部审核各州预算后,呈递给陛下最终批准。御批后户部才会根据预算从国库中调拨银两,将这银子拨付到各州的布政使司库。可这次,户部出库的账目竟与御批的预算数目对不上,这太明显了,倘若真是户部的问题,这岂不是让自己成为众矢之的?” 花千岁:“你的意思是有人栽赃?” 萧羽杉挑眉:“我不知道,但我总觉得有问题。如果是有人栽赃,不是咱们,还能有人要搞老五?” 沈清安:“许是户部其他人贪墨,与老五无关呢?” 萧羽杉:“户部里面分为两派,一派是以刘禹章为首的党争派,一派是清正廉洁的清流派。清流派只效忠陛下,如果不是老五的人,那就是陛下的人了。” 他摊开手继续说:“清流派向来重社稷,那些老学究断不会用这等下作手段贪墨。” 花千岁:“说不定真的有一脉藏在黑暗深处的势力咱们未曾发觉呢?” 萧羽杉:“那就更糟了,那咱们就得从头开始查,对方的目的、人手、背景我们都需要知道。一个老五就够头疼的了,这再多一个?” 花千岁轻笑:“可无论如何,此次户部出事都是冲老五去的,对我们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纰漏是真的也好,是栽赃也罢,我们何不顺水推舟?” “真的只是冲老五去的吗…”萧羽杉眯着眼犹豫:“可…我怎么总觉得不踏实…” 三人陷入沉默。窗外传来街市的喧闹声。 沈清安忽然问:“你们说,老五此刻,会是什么心情?” 此时沈清珏府中的茶盏碎了一个又一个。 “荒唐!”沈清珏一掌拍在案几上,“拨款数目与御批不符,这等拙劣的栽赃手段,也亏老二想的出来!!” 任顷舟轻声道:“殿下,此事未必是二殿下所为。” “不是他还能是谁?!”沈清珏猛地转身。 任顷舟垂眸:“正是因为太拙劣了,二殿下若真要构陷,定然不会如此行事。” 乔烟辰接过话头:“数额对不上这个纰漏,摆明了是将户部放在火上烤,倘若真的是老二所为,此刻陛下早该召他入宫问话了。” 第32章 沈清珏眯起眼睛:“你们的意思是...还有其他人要对付本王?” 任顷舟摇头:“也未必是冲着殿下来的。” “户部出事,必会彻查。”沈清珏冷笑,“首当其冲就是本王的人!不是冲着本王,难不成...” 他忽然顿住,眼中闪过一丝锐光:“有人想借刀杀人?” 乔烟辰:“当一个计划被所有人都看出来是党争局时,那就必不会是因为党争。这个道理我们明白,老二也明白,陛下,自然更是明白。” 任顷舟:“陛下至今未召见您与二殿下,说明此事另有蹊跷。恐怕......设局之人的目的,不在清除异己......” “陛下很快就会派人彻查此事,届时我们——”乔烟辰话音未落,便被突如其来的宣旨声打断。 老太监尖着嗓子:“奉天承运皇帝,敕曰——朕惟户部典司国帑,科举乃抡才大典,经费关涉至重。今闻有司奏报,户部所拨科举用度与朕前日御批数目未合,殊为骇异。着即委监门卫直长任顷舟为协理案事同知,会同三法司,彻底查核此案。务须秉公持正,明察秋毫,据实具奏。倘有徇隐情弊,定行严惩不贷。钦哉。”* 任顷舟垂着首微微皱眉,缓缓抬手:“臣…领旨。” 待老太监离去,屋内陷入长久的沉默。沈明堂这道旨意,让本就扑朔迷离的局势更加复杂。且不说任顷舟身为监门卫直长,本与查案毫无干系,最重要的是,任顷舟作为沈清珏的心腹谋士,最该避嫌的就是他,如今却被刻意安插进案件之中...... “陛下这是在警告?”乔烟辰率先打破沉默。 任顷舟摇头:“不会如此直白......” 沈清珏眉头紧锁:“莫非父皇是要断我在户部的根基?” “不会。”乔烟辰斩钉截铁,“若真如此,刘侍郎那件事就不会轻易揭过。” “那还能是谁?!”沈清珏一拳砸在案几上。 任顷舟凝视着案上的圣旨,沉声道:“恐怕......只有查下去才能知道了......” 当日,皇帝沈明堂下了第三道圣旨,户部重新拨了银两送往各州布政使司库,科举进程并没有被耽误。可先前的拨款银两足足有九十万两的窟窿。事发突然,刑部一时间封锁了这个案件的全部消息,朝堂、民间,只有几个特殊近臣和相关官员知晓。 任顷舟接到圣旨后立刻赶往了户部,案件复杂,出手人是何方神圣、其目的、接下来的布局他统统不清楚,而这背后的关键,只能从根源先入手了。与此同时,三法司除刑部以外,天督府、大理寺也分别派了左指挥使楚世安、大理正瞿咏怀前来负责此案。 巳时初,任顷舟快步踏入户部值房,屋内已站了几人。刑部案件主事严仞谰抱着双臂倚在书柜边,天督府左指挥使楚世安正翻阅案卷,大理正瞿咏怀则负手立于窗前,神情凝重。然而,最令他意外的是,萧羽杉竟也在场,且身着五品官服。 任顷舟眉梢微挑,拱手道:“萧司阶?” 萧羽杉回礼,唇角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任大人,陛下临时加派,命我协查此案,暂领‘案事提调’一职。” 瞿咏怀回身沉声道:“既然人到齐了,那便直入正题。九十万两白银凭空消失,户部账目与御批数目相差甚远,此事绝非寻常贪墨。” 刑部主事严仞谰:“户部库吏、主事、侍郎层层经手,竟无一人察觉?荒谬。” 任顷舟沉吟:“账目差异如此明显,反倒像是……” “像是故意让人发现的。”萧羽杉接过话,指尖轻点案桌,“若真想贪墨,大可做得更隐秘。如今这般,倒像是——” “栽赃?示威?还是……引蛇出洞?”严仞谰眯起眼。 任顷舟看向萧羽杉:“萧提调以为,此案该从何处入手?” 萧羽杉淡淡道:“先查银两去向。九十万两不是小数目,即便要运,也需车马、人手、通关文书。刑部既已封锁消息,那这批银子,必然还未离京。” 楚世安点头:“我已派人暗查各城门出入记录,若有异动,即刻来报。” 瞿咏怀皱眉:“但若银子仍在京中,会藏在何处?户部库银皆有印记,即便熔铸重铸,也需时日。” 任顷舟忽道:“或许……根本无需熔铸。” 众人目光一凝。 萧羽杉似笑非笑:“任大人的意思是?” 任顷舟缓缓道:“倘若这批银子,从未真正出库呢?” 屋内一时寂静,倘若账目是假的,银子却仍在库中,那就说明… 萧羽杉轻叩桌案,眸中闪过一丝锐光:“那这案子,可就有意思了。” 几人忙忙碌碌讨论到下午。众人离散后,其中有一个身影从刑部直奔皇宫而去。 御书房内铜漏声滴答滴答的响,沈明堂正看着棋谱,老太监躬身踩着无声的步子进来,低声道:“陛下,楚指挥使候着了。” “进。”皇帝落下一子,棋盘发出清脆的声响。 楚世安跨步上前单膝跪地:“微臣参见皇上。” 沈明堂头也不回:“经过今天,你有什么想法?” 楚世安:“任同知缜密精准,足够冷静,萧提调敢想敢做,足够果决。” 沈明堂:“查到哪了?” 楚世安:“任同知已经猜到那批银两没有出户部。” 沈明堂终于抬眼,烛火在他眼底跳动:“萧家小子呢?” “萧提调在查各州批文存底,”楚世安顿了顿,“两人......很是有趣。” 皇帝唇角微不可察地动了动:“怎么说?” “任同知每说三句,萧提调必要驳一句。萧提调提个大胆的猜测,任同知就列三条规矩驳回。”楚世安如实禀报,“但——” “但什么?” “但任同知驳回的三条里,总有一条是给萧提调留的台阶。”楚世安想起白日里那两人针锋相对又默契十足的模样,补充道:“萧提调......似乎很受用。” 沈明堂忽然轻笑一声,“朕这两个儿子身边,倒都是妙人。” 楚世安:“可要臣拦着他们深查?” “不必,季卿那边自有分寸。你只管看着,别让火烧得太旺。” “臣明白,”楚世安犹豫道,“那若萧提调……” “你看着办。”皇帝突然打断,“这局棋,该乱的不能太早定,该定的也不能太早乱。” “千金阁的计划是否——” 沈明堂打断道:“你暗中护着点。” 楚世安深深低头:“臣明白了。” “去吧。”沈明堂重新执起棋谱,“季家那小子应该准备过去了,你亲自跟着。” “是。” 酉时三刻,暮色沉沉。户部尚书季千本的独子季太平带着七八个小厮,招摇过市地往西市方向走去。他故意高声谈笑,腰间沉甸甸的钱袋叮当作响,生怕引不起旁人注意。 “少爷,今晚可要玩个痛快?”一个小厮谄媚地问道。 季太平得意地晃了晃脑袋:“那是自然!本少爷今日手气正好,定要赢个盆满钵满!” 在他们身后约莫十丈远的地方,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尾随着。那人身形矫健,时而隐入街边阴影,时而混入人群,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此人正是楚世安。 千金阁是这座帝都最大的赌坊,矗立在西市最繁华的街口,背靠护城河而建。赌坊临水而立是为了讨个好彩头。三层的朱漆楼阁灯火通明,远远就能听到里面传来的喧闹声。千金阁第一层是散赌厅,数十张赌桌错落有致地摆放着。骰子声、叫喊声、银钱碰撞声此起彼伏。跑堂的小厮端着酒水穿梭其间,空气中弥漫着酒香与汗臭混合的古怪气味。 季太平大摇大摆地跨入门槛,立即有眼尖的伙计迎上来:“哎哟,季公子可算来了!楼上雅间给您备着呢!” “不急,”季太平随手抛出一锭银子,“先在一楼玩几把热热身。” 楚世安在赌坊对面的茶楼二楼要了个临窗的座位,目光始终未离开千金阁的大门。不到一炷香时间,他注意到一个鬼鬼祟祟的窈窕身影靠近赌坊,在那条昏暗的侧巷里来回踱步,像是在等人。 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另一个高大的身影从街上晃了过来,径直走入那条侧巷。二人会面,就着月光楚世安看清了脸,他嘴角微微扬起,低声喃喃道:“终于来了。” 萧羽杉拉着任顷舟的手腕进入千金阁,刚踏入门,赌坊里嘈杂的声音逐渐安静下来,纷纷望向二人。二人立于门口被众人注视着,任顷舟下意识的挣脱手腕上的那只手,而萧羽杉则得寸进尺的顺势揽上任顷舟的腰往自己身侧一带,目光不躲不闪的巡视众人,仿佛在挑衅,也仿佛在宣誓主权。众人见状皆尴尬的转过头,继续自己刚刚手中的赌局。 待众人不再看二人时,萧羽杉才用只有二人能听到的声音凑到任顷舟耳边,声音里带着笑意:“没办法,要怪只能怪久言你的容貌太出挑了。” 第33章 任顷舟真是懒得跟三岁孩童一般见识:“……” 第24章 任顷舟懒得跟萧羽杉计较,只是冷冷地瞪了他一眼。赌坊里的嘈杂声重新响起,骰子在碗里碰撞的声音、赌徒们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季太平在一楼靠楼梯的那张桌子上押着大小,他余光撇了二人一眼,而后继续推着自己面前的银子小山,连输好几把过后面前的银票和银两都已经快见底了,可他仍然不撤下赌桌,肆意的挥霍着。 “两位公子,要不要玩两把?”一个跑堂的小厮殷勤地迎上任顷舟和萧羽杉。 萧羽杉随手抛出一锭银子:“给我们找个安静点的位置。” 小厮接过银子,眼睛一亮:“二楼有雅间,两位请随我来。” 就在他们准备上楼时,旁边的赌桌突然爆发出一阵喧哗。一个穿着锦缎长袍的年轻男子猛地拍桌而起:“再来!我就不信这个邪!” 任顷舟脚步一顿,目光落在那人身上。那人约莫二十出头,面容清秀,正是季太平。 “就是他。”萧羽杉低声道,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季太平面前的银子已经所剩无几,他烦躁地扯了扯衣领:“继续!我押上这块玉佩!” 庄家面露难色:“季公子,这...这不合规矩...” “放屁!”季太平一脚踹翻凳子,“我爹是户部尚书,还差你这点银子?” 赌坊里顿时安静下来。任顷舟和萧羽杉对视一眼,默契地向那张赌桌走去。 正当距离四五步的时候,季太平一把扯过旁边一个银客,醉醺醺地说:“兄台!江湖救急!借我点银子,明日加倍奉还!” 那银客也是千金阁的老顾主了,普通商贾,得知季太平是户部尚书之子后嘴皮都吓得发抖,那人哆哆嗦嗦的,不想借又不敢不借。千金阁小二见状连忙上来拦,季太平暴躁的将小二连人带酒推倒在地,不耐烦的放开了那个倒霉的银客,而后嘟嘟囔囔的骂了一句脏话。 “这位公子好大的火气。”萧羽杉此刻上前,脸上挂着玩世不恭的笑。 季太平转过头,眯起醉眼打量着二人:“你们是谁?” “在下萧羽杉,这位是任顷舟。”萧羽杉拱手,“看公子手气不佳,不如...” “二位官爷,”季太平打断他,“借我五百两,明日还你六百!” 任顷舟眼中闪过一丝诧异。这演技未免太过浮夸,季太平虽然装得醉醺醺的,但身上酒气很淡,眼神也太过清醒。并且,他脱口便称“官爷”,显然是认识他们二人的。 任顷舟顺水推舟:“季公子要借钱当然没问题,不如我们找个安静地方详谈?” 季太平眼中闪过一丝得逞的神色,嘴上却骂骂咧咧:“他娘的...走!楼上说!” 三人上了二楼雅间。房间不大,但布置精致,中间摆着一张红木赌桌。萧羽杉随手关上门,隔绝了楼下的喧嚣。季太平立刻换了副面孔,懒洋洋地往椅背上一靠,哪还有半点醉态。 “两位大人,久仰了。”他慢悠悠地给自己倒了杯茶,“刚才失礼了。” 萧羽杉轻笑:“季公子演得不错。” “哪里哪里。”季太平摆摆手,“比起两位查案的功夫,我这点演技算不得什么。” 任顷舟单刀直入:“不知季公子演这一出所为何事?” 季太平随手把玩着桌上的骰子,笑得漫不经心:“二位不就是专程来逮我的吗?我这是体恤两位大人,主动送上门来。” 他抬眸扫过二人,“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 季太平说坦诚也坦诚,说鬼马也够鬼马的,他直言出萧羽杉和任顷舟此行的目的就是在告诉二人:你们的目的我都知道,最近户部出的事我也清楚,所以你们最好坦诚直言,否则我可不想帮你们。 可萧羽杉不信邪。 萧羽杉:“季兄说笑了,我们二人只是来寻点乐子的,不想在此竟有缘偶遇季公子。” 萧羽杉继续推诿,但季太平却也不恼,他露出一脸“捉奸”的表情,探头问道:“哎,我好奇,你们二人私情那事儿是真是假啊?” 任顷舟怔了一瞬,这问题太不合时宜了,即使是他真的好奇,也不应该在这个时候问出口,毕竟他们双方正在相互试探的紧要时刻,再好奇此刻也不会好奇。 萧羽杉却自然而然的立刻做出动作,他一把揽过任顷舟的腰往怀里一拉:“季兄不妨猜猜?” 任顷舟:“……” 季太平才不管萧羽杉的行为言明了什么,他纯当没看见:“我猜啊?我猜人家看不上你。” 任顷舟:“……” 萧羽杉也并不恼,他依旧笑的肆意:“我们家久言脸皮薄,季兄见谅啊。” 双方皆是八百个心眼子打底的主儿,一个赛一个地藏着掖着,偏要等对方先露了话头。明明心照不宣都是冲着彼此来的,却都端着架子不肯认账。你来我往地兜着圈子,话里话外尽是试探,倒把那正经事晾在了一边,谁也不敢先捅破这层窗户纸。 季太平突然将骰盅推到桌子中央:“要不这样吧?咱们赌一局,输了的先开口,如何?” 萧羽杉指尖一顿,抬眼看他:“季兄想玩什么?” “就赌大小,一局定胜负。”季太平晃了晃骰盅,骰子在里头咔啦作响。 萧羽杉:“可以。” 骰盅在萧羽杉手中划出弧线,里面的骰子清脆碰撞。 “大还是小?”萧羽杉扣住骰盅。 季太平支着下巴:“我赌...大。” 盅开——四、二、一。 “哎呀,输了输了!”季太平状似懊恼地抓了抓头发,“这手气...看来得去城北军械营找我爹要钱了。” 说着,便意味深长地看了二人一眼。 “季公子输了赌局,该先开口才是。”萧羽杉慢条斯理地收着骰子。 季太平耸耸肩:“我不是说了吗?军械营,突然多了挺多银子,没往上报。” 萧羽杉与任顷舟猛地抬头。 “季公子可知来源?”任顷舟追问。 季太平突然起身,酒壶碰翻在赌桌上:“哎呀,醉了醉了...” 他晃到窗边推开窗户,夜风卷着更声灌进来,“三更了,现在去军械营正好赶上换岗。” 萧羽杉按住要起身的任顷舟:“季兄这是要带我们去看现场?” “横竖都输了赌约...”季太平回头一笑,月光下那笑意未达眼底。 任顷舟目光锐利地盯着季太平:“季公子为何要与我们说这些?” 季太平耸了耸肩,语气随意:“因为我爹。” 萧羽杉挑眉:“此话怎讲?” 季太平突然露出狡黠的笑容:“你们先告诉我,你们二人的私情是真是假,我再告诉你缘由。” 萧羽杉刚要开口:“自然是——” 任顷舟突然打断:“自然是真的。” 萧羽杉猛地转头,眼中闪过一丝错愕,任顷舟竟然会承认?这完全不合常理。 而任顷舟是怎么想的呢?季太平第一次问起他们关系,尚可说是好奇;可这第二次仍紧追不放,这般执着,就绝非单纯的好奇心了,而是在意。 季太平眯起眼睛打量着二人,突然嗤笑出声:“行,那我祝二位百年好合。” 任顷舟面色如常:“现在,季公子可以说明缘由了?” 季太平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我爹逼我娶那个什么郡主,我不乐意。” “纯禧郡主?”萧羽杉问道。 “大概吧,记不清了。”季太平漫不经心地摆摆手。 任顷舟目光微动:“纯禧郡主乃漱亲王嫡女,陛下亲封的郡主之首。季公子连她都看不上,莫非是心有所属?” 季太平撇了撇嘴,明显不想多谈:“我只回答主要原因,细枝末节就不必多问了。” 萧羽杉与任顷舟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心照不宣地没再追问。仅仅是为了逃避婚事就出卖亲生父亲?这理由未免太过牵强,要么季太平还有更致命的理由没说,要么...这本身就是另一个精心设计的局。 季太平已经转身往门外走,边走边叹气:“我爹这几日总往那边跑,神神秘秘的...” 他忽然在门口停住,回头露出狡黠的笑,“二位若是有闲,不如同去?” 任顷舟与萧羽杉各自不言思索,这邀约来得太过刻意,但军械营确实值得一探。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萧羽杉笑着起身,顺手又想去揽任顷舟的腰,却被那人一*个侧身避开。 季太平假装没看见二人的小动作,哼着小曲儿往楼下走。经过赌桌时,他故意踢翻了一个凳子,引得众人侧目。 “看什么看!老子这就去弄钱!”他粗声粗气地吼道,活脱脱一个赌急眼的纨绔模样。 任顷舟冷眼旁观,这演技收放自如,倒是个难缠的角色。 三人出了千金阁,夜色已深。季太平晃晃悠悠地走在前面,时不时踢一脚路边的石子。 第34章 “季公子,”任顷舟突然开口,“令尊可知你今夜所为?” 任顷舟可是真算问到点上了。 季太平头也不回:“我爹啊...他忙着呢。”说着突然压低声音,“城北最近可热闹了,夜夜都有车马进出...” 萧羽杉挑眉:“季公子似乎知道不少?” “赌徒嘛,消息最是灵通。”季太平回头咧嘴一笑,“要不然——” 话未说完,一道黑影突然从巷口闪过。季太平猛地收声,脸色微变。 “怎么了?”萧羽杉手按剑柄。 季太平很快恢复如常:“没事,野猫罢了。”他加快脚步,“快走吧,再晚我爹该歇下了。” 任顷舟与萧羽杉不动声色地对视一眼,方才那黑影,分明是个身手不凡的练家子。 城北的路越来越偏僻,两旁房屋渐稀。远处,军械营的高墙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森严。 “前面拐过去就是。”季太平指着一条小巷,“那边有个侧门,守夜的都认识我。” 军械营侧门果然如季太平所说,守卫见是他,二话不说就放了行。院内静悄悄的,只有几处作坊还亮着灯。 三人继续往里走,军械营内,月光照出一片肃杀景象。空地上支着十几个营帐,黑黢黢的轮廓像蹲伏的野兽,兵器架上寒光闪烁,几处铁匠炉还冒着暗红的余烬,空气中弥漫着铁锈与炭火的气味。 “这边。”季太平压低声音,领着二人穿过一排排营帐。 突然,季太平的脚步一顿:“小心!” 数十道黑影从四面八方涌来,刀光在暗夜里划出破空声,季太平反应极快,一个闪身就消失在最近的营帐后。 “季——”任顷舟刚想喊,萧羽杉就一把拽过他,长剑出鞘的瞬间架住三把劈来的钢刀。只听“叮”的一声脆响,而后他手腕一翻,剑锋划过最近刺客的咽喉,温热的血溅在任顷舟衣襟上。 “退后!”萧羽杉反手将任顷舟推到兵器架后,自己旋身迎上。 剑光如练,在黑暗中织成密网。 一个黑衣人从侧面突袭,刀尖直取任顷舟心口,萧羽杉竟不顾身后袭来的利刃,纵身扑来,长剑贯穿偷袭者的胸膛,他自己的后背却被划开一道血口,闷哼一声,他单膝跪地,却仍死死挡在任顷舟身前。 “你...”任顷舟看着他染血的背影,喉头发紧。 “妈的…”萧羽杉喘着气起身,剑尖滴血。又有五人围了上来,他忽然笑了:“今晚不会要交代在这了吧。” 话音未落,他突然暴起,剑走偏锋,是以伤换命的打法,一剑刺穿当先者的眼眶,侧身让过劈来的刀锋,左臂却被另一把短刃划开。 他仿佛感觉不到痛,转身将任顷舟护在墙角,右腿横扫踢翻火盆,燃烧的炭火四溅,逼退刺客,随后趁机抓起地上一柄长枪掷出,将最近的黑衣人钉在木柱上。 “走!”萧羽杉拽起任顷舟就往营帐间隙冲去。身后传来弓弦震动声,他想都没想,转身将任顷舟整个护在怀里。箭矢穿透他肩胛,带出一蓬血花。 “萧羽杉!”任顷舟声音发颤,扶住他摇晃的身躯。 “嘘,”萧羽杉咬牙折断箭杆,脸色惨白却还在笑,“祖宗,别喊了…你生怕他们找不到咱们吗…” 远处突然传来哨声,黑衣人如潮水般退去,寂静的军械营里,只剩二人急促的喘息声,萧羽杉终于支撑不住,重重靠在任顷舟肩上。 “你...”任顷舟扶住他,掌心一片湿热,月光下,萧羽杉的后背已被鲜血浸透。 第25章 待黑衣人尽数退散后,季太平从营帐后面探头探脑的往远处望,看到二人暂无大碍后轻轻笑了一声,回身准备要走,转回过头的刹那面前赫然立着一个人。 季太平倒退半步,抬眼正对上楚世安复杂的目光。那双总是凌厉的眼睛此刻竟含着说不清的情绪,像是责备,又像歉疚,还带着一丝无法言说的东西。 而季太平的眼神则较为纯粹,满眼都是四个字——看什么看。 沉默在二人之间蔓延,最终是楚世安先开口:“可有受伤?” “你怎么在这?”季太平不答反问。 “陛下派我来...”楚世安顿了顿,“保护你们。” “哦——”季太平拖长声调,“原来是陛下让你来的啊。”他故意把“陛下”二字咬得极重。 楚世安喉结滚动,被季太平阴阳怪气的语调噎的不知如何是好,但他也确实说不出辩解的话。他是自己主动请缨,却也是奉皇命而来。 “…你…可有伤到…?”楚世安又问了一遍。 “你不是来保护我们的吗?我受没受伤你不知道?” “…我们非要这么说话吗?”楚世安声音发紧。 “楚世安!”季太平突然提高音量,“我爹让我娶那个郡主!你竟然跟我道喜?!” 楚世安:“我……” 楚世安攥紧拳头。他能怎么说?那声恭喜几乎咬碎了他的牙。他又要如何开的了口阻止呢?堂堂一个世子倘若被世人知晓是个断袖,并且对象还是臭名昭著的天督府活阎王,这让他季太平的名声往哪里放?更何况纯禧郡主出身高贵,样貌、品行、学识以及家世样样优越,楚世安要怎么反对?他又有什么立场反对? 季太平看到楚世安这副模样就来气:“胆小鬼。” 说着,便擦过楚世安的肩膀就走。 楚世安一把拉住季太平的胳膊:“我……我送你的大婚之礼你为何给我退回来了?” 他楚世安竟然送了一对龙凤玉佩,而且是曾经两人亲手刻的。其实他想表达的是:你终将成为他人的良配。 但季太平会如何理解呢?他看到这对玉佩那指定是怒火中烧啊,定情信物竟成了贺礼,当场就砸了出去。 “好!”季太平甩开他的手,眼眶发红,“楚世安!你就这么盼着我娶妻是吧?行!我娶!”说罢,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楚世安站在原地,伸出的手慢慢握紧,却只抓住一缕夜风。听着季太平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每一步都像踩在他心上。 楚世安恍惚了不知多久,远处传来任顷舟的喊声,他闭了闭眼,转身没入黑暗。 萧羽杉的伤正在涌血,鲜红的液体将衣料浸透了大半。任顷舟罕见的慌乱,手指微颤,他毫不犹豫地撕下自己一截袖口,用力按在伤口上。 “嘶——”萧羽杉疼的倒吸一口凉气,“任大人…伤口不是这么包扎的…” 任顷舟只杀过人,从未包扎过人,他向来运筹帷幄的头脑此刻一片空白,只能死死按住那片不断被血浸透的布料。 “…我不太会…”任顷舟声音轻微发抖。 萧羽杉握住任顷舟的手,扯了扯嘴角:“我教你…很简单的。” 又是这句话!又是这句话!!任顷舟这辈子最怕的就是这句话!上一次听到这句话就是从沈清珏嘴里说的,从此他便成了沈清珏最锋利的刀。 任顷舟:“好…” 萧羽杉看着任顷舟这幅明明不知所措还硬撑着镇静的模样觉得可爱,他没忍住笑了一下,却扯到了伤口。 “别动。”任顷舟按住他的肩膀,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冷静,“告诉我怎么做,我来处理。” “先...先把衣裳扒开...”萧羽杉喘着气说。 任顷舟动作一顿,随即利落地扯开他的衣襟,将人转了过来。后背狰狞的伤口暴露在月光下,箭矢造成的贯穿伤触目惊心,皮肉外翻,深可见骨。 更严重的是那道刀伤,从右肩斜贯至腰际,看着就让人肉疼。 任顷舟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别怕...”萧羽杉虚弱地笑了笑,“找找...我腰间有个皮囊...” 任顷舟摸索出一个牛皮小袋,里面装着金疮药和干净布条。 “先...先洒药粉...”萧羽杉的声音越来越轻,“然后...用布条...从腋下...绕到肩膀...打结...” 任顷舟抿着唇,将药粉均匀撒在伤口上。萧羽杉浑身一颤,死死攥着拳头,却没发出半点声音。 “疼就叫出来。”任顷舟低声道,手上的动作却不自觉放轻。 萧羽杉摇摇头,但额前的碎发已被冷汗浸透。 包扎的过程漫长而煎熬,任顷舟的手指几次擦过伤口周围的皮肤,触到一片湿冷,萧羽杉在失温。 当他终于打好最后一个结时,发现对方的嘴唇已经泛白。 “萧羽杉?”他拍了拍对方的脸颊。 萧羽杉勉强睁开眼,视线已经有些涣散:“任大人...包扎得...真不错...” 话音未落,整个人向前栽去,任顷舟一把接住他,掌心触及一片黏腻,血已经浸透了新包扎的布条。 “萧羽杉!”任顷舟声音发紧,却见对方已经陷入昏迷。他迅速撕下另一截衣袖,正要处理伤口,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 “需要帮忙吗?”季太平不知何时去而复返,手里拎着一个药箱,他瞥了眼昏迷的萧羽杉,吹了个口哨:“伤得不轻啊。” 第35章 任顷舟没空计较他方才的临阵脱逃,伸手拿过药箱:“按住他。” 季太平撇撇嘴,还是蹲下来按住萧羽杉的肩膀。任顷舟利落地清理伤口,这次动作熟练了许多。 “你倒是学得快。”季太平挑眉。 任顷舟没答话,专注地缠好最后一圈绷带。月光下,萧羽杉的脸色苍白如纸,唯有唇上一点血色,是方才忍痛时自己咬破的。 “他死不了。”季太平站起身,拍了拍衣摆上的尘土,“不过你们最好赶紧离开这里,一直留在这的话,他会不会死就不好说了。” 任顷舟沉默地将萧羽杉扶起,让他靠在自己肩上。萧羽杉无意识地蹭了蹭他的颈窝,滚烫的呼吸拂过锁骨。 “多谢。”任顷舟对季太平点点头,语气复杂。 季太平摆摆手,转身要走,却又停住:“对了...那个...” 他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了口气,“算了,没什么,我派人送你们回去。” 天光微亮时,任顷舟总算把萧羽杉安置在了自家的床榻上。血水换了三盆,绷带用去大半卷,榻上的人却仍烧得滚烫。任顷舟僵着没动,他见过太多伤口,但都是自己造成的。那些血还没流干就被拖走的尸体,从不需要他善后。现在眼前人太鲜活,反倒让他不知所措。 既然发烧了,那就先退烧吧。 ——任顷舟心里想。 他拧干帕子,动作生疏的搭在萧羽杉额头上,水珠顺着男人紧绷的太阳穴滑进鬓角。榻上的人呼吸沉重,高热让他的面容泛着不正常的红。 任顷舟盯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从眉毛到眼睛,再到鼻子、嘴唇…平时他从没注意过他的这个“对手”到底长什么模样。 任顷舟盯着榻上昏迷不醒的人,心里沉甸甸的,他最不愿欠人情,偏偏回回都是救命之恩。 这债要怎么还?况且萧羽杉和沈清珏早已不共戴天,他要如何在二人之间平衡?萧羽杉此刻身上的伤皆是为了自己而受,这账又要怎么算? 换药时,萧羽杉在昏迷中闷哼一声,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被褥。任顷舟停顿片刻,放轻了动作。 “为何…”任顷舟低声喃喃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榻檐,他本该思考军械营的蹊跷,或是季太平的反常,可脑海里挥之不去的,却是萧羽杉那句“我教你...很简单的”。 片刻后,任顷舟起身去换帕子,发现萧羽杉的眉头舒展了些,他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伸手探了探对方的额头,温度似乎退下去一点。 这个动作让任顷舟自己先怔住了。 他收回手,转身时,余光瞥见铜镜里的自己:眉头紧锁,唇角绷直,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我这是…” 任顷舟揉了揉太阳穴,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太过紧张,这种程度的关切早就超出了还人情的范畴,但他拒绝细想其中缘由。 “就当是还你挡箭的人情。”他对着昏迷中的萧羽杉低声说道,语气生硬得像在说服自己,可心底某个角落,有个声音在问:真的只是这样吗? 任顷舟起身去开窗,晨风裹着凉意扑面而来,他深吸一口气,把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都压回心底最深处。 他转身看了眼榻上的人,萧羽杉的呼吸似乎平稳了些,随后整了整衣襟,拿起案头的腰牌,该去请大夫了。 至于其他的... 任顷舟的脚步在门口顿了顿,终究没有回头。 御书房内,楚世安单膝跪地,将昨夜之事一五一十禀明。沈明堂执笔批阅奏折,连眼皮都未抬一下,仿佛一切尽在掌握。总之整个过程并没有出现什么意外,就连季太平最后去送药都是事先安排好的。 但话又说回来,要说有意外其实也是有点的…比如,沈明堂可从来没说在没有意外的情况下让楚世安露面。 沈明堂朱笔未停:“萧羽杉伤得如何?” “箭伤入肉三分,刀伤见骨。”楚世安垂首回应,“但未伤及要害。” 沈明堂终于搁下笔,指尖在案几上轻叩两下:“朕记得,没让你现身?” 楚世安单膝跪地的姿势纹丝不动:“臣...臣擅作主张,请陛下降罪。” “此事你办得不错。”沈明堂语气突然一转,目光如炬地盯着阶下之人,“朕不但不罚你,还要赏你。说吧,想要什么恩典?” “微臣惶恐,为陛下分忧乃臣子本分,不敢讨赏。” “朕让你说,你便说。”沈明堂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楚世安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启禀陛下,天督府新进的几个兄弟此番随臣出生入死,臣斗胆,恳请陛下赐他们一份体面的赏赐——” 沈明堂打断道,眉头微皱,“还有吗?” 楚世安的头垂得更低:“臣...别无他求。” 沈明堂将朱笔重重搁在笔山上,“你就不为自己求点什么?” “臣...但尽本分,不敢妄求。”楚世安的声音干涩,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殿内一时寂静,只听得见铜漏滴答作响。沈明堂盯着阶下之人看了许久,忽然轻叹一声:“朕知道了,你且退下吧。” 待楚世安的脚步声消失在殿外,沈明堂重重谈了一口气,他本等着楚世安开口求他收回季太平的婚事,沈明堂知道楚世安分明对季太平有意,但却连这点胆量都没有。 “没出息的东西。”沈明堂低声骂道,却不知是在说楚世安,还是在说当年的自己。 殿外长廊下,楚世安站在阴影处,拳头攥得发白,他何尝不明白陛下的暗示?可他也深知自己刀口舔血的日子不知何时就到头了,并且断袖传出去说到底也不好听,他真的不敢、也不愿误了季太平。 他深吸一口气,大步走向宫门,背影挺得笔直,仿佛这样就能撑住那些说不出口的心思。 第26章 任顷舟的小破院落轻易没有人进出的,今日来来回回不知多少趟,先是和平医馆的老大夫提着药箱匆匆赶来,接着是任顷舟来回奔波买这个买那个,临近午时,连乔烟辰也被叫了过来。 忙活到日头当空,萧羽杉的高热总算退了,伤口也不再渗血。老大夫收起脉枕,对任顷舟和蔼道:“公子不必忧心,您爱人已无大碍,静养半月便可。” 是的,在老人家眼里,这两位还是一对被世俗牵绊的苦命鸳鸯。 正在啃苹果的乔烟辰差点呛着。任顷舟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最终只道:“有劳先生了。” 送走大夫,乔烟辰立刻凑上前,眼里闪着八卦的光:“任兄,真的假的?” “什么事?”任顷舟佯装不解。 “少装糊涂。”乔烟辰用苹果核指了指里屋,“你方才为何不解释?” 任顷舟轻声细语:“我不知如何解释。” 乔烟辰眯起眼睛:“你不知?还是不想?还是根本就没得解释?” 任顷舟:“乔公子怎的——” 乔烟辰打断:“你老实告诉我,他这伤是怎么受的?” “遇刺。”任顷舟简短回答,目光飘向别处。 乔烟辰:“你当时也在场?” 任顷舟回避了视线,点了点头。 乔烟辰见状突然笑了,他当然明白发生什么了,萧羽杉武功不差,而任顷舟又不会武功,二人一起遇险,任顷舟毫发未损,却是萧羽杉身受重伤,其中缘由不言自明。 乔烟辰咬了口苹果,含混不清道:“任兄,认栽吧你。” 任顷舟拧着手中帕子:“乔公子误会了,我只是...不愿欠他人情。” “你说服我做什么?”乔烟辰往太师椅上一瘫,“不如去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现在什么模样。” 铜镜里的任顷舟非常憔悴,他眼下泛着青黑,眼中布满血丝,素来整洁的衣袍沾着斑驳血迹,连发冠都歪斜了。这般狼狈模样,放在平日定会让他立即更衣梳洗。可此刻,他却无暇顾及。 “任兄这般失态,究竟为何?”乔烟辰慢悠悠道,“因为他舍命相救的感激?因为老五对萧家所作所为的愧疚?因为不知如何偿还的纠结?还是...”他顿了顿,“因为害怕?” 害怕?怕什么?怕萧羽杉真的死了?怕还不起这天大恩情?怕沈清珏知晓后的猜疑?还是怕...自己心里当真有了萧羽杉? 他不敢深想。永隆十年到十三年那短暂的光阴,像是偷来的好梦。沈清珏将他从泥沼中拉起,随后却又带入另一个深渊。不能说老五待他不好,若无沈清珏,他任顷舟早不知死在哪个角落。可如今萧羽杉又要将他拽出这深渊...他如何能走?又怎忍心抛弃? “你倒是说话啊。”乔烟辰将苹果核随手一抛,“怎么成了锯嘴葫芦了?” 窗外传来几声鸟鸣,衬得屋内愈发寂静。任顷舟盯着镜中自己憔悴的面容,忽然觉得陌生。 “我不知道说什么。” 乔烟辰叹了口气,难得正经起来:“任兄,你我相识多年,当年你刚入老五府邸时,我就说过,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太会自苦。” 第36章 任顷舟指尖一顿。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乔烟辰站起身,踱到他身旁,“你怕欠他人情,怕老五疑心,更怕自己...” 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动心。” 最后两个字像一把钝刀,狠狠扎进任顷舟心口。他猛地转身,却对上乔烟辰洞若观火的眼神。 乔烟辰按住他的肩,“我问你,若今日躺在这里的是老五,你可会这般失态?” 任顷舟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若是沈清珏...他定会妥善安排太医、侍卫,自己则恭谨地守在门外,绝不会像现在这样... 乔烟辰松开手,“任兄,深渊待久了,会变得连阳光都不敢看的。” 任顷舟僵在原地。阳光...可那般炽烈的光芒照进深渊,要么驱散黑暗,要么...被黑暗同化。 “我——” “哎呀,突然饿了。”乔烟辰一拍大腿,故意打断他的思绪,“我出去买些吃食,任兄想吃什么?” 任顷舟抿了抿唇,将那份不该有的悸动重新压回心底最深处:“都行。” 待乔烟辰离开后,屋内重归寂静。任顷舟站在榻前,看着萧羽杉苍白的睡颜,他仿佛又看见这人挡在自己身前的背影,那宽阔的肩膀将危险尽数遮挡,绷紧的脊背像一道坚不可摧的城墙。明明箭矢已穿透他的肩膀,他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用那双曾经愤恨看向自己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手臂张开将他护在身后。 忽然,萧凌恒曾经的每一句话都在任久言的耳边响起: “你如此好的谋略,何苦呆在老五身边?” “摘得下来的,谁还叫它月亮?” “改日给我弹一曲。” “是我与你心有灵犀~” “我带你去尝尝帝都最好吃的西域美食。” “久言,桃花开了,我们去放风筝吧?” ………他想离间吗?……… ………他欣赏我吗?……… “那你找我啊!你要的这些我都能给你!” “你不是说你无力自保?” “你觉得我萧羽杉护不住你?” “你无愧?!” “倘若随了心,便不怕失了意!” “你甘心吗?!你安心吗?!” ………他想策反吗?……… ………他心疼我吗?……… “那就搬到我那去,我偏要你见春。” “任久言,我没有在可怜你。” “我若缠得久了,不就成体统了?” “我们家久言脸皮薄,见谅啊。” “祖宗…别喊了…” “别怕…我教你…很简单的…” ……他……心里有我吗……?…… “你不敢争,我偏要争!你不敢要,我偏要给!你认的命,我偏不认!我生来反骨!我不信邪!” 昔日的一幕幕如泉涌入脑海,男人的声音在耳边越发清晰,同时想起来的还有暗巷里的大氅、床头的桃花枝、精致的镯箭、下意识地惦念、拼死相救的坚定、怒其不争的质问、哀其不幸的保护…… “…疯了…”任顷舟低声自语,却不知是在说萧羽杉,还是在说自己。 萧凌恒醒来时,窗外已是暮色四合。他微微蹙眉,肩上的伤处传来阵阵钝痛。 侧目时看到伏在案前睡着的任久言,“任大人…” 他哑声唤道。 任久言猛地惊醒,眼中还带着未散的迷茫,却在看清醒来的萧凌恒后迅速恢复了平日的清明。他起身倒了杯温水,动作利落得仿佛自己的内心翻涌从未有过。 “醒了?”任久言将水递过去,语气平淡如常,“可要唤大夫再来看看?” 萧凌恒没有接水,只是定定地望着他。 “我睡了多久?”萧凌恒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刚醒的沙哑。 “一日夜。”任久言将杯子放在榻边小几上,“乔烟辰刚走,说是去给你寻些补血的药材。” 萧凌恒忽然笑了:“你守了我一日夜?” 任久言整理案上公文的手微微一顿:“乔烟辰也在。” “是吗?”萧凌恒撑着身子要坐起来,却牵动了伤口,疼得倒吸一口凉气。任久言几乎是下意识地上前扶住他,却在触及对方手臂时猛地松开,像是被烫着了似的。 萧凌恒眼中闪过一丝笑意,故意又晃了晃身子:“疼...” 任久言抿了抿唇,终究还是伸手扶稳了他,只是眼神始终避开对方:“小心伤口。” 随后他转身去拿药瓶,“该换药了。” 萧凌恒望着他紧绷的背影,忽然轻声道:“任大人,我渴了。” 任久言头也不回地指了指小几:“水在...” “够不着。”萧凌恒理直气壮地打断,“伤口疼。” 任久言深吸一口气,转身拿起水杯递过去。萧凌恒却不接,只是就着他的手低头啜饮。温热的呼吸拂过任久言的指尖,让他险些打翻杯子。 “多谢。”萧凌恒抬眸看他,眼中带着狡黠的光,“任大人喂的水,格外甜些。” 任久言没有搭理他,沉默的放下杯子,面无表情地解开他肩上的绷带。烛火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亲密得如同交颈的鸳鸯。任久言专注地处理着伤口,却始终能感觉到那道灼热的视线落在自己脸上。 “好了。”他系好最后一个结,正要退开,却被萧凌恒一把攥住了衣袖。 萧凌恒的声音突然认真起来,“军械营的事...” 任久言:“你安心养伤,此事我自会...” 萧凌恒打断道:“你有没有奇怪过,为何天督府派来的是左指挥使?” 任久言眉头微蹙:“你在怀疑什么?” 萧凌恒:“左指挥司专司缉拿要犯、通捕以及审讯、暗线这种事情,干的都是杀人埋尸的脏活累活。而督查百官、查办案件的职权分明在右指挥司,可为何来的人是楚世安?” 任久言:“你是怀疑——” 萧凌恒再次打断:“我什么都没怀疑,我只是疑惑。你说左右指挥司的区别是什么?” 任久言略一沉吟:“除了职司不同...” 他忽然顿住,与萧凌恒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萧凌恒微微颔首:“左指挥司与陛下更为亲近,而且经办的都是见不得光的密差。” 任久言盯着男人的眼睛,声音压得极低:“倘若真如你所料...” “那这案子,”萧凌恒缓缓靠回枕上,“我们就不能真查了。” 天督府值房内,烛火将楚世安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怔怔地望着掌心的半块玉佩,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上面刻着的凤眼纹路,窗外更鼓声传来,他才惊觉已是三更。 “懦夫...”他自嘲地低语,将玉佩重重攥进掌心,那玉缘硌得生疼,却远不及想到季太平穿上喜服时的痛楚。 与此同时,季府正厅里瓷器碎裂的声音惊得檐下宿鸟扑棱棱飞走,屋内季太平和父亲季千本吵得不可开交。 “父亲!您明明答应过,只要我配合演这出戏,就应孩儿一个要求!” 季千本气得胡须直颤:“混账东西!婚姻大事岂容儿戏?!退婚这种话也敢说出口!” “您当时又没说不能提这个!”季太平梗着脖子顶回去。 “纯禧郡主乃陛下亲封的郡主之首!哪点配不上你?!”季千本拍案而起,震得茶盏叮当作响。 “那算我配不上她行不行?!总之这亲事我绝不答应!” “由不得你!”季千本怒喝,“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轮不到你说喜不喜欢!” “父亲——” “够了!”季尚书一挥袖打断道:“除了这事,你要金山银山为父都给你搬来!” “孩儿不要金山银山!孩儿只想退婚!!” “想都别想!!除了这个什么都行!” 季太平死死攥着拳头,“除此之外,孩儿别无他求。” “那就滚回去想清楚!!!”老父亲背过身去,“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再来见我!!” 季太平转身就走,却在门槛处猛地停住,他回头望着父亲的背影,像是自言自语般吐了一句:“你们为什么都要这样逼我?” 这句话轻得像片羽毛,却让老父亲身形一僵,但等他转过身时,厅堂里早已空无一人,只有夜风卷着片落叶,孤零零地打着旋儿。 第27章 西市茶馆二楼雅间内,萧凌恒的伤还未痊愈,面色略显苍白,却仍挺直腰背坐在窗边。任久言执壶斟茶,动作行云流水,三杯清茶在案几上荡着涟漪。 任久言将茶盏缓缓推了过去:“穆大人,今日我们二人来寻你是有要事相求。” 昔日的寒门学子穆天池如今已成为了刑部主事,男人看着曾经分别策反自己的两个“死对头”,如今却一起出现在自己面前,不由得感到脊背发凉。 他不动声色地抿了口茶:“任大人所指,可是科举经费一案?” 第37章 萧凌恒轻笑:“穆大人明察秋毫。此案——” “恕下官直言。”穆天池放下茶盏打断道,“此案由严大人主理,下官不便插手。” 穆天池对二人还是有提防的,毕竟谁不知道他们二人分别是二殿下的刀和五殿下的剑?更何况如今二人都有了官职,这让本就黑暗的党争变得更加锋利。 任久言:“穆大人多虑了,我们二人已经查明丢失的银两此刻正在城北的军械营中,许是户部运送银两的解银兵丁一时疏忽,给送错了地方。严大人那边不必担心,他已然知晓此事,只不过目前被各州的历年预算缠身,脱不开身。” 穆天池眉头微蹙:“为何偏要下官去查?” “因为满朝文武,”*萧凌恒接过话头,目光灼灼,“唯有穆大人心怀天下寒门学子。” 他们二人可真是太聪明了。让穆天池来做这件事一来因为穆天池向来公事公办,军械营里到底多了多少银两此刻还不好说,倘若真是九十万两那也就罢了,可若不是呢?多了或者少了,都不能从他们二人的嘴里说出来。二来就是萧凌恒说的那个原因,这个案子事关春考科举,穆天池本就寒门出身,他对科举考试比世家出身入仕的官员更有情感,所以他定然不会推诿。 经过二人一番游说,穆天池果真答允了带人去城北军械营核查银两账册。 任久言:“穆大人,除此以外,还劳烦您在朝会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向陛下谏言,就说‘此次事件虽虚惊一场,却暴露出户部积弊已久。请陛下恰借此契机推行新政,既可整肃吏治,又可未雨绸缪。再建议陛下颁布银库核查新规,如增设监查御史常驻户部、推行银钱数字化登记制度’,如此一来,此案便算彻底结束了。” 既然他们二人已经察觉到是沈明堂一手做的整个局,那就必须得妥善处理好责任归咎,怪谁也不能怪皇帝,所以他们二人才这般打算,如此一来,沈明堂设局的“污点”摇身变为整顿朝纲的“英明决策”。而且更妙的是,这么一来,不仅保全了皇帝权威,又能让穆天池因“献策有功”获赏,以此作为对穆天池的报答。 但穆天池毕竟不知道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为何?” 任久言:“说到底此事也的确是户部的人出现了纰漏。” 穆天池也是很聪明的:“我的意思是,为何定要我说?二位大人届时不也在场吗?” 萧凌恒:“毕竟不是我们二人寻回的银子,越俎代庖,反倒不妥。” 三人言语往来如弈棋落子,一个试探深浅,两个滴水不漏。直到窗外日影西斜,才终于议定章程。 小二第三次来添茶水时,穆天池起身告辞,任久言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忽然低声道:“你说,他真信了那套说辞?” 萧凌恒把玩着茶盏,唇角微扬:“信不信不重要。只要他按我们说的做,这局棋...” 他顿了一顿,继续说道:“才算是下活来了。” 二人正往回走的路上,一边走一边聊。 “久言,”萧凌恒忽然驻足,“你说陛下设这个局,当真想要我们的命?” 任久言脚步未停:“若陛下真存了杀心,在军械营那晚,我们根本走不出来。” 萧凌恒快步跟上,衣袖不经意擦过任久言的手背:“那这般大费周章是为哪般?连天督府都搬出来了。” 任久言低头思考:“不知。看不出,猜不透。” 萧凌恒:“清安说的真对,咱们跟陛下玩,手段还太嫩。” 任久言微微皱眉,突然顿住脚步,抬头看向萧凌恒:“会不会是警告?或是惩罚?” 萧凌恒:“你是说陛下嫌咱俩太能折腾了?” 任久言:“你我二人之前在朝堂上掀起的风雨可不算小。兵部、刑部再加一个漕运,并且拿掉的官员品级都不低。更何况…这里面又牵扯了两位殿下…” “不是没有道理…但……”话至此处,萧凌恒收住了话头。 但若真是惩戒,沈明堂又何必大费周章?户部、刑部、大理寺、天督府齐齐出动。而且又何必赐他们官职?这哪像惩罚,倒像是... 萧凌恒忽然轻笑出声:“久言,你说会不会...” “什么?” “陛下是在...”萧凌恒话到嘴边又转了个弯,“磨刀?” 任久言眸光一闪。磨刀?磨谁?磨他们这把刀,还是磨...两位殿下? 按照约定,穆天池已办妥差事。他先是亲赴军械营,逐笔核验账册,将亏空的库银悉数追回;又在次日早朝上当众进言,直言不讳地向沈明堂陈说利害。这场风波经他一番周旋,总算渐渐平息。 当日退朝后,几个股肱之臣在御书房内喝茶。 许怀策轻啜一口清茶,笑道:“这两个小狐狸,是会给自己找台阶的。” 向子成接口道:“更难得的是懂得借力打力。让穆天池这等清流出面,既全了体面,又撇清了干系。” 武忝锋眉头微蹙,“只是他们既已猜到此局出自陛下之手,恐怕...” 沈明堂头都懒得抬:“那就再给他们一个礼物,让他们没空想。” 许怀策:“陛下的意思是——” 沈明堂:“今岁乡试放榜了吧?” 许怀策:“回陛下,各州举子都在来的路上了。” 沈明堂:“去安排吧。” 许怀策:“那这人选……” 沈明堂:“年年都有不该来的人,你看着挑。” 许怀策:“老臣,明白。” 五月下旬的骄阳炙烤着西市的路面,燥热的日头让街边酒肆的幌子都蔫蔫地垂着。萧凌恒跨过酒肆门槛时,正看见季太平歪在临窗的圆桌旁。季太平半张脸埋在臂弯里,另一只手百无聊赖地转着酒杯。 “季兄好雅兴。”萧凌恒撩袍落座,“大晌午的独酌?” 季太平懒洋洋抬眼,眼底泛着宿醉的青黑, “你伤好了?”他嗓音沙哑,显然已在此独饮多时。 萧羽杉:“托季兄的福,已然无碍了。” 季太平没有再讲话,继续烦闷的倒了杯酒。 萧羽杉:“季兄是明白人,我就直说了。军械营那事,我知道非你本意,但...” 他顿了顿,“为何要蹚这浑水?” 季太平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那日不是说过了?因为我爹。 “就因逼婚一事?”萧凌恒挑眉。 “...…嗯。”季太平的酒杯重重落在桌上。 萧凌恒慢条斯理地斟满两杯新酒:“季兄真想退这门亲事?” 季太平:“嗯……” 萧羽杉:“那季兄可曾已经做出什么应对了?” 季太平:“我吃喝嫖赌的名声早就烂大街了,还特意找人把关于我的不良传闻闹大,什么好赌成瘾、挥霍无度。” 他烦躁地扯开衣领,“连逛青楼染花柳病的谣言都散出去了。他娘的,漱亲王竟说找太医给我诊治!” 萧凌恒笑笑:“季兄做的这些说到底仍旧是个人的问题,但出于郡主和季兄的门第,你们二人的婚事可绝不止是两个人的事情。” 季太平闻言终于把头抬起来:“继续说。” 萧羽杉:“不如…挑起家族纷争…?” 季太平嗤笑一声:“萧大人这是想搞我们家?那个郡主他爹可是漱亲王,她姓沈的。” 萧羽杉:“季兄误会了,不是从你手上制造矛盾。而是让人把你侮辱漱亲王家族的言语散布出去,再暗中安排人挑起事端,让双方家族关系变得紧张。当矛盾激化到一定程度,这桩婚事自然难以继续下去。” 季太平给了萧羽杉一个眼神,示意他继续说。 “等这婚事黄了,剑拔弩张之际再找合适时机澄清误会,比如,‘无意’中透露之前的矛盾是因小人故意散的谣言,意在刻意阻止两位的婚事,防止两家势力涨大。如此…两个家族的矛盾焦点便不在对方身上了。” “好一手祸水东引。”季太平闻言眯起眼睛,饶有兴致地看着男人:“那这背锅的人选是……?” 萧羽杉:“刘侍郎在季尚书手底待了这么久了,仍是没学会安分。” 季太平突然嗤笑:“哈!好个算无遗策萧羽杉!闹了半天还是党争?” 萧羽杉也轻轻一笑,随后继续说道:“只是这婚事解除容易,可季兄的心事…恐怕没那么好解吧?” 季太平笑容突然僵住,瘪了瘪嘴,然后重重叹了一口气:“解不了的。” 萧羽杉:“何出此言?” 季太平:“死局。” 萧羽杉:“这世间只有困局,没有死局。” 季太平轻轻苦笑,随后突然想到了什么,突然抬头:“诶,萧凌恒,我问你啊,任大人逃避你的时候,你都是怎么做的?” 萧羽杉闻言一愣,随后说道:“就……死缠烂打呗。” “纠缠啊??太没脸没皮了吧…” 萧羽杉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我…我不要脸……” 第38章 季太平嗤笑一声:“看出来了。” 萧羽杉耸耸肩:“面对心爱之人,何须脸面?” 季太平“啧”了一声,说到:“倒不是脸面的事…咱俩不一样…我这边…很复杂…” 萧羽杉挑了挑眉:“有多复杂?你们也是两个阵营的?” 季太平被这句话逗乐了:“那倒没有,在这方面上还是你俩惨一点。” 萧羽杉:“……” 季太平:“我那个……身份复杂……” 萧凌恒目光微动,轻声道:“能让季兄这般顾忌身份的,要么是敌国的重臣,要么...” 他故意顿了顿,“是陛下的近臣。” 萧羽杉试探的看向季太平,可那人垂眸盯着杯中晃动的酒液,死死故作镇定,面上不露分毫,不让他从自己脸上的情绪找到任何线索。 萧羽杉见试探无果,于是只能继续猜测:“敌国这几年并没有太多来往,即便是邻国使臣,也不至于让季兄如此为难,要了也就要了。那么只可能是…” 他缓缓凑近,压低声音:“陛下身边的近臣了?” 两人之间一时陷入微妙的静默。萧凌恒的目光如探针般细致,而季太平却似一潭深水,表面波澜不惊,内里暗流涌动。这两个人一个试探,一个死守,两人都八百个心眼子。 萧羽杉:“陛下圣明,即便是近臣,也不是所有近臣都被要求做孤臣。” 他语气变得阴鸷:“严令不得结党连群的,满朝文武,屈指可数。” 季太平缓缓抬眼看向男人。 萧羽杉:“莫非是……天督府?” 季太平这才叹了一口气,闷闷的“嗯”了一声。 萧羽杉:“楚大人?” 季太平别过脸去:“他……就是个胆小鬼。” 萧凌恒挑眉:“楚大人可是出了名的铁血手腕,单枪匹马剿灭江洋大盗的威名...” “那又如何?在最重要的事上...”季太平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像是说给自己听,“他连争都不敢争。” “不敢争”这三个字萧羽杉可太熟悉了,他又何尝不痛恨这三个字?听季太平说完这话,萧羽杉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最后只是垂下头,一声不吭地发起呆来。 许久,季太平才低声道:“那你说...该怎么办?” 萧凌恒望向窗外熙攘的人群,目光却仿佛穿透了时空:“要么狠心斩断,要么...” 他转头直视季太平,“就争到底。” 季太平怔住了,他没想到萧凌恒会突然爆发出如此平静的火气。 “楚世安不敢争,” 萧凌恒突然仰头饮尽杯中酒,重重搁下酒杯, “你就,逼他争。” 第28章 五月底的帝都,细雨绵绵。随着乡试落幕,各地举人陆续抵京,为即将到来的会试做准备,城中热闹非凡,处处洋溢着紧张而又期待的氛围。 三更时分,更夫老李行至东城一条偏僻小巷时,忽然听见微弱的呻吟声。他提着灯笼循声而去,微弱的灯光照出一滩暗红的血迹,一个身着举人服饰的年轻男子仰面倒在血泊中,胸口一个血窟窿还在缓缓渗血。老李双腿一软,瘫坐在地,张着嘴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片刻后,小巷子里传来男人撕心裂肺的喊叫:“死人啦!!死人啦——” 次日卯时的朝会上,皇帝沈明堂“一怒之下”将龙案上的朱笔扔下金阶:“给朕查!!!” 沈明堂的一声令下,礼部的祠部郎中陈乙和与吏部员外郎江鸣岐纷纷被二部侍郎派遣来负责此案,当他们二人赶来刑部时,三法司和昨日当值的监门卫人员与金吾卫人员也已经到了刑部。 萧凌恒看见任久言站在刑部尸房门口,愣了一下,随后上前嗤笑一声:“昨夜你也当值?” 任久言微不可察的点了点头。 萧凌恒:“又是冲咱俩来的呗?” 任久言低着声音:“慎言。” 就在此刻,刑部主事严仞谰掀开布帘:“各位大人久候,请进。” 众人进入尸房内,尸体赤裸地躺在验尸台上,胸口一道剑伤干净利落,正中心脏。伤口边缘整齐,没有多余的刺痕或拖拽痕迹,显然是一剑毙命。死者面容安详,甚至没有挣扎的迹象,衣物整齐叠放在旁,除了胸口那个致命的伤口,全身上下再无其他异常。 严仞谰皱眉沉声道:“死者张权威,年二十一,海州举人,来京赴考。身上没有搏斗痕迹,钱财也未丢失。” 萧凌恒一挑眉:“真是奇了,谁会毫无目的的杀人?” 任久言翻看着现场记录:“死者死在东城的古桥街的一个暗巷里,那条巷子极其偏僻,若非有人相约,几乎没有人会到那里。” 严仞谰:“熟人作案?” 萧凌恒:“凶手手法干净利落,显然是用剑高手,如此果练的手法,整个帝都恐怕也没几个人。只是如此高手,杀一个未入仕的举人是为何?” 陈乙和:“莫不是是有人买凶杀人?此人为海州乡试位列第五,怕不是有人觉得他挡路?” 任久言:“大人也说了,他在海州也才是第五而已,若真要杀,何不杀榜首?” 萧凌恒:“会不会是仇杀?” 严仞谰:“得查。” 话音刚落,众人不约而同将目光转向始终沉默的楚世安。论及暗线探查,刑部终究不及天督府手段老辣。 楚世安感受到众人视线,冷峻的面容上看不出情绪,只是微微颔首:“三日内,给诸位答复。” 萧凌恒忽然凑近楚世安,脸上带着意味深长的笑:“楚大人近日...可还顺心?” 楚世安眉头微蹙,显然没料到这突如其来的问候:“与往常无异。” “对了,”萧凌恒话锋一转,“听说尸体是更夫发现的?” 这跳跃的话题让在场众人都愣了一下。 严仞谰点头确认:“三更时分。” “这就怪了,”萧凌恒挑眉,“方才任大人不是说那条巷子极为偏僻,若非有人相约不会去吗?” “更夫称是听到呻吟声才过去的。”严仞谰解释道。 任久言突然插话:“当时人还活着?” “根据尸检,死亡时间就在三更左右。”严仞谰摇头,“无法确定发现时是否还有气息。” 任久言轻哼一声:“倒是会钻空子的…” 萧凌恒拍拍手:“这样,楚大人负责查死者背景,包括他在海州的关系网。严大人再审更夫。礼部、吏部两位大人调阅死者考卷和履历。” 他看向任久言,“我与任大人去打探一下,这帝都之中,到底谁能使出这么快的剑。” 众人纷纷应下,各自离去。殓房内顿时安静下来,只剩那具冰冷的尸体静静躺着,胸口那道剑伤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出了刑部大门,萧羽杉快走两步拦在楚世安面前:“楚大人,关于这案子还有些细节想请教,不知可否赏光去西市茶楼一叙?” 两人来到一家热闹的茶楼。一楼大厅摆着二十来张方桌,正中央是说书人的台子,此刻正说到精彩处,引来阵阵喝彩。萧羽杉要了间二楼的雅座,虽隔着栏杆,楼下的说书声仍清晰可闻。 “萧大人今日究竟想说什么?”楚世安落座后直截了当地问。 萧羽杉不急不慢地斟了杯茶推过去:“不急,先润润嗓子。” 奇怪的是,向来独来独往的楚世安竟也不催促。他端起茶盏,发现与萧羽杉对坐竟莫名感到几分轻松。楼下说书人正讲到精彩的段落,惊堂木拍得震天响,反倒衬得这雅间里格外安宁。 二人皆沉默,耳边听的清楚一楼说书人所讲的故事,这说的是一个魔教护法与名门少侠相斗时互生情愫,最后宁可自毁声名也要远走天涯的故事。 萧羽杉听完故事后轻笑:“虽是故事,但世人总爱把‘不可能’的感情编得荡气回肠…” 楚世安闻言一怔,低头抿了口茶,喉间溢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嗯”。 “楚大人觉得,”萧羽杉忽然正色,“若现实中真有这般情形,是该成全呢,还是劝他们回头?” 楚世安缓缓抬眸,目光如炬。他听出了弦外之音,却只是沉默。 萧羽杉索性直言:“楚大人在顾虑什么?” “萧大人此话何意?” “不必防备。”萧羽杉指尖轻点桌面,“我今日是受人之托。” 楚世安瞳孔微缩:“他...都告诉你了?” “我只是不明白,”萧羽杉倾身向前,“大人这般人物,为何宁将命运交予他人,也不肯为自己争一次?” 楚世安望向窗外熙攘人群:“有些事...争不得…” 他声音低沉,“且不论我的身份,单是流言蜚语就足以毁他清誉。我这般刀口舔血之人不怕千夫所指,可他干干净净清清白白,何必为我沾一身腥?” 萧羽杉:“楚大人心中所虑,我岂会不知?你惧误他前程,恐累他清名。但你可曾想过,若他当真在意这些世俗虚名,又怎会倾心于你?那些坊间闲言,不过过耳秋风。倒是这世间真心如白璧易碎,似朝露易逝。若因畏首畏尾而错失,才是真正的抱憾终身。” 第39章 楚世安眼神一黯,“我这种从泥潭里爬出来的蛆虫,生来就活在阴沟里,见不得光的。我无父无母,烂命一条,说不定哪天就横死街头。可他是尚书府精心栽培的芝兰玉树,有父母牵挂,有锦绣前程。我怎能自私地把他拽进这滩浑水?” 萧羽杉对“泥潭里的蛆虫”这句话莫名火大,任久言曾经说过一模一样的话,他就不明白了,这俩人的脑子里是进水了吗?如此自折自辱,简直荒谬! 但他萧羽杉今日是来替人办事的,他不能发火…… 他强压制住怒火:“你总觉得自己配不上他,可你身上确有他无法抗拒的魅力。你身处那样的位置,却能坚守本心,这份心性,比许多名门子弟都强。他喜欢你,就是因为看到了你最真实、坚韧的一面。你的身份和出身不该是你退缩的理由,反而证明了他的眼光独到。” 楚世安轻轻苦笑一声:“你觉得季尚书会同意?” 萧羽杉耸耸肩:“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楚世安:“明知是南墙,何必要拉着彼此撞得头破血流?” 萧羽杉:“撞过了才知这墙是否就真的那么坚不可摧。如果连尝试都不敢,那这墙就永远立在那了。” 楼下说书人惊堂木一拍,正说到主人公冲破世俗桎梏。楚世安望着茶汤中自己的倒影,忽然觉得那堵横亘多年的心墙,似乎裂开了一道细缝。 楚世安:“可…太多事情本就是没结果的,反抗也是无果,枷锁挣脱不开,污物也摆脱不掉。” 萧羽杉:“若你们并肩而立,何愁前路艰难?他尚书府的荫庇能挡明枪暗箭,你天督府的权势可护他周全。两情相悦却畏首畏尾,才是真懦夫。只要同心,何愁闯不出生路?” 楚世安:“我——” “你可知他提起你时是何神情?”萧羽杉打断道, “那双眼睛里的眷恋藏都藏不住。为你夜不能寐,为你食不知味,这样赤诚的心意,你当真忍心辜负?” 他倾身向前,“楚世安,你们明明两情相悦,何必互相折磨?人生能有几个真心人?别让怯懦成了毕生遗憾。” “可——” “你以为他真正顾虑的是什么?他怕的不是自己的名声受损。” 萧羽杉直视楚世安的眼睛,字字清晰道:“他怕的是你的身份!怕陛下疑你结党营私,怕你因他获罪!他明明自己都难过得要死,却还在为你百般考量。你们俩倒是一个德行,都为对方想得周全。” “他与郡主的婚约既定,木已成舟...我以什么身份去拦?又拿什么去拦?” “这个楚大人无需顾虑,季公子自有打算。你可知季公子为了退婚,连染了花柳病这等污名都敢往身上揽?他连尚书府的颜面都能置之不顾,又岂会在意那些闲言碎语?” 楚世安没有在讲话,他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萧羽杉见状轻声说道:“楚大人若想喝茶,那便趁早,勿要等茶凉了。” 楼下说书人正说到有情人终成眷属,满堂喝彩声浪阵阵传来。楚世安忽然想起季太平那晚说的那句“胆小鬼”。他没有说话,只是望着窗外熙攘的人群,眼神却仿佛透过他们,看到了那个总是对他笑得肆无忌惮的尚书公子。 还有一点是连萧羽杉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他曾经那样排斥、那样鄙视的“断袖之癖”、“龙阳之好”,如今他却劝说的如此自然,甚至在他看到楚世安退缩、逃避的时候竟不自觉的怒火中烧。他未曾发觉自己的这番变化,所以他不曾想过这变化的缘由。 萧羽杉扯开话题:“张权威的案子,楚大人怎么看?” 楚世安被萧羽杉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谈话方式搅合的乱糟糟的,他揉了揉太阳穴:“……等消息吧,无论是动机、杀人手法,还是作案条件,都需要我们一一梳理。” “这次楚大人不会——” “这次我确实什么都不知道。” “其实我也奇怪,为何偏偏是我与任大人同时当值这日发生的命案呢?” 楚世安抬眸看了萧羽杉一眼,随即低声说:“萧大人慎言。” 萧羽杉随即笑得灿烂:“这不是想着劳烦楚大人能给带句话吗?” 楚世安微微蹙眉:“话我就不带了,但我可以给你提个醒。” 萧羽杉饶有兴致:“楚大人请讲。” “此人定是该死之人。” 二人目光相接,流转的是心照不宣的默契。 他们都心知肚明,萧羽杉想让楚世安给沈明堂带的话就是:我已看破此局出自你手,是敲打我也好,是利用我也罢,我虽不解其意,但我终归知道是你。 而萧羽杉也听懂了楚世安的这句“提醒”:陛下行事自有分寸,纵有谋算,亦不会伤及无辜,这局棋虽迷雾重重,却非阴诡之道。 话无需言明,点到为止刚好。 第29章 事发第二日,任久言与萧凌恒前往东市的品剑阁查询关于凶手的线索。品剑阁乃帝都剑器集大成之所,不仅藏尽天下名剑,更录有当世剑客谱系与各类传世剑法。这座五层的阁楼地上四层地下一层,地下隐隐传来锻铁闷响,那里是铸剑池所在,终日炉火不熄。 二人踏入品剑阁的瞬间,凛冽的剑气便扑面而来。任久言仰头望去,整座阁楼呈环形构造,中央挑空的设计让人一眼就能望见穹顶。旋转楼梯蜿蜒而上,一层层环形展台悬空而建,宛若浮在空中的剑阵。一层大厅陈列着数十柄寒光凛凛的宝剑,虽非传世名器,却也锋芒毕露。抬头望去,二层环形廊道上摆着一圈木质滚轴,滚轴上堆满竹卷,墨香与铁锈味奇异地交融。三层剑冢明显更为考究,每一柄都挂在锦缎铺就的剑床上。最神秘的当属顶层,黑檀木门紧闭,连窗缝都封着玄铁皮,活像个密不透风的铁匣子。而地下时断时续的发出金石相击声。 “这地方...”萧凌恒眯眼打量着盘旋而上的楼梯,“倒像个巨大的剑鞘。” 就在二人驻足环视之际,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踏着无声的步子走来。他脸上堆叠着岁月刻下的皱纹,却掩不住眼中精光:“二位贵客莅临,是为寻剑谱,还是赏名器?” 任久言执礼甚恭,微微欠身:“劳先生垂询,晚辈想请教当世剑道大家的情况。” 老者目光在任久言身上打了个转,笑意更深:“这位大人瞧着不似习武之人,何以突然问起这个?” 萧凌恒自然地接过话头:“正因他根基尚浅,才更要寻个明师。既要求师,自然要挑顶尖的。” “原来如此。”老者捋须点头,“名录可以查阅,不过老朽多嘴一句——”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任久言,“剑道讲究缘法,再强的师父,若与弟子不合缘,也是徒劳。” 任久言郑重拱手:“先生教诲,晚辈谨记。只是我既已决心习剑,总要先见识这剑道巅峰的风采。” 老者含笑侧身,:“那是自然,二位跟我来。” 二人随老者踏上旋转木梯,来到二层环形廊道。只见一圈檀木滚轴架上整整齐齐码着数百卷竹简,老者行至一面檀木滚轴前,拂袖指向堆叠如山的册录:“此乃《天下剑客录》,但凡在江湖上留过名号的,皆载于此。” 任久言望着那架滚轴上密密麻麻放着至少五十余册的名录,眉头微蹙,他们只需查近期在帝都的剑客,这般浩如烟海的卷帙要查到何时?萧凌恒也不由深吸一口气。 老者将二人神色尽收眼底,眼睛里漾起意味深长的笑:“习剑之道,首重修心。寻师访友的耐心,尚不及日后练剑所需的万分之一。” 他轻抚竹简上积年的尘灰,“既然二位诚心求教,不妨亲自翻阅体悟。” 待老者脚步声远去,任久言与萧凌恒对视一眼,默契地各自取过一卷名册翻看。竹简嗒嗒作响间,二人心中仍在思索,沈明堂设此局,究竟意欲何为?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萧凌恒忽然放下竹简:“久言,你可曾想过,凶手为何偏要用剑?” 任久言抬头:“不过是凶手恰好擅剑罢了。” 萧凌恒:“大褚百般兵刃,以枪为冠,倘若凶手善用枪倒也正常。而若要平常,那便该用匕首,毕竟匕首谁都会用。哪怕不想惹人注目那便该用毒,更为神不知鬼不觉,并且还可以制造时间差有不在场证明。可他偏偏选择用剑……” 任久言眸光一凝。确实,剑既非大褚最推崇的兵器,又不似匕首那般常见,更做不到下毒的不留痕迹。如此想来,确实蹊跷。 “倒像是...”萧凌恒若有所思。 “故意留下线索,引我们来查。”任久言接上他的话,声音沉了下来,“或许…他的目的就是想让我们来这里…” 他们二人这次还真是说对了,沈明堂就是这么打算的,上一次是生死之际的舍生相救,而这一次便是紧密相处的长久相伴。当然了,皇帝的想法可不会是这么简单这么好猜的。这只能说是其中一个目的,但绝不止这一个目的。 第40章 二人在品剑阁一待就是一整天。萧凌恒腹中早已饥肠辘辘,可经历上次刺杀后,他哪敢让任久言独自留在这等地方?只得强撑着陪在一旁。偏偏任久言自幼养成习惯,可以整日不饮不食仍精神奕奕。 眼见日影西斜,萧凌恒饿得眼前发花,肚子更是咕噜作响。他偷瞄任久言专注的侧脸,那人正凝神翻阅名册,丝毫没注意到他的窘态。萧凌恒暗自叹气,只得继续硬撑,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空瘪的胃部,认命似的继续低头看着那些冒着金星的名录。 又不知过了多久,任久言的手指突然停在竹简某处,头也不抬道:“找到了,第十位,天督府督主左延朝。” 萧凌恒强撑着发虚的脚步凑近,低头看了眼:“楚大人应该也在册,再往后翻翻。” 果然,往后几行便看到“楚世安”三字,位列第十二。萧凌恒想起昨日的谈话,更倾向于相信楚世安,反倒对左延朝起了疑心:“再看看还有哪些剑客目前在京。” 翻完整册再无收获,任久言正要取下一卷,抬头却见萧凌恒脸色发白,眼神飘忽。他皱眉:“你不舒服?” 萧凌恒别开视线,声音发虚:“…有些饿了…” 任久言这才惊觉已至子时。他放下竹简,语气里带了几分不解:“饿了为何不说?” “我以为...”萧凌恒抿了抿嘴唇,“…你不饿。” “那也该去用膳。” “我…”萧凌恒垂眸,声音更低了:“…不敢留你一人…” 任久言呼吸一滞。他看见萧凌恒额角渗出的虚汗,和微微发颤的手指,这人竟饿成这样还硬撑着陪他查案。一股说不清的情绪涌上心头,他合上竹简:“走吧,去填饱肚子。” 东市的夜色比西市清冷许多,街道上行人寥寥,只有零星几家食肆还亮着灯火。 “就这家吧。”任久言指向转角处一家挂着“陈记面馆”幌子的小店。铺面不大,门口蒸笼冒着热气,在夜里格外诱人。 萧凌恒脚步虚浮地跟着进了店。老板娘见来了客人,忙不迭擦净一张方桌:“二位客官用点什么?” “两碗阳春面,一份酱瓜条。”任久言说完,瞥了眼萧凌恒惨白的脸色,又补了句:“再来一碟酱牛肉。” 萧凌恒忙着接话:“再来一壶热酒。” 任久言:“你伤还没好,不宜饮酒。” 他又转头对老板娘说:“麻烦上一壶热茶吧。*” 萧凌恒没有再倔犟,他虚弱地趴在桌上,下巴抵着手臂,他实在是一点力气都没有了,现在倘若来几个刺客,绝对能宰了他俩。而任久言的目光落在门外空荡的街道上,东市不比西市繁华,这个时辰大多店铺都已打烊,只剩下几盏孤零零的灯笼在夜风中摇晃。 很快,两碗热腾腾的面上桌。萧凌恒迫不及待地挑起一筷子,却被热气烫得直吸气。任久言看不下去,想要阻拦却还是没有讲话。小店角落里,烛火将二人的影子投在墙上,一个坐得笔直,一个歪歪斜斜,却莫名透着几分和谐。萧凌恒狼吞虎咽地吃完面,又灌下半壶热茶,脸色总算恢复了些血色。 “舒服多了。”他满足地叹了口气,忽然压低声音:“左延朝的事...” “左督主是陛下的心腹之臣,陛下潜龙之时便相伴在侧的。”任久言放下筷子,沉声道:“虽同属天督府,但左大人与楚大人截然不同。楚世安是因职责所在不得不避嫌,而听闻左督主天性孤僻,素来独来独往神出鬼没,若真是他所为,恐怕难以接近。” 萧凌恒笑着点头,夹了块酱牛肉放进任久言碗里:“多吃点肉。” 任久言盯着那块牛肉看了半晌,他其实不爱吃肉,而且大晚上的也不容易消化,可他最终仍是没有拒绝。 东市的夜静悄悄的,只有面馆里偶尔传出碗筷碰撞的轻响,店内油灯忽明忽暗,映得二人神色一筹莫展,他们尚不知晓,此刻左延朝其实并不在帝都,而真正的“凶手”,正掌握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向府的书房内烛火幽幽,品剑阁的那名老者与向子成对坐下棋,二人皆沉默对弈,始终无人言语。只有棋子落盘的脆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黑白子厮杀至中盘,向子成叹了一口气:“哎,输了。”他两手一摊,往后一靠。 老者笑而不语,不慌不忙地收拾着棋子。 向子成:“老唐,那两个小子还在你那?” 唐阁老:“嗯,年轻啊。” 向子成:“是啊,牙还没长齐呢。” 唐阁老轻轻一笑:“那也不至于,我倒觉得他们定能做到陛下想要的。” 向子成:“何出此言?” 唐阁老:“直觉。” 向子成嗤笑一声:“两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子,若是真把这事做成了,倒也是可以载入史册了。” 唐阁老笑而不语,半晌才道:“若萧家那小子真开口要——” “给。”向子成斩钉截铁打断。 唐阁老低声一笑:“恩威并施啊。” 任久言与萧凌恒二人一连在品剑阁泡了好几日,第三日辰时,两人皆一脸疲惫,发冠歪斜,两双从前会勾人的眼睛如今下方双双顶着四团乌青。是的,这两人干正经事的时候都是不要命的,他们这几日连府邸都没回,吃住都在阁中,硬是将名录翻了个底朝天。 任久言揉着太阳穴总结:“天督府左指挥使楚世安第十二,督主左延朝第十,十六卫将军武忝锋第七,太尉向子成第五,车骑大将军年逍第二...” 萧凌恒嗤笑一声,指着竹简:“瞧瞧,合着世间叫得上名号的差不多全被陛下网罗来了。” 他指尖点了点最上方,“花老阁主都过世两年了,这名录上还记着他位列第一。” “走吧,该查的都查了。”任久言起身整理衣袍。 萧凌恒快步跟上,顺手搭上任久言肩膀:“任大人,咱们这般形影不离数日,你家五殿下该作何感想?” 任久言脚步不停:“陛下旨意查案,五殿下自当——” “他就不吃味?”萧凌恒突然凑近打断,热气拂过任久言耳畔。 任久言闻言脚步一顿,喉头微动,话到嘴边却又生生咽下。他本想说清自己与沈清珏的关系,却在抬眸对上萧凌恒专注的目光时,突然失了声音。 何必解释?这个念头让他自己都怔住了。曾几何时,他竟开始在意萧凌恒对于自己清白的看法?更可怕的是,他清楚地感觉到胸腔里那股陌生的悸动,像初春破土的嫩芽,稍不留神就会疯长。任久言垂下眼睫,强迫自己稍稍清醒,他深知有些界限,跨过去便是万劫不复。他与沈清珏的牵绊,他与萧凌恒的...他不敢深想。 “久言怕了?”萧凌恒察觉到他的异样,得逞的笑着。 “走吧。”任久言声音比往常更冷,像是在警告自己。 他抬步的动作近乎仓促,仿佛这样就能压下心头那点不该有的波澜。可萧凌恒的那句“不放心留你一人”,却像一滴墨,悄无声息地晕染在他心底最柔软的角落。 疯了。 第30章 刑部值房里,几人又凑到了一起,将关于这个案子自己查到的那部分互通有无。可会试在即,礼部祠部郎中与吏部员外郎二人以要事缠身为由缺席了此次会晤。 楚世安率先开口:“张权威此前从未踏足帝都,在城中结仇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据查,他在海州时也是兄友成群,没听说与人发生过什么不可化解的矛盾。” 任久言拿出事先整理好的人员名单:“这三日我与萧大人尽数寻到了帝都之中的用剑高手,这是名单。” 楚世安接过名单微微蹙眉,神情沉重,闭口不言。 萧凌恒见状开口询问:“怎么了?可有不妥?” 楚世安:“首先,督主此刻并不在帝都,他在半月前就受秘旨去了阜州。其次,车骑大将军向来听调不听宣,陛下也允准,所以他与此事应该也无干系。最后…” 他顿了顿:“我知我不是凶手,所以就只有……” 除了这三人之外,那就只剩下了武忝锋与向子成二人。武忝锋是任久言和萧凌恒的顶级上司,而向子成又是三公之首…哪一个都不是他们能轻易动得了的。 任久言:“其实真凶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谁可以成为凶手。” 他抬眼看向二人,“更重要的是,陛下属意谁成为凶手。” 在这密闭的值房里,三人难得卸下伪装。他们三个也都不约而同的没有再藏着掖着,全都单刀直入坦言直说。 萧凌恒会意地接话:“若陛下尚无定夺,我们就得献上个合情合理的'凶手'。” 他顿了顿,嘴角微扬,“若陛下心中已有人选...那咱们就需要猜测那人是谁,再'找出'证据便是。” 楚世安:“你们觉得陛下的目的是借刀杀人还是另有目的?” 任久言:“暂时还猜不出,但倘若陛下此番真是有针对目标的话,那线索绝不止这些,陛下定会让咱们察觉。” 第41章 萧凌恒若有所思道:“礼部与吏部那边的调查结果,或许才是关键所在。” 话音刚落,一名礼部小吏匆匆入内,递上一封火漆密函:“三位大人,这是我家大人命小的送来的,关于张权威海州一案的查证结果。” 任久言接过信笺,指尖在封口处顿了顿,转而递给楚世安。 楚世安展开细读,眉头越皱越紧:“…原来如此…” 萧凌恒一把夺过信纸,只见上面赫然记载着张权威乡试成绩系冒名顶替所得。 “难怪陛下...”任久言眸光一凛。 “科场舞弊。”萧凌恒冷笑一声,将信纸拍在案上,“这可真是块烫手的炭啊。” 烛火摇曳间,三人沉默对视,此刻他们终于明白,这局棋的真正用意何在。 是了,沈明堂的真正意图就在于此。历朝科举,考生提前投靠朝中重臣成为“门生”,而权贵们为培植党羽,利用职务之便和朝中关系网在科场徇私舞弊,这早已是朝野皆知的秘密。但此事牵连甚广,上至三公九卿,下至各部主事,几乎无人能独善其身。更棘手的是,连沈清安与沈清珏两位皇子都曾暗中运作,这一点任久言与萧凌恒心知肚明。 但既然沈明堂动了清洗这个不良风气的念头,那铁定会将几人逼上梁山。如今借张权威之死掀起这场风波就是要将二人逼至绝境。那死去的举人,正是太师谷天涯的门生。谷天涯门生故旧遍布朝野,动他一人,便是撼动半个朝堂。这哪里是在查凶案?分明是要他们亲手撕开科举舞弊这个脓疮,哪怕会溅自己一身血。 可事已至此,他们早已深陷局中,想要全身而退已无可能。既然皇帝执意要彻查此案,即便要得罪满朝权贵,他们也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毕竟,谁又敢违逆圣意?眼下他们要思考的问题,是如何在不动摇朝堂根基的前提下,将这场风波妥善平息。既要给皇帝一个满意的交代,又不能真把满朝文武的老底都掀出来,这简直比走钢丝还难。 萧凌恒揉着隐隐作痛的伤口,苦笑道:“既要给出陛下想要的结果,又要给百官留些体面,这差事可真是...” 他摇摇头,没再说下去。 任久言盯着案卷沉默不语。他何尝不明白其中利害?若真按章程严查,牵扯出的何止一两个官员?可若是敷衍了事,又如何向皇帝交代? “说到底,”萧凌恒突然正色道,“我们得找出一个既能彰显陛下整顿科场的决心,又不至于让朝堂伤筋动骨的法子。” 任久言抬眸看他:“你有主意了?” “暂时没有。”萧凌恒摊手,“不过车到山前必有路。实在不行...就找个够分量又不会引起大动荡的替罪羊。” 任久言不置可否。他知道萧凌恒说得轻巧,实际操作起来却要万分谨慎。既要让皇帝满意,又要让百官无话可说,这其中的分寸,稍有不慎就会引火烧身。 既要面子,又要里子,这谈何容易? 三人从刑部出来时已是未时末,萧凌恒大步流星走在前面,任久言与楚世安简短道别后快步追上:“你要去哪?” “去会会咱们的太尉大人。”萧凌恒头也不回,“不是位列第五么?” 任久言蹙眉:“你伤势未愈,现在去切磋能学到什么?” “初次交手重在观察招式。”萧凌恒脚步不停,“摸清剑路再钻研,事半功倍。” 任久言下意识要阻拦,话到嘴边却蓦地哽住。他以什么立场阻拦?又为何要阻拦?最终只是抿了抿唇,没有再说什么。 走出十余步,萧凌恒忽然回头,看着定在原地的任久言,男人逆着夕阳笑得张扬:“任大人一起?横竖接下来日子不会好过,不如趁现在偷个闲?” 任久言脚步微顿。理智在脑中尖叫着警告他别去,可双腿却像有了自己的意识般继续向前。这具不听话的躯壳,正背叛着他引以为傲的理智。 二人来到向府时,天色已近黄昏。府门前的侍卫见是萧凌恒与任久言,竟直接放行,显然向子成早有吩咐。两人穿过回廊,远远便见向子成在庭院里擦拭一柄长剑。 见二人到来,向子成头也不抬:“老夫没空陪小娃娃玩耍,回去吧。” 萧凌恒抱拳行礼:“向大人,晚辈此来是为讨教剑法。” “讨教?”向子成嗤笑一声,随手挽了个剑花,“就凭你这三脚猫功夫?” “听闻向大人当年一剑破七骑的威名,晚辈一直想亲眼见识。” 向子成手上动作一顿,眯眼打量二人:“想偷师?” “不敢。”萧凌恒从袖中取出一卷竹简,“只是晚辈近日研习剑谱,对'惊鸿式'颇有疑惑。放眼朝中,唯有向大人精通此招。” 向子成瞥了眼竹简,轻哼道:“惊鸿式讲究身随意动,你根基太浅,学了也是白学。” “正因如此,才需高人指点。” 紧接着,他又不动声色地补了一句,“还是说...向大人怕被晚辈看破剑招精髓?” “激我?”向子成佯怒拍案,眼中却闪过一丝笑意,“既如此,老夫就教训教训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庭院中央,二人持剑相对。 萧凌恒率先出手,剑尖直取向子成咽喉。向子成不慌不忙,手腕一翻,剑身横拍,将萧凌恒的剑荡开几寸。 “太慢。”向子成话音未落,剑锋已贴着萧凌恒的剑身滑下,直削他握剑的手指。萧凌恒急忙撤步,剑柄在掌心一转,以剑格卡住对方攻势。 任久言眯起眼睛,向子成将手中的剑用的举重若轻,剑锋始终离萧凌恒皮肤半寸,分明是收着力道。 萧凌恒突然变招,剑走偏锋斜挑向子成左肋。向子成竟不躲闪,剑尖在青石板上一点,整个人借力腾空,衣袂翻飞间长剑自上而下劈落。萧凌恒仓促横剑格挡,被这一剑震得虎口发麻。 向子成突然剑势一变,长剑如惊鸿掠影,在空中划出七道残影。萧凌恒连退七步,第七步时,他后背已抵上院中老槐树。向子成剑尖在萧凌恒喉前半寸骤然停住,冷笑道:“惊鸿七现,你连一招都接不住。” 萧凌恒却突然笑了:“多谢向大人演示。” 他剑锋突然上挑,竟是模仿着方才向子成的招式,虽然形似而神非,却也逼得向子成撤剑回防。 好小子!”向子成眼中精光一闪,剑势陡然加快。两柄长剑在空中交错,火花四溅, “接招!” 这一次向子成起手便是“惊鸿式”的起势,剑尖轻颤如鸿羽掠水。萧凌恒不敢大意,稳守门户。 “看好了!”向子成突然变招,长剑如游龙般划过一道弧线,正是“惊鸿式”的精髓,萧凌恒急忙以剑格挡,却仍被震退三步。 任久言在旁观战,只见向子成剑势看似大开大合,实则每一招都留了几分余地。那柄长剑在他手中宛若活物,时而如惊鸿掠影,时而似游龙戏水。萧凌恒虽处下风,却始终紧盯对方剑路,不时以巧劲化解杀招。 几招过后,向子成突然收剑而立:“够了。” 他看向气喘吁吁的萧凌恒,“惊鸿式重意不重形,你太执着于招式,反倒落了下乘。” 萧凌恒抹了把额头的汗,抱拳道:“谢向大人指点。” 向子成意味深长地看了眼二人:“今日之事,老夫就当没发生过。”说罢转身入内,背影竟透着几分轻松。 暮色中,任久言扶住摇摇欲坠的萧凌恒,发现他后背的伤口又渗出血来。萧凌恒却浑不在意,低声道:“就是他,他的剑路...与死者伤口吻合。” 任久言微微颔首。这场“切磋”,他们终究达到了目的。不过他们二人同时也知晓,凶手到底是谁根本不重要,否则向子成也不会这么坦诚地亮出剑式,萧凌恒此番只是单纯好奇,一是好奇凶手到底是谁,二是好奇这位列第五的剑客究竟多厉害。 二人分别后,任久言来到了沈清珏府中。沈清珏正与乔烟辰在书房议事。案几上摆满了写有官职名称的木牌,显然是在安排今年科举的门生去向。 “久言,终于舍得露面了?”沈清珏见任久言来了,他头也不抬,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满。 任久言恭敬行礼:“殿下恕罪,这几日既要查案,又要兼顾监门卫公务,实在分身乏术。” 乔烟辰适时插话解围,缓解气氛:“殿下,任兄确实辛苦,您看这几日他都瘦了一圈。” 他指了指案上的木牌,“任兄来得正好,帮我们看看这些门生该如何安置。” 任久言扫了一眼那些木牌,深吸一口气:“殿下,我此来正是为此事。今年科举...还请殿下暂缓安排门生。” 沈清珏闻言缓缓抬头:“什么意思?” “陛下对此事...态度不同以往。”任久言斟酌着用词,“张权威一案,就是警示。” 书房内一时寂静。 沈清珏眯起眼睛:“你把话说清楚。” 第42章 任久言:“陛下此番真正要打击的,正是科举舞弊一事。在这个风口浪尖上,咱们万不可顶风作案引火烧身。既然陛下要清洗,那必然需要一个出头鸟,以此敲山震虎杀鸡儆猴。而这个人是太师、是丞相,是谁都可以,唯独皇子是绝对不行的。但倘若您与二殿下其中有一人在此刻真的成为众矢之的,那到时候,陛下是袒护还是严查?若是袒护,那便瓦解了陛下的谋划,失了君心。若是严查……” 没错,沈明堂安排任久言与萧凌恒查办此案,还有更深一层的用意,就是他要借二人之口,向自己的两个儿子传递一道不容置疑的警告:往日种种,朕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这次科考,你们二人绝不可伸手。 未尽之言如利剑悬顶,任久言与萧凌恒心知肚明,他们不仅要查明案情,更要成为天子手中的戒尺,狠狠敲在两位皇子越界的指尖上。这层深意,在张权威的海州档案发往帝都时便已昭然若揭,那举人背后站着的是太师,即便是三师沈明堂都要开刀,而沈清珏与沈清安,又何尝没有在科场安插过自己人? 帝王心术,从来都是这般环环相扣。 第31章 六月的帝都,街边巷角的合欢花次第绽放。日头高悬,暖烘烘地照着,直教人浑身发软,只想寻处阴凉打个盹儿。 任久言破天荒的登门拜访萧凌恒的府邸,到的时候那人在后院练剑。任久言没声儿地往廊下一站,就那么静静地看着萧凌恒挥剑。剑锋划破空气,发出“嗖嗖”的声响。也不知过了多久,萧凌恒腾空飞转时,眼角余光瞥见了廊下正站着一人,身体一晃,险些失衡栽下去。 萧凌恒收了剑,喘着粗气问:“久言,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任久言踱到近前:“这剑谱你是哪儿寻来的?” “昨儿去品剑阁讨来的。”萧凌恒用袖子抹了把汗,“反正早跟那老爷子说了你要学剑,就顺嘴提了你的名字。” 任久言无奈地摇头,话锋一转:“我今日前来是想问你,科举舞弊的事情你有何打算?” 萧凌恒走到石桌边,给自己倒了碗凉茶:“我先前不是说了?找个替罪羊开刀,杀鸡儆猴呗。” 任久言跟着坐下:“但这事儿你我不能沾手,咱们在科举这件事情上毕竟不是当差的,倘若硬插进去,更是众矢之的。” “我当然明白。”萧凌恒咕嘟灌了口茶,“关键是谁出头合适?” “谁出头谁倒霉,只要有人敢捅破这层窗户纸,立马就会被朝臣针对。”任久言气定神闲的说着。 萧凌恒眼睛一亮:“看你的神情,有主意了?” 任久言:“一人之言太过薄弱,所以我们需要幽幽众口,得让满京城的人都议论起来才行。” 萧凌恒没接话,只挑眉看着他,等着下文。 “像你说的,我们先挑选一个在科举舞弊中确实有一定行为,但职位不是特别高、背景也不是特别深厚的官员作为这个‘鸡’,比如一些在地方主持科举事务的中层官员,他们与朝堂上的核心势力有一定关联,但又不是关键人物。这样既能起到警示作用,又不会直接触动高层利益。” 任久言顿了一顿继续说:“然后再在朝堂之外,通过一些文人墨客、清流之士等,在民间或文士圈子里逐渐传播对科举舞弊现象的不满和批评声音,营造一种要求整顿科举的舆论氛围。让百官感受到外界的压力,但因不是直接由任何朝臣发起的,所以他们也无话可说。” 萧凌恒接话:“届时文士不满讨伐声四起,接下来就是陛下的戏了,陛下一定会震怒,明相关官员调查是否真的有徇私舞弊一事,而这个官员正好是穆天池。” 任久言:“没错,如此一来,此事便决不会官官相护不了了之。” “但他……”萧凌恒微微皱眉:“我怕他没分寸,陛下只是想清洗舞弊,你我都清楚,这事儿可不经查,谁的屁股是干净的?倘若真的被他一个个全挖出来了,那这朝堂上也就没几个人了。更何况届时各路官员必定闻风丧胆人人自危,如此……” 任久言颔首,给了一个认可的眼神,继续说道:“所以我们一定得让他明白一个道理,就是绝不可动摇朝之根本,我们得告诉他在处理官员时,不可过于强硬和严苛。可以给其一个机会,让他主动自首或承认错误,然后从轻发落,比如只是降职或罚俸,并对外宣称是因为其主动配合调查,态度良好才予以从轻处理。这样既达到了敲山震虎的目的,又让其他官员看到只要主动配合,还有回旋余地,不会人人自危。” 萧凌恒闻言笑了,他一把揽过任久言的肩膀:“任大人果真事无巨细,神机妙算。” 任久言被人箍在怀里先是一愣,然后暗戳戳不自然的欲要挣脱。萧凌恒却丝毫没觉得有何不妥,横竖都是两个大男人,并且他自己都说了,他是不要脸的,更何况他本身就想要将任久言勾引过来,他的这个“策反”计划,可从来没有被他遗忘。 萧凌恒:“久言,六月份了,我们去踏青吧?” 踏青??这是什么节骨眼,这人居然想要去踏青?更何况他们二人终归是两个阵营的,且不说二人之前的流言,光是沈清珏那边,就绝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 “不必了,若无旁事,今日我就先——”任久言起身要走,话没说完便被萧凌恒打断。 “别呀,有事儿。” 任久言:“萧大人还有何事?” 萧凌恒:“踏青啊,我不是方才说了吗?你叫上乔烟辰,我顺便带个小狐狸精,咱俩再去寻季太平和楚世安。咱们一行人这么多,无妨的。” 任久言这才听明白,此次踏青的目的与“策反”和“离间”均无干系,主角其实是季世子和楚大人。 任久言:“季公子的意思?” 萧凌恒:“也算,也不算。目的是他的,主意是我的。” 任久言还是犹豫:“可——” 萧凌恒打断:“这个季节南山的风景最是好看,我们就去那。” 任久言叹了口气,是啊,他都快忘了,他萧凌恒什么时候管别人回答了什么?他向来都是通知,而非商议。但任久言也足够惯着萧凌恒,那人说去,他便也“推推拖拖”的去了。 六月初南山的风景确实好看,他们一行六人外加一个季府的马夫,七人共一辆马车三匹马,萧凌恒、乔烟辰、楚世安在前方并辔策马,马车内坐着任久言、花千岁和季太平。 这马车内和马车外聊的话题大相径庭,但却都莫名其妙的最终扯回同一个话题。 车外马蹄声嗒嗒,萧凌恒和乔烟辰聊得唾沫星子乱飞,从哪家馆子的酱牛肉最香,扯到上个月京郊闹的土匪。楚世安闷头骑马,偶尔应上一两句。 萧凌恒扯着缰绳晃悠:“诶,你们说这南山有没有野果子?” 乔烟辰:“要是有野果子,摘些来做蜜饯,可比城里买的新鲜。” “说起蜜饯我还真知道有一家铺子,做的蜜饯那可以称得上是满帝都无出其右,就在季府前面那条街,叫什么…什么糖铺。”萧凌恒故意挠着头。 楚世安沉着声音接道:“满记糖铺。” 萧凌恒眼中闪过一丝得逞的精光:“啊对对对,瞧我这记性,就是满记糖铺!看来楚大人也挺爱吃蜜饯的?” 楚世安:“我…不爱吃甜食…也从没进过那家糖铺。” 萧凌恒:“那就是没少路过那条街,经常看见招牌呗?” 这乔烟辰当然听出来了,他这才明白今日这一出到底为哪般,他嗤笑一声:“楚大人,蜜饯好不好吃,总得尝尝才知道不是?” 萧凌恒回头冲着马车喊道:“季公子!你府前的那家蜜饯铺子确实好吃!多谢推荐!” 车厢帘子猛地掀开,季太平探出脑袋,正好撞上楚世安慌忙躲开的眼神。两人一个看着前方那人没出息的样子,一个盯着马鬃毛不敢抬头。楚世安的马突然不安地刨着蹄子,他攥着缰绳的手不自觉的摩挲着,余光却忍不住往季太平那边瞟。 萧凌恒瞅准时机,突然策马跑到马车另一边:“花小姐,楚大人说要请咱们吃糖炒栗子,就在满记糖铺隔壁!” “当真?”花千岁扒着车窗凑过来,“那可得让楚大人带路——” 楚世安轻咳一声:“快…快走吧…”说完,便拉着缰绳往前赶去。 季太平气鼓鼓的将脑袋缩回马车,一脸不爽,花千岁看到这一幕自是明白了其中缘由,他瞧季太平这副模样,忍不住笑道:“世间万物讲究个平衡,有正就有反,有阴就有阳。” 季太平别过脸去没搭腔,仍旧沉浸在愤懑里,花千岁也不恼,继续道:“有时候啊,正反阴阳,不过是一念之间。” “你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季太平终于忍不住,“有本事跟那个榆木疙瘩说去!” 花千岁悠哉地摇着扇子:“说有什么用?得让他自己想明白。” 第43章 季太平猛地捶了下车壁:“我真搞不懂!这人怎么就这么死脑筋!非要跟自己过不去!” 这话许是戳到了任久言的痛处,也可能是他太有感触,许久未说话的他终于开口:“或许是那人有什么难言之隐呢?” 季太平:“有问题不说出来,那他长了张嘴是干嘛用的?憋在心里能憋出金子来啊?” 任久言声音又低了几分:“又或许…是那人觉得自己配不上呢?” 季太平气的声音都拔高了:“配不配得上也得我说了算!他觉得?他觉得好用吗?自轻自贱!自折自辱!简直愚不可及!!” 任久言抿了抿唇,不再作声。 花千岁见状笑得意味深长:“季公子既然这么能说会道,怎么不去当面说给那人听?他不接受,你就缠到他接受。他吃软你就哄,吃硬你就逼。这世上哪有拿不下的人?对症下药就是了。” 季太平侧目瞥了花千岁一眼:“你很会?” 花千岁笑的臭屁:“一般会吧。” 季太平半信半疑的凑近:“说说?” 花千岁突然坐直身子,戳了戳季太平的胳膊:“这还不简单!他楚世安不敢,那你就得让他觉得不踏出这一步更后悔!” 他眼睛一转,压低声音说,“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不如做个局。城北有处废弃的旧窑厂,荒得很,最适合演场英雄救美。” 季太平眼睛一眯,饶有兴致:“继续。” 花千岁收回扇子,在掌心敲了敲,“找几个信得过的,扮成混混在窑厂堵你。记住,得提前算好与楚世安‘偶遇’的时间,一定不能过早,他遇见的时候你一定得是在落难的边缘了才可以。等他到了你别忙着求救,先装作硬撑。” 他语气带着几分蛊惑:“等他冲出来救人,你就激他,跟他说:你若死了正好不会再与他纠缠让他纠结烦忧,如此不是更好?然后你就故作不让他救你,再把他往外推,男人最吃这套欲拒还迎,保准把他急得红了眼。” 一旁的任久言听的心里直打鼓,这场景怎么这么熟悉???? 季太平眼中流露出赞许的目光:“妙啊,妙啊!” “别急,还有呢。等他制住那些‘混混’,你就盯着他的眼睛,说你宁愿被人戳脊梁骨,也不想再和他错过。” 花千岁挑眉,“然后你继续说:是不是要从一开始,就不该由着他躲?保管他当场乱了阵脚。” 见季太平愣神,花千岁凑得更近:“他若问起婚姻,你就盯着他眼睛,字字句句说:若有两心相悦的人,天大的阻碍你也敢跨过去。就怕有人连承认喜欢的胆子都没有,只敢躲在恭贺的话后头。最后再补上一句,楚大人当初贺得痛快,如今倒像个局外人。保准戳中他痛处。” 季太平:“你太会了。” 花千岁拍了拍季太平的手背:“他本来就喜欢你,一听这话肯定急。再加上保护欲一上来,说不定脑子一热就什么都顾不上了。要是还犹豫,你就直接问他:他到底在怕什么?难不成你这份喜欢,就这么拿不出手?用激将法逼他直面自己的心!” 季太平听花千岁一席话,豁然开朗。可任久言听完这番话却渐渐闹心,当初暗巷里的场景全部历历在目,当初的情况与花千岁支的招丝毫不差,这让任久言非常尴尬。 任久言幽幽的开口说道:“我还是觉得…这招有点…不妥…” 花千岁:“有什么不妥的,横竖都是自己人,不会有危险的。” 任久言又陷入了沉默,他试图说服自己放宽心,不要那么别扭。对啊!本来当初那几个醉汉就是真的!又不是他自己在做局!有什么好*别扭的! 任久言刚想到这里,好不容易说服自己不必挂怀和羞耻时,花千岁又补了一句:“更何况本身楚世安就心悦季公子,这只是再让他直视自己的内心而已,又不是在勾引一个不相干的人或是用美人计策反敌对势力的人,无妨的。” 任久言:“……” 这下好了,任久言心里又开始七上八下了。 第32章 几人快至午时,才来到了山顶的平地上,高峰向下望去,漫山遍野的新绿在阳光下肆意铺展,山脉如同凝固的碧浪般涌向天际,山谷间蒸腾的雾气被烈日打散,露出谷底的溪流映着日光,在崖壁上的植被间若隐若现,漫山遍野各色的花朵点缀在草甸间,随风起伏。 六月的风裹挟着青草的清香扑面而来,壮阔的天地间,只余无尽的生机与苍茫。 如此景象尽收眼底,什么朝堂纷争,什么储位之战,什么阴谋暗算,什么阳谋博弈,统统被几人暂时忘却。 日头当空,马夫将干粮酒水悉数摊开,几人席地而坐,六人分属四个阵营,帝党、两个皇子党,还夹着个中立派,但在此刻他们竟融洽的像是多年老友般谈笑风生,相依相伴,珍而重之的把握着这镜花水月的融洽。 花千岁打开一壶“春风醉”,醇厚酒香顿时飘散开来,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萧凌恒摇头晃脑地提议行酒令,任久言向来滴酒不沾;楚世安虽不常喝但胜在酒量过人;乔烟辰和花千岁对视一眼,眼里都闪着兴奋的光,这两个酒鬼早已按捺不住;季太平则悄悄瞥向楚世安,见他点头,才跟着应了下来。 “玩不玩?”萧凌恒一把抢过花千岁怀里的酒坛,仰头就灌:“输的人用酒洗耳朵,就当给这大热天降降温!” “你这规矩也太损了!”乔烟辰笑骂道。 任久言往后一靠,悠悠道:“别到时候有人先醉成一滩烂泥。” “任大人这是看不起我?”萧凌恒挑眉咧嘴一笑,侧目看向任久言。 乔烟辰飞了半个白眼过去,插话:“任兄可没说是你,你少对号入座。” “少废话,”萧凌恒抓起几个野果当骰子一扔,果子骨碌碌滚到季太平脚边,“以'云'字开头!” 季太平捡起果子随手一扔:“云生结海楼!”*1 “云横秦岭家何在?”萧凌恒嘴里还嚼着牛肉,含糊不清地接上,然后冲任久言挤眉弄眼。*2 任久言瞥了眼天上:“云破月来花弄影。”*3 花千岁一把搂住乔烟辰,往他碗里哗啦啦倒酒:“该你了!” 乔烟辰摇头晃脑,手指敲着碗边叮当作响:“云想衣裳花想容~”*4 “好个今朝有酒今朝醉的风流子!”萧凌恒笑得直拍大腿,“乔公子这是要醉卧美人膝啊!”说完,他看向花千岁:“花小姐,该你了。”*5 花千岁摇着扇子不紧不慢:“云散月明谁点缀。”*6 任久言轻声道:“云树绕堤沙。”*7 话音刚落,季太平突然大喊:“云横九派浮黄鹤!”声音大得把众人都吓了一跳。*8 “好好好,”众人胸腔里的心脏砰砰跳,但仍旧是夸赞着,“这句够磅礴。” 萧凌恒突然把酒坛往楚世安怀里一怼:“楚兄,该你了!接不上这坛酒就归我啦!” “咳…”楚世安抱着酒坛,抬头看了看天:“云日相辉映。”*9 “倒也规整。”乔烟辰点点头。 萧凌恒双手往后一撑:“云间连下榻!”说完得意地冲任久言挑眉。*10 任久言淡定地看着远山:“云无心以出岫。”*11 所有人齐刷刷看向季太平,只见他翘着二郎腿优哉游哉地说:“云边雁断胡天月!”*12 “这个好!”萧凌恒激动得一拍大腿,酒都洒了出来,“这句配咱们眼前这景绝配!” 花千岁突然站起来转了个圈:“该我了!云...云...” 他故意卡壳,惹得众人起哄。 “快说!不然罚酒三碗!”季太平抓起一个果子就要砸他。 “云...云...”花千岁突然一拍脑门,“云里雾里找不着北!” “这算什么诗!”众人笑骂着把果子往他身上扔,闹作一团。酒坛空了又满,笑声在山谷里回荡,惊起一群飞鸟掠过云端。 季太平懒洋洋地靠在树上,嘴里叼着根草:“萧大人,听说你前几日又被任大人从监门卫值房里赶出来了?” 萧凌恒正往火堆里添柴,闻言头也不抬:“那叫战略性撤退。” “哦?”花千岁摇着扇子凑过来,“那怎么还听说有人翻墙去人家府上?” 任久言正在烤鱼的手一顿。 萧凌恒混不吝的笑着:“我那是为了给任大人送文书。” 乔烟辰噗嗤一笑:“结果给自己挂在了任大人院墙的荆棘丛上?” 楚世安难得插话:“我巡逻时看见了,像只被钉住的黄鼠狼。” 众人哄然大笑,萧凌恒也一点不恼:“楚大人,你还好意思说我?前天晚上是谁在尚书府后门转悠到三更天?” 楚世安突然被呛到,剧烈咳嗽起来,季太平“贴心”地给他拍背:“慢点咳,别把心虚咳出来了。” 任久言把烤好的鱼递给萧凌恒:“吃吧,补补脑子。” 萧凌恒接过鱼,眼睛一亮:“久言还是关心我。” 第44章 他的手指刻意流连在任久言的虎口处“骚扰”着。 “萧凌恒,你说的一点没错,你是真不要脸。”季太平一边笑骂一边拍楚世安的肩膀:“世安,你别闷着了,你快看萧凌恒那德行!” 楚世安面无表情地喝了口酒:“我在想,要不要把萧大人挂墙头的事编成曲,让说书人传唱。” 萧凌恒一口鱼差点喷出来:“楚大人,这就没必要了吧?我跟你应该没什么仇怨吧。” 任久言幽幽补刀:“可能是你上次背后说楚大人'面瘫'的仇?” 众人笑作一团,连楚世安都忍不住勾了勾嘴角。夜风拂过,带着烤鱼的香气和欢快的笑声,飘向远方的山峦。 几人把酒言欢畅饮一番,季太平歪坐在草地上摇摇晃晃,酒意上头,醉眼迷离,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子,手中竹筷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酒坛。 花千岁整个人几乎挂在乔烟辰身上,半阖着眼,嘴角挂着狡黠的笑意。看似醉得东倒西歪,实则有意无意地往乔烟辰身上蹭。 乔烟辰绷直了脊背,僵硬得像根木桩,耳朵通红,眼神慌乱,双手悬在半空不知该扶还是该躲,活像只被踩到尾巴的猫。 萧凌恒歪靠在石头上,酒坛滚落在脚边,他单手遮着眼睛,似睡非睡,嘴里还时不时冒出两句醉话,声音懒洋洋的。发丝凌乱地散在额前,随着山风轻轻晃动,模样肆意又随性。 任久言独坐磐石上,身姿笔直如松,与周围醉态百出的众人形成鲜明对比。他目光饱含带有克制的笑意,默不作声的扫过胡闹的众人,指尖无意识地敲打着膝盖。 楚世安斜倚在树干上,酒意染得他眼底泛起薄红,平日里沉稳的气质多了几分疏懒。当季太平险些栽进草丛时,他仍能眼疾手快地拽住对方的手腕,动作带着酒后的迟缓却不失精准,说话时尾音都带着醉意的拖腔:“慢些......当心、当心摔着…” 萧凌恒看到这一幕,突然咧开嘴嘿嘿傻笑,他猛地撑着石头起身,却因重心不稳踉跄两步,扯着嗓子喊道:“楚大人!别在那儿当护花使者了!我们比划比划!” 他摇摇晃晃抽出腰间软剑,随手挽了个不成形的剑花,“听闻你位列十二,我不信!” 说着,他便一个飞身扑向楚世安,楚世安侧身一躲,顺手扶了他一下,萧凌恒稳住身子转身进攻,楚世安拔剑格挡,却招招留有几分余地。 季太平抱着酒坛子坐在地上直晃悠,见两人突然开打,筷子“当啷”掉在地上:“哎哎!世安!当心他使诈!”结果话没喊完自己先栽进草堆里,惊起一片蚂蚱。 楚世安侧身躲过歪歪扭扭的剑招,顺手抽走萧凌恒腰间的酒葫芦,萧凌恒伸手去抢,结果重心不稳扑了个空,屁股着地摔在草地上。 众人再次笑作一团,任久言望见这一幕也别过脸去,肩膀止不住地抖。 几人都心照不宣的暂时放下芥蒂与提防,谁都没再提朝堂上剑拔弩张的站队,没再算那些盘根错节的烂账,这些平日里算尽机关的人,像是褪去了满身甲胄的兽,微风卷着山顶野花的残香掠过每个人的脸颊,恍惚间谁都忘了,待明日宫门开启,他们仍要回归各自阵营,重新握紧权柄,在暗流涌动的朝局里厮杀。 这几个二十左右岁的少年打打闹闹在山上醒酒,快日落西山时这才尽了兴准备下山。其实也不尽兴,因为他们都清楚,这山一旦下了,几人又变回了“谋士”、“指挥使”、“世子”的身份,又变为了亦正亦邪,时敌时友,非生即死的状态。 如何尽兴?怎能尽兴?永不尽兴。 与此同时的御书房内,也是几个多年相伴的“老友”正在谈笑风生。 沈明堂突然轻笑出声:“这几个小子心还真是大,私结朋党、出城踏青,也就他们敢把规矩踩在脚底下。” 许怀策也轻轻一笑:“陛下,他们到底是二十啷当岁的年纪,血气方刚。” 他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眼神泛起追忆,“像极了咱们当年那会儿。” 向子成靠在紫檀椅上:“可不是?如今看着他们倒像是照镜子。” 他眼角笑出细纹,“想当年,咱们为了争个高低,不也在泮池边打得鼻青脸肿?” 沈明堂:“确实有点意思,楚世安藏锋守拙的性子,倒和年轻时的许卿有几分相似。” 武忝锋却剑眉微皱:“可这几人此番踏青玩乐打成一片,会不会……”他话未说完,殿内空气骤然凝重。 沈明堂往后一仰,靠上龙椅:“他们都是聪明人,心里有数。” 他闭了闭眼,继续说道:“水太静容易腐,让他们闹一闹,反倒能搅活这潭死水。” 许怀策闻言低笑:“陛下是想借他们的手,敲打敲打那些老顽固?” 沈明堂没接话,嘴角勾起意味深长的弧度:“对弈讲究落子无悔,可棋盘若是僵住了……” “那就需要有人掀桌子。” 科举一案,经过几日的部署与推动,暗中摸索了好几天,海州官府又是抓人又是搜证,最后把海州乡试的主考官柏葰,还有同考官浦安、邹石麟三个人全押进了帝都大牢。任久言与萧凌恒二人一开始只想抓几个较小的出头鸟做前战,并没打算把海州<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ags_nan/guanchang.html target=_blank >官场一锅端。可这舞弊案子就像扯线头,一拽就带出一大串,收钱的、递条子的、改卷子的,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想单拎出一两个人,根本做不到……*13 随后,穆天池又联系几名文人墨客在文人圈中将科举舞弊一事宣扬开来,经撺掇,口诛笔伐的动静越来越大,进而传入民间百姓的耳朵中。如此有违官德的行为一时间激起民愤,讨伐与谩骂声不绝于耳,甚至还有人去衙门击鼓抗议。京兆尹赵平洲还未回帝都,因此这件事自然而然的被上报给朝廷。 朝会上,皇帝沈明堂“大怒”,严令刑部主事穆天池受理“科举舞弊”一事,沈明堂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下旨“一个不留”,瞬时吓软了许多朝臣的膝盖。可话虽如此,该留的还是得留,沈明堂要的也是这个。而后穆天池一步步渗透中瓦解,瓦解后敲打,敲打完安抚,就这么软硬兼施的将朝堂中科举舞弊的不良风气压制住了。 可日子仍旧在继续,棋局永远在推动,在这错乱的棋枰中,每个人都是棋子,每个人也都是执棋者。无论是棋子还是执棋者,都正在这翻云覆雨中,走向未知的终局。有人落子如雷霆,有人举棋似抚琴,可无论何等精妙的算计,终究逃不过有胜必有败的宿命,有人旗开得胜就有人落入下风,有人胜棋半子就有人棋差一招,有人胜举若洪就有人满盘皆输。 第33章 西市茶楼里人声喧嚷,门外小贩的吆喝声与堂内说书人的醒木声混作一团,偶尔还能听见几声初夏的蝉鸣。店小二托着茶盘在桌椅间来回穿梭,额头上的汗珠都来不及擦。 靠窗那桌的茶客突然压低嗓子:“哎,听说了没?民窑街刘府今早被官兵围了,诶呦喂,那阵仗可真不小。” 邻座立即凑过来:“刘侍郎这回可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听说他为了阻挠季尚书,竟在郡主和季家公子的婚事上动手脚。” “他就为了想当尚书?”先前的茶客嗤笑一声,“这般明目张胆得罪皇室,保不齐是叫人当枪使了。” 另一人插嘴道:“要说刘侍郎也不至于这般糊涂,八成是替人背了黑锅。” “要我说啊,”最先开口的茶客啜了口茶,“郡主本就不情愿这门亲事。季家公子那名声...换谁家姑娘愿意嫁?” “莫非...”邻座突然压低声音,“是漱亲王府自导自演,就为退婚?” 对坐的人疑惑开口问:“那他好端端的指向刘侍郎是为什么呢?” 只见旁边那人神秘莫测的压低声音:“这刘大人可是皇子党羽,这里边啊,恐怕没那么简单。” 众人倒抽一口凉气:“兄台的意思是…党争?哎呦,那这里头水可深了……” 与此同时,任久言步履匆匆地穿过城东宁安街,踏入沈清珏府邸时,整个院落静得出奇,他快步穿过回廊,轻轻推开书房的门。 “殿下。”任久言躬身行礼。 沈清珏手肘抵在案上,指节微微抵着太阳穴,并未抬头:“刘禹章的事,你怎么看?” 任久言垂眸思忖片刻:“此局来势蹊跷,殿下若贸然动作,恐中对方连环计。” 沈清珏嗤笑一声:“本王自会按兵不动,但你们得给我撕开缺口。” 一旁的乔烟辰接过话:“我已派人查过二殿下那边最近的动向,表面上看并无异样。” 任久言微微皱眉:“或许布局早在更早之前就已开始。科举经费一案时,季家公子就曾在我和萧大人面前流露过对这桩婚事的不满。” 乔烟辰挑眉:“你是说,这仍是萧羽杉的手笔?” “只是猜测,尚无实证。”任久言摇头,“但能把皇室婚约搅成浑水,除了二殿下那边…旁人没这个胆子。” 第45章 对不起,本章节内容暂缺! 第46章 这一句话直击任久言的内心,他此刻的动摇,此刻的挣扎,不正是因为“感情”二字? 他垂下眼帘,保持着沉默。 见对方没有回答,萧凌恒突然抓过任久言的手腕,“你真的非要这样吗?” 任久言此刻内心的苦涩无法言说,同时他也害怕。 他怕极了。 片刻后任久言微微用力欲挣脱手腕,却被一把拉的更近,但萧凌恒始终没有说话,只是醉眼迷离的看着任久言。 “你醉了。”任久言缓缓开口。 “嗯。”萧凌恒微微低头,凑得更近,“所以…别推开我。” 二人再次沉默,房间内安静的只能听到心跳声,不知是谁的,不知是几个人的。 片刻后,萧凌恒松开了任久言的手,转身往里走去。他走的踉跄,几乎是摔在了榻上,趁着醉意上头,他渐渐进入梦境之中。 任久言久久立在原地,他看着榻上的这个男人慢慢入睡,呼吸渐渐变得平稳,随即轻轻的皱了皱眉头,低声喃喃了一句: “…我心里的…不是他…” 这两人谁都不曾真正了解过对方的痛楚,但却都默契的选择不问、不说。 自苦、自缚、自处。 第34章 自从生辰过后,萧凌恒几乎闭门不出。不当值的时候,点个卯就径直回府,一进府门就开始没完没了的练剑。他并非真要练就什么绝世武功,只是心里憋着一股无名火,非得借着挥剑发泄出来不可。 沈清安太了解萧凌恒了,一连几日寻不见人,他便直接找上了门。穿过回廊来到后院时,只见萧凌恒只穿着一件中衣,后背已经被汗水浸透。 男人出剑又快又狠,剑锋划破空气发出尖锐的啸声,木桩上已经布满剑痕,地上散落着被劈断的树枝。突然,又是一剑狠狠劈向木桩,剑刃深深嵌进木头里,他喘着粗气拔剑,手臂上的青筋都暴了起来。 “凌恒。”沈清安唤了一声。 萧凌恒身形一顿,收剑转身。这时沈清安才看清他的模样,被汗水浸透的衣衫紧贴在身上,发丝湿漉漉地贴在额前。待他走近,更清楚地看到那张脸上透着不自然的苍白,眼下挂着明显的青黑,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清安,你怎么来了?”萧凌恒嗓音沙哑,随手抹了把脸上的汗水。 沈清安皱眉:“再练下去,剑没断,你先倒了。” 萧凌恒将剑收回鞘中,转身时脚步略显虚浮,却仍绷直了脊背。“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他刻意让语气显得轻松。 沈清安跟着他往屋内走:“你府外风平浪静,我倒是想知道,你府内出了什么事?” 萧凌恒随手抓起一块干巾擦了擦脸,声音闷在布料里:“我能有什么事。” 他避开沈清安的目光,将汗湿的巾子丢在一旁。 “凌恒,”沈清安按住他的手,“我们认识多少年了?你骗不了我。” 萧凌恒挣开他的手,扯出一个笑:“真没事,就是突然想练练功,你不是总说我缺德,一肚子坏水吗?” 他边说边往案几边走。 沈清安一把拉住男人的胳膊:“凌恒,你照照镜子。” 萧凌恒身形一滞,沉默片刻才抽回手:“天热,胃口不好罢了。” 他转身去倒茶,却因为手抖洒出几滴。 “可你——” “诶对了,刘禹章那边怎么样了?”萧凌恒突然打断,声音刻意提高了几分。 沈清安叹了口气:“你先去梳洗,我带你用膳。” 萧凌恒皱眉,语气里带着几分不耐:“太热了,不想出门。” “那我让人送来?” “不用,清安,”萧凌恒揉了揉太阳穴,“我就是…有点乱,真的没事。” 沈清安:“因为旧案?” 萧凌恒眼神闪烁了一下,轻咳一声没有作答。 沈清安了解萧凌恒,这么多年了也不曾这样,独独这次生辰过后如此模样,他缓缓开口:“凌恒,有些牛角尖不可钻,会深陷其中的。” “我说了没事。”萧凌恒突然提高声调,又立刻意识到失态,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外头…这几日有什么动静?” “江南文人闹得厉害,千岁已经去处理了。” 萧凌恒靠在案边,声音透着倦意:“他们是想把水搅浑?既然他们要闹大,那我们不妨——” 沈清安不想让萧凌恒在这个状态下还考虑这些问题,于是打断道:“凌恒,这世上有些事,不是靠算计和预判就能解决的,尤其是人心——” 他顿了顿,“无论是天下万民的心,还是…一个人的心。” 萧凌恒怔了怔,嘴角勉强扯出一个弧度,他转身望向窗外,阳光照在他苍白的侧脸上,显得格外脆弱。 沈清安看着萧凌恒疲惫的侧脸,犹豫片刻还是开口:“凌恒,容我多句嘴问,你对任久言是不是......” 话说到一半*便停住了,但未尽之意,二人都心知肚明。屋内一时静默,只听得见窗外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萧凌恒沉默良久,终于摇了摇头,轻叹一声:“我只是觉得…”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每次面对他时,总有种说不出的无力感。” 沈清安也跟着叹了口气:“有些事看不清,或许是机缘未到。不只是你们之间,万事皆是如此。” 萧凌恒目光落在远处,语气平淡得近乎冷漠:“我只是不想放任我俩走向你死我活的地步。” 他顿了一顿,继续说:“他有能力…我欣赏他。” 沈清安:“凌恒,你可曾了解过他为何偏要选择老五?” 萧凌恒闻言眼底一沉,顿了片刻,轻轻开口:“他喜欢老五,他承认了。” 沈清安听到这句话,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了,毕竟,感情这种事,从来都不是旁人能置喙的。 二人皆沉默半晌后,沈清安终于开口扯开话题:“要不要去醉仙楼坐坐?听说新来了个琴师,曲子弹得不错。” 萧凌恒摇摇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榻檐上的纹路。 “你这样下去不行。”沈清安皱眉,“至少让我陪你用个晚膳?” 萧凌恒刚要拒绝,忽听院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小厮匆匆跑来:“大人,任大人派人送了封信来。” 萧凌恒身形一僵,接过信时指尖微微发颤。他盯着信封上熟悉的字迹看了许久,最终还是没有拆开,随手放在了案几上。 沈清安看着他的动作,轻声道:“不看看?” “没什么好看的。”萧凌恒语气平淡,“无非又是些公务往来。” 沈清安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拍了拍他的肩:“我让人送些清粥小菜来,你多少用些。” 萧凌恒这次没有拒绝,只是点点头,待沈清安离开后,他的目光又落在那封信上。 酉时三刻,萧凌恒来到西城的一家酒楼,他踏上三楼,推开了左手边第二间雅间的门。只见任久言坐在桌前,桌子上摆满了吃食,还有一壶酒。 “萧大人来得正好。”任久言起身微笑相迎,“菜刚上齐。” 萧凌恒沉默地在他对面坐下,目光扫过桌上红彤彤的川州菜,没有动筷。 任久言给他斟了杯酒:“这几日公务繁忙,萧大人瞧着清减了不少。先用些饭菜吧。” “任大人今日约我,所为何事?”萧凌恒直接问道。 任久言笑了笑:“不急,先用膳。” 萧凌恒沉默看他,片刻后才拿起筷子,开始吃着清炒时蔬。 任久言看着大口吃东西的男人,开口说道:“这家酒楼的老板娘是川州人,她的川州菜做的很正宗的。” 萧凌恒没有说话,也没有往拿些川州菜夹筷子,只是吃了些清淡的菜,大口的吃着面前的米饭。 任久言见萧凌恒并不吃那些川州菜,夹了一筷子放进男人的碗里:“尝尝这道椒滚肉,整个帝都也找不出第二家能做出这个味道的了。” 萧凌恒停住了筷子,他没有抬头,也没有夹起那块肉,只是看着碗中裹满红油的肉沉默着,不知在想什么,愣了一会,他才抬头又开始夹着蔬菜往嘴里放。 任久言见他不肯吃那块肉,轻声解释:“无妨的,我的筷子还没用呢,或者萧大人可以自己从盘子里夹一块尝尝,真的很不错。” 萧凌恒语气依旧很平静,一边往嘴里放菜,一边淡淡地说:“我吃不了辣。” 他语气“无关紧要”的,说完他依旧吃着蔬菜。 任久言闻言怔滞住了一瞬,随后他便微笑着开口:“倒是我考虑不周了,下次我定请萧大人吃顿——” 萧凌恒轻声打断道:“任大人说事吧,我快吃饱了。” 任久言从怀里掏出一块月牙形未经雕琢的玉石,长短和粗细大概都与小指差不多,他放在桌子上推了过去。 萧凌恒看着玉石愣了一下,抬眼不抬头的看向任久言:“这是何意?” 任久言声音沉静而笃定:“萧大人此番以命相护,我无以为报,今应允大人三个承诺,只要不违本心、不悖天道,纵使九死无悔,必当践诺。” 第47章 他顿了一顿:“永不过期,萧大人何时想用都可以。此玉为证。” 萧凌恒凝视着任久言的眼睛,忽然低笑一声:“你觉得,我会向你讨要什么?” 任久言神色不变:“只要不涉及五殿下,不涉党争,任何私事皆可。” 萧凌恒被气笑了,但他没有发脾气,而是轻轻放下筷子,拿起那块玉石看了一眼:“哪怕这件私事,需要让你付出生命,也可以?” 任久言淡淡道:“可以。” 萧凌恒听到这句话彻底怒了,他“啪”的一下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大声吼道:“连命都可以给我,就是不能离开沈清珏是吗?!任久言,你的命就这么不值钱?” 任久言静默着,抬眸直视着他。 萧凌恒横眉怒目,双手撑在桌子上俯视着男人。片刻后他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说不出的苍凉:“好…很好…” 他转身走向窗边,背对着任久言,声音已经恢复平静:“第一个承诺,我要你好好活着。” 他顿了顿,“至少…活到我用完剩下两个承诺。” 任久言望着他的背影,袖中的手微微攥紧,终究没有说一个字。沉默在雅间里蔓延,只有烛火偶尔发出轻微的爆响。 良久,任久言终于开口:“萧大人——” “我吃饱了,”萧凌恒转过身来打断,脸上已看不出方才的怒意,“今日就到这里吧。” 他缓步走向门口,在即将推门而出时,忽然停住:“记住你的承诺。” 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我要你活着。” 门扉轻轻合上,任久言独自站在桌前,看着满桌未动的菜肴,他伸手碰了碰那盘椒滚肉,指尖沾上一点红油,在烛光下泛着微光。 不知过了多久,店小二在门外轻声询问:“客官,可要热一热菜?” 任久言收回手:“不必了,劳烦收拾了吧。” 萧凌恒从酒楼出来,径直去了天督府。当值府卫通报后,楚世安匆匆迎出,见萧凌恒正在府门前沉默地来回踱步。 楚世安:“萧兄这么晚来寻我,怎么了?” 萧凌恒回过身,语气淡淡的:“打一架。” 楚世安心中了然,他看得出来萧凌恒此刻急需发泄情绪,微微点头,侧身示意他进来。 二人来到天督府内司的练武场,月光下,兵器架上刀枪剑戟泛着冷光。 “用兵器还是拳脚?”楚世安问。 “都行。”萧凌恒已经脱下外袍,露出里面的劲装。 楚世安选了根长棍扔给他,自己则取了另一根。两人拉开架势,几乎同时出手。 “砰!” 木棍相击的闷响在夜色中格外清晰。萧凌恒攻势凌厉,每一招都带着狠劲,仿佛要将满腔郁结都发泄在这一棍棍之间。楚世安沉稳应对,以守为攻,任由对方将情绪宣泄在兵器相接的碰撞中。 不知多少招过后,萧凌恒的攻势渐缓,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滑落,呼吸也变得粗重。 终于,在一个猛烈的劈砍后,他踉跄着后退几步,长棍“咚”一声掉在地上。 楚世安收起架势,看着眼前这个平日肆意的萧大人此刻烦闷又狼狈的样子,轻声道:“好些了?” 萧凌恒仰面躺在地上,胸膛剧烈起伏,月光洒在他汗湿的脸上,映出眼角一丝不易察觉的晶莹。 良久,他哑着嗓子说道,“多谢。” 而任久言则是直接回了府中,他没有点灯,只是静静的坐在书房案前,思绪纷乱如麻。 他在想萧凌恒那句“好好活着”背后的深意,这不像是一个要求,更像是一种...无可奈何的牵挂,这个认识让他胸口发闷。 他又想起萧凌恒看到川州菜时瞬间的僵硬,这个细节像根细针,轻轻扎在心上。他仿佛眼前浮现的是萧凌恒转身离去的背影,那么决绝,又那么孤独。 他忽然觉得,自己给出的三个承诺,对萧凌恒而言或许是最残忍的枷锁,既给了希望,又划清了界限。就像今晚那桌菜,看似盛情,实则疏离。 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任久言这才发现已经枯坐了两个时辰。 而这两个时辰的意义,就是他终于意识到,原来最尖锐的愤怒,不是萧凌恒的怒吼,而是他最后那句平静的“我要你活着”。 这夜,两个各怀心事的人,一个在月下挥汗如雨,一个在暗处独坐天明。 第35章 随着天督府的潜入调查,刘禹章一案来到了任久言计划中的最终环节,这日,他被天督府右指挥使尹万秋“请”到了天督府衙内进行最终审决。 天督府正堂内,气氛肃穆庄严。三法司主审官员端坐高堂,尹万秋作为主审官立于案前。任久言一袭素衣跪于堂下,神色平静。 楚世安静立门外,透过半开的门扉注视着堂内情形。作为非本案审理人员,他只能在此静观。 尹万秋沉声问道:“任大人,经查证,刘禹章侍郎所为皆是受你指使,可属实?” “属实。”任久言声音清晰。 “五殿下可曾知晓此事?” “殿下毫不知情。” “对纯禧郡主提供的证词,可有异议?” “无异议。” “还有其他要补充的吗?” “没有了。” 尹万秋与门外的楚世安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随即正襟危坐,肃然宣判: “经三法司会审定谳,查十六卫监门卫直长任顷舟,身为朝廷命官,不思尽忠报国,反与户部侍郎刘禹章朋比为奸,共谋构陷户部尚书,挑动朝堂纷争,其行已触《大褚律》第二百四十三条‘官吏结党营私’之罪、第三百一十二条‘诬告反坐’之罪。今据其认罪态度,依律量减,判处廷杖二十之刑。着刑部即日执行,天督府派员监刑,以正国法。” 堂内一片肃静。任久言深深叩首:“罪臣领罚。” 刑部衙门前,青石板被正午的日头晒得发烫。任久言褪去外袍,只着一件素白中衣,跪伏于刑凳之上。他的神色平静,仿佛即将受刑的不是自己。 楚世安作为监刑官员立于监刑席,指节攥至发白,面上却波澜不惊,他不能拦、亦不能言。 刑吏一声高喝:“行刑!” 廷杖破风而落,重重砸在任久言背上。他脊背骤然绷紧,指节深深扣进刑凳缝隙,却未吭一声。 “啪!” …… 第五杖下去时,衣料上已渗出血迹。楚世安目光死死钉在任久言的后背上,喉结滚动,终是沉默伫立。 十杖过后,任久言的呼吸已变得粗重,冷汗顺着鬓角滑落,砸在石板上。他的唇色发白,却仍咬着牙,不肯泄出一丝痛呼。 楚世安下颌紧绷,终究没能出声。 最后五杖,任久言的背已是一片血色,可他始终挺直脊梁,直到刑毕。刑吏退下后,楚世安大步上前,一把扣住他的手臂,力道不由得大了些。 任久言抬眸,扯动嘴角:“……楚大人监刑辛苦了。” 楚世安看着任久言,眼底翻涌着压抑着的复杂情绪,最终低声道:“……小心…” 任久言低笑一声,眼前一黑,彻底昏厥。 没降职、没牵连任何一个皇子、没闹到御前,连刘禹章都只是罚俸,这样的结果,已是多方博弈后最好的结局了。 当夜,任久言在剧痛中恢复了意识。后背仿佛被烙铁烫过,每一寸皮肉都在灼烧。他试着动了动腰,立刻倒抽一口冷气,整个下半身像是被钉在了榻上,稍一用力就牵扯出钻心的疼。 月光透过窗纱,照见案前熟睡的乔烟辰。任久言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喉咙里火烧火燎,却强忍着没有出声,他宁肯渴着。 汗水浸透了里衣,黏在伤口上,又痒又痛。他咬着牙,一点点挪动手臂想撑起身子,却在动作间扯到伤处,眼前顿时一黑。指尖死死抠住床沿,骨节泛白,才没让那声痛哼溢出口来。 夜风拂过,带起一阵细密的刺痛,梆子声遥遥传来,任久言松开咬出牙印的下唇,在心中数着更漏。 这夜还长,但天总会亮的。 挨打的第二天清晨,乔烟辰前脚刚走,趴在榻上的任久言就听见了院里轻微的翻墙落地声音,脚步声挪到门外便停住了,没有敲门,也没有推门。 门外的人没有出声,任久言也没有讲话。 两人僵持了一盏茶的时间,那人终于决定推门,听见进来的脚步声,任久言不知道要与那人说什么,干脆一闭眼直接装睡。 萧凌恒走到榻边,见人“睡着”,便放轻了动作,就连呼吸都轻了几分。 他小心翼翼的掀开任久言的中衣,看到触目惊心的伤口,手指不受控制地颤了颤。 那些渗血的伤口交错在苍白的皮肤上,萧凌恒眉头紧锁,从牙缝里挤出一声低骂: “混蛋…” 紧接着,他缓缓从怀里掏出一个青瓷瓶,极轻的给任久言的伤口上药,生怕弄醒了人,更怕弄疼了人。 第48章 指尖蘸了药膏,在伤口上方悬停片刻,才极轻极缓地落下。 药膏触及伤处的瞬间,萧凌恒分明感觉到榻上人绷紧了肌肉,但这人却仍装作未醒。 萧凌恒的手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俯下身,在任久言耳边轻声道:“别装了。” 任久言睫毛微颤,却仍固执地闭着眼。 萧凌恒见状,默不作声的继续着上药的动作。这一次,他的指尖带着些许力道,故意在伤处多停留了一瞬。 “唔...”任久言终于忍不住轻哼出声,睁开眼对上了萧凌恒近在咫尺的脸。 两人四目相对,一时无言,窗外晨光熹微,照见萧凌恒眼中未消的怒意、讨伐、质问,和更深处的...心疼。 二人目光相接,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萧凌恒率先移开视线,语气生硬:“想吃点什么?” 任久言被打的哪还有胃口?他声音微弱的:“我不——” “吃包子吧。”萧凌恒直接打断他,起身理了理衣袖,“你府后巷那家包子铺,我瞧着不错。” 说完不等回应,转身就往外走。 任久言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张了张嘴,最终只是轻叹一声。他试着撑起身子,却牵动背上的伤,疼得眼前发黑。 约莫一刻钟后,萧凌恒提着食盒回来,身上还带着清晨的寒气。他将食盒放在床边小几上,掀开盖子,热气腾腾的包子香气立刻弥漫开来。 “趁热吃。”萧凌恒取出一个包子递过去, 见任久言动作艰难,眉头又皱了起来,“别动,” 他突然坐到床边,直接把包子递到任久言嘴边:“张嘴。” 任久言一怔,抬眼看他,萧凌恒却只把包子又往前送了送:“看什么,快吃。” 包子皮薄馅大,咬开是鲜美的肉汁,任久言小口吃着,忽然觉得心口有一万只野马奔腾而过,突然慌了一阵。 他担心自己沉溺在这人的温柔乡里。 他垂下眼睫, 他不敢看这人。 萧凌恒动作一顿:“你这是什么表情?不知道的还以为……” 话说到一半又咽了回去,只是又拿起一个包子,“再吃一个。” 任久言就这样一个包子一个包子的被喂进嘴里,他吃了整整七个包子外加半份粥,给他撑的都烧心…… 男人整整在榻上趴了七天,这人就连着翻了七天的墙,他任久言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规律丰富的三餐,晨起是热腾腾的粥点,午间是精心搭配的膳食,傍晚总有一盅滋补的汤水。 任久言这辈子也从未被人这般细致照料过,而萧凌恒同样也不曾这样放下身段伺候过人。 两人心照不宣地维持着这份默契,都没有开口过不该提及的事、不愿面对的事、不敢讨论的事。 萧凌恒敛去了所有锋芒,连惯常的冷嘲热讽都收得干净;任久言也乖顺地配合着,不再逞强推拒。 只是每当药膏触及伤口时,萧凌恒拧紧的眉头和任久言攥紧被角的指节,都泄露着这份平静下的暗涌。 第七日傍晚,萧凌恒照例来换药。月光透过窗纱,映出任久言背上渐愈的伤痕,萧凌恒忽然低声道:“结痂了。” 任久言微微侧首,看见他垂落的眼睫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两人之间只隔着一肘的距离,却谁都没有再靠近一寸。 对弈之人的克制只能如此,明明心潮翻涌,却只能隐忍压制,最终化作一句“多谢”和“不必”。 盛夏酷暑,工部都水司的运冰车队日夜兼程从北境赶往帝都。然而随冰而来的,还有镇北侯封翊派来的急使。那将士风尘仆仆,策马直入皇城。 当密函呈至御前,帝王之怒震软了殿内所有宫人的膝盖,众人连大气都不敢出。不到一炷香时间,工部侍郎潘广生、虞衡司郎中于南平和员外郎裴文泽就被“请”到了宸阳殿。 沈明堂将密函重重拍在案上:“三位爱卿可知朕为何召见?” 三人跪伏在地,冷汗浸透了官服,潘广生战战兢兢道:“臣...臣等愚钝...” “北疆战败,镇北军损兵折将,朕派去的精锐,竟因军械短缺而溃败!工部是如何做事的?” 于南平瑟瑟发抖颤颤巍巍地磕着头说道:“陛下明鉴!臣等冤枉啊!陛下——” “冤枉?”沈明堂冷笑一声,“朕刚收到封卿的加急文书!镇北军今岁下半岁的絜矢数量竟未达应该给的八成!剩下两成多你们吃了?!” 他猛地起身,“军械你们也敢贪墨?!” 于南平闻言直接瘫软在地,裴文泽更是面如土色,额头死死抵着地面不敢抬起。 潘广生抖如筛糠:“陛下明鉴!臣等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克扣军需啊!这...这其中必有误会...” “误会?”沈明堂抓起案上账册摔在三人面前,“那这些对不上的数目,你们作何解释?!” 殿内死一般寂静,只听得见三人急促的喘息声。 当日,皇帝便立刻下令,立即下旨将三人押送天督府严审。为确保此案万无一失,特命昨日刚自阜州回到帝都的天督府督主左延朝亲自督办。 军械贪墨案非同小可,更何况涉及的是镇北侯封翊。这位老将从西境到北疆,为朝廷征战数十载,当年更是率军为花太空报仇血洗岘族。如今他吃了败仗,竟是因为军械短缺,此事绝不可能轻描淡写揭过。 当日案卷刚送至天督府,宫中太监又接连捧出两道圣旨: 第一道,擢升监门卫直长任顷舟为“军械稽查特使”,协理此案; 第二道,任命金吾卫司阶萧羽杉为“案狱协理官”,协助审理。 这两位自从入了十六卫没怎么干别的,大半时间都在查案。 任久言赶到天督府时,左延朝正与尹万秋低声交谈,萧凌恒则手持一支絜矢仔细端详。见任久言进来,萧凌恒规规矩矩行了一礼:“任大人。” 这突如其来的礼节让任久言一怔,随即回礼:“左大人,萧大人。” 左延朝直入主题:“此次镇北军短缺的絜矢,数量高达两万余支。” 萧凌恒接过话头:“絜矢列属于八矢之一,其形制独特,箭头处装有火种,整体前重后轻,射出后飞行速度极快。临敌实战多为火攻,常用于守城战、埋伏战、车战和突袭作战等,在火攻敌军阵地,焚烧敌方粮草辎重或军械装备等战斗中能发挥重要作用。” “火攻…”任久言微微皱眉,感觉有问题但却没有继续顺着说下去,他话锋一转:“此次军械短缺,问题要么出在工部出库时,要么出在运往北境的路上,要么……” 左延朝:“要么出在北边。” 任久言点头:“正是,但如今工部的大人们一口咬定出库时的数量没有问题,所以除了运输司,我们还需要同时调查北境那边是否存在问题。” 话音刚落,几人互相看了眼对方。封翊,如今九关镇将之首,那哪是随随便便就能查的? 左延朝:“由头呢?” 任久言:“没有人奇怪吗?军械短缺,送到北境的时候无人上报,仗打败了才上报,这…不太合理。” “但这只是疑点,算不得证据。”左延朝挑眉。 任久言:“所以我们得先知道,这场仗,究竟是怎么败的。” 北境天高皇帝远,想要查清楚岩呷关这场伏击战到底是因何落败谈何容易?况且两人都知道,无论是否真的是北边的问题,皇帝都是不能下令清算镇北军的,所以这就需要两人无诏行事,成了无功,败了有过,这是一场临渊赌局。 萧凌恒眼珠一转,率先开口:“听说镇北军不叫镇北军,叫封家军。北境将士只知有封侯,不知有朝廷。” 左延朝淡淡地说:“封侯爷为大褚征战数十载,战功赫赫。” 萧凌恒看了一眼左延朝,故意斩钉截铁地说道:“再怎么战功赫赫也是臣子,臣子若是依仗战功无视法度,岂非谋逆?”* 任久言:“但陛下的意图…还未可知。” 众人都明白他的意思,沈明堂究竟是真的要挖出蛀虫还是想借机敲打将侯,甚至削弱将侯收回兵权,都不清楚呢,到底要怎么查、查到什么程度,这才是第一步。 左延朝看向任久言:“你们真敢查?” 任久言拿起案卷,淡淡道:“查,不过……” 他看向萧凌恒,“得换个查法。” 萧凌恒会意:“明查账目,暗访军情?” “正是。”任久言点头,“先从工部历年军械调拨的底档查起,再以犒军之名前往北境,封侯爷那边......” 他顿了顿,“得亲自去一趟了。” 第36章 次日,任久言、萧凌恒随同几名自家府卫“秘密”踏上了前往北境的官道上。 毕竟此事不是帝王允准的,所以天督府黑甲卫与十六卫的卫军不可一同参与,此行寥寥十几人,前路坎坷,生死未知。 第49章 任久言并不会骑马,萧凌恒为他准备了一辆马车,马车较慢,但没人开口提大部队先往前赶,只是一起慢悠悠往北“赶”去。 马车里,任久言捧着地图仔细研究,这段迢迢路共有两处需要谨慎行进的地方,一处是沧州边境的鹰峡隘,这是一处葫芦形的狭隘,两侧山峰高耸如天堑,峡谷最逼仄处仅容两马并辔,马车是定然过不去的。 第二处则是赤川边境的鬼见愁,这里不是地势艰险,而是由于赤川多年气候寒冷风暴,因此赤川内部不太平,有许多山匪与暴动,甚至坊间还流传着鬼见愁那里存在人吃人的情况。 总之,很危险。 日上三竿末,一行人已疾驰两个时辰。 萧凌恒抬手示意停驻,带着众人在官道旁的小镇寻了家酒馆歇脚。 十余人分坐三桌,萧凌恒与任久言独坐一桌。跑堂的殷勤递上菜单,萧凌恒扫了一眼:“来几道招牌菜,再……” “不要辣的。”任久言突然出声打断,对上萧凌恒的目光,又补充道:“天热易上火。” 萧凌恒眼神微动,嘴角不自觉扬起一丝弧度,随后他转头对跑堂点了点头。 菜上得很快。清炒时蔬、白切鸡、蒸鲈鱼,都是些清淡的菜色。萧凌恒夹了一筷子青菜,状似无意地问:“任大人能吃惯?” 任久言微微颔首:“没什么吃不惯的,萧大人近来辛苦,多用些。” 萧凌恒慢条斯理地剥着虾壳:“我自然会把自己喂饱,” 他将剥好的虾仁放进任久言碗里,“倒是你,伤刚好,多吃些。” 邻桌的侍卫们偷偷瞄着这边,暗自咂舌,这两位大人平日里针锋相对,怎么私下相处竟这般……熟稔? 任久言看着碗里的虾仁,筷子顿了顿,终究还是夹起来送入口中。 虾肉鲜甜,真的很甜。 片刻后,任久言忽然开口:“明日傍晚我们就会行至鹰峡隘,那里地势险峻狭窄,马车是过不去的,你带着大伙从那里走,我从山后绕一圈,不会耽搁太久,大概半日左右,不必等我,我们直接北境集合就好。” 萧凌恒闻言头也没抬,往嘴里塞着肉:“不必。” 任久言疑惑。 萧凌恒依旧没看他,继续说:“我骑马带你,马车就扔给沧州府衙就好。” 任久言犹豫:“可——” 萧凌恒打断:“不信任我?” 任久言解释:“不是,我只是——” 萧凌恒再次打断:“那就是嫌弃我?” 任久言再次解释:“当然不是。” “那就这么决定了,”萧凌恒的语气不容反驳,“不必再议。” “……” 几人用完午膳,急匆匆地又踏上了向北之路。 暮色四合时,一行人投宿在官道旁的客栈。 旅馆掌柜脸上堆着笑迎上前:“各位爷要如何安置?” 任久言率先开口:“都住通铺就好。” 掌柜:“哎呦,那得拼房了,目前有五间房还有空余床位,分别是三、二、三、三。不知如此安排是否妥当?” 任久言刚想开口应允,萧凌恒就抢过话头:“一间单间,剩下十人住通铺。” 掌柜连连点头:“诶,得嘞!” 随后转过头冲着里面喊道:“三楼天字房一间,二楼通铺十个床位!” 任久言闻言也没有说什么,他想萧凌恒出身世家,自幼在二皇子身边,也没吃过什么苦,住不惯大通铺也是自然。 几人随着店小二上楼,几人走到二楼时任久言自觉的随着其他人一起转进走廊,却突然被一只手拽住胳膊。 萧凌恒:“你上去。” 任久言一怔:“什么?” 萧凌恒松开手,声音低了几分,“你伤刚好,通铺太闷。” 说完,还不等任久言反应,男人就转进了走廊,头也没回的进了一间房。 任久言愣在原地,看着男人的背影果决的拐进房间,随后微微低了低头,转身上了楼。 子时过半,萧凌恒翻来覆去睡不着,隔壁床那名旅客的呼噜声就像是牛喘,并且还跑调!萧凌恒也不是没住过大通铺,他从前跟着父亲手下的卫所将士也都是同吃同住的,可他也从未听过如此打雷炸营的鼾声。 天气炎热,烦躁的他实在浑身难受,索性打算起身出旅舍透气。 行至楼梯口时,他脚步微顿,目光在上楼与下楼的方向间短暂停留,最终还是转身下楼,往后院走去。 夜空繁星,伴随着若有似无的微风拂过男人的脸颊,他抬头看了看星空,随后又转头看了看三楼那扇还透着烛光的紧闭的窗户,定了片刻后,他靠着石磨坐在了地上,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或许是在想接下来的北境之行该如何安排,或许是在盘算见到封翊后该如何应对,亦或是在想中午那块虾究竟好不好吃。 不知他低着头发了多久的呆,他抬头平视环顾了下四周,轻轻“啧”了一下,闭了闭眼揉了揉太阳穴,打算就这样靠着石磨将就一夜。 当他闭着眼想要哄睡自己时,又鬼使神差的睁开了眼睛,缓缓抬头看向刚刚那扇窗户,就在目光落定的瞬间,竟猝不及防对上了一道熟悉的目光。 楼上那人不知在窗户边看了多久,正垂眸望着他。月光在那人轮廓上镀了层银边,衬得眉眼格外清冷。 半明半昧的光影里,他们看不清对方眼底的情绪。 二人隔空相望,谁都没有先移开视线,夜风突然停了,明明隔着三层楼的距离,却仿佛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沉默对视中双方脸上皆无表情。眼神在空中交接,气氛瞬间变得更让人出汗,不知是大半夜突然升温了还是怎的了。 他们就这么看了彼此片刻,楼上那人轻声开口:“萧大人若是不嫌弃,就上来将就一晚吧。” 萧凌恒该上去吗? 他想上去。 他没有上去。 次日又是一整日的奔波,酉时过半,一众人等终于来到了传说中的“鹰峡隘”。 任久言下了马车,目送马夫掉头返回沧州后,缓步走向队首的萧凌恒。 “劳烦萧大人了。”任久言仰头看着马上的男人。 萧凌恒刚要开口,突然察觉到数道灼热的视线。他猛地回头,只见身后一众侍卫齐刷刷地别开脸,有仰头看天的,有低头数蚂蚁的,有认真研究马鬃的,还有个对着空荡荡的峡峰假装观鸟的。 萧凌恒耳根微热,轻咳一声转回来,朝任久言伸出手:“上来。” 任久言握住他的手,笨拙地踩着马镫往上蹿。奈何他从未骑过马,再加上萧凌恒长得高,他的坐骑也就格外高大,两人一个在马上拽,一个在马下蹬,折腾得马儿都不耐烦地甩了甩尾巴。 “噗——”身后不知是谁没憋住笑。 萧凌恒*一个眼刀甩过去,侍卫们立刻又恢复了“认真执勤”的模样。 他叹了口气,翻身下马,在任久言还没反应过来时,一把箍住他的腰将人托了起来。 当任久言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在那人的怀里了,胸膛紧贴着对方的后背,双臂从他腰间穿过握住缰绳。 “驾。”萧凌恒轻喝一声,马儿小跑起来。 身后传来侍卫们此起彼伏的咳嗽声,还有人小声嘀咕:“这马怎么突然跑这么快?”、“风大,听不清——” 任久言试图往前挪一挪,却被萧凌恒箍得更紧:“别乱动。” 温热的气息喷在他耳畔,“掉下去我可不管。” 要了命了。 任久言微微往前一倾,双手像是猫一样撑在马儿的后颈上,他的想法其实就是稍微拉开一点距离,可他没想过,在外界视角,他这个姿势坐在男人的身前,更为不雅观。 任久言保持着这个姿势许久,马儿跑起来使得人前后摇晃,腰臀曲线流畅明显,肩胛骨的线条在衣衫下若隐若现,白嫩的后脖颈微微泛红,这一切“景象”在萧凌恒眼前淋漓尽致的呈现出来,他握着缰绳的手臂一僵,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下。 “任大人,你……”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余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身后传来此起彼伏的抽气声,有个年轻侍卫没忍住“嘶”了一声,立刻传出几声控制不住的偷笑声。 任久言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不妥,耳朵瞬间红了起来,他慌忙收回手,却因马儿突然加速而向后一仰,整个人结结实实撞进萧凌恒怀里。 “当心…”萧凌恒眼疾手快地揽住他的腰,“…说了别乱动…” 山风掠过耳畔,却吹不散两人之间燥热的温度。任久言僵着身子不敢再动,只觉得萧凌恒的心跳透过相贴的背脊传来,又快又重。 傍晚,任久言在萧凌恒的怀里左扭右扭,他后背上的伤结了痂痒的出奇,想挠又不好意思挠,就只能借着马儿颠簸在那人胸膛上蹭蹭,可终归是不解渴。 要不说任久言是个大笨蛋,他倒不如挠挠,他是丝毫不知道他这么蹭会蹭出什么。 第50章 刚开始萧凌恒并没有什么感觉,可谁受得了一个大美人在怀里蹭来蹭去?他其实没有想什么不该想的,可生理反应可不管你身前的是男人还是女人,蹭对地方了欲望就会蓬勃。 “任大人,你…”萧凌恒仍旧是欲言又止。 任久言:“怎么了?” 萧凌恒不知怎么说,他就只能干巴巴的说道:“算了,没什么…” 两个人就这么忍着,一个忍着后背痒,一个忍着心里痒。 萧凌恒忍了半天实在是没办法了,有个东西胀的他难受极了,他咬了咬牙: “你好好坐着,求你了。” 可任久言实在是痒的不行,他并不知道对方也痒的厉害,他点了点头,可依旧是忍不住的若有若无的轻轻蹭着。 萧凌恒:“……” 当众人匆匆安顿好后,萧凌恒一个人站在房间窗边吹风迫使自己冷静下来,他在审视自己今日白天的情况,他从没想过他有朝一日会对一个男人有如此欲望。 夜风灌进他的衣领,却浇不灭心头那股该死的燥热。白日里任久言在他怀里无意识的轻蹭,此刻化作无数细小的蚂蚁,啃噬着他的理智。 他仿佛此刻眼前能看见那人后颈被晒得泛红的皮肤,鼻间能闻到他发间淡淡的香气,甚至能回忆起每一次颠簸时,那截细腰在他掌心的触感。 “荒唐......” 萧凌恒不知所措的挤出这两个字,却不知是在说白日的反应,还是此刻仍在躁动的欲望。 他自认为自己对于欲望的把控力很强,他向来洁身自好,从不近女色,更何况是男色?!可今日马背上,那具温热的身体只是蹭了几下,他就…… 萧凌恒猛地闭上眼,额头抵在窗框上。 更可怕的是,此刻他竟在回想任久言吃虾时微微鼓起的脸颊,那夜沉默对视时缱绻的眼神,努力上马时倔强的嘴角……每一个画面都让他胸口发紧。 “…我这是.....” 萧凌恒突然睁大眼睛,像是被自己的念头吓到,他踉跄着后退两步,撞翻了桌上的茶盏,瓷片碎裂的声音格外刺耳。 他盯着满地狼藉,回想起曾经的种种,桃花林里拽着风筝线的任久言、暗巷里无助强撑的任久言、用所有家当给自己买匕首的任久言、挨打后被塞得满嘴包子的任久言…… 两人之间的每一个瞬间,他萧凌恒都好心动。 想到这里,男人如遭雷击,他缓缓蹲下,徒手去捡那些碎片。 他又想起那人的清冷、高傲、倔强、聪明、破碎、坚韧、可爱、温雅…… 一切在那人身上体现的,都好有魅力。 此刻,萧凌恒忽然意识到一个更可怕的事实,他想要的远不止身体上的纾解,他想看那人笑,想护那人周全,甚至......想独占那人所有的目光。 “妈的…疯了…” 男人低声喃喃着,窗外月光如水,照见他眼中从未有过的茫然与挣扎。 第37章 赤川边境的玄山下的村庄“鬼见愁”的府衙内,京兆尹赵平洲刚烧毁来自帝都的一封密信,小厮就轻轻扣了扣门:“大人,他们出城了,大概一个时辰就到了。” 赵平洲声音沉稳:“知道了。” 赤川常年严寒,人口稀疏,一是因为气候,二是因为不太平。 “鬼见愁”村口的石碑已被烈风侵蚀得斑驳难辨。任久言拢了拢被冰霜覆盖的大氅,望向眼前死寂的村落。黑压压的玄山如巨兽般蛰伏在村后,山巅隐没在铅灰色的云层中。 “太安静了。”任久言轻声道。没有炊烟,没有犬吠,甚至连风雪声都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吞噬。 萧凌恒不自在地轻咳一声,自那夜之后,他再无法坦然面对任久言的目光:“这风…这风声音都不对。” “这个村子不大,横穿过去不过一个时辰左右。”任久言犹豫,“可…这村子太有问题了。” “那也得穿啊,都走到这了,总不可能掉头回去吧。况且花老阁主和封侯爷,还有边境的将士们都不知来回趟了多少次了,大家趟得,我们也趟得。” “若真那么倒霉,”任久言忽然转头对他笑了笑,“还望萧大人带我们杀出去。” 这笑容晃得萧凌恒心头一颤,他仓促别过脸,喉结滚动了下,随后拉了一下马绳往村子里走去。 马蹄踏进村口,两侧低矮的房屋门窗紧闭,连个脚印都没有。 几人谨慎的向里走着,笔直的村落主路上落下一排马蹄印,一点声音都没有,只有让人心口沉闷的劲风吹向山峰后下沉的闷轰声,那声音就像是某个未知的巨型怪兽盘窝在某个不知在何处深穴下发出的低吼,不安与恐惧油然而生。 再往里去,山脉压的原来越近,天空都是暗色的,黑色玄山上缀着白色,一瞬间让人恍惚觉得这里就是世界的尽头。 压抑,非常压抑。 “不对劲。”任久言低声道,呼出的白气瞬间被风吹散。 萧凌恒的右手已经按在了剑柄上,他忽然发现不远处屋檐下,一根几乎透明的丝线横在路中央,在风雪中微微颤动。 “有绊索。”萧凌恒压低声音。 话音未落,不远处的山上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哨响。数十个黑影从山石后冒出,箭矢破空之声骤起。同时两侧屋顶上也冒出数十个黑影,弓弦绷紧的声音格外清晰。 “有埋伏!”萧凌恒暴喝一声,揽着任久言的腰将人拎到自己身后。 几乎同时,箭雨倾泻而下。萧凌恒拔出腰间的长剑,舞成一片银光,格开数支直奔面门的箭矢。 任久言被他牢牢护在身后,两侧屋顶的积雪直往下掉,露出一大片黑影。十个侍卫立刻围成一圈保护他们,刀剑和箭支撞在一起,溅起点点火星。 “西北角!”任久言突然指向一处。 萧凌恒会意,一夹马腹冲向那个方向。马儿嘶鸣着跃过路障,箭矢“噔噔噔”地钉在他们身后的木桩上。 “到前面来。”萧凌恒低吼一声,将男人从后面又拎回怀里。 随后萧凌恒突然勒马急转,任久言整个人都撞进他怀里,侧脸紧贴着对方的心口。 突然一支冷箭擦着任久言的发髻飞过,萧凌恒反手掷出腰间匕首,“噗”地没入偷袭者的咽喉。 “下马!”萧凌恒一把将任久言拽到马下面,自己也翻身下马,马突然一声惨叫,任久言低头看见马肚子上插着三支黑羽箭。 萧凌恒立刻甩出匕首,精准地射中树后的杀手。他扯着任久言滚进雪堆里,而后继续反手挥剑格开持续而来的飞箭。侍卫们迅速结成防御阵型,却见更多山匪从四面八方涌来。 任久言被萧凌恒护在身后,眼睁睁看着一支羽箭擦过对方肩头,在狐裘上划开一道口子。 “待会我杀开条路,”萧凌恒的声音混着喊打喊杀的声音落在任久言耳畔,“你跟着老周往北跑,别回头。” 任久言却抓住他的衣袖:“一起走。” 萧凌恒怔了怔,忽然笑了:“好。” 说完,他转身冲着侍卫们喊道:“分散!” “跟紧我。”他拉着男人的手腕一边杀一边跑向房屋间的小路深处。 任久言回头望去,那些黑影正如潮水般从山上涌下,最近的离他们不过十余丈。* 萧凌恒拉着任久言疯了的往前冲,他害怕身后射来羽箭,所以他一直试图让任久言跑在他前面,可奈何任久言本身就不善运动,他跑不快的,萧凌恒是又着急又担心的,他不止动过一次念头将人打横抱起来跑。 就这样跑了不知多久,前方突然有一个路口。 “前面拐弯处!”任久言突然喊道,“右侧有个地窖!” 萧凌恒毫不犹豫地执行,在拐角阴影处,他抱着任久言纵身跃下。落地时他特意转了个身,让自己垫在下面。 “砰!” 地窖入口的木板刚合上,头顶就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任久言的鼻尖几乎贴在萧凌恒颈间,能闻到对方身上混合着血腥味的松木香。 黑暗中,萧凌恒的手还紧紧搂着他的腰。两人谁都没动,静静听着外面片混乱的打斗声,彼此的呼吸声在这狭小空间里格外清晰,分不清是谁的心跳声如擂鼓。 萧凌恒:“你在这好好呆着。” 说完,翻身准备起身。 任久言一把把他拽回来:“你去哪?” 萧凌恒:“我出去找找老周他们——” 话还没说完,外面突然发生爆炸声,震感使得两人紧紧相拥。萧凌恒将任久言死死护在身下,用力裹紧。 接二连三的爆炸声使两人都没有开口的机会,任久言额头贴着萧凌恒受伤流血的肩膀,能清楚感觉到对方急促的呼吸。 任久言的拳头攥紧在萧凌恒手边,却被那人反握住。任久言其实不怕死,他此刻也不怕死,但他仍旧被这轰鸣声吓到了,身体不自觉的往萧凌恒的怀里蜷缩。 这巨大的声响不知让他想起了什么,他不受控的颤抖着,恐慌着,但绝对不是因为死亡。 第51章 萧凌恒死死将任久言颤抖的身躯压在怀里,让那人在身下产生些安全感,哪怕一丝。 就这样,过了不知多久,脚步声和爆炸声渐渐消失,任久言也不在发抖,地窖里只剩下两人粗重的喘气声。 萧凌恒摸索着点燃火折子,光线亮起,任久言才看见他肩膀的伤口还在流血,把狐皮斗篷都染红了。 “你的伤…”任久言声音发颤。 “无妨,”萧凌恒简单用布条缠了下伤口,说:“走吧。” 他们顺着地窖的壁梯爬上去,原先平整的雪地上全是混乱的脚印,还有凌乱的爆炸残片嵌在雪里。 萧凌恒:“先去找老周他们吧。” 任久言微微颔首,正要迈步跟上,却突然被萧凌恒一把扣住手腕,不给反应时间地拽着他转身就走。任久言怔了一瞬,竟破天荒地没有挣脱,任由对方的掌心紧贴着手腕上的皮肤。 要说也怪,萧凌恒这不是第一次拉着任久言的手腕“耍流氓”了,但这次两人皮肤相接处的温度格外高,两人的心跳也格外快,快得让人不敢深究。 两人就这样沉默地前行,萧凌恒的背影宽厚,每一步都踏得又重又稳,任久言的目光落在两人交叠的衣袖上,萧凌恒的袖口还沾着血迹,此刻正随着步伐轻轻晃动,在他素白的衣袖上蹭出几道淡红的痕迹。 风鸣声格外清晰,混着两人错落的脚步声。任久言想说些什么,却在看到对方的侧脸时,终究只是无声地收拢了指尖。 他们绕出曲折的巷道,村口的石碑重新映入眼帘。老周和其余侍卫早已牵着剩余马匹在石碑旁等候,见二人出现,立即迎上前来。 “大人!”老周抱拳行礼,衣裳上还带着未干的血迹,“弟兄们都齐整,只轻伤三个。” 任久言与萧凌恒对视一眼,紧绷的心同时松了几分。然而这份安心还未在心头停留片刻,一个相同的疑问便刺入两人的思绪。 这伙山匪来得蹊跷,退得更蹊跷。他们十余人深入险境,竟能全身而退。更诡异的是,那些埋伏者分明训练有素,却在最后关头放任他们逃脱。 萧凌恒的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任久言的手腕,任久言则回头望向村中,那条方才还杀机四伏的巷道,此刻竟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仿佛那场厮杀从未发生。 “剩下这七匹马大伙分一分,将就一下,等过了村子再买几匹。”萧凌恒不疾不徐的安排着,说完他回头看向任久言,“你——” 任久言打断:“对。” 不必说完任久言就知道对方想问的,这场伏击,远不止山匪劫道那么简单。 几人今夜随意找了几个空了的破房子,因为这村子里根本就没有客栈,破房子漏风,而且很小,于是他们一行十一个人不得不分开住。几个侍卫也很有眼力见,纷纷都找好了搭子,任久言和萧凌恒二人“迫不得已”的得住在一起了。 天色渐晚,凛冽的寒风卷着细碎的雪粒呼啸而过。萧凌恒生起火堆,火焰微微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拉扯得忽长忽短。 天气太冷了,任久言抱膝坐在火堆旁,他抿紧嘴唇想要克制身体的颤抖,却还是被一阵阵寒意激得打了个哆嗦。 萧凌恒正往火堆里添柴的手顿了顿。余光里,那人单薄的身影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格外清瘦。他沉默地解下自己的狐裘大氅,抖落上面凝结的冰霜递了过去。 “不用。”任久言抬头时,正对上萧凌恒深邃的目光,“你披着吧。” 萧凌恒没有答话,只是径直走到他面前。带着体温的大氅突然笼罩下来,还残留着对方身上特有的气息。任久言还未反应过来,萧凌恒已经单膝跪地,修长的手指灵活地系着领口的绳结。 “你......”任久言喉结微动,话到嘴边却成了白雾。萧凌恒的指尖不经意擦过他的下颌,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别动。”萧凌恒低声道,声音比篝火更灼人。 他系好绳结,却没有立即起身,而是就着这个姿势,将大氅的褶皱细细抚平。 火光跃动间,两人的呼吸在寒冷的空气中交织成朦胧的雾。谁都没有再开口,只有柴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在寂静的雪夜里格外清晰。 两人纷纷沉默着,都不知该说些什么,但越是安静氛围越是不对劲。 不知尴尬了多久,萧凌恒终于开口:“那伙人…你怎么看?” 任久言微微皱眉:“他们不像是山匪,倒像是…军武出身的人。” 萧凌恒给了一个认同的眼神:“他们看似在对咱们痛下杀手,但当时西北方那个缺口太明显了,那就是刻意安排给咱们逃跑用的。而且,他们少说有八九十人,倘若真的要下死手,那咱们一个都走不了。” 任久言:“嗯,这里离镇北军的巡防营大概还有十余里,要说这玄山上的山匪再蛮横,也不至于在重骑军队眼皮底下作乱。” 萧凌恒:“是有人故意让我们觉得山匪要对咱们下手。” 任久言:“目的是什么呢?” 萧凌恒:“赵大人不是在赤川吗,你说会不会……” 两人对视一眼,一个令人头皮发麻的猜测同时出现在他们的脑子里,皇帝不会是想让他们剿匪吧……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这匪,他们不剿也得剿。 第38章 赤川的风像是会杀人的刀,无孔不入,实在是太冷了。破败的小房子上下左右皆漏风,火堆已经被吹灭三回了。 两人再次陷入沉默,任久言身子不似萧凌恒强壮,他已经冻的手脚冰凉。 萧凌恒低着头,脑子里不停的在转,少顷,他忽然抬头,刚想说自己的想法,却突然发觉同伴的窘迫:“特别冷吗?” 任久言摇摇头:“还好。” 萧凌恒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继续说道:“既然陛下想让我们平叛赤川匪患,那必然就——” “阿嚏——!”任久言实在没忍住。 萧凌恒叹了一口气:“冷就跟我说啊,什么事都喜欢硬挺?” 任久言囔着鼻子,却仍微笑着:“说了如何?萧大人难不成要把外袍也脱下来给我吗?” 萧凌恒皱了皱眉,身子往任久言那边靠过去,他手臂一伸,直接把对方整个人圈进怀里。 正要说话时,突然碰到任久言冰凉的手指,他低头看去,任久言正躲避着他的目光微微挣脱着,睫毛在火光下微微发颤。 萧凌恒心头一紧,突然松开怀抱,单膝跪在了任久言面前。 他一句话没有讲,不由分说地抓住那两只冰凉的手。任久言的手指修长白皙,此刻冻得通红。萧凌恒把他的手拢在自己掌心里,低头轻轻呵着热气。 嘴唇离指尖很近,近到每次呼吸都能碰到。热气在两人交握的手间氤氲,萧凌恒的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对方的手背,动作很轻,像是怕惊扰到什么。 动作行云流水,趁着任久言还没反应过来时,人已经跪在地上捧着手了,任久言回过神来,下意识的将手抽回来,但却被那人稍一用力握住。 “别动。” “萧大人——” “嘘,聊剿匪。” 任久言的手指在他掌心轻轻动了动,这次没有挣开。 他微微点了点头,说道:“既然要剿匪,那只靠咱们十一人肯定是不够的,并且,玄山上的情况我们也还不了解,我们得派人或利用当地人了解土匪的人数、武器装备、据点分布和活动规律,掌握了这些,再制定详细的剿匪计划,包括进攻路线和兵力部署。” 萧凌恒垂首点了点头:“既然陛下派我们来剿匪,必然已经做了安排。只是……” “只是要如何让他们主动现身?”任久言接上他的话。 “何必我们开口?赵大人在赤川盘桓月余...”萧凌恒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既然来了他的地界,岂有不登门拜访的道理?” “明日就去?” “嗯,但——”萧凌恒缓缓抬头看着任久言的眼睛,嘴角微微一勾,“我们得先弄清楚,咱们猜的对不对。” “你打算如何?” “明日咱们,”萧凌恒笑得更加肆意, “得先做场戏。” 赤川靠北,天亮的晚,两人双双睡到辰时过半还未醒。 不知是何时,任久言率先醒了过来,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和萧凌恒正紧紧相拥着裹在同一件大氅里。那人的右臂垫在他颈下当了整晚的枕头,左腿霸道地压在他腰间,将他整个人都圈在怀中。 而他自己的左手正贴在萧凌恒的胸膛上,甚至都能感受到对方有力的心跳;右臂则不知何时环住了对方的腰。 萧凌恒的下巴抵在他发顶,温热的呼吸拂过他的额角。大氅内暖意融融,两人的体温早已交融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任久言屏住呼吸,生怕惊醒对方,他盯着近在咫尺的喉结,听着耳边平稳的心跳声和呼吸声,他是想起来又不敢起来,该起来又不舍起来。 第52章 这怀抱太过可靠,这温度太过让人留恋,这心跳太过蓬勃…… 就在此刻,掌心下强劲的心跳突然将他拉进思维的漩涡,他突然明白了萧凌恒身上吸引到他的到底是什么。 就是这心跳。 萧凌恒活得如此坦荡,敢争敢抢,敢明目张胆地豪夺,敢理直气壮地侵略。他的狂傲与狠戾都敢摊在阳光下,不惧赞美,更不畏唾骂。 这份肆无忌惮的鲜活,与任久言身上这股子发了霉的死亡之气,还有那腐烂进骨血里的腐朽堕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两人都算不上什么良善之辈,他们并不清白,更遑论“好人”二字。但萧凌恒的诡谲狡诈从不掩饰,就像他从不掩饰自己的锋芒;而他任久言的自我厌弃却只能藏在皎月的外表之下。 说到底,萧凌恒爱自己的全部,他的野心,他的算计,他骨子里的每一分劣性,身上的每一寸脊骨和皮肤,他都认可和接受。 但任久言恰恰相反,自己的一切他都厌恶,甚至连自己的呼吸他都不认可,尤其憎恨这副人人称羡的皮囊。 想到这里,任久言用力的闭上了眼睛,这不忍直视的真相让他感到极其难堪,甚至窒息。 不知过了多久,当萧凌恒醒来时任久言正在装睡,毕竟谁先醒谁尴尬。 萧凌恒是被某个东西胀醒的,任久言死死闭着眼睛当做没感觉到。 年轻气盛嘛,也理解。 日上三竿,他们一行人来到了府衙门口,出发前萧凌恒用白布条将自己的手臂吊在了脖子上,侍卫们不解,但任久言却明白他的意思。 差役将他们引至偏殿,赵平洲早已等候在内司,待差役来喊他时,他正休闲地吃着冻梨。 差役躬身:“大人,他们到了。” 赵平洲头也不抬:“嗯,不急。” 差役:“他们……” 赵平洲见人欲言又止,抬起了头:“你再支支吾吾我就给你扔山上去。” “大人,萧大人的胳膊断了。” “胳膊断了?!”赵平洲猛然站起了身,眼珠一转,“不应该啊。” “这……要不您还是去看看吧…” 赵平洲急匆匆的走到偏殿门口,推门之前驻足整理了一下官服,调整了一下神情。他步履从容,神态自然地推开门走了进去。 众人纷纷行礼,“任大人,萧大人。”他拱手行礼,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萧凌恒吊着的胳膊,“二位怎会莅临赤川这等苦寒之地?” 他们二人早就猜到这老狐狸会是这个反应,任久言微笑着开口:“赵大人,我们二人原是去北境犒劳和安抚镇北军的将士们,可谁曾想,在这赤川边境落了难。” 萧凌恒“气若游丝”的接上话头:“这山上的山匪昨日在村子里对我们痛下杀手,这不,我这手就是昨日断的。” 赵平洲都多大岁数了?他吃的盐比两人吃的米都多,他虽然心中晃了一下,但仍旧是稳住了面子上的反应。 赵平洲:“萧大人胳膊断了?我这就派大夫为大人看看。” 赵平洲喊了小厮去请大夫,萧凌恒顺势继续接道:“不必劳烦。” 他虚弱地摆手,“已飞鸽传书二殿下,太医不日就到。下官这副模样,实在不宜久留,今日便启程北上。” 赵平洲一听这意思是不打算管这事儿了,这不行的,他站起来走向萧凌恒:“你们当真要走?” 萧凌恒:“怎么了赵大人?可是还有事?” 赵平洲:“这赤川动乱导致百姓惶恐不安,民不聊生,二位大人又遭了他们的伏击,当真就如此轻易放过?” 此话一出,任久言与萧凌恒听到了想听到的,他们都已确定了之前的猜测。 任久言笑吟吟的开口道:“赵大人,我们有话不妨直说呢?” 赵平洲看向任久言,微微皱眉眼睛一转,只见萧凌恒将布条拆了下来,活动自如的手臂摆了摆。 他得逞的笑着:“赵大人不必担心,这活,我们接了。” 赵平洲怔了一下,随即嗤笑了出来:“果然对待二位大人最好的办法,就是置之不理。既如此,走吧,跟本官去领人吧。” 当夜,任久言和萧凌恒二人正商量着对策,破房子外风雪肆虐,任久言一边商议,牙齿一边打颤:“现在有了兵力,我们可以选择合适的时机,如土匪防备松懈的夜间或清晨,集中优势兵力对他们的主要据点发动突然袭击,争取一举摧毁其指挥中枢和防御。” 萧凌恒见男人话都说不利索,想要上去抱,但仍旧是没挪窝,因为倘若他自己能心无旁骛,那抱抱任久言便是为了对方,但他如今自己都算不上清白,那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了谁,可就没法说的清楚了。 他叹了一口气:“这太激进了,久言,你不懂打仗,我们得分割包围,将土匪分割成若干部分,分别进行包围和歼灭,避免他们集中力量抵抗或逃窜。然后在包围的基础上,逐步对被分割的土匪进行清剿,可以采用劝降与强攻相结合的方式,减少伤亡。” 萧凌恒顿了顿,看着任久言不停地打着哆嗦,犹豫再三还是走了过去,将人按在怀里,顺势继续说道:“我们同时还要切断补给,切断土匪的物资补给线,使其陷入困境,削弱其战斗力。” 任久言整张脸都埋在男人的颈窝里,他愣了一下,却是没有挣脱,其实二人比较有默契的一点就是,此处天高皇帝远,都不由自主地抓住了可以不为敌的机会,任由自己放肆一下,任性一下。 只不过他们二人不知道的是,对方也是这么想的。在萧凌恒眼里,任久言心有所属;在任久言眼里,萧凌恒绝不是断袖。 计划已定,两天的时间内完成了兵力部署与行动,萧凌恒带兵打一线,任久言在后方坐镇,进行指挥和支持。 他们先是堵截了上山的粮道,再用粮食以诱惑山匪分三路劫道,逐个围困。软硬兼施的将大部分山匪降伏。剩余不足半成的山匪仍旧顽强抵抗宁死不降,双方苦战于玄山脚下,剿匪军也伤亡不少。 第三日下午,萧凌恒带人杀到了山匪营寨下不到一里处,山上的营寨里只剩下山匪头子带的一支不足百人的队伍死死苦撑,拒不投降。但他嚷嚷着要见萧凌恒,单独与他对话,否则即便是玉石俱焚也绝不降伏。 萧凌恒没得办法,能不打肯定不打才是好的,所以他只得独自赴约。 二人选择了一个山半腰的山洞里,谁都没有带人。待萧凌恒见到人时,那人正背对着萧凌恒,头也不回,丝毫不怕萧凌恒趁机宰了他。 山匪背对着人,烤着火:“来了?” 萧凌恒轻笑一声,大咧咧的坐在那人左手边:“怎的非要见我?” 山匪开门见山:“你可知此番剿匪,皆是你们陛下安排的?” “知,也不知。”萧凌恒压低声音凑近,“在你面前是知道的,但在他人面前,我就不知了。” 山匪嗤笑出声:“朝廷的官员一个一个可真是衷心啊” 他眯起眼睛,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萧家如今就剩你一个了,对是不对?” 萧凌恒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随后又轻笑一声:“你一个北边的山匪,如何对南边的事如此好奇?” 山匪不答反问:“你恨了沈清珏这么久,可曾想过,你该恨的,从来就不该只是一个皇子?” 这话太诛心了,萧凌恒一直不敢在任何人表现出除了沈清珏以外他还记恨着谁。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萧凌恒如何不知?他太知道了。 但潜龙勿用的道理他更是明白。 山匪见人不回答,继续说:“你如此帮着沈清安,可说到底他也姓沈。” 萧凌恒已经起了杀心,所以他也不再拐弯抹角,索性直言说出这么些年,从未同人说过的真实想法:“我帮清安与他姓沈无关,他若是想要那个位置,无论他姓什么,我都会帮他抢过来。” 山匪也笑了:“萧大人,这话可是谋逆之言,说的如此坦然,想必是早已如此打算了吧?” 萧凌恒轻笑,眼底却尽是狠戾:“我从没说过我忠君,说忠于社稷都是抬举我了。这江山可以姓沈,但姓张、姓李,也都是可以的。” 山匪:“龙椅上那位活着一天,萧家的案子就不会翻,这点你非常清楚。说到底沈清珏也是沈清安的弟弟,你就有把握他能帮你翻案?” 萧凌恒:“你还是不*了解我,我从没打算借清安的手翻案。我要亲手杀了沈清珏,至于龙椅上那位…” 他顿了顿,“我不在乎的,我只想亲手将清安送上龙椅。” 山匪闻言放声大笑,笑得说不出话。笑声在洞中回荡。萧凌恒冷眼看着他笑到咳嗽不止,突然欺身上前,“你究竟是谁?” 山匪没有回答男人的问题:“好一个佞臣,哈哈哈世人皆不知你萧羽杉竟是如此想的吧?” 萧凌恒:“从前无人知晓,今后也不会有人知道。” 第53章 山匪继续大笑:“那就动手吧,我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 萧凌恒:“回答我,你是为何会知道这些的?” 山匪:“我是如何知道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知道就好。你既然心里这么清楚,那我就没必要再说什么了。” 萧凌恒看得出来,对方是不会回答自己这个疑惑的,他看着大笑的山匪,就这么看了一会,随即轻轻说道:“我不喜欢你,话太多了。” 说罢,白剑进红剑出。 那山匪脸上仍旧挂着笑容,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气若游丝的说:“…北边…有…礼物…” 说完,便咽了气。 萧凌恒收剑入鞘,看着逐渐冰冷的尸体。这人至死都在用言语挑动他的心绪,确实该死。那句“北边有礼物”,却像根刺般扎在了他心里。 第39章 一行人终于抵达北境镇守军的巡防营地。茫茫雪原上,数十顶军帐整齐排列,操练刚结束的将士们往来穿梭,呼出的白气在寒风中凝结。 任久言的圣旨上写的是“犒劳将士”,使得他们顺利通过营门。即便封翊真有不臣之心,也断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为难钦差。 只是进去容易,如何行事,难。 “两位大人请。”引路的校尉掀开中军大帐的帘子。 帐内陈设简朴,正中一张榆木案几,四周摆着几个马扎,炭盆里的火苗微微跳动,驱散了些许寒意。 任久言环视一周,目光在帐角那套擦得锃亮的铠甲上停留片刻。萧凌恒则径直走到案几前,指尖轻轻抚过上面一道深深的刀痕。 校尉奉上热茶:“侯爷正在校场点兵,请二位稍候。” 任久言接过茶盏,热气氤氲间与萧凌恒交换了一个眼神。刚刚吃了败仗,但军营内的气氛却仍旧如常,更蹊跷的是,竟是校尉前来为他们引路。还有校尉口中“正在点兵”的封翊,一个侯爷亲自点兵… 萧凌恒突然开口:“听闻北境近来不太平?” 校尉神色一僵,还未答话,帐外突然传来整齐的脚步声。 帘子掀起,一个身披黑金大氅的高大身影大步走入:“本侯来迟,让二位久等了。” 封翊解下大氅,露出内里朴素的戎装。他身形高大,眉宇间却透着几分疲惫,与传闻中叱咤风云的镇北侯形象相去甚远。 “侯爷。”任久言拱手行礼,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对方。封翊靴底未干的雪泥,印证着他确实刚从校场归来。 萧凌恒单刀直入:“侯爷,听闻岩呷关一役,我军损失惨重?” “说来惭愧,本侯驻守北境多年,还是头一回吃这么大的亏。” “侯爷的伤...”任久言目光落在封翊手腕的绷带上。 封翊随意地摆摆手:“岩呷关留下的纪念。” 他走到沙盘前,指向一处隘口,“那日风雪太大,瞭望哨没能发现埋伏。” 萧凌恒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沙盘,标记敌军的小旗插得整齐,一点都不像是松于兵将作战的样子。 萧凌恒突然发现沙盘边缘摆着几个奇怪的木块,他伸手去碰,封翊却先一步将其扫落:“都是些孩童的玩具,让二位见笑了。” 任久言适时插话:“侯爷,此番我与萧大人前来是奉陛下之命前来犒劳镇北军将士们的。陛下想着金银财物太过俗气,想必封侯爷定然也看不上那些。而加官晋爵也不现实,如今侯爷已是封无可封。而前段时间镇北军因军械短缺吃了败仗,思来想去,唯有三件事最能彰显天恩……” 他向前半步,“其一,岩呷关战死的将士,朝廷将按三品武官礼制厚葬;其二,长期戍边的将士,皆可擢升一级;其三...” 他顿了顿,“赦免军中轻罪犯,许他们戴罪立功。” 封翊闻言,手中茶盏重重一顿:“任大人,厚葬战死的弟兄,本侯代他们谢过。但这赦免一事在我镇北军中,令行禁止。偷奸耍滑者,杖;临阵畏缩者,斩。若今日赦了这个,明日饶了那个,军法威严何在?” 任久言与萧凌恒对视一眼,封翊这番反应可不像是有不臣之心的样子,倒像是……忠臣。 帐外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一个浑身是雪的传令兵冲进来,在封翊耳边低语几句,任久言敏锐地注意到,封翊听完后,目光微不可察地往他们这边瞟了一眼。 “二位远道而来,先歇息吧。”封翊起身送客,“今夜本侯备了接风宴,稍晚些会有人去寻二位。” 任久言与萧凌恒被安排在相邻的军帐内稍作休整。待引路亲兵退下后,萧凌恒借着送茶的名义闪入任久言帐中。 “你怎么看?”萧凌恒开门见山,他从袖中摸出个小木偶,正是方才封翊扫落沙盘的玩具之一。 木偶做工粗糙,却穿着异族服饰,腰间还系着条褪色的红绳。 任久言接过木偶,指尖抚过那独特的绳结:“这不是北境的编法。” 他忽然抬头,“你何时...” “他扫落时我顺手接的。”萧凌恒眼中闪过一丝锐利,“你猜,这孩子是哪来的?” 帐外忽然传来脚步声,两人立即噤声,任久言迅速将木偶塞入袖中,萧凌恒则假装在整理茶具。 “二位大人,”帐外士兵恭敬道,“侯爷命小的送来热酒驱寒。” “劳烦了,也多谢侯爷。” 待士兵退下后,萧凌恒掀开酒壶闻了闻:“没毒。” 他忽然冷笑,“看来我们这位'忠臣',藏着的秘密比想象中还多。” 任久言走到帐门前,掀开一道缝隙,远处主帐隐约可见几个身影匆匆进出,他低声道:“陛下派我们来,恐怕不止犒军这么简单。” 萧凌恒走到帐门边,透过缝隙望见几个人正匆匆进出,其中一人怀里似乎抱着什么。 “那孩子若是寻常士卒之子,何必如此遮掩?”萧凌恒忽然转身,“今夜宴席,得想办法探探虚实。” 帐外北风呜咽,隐约夹杂着几声幼童的咳嗽,又很快消失在风雪声中。 暮色四合,北风裹挟着细雪拍打在军帐上,发出轻响。亲兵前来引路,接风宴设在主帐旁的大帐内。掀开厚重的毛毡门帘,热气混着烤羊肉的香气扑面而来。帐中灯火通明,十数张矮案呈品字形排列,正中央的主位上,封翊已卸下铠甲,着一袭深青色常服。 “二位请上座。”封翊抬手示意左右首的位置。 任久言:“侯爷驻守北境多年,不知可有什么趣闻?” 封翊笑道:“冰天雪地,哪比得上帝都繁华。倒是任大人此行,可还习惯这苦寒?” 萧凌恒插话:“说起苦寒,听闻岩呷关一役正值暴雪?” 封翊神色一黯:“是啊,那日风雪太大...” 任久言状似无意:“如此恶劣天气,再加上军械短缺,战败也是情理之中的。“ 封翊没有答话,萧凌恒突然话锋一转:“侯爷帐中那套铠甲,做工倒是别致。” 封翊:“寻常军械罢了。” 任久言微笑:“那铠甲的纹路,倒让我想起曾在古籍上见过的西戎样式。” 封翊大笑:“任大人好眼力!那是缴获的战利品。” ………… 酒过三巡,帐内气氛渐热,突然屏风后传来“啪”的一声脆响,像是瓷碗摔碎的声音。 封翊举杯的手异常明显地顿了顿,随即“刻意”笑道:“怕是野猫碰倒了什么。” 说着,假模假式的向亲卫使了个眼色。 萧凌恒借着举杯的动作,敏锐地捕捉到屏风缝隙间一闪而过的小小身影,那孩子约莫五六岁,发色比北境人浅淡许多。 这时屏风后又传来响动。 萧凌恒挑眉:“侯爷这儿的野猫,动静倒不小。” 封翊神色如常:“北境的猫儿,性子都野。” 任久言轻抿茶水:“说来奇怪,白日里似乎听到孩童声音...” 封翊放下酒杯:“将士们的孩子,偶尔会来营中。” “侯爷,”任久言突然开口,“听闻北境有种雪貂,通体纯白,最是难得...” 封翊正要接话,屏风后又传来一阵窸窣声。这次伴随着幼童压低的咳嗽,在推杯换盏的喧闹中几乎微不可闻。 萧凌恒突然起身:“本官出去透透气。” 他状似随意地走向帐门,却在经过屏风时“不慎”碰倒了一盏铜灯。 “小心!”不知谁喊了句,然后帐内人就涌上去混乱扑灭火焰。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刹那,任久言看清了屏风后的景象,一个异族打扮的幼童正被嬷嬷慌忙抱走,那孩子颈间挂着的狼牙坠子,他认得,那是敌国王室特有的样式。 帐外风雪更急,萧凌恒站在辕门处,任由雪花落满肩头,任久言跟出来时,听见他低声道:“原来如此...” “那孩子是...” “最好的谈判筹码。”萧凌恒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战败是真,侯爷是忠,而陛下这步棋…” 第54章 他直视着任久言的眼睛:“是打算利用这孩子和谈。” 与此同时,皇城的御书房内,烛台上的火光微微摇曳,映照着沈明堂深邃的眉目,他轻叩案几,发出规律的轻响。 “他们到了?”皇帝的声音不疾不徐。 侍立一旁的向子成躬身道:“回陛下,封侯爷的密信今早刚到,任大人一行已于辰时抵达北境大营。” 沈明堂执起茶盏,热气模糊了他的神情:“你说...他们可会心甘情愿替封翊走这一趟?” 向子成斟酌着词句,“以北羌对封侯爷的恨意,若是由侯爷亲自出面和谈,只怕...” 沈明堂轻叹一声,放下茶盏时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封翊老了,这些年北境的仗,打得是越发吃力了。到底是年纪不饶人,这些年北境的战报,朕是越看越心惊。” 向子成垂首而立,“若非天赐良机,得了那个孩子...” 沈明堂揉揉太阳穴:“若非天赐良机,这北境谁来守?这仗谁去打?” 向子成沉吟片刻,笑笑:“萧大人虽年轻气盛,但确有将才之资,或许——” 沈明堂打断道:“还早着呢,现在让他去这北边,怕是连尸骨都捞不出来,他要走的路长着呢。更何况,他现在可不能算是个忠臣。” 他抬眸看向向子成:“除非……” 君臣二人相视一笑,烛火将他们的影子投映在墙上,交织成一幅意味深长的图景。 “北羌使节到哪了?”沈明堂突然问道。 “按行程,明日可抵边境。” 皇帝微微颔首,从案头取过一封密函,在烛火上缓缓焚毁。跳动的火光中,他的眼神晦暗不明:“传朕口谕,北境一应军务,暂由封翊全权处置。” “那任大人他们...” “时机还未到。”沈明堂拂去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有些路,得他们自己走出来才算数。” 子时刚过,营帐内的烛火将两人的身影投在帐布上。任久言看着北境地图,眉头微蹙,“看来陛下有意止战。” 萧凌恒解下佩剑搁在桌上,发出一声轻响:“花太空死后,军中再无能独当一面的大将。”他冷笑一声,“花老阁主那种将领是可遇不可求的,百年难遇。” 任久言的目光落在边境线上:“若真让你我去和谈,你打算如何?” “懒得想。”萧凌恒突然往后一倒,整个人陷进任久言的床榻里,顺手扯过一旁的锦被盖在脸上,声音闷闷的,“你拿主意便是。” 任久言无奈地看着床上隆起的一团:“萧大人...” 被子里伸出一只手,胡乱摆了摆:“北羌人要的无非三样,盐铁、粮草、还有...” 手突然缩了回去,“那个孩子。” 任久言眸光一闪:“你的意思是...” 锦被掀开一角,露出萧凌恒半张脸:“盐铁肯定是不能给,粮草可以谈。” 他眼中闪过一丝锐利,“至于那孩子...得看陛下究竟想要什么。” 帐外风声呜咽,任久言沉思片刻:“若以那孩子为筹码,要求北羌退出三十里...” “太便宜他们了。”萧凌恒突然坐起身,“至少要他们交出黑水河谷。” “那是他们的命脉。” “所以才要争。”萧凌恒赤脚踩在毡毯上,走到任久言身后,俯身指着地图,“你看,得了河谷,我们进可攻退可守...” 任久言侧首,正对上近在咫尺的俊颜。烛火映照下,萧凌恒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身上还带着他独特的香气。 “…久言?” 任久言猛地回神,指尖无意识蜷起:“但陛下若只想休战...” “那就更简单了。”萧凌恒直起身,“用那孩子换十年和平,足够我们培养新的将领。不过...” “不过什么?” “我更好奇,陛下为何偏偏派我们来。”萧凌恒俯身逼近任久言,“你说是为什么,嗯?” 第40章 谈判当日,军营内早早布置妥当。侍卫笔直地站在军营两旁,腰间的长刀裹着黑布,只露出银色的刀柄,透着一股肃杀又克制的气息。营帐内,暖黄的烛火照得亮堂,在最显眼的位置,还挂着一幅两国边境的地图,黑水河谷的位置用红笔重重地圈了出来。 一队人马缓缓走来,议事营帐不远处,几名暗卫隐藏在角落,随时待命,确保谈判安全进行。一切准备就绪后,任久言和萧凌恒静静等待着使臣到来。 没过多久,侍卫前来通报,使臣已经到了巡防营门口。二人对视一眼,双双起身整了整衣冠,缓步走到营外迎接。只见使臣带着几名随从,在侍卫的引领下,朝着他们二人所在的营帐走来。 双方落座,侍从奉茶后,任久言率先打破沉默,“贵使远来辛苦,此番相见,就好像是几年前两国王室互赠岁礼时的光景,那时可比眼下太平多了。” 使臣神色警惕:“贵国既念旧,何不将小殿下安然送回?再提战事,难免伤了和气。” 任久言微笑摇头:“和气自然要讲,但和气不能空口而论。” 他抬手示意身后呈上礼单,“这是我朝新制的云锦与武夷茶,权当赔个不是。实不相瞒,我皇近日批阅军报,见边境百姓流离失所,夜不能寐,这才命我来寻一条长治久安之道。” 使臣翻看礼单,语气稍缓:“既是求和,贵国却屯兵黑水河谷东侧,这又作何解释?” 任久言:“不瞒贵使,黑水河谷连年战火,我军在此折损两万将士,贵国又何尝不是?” 他从袖中取出一卷文书递上前,“这是去年河谷冲突的伤亡记录,字字泣血。如今我皇不忍再添新坟,才愿以诚心换太平。” 使臣浏览了一下文书上的内容,他非常沉得住气,众人皆知,北羌的王室血脉此番他是一定要带回去的,但他却没有急着开口要人。 使臣故作大怒:“你们是打算要黑水河谷?” 任久言微笑颔首:“黑水河谷地势险要,纷争多年,双方皆在此折损无数兵马。今我主心怀仁德,愿以和谈止戈。若贵国愿割让黑水河谷,从此以谷为界,双方划定疆土,可保百年无战事,百姓安居乐业,此乃造福两国之举。” 使臣不退不让:“好大的胃口!这不可能!” 任久言不疾不徐的说道:“贵国小殿下在我朝备受礼遇,我方从未亏待半分。小殿下乃王室血脉,贵国自然盼其平安归乡。若贵国同意黑水河谷之事,我方定当以礼相送,让小殿下毫发无损回到亲人身边,此亦为贵国百姓所期盼。” 使臣闻言收起了怒火,微微一皱眉,随后叹了口气:“小殿下现在在哪?” 萧凌恒眼睛一亮,知道该自己下场了:“小殿下在我方手中,我们一直以礼相待。但如果和谈无法达成,我方也会面临巨大压力,小殿下的处境可能会变得复杂。相信贵国也不希望看到这样的结果。” 使臣:“你威胁我?” “使臣误会了,”任久言适时接上话口:“我方知贵国战后粮草短缺,若达成和议,我方愿以平价售卖粮草,助贵国恢复民生。不仅如此,我方愿还开放部分边境贸易口岸,给予贵国贸易优惠,促进双方经济往来,共同发展。” 他顿了顿,继续说:“同时,我方还可派遣农业技术人员,帮助贵国提高粮食产量,以弥补贵国在这方面的困难。” 这条件真的挺诱人的,北羌气候寒冷,粮食是最最紧缺的,那使臣闻言眯起眼睛微微垂首心里暗暗打算着。 片刻后,使臣突然将茶盏重重一放,眼中闪过锋芒:“贵国既愿以粮草为筹码,那盐铁交易也该松口。黑水河谷地势险要,贵国若想安稳接手,总得让我们有些底气。听闻大褚盐场年产百吨,分我们三成,此事便还有商量。” 萧凌恒插话拒绝:“贵使算盘打得精,盐铁乃国之根本,关乎百姓生计与国防安全,前些年多年战乱,我军正是靠盐铁锻造兵器才守住国门。但贵国饥荒已至,与其执着虚无缥缈的盐铁,不如拿这实在的粮食回去安抚民心。” 见使臣犹豫,萧凌恒继续开口:“我主虽一心求和,但保家卫国之志从未动摇。黑水河谷于我方意义重大,若不能妥善解决,战火重燃,对双方皆无益处。还望贵国从大局出发,审慎考虑。若贵国执意不肯相让,日后两国边境争端恐难平息,稍有不慎便会引发战火,这对两国百姓而言,无疑是巨大的灾难。” 两人在谈判中一人言辞恳切诉说百姓疾苦,抛出粮草互济与归还王室幼子的橄榄枝;另一人则冷然陈列军事部署,直言若和议不成将举兵再战。软硬兼施间,使臣面色数变,最终在兵戈与利益的双重压迫下,落笔应允将黑水河谷划归大褚边境。 当夜,捷报随着八百里加急送往帝都。任久言站在巡防营门口看着北羌使团举着火把渐行渐远。萧凌恒不知何时出现在身侧,将大氅披在他肩上。 “陛下要的,从来就不只是黑水河谷。”任久言轻声道。 第55章 萧凌恒望着远处雪山:“他要的是北羌十年内无力再犯,但——” “但陛下更要,大褚再也不出现如此被动的时刻。”任久言接上他的话。 萧凌恒突然嗤笑:“也亏陛下想的出来,什么军械短缺,哪有军械短缺,不过是吃了败仗需要个理由罢了。” “所以才会打完仗才上报军械短缺,并且絜矢是火攻用箭,岩呷关临河道,怎么可能用火攻…” 任久言低声笑了一下,摇了摇头继续说:“陛下早就给了提示,咱们那个时候就该想到的…” 夜半时分,萧凌恒掀开营帐的帘子,脚步猛地顿住,烛火摇曳中,一个佝偻的身影正背对着他。听到动静,那人颤巍巍转身,在看清萧凌恒面容的瞬间,浑浊的双眼骤然迸发出光亮。 “公、公子......”苍老的声音带着哽咽,老人踉跄着扑跪在地,死死攥住萧凌恒的衣摆,像是抓住最后的浮木。 萧凌恒瞳孔骤缩,手中的佩剑“哐当”一声落地。他难以置信地俯身,指尖触到对方的脸,“张...张叔?” 张陆让老泪纵横,斑白的胡须剧烈颤抖。他张了张嘴,却只发出破碎的气音,仿佛这几年的苦难都堵在了喉头。 张陆让在萧家当了三十余年的管家,是看着萧凌恒从襁褓婴孩长成翩翩少年的。四年前那场浩劫,萧家满门血染刑场,就连府中洒扫的仆役也都判了流放之刑。可笑的是,那些被流放的下人,竟在发配途中接连“暴毙”,萧家的血,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浸透了大褚的每一寸土地。 萧凌恒一把将人扶起,掌心传来的温度让他终于确信这不是幻觉,他心头一紧:“您怎么会......当年明明......” “老奴...没死成啊......”张陆让抹了把脸,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那日昏迷后,被个猎户带上了玄山......” 他粗糙的手抚上萧凌恒的脸,“公子…长大了......” 烛火映照出老人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 “这些年......”萧凌恒嗓音沙哑,扶人的手微微发抖,“您一直在北境?” 张陆让浑身颤抖:“公子…当年老爷遭人陷害,蒙受冤屈,老奴……老奴无用啊!” 他浑浊的眼泪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滚落,“老奴眼睁睁看着...看着老爷被...老奴护不了主…是老奴无用啊……” 萧凌恒一把扶住老人摇摇欲坠的身子,声音低沉而坚定:“张叔,我都知道,我一定会为父亲报仇的。” “可那是...”张陆让突然惊恐地瞪大眼睛,干裂的嘴唇哆嗦着,“那是…” 萧凌恒蹲下身,与老人平视,“张叔,我们既然活下来了,就要活到天亮,我无时无刻不在痛恨,无时无刻没有谨记,” 他解下自己的大氅披在老人肩上:“血债必讨,我要这场清算干干净净,我要亲眼看着那些腐烂之人变成齑粉,” 他缓缓摇了摇头,“但这场腥风血雨,我不能溅在清安身上。” 这四年来,恨意如同附骨之疽,日夜啃噬着萧凌恒的心。他恨沈清珏的构陷,恨沈明堂的袒护,更恨自己的无能。多少个深夜,他握着匕首辗转难眠,想象着刀锋没入仇人咽喉的快意。 但因为沈清安,他又无法谋反弑君,论实力,他尚未能撼动仇敌根基;论情义,他与沈清安自幼相伴、互为知己,萧家蒙难时,更是沈清安将他救下,这份情谊,重若千钧。 救命之恩与灭门之仇,这恩怨两端的几人偏偏都姓沈,这份割裂与煎熬,如同钝刀割肉,将他困在忠义与仇恨的夹缝中,不得解脱。 他甚至会庆幸沈清珏与沈清安争权,才使得他有机会将所有仇恨化作的炮筒对准沈清珏,他不敢想,若没有这场兄弟阋墙,他该如何将利刃刺向与恩人同姓的仇敌。 张陆让怔怔望着眼前这个已经长大的少年,恍惚间仿佛又看到当年那个站在萧敬尘身边的小公子。他颤抖着伸出手,却在即将触到萧凌恒脸庞时猛地收回:“...公子…老奴知你心里难受…公子…” 萧凌恒一把抓住老人退缩的手,强硬地按在自己心口:“父亲曾经告诉过我,” 他字字清晰,“这天下路行不完,” 一字一顿:“生生去,世世还。” 烛火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帐上,一老一少相对而跪,中间隔着几年的血雨腥风。 萧凌恒让老周趁着夜色,悄悄带着管家张陆让赶往帝都。第二天,他和任久言则跟着大部队按原路返回。 众人行至沧州时取回了马车,回来的这一路,任久言和萧凌恒都很沉默,因为回到帝都就意味着二人又变成了敌人,意味着又要各自分别面对内心的割裂与矛盾,两人都身不由己,看似是他们在做着选择,其实他们都别无选择。 这夜,官道边的客栈里,任久言站在房间窗户边看着月亮,突然传来轻声叩门。 任久言拉开门,萧凌恒立在门口,手里拎着油纸包的烧鸡,两人四目相对,谁都没有先开口。 “看月亮?”萧凌恒最终打破沉默,目光掠过任久言身后敞开的窗户。 任久言侧身让他进来,顺手合上了门:“嗯。” 萧凌恒将烧鸡搁在桌上,他背对着任久言,突然道:“明日就能见到你的五殿下了。” 他手指无意识地收紧:“...高兴么?” 任久言注视着萧凌恒的背影:“你呢?你高兴么?” 屋内一时静极。 “我啊...”萧凌恒转身,唇角勾起惯常的弧度,眼底却一片晦暗,“就是好奇,你究竟喜欢他什么?” 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又匆忙补了句,“随口问问。” 萧凌恒不下五次问过任久言到底喜欢老五什么,独独这次他后悔问了。 任久言呼吸微滞,他张了张嘴:“我——” “算了。”萧凌恒突然打断,抬手去解烧鸡的麻绳,“当我没问。” 油纸被粗暴地扯开,烧鸡的香气弥漫开来,却掩不住屋内凝滞的气氛。 任久言望着萧凌恒低垂的侧脸,喉结微微滚动。他想说的话在唇齿间辗转,最终化作一声轻唤:“萧凌恒——” 萧凌恒动作一顿,却没有抬头。 可任久言终究只是摇了摇头走到窗边,“今晚的月色...” 他背对着萧凌恒,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风声淹没,“…很美…” 萧凌恒的手指无意识地掐紧,烧鸡的油渍沾满了指缝。他偏过头看着任久言被月光勾勒的背影,突然很想冲上去扳过他的肩膀,问问他到底想说什么。 可最终,萧凌恒只是低头扯下一只鸡腿,状似随意地递过去:“快吃吧,凉了就不香了。” 任久言低着头看着那只油汪汪的鸡腿,他没有接,沉默片刻后,他微笑着摇了摇头:“你吃吧。” 萧凌恒伸出的手没有立刻收回来,他顿了顿,突然轻笑:“留给你了,” 他将鸡腿又放回油纸里,起身:“我回去了。” 说完他便走向门口,没有丝毫停顿,以至于他没有听到任久言极轻的呼吸声,像是叹息,又像是未说出口的解释。 或许他们二人对彼此并不了解,包括口味,又何止口味。 月光静静地流淌在房间内,照亮了那些无法宣之于口的心事。 第41章 七月卯时的蝉鸣吵醒了沉醉在昏梦的人们,帝都的夏日不算太热,但急匆匆赶路的人难免大汗淋漓。 朝会上沈明堂一连下了两道圣旨: 其一,着任久言协助夏收夏种督办事务。 正值农时紧要关头,大褚各地农户既要抢收沉甸甸的麦穗与金黄的油菜,又需赶在时令前播下新一季的水稻与玉米。这差事虽不入流,却要日日奔波于田间地头,与老农为伍,与泥土作伴。 其二,命萧凌恒入讲武堂协理练兵事宜。 自开国以来,大褚便有盛夏练兵的传统,烈日炙烤下的演武场最能磨砺将士意志,汗水浸透的铠甲方能淬炼出真正的精锐。这差事虽无实权,却要从卯时站到酉时,在烈日下监督操练,与士兵同吃同住。 这看似寻常的调令,实则是要将他们一个困在泥泞的农田,一个拴在滚烫的校场。一个要俯身倾听田间老农的絮语,一个要挺直脊背承受烈日炙烤。 都是最磨人性子的历练。 朝会一散,任久言便快步回府收拾行装。他这次被派往郯州协助夏收,虽说离帝都不算远,不过大半日车程,但郯州今年遭了大旱,庄稼欠收,百姓日子艰难。朝廷这次派人下去,一来是帮着抢收抢种,二来也是要安抚民心,免得闹出乱子。 任久言的行李很简单,只有几件衣衫而已,他收拾好后怔了片刻,随后起身走向博古架,从一个匣子里取出了一只镯箭,他轻轻摸了摸上面精致的纹路,又滑过内壁的刻字,随后将这精致小物戴在了手腕上。 这是他第一次戴上,很漂亮。他手腕白细,白玉温润的光泽衬得他手腕愈发清瘦,透玉镯身在阳光下泛着莹润的光。他下意识转了转腕子,三枚银丝缠绕指环随着动作在修长的指节上微微闪着恰到好处的光。 第56章 少顷,任久言放下衣袖,遮住了腕间那抹温润的白。临出门时,他又回头看了眼架子上摆放的那张古琴,眼神在秦身上留恋片刻,便缓缓的关上了门。 与此同时,萧凌恒在沈清安府上倚着软榻,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弹着塌帘上的绳结。他心里有事,他想去某个府邸道个别。 沈清安坐在案前,身旁的角落里摆放着一大缸冰块,花千岁则坐在窗边的棋盘前拨弄着玉子。 厅内一时静默,三人谁都没有开口。最终还是沈清安轻叹一声,打破沉寂:“凌恒,*这次练兵你任都尉,主抓驻防和操练。既要督导士兵训练,也要跟着一起摸爬滚打。这是积累经验的好机会,别愁眉苦脸的。” 萧凌恒没有答话,他其实压根就没听见,他心不在这。 无人应腔后还是花千岁接上了沈清安的话:“清安,你还不明白?他哪是怕操练辛苦?萧公子何时怕过习武吃苦?” 他意有所指地顿了顿,“他担心的,怕是城外的辛苦。” 讲武练兵的讲武堂和操练营在城北的郊区,虽在城内,但这期间无诏不得随意出入。 萧凌恒仍是没讲话,房内又陷入沉默。 少顷,萧凌恒突然起身,“我先回去收拾。” 说罢便往外走,“有事派人到营里寻我。” 其实萧凌恒并不必急于收拾行李,前往城北的人马定在下午申时营内集合,还有半日的时间。但出城前往郯州的车马,辰时末就要启程了。 萧凌恒鬼使神差的策马奔向南边郭城外的明德门,那是前往郯州的门。他远远的勒马站定,看着一行车马缓缓驶向明德门,他不知那人在哪辆马车上,但他就想看着这几辆马车,哪一辆都要安全平稳。 “秋后…见。” 不知是谁喃喃了一句,不知是几人喃喃了一句。 自分别后两人长达整月没有见面,这一个月,任久言跑遍了郯州的角角落落。天刚蒙蒙亮,他就顶着毒辣辣的日头出门,踩着坑坑洼洼的泥路,一家家走访农户。正午的太阳晒得人睁不开眼,衣裳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后背上结出一片片白花花的盐渍。他蹲在田埂边,和老农们仔细商量灌溉水渠该怎么修,手把手教年轻后生辨认哪些是病虫害的庄稼。到了夜里,还得强撑着疲惫,在油灯下核算物资,规划着如何用有限的银子办更多的事。他根本顾不上吃饭,实在感觉到饿的时候就随便啃两口冷硬的干粮,喝几口早就凉透的井水,又投入到工作中去。 另一边,萧凌恒带着将士们在烈日下操练。日头最毒的时候,地面蒸腾起滚滚热浪,空气都仿佛扭曲变形。将士们的汗水顺着脸颊不停地往下淌,滴落在尘土飞扬的训练场上,眨眼就被晒干。萧凌恒也和大家一样,身上的铠甲被晒得滚烫,贴着皮肉生疼。他大声呼喊着指导要领,亲自示范每个动作,哪怕嗓子喊得嘶哑,也不曾停歇。休息时,他和士兵们席地而坐,一起灌下大碗大碗的凉水,水珠顺着下巴往下淌,浸透了前襟。在这样的酷暑里,他一遍又一遍纠正士兵们的动作,陪着大家反复演练战术,只为了让队伍的战斗力能再提升一分。 八月正值酷暑,御书房内成缸的冰块摆放在各个角落,依旧遣不散令人烦躁的热气。向子成等人坐在两侧的木椅上,天气热的茶都喝不下去,只一个劲儿地擦汗。 沈明堂翻完各地粮产奏报,又拿起城北送来的练兵折子,半晌忽然轻笑:“这天儿太热了。” 许怀策忙接话:“是啊,今年暑气格外重。” 皇帝抬眼扫过众人:“总不能让诸位爱卿日日顶着日头办差。” 向子成会意:“陛下的意思是…” “兴庆宫吧。”沈明堂打断道,“龙池边上还凉快些。” 武忝锋刚要开口请示宾客名单,又被皇帝截住话头:“该来的都来。” 众人相视一笑,许怀策起身行礼:“老臣明白。” 不过两个时辰,传旨的快马便分头奔向各处,帝都内各个官员的府邸、城北军营,还有一队人出明德门直奔郯州方向。 皇帝于三日后在兴庆宫设下夏凉宴。龙池边的水榭收拾得清爽宜人,四周古树投下斑驳的荫凉。池面微风拂过,带着淡淡荷香,正好解了这盛夏的暑气。官员们在水榭中既能饮酒闲谈,又可赏看池中游鱼与园中景致。 任久言接到圣旨时正在郯州田埂边查看稻穗长势。传旨太监念完圣旨,他神色如常地叩首谢恩,指尖却不自觉摩挲了下腕间的白玉镯箭。起身时他微微颔首,转身继续指点老农灌溉之事。 萧凌恒在演武场接到圣旨时正赤着上身与士兵比试枪法。他随手抹了把汗领旨谢恩。随后转身继续把长枪舞得虎虎生风,吓得亲兵都不敢近前。 “他…在受邀之列吗…” 不知是谁心中闪过这个问题,不知几人的心中闪过这个问题。 三日转瞬即逝,这日的龙池畔水榭早已布置停当。 沿着青石小径两侧,错落摆放着数十张矮几,铺着素白的细麻桌布。每个席位前都备着青瓷酒盏和竹箸,几案上洗净的葡萄盛在藤篮里,切好的甜瓜码在白瓷盘中。 池边的柳枝低垂,正巧拂过水面,偶尔有锦鲤跃出,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临水的栏杆。侍从们捧着冰镇的酸梅汤往来穿梭,将盛着碎冰的铜盆搁在廊柱边,凉气便随着微风四散开来。 乐工们在西侧回廊下调弦,琵琶声混着池水潺潺,倒比往日的丝竹更显清幽。几位先到的官员正三三两两站在树荫下闲谈,时不时用帕子拭去额角的薄汗。 龙池畔的微风轻拂,萧凌恒正与沈清安站在水榭边说话,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与寒暄。 萧凌恒下意识回头,任久言正从回廊处缓步而来。 一个多月不见,任久言清瘦了许多,一袭素色长衫衬得身形愈发纤细,如竹如松。月光在他身上落下斑驳的光影,仿佛给他整个人镀上一层柔和的清辉。 那人唇角含着浅笑,与沿途的官员一一见礼,举手投足间尽是皎月般的温润气度。 萧凌恒握着酒盏的手指微微收紧,胸腔里那颗心脏像是突然忘了跳动。他站在原地,目光不自觉地追随着那道身影,看着他与这个寒暄,同那个颔首,看着他被月光勾勒出的侧脸轮廓,看着他说话时微微滚动的喉结。 任久言踏入水榭时,便瞧见了站在池边的萧凌恒。他刻意放慢了脚步,借着与沿途官员寒暄的间隙,用余光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那人。 一个多月的时间,萧久恒似乎晒黑了些,肩膀也比离京前更显宽厚,想必这一个月的练兵没少吃苦头。 “任大人近来可好?”户部侍郎刘禹章拦住了他的去路。 “托大人的福……” 任久言含笑应答,眼角余光却瞥见萧凌恒正仰头饮酒,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滚动。他指尖无意识地抚摸了下腕间的白玉镯箭,忽觉这盛夏的热气愈发燥人。 待走到沈清珏身旁落座,他才敢借着举杯的姿势,光明正大地往那个方向看去。萧凌恒正与二殿下说着什么,眉宇间那股张扬的神采依旧,只是眼下多了些青黑。 两人始终未发一言。 任久言借着替沈清珏斟酒的动作,终于与萧凌恒的视线短暂相接。不过一瞬,两人便各自移开目光,仿佛方才那一眼只是池面偶然泛起的涟漪。 沈清安顺着萧凌恒的目光望去,视线在任久言身上停留片刻,又转回身旁人脸上。他端起酒杯,轻碰了下萧凌恒的杯沿。 萧凌恒仰头饮尽杯中酒,润酒滑过喉咙,却浇不灭心头那股莫名的悸动。他垂眸盯着空了的酒杯,余光却仍能看见任久言与沈清珏低声交谈时,眼角微微弯起的弧度。 “看什么呢,这么出神?”沈清安语气随意,眼底却带着了然的笑意。 萧凌恒轻咳一声:“没什么,在想讲武堂的事。” “是吗?”沈清安似笑非笑,“我还以为是在看郯州的收成呢。” 萧凌恒手指一顿,随后扯了扯嘴角:“清安…别开玩笑。” “说起来,”沈清安压低声音,“郯州今年大旱,久言这趟差事可不轻松。” 他意有所指地看了眼任久言清减的轮廓,“瘦了不少啊。” 萧凌恒捏着酒杯正要开口,忽听内侍高声唱道: “陛下驾到——” 众人齐齐起身行礼。沈明堂踏着池面拂来的微风缓步而来,目光在众人身上扫过,最后落在水榭中央的空席上。 “都坐吧。”沈明堂摆摆手,“今日不论君臣,只赏这龙池风光。” 沈明堂落座后,目光在席间扫视一圈,最终停在任久言身上。 “任爱卿,”皇帝执起酒盏,“郯州夏收之事,进展如何?” 任久言起身行礼:“回陛下,各县抢收已近尾声,新播的稻种也都下了地。” 第57章 “听说那边旱情严重?” “是。臣与当地老农商议,改用了深井灌溉之法。”任久言声音平稳,却不着痕迹地抿了抿发干的嘴唇。 沈明堂微微颔首:“辛苦爱卿了。” 他忽然话锋一转,“瞧着清减了不少,可是郯州的饭菜不合口味?” 席间响起几声善意的轻笑。任久言耳尖微红:“臣惶恐,只是天热食欲不佳。” “既如此,”皇帝指了指侍从刚端上的冰镇莲子羹,“这道消暑的羹汤,爱卿多用些。” “谢陛下体恤。” 席间两人多次不着痕迹的瞟向对方那个方向,但不知怎的,所有目光均交错开来,再未对视过。直到晚宴结束,二人都未曾讲过一句话,未再对视一眼。 宴会散场,沈明堂回到御书房,重重跌坐在龙椅上,闭目揉着太阳穴:“这龙池的水汽,半点没解了暑气。” 武忝锋递上冰镇的帕子:“八月正是最闷热的时候,怕是要等到白露才能凉快些。” 皇帝接过帕子覆在脸上,闷声道:“今晚那俩小的,你可瞧真切了?” 武忝锋忍不住笑出声:“年轻人到底藏不住事...” 话说一半又咽了回去,只摇头笑了笑。 沈明堂扯下帕子扔在案上:“去安排吧。” 他疲惫地摆摆手,“朕没耐心看他们磨蹭。” “臣明白。” 第42章 任久言在晚宴第二日便匆匆启程赶回郯州。 又是两日的灼烤,萧凌恒正在操练营同将士们训练,一名侍卫急匆匆穿过校场,附耳低语:“大人,天督府楚大人在营门候着,说是有急事。” 萧凌恒眉头一皱,将长枪扔给副将:“继续练。” 说罢,便转身大步流星朝营门走去。 楚世安正在营门外来回踱步,见萧凌恒出来,一把拽住他的手腕将人拖到一边,声音压的很低很低:“萧大人,刚刚得到消息,郯州遭了土匪暴动,正好在……”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萧凌恒:“正好在沈大人所在的那个村子。” 萧凌恒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全身血液瞬间凝固,他猛地抬头看向楚世安,而楚世安却别过脸去没有看他。 萧凌恒抬步就走,却被楚世安一把拉住,说道:“萧兄,我不阻拦你,但我还是得提醒你一句,你这是抗旨。” 萧凌恒蹙眉:“那你告诉我的目的不就是——” 楚世安打断:“萧兄,马已经给你备好了,我的乌云踏雪借你。”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它跟了我八年...记得带它回来。” 两人目光相接,无需多言。楚世安重重拍了拍他的肩,双双点头。 萧凌恒接过缰绳时,掌心全是冷汗,他翻身上马,楚世安最后拽了下马鞍:“郯州东郊的刘家村。” 萧凌恒点点头,随即一夹马腹扬长而去。 快马疾驰过官道,尘土飞扬,萧凌恒脑中不断闪现出任久言的脸庞,他咬紧牙关,鞭子抽得更急。 此时的郯州东郊,任久言正带着衙役疏散村民。 远处传来阵阵喊杀声,但奇怪的是,那些土匪目前暂时只在外围虚张声势,并未真的冲进村落。 “大人,往北撤!”差役指着一条小路,“那边有官兵接应!” 任久言还未来得及回应,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为首的是一个道疤脸土匪,几人策马正朝着他们奔过来,一边举着大刀一边叫。 “往回跑!”任久言推着身边的差役和村民,“快!” 一群人慌乱的往村内跑着,任久言和差役在最后面,仓促的护着每一个村民。可人哪跑得过马?眼看土匪越来越近,任久言突然停下脚步。 “你带大家走!”任久言对差役喊道,“我来拦他们!” “大人不可——” “走!” 说罢,任久言便转身,独自面对迎面策马而来的几名土匪。 任久言不动声色的将手腕微微一抬对上土匪,然后手指稍稍一勾,指环通过银链子牵动镯子上的机关,第一次将镯子里的玄铁针射了出去。 随即三名土匪从马上跌落。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当差役再次回过头时,任久言已经被剩余几名土匪团团围住。 当萧凌恒赶到时郯州官道上烟尘滚滚,身下的骏马喘着粗气,却仍被他催得疾驰如飞。离村子还有三里地,就已经能看见冲天而起的黑烟。 村口处,几个衙役正拖着血淋淋的死牛往后撤,见萧凌恒策马而来,一个满脸是血的小吏嘶声喊道:“大人别过去!那群土匪见人就追着——” 萧凌恒没等他说完就冲进了村子,眼前的景象让他浑身血液都凝固了,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尸体,有牛的,也有羊的,就是没有人的,远处传来女人凄厉的哭嚎声。 萧凌恒却无暇理会这不合理的场面,他揪住一个逃跑的衙役,“任久言呢?!” “在、在祠堂!土匪头子说要活捉朝廷命官...” 阴暗的祠堂地窖里,任久言被反绑在木柱上,粗糙的麻绳磨破了腕间细嫩的皮肤,渗出的血珠染红了那枚白玉镯箭。 但土匪只是将他绑在那里,半天也没有动作。 不知过了多久,从门外冲进来一名小土匪,在领头的那个人耳边低语了几句,随后那人便朝任久言走了过去。土匪头子用刀尖挑起他的下巴,烛火在那张沾了血污的脸上跳动。 “都说京官细皮嫩肉...”粗糙的手指碾过任久言的唇瓣,“今日倒要看看,是不是连骨头都是软的。” 话音刚落,就有人扯开他的衣领,冰凉的刀刃贴着锁骨游走。 任久言强制自己冷静下来:“你们可知,杀朝廷命官可是死罪?” “死罪?等我们兄弟几个舒服完了,给你往阴沟里一扔,谁会知道?” 土匪说完,便扯开男人的衣襟,露出白嫩的胸膛。 “啧啧,这朝廷的官儿比窑姐儿还白净。”为首的刀疤脸用刀尖贴着男人的皮肤游走,“不知道叫起来是不是也比窑姐儿动听?” 另外两人发出猥琐的笑声,有人伸手去扯他的腰带,粗糙的手指故意蹭过他的腰侧。 “别、别碰我。”任久言猛地别过脸,却被狠狠掐住下巴扳回来。 “装什么清高?”刀疤脸往他脸上啐了一口,“待会儿让你好好舒服。” 任久言闭上眼,听见布料撕裂的声音混着周围粗重的喘息。 “叫啊,”有人揪着他的头发强迫他抬头对视,“怎么不叫?万一有人能来——” 话还未说完,柴房的门突然“砰”的一声被踹开。 电光火石之间,一道寒光闪过,一柄长剑直接贯穿了最近那个土匪的咽喉,喷涌的鲜血溅了任久言满身。 众人定睛,只见萧凌恒站在门口,手中的剑还在滴血,他眼中翻涌的杀意让剩下几个土匪踉跄着后退,“我、我的天——” 话没说完,萧凌恒便箭步上前拧断了说话之人的手腕。 惨叫声中,他脱下外袍裹住任久言颤抖的肩膀,而后便提剑冲向剩余的土匪。 最靠近任久言的土匪喉间绽开血花,喷溅的鲜血在墙上留下一道刺目的弧线。 其余几人还未反应过来,第二剑已贯穿另一人的心窝。 剑气如虹,舞出银龙,几名土匪应声倒地。 “操!快——”土匪头子的话戛然而止,他的头颅飞起时,脸上还凝固着惊恐的表情。 一时间,五具尸体横七竖八的躺在地上,一个活口都没有。 萧凌恒反手将剑插回鞘中,大步走向蜷缩在干草堆上的任久言。 他对着任久言单膝下跪,正当要开口的时候大氅滑落,露出那人手腕上的镯箭。 任久言强忍着惊魂未定,开口说道:“我…我用它…杀了三个人…第一个射进了脖子...第二个...穿入了眼睛...第三个...” 他声音不可控的颤抖着,死死攥着拳头,衣领大开,露出锁骨处一道血痕。 萧凌恒看着强忍颤抖的任久言,身上脸上都是血,衣襟大开,强撑着故作镇定,他忽然觉得心疼的像是被什么攥住了一般。 他皱起眉头,一把将对方按进怀里,那人的脸颊贴在他颈侧,呼吸落在他的颈窝里,他能感觉到怀里的人在颤抖,却倔强地挺直着背脊。 “有我呢…”萧凌恒轻轻拍着男人的脊背,“没事了…” 任久言缓缓抬手环住萧凌恒的腰,萧凌恒也收拢双臂,将人彻底窝进自己的身躯里。 他们的心跳隔着衣料相撞,任久言凌乱的呼吸喷在萧凌恒的喉结上,滚烫。 二人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不知过了多久,任久言的颤抖渐渐平息,他缓缓开口:“你抗——” 萧凌恒轻声打断:“无妨。” 柴房外传来官兵搜寻的呼喊声,任久言动了动身子:“外面...” “别管。”萧凌恒仍保持着拥抱的姿势,鼻尖蹭到他耳垂一道细小的擦伤,“疼么?” 第58章 任久言摇头,却因这个动作让唇瓣擦过萧凌恒的颈侧。 两人同时僵住。 “我…”任久言挣脱开想后退拉开距离,后背却抵上了柱子,萧凌恒的手还护在他脑后,指缝间缠着几缕散落的发丝。 萧凌恒喉结滚动,声音低沉得像是怕惊碎一场梦:“可以…再让我抱一会吗…” 柴房外的火把的光透过窗棂,在两人交叠的身影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萧凌恒忽然握住任久言的手,缓缓按在自己心口。 “这里停了一瞬。” 任久言感受到掌心下的心跳如擂鼓,但他却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停了一瞬。 “当得知你这里出现了暴乱时,当宴席上与你重逢时,当你站在楼上与我对视时,当你每一次看向我时…” 萧凌恒顿了顿,温柔的眼神将要把对方灼穿,“当与你在一起的每时、每刻。” 萧凌恒坦诚的表白着,他并不想求什么,他没有目的,他只是想通过平仄的语言,表达他心中翻涌之万一。 “久言,我不知何为爱,我只知道这段时间我很想你,我只知道我想拼尽全力护你周全,我只知道每次望向你的眼睛时,我都不知该如何呼吸。” 任久言的呼吸骤然凝滞,萧凌恒的目光如灼灼星河,将他整个人都笼在其中。 “与你有关的每一次危险,心脏都在疼。” 任久言完全怔住,面对眼前这个为他抗旨、为他单枪匹马提刀而来的人,面对如此赤诚的表白,他不知是怎么了,嘴巴一句完整的话也吐不出来: “…我…” 萧凌恒轻轻理了理任久言额前的碎发,语气轻柔却极为笃定:“久言,你无需担心,也无需顾虑,更不必有负担,我只是不愿悔,我无所求。” 他轻轻呼了一口气,温柔的看着对方的眼睛继续说道:“明朝、前尘,我皆许给你,我甘愿的,我想要的。” 萧凌恒低头,珍而重之地吻去他眼角的湿意: “我只要你平安喜乐…其余的,都不重要。” 任久言睫毛颤了颤,他忽然仰头,在萧凌恒嘴角极轻地碰了一下,像蜻蜓点过水面,转瞬即逝,继而看着对方的眼睛,什么都没说。 萧凌恒被这一举动也惊的忘记了呼吸,他怔怔地望着近在咫尺的容颜,任久言的眼中映着跳动的火光,像是盛满了碎星。 “…久言?”他轻声唤道,声音里带着不敢确信的颤抖。 任久言垂下眼帘,喉结微微滚动:“我…我不知道…”他的声音轻得几乎消散在空气中。 萧凌恒诧异了一瞬,随即又不去想什么破坏气氛的事情,他的指尖轻轻抚上他的脸颊,拇指滑过任久言的鬓角,四指插入对方的发间,他低下头,在任久言紧闭的眼睑上落下一个羽毛般的吻。 “这样…” 他的唇缓缓下移,轻触鼻尖, “或者这样…” 最后停在咫尺之距,温热的呼吸交织, “都可以。” 萧凌恒的气息落在任久言的唇畔,他终于睁开眼,眸光如水。 目光相撞,萧凌恒再也忍不住,他低头覆上那柔软的唇瓣。 这个吻很轻,却很深,像是要把这些日子不得相见的时光都补回来。 任久言一动不动的仰头承受这个吻,所有的克制、所有的理智都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只剩下胸腔里剧烈跳动的心脏,和唇齿间交缠的温度。 二人同时陷入缱绻、温柔、缠绵的缓溪中。 当分开时,萧凌恒的额头抵着任久言的眉骨,两人呼吸交错,他看见任久言染血的指尖无意识地揪紧了自己的衣襟,像是抓住了最后的浮木。 “别怕…”萧凌恒轻声道,又在那泛红的眼角落下一吻,“我在。” 任久言抬眸,撞进男人温柔又澄澈的目光之中,他第一次见到萧凌恒如此虔诚的样子。 少顷,任久言将头缓缓靠在男人的肩上,随即轻轻的点了点头。 次日天不亮,萧凌恒就匆匆赶回帝都,直奔皇宫而去。 卯时三刻,宸阳殿前的汉白玉阶上凝着晨露,他跪在殿外已有半个时辰,官袍下摆被浸得透湿。 他盯着石缝里一株挣扎求生的野草,耳中灌满了身后大臣们的窃窃私语。 “哎呦,这萧大人这是何苦…” “哎,听说陛下昨日在御书房摔了茶盏...” 突然,殿门“吱呀”开启,大太监尖细的嗓音刺破晨雾: “宣——金吾卫司阶,萧羽杉,觐——见——” 萧凌恒重重磕了个头,起身时膝盖骨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 跨过门槛的刹那,他瞥见楚世安立在殿柱前,沈明堂端坐在龙椅上,眼皮都不抬一下。 萧凌恒跪在地上前额扣地:“微臣萧羽杉,前来领罪。” 沈明堂没有接话,他只是那么俯视着跪伏在地的男人。 大殿安静的落针可闻,就这么沉默了许久,沈明堂终于开口,听不出情绪的说道:“自己去官署中庭跪着吧,跪满四个时辰再去刑部领二十板子。” “臣,领罪谢恩。” 待人退下,沈明堂缓缓抬起眼帘,指尖轻敲着案几:“折了多少?” 楚世安垂首禀报:“死士折了二十四名,村民无伤亡,牛七头,羊——” 沈明堂没好气:“去去去,” 他突然轻笑,“倒是小瞧他了,挺能打的啊。” 楚世安:“陛下,是否——” “不用,你先去厚恤阵亡将士家眷。” 沈明堂打断道,向后靠进龙椅里,晨光从金阶上反射在他的脸上,映出眼底一抹满意的神色。 继而缓缓低声道:“这孩子…总算能用了。” 第43章 挨完打的萧凌恒恕了七天的休沐养伤,廷杖执行完他从刑部被架回府中。夜色沉沉,萧凌恒俯卧在榻上,背后的杖伤火辣辣地疼,嘴角却带着一丝掩不住的笑意,连眼尾都漾着几分春色。 沈清安坐在榻边,慢条斯理地剥着橘子,他瞥了眼萧凌恒这副模样,心中了然。 少顷,沈清安眉梢一挑:“凌恒,这顿板子倒让你打出滋味来了?郯州的水土这般养人?” “嘶——”萧凌恒闻言佯装吃痛,却藏不住眼底的流光,“我这是…苦中作乐。” 沈清安将一瓣橘子塞进他嘴里:“是吗?” 语气里满是揶揄。 “自然是真的。”萧凌恒别过脸,耳根却悄悄红了。 沈清安忽然倾身,压低声音:“你得手了?” “胡说什么!我岂是那种——”萧凌恒猛地转头,牵动伤口又倒抽一口冷气,“嘶。” “我问的是兵权。”沈清安眨眨眼,一脸无辜,“你以为是什么?” 屋内霎时静得能听见烛花爆响,萧凌恒眨巴眨巴眼,随后把脸埋进软枕,露出的后颈红了一片。 “……” “这趟郯州跑的你一点收获都没有?”沈清安意有所指的问道。 萧凌恒闷声嘟囔:“这不是领了顿板子吗?” 沈清安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指尖轻点他发烫的耳尖:“是极,这板子挨得值,我看你疼得都快笑出声了。” “……” 沈清安慢悠悠地剥着第二颗橘子,“刑部的板子滋味如何?” 萧凌恒趴在软枕上哼哼:“你要不要也去领教领教?” “我可没这个福分。”沈清安笑着递过一瓣橘子,“不过看你这样...倒像是捡了金子回来?” 萧凌恒接过橘子,嘴角不自觉翘起:“比金子金贵。” “哦?”沈清安挑眉,“凌恒,你何时成了这醉卧美人怀的情种了?” “你!”萧凌恒抓起软枕就要砸他,结果又扯到伤处,“哎哟...” 沈清安连忙按住他:“别激动别激动,伤口裂了可没人给你上药。” 说着,他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瓷瓶,“这是任大人托我带的伤药。” 萧凌恒立刻安静如鸡,眼巴巴盯着那个瓷瓶。 “不过嘛...”沈清安晃了晃瓶子,“你得先老老实实坦白,我才给你。 “清安清安…”萧凌恒急得要起身,结果疼得直抽气,“你别闹…快给我。” 沈清安嗤笑出声,“凌恒,这回翻船了吧?” 他笑眯眯地打开药瓶,“谁当初拍着胸脯跟我说‘我日后可是要娶妻生子的!’?” 萧凌恒直接把脸埋进枕头里,只露出红透的耳尖,活像只煮熟的虾子。 沈清安一边给他上药,一边哼着小曲:“桃花香,桃花飘,飘进痴情人的眼眸~” “别唱了别唱了…”枕头底下传来闷吼。 “好好好,”沈清安憋着笑,“不过你这伤...怕是要趴着睡七天咯。”他故意拖长音调。 萧凌恒把脸埋在枕头里发出悲愤的呜咽,闷声嘟囔:“...我要换朋友…” 沈清安继续偷偷乐着。 二人沉默少顷,沈清安犹豫再三还是没憋住:“不过…任大人不是……”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第59章 萧凌恒的笑容也突然僵了一瞬,随即撅了撅嘴:“久言想心悦谁就心悦谁,我不逼他。” 沈清安闻声问道:“他可曾说他会从老五那脱身出来?” 萧凌恒摇了摇头:“我没问,就算真要脱离那边,恐怕也没那么简单。” 沈清安还是觉得说不通:“倘若任大人真是心悦老五才呆在老五身边的,那如今便没有理由继续留在那了……”他若有所思的停住了。 萧凌恒挑眉侧目:“你的意思是……?” 沈清安摇头:“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咱们可能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萧凌恒蹙眉想了一下,随后耸了耸肩:“不想了,久言想怎样就怎样,按照他自己的节奏来,他高兴就好。” 沈清安向来对萧凌恒百般包容,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都照单全收,但这句话还是让他浑身一激灵,胳膊上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哎哟~'久言高兴就好'~” 沈清安捏着嗓子,似嘲非嘲阴阳怪气地学了一遍,说完还夸张地打了个寒颤,搓了搓手臂, “我这一身鸡皮疙瘩,都能搓二两盐下来了。” 萧凌恒抄起手边的软枕就砸了过去:“沈清安!” 沈清安灵活地偏头躲过,笑得前仰后合:“好好好,不逗你了。”他擦了擦笑出的眼泪。 沈清安说得没错,他们都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萧凌恒笃信任久言终会离开老五。不仅是为了他,更因他确信以任久言的眼光,必能看清沈清珏绝非治国之才。无论任久言是出于曾经对老五的那份“爱”,还是为日后仕途考量,亦或是...为了他萧凌恒,似乎都没有理由不选择站在沈清安这边。 他萧凌恒不曾知晓任久言的过去,不曾感知任久言的苦衷,从某个方面来讲,他们二人是一样的,一样的割裂,一样的为难,同时也一样的不了解彼此内心的伤。 可能是因为心情爽,第四天萧凌恒就回到了城北操练营继续带兵训练。 城北操练营的将士们刚列好阵,便见辕门外一道熟悉的身影策马而来。 萧凌恒翻身下马,背上的杖伤未愈,动作却依旧利落。他大步走向校场,军袍下隐约透出包扎的白布,却丝毫不减威严。 “都尉!”众将士齐齐抱拳,眼中满是讶异。 萧凌恒微微颔首,目光扫过众人:“继续操练。” 他依旧是亲自下场示*范枪法,动作虽比平日稍缓,却仍然凌厉精准。汗水浸透绷带,血痕隐隐渗出,他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将士们看在眼里,无人敢懈怠半分。 八月的操练营热浪滚滚,萧凌恒背上的杖伤结了痂,却仍隐隐作痛。他站在校场高台上,目光扫过汗流浃背的士兵,忽然发现第三队列少了七八个人。 “韩远兮呢?”他挑眉问副手。 副手支吾道:“他…在…” 萧凌恒一皱眉头,径直往营帐区走去。 刚掀开韩远兮的帐帘,就闻到一股米粥的香气,五六个士兵正围坐在地上喝粥,韩远兮手里还端着半碗,见了他差点把碗摔了。 “都、都尉!”韩远兮慌忙起身,脸色煞白。 萧凌恒盯着那锅米粥,突然伸手捞起勺子在锅里搅了搅,米粒少得能数清楚,混着野菜和麸皮,分明是克扣军粮后掺了杂粮充数。 “解释。”萧凌恒扔下勺子,金属碰撞声吓得众人一颤。 韩远兮扑通跪下:“是末将擅自调了粮仓的陈米……营里七个兄弟家里遭了旱灾,朝廷赈灾粮迟迟不到,他们爹娘都快饿死了……” 他咬牙抬头,“末将愿领罚,但求都尉别牵连他们!” 帐内一片死寂。 须臾,萧凌恒忽然伸手,从锅里舀了半勺粥尝了一口,粗糙的麸皮刮得喉咙生疼。 “明日寅时,”他丢下勺子,“带着偷粮的名单来见我。” 说罢,头也不回的转身出了营帐,留下几名将士面面相觑。 次日天未亮,萧凌恒就带着韩远兮的请罪书进了宫,刚走到御书房外,就听见里头摔杯子的声音。 “好大的胆子!军粮也敢动?”沈明堂的怒喝穿透殿门,“传朕旨意,韩远兮杖八十,流放岭南!” 萧凌恒没有理会拦阻的太监,径直进入殿内直接跪下:“陛下,此事另有隐情。” 沈明堂眯起眼:“萧卿这是要替逆臣求情?” “臣不敢。”萧凌恒双手呈上韩远兮的供词,“请陛下先看看这个。” 供词上详细列着被克扣的军粮数目,每名士兵只少了半勺米,省下的粮食却救了二十多户军眷,末尾还附着血指印和七份家书,最上面那封字迹歪斜:娃,你爹吃了你让人捎回的米,能下炕了。 沈明堂沉默片刻,随即听不出情绪的开口:“萧卿可知,朕若开了这个口子,日后人人都能打着‘仁义’的旗号违抗军令?” “陛下圣明。”萧凌恒重重叩首,“但韩远兮若因此流放,寒的不只是将士的心——” 他抬头直视皇帝,“更是天下孝子的心。” 话音落地,沈明堂没有接话,殿内落针可闻。 须臾,沈明堂忽然抓起案上镇纸砸过来,萧凌恒不躲不闪,玉石擦着额角划过,顿时血流如注。 看到萧凌恒此般模样,沈明堂的眼底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满意的神情。 “陛下,”萧凌恒背上的伤还未好全,却挺得笔直,“韩远兮擅调军粮,按律当罚,但请陛下明鉴,他所为并非私心,而是不忍将士家眷饿死,若论罪,臣亦有失察之责,愿同受责罚。” 沈明堂眯眼看他:“你倒是会揽责。” 萧凌恒不卑不亢:“军心若散,再严的军法也无用,韩远兮有错,但罪不至死,若陛下开恩,臣愿以军功抵过,保他性命。” 皇帝沉吟片刻,最终摆手:“杖二十,降职留用。” “谢陛下恩典。” 萧凌恒带着满脸血回到军营时,韩远兮正被捆在刑架上等死。见萧凌恒回来,整个校场的将士都围了过去。 “都尉!”韩远兮慌张的抓住萧凌恒的袖子,“您这是……” 萧凌恒抹了把额头的血,哑声道:“陛下开恩,你降职为普通兵卒,杖二十。” 说着解开自己的腰带扔给行刑官,“这十杖,我替他挨。” 全场哗然。 韩远兮疯了似的拉住男人的手腕:“不行!末将自己……” “闭嘴。”萧凌恒用力挣脱,随后脱了上衣趴在刑凳上,“你们记着,军法如山,但将者,当与士卒同滋味。” 众将士七嘴八舌的喊着“都尉”,韩远兮拦着行刑官不让打。 “滚开,”萧凌恒一个眼刀飞过去,“你在废话我就进宫请旨把你流放了。” 见萧凌恒主意已定,军令如山,韩远兮也不敢再说什么。 十仗结束,萧凌恒摇摇晃晃站起来时,两千将士齐刷刷跪了一地。 萧凌恒虚弱又坚决的说道:“今日起,偷粮者照旧按军法处置,” 他顿了顿,“但若再有军眷饿死,要跟我说,我亲自带你们去粮仓抢粮。” 说罢,他差点没站稳,众将士见状立刻上前扶稳了男人。 韩远兮郑重下跪,磕了三个头:“都尉,末将这条命……” “省省吧。”萧凌恒呲牙咧嘴,“真要谢我,就练出个人样来。” “都尉大恩…末将没齿难忘…!”韩远兮眼眶通红。 萧凌恒叹了口气:“行了,日后别再犯浑。” 说罢,他一瘸一拐的往营内走去。 他萧凌恒算是个“好人”吗?他算是个“孝子”吗?他自己都觉得他不算的。但他绝对算个有担当之人,除此以外,他有脑子、有魄力、敢打敢杀,硬刚暗算他都玩得转,无论从哪个角度来判断,他都是带兵的英才。 他的智慧,可绝不止在于玩弄权术翻卷朝纲。 他事先确实就有掌兵权的心思,但他此番举动,绝不止是为了掌权笼络人心,而是在听到韩远兮哭着说出“爹娘快饿死了”时内心的触动,他自己没了爹娘,他便不想他的兵也没了爹娘。 自此以后,军中将士对萧凌恒算得上是死心塌地,他带伤归营的魄力、替下属担责的义气,让这支原本散漫的军队渐渐凝聚成铁板一块。 八月末,暑气渐散,郯州事宜处理完毕,委派郯州的众官员纷纷回到帝都,当然也包括那个让萧凌恒日日思夜夜念的人。 当日朝会,各地官员接次汇报着今岁的收成,站在武官末尾的萧凌恒的目光就从未离开那个身影,众官员说的话他是一个字都没听得进去。 二人都没来得及私下碰面就赶来上朝,都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半个月未见,萧凌恒恨不得把眼睛黏在对方身上,然后将人塞在衣服里,死死不撒手。 散朝时,官员们鱼贯而出,任久言经过他身侧时他故意轻轻咳嗽一声。 第60章 “萧大人。”任久言不自然地颔首,官袍广袖却在他手背轻扫而过,像蝴蝶掠过一般。 萧凌恒微微一笑,故意慢半步跟在任久言身后,借着廊柱遮挡,指尖勾住对方腰间的玉带轻轻一扯。 “你...”任久言耳尖瞬间红了,头也不回地加快脚步。 “任大人留步!”萧凌恒突然高声,吓得任久言僵在原地。 他大步上前,一本正经地托起对方的手:“任大人的袖口沾了墨。”拇指却在那截手腕内侧暧昧地摩挲。 路过的户部尚书笑呵呵道:“两位大人倒是和睦。” “自然。”萧凌恒笑得坦荡,袖中手指却勾着任久言的玉带将人往身侧带,“下官对任大人...仰慕已久。” 任久言猛地甩开他,眼底漾着水光:“萧大人…休要胡言…” 萧凌恒低笑:“我曾经也同这般在大家面前纠缠任大人啊,久言怎的从前不是这般反应,今日反应这么大?” 他刻意凑近:“嗯?” “……我…我只是——” “今晚我去寻你。” 萧凌恒调笑着打断任久言的支支吾吾,转过身挺胸抬头的一边走一边说。 第44章 萧凌恒难得偷得半日清闲,下了早朝便径直去了沈清安的府邸。庭院里,沈清安正在给花花草草浇水,听见脚步声头也没回:“你自北境回来后,可有去过城外别院?” 萧凌恒随手拿起石桌上的苹果:“哪有空闲?这不是连轴转到现在。” 他嚼着苹果,声音含糊,“张叔那边可还适应?” 沈清安轻叹:“该安排的都安排了。不过老人家就算不习惯,想必也不会同我说。” 萧凌恒听进去了,轻轻一挑眉:“我下午去瞧瞧,这些日子实在抽不开身。” 沈清安转过身来看向懒洋洋的萧凌恒:“凌恒,任大人的回来了,你打算……” 他没有说下去。 萧凌恒看向他,又塞了一口苹果,囔囔着说:“看久言吧,我不想逼他。” 沈清安走近男人:“你真的不介意他与老五…?” 庭院里忽然静了下来,只余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萧凌恒垂眸不语,少顷,他摇了摇头,缓缓开口:“他是不是纯洁我并不在乎,” 他顿了顿,字字清晰的说道:“我只想他开心,我想他平安。” 沈清安闻言,自嘲的笑了笑:“是我狭隘了,凌恒,对不住。” “无妨。”萧凌恒将果核抛进远处的竹篓,拍了拍手,“谁都有过往。久言既曾真心待过老五......” 他深呼一口气:“这份真心,原就该被珍重。” 沈清安知道,就算他萧凌恒不在乎任久言是否干净洁白,但老五与他是不共戴天的仇人,他心里肯定还是会有点不舒服的。 沈清安话锋一转,扯开了话题:“凌恒,新兵那边你可有把握了?” 萧凌恒耸了耸肩:“军心是一回事,军权又是另一回事,他们就算想跟我,以我如今的官职,也无法将他们收入手底下。” “那你如何打算?” 萧凌恒眼神阴厉一瞬,缓缓抬眸看向对方的眼睛:“立功。” “那也得有契机啊,不光如此,还得有……”沈清安收住话头,因为这话再继续说下去,就大逆不道了。 二人都清楚一个道理,就是当一个人把心思放在升官受封上面时,那就很难升官受封了。 萧凌恒狂傲,他自然是不信邪的:“事在人为,没有契机就创造契机,不给机会——” 他一字一顿:“争夺机会。” 短短几字,重若千钧。 任久言下朝后也是直奔沈清珏府邸,他心里沉甸甸的,自从和萧凌恒有了牵扯,在沈清珏面前就再难像从前那般坦然,他与萧凌恒的事情也只能刻意隐瞒。 他安静地穿过回廊,正要叩响书房的门,就听见里面乔烟尘的声音:“任兄与那人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殿下不必多虑。” 任久言听到这话心里咯噔一下,他知道乔烟尘心里是清楚的,他这么说是在替自己遮掩。 犹豫片刻,他抿了一下嘴唇,轻轻叩响房门。 “进。”沈清珏的声音从房内传出来。 任久言推开房门走了进去,躬身行礼:“殿下。” 沈清珏抬眼看他:“久言,这个夏天你可算是没闲着啊。” 都说做贼心虚,这话听着意有所指。 任久言温声道:“殿下说笑了,我如今既吃着皇粮,那——” 沈清珏一把将茶盏挥落在地,打断了任久言的话:“听说他萧羽杉为了你抗旨,单枪匹马一路未歇的杀到郯州——” 他站起身一步步逼近任久言:“本王好奇极了,他如此心系你的安危,何故啊?” 任久言指尖微紧,面上仍平静道:“殿下,此番郯州匪患恐没这么简单。” “哦?”沈清珏在他面前站定,“继续说。” 任久言微微颔首:“那帮土匪来的蹊跷,起初他们并不进村子,后来也没有伤百姓。” 他顿了顿,继续说:“而且,他们抓住我的时候,并没有伤我,而是特意等人到了,才开始对我动手。时机和尺寸都把握的刚刚好,既不至于真的伤到我,但也足够侮辱我,激怒萧…大人。” “那你的意思是?” “我觉得,他们不是冲着财,或是冲着人来的,而是别有所图。” 任久言冷静的分析道:“我也是后来才觉察出来的,差役们清点时,竟无一名村民伤亡,而是死了很多牛羊,而且,他们烧的也都是些久无人居住的老破草房…” “那久言觉得,他们图什么?” 任久言摇摇头:“暂时猜不透,他们好像早就知道萧大人会来,而他们,在刻意激怒他。” 沈清珏轻笑:“久言,看来这萧羽杉对你确实是用情极深啊?” 任久言微微欠身:“萧大人如此一番折腾,将我与他推至风口浪尖……” 他刻意没有再继续说下去,有意引导着沈清珏,也不用自己说谎。 沈清珏:“我在乎的从不是他对你是否有心,而是你对他是否也有意。” 任久言没得辩驳,他否认不出口,亦承认不得。 乔烟尘适时插话解围:“这话就不对了,倘若他萧羽杉真的对任兄用情至深至真,那咱们何不利用?” 没办法,二者皆危择其轻,若不这么说,难不成还要老老实实承认吗?况且这话说的对的准心坎,相比较纠结于任久言是否有意,沈清珏择先思考的确实该是这个问题。 沈清珏盯着任久言看了片刻,忽然笑了:“梓明说得对。” 他转身踱到窗边,语气轻缓却字字锋利:“既然萧羽杉愿意为你拼命,那这份情,不利用倒是可惜了。” 任久言垂眸:“殿下想怎么做?” “不急。”沈清珏指尖轻叩窗棂,“先说说,你觉得萧羽杉为何会被区区土匪激怒?” 任久言沉默一瞬:“或许...是因为我。” “或许?”沈清珏回头看他,眼中带着审视,“你心里清楚得很。” 乔烟尘适时开口:“萧大人这般冲动,倒不像他平日作风。” “人在意什么,就会为什么失去理智。”沈清珏意味深长地看着任久言,“你说是不是?” 任久言知道这是在逼他表态。他抬起眼,平静道:“殿下若要用这步棋,我配合便是。” 沈清珏忽然走近,伸手替他理了理衣领:“久言,你记住,棋子太重要的时候,就容易变成弃子。” 任久言不动声色:“我明白。” “久言明白就好,”沈清珏收回手,“那你就继续陪他演这场戏。不过...” 他语气转冷,“别演着演着,假戏真做了。” 任久言正要开口,乔烟尘突然轻咳一声:“殿下,刑部的人还在等您议事。” 沈清珏看了眼乔烟尘,便朝门口走去,经过任久言身边时顿了顿,“记住我说的话。” 任久言站在原地,直到沈清珏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回廊尽头。他垂在袖中的手指微微发颤,喉咙里像是梗着什么,咽不下也吐不出。 乔烟尘叹了口气,低声道:“你若是现在抽身,还来得及。” 抽身?怎么抽身?当沈清珏立于雪地里向他伸出手时,当他看着沈清珏跪地崩溃大哭时,当萧凌恒单枪匹马闯进郯州时,当萧凌恒浑身是血却仍执剑护在他身前时,他就已经抽不了身了。 “乔公子…”任久言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你说…人是不是总会被自己最不该拥有的东西困死?” 乔烟尘沉默片刻,摇头:“你不是会被情爱困住的人。” 任久言笑了,笑意却未达眼底:“是啊,我不该是。” 可他偏偏就是,明明知道萧凌恒是仇敌,是棋子,是注定要互相摧毁的人,却还是在对方每一次靠近时心跳失序,在每一次算计后辗转难眠。 第61章 “殿下起了疑心,往后你…”乔烟尘皱眉,“你得做个选择了…” “我知道,我会处理好的…” 任久言此刻心里想着,要么让萧凌恒死心,要么让自己死心。总归,这条命早就不是自己的了。 可倘若真的那么容易死心,那二人从一开始便不会动心了。 入夜,任久言坐在卧房的案几前,室内一片漆黑,唯有朦胧的月光透过窗户散落在地上,描绘出模糊的人影。他没有点烛火,因为他打算趁着二人还未彻底沦陷,同萧凌恒切断这层关系,但他害怕如果看着那人的眼睛,他便说不出来了。 他不想利用萧凌恒,也不想背叛沈清珏。所以他只能这么做,长痛不如短痛,如此,对谁都好。 少顷,他听到院内有轻微人翻墙落地的声音,他知道那人来了。 萧凌恒以为人不在,便直接推门而入,他刚要点燃烛火,任久言表轻声开口:“萧凌恒。” 这一声给萧凌恒吓了一跳,他回身看向任久言的身影,大步走去:“久言,怎的不点灯?” 任久言站在暗处,听着身后那人三两步走向自己的身后,突然感觉到手腕被一把抓住,被那人拽得踉跄转身,还未站稳就被萧凌恒一把拥入怀中。 他能感受到对方克制着,小心翼翼的收着力道,但仍旧紧紧的裹在怀里,他瞬间红了眼眶。 萧凌恒的体温透过衣料传来,胸膛剧烈起伏着,心跳声震耳欲聋。任久言内心挣扎一瞬,终是颤抖着抬起手,攥住了他背后的衣料。 就这一次。 他闭上眼,放任自己沉溺在这个怀抱里。 最后一次。 “我好想你…”萧凌恒语气轻柔又带着委屈,“你知不知道我...” “知道。”任久言打断他,声音闷在他肩头,“我都知道。” 萧凌恒的呼吸突然近了,任久言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觉唇上一软,那是一个轻得几乎发颤的触碰,像初春的雪落在唇间,转瞬就要化开。他下意识屏住呼吸。萧凌恒的唇很凉,却带着熟悉的味道,在咫尺之间萦绕。这个吻太小心,仿佛在触碰什么易碎的梦境,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他本该推开。可当萧凌恒的手抚上他后颈时,他却仰头迎了上去。 就这一次, 最后一次。 任久言的手揪紧了萧凌恒的衣襟。他感觉到对方温热的鼻息拂过脸颊,睫毛轻颤时几乎要扫到自己的皮肤。这个距离太危险,近到能听见彼此失控的心跳。 萧凌恒的唇稍稍退开些,却又在呼吸交错间若即若离地蹭过。像是试探,又像是留恋。任久言被这磨人的暧昧逼得眼尾发红,正要偏头躲开,却被修长的手指轻轻托住下颌。 “别躲,”萧凌恒的拇指抚过他微颤的唇瓣,“久言,我知你心里有我,我也是。” 那指尖的温柔太过美好,任久言恍惚间张了唇,便被更温柔地含住。这次不再是浅尝辄止,而是带着压抑已久的眷恋,一寸寸加深这个吻。温软的舌尖扫过上颚时,他听见萧凌恒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叹息,像是终于抓住了渴求已久的幻影。 任久言失算了,即便他不看着那双眼睛,他也说不出口。 他仰着头任由那人探索,丝毫没有推开对方的力气,呼吸交错间,他好希望时间就停在这一个瞬间,好希望两人就留在这个地方,永远不必面对那些血仇与算计。 萧凌恒的指尖轻轻描摹着他的下颌,唇舌温柔地纠缠,任久言闭着眼,睫毛微微颤动,连指尖都发麻,他从未想过,一个吻能让人这样心头发酸。 可最终,他还是抬起手,抵在了萧凌恒的胸前。 “凌恒…”他低声说,声音哑得不像自己。 萧凌恒稍稍退开,却仍将他圈在怀里,额头抵着他的,呼吸不稳:“怎么了?” 任久言不敢睁眼,怕一睁眼,就会在那双眼睛里溃不成军。 他得拒绝, 他只能拒绝, 他必须拒绝。 他不想拒绝。 经过许久内心挣扎,他终究是缓缓摇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没事…” 烛火依旧未明,萧凌恒的手掌缓缓滑过任久言的侧颈,他能明显感觉到对方身上一粟,任久言也不由得将双手贴在萧凌恒的肩膀上,他从未依靠过如此宽厚、坚实的双肩。 双方沉醉在彼此的情难自禁中,两额头相抵,呼吸交错,他们皆忘记了今夕是何年。 第45章 初秋的北风掠过帝都城墙,城外流民聚集的窝棚区绵延数里,此起彼伏的啼饥号寒声混着疫病的腐臭,像一块烂疮贴在帝都心口。禁军已出动四次镇压抢粮骚乱,可流民越聚越多,昨夜西市绸缎庄被焚,火势借着风势差点烧到王府区。 夜色深沉,沈清安书房内烛火摇曳。 萧凌恒斜倚在圈椅上,指尖摩挲着茶盏,望着案头堆积如山的奏折轻笑:“金吾卫派去的人只会用强,流民越剿越乱,那群人只会挥刀,怨气反倒越压越重,如今西市夜夜火光冲天。” 沈清安看着萧凌恒:“凌恒,那些酸儒总说‘民心如水’,你说这水要是烧开了,能否把金銮殿的砖都烫裂?” 萧凌恒赖在椅子上不肯起身:“民心不过是锅里的米,如今那些掌勺的人何时在乎过这米到底是煮成了粥还是饭?” 他眼神中露出少许犹豫:“王掌柜那边已让赌场故意逼死三个欠债的流民,今早尸体刚被扔进护城河。现在全城都在传,是禁军克扣赈灾银买通了黑恶势力。” 沈清安也露出少许愧疚,少顷后继续说道:“如此添了一把十足的火,父皇已动雷霆之怒,金吾卫将军还说‘乱民当诛’,殊不知他派去镇压的中郎将,靴底只剩下烟花巷柳的胭脂香。” 他稍稍压低声音:“凌恒,接下来就该你上场了。” 萧凌恒从怀里摸出叠账本,推到沈清安跟前:“这是他们的受贿记录,每笔银子都落在金吾卫将军和中郎将名下。那俩家伙平日里没少仗着这的名头捞油水。” 烛火晃了晃,映得他眼底的精光忽明忽暗:“流民不是真的想反,不过是想讨口饭吃。我们只需让他们‘看到’敌人,比如散布消息,说赈灾粮全进了禁军高层的私囊。” 沈清安颔首:“赌场、烟馆之流,哄抬物价逼死流民,届时民愤自会指向‘克扣粮饷’的禁军。” 萧凌恒:“待骚乱最凶时,我向陛下请命,把中郎将当众斩首,再以朝廷之名分发粮饷。民心如水,疏导有方,自能平息。” 他轻轻一笑:“流民们要的不过是个‘公道’,只要让他们觉得朝廷‘清了蛀虫’,自然会散。” 沈清安转头看向萧凌恒,目光中满是信任:“过后我会让认识的文人在茶馆说书、写小报,把此番‘英雄事迹’到处传,说你又能打又为民着想。待此事了结,翊府中郎将之位,非你莫属。” 萧凌恒闻言,嘴角勾出一个危险的弧度:“我要的,” 他身体突然前倾,语气轻缓的让人心颤的继续说道:“可从来不只是中郎将这个位置。” 烛火忽明忽暗,二人相视一笑,多年默契尽在不言中。 次日下了朝会,御书房内,龙涎香氤氲缭绕,沈明堂将手中奏折轻轻合上,抬眼望向肃立案前的武忝锋。 皇帝指尖轻叩檀木御案,“你说这满城风雨,可会是那孩子的手笔?” 武忝锋垂手而立:“回陛下,事已至此,真假反倒次要。他今日主动请命,便说明对兵权并非无意。陛下既有栽培之心,何不顺水推舟?” “若真是他所为……”沈明堂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倒是出乎朕的意料。” “慈不掌兵。”武忝锋声音低沉,“为将者最忌妇人之仁,过刚易折,过柔则废,优柔寡断之辈,难成大器。况且此事流民是真,贪墨是真,他也并不算不择手段。” 沈明堂微微颔首:“这话说的没错,手上不沾血,如何登得上高位?” 他轻轻谈了一口气:“清安也是一样,他若真想坐这位子,那他也不可太过重情。” 武忝锋略一迟疑:“那此事是否需要臣……” “不必插手。”沈明堂摆摆手,眼中精光一闪,“雏鹰总要自己扑腾翅膀。不经历些明枪暗箭,如何能翱翔九天?” “只是……”武忝锋眉头紧锁,“五殿下那边必不会坐视不理…” “朕就怕清珏不来掺合。”沈明堂忽然轻笑,端起茶盏轻啜一口,“这两个小狐狸,谁也不能落下。” 窗外秋风掠过,卷起几片落叶拍打在窗棂上。武忝锋望着皇帝意味深长的笑容,忽然明白了什么,躬身道:“陛下圣明。” “去告诉兵部,”沈明堂放下茶盏,语气转沉,“这次调兵,就按那孩子说的办。” 他垂眸时像是想到什么,突然轻笑出声:“让他俩闹吧,不闹翻不出新花样啊。” 第62章 “臣遵旨。” 武忝锋正要告退,忽听皇帝又补了一句:“对了,让暗卫盯紧些,只要不闹出人命,就由着他们去。” “臣明白。” 与此同时,任久言站在沈清珏的书房内,看着这位皇子拧紧眉毛思索着什么。二人皆无话,房间内只剩下窗外的风声。 少顷, “久言。”沈清珏忽然开口,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案上密报,“本王想让你去当这个监军使。” 任久言眸光微动,他不动声色地拱手:“殿下吩咐便是。” 沈清珏抬眼看他,眼神锐利如刀:“你就不问问为何?” “殿下自有考量。” 沈清珏盯了一会任久言,随后轻笑:“本王只是不知,此事究竟是否是出自他们之手。” 他轻轻呼了一口气:“况且即便不是他们的谋划,倘若真让他立了功,至少我们不能一杯羮都分不到。” 任久言低垂着眼帘:“我明白。” 沈清珏忽然笑了,他起身走向窗边,“记住,他升到哪,你就要跟到哪。“ “是…” 暴乱第五日,流民已聚集至西市粮仓,怒吼声震天。禁军持盾列阵,却挡不住人潮冲击,场面几近失控。 萧凌恒一身玄甲立于高台,身后押着被除冠去袍的中郎将。那人脸色惨白,嘴里塞着麻核,只能发出含糊的呜咽。 “诸位父老!”萧凌恒朗声喝道,声音穿透喧嚣,“朝廷已查明,此次粮荒皆因此人贪墨赈灾粮饷所致!” 人群骤然一静。 他猛地抽剑出鞘,寒光映着晨雾:“今日,本官奉陛下旨意——斩此蠹虫,以正国法!” 剑落,血溅刑台。 任久言站在人群边缘,看着那颗头颅滚落台阶。暴民们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震天欢呼。他抬眼,正对上高台上萧凌恒的目光,那人嘴角噙着笑,指尖却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剑柄,向台下的他挑了挑眉。 三刻钟后,粮仓大门轰然洞开。 “奉圣谕,开仓济民!”士兵们抬出一袋袋粟米。萧凌恒亲手为老妪舀粮,温声道:“陛下深知民间疾苦,特命我等严惩贪官,今后绝不容此等祸国之事。” 任久言看着流民们跪地叩谢皇恩,无声地翻开簿册记下:“辰时三刻,斩中郎将,民怨立平。” 流民暴动的第八日,任久言照例随军巡视灾民安置情况。萧凌恒正在城东粥棚亲自为老弱盛粥,粗布衣衫上沾着灶灰,却依然掩不住挺拔的身姿。 “监军大人又来记小本本了?”萧凌恒头也不抬,将盛满的粥碗递给颤巍巍的老妪。 任久言翻开随身簿册,淡淡道:“萧大人亲自施粥,体恤民情,下官自当如实记录。” 萧凌恒忽然凑近,带着粟米香的热气拂过他耳际:“那要不要也记一笔——” 他压低声音,“本将军昨夜梦见监军大人秉烛夜读,甚是辛苦。” 任久言笔尖一顿,此刻萧凌恒近在咫尺的呼吸,让他呼吸停了一瞬。 “将军还是专注赈灾为好。”任久言后退半步。 他抬头看着萧凌恒,那人此刻正对着他笑着,笑的肆意洒脱,这笑容就像是一束刺眼的强光,明知直视时会被晃的睁不开眼,但仍旧是挪不开目光。 在整个平乱期间,任久言虽挂着监军使的头衔,却始终未曾真正干涉萧凌恒的行动。他仔细揣摩过沈清珏的命令,这位殿下并未要求他阻挠萧凌恒的晋升,只是命自己需要跟着喝一口汤。于是任久言选择了一种微妙的平衡:他每日随军巡视,却从不横加阻拦;这种若即若离的态度,既算是完成了沈清珏的交代,又给了萧凌恒足够的施展空间。 随着事态发展,茶馆酒肆间,说书人将萧凌恒赈灾的事迹编成段子,添油加醋地传唱;文人墨客在诗会上挥毫泼墨,将他比作贤臣;经过众人的口口相传,曾经那个出入风月场所的纨绔形象,如今已被“为民请命”的英勇头衔所取代。就连往日对他嗤之以鼻的清流官员,如今在朝会上遇见,也会客客气气地拱手致意,短短几日,萧凌恒就从众人眼中的浪荡子,变成了爱民如子的青天大老爷。 流民暴动一事,萧凌恒率领将士们按部就班地安抚民众,开仓放粮,妥善安置了所有受灾百姓,经过了半个月的平叛,终于算是渐渐平息了。 经此一事,沈明堂心中已了然,他看得出来二人的谋划,更清楚他的两个儿子内心的想法,无论最终是清安还是清珏继承大统,朝*堂上总需要这样的能臣。若清安继位,以萧凌恒重情的性子,断不会坐视任久言沦落至戴罪身死。 他沈明堂看好的从来都是沈清安,自漕运贪墨案发那日起,沈清珏便已失了圣心。堤坝银两关乎百万生民性命,他在此事上动了手脚便再无登基的可能。沈明堂护儿子是一回事,但选拔继位人选那是另一回事。他作为父亲自然盼着儿子们平安顺遂;但他身为帝王,遴选储君从来不是家事,而是关乎江山社稷的国事。 御书房静的只剩下铜漏声。沈明堂坐在龙案后,手指叩着此次流民一事的折子,就这样沉思了许久许久。 “传旨。”皇帝突然开口,惊得老太监差点打翻茶盏,“去把那几个老家伙宣来,朕要议一议翊府中郎将的人选。” “嗻。” 沈明堂思索着二人这些时日的所作所为,忽然笑了,萧凌恒既能狠心布局,又懂得收买人心,倒是块难得的材料。任久言表面恭顺,实则暗中周旋的本事越发精进。 两个时辰后,两份圣旨被两名太监捧出了御书房的门,往两个方向去了。 一份上书晋任久言为监门卫中郎将,另一份上书晋萧凌恒为金吾卫中郎将。 就这样,沈清安和萧凌恒的目的达到了,而沈清珏吩咐任久言的任务也完成了,二人皆被升为翊府中郎将一职,品级皆为正四品下。 可饶是如此,任久言的内心依旧是充满不安,这一遭下来,他与萧凌恒算是彻底站到了风口浪尖上。往后要应付的局面只会越来越棘手,不得已的棋局将会越来越多,围绕他们二人展开的较量也将愈演愈烈,利用他们之手完成的目的也将越来越困难。 况且,被众人注视对于二人之间的感情,是极为不利的。 二人经过升迁,第一时间又是理清文书,又是接管人手的,忙活整整五日没见得上面。 萧凌恒这日夜晚终于忙活完军营里的事,迫不及待的抽身去见任久言。 夜色已深,任久言正在书房整理皇城巡防文书,烛火将他的侧脸镀上一层暖色。忽然门扉轻响,他还未抬头,便被人从身后紧紧抱住。 “五日了……”萧凌恒的声音闷在他颈间,带着风尘仆仆的疲惫与思念。 任久言能闻到他身上未散的铁锈味与那人独特的香气,手中的文书不知不觉滑落案几,“恭喜萧大人荣升中郎将。” 他故意端着官腔,却掩不住嘴角的笑意。 萧凌恒低笑,温热的唇蹭过他耳尖:“同喜啊,任大人。” 他的手作乱似的滑向对方腰间玉带,“五日不见,久言倒是学会打官腔了。” 任久言一把攥住男人的手,转身正要说话,却被抵在书案边。萧凌恒的吻落下来,比想象中温柔,却带着压抑多日的急切。他尝到对方唇间残留的茶香,还有这些天辗转军营的苦涩。 “文书……唔……”任久言偏头想躲,却被扣住手腕。 萧凌恒的吻顺着脖颈下滑,在喉结处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那些死物,比我还重要?” 任久言仰头喘息,手指插入对方发间,案上烛火剧烈摇晃,将纠缠的人影投在墙上,分不清彼此。 干柴烈火,再加上小别的思念,萧凌恒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觊觎。 他想要任久言。 他缓缓将手往下滑至任久言的腰间,顺利地解开了玉带。 萧凌恒的指尖刚触及任久言的里衣,就感觉到怀中人猛地一颤。他以为只是情动的反应,直到将人轻压在榻上时,才借着烛光看清任久言的脸色。 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眼睛此刻满是惊惶,睫毛剧烈颤抖着,连唇色都失了血色。 萧凌恒这才发现,任久言整个人都在细微地发抖,手指死死攥着身下的锦被,指节都泛了白。 “怎么了久言?”萧凌恒立即松了力道,却见对方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任久言别过脸去,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却发不出声音。 “久言你在发抖……”萧凌恒心头一紧,伸手想抚他的脸,却被下意识地躲开。 这个躲避的动作像刀子般扎进萧凌恒心里:“你怕我?还是……你不想我碰你?” 锦被上被抓出凌乱的褶皱,任久言依旧沉默地颤抖着,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好了好了久言,”萧凌恒立即退开身,用最轻的力道将人揽进怀里,像安抚受惊的幼兽般轻拍他的后背。 第63章 “我不碰你,我保证不碰你,你别怕……” 萧凌恒小心翼翼地用指腹拭去他额角的冷汗,声音轻得像是怕惊碎一场梦:“我们就这样抱着,好不好?” 任久言终于缓缓点头,将脸埋进他肩头。萧凌恒吻了吻他发顶,把锦被仔细裹在他身上,就这样和衣而卧,只是轻轻握着他的手。 第46章 要说萧凌恒心里一点波动都没有那是不可能的,毕竟在他眼里,床笫之欢这种事情任久言是有经验的。他觉得或许是任久言还没做好把自己交给他的准备,他并不想逼迫任久言做事情,更何况是这种事情。 二人相拥而卧,心里各有心事。二人皆无话,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夜入子时,两人谁都没睡得着,萧凌恒从身后环抱着任久言,呼吸洒落在身前人的后颈。任久言也无法平静,他心里的事情太多太多了。 就这样沉默了很久,萧凌恒轻声开口:“久言,睡着了吗?” 任久言摇了摇头,发丝擦过枕畔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萧凌恒侧身支起身体:“久言,你给我弹首曲子吧?就用我送你的那张皎月。” 任久言闻言怔了一瞬,那张琴自从抱回来,确实从未给送琴之人弹奏过,每次都是夜深人静时自己独奏。他思索后点了点头坐起身,下榻往屏风后走去,将琴抱过来放在案上。 “想听什么?”他端坐琴前,指尖轻触冰弦。 萧凌恒可不懂琴曲,他听过的曲子寥寥。 男人倚在榻边,目光温柔:“都行,只要是久言弹的我都想听。” 任久言垂眸,指尖在琴弦上方悬停片刻,忽而指尖落下,一抹清音自弦上漾开。他弹琴时肩背挺得极直,脖颈却微微低垂,鸦羽般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淡的阴影。 清越的琴音如月光倾泻,是一曲《幽兰》,左手吟揉的力道恰到好处,右手勾挑的幅度克制而精准。萧凌恒虽不通音律,却听得出其中孤芳自赏的寂寥。 曲至中段,忽转《凤求凰》的调子,琴音渐急时,他眉心微蹙,唇却不自觉轻抿,像是在压抑着什么,只见在缠绵处戛然而止,化作零落的泛音。他忽然抬眸,眼中映着摇曳的烛火,像是深潭里落进了星子。 最后一个音余韵未绝,他的手却已静静按在弦上,仿佛连呼吸都随着琴音一同静止了。 “怎么不弹完?”萧凌恒轻声问。 任久言的手指按在微微震颤的弦上:“下半阙…我不喜欢…” 月光透过窗纱,在琴面上投下斑驳的影子。萧凌恒忽然上前,从背后将人环住,下巴轻搁在他肩头:“久言不喜欢,那咱们就不弹。” 任久言没有答话,只是将手覆在萧凌恒的手背上。琴弦的余韵还在室内回荡,像极了他此刻说不出口的心事。 天刚蒙蒙亮,西市街面的青石板上还凝着露水。悦来客栈门口已经围了三层看热闹的百姓,几个天督府黑甲卫正横着木棍拦人。 二楼最里间的客房房门大开,血腥味混着酒气扑面而来。一个身着异域服饰的商人仰面倒在地上,胸口插着一把短刀,血已经浸透了衣襟,在地板上洇开一片暗红。桌边的酒壶翻倒,酒液沿着桌沿滴落,和血混在一起。楚世安站在尸体旁,房间内窗户紧闭,门闩完好,地上没有打斗的痕迹。 “昨夜有谁进出过?”楚世安头也不抬地问。 掌柜战战兢兢地站在门外:“回大人,这位客官独住,小的……小的没听见动静。” 楚世安抬头看了看门口的男人,一边往门口走一边说道:“暂时封锁整个客栈,没有手令,任何人不得进出。” 说罢,他便踏出了房门头也不回的下了楼。 辰时末,沈清珏府中传来瓷碎声,同声传出的还有他的怒吼:“多勐怎么死了?!他死了咱们的那批货跟谁要?!” 任久言和乔烟尘对视一眼,乔烟尘开口道:“那批宝石应该还没有落在别人的手中,除了多勐以外无人知道在哪。” 沈清珏:“问题是咱们也拿不到!” 任久言:“殿下,货拿不到都是次要的,我怕…凶手的目的没这么简单。好端端的,何必杀一个西域商人?” 沈清珏重重叹了口气:“若是这事情的目的是想切断本王同西域商贩的走私…就麻烦了。” 任久言:“或许…还不止于此……” 乔烟尘:“任兄的意思是,是有人想切断整个走私渠道?” 任久言微微颔首:“多勐是连接西域商队的关键纽带,这帝都之内同西域走私的可不止咱们。倘若真的是有人想借此作为契机,肃清整个走私风气,应该不会…” 乔烟尘接上话头:“帝都中那么多西域商贩,此番事发引起所有西域商人们群情激愤,他们如今人人自危,死了家乡人,如今都在府衙门口讨要一个公道呢。” 任久言给了一个肯定的眼神:“没错,这就是第二层,恐怕死了一个褚人都不至于闹得这么大,竟是天督府楚大人亲自带人封锁现场。” 他顿了顿继续说:“帝都之中有很多西域人,这些年大褚与西域相交甚好,互通往来皆无障碍。可如今事发,必定会损害两方友好。” 沈清珏:“你们的意思是,有人想挑起两国矛盾?” 任久言点头:“不无可能。” 与此同时,沈清安府中的书房内,沈清安拨动着棋盘上的棋子,萧凌恒站在窗口看着庭院,花千岁赖在太师椅里一动不动。三人皆无声。 少顷,沈清安终是想不明白,叹了口气开口问道:“你们说,这事儿究竟是冲着谁去的?” 花千岁懒洋洋地嗤笑:“总不会是老五那个蠢货。” 萧凌恒转身,眸光深沉:“死一个西域商人,谁最能得利?” 沉默在几人之间蔓延,谁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知过了多久,萧凌恒开口说:“老五和多勐的勾当见不得光,咱们很西域也有来往,所以咱们双方肯定是没有动机这么做的。” 他顿了顿,继续说:“再就是陛下,倘若陛下真想打击走私风气,也断不会通过杀一个西域商人来敲打咱们,帝都这么多西域人,大褚又与西域又交好多年,此事一出,定然会引起两国矛盾,这捡了芝麻丢了西瓜的事,陛下不会做的。” 花千岁:“那照这么说,就只能是敌国咯?” 萧凌恒:“不好说,也可能是……”他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沈清安:“帝都动荡,邻国反目...” 他抬眼与萧凌恒对视,“除了外敌,还能让谁渔翁得利?” 萧凌恒沉默片刻,缓缓开口:“还有心怀不轨...意图谋逆之人。” 事发突然,三法司立即展开了行动,刑部封锁消息,天督府进行调查,大理寺安抚群众情绪。下了朝会沈明堂立即宣来了京兆尹赵平洲和向子成于御书房商议。 沈明堂嗓音深沉:“好一招离间计,既让朕疑心两个儿子,又让皇子们对朕生怨,还能挑起西域事端。这幕后之人,所图非小啊。” 赵平洲垂首而立:“陛下,此事还需等天督府左大人的调查结果,究竟是内忧还是外患,我们总得有个方向。” 沈明堂轻笑一声:“无论是内忧还是外患,这事儿倒是来的赶巧。这平定此事的人选……”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一味的意味深长的笑着。 赵平洲微微蹙眉:“陛下,他们二人资历尚浅,臣担心万一……” 沈明堂闻言看了向子成一眼,示意让他接上话。 向子成会意,缓声开口:“赵大人不必担心,陛下已于今晨调回了车骑大将军年将军,此刻已经在赶回来的路上了。” “年将军?!”赵平洲瞳孔微缩,紧绷的肩膀终于松了三分,“有年将军坐镇,臣就放心了。” 车骑大将军年逍,当世剑客位列第二,原本九关总军统帅定的是他,可这人向来听调不听宣,高傲的不行,直接推了委任。就连沈明堂也没得办法,当年年逍和花太空扶持他上位,可自从沈明堂登基,年逍就再懒得参与朝堂之事。 沈明堂望向窗外,想起那个桀骜不驯的身影,当年与花太空并称“龙渊双璧”的年逍,自他登基后便避居江南。这次若非局势危急,怕是连圣旨都请不动这尊大佛。 三人沉默片刻,沈明堂望着窗外缓缓开口:“正因朕从来不缺人用,这江山方可稳固。” 他回头看向二人:“所以朕不能让朕的儿子,无人可用。” 二人会心一笑,继而异口同声道:“陛下圣明。” 天刚破晓,御书房内烛火未熄,天督府的密报匆匆送进皇宫,沈明堂展开天督府加急密报,目光在纸上游走,眉头渐渐拧成一个结。 左延朝:“陛下,世安那孩子亲眼看见那名死士进了阑州地界,七拐八绕的回到了驰亲王府上。” 他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动什么。 第64章 沈明堂重重叹了一口气:“都快二十年了,朕这位好兄长,倒是一如既往地惦记着这个位置。” 左延朝屏住呼吸,这话他不敢接。 沈明堂继续说:“当年朕亲手把他从争储的行列打下去,后来又是朕亲自把他送上前往封地阑州的马车上,他竟真的记恨到今日,朕当年还是心太软了。” 左延朝:“陛下,那阑州那边……” 沈明堂:“朕这个好哥哥第一恨的是朕,第二恨的是太空,第三恨的就是年逍。所以朕不想让年逍面对他。” 左延朝小心翼翼道:“陛下,既然年将军都已经回帝都了,不如——” 沈明堂打断:“让他回来还有别的事,这阑州他是不会明着去了,还是让那两个孩子面对这件事吧,让老年暗里跟着,万一真有意外,他护着点就行。” 左延朝为难:“这……臣……” 沈明堂见他面露难色,没好气地摆了摆手:“罢了罢了,朕亲自跟他说。” 他没好气的继续说道:“你们一个一个的怎的都怕他怕成这样?!” 左延朝不露痕迹的轻声叹了一口气。 不出一刻钟,沈明堂在御书房内正襟危坐,脸上堆满殷勤的笑容,见人来了活像个见了债主的老掌柜。 年逍大步跨进门,连腰都懒得弯,下巴一抬:“陛下。” 这声“陛下”喊得跟“老沈”似的随意,说完就往太师椅里一瘫,翘起二郎腿。 沈明堂搓搓手:“爱卿一路辛——” 年逍直接打断:“谁要造反?” 沈明堂一激灵,赶紧挥手:“都退下!退下!” 待宫人们连滚带爬撤干净后,皇帝陛下鬼鬼祟祟凑近:“那个……这次其实不用你亲自出马,你只要——” 年逍“蹭”地站起来,椅子“哐当”倒地:“不用我?那你火急火燎的召我回京?!” 沈明堂吓得赶紧安抚:“冷静!冷静!朕这个御书房还得留着用呢,你别给我砸了。” “你什么意思?”年逍眯眼。 “就…就那俩孩子去阑州…”皇帝缩了缩脖子,“你暗中跟着,万一他们挨揍了……” 年逍气笑了:“你想让我暗中保护?!” 沈明堂:“哎…也…也可以这么说吧…主要那两个孩子…确实是小。” 年逍:“那你派他俩去干嘛?我去得了呗,你这不瞎折腾吗?” 沈明堂叹了口气:“诶,你都多大岁数了,还打一线呢?那两个孩子虽然小,但确实是人才,好好锻炼锻炼,日后扶持朕的儿子,维护整个江山。” 年逍思索了一下,没好气的点了点头,“还有事儿吗?没事儿我出宫了,这皇城呆的太憋屈,帝都的风里都带着股子算计味。” 沈明堂讨好似的嘿嘿一笑:“还确实…确实有点事……” ……不出一盏茶的功夫…… 御书房内传来年逍的一声怒号:“你说什么——?!?!” 守在殿外的左延朝默默低头,假装没听见里面传来的叫骂声。 小太监小声问道:“大人…这可要记录…?” 左延朝轻叹:“记'陛下与年将军商议要事'即可。” 小太监小声提醒:“大人…砚台刚才飞出来了...” 左延朝面不改色:“补上一笔:君臣比武,用具略有损耗。” 第47章 次日,皇帝沈明堂的圣旨调令便下达金吾卫和监门卫,委任萧凌恒为都督,任久言为参事,即日秘密赶往阑州捉拿驰亲王,当地驻军节度使也已收到圣旨,为此次行动提供兵力支持。但传旨太监宣读完圣旨之后特意拉着二人低语了一句:陛下的意思是能够兵不血刃的暗中捉拿是最好的,大动干戈兵刃相见毕竟会引起百姓的恐慌。 阑州位于整个大褚版图的中南部,距离帝都大概一千二百余里,急行大概二十日左右可以抵达。任久言与萧凌恒同策一匹马一路南下,十八日便到了阑州地界。当日夜里,他们住在了阑州边界的一家客栈里。 二人在任久言的房间内,本是为第二日入城进驻军营做打算,可萧凌恒从后面抱着任久言蹭来蹭去,又是撒娇又是耍赖的要亲亲,任久言左右也没他力气大,只得被他转来转去的亲,都快子时了,二人也没聊上一句正事。 被亲的晕头转向的任久言在空隙间挤出破碎的一句:“别闹了…明日……” 话未说完就又被堵住了嘴。 “正事…”任久言试图挣脱。 “这就是正事。”萧凌恒的声音含糊在唇齿间。 “凌恒…别闹…了…” 萧凌恒见半夜了,意犹未尽地住了嘴,他把任久言转向了桌子上的军报,下巴抵着人的后颈:“阑州驻军共三千六百名将士,其中除了驻扎军,可调配的不过两千八百人。” 任久言:“陛下的意思是最好不打,倘若能用说服或是计策令其降伏是最好的。” 萧凌恒:“我当然知道,可咱们对这个驰亲王并不了解,得等明日见到节度使,向他打听打听,看看这个驰亲王有没有什么弱点软肋。” 任久言忽然转身,眼中噙着意味深长的笑意。 “怎么?”萧凌恒挑眉。 “萧总督出征前,竟没做足功课?”任久言语带调侃。 萧凌恒眸光一闪,随即笑开:“看来任大人是早有准备?” 任久言颔首:“驰亲王一共有三个儿子,老大早年病故,二儿子不堪大用,小儿子遁入空门,这三个儿子,就是他的软肋。” 萧凌恒的嘴唇又蹭过来:“久言的意思是~” 任久言用一根手指抵住他:“你猜,他的小儿子为何看破红尘?” 萧凌恒:“这可能性太多了,不过肯定是受到某种巨大打击。” 任久言给了一个肯定的眼神:“他早年间可是驰亲王的骄傲,当年南海叛乱,他一人带着三千将士把灵霄国一支一万多人的军队杀了个来回,要论智谋与武功……” 他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萧凌恒:“不比你差。” 萧凌恒不以为意地耸耸肩:“后来呢?” 任久言:“后来他爱上一个姑娘,可那姑娘是灵霄国的细作,与他缠绵就是为了利用他拿到大褚的情报。” 他顿了一顿,继续说:“再后来,驰亲王就命他亲手杀了那个姑娘。” 萧凌恒神情一顿:“他杀了?” 任久言点头:“杀了,杀完就出家了。” “忠与卿不得双全法啊…”萧凌恒感叹:“啧,可惜了。” 任久言闻言像是想到了什么,心里一沉。 萧凌恒见任久言没有讲话,忽又笑道:“这比我可差远了,若换作是我……” “你待如何?”任久言挑眉看他。 萧凌恒凑近他耳边:“定会想方设法金屋藏娇。” 见任久言要恼,忙正色道:“咳……说正事,你打算怎么用这步棋?” 任久言:“我们就从他这里入手。” 萧凌恒:“你想让他劝降?” 任久言摇头:“让他劝降是不太可能的,不过……可以用他劝降。” 萧凌恒将脸埋进任久言的颈窝中,闷声说道:“说说?” 任久言拗不过萧凌恒的耍流氓,他只得叹了口气,任由那人“轻薄”自己,缓声说道: “我们不如……” 窗外突然电闪雷鸣,暴雨倾盆而下,将二人的密谋淹没在雨声中。 次日辰时的天光还带着寒意,任九言与萧凌恒牵着马立在“普度寺”山门前。 朱漆斑驳的匾额悬在飞檐下,门前两尊石狮子缺了半只耳朵,倒生出几分沧桑。 晨雾未散,寺内传来断断续续的木鱼声,混着若有若无的檀香。石阶旁落叶被扫成几小堆,显见有人打理。 任九言上前叩响铜环,门扉“吱呀”开启,一位须眉皆白的老僧缓缓开启寺门,双手合十行礼:“阿弥陀佛,二位施主有何贵干?” “叨扰大师,我们求见悟梦师父。”任久言执礼甚恭。 老僧微微颔首,侧身引路:“请随贫僧来。” 穿过幽深回廊,院落内满地的银杏叶,廊檐下,一个清瘦高大的身影正执帚扫叶,竹帚与青石板摩擦发出沙沙声响,在秋日的静谧中格外清晰。 “沈将军。”任久言轻唤。 竹帚声戛然而止,片刻后又继续划动:“施主寻错人了,请回吧。” 任久言不徐不疾的继续说道:“令尊的骑兵连,已经给战马钉上了新蹄铁。” 悟梦的竹帚再次顿住:“我既已剃度,就没有父亲。” 任久言依旧温雅的说道:“那公子每日对着西方诵经,是在超度哪个王府里的亡魂?” 悟梦攥紧竹帚:“我只求清净,俗世恩怨与我无关。” 萧凌恒上前一步插话:“佛门不问俗世,可俗世会问你。若战事起,朝廷第一个要问的,就是'谋反逆臣之子为何安然出家'?” 第65章 他又逼近半步:“那些御史的笔,可是锋利如刀啊。” 悟梦转过身来,身形清瘦却挺拔如松,举手投足间仍存着沙场将领的凌厉与沉稳,眉眼自有股遗世独立的冷冽贵气。 “你们威胁我?” 萧凌恒笑笑摇头:“你弃甲换袈裟,可这杀伐之气,却不是剃度就能断干净的。” 他顿了顿,缓声道:“将军可知,王爷的骑兵已开始演练攻城阵型?” 悟梦:“既已剃度,我与将军二字再无干系,你们既知我已遁入空门,何必再提旧事。” “可城内外的百姓仍记得,当年那位少年将军单骑破阵,救百姓于水火。” 萧凌恒再次上前半步,“令尊的铁骑一旦踏出封地,大褚大地上又要添多少冤魂?你曾在战场上救下多名稚童,如今那些孩子,也要因这场谋反面朝黄土?” 悟梦怔了片刻,看似有所动摇,随后却仍旧开口道:“我已与俗世无关。” “无关?”萧凌恒微微偏头,轻挑一下眉尾,“当鲜血浸透经文,当你日日敲的木鱼声,混进百姓的哀嚎,这佛前的清净,我可不信你能心安理得。” 他压低声音:“这满城鲜血,当真会比你亲手斩下的那一刀更轻?” 僧袍下的脊背骤然绷紧,佛珠撞出闷响。 萧凌恒继续说:“你日日诵经超度,可曾想过,阻止这场战事,才是真正的大善?” 悟梦沉默,二人也闭口不再多言,三人对立很久很久,悟梦方才缓缓开口:“若我配合你们…他可能活着…?” 任久言从怀里掏出盖着玉玺的空白文书:“这上面会写明'亲王受奸人蛊惑,念及皇室血脉,削爵为民,永居封地'。我以钦差身份担保,只要令尊不再举兵,朝廷绝不会赶尽杀绝。” 悟梦闻言垂眸思索不语,少顷,他缓缓开口:“你们…想要我怎么做?” 二人从寺庙出来时已至午时,萧凌恒早已腹中空空,饿的前胸贴后背,方才在庙里他甚至闪过一个荒谬的念头:往后要是跟久言过日子,该不会要经常饿肚子吧? 任久言浑然不觉,衣襟内的信件沉甸甸的,他也仍沉浸在与驰亲王对弈的棋局中。 两人往山下走着,皆是无话,一个饿的说不出话,一个满脑子盘算无心说话。 行至山脚,萧凌恒眼前一亮,正盘算着要找家酒楼大快朵颐,却听任久言头也不回地说道:“先去军营找节度使商议对策,若劝降不成,还需兵力镇压,软硬兼施才稳妥。” 萧凌恒闻言如遭雷击般僵在原地,嘴唇颤抖着张了张,愣是没发出声音。 走出十几步的任久言终于察觉身边的人没有跟上来,回头只见那人还杵在原地,活像根被雷劈过的木桩。 “怎么了?”任久言疑惑道。 萧凌恒委屈巴巴地挤出两个字:“...饿了。” 任久言这才恍然大悟,连忙折返,有些不好意思地拉住他的手腕:“…我们去吃东西…你想吃什么?” 语气里难得带了几分讨好。 “…我想…吃肉…” 用过午膳后,萧凌恒总算恢复了精神,随后二人便来到了军营,驻军营的节度使早已在帐中等候。 任久言简明扼要地将计划讲了一下,然后又补充道:“若劝降不成,需立即封锁王府各出入口,重点把守西侧角门,那里守卫最松懈。” 节度使点头:“王府近处拨两百精锐,再配一队弓箭手埋伏在王府外围。” 他转向萧凌恒,“萧总督觉得如何?” 萧凌恒正色道:“再加十个身手敏捷的,我要他们潜伏在屋顶,若真动起手来,得确保第一时间制住驰亲王的亲卫。” “明白。”节度使郑重点头,立即唤来亲兵:“去挑选两百名精锐,要机灵能干的。再选十个轻功上乘的,交由萧总督亲自调遣。” 待亲兵领命退下,节度使又谨慎询问:“若劝降不成,真要兵戎相见,下官需提前疏散城中百姓……” “这是自然,”任久言说,“在我们二人进王府之前将王府周围的百姓都遣到西山上去,但事发之前千万不要同百姓们说具体原因,就说匪患。” 节度使点头:“下官明白,不知二位大人打算何时去见驰亲王?” 任久言:“明日。” 萧凌恒紧接着问道:“大人同他在阑州多年,可知他性情如何?有何忌讳?” 节度使蹙眉思考:“驰亲王平生倒没什么爱好,但他最忌旁人提及早逝的大公子,那是他与先王妃的独子,王妃病逝不到两年,公子也跟着去了。” “是因情伤所致?”萧凌恒追问。 “倒不尽然。”节度使压低声音,“当年王妃母族倾力相助王爷……” 这话他没有再继续说完,随后又继续说:“后来事败迁至阑州,全赖王妃娘家暗中周旋,自王妃与公子相继离世,这层关系也就断了。” 任久言眉头一蹙,心中恍然:难怪陛下这些年对驰亲王多有容忍…… 萧凌恒也想明白了这一层,他扯开这个大逆不道的话题:“倘若真的打起来,节度使这边大概有多少能上得了场的将士?” 节度使:“也就两千八左右,不超过两千九。” 萧凌恒胸有成竹的笑了:“足够了,让所有将士整装待发,明日倘若失败,他起兵的速度不会超过半日。我要所有将士封锁所有入城的通道,将他的人全部隔离在外面。” 节度使颔首:“下官明白。” 任久言补充道:“切记,所有人着便装,分批入位,莫要打草惊蛇。” “下官明白。” 是夜,客栈房间内烛火轻晃,任久言坐在案前,仔细研究着阑州城防图,正凝神思索明日计划。 萧凌恒却从身后环住他的腰,下巴懒洋洋地搁在他肩上,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久言,别看了。” 任久言头也不抬:“别闹,明日还有正事。” 萧凌恒低笑:“正事哪有你重要?” 任久言终于侧头瞥他一眼:“凌恒,驰亲王的事若办砸了,你我回去都交不了差。” “放心,办不砸,”萧凌恒趁机在*他唇角偷了个香,又故意叹气,“可你这几日只顾着筹谋,连正眼都不瞧我。” 任久言被他闹得没法,只得叹了口气合上地图,“萧大人如此胸有成竹,可是想到如何说服驰亲王了?” “不告诉你,明日你就知道了,”萧凌恒得逞般一笑,将他转向自己:“先陪我聊点别的。” “聊什么?” 萧凌恒指尖抚过他微蹙的眉心,“跟我说说你的过往吧?久言,我想了解你的一切。” 任久言听到这个问题,神情一滞,这是他最不想同人说的事。 “怎么了?”萧凌恒轻声问道。 任久言调整好表情,摇了摇头:“没事。” 萧凌恒并未察觉任久言内心的波动,随口问道:“久言,你爹娘是做什么的?可还在世间?” 任久言的身体明显僵了一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萧凌恒这才发觉对方的状态不对,急忙说道:“算了算了,当我没问。”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良久,任久言鼓足勇气开口:“我爹就是个普通商贩,卖包子的。我娘是青楼的一名舞妓,不知同哪个银主有了我,赚不了银子了便被东家赶了出来。” 他轻轻呼吸一口,继续说道:“我爹贪便宜,便一文钱没出的娶了她。” 萧凌恒心头一紧:“咳…嗯…至少...他收留了你们...” 任久言一听到这话,更是呼吸不上来,但他并没有说什么,仍旧是将多年压抑的伤疤死死隐藏在心里。 任久言忽然笑了,那笑意未达眼底:“嗯。” 他垂眸掩去眼中翻涌的情绪,将那些鲜血淋漓的往事重新锁回心底最黑暗的角落。 第48章 次日辰时,驰亲王从寝房来到书房中,书案上赫然摆放着一封信笺。没有署名,只有“王亲启”三字。这字迹他太熟悉了。 他难以置信的打开信封: 父亲若执意谋反,儿唯有以余生在佛前为您赎罪。望您及时止戈,留一丝善念于世间。 驰亲王手指微颤,纸张在他指间簌簌作响。五年了,这是第一次收到儿子的消息。 正当他心神震荡之际,门外传来小厮小心翼翼的叩门声:“王爷,有客到访。” 此刻的正堂内落针可闻,任久言与萧凌恒正静立等候。 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驰亲王推门而入,见来者不是儿子,眼中的期待瞬间化作凌厉:“你们是何人?” 任久言从容上前半步,执礼道:“替人送信之人。” 驰亲王的眼神瞬间杀意十足:“你们是朝廷的人?” 萧凌恒负手而立,声音清朗:“我们是这江山万民的人。” 空气骤然凝固,只能听到三人细微的呼吸声,驰亲王攥着信笺的手背青筋暴起,未发一言。 第66章 任久言从容地整了整衣袖:“王爷,我们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 驰亲王冷笑一声,拂袖落座:“你们要说什么?” “很简单,”任久言直视对方,“我们是来劝王爷悬崖勒马的。” 驰亲王:“何出此言?污蔑皇室,可是死罪。” 萧凌恒轻笑一声:“我们既然敢来,自然是有备而来。” 任久言接过话头:“王爷这些年暗中招兵买马,囤积粮草,难道是为了修身养性?” 驰亲王眼神阴鸷:“说话是要讲证据的。” “证据自然有,”任久言不疾不徐,“不过在下更想问问王爷,可曾想过事成之后,要如何安置令郎?” 驰亲王面色微变。 “王爷谋划多年,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将儿子强接出佛门,立为太子吗?” 任久言向前一步,“王爷当真以为用皇权就能绑住令郎?他亲手杀了最爱的人,连情丝都能斩断,会在乎什么虚名?您谋反若成封他做太子,他只会觉得这是沾满鲜血的枷锁。” 任久言的切入点非常精准,驰亲王谋反成与不成,变数都在于他这个小儿子。若成,将来必然会将皇位传给他的幼子,但如今,悟梦书信已然表明态度,自己定然不会接受这皇位。那这谋反对于驰亲王而言就变成了一锤子买卖,自他始,也至他终。如此,意义便不大了。 驰亲王闻言身形一晃,扶着桌角才稳住身子。 萧凌恒见状掀开另一个切入点,说道:“王爷不妨猜猜,您起兵时,天下人会怎么说?——‘看啊,连亲儿子都给敌军送情报,这反贼必遭天谴’。” 他轻笑一声继续说:“您再不妨权衡一下,您若胜了,他也不会继承皇位,只会躲在寺院写经念佛,但您若败了,他即便是没有参与其中,也定然不会逃脱诛九族的命运。王爷,你可想好了。” 是了,这就意味着,成了,他不会接手你的皇位,败了,你还得连累他。 见驰亲王不回应,任久言放轻声音:“王爷,令郎在信中说得明白。他宁愿在佛前为您赎罪,也不愿见您一错再错。” 厅内陷入死寂。 萧凌恒见人不语,便恐吓道:“王爷还记得前朝那位禅位太子吗?老皇帝谋反成功后想传位给嫡子,结果嫡子联合文官集体逼宫,最后老皇帝只能在冷宫看着儿子登基。您儿子虽在佛门,但若有人拿替天行道的大义劝他……” 他压低声音,语气阴狠:“毕竟令郎手上沾过血,杀一人是杀,杀万人也是杀。” 驰亲王太了解他这个儿子了,未及弱冠便征战沙场,天纵英才受世人敬仰。最风光的时候又亲眼看着最爱的人背叛自己,随后又在父亲的逼迫下亲手杀了爱人。退一万步讲,即便是真的谋反成功了,倘若真的逼着他这个儿子做太子,届时会发生什么,真的是不好说…… 任久言:“王爷,倘若此番您愿意放弃起兵,我可以保证您得以活下来,毕竟,百姓和朝臣们并不知此事,陛下有不赶尽杀绝的余地。” 驰亲王其实最在乎的并不是这个,他更在乎…… 萧凌恒:“这样吧王爷,倘若您放弃起兵,我去负责劝说三公子,让他心甘情愿地走出寺庙,我会给他一个新的身份,从此他不再姓沈,然后再把他塞进我的军营,总有一日,令郎会重振往日雄风。” 驰亲王抬眸:“当真?” 萧凌恒:“自然。” 二人从王府出来时,任久言面露难色,他知道萧凌恒想做什么,他不想阻止,也无法帮衬,犹豫再三,他终是开口:“你自己去见他吧,我就不去了。” 萧凌恒也明白任久言的意思,他微微的点了点头:“那我先送你回军营吧,不会超过两个时辰我就回来。” “军营?” 萧凌恒支支吾吾:“你自己待在客栈…我不放心。” 任久言笑了一下:“无妨的,驰亲王既已答应不起兵,那就不会出乱子的。” “除了他还有别人,”萧凌恒蹙眉,声音渐低,“万一有哪个不长眼的……看你长得好看……” 任久言盯着他看了会儿,突然笑出声来,点点头答应了。 萧凌恒将人送到军营门口:“进去吧,把今日的具体情况跟节度使说一下。” 任久言点点头,见对方还没有离开的意思:“嗯?” “你先进去,我看着你去。” “你自己也小心。”任久言嘱咐道。 “放心。”萧凌恒目光温柔,“等我回来接你。”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任久言这才转身往军营里走。萧凌恒一直站在原地,直到看不见他的背影才离开。 萧凌恒来到普度寺再次寻到悟梦,那人正站在一口枯井前转动着手中的佛珠,低着头眼神悲悯的看着地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萧凌恒:“悟梦。” 那人没有转身:“你的目的达到了,再来寻我做什么?” 萧凌恒:“自然是有事的。” 悟梦猜他要说什么,他直接回绝:“我已入佛门,世间万念与我再无干系,你断了心思吧。” “话不能这么说,萧凌恒轻笑:“若真断了尘缘,此番又怎会相助?” 悟梦没有说话,背影纹丝不动。 萧凌恒继续说:“令尊放弃起兵了,但他有个条件,就是要让我劝你出山,祝你重振往日斗志。” 他顿了顿继续说:“可我并不打算用这个理由说服你,用你一人的出山换取令尊刀下的亡魂,这担子了太重了,与威胁无异。” 悟梦转过身来:“那你想说什么?” “我想问问你,”萧凌恒意有所指的笑了一下:“将军可知那姑娘为何能接近你?” 悟梦眼神微动,佛珠在悟梦指间突然停住。 萧凌恒笃定:“因为你骨子里的光连敌人都想利用。” 他走上前:“若连你都躲进空门,这世间还有谁能护住那些无辜百姓?这天下需要的不是佛前枯坐的忏悔者,而是能在沙场上让敌人胆寒的利刃。” 悟梦苦笑:“这担子就不重了?”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萧凌恒压低声音:“我猜你剑指爱人时,执剑的手在颤抖,但颤抖的应该不只是刀刃吧?更是恐惧。” “恐惧?恐惧什么?” “你不怕杀错了人,但你怕自己爱错了人。她利用你是真,但你爱上的那份温柔未必全是假。” 萧凌恒继续说,“若这算罪,那世人都该剃度出家了。” 萧凌恒看着沉默的悟梦,继续道:“我不劝你忘记过去。那种亲手杀死挚爱的痛,会在每个深夜啃噬你的骨头。” 他上前一步:“你不得已杀过身为棋子的爱人,应该最懂身为棋子的悲哀。” “我...”悟梦的声音破碎,“忘不了她最后看我的眼神...那里面的东西,我不敢看...” 萧凌恒:“你以为是亲手杀了爱人?可若换个角度,你何尝不是终结了她作为细作的痛苦?她被困在谎言里无法自拔,而你用最残忍的方式,给了她解脱。这世上有多少人,至死都没机会看清自己的命运?你不是刽子手,而是给了她最后的慈悲。” 悟梦抬眸:“慈悲?我杀过的人足以填平西山的大坑,我慈悲?” 萧凌恒没有直接回答:“你看这庙里的古树,被雷劈出焦痕却依然抽芽。你心里的伤比这更深,但也更坚韧。” 他顿了顿继续说:“蟠龙营有个女兵,曾被敌军掳走当诱饵,如今却成了最擅长识破诡计的将军。仇恨会生根,但希望也会。若你愿意,我们可以一起见证,真心如何打败谎言。” “不……那太痛苦了……这是一条不归路……”悟梦踉跄后退。 萧凌恒的声音低沉而有力:“这五年,你敲碎了多少木鱼?可曾听到一声佛偈?” 他向前一步,“佛说普度众生,可佛从没说过要世人把自己困成囚徒。” 悟梦手中的佛珠突然绷紧。 “听——”萧凌恒指向高墙之外,“那不是风声,是千山万民的哭喊。你每多念一句经文,就多一个将士倒在血泊里。” 他突然抓住悟梦的手腕:“你以为赎罪就是把自己钉在佛前?错了!你泄露的军情正在敌营发酵,你爱过的姑娘用命换来的情报,马上就要变成插进大褚百姓心口的刀!” “看看这双手——”萧凌恒强行掰开他攥紧的拳头,“上面沾的不是血,是未干的眼泪。你躲在这里敲一天木鱼,边境就多一座焚毁的村庄!” 院中的银杏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仿佛万千亡魂的呜咽。 “拿起你的剑,”萧凌恒一字一顿道,“不是为杀人,是为救人。不是为复仇,是为证明你当年的赤诚没有错付!” 他最后的话像惊雷炸响: “现在,选择权在你,继续做被命运摆布的棋子,还是执棋破局?” 一片枯叶打着旋落在两人之间的青石板上,时间仿佛静止。 第67章 许久,萧凌恒从怀中取出一枚铜牌塞进男人的手心:“这是军中通行令。若你想通了,随时来找我。不是为了令尊,是为了你自己——” 他的声音极轻:“更是为了,大褚的子民。” 说罢,他便转身,头也不回的离开,独留悟梦一人在院中与枯井和落叶为伴。久久,悟梦终于抬手,静静端详着那枚令牌,玄铁令牌的手感他太熟悉了,但曾经征战沙场的记忆又太遥远,远的好像是上辈子的事。 萧凌恒出了寺庙便直奔山下,刚到半山腰的一个小平坡,忽然一抹黑影如鬼魅般从斜刺里掠出,长剑带着割裂空气的锐响,直取他咽喉要害。 萧凌恒旋身急退,腰间软剑出鞘时挽出剑花。剑刃相撞的刹那,火星四溅,他借力倒飞而出,足尖点在石墩上借力反弹,软剑如蛇般直刺黑衣人的面门。 黑衣人冷笑一声,出剑横斩,两股力量相撞,萧凌恒被强力震的手都麻,踉跄着连退三步。 “你是何人?” “来取你性命的人。” 黑影话音刚落,萧凌恒旋即矮身突进,剑锋突然变招,专攻对方下盘。黑衣人不慌不忙,脚尖挑起地上碎石,精准砸向萧凌恒的腕脉。 两人在林间缠斗,黑衣人看似招招致命,实则剑锋总在触及要害前偏开半寸。萧凌恒却不知对方留手,将剑法使得密不透风。他抓住一个破绽,软剑如游龙直取对方心脏,却见黑衣人侧身避开,掌风贴着他耳畔扫过,带起几缕碎发。 “就这点本事?” “再来!” 黑影闻言,手中的长剑突然变刺为扫,萧凌恒就地翻滚避过,后背却被剑风刮出一道血痕。他咬牙起身,将全身内力灌注剑中,施展出上次向子成教的“惊鸿三叠”。三道剑影如闪电般疾射而出,黑衣人终于露出几分认真,双足钉地,长剑舞出层层剑幕,将所有攻势尽数化解。 “你会用惊鸿?” “少废话。” 缠斗间,萧凌恒忽然瞥见对方剑招中藏着几分熟悉的路数,心中一动。还未及细想,黑衣人已欺身上前,剑柄重重砸在他肩头。剧痛让他单膝跪地,却仍死死攥着剑,怒目而视。 黑衣人收剑而立,面罩下传来低沉的笑声:“是块好料子。” 说罢身形一闪,消失在茫茫山林之中,只留下萧凌恒喘着粗气,望着空荡荡的山道,心中满是疑惑与不甘。 黑衣人闪远后,身边静悄悄跟上来一个侍卫,低着头跟在他身后,黑影取下面巾,年逍轻笑着说:“回去告诉陛下,这徒弟我收了。” 顿了顿,他又补了一句:“不出三年,应该不会比老花差。” 侍卫轻轻躬身,随即闪回林间没了踪影,年逍回身望向方才二人缠斗的方向,忽然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小屁孩。” 第49章 腊月初二,帝都飘起今冬第一场雪。细碎的雪花被寒风裹挟着,轻轻落在萧凌恒的肩头。他刚从城外山庄回到军营,副将便急匆匆迎上来:“将军,有人在后司等您。” 萧凌恒眉头微皱,大步走向后司。推开门的瞬间,一个高大的背影映入眼帘。虽未见到正脸,他却立刻认出了来人。 “你可让我好等。”萧凌恒嘴角扬起笑意。 那人转过身来,正是悟梦。他唇角微勾:“上赶着不是买卖。若不让你等上两月,你怎知我难得?” 萧凌恒示意他落座:“令尊近来可好?” “来帝都前偷偷去看过一眼。”悟梦神色平静,“精神尚可。” “没打个招呼?”萧凌恒挑眉。 悟梦摇头:“不知该说什么。” 萧凌恒敏锐地察觉到对方的情绪,适时转移话题:“想要个什么职位?” 悟梦抬眼轻笑:“你现在这个位置就不错。” 萧凌恒朗声大笑:“开什么玩笑,以你的本事,区区中郎将岂不是大材小用?” 悟梦微微摇头,露出一个谦逊的笑容。 萧凌恒突然想起什么:“对了,你得有个新名字,总不能一直叫悟梦吧?这几天你可以好——” “想好了。”悟梦打断他,目光沉静而坚定,“就叫卿歌。” 萧凌恒挑眉露出个玩味的笑:“这么风雅?姓卿?” 悟梦轻轻摇头。 萧凌恒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不如跟我姓萧?反正萧家就剩我这一根独苗了。” 悟梦不欲触碰他的痛处,平静道:“姓封。” “风清歌?”萧凌恒夸张地拖长声调,“这可比卿歌还要酸。” 封卿歌再次摇头,他缓缓轻声说: “爱卿的卿,” 他一字一顿道,“封喉的封。” 萧凌恒先是一怔,随即放声大笑:“好一个封卿歌!倒是我忘了...” 他忽然凑近,压低声音,“不过你这样的狠角色,取什么名字都掩不住骨子里的杀气。” 封卿歌淡淡道:“杀气也好,佛性也罢,不过都是执念罢了。” 他抬眼望向窗外纷飞的雪花,“就像这场雪,落地即化,何必执着是雪是水?” 萧凌恒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忽然正色道:“但雪化之后,总会留下痕迹。” 他转向封卿歌:“就像你,既然选择回来,就该让这天下记住'封卿歌'这个名字。” 封卿歌不可置否,只见他起身整了整衣袍:“带路吧,萧将军。” 腊月寒风里,萧凌恒下了值就直奔西市铁匠铺。他今日检阅军械时突然想起一事,吓得他头皮发麻。 铁匠铺内炉火正旺,打铁大汉见他进来,难得放下铁锤:“今日要打什么?” 萧凌恒急得开门见山:“给我打把匕首。一尺长短,刀刃微弯,带螺旋纹,刀柄尾部要嵌铜圆片……” 大汉听罢,转身从木柜取出个模具:“这样的?” 萧凌恒如获救星,眼睛一亮:“正是!再劳烦在刀柄右侧刻上——” “回礼?”大汉突然接话。 萧凌恒闻言一愣,眉毛高高挑起:“对...就是...回礼...”他难得结巴起来。 铁匠嗤笑一声,“三日,一百两。” “不是八十两吗?”萧凌恒皱眉。 铁匠冲他挤了挤眼睛:“您比那位有钱。” 萧凌恒撇撇嘴,也懒得计较:“行吧,但一定要做得一模一样!” 大汉慢悠悠地说道:“同一个模子铸出来的,同一只手刻出来的,刀肯定是一样的。” 他忽而意味深长的抬眸:“但——刀——肯定是不一样的。” 萧凌恒明白男人的这话的意思,他被噎了一下,随后便把银子撂下:“三日后我来取。” 说罢便转身要走。 走到门口的时候他突然回身,说道:“你话真多。” 说完他就头也不回的出了门。 大汉闻言大笑,摇着头拿起模具往后院走去。 任久言自阑州回到帝都,每日不是在监门卫府衙处理文书、安排人手,就是泡在沈清珏的府上为他重新安排和处理西域走私链路。 多勐之死一事,任久言和萧凌恒当初把驰亲王派来杀人的死士押回了帝都。朝廷将死士斩首示众以平民愤,但这事还是闹得人心惶惶。现在,帝都里的西域商人少了三成,剩下的也都提心吊胆。毕竟在别人的地盘上,连命都保不住,谁还敢安心做生意、过日子呢? 西域邻国渥丹国同大褚那是上百年的交情了,多勐出事以后,沈明堂就派了使者去渥丹解释,还带去了一大堆金银珠宝、古书药材赔罪。当然,这事情原委肯定不是内乱谋反,只能找了其他理由,挑能说的说。好在渥丹国君收下了礼物,也接受了道歉,表面上看,两国算是把这事翻篇了。 没多久,渥丹就换了新的贸易负责人,继续同大褚进行贸易往来。新上任的渥丹贸易负责人不熟悉老规矩,和大褚这边配合得也不默契,很多事都得慢慢磨合。这段时间,任久言只能天天泡在沈清珏那里,一门心思盯着西域走私的生意,忙得脚不沾地。 这日夜里,子时的梆子刚响过,任久言揉着发酸的肩膀踏出沈府,刚踏出大门,腕子突然被一只大手攥住。未及反应,整个人已被拽进巷口阴影里。 萧凌恒的声音裹着酒气压下来,温热的呼吸扫过耳畔,“久言,你这段时间总是跟老五在一起,我们都见不到。” 这话说的…活像个不被正主知晓的小外室… 任久言僵在原地,喉间发紧,“我…我需要处理西域的事情…” “西域的事就非你不可?”萧凌恒的指尖抚上他眼下的青影,声音低哑,“乔烟尘是干什么吃的?” 任久言别过脸去:“西域的事一直是我去负——” “那我呢?”萧凌恒突然逼近打断,鼻尖几乎相触。 任久言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一颤,后背抵上冰冷的砖墙:“……我……” “我不管,”萧凌恒忽然俯身,在任久言耳边轻声道:“你欠我的时间,得连本带利还回来。” 第68章 说罢,他便拉着任久言走向不远处阴影里的马匹。 任久言顿时慌了神:“你疯了吗?这可是在...” 他拼命挣扎,声音压得极低。 萧凌恒充耳不闻,一把将人托上马背,自己紧随其后翻身上马。任久言被他铁箍般的手臂圈在怀中,动弹不得。 “你要带我去哪?”任久言低声问。 “城北。”萧凌恒一抖缰绳,骏马扬蹄而出。 “大半夜去城北做什么?” 夜风呼啸中,萧凌恒的声音带着笑意:“带你骑马,看月亮。” 马儿踏着月色疾驰,穿过寂静的街巷。任久言起初还紧绷着身子,但随着夜风拂面,身后温暖的体温渐渐让他放松下来。 “抓紧了。”萧凌恒突然在他耳边低语,随即一夹马腹,马儿长嘶一声,骤然加速,任久言下意识往后一仰,整个人完全陷进萧凌恒怀里。 城北的草场在月光下泛着银辉,萧凌恒勒住缰绳,他们停在一处高坡上,整个帝都的灯火尽收眼底。 “如何?”萧凌恒的下巴抵在他肩上,“比闷在书房强多了吧?” 任久言望着远处的护城河,河面倒映着满天星斗,仿佛一条缀满宝石的缎带。他忽然觉得,这些日子积压的疲惫似乎都被夜风吹散了。 “你专程带我来...就为看这个?” 萧凌恒低笑,手臂收得更紧:“不止。” 他指向天边,“看那儿。” 一轮明月正从云层中探出头来,清辉洒在两人身上。任久言不自觉地仰起脸,月光为他苍白的脸颊镀上一层柔和的银光。 萧凌恒看着眼前这个犹如皎月一般的人,月光将那人衬得他如谪仙般不染纤尘,他不自觉的看入了神。他此刻好想将人狠狠揉进身体里,用体温融化他周身的寒意,又想捧起他的脸,吻上那双柔情似水的眼睛。 他想独占眼前这个让他忘了呼吸,让他难以自持的人。 “久言…”萧凌恒把脸埋进任久言的侧颈,声音闷闷的,“你能不能...” 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余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任久言一直也没有开口说过离开沈清珏的身边,萧凌恒就感觉任久言不像是对老五没有“感情”了,每每想到这个,胸口就像堵了块石头。 更让他难受的是,任久言这些日子几乎日日泡在沈清珏府上,连见一面都难。那些被刻意压下的猜忌在心底疯长,他怕极了任久言对沈清珏余情未了。 任久言看着他这副模样,心里像被针扎似的疼。他比谁都清楚萧凌恒的困惑,可那些血淋淋的过往如何启齿?他没办法抛下沈清珏,他其实内心更为煎熬,他何尝不想解释?可那些压在心底的恩情,那些不得不为的苦衷,即便说出口又能改变什么?纵使剖白心迹,终究要在这漩涡里左右为难。 “我…”任久言喉结滚动,“是为了西域那边的事...” 这解释一出口就觉得苍白,可他能说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萧凌恒抬起头,眼底的失落一闪而过,他勉强扯了扯嘴角:“嗯…我明白。” 次日辰时初,刚下朝会,萧凌恒就拉着任久言去吃早点,他也发现任久言不大吃东西,所以就用出自己死缠烂打耍无赖那出缠着任久言陪他去吃糍粑。 西市的晨雾还未散尽,沿街的早点摊已经支起了棚子。炸油糖饼的锅里滋啦作响,雪白的面团在案板上翻飞,石磨咕噜噜转着碾出醇厚的豆浆香。摊主们各自忙碌,蒸腾的热气混着食物的香气在街市上弥漫开来。 萧凌恒熟门熟路地拉着任久言穿过人群,径直钻进一个早点棚子,扬声道:“老板,十个糍粑,两碗咸豆花。” 话音未落就把人按在矮桌旁的马扎上,自己大咧咧地跨坐在旁边。 任久言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在萧凌恒这儿,他从来就没有选择的权利。吃什么、吃多少,统统由对方说了算,他只需要乖乖跟着来就好。 “久言,”萧凌恒支着下巴看他,眼里盛着晨光,“这家的糍粑可是京城一绝,你待会儿得多吃几个。” 任久言无奈:“糍粑最是难消化,不宜多食。” “哪有的事!”萧凌恒不服气地挑眉,“我一次能吃六七个呢。” 说着还比划了个手势,活像在炫耀什么了不得的本事。 任久言佩服萧凌恒的胃,他无奈的颔首,随后又抬眸:“凌…这是帝都,我们——” “怕什么?”萧凌恒满不在乎地扬了扬眉,“我心悦你这件事,满朝文武谁不知道?以前不也是这样缠着你吗?” 他突然压低声音凑近,带着几分促狭,“还是说...久言现在心里有鬼?” 萧凌恒的语气太过轻薄,调戏的意味太明显了。 任久言给了对方一个警告的眼神,恰逢老板端着糍粑和豆腐脑来了,正合适救了场。 “来,久言,尝尝。”萧凌恒眼疾手快地夹起一块糍粑塞进任久言嘴里,眼睛亮晶晶的,“甜着呢。” 任久言被塞了满嘴的糍粑,软糯香甜的滋味在舌尖化开,还没来得及咽,萧凌恒又舀了一勺豆腐脑递到他嘴边:“再尝尝这个,咸鲜口的。” “我…我自己来...”任久言话没说完,又被塞了一勺。 萧凌恒看着他被迫鼓起的腮帮,笑得眼睛弯成月牙:“怎么样,好吃吧?” 任久言无奈地点点头,慢慢咽下食物。晨光透过棚子的缝隙洒在两人之间的木桌上,映得萧凌恒的侧脸格外生动。 “久言,”萧凌恒突然兴致勃勃地凑近,“要不我们也支个摊卖糍粑吧?你收钱,我吆喝。” 他学着街边小贩的腔调拖长声音:“热乎的糍粑——” 这生动地模仿学的还挺像那么回事,惹得老板笑着回过头打趣道:“公子这个摊子若是支起来,我这里怕不是要没人了?” 任久言也被他逗得嘴角微扬:“萧大人这是要改行?” “只要久言愿意。”萧凌恒托着下巴看他,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任久言心头一热,低头搅动着碗里的豆腐脑。 萧凌恒冲着任久言笑得灿烂:“久言,我们要是每天都能这样就好了。” 任久言动作一顿,没有接话,却悄悄把最后一块糍粑推到了萧凌恒面前。 两人就这样安静地吃着早点,偶尔眼神交汇,街市的喧嚣仿佛远去了,只剩下这一方小天地里的温情脉脉。 第50章 浔州位于江南西部,在江南八州中虽不是最富庶的,却是最负盛名的。这里是天下文人墨客向往的圣地,素有“文脉浔州”的美誉。*1 辞家,就是浔州首屈一指的文墨世家。自先祖于永昌年间定居浔州以来,已绵延六代,传承近二百载。可以说是大褚的文墨顶梁柱。整个大褚境内任何一个文士均以辞家为尊,拜入辞家门下求学的弟子更是数不胜数。*2 然而辞家有一条世代相传的祖训:严禁子孙入朝为官。坊间传言,这是因为百年前辞家老祖的发妻被皇室看上,抢了过去。但真相究竟如何,外人无从得知。 辞家的书院培养了很多人才,现在朝中不少官员年轻时都在那里读过书。虽然辞家人不参与朝政,但在文坛说话很有分量。各地读书人考试前都会来辞家拜访请教,很多书院的山长也都是辞家培养出来的。 如今的辞家虽不似巅峰时期那般显赫,却仍是文坛当之无愧的执牛耳者。其根基之深,百年内无人能撼动。即便真有衰落之日,单凭遍布大褚各地的门生故旧,也足以让辞家后人活得体面自在。 辞家现如今最年轻一辈中,八枝兰桂竞秀,三男五女各擅风华,而最得辞老太爷青眼的,当属老二辞霁川。*3 辞霁川的父亲在兄弟中排行第三,很早就与妻子生下了他。可惜母亲在他年幼时就病逝了,他对母亲几乎没什么记忆。可辞霁川从小就展现出过人的聪慧,即便在人才济济的辞家,他的天赋也称得上百年难遇。去年行冠礼时,还*是如今的辞家的大家长辞老太爷亲自为他加冠,这份殊荣在辞家年轻一辈中独一无二,恩宠和受重视程度可见一斑。 这日,帝都来的马车队伍大大小小总共八辆,将辞府门前停了个水泄不通,浔州百姓早已习惯了辞府门前门庭若市,因此并没有人奇怪。 马车队伍停了足有大半日,年近九旬的辞老太爷拄着乌木拐杖送着一位身穿华锦的贵人出府,老人身后跟着一位翩翩公子,正是天之骄子辞霁川。三人附耳密语一番后,辞霁川则随着那位贵人一同上了马车,辞老太爷驻足于府前目送二人的车队离开,久久没有回神。 腊月下旬的帝都刚下完一场大雪,朱雀大街上的积雪映的整个帝都更为明亮,任久言拎着一包松子,踩着咯吱作响的积雪不疾不徐地往西市走着。还有不足十日便是新岁,街边已有小贩支起了卖年货的摊子。任久言望着那些忙着置办年货的人家,脚步不自觉地放慢了些。 第69章 这些年来,每逢新岁他都是先去沈清珏府上坐坐,而后独自回府守岁。虽说府里一个人也没有,但他总觉得该守着这个习俗。 但今年却与往年不同,昨日皇帝的诏书送到了他手上,命他出席除夕那日明德殿的岁宴。任久言对这样的场合向来兴致缺缺,无非是群臣虚与委蛇地互相恭维,觥筹交错间尽是算计。可当他在受邀名单上看到萧羽杉的名字时,心头却莫名跳快了一拍。 他就那么走着走着,终究是停下了脚步,在一处摊位前驻足,摊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红绳葫芦挂件,在雪光映照下显得格外喜庆。 商贩搓着手,脸上堆着喜气洋洋的笑容:“公子挑个葫芦吗?” 任久言微微颔首,目光细细掠过摊位上琳琅满目的挂件。 商贩热情地拿起一只刻着“福”字的小葫芦:“公子看看这只‘福禄安康’,这只葫芦身子最是周正。” 任久言接过那只小葫芦,不太喜欢,他微笑着摇了摇头,垂眸继续扫视着满桌的小葫芦山。 小贩很有耐心,乐呵呵道:“行,公子慢慢挑,挑个合眼缘的,我这葫芦多,总能有公子喜欢的。” 任久言微微颔首示意,修长的手指在葫芦小山中流连,他挑来挑去,最终选了一只上面画着小老虎,刻着“和”字的葫芦。 “多少钱?”任久言问。 “十文。”小贩笑吟吟的说道。 任久言放下十文钱,拿着他满意的小葫芦转身离开了小摊子。走远几步,他忍不住将小葫芦拎在眼前端详着,那圆润的葫芦肚上,小老虎正冲他咧嘴笑着,“和”字在雪光下柔和鲜明,他很喜欢。素来对这些小玩意无感的他,今日不知怎的,看着这只小葫芦就欣喜。 任久言正端详着手中的葫芦,忽听身后传来一声熟悉的呼唤:“任兄!” 他转身循声望去,只见乔烟辰站在不远处的一个灯笼摊前,正朝他挥手。任久言站在原地等候,不多时便见乔烟辰提着两盏大红灯笼,穿过熙攘的人群向他走来。 乔烟辰笑呵呵:“任兄这是要去哪?” 任久言:“准备回府了。”他低头看向对方手中的红灯笼:“乔公子不回漫州?” 乔烟辰摇了摇头:“往年回去也只是远远的望一眼,也不曾回家,今年就不回去了。” 两人一同往前走着,乔烟辰开口:“任兄打算如何守新岁?不如与我一起吧?” 任久言本就打算用完岁宴便回府的,面对乔烟辰的邀约,他没有拒绝:“花公子一起吗?” 乔烟辰摇头:“千岁回漫州了,浮生阁岁末正是忙的时候,一堆事儿等着他回去拍板呢。” 任久言调侃:“那如此说来,倘若我不应允你,乔公子也得独自一人过新岁了?” 乔烟辰咧嘴一笑:“任兄真是狠心,你我二人独身一人,共同取暖不好吗?” 任久言被他逗的微微一笑:“当然好啊。” 乔烟辰继续问:“那小子可有安排?一起叫来吧,我的酒肆别的没有,酒管够。” 任久言并没有问过萧凌恒怎么过新岁,他摇了摇头:“他应该…跟二殿下一起吧。” 乔烟辰瞥了瞥嘴,耸了耸肩,挑眉说道:“也是,他们两个是好兄弟,一起过新岁也是应该的。” 他忽然促狭的低声说道:“那就只能你我二人相依为命咯。” 另一边,萧凌恒正在明德殿外忙着安排岁宴的侍卫部署。他与封卿歌忙活了整整一个时辰,才将各处守卫布置妥当。 封卿歌将众将士布置好后,走到他身旁:“今年这个雪下的格外大,不知除夕那夜会不会下。” 萧凌恒望着今日方才放晴的天空:“下就下吧,只要不下刀子,这个年该过也得过。” 封卿歌:“岁宴结束你可有什么打算?” 萧凌恒顿了顿:“往年...都是在清安府上过的。”语气里带着几分迟疑。 封卿歌听出了他的犹豫:“今年另有打算?” “你呢?”萧凌恒不答反问,“你怎么过?” “在营中与将士们同乐。”封卿歌平静道。 萧凌恒挤了挤眼:“要不你与我一起吧?清安人很好的,我也同他提过你,正好带你认识一下。” 封卿歌突然想要戳他一下心窝子:“不知任大人怎么过新岁。” 萧凌恒被一句话堵住了嘴,顿时语塞,正欲开口,一名侍卫匆匆赶来:“将军,营门外有人求见。” 待萧凌恒赶到营门,只见一个高大身影背对而立,负手站在雪地中。 “阁下是……?”萧凌恒问。 年逍转过身来,将萧凌恒从头到脚的扫了一遍,随后说:“进去聊。” 说罢,他就像回府一样的往营里走。 守门的将士看着萧凌恒,眼神像是在询问什么,萧凌恒却什么都没说,也进了营。 营帐内,年逍翘着二郎腿大咧咧的坐在主位,随手拿起桌子上的苹果就吃,并没有主动开口说什么。 萧凌恒站在他面前,右手按着腰间的佩刀,保持着随时战斗的准备。 年逍吃了两口苹果,觉得不好吃,随手扔在桌子上,看了一眼周围,露出嫌弃的神情:“这磐虎营如今这么寒酸了?” 萧凌恒蹙眉问道:“你是什么人?” 年逍转过头,放松的往椅背一靠,直视着萧凌恒:“取你性命的人。” 萧凌恒突然回想起阑州山上那名剑客:“是你?!” 他缓缓握住了刀柄。 年逍瞧着他戒备的模样,突然笑出了声:“怎么,认识我?” “不认识。”萧凌恒眼神凌厉,“但既然来者不善,是谁都无所谓。” 年逍彻底被他逗乐了:“小子,我要是真想宰了你,你早就埋在阑州了。” 萧凌恒打量着对方:“那你到底想做什么?” 年逍叹了口气:“受人之托,教你点东西。” 这句话有歧义,“东西”二字本身就意思广泛,至于“如何教”又是值得深思的,可以是手把手先生教学子那般,也可以是让你吃亏长个教训。 萧凌恒警觉:“我们不如开门见山。” “行啊,”年逍轻笑一声,随后说道:“从今往后,你得叫我师父,见了我得行礼,不可以质问我,不可以顶撞我,不可以忤逆我。” “师父?”萧凌恒眯起眼睛,“你究竟是谁?” 年逍:“我姓年,单名一个逍字。” 萧凌恒听到名字后没反应过来:“你是车骑大将军年逍?” “没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前缀,”年逍不以为意的挑眉:“就年逍。” 要不说什么师父带什么徒弟呢,这年逍是真狂。 “你说你要收我为徒?”萧凌恒再次确认。 年逍眨了一下眼睛,往上一挑眉,表示肯定。 “受人之托?”萧凌恒警惕,“受谁所托?” 年逍不耐烦的“啧”了一下,“你话真多,你就说你学不学吧。” 还不等人回答,年逍起身:“不学也得学,每日卯时末,城北野地,不许迟到。” 说罢,抬步就往外走。 萧凌恒一把拉住年逍的手腕,“授人本领是需要理由的,我想知道,你想要我做什么?” 年逍都没想到这个小屁孩敢拉他手腕,在他的人生经历当中,除了花太空,没人敢这么拉他:“我给你三年的时间,你给我打到榜首去。”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榜首不太可能,至少打到第二。” 年逍就是第二,他的意思很明显,花太空已死,他是永远的榜首,你没机会与他切磋,但你至少得打败我。 待年逍的身影消失在营门外,萧凌恒仍站在原地发愣。 那可是年逍啊,连圣旨都敢当耳旁风,向来只听调不听宣的年大将军,居然收他做徒弟? 营门处的积雪被萧凌恒来回踱步踩出了一圈杂乱的脚印。直到封卿歌寻来,他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 “怎么?见着鬼了?”封卿歌打趣道。 萧凌恒张了张嘴,最终只憋出一句:“比见鬼还邪门。” 封卿歌挑眉问道:“听说方才来的是年逍?” 萧凌恒点了点头。 “说什么了?” 萧凌恒把事情经过跟对方讲了一遍,封卿歌突然嗤笑出声:“他要收你为徒?那你可真是…撞大运了。” 萧凌恒:“何出此言?” “他这一生从未收过徒。”封卿歌挑眉,“你没听过他?” 萧凌恒:“听过,但是不多。” “他可是我父……”封卿歌顿了一下,立刻改口继续说,“他可是那人的死敌,那人一共两个死敌,一个是花太空,一个就是年逍,当今圣上当年是以武立的储,那人当年不服,被这俩人率军打得满地找牙。” 萧凌恒挑眉:“所以,你父…” 他也顿了顿,改口道:“所以王爷当初夺嫡失败之后,是被打去的阑州?” 第70章 封卿歌点头:“要是当年没有我大哥母亲家中的势力保他,他早死了。不过那时我还小,许多事记不清了。但我知道,花太空和年逍这两个名字,在王府是提都不能提的禁忌。” “你父……”萧凌恒嘴太快了,“王爷的禁忌不是你大哥吗?” “大哥…谈不上禁忌吧,”封卿歌眯着眼睛皱着眉头,微微拱鼻,“那顶多是不愿提及,这两个人才是真正的禁忌。” 他压低声音,“比当今圣上还要忌讳的名字。” 萧凌恒今日接收的震惊实在太多,整个人都有些恍惚。封卿歌见状,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好好跟着学吧。说不定...” 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你会成为第二个花太空。” 第51章 次日辰时三刻,萧凌恒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从城北往回走。刚经过西市拐角,就被楚世安“恰好”拦下,硬是拽进了路边的茶楼。 两人在一楼散座落座时,萧凌恒几乎是摔进椅子里的。他整个人瘫在桌边,活像被抽了骨头,连端茶的力气都没有了。 楚世安也不催他,慢条斯理地斟着茶。两人相对无言,只听得邻桌茶客的议论声清晰地传来: “怪事,今早东城的人怎么都往西城跑?” “你竟不知?辞家二公子来帝都了,正在西城府上设宴呢,那辞家什么地位?朝中大半文官都受过辞家指点,说是朝堂之师都不为过。他这一来,半个朝堂的官员还不得赶着去拜见?” “年关将至,这位怎么突然来帝都了?” “这谁知道呢。” “那辞二公子年前还走吗?” “我看啊,一时半会儿是走不了了。” “何出此言?” “听说那宅子是他新置办的,这几日连下人仆役都配齐全了,哪像是临时落脚的样子?” “这下帝都可要热闹了,那些文人墨客还不得闻风而来?” “嗨,这就不是咱们该操心的事了......” 萧凌恒将这番对话一字不落地听进耳中,他长叹一声,下巴抵在桌面上,抬眼看向对面的楚世安:“故意让我听见的?” 楚世安挑了挑眉,故作自然地转头望向窗外。 萧凌恒终于直起身子:“说吧,这次又想让我做什么?” 楚世安抿着唇耸了耸肩,依旧不发一言。 “只让我知道却不提要求?”萧凌恒气笑了,“这可不像是…那位的作风。” “真没有。”楚世安终于开口。 萧凌恒眯起眼睛:“那现在跟我说话的,是楚大人呢,还是楚兄?” 楚世安闻言失笑,片刻后,轻声道:“萧兄?” 萧凌恒无奈的轻笑一声,随后狡黠的问:“既然楚兄不知情,那楚大人可知道些什么?” 楚世安将茶盏缓缓推到他面前:“下官的任务只是让萧大人知晓此事,至于其他人领了什么差事…” 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就不是下官能过问的了。” 萧凌恒眸光一闪:“所以久言去了?” 楚世安重重地眨了下眼:“任大人好歹算半个文官。” “可他从未在辞家求过学。”萧凌恒皱眉。 “若是…”楚世安一脸无辜,“收到请帖了呢?” 此刻的城西辞府门前车马如龙,将整条街巷堵得水泄不通。各路官员的轿辇排成长龙,身着朝服的文武百官纷纷下车步行入府,朝中半壁江山的人物几乎尽数到场。 府内前院,辞霁川一袭月白长衫立于人群中央。这位年轻的贵公子举止从容,与往来宾客一一见礼。众官员无不恭敬回礼,丝毫不敢怠慢。辞霁川面上始终带着恰到好处的浅笑,既不显得疏离,又不失世家风范,将每位来客都照顾得周到得体。 任久言随着人流缓步踏入辞府,虽久闻辞二公子大名,今日却是初次得见。前院人头攒动,他好不容易才挤进院内,只见一位年轻公子被众官员团团围住。那人气度清雅,举手投足间尽显文士风骨,想必就是辞霁川了。 任久言正欲上前见礼,奈何人群实在拥挤,根本近不得身。他没得办法,刚要退至一旁等候,忽听人群中传来一声清朗的呼唤: “任大人?” 任久言闻声一怔,抬眼见那公子微笑着颔首示意人群,周围官员纷纷让出一条路来,眼中都带着几分诧异。 “辞二公子。”任久言拱手行礼。 辞霁川含笑回礼:“早闻任大人风骨峻峭,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他说话时眉目温润,却自有一派清贵气度。 “二公子谬赞了。”任久言微微欠身,“在下不过一介俗吏,怎敢当'风骨'二字。” 辞霁川轻笑一声,“任大人过谦了。” 他说着抬手示意,“这边请,我们亭中细谈。” 任久言颔首,刚刚抬步,只见辞霁川快步走回人群中央,朝四方团团作揖:“诸位大人见谅。今日寒舍简陋,招待不周。还请先用些茶点,霁川稍后便来陪话。” 说罢,便转身回到任久言身边,做了个“请”的手势:“让任大人久等了,见谅。” 任久言颔首示意。 二人穿过回廊,来到一处临水的六角亭。侍女奉上清茶,茶汤澄澈,映着亭外残雪,别有一番清雅。 “听闻二公子此次入都,是为著书立说?”任久言轻啜茶汤,不动声色地试探。 辞霁川轻抚茶盏边缘:“不敢当的,不过是来整理些家父旧稿。” 他抬眸一笑,眼中似有深意,“倒是任大人,近来为西域之事奔波劳碌,可还顺遂?” 任久言执盏的手微微一顿,辞家素来不涉朝政,这位二公子却对朝中动向如此了解。 任久言滴水不漏:“左不过是协助安排一下帝都内的西域商人,何谈劳碌二字?” 他抬眼望向眼前这位温润如玉的公子:“辞二公子今日邀我前来,可是有什么事?” 辞霁川垂眸浅笑,“任大人可知,这冬日里的蛇,都藏在何处?” 见任久言不语,他又徐徐道:“表面上看是销声匿迹了,实则…都盘在暖处,伺机而动呢。” 任久言听得出来这句话的意思,但他此刻还不清楚对方的底,所以他只能装傻:“二公子是说…?” “不过随口一提罢了。”辞霁川笑意清浅,“这茶要凉了,任大人请用。” 茶已经换过一盏,亭中却陷入微妙的静默。二人心照不宣地保持着沉默,既不愿说些无关痛痒的闲话,又不敢贸然捅破那层窗户纸,字字句句都只能是试探。 新茶入盏,须臾,辞霁川终于开了口,打破了僵持的局面:“说起来,我前日出府闲逛,帝都新岁,各街尽是朱幡映日、熙来攘往,连东市都出奇热闹。这百官与百姓们都有年味儿。” 任久言颔首而笑,对方的这看似简单的一句话,实际表达的东西太多了,但他依旧表面温和道:“辞二公子还是虚怀若谷,早听闻浔州最是重礼念俗,此刻的浔州定是锦里飘香、骈阗喧豗吧?” “任大人才是不矜不伐,”辞霁川依旧笑着应答:“浔州比不得帝都的,更多的还是我这般只会读书之人,难免清冷。” 任久言:“辞二公子过谦了,世人皆知辞府的门,堵的尽是门内的文儒洪流,门外更是门庭若市,天下文士心向往之,怎会冷清?” “世人谬赞罢了,府内外没什么不同的,只不过是人头顶上的一片天大小不同而已。”辞霁川抬眼望向亭外天色,“倒是帝都这天...前几日下雪,白日里也都是乌云密布的,昨日才见晴,今日又见浮云蔽日。” 任久言微微颔首:“想要云开见日,有时也要看天意。” 辞霁川不动声色的微笑:“也不尽然,世间万事还是…事在人为。” 两人相视一笑,对着彼此心照不宣的目光。三言两语字里行间,他们都已知晓彼此的态度和目的,句句不提政,事事皆是政。 又是半盏茶的沉默,任久言起身踱至廊下,满园红梅在素雪映衬下含苞待放,那点点暗红虽不惊艳,却透着凛冽生机。 辞霁川也随之起身,不疾不徐地跟在任久言身后。二人停在一株梅树前,斜出的枝桠上光秃秃,无一朵花苞,枯枝突兀地横在满园春意间,显得格外扎眼。 任久言正暗自揣度这是巧合还是刻意安排,只见身后那人伸手将那枝了无生气的干枝折了下来,任久言回身,两人距离不过一肘,任久言看着辞霁川,做出个“请说”的神情。 辞霁川笑笑:“这园子无人时,枯枝败叶倒也无妨。但既然任大人今日驻足于此,它这般模样,就太不成体统了。” 任久言听得懂这话的言外之意,顺水推舟的问:“那依二公子之见,这园中...还有多少这样的枯枝?” 一阵风袭来,斜展的梅枝随风轻晃,二人终于掀开了那层客套的薄纱,辞霁川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入座。 第71章 二人坐回亭内,待茶香重新氤氲开来,辞霁川才缓声道:“左右金吾卫各设翊府,分领蟠龙、磐虎二营。如今磐虎营在萧大人的统领下兵力日渐强盛,可左卫的蟠龙营却是日渐衰颓,任大人觉得是何故?” “萧大人为右卫翊府中郎将,带领着右卫的磐虎营,”任久言思考着措辞:“左卫的蟠龙营自然也由左卫的中郎将统领…” 他刻意把这个话一收,话锋一转:“许是二营各司其职,职司不同吧。” 辞霁川只抓重点:“那任大人认为,倘若萧大人疏于练兵和管理,磐虎营当是如何?” 任久言:“虽说军营里由中郎将直接指挥,可总归也不是单独管辖,军中尚有副将、校尉层层协理。” 辞霁川:“正是。” 任久言听明白了辞霁川的意思,蟠龙营积弊至此,有问题的怎么可能只是一个中郎将? 任久言话锋一转:“二公子对十六卫建制,倒是如数家珍。” 辞霁川微笑垂首,随即又抬眸看向任久言:“任大人不必试探,我知道的...又岂止十六卫?” 辞霁川见任久言垂眸思考,他便抬头望向满园的红梅:“帝都的梅花开得比浔州早些,家祖常说,赏梅要趁花开三分时,太满则失其韵。” 他忽然转头,“任大人觉得呢?” 任久言凝视那些半开的花苞:“花开三分,留白七分,辞老高见。” “是极,”辞霁川轻轻颔首,袖中手指微抬,做了个“收势”的手势,“故而有些事,贵在适可而止。” 这话说得含蓄,却再明白不过,就是既要剜去腐肉,又不可伤及根本。这分寸的拿捏,比根治更需要火候。 任久言踏出辞府大门时,日头已近正午。他刚低头整理了下衣袖,抬眼便瞧见萧凌恒懒散地倚在府门石狮旁。那人见他出来,眉梢一挑,唇边勾起一抹促狭的笑,无声地做了个口型:“抓到你了”。 “今日不用练兵?”任久言缓步走近。 萧凌恒直起身子,掸了掸衣袖:“练啊,可练着练着发现主帅都要被人拐跑了,这兵还练得下去么?” 任久言无奈摇头,转身往街上走:“今早辞府递了帖子来。虽说素无往来,但辞家声望在外,于情于理都该来见一见。” 他顿了顿,“也想看看这位名满天下的辞二公子,究竟是何等人物。” 萧凌恒三步并作两步追上他:“见着了?感觉如何?” 任久言脚步未停:“深不可测。” 他略一沉吟,“他的目的是什么还不好说。” “哦?”萧凌恒来了兴致,一把拽住他的衣袖,“都聊什么了?” 任久言这才驻足,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聊你。” “我?”萧凌恒手上力道一紧,眉峰高高挑起,“聊我什么?” “聊萧将军治军有方,麾下兵强马壮。”任久言将话说得一本正经。 萧凌恒闻言,嘴角立刻扬起得意的弧度:“这不是明摆着的事?” 他松开任久言的衣袖,转而搭上他的肩膀,“怎么,辞二公子对我很感兴趣?” 任久言轻轻拂开肩上的手:“辞二公子对朝中局势了如指掌,自然要了解手握重兵的萧将军。” 萧凌恒不依不饶地凑近:“那他可打听了你我之间的关系?” “萧将军希望他怎么打听?”任久言侧目看他,眼底带着几分警告,“是听坊间那些风言风语,还是...” “当然是听你亲口说。”萧凌恒突然正色,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你怎么介绍我的?” 街边卖糖葫芦的小贩推车经过,吆喝声打破了两人之间微妙的气氛。任久言借机移开视线:“我说萧将军是...” “是什么?”萧凌恒追问。 “是个葫芦。” 任久言说完,抬脚便走。 第52章 沈清安的书房里弥漫着一股若有似无的酸味。萧凌恒斜倚在窗边,把玩着一只精巧的葫芦挂件,葫芦上刻着个“和”字。他嘴角噙着笑,一脸春光。 “凌恒,”沈清安放下茶盏,终于忍不住开口,“你何时对这些小玩意儿感兴趣了?” “久言送的。”萧凌恒头也不抬,指腹摩挲着葫芦上的纹路,“他说我是葫芦,就给了我这个。” 沈清安挑眉:“为何说你是葫芦?” “谁知道呢。”萧凌恒终于舍得抬眼,眸中漾着细碎的光,“我们家久言说我是,那我就是。” 沈清安被这腻歪劲儿激得打了个寒颤,突然捕捉到关键信息:“等等,'你们家'?你下手了?” “没…没有。”萧凌恒指尖一顿。 沈清安了然一笑:“是任大人不给你碰吧?” 萧凌恒神色微僵,瞥了他一眼。 “别想太多。”沈清安意味深长地补了一句。 “我没多想。”萧凌恒摩挲着葫芦,声音低了几分,“久言若不愿,我自然不会勉强。” 沈清安摇头:“我指的不是这个。” 萧凌恒听明白了沈清安的意思,“我相信久言,他没必要骗我。” 他顿了顿又补充一句:“他不会骗我。” 沈清安轻叹一声:“但你可曾想过,若是老五察觉你们的关系......” 萧凌恒沉默地攥紧了手中的葫芦。 “从前也就罢了,”沈清安压低声音,“那时你不在意他们之间如何。可如今不同了,若老五知道你们的事,以他的性子,任大人会是什么下场?” 萧凌恒思索片刻,眼中寒光乍现:“倘若他真的敢对久言动粗或是用强,我定然会提刀去砍了他。” 沈清安正色:“说是这么说,我也知道这事你干的出来,但你有想过后果没有?你们两个谁也活不了。” 他顿了顿:“听我一句劝,在任大人离开老五之前,你们的事......最好不要闹得人尽皆知。” 话音落地,房间内陷入寂静。 须臾,萧凌恒喉结滚动了一下,“你说得对,我不能让久言为难。” 他小心翼翼地将葫芦挂回腰间,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什么珍宝:“我会等,等他心甘情愿离开老五的那一天。” 沈清安欲言又止,想说的话实在是不敢对萧凌恒说出口,最终只是拍了拍他的肩:“明日就是除夕了,这次岁宴的部署你可都安排妥当了?” 萧凌恒颔首:“封卿歌负责明德殿防务,这点小事难不倒他。”他顿了顿,“况且,我不也在殿内吗。” 沈清安:“嗯,那岁宴结束后,今年你可还来我这里?” 萧凌恒回避视线:“…自然…自然是来的。” 沈清安挑眉:“当真?” 萧凌恒:“当然……” 沈清安见对方这个样子,心中了然,他嗤笑一声,“算了吧,今年我不欢迎你,别来烦我了,让我清静清静吧。” 萧凌恒自是明白沈清安的意思,但他不忍心:“可你一个人——” 沈清安打断:“我府中这么多人,你还怕我孤独不成?倒是听闻任大人府中向来无人,到底是谁更需要人陪?” 萧凌恒心头一紧,垂眸不语。 “但我说的话你得往心里去啊,”沈清安用手背拍了一下萧凌恒的胸膛,“收敛一点。” 说着,他意有所指地眨眨眼。 “知道了,”萧凌恒点头:“我有分寸。” 沈清安再没有讲话,萧凌恒突然想起了什么,说道:“对了,一直没来得及跟你说,前几日年逍找我了。” 沈清安闻言一怔,“年将军?”他眉头微蹙,“说什么了?” “他要收我为徒。” “那位可是连圣旨都敢当耳旁风,竟会主动收你为徒?” 萧凌恒揉了揉酸痛的肩膀:“可不是,每日天不亮就把我拎到城北校场,已经五六日了。” 他忽然压低声音,“说是受人所托,却不肯透露是谁,这几天忙的我根本没精力想。” “受人所托?”沈清安突然嗤笑一声,“这朝中能使唤得动年逍的,除了父皇还能有谁?” “我怀疑过,”萧凌恒说,“可我想不明白陛下为何如此,倘若真的要提拔我,那这储位倒也不用争了。” “也不能这么…”沈清安目光深远:“你可知当年父皇为何能立储?” 不等回答便继续道,“正是靠年逍与花太空麾下的铁骑。可如今大褚九关将士多有空悬,花太空已逝,年逍又不肯接手,军中便再无一个能战无不胜攻无不取的名将,”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萧凌恒,“父皇这是在为将来筹谋。” “你的意思是...” “北羌向来虎视眈眈,西域那几个大国虽然同我们交好,但周围部族太多,诸部皆蠢蠢欲动。” 沈清安轻叹,“父皇这是要培养新一代的将才。” 他忽然话锋一转,“不过年逍此人桀骜,能让他点头教你,说明他确实看好你。” 第72章 萧凌恒若有所思地摩挲着腰间的葫芦挂件:“所以陛下心中当真已经选好储君人选了?” 他忽然眼光一闪:“清安,我们——” “凌恒——”沈清安打断,“父皇没下旨的事情,任何猜测都不做数。况且无论将来谁入主东宫,良将总是社稷所需。” 萧凌恒从沈清安府中出来后,径直往西市方向走去。他熟门熟路地拐进一条僻静小巷,停在一家不起眼的做瓢的作坊门前。 推门而入时,铺子里静悄悄的,只有掌柜一人仰在躺椅上打着盹,连门口的铃铛响动都没能惊醒他。 萧凌恒轻叩柜台:“掌柜的——” 那掌柜一个激灵从躺椅上滚落,慌忙爬起来:“客、客官要买...瓢吗?” “你的葫芦都是自己种的?”萧凌恒单刀直入。 掌柜抹了把冷汗:“是...是啊,都是自家后院种的...” “很好。”萧凌恒从腰间解下钱袋,“我要买你的葫芦。” 掌柜瞪大眼睛,一时没反应过来:“啊?” 掌柜领着萧凌恒穿过铺子,来到后院。只见满院藤蔓缠绕,大大小小的葫芦垂挂其间,最大的也不过算盘大小,且多数生得歪七扭八。 萧凌恒看了一圈,皱眉:“就这些?” 掌柜震惊的发懵*:“这...这还不够您挑的?” “我要最端正的,”萧凌恒目光如炬,“要最大的。” ......………… 约莫一刻钟后,铺门“吱呀”一声推开。只见萧凌恒抱着个硕大无比的葫芦迈出门槛,那葫芦大到什么程度呢?这么说吧,大到足以装下个成年男子。亏得萧凌恒身形高大,否则抱着这葫芦,怕是连路都看不见了。 萧凌恒抱着巨葫芦回到府中,葫芦大的让众下人皆说不出话,全部目瞪口呆。可他视若无睹,径直踏入书房,将葫芦往书案上一搁,仰头一看,比自己还高出两个头。 “啧”,他皱眉咂舌,这么高根本没办法刻画,只得又抱起来放在了地上。随即他便一屁股拍在地上,盘腿而坐,从袖子里抽出一把锋利的匕首,对着葫芦开始细细雕琢。 三个时辰过去,窗外日影西斜。他始终保持着同一个姿势,连脖颈酸了都不曾抬头,全神贯注地在葫芦表面刻下一道道纹路。 是夜,夜色沉沉,任久言从沈清珏府里回到自己府上,岁末的文书格外多,淹没了他那张小小的书案。 他整理着杂乱的文书,忽闻院外传来断断续续的叩门声,他指尖一顿,警觉地放下文书,提灯往院门走去。 拉开府门,门扉开启的瞬间,一个骇人大的巨葫芦赫然映入眼帘。任久言下意识后退半步,却见萧凌恒从葫芦后探出头来,眉眼含笑:“久言,你猜这是什么?” “莫不是葫芦成了精?”任久言侧身让开,嘴角不自觉扬起。 萧凌恒抱着葫芦跨过门槛:“你既说我是葫芦,那我便要做最大的那只。” 烛光摇曳的内室里,任久言绕着葫芦细细打量:“这般稀罕物,你从何处寻来的?” “这不重要,久言,”萧凌恒献宝似的指向葫芦腹部,“你先看这个。” 任久言俯身望去,只见月光透过窗棂,将葫芦肚子上刻的诗句映得格外清晰: 逐舟千重云雨间 惊尔一笑渡万年 千秋山河倾作酒 唯生长慕惟久言 任久言的指尖轻轻描摹过葫芦上深刻的字迹,月光为那些笔锋凌厉的刻痕镀上一层银边。他忽然发现自己的手在微微发抖。 “你...”他声音有些哑,“刻了多久?” 任久言的手指还停留在葫芦的刻痕上,萧凌恒却已经按捺不住。他忽然伸手扣住任久言的后颈,力道不轻不重,恰好让他挣脱不得。 “你…”任久言刚启唇,就被封住了声音。 萧凌恒的唇比他想象中热一些,带着冬日里难得的温暖,不容拒绝地压了下来。起初只是浅尝辄止的触碰,却在感受到对方没有抗拒后,骤然加深了这个吻。他的舌尖轻轻描摹着任久言的唇形,像在临摹一件珍贵的瓷器,小心翼翼又充满渴望。又像是要把三个时辰的专注,内心的觊觎和执念,都倾注在这一刻。 任久言被抵在葫芦前,后背贴着冰凉的葫芦壁,前胸却烫得要烧起来。他不自觉地攥紧了萧凌恒的衣襟,布料在掌心皱成一团。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急促的鼻息扑在自己脸颊上,带着淡淡的松木香,这气息太过熟悉,让他不由自主地微微张开唇缝。 这个细微的让步立刻被萧凌恒捕捉,他顺势长驱直入,温柔又不失强势地探索着任久言的每一寸领地。两人的呼吸渐渐交融,分不清彼此。任久言只觉得头脑发昏,像是坠入了一场温暖的梦境,唯有唇上传来的触感真实得令人心悸。 萧凌恒的拇指轻轻摩挲着任久言泛红的耳垂,另一只手则稳稳托住他的后腰,将人往自己怀里带得更近。直到任久言因缺氧而轻轻推拒,他才恋恋不舍地退开些许,却仍保持着鼻尖相贴的距离。 “换气都不会?”萧凌恒低笑。 任久言蹙眉看他一眼,却不知自己眼尾泛红的样子毫无威慑力。他刚要开口,又被一个温柔的轻吻堵了回去,这次的吻轻柔如羽,像是安抚,又像是无声的承诺。 分开时,萧凌恒的拇指擦过他湿润的唇角:“刻在葫芦上的诗,久言要不要...刻在我心上试试?” 任久言害羞不接茬,他扯开话题:“明日除夕,岁宴的部署可都安排妥当了?” 萧凌恒将人往怀里带了带,下巴抵在他发顶:“自然,我的任大人在殿上,岂敢有半分疏漏?” “那...岁宴过后...”任久言声音渐低,“你有何打算?“ “清安今年嫌我烦。”萧凌恒故作委屈,手指缠上他一缕青丝,“不知任大人府上...可还收留无家可归之人?” 任久言抬眸,正撞进他含笑的眼里:“我这里清冷,你…同我一起去乔公子那里吧?” 萧凌恒低头蹭了蹭他鼻尖,语气宠得能滴出水来,“久言想去哪,就去哪。” 萧凌恒凝视着怀中人微微泛红的耳尖,指尖悬在他腰际玉带寸许之处,终究没敢落下。他多想就这样把人揉进骨血里,让那双总是藏着心事的眼睛只看着自己。萧凌恒将人按在怀里,把翻涌的渴望硬生生压回心底。他宁愿等,等到春雪消融,等到对方愿意的那天。 任久言感受着萧凌恒温暖的怀抱,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僵硬了一瞬。他多想就这样沉溺在这个拥抱里,可那些不堪的记忆总会在最甜蜜的时刻翻涌上来,继父浑浊的酒气、撕扯的疼痛、还有永远洗不净的肮脏感。他不是不想亲近,只是每次肌肤相触,那些尘封的恐惧就会如毒蛇般缠上心头。 “去缘尽酒肆,挺好…”任久言勉强弯起嘴角,垂眸掩饰眼中的挣扎。 萧凌恒永远不知道,每次看到他克制欲望的模样,任久言心里无法言说的苦闷有多么窒息。萧凌恒的温柔像面镜子,照出任久言支离破碎的灵魂。他多希望能开口说出苦衷,可光是想象对方可能露出的怜悯或嫌恶,就仿佛又回到儿时那些无助的夜晚,终究只能把千言万语,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第53章 腊月三十,除夕。 城南的泮清寺的后院内,任久言心中苦闷,正与莫停大师对坐弈棋,前者执黑,后者落白。 黑白纠缠至中盘,莫停不再落子。 任久言困惑:“大师?” 莫停:“施主,此局已败。” 任久言垂眸看了一眼棋枰上交错厮杀的玉子,黑者虽落下风,却处处留有机会:“大师…我……” “棋落偏生畏,障自心中来,这局棋,输在怯懦。”莫停双手合十,“怯懦困心城,终将空无一物,施主的这局,是死局。” 任久言苦笑,“从来空无一物…死局…便死局…” “阿弥陀佛。”莫停悲悯,“施主既恐负恩,又惧伤情,可踌躇止步只会满盘皆输。” 他忽然指向光秃秃的银杏树枝:“你看这新雪压旧雪,可分得清孰轻孰重?” 任久言垂首,“是弟子贪心了,只是……” 他声音渐低,“终究意难平。” 莫停见任久言还是不解其意,便轻轻一叹息,“施主可知,为何观音菩萨三十三化身中,有一尊唤作'能静观音'?” 他佛珠轻转,“众生之苦,往往始于口不能言。” 任久言指尖一颤,黑子“嗒”地落在不该落的位置。 “看,又失一城。”莫停拾起那枚错子,“世人常道要阅尽山水,却不知,万般通透皆始于足下寸土。” 他忽然将棋子尽数拂乱,“山关之后复见山关,深潭渡尽仍是深潭,但其实山并不高,高在你心间。” 任久言望着散乱的棋局,苦涩道,“弟子非畏险惧高,弟子…只求问心无愧,可即使如此,也仍无法求来所求。” 第73章 莫停颔首,叹了口气,说道:“无求便无失,无失便已得。江河、山川,遇见哪个便是哪个,路既已在眼前,推拒无用,逃避更是无果,如此世人便举步维艰进退维谷的半推半就,却无人迫使,遇山则攀,逢水则渡。既已在途中,何须问前程?最终江海竭山水尽,悟出哪个便是哪个,定然不会两手空空。” 他见任久言仍垂眸不语,便继续问道:“施主可曾见过春日融雪?” 任久言抬眸:“大师是说……” “积雪看似厚重,”莫停指尖轻点杯沿,“可只要春日一来,该化的终究会化。” 他忽然话锋一转,“施主可知道为何老衲总在棋枰边煮茶?” 任久言摇头。 “因为茶凉了可以再续,”莫停斟了新茶推过去,“可若执着于第一泡的滋味,反倒尝不出此刻的茶香。” 任久言握紧茶杯:“大师是劝弟子……随缘?” “非也。”莫停忽然将棋盘转了个方向,“老衲是说,换个方位看,黑子未必是绝路,” 他轻叩棋盘:“恩义与情爱就像这黑白子,施主总想着非此即彼,可曾想过……” 他忽然将两颗异色棋子并排而立推过天元,“各安其位?” “…各安其位,便不会辜负任何一人吗…” “阿弥陀佛,”莫停双手合十,“老衲已言明,无论缄默或坦言,皆是苦厄。这痛楚深浅,端看施主抉择。” 他看了一眼任顷舟,已然猜到对方心中所想,于是继续说道:“命虽定,运却如流水。修不得定数,修变数。” 任久言手中黑子映出黯淡天光:“可纵使穷尽变数,终究殊途同归...” “痴儿,”莫停无奈叹息,“得见明月是得,不见明月亦是得。” 他指向棋枰,“譬如这纵横十九道,看似万千变化,实则不过一气流转。施主若只盯着结局,反倒看不见棋理了。” 任久言垂眸沉思,他不敢面对,但又深知自己逃避不得。 不知过了多久,后方传来敲钟声,已至未时,莫停望向皇城方向:“阿弥陀佛,肖想不足,施主该回城了。” 与此同时,皇宫内一片忙碌景象。御膳房内热气腾腾,香料与肉香在空气中交织。尚衣监宫女捧着绣着金线的吉服穿梭在各宫之间。 明德殿外,工部营造司的工匠们踩着高梯,将绘着祥云的宫灯高高挂起。礼部官员手持名册,反复核对座次。内务府总管来回踱步,不时叮嘱各处细节。教坊司的乐师们在偏殿调试乐器,琵琶声、笛声断断续续飘出,为这庄重的除夕岁宴奏响前奏。 萧凌恒身着甲胄,在明德殿内外来回巡视。他步履生风,磐虎营的精锐们随着他简短的指令迅速就位。 殿角暗处伏下弓弩手,廊柱后藏着短刀卫,连殿顶的瓦上都埋伏着瞭望哨。 “内殿只留三十人。”他朝副将比了个手势,“要最精锐的暗卫,换上禁军侍卫服饰。” 殿外广场上,封卿歌正指挥着金吾卫布防。两队铁甲兵在丹陛两侧列出雁形阵,所有将士腰间的佩刀连角度都一样。 “所有进出通道都要双重岗哨。”萧凌恒大步流星地穿过回廊进入殿内,他忽然驻足,望向今晚任久言的位置,他眸色一深,不露痕迹地在那处多安排了两名侍卫。 萧凌恒转身扫视殿内,三十名侍卫已各就各位。他抬手试了试烛台的角度,确保不会在宴席上投下阴影。 “将军,礼部的人来了。”亲兵在殿外禀报。 萧凌恒最后看了眼更漏,刚刚申时,距离岁宴开始还有一个半时辰,随后他应了一声:“知道了。” 说罢,他便离开了明德殿。他路过将士们时朝着封卿歌飞过去一个“交给你了”的眼神,封卿歌会意,飞回了一个“去吧”的眼神。 酉时末的明德殿灯火通明,殿内人头攒动。各路绛紫朱红三三两两聚在一处,低声交谈。烛火映照着他们腰间的玉带,在地面上投下晃动的光影。 沈清安站在大殿东侧,正在与太师交谈,萧凌恒站在他身侧,目光却频频穿过人群,往西侧瞟去。 沈清珏正与兵部尚书交谈,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任久言却始终垂着眼帘,浓密的睫毛在烛光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所有情绪。他手指微蜷,袖口露出一截雪白的中衣边,在满殿华服中显得格外素净。 萧凌恒的食指无意识的轻轻敲打着腿侧,正想借故过去,忽听鼓乐声起,所有人立刻停下交谈,整齐地转向正殿方向,皇帝要到了。 须臾,沈明堂迈着威严的步伐从大殿门外走进来,但奇怪的是,他身后跟着的并非惯常的太监仪仗,而是向子成、年逍与武忝锋三位重臣。 这不同寻常的组合让殿内顿时安静下来。更令人诧异的是,皇帝今日未着正式的礼服,只穿了平日的明黄色便袍,腰间连玉带都未系全。几位老臣交换着眼色,连太师都露出了困惑的神情。 萧凌恒注意到年逍今日也未着戎装,一袭靛蓝常服站在皇帝右后方,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全场。 当视线掠过自己时,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萧凌恒眼神回应。 沈明堂端坐于龙椅之上,目光缓缓扫过殿内众臣。三位重臣归位于下首第一排,众人落位站定,朝臣们整齐跪拜。 “岁末宴聚,既是君臣同乐之时,亦是回望得失之刻。今岁山河安泰,皆赖众卿勠力、百姓勤耕。佳肴在前,当思社稷不易;琼浆入盏,莫忘守土尽责。值此良辰,朕与诸卿同饮太平酒,共飨丰年馔,愿家国永昌,岁岁如是!” 沈明堂说着这些不痛不痒的话,脸上看不出情绪。 话音刚落,满殿大臣齐声高喊:“谢陛下恩典!” “众爱卿平身。”皇帝抬手示意,声音不疾不徐。 众人谢恩起身,宫女们端着金漆托盘,左右两排步入殿内,开始布菜斟酒。 前排几位老臣笑着点头附和,后排年轻官员也跟着举杯示意。殿里嗡嗡的应答声、杯盏相碰声混在一起,有人小声议论着菜色,有人朝皇帝拱手讨好,原本安静的大殿一下热闹起来。 萧凌恒在武将席落座,位置恰好在任久言斜对面。他借着举杯的间隙,悄悄打量对面那人,任久言始终从未抬眼。 这时,礼官开始唱诵贺词,殿角的乐师们奏起《太平乐》。沈明堂接过内侍奉上的金樽,忽然开口:“今年边关安稳,众卿功不可没。” 他的目光在萧凌恒身上停留片刻,“尤其是萧爱卿,练兵有方。” 萧凌恒连忙起身行礼,语气平静,“臣惶恐,蒙陛下谬赞,实乃天大恩典,臣不过本分当差,相较诸位同僚仍有不足。往后定当加倍勤勉,肝脑涂地。” 沈明堂:“今日岁宴的统筹布防可是萧卿亲手部署?” 萧凌恒立即起身抱拳:“回陛下,是臣与封校尉共同部署。明德殿内外共设八——” 沈明堂挥手打断:“很好,爱卿入座吧。” 这没头没尾的问话让任久言眉头微蹙,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萧凌恒缓步退回到座位,坐下时与沈清安对视一眼,二人目光交汇,尽是猜测和警惕。 楚世安在萧凌恒右侧,他表情凝重,像是有心事,也像是在时刻准备着什么。萧凌恒看他,对视一眼后只见对方先是垂首,随后缓缓抬眸做了个奇怪眼神。 萧凌恒不解其意。 酒过三巡,萧凌恒借口醒酒离席。他在后廊找到正在巡视的封卿歌:“可有异常?” “一切如常。”封卿歌皱眉,“出什么事了?” 萧凌恒摇头:“说不上来,总觉得...” 这句话他没说完,便叮嘱道:“巡逻时再谨慎些。” 封卿歌:“好,你可是发觉了什么不对?” 萧凌恒摇头:“感觉而已。” “这是你第一次负责宫宴兵力部署,紧张在所难免。”封卿歌安慰道,“不必想太多,无事发生最好,就算真的有事,总归有个解释。” 萧凌恒闻言垂眸,须臾,他开口:“我只是——” 话未说完,殿内突然传来一阵骚动。两人同时变色回头,又同时疾步往回赶。 冲进殿门的瞬间,热浪扑面而来。只见西侧一座烛台倒在地上,火舌正顺着帷幔急速蔓延。宫女们尖叫着四散躲避,几位年迈的朝臣被挤得踉跄后退。 “护驾!”年逍的吼声压过混乱,只见他一把扯下殿侧的锦缎,指挥侍卫们扑打火势。 向子成和武忝锋早已挡在沈明堂身前,手中长剑出鞘三分。 令人意外的是,沈明堂依旧端坐主位,甚至抬手制止了要扶他离开的内侍。火光映照下,皇帝的目光深沉如潭,静静注视着这场突如其来的混乱。 萧凌恒瞳孔骤缩,那倾倒的烛台,正巧是任久言身后那座,火舌已经窜上织金帷幔,离任久言的衣角不过三尺。 第74章 热浪灼得人脸皮发烫。 “取水!快!”萧凌恒厉声喝道,说着,他一把扯下殿侧锦旗浸入鱼缸冲了过去。 封卿歌也反应极快,抄起铜盆将养着水仙的水泼向火墙。 任久言被浓烟呛得睁不开眼,却仍死死护在沈清珏身前。萧凌恒看到他官服后摆已沾上火星,顾不得那么多,什么都没有想,用浸湿的旗幡裹住任久言,顺势一把拽住他的手腕:“快走!” 任久言正被浓烟呛得踉跄后退,朝着沈清珏的方向摸了两把,没抓住衣袖。 萧凌恒见状,直接踹翻案几压住火路,在年逍到之前硬生生劈开条通道,“赶紧走!” “散开!散开!”年逍与左延朝冲进火场,手持铜盆泼出漫天水花。 “护驾!护驾!”太监尖利的嗓音刺破喧嚣。 沈明堂终于起身,在向子成护卫下退至安全处,目光却始终盯着火源处,眼底神色不明。 萧凌恒同时厉声喝道:“磐虎营听令!东侧开道,护送百官退至偏殿!” 随后便与年逍并肩冲入火场最猛处,两人配合默契如沙场征战。 “内侧交给我!”年逍暴喝一声,抬脚踹翻正在燃烧的屏风。 萧凌恒会意,转身扯下自己的外袍浸湿,往外侧的火舌上扑。 一时间,殿内可谓是人仰马翻,左延朝带着楚世安和尹万秋忙着疏散朝臣,向子成和武忝锋死死护着沈明堂,年逍带着萧凌恒和封卿歌往火舌处泼水。 众人尽是杂乱声,宫人们的喊叫、朝臣们的求救、萧凌恒的指挥、年逍的命令,各种声音混在一起,一片混乱。 火势渐弱时,殿内已是一片狼藉。泼洒的酒水混着焦黑的织物残片在地面流淌,几位老臣的官服下摆都沾了水渍。礼部尚书正扶着柱子咳嗽,太师的胡子被燎焦了一截。 “任大人的手!”楚世安突然喊了一句。 众人这才注意到任久言的右手在刚刚护住沈清珏时被烫出大片水泡。 萧凌恒盯着那只伤痕累累的手,喉结动了动。年逍突然重重拍他后背:“愣着做什么?还不帮忙收拾!” 这一掌拍醒了他,连忙指挥侍卫们搬运烧焦的案几。 第54章 岁宴在一片混乱中结束,太医刚为任久言包扎完烫伤的手,皇帝的目光就扫了过来。 “萧卿,”皇帝声音低沉,却字字清晰,“此次岁宴火起,虽未酿成大祸,但终究是你监管不力。” 萧凌恒单膝跪地,抱拳沉声道:“臣知罪,请陛下降罚。” 一旁的任久言眉头微蹙,指尖在袖中悄然收紧。沈清安站在侧首,目光微微闪烁。楚世安垂首而立,余光却瞥向萧凌恒。 “意外起火…”沈明堂轻笑一声,片刻,缓缓开口:“念在年关,大喜的日子朕便小惩大戒,廷杖二十,罚奉三月,暂留至正月十六执行。” 沈清安适时出列:“父皇,凌恒布防周密,火势能及时控制,可见...” “朕没问你。”沈明堂淡淡打断,突然话锋一转,“任卿的手如何了?” 被点名的任久言垂首上前,烫伤的手藏在袖中:“谢陛下关怀,已无大碍。” 全程没有看萧凌恒一眼。 楚世安平静的开口:“说来也巧,那烛台偏生在任大人身后...” 殿内众人神色各异,任久言猛地抬眸,眼底闪过一丝锐色。沈清安唇角微不可察地绷紧,而楚世安则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睑,掩去眸中思绪。 萧凌恒仍跪着,但脊背却微微绷直。 年逍站在皇帝身侧,闻言微微侧首,目光在萧凌恒身上停留一瞬,随即低声道:“陛下宽仁。” 沈明堂淡淡“嗯”了一声,随后起身:“今日就到这吧。” 临走前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萧凌恒。 夜色沉沉,宫灯摇曳。年逍负手立于廊下,萧凌恒站在他身后三步处,沉默不语。 “陛下的话,听明白了?”年逍开口,嗓音低沉。 萧凌恒抬眸:“将军是说……‘意外起火’?” 年逍侧首看他,眼底锐利如刀:“你觉得是谁?” 萧凌恒沉默片刻,摇了摇头。 年逍盯着他,半晌才道:“陛下给你留了半个月,不是让你认罪的,是让你查清楚。” 他微微倾身,声音压得更低,“刚刚殿内所有人的反应和神情你可都注意了?他们每个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陛下看了谁、问了谁,你可都记住了?岁宴之前谁分别见了什么人、听了什么话,你可都悉数知晓?” 萧凌恒眸光一凛。 “这些,就是提示,” 年逍说完便直起身,随后淡淡道:“正月十六之前,若查不出个结果,这二十杖,你就得实打实地挨。” 萧凌恒深吸一口气,抱拳:“我明白。” 年逍不再多言,转身离去,背影很快没入夜色。 萧凌恒站在原地,眸中冷意渐深。 与此同时的另一边,任久言刚走出宫门,便“偶遇”了许怀策。 “许大人。”任久言驻足行礼,受伤的手下意识往袖中藏了藏。 许怀策呵出一口白气:“任大人的伤可还要紧?” 任久言:“劳大人挂怀,不打紧的。”说着,他微微侧身,示意一同走。 两人一同没走出两步,许怀策便开口:“今日这场火,可是烧的众人措手不及啊。” 任久言温雅回应道:“意外起火,谁也没有料到的。” “意外?”许怀策驻足侧目,忽然话锋一转:“听闻任大人前几日去了辞府?” 任久言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句问蒙了,第一时间没有能应答。 许怀策见任久言不语,便继续说道:“辞二公子算个妙人,是有想法的,任大人跟他聊聊,想必定有收获吧?” 任久言突然想起那日辞霁川同他提过的“左金吾卫”,他当初不解其目的,如今突然才明白,那是在为今日做的提示。 “下官愚钝,不知...”任久言装傻。 许怀策突然打断,抬手掩住个似是而非的哈欠,“累了累了,折腾累了,这个岁宴呐……回府歇着了。” 他临走前深深看了任久言一眼,“任大人也早些回府罢,这雪...怕是要下到正月十五呢。” 说罢,便转身大步离开,独留任久言一人在原地深思。 烛火幽幽,明灭摇曳,御书房内一片寂静,沈明堂坐在书案后闭目,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案几。武忝锋跪在下方,年逍、向子成、左延朝、楚世安四人垂首立于两侧。 武忝锋:“老臣监管不力,请陛下降罪!” 沈明堂抬手示意他起身,揉了揉太阳穴,没有说话。 武忝锋起身后与旁边的几人对视一眼,几人心里都心如明镜。 少顷,沈明堂缓缓开口:“你这个左金吾卫监管的,确实该罚。”说罢,他便抬眼看了武忝锋,“存着害人的心思,却只敢耍些上不得台面的把戏,像极了阴沟里的老鼠。” 武忝锋扑通又跪了下去:“臣知错。” 沈明堂懒懒的摆了摆手:“罢了罢了,升得太快难免招人眼红。” 他顿了顿继续说,“这对他来说也是好事儿,太过平坦的道路最容易摔跤。” 向子成:“不知小任大人是否将……” 他没说下去。 殿内再次陷入沉默。 年逍实在是累了:“哎烦死了,我就说我不乐意呆在这宫里,尽是些腌臜心思!带兵打仗都没这么累!” 沈明堂也无奈的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他忽然看向楚世安,“楚卿觉得呢?” 楚世安不卑不亢,平静道:“臣以为,既然有人想试探陛下的底线...不如就让萧将军好好查一查。” 沈明堂轻笑,缓缓看向窗外:“你们说,这放火之人此刻是睡得正香,还是...” “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啊?” 与此同时,西市的缘尽酒肆二楼雅间内,乔烟尘正摆弄着桌上的肉菜酒茶,三副碗筷,八碟荤素,旁边还摞着六个雪白的大馒头,地上足足摆了十坛酒。 戌时末,木梯传来脚步声,乔烟尘抬头,见任久言面露难色的掀帘而入。 乔烟尘立即察觉异样,迎了上去:“怎么了?怎么这个表情?” 任久言微微蹙眉,抬头看着他,不语。 乔烟尘神情微变:“这么严重?到底出什么事了?” 任久言:“岁宴上走了水,萧大人监管不力,罚了二十廷杖…” 乔烟尘闻言,瞪圆了眼睛:“啊?好端端的怎的走水了呢?” 任久言垂眸,须臾,摇了摇头:“或许……不是意外,是有人故意而为。” 乔烟尘追问:“可有怀疑对象?” 任久言缓缓抬眸直视着他,随即点了点头:“但是没有证据。” 乔烟尘看得出来任久言的想法,他倒抽一口凉气:“任兄,你不会……要替他找证据吧?” 第75章 任久言再次垂眸,少顷,再次抬眸:“我知道是谁,可他不一定知道,他没有方向的。” 乔烟尘想劝:“若是让老五知道,怕不是——” 话未说完,楼梯突然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萧凌恒掀帘进来时还带着夜风的寒气:“等久了吧,我来晚了,一会自罚。” 乔烟尘看到萧凌恒完好无损的样子,震惊说道:“你不是罚了板子吗??” 萧凌恒面上不以为意,“陛下说过了正月十五再打。” 说着,他便轻轻拉起任久言的手:“对不起,都是我没护好你,是不是特别疼?” 乔烟尘见状赶紧去关门,任久言看着萧凌恒满是愧疚和心疼的眼睛,轻轻摇了摇头。 乔烟尘示意:“坐下聊吧。” 三人落座,萧凌恒装作轻松的倒茶倒酒,余下两人皆不语,他举起酒碗,“来!年末了!我们先——” 任久言轻声打断:“我知道是谁,辞二公子提过的,”他顿了顿,“是左金吾卫。” 萧凌恒表情微滞,刚要开口,任久言便继续说道:“前几日辞府宴请时,辞二公子特意拉与我私下交谈,起初我并不解其意,只是觉得他欲借我之手搅动朝堂棋局,但如今想想他确实不必如此,陛下礼贤下士,辞二若想入仕翻动朝堂风云,无论是以辞家的名声还是靠自己的实力,都轻而易举。今日这场火,倒让我想通了。他或许早已知晓左右金吾卫的立场和处境,也已经猜到那边会为了拉下你,而在岁宴动手脚。” “辞二?他怎会知道?难不成……”萧凌恒顺着逻辑往下猜测道:“今日陛下的反应也不对,像是提前知晓一般……” 他顿了顿,继续说,“但我总感觉,陛下镇静之余,还有些许无奈。” 任久言点头:“或许陛下也猜到左金吾卫会搞风波,但走水这种事情可大可小,若真伤了陛下,那便是死罪,必会彻查。所以他们只能把握这个分寸,既不伤到陛下,又要足以让陛下惩戒你。可即便是这样,这手段也不可谓高明,陛下是从战场上下来的,最不喜这种肮脏又畏手畏脚的手段,所以,与其说是无奈,更多的是嫌弃。” “怪不得年将军在岁宴结束后会拉着我说那些。”萧凌恒顿了一顿:“陛下今日以‘意外起火,监管不力’为由处罚了我,这其实就是提示。我猜测,或许陛下也是想借此打磨我,他明知道今日会有事发生,却仍任由他们动手,为的就是让我长个教训。” 任久言点头:“年将军他们的反应都不正常,分明是提前做了准备的,”他顿了顿,“只是谁也没想到,他们竟然会用走水这种手段,我认为,陛下他们的猜测或许是刺客或下毒这一类的方法拖你下水,所以年将军、向太尉还有武将军这些武将会随同陛下一起进殿。为的就是万一有人要行刺,随时可以护驾。” 萧凌恒若有所思:“既然有了方向,那就不愁揪不出证据,老鼠都是有尾巴的,他们既然动了手,那便是给我机会扳他们,他们敢放火,就别怪我把他们烧干净,”他冷笑一声,“我何时怕过挑战?况且陛下给我半月时*间,也是为了让我查明真相。” 任久言:“方向和真相是一回事,如何打开缺口是另一回事,岁宴走水一事背后到底是谁操手、牵连到哪些人,咱们尚且不清楚,况且陛下到底想要查到哪一步、需要你挖到什么深度,也都还没有了解,所以,还是不能太过激进。” 他顿了顿,继续说:“那日辞二还特意提了一句,左金吾卫的蟠龙营,绝不止一个中郎将的问题,或许,左金吾卫,已经烂到根了。” 乔烟尘听着二人毫不避讳地剖析朝堂局势,眉头越皱越紧。他们谈论的每一句话,若被有心人听去,都足以招来杀身之祸。更令他心惊的是,任久言和萧凌恒即便是有那层关系,可毕竟身处于对立势力阵营,这两个立场相悖的人,此刻如生死与共的同谋般密不可分。 “你们……”乔烟尘喉结滚动,突然拍案笑道:“要不先吃饭吧!今儿可是除夕,再不吃菜都凉了。” 萧凌恒挑眉看他,忽而朗声大笑:“乔兄说得是!”他一把抄起酒坛,拍开泥封,“今夜只谈风月,不论朝政!” 任久言紧绷的肩膀终于松了几分,微微颔首。 “尝尝这个。”乔烟尘夹了块蜜汁排骨放进任久言碗里,“西市张记的招牌,我排了半个时辰队才买到。” 萧凌恒突然凑近任久言:“我也要。” “自己夹。”任久言头也不抬,却把碟子往他那边推了推。 乔烟尘看着萧凌恒得逞的笑容,摇头叹道:“你俩真是……” 话未说完,远处突然传来爆竹声,紧接着是孩童的欢呼。 “子时了。”任久言望向窗外,漫天烟火恰好照亮他清瘦的侧脸。 萧凌恒悄悄在桌下勾住他的小指:“新岁喜乐。” 任久言没有抽回手,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萧凌恒凑近任久言的耳畔,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又说:“久言,新岁自在。” 任久言怔了一瞬,“自在”二字对他而言最是难得。 他看向近在咫尺的男人,那人眼中亮晶晶,闪耀的像是能将人吸进去一般,他不由的看入了神。 须臾,任久言微微点了点头,轻声道:“你也是。” 三人就这样听着满城的爆竹声,在酒香氤氲中迎来了新的一年。 第55章 大年初一的清晨,鹅毛大雪铺满了西城的街巷。萧凌恒踏着积雪来到辞府门前,朱红的府门上铜铆钉覆着一层薄雪,檐下还垂挂着冰凌。 他刚要抬手叩门,厚重的木门却“恰巧”从内打开。 老管家揣着手立在门内,呵出的白气在胡须上结出霜:“萧大人安好,我家公子已在书房候着了。” 萧凌恒眉梢微动,抖落大氅上的雪粒子:“辞二公子倒是料事如神。” “公子说,大雪天最适合煮茶论道。”老管家引着他穿过回廊,靴底踩在积雪上咯吱作响。 转过前院,忽见几株老梅从雪堆里探出殷红,花瓣上的积雪簌簌掉落。书房的雕花窗棂里透出暖黄灯火,隐约可见一道清瘦身影正在煮茶。 “萧将军踏雪而来,有失远迎。”门内传来清润的嗓音,辞霁川推开木门,手持一盏热气腾腾的茶,“正巧,第一泡的雪水茶刚刚煮好。” 萧凌恒接过茶盏,随同辞霁川步入书房,老管家将门静静带上。 书房内暖意融融,与外头的冰天雪地截然不同。东侧整面墙的书架上整齐排列着竹简与线装书,案几上摊开一卷《孙子兵法》,书卷旁搁着笔墨,批注的墨迹还未干透。案下的炭盆里火光微微,映得满室生辉。 萧凌恒随手放下茶盏,目光扫过案上书卷:“辞二公子好用功,大年初一还在研读兵书?” 辞霁川拂袖坐下,拎起茶壶续水:“将军冒雪前来,想必不是为了谈兵法的吧?“ 蒸汽在他眉眼间弥漫开来。 “那就不绕弯子了。”萧凌恒直视对方,“岁宴那场火,公子似乎早就知道?” 辞霁川没有回答,执壶的手依旧很稳:“将军可知左金吾卫将军徐寄珩上月纳了第七房妾室?听闻徐府回回纳娶妾室的当夜府内都会传来哭声,也不知那些姑娘们……” 他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萧凌恒目光一闪:“辞二公子的意思是,徐寄珩强抢民女?” “这没证据的话也不能乱讲的,”辞霁川轻轻摇头,“是否是强抢空口无凭,但都是好人家的姑娘是真的。” “这把火是他放的?”萧凌恒身子微微前倾:“辞二公子对这些事倒是了如指掌,莫非辞家在帝都的眼线,比天督府还灵通?” 辞霁川不慌不忙地轻声说道:“萧将军既然来找我,想必任大人已经告诉过将军我们二人之前的谈话,既然如此,将军何必还试探我?” “不是试探。”萧凌恒直视对方,“我只是好奇,辞二公子为何能未卜先知?又为何要帮我?” 辞霁川神色如常:“肃清军中败类,不仅是我的愿望,更是百姓、将士,乃至陛下的期盼。” 他顿了顿,“将军难道不痛恨这些蛀虫继续把持兵权?蟠龙营腐败至今,如同烂了一条腿,难道将军不想剜去腐肉,重整城防?” 萧凌恒沉思片刻,开口试探:“那依辞二公子之见,左金吾卫只腐烂到徐寄珩?” 辞霁川执壶续茶,唇角微扬:“将军之上有大将军,之下有中郎将,再往下还有各级郎将。萧大人以为,这腐烂的根须该延伸到何处才算合理?” 不等回答,他继续道:“以萧大人如今中郎将的官职,要动一位将军已非易事。更何况,徐寄珩是左金吾卫的将军,本就不在右金吾卫的管辖范围内,若贸然将手伸到更高处,恐怕就是……” “就是自寻死路?”萧凌恒接话。 第76章 辞霁川轻轻颔首:“不如先从能斩断的枝节入手。” 他取出一卷名册推过去,“徐寄珩这些年强占的民田、收受的贿赂,都在这里,至于更上面的根须……” 他指尖在名册上轻轻一点:“等将军坐到他这个位置时,自然能看得更清楚。” 萧凌恒凝视着案上的名册,沉默的思考着,他知道,只要徐寄珩屁股不干净,那顺着辞霁川提供的方向查下去,就绝对可以摸出铁证,强占民田、收受贿赂、强抢民女,随便哪一条都够那厮喝一壶。 可问题在于,即便靠这些顺利拿下徐寄珩,岁宴走水这桩事依旧无从查起。辞霁川从始至终绝口不提岁宴一事,徐寄珩究竟如何导致了火灾,仍然丝毫没有线索可探。即便打掉了徐寄珩,那二十廷杖也免不了。毕竟,揪出个贪腐的将军是一回事,查明岁宴失火的真相又是另一回事。 他抬眼看向辞霁川,对方正慢条斯理地品茶,这态度再明显不过,对方愿意提供徐寄珩的罪证,却对火灾一事讳莫如深。辞二这个态度实在奇怪,为何他帮着自己拿下徐寄珩却不提供走水证据洗脱罪责? 萧凌恒认为,这原因无非两种,要么是徐寄珩上头的人是连辞二都不想得罪的,要么是龙椅上那位不想让他挖这么深。 房内陷入寂静,少顷,辞霁川忽然笑笑,轻轻将茶盏推过去,窗外的雪光映在茶面上,晃动着细碎的光影:“茶要凉了,将军趁热喝。” 萧凌恒出辞府时已至午时,他回想着辞霁川刚刚的提醒,左金吾卫其余的人,得等他爬得更高时才能触及,这份名册既是助力,也是警告。至于徐寄珩在岁宴搞事的证据,如果执意要查,那只能从徐寄珩本身打开豁口了。 但其实除夕那夜明德殿内,最灼痛萧凌恒的不是那场大火,而是任久言的反应。他记得清楚,当他冲到任久言身边拉着他走时,对方死死护住沈清珏的动作。 他实在是不想面对那个问题,可内心的猜忌和醋意疯狂交织,他如此狂傲的一个人,如今在他眼里,自己甚至连一个“外室”都算不上,男子之间的感情本就不算太能被众人接受,可他如今的处境,比这单纯的断袖更加见不得光,像个偷人夫君的娼/妓,连争风吃醋的资格都没有。 午时的阳光斜斜地穿过窗棂,在沈清珏的书房里投下光影。棋盘上黑白交错,沈清珏执白,乔烟尘执黑,两人对坐无言,只有棋子落在枰上的清脆声响在室内回荡。 任久言静立在沈清珏身侧一步处,目光低垂。窗外偶尔传来街市的喧闹声,更衬得书房内一片沉寂。 沈清珏忽然落下一子,白玉棋子与棋盘相触,发出“嗒”的一声轻响,任久言抬眸瞥了眼棋局,又迅速垂下眼帘。 少顷,沈清珏忽然开口,打破了寂静:“岁宴走水一事,我们还需要再添一把火。” 这句话令任久言心尖一颤,他抬眸时刻意掩去眼底的神色:“殿下打算如何做?” 沈清珏:“他不是想查吗?那就让他查,查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最好查到封卿歌头上。” 任久言不语,乔烟尘见状接上话解围道:“殿下是想让他亲手把自己的副将送进死路?” 沈清珏嘴角一勾,点了点头:“是他自己非要查,没人逼他。若他老老实实认罚,这事就到此为止。若他执意深挖......” 他顿了顿,语气阴狠继续说道:“那就让他自己掘出封卿歌的罪证,亲手折了自己最信任的羽翼。” 乔烟尘皱眉:“封卿歌是他最得力的副将,若真让他亲手......这招,诛心。” 沈清珏慢条斯理地摆弄棋子:“他萧凌恒不是一向自诩游刃权术吗?那就让他看看,查到最后,究竟是谁更痛。” 任久言沉默片刻,继而平静的说:“若他中途察觉,反咬我们一口......” 沈清珏嗤笑:“我都安排好了,届时给他送份大礼,让徐寄珩亲口指认,是封卿歌带着磐虎营的侍卫帮他安排的纵火。” 他看向任久言:“你那日座位后面不是正巧站了两个磐虎营的人吗?” 任久言抬眸:“徐寄珩会认吗?” 沈清珏不疾不徐:“他强占的百亩良田地契在我手里,他那个在江南养的外室和孩子......” 他忽然抬眼,“你说他认不认?” 乔烟尘皱眉:“可这栽赃太明显,陛下未必会信。” 沈清珏轻笑:“不需要父皇全信,只要让萧凌恒百口莫辩就够了,到时候——” 他指尖重重敲在棋盘上,“要么他认下这二十杖,要么拖着整个左金吾卫下水。” 任久言沉默片刻,开口:“若他宁可受刑也不肯背这黑锅......” 沈清珏眼底闪过一丝阴鸷:“那就让他尝尝,什么叫真正的众叛亲离。” 暮色渐沉,二人踏出沈清珏府门时,西天最后一缕残阳正隐入山脉,任久言始终低垂着眼帘,脚步比平日更沉三分,乔烟尘几度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默默跟着。 路上积雪未消,踩上去咯吱作响,两个人一路同行,却始终无人开口。 直到任府门前的灯笼映入眼帘,乔烟尘终于忍不住拽住任久言衣袖问道:“任兄,你打算……如何?” 任久言并未抬眸,依旧看着地面,须臾,他缓缓摇了摇头,“不知。” 乔烟尘喉结滚动,终是松开手:“罢了罢了,你要如何便如何,我不阻拦你,但你做事之前,一定得想清楚。” 任久言始终没有抬头,片刻,他点了点头:“嗯。” 这声应答轻得几乎散在风里,乔烟尘望着他走进府门的背影,忽觉这暮色比往日更暗了几分。 是夜,任久言坐于书案前沉思,他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敲击着案台,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起身,决定要去寻萧凌恒,阻止他继续查下去。 手刚触及门扉,院中便传来熟悉的落地声。任久言动作一顿,缓缓拉开门扉,正对上萧凌恒悬在半空的右手。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月光下,那人眼中翻涌着说不清的情绪。 “饮酒了?”任久言轻声问。 萧凌恒沉默地望着他,眼底似有千言万语。 任久言侧身让开:“进来说。” 门扉刚合上,温热的掌心便覆上后颈,任久言被迫转身,撞进一双盛满痛楚的眼眸。 他看到萧凌恒的眼底翻涌着破碎的温柔,眷恋与苦涩交织,目光似要黏在自己身上,极度深情却又夹杂着无可奈何的忧郁,眉间藏无可藏的透露着化不开的落寞与黯然。 “怎么了?”任久言问。 萧凌恒仍是没有说话,只是继续的那么看着自己。 “凌恒,岁宴走水一事……”任久言顿了顿,“你不要查了,好不好?” 萧凌恒闻言怔了一瞬,继而轻轻苦笑一声:“老五做的?” 任久言摇了摇头:“你别问了,总之,不要继续查下去了,好吗?” 萧凌恒抬手抚上他颈侧,拇指摩挲着跳动的脉搏:“那日你拼死护在他身前,” 他声音哑得不成调,“可是给我的答案?” 任久言听到这句话,忽然喉间像是被什么堵住一般,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萧凌恒见任久言不语,便认定了对方已是默认,他的手缓缓垂下,在袖中攥成拳。 须臾,他猛地攥住任久言的手腕,力气大得像是要把骨头碾碎。 还没来得及挣扎,带着怒意的呼吸已经扑在任久言的脸上。萧凌恒扣住他的后脑勺,唇畔重重压下来,牙齿磕得他嘴唇生疼。 任久言刚想推拒,却被对方死死箍在怀里,带着血腥味的吻混着喘息落下来,像是要把这段时间所有的委屈、不甘和怒火都一股脑发泄出来。 “萧凌…恒…你……”任久言刚挣出半句话,就被狠狠按在门板上。门框撞得他脊背生疼,萧凌恒的膝盖强势地抵入他双腿之间,将他牢牢禁锢。 挣扎的过程中,萧凌恒的手指粗暴地扯开任久言的玉带扣,锦缎外衫滑落在地。 任久言被这一系列的动作和对方的力道吓坏了,他无法控制的颤抖着,用力地反抗和挣扎,可他却不知,自己越是拒绝,对方越是恼怒。 萧凌恒忽然一把攥住任久言的手腕按在头顶,另一只手掐住他的下颌,越吻越用力。他感受着萧凌恒的吻从嘴唇往下,延伸到侧颈,继而到耳后…… 就在萧凌恒剥开任久言里衣,手掌滑入扣住任久言的后腰时,任久言突然停止了反抗,任由对方侵城掠地,他仰着头靠在门板上,喉结剧烈滚动,被扣住的手腕微微发抖。 这个认命般的姿态让萧凌恒动作一顿。 第56章 萧凌恒的额头轻轻抵在任久言眉骨处,沉重的呼吸声在寂静的室内格外清晰。温热的吐息扑在颈间,任久言能感觉到对方胸腔剧烈的起伏。 许久,萧凌恒缓缓抬头,与他额首相贴,颤抖的指尖抚上任久言的脸颊,声音轻得像是怕惊碎一场梦:“能…能告诉我…为什么骗我吗?” 第77章 他声音微微沙哑,任久言的睫毛在他掌心颤动,不语。 “是为了利用我...打探清安这边的消息吗?”萧凌恒的拇指擦过他下唇。 随即又自嘲地摇头,“可你从未问过我这些。” 夜风拍打窗棂,烛火忽明忽暗。 萧凌恒继续轻声问道:“是为了利用情感让我保护你吗?” 任久言闻言重重深呼吸一口。 “我心悦你”四个字于任久言而言太重太重了,“我没办法”四个字对萧凌恒而言又太轻太轻了。 他望着男人通红的眼眶,想伸手触碰又怕灼伤彼此。皇室威压如乌云笼罩,当年的救命之恩重若千钧,可此刻的误会与恨意更像钝刀剜心。 “久言…如果是为了让我保护你,你大可以跟我说实话…”萧凌恒眼眶发红,但却极度虔诚的注视着对方的眸子, 他轻轻摇了摇头:“我待你的心不假,即便你不心悦我,我也会护你周全…” 他声音微微哽住,缓了缓才继续道:“你早该告诉我的…” 任久言听到这话心像是被什么攥紧一样疼,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眼底翻涌的困苦和无助,爱意与愧疚在任久言胸腔里撕扯,将心搅成碎末,在忠义与情爱间被撕成碎片,连一句辩解都成了永远沉没的船骸。 “…你…何必骗我呢…” 任久言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猛地闭上眼,喉结剧烈滚动。不知是谁的眼泪砸在他手背上,烫得人心口发疼。 半晌,萧凌恒沙哑着开口:“久言…无数次…无数次…” 他低头笑了笑,那笑声轻得像是叹息:“无数次看到你站在他身边时我都觉得自己像个笑话…明明知道不属于自己,还是忍不住想靠近。” 他深呼吸一口,缓声道:“我甚至都不敢问你…我不想逼你…” “可我连吃醋的资格都没有...对吧?” 萧凌恒缓缓抬头,手指轻轻抚过任久言的眉眼,随后慢慢从脸颊滑落,在空气中悬了片刻才收回。 任久言突然不知该如何呼吸,他恨不得杀了自己来偿还所有的恩义和情意,洗清所有亏欠与罪孽。 “我总想着...”萧凌恒深呼一口气,抬手轻柔的替任久言拢了拢散开的衣领,“要是能早点遇见你就好了。” 手指在碰到锁骨时微微一颤,继而收回,“在你遇见他之前...在你心里还空着的时候。” 萧凌恒垂下眼眸,视线不知该落在何处,目光飘忽,半晌,他缓缓抬起头看着任久言的眼睛,眼眶通红:“日后…不必委屈自己同我周旋,我依旧会护你周全,这无关乎你心里是否有我…” 任久言猛地抬头,却撞进一双温柔得令人心碎的眼睛,他刚准备开口说什么—— “走水的事...”萧凌恒后退半步,拉开距离,温柔地说道:“你不想让我查,我便不查,左不过一顿板子,不碍事。” 说罢,他双手扣住任久言的双肩,将人往旁边一挪,手搭上门闩时,他没有回眸,只道了句:“夜里凉...记得添件衣裳。” 这句话说得极轻,仿佛只是自言自语。 脚步声渐渐听不见了,任久言的身体还僵着,挪不开半步。他双手无法自控的微微颤抖,喉咙像被塞了团浸了水的棉花,想哭却连抽噎都发不出来。 他脑子里乱成一团麻,他想起萧凌恒掌心的温度,想起他孤身提刀救自己时的坚毅,想起他每每对视时眼睛里的光…… 可此刻这些画面都被那人最后失望的眼神烫得扭曲变形。 沈清珏的恩是真的,萧凌恒的爱也是真的,这两条路,偏偏就撞成了死结。这无法言说的无可奈何压的任久言喘不过气,他感觉心脏像是被什么狠狠撕扯着,突然像是被抽了脊梁一般瘫软在地,他拼了命的按住心口,可依旧是疼的窒息。 任久言将手撑在冰凉的地上,手指不自觉的蜷了蜷,像是在试图抓着什么,指间却只余一丝深冬的寒气,就像他们二人,明明近在眼前,可隔着血海深仇,怎么都抓不住。 许久许久,天边微亮,任久言也没能起身。 一连几日大雪,寒风瑟瑟,萧凌恒除了卯时前往城北习武,其余时间皆没有出门。但他在城北野地其实也只是一个人,年逍这几日一直没有来,或许年逍也没有想到,岁宴之事横在眼前,萧凌恒却仍旧每日如常赴约。 他每日独自挥剑至辰时末,将自己累到筋疲力尽,再独自跌跌撞撞的挪回府上,路人侧目,下人不解,几日他也没有话,沈清安听闻他的状况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托人来了好几次也没接到人。 正月初七巳时过半,沈清安亲自来到了府上。 推开房门时萧凌恒正端坐在书案前看着剑谱,见人来后,他神情似乎并无半分异常的起身。 “清安来啦,快坐,我去给你沏茶。” 这一句话便暴露了,或许旁人不知,但奈何对方是沈清安,他萧凌恒何时亲自泡过茶?况且,沈清安太了解他了,越是神色如常,越是波涛汹涌。 沈清安一把拉住萧凌恒欲要执壶的手臂:“凌恒,坐。” 萧凌恒侧目看着他笑笑:“不急,先喝点茶暖暖身子,这寒冬的雪似是要把人冻成冰雕,” 他拍了拍沈清安的手,“暖暖身子,暖暖身子。” 沈清安微微一握紧,随后便撒开了手,任由他翻箱倒柜的找茶叶。 可萧凌恒的书房里从来就没有茶。 沈清安坐在藤椅上,看着萧凌恒翻来翻去,书架、博古架,连墙角的箱笼都打开查看,可始终没有找到茶叶,萧凌恒却像没察觉似的,一遍遍重复翻找,脸上始终没有露出烦躁的神情,所有地方统统翻了一遍,依旧一无所获,于是便从新再翻一遍。 半晌,萧凌恒一直未停下来,找不到也不喊下人,就闷着头在书房里找。 期间沈清安也没有制止,就是沉默地看着,直到快翻了半个时辰了,他终于缓缓垂首,随后轻轻叹了口气,“凌恒,别找了。” “再等等,肯定在哪儿...会找到的。”那人头也不回,语气轻巧,背对着沈清安在博古架下层翻来翻去。 又过了半柱香的时间,沈清安再次开口:“你连我都要躲?” 话音落地,那一直未停的身躯终于静止,萧凌恒回身笑道:“清安,我没躲,我只是想给你泡壶茶而已。” 沈清安再次叹息:“凌恒,我今日不喝茶,” 他眼神微垂,瞥向旁边的太师椅:“坐。” 萧凌恒没有犹豫,径直走了过去,在太师椅上坐的端正:“怎么了?可是近日又出什么事了?” 他的语气极其平静。 沈清安摇头:“无事,我只是几日未见你,想你了。” 萧凌恒笑出声:“清安,这话可不该是你我二人之间的说的,你看我这鸡皮疙瘩,” 说着,他便伸出一只手臂,将袍袖撸了上去。 沈清安既然猜到了原因,他便也不敢贸然主动开口。可他着实担心,前几日不来寻便是因为想着给萧凌恒几天独处的时间试着自己消化,毕竟感情之事,再亲密的挚友也不好过问太多。可一连五六日过去,萧凌恒依旧没有起色,这才没得办法跑这一趟。 “凌恒,我前几日读春秋,有一句不解,本是想着等你来寻我时问问你的想法,可左右等不来人,托人请你也只说忙的抽不开身,这不是今日,便主动求解来了。” “哪句?”萧凌恒支着腿问。 “流水不腐,户枢不蝼,动也。”沈清安说,“这水易腐,门轴易遭虫,即便是动了,当真可寻得转机吗?” 萧凌恒听得明白沈清安暗中的引导,可他并不打算接茬,他装傻:“死水必腐,可流水不一定,即便是腐了臭了,至少也与它本身无关,那只能说明,它本就该烂该臭。” 沈清安不急:“可既然结果并无不同,那何必还需要自我驱动?等着腐烂岂不是更为自在?” 萧凌恒继续装傻:“我方才不是说了?至少,与自己无关,求个不悔而已。” 沈清安注视着他的眼眸:“既然你明白,那为何还要等着腐烂?不是求个不悔?难不成你的不悔只存在于他人心中,而不求自我的平静?” 萧凌恒一时语塞。他们之间素来直言不讳,何曾需要这般拐弯抹角?这故作轻松的借这一句“流动”隐喻出“排解”,属实不该是他们二人该有的,倒像是刻意砌起的一道墙,将满腹心事生生隔开。 沈清安看着好友这副模样,心里跟明镜似的。他们自幼相识,萧凌恒何时这般躲闪迂回过?往日里即便天大的事,也是不曾畏惧的计划、猜测、谋算,如今这般找借口忙前忙后,倒比直接说“别问”更让人揪心。 须臾,萧凌恒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忽然泄了气般靠在太师椅上,那强撑的笑容终于垮了下来,露出底下藏着的疲惫, “清安,你也说了,须得自我驱动,旁的……无用的。” 第78章 沈清安:“前几日我恰巧也读到了另一句,‘胸中元自有丘壑,故作老木蟠风霜’,画地为牢便是自我囚禁,只求于自我压迫方不得静,虑塞神昏,蓄极则泄,”* 他忽然倾身,语气轻松的调侃:“难不成,凌恒是想‘泄’个大的?” 萧凌恒垂着头,拳头紧紧攥着,房内尽是沉默。 半晌,他苦涩开口:“我自负操控于叵测人心,百官、万民,皆不在我眼中。朝堂上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市井中为五斗米打转的算计,我闭着眼都能算出七八分。这些年周旋朝堂,拿捏百官心思,哄得百姓信服,我一直觉着自己算通透了。可……”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一下:“可唯独一人之心,我始终看不懂,就像隔了座永远翻不过去的山。” 沈清安垂眸,少顷,他忽然抬头看向窗外,轻声说道:“寒枝承霜,看似决绝低垂,实则是为护那未绽的芽。” 萧凌恒苦笑:“你的意思是…久言——” 沈清安摇头打断:“我不知,我只是觉得,任大人并非无情之人,倒像这受了风霜的枝,有很多事只可独自咽,不许旁人听,” 他顿了顿,“就像渡口停舟,有人匆匆离岸,并非不愿同行,许是船底暗伤,经不起风浪。他这番疏离…你若真在意,便递根绳索,莫让无端揣测成了隔心的岸。” “可我…我不想让他为难,不想让他不悦…”萧凌恒喉结滚动,“…我更不想逼迫他做什么…” 沈清安继续说道:“凌恒,你不是要给我沏茶?你可知沏茶讲究个‘不盈不溢’,水太满则茶香易散。他的心若已盛满苦涩,你再添多少深情,也不过是漫出的残茶。” 萧凌恒刚要开口,沈清安便开口堵住他的嘴继续说:“我没有劝你撞出条路来,但比起难过,我更怕你后悔。” 他顿了顿,“退一万步讲,即便任大人没有苦衷,他倾心于你所恶之人,若是勉强相守,日后亦多有龃龉。与其困在这求而不得的苦境中,不如及早抽身,免得徒增更多烦恼。过往种种,若成枷锁,弃之方得解脱。这局相思棋,你已落子满盘,却见他与旁人对弈正酣,强占边角终是残势,不如认输推枰,就此罢局。” 第57章 萧凌恒垂眸盯着地面,眼尾微微泛红,他深吸一口气,喉结滚动了几下,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沈清安起身走到萧凌恒身边,轻轻按住他的右肩:“你......” 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化作一声叹息。 萧凌恒抬手覆上肩头那只手,指尖冰凉:“没事,总会想通的。”他勉强扯了扯嘴角,却连个完整的笑容都挤不出来。 沈清安知道这事旁人帮不上忙,只得转开话题:“岁宴的事,你打算怎么处理?” 他并不知晓初一那晚任久言究竟对萧凌恒说了什么,更不知道这场火灾也在两人的纠葛之中。 萧凌恒依旧没有提及那夜的对话,只是淡淡道:“走一步看一步吧,二十板子而已,不碍事。” “不查了?” 萧凌恒怔了怔,摇头道:“本就是我监管不力,没检查周全,这罚我认。” 沈清安太了解他了,越是这般逆来顺受,说明伤得越重。可该劝的都劝了,能做的也都做了。他最终只是重重叹了口气,又拍了拍萧凌恒的肩膀,转身离去。 房门轻轻合上,萧凌恒独自坐在渐暗的房间里,很久很久,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身影被暮色一点点吞没。 正月十七,天气晴朗。一辆从漫州来的马车驶入城中,直奔沈清安的府邸。 花千岁披着红梅纹饰的戴帽大氅,帽沿围着雪白的毛边。他推开书房门时,沈清安正在整理药材。 “千岁,先坐。”沈清安抬头示意,“等这最后一味药送到,你随我一起给凌恒送去。” 花千岁在藤椅上坐下:“信里说的事是真的?” 沈清安放下手中的药材,点了点头在他对面坐下:“岁宴那场火,父皇罚了二十板子,凌恒一句辩解都没有,直接领了罚。” “这可不像是他的作风。”花千岁微微挑眉,“出什么事了?” 沈清安顿了顿,轻笑一声:“你倒是了解他,” 他低声说道:“他和任大人…闹了些不愉快。” 花千岁来了兴致:“哦?具体怎么回事?” 沈清安犹豫片刻,将知道的情况简单说了说。其实萧凌恒也没跟他细说,他当时也没敢多问,所以能说的实在有限。 花千岁闻言眉头一挑:“任久言心悦老五?”他忽然笑出声来,“这绝无可能。” 沈*清安轻轻叹了口气:“我起初也不信,可凌恒说,这是任大人亲口承认的。若不是真的,何必编这样的谎话?” “不知,”花千岁摇头,“任久言在朝堂上运筹帷幄,在情字上却是个十足的糊涂人。聪明人的心思尚可揣度,愚人的心思......”他摊了摊手,“我实在猜不透。” 沈清安眉头紧锁:“可无论如何,凌恒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昨日刚挨完板子,听说到现在都没进食,说是疼得吃不下。”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他什么时候怕过疼?方才府上下人来报,连药都不让上。若真是疼得厉害,怎会如此?分明是心里难受。” “这是自然,“花千岁说,“可送药治标不治本,这道理你我都懂。” 沈清安叹了口气:“可症结在任大人那儿,我们又能如何?难道真要去老五府上抢人不成?” “硬抢肯定不行,”花千岁轻笑一声,“但我们何须抢?让老五主动把人赶出来岂不更好?” 沈清安闻言一惊:“千岁,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可别乱来。” 花千岁慢条斯理地抿了口茶:“萧凌恒不是最擅长离间之计吗?他能用,我们为何用不得?”他放下茶盏,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况且,若真能让任大人离开老五,于我们的大业也是好事一桩。” 沈清安眉头微蹙:“千岁,我虽不知你具体作何打算,但有件事必须说在前头,绝不能伤人。” 花千岁似笑非笑:“不伤人?那这离间之计从何谈起?” “我不想凌恒伤心,”沈清安神色认真,“任大人能安然无恙的从老五那里走出来最好,若不能,也绝不可伤他,我们再寻别的办法就是。” 花千岁嗤笑一声:“清安,不是我们伤他,是让老五亲手伤他,如此一来,他即便是真的对老五有心,此后也绝无心思了不是吗?况且,他好歹是朝廷四品命官,老五再无视法度,他又能下狠手下到哪里呢?所以,不必担心。” “这……”沈清安仍显迟疑:“还是得问问凌恒的意见,看他自己吧。” 沈清安和花千岁来到萧凌恒的府邸,屋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萧凌恒半趴在床榻上,脸色苍白无血色,额前的碎发被冷汗浸湿,凌乱地贴在脸上。他半阖着眼,听到脚步声也没抬头,整个人透着一种罕见的颓丧。 “凌恒,”沈清安快步上前,将药匣放在床边小几上,“怎么连药都不让人上?伤得这么重...” 萧凌恒这才缓缓抬眼,目光在两人身上扫过,声音沙哑:“...来了啊。” 他勉强撑起上半身,却牵动了伤处,眉头狠狠一皱。 花千岁用折扇抵着下巴站在一旁,直接开门见山:“听说你和任久言闹翻了?” 花千岁的单刀直入让沈清安倒抽一口凉气,他下意识地紧紧闭上眼,随即反应过来,赶紧开口:“那个……昨日我看西市——” 花千岁不理不睬的打断:“我有个主意。” 萧凌恒眼皮都懒得抬:“你又有什么馊主意?” 花千岁慢条斯理地抚了抚衣袖,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你不是最擅长离间之计么?只是你的手段太过温和,不痛不痒。” 他俯身凑近萧凌恒,“我们要让老五亲手把任久言赶出府去。” 萧凌恒强撑着支起身子,眼神阴郁:“怎么个离间法?” “简单得很。”花千岁唇角勾起一抹笑,“老五最在意什么?” 不等人回答,他继续说:“自然是他在各地的兵权。我们只需将他安插在各州的节度使一一拔除,那些节度使都是老五的心腹,若真动了他们...” 他不紧不慢的顿了顿:“我还需要你配合一下。” “我配合?怎么配合?” 花千岁笑笑:“我会让人点把火,留下些蛛丝马迹将此事嫁祸给任大人,届时老五定会派人暗中跟着他,你只需要当着老五的人的面与任大人亲近,老五这人最是多疑,一旦发现你们二人之间的关系,你觉得他还会留人在身边?” 萧凌恒猛地攥紧床沿,指节发白:“不行!久言若真被老五怀疑,以老五的性子——” “怎么?舍不得了?”花千岁不徐不疾地打断,意味深长的看着他,“还是说,你宁愿看他继续待在老五身边?” 第79章 萧凌恒闻言怔了一瞬,随即说道:“那也不行,这件事,你不要插手。” 花千岁不以为意:“你还是心软?” “节度使可以拔,张叔那里有父亲当年江南一带的暗线名单,可以派上用处,等我养好伤咱们计划一下怎么动人,”萧凌恒声音冷得像冰,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被褥,“但不能把久言牵扯进来。” 沈清安察觉到气氛不对,连忙打圆场:“凌恒,千岁也是…” “我知道,”萧凌恒因为动作太大扯到伤口,倒吸一口凉气。 他缓了缓,才低声道:“我与久言的事,我自己会处理,谁都别管,” 他顿了顿,继续说,“我答应过他会护他周全,这与他心里装着谁无关,我从未打算逼他。” 二人见萧凌恒心意已决便也没再多说什么,毕竟,感情之事向来不容他人置喙。 大雪连下了几日,任久言踏着厚厚的积雪从沈清珏府中出来,往缘尽酒肆走着,地下的积雪踩的咯吱咯吱响,他低垂着眼睫,面色平静得近乎漠然,可周身笼罩的低落气息却怎么都掩不住。 推开酒肆的木门时,乔烟辰正在案前细细擦拭一方上好的竹墨砚台。 见任久言进来,他眉眼一弯:“任兄来得巧,刚得了方好砚,正打算给你送去呢。” 任久言目光在那墨砚上短暂停留,微微颔首:“无功不受禄的,平白无故拿乔公子的东西,总得还的。” 乔烟辰就猜到任久言会这么说,他知道任久言最不喜欢欠人情。 他示意对方坐下,随后转身从屏风后取出一块空白匾额。 “谁说白给你了?整个帝都就数任兄的字最见风骨。帮我题个匾,这砚台才归你。” “要题什么?”任久言问。 乔烟辰讪讪一笑:“咳…我也没想好呢,我要给酒肆改个名字,不如……任兄一并帮我想了?” 任久言沉默片刻,窗外的雪光映得他侧脸格外苍白。 良久,他轻声道:“回首,如何?” 乔烟辰听到后先是一愣,随后大笑:“好!就叫回首!” 御书房内,龙涎香浓的呛人,沈明堂立于窗前,年逍坐在右侧的木椅上,整个人懒散的靠在靠背上,脖颈后仰,后脑抵着椅背的横梁。 铜漏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夹杂着两人此起彼伏的轻微深呼吸的声音。 许久,沈明堂突然开口:“你当真把那些话都跟他说了?” 年逍眉头紧锁,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我骗你干嘛,岁宴结束我就跟他说了,谁知道那小子吃错什么药,结结实实挨了打,一点反应都没有。” 沈明堂回身:“他手里握着徐寄珩的罪证,人也拿了。以他的性子,不可能不从徐寄珩身上打开缺口......” 年逍重重呼吸一口:“这不是不知道原因吗,我也纳闷啊,按道理来说,以那小子的性格和手段,他不会轻易咽下这桩莫名的阴谋,他定然会把左金吾卫翻个底朝天,谁知道这次是抽什么风,就拿了个徐寄珩。” 沈明堂缓缓在年逍对面落座,指节无意识地轻叩案几:“清珏那边...似乎也没什么动静。” 年逍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你这个儿子啊,我都懒得说…” 吐槽的话说到一半又生生止住,只余一声意味深长的叹息。 沈明堂被这话噎得哑口无言。他虽向来护短,可在年逍面前,那些辩白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因为他心里比谁都清楚,年逍没说出口的那些话,句句在理。 须臾,年逍懒懒地掀起眼皮:“老沈,你倒是拿个主意啊,那小子这副德行实在反常,我虽不懂你们这些弯弯绕绕,但这徒弟我可就认这么一个。” 他手指敲着扶手,“你我都懂,为将者,唯一不能输的就是斗志,总不能看他这么消沉下去吧?你想想办法,嗯?” 沈明堂眉头紧锁,半晌,他若有所思道:“莫不是…因为那孩子的事?” “哪个孩子?”年逍猛地直起身子。 “清珏身边那个…”沈明堂欲言又止,“许是他们之间…闹了些不愉快?” 年逍回忆,他突然想起岁宴那夜:“啊,我有印象,岁宴那晚我就觉得奇怪。” 他眯起眼睛,“那小子当时突然就跟丢了魂似的,原来是这么回事…” 沈明堂揉了揉眉心:“我派人去查查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你且照常教他习武,莫要露出破绽。” 年逍点了点头,少顷,他突然话锋一转:“西边的事…准备何时动手?” “再等等。”沈明堂目光微沉,“时机未到。” 年逍闻言挑了挑眉,嘴角向下一撇,起身掸了掸衣袍:“行,那没什么事我就先告辞了。” 他走到门口又折返回来,压低嗓音道:“老沈,可别忘了正事,我这辈子就收了这么一个徒弟,要是折在你手里…” “知道了。”沈明堂没好气地斜他一眼,“他若真废了,我比你更心疼,好好的一个重臣的苗子…” 年逍听到沈明堂这么说,这才露出几分笑意,摆摆手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得,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话音未落,人已消失在殿外。 第58章 正月廿八,天还未亮,萧凌恒已准时来到城北野地。晨雾未散,草尖上还挂着霜,他见年逍未到,便自顾自抽出长剑挥舞了起来。 剑锋划过冷冽的空气,发出破空声响,他招式带着狠劲,仿佛要把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斩碎。汗水很快浸透劲装后背的布料,在寒风中化作白气。 脚下的冻土被他踏出深浅不一的脚印,枯草在剑风中簌簌颤动。他越舞越快,剑光在晨雾中连成一片,最后猛地收势,剑尖直指地面,微微发颤。 “大清早的,跟谁置气呢?”年逍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 萧凌恒转身,看见年逍手里竟破天荒提了柄剑。他认得那柄剑,之前在品剑阁的书录上见过,是曾经花太空的剑,叫“千嶂沉”。 这柄剑不过两指宽,剑脊微隆,剑格是简单的云纹造型,被岁月磨得发亮,护手处缠着一圈深褐色的粗麻,剑鞘刻着细密的回纹,既没有镶金嵌玉,也不见流光溢彩,唯有剑锋处透着股说不出的肃杀,凌气逼人。 “师父。”萧凌恒抱剑行礼。 年逍漫不经心“嗯”了声,他转头看了看四周,突然眼神一凛,手中长剑毫无预兆地刺来,萧凌恒仓促抬剑格挡。 “铛”的一声,震得他虎口发麻。 “发什么呆?” 年逍嘴上说着,手上不停,剑锋一转直取他下盘。 萧凌恒急忙后撤,脚下枯草被踩得咯吱作响,他手腕一翻,剑身斜斜上挑,架住年逍的攻势。 年逍嘴角微扬,剑锋突然下沉,贴着萧凌恒的剑刃滑过,直取他持剑的手腕。 萧凌恒急忙旋腕避让,剑尖在晨光中划出半道银弧。 “太慢。”年逍低喝,剑招骤然加快。 萧凌恒额头沁出细汗,不得不连连后退。他看准年逍换气的间隙,突然变守为攻,一剑直刺年逍左肩。 年逍不避不闪,剑身一横,两柄剑相撞迸出几点火星,萧凌恒只觉手麻,剑势顿时一滞。 “破绽。” 年逍说着,剑尖倏地刺向萧凌恒空门大开的右肋。 两人你来我往,打得有来有回,剑刃相击迸出点点火星,年逍招式老辣,总在萧凌恒即将格挡时突然变招。 不过十余招,萧凌恒的衣袖就被划开一道口子。 “心不在焉的。”年逍突然收剑,皱眉打量他,“挨了板子就把魂儿也打丢了?” 萧凌恒喘着粗气,握剑的手紧了紧,没吭声。 晨光里,他鬓角的汗珠顺着下巴滴落,在雪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坑。 年逍见他沉默,冷哼一声:“小子,记着,心静时手才能稳,心狠时剑才会快。” 萧凌恒抬眸看他,大口喘着气点了点头。 “再来!” 年逍话音未落,剑锋已至面门。 萧凌恒急忙侧身,剑刃擦着耳边掠过,带起一阵寒风,他顺势反手一挑,却被年逍轻松架住,两人剑刃相抵,年逍突然发力,逼得他连退数步。 “力道不够。” 年逍剑招突然加快,萧凌恒咬牙应对,剑刃碰撞声在旷野中格外清脆。 一个疏忽,年逍的剑尖已抵在他喉前半寸,萧凌恒僵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 “三十二招就败了。”年逍收剑入鞘,“看来这顿板子,确实打得不轻。” 萧凌恒低头看着自己微微发抖的手,喉结动了动。 “让师父失望了。” 年逍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转身:“今日到此为止,明日若还是这副德行,就别来了。” 他顿了顿,补了一句:“什么时候让我满意了,什么时候这柄剑就是你的了。” 说完大步离去,留下萧凌恒独自站在晨光里,身影久久未动。 第80章 暮雪初霁,辞霁川倚在书房的窗边,望着院中红梅映雪,忽轻笑道:“这红梅倒是有趣,越是霜雪压枝,偏要挣出几分艳色。” 他回身看向任久言:“前日见西市老翁卖梅,说是腊月里折枝入水,旬日便能开花,可离了根的花,即便开得热闹,总少了些生气。” 任久言微微颔首:“草木皆是如此,强求的花期,终是难长久。” 辞霁川脑子里快速过着说辞,少顷,他笑笑:“也不尽然。” 他指了指案几上冻硬的茶饼,“就比如这建安松萝,非得经冬雪浸润,方显清苦回甘。” 他顿了顿,“但若苦过了头,反倒尝不出甜了。” 说罢,他忽然将窗推开半扇,寒风卷着细雪扑入,“就像这梅香混着雪气,闻久了,倒辨不清究竟是冷是香。” 任久言听得出来对方口中若有似无的试探,但他并不打算接茬。 任久言刚欲开口扯开话题,辞霁川便又继续开口说道:“《左传》有云‘辅车相依,唇亡齿寒’,可若是唇齿生隙,该当如何?” 他的目光意味深长地扫过任九言。 任九言慢条斯理地将茶盏端起,依旧不接茬:“典籍所言,原是喻指家国,唇齿之患,不过饭粒偶塞,漱而清之便是。” 他执起茶筅搅动浮沫,“就像这盏中雪沫,搅散了,依旧澄澈。” 辞霁川低笑一声,“可若是经年累月的症结,恐非清水能解,正所谓‘颜衰肯更红’,这诗圣愁的是岁月,但世人对于忧愁却本能抗拒,或许,‘衰颜肯更红’才较为贴切。”* 他也执起茶盏,将茶沫撇入地上的水盂,说道:“茶凉尚可复温,人若执意饮冷,旁人纵有千般法子,也是徒劳。” 任久言垂眸,睫毛掩去神色,没应声。 辞霁川见任久言始终不接话茬,也不恼,只是将茶盏轻轻搁在案上,窗外梅枝被风吹得摇晃,几片花瓣落进窗来。 辞霁川伸手接住一片,在指间捻了捻:“任大人可知,这红梅为何偏要在寒冬绽放?” 任久言抬眸,温雅一笑,缓缓开口:“不过是本性使然。” “是啊,”辞霁川轻叹,“可这世上偏有人不信邪,非要把腊梅移栽到暖阁里。” 他意有所指地顿了顿,“结果如何?不过徒增几枝病梅罢了。” 任久言指尖在茶盏外侧轻轻摸了摸,茶水已经凉了,浮沫也散尽了。他忽然道:“辞二公子,有话不妨直说吧。” 辞霁川笑了:“任大人果然通透。” 他关上窗户,将风雪隔绝在外,“大人可愿听我讲个故事?” 任久言做了个“请讲”的神情。 只见辞霁川慢悠悠地踱到书架前,指尖划过一排排书脊:“话说前朝有个李员外,他为官向来清正廉洁,不结同党,不贪权财,为人也无不良嗜好,不近女色,不好男风。” 他顿了顿,继续说,“可不知怎的了,突然有一天,他竟为个伶人与家人闹翻了。” 他抽出一册《世说新语》,“可笑的是,那伶人转头就投了别人怀抱。” 任久言神色不变,“野史罢了。” “确实够野的,”辞霁川嗤笑一声,转身,书册在掌心轻拍,“说起来,半月前我路过金吾卫衙门,正看见萧大人挨完板子被人搀出来。” 他故意顿了顿,“二十杖啊,听说连哼都没哼一声。” 任久言闻言神情一滞,他缓缓放下茶盏:“朝廷法度,自有章法。” 辞霁川依旧不急,他轻笑一声:“前些日子我还听说个趣事,城东有户人家养了两匹上等马,平日里配合无间,爱马之人皆羡慕。可谁成想,前日这两匹宝马竟为争一口粮草打了起来,互相蹬踹撕咬,啧,那场面…” 说着,他还故作叹息的摇了摇头。 随即,他转身看向任久言,“任大人觉得,为这口吃的,当真值得争吗?” 这问题问的已经太过明朗,就差贴脸上直白问了,但任久言是铁了心就是不接茬:“辞二公子说笑了,争食是动物的本能,没有‘不值’一说的。” 辞霁川忽然逼近一步,声音压低,“可若是,其中一匹马知道,这粮草有毒呢?” 任久言执壶的神情微微一顿,思索少顷,他缓缓抬眼看着辞霁川:“辞二公子怎的如此好奇马怎么想呢?” 辞霁川忽然俯身,胳膊支在案几上:“我更好奇的是,那晚岁宴起火时……” 他盯着任久言的眼睛,“萧大人为何独独执起任大人的手腕,把您拽出大殿?” 二人沉默对视,目光在空中交接,尽是试探与肃杀。 须臾,任久言不急不缓的轻声问道:“辞公子今日,是替谁来当说客的?” 他顿了顿,依旧不疾不徐,却字字清晰地继续说:“或者说…公子这话,是谁托您来问的?” 任久言用的是“托”字,他没用“命”字。 窗外风声渐紧,梅枝敲打着窗棂,像是不耐烦的催促。 屋内陷入沉寂,只有炭火偶尔发出轻微的爆裂声。 少顷,辞霁川忽然轻笑一声:“任大人是明白人,从那日你我初见,再到后来岁宴走水,我的立场,大人心中已有计较,何须再问我?” 任久言微微仰头,眼中不卑不亢:“那么,辞二公子希望我如何做?” 辞霁川收敛了笑意,一字一顿道: “活着,” “活下去,” “好好活。” 这句话说得极轻,却像一块冰坠入茶盏,激起无声的涟漪。 酉时刚过,萧凌恒踏着暮色走进品剑阁。唐阁老正在擦拭一把长剑,见他进来也不惊讶,只是笑着放下手中活计:“公子今日得闲了?” 萧凌恒抱拳行礼:“阁老,晚辈今日想来——” 唐阁老不等他说完,便侧身让开楼梯,“公子请自便。” 萧凌恒快步上了二楼,这里烛火通明,他径直走向最里侧的转轴书架,抽出一本剑诀,随即便走向窗边的矮几前盘腿坐下,就着烛光细细研读。 他时而以指代剑比划几招,时而蹙眉沉思,不知过了多久,他起身换了一本,继而再次回到刚刚的位置,继续习读。 窗外更鼓敲过三巡,他仍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只有书页偶尔翻动的声响打破寂静。 唐阁老上楼添了三次灯油,见萧凌恒专注得连头都不抬,便也不打扰,只是将一壶热茶轻轻放在他手边。 茶凉了又换,换了又凉,直到卯时初,萧凌恒才合上剑谱,眼中血丝密布,走出阁楼。辰时末,他又回到阁内,继续在二楼席地而坐,研习剑谱。 接下来的好几天,萧凌恒如同着了魔般往返于两地之间。每日卯时初,他便踏着晨露赶往城北野地,待到练武结束,随手买两个糍粑便匆匆赶回品剑阁。 阁楼二层的矮几前,他一坐就是一整天,剑谱在膝头摊开,右手执笔在纸上勾画招式,左手时不时比划几下。唐阁老送来的饭菜常常原封不动地凉在一边,直到入夜才胡乱扒拉几口。 夜深时,烛火将他的身影投在墙上,随剑招变换而晃动。实在困极了,就伏在案上小憩片刻,往往不到两个时辰,又准时起身赶往练武场。 如此周而复始,不过三五日光景,他眼下已浮现出明显的青黑。 其实萧凌恒也不明白自己这般拼命练剑是在做什么,他只是本能地想要逃离,逃离朝堂上无休止的算计,逃离那些虚与委蛇的周旋,逃离让他疲惫的权谋漩涡。 自从他决定报仇,决定帮沈清安争储位,他的大脑就从未停歇过,不停的猜测、算计、权衡、提防。 这波谲云诡的朝政,令他有些厌倦了。 或许,不是朝政。 至少,不只是朝政。 如今,他只想将全部力气全部从身体上散发出去,只有这样,才得以抽离他不想面对的问题,每当长剑在手,至少能暂时放空思绪。 汗水浸透衣衫,肌肉酸痛到发颤,反而让他感到一丝难得的踏实。 一旦停下,那些纷乱的念头便又涌上来。 任久言沉默的态度,沈清珏得意的笑容,还有自己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 他不敢深想,只能一遍遍挥剑,直到手臂酸软得抬不起来,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暂时忘记他不敢直视的事实,暂时摆脱胸口那股钝痛。 第59章 城外西五公里处的山庄大门紧闭,门前立着五六个磐虎营的侍卫,他们站得笔直,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推门入内,院中同样散布着五六名侍卫,有的守在廊下,有的立在假山旁。 院落两旁栽着几株还未开花的结香,枝条上还挂着残雪。西墙根处筑着一个半圆形的池塘,池面结着厚厚的冰,积雪覆盖下只露出边缘的轮廓。 穿过长廊来到中庭,东北角四步处立着一棵粗壮的老松树,深绿色的针叶上压着积雪。树下散落着几个松果,半埋在雪里。松树旁边爬着几根枯藤,上面还挂着几颗干瘪的小红果。 第81章 院子中间一条石板小路通向圆拱门,拱门前右侧是一个六角小亭子,内设圆石桌和小石凳。周围光秃秃的山茶花枝盖着雪,在风里轻摇。 过了拱门来到里院,墙角的积雪还没扫完,在太阳下微微发亮。正屋门前种着两棵矮松,修剪得很整齐。整个院子虽然冷清,但这些常绿的植物让这里看起来没那么萧瑟。 东边的书房里,窗边摆着一张老榆木茶台,上面搁着正煮好的茶。靠墙立着三排书架,上面塞满了线装书。 萧凌恒站在书架前,手指无意识地滑过书脊,目光却像是穿过了那些书册,落在很远的地方。 张陆让坐在茶台前,手里捧着一碗热粥慢慢搅动,他悄悄抬眼看向萧凌恒僵直的背影,轻咳一声:“公子送来的东西堆了满屋,老奴这都快没处下脚了。” “嗯。”萧凌恒机械地应了一声,他其实根本没听进去老人说的什么。 他指尖划过书脊抽出一本书,翻了两页又塞回去。 张陆让默默叹了口气,又说道:“这么好的宅子给老奴住,实在是糟蹋了...” “嗯。” 张陆让看着萧凌恒的样子心里实在是难受,他垂眸看着刚刚亲手煮好的粥,缓声说道:“公子,粥凉了。” “嗯。”萧凌恒依旧没听见。 张陆让望着粥面渐渐凝起的薄膜,握勺的手紧了紧,终于提高声音:“公子?” “……” “公子?”老人又提高了音量。 萧凌恒这才如梦初醒般转过身,眼底还带着未散尽的恍惚。 “啊,” 他轻咳一声掩饰失态:“张叔,这院子本是清安的,您安心住着,若缺什么,尽管让侍卫去寻我。” 张陆让摇摇头,“够多了...自从老奴住进来,公子和二殿下送来的物件都快堆成山了。” 他指了指粥碗,声音温和,“老奴是说,这粥要凉了。” 萧凌恒这才恍然,快步走到茶台前坐下,他接过温热的粥碗:“确实...许久没尝到张叔的手艺了。” 说罢便埋头扒拉起来,热粥入喉的瞬间,他动作微微一顿,隐约还带着记忆里的味道,他吃得很快,几乎有些狼狈,像是要把这些天没好好吃的饭都补回来。 张陆让望着萧凌恒狼吞虎咽的样子,忍不住轻拍他的手臂:“公子慢些吃,若是喜欢,老奴天天给您煮。” 萧凌恒整张脸几乎埋在碗里,声音闷闷的:“张叔煮的粥…最合口。” 老人看着他明显消瘦的轮廓,眉头不自觉地皱起:“这才几日不见,公子怎么就瘦了这么一大圈?可是府上的饭菜不合心意?” 萧凌恒明显僵了一瞬,但却仍低着头,轻轻摇了摇,继续机械地往嘴里送粥。 “老奴虽不知外头出了什么事,但看着公子这样糟践自己身子,又帮不上忙,心里头实在是着急,” 张陆让顿了顿,用手轻轻按住萧凌恒的手腕,“公子若是心里苦,就跟老奴说道说道。若实在说不出口,至少…至少得好好吃饭啊。” 萧凌恒始终没有抬头,怔了一瞬,随后只是极轻地点了点头,继续往嘴里扒拉着粥。 须臾,热粥见底,萧凌恒搁下空碗,起身走向软塌,平躺在榻边上。 张陆让看着萧凌恒,回想起很多年前在滦州萧府的时光,那时眼前这个高大的男人还是小小一只,老人当时捏着他小小软软的手,往孩童嘴里塞进一块糖,小孩子顿时笑得眉眼弯弯。 少顷,萧凌恒突然开口:“张叔,父亲从前的旧部,您还留着联络吗?” “都仔细收着呢,公子要用?” 萧凌恒把脑袋左挪右挪,怎么躺也不舒服:“嗯。” 他声音有些发闷,“老五手底下的节度使是时候该动一动了,这兵权在他手里攥得太久,得松松了。” 张陆让起身走向软塌,坐在边上,轻轻将萧凌恒的头放在自己的腿上:“好,老奴今天整理一下名册和底细,明日便给公子送去。” 萧凌恒闭着眼睛,眉头舒展了些,终于躺舒服了:“明日我来取就行,您没事儿尽量别往外跑,山庄里安全。” 张陆让正轻轻按着他的太阳穴:“老奴正想跟公子说呢,这些个侍卫们日日在山庄——” 萧凌恒立刻睁开眼:“他们不得力?” “不是。”张陆让苦笑,“就是觉得太兴师动众,老奴一个糟老头子,哪值得这么多精兵守着?倒不如让他们回去护着公子……” “不行。”萧凌恒又闭起眼睛,斩钉截铁地拒绝,“现在局势复杂,您这里必须有人守着。” 张陆让叹了口气:“可这院里院外都是生面孔,老奴连去后院摘把菜都像被押着……” 见萧凌恒又要反驳,他连忙补充,“再说,老奴在这住了也快半年了,连只野猫都认得了,真要有什么,翻后山那条小路比侍卫跑得还快呢。” 萧凌恒睁开眼睛,盯着老人看了许久,终于妥协:“那……留两个在暗处,其余的我可以带走。” 他顿了顿,又闭起眼睛:“但您得答应我,平日少出门。” 张陆让笑着替他掖了掖鬓角散落的头发:“好,都听公子的。” 渐渐地,萧凌恒的呼吸变得绵长平稳。 张陆让粗糙的手指轻轻抚过萧凌恒的额头,像是从前那样,他继而轻揉萧凌恒的眉心,老人的记忆里男人这里是平的,可如今却无论如何也揉不开那若有似无的忧愁。 老人叹了口气,手掌有节奏地轻拍着膝上的人。 夕阳西斜时,萧凌恒才悠悠转醒,他难得睡了场没有梦魇纠缠的好觉,睁眼时还有些恍惚。 窗外橙红的光透过窗纸,在张陆让苍老的侧脸镀上一层暖色。 “竟这个时辰了...”萧凌恒撑着坐起身,声音里还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张陆让活动着发麻的腿:“公子睡得可好?” “嗯,连个梦都没做…”萧凌恒整理着衣襟,突然顿了顿,“张叔,名册的事...” “老奴记着呢。”老人笑着摆手,“快回吧,再晚路上该结冰了。” 萧凌恒点点头,“明日巳时左右我来取,您不要出去。” 说罢,他系好大氅转身离去。 张陆让站在廊下,望着那个挺拔的背影渐渐被暮色吞没,直到侍卫举着的灯笼变*成远处一个小小的光点,老人才转身回到房里。 夜色沉沉,沈清安的书房内烛光通明,萧凌恒坐在棋盘前的木椅上支着腿。 “如果要动他们,那便不能乱棍打死,我们得先利用江南的人脉资源,广泛收集各地节度使的情报,” 萧凌恒看向太师椅里的花千岁:“这一步,我的人需要浮生阁的配合。” 花千岁颔首示意,沈清安开口问道:“凌恒,具体你打算怎么入手?” “如今那些节度使虽为老五羽翼,但并非铁板一块。”萧凌恒看向沈清安,“你认为他们最缺什么?” “粮草、军备?还是朝廷册封?” 萧凌恒摇头“都不是,他们缺的是退路。” 他起身走向书案前,面对着沈清安:“这些节度使拥兵自重,他们跟着老五无非是押注,但心里却又怕他日老五失势后,自己沦为弃子,若能给他们一条后路,以清安的名义递上‘保命符’…” 花千岁轻笑:“如何递?难不成要挨个去劝降?” 萧凌恒摇头:“直接劝降太冒险,不如先放出风声,就说朝廷准备重新丈量节度使辖地的税赋田亩,让他们觉得这是在借此削弱他们,并且暗示老五现在自顾不暇,管不了这事。” 他顿了顿,“再让江南商贾暗中接触,承诺只要他们肯配合,不仅税赋减半,还能保证粮草供应不断。” 沈清安蹙眉:“可这只能拉拢贪利之辈,若遇死忠者呢?” 萧凌恒眼中闪过寒光,继续开口说:“那就让他们互相猜忌。” 他转向花千岁,“让浮生阁的暗桩散布谣言,说‘某节度使与我们私通’,再伪造几封密信,想办法落到老五手里,他生性多疑,你们猜届时他会如何?” “可以是可以,但这人选……”花千岁犹豫着点头。 萧凌恒:“西陲陈节度使最合适,上月他的驻军刚被西边境外的部落偷袭,粮仓烧了大半。我们以江南商会的名义,给他送去万石粮食,只说是'体恤边关将士'。” 他顿了顿,继续说:“只要他首鼠两端,其余节度使定会观望动摇。” “若老五察觉,提前施压怎么办?”沈清安问道。 萧凌恒不急不缓地说:“所以需要先造势,所谓舆论先行。” 他轻轻挑眉:“让文人墨客撰写‘藩镇割据之害’的文章,散布于市井茶馆,待言官上奏,以‘安抚民生’为由要求节度使裁军时,就是咱们的收网之际。” 花千岁思索一下,忽然嗤笑一声:“届时老五若反对,便是与民心作对,若同意,正好削弱他的爪牙。” 第82章 他顿了顿,“不费一兵一卒,却让他进退维谷。” 萧凌恒目光深邃,点了点头,“真正的利刃不在刀刃,而在人心。” 烛火将他的侧脸映得忽明忽暗:“刀剑杀人见血,诛心——” “才最致命。” 与此同时,夜色如墨,沈清珏的书房内只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 一名黑衣暗卫单膝跪在阴影处,呼吸轻得几乎听不见。 沈清珏背对着他站在窗前,月光将他的身影拉得老长。 “确定看清楚了?”他声音很轻,“那山庄里真住着个老人?” 暗卫又压低了几分嗓音:“回殿下,千真万确。今日山庄突然撤了大多守卫,属下这才寻到机会靠近查探。” 沈清珏转过身来:“这小半年来老二和萧羽杉的人可没少往山庄跑,奈何整个山庄固若金汤,我的人始终不得其门而入,怎么今日突然撤了侍卫?” 暗卫低着头:“属下也不清楚其中缘由,只是今日亲眼看见萧大人离开时,带走了山庄的大部分侍卫,如今明面上只留了两三个暗哨,院内更是一个守卫都没留。” 沈清珏眯着眼睛思索片刻,“那老人…可有什么特征?你可见过?” 暗卫摇头:“面生得很,属下从未在帝都见过,看着就是个普通老翁,穿着粗布衣裳,在院里扫雪煮茶...” “普通?”沈清珏冷笑一声,“普通老人能让老二和萧羽杉轮番探望?普通老人值得动用磐虎营精锐把守?” 二人沉默,书房内只剩下窗外的风声,沈清珏盯着跳动的烛火,眼中闪过一丝盘算。 少顷,沈清珏语气阴鸷的继续说道:“罢了,不管那老人是谁,既然他们如此重视,终究需要提防。” 暗卫抬头,看着沈清珏的眼睛,像是在询问什么。 沈清珏点点头,语气轻描淡写地说:“做掉吧,万一真是什么有能耐的人,留着也是隐患,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他顿了顿,“不过不急,你去把久言叫来,具体如何安排,等我与他商议一番再定。” “属下明白。” 暗卫正要退下,沈清珏又补充道:“路上不必同久言说具体情况,一切都等他来了,我亲自同他说。” “是。” 房门轻轻合上,沈清珏转身望向窗外,嘴角浮现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冷笑。 第60章 任久言随暗卫踏入沈清珏的书房门,那位皇子正执笔书写着什么,听到脚步声后头也不抬的沉着声音说道:“来了啊。” “殿下。”任久言微微欠身。 “坐。”沈清珏搁下毛笔,示意暗卫留在原地。 待任久言落座后,沈清珏直截了当道:“今夜子时,你同阿骋出城杀个人。” 沈清珏并不是第一次下达这种任务,所以任久言没有奇怪,他神色如常:“殿下要杀谁?” “具体身份尚不明确,”沈清珏指尖轻叩案几,“但此人……留不得。” 任久言微微蹙眉:“可是二殿下的人?” 沈清珏抬眼扫了他一下,目光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嗯。” 任久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袖:“那人……是如何威胁到殿下的?” 沈清珏眼皮微微一跳,声音突然放轻:“怎么,现在本王的命令,还需要向久言一一解释清楚了?” 他语气平静,却让屋内的空气瞬间凝滞。 任久言垂下眼帘,喉结轻轻滚动:“是我僭越了。” 沈清珏给暗卫一个眼神,示意让他开口。 暗卫立即会意,低声禀报:“城外西五里处有座山庄,外围有两名暗哨,里面住着个六十来岁的老翁。” “这…应该不难,”任久言眉头微蹙,沉吟片刻后抬眸问道:“此人...可有什么特别之处?” 他语气平静,指尖却不自觉地收紧了衣袖。 没错,倘若要杀一个如此普通的人沈清珏是不会让任久言亲自带人动手、把控节奏的。 沈清珏指尖轻敲桌面:“不过是个寻常老头,只是身份尚未查明,但正因如此,才要你亲自去处理。” 任久言眼帘低垂,沉默片刻后道:“若只有两名守卫…三人足矣。用弩箭,动静小些。” “再加两人。”沈清珏不容置疑地说,“以防万一。” 任久言微微点头:“此次只需取人性命,还是说——” “这就是我要你做的事,”沈清珏打断他,“我不知那人手里究竟有什么,杀了人之后你要把府邸翻个底儿掉,本王倒要看看,能让老二如此重视的人,手里究竟握着什么。” 任久言垂下眼睛,颔首:“我明白了。” 他袖中的手指微微收紧,面上却不显分毫。 子时三刻,夜色如墨,六道黑影悄无声息地潜行至山庄外围。任久言抬手示意众人停下,远处山庄的轮廓在月光下若隐若现。 “暗哨的方位可摸清楚了?”任久言压着声音问道。 “嗯,一个在西南方,一个在东北角。”阿骋说。 月光被云层遮蔽,几人悄然接近山庄前,山庄内只余零星几点灯火。 “阿骋,带两人解决暗哨。”任久言低声道,“轻一点。” 阿骋点头,领着两名暗卫消失在树影中。 不多时,远处传来两声极轻的“嗖”声,像是夜风吹过树梢。 “解决了。”阿骋很快折返,手中弩箭还泛着冷光。 任久言微微颔首:“随我进去后先不要动手,我先问几句话。” 几人借着月色进到院里,院内寂静无声,只有主屋窗缝中透出微弱的烛光。 任久言打了个手势,三名暗卫立即散开搜查厢房,他自己则带着阿骋和另一人向主屋摸去。 门轴发出极轻的吱呀声,屋内,张陆让正坐在灯下缝补衣物,听到动静抬头:“公子回来了?” 回答他的是一柄抵在喉间的短刀。 “别出声。”阿骋冷声道,“告诉我,老二把东西藏在哪里了?” 老人手中的针线掉落在地,却不见慌乱:“这位大人,老奴不知您在说什么。” 任久言此时也踏进门槛,他温声道:“老人家不必紧张,我们几人也是想拿到您手里的东西而已。” “老奴这里确实没什么东西,”张陆让苦笑:“大人若是不信,尽管搜便是。” 任久言不急不缓:“听闻二殿下的人经常来这里,不知老先生与二殿下是什么关系?” 张陆让缓声沉稳地说:“老奴只不过是一名老仆人而已,并无——” “先生,厢房没有。”三名暗卫回来复命打断了张陆让的话。 阿骋眯起眼睛:“最后问一次,东西在哪?” 他尖微微用力,“能让老二如此重视的老头,会是个普通下人?” 老人摇摇头:“老奴确实不知……” 阿骋见张陆让如此不肯交代,他抬起头看了一眼任久言。 任久言犹豫了一瞬,想起沈清珏的命令,终是冷声道:“处理掉吧。” 阿骋举起弩箭,却在扣动扳机前被老人突然抓住手腕。 张陆让不知哪来的力气,竟将阿骋撞得一个踉跄。 “拦住他!”阿骋对着门口的暗卫厉喝。 只见其中一名暗卫飞身上前,手中短刀直刺老人后心。 张陆让闷哼一声,却仍挣扎着向门外爬去,在地上拖出一道血痕。 “真是麻烦。”阿骋骂了一句,举起弩箭对准老人后脑。 “等——”任久言突然出声阻拦,却还是晚了一步。 “嗖”的一声轻响,弩箭精准穿透老人的后脑。 张陆让的身体猛地一颤,随后重重栽倒在地,鲜血很快在砖地上洇开一片暗红。 任久言站在原地,盯着老人的尸体怔了片刻,那双浑浊的眼睛还半睁着,仿佛还带着未说完的话。 他蹲下身,轻轻合上老人的眼皮,指尖沾到了温热的血。 须臾,任久言站起身,声音有些发紧,“搜仔细点,任何书信字条都不要放过。” 不多时,五名暗卫已经开始翻箱倒柜,木箱碰撞声在寂静的屋内格外刺耳。 任久言走到案几前,拿起那碗已经凉透的粥,端详了片刻,并未有什么异常。 他放下碗,随后转向书架,指尖划过那些泛黄的书籍,随手抽出一本,翻开书页,里面夹着一张字条,墨迹已经有些褪色: 张叔安好,近日天寒,多添衣物。药方已随信附上,按方服用即可。 任久言看到字迹,瞳孔皱缩。 “这字迹……” 他忽然心一沉。 就在此刻,阿骋在床榻边喊道:“先生!找到个暗格!” 任久言快步走去,只见阿骋从床板下取出一个木匣。 任久言接过木匣,打开后只见里面整齐码放着几封信件,封皮上都印着“萧”字印章。 任久言指尖一颤,缓了片刻,他试探性的打开信笺,只见每一封信上都写着: 第83章 诸位长辈钧鉴: 自父亲离世,凌恒承蒙照拂,铭记于心。父亲一生磊落,萧家落难,张叔得以逃生,凌恒感恩,自幼张叔待我如亲出,半父半师。今有一事相托,委张叔替我借长辈之力相助。诸位情义如山,凌恒虽年幼,亦不敢忘。事成之后,他日定当登门拜谢,再叙旧情。——凌恒叩上。 任久言捏着信纸的手指突然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那些熟悉的字迹像刀子一样扎进眼睛,“凌恒”二字刺得他眼眶生疼。 他僵在原地,忘记了眨眼,耳边嗡嗡作响,连呼吸都停滞了。他感觉自己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笼罩了,连窗外的风声都变得闷闷的,仿佛所有事物都突然退的很远很远很远,仿佛顷刻间只剩下他一人。 地上那滩暗红的血迹正在慢慢扩大,浸湿了老人半截灰白的头发。 任久言方才还温热的指尖此刻冰凉刺骨,仿佛还残留着合上老人眼皮时的触感。 他不敢细想自己刚刚带人杀的老人家到底是谁。 他一瞬间感觉天都塌了。 “先生?”阿骋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先生?” 任久言忽然晃过神来,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他感到胸腔内的心脏突然变得千斤重。 他机械地低头,看见自己掌心不知何时掐出了四道血痕。 屋外风声呜咽,像是谁在撕心裂肺地哭喊。 他强制着自己面上保持冷静,不在暗卫面前展露出崩溃。 须臾,任久言声音低沉缓缓开口: “…把人…埋了…” 每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 “…回城…交差…” 当日下午午时末,沈清安的马车载着花千岁匆匆出城赶往山庄。 沈清安和花千岁推门而入时,萧凌恒正靠在榻边坐在地上,他一条腿曲起,手臂搭在膝上,身旁的暗格大开着,里面空空如也。 萧凌恒闭着眼,连呼吸都轻不可闻。听到脚步声,他依然没有睁眼,也没有动。房间里安静得能听见窗外枯枝刮擦屋檐的声音。 沈清安和花千岁交换了一个眼神,谁都没敢贸然开口,甚至都下意识放轻了呼吸,谁也都没敢上前一步,纷纷又看向地上的萧凌恒。 不知过了多久,萧凌恒缓缓睁开眼睛,哑着声音说道:“密信被拿走了,” 他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除了老五,没有别人。” 沈清安能感受到萧凌恒此刻内心强压着的怒火,像冰层下涌动的暗流。他想说些什么,却又觉得此刻任何安慰都显得苍白,他知道现在他说什么都不能让对方心里好受,但此刻他又总得说点什么。 正当他绞尽脑汁的思考准备开口时,花千岁突然轻声说道:“看来任大人昨晚很忙啊。” 话音落地,沈清安猛地侧目看他,萧凌恒缓缓抬头,眼神锐利如刀:“你这话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花千岁迎着他的目光,语气平静。 萧凌恒慢慢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到花千岁面前:“把话说清楚。” “我说得很清楚了。”花千岁不退不让,直视着男人翻涌着怒火的眸子:“你不如去问问任大人昨夜在做什么。” 萧凌恒在花千岁跟前站定,他咬牙说道:“说话是要负责任的。” 花千岁微微耸耸肩:“你去问问他不就知道了?” 萧凌恒怒视着花千岁,气氛里尽是肃杀,沈清安此刻更不知该说什么了。 空气骤然凝固,萧凌恒眼中翻涌的怒意让沈清安后背发凉,三人陷入长久的沉默,只有窗外风声呜咽。 片刻,萧凌恒决然的大步从两人中间穿过,衣角带起的风掀动了案上的纸张。 房门被重重摔上时,沈清安慌忙的扯过花千岁的胳膊,压低声音问道:“千岁,你怎知此事跟任大人有关?” 花千岁依旧不以为然:“我不知道,我猜的。” “猜的??”沈清安听他这么说更急了,“若跟任大人无关呢??” 花千岁轻笑一声,说道:“无关便无关,还是那句话,去问问不就知道了?” 他顿了顿,“萧凌恒又不会一见面就直接杀了他,担心什么?” 沈清安蹙眉犹豫:“可…可我怕万一——” 花千岁笑着打断:“可你怕万一人真的是他杀的,萧凌恒就崩溃了,对吗?” 他眼中闪过一丝锐利。 沈清安欲言又止,花千岁轻轻拂下他的手,缓声道:“那不更好?他若不下狠心,如何能让任久言离开老五?” 他轻笑一声,“不断则乱,不破不立,于萧凌恒而言是如此,于任久言而言,亦是如此。” 他停顿片刻,继续说道:“况且,你觉得他萧凌恒没怀疑吗?老五手下能独立做事的一共才有几个人?我敢确定,他绝对想到了,他只是不敢想下去罢了。” 是夜,萧凌恒立在任府门前,大氅被寒风吹得飞起来,他抬手叩门,指节与木门相撞的闷响在寂静的街道上格外刺耳。 须臾,门开了,任久言站在门内,脸色比月光还白,两人目光相接的刹那,他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颤动。 四目相对,二人的目光在空中交织成千万种情绪,质问、愤怒、抗拒、不敢、愧疚、不忍…… 沉默对视许久,一个眼中溢出着破碎的怔忡藏无可藏,一个瞳中流露出猩红的暗潮避无可避。 萧凌恒没有进门,只是站在门槛外:“你知道我为何而来。” 任久言站在门口,肩膀绷得笔直,手指无意识蜷缩起来,他垂下眼帘,睫毛在脸上投下两道阴影 萧凌恒向前一步跨过门槛,但没有继续往里走,他转过身盯着任久言的背影,一字一顿:“城外山庄,可是你做的?” 任久言的背影几不可察地晃了晃,喉结滚动,终是没敢开口。 “回答我。”萧凌恒语气冷厉却不至激动。 长久的沉默后,任久言极轻地点了点头。 “看着我说话!”萧凌恒突然提高声音。 任久言缓缓转身,眼底布满血丝,他张了张嘴,却只吐出两个字:“…是我…” 第61章 萧凌恒猛地攥紧拳头,他死死盯着任久言的眼睛,像是要从中找出半分说谎的痕迹:“你知不知道他是谁?” “…我…”任久言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他根本解释不出任何,当时不知道又如何?是他带人去的山庄,最后动手的命令是他下的,人确确实实是死在他手底下,他无法不认的。 “好,很好。”萧凌恒突然笑了,那笑容看得任久言心头一颤,“沈清珏让你杀你就杀?他让你去死你去不去?!” 任久言一句话也说不出,他甚至不敢看眼前的这个男人。 萧凌恒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张叔看着我长大,他是唯一……” 声音突然哽住,他猛地松开手,像碰到什么脏东西一样。 任久言踉跄着靠上门板,胸口剧烈起伏。 他想说对不起,他想说他当时真的不知道,想说千错万错都是他的错,可话到嘴边却变成:“后山…有棵老槐树,葬在那里了。” “闭嘴!!”萧凌恒突然暴怒,一拳砸在任久言耳畔的门板上,“任久言!!你以为你是什么?!你以为凭我心悦你就可以为所欲为?!?!” 他顿了顿继续说:“你不爱我没关系,你利用我也无所谓,哪怕你想杀我都行!但你为何要这么对张叔?!他与党争何干?!?!” 他根本压不住怒火:“任久言!你有心没有?!?!” 任久言看着萧凌恒眼中灼烧的愤怒,还带着求而不得的苦楚,他恍惚想起今天替张陆让合上眼睛时,指尖沾到的血也是这般温热。 须臾,他突然颤抖着深呼吸一口,说道:“你杀了我吧。” “你当真以为我不舍得?!”萧凌恒抽出佩剑抵在他颈间,剑尖微微发颤。 任久言仰起头,喉结在剑锋下轻轻滚动:“动手吧。” “你——!”剑尖又往前送了半分,一缕血丝顺着任久言的脖颈滑下。 萧凌恒呼吸一滞,他没有想到任久言竟会如此决然。 任久言微微往前一迎,剑剑扎进皮肤里,鲜血瞬间沿着刺尖渗出, “别犹豫,” “杀我。” 萧凌恒脑子里不停的过着曾经二人出生入死的画面, 他死死盯着那处血迹, 那血迹的位置,他曾经吻过。 “当啷”一声,长剑落地。 萧凌恒后退两步,声音嘶哑:“任久言…你是好样的,” 他忽然轻轻自嘲地笑了一声:“你…你确实比我更适合做大事。” 任久言没动,只是静静望着他,眼里盛着化不开的痛楚。 二人沉默片刻,萧凌恒再次自嘲地笑了,他轻轻点着头:“任久言,你赌赢了,你猜对了,我杀不了你。” 第84章 他咽了一口,继续说:“但你记着,你我二人之间,还没结束,” 他顿了顿,字字清晰:“未见分晓,你可别死了。” 说罢,他重重擦过任久言的肩膀,头也不回的踏门而去,独留任久言在冷风中恍惚。 少顷,任久言也突然自嘲的笑了一声,他多想刚刚就死在萧凌恒的剑下,多想萧凌恒再多用一寸力,多狠一分心,这样,他便再也不需要维持这痛苦的生命了。 这狗/屎一般的人生他早已厌恶至极。 烂透了,臭透了,他觉得恶心,觉得反胃。 他按住心口,心跳透过衣衫传达至掌下,他感受着自己的心跳节奏再次自嘲,他嘲笑自己竟然真的曾有过瞬间奢望过春风,奢望过月亮,奢望过世间的希望与明亮降临在自己的身上。 他笑自己不自知的愚蠢。 他也笑自己起心动念的妄想。 他更笑自己试图抓住的那缕阳光终将成为幻痛。 次日辰时,萧凌恒推开沈清珏书房的门,他径直走向太师椅里的花千岁。 “你上次说的计划,我同意了。”萧凌恒俯视着窝在椅子里的男人。 花千岁嗤笑一声:“想通了?” 萧凌恒语气冰冷:“不光如此,我们还要想个办法,把他的职革了,否则老五不好动手。” 话音落地,连花千岁都愣了一下,他缓缓扭头与沈清安对视一眼。 两人震惊的眼神在空中交汇过后,花千岁又转过头看着萧凌恒:“你想让他死?” “你不想?”萧凌恒依旧没有任何感情,语气极为冷厉。 花千岁做了个“揶揄”的眼神,片刻,撇了撇嘴:“我…” 他眼珠转了转:“我可没想过。” 萧凌恒片刻不等,立即接上:“那你现在可以想想了。” 花千岁挑眉道:“你认真的?” 萧凌恒:“你觉得我此刻,有几分像在跟你逗闷子?” 花千岁挤了挤眉头:“那你怎么不亲自动手?” 萧凌恒怔了一瞬,随后坦诚而言:“我下不去手,” 他顿了顿,继续说:“我不想让他死在我手里,我要让他死在他最爱的人手里,我要让他亲眼看着老五杀了他。” 沈清安见情况不对,适时轻咳打断:“呃凌恒啊,你先坐,坐下喝杯茶聊。” 说着,他伸出手,指尖朝下在空中往下扣了扣。 萧凌恒没有理会沈清安的示意,依旧站在原地,目光如刀:“先从西域的账目入手,任久言经手过老五西边走私,那里最容易做文章。” 花千岁挑眉:“你想把他们走私的事捅出去?可陛下知道这事儿,这不会——” 萧凌恒打断:“不是走私,我要撅的是他统筹调度的帝都内所有西域商人的账。” 花千岁眯起眼睛:“你是说…栽他个贪墨西域商贾交易的罪名?” “不必栽赃。”萧凌恒冷声说,“去年多勐死后,他便同新上任的商贸外使交接和安排大褚同西域的商联,其中,地毯和香料的进口额数他克扣了两成,虽说是奉了老五的命,但账面上可都是他的印鉴。” 沈清安倒吸一口凉气:“这罪名若是坐实…” “轻则革职,重则流放。”花千岁接话,若有所思地摩挲着下巴,“不过老五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左膀右臂坠下去的。” “那就让他根本没精力保。”萧凌恒说,“在这件事发的同时,你那个计划也要开始,要让老五措手不及,” 他顿了顿,继续说,“我非常想要看看,兵权崩塌、正巧身边人也出了事,正当他四面楚歌恼火之际,突然发现节度使的事尽是出自这位心腹之手时,他会是什么表情。” 沈清安看的明白,此时萧凌恒的怒火已然顶入整个大脑,人在不好的情绪条件下往往会做出不理智的决定,他此刻的所有安排虽然可行,但绝对会后悔。 沈清安缓声道:“凌恒啊,那个…你先坐,喝口茶先。” “我就不坐了,我还得回军营,”萧凌恒转身往外走,“花小姐,别忘了你的计划,可以开始了。” 说罢,人便消失在门口,只余下两人面面相觑。 申时末,任久言独自坐在城南桃花林边缘的石亭内,当初茂盛的桃花树如今一片萧索,只剩光秃秃的枝干,上面还挂着残雪。 偌大的林子空无一人,只能听见阵阵寒风呼啸吹动枝条的声音。 天气很冷,任久言的月白大氅并不抗风,他戴着帽子,帽边上的毛絮挡住了他一半的脸。 乔烟辰踏雪而来,径直走向石亭,任久言正垂眸深思,并未察觉脚步声。 乔烟辰见人未抬头,便轻声坐在旁边的石凳子上。 都说夏不坐木冬不坐石,这石头凉的乔烟辰差点蹦起来。 乔烟辰没有立即说话,只是静静的呆在任久言身边,具体发生了什么他并不清楚,但这几日观察到任久言的情绪和萧凌恒的状态他也能猜个大概了。 天色渐沉,任久言始终未抬头,他心口憋闷,却连一声微重的叹息都没有,任由苦楚在心中蔓延,即便是四下无人时,他也习惯于将所有事情压在心底自我吞咽。 又是半晌,任久言忽然被身后乔烟辰的声音拉回现实:“大冬天的,任兄独自赏雪可赏出什么了?” 任久言转头,眼中却不见惊愕和疑惑,只有不达眼底礼节性的笑意:“乔公子何时来的?” 乔烟辰胡扯道:“你流下第一滴泪的时候我就来了。” 任久言这才露出个不坦然的神情,但随即又被微笑掩盖:“乔公子那么早就来了?这么冷的天,怎的跑到这空无一人的桃花林来了?” 乔烟辰都没想到这还真让他诈出来了:“为什么哭?” 任久言微微颔首,旋即摇摇头笑道:“天寒风大,吹得眼睛发涩罢了。” “任兄,”乔烟辰合起扇子,正色道,“你我之间,何必如此?” 任久言望向远处枯枝,“我……” 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声淹没:“我做错了一件事。” “关于萧大人?” 任久言没有回答,他垂眸,看着地上的浮雪被风吹的薄薄的一层飞卷起来,随即低下了头。 乔烟辰叹了口气:“任兄,你总如此,于人前虚伪,落泪都不曾大方,” 他轻轻将手搭在任久言的肩膀上:“我虽不知具体发生什么了,但见你这般模样,我倒是想起一句话,” 任久言闻言抬眸看他一眼。 乔烟辰字字清晰的说:“执念成缚,方寸之间尽桎梏” 任久言怔了怔,随后也叹了口气:“执念吗?”他自嘲的轻轻一笑,“我倒觉得是贪念。” “贪念就贪念,人向来是舍不断贪念的,”乔烟辰收回手,折扇轻敲掌心,“久旱盼雨,雨至嫌吵;久别思见,见了又怨物是人非,所以那些智者才整日念叨着要无欲无求,” 他嗤笑一声,“好像这样就能避开世间所有祸事似的,可我只知有散总有聚,有哀且随乐。这俗世百态沧桑,怎会由一人做因,换天地为果?” 任久言摇摇头:“不该有的情,倘若任由其支配,便是愚蠢,不该动的念,倘若任由其疯长,便是堕落,不该望的人,何必——” 乔烟辰也摇摇头打断道:“不,这与对方是何人无关。” 他俯近:“动了心,就注定要受委屈,这是无解的局。情愫一生,欲望便起,想白头,盼偕老,这些念头自然会打破你从前的平静。心中生了情愫,心间便有了数不清的盼期,情之一字,从来不由人。动了心,就注定要尝尽酸甜苦辣。想与那人白头是真的,为此受尽煎熬也是真的。” 他顿了顿:“既然尝过相悦的甜,随之而来的定然就是相思的苦,这便是福祸相依,这是天道,不是凭人力可改变或避免的,” 他郑重严肃的字字清晰:“但即便如此,万万不能忘的是,缘,最为不易。” 任久言沉默良久,忽然问道:“若明知是错,还要继续吗?” “错?”乔烟辰笑了,“情之一字,哪有什么对错?只有甘不甘心罢了。” 任久言唇边泛起一丝苦涩,“我哪有资格谈甘心与否…” 他忽然抬眸,“乔公子,若有人伤你至亲,当如何?” 乔烟辰闻言手中折扇蓦地停住,他张了张嘴,那些准备好的大道理突然都哽在喉间。 半晌,乔烟辰才轻声道:“这问题...太重了。” 任久言望向远处,暮色中最后一缕天光正缓缓消散:“是啊...太重了。” 他转头看乔烟辰一眼,随*即笑笑:“回天乏术的,这变数算不尽修不得的,不过是引颈就戮一场豪赌罢了,宿命缠缚终无归处,一往情深又如何?一意孤行又如何?越是如此,越是天诛。” 乔烟辰缓了片刻,继而开口:“任兄,语言太平,无法表达人内心万一,可我懂一个道理,越是复杂的局越是要简单破,倘若苦楚终究被屠戮,缘分沉浮,那不如就荒唐。倘若情意终究被掩盖,悲欢尽尝,那不如就争抢。去赌,去逐,去追赶虎口一息尚存的桃花。” 第85章 任久言望着渐沉的暮色:“过往种种,对错恩怨…如今再辩也是徒劳。当年虔诚的誓言既已立下,总要独自走下去的,不容我复回…” 乔烟辰轻叹一声:“可人活着总要有些己欲的,若真活得无悲无喜,与那石头又有何分别?况且,你分明连解释的机会都不曾给过自己,” 他折扇轻点石桌,“无论对他们两人谁而言,你的那些真心,唯天地知。” 任久言垂下眸,缓缓说:“我…只愿与往事两清,与故人…无怨…” 他声音越来越低:“至于他们知晓与否…我无权,亦无力左右。” 第62章 短短五日,整个帝都城都变了天。 先是西市绸缎庄的掌柜在酒肆哭诉,说任大人克扣了商队三成货款。接着茶楼的说书先生开始讲“贪官巧取豪夺”的新段子,明眼人都听得出来是在影射谁。 “听说了吗?任大人府上连夜往外运箱子呢!” “我侄子在衙门当差,说查抄的清单都拟好了……” “呸!平日里装得清高,原来也是个贪心的!” 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这些虚实相生的闲言碎语像长了腿,从茶楼酒肆传到街头巷尾。 往日任久言行路过市总有百姓拱手问好,如今才到街口就能听见“贪官来了”的窃窃私语,连常去的笔墨铺子,伙计递东西时都低着头不敢看他。 一时间,昔日被众人捧于高夜的明月变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任久言在短短几日之内身败名裂。 第六日大朝会,金銮殿上的气氛格外凝重。 三名御史捧着联名奏折出列,字字铿锵地列举任久言“克扣商税、贪墨税银、以权谋私”等五项大罪。 朝臣们低着头,谁都不敢抬眼,众人都清楚这银子绝不是任久言吞的,但奈何他背后那人是断断不能担责的,所以他只能背锅。再加上人言可畏,任久言自然而然成为了炮筒所指,众矢之的。 几名御史齐刷刷出列,联名递上的奏折在御案上堆成小山。户部尚书季千本捧着账册,手指点在那些被朱笔圈出的数目上,声音越说越低。 满朝文武无人不晓西域商税那些亏空,到底是进了谁的府邸,可谁也不敢往那上头扯,反而都极有默契的刻意避过了这条线。 毕竟龙椅上的那位正阴着脸按太阳穴呢。 “臣等恳请陛下明察!” “任顷舟身为朝廷命官,贪墨渎职,罪证确凿!” “请陛下即刻革职查办!” 沈清珏袍袖里的手紧紧攥成拳头,可此刻他只能死死低着头,听着朝臣们一声比一声高的“请陛下明察”。 沈清安偷偷抬眸看了一眼高座上的沈明堂,随后又偷偷转头看了一眼武官之列的萧凌恒。 萧凌恒立于列队中始终垂眸不语,他一直看着地面上反映出的玉阶高台,不知心里在想什么,但脸上没有一丝波澜。 而站在殿尾的任久言,他官服依旧整洁,腰板挺得笔直,仿佛那些戳脊梁骨的话不是在说他。 直到皇帝沈明堂降旨“革职查办”时,他才缓缓摘下官帽,领旨谢恩。 退朝时,同僚们像避瘟神似的绕着他走,有个年轻给事中想上前说句话,立刻被上司拽着袖子拖走了。 任久言独自站在台阶上,看着宫门外指指点点的百姓,听着朝臣们的窃窃私语,心中却意外的自在松闲了几分。 退朝后的御书房罕见的陷入沉寂,沈明堂单手支着龙案抵着眉心,这是他第一次觉得事态有些失控,此刻眉宇间竟也流露出一丝焦躁。 年逍、向子成、许怀策、赵平洲、武忝锋、左延朝屏息立在屏风旁,谁都不敢先开口。他们心知肚明,这场风波看似是任久言贪墨案,实则牵动着两位未来肱骨之臣的性命,可如今的变数却恰巧出现在日后的两位“重臣”之间。 不仅如此,五皇子的处境也很尴尬,无人牵扯到也罢了,万一真有哪个不长眼的多说那么一嘴,那便是万劫不复。 房内气氛一片肃杀,令众人感到压抑。 许久许久,沈明堂沉着声音开口:“年逍,你说。” 年逍上前一步,恭敬行礼:“陛下想让臣说什么?” 沈明堂缓缓抬头看向他:“你说你这个徒弟,到底要怎么教?” 年逍护短:“陛下,我与那小子只不过相识半年,却自认为比陛下更了解他。” 沈明堂:“何出此言?” “陛下当真觉得,那小子会将小任大人赶出朝堂?”年逍做出个不以为意的神情,继续说,“与其担心这个,如今倒不如多考虑考虑他后手会冲着谁去,毕竟……” 他没有再将这个大逆不道的话说下去。 沈明堂冷哼一声:“他与清珏的恩怨朕清楚,他们的矛盾不是一两日了,这问题只能依托于清安破局,此事急不得。但眼下朕担心的是——” 他声音突然压低,“他会不会真要了那孩子的命!” 年逍不慌不忙:“那就不必担心了,我的徒弟我了解,他骨子里存了几分善几分恶,做事时因着几分恼怒几分情义,我都明了。” 他顿了顿,走上前一步,胸有成竹的说道:“他或许会伤那孩子,但绝不会杀那孩子。” 沈明堂眉头紧锁:“朕不是怕他亲自动手,是担心——” 年逍打断:“担心日后他借他人之手?” 他放轻了语调:“那便是日后的事了,于咱们而言是如此,于那小子而言也是如此。” 他语气变得类似劝说一般轻缓:“眼下那小子正在气头上,但过个几日,即便是顶天的恨泼天的怨也该消了,等他冷静下来便绝不会看着小任大人陷入绝境而无动于衷,届时他若禀什么陛下听着就是了,他就想做什么陛下顺水推舟,也就结了。” 沈明堂依然不淡定:“你说得倒是轻巧,若他当真袖手旁观呢?朕这一年的布局岂不付诸东流?那孩子也是个难得的苗子,若有个闪失,西边的差事谁来接手?” 年逍依旧不疾不徐:“陛下,臣还是那句话,我的徒弟我了解,倘若他真是铁石心肠赶尽杀绝之人,那陛下从一开始就不必磨砺他了不是么?” 沈明堂眯起眼睛,目光如炬:“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年逍答得干脆利落,连半分犹豫都没有。 皇帝突然上前攥住年逍的衣袖,竟显出几分罕见的执拗:“你给朕保证。” “臣保证。”年逍的声音沉稳有力。 “那你发誓。”沈明堂不依不饶,此刻倒像个讨要承诺的少年郎。 年逍无奈地叹了口气,却还是郑重其事地竖起三指:“臣发誓。” 在这偌大皇宫里,能让一国之君放下威严的,除了已故的花太空,便只有眼前这个年逍了。 无数次无数次,无论是登基前还是登基后,每当朝堂风波骤起,总是这两个人三言两语就能让沈明堂平息思绪。 而此刻,年逍又一次稳住了这位已经在龙椅上坐了十九年,坐拥天下的君主,就像当年在王府时那般自然而然。 沈明堂缓缓松开年逍的衣袖,谈了一口气,“罢了,罢了,” 他目光转向武忝锋:“武卿,那孩子的官职暂且保留,他手头的差事你亲自接手,暂不另派他人。” 武忝锋躬身应道:“老臣明白。” 皇帝又看向赵平洲:“赵卿,十日之内,朕要看到市井流言平息,百姓情绪安抚妥当。” “老臣领命。”赵平洲沉声应答。 “左卿,”沈明堂看向左延朝,“那小子那边你多盯着些,别让他再闹出什么乱子。” 左延朝抱拳:“臣必当谨慎行事。” 目光转向许怀策时,皇帝语气缓和了些:“许卿,那孩子那边…你暗中留意着,但切记不要露面,一切等那小子下一步动作再说。” 许怀策深深一揖:“臣谨记圣谕。” 沈明堂最后看向向子成。 向子成上前一步抱拳立定:“臣在。” 皇帝沉吟,觉得没什么要交代的了,须臾,他开口:“回府吧,都回府吧。” 说着,他还摆了摆手。 “……” 众臣齐声告退,唯有年逍临走时回头望了一眼,晨光中,帝王的身影显得格外疲惫。 雏鸟终究会长大,驯鹰人最怕的事莫过于雄鹰翱翔前先啄碎人的眼睛。 沈明堂原本的谋划堪称精妙,以情丝为索,让任久言拴住萧凌恒的锋芒,再以恩义为契,借沈清安之手保全沈清珏。如此,待来日沈清安继承大统时,这四个孩子都得以保全。 可如今这第一步棋就走偏了,萧凌恒对任久言的决绝,让这场精心设计的局出现了裂痕。 沈明堂最担心的就是这个,若萧凌恒连心上人都能狠心舍弃,来日又怎会因沈清安的恩情而放过仇敌?当初设想的两全之策,此刻看来竟有些天真。 第86章 城外西山庄后山的老槐树下,萧凌恒靠着墓碑坐在地上,手中小刀飞快地削着一截木头。 他手中的小刀越来越来块,木屑簌簌落下,原本成型的匕首渐渐变得扭曲。 “张叔,” 木屑纷飞。 “快了,” 木屑纷飞。 “害你之人,” 木屑纷飞。 “都跑不了。” 话音消散于风中时,突然刀尖一偏,狠狠划过他的虎口,鲜血顺着木纹渗进去,将那些刀痕染成暗红。 无论他承认与否,他此刻其实是在责怪自己。 他盯着那片鲜红,缓缓抬手抹在墓碑上,留下一道刺目的血痕,随即将前额轻轻抵上冰冷的石碑。 “张叔……”萧凌恒哽咽着,“对不起…” “都是我的错…” 他抽了一口寒气,但无人知晓他是否流泪。 沈清安站在十步开外的松树下,望着自己的挚友此刻正在坠入深渊的边缘徘徊,他太熟悉这个背影,当年萧家满门被屠,十六岁的少年也是这样挺直脊背跪在灵堂前,一滴泪都没掉。 他方才好几次想走上前去,但却哑然,他知道此刻任何劝慰都是徒劳。就像当年他守在灵堂外,最终也只等到一句“不必劝”。 他太了解萧凌恒了,敢想又敢做,敢杀也敢死。但他也清楚地知道,当血债真正讨回的那一刻,这个看似决绝的人会坠入比现在更深的痛苦。 他实在不忍看几人走入不可挽回的局面,陷入万劫不复,可此刻那紧绷的肩线,那越削越狠的力道,无一不在昭示着这人正在被自责和怨恨啃噬。 他本打算今日带萧凌恒去泮清寺见莫停大师的,可对方执意要先来这荒凉的山庄。他没有立场开口劝挚友放下仇恨,因为刀子不划在自己身上都是不知道疼的,他无法大义凌然的站着说话不腰疼,他此刻能想到的,唯有陪伴,和适可而止的劝阻。 半晌,萧凌恒对着墓碑磕了个头,转身走向沈清安:“清安,回城吧。” 沈清安欲言又止,聆听大师教诲是需要心诚的,此刻即便是去了,也是徒劳。 “好,回城吧。”沈清安说。 两人踏着积雪往山下走,沈清安犹豫再三,还是试探着开口:“千岁那边迟迟没有动静,许是遇到了什么阻碍,不如...再观望几日?” 萧凌恒决然:“拖不得,此事务必要快,如今已打草惊蛇,切勿拖沓,以免夜长梦多。” 沈清安谈了一口气:“老五那边…似乎也没什么反应,或许——” 萧凌恒冷声打断:“他能有什么反应?硬保?他敢吗?满朝文武谁不知道这银子到底是谁吞的?” 他顿了顿,继续说:“自作孽不可活,这才到哪,现在就着急了?后面还有大礼等着他呢。” 山风卷起浮雪,在两人身后打着旋儿,沈清安看着挚友决绝的侧脸,终是没再言语。 与此同时的任久言正在府中接待一位“贵客”。 辞霁川坐在棋枰对面执白,任久言神情平静的落黑,二人皆不语,只能听见落子声。 棋至中盘,黑白交错,纠缠厮杀,难解难分。 又是半晌,左上方星位绞杀阵成型,白子尽数被屠戮。 辞霁川垂眸看着自己的失城区域,须臾,他自嘲一笑, “输了。”说着,他摇摇头,将手中的棋子放回到棋奁中。 任久言也缓缓将棋子放于棋枰边缘,微笑颔首:“辞二公子,承让了。” 辞霁川手腕一甩,折扇展开:“任大人的棋艺辞某早有耳闻,只是时至今日才得以领教。” “世人谬赞罢了,不过是些粗浅功夫。”任久言将剩余的黑子一颗颗拾回棋奁。 “过谦了,”辞霁川合起折扇,轻轻点着自己的眉心。 须臾,他故作无意地说道,“其实最让在下佩服的,倒不是任大人的棋艺。” 任久言抬眸看他。 “而是这份定力。”辞霁川的折扇轻点棋盘,“此番灾祸横于眼前,任大人竟还能如此气定神闲,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这份心力和从容,当真世间少有。” 二人对视,点到为止。 少顷,任久言缓缓开口:“辞二公子今日来访,想必不是为了夸在下的棋艺。” 第63章 辞霁川用折扇点了点任久言的手背,轻声说:““在下今日来,是想问问任大人可有自救之策?” 任久言唇角微扬:“辞公子说笑了,证据确凿,朝廷自有法度,岂能徇私?” “是啊……”辞霁川摇着扇子,“这案子最多查到任大人这里,再往上……谁也动不得。” 他忽然倾身向前,“可若是连大人都查不出问题呢?” 任久言不卑不亢:“流言既已四起,再找人顶罪委托责任,怕不——” 辞霁川打断道,“只要让百姓发现自己骂错了人……” 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愧疚之心,有时比真凭实据更好用,任大人这般聪明人,如今身陷囹圄却不自救,何故啊?” 话音落地,任久言没有立刻接话,垂眸须臾,他缓缓起身走向窗边,伸手推开窗棂。 辞霁川的目光跟随着男人的身影,窗户推开的瞬间寒气涌入,窗边人的身影格外单薄,但背影中却透露着若有似无的决然。 又是少顷,任久言轻声开口:“算日子,结香快开了。” 那夜在山庄内,任久言在前院的结香枝头前站了片刻,他依稀还记得当初满枝头待放的花苞在风中轻摇的样子。短短几日,雪化尽了,天气也不再刺骨的寒,他想,山庄内的结香应该是开了。 辞霁川微微蹙眉,起身走到窗边,顺着任久言的目光望去:“任大人这院落倒是清孑,既喜欢结香,何不栽种几株?” 任久言摇摇头:“我若照顾不好,也是误了它,何必做这个孽?” 辞霁川沉吟片刻,终是无可再劝,他最后问了一句:“不怕?” 任久言回眸看着他,眼中释然:“不怕。” 辞霁川无奈的点了点头,他觉得总归也不会丢了性命。 随后用折扇敲了敲任久言的胳膊,说道:“既如此,今日辞某便不再打扰了,任大人有何需要或是所托,尽管去府上寻我就是。” 任久言颔首:“那就多谢辞公子的美意了。” 话音落地,辞霁川便转身朝门口走去,任久言跟随相送。 就在对方踏出门槛时,突然回头对任久言说了句:“你那个大葫芦倒是稀罕物,不知是哪里寻来的?” 说着,他还用折扇指了指角落上摆放的大葫芦。 任久言回眸看了一眼,缓声说道:“送错府宅的旧物罢了。” 寒风吹过,辞霁川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终是拱手告辞。 任久言站在阶前,看着那道身影上了马车,才缓缓合上房门。 短短数日,浮生阁的暗桩在各州悄然散布消息,如同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层层涟漪。节度使们私下传递的密信比往常多了三倍不止,驿站的快马日夜兼程,马蹄声惊碎了许多人的醉梦。 任久言倒台的消息如同一记闷雷,震得各方势力心头颤动。那些原本依附于沈清珏的节度使们,此刻都在暗自盘算着什么。 与此同时,漫州的商队借着贩货之名,悄悄向西陲去了,陈节度使府上近日访客不断,后院的灯常常亮到三更,逐步显现出倒戈的意向。 随之而来的就是沈清珏麾下的节度使纷纷自危,开始摇摆不定。 沈清珏的书案前,节度使的信件堆成了小山,每翻开一封,都能嗅到背叛的气息,那些曾经殷勤的将领们,如今连请安的信函都写得敷衍了事。 更可怕的是,连他最信任的监军使,奏报中都开始出现可疑的停顿与空白。 而帝都的茶楼里,说书人已经换了新词,昨日还在痛斥贪官的故事,今日就变成了“良禽择木而栖”的典故。 一时间,局势已然天翻地覆。 然而,就在沈清珏四面楚歌之际,一封不知从何处寄来封信落在了他的案头。 第三日入夜,任久言独自在府中抚琴,琴音如流水,萧凌恒按计划翻入院落内,特意将府门门闩松了松。 院墙外,树影间隐约见盯梢的人,正潜伏在暗处。 月光下,萧凌恒往房门走去,他看见案旁那人消瘦的轮廓,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顿。 房门被推开时,琴声戛然而止,任久言抬头望见突然出现的萧凌恒,指尖还悬在弦上微微发颤。 他张了张嘴,还未出声,就被萧凌恒一把拽起。 “别动。”萧凌恒压低声音,手掌却用力扣住他的后颈。 这个角度,刚好能让墙外的窥探者看清他们亲密的姿态。 任久言瞳孔微缩,显然察觉到了对方举动的不合理,但他没有挣扎,任由萧凌恒将他抵在榻边。 第87章 萧凌恒盯着他眼下的青黑,此刻那人乖顺地仰着头,喉结在月光下脆弱地滚动。 “你在沈清珏面前也这么听话?”萧凌恒贴在他耳边低语,声音冷硬,随后他故意抬高声调:“久言,想我没?” 任久言浑身一僵,随即苦笑起来,他抬手抚上萧凌恒的衣襟,指尖在暗处轻轻发着抖,声音却平稳带笑:“萧大人是来取我性命的吗?” 萧凌恒的手指在任久言后颈处微微颤抖,他看着眼前这副美丽的容颜,看着这张让他又爱又恨的脸,深吸一口气,突然狠狠吻了下去。 这个吻带着血腥味,他的牙齿磕破了任久言的唇。 任久言闷哼一声,却没有推开,只是手指下意识攥紧了萧凌恒的衣襟。 任久言感受着对方的舌尖不停的攻城略地,与以往不同,这个吻带着深深的苦痛,不知是对方的还是自己的,像是分歧中的质问,又像是离别前的不舍。 任久言不由自主的将人往身前拉了拉,就当是告别,容许自己放纵这一回,容许自己随心所欲这一回。 他也意识到,这或许是最后一次了。 “真听话,”萧凌恒贴着他耳边低语,随后他一把将人推倒在榻上,床帐被扯得哗啦作响。 月光透过纱帐,映出任久言苍白的脸,萧凌恒的手按在他腰侧,能清晰地感受到布料下凸起的肋骨,这人瘦了太多。 他犹豫片刻,咬了咬牙,终究是没有褪去对方的衣衫。 “叫。”萧凌恒突然掐住任久言的腰,力道不大不小,刚刚好让人身上一阵酥麻带着痛痒。 任久言喉间不受控的溢出一声低喘,他茫然地望着压在身上的人,眼中满是困惑,却依然顺从地又发出一声呜咽。 萧凌恒盯着他泛红的眼角,忽然俯身咬住他的侧颈,牙齿陷入皮肉的瞬间,他感觉到任久言整个人都绷紧了。 “再大声点。”萧凌恒哑着嗓子命令,同时用膝盖抵开他的双腿,用力地前后摇晃着。 床榻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任久言闭上眼,喉结滚动:“…萧…萧大人…” 这声称呼让萧凌恒动作一滞。 窗外树影微动,萧凌恒猛地回神,更加用力地掐住任久言的腰,逼出一连串急促的喘息。 同时,他也故意用力的将床榻摇晃得像是暴风雨中的小舟,让门外人误以为二人在行欢。 “对,就是这样。”萧凌恒贴着他耳畔低语。 随后声音却故意扬高,“想我这样对你多久了?嗯?” 任久言睁开眼,眸中水光潋滟,却一句话没有说。 床帐外,烛火将交叠的人影投在窗纸上,随着榻身的摇晃显得格外暧昧。 萧凌恒机械地摇晃着身体,手上也不停的掐着对方的腰,耳边是任久言压抑的喘息。 “你在沈清珏榻上就是这个模样的?”萧凌恒压着声音说道。 任久言依旧是没回答,他此刻只想好好看看眼前的这个男人,他觉得这或许是唯一一次两人以这种姿态如此靠近,他只想将男人的样子死死刻在脑海里。 一时间他猜不到萧凌恒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但他猜到了,前方迎接他的或许是死亡。 对于此刻他甘之如饴,对于死亡他感到轻松。 他期待着解脱。 许久许久,窗外的树影早已静止。 萧凌恒停下了动作,僵在原地,突然意识到自己还压在任久言身上,两人衣衫凌乱,呼吸交缠。 他猛地翻身下榻,背对着整理衣袍,身后传来窸窣的布料声,任久言正在默默系好散开的衣带。 萧凌恒回头看他,月光下,任久言安静地坐在床沿,领口还留着红痕,像朵被揉碎的玉兰。 “你……”萧凌恒想问为什么不反抗,话到嘴边却变成,“我们两清了。” 任久言看着男人翻墙离去,极轻的回应了一句:“好…两清了…” 第四日拂晓前,夜色仍浓得化不开,几个黑影悄无声息地翻入任府高墙,落地时连枯叶都不曾惊动。 为首之人摸到主屋窗下,取出一支细竹管,将迷烟缓缓吹入窗缝。 约莫半刻钟后,房门被薄刃轻轻拨开,几名侍卫蹑足而入,借着窗外残月微光,能看到床榻上的人影呼吸平稳。 为首那人试探着推了推任久言的肩膀,确认他已陷入昏睡,这才打了个手势。 两人上前,用锦被将人裹住,另一人蹲下身,将昏迷的任久言背起。 他们行动极快,从进门到离开不过盏茶时间。 临走时,为首的侍卫还细心地将床帐理好,抹去地上所有痕迹。 府外停着的马车没有挂灯笼,车辕上也包了棉布不曾有声响,当第一缕晨光穿透云层时,任府已恢复寂静,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当任久言醒过来时不知已是何时,他缓缓睁开眼睛,眼前是熟悉的阴冷石壁,他认得,这是沈清珏的私牢。 潮湿的霉味混着血腥气,是他曾经替沈清珏审讯犯人时最熟悉的味道。 再定睛看向前方,沈清珏背对着他坐在椅子上,右肘抵在椅子的扶手上,拳头支着鬓角。 “殿下。”任久言开口轻声称道。 沈清珏没有回头,沉默良久才开口:“久言,你还记得在我母妃灵前发过的誓吗?” “记得。” “还记得是谁把你从雪地里捡回来的?” “……记得。” “那你记不记得,”沈清珏突然转身,眼底布满血丝,“我最恨背叛?” 任久言尚未反应过来,一叠密信已狠狠砸在他胸口。纸张散落,露出上面熟悉的字迹,竟是他与陈节度使“密谋”的证据。 “殿下,此事——” “啪!”一记耳光打断了任久言的话,打得他偏过头去。 沈清珏揪住他的衣领,将他重重撞在石壁上:“各州节度使倒戈,陈敬先的叛变,都是你干的好事!” 任久言喉间泛起腥甜,“…殿下…此事须得从陈——” “还敢跟我演?!?!”沈清珏抄起墙上的铁棍,狠狠抽在他腿上,“萧羽杉昨夜去你府上你们做了什么?嗯?说话!” 铁棍带起一道血痕,任久言闷哼一声弓起身子,却在这时突然笑了。 这个笑容彻底激怒了沈清珏,他掐住任久言的脖子,将人拖到刑架前:“我倒要看看,是你的嘴硬,还是这些刑具硬!” 沈清珏一把扯过铁链,任久言的手腕被粗暴地扣在刑架上。 生锈的铁铐深深勒进皮肉,很快磨出一圈血痕。 沈清珏拿起烧红的烙铁,“为什么背叛我?就为了萧羽杉?!” 烙铁按上肩胛的瞬间,任久言浑身绷直,灼刺的疼痛让身体不受控的痉挛。 皮肉烧焦的“滋滋”声伴随着白烟升起,他却死死咬住嘴唇没出声。 “好,很好。”沈清珏怒目横眉着取来盐罐,将粗盐一把按在伤口上。 任久言眼前一黑,差点往前栽下去,撕裂般的疼痛令他终于忍不住闷哼出声,冷汗浸透了单薄的中衣。 “任顷舟!”沈清珏一把抓住他的头发往上一提,迫使他抬头对视,“我最亲近的人就是你,连你也背叛我?!” “我……”任久言破碎的想说点什么,“我……” 浸了盐水的皮鞭打断了任久言的支支吾吾,每一鞭下去都带起一道血痕,任久言的手指在刑架上抓出了血,当第三鞭抽裂了烙伤时,他终于忍不住闷哼出声。 “你以为萧羽杉会来救你?”沈清珏掐着他的下巴逼他抬头,“省省吧,他正踩着你的骨头往上爬呢。” 说着,刀尖贴着肋骨划开皮肉,贴着骨头来回剜动,任久言疼得浑身抽搐,他感觉半边身子都碎了,匕首勾住骨头往外拽时,他喉咙里发出濒死般的闷哼,冷汗顺着额头往下淌,后槽牙咬得几乎碎裂,血腥味在嘴里蔓延。 沈清珏见他一声不吭,反而更加恼怒。他扯住任久言的头发猛地往后拽,又把带着铁锈味的盐水狠狠泼在伤口上。 腌渍伤口的剧痛让任久言弓成虾米,喉间溢出的惨叫卡在半途,眼前炸开无数白芒,剧痛像无数钢针钻进骨头缝里,直到意识彻底被黑暗吞没。 当任久言被冰水泼醒时,他看到沈清珏拿起了那把他最熟悉的剔骨刀。 “你说...我该从哪开始剥?”沈清珏往他面前走着,语气狠戾的问道。 任久言咽了咽,“随…随殿下……” 刀尖顺着他的锁骨缓缓下移,在心脏位置打了个转。 “你对萧羽杉还真是死心塌地啊。”沈清珏咬牙恶狠狠的说道。 任久言涣散的目光落在刀刃上,他想起这把刀曾经剜出过多少人的舌头,都是经他之手。 第64章 萧凌恒正在府上擦试着一柄剑,忽然听到前院一阵喧闹,只见年逍不顾下人阻拦直接进到后院。 第88章 萧凌恒起身示意下人不必拦,他恭敬行礼:“师父。” 年逍没理他,直接把“千嶂沉”拔了出来直冲冲的向萧凌恒刺了过去。 剑锋破空而来,萧凌恒侧身闪避,鬓边几缕发丝飘落。 他反手抄起案上未擦完的长剑格挡,两刃相击,火花迸溅。 年逍手腕一翻,剑身重重拍在萧凌恒持剑的手腕上,骨节发出脆响。 正当萧凌恒吃痛间,只见年逍第二剑横扫他的下盘,萧凌恒跃起躲避,年逍却突然变招,剑柄狠狠撞在他胃部。 这一下打得萧凌恒弯下腰去,冷汗瞬间浸透后背。 不等反应,年逍又一脚踹在他肩头,萧凌恒被踹的后退,年逍的剑锋已追至咽喉,他仰身避过,剑尖在颈间划出一道血线。 萧凌恒抹去血迹,刚撑起身子,年逍突然一记肘击打在他胸口,萧凌恒踉跄后退。 年逍趁势抬腿横扫,萧凌恒撞在长廊柱子上。 未及起身,年逍的剑柄已狠狠砸在肩胛。 萧凌恒闷哼一声,咬牙抬眸,只见年逍眼中寒光更甚,剑招陡然加快,每一击都带着凌厉的破空声。 萧凌恒勉强招架,虎口震得发麻。 年逍突然变招,剑身横拍在他膝窝,剧痛之下,萧凌恒终于跪倒在地,长剑脱手飞出。 年逍的剑尖抵住他咽喉,力道大得刺破皮肤,血珠顺着剑锋滚落。 萧凌恒喘息着抬头,看到师父眼中翻涌的怒火。 院中一片死寂,只有萧凌恒沉重的呼吸声,汗水混着血水,在他身下的青石板上洇开一片暗色。 二人对视,须臾,年逍收剑入鞘。 从始至终年逍都未曾说过一句话,刚转身打算离开,萧凌恒突然喊住了他。 “师父…”他喉结滚动一下,“师父不是告诉过我,心狠时剑*才会快吗?” 年逍没有转身,只是偏过头:“那你可还记得,我前面一句说的是什么?” 萧凌恒怔了怔:“心静时…剑才会稳…” 年逍冷冷问道:“你心静么?” 萧凌恒不语。 年逍补了一句:“记着小子,” “剑不稳时,越快越是破绽,” “心不静时,越狠越是死路。” 说罢,他头也不回的大步离开。 良久后,萧凌恒仍跪在原地,每处伤都在隐隐作痛,肩胛被剑柄砸过的地方火辣辣的,手腕的淤青开始泛紫,颈间的剑伤结了薄薄的血痂。这些疼痛奇异地让他感到一丝畅快,仿佛连日来堵在胸口的郁结终于找到了出口。 年逍的每一剑、每一拳,都像是把他从混沌中劈醒。 暮色渐沉,萧凌恒终于动了动僵硬的腿,却仍不急着起身,他就想这样跪着,直到身上的疼痛渐渐变得麻木。 这顿打,他挨得心甘情愿,挨得痛快。 御书房内,沈明堂见年逍进来,快步上前:“如何?可探出他把人关在何处了?” 年逍摇头:“没问。” “没问?”沈明堂瞪大眼睛,“那你这一趟……” “揍了他一顿。”年逍掸了掸衣袖。 “啊??”沈明堂倒吸一口凉气:“没打死吧?” “我有分寸。”年逍瞥了皇帝一眼,“自己的徒弟,我还能真下死手?” “可打他一顿有何用?” 年逍走到茶案前,给自己倒了杯茶:“他若心里没那孩子,这顿打确实白挨。” 他抿了口茶,继续说,“但既然心甘情愿受着……” 他没继续往下说。 沈明堂皱眉:“所以现在只能干等着?” 年逍沉吟片刻,没有回答。 与此同时的沈清珏私牢中,血腥味浓得化不开。 任久言被铁链锁在刑架上,手腕早已磨得血肉模糊,他被折磨的气若游丝,身上已经有无数的鞭伤和烙铁伤。 七根骨钉深深钉入他的身体,两根钉在肩胛,一根钉在手臂,两根在肋骨,还有两根钉在后背,每根钉子周围都凝结着黑红的血痂。 沈清珏站在他面前,靴底碾过地上混着血水的盐粒,“从前倒没看出来,你这张嘴这么硬。” 他一把扯住任久言的头发,“都这样了还不认?” 任久言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只吐出几个气音,他的喉咙早被烙铁烫伤,已经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好,很好。”沈清珏突然拽着他的头发往后一扯,任久言的后脑重重撞在木架上,剧痛让他眼前发黑,耳中嗡嗡作响。 “那你敢不敢说——”沈清珏贴在他耳边,每个字都像刀子,“你对萧凌恒没有半点情意?没有半分真心?” 任久言涣散的目光突然颤了颤,他张了张嘴,却终究没能说出那个“不”字。 一滴混着血的水珠从眼角滑落,不知是汗是泪。 沈清珏松开手,任久言的头无力地垂下来,嘴中的血水挂着丝往下滴,身上的鲜血也顺着钉子的边缘缓缓渗出。 沈清珏见他默认,眼中腾起暴怒的火焰,厉声喝道:“来人!上拶指!”* 两名侍卫立刻上前,将拶指的刑具套上任久言的手指。 任久言连抬眼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任由他们摆弄。 他的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指甲缝里还残留着之前受刑时自己掐出的血痕。 “拉!”沈清珏一声令下。 绳索骤然收紧,任久言的手指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咔”声。 剧痛如汹涌岩浆瞬间喷发,那是一种尖锐到能穿透骨髓的痛,好似无数钢针同时扎刺,每一根神经都在疯狂颤抖。 任久言的身体猛地绷直,青筋在脖颈上暴起,可他已经发不出惨叫,只能从喉咙深处挤出几声破碎的喘息,冷汗混着血水,顺着他的下巴滴落在地上。 “用力!”沈清珏厉喝。 木棍被拉得更紧,任久言猛地仰头,却只发出嘶哑的气音,他的身体剧烈抽搐,铁链哗啦作响,钉在肩胛的骨钉被牵动,涌出更多鲜血。 “继续!” 侍卫们再次用力拉紧。 钻心的痛如潮水般袭来,手指仿佛要炸开,任久言眼前发黑冷汗直冒,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这难以忍受之苦。 少顷,指骨终于断裂,任久言涣散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的头无力地垂下,可侍卫们仍在继续收紧绳索。 碎骨刺破皮肉,八根手指已经扭曲变形,鲜血顺着拶子滴落,在地上形成一小滩。 沈清珏上前扳起他的下巴,发现人已经昏死过去。 “泼醒。”他冷声道。 当冰凉的盐水泼在伤口上时,任久言浑身剧烈抽搐起来,剧痛中,他缓缓睁开眼,视线里血色模糊。 恍惚间,他看见萧凌恒就站在面前,正满眼星光的望向他,温柔地拂去他眼角的血渍,那幻象如此真实,他甚至能感受到对方指尖的温度。 视线再一转,他又看见十五岁的沈清珏站在雪地里,朝他伸出手,笑容干净明亮,就像当年把他从雪堆里拉出来时一样,再次来接自己回家。 可他没有家。 他从来就没有家。 盐水渗入骨钉的伤口,撕心裂肺的疼痛将他拉回现实,幻想中的这两个男人,此时此刻,都要他死。 他感受到自己不成形状的双手,那曾经执笔、落子、抚琴的手指,如今像是只剩血肉模糊的一团。 任久言目光涣散半垂着眼皮,嘴角却浮现出一丝解脱般的笑意,血水顺着他的下颌滴落,在地面上溅开一朵朵暗红的花。 十岁那年他问莫停大师的问题如今仍旧是没得到答案,他存在的意义,他从未明了。 在奄奄一息的时侯,幻象中他见到的仍旧是萧凌恒和沈清珏最温柔最美好的样子。 他确实曾有瞬间以为自己抓住了神明。 他被永远的困在了那些时刻。 戌时末的校场空无一人,萧凌恒手中的长剑在月光下划出一道道凌厉的弧光。他已经练了两个时辰了,早已筋疲力竭,可他仍旧不肯停下。 他的动作越来越快,剑锋撕裂空气的尖啸声在寂静的军营中格外刺耳。突然一个转身劈砍,剑刃深深嵌入木桩,他猛地发力拔出,木屑四溅。 明明计划进行得很顺利,各州节度使已经开始动摇,沈清珏也如他所料对任久言起了杀心,可此刻他的胸腔里翻涌的却不是胜利的快意,而是蚀骨般的绞痛。 “为什么?” 他咬着牙低语,剑锋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声响, “为什么…” 不知他在问什么,或许是问任久言为何要这么对他,也或许是问任久言那晚为何用那种眼神看他,又或许是问自己此刻为何如此苦痛。 他的掌心早已磨出血泡,混着汗水将剑柄染红,可他还是不愿停下,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暂时压制住冲去救人的冲动。 突然,一柄长剑从黑暗中破空而至,他反应迅速腾空闪避。 第89章 落地后回眸定睛,楚世安从暗处走来:“萧大人如此刻苦,这么晚了还在练剑。” 萧凌恒整理好情绪,回应道:“楚兄这么晚来寻我,有事?” 楚世安:“下官昨日刚办完差回帝都,听了件趣事,特来说与萧大人听听的。” “什么趣事?”萧凌恒席地而坐。 楚世安却没有坐下,他俯视着萧凌恒说:“听闻城郊铸剑坊内的老匠总在淬火时反复观察火候,可他回回都将半通红的剑身浸入冷水。” 萧凌恒闻言挑眉:“为何不等烧透?” 楚世安也挑眉:“小学徒也是这么问的。” “他怎么回答的?” 楚世安放缓了语速,字字清晰的说:“老匠轻抚剑身裂纹说‘火过旺,钢会变脆,等裂了纹路,便来不及了。’” 萧凌恒听的明白,他怔了一瞬,随即缓缓垂下眼睑,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剑柄上的缠绳,楚世安的话像一滴冷水坠入滚油,在他心底炸开无数记忆的碎片。 他的眼前突然浮现出无数场景,任久言执笔时微蹙的眉心、抚琴时垂落的鬓发、被自己质问时紧抿的唇角、还有最后那次相见,他抚过自己衣襟时颤抖的指尖…… 每一个画面都清晰得刺目。 楚世安这才坐了下来,坐在了男人的旁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萧兄,冷刃斩情易,覆水难收迟,莫要等错过时机,醒悟时徒留悔念。” 萧凌恒突然又回想起那人所有的神情,含笑的眼尾的角度、愠怒时脸颊嘟起的弧度、甚至望向自己时呼吸的频率…… 每一个细节都深刻得心颤。 当任久言再次被盐水泼醒时,他已经不再敏感的能察觉到疼痛,他已然虚弱的与死亡并无隔阂,仅一步之遥。 他费力的抬起眼皮,看见沈清珏正站在面前。 他此刻想最后再跟对方说点什么,对节度使一事的应对之策也好,未来之路要注意什么也好,他都想跟对方讲,可嘴唇张张合合,仍旧是发不出声音。 “啪!” 一记耳光落在他的左脸上。 “任顷舟,你这个忘恩负义之徒。” “啪!” 一记耳光落在他的右脸上。 “你清高什么?你就是一个被男人玩的货色。” “啪!” 又是一记耳光。 “叫啊!怎么不叫了?!被那条疯/狗/操/的时候不是叫的挺欢的吗?!” “啪!” …… 不知是第几个耳光过后,任久言垂着脑袋,嘴里拉下血丝,他的脑海里浮现出往日的一幕幕,儿时被继父侵犯时的恐惧、刚进王府那三年的快乐、看着沈清珏破碎痛哭时的心疼、爱上萧凌恒后的温情与苦楚…… 曾经的画面如同走马灯一样闪过。 他费力地扯了扯嘴角,笑了笑,他觉得,这痛苦的人生,这如同一叶漂萍的生命,终于要结束了。 正当他弥留之际,忽然听到门外传来混乱的脚步声,紧接着就是类似于破门的巨大动静。 “殿、殿下!不好、不好了!那那那个、那个萧羽杉带人冲进了王府!”暗牢外连滚带爬的进来一个小厮喊道。 “你说什么?!”沈清珏惊慌说道,“他想干嘛?!” 话音落地,任久言就听见沈清珏的脚步声匆匆的出了暗牢,侍卫随从们也都跟了出去。 “金吾卫翊府中郎将萧羽杉,前来捉拿涉案官员任顷舟。” 外面萧凌恒的声音隔着门板闷闷的传入耳朵,可任久言已然没有一丝力气支撑他抬头。 “萧大人好大的官威!好大的胆子!这是本王的王府!你想造反吗?!” 沈清珏的声音也传来。 “五品以下官员,先拿后奏,皇命特许,殿下这是要阻止本官拿人?” “你——!”沈清珏噎住,“先拿后奏也是需要给出个合理的缘由的,萧羽杉,你可想好了。” “这就不劳殿下费心了,事后我自会跟陛下禀明缘由,至于夜闯王府惊扰到殿下,要弹劾要治罪,朝堂上殿下尽管开口便是,但人我今晚是一定要带走的。” 第65章 当萧凌恒带人进入暗牢时,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刑架上那具血肉模糊的躯体微微晃了晃,却没抬头。 任久言被铁链吊在十字木架上,左臂不自然的扭曲着,显然已经脱臼,散乱的黑发遮住了脸,只能看到下巴不断滴落的血珠。 中衣早已被鲜血浸透湿漉漉地贴在身上,衣襟半开,浑身浴血导致根本看不清身上哪里有伤口。 最最触目惊心的是两侧的手部,有八根手指明显被折断,泛着紫红色肿胀着,有几处甚至能看到白森森的碎骨刺破皮肤。 血水顺着任久言的脚尖滴落,在地上积成一小滩,听到脚步声,他的身体本能地颤了颤,却没有抬头。 萧凌恒死死掐住自己的掌心,眼前的任久言哪还有半分人模样,曾经被众人捧于高阁的明月谪仙,此刻却像条被活活打残的野狗一般狼狈。 任久言向来是最讲究的,发髻永远纹丝不乱,衣襟永远平整如新,举手投足间都是从容不迫的气度,可如今连抬头的气力都没有,被吊在架子上苟延残喘。 他看着任久言的样子,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正在被一寸寸凌迟,心脏像是被架在火上灼烤一样疼,每一口呼吸都像是在往肺里飞刀子。 这明明是他亲手布下的局,可当真正看到任久言破碎的模样时,胸腔里翻涌的痛楚几乎要冲破喉咙,差点在顷刻间将他自己杀死。 片刻,萧凌恒深呼一口气,“解…” 他喉咙沙哑,随后轻咳一声,“解下来。” 他朝身后侍卫摆了摆手。 两名侍卫上前解开镣铐时,任久言无意识地闷哼一声,萧凌恒立刻上前接住坠落的身躯,当任久言的身体被触碰时,外力导致了身上很多地方开始渗血。 触手黏腻的鲜血让萧凌恒心脏痉挛,却还要维持面上冷静。 他低头看了眼怀中人惨白的脸,指尖在对方颈侧停了停,脉搏微弱,但还在跳。 萧凌恒脱下大氅裹住那血淋淋的身体。 “走。” 他打横抱起昏迷中的任久言,可抬手便怔了一瞬,他发觉怀中的重量比记忆中轻了许多。 走出地牢时,月光照在任久言脸上,映出几道未干的血迹,脸颊上还有清晰的巴掌印,萧凌恒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顿,随即大步走向马车。 车帘放下的瞬间,萧凌恒终于皱了皱眉,他完全不敢触碰任久言身上的那些伤口,他小心翼翼的将人安置在软垫上。 任久言在昏迷中无意识地瑟缩了一下,破碎的指尖微微抽动。 “请个大夫,”萧凌恒克制着情绪对车外驾马的侍卫说道,“找个嘴严的。” “是。” 少顷,萧凌恒又补了一句:“西市和平医馆的那位老先生就行。” “是。” 回到府上,萧凌恒将任久言轻轻放在床榻上,血立刻浸透了锦被。他站在榻边,看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他伸手想擦掉任久言脸上的血污,手臂却像是灌了铅一样死活抬不起来。 或许是因为怨恨,亦或许是因为不敢。 中衣黏在伤口上,不能硬撕,只能用剪子一点点剪开,萧凌恒每剪一下,手就抖得厉害一分。 看到任久言这浑身的伤,他像是被给了一闷棍,打得他头昏眼花,打得他呼吸困难,打得他像是筋骨寸断一般浑身疼痛。 当最后一块布料揭开时,萧凌恒的手无法自控的颤了颤,眼眶瞬间蓄满红润,任久言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好肉,鞭伤叠着烙伤,骨钉处还在渗血。 这两天他设想过无数次任久言会受的苦,可亲眼所见还是让他窒息。 “久……”他的声音哑在喉咙里,“我……”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抚上任久言断裂的指节,他不敢去想这一身伤该有多疼,更不敢承认这些伤全都来自他的算计。 但同时他也怨,他怨任久言为什么要帮着沈清珏杀了张叔,张陆让是萧府最后一个疼他的长辈,是看着他长大的,他没有办法不怨恨。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他萧凌恒第一次体会到何为“恐惧”,他恐惧的发疯,恐惧的窒息,他怕任久言真的会死,他怕二人之间的仇怨永远的横在了他们之间,他更怕直视自己那颗狡诈又割裂的心。 恐惧袭来时,人总会本能地逃避,可萧凌恒此刻最怕的、最恨的,偏偏就是他自己,他无处可逃,避无可避。 紧接着,悔意就像是汹涌的洪流一般瞬间漫涌至他大脑的每一根神经,像是长满荆棘的藤蔓一样极速收紧捆裹着他的每一寸骨肉,死死缠住了他,疼得他喘不过气。 世上最最要命的情绪就是悔,这比其他任何都来的绝望,别的痛苦还能安慰自己“尽力了”,独独后悔无可说,明明自己有机会避免,明明就那一念之差,可自己的双手唯独选择了这最致命的一条路。 第90章 此刻的萧凌恒整个人都被悔恨啃透了,他的心肝脾肺在此刻全都悔烂了,每一口呼吸都是自作自受的苦果。 他怨恨,他恐惧,他后悔。 他矛盾,他挣扎,他割裂。 忽然,窗外传来脚步声,大夫到了。 “大人。”侍卫在门外低声喊着。 萧凌恒深呼一口气,直起身,抹了把脸,转身去开了门。 老大夫推门进来时,烛火正照在任久言血肉模糊的身上。老人脚下一软,差点跌坐在地,萧凌恒一把扶住他摇晃的身子。 “这…这…”老大夫声音发颤,手指死死攥着药箱带子,“公子怎会…怎会…” 萧凌恒无颜回答,他喉结滚动一下,沉默地低下了头。 老大夫踉跄着走到榻前,药箱“砰”地掉在地上。 “造孽啊…这是谁把公子害成这样的啊…好狠的心啊…” 他掀开被血浸透的衣料时,浑浊的眼里泛起泪光,“这是要人命的手段啊…” 萧凌恒的头根本抬不起来,须臾,他哑着声回应了一句:“…是我…” “啊——?!”老大夫猛地回头,皱纹纵横的脸上满是惊骇:“你——” “求先生救他。”萧凌恒打断了老人家的话。 说着,他深深弯下腰双手作揖:“任何亏欠,我愿还,任何罪责,我愿担。” 他再次恳求:“烦请先生,救救他吧。” 老大夫张了张嘴,最终只是长叹一声,颤巍巍地打开药箱。 整整一夜,萧凌恒府上烛火未熄。 萧凌恒按照老大夫的指示,一遍遍换下染血的纱布,小心涂抹药膏,任久言的手指已经无法复原,他只能用夹板固定断骨,缠上厚厚的绷带,每缠一圈,心就沉一分。 这双手,再也不能抚琴,再也无法写出那般风骨峻峭的字了。 萧凌恒单膝跪在榻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默默的递剪刀、递热水、递药粉。 “哎…这是被泼了多少盐啊…”老大夫摇头叹气地处理着烙伤。 老大夫的话像刀子一样扎进萧凌恒心里,他递剪刀的手猛地一颤,却只能死死咬住牙关,把翻涌的愧疚和心疼一起咽下去。 换药时任久言疼得抽搐,萧凌恒的手下意识伸过去试图安抚,却在快要碰到时僵住了,最后只是虚虚护着,连呼吸都放得很轻。 他不敢碰任久言,他没脸碰任久言。 东方泛白时,老大夫终于直起酸痛的腰。“能做的都做了…” 他抹了把汗,声音沙哑,“剩下的…就看天意了。” 萧凌恒盯着任久言缠满绷带的身子,喉结动了动。 “哎…”老大夫收拾药箱时又叹了口气,“就算活下来…这满身的伤,往后阴雨天…” 话没说完,摇摇头,“得遭大罪啊…” 萧凌恒闻言,心脏像是被什么撕扯下来一块血肉一般,疼的他无法呼吸,疼的他胸腔灼烧般的疼。 少顷,萧凌恒从怀中取出一袋沉甸甸的金锭,双手捧着递到老大夫面前:“先生大恩…萧某…没齿难忘…” 老大夫看着那袋金子,又看了眼床上昏迷不醒的任久言,最终只是摇头叹气,将药箱背好:“公子好生照料着吧,三日后老夫再来换药。” 说罢,老大夫便拎着药箱离开了,独留萧凌恒一人钉在原地。 萧凌恒望着榻上的人,忽然想起最后一次见面时,任久言那个他始终没读懂的眼神。 此刻看着那些纱布下的伤口,他终于明白那晚任久言为何那么听话那么顺从。 “所以…你那时就想好…了…是么…”萧凌恒的眼泪猝不及防地滚下来,砸在地上。 他下意识朝前伸手,手指在半空中蜷缩又展开,像是要抓住什么,可双脚却像生了根,怎么都迈不出那一步。 他不敢。 他没脸。 当日卯时的金銮殿上,沈清珏手持玉笏出列,声音响彻大殿:“启禀父皇,昨夜萧大人擅闯儿臣府邸,纵兵伤人,请父皇明察!” 沈明堂目光扫向站在武官队列末位的萧凌恒,那人垂首而立,既不出列辩解,也不抬头申冤。 沈明堂这才明白任久言这两日的去向,“萧爱卿,可有话说?” 萧凌恒出列跪拜:“臣无话可说,甘愿领罚。” 沈清安低着头,悄悄往后瞥了一眼,他看见萧凌恒决然的认罪也只是默默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朝臣们见状纷纷大感诧异,以萧凌恒平日的辩才,若真想开脱,至少有十种说法,可此刻他跪得笔直,仿佛那些罪名就该落在他头上。 于是,圣旨颁下,萧凌恒被罚俸半年,停职思过,他平静地叩首领旨,脸上看不出半点波澜。 满朝文武鸦雀无声,大殿上一片死寂。 短短数日,五皇子一派的任顷舟革职待斟,二皇子麾下的萧羽杉又被解任思愆。 两方势力的两个核心人物接连身陷囹圄,那些不明真相的朝臣们低着头,眼神却在暗中交汇,他们暗暗揣度着:这朝堂的天,怕是要变了。 萧凌恒决然起身,他目不斜视地一步步踏出大殿,两排的官员皆垂首不敢侧目。 他背影挺得笔直,步伐带起的微风掀开了他官服下摆一角。 萧凌恒的身后也传来窸窣的低论声,像极了那日任久言身后的那些碎念。 出宫的路上,沈清安同萧凌恒一同走着。 沈清安是个可心人,他也确实拿萧凌恒当弟弟疼,因此他不欲提令对方难过的事,反而故意扯着轻松的话题:“凌恒啊,你这个俸禄再罚下去,可就得往户部送银子了。” 萧凌恒:“罚吧,陛下这是小惩大戒了。” 沈清安闻言嗤笑一声:“原来你也知道啊,夜闯皇子府邸,这要是真的追究起来,可就够你喝一壶的了。” 萧凌恒没有吭声,因为他也清楚,皇帝在这件事上有意的在偏袒他。 但他也察觉到了沈明堂貌似谁都偏袒,一个猴儿一个栓法,一件事儿一个按法,当年滦州决堤偏袒儿子,如今夜闯府邸又偏袒他萧凌恒,这位陛下……他只觉得帝心如渊。 沈清安见人不语,继续说:“凌恒,父皇那里你用的什么由头拿的人?” 萧凌恒:“我上了折子,西域商联税银贪墨一事…交给天督府了,右金吾卫协同提调,后面由封卿歌同楚大人负责。” 沈清安挑眉:“亏你还能想得到给自己留个退路,我还以为你……”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他不想戳萧凌恒心窝子。 他话锋一转:“你接下来这段时日如何打算的?” 萧凌恒明白沈清安问的是什么,他沉吟片刻,说道:“我的府上人多眼杂,不知暗处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呢,我打算把他送到你那个山庄去养着。” 沈清安瞪圆了眼睛:“啊?可那个山庄…不太合适吧…” 萧凌恒沉默片刻,回应道:“先住着吧,这些时日我看看城外在售的山庄,如果有合适的我便买下,待他醒了,倘若心里别扭,就搬过去。” 沈清安蹙眉:“你哪来那么多银子??” 萧凌恒平静的回答:“我打算把我的府邸卖了,府里还有些从前从滦州带过来的物件,也值些银子。” “啊??”沈清安根本没想到萧凌恒的这般打算,“你打算把府邸卖了??那你以后住哪?” “住军营啊,”萧凌恒侧目看了深情安一眼,“再说了,这不还有你吗,你府上那么大,总有我的一张榻吧?” 沈清安捏了捏萧凌恒的胳膊,压低声音说道:“那府邸是你父亲留给你的,不能卖,山庄的事交给我,我来——” 萧凌恒打断道:“清安,这件事是我一手谋划的,也是我一意孤行非要如此的,都说落子无悔,既然是我反悔了,那就得自己擦屁股,谁布的局谁负责收拾,这是道理。” 他顿了顿,继续说,“再说了,你的家底再厚也扛不住我这么霍霍,我已经欠你够多了,这件事,你就甭管了。” 说着,他抬手拍了拍胳膊上沈清安的那只手。 沈清安用力握了握:“可——” “好了清安,”萧凌恒打断道,“我还要回军营跟封卿歌交代一下军务,” 他也握了握沈清安的手背,“这事儿你别管了,让我长个记性。” 说罢,他便大步离开。 第66章 泮清寺门外,萧凌恒左右踱步徘徊,他抬了抬手欲叩门,终还是放下。如此反复数回,忽然,门从里面被拉开,莫停大师慈祥的面容出现在门后。 “阿弥陀佛,萧施主来来回回数趟,何不叩门?”莫停合十,“今日恰有一盘残棋,萧施主可否同老衲对弈?” 萧凌恒恭敬作揖:“晚辈求之不得。” 萧凌恒随莫停来到后院,光秃秃的银杏树下的石枰上摆着残局,原本放在两个石凳上的禅垫被刻意取了下来搁在一旁。石枰旁边架着一个金属香炉,另一侧煮着苦杏叶茶。 第91章 萧凌恒在莫停对面坐下,他垂眸看了一眼残局,白子两处困城,十二之十五的位置一点两用或为转机,但倘若白子落于此处,要么救左边的城池,要么通右边的困域,但在此以后,此子也将连同另一边一起被攻陷。 这是一个选择题。 萧凌恒苦笑一声:“看来大师已经猜到晚辈今日所求何解了。” 莫停慈眉善目的转动着佛珠,须臾,他开口问道:“施主以为,刀刃划伤手掌,是刀的过错,还是持刀人的过错?” 萧凌恒喉结滚动,缓缓开口:“我明白大师的意思...可刀终究见了血,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 “那老衲再问,”莫停目光慈和,“施主觉得,爱该如晨露般清澈,还是如顽石般沉重?” 萧凌恒垂下眸,不语。 见萧凌恒沉默,老和尚轻叹:“晨露易逝,顽石压心,若把爱比作明镜,既能照见他人之恶,也能映出自身之怒,何不将镜子放下?让尘埃自然落定。” “可……”萧凌恒无法无视张陆让死于任久言之手,“可爱不是借口…而是行该行之路时的掣肘。” 莫停继续转动佛珠:“施主可曾见孩童玩火?伤手时哭叫,却仍恋火光。苦因爱起,爱由念生,当断念时,是斩念为两段,还是观念如流水?” 他顿了顿,继续说:“恨如江心漩涡,越挣越沉,爱似炉中余烬,越拨越灼,爱恨皆为筏,渡人亦自溺,若求上岸,须得先放手中筏。” 萧凌恒不敢看莫停的眼睛,他低下头,闷着声音说道:“可我如今…不知要如何面对他…” 莫停指了指旁边的香炉:“施主,你看这香炉中的烟。” 萧凌恒转眸看着旁边的小香炉,三缕青烟正朝上飘散,尾部在空中交融,香炉中的灰烬被风吹起来,在空中被青烟裹着交缠。 “烟往上飘时,可曾想过与灰烬重逢?”莫停顿了顿,“他是你心头的烟,亦是你袖底的灰,念与不念,皆在因果网中。” 萧凌恒闻言怔忡,是啊,他左右不了自己的心之所向,却也放不下那些怨,对任久言的,对自己的,都像这香灰一样,早就在血肉里扎了根。 “这烟与灰交缠时,可曾问过风?可曾问过火?他们只顾着交缠,其余曾为他们付出过的一切,便可以不管不顾了么?”萧凌恒意有所指的问道。 “阿弥陀佛,”莫停抬眸,眼中慈悲,“施主可解释的清那佛前烛泪落进金盏后是痛还是愿?痛到极处爱成魔,愿到极处愧成禅。施主若愿化泪为露,且将这爱恨之水,浇在亲人墓前的槐树根,待它长成栋梁时,或许能撑起你心中倾颓的天地。” ”我……”萧凌恒哑口无言,“是晚辈贪心了…” “阿弥陀佛,非贪心也,是囚心尔。”莫停说,“伤痕是执念的疤,本心是清泉的月,你望他眼时,若映出恨,便成修罗场,若映出空,便现莲花池。” 萧凌恒回神,他追问道:“大师的意思是,一切只在己心?” 莫停摇头,双手合十:“老衲见过一位养伤的僧人,日日上药,却总忍不住去碰结痂的伤口。疼是因触,苦是因念。你若怕疼,便离痂远些,念断了,痂自会落。” 他又指了指旁边的银杏树:“叶生叶落,树不问盈亏,果熟果落,树不执甜涩。你若学树这般,任人事如叶影来去,心自会站在阳光里。” “我……”萧凌恒最做不到的就是接受无法自控的事情,“大师…我*不愿……” “阿弥陀佛,”莫停悲悯,“施主,老衲问你,山涧的溪石想拦住流水,是石动还是水动?檐角的风铃想抓住风影,是铃响还是心响?你执剑斩风,风却绕指而过,你逆水行舟,浪偏推你向前。” 他顿了顿,“世人以为掌控的,或许就是命运递来的桨,世人以为挣脱的,或许就是因果织就的网,所谓掌控,犹如以网兜月以绳缚风,真正的自在,是知道哪些该握、哪些该放。” 萧凌恒:“可随波逐流随遇而安,那所得之物必不会是心之所求,晚辈只望月,却不曾问月,只敬佛,却从未求佛。” “阿弥陀佛,”莫停说,“施主望月,月有何法?施主敬佛,佛却不知。施主可知,当你攥紧拳头时,掌心只容得下自己的指纹,但松开手时,反而接住了整个春天的雨。” 二人陷入沉默,萧凌恒沉吟片刻,抬手从棋奁中拾起一颗白子,缓且稳的落在了棋枰上的某一口气上,却不是十二之十五的位置。 此子落下,左右城池皆不得支援,而是对四周的黑子起了杀意。 莫停不语,心中了然。 “大师,晚辈愚钝,参不透这禅机,”萧凌恒沉着声音道,“但晚辈懂得一个道理,扬汤止沸不如去薪。” 老和尚眼中悲悯,双手合十微微颔首,“阿弥陀佛,参不透就是时机还未到,施主不必强求自己。” 他缓缓起身,望向北边:“子已落,无回手,孩子,愿你在这盘棋中寻到独属你的生机。” 暮色沉沉地压下来时,萧凌恒才回到山庄。他推开卧房的门,任久言正安安静静的躺在榻上,浑身上下裹着纱布,面容憔悴苍白,呼吸轻得几乎察觉不到。 萧凌恒缓缓走到榻边,慢慢滑着榻边坐在地上,鬓角抵着床沿。 他觉得自己被生生撕成了两半,一半正伏在张陆让的膝头,另一半正看着任久言抚琴,两个自己在互相撕咬,一个骂他色令智昏,一个笑他不配谈爱。 “久言……”萧凌恒哑着声音喃喃着,“我该拿你怎么办啊…” “难道……我们只能是敌人吗……”他咽了咽,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被角,布料在掌心皱成一团。 “我好恨啊……”他声音发抖,“我好恨……可我不知到底该恨谁……” “若是……”他猛地咬住嘴唇,血腥味在口中蔓延,“若是你就这么死去……我……” 话到嘴边却成了哽咽,他狼狈地把脸埋进棉被里,喉间发出困兽般的呜咽。 明明该是血债血偿的仇人,此刻却让他疼得肝肠寸断。 “任久言……”他终是哭出声来,“你赢了……我认输……你醒来好不好……” “就算当敌人也好...你醒过来...”他喉结艰难地滚动,“…醒来杀我…” 他颤抖着手从怀里掏出那枚月牙玉石,声音哽咽:“你说过...应允我三个承诺...” 他喉结滚动,泪水砸在纱布上,“现在我要许第二个...醒过来...活下去…求你了…” “你答应过我的…要活到我用完这三个承诺…”他盯着任久言毫无血色的唇,突然觉得喘不过气来,“你不能赖的……” “你起来…打我…骂我…怨我…恨我…骗我…害我…都行…” “我们还……未见分晓……” “……你不能死的……” 这两个人太像了,同样的被活生生的撕成两半,二人的恩情与仇怨都被爱意裹挟,无法直面对彼此的感情,伤害了对方又悔得肝肠寸断。 第三日清晨,萧凌恒眼下挂着浓重的青黑,亲自将老大夫请进山庄换药,院落内的积雪消融殆尽,院角的结香绽开嫩黄的花朵,在料峭春寒里颤巍巍地摇曳。 老大夫掀开纱布时皱了皱眉,随后仔细地给任久言换药,动作娴熟而轻柔。 萧凌恒站在一旁,目光始终没离开过榻上那人苍白的脸。 “伤口结痂会发痒,可若他夜里无意识抓挠...” 话音未落,就见萧凌恒默默从袖中取出准备好的棉布手套。 “伤口愈合得比预想中好,没有生命危险了,”老大夫边缠纱布边说,“只是失血过多,还需静养些时日。” 萧凌恒点点头,喉结动了动,却没出声。 窗外传来雪水滴落的声响,啪嗒啪嗒地砸在石阶上。 “这几日应该就快醒了,”老大夫收拾着药箱,“夜里若发热,就用湿毛巾敷额。” 他看了眼萧凌恒憔悴的面容,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公子也该保重自己。” 萧凌恒仍旧是沉默的点了点头。 送走大夫后,萧凌恒回到房中,他站在榻边,看着任久言微微起伏的胸口,不自觉地伸手想碰,又在即将触及时猛地收回了手。 是夜,烛火跳动着将熄未熄,萧凌恒一遍遍的换着凉毛巾,反反复复的擦拭着伤口里渗出来的血与脓,手下极轻,呼吸也放的极轻。 他就那么看着任久言,紧闭的双眼,干裂的嘴唇,毫无血色的面容,他的脑子里浮现出对方曾经莞尔一笑的样子,但时不时又会闪现出张叔慈眉善目的面庞。 “此番储位之争,容我翻手云,也许你覆手雨。” “老奴知道公子心里苦……” “萧大人是个葫芦。” “公子,得吃饭啊……” “凌恒,走水一事不要查了好不好?” “老奴看公子这样,心疼啊……” 第92章 “张叔,我们既然活下来了,就要活到天亮。” “久言,明朝、前尘,我皆许给你。” “张叔,我带你回帝都。” “久言,我会护你周全,我甘愿的。” “张叔煮的粥,最是合胃口。” “任久言,山庄的事可是你做的?” “你杀了我吧,别犹豫,动手。” “任久言!你有心没有?!” “别犹豫,动手。” “你当我舍不得?!” “动手。” “杀我!动手!” !!!!! 萧凌恒的耳边回响着他们三人的声音,突然觉得喘不过来气,额头瞬间布满细密的汗珠,他死死闭着眼睛,紧紧攥了攥拳头。 就在此刻,父亲曾经的教导仿佛也出现在他的耳边: “凌恒啊,人生路行不完,生生去,世世还。” “生生去…世世还…” “生生去……” “世世还” ………………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依旧暗夜如墨。 任久言眉头微蹙,眼睫轻颤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萧凌恒正靠在椅背上假寐,听到细微的动静立即惊醒。 四目相对的瞬间,两人都僵住了,萧凌恒的指尖无意识地掐进了扶手。 “要...喝水吗?”萧凌恒声音干涩,起身时碰倒了药碗,瓷片碎裂的声音在静夜里格外刺耳。 任久言只是静静看着他,被纱布包裹的脖颈动了动,终究没能发出声音,那双眼睛里没有情绪,只有深不见底的疲惫。 萧凌恒声音发颤,手忙脚乱地倒了杯温水,却不敢直接喂他,“能...能喝吗?” 任久言想说话,可喉咙火辣辣的疼,只能发出气音,他望着萧凌恒通红的眼睛和憔悴的脸,目光渐渐软了下来,带着几分歉疚。 任久言轻轻摇头,两人之间隔着一臂的距离,谁都不敢看对方。 萧凌恒无所适从的站着,像个孩子般手足无措,他想替对方掖被角,想解释什么,最终只是哑着嗓子说:“...我去熬药。” 转身时,他听见身后传来极轻的布料摩挲声,任久言别过脸正看着他,那眼神让萧凌恒脚步一顿,心尖一颤。 第67章 萧凌恒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房间里只剩下烛芯燃烧的细微声响,任久言望着床顶的纱帐,身上的疼痛远不及心口的万分之一。 他本该死了的。 那日在沈清珏的私牢里他就没想过会活着离开。 沈清珏的恩,萧凌恒的情,像两把钝刀日夜磨着他的骨血。死了多好,既还了沈清珏的恩情,也不必再面对萧凌恒眼里的恨。 可偏偏活下来了。 任久言缓缓闭了闭眼,张陆让死时的眼神顿时浮现在他眼前,老人家皮肤的触感他还记得清楚。 萧凌恒这几日寸步不离的守候,他都隐约知道,那人熬红的双眼,颤抖的双手,还有睡梦中落在他手背上的泪,都烫得他心口发疼。 厨房传来瓷罐碰撞的声响,任久言望向门外的方向,他知道,过不了多久,那个人就会端着药回来,用那双盛满痛苦与温柔的眼睛望着他。 而自己连一句“对不起”都说不出口。 药炉上的水咕嘟咕嘟冒着泡,萧凌恒盯着晃动的药罐出神。 他想着任久言的那个眼神,丝毫没有怨恨,只有无限的疲惫与歉疚,这比杀了他都让他难受。明明是他设局害任久言重伤,可那人眼里却写满了“对不起”。 而房间里,任久言想起萧凌恒通红的眼眶,想起那人小心翼翼不敢靠近的模样。本该恨他的人,此刻却无所适从的为他熬药,这让他更觉亏欠。 萧凌恒盯着药汁发呆,他恨自己当初撤走了侍卫,恨自己盛怒下的算计,更恨自己现在的懦弱,连句“原谅我”都说不出口,只能借着熬药躲在这里。 任久言望着窗外的月光,他知道萧凌恒在自责,可最该赎罪的人明明是自己,若那日死在暗牢里,或许萧凌恒就能彻底放下... 一个在厨房盯着火苗发呆,一个在床上望着月色出神,中间隔着两个屋子的距离,却像横着一条永远翻越不过的高山。 他们都觉得欠对方一条命,也都不知道该如何偿还。 连续几日,萧凌恒都轻手轻脚地照顾着任久言。换药时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瓷器,喂水时总要试过温度才递到唇边。可除了必要的几句叮嘱,他几乎不敢多说一个字。偶尔四目相对,任久言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两人便只能这样沉默地对望,又各自别开眼去。 这天,萧凌恒在院中铲着残雪,任久言躺在屋里的榻上,浅伤结痂的地方痒得钻心,重伤处又疼得厉害。 他试着动了动身子,想蹭一蹭发痒的伤口,却扯到未愈的伤处,顿时疼得倒吸一口凉气,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他死死咬住嘴唇,把呻吟咽了回去,只闭着眼默默忍受这又痒又痛的折磨。 不一会儿,萧凌恒提着铁锹进屋喝水,抬眼就看见任久言眉头紧蹙地躺在床上。 他握着茶盏的手顿了顿,声音不自觉地放轻:“是不是...哪里难受?还是…要如厕?” 任久言睁开眼,纱布下的脖颈动了动,摇了摇头。 萧凌恒顿了一下才放下茶盏,不自然的开口说道:“我在外面清理清理院子,你有事就喊我…” 这个曾经诡策无双的萧公子此刻是真的傻了。 萧凌恒走到门口才猛地顿住脚步,这个向来把控局面的人,此刻却像个毛头小子般进退失据。 他重重闭了闭眼,把铁锹往门边一靠,又转身折了回来。 任久言抬眼看他去而复返,眼中带着询问。 “……”萧凌恒杵在茶桌旁,手指摩挲着桌沿,“…等你睡着我再去……” 任久言望着他这副模样,心头刚泛起一丝笑意,旋即又被沉甸甸的愧疚压了下去,他垂下眼睫,纱布下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我在南边...又置了处庄子。”萧凌恒的声音轻得像是怕惊动什么,“等你伤好些...就搬过去。” 任久言目光一沉,这座山庄承载了太多染血的记忆、破碎的信任,还有永远无法弥补的过错,是两个人之间的痛,是任久言愧疚的源泉,是萧凌恒的怨念所在,无论是站在谁的角度,这山庄他都不该住下去,可…… 任久言微微蹙眉,眼神中表达出某个疑问。 “很近,”萧凌恒轻声道,“离这里不过五里。” 任久言轻轻摇头,被纱布包裹的手指动了动,眼中流露出更深的困惑。 “我……我不明白……”萧凌恒低下头,低声说道。 任久言艰难地动了动唯一完好的大拇指,在床褥上一笔一划地写了个“银”字。 “不贵…” 任久言依旧摇了摇头,又缓缓划了个“源”字。 萧凌恒这才恍然,慌忙转身假装整理衣袖:“我...我自有积蓄...” 任久言知道萧凌恒的花销大部分都出自沈清安府上,可他也了解萧凌恒,这银子他是断断不会向沈清安开口的。 他眉头微蹙,目光如炬地盯着萧凌恒,非要问出个究竟。 萧凌恒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睫毛快速眨动了几下:“我...变卖了些物件...” 见任久言仍不罢休地盯着他,萧凌恒的声音越来越小:“就是…是些无关紧要的...” 任久言光看萧凌恒的反应就能知道对方有没有在撒谎,他故意沉下脸,眼神凌厉了几分。 萧凌恒被他这么一盯,浑身难受:“...我把府邸...” 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卖了...” 任久言瞳孔猛地一缩,胸口剧烈起伏起来。 那是萧氏为他留下的最后的家,是萧凌恒在帝都唯一与萧家有回忆的地方,他想起曾经去过的萧府,庭院里那两排桃花树,后院的青石棋盘,还有萧凌恒最爱的临水亭台。 如今竟为了给他养伤,全都不要了,全都卖了。 瞬间,他感觉身上的伤疤火辣辣地疼,但却比不上心头万分之一。 任久言用力摇头。 他不能搬。 他觉得他不配搬。 萧凌恒见他反应如此激烈,手足无措地想要解释:“没事,如今我得老呆在军营里,不像以前时常回府的。” 任久言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伤口被牵动,纱布上洇出点点鲜红。 萧凌恒吓得连忙上前,却在即将触碰到时猛的收住了手。 两人僵持间,任久言强撑着在床褥上划出几个歪扭的字:“赎回来”。 萧凌恒蹙了蹙眉,垂下眼眸,低声道:“可这里……” 任久言摇头,又写下“我不走”,笔划因为疼痛而扭曲变形,却格外坚决。 他抬头直视萧凌恒,眼里是许久未见的执拗。 窗外暮色渐沉,最后一缕夕阳照在两人之间,萧凌恒望着他苍白却倔强的脸,最终神情复杂的地低下头:“...好。” 第93章 次日,沈清安带着花千岁和乔烟辰来到了山庄里,萧凌恒同三人坐在正殿,眼下的青黑比昨日更重了几分,整个人瘦了两圈不止。 三人谁都没有敢贸然开口问什么,更无法开口劝什么。 该怎么劝?张叔的血还没干透,而行凶的偏偏是萧凌恒放在心尖上的人。这血海深仇里掺着情丝万缕,旁人说什么都是错。 乔烟辰起初怒火中烧,恨萧凌恒设局害人,怨老五下手狠毒。可转念一想,任久言杀害了萧凌恒的至亲,老五又因萧凌恒的陷害而误会任久言背叛拆了他的兵权。这么细细想来,自己的怒气反倒没了着落,竟不知该向谁发泄才是。 他这几日反复思量,既然老五认定任久言背主,倒不如将错就错。他看得分明,任久言夹在中间早已心力交瘁。如今遭此大劫,那不如就不解释了,顺势让任久言脱离老五那边,或许正是个契机。 沈清安端起茶盏,状似随意地问道:“凌恒啊,山庄里可还缺什么?” 萧凌恒整个人陷在椅子里,闻言只是深深吸了口气:“都齐备,挺好的。”声音里透着说不出的疲惫。 窗外传来几声鸟鸣,衬得屋内愈发安静。 沈清安的目光求救似的悄悄转向花千岁,往常这种凝滞的气氛,就属这位最会出其不意地打破僵局。可今日的花千岁却异常安静,低垂着眼眸不语,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边沿,仿佛在思量什么极重要的事。 半晌,花千岁幽幽的开了金口,他轻笑一声:“往好处想,经这一遭,任久言算是彻底与老五断了干系。” 他眼尾微挑,“你们这对苦命鸳鸯,往后总不必再受人掣肘了。” 话音落地,殿内骤然一静。 这话说的不假,但却诛心,像把钝刀子正正扎在萧凌恒最痛处。 萧凌恒现下正是愧疚之心当道的时刻,他经此事多得一分利便多一分罪责和亏欠。 况且在萧凌恒眼里,任久言这一身伤痕,换来的不过是他自己一厢情愿强加给对方的“自由”,他本就是提刀而去,他不清白,他不无辜,他如何算得清?他根本算不清。 萧凌恒陷入沉寂,沈清安不得法,便开口扯开话题:“这院子里的结香开的甚好,比往年开的都要好。” 萧凌恒低沉的“嗯”了一声,随即说道:“他不想搬,他想住在这里。” 三人闻言俱是一怔。 沈清安欲言又止:“可这山庄......” 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萧凌恒深呼吸一口:“他让我把府邸买回来…他不想让我…”他咽了咽,微微哽咽,“…不搬便住着吧……” 萧凌恒忽然红了眼眶,他何尝不明白?任久言宁愿日日对着满院血债,也不愿看他无家可归,这份心意来得太重,重得连恨都撑不住。就像暴雨里终于有人递来一把伞,可两人早已浑身湿透,谁还在意当初是谁先松开了手。 他不知任久言心里究竟是否有他,他也不知对方这个决定到底是出自愧疚还是别的什么,可那人在如此破碎的情况下仍对他有着这滔天善意,这降临在谁身上谁的怨念都会土崩瓦解。 那一刻他终于明白,这份感情早已深入骨髓,仇恨是真的,爱也是真的,就像雪地里燃着的火,既融化冰雪,又被雪水浸透,却依然固执地烧着。 对他萧凌恒来说,任久言是否爱他从来就不重要,张叔的血债横亘其间,如今也不重要了。 仇恨终于输给了爱意,他不再执着于解开那些矛盾和分歧,解开那血海深仇,爱就爱,像种子破土时不管不顾的蛮劲,像老树断枝处生生不息的茎枝。 他讲不出道理,他也不求结果。 他确定自己仍旧爱着对方,并且会继续爱下去。 入夜,萧凌恒来到任久言的房里,任久言仍旧是眼中柔软的看向他,不曾有怨,也不曾有恨。 他鼓起勇气坐在榻边,想要碰碰任久言的额头,却又不敢,他张了张嘴,他想说对不起,想说自己不是个东西,想说自己宁愿用命赎罪,可最后终究是憋出了句:“你困不困……” 任久言怔怔地看着他,轻轻摇了摇头。 萧凌恒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乎像是在自言自语:“要是……睡不着的话……我读些书给你听?说不定听着听着就……” 话没说完,他已经快步走到书架前,手指在书脊间游移不定,抽出一本又塞回去,最后胡乱抓了本诗集。 回到榻边后无所适从的回避着对方的视线,慌忙地翻着书。 任久言静静看着他手忙脚乱的样子,目光落在对方微微发抖的指尖上,他想伸手碰碰那双手,却在抬起手腕时被断指疼得一颤。 “你别动!”萧凌恒慌忙按住他的手臂,“我……我这就念。” 翻开书页时,他才发现拿的是本情诗选集,只好硬着头皮念起来。声音起初发颤,渐渐却越来越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任久言听着他低沉的嗓音,忽然觉得眼眶发热,那些字句里的温柔,比任何良药都更能止痛。 萧凌恒的声音渐渐平稳,在读到“纵使相逢应不识”时,突然哽住了。 他慌乱地合上书页,却对上任久言专注的目光。 那目光像是雪夜里一盏不灭的灯,仿佛能照亮所有黑暗,直直探进他心底最狼狈的角落,继而轻缓的安抚着。 没有责备,没有怨恨,只有一片沉静的温柔,像深潭般将他整个裹住。 目光交接这一瞬,仿佛惊雷炸响灵台, 萧凌恒轰然明悟, 他从未见过修罗场, 他看到的从来都是莲花池。 第68章 任久言费力地抬起手臂,被纱布裹成团的手指微微颤抖,他想比划什么,却因为断骨的疼痛而冷汗涔涔。 “别、别动!”萧凌恒急忙按住他的手腕,却在触及皮肤的瞬间像被灼伤般松开,“你要什么?我...我猜...” 任久言固执地摇头,用肘部支撑着,用大拇指在床褥上缓慢地划着,萧凌恒垂下头,看着那歪歪扭扭的痕迹。 是“赎府邸”三个字。 “你...”萧凌恒喉头发紧,“你不怨我吗…?” 任久言的目光落在他紧蹙的眉间,轻轻摇头。那眼神温柔得像是三月的春风,萧凌恒再也撑不住,眼泪砸在被褥上,洇出一个个深色的圆点。 “久言……”他哽咽着搭上任久言的手腕,额头抵在那缠满纱布的掌心,“...你该怨我的……求你了…你怨我吧…” 任久言的手腕轻轻转了转,用纱布蹭去他脸上的泪。 就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却让萧凌恒彻底崩溃。 “对不起...”他浑身发抖,哭得像个孩子,“对不起...久言...对不起...” 每个字都像是从肺腑里挤出来的,支离破碎得不成调子。 任久言用大拇指蹭了蹭男人的耳朵,他心中又何尝没有在祈求对方怨自己呢? 两个人的仇怨与爱意像两条绞在一起的藤蔓交缠至死,爱里掺着血仇,恨里裹着柔情,早已分不清是谁缠住了谁。谁也无力挽回,谁也无力改变,谁都无法收回自己曾做过的杀戮,谁都控制不了内心无可回避的爱。 他们都困在这场孽缘里,明明最该你死我活不死不休,偏偏在彼此眼里看到了最痛的自己。 两个人都痛苦地爱着对方,亦都决然的恨着自己。 良久,萧凌恒将脸从任久言的掌心抬起,他低着头看着任久言裹满纱布的手指,眼泪连成串的的垂直滴落。 他用颤抖的手轻轻抚摸着男人的手腕,脉搏在他指腹下跳动,这跳动让他的眼泪更加不受控制。 当初布下杀局时,他何曾想过有一天会为这个心跳感谢天地?可现在,他确确实实在谢,谢漫天神佛没听他的,谢阎王爷没收人,谢这深机天意让任久言的心脉得以继续跳动。 任久言费力地用手肘支起身子,浑身的伤口被牵扯得生疼。 萧凌恒慌忙抬头,脸上还挂着泪:“别乱动,你要什么?” 四目相对时,任久言看着眼前这个哭红了眼的男人,心头涌起一阵酸楚,那酸楚里却又炸开丝丝缕缕的甜。 他抿了抿干裂的唇,用手肘轻轻点了点床板。 “要...坐起来?”萧凌恒声音还带着哭腔。 见任久言点头,萧凌恒慌忙用袖子抹了把脸,小心翼翼地托住他的后背。每一个动作都轻得不行,连垫软枕时都要反复调整三四次。 等任久言终于靠稳,他看着僵站在床边的萧凌恒,那人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像个偷糖被抓的孩子,既不敢靠近,又舍不得走开。 过了良久,任久言费力地抬起手,在床沿轻轻点了两下。 萧凌恒愣了下,试探性地往前挪了半步。 任久言又点了点床沿,这次更用力了些。 萧凌恒终于慢慢在床边坐下,却还是低着头不敢看他。 第94章 任久言缓缓垂眸,轻轻用大拇指碰了碰男人的手背。 这个简单的动作让萧凌恒的眼泪再次决了堤,恍惚间,他想起这双手从前的模样。修长如玉的指节,执笔时骨节微微凸起的弧度,抚琴时在弦上翻飞的优雅,如今却连最轻的触碰都要耗尽全部力气。 眼泪啪嗒啪嗒砸在两人相触的手上,他看着任久言浑身的纱布,抽泣着深呼吸一口。 萧凌恒抖着手去碰那些裹得严严实实的伤处,“你......” 他的喉头像堵着团浸透水的棉花,“...该有多疼啊......” 这句话终于击垮了他自己,萧凌恒猛地弯下腰垂下头痛哭出声。那些压抑许久的悔恨、心疼、后怕,全都混在眼泪里往外涌,哭得整个背脊都在发抖。 任久言的眼泪也止不住的往下掉,他俯视着眼前这个哭到颤抖的人,心口疼得发紧,他哭对方明明背负着血海深仇,却仍固执地守着二人之间的这份感情。 任久言比谁都清楚,在萧凌恒眼里,自己不仅与他的仇人纠缠不清,更是亲手杀害了他至亲的凶手。可即便如此,萧凌恒还是选择爱他,这份爱沉重得让他承受不起,又珍贵得让他舍不得推开。 他多想现在就告诉萧凌恒,告诉他自己心中从来都只有他萧凌恒一人,告诉他自己与沈清珏不过是恩义之情,告诉他自己每一寸骨血里都刻着他的名字,其余的他任久言或许没有底气说,但唯独这一点,他可以毫不犹豫的、理直气壮的告诉对方。 他费力的缓缓抬起手,轻轻贴上萧凌恒的脸颊,大拇指轻轻蹭了蹭男人的耳垂,萧凌恒将脸更深的往任久言的掌心贴了贴,眼泪打湿了掌心处的纱布,温热的泪水浸透了纱布,刺得伤口生疼,可任久言却舍不得抽手。 “疼不疼?”萧凌恒闷着声音问,嘴唇贴着纱布翕动。 任久言摇摇头,大拇指动了动,在他脸上极轻地划了两下。 许久,萧凌恒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只剩下时不时的抽噎,他低下头,珍而重之地在任久言缠满纱布的指尖落下一个轻吻。 “久言……”他哑着声音,不敢抬头看对方的眼睛,“等你好了…想做什么…想去哪里…我都不会拦你……你放心……” 任久言心头猛地一缩,像被谁狠狠攥了一把。他多想告诉萧凌恒,这世间千山万水,他只想停在此刻这个人的身边。可喉咙里的伤让他连最简单的“不走”都说不出口。 他手腕微微一用力,将萧凌恒的脸往上一抬,泪目对视间,任久言摇了摇头,用大拇指按了按萧凌恒的脸颊。 萧凌恒茫然地眨了眨眼,泪水顺着睫毛往下掉:“怎么了久言?” 他不解其意,毕竟他从不知晓任久言的心意 任久言抽回手,在床褥上艰难地划拉起来。写到一半断指处传来钻心的疼,手指不受控地痉挛了一下。 萧凌恒立刻握住任久言的大拇指:“好了好了……别写了……” 任久言固执地挣开,继续一笔一划地写。当最后那个“你”字完成时,萧凌恒的呼吸都停滞了。 歪歪扭扭的五个字:我心里有你。 萧凌恒猛然抬头,猝不及防的撞进一片绵软的涟漪里,任久言此刻的目光里像是揉碎了漫天星辰,像是盛着月光浸透的湖水,每一道流转的泪光仿佛都在说:你是我唯一的答案。 “久言……”萧凌恒咽了咽,依旧哑着声音说,“你说的…可是真心话……?” 任久言看着对方哭肿的眼睛,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他想说是,想说从来如此,想说自始至终都是你,可最终他只是点了点头。 “不…久言……”萧凌恒楞楞地摇摇头,“我求的不是这个,你不需要委屈自己…你不爱我也没关系的。” 任久言不知该如何表达他内心真情之万一,他唯有把目光死死锁在对方的眼睛,像是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他睫毛颤动着,眼底翻涌着柔情蜜意,每一次眨眼都像要将满心的爱意挤出来。 他双手颤抖着覆上萧凌恒的手,大拇指反复摩挲那人的手背,用近乎执拗的眼神直直望进对方的心底,仿佛要将“我爱你”三个字刻进萧凌恒的瞳孔里。 萧凌恒看着那哧着水光的双眼,喉间泛起咸涩的潮意,任久言眼底翻涌的情愫几乎要将他溺毙。 顷刻间,所有关于真假的疑虑统统被彻底揉碎,全都不重要了,哪怕这温柔是场精心编织的幻梦,他也甘愿醉死在这眼波流转的银河里,溺亡在这片刻的缱绻中,再不问明天是否会沉入冰冷的现实。 “久言…”萧凌恒此刻想要拥抱接吻的欲望达到了巅峰,可满身的伤让他什么都给不起。 “我……我爱你……我从来没这么爱过一个人……我真的好爱你……” 他只能一遍遍的诚恳地表达他的爱意,一遍遍将真心捧出来送到对方眼前,仿佛在解释着什么,仿佛这样就能弥补那些过错,抵消那些横亘的血债。 眼泪砸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分不清是谁的更烫些。 任久言苍白的唇角微微牵起,眼底泛起细碎的光。他想说的千言*万语在喉间转了几转,最终化作一个轻轻的颔首。 御书房里,户部尚书季千本与京兆尹赵平洲垂手立于殿中,沈明堂坐在龙案后靠在椅背上,手中那册今岁新呈的丁口簿越翻越慢,越翻眉头皱的越紧。 须臾,沈明堂缓缓开口:“这潺州,各项账目都漂亮得很,唯独丁口数目少得蹊跷,你们说,这是何意?” 季千本躬身道:“回陛下,老臣猜测,或因流民未归,待春耕安稳,流民自会返乡。” 沈明堂掷簿于案:“安稳?前年陇西大旱,去年江南水患,百姓安生过几日?丁口锐减,赋税徭役何以为继?” “陛下息怒,”季千本说,“臣...臣斗胆猜测,恐有地方官吏瞒报丁口,私吞田亩。这等事…历来难绝…” “瞒报?户部年年核查,都是做给朕看的?小小知州,哪来这么大的胆子?说白了还是帝都里的某个角落烂了。”沈明堂看向赵平洲,“赵卿,你这京兆尹若是查不出个子丑寅卯,不如趁早去地方上历练历练,当个地方官吧。” 赵平洲伏跪在地:“臣恳请陛下宽限些时日,臣定当彻查潺州上下各级官吏,绝不姑息。” 沈明堂揉了揉太阳穴,语气稍缓:“查是要查,但不可惊扰百姓。若各州青壮尽失,边疆防务谁来戍守?这江山还要不要了?” 赵平洲微微抬眸,看着皇帝的眼色,他都跟了沈明堂多少年了?见对方明显话没说完的样子他立刻递了话头:“陛下…明鉴,此事需得力干吏督办,方可事半功倍。” 沈明堂眯着眼睛敲了敲案上丁口簿,缓缓开口道:“那不是有两个闲人吗?那个刺儿头擅刑名,主审各地上报卷宗;那个受气包通民政,核查赋税与人口对应明细。” 随后又低声补了一句:“切记,要暗中负责此事。” 赵平洲犹豫:“陛下,可受气包…不是…可小任大人的伤……” 皇帝抬手止住:“无妨,就让他在清安那山庄里呆着吧,文书由专人往来传递,着右金吾卫每日护送密报。” 赵平洲点了点头,随即又犹豫的说道:“可若地方欺瞒…两位大人无法实地勘查,恐难辨真伪……” “朕会下旨,命潺州知府将原始户籍、田亩账册限期快马送至帝都。”沈明堂说,“萧羽杉审疑点,任顷舟核数据,再派天督府暗中查访佐证。” 赵平洲闻言抬头:“如此…既保任大人养伤,又可让二人着手处理此事。” 沈明堂起身,踱步至窗边:“朝堂上的这些钉子,朕要他们二人一颗一颗拔了,若连这几个老人都玩不过,谈何治国安邦?” 季千本:“臣斗胆请陛下,是否需派老臣从旁协助?” 沈明堂摆了摆手:“不必,就让他俩自己蹚这条浑河,只有站过针尖,才能有底气站那高台。再者说,倘若他们二人真折在这件事上了,那再慢慢磨就是了,年轻人,总要摔几个跟头才能长成栋梁。” 他顿了顿,轻轻一笑,“总归,这朝堂,总要注入些新血才好。” 二人齐跪:“臣等谨遵圣谕!” 第69章 要不说人心情一好吃饭都香,连带着伤势也好得快。这大半个月来,萧凌恒寸步不离地守着,煎药喂饭、擦身换药,亲力亲为尽心尽力的伺候着,任久言的气色眼见着一天天好转,现在已经能偶尔下床走动了,嗓子也好得差不多,日常说几句话不成问题。 唯独那双手,终究是落下了残疾,指节扭曲变形,疤痕狰狞,再不复从前修长如玉的模样。 萧凌恒怕他看了难受,特意寻来副柔软的羊皮手套,“天凉,”他边说边给任久言戴上,“戴着暖和。” 话是这么说,眼睛却不敢看对方的表情。 自打任久言能下地走动,萧凌恒就把在厚雪下埋了一冬的院子拾掇得焕然一新。 第95章 前院的半圆形池塘被他擦得锃亮,池水映着天光,能照见人影。满园的结香养得甚壮,一丛丛嫩黄的花苞格外精神。 中庭的石板小路的缝隙里连棵杂草都没有,角落里那棵老松树底下铺了层白石籽,拱门两侧的山茶花抽了新芽,小亭子里面总是摆放着水果糕点什么的,每个小石凳子上都垫了厚厚的棉垫子。 后院更是规整,每棵绿植都修剪的圆圆胖胖的,像排排站的小胖娃娃一样,圆润可爱。 任久言躺了这小一个月,虽说后来日日擦身子,可到底比不上沐浴来得舒服。他其实想沐浴想了很久了,也跟萧凌恒提过不止一回,但这个人不知何时变得如此听话,听大夫的话,谨遵医嘱,比圣旨都好用,说什么伤口不能碰水,硬是没松过口。 “再忍忍,”萧凌恒每次都是这句话,边说着边拧干热毛巾,“等痂都落干净了再说。” 手上动作倒是轻柔,可态度坚决得跟块石头似的。任久言没辙,只能继续熬着,身上都快闷出霉味来了。 这天晌午,任久言实在忍不住了。他靠在窗边晒太阳,暖烘烘的光线一照,总觉得身上哪哪儿都刺挠。 萧凌恒正蹲在院子里修剪那丛矮脚松。 “凌恒。”任久言喊了一声,声音还有点哑。 萧凌恒立刻扔了剪子跑进来,手上还沾着泥:“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任久言耳根发红,“我……我想……” 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改口道:“身上黏得难受。” 萧凌恒哪能不明白他的意思,这些天任久言提了不止一回。可大夫交代过,伤口结痂前不能沾水。他为难地搓了搓手:“再忍两天?等——” “大夫说结痂的地方可以沾水了。”任久言眨巴着大眼睛打断他,“昨天换药时候说的,我听见了。” “可……”萧凌恒还是不太情愿他碰水。 “你答应过的。”任久言的眼睛直直望着萧凌恒,“我发烧那天,你说等我好了什么都依我。” 萧凌恒顿时语塞,他确实说过这话,那会儿任久言烧得说胡话,他急得在床边赌咒发誓什么都答应。现在被翻旧账,只能硬着头皮点头。 “那……那你等着…我去准备……” 净房里蒸腾的热气将铜镜蒙上一层白雾,萧凌恒仔细试过水温备好了一切后将任久言扶了过来,他刚动手欲要解开对方衣带的时候,任久言稍稍一抖, “我……我自己洗就好……” “你自己洗?”萧凌恒挑眉,“你自己怎么洗?” 任久言别过脸去,耳根慢慢红起来。 “我...我慢慢洗...”他盯着自己的鞋尖,声音越来越小,“总归能洗干净...” 他羞恼的模样实在可爱,惹得萧凌恒心头又软又痒的,忍不住逗他:“昏迷时你的身子我早就看了个遍,现在害羞是不是晚了点?” 他故意凑近:“况且,我每日不都——” 话没说完就被任久言用手背抵开。换药擦身是一回事,沐浴是另一回事。虽说早被看光了,可如今要赤诚相对,光是想想就让他任久言喉头发紧。 “那不一样的……”他羞得脖颈都泛了粉,那些未愈的疤反倒更明显了,“你…你出去,我自己来。” 萧凌恒拗不过他,只好把浴桶热水备齐,临走前再三叮嘱:“有事就喊我,我就在门外守着。” 净房里水汽氤氲,任久言慢吞吞地解衣带,中衣褪到肩头时,铜镜里映出满身狰狞的疤,他别开眼,摸索着踏进浴桶。 热水漫过腰腹的瞬间,他舒服得仰头叹了口气。 正当他试图拧干毛巾时,不灵活的手指没抓住木架,突然“哐当”一声,铜盆直接砸进了水里。 “久言?!” 门被猛地撞开,萧凌恒冲进来时,正看见任久言慌慌张张往水里缩,水花溅了一地,湿发贴在他苍白的脸上,水珠顺着锁骨往下滑。 “出去…”任久言把身子沉得更低,声音发颤,“我没事…” 萧凌恒以前是干嘛的?那是专业耍流氓的,臭名昭著的风流浪子,最会拿捏这种场面。 “偏不。”他三两步跨到浴桶边,“我今儿非要伺候任大人沐浴不可。” 任久言慌得在水里直转圈,始终用后背对着他。水面被搅得晃荡,露出肩胛骨上几道狰狞的疤。 要不说自作孽不可活呢,叫他萧凌恒非要耍流氓,那些纵横交错的伤痕被热水泡得发红,最深处还渗着血丝,正要调笑的他突然像被掐住了喉咙。 他瞬间无地自容的说不出话,索性抄起浮在水面的毛巾,轻轻敷在任久言肩头最深的疤上。 任久言僵着身子没动,只感觉温热的毛巾轻轻贴在后肩,力道柔得像羽毛拂过。 一道水痕滑过未愈的伤处,任久言疼得“嘶”了一声,他猛地缩了下肩膀。 “疼是不是?”萧凌恒手忙脚乱要掀开查看,“我轻点…” 眼前这片背脊上交错着深浅不一的伤痕,有几处还泛着粉红。他鼻子一酸,赶紧拧干毛巾轻轻敷上去。 “凉吗?”他哑着嗓子问。 任久言摇摇头,脊背绷得笔直。温热的水汽渗入毛孔,舒服得他差点哼出声,又硬生生忍住。 擦到腰际时,萧凌恒不小心碰到一道结痂的伤口,任久言猛地一颤,下意识往前躲。 “弄疼你了?”萧凌恒慌忙缩手。 “没……”任久言把脸埋进臂弯里,声音闷闷的,“就是……痒……” 萧凌恒这才注意到他通红的耳根,顿时也闹了个大红脸。两人一个面朝墙,一个盯着地,活像两个刚认识的毛头小子。 二人沉默片刻,任久言突然轻声问道:“很难看吧?” 萧凌恒闻言一愣,默默摇摇头,随即突然嘴唇贴在最近的一道疤上:“对不起……” 任久言被他这一吻弄得浑身僵硬,半晌才放松下来,“…不…不是的…换做是谁都会生我的气的……” 萧凌恒没应声,默默拧干毛巾。 温热的水流划过脊背时,萧凌恒的动作轻柔得像在擦拭易碎的瓷器,避开所有未愈的伤处,连水痕都用干布立刻吸干。 后背擦完了,该正面了。 任久言死活不肯转身,他全程蜷着双腿,将那个地方藏起来。 萧凌恒见这人像只受惊的虾米般蜷缩起来,拿着毛巾的手悬在半空,顿时明白过来。 “转过来好不好?”他轻声哄着,手指拨了拨水面漂浮的花瓣,“前面还没擦呢。” 任久言摇头,在水里缩成更小的一团。 萧凌恒叹了口气,把毛巾搭在桶沿:“你身上哪处我没见过?昏迷那会儿换药,都是我给你——” “那能一样吗!”任久言猛地转头,水珠顺着发梢甩到萧凌恒脸上,“现在...现在我醒着......” 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几个字几乎吞进了水里。 萧凌恒突然俯身,隔着浴桶吻住他潮湿的睫毛,慢慢下移,停在颤抖的唇上,“转过来,好不好?” 水波轻轻晃动,任久言定了片刻,终于慢慢松开环抱膝盖的手臂,转身时他死死闭着眼,睫毛抖得像风中的蝶。 萧凌恒的呼吸顿时凝滞了,热水泡发的伤痕比想象中更狰狞,有几处还泛着未愈的粉红。 他强忍哽咽,把毛巾浸得更湿些,从锁骨开始轻轻擦拭,“疼…就跟我说…” “别看...太丑了...”任久言说。 这话让萧凌恒感觉心脏中了一针,这针瞬时穿透,从刺进到飞出连眨眼间都不到,快的让人根本来不及反应。 萧凌恒缓了少顷,“对…对不起……” 话音落地,他轻轻拽着任久言的手按在自己心口:“这里跳着的每一分,都是你的。”水珠顺着相贴的掌心滑落,“你让我怎么嫌?” 二人四目相对,又纷纷避开眼神,萧凌恒重新拧了毛巾,“抬抬手......对,就这样......” 当毛巾最终滑到水下时,任久言还是绷紧了身子。萧凌恒却再没逗他,只是规规矩矩地快速擦完,顺手捞过旁边的干净里衣:“来,抬手。” 任久言乖乖配合,却在穿衣时被萧凌恒趁机偷了个吻。 是夜,任久言坐在榻上,后背靠着四五个软枕,萧凌恒坐在榻边给他揉腿,手上一边轻柔的按着,一边给任久言讲他跟沈清安儿时的趣事。 “那时候啊,我和清安才这么高,”萧凌恒空出一只手比划着,眼里带着笑,“趁大人不注意,偷偷挖出花老阁主埋的女儿红,结果才喝半坛就醉得东倒西歪,被逮个正着……” 任久言听着,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这些寻常人家的童年趣事,对他来说却是最奢侈的回忆。他的童年尽是些不愿回想的往事,此刻听着萧凌恒说起如何溜出城追狐狸,怎么把花千岁的新靴子藏到房梁上,竟也跟着笑出了声。 “后来呢?”任久言轻声问。 第96章 萧凌恒见他感兴趣,说得更起劲了:“后来?后来花千岁就去告状了,害得我和清安跪了两个时辰!” 说着自己也笑起来,手上的动作却没停,指腹轻轻按过任久言腿上的穴位。 烛火轻摇,映得任久言眉眼格外柔和,萧凌恒一时看得有些出神,手上的力道不自觉地更轻了些,怕惊扰到这一刻的安宁。 任久言犹豫再三,终是开口问道:“凌恒,你这么久都不去军营,公务不要紧吗?” 萧凌恒揉腿的手微微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继续按着:“最近没什么要紧事,封卿歌都处理得差不多了。” 任久言自然是不信的,他目光直直的看着萧凌恒,“你再编”三个字已经写在脸上了。 萧凌恒低头专注地按摩着任久言的膝盖,声音轻松:“怎么,嫌我烦了?巴不得我赶紧去军营?” “你……”任久言轻轻踢了他一下,却没舍得用力,“我就是觉得......” 话没说完,萧凌恒突然抬头冲他一笑:“放心,我这是奉旨偷闲。” 他故意眨眨眼,“陛下体恤我照顾伤员辛苦,特准了休沐的。” 任久言眉头越皱越紧,“你跟我说实话。” 萧凌恒还想打哈哈:“是真的。” 任久言声音沉了下来,“封卿歌再能干,也不可能替你处理所有公务。你这都闲了快一个月了,到底怎么回事?” 烛火噼啪作响,萧凌恒避开任久言的目光,干笑两声:“…真…真没事......” “萧凌恒!”任久言猛地坐直身子,扯到伤口也顾不上疼。 “别、别乱动!”萧凌恒急忙按住他,眼见瞒不过去了,才泄气似的垮下肩膀:“...老五参了我一本,说我夜闯皇子府…” 他无所谓地扯了扯嘴角,“陛下开恩,只停了职。” 任久言脸色唰地白了,“什么时候的事……” “就...把你接出来的第二天,”萧凌恒故作轻松地拍拍他的手,“正好,封卿歌需要机会,我也能偷个闲。” “你个傻子...”任久言嗓子发紧,“为了我——” 话没说完就被封住了唇,这个吻温柔的像是偷来的一样,谁也没敢用力。 “久言,本就是我把你害到那个境地的,我必须去救你,我不无辜,我应该的,”萧凌恒抵着任久言的额头,说,“再说了,这顶乌纱帽丢了我可以在抢回来,但你若……” 他顿了顿,“那我还活不活了?” 任久言慢慢将头靠在萧凌恒肩上,闭了闭眼。他知道,他们之间的恩怨纠葛早就说不清了,谁也理不清。 千难万苦也抵不过一句“我认了”,千念万求也架不住一句“我活该”。 第70章 初春,阳光明媚,山间的积雪已消融大半。楚世安与封卿歌并肩走在山道上,身后跟着韩远兮和十几名亲兵。 其实自从萧凌恒被停职,韩远兮他们就没少缠着封卿歌,三天两头打听将军的近况,嚷着要来看人。 但封卿歌心里门儿清,萧凌恒这段日子心情差得很,连下人都打发回了府,整个山庄就剩他一个人守着任久言,贴身伺候的小厮都没留。这般情形下,他担心让这群莽撞汉子贸然前去反倒是添乱,就一直压着没松口。 韩远兮这一路上嘴就没停过,从山脚问到山庄门口,把“将军瘦了没有“”吃饭可还香”翻来覆去问了七八遍。 封卿歌哪里知道?他也是刚出事的时候偷偷寻过沈清安一次才得知了个大概的情况,他也不敢来啊。 直到昨日沈明堂一纸密旨,命右金吾卫与天督府左指挥司协同办理丁口簿一事。封卿歌接到楚世安送来的旨意时,他立即就知道,这不仅是公事,更是给了他们一个光明正大接触萧凌恒的机会。 山风拂过,带来早春特有的清新,封卿歌望着不远处若隐若现的山庄轮廓,心中百感交集。这些日子,他何尝不担心那个倔强的好友? 几人叩响门环后,木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萧凌恒站在门内,手里还拎着把茶壶。 “将军!”韩远兮和几个亲兵立刻围了上去,七嘴八舌地问候起来,这个说“您瘦了”,那个问“身子可还爽利”,还有人直接红了眼眶。 楚世安和封卿歌站在后面,却是愣住了。他们原以为会见到一个颓废憔悴的萧凌恒,没想到眼前人虽然清瘦了些,精神却很好。 “都进来吧。”萧凌恒笑着让开身子。 一行人穿过前院时,韩远兮忍不住“嚯”了一声。池塘里虽说不见有鱼,但里面的水清可见底,两旁的结香花开得正好,淡黄的花瓣在风中轻轻摇曳。 “将军亲自打理的?”一个亲兵惊讶地问。 萧凌恒点点头:“闲着也是闲着。” 楚世安和封卿歌都暗暗松了口气,能把院子收拾得这么齐整,说明萧凌恒这些日子过得并不像他们想象的那般消沉。 转过回廊,后院更是收拾得井井有条。所有绿植修剪得圆滚滚的,石桌上摆着茶具,还残留着些许茶香。 “萧兄这是…”楚世安欲言又止。 “养伤总要有个好环境。”萧凌恒神色如常,他指了指中庭那棵老松树,“底下铺了层白石籽,看着清爽。” 随后,萧凌恒推开书房的门,“进来坐吧,正好前几日清安送来了新下的龙井。” 书房里窗明几净,案几上摊开的兵书摆得工工整整。众人落座后,萧凌恒熟练地煮水沏茶,动作行云流水,看不出半点颓唐。 他萧凌恒何时泡过茶?! 韩远兮挠挠头,终于憋出一句:“将军,您…还好吧?” 萧凌恒给每人斟上茶,微微一笑:“能吃能睡,有什么不好?” 茶香氤氲中,封卿歌和楚世安交换了个眼神。看来,是他们多虑了。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进御书房,沈清珏恭敬地站在殿内,沈明堂坐在龙案后,手撑着额头,眉头紧锁。这些天他一直在琢磨,该怎么跟这个儿子好好谈谈。 在殷亲王谋反之前,沈明堂最看重的其实是沈清珏这个儿子。那时候的沈清珏有胆识有魄力,而且心怀仁厚。即便现在变成了这样,沈明堂心里更多的是心疼,而不是责怪。怪生于帝王家太过不得已,怪这世道太乱,怪殷亲王狼子野心,怪沈麓泽心术不正,他怎么也怪不到沈清珏头上。 现在的沈清珏是绝对不能继承皇位的,这点沈明堂心里很清楚,但他不能让儿子知道这个决定,他实在拿不准,要是沈清珏知道后会做出什么极端的事来。 可沈明堂也明白,要是不敲打敲打,沈清珏为了这个位置,还会继续干那些有违天道有违人道的事。别的不说,光看他对江南的百姓、对跟了他这么多年的任久言都能下死手,这些事,他这个当父亲的不能再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了。 问题是,该怎么谈?怎么提醒?怎么在不透露储君人选、在不摊牌的情况下,把沈清珏拉回正道?沈明堂越想越头疼,太阳穴突突直跳。 桌上的茶早就凉透了,宫人们都悄悄退到了殿外。 “清珏。”沈明堂终于开口,声音有些疲惫,“过来坐吧。” 沈清珏抬头看了眼父亲疲惫的神色,心里一紧。他往前走了几步,却在龙案前半丈处停住了脚步。 “儿臣站着听训就好。”他轻声说。 殿里又安静下来,阳光照在两人之间的地面上,能看见细小的灰尘在光线里飘浮。 沈明堂谈了一口气,对着沈清珏挥了挥手示意。沈清珏愣了一下,这才缓步走到旁边的藤椅前坐下。 “清珏啊,”沈明堂沉着声音说,“你可知朕是如何坐到这位置上的?” “儿臣……” 沈清珏心头一紧,他当然知道,虽然那时他才五六岁,但永远忘不了父亲同花太空和年逍,是如何时而兵不血刃时而刀剑相向,将其他皇子王爷一个个斩落的。 先帝共八个儿子,偏偏又定下立贤不立长的规矩,这便导致了八人中有五人都觊觎皇位,那时候的党争,可比现在要黑暗得多,明枪暗箭,你死我活,哪还顾什么兄弟情分。 但他沈清珏不敢知道,谁都不敢知道。 “儿臣……记不清了。” 沈明堂重重叹了口气,继续说:“清珏,当年朕以武力夺储,满朝文武都心知肚明,这没什么不能说的。这把龙椅不过是胜利者的战利品,能坐上来的人手都不会干净,这无可厚非。况且,做皇帝没点铁腕手段是不行的,要镇得住朝堂,要管得了天下,有时候必须狠。” 他顿了顿,“可总有一个道理,你要明白,盯着这个位置的时候,心里头装的,断然不能只有这个位置。” 殿内忽然静了下来,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江山是什么?是早朝时递上来的奏折里写的旱涝灾情,是边疆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战报,是市井街坊升起的炊烟。朝臣是什么?是阳奉阴违的老狐狸,是见风使舵的墙头草,也是真正为国为民的忠良。百姓是什么?是春种秋收的农夫,是走街串巷的货郎,是寒窗苦读的学子。若是心里没有这些,就算坐上这个位置,也守不住的,你明白吗?” 第97章 沈明堂的声音忽然低了下来,像是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压着:“这些年,朕立志要做个明君,每日批奏折到三更天,亲自过问各地灾情,对直言进谏的大臣礼遇有加,你以为是为了什么?清珏,朕这都是在赎罪,为那些死在夺位路上的兄弟,为那些被牵连的无辜。你以为坐上这个位置就能高枕无忧?你错了,这把龙椅烫得很,烫得坐在上面的人根本睡不了一个安稳觉。” “父皇……”沈清珏缓缓站起身,“儿臣……儿臣知错……” 沈明堂看着儿子低垂的头,心里清楚这根本不是真心认错,不过是识时务而已,这孩子到现在都没明白,自己究竟错在哪儿。 皇帝疲惫的摇了摇头,继续说:“清珏,你还记得从前的自己吗?” 沈清珏正垂着头,闻言像被惊雷劈中僵在原地。他眼底顿时翻涌惊涛,闪过一丝被戳破伤疤的狰狞,血丝缠绕着久未亮起的光,露出年少时意气风发的残影。 可很快又被常年浸在阴谋里的阴鸷吞噬,阴暗如暴雨前的墨云,从那抹戾气中露出蒙尘多年的锋芒,最后又被强制碾碎,化作一片死寂的空洞。 “那时候的你,做人光明磊落,做儿子孝顺体贴,做皇子勤勉尽责...朕都记着呢。”沈明堂说,“殷亲王一事杀死了朕最疼爱最看重的儿子,这怪不得你,你痛,朕知道,朕又何尝不心疼?” 他叹了一口气,“可你看看你如今,哪里有从前半分帝王之骨君主之气?这六年来你干的那些事,朕一桩桩一件件都清楚。可朕也从不曾真的怪罪于你,朕从来都是护你护的周全,哪次不是朕在背后给你收拾烂摊子?” 沈清珏死死低着头,喉结剧烈滚动了几下。 这些年,人人都说他心狠手辣,却没人提过“心疼”二字。他还记得那个雪夜,自己掏心掏肺对待的兄弟带着叛军闯进宫门的样子。母妃就倒在他眼前,血浸透了半边衣裙。他当时连哭都忘了,只觉得全身的血都凉透了。 那一刻他彻底明白了,信任就是把刀,专往心窝子里捅。 他怎么能不恨?他的恨就像是旷野边缘疯狂求生的杂草,怕死,怕败,怕被辜负,更怕再尝到那种无能为力的滋味。这份刻进骨血的惶恐,让他不由自主的用最锋利的倒刺包裹自己,将身边的人与物尽数纳入掌控,仿佛唯有这样,才能在这荒诞世间攥住最后一线生机。 这恨是渗进骨头缝里的冰碴子,没什么花头,就是日日夜夜提醒他:“信任”是一把自剐的刀。 但他确实知道,自己做的那些事,高座上的那位都一清二楚。可他就是控制不住内心的不安与焦虑,压抑不了翻涌的愤怒和恐惧,只要一想到周围人那些试探的目光、嘲弄的嘴脸,他就觉得喘不过气来。唯有不择手段地将所有东西,不管是属于他的还是不属于他的,都牢牢攥在手心里,才能让他获得片刻的慰藉。 沈明堂看着儿子微微颤抖的双手,语重心长地继续说:“可你不能以此作为变本加厉的底气,更不是你肆无忌惮的筹码,朕护着你,是盼着你迷途知返,朕不能...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往深渊里跳。” 这最后一句,带着一个父亲最深切的痛心。 “父皇……” “清珏啊,”沈明堂声音沉稳,“朕是你的父亲,护你周全本是天经地义,朕不会看着你被打入尘埃,朕可以容忍你犯错,可以为你挡下朝臣的弹劾,甚至可以为你压下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但这一切都有个限度。因为朕不仅是你的父亲,更是这天下万民的君父。你可以仗着朕的宠爱肆意妄为,但朕不能为了一个儿子,寒了千万子民的心。” 他指着堆积如山的奏折:“你看看这些,边疆的将士们在西域的沙漠和北境的风雪中戍边,江南百姓在水患后重建家园,各地官员为春耕忙碌...他们都在尽自己的本分。而你,朕的儿子,你却在做什么?” “父皇…”沈清珏喉结滚动,“儿臣……” 沈明堂深吸一口气,语气稍缓,疲惫的摆了摆手:“回去吧,回府去吧,回去好好想想朕今日这番话,清珏,你要知道,你首先是这大褚的皇子,其次,才是朕的儿子。” “…儿臣…”沈清珏跪地俯身:“…遵旨…” 沈明堂望着沈清珏离去的背影,心中并无十足把握这番训诫能令其幡然醒悟。身为人父,他已然倾尽所能,既要以帝王之威震慑其行,又要以慈父之心保全其命。 这朝堂之上,他既是执掌生杀的九五之尊,又是舐犊情深的寻常父亲。对萧凌恒,他早已打算好日后明里暗里施压,令其适可而止;对朝臣,他已然在恩威并施,堵住悠悠众口。即便要动用帝王权术,颠倒黑白,他也在所不惜。 这江山社稷要守,骨肉至亲也要护。 为君者当以天下为先,为父者却难免存着私心。 沈明堂抬手揉了揉眉心,龙案后的身影孤独而沉重。 第71章 任久言靠在软枕上发愣,窗外的说笑声隐约传来。他知道自己该出去跟楚世安他们打个招呼,可低头看了看缠着纱布的手,又摸了摸使不上力的腿,终究还是没动。 他不想用这副模样见人,虽说脸上没留疤,可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手上还得永远戴着那副遮丑的手套,他不想看见旁人眼中的怜悯。 正胡思乱想着,房门突然被萧凌恒推开。 任久言抬头望向他:“怎么了?怎么这副表情?” 萧凌恒给任久言倒了一杯茶,端了过去在床沿坐下:“潺州今岁初春*的丁口簿前几日递上去了,跟其他州差的挺大的,楚兄说…陛下命你我二人撅了潺州……” “撅了潺州?!”任久言刚准备就着对方的手喝口茶,就被这词吓了一跳。 萧凌恒赶紧解释:“楚兄用的不是‘撅’…但我估计是这个意思,楚兄原话说的是'彻查'...这不就是要把潺州官场掀个底朝天。” 任久言若有所思:“潺州官场…倒不是什么……”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萧凌恒给了一个认可的眼神:“对,问题就在这,若只是潺州知府衙门在捣鬼,那不过是砍几个地方官的脑袋就能了结的事。” 他单手撑着榻,压低声音继续说:“但断不会这么简单,你想,丁口簿要经过多少道手?地方上县衙负责造册,然后州府需要核验,再经过朝廷户部的户部司抽查,后来还有御史台的括户使巡查…这一路但凡有个环节较真,这事就藏不住。” 他顿了顿,继续说,“所以这绝不是潺州一地能瞒天过海的事。户部司每年都要抽核三成州县,偏就漏了潺州?御史中丞年年都派括户使巡查,偏就查不出蹊跷?更别说度支司还要核对赋税,吏部要考核政绩...这一连串衙门,要么是都瞎了,要么…...”他收住了话头。*1 “要么是串通一气。”任久言若有所思的接上话口,“但这串通的可能性太多了,可能是有意包庇,可能是收受贿赂,也可能是被人拿住了把柄,这就很复杂了,这些官员之间盘根错节……” “所以一动就是牵一发动全身。”萧凌恒说,“到时候查案的不是在查案,而是在跟大半个官场的利益网较劲,尤其是这御史中丞,那是什么?‘三独坐’啊,再说这户部,季尚书向来不结党,可这侍郎刘禹章…”*2 他故意逗任久言,挑挑眉说道:“久言,你还要保他吗?” 任久言闻言垂眸,“我……此事我真的不知…” 萧凌恒见任久言当真了,赶紧轻轻拂了拂他的手背,“这事不一定与他有关,以他的官级怕是撑不起这么大一盘子。” 他深呼吸一口,“这就是为什么陛下要我审,既要有查案的能耐,又得有不怕得罪人的胆量。” 任久言微微蹙眉,随后轻笑:“不止。” “嗯?” 任久言:“陛下要你做孤臣。” 萧凌恒怔了怔,随即嬉皮笑脸地凑近:“我可是佞臣,等哪天我权势滔天了,第一件事就是造反。” 说着,他将人轻轻揽入怀中,“到时候封你当皇后,我每天也不上朝,就天天腻在后宫” 任久言被他逗笑了:“那你得小心了,到时候年将军可会第一个拿你。” 萧凌恒在他额间落下一吻,声音突然温柔下来:“我做不了孤臣的,”手指轻轻缠上任久言的一缕发丝,“我这不有你吗?” 他的眼神突然变得很深。 千言万语也抵不过这一个眼神,赤裸裸的捧出心窝最柔软的那个角落,尽全力在表达心底最真实的渴望。 其实无非就那一句话:你是我唯一的选择,只要你肯,我永远会坚定的与你并肩。 经过韩远兮带着十名亲兵几日的软磨硬泡,又是搬出圣旨又是强调公务需要,就差抱着人大腿求了,最终总算让萧凌恒松口同意他们留在山庄。 其实萧凌恒一开始是极不情愿的,好不容易能和任久言独处,哪愿意被人打扰?但转念一想,接下来要查潺州的案子,自己肯定要经常外出,有这些忠心耿耿的老部下守着任久言,确实更稳妥些,想到这里,他也就没再坚持赶人。 第98章 不过韩远兮这帮糙汉子舞刀弄枪做个护卫还行,照顾人可指望不上,所以萧凌恒转天就从自己府里调来了五六个得力的仆役。 起初看到来了这么多人,任久言明显有些不自在,他的府上向来只有自己一人,也从不用下人,他其实是不习惯的。可经过萧凌恒这一个多月事无巨细的伺候,不习惯也习惯了,此刻看着萧凌恒忙前忙后地安排,他终究默默接受了这番好意。 既然要一起办公事,任久言就不得不见人了。 萧凌恒看得出他的不安,每次有人来探望,任久言都会特意用领抹遮住脖子上的疤,还有意无意的把戴着手套的手藏在身后,萧凌恒心里揪得难受的不行。 于是,他跑遍了城里最好的绸缎庄,挑了最柔软的云锦料子,特意让人做成高领的样式,能把脖子上的伤疤遮得严严实实。 紧接着他又跑去胭脂铺,跟老板娘打听半天,最终买了姑娘家用的紫茉莉种子粉用于遮盖伤疤,还买了最好的珍珠粉用于淡化疤痕。 从胭脂铺出来后他便拐去木匠铺,定了个带软垫的轮椅。掌柜的问要雕什么花纹时,他愣了半天,只说:“要最稳当的。” 东西一样样备齐了,萧凌恒却更忐忑了,他不知道任久言愿不愿意用这些,更怕伤了他的自尊。可除此之外,他实在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 最后,萧凌恒想起前几日任久言随口提过,说山庄的池塘空着可惜,不如养些鱼,他当即拐去了城西的鱼市。 站在鱼肆里萧凌恒却犯了难,他根本不知道任久言喜欢什么鱼。 “这个,这个,这个,还有这个...”他指着水缸里游动的龙鱼、鹤顶红金鱼、鹅顶红金鱼和蝶尾金鱼,“各来一条。” 顿了顿,又补充道:“再要两条锦鲤。” 付完银子正要走,他余光瞥见角落木盆里有几尾普通的鲤鱼,正活泼地甩着尾巴。 萧凌恒心头一动:“这鲤鱼...也来一条吧。” 他特意挑了其中最小最活泼的一尾。 “客官好眼力!”鱼贩笑道,“这鲤鱼最好养活,给点食就蹭蹭长。” 萧凌恒接过装鱼的木桶,心想若是任久言不喜欢,大不了养大了炖汤喝。可万一任久言想养着玩呢?他总觉得这尾小鲤鱼,那人一定喜欢。 回到山庄后,任久言果然一眼就相中了那尾小鲤鱼。它在一众名贵鱼种中显得格外普通,小家伙在木桶里横冲直撞,鱼鳍都蹭歪了也不在意。 可正是因为这份普通,让任久言觉得轻松,不用像龙鱼那样被精心供着,不必似锦鲤被品头论足,就做条最寻常的鱼,想怎么游就怎么游。 任久言伸出手轻点水面,小鲤鱼立刻凑过来啄了啄,又飞快地游开,在水桶里转着圈撒欢。 这鱼也不怕人,总爱凑到水面吐个泡泡,任久言看着小鱼,嘴角挂起许久未见的轻松笑意。 “这么喜欢?”萧凌恒蹲下身,将木桶里的几条鱼一起倒进了池塘中。 任久言轻轻“嗯”了一声,目光追随着那条灰扑扑的小鱼:“你看它,多自在。” 他自己总活在别人的注视里,做什么都身不由己。但小鲤鱼不一样,它不懂什么叫优雅从容,只知道甩着尾巴肆意游动,哪怕撞得东倒西歪也不减半分活力。这股不管不顾生长的劲儿,正是他任久言没有的。 小鲤鱼不需要一直紧绷,就那么舒展着,用最普通的模样,活出了任久言不敢奢望的肆意。 不到两天的功夫,楚世安就把潺州相关的所有文书档案都整理齐全,派人送到了山庄。 这些资料堆了满满一桌子,从知州到县丞的履历背景,历年田亩登记的底册,还有永明十年到永隆三年这二十多年间的出生人口记录,甚至连周边几个州的户籍变动数据都一并找来了。 既然要查,朝廷暂且不说,总得先把潺州官员的罪名坐实了,以此作为缺口方可往上渗透。 任久言对着这海一样的文书,思路异常明确,“按十五至四十岁的丁口来算,永明十年到永隆三年间的出生人口,和现在登记在册的数目差了整整五万五千人,而周围三州记录的外来人口加起来还不到两万,这还不算独独潺州的流失的。” 说罢,他眼神示意了一下案上的田亩账册:“这田亩账册记录的倒是漂亮,并未有任何不妥,可这潺州的农耕土地大多为梯田,正常情况下每户的土地应当分配在同一层,可你们看,” 他指着田亩分配账册的一处:“这三十六户的土地东一块西一块,有的在第三级,有的在第七级,同一个农户从最下层爬到最上层,少说也得小半个时辰。这样分配,还怎么耕种?所以,光这三十六户家中,就绝对不会只有一个丁口。” 萧凌恒闻言点了点头:“这不就是现成的证据。”他指尖点了点知州履历,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这位李大人,永隆八年调任潺州,时间卡得可真准,正好是丁口开始锐减的时候。” 他歪了歪头,手掌拍在名册上,嘴角一咧继续说:“楚大人,可以请人来聊聊了。” 楚世安点头:“拿人容易,不过我给二位提个醒,”他眯起眼睛,“你们知道潺州是什么地方吗?” 任久看了一眼萧凌恒,萧凌恒挑挑眉嘴角往下一撇,做了个不以为然的表情:“谷太师的老家嘛。” “三师之首,三独坐,万一跟他老人家有关……”楚世安说,“敢查?” 萧凌恒嗤笑一声:“这三独坐里怕是有两坐都沾了边,不查?不查能行吗?” 他抬了抬下巴示意桌上的密旨,“陛下可等着咱们回话呢。” 他调笑着懒洋洋的往座位上一坐,“不过我着实好奇,这位李大人嘴里会先吐出哪位大人的名号来。” “人我这就去拿。”楚世安起身整了整衣袖,“不过,你审的时候我得一起。” 萧凌恒眉梢一挑,点点头:“当然,审讯手段还是得多跟楚兄讨教。”他露出个戏谑的神情,“楚大人这是不放心?” 楚世安看他一眼,没有回答,正了正腰间的配剑,“四日后辰时,天督府左司衙门。” 说罢,他便转身朝门口走去。 任久言起身相送,萧凌恒大步跟上揽着楚世安的肩膀将人送出了山庄。 萧凌恒回房后关上房门,转身倚在门框上,嘴角还挂着方才的戏谑笑意:“这楚兄,倒是比咱们还上心。” 任久言坐在椅子上,“他是怕你一时冲动,把案子捅破了天。” “我像是那么没分寸的人?”萧凌恒三两步走回案前,手指敲了敲那份知州履历:“久言,你怎么看?” “地方官虚报政绩不稀奇,但能瞒过层层核查...”任久言抬眼看向萧凌恒,“那必定有人行方便。” “没错,但户部司可不够,”萧凌恒嗤笑一声,“别说一司主事,哪怕是户部吏部两部侍郎也兜不住这么大的窟窿。” “但能当桥梁。”任久言说,“上头有人要安插党羽,下头有人想讨好献媚,一司主事这样的角色最合适牵线搭桥。” “这整个六部里那些不上不下的…”萧凌恒突然俯身撑住桌沿:“久言觉得是哪个主事?” “比如刚升迁的度支司主事栾以逞栾大人,或是等着外放的吏部员外郎江鸣岐江大人。”任久言说,“这些人既有实权又缺根基,最容易被拿捏。” “江大人之前在张权威案时倒是短暂接触过…”萧凌恒直起身,眯起眼睛沉吟片刻,“明日我先去查度支司,去年严振江和谢世沧落马后漕运改制,度支司经手过潺州的税银。” 任久言看着男人的侧脸,忽然道:“如果真的查出些什么,也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萧凌恒转过身,在任久言面前单膝跪下,轻轻的揉了揉对方的耳垂,“我明白,我只负责把网撕开个口子,剩下的...” 他放缓了语气,“看陛下接下来的意思吧。” 第72章 午时的阳光斜斜照进屋里,厨房刚送来的饭菜在桌上冒着热气。一碗熬得浓稠的白粥,一碟清炒时蔬几乎看不到油星,还有几片蒸得发白的牛肉。 萧凌恒端着碗坐到床边,舀起一勺粥吹了吹:“今天加了点山药,大夫说对伤口好。” 任久言看着那碗淡得能照出人影的粥,嘴角不自觉往下撇。自从受伤后,辛辣刺激的不能吃,油腻重口的不能碰,连最基本的酱油都要忌口,生怕留下疤痕。一日三餐不是清汤寡水的粥面,就是没滋没味的蒸煮菜,吃得人嘴里能淡出鸟来。 “再吃几日就能换菜单了。”萧凌恒像是看出他的心思,把勺子往前递了递,“乖,把这点牛肉吃完。” 任久言叹了口气,认命地张开嘴。 萧凌恒喂饭向来有耐心,非要看着他一口不落地吃完才罢休。有时候任久言实在没胃口,他就变着法儿哄,今天说多吃一口就给念话本,明天许诺伤好了带他去吃驼峰炙。 第99章 “最后一口。”萧凌恒擦掉他嘴角的米粒,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掏出个小纸包,“听话,这是奖励。” 纸包里是几颗蜜渍梅子,用蜂蜜腌的,半点糖霜都没加。 任久言眼睛一亮,刚要伸手,萧凌恒却收了回去:“等半个时辰后再吃,现在伤胃。” 任久言委屈的看他一眼,再次认命般的点点头。 用过午膳,萧凌恒收拾完碗筷,顺手把窗子推开半扇。春风裹着花香溜进来,冲淡了屋里的药味。他转身看见任久言正盯着窗外的松树出神,枝头几只麻雀正叽叽喳喳地闹着。 “想出去看看?”萧凌恒拿起搭在椅背上的薄毯。 任久言摇摇头,却忍不住又往窗外瞥了一眼。 萧凌恒不由分说地把毯子往他膝上一盖,弯腰将人打横抱了起来:“大夫说了,晒晒太阳对伤口愈合好。” “我自己能走……”任久言下意识的用手肘推了推萧凌恒的胸膛。 “知道你能走。”萧凌恒抱着他稳稳当当往外走,“可我就想抱着,不行么?” 廊下的轮椅早就铺好了软垫,萧凌恒小心翼翼把人放下,又往他背后塞了个枕头。 “尝尝这个,有营养的。”萧凌恒将颗剥好的核桃仁递过来。 任久言刚要接,萧凌恒却躲开他的手:“我喂你嘛。” 那副巧笑倩兮又含情殷勤的样子,活像是个勾栏里讨好银客的小倌儿。 任久言微微张开嘴,核桃的香气在舌尖漫开,萧凌恒就蹲在轮椅边,一颗一颗地剥,时不时用手指抹掉任久言嘴角的碎屑。 任久言仰头望着那棵苍劲的老松树,轻声道:“这松树倒是长得结实。” 萧凌恒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忽然起身拍了拍树干:“这位置正好。” 他转头朝屋里喊:“韩远兮!去找根结实的麻绳来!” 任久言疑惑地看他:“你要做什么?” “给你做个秋千。”萧凌恒利落地卷起袖子,“就绑在这根横枝上。” 他比划着,“到时候铺上软垫,你坐在这儿既能晒太阳,又能看风景。” 韩远兮小跑着送来麻绳,萧凌恒三两下就攀上了树干,底下围观的侍卫和下人们都仰着头,看着他们将军、主子矫健的身影在松枝间灵活穿梭。 “将军,偏了偏了,再往左点!”韩远兮在下面指挥,几个小丫鬟捂着嘴偷笑。 麻绳穿过粗壮的枝干,萧凌恒利落地打了个死结,他双腿盘着树枝,俯身往下看:“久言想要高点还是低点?” “你小心些……”任久言的大拇指不自觉地摩挲着毯子边缘。 麻绳穿过枝丫发出沙沙的响声,萧凌恒的动作又快又稳。不多时,一个简易的秋千就垂在了松树下,随着微风轻轻晃动。 任久言看着那个简陋却结实的秋千,嘴角不自觉上扬。萧凌恒仔细检查着每个绳结,生怕不够牢固。 “试试?”萧凌恒跳下来,拍了拍手上的树皮屑。 见任久言没吭声,他干脆连人带毯子一起抱到秋千上,“放心,有我呢,我就在你身后。” 任久言刚在秋千上坐稳,廊下就传来一阵压抑的轻笑,几个小丫鬟躲在廊柱后面,你推我搡地偷看,被韩远兮瞪了一眼才慌忙散开。 “都别走远,”萧凌恒头也不回地吩咐,“去厨房拿些茶点来。” 他的手稳稳扶着秋千绳,力道控制得恰到好处。 秋千轻轻荡起来的时候,任久言的衣摆随风扬起,又缓缓落下,阳光透过松针的间隙,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松木的清香混着阳光的味道扑面而来,任久言侧头看着萧凌恒修长的手指牢牢握着秋千绳,生怕晃得太厉害。 “再高些?”萧凌恒低声问,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麻绳。 任久言摇摇头,脚尖点地停了下来:“这样就很好。” 他抬头看了眼松枝间漏下的阳光,轻声说道:“你也上来吧。” 萧凌恒失笑:“这秋千哪坐得下两个人?” “挤一挤。”任久言往旁边挪了挪。 萧凌恒只好侧身坐下,长腿无处安放地支在地上。 “挤吗?”任久言突然问。 萧凌恒故意皱眉:“挤死了,该少吃点的。” 任久言用手肘怼他,却被一把搂住腰,“我是说我该少吃点,久言,你太瘦了,你得多吃点,使劲吃,努力吃。” 说着,他在男人头顶轻轻落下一吻。 两人就这么挤在小小的秋千上,随着微风轻轻摇晃。 “主子,茶来了!”一个小厮端着茶盘小跑过来,眼睛却不住地往秋千上瞟。 萧凌恒接过茶盏,试了试温度才递到任久言嘴边。 “久言,润润嘴吧,”萧凌恒温声道,“甜的。” 任久言抿了口茶,温热的茶水带着蜂蜜的甜香,显然是特意调过的。 他余光瞥见韩远兮正拦着想凑近的侍卫们,那副煞有介事的模样,活像在守护什么了不得的机密。 忽然起了微风,萧凌恒立刻起身攥住晃动的秋千,顺手把滑落的毯子重新裹在任久言膝上,风吹动的松树沙沙作响,像是在为这一刻作见证。 “去前院看看鱼吧,”任久言抬头看着萧凌恒,“今日还没喂呢。” 萧凌恒点点头,转身推来了那架带着软垫的轮椅。他熟练地扶住任久言的腰,将人稳稳当当地安置在轮椅上,又拉了拉他腿上的毯子,确保盖严实了。 “走,看鱼去。” 萧凌恒推着轮椅穿过回廊,前院的池塘在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那尾小鲤鱼最先察觉到动静,一个摆尾就游到了岸边,嘴巴一张一合地等着投喂。 萧凌恒从瓷罐里抓了把鱼食,先倒了一半在任久言戴着手套的掌心:“你来喂,它认得你。” 任久言将手悬在水面上方,轻轻一倾,鱼食簌簌落进水里,小鲤鱼立刻窜出水面,灵活地接住下落的颗粒。它甩尾时溅起的水花,在阳光下像撒了一把碎银子。 “慢点吃。”任久言看着小鱼追着食物打转。 萧凌恒把剩下的鱼食撒向远处,那条龙鱼这才优雅地游过来,金红的尾鳍像绸缎般在水中舒展。小鲤鱼见状,立刻放弃近在嘴边的吃食,箭一般冲向龙鱼那边。 “真够贪心的。”萧凌恒笑骂一句,顺手帮任久言擦掉掌心的碎屑,“怎么跟我一个德行,碗里的还没吃完就惦记锅里的。” “你倒是很了解自己。”任久言被他逗笑,随后他轻轻弯下腰,轻触了下水面。 那条龙鱼慢悠悠地游过来,金色的鳞片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与朴实的小鲤鱼形成鲜明对比。 “将军,点心来了,”韩远兮突然从中庭走出来,手里捧着个食盒,“厨房新做的藕粉糕,说是养胃…” 萧凌恒接过食盒打开,清甜的藕香立刻飘了出来。他掰了一小块递到任久言嘴边:“尝尝?我问过大夫了,这个不忌口。” 任久言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抬眼时正好看见萧凌恒指尖沾了点粉末,下意识替他拂去,这个自然而然的动作让他自己怔了怔,随后赶紧缩回手。 萧凌恒眸色倏地转深,就势扣住任久言的手腕,拇指在他脉搏处轻轻摩挲,带着一点不容拒绝的侵略意味。 “躲什么?”他声音低了几分,俯身时阴影将任久言整个笼住,“方才不是挺主动的?” 任久言耳根发烫,下意识要抽手,却被攥得更紧。 萧凌恒顺势凑近,呼吸拂过他鬓角,“那我也替你擦擦,这儿...” 他的指腹轻轻蹭过任久言唇角,“...还有。” 周围丫鬟们的窃笑隐约传来,任久言别开脸,却藏不住泛红的耳朵。 萧凌恒低笑一声,终于大发慈悲地松了手,却在退开时飞快地在他耳垂上吻了一下。 “你……”任久言压着嗓子,愠怒的看他一眼。 “我怎么啦?”罪魁祸首笑得像只偷腥的猫,顺手又掰了块糕点,“还吃么?” 池塘里,小鲤鱼吐出一串泡泡,荡开的涟漪惊散了鹤顶红和鹅顶红,像两颗红宝石在水里散开。 自从那日从皇宫回来,沈清珏就将自己关在府中闭门不出。沈麓泽的欺骗是他心里拔不出的针,是他永远无法释怀的痛,而如今任久言的“背叛”更让他确信,“信任”就是把刀亲手递给别人。 现在的他,更加不敢相信任何人。 但他也听懂了沈明堂那天的弦外之音,若自己继续这样下去,父皇绝不会将皇位传给他。所以即便只是伪装,他也必须重新戴上从前那副智勇兼仁的面具。 眼下多州兵权的漏洞尚未填补,而沈清安身边却有整个浮生阁的影卫坐镇。沈清珏心里明白,没有兵权在手,任何谋划都只是空谈。如今连任久言这个得力谋士也离他而去,往后的党争之路只会更加艰难。 经过几日的深思熟虑,他的计划已然清晰,他不光需要在沈明堂面前做出痛改前非的姿态,以重获圣心,还要在暗中重新掌握和拉拢手握兵权之人,无论是地方上的驻军还是中央朝廷的兵部,甚至是边防戍军,都在他的视野范围内。同时,他如今也动了损伤浮生阁势力的念头,加强自身的同时也需要打压对手,这是极其有必要的。 第100章 不过这些都要循序渐进,当务之急是先挽回君心。 而对于如何拿捏或是从哪个角度打击局中这几人,沈清珏也是悟了个透彻。 对沈明堂,他只需善用那份父子之情便是最锋利的刀,父皇再是帝王,终究对他存着慈父心肠。 萧羽杉狂傲至极,要毁他便得先让他自以为掌控全局,再让他亲眼看着自己一步步将棋局推向绝路。当他发现所谓胜券在握的棋局,实则是自己亲手铺就的死路时,那身傲骨自会寸寸折断。 任久言最重情,倘若真想要拿捏他,只需要将破碎和苦痛展露在那人面前,不必多言,任久言自会想起昔年誓言,他必做不到铁石心肠,至少不会与自己为敌,更何况,他还是牵制萧羽杉的关键所在,实乃整盘棋局中最重要的一枚棋子。 花千岁那个疯子倒是最麻烦的,背后的浮生阁如铁桶一般,想要内部瓦解是不可能的,沈清珏知道,浮生阁他日后是一定得用兵权对撞的。 而沈清安他是如何考虑的呢?他太清楚他这位皇兄的弱点了,一是容易在不该心软时心软,二是他太想保住身边的所有人,对付这位仁慈的对手,要像钝刀子割肉般慢慢施压,利用他的心软,用他身边之人消磨他,每次出手都不致命,但足以让他疲于奔命,当他为保住身边人不断退让时,就会发现自己早已退无可退。 想到这里,沈清珏重重地呼出一口气,不可否认,疲惫早已浸透他的四肢百骸,可心底的恐惧却更胜一筹。 暖黄色的夕阳透过窗户斜照在他的书案上,他闭目坐在书案后的身影显得格外冷清。 第73章 第四日辰时,天督府左指挥司衙门内一片肃静。萧凌恒跟着府卫穿过回廊,刚到内司门口就看见楚世安拿着一本账册立于案前。 “萧大人。”楚世安抬头瞥见来人,上前相迎。 萧凌恒目光扫过桌上摊开的账册:“有收获?” “真账簿找到了。”楚世安微微点头,“实际的税收比上报数目多出两成,但丁口数却少报了三成有余。”说完他便侧身让开。 萧凌恒拿起桌上的账簿快速翻看,眉头微皱:“前日我去拜访了季尚书,调阅了度支司的收支记录。这位李知州的俸禄和各项收入都清清楚楚,既没有超标,也没有来路不明的进项。” 他将账簿放回桌上,手指在纸页上敲了敲:“但正是这份清楚,反倒让人生疑,每一笔记录都太过规整,就像是像是提前备好的。” 楚世安看他一眼,神色凝重,“度支司的记录应该确实没问题,我这次去潺州拿人时特意观察过,李府上下陈设简朴,完全符合他的官阶用度,也没有购置任何田产商铺。” 萧凌恒若有所思:“家眷呢?” “夫人和孩子都不在府中。”楚世安摇头,“按律法,在罪名未定前,我们无权追查官员家眷去向。”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疑虑。 萧凌恒突然冷笑一声:“倒是准备得周全,税银数目如此之大,他一个知州竟分文不取,要么是全都孝敬上头了,要么...” 他抬眼看向楚世安,“这弃车保帅的戏码,未免演得太急了些。” “若真如此,他必会死咬不松口。”楚世安眉头紧锁,“度支司那边可有异常?” “度支司主事栾大人倒是恪尽职守,潺州官员每一笔账记得可谓是清清楚楚,”萧凌恒说,“把人妻儿攥在手里,既是承诺的诚意,也是威胁的把柄。这说明他们内部并非铁板一块,如果我是他,我宁愿将家人送出关。” 他忽然俯身撑在案几上:“楚兄不妨猜猜,这位李大人的家眷,现在被'安置'在谁的地盘上?” “这得查,”楚世安沉声道,“就像你说的,人或许藏在境内某个州县,也可能已经送出关了。” “那就查,”萧凌恒耸耸肩,抬步欲走,“既然现在人不好找,那就从李府近期的马车往来查起。” 他脚步一顿,补充道,“特别是最近半月,那些出城的车马记录,要查清楚每辆车的去向、所载人员和货物。” “今天不审了?”楚世安拉住萧凌恒的手臂。 “审也是白费功夫。”萧凌恒摇头,“现在手上没筹码,他肯定会把所有罪责都揽在自己身上,说是为了政绩升迁。” 他拍了拍楚世安的肩膀,指尖微用力,“等找到他妻小的下落,咱们才有谈判的底气。” 他眨了眨眼,“查人这事儿还是天督府最拿手,那就有劳楚大人了。” 楚世安微微蹙眉,缓缓松开拉着他的手。* 萧凌恒看着楚世安神情凝重的样子,突然嗤笑一声,“楚兄不必如此如临大敌,或许我们根本不用审这位李大人。”他做了个不以为然的神情。 楚世安不解其意,抬眸看他。 “既然要查他妻小的下落,那说不定就能直接钓出他后面这条鱼,”萧凌恒挑挑眉,说,“不然就从府宅开始查,乔家商号遍布大褚,可以让乔烟辰托他姐姐,以‘收购闲置田宅’为由,重贿各州牙行,但凡近半年内有‘隐秘过户’‘买家要求永不登记’的房契交易,立刻报信,藏人嘛,总要有个稳妥的落脚处。” “可若背后之人用他人名义购置,或直接强占空宅呢?”楚世安蹙眉。 “那就轮到浮生阁出手了。”萧凌恒嘴角微扬,“在黑水里叉鱼这事儿花千岁最会了,养人总要开销,米面粮油、药材布匹,这些采买总会留下痕迹。” 他竖起一根手指,“只要发现某处此前一直空闲的宅子突然多了不寻常的用度,立刻就能锁定位置。” 楚世安沉思片刻:“可即便找到人,天督府也没有由头直接抓,没有确凿罪名,我们连搜查令都拿不到。” 萧凌恒摇摇头:“这还不到楚大人动手的时候,辞家在文坛一言九鼎,托辞霁川安排文人写篇故事,暗指‘某官藏罪臣遗孤于深宅’,再让*他家的门生明里暗里的传扬,顺便让说书人在各地茶楼传讲,内容中有意无意的描绘出浮生阁查出的府邸特征。” 楚世安看他一眼:“你想用舆论施压?逼他们自乱阵脚?若是对方急着转移人...” “正好顺藤摸瓜,”萧凌恒接过话头,嘴角微扬,“如此一来天督府就能直接揪出幕后主使。但他若按兵不动……” 他意味深长的看了眼楚世安:“那就劳烦楚大人带着精锐,扮作江湖马贼夜袭那处宅院,以劫财为名,把人带走,现场布置成黑吃黑的模样。” 楚世安微微颔首,“如此一来,既护住人证,又不暴露咱们身份。” “乔家出钱、浮生阁出力、辞家造势,至于楚大人,只需静待收网良机就好。”萧凌恒整了整袖口,大步流星地往外走,“有消息了去山庄寻我。” 临到门槛又驻足补充:“这几日好酒好菜供着这位李大人,但一定要吩咐府卫,”他竖起食指抵在唇前,“半个字都不许与他交谈。” 说罢,他便扭头就走。 御书房内,沈明堂正练着字,大太监躬着身子踩着无声的步子踱进来,俯在帝王耳畔:“陛下,五殿下求见。” 沈明堂执笔的手顿了顿,“让他进来吧。” 沈清珏随着太监一齐进入殿中,脚步比往日更加有力,步入殿内,他径直跪倒在御案前,额头触地叩首:“儿臣...特来向父皇请罪。” 沈明堂望着伏地的儿子,怔了一瞬,眼底闪过一丝波动,随即缓缓开口:“清珏,你……” 他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抬手示意宫人们退下。 待人走后,沈清珏并未抬头,郑重其事斩钉截铁的说道:“儿臣这几日在府中思过,每念及过往恶行,皆如利刃剜心。纵是日夜忏悔,也难赎那些有违天道的罪孽。儿臣如今痛定思痛,深知过错已成定局,再无弥补之法。唯有以余生赎罪,方能稍减心中愧悔。” 他抬起身子,双手行叉手礼:“儿臣再三思量,恳请父皇允儿自请前往西域边境。儿臣愿与戍边将士同吃同住、同甘共苦,以三年为期,在风沙烈日中磨炼筋骨,在刀光剑影里涤荡心性。若能为守护疆土略尽绵薄,也算为昔日恶行略作补偿。望父皇成全,赐儿改过自新之机。” 沈明堂望着跪地的儿子:“西域苦寒,你可知那是什么地方?” 他的声音沉了几分,“黄沙能磨烂铠甲,朔风能吹裂骨头。” 沈清珏的额头再次贴上地面:“儿臣宁愿在边关吃苦,也不愿在帝都享福却夜夜难眠。” 沈明堂起身踱到窗前,背对着儿子:“你那些事…不是去边关吃几年苦就能抹去的。” “儿臣明白。”沈清珏直起身,眼眶发红,“但求父皇给个机会,让儿臣…至少能做点对得起这身血脉的事。” 良久,沈明堂长长叹了口气:“三年。” 他转过身,眼底既有帝王的威严,又藏着父亲的疼惜,“朕给你三年,但倘若让朕知道你在边关……” 第101章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二人都心知肚明此话之意。 “儿臣愿受军法处置。”沈清珏铿锵坚定,但掩在袖中的手指微微发抖。 沈明堂叹了口气,摆摆手:“去吧,去吧,” 他顿了顿,声音忽然软下来,“带件厚裘…西域的冬天,能冻死人。” “儿臣,谢父皇隆恩。” 从天督府出来后,萧凌恒马不停蹄地赶往沈清安的府邸。他将整个查案计划向沈清安和花千岁详细讲述了一下,花千岁原本对此事兴致不高,认为协助天督府查办丁口案件对沈清安的夺嫡大计并无实质助益。直到萧凌恒提及沈明堂的密旨,暗示此事若能办妥,或许能让他和任久言官复原职,花千岁这才意识到其中利害,萧凌恒若能重掌兵权,对沈清安一派自然大有裨益。权衡再三后,他最终同意调动浮生阁的人手协助调查。 离开沈清安府邸后,萧凌恒就径直去了回首酒肆。刚到门口,那块新换的牌匾就让他脚步一顿,上面的字迹他再熟悉不过,瞬时感到心口像是被什么揪了一下,他深吸口气才抬脚迈过门槛。乔烟辰看见来人自然是一点笑脸都没给,萧凌恒硬着头皮说明来意,果然被冷嘲热讽了几句。但他此刻全然不恼,甚至觉得挨骂也是应当的。乔烟辰每句带刺的话,他都默不作声地受着,最后还规规矩矩地拱手致谢。直到走出酒肆,萧凌恒才长长舒了口气。别说是几句阴阳怪气,就算乔烟辰真为任久言的事给他几拳,他也绝不会躲一下。 至于辞霁川那边,萧凌恒有些拿不定主意。他与这位辞二公子仅有一面之缘,贸然相求未免太过冒失。况且辞家那一步棋是最后一步,目前还不急,他想着不如回去跟任久言商量商量再做定夺如何跟辞霁川开口,虽然他不清楚辞霁川的立场和为人,但任久言曾与对方打过几次交道,或许能给出些中肯的建议。 每次进城办事,萧凌恒总要搜罗些新鲜玩意儿带回去。从酒肆出来,他在西市慢悠悠地逛着,忽然被一个小摊吸引。 摊主正给几个孩子演示,檀木雕的机关匣子,拉开暗格就会弹出个跳舞的小木人,戴着滑稽的鬼面,手脚还会随着胡旋舞的节奏摆动。木人“咔嗒咔嗒”转圈的样子逗得孩子们直乐。 萧凌恒眼前浮现出任久言看到这玩意时可能露出的表情,嘴角不自觉扬了起来。 “老板,包一个。”他掏出碎银子放在摊上。 离开木匣摊位,萧凌恒又被不远处亮晶晶的反光吸引了目光。糖人摊前支着转盘,竹签上插着的糖蝴蝶、糖猴子在阳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 萧凌恒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要个兔子的。”他对老匠人说。 老人舀起一勺滚烫的糖稀,手腕灵活地上下翻动。金黄的糖丝划出流畅的弧线,渐渐勾勒出长耳朵和圆尾巴的轮廓。最后撒上一把白芝麻当绒毛,活灵活现的小兔子就完成了。萧凌恒接过竹签,看着阳光下晶莹剔透的糖兔,仿佛已经看到任久言挑眉的样子。 转过街角,一阵甜糯的香气引得萧凌恒又停下脚步。卖糯米糕的摊子前排着长队,蒸笼掀开的瞬间,白雾裹着桂花香扑面而来。 他跟着人群排了半晌,终于等到新鲜出炉的糕点。 “要豆沙和枣泥双合的。”他指着蒸笼里圆滚滚的米糕。 摊主麻利地用竹叶包好,还在系绳时特意多缠了两圈,萧凌恒掂了掂手中温热的包裹,想起任久言上次喝药时抱怨嘴里发苦的模样,不由得加快脚步。 第74章 萧凌恒回到山庄时,日头已经西斜。他怀里抱着、手里提着大大小小的包裹,刚跨进后院就被韩远兮迎上来。 “将军又扫荡集市了?”韩远兮笑着要接过他手里的东西。 萧凌恒示意他不用:“久言呢?晚膳可用过了?” 韩远兮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搓着手道:“这个…任大人说没胃口,我们劝了半天…” “一口都没吃?”萧凌恒声音陡然拔高。 “吃了吃了!”韩远兮连忙摆手,“就是…就喝了两口粥…”声音越说越小。 萧凌恒张了张嘴,本想训人,转念一想又泄了气,任久言那个倔脾气,他要不想吃,下面人确实拿他没办法。 “去厨房,”萧凌恒无奈地摇头,“让他们重新熬碗山药粥,再把我前几日买的骆驼肉热一热送过来。” 韩远兮如蒙大赦,一溜烟跑了。萧凌恒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小兔子糖人,心想得赶紧拿去哄人。 房门被推开,任久言正倚在窗边出神,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显得格外清瘦。 见萧凌恒拎着大包小包进来,他微微蹙眉:“你这是把集市搬回来了?” 萧凌恒把东西往桌上一搁,故意板起脸:“我听说,有人仗着伤没好全,” 把东西一样样摆在桌上,故意把油纸包弄得哗啦响,“就欺负手底下的人?” 他走近几步,用食指指节轻轻敲了敲任久言的额头,“连饭都不好好吃?” “我……”任久言别过脸去,“我吃了……” := “可我还没吃。”萧凌恒从油纸包里取出一块糯米糕,香气立刻弥漫开来。他掰了一小块递到任久言嘴边:“陪我用点?” 任久言垂眸看了眼,没动。萧凌恒也不急,举着糕点在他鼻尖前晃了晃:“西市老李头家的,排了半个时辰队呢。” 糖香钻进鼻腔,任久言看了一眼,喉结动了动,却还是摇头:“可…我真的吃不下……” “久言,你就当哄哄我嘛,”萧凌恒已经掰下一小块,不由分说地递到他唇边,“我午饭都没用,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任久言抿着嘴往后躲,萧凌恒就举着糕点往前凑。 萧凌恒突然从怀里掏出一个可可爱爱的糖兔子,举在人面前摇晃:“乖嘛,陪我吃一点,吃完饭可以吃个糖。” 两人僵持间,糖兔子在萧凌恒手里悄悄化了一点,糖丝黏在指尖。任久言低头看到,想要张嘴提醒,正好被萧凌恒逮着机会,把糕点抵在他唇缝。 “就一口。”萧凌恒放软声音,指尖轻轻蹭他下巴,“我排了那么久的队...” 任久言终于张口接了,睫毛垂着,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萧凌恒得寸进尺,又掰了块豆沙馅的:“再尝尝这个味道的,这个甜度刚好...” “嗯…够了……”任久言偏头避开,却突然想起萧凌恒为了买糕点排了半个时辰的队,他心头一软,低声道:“...就…就半块…” 萧凌恒眼睛一亮,连忙把糕点掰成两半,大的那块塞进任久言嘴里,小的自己吃了。 糖渣沾在任久言嘴角,他抬手想去擦,却被萧凌恒捉住手腕。 “别动。”萧凌恒俯身,舌尖飞快地掠过他唇角,“真甜。” “…你…”任久言顿时从耳根红到脖颈。 萧凌恒趁机把食盒拖过来,揭开盖子,山药粥的清香混着桂花糖的甜味飘出来。 “厨房新熬的,”他舀了一勺吹凉,“你喝半碗,我就告诉你个秘密。” 任久言狐疑地看着他。 “真的。”萧凌恒举着勺子发誓,“关于我小时候的。” 勺子递到嘴边,任久言犹豫片刻,还是张了嘴。 萧凌恒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一勺接一勺地喂,时不时用指腹抹去他唇边的粥渍,“我十岁那年,有一回陛下赏了我爹一筐西域进贡的甜瓜,皮薄肉脆,咬一口甜得能齁嗓子。” 他又舀了勺粥,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我馋得不行,就偷偷在框子上挖了个洞,每天入夜都摸黑掏一个出来啃。” 任久言咽下粥,眼里闪过一丝好奇。 萧凌恒趁机又喂了口糕点,继续道:“吃到第七天,我爹突然要在府里设宴招待卫所的将士们——” 他故意停顿,任久言果然微微前倾:“然后呢?” “然后我爹就当众掀开盖着瓜筐的锦缎了呗,”萧凌恒忍着笑,“整整十三个啃得坑坑洼洼、被我用瓜子壳和瓜皮重新拼好的残瓜,像一排咧着嘴的鬼脸。” 任久言没忍住,嘴角弯起小小的弧度。 萧凌恒见状,立刻乘胜追击:“更要命的是,当时我还脸不红心不跳地给大家解释,这是西域特有的‘百衲瓜’,吃了能延年益寿。” 他突然嗤笑一声,“结果我爹当场被瓜皮滑倒,在众目睽睽下劈了个叉。” 任久言终于笑出声,又急忙抿住嘴,却掩不住眼里的笑意,“后来呢?” “后来?”萧凌恒撇撇嘴,一脸生无可恋,“后来我爹抄起扫帚就追着我满院子跑,你是不知道,堂堂卫所指挥使,当着他那么多属下的面,提着扫帚的样子活像个市井泼妇。” 他夸张地比划着:“我绕着桃花树转了十八圈,最后被我爹一个假动作骗了,结结实实挨了一下屁股……” 任久言被逗的眼睛都笑成了一弯月牙,萧凌恒趁机把最后半块糕点塞进他嘴里:“所以清安一直说我,打小就缺德。” 第102章 窗外突然传来“噗嗤”一声,是韩远兮没憋住笑。 任久言顿时红了耳根,萧凌恒抓起枕头砸向窗户笑骂道:“滚蛋。” 随后,他顺势把任久言搂住:“这不就笑了?” 指腹抹去他唇角的糕屑,“把剩下那半碗粥喝了,我告诉你清安当年被鹅追着咬的糗事...” 萧凌恒连哄带骗的好不容易把用膳这大难事儿给完成了,他将糖兔子递到任久言嘴边:“这些日子喝药喝的嘴巴都苦了吧?甜甜嘴。” 任久言就着他的手抿了一口,糖霜在舌尖化开,冲淡了连日来的药味。 “对了,”萧凌恒突然正色道:“有件事想问你。” “嗯?”任久言抬眼。 “辞霁川这人...你怎么看?”萧凌恒在床边坐下,“我与他不过一面之缘,但眼下丁口一案需要他帮忙。” 任久言:“你想让他用辞家的文坛影响力造势?” “嗯,”萧凌恒点头,“但我不清楚他的立场。” 任久言沉吟片刻:“他应该是陛下的人。” “啊?”萧凌恒眉梢一挑:“确定?” “他没有直接说,”任久言说:“但岁宴走水前和我被革职后他都来寻过我,事发得以验证,他同我说的那些话都不是无的放矢,”他看向萧凌恒,继续说,“而且他的字里行间表达的绝非一个普通文人的所思所想,他的目的角度也绝不止步于朝堂之外,” 他顿了顿,“不过目前看来,他暂时应该并不算敌人。” “辞家……”萧凌恒若有所思地摩挲着下巴:“不是从来不参合朝堂吗?” 任久言轻轻摇头:“辞老太爷为何会同意子孙参与这种事,我也猜不透。” 他想了想,思索片刻又道:“不过辞家百年清誉摆在那里,陛下若要暗中查探什么,确实没有比一个交游广阔的才子更合适的眼线了。” “那就不用费心说服他了。”萧凌恒挑挑眉,说,“反正挖朝廷蛀虫本就是陛下的意思。” 任久言微微点头:“你去找他帮忙不难,只要让他明白这是陛下肃清朝纲的旨意,他自然会去请示。” 他突然话锋一转,“你觉得...户部季尚书在这件事里,扮演什么角色?” 萧凌恒闻言蹙眉,沉吟片刻后道:“户部在丁口案里算是漩涡中心,无论如何季大人也摘不掉干系,可我其实并不觉得他参与其中,顶多...担个驭下不严的过失。” 他顿了顿,继续说:“你想,陛下从头到尾都没让季大人参与查案,可前几日我去户部调阅度支司记录时,季大人非常配合,那潺州官员的账收记录像是提前准备好了一样,直接就交到我手里了,起初我还怀疑过这是提前做的假账,可后来楚兄也与我确认了,李知州的府宅规格并不超标,完全符合其俸禄水平。若账目有假,断不会再如此短的时间内就把潺州那边安排的这般严丝合缝。度支司也只不过是拿着户部司和括户使递来的丁口数核对税收数额而已,栾大人的记录并无不妥,那就只能是户部司的问题了,倘若季大人真与此事有关,那他绝不会把户部司的丁口数据这么痛快的交出来。而且季大人为官多年,素来不结党营私,去年科举经费一案,他不还帮着陛下给咱俩做了一局吗?如此看来,他一个配合陛下的老臣...” 任久言微微颔首:“这么说,根源就不在户部了,顶多是户部司参与其中,但吏部尚书、御史中丞和谷太师...这三位的立场还不明朗。” “好啦久言,”萧凌恒将人往怀里带了带:“横竖都已经在查了,等证据浮出水面自然见分晓,现在空猜无益。” “我不是要猜测谁是主谋。”任久言靠在他肩上,声音发闷,“只是这三人位高权重,若真牵涉其中...” “埋得不深,那还叫钉子吗?”萧凌恒轻抚任久言的后背,“这网既然已经撒开了,那咱们就坐等收网就好了,” 他压低声音继续说,“但归根结底,我们也只是高堂上那位的棋子而已,所以真正要担心的,是那些还在网里扑腾的鱼。” 任久言靠在萧凌恒肩头轻轻点头,发丝擦过对方的下巴。 萧凌恒偏头在他发间落下一个轻吻:“久言,你还想回朝堂吗?” 任久言听到这个问题,身体僵了一瞬,随后缓缓摇了摇头。 萧凌恒双手捧起任久言的脸,“不可惜吗?” 他的声音放得极轻,“你的这些驭势的本领。” “不可惜。”任久言目光平静地望过去,“我入仕本就是为了……” 他没有说下去,忽然别开脸,“再说…我如今的名声和身子也不适合入朝堂了。” 萧凌恒看着任久言的神情,心口像是被细针扎了一下,泛起细密的疼,“久言…对不起……” 任久言轻轻摇了摇头,“我本也无意入仕的,若是能日日睡上好觉,于我而言,更为心向往之。” 萧凌恒缓缓捧正对方的脸,拇指轻轻抚过脸颊,眼中尽是愧疚和真挚,“久言,你的名声,我会亲手洗净,我绝不会让你带着我泼于你的这盆脏水活着,你的身体……”他咽了咽,“我…对不起…我会照顾你一辈——” 话未说完,任久言扬起下巴点了一下这支支吾吾的嘴唇。 萧凌恒面对这猝不及防的吻落,眸光骤睁定格成画。 二人无话对视,互相撞进彼此澄澈的眼眸里,须臾,萧凌恒倾身缓缓向前,两人的呼吸渐渐交缠。他在咫尺之处停下,给足了任久言躲开的余地,可任久言只是睫毛颤了颤,最终闭上了眼。 这个吻起初轻得像片羽毛,只是唇与唇的触碰,萧凌恒能感觉到任久言绷紧的肩线,便只克制地含住他的下唇,轻轻厮磨。 直到任久言无意识地“嗯”了一声,萧凌恒才加深了这个吻。 舌尖试探性地描过唇缝,任久言微微启唇的瞬间,萧凌恒却突然退开。 任久言茫然睁眼看着萧凌恒,只见那人低笑一声,又贴上去咬任久言泛红的耳垂, “换气。” 任久言恼羞成怒要推他,反被扣住手腕,这次的吻来势汹汹,却在下秒转为温柔舔舐。萧凌恒尝到他唇间残留的药苦味,便耐心地一寸寸抚慰。 分开时两人都气息不稳,萧凌恒抵着他的额头,任久言下意识往后躲,却被萧凌恒扣住了后颈。两人呼吸交错,近到能数清对方的睫毛。 “闭眼。”萧凌恒哄声道。 任久言睫毛颤了颤,最终还是闭上了眼睛。 萧凌恒趁机把人往怀里带了带,手掌稳稳托住他的后背。 这次的吻柔缓绵长,带着药味的呼吸交融在一起,分不清是谁的心跳声更响。 直到任久言轻轻推他肩膀,萧凌恒才恋恋不舍地退开,却还保持着鼻尖相抵的距离。 “喘不过气了...”任久言低声抱怨,眼尾泛着红。 萧凌恒笑着用拇指擦过他湿润的唇角:“多练练就好了。” 任久言把脸埋进他颈窝,萧凌恒偷笑一下,紧紧搂住了男人,“我陪你练,我们——” 他压低声音,“天天练。” 第75章 次日晌午,沈清安匆匆赶到山庄时,额上还带着薄汗。 萧凌恒正倚在任久言身后的廊柱上,笑吟吟地看着男人往水里撒鱼食。小鲤鱼跃出水面,溅起的水花沾湿了任久言的袖口。 两人听见脚步声,纷纷转过头看向走过来的沈清安。 “清安?”萧凌恒瞧见他这副模样,笑容敛了敛,“怎么了?这么急?” 沈清安张了张嘴,目光扫过池塘旁的任久言,又硬生生把话咽了回去。他掏出帕子擦了擦汗,强笑道:“没...就是路过,来看看你们。” 任久言放下手中的鱼食罐子,了然地看了萧凌恒一眼,随即向沈清安微微颔首:“我去书房找本书。” 说罢,他就转身回了后院。 等那抹身影消失在转角,萧凌恒低声问道:“这么严重?出什么事了?” 沈清安深吸一口气,说,“今早朝会,父皇突然下旨让老五去西域戍边三年。” “西域??陛下怎么说的?” “没有任何理由,也看不出喜怒,就说是例行巡边,”沈清安紧锁眉头。 “巡边?巡三年的边?”萧凌恒显然不信,随后他紧锁眉头,低下头沉吟。 少顷,他摇摇头说道:“噱头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是陛下的意思还是老五自己主动请缨。” 沈清安拽住萧凌恒的袖子,压低声音道:“你不在城里的这些日子,老五私下见了父皇两次。头回是父皇召他进宫,隔了三日,他又自己递牌子求见。” 萧凌恒闻言,眉头拧成结,沿着池塘边来回踱步。片刻,他开口:“那两种可能也都成立,要么是陛下想要打磨他,但是又心疼儿子,因此第一次召见将此想法同他说了,让他回去考虑清楚,第二次他入宫便是回话的。” 第103章 “要么呢?”沈清安追问。 “要么是陛下第一次召见他是将他敲打了一番,他为了挽回圣心,第二次求见表态,主动提出要去西域戍边。”萧凌恒蹙眉分析道,“如果是第一种情况,那就说明陛下还是很看好老五的,若是第二种……” 他眯起眼睛继续猜测,“可若是第二种情况,陛下为何会突然敲打他呢?那段时间都发生什么事了…” 沈清安仔细回想:“那会儿正是任大人刚出事,你被停职的时候。除此之外,朝中没听说有什么特别动静。” 萧凌恒转身站定,看向沈清安:“你是说...陛下会因为久言的事罚老五?这不太……”他自己说完都觉得荒唐,摇了摇头。 “我也猜不出,”沈清安也摇头,“这听起来确实太过离谱,但如果不是这个原因,那或许就是有其他什么事情是咱们不知道的。” 他顿了顿继续说,“不过你和任大人双双停职的情况下,父皇依旧是下了密旨命你们二人负责潺州丁口簿一事,这就说明父皇根本没打算真处置你们。再加上老五之前做的那些事父皇定然不会全然不知,或许任大人和你这事,正好成为了父皇不得不发作的缘由。” 萧凌恒慢慢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要真是这样,事情反而更棘手了。且不说陛下对储位的心思,老五主动请命去西域,绝不会单单为了挽回圣心,一定还会有其他目的,这就不得不防了……” 他忽然抬眸,直视沈清安:“边关三年,足够他做很多事。就算陛下现在恼他,可难保他狼子野心,万一...”话到嘴边他又咽了回去。 “这事来得太突然,事先一点风声都没有。”沈清安说,“老五的功夫底子不差,倘若他真是有心,那在西域挣个军功应该不成问题。” “镇守西域的总帅是九关唯一女统帅何廷雨,封翊自去年北羌和谈,北境停战后也去了西边,”萧凌恒说,“封将军暂且不说,这何将军咱们素来无接触,只听闻过她曾经单枪匹马砍了南海匪首,自此一战成名,号称大褚女罗刹…”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眼睛闪过一丝锐利,“她在南疆待过,那封卿歌肯定熟悉她,得找他问问。” 沈清安闻言颔首,“好,我一会下山就去军营寻他。” “你自己去?”萧凌恒疑惑,“你跟他又没接触过,都不熟,还是我同你一起吧。” “得了吧,”沈清安摆摆手,故意拖长声调,“您萧大将军还是好好在山庄陪你家久言吧,这种跑腿的活儿哪敢劳您大驾啊。”他故意揶揄着萧凌恒。 “清…清安…”萧凌恒耳根一热:“我这不是...我这几日…这不是……” 沈清安瞧他这副模样,忍不住笑出声,“行了行了,不逗你了,封卿歌之前为着你的事儿寻过我一回,也算打过交道了。这点小事我能应付,你安心照顾任大人就是。” 沈清安离开后,萧凌恒独自坐在池塘边,盯着水面出神。他在犹豫要不要把这事告诉任久言,倒不是信不过出于“提防”,而是怕他听了心里难受。 萧凌恒清楚记得任久言重伤昏迷时的样子,虽然现在伤好了大半,可那些疤痕还在。他和沈清安都心照不宣地避谈老五,就是怕勾起任久言那些不好的回忆,毕竟在他们眼里,任久言曾经是真的心悦过老五的,后来经萧凌恒一朝“陷害”,才使二人离心…… 水面上浮起几个泡泡,小鲤鱼探出头又很快游走,萧凌恒叹了口气,老五去西域这事,说与不说都是两难。说了,怕任久言想起从前的“情分”难过;不说,又怕他日后从别处得知,反倒更伤。 池里的小鲤鱼突然跃出水面,“啪”地溅了他一身水。 “连你也笑话我...”萧凌恒抹了把脸,忽然失笑。也是,他在这瞎琢磨什么?任久言从来就不是需要被蒙在鼓里的人。 沈清安入城后直奔军营去了,沈清安踏入磐虎营时,扑面而来的是整齐划一的操练声。守卫引他进了主帐,帐内陈设简朴却规整,兵器架上的长枪擦得锃亮,案几上的军务摞成三叠。 “二殿下稍候,校尉正在校场操练。”守卫抱拳道。 沈清安摆摆手:“不必惊扰,我在此等候便是。” 待守卫退下,他细细打量起这顶军帐。 墙角立着的沙盘插满小旗,帝都城防一目了然,挂在帐壁上的舆图标着最新的布防,就连矮榻上的被褥都叠成方正的豆腐块。 沈清安在军帐内踱步,手指拂过沙盘边缘,环顾四周,这磐虎营的每一处细节都透着萧凌恒和封卿歌带兵的风格,严谨、利落,没有半分花架子。 少顷,帐外忽然传来甲胄碰撞的声响,封卿歌掀帘而入,额上还带着操练后的薄汗。 “末将参见二殿下。”封卿歌抱拳行礼。 沈清安抬手虚扶:“封校尉不必多礼。” 封卿歌直起身,铁甲随着动作发出轻微的咔嗒声:“殿下突然到访,可是有要事?” “路过军营,顺道来看看。”沈清安笑了笑,“磐虎营的操练声隔老远就听得见,不愧是精锐之师。” 封卿歌解下佩刀挂在架上:“殿下过誉了,不知萧兄近来可好?” “他啊...”沈清安目光扫过案上的布防图,“忙着查案呢。”他顿了顿,开口坦言道,“今日我来,其实是有事相商。” 封卿歌倒了杯茶递过去:“殿下请讲。” “西域镇边将军何廷雨,封校尉可有过接触?”沈清安在马扎上坐下,手肘撑在膝盖上问道。 “何将军?”封卿歌听到名字后抬起头,“殿下何故突然问起何将军了?” 沈清安斟酌片刻,还是把萧凌恒的猜测说了出来。封卿歌听完,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怎么了?”沈清安察觉到异样,“有何不妥?” 封卿歌放下茶壶,抬眸直视沈清安:“五殿下的事末将不清楚,但何廷雨这人...”他顿了顿,“就一个字。” “哪个字?”沈清安问。 “狠。”封卿歌说,“何将军的父亲原是先帝胞弟建德王麾下的左卫将军,当年建德王替先帝镇守南疆,手底下两万南疆将士号称虎狼之师,这事花老阁主和年将军都清楚,后来……” 他警惕的看了一眼军帐门口,随后压低声音说道:“后来先帝五子夺嫡,建德王卷入党争漩涡,他站了四皇子那边。最后那场决战...就是建德王的南疆军对上了花老阁主率领的铁骑。” “然后呢?”沈清安追问。 封卿歌的声音又低了几分:“然后如今的天督府督主左延朝策反了建德王的副将,当年他还只是个左司副指挥使。何廷雨的父亲当时就在那副将手下,他们借着军务之便,把建德王的行军路线透给了左延朝,那一仗,花老阁主带着八千精兵埋伏,拿下了两万南疆军。战后那副将和何老将军虽然受了封赏...” 他摇摇头,“但军中谁不知道他们是靠出卖主帅换来的前程?军中同僚们明面上客客气气,背地里都骂他是叛将,毕竟为将者最看重一个'忠'字。至于那场仗...” 封卿歌抿了抿嘴,“陛下这些年一直不许人提,虽说战场用计无可厚非,但到底...不光彩。” “后来如何了?” 封卿歌喝了口茶*润嗓子:“后来何家就出了何廷雨这么个将才。说来也怪,何家世代男丁从军,偏就这一辈出了个女儿身。可这何将军从小就不输男儿,十岁能挽弓,十二岁通晓兵法。” 他顿了顿,继续说,“再后来,不知她是从哪儿听说当年那桩旧事的,自打知晓父辈那段不光彩的往事,这就成了何廷雨心里的一根刺,从此便发了狠,非要用战功把何家的起家史洗刷干净不可。” 沈清安微微蹙眉:“如此魄力,确是良将之才。” 封卿歌微微点头,“当年南海水匪叛乱,何老将军已经年老,无法继续带兵,她便主动请缨,替她父亲走了这一趟,那场仗打得异常艰难,那时候她还不到二十,虽说天赋过人,到底是个没经验的新兵,对方人多势众,这一打就是三个多月。” 他放下茶盏,指节在案几上敲了敲:“年将军当初都已经收到陛下调配去南边的圣旨了,可就在年将军南下增援的路上,何廷雨却等不及,她独自一人走了条险路,夜袭敌营,亲手斩了匪首,自己也被捅了三刀,差点死在南海。” 他呼吸一口气,感叹道:“这一仗打完,朝野震动,何家总算摘了'叛将之后'的帽子。” 沈清安听完这段往事,眉头越皱越紧:“照你这么说,这位何将军也并非是……” 封卿歌的眼神突然变得锐利:“这些往事和经历把她磨成了一把出鞘必见血的刀,在她眼里,打仗只有输赢,没有折中,她对胜利的渴望远远超出常人,她眼里的杀意与我和萧兄都不同,她是无差别残杀,而且她绝不容许任何隐患留下。” 第104章 他攥紧了拳头,“当年在南疆并肩作战时,我亲眼见过她是如何永绝后患的,有一次追击残兵,对方明明已经弃械投降了,何将军直接下令放箭,八百多人,一个活口没留。后来打扫战场,她发现有个装死的小兵,亲手补刀时说了句'你命该绝'。” 帐内突然安静得可怕,封卿歌的喉结滚动,声音压得更低:“我起初因为这事还不太认可她,直到后来有次她中伏受伤,这姑娘硬是带着箭伤迂回十余里,把敌方粮草营给烧了,被救回来时血把战袍都浸透了…” 他摇了摇头,“这人...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沈清安听得脊背发凉,被这些旧事和何廷雨的血性惊的半晌不知该说些什么。 封卿歌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如今九关将位多有空悬,她这种不计代价求胜的性子,反倒成了朝廷最锋利的刀。” 他顿了顿,继续说:“南疆平定后,何廷雨调任西域。西边的境况比南疆更凶险,西域各部虎视眈眈,两年前她还曾在西域因为一档子事,被其他边关军队诟病至今…” 沈清安抬了抬下巴:“什么事?” 封卿歌身体微微前倾,说,“西域有个部族叫燮硰族,前年陇西大旱时燮硰族趁火打劫,连夺四座边城,何廷雨带兵驰援时,中了埋伏。” 帐内的烛火猛地晃了一下,封卿歌继续说,“那燮硰族把俘虏的边军绑在城墙上当肉盾,活生生的大褚将士啊,何廷雨眼皮都没眨,直接下令放火箭。” 他咽了咽,继续压着声音说道:“这还不算最狠的,城楼烧成火海的时候,她带着轻骑绕到后方,又把燮硰族的老弱妇孺全押到阵前……” 他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二人陷入沉默对视,目光空中交汇间,钦佩与寒意相撞,震撼与不安交织定格。 少顷,封卿歌直视着沈清安的眼眸,轻声缓缓开口道:“最后那四座城是怎么收回来的,没人敢细问,只知道燮硰族现在见到大褚军旗,百里外就撤帐搬迁。” 第76章 萧凌恒的计划一步步推进,乔烟辰给长姐飞了密信,随后乔家商号派了十几个账房先生,拿着银钱去各州县的牙行,他们装作富商,以收购田宅为由重金收买各地牙行,半个月的时间,锁定了几个州中近一个月异常交易的宅院。 浮生阁立刻派出探子,分别盯上这几处地方。没几天就有个暗探发现,其中一处青砖宅子很古怪,明明住着人,却从不开正门。这几天每天不亮就有小厮从角门出来,去药铺抓药,买的都是治咳疾的方子,而且,每隔五日就有辆没标记的马车送米粮来,分量也是两三人的五日量,而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这个府宅就在潺州。 没过几日,辞霁川安排门生传扬的话本开始在潺州内的茶楼流传,故事中暗藏的宅院特征与浮生阁锁定的那处府宅高度吻合。一时间舆论迅速发酵,街头巷尾都在议论“某官员私藏罪臣家眷”的传闻。 与此同时,楚世安带着天督府的府卫日夜监视着目标宅院的一举一动,只等对方按捺不住转移人质时收网。 帝都内夜色沉沉,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翻进江府后院。吏部员外郎江鸣岐正在房里泡脚,忽然听见后窗传来“咔嗒”一声轻响,像是树枝被踩断的动静。 “你们都先下去吧。”他示意两名洗脚婢。 待下人退出房间,江鸣岐胡乱擦了擦脚,连鞋都顾不上穿就冲到屏风后的窗前。月光下,窗缝里卡着一个牛皮纸信封。他咽了咽口水,手指发抖地把信抽了出来。 他颤抖着缓缓打开,信笺上只写了寥寥几字: 风紧,速灭之,勿迁。 江鸣岐的额头上瞬间冒出冷汗,攥着信纸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天督府的探子在宅子外蹲守了好几日,却始终不见有人进出。楚世安察觉情况不对,决定按计划行动。一队穿着粗布衣裳、蒙着面的“马匪”在深夜撞开宅门,举着火把闯了进去。 几个扮作仆役的护卫立刻扑了上来,与天督府的府卫交上手,将几人制服后,楚世安带人搜遍每个房间,只找到些散落的衣物和没吃完的干粮,地窖里堆着米面,灶台还有余温,可就是不见人影。 两日后,楚世安阴沉着脸踏入山庄庭院,萧凌恒正推着任久言在松树下荡秋千,见来人神色不对,两人交换了个眼神。 “楚兄这是让人骂了?”萧凌恒嗤笑一声,手上力道未减,秋千依旧轻轻晃着。 “扑空了,”楚世安把佩剑往亭子里的桌上一搁,“宅子里没找到人。” 萧凌恒按住晃动的秋千:“确定是那处青砖宅子?门前有歪脖子枣树的?” “就是那儿。”楚世安揉了揉眉心,“我的人进去的时候灶台还是热的,米缸里的米都没吃完。” 任久言若有所思,“要么我们找错了地方,要么...” “要么人已经跑了。”萧凌恒接话,眼神冷了下来,“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否则李知州是绝不会松口的。” 楚世安垂眸沉吟片刻,随即说道:“这几日我们盯得紧,除了送粮的马车,没人进出过宅子。那马夫也只把货卸在门口,由里面的人搬进去。” 他抬起眼,“宅子已经布置成被马匪打劫的样子,里那几个假仆役也都秘密押回来了,正在天督府关着。” “难不成真的找错地方了…?”萧凌恒蹙眉喃喃着,沉吟片刻,他突然想起了什么,猛的抬眸看向楚世安,“那处宅子可有留人看守?” 楚世安点头,“留了八个暗卫,暂时还没动静。”他也突然想到了什么,猛地抬头。 “很有可能人已经死了,如果是这样,那尸体一定还在府里,”任久言说,“如今,我们可以等背后之人转移尸体,也可以夜深人静进去搜查,但无论如何,杀人的只能是他们自己人,这些人嘴里肯定有东西。” “我离开之前只是命他们暗中守着,一会给潺州飞鸽,让他们等半夜进去找找看,可到底没有搜查令,不能动作太大,”楚世安看向萧凌恒,“到你的事儿了,陛下秘旨的意思是审人的事儿都由你来。” 萧凌恒挑挑眉,嘴角向下压了压,说:“审不是问题,问题是他们如此容易就被你活着带回来……” 他忽然收住话,眼神暗了暗。 楚世安会意,顺着逻辑往下说:“按理说,干这种脏活的要么是死士,败露就自尽;要么是心腹,完事立刻远走高飞。但这几日宅子连只苍蝇都没飞出去过,第二种可能不成立。” 任久言追问:“那些仆役反抗时,可有人寻死?” “反抗还算激烈,”楚世安摇头:“但没人咬毒囊或抹脖子。” “那就怪了,”任久言与萧凌恒对视一眼,“同在府邸里,要说他们不知情是不可能的,除非……” 萧凌恒听明白了任久言的猜测,沉着声音接上:“除非是故意留的活口,为了铺后招,” 他大步走到楚世安跟前,说,“走吧,无论如何也得审审看,况且他们若真要栽赃,也是帮咱们排除一下嫌疑缩小目标。” 见楚世安仍皱眉,萧凌恒忽然扯出个笑:“楚兄,有人出招才好见招拆招,怕就怕他们当真是弃子,那才叫棘手。倘若这几人真要胡乱攀扯,那咱们也就有个方向了。” 萧凌恒跟着楚世安来到天督府审讯室外,走廊里静得出奇,只有不知何处滴水的声音规律地响着。 值守的侍卫见到楚世安立即抱拳行礼:“指挥使。” 楚世安点头示意,侧身介绍:“这位是右金吾卫中郎将萧大人,此次丁口案萧大人主审。” “萧大人,”侍卫作揖行礼,“潺州知州李大人在“坤”字牢房,前日指挥使押回来的仆役在“辛”字牢房。” “停职了停职了,早不是大人了。”萧凌恒摆摆手,往坤字牢房方向走去。 楚世安大步跟上,“不审那几个假仆役吗?” “那几人先不急,”萧凌恒侧头看向楚世安,“我想先跟咱们这位李知州聊聊,横竖总得先搞清楚咱们到底找没找对地方吧?” 二人进到牢房,牢房阴冷潮湿,角落的草席上蜷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听到铁链声响,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依旧靠着斑驳的墙壁一动不动。 萧凌恒大步跨进牢门,扫了眼那个颓唐的身影,没急着开口。他径直走到窄小的铁窗下,仰头望着那一方灰蒙蒙的天,铁栏杆的影子斜斜地切在他脸上。 楚世安挥手屏退侍卫,按着剑柄走进来,左手背在身后,站在案几旁。 三人皆没有开口,牢房里静得吓人,水珠从石缝渗出,滴在脏兮兮的地上,三个人的呼吸声轻得几乎听不见。 片刻,萧凌恒忽然转过身来,面向角落里的男人,“李大人好胆识,竟敢把人藏在潺州眼皮底下。” 他一步一步逼近,“真是敢赌啊,最危险的地方就最安全,我们确实谁也没想到,城西那处青砖宅子,门口有棵歪脖子枣树,这地方选得妙,灯下黑。” 第105章 他特意说出府宅细节试探着。 男人仍旧没有看他,沉默片刻,哑着嗓子开口:“大人不必多说,一切罪责下官都认。” 萧凌恒轻笑道:“这么决绝?”他眉梢一挑,说,“李大人可知,为何这半个多月以来我都未曾审你? “无非是你们清楚,刑讯对我无用,我既敢来帝都,敢进这天督府,便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你们也能猜到我会说什么,”李知州侧目看向萧凌恒,“你们没有筹码,如何审我?” 萧凌恒蹲下,与其平视,“李大人说的对,但不完全对。” 他笑笑,“这几日楚大人一直在查询您妻儿的下落,为的就是将他们从人手中解救出来,为了政绩瞒报丁口并不是死罪,李大人如此维护背后之人,无非就是念在妻儿,我说的可对?” 李知州回过头看向地面,沉默片刻后说:“大人不必试探了,一切都是下官贪图政绩,与他人无关。” “李大人这般忠心,可曾想过值不值得?他们拿你的家人威胁控制你,”萧凌恒身体微微前倾,“大人如此心甘情愿做这替死鬼,可他们却毫不讲仁义,楚大人已经找到令夫人和公子了,” 他声音压的更低,“他们已经遇害了。” 男人闻言瞳中情绪微变,随即又恢复平静,微微偏头看向萧凌恒:“大人觉得我会相信?” “你的家人是他们手中唯一的筹码,按照道理来说确实不会轻易动手,可…若这些人质成了累赘呢?” 萧凌恒顿了顿,“这件事闹出的动静可不小,茶馆说书人都开始讲‘父母官私藏罪臣妻小’的故事了,传得比野火还快,” 他突然凑近,呼吸几乎要扫到对方脸上,“李大人不妨想想,如今风声鹤唳,留着活口岂不是更大的风险?那些见不得光的交易、见不得人的勾当……” 他语气极轻,“你猜,他们怕不怕?” 李知州瞳孔猛地一缩,手指微不可察地颤了颤。 见人如此反应,萧凌恒继续说:“李大人,你保的人已经弃车保帅了,你还要替这种人隐瞒吗?” 李知州缓缓抬起眼,目光直视萧凌恒:“大人若真所言为实,今日就直接抬尸首来见我了,岂会在此空口白话?” 萧凌恒眯起眼,目光如鹰隼般盯着对方,“尸首已经派人接回来了,正在回帝都的路上,” 他语气里带着几分惋惜,“只盼着大人见上一面,便让令正和令郎入土为安罢。” 李知州手指微微发抖,却仍强撑着冷笑:“大人这套说辞,下官听得多了。” “谨慎是好事。”萧凌恒叹息着摇头,“只是李大人可曾想过,你忠心护主,他们却连具全尸都不肯留?” 他刻意停顿,编着刺激人的瞎话:“楚大人在枣树下挖出尸体时,那场景......实在令人不忍。”他再次提及细节,再次验证。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李知州强作镇定,他谁也无法相信,“大人不必诈我,不见到人,下官什么都不会说。” 直到二人离开坤字牢房,整个审讯过程楚世安始终一言不发。 走出牢房一段距离后,萧凌恒压低声音道:“从他的反应来看,那处宅子确实藏着人,并且这位李大人与他背后这人并不是穿同一条裤子的。” 楚世安也一边走一边点头说:“既然他们互相猜忌,事情就好办了,如今只要咱们找到尸体,李大人定不会闭口不言。” “问题就在这儿。”萧凌恒脚步不停,“他们断不会那么轻易就让咱们找到的,我估计府邸周围他们也安排了大量人手,就等咱们的人现身了,” 他转过头看了楚世安一眼,“八个人定是不够的,千万别让他们八人行动,先增派人手。” 楚世安点点头。 “至少再调四十个好手。”萧凌恒继续说,“分成三批行动,第一批扮作货郎在周边踩点,第二批装作乞丐蹲守,第三批才是真正搜查的好手。” 楚世安蹙眉,“动静太大容易打草惊蛇。” “所以要快。”萧凌恒眼神锐利,“趁他们还没反应过来,一夜之间把宅子翻个底朝天。” 楚世安思索片刻:“我这就去安排。” “找到尸体后立刻快马加鞭送回帝都,”萧凌恒说,“让李大人亲眼看看,自己护着的是群什么货色。” 话音落地,正好路过辛字牢房,可萧凌恒并未并住脚步。 楚世安拉住萧凌恒的胳膊,“这几人你打算如何?” 萧凌恒看了一眼墙上木牌上的“辛”字,“我改主意了,我实在懒得听他们胡乱攀咬,既然知道此刻问不出什么实话,那不如就不问了。但从今日起,每日开始用刑。” 他声音平静得像在讨论天气,“记住三点,一,刑讯要逐日加重;二,无论他们招供什么,全当没听见;三,全程不要与他们交谈。” 楚世安挑眉,露出个刮目相看的神情,问道:“萧兄之前审过案?” 萧凌恒嘴角一咧,摇摇头,“案倒是没审过,但人心我摸的比较透,” 他继续往外走,脚步声在石廊里格外清晰,“等他们发觉一日比一日难熬时自会本能的恐惧,那种恐惧是最绝望的,只有将他们的内心压迫到一定程度时,他们才会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抢着吐真话。人最脆弱的时刻不是受刑的当下,而是等待用刑的时候,让他们猜不到明日会遭遇什么,但却深知会比今日更加痛苦,这才是最折磨人的。” 第77章 萧凌恒从天督府出来,马不停蹄地赶到沈清安府上。他靠在书房太师椅里,听沈清安讲述封卿歌描绘的何廷雨,他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扶手,越听脸色越沉。 “照这么说...”萧凌恒听完后说,“何廷雨还真算得上是个狠角色。” 沈清安点头:“封卿歌说她有能力,只是她……”他顿了顿,“让人摸不清原则…” 这话沈清安说的极度委婉了。 “赢就是她唯一的原则,战争从不是善恶之辩,而是生死之决。”萧凌恒撇了撇嘴,“我虽不耻同于,但她确实有打胜仗的天赋,燮硰族那件事……” 他蹙了蹙眉,“她竟狠得下这个心,而且她也真的敢,竟不惧怕下面人的眼光,自家边军都可以不管不顾。” 二人虽不想苟同,但他们都清楚这个道理,在战场上心慈手软是大忌,为将者绝不可优柔寡断常怀恻隐,打仗容不得半点犹豫与仁慈,心软之人注定是败将。 “她既然敢对将士下令诛杀边军人墙,那必是有把握手下的人不会对她有其他看法,”萧凌恒继续说道,“事实也竟真是如此,她的军队里并没有听过什么反叛她的事情,这就说明她在其他地方,定然做的非常到位,令众将士心服口服。” “她父亲的事对她影响太深。”沈清安倒了杯茶推过去,“在她看来,战场上任何心软都是对自己的背叛。” 萧凌恒盯着茶杯里浮沉的茶叶:“老五要真跟她搭上线,得到她的支持…”话说一半他站起身,“那就很麻烦了。” “可问题是...”沈清安皱眉,“西域那么远,我们鞭长莫及啊。” 萧凌恒走到书案前站定,看向沈清安:“封翊不是在西域吗?去年我在北境跟他打过交道,这人忠心不假,作为九关总帅,职位还在何廷雨之上。” 他顿了顿,继续说,“得先派人去西域暗中查探他和何廷雨的关系,才能谋划下一步。” 沈清安点点头,萧凌恒突然挑了一下眉问道:“对了,花千岁呢?” “去酒肆了,”沈清安看了一眼窗外,“老五不在帝都,乔公子放了风,这几日千岁日日泡在酒肆里。” “当年这些旧事花千岁可知晓?”萧凌恒问,“花老阁主当年打了那么多胜仗……” 他突然停住,抬眼看向沈清安,压低声音:“清安,你有没有觉得,花千岁和陛下之间似乎......”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沈清安定定的直视着萧凌恒的目光,不躲不闪,须臾,缓缓开口道:“凌恒,你认为是何原因?” 萧凌恒会意,皱着眉说:“我不知道,但我感觉花千岁与陛下有些太过亲近了,他并非朝廷命官,就算有老阁主的情分在,应当也不至于……” 沈清安点头示意,“我也察觉到了,父皇似乎对千岁格外留意,前些日子我听宫里的下人偶然提及,千岁进宫越来越频繁,而且千岁知晓很多连你我都不知道的事,再加上,父皇身边那几位股肱之臣竟都是花老阁主的暗桩,这太荒唐了。” “去年花千岁刚回帝都的时候咱们还问过他,当时他就闭口不言…”萧凌恒眯着眼猜测,“我有种感觉,这里面的原因,许是与花老阁主有关,而且一定是不能让世人知晓的事情。”他顿了顿,继续说,“如果真是这样……” 沈清安接上话头:“如果真是父皇不愿让咱们知道,那咱们就绝不能知道。” 第106章 “我倒不是好奇缘由,”萧凌恒摇头,“只是现在很多事都牵扯到花老阁主。这位传奇人物...我担心咱们不知内情,日后会被掣肘。” 萧凌恒与沈清安并不知晓沈明堂同花太空之间的往事,有此顾虑在所难免。 “如果缘由不重要,那便也罢了……”萧凌恒直起身子走到窗边,两人沉默片刻,他望着院中的槐树低声念道:“何、廷、雨...” 沈清安看着萧凌恒的背影,忽然开口问道:“丁口簿一事查的如何了?” 萧凌恒转过身来:“楚大人已经带人去搜查尸体了,看李知州的反应,那处宅子肯定藏着他妻小。现在只有一种可能,” 他眼神一冷,“幕后之人为了避险,已经把人杀了,尸体还在宅子里。”他冷笑一声,“这步臭棋既然他们自己走了,倒省得我们动手。只要找到尸体,李知州必定会开口。” 沈清安点点头:“不过他们肯定会阻挠楚大人搜查,恐怕免不了要起冲突。” “已经加派了人手,楚兄也赶去潺州了。”萧凌恒苦笑着摇头,“真是难为他了,这半个月来回奔波,脏活累活都压在他身上,就没闲下来过” “在其位行其事,楚大人也是职责所在。”沈清安说着起身走到窗边,望着渐渐阴沉的天色,“看这样子,怕是要下雨了。” 萧凌恒随意地瞥了眼天空,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须臾,他突然脸色一变, “糟了!”话音未落,人已经冲了出去。 沈清安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一愣,等他回过神来,萧凌恒早已不见踪影。 萧凌恒不敢耽误分毫的策马往城外赶,他狠狠一夹马腹,马儿吃痛,撒开四蹄狂奔。 不多时,豆大的雨点开始砸下来,转眼间就变成了倾盆大雨。雨水顺着他的额头往下淌,糊得眼睛都睁不开,衣袍早就湿透了,沉甸甸地贴在身上。他顾不上擦脸,只是一个劲儿地催马。 出了城后,马蹄踏过泥泞的路面,溅起的泥水混着雨水打在马腹上。远处传来闷雷的轰响,天色暗得像是提前入了夜。雨水灌进嘴里,带着土腥味。他眯着眼睛往前看,雨幕中连路都看不清了,只能凭着记忆往前冲。 到了山庄门口,他火急火燎的拍门,刚拍了三下,他便等不及的直接选择了翻墙。 落地的瞬间吓了门内前来开门的小厮一跳,“主、主子…” 他没空理会,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后院,一把推开卧房门时,身上的雨水还在不停地往下滴。 只见任久言蜷缩在床榻上,整个人都在发抖。他死死咬着被角,额头上全是冷汗,听到动静,他勉强睁开眼,眼神都是涣散的。 “久言……”萧凌恒话到一半就哽住了,他快步上前,湿淋淋的衣袖带起一阵凉风。 任久言下意识往后缩了缩,萧凌恒赶紧放轻动作,伸手去探他额头,触手一片冰凉。 萧凌恒心头一紧,转身就要去拿药,却被叫住。 “别...别走...”任久言声音轻弱得不行,“疼...” 萧凌恒眼眶一热,立刻将湿透的衣服全部脱下,坐上床边,小心地把人扶起来靠在自己怀里,用被子裹住两个人,紧紧搂着任久言。 任久言整个人都在打颤,骨钉的旧伤在阴雨天里像是有千万根针在扎。 萧凌恒轻轻拍着他的背,感觉到怀里的人疼得直哆嗦,心里像是被揪着似的难受。 “久言,疼就咬我…”他把手臂递到任久言嘴边,声音都在发颤,“…咬我…别咬自己…” 任久言摇摇头,把脸埋进萧凌恒肩头,冷汗浸湿了他的衣襟。萧凌恒能感觉到他在极力压抑痛苦的喘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轻微的抽气声。 “…凌恒…”任久言断断续续地说,“…好冷…好疼…” 萧凌恒轻轻把他放回榻上,大步迈到柜前翻找。他的手抖得厉害,药瓶碰得叮当作响。终于找到那个青瓷药瓶时,他差点失手摔了。 回到榻前,萧凌恒小心地扶起任久言,让人再次靠在自己怀里。他倒出药油在手心搓热,动作轻柔地按在那些伤疤上。 任久言疼得浑身一颤,却咬着牙没出声。 “疼就喊出来…”萧凌恒声音沙哑,“我在呢…久言…” 萧凌恒看着任久言痛苦的样子,心揪得生疼。眼下这痛还只是暂时的,往后数不清的阴雨天,任久言都要这样熬过去。当初老大夫就说过这伤会落下病根,他也备好了药,可此刻亲眼看着任久言疼得发抖,还是像有把刀在心上割似的。 药油的热力慢慢渗入,任久言的呼吸终于平稳了些。他疲惫地闭上眼,额头抵着萧凌恒的肩膀,“凌恒…” 萧凌恒手上动作没停,声音却软了下来:“我在…久言…” 话没说完,喉头哽住了,他低头看着怀里苍白的人,心里像是被钝刀慢慢割着,“久言…对不起…” 任久言微微睁开眼,看见萧凌恒的发梢还滴着雨水。 “凌恒……”他想说什么,却被一阵突来的疼痛打断,整个人又蜷了起来。 萧凌恒立刻收紧手臂,把他搂得更稳些。 “久言,别怕,我在呢,”他贴着任久言的耳畔轻声说,“我在这儿…” 窗外雨声密实,屋内却只剩下两人交错的呼吸声。萧凌恒一遍遍揉着那些伤处,他低头看去,怀里的人已经昏昏沉沉地睡去,只是还紧紧按着他的衣角,像是怕他离开。 许久,窗外的雨势渐渐小了,屋内只剩下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萧凌恒赤着上身,雨水仍旧顺着发梢低落在肌肤上,他小心地调整姿势,让对方能靠得更舒服些。 任久言的呼吸终于平稳下来,紧蹙的眉头也舒展了些许,他微微睁开眼,视线落在萧凌恒裸露的胸膛上。 “好点了吗?”萧凌恒低声问,手指仍在不轻不重地按揉着他的腰背。 任久言轻轻“嗯”了一声,声音还带着疼痛过后的虚弱,他抬手想擦掉萧凌恒锁骨上的水珠。 “淋着雨跑回来,连衣服都不穿...” “来,靠在软枕上,”萧凌恒轻轻把他身体摆正,“我去给你倒杯热水。” “我不渴,”任久言低声说,“你先快去寻件干净的衣服穿上,当心着了风寒。” 萧凌恒不听话,他仍旧是倒了一杯热水走回榻边,递到任久言嘴边,“不渴也多少喝点,暖暖身子。” 任久言拗不过他,只得就着他的手抿了几口。温热的水流滑过喉咙,确实让冰冷的四肢舒服了些。他抬眼看向萧凌恒,发现对方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眼神里满是心疼。 “现在可以去穿衣服了吧?”任久言无奈道,伸手推了推他。 萧凌恒这才起身随手抓了件搭在屏风上的干净外袍披上。他系衣带时动作有些急,系成了个歪歪扭扭的结,随即便走回榻边。 任久言强撑着坐起来,替他重新整理衣襟,刚要收回手,却被萧凌恒一把握住,他顺势掀开被子一角钻了进来,长臂一伸将任久言整个人圈进怀里。 “这样暖和得快。”萧凌恒理直气壮地说,下巴抵在任久言发顶。 任久言挣了挣,没挣脱,索性放松下来靠在他胸前。两人就这样静静依偎着,听着彼此的呼吸声渐渐变得绵长。 窗外,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只余屋檐滴水的声音,一声,又一声。 夜色渐沉,小厨房送来了晚膳。比起刚受伤时那些寡淡的忌口饭菜,这些日子任久言的伙食已经改善了不少。 萧凌恒接过食盒,掀开盖子看了看,今日是山药排骨汤,配着几样清爽小菜。他盛了一碗,小心地吹凉,这才端到榻前。 “今天有甜的藕粉圆子,”萧凌恒舀了一勺汤,轻声哄道,“先喝两口排骨汤,好不好?” 任久言摇摇头,把脸偏向里侧。他本就没什么胃口,加上方才疼得厉害,这会儿更是什么都不想吃。 萧凌恒却不气馁,把汤匙凑到他嘴边:“就尝一口,我特意让他们少放了油。” 见任久言还是不肯张口,萧凌恒眼珠一转,故意叹了口气:“唉,那我也不吃了,连人都伺候不好我哪里还有脸吃饭…” 任久言闻言,终于*无奈地转回头,勉强喝了一口。 萧凌恒立刻眉开眼笑,又舀了一勺:“再吃块山药,炖得可软了。” 就这样,萧凌恒一边哄一边骗,时不时还要假装要绝食,总算让任久言吃了小半碗。 看着总算下去一些的饭菜,萧凌恒松了口气,这才开始吃自己那份已经有些凉了的晚饭。 第78章 夜色渐深,潺州西城的青砖府外热闹得出奇。 十几名乔装成货郎的诱饵若无其事地在院墙附近徘徊,另有七八个扮作乞丐的暗哨在巷子阴影里装作是丐帮团体倚靠在墙下。 不远处的廊亭顶上,楚世安伏在瓦片上,身后整齐趴着二十来个黑衣好手,所有人都屏着呼吸。 第107章 又等了一刻钟,楚世安突然抬手打了个手势。墙外的“货郎”们立即变了神色,故作鬼鬼祟祟地向府宅摸去。 果然,暗处立刻蹿出十多个黑衣人拦截。双方刚交上手,那些“乞丐”突然从后方杀出,瞬间形成合围之势。 楚世安眯着眼观察战局,确认没有更多伏兵后,朝身后一挥手。 二十道黑影借着混乱,贴着墙根悄无声息地溜进府内。他们动作极快,像一群夜行的猫,转眼就分散到各个院落开始搜寻尸体。 墙外的厮杀声隐约传来,楚世安已经摸进了后院。月光被云层遮住,他们只能借着零星的火折子的光亮搜寻。 突然,楚世安在柴房附近停下,他低头仔细观察着,发觉地上有细微的拖拽的痕迹。 “两个人跟着我,剩下的分头找。”他压低声音,带着两个亲卫顺着痕迹往柴房后头摸去。 尽头那边堆着几个半人高的腌菜缸,盖子都用石头压着。他示意两个手下警戒,自己挨个掀开查看。 第三个缸子刚掀开条缝,一股腐臭味就冲了出来。 与此同时,墙外的战斗越发激烈。“货郎”们且战且退,故意把黑衣人往巷子里引。有个乞丐装扮的暗哨突然从房顶跃下,一刀劈翻了想要回援府内的敌人。血溅在青石板上,很快被更多脚步踏成模糊的印子。 府内,楚世安屏住呼吸,彻底掀开缸盖。月光恰在此时穿透云层,照出缸内交叠的两具尸首,妇人紧紧搂着个半大孩子,两人脖颈处都有道利落的刀口。孩子的手还攥着母亲的衣角,指节已经僵直发青。 “找到了。”楚世安声音发紧。 突然,远处传来急促的哨声,是外围示警。 楚世安迅速打了个手势,几名黑衣人将尸体捞了出来,抬着往府外摸去。 楚世安最后一个翻出围墙,“可以了,抓活口。” 一声令下,墙外的战局突然一变。原本拖延时间的“货郎”们猛地收住脚步,三人一组背靠背结成铁三角阵型。 与此同时,扮作乞丐的暗哨们从袖中甩出大把石灰粉,白色粉末在夜风中弥漫开来,黑衣人顿时乱作一团,捂着眼睛惨叫连连。 天督府众人立即变换招式,用刀背劈砍。一个黑衣人膝盖被重重击中,跪倒在地,立即被麻绳捆了个结实。 就在这当口,异变陡生。被制住的黑衣人突然咬紧牙关,嘴角渗出黑血,转眼间就瘫软下去。 其余黑衣人见状,竟纷纷效仿。有人咬破藏在齿间的毒囊,有人直接撞向同伴或天督府府卫的刀尖。 “拦住他们!”楚世安压低喝道。 不过为时已晚,不出几个呼吸的功夫,地上已经横七竖八躺了一片尸体。 楚世安一把扯下面前黑衣人的面巾,只见对方七窍流血,已经气绝身亡。 他蹲下身挨个检查,越查脸色越难看,所有人后槽牙里都藏着毒囊,分明是早就准备好的死士。 片刻,他缓缓起身,回头看了眼沉寂的府邸,紧紧攥住腰间佩刀, “撤。” 说罢,众人转身没入夜色中。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正好三更。 不出两日,楚世安同几十名府卫回到帝都,这日辰时末,他下了朝会直奔天督府左司衙门。 当他刚步入审讯室外厅时,撕心裂肺的哭喊隔着几道厚厚的石墙传来,那声音凄厉得让他脚步一顿。 “指挥使,”值守的府卫上前行礼,“萧大人正在坤字牢房审讯,可要过去?” 楚世安思忖片刻摆摆手,目光转向走廊尽头的辛字牢房方向:“那几个仆役如何了?” “一个都没少,这几日按照大人的吩咐日日给他们灌参汤,”府卫压低声音,“但萧大人特意吩咐把辛字牢房的外门开着,说是...”他犹豫了一下,“说是让他们听个清楚。” 楚世安点头,“知道了,别让人死了。” 府卫退下,楚世安站在原地,听着隐约传来的哭喊声,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剑柄上的缠绳。 不多时,萧凌恒从坤字牢房内拐出来,迎面撞上等在外面的楚世安,他脚步不停,晃了晃手中的供词。 “招了?”楚世安大步迎上去。 萧凌恒将供词塞到他手里,长舒一口气:“李知州的上线是吏部员外郎江大人。” 他挑眉点了点头,“倒也合理,与他而言升官是唯一目的,跟银子没关系。” 楚世安快速扫过供词,眉头越皱越紧。 半晌,他抬头道:“现在只要撬开那几个下人的嘴,拿到他们奉令杀人的证据,就能抓人了。” 萧凌恒点点头:“再晾他们三炷香时间,火候到了,撬开嘴就容易多了。” “有把握吗?”楚世安抬眼看他。 萧凌恒咧嘴一笑,“我也不是谁的话都要听的,” 他看了一眼供词,说,“一会告诉他们,如今李大人已经招了,第一个说出和供词对得上的人,可以免刑活命。” 楚世安皱眉道:“要是还有人乱咬当如何?” 萧凌恒眼神一冷:“那就当着其他人的面挑了那人的手脚筋,让他想死都死不成,再把指甲和牙齿一颗颗全拔了。” 他顿了顿,“然后把人扔回牢里继续每日鞭打,让剩下那几个明白,谁再敢胡说八道,这就是下场。” 深夜,城西的回首酒肆里,花千岁只穿了件单薄的白色衣衫,整个人懒散地仰靠在椅背上。 衣领敞开着,露出修长的脖颈,喉结随着呼吸轻轻滑动。 一本棋谱盖在他的脸上,百无聊赖地等着乔烟辰。 片刻后,烛火忽然晃动了一下。乔烟辰带着一身酒气走进来,绕过屏风,用两根手指轻轻挑起盖在花千岁脸上的棋谱。还没等花千岁睁眼,乔烟辰已经俯身吻了下来。 花千岁轻笑一声,双手自然地环上乔烟辰的后颈。乔烟辰左手插进他的发间,稍稍用力往上托,让这个吻更深了几分。 两人的唇分开后,谁都没说话。 须臾,花千岁先笑了:“老五这次去巡边,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乔烟辰捧着他的脸,拇指蹭过他的下唇,声音很轻:“不是说好不提这些吗?” 花千岁抬手替他拨了拨额前的碎发,眼尾微挑,语气里带着魅惑说道:“梓明,你跟了老五这么久,他救过你的命不成?” 乔烟辰捉住他的手,在指尖亲了亲:“他...不容易,我不想看他出事。” “我也没想他死,”花千岁稍稍仰头,“只是不能让他赢了清安。” 乔烟辰轻轻深呼气一口,眼神游离开,直起身转过去,“我没打算帮他夺位,只是在保他的命。无论现在的他是怎样的,但从前他的光芒确确实实曾照耀并引导过我,我无法看他万劫不复。” 花千岁也轻巧起身,从背后环抱住乔烟辰的腰,侧脸贴在男人的后颈,“梓明,别自欺欺人了。他现在眼里只有那个位置,什么手段都用尽了。你还打算纵容到什么时候?” 乔烟辰握住腰间的手,转过身来双手揽着花千岁的腰往怀里一带,“万一呢?” 他眼里全是诚恳,“万一他还能变回从前那个样子呢?只要还有一丝可能,我就不能放手。” “梓明,”花千岁竖起一根手指抵在男人的唇上,“这些不切实际的希望你还想幻想多久?你明明知道这可能性微乎其微,何必自我蒙骗?从前是从前,人是会变的。” 话音落地,乔烟辰的思绪不禁飞回永隆十二年。 那年南方水患肆虐,十七岁的五皇子沈清珏随圣驾南巡视察灾情。 行至漫州时,皇上沈明堂召集江南商会商议赈灾事宜。当时刚满十五岁的乔烟辰,跟着祖母和父亲面圣,那是他第一次见到了那位传说中的五皇子。 那日商会议事冗长,乔烟辰实在坐不住,趁大人们不注意溜出了厅堂。 他漫无目的地在衙门后院的花园闲逛时,突然听见假山后有私语声。 “殿下,按照如今上报的灾情和余粮情况,这批赈灾银两若出意外,南岸三县的灾民是撑不过这个冬天的。”一个个年轻文官的声音传来。 “这狗官好大的胆子!”这声音清朗沉稳,乔烟辰悄悄探头,看见个身着黑金锦袍的少年正背对着他,“我必要亲手拿了他。” 停顿少顷,锦袍少年继续说道:“不过眼下得先解决灾区那边的粮食缺口,刘大人且看,” 少年展开手中账册,“商会报上来的丝绸盈余,足够填补这个窟窿。” 乔烟辰认得那背影腰间的蟒纹玉佩,那是皇子的图纹配置,他猜测这就是五皇子沈清珏,正要回避,却听那文官急道:“殿下三思啊,可这是欺君之罪啊殿下!” “南岸三县上万条百姓性命,”沈清珏突然转身,乔烟辰猝不及防望见一双清亮的眼睛,“刘大人觉得,是你我二人的前程重要,还是百姓的口粮重要?” 第108章 假山后的阳光正好照在少年皇子半边脸上,乔烟辰发现他比自己想象中还要明艳,可那眼神里的决断,却比他刚刚在议事厅见到的任何官员都要坚定。 “刘大人不必担心,我自会跟父皇禀明缘由,”少年斩钉截铁地说,“你的乌纱帽丢不了,去安排就行,天塌下来自有我撑住,不会让你担责的。” 几日后,乔烟辰随父亲乔骁祁押送商队物资去南岸。官道上突然冲出一队衙役,为首的举着知府令牌要查验货物。 乔骁祁正要周旋,后方传来急促马蹄声。 “巡察使到——” 沈清珏一袭劲装策马而来,身后跟着十余名禁军。 少年皇子利落地翻身下马,腰间玉佩在阳光下晃得人眼花:“我倒要看看,究竟是哪个的胆子和胃口如此大,敢动这批救命粮。” 那贪墨知府顿时面如土色。 “这百姓的人血馒头,知府大人可吃够了?”沈清珏站的笔直,脖颈微仰垂着眼皮,威严的俯视着跪伏在地的老官员,“你好大的狗胆,踩着百姓的骨血云梯,一步步踏的当真安稳!” 乔烟辰躲在马车后,看见沈清珏当众展开圣旨,三言两语就摘了知府的乌纱帽。最让他震撼的是,沈清珏竟记得每个受灾村镇的名字,连哪个村缺药材、哪个镇少棉被都一清二楚。 回程那日突遇山洪,商队被困在断桥上。乔烟辰再次亲眼看着沈清珏第一个跳进齐腰深的洪水里,带着禁军手拉手搭成人桥。冰凉的山水没过少年皇子胸口,他咬着牙指挥众人依次过河,眼中尽是灼热的坚定,最后一个被人拽上岸。 当晚在驿站,乔烟辰又偷偷看见沈清珏在灯下写奏折。少年皇子裹着毯子还在发抖,却坚持要把今日所见灾情详细上报。 烛光里,他看见沈清珏手上全是被洪水泡的发白的麻绳磨损出的伤口,袖口还沾着替老妇人包扎时留下的血渍。 “谁在那里?”沈清珏突然抬头。 乔烟辰慌忙行礼,结结巴巴说明来意。他本想送些伤药,却见案头已经堆了好几个药瓶,都是沿途百姓悄悄送来的。 “过来。”沈清珏招手让他近前,竟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桂花糖,南岸老婆婆硬塞给我的,你们商队的孩子都有份。” 乔烟辰捧着糖,他看见沈清珏案头摊着的河工图上,密密麻麻全是批注。 回京前夜,乔烟辰又是看见沈清珏独自站在河边。月光下,少年皇子正把最后一块玉佩递给一名牙行掌柜。 “殿下这是何苦...”那掌柜的摩挲着手中的玉佩,劝道。 沈清珏把换来的银票塞给身后的侍卫:“送去给南岸县丞,别说来历。”他沉静的看着掌柜的眼睛,反而笑了,“一块玉而已,能多换一百石粮食,值了。” 那年沈清珏用玉佩换来的何止是粮食,更在十五岁的少年心里种下了永恒的敬仰。可如今... 此刻乔烟辰站在酒肆里,仍能清晰的记得沈清珏当时的那个笑容。 片刻,他眼中流露出些许无奈,随即轻轻叹息着跟花千岁说道:“可…万一呢?” 第79章 不到一天功夫,潺州府邸那几个仆役就扛不住全招了。楚世安带着天督府的府卫直接封了吏部员外郎江鸣岐的宅子。当江鸣岐被押进左司衙门时,整个吏部都炸开了锅,跟他有来往的官员个个坐立难安。 当然,瑟瑟发抖的可不只是吏部的人。 地牢里,火把噼啪作响。江鸣岐被铁链锁在座椅上,官服早被冷汗浸透。楚世安坐在案后慢条斯理地翻着案卷,牢房内安静的令人窒息,只能听见水滴滴落在潮湿的石板上发出的声响。 不多时,萧凌恒拎着盏油灯进来,灯光在墙上投下摇晃的阴影,楚世安抬眸与他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后,萧凌恒侧目瞥了一眼刑倚上瑟瑟发抖的江鸣岐。 “江大人。”萧凌恒把油灯放在案台上,“知道为什么请您来吗?” 江鸣岐强作镇定:“下官…下官不知。” “去年张权威案时,江大人可不是这样的。”萧凌恒状似随意的拿起案上的卷宗,声音在牢房里格外清晰,“那时我以为江大人是个清官。”他一边说,一边走向颤抖的男人。 江鸣岐的嘴唇哆嗦着,铁链哗啦作响。 “现在知道怕了?”萧凌恒用案卷抬起他的下巴,“收人银两时怎么不怕?杀人灭口时怎么不怕?” “下官…下官…”江鸣岐的牙齿磕得咯咯响,“下官听不懂——” “李知州的妻小,死在潺州府宅的腌菜缸里。”萧凌恒单手撑在刑椅上,微微垂首,“灭口的家仆都招了,说是江大人指使的。” 江鸣岐手指掐进掌心:“萧大人明鉴,下官与李知州无冤无仇…” “嘘——”萧凌恒突然俯身贴近他耳边,“您猜,你的家人如今被关押在哪里?” 江鸣岐闻言一怔,脸色瞬间惨白,一滴汗从他的鼻尖砸在地上。 “她们在刑部大牢,”萧凌恒笑着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江鸣岐,故意退后两步,“刑部可不比天督府,那里关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人,死几个也没人在意。” 江鸣岐猛地抬头,“你…”他艰难的咽了咽,“我什么都没做,你们、你们凭什么抓我的家眷?” “刑部的兵可都没什么规矩,”萧凌恒挑挑眉,说,“狱卒拿女囚泄欲是常有的事。”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说:“您的夫人……”他没有说下去,只是用带有威胁和警告意味的眼神直直的看着江鸣岐。 江鸣岐强制着自己发颤的手保持平稳,可仍旧是止不住的抖。 “说,谁指使你杀的李知州家眷?”萧凌恒突然逼近,“又是谁在清吏司与你配合苟同!”*1 江鸣岐已经在濒临决堤的边缘,但他仍旧是抑制着内心的翻涌和恐惧:“下官冤枉…” “冤枉?”萧凌恒审视的目光压了下来,突然从袖中甩出块玉佩,“认识这个吗?从你府中前院的树下挖出来的。” 江鸣岐瞳孔骤缩,那是清吏司主事孙言成给他的信物。 “孙言成是去年从兵部贬到吏部的,背后是老五,可这次,是他擅自与你配合,帮你善后的吧?”萧凌恒俯身盯着江鸣岐的眼睛,声音突然放轻,“你猜,老五会保一个擅自作主的奴才吗?” “不…不是…”江鸣岐目光中深嵌着恐惧和不敢面对,已然语无伦次,“没有……这不是……” 萧凌恒突然踹翻木椅,江鸣岐连人带椅摔在地上。 “不是什么?”萧凌恒踩住他衣襟,“江大人这是被人抓住了什么把柄?值得这么替人守口如瓶?” 江鸣岐嘴唇蠕动,却说不出话。 “不说?”萧凌恒蹲下身,“那现在我说,你听。” 萧凌恒不紧不慢地起身,从案几旁拖过把椅子,在人面前坐下,“第一,潺州税银贪墨证据确凿。第二,命人杀害李知州家眷,人证物证俱在。” 他每说一句就竖起一根手指,“第三…” 江鸣岐整个人往下一瘫,全靠铁链挂着,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条搁浅的鱼。 “真不禁吓,”萧凌恒垂着眼皮,看着地上此刻已毫无尊严的男人,他突然话锋一转,“您家老太太今年七十有三了吧?听说还天天去庙里给您求平安符?” 话音落地,江鸣岐先是僵了一瞬,随即突然崩溃,开始挣扎着伸手去够萧凌恒的衣摆,铁链哗啦一声绷直,被挣得哗哗响,“畜生!!你……你不要动…不许动我娘!!” 萧凌恒没有回应,只是沉默的看着男人丢失着尊严,“娘……娘!夫人!是我……是我对不起你们……都是我害了你们!!”男人眼泪横流,面容已经被泪水淹没,脸上沾着地上的泥灰,“我该死…是我疏忽…失去了清名!叫人拿住了把柄,是我害了你们……”他已经泣不成声。 “现在能好好说话了吗?”萧凌恒缓缓俯下身,单手拎起江鸣岐的后领,“给我从头说,你背后之人、你的同伙孙言成、还有那些税银分成,全都给我一一说清楚。” 不出一炷香的时间,萧凌恒掏出手帕慢条斯理擦着手走出牢房,楚世安跟在他身后,手里拎着墨迹未干的供词。 “孙言成那边...”楚世安开口。 “现在就去。”萧凌恒将手帕随手一扔,“多带些人手,他毕竟是兵部出来的。” 楚世安点点头,转身就要走,又被叫住。 “等等,”萧凌恒看着楚世安的眼睛,“先别惊动御史台那边,这供词——” “我知道,”楚世安打断道,“这供词我会先呈于御前,如何处置御史中丞陆大人…还是要看陛下的意思。” 见楚世安神色凝重,萧凌恒轻笑出声:“楚兄何必这么紧张?” 他拍了拍对方肩膀,“往好处想,三独坐只牵扯到一位,至少谷太师没搅进来。” 楚世安看他一眼,没有吭声。 第109章 萧凌恒掸了掸袖口并不存在的灰尘,似笑非笑地看向楚世安:“说起来,孙言成这会儿应该还在吏部值房。要不要赌一炷香时间,看他会不会收到风声先跑路?” 楚世安神情严肃:“他若敢跑,正好坐实了罪名。”说着将供词仔细折好塞入怀中,“不过咱们事先没有派人盯着——” “谁说没有,”萧凌恒嗤笑一声打断道,“我早就怀疑他了,去年没能让他落马,我反思了很久。”他耸耸肩,“这档子事不管他有没有掺和,我都已经做好打算给他卷进来。” 他真是什么话都敢说… 楚世安闻言皱眉瞥了他一眼。 萧凌恒混不吝的笑笑,丝毫不在意,“我已经让老周带着人守在吏部后巷了,那老东西要是敢跑,正好逮个现行。” 楚世安闻言挑眉:“你倒是算得精。对了,”他突然想起什么,“江鸣岐的家眷…” “已经派人接出来了。”萧凌恒笑容稍缓,“暂时安置在城北别院。他夫人确实不知情,孩子更是什么都不懂。” 楚世安这才松了口气:“看来萧兄还是有恻隐之心的。” “我?恻隐之心?”萧凌恒的目光投向门口正在集结的差役,“在这朝堂上,恻隐之心,可是一把自杀于无形的刀。” 萧凌恒站在天督府门口,目送楚世安带着府卫往吏部方向去,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玄武大街的拐角,这才转身往西市走。 不到晌午,萧凌恒已经站在辞府门前,他三步并作两步跨上石阶,抬手轻叩门环。 门很快开了条缝,老管家探出头来。萧凌恒简单说明来意,跟着管家穿过几进院落。回廊边的冬梅已凋落一半,新栽的杏花树正飘着香,拐过假山就到了后院。 书房里,辞霁川正俯身研究着一幅边境舆图。他抬头见是萧凌恒,眉头微挑:“稀客啊,萧大人今日怎么得空来寒舍了?” 萧凌恒踱步进来,随手拨弄了下案上的青瓷笔洗:“都说辞二公子的别院是帝都头一份的清雅,上回匆匆一面没来得及细品,今日特来讨杯茶喝。” 辞霁川这才搁下毛笔,似笑非笑地打量他:“萧大人何时对风雅之事这么上心了?” 说着,他已起身去取茶具,“正好前日得了些新下的龙井。” 茶香氤氲间,辞霁川慢条斯理地烫着杯子,低垂着睫毛掩盖了神情:“听说天督府最近忙得很啊,江鸣岐的案子萧大人可审出结果了?” “再忙也得偷闲不是。”萧凌恒接过茶盏,却只拿在手里转着,“辞二公子消息倒是灵通。” 辞霁川定了一瞬,随即轻笑一声,给自己也斟了杯茶:“我这人最不爱绕弯子...”他抬眼直视萧凌恒,“萧大人这杯茶,怕是不好喝吧?” 这话问的确实够直接的。 萧凌恒摩挲着杯沿的手顿了顿,终于放下茶盏:“确实...有件事想请辞二公子帮忙。” 辞霁川放下手中茶盏,仔细打量他:“萧大人的脸色,可不太好看啊。” 萧凌恒深吸一口气:“任大人的清誉…还请辞二公子祝我一臂之力。” “任大人?”辞霁川轻笑,“当初不是萧大人亲自坐实他贪墨税银、以权谋私的罪名吗?满帝都传得沸沸扬扬,谁人不知任大人是贪官?” 他顿了顿,似笑非笑的看着萧凌恒,“三个月前萧大人还一心要让任大人身败名裂,如今这是何意?”他故意刺挠着萧凌恒。 萧凌恒噎了一下,抿了抿嘴,半晌,他方才开口:“那些罪名都是我栽赃的不假,我……”他咽了咽,继续说,“可正因如此,我不能让他带着这盆脏水被世人唾骂。” 辞霁川继续揶揄说道:“这后悔的苦水,萧大人是尝够了?” 萧凌恒低头盯着茶杯,指腹继续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半晌没出声。 “罢了。”辞霁川指尖点了两下茶台,随手拿起台上的折扇,“可想好要用什么说辞给任大人洗清污名了?” 萧凌恒抬眼直视辞霁川:“就说当初是户部侍郎刘禹章设计陷害,推久……”他收住了口,换了说法,“推任大人出来顶罪。” 辞霁川突然嗤笑一声:“萧大人还真是周全,”他摇着折扇,“名声要洗,五殿下的党羽也要打,这一手一石二鸟,当真是妙。” 萧凌恒不可置否,他微微垂眼,没有吭声。 辞霁川眯起眼睛:“这说法可有证据?” “已经备好了,”萧凌恒从袖子里抽出一封密信,“这是多勐与刘禹章商讨陷害久言的‘密函’,上面盖有他们的私印。” “就这一个证据?”辞霁川接过信扫了一眼,眉头微皱:“单凭这个怕是不够,事情过去了这么久,当初百姓那点愧疚早消磨光了,这要放在三个月前或许还行,如今怕是不管用的。” 萧凌恒点点头,目光坚定的直视着他,“所以还需要加上这次潺州丁口一案,是任大人查到了线索,肃清朝堂,惩治贪官。” 辞霁川眯着眼睛打量了一番萧凌恒,随即轻笑道:“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萧大人这是要将自己的付出功绩全部都给任大人?”*2 “这是我该做的,”萧凌恒说,“本就是我污蔑了任大人。” “所以?”辞霁川往后一靠,“需要我做什么?” “借你的口,把这个消息传出去。”萧凌恒倾身向前,声音低了几分,“就说...任大人是为查案才故意接近那些商人,所谓受贿都是做戏,而后被刘禹章陷害。此番丁口一事,他虽被革职,但仍旧为民为君,追查贪官。” 辞霁川突然笑了:“萧大人,你这故事编得...连我都要信了。” “不是故事。”萧凌恒眼神闪烁,说,“久……任大人确实参与调查了丁口一案,只是如今他的身子不太方便罢了。” 辞霁川手中的折扇轻轻抵在太阳穴:“萧大人为何不亲自出面?以天督府的名义岂不更有说服力?” “朝廷出面太刻意。”萧凌恒打断他,“但辞家说的话,没人会怀疑。” “萧大人为什么帮任大人?”辞霁川故意问道。 萧凌恒喉结滚动了下:“他不该背负这些莫须有的罪名。”挑着能说的说。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辞霁川的目光步步紧逼。 萧凌恒侧过脸避开他的视线:“总之…他不能蒙受这不明之冤…” 书房突然安静下来,辞霁川盯着萧凌恒看了许久,突然轻飘飘的问:“我帮了萧大人,于我而言有何好处?” “我个人欠辞二公子一个人情,”萧凌恒说,“从今往后,如有需要萧某出手帮助的,辞二公子开口便是。” “哦——”辞霁川挑眉点点头,思忖片刻后,终于开口:“可以,这消息我会放出去,不过...”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萧凌恒,“谎言说一千遍也变不成真的。” 这句话意思太过深晦,萧凌恒会错了意,“我知道,” 他站起身,“但总好过...让他永远背着骂名。” 走到门口时,辞霁川突然叫住他:“萧大人。” “嗯?” “下次在人面前编故事...”辞霁川似笑非笑,“记得把眼神收一收,目光里的东西,可是会成为把柄的。” 萧凌恒背影一僵,头也不回地走了。 辞霁川望着晃动的门帘,摇摇头,铺开一张信笺。笔尖蘸墨时,突然轻笑出声:“让他欠我个人情,再好不过。” 第80章 萧凌恒踏进沈清安府邸时,已是午时末。他穿过回廊,正瞧见沈清安在花厅用午膳,四菜一汤刚摆上桌,还冒着热气。 “凌恒?”沈清安抬头见是他,立即放下筷子,“来得正好。” 他示意侍女添副碗筷,“小厨房今日特意做了粤州菜,有你最爱的手打牛肉丸和清蒸凤爪。” 萧凌恒扫了眼桌上的菜色,嫩绿的菜心衬着雪白瓷盘,几只凤爪切成小块浸在汤汁里堆成一座小山,旁边还有一碟牛肉丸,颗颗圆润饱满。 “正好饿了。”萧凌恒在对面坐下,接过侍女递来的热毛巾擦了擦手,“这看着也太香了。” 沈清安亲手给他盛了碗老火汤:“尝尝这汤,这厨子可是我新挖来的。”碗里的汤色澄亮,能看见底下的五指毛桃,“地道的粤州人。” 萧凌恒接过碗筷,刚夹起一颗牛肉丸,浓郁的肉香就直往鼻子里钻,他顾不得烫,一口咬下去,肉汁瞬间在口腔里爆开,筋道的口感混着马蹄的清脆,让他忍不住又夹了一颗。 “慢些吃。”沈清安笑着给他添了勺汤,“又没人跟你抢。” 萧凌恒含糊地应了声,筷子已经转向那碟凤爪。蒸得恰到好处的凤爪软糯弹牙,轻轻一嘬就骨肉分离。他连着吃了三四块,才腾出空喝了口汤。温热的汤汁顺着喉咙滑下,五脏六腑都舒坦起来。 “久言不能吃太油腻的,我跟着吃了三个多月的蒸煮菜,嘴里实在没味儿。”萧凌恒终于缓过劲,指了指空了大半的盘子,“这牛肉太好吃了,厨子得打了大半个上午吧?” 第110章 沈清安给他续了杯清茶:“这都三个月了,日后任大人也可以吃些油水了。” 说着又让侍女端上一笼刚出锅的虾饺,“尝尝这个,虾仁是今早才从东边运来的。” “久言本就不爱吃那些油腻的,让他看着我吃我也不自在。”萧凌恒夹起一个,薄如蝉翼的皮子下透出粉红的虾仁。 他一口咬下去,鲜甜的汁水差点溅到衣襟上,连忙用手去接。 沈清安见状摇头轻笑,递过一方锦帕。 直到第三笼点心见底,萧凌恒才放下筷子:“饱了饱了,这顿吃的太舒坦了。” 沈清安细嚼慢咽的咀嚼着,轻轻吐出骨头,“今日来寻我可是有什么事?” “正事,”萧凌恒说,“西边怎么样了?可打听出来了?” 沈清安闻言,顿了顿才放下筷子,“何廷雨和封翊表面上相安无事,但据线报...” 他压低声音,“何廷雨心里其实不服封翊。毕竟北境是靠和谈停的战,不是真刀真枪把*北羌打服的。” 萧凌恒眯起眼睛,思忖片刻后轻点头:“说得通。武将最看重军功,拼的就是硬拳头,再加上何廷雨的性子,她看不上封老将军也正常。” “你打算怎么做?”沈清安问道。 萧凌恒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沉声道:“眼下九关总帅是封翊,何廷雨心里憋着口气,这种时候更不能用强。” 他放下茶盏,指尖轻点桌面,“得提醒封老将军,千万别拿军职硬压她。何廷雨这种人,得顺着她的性子来。” 沈清安摇头苦笑:“道理是这个道理,可封翊那脾气...” 他叹了口气,“堂堂九关总帅,征战沙场几十年的老将,你让他放下身段去哄个丫头片子?再说了,主帅威严本就不容挑衅,这是军中铁律。” 萧凌恒挑眉:“一个猴儿一个拴法,作为统帅,不可仅靠威压,需恩威并施,针对不同人采取不同方法。若不管不顾后果,完全以暴制服,那究竟是为了所谓的军中铁律还是为了‘面子’?” 他往前倾了倾身子,“更何况何廷雨手底下那些兵可都是认将不认帅的主儿,能够兵不血刃的话谁乐意来硬的?封老将军若是硬来,那就是将何廷雨推到对立面,万一真的让老五抓到可乘之机,后果不堪设想。” “我明白,但……”沈清安再次叹息,“老五也不一定会把目标放在何廷雨身上,我这几日一直在想,会不会是咱们想多了?” “我反正是不相信老五是真心悔过才去的西域,”萧凌恒耸耸肩,“西域才是最乱的,那么多部族蠢蠢欲动非敌非友的,虽说渥丹国那几个大国同大褚面上无矛盾,可若是真的有事也不过是各管各的,鸿滇国那几个小国更是虎视眈眈。” 沈清安皱眉思索片刻:“你的意思是...” “鸿滇国表面恭顺,背地里可都盯着大褚这块肥肉呢。”萧凌恒屈指敲了敲桌面,说,“只要有人许他们三分利,立马就能变成饿狼扑上来。” “你是说...”沈清安神色一凛,“老五可能勾结外邦?” “不知道,但不无可能,”萧凌恒摇摇头:“现在下结论为时过早,西域各部族向来是谁强跟谁,若是有人暗中许诺...” 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何廷雨手握重兵,又对朝廷钦定的统帅心存不满,正是最好的棋子。” 沈清安面色凝重:“若真如此,封翊那边——” “所以更要稳住何廷雨。”萧凌恒打断道,“至少在她没明确卷进党争前,不能把她往对面推。” 御书房内,沈明堂倚在龙椅上,手指轻敲着案上的供词。楚世安早已退下,只剩年逍歪坐在一旁的藤椅里,眉头紧锁。 殿内静得出奇,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过了许久,年逍才慢悠悠开口:“老沈,陆中丞这事...你准备怎么发落?” 沈明堂长叹一声:“查了这么久,就揪出个御史中丞。”他摇摇头,“这几个小子还是太年轻啊。” “问题是其他人也没动手啊,”年逍坐起身以来,说,“这几个小子又不知道当年的事,哪摸得清那老狐狸的站队?他们仨顺着这一条线查,倘若其余人没有动作,可不是就只能摸到御史台吗?” 沈明堂没有吭声,他也明白年逍言之有理,但他的目的还没有达到,一个陆中丞远不是他想要的结果,他不想就此结案。 又是沉默片刻,沈明堂缓缓抬眸,看向年逍:“他们真的不会动手吗?朕怎么这么不信呢?” 年逍微微蹙眉:“左金吾卫刚爬上来那小子又不是傻子,他与陆中丞表面上只是单纯逐利的盟友,潺州这事儿跟他并不是直接关系,他不出手也正常。” “正常么?”沈明堂微微眯着眼睛思索着,“老陆落马后倘若真是严刑拷问,左金吾卫之前和御史台的那些勾当可就都有可能被抖出来,他竟真的敢赌?” 他顿了顿,继续说,“就算那小子敢赌,他背后那个老家伙也绝不会赌。” 话音落地,年逍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眼底闪过一丝深思。他了解朝堂老狐狸的做派,他也觉得左金吾卫是应该会出手的。 萧凌恒从府中出来时夜色已深,他独自出城。冷风掠过官道,卷起细碎的尘土。两侧的树林在月光下投出张牙舞爪的阴影,偶尔传来几声夜枭的啼叫。 萧凌恒策马疾驰,正赶回山庄,马蹄声在寂静的夜色中格外清晰。夜风掀起他的衣袍,露出腰间佩剑冰冷的锋芒。 就这么行在丛林,毫无征兆间,一支弩箭突然破空而来。 “嗖——” 萧凌恒几乎是本能地侧身,箭矢擦着脸颊划过,带起一道血痕。 马匹受惊嘶鸣,前蹄高高扬起,他顺势滚鞍落地,长剑已然出鞘。 “滚出来!”他低喝一声,目光死死盯着箭矢射来的方向。 树丛中骤然窜出五道黑影,清一色的窄刃短刀,萧凌恒目光定睛,他看清楚了几人的手中刀是军中制式。 五人呈扇形逼近,步伐无声,显然训练有素。 “军中的人?”萧凌恒冷笑试探,声音在寂静的林中格外清晰。 回应他的只有死一般的沉默,夜风突然静止,仿佛连虫鸣都消失了。 五道黑影如鬼魅般缓缓靠近,月光下,五柄窄刃短刀泛着幽冷的青光,刀尖微微上挑,保持着随时可以发动致命一击的角度。 突然,为首的黑衣人骤然暴起,刀锋割裂空气发出尖锐的啸叫,直取咽喉。 萧凌恒甚至能看清对方眼中冰冷的杀意,以及刀身上那道特意打磨出的放血槽,其余四人同时收紧包围圈,封死了所有退路。 萧凌恒不退反进,起剑格挡的瞬间旋身一记肘击,“咔嚓”一声,对方鼻梁塌陷,骨裂声伴着闷哼,那人仰面栽倒。 剩余四人随即同时出手,萧凌恒剑光如电,架住左侧劈砍,右腿横扫逼退一人,却觉后背一凉。 只见第三人的刀尖划破衣袍,在他的背上留下一道血痕。 萧凌恒手腕一翻,反手一剑精准没入偷袭者的腹部。温热的鲜血瞬间喷涌而出,溅在他握剑的手背上,黏腻的触感顺着皮肤蔓延。 电光火石间,正前方的黑衣人刀锋直取咽喉,招式狠辣简洁,没有丝毫花哨,用的是军中死士的标准杀招。 左侧那人刀走偏锋,专攻下三路,刀刃在月光下划出致命的银弧。 最阴险的是右侧那人,在逼近时突然扬手洒出一把石灰粉。 萧凌恒本能地后撤,后背却猛地撞上粗糙的树干。树皮上突起的年轮硌得伤口生疼,退路已断。石灰粉在面前形成一片白雾,三道刀光同时破雾而来。 石灰粉扬起的瞬间萧凌恒屏住呼吸,凭着记忆抬刀格挡。 “铛!”一声刺耳的金属碰撞声,他精准架住了直取咽喉的致命一刀。但左侧袭来的刀刃已插入他的大腿,鲜血顿时浸透了裤腿。 他强忍剧痛,借着树干的反作用力猛地前冲,肩膀狠狠撞在正前方杀手的胸口。那人闷哼一声后退数步,萧凌恒趁机一个翻滚,抓起地上掉落的短刀。 右侧杀手再次扑来,萧凌恒双刃交叉架住劈砍,顺势抬腿踹向对方膝盖。 “咔嚓”一声脆响,那人惨叫着跪倒在地。但左侧的杀手已经调整姿势,刀锋如毒蛇般刺向他的腰腹。 萧凌恒勉强侧身,刀刃擦着腰侧划过,他反手一剑捅进对方肩膀,却被死死抓住了手腕。正前方的杀手已经缓过劲来,举刀劈向他天灵盖。 萧凌恒猛地低头,那刀锋擦着头皮砍进树干,木屑飞溅。他趁机挣脱钳制,一个扫堂腿放倒面前的杀手。 鲜血从后背、腰侧和大腿的伤口不断渗出,在脚下积成一滩暗红。 “谁派你们来的?”他喘着粗气问,右腕因格挡过多而发麻,背靠树干,死死盯着重新围上来的三人。 黑衣人依旧沉默如铁,只见其中一人突然甩出铁链,“哗啦”缠住他的长剑,另外两人趁机左右夹攻。 第111章 萧凌恒果断弃剑,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矮身刺进左侧敌人大腿,那人惨叫倒地,却死死抱住他的左腿。 剩下两名杀手抓住机会,两刀已至,一刀斩向脖颈,一刀直刺心窝。 萧凌恒猛地拧身,颈边的刀锋削断一缕黑发,另一刀却狠狠扎进他的左肩。 剧痛让他眼前发黑,但手上的动作更快,匕首精准捅进对方咽喉。 最后一名杀手明显慌了,刀法凌乱。 萧凌恒拖着浑身的伤扑上去,头槌撞碎对方鼻梁,趁其吃痛夺过长刀,一刀贯穿胸膛。 伴随着最后一名黑衣人倒地,打斗带起的地上的尘土和落叶也都缓缓平沉落地,五具尸体横陈在官道上,鲜血渗入泥土,在月光下泛着暗红。 夜风掠过树梢,枝叶沙沙作响,方才的厮杀声仿佛从未存在过。 萧凌恒站在原地,胸膛剧烈起伏,粗重的喘息声在寂静的夜色中格外清晰。 他缓缓转动脖颈,目光狠厉的扫过四周,树林幽暗,月光惨白,再无半点动静。 确认再无埋伏后,他右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地。左肩的伤口鲜血直流,顺着指尖滴落,在尘土中汇出深色的一小滩。 他单手握拳死死抵住地面,指节因用力而发白,额角的冷汗混着血水滑落。 此时,萧凌恒感到耳边嗡嗡作响,眼前的景象开始摇晃模糊。他咬紧牙关,强迫自己保持清醒,可失血过多的身体终究抵不过本能。 最后的意识里,他听见树叶被风吹动的摩擦声,手指不甘心地在地上抓出几道血痕,最终还是无力地松开了。 黑暗如潮水般涌来,将他的大脑彻底吞没。 第81章 已近亥时,山庄门前的灯笼被风吹得左右摇晃。任久言在廊下来回踱步,左等右等也没见萧凌恒回来,他时不时望向大门外,小厮来劝了几回,他却怎么也不肯回屋。 不知是第几次看向门外,官道尽头依旧漆黑一片,连个火把的光亮都没有,任久言的心里越发不踏实,正常情况下,萧凌恒早该回来了。 “不对...”任久言低声喃喃自语。 须臾,韩远兮端着药碗从厢房出来,见状微微皱眉道:“任大人,您身体刚好些,不能受寒的,还是进屋里等吧。” “他不该这么晚还不回来,”任久言转身,脸上满是焦灼,“我还是去官道上迎一迎吧。” “任大人若实在不放心,那我去迎将军吧,”韩远兮温声劝道,“若是让将军知道您半夜还出门,我们怕是要被将军吊起来打。” 任久言蹙眉,思忖片刻后点头开口道:“也好,那你一定要注意——” 话未说完,院门突然被撞开,二人猛然回头,只见年逍满身是血地闯进来,肩上扛着个血人。 “这是——!”韩远兮的药碗砸在地上,褐色的药汁溅了一地,“将军!将军这是怎么了?怎么伤成这个样子!” 任久言呼吸一滞,整个人猛地僵在原地,瞳孔骤然紧缩。 只见萧凌恒垂落的手臂上全被暗红浸透,指尖还在往下滴血。 “官道遇袭!”年逍哑着嗓子吼道,“快救人!” 任久言的余光中看见身后的韩远兮利剑般地冲上前去,被撞了一个踉跄,他看着年逍的嘴在动,似乎在说什么,但他却听不见似的,耳边只剩下嗡嗡的杂音。 他机械地一步一个深坑般的走过去,抬起手想去碰萧凌恒垂落的手腕,又在半空停住。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那些狰狞的伤口让他太阳穴突突直跳,血肉模糊间甚至能看到白骨。 “厢房......”须臾,任久言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快……” 他看着萧凌恒这浑身的血,喉头猛地发紧。 “快!”韩远兮高喊道,“来人!将军受伤了!” 话音落地,山庄顿时乱作一团,小厮们跌跌撞撞地来回奔跑。 年逍扛着人径直往厢房冲,血顺着萧凌恒垂落的手臂一路滴在青石板上。 几个小厮吓得愣在原地,被年逍一声暴喝惊醒:“愣着等死吗?!打热水去!” 任久言魂魄像是还没回来似的,但脚步却死死跟在后面,眼睛盯着萧凌恒惨白的脸。 “棉布!多拿些来!”年逍一脚踹开厢房门,木门撞在墙上发出巨响。 有个小厮抱着铜盆慌慌张张跑来,被门槛绊了个趔趄,热水洒了一地。 厢房里,年逍把人平放在榻上时,萧凌恒忽然呛出一口血,他直接撕开男人的衣襟,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左肩的贯穿伤还在汩汩冒血,腰侧的刀口翻着皮肉,最致命的是大腿那道伤,割断了血脉,榻上已经积了一滩暗红。 任久言挤到榻前,扯下自己的外袍垫在萧凌恒肩膀下,布料瞬间被血浸透,他的手不可控的颤抖了起来。 “烧酒!针线!”年逍头也不抬地伸手,韩远兮立刻递上药箱。 “按住他!”年逍主持着大局,指挥众人。 韩远兮扑上来压住萧凌恒的双腿,任久言也上前搭把手,他刚按住右臂,就被萧凌恒无意识的一拳砸中下巴。 年逍咬紧牙关,右手持针,左手固定住翻开的皮肉。针尖刺入伤口的瞬间,萧凌恒浑身猛地一颤,无意识地挣扎起来。 “再按紧些!”年逍额头沁出冷汗,针线在血肉间穿梭的声音清晰可闻。萧凌恒左肩的贯穿伤太深,每缝一针都带出更多鲜血,很快浸透了垫在下面的棉布。 韩远兮整个人压在萧凌恒腿上,还是被踢开好几次。年逍索性跨坐在萧凌恒腰间,双手死死按住他的肩膀,加快手上的动作,针脚又密又急,多耽搁一刻,萧凌恒就多一分危险。 缝到最后一针时,萧凌恒突然开始抽搐,喉间发出“嗬嗬”的声响。年逍怕他咬断舌头,直接掰开他的嘴塞进一根软木。鲜血混着唾液从嘴角溢出,滴在任久言手背上,烫得他心头一颤。 萧凌恒在昏迷中剧烈抽搐,年逍整个人压住他的上半身,还是被挣开两次。任久言不得不用膝盖抵住他受伤的大腿,血立刻浸透了衣衫。 “参汤!”年逍哑着嗓子喊道。 小厮连忙端来汤药,可萧凌恒牙关紧咬,怎么也灌不进去。 年逍面对这个情况面露难色,他也瞬间束手无策。 任久言见状,直接接过碗,含了一口,俯身捏住萧凌恒的鼻子,趁他本能张嘴的瞬间将药渡了进去。 苦涩的汤药混着血腥味在唇齿间蔓延,他却顾不得擦拭嘴角,又给自己灌了第二口,直到确认萧凌恒喉结滚动咽下了药,才稍稍松口气。 “失血太多...”韩远兮搭在萧凌恒手腕上的指尖在发抖,“脉象快摸不到了!” 烛火下,任久言额头的冷汗滴在萧凌恒胸膛上,他看着那人的呼吸越来越弱,身体里像是有火团灼烧一般,不停的出着汗。 “别慌,”年逍的声音稳得如同定海神针一般,“去拿些烧酒和银夹来。” 话音落地,整个山庄内的所有人像台精密的器械般运转着。 年逍用烧酒冲洗伤口时,任久言盯着翻卷的皮肉,发现伤口的切面异常平整,是军制横刀的痕迹。 任久言亲自包扎大腿时,歪斜的手指意外成了优势,能精准卡进伤口深处。他摸到断裂的筋脉,立刻用银夹止血。 当萧凌恒突然吐血时,年逍掰开下颌查看,发现舌根有咬伤的痕迹,这是剧痛导致的痉挛。 “再拿些烈酒来。”年逍突然伸手。 少顷,韩远兮递上酒坛,年逍给萧凌恒的嘴灌了两口。昏迷中的人被呛得咳嗽,却因此恢复了自主呼吸。 又折腾了半晌,萧凌恒的脉搏终于稳定。 任久言瘫坐在榻边的脚踏上,才发现自己的中衣已经被冷汗浸透。他试着弯曲右手,断指处的旧伤因过度用力而撕裂,正隐隐作痛。 “五名杀手,”年逍突然开口,“看这伤口,手法像南衙出来的。” 任久言盯着萧凌恒惨白的脸,只见那人的睫毛突然颤了颤,却只听到一句模糊的呓语: “…久言…快走……” 任久言深呼一口气,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看来...左金吾卫是不得不动了……” “早该动了!”年逍没好气的轻喝一声,随即从榻上跨下来,“岁宴走水那事儿就该动了,要不是这小子当时昏头,哪有今天这出。”说着,他还烦躁地摆了摆手。 年逍并不知情当初萧凌恒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任久言却清楚,他听到年逍这么说,不由得感到愧疚,默不作声地低下了头,盯着地上那滩尚未干涸的血迹出神。 一整夜,山庄内灯火通明,下人来回奔走,一盆盆血水从厢房端出,又换上新的热水。年逍站在廊下,指挥着众人按部就班的配合着。 任久言坐在榻边,手指搭在萧凌恒的腕脉上,目光却落在窗外。天色仍暗,但东边已隐约透出一线灰白。萧凌恒的呼吸总算平稳了些,只是脸色依旧惨白,额上冷汗未消。 第112章 不知是什么时辰了,年逍推门进来,声音压得极低:“想好怎么动了吗?” 他走到任久言身旁,低头看向昏迷的萧凌恒,“直接弹劾?” 任久言的声音平静的让人心颤,“弹劾也是需要证据的。” 年逍眯起眼:“那就按我的规矩来。” 任久言终于抬头看他,随即摇了摇头,继而又看向萧凌恒。 “他现在躺在这,没得选。”年逍语气冷硬,“左金吾卫敢下死手,就该想到后果。” 年逍确实早就猜到左金吾卫会对萧凌恒出手,这本就在他和沈明堂的预料之中,他也比谁都清楚,刀口舔血的武将哪个不是从鬼门关爬回来的? 可此刻他看着那些深可见骨的伤口,望着榻上奄奄一息的萧凌恒,还是感觉胸口堵着一团火,默默攥紧了拳头。 他忽然想起二十年前,自己也是这样恼怒的、不知该当如何的站在身受重伤的花太空的榻前。 理智告诉他该按计划行事,可胸腔里翻涌的杀意却怎么也压不住。 任久言沉默片刻,忽然道:“得先查清楚,具体是谁下的令。既然要动,那就连根拔了。” 他抬起眼,直视年逍:“左金吾卫到底是如何腐烂的?他们这次派人来杀凌恒,我猜,是为了潺州丁口一事吧?” 年逍没有回答,他只是定定的看着任久言的眼睛。 任久言见人不吭声,他确定了自己的猜测,继续说道:“兵不血刃,比刀剑相向更诛心。” 年逍盯着任久言看了半晌,随即听不出情绪的开口说道:“你们文官,是够阴的。”他顿了顿,“行,你俩商量着定吧。” 说罢,他转身就走,到了门口时他却停住了脚步,回过头来,甩了一句:“左金吾卫那边是新上任的将军齐天寒下的令,至于其…至于证据,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话音刚落,他人已经消失在视野里。 任久言盯着年逍离去的方向,轻轻闭了闭眼,却不自觉的紧咬着牙关。他当然明白年逍的意思,这话说的再明白不过,能找到真凭实据最好,若是找不到,伪造也得造一份出来。 但他却没留意到对方欲言又止的那半句话。 任久言闭着眼睛强压心中的波动,他生气了。 辰时初,沈明堂下了早朝,刚迈进御书房门槛,就瞧见年逍黑着脸杵在窗边。 皇帝不由挑眉:“稀罕啊,这个点儿能在宫里见到你。” 年逍素来不上早朝,更别说这个时辰进宫,今日算是破了例。 “我倒也不想来,”年逍语气不善,“可不进宫能行吗?” 沈明堂了解年逍,他光看这人铁青的脸色,听这人硬邦邦的语气,就能知道肯定是出了什么事了,“他们闯什么祸了?” “他们闯祸?”年逍冷哼一声,“如你所愿,小狐狸和老狐狸对那小子动手了。” “嗯?”沈明堂脚步猛地停住,“这么快?怎么前些日子不动,偏偏今日——” 话没说完,就被年逍打断,“不是今日,是昨日。” 他跟着沈明堂走到书案前,“昨儿从你这出去后,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本想出城到山庄里看看他们二人,结果谁成想,半路捡到个血葫芦似的人。” “死了?!”沈明堂闻言,声音都变了调。 “没有,活着。”年逍仍旧没有好口气,“他要是在我眼皮底下咽气,这师父我也不用当了。” 沈明堂在龙椅上缓缓坐下,指尖轻叩案面:“既然人都送上门了,正好借这个机会......” 年逍侧目冷哼一声,“你倒是打得好算盘。” “不是我的算盘。”沈明堂抬眼看年逍,“是他们自己把刀递过来的。”他顿了顿,“那小子的伤情如何?” “死不了。”年逍冷冷生硬地回道,“任久言那孩子守了一夜。” 沈明堂点点头:“那就让他们自己来办。” “你也这么打算的?”年逍直直的看着皇帝。 “既然挨刀的是那小子,报仇的自然也该是他。”沈明堂慢条斯理地说,“上次岁宴的案子他就没查到底,如今正好新账旧账一起算。” 年逍眉头不自觉地拧紧:“你就不怕他们斗不过那个老狐狸?” “他们斗不过,不是还有你盯着么?”沈明堂忽然笑了,眼里闪着精光,“我还不清楚你?那小子现在被人欺负成这样,你能忍住不插手?” 年逍被这话噎住了,他确实盘算着要暗中插手,至少得护那两个孩子周全。 “你就不怕我闹大了?”年逍斜眼瞥了沈明堂一眼:“我跟他们可不一样,我要是想杀人,可从不借朝廷的手,更不会管什么后果。” “水搅浑了,才能把底下藏的脏东西翻上来。”沈明堂不紧不慢地端起茶盏,“再说了...” 他吹了吹茶沫,“你哪舍得替他杀人?你分明是想教他杀人。” 年逍沉默片刻,没好气的冷声道:“你也是个老狐狸。” 沈明堂不置可否,只是了然的笑着,转头跟旁边的太监说:“拟旨传于天督府,御史台那位,可以抓了。” “陛下,陆大人今日同御史台几位大人出城巡查了,两日后才回城。”老太监轻着声音说道。 “两日?”沈明堂侧目看着太监,“迟则生变啊……” 沉默半晌,皇帝终是叹了口气,说道:“罢了,那便等他回来再收押吧。” 第82章 天刚蒙蒙亮,和平医馆的老大夫就挎着药箱进了山庄。 老人家诊治完后,收起药箱,看着榻上昏迷的萧凌恒,摇头轻叹:“两位公子当真是...多灾多难啊。” 任久言眉间忧虑,微微颔首道,“劳烦先生了。” “公子伤势虽重,但性命无碍,”老大夫指着萧凌恒腿上的绷带对任久言交代:“只是这大腿的伤,怕是要养上两个月才能活动自如,这期间不能使力。每日换两次药,夜间若发热就用老朽留下的方子。” 任久言沉默着将老大夫送至院门,清晨的露水打湿了他的衣摆,晨雾中,老大夫佝偻的背影渐渐模糊。 任久言刚转过身,就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楚世安风尘仆仆地闯进院子,官服下摆还沾着泥点子。 “人呢?”他一把抓住任久言的手臂,“伤得如何?” 厢房里弥漫着血腥味和药香,楚世安轻轻掀开锦被查看伤势,眉头越皱越紧。萧凌恒上身缠满绷带,右肩处还渗着淡红的血渍。 “昨夜高热不退,寅时才稳下来。”任久言站在窗边,晨光勾勒出他消瘦的轮廓,“四处刀伤,失血过多,但脉象已经平稳了。” “怎的好好的遇刺了呢?”楚世安轻轻放下被角。 “许是跟丁口簿一事有关,”任久言说,“凌恒如今无官无职,这段日子他着手的事无非就是潺州的案子,想对他动手的人只会是这一个原因。” “早没这念想,前些日子不动手,御史台被翻出来了倒想起来了,”楚世安想不通,“船到江心补漏迟,这会儿才来干涉怕是晚了些吧。” “或许是这背后之人本与潺州丁口一事并无直接干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原先动手只会暴露,并无好处,”任久言分析道,“但如今陆中丞被挖出来了,他们担心之前和御史台的勾当被供出来……” “会是谁呢?陆中丞的事情陛下的意思是先密而不发,”楚世安皱着眉,他突然想到了什么,猛地抬头看向任久言,“难道……” 任久言看着楚世安的眼睛,缓缓点头,“陆大人若是被抓了,那这背后之人就没有必要对查案之人动手了,” 他的目光转向榻上的萧凌恒,继续说,“御史中丞暴露,即使你们二人死了,于他们而言也于事无补。所以陛下才按着不发作,这就是想要让对方暴露行径,方才可以引导着你们往这个方向查下去。” 楚世安惊觉这盘棋他自己也摸不清楚陛下的意思,他思忖片刻后,说:“可这动手之人会——” 话未说完,突然传来叩门声,韩远兮正端着刚煎好的药立在门口,浓黑的药汁在碗里晃荡,浓重的苦味在廊下弥漫,冲得人皱眉。 “二位大人,”韩远兮躬身示意,“将军该用药了。” 任久言点点头,与楚世安退出厢房。 穿过回廊时,露水从檐角滴落,正打在楚世安肩头。书房里早已备好热茶,紫砂壶嘴还冒着白气。 任久言给楚世安斟了一杯,滚烫的茶水在杯中打着旋。他自己那杯却迟迟未动,只是盯着杯中浮沉的茶叶出神。 楚世安端起茶盏,“任兄心中可猜到是谁动的手了?”他吹开茶沫,热气氤氲,模糊了他紧锁的眉头。 窗外,早起的麻雀开始叽喳,任久言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嗯,昨日年将军也同我确认了,是左金吾卫将军齐天寒。”他缓缓抬眸,看着楚世安,“可是没有证据,五名杀手全死了,没留下活口。” 第113章 楚世安放下茶盏,他目光沉沉地看向任久言,没有接话,他知道任久言的话绝对没说完,他在等着下文。 任久言与他对视片刻,缓缓开口:“想‘找’出金吾卫的证据并不难,蟠龙营少了几个兵正可以作为彻查的契机,只是我想了一夜还是想不通,这左金吾卫顶多就是腐败,为了钱财渎职不作为而已,但丁口簿一案目前牵扯出的几人……”他皱着眉头,没有再说下去。 楚世安会意,他也察觉出从李知州到户部,再从户部司到吏部,再由清吏司到御史台,再由御史中丞到左金吾卫,这其中看似环环相扣合情合理,但每个人的动机和目的都不同,也并非是穿一条裤子往同一处使劲儿的。 朝堂中最重要的就是“结党”,而这一点,他们几人都没有涉及。 任久言见楚世安蹙眉不语,继续说:“李知州图升官儿图仕途顺遂,江大人图脱身图不被挟制,齐将军图钱财图欢靡享乐,那么结党一事…是谁的目的?” 顿了顿,他又道:“再说岁宴走水那事,左金吾卫虽有道理忌惮凌恒,可即便是凌恒真失了圣心,以左金吾卫现在的处境和能力,也绝无可能得到陛下的重用,绝不会接替右金吾卫的要职。更何况,他们自己恐怕也并不愿接这个重任吧。” 楚世安缓缓点头,眼中闪过一丝锐光。他认为任久言这番分析确实很有道理,句句切中要害,每一个字都像钉子般,将疑点牢牢钉在了最关键处。 “任兄心里有怀疑的人了吗?”楚世安微微前倾身体,压低声音问道,“若真顺着齐天寒这条线往上挖...”他喉结滚动了一下,“要揪出来的,恐怕就不是六部里那些小鱼小虾了,况且如今御史中丞怎么处理陛下还没放话……” “我明白,我一时间也想不到会是谁,”任久言眼神沉了沉,“现在谁都可能是幕后之人,要想弄清楚...” 他望向窗外,“恐怕得亲自问问这位齐将军了。” 烈日当空,楚世安策马疾驰在进城前往皇宫的官道上。衣襟里那份请查禁军编制的奏折随着颠簸不断撞击胸口,硬质的折角硌得生疼。 他与任久言商议了整整一上午,最终决定还是走最稳妥的路子,借朝廷明令彻查左金吾卫。毕竟能在不脏手的情况下解决问题,没有人愿意弄虚作假的栽赃。 与此同时,齐天寒步履匆忙地拐进城西钟翠楼,他三步并作两步跨上木质楼*梯,靴底在台阶上敲出急促的声响。 三楼右侧的雅间门前,齐天寒略整了整衣冠才推门而入。绕过紫檀屏风,只见一位老者背对房门坐在矮几旁。 齐天寒拱手行礼,语气恭敬中带着几分熟稔:“谷大人,今日怎么选在此处见面?” 谷天涯缓缓转身,苍老的手掌轻拍身旁坐垫:“天寒来了,坐。” 齐天寒依言跪坐于矮几另一侧,腰背却仍挺得笔直:“大人突然召见,可是...有什么变故?” 谷天涯没有立即答话,手指缓缓捋过花白的胡须。半晌,才叹道:“这些年...委屈你了。” 齐天寒后背陡然绷紧,一层薄汗瞬间沁出。不是惶恐,而是太了解这位老大人,能让他用这种语气开口的,绝不会是小事。 “大人...”他喉结滚动了下,“可是天督府...查到什么了?” “天寒啊,”谷天涯颤巍巍地站起身,走向窗边,缓缓推开木窗,楼下街市喧嚣,行人如蚁。 他望着这片繁华,半晌才开口:“这些年...难为你了。” 他苍老的声音里带着疲惫,“要你扮作个昏聩贪官,辱没了你岑家的将门风骨。” 初春的风卷入窗棂,吹动他雪白的须发。老人转身时,浑浊的眼里闪着精光:“但…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他的手指点了点皇宫方向,“这天下万事,都系于那位的一念之间。他要你生,你便是栋梁;他要你死,你就是奸佞。龙椅上的心思...最是试探不得。” 齐天寒凝视着老人浑浊的双眼,缓缓起身。他双手交叠行了个标准的叉手礼,躬身道:“大人…当年若无大人相救,天寒早已是乱葬岗上一具枯骨,这再造之恩...” 他喉头哽了哽,“岑氏遗孤,永世不忘。” 谷天涯上前两步,手掌托住他发颤的手肘:“当年殷亲王谋逆兵败,岑家受牵连,本就不是你的过错。” 老人叹息着摇头,“这些年你心里憋着口气,老夫都明白,将你从刑场换下,改姓隐匿,就是看中你岑家骨子里的血性。” 他引着齐天寒到矮几旁坐下,声音压得更低:“你的身份见不得光,可要成为利刃又不得不掌权。当年安排你进金吾卫...”老人重重叹了口气,“如今想来,也不知是帮了你,还是害了你。” 枯瘦的手指摩挲着茶盏边缘:“眼下这些案子桩桩件件都牵连到你,想要抽身...” 停顿片刻,他摇了摇头,浑浊的眼中满是痛惜,“怕是难了。” 这番追悔莫及的神态,任谁看了都会信以为真。更何况是对谷天涯感恩戴德的齐天寒? 齐天寒闻言,垂首沉默良久。 二人沉默半晌,齐天寒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大人不必自责,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当年若不是您,我连活下去的机会都没有。” 谷天涯目光闪烁,端起茶盏遮住了神色:“眼下最要紧的,是天督府那边...”话到一半突然顿住。 齐天寒却会错了意,猛地抬头:“大人放心,就算查到我头上,我也绝不会牵连您半分!”他右手按在刀柄上,青筋暴起,“大不了——” “糊涂!”谷天涯突然厉声打断,茶盏重重砸在案几上,“老夫要的是你活着!活着跟那几个小子斗!跟龙椅上那位斗!” 齐天寒喉头滚动:“大人......” “天寒啊,”谷天涯重重叹息,“死是最容易的事,当年先帝在世时,五子夺嫡,当时的朝堂上可谓是混乱至极,今日的盟友明日就可能变成索命的仇敌。” 老人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痛色,“老夫亲眼看着那些金枝玉叶的皇子一个个倒下......” 他忽然压低声音,仿佛怕惊扰了那个早逝的天才:“八殿下死在花太空刀下时,才十七岁啊......” 谷天涯说这句话时的神色暴露了他压抑多年的恨意,老人眼前浮现出那个能三箭贯铜,七岁通《帝范》,十岁辩倒翰林学士的天纵奇才。 当年就连先帝亲手教他骑射时都曾说“此子最肖朕”。 可惜天资卓绝却不知藏锋,野心太勃却终致倾覆。皇家骨肉争权夺势,从来只论成败,不问对错。 如今这些惊世才华,都化作了黄土下的森森白骨。 齐天寒低垂着头:“大人...我懂……”他声音发紧,“这些年您心里的苦,我都明白……” 他当然明白,岑家当年也是党争的败将,虽然父亲支持的是当时的六皇子,也就是后来的殷亲王,与谷天涯暗中扶持的老八并非一系,但终归是都败在了沈明堂手下。 不同的是,岑家是明刀明枪站在前头的武将,而谷天涯...始终是藏在暗处的那只手。 齐天寒见老人不语,目光微动:“大人如今是担心...陛下会对您不利? 谷天涯嘴角扯出一丝苦笑:“天寒啊,你可知当年追随八殿下的旧臣,如今还剩几个?” 不等回答,他便自问自答:“除了老夫,剩下的全都死绝了。陛下这些年不动我,不过是看在老夫的党羽众多,忌惮而已。” 他手指轻敲案几,“新粮总要换旧仓,等那帮小子再历练几年......” 齐天寒心头一震,他忽然明白为何谷天涯这些年要暗中结党,不是为权势,而是为自保。 难怪谷天涯要扶持他在金吾卫站稳脚跟,难怪要借他之手拉拢御史台,都是在织一张保命的网。 “您是说...陛下早有清算之意?” 谷天涯闭了闭眼:“三年前上一任兵部李尚书怎么死的?说是坠马,可那老东西骑了半辈子马......”话到此处戛然而止,但意思再明白不过。 “大人何必如此悲观。”齐天寒试图安慰,“您毕竟是三朝元老......” “元老?”谷天涯突然冷笑,“先帝临终前,老夫是跪在最末位的那个。”苍老的脸上浮现出讥诮,“如今这副太师的虚名,不过是陛下做给天下人看的摆设。” 话说到这个份上,谷天涯的现状再明显不过,他早就是惊弓之鸟,这些年暗中经营,不过是想在皇权更替时多一张保命符。 第83章 齐天寒深深低下头,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大人若有差遣,天寒万死不辞。这条命本就是您给的,赴汤蹈火也是应当。” 他抬起眼眸,看向老人,“大人需要天寒做什么?” 谷天涯看着男人的瞳孔,目光陡然锐利,“陆中丞留不得了,你派出去的那五人,也得想好说辞,我估计不出两日,天督府就会查到左金吾卫。” 第114章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这些年来老夫暗中经营着朝中的关系,此刻,也该把这些人拧成一股绳了。” 午时末,二人一前一后从钟翠楼出来,齐天寒快步离开,身影很快隐入街巷。 他沿着小路绕了大半个帝都,将几封信函分别送进了几座不同的的宅院。每处停留不过片刻,都避开了巡防的耳目。 随后,他匆匆出城,往城外南边的边镇奔去。 是夜,天色沉沉,城郊的一处别院前陆续有十几辆马车驶来。车帘低垂,马车上下来的官员们都沉默不语,裹紧斗篷快步走进院内,连灯笼都没打一盏。 戌时三刻,最后一辆马车停在别院侧门,整座宅院寂静无声,夜风卷着落叶在泥地上打转,月光照在高耸的院墙上,投下斑驳的阴影。 不到半个时辰,沉重的木门再次打开。 官员们三三两两走出来,彼此间只是简单拱手,连寒暄都省了。 他们各自登上马车,车夫默契地错开离去的时间。车轮碾过树叶的声响很快消散在夜色中,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回程路上,齐天寒悄然尾随陆中丞的马车。行至僻静处,他突然暗中加速逼近。 车夫刚回头,一柄短刀已精准刺入咽喉,连惊呼都未发出就栽下车去。 齐天寒掀开车帘时,陆中丞正闭目养神。察觉到异样睁眼,就见一个血淋淋的身影立在车门前。 “你——”陆中丞瞳孔骤缩,本能地往后缩去,后背紧贴车厢。他嘴唇哆嗦着,手指死死抠住坐垫锦缎:“齐将军...这是何意...” 齐天寒一言不发地跨进车厢,密闭的空间里顿时充满血腥味。 “谷...谷太师知道吗?”陆中丞声音发颤,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们明明刚...” 寒光闪过,陆中丞喉间一凉,剩下的话化作血沫涌出。他不可置信地捂住脖子,粘稠的鲜血从指缝喷涌而出,很快染红了前襟。 齐天寒冷眼看着他在座位上抽搐,直到那双瞪大的眼睛失去神采。临死前,陆中丞的手还保持着向前抓挠的姿势,似乎想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确认断气后,齐天寒将尸体摆成倚靠车壁的姿势,拾起滚落的官帽戴回死者头上。最后瞥了眼那张凝固着惊恐的脸,他跳下马车,消失在夜色中。 次日巳时末,御史中丞暴毙的消息如惊雷般炸响,楚世安刚查看完现场踏进天督府,就被太监总管急匆匆拦下:“楚大人,陛下急召!” 御书房内,沈明堂面前的奏折散了一地,见楚世安进来,他罕见的发了脾气:“混蛋!” “陛下息怒。”楚世安沉稳躬身,“据现场痕迹看,陆大人似是——” “不用管什么痕迹!”沈明堂猛地拍案,“传旨,左金吾卫将军齐天寒,治下不严致兵将丢失,即刻收监候审!” 眼下陆中丞一死,沈明堂的棋路顿时少了大半。既然没法抽丝剥茧按部就班地查,那索性掀了棋盘,直接拿下齐天寒,用最粗暴的方式撬开这小子的嘴。 如今沈明堂这是属于乱拳打死老师傅,他只能快速落刀,以防止对方暗中的布局,阻断谷天涯的下一步行动。 当然,楚世安也是明白沈明堂此刻的想法的,但他只是深深一揖:“臣,遵旨。” 圣旨一下,楚世安便带着府卫直奔左金吾卫衙门,起初他还猜测,想要从这齐天寒嘴里撬出东西来应当不是什么难事,然而当他刚踏进金吾卫府衙,这齐天寒就异常冷静,他没有反抗,更没有求饶。 这一情景,已经令楚世安感到蹊跷了。 蹊跷的远不止于此,楚世安万万没想到,齐天寒竟是块啃不动的铁骨头! 这个在众人眼中只会贪赃枉法的渎职庸臣,自被押入天督府左司衙门后,彻底撕下了伪装。无论怎样的酷刑加身他都紧咬牙关,连声闷哼都吝于施舍。 “招了吧。”楚世安第二次亲自提审,“何必为他人扛这死罪?” 齐天寒被铁链吊在刑架上,鲜血顺着脚中衣下摆滴落,在地上积成一小滩。 他咧开干裂的嘴唇,露出带血的牙齿:“...都是我一人所为...与任何人都无关…” 这句话他说了不下十遍,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最让楚世安心惊的是,这个平日里昏聩无能的将军,此刻眼里竟闪着狼一般的凶光,那分明是视死如归的眼神。 这哪还是平日那个见钱眼开的那个贪惰之人?分明是个把生死置之度外的亡命徒。 自收押了齐天寒,整整两个时辰,楚世安亲自提审了三次,可换来的只有满室血腥气和那句不变的供词。 他看着刑架上奄奄一息的齐天寒,知道再问下去也是徒劳,这人摆明了铁了心要独自扛下所有。 没得办法,楚世安思忖片刻后,挥手示意狱卒将人解下,吩咐道:“先关进坤字牢房,好生看管。” 转身离开时他又补了一句:“别让他死了。” 出了天督府,楚世安翻身上马,直奔城外山庄,马蹄声急促,扬起一路尘土,他必须尽快和任久言商议对策。 山庄厢房里,药香混着淡淡的血腥味。 萧凌恒今晨已经醒了,此刻他正半靠在床头,肩膀受伤的那条手臂软软搭在锦被上,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偏那修长的手指还不安分,一会儿揪揪任久言的袖口,一会儿又去勾他的腰带。 每当任久言要发作时,他就适时地轻咳两声,眼尾立刻泛起薄红,叫人狠不下心来。 任久言端着药碗坐在床边,舀了一勺汤药,轻轻吹了吹。 “不喝,”萧凌恒别开头,躲开任久言递来的药勺,“苦…” 他睫毛低垂时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再抬眼时眸中已盈满委屈,像只被雨淋湿的小兽,唇色因失血仍有些淡,却故意抿了抿,更显出几分娇艳。 这是萧凌恒第一次把从前传说中“狐狸精”的谣言给做实了。 “前些日子你喂我吃药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任久言皱眉:“今晨还说这药不苦,怎的突然耍起小孩子脾气了?” “今晨是今晨,此刻突然就苦了。”萧凌恒眨眨眼,“我现在伤得重,你得哄我。” 任久言挑眉:“怎么哄?” 萧凌恒嘴角一勾,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唇:“用这里喂我。” 任久言耳根一热,板着脸道:“爱喝不喝。” “唔,”萧凌恒突然闷哼一声,捂着左肩皱眉,“疼…” 任久言立刻放下药碗,伸手去掀他的衣襟:“我看看是不是伤口裂——” 话没说完,手腕就被萧凌恒一把扣住。 这人哪还有半点痛苦的样子,眼里全是得逞的笑意:“骗你的,就想让你碰我。” 他懒洋洋地伸出一根手指,勾住任久言的腰带轻轻拉扯,像只餍足的猫儿在逗弄自己的猎物,“不用嘴喂我也行,或者……” “或者什么?”任久言抓起腰间那只作乱的手往棉被上一放。 “或者你再帮我换换药,”萧凌恒拽了拽任久言的袖子,“一天两次不够的。” 任久言看着萧凌恒肩头上的纱布,他想起几月前自己重伤时,这人可是一丝不苟,从没有这般无赖。 随即,无奈地叹了口气,认命般的伸手。 从前怎么没发现萧凌恒这么会委屈爱粘人? 但无赖又如何?偏生这人重伤未愈,苍白的脸色做不得假,倒叫人狠不下心拆穿。 阳光落在他微乱的乌发上,整个人像是笼了层柔光,连求关注都带着几分惹人怜爱的狡黠。 任久言的手在衣襟上翻来翻去,就是不肯扒开,萧凌恒委屈巴巴黏黏糊糊的叽歪道:“之前我给你换药时,可是连——” “好好好,别说了,”任久言一把掀开他衣襟,动作看似粗暴,下手却极轻。 纱布下的伤口虽然煞人可怖,可药膏仍旧是厚厚的敷在上面,并没有被吸收完。 “骗子。”任久言刚要缩手,却被萧凌恒趁机握住手腕。 “可是我有点疼嘛...”萧凌恒拇指摩挲着他腕内侧的脉搏,“久言给吹吹就不疼了。” 任久言气得想笑,但榻上这人眼中藏着的娇嗔,变着法子讨亲近的模样又骚挠着他的心窝。 还未来得及做动作,只见萧凌恒又放软了身子往枕上陷得更深,喉结滚动着发出声轻哼,扭扭捏捏的耍着赖皮,哼哼唧唧的求安抚。 “...幼稚……”任久言低头对着伤口轻轻吹了吹,抬眼时正撞上萧凌恒亮得出奇的目光,嘴角还噙着抹得逞的笑,活像只偷到腥的狐狸,明知故犯地晃着尾巴尖儿。 萧凌恒勾引人的鬼点子是用也用不完,他又突然拉起任久言的手按在自己心口:“这儿也疼,久言帮我揉揉好不好?” 任久言抽回手,冷着脸端起药碗:“你再闹,我就让韩远兮来伺候你。” “别。”萧凌恒立刻老实了,乖乖张嘴喝药,可眼睛还黏在任久言脸上,“那你晚一些得亲手给我换药。” 第115章 任久言没应声,只是喂药的动作又轻了几分。 窗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根本来不及反应,紧接着楚世安就匆匆推门而入。 任久言猛地直起身,耳根通红。 “楚兄?”萧凌恒则慢悠悠拉好衣襟,笑得肆意,“什么事急成这样?连门都不敲了。” “你醒了?”楚世安大步走到榻前,官服下摆沾着赶路时的尘土,“醒的正好,陛下今晨下旨命我拿了左金吾卫将军齐天寒,但咱们都看走眼了,” 他顿了顿,“这人当真是块硬骨头,死扛着不招。” 萧凌恒笑意微敛,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被角:“齐天寒?是他要杀我?”他看向任久言,“久言,你不是说还没查清楚吗?”语气里带着几分刻意的不满。 任久言眉心微蹙,将药碗往案几上一搁,药汁在碗沿晃了晃:“专心养你的伤,其余的事你此刻不该操心。” 语气生硬,却伸手替萧凌恒掖了掖被角。 萧凌恒趁机捉住他的手腕,拇指在腕骨上轻轻一蹭,鼓了鼓腮帮子,说道:“骗人精。” 任久言抽回手,别过脸去,却也没再说什么。 楚世安看着两人之间涌动的暗流,突然觉得自己来得不是时候,他干咳一声:“那个…要不我先——” “坐下说。”萧凌恒正色着拍了拍榻边打断道,丝毫没有方才撒娇耍赖的模样,“从头到尾,一字不落。” 楚世安硬着头皮讲述着这两日的事情经过,他一面顶着任久言时不时飞来的眼神,一面又扛着萧凌恒目光如炬的追问。 这可太难为人了,此刻就连平日最拿手的案情分析他都说得磕磕绊绊。 这绝对是楚世安这辈子最艰难的述职,比御前述职都难,既要让萧凌恒了解实情,又得防着边上那位祖宗生闷气。 说到最后,他甚至都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重伤萧凌恒和宰了陆中丞这两件事都是他干的一样。 “大概……”楚世安轻轻深呼吸一口,“大概就是这么个情况……” 第84章 由于萧凌恒无法下榻,最终是任久言随着楚世安来到了天督府衙门。 坤字牢房内,齐天寒背靠石墙端坐,双眼紧闭,连呼吸都轻得几不可闻,仿佛一尊石像。 透过送饭的小窗,任久言静静观察了片刻:“忍辱负重这么多年,竟把所有人都骗过去了。” “任兄打算怎么审?”楚世安皱眉,“刑具都试遍了,这人丝毫不吃硬,始终不肯吐口。” “不吃硬和骨头硬是两码事,世上没有人能做到丝毫不吃硬,”任久言摇摇头,“只要是个人,就一定有软肋,只是之前审讯时没抓准而已,” 他抬眼看着楚世安,“他是骨头硬,单靠严刑逼供确实没用,但越是固执的人,弱点往往越明显。” “任兄的意思是……”楚世安若有所思。 “他确实不在乎清誉,但硬骨头的人守的就是心里那点义,许是恩义,许是情义,”任久言轻声道,“况且,为将者...” 他意有所指地顿了顿,微微颔首,“楚大人应该比我更明白。” 楚世安听明白了任久言的意思,他眉毛往上一提,眼中闪过一丝讶异,眼睛微微眯起来,“任兄和萧兄从前当真没审过案?你们二人这思路和手段怎么看也不像是生手。” “哪有什么天生就会的事,”任久言温声说,“当然也没有什么事是绝对不会的,都只是还没逼到份上罢了。” 这话虽直白,却道出了实情。确实,人到了绝境,哪还有什么会不会,刀架在脖子上时,再不会的事也会了。 更何况,任久言从前可没少帮沈清珏问话,如果真按照经验来说,他可是比萧凌恒更有一套的。 任久言垂眸,继续说,“齐天寒对凌恒下了杀手,如今陛下又下了死命令,不审出结果是不行的。” 楚世安示意府卫打开牢房的门,潮湿的霉味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 齐天寒靠坐在墙角,囚衣上凝结着暗红的血渍,双手被铁链锁在身后。听到动静,他缓缓抬眼,目光在触及任久言时微微一滞。 任久言扫过地上未动的水碗和墙角结网的蜘蛛,沉默片刻后开口:“齐将军,久仰。” 齐天寒闭口不言,只是冷冷盯着任久言的眼睛。 任久言也不急,缓步在牢房里踱了一圈。 “齐将军这些年忍辱负重的功夫,当真令人佩服。”任久言停在牢房中央,声音不紧不慢。 齐天寒依旧沉默,只有眼珠随着任久言的移动微微转动,脖颈绷直的线条纹丝不动。 “将军这般定力,实在让人感叹,”任久言缓步绕到他身侧,“说实话,来之前我还为难...” 他突然俯身在他耳边轻声道,“齐将军如此有气量的人,下手太重难免有辱斯文,总归叫人于心不忍心里愧疚,但下手太轻吧……” 他直起身,“陛下那边,又实在不好交代。” 齐天寒依然沉默。 任久言踱到齐天寒正前方,语气忽然转柔,俯身道:“前些日子天督府清查蟠龙营,听闻营里有三成将士,表面是百无一用的少爷兵,实则都是将军亲手调教出来的精锐?” 齐天寒抬眼,目光如刀。 任久言不闪不避,反而温文尔雅的笑了:“将军别这么看我。我说过,不会杀您的。” 他直起身,声音渐冷:“只是不知...那些追随您多年的心腹,是否都清楚将军如今在做些什么?” “你想如何?”齐天寒终于开了口。 任久言眼底闪过一丝锐光,语气却依旧平静,“我虽然不会杀将军,但您那些心腹…我可没那么多恻隐之心,”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变得狠戾,“等把他们屠尽以后,我会把你阉了,止血后再扔进磐虎营。” 齐天寒方才还倔强平视的目光瞬间溃散,混入了愤怒、屈辱,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你——!” 任久言俯身凑近:“磐虎营的军风将军应当听过的吧?自从萧大人整顿右金吾卫后,磐虎营最恨的就是贪惰之将,到时候若再有人透露,岁宴走水那事其实是将军所为,害得萧大人挨了顿板子,你猜,没了命根子的左金吾卫将军,会在磐虎营过什么样的日子?” 齐天寒猛地挣动铁链,镣铐在石墙上撞出刺耳的声响。 他额角青筋暴起,双眼赤红:“任顷舟!你他娘的敢!” 任久言不动声色地看着他暴怒的样子,甚至往后退了半步,给他留出发泄的空间, “我没什么不敢的,你说我暴戾恣睢恶贯满盈也好,说我人面兽心豺狼成性也罢,在其位行其事,这是我该做的。” “我/操/你/祖/宗!任顷舟!你这个没心肝的恶毒东西!”齐天寒怒骂着,“你不得好死!” “我没有祖宗,也没有亲人,”任久言竟也不合时宜的接了话,“我早就死过了,” “两回。” “将军这样肚量的人我确实不想如此狠毒对待,但将军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对萧大人痛下杀手,如此一来,我便没有理由手软了。” 自从萧凌恒闯入了他的生活里,任久言就再也没有像从前般毒辣行事。 但“不想做”和“不会做”终究是两回事,那些阴狠的手段他从未丢失,只是刻意的被他自己深深锁在了心底。 前日看着奄奄一息的萧凌恒,任久言心底的怒火压也压不住,那些蛰伏已久的暴戾瞬间冲破了牢笼。 他还是从前那个冷冽、精准的少年谋士,只是他如今,有了弱点和破绽。 “任兄……”楚世安上前一步拉住任久言的衣袖。 “你他妈……”齐天寒声音发抖,“你他妈就是地狱里的恶鬼,活该你没有亲人!你就不配!!” “将军说的不错,我确实不配,”任久言丝毫不恼,“我本就并非什么良善之人,我就是泥潭里的蛆虫,地狱里的恶鬼,尘埃里的蝼蚁,” 低垂的视线扫过齐天寒,“我肮脏,我恶毒,我丑陋,” 他坦然地挑挑眉,“我承认,我也接受,” 一步步逼近,“可那又如何?我只是在保护我想保护的人而已,就像……” 语气极轻,“将军一样。” 话音落地,齐天寒瞬间哑了声,他再骂不出来任何。 任久言笑笑,继续压低声音说道:“将军当初对萧大人痛下杀手,如今又一人死扛着所有的罪责,不也是在保护身后之人吗?不正是觉得,那人值得以命相护吗?” 齐天寒那一双猩红的眼睛仍旧是死死瞪着任久言。 谁的手干净?谁没有立场? “将军好好考虑清楚,”任久言缓缓蹲下与其平视,直视着那双充血的眸子,“性命和尊严,” 他目光如刀,“孰轻、孰重。” 说罢,他微微颔首,轻轻起身离开,丝毫没有停留。 楚世安紧跟在后,直到牢门关上,才一把拽住任久言的手臂:“任大人,你这...” 第116章 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眉头拧成了结。 任久言明白人心,他当然知晓刚刚自己那一番血腥狠毒的威胁任谁听了都会心生忌惮,楚世安无法不感到胆寒。 任久言抬头对楚世安笑笑,“楚兄不必担心,我不会那么做的。” 他缓缓偏移视线,看向牢房上的锁头,“刚刚我说了,无论是恩义还是情义,守的总归是个‘义’字,我并不忍折辱他。” 语气沉了几分,继续说道:“他手下那些将士也并非全部都手上沾血,倘若真的有奸恶之徒,私下处置了也就结了,没有必要全部赶尽杀绝,” 他顿了顿,“况且其余将士并不知内情,若真是不分青红皂白全部屠戮,于军心而言也是不利的。” 楚世安闻言,紧绷的肩膀终于松了松:“那任兄接下来打算......?” 任久言沉默良久,牢房墙壁上的火把将他的侧脸映得忽明忽暗。 “凌恒的腿不知何时能恢复如初,齐天寒伤凌恒至此,我确实想让他死,”任久言语气极轻,“但他终归也是替人做事,我又何尝不懂…” 话音刚落,一个府卫匆匆赶来。 “大人,指挥使,”他见到二人匆忙行礼,“尹指挥使急报!右指挥司刚刚查到,这位齐天寒的身份是假的,他是曾经谋反逆党殷亲王的副将之子,那副将姓岑。” “岑家余孽?!”楚世安脸色骤变:“当年不是满门抄斩了吗?” 府卫头垂得更低:“尹大人调阅旧案卷宗,发现…发现当年刑场上的死囚被人调包了…” 他咽了口唾沫,“而经办此事的,正是...正是谷太师……” “谷天涯?!”两人同时脱口而出。 任久言此刻终于想明白,丁口簿一事,只是一个引子,这一出戏,龙座上那位的最终目的就是这位党羽遍布朝野的谷天涯! “这位终究是卷进来了。”楚世安神色不明的低声道。 “谷太师……”任久言微微蹙眉,他不明白,沈明堂何故为了谷天涯安排了这么一出迂回的大戏, “任兄有所不知,”楚世安挥手屏退府卫,声音压得极低:“谷太师是三朝元老,永明年间堪称朝堂的中流砥柱,可后来...” 他警惕地环顾四周,“后来五子夺嫡,谷太师明面上并不参与党争,但明眼人都清楚,他看上的是当初的八皇子。” “后来呢?” 楚世安喉结滚动:“后来八皇子突然遭遇暗杀,凶手成谜。但…既然是党争…这凶手…也就不言而喻了。” “陛下?”任久言直切要害,“可当年参与夺嫡的皇子和党羽,陛下并未赶尽杀绝,为何——” “我可没说是陛下!”楚世安急忙打断,却又欲言又止,“只是...这位八殿下…情况特殊...” “怎么个特殊法?” 楚世安压低嗓音:“八皇子自幼天资过人,是最受先帝疼爱和看重的,当年朝野上下都明白。” 他顿了顿,“先帝对这位小皇子寄予厚望,倘若没有那些争斗,这东宫之位……” 他没有再说下去,后半句化作一声意味深长的叹息。 “所以他必须死,”任久言会意,“连带着忠于他的臣子也不能留。” “倒也不是这样的。”楚世安摇头,“陛下登基这些年来其实也是在证明给他们看,说句不好听的,就是在获求那几位老臣的支持,只是这位八皇子太过于让人印象深刻,支持他的人一般都是真的忠于社稷的清臣,对于他们而言,陛……” 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赶紧改口道:“对他们而言,弑杀八皇子的人就是祸国奸佞,罪无可赦。所以无论陛下如何示好,这些老骨头始终不肯归心。” 他叹了口气:“再加上他们这些年来始终抱团,广结党羽,门生故旧遍布朝野...陛下这才不得不...” “…自掘坟墓。”任久言终于理清楚了。 谷天涯三朝为臣,如今要说“忠”他定谈不上,但要说“佞”或“奸”他也不至于,他确实愤恨沈明堂当年诛杀了八皇子,可随着当年支持八皇子的旧臣接连丧命,他如今的盘算*,恐怕更多是为了自保。 党羽众多,遍布朝堂,如此才能让龙椅上这位投鼠忌器。 但同时任久言也很明白,君臣博弈本就是如此,清浊皆臣,做臣子的哪有不与皇帝斗法的?为臣之道,从来都是在与皇权的周旋中求存。清流也罢,浊流也好,说到底都是在刀尖上跳舞。 “既然这位谷太师并不是冲着掀翻龙椅去的,”任久言低声自语,“那倒未必非死不可…” 楚世安皱眉:“任兄的意思是?” “你也说了,陛下杀他们是因为两件事。”任久言竖起手指,“一是不肯效忠,二是结党抱团。” 他盯着楚世安,“这忌惮合情合理,且不说帝王权榻不容第二人安睡,单论他们如此敬酒不吃,这就不得不全部诛杀。” 他顿了顿,“换做是谁,都无法安心让这些老臣活在朝堂里。” “是啊,”楚世安还是没听懂任久言的意思,“陛下是不会安心让他们活下去的。” “不,”任久言摇摇头,“活下去,和活在朝堂,是两回事。” 第85章 宸阳殿内,沈明堂高坐龙椅,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扶手。楚世安垂首立于殿中,将任久言的提议原原本本道出,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低,他实在摸不准陛下会作何反应。 当他禀明之后,整个大殿陷入死寂。 殿内静了半晌,沈明堂忽然轻笑一声:“朕几时说过要谷卿的命了?” 楚世安猛地抬头,满脸错愕。 “就照任卿说的办。”沈明堂已经重新低头批阅奏折,“朕准了。” 楚世安怔住一瞬,立刻从中抽离出来:“臣,遵旨。”声音里还带着未散的震惊。 楚世安躬身退出殿外,迎面正撞上匆匆进宫的年逍。 “年将军。”他抱拳行礼。 “小楚大人,”年逍打量着他,咧嘴一笑,“瞧着清减了不少,最近没少折腾吧?” “下官分内之事,不敢言累。” 两人简短寒暄后,年逍大步流星往殿内走去,连门口当值的太监都识趣地没敢拦,这位爷进出向来不用通传。 “老沈,谷天涯那事怎么说?”年逍大咧咧地往蟠龙柱上一靠。 沈明堂头也不抬地批着奏折:“那几个小子想用留他性命,革职放逐,以此撬开齐天寒的嘴。”他笔尖顿了顿,嗤笑一声,“倒还算是有脑子的。” “你同意了?”年逍挑眉问道。 “自然,否则那小子不会吐口的,”沈明堂终于抬头,“但是这老家伙死与不死,可不止受限于我的一纸皇诏。” 年逍眉头紧锁,“这老狐狸要是老实认罪,我可不会动他。” “没说你。”沈明堂轻笑,“就冲他差点要了萧凌恒的命...”指尖在奏折上点了点,“你觉得那小子会善罢甘休?” 年逍抱臂冷哼:“他现在连榻都下不来,你想借他手杀人怕是没戏。” “话也不是这么说,”沈明堂说,“那小子手底下那么多死忠的兵,总会有几个气不过的。” 年逍摇头:“军令如山,那小子不开口,谁敢妄动?要说真有可能会动手的...” 他顿了顿,“也就任久言那孩子,但他本就不会武,现在那身子骨,更是连刀都提不动,杀人?难。” 二人陷入沉默。 半晌,沈明堂摆摆手,“罢了罢了,随便是谁都随他去吧,我这也就是随口一说。” 他高高挑眉,“若我要动手,直接让天督府暗中处置了便是,何必费这些周章。” 殿内又陷入沉默,沈明堂低下头,目光扫着奏折。 过了片刻,年逍随口问道:“老沈,你打算把那俩小子晾在外头多久?那小子如今已经能打五个军中精锐,这身手,估计是不比武忝锋差了。” “不用急,快了,”沈明堂翻过一页,“前日赵爱卿进宫禀报,民间已经开始传任久言虽被革职,仍一心为国为民惩治贪官,” 他摇头轻笑,“倒是会造势。” “是吗?”年逍眯起眼睛,“可算是让那小子抓到机会了。”他嗤笑一声。 “官复原职总得有个说法,身上这罪名不洗干净了也是说不过去的,”沈明堂拿起朱笔在奏折上勾画一下,“等他们把眼下这摊子事儿办妥当了再说吧。” 任久言回到山庄厢房,在萧凌恒榻边坐下,将今日审问齐天寒的经过、楚世安入宫面圣的打算、齐天寒的身世,以及谷天涯与八皇子的旧事,一五一十娓娓道来。 萧凌恒起初还靠着软枕安静听着,越听到后面眉头皱得越紧,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被角,“所以这个谷天涯……” “楚大人已经进宫请命留谷太师的性命了,只要他有活路,齐天寒就有开口的可能。”任久言说,随后他欲言又止的思忖了一瞬,终是说道:“跟齐天寒下令杀你的,也是这位谷太师。” 第117章 萧凌恒眼眸深沉的思考着,少顷,突然扬声道:“韩远兮!” 房门应声而开,韩远兮快步进屋抱拳:“将军有何吩咐?” “立刻去军营,再调十个精锐过来。”萧凌恒眉头微蹙,“十个应该够了。” “遵命。”韩远兮拱手领命。 待韩远兮退下,任久言看着萧凌恒的眼睛,开口问道:“你考虑的是这个?” “不然呢?”萧凌恒被问的一头雾水,“万一楚兄还没问出供词,那老东西又派人来杀我怎么办,”他顿了顿,声音沉下来,“你还在山庄,我不能不防。” 任久言闻言,便没再多说什么。 此刻的两人,一个在盘算如何主动出击,一个在思虑怎样周全防备。 他们为了对方,成为了对方。* 二人沉默少顷,萧凌恒继续说道:“这老家伙单纯为了自保?”他眯起眼睛,“啧”了一声,“我怎么这么不信呢…且不说双方当年支持的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主子,就单论岑家跟他非亲非故的,冒这么大风险救下岑家余孽,他图什么?” 任久言闻言微微颔首,说:“他一方面确实是为了自保,这不假,但我估计还有一层更深的用意,”他顿了顿,神色沉了下去,“他这是在下一盘大棋,深埋一颗钉子,用恩情和仇恨养一把刀,时刻悬在陛下这一脉的头顶上。”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小厮轻轻的叩门声:“主子,二殿下带着花公子和乔公子到了。” “直接进来就是,”萧凌恒咧起嘴,“我现在这状况,还能把久言怎么着不成?”他混不吝的笑着说。 任久言横了他一眼,起身去迎。 门一开,花千岁第一个进来,一只脚刚踏进门槛还没站稳,“听说你差点让人宰了?” “你这张嘴是真的欠收拾。”萧凌恒抄起软枕就砸过去。 乔烟辰刚好走进来,一把接住飞过来的枕头,手里拎着个包袱,一边往里走一边说:“脾气不小啊,还活着呢?” 萧凌恒被气笑了,说:“还真是一个被窝里睡不出两种人。” 沈清安最后一个走进来,他先是对着任久言微微点了一下头,随后径直走向榻边:“怎么样了?” “小伤,”萧凌恒满不在乎地摆手,“阎王爷暂时还不想收我。” “我带了些药材,已经让下人收起来了,”沈清安手按在棉被上,“这些日子切勿逞强,等伤养好了再活动。” “放心吧清安,”萧凌恒拍了拍沈清安的手背,随后转过头看了一眼花千岁和乔烟辰,“你俩就空着手来的?” 乔烟辰嗤笑,晃了晃手中的包袱,里面传出“咔啦咔啦”的石头碰撞声。 “这什么?”萧凌恒圆着眼睛问道。 乔烟辰,花千岁,沈清安三人对视一眼,同时笑出声。 任久言和萧凌恒面面相觑,一头雾水。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榻边就支起了一张方木桌。任久言坐在榻沿,沈清安三人各占一边。 萧凌恒在任久言身后靠在软枕上,不满地哼哼:“美其名曰来探病,结果你们四人正好凑一桌麻雀牌。合着我是多余的?” 花千岁“噗嗤”一笑:“你肩膀的伤连手都抬不起来,牌都摸不动,想带你也没法带。” “三个混蛋……” 四人已经利落的码好了骨牌,任久言微微蹙眉,对着自己面前排列好的十三块骨牌不知如何下手,“我没有玩过麻雀牌…不太会。” 萧凌恒探头看了看任久言的牌面:“这不是排得挺像样?” “花色和数字怎么排序我还是看得懂的,”任久言无奈,“但具体怎么玩…” “我教你。”萧凌恒突然直起身,前胸贴上他的后背,下巴搁在他肩上,“我说,你打。” 乔烟辰撇出一张骨牌,撞在牌阵上发出“嘎拉”一声响:“东君。” 无人应声,花千岁摸起一张牌,随手也在牌阵里弹出一张:“三环。” “别动!”萧凌恒激动,“碰!” 他那一只没受伤的胳膊搭在任久言的肩膀,饶过那人的脸颊,食指和中指轻轻一弹,两张三环倒下, “八索。”他又弹出一张。 见无人要牌,继续是乔烟辰摸牌,随后他又甩出一张,“南君。”骨牌撞在牌堆上,清脆作响。 花千岁不满的皱眉:“你家的□□怎么这么多。” 随后他摸牌,摸起新牌后脸色更差,直接“啧”地一声甩出去。 是张一环。 有人欢喜有人愁,沈清安刚想抓牌,萧凌恒又来精神了,“诶诶诶!再碰!” 他笑得张扬,贴着任久言耳边道:“久言,你的手气可真好。” 又来了半圈,到了花千岁,他冷着脸打出一张,“一万。” 沈清安没有动,三人纷纷看向萧凌恒和任久言。 目光齐刷刷射过来时萧凌恒正皱着眉头看牌型。 须臾,他听半天没人说话,这才抬起眼皮来:“都看着我做什么?”他挑挑眉,“我不要。” 沈清安摇摇头笑了一下,终于抓了他的第一张牌,他想了想,随后推了另一张牌出去:“九索。” “吃!”萧凌恒此刻两眼放光。 沈清安愣住:“你打了八索,吃九索??” “那怎么了?我不想碰八索不行吗?”萧凌恒得意洋洋的用指尖推倒两张牌。 是八索和七索。 几人被萧凌恒这手不讲理的打法噎得说不出话。想骂人偏又挑不出错,可不骂他两句,心里这口气实在咽不下去。 牌局又转一轮,花千岁甩出一张:“九万。” 萧凌恒刚要嚷嚷,任久言突然轻声道:“我好像...胡了。” “啊?!”花千岁和乔烟辰同时瞪大眼睛。 沈清安看向萧凌恒,发现对方也正一脸意外地盯着任久言。 静了少顷,萧凌恒才抬起头来点了点,“确实胡了。” 他手指横着一划推倒所有牌,转头问道:“你怎么知道胡牌的规则?” 任久言抬眼看向目瞪口呆的几人,“看你们打了三圈,规则差不多摸清了,既然碰和吃都是为了凑成三个三个的牌阵……”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牌面解释:“可总牌数却少一张,那么剩下那两张只能是一样的才说得通,” 手指指着两张四万,“除了这两张对子,我就差一张九万,就可以将全部骨牌凑成三张的牌组。” 花千岁“哗啦”推倒了自己的牌,“见鬼了...” 乔烟辰挑眉问道:“任兄,你是装的吧?” 沈清安摇头失笑,转向萧凌恒:“你教的?” 萧凌恒摊手:“天地良心,我刚刚还打算喊呢,” 他突然揽住任久言的肩膀,得意道:“是我家这位,天生的聪明。” 花千岁将骨牌哗啦啦推入牌池,眯着眼睛打量任久言:“再来再来,换个位置,这位置妨我,我要坐东风位。” 乔烟辰轻咳一声,“怎么也得打完一圈啊,” 他指尖在桌面上敲了两下:“千岁,输给任兄就耍赖,这可不像你。” “谁耍赖了?”花千岁“啪”地甩开折扇,“我这是防止有人扮猪吃老虎。”说着意有所指地瞥向任久言。 萧凌恒闻言立刻支起上身,受伤的左臂不小心碰到床柱,疼得“嘶”了一声还不忘护短:“自己牌技差还怪别人聪明?” 任久言默默将散乱的骨牌收拢成整齐的一排,轻声道:“要不...我还是观战吧。” “别理他们。”萧凌恒一把按住他的手,温热掌心贴着任久言的手腕,“我肩膀疼得很,你走了谁帮我摸牌?” 说着整个人又往任久言背上贴了贴,下巴搁在他肩头,呼出的气息拂过耳际。 沈清安垂眸洗牌,骨牌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既然要换位,不如重新掷骰。” 第二轮牌局开始,花千岁果然抢到东风位。萧凌恒也不再直接替任久言出牌,只是偶尔给出建议。 任久言的牌路与萧凌恒截然不同,他极少吃碰,总是默默运营着自己的牌。 “久言,你这样太保守了。”萧凌恒忍不住凑近看他理牌,“该抢的时候就要抢,你看花千岁都快听牌了。 任久言轻轻摇头:“我觉得...再等两轮...” “听我的没错。”萧凌恒直接抽走他指间的骨牌甩出去,“这个留着没用,我们要等大牌。” 花千岁立刻碰了萧凌恒扔出去的四索,得意地亮出两张牌。 萧凌恒不以为然地哼了声,贴着任久言耳边低语:“不急。” 任久言耳尖微红,稍稍偏头躲开那过分亲近的距离:“你...你好好坐着。” “我这不是受伤了嘛。”萧凌恒理直气壮地又往前蹭了蹭,“大夫说要多靠着东西才不疼。” 第86章 沈清安突然轻咳:“该任兄摸牌了。” 第118章 任久言如梦初醒,连忙伸手摸牌。新摸上的是一张六环,他犹豫地看向自己的牌面,已经有三张六环了。 “暗杠!”萧凌恒眼睛一亮,飞快地把三张六环扣下,“从牌尾补一张!” 花千岁脸色更难看了:“萧凌恒,到底是谁在打牌?” “我们夫唱妇随,不行吗?”萧凌恒挑眉,手指在任久言刚补的牌面上轻轻一敲,“这张留着。” ……………… 直到夜色沉沉,这牌局才算是散了场。四个时辰下来,任久言和萧凌恒赢了个盆满钵满,直接通吃三家。 花千岁和乔烟辰输的不服气,仍是不肯走,最终还是沈清安以明日自己还要早起上朝为由,劝二人下了牌桌离开了山庄。 屋里终于安静下来,只剩一桌凌乱的骨牌和散落的筹码。 任久言起身收拾牌桌,将骨牌按花色归类放回檀木匣中。 萧凌恒懒洋洋地靠在软枕上,受伤的左臂搭在膝头,右手把玩着赢来的玉质筹码,嘴角挂着得意的笑。 窗外传来渐远的马蹄声,最后一丝喧闹也消失在夜色里。 任久言合上匣盖,转头看见萧凌恒已经闭目养神,烛光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 任久言放轻动作,拿起搭在屏风上的外袍给萧凌恒披上。 “我家久言就是厉害,”萧凌恒突然开口,眼睛仍闭着,“赢了一晚上。” 任久言手上动作顿了顿:“运气好罢了。” 萧凌恒轻笑一声,睁开眼看他:“腿上的伤好疼啊~”说完,他还眨眨眼睛。 这神情明显是有意图的,但确实该换药了,因着打牌,今日耽误了一回。 任久言微微颔首转过身,从床头柜里取出药箱,他掀开棉被,动作熟练地退下对方的裈裤,拆开染血的绷带,露出下面狰狞的伤口。*1 任久言如今脱萧凌恒的裈裤时仍旧是会脸红羞涩,但包扎的手法却很利落,指尖偶尔碰到皮肤,激起对方一阵妙粟。 萧凌恒全程没出声,目光却始终紧锁着任久言。那双眼睛里交织着深情与侵略的意味,像盯住猎物的猛兽,又像望向极光的旅人,仿佛要将对方深深吸入眼眸里,一刻不曾移开视线。 在萧凌恒的心里,之前任久言不愿与他有肌肤之亲,他也并不想强迫,再到后来对方重伤,他也就没了想那事儿的心思,所以始终也没有碰过对方。 如今轮到他自己负伤,任久言日日为他换药。且不说那部位明晃晃地暴露在心爱之人眼前,单论大腿根伤口的位置,每次敷药都避不开敏感部位的触碰,这就让萧凌恒无法控制的起了生理反应。 起初两个人还都觉得挺尴尬的,都默契地装作无事发生,但萧凌恒向来脸皮厚实,第三次在对方面前直起来时就已能泰然自若。任久言经过四五日的“历练”,如今也还算是勉强可以手不抖的继续上药。 绷带刚缠到一半,任久言的手腕突然被攥住。萧凌恒掌心灼热的温度透过皮肤传来,让他动作一顿。 “久言,”萧凌恒声音带着蛊惑,拇指在对方腕骨上轻轻摩挲,“今日比往常慢了些。” 任久言抬眼,正对上那双带着缱绻笑意的眼睛。 他抿了抿唇,继续手上的动作,却明显加快了速度。纱布绕过大腿时,他刻意避开了某些部位,指尖却还是不小心擦过发烫的皮肤。 萧凌恒喉结滚动,突然使力将对方往身前一带,任久言撑住床沿才没跌进他怀里,两人呼吸交错,近在咫尺,萧凌恒眼神里的想要和进攻仿佛要将人灼穿。 任久言的手腕被对方牢牢扣住,那人的拇指在他脉搏处轻轻摩挲,他能清晰地感受到皮肤间的跳动。 他下意识要抽手,却被拽得更近,整个人几乎伏在萧凌恒身上。 “跑什么?”萧凌恒低笑,另一只手已经抚上他的后颈,指尖插进发丝间,“药还没换完。” 任久言撑在他身侧的手臂绷紧,他别过脸,却躲不开对方灼热的呼吸喷在耳际。 “别闹...伤口会裂开...” 萧凌恒充耳不闻,偏头在任久言耳垂轻咬了一口。 任久言浑身一颤,腰身下意识弓起,正好被等候多时的手掌扣住。指腹隔着衣料摩挲腰窝,引得他呼吸都乱了节奏。 “你…”话音未落,萧凌恒已经堵住他的唇。 萧凌恒含住任久言的下唇重重一吮,趁对方吃痛轻启唇缝时立刻长驱直入,舌尖扫过上颚的触感让任久言脊背发麻。 这个吻来得不由分说,又急又凶,像是压抑多时的欲望终于找到出口。任久言被亲得呼吸困难,偏头想躲,但那人的虎口正卡着他下颌,逃无可逃。 萧凌恒的拇指按在任久言的喉结上,能清晰感受到他每一次吞咽。唇齿交缠间带着药味的苦涩,还有若有若无的血腥气,不知是谁的嘴唇被咬破了。 越吻越深,萧凌恒另一只手顺着腰线往下滑。 任久言下意识的向后仰,榻边的半卷纱布不知被谁打翻到床下,散落了一地,萧凌恒趁机用力一拉翻身将人压住,受伤的腿卡在任久言两膝之间。 不等反应,萧凌恒的唇就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压了下来,在任久言的每一寸领地探索着侵略着。 “嗯……” 两人唇间拉出一道银丝,在烛光下闪着暧昧的光。 任久言急促喘息着,唇瓣被蹂躏得发红,嘴角还沾着一点血迹。 他感到萧凌恒滚烫的手掌已经探进了衣襟,指腹划过胸膛,故意在某处轻轻一捏,激得他像是条刚被捞出水的鱼一样挣扎起来。 “别...”抗议声被吞进唇齿间,布料摩擦发出窸窣声响。 萧凌恒的唇沿着他脖颈下移,在锁骨处留下湿漉漉的咬痕。 手掌顺着腰线下滑,隔着布料蹭过某处毫无反应的软糯。 “久言……?”萧凌恒突然停住动作,一脸茫然的看着对方的眼睛。 任久言别过脸,睫毛剧烈抖动,呼吸乱得不成样子,“我……我一直是这样的…与你无关……” 童年的经历给任久言带来了巨大的阴影,他无论如何都举不起来,从来都是如此。 但一直以来,萧凌恒的不强迫和尊重,不追问和接受,都一点一点将任久言内心中破碎成渣的安全感拼凑起来。 那人小心翼翼的眷恋始终轻柔地安抚着任久言内心深处的恐惧。 萧凌恒闻言,先是愣了一下,随后贴着任久言耳垂蛊惑的低笑,“无妨,有我呢。” 过不了审,不允许出现脖子以下…… 任久言怔了一瞬,随后突然咬了萧凌恒的唇瓣一下,趁那人吃痛松劲的瞬间挣脱出来,气息不稳地站了起来,在床边整理凌乱的衣襟。 “羞什么?又不是没碰过,” 萧凌恒舔了舔被咬破的下唇,目光灼灼地盯着任久言泛红的耳尖, “我现在这个状况,还怕我吃了你不成?”他调笑着说。 任久言弯腰去捡打翻的药箱,后腰的衣摆掀起一角,露出方才被掐红的指痕。他头也不抬地警告:“再乱动,我就找大夫来换药。” 萧凌恒笑着往后一靠,故意把包扎好的伤口露给他看:“那可不行,这伤口位置不便暴露在外人面前。” 他咧开嘴角,戏谑地笑着:“我害羞。” 次日下了朝会,沈清安立于宸阳殿内的高阶下首,沈明堂高坐龙椅,沉默的凝睇下观着这个儿子。 宫人们早已退下,空旷的大殿里只剩下父子二人,无人开口间气氛有些紧张,只有铜漏声滴答滴答作响,香樽内的龙涎香呈三柱青烟飘散出来,弥漫整个大殿。 半晌,沈明堂沉着声音开口:“清安,你这是在质问朕?”语气听不出情绪。 “儿臣不敢,”沈清安行叉手礼,“儿臣只是不明白,父皇为何要刻意让凌恒以身犯险,难道就为了用他之手肃清朝堂?” 他垂首,“还请父皇赐教。” 到底是年少,同样是愤怒和责怪,沈清安就是比年逍沉不住气。 沈明堂蹙眸下睨着儿子,没有说话。 又是片刻,他才缓缓靠向椅背,却没有直接回答:“清安,朕问你。”声音低沉,“若你入主东宫,来日登基,可会留你弟弟性命?” 沈清安闻言并没有太过震惊,反而不躲不闪的仰视着父皇的目光。 少顷,他平静却笃定的开口:“儿臣从未想过要清珏的命。过去没有,将来也不会有。” 停顿片刻,他继续道:“从前儿臣羡慕这个弟弟,也欣赏他,却从不嫉妒。那时的清珏确实是明君之选,儿臣心向往之,却无半分忌刻,后来殷亲王一事让他性情大变,儿臣虽不认同,却也理解,更觉心疼。” “那——”沈明堂的嗓音稳如古钟:“萧羽杉呢?他能放下萧家的血仇,留你弟弟一命吗?” “父皇,”沈清安语气坚定,“凌恒并非暴戾恣睢之人,儿臣有把握——” 第119章 “你有把握?你拿什么保证?”沈明堂目光如炬的打断,“你今日来质问朕之前可曾想过,朕是什么身份?” 不等回答,他加重了语气说:“朕是皇帝!坐在这个位置上,日日夜夜的所思所想岂能那么简单?每做一个决定都要权衡千百条利害关系。” 他顿了顿,喘了口粗气继续说:“朕待他不薄,换做旁人早就容不下他了!可朕又是如何做的?军权、机会,朕哪样没给他?连师父都给他找来了最好的!朕不过是要他不遗余力的替朕拔掉钉子,这有何不可?” 他声音越发沉厚:“更何况这对他来说也是一种磨练,想要成才想要掌权,岂能不经历血火淬炼?自古成大事者,哪个不是从刀光剑影中杀出来的?” “父皇,”沈清安说,“儿臣钦佩父皇的驯人之道,也敬仰父皇的驭人之术,但儿臣却无法坦然。” 他顿了顿,“父皇可曾想过,凌恒如此聪慧,怎会看不出此事中的算计?碍于儿臣情面他或许隐忍,但人心终有极限,时日久了次数多了,我与凌——” “荒谬!”沈明堂厉声打断,“君就是君,臣就是臣。君臣纲常岂容混淆?朕要他效力是天经地义,留他性命已是皇恩浩荡。” “父皇说的是,君对臣的压制确是无可撼动,可儿臣还知晓另一番道理,” 沈清安不卑不亢,“正所谓‘鱼水君臣’,君不君,则臣不臣。君使臣以诚,臣事君以忠,如此才可长久。”他依旧不闪不躲。*2 “君不君则臣不臣?”沈明堂眼睛微眯,“清安,你想说什么?” 他顿了顿,“你知不知道朕这么做都是为了谁?是为了什么?” 他极轻的深呼吸一口,“当年你弟弟虽犯下大错,可他终归是朕的儿子。如今你也是一样,萧羽杉不懂敬畏,朕就要教他,你可曾想过,朕对他的这百般敲打又是为了谁?单纯只是为了替朕解决当下的这些事吗?”*3 “父皇,您是一位好帝王,更是一位好父亲,”沈清安仰视着高座上的帝王,说,“可父皇曾有想过,倘若凌恒当真在这条路上丢了性命,届时又当如何?儿臣依旧是无人可用。” 沈明堂长叹一声:“你仍旧是没能明白。” 他缓了缓,“罢了,朕今日就再教给你一个道理,” 语气渐冷,“能站在君王身侧的,必是历经生死考验的能臣,必须蹚过血雨腥风,一路过关斩将。若他在权谋争斗中落败身亡,那只能证明他不堪大用。” 这番话说得冷酷,但却现实。 不是战死沙场,不是死谏尽忠,而是败于算计,那便是本事不够技不如人,没有半分辩驳的余地,也怨不得旁人。 “父皇…”沈清安喉结滚动一下,“萧家的血,流得还不够多吗?这些年凌恒为儿臣出生入死,从未有过不臣之心,这还不够吗?他心里的伤,难道就不痛吗?” “够了!”沈明堂勃然大怒,猛地拍案而起,龙案震得嗡嗡作响,“正因他是难得的良将,又忠心于你,这朕才格外器重,才准他伴你左右。” 皇帝眼中寒光迸射:“不臣之心?” 他五指重重扣在案上, “他若敢有不臣之心,” “朕杀他千千万万遍。” 第87章 是夜,山庄外一片黑影摸索着靠近高墙。领头那人一个眼神,数十道黑影顺着墙根包围了四周。 待众人归位后,领头之人一个手势,一圈黑衣人像是暗夜里的潮涌卷边似的一齐翻上高墙。 厢房内,萧凌恒正与任久言共读话本,忽闻院中侍卫疾呼:“有刺客!” 萧凌恒神色骤变,瞬间忘了伤势掀被下榻。 任久言刚要起身,就被按住肩膀:“待在房里,别出来。” 他语气坚决,说罢便转身取下墙上佩剑,大步跨出房门。 院内已经形成一片刀光剑影,夜色中,刀剑相击的脆响划破山庄的宁静。 后院内二十余名黑衣人已与侍卫缠斗成一团,一片混乱,韩远兮横刀就在卧房门口不远处,刀刃上已见了血。 萧凌恒提着长剑冲向人群,“守好房门!”他朝韩远兮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杀入敌群。 他手中长剑如过江之蛟,寒芒所过之处血雾迸溅,在众人中杀开一条路,直指斩向黑压压的人群。 剑锋横扫,数名黑衣人应声倒地;回身斜刺,又一人咽喉绽开血花。 四周刀光剑影交错,喊杀声震耳欲聋。 那坚毅的背影步伐沉稳,每一次挥剑都带着千钧之力,大开大合的动作令大腿的伤口隐隐作痛,他咬紧牙关,右手猛然一记横斩,寒光乍现,身前的人影应声而倒。 突然,一个黑衣人迎面扑来,短刀直取咽喉。 萧凌恒侧身避过,剑锋顺势上挑,在对方手腕留下一道血痕。 见黑衣人吃痛松手,他抬腿朝着那人腹部一踹,强大的力量让黑衣人向后飞去,萧凌恒左手抓住对方的胳膊猛的往自己身前一拉,右手顺势向对方的胸口怼上一拳。 那人胸骨瞬间断裂,直接大口喷血,身亡倒地。 左肩的伤口传来撕裂般的疼痛,萧凌恒闷哼一声,这时,又有三个黑衣人同时围上,刀光从不同角度袭来。 萧凌恒剑走偏锋,格开最先到达的一刀,身形急转,架着那人的刀,将人转了半圈再揽到自己身前,一用力借着对方的刀刃抹了那人的脖子。 随后即刻出手,剑尖精准刺入第二个敌人的咽喉,温热的鲜血喷溅在他脸上,第三个敌人的刀已到胸前。 千钧一发之际,萧凌恒猛地后仰,刀锋擦着鼻尖掠过,他就势一个后翻,长剑自下而上划出一道弧光,那黑衣人捂着腹部踉跄后退。 “大人!左侧!”韩远兮在远处大喊。 萧凌恒闻声即动,长剑横挡,“铮”的一声架住偷袭而来的双刀。 格挡使得腰间伤口一阵剧痛,额头渗出冷汗,他咬牙发力,将对方双刀格开,随即一*个箭步上前,剑锋穿透敌人胸膛。 四周的黑衣人越聚越多,萧凌恒解决了中庭里的几名刺客,背靠着那棵老松树喘着粗气。 左肩的绷带已被鲜血浸透,顺着手臂往下淌,他扯下纱布胡乱缠紧剑柄和握剑的手,稳如磐石。 十步开外,一个身材魁梧的黑衣人从前院推开同伴超萧凌恒走了过来,手中九环大刀寒光凛凛。 萧凌恒眯起眼睛,猜到了这就是领头的。 “萧大人,”对方阴森一笑,“带着伤还这么能打,佩服。” “就猜到你们会来,”萧凌恒咧嘴一笑,“谷大人就这么想杀我啊?” “萧大人,您——”那人说,“必须得死。” 说罢,直接提刀冲了过来。 萧凌恒直起身子,微微侧对着来人,缠着纱布垂下的右手手腕一翻挽了个剑花,随即立刻抬剑微挑,看着黑影朝自己“飞”了过来。 那人大喝一声,大刀带着风声劈下。 萧凌恒直接闪身避过,刀锋擦着衣襟划过,在青石板上劈出一道火星,他同时出手,剑锋斜刺对方肋下。 黑衣人显然没料到他带伤还能如此迅捷,仓促间回刀格挡。 两刃相撞,“铮”的一声爆出数点火星。 萧凌恒借势旋身,剑锋划过一道银弧,逼得对手连退三步。 黑衣人稳住身形,大刀横扫,刀风呼啸。 萧凌恒俯身避过,剑尖点地借力,一个鹞子翻身跃至对方身后。 如此往来十余回合,萧凌恒的喘息声越来越重。鲜血从左肩渗出,顺着臂膀滴落在地。他的视线开始模糊,持剑的右手微微发颤,脚步也不复先前的灵活。 黑衣人看出他力竭,攻势愈发凌厉。大刀一个斜劈,萧凌恒举剑相迎,却被震得虎口发麻。他踉跄后退两步,后背抵上了院墙。 突然,对方一个变式,大刀擦过萧凌恒的右臂,留下一道血口。 “大人!”韩远兮余光中看见了这一幕,急得大喊,却被三个黑衣人缠住脱不开身。 萧凌恒紧咬牙关,也突然变招。他故意卖个破绽,黑衣人果然中计,大刀带着呼啸风声直劈而下。 就在刀锋即将及身的刹那,萧凌恒猛地矮身,长剑自下而上疾刺而出,精准贯穿对方腋下。 “啊!”黑衣人发出凄厉惨叫,身形顿时一滞。 萧凌恒抓住这瞬息之机,强忍大腿的剧痛,双腿猛然发力腾空而起。他右手长剑在空中划出一道寒光,锋刃精准掠过黑衣人咽喉。 领头人双目圆睁,手中大刀“咣当”落地,魁梧身躯轰然倒下,溅起一片尘土。 剩余黑衣人见状大乱,攻势顿时为之一滞,明显乱了阵脚。 韩远兮趁机砍翻面前敌人,高喊道:“贼首已诛!尔等还要送死吗?”声音在混乱的庭院中格外清晰。 突然,山庄四周火光大作,数十支火把将夜空照得通明。 第120章 只见年逍率领右千牛卫精锐破门而入,铁甲铿锵之声震彻庭院。 黑衣人见状大乱,纷纷夺路试图翻墙而逃。 “要活的。”年逍低声沉而稳的说道,随即一抬右手,身后的将士鱼贯而入,他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沉着,高大的身影犹如定海神珍一般纹丝未动,缓缓阖眸,火光的面颊投下阴影,尽显从容霸气。 混乱的脚步声中夹杂着闷哼连连,将士人数众多,刺客见逃无可逃,短兵相接后纷纷挥刀自尽,刀光剑影间血光四溅。 年逍经验老厉,犹如黑影般箭步上前,一拳砸在左侧刺客肩头,那人顿时脱臼,刀当啷落地。紧接着,他回身一肘猛击右侧刺客手腕,“咔嚓”一声,对方手腕折断,利刃也飞了出去。 “两个活口,”年逍拍了拍袖口,看都不看一眼倒地的刺客,“够了。” 说罢,大步穿过长廊走向萧凌恒。 萧凌恒拄着长剑勉强支撑,单膝跪在血泊之中。他眼前阵阵发黑,耳边嗡嗡作响,所有的伤口都已经完全崩裂,鲜血浸透了半边衣袍,顺着指尖不断滴落。 “将军!”韩远兮的呼喊声都变得飘忽不定。 萧凌恒想抬手示意自己没事,却发现连抬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恍惚间,他模糊的看到了师父年逍的面容在眼前晃动。 任久言不知何时已冲出房门,正朝他奔来。素来沉静的脸上此刻满是惊惶,白衣在火光中格外刺目。 萧凌恒想对他笑笑,却只觉天旋地转。在彻底陷入黑暗前,他感觉到有双手稳稳接住了他下坠的身体。 将萧凌恒安顿好并处理完伤口后,年逍与任久言在书房碰面。 “多谢将军及时驰援。”任久言拱手道,声音里带着疲惫。 年逍摆了摆手,“早就猜到那老狐狸有这手,果不其然。” 窗外传来府卫清点尸体的声音,任久言垂眸沉思,年大将军能来得如此及时,必定是事先提前知晓的,而千牛卫又是沈明堂的近身侍卫,年逍既能调动他们,那就说明… 年逍走到案前,手指轻叩桌面,继续说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但你无需好奇,你只需要知道……” 他顿了顿,“天督府牢里那位已经招了,那个小指挥使也已经带人把太师府围了,算时辰…应该已经抓到人了。” 任久言微微颔首:“多谢大将军告知,有劳了。” 但他仍旧是想不通,为什么来的人是年逍呢?这位大将军,既无监察之权,又无缉拿之责,怎么考虑,这种事情也应该命天督府派人来才合理,再不济,派金吾卫来也算说得过去,偏偏是年逍这等人物来,最无理由。 年逍走后,任久言思忖半晌,最终他只能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皇帝这是在告诉二人:局确实是我布的,险境也确是我有意为之作壁上观,但你们二人的性命,我也从未轻视。 皇帝就是皇帝,这是安抚,也是警告。 不出两日,谷天涯倒台的消息震彻朝堂,这位权倾朝野的重臣一倒,他手中掌控的商贸交易便悄然落入了昔日党羽之手。这些人行事谨慎,将利益网转入暗处,谁也不敢贸然冒头,生怕成为下一个被清算的目标。 一朝倾覆间,朝堂局势天地骤变,沈明堂命天督府将相关官员一一查明,罪大恶极者暗中处置,罪行轻微者则勒令洗清手尾,不再深究。一时间,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又是五日,齐天寒仍被关在天督府,谷天涯独自走在被贬出京的路上,众多党羽无一人前来相送。 微风吹起他银白的鬓须,更显寂寥。 谷天涯神色平静,因为这也正是他想要的,此刻谁来送他谁就必死,那些尚在朝中的故交旧部不乏同志之人,与其冒险相送,不如蛰伏待机。只要他们能保住性命留在朝堂,他日未必没有转圜之机。如此,这场博弈,谷天涯便也不算满盘皆输。 他在城门前驻足,缓缓回望这座承载一生的帝都城。斑驳的城墙在暮色中沉默,往昔岁月如走马灯般浮现:他伴随永和帝前往北郊猎场的场景、代替永明帝巡查民情的样子、八皇子死在花太空刀下血溅三尺的模样……*1 往事不堪回首,荣辱成败,皆成过往。但那一幕幕却仍旧犹如昨日般清晰。 这朝堂之争、这社稷之功、这君臣之斗,此后与他再无干系。 六十八载风云变幻,最终都埋葬在这座给过他荣耀,也给过他痛楚的城池里。 是夜,官道上的一家客栈里,房间的烛火摇曳,谷天涯静坐案前,手中茶盏已凉。 门外忽而传来脚步声,不疾不徐,最终停在他房门前。 门被轻轻推开,任久言一身素衣站在门外,两人对视一瞬,谷天涯竟露出几分将一切看淡的笑意:“最终果然是你。” 任久言反手合上门,在案几对面坐下:“太师似乎并不意外。” “老夫活了八十二年,这点判断还是有的。”谷天涯为他斟了杯冷茶,“萧家那小子伤势如何?” “托太师的福,死不了。”任久言没碰茶盏,“您安排的那批死士,折了三十七个。” 谷天涯捋了捋花白胡须:“这笔买卖,老夫亏了。”他望向窗外月色,“你就一个人?” 任久言点头,“您也知道的,我不会武功。” “那萧家小子倒是好身手,可惜…”谷天涯轻笑,“所以你打算如何送老夫上路?” “在这之前,我还想问句话,”任久言直视着他,“与陛下为敌,不接受陛下称帝,您后悔过吗?” 烛花爆响,屋内忽明忽暗,谷天涯脸上的皱纹在光影中愈发深刻。 良久,他缓缓吐出一口气:“跟他沈明堂的这局棋,老夫下了二十多年,可胜,可败,但——”他摇了摇头,“唯独不可后悔。” 任久言微微颔首,随后起身,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放在案上:“半盏茶的功夫,不会有痛苦。” 谷天涯盯着瓷瓶,突然笑了:“告诉沈明堂,他这手帝王之术,用得漂亮。” 任久言微微躬身:“恭送太师大人上路。” 谷天涯缓缓抬起浑浊的双眼:“你……” “不是沈明堂派来吧?” “……”屋内陷入短暂的沉默,任久言没有回答,转身往外走去。 “沈明堂确实是个做帝王的料子,老夫也看得出他并非嗜杀之人。” 谷天涯摩挲着瓷瓶,声音沙哑,“但老夫始终不能释怀,我坚信,如果当年是八殿下继位,这江山必定比他沈明堂治理的更好。” 任久言站在门边,阴影遮住了他半边面容:“‘如果’的事谁又能说得准呢?是非成败,皆成定局。” 说罢,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沈明堂确实没有下旨处死谷天涯,但他心里清楚,这位太师肯定会死。 这是一场心照不宣的赌局,皇帝在赌,赌这朝堂之上,江湖之中,总有人会来取谷天涯的性命。可能是他昔日的同党,为了灭口或纳投名状;也可能是萧凌恒的属下,为泄愤或是报仇。 具体是谁、出于什么目的,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谷天涯绝不能活下去,这个道理,朝野上下都懂。 包括谷天涯,他心里很清楚,只有他死了,剩余的人才能活。 所以当谷天涯独自走出城门时,所有人都默契地保持了沉默,而那些暗中窥视的眼睛里,有忌惮,有算计。 同时,也有两个站在巅峰博弈之人的等待。*2 此刻的沈明堂稳坐龙椅,指尖轻叩着案几,他在等一个消息,一个不需要他亲口下旨的消息。 帝王之术,有时候就在于这“不言”二字。 第88章 五月初的山间已有了暑意,日头渐长。山庄里的山茶和结香早已谢了花期,只余下浓密的绿叶在风中轻颤。 任久言倚在廊柱边出神,他目光落在院中那口池塘里,小鲤鱼个头长得很快,时而浮出水面,荡开一圈圈涟漪。 微风拂过,带来草木特有的清新气息,也带来几分初夏特有的燥热。 厢房的门忽然被推开,萧凌恒扶着门框慢慢挪出来,受伤的腿还不敢着力,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 他抬头就看见廊下发呆的任久言,阳光透过廊檐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萧凌恒拖着伤腿往前挪了两步,故意加重了脚步声。 “看什么呢?这么出神。”他故意拖长了声调问道。 任久言猛然回神,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扶住他的胳膊,眉头微蹙:“伤还没好全,怎的出来了?” “整日闷在屋里,骨头都要生锈了。”萧凌恒撇撇嘴,腮帮子微微鼓起,活像个闹脾气的孩子,“偏生某些人宁可在这儿发呆,也不肯进去陪我说说话。” 说罢还故意用胳膊肘轻轻撞了下任久言。 “我这不是才出来片刻么?”任久言无奈地叹了口气。 萧凌恒却偏过头,故意不看他:“横竖都是出来了,都不在屋里陪我。” 第121章 语气里带着几分委屈,又藏着些许撒娇的意味。 任久言闻言垂下眼睫,因为他也是在屋里待得久了,想出来透口气。 本应该劝着赶紧回房,可这话到了嘴边,看着萧凌恒赌气的侧脸,任久言又咽了回去,最终只是紧了紧扶着对方的手。 萧凌恒顺着他的目光环顾庭院:“这满院绿植,也值得久言看得这般入神?” 任久言指尖轻抚过廊边一丛青翠的枝叶:“花期已过,到底不如从前好看了。” “就为这个?”萧凌恒眉梢微扬,忽然来了精神,“这个时节…城北的榆叶梅正盛,城西的玉兰未谢,城南的桃花尚有余韵,城外更有成片的洋槐。” 他转头认真看着任久言,“你喜欢哪种?我差人连土带根给你移来。” 任久言蹙眉:“好好的花木长在原生处,何必非要强挪到这儿来?” 他望着萧凌恒跃跃欲试的神情,又补了句:“你腿伤未愈,倒先操心起这些来了。” “久言,你第一天认识我啊?你忘了?我最擅长用强了。”萧凌恒轻哼一声:“再者说,我这是给它们寻更好的去处。” 他理直气壮地指着院角,“你看那边阳光充足,土质也好,比它们现在长的地方强多了。” 任久言被他这番歪理逗得摇头:“强词夺理,花木有灵,强行移栽未必能活。” “那正好,”萧凌恒突然眼睛一亮,“若是活不成,我就命人年年换新的来,横竖让你四季都能看见花开便是。” 说罢还得意地扬了扬下巴,活像个强买强卖的纨绔子弟。 “你是土匪吗?”任久言忍不住笑出声来,伸手轻轻弹了下萧凌恒的额头:“哪有你这样不讲理的?” 萧凌恒顺势抓住他的手腕,眼睛亮晶晶的:“那我能怎样?总不能让你天天对着一院子绿叶发呆。” 说着又往任久言身边凑近了些,“要不...我陪你去山上看花?虽然腿还没好利索,但慢慢走应该无碍。” 任久言看着他这副模样,心头一软:“罢了,就在院子里说说话也是好的。” 他扶着萧凌恒往石亭走去,“等你伤好了,我们再...” “再一起去城西吃那家驼峰炙!”萧凌恒抢着接话,眼睛笑得弯弯的,“我知道你最爱那家的味道。” 任久言嘴角微微上翘,“那…要不加辣的。” 萧凌恒一怔,随即笑开了花,连应了三声“好”,乖乖被扶着往石亭走。 走到台阶处,他突然“哎哟”一声,整个人往任久言身上歪去。 “怎么了?”任久言连忙扶稳他,语气紧张。 萧凌恒靠在他肩上,眨眨眼:“腿疼~” “谁让你非要逞强出来。”话虽这么说,手上的力道却放轻了许多。 任久言刚在石凳上坐定,某人已经偷偷把棋盘摆好了。 “陪我下一局?”萧凌恒眼睛亮亮的,“就一局。” 任久言倒了一杯茶,抬头时看着萧凌恒期待的眼神,指尖在棋盘上轻轻敲了两下:“上次输得还不够惨?” 萧凌恒立刻不服气地直起身子:“那次是我让你!” 结果动作太大扯到伤处,疼得“嘶”了一声。 任久言连忙按住他:“别乱动。” 手指不经意拂过他额前的碎发,触到微微发烫的皮肤,皱眉道:“你是不是又发热了?” 萧凌恒抓住任久言的手,贴在脸颊上:“你手凉,舒服。” 远处传来山雀的啼叫,任久言任由他握着,另一只手端起茶盏递到他唇边:“先把茶喝了。” 萧凌恒就着他的手抿了一口,整张脸都皱了起来:“不喝不喝,不好喝,” 他砸吧砸吧舌头,嫌弃道:“这什么茶?味道太怪了。” “已经加了点槐花蜜。” “那也不好喝……”萧凌恒耍赖似的用额头抵住任久言的肩膀蹭来蹭去,“除非你答应我,带我去城南听戏。” “好。”任久言又将茶盏往对方嘴边递了递,“那你乖,再喝点。” 萧凌恒抬起头来,眼睛都一下子亮了,喝茶动作却突然顿住:“等等…这茶里......” 他晃了晃突然发沉的脑袋,“你还加了什么…?” 任久言不动声色地收走棋盘:“大夫说你要多休息。” “任久言!”萧凌恒想瞪他,眼皮却不受控制地往下坠,最后只能含糊地嘟囔,“你耍诈......” 任久言轻轻接住歪倒的人,让对方的头靠在自己肩上,他听着耳边均匀的呼吸声,极轻地说了句:“睡吧,我在这儿。” 微风拂过,带着初夏特有的暖意。 是夜,萧凌恒躺在榻上,听见任久言进门的声音,他气鼓鼓的别过脸去。 “还在生气?”任久言任久言端着两个碗在榻边坐下,“真不理我了?” 萧凌恒立刻往床里侧挪了挪,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个蚕蛹,只露出个后脑勺对着他。 “那这碗桂花糖蒸酥酪……”任久言慢悠悠地搅动着碗里的甜羹,“只好我自己吃了。” 蚕蛹动了动,传来闷闷的声音:“……我尝一口。” 任久言忍着笑舀了一勺:“不是不理我吗?” 萧凌恒猛地翻身坐起,结果动作太急扯到被子,整个人歪歪扭扭地栽进任久言怀里,他仰着脸理直气壮:“我改变主意了。” 任久言连忙扶稳那人的身子,低头看着怀里这个不讲理的家伙。 “久言,”萧凌恒趁机抓住他的手腕:“明天我们放风筝吧?” “大夫说……” “就放半个时辰!”萧凌恒晃着他的手,“我保证不乱跑。”他眨巴眨巴眼睛,显得无比真诚。 任久言看着他期待的眼神,终于败下阵来:“……只能站在廊下看。” 萧凌恒立刻眉开眼笑,就着他的手把整碗甜羹喝得干干净净,末了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还要。” “不行,”任久言把空碗放到一旁,“该喝药了。” 萧凌恒的表情瞬间垮了下来,又把自己埋进被子里:“我突然觉得头好晕……” 任久言又好气又好笑,伸手去拽他的被子:“别闹了,我让人备了话梅。” 被子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半晌探出半个脑袋:“……要两颗。” 喝完药,任久言把两颗话梅塞进萧凌恒嘴里,刚准备起身收碗,手腕突然被攥住。 他还没反应过来,后脑勺就被一只温热的手掌扣住,萧凌恒直接吻了上来。 话梅的酸甜在唇齿间炸开,任久言下意识往后躲,却被扣得更紧。 舌尖抵开齿关,带着药味的苦涩和话梅的酸甜,攻城略地般扫过舌阜,任久言呼吸一滞,手指无意识地揪住了萧凌恒的衣襟。 “别...伤口...”他偏头想躲,声音却被吞进更深的吻里。 萧凌恒的手滑到腰间,隔着衣料不轻不重地掐了一把。任久言浑身一颤,膝盖不小心顶到床沿,发出“咚”的一声响。 萧凌恒趁机把人往怀里带,吻得更深。 任久言能感觉到对方胸膛的起伏,还有隔着衣衫传来的热度。他犹豫着把手搭在萧凌恒肩上,想推拒又怕碰到伤处,最后变成欲拒还迎的轻抚。 “小…小心…” “专心点...”萧凌恒含糊地抱怨,牙齿在任久言下唇不轻不重地磨了一下。 任久言吃痛张嘴,立刻被更凶猛地侵入。 话梅不知被推到了谁的口中,甜腻的汁水顺着交缠的舌尖蔓延。 直到任久言喘不过气来推他,萧凌恒才恋恋不舍地退开,却还意犹未尽地啄吻他泛红的唇角。 两人呼吸交错,萧凌恒的拇指蹭过任久言湿润的唇瓣:“甜吗?” 任久言耳尖通红,瞥见他衣襟微微渗出的血色,顿时清醒:“伤口裂开了…!” 萧凌恒满不在乎地舔掉唇上的水光:“那就只能劳烦久言在帮我换一遍药咯。” “无赖。”任久言嘴里骂着,身体却自觉的回身去拿药箱。 夜色渐沉,烛火轻摇。 任久言平躺在榻上,萧凌恒侧身紧贴着他,整张脸都埋进他颈窝里,温热的鼻息一下下拂过他的锁骨。 萧凌恒的胳膊横在任久言腰间,手掌不安分地在他腰侧游移,指尖隔着单薄的衣衫轻轻摩挲。任久言被弄得有些痒,忍不住动了动,却被抱得更紧。 “别闹......”任久言低声说道,却也没有真的阻拦。 萧凌恒低低地“嗯”了一声,像是答应,可手上的动作却没停,指腹沿着腰线缓缓滑过,带着几分慵懒的占有欲。 屋内静谧,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 任久言的手抚在萧凌恒的胳膊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轻拍着,像是在哄一个小孩子入睡。 半晌,他忽然察觉颈间的呼吸节奏变了。 萧凌恒突然微微起身。 第122章 任久言睁开眼侧过脸,正对上那人的目光,那里面的情绪太过浓烈,让他心头一颤。 “怎么了?”任久言问。 萧凌恒的指尖无意识地卷着任久言的一缕发丝,欲言又止。 须臾,萧凌恒的呼吸明显重了几分,声音低哑:“久言…” 这声呼唤里藏着太多未尽之言,任久言静静等着,能感觉到枕边人胸膛微微的起伏。 萧凌恒的手慢慢抚上任久言的脸颊,拇指轻轻摩挲着他的颧骨,“我…我想……” 任久言立刻明白了那人的想法,他心头一热,却又立刻冷静下来。不是因为别的,他此刻考虑的是萧凌恒的伤势。 二人都没有立刻讲话,屋内一时陷入沉默。 任久言对着萧凌恒深情的目光,无意识地攥紧了被角。 “过两日就是端午了,”任久言轻声扯开话题,“我带你去看龙舟可好?” “久言......”萧凌恒不满地在他颈窝里蹭了蹭,尾音拖得又软又长,黏黏糊糊的说,“我想要你…” 任久言呼吸一滞,连忙按住他作乱的手:“别闹...等…等你伤好了...” 他顿了顿,耳尖泛红,“…你别急…” 萧凌恒像只撒娇的大猫般在他脖子上蹭来蹭去,发丝扫过任久言的耳朵,声音闷闷地传来:“不碍事的…真的,我有分寸。” 温热的鼻息透过单薄的衣衫,烫得任久言心头一颤。 任久言垂眸看着胸前的脑袋,喉结上下滚动,手指无意识地抚上对方后颈,触到微微凸起的骨节。 任久言何尝不明白?二人这么长时间以来萧凌恒一直在忍耐着欲望他都看在眼里,但他对情事的理解实在暴力得可怜,他并不懂床笫之欢的“欢”到底欢在哪里,他以为所谓的“欢好”不过就是让对方发泄出来罢了。 “那…”任久言耳根发烫,声音越来越小,“那你老实躺着别动...我...” 他咬了咬下唇,“我...我帮你...” 说完这句话,他整张脸都红透了,手指无意识地揪紧了被角。虽然心里已有主意,但真要付诸行动时,还是羞得不行。 “你帮我?”萧凌恒猛地抬起头,眼底闪过一丝诧异,“你怎么帮我??” 任久言别过脸去,耳尖红得滴血:“就...用嘴巴...”声音细若蚊呐,几乎要融进呼吸里。 “啊??”萧凌恒浑身一僵,他不敢相信刚刚听到了什么。 怔了片刻,萧凌恒斩钉截铁地拒绝:“不行。” 他躺了下来,一把将人搂进怀里,下巴抵在任久言肩头,“你把自己当什么了?我又不是…” 话到一半又咽了回去,他收紧手臂,把人箍得更紧了些。 “还是等我伤好了再说。”语气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决,却又藏着几分说不出的心疼。 第89章 午时过半,日头高照。 正午的阳光洒满庭院,萧凌恒用完午膳就坐不住了,眼巴巴地瞅着墙角那架新扎的燕子风筝:“久言~~” 任久言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书卷:“知道了。”昨日确实是他一时心软应下的,现在后悔也晚了。 他拿起风筝走到院中央,趁着一阵风来,手腕轻抖几下便将风筝送上了天。线轴转动,那燕子很快就在蓝天中稳稳地翱翔起来。 “给。”任久言把线轴塞进萧凌恒手里,却不放心地站在他身后半步,“小心些,别扯太急。” 萧凌恒兴奋地接过线轴,仰头望着越飞越高的风筝。阳光落在他带笑的眉眼间,连睫毛都镀上了一层金边。 他忽然往后一靠,整个人倚在任久言肩上:“这样看得更清楚。” 任久言猝不及防被他靠了个满怀,下意识伸手环住他的腰稳住身形。 萧凌恒得寸进尺地拉起任久言的手,在线轴握住:“一起放。” 线轴上任久言的手背与萧凌恒的手掌紧紧相贴,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手心的温度。 风筝在云端轻轻摇曳,线轴在他们手中微微震动,仿佛在传递着某种隐秘的心跳。 “再放高些。”萧凌恒仰着头说,发丝蹭过任久言的脸颊,痒痒的。 任久言无奈,只得带着他的手又放出一段线。风筝越飞越高,渐渐变成蓝天中的一个小黑点。 一阵疾风吹来,风筝线猛地绷紧。萧凌恒眼疾手快地握住任久言的手往回一收,这才避免断线。 萧凌恒趁机转过身来,下巴差点撞上任久言的额头,两人四目相对,近得能数清对方的睫毛。 萧凌恒的瞳孔在阳光下呈现出浅浅的琥珀色,像是盛着一汪蜜糖。 “小心别扯到伤口…”任久言别开眼,声音有些发紧。 萧凌恒轻笑一声,非但没有退开,反而就着这个姿势继续操控风筝。他的后背贴着任久言的胸膛,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的心跳声。 风筝在云端翩翩起舞,地上的影子依偎成双。 两人正专注地收放着风筝线,忽然听见院门处传来脚步声。沈清安走进来,身后的小厮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食材。 “倒是好兴致,”沈清安挑眉看着天上的风筝,“都能放纸鸢了,看来腿伤是好利索了?” 萧凌恒得意地晃了晃手中的线轴:“多亏我家久言照顾得好。”说着还往任久言身边靠了靠。 任久言不动声色地退开半步,朝沈清安微微颔首致意。 “这些是什么?”萧凌恒好奇地打量着小厮手里的东西。 沈清安示意小厮把东西放在石桌上:“过两日就是端午了。外头卖的粽子年年都是那几样,今年咱们自己包些新鲜的。” 他解开包袱,露出里面各色馅料,“腌驼肉、杏仁泥、花果松,还有你爱吃的咸蛋黄。” 萧凌恒眼睛一亮,正要凑近看,却被任久言按住肩膀:“先把风筝收回来,再去洗手。” 语气虽淡,却带着不容反驳的意味。 萧凌恒撇撇嘴,还是乖乖开始收线。 沈清安看着两人的互动,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任久言转头吩咐小厮去准备粽叶和棉线。 “花小姐呢?”萧凌恒一边收着风筝线一边问道,线轴在他手里转得飞快。 沈清安接过小厮递来的湿帕子擦手:“千岁同乔公子去了侗州,说那里的端午最是热闹。” 他挽起衣袖,露出腕上系着的五色丝,“今年就我们几个过节,总要有些新意。” 三人围坐在石亭里。 /:. 任久言熟练地将两片粽叶叠成漏斗状,舀了一勺糯米垫底,又放上咸蛋黄和五花肉。 萧凌恒学着他的样子拿起粽叶,却怎么也折不好形状。 “慢点慢点,”萧凌恒手忙脚乱,“我也要学。” 他学着任久言的样子对折,却怎么也捏不出那个漂亮的尖角,米粒从缝隙里簌簌漏下,在石桌上堆出个小雪堆。 任久言叹了口气,“不是这样的。” 他起身站到萧凌恒身后,双手覆在对方手背上,带着他将粽叶边缘折出整齐的褶皱:“左手要这样压住,右手慢慢收口。”温热的呼吸拂过萧凌恒的耳畔。 “久言先生教得真仔细。”萧凌恒故意往后靠了靠,后脑勺抵在任久言肩上。 沈清安轻咳一声,将一碟桂花蜜推过来:“试试甜口的?我在馅料里加了松子仁。” 萧凌恒正要伸手去接,楚世安和封卿歌各拎着竹篮走进来,篮里堆着新鲜的箬叶和五彩丝线。 “路上看见今年的新粽叶......”楚世安话说到一半,看见亭中景象不由失笑,“看来我们想到一起去了。” “快,”沈清安笑着招呼两人,“来的正是时候,正刚开始呢。” 封卿歌大步流星的走到桌前,好奇地戳了戳萧凌恒面前歪歪扭扭的粽子:“萧兄这包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你懂什么?”萧凌恒誓死捍卫尊严,“要不是我这双妙手,这辈*子你都见不到会劈叉的粽子。” 石亭里顿时热闹起来,小厮又搬来两张矮凳,五个人围坐在石桌旁。 楚世安研究着用彩线缠出如意结,却把粽子捆得像个蚕茧。 沈清安笑着摇头,拿起一束彩线:“缠粽子要这样打结。”他手指灵活地绕了个八字结,“楚大人试试?” 楚世安学着他的动作,却把线缠成了死结,他“无助”的抬眸看向沈清安。 “……”沈清安看着乱七八糟的绳结,犹豫再三,那声“笨蛋”到底是没好意思说出口,“无…无妨,一点点来…” 封卿歌也不太会,用力拉线时线都扯断了,没收住力气直接打翻了自己面前的糯米碗,着急忙慌地去扶。 “噗,你还笑话我呢,还以为你多厉害。”萧凌恒无情嘲笑。 说着,还趁机往任久言脸上抹了道糯米浆,却被对方反手在额头贴了片粽叶。 几人各忙活各的,整个石亭乱得像被土匪打劫过似的。各种食材满天飞,萧凌恒三人笨手笨脚地折腾着粽叶,糯米撒得到处都是,活像在桌上下了场雪。 第123章 萧凌恒手里的粽叶怎么折都漏米,急得直冒汗:“这破叶子…我还真就不信了…看我——” 说着,他一用力,直接把粽叶撕成了两半。 “……” 封卿歌更离谱,包着包着发现粽子底下开了个洞,米粒哗啦啦往下掉。他本能的用力握住粽身,结果把馅料挤得到处飞溅,一颗咸蛋黄直接飞在了楚世安脸上。 “对不住对不住!”封卿歌赶紧去擦,结果沾满糯米的手把楚世安抹成了个大花脸。 楚世安也不恼,顶着一脸糯米笑道:“封将军这是想把我包进粽子里?” 沈清安看着满桌狼藉,扶额叹气:“你们这是包粽子还是打仗呢?” 萧凌恒不信邪,非要再包一个。结果折腾出来的粽子歪七扭八,活像被驴踢过的麻袋。 他献宝似的捧到任久言面前:“这个肯定行!这绝对不漏!” 话音未落,米粒就跟逃难似的从各个角落往外窜。 萧凌恒手忙脚乱地去捂,结果越捂漏得越欢,急得他直接用手掌把粽子整个包住,假装无事发生。 “噗——”沈清安一个没忍住笑出声来,任久言也绷不住笑了。 “萧兄,你这双妙手当真是妙极,”封卿歌五十步笑百步,“一个粽子用六片叶子还能漏,太有天赋了。” “你好意思说我?”萧凌恒嫌弃地拎起封卿歌的“作品”,那粽子已经瘫成三角饼,米粒正哗啦啦往下掉,“你这包了个啥?漏斗啊?” 楚世安包的粽子早散成一滩,粽叶和糯米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他默不作声的死死捂住自己面前那堆“不明物体”,大气都不敢出,生怕两人的炮火冲向自己。 “楚兄,”萧凌恒突然扭头,吓得他一哆嗦,“你这捂什么呢?” “没、没什么。”楚世安手捂得更紧了。 封卿歌眼尖,一把掀开他的手:“嚯!楚大人这是发明了新菜式?'粽叶拌饭'?” “你……”楚世安试图反击,他嫌弃的指向封卿歌手边的可疑物体,“你那是什么?米和叶子都分家了。” 互相嫌弃间,任久言默默把漏米的“残次品”都收进自己碗里:“别争了,这些...就当粥喝吧。” 三个武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院子里闹哄哄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在办什么比武大会。小厮们躲在廊下偷笑,这哪是在包粽子,分明是在演滑稽戏。 不知尝试了多少回,萧凌恒偷偷用粽叶包了个歪歪扭扭的爱心形状的粽子。 “给。”他把“爱心粽子”推到任久言面前,眼睛亮晶晶的。 任久言看着那个漏着米的奇怪粽子,嘴角抽了抽:“这...煮了会散。” “谁说的?”萧凌恒理直气壮地把它塞进任久言手里,“今晚你吃这个。” 任久言没辙,他只能接过“爱心粽子”重新二次加工一下,否则铁定会散的。 日头西沉时,蒸笼已经冒出袅袅白汽。 石桌上堆满了粽子,沈清安包的规整四角粽像列队的士兵,任久言做的小脚粽玲珑可爱。 至于那三人包的…… 算了…… 晚风送来凉爽,檐下的风铃叮咚作响。蒸笼里飘出的粽香弥漫在院子里,将这一刻的温暖妥帖收藏。 萧凌恒坐在秋千上轻轻摇荡,把玩着腕上任久言刚给他系上的五色丝线。 沈清安与任久言在石亭内对坐下棋,黑白交错,难解难分。 楚世安把玩着萧凌恒的长剑,突然,他转过头来对坐在石亭的台阶上的封卿歌说:“封将军,”他晃了晃长剑,“比试比试?” 封卿歌懒洋洋地掀起眼皮,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楚大人这是手痒了?” 他慢悠悠地站起身,随手折了根细竹枝,“不过我这会儿可没带兵器,就用这个凑合吧。” 萧凌恒一听来了兴致,腰也不酸了腿也不疼了,立刻蹦起来,“我也来我也来,加我一个。” 任久言默默的偏过头来飞过去一个眼神,“萧凌恒。” “就比划两下~”萧凌恒眼睛亮晶晶的,活像讨食的小狗,“保证不会扯到伤口。” “不行,”任久言不再看他,回过头继续看着棋局,“一下也不行。” 萧凌恒是个胆儿大的,也是个胆儿小的,见任久言这么决绝,他可不敢违拗。他撇了撇嘴,鼓鼓腮帮子,委委屈屈的站在原地。 封卿歌见状嗤笑一声,开口:“我俩可没打算带你。” 楚世安已经挽起袖子,接过封卿歌递来的树枝掂了掂:“封将军,输了的人今晚要多吃三个粽子。” “怕你不成?”封卿歌随手挽了个“剑”花,“不过楚大人可要小心,我这木枝抽人可疼得很。” 任久言无奈地摇头,一边下棋还不忘叮嘱:“别打坏我的植物。” 御书房内烛影摇曳,袅袅茶香氤氲在空气中。年逍与许怀策分坐两侧,捧着茶盏却未饮,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主位的沈明堂身上。 沈明堂倚在木椅中闭目养神,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地轻叩扶手。 半晌,他缓缓睁眼,眸中闪过一丝欣慰:“那两个孩子,总算是磨出来了。” 声音低沉,却透着几分满意,“萧羽杉如今学会了隐忍,任顷舟也有了自己的立场。” 年逍放下茶盏,犹豫片刻后问道:“打算何时让他们回朝堂?” 沈明堂端起茶盏轻啜一口,“等过了端午再说。” 许怀策捻着茶盖,若有所思:“那西域那边的事......” “西域那边……”沈明堂思忖片刻,“怎么也得等那小子养好伤。” 他目光落在跳动的烛火上,“再者说,目前那边还不算没有退路,没必要现在就动。” 年逍点头:“也好,正好趁这段时间让暗卫再摸清楚些情况。” 许怀策沉吟道:“要不要先派小任大人去探探路?” “不必。”沈明堂放下茶盏,“此事要等他们二人一同前往才稳妥。”他看向窗外渐暗的天色,“端午前让他们好好歇歇吧。” 烛花“啪”地爆了个响,三人一时无话。 与此同时,辞霁川也正在辞府书房内的窗边驻足,抬着头望向天空,夜色在他眼中沉沉浮浮。 许久许久,他身形纹丝不动,不知在想些什么。 身后炭盆里,一封信笺正被火焰吞噬,渐渐化作灰烬。 他转身时,最后一点火星恰好熄灭,指节无意识地轻叩窗棂,在寂静的书房里发出规律的轻响。 “…谷天涯这个老废物…” 低语消散在夜色中,炭盆余烬的红光映着他半边侧脸,将深邃的眼窝笼在阴影里,辨不清情绪。 第90章 五月初五,端午。 今日的山庄可谓是热闹,沈清安念及萧凌恒和任久言自春节后接连受伤多灾多难,庄里的饮食又一直都比较没滋没味儿,他特意差人送来了一个淮南名厨,要为两人准备一桌丰盛的端午宴席。 辰时刚过,萧凌恒拿着厨子拟好的菜单找任久言商量:“今日宫里设宴,清安和楚兄都去了,就剩咱俩作伴。” 他抖了抖手中的单子,“久言,你看看这些菜合不合胃口?” 任久言仔细看过菜单,点头道:“菜色很丰盛,不如在院里摆席,叫上大家一起?也热闹些。” “要不说还是久言与我心有灵犀呢,”萧凌恒眼睛一亮:“我也这么想的,这段时间也是辛苦他们了,跟着我出生入死的。” 说着就要往外走,却因动作太大牵动了左肩的伤口,疼得“嘶”了一声。 任久言连忙扶住他:“急什么?伤还没好利索就乱动。”语气虽责备,手上却小心地帮他托着手臂。 “没事没事,”萧凌恒满不在乎地咧嘴一笑,“端午佳节,总不能窝在房里过。” 他忽然凑近任久言耳边,压低声音道:“厨子还特意备了鱼汤和蟹粉狮子头,我暂时碰不了这些发物,你替我多用些。” 任久言疑惑,“五月的螃蟹哪来那么多的黄...” “这你就不懂了,”萧凌恒一边往外走,一边得意地晃了晃脑袋,“淮南厨子自有妙招,我听他的意思是同咸蛋黄混合起来,保准让你吃不出差别。” 正说着,韩远兮带着几个侍卫从回廊经过,萧凌恒立刻扬声招呼:“来得正好!今日端午,都别忙活了,晌午一块儿在院里吃席!” 韩远兮等人面面相觑,一时还没反应过来,任久言随即温声道:“大家不必拘礼的,一起住了这么久,那就是家人了。” 众人这才露出喜色,七嘴八舌地谢过,有个年轻侍卫忍不住问:“将军,听说今日有淮南来的大厨?” 萧凌恒正要答话,忽然一阵浓郁香气飘来,众人循着香味望去,只见厨房方向几个仆役正抬着蒸笼往这边走,腾腾热气里裹着粽叶的清香。 “看来不用我多说了,”萧凌恒笑着拍了拍任久言的肩,“走,咱们先去亭子里晒晒太阳等着。” 第124章 他看向韩远兮,“带几个人去城里买几坛雄黄酒,多买些,今日大家都有份。” 任久言皱眉:“你的伤...” “就尝一小杯,”萧凌恒竖起一根手指,眨眨眼,“应个景儿。” 任久言无奈摇头,却也没再反对。 两人并肩往中庭石亭走去,身后跟着兴高采烈的众人。 阳光透过长廊,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石亭内,萧凌恒早让小厮备好了艾叶、菖蒲等香料,还有各色丝线整齐地摆在石桌上。 “久言,”萧凌恒拉着任久言在石凳坐下,指尖拨弄着五彩丝线,“你帮我亲手做一个香囊好不好?我要挂在榻上。” 任久言看着桌上琳琅满目的材料,微微蹙眉:“我怕是做不好的…” 萧凌恒笑着拿起一束靛青丝线往他手里塞:“只要是你亲手做的,就是最好的。” 说着又挑出几片晒干的艾叶,“就用这个,驱蚊安神最好。” 任久言无奈接过,指尖擦过萧凌恒的掌心,继而低头整理起丝线。 萧凌恒却得寸进尺地凑近,下巴几乎搁在他肩上:“我帮你理线。”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际,任久言手指微颤,丝线交缠在了指节上。 萧凌恒低笑出声,伸手替他解开:“这么紧张做什么?”指尖故意在那人虎口多停留了一瞬。 “你…你好好坐着……”任久言余光瞥见小厮和将士们都暗暗瞄向二人,时不时的还发出偷笑的声音,耳根忽而热了起来。 亭外传来脚步声,几个将士抬着长桌站在台阶下,进退两难地轻咳一声。 任久言立刻默不作声的往旁边挪了小半尺,低着头理着丝线。 萧凌恒混不吝的笑着抬眼看向几人,说道:“我看着……” 他手指了指东边的青石砖空地,“摆那吧,摆那就行。” 几人放好后赶紧退下,走出老远还听见自家大人带着笑意的声音:“久言,这个结不是这么打的......” 厨房里热气蒸腾,淮南来的老厨子正带着两个帮厨忙得脚不沾地。灶台上四口大锅同时开火,炖煮煎炒的香气混作一团。 靠窗的案板上,一条鲤鱼已被处理得干干净净。鱼身两侧划了细密的斜刀纹,鱼鳃处还塞着几片去腥的姜片,正静候下锅。帮厨的小厮往鱼身上抹着料酒,忍不住咽了咽口水,这鱼是要做药膳鱼汤的。 墙角的大陶盆里浸着泡发的瑶柱和香菇,旁边竹筛上晾着刚焯过水的嫩笋尖。 老厨子抽空瞥了一眼,对帮厨嘱咐道:“把火腿切丁的活儿仔细些,这是要做'八宝豆腐'的,刀工马虎不得。” 灶台另一侧,整只的肥嫩母鸡正在砂锅里小火慢炖,汤色已渐渐泛出奶白。厨子掀开锅盖,撒了把枸杞进去,浓郁香气顿时溢满整个厨房。 “师傅,蟹粉备好了。”年轻帮厨端着碗过来,金黄的蟹粉上还冒着热气。 老厨子点点头,转身去查看蒸笼里的狮子头。掀开笼盖的瞬间,混合着荸荠清香的肉味扑面而来。他用竹签戳了戳,满意地看到肉丸中心恰到好处的粉红色。 灶间东侧的蒸笼正冒着腾腾热气,三层高的竹制蒸笼里码着昨日包好的粽子。 帮厨的小厮蹲在灶前添柴,不时用袖子擦汗。老厨子掀开最上层的笼盖,热气顿时扑面而来。他用筷子戳了戳其中一个粽子,糯米的香气混着粽叶的清香立刻溢了出来。 “再焖半刻钟。”老厨子吩咐道,顺手把几个系着红线的粽子挪到中间,这是萧凌恒特意多加了蜜枣的甜粽,吩咐是给任久言准备的。 蒸笼旁的案板上摆着几个青花瓷碟,已经盛好了白糖和桂花蜜。只等时辰一到,这些浸满粽叶香的糯米团子就要被端上桌,成为端午宴上最应景的点心。 门外传来脚步声,一个小厮探头进来:“主子问还要多久开席?” “半个时辰就好。”老厨子擦了擦汗,指着准备好的凉菜,“劳烦先把这个'蓑衣黄瓜'和'水晶肴肉'端出去。” 说着,老厨子往锅里又加了勺猪油,准备开始煎鱼炖鱼汤。 小厮刚端起盘子,突然听见院子里传来萧凌恒的笑声和任久言无奈的应答。 “我家久言做的就是好看!”萧凌恒拎起刚做好的香囊,那歪歪扭扭的布片勉强能看出是个蝴蝶形状。 ……如果忽略左边翅膀比右边大了整整一圈的话。 任久言伸手要拿回来:“算了,太丑了。” 萧凌恒却高举着手臂躲开,笑得见牙不见眼:“谁说的?这蝴蝶多精神,跟别的都不一样。” 说着还故意晃了晃,香囊里装的艾草簌簌作响。 任久言实在受不住这番“情人眼里出西施”的夸赞,耳根发烫地岔开话题:“该去喂鱼了,别让它们饿着等午膳。” “成。”萧凌恒顺手揽过他肩膀,指尖还勾着那个歪歪扭扭的香囊。 两人穿过回廊来到前院池塘。水面映着天光,几尾名贵的漂亮鱼见人影便聚拢过来,红白相间的鳞片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任久言从石台取下鱼食罐,忽然动作一顿。 “鱼呢?”他望着水面轻声嘀咕。 往常最活跃的那条鲤鱼不见了踪影。 萧凌恒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这......” 任久言抬头看他,眉头微蹙,眼里带着几分委屈。萧凌恒心头一紧,立刻转身对身后的将士和小厮问道:“池子里那条大鲤鱼呢?” 侍卫们面面相觑,突然,其中一个上前回忆道:“将军……我清早好像见那淮南的厨子来过前院……” 话音未落,远处厨房方向突然飘来一阵葱姜爆锅的香气。 任久言的目光转回看向萧凌恒,委委屈屈的样子实在是让人又心疼又无法安慰。 萧凌恒脸色顿时变得精彩万分,他张了张嘴,半晌才憋出一句:“我…他…那个…这…应该不能吧……” 任久言盯着水面上自己的倒影,嘴角慢慢垮下来。那是他每日亲自喂食,连鳞片有几片都数得清的小鱼。 “久言久言…你别难过……”萧凌恒小心翼翼地凑近,像只做错事的大狗似的跟在任久言身后转悠,“要不...我给你买一条?不,十条?” 任久言抿着嘴不说话,轻轻摇了摇头,默默绕过他往后院走。 萧凌恒急得直挠头,转身对着几个侍卫瞪眼:“你们当时怎么不拦着点??他不知道这鱼是什么你们还不知道??” “将军…我、我们真不知道那师傅是来捞鱼的,这这这……” 萧凌恒急得原地转圈,活像只热锅上的蚂蚁,“快!快去厨房,如果鱼还活着让他千万别动!!快去!” 一个小厮扭头就往厨房冲,结果被绊了个趔趄。 侍卫们手忙脚乱往厨房跑,萧凌恒一瘸一拐的边追边喊:“跑快点!要是鱼已经下锅了就让厨子自己吃了!千万别端上来!要是敢让久言看见一片鱼鳞……” 此时厨房里,老厨子正美滋滋地往锅里煎到一半的鲤鱼淋热油,完全不知道一场“腥风血雨”即将来临。 突然,就见几个侍卫冲进来大喊:“住手!别动那条鱼!” 老厨子吓得手一抖,半勺热油直接浇在了自己脚面上,疼得直跳脚:“哎哟喂!这又是闹哪出啊?” 萧凌恒气喘吁吁赶到,看着“死不瞑目”的鲤鱼眼前一黑:“完了完了,这下真完了...” 侍卫灵机一动:“大人,要不咱们现在去集市买条活的放回池子里?就说是厨子捞错了...” 萧凌恒绝望地看着那条花刀开的得漂漂亮亮的鱼,欲哭无泪的说:“你觉得久言是傻子吗?” 任久言抱着膝盖坐在厢房的窗边,听见门响也没回头。萧凌恒蹑手蹑脚地蹭进来,手里似乎藏着什么东西。 “久言...”萧凌恒小声唤他。 任久言这才慢吞吞转过脸,眼角还泛着点红。他抿着嘴没有吭声,只拿那双湿漉漉的眼睛瞧着萧凌恒,像只被抢了鱼干的猫。 萧凌恒被他看得心尖发颤,藏在背后的手都抖了抖,他蹭到任久言跟前,神秘兮兮地晃了晃身子:“久言,别难过了,猜猜我给你带什么了?” 任久言还在情绪里,仍旧是委屈巴巴的看着萧凌恒眨眼睛。 萧凌恒单膝蹲在任久言面前,献宝似的捧出个精致的木雕小像,是个栩栩如生的任久言侧脸雕像,连睫毛的弧度都分毫不差。 “这是我去岁雕的,一直不太结实,就没送给你...”萧凌恒轻轻晃了晃,结果木像的鼻子突然“咔”地掉了下来。他手忙脚乱去接,又碰掉了木像的一只耳朵。 任久言愣愣地看着满地零件,萧凌恒举着个无鼻无耳的木雕,讪讪道:“我就说不太结实…” 说着把木雕倒过来,“不过…这样放的话能当笔架用...” 任久言眼神澄澈的看着萧凌恒的眼睛,只听那人笨嘴拙舌:“久言…我知道你难过,此刻就你我二人,不…不必忍着…” 第125章 二人对视之余,那个残缺的木雕正可怜巴巴地躺在两人中间,成了接下来这场暴风雨般的痛哭最无辜的见证者。 第91章 正午时分,院子里支起了一张近两丈的长桌,十多名将士和八九个小厮已经围坐好,有说有笑地等着开席。 韩远兮领着几个士兵抱着十几坛雄黄酒匆匆赶回山庄,在门槛处差点绊倒。 他还未站稳就环顾四周,没见到萧凌恒:“将军人呢?” 旁边的小厮刚要回答,就见萧凌恒独自一人从后院走了过来,颈侧的衣领处还湿了一大块儿。他走得不快,时不时还回头往后院方向张望,像是在等什么人。 “将军!酒来了!”韩远兮抱着酒坛小跑过来,额头还挂着汗珠,“跑遍半个城才找到正宗的雄黄酒!” 见只有萧凌恒一人,韩远兮探头往后院张望:“任大人怎么没一起?” 任久言哭肿了眼睛,得缓一下才能见人,但这个理由不太好说,只能含糊过去。 萧凌恒接过酒坛,轻咳一声:“久言他...有点事,让咱们先吃。”说完就大步往长桌走去,明显不想多谈。 韩远兮挠挠头,总觉得萧凌恒神色不太对。但很快就被热闹的酒席吸引了注意,没再多想。 桌上已经摆满了菜肴:金黄油亮的蟹粉狮子头、晶莹剔透的水晶肴肉、翠绿欲滴的蓑衣黄瓜、冒着热气的八宝豆腐,还有一盆浓郁的鸡汤。 “来来来,都满上!”萧凌恒刚刚心都被任久言哭碎了,但他此刻必须强打精神,以免大家多心,“今日端午,不醉不归啊!” 将士们起哄着举杯,一个小厮没忍住先夹了块狮子头,被烫得直哈气。 韩远兮见状笑道:“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席间,萧凌恒忍不住的时不时往通往后院的小路上瞟。 酒过三巡,气氛渐渐热络起来。 有个年轻侍卫喝得脸红扑扑的,忍了半天才敢问:“将军,您那个香囊...呃...怎么长得像只被踩扁的□□?” 众人顿时哄笑起来,萧凌恒也不恼,得意洋洋地把香囊举高:“你们懂什么?这可是任大人亲手给我做的!” 说着还特意晃了晃,里面的艾草沙沙作响。 正说笑着,任久言终于从后院走了出来。他眼睑还泛着淡淡的红,但神色已经恢复如常,嘴角挂着温和的浅笑。 见众人望过来,他微微颔首:“诸位久等了。” 萧凌恒立刻站起来,结果不小心碰翻了酒碗,雄黄酒洒了一身。 “久言!来坐这儿!”他手忙脚乱地用袖子擦凳子,活像只摇尾巴的大狗。 任久言看了眼热闹的酒席,又看了眼萧凌恒湿漉漉的前襟,默默在他旁边坐下。虽然眼眶还有些发红,但举手投足间依然是从容得体的模样,仿佛方才在厢房抱着萧凌恒痛哭的事从未发生过。 “我家久言就算眼睛肿着也好看!”萧凌恒凑到任久言耳边,声音压得极低。 任久言耳尖微红,夹了块狮子头塞进他碗里:“少胡说,吃饭。” 萧凌恒眼睛一亮,立刻来了精神:“对对对,先吃饭!”顿时眉开眼笑,转头就对满院子的人喊道:“都别愣着!赶紧动筷子!” 那架势就像是张罗喜宴的大家长。 吃了半天,韩远兮突然盯着满桌菜肴嘀咕:“咦,不是说有鱼吗?我记得厨子明明要炖鱼汤来着…” 话音虽说不大,但刚刚好能被任久言听到。 萧凌恒就瞥见任久言的筷子在半空中僵住了,那双还泛着红的眼睛微微垂下,嘴角轻轻抿了抿。 “韩远兮!”萧凌恒慌忙地赶紧提高嗓门,“去把后院那坛没开封的春风醉拿来!快快快,现在就去!” 韩远兮被吓得一激灵,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旁边的同僚拽着袖子往外拖。满桌人也非常有眼力见儿,全都当做无事发生一样继续喧闹。 任久言低着头,默默扒拉着碗里的饭粒,萧凌恒手忙脚乱地给他添了勺八宝豆腐,小声道:“多吃点,这个...这个豆腐特别嫩。” 任久言盯着碗里的豆腐,筷子尖轻轻戳了戳,豆腐颤巍巍地晃动着。萧凌恒在旁边眼巴巴地看着,乖觉的不行。 任久言夹了块豆腐放进嘴里,嚼了两下,轻声说道:“好吃,你也吃。” 韩远兮抱着酒坛回来时,就见自家将军笑得像个傻子,任大人虽然眼睛还红着,但嘴角已经微微上扬了。满院子的人都很贴心,依旧热热闹闹。 未时三刻,皇宫正阳门外已停满各府轿马。文武百官着节庆朝服,按品阶依次入宫,两侧侍卫肃立夹道。 太和殿上,左右各三排木桌交错排列,御膳房的太监们正忙着最后布置,礼部侍郎站在丹陛西侧,指挥着礼部人手调整席位,不时擦汗。 殿内官员三五成群低声交谈,文官们拢着袖子谈天论地,武将们则比划着兵法攻势。太监们穿梭其间添茶倒水,香炉青烟袅袅中,众人虽表面寒暄,实则都小心翼翼,整个大殿弥漫着看似融洽实则人人自危的氛围。 “陛下驾到——” 随着司礼监尖细的唱喝,沈明堂乘龙辇而至,百官跪拜。 “众卿平身。”沈明堂一边踩着地毯往金阶走,一边挥手说,声音比往日温和。 文武百官依次入座,沈明堂端坐龙椅,明黄龙袍格外醒目。 沈清安坐在下首席位上,年逍正在和季千本低声交谈。左延朝作为天督府督主,坐在武将首位,楚世安坐于他的左后方,腰背挺得笔直。 “今日端午,众爱卿不必拘礼。”沈明堂突然举杯,声音浑厚有力。 百官连忙起身回礼,衣袖翻飞间带起一阵微风。 乐师奏起《清平乐》,宫女们端着食盘缓步并排而入,先是八道凉菜,什么胭脂鹅脯、蜜汁火方、翡翠芹芽... 接着是热菜,御厨特制的龙舟鳜鱼被做成竞渡造型,引来一片赞叹。 “听闻这道菜要蒸六个时辰?”赵平洲凑近面前的矮几问道。 年逍坐在他旁边,闻言轻笑:“最费工夫的是雕那二十四对船桨。” 说着用筷子尖点了点鱼身两侧,那些“船桨”其实是用冬笋片雕成的鳜鱼鳍。 正说笑着,忽听玉磬轻响。 沈明堂放下酒杯,乐声即刻停止。 正在夹菜的大臣慌忙搁下银箸。 “今日趁诸位爱卿都在,朕有件事要宣布,”沈明堂指尖轻叩案几。 “下月十五,渥丹国使团将至。”他环视众人,“此次来访事关边境互市,还需好生接待。” 殿中顿时响起窸窣的议论声,老臣们交换着眼色。 许怀策刚要起身,皇帝却抬手制止:“具体事宜,容宴后再议,今日佳节,诸位尽兴便是。” 说罢,沈明堂的目光扫过年逍。 沈清安微微蹙眉低头思索着什么,年逍正专注地剥着一只粽子,似乎对皇帝的话毫不在意,楚世安倒是坐得更直了,手指无意识地在案几上轻叩。 乐声再起时,宫女们端上雄黄酒和五毒饼。 沈明堂笑着命人给几位老臣多添了些酒,笑道:“这是用昆仑山的雄黄所酿,诸位爱卿尝尝。” 话题很快转到端午习俗上,礼部侍郎说起江南的龙舟竞渡,绘声绘色,引得众人笑声不断。 酒过五味,年逍突然举杯:“陛下,臣听闻渥丹人善饮。若使臣到来,不如设一场酒宴?” 他袖口沾了些酒渍,像是醉态,但眼睛却清亮得很。 沈明堂大笑:“爱卿当真是替朕分忧啊!”却没说是否采纳这个提议。 宴席将散时,内侍总管高声宣布赏赐。百官谢恩的声音此起彼伏,沈清安注意到父皇的目光在几位重臣之间来回巡视,最后停在了楚世安身上片刻。 出宫时暮鼓刚响,沈清安的轿子特意绕到西华门,看见楚世安正在验看令符。两人隔着轿帘对视一眼,均没有任何表情。 回府的马车上,沈清安还在琢磨父皇那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远处传来百姓家的欢笑声,不知谁家的粽子锅正飘出阵阵清香。 待群臣散去后,沈明堂回到御书房时,鸿胪寺卿郑睐已在龙案前静候多时。 “老臣参见陛下。”郑睐颤巍巍地跪下行礼。 “爱卿起来吧。”沈明堂在龙案后坐下,示意内侍搬来绣墩,“听说傅少卿前几日突发急症去了?” 郑睐心如明镜傅少卿是因何而死的,但他不该知道,也不能知道。 刚沾到绣墩的屁股又抬起来半寸:“回陛下,傅大人年事已高,太医诊断是心脉旧疾发作。” “可惜了。”沈明堂状似惋惜地轻叹一声,指尖在龙案上轻轻敲打,“只是这鸿胪寺少卿的位子不宜空缺太久。朕这里倒有个合适人选,横竖是要在爱卿手下当差的,郑卿不妨帮着看看。” 郑睐身子微微前倾:“不知陛下说的是......?” 第126章 “任顷舟。”沈明堂端起茶盏,氤氲热气模糊了神色,“先前在十六卫当过差。” 郑睐手中的茶盏微微一颤,任顷舟这个名字他也算听过很多次了,五皇子党的核心人物,后来被革职时又闹得满城风雨。更耐人寻味的是,一直有传闻此人与二皇子党羽中的萧羽杉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这些错综复杂的背景,让郑睐意识到此人的特殊分量。 而如今正值渥丹使团即将来访之际,一个从监门卫调任鸿胪寺的官员,其中深意不言而喻。 郑睐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边缘。 他知道,这个任命绝非偶然,而是精心布置的一步棋,只是这棋,到底需要怎么陪这位九五至尊下完呢? “老臣......”郑睐喉结滚动,“定当好好教导任大人。” 午膳过后,萧凌恒抹了抹嘴,兴致勃勃地提议:“久言,咱们去后山摘野果吧?这时候的山莓正好熟了。” 任久言皱眉看向他:“你的伤还没好全…” “早没事了!”萧凌恒夸张地活动了下手臂,结果扯到伤口,又赶紧装作若无其事,“你看,灵活得很。” 任久言无奈地叹气:“还是再养两日...” “再养果子都掉光啦!”萧凌恒扯着他袖子晃了晃,“就去一个时辰,我保证不碰水不爬树,就在山脚转转。” 见任久言还是犹豫,他索性开始耍赖撒娇,“哎呀久言~我的好久言~你就带我去嘛~保证听你的话~”说着,他还眨了眨眼睛。 任久言被他闹得没有办法,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那先把药换了。” 萧凌恒乖乖坐下,眼睛却一直盯着任久言的动作。见他手法轻柔地给自己上药,忍不住小声嘀咕:“久言,你可真贤惠~” 任久言指尖一顿,随即手上力道故意重了点,萧凌恒立刻龇牙咧嘴地喊疼。 换了药,两人出了山庄。 五月的山林郁郁葱葱,两人沿着山庄后的小路往山上走,山风带着草木清香,萧凌恒拉着任久言的手走在前面,时不时回头扶对方跨过沟坎。 山路渐陡,任久言担心萧凌恒腿上的伤,忍不住道:“歇会儿吧。” “无妨的,”萧凌恒抹了把汗,指着前方,“再走几步就到了,那儿的野莓可甜了。” 果然,转过一道山梁,眼前出现一片野莓丛。红艳艳的果子挂在枝头,在阳光下晶莹剔透。 萧凌恒迫不及待地摘了一颗,转头递给任久言,却在对方伸手准备接时故意把手举高。 “给我。”任久言踮起脚。 萧凌恒坏笑:“自己来拿啊。” 任久言瞥他一眼,嘟起腮帮子,转身要走。 “错了错了,”萧凌恒赶紧把人拉住,把野莓塞进他嘴里:“尝尝,甜不甜?” 酸甜的汁水在口中爆开,任久言点点头。 萧凌恒立刻来了劲,摘了一大把往他手里塞:“多摘点,回去让厨子做果酱。” 于是,两人就蹲在莓丛边摘起了果子。 萧凌恒突然“哎哟”一声,任久言紧张地看过去,却见他举着个被虫子咬过的野莓,一脸得逞:“没事,就是发现了个坏果。” “你——!”任久言真是懒得很三岁孩童一般见识,接过坏果子扔到一旁:“小心点。” 萧凌恒却趁机握住他的手不放:“你亲我一口我就小心。” “…不要。” 第92章 永明二十六年春,潼关告急。 北羌大将率八千重骑兵直抵城下,另分兵一万五千轻骑迂回包抄。守将花太空领一万三千精锐铁骑据守赤川玄山隘口,依托地形构筑防线。两军于边陲要冲展开激战,弓弩齐发,铁骑冲阵,战况胶着。潼关守军以强弓硬弩压制羌军攻势,双方伤亡渐增,战场局势陷入僵持。 两日后,北羌大军压境,玄甲重骑如潮水般涌向赤川城外的平原,可预想中的激烈抵抗却并未出现。 北羌将领骑在马上,眯眼望着远处的城墙,冷笑:“看来他花太空也不过如此,连正面迎战的胆子都没有!” 副将迟疑道:“将军,会不会有诈?” 主帅不屑一顾:“此处地势平坦,他们若敢伏击,我们直接碾过去!” 话音刚落,远处忽然传来一阵低沉的号角声。不是从前方城墙传来的,而是背后。 北羌将领猛地回头,只见远处的山坡上,一支黑甲骑兵如鬼魅般出现,为首的将领银甲红袍,长剑在手,正是花太空。 “怎么可能?!”北羌将领瞳孔骤缩,“他们怎么绕到我们后面的?!” 花太空没给他思考的时间,剑刃向前一指,声音冷厉:“杀——!” 黑甲骑兵如洪流般冲下,北羌军阵瞬间大乱。 北羌主帅怒吼着指挥后军转向,可已经晚了。花太空的铁骑兵如尖刀般刺入敌阵,而更可怕的是,赤川城门也在此时轰然打开,原本城池中不敢上前迎敌的守军竟也从城内杀出。 一时间,形成了前后夹击的局面。 北羌将领终于意识到自己中计了,可已经来不及撤退。他咬牙拔刀,亲自迎向花太空:“花太空!你——” “废话真多。”花太空一剑劈下,北羌主帅横刀格挡,却被震得虎口发麻。两人战马交错,花太空反手又是一剑,北羌将领勉强躲开,可第三剑已经斩至眼前—— “铛!” 一柄长枪横插进来,硬生生挡下了花太空的剑,北羌将领惊愕抬头,只见一名黑衣男子策马而来,枪锋冰冷,正是沈明堂。 “留活口。”沈明堂低声道。 花太空挑眉:“明堂,抢我人头?” 沈明堂没理他,枪尖一挑,直接挑飞了北羌主帅的刀,那人还想反抗,却被花太空一记剑背砸下马,重重摔在地上。 战斗很快结束,北羌军溃不成军,俘虏无数。 花太空翻身下马,走到北羌主帅面前蹲下,笑眯眯道:“大将军,现在能好好聊聊了吗?” 北羌将领咬牙切齿:“花太空,你卑鄙!” “兵者,诡道也,”花太空耸耸肩,“再说了,你们北羌不也喜欢玩阴的?” 北羌将领脸色一变:“你——” 沈明堂走过来,冷声道:“带回去审。” 花太空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忽然凑近沈明堂,低笑道:“明堂,我刚才帅不帅?” 沈明堂瞥他一眼:“还行。” “就‘还行’?”花太空不满,“我那可是万军之中取敌将首级——” “你差点把人砍了。”沈明堂打断他,“说好的留活口呢?” 花太空理直气壮:“我这不是收住剑了吗?” 沈明堂懒得跟他争,转身去安排俘虏。 花太空跟在他身后,喋喋不休:“明堂,你刚刚那一枪真及时,是不是一直盯着我?” “没有。” “那你为什么能那么快挡下我的剑?” “巧合。” “我不信。”花太空在他两侧绕来绕去,“明堂,你是不是特别在乎我呀?” “……” “明堂……” “明堂……” “明堂……” 沈明堂实在被他聒噪的烦死了,他猛地转身,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别吵了…是是是!” 花太空愣了一秒,随即扣住他的后脑,吻了上去。 远处,浮生阁影卫和大褚的将士们默契地别开脸,假装没看见。 半晌,沈明堂推开他,气息微乱:“花太空!打仗呢!” 花太空舔了舔唇角,笑得肆意:“那…打完仗呢?” 沈明堂耳根发烫,转身就走:“……看你表现。” 花太空大笑,快步追上去,一把搂住他的腰:“明堂~今晚庆功宴,你可得多喝几杯。” “花太空!” “在呢!” “……手拿开。” “不拿。” 夜色沉沉,赤川大营内却火光通明。大褚的将士们围坐在篝火旁,酒坛堆成小山,烤全羊的香气混着烈酒的辛辣飘散在夜风里。 花太空盘腿坐在主位,手里拎着一坛酒,衣襟微敞,笑得恣意张扬。 “今日大胜,诸位——”他举坛高喝,“不醉不归!” 将士们轰然应和,酒碗碰撞声此起彼伏。 花太空仰头灌了一大口,酒液顺着下颌滑落,浸湿了衣领。他随手一抹,转头看向身旁的沈明堂,挑眉:“明堂,你怎么不喝?” 沈明堂端坐如松,面前只摆了一盏清茶,淡淡道:“军中需有人清醒。” 花太空啧了一声,忽然凑近,带着酒气的呼吸拂过沈明堂耳畔:“怕什么?有我在,谁敢闹事?” 沈明堂侧头避开,却见花太空已经站起身,拎着酒坛跳上了中央的木桌。靴底踩得碗碟哐当作响,他却浑不在意,高举酒坛朗声道:“今日这一仗,先锋营的弟兄们当记首功!尤其是老赵——” 第127章 他指向一名将领,“带三百人绕后截断北羌退路,漂亮!” 被点名的老赵激动得满脸通红,起身抱拳:“末将不敢当!都是将军谋划得好!” 花太空大笑,仰头又灌了一口酒,忽然将酒坛往地上一掷,瓷片四溅。他抽出腰间佩剑,剑尖斜指夜空:“大褚的儿郎们——” 将士们瞬间安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北羌犯境,我们今日胜了,但仗还没打完!”花太空的声音沉下来,眼底锋芒毕露,“三日后,我要带五千人直捣他们老巢!敢跟的,现在满饮此碗!” 众人寂静一瞬,随即爆发出震天吼声:“誓死——追!随!将!军!” 酒碗碰撞声如雷,烈酒洒在篝火里,腾起一片幽蓝火焰。 花太空跳下桌子,踉跄了一下,被沈明堂扶住手臂。 “你喝多了。”沈明堂低声道。 花太空顺势靠在他肩上,眯着眼笑:“放心,我心里有数。”他忽然抓住沈明堂的手腕,“走,带你看个东西。” 沈明堂被他拽着穿过喧闹的人群,一路走到营地边缘的瞭望台。 夜风拂过,花太空翻身上了木台,朝沈明堂伸手:“上来。” 沈明堂犹豫一瞬,还是搭住他的手跃了上去。花太空却没收手,反而用力一拉,将他整个人圈进怀里。 “看。”花太空指着远处。 沈明堂抬眼,只见夜幕下连绵的北境荒原尽收眼底,更远处,隐约可见北羌部落的零星火光。 “三日后,我会带兵烧了那些帐篷。”花太空的声音带着酒意,却异常清晰,“今日北羌主帅被俘,他们群龙无首,正是最乱的时候。” 沈明堂皱眉:“太冒险。” “所以你得帮我。”花太空转头看他,眼底映着星光,“天督府的情报网,能不能摸清他们的粮草囤放点?” 沈明堂沉默片刻,终于点头:“明日给你消息。” 花太空笑了,忽然从怀里掏出个小油纸包塞给他:“给。” 沈明堂打开,竟是两块芝麻酥饼。 “出征前我在西市买的,就剩这些了。”花太空挠挠头,“你晚上都没怎么吃东西。” 沈明堂怔住,心头蓦地一软。他低头咬了一口酥饼,甜香在舌尖化开。 花太空凑过来就着他的手也咬了一口,含糊道:“怎么样,比军粮好吃吧?” 沈明堂没答话,只是忽然抬手,用拇指擦掉他唇角的饼屑。 花太空愣了下,随即得寸进尺地贴上来:“明堂喂的更好吃~” “别闹!”沈明堂耳根发烫,一把推开他,“这是瞭望台!” 花太空大笑,正要再逗他,台下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两人低头看去,只见几名士兵扭打着滚到空地上,周围人起哄叫好,是将士们喝多了在比试摔跤。 花太空眼睛一亮,直接翻身跳下高台,稳稳落在人群中央:“来来来,本将军做裁判!” 沈明堂扶额,却不得不跟下去维持秩序。 花太空已经脱了外袍,仅着单衣,袖子卷到手肘,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 他蹲在两名摔跤手中间,兴致勃勃地挥手:“开始!” 士兵们吼叫着助威,场面热闹非凡。 沈明堂站在外围,目光却始终落在花太空身上,只见那人笑得眉眼飞扬,在火光映照下鲜活如烈日。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将军也来一场”,人群顿时沸腾。 花太空连连摆手:“不行不行,我出手你们都得趴下!” 话音未落,沈明堂忽然走进圈内,淡淡道:“我跟你比。” 全场瞬间寂静。 花太空眨眨眼,突然笑得像只狐狸:“三殿下要跟我比摔跤?” 沈明堂解下短刃扔给亲卫,卷起袖口:“不敢?” “输了可别哭。”花太空调笑着说。 两人在空地中央对峙,四周将士们屏息凝神。 沈明堂突然出手,一把扣住花太空手腕,借力就要将他摔出去。 花太空却顺势贴近,膝盖抵住他腿弯,另一手环住他的腰—— “砰!” 尘土飞扬,等众人看清时,沈明堂已经被花太空压在地上,手腕被牢牢扣住。 “三殿下,承让。”花太空俯在他耳边低笑,呼吸灼热。 沈明堂眯起眼,突然屈膝一顶,花太空吃痛松手,下一秒天旋地转,两人位置瞬间调换。 “还来吗?”沈明堂居高临下看他。 花太空躺在地上大笑,忽然揽住他的脖子往下一带,唇齿相碰的瞬间,周围先是一静,随后便爆发出震天的起哄声。 沈明堂猛地撑起身,耳尖红得滴血:“花太空!你——” “我输了。”花太空耍赖似的躺着不动,眼里盛满笑意,“殿下想怎么罚都行~” 沈明堂咬牙,一把将他拽起来,在众人的哄笑声中拖着人往主帅营帐走,花太空还在嚷嚷:“轻点轻点!我这刚打完仗的伤员……” 营帐帘子一放,隔绝了所有喧嚣。 沈明堂刚转身,就被花太空抵在柱子上,酒气混着体温扑面而来: “明堂~” “嗯?” “庆功宴还没结束。” 沈明堂抬眼看他:“所以?” 花太空低头轻啄着他的嘴唇,声音含糊:“所以我们得……继续庆祝。” 帐外篝火噼啪,星河低垂。值夜的士兵默契地绕开了主帅营帐,只有夜风卷着零星的骂声飘远—— “花太空!你属狗的?!” “汪。” “你轻点!” “你让让我嘛~” “滚!” “我不。” 第93章 端午翌日,辰时二刻,两道朱漆描金的圣旨匣子被捧出宫门,十二名千牛卫开道,朝着城外山庄疾驰而去。 山庄内,韩远兮正在前院喂鱼,小鲤鱼没了,这差事就落到了韩远兮头上。 忽然,他听到门外便传来整齐的马蹄声。 千牛卫将士列队而至,为首的传旨太监手捧两道明黄圣旨,身后跟着四名随行小太监,步履匆匆地踏入山庄大门。 韩远兮见状连忙迎上去,还未开口,老太监便微微颔首,嗓音尖细道:“圣旨到,请任大人、萧大人接旨。” 韩远兮心头一跳,立刻转身往内院跑去。 厢房内,任久言刚替萧凌恒换完药,正低头整理纱布。 萧凌恒懒洋洋地靠在软枕上,他见任久言神色专注,忍不住逗他:“久言,你这手法可比大夫细致多了~” “让你非要摘果子,”任久言瞥他一眼,淡淡道:“伤口再崩开,疼的还是你自己。” 萧凌恒正要再贫两句,房门突然被推开,韩远兮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两位大人!宫里来旨了!” 任久言手指一顿,萧凌恒则挑了挑眉:“圣旨?” 两人对视一眼,均从对方眼中看出疑惑。 二人出了房门,在院中迎接圣旨,任久言扶着萧凌恒一同跪下。 见香案未备,老太监也不计较,直接展开明黄绢帛: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原监门卫中郎将任顷舟,通晓四夷细俱,熟知典章。特擢升鸿胪寺少卿,主管外宾接待事宜。钦此。” 任久言手指一颤,心中思索着什么,鸿胪寺?为何会是鸿胪寺? 萧凌恒刚准备要起身,却被老太监叫住:“萧大人别急,还有给您的旨意。” 只见老太监又取出一道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原金吾卫中郎将萧羽杉,战功卓著,忠勇可嘉。特授安西副大都护,协理西域诸国事务。钦此。” 院中霎时死寂,萧凌恒眉头一皱,安西副大都护?那岂不是要远赴边关?他下意识看向任久言,却见对方神色凝重,显然也察觉到了其中的蹊跷。 两人沉默叩首,接过圣旨时,那老太监低声补了一句:“萧大人,圣上特许您养好伤再启程,不急于这一时。” “谢陛下隆恩。”萧凌恒微微颔首。 守在门口的千牛卫将士笔直站立,但眼神却忍不住往山庄内瞟。 “鸿胪寺少卿和安西副大都护……”其中一人低声道,“陛下这是要重用他们?” 另一人摇头:“未必是好事。” 将士们沉默少顷,传旨太监从山庄内走了出来,传旨仪仗幽幽地离开了山庄。 众人走后,院内的侍卫和下人们便忍不住低声议论起来。 “鸿胪寺少卿?那可是实权职位啊!” “安西副大都护?那不是要去西域吃沙子?” “陛下怎么突然……” “将军!金吾卫不能没有您啊!”韩远兮站在一旁,就差哭了。 “……” “行啦,”萧凌恒挥了挥手:“都先去忙吧。” 众人退下后,二人回到房间内,萧凌恒捏着圣旨,嗤笑一声:“久言,你说陛下这是唱的哪一出?” 第128章 任久言垂眸,指腹轻轻摩挲着圣旨上的纹路,低声道:“鸿胪寺主管外宾接待,而安西都护府,正对着边境…” 他缓缓抬头,正好撞上萧凌恒同样惊疑的眼神。 两人心头同时一跳。 “该不会西域要...”萧凌恒眉毛都快飞进鬓角里,“不能吧…这才消停几年?”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一阵“咚咚咚”的敲门声,打断了他们的思绪。 沈清安推门进来,反手将门掩上。 “清安?”萧凌恒撑着桌沿站起身,伤口被扯得生疼也顾不上,“来的正好,宫里刚来人传旨。” 说着,把两道圣旨往他手里一塞。 沈清安展开绢帛,目光快速扫过上面的字句。鸿胪寺...安西...渥丹使团...几个关键词在脑中连成一线,父皇的布局顿时清晰起来。他指尖微微发紧,将圣旨缓缓卷好。 “有想法了?”萧凌恒盯着他的表情。 沈清安把圣旨放回桌上,轻轻点头。 “凌恒,”沈清安抬了抬下巴示意,“坐下说。” 三人围着茶案坐定,任久言拎起茶壶给每人斟了茶,热气在沉默中袅袅上升,萧凌恒捏着茶杯。二人看着沈清安,等着对方开口。 “昨日宫宴上,”沈清安双手撑在膝头,声音压得极低,“父皇说渥丹使团下月十五到京,明面上是为边境互市。” 茶汤在杯中晃出细小的波纹。 任久言垂着眼睫,指尖在杯沿轻轻摩挲,“每年年中两国互派使臣本是常例,只是...”他顿了顿,没再说下去。 “只是陛下偏偏在这时候把我们俩往西域事务上安排,”萧凌恒接过话茬,眉头拧紧,“这指向性也太明显了。可我想不通,” 他往前倾了倾身子,“渥丹跟咱们大褚向来交好,此时又无战事纷争,陛下突然盯上他们图什么?” 沈清安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的表情,“或许不是冲着渥丹去的。” 他抬眼看向萧凌恒,“还记得上月我们分析过的西域局势吗?” 萧凌恒一怔,突然拍案而起:“你是说——” 牵动伤口又龇牙咧嘴地坐下,“陛下真正要收拾的是那些游牧部族?” 任久言闻言眸光一闪,西域地图在脑海中铺开,大褚与渥丹国周边盘踞着的几个部落,这些年没少在边境生事。 “不无可能。”任久言微微颔首,“直接对一个邦国用兵,难免让西域诸国心生忌惮,更会落人口实。” 他指尖轻点桌面,“但若只是清剿几个不服管束的部族...” 沈清安接过话茬:“况且这些部族常年劫掠商队,我们出兵剿匪名正言顺。西域诸国就算不满,也说不出什么。” “可这跟渥丹有什么关系?”萧凌恒还是想不通,“那些游牧部落虽然谁也不归附自成一体,可就算我们动手,渥丹也未必会愿意搅进这浑水,同他们撕破脸。” 三人一时无话,屋内只剩下茶汤渐冷的淡淡香气。 任久言轻轻叩了叩桌面:“或许,这才是陛下真正的用意。”他抬眼看向萧凌恒,目光沉静。 “你是说...”萧凌恒眉头微皱,“陛下需要我们给渥丹制造一个不得不出兵的理由?” “这只是猜测。”任久言指尖摩挲着杯沿,“但战场上的事,从来都是能避则避。真要动兵,粮草、军饷、人命,哪一样不是损耗?若非被逼到绝处,谁会轻易开战?” 沈清安若有所思地点头:“就像逼人上梁山,总要有个不得不反的理由。” “所以,”萧凌恒突然笑了,眼中闪过一丝锐利,“陛下这是要我们给渥丹下个套,让他们不得不跳?” 窗外一阵风过,三人的眼神在空中交汇,如同即将展开的棋局。 随着官职恢复,任久言和萧凌恒不得不搬回城内居住。萧凌恒软磨硬泡了好几日,非要任久言搬去自己府上同住。 任久言虽然动过心思,但终究还是保持了理智。 眼下两人都是朝廷四品要员,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且不说他们之间的情分本就不该摆在明面上,单是两位朝臣走得太近就足够引人非议。朝堂之上,人人都戴着面具过活,即便大家都知道的事,该做的表面功夫一样都不能少。这是官场的规矩,更是明哲保身的道理。 萧凌恒听着任久言一条条分析利弊,虽然心里不痛快,却也不得不承认对方说得在理。两个朝廷命官同住一个屋檐下,确实说不过去,任谁问起来都找不到合适的理由。他皱着眉头想了半天,最终只能悻悻作罢。 可转念一想,任久言向来独来独往,身边连个贴身伺候的人都没有。如今朝局复杂,萧凌恒是一百个不放心,他索性板起脸来,硬是跟任久言谈起了条件,要么接受他安排的下人和护卫,要么就搬去萧府同住,二选一,没得商量。 任久言权衡许久,终究还是应下了萧凌恒的安排。一来实在拗不过对方这份沉甸甸的牵挂,二来自己如今这身子骨,身边确实需要人照应。他从前独居惯了,最忌讳旁人近身伺候,其实说到底是不信外人。可萧凌恒挑来的人,他却是放心的,答应留下几个得力的护卫和一个小厮。 萧凌恒这才稍稍安心,转头就亲自去挑选人手,恨不得把萧府最精干的侍卫都塞过去。 短短五日功夫,韩远兮带着人将任久言的小院彻底翻新了一遍。虽然宅子格局未变,面积依旧不大,但再不是从前那副破败模样。 萧凌恒知道任久言爱侍弄花草,特意命人去花市买了盛开的时令花卉。墙角栽种了几丛兰草,窗下摆着两盆青松,连石阶缝隙里都仔细栽上了翠绿的苔藓。 他看任久言每次荡秋千时都笑得极其开心,本想着也在院里给搭一个更好的秋千,可任久言的院落里没有那么粗壮的树,他本想移栽一棵,却被任久言严令制止,他没辙了,只好作罢。 但在院中原本的荒地被他叫人挖成一方小池,放了三尾普通的小红鲤,池边还搭了个简易的木亭。最惹眼的是栓在亭下的小黄狗,毛茸茸的一团,见人就摇尾巴。萧凌恒特意挑了只温顺的,生怕任久言照顾不来。 屋内陈设更是处处用心。知道任久言不喜奢华,所有家具都换成了古朴的样式,榉木书案打磨得光滑却不施漆,藤编的圈椅铺着素色棉垫,连帐钩都选的是最简单的铜制如意纹。书架上的书按类别重新归置过,案头还添了盏可调节亮度的铜灯。 韩远兮交差时,萧凌恒亲自验收。他摸着新换的窗纱,突然想起什么:“卧房的床...” “按大人吩咐,换成了黄杨木的双人床,褥子也加厚了两层。”韩远兮忙道,“就是...任大人今早来看时,盯着那床看了好久...” 萧凌恒耳根一热,轻咳道:“他伤还没好,自然要睡得舒服些。” 搬家那日,任久言站在焕然一新的小院里,看着池中游动的红鲤,许久没说话。 萧凌恒在一旁紧张地搓着手指,直到看见他唇角微微上扬,才悄悄松了口气。 如此,既全了萧凌恒的心思,又守住了该有的分寸。 一连一整个月下来,每日上朝时,两人总是一前一后地走,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只有在拐角无人处,萧凌恒才会偷偷拽一下任久言的袖子,换来对方一个无奈的眼神。 这样的日子说不上多舒心,但至少稳妥。任久言清楚,在这暗流涌动的朝堂里,谨慎些总没错。萧凌恒虽然不情愿,却也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只得每日下朝后变着法子找借口往任久言府上跑。 渥丹使团入京的日子越来越近,整个朝廷都跟着忙得团团转。 鸿胪寺的官员们脚不沾地,光是核对国书就熬了三个通宵。郑睐这几日脸色铁青,见谁训谁,连茶水凉了都要发顿脾气。任久言作为新任少卿,案头的文书堆得快比人高,每日天不亮就得去衙门点卯。 礼部那边也不轻松。礼部侍郎带着人反复演练迎宾礼仪,光是争论使臣该行什么礼就吵了五回。几个老学究捧着前朝典籍争得面红耳赤,最后还是礼部尚书拍板定下了章程。 内务府的库房这几日就没消停过。太监们忙着清点要赏赐的瓷器绸缎,生怕哪个花纹犯了渥丹人的忌讳。连装礼物的锦盒都换了三回样式,生怕不够体面。 光禄寺的厨子们更是愁白了头。既要准备符合渥丹人口味的菜肴,又怕用了什么犯忌的食材。试菜试得几位大人看见羊肉就想吐,最后还是任久言递了份渥丹饮食禁忌的单子才算了事。 太仆寺的马厩这几日格外热闹。精挑细选的三百匹御马被洗刷得油光水滑,连马蹄铁都重新换过。车驾司的工匠连夜赶制新的仪仗马车,生怕路上出半点岔子。 城门口的金吾卫封卿歌已经操练了七八回列阵仪式,连街边卖糖葫芦的小贩都知道把摊子往后挪三丈,“听说使团队伍能有半里长呢!” 第129章 “哎呦,这下帝都可热闹了!”另一个卖油果子的小贩回道。 第94章 六月十五,卯时的天刚蒙蒙亮,太和殿内已站满了文武百官。渥丹使团预计辰时末抵达帝都,朝会上,气氛格外肃穆。 几位老臣互相递了个眼色,太尉向子成率先出列,提议由萧凌恒全权负责使团在京期间的防务调度。紧接着尚书令许怀策上前,建议任久言主管使团接待的一应礼仪往来。 殿内霎时安静得出奇。沈明堂的目光在群臣脸上缓缓扫过,朝堂上的老臣们都是人精,见皇帝这个态度,立刻心领神会,众人纷纷附议,无一人提出异议。 “准奏。”沈明堂的声音从丹陛上传来,听不出喜怒。 萧凌恒站在武将队列中,余光瞥见任久言文官那列的身影,两人都明白,这看似寻常的安排背后,藏着更深层的用意。 二人心领神会地接下旨意,既然猜到了龙座上这位九五之尊到底意欲何为,那便要替他把这事做了,至于怎么做,这是他们俩自己的事,谁也帮不上忙。既要暗中推动局势,又不能明着破坏两国邦交;既要达成目的,还得把矛盾转嫁到渥丹与周边部族之间,这其中的分寸拿捏,着实考验手段。 殿外传来更鼓声,辰时已至。沈明堂起身离座,百官跪送。 这场短暂的朝会就此结束,两人步出大殿时,任久言不着痕迹地轻抚了下袖口,萧凌恒则抬手整了整护腕,没人知道这动作是什么意思,除了他们自己。 整个过程的每一步都要慎之又慎,既要让渥丹使团挑不出错处,又要让大褚国威更立,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宫门外,鸿胪寺和金吾卫的属官已经候着。任久言与萧凌恒不露痕迹的对视,微不可察的微微颔首,阳光下,两人的影子一前一后,朝着各自要奔赴的战场走去。 辰时末,朱雀大街。 晨光渐盛,街上早已肃清行人,金吾卫将士分列两侧,甲胄鲜明,长戟如林。礼部官员立于城门内侧,鸿胪寺众卿则列于仪仗队前,静候使团入城。 萧凌恒一身戎装,立于金吾卫队列之首,腰佩横剑,目光沉冷。而任久言则身着鸿胪寺少卿的深绯官服,立于礼官队列前方,神色平静,只待使团入城后上前接引。 远处,渥丹使团的旗帜缓缓浮现。 先是一队骑兵开道,随后是使团正副使的马车,再往后则是随行官员、侍卫及贡品车队。 队伍绵延半里,声势浩大。 待使团行至城门前,礼乐奏响,任久言稳步上前,拱手一礼:“大褚鸿胪寺少卿任顷舟,恭迎渥丹使节入京。” 与历年来一样,使团正使仍旧是渥丹国相首述律然,但他未及弱冠之时便已登高位,如今,也不过*二十余六。 述律然掀开车帘,棱角分明轮廓立体的面庞充满力量感。笔直高挺的鼻梁、下颌线条硬朗利落,每一寸都像是被精心雕琢过,高耸的眉骨下,深邃的眼窝中一双浅蓝色的眸子犹如两汪清泉。浓眉微微上扬,带着与生俱来的贵气。 他目光在任久言身上略一停留,稍露一丝神情变动,随即回礼:“有劳任大人。” 任久言微微一笑,侧身抬手:“使团一路舟车劳顿,鸿胪寺已备好驿馆,请诸位先行休整,午宴设于光禄寺,届时再叙。” 述律然颔首,目光却越过任久言,扫向后方列队的金吾卫,最终落在萧凌恒身上。两人视线短暂相接,双双均神色不变,只互相微微点头示意。 使团缓缓入城,萧凌恒抬手一挥,金吾卫立刻分列两侧,护送车队前行。任久言则随行于述律然车驾旁,一路介绍京中风物,言辞谦和,却又滴水不漏。 午时初,光禄寺内的宴席早已备妥。菜肴兼顾两国口味,既有大褚的精致烹调,亦有渥丹人喜爱的炙烤羊肉。 席间觥筹交错,表面上一派宾主尽欢的景象。 任久言坐于述律然身侧,举茶敬道:“渥丹国相首远道而来,我朝陛下甚为重视,特命光禄寺备下薄酒,为诸位接风。只是下官素来不胜酒力,只好以茶代酒,还望相首莫怪。” “任大人哪里的话,”述律然饮尽杯中酒,笑道:“大褚待客之礼,自然是周到的。”他余光扫过任久言手上戴着一双素色浮锦手套,却没有问什么。 两人又寒暄几句,述律然似不经意道:“任大人是刚进鸿胪寺的?” 任久言眸光微动,却只是唇角挂着恰到好处的浅笑:“下官原是鸿胪寺的微末小吏,平日里不过整理些文书档案。去岁蒙圣上抬爱,这才有机会随郑大人学习外务。” 述律然摩挲着酒杯边缘,微微颔首笑道:“难怪看着面生。任大人年纪轻轻就担此重任,想必有过人之处?” “相首过誉了。”任久言不动声色地转开话题,“倒是相首年轻有为,如此年少便对两国边境的互市了如指掌,方才提到的乌孙风俗,下官着实是闻所未闻。” 述律然的目光越过任久言,落在不远处肃立的萧凌恒身上,若有所思道:“那位萧将军我倒是有印象。往年宫宴,他都是跟在贵国二皇子身后的,今年怎么突然担起护卫使团的重任了?” 任久言执壶的手微微一顿,随即从容地为对方添满酒杯:“相首有所不知。去岁秋猎时,萧将军随驾出行,恰逢猎场窜出一头凶悍的山狼。危急时刻,萧将军挺身护驾,虽身负重伤却保得圣驾无虞。陛下念其忠勇,这才破格提拔。”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解释了两人突然参与外接使团的缘由,又不会引起对方对“临时调任”的怀疑。没有办法,既然已经做好打算要干坏事儿,那就只能一句实话也没有。 述律然听罢,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却没再追问。 “今晚酉时陛下在太和殿设宴,”任久言再次转移话题,“相首可要尽兴。大褚与贵国多年交好,这份情谊,自当珍重。” 述律然举杯示意:“自然。多年来两国往来密切,贵国天子待我渥丹一向宽厚。”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探究,“只是近来边境偶有骚动,不知…”他没有继续说完,只是定定的看着任久言,眼神中尽是探索。 任久言低垂眼眸掩去所有神色,并不接茬:“边境小患不足挂齿。倒是听闻贵国今年风调雨顺,想必牧草丰美?”他边说边示意侍者添酒,将话题引向无关紧要的闲谈。 午宴结束后,任久言将渥丹使团送至光禄寺大门外。待使团车驾远去,他转身时瞥见萧凌恒正倚在廊柱旁。 那人抱着双臂,懒洋洋地冲他吹了声口哨。阳光下,萧凌恒的眉梢微微挑起,嘴角一勾的同时眨了眨眼。 任久言会意,与众人拱手交涉完后续事宜后,缓步走向回廊转角。 萧凌恒早已等在那里,背靠着朱漆廊柱,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剑柄。 “如何?”萧凌恒咧开嘴,笑得肆意,问道。 任久言摇了摇头,声音压得极低:“这位相首绝非等闲之辈,他表面上恪守复礼,进退有度,但越是懂张弛、会人事,越是说明他心中的思量深沉。” 他余光扫过空荡的回廊,继续道:“他已经注意到我们二人是新任此职,我虽给予了合理的解释,但他却适度的不追问,能忍住不深究,这番懂让,然显城府。” 萧凌恒不以为意地耸耸肩:“跟聪明人周旋反倒省心。横竖这事急不得,今晚先确保宫宴不出岔子。”他指尖在剑柄上轻敲两下,“等过几日他放松戒备,再行动作不迟。” 任久言眉头微蹙:“此人城府极深,即便再过几日,怕也不会真正放下戒心。”他望向远处正在整队的金吾卫将士们,“我担心他迟早会怀疑到我们头上。” 萧凌恒闻言,嘴角却勾起一抹笃定的笑:“那正好。他越是怀疑我们,就越容易忽略真正的局。” 他轻嗤一声,眼中闪过一丝锋芒:“况且他就算怀疑又能如何?两国邦交不是儿戏,只要明面上是他们理亏,任他再精明也翻不了盘。” 任久言眉头微蹙,欲言又止。他望着远处众人离去的背影,心中思绪翻涌,此事不仅关乎两国邦交,更牵涉西域诸多部族,计划成败关系重大。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的境地。 “可......”他终是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迟疑,“此事牵一发而动全身…” 萧凌恒忽然伸手,借着替任久言整理衣领的动作,指尖轻轻戳了戳他的脸颊,这个隐秘的触碰让任久言微微放缓了思绪。 “久言,我明白你的顾虑,我也清楚此事牵连甚广,我更知晓败露的代价。”萧凌恒目光灼灼,远处传来马匹的嘶鸣声,他侧头瞥了一眼,随即向任久言靠近半步,声音压得极低:“但是久言,你想想,这些年咱们打过交道的聪明人还少吗?你我都清楚,胜负成败从来不是比谁更会猜疑...” 他抬手轻轻搭上任久言的肩头,借着这个动作又凑近了几分:“而是看谁先抓住对方的把柄,对不对?”温热的气息拂过耳际,“所以,不用怕。” 第130章 这番话确实让任久言稍稍安下心来。细细想来,这些年朝堂上的明争暗斗,无论是任久言、萧凌恒,还是沈明堂与诸位重臣,哪个不是城府极深难缠的主儿?若论怀疑和提防,之前党争激烈时,他与萧凌恒互相提防试探,时刻都在揣测对方的意图,可最终决定胜负的,从来都是看谁能创造出可以摆在明面上的“证据”。 任久言垂眸,轻轻吐出一口气,微微点头应下。 萧凌恒说得没错,只要能让渥丹使团在明面上理亏,即便那位相首再如何起疑,也改变不了大局。 政/治/博/弈向来如此,真的假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能让所有人都看见的“事实”。 夜幕降临,金碧辉煌的太和殿内灯火通明。 文武百官身着绛紫朱红官袍依次入席,几排案几上摆满珍馐美馔,酒盏中琼浆玉液映着烛光摇曳。 萧凌恒一身戎装,带着金吾卫在殿内外严密布防,锐利的目光不时扫过席间众人。任久言则端坐于鸿胪寺官员席位,与渥丹使团相邻。 宴席间,沈明堂高坐龙椅,面带笑意地向述律然询问渥丹近况。百官纷纷举杯致意,使团众人也恭敬回礼。 觥筹交错间,宾主尽欢,表面上一派祥和。 任久言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述律然的每个细微表情,而萧凌恒则警惕地注意着殿内每个角落。 这场看似寻常的宫宴,在平静的表象下暗流涌动,却终究平安无事地落下了帷幕。 宫宴散后,任久言不动声色的掩饰着额角微微渗出的薄汗,他随鸿胪寺与礼部同僚将渥丹使团送至宫门。众人寒暄数句,互道酒量了得,又拱手作别,双方皆礼数周全。* 此时宫中侍卫正陆续撤岗,萧凌恒抬头见天色骤变,乌云压顶,心头顿时一紧。他匆匆交代封卿歌处理善后事宜,便快步朝宫外赶去。 宫门前早已空无一人。 不见任久言的踪影,萧凌恒立刻翻身上马,直奔任府。沿途街道搜寻未果,不过片刻功夫,豆大的雨点已噼里啪啦砸落下来。 赶到任府时,小厮撑着伞迎出来,一脸茫然地说大人尚未回府。萧凌恒二话不说,转身又冲进雨幕。雨水顺着铠甲往下淌,他勒紧缰绳,决意将城内各条官道寻个遍。 任久言在宫外不远街角的杂货铺买了把油纸伞,撑着伞站在檐下缓了口气。 他悄悄活动了下酸疼的肩膀,咬咬牙继续往府上走。 雨水打在伞面上噼啪作响,他每一步都走得艰难,却还要强撑着保持正常的姿态。 转过一个街口时,一辆马车突然横在面前拦住去路。 任久言抬头,只见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起,述律然那张异域风情轮廓分明的脸从车厢里探了出来。雨水顺着他的眉骨滑落,在昏黄的灯笼光下显得格外阴沉。 “相首?”任久言微微蹙眉,“正使大人怎么在此处?” 述律然掀开车帘的手未动,雨水顺着他的手腕滑入袖中:“雨势渐急,任大人若不嫌弃,便由我送您回府吧。” 第95章 “多谢相首美意,”任久言后退半步,打湿的油纸伞在微弱的灯笼光下泛着水光,“下官住处不远。雨下的这么大,倒是您该早些回鸿胪客馆歇息。” “任大人不必推辞,看这方向,大人也是要往东去吧?”述律然忽然轻笑,他深邃的眼窝中的神色不明,“横竖都顺路,任大人何必见外?” 任久言强撑着最后一丝力气,脊背绷得笔直,手却已经不受控地微微发颤。他清楚自己已是强弩之末,方才在宫宴上强忍的旧伤此刻正撕扯着神经,每呼吸一次都像有刀片在骨缝里磨。 “那...下官就却之不恭了。”他勉强扯出礼节性的微笑。 抬腿迈上马车时,险些踩空。借着雨声掩盖,他悄悄倒吸了一口冷气,才终于稳住身形钻进车厢。 帘子落下的瞬间,任久言整个人差点瘫软在座位上。他借着整理衣摆的动作掩饰颤抖,将油纸伞横放在膝头,伞身积的雨水在官服上洇开一片深色痕迹。 述律然看得出来任久言的不适,但他却佯作未察,只随意问道:“任大人平日向来不擅饮酒?” “是,不瞒大人,下官素来不饮酒的。”任久言微微颔首,后背却仍挺得笔直,唯有垂在身侧的手死死扣住座位,借力稳住发颤的身形。 “渥丹有种香梅酿,很甜很清,说是酒,实则不含半分酒气。”述律然笑意渐深,车内的灯光在他眉骨投下阴影,“我猜应该合任大人的口味,改日赠予大人尝尝。” 任久言用力挤出微笑,强压下喉间翻涌的血气:“多谢相首美意。” 话音刚落,马车猛地一颠,任久言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前倾去。 述律然反应极快,一把扣住他的小臂。 掌心传来的温度让任久言浑身一僵,两人就这样定格在咫尺之间。 车厢内空气仿佛凝固。任久言能清晰感觉到对方手指的力度,不轻不重,恰好能稳住他摇晃的身形,却又不会捏痛伤处。他缓过一口气,不动声色地抽回手臂,指尖在袖中微微发抖。 “多谢相首。”他低声道谢,声音比方才更哑了几分。借着整理衣袖的动作,他悄悄拭去额角渗出的冷汗,余光却瞥见述律然收回的手在膝上轻轻摩挲了两下,像是若有所思。 述律然知晓他今日当街拦住了任久言这个行为已经引得对方警铃大作,见对方始终不开口问,便主动说道:“原本是想着宴后劳烦任大人带本相逛逛这大褚的帝都城,可惜天不作美。”他指尖轻叩窗棂,雨声渐急,“不过能遇见大人,也算我没有白等。” 这话有点不太对劲了,此刻车厢内的氛围陡然变得微妙起来。 一来,先前任久言已经猜到了对方的城府,如今述律然既主动解释,那就说明他也已看透了任久言的机敏,两个人的聪明统统暴露在对方面前,那就相当于脱了衣服聊天了,没什么秘密。 二来…… 二来,什么叫“没有白等”??? 但任久言此刻实在是疼的没有过多的精力,他强撑着最后一丝清明,额角再次渗出细密的冷汗,勉力维持着表面的从容,嘴角扯出一抹得体的微笑:“相首盛情,下官实在受宠若惊。” 每个字都像是挤出来的,却依然保持着恰到好处的恭敬。 述律然的目光落在任久言失去血色的唇上,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他沉吟片刻,终究是脱下了外袍,不由分说的盖在了对方的身上。 “相首,这不——”任久言下意识要推拒,却被一阵剧痛逼得倒抽冷气。 “任大人的官服被雨水打湿了,”述律然笑的毫无攻击性,就像是好友之间的照应一般,他细心地拢了拢衣衫领口,指尖恰到好处地避开对方可能受伤的位置,“当心染上风寒。” 车窗外雨幕如织,将这番体贴的举动衬得格外自然。 述律然对于细节的捕捉和觉察性要比常人敏感的多,任久言方才在宴席上已经尽力在掩饰,即使众人皆没看出什么不对劲,但在他述律然眼中其实很明显,并且也已经猜出个七七八八,所以他才会拦路堵截。 然而他却绝口不提,只把体贴归结在淋湿的衣衫上,这份恰到好处的分寸感,反而更显思量。 任久言判断的没错,此人不光异常聪明,并且城府极深! 疼痛如潮水般一波波袭来,任久言的思绪变得迟缓。他深深吸了两口气,才勉强聚起力气,将肩头的外袍缓缓褪下:“多谢相首关怀...”声音温和却坚定,“只是礼制所限,下官不敢逾矩。” 他的手指在衣料上微微发颤,却仍坚持将外袍递还。 述律然并未强求,只是轻轻笑了笑,接过外袍随手放在一旁。他目光在任久言苍白的脸上停留片刻,转而望向窗外渐急的雨势。 马车转过街角,溅起一片水花,述律然忽然抬手轻叩车壁,对着帘外的马夫吩咐了几句渥丹语。 不多时,马车缓缓停在一处药铺门前。 “既然任大人执意推辞,”他转头看向任久言,眼中带着几分了然,“那至少让本相尽宾之礼,也避免让我愧疚。”说话间,马夫已捧着个油纸包回来,里面是几味上好的药。 任久言实在没有力气了,左右不过是几味药而已,他便也没有推脱。 又拐了几个弯,马车在任久言府前的小巷子口停下,狭窄的青石板路容不得车驾再进一步。 任久言用尽最后的力气,朝述律然郑重拱手:“今夜承蒙相首照拂,下官铭记于心。”声音虽轻,却字字清晰。 述律然端坐车中,含笑回礼:“举手之劳,任大人不必挂怀。” 任久言掀帘下车时,冰凉的雨水立刻打在脸上。他刚迈出半步,忽闻身后传来述律然温润的嗓音:“明日见。” 这三个字让任久言身形微滞。他未回头,只是略一颔首。 第131章 任久言刚踏下马车,双腿便不受控制地发软。雨幕中,他模糊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疾步而来。 萧凌恒浑身湿透,额前碎发滴着水,却在下一秒稳稳扶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子。 “相首...送我回来的...”任久言气若游丝地“提醒”,目光艰难地转向身后马车。 萧凌恒紧了紧手臂,将人牢牢稳住,同时抬头望去。 车帘恰好在此刻掀起,述律然的脸隐在车厢阴影中,唯有唇角那抹似有若无的笑意清晰可见。 两个男人隔雨相望,一个站在滂沱大雨里抱着接近昏迷的任久言,一个端坐在干燥温暖的车厢内俯视着二人。 萧凌恒面无表情地点头致意,述律然则优雅地回以微笑。 雨声哗然,却盖不住这一刻诡异的静默。 “回府……”任久言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快…” “抱住我的脖子,”萧凌恒单手将人打横抱起,撑着伞往任府走去。 巷口处,马车静静停驻,述律然目送二人离开,透过渐密的雨帘,隐约可见他唇角微扬,嘴巴开合,无人听见他说了句什么。 少顷,马车小窗上的帘子缓缓放下,驶离了巷子。 萧凌恒推开府门时,怀里的任久言已经意识模糊,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打着寒颤。候在院中的小厮和侍卫们见状慌忙围上来。 萧凌恒大步的往寝屋走着,一边走一边沉声吩咐:“去准备几个汤婆子,再拿床厚被子来。” 他抱着人疾步穿过小院子,任久言苍白的脸贴在他湿透的前襟上,睫毛被雨水粘成一簇簇,随着痛苦的喘息轻轻颤动。 回到房中,萧凌恒将任久言轻放在床榻上,指尖触到对方湿冷的衣衫时,心脏像是被生锈的铁钉狠狠碾过。他强压着颤抖的双手,一层层解开那些被雨水浸透的衣料。 直到褪尽最后一件里衣,萧凌恒用薄毯将人仔细裹住。任久言仍在无意识地发抖,唇色白得吓人。这时门外响起轻叩,小厮送来了烧得滚烫的汤婆子和厚棉被。 萧凌恒利落地接过小厮手中的物件,示意对方回去休息,随后反手将门闩扣紧。 他麻利地回到榻边把汤婆子塞进被窝各处,又用厚棉被将任久言裹成个茧,只露出那张泛着不正常潮/红的脸。 自己身上湿透的衣衫也被他三两下扯掉随手扔在地上,随即钻进被窝,一把将人搂进怀里,轻轻拢了拢被角,将人整个裹在身侧。 任久言本能性的往温热的一侧靠近,双手无意识的环抱住萧凌恒的腰,整个人蜷在对方的身躯里,身上的每一处旧伤疼的他不由自主的咬紧嘴唇,直到鲜血渗了出来。 萧凌恒见状在任久言嘴唇上吻了吻,缓缓将他的牙关吻开,怀里的人还在不住发抖,牙齿磕碰的声响像是小锤敲在萧凌恒心上。 “久言,我在呢,”他低声哄着,“疼就咬我,别咬自己。” 说着,手掌在任久言腰间伤疤处小心揉按,感受到对方的身躯还在打着寒颤,萧凌恒把人搂得更紧了些,下巴抵在他发顶,听着怀中人不正常的呼吸节奏。 “凌恒...”任久言烧得糊涂,半阖的眼睛里映着虚幻的光影,“小鱼...在秋千上飞起来了...”他声音轻得像羽毛,“比太阳...还高...” 萧凌恒喉结滚动,掌心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是啊,小鱼飞得可高了。”手指梳过他被冷汗浸湿的发丝,“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是不是?” 任久言烧得双颊绯红,迷迷糊糊地点头,“带着...带着我们的粽子…往南边去了...” 萧凌恒心头一颤,随后低头吻了吻任久言滚烫的额头,柔声应和:“是啊,那鱼儿往最暖和的南边飞,等来年开春就捎信回来。” 任久言似乎听懂了,嘴角微微翘起,又含糊地咕哝了句谁也听不懂的话,胡话刚落,整个人便软软地瘫在萧凌恒怀里,像是终于放心睡去。 滚烫的脸颊突然整个埋进萧凌恒颈窝,灼热的呼吸喷洒在锁骨上,带着不正常的温度。 萧凌恒收拢手臂,渐渐湿了眼眶,他闭了闭眼,将人圈得更紧,仿佛这样就能把热度都渡到自己身上。 他轻拍着对方的后背,想起儿时生病,母亲哄睡唱的歌谣,便也轻声学唱着:“孩童乖,孩童乖,睡醒起来吃果子,果子甜,果子香,孩童吃了笑哈哈……” 看着任久言痛苦的模样,心如刀绞犹如凌迟,他小心翼翼的低下头吻了吻对方的眼窝,又紧了紧手臂。 述律然回到驿馆后,径直走向内室。随从们熟练地接过他换下的礼服,唯有那件在任久言身上停留过片刻的外袍被他单独留下,规整的搭在了屏风上。 待人退下后,述律然将房内所有灯烛一一点亮,房内烛火明灭,将他俊美的面庞被映得更加轮廓分明,跳动的火光将他的身影拉长,投在素白的墙面上。 他缓缓坐在软塌上,手掌轻扣在身旁叠得整齐的薄被,手指不自觉的摩挲着。 他的目光穿过晃动的光影,久久停留在屏风上那件墨色外袍上,神情看不出情绪,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须臾,述律然忽然轻轻笑了。那笑意不显阴鸷,亦无危险,反而带着几分棋逢对手的兴致。就像偶然在别人府院中遇见了一株极其美好又令人向往的绝世名卉,明知很难拥有,却仍为这份意外之喜而心生愉悦,了然又坚定的眼神中流露出愿景和坦然。 烛火在他眼底跳动,映出几分不合时宜的明媚,他指尖在膝头轻敲两下,像是终于想通了什么关窍,整个人都松弛下来。那种势在必得的眼神,既带着对猎物的欣赏,又含着下棋人见招拆招的从容。 窗外雨势渐歇,月光穿透云层,在房间内投下斑驳的光影。述律然望着衣袍上未干的水痕,笑意又深了几分。 第96章 次日巳时二刻,任久言脸色苍白地走出鸿胪寺大门。他脚步虚浮,嘴唇上还留着几道明显的咬痕。刚走下台阶,就看到不远处站着个高大身影,正含笑望着他。 述律然一身渥丹服饰,见人出来后大步上前,右手抚胸行了个标准的渥丹礼:“任大人公务繁忙,实在辛苦。” 任久言打起精神,微微颔首回礼:“相首在此等候,可是有事吩咐?” 阳光从头顶斜照下来,述律然深邃眼窝下那双嵌在阴影里罕见的蓝眼睛像两泓清泉,泛着温和的光。 他不失礼节的笑道:“昨日便想请任大人带我领略帝都风光,可惜天气不赏脸,今日晴空万里阳光正好,这才又来叨扰大人,特来相邀。” 说着从侍从手中接过一个精巧的木匣:“这是昨日提到的香梅酿,赠与大人品尝。” 任久言略一沉吟。眼下鸿胪寺的人正准备去使团核对礼单,计划需要展开的余地,此时述律然主动离开驿馆,反倒是件好事。再加上昨日雨中相送的情分,确实不好推辞。 “既然相首有雅兴,下官自当奉陪。”他微微颔首,“不知相首想去何处?” 述律然负手而立,笑道:“客随主便,任大人决定便是。” 任久言思索片刻。城南桃花林此时游人稀少,地势开阔不易设伏,且离驿馆较远,最适合周旋。打定主意后,他抬手示意:“城南有片桃花林,景致尚可,相首可愿一观?” “甚好。”述律然欣然应允。 两人并肩而行,穿过熙攘的街市。任久言刻意放慢脚步,时不时介绍些风物典故。 行至城南,果然见一片桃林绵延数里。虽已过了盛花期,但枝头仍缀着零星粉白,风过时落英缤纷。 述律然伸手接住一片花瓣,忽然问道:“任大人可知渥丹为何从不理会沙漠中的那些部族? 任久言心头一紧,面上却不显:“兵戈之事劳民伤财,任谁都是能避则避。” “是,也不是。”述律然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他转而说起渥丹的风俗,提到他们也有类似的桃林,只是花开时节要晚些。 两人沿着林间小径缓步前行,任久言不时应和几句,心思却全在计算时辰上,这个时间,鸿胪寺的人应该早就到了。 行至林深处,述律然忽然停步:“任大人似乎心不在焉?” 任久言正要开口解释,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只见一名渥丹使团侍卫策马而来,在述律然面前勒住缰绳。那人翻身下马,快步走到述律然身侧,用渥丹语低声禀报了几句。 述律然听完,神色如常地点了点头,抬手示意侍卫退下。他转头看向任久言时,脸上又恢复了方才的温和笑意。 “可是使团有事寻相首?”任久言试探着问道。 “无妨,不过是些琐事。” 述律然随手折下一枝桃花把玩,“左不过是为着后日的献礼罢了。” 他笑的明媚,“倒是任大人看起来似乎有要事在身?” “下官只是担心耽误相首正事。”任久言闻言暗暗思量,但面上却不显,脸上挂着得体的浅笑:“鸿胪寺今日派了人去驿馆核对礼单,想必使团正等着相首回去定夺。” 第132章 述律然拂去袖上落花,蓝眼睛里含着若有似无的笑意:“我国君主素来重视与大褚的邦交,副使谨慎些也是应当。” 他忽然伸手替任久言拂去肩头一片花瓣,“不过历年往来都有成例,想必...” 他在任久言肩头轻轻一按:“没那么容易出纰漏。” 林间忽起一阵风,卷起满地残红,任久言微微一笑,“双方所愿皆如此。” “今日所幸有任大人带我来这桃花林,”述律然将那枝桃花递到任久言面前:“这桃花虽已过了盛时,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任久言接过花枝,发现上面竟还留着几朵未凋的粉白花朵。 他刚要道谢,又听述律然意味深长地补了一句:“就像有些人,看似柔弱,实则坚韧得很。” 任久言闻言没有发表任何见解,只是笑笑微微颔首。 二人沿着落英缤纷的小径继续前行。任久言虽心有疑虑,却不再贸然试探,只谨慎应对着。反倒是述律然一派闲适,仿佛当真只是来赏景散心。 “听闻城西有家老字号的杏仁茶极好?”述律然随手拨开垂落的桃枝,语气轻松得像在话家常,“不知比起渥丹的奶茶如何。” 任久言顺着他的话头接道:“风味迥异。若相首有兴趣,改日可带些给您尝尝。” “那再好不过。”述律然笑道,又指着远处亭台,“这飞檐样式倒别致,与我们王庭的雕花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他就这样一路谈美食、论风物,甚至聊起近日帝都文人圈流行的诗体。每句话都恰到好处地避开朝政边事,仿佛只是个对中原文化兴致盎然的异域来客。 任久言渐渐放松了紧绷的肩线。暖阳透过花枝斑驳洒落,竟真让他生出几分午后闲游的错觉。直到转过一处弯道,述律然忽然驻足:“任大人可听过渥丹的一句谚语?” 任久言做了个“请说”的神情。 述律然指尖轻抚过一朵将谢的桃花,缓声道:“我们大漠上有句老话,雄鹰不会为同一片云彩停留两次,”他顿了顿,笑的极其有风度,继续说,“但若遇见心仪的猎场,连最骄傲的头狼也甘愿俯首。” 任久言抬眼,正对上述律然直直望来的目光。那眼神虽裹着温雅笑意,内里却藏着灼人的探寻,像极了萧凌恒每每要将他看穿时的模样。 任久言心头蓦地一跳,无意识地掐紧了桃枝,几片残瓣簌簌落下。 述律然察觉到任久言瞬间的紧绷,适时移开了炽热的视线。他望向远处渐正的日头,语气自然地转开话题:“这个时辰该用膳了,不知任大人可否赏光同往?” 任久言暗自松了口气,本着待客之道温声询问:“相首想用些什么?” “不必劳烦。”述律然笑着摆手,“我已命人备好了席面。若大人不嫌弃,随我前往便是。” 他顿了顿,又补了句:“就在城南的酒楼,不远。” 城南,宝月楼。 这座两层高的西域酒楼临水而建,檐角挂着铜制风铃,随风轻响。 大堂内铺着织花地毯,胡杨木桌椅泛着温润光泽,墙上挂着几幅描绘大漠风情的挂毯,炭火炉上煨着的奶茶飘出阵阵香气。 二楼雅间内的桌上已摆好七八样精致菜肴,嫩黄的鹰嘴豆泥淋着橄榄油,乳白色的酸奶拌着薄荷碎,烤得恰到好处的馕饼叠成塔状。 还有两道甜品,金黄的蜂蜜千层酥摞成小山,另一碟玫瑰乳糕上还缀着几颗晶莹的石榴籽。 述律然抬手示意侍者退下,亲自为任久言斟了杯薄荷茶:“任大人尝尝,这玫瑰糕用的是焉耆来的花露,茶里用的是龟兹的香草和于阗的薄荷籽,都是用的你们大褚的食材。” 任久言执筷的手顿了顿,他偏爱甜食,不喜油腻,两道精心准备的甜品恰到好处,而薄荷茶恰好解腻。他抬眸看向对面,述律然正若无其事地撕*着馕饼,仿佛只是巧合。 “相首有心了。”任久言不动声色地夹了块乳糕,甜香在舌尖化开的瞬间,他眉梢几不可察地松了松。 述律然眼底含笑:“比起大褚的糕点如何?” “别有风味。”任久言抿了口茶,“下官倒不知,城南还有这般地道的西域酒楼。” “店主也是褚人,不过是从疏勒来的,在京师娶了位中原娘子。”述律然推过那碟千层酥,“这蜂蜜酥是他家独创,大人不妨一试。” 任久言夹起一块蜂蜜酥,酥皮在齿间碎裂,甜而不腻的蜜香顿时盈满口腔。 他微微点头:“确实独特。” 述律然见他喜欢,眼底笑意更深,又为他添了杯薄荷茶:“甜食难免会腻,这茶大人可以多用些。” 两人用膳期间,述律然说起西域的风物,提到疏勒的葡萄干如何香甜,任久言则聊起帝都的文墨趣事,气氛互守防线却也不失融洽。 接近尾声,述律然状似无意地问:“任大人平日除了公务,可有什么消遣?” 任久言放下茶盏:“不过是闲暇时放放纸鸢,喂喂池鱼罢了。” “哦?”述律然眉梢微挑:“倒不曾想,任大人这般懂得生活意趣。” “人生在世,总要寻些消遣。”任久言淡淡道。 “任大人说的极是,”述律然忽然低笑出声:“我在渥丹府中养了七只沙豹,那些侍从总说我...” 他指尖在杯沿转了个圈,“把猛兽宠成了家猫。” “相首倒是别具一格,”任久言微微颔首,“如此猛兽也能驯服。” “它们性子其实很温顺的,”述律然顿了顿,声音微微压低,“尤其——是喂饱的时候。” 他眼中突然闪过一丝光,“这桌点心,任大人用得可还满意?” 任久言正要回应,抬眸时忽然目光微动,望向窗外。 述律然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街对面站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萧凌恒抱臂倚在墙边,面无表情地望向这边。 述律然收回目光,从容地为任久言添了块玫瑰糕:“看来萧将军等急了。” 任久言起身拱手:“今日多谢相首款待,下官失陪了。” 述律然也不挽留,只将剩下的蜂蜜酥包好递给他:“代我向萧将军问好。” 任久言接过油纸包,微笑行礼,转身下楼。 走到门口时,他回头看了眼窗边,述律然正举杯向他示意,蓝眼睛里含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任久言刚踏出酒楼,萧凌恒就大步迎上来,故意鼓着腮帮子道:“这宝月楼的菜色,比起胡月楼的驼峰炙滋味如何?” 任久言瞧着他这副孩子气的模样,忍不住轻笑出声。他凑近萧凌恒衣领处嗅了嗅,眉头微挑。 “干嘛?”萧凌恒皱着眉头问。 “萧大人今早莫不是用醋沐浴的?”任久言抿着唇,眼里漾着明晃晃的笑意,“这酸味都快飘到城门口了。” 萧凌恒被噎得说不出话,余光瞥见二楼窗边,述律然正倚在雕花木栏前,唇角含笑地望着他们。 他忽然伸手将任久言往怀里一带,掌心紧紧扣住对方肩头。抬头冲着楼上那人露出个挑衅般的笑容,颔首示意后,不由分说揽着人就往前走。 任久言被他带得踉跄两步,低声道:“你…轻一点…” “我这是公务寻人,”萧凌恒仰着头大步的往前走,“鸿胪寺的差役找你半天了,”手上力道又重了三分,“再耽搁,今晚谁都别想睡。” 任久言被萧凌恒揽着跌跌撞撞走出半条街,直到拐过巷角彻底看不见酒楼,他才一个旋身挣脱出来。萧凌恒的手还悬在半空,指节微微发僵。 “好啦,人都看不见了。”任久言整了整被扯歪的衣襟,无奈道。 萧凌恒目光落在他手中的油纸包上,眉头一挑:“这什么?” “蜂蜜酥。”任久言递过去,“尝尝?” 萧凌恒一把抓过纸包,三两下拆开。金黄的酥皮簌簌掉渣,甜香扑鼻。他恶狠狠咬了一口:“现在都归我了。” 任久言看着他腮帮子鼓鼓的模样,忽然伸手抹去他嘴角的酥皮碎:“慢点吃,又没人和你抢。” 萧凌恒狼吞虎咽的消灭这些“敌人”,生怕慢一点就会合了他人的心意,进到任久言嘴里。 任久言忍不住逗他,趁机抽回油纸包:“留两块给我。” “不给不给!”萧凌恒一把抢回来,“都是我的!你一块儿也不准吃!” 人一吃醋就容易变成孩童,此刻的萧凌恒就像是被抢了糖块的小儿,死死攥着油纸包不撒手。 他三两口吞完最后一块蜂蜜酥,还故意把空油纸揉得哗啦作响,“吃完啦,” 示威般在任久言眼前晃了晃,“没有啦。” 任久言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高出大半头的人这番模样,连赌气时微皱的眉头都显得格外生动,他忍不住摇头失笑。 “幼稚。”他轻声说道,语气里却带着藏不住的纵容。 萧凌恒鼓着腮帮子含混不清地说:“我不管。” 第133章 任久言伸手替他拂去衣襟上掉落的酥皮,“走吧,三岁的小将军。” 萧凌恒一把抓住对方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手,十指相扣,“这就把你抓回去,去批那堆破文书。” 第97章 渥丹使团入帝都的第四天,按照年逍的提议,此次两国互礼的形式换为酒宴。 酉时末,明德殿内灯火通明,鎏金烛台上燃着数十支红烛,映得殿内金碧辉煌,八根梁柱上悬挂着朱红宫灯,将整个大殿照得如同白昼。 文武百官按职司分列两侧,绛紫朱红的官袍在烛光下格外庄重。述律然率渥丹使团,众人身着西域华服,与朝臣们相对而坐居于客席,姿态从容。 任久言身着鸿胪寺少卿官服,坐在使团正对面,他目光低垂,神色如常,看似专注地听着使团副使的献词。 萧凌恒一身戎装,坐在金阶下首的前排,与年逍向子成等武将同席。他单手支着下巴,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酒盏边缘,目光懒散地扫向对面。 述律然正端着酒杯与旁人说话,察觉到视线后微微抬眼。两人目光相撞,萧凌恒嘴角勾起一抹要笑不笑的弧度,看似漫不经心的扫视,实则将对方从上到下打量个遍,从对方绣着金线的衣领,到握着酒杯的修长手指,最后定格在那张带着浅笑的脸上。 他故意慢悠悠地喝了口酒,喉结滚动间,眼神始终没从述律然身上挪开。半阖的眸中流转的目光算不上凶狠,却带着明晃晃的审视和若有似无的挑衅。 述律然也不躲,就这么任他瞧着,甚至还举杯示意了一下。萧凌恒也扬起嘴角,笑的危险,笑的侵略,笑的像头护食的狼。 侍从们手捧金壶玉盏,往来斟酒布菜,沈明堂端坐于龙椅之上,明黄龙袍在烛光下泛着淡淡金辉。他神色平和,目光缓缓扫过殿内众人,最后落在渥丹正使述律然身上。述律然微微颔首,唇角含笑,那双透蓝的眸子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深邃。 酒菜布齐后,沈明堂举杯,声音沉稳:“今日设宴,一为两国邦交,二为互通有无。渥丹与大褚多年睦邻,朕心甚慰。” 述律然微笑起身,执杯回礼:“承蒙陛下盛情,外臣代我国君主,敬谢天恩。” 他顿了顿,目光不易察觉的扫过对面的任久言,“此番来访,有幸同贵国大臣友好交流,又见大褚物阜民丰,更觉两国交好实乃百姓之福。” 年逍适时接话:“外使所言极是,听闻渥丹今年牧草丰美,牛羊成群,想必贵国子民亦是安居乐业。” 述律然颔首,随即看向沈明堂:“托陛下洪福,边境互市兴旺,我渥丹子民受益匪浅。” 说着,微微一笑,“得见天颜,更觉大褚国运昌隆。” 沈明堂淡淡一笑:“外卿过誉了。来,诸位爱卿共饮此杯。” 酒过一巡,渥丹副使起身,右手抚胸行了个标准的渥丹礼:“外臣斗胆,敬陛下三杯。” 他高举酒盏,“一敬两国情谊永固,二敬边境风调雨顺,三敬陛下圣体安康。” 沈明堂目光在殿内扫过,余光瞥见任久言垂眸静坐,萧凌恒则漫不经心地转着酒杯。 皇帝也不急,不动声色地举杯:“外使有心了。”说罢仰头一饮而尽。 百官见状纷纷起身,一时间殿内觥筹交错。酒液在酒盏中摇曳,映着烛火泛出粼粼金光。 乐师适时奏起宫乐,舞姬们踏着鼓点翩然入场,水袖翻飞间冲淡了方才的肃穆气氛。 待歌舞暂歇,使团副使再次离席。他整了整绣着金线的衣襟,右手再次重重叩在胸前:“外臣代我主敬献薄礼。”声音在殿内回荡,“愿两国情谊如天山雪水,长流不息;似大漠胡杨,历久弥新。” 说罢,他微微侧目看向使团,随即便有渥丹侍从高声念诵礼单:“金丝驼绒毯十张,乃大漠珍驼腹下最柔软的绒毛所织;和田美玉雕件六尊,取昆仑山巅白玉雕琢而成;天山雪莲二十株,生于雪线之上,百年方成......” 当念至“纾香丸三匣”时,任久言眼帘微抬,目光极轻地扫向龙椅上的沈明堂,这一瞥转瞬即逝。 “纾香丸?”沈明堂适时开口,声音浑厚沉稳,“此物朕未曾听闻,不知有何妙用?” 副使恭敬答道:“回陛下,此乃我渥丹王室秘方所制。取雪域灵芝、漠北肉苁蓉、戈壁锁阳等十余味珍稀药材,以三年陈蜜蜡封存。若以烈酒泡之,饮后可活血益气,强健筋骨。” 年逍闻言,突然抚掌笑道:“竟有此等妙物?臣斗胆,请陛下赏臣一丸尝尝鲜。”他说着,还故意舔了舔嘴唇,做出一副馋酒的模样。 殿内霎时静了几分。沈明堂指尖轻叩龙案,目光在年逍脸上停留片刻,却并未立即应答。 述律然执杯的手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了然。他缓缓饮尽杯中酒,唇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却始终不发一言。 “任爱卿。”沈明堂忽然开口,声音不疾不徐,“此次接待使团,你多有辛劳。这纾香丸,便赏你替朕一试。” 话音方落,殿内气氛顿时微妙起来。年逍捏着酒杯,垂眸不言,萧凌恒右手不自觉地轻叩上了面前的矮几,二人皆看不出神情。 而述律然则浅笑着看着这一切,始终悠闲自在地喝着酒,长睫下的眼眸中尽是类似于“观赏”的神情。 任久言正要出列谢恩,萧凌恒已抢先一步跨出队列。他单膝点地,“陛下容禀,任大人素来滴酒不沾,此等珍物,若因他尝不出滋味,反倒辜负了渥丹美意。” 他抬头直视沈明堂,声音铿锵有力:“臣愿代任大人试药,若确有益处,再呈陛下品鉴。” 述律然忽然轻笑一声,酒杯在指尖转了半圈。他目光在萧凌恒和任久言之间游移片刻,最后定格在那三匣纾香丸上,眼底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神色。 沈明堂不动声色的扫了一眼述律然,沉吟片刻,终于听不出情绪的开口:“准了。” 侍从立刻捧来一匣纾香丸。萧凌恒双手接过,指腹在匣面上摩挲而过。那匣子以檀木制成,雕刻着繁复的西域纹样,入手沉甸甸的,透着丝丝凉意。 年逍见状,脸上笑容略显僵硬,却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得闷头灌下一杯酒。 一颗香丸“噗通”落入酒盏,溅起两滴酒液。 述律然半倚在案几旁,带着几分醉意的蓝眼睛微微眯起,与执杯而立的萧凌恒隔空对视。 萧凌恒拇指摩挲着杯沿,在满殿文武的注视下,仰头将酒一饮而尽。喉结滚动间,他的目光始终未从述律然脸上移开,始终睥睨着对方。 沈明堂的视线扫过殿角,任久言正低头盯着自己面前的矮几,浓密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让人看不清表情。 酒液入腹,并无异样。萧凌恒行礼谢恩后回到座位,随手将空杯往案几上一搁,发出轻微闷叩的碰撞声。 殿内歌舞再起,乐声悠扬。 约莫半刻钟后,萧凌恒握杯的手指突然一颤。他蹙眉按了按太阳穴,眼前景象开始模糊摇晃。寒意从脊背窜上来,入夏三伏,他却觉得如坠冰窟。 又过了少顷,萧凌恒整个人向前栽去,酒爵“咣当”滚落在地,惊得舞姬们慌忙退开。他面色惨白地倒在席间,冷汗已经浸透了里衣,呼吸变得又浅又急。 年逍猛地站起身,案几被带得歪斜。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萧凌恒身边,指尖刚触到对方脖颈就狠狠一颤,皮肤烫得吓人,脉搏却弱得几乎摸不到。 “传太医!”沈明堂的喝令惊醒了呆立的众人。 使团席间顿时乱作一团。 副使慌慌张张地冲上前,脸色煞白:“这...这怎么回事!”他手足无措地看着昏迷不醒的萧凌恒,又回头望向自家使团众人。 其他渥丹使者也都站了起来,面面相觑。有人小声嘀咕着渥丹语,有人不安地搓着手,还有人偷偷往述律然的方向瞥去。 只见那述律然依然保持着原来的姿态,他单手支着下巴,另一只手漫不经心地转着酒杯,嘴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烛光在他深邃的眼窝里投下阴影,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的真实情绪。 年逍单膝跪在萧凌恒身旁,手指死死掐住对方的人中,头也不抬地厉声道:“都让开!别挡着太医!” 任久言安静地坐在席位上,指尖轻轻敲击着案几边缘。他表面平静,但眼神中却流露出一丝复杂的忧虑,沉默的望着萧凌恒。 同时,他也在默数着时辰。 殿内沸反盈天,朝臣和使团都人心惶惶,太医们围着昏迷的萧凌恒忙前忙后,几名金吾卫已经按剑而立,警惕地盯着使团众人。 沈明堂面色阴沉地坐在龙椅上,手指不停敲击着扶手。 使团副使急得满头大汗,结结巴巴地向周围官员解释:“这...这跟香丸绝对没有关系!我们自己也常服用...” 向子成带着几个武将已经围了上来,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有脾气暴躁的已经开始拍桌子:“好好的宴席,怎么偏偏吃了你们的药就出事?” 第134章 述律然依然坐在原位没动,只是收起了那副醉态,他若有所思地看了眼任久言,又望向被众人围住的萧凌恒。 “陛下!”太医突然高声道:“将军脉象紊乱,似是中毒之兆!” 这句话像冷水泼进热油锅,殿内瞬间炸开了锅。 几个文官已经跳起来指着使团怒斥,武将们更是直接按上了刀柄。 任久言“不可置信”地望向使团方向,恰到好处地让所有人都注意到他的视线落点。 述律然依然保持着那个慵懒的姿势,只是转酒杯的手指微微一顿,蓝眼睛里闪过一丝玩味的与任久言对视。 沈明堂拍案而起:“查!” 一字落,惊涛起。 待众人将昏迷不醒的萧凌恒抬至偏殿安置后,渥丹副使已是满头冷汗,颤声道:“陛下明鉴!这纾香丸在我国王庭沿用百年,从未出过差错,怎会有毒?” 沈明堂并未立即回应,而是将目光转向始终静立的述律然。殿内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这位渥丹正使身上。 述律然终于缓步出列,唇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这栽赃手段实在拙劣。” 他环视众人,声音不疾不徐,“若我渥丹真要对大褚不利,何至于在自家进献的贡品中下毒?这不是自掘坟墓么?”说着还轻轻摇头,仿佛在嘲笑幕后之人的愚蠢。 “此话不无道理,”沈明堂这才缓缓开口,思考的神情表演的恰到好处,“朕也觉得奇怪,我大褚与渥丹百年交好,怎会因这等拙劣把戏就起疑心?” 他目光扫过殿内众臣,“此事蹊跷,恐怕是有人蓄意挑拨。” 任久言适时上前:“陛下明察,有动机动摇两国修好的无非就是西域几个小国或是沙漠中的部族,会不会...” “爱卿猜测不无可能,”沈明堂接过话头,语气渐冷,“若真是那些肖小从中作梗,妄图破坏两国邦交...” 他看向述律然,“不知外使以为如何?” 述律然眸光微闪,正色道:“此事若查实,我渥丹必不会坐视不理。那些不安分的,确实该好好整治了。” 沈明堂满意地点头:“既如此,待查明真相,还望两国同心协力,共惩奸佞。” 宫宴散后,任久言刚转过回廊拐角,一道修长的身影便拦在了面前。述律然倚着朱漆廊柱,月光将那对蓝眸映得格外清透。 “任大人。”他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闲适,“我配合演完这出戏,不知贵国天子可还满意?” 任久言脚步一顿,面上不显:“相首此言何意?” “香丸确实有毒,不是什么致死的毒药,”述律然正起身子,走近一步,微微带笑,“我早验过了。” 他顿了一顿,轻声补了一句:“在今日进宫之前。” 夜风穿廊而过,卷起几片落叶。 “我想任大人和萧将军原本的计划是将试毒的小太监偷遣出宫,对外称作毒发身亡,而后好质问我,对吗?”述律然轻笑摇头,“看来你们的皇帝陛下并不打算让二位大人置身事外。” 任久言沉默片刻,忽然也笑了:“既然相首心中了然,那为何——” “为何配合你们的陛下?”述律然的目光在他脸上流连,少顷,他再次向前一步,袖间苏合香幽幽浮动,“因为…” 他抬手,极轻地拂去任久言肩头并不存在的灰尘,“这是任大人设的局,我怎忍心拆穿?” 他蓝眼睛里映着月光,指尖在任久言颈侧停留一瞬,又若无其事地收回。 任久言却猛地扣住他手腕,“相首就不怕玩火自焚么?” 第98章 述律然低头看着两人相触的手,忽然反手一握,将任久言手套里歪斜的手指轻轻裹入掌心:“火早就烧起来了。”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像羽毛般轻轻擦过耳畔,却又带着不容忽视的存在感。每个字都像精心测量过的箭矢,恰好扎在暧昧与冒犯的边界线上。 目光如有实质般从任久言的眉骨描摹到唇角,侵略性十足,却又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克制,仿佛一头收着爪子的豹,明明随时能扑上来,却偏偏优雅地保持着距离,只让人感受到他存在带来的压迫,而非冒犯。 夜风拂过,述律然稍稍倾身,衣袍上的香气若有似无的缠绕上来,“任大人这样的人,” 他声音里带着几分慵懒的笑意,“不止是萧将军,任谁都会视若珍宝的。” 这句话说得谈不上轻薄,反而带着一丝真挚,但又极其坦然,像是玩笑,又像剖白。 任久言甚至能感受到他呼吸间微热的酒气,可偏偏这人分寸拿捏得极好,多一分则越界,少一分则不诚,恰恰停在让人无法斥责,却又无法忽视的位置上。 远处传来侍卫的脚步声,任久言迅速抽回手。 述律然也不纠缠,只笑着退后两步,转身没入阴影中。 夜风吹散他最后一句话: “明日我会亲自去探望萧将军...任大人不必在场。” 任久言久久注视着人影离去的方向,不自觉的握紧了袍袖。 次日辰时末,一缕阳光透过窗纱落在床榻上。萧凌恒眼睫微颤,缓缓睁开双眼。 他盯着帐顶看了好一会儿,涣散的目光才渐渐聚焦。体内的毒素已经清干净了,但思绪还像浸在雾里似的,昏昏沉沉。指尖无意识地揪紧了被角,他慢慢回忆起昨日种种,那颗香丸,满殿的骚动…… 正当他盯着榻帘思考如何才能让众人认为此毒是要人命的东西时,门外突然传来小厮小心翼翼的叩门声:“将军,渥丹正使大人到访。” 顿了顿,又压低声音补充道:“正使大人特意让小的传话,说...他知道将军无恙。” 萧凌恒闻言瞬间思绪一紧,他迅速撑起身子,哑着嗓子命令:“带他去西偏房候着。” “是。”小厮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萧凌恒掀开薄被下榻,从枕下摸出匕首别在腰间。铜镜中映出他苍白的脸色,他随手理了理额前的碎发,拍了拍脸颊,正了正衣衫,这才推门而出。 西偏房内,述律然负手立于厅中,正仰首细看墙上悬挂的大褚疆域图。听到门响,他并未回头,只淡淡道:“将军这毒,解得好快。” 萧凌恒反手合上门扉,倚在门框上轻笑:“托相首的福,死不了。” 述律然这才转身,目光在对方苍白的脸上停留片刻:“虽然原就不是什么要命的毒,但仅一夜便得以醒来,仍是归于将军体魄强健。” “是吗?”萧凌恒缓步上前,挑挑眉,“那相首不妨说说,是什么毒?” 述律然忽然轻笑:“将军何必再次试探?”他袖中滑出半枚褐色的小毒丸,“这毒,原本该是让人浑身发冷,暂时陷入昏迷的。” 两人隔着一方茶案对视,屋内陡然安静下来。 “看来相首当真验过了。”萧凌恒索性在茶案旁坐下,“那为何还要——” “为何装作不知?”述律然截过话头,他收起那颗毒丸,“就当是...” 他抬眸,蓝眼睛里闪过一丝兴味,“…卖任大人一个人情。” 萧凌恒闻言,与其对视,沉默间气氛陡然变得紧张的诡异。 须臾,他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随手拎起茶壶给自己斟了一杯,热气氤氲间,语气轻松得像在谈论天气:“相首倒是坦率,不过...” 他抬眼,黑眸里带着几分玩味,“我家久言的人情,可不好欠。” 述律然也并没有情绪变化,顺势在对面坐下:“将军不拦着?” “拦什么?”萧凌恒嗤笑一声,指节在杯沿轻轻一叩,“久言心悦谁、选择谁,永远是他的自由,” 茶水在杯中晃了晃,映出他漫不经心的眉眼,“我看谁敢左右他。” 窗外一阵风过,院中的树叶沙沙作响。 述律然盯着杯中晃动的茶汤,忽然道:“将军倒是大度。” “不是大度。”萧凌恒将茶水一饮而尽,“是自信。” 他放下茶杯,“不过…” 他意有所指地扫了眼述律然,“能让久言陪着赏桃花、用午膳,耐着性子演一上午戏的人,确实不多。” “萧将军这么自信?”述律然低笑出声,指尖在桌面轻轻一点:“那咱们...拭目以待?” “随时恭候。”萧凌恒站起身,随手整了整衣襟,露出腰间匕首的寒光,“不过相首可要明白——” 他俯身,声音压得极低,“戏,总有演完的时候。” 述律然仰头大笑,笑声在寂静的偏房里格外清晰,“难怪任大人那般妙人会将萧将军放在心上,” 他放松地往后一靠,单刀直入,“戏我可以陪你们演,话我也可以帮你们圆,不过这仗既然陪你们打了,是不是总得……” 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住,他微微前倾,那双蓝眼睛直直望进萧凌恒眼底,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 “你想拿久言做交易?!”萧凌恒闻言心中涌起一阵怒火,他猛地双手拍在案几上,俯身逼近,额角青筋隐隐跳动,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带火。 第135章 述律然不躲不闪,就这么平静地迎上他喷火的目光。两人呼吸交错,一个怒火中烧,一个气定神闲。 须臾,他突然轻笑出声:“我长得就这么卑鄙?” 他起身向外走去,“今日就不多叨扰了。” 经过萧凌恒身旁时,他抬手拍了拍对方肩膀,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萧将军可要好好养身体。” 萧凌恒猛地扣住述律然的手腕:“你追求久言我管不着,”他手上力道加重,“但你若敢用其余事给他压力或是胁迫于他,我保证我会宰了你。” 述律然抚上萧凌恒的手背,握了握,“我没那么下流。” “那你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这就是我和你们陛下之间的事儿了。”述律然在他手背上轻拍两下,“萧将军放心,对于任大人,我只会争,断不会抢。” “你——” “将军安心将养就是,”述律然从容抽回手,打断道,“我先告辞了。” 说罢,他抬步就走,一刻不顿的离开了房间。 萧凌恒回到卧房内径直栽倒在榻上,他怕述律然会做出对任久言不利的事情,他更怕任久言被胁迫而陷入不得已的困局中,他怕任久言不开心不自在,怕任久言为难。 他绞尽脑汁地思考着、猜测着、计划着,不知过了多久,房门突然被轻轻推开。 “醒了?” 萧久言转头,看见任久言正端着药碗走了进来,眼下挂着两抹淡淡的青黑。 “久——”萧凌恒刚开口就被自己沙哑的嗓音吓了一跳。他撑起身子,却被对方一把按回枕上。 “别乱动。”任久言舀了一勺汤药递到他嘴边,“太医说余毒虽清,但气血还虚着。” 萧凌恒乖乖咽下苦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眯起眼睛:“述律然那厮...” “我知道他来过,他昨晚跟我说了。“任久言吹凉第二勺药,喂到嘴边,“咱们这场戏,可把百官吓得不轻。” 萧凌恒闻言咧嘴一笑,他握住任久言的手腕,就着这个姿势把剩下的药一饮而尽。 “苦死了...”他皱着鼻子抱怨,却把对方的手指攥得更紧了些。 任久言轻弹了下萧凌恒的脑门,“果然是三岁。” 萧凌恒揉着额头笑意更深,拉着任久言的手腕猛地将人拽到榻上。 空碗“啪”的一下摔碎在地上,任久言被那人紧紧裹在怀里,他挣了几下没挣开,索性不再动弹任由对方搂紧。 过了片刻,任久言轻声问道:“述律然...方才同你说什么了?” 萧凌恒收紧手臂,闷声道:“他说他心悦你,要同我争。”顿了顿,声音沉了几分,“可我担心...他会拿两国邦交作要挟。” 任久言侧过脸看他,唇瓣刚启,便被封住了呼吸。萧凌恒的吻带着几分焦躁,像是要确认什么似的,将他抵在榻上吻得又深又急。 分开时,萧凌恒捧着任久言的脸颊,拇指轻轻擦着他的唇,深情而又郑重的说:“久言,这世上万事万物,都重不过你的意愿。” 他望进对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特别是情爱之事,一定要遵从本心,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休想强迫你分毫。” “你不是生来就该遭受不公与胁迫的,你先是你自己,再论其他,知道吗?” 任久言被说得一愣,自由选择对他而言太过陌生。多年来他早已习惯身不由己,遵从本心早已成了奢侈,更遑论奢求自主。可眼前这人,却将他任久言的意愿看得比什么都重。 萧凌恒总说自己是个最擅长强求的人,可对任久言,他却从未真正强求过任何,他始终守着那条界限,比任久言自己还要固执,不许旁人越界,就连他自己也绝不逾矩。 这份珍而重之的对待,让任久言心尖发颤。多少年来第一次,他真切地感受到,原来自己也是值得被这样小心呵护的。萧凌恒的这份珍视和尊重让他眼眶发热,胸口涌动出泼天的感激与爱意。 须臾,他抬手捏了捏萧凌恒绷紧的脸颊,“我记住了。” 当日酉时初,天督府的巡卫在城南巷口截住了一名“形迹可疑”的西域男子。经“查证”,此人正是赤荥族派来的“探子”。 据密报显示,这探子连续三日都在使团居住的官驿附近徘徊,更在其贴身行囊中“搜”出数枚褐色小毒丸,用油纸仔细包裹着,散发着一股苦杏仁的怪异气味。 楚世安当即命人将那赤荥族探子押入天督府暗牢。不过小半个时辰,暗牢里便传来消息,说那探子受不住刑,已对投毒损坏两国关系之事供认不讳。 而后,左延朝亲自将画押的供词整理成册,直奔皇宫呈递至御书房。 戌时三刻,宸阳殿内烛影摇红。沈明堂翻看着西域军报,太监静悄悄躬身上前,“陛下,渥丹使相述律然大人已在殿外候旨。” “宣。” 述律然随着太监进入殿内,沈明堂从案前抬首,指尖轻推那卷供词,太监立刻捧着绢帛恭敬呈至述律然面前。 述律然假意细看供词时,沈明堂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殿内宫人如潮水般无声退去,朱漆殿门在夜色中缓缓阖上,只余烛火在两人之间明灭不定。 少*顷,述律然“浏览”完供词后佯装震怒:“这赤荥族当真狼子野心!” 他抬首正色道,“此事必须——” “行了,别演了,”沈明堂往龙椅靠背一靠,轻轻揉了揉眉心,“你们不累,朕还累呢。” 述律然闻言轻轻一顿,微微垂眸,忽而低笑一声,“前日在酒宴上太过尽兴,是外臣一时疏忽了,让陛下看出了端倪。” “尽兴?”沈明堂冷哼一声,“尽兴到连掩饰都没掩饰,那看戏的眼神就差黏在他二人身上了,当朕是瞎的?” 述律然右手抚胸,行了个标准的渥丹礼:“陛下明鉴,那外臣就直说了。这谎话外臣可以回去禀报我主,这场仗渥丹也可以打,但外臣有个不情之请。” 沈明堂连眼皮都没掀一下:“你是想让任爱卿随行西域,是也不是?”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陛下。”述律然轻笑。 沈明堂终于抬眼,“朕方才就说过了,你那眼神藏都没藏。” 语气带着几分讥诮,“到底是年少气盛,同那小子一个德行,旁事都有分寸,独独情事……” 他没说下去,只是轻轻冷哧一声。 “不愧是大褚帝君,外臣拜服。”述律然微微颔首。 “朕可以答应你,”沈明堂指尖轻敲扶手,“不过朕也有个条件。” “外臣明白。”述律然会意一笑,“外臣不会为难任何人,” 他刻意顿了一顿,轻而缓的字字清晰的继续说道:“无论是战场上对友军,还是私下里对情敌。” 两人目光相接,片刻后,不约而同地露出一抹心照不宣的笑意。 第99章 当沈明堂的圣旨传达各处时,萧凌恒顿时明白述律然那天那句“只争不抢”的意思,争,需要施展的空间,需要相处的机会,任久言留在帝都不得见,纵使述律然有千般手段,也仍旧无计可施,终究是鞭长莫及。 可即便如此,述律然这番算计仍让萧凌恒胸中腾起一股无名火。 萧凌恒一脚踹开驿馆大门时,门上的铜环被震得叮当作响。守门的渥丹侍卫刚要阻拦,就被他一个眼刀钉在原地。 “让开。” 这两个字裹着冰碴子,侍卫们面面相觑,到底没敢真拦这位杀神。 萧凌恒径直穿过回廊,大步子带起的风使得他下衣摆翻飞,砰地推开内室雕花门时,述律然正倚在窗边剥葡萄。 “就知道萧将军会来,不过……”述律然把葡萄扔进银盘,溅起两滴汁液,“您这是要拆——” “你他妈就是条疯狗!”萧凌恒一拳砸在木桌案上,茶壶盖震得跳了跳,“你把久言扯进来是何居心!?他既无武艺傍身,又从没有作战经验,西域战场岂是他该去的地方?!” 述律然慢条斯理擦着手:“圣旨都下了,将军现在——” “少拿圣旨搪塞!”萧凌恒一把揪住他前襟,二人鼻尖不过分寸,蓝瞳中带着笑意,和愤怒的目光相撞,“你当我不知道你那点心思?你不过就是——” “嘘——”述律然突然按住他手腕,拇指恰好扣在命门上,“萧将军慎言。” 他眼尾扫过窗外晃动的树影,声音却放得轻快:“是你们的陛下圣明烛照,派任大人为参军再合适不过。” 萧凌恒甩开他的手,冷笑几乎要凝成实质:“合适?久言的身子骨不好你不是不知道!沙漠里一场风沙就可能要了他的命!更别说流矢流箭...” 话尾突然被他自己截断,像是被脑海里想象的画面刺着了。 “这么看不起人?难不成在萧将军眼里,任大人就该永远被护在羽翼下?”述律然忽然敛了笑意,“还是说…萧将军是在赎罪?” 这话像把冷刀子,萧凌恒呼吸明显重了几分。他转身走到博古架前,猛地抓起个青瓷瓶又放下,瓷器相撞的脆响里混着他发狠的声音:“西域正在闹瘟疫!” 第136章 “我渥丹会配足药材。” “商道被沙贼截了多处!” “正好让任大人亲眼看看,你我二人是怎么大杀四方的。”述律然轻笑,“只有有了最直观的实质性对比,才会得出令人信服的有效结论,不是么?” “你——”萧凌恒猛地转身,却见述律然仍旧站在安全距离,正拎着个酒壶自斟自饮。 阳光透过窗棂,把他半边身子割成明暗交错的碎片,“萧将军怎的突然如此不自信了?你是觉得你护不住任大人?”他嗤笑一声,“你护不住不打紧,我护得住啊。” 西域的情况萧凌恒确实不如述律然熟悉,再加上关心则乱。但他太清楚战场的残酷,刀剑无眼,两军交锋时,人命不过是最廉价的消耗品。箭雨倾泻,铁骑踏过之处,哪还分得清谁是将士,谁是文官? 萧凌恒气的半晌也没说出来什么。 “消消气,别这么大火气,”述律然递来另一只酒杯,“萧将军若实在不放心,不如想想怎么在战场上——” 酒杯被一掌打翻,液体泼湿了西域花纹的绒毯。 萧凌恒咬肌绷得死紧:“述律然,你最好求神拜佛别让久言陷入任何危险,” 他转身时佩刀扫倒了屏风,苏绣的雪山轰然倒塌,“否则我定将你焚尸扬灰。” 说罢,他带着滔天的怒气,衣摆翻飞的大步往门口走去。 述律然望着晃动的珠帘,突然提高声调:“年少成名的人都有一个通病,无论与谁争高下都狂的没边儿,” 如愿看到那个背影僵住,他继续说道:“我也不例外。” 他慢悠悠地踱到萧凌恒身侧,那张总是带着笑意的脸难得显出几分郑重:“你我都是明白人,西域这一仗,打的可不只是刀枪。” 萧凌恒侧目看他,眼神锐利如刀。 “任大人此去,抛除我的私心,这一仗,也自有他的用处。”述律然从袖中取出一卷羊皮纸,“这是边境六部族的兵力布防图,我想将军会需要这个。” 萧凌恒没有接,只是冷冷道:“你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述律然轻笑一声,将图纸塞进萧凌恒的佩刀系带里:“将军不妨想想,为何陛下会同意让任大人随行?” 他后退半步,意味深长地说:“有时候,文官的笔比武将的刀更有用。” 这句话让萧凌恒眉头微皱,他当然明白朝堂上的那些弯弯绕绕。 “我会派亲兵贴身保护他。”萧凌恒最终沉声道,算是默认了这个安排。 述律然点点头:“萧将军自是该有所安排,不过...”他话锋一转,“有些浑水,任大人不得不蹚。” 萧凌恒的眼神瞬间又冷了下来:“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述律然迎着他的目光,丝毫不退让,“字面意思。” 这句话像一根刺,直直扎进萧凌恒心里。他知道述律然说得没错,但他就是无法控制内心的忧虑和不安。 “用不着你来教我怎么对他。”萧凌恒最终冷冷丢下这句话,大步离去。 述律然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嘴角又挂上了那抹玩味的笑,他轻声自语道:“是挺像的。” 当复职的圣旨在上个月下达时,众人皆清楚,萧凌恒要离开帝都前去西域是迟早的事儿,但今日这道出征诏书,还是让不少官员吃了一惊。 诏书明令:年逍重披战甲,出任征西大将军,统领全军;萧凌恒除原有的安西副都护之职外,更在讨伐军中兼任骠骑将军;任久言被任命为中参军,负责战术谋划、军情分析。 随行将领的配置同样耐人寻味:封卿歌临危受命为越骑校尉,韩远兮任骑都尉。而最令人意外的是,户部尚书之子季太平竟以度支中郎将的身份随军出征,专司军费调度与物资分配,确保大军后勤无虞。 这有的久不出征,有的毫无作战经验,把生瓜蛋子和陈年酒曲硬凑一坛,也不知能酿出什么滋味来。 纯粹是老汉耕新种儿,摸着鱼头过浑河。 沈清安府邸内,萧凌恒推门而入时,花千岁正慵懒地侧卧在太师椅中来回摇晃。沈清安闻声放下手中的茶盏,抬眸望向这位怒气冲冲的骠骑将军。 花千岁懒洋洋地瞥了萧凌恒一眼,嗤笑道:“给你兵权你不乐意,不给你兵权你也不痛快。” 他伸了个长长的懒腰,衣袍滑落半边,“咱们萧大将军可真是难伺候得很。” 他们二人当然清楚萧凌恒在为什么事情恼怒烦忧,但圣旨已下,并且此番调兵遣将更关乎两国联手讨伐边境部族的大计,牵一发而动全身。即便有千般不愿、万般不悦,此刻也只能咽下,半个字都说不得的。 萧凌恒阴沉着脸,低着气压,大步走到软榻前重重坐下,他双臂抱胸,一句没吭声。 沈清安见状,轻叹一声,温声劝道:“凌恒,如今你已是实打实的骠骑将军,这军队和城防可不一样,那是实实在在的军权,” 他顿了顿,语重心长地继续,“这般沉着脸,可不是手握重兵即将出征的将军该有的样子。” 萧凌恒闻言抬头瞧了一眼沈清安,随即烦躁的掀了掀袍子,重重“啧”了一声,但仍旧是什么也没说。 花千岁晃着脚尖,漫不经心道:“要我说,这安排倒也不错,最起码——” 他故意拖长了声调,“你和任大人不必分隔两地了。” 他支着下巴,似笑非笑地瞥了眼萧凌恒:“这仗一旦打起来,谁知道要耗到什么时候?若真把你的任大人留在帝都,你们二人怕是久久连面都见不上一次。” 萧凌恒闻言,眉头几不可察地松动了半分,却仍绷着脸冷哼一声:“你懂什么?战场刀剑无眼,他一个文官...” 沈清安轻咳一声,倒了一杯茶给萧凌恒递了过去,“其实千岁说得在理,西域路途遥远,若真让任大人留在帝都...” 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怕是比跟着大军更让你分心吧。” 窗外一阵风过,萧凌恒接过茶盏,盯着茶水中自己的倒影,指腹无意识地在杯壁上敲了两下。这话说的不错,若将任久言独自留在帝都,他萧凌恒怕是每夜都要尝尽相思之苦,辗转难眠。 “放心,”花千岁突然凑近,身上淡淡的花香味飘过来,“你家那位任大人可比你想象的有能耐多了。” 他眨眨眼,“当年他帮着老五打理西域走私时,可是连我安插的暗桩都被他揪出来了几个。” 萧凌恒抬头,正对上花千岁狡黠的笑容。沈清安适时补了一句:“况且有你在身边护着,总比他在帝都独自面对那些虎视眈眈的强。” “其实刀光剑影倒都还好说,我担心的是那些从背后射出来的暗箭。”萧凌恒眼底暗潮翻涌,随即叹了一口气,“况且参事这个军职,向来比将军更招人算计,两军交战,最先折损的永远是出谋划策之人。”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愈发低沉:“再加上述律然那厮…我实在拿不准他到底会做什么,此人行事诡谲难测,他既能将久言推到这个位置,谁知道暗地里还埋着什么后手…” 虽说此刻萧凌恒属于关心则乱,但他的担忧也确实在理。战场凶险,前方的敌军、后方的老鼠,处处都存在着要命的危险,如今联军中还夹着个摸不清底的述律然,更让局面平添变数。 再加上西域六部本就关系复杂,各族恩怨纠缠不清,沙漠环境又格外恶劣,这些对久经沙场的将领都是考验,何况任久言这样一个从未经历过沙场征伐的文官? 而且还有更麻烦的…… 萧凌恒犹豫一瞬,声音压得更低:“况且老五也在西域,以他的性子,难保不会趁乱搅局。”他眉头紧锁,“何廷雨的态度至今暧昧不明,那边几人皆不得控制。” 他不自觉攥紧拳头,骨节发出脆响:“老五平生最恨背叛二字,他若真是横插一脚...” 话到此处戛然而止,但未尽之言已昭然若揭,任久言这个曾经的“叛徒”,必将首当其冲。 花千岁倚在榻边,闻言眉梢高高挑起:“老五那条疯狗,不在背后给你们使绊子才叫稀奇。” 他嗤笑一声,指尖在木头上不耐烦地敲了两下,“这不用怀疑。” 沈清安轻叹一声,指尖轻叩茶盏:“何廷雨此人向来狠绝,无论是拉拢她还是打压她都不是件易事,所以即便是老五有意……” 他没有说下去,抬眼看向萧凌恒,眼底带着几分忧虑,“但老五对你们二人的芥蒂,确实……” 话音戛然而止,西域局势终究是太过复杂,即便是再往乐观处考虑这险况也是无法忽视的。三人皆无话,房间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能听见窗外的雀鸣。 少顷,萧凌恒眼神突然锐利如刀,猛地站起身,佩刀撞在榻沿上发出闷响,“妈的,算了!” 他眼底燃起战意,字字清晰道,“既然久言如今非去不可了,那我就尽全力护他周全就是,” 第137章 他一字一顿,“横竖都避不开,那就应邀斗一斗。” 花千岁挑眉吹了个口哨:“这才像话。”他懒洋洋地转身走回太师椅,“不过萧大将军,您这护食的架势...” 他再次卧进太师椅里,露出一双含笑的眼,“比老五更像条疯狗。” 第100章 圣旨下达的第二日,渥丹使团便启程返回西域。临行前,述律然特意派人往任府送去一盒药材,正是他初入帝都那日就命人从西域快马加鞭送来的“寒息砂”。 这药膏以漠北玄冰草为主药,配以火山岩蜜和沙蚕蜕为辅料,用驼脂作为药引调制而成。使用时要赶在阴雨天气前涂抹,药性渗透时患处会先感到一阵清凉,继而转为温热,能有效缓解疼痛。* 距离出征军启程还有两日,这天晌午,沈清安府中的小厮捧着一个小盒子匆匆赶往萧凌恒府上,盒子里是一枚和田玉剑穗,玉质温润,约莫半掌大小,上面包着点翠。 这是今年萧凌恒的生辰礼。 与往年不同,今年的生辰萧凌恒虽仍不算热络,但总算比去年多了几分轻松自在。 刚用过午膳,他正在内室清点出征的行装,忽闻门外小厮轻声禀报:“主子,年将军来了。” 年逍拎着那柄“千嶂沉”大步跨入院门时,萧凌恒刚疾步迎出来。 “师父。” 年逍却直接抛来一柄木剑:“少废话,让老子看看你这半年有没有荒废功夫。” 萧凌恒接住木剑的瞬间,年逍的千嶂沉已经破空劈来。他侧身闪避,木剑横挡,一声闷响,虎口发麻。 “反应倒是快了些。”年逍说着变招,千嶂沉如暗影般刺过来。 萧凌恒不退反进,木剑贴着千嶂沉的剑身滑过,直取年逍手腕。 年逍挑眉哼笑一声,手腕一翻,千嶂沉突然变向,两剑相撞,木屑纷飞。 萧凌恒借力后跃,年逍却如影随形,挥剑横扫他下盘。 萧凌恒腾空而起,木剑在千嶂沉上一点,整个人翻到年逍身后。 可还没站稳,年逍的回马枪已经刺到胸前。 萧凌恒仓促格挡,被震得连退三步。 年逍没给他喘息机会,千嶂沉舞得密不透风。院中落花被剑气卷起,在空中打着旋儿。 十几招过后,萧凌恒额头见汗,但眼神越发锐利。他突然变招,木剑不再硬接,而是如游蛇般缠着千嶂沉走。 年逍眼中闪过赞许,手上力道又加三分。 “砰!” 最后一次对拼,萧凌恒的木剑终于不堪重负,断成两截。 年逍收剑而立,气息丝毫不乱:“马马虎虎,战场上够用了。” 萧凌恒抹了把汗,看着手中断剑苦笑:“师父的剑术还是这么霸道。” “少拍马屁。”年逍手腕一抖,把剑向上一抛,千嶂沉在空中划出一道乌光。 他反手接住剑身,将剑柄直直递到萧凌恒面前:“拿着,往后它就是你的了。” 萧凌恒呼吸一滞,一时怔住,盯着眼前的剑柄没反应过来。 千嶂沉黝黑的剑刃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暗芒,剑柄处的缠绳早已被岁月磨得油亮。 这可是当年花太空持之纵横沙场,未尝一败的绝世神兵! “师父,这...”他喉头发紧,手悬在半空没敢接。 年逍不耐烦地又往前送了送:“磨蹭什么?老子教出来的徒弟,总不能拿着烧火棍上战场。” 见萧凌恒还在发愣,干脆把剑柄往他怀里一塞,“记住了,剑在,人在。” 沉甸甸的分量压进掌心,萧凌恒突然单膝跪地,抱剑行礼:“弟子...定不负此剑。” “起来起来。”年逍扭头就往院外走,背对着他挥了挥手,“赶紧去熟悉手感,别上了战场给老子丢人。” 萧凌恒还在握着千嶂沉发懵,只听见年逍走到门口时又补了句: “生辰喜乐。” 说罢,便消失在了府院门口处。 未时初,任久言揣着一个小木盒从西市铁匠铺出来后,径直往萧府赶去。 穿过曲折的回廊来到后院时,只见萧凌恒仍在专心致志地摆弄着那把千嶂沉,爱不释手的模样像得了什么稀世珍宝。 任久言轻咳一声。 萧凌恒闻声回头,见是他来了,顿时眼睛一亮,提着长剑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前去,脸上绽开灿烂的笑容:“久言,你看,”他晃了晃手中的剑,“师父把花老阁主的这把千嶂沉给我了!” 说着,他随手挽了个剑花。 任久言眼底漾开笑意,微微眯起的眼睛里盛着藏不住的欣喜:“那这可是大喜事,看来品剑阁的名册上又要多一位剑道大家了。” 他边说边从怀中取出一个小木匣,往前一递,“凌恒,生辰吉庆。” 萧凌恒明显怔住了,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剑柄:“你怎会知道......” “二殿下说的。”任久言将木匣又往前送了送,声音轻了几分,“时日仓促,来不及定做更好的了。” 木盒打开,匣中静静躺着一柄匕首。虽远不及去年那柄珍贵,但此刻的萧凌恒将匕首握在手中,只觉得心头滚烫,这次,他非常喜欢。 萧凌恒笑容灿烂得像个得了糖的孩子,可嘴角忽然僵了僵:“久言...”他喉结滚动了下,“你不是...已经送过我一柄了吗?何必再破费...” 声音越说越低,指尖不自觉地捏紧了木匣边缘。 他终究是撒了这个注定被识破的烂谎。 任久言微微偏头,带着几分探究的目光在他脸上细细描摹。那眼神像是能穿透人心。 本就做贼心虚,此刻又被任久言调/教似的瞧着,萧凌恒后背沁出一层薄汗。 “怎、怎么了?”他声音发紧,连手指都无意识地蜷缩起来,“…这么瞧着我做什么…” 任久言忽然向前一步,近得能数清他的睫毛:“既然我送过,那之前那柄呢?” 他故意放慢语速,“怎么从未见你佩过?” “嗯…这个...”萧凌恒额角渗出细汗,支支吾吾道:“你送的东西,我哪舍得随便用?自然是要...要好好珍藏起来的...” “当真?”任久言挑眉,眼底闪过一丝促狭,“那现在取来给我看看。” 萧凌恒还暗自庆幸自己早有准备呢,闻言连忙引着任久言往书房去。 他在博古架前磨蹭了好一会儿,半晌后才慢吞吞取出一个雕花木匣,毫无底气又强作镇静的递过去,“喏...这不就是...” 打开木匣后,萧凌恒顿时觉得后背的衣衫都被冷汗浸透了。 任久言盯着匣中这柄与自己书房里那把“回礼”分毫不差的匕首,眉头渐渐蹙起。他缓缓抬眸,正对上萧凌恒闪烁不定的目光。 “怎、怎么啦久言...”萧凌恒声音发虚,眼神飘忽着不敢与他对视,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袖口的金线。 任久言静静注视着他,眸色渐渐沉了下来。他轻轻抚过匕首刃口,突然“啪”的一声合上木匣。 这一声惊得萧凌恒膝盖一软,差点跪下,“久、久言?” 任久言却突然敛了神色,“没事,” 他声音轻柔,却让萧凌恒心头猛地一跳,“只是忽然想起...” 指尖在匣盖上轻轻一点,“我府上还有些事,萧将军继续忙吧,我就先告辞了。” 萧凌恒顿时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任久言却已转身往门外走去,只在经过他身侧时,愠怒的侧目横了一眼。 接收到对方眼神中的杀气那一刻,萧凌恒脑中“嗡”的一声——这下全完了。 他慌忙回神,一个箭步冲了出去,拦住了任久言的去路,死死拽住他的衣袖:“久言!我认错,我全都招!” 任久言脚步一顿,故作不解又明显带有阴阳怪气的语调说:“萧将军这话说得倒叫我不知从何听起了。” 他慢条斯理地拂开萧凌恒的手,继续揶揄道:“好端端的生辰,何必说这些晦气话?” 说着,就要绕开他继续往长廊走,“下官府中还有公务,就不多叨扰了。” 身体比思绪快一万倍,萧凌恒脑子还没转过来,膝盖就已经“噗通”地一声跪在了地上。 他动作实在太快,府中的小厮和侍卫全都愣住了,也包括任久言。 “哎哟——”他故意夸张地痛呼一声,顺势抱住任久言的大腿,“我这腿怎么突然不听使唤了!久言你快看看,是不是中了什么邪术?” 任久言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后退半步,却被他抱得死紧。 只见萧大将军仰着脸,眨巴着眼睛,像只犯了错的狼犬,丝毫形象和面子都不剩。 “松…松手……”任久言压低声音,耳尖却悄悄红了。 “不松不松!”萧凌恒得寸进尺地把脸往他衣袍上蹭,“除非你答应听我解释。我保证就解释一小会儿,真的!” 说着还竖起三根手指作发誓状。 这一番动静实在太大,廊下洒扫的小厮惊得扫帚都掉在了地上。不远处值守的侍卫们更是齐刷刷别过脸去,肩膀可疑地抖动着。 第138章 任久言被这阵骚动闹得面红耳赤,压低声音道:“萧凌恒!你还要不要脸了?快起来!” “不要了不要了!”萧凌恒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脸哪有久言重要!” “你…”任久言局促的用余光看了一眼周围,“你一个将军如此这般成何体统!” 腿上轻轻用着力气试图挣脱,压着声音说,“赶紧起来!这么多人看着呢!” “成体统的成体统的,”萧凌恒抱着腿的胳膊更紧了,“我错了久言,我真的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说着,还朝偷看的侍卫们瞪了一眼:“都散了散了!有什么好看的!没见过人认错啊?” 侍卫们立刻作鸟兽散,只是隐约还能听见压抑的笑声。 两日光景转瞬即逝。 启程这日天刚蒙蒙亮,城北校场上已是旌旗猎猎。年逍一身戎装高踞马上,正厉声点验兵马。 萧凌恒和封卿歌在队列前来回巡视,时不时俯身检查士兵们的装备。 任久言穿着崭新的中参军服制,他抬头看了眼天色,又望向城楼方向。 沈清安和花千岁说好要来送行,却迟迟不见人影。 萧凌恒正低头检查马鞍,忽然肩头一沉。年逍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粗糙的大手按在他肩上:“小子,头一回正式带兵,别给老子丢人。” 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条靛青色抹额,“西域风沙大,系上这个。” 那抹额质地轻薄,也就一指宽,中间有一片圆形的贝壳片,上下的边缘用银线绣着细密的云纹,在晨光下泛着淡淡光泽。 萧凌恒刚要抱拳道谢,年逍已经一巴掌拍在他背上:“当年我跟老花一人一条,现在我的这条归你了。” 萧凌恒喉头滚了滚,郑重地系上抹额。靛青色的绸缎衬得他眉目如刀,在晨光中格外英挺。 “你小子戴着比我们当年精神。”年逍突然咧嘴一笑,露出几分年轻时的不羁,“这玩意儿沾过血也沾过酒,就是没沾过怂。” 忽然城门处传来一阵骚动,只见沈清安的马车缓缓驶来。 “差点误了时辰。”沈清安下车时还在整理衣袖,“给你们带了点路上用的药材。” 他朝任久言递去一个包袱,“尤其是给你的,每日记得煎服。” 花千岁从后面晃悠过来,随手将个沉甸甸的酒囊抛进萧凌恒怀里:“梓明回漫州处理家事去了,临走前特意让我从酒肆里给你捎来这个。这可是'迎泉醉',埋了五十多年的老酒,他就剩这么一囊了,你可得省着喝。” 说着突然凑近,在萧凌恒心口处不轻不重地点了点,“等我们料理完这边的事,就去西域找你。” 他嘴角挂着笑,眼神却认真得很,“争取活到那个时候,可别等我们到了,只能给你上坟。” 季太平站在粮草车旁,手指焦灼的摩挲着账本边缘,目光频频往城门方向瞟。忽然他眼睛一亮,随即又强作镇定地挺直了腰板。 楚世安一袭墨色官服,正穿过晨雾策马朝这边赶来。 “还以为你这个胆小鬼不来了。”季太平迎上前,嘴角噙着笑。 楚世安勒住缰绳,翻身下马,耳根微红:“公务耽搁了…” 说着从怀中取出个油纸包,“路上吃的桂花糕。” 季太平接过时,指尖故意在对方掌心多停留了一瞬:“就这点心意?” “…别闹。”楚世安低斥一声,却还是解下腰间玉佩塞给他,“保平安的。” 不远处的小兵挠头嘀咕:“楚大人怎么光给度支官送行?” 话音刚落,就被同伴猛地拽走:“看你的粮车去!” 浑厚的号角声划破晨雾,年逍勒马而立, “全军听令——出发!” 沈清安和花千岁并肩站在马车旁,沈清安微微颔首,花千岁则懒洋洋地摇了摇折扇,袖口滑落露出一截红绳。楚世安依旧板着脸,却在无人注意时,朝辎重队伍中的某人多看了两眼。 萧凌恒翻身上马,最后望了眼帝都巍峨的城墙,忽然瞥见皇城墙头立着一道明黄身影。 沈明堂正负手而立,远远目送大军启程。 任久言的青帷马车缓缓驶过城门,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响混在整齐的马蹄声中。 他掀起车帘一角,正对上萧凌恒回首的目光。 两人隔着重重的队伍,无声地对视了一瞬。 第101章 西域边陲,赤地千里。 封翊站在戍楼高处,眯着眼望向远处模糊的烽火台。风沙打得脸皮生疼,睁不开眼,也张不开嘴。 他提高嗓门对身旁的副将喊道:“老黄,派去接应的斥候有消息了吗?” 黄文山抹了把被汗水粘在脸上的沙土:“刚传回信鹰,说是离咱们还有三十里。不过...” 他欲言又止地看了眼封翊。 “有屁快放!”封翊一巴掌拍在夯土城墙上,震落簌簌沙尘。 “斥候说看到队伍里跟着文官的车驾,还有...”黄文山压低声音,“听说还有去年那位任大人也来了。” 封翊眉头顿时拧成疙瘩:“胡闹!这鬼地方是文官能来的?” 他转身往城下走,“去找陈都护,就说——” “不必找了。”一道沉稳的声音从台阶下方传来。 安西大都护陈靖鹤披着件非常破旧的斗篷,手里还端着碗黑乎乎的汤药,“我刚从病营回来,都听见了。” 三人走进戍所,陈靖鹤把药碗往案上一搁:“正好,趁年老将军他们还没到,先把情况捋清楚。”他指向墙上斑驳的舆图,“目前最麻烦的是三件事——” “其实最主要的就是天气。”封翊接话道,手指点在西域腹地,“今年的热风比往年猛太多了,我的军马已经热死两成了。” 陈靖鹤点点头,继续补充道:“所以,随之而来的就是瘟疫。赤荥族那边传过来的怪病,染上就高烧不退浑身腐烂,我的东大营已经倒了两百多号兄弟。” 他指尖重重敲在舆图中央:“然后才是这西域六部。”他在一处画着红色圆圈的地方点了点,“燮硰族算是被何将军打怕了,暂时倒不必考虑他,” 他手指在周围划了一道,“其余五族原本互相制衡的局势,自从赤荥族得了鸿滇人的支持,已经开始吞并其他部族。” “听说古娅、图尔特这些小国吓得要死,”封翊冷笑,说,“前几天还派使者来求援,转头又给赤荥族送粮食。” 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名亲兵慌张闯进来:“报!巡鹰发现了赤荥族的游骑出现在十里外的绿洲!” 陈靖鹤神色不变:“*多少人?” “约莫一二百骑,但...”亲兵咽了口唾沫,“他们赶着几十个染病的牧民,正往水源方向去。” “他娘的!”封翊猛地站起来,“这是要投毒?!” 陈靖鹤抬手制止:“封帅,让黄副将带二百轻骑去驱赶就好,”他转头看向黄文山,“黄将军,切记,不要碰那些病人,也别让他们靠近水源。” 等黄文山匆匆离去,封翊坐下灌了口水,“怎么了?有话说?” 陈靖鹤拍了拍舆图上积落的沙尘:“你我得先商议好年老将军到后的部署。” 封翊热的拿起矮几上的牛皮包直扇风:“老年你不用担心,”他用袖子抹了把脸一直往下淌的汗,“虽说攻城略地比不得老花,但要说守城布防的本事,这九座边关之内,他认第二,阎王爷都不敢认第一。” 汗珠子顺着他的太阳穴滚到络腮胡里,封翊烦躁地扯了扯领口:“不过听陛下的意思,这次让老年坐镇中军,不必亲临前线。” 陈靖鹤略一沉吟,突然咳嗽起来,灌了口水才继续,“至于那位任大人——” “我真是不明白!文官来凑什么热闹?”封翊忍不住打断,“这鬼地方,白天热得铠甲能烫熟肉,晚上冻得刀鞘结冰碴子!” “话也不是这么说,”陈靖鹤从案上的军报堆里抽出一卷竹简:“你看看这个。” 展开后是密密麻麻的账目,“赤荥族敢打算在半年内吞并三个小部族,靠的可不只是刀剑。” 封翊凑近细看,突然瞪大眼睛:“这粮草数目不对!” 陈靖鹤目光沉沉地注视着他,缓缓点头:“所以必须得有这么一个文官来,听说还未及弱冠,” 他卷起账册,“但既然来了,就别当摆设。况且我也很好奇,这位能让渥丹国专程派人来送药物的小中参军,到底是何方神圣。” 封翊嗤笑一声,刚要开口,只听见陈靖鹤咳嗽两声,“不过我那个副督护……”他抬某看着封翊,“你…了解他吗?” 封翊看着陈靖鹤的眼睛,突然咧开嘴,露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去年在北边见过,是个有意思的人,我还听说那小子在玄山剿匪时...” 手指在脖颈处比划了一下,“一刀就把匪首的脑袋旋下来了,血喷得老高。”他眯起眼睛,“怎么?你担心他不服你管?” 第139章 陈靖鹤不置可否地站起身,整了整衣袍,刚想说点什么扯开话题,就听见门外突然传来叩门声。 亲兵探头进来:“封帅,都护,斥候回报,年大将军的队伍已经到二十里外的戈壁滩了。” 陈靖鹤点了点头,突然想起什么:“对了,跟来的那个管粮草的季...季…” “季太平。”亲兵提醒。 “让他立刻带人先去清点粮仓。”陈靖鹤的目光缓缓转向所外的黄沙赤地,“幸亏有他们带来的这批救命粮。” 走出戍所时,漫天黄沙中已能看见飘扬的旌旗。陈靖鹤望着逐渐清晰的军队轮廓,低声喃喃道:“陛下要打的这场仗……” 他谈了口气,摇了摇头,“可真不好说啊...” 炙热的风卷着砂砾拍打在铠甲上,发出细碎的声响。萧凌恒抬手紧了紧脸上的靛青抹额,他回头望去,身后的军队如一条蜿蜒的黑龙,在金赤色沙丘间缓慢行进。 西行的征途比预想中慢了几日,整整二十八日的疾行,大军终于穿越最后一道戈壁,西域边陲的轮廓在热浪中渐渐清晰。 任久言的马车跟在辎重队中,车帘紧闭。连日的奔波让他清瘦了不少,此刻正随着晃动的马车车身查看近半年的西域军报。中央的小几上摆着沈清安给的药包,已经用去大半。 当八千讨伐军的旌旗出现在地平线上时,陈靖鹤同封翊带着二百驻军列队在将所外等候。 热浪裹着尘沙中,封翊按着刀柄站在最前方,腰杆挺得笔直。陈靖鹤披着那件旧披风立在他右后方半步,时不时眯眼望向远处扬起的尘烟。 二百将士分列两侧,铠甲在烈日下泛着金属光泽,汗水顺着他们的下巴滴进沙土里。 “来了。”封翊突然低声道。 远处尘烟中渐渐显出军队轮廓,最前方的黑色帅旗上,“年”字隐约可见,随着军队逐渐靠近,沙地上投下的影子越来越清晰,像一把黑色的利刃划开赤金色沙海。 陈靖鹤抬手整了整衣领,喉间那股痒意又涌上来,被他硬生生压了下去。 当军队行进至百步距离时,年逍一抬手,全军齐刷刷停下,老将军翻身下马,铠甲在烈日下泛着暗沉的光。 “老封!”年逍大步上前,一把抓住封翊的手臂,“你这老小子怎么老成这样?” “西域的风沙还不如北边的雪暴养人。”封翊转头看向萧凌恒时,年轻人已经规规矩矩抱拳行礼:“末将参见封老统帅,” 他微微一往左移方向,“参见大都护。” 陈靖鹤刚准备开口,封翊在旁边咧嘴一笑,拳头不轻不重地砸在萧凌恒肩上:“装什么乖?去年在北边砍匪吓唬北羌使臣的时候可没见你这么讲礼数。” 在年逍面前,萧凌恒那股子傲气早就收敛得干干净净。听到封翊的打趣,他连忙摆手摇头,做出了一个“别别别”的神情,像只被揪住后颈的狼崽子。 年逍抹了把汗:“他娘的,这鬼地方比蒸笼还热。”他朝身后挥挥手,“都别杵着了,赶紧各忙各的去!” 封卿歌和韩远兮立刻带着讨伐军随黄文山往军营方向开拔,扬起一片沙尘。 任久言则随着辎重军都尉,领着粮草队转向辎重营,季太平撑着伞跟在二人后面,活像沙漠里冒出来的一朵蘑菇。 “进去说。”陈靖鹤侧身让路,年逍已经迫不及待地扯开领口往将所里钻。萧凌恒刚准备进门,脚步一顿落后半步,示意等两位长辈先进门。 封翊在他后腰捅了一肘子,嗤笑道:“装模作样!” 将所内阴凉许多,但暑气依旧蒸得人头晕。年逍抓起案上的水囊灌了好几口,抹着嘴道:“说说吧,现在什么情况? 封翊大步走到墙边,手指重重戳在舆图上:“上个月鸿滇国派使团去了赤荥族。”他手指一划,移到相邻两个部落,“这才半个月,赤荥族已经开始对赛罕和喀尔用兵了。” 年逍眯起眼睛:“鸿滇?那个产玉的小国?” “正是。”陈靖鹤接话,手指点了点地图中央腹地的两个小国,“古娅和图尔特现在吓得要死,整天往咱们这边送求救信。”他摇摇头,“原本几个部族互相牵制,虽然闹腾,但掀不起大浪,可现在平衡被打破了。” 封翊继续补充道:“鸿滇虽小,但他们给赤荥族提供的不仅是兵器,还有口粮;赤荥虽算不上是邦国,但他却能够给鸿滇打通商路的承诺。” 他看向门外,“这地方最珍贵的就是粮食和水,比人命都值钱。” 年逍冷笑:“赤荥族长那个老狐狸,这是要做西域的王啊。” 萧凌恒沉默的听着几人谈论着目前的情形,目光沉沉地锁在舆图上。 年逍突然“啪”地一掌拍在图纸上:“说一千道一万,根子还在鸿滇国。”他的指尖点上绿洲的位置,“这片水源——” 又在赛罕和喀尔两族领地划了个来回,“说是打这两个部族,可你们看——” 老将军的手指突然转向古娅国,“鸿滇的算盘珠子都崩到老子脸上了!他们真要拿下这片区域,古娅就成了瓮中之鳖。” “鸿滇想要古娅,赤荥想吃图尔特,”陈靖鹤指着这片混乱密集的沙漠腹地,继续说:“鸿滇还想同时吞了库兰,但毕竟赤荥族长也不是傻子,不但没往北推进,反倒调转矛头——”手指猛地西移,“盯上了罗朵。” 萧凌恒突然喃喃道:“那渥丹绝不会坐视不管...” 年逍瞧了他一眼,随后点点头,手指在罗朵与赛罕之间划了条线,“这两地离渥丹边境不到百里,要是战火烧到他们眼皮子底下,那肯定是坐不住的。” 封翊屈指在赤荥的地盘上点了点,“这老狐狸占着好地方,东西两片绿洲,离咱们和渥丹都够远。沙漠里这些秃鹫,专挑软柿子捏,现在仗着鸿滇撑腰,真当自己能吞天吐日了。” “鸿滇说大不大,但说小也不算小了,”陈靖鹤说,“在这片沙漠里,他也算是个地头蛇。” 听到这里,萧凌恒目光灼灼的盯着舆图上的腹地,突然挑眉道:“他们能结盟,我们为何不能?” “不是已经和渥丹联手了吗?”封翊转头看着萧凌恒,“虽说渥丹比不上咱们大褚,但收拾这些小崽子,来回带拐弯儿。” “不。”萧凌恒的视线终于从舆图上转移,他看了一圈三个长辈,手指点在几个小部落上,“我是说,和这些被欺负的小鱼小虾结盟。” 他指尖依次划过古娅、图尔特、赛罕、喀尔、罗朵,“他们与其像个案板上的肉一样等被吞并,不如现在就给自己留条活路。” 萧凌恒话音落地,三个老将互相对视一眼,谁也没吭声。 在多年的西域博弈中,大褚与渥丹这样的大国始终保持着某种默契,就是从不与沙漠部族建立正式盟约。这既是出于大国尊严的考量,也源于对这些游牧民族根深蒂固的不信任。 这些逐水草而居的部族,行事作风与农耕文明截然不同。他们信奉弱肉强食的生存法则,朝秦暮楚、背信弃义不过是家常便饭,今日歃血为盟的伙伴,明日就可能为了一处水源反戈相向。百年来不止一次见识过他们当面献上羔羊、转身就勾结敌寇的做派。 更令人生畏的是他们毫无顾忌的生存智慧,当强敌压境时,这些部族能毫不犹豫地焚毁自己的帐篷,将毒药投入赖以生存的水井。 这种文化的族群,中央军不该跟他们结盟。 第102章 是夜,荒漠的夜晚冷得出奇,仿佛白日的酷热从未存在过。不禁让人怀疑白日里的那些汗都是怎么流下来的。 萧凌恒依旧穿着白日里那套铠甲,一天下来他忙的脚不沾地,戌时末刚清点完储备军,连口气都没喘,便径直去了任久言的营帐中。 营帐内烛火融融,东侧铺着一席潦草的矮草席,中央的案几旁搁着一个小炭盆,炭火微弱,驱散一丝寒意。 任久言正裹着月白色的大氅坐在案后看着这一个多月的商道粮食往来。他眉头微蹙,不知是因为冷的还是因为账目有问题。 萧凌恒掀开帐帘时带进一阵冷风,烛火晃了晃,任久言抬起头,眼底映着跳动的火光,“你不冷吗?” 萧凌恒几步上前,双臂一展便将人从背后整个圈进怀里。他下巴抵在任久言发顶,喉间含糊又腻歪地应了一声,摇了摇头。 任久言抬手抚上胸前萧凌恒的胳膊,宠溺地拍了拍,“累了?” 身后的人没说话,他只是低下头吻了吻发顶,随后把脸埋进任久言的颈窝里,紧了紧胳膊,闷闷地又“嗯”了一声,而后才点了点头。 温热的吐息拂过侧颈,像只倦极的大型兽类。 任久言微微歪头,轻轻把脑袋靠在萧凌恒的耳朵上,又抬手摸了摸他的脸,“早点歇息吧,明天还要整合戍军和讨伐军,过几日安西将士也到了。” 萧凌恒累的实在没力气闹了,他仍旧靠在任久言身后,鼻尖在他颈窝处蹭了蹭,“还没沐浴......” 第140章 “你先去躺会儿,”任久言轻轻捏了捏他的耳垂,“我去备水。” 萧凌恒突然偏过头,眼睛亮了几分:“任大人这是要伺候我沐浴?” 任久言故意逗他:“我只是给你备好水,你自己洗。” “那我不洗。”萧凌恒立刻把头埋回去,语气里带着几分耍赖。 任久言忍不住低笑出声,揉了揉他的发顶:“听话,先去躺着。” 帐内水汽氤氲,木盆中的热水蒸得萧凌恒冷峻的轮廓柔和了几分。他懒散地靠在盆沿,水珠顺着结实的肩膀滑落,在烛光下泛着微光。 任久言挽起袖口,指尖刚触到水面就被人攥住了手腕。萧凌恒闭着眼睛,拇指却精准地摩挲着他腕间跳动的脉搏,“参军大人亲自伺候,末将受宠若惊。” “别闹。”任久言抽出手,拧了帕子往他肩膀上擦,“你可以闭着眼先睡一会,洗好了我叫你。”说着,他轻轻擦拭着。 萧凌恒后脑靠在桶边上,仰面闭着眼睛,任久言垂眸看他,水珠正悬在萧凌恒明显凸起的喉结上,将落未落。 须臾,任久言正替他擦着胸膛,萧凌恒依旧闭着眼,语气轻松道:“你说若我私通部族......按律该当何罪论处?” 他平淡的毫无情绪,“陛下会如何处置?”喉结微震,那滴水终于滑落。 帕子在水面荡开细微的涟漪,任久言的手顿了一顿,他明白萧凌恒在想什么,边沙部族向来习惯卸磨杀驴,为争一口水一粒谷翻脸不认人,但此时关系着生死存亡,这便如同被人掐住了喉咙,背水一战之时定然是他们自己更急一些,其余谈什么都有余地。 朝廷军不能跟这些部族同流,但‘私军’或‘叛军’却可以。 “罪肯定是重罪,但陛下不会真罚。”任久言看了一眼萧凌恒,“而且不能是你。” 萧凌恒这才睁开眼睛,微微转过头,侧目瞧着他:“为何?” 帐外夜风卷着沙粒掠过毡布,烛火猛地一晃。 任久言凝视着萧凌恒被水汽浸湿的眉眼,直言道:“这罪名究竟要谁来担,全看陛下最能接受谁离开朝堂,毕竟这两个罪名都不小,陛下知道,担罪之人也知道。” 水雾缭绕中,萧凌恒的轮廓显得有些模糊,“那久言猜,谁最合适?” 任久言将帕子浸入水中,水纹一圈圈荡开,停顿片刻后说道:“年将军久不在朝堂,封统帅年事已高,陈都护旧伤缠身…” 他拧干帕子的手微微用力,“况且无论是‘通敌叛国’还是‘豢养私兵’,都是需要有‘养兵’空间的,你手下既无军队,又刚到西域,哪里来的你自己的将士?所以无论如何,都不会是你。” “师父一世英名,他不行。”萧凌恒斩钉截铁地说,说着他重新闭上眼睛,后脑再次抵在桶沿,水珠从紧绷的下颌线滑落,“他这一生...不该背这样的污名。” 帐外传来巡夜士兵的脚步声,炭盆里的火苗忽明忽暗。任久言看着水中晃动的倒影,轻声道:“或许…这三位前辈心里早就有主意了。” 萧凌恒忽然坐起身,带起一片水花,湿漉漉的手臂撑在盆沿,坏坏一笑:“我也有主意。” 任久言微微扬起眉毛,瞧着他。 萧凌恒突然神秘兮兮的凑近,带着一身水汽揽住任久言的腰,将人困在浴桶与臂弯之间,眼中闪着狡黠的光:“西边不还有个现成的述律然可以——” 话未说完,任久言突然伸手按住他湿滑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地往水里一压:“坐回去,水要凉了。” 萧凌恒顺势抓住那只想要撤离的手,拇指在对方腕骨上暧昧地摩挲:“凉了就不洗了,我今晚哪也去不了了,就歇在你这里。” 帐外风声骤紧,任久言想要抽手,却被握得更紧,“别闹了,我给你擦擦后背就赶紧去歇息吧。” “谁跟你闹了?”萧凌恒突然松了力道,整个人往水里一滑,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任久言的前襟。 他仰躺在浴桶里,故意拖长声调:“累啊——”手臂夸张地搭在桶沿,“这手也抬不动了,步子也迈不动了......” 水珠顺着他舒展的脖颈线条往下滑,在锁骨处积成一小汪。任久言看着这人耍无赖的模样,叹了口气,重新拧了帕子:“赶快转过去。” 萧凌恒得逞似的勾起嘴角,却还是闭着眼装死:“动不了。” 话音未落,温热的手帕突然盖在他脸上。任久言隔着帕子捏住他鼻子:“那就在水里泡一夜。” 指尖力道不轻不重,正好卡在让人憋气的程度。 “……” 后背擦拭干净后,“哗啦”一声,萧凌恒猛地坐直,水花泼了满地。他抹了把脸正要说话,却见任久言已经转身去拿干净的中衣,烛光在那截白皙的后颈上投下细碎的光影。 萧凌恒眼底的笑意更深,随后又四仰八叉的往水里一瘫,继续故作疲惫地拉长音调喊道:“好累啊……哎呀……” 任久言对萧凌恒这手不要脸简直是束手无策,他眉头微蹙,却掩不住眼底的纵容,没辙的说道:“那你总不能歇在盆里啊,” 他伸手轻弹了下对方还挂着水珠的额头:“去席上睡吧。” 萧凌恒索性将赖皮耍到底,他肆无忌惮地撒起娇来,得寸进尺地扬起脸,双臂从水中抬起,带起一串晶莹的水花。 “我累得走不动了,”湿漉漉的手臂在空中晃了晃,“任大人行行好,抱我过去。” 水珠顺着他的臂膀滚落,在烛火下泛着细碎的光,任久言看着眼前这个人讨打的模样,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伸手握住萧凌恒的手腕,触到一片温热的水汽:“你可别为难我了。” 萧凌恒顺势借力起身,带起的水浪哗啦作响,溅湿了任久言的衣摆,高大的身躯将任久言整个人拢在阴影之下。 但他却不急着跨出浴盆,反而就着这个姿势将人往怀里一带,湿热的呼吸扑在对方耳畔:“那你亲我一口。” 他低头时,发梢的水滴落在任久言鼻尖。 任久言被他困在方寸之间,大腿抵着坚硬的木桶边缘。他抬手抵住萧凌恒的胸口,掌心触到一片温热潮湿:“先把衣裳——” 话未说完,萧凌恒忽然俯身。带着水汽的吻落在唇上,比平日多了几分湿润的缠绵。他扣在任久言腰后的手掌微微用力,将人又往怀里按了按。 任久言仰着头感受着对方情不自禁的爱偎,胸前与对方紧贴的衣料上顿时洇开更深的水痕。 唇齿交融过后,萧凌恒一只手引着对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稍稍退开一点,低笑道:“你摸摸看,这里跳得多快。” 随后将人搂得更紧,水珠从他紧绷的手臂滚落,在两人交错的呼吸间坠入水面,激起细微的涟漪。 从发梢滴落的水珠正巧落在任久言的手腕上,帐外风声忽紧,将炭盆的火星吹得明明灭灭,“别闹了,” 他轻轻推了推萧凌恒的肩膀,“快先穿上衣裳,别着了风寒。” 萧凌恒反而更凑近,低垂着眼眸,目光炽热的看着近在咫尺的爱人, “你帮我穿。”他嗓音蛊惑,带着沐浴后的慵懒,裹着水汽的呼吸拂过任久言微启的唇,胸腔随着呼吸起伏。 任久言被他灼热的视线烫得不敢抬头直视,只得拿起中衣展开。 萧凌恒配合地抬起双臂,突然,他故意肌肉绷紧,让衣料在宽肩处卡住。 任久言环过萧凌恒的肩膀,“别闹了,快穿好。” 萧凌恒目光越来越赤裸,配合地低下头,呼吸却越来越重,气息喷在任久言耳侧。 系带才绕到一半,萧凌恒突然扣住他的手腕。任久言抬头正对上他的眼神,那里面烧着的火苗比炭盆还烫。 只见那人喉结剧烈滚动两下,突然天旋地转,萧凌恒弯腰抄起他的腿弯,哗啦一声带起大片水花。 “萧凌恒!”任久言低呼一声,手中衣带还缠在指间。整个人已被打横抱起,未系好的中衣松散地挂在萧凌恒身上。 水珠滴滴答答落了一路,三两步走到草席前,萧凌恒单膝跪上席面时草茎发出细碎的断裂声。 任久言后背刚触到粗糙的草席,带着水汽的吻就重重落下来。 (审核大大放过我吧,我真不知道再怎么改了) 这个吻比平时更无章法,萧凌恒湿漉漉的发梢扫过任久言脸颊, “唔…” 他在换气的间隙试图去推萧凌恒的肩膀,却被那人捉住手腕按在耳侧。 萧凌恒的吻从唇角转到耳后,随后在耳垂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 “唔…”任久言吃痛仰头,“这是…军营…!” 萧凌恒充耳不闻,两人纠缠间,草席早已皱得不成样子。 任久言突然捏住他的后颈,“你头发还是湿的,水弄得到处都是…!” 萧凌恒终于闷笑出声,湿漉漉的额发蹭过他的脸颊:“久言不是最爱干净?” 第141章 说着还故意甩甩头,恶劣的把发梢上的水甩到任久言的脸上。 (这个水是在萧凌恒头发上的!!他不是刚洗完澡吗!!是头发上的!!审核大大别想歪了,呜呜呜别锁我了,我是真不知道哪里可以改了) “萧凌恒!” 任久言挣扎着扯过干巾胡乱按在萧凌恒还在滴水的头发上, “着凉了别找我哭。” 萧凌恒就势搂住他的腰往草席上一滚,含糊道:“今天实在是累了,” 他紧了紧手臂,将人裹在怀里,“下次就没这么轻易……” 声音越来越低,尾音已经带上了浓重的倦意。 他环在任久言腰上的手臂渐渐松了力道,脑袋也沉沉地搭在对方肩窝处。 任久言侧头看他,发现萧凌恒的眼皮已经半阖,睫毛在烛光下投出一小片阴影。他伸手拨开萧凌恒额前还带着潮气的碎发,指尖触到的皮肤微微发烫。 “睡吧。”任久言轻声道,“睡吧。” 说着伸手去够放在一旁的棉被。 萧凌恒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却还是固执地搂着他不放。他的呼吸逐渐变得绵长平稳,胸膛规律地起伏着,有几处未擦干的水珠在烛光下微微发亮。 任久言小心地调整了下姿势,让两人都能躺得舒服些。草席发出细微的声响,萧凌恒在睡梦中皱了皱眉,无意识地往他这边又蹭了蹭。 帐外的风声渐渐小了,炭盆里的火光也越来越暗。 任久言伸手将棉被往上拉了拉,盖住萧凌恒裸露的肩膀。明日的军务、即将到来的安西军、还有那些尚未解决的难题,此刻都被挡在了这方小小的营帐之外。 萧凌恒在睡梦中似乎感知到什么,含糊地咕哝了一句,温热的手掌无意识地在他腰间摩挲了两下,又沉沉睡去。 第103章 赤荥营地正午,烈日炙烤着黄沙,热浪在地面蒸腾扭曲。 赤荥族长乌尔迪蹲在兽营的阴凉处,赤色短装被汗水浸透,紧贴在宽阔的后背上。他左肩立着一只成年雄鹰,锋利的爪子扣在皮护肩上,锐利的眼睛盯着主人手中的肉块。 男人脚边,一只灰斑幼豹正用乳牙撕扯着他递来的生肉,发出稚嫩的呜咽声。 须臾,沙地上投下一道阴影。一名留着地中海发型的赤荥士兵静立在两步之外,晒得黝黑的脸上没有表情,双手垂在身侧,保持着沉默等待的姿势。 乌尔迪头也不回,继续用匕首割着肉条。 幼豹突然扑向匕首上的肉,乌尔迪手腕一抖,肉条精准地落进小家伙张开的嘴里。 乌尔迪这才用匕首尖蹭了蹭靴底的沙粒,仍旧是头也不回的问道:“安排好了?” 说着,他抬手一翻开,匕首尖挑起最后一块肉条。幼豹扑了个空,不满地龇着乳牙。 秃头士兵喉结滚动,咽了口唾沫:“回族长,鸿滇国的国君补发了粮草,粮官已经送到了,”他顿了顿,晒得脱皮的额头渗出细汗,“只是......” 匕首停在半空逗弄着,幼豹急得用小爪子直刨沙子。乌尔迪肩头的雄鹰猛地展开翅膀,阴影掠过士兵光亮的头顶。 “说。”乌尔迪终于转过头,被太阳晒得发红的眼睛眯成一条缝。 秃头士兵喉结滚动,“鸿滇国粮官说...上次粮队在鹰沙谷遇劫,咱们的护卫队没能及时赶到...” 他偷瞄了眼族长的脸色,“所以这次...只给了当初约定的…一半粮……” 幼豹不知危险,还在用爪子扒拉乌尔迪的靴子讨食。雄鹰突然发出一声尖锐的啼叫,吓得小家伙缩回角落。 乌尔迪手中的匕首突然停住,刀刃上的生肉残留的血珠滴落在沙地上,瞬间被/干渴的沙粒吞噬。 肩头的雄鹰似乎察觉到主人的情绪,猛地展开翅膀,带起一阵燥热的气流。 “一半?”乌尔迪慢慢站起身,幼豹立刻叼着肉块躲到木桩后面,冷笑道,“鸿滇那群穿绸缎的,天天把'信义'挂在嘴边。” 匕首猛地插进身旁的木桩,惊得雄鹰振翅而起,“话说得好听,真遇上事儿了他们永远缩在最后,这遁藏的本事怕是连大漠上的沙虫都甘拜下风。” 秃头士兵低着头,不敢接话。 “他妈的!”乌尔迪越想越气,一脚踹翻喂食的盆,生肉滚落尘土:“他们算什么东西?” 鹰唳声中他一拳砸在关幼兽的笼子木梁上,“我现在是无路可退,可他们不也是不得不打?!想要抓住老子的喉咙威胁?!真当老子吃素的?!” 他发了狠的看向秃子士兵,“去告诉鸿滇那群穿长衫的!十车谷子!一粒都不能少!要么按约给足!要么就一拍两散!永远别想再从赤荥的地界过货!!” 秃头士兵僵在原地死死低着头,冷汗顺着地中海发型的光滑处往下淌。 这时兽营的草帘突然被掀开,一个穿黑色短打的精瘦男子无声无息地走了进来。 秃头士兵如获救星,立刻上前半步,双手交叉按在胸前,恭敬地行了个礼:“风师大人。” 乌尔迪抬眼看过去,松开攥紧的拳头,稍稍缓声:“肎迦,你来了。” 肎迦黑袍下的身形瘦削如刀,他微微欠身,声音像沙漠夜风般又轻又冷:“什么事情,让族长如此生气?” 说话时,他垂在身侧的手指摩挲着腰间用沙狐腿骨磨成的骨笛。 乌尔迪示意秃子士兵把鸿滇国克扣谷子的事简单说了一下,肎迦听完,骨笛在指间转了一圈。 “现在翻脸,不值当。”肎迦声音平静,“毕竟,这仗还得一起打。” “老子咽不下这口气!”乌尔迪一脚踢飞块石子。 肎迦走近两步,黑袍擦过乌尔迪的手臂:“横竖不急于一时,此刻眼前正是需要用人用粮的时候,直接翻脸实在是得不偿失。”他声音压低,“不如等打完仗,到时候,你想怎么算账都行。” 乌尔迪盯着他看了会儿,突然类似于宠溺般的冷笑一声:“行,听你的。” 说完,他转头冲秃头士兵摆摆手,“去告诉鸿滇粮官,这五车粮先收下了,剩下的…” 他咽下了这口窝囊气,粗重喘了一口,“…先不用提。” 肎迦嘴角微不可察地扬了扬,手指在乌尔迪后腰飞快地蹭了一下,又立刻退开。 乌尔迪笑容更深,冲士兵吼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去!” 正午刚过,萧凌恒匆匆跨上战马。戍军整编的尘埃尚未落定,营地里还回荡着列队的脚步声。他扯紧缰绳望向西面,按照飞鹰的传讯,渥丹国的骆驼队应该快到了。 既然要打,到底要怎么打?此战关乎边境格局,每一寸土地的攻防划分,每一分战利品的归属,都得当面敲定。 萧凌恒眯起眼,烈日下似乎已经能看到远处扬起的沙尘。他轻夹马腹,战马嘶鸣着冲了出去。 将所内议事帐内,一圈将士沿着帐内边缘站得笔直,但三位老将都没穿正式铠甲,倒像是寻常老翁聚在一起闲话家常。 萧凌恒掀帘进来时,封翊吹开茶沫抬眼:“渥丹的人到了?” 萧凌恒微微点头,“进来时已经能望见旗幡了,估计用不上半柱香的时间。” 他环顾一周,“久……”他顿了顿,改口道,“任大人呢?” 陈靖鹤揉了揉肩膀,指节发出轻微的咔响:“小参事说粮草账目还要再核,去后营了。” 萧凌恒看向师父年逍,年逍正专心削着木头,头也没抬。他抿了抿嘴,没再说话。 少顷,帐外传来驼铃声,由远及近。年逍放下手里那个不成形的木块,说:“来了。” 萧凌恒转身掀开帘子,十三匹骆驼在烈日下排成一列,为首的述律然翻身而下,蓝眼睛在阳光下像两汪冰泉。 他拍了拍袍子上的沙尘,笑道:“萧将军,别来无恙。” 萧凌恒看着他微微点头,侧身让出路,“进来。” 述律然解下佩刀交给亲卫,目光在帐内扫了一圈:*“任大人不在?” “粮草营有事儿。”萧凌恒语气生硬。 众人围着沙盘坐定。封老统帅给述律然倒了杯茶:“说说吧,你们渥丹能出多少兵?” 述律然指尖点了点沙盘西侧:“八千骑兵,再加一个辎重营。不过——” 他抬眼环视众人,“出战得有个由头。直接对鸿滇动兵,其他邦国如何看?” 年逍抬眼看向述律然:“赤荥族劫掠商队的事,你们渥丹应该有所耳闻吧?” 还没等述律然开口,封翊端起茶碗,在热气氤氲中接话:“半个月前鸿滇运往图尔特的那批粮,在鹰沙谷被赤荥人劫了个干净。” 萧凌恒闻言,眉头一皱,“赤荥和鸿滇不是盟友吗?” “有意思,”述律然突然笑出声,手指轻叩案几:“图尔特那位老国王...他知道自己还有批粮队在路上吗?” 话音落地,帐内骤然安静。年逍、封翊、萧凌恒三人都懵了,齐刷刷看向述律然。 第142章 封翊手中的茶碗微微一晃:“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述律然指尖在沙盘南侧,说,“粮队确实是往南走的。但南边...”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可不止图尔特一个去处,南边还有南边。” 他抬头,从三人莫名的脸上扫了一圈,继续轻声说,“我今晨刚收到消息,渥丹新派的粮官前日已经出发,但这支队伍根本没进图尔特地界,而是直接进了赤荥大营。” 他轻笑,“自己劫自己的粮?这不太可能吧。” 此话一出,萧凌恒三人均皱起眉毛,五人皆无话,一时间,帐内只有茶釜中的水发出细微的沸腾声。 又是片刻,述律然的目光缓缓移向一直沉默的陈靖鹤。 老都护正低头盯着炭火,跳动的火光映在他的脸上。 “所以,”述律然声音沉稳,“如果粮本就是给赤荥的,那究竟是谁劫了粮队呢?” 陈靖鹤感受到眼神过来,他抬手拿起水囊,灌了一口,擦了擦嘴边的水,随后说道:“我劫的。” “啊???”年逍三人齐刷刷抬头看向陈靖鹤。 陈靖鹤面不改色,转头看向封翊:“前些日子你同我说你的粮草营见底了不是?” “那批粮...”封翊瞪大眼睛,“不是说是从安西都护府调来的吗?!” “我那的将士都不够吃,上哪给你变出这么多粮来?北边小何将军那边还有那么多人要养,我哪有那么多粮食给你。”陈靖鹤没好气,“这次若不是年将军带的军粮,咱们怕是连这个月都熬不过去了。” 年逍气笑了,“所以你就去劫了渥丹的粮队?” “……”陈靖鹤别过脸去,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五人又是无话,帐内陷入诡异的沉默。 年逍深吸一口气,率先打破沉默:“事已至此…”他重重敲了敲沙盘,“当务之急是不能让这事传出去。” 述律然突然轻笑出声,“可以。”他环视众人,“渥丹可以当作不知道这事。” 年逍眯起眼睛:“条件?” “很简单。”述律然指向沙盘西侧,“战后,我们要赤荥西部的这整片草场。” 说着,他耸耸肩,“外加鸿滇边境的盐井开采权。” 萧凌恒与年逍交换了个眼神:“具体怎么打?” 述律然立刻指向沙盘:“我军寅时过半从西侧往东推,直指赤荥大营,主攻赤荥主力。你们趁机拿下东侧的鹰沙谷,截断赤荥与鸿滇的联系,但要注意,如果鸿滇出手的话,你那边要面对的至少八千人。” 说完,他往前倾身,“你们就没想过联络赛罕、喀尔这些小部落?他们可都受过赤荥的欺负。” 三个老将闻言均没接话,帐内再次陷入沉默。 半晌,萧凌恒看了一眼师父,随后看向述律然,缓缓开口:“述律大人,关于古娅和图尔特你了解多少?” 述律然掰着手指数,“古娅国去年被赤荥烧了三座村子,图尔特的上一任老国王死在赤荥人手里,这两个国家巴不得报仇。” 说着,他看着萧凌恒眨了眨眼睛。 萧凌恒瞧他一眼,随后转眸盯着沙盘:“这两个小国都还好说,关键在于,倘若要带上赛罕和喀尔这些部族,咱们就需要摆脱朝廷身份。” 年逍闻言,突然厉声喝他:“小子,这事儿你别管。” “师父,”萧凌恒转向年逍,说,“我知道师父在打什么主意,但此事或许不必走那一招。” 他顿了顿,看了述律然一眼,继续说,“我们可以联系古娅和图尔特的国君,让他们直接发求助函,作为交换,他们要成为我们的属国,至于‘勾结’赛罕和喀尔这两个部族,那是他们两个小国做的,与我们无关。” 既然大褚、渥丹这样的大国不可与部族直接联系,但古娅和图尔特这种危在旦夕的小国却可以,左右大家目的的大方向都是一样的,这些不入流的细节大国做不了,小国来做,这不就是“盟友”的意义吗? 而且最妙的是如此一来,作为大国的大褚和渥丹,在明面上只是帮助了实力弱小的邦国反抗部族的欺压,顺便还收了属国,真是面子里子全齐备了。 思路讲明后,三位老将面面相觑,随后年逍突然笑出声:“不愧是我徒弟。” 封翊皱眉:“那鸿滇那边...” “邦国不急,就像我刚刚说的,”述律然露出胜券在握的笑容,“赤荥挨了打,你们猜鸿滇会不会出手?若出手,那我们就能名正言顺反击。” “若他们不出手呢?”陈靖鹤问。 “那就逼他们出手。”萧凌恒缓缓抬谋,目光与述律然相接一瞬,确认与彼此想到一起去后,他继续说道,“赤荥族族长又不是软柿子,他怎么可能允许鸿滇置身事外?” “这就看萧将军的作战能力了,”述律然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萧凌恒,“从鹰沙谷深入后直接继续往西夹击,直到咱们碰头。” “放心,”萧凌恒回看述律然一眼,“输不了,死不了。” 述律然轻笑一声,“那么,就这么定了?” 这时帐外传来脚步声,任久言抱着一摞竹简进来,额头上还带着汗珠:“抱歉,粮册出了点问题。”他看到述律然,脚步微不可察地一顿,“相首大人到了。” 第104章 述律然立刻起身,蓝眼睛亮了起来:“任大人,好久不见。” 萧凌恒一把拉过任久言,把他按在自己旁边的座位上:“正好,顺便说说粮草分配。” 任久言看了一眼陈靖鹤和封翊,随后不着痕迹地挣开萧凌恒的手,展开竹简:“根据各部族出兵人数,初步估算需要——” 述律然突然打断:“任大人,你觉得我们刚才的计划可行吗?” 任久言抬头,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什么计划?” 听完复述,任久言沉吟片刻:“可以,不过下官想知道,”他看向述律然,“渥丹在这两个小国身上,真就毫无所图吗?” 萧凌恒方才也说了,作为援助的交换,古娅和图尔特需要成为大褚的属国,那渥丹在这两个小国身上便无好处可捞。 述律然笑了笑,“我主不在乎古娅和图尔特,”他顿了顿,语气微重,“届时我的人会'偶然'发现鸿滇与赤荥的密信。” 述律然明确表达了渥丹主君的目的并不在古娅这样的小鱼小虾上,但具体目的在哪,他却绝口不提。 年将军声调威严沉稳:“记住,我们是为了边关百姓。” “当然。”述律然微笑,目光却飘向任久言,“为了正义。” 沙盘旁,封翊已经在调整兵力部署:“既然如此,五日后发兵。赛罕族从南面推入,渥丹攻西翼,古娅、图尔特和喀尔族在东侧同我方汇军,负责截断鸿滇的赤荥的线路..…” 等部署完后,年逍重重叹了口气,从怀中取出印信:“若没有异议了,就签盟书吧。” 众人陆续备印时,副将匆匆进帐,手里拿着刚拟好的盟约文书。 沙盘上的小旗在穿堂风中轻轻摇晃,一场大战的谋划就此落定。 是夜,安西大都护府以北二百余里处,何廷雨的驻军大营矗立在的戈壁滩上,一片黑暗中只能望见营内的点点火把。 帅帐内炭火正旺,驱散着塞外深夜的寒意。一张粗糙的案几摆在正中,上面摊开着边防舆图,四角压着几块打磨光滑的戈壁石。 东侧挂着狐皮制成的箭囊和弯刀,西侧则是一张简易的行军榻,被褥叠得方正整齐。 沈清珏端坐在案几旁,他身着素色锦袍,外罩银狐轻裘,在这满是兵器与尘土的军营中显得格格不入。 何廷雨一身银甲未卸,冷硬的铠甲衬得她眉目愈发凌厉。她端坐在案后,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案面,甲片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二人沉默对视,两人之间,一壶马奶酒正在炭盆上温着,散发出淡淡的奶香与酒气。 须臾,何廷雨眯着眼睛开口:“五殿下可知道...”她声音低沉,带着久经沙场的沙哑,“今日你同我说的这些话,若传出去半句,” 她一字一顿道,“便是诛九族的谋反之罪。” 沈清珏也不是善茬,指尖轻抚茶盏边缘,不紧不慢道:“何将军可曾想过,封翊已经老了,”他抬眼,目光如刃,“可只要他一日在位,你就翻不了天。” “殿下慎言,话可不能乱讲,”何廷雨的声音冷得像塞外的风,“本将可没想翻天。” “是吗?”沈清珏忽然倾身,“将军一身将才不输封翊,却因女儿身被压在人下,无法够得上那统帅之位,”他压低声音,“这口气...你当真咽得下去?” 帐外突然传来巡夜士兵的脚步声,铠甲摩擦声清晰可闻。何廷雨银甲映着跳动的火光,在帐内投下摇曳的阴影。 帐内陷入短暂的沉寂,只有炭火偶尔发出轻微的爆裂声。 少顷,何廷雨神情不变,银甲上跳动的火光映着她刚毅的面容:“我不否认我想要九关总统帅的位置,也不否认我觉得他封翊早该退位让贤,”她声音沉稳,字字铿锵,“但我要这权利来的堂堂正正。” 第143章 “没让将军反,本王也不会反。”沈清珏指尖轻点案上舆图,“如今封翊、年逍、陈靖鹤齐聚漠南,连安西都护府的精锐都调去了。”他抬眼直视何廷雨,“你我都清楚,南边那一仗可不好打,但又不得不打。” 何廷雨银甲下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剑柄:“殿下到底想说什么?” 沈清珏忽然起身,在舆图前站定:“此刻所有人都在盯着古娅、图尔特,还有赛罕那两个小部族。” 他指尖重重点在库兰的位置,“但鸿滇的目光可不止于此,库兰早已成了鸿滇的眼中钉。” “那又如何?”何廷雨眯起眼睛问。 沈清珏指尖轻叩案几,发出沉闷的声响:“鸿滇若是出兵助赤荥,你说库兰会怎么做?” 他抬眼,眸中闪过一丝精光,“库兰族长会坐以待毙吗?” 何廷雨银甲下的手指微微一动:“继续说。” “与其等他们两败俱伤,”沈清珏忽然倾身,案上舆图被他的衣袖拂动,“不如我们...给库兰部行个方便。”他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帮他们一把。” 何廷雨仍旧是眯着眼睛,她盯着沈清珏看了片刻,忽然低笑一声:“这可是通敌叛国的勾当。” 沈清珏不慌不忙地整了整袖口:“通敌?”他轻笑,“谁通敌还不一定呢,” 他顿了顿,“作为条件,我需要库兰佯作进攻边军,届时那前线战场可谓一片混乱,封翊年逍他们的主力军定然会在腹地,哪来那么多精力支援边军?” 他抬眼直视何廷雨:“何将军若此时率军平乱,便是力挽狂澜的首功。”话音戛然而止,帐内陷入沉默。 何廷雨银甲下的手指轻轻敲击案面,发出规律的轻响。她目光如炬地盯着沈清珏,显然在等他未尽的话语。 炭盆里的火苗忽明忽暗,在两人之间投下摇曳的影子。 “等这出戏唱完,年逍那边也打得差不多了,届时我们大军压境——”沈清珏忽然一掌拍在案上,震得茶盏叮当作响,“把他们都永远留在那片荒漠里。” 他俯身逼近何廷雨,烛火在眼中跳动,“到时候传回帝都的军报里记录的,可就是他们通敌攻击边军了。” 帐外忽然狂风大作,吹得帅旗猎猎作响。 何廷雨银甲上映着晃动的火光,在帐内投下巨大的阴影。她缓缓抬头,吐字极轻,“殿下好狠的手段。” “九、关、统、帅,”沈清珏一字一顿地说,“封翊做得,你为何做不得?” 子时初,沈清珏回到自己的住处,掀开厚重的毡帘时,烛火微微晃动。 一道修长的身影正静立在屏风之后,衣袍的挺立在光线下显得格外清雅。 那人背对着帐门,手中执着一把折扇,听到声响也未回头,只留下一道朦胧的剪影映在素绢屏风上。 屏风上绘着的墨竹图与那人的身影重叠,平添几分文人风骨,与塞外惯有的铁锈味和尘土气息格格不入。 沈清珏卸下大氅,随手仍在草席上,狐裘与枯草摩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他盯着那道纹丝不动的身影,突然开口:“为何要帮我?” 屏风后的折扇轻轻合拢,在手心拍了拍,发出“嗒嗒”的两声轻响。 那人声音如冷泉击石:“很简单,因为比起二殿下...”他顿了顿,每个字都像冰棱般清晰,“我更看好您。” 火光透过毡帐,在屏风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沈清珏嗤笑一声:“我不管你是真心还是假意,总之,”他眼神骤然转冷,“这一仗绝不能让萧羽杉捞到半点军功,并且——” 他咬牙,“我要让他彻底翻不了身,死无葬身之地。” 屏风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冷笑:“何止萧羽杉。”那人衣袖拂过屏风,带起细微的风声,“任顷舟...也跑不掉。” 帐外忽然刮过一阵寒风,吹得烛火剧烈摇晃。 沈清珏不是不明白,屏风后那人针对任久言和萧凌恒的杀意来得太过蹊跷,绝非简单的党争所能解释。但此刻,这些疑虑都被他暂时压下,毕竟在这盘棋局上,他们至少此刻落子的方向是一致的。 敌人的敌人便是天选的同盟,这个道理他再清楚不过。无论这人藏着什么目的,至少眼下他们都想要那两个人的命,这就够了,至于往后的事... 沈清珏眼底闪过一丝冷光,这吃人的世道,本就没有永远的盟友。 在这片广袤的西域疆土上,诸国、众部,各方势力如同棋盘上错落的棋子,朝廷的威严鞭长莫及,邦国与部族盘根错节,赤荥觊觎试探,鸿滇虎视眈眈,渥丹暗中运筹,小部族们则在夹缝中求存。 每个势力都揣着各自的心思,在这片荒漠上拉扯角力。各方力量相互撕扯,最终只会搅得天地混沌。 战事未起,暗流早已汹涌,谁也不知道这场混战最终会卷进去多少人,这西域注定乱成一锅粥。 封翊驻军的大帐内,炭火烧得正旺。 萧凌恒掀开帐帘时,带进一股寒气。任久言和三位老将正围在沙盘前,听到动静抬头瞥了他一眼,又继续低头讨论。 年逍用木棍指着沙盘上一处:“沙丘说平坦也不平坦,”他眉头紧锁,“但赤荥大营选的位置太刁钻,四周一马平川,根本没法设伏。” “有利则有弊,”任久言说,“地势平坦不利于攻,但同时也不利于守,说到底,这种情况下,看的仍旧是双方的硬实力,半点偷不得巧。” 萧凌恒走到沙盘前,目光扫过上面密密麻麻的旗子。腹地区域各种颜色的棋子混杂在一起,局势一片混乱。 “既然这样,”他伸手拿起代表赤荥大营的红色旗子,“那就用传统攻城思路,” 随后在东部划了一道,“我仍旧是带军从鹰沙谷切入,”接着他的手指移到北面,自上而下划了一道,“鸿滇若出手,他们定然不会选择在峡谷与我们交手,他只能不遗余力的往下推,” 他随后在下方一点,“我们将会在这里与他们对上,届时就是四境开阔的平坦地势。” “这一战的主战场不在你那边…”任久言皱眉看着萧凌恒,提醒道,“你那里没有那么多人用。” “我当然知道。”萧凌恒手指敲了敲鹰沙谷的位置,“鸿滇也不傻,他们也绝不会把主力压到我这里,说白了大家都心知肚明,鹰沙谷这里只是拖延而已。” 萧凌恒的手指又往西划,“等渥丹那八千骑兵与赛罕杀到赤荥总营,鸿滇必然会西撤,届时我顺势往西推,图尔特和古娅的联军从北向南挤压,那个时候,他们就是笼中困兽瓮中之鳖。” 年逍点头,“同时我带一万中军北上,在古娅与鸿滇之间筑道防线。”他的手指在古娅北侧划出一条线,“等你们南边战事结束,再与我合兵,准备最终的硬仗。” 萧凌恒盯着沙盘盘算片刻:“南边至少要五六天才能解决,师父,我出发五日后您动身也不迟。” 封翊闻言皱起眉头,毕竟萧凌恒从没有独立带兵上过战场,封翊肯定是不放心的,他看向萧凌恒,忍不住问道:“鸿滇军不是好相与的,你打算怎么周旋?” 帐内一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萧凌恒身上。 “需要两队人,分为三个部分,”萧凌恒说,“我带一队先锋队突围,引诱他们南下,第二队由封卿歌坐镇,从后方包围截堵,最后一部分是弓弩队,在最后方,一来给予持续的兵力援助,二来提供远程攻击。” 话音落下,帐内陷入短暂的沉默。三位老将交换了个眼神,最后都将目光投向任久言。 任久言抿了抿唇,手指摩挲着沙盘边缘:“各营核算过了...”他抬眼看向萧凌恒,“你那边最多只能调拨两千人马。” 沙盘旁的火盆突然爆出几点火星,映得萧凌恒的侧脸忽明忽暗,他盯着沙盘上那几面孤零零的小旗,眉头渐渐皱起。 萧凌恒盯着沙盘沉默良久,思忖后开口询问:“三千五百人可以吗?鸿滇虽说不会派过多兵力南下,但他们绝不会少于八千人。” 任久言低头看着手中名册,轻轻摇了摇头,“各营实在是抽调不出更多了……” 话音落地,萧凌恒垂眸沉吟,炭火噼啪作响,映得沙盘上的影子微微晃动。 两千人实在是太过薄弱了,但他萧凌恒什么个性?狂啊!有三分把握他就敢搏七成胜算! 半晌,萧凌恒的指尖突然在鹰沙谷东侧重重一划:“两千就两千。” 他声音沉了下来,“既然如此,那就不收缩引他们南下,我直接北上迎击。” 手指往北推进,“与图尔特他们的援军合围夹击鸿滇。” 第105章 大战在即,萧凌恒与封卿歌在讨伐军营整备先锋营忙到冒烟。 烈日当空,两千先锋军在沙场上列阵,铁甲反射着刺目的白光。萧凌恒背后的披风沾满黄沙,依旧在阵前来回巡视,声音已经沙哑却仍在不断下达指令。 第144章 “第二队矢兵队,弓弩检查!”他一把扯开领口的系带,热气从铠甲缝隙里蒸腾而出,“明日寅时开拔,每人多带一袋箭!” 季太平从辎重帐探出头,“寅时??辎重营最快寅时二刻才能动身,中军粮械还得再清点一遍。” “不打紧,”萧凌恒头也不回,大步走向正在操练的枪兵方阵,“半个时辰打不完。” 沙地上练枪的士兵们立刻让开条道,枪杆与铠甲碰撞出沉闷的声响。 萧凌恒随手抄起一杆长枪,枪尖在沙地上划出一道深痕:“枪兵队!” 士兵们围成一圈,看着自家将军亲自示范进攻路径,萧凌恒的汗水顺着他的下巴滴落,在沙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坑。 萧凌恒的枪尖在沙地上利落地划出一个尖锐的三角:“明日一队八百人随我冲阵,用锥形阵。”枪尖在沙土上拖出深深的沟壑,“至少要引出他们七成兵力。” 他手腕一转,枪杆横扫,后方沙地上随即出现中军主阵与两侧舒展的弧形阵线,如同展翅的鹤翼:“二队一千中军用鹤翼阵,封将军坐镇,韩远兮率后方二百弩箭手配合。” 枪尖重重点在阵型中央,萧凌恒抬头看向封卿歌:“一定等我们缠住主力,阵线完全胶着时,你再率中军压上,”他枪尖向两侧一划,“两翼同时合围。” 封卿歌郑重点头,与萧凌恒目光交汇,随后轻偏一下头,示意该做最终的战前鼓舞了。 萧凌恒抬手抹去眉骨上的汗珠,扫视着周围一张张被烈日晒得黝黑的面孔。 他接过辎重将士递来的酒碗,两千将士人手一碗烈酒,在沙场上站得笔直。 “诸位将士!”萧凌恒的声音沙哑却有力,将士们的目光如刀,齐刷刷射向他。 “生而为战!我们就是要赢!”萧凌恒高举酒碗,“只要有胸中那一口不灭的傲气,我们就永不会败!” “必胜!不败!”众将士高举酒碗过头顶,“必胜!不败!” 随后萧凌恒突然一个箭步跃上粮车,两千将士的目光齐聚。 “这一战!”萧凌恒站在高处,背后的战旗在热风中猎猎作响,“要么凯旋成神!要么马革裹尸!吾等枪尖所指,便是天命所归!让吾辈杀个痛快!” 士兵们的呼吸渐渐粗重,有人开始用枪杆顿地。 萧凌恒猛地拔出“千嶂沉”,剑锋直指苍穹,“让这轮烈日作证!让这方山河铭记!此战之后,吾辈胜往!” 沉闷的撞击声像心跳一样越来越响,越来越响,越来越齐,越来越齐。 “明日寅时,我第一个冲阵!”萧凌恒的剑锋转向赤荥方向,在烈日下闪着寒光,“咱们——!杀穿他们!” “杀!杀!!杀!!!”怒吼声震得沙粒都在跳动。 萧凌恒站在粮车上,仰头饮尽碗中酒,烈酒顺着下巴滴落,在木质车板上溅起细小的尘埃。 两千将士同时举碗痛饮,酒水混着汗水砸进沙土。 他看着下面一张张战意昂扬的面孔,这一刻,先锋军的士气如燎原之火,在每个人胸中熊熊燃烧。 封卿歌和韩远兮站在粮车旁,看着被士兵们团团围住的萧凌恒。这个从未上过战场的年轻将领,此刻眼中燃烧着肆杀的火焰。 是夜,军营内氛围严阵以待,火把在寒风中摇曳,将人影拉得忽长忽短。兵器架上,长矛铁甲泛着冷光,马厩里的战马偶尔不安地踏着蹄子。 距离寅时出兵还有两个时辰,将士们或靠或坐,没人说话,只有此起彼伏的磨刀声在黑暗中格外清晰。 营帐间偶尔传来将领低声的交谈,很快又归于寂静,军营上下一片肃杀。 主营内炭火正旺,映得铜镜泛着暖光。萧凌恒低头整理铠甲束带,背对着众人道:“师父,北边局势不明,您多当心。” “噗——”年逍一口茶喷了出来,呛得直咳嗽,“你个毛头小子,”他抹了把胡子上的水,“自己还没上过战场,倒先指点起老子来了?” “这哪是指点,”萧凌恒转身走过来,铠甲随着步伐发出轻响:“何将军的戍军驻营不是就在北边?况且——” 他瞥了眼封翊和陈靖鹤,赶忙收住了口,“这不是对何将军不了解吗,日后合兵攻打鸿滇,总得先了解清楚。” 年逍却明白萧凌恒的欲言又止,沈清珏此刻就在北边驻军,而何廷雨治军之严、用兵之狠更是众所周知,战场形势千变万化,若有人暗中作梗,后果不堪设想。 离京前,年逍特意请了圣旨,命何廷雨率军协同讨伐鸿滇。这一手就是要将她绑在同一条船上,既然胜败与她切身相关,自然不敢在背后使什么绊子。 “对了,”萧凌恒转头看向封翊:“封帅,您之前与何将军共事时,觉得此人如何?” 封翊冷哼一声,茶碗重重搁在案几上:“不过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片子。”他顿了一顿,继续说,“带兵打仗确实有两下子,但...”老将军眉头紧锁,“太不知敬畏,行事毫无顾忌。” 帐内炭火突然爆出几点火星。 “总之,”封翊最后硬邦邦地补了一句,“老夫看不惯她。” 萧凌恒的目光在年逍脸上短暂停留,随即转向封翊:“五殿下前些日子奉旨巡边,可是也在北边?” “是。”封翊点头。 “跟何将军同驻一个营地?” “不在一个营。”封翊说,“殿下到边域时我还在北边,他的行辕设在我们戍军大营南边,隔了好几里地。”老将军突然眯起眼睛,“你问这个做什么?” 帐外恰好一阵风过,吹得帐帘微微晃动。炭盆里的火光随之摇曳,在众人脸上投下忽明忽暗的影子。 “殿下...可常去何将军的戍边大营?”萧凌恒试探着问。 “倒也谈不上经常吧,”封翊眯着眼睛回忆,“大概十日来上一回,” 他转头看向陈靖鹤,“殿下主要负责的边防事务,多是跟安西都护府对接的。” 陈靖鹤站在沙盘旁,闻言抬起头,随后点了点,眉头微皱看着萧凌恒问道:“怎么了?” 萧凌恒刚要开口搪塞,年逍率先开口掩饰:“行了小子,这仗用不着五殿下出兵,他不必提供支援参与其中。” 他顿了一顿,又补了一句:“这是陛下的意思。” 萧凌恒当然明白师父是在替他打圆场,也懂得最后这句的提醒,他会意地闭口不言,只是轻轻点头,垂眸看向沙盘,手指在北边的位置无意识地敲了两下。 陈靖鹤的目光在师徒二人之间转了个来回,最终也沉默地低下头,继续整理手中的军报。 封翊果然被年逍的话带偏了方向,他笑着摇摇头:“你小子,难不成在打五殿下的主意?” 萧凌恒顺势露出一个略显尴尬的笑容,手指挠了挠鼻尖,算是默认了这个误会。 “何廷雨那丫头脾气是倔,”封翊继续道,手指在沙盘点了点,“但带兵打仗确实是一把好手。” 他抬头看向萧凌恒,“北边那场决战若能跟她配合得当,倒不算什么特别艰难的硬仗。” 说着转向年逍,嫌弃地摆摆手,“老年,到时候你去跟她打交道,我可见不得她那副天王老子都不服的样子。” 年逍哼笑一声:“本来也没指望你。” 他转头打量萧凌恒,“小子,头回带兵,心里打鼓没?” 萧凌恒立刻换上嬉皮笑脸的模样,油嘴滑舌道:“有师父您坐镇,我有什么好怕的?” 他故意拖长了音调,惹得年逍作势要打。 “臭小子,少来这套!”年逍朝着他胸膛给了一拳,宠笑骂道,“你且策马去,莫要停,战场上军功得靠自己的真刀真枪真拳头去挣,但背后之事……” 他顿了顿,抬手搭上萧凌恒的肩膀,轻轻捏了捏,“自有老夫。” 萧凌恒抬眼,正对上师父沟壑纵横的脸。炭火映得老人眼中的锋芒忽明忽暗。 师徒二人目光相接,帐内一时静默,萧凌恒收起玩笑神色,郑重地抱拳一礼,年逍微微颔首,谁都没有开口,却已将千言万语化在这无声的对视中。 赤荥营地往西一百三十里,沙丘在夜色中静默矗立。远处罗朵营地的火把在风中明灭,忽明忽暗的火光将沙丘轮廓勾勒得格外锋利,隐约间一片肃杀。 渥丹戍军边防哨所在罗朵营地正北十五里,述律然坐镇中营,只待寅时发兵东进,帐外偶尔传来战马轻嘶和铠甲碰撞的声响。 述律然蓝眼睛映着跳动的烛火,目光落在东面的舆图上,那上面的赤荥大营的位置被朱砂重重圈了出来。 南十五里,夜风卷着沙粒拍打在罗朵营地的栅栏上。守夜的士兵正打着瞌睡,突然觉得胸口一紧,被一股莫名的恐惧惊醒。 他定了定神,眯起眼睛望向黑暗,远处一片漆黑,他继续远远定睛观望。 突然,他隐约间看见沙丘上有一片黑影涌动,士兵揉了揉眼睛,再仔细一瞧,终于看清,那是一大批赤荥装束的大汉正策马如潮水般向营地奔来。 第145章 “敌袭…敌袭!!”士兵手中的长矛差点没握住,慌了神的大喊,“赤荥人来了!!” 警报的号角刚响起,第一支火箭已经扎进粮仓,火势瞬间蔓延四开。 火烟与沙尘中,乌尔迪一马当先,手中弯刀劈开木栅,身后的赤荥战士如狼群般涌入。 他们不喊杀声,只有粗重的喘息和刀刃破空的锐响。 罗朵族长勐檎闻声光着膀子从大帐冲出,*胸前还挂着一张赤色肚兜。 他眯眼怒视,一把扯下肚兜挥手一扔,抄起立在帐前的长矛:”他娘的!乌尔迪这个王/八/羔/子!” 随后,他大声喊道:“罗朵的勇士!咱们宰了他们!” 营地内部顿时一片混乱,女人们抱着孩童从帐篷里仓皇逃出,尖叫声混着驼马的嘶鸣。 几个半大孩子抓起地上的短矛,却被母亲死死拽住手腕拖向后方。 两族人马在粮仓附近撞在一起,杀作一团,乌尔迪的弯刀与勐檎的长矛相击,迸出火星,两人都被反震力逼得后退半步,靴子在沙地上犁出深沟。 “你个老/不/死的!”勐檎啐了口,长矛如毒射般刺出。 乌尔迪侧身避过,弯刀贴着矛杆削向对方手指。 勐檎急忙翻转手腕,矛尾重重扫在乌尔迪腰侧。 “我/操/你大爷!!” 一时间,整个营地充满厮杀声和火舌卷焚营帐的声音,一个罗朵大汉刚用长矛挑翻赤荥人,就被飞来的斧头劈中后背。 他跪倒在地,还没来及惨叫,又一柄弯刀已经抹过喉咙,血柱喷在燃烧的粮袋上,发出“嗤嗤”的声响。 乌尔迪的亲卫趁机突进,组成楔形阵冲散罗朵人的防线。 最壮的那个大汉抡起链锤,将拦路的敌人连人带盾砸飞出去。 链锤上沾着的碎肉和骨渣在火光中格外刺目。 杀伐间,勐檎突然变招,长矛不再直刺,而是贴着地面横扫。 乌尔迪跃起躲避,矛尖还是划破了他的皮靴,落地时他顺势翻滚,弯刀砍在勐檎小腿上。 罗朵族长闷哼一声,单膝跪地,顺手趁机掷出腰间匕首。 乌尔迪偏头闪避,匕首还是在他脸颊留下血痕,他舔了舔流到嘴角的血,露出森白的牙齿:“老东西还有点本事。” 燃烧的帐篷轰然倒塌,火星如雨点般落在两人周围。他们隔着飞舞的火星对视一眼,又同时扑向对方。 第106章 一个赤荥秃头刚砍倒营帐前的罗朵哨兵,就被斜刺里杀出的长枪捅穿肚子。 血混着沙土,在火光下的夜晚里呈现瘆人的紫黑色。 营地里,受惊的驼马挣脱缰绳,撞翻了数顶帐篷,燃烧的毛毡冒出浓烟,呛得人睁不开眼。 勐檎的副官趁机带人绕到侧翼,长矛阵逼得赤荥人连连后退。 乌尔迪目光如隼,抬手弯起小手指放在下唇,猛然吹响。 尖锐的声响刺破暗夜,空中顿时传来凄厉的鹰啸,只见十几只雄鹰从黑暗中俯冲而下,在火光中犹如索命的幽灵。 一只体型最大的黑鹰径直扑向勐檎的副官,利爪如铁钩般扣住他的头皮。 副官惨叫着想抓挠,黑鹰的尖喙已经狠狠啄下。 “噗”的一声哧响,眼珠连着血肉被撕扯下来,副官捂着脸倒地翻滚,又被另一只鹰啄穿了太阳穴。 不远处的罗朵弓箭手刚搭箭上弦,一只灰鹰如箭矢般撞在他脸上,尖锐的喙部直接凿进眼眶,血水顺着鹰喙往下滴落。 弓箭手僵直地倒下,手指还保持着拉弦的动作。 最凶悍的那只白头鹰俯冲时带起尖锐的风声,它精准地啄穿了一个年轻战士的天灵盖。 头骨碎裂的脆响被厮杀声淹没,那战士甚至没来得及发出声音,就直挺挺地栽倒在火堆里。 勐檎怒吼着挥舞长矛,却挡不住这些来自空中的死神,他的亲卫一个接一个倒下,每个人的头颅上都留着可怖的血洞。 火光中,鹰群盘旋的影子投在地上,如同死神的镰刀掠过战场。 赤荥大汉们同时变换阵型,三人一组背靠背结成小阵,他们从腰间解下飞斧,齐齐掷出,罗朵的长矛手顿时倒下一片。 “乌尔迪!!老子今日就是死在这里!也要把你拖进阎王殿!!!”勐檎怒吼着扑向乌尔迪。 长矛擦着对方头皮划过,削下一缕发辫。 乌尔迪反手一刀,在勐檎肋间拉开道血口。 两人在燃烧的沙场中央追逐厮杀,每一步都溅起带血的沙土。 随着鹰突的加入,罗朵更加不敌赤荥,战斗逐渐呈现一边倒的态势。 不出一炷香的时间,夹杂着此起彼伏的罗朵大汉的惨叫声,勐檎血肉不清的尸体终是倒在了营地门口。 乌尔迪没有砍下他的头颅,只是站在原地,看着自己的鹰群在敌营中肆虐。 燃烧的帐篷将这场屠杀照得如同白昼,鲜血在沙地上汇成细小的溪流。 当最后一名抵抗的罗朵壮士倒下,乌尔迪再次吹响骨哨。 鹰群听话地在乌尔迪头顶盘旋,那只白头鹰飞回主人肩头,羽毛上还沾着敌人的血肉。 赤荥大汉们沉默地开始补刀、收集战利品,整个过程井然有序,只有伤者的呻吟和火堆的噼啪声回荡在营地中。 乌尔迪这手先手突袭如同一记闷雷,震得各方都措手不及,大褚边军与渥丹戍军尚在调兵遣将之际,罗朵营地已经沦为血海。 就差半个时辰,就最后半个时辰,此刻成了致命的差距。 罗朵被血洗的消息被渥丹的哨鹰北上传入了戍军营,述律然也惊住了,他没有太多时间思考细节,但有一点是摆在明面上的,乌尔迪敢如此果断对罗朵出手,必定与鸿滇达成了某种默契,这绝非临时起意的劫掠,而是精心策划的联合作战,这就意味着,他们必有后手。 想到这里,述律然攥紧拳头猛地站起身,立刻向帐外厉声下达军令,全军即刻进入最高戒备,所有岗哨加倍,弓弩手全部就位。 可鸿滇并没有给他们太多时间做准备,鸿滇的攻势来得比预想中更快。 戍军营外的天际线已经扬起不可见的沙尘,战鼓声穿透远及黎明的黑暗,如同催命的丧钟。 渥丹将士刚套上铠甲,就看见鸿滇的旌旗已经压到营门八里之外。 这场蓄谋已久的突袭,鸿滇和赤荥根本没有给对手留下任何喘息的机会。 “报——!”一名斥候跌跌撞撞冲进大帐,单膝跪地,声音发颤,“相首大人!北边距咱们不足十里处发现了鸿滇军队!” “这么快?!”述律然起身,“鸿滇发兵竟走了西线?!” 是的,不光快,也不光走了西线。 鸿滇早在两日以前就已经发兵南下,分东西两路包抄,这就意味着,西边这一场仗不再是渥丹戍军往东推进讨伐赤荥,而是面对南北两面赤荥与鸿滇的夹击。 整个战局在瞬息之间彻底逆转,渥丹戍军从进攻方骤然沦为困兽。 当然,靠近褚国边境的东侧也并没有好上半分,鸿滇两路大军齐头并进,西路先锋既已抵达,东路那队还会远吗? 而更致命的是当初商定的作战时间差。 褚军原计划以牵制为主,萧凌恒率领的两千先锋部队按计划已在寅时准时开拔,此刻鸿滇大军突然压境,萧凌恒的部队早已离营多时,正按照原路线向鹰沙谷战场推进,全然不知后方局势已然偏离计划。 沙漏中的细沙无声流淌,这一个时辰的时间差,此刻成了致命的空隙,褚军先锋与渥丹主力之间形成的这段真空地带,正被鸿滇大军迅速渗透,战场态势在各方都未及反应之际,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剧变。 萧凌恒率领两千精兵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向鹰沙谷进发,队伍最前方的斥候突然勒住马缰,举起右拳,全军立即停下,只有铠甲摩擦的细微声响在峡谷中回荡。 “将军!”斥候压低声音,指向北面,“鸿滇的旌旗!” 萧凌恒眯起眼睛望过去,远处沙丘上,一条黑线正缓缓蠕动,看厚度,人数至少是他们四倍,如同移动的沙暴洪流。 峡谷北口,鸿滇先锋已经发现他们,敌军阵中响起急促的号角,最前排的枪兵开始加速,沉重的脚步声震得沙砾从岩壁上簌簌落下。 “变阵!”萧凌恒低喝,“我们迎上他们!“ 传令兵立刻打出旗语。 原本纵深的行军纵队迅速向两侧展开,弓弩手抢占高处,重甲兵在前方结成锥形,萧凌恒位于尖端,只待敌方更深入时撞上去。 整个过程安静迅速,只有皮甲束带收紧的吱嘎声。 “放箭!” 第一波箭雨呼啸而出,如黑云般压向鸿滇前锋。 箭矢入肉的闷响接连传来,一排敌军应声倒地。 但后面的士兵毫不犹豫地跨过同伴尸体继续冲锋。 “杀——!”萧凌恒拔出千嶂沉,他剑尖直指北面敌阵,双腿一夹马腹,战马嘶鸣着人立而起,随即如离弦之箭冲向敌阵。 第146章 “杀——!”两千将士的怒吼在山谷间回荡。 枪队铁骑紧随萧凌恒马蹄扬起漫天沙尘,如洪流之势随同他们的将军踏沙迎敌。 重甲枪兵的盾牌在奔跑中铿锵作响,长枪如林般向前倾斜,整个队伍化作一柄出鞘的利刃,直插敌军心脏。 就在萧凌恒兔起鹘落杀伐间,褚军阵中的后方突然机括声响成一片,儿臂粗的弩箭带着破空声贯入敌阵,阵中的一片鸿滇枪兵像麦秆般被齐刷刷割倒。 有些弩箭甚至连续贯穿三四人才力竭停下,被钉在地上的敌兵一时未死,发出凄厉的哀嚎。 但敌军实在太多,第一波攻势刚被瓦解,第二梯队已经踏着同伴的尸体冲上来。 为首的敌将身披赤铜甲,挥舞着两把弯刀,刀刃在微弱的晨光中划出刺目的弧线,他身后跟着的众铜甲战士,铁靴踏地的轰鸣声如同闷雷。 战场迅速陷入混战,峡谷两侧的弓弩手仍在不停放箭,但敌我双方已经犬牙交错地厮杀在一起。 一个褚军士兵刚用长枪捅穿敌兵咽喉,就被侧方袭来的战斧劈中肩膀,另一名褚军重甲兵持盾撞翻三名敌兵,却被暗处射来的冷箭射中眼窝,仰面倒下时还死死掐着一名敌兵的喉咙。 就在战局胶着之际,峡谷北侧突然扬起滚滚沙尘,图尔特国的援军按约赶到,两千骑兵如狂风般卷入战场,他们身着褐色皮甲,马/刀闪着寒光,从鸿滇军背后发起冲锋。 一个鸿滇校尉刚转身组织防御,就被图尔特骑兵的马/刀削去半边脑袋。 鸿滇将士虽腹背受敌,但胜在人数众多,兵力差距依然悬殊,鸿滇至少还剩六千生力军,而褚军和图尔特大军加起来不足四千。 战场形势依旧危急,萧凌恒看到图尔特骑兵的冲锋势头正在减弱,越来越多的敌兵从两侧包抄过来。 一个图尔特头领带着几十人试图突围,转眼就被鸿滇的长枪阵淹没。 鲜血染红的沙地上,倒下的战马还在抽搐,垂死的士兵徒劳地抓着插在腹部的矛杆。 没那么多时间考虑,死撑也要拖到古娅的将士同喀尔的汉子赶到。 萧凌恒猛地踩住马镫直起身子,千嶂沉直指鸿滇大军的暗涌,死而不已似的决绝纵马冲入敌阵最密集处。 千嶂沉横扫而过,三个敌兵的头颅同时飞起,血柱喷涌,他侧身避过刺来的长矛,反手一剑劈断矛杆,剑势不减,直接将那敌兵连人带甲斩成两段。 一个鸿滇副将持斧偷袭,萧凌恒头也不回,左手抽出腰间短刀向后一掷,正中那人咽喉,右手长剑不停,每一剑都精准刺入敌兵甲胄缝隙,剑刃带出的血线在空中交织成网。 鸿滇大军的攻势开始减弱,已逐渐露出北撤的迹象,萧凌恒趁机勒马回转,铠甲上的血珠随着动作甩出一道弧线。 “封卿歌!”他举起长剑,“就是现在!” 封卿歌会意,二队的褚军立刻向他收缩,一千将士犹如鹤的羽翼一般由后往前合并围堵,将杀作一团的鸿滇军和一队枪兵围住。 萧凌恒站在阵心,染血的长剑直指敌阵中心,如同定海神针,散发着令人心安的杀伐必胜之气。 而就在势头大好之时,远处沙丘上突然出现一道瘦削的身影。 晨光熹微中,那人影飘忽轻盈,衣衫翻飞的立于沙丘之上,仿佛踏沙无痕。 萧凌恒正勒马回转躲避斜刺里杀来的长矛,眼角余光恰好捕捉到这抹异样,他心头猛地一紧,那身影轻盈得几乎不似凡人,刚要定睛望过去,转瞬间又被蜂拥而上的敌兵逼得无暇细看。 那人影在混乱的黎明中时隐时现,如同游走在战场边缘的幽灵。 萧凌恒一剑劈翻面前敌兵,再抬眼时,一阵诡异的笛声突然划破战场喧嚣,那声音尖锐悠长,像是用指甲刮擦骨头般令人毛骨悚然。 三国将士不约而同地停下厮杀,转头望向声源,只见远处沙丘上,那道瘦削的身影正吹着一支长笛,笛尾系着的红绸在晨风中飘扬。 下一秒,山丘后方突然窜出上百道暗影。 “是沙豹!”图尔特的将士大喊,“是赤荥的沙豹!!” 这些猛兽双眼赤红,嘴角滴着白沫,发狂般扑向战场。它们锋利的爪子刨起漫天沙尘,喉咙里发出的嘶吼声盖过了战场所有声响。 最前排的大褚士兵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扑倒撕咬。 一只沙豹直接咬住某个士兵的咽喉,甩头间带出一蓬血雨,另一只扑到马背上,利爪深深抠进马匹脊背,疼得战马人立而起,将背上骑士重重摔下。 萧凌恒猛地拔出佩剑,但笛声也越来越急,沙豹群如同被操控的傀儡,专挑穿银白铁甲的士兵攻击。 战场瞬间大乱,原本严整的阵型被冲得七零八落。 初现晨光时,峡谷已经变成修罗场,萧凌恒的铠甲上沾满鲜血和沙土,左臂被刀锋划开的伤口火辣辣地疼。 第107章 当敌军的又一次冲锋被圆阵挡下,远处的地平线上,终于扬起了古娅联军的旌旗。 “妈的……”萧凌恒于马背之上横剑挡下鸿滇将士的弯刀,他侧目看到远方的联军军旗,咬牙道,“终于他妈的来了…” 地平线上扬起的烟尘越来越近,古娅与喀尔终于赶到。 “杀——!!”又是一声响彻峡谷的众将士的怒吼,冲在最前面的是古娅的骑兵,战马披着铁甲,如同移动的钢铁洪流。 紧随其后的是喀尔族的弓骑兵,他们在奔驰中拉满长弓,箭雨越过前锋,率先落入鸿滇军阵中。 鸿滇军阵中立刻响起急促的号角,原本围攻萧凌恒的敌军开始收缩阵型,但为时已晚。 联军骑兵如尖刀般插入人群,瞬间冲散敌阵,将鸿滇大军分割成数块。 战场迅速演变成一场大混战。 鸿滇军试图组织枪阵防御,外层的士兵却被图尔特的马/刀重骑连人带盾撞飞出去,落地时已经被铁蹄踏成肉泥。 混乱中,鸿滇的沙豹或许是因血腥气味弥漫,这些凶猛的野兽更加兴奋,咆哮着扑向联军,利爪轻易撕开战马的肚腹。 一头沙豹跳上喀尔弓骑的马背,直接咬断了骑手的脖子。鲜血喷溅中,附近的联军士兵纷纷举起长矛围剿,但沙豹敏捷地闪避,又扑倒了两名步兵。 萧凌恒见状,立即冲入战局,千嶂沉精准刺入一头沙豹的眼窝,那畜生哀嚎着翻滚倒地,身后的封卿歌趁机用长枪将其钉死在地上。 萧凌恒回眸一瞥,二人对视一瞬,什么也没说,继而各自冲向敌阵。 不远处,古娅的斧兵正与鸿滇的重甲厮杀,战斧劈在铜甲上迸出火星。一个古娅战士被沙豹扑倒,却在临死前用短刀割开了野兽的喉咙。 鸿滇军虽然人数占优,但被联军从三个方向挤压,阵型越来越乱。他们的沙豹虽然凶猛,但在有组织的围剿下也死伤殆尽。 萧凌恒带着褚军残部与部分联军合并,迅速重整队形。依旧是锥形冲锋阵,他依旧立于最锋利的尖端。 当他双腿一夹马腹,千嶂沉向前平举的瞬间,整个队伍仿佛化作一柄出鞘的利剑。 战马开始加速,铁蹄踏地的轰鸣如同闷雷。 萧凌恒的铠甲在晨阳下泛着血色,剑尖所指之处,联军将士如潮水般紧随其后。锥形阵两翼的喀尔弓骑率先放箭,为冲锋开路。中间的图尔特重骑压低长矛,铁甲碰撞声铿锵作响。 “杀——!!” 当速度达到顶峰时,这支混编军队已经浑然一体,如同沙漠中突起的沙暴,带着摧枯拉朽之势扑向溃退的敌军。 萧凌恒犹如剑尖一般最先刺入敌阵,身后联军立刻顺着这个缺口汹涌而入,将鸿滇的残兵败将彻底冲散。 在联军步步紧逼下,鸿滇军开始溃退,丢盔弃甲的士兵在沙地上奔逃,却被喀尔弓骑一一射倒。 一个鸿滇将领还想负隅顽抗,被萧凌恒一剑劈开头盔,当场毙命。残存的敌军终于崩溃,如潮水般向北方逃去。 日头高升时,战场上只剩下遍地尸骸和哀嚎的伤兵。 本就是为了拖延,按照计划萧凌恒并没有选择追击,他站在沙丘上环视战场,横七竖八的沙豹和士兵的尸体,血液将沙漠浸透一般泛着暗色,他手中的千嶂沉上的血迹已经凝固。 远处,联军正在收拢部队,准备下一步西进行动。 混乱平息后的片刻寂静中,萧凌恒回身看向西方的沙丘,那里已经没有了黎明时那抹轻盈的身影。 他不自觉地眯起眼睛望着那条天际线,驻足良久。 日落西方,当萧凌恒率领的联军终于抵达赤荥大营所在的位置时,眼前却只剩一片狼藉,营帐被烧得只剩焦黑的骨架,粮草辎重散落一地,连一个活物都看不到。 众将士发出细碎的啧语,萧凌恒环顾四周,眉头紧锁。封卿歌策马来到阵前,与他并肩而立:“人呢?” 荒漠的风卷着灰烬从他们之间穿过。突然,萧凌恒瞳孔一缩,猛地攥紧缰绳:“遭了!” 第147章 就在二人惊疑不定之际,南方突然传来密集的马蹄踏沙声。 萧凌恒和封卿歌同时转头,只见远处沙尘滚滚,赛罕族的骑兵正按原计划赶来。 这些草原汉子身披皮甲,马/刀在腰间晃荡,本该与渥丹军合围赤荥大营。然而此刻,不仅述律然的渥丹军不见踪影,连赤荥族也如同蒸发一般。 赛罕族军头勒马停在联军阵前,粗犷的脸上写满困惑。他环顾四周被焚毁的营地,又看向萧凌恒:“人呢?” 简单两个字里透着浓浓的不解。 荒漠的风卷着灰烬在众人之间盘旋,焦糊味混合着马匹的汗腥。萧凌恒握剑的手不自觉地收紧,金属护腕发出细微的摩擦声,“赤荥老狐狸还真是跑了和尚跑了庙,” 他咬牙,“走!得赶紧往西去找述律然汇合!” 此刻的述律然早已陷入混战。乌尔迪正与鸿滇西线大军联手,在罗朵残营以北十五里处与述律然的渥丹军展开激烈的杀伐。 开阔的绿洲上,述律然的八千精骑被死死困在中央,南北两侧皆是敌军主力,西退之路也被鸿滇先锋军截断,形成了围三阙一的战局情势。 战场上空盘旋的赤荥猎鹰发出刺耳鸣啸,仿佛在宣告这场屠杀的开始。 平坦的地形让骑兵失去了机动优势,渥丹将士被迫与数倍于己的敌军正面硬撼。北面的鸿滇重甲步兵如铁壁般推进,南面乌尔迪率领的赤荥大汉不断袭扰侧翼,西侧的高地上,鸿滇弓弩手正疯狂倾泻箭雨。 述律然蓝色的眼眸中映着三面合围的敌军,手中细刀已经卷刃,讨伐大军结成圆阵,在箭雨中艰难支撑。 敌军的包围圈越收越紧,唯独东面还留着一线空隙,那也是萧凌恒联军赶来的唯一方向。 此刻的萧凌恒正率领不足六千人的联军疾驰西进。战马在荒漠上狂奔,马蹄掀起滚滚黄沙。士兵们的铠甲上还带着上一场战斗的血迹,但每个人都紧握兵器,眼神坚定地奔向前方。 队伍最前方,萧凌恒的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他不断催促战马加速,千嶂沉在鞘中微微颤动,仿佛也感应到前方激烈的战况。 与此同时,东方大褚境内的戍军大营中,哨鹰扑棱着翅膀落在训鹰台上。训鹰手急忙解下鹰腿上的信筒,随后快步向帅营奔去。 帅帐内,年逍、封翊、陈靖鹤三位老将正与参军任久言商议北上进军事宜。沙盘上的小旗刚调整完毕,帐帘突然被掀开。 “报——!”训鹰手单膝跪地,双手呈上战报,“萧将军前线急讯!” 年逍一个箭步上前夺过信报,老将军的手指急切地拆开火漆。帐内顿时安静下来,只听得见信纸展开的沙沙声。任久言不自觉地攥紧了手中的朱笔,目光紧盯着年逍越来越阴沉的面容。 “他娘的!”年逍猛地攥皱战报,声音沙哑,“乌尔迪和鸿滇联手,述律然被围,萧小子正带兵驰援。” 他抬头看向众人,眼中闪着凶光,“算了半天,合着最应该提前开拔的就是我带的北上军!” 任久言脱口而出:“萧将军如何?”话一出口才意识到失态,指尖无意识地掐进了掌心。 年逍深深看了他一眼,目光又飞快地扫过封翊和陈靖鹤,“信上没提。” 老将军再次展开战报,“只说他们赶到赤荥大营时,那里已经人去营空。” 他手指重重戳在沙盘西侧,“现在那小子正带着六千联军往西急行军,要去救那个小相首带的渥丹军。” 任久言和年逍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读出了同样的忧虑。 二人了解萧凌恒的风格,他俩都清楚萧凌恒西进支援前必定已经历过一场恶战。一来从时间线上推算,若东线联军一路畅通无阻,萧凌恒本该更早抵达赤荥大营,而如今刚到就说明途中必然遭遇阻击。二来是兵力数字,古娅、图尔特、喀尔三国联军加上萧凌恒原本的两千精锐,总数绝不止六千人。这缺失的兵力,恐怕永远留在了某处战场上。 三位老将的目光在空气中交锋,谁都明白,这一战,已经彻底脱离了最初的谋划。 帐内陷入短暂的沉寂,少顷,年逍突然一把抓起案几上的佩剑,大步流星朝帐门走去,铠甲随着步伐哗啦作响。 “横竖都迟了,等不到后日了。”老将军头也不回,声音里带着沙场老将特有的决绝,“老夫今夜就带兵西进。” “老年!”封翊猛地站起身,“别莽撞!” “左右后日北上已经没多大意义了,要是西边出了什么岔子——”年逍突然刹住话头,再开口时声音低沉了许多,“老子就这一个徒弟,我不放心,”他顿了顿,随后没好口气的补了句,“他不能有事。” 封翊:“老年,至少需要重新制定……” 站在一旁的任久言始终在沉吟,他也想要去,但需要找个理由同往,正当封翊和年逍争执不下时,他突然开口:“年将军,” 声音不疾不徐,“辎重营只给萧将军的大军配了两千余人的口粮,您若今夜开拔,还需调配齐全军辎重。您说呢?” 他说着抬眼直视年逍,目光坦荡而坚定。 这个理由足够正当,粮草调配本就是参军职责所在。至于更深的意思,二人心照不宣罢了。 但年逍仍有一丝顾虑,他若真把任久言带上了,那到时候萧凌恒会不会闹脾气…?一想到那小子知道后可能会呲牙的反应,老将军太阳穴就隐隐作痛。 他侧目看着任久言,思忖片刻,最终还是默许了那人心里的那点小九九。 “罢了。”年逍粗声粗气地一挥手,铠甲哗啦作响,“参军即刻去清点粮草。” 他故意板着脸补充,“两个时辰后开拔,耽误了军机,老夫唯你是问!” 这话说得严厉,可转身时老将军眼中闪过一丝无奈。到底是自己徒弟的心头肉,就当是...哄孩子高兴吧。 年逍摇摇头大步走出营帐,留下任久言在原地,怔怔的看向营门外。 渥丹大营外,厮杀声震彻绿洲,刀剑碰撞的杀伐在垂死的哀嚎声中格外尖锐刺耳。鲜血浸透沙土,也污染了本就不多的水源,将整片战场染成暗红色。 述律然挥舞细刀冲在最前,突然一支箭矢贴着脸颊飞过,他猛地抬头,正前方就是乌尔迪。 二人解决掉各自身侧的敌军后,都不约而同的凝视向对方。喘息间,乌尔迪轻蔑一笑,而后踩住脚蹬立于马上,一夹马腹挥刀直冲。 而这一瞬间在述律然的感知下却变得很长很长,长的足以让他仔细观察这名大汉的行为细节,并对此进行思考,但这种停滞并不是由于恐惧,而是源于不解和震撼。 类似于寂静之中听炸雷般的震撼。 因为面前之人眼中的野蛮和不屑,恰巧回应了大国作战时被刻意回避掉的“欲望”。 当乌尔迪策马直指而来时,述律然甚至都能闻到这名糙汉身上的那股最原始的野性,这种凶悍他只在兽类眼中见过。 “铛!!”述律然本能的抬手横刀抵挡住乌尔迪飞挥来的弯刀。 然而乌尔迪却并没有进一步攻势,而是低声在他耳边说了一句, “虚伪。” 诛心!当述律然接收到对方眼中的狂妄和鄙夷时,“虚伪”二字早已宣之于眸。 无论是大国、小国,还是粗蛮的部族,发动战争的目的无非就是侵略的欲望,终究是对于疆土、资源的贪得无厌,但大国却往往刻意避而不提,甚至否认,只强调“一切为了正义”。 此次西域动荡的根源,实则是渥丹与大褚两国暗中策划、主动挑起的军事行动,而归咎也不可谓光明磊落,手段之卑劣更是不容否认。 但“虚伪”二字是大多上位者的常态,既要攫取实际利益,又要维持道德假象,既要面子又要里子。 站在道德和文化的制高点上指责和批判,亦或是控制威胁这些并不强大的小方势力,这是强权政/治的生存法则,本来其实无可厚非,但若强行自主扣上“正义”之冠、“民主”之衔,那就无可洗脱,真正沦为无可辩驳的伪善了。 第108章 四周尸体堆积如山,活着的士兵个个满脸血污,却仍嘶吼着拼杀。 三面合围的敌军如潮水般涌来,渥丹将士背靠背结成圆阵,每一步都踩在血泥里。一望无际的战场犹如人间地狱,空气中充斥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赤荥族军不断的将渥丹大军向鸿滇军的包围圈挤压,试图将八千将士按死在囊中。 无数弯刀不断劈砍,刀刃上沾满黏稠的血浆。大片的兵卒倒毙于横流的血泊之中,沙流上尸横遍野,触目皆是残肢断臂,几颗头颅滚落在沙丘凹陷处,死不瞑目的目光仍死死盯着天空的一角。 空气中的血腥气更加浓烈了,浓得几乎凝成实质,引来成群秃鹫在低空盘旋。 赤荥部驯养的雄鹰发出凄厉的啼鸣,如同索命的恶灵在战场上空徘徊,偶尔俯冲而下,利爪撕扯着尚未死透的渥丹伤兵,加剧着这片杀戮之地的恐怖氛围。 第148章 残阳如血,将这片修罗场映照得更加惨烈,倒下的战士手中仍紧握兵器,仿佛随时会爬起来继续厮杀,风卷着沙粒掠过战场,带起一阵阵令人作呕的腐臭味。 就在述律然率军死战之际,东面地平线突然传来闷雷般的马蹄声。一个分神间,乌尔迪的重刀将他扫落马下。 述律然跌在血泥里,抬头时恰好看见萧凌恒率领的联军如怒涛般席卷而来,铁骑扬起的沙尘遮天蔽日。 “果然…”述律然抹去嘴角血迹,露出染红的牙齿,“你果然能猜到。” 冲在最前的萧凌恒抹额上的贝壳片在大片火光中隐约闪着光斑,他高举千嶂沉,寒光一闪:“放箭!” 联军阵中顿时腾起一片黑云般的箭雨,朝着鸿滇军阵呼啸而去。冲在前排的弓骑兵在奔驰中拉满长弓,第二波箭矢已搭上弦。 铁骑洪流与箭雨配合得天衣无缝,瞬间撕开了敌军的包围圈。 “娘的!”乌尔迪扯着缰绳躲避着箭雨,“鸿滇还真是个废物,这都让他们活着过来!”他低声咬牙骂道。 局势瞬间逆转,整片荒漠瞬间被黑压压的联军淹没,如同决堤的洪水席卷而来。震天的喊杀声中,密集的箭雨倾泻而下,在空中划出无数道致命的弧线。 鸿滇军阵顿时大乱,士兵们惊恐地看着箭矢穿透铠甲,带出一蓬蓬血雾。 有人刚举起盾牌,就被斜刺里飞来的利箭射穿咽喉。 倒下的躯体激起阵阵沙尘,滚落的头颅上还凝固着惊恐的表情。 天空中,飞鹰仍在盘旋,发出凄厉的啼鸣,与地面的惨叫声交织成死亡乐*章。 联军尖端已冲入敌阵,刀光剑影中,萧凌恒一马当先杀入敌阵核心,千嶂沉横扫开路,直奔倒在血泊中的述律然。他俯身一捞,将人拽上马背。 “还活着?”萧凌恒声音压得很低,手上却不停,反手刺穿一个偷袭的敌兵。 述律然抹了把脸上的血,蓝眼睛在烟尘中格外明亮:“任大人还在西域等着,我哪舍得死?” 二人对视,萧凌恒闻言冷笑睨视着对方,同时述律然也轻笑一声,随即同时跃马分开,各种奔向了潮涌的敌军人群之中去。 萧凌恒冲向敌军左翼,述律然则杀向右路,如同两把尖刀,狠狠插进鸿滇军阵最薄弱处。马蹄踏过满地尸骸,鸿滇的防线犹如脆弱的沙垒,正在迅速土崩瓦解。 “围了他们!”述律然挥着细刀对七丈开外的萧凌恒喊道,“不能让乌尔迪跑了!” 萧凌恒立刻调转马头,在溃逃的敌军中捕捉到一抹壮大的身影,只见那乌尔迪正带着秃头亲卫往北突围。 “追!”萧凌恒一夹马腹,带着一队精锐直扑过去,沿途不断有残兵阻拦,都被他挥剑砍倒,千嶂沉剑身沾满碎肉和沙粒。 乌尔迪的披风在风沙中时隐时现,萧凌恒不断催促战马加速,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和垂死者的哀嚎,一个赤荥战士突然从侧面扑来,被他反手一剑劈开胸膛。 前方突然扬起大片沙尘,乌尔迪带领的残兵故意惊动了一群野驼,受惊的驼群横冲直撞,挡住了追击路线。 萧凌恒不得不勒马避让,就这么片刻耽搁,那抹身影已经消失在沙丘后方。 “该死!”萧凌恒狠狠砸了下马鞍。 就在联军与鸿滇残军厮杀正酣之际,东方的地平线上突然扬起遮天蔽日的沙尘。 沉闷的马蹄声如同滚雷般由远及近,一面绣着“年”字的大旗在风沙中猎猎作响。 年逍一马当先,身后是黑压压的褚国精锐,老将军银甲染尘,却掩不住眼中的凌厉杀气。 他远远就看见战场中央的萧凌恒,悬着的心这才稍稍放下。 “全军听令!”年逍苍老却洪亮的声音传遍战场,“一个不留!” 一万褚军如洪流般冲入战局,本就溃败的鸿滇军顿时雪上加霜。年逍直奔萧凌恒而去,老将军手中长枪如龙,所过之处敌兵纷纷倒地。 “师父!”萧凌恒刚叫出口,只见年逍一枪挑飞偷袭的敌兵,“别分心!先宰了这群杂碎!” 战场上,褚军生力军的加入让联军士气大振,鸿滇士兵开始成片地丢下兵器投降,但愤怒的联军将士已经杀红了眼。 鲜血将整片潦草的绿洲染成了暗红色。 等到月光铺满整片土地时,这场惨烈的厮杀才终于接近尾声。 深夜子时过后,两万多联军在北面十余里的绿洲附近扎下营寨。各方军队终于完成合兵,营帐如蘑菇般在沙漠中蔓延开来。 待分营事宜安排妥当,述律然洗净一身血污,独自走向褚军主帐。 将营内火光摇曳,映得人影幢幢。 年逍立于沙盘后方装聋,他“心无旁骛”的研究着地势和北上的路线,丝毫不理会帐内的气氛。 “这是什么地方!”萧凌恒一把扣住任久言的手腕,力道有些大,“这是你该来的地方吗?今日战场什么样你没看见?箭矢可不长眼!” 任久言任由他抓着,神色平静得近乎冷淡:“下官是陛下钦点的中参军。”他抬眼直视萧凌恒,“军粮调配本就是分内职责。” “你——”萧凌恒手上又收紧几分,看到对方微微皱眉后又放轻力道,继续说,“今日你都看见了,那些枪林箭雨是闹着玩的?” “下官倒不知,”任久言突然抽回手,理了理被攥皱的袖口,“年将军麾下将士是能饮风食露的。” 他语气平淡,却字字如针,“还是说萧将军觉得,下官连送粮草的用处都没有?” “你的用处就是陪送军粮?!”萧凌恒再次将任久言拽到跟前,“在后方大营运筹帷幄才是你该做的!何时进军、如何布阵,这些才需要你操心!辎重自有辎重营押送,你蹚什么浑水!” “原来萧将军也知道这是浑水?”任久言任由他拽着,声音却冷得像冰,“那将军瞒报战况孤军西进时,怎么不曾考虑这是浑水呢?” “废话!”萧凌恒手上力道又重了几分,“我是将军!” “正是,”任久言一脸清心寡欲,“因为萧将军是将军,所以这战场无论再浑再险,将军都该去。” 他顿了顿,继续平静地说,“而我是参军,是军队的后盾,是整个作战的掌舵之人,也是将军的左膀右臂,战场于参军而言,与将军并无二致。既都是分内之事,谈什么危险与否?” “你——” 任久言堵住萧凌恒的话,继续说,“这浑水萧将军蹚得,年将军蹚得,千万将士蹚得,我为何蹚不得?”他目光毫不退让地直视萧凌恒,声音虽低,却字字清晰。 他并非真的想争执,只是心里那股火气实在是压不住,担忧、后怕,再加上萧凌恒劈头盖脸的质问,让他难得失了冷静。 萧凌恒却实在心悬,但他也明白任久言说的句句在理,在江山纷争之中,谁都可以死,普通将士、将军、参军、统帅,甚至包括皇子,哪个是绝对死不得的呢? “你——!”萧凌恒所有涌到嘴边的斥责瞬间哽住,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情绪, “这次便罢了。”他语气生硬,“过几日大军北上,你不必跟着。”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我会派一队人护送你回境内,你与——” 萧凌恒话未说完,任久言便冷声打断:“为何我不必同往?萧将军未免太过自信了,参军对于萧将军而言就这么不中用?下官自然信得过年将军的经验,也信得过将军的谋划,但——” “啧!”萧凌恒烦躁地抓了把头发,“久言!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 “军规确实未明文规定境外征战参军必须随行,”任久言再次截住话头,声音平静,“却也从未禁止参军亲临前线。” 他向前一步,指尖点在萧凌恒胸甲上,“萧将军要逞英雄独自涉险,却要下官在后方做那纸上谈兵的赵括?” 萧凌恒深吸一口气,死死压着脾气,“久言,北边跟南边不一样,北边有谁在你不是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你比我都清楚,” 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几分恳求,“你明明知道北上一战有更多不可控因素和危险,你何必——” 话再一次被打断, “萧凌恒,”任久言突然直呼其名,声音轻却重若千钧,“危险难道只针对我一人?” 他抬眸直视对方,眼底情绪翻涌,“你可曾想过,我于前线战场陪同作战你是什么心情,我于后方境内等你消息我就是什么心情。” 话音落地,帐内骤然安静,只剩火把燃烧的噼啪声。 萧凌恒突然哑口,他怎么会不懂?但人在担忧的时候难免失了分寸,就像此刻,他明知任久言说得在理,却仍被那些血淋淋的战场画面魇住。 箭矢贯穿胸膛的模样,刀刃割开咽喉的惨状。这些他亲身经历过的危险,光是想象会发生在任久言身上,就让他恐惧的几乎发狂。 第149章 所有反驳的话都哽在喉间,萧凌恒猛地将人拽进怀里,“…真是个混蛋…” 这句骂裹着颤抖的吐息,落在任久言耳畔。 年逍装聋作哑的本事,还是当年在沈明堂和花太空跟前练就的,早已炉火纯青。不该看的,他就当真是眼瞎;不想听的,他便真是耳聋。不过这也是由于他的性格,他是真的懒得掺合这种破事儿,就像当年那两位的剪不断理还乱的纠葛,多年来他权当不知。 少顷,门外传来侍卫低声禀报:“将军,渥丹述律大人来了。” 年逍抬眼不抬头的瞟了一眼萧凌恒和任久言,见二人已各自退开,这才沉声道:“让他进来。” 侍卫掀开帐帘,引着述律然入内。蓝眸男子先向年逍行了个标准的渥丹礼:“年将军,又见面了,今日多谢将军及时驰援。” 年逍略一颔首,低低应了声:“嗯。” 随后述律然转向并肩而立的二人,目光落在任久言身上:“任大人,近来可还无恙?” 任久言刚要开口,萧凌恒却抢先一步,语气带着几分不满:“怎么不感谢感谢我?” 说着,他顺势将任久言往身后带了带,“别忘今日是谁把你从那老东西的刀下救下来的。” 述律然低笑一声,眼睛微弯:“确实该谢萧将军。” 他略作停顿,意味深长地看了萧凌恒一眼,慢悠悠道,“若不是萧将军,任大人想必也不会来,我自然也就见不到任大人了。” 提起这个萧凌恒又上火又窝心,心里又恼又闷,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年逍适时轻咳一声,“行了,说正事儿吧。” 他目光转向萧凌恒,语气里带着呵斥的意味,说,“小子,把你们在鹰沙谷的情况,从头到尾给我说清楚。“ 萧凌恒撇撇嘴,没办法,年逍的话他是不敢不听的,他老老实实地将鹰沙谷一战的经过详细道来。 年逍听完后眉头微皱:“那个吹笛子的…什么来头?” 三人不约而同地看向述律然,只见他双眼微眯,蓝眸不自觉地向右偏了偏,似在脑海中快速搜寻着什么。 他右手的食指和拇指无意识地捻了捻,整个人陷入短暂的沉思。 第109章 述律然沉吟片刻,缓缓抬起眼帘:“此人...我或许知道。” 他的目光在三人之间游移,最后定格在萧凌恒脸上,继续说,“我不知道他叫什么,但他出自燮硰族。” “燮硰族??” 述律然点头,“几年前燮硰族长在你们的陇西掠城,后与那个何将军大战,那姑娘当真是狠角色,竟将燮硰族的妇孺押至阵前。” 他顿了顿,声音渐渐低沉:“那一战后不出半年,赤荥部就突然冒出来一位号称'风师'的人物,自此人出现后,赤荥势力急剧扩张,从一个小小的部族,硬是打成了如今雄踞一方的赤荥部落。” “风师??”几人从没听过这个词,萧凌恒眉头紧锁,满脸疑惑地重复道。 述律然朝任久言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就是你们所谓的'参军',我们渥丹的‘战谋’,叫法不同罢了。” 话音落地,几人不约而同沉默,帐内顿时陷入一片沉寂。 倘若此人身份属实,那摆明就是冲着大褚来的。 空气中顿时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凝重气息。 见几人都没吭声,述律然继续说:“一年前我领略过他的作战手段,你们储国有个词叫什么来着…” 他微微垂眸想了想,“啊对,‘上兵伐谋’,此人最擅长的就是避实就虚,往往不费一兵一卒就能让对手自乱阵脚。” “兵不血刃?”萧凌恒眯起眼睛挑眉说,“比如呢?” “比如通过商路限制孤立,此人最擅长以商路为刃,大漠各部族与周边小国都依赖互市生存,而他总能在关键时刻切断商道。”述律然抬眼扫视众人,“你们可知赤荥部为何能在短短数年间崛起?” 他自问自答道:“正因其扼守南部要冲,北方各国各族想要南下通商,必经赤荥地界,去年赛罕不过稍显异心,转眼商队就被截了七次,不出三月,赛罕族长就亲自带着厚礼去赤荥请罪了。” 萧凌恒冷哼一声:“就这点本事?” “这点本事?”述律然摇摇头,“这大漠没什么规矩的,各方势力都需要互通沪市生存发展,商路一断,漠北三部为争粮草自相残杀,等他们打得两败俱伤,赤荥不费吹灰之力就吞并了两片绿洲的大部分使用权。” 他目光扫过年逍紧绷的面容,“他最喜欢这样用计谋打乱敌方部署,很少单纯依赖兵力或武力交锋,即便要打,他也会提前用各种手段扰乱对方内部的秩序,” 他压低声音,“去年冬天罗朵部族长,就亲手把自己儿子毒死,就因为听信了所谓'子弑父夺位'的谣言。” “真够阴的…”萧凌恒不屑地撇嘴,“北边那么多部族邦国,难道就没人想过联手反抗?赤荥再强,也架不住群起攻之吧。” 述律然摇头,“之前古娅、喀尔和库兰确实歃血为盟要讨伐赤荥。结果联盟军还没集结完毕,就接连发生怪事,古娅的粮仓半夜起火,库兰的战马集体染病,最离奇的是喀尔上一任老族长,在誓师大会上突然暴毙。” 任久言突然插话:“下毒?” “比那更绝,”述律然压低声音,“后来才知,那风师早就在各部落安插了眼线,就连喀尔族长最宠爱的那名女子都是他的人。” 他环视众人,“自此之后,再没人敢提联盟之事,谁也不知道身边睡的是不是赤荥的细作。” 营内再次静默,少顷,述律然继续补充,“年前库兰因着商路税收一事想反抗,结果计划还没实施,族人赖以生存的水源就被人下了药,整整半个月,连个能拿得起刀的壮丁都没有,而那个时候,也正是鸿滇同赤荥达成盟约之时。” 帐内烛火摇曳,映得众人脸色阴晴不定,述律然的话让空气又凝重了几分。 “难怪...”萧凌恒突然嗤笑一声,手指在剑柄上轻轻敲打,“我说鸿滇和赤荥这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怎么突然穿一条裤子了,敢情是踩着库兰的血泪结的盟?” 述律然微微颔首:“正是,库兰族那次中毒后元气大伤,至今都没缓过来,而鸿滇国君最是阴毒,见风使舵损人利己的本事堪称一绝。” 他顿了顿,“鸿滇与库兰共享同一片绿洲,鸿滇王早就视库兰为眼中钉,库兰要对赤荥出手,他岂会放过这个天赐良机?既能借赤荥之手削弱宿敌,又能向赤荥示好,日后商路互市也能行个方便,这样稳赚不赔的买卖,换作是谁都会做。” 几人需要足够的时间接收和思考这些信息,帐内陷入长久的沉寂,只有烛火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四人各自沉浸在思绪中,直到茶盏见底,萧凌恒突然打破沉默:“还是不对。” 述律然平静:“哪里不对?” “其余的倒是没什么问题,但据我所知,何将军屠戮燮硰妇孺也就是两年前的事,”萧凌恒说,“赤荥族长难道是傻子?会轻易留一个半路杀出来的成年燮硰族人在身边,还委以重任?” 这个问题问得好,年逍闻言神色微动,任久言则若有所思地望向述律然。 烛光在述律然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这我就不清楚了,至于这人是如何夺得乌尔迪信任的外界无从得知,恐怕只有他们自己清楚。” 他的目光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深邃,“但我所言句句属实,并无隐瞒。” “相首误会了,”任久言适时开口,声音温和却坚定:“萧将军并非质疑大人的诚意,只是在我们大褚有一句话,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若能弄清这二人之间的渊源,或许能为我们找到突破口。” 他看向萧凌恒,只见那人微微颔首表示认同。 述律然若有所思地摸索着茶杯边缘:“倒是有个传闻...” 他顿了顿,“据说这位'风师'初到赤荥时,曾独自在乌尔迪营帐内密谈了一整夜,并且当晚乌尔迪将营帐周围的士兵全都遣走了,一个都没留,自那以后,乌尔迪就对这位风师言听计从。” 这就很值得深思了,若只是献策或是表忠心,为何要遣走将士?再者说,光凭一夜的密谈,何至于让乌尔迪这种老狐狸放下提防?这显然说不通。 几人又是半晌的思索,述律然忽然想起厮杀时乌尔迪的那个眼神,其实也并不是突然想起的,那个眼神、那两个字,一直如巨石般压的他心往下沉。 他面上不显,端起茶杯,吹了吹茶沫,喝空了杯。 年逍几人也不开口说什么,述律然思忖再三,将茶盏轻轻放回案几,沉着声音道:“你们截粮之事……” 几人抬头看向他,述律然轻一停顿,声音低沉,每个字都像是经过深思熟虑,“乌尔迪应该已经知道了。” “何出此言?”萧凌恒问。 第150章 “今日我与那厮交手时…”述律然再一停顿,“他鄙夷了我一句。” “我们截粮,他鄙夷你做什么?”年逍问。 “许是因为…”述律然瞧了任久言一眼,“他也很瞧不上咱们的起兵之据吧。” 这句话如同一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头,在众人心中激起层层涟漪。 乌尔迪知晓截粮之事本身并不足为惧,毕竟“知晓”与“证实”相去甚远,没有确凿证据的真相就根本不算真相,构不成实质威胁,他知道也就知道了。 可问题在于这几人虽算不上什么良善之人,起兵征战中掠夺资源也无可厚非,但他们却也并不是毫无底线之人,乌尔迪的这句“虚伪”中的讥讽之意,就像一记闷棍砸在了几人的心口上。 没做倒也罢了,一旦作恶成为事实,被人当面戳穿伪善的面具,理亏便是有良心之人给自我上的枷锁,这种道德层面的赤裸裸的鄙夷,远比刀剑加身更令人无地自容。 最致命的是对方偏还是自己最看不上的蛮族,这更加令人难堪,在这种情况下,地位差不容拒绝的瞬间拉平,一直以礼仪高堂自居的大国的优越感荡然无存,他们再不是高高在上睥睨蛮族、对野蛮嗤之以鼻的高度文化者。 大国与蛮族有何区别呢? 在政权斗争面前,他们没有区别。 北行二百八十里外的戈壁深处,乌尔迪率领的亲卫队与鸿滇残部正在寒风中扎营,数十顶帐篷散落在沙丘之间,在惨白的月光下显得格外孤寂。 营寨四周的火把在朔风中摇曳不定,却驱不散大漠夜晚的刺骨寒冷,守营的大汉们裹紧皮袄,这大漠的夜晚从来不会对任何人仁慈。 中央的主帐内,帐内的烛火将两个身影投在帐壁上。人影随着交谈不时交错晃动,低沉的交谈声断断续续地漏出来,却又立刻消散在呼啸的风声中。 帐外的守卫们不自觉地挪远了几步,既是为了避风,也是出于对帐内密谈的本能回避。 “族人都安置好了?”一个沙哑的声音问道,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安排在罗朵残营南侧了。”回答的声音低沉平稳。 沉默片刻后,沙哑的声音再度响起:“他们当真不会南下?” “不是不会南下,而是不会冲着赤荥的族人来。”应答者顿了顿,“以他们的作风,下一步必定北上围剿鸿滇,况且出于大国脸面,他们也绝不会把目光放在搜寻赤荥族人身上,所以除非另有所图,否则绝不会贸然南进。” 突然,“砰”的一声闷响,似是拳头砸在案几上。 “鸿滇这群废物!”沙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你和沙豹都去助阵了,以多打少居然还能让褚国那小杂碎拖到援军赶到!” 帐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余烛火将人影扭曲地投在帐壁上。 “现在说这些也无用。”对方冷静地劝道,语气中带着安抚的意味。 “我怎能不痛心!鹰儿和豹子都折在里头了!” “愤怒改变不了败局。”先前的声音依旧平稳,“输不要紧,要紧的是不能一输再输,与其恼怒,不如想想要怎么赢回去。” 话音落下,帐内骤然安静,跳动的火光将两个静止的影子拉长又缩短。 许久,低沉的交谈声才再度响起,在呼啸的风声中继续: “那依你看...”沙哑的声音迟疑道,“鸿滇会不会被这场败仗吓破胆,就此收手?” “箭中靶心,箭离弦,他们既已出手,就算现在想停,褚国和渥丹会答应吗?”沉静声音顿了顿,“鸿滇国君不是傻子,这个道理不用我们教。” 沉重的叹息声在帐内回荡:“我何尝不明白?只是鸿滇毕竟是个邦国,当初他们巴结我们,不过是为了赤荥掌控的商路,如今我们损兵折将,拿什么继续当这个盟友?只怕转眼就会被当成弃子一脚踢开吧。“ “这倒未必。” “怎么说?” “再没价值的盟友,总比多个敌人强。”沉稳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分析道,“更何况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眼下我们虽不如从前,但要收拾库兰、赛罕这些小族还是绰绰有余的。” 烛火忽明忽暗,映照出说话者缓缓抬起的手势:“鸿滇国君不傻,与其把赤荥推开,或是各自为战,不如继续联手对抗这些大国的压迫。毕竟——” 声音突然压低,“再小的肉也是肉,总比饿着强。” “那你说接下来,我们应当如何?” “不急于动作,我们需要先搞清楚一件事。” “何事?” “一个……”沉稳的声音顿了顿,“褚国内部的事。” 帐外,夜风卷着碎石拍打在牛皮帐篷上,风声中隐约传来远处战马的嘶鸣,仿佛在应和着这番谋划。 第110章 赤荥部一朝势弱,南北隘口的通商要道顿时成了各方势力眼中的肥肉,原本赤荥扼守南北要冲,居中掌控大局,罗朵则偏西,偶尔偷摸喝口汤,但如今赤荥败退,罗朵覆灭,这条黄金商路突然成了无主之地。 但商路之争从来不是儿戏,从前赤荥在里面捞的油水众国众族都看在眼里,曾经遭受的压迫也令人牙碎。 鸿滇王宫内的烛火彻夜不熄,老谋深算的国君盯着羊皮地图,视线在赤荥旧地与图尔特之间来回游移,这条商路的价值绝不仅在于钱财,更在于它能牵动多少势力的神经。 库兰部的营寨驻扎在一片贫瘠的绿洲边缘,西侧能看到稀疏潦草的绿植,东侧则完全被荒凉的戈壁滩吞噬,一直延伸到天际线。 营寨中央的主帐内,库兰族长苏毗盘腿而坐,他对面坐着一位来自东方的不速之客。 这位自称“辛”的东方来客衣着考究,举手投足间透着与沙漠格格不入的儒雅气质。 简陋的矮案上连杯热茶都没有,可这位客人却始终保持着得体的微笑,仿佛对眼前的粗陋待遇毫不在意。 苏毗眯起眼睛打量着这位神秘访客,对方浅色衣袍上连一粒沙尘都没沾上。 “你们中原人...”苏毗冷笑一声,“本王一个都信不过,嘴上说着仁义道德,背地里尽干些龌龊勾当。” 辛闻言不慌不忙,反而微微颔首表示赞同:“族长所言极是。”他的声音温和得像是沙漠里罕见的清泉,“那些中原人确实令人不齿,明明手段卑劣,却偏要摆出高人一等的姿态...” 说到这里,他轻轻摇头,脸上流露出恰到好处的鄙夷,“实在叫人作呕。” “你不就是中原人?”苏毗眯起眼睛。 辛的笑容纹丝未动,连睫毛都没颤一下:“确实如此,但并非每个中原人都蒙昧不清。” 他优雅地抚平袖口,“正所谓邦之陋非吾之愆,生斯土而心自洁。” 苏毗嫌弃皱眉:“你别跟我拽文,听不懂!” 辛笑容更深:“在下是说——”他刻意放慢语速,“生于这片鄙陋肮脏的土地不是我的过错,我内心自有洁净。” 说着,他指尖轻轻点了点自己的胸口。 苏毗突然爆发出一阵粗粝的大笑:“狗屁的干净!”他猛地站起身,“真要心里干净,你怎么会坐在这儿跟老子谈买卖?” 不等辛回应,老族长已经绕过矮案,“我们大漠人讲话直,”他伸出粗糙的掌心向上,“沙海里的骆驼要同行,得看它背上驮的货和咱拴在一根绳上。” 又翻过手背重重拍在案上,“蹄子印里带着同片沙,才算是并着肩往前走。” 这话说的直白:既然想同我库兰合作,那总得拿出诚意来,且不说你的弱点与图谋,总得让对方确定我们暂时的方向一致才配谈“合作”二字。我们外邦为领地、为资源、为独立自由,那你身为褚人,你是为了什么呢? 辛注视着案几上震落的沙粒,忽然轻笑出声,他缓缓起身,衣袍如水般垂落,“褚国皇帝想要这关外万里疆域...” 抬起的面容上,笑意尽褪,“而我,偏要看他功败垂成,要他的江山烽烟四起,要他的龙椅——” 最后一个字咬的极轻,“塌。” 帐外突然传来驼铃声,由远及近,又渐渐消失在风沙中。 北方的鸿滇国都月勒城正进着一大队狼狈的军队,城门楼上悬挂的彩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城内街道两边的商铺支着布篷,卖糜粿的摊贩拍打着面团,香料与烤羊肉的味道混在干燥的空气里,裹着头巾的妇女三三两两走过,腰间玉饰叮当作响,偶尔有驮着货物的骆驼队慢悠悠穿过主街,不吵闹也不失生气,一切恰到好处。 乌尔迪的马队踏着尘土进入城门时,街边的喧闹声顿时低了几分,几个孩童躲在母亲身后,偷看这个满脸风霜的粗糙大汉,他身后的亲卫和鸿滇残兵个个面带疲色,铠甲上还带着干涸的血迹。 “乌尔迪族长。”一名穿着极有西域特色官服的鸿滇官员迎上前,右手手掌按在胸前躬身,“我主已在宫中备好酒宴,等候多时了。” 第151章 说罢,他侧身示意身后的侍从,“将咱们鸿滇勇士们安排回营好生休整。” 乌尔迪抹了把脸上的沙土,眯起眼睛看向王宫方向,夕阳给远处的宫殿镀上一层金边,驼铃在风里叮叮当当。 “带路。”他简短地说,靴跟一磕马腹,马儿迈起蹄来。 那官员小跑着跟上,腰间的玉佩随着步伐晃动:“族长放心,热水和干净衣裳都备好了,我主特意吩咐,要给您接风洗尘。” 乌尔迪从鼻腔里低低地“嗯”了一声,这官员诡异的和善让他面不显露的涌起一丝不安,按常理,他如今损兵折将,鸿滇王该对他冷眼相待才是,可这鸿滇老狐狸仍旧以礼待之,事出反常必有妖。 乌尔迪不动声色地摸了摸腰间的短刀,马下引路的官员还在絮絮叨叨说着接风的安排,每个字都透着刻意的好意,这反常的礼遇背后,指不定藏着什么要命的图谋。 视线中,殿宇建筑渐渐清晰,几人踏进宫门,眼前豁然开朗。 立柱撑起高高的穹顶,彩绘玻璃将夕阳滤成五彩的光斑投在地毯上,两侧铜灯盏里的火焰静静燃烧,照亮墙壁上精美的壁画。 乌尔迪瞥了一眼无人的高座,还没等开口,那官员躬身引他到矮榻前,脸上堆着笑,“族长请稍坐,我主正在处理些紧急政务,片刻便到。” 侍女们悄无声息地端上瓜果和酒水,甜腻的熏香在殿内缓缓弥漫。 乌尔迪盯着晃动的烛火,指节在刀柄上轻轻敲打。他随着官员的引导入了席,盘腿坐在矮榻上等着这位“礼贤”的国王。 许久许久,面前的酒壶已经换了好几轮,烛台上的蜡油越积越多,在底座上凝成浑浊的泪痕,这“片刻”已经拖了快一个时辰。 乌尔迪盯着地毯上繁复的纹路,突然嗤笑出声。 鸿滇王这手玩得倒是周全,派官员笑脸相迎是做给外人看的,显得他仁义大度;故意晾着不来,连官员都不在此陪同才是下马威。 侍女又轻手轻脚来添酒,乌尔迪突然伸手扣住她手腕:“去告诉你家主子,” 他声音不高,刚好让殿角候着的官员听见,“就说赤荥的豹子如果饿的狠了,连同类都会吃。” 侍女吓得打翻了茶盏,热水在羊毛毯上洇开一片深色。 乌尔迪松开侍女的手腕,眯着眼睛看着她踉跄着退下,殿内霎时安静得可怕,他重新靠回矮榻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刀柄,脸上看不出喜怒。 角落里的宫人额头渗出细汗,却不敢上前搭话。 约莫半刻钟后,殿外终于传来脚步声。 不是一个人,而是一队人,靴底踏在地砖上的声响整齐有力,间或夹杂着金属甲片碰撞的轻响。 乌尔迪嘴角扯出一丝冷笑,依旧坐着没动。 “乌尔迪族长,久等了,久等了。” 鸿滇王的声音先一步传了进来,温和中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 紧接着,这位老国王才在侍卫的簇拥下缓步而入,他穿着暗红色的锦袍,腰间玉带上的宝石泛着温润的光,两颊的胡须修剪得一丝不苟,脸上的皱纹里都堆着笑意,简直就像个和蔼的长辈。 乌尔迪这才慢悠悠地站起身,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鸿滇国主日理万机,能抽空见我这丧家之犬已是给足面子了。” 他特意在“丧家之犬”四个字上咬了重音。 可鸿滇王却仿佛没听出话里的刺一样,笑着抬手示意侍从们都退下。* 直到殿门合上,他才谈了口气:“族长何必说这种气话?” 他亲自拎起银壶给乌尔迪斟了杯酒,“胜败乃兵家常事,我鸿滇这次折损的儿郎,难道比赤荥少么?” 酒液在杯中晃荡,映着乌尔迪阴晴不定的脸,他盯着鸿滇王保养得宜的手,这老狐狸连指甲都修剪得圆润光滑,和他这双布满老茧的手形成鲜明对比。 “你既然提起,”乌尔迪终于接过酒杯,却没喝,“那我倒要问问,贵国的将士当真是柔水军,连一个叫不出名号的小犊子都打不过,还是说你是故意派了一群不中用的,让这仗打不赢?” 鸿滇王脸上的笑容丝毫未变,见对方不肯信任,又给自己也倒了杯酒:“族长这话可就冤枉人了,我鸿滇的兵马调动,哪次不是以赤荥为先?” 他抿了口酒,才继续道,“况且这仗打输了于我而言有什么好处?那些将士可都是我鸿滇的子民。” 乌尔迪眯着眼睛审视国王那张脸上的笑容,拇指摩梭着杯壁,“那你可知,若是鸿滇军能拖住鹰沙谷那群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现在摆在你案几上的,就该是褚国那位姓年的人头了。” “族长莫急,”鸿滇王抬手示意侍从添酒,“褚人奸险狡诈野心极大,如今你我损兵折将,而他们坐镇中军的,可不光有那个老的,还有北边那个小的,” 他忽然压低声音,身子微微前倾,“因此,我们更得以智取胜。” “以质取胜?”乌尔迪冷笑一声,“等他们大军压境,把商路全数掌控的时候你能想出什么智谋?” 他手指突然扣住酒杯,“你该不会以为,我赤荥败了这一阵,就再没有翻身的本钱了吧?” 殿内的烛火忽然晃了晃,鸿滇王抚摸着酒杯,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 这已经不是在暗示,而是赤裸裸的警告了,乌尔迪几乎已经把最尖锐的质问砸在了鸿滇王的脸上: 你鸿滇是不是看我赤荥势弱,就想把商路这块肥肉独吞? 我劝你别打这个主意。 两人之间的空气突然变得凝滞起来,方才虚伪的客套像被一把撕开,露出底下赤裸裸的利益算计。 鸿滇王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他忽然从袖中抽出一卷羊皮,缓缓展开,“族长看看这个。” 羊皮上密密麻麻标注着各部落的驻军位置,其中几条朱砂画出的路线直指图尔特腹地,这是张详尽的兵力分布图。 “燮硰族对褚军恨之入骨,已经答应联手。”鸿滇王的手指在羊皮上点了两下,“只等赤荥的狼旗——” 他指尖划过图纸,停在标注着商道枢纽的位置,“在这里,重新扬起。” 第111章 自从赤荥拔营,罗朵覆灭,图尔特就进入了全军备严状态,图尔特年轻的国君没有一日不提心吊胆,毕竟如今这隘口扼要属他图尔特离得最近。 但奈何目前自己的实力根本吞不下这块肥肉,要兵没赤荥凶悍,要钱没鸿滇富庶,眼下虽占了地利,却像只瘦羊守着狼群必经之路,这份“近水楼台”反倒成了烫手山芋。 每天清晨戍防将士登上城楼,望着远处商道上扬起的尘土,都要捏一把冷汗,究竟是商队,还是索命的铁骑?大臣们争吵不休,主战派嚷嚷着要趁机接管商路,保守派则苦劝国君不要引火烧身。 可问题是驰援前线联军那场仗势必是要打下去的,图尔特不能退,但现在那些贪婪的目光又都盯上了自己这个位置,这也就意味着,他们需要防范的不再仅仅是赤荥和鸿滇的联盟,而是整片大漠。 年轻的国王每想到此,便觉如芒在背。 大褚边境,一匹八百里加急正极速出关向西奔去,马蹄扬起一路烟尘。 次日正午,年逍独自坐在营帐内,萧凌恒掀帘大步走进来时正好撞见师父匆忙收起诏书的动作。 “师父,”萧凌恒走到案前,眼睛盯着年逍手边露出的绢帛一角,“出什么事了?” 年逍面色如常地将诏书塞进袖中:“没什么要紧事。” “中军的人说,”萧凌恒盯着师父的眼睛,“帝都来了加急密使?” 年逍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手指在案几上轻轻敲了两下:“不过是些例行军报。” 他站起身,“你来得正好,去把你的那个小参军叫来。” 萧凌恒站着没动:“师父,密旨上是不是提到我了?” 帐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年逍的目光不自觉地往帐门方向瞟了一眼,这个细微的动作没逃过萧凌恒的眼睛。 “是陛下要调我做什么?”萧凌恒声音沉了下来,“还是...要追究鹰沙谷一战的隐瞒不报之责?” 年逍终于叹了口气,从袖中取出那卷黄绢:“自己看吧。”他转身走向搭着披风的屏风,背影显得格外僵硬,“看完再说。” 没过多久,萧凌恒还是把任久言叫了过来。任久言接过那卷黄绢,仔细读完上面的内容后,眉头也不自觉的皱了皱。 营帐内的气氛顿时变得凝重,三人中唯有萧凌恒神色如常,甚至还带着几分漫不经心。 萧凌恒抓起案上的水囊猛灌一口,喉结上下滚动,“所以...” 他随手抹了把嘴角,“陛下这是要一口吞下整片西域?” 水囊重重搁在案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胃口不小啊。” 年逍皱眉“啧”了一声:“说话注意分寸。” “部族赶尽杀绝,小国全数收为藩属...”萧凌恒歪着头,手指在水囊上无意识地敲打,“还得是咱们的陛下,寻常人连做这样的梦都得掂量掂量吧。” 第152章 说着,他嗤笑一声摇摇头。 任久言从地图前转过身来,轻声道:“不止如此,” 他手指点了点地图上的隘口位置,“陛下的意思,是要彻底断绝任何人对商道的控制权。” 萧凌恒嗤笑一声:“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这隘口每年过的金银,怕是比沙漠里的沙子还多。” 他屈指敲了敲案几,“一万双眼睛盯着这块肥肉呢,保不齐渥丹也在往这上面使劲,陛下此刻想把这肉从碗里捡出去,这不是——” 年逍适时的沉声打断:“陛下圣明,”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划过那条商道,“西域这潭浑水早该清了,各国互市本该畅通无阻,何须看这些人脸色?”指尖重重点在隘口位置,“这些年的买路钱,本就是不该有的横财。” 年逍说的对,沈明堂就是这么想的,从大局上考虑,开放商路确实能为漠南漠北诸国带来更公平的贸易环境,这份格局不可谓不宏大。 从私欲上考虑,想要收西域几个小国为属国,总得拿出一些硬实力,而改革商道就是最好的突破口,一来可以镇压住那些有贼心的,二来可以笼络住那些受压迫的。 但问题在于,即便在资源均分贸易自由的理想状态下,人性的贪婪也永远不会消失,更何况这条商路上的“买路钱”规矩已延续数代,骤然取消谈何容易? 这大漠里的各国各族怕是也早习惯了用金银打点各路关卡的游戏规则,被驯服的众人在习惯了陋习的压迫后的第一反应绝不会是推翻和击破陋习,而是削尖了脑袋争当掌控陋习的得益者。突然要打破这套运行多年的潜规则,引发的反弹恐怕会比预想的更为猛烈。 年逍和沈明堂算的是大账,可这世上多的是为眼前蝇头小利拼命的人,改革者的理想再美好,也架不住既得利益者的垂死挣扎。 西域这盘棋,终究不是单靠理想就能下赢的。 “陛下的旨意很明确,”年逍沉声道,目光在两人之间扫过,“此事交由你二人全权负责。” 他特意看向萧凌恒,“至于日后北边的战事,你也得担着。” 萧凌恒一听这话瞬间哭笑不得,“是,我知道自己有用,但总不能抓着我往死里用吧?就算是拉磨的驴也得给口喘气的工夫,陛下这用人之术是跟谁学的——” 话没说完,年逍一记凌厉的眼风扫过来,萧凌恒喉结动了动,硬生生把后半句咽了回去,舌尖一转:“——当真高明…” 年逍从鼻腔里重重哼了一声,萧凌恒撇撇嘴,继续说,“既然陛下铁了心要剔除商路垄断这陋习,那单靠咱们这点人手可不够看。” “还有谁能帮你?”年逍挑眉,“方才不是还说,多少双眼睛盯着这块肥肉?” 萧凌恒瞧了年逍一眼,起身也走到地图前,站在年逍身旁,手指点了点图尔特的位置,“如今这图尔特倒是近水楼台,只可惜肚子不够大,不敢吞下去,” 他轻蔑地扯了扯嘴角,“但即使他无心争,其他邦国部族会信么?即使其他人相信,日后他会甘心吗?” 他又在漠北腹地划了划,继续说,“我猜图尔特此刻都快吓死了吧,这么多势力都盯着他这个位置,一举一动都被放大,甚至哪怕他不动,也难保不会有人斩草除根,他可不一定能平安无事。” “你的意思是,”年逍转头看他,“要拉图尔特入伙?” “不错,”萧凌恒点头,“不止图尔特,还有古娅这些实力不济的小国,这些吃不下整块肉的,巴不得有人来主持公道,只要许他们公平与自由,他们就没有拒绝的理由。” 年逍眯起眼睛,看着徒弟指尖圈住的几个小国,这些夹在大国之间的小政权,永远身不由己。 少顷,任久言忽然打破寂静:“眼下最要紧的,是摸清渥丹对商路的态度。”他眉头微蹙,“若他们无意插手还好,若是...” “若是他们也想分一杯羹,”萧凌恒接过话头,“大不了在商路一事上各走各的。” 他转身看向任久言,“但这并不影响讨伐鸿滇和赤荥的联盟,毕竟渥丹也清楚,那两家的眼睛就盯在商路上,在这件事上,我们和渥丹不是一路人,赤荥和鸿滇跟他们更是死对头,渥丹王只要不傻,就该知道先联手除掉共同的敌人,再谈其他。” 是夜,夜色如墨,月勒城的西门悄然开启一缝,一队黑影无声地滑入城中,马蹄裹着厚布,在青石板上踏不出半点声响。 这队人马熟门熟路地穿过暗巷,直奔王宫偏门而去。 宫灯幽暗的殿内,鸿滇王与白日里和蔼的模样大相径庭,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阴影,衬得那双眼睛格外锐利。 殿中央立着个黑袍人,宽大的帽檐将面容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半个下巴。 随着最后一名宫婢退出殿外,沉重的殿门“咔嗒”一声合上,鸿滇王情绪不明的开口:“族长,本王恭候您多时了。” 黑袍人抬手掀开兜帽,露出一张布满风霜的脸:“我说话不喜欢绕弯子,有什么话咱们就直接说吧。”他锐利的目光直刺鸿滇王,“你信中所言可作数?” “当然,”鸿滇王唇角微扬,“只要喀尔助我掌控商路隘口,我保证日后喀尔的商队南北往来无虞。” “我不是说这个,”喀尔族长沉着声音冷冷的说。 鸿滇王笑笑,“赤荥必须灭,乌尔迪也必须死,本王说到做到。” “好,”喀尔族长说,“你说的事我答应了,你也别忘了你说的话。” “族长放心,”鸿滇王说,“就算不为结盟,本王也要屠了赤荥,他乌尔迪霸着商路这么多年,” “他不死,我气难消啊。” 殿外忽起一阵阴风,吹得烛火剧烈摇晃,将两人扭曲的影子投在墙上,如同张牙舞爪的恶鬼。 同一时刻,大褚驻军北营以西二十里处的残垣断壁上,辛拢着雪白的狐裘迎风而立,目光遥望南方。 不多时,一道披着黑色大氅的身影踏着石阶而上,步履轻得连尘土都不曾惊动。 “公子当真是敢想敢做,”辛头也不回地轻声道,“这西边正乱着呢,也敢派人给我送信。” 身后那名男子摘下风帽,露出一张俊逸的面庞,“能得公子赴约,是在下之幸。”他唇角噙着浅笑,眼底却映着冷冽的月光。 辛转身来,目光在肎迦脸上扫了扫,随后说道:“不知是什么天大的事,能劳动赤荥族的'风师'大人亲自来寻我?” “辛公子自打来到边关,就一直辅佐贵国皇子,想必是忠于社稷之人。”肎迦忽然抬眸,眼底闪过一丝锐光,“只是在下有一事不解,公子这般高义,为何要私下接触库兰那样的小部族?” 夜风突然变得凌厉,远处传来野狼的嚎叫,在荒原上荡的悠长,辛目光沉静的看着肎迦,没有吭声。 肎迦的笑容更深,“据我所知,贵国素来不屑与西域小族往来。”他向前迈了半步,“我着实好奇极了,辛公子去见苏毗时是代表了谁,又是以哪边的名义呢?” 月光下,两人目光相抵,空气仿佛凝固,夜风卷着沙粒拍打在残垣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良久,辛忽然低笑出声:“风师想用这个威胁我?” 肎迦摇摇头,“公子哪里怕威胁?这种事情我既无证据,也无利处,我如何威胁公子?又为何要威胁公子?” 辛微微颔首,狐裘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既然风师知道威胁不了我,不如直说想怎么合作?” 肎迦轻笑出声:“公子果然通透。” “既然特意提起此事,总不会是无的放矢。”辛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袖口,“既不是威胁,那就是同路了。” 肎迦忽然向前一步,黑色大氅在风中猎猎作响:“很简单,” 他压低声音,“公子要这褚国乱,而我——” “要这天下乱。” 远处传来夜枭的啼叫,在荒原上荡出诡异的回音,两人的影子在残垣上交错,如同两条蓄势待发的毒蛇。 第112章 任久言的营帐内,烛火微微摇曳。 萧凌恒枕在任久言腿上,两人各自沉浸在思绪中,帐内一片静谧。 良久,任久言抬手摸了摸萧凌恒的额头,“陛下要肃清漠北各部族...”他低头看向怀中人,眉头微蹙,“这未免太过,怕是不妥…” 萧凌恒睁开眼睛,“我正琢磨这事,” 他一个翻身坐直了身子,“而且陛下也太看得起咱俩了,平白无故屠族灭种总得有个说得过去的由头吧?找个合适的理由屠族哪儿那么容易。” 任久言轻叹一声:“这大概就是陛下定要我来西域的用意。” “你的意思是陛下又想借你之手栽赃,再借我之手屠戮?” 任久言没吭声,垂下眼眸,长睫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 见人不语,萧凌恒突然伸手捏了捏任久言的耳垂,力道不轻不重:“可这次…” 第153章 他凑近了些,“我并不打算乖乖当那把刀。” 任久言闻言倏然抬头,四目相对间,烛火在两人眼中跳动。 “且不说这手段是否妥当,赛罕和喀尔跟着咱们攻打赤荥,日后还要并肩围攻鸿滇,”萧凌恒顿了顿,说,“单说这个,我就无法对他们下手。” 任久言沉默地点头,他也是这么想的,不分青红皂白的杀戮,终究越过了那条底线。 自从那日述律然同他们说了乌尔迪的轻蔑之后,二人没有一日不在审视,在棋枰上呆久了,仿佛早就有了身为棋子的自觉,沈明堂让他们二人做什么他们便也做了,可这次屠戮部族的旨意,着实让二人无法接受。 就在二人沉默之际,帐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封卿歌猛地掀开帐帘,“出事了!喀尔族的人马趁夜撤营,已经往北去了!” 萧凌恒霍然起身,“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半个时辰前,巡营的弟兄发现时,他们的帐篷都已经拆完了。” 任久言声音沉了下来:“喀尔族突然撤走必有蹊跷。”他看向萧凌恒,“怕是有人寻过喀尔族长了。” 两人目光相接,瞬息间已交换了无数念头。 萧凌恒冷笑一声:“既然喀尔被找过,赛罕那边肯定也少不了说客。” 任久言点头,如果这样,那赛罕这诚意便是绝对不能辜负的,这让他们更加坚定了无论如何都不能对漠北全部部族举起屠刀的想法。 至少赛罕必须保全。 帐内陷入短暂的沉寂,少顷,封卿歌低着声音开口问:“喀尔和赤荥有血海深仇,能是谁策反了喀尔呢…” 任久言轻声回应:“十有八九,与鸿滇脱不了干系。” “这就怪了,”萧凌恒皱眉:“鸿滇明明与赤荥是盟友,而喀尔与赤荥不共戴天...” 他眼中带着疑惑看向任久言,“喀尔族长怎么会甘心与仇人的盟友合作?” 任久言忽然抬眼,烛光在他眸中跳动:“或许...所谓的联盟,从来就不存在呢?” “你是说...”萧凌恒缓缓坐回席上,“鸿滇王从一开始,就想要赤荥覆灭?” 任久言点头,“鹰沙谷那场仗赢的蹊跷,八千对两千,竟还让你拖到了援军来,” 见萧凌恒要开口辩驳,他赶紧抬手摸了摸那人的脸颊安抚一下,继续说,“再加上这些年赤荥仗着商路要挟各国,鸿滇王身为一国之君,堂堂一邦国被个部族扼住咽喉,他心里怎么能没有气?” 封卿歌沉声说:“如果真是这样,那赤荥不就彻底下桌了?” “倒也不至于,”任久言摇头,“赤荥不还有那位'风师'坐镇吗?况且赤荥兵力尚可,再加上个算无遗策的军师...威慑力还是有的,足够让他们在棋盘上多坐一会儿。” 烛火将三人的影子投在帐壁上,随着火光轻轻摇曳。 少顷,萧凌恒突然起身:“图尔特和古娅那边不能再耽搁了,明日必须动身。” 任久言点头:“我们分头行动,你去图尔特,我往古娅。” “不可能,”萧凌恒斩钉截铁地拒绝,“你不在我眼皮底下,我不放心。” 任久言无奈摇头:“方才不是还说事不宜迟?”他伸手按住萧凌恒紧绷的手臂,“无妨的,左右我也不是一个人去,总归是要带上亲卫的。” “那也不行,”萧凌恒眉头紧锁:“当初随军出征时你答应过的,必须在我身边,” 他没好气的别过眼去不再看任久言,“不用说了,没得商量。” 任久言无奈叹息,他明白萧凌恒的担忧,但眼下不宜耽搁,此事办的越快越稳妥,万一又让鸿滇钻了空子或是出了其他什么变故,那才是真的麻烦。 就在两人僵持不下时,封卿歌轻咳一声:“不如...我陪任参军同去古娅?” 萧凌恒闻言转过头,瞧了封卿歌一眼。 任久言立刻接话:“如此安排,再好不过了。” 萧凌恒蹙眉看回任久言,不过确实他也没什么办法,此事着实棘手,他也担心耽误了,可又属实担心。 思忖半晌后,他才撇撇嘴,不情不愿地松口:“…去拨一队精锐随行。” 眼看封卿歌转身要走,他又急声补充:“让韩远兮跟着你们,他的身手不错,我这不需要。” 封卿歌脚步一顿,回头深深看了萧凌恒一眼:“好。” 帐帘掀起又落下,带进一缕夜风,吹得烛火剧烈摇晃。 任久言将人送走后,萧凌恒突然上前,从背后将他整个圈进怀里,下巴抵在对方肩头,呼吸落在任久言颈侧,却一言不发。 任久言抬手,轻轻抚过萧凌恒的侧脸:“别担心。”他声音轻得像哄孩子,“封将军和韩统领的身手你都清楚,” 说完,又在萧凌恒脸颊上安抚性地拍了拍,又说了一遍:“真的不用担心。” 萧凌恒喉结动了动,最终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他将脸更深地埋进任久言肩窝,双臂收得更紧了些,仿佛这样就能把人护的周全。 帐内烛火摇曳,将两人紧贴的身影投在帐壁上,任久言的手缓缓覆上萧凌恒交叠在自己腰间的手背,手指在那人手背上轻轻摩挲。 腰间的手臂紧了一紧,任久言又轻轻拍了拍,萧凌恒才缓缓松开。 任久言转过身,微微抬头看着对方的眼眸,萧凌恒低头看他,喉结滚动,正要俯身想吻,任久言却突然踮起脚尖,双臂环上对方的脖颈。 这个突如其来的主动拥抱让萧凌恒浑身一顿,悬在半空的手僵了片刻,才箍住清瘦的腰肢。 两人胸膛相贴,心跳声在静默的帐内格外清晰。 任久言将脸埋进萧凌恒肩头,鼻尖蹭过对方的颈窝。 “三天。”萧凌恒突然开口,“你三天不回来,我就去古娅要人。” 任久言没应声,只是收紧了环在他颈后的手臂。 萧凌恒感觉到锁骨处传来炙热的温度,箍在对方腰上的手顿时又紧了紧,“嘶,听没听见,就给你三天。” “听见啦,”任久言哄着,“你也是,你若三天后不来寻我,我就去图尔特要人。” 帐内安静得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声。 萧凌恒的手臂又收紧了几分,两人就这么紧拥着彼此,谁都没动。 其实萧凌恒担心的不是任久言会遇到什么明刀明枪的危险,有封卿歌和韩远兮陪同,即便真动起手来,脱身也绝非难事。 他真正担心的是任久言的性格。 他太了解任久言了,他知道在任久言眼里,万事都比他自己的安全重要,更何况这是道造福西域各国的圣旨,即便真遇到变故或困难,这人也定会毫不犹豫地以身为饵,哪怕希望渺茫也会拼上性命去扭转局面。 “别逞强,”萧久恒突然闷声道,“遇到麻烦就撤,再重要的事也没你自己重要。” 任久言轻笑一声,鼻息喷在他颈侧:“这话该我对你说。”说着,手指卷着萧凌恒脑后的一缕碎发,“真遇到麻烦了你可是比我冲动。” 萧凌恒喉结动了动,没应声。他忽然抬手将任久言从怀里扳开,真挚又深情的看着对方的眼睛,“记住,就三天。” 三天的约定是有道理的,即便起初对褚国的提议心存疑虑,三日时间也足够周旋说服。但若三天过去仍谈不拢,那便是真的无计可施了,这期限实则是给任久言设下的枷锁,防止他以身犯险的力挽狂澜。 三日期限就像一道闸门,既给足斡旋的余地,又及时截住那些不计代价的孤注一掷。 任久言望进萧凌恒的眼底,那里面的情绪翻涌得厉害。他轻轻“嗯”了一声,指尖划过萧凌恒紧绷的脸颊:“放心,我有——” 话没说完,萧凌恒突然低头封住了他的唇,这个吻来得又急又重,却在触及的瞬间化作了春风细雨。 任久言微微一怔,随即放松了身子回应。 他感觉到萧久恒的手从后脑滑到颈侧,拇指轻轻摩挲着他的耳后,另一只手却仍死死箍着他的腰,像是怕他跑了似的。 唇齿交缠间,萧凌恒的气息有些不稳:“...明天辰时才走,”他含混地说着,又追上去轻啄任久言的唇角,“今晚...还早。” 任久言被萧凌恒这欲求不满的样子弄得心软,伸手用手掌轻轻揉了揉他的耳朵,“嗯,还早。” 说完,主动加深了这个吻。 帐内的烛火不知何时暗了几分,将两人交叠的身影温柔地包裹。 萧凌恒慢慢将人往前带,直到任久言的背抵上案几,他一手护住对方的后脑,另一手仍紧紧揽着腰,吻得小心翼翼又缠绵悱恻,仿佛要把未来几天的份都提前讨回来。 任久言的手指插入萧凌恒的发间,感受着对方逐渐平缓的呼吸拂过脸颊。 这一刻,什么军务、什么圣旨,都被暂时抛在了脑后。 吻到巅峰,萧凌恒再也克制不住心里的那份悸动,他缓缓退开半寸,“我们…” 第154章 话不说完,他只渴求的看着任久言的眼睛。 任久言心里稍微挣扎一下,考虑到这里毕竟是军营,外头还有将士,他怕被人听到。 但也只挣扎了那么一小下,当他对上萧凌恒深情的眼神,他便什么也无法思考了,随后轻轻的点了点头。 萧凌恒的呼吸越发急促,手指已经探入任久言的衣襟,触到那截温热的腰线。 任久言微微仰头,喉结随着吞咽滚动,手指无意识地揪紧了萧凌恒的衣领。 “去...草席上..”任久言轻喘着说,声音已经染上情动的哑。 萧凌恒一把将人抱起,任久言的双腿下意识环住他的腰。两人跌跌撞撞地往内帐挪,途中撞翻了案几上的茶盏也无人理会。 萧凌恒将人放在草席上时,任久言的外袍已经半褪,露出白皙的肩头。 “慢些….”任久言抬手去解萧久恒的腰带,指尖有些发抖。 萧凌恒俯身吻住他锁骨,手上动作却不停,里衣的系带被轻柔地扯开。 正当萧凌恒准备将任久言翻过身去时,帐外突然传来亲卫压低的声音, “将军,年将军和封统帅请您即刻过去。” 萧凌恒的动作猛地僵住,任久言的手还搭在那人的肩膀上。 两人呼吸交错,一时都没动。 少顷,萧凌恒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知道了…” 他重重闭了闭眼,才撑起身子。 任久言默默拢好衣襟,指尖还有些发颤,萧凌恒一把抓住他的手,在掌心轻轻吻了一下:“…等我回来。” 帐帘掀起时,月光照进来,映出任久言泛红的眼角和凌乱的衣襟。 萧凌恒回头看了一眼,最终还是大步走进了夜色里。 第113章 萧凌恒掀帘而入时就看见帐内三人正围坐在矮案旁,年逍盘腿坐在主位,封翊斜倚在软垫上,陈靖鹤则规规矩矩端坐着,只听见封翊懒洋洋地对二人说:“甜是甜,就是有点齁嗓子。” 再定睛看过去,小案上摆着个擦得锃亮的头盔,里面堆着两串青葡萄,在烛光下泛着水光。 封翊一见萧凌恒进来,立刻招呼:“快来!安西都护府刚送来的——” 话说到一半突然顿住,瞪圆了眼睛盯着萧凌恒的嘴:“你刚偷吃什么好东西了?” “啊?”萧凌恒被问得一愣,下意识摸了摸嘴唇。 “吃辣子了?”陈靖鹤也抬起头,皱眉盯着他明显红肿的唇瓣,“嘴怎么肿成这样?” 年逍慢悠悠地又往嘴里扔了颗葡萄,眼睛却在萧凌恒脸上扫了一圈,没吭声。 “…啊…?”萧凌恒的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嗯…是…刚是吃了点…” 封翊笑着继续说道:“正好,这葡萄解辣。”指尖在案几上敲了敲,“刚送来的,新鲜着呢。” 萧凌恒看着桌子上的葡萄哭笑不得,他往前挪了两步,“前辈们叫我来…就是为了吃葡萄?” “可不。”封翊掰下一小串扔进嘴里,“将士们每人分了一串,轮到咱们就剩这点儿了。” 他朝年逍那边努努嘴,“连大将军都只能凑合着吃。” 萧凌恒愣是没接上这话,年逍瞥了萧凌恒一眼,适时轻咳一声,“既然来了,就吃点。” 他目光扫过萧凌恒略显凌乱的衣领,“听你帐下的人说,明日要去图尔特和古娅?” 封翊突然坐直了身子,陈靖鹤也放下了手中的葡萄。 萧凌恒捏着葡萄的手顿了顿:“是。”他抬头直视年逍,“我去图尔特,久…任参军和封卿歌去古娅。” 年逍慢条斯理地吐出颗葡萄皮:“带多少人?” “各带一队精骑。”萧凌恒声音沉稳,“韩远兮跟着封卿歌那边。” 年逍的目光一直没离开萧凌恒的脸,“三天?” 萧凌恒猛地抬头,对上师父洞若观火的眼神。 两人对视片刻,萧凌恒沉声“嗯”了一声。 “注意安全。”年逍干脆利落,一个字不肯多说。 萧凌恒微微低头,再次“嗯”了应下。 封翊和陈靖鹤见年逍同意萧凌恒的此番打算,二人也没再多说什么。 萧凌恒僵住之际,陈靖鹤开口缓解:“别愣着了,来来,吃葡萄,甜着呢。” 夜色渐深,帐内的烛火换过一轮又一轮。 年逍有意无意地拖着时间,从边关气候说到军中伙食,话题东拉西扯毫无重点。萧凌恒虽满腹急虑,却仍端正坐着,认真地应答每个问题。 聊到最后,陈靖鹤已经哈欠连天,封翊眼神发直地盯着帐顶。 直到子时末,年逍才终于摆摆手放人。 萧凌恒起身时腿都有些发麻,帐外冷月如霜,封翊几乎是飘着出去的,陈靖鹤临走前意味深长地拍了拍萧凌恒的肩。 萧凌恒踩着月光慢慢踱到任久言帐前,靴底在沙地上磨出细碎的声响。 帐内漆黑一片,连半点烛光都没有。 他抬手想掀帘,又在半空停住,指尖悬了片刻终究还是收了回来,斟酌再三,他还是选择不吵醒对方,在门口停了片刻,他最后看了眼紧闭的帐帘,便转身往自己营帐走去。 次日晨时初,两支队伍便已整装待发准时启程,马蹄踏碎晨露,扬起一*路轻尘。 同行至图尔特边境后,封卿歌率领的那队人马继续向北,朝着古娅方向疾驰而去。 萧凌恒这边,斥候已先行与图尔特守军交涉完毕,城门缓缓开启,露出里面并不繁华的街景。 土坯房屋低矮拥挤,集市上零星几个摊贩正打着哈欠支起棚子。 守军引着他们穿过主街,直奔王宫。 说是王宫,不过是个稍大些的土黄色建筑群。墙皮有些剥落,檐角的铜铃也缺了几个。 年轻的图尔特国君早已候在殿前,一见萧凌恒便快步迎下台阶。 “萧将军远道而来,有失远迎。”国君声音清亮,眼下却带着明显的青黑,他身着简朴的锦纱长袍,腰间连块玉佩都没有。 萧凌恒抱拳行礼,目光扫过空荡荡的庭院,连个像样的防卫设施都少见。 年轻的小国君似乎看出他的疑惑,苦笑道:“让将军见笑了,图尔特小国寡民,比不得上国威仪。” 萧凌恒笑笑摇头,随着几人进入了殿内。 殿内陈设更是简陋,案几上的漆都剥落了大半。侍从端来的茶水里飘着几片茶叶,萧凌恒却面不改色地饮了一口。 “陛下不必过谦,今日想同您商议的事情我也就直说了,”他放下茶盏,直奔主题,“想必您也清楚,如今商路——” “将军!”国君突然打断,“图尔特...愿意归附大褚。”声音虽轻,却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萧凌恒眉梢微动,他没想到对方会如此直接。 年轻的国君继续道:“只求...只求保住我图尔特百姓性命。”说这话时,他的指尖在微微发抖,却倔强地挺直了脊背。 萧凌恒看着眼前这位年轻国君,心里五味杂陈,随后他微微颔首,两国算是达成了共识。 这一切太过于顺利,顺利的连半日也没用上。 萧凌恒晌午出城时还在暗自懊悔,早知如此,就该让任久言来图尔特。 这谁能想到呢,原本他们都以为,比起偏安一隅的古娅,扼守要道的图尔特才是各方势力争夺的焦点。按常理推断,赤荥、鸿滇甚至渥丹,都该派人来游说过这位年轻君主。即便真没人来过,在这样朝不保夕的处境下,难保这位国君不会像困兽般胡乱撕咬,做出一些过激行为。 现实如此出人意料,萧凌恒回头望了眼渐远的土黄色城墙,那个年轻人颤抖却坚定的声音犹在耳边。 他甩了甩头,将无用的懊恼抛到脑后。眼下最要紧的是立刻追上北上的队伍,古娅那边的情况还不知如何呢,再加上赛罕这个小族到底要如何保全也暂无头绪,与其懊悔,不如想点实际的。 他猛地一夹马腹,战马嘶鸣着冲了出去,亲卫们来不及询问,只能匆忙跟上。 马蹄踏过干燥的沙地,沙尘在队伍后方扬起一道长长的烟尘,很快就被戈壁的风吹散。 马蹄声如闷雷,萧凌恒眯起眼睛望向北方,那里隐约可见连绵的沙丘轮廓,他摸了摸腰间的千嶂沉,突然,一个大胆的计策如闪电般划过脑海。 古娅王宫的白石城墙在夕阳下泛着润光,任久言下马车时,早有女官提着灯候在宫门前。 穿过几道雕着孔雀纹的拱门,脚下的大理石地面渐渐变成深蓝色的釉砖,每一步都踏出清脆的回响。 正殿四角立着青铜孔雀烛台,古娅的女国王斜倚在铺满沙豹皮的玉座上。 她约莫三十出头,小麦色的手臂上套着七八个银镯,随着斟酒的动作叮当作响。 “大褚的使者。”她见任久言进来后,将金杯推到案几对面,“尝尝古娅的葡萄酒。” 封卿歌和韩远兮一左一右站在任久言身后半步,目光始终警惕地扫视着殿内十二名持刀女卫。 第155章 “陛下好雅兴。”任久言看着殿侧正在弹奏乐器的乐师们,“这《永恴乐》在中原已很少人演奏了。” 女国王眉毛微挑:“使者懂音律?耳力倒是不错。” 任久言微笑颔首,“略懂皮毛而已。” 女国王突然拍手,乐师们立刻停下动作,“那不妨直接些,大褚想要我古娅归属,总得拿出真金白银的好处来,空口白话可不成。” 她指甲轻轻弹着金杯边缘,“使者今日突然前来,是想怎么谈?” 任久言:“想与陛下做笔买卖。”他上前一步,“赤荥败退后,图尔特如今是漠北最靠近商道的邦国,但图尔特兵微将寡,根本守不住这条黄金之路。” 他顿了一顿,瞧了女国王一眼,继续说,“而古娅既有精兵,又占着西北要冲,实——” 话未说完,女国王突然大笑,银镯撞得乱响,“褚国离得那么远都能惦记上我们大漠里的商路,” 笑声戛然而止,“那不知你们储国的皇帝打算怎么分这隘口的油水呢?”她审视的目光直直地盯着任久言的脸,说道。 “陛下误会了,我皇并不打算在这隘口上捞点什么,相反,我们打算遏制住这通商垄断之风,”任久言不慌不忙纠正,“陛下应当清楚,赤荥、鸿滇,甚至包括渥丹都对此商路隘口虎视眈眈。可无论是他们任何一方掌握这通商要冲,垄断了互市流动,对陛下而言,都没有什么好处。” 他与女国王对视一眼,随后补充一句:“古娅的葡萄酒...怕是要贱卖三成。” “哦?”女国王身体微微前倾,“使者的意思是,想让我古娅归顺于你褚国,而后在这大漠里做你们的看门狗?” 殿内突然安静,女国王眯着眼睛盯着任久言,手指在豹皮上轻轻敲打。 封卿歌的手悄悄按上刀柄,注意到两侧女卫的站位已经悄然变化。 任久言面不改色道:“并非看门狗,而是守门人,”他再次上前一步,不躲不闪的迎上对方的目光,继续说,“也并非是归属,而是,藩属。古娅依旧是古娅,古娅依旧是一个独立的国家。” 二人对视良久,殿内氛围诡异,只见女国王突然挥手示意女卫退下,“那你褚国打算给我古娅什么好处?” 任久言从怀中取出绢帛,语调平缓地说,“三样,其一,古娅每年的朝贡我大褚以三倍回之;其二,大褚永保古娅不受任何邦国的骚扰和侵略;其三...” 他稍稍前倾,“为古娅提供足够的粮、水,以及进行密切的文化交流,和资源输出。” 女国王的银镯突然停在半空,她盯着任久言看了许久,突然击掌三声。 侍从捧来个木匣,掀开盖子,里面平铺着一份锦棉契约。 一旁的女官执笔蘸墨,将方才任久言提出的条件工整地写在朱红锦布上。 女国王指尖轻点豹皮:“使者方才所言,本王应下了,但空口无凭——”她示意女官将契约递到任久言面前,“还请贵国皇帝加盖玺印。” “理应如此。”任久言双手接过锦布,正要收入怀中,殿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一名女侍卫单膝跪地:“王,宫外又来了位褚国使者。” 任久言手指微微一紧,与身旁的封卿歌交换了个眼神,韩远兮不动声色地往门口挪了半步,伸长脖子向外张望。 “今日倒是热闹,”女国王饶有兴趣地挑眉:“带进来吧。” 不多时,萧凌恒大步走入殿中,铠甲上还沾着赶路的沙尘,他先向女国王行了个简礼,目光扫过任久言手中的红色盟书,嘴角微扬:“看来陛下与我们参军相谈甚欢。” 女国王晃了晃酒杯:“将军来得正好,一起喝一杯?” 寒暄几句后,萧凌恒突然正色:“其实本将特意赶来,还有一事需与陛下商议。”他看了眼殿内侍从,“此事关系重大……” 女国王会意,挥手屏退左右。 待殿门紧闭,萧凌恒从怀中取出一卷羊皮地图,说:“赛罕族离贵国不过百余里,不知陛下对赛罕看法如何?” 第114章 日暮四合,夜阑繁星。 王宫内的青铜灯台次第亮起,殿门依旧紧闭,将最后一丝余晖隔绝在外。 殿内,女国王的银镯在寂静的大殿中发出清脆的碰撞声:“萧将军是想让赛罕归属我古娅?”她唇角勾起一抹弧度,“将军可真敢想,这些部族世代游牧,宁可战死也不肯归属任何邦国,岂是你我三言两语就能定下的? “陛下误会了,”萧凌恒不慌不忙诠释,“我说的'归属',不过是给外人看的幌子,实际上古娅是古娅,赛罕是赛罕,互不干涉。” 任久言已猜到萧凌恒打的主意,适时补充:“只需对外宣称赛罕受古娅庇护而已。” “哦?”女国王眯起眼睛打量二人,说,“那对我古娅而言,这出戏码能换来什么好处?” “自然是有好处的,”萧凌恒说,“既得了古娅庇护的名义,赛罕自当按例进贡。” “那这与我古娅收个藩属有何区别?”女国王银镯一晃,碰出清脆的声响。 萧凌恒坦然迎上她的目光:“确实没有区别。” “哈哈哈——”女国王突然仰头大笑,笑声在殿内回荡,“让我古娅收一个小部族为藩属?哈哈哈——” 她觉得这太过于可笑,抬手抹了抹笑出的泪花。 在大漠的生存法则里,小部族的命运向来只有两条路,要么被邦国或其他部族吞并,成为其一部分,放弃自主权,要么自立为政,自保自足,于部族而言,从来就没有“藩属”这种折中的选项。 女国王的笑声渐渐冷了下来:“萧将军莫非在说笑?”她屈指敲了敲案几,“漠北千百年来,哪个邦国会允许小部族挂着藩属的名头保持自立?要么全吞,要么不收,这才是我们大漠的规矩。” 萧凌恒:“陛下莫要看不上赛罕这一族,他们虽人少势微,但占据着漠北最好的草场,每年从漠北腹地经过的商队,有六成要在赛罕的领地上补给清水。” 女国王的手指在银镯上细细摩挲,若有所思。 萧凌恒见状继续道:“再者,赛罕要的不过是名义上的庇护,实际进贡的牛羊马匹,可都是实实在在的好处。”他故意顿了顿,“我听说...古娅最近正缺战马?” 殿内的烛火突然爆了个灯花,女国王盯萧凌恒的脸,忽然问道:“即便是本王答允,那赛罕呢?你们如何保证赛罕会答应?” “那便是我该考虑的事了,”萧凌恒说,“此刻,只等陛下首肯。” 任久言注意到女王腕间的银镯不再作响,知道这是真的在认真权衡了,他不动声色地接过话头:“大漠千百年来确实没有这样的先例,但若陛下开此风气...” 他抬眼看向女国王,声音放轻,“您说,漠南漠北那些被部族欺凌的小国,会如何看待古娅?” 女国王的手指突然停在半空,她听懂了言外之意,这不是在谈赛罕,而是在给古娅一个收服人心的机会。 就像狼群,向来只服最有种的头狼。 女国王的目光在任久言脸上停留许久,忽然轻笑出声:“有意思。”她缓缓前倾身子,手肘撑在膝头,“本王可以应下,不过...还得加个条件——” 她一字一顿道,“大褚需对我古娅开放铁器贸易,你们,应是不应?” 萧凌恒与任久言短暂对视,烛光在二人眼中跳动,映出同样的思量。 片刻后,任久言微微颔首:“此事...”他声音沉稳,“我们定当竭力促成。” 女国王满意地靠回椅背,“那就...”她挑眉笑笑,“静候佳音了?” 二人踏出宫殿时,夜色已深。封卿歌立刻带着亲卫迎上前,借着宫灯的光亮仔细打量两人的神色:“谈得如何?” 任久言和萧凌恒同时看了他一眼,又彼此对视一瞬,谁都没开口。 封卿歌被这沉默弄得心头一紧:“不顺利?” 韩远兮忍不住追问,“二位大人倒是说句话啊!” 任久言揉了揉眉心:“倒也不是不顺利…”他看了眼身后紧闭的宫门,声音放轻,“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封卿歌轻轻拽住任久言的衣袖:“什么叫'应该'没问题?”他压低声音,却压不住急切,“那女国王到底答应没答应?” 任久言又无奈地揉了揉太阳穴:“算是...答应了吧。” “什么叫‘算是’答应了…??”封卿歌被些模棱两可的回答弄的莫名其妙。 萧凌恒突然伸手,一把按住他的手腕,随后朝宫墙上的守卫扬了扬下巴。 “答应了,但有条件。”任久言轻声说,“具体的回去再说。” 他看了眼萧凌恒,两人眼中都是同样的忧虑,毕竟铁器贸易这事,可不是他们能做主的。 正说话间,一名女官款步而来,在四人面前站定后恭敬行礼:“几位使者辛苦,我王念及天色已晚,特命下官为诸位安排了殿宇歇息。” 第156章 她侧身让出宫道,“请随我来。” “有劳了。”任久言微微颔首。 萧凌恒对上封卿歌仍带着疑惑的眼神,不动声色地做了个“回去说”的口型。 女官掌灯在前引路,灯光在石板路上投下摇曳的影子。 韩远兮默默跟在最后,手始终按在剑柄上,警惕地扫视着四周昏暗的巷道。 远处传来几声犬吠,更衬得夜色深沉。 女官引着四人穿过几条幽静的巷道,来到一处青砖小院前,院门挂着两盏素纱灯笼,在夜风中轻轻摇曳。 “此处便是专为上国使者准备的驿馆。”女官推开木门,露出里面整洁的庭院,“热水与饭食都已备好,诸位若有需要,摇铃即可。” 说着,她指了指檐下的铜铃,随后躬身退下。 韩远兮迫不及待地关上院门,转身时差点撞上封卿歌。 “现在总能说了吧?”封卿歌说。 任久言环顾四周,确认院中无人后,才低声道:“进屋说吧。” 驿馆内陈设简朴却干净,萧凌恒一进门就摘下佩剑扔在榻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随后,他与封卿歌仔细检查着屋内的每个角落,掀起床榻的帷帐,又蹲下身敲了敲地板,最后连窗棂的缝隙都没放过。 韩远兮在厢房里来回踱步,他时不时瞥向紧闭的房门,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刀柄。 直到确认屋内确实没有暗格或窃听的机关,封卿歌才向萧凌恒使了个眼色,后者才重重坐在了胡床上。 封卿歌又默默检查完里外两间屋子,确认安全后,才在门边抱剑而立。 月光从窗棂间漏进来,在他脚边投下一道细长的光痕。 “坐下说,”萧凌恒看着封卿歌,随后又向韩远兮,“你也是,坐下,转得我头晕。” 任久言倒了杯茶水,将女国王的条件一一道来。韩远兮听完猛地站起身:“铁器贸易?她倒是敢开口!” “你小声些。”萧凌恒皱眉,“这事确实棘手,但也不是全无转圜余地。” “陛下不会同意的。”封卿歌声音低沉,“去年工部才上了折子,严禁边关铁器外流。” 任久言摸着茶杯边缘:“所以我才说'应该'没问题。”他看向萧凌恒,“若实在不成,或许可以从军器监的旧械入手...” “你疯了?”封卿歌瞪大眼睛,“那可是杀头的罪过!” 萧凌恒压低声音,“祖宗你能不能小点声…!”随后他看向韩远兮,“一会就派人快马回营,请大将军定夺。” 说完,又转头看向任久言,“赛罕那边...” 任久言会意:“我同你一起去谈。” 窗外传来打更的梆子声,已是三更时分,一名大褚将士匆匆出城,往南边去了。 天光未明,刚泛起鱼肚白,那名连夜赶回的大褚将士已经跪在年逍帐前复命。 年逍披着外袍听完汇报,眉毛越挑越高:“这小子...怎么跟古娅谈出这么个条件来?” 他抖了抖手中的密信,“铁器贸易?” 封翊正捧着碗热粥吸溜,闻言笑出声:“你徒弟么不是?你唯一的徒弟么不是?”他揶揄着。 随后又擦了擦嘴上的粥渍,“不过话说回来,这女国王倒是精明,知道咱们有什么,她缺什么。” 年逍哼了一声,把密信扔在案几上:“精明的过头了。”他转头看向地图,“他俩人呢?谈完了怎的不直接回来,还要派人传信?” “二位大人…”将士禀报,“去了…赛罕…” “赛罕?”年逍的眉毛更高了,“去赛罕做什么?” “这…这末将也不知…” 封翊凑过来,“要我说,这事未必不成,军器监那些老物件堆在库里也是生锈,不如...” “不如什么?”年逍瞪他一眼,“你当陛下是傻子?”他没好气的哼了一声。 “先等这俩孩子从赛罕回来再说,”封翊满不在乎地说,“说不定人家是有什么布局呢,这俩小崽子,精着呢。”说着,他还朝年逍眨了眨眼。 年逍也知道俩人不傻,但他也了解自己这个徒弟,萧凌恒向来不是个会做无用功的主儿,连夜传信单纯是为了互通有无?绝对不可能。 既然特意派人星夜兼程送信,必是遇到了棘手的难题,那小子向来雷厉风行,若有什么谋划布局,早就把需要配合的事项写得明明白白。可眼前这封密信上,除了古娅提出的条件外别无他言,那就只能说明,问题就出在这条件本身上。 老将军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案几上敲打着,他知道自己的这个好徒弟是在告诉他:铁器贸易这事,徒弟搞不定,得师父出马了。 年逍望着帐外渐亮的天色,嘴角微微抽动,这小子倒是会给他找麻烦,连个转圜的余地都不留,直接把烫手山芋扔了过来。 “这死小子…”老将军暗暗骂道,“等回来不打一顿是不行了…” 晨光微露时,萧凌恒和任久言已带着两队精锐骑兵出了城。 赛罕部驻扎在古娅西北一百一十五里的绿洲边缘,前往的沿途河谷黄沙漫漫,偶尔能见到几丛顽强的骆驼刺。 正午时分,赛罕的营帐出现在视野中。不同于古娅的石砌宫殿,赛罕的营地更显粗犷,帐篷错落分布,外围只用简单的木栅栏围着。 守门的战士认出大褚的旗帜,立刻吹响了号角。 赛罕族长阿术尔亲自迎了出来,这是个四十出头的壮汉,左脸有道伤疤,之前述律然提到过,这伤疤是当年赛罕与赤荥交站时留下的。 “萧将军!”阿术尔大步上前,用力拍了拍萧凌恒的肩膀,“前线战况如何?我派去的一千勇士可还顶用?” 萧凌恒笑着回拍:“族长的人个个都是好样的,差点给乌尔迪的脑袋扭下来。” 众人进了主帐,立刻有侍女端上马奶酒和烤羊肉。阿术尔盘腿坐在主位,抹了把胡子上的马奶酒渍:“赤荥那帮杂碎最近消停了不少,多亏了大褚的兄弟们。” 任久言接过话头:“族长与赤荥的恩怨,我们也有所耳闻。” 阿术尔的眼神瞬间阴沉下来,拳头捏得紧了些:“一年前那场屠杀,我赛罕死了七百壮丁。”他猛地灌了口马奶酒,“乌尔迪那个老不死的,迟早老子要亲手砍下他的狗头!” 萧凌恒与任久言交换了个眼神,随后任久言轻声道:“眼下,就有个机会...” 第115章 当任久言提出让赛罕名义上归属古娅时,阿术尔的表情瞬间凝固,帐篷里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 “不可能!”阿术尔猛地站起身,酒碗砸在地上摔得粉碎,“我赛罕就算战至最后一人,也绝不向任何邦国低头!” 萧凌恒不慌不忙地擦了擦溅到袍角的酒渍:“族长少安毋躁,归属只不过是个幌子。”他起身上前,“实际上赛罕还是赛罕,只是对外宣称受古娅庇护。” 阿术尔冷笑:“有什么区别?大漠上千百年来,从没有部族向邦国低头的先例!” 任久言接过话茬:“正因为没有先例,才更显得赛罕与众不同。”他指了指地图,“族长想想,若赛罕与古娅结盟,赤荥之流还敢轻易动你们吗?” 阿术尔的表情微微松动,但仍旧摇头:“我凭什么相信古娅?那些邦国贵族,没一个好东西!” “就凭这个。”萧凌恒从怀中取出一封盖着孔雀印的信,“古娅女王承诺,赛罕只需在名义上称臣,实际上一兵一卒都不会派来干涉。相反...”他指着信上的一段,“每年还会给赛罕提供粮食,这笔买卖,咱们赛罕不亏的。” 帐篷里安静下来,阿术尔盯着那封信看了许久,突然问:“你们大褚国在这件事里图什么?” 图什么?图心安,图理得,图“不杀”的名正言顺。 可总不能直接告诉阿术尔大褚皇帝要屠戮所有部族吧?总不能说若你赛罕不归附邦国,冠以属国之名,我就得对你刀戈相向吧? 任久言笑了:“图个平衡,赤荥和鸿滇若联手,对大褚和赛罕都不是好事,但若赛罕与古娅结盟...就能牵制住他们。” 阿术尔摩挲着脸上的伤疤,陷入沉思。帐外传来战士们操练的呼喝声,夹杂着马蹄踏过沙地的闷响。 “这事...”阿术尔终于开口,“我得和族中长老们商议后决定。” 萧凌恒知道这已经是最大的让步,起身抱拳:“应该的,还请族长将我们的诚意带到,”他意味深长地补充,“从部族扶至邦国,何乐而不为呢?” 夜色如墨,鸿滇王宫的重重宫门在黑暗中悄然开启,燮硰族长披着粗布斗篷,脚步匆匆地穿过长廊。 鸿滇王背对着殿门,站在烛台前,烛火在他华贵的锦袍上投下跳动的光影,他手指无意识地捻着,听到身后侍卫的通报声,他依然没有转身,只是微微抬了抬手示意侍卫退下。 燮硰族长解下斗篷,他右耳缺了半块,是当年在大褚边陲留下的记号:“不是都谈好了?这么急着叫我来做什么?” 第157章 鸿滇王这才慢慢转过身,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眼神中透露着愧疚和无奈,目光在老族长身上来回打量:“刚刚探马来报,褚国北境驻军正在集结,人数...怕是比我们预计的多了一倍不止。” “你什么意思?!”燮硰族长质问道,“当初本王答应与你联手的条件就是屠了何廷雨那个小娘们儿,”他加重了语气,“你现在是怕了?嗯?!” “族长息怒,本王这不是在想办法吗,只是眼下形势有变,咱们也得从长计议...”鸿滇王脸上堆满为难的神色,演技堪称炉火纯青,“本王已在调集更多兵力备战,绝无退缩之意,只是...” 他重重叹了口气,“只是商路那边渥丹盯得紧,保不齐他们会暗中使绊子,不得不防啊。” 他手指摩挲着玉扳指,“所以能抽调的人手...确实比预期少了些。” “你究竟想说什么?”燮硰族长眯起眼睛,脸上的皱纹更深了。 鸿滇王向前迈了一步,压低声音道:“若燮硰族能在商路一事上支持本王,本王便能腾出手来专心对付褚国。”他意味深长地看着老族长,“届时可用之兵,自然就充裕了。” 老族长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他粗糙的手指叩了叩着刀柄,“行啊,左右我燮硰族也吃不上那块肉,我燮硰可以支持鸿滇,不过...” 他竖起两根手指,“两个条件。” 鸿滇王立刻会意,脸上堆起小人得志的笑容:“族长放心。”他拍着胸脯保证,“有我鸿滇一口肉,就少不了燮硰一口汤。” 说着,他还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至于何廷雨...她必死无疑。” 帐外的风突然大了,将两人的低语彻底掩去,老族长盯着鸿滇王看了许久,突然咧嘴一笑,露出几颗发黄的牙齿:“成交。” 任久言和萧凌恒刚踏进营门,一名侍卫就匆匆迎上来:“将军,年大将军让您一回来就去见他。” 萧凌恒眉头微皱,转头对任久言道:“你先回去歇着,我去跟师父禀报古娅的事。” 他看了眼侍卫,“师父现在在哪儿?” “在中军帐。”侍卫答道,“封统帅和陈都护也在。” 任久言点点头,目送萧凌恒跟着侍卫离开。等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拐角,他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夜风渐起,吹得火把忽明忽暗,任久言掀开帐帘时,述律然正对着沙盘出神,听到动静才抬起头,那双蓝眼睛在烛光下格外明亮:“任大人,”他立刻起身迎上前,“你回来了。” “述律大人这么晚了还在研究地形,”任久言瞟了一眼沙盘,目光在南北隘口上的小旗上稍作停顿,“当真是辛苦。” 述律然笑笑,伸手引导着对方,“坐下聊。” 任久言目光在帐中环顾一圈,夜风卷着沙粒拍打在帐篷上,发出细碎的声响,随后他缓缓在矮几前坐下,接过述律然递来的热茶。 述律然往炭盆里添了块炭,火星噼啪炸开,“听说鸿滇又增兵了。” 任久言捧着茶盏暖手:“暂时僵持着。”他看了眼沙盘,“这仗怕是更难打了,不过赛罕族也答允了增派人手,日后何将军也会带兵上前线。” 述律然轻笑一声,银制耳环随着动作微微晃动:“阿术尔族长还是这么记仇。”他给任久言添了茶,“当年赤荥屠了他半个部落,这仇怕是能记到下辈子。” 两人又聊了些无关紧要的战事,任久言的手指在杯沿轻轻摩挲,终于切入正题:“其实今日来,是想与大人商议——” “对了,”述律然突然打断,从案几下取出个油纸包,“尝尝这个,渥丹特制的奶酥,你肯定喜欢的。” 任久言一怔,只得接过,奶酥香甜的气息在帐内弥漫,他咬了一小口,赞道:“确实美味。” “我让人多备了些,回头给你送去。”述律然的眼睛弯成月牙,又岔开话题,“听说你们去了古娅?那位女国王可不好应付。” 任久言放下奶酥,正色道:“确实,不过——” “说起来,”述律然再次打断,指着沙盘上的一处山谷,“这里的地形很适合设伏,你觉得呢?” 任久言深吸一口气,他知道述律然是故意的,烛光下,那双蓝眼睛带着几分狡黠,又藏着些许无奈。 也是,说白了述律然也是奉自家君主之命做事,他哪里有自主决定的权利呢? “述律大人,”任久言干脆放下茶盏,直视对方,“关于商路隘口——” “任大人,”述律然突然伸手,轻轻按在他手背上,又很快收回,并没有再继续说什么。 任久言看着他的眼睛,忽然换了个话题:“听说渥丹的雪莲开了?” 述律然明显松了口气,笑容真切了几分:“是啊,再过半月就是最好的赏花期。”他望向窗外暗空上挂的月亮,继续说,“若有机会,真想带你去看看。” 帐外传来巡逻士兵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又渐渐消失。 任久言望着述律然被烛光勾勒的侧脸,忽然有些不忍。他知道这个看似洒脱的异族男子,肩上扛着怎样的重担。 “述律大人,”任久言轻声道,“有些事不试试,怎么会知道结果呢?” 述律然转过头来,蓝眼睛里映着跳动的烛火:“有些事…怎么试啊。” 夜更深了,风声中隐约传来驼铃的声响,“大褚绝不想与渥丹站在对立面,相信贵国天主也是如此,”任久言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杯沿:“人心比金银更难得,若两国能联手打破这商路垄断,漠南漠北的部族邦国,谁会不念这份情?” 述律然望着杯中晃动的茶水,没有接话。 “赤荥霸着商路这些年,”任久言继续道,“各族敢怒不敢言,如今他们势弱,正是破旧立新的时候。”他向前倾身,“若渥丹愿与大褚共倡新规,不仅得利,更得人心。” 帐外的风声忽然大了,吹得帐帘微微掀起一角,述律然终于开口:“任大人可知,我渥丹从前为这条商路,折了多少勇士?” 他指尖划过杯沿,平静的连口重气都没叹。 任久言沉默片刻:“正因如此,才更不该让鲜血白流。”他声音放轻,“垄断终有尽时,但情义能传世代,述律大人若愿向贵国天主进言——” “你以为我没试过吗?”述律然苦笑,“我主只问了我一件事——大褚能保证永不染指商路吗?”说完,他深深看着眼前人的眼睛。 任久言知道,对方这句话不光是在表达渥丹天主对述律然的质问,也是这人在问任久言,为自己下一次尝试预备回答的底气。 烛火突然爆了个灯花,映得两人神色明灭不定,任久言深吸一口气:“我可以立军令状,我大褚绝不设卡征税。” 述律*然摇头:“空口无凭。” “那就立字为据。”任久言语气坚定,“我以项上人头作保。”说着,他拿出从萧凌恒那里拿到的将印。 帐内陷入长久的沉默,述律然盯着任久言手中的印信。 少顷,他忽然伸手按住:“收起来。”他声音发紧,“你明知道...” 知道什么?任久言没有追问,只是静静等着。 “我会再试一次。”述律然终于松口,却不敢看任久言的眼睛,“但有个条件,若事成,大褚绝不可把手伸向大漠。” 任久言毫不犹豫地点头:“一言为定。” 述律然突然笑了,那笑意却未达眼底:“任大人可知,你这样的人在沙漠上活不过三天。”他仰头饮尽杯中的茶,“太容易相信别人。” 任久言不以为意:“我只信该信之人。” 夜更深了,当任久言起身告辞时,述律然突然叫住他:“如果…我是说如果,此事不成...” “那便战场上见。”任久言回头,嘴角挂着淡淡的笑,“各为其主,不伤私交。” 述律然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手捏得死紧。 帐外,一弯新月隐入云层,大漠重归黑暗。 第116章 任久言掀开帐帘时,萧凌恒正盘腿坐在矮榻上擦千嶂沉,听见动静头也不抬:“去哪儿了?这么晚才回来。” “去找述律然聊了聊。”任久言解下披风挂好,顺手倒了杯热茶递过去。 萧凌恒擦剑的动作一顿,眉毛高高挑起:“大半夜的,去找那个蓝眼睛?” 他故意加重力道,加大动作,“聊什么这么要紧?” 任久言失笑,走过去揉了揉他的发顶:“吃醋了?”手指顺势滑到耳垂轻轻一捏,“只是谈商路的事。” 萧凌恒哼了一声,却也没躲开,接过茶后故意气鼓鼓地说:“那也不行。” 任久言在他身旁坐下,“年将军那边怎么说?” 萧凌恒换了个别扭的坐姿,“骂我擅作主张,又夸我机灵。”他撇撇嘴,“最后让我写份详细的军报递上去。” 任久言余光却瞥见萧凌恒坐下时小心翼翼的样子,他眉头一皱,突然伸手按在对方腰后:“受伤了?” 第158章 “嘶——”萧凌恒猛地弹起来,又强装镇定,“没事。” 任久言不由分说把人按在草席上,掀开衣袍一看,那人臀上赫然一片青紫,他指尖轻轻碰了碰:“怎么回事?” 萧凌恒把脸埋进枕头里,声音闷闷的:“...师父踹的。” 任久言又好气又好笑:“年将军为何踹你?” “我说古娅要铁器贸易的事。”萧凌恒侧过脸,委委屈屈的,“师父骂我‘什么都敢答应’,然后就...给了我一脚…” 任久言取来药膏,沾了些在指尖:“也难怪将军会生气,”手上力道放得极轻,“这种事放在谁身上都不会好办,要换其他人,怕是不止一脚了。” 萧凌恒疼得龇牙咧嘴,还不忘嘴硬:“我这不是...嘶......轻点!” 帐外传来巡逻士兵的脚步声,任久言顺手扯过薄被盖在萧凌恒腰上:“年将军最后怎么说?” “算是…应下了…”萧凌恒趴在榻上哼哼,他突然扭头,“对了,述律然答应帮忙了?” 任久言点点头,“也算是应下了吧,”指尖在伤处轻轻打圈:“条件是大褚绝不碰大漠商路。” “这没问题啊,”萧凌恒突然翻身坐起,又疼得倒抽冷气,“嘶...等拿下赤荥,看鸿滇还有——” 任久言一把将人按回去:“消停会儿吧。”他抹完最后一点药膏,突然俯身在耳廓处亲了一下,“再乱动,我也踹你。” 萧凌恒来了精神,转过头去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也是屁股?”他咧嘴一笑,“那用手打行不行?” 任久言笑着收拾药罐:“试试?” 夜风掀起帐帘一角,漏进几缕月光,萧凌恒趴在草席上,看着任久言在灯下整理文书的背影,调笑着说:“来吧,动手吧。” 任久言头也不回:“看来是年将军踹轻了。” “伤严不严重总得有个前提啊,”萧凌恒一脸不正经,“久言若是想打,那便不严重了,现在就能打。” 任久言放下手中的文书,转身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看来你是真不疼了?” 萧凌恒趴在草席上,故意晃了晃腿:“疼啊,疼死了。”他拖长音调,“所以需要任参军亲自‘照顾’一下。” 任久言走过去,一把按住他的后腰:“行啊,那今晚别睡了。” 萧凌恒立刻扭过头,眼睛亮晶晶的:“真的?” 任久言挑眉:“真的。”他俯身凑近,呼吸扫在对方耳畔,“不过不是你想的那种。” 萧凌恒刚想反驳,任久言已经直起身,从案几上抽出一叠军报:“既然精神这么好,不如帮我誊写文书?” 萧凌恒瞬间垮下脸:“有你这样的吗?我现在好歹受伤了。” 任久言低笑,手指在他后颈轻轻一捏:“不是让我‘打’吗?” 萧凌恒努努嘴瞪他,最终还是认命地爬起来,一瘸一拐地挪到案几前:“你等着。”他抓起笔,恶狠狠地蘸墨,“等打完仗回帝都——” 任久言站在他身后,手指搭在他肩上,微微俯身,“等回帝都怎样?” 萧凌恒侧头看他,突然咧嘴一笑,猛地拽住他的衣襟往下一拉—— “啪!” 墨汁溅了一桌,军报上晕开一大片黑渍。 任久言:“……” “我一个人可写不完这么多,”萧凌恒笑得嚣张:“现在,任参军得陪我一起熬夜了。” 帐外,值夜的士兵听见里面的动静,默默走远了几步。月光洒在营帐上,映出两个打闹的身影,偶尔几句挑逗和笑骂夹杂着夜风吹向远处。 十月初七,年逍率领两万联军北上,队伍穿过临河谷的浅滩,横跨戈壁的砾石地,顶着赤沙地的风沙疾行,不到三天就逼近了鸿滇与古娅之间的荒漠。 当联军距鸿滇南境还有二百里时,鸿滇的暗探已飞马传回急报。老国王连夜召集将领,将自家将士与赤荥、喀尔、燮硰三支驻军整编为防御部队,在边境筑起围墙。 十月十一,年逍与萧凌恒带领一万两千联军在鸿滇以南一百里处扎营,与此同时,述律然率八千兵马继续北上,最终在鸿滇以西一百八十里处驻军。 同一天,陈靖鹤从安西都护府发出军令,何廷雨率八千驻军自东向西出关,在鸿滇以东一百五十里处安营。 待营盘立定,军中参军立刻将粮草、军械等扩张所需的预算快马送回都护府。 鸿滇国被三路大军合围,方圆百余里内形成围三阙一之势。东、南、西三面营帐连绵,战马嘶鸣,犹如一颗响雷砸中中心,沙暴四周扩散。 老国王站在城楼上远眺,斥候不断传回军报,三路联军虽按兵不动,却每日都在加固营寨、操练兵卒,他盘算着时间,这场围困就像极速收紧的绞索,要命的,还是不知何时才会开始屠猎。 当晚,一名斥候趁着月黑风高,匆匆出城向东而去。几乎同一时间,乌尔迪同肎迦进入月勒城,直奔皇宫而去。燮硰、喀尔两位族长暗守边境,只等城内传出几人商议后的结果。 殿宇内,鸿滇王背着手站在沙盘前沉思,肎迦悄声走近,扫了眼沙盘上的局势,嘴角微扬:“这些推演已经没多大意义了,与其纠结怎么打,不如想想何时打,想想如何把主动权抓在手里。” “你想打先手?”鸿滇王侧目看向肎迦,眉头微皱,“他们兵力少说也有三万,虽说我们联军人数占优,但打防守战终究更稳妥些。” 肎迦伸手拨弄着沙盘上的小旗,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防守固然稳妥,可若让他们把包围圈扎牢了,咱们就成了笼中困兽。” 鸿滇王眉头微皱:“你的意思是...” “东面的褚军刚至,营寨未固;南面的联军虽众,却分属不同部族。”肎迦指尖在沙盘上划了道弧线,“不如趁他们尚未合围,先破其一路。” “东边是何廷雨带领的边防驻军,南边有年逍坐镇中军,”鸿滇王权衡着,“以燮硰族对褚军的恨意,若势必如此行动,那就从东边入手,打那个年轻的。” “鸿滇作战谋划都这么草率的吗?”肎迦笑笑,“三万人……”他摇摇头,“确实不少了,” 他再次抬头,先是瞧了乌尔迪一眼,随后直视着鸿滇王,“人多也有人多的麻烦,这三万人马,旗帜可都一般颜色?军令可都出自一人之口?既然不是铁板一块,那裂缝......自然可以撬得更开些。” 鸿滇王眼中精光一闪,“你的意思是,从内部瓦解他们?” “难,”肎迦负手而立,嘴角噙着意味深长的笑:“图尔特和古娅现在死死抱着褚国和渥丹这两棵大树,就算我们递上好处,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因为谁都清楚,此时叛变,日后无论是哪边得胜,都定容不下他们。” 鸿滇王眉头紧锁:“那你的打算是?” 肎迦轻叩沙盘边缘,发出沉闷的声响:“论起沙漠作战,渥丹的铁骑可不输褚国精锐。”他抬眼看向鸿滇王,“渥丹王会放着商路这块肥肉不动心?”他轻蔑一笑,“我可不信。” 鸿滇王沉吟道:“你是说咱们拉拢渥丹?” “不错,”肎迦说,“渥丹可不是那些仰人鼻息的小国,无论是胜了还是败了,谁也不能拿他怎么样,这份底气,正是我们需要的筹码。”他顿了顿,继续说,“所以,他有得选。” 商路要隘对鸿滇和赤荥而言是绝不可触碰的底线,无论是鸿滇王还是乌尔迪,都宁可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也绝不会将这条命脉交予他人之手。唯一不同的是,乌尔迪将这份决绝摆在明处,而鸿滇王则藏在心里。 “绝对不行!”乌尔迪闻言突然打断,拳头重重砸在案几上,“商路是命脉,”他眼中燃着怒火:“用商路作交易?除非从我尸体上踏过去!要打就打到底!资源、地域、商路,一个都不能放!” 殿内骤然安静,肎迦和鸿滇王同时转头看向激动的乌尔迪,老国王轻咳一声,顺着乌尔迪的话锋说道:“此事...确实需要从长计议。”他的目光移向肎迦,带着几分探询之意。 肎迦嘴角扬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谁说真要给他们商路?不过是借这个由头引他们入局罢了,等战事平定,头顶上的刀被拿下了,那时才开始咱们与渥丹的交易。”他摇摇头,“未见分晓,变数还多着呢。” 鸿滇王眉头越皱越紧:“可若是事后反悔,渥丹的报复......”他摇了摇头,“届时我们要面对的麻烦,恐怕不比现在这三路联军来得轻松。” 肎迦不紧不慢地整理着袖口:“陛下可曾见过沙漠里的蝎子?它们最懂得什么时候该蛰伏,什么时候该亮刺。”他抬眼看向鸿滇王,“渥丹再强,也强不过一个'理'字。战后局势未明,我们有的是周旋的余地。” 乌尔迪没听明白这话,他往前上了一步,追问道:“什么意思?” “商路一事牵扯的可从不只是渥丹和赤荥两方,”肎迦不疾不徐,“渥丹想吃,咱们想吃,”说完,他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鸿滇王。 第159章 二人对视之际,鸿滇王眼神微动,随即恢复平静,不显露内心的觊觎。 肎迦见状轻笑,继续说:“这还只是漠北,那漠南呢?”他随手推倒沙盘上一面小旗,“退一万步讲,就算我们真答应渥丹,其他邦国会坐视他们独占商路吗?这商路可从不会是只听一家之言。” 话音落地,几人陷入沉默,肎迦转过头与乌尔迪对视,做了一个“少安毋躁”的安抚神情。 殿内烛火摇曳,将沙盘上的沟壑照得明暗交错。 次日午时初,安西都护府的衙署内,陈靖鹤正对着案几上的军饷簿册皱眉。 何廷雨报上来的数目比往常多了半成,虽不算离谱,却足以让他察觉。 正当他猜测着,一名侍卫匆匆进门。 “都护大人,”侍卫快步进来抱拳,“府门外有位公子求见。” “公子?要见我?”陈靖鹤抬头,“长什么样子?” 侍卫点头,“长得挺秀丽的。” 陈靖鹤皱眉思忖片刻,随后沉声道:“带进来吧。” 侍卫出门后,他合上账册,顺手将算盘往旁边一推,目光落在缓缓打开的厅门上。 第117章 门外脚步声渐近,先映入眼帘的是两双沾满尘土的靴子,目光缓缓上移,当他看清来人的面容时,猛地站起身。 “千岁?”陈靖鹤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前,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你怎么跑到这西陲之地来了?” 花千岁跨过门槛,抬手拂去肩头的沙尘,嘴角扬起一抹浅笑:“陈叔父,别来无恙。”他声音清朗,却掩不住长途跋涉后的疲惫。 “快来坐,”陈靖鹤连忙引着花千岁入内,手掌紧紧攥着年轻人的手腕,像是生怕一松手人就会消失似的。 待花千岁在客座落定,陈靖鹤仍握着他的手不放,布满茧子的手指轻轻拂过年轻人额前的碎发,声音突然哑了几分:“好孩子啊…都长这么大了。” “自打我十岁那年,叔父随父亲离京,”花千岁任由他握着,嘴角噙着笑,“整整十一年没见着叔父了。” “是啊…十一年了…”陈靖鹤紧紧牵着花千岁的手,“花老将军走的早啊…”语气逐渐哽咽,“千岁…这两年…你是不是吃了不少苦啊…” 说着,他为了掩饰神色,给花千岁倒了杯热茶,“先喝口热茶吧。” 他递过茶盏,仔细打量着花千岁。 花千岁接过茶盏,热气模糊了他的眉眼:“多谢叔父。”说完,他抿了一口茶水。 “好孩子啊,”陈靖鹤看着花千岁感叹。 花千岁笑笑不语。 二人对视片刻,陈靖鹤话锋一转,“对了,这大老远的,怎么突然到安西来了?” “听说叔父在这边驻守,正好路过,就想着来看看您。” “路过?”陈靖鹤眯起眼睛,“你什么时候学会跟叔父打马虎眼了?这荒郊野岭的,你能顺哪门子的路?” 花千岁笑了笑,指尖在茶盏转了个圈:“不瞒叔父,这次来边关,我特意带了六千影卫支援。” 陈靖鹤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突然眯起眼睛:“是去找萧家那小子?” 花千岁神色不变,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好你个臭小子!”陈靖鹤突然大笑,“绕这么大圈子,原来是来跟叔父问路的?” “问路只是顺带,”花千岁露出乖巧的笑容,“主要还是想来看看叔父。” 陈靖鹤笑着摇头,眼中满是宠溺:“得了,他们跟着年老将军往北去了,按行军速度算,这会儿应该已经到了驻营地。” 花千岁笑笑,“多谢叔父告知。” 陈靖鹤忽然想起什么:“对了,你要是见到年将军,替叔父捎句话。” 花千岁看向陈靖鹤,等着下文。 陈靖鹤从案几上抽出那份军饷预算,递到花千岁面前:“你且看看这个。” 花千岁接过文书,目光在数字间扫过,眉头渐渐皱起,少顷,他合上文书,眼中带着探询看向陈靖鹤。 陈靖鹤摆摆手,“老夫又不是傻子,也不是瞎子,那小子三番五次打探五殿下和何将军的驻军情况,年将军又同他眼神飞来飞去,我能看不出来?能听不出来?”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向花千岁,“你这次带兵来援,也是为这事吧?” 花千岁微微一笑:“什么都瞒不过叔父,”他端正了坐姿,“二殿下特意嘱咐过我,无论如何要保萧将军周全,尤其是...不能让他栽在自己人手里。” 陈靖鹤闻言轻咳一声,他赶忙转移话题,“封统帅也在边关,我刚从他那回来,你不顺路去看看他?” “自然是要去的,”花千岁点头道,“既然叔父将这份军饷异常告知于我,封叔父身为九关统帅,自然也该知晓此事。” 陈靖鹤微微颔首,目光落在年轻人略显单薄的肩膀上,欲言又止:“战场上刀枪无眼,千岁你——” “叔父不必担心。”花千岁笑着打断,“我只做策应,左右也不是领军的,绝不会重蹈父亲的覆辙。” 他站起身,整了整衣袍,“时候不早了,我还得赶在日落前去封叔父那边一趟,就不多待了。” 陈靖鹤也跟着起身,从案几抽屉里取出一块令牌:“拿着这个,沿途关隘都能省去盘查。” 他顿了顿,还是忍不住叮嘱道,“若遇变故,立刻派人来报。” 花千岁接过令牌,微微屈膝,“叔父保重。” 转身时,他又像是想起什么,回头笑道,“等西边太平了,我陪您喝两盅。” 陈靖鹤摆摆手,望着年轻人离去的背影,直到脚步声消失在长廊尽头,才缓缓坐回案前。 他摩挲着那份军饷文书,眉头又渐渐皱了起来。 花千岁掀开车帘钻进马车,乔烟辰立刻凑上前:“他们打到哪了?” “已经到鸿滇家门口了,听说联军围了个水泄不通。”花千岁掸了掸衣袖上的尘土,忽然露出玩味的笑容,“不过陈叔父倒是跟我说了件有意思的事。” 说完,他挑逗的看着乔烟辰。 “什么趣事?”乔烟辰看着花千岁这幅没憋好屁的模样顿感不妙,“跟老五有关?” 花千岁点点头,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衣袖,嘴角噙着笑就是不开口。 “说呀千岁,快说呀,”见对方仍是不开口,乔烟辰急得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祖宗,您倒是把话说完啊!” 花千岁嗤笑出声:“倒没说是什么直接关系,而且也没有十足的证据。” “嗯?说完呀。”乔烟辰更急了,“千岁,你要急死我呀。” 花千岁千这乔烟辰这副模样,被他逗得合不拢嘴,这才把陈靖鹤说的军饷异常一事原原本本告诉了乔烟辰。 说的差不多了的时候,花千岁还意味深长的补充分析道:“多要的这些军饷会用在哪里呢——” 他转了转眼珠佯作猜测,“啊~他们倒是可以多打一场仗了。” 其实不用他说得这么明白,任谁听到“虚报军饷”都会想到对方是有后续的动作谋划,只是如今的可能性太多,到底是何廷雨一时疏忽,还是有意为之?若真是有意,又是否与沈清珏有关?若真有关联... 若真是沈清珏的意思,那事情就简单了,那就只剩下一种解释。 乔烟辰听完后眉头越皱越紧,“这……” 他自我安慰时的摇摇头,“这应该不能,这可是谋反的大罪。” 花千岁拿起座上的折扇,手腕一抖,折扇展开,“梓明,你就自欺欺人吧。” 北境边关的城墙上,沈清珏身披黑金纹饰的长袍,独自立在垛口前。 他向西眺望,目光越过戈壁与赤沙的交界处,直到消失在茫茫荒原的尽头。 身后传来沉稳的脚步声,辛迈步走上石阶,在他身后站定。 “库兰那边都安排妥当了?”沈清珏没有回头,声音低沉中带着一丝沙哑。 辛声音温润:“殿下放心,此战必让他二人葬身大漠。” 沈清珏缓缓转身,眼中带着审视:“有件事本王始终不解,你——” “殿下无需费神,这没有好什么不解的,”辛打断道,嘴角仍旧挂着恰哦到好处的弧度,“萧羽杉是二殿下心腹,我既选择效忠您,与他便是不死不休的死敌。” “那任顷舟呢?”沈清珏眯起眼睛,“你对他那份杀意,又从何而来的?” “此人先前是殿下的谋士,也是殿下将他一手抬上来的,”辛不徐不疾地说,“他如今却背叛殿下,与萧羽杉之流苟同,沆瀣一气,杀他难道不是天经地义?” “仅此而已?”沈清珏谨慎审视着,目光扫着辛的脸庞,“你们家向来不参与朝堂,怎的你突然主动搅进这党争,又对本王如此效忠?” 辛面不改色地迎着沈清珏审视的目光:“殿下多虑了,我们家虽不涉朝堂,但天下大势总要有人押注。” 他微微躬身,睫毛的阴影遮住了眼中闪过的暗芒,“我不过是...择良木而栖。” 第160章 对不起,本章节内容暂缺! 第161章 鸿滇城下,萧凌恒的剑尖刺入守门军的肩甲时,听见了东门传来的溃败号角,他顺势一个肘击,趁着对方踉跄时看向东方。 东门城下,何廷雨率领的边关驻军步卒方阵如山岳般推进。 燮硰族长站在东城楼,看着下方严整的军阵和闪亮的长枪,手心沁出冷汗。 “稳住!弓箭手,三轮齐射!压制!” 箭雨落下,褚军举起高大的橹盾,阵型丝毫不乱,稳步推进到城墙根下。 何廷雨眼神冷峻,挥动令旗:“钩锁队!上!” 数百名身手矫健的士兵从盾阵后冲出,手中飞爪带着绳索呼啸着抛上城头。 燮硰族长嘶吼:“砍断绳索!快!” 城上守军手忙脚乱地挥刀劈砍绳索,但仍有数十条飞爪牢牢抓住垛口,褚军精锐口衔短刀,像猿猴一样开始向上攀爬。 何廷雨看着燮硰族长在城墙上来回驰骋,她突然下令:“放粮车。” 二十辆粮车被推向城墙根,燮硰战士还未反应,何廷雨轻声道:“点火。” 藏在粮袋下的火油罐同时爆燃。 渥丹王脸上的调笑消失了,他放下酒杯,身体微微靠在椅背上,眯着眼睛大量着任久言,心中暗暗思忖。 任久言的话像冰冷的锥子,刺破了他对独占商路的美好幻想。 “天主,”任久言声音低沉却清晰,“商路如河,利益如水,堵不如疏,霸不如和,与其独占此路成为众矢之的,引得赤荥鸿滇乃至更多势力日夜觊觎,战火不断耗尽国力民财…何不另辟蹊径?” 他声音文雅,语调不急不缓,“今我主愿与渥丹共议,开辟一条自由公开、多方共管的新商道规则,以利锁盟以和为贵。天主坐拥强兵威慑四方,摒弃不合理的过路之资,渥丹坐享大国美名,也无需承担独占之险,既得久利,又避兵燹,何乐而不为呢?” 鸿滇南门,战况胶着,一架云梯终于顶住了火油和箭矢,数名悍勇的联军士兵成功跃上城头。 刀光剑影瞬间在狭窄的垛口处爆发。 “挡住!给我推下去!”乌尔迪怒吼着,挥舞着巨大的战斧亲自冲上前,一斧劈飞一名联军士兵的头颅,血雨喷洒。 萧凌恒在城下看得真切,眼中寒光一闪:“重弩!目标城楼指挥台!” 数架床弩被绞盘拉开,手臂粗的巨箭带着凄厉的破空声射向乌尔迪所在的方位。 乌尔迪身旁的亲卫举盾格挡,“轰”的一声巨响,盾碎人亡,乌尔迪被气浪掀翻,堪堪躲过这致命一击,惊出一身冷汗, “他娘的…” 王庭内一片寂静,只有粗重的呼吸声。 渥丹王的手指在扶手上无意识地敲击着,眼神变幻不定。 任久言的话在他脑中回荡:独占的诱惑巨大,但代价可能是无休止的战争和所有强邻的敌视。共管新路,似乎…更稳妥?但渥丹的铁骑,是否需要如此妥协? 渥丹王终于开口,声音低沉,“你主能代表联军?能保证古娅和图尔特日后不反悔?” 他加重语气,补充质问:“你又能保证,你们褚国皇帝不后悔?” 鸿滇西门处突然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轰隆——!” 西门包铁的大门在封卿歌部下一次次凶猛的撞击下,终于不堪重负,向内轰然倒塌,木屑铁片纷飞。 “城门破了!杀进去!”封卿歌银枪一指,身先士卒,如同银色闪电般冲入城门洞。 “挡住!堵住缺口!”喀尔族长目眦欲裂,带着亲兵疯狂地扑向城门缺口。 两股洪流在狭窄的门洞内狠狠撞在一起,刀枪碰撞声、喊杀声、惨叫声瞬间达到顶点,每一寸土地都在被鲜血浸透。 任久言心中一定,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他神色无比郑重:“天主多虑了,联军所求,唯破鸿滇,解边境之患。商路之利非我主首要,赤荥贪婪、鸿滇狡诈,若渥丹此时抽身坐观其变,待联军破鸿滇,赤荥与联军必有龃龉。届时,天主再以强兵之姿与我主共议新路,赤荥自顾不暇,鸿滇已亡,谁敢不从?待价而沽之上策,若大王此刻被鸿滇空言所惑,强行介入,与联军为敌…” 他深深看了一眼渥丹王,“那才是真正将渥丹拖入泥潭,为他人火中取栗。” 他微微躬身,“言尽于此,如何抉择,全在您一念之间,然此一念,系乎渥丹国运。” 鸿滇东城墙上的争夺格外惨烈,燮硰族长亲自督战,守军拼死抵抗。 爬上城头的褚军士兵虽然悍勇,但立足未稳,被数倍于己的守军围攻,不断有人惨叫着跌落城下。 “顶住!把他们压下去!”燮硰族长嘶吼着,脸上溅满血污。 一名褚军校尉刚砍翻两个敌人,就被侧面刺来的长矛捅穿腹部,他怒吼一声,死死抓住矛杆,另一只手挥刀砍断了持矛士兵的手臂,带着那截断矛踉跄着扑向燮硰族长。 燮硰族长惊骇之下举刀格挡,“铛”的一声,刀被震飞。 那校尉用尽最后力气,张开血口咬向他的咽喉,燮硰族长亡魂皆冒,狼狈地向后翻滚躲开,亲兵一拥而上将那濒死的校尉乱刀分尸。 渥丹王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厅内投下巨大的阴影,他来回踱步,沉重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大厅里回荡。 任久言的话如同重锤,砸在他心头,鸿滇的空头许诺,赤荥的虎视眈眈,联军的强悍战力,以及眼前这条更稳妥的“新路”… 利弊在脑中激烈交锋。 良久,他终于停下脚步,背对着任久言,望向窗外大漠的落日余晖,低沉而威严的声音响起: “传令…给述律然。” 鸿滇城下,夕阳如血。 南门、西门、东门,三处战场都如同巨大的血肉磨盘,每时每刻都在吞噬着生命。 城墙下尸积如山,鲜血汇成小溪流入沙地,染红大片大片的黄沙,喊杀声、惨叫声、战鼓号角声混杂在一起,形成地狱般的交响。 萧凌恒盔甲染血,望着久攻不下的城墙,眉头紧锁。 封卿歌在西门缺口处反复冲杀,银甲已被染成暗红。 何廷雨在东城下指挥着新一轮的攀爬。 就在这战况最胶着、最惨烈的时刻,一匹快马如旋风般冲破后方烟尘,直抵萧凌恒中军。 传令兵滚鞍下马,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报!将军!渥丹王急令!述律然所部八千骑兵已启程北返!” “知道了。”萧凌恒只是淡淡回应,因为他足够信任任久言,他知道,只要任久言同渥丹王见了面、谈了话,渥丹将士是一定会回来的。 他抬头望向南方,夕阳下的天际,一道巨大的、正在狂奔的烟尘带,珍贵得如同默契的火焰。 第119章 鸿滇城下的厮杀已持续了整整一日,联军士兵的尸体和守军的残躯在城墙上下层层堆积,黏稠的血浆浸透了黄沙,在夕阳下泛着刺眼的暗红。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硝烟和焦糊味,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腥甜。 萧凌恒甲胄上溅满了血点和污泥,脸颊被烟熏黑了一块,嘴唇干裂,他紧盯着南门方向,乌尔迪像一头受伤的猛兽,带着亲兵死死堵在突破口,联军冲上去一波,就被砍翻一波。 何廷雨的东面攻势也被燮硰族长带人死死顶住,攀城的士兵不断惨叫着跌落。 封卿歌的西门虽然一度破门,但门洞狭窄,骑兵无法展开,被喀尔族长的人用尸体硬生生堵了回去,陷入了残酷的巷战拉锯。 萧凌恒眯起眼睛,那道烟尘越来越近,马蹄声如同闷雷滚过大地。 “将军!”韩远兮飞奔而来,声音里带着兴奋,“是渥丹铁骑回来了!” 萧凌恒嘴角微不可察地扬了扬,但很快又恢复如常。 述律然的骑兵来得极快,转眼间已冲到联军阵前。战马嘶鸣间,述律然勒住缰绳,马匹人立而起,溅起一片尘土。 两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随后述律然抽出细刀:“渥丹的儿郎们!随我破城!” 八千铁骑爆发出震天的吼声,战马扬蹄,尘土飞扬。他们如同一股黑色洪流,绕过联军主阵,直扑鸿滇南门侧翼。 城头上的乌尔迪看到这一幕,脸色骤变:“怎么回事?!他们不是撤了吗?” 没人能回答他,眨眼间,渥丹铁骑已经冲到城下,箭雨铺天盖地射向城头,守军猝不及防,顿时倒下一片。 “架云梯!”述律然亲自下马,带着亲兵扛起一架攻城梯,顶着箭矢冲向城墙。 渥丹士兵悍不畏死,一个接一个爬上梯子。 萧凌恒见状,立即下令:“全军压上!一举破城!” 联军士气大振,喊杀声震天动地,两股兵力如同铁钳,狠狠夹向鸿滇南门。 突然,东方地平线上烟尘再起,这道烟尘是疾速向着鸿滇城方向席卷而来,如同一条贴地飞行的黄龙。 城上城下,无数目光被吸引过去。 第162章 “援军?!他们又是哪来的援军?!”乌尔迪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汗,惊疑不定地望向东方,他的心猛地一沉。 烟尘越来越近,渐渐能看清是大队骑兵,旗帜在烟尘中翻卷,隐约可见一面陌生的旗幡。 “是…是风师!风师回来了!还带回了援兵!”城楼上一个眼尖的赤荥守军突然狂喜地尖叫起来。 仿佛一剂强心针打入守军体内,原本摇摇欲坠的士气竟为之一振,“援军来了!大伙顶住!风师带人回来了!” 呼喊声在城头此起彼伏。 联军将士的心则沉了下去,萧凌恒握剑的手青筋暴起,眼神瞬间变得决绝而冰冷,他猛地拔出佩剑,指向南门。 正要发出决死冲锋的命令之际,异变再生。 联军后方,一支规模不大、却异常精悍的黑甲骑兵如幽灵般出现,悄无声息地切入了战场。 他们没有冲锋的号角,没有震天的呐喊,只有沉默而致命的迅疾。 为首一人,正是风尘仆仆的花千岁,他身边,是目光如电的老将封翊。 “影卫听令!”花千岁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战场喧嚣,“南门!东门!西门!三路齐发,一个不留!” “是。”六千名黑甲影卫齐声低喝,声音冰冷如同刀锋摩擦。 他们瞬间分成三股,如同三道无声的黑色闪电,借着战场混乱的掩护,目标极其明确地扑向各自的目标,他们行动如鬼魅,攀爬城墙如履平地,手中短弩和淬毒短刃闪烁着致命的寒光。 “是浮生阁的影卫!是我们的援军!”联军中有人认出了那独特的黑甲,绝望中爆发出狂喜。 几乎在影卫行动的同时,东方那支打着陌生旗号的骑兵也冲到了近前。 肎迦勒马,看着城下惨烈的景象,嘴角勾起一丝冷酷的弧度。 他猛地抽出弯刀,刀锋却不是指向联军,而是高高举起,发出震天的咆哮:“勇士们!随我——诛杀叛逆乌尔迪!” “诛杀叛逆!!!”他身后的骑兵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怒吼,这股生力军,如同烧红的尖刀,狠狠捅进了鸿滇守军的侧翼,他们直指南门城楼上的乌尔迪。 战场局势,瞬间天翻地覆。 乌尔迪脸上的狂喜瞬间凝固,变成了难以置信的惊骇:“肎迦!你…你怎么…” 他身边的亲兵也懵了,完全搞不清状况。 “全军!入城!”萧凌恒虽然也搞不明白,但战场上没有那么多时间思考,他压抑住狂跳的心脏,嘶哑着嗓子发出了最后的命令,声音里带着一种浴血淬炼后的沉稳与力量。 联军如同决堤的洪水,从洞开的南门、突破的西门和东门,汹涌地冲进了鸿滇王城,最后的抵抗在绝望的哀嚎中被迅速碾碎。 战斗在次日黎明前基本平息,鸿滇王宫燃起了大火,黑烟滚滚,映照着初升的朝阳,一片凄艳。 鸿滇帝都月勒城的街道上狼藉不堪,倒塌的房屋,散落的兵器,凝固的血泊,还有蜷缩在角落瑟瑟发抖的百姓,几具尸体横在路中央,血已经凝固成暗红色。 萧凌恒走在还弥漫着硝烟和血腥味的街道上,靴子踩在碎瓦片上发出咯吱声响,铠甲上沾满了血污和尘土,右臂的护甲被砍出一道裂口,隐约可见里面渗血的绷带。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拖着千斤重量。 一个五六岁的孩子躲在墙角,怀里紧紧抱着一只死去的母鸡,脏兮兮的小脸上满是泪痕。 他刚想上前,突然听见前方传来老妇人凄厉的哭喊,只见三个联军士兵正粗暴地扯着一个粗布包袱,老妇人死死抱住包袱不放,被拖得踉跄几步摔倒在地。 “住手!”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士兵们一愣,看清是主将,慌忙松开手,立正行礼:“将军!” 萧凌恒走到近前,目光扫过三人胸前的番号:“你们古娅没教过军规?”他声音很轻,很冷。 老妇人还趴在地上发抖,包袱散开,露出几件粗布衣裳和一个小小的木梳。 萧凌恒蹲下身,铠甲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尽量放缓语气:“老人家,别怕,仗打完了,联军入城不伤百姓。” 他从怀里摸出半块硬邦邦的干粮,塞到老妇人冰凉颤抖的手里,“拿着,先垫垫肚子,很快会有人来安置大家。” 老妇人这才敢抬头,浑浊的眼睛里映出年轻将军疲惫却温和的脸,她突然伸手打翻馍馍,突然嚎啕大哭:“你们、我儿子就是死在你们手里!你们是恶鬼!!” 周围的废墟后,渐渐探出几个脑袋,一个断了胳膊的中年男人,一个抱着婴儿的妇人,几个面黄肌瘦的孩子,他们的眼睛里除了恐惧,还有憎恨。 萧凌恒被这句话说得无地自容,他眼神躲闪了一下,随后深呼吸一口,缓缓站起身环顾四周,幸存下来的鸿滇百姓,或躲在残垣断壁后,或瑟缩在街角,都用一种混合着恐惧、麻木和仇恶的目光看着他。 他再次深吸了一口带着焦糊味的空气,提高了声音,声音穿透清晨的寂静,清晰地传到附近每一个角落: “鸿滇的百姓们,战争结束了,联军入城只为讨伐无道,非为屠戮。我们将尽快肃清残敌,恢复秩序开仓放粮,你们不会再受战火之苦。” 他的声音并不洪亮,也没底气,却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沉稳力量,恐慌的骚动渐渐平息,那些麻木的眼神中,终于有了一丝活气。 他指了指自己铠甲上的伤痕,“我和你们一样,知道战争的残酷,也痛恨战火硝烟,我——” 就在这时,墙角那个孩子从断墙后探出头打断:“你会杀我们吗?” 萧凌恒摇摇头,走到孩子面前蹲下:“不会,战争已经结束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块糖,“吃吧,甜的。” 孩子的母亲冲出来要阻拦,萧凌恒却已经把糖放在孩子手心:“联军只会做三件事,开仓放粮、救治伤患,还有帮你们重建家园。” 人群开始窃窃私语,一个老者颤巍巍地骂道:“你别在这里假惺惺!” 萧凌恒解下千嶂沉,重重插进泥土:“以剑为誓。”他指向城门方向,“粮车已经到了,能走动的可以去领粥,伤者留在原地,军医马上就到。” 他转向自己的亲兵,“传令下去,各营抽调半成人手,帮助百姓清理废墟,再派人去周边村庄采购药材和粮食。” 正当萧凌恒转身要走,衣袖却被拽住,是那个拿糖的孩子:“将军...我爹还能回来吗?” 这个问题极快地刺痛了萧凌恒,他看着衣袖上孩子脏兮兮的小手,又看了看孩子可怜兮兮的小脏脸,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盛满了天真的希冀。 萧凌恒感觉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他无法无视战争给无辜百姓带来的苦难,他也无法不认目光所及之处是出自他的双手,他更加无法亲口告诉眼前这个孩子残酷的现实。 萧凌恒沉默片刻,他缓缓蹲下身,平视着孩子的眼睛“你父亲...是守城的士兵吗?”他声音很轻。 孩子用力点头:“他们说爹是我们鸿滇的英雄...可英雄为什么还不回家?” 萧凌恒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他想起攻城时那些拼死抵抗的守军,想起城破时那些宁死不降的面孔,那些都是别人的父亲、丈夫和儿子。 他深吸一口气,拇指轻轻擦去孩子脸上的污渍,“我会派人去查所有俘…所有鸿滇勇士的名册,也会让人去伤兵营寻找。” 这话说得艰难,每个字都像在心上划了一刀,“如果...如果可以,我一定把你爹带回来。” 孩子眼中的光暗了暗,似乎听懂了话里的意思,他松开萧凌恒的衣袖,小声问:“那要是...要是爹变成星星了呢?” 周围的啜泣声突然大了起来,萧凌恒感觉胸口一阵刺痛,他伸手将孩子搂进怀里,铠甲硌着孩子瘦弱的身子:“那他就是天上最亮的那颗,永远看着你长大。” 孩子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滚烫的泪水浸湿了萧凌恒的肩甲,将军宽厚的手掌一下下轻拍着孩子的背,目光却越过废墟,望向远处还在冒烟的城墙。 日出高升,粮车周围渐渐排起长队,军医的白布条在废墟间格外显眼。 萧凌恒站在街心看着这一幕,就在这时,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他缓缓地,几乎是下意识地转过身,抬头望向王宫方向的高高城墙。 残破的城垛旁,静静地立着一个身影。 年逍依旧穿着战袍,但没有披甲,清晨的日光勾勒出他挺拔而略显沧桑的轮廓,风吹动他斑白的鬓角。 他就那样静静地站着,目光穿过弥漫的硝烟和满目疮痍的城池,精准地落在了下方街道中央的萧凌恒身上。 一瞬间,周围的喧嚣仿佛都消失了。 萧凌恒仰着头,隔着不算近的距离,清晰地看到了年逍的脸。那张熟悉的、严厉的、教导了他无数次的脸上,此刻没有任何表情,没有赞许,没有激动,甚至没有一丝笑意,只有一种深沉的、仿佛能穿透一切表象的平静。 第163章 但就是这平静的目光,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狠狠劈中了萧凌恒的心脏,一年多的卯时苦练,无数次演武场上的呵斥,这九十多个日夜的运筹帷幄… 还有昨日那血与火的炼狱,同袍倒下的惨烈,指挥若定的决断,以及最终破城时那混杂着狂喜、疲惫和沉痛的复杂心绪… 所有的所有,都在这无声的对视中翻涌奔腾。 在这座燃烧的王城下,他萧凌恒成为了真正的将军,这一仗,是他独立指挥、独立承担、独立打赢的。 年逍没有言语,但姿态却胜过了千言万语,那是一种确认,一种无声的交接,一种对徒弟的最终审视与认可。 萧凌恒迫使自己挺直了早已疲惫不堪的脊梁,迎着师父的目光,没有激动的话语,没有热泪盈眶,只有一个疲惫又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神。 年逍的眼神也谈不上纯粹,有理解,有无奈,也有悲悯。 没有办法,每一个将军都是这么过来的,第一次见这幅场景谁都会自责和痛苦,固然知晓战争无情,可当对家血淋淋的残破实打实的砸在眼前时难免愧疚。 随后,年逍缓缓地点了一下头,动作轻微,却重若千钧。 紧接着他不再看萧凌恒,而是将目光投向远方,投向那渐渐明亮起来的天空,以及这片刚刚经历过血火洗礼、百废待兴的土地。 老将军的身影在初升的朝阳下,显得格外沉静而悠远。 萧凌恒收回目光,深吸一口气,转身,继续走向那些需要安抚的百姓,走向这座等待重建的城池。 第120章 鸿滇联军此次败的彻底,喀尔族长在西门缺口处被乱箭射成了刺猬,燮硰族长在东城墙上被一柄长矛贯穿了咽喉,而乌尔迪更是惨烈,这位猛将的头颅被自己最信任的人亲手砍下,此刻还挂在鸿滇南门的旗杆上示众。 鸿滇王被五花大绑地押进了联军大营,关在一间阴暗潮湿的地牢里。 联军将领们轮番上阵,年逍来过,萧凌恒来过,连花千岁都亲自来了一趟,可这老国王就像块石头似的,盘腿坐在草堆上闭目养神,任凭谁说什么都充耳不闻,饭送来了就吃,水端来了就喝,可就是连眼皮都不抬一下。 那副油盐不进的模样,愣是让见多识广的年逍都拿他没办法。 日头正当高空,年逍、封翊、花千岁和乔烟辰四人挤在一处临时搭建的破棚子里用午膳。 这棚子简陋得很,几根木棍支着块破布,阳光温吞地照在临时搭建的破棚子上,漏下的光斑在四人中间晃晃悠悠。 年逍盘腿坐在一块磨得发亮的石头上,手里捧着个粗陶碗,正往嘴里扒拉粟米饭。 封翊靠在棚子口,就着半块咸菜啃馍,胡须上沾着馍渣。 “这破棚子搭得不错,”花千岁用筷子尖戳了戳摇摇欲坠的木棍,“竟然没塌。” 乔烟辰正专心挑着鱼刺,闻言抬头笑了笑:“将就着用吧,总比蹲在沙地里吃土强。”他顺手把挑好的鱼肉拨到花千岁碗里,“趁热。” 年逍咽下最后一口饭,抹了抹嘴:“前线来报,那边快收尾了。”他顿了顿,“述律然那小子,倒是没让人失望。” 封翊把最后一点馍渣倒进嘴里,嚼了两下咽下去:“渥丹人打仗确实够猛,就是太莽撞。” 他拍拍手上的碎屑站起来,掸了掸衣服上的土,“那小子人呢?” 年逍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往南边去了,说是要去接人,拦都拦不住。” 花千岁听了忍不住笑出声:“任久言又不是小孩子,身边带着那么多兵,还能被狼叼走了不成? “随他去吧。”年逍摆摆手,把空碗放到一边,“仗都打完了,爱接谁接谁去。” 话音落地,花千岁和封翊对视一眼,两人的眼神在半空里推搡,来回推了几个回合。 半晌,封翊重重地坐回年逍对面,搓了搓手:“老年啊...有件事儿...” 年逍闻声抬起头,没吭声,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他。 封翊支支吾吾了半天,话在嘴边转了好几圈就是说不出来。 年逍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你吃馍噎着了?能说说,不能说换人说。” 封翊一听这话,顿时松了口气,他求救似的看向花千岁,挤了挤眼睛,拼了命地表达着:你看你看,他说了,让换个人说。 花千岁可不怕,不只是因为性格,更因为眼前这两位都是他父亲花太空的生死之交,说是他的半个父亲也不为过。 他轻轻放下碗,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陈叔父那边得了份军报,何廷雨的军饷预算比往常多了三两成。” 他顿了顿,眼神在两人脸上扫过。 年逍听完,眉头都没皱一下,直接一巴掌拍在桌上:“老沈这儿子想干什么?要造反吗?” 声音大得把棚顶的破布都震得簌簌作响。 封翊吓得差点从石头上滑下来,赶紧摆手:“没提五殿下!谁也没说五殿下,是何将军何将军。” 也是,即便是昭然若揭的事情,可这没证据的事儿谁敢贸然咬皇子啊? 乔烟辰在一旁低头喝粥,死死把脸埋在碗里不敢抬头。 年逍斜眼瞥了封翊一下,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没再接话。 棚子里一时安静下来,只剩下外头风吹茅草的沙沙声。 花千岁慢条斯理地又给自己倒了碗茶,慢悠悠地吹了吹茶碗上飘着的茶叶沫子:“老五这算盘打得精啊,既想捞军功,又惦记着储位。” 他抿了口茶,“一箭双雕。” 封翊急得直搓手:“哎呦我的小祖宗,这话可不敢乱说——” “计划倒是周全。”年逍根本不管封翊说什么,直接打断他,接上花千岁的话头,“他要是敢动,老夫亲手把他拎到他老子跟前,让沈明堂好好看看自己养出来的'好儿子'。” 封翊张了张嘴,最终一个字也没敢再说,他算是看明白了,眼前这两位一个比一个横,根本拦不住。 乔烟辰只能低头猛灌茶水,假装自己不存在。 棚子里一时只剩下茶水吞咽的声响,和外面偶尔传来的马匹嘶鸣。 “这事不能不防,”年逍摸着下巴沉思了一会儿:“可他们究竟是打算在哪儿下手呢…” “老五看重的无非就是一个储位,谁挡他他就会从哪下手呗,”花千岁歪了歪头,不屑的说道。 无人回应间,他突然想起什么,继续问:“那个带头杀了赤荥族长的人,是什么来路?” “据说是赤荥族的参军。”年逍皱眉,“我也觉得蹊跷,怎么突然就把乌尔迪给杀了?” “倒戈的这么绝然,”花千岁轻笑一声:“杀完人就跑,仗还没打完就溜了,倒是挺利索。” 封翊也纳闷这件事,没人能不纳闷儿,这传说中深得乌尔迪信任战无不胜的“风师”,何故会突然将刺尖指向自家人呢? “这帮小崽子究竟在做什么呢…”年逍眯着眼睛低语。 大漠上的局势越来越混沌,原本清晰的阵营界限早已模糊,他们几人都像蒙着眼睛在沙暴中行走,分不清谁是谁的人,表面上看是三方势力对垒,可暗地里究竟有多少股力量在角力,谁也说不清。 肎迦、辛,、沈清珏、何廷雨,包括萧凌恒与任久言,每个人都在下棋,但同时自己也是别人棋盘上的棋子。 信任一直都是最奢侈的东西,这片大漠上的风究竟从哪里来的,又往哪个方向吹,没人能看得明白。 而荒漠依旧沉默,冷眼注视着这群自诩聪明的赌徒,等待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被自己亲手放出的野兽反噬。 它看过太多这样的戏码,野心家们来了又走,算计着别人,也被别人算计。最终,黄沙会掩埋一切输家的尸骨,而胜利者也不过是暂时站在尸堆上罢了。 几人正沉吟间,一个侍卫慌慌张张地冲了过来,踉跄着几乎是摔在地上,他单膝跪地,气喘吁吁地喊道:“将军!边关急报!库兰人犯境,何将军已经带兵赶过去了!” “什么?!”年逍和封翊同时从座位上弹了起来,“库兰?!” 乔烟辰脸色骤变,手里的茶碗掉在地上摔得粉碎,茶水溅了一地,年逍和封翊的脸色瞬间阴沉,拳头不自觉地攥紧了。 花千岁倒是还坐着,但眼神已经冷了下来,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着。 这莫名其妙杀出来的库兰让几人都大吃一惊,谁也没想到在屠戮鸿滇这场大战中始终明哲保身的库兰族竟在此时突然对褚国动手。 年逍一把抓过军报,“库兰不是一直躲在后面看戏吗?” 封翊急得直拍大腿:“坏了坏了!何廷雨带了大部分人来前线,边关现在就是个空壳子。” “这不是就知道了老五打算往哪里使劲了?”花千岁嗤笑一声,眯起眼睛,“鸿滇刚破,库兰就来了,他们一动手,何廷雨就带兵走了…”他轻轻挑眉,“安排得真好。” 第164章 年逍抬头,和花千岁对视一眼,两人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了同样的猜测。 “备马!”年逍一声暴喝,把军报狠狠拍在桌上,“传令各部,即刻开拔!老子亲自去!” 花千岁快步跟上,“我去找萧凌恒,让他带兵堵住南线。”他冷笑一声,“咱们给他们来个瓮中捉鳖。” 乔烟辰急的满头是汗,他思维转了几圈,最终决定跟着年逍直接去前线,不为堵截,他要去找沈清珏,他要将那个野心勃勃的好友从悬崖边缘死命拽回来,他要趁还有机会之时阻止这一切。 侍卫们已经乱作一团,传令声、马蹄声此起彼伏。 褚国北境边关外,尘土漫天。 库兰骑兵如同黑色的潮水,呼啸着冲击着褚国边境单薄的防线,箭矢在空中尖啸着交错,战马的嘶鸣混杂着金属碰撞的刺耳噪音。 何廷雨站在临时搭建的望楼上,面无表情地看着*远处库兰骑兵掀起的烟尘。 那些骑兵呼喝着,箭矢稀稀拉拉地射向关墙,声势不小,但准头差得离谱,大部分都钉在了离墙头好几丈远的土坡上,偶尔有几支射上来的,力道也软绵绵的。 马蹄踏得大地震颤,烟尘遮天蔽日,可真正扑到拒马前的却不多,更像是凶猛的恫吓与袭扰。 八千边关驻军“仓促”迎战,阵型看似严整,喊杀声震天,却总在关键时刻“差之毫厘”。 库兰骑兵的箭雨落下,褚国士兵的盾牌“恰好”慢了半拍,人群中便响起几声闷哼倒地,双方骑兵凶狠地绞杀在一起,刀光剑影,血肉横飞,场面极其惨烈,但仔细看去,也没有几人是真正死去倒下。 “将军,这……”他身边一个副将看得直皱眉,“这会不会太明显了?” “让底下人喊起来,骂得越凶越好。”何廷雨冷冷道,“等他们人来了,直接联同库兰反攻。” 副将抱拳躬身,领命下去。 很快,关墙上响起褚国士兵震天的叫骂声,关墙下,库兰骑兵的“头领”看着这雷声大雨点小的架势,差点笑出声。 他勒住马,装模作样地挥舞着弯刀,用库兰话大声吆喝着,指挥手下继续围着关墙“袭扰”,马蹄子把地上的土都刨松了。 远处的高坡上,沈清珏身披大氅,漠然注视着下方喧嚣的这场“激战”,如同看一场乏味的戏剧。 辛立在一旁,阴影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优美的下颌和一抹若有似无的的笑意。 “殿下,何将军那边‘战况激烈’,已吸引萧羽杉主力回援,肎迦那边也已按计划‘消失’。”辛的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情绪。 沈清珏嘴角勾起弧度:“很好,封翊那碍事的老东西也该清场了。”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辛,“萧羽杉那边,万无一失?” “殿下放心,”辛微微躬身,姿态优雅,淡淡地说,“只等他赶到战场,何将军同库兰族人会直接将他困死在山谷,届时他萧羽杉再如何难缠也插翅难飞,神仙来了也救不了他。”他顿了顿,继续说明:“肎迦‘消失’前,已经将消息放给了对乌尔迪之死耿耿于怀的赤荥死忠。那些丧家之犬,此刻想必正像闻到血腥的鬣狗,扑向疲惫的猎物。” 他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一丝,极轻的补了一句:“混乱之中,什么意外都可能发生。” 他刻意隐去了自己利用肎迦搅浑水的本意,让萧凌恒死于“赤荥复仇者”之手,既干净,又能进一步点燃褚国与联军残余势力的仇恨,让这潭水更浑。 他就是要让这场斗争乱到极致。 沈清珏点点头,不再言语,眼前的厮杀只是一场无趣的皮影戏,他不置可否,目光投向更远的南方,仿佛已看到了萧凌恒的结局。 第121章 边关前线,何廷雨一槊挑飞一个“冲得过猛”的库兰骑兵,溅了一脸温热的血。 她抹了把脸,对着身边的心腹校尉吼道:“传令下去,前军不敌,向北边的山谷方向且战且退,把库兰人引进去。”她眼中毫无浴血奋战的激昂,只有一片冰冷的算计。 “将军,真要退到那里?那里可是…”校尉有些犹豫。 “执行命令。”何廷雨厉声打断,压低声音,“做戏做全套,退得狼狈些,多留点‘尸体’和破旗子。” 她心中盘算的却是另一件事,在山谷的混乱撤退中,制造一场“意外”,山石崩塌也好,流矢“误中”也罢,总之要让封翊死无葬身之地。 肎迦带着几名绝对心腹,如同幽灵般穿行在战场边缘的乱石荒谷中,他早已换下显眼的装束,此刻脸上正带着一种近乎愉悦的、玩味的笑容。 “大人,我们接下来?”心腹低声问。 “看戏。”肎迦轻笑道,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沙哑,“沈清珏想借刀杀人除去任久言和萧凌恒,何廷雨想趁机除掉封翊,辛想搅乱褚国…多有意思的戏码啊。” 他望向混乱的战场和更远的南方,“我们的任务,就是让这出戏更精彩,更…不可控。” 随后,他随手捡起一块石头,在沙地上划了几道:“辛想借赤荥残兵的手杀萧凌恒,这很好,但我们得让这把火再旺一点。” 他眼中闪烁着疯狂而冷静的光芒,“派人去‘提醒’一下那些残兵,就说…萧凌恒身边藏着刺杀乌尔迪将军的真正凶手线索。再‘不经意’地,让辛的人‘发现’何廷雨在山谷的布置…” 他轻轻一笑,“痕迹嘛,留得似是而非,让人猜不透是冲着谁去的才好。” 混乱,猜忌,互相撕咬…这才是他肎迦想要的,褚国、鸿滇、赤荥残余、库兰…各方势力撕扯得越厉害,他这条失去家园的毒蛇,才越有机会在废墟中建立新的秩序。 他就是要天下大乱,不管不顾,不知来由。 年逍与乔烟辰率领的精锐骑兵,正卷起漫天黄尘,向着东方边关方向狂飙突进,马蹄声如闷雷滚过大地。 “再快!”年逍脸色铁青,不断鞭策战马。 乔烟辰紧随其后,眉头紧锁:“年将军,库兰人和何将军这出戏太假了,您真的要…” 后面的话他没说,但意思不言而喻。 “不管他们是真是假,边关出事,老封首当其冲,”年逍声音冷硬如铁,“真假都需要人过去,否则帝都那边怎么交代。” 他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猜的透彻,这次的目标是刚经历大战立足未稳的萧凌恒,也是中军的封翊。 沈清珏的目的他太清楚了,边关被攻,封翊作为统帅必会到场,而萧凌恒作为此次战役的首将,也势必躲不过这一战,任久言身为参军,也是跑不掉的,如此一箭三雕,一切都顺理成章。 而何廷雨的山谷选的也足够好,那地方进去容易出来难,八千人全填进去都不够。因此年逍选择了一个能将所有人摘干净的方式,他亲自带兵剿敌。 一来他从来就不是这几人的目标,二来他身为从龙之臣,沈清珏若真要杀他恐怕也得仔仔细细的掂量掂量,三来他从不参与党争,沈清珏没理由动他,沈清珏杀他是一分好处都没有的。 “斥候!”年逍厉喝,“前出二十里!那山谷里有任何异动,立刻回报!乔烟辰,你带一队轻骑,绕道侧翼高地,给我盯死了涧口!” “是,”乔烟辰毫不迟疑,点了一队人马脱离大队,如离弦之箭般斜插出去。 与此同时,花千岁正单人独骑,在暮色渐沉的戈壁上向着萧凌恒所在的南翼河谷方向全力奔驰。他心中警兆频生,他知道沈清珏绝不会只设一个局,库兰佯攻想要调走封翊和萧凌恒,但自己身为沈清安身边强有力的江湖势力对方也绝不会放过。 “老五真他妈是个蠢货。”花千岁狠狠一鞭抽在马臀上,骏马吃痛,四蹄腾空,速度又快了几分。 风卷起花千岁紫色的衣袍,他必须在真正的杀招落下之前赶到,将消息带给萧凌恒。 如今的局势明朗又混乱,沈清珏的局向来都在明处,即便是他有心要藏也藏不住的,因为他的目的众人皆知,猜也能猜到。 混乱是混乱在了辛和肎迦这两个不可控的暗鬼身上,这两个阴着坏的疯子凑在一起,天知道会搞出什么要命的“出其不意”。 年逍的主力终于逼近山谷,斥候飞马来报:“将军!涧内杀声震天,烟尘极大,看不清具体,但能看到何将军的旗帜在向内移动,库兰人紧追不舍!” “紧追不舍?”年逍眼神锐利如鹰,捕捉到了关键。 他猛地勒住战马,抬手止住大军:“停下!列防御阵型!” 他死死盯着那如同巨兽之口的幽深涧口,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 这涧口像极了一个等待猎物自投罗网的巨大坟场,沈清珏的刀,恐怕已经悬在了他的头顶,而何廷雨就是那个举刀的人。 风卷着沙砾抽打在老将军脸上,涧内杀声震天,烟尘如龙,何廷雨的旗帜在浑浊的尘土中若隐若现,正被“库兰追兵”撵着往深处退去。 第165章 进,还是不进? 这根本不是一个问题,他年逍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命,也不在乎背上个朝堂的污名。 但封翊不行,那老东西是九关统帅,坐镇中枢,何廷雨若真在谷涧“全军覆没”或是“重伤被俘”,他封翊一个“调度不力”、“坐视友军覆灭”的罪名绝对跑不了。 萧凌恒也不行,那小子刚立下破鸿滇的大功,正是封赏的关键时刻。 若此刻畏缩不前,回头沈清珏和何廷雨只需轻飘飘一道问罪奏章递上去,“封翊拥兵自重,坐视驻军孤军苦战,损兵折将”、“萧羽杉驰援不及时,致使何将军身陷重围”,那封翊的统帅之位便岌岌可危,萧凌恒的军功也会立刻会被这盆脏水冲得七零八落, 这涧口张开的不是兽口,是朝堂上杀人不见血的刀笔,这就是要逼他二人入彀,进退维谷。 年逍猛地闭了下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冰冷的决绝。不要退路,他深吸一口气,那带着浓重血腥和尘土味的空气灌入肺腑,如同饮下鸩酒。 “传令!”他的声音在风沙中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嘶哑, “前军变锋矢,随我——杀进去!救何将军!” 他猛地抽出腰间佩剑,刀锋在昏黄的暮色中划出一道刺目的寒光, “冲!” 马蹄声再次轰鸣,比之前更加狂暴,年逍一马当先,如同离弦之箭,一头扎进了那片翻腾的、杀机四伏的烟尘之中。 从远处的高坡之上望过去,当年逍的身影突然出现在涧口,并且毫无迟疑地冲入烟尘时,沈清珏一直维持着淡漠神情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年逍?!”他瞳孔地震,“怎么会是年逍?!” 他计划中的猎物,明明是萧凌恒!是封翊!自己和何廷雨在涧内布置的杀局,就是为这二人准备的致命陷阱,年逍…年逍应该被牢牢钉在中军才对,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亲自带队冲了进去?! 一股冰冷的错愕和强烈的被愚弄感瞬间攫住了沈清珏,杀年逍?这完全超出了他的计划,年逍的地位太特殊了,杀了他,无异于捅了马蜂窝,后续的麻烦无穷无尽,远非杀一个封翊可比。 而且,年逍对于沈明堂来说,可不是一个臣子或是武将,这点沈清珏很清楚。 他眼中闪过一丝极深的忌惮,“妈的…” 他这步棋,终是走歪了。 与此同时,山涧深处,何廷雨正指挥着“溃败”的部队往预定地点“狼狈”后撤,眼角余光死死盯着涧口方向,等待着那个预料中的身影。 她手中的长槊握得死紧,手心全是血汗,盘算着如何在混乱中精准地给那老东西来一下“意外”。 然而,当烟尘被撕裂,为首将领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刚硬身影悍然闯入视野时,何廷雨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整个人如坠冰窟,大脑一片空白。 “年…年逍?!” 怎么会是他?!封翊呢?!计划里冲进来送死的应该是封翊啊! 何廷雨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握着长槊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了一下,杀封翊,她有心理准备,那是清除障碍,事后还能找借口推脱。可杀年逍?!这是滔天大罪,是自绝于整个褚国军界,沈清珏能保她吗?就算能保,付出的代价也绝对是他何廷雨承受不起的,年逍在军中和朝中的根基,远非封翊可比。 这没必要,这不该,她不想,她不敢。 一瞬间,巨大的恐惧和强烈的退缩念头淹没了何廷雨,精心布置的杀局,此刻却像一张即将反噬自身的巨网,勒得她喘不过气。 计划全乱了,目标都错了,这刀还怎么落下去?她看向周围那些埋伏好的、等着她信号动手的死士,只觉得他们手中的刀锋,此刻都像是要割向自己的喉咙。 震惊的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内衬。 可那又如何?戏既然已经开了场,无论结局是什么,哪怕现挂,哪怕烂尾,也必须得硬着头皮唱完。 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脑海,既然杀不了年逍,那就屠库兰,反正死无对证,事后怎么说都行。至于之前的谋划...只要没人抓到把柄,心照不宣的事情,永远上不了台面。 罢了罢了,只能这样了,兔起鹘落之际,没有足够的时间充分考虑和权衡。 “众将士听令!”何廷雨突然暴喝一声,声音在峡谷中回荡,“随我调头!配合年将军,宰了库兰这群狼子野心的蛮子!” 她猛地一夹马腹,率先调转马头。 身后“溃败”的士兵虽然不明就里,但军令如山,立刻跟着转向。 那些原本埋伏在暗处的死士面面相觑,但也只能收起刀弓,装作刚刚“浴血奋战”的模样。 何廷雨心里清楚,这临时改戏风险极大,但眼下最重要的是保全自己,杀年逍是赔本买卖,她不做亏本的生意。至于此刻沈清珏怎么想的,管不了那么多了,走一步看一步吧,反正库兰人死光了,真相就永远埋在这山涧里了。 马蹄声如雷,年逍率领的铁骑已经冲到近前,何廷雨脸上瞬间换上“惊喜交加”的表情,高声喊道:“年帅!末将惭愧,中了库兰人的埋伏!” 年逍冷眼扫过何廷雨和他身后那些“浴血奋战”的士兵,什么也没说,只是沉声道:“何将军辛苦了,现在,随老夫杀出去。” 两支人马合兵一处,朝着所谓的“库兰追兵”扑去,那些库兰骑兵显然没料到这个变故,一时间阵脚大乱。 他们本就是来演戏的,哪想到突然假戏真做? 何廷雨冲在最前面,长槊挥舞得虎虎生风,每一击都往死里招呼,既然决定改戏,那就要演得逼真。 库兰人的惨叫此起彼伏,鲜血染红了涧底的砂石。 年逍冷眼旁观着何廷雨的“奋勇杀敌”,眼中闪过一丝讥诮,但他同样挥剑加入战团,锋刃所过之处,库兰骑兵如割麦子般倒下。 这场“救援”,就这样变成了一场单方面的屠杀,谷涧中,血腥味越来越浓,何廷雨杀得眼都红了,她现在只想着一件事:这些库兰人,一个都不能留。 识时务者为俊杰,她清楚自己要什么,她也足够聪明。 第122章 远处高坡的背阴处,肎迦和辛并肩而立,如同两尊融入阴影的石雕,冷眼俯瞰着下方谷涧里突如其来的血腥变局。 当看到年逍悍然冲入涧口,而非预料中的萧凌恒和封翊时,肎迦的眉毛极其轻微地挑了一下,随即,一种近乎愉悦的、带着浓重讥诮的笑意在他嘴角绽开。 他轻轻“啧”了一声,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旁边辛的耳中。 “何将军这变脸的速度,比大漠的风沙转向还快。”肎迦的语气慵懒又刻薄,“你们褚人,都这么…识时务?” 他刻意加重了最后三个字,尾音拖得长长的,充满了玩味。 辛没有立刻回答,他依旧保持着那种近乎完美的、冰冷的优雅姿态,只是目光更沉凝了些,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 片刻,他才淡淡开口,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褚国,和大漠不一样,褚国是有‘天’的。” 这个“天”字,他吐得极轻,却带着一种沉重的、不容置疑的意味,仿佛在说某种无形的、却足以压垮一切的秩序。 肎迦闻言侧过头,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辛那张被阴影覆盖了大半的俊美侧脸。他当然明白辛的意思,杀年逍?风险太大,牵扯太广,何廷雨瞬间倒戈,就是怕触怒这片“天”。 “哦——?”肎迦拖长了音调,眼中闪烁着疯狂而冷静的光芒,“既然他们都不敢碰这片‘天’…” 他忽然压低声音,带着一种诱哄般的危险气息,“…那,我们动手?” 辛终于缓缓转过头,正面看向肎迦,阴影中,他那双漂亮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深沉的、无机质般的冰冷。 他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扯了一下,形成一个毫无温度、近乎残忍的弧度,声音轻得像一阵风拂过: “杀年逍啊?” 他像是在谈论碾死一只蚂蚁,“也不是不行。” 语气平淡得令人心悸,杀年逍这个举动在他口中毫无分量。 肎迦笑了,无声地咧开嘴,露出森白的牙齿,他就喜欢辛这种骨子里的疯劲。 “既然要乱,”他舔了舔红艳嘴唇,眼中是纯粹的、对混乱的渴望, “那就乱得彻底一些,让这片‘天’,塌下来看看。” 话音落下的瞬间,肎迦动了,他动作流畅得如同演练过千百遍,反手从背后抽出一张漆黑如墨、造型奇诡的硬弓。 这弓比寻常的制式弓要短些,弓臂弧度更大,透着一种异域的凶悍气息。 他探手从箭壶中抽出一支特制的三棱破甲箭,箭簇在昏沉的光线下泛着黑,像是淬了剧毒。 搭箭、引弓,动作一气呵成,弓弦被拉成一轮满月,发出细微却令人牙酸的紧绷声。 第166章 肎迦的目光穿透弥漫的烟尘和下方混乱厮杀的人影,精准地锁定了那个在乱军中依旧如礁石般挺立、挥舞长刀的老将军。 没有瞄准的迟疑,没有杀意的泄露,肎迦的呼吸在引弓的瞬间似乎都停滞了,整个人与手中的弓箭融为一体,只剩下纯粹的、冰冷的杀意凝聚于箭尖。 “嘣——!” 一声沉闷而极具穿透力的弓弦震响,那支淬毒的三棱破甲箭,如同一条自阴影中暴起的毒蛇,撕裂空气,发出刺耳的尖啸。 它划过一道肉眼几乎难以捕捉的死亡轨迹,无视下方混战的喧嚣,带着肎迦的疯狂和辛的期待,带着要将这片“天”彻底捅破的决绝,凶狠绝伦地射向年逍毫无防备的后心。 箭矢离弦的刹那,辛依旧静静地站着,仿佛一切与他无关。只有他那双深潭般的眼眸,微微眯了一下,如同在欣赏一件即将完成的、血腥的艺术品。 下方山谷的厮杀声、惨叫声、兵刃撞击声,在这一刻仿佛都成了遥远模糊的背景音,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那支破空而去的、代表着彻底混乱与毁灭的毒箭。 涧底,年逍正挥刀劈开一名库兰骑兵的咽喉,滚烫的血溅了他半身。他如同定海神针,稳住了因何廷雨“倒戈”而略显混乱的阵脚,褚军士气大振,库兰人节节败退。 何廷雨也杀红了眼,长槊舞得密不透风,只想尽快把库兰人屠戮干净,抹掉所有痕迹。 就在这胜局将定,所有人都以为尘埃落定之际—— “咻——!” 一声极其尖锐、撕裂空气的厉啸,如同死神的叹息一般毫无征兆地从高处袭来,这声音快得超越了反应,带着一种令人头皮炸裂的穿透力。 年逍正欲策马前冲,身形猛地一顿,宽阔的后背上,那坚固的护心镜下方,肩胛骨与脊椎之间爆开一蓬刺目的血花。 一支通体漆黑的三棱破甲箭,深深没入,只留下染血的箭羽在剧烈颤抖。 时间仿佛凝固了,涧底瞬间的死寂。 年逍带领的众将士脸上定格住极致的惊恐和茫然,他们甚至没看清箭从哪里来,只看到主帅伟岸的身躯猛地向前一倾,一口鲜血喷溅在坐骑的鬃毛上。 死寂过后是瞬间的爆发。 “年帅!!” 众将士终于反过神,并不是很齐声的喊了出来。 “大帅!!” “将军!!” ………… 乔烟辰刚从侧翼高地冲下来汇合,恰好目睹了那支毒箭射中的瞬间,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悲吼: “大帅——!” 他策马向年逍倒下的方向冲去,完全不顾四周劈砍过来的兵器,眼中只有那个倒下的身影。 “年…年帅…!” 此时的何廷雨正一槊捅穿一个库兰人的胸膛,眼角瞥见那支箭没入年逍后背的刹那,她整个人如遭雷击,瞳孔骤缩,大脑一片空白。 年逍遇刺了?!谁?! 下一秒,巨大的恐惧和自保的本能让他瞬间回神,不管是谁干的,必须立刻把水搅浑! 她猛地调转长槊,发出撕心裂肺的咆哮:“库兰狗贼!暗箭伤人!给我杀光他们!一个不留!” 库兰骑兵也完全懵了,他们只是在演戏,顶多算个帮凶,他们清楚这致命一箭不是自己的人放的。 但他们根本没机会开口,看着突然变得疯狂、双眼赤红扑上来的褚军,他们惊恐地想要辩解,但迎接他们的只有更凶狠的刀枪。 真正的屠杀开始了,库兰人成了最好的替罪羊。 而高坡上的沈清珏望见这一幕时,手猛地一抖,冰冷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真正的震惊和一丝慌乱。 有人要杀年逍?! 肎迦?!辛?! 这他妈是什么意思?! 这完全脱离了他的掌控,杀年逍的后果,远比杀封翊或萧羽杉严重百倍,他死死盯着涧底那片混乱,心脏狂跳,第一次感到事情彻底失控了。 就在这死寂被惨烈厮杀打破的下一秒,两匹快马如旋风般冲到涧口。 花千岁一眼就看到了涧底那副身躯正在歪斜着坠落,以及围绕在那片区域疯狂厮杀的人群和冲天而起的血腥气,他心猛地一沉。 而他身旁的萧凌恒的目光,精准地、死死地钉在了那个正从马背上缓缓滑落的身影上,那个他视若神明、如山岳般巍峨的身影。 他如师如父的领袖的身体失去了力量,正无力地向前倾倒,鲜血染红了他的战袍,染红了他身下的土地。 时间在萧凌恒的世界里彻底静止了,所有的声音,喊杀声、惨叫声、兵刃碰撞声都消失了,眼前只剩下那片刺目的猩红,和师父倒下的慢动作。 “师、师……父……?” 一声极其轻微、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和破碎的嘶哑,从萧凌恒喉咙里挤出来。 下一瞬,一股毁灭性的、足以焚毁理智的剧痛和暴怒,如同火山般在他胸腔里轰然爆发: “师父——!!!” 萧凌恒发出一声凄厉到极致的咆哮,都不想是人声了,像是濒死野兽的哀嚎。 他双眼瞬间血红一片,所有冷静、所有谋略、所有属于“萧羽杉”的理智外壳在刹那间粉碎。 他猛地抽出千嶂沉,甚至忘了自己是一军主将,像一头彻底疯狂的凶兽,不管不顾地策马朝着年逍倒下的方向猛冲过去。 “师父——!”他嘶吼着,剑光化作一片死亡的旋风,所有挡在他冲锋路线上的库兰人,甚至混乱中挡路的褚军,都被那毫无章法却狂暴到极点的剑锋撕碎。 他完全是在用血肉开路,身上瞬间添了数道伤口也浑然不觉,眼中只有那个倒下的身影。 涧底,乔烟辰和几名将士已经围在年逍身边,拼死抵挡着四周的敌人,萧凌恒如同一颗燃烧的陨石,狠狠砸进包围圈,连人带马撞飞了两个库兰骑兵,重重地从马上摔了下来。 “师父…师父…!”萧凌恒几乎是爬过去的,颤抖的双手用力扶起年逍的上身。 年逍的脸色灰败如金纸,嘴唇乌紫,那支毒箭附近的肌肉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青黑,鲜血不断从他嘴角溢出,染红了萧凌恒的手和战甲。 “师父…”萧凌恒的声音控制不住的颤抖着。 年逍沉重的眼皮费力地掀开一条缝,目光艰难地聚焦在萧凌恒那张沾满血污、涕泪横流、因极度痛苦而扭曲的脸上。 那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平静的疲惫,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像是欣慰,又像是最后的牵挂。 “死小子…”年逍的声音微弱得如同游丝,每一个字都带着血,“哭什么哭…!没…出息…” 他费力的抬手摸了摸对方额头上的抹额,在贝壳片上停顿了一下。 “师父…师父,撑住…我带你杀出去,回去…我带您回去…您不会有事的…”萧凌恒语无伦次,眼泪混合着血水滚滚而下,滴落在年逍脸上。 他死死捂住年逍后背的伤口,却感觉那温热的生命正从指缝间飞速流逝。 萧凌恒双手一用力,想要将年逍扛起时,年逍似乎想笑一下,“傻小子…先靖外侮…!” 却只牵动了嘴角,涌出更多的血,“他们要杀你…!我说过什么…?!你是个将军…!起身杀敌……!!” 萧凌恒眼泪不受控的决堤,他弓起身躯,把额头抵在年逍的肩上,“不…师父…撑住……” 他用力一扣, “求您了…” “我求您了…!!” 年逍艰难地拍了一把萧凌恒的脑袋,“好小子…好孩子…” 他的目光开始有些涣散,不再聚焦在萧凌恒脸上,而是吃力地、缓缓地向上移动,望向那片被峡谷切割得只剩一线的、渐渐被暮色浸染的天空。 “小子…我…我不回帝都…我不喜欢那个地方…”他的呼吸变得极其微弱,断断续续,仿佛随时会停止,“就把我留在这儿…留在这大漠里就好…” “师父…” 萧凌恒的泪滴垂直的砸在年逍胸前的铠甲上,他用力地摇头,拼了命地摇头。 “师父…不要丢下我…我还没学会怎么做一个将军…您得教我…” 年逍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几下,气若游丝,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孩子气的执拗,像是在对冥冥中的某个老友低语: “老花…” 他的瞳孔已经开始散开,却固执地映着那片天空, “…我徒弟…可比你…厉害多了…” 话音未落,那支撑着他最后一丝清醒的力量彻底消散。 年逍的头无力地歪向一边,靠在萧凌恒的臂弯里,那双曾经威严如山岳的眼睛,永远地、缓缓地阖上了。只有嘴角,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察觉的弧度。 “师父——!!!” 萧凌恒紧紧抱住年逍尚有余温却已失去生机的身体,将脸深深埋进师父染血的胸膛,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痛彻骨髓的悲号。 第167章 “啊!!——” 声音穿透了峡谷的厮杀,回荡在血色弥漫的暮色里,充满了无尽的绝望和失去至亲的剧痛。 “啊!!!!” “师父——!!” 整个世界,在他怀中彻底崩塌。 第123章 高坡之上的那双眼睛始终冰冷,但当萧凌恒那如同疯魔般的身影不顾一切地冲入涧底,最终扑倒在年逍身边发出那声撕心裂肺的悲号时,沈清珏的拳头猛地攥紧,指节发出“咔”的一声轻响。 他的脸上再无半分之前的淡漠或震惊,只剩下一种冰冷的、淬了毒的狠厉。 萧羽杉竟然在这个关头赶到了,还亲眼目睹了年逍的死。 沈清珏的眼中寒光暴涨,如同两把淬毒的匕首。 年逍的死已经捅破了天,后续的滔天巨浪足以将他精心布置的一切冲得七零八落。而一个被丧师之痛彻底点燃、不顾一切的萧羽杉会做出什么谁也不知道。 一股强烈的杀意瞬间攫住了沈清珏,萧羽杉必须死!立刻!马上! 高坡背阴处,肎迦饶有兴致地欣赏着涧底那场混乱的屠杀和萧凌恒撕心裂肺的悲恸。 “啧啧,真是感天动地啊…”他慵懒地评价道,语气里满是戏谑。 辛却死死盯着扑在年逍尸体上哀嚎的萧凌恒,那张俊美无俦的脸此刻因极致的变/态杀机而微微扭曲。 “终于来了。”他声音极轻。 年逍死了,那人目睹了一切,这正好。 辛眼中最后一丝冷静彻底被疯狂的杀意取代,他猛地转头,声音因急切而变得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命令: “杀了他!肎迦!一箭杀了他!立刻!!”他指向涧底的萧凌恒,“趁他心神崩溃!杀了他!!” 肎迦转过头,看着辛那双被莫名烧红的眼睛,嘴角那抹玩味的笑意更深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疯狂。 他没有立刻动作,反而像是欣赏一件有趣的艺术品般,上下打量着陷入癫狂状态的辛。 “哦?这么着急?”他慢悠悠地问,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沙哑,“杀了他,这场戏…不就少了个最精彩的主角吗?” 辛几乎要扑上去:“肎迦!你还在等什么?!动手!!” 肎迦终于笑了出来,那是一种纯粹享受混乱、玩弄人心的愉悦笑声,在阴影中显得有些诡异。 随后,他不再看辛,而是优雅地、不紧不慢地再次抽出一支箭。 这一次,箭簇上没有泛黑,只是一支普通的破甲箭。他重新引弓,动作依旧流畅完美,弓弦紧绷,他的目光穿过*烟尘,牢牢锁定在涧底那个跪在血泊中、抱着年逍尸体、对周遭一切危险都浑然不觉的萧凌恒身上。 他瞄准了萧凌恒毫无防备的后心,嘴角勾起一抹残忍而戏谑的弧度。 在弓弦即将释放的前一刹那,他的手腕极其精妙地、微不可察地向左上方偏移了半分寸。 “嘣——!” 弓弦再响,第二支箭离弦而去,依旧带着刺耳的尖啸,但目标不再是心脏,而是萧凌恒的左肩胛骨。 涧底,萧凌恒的世界只剩下怀中师父冰冷僵硬的躯体,那悲恸如同实质的岩浆,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吞噬了他所有的感官和理智。 涧底的厮杀、士兵的呼喊、兵刃的撞击…所有声音都像是隔着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他感觉不到自己身上的伤口,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甚至感觉不到死亡的威胁。 他只想抱着师父,让这撕心裂肺的痛楚把自己也一同埋葬。 “将军小心!!” “有暗箭!!” 萧凌恒身边的亲卫和部分士兵看到了那支从高处破空而来的箭矢,发出惊恐绝望的嘶吼,他们想扑上去阻挡,但距离太远,箭速太快。 然而,萧凌恒依旧跪在那里,一动不动,他的头深深埋在年逍染血的胸膛上,肩膀因无声的恸哭而剧烈颤抖着,对外界的一切示警充耳不闻。 那支致命的箭矢,在他的世界里仿佛不存在。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身影如同鬼魅般斜刺里冲出。 何廷雨根本没看清箭从哪里来,但常年征战的直觉让她捕捉到了那致命的破空声。 电光火石间,一个本能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进她的脑海:萧羽杉绝不能死在这里,尤其不能死在暗箭之下。年逍刚死,萧羽杉再出事,这口天大的黑锅她何廷雨背定了,沈清珏也保不住她,她必须救下萧羽杉,哪怕只是为了自保。 没有任何犹豫,何廷雨爆发出全身的力量,手中沉重的长槊被她当成投掷的短矛,带着一股决绝的狠劲,朝着箭矢飞来的轨迹狠狠抡砸过去。 “铛——!!!” 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 长槊的槊尖险之又险地擦中了那支破甲箭的箭杆,巨大的力量撞击下,箭矢被砸得偏离了原来的轨迹,“镲”一声,深深扎进了萧凌恒左臂外侧的沙地里。 只余箭羽兀自剧烈颤抖。 巨大的反震力让何廷雨手臂发麻,她顾不得任何,立刻朝着箭矢飞来的方向厉声嘶吼:“在坡上!抓人!!” 这一箭,终于惊醒了沉浸在无边悲痛中的萧凌恒。 他缓缓抬起头,泪痕交错的双眼茫然地看向那支钉在身侧沙地里的箭矢,又看向手臂流血、一脸惊怒的何廷雨。 巨大的悲痛瞬间被一股冰冷的、迟来的警觉和滔天的怒火所取代。 他随而缓缓转过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受伤的孤狼,死死地、带着刻骨的仇恨,望向高坡的方向。 “要活的…” 萧凌恒低语咬牙喃喃了一句。 “我要活的…”他再次重复。 随后听不出喜怒的跟乔烟辰交代:“看好师父。” “萧凌恒,你——” 乔烟辰伸手想拦,但萧凌恒的身影已经动了,他根本不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甚至没有拔剑,只是如同离弦的怒矢,带着一股玉石俱焚的惨烈气势,独自一人,朝着那死亡箭矢射来的方向,发足狂奔。 高坡之上,肎迦看着下方那个不顾一切冲上来的身影,非但没有丝毫紧张,反而像看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事情,无声地咧嘴笑了起来,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齿,眼神里闪烁着纯粹疯狂的兴奋光芒。 辛也看到了萧凌恒的速度和那股不死不休的气势,他优雅地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袖口,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丝冰冷的评估:“两个杀一个,有把握吗?” 他问的是肎迦,目光却紧紧锁着越来越近的萧凌恒。 肎迦侧过头,笑容愈发诡异和玩味,带着一种孩童般的残忍:“把握?” 他嗤笑一声,“你是在担心我们,还是在担心…这场戏不够精彩?” 他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嗜血,“他越是愤怒,越是痛苦,杀起来才越有意思,不是吗?死了师父的狼崽子,爪牙才最锋利,放血才最酣畅。” 辛的嘴角也勾起一抹毫无温度的弧度,那是一种对毁灭和混乱的欣赏:“那就…陪这头小狼玩玩。” 他们不逃,反而好整以暇地站在原地,仿佛在等待一位迟到的客人。 肎迦随意地把玩着手中漆黑的短弓,眼神锁定着冲上坡顶的萧凌恒。 萧凌恒带着满身尘土和浓重的血腥气,如同炮弹般冲上坡顶,脚步在坡沿重重一顿,激起一片尘土。 他剧烈喘息着,布满血丝的双眼如同燃烧的炭火,瞬间锁定了那两道身影。 然而,当他的目光触及辛那张在阴影中清晰显露出来的俊美而冰冷的脸庞时,萧凌恒整个人如遭雷击,脸上的狂怒和杀意瞬间凝固,被一种极致的震惊和难以置信所取代。 “辞…辞霁川?!”这个名字几乎是失声从萧凌恒喉咙里挤出来的,带着一种颠覆认知的骇然。 他做梦也想不到,这个一直被他,被所有人认为是皇帝沈明堂最隐秘、最锋利的那把刀,这个看似与世无争、只忠于皇帝的影子,竟然会出现在这里。 “怎么是你…” “竟然是你。” 这震惊只持续了极其短暂的一瞬,无边的怒火和丧师之痛如同狂暴的海啸,瞬间冲垮了那点惊愕。 管他是谁!管他代表了谁!都得死!! 肎迦饶有兴致地看着萧凌恒脸上的剧变,仿佛欣赏一出绝妙的戏剧。 他轻笑一声,声音慵懒而带着刻骨的恶意:“萧将军息怒,这天下太无趣了,总需要点…混乱的烟火。” 他随意地拨弄着弓弦,发出嗡嗡的轻响。 辞霁川则显得更加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怜悯,或者说嘲弄。 他微微歪头,看着萧凌恒那双燃烧着痛苦和仇恨的眼睛,语气平淡:“年逍要保你,他挡了路,他太沉,太稳,压得让人喘不过气。”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萧凌恒染血的战甲和通红的眼睛,“至于你,萧羽杉,你现在的样子,比我想象的更有趣,你师父死前,是不是还在念叨你?” 第168章 这诛心之言如同最毒的针,狠狠刺入萧凌恒心中最痛的地方,他彻底暴怒,理智的弦彻底崩断。 再没有任何言语,呛啷一声,腰间的佩剑悍然出鞘,带着凄厉的破空声和主人冲天的杀气,直指二人。 战斗瞬间爆发。 萧凌恒如同一头被彻底激怒的狂狮,剑光化作一片暴烈的银芒,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悍然扑向二人,他根本不顾防守,每一剑都倾尽全力,直取要害,目标直指辞霁川。 肎迦和辞霁川同时动了。 肎迦的身法诡异轻盈,他并不硬接萧凌恒的剑锋,而是如同泥鳅般滑向侧翼,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弧度诡异的弯刀。刀光刁钻狠辣,专攻萧凌恒因狂怒而暴露出的侧肋、关节等薄弱处,每一刀都阴毒致命,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 辞霁川则展现出与优雅外表截然不同的狠辣,他手中是一柄细长的刺剑,点、刺、挑、抹,动作精准而高效,招招不离萧凌恒的咽喉、心口、眼睛等致命位置。 他的眼神冰冷专注,没有丝毫情绪波动,仿佛只是在执行一项精密的任务。 二人招招欲置萧凌恒于死地。 萧凌恒身上的伤口在剧烈动作下崩裂,鲜血染红了衣甲。肎迦的弯刀数次贴着他的皮肤划过,带起冰冷的死亡气息。 辞霁川的刺剑更是险象环生,一道道寒光几乎擦着他的颈动脉掠过,但他硬是凭着那股燃烧生命般的狂暴怒气和悍不畏死的打法承接了所有攻势。 他完全放弃了防御,将所有的力量、速度、技巧都化作了进攻,剑势大开大合,带着风雷之声,竟逼得肎迦和辞霁川一时无法近身。 “也是个疯子啊。”肎迦怪叫一声,眼中却闪烁着更加兴奋的光芒,似乎萧凌恒的顽强反而激起了他的凶性。 他的弯刀舞得更快更刁钻,与辞霁川的刺剑形成了致命的交叉火力网。 萧凌恒身上不断添着新伤,左臂被肎迦的弯刀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右肋被辞霁川的刺剑点中,虽未深入,但也鲜血淋漓。 但他眼神中的火焰却从未熄灭,那火焰燃烧着仇恨,燃烧着悲痛,也燃烧着一种玉石俱焚的癫狂。 就在辞霁川的刺剑再次刺向他心口的刹那,萧凌恒眼中精光爆射,他不闪不避,任由那剑尖刺向自己。 同时,他手中的长剑爆发出前所未有的速度和力量,舍弃了所有花哨,化作一道决绝的、一往无前的直线,直指辞霁川持剑的手腕。 辞霁川冰冷的瞳孔终于微微一缩,他显然没料到萧凌恒会如此决绝。 电光火石间,他手腕本能地微微一偏,刺向萧凌恒心口的剑尖也随之偏离了致命位置。 “噗嗤!” “噗嗤!” 几乎同时响起两声利刃入肉的声音。 辞霁川的刺剑深深扎入了萧凌恒的左肩窝,但萧凌恒的长剑,也狠狠斩在了辞霁川的手腕之上。虽然没有完全斩断,但锋利的剑刃深深切入了皮肉和腕骨,鲜血瞬间狂涌。 第124章 当萧凌恒的身影消失在通往高坡的乱石中,涧底的屠杀并未停止,反而进入了更加惨烈和混乱的阶段。 何廷雨已经彻底杀红了眼,或者说,她必须杀红眼。 库兰族长苏毗挥舞着沉重的弯刀,一刀劈开一名挡路的褚军士兵,终于冲到了何廷雨附近。 他满脸血污,须发戟张,铜铃般的眼睛里燃烧着被背叛的狂怒和一种深沉的、对中原人的鄙夷。 “何廷雨!!”苏毗的声音如同受伤的雄狮在咆哮,盖过了周围的喊杀,“你这背信弃义的中原狗!长生天在上!你们褚人就是草原上最卑劣的豺狼!说好的演戏!说好的共谋!你竟敢!!!” 他气得浑身发抖,弯刀指向地上堆积如山的库兰人尸体,每一具尸体都像是在控诉何廷雨的毒辣。 何廷雨刚用长槊挑飞一个试图偷袭的库兰骑兵,闻言动作没有丝毫停顿。 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愧疚,也无辩解,只有一片冰封般的冷酷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疯狂,她甚至懒得看苏毗一眼,反手一槊,带着凄厉的风声,狠狠刺向苏毗的胸口,动作干脆利落,狠辣决绝。 “当——!” 苏毗反应极快,巨大的弯刀横拍,险险格开这致命一刺,沉重的力量震得他手臂发麻,也彻底点燃了他最后的理智和凶性。 “好!好!好!”苏毗连吼三声,怒极反笑,眼中是野兽般的疯狂,“既然你不讲道义!那就用刀来说话!让长生天看看,是你们褚人的诡计毒,还是我库兰勇士的刀更快!” 他不再废话,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战吼,庞大的身躯如同人立而起的暴熊,挥舞着弯刀,带着开山裂石般的狂暴气势,朝着何廷雨猛扑过去。 刀光卷起一片死亡的旋风,完全是以命搏命的打法。 何廷雨眼神一凝,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苏毗能当上族长,绝非浪得虚名,这份力量和凶悍是实打实在草原上厮杀出来的。 她不敢硬接,脚下步伐迅捷变幻,长槊如同灵蛇出洞,不再硬撼,而是利用槊的长度优势,不断点、刺、撩、扫,专攻苏毗招式转换间的空隙和下盘。 “铛!铛!铛!” 金铁交鸣之声密集如雨,火星四溅。 两人在尸山血海中激烈厮杀,苏毗力大势沉,每一刀都带着要将何廷雨连人带马劈碎的狠劲,口中怒骂不绝:“背主的狗!毒蛇!长生天会降下最恶毒的诅咒,让你永世不得超生!你的灵魂将永远被秃鹫啄食!” 何廷雨紧抿着嘴唇,脸色苍白,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 苏毗的咒骂如同毒针,刺在她最心虚的地方,她无法反驳,也无暇反驳。她只是咬紧牙关,将所有的精神、所有的技巧、所有的狠厉都灌注在手中的长槊上。 她的槊法刁钻狠辣,每一次格挡都精准卸力,每一次反击都直指要害,不求速胜,但求耗死对方。 苏毗久攻不下,越发焦躁,他身上的伤口也在不断增加,何廷雨的长槊在他厚实的皮甲上留下了数道深刻的划痕,鲜血渗出。 他的动作开始因失血和愤怒而略显迟滞。 “为了那个老东西?!为了那个死掉的年逍?!”苏毗在一次凶狠的对拼后,喘着粗气,发出最后的、带着强烈不解和嘲讽的质问,“值得吗?!背叛盟友!屠杀我们!就为了你们褚国那狗屁的‘天’?!就为了你们那点可笑的忠诚?!” 何廷雨终于有了回应,在一次险之又险地避开苏毗的横扫后,她猛地突进,长槊如毒龙般刺向苏毗因挥刀而暴露的腋下!同时,一个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带着无尽疲惫和决绝的声音,从她紧咬的牙关中挤出: “我特么为我自己,为了活着,为了这狗日的朝廷!!!” “噗嗤!” 长槊精准地刺穿了苏毗腋下薄弱的皮甲,深深没入。 苏毗庞大的身躯猛地一僵,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透体而出的槊尖,眼中的狂怒和不甘瞬间凝固。 何廷雨毫不留情地双手发力,狠狠一拧槊杆。 “呃啊——!”苏毗发出一声凄厉到极致的惨嚎,剧痛让他手中的弯刀脱手坠地。 何廷雨眼神冰冷如霜,猛地抽出长槊,带出一大蓬温热的鲜血和破碎的内脏。 苏毗踉跄着后退几步,捂着喷血的伤口,庞大的身躯如同推金山倒玉柱般轰然倒地,扬起一片尘土。 他圆睁着双眼,死死瞪着灰蒙蒙的天空,口中嗬嗬作响,最终没了声息。 何廷雨拄着染血的长槊,剧烈地喘息着,她看也没看苏毗的尸体,目光扫过周围,库兰人失去了族长,士气彻底崩溃,在褚军的围剿下如同待宰的羔羊。 涧底的厮杀声,渐渐弱了下去。 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在每一寸空气中,何廷雨站在尸山血海之中,背影显得有些孤寂,又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深入骨髓的冰冷。 为了自保,她亲手葬送了盟友,也彻底将自己推向了无法回头、无人驰援的深渊。 汗水、血水混合着尘土,在她苍白的脸上划出道道污痕,她的目光又掠过同样伤亡惨重、疲惫不堪却眼神复杂的己方士兵。 一丝冰冷的、劫后余生的庆幸刚刚升起… “咻——!”“咻——!”“咻——!” 数道极其轻微的破空声骤然响起,不是箭矢,而是特制的、带着倒钩的黑色绳索。 它们如同有生命的毒藤,精准地射向涧底几处阴影角落,那里,几名被何廷雨秘密安排、准备在混乱中执行制造意外暗算封翊的死士,甚至来不及反应,就被绳索缠住脖颈或手脚。 绳索瞬间收紧,倒钩深深刺入皮肉。 “呃啊!” “唔…!“ 几声短促的闷哼和挣扎声响起,随即戛然而止,那些死士如同被瞬间抽掉骨头的麻袋,软软地瘫倒在地,被绳索拖向涧壁阴影深处,消失不见。 第169章 整个过程快如闪电,无声无息,若非地上残留的挣扎痕迹,仿佛从未发生过。 何廷雨的心脏猛地一缩,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她骇然抬头,望向绳索射来的方向。 只见花千岁不知何时已经带着数十名黑甲影卫出现在了涧口。 他们并未参与下方的厮杀,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一道沉默的黑色城墙,将涧口堵得严严实实。 花千岁本人站在最前方,依旧是那副散漫勾人的样子,脸上甚至还带着点慵懒的笑意,但那双桃花眼此刻却冰冷锐利,如同鹰隼般锁定了涧底的何廷雨。 他轻轻拍了拍手,掸掉并不存在的灰尘,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涧底的死寂:“何将军辛苦了,打扫战场这种事,交给下面人就好。” 他目光扫过那些被影卫拖走的死士方向,意有所指,“有些‘垃圾’,还是清理干净的好,免得…碍眼。” 何廷雨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浮生阁?!他们什么时候来的?!他看到了多少?!他知道了什么?! 巨大的恐惧瞬间淹没了她,她精心布置的一切,为了自保所做的一切,似乎都在花千岁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下无所遁形。 他们要抓活口!他要把人证带走! 不行!绝对不行!那些死士一旦开口,就全完了! 何廷雨眼中瞬间闪过一丝绝望的疯狂,她猛地攥紧长槊,身体微微前倾,目光下意识地扫过被乔烟辰等人护在中央的年逍遗体旁,只见封翊正站在那里,那个她原本计划要除掉的“障碍”,坚毅地站在那里。 几乎是同时,封翊也看到了何廷雨那充满杀意和绝望的眼神扫向自己,老将军征战一生,何等敏锐?结合花千岁的出现和那些被拖走的死士,一个可怕的念头瞬间在他脑中成型。 他一步踏前,声音如同洪钟炸响,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狂怒: “何廷雨!!”封翊的怒吼在峡谷中回荡,“你还想干什么?!难道连老夫你也想杀不成?!看看这满地袍泽的尸骨!看看年帅!你扪心自问!对得起谁?!放下兵器!现在回头,尚有一线生机!何必自绝于天地!!” 乔烟辰也立刻上前一步,护在封翊身侧,手按刀柄,眼神警惕如狼,死死盯着何廷雨,沉声道:“何将军!何家的不易众人都明白!悬崖勒马!莫要逼我等动手!” 花千岁依旧站在涧口,脸上那点慵懒的笑意彻底消失,只剩下冰冷的审视。 他微微抬手,身后的影卫无声地散开,如同一张无形的网,缓缓向涧底压来。 他没有说话,但那种无声的压力,比任何呵斥都更让何廷雨窒息。 何廷雨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的脸,眼中尽是愿赌服输和看淡后的视死如归,此刻,前有花千岁的影卫封堵,后有封翊、乔烟辰和众多将士虎视眈眈。 她孤零零地站在尸山血海之中,如同被整个世界抛弃,封翊的怒斥如同重锤砸在她心上,花千岁那洞悉一切的眼神更让她万念俱灰。 然而万念俱灰带来的并不是束手就擒,而是拼命抓住最后这开口的机会,问天讨伐。 “回头...?”何廷雨突然发出一声嘶哑的、神经质的低笑,笑声充满了绝望和自嘲,“回哪儿去?我还有路可回吗?” 她的视线移到地上苏毗怒睁的双眼,又掠过那些库兰人的尸体,最后落在年逍遗体所在的方向。 她所做的一切,早已斩断了所有的退路。 她握紧长槊,手臂上的伤口崩裂,鲜血顺着槊杆流淌。她看着缓缓逼近的影卫,看着封翊那张她痛恨的脸,看着乔烟辰戒备的眼神,看着花千岁那深不见底的冰冷目光… 一股极致的、玉石俱焚的疯狂,混合着无边无际的绝望,猛地冲垮了她最后一丝理智。 “啊——!!”何廷雨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尖啸,她猛地将长槊狠狠掼在地上,同时反手拔出腰间的佩剑,没有丝毫犹豫,用尽全身力气,朝着自己的脖颈狠狠抹去。 动作决绝而惨烈,她宁愿自刎当场,也绝不要活着落到花千岁手里,受那无穷无尽的审问和屈辱。 “住手!” “拦住她!” 封翊和乔烟辰同时惊呼。 花千岁眼神一厉,手指微动,一枚细小的银针无声无息地自袖中滑出。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铛——!” 一道更快、更精准的寒光后发先至。 一柄飞掷而来的短匕如同长了眼睛般,精准无比地击打在何廷雨抹向自己脖子的剑刃上。 巨大的力量让何廷雨手腕剧痛,剑锋瞬间偏离,冰冷的剑刃只在她颈侧划开一道深深的血口,却未能致命。 何廷雨被这巨大的撞击力带得踉跄一步,惊愕地抬头望去。 只见花千岁身边,一名身材高挑的黑甲影卫缓缓收回投掷的动作,兜帽下的面容模糊不清,只有一双冷静到极致的眼睛,如同深潭。 花千岁冰冷的声音如同寒霜般落下,宣告了何廷雨最后的结局: “何将军这条命还不到时候呢,”他轻声冷笑,“带走。”声音极轻。 第125章 夜凉如水,谷涧的血腥气似乎还未散去,沉沉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临时营地篝火点点,却驱不散弥漫的悲伤与凝重。 士兵们沉默地巡逻、包扎伤口、收敛同袍的遗体,动作都带着一种迟滞的沉重。 没有人高声喧哗,连战马的嘶鸣都显得压抑。 帅帐旁边,单独辟出了一小块空地,那里没有篝火,只有冰冷的月光洒落。 萧凌恒独自跪在那里。 他身上的伤口已经被军医仔细处理过,裹着厚厚的绷带,白色的布条下隐隐透出血迹。 但那身体上的伤痛,与他此刻内心的崩塌相比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他挺直的脊梁像是被无形的重锤彻底砸断了,整个人以一种极其颓丧的姿势跪伏着,额头几乎抵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沾满血污和尘土的战甲还未脱下,更衬得他此刻的狼狈与破碎。 他维持这个姿势已经很久很久了,久到篝火的光影在他凝固的身影上缓缓移动,久到夜露打湿了他的肩头,久到负责守卫的亲兵都忍不住数次担忧地张望,却无人敢上前一步。 他仿佛成了一尊失去灵魂的石像,只有偶尔细微的、无法控制的颤抖,才泄露出一丝他还活着的迹象。泪水早已流干,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绝望和一种巨大的、将他整个人都吞噬掉的无力感。 那个如山岳般巍峨、如父如师的身影,就在他怀里一点点冷掉消失,而他什么也做不了,这足以让他身上的傲骨一寸寸折断。 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沉重得让人窒息,连风经过这里,都变得小心翼翼。 不知是何时了,营地入口传来一阵轻微的马蹄声和骚动。 任久言风尘仆仆地赶了过来,迎接他的不是胜利的喜悦,而是弥漫整个营地的死寂和压抑,一种强烈的不安瞬间攫住了他。 “怎么回事?”他走向门口的韩远兮。 韩远兮眼圈通红,嘴唇哆嗦了几下,才艰难地挤出几个字:“任大人…年帅…年帅他…遇刺…薨了…萧将军他…在那边…” “什么?!”后面的话任久言已经听不清了,如同被一盆冰水从头浇下,刺骨的寒意瞬间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 任久言的心脏狠狠一抽,呼吸都为之一窒,他几乎是踉跄着,在韩远兮沉默而悲痛的指引下,走向帅帐旁那片被悲伤笼罩的空地。 远远地,他就看到了那个跪伏在地上的、无比熟悉却又无比孤独的身影。 月光勾勒出萧凌恒蜷缩的轮廓,那是一种任久言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彻底的坍塌,那里只剩下一个被无边痛苦碾碎了的躯壳,背影透出的绝望和孤寂。 任久言停住了脚步,远远地站着,任何安慰的话语在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任何试图靠近的举动都可能惊扰这片凝固的悲伤,他看到萧凌恒肩头绷带渗出的血迹,看到他微微颤抖却强自压抑的肩膀,看到他额头抵着的地面似乎有深色的水渍晕开。 巨大的无力感也淹没了任久言,他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血腥和硝烟味的空气,试图平复翻江倒海的内心。 那人此刻心里有多痛他岂会不懂? 这份痛,他任久言感同身受。 他在原地站了很久,如同另一尊沉默的雕像。 最终,他极轻地迈开了脚步,没有言语,走到了萧凌恒身边。 他撩起衣袍下摆,同样沉默地跪了下去,膝盖砸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没有试图去扶萧凌恒,没有开口说一个字,他只是挨着萧凌恒跪着,身体微微倾向他,然后,抬起一只手,缓慢试探地落在了萧凌恒那因长久压抑而剧烈颤抖、紧绷如石的背脊上。 一下,又一下,动作很轻,带着一种无言的安抚和陪伴,仿佛在说:我在,我在这里陪你,你不必一个人扛着这无边的黑暗。 第170章 时间在沉默中流淌,只有夜风呜咽,篝火噼啪,以及任久言那一下下轻缓却坚定的拍抚。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万年那么漫长,萧凌恒那具已经石化的身体,终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他埋在臂弯里的头终于抬了起来,但仿佛带着一种重逾千斤的滞涩感。 月光下,那张脸惨白如纸,布满了干涸的泪痕、血污和尘土混合的污迹,嘴唇干裂甚至渗出血丝,那双空洞的眼睛里,此刻终于有了一点微弱的光,却盛满了令人心碎的痛苦、迷茫和自我厌弃。 他没有看任久言,只是失神地望着眼前冰冷的土地,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哑: “久…久言…” 任久言拍抚的手微微一顿,心提到了嗓子眼,屏息听着。 萧凌恒的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自我否定和巨大的痛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深处挤出来的血泪,“我…是不是…特别失败?”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我…” 他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污迹,冲刷出两道狼狈的痕迹。 他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口,声音带着崩溃的哭腔和深深的自责,“我是师父…此生…最大的败笔…” 萧凌恒心里最是清楚,他清楚年逍明知道那是陷阱,他清楚年逍是怕牵连封翊,怕牵连他萧凌恒,他清楚年逍是怕这两人无法交代,他清楚年逍是用自己的性命冒险换二人一个前程。 “他明明战无不胜…都是因为我…” 后面的话被剧烈的哽咽和悲鸣淹没,再也说不下去。 他猛地低下头,额头再次重重抵在冰冷的地上,肩膀剧烈地耸动,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的野兽般的呜咽。 那是一种被巨大愧疚和无力感彻底摧毁的绝望。 任久言的眼眶也瞬间红了,他放在萧凌恒背上的手加重了力道,不再是轻拍,而是用力稳稳地按住了他剧烈颤抖的身体。 他的声音轻柔,却穿透了萧凌恒崩溃的悲鸣: “萧凌恒。” 萧凌恒的身体猛地一僵,呜咽声骤然停顿,却没有抬头。 任久言深吸一口气,“你要知道,年老这是信任你。” “这不是你的失败,这是年老对你最大的期许和认可。”任久言的声音也带上了一丝哽咽,却无比清晰。 萧凌恒闻言抵着地面的额头微微颤抖着。 “师父…他…”他的声音依旧嘶哑,带着浓重的鼻音,“他…信任我…可我呢…我根本就不配。” “配不配不是你说的算的,”任久言说,“是年老说了算的,从他收你为徒那天起,他就一直在看着你,看着你成长,看着你独当一面,破鸿滇这一仗,他为你骄傲。” 他顿了顿,轻声细语地补了一句:“他看到了你的成长,他为你骄傲。” 萧凌恒的身体剧烈地一震,缓缓抬起头, “师父…” 他喃喃着,眼中的痛苦并未消散,泪水再次汹涌而出,但这一次,不再是纯粹的绝望,而是混杂了深沉的思念、巨大的悲痛,以及一丝沉重的责任。 “师父…”他不再压抑,任由泪水肆意流淌,身体也不再剧烈颤抖,而是靠在任久言支撑的手臂上,发出一声声沉重而悲怆的呜咽。 这哭声破碎绝望,释放着积压已久的、撕心裂肺的悲伤。 任久言没有再说话,只是稳稳地支撑着他,让他在自己肩头尽情地哭。 月光静静地洒在两人身上,将相倚的身影拉得很长。 营地里依旧寂静,只有风声,篝火声,和那压抑许久后终于得以释放的、属于一个刚刚失去至亲的男人的悲声。 千里之外的帝都皇城,更深露重,宫灯在深秋的寒气中摇曳,将宫墙映照得影影绰绰。 白日里庄严肃穆的宸阳宫,此刻更显空旷寂寥,只有巡夜侍卫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殿宇间回荡,带着一种无形的压抑。 宫外,来自西陲的八百里加急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如同鼓点般敲碎了帝都城的宁静,在深夜显得格外刺耳。 殿内,更漏声在空旷的宫殿里显得格外清晰,一声,又一声,单调地切割着沉沉的夜色。 沈明堂披着一件明黄常服,烛火将他伏案批阅奏章的身影拉投在冰冷的金砖地上。 值夜的太监总管躬着身子,脚步放得极轻,几*乎是飘进来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陛、陛下,西陲…西陲八百里加急军报。” 老太监停在御案前丈许远,头垂得极低,双手却控制不住地微微抖动。 沈明堂没有抬头,笔尖在朱砂砚里蘸了蘸,依旧沉稳地在一份关于河工拨款的奏折上批注。 “念。” 老太监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他深吸一口气,才颤抖着撕开火漆,展开那份沾染着风尘和硝烟气息的军报。 每一个字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嘴唇哆嗦: “臣…安西都护陈靖鹤…泣血叩禀:十月廿三,漠北谷涧…年逍大帅…率军驰援何廷雨部…遭遇库兰叛军及…及不明势力伏击…大帅…大帅身中…身中淬毒暗箭…伤重…薨逝…” “薨逝”两个字落下,如同两记重拳,狠狠砸在寂静的宫殿里。 “啪嗒!” 沈明堂手中的朱笔终于掉落在奏折上,鲜红的朱砂,瞬间在“拨款”二字上晕开一大片刺目的鲜红,如同泼洒的热血。 宫殿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老太监压抑不住的细微的抽气声。 沈明堂没有动,他依旧保持着伏案的姿势,低垂着头,看不清表情。 宽阔的肩膀似乎僵硬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那种帝王的挺拔,只是那挺拔此刻显得异常沉重,像一座即将被压垮的山峰。 时间仿佛凝固了,老太监捧着那份如同千斤重的军报,连呼吸都屏住了,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他不敢看皇帝,只觉得一股无形令人窒息的寒意从御案那边弥漫开来,比殿外深秋的夜风还要刺骨。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 沈明堂缓缓地缓缓地,极其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泪水,没有愤怒,没有崩溃,只有一种深沉的、刻骨的疲惫,那双曾经洞悉一切的眼眸此刻失去了所有的神采,映照着跳跃的烛火,却毫无生气。 他慢慢地站起身,动作带着一种迟滞的沉重,没有看老太监,也没有看那份军报,只是绕过巨大的御案,一步一步走下金阶,走向空旷的殿心。 他的脚步很轻,踩在金砖上几乎没有声音,但那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无形的深渊边缘,就这样走到一根巨大的蟠龙柱旁停下,背对着人,面对着殿外深沉的、无边无际的夜色。 随后他抬起一只手,扶住了冰冷的柱子,那手背上的青筋在烛光下清晰可见,一根根凸起,如同虬结的老树根。 老太监依旧保持着躬身的姿势,连大气都不敢喘,他只能看到皇帝挺直却显得异常孤寂的背影。 宫殿里只剩下死寂,一种能将人灵魂都冻结的死寂。 第126章 沈明堂的目光穿透殿门,投向那漆黑一片的夜空,他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翻腾起一幕幕尘封的画面: 是那个在潜邸寒夜,与他围炉夜话、纵论天下,眼神明亮锐利的青年将领年逍… 是登基大典上,一身戎装,站在百官最前,目光坚定如山,无声宣告着对新帝忠诚的年逍… 是花太空战死北境的噩耗传来时,年逍红着眼眶,用力拍着他的肩膀,嘶哑着说“老沈,还有我”的年逍… 是每一次反叛动荡,那份字迹刚劲、永远写着“陛下勿忧,臣在”的奏报… 花太空为了他沈明堂的江山,血染北境,尸骨无存。 年逍也为了他沈明堂的江山,折戟西域,殒命沙涧。 他沈明堂坐拥这万里江山,坐在这至高无上的龙椅上,可他的左膀右臂,他仅有的、可以托付生死、托付后背的挚友重臣,一个接一个都倒在了为他镇守帝国最边缘最苦寒的疆土之上。 这两人到死都在为他守着这扇国门。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悲恸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沈明堂的心脏,让他几乎窒息,他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热,有什么东西在汹涌地想要冲破那帝王的枷锁。 他死死咬住牙关,硬生生将那汹涌的泪意和喉头的哽咽压了回去。 他是皇帝。 他是天子。 他不能失态。 他不能崩溃。 可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更深沉的、令人骨髓发寒的自我怀疑和巨大的孤独感,像冰冷的荆棘藤条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值吗?他开始质问自己。 为了这冰冷的龙椅,为了这看似无上的权力,将他仅有的、真正在乎他这个人而非皇帝身份的朋友,一个接一个地推向死亡。 第171章 值吗?他审视自己。 他沈明堂,坐在这龙椅上,究竟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这江山万里为何如此沉重?如此寒冷? 他扶着冰冷柱子的手下意识地用力,指甲几乎要嵌进那木头里,宽阔的肩膀轻微地颤抖了一下,随即又被他强行绷直。 他依旧沉默地站着,如同坚/挺在无边夜色和巨大悲恸中的孤山,只有那背影透出的沉重和无声的崩塌能体现:这不是山,是人。 殿外的风似乎更大了,穿过空旷的殿宇,发出呜呜的悲鸣,像是在为远方的英魂哀悼,也像是在叩问着这深宫之中,帝王那颗被冰封却痛彻心扉的心。 许久,许久,久到烛火都短了一截。 一个沙哑得不成调,又带着无尽疲惫和某种沉重决断的声音,终于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死寂,飘散在空旷的大殿之中: “传旨…召老五…即刻…回京。” 与此同时的褚军营帐中,肎迦和辞霁川被分别关在大营最偏僻的角落。 两座低矮的营帐被黑暗完全吞没,没有火把,只有几圈守卫,以及夜风刮过篷布的呼啦声。 萧凌恒的脚步声又重又急,像一头发狂的野兽,任久言和封卿歌在后面紧追,却怎么也拦不住他。 黑暗的营帐内没有点燃一盏烛火,借着帐外微弱的月光,能看见辞霁川断掉的手腕被潦草的包扎了几圈,曾经文雅得体的文儒公子,此刻发髻散乱不堪,几缕碎发黏在苍白的脸上,文士袍沾满泥污,像一条残狗一般,面色苍白的斜趴在一把马扎上。 萧凌恒不由分说地掀帘而入,任久言和封卿歌左右拦不住,不得法,只能也跟着进去。 辞霁川听见声响后费力抬起眼皮,艰难地勾起唇角,观赏着盛怒下的萧凌恒精彩的脸色,他的眼睛里既没有恐惧,也没有悔意,只有玩味的兴致和快要溢出来的嘲笑。 萧凌恒此刻根本理会不得那人的神情挑衅,他胸口剧烈起伏着,什么也没说,径直走向辞霁川,一把攥住男人的前襟,将人提到与自己平视的高度,布料在紧绷的手指下发出撕裂声。 任久言和封卿歌站在门口,谁都没有上前。 辞霁川的身体软绵绵地悬着,断腕无力地垂在身侧。他既不挣扎,也不求饶,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平静地观赏着萧凌恒,始终持着那令人火大的微笑,颇有兴趣的直视着眼前这双盛满怒火的眼睛。 一时间帐内四人皆没有开口,只能听到萧凌恒粗重的喘息声,和帐外偶尔掠过的风声。 辞霁川的喉结微微滑动,被勒紧的衣领让他呼吸有些困难,但他眼中的嘲讽丝毫未减,甚至挑衅般地挑了挑眉。 须臾,他忽然扯出一个苍白的笑容,声音轻得像羽毛飘落:“萧羽杉,你还真是个煞星,每一个想护着你的人,都因你而死。” 话音落地,帐内寂静的氛围更显肃杀,这句话像刀子般扎进萧凌恒心口,他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辞霁川继续轻声补刀,每个字都像淬着毒:“其实最该死的就该是你,是你害死了他们,一、个、接、一、个。” 萧凌恒的瞳孔猛地收缩,理智的弦“啪”地断了,他再也压制不住怒火,他一把掐住辞霁川的脖子。 “呃!”辞霁川的喉咙里挤出短促的闷哼,却依然挂着那副令人火大的笑容。 “你…害死的…哈哈…” 他的脸很快涨得通红,额角青筋暴起,可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挑衅的神色丝毫未减。 萧凌恒被他彻底激怒,或者说是恼羞成怒,他的手上越来越用力。 “萧兄!”封卿歌一个箭步冲上来,拽住萧凌恒的手臂,“你要把他掐死了!再如何此事也得朝廷审判,他必须得活着押回帝都!” 萧凌恒的手还在收紧,虎口泛白,辞霁川的呼吸已经变得微弱,嘴角却还挂着扭曲的笑。 “萧凌恒!”封卿歌低喝一声,“想想年帅!” 这个名字像一盆冰水浇下,萧凌恒猛地从滔天怒气中抽离,随后狠狠松开手,辞霁川像破布娃娃一样摔落砸在地上,剧烈咳嗽起来,脖颈上留下五道指痕。 可即便咳得撕心裂肺,辞霁川抬起头时,眼神依旧充满嘲弄。 他艰难地爬向旁边的马扎,却在即将碰到时,马扎被萧凌恒一脚踢开。 失去支撑的辞霁川“砰”地摔在地上,断腕撞到地面,疼得他浑身一颤。 随后,萧凌恒缓缓蹲在了辞霁川面前,睨视着这破败的公子,眼神像是冰窖一样。 “理由。” 萧凌恒沉着声音,极轻极冷地吐出两个字。 辞霁川额头布满冷汗,气色煞白,可神情依旧是虚败的不屑嘲笑,“什么理由?” 萧凌恒没有回答,只是用藏着飞刀的眼神俯视审判着,一寸寸凌迟着地上的人。 “我敢说——” 辞霁川仰着头,脸上挂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病态的灿烂笑容,他声音轻飘飘的,却带着钩子, “你敢听吗?” 他顿了顿,眼中是浓浓的恶意和一种恐吓的兴奋,“听听这大褚金銮殿底下,埋了多少年的脏血和骨头?” 话音落地,萧凌恒的眉毛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封卿歌和任久言也放轻了呼吸。 辞霁川没等他回答,自顾自地低笑起来,笑声在营帐里回荡,瘆得慌: “辞霁川?哈哈…好一个清高脱俗的‘辞’!” 他眼神陡然变得怨毒刻骨,像淬了毒的针,“我姓卢!我祖上姓卢!是跟着他沈家太祖皇帝,一刀一枪,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把这大褚江山给他沈家打下来的卢家!!” 他剧烈地喘息着, “从龙之功?泼天富贵?狗屁!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近二百年的积怨,“江山坐稳了,龙椅捂热了,他沈家的老祖宗转头就给我卢家扣了个莫须有的罪名,几杯毒酒…几条白绫!满门忠烈啊…哈哈哈…” 卢霁川挣扎着想坐起来,凑近萧凌恒的脸,断腕的剧痛让他面孔扭曲,但他眼中的火焰却烧得更旺: “剩下几个侥幸逃过屠戮的庶出旁支像丧家之犬一样被踢出帝都,发配到鸟不拉屎的浔州,怕被赶尽杀绝,连祖宗的姓氏都不敢要了,改姓‘辞’。” 他突然大笑,“哈哈哈…好一个辞!!你以为是什么‘辞’?!你以为是’辞官归隐’的‘辞’?是‘辞尊居卑’的‘辞’!是‘恶言詈辞’的‘辞’!!” 他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声音却凄厉如夜枭: “祖训!知道卢家——哦不,知道辞家的祖训是什么吗?!‘凡我辞氏子孙,永世不得踏入朝堂,违者,非我族类,死后不入宗祠!’” 他死死盯着萧凌恒,眼中是滔天的恨意,“都快二百年了…我们像阴沟里的老鼠,守着这屈辱的姓氏,看着那龙椅上坐着的…流着他沈家脏血的…杂种们!” “沈明堂?他以为他是谁?他以为他坐稳了江山?做梦!”他咬牙,“我要他沈家的权力——灰、飞、烟、灭。” 卢霁川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恨意而颤抖嘶哑,“这是他沈家欠我们的,从二百年前开始,从我们被迫改姓埋名开始!这债就得用血来还!用他沈家的江山来还!用这天下大乱,来祭奠我卢家冤死的亡魂!!” 最后一句像是耗尽了卢霁川所有力气,瘫软在地上,只剩下胸膛剧烈的起伏和嘶哑的喘息。 但那双眼,依旧像淬了毒的钩子,死死钉在萧凌恒脸上,带着一种毁灭一切的疯狂快意。 营帐内一片死寂,落针可闻,只有卢霁川粗粝的喘息和帐外呜咽的风声。 封卿歌倒抽一口冷气,任久言眉头紧锁,眼中是深沉的震撼和复杂。 “你以为我为什么帮你?”卢霁川瞪着猩红的双眼看着萧凌恒,随而又看向一旁的任久言,“我又为何要帮你?!” 他的神情变得惊悚又变态,但语气极轻,“那个沈清珏必是昏君,必是暴君,他登基,沈氏江山必灭。” 卢霁川的算盘打得不可谓不好,他一赌萧凌恒会为着血仇颠覆沈家朝堂,二赌任久言能够扶持沈清珏上位,如此一来,沈家的龙椅和江山横竖都保不住。 周全。 萧凌恒站在原地,他脸上因愤怒而涨红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近乎空白的死寂。 卢霁川那字字泣血的控诉,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他脑海中反复切割,搅动着年逍倒下的画面,搅动着师父最后那句“我徒弟比你厉害”的低语,还有眼前这疯子眼中那毁天灭地的仇恨。 “所以…”萧凌恒的声音干涩,“…你就害死我师父?” 这句话问出来,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深沉的疲惫和某种摇摇欲坠的东西。 “他年逍助纣为虐!杀他有何不可?!”卢霁川疯癫地讨伐着,“沈家有违天道!丧尽天良!你们替他卖命,你们遑论‘好人’!!” 第172章 萧凌恒没再言语,一室寂静无声。 卢霁川几声粗喘后,萧凌恒缓缓起身准备离开。 只听见卢霁川再次开口:“萧羽杉!你这个懦夫!他沈家屠你萧家满门!可你呢?!你对着杀父仇人的儿子摇尾乞怜!你可真是个‘孝子’啊!你爹在天上看着你呢!” 他声音放轻,“你心可安啊?嗯?哈哈哈哈…” 萧凌恒闻言脊背僵住,随后再次转过身来俯视着卢霁川,阴影笼罩住地上的人。 “萧羽杉,你不敢,你怕,你怕死,怕输,”卢霁川死死地望着萧凌恒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你跪舔沈清安!跪舔仇人的儿子!你是废物!是懦夫!!我看不起你。” 萧凌恒久久地俯视着他,看着那张因仇恨扭曲的脸。半晌,极轻地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怒,也听不出恨: “你真可怜。” 第127章 “可怜?!哈哈哈——” “是,可怜你。”萧凌恒语气平淡,“仇不是这么报的,你此刻的疯狂在我眼中太过无力,我眼中的你,是一个无处可逃,无路可走,囚于仇恨的可怜人,你根本无法保全自己,你找不到出路,你无法保全该保全之人。” 卢霁川闻言顿了一下,随后歪了头眯起眼睛,眼中闪过一丝荒谬的难以置信。 萧凌恒继续平淡如水地说:“你卢家先祖与太祖皇帝的恩怨与沈明堂何干?与年逍何干?与大褚万千百姓何干?” “真高尚啊哈哈哈哈哈——”卢霁川大笑,“萧羽杉,你不必如此大义凛然,你左不过——” “辞二,”萧凌恒打断道,“你输了,我不杀你,” 他微微俯身,一字一句钉进对方耳朵里,“我会让你死在律法里,死在江山巍峨下,死在沈家的铡刀上。” 说完,他转身抬步欲走。 第二步没迈出时,卢霁川突然沉声喊到: “萧羽杉!” “你可还记得你欠我的人情?” 萧凌恒没有回头,只是停住了脚步。 半明半昧中,卢霁川的声音带着一种诡异的平静: “我有礼物给你。” ……………… 任久言掀开关押肎迦的帐帘时,里面同样一片漆黑,只有清冷的月光勾勒出一个靠坐在角落的身影。 肎迦手脚被铁链索捆着,但姿态却出奇地放松,仿佛只是在小憩。听到动静,他抬起头,月光照亮他半边脸,嘴角还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玩味的笑意。 “怎么?”肎迦的声音带着点沙哑的慵懒,“审完了那条疯狗,轮到我了?” 任久言没有掌灯,他走到肎迦面前几步远停下,身影挡住了部分月光,让肎迦的面容更显晦暗不明。 他开门见山,声音沉稳而直接: “辞…卢霁川说,射向年帅的那支毒箭是你放的。” 肎迦挑了挑眉,脸上那点笑意更深了,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残忍:“是啊,我放的,准头还不错吧?” 他语气轻松得像在谈论射中了一只兔子。 任久言沉默了片刻,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俊美的轮廓,即使在如此狼狈的境地,那双眼睛里闪烁的疯狂和冷漠也让人心惊。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理解那疯狂背后的根源。 “我曾试图站在你的角度去想。”任久言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异常清晰,“燮硰族、何廷雨、你的家人,以及那场屠杀,我知道它足以摧毁一个人。” 肎迦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了,那双玩世不恭的眼睛里,第一次翻涌起一种深沉的、几乎凝成实质的黑暗和怨毒。 他死死盯着任久言,声音陡然变轻,带着一种被撕开旧伤疤的痛楚和讥讽:“站在我的角度?” 他嗤笑一声,身体微微前倾,锁链哗啦作响,“你挨过饿吗?你知道饿的快死的时候是什么感觉吗?饿到眼前发黑,耳朵里嗡嗡响,五脏六腑都像被一只手攥着拧,拧得你恨不得把自己一口一口生啃下来填进去的那种饿。”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描述感:“你会疯狂想要把自己的手烤来吃,但你又没有火,你什么都没有…只有你自己…和恨不得把自己撕碎了吞下去的念头,” 他用下巴点了点自己的小臂,“从这里,一块,一块地撕扯下来,塞进嘴里,嚼烂,咽下去。” 他停了下来,眼中是陷入某种可怕回忆的癫狂和恐吓,死死盯着任久言苍白的脸:“还听么?嗯?” 任久言没有回答,只是沉沉地望着他。 肎迦轻笑一声,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眼神变得飘忽,仿佛陷入了另一个时空:“这荒漠的冬天可真冷啊…那风刮起来,像刀子,能剐掉人一层皮,” 他再次回神看着任久言:“你猜当我身穿一件破烂的单衣卧在沙雪里时在想什么?” 他打了个寒颤,仿佛那刺骨的寒冷此刻又回来了,“我感觉我像一条冻僵的蛇,我疯狂的想往沙子深处钻…可沙子底下…更冷…冰得骨头缝都在疼…” 他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是属于濒死之人的恐惧,与此刻的疯狂截然不同:“周围可真黑啊…黑得什么都看不见…只有风在鬼叫…我怕啊…我怕极了…我怕得要死…我怕就那么无声无息地…冻死…烂在那片沙子里…连条蛆虫都不如。” 任久言依旧垂眸不语,眼中微动,含着一丝无法言语的痛楚。 肎迦猛地吸了一口气,眼中的脆弱和恐惧瞬间被更深的疯狂淹没,化为一种扭曲的痛恨:“乌尔迪那个老畜生,他把我捡了回去,像捡一条快死的野狗,他以为我不知道他图什么?” 他的嘴角扯出一个极其恶心的笑容,“图我能替他杀人!图我这张脸!图我能在床上伺候他!我知道!我都知道!” 他不止于死地质问般轻笑,“可我能怎么办?我想活,我要活,我只能装,我必须装!装得顺服!装得感恩戴德!装得像个得体的玩物!” 他吼着,锁链被他挣扎得哗啦乱响:“我肎迦!燮硰族的雄鹰!活得不如一条狗!” 营帐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肎迦粗重的喘息声。 任久言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沉重的疲惫:“所以,你就用这种方式报复?挑起战乱,让更多无辜的人像你的家人一样,像你一样,在战火里挣扎死去?甚至亲手把燮硰族推入绝境?” “无辜?”肎迦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癫狂地大笑起来,“哈哈哈…这天下谁无辜?!燮硰?赤荥?” 他笑声戛然而止,眼神冰冷如霜,“何廷雨屠我全家的时候,可曾想过他们何其无辜?!乌尔迪把我当玩物的时候,可曾想过我何其无辜?!鸿滇、渥丹、褚国…这该死的世道!谁无辜?!” “你告诉我!!有谁无辜!!” 他喘着粗气,眼中是毁灭一切的疯狂快意:“我的家人回不来了!永远回不来了!燮硰族?一个名字而已,早就烂透了!死光了又怎样?!我只要…我只要这天下所有人都尝尝我尝过的滋味!尝尝家破人亡的痛!尝尝在绝望里打滚的苦!尝尝被当成蝼蚁践踏的恨!痛吧!乱吧!烧吧!大家一起在烂泥里打滚!这才公平!这才痛快!!” 他嘶吼着,身体因激动而剧烈颤抖,锁链绷得紧紧的。 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病态的绝望转化成的毁灭欲,再无半点回旋余地。 任久言看着他,看着这个在仇恨和苦难中彻底扭曲的灵魂,眼中最后一丝试图沟通的期望也熄灭了,只剩下深深的无力感和一种沉重的悲悯。 他什么也没再说,只是深沉地看了肎迦最后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然后转身,沉默地离开了这座被黑暗和疯狂笼罩的营帐。 帐帘落下,隔绝了最后一丝月光,也隔绝了两个世界。 任久言踏出时的步伐略显沉重,因为那种饿的快死、冷的快死、怕的快死的感觉他都有体验过,但他不想说。 因为苦难不是用来比较的,经历同质苦难的人们做出的各端选择也不可以被鄙视。 活着本就是一场豪赌,如何活、如何体验世间各路也只是下注的规则而已,这天地说白了本质上只不过是一片盛大的虚无苍凉,正是有了这万种不同的赌徒,方得以展露出这荒诞世道中稀薄的生机。 他深吸一口气,缓步往黑夜里走去。 萧凌恒营帐的帘子被轻轻掀开,里面只点了一盏如豆的油灯,光线昏黄暗淡,勉强驱散黑暗。 那人就坐在灯旁的一张矮凳上,背对着门口,身影被灯光拉得很稀薄,投在帐壁上,显得异常单薄孤寂。 他身上还穿着那件沾满血污和尘土的战甲,绷带从破损的肩甲下露出来,透出暗红的印记,卸下的千嶂沉随意地搁在脚边,剑鞘上沾着干涸的泥。 他怀里抱着什么,任久言走近几步才看清,那是年逍的头盔。 没有抽泣,没有颤抖,只有压抑到极限,轻得几乎听不见的的呼吸声,那呼吸又短又浅,他就那么坐着,像一个被遗弃在角落的小孩子,透出深深的颓丧和孤寂。 第173章 任久言的心狠狠揪了一下,他放轻脚步,走到萧凌恒身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默默地从旁边拿起水囊,倒了一碗水,轻轻放在萧凌恒脚边的地上。 水碗与地面接触的轻微声响,似乎惊动了这尊石像。 萧凌恒环抱着头盔的手臂轻微地收紧了一下,像是被吓了一跳,像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像是带着巨大的不舍和恐惧,生怕怀里的东西会消失。 又过了许久,萧凌恒的头带着一种滞涩感,缓缓地抬了起来,月光终于照到了他小半张侧脸。 他看向任久言,眼神没有焦距,仿佛在躲避着什么。 他到底在看什么? 他就这样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 怀里的头盔冰冷坚硬,硌着他的胸口,这触感提醒着他,那个会拍着他肩膀骂他“臭小子”、会在演武场上把他摔得七荤八素又拉他起来、会在关键时刻为他挡下所有明枪暗箭的人因他而死,永远离开了。 巨大的悲伤如同无形的海啸,无声地冲刷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防,没有激烈的爆发,只有这种无声的、缓慢的、却足以将人彻底溺毙的侵蚀。 又过了好几息,萧凌恒哑着嗓子,只吐出两个气音:“久…言…” 任久言在他旁边的矮凳上坐下,挨着他,轻轻地伸出手,带着一种无言的安抚,覆在萧凌恒的手背上。 “卢霁川和肎迦,”任久言的声音放得很低,很缓,很轻,“都交代了,明日…就押解启程回京。” 萧凌恒的睫毛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他喉咙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极其缓慢地点了一下头,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油灯的灯芯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肎迦…”任久言顿了顿,似乎在斟酌字句,“…是个疯子,被仇恨彻底掩埋了。” 他简单提了一句肎迦的遭遇,燮硰族的覆灭,荒漠里的濒死,乌尔迪的折辱。 萧凌恒听着,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那深沉的悲痛似乎已经冻结了他所有的情绪反应。 只是在听到“荒漠里的濒死”几个字时,他那双空洞的眼睛里,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捕捉的波动,像死水微澜,随即又归于沉寂。 任久言看着他,心中涌起巨大的酸楚和无力,他宁愿萧凌恒像之前那样暴怒嘶吼,甚至痛哭失声,也好过现在这样,如同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 “凌恒…”任久言的声音更轻了,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总要吃点东西。” 萧凌恒的目光缓缓移向地上那碗清水,他沉默了很久,久到任久言以为他不会再有反应。 然后,他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手臂无力地垂落下来,他再次低下头,额发垂落,遮住了眼睛,只有那被任久言覆着的手,指尖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泄露出一丝深埋在死寂之下的无边的痛苦。 任久言没有再说话,他握了握覆在萧凌恒手背上的手,传递着无声的支撑。 此刻的陪伴比任何话语都更有力量,任久言分担不了这份痛,但他可以让萧凌恒知道,在这无边的黑暗里,他不是一个人。 任久言能做的,就是坐在这里,陪着这个被彻底击垮的爱人,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死寂里,一同沉浮。 月光在帐内缓缓移动,从萧凌恒的肩头,移到了他紧抱着头盔的手上。 夜,深得仿佛没有尽头。 第128章 几日的焦头烂额刚刚有所缓解,封翊、萧凌恒、任久言等人正围着一张巨大的舆图,商讨着鸿滇重建、安置流民以及如何弹压周边因库兰、燮硰等族被屠戮而引发的恐慌。 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浓重的疲惫,年逍战死的阴影如同巨石,沉沉压在每个人心头,连议事厅的空气都显得凝滞。 几人大概理清楚头绪之后,花千岁不合时宜的岔开话题:“也不知道老五这个蠢货这次会选择如何自保。” “自保?”萧凌恒不喜不怒地说,“他还能怎么自保?” 花千岁轻笑:“老五若是肯老实认罪那才是见鬼,我猜…”他眼珠一转,“他必定会将所有罪责推到何廷雨身上,说是遭受何廷雨的胁迫才不得已如此。” 萧凌恒其实也猜到了,谋逆这种事情,一个将军总也比一个皇子做的有来由。 但毕竟没人是傻子,“何廷雨若真想造反,还需要玩‘挟持’这一套?她手底下那些兵哪个不是听她的号令行事?用得着借老五的名头?谁会信他?” 话是这么说,这道理谁都明白,包括皇城里的那群。但人在绝境处总会抓住一切机会推卸责任自保,沈清珏如此,何廷雨也会如此,这是本能,所以沈清珏当真如此推责,何廷雨也定然不会就此认罪,若他们二人能互相攀咬是最好的,若不能,总归二人是逃不掉罪责的。 突然,厅外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韩远兮略带紧张的通报:“将军!安西大都护陈靖鹤大人到!有帝都急旨!” 厅内瞬间一静,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门口。 只见陈靖鹤风尘仆仆,脸色异常凝重,甚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焦虑和…不忍。 他大步走进来,甚至没顾得上寒暄,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尤其在任久言和萧凌恒身上停顿了一下,随即从怀中郑重地捧出一卷明黄色的绢帛: “圣旨到!中参军任顷舟接旨!” 任顷舟接旨??任顷舟接什么旨?? 任久言一愣,眼中闪过一丝愕然,萧凌恒眉头瞬间拧紧,顿时生出一股强烈的不安。 众人跪地,任久言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臣,任顷舟接旨。” 陈靖鹤展开圣旨,声音低沉而清晰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查中参军任顷舟,于西征期间,行为失当,有挟持皇子、意图不轨、扰乱军心之嫌。着令即刻卸任中参军之职,解押回京,由三*司会审,查明原委,不得有误!钦此!” “什么?!” “你说谁挟持皇子意图不轨?!” “嗡”的一声,整个议事厅仿佛炸开了锅。 “谁他娘的放的屁?!任大人挟持皇子?他挟持谁了?!五殿下?开什么玩笑!” 封翊脸色铁青,看向陈靖鹤:“老陈,这罪名从何而来?任参军在军中所为,我等皆可作证,何来‘挟持’、‘不轨’?” 任久言跪在地上,身体微微僵硬,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震惊和难以置信,他抬起头,看向陈靖鹤,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这突如其来的指控,荒谬得让他一时失语。 太可笑了。 萧凌恒的脸色阴沉,但他反常的没有暴怒。 他起身一步上前,没有理会跪着的任久言,目光如刀般直刺陈靖鹤,“‘挟皇子以令众军’?” 他念出这个荒谬的罪名时真是讽刺得哭笑不得,“何廷雨为了自保,真是连脸都不要了。” 陈靖鹤被萧凌恒的目光逼得后退了半步,脸上充满了无奈和纠结。 他看了看周围愤怒的众人,又看了看跪在地上脸色苍白的任久言,重重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几乎是用气音说道: “诸位…不是何廷雨…” 他顿了顿,艰难地说明情况,“是…是五殿下…” “谁??”这一次,在场所有人都惊得忘了骂人。 陈靖鹤的声音苦涩无比:“五殿下…还有那个被押解回京的辞霁川…他们…他们在陛下面前反咬一口,声称…声称当日五殿下并非自愿离开守军,而是被任参军…以商讨军情为名,强行‘请’走,形同软禁,以此要挟何廷雨听命于他,最终导致了谷涧的惨剧。” 他谈了口气,“他们都说任大人才是幕后主使,意图借战乱之机…挟持皇子,图谋不轨。” “荒谬!!无耻之尤!!”封翊气得浑身发抖,破口大骂,“他们自己做的孽!竟敢倒打一耙!栽赃给一个连面都没露的人?!他们这种鬼话他也说得出口?!” 萧凌恒的脸色,在听到“五殿下”三个字时已经彻底沉入了冰窖,眼中只剩下刺骨的寒意和一种深沉的、洞悉一切的悲哀。 他太清楚这种把戏了,构陷、攀咬、拉替罪羊,这正是当年他萧家满门被灭的翻版。 “好熟悉的手段…”萧凌恒的声音冷得像冰渣,“这沈清珏还真是‘不忘初心’。” 他转向陈靖鹤,“陛下又‘信’了?” 是的,这才是关键,圣旨已下,说明皇帝至少是“受理”了这个指控。 陈靖鹤低下头:“陛下…陛下圣明烛照,岂会轻易相信这等荒谬之言?但…” 他话锋一转,充满了无奈,“但五殿下毕竟是皇子,何廷雨是边军大将,既然他们把这套说辞端到了御前,口口声声指认任参军是主谋…按照律法和规矩,就不能不查,三司会审是必经的程序。” 第174章 这也没办法,真的假的总得有个结果,退一万步讲,哪怕皇帝心知肚明这是诬陷,但只要有人告御状,尤其告状的是皇子,程序就必须走,任久言,必须回京接受调查。 “绝不可能。”萧凌恒斩钉截铁,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挪了一步,挡在了跪在地上的任久言身前,仿佛要用自己的身体为他筑起一道屏障。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任久言抬起头,眼中是震惊和担忧。 萧凌恒没有看他,而是一瞬不瞬地看着陈靖鹤,随后也扫过封卿歌和封翊,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久言不会回帝都的。” “这绝对不行,”陈靖鹤急了,他压低声音说:“抗旨不遵是死罪!而且,任参军若清白,三司会审正是洗刷冤屈的机会,若他不去,那就真没退路了。” “洗刷冤屈?”萧凌恒被这四个字逗笑了,“谁的冤屈被洗刷过?嗯?谁洗刷过别人的冤屈?” “陈大人,这背后站着的是沈清珏,是皇子,”萧凌恒继续说,“当年我萧家也是被这样构陷的,所谓的‘证据确凿’,所谓的‘铁案如山’,我父亲连辩驳的机会都没有,那位为了所谓的‘稳定’,为了平息‘众怒’,为了儿子,不也默许了吗?” 他字字清晰而不容说服,“我绝不会让久言重蹈覆辙。” 这番话他说的平静如水,但却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心上。 陈靖鹤也沉默了,他知道萧凌恒说的并非危言耸听,涉及到儿子的沈明堂总是让人无法信任,谁也不知道这次那个疼护儿子的帝王会如何选择。 陈靖鹤还想劝,“萧将军,抗旨的后果——” “后果我来承担,一切后果,我都担。”萧凌恒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这江山姓沈,老五成与败这江山都姓沈,与姓任的无关。” 他转过身,目光落在任久言身上,那眼神复杂无比,有担忧,有决绝,更有一份沉重的托付。 “你留下。”萧凌恒的声音不容置疑,“鸿滇初定,大漠诸国惊魂未定,后续安抚、重建、弹压,千头万绪,这里需要你。” 任久言张了张嘴,眼中情绪剧烈翻涌:“萧凌恒…” “我回去,”萧凌恒深吸一口气,眼中燃烧起一种冰冷的火焰,那是仇恨、责任和决心的混合体,“我与沈清珏的血仇该清算了,他害死师父,构陷于你,新仇旧恨,我要亲自向他讨回来,况且清安还在帝都,我担心老五还有后手,清安处境必然艰难,我不能让他一个人面对。” 萧凌恒顿了顿,语调理想是疲惫极了,“西征结束,鸿滇已破,无论过程如何惨烈,仗,终究是打完了,我作为主将,应该回京述职,” 他略带冷讽地补充:“向陛下,向朝廷。” 萧凌恒的决断,无疑是最冒险、最艰难的选择。 他看向陈靖鹤,目光坦荡而坚定:“陈都护,谷涧之战我也在场,五殿下若真被‘挟持’,我这个主将岂能置身事外?” 陈靖鹤看着眼前这个仿佛一夜之间褪去了最后一丝青涩、变得无比深沉坚毅的年轻将军,心中翻江倒海。 封卿歌和封翊对视一眼,几人都明白,萧凌恒这是要把所有风险都扛在自己肩上。 任久言缓缓站起身,他看着萧凌恒,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萧凌恒伸出手,轻轻地覆在任久言的肩膀上,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转向陈靖鹤:“陈都护,准备一下吧,明日我随你启程回帝都,至于任大人,他需要留在这里,协助封帅处理战后事宜,这是军务所需,我回帝都后自会向陛下当面解释清楚。” 陈靖鹤看着萧凌恒那双不容置疑的眼睛,最终,长长地叹了口气,无奈地点了点头。 是夜,萧凌恒独自踩着细碎的月光,走向述律然的帐内,他抬起的手顿了一顿,犹豫一瞬,终是掀开了帘子。 述律然就猜到了这人会来,“坐吧。” 二人在矮几两侧相对而坐,一时间萧凌恒并未开口。 述律然也并不看他,只是斟好了茶,往对方面前推了推,随后抬眸看着萧凌恒的眼睛,也不说话,二人就这么沉默的一瞬不瞬地对视。 几息过后,述律然缓缓开口:“说吧。” 萧凌恒闻言视线才从述律然脸上移开,“明日——” “我知道,说重点。” 萧凌恒再次看向对方的眼睛,“五个月,如果我回不来,不要让久言殉我,千万拦住。” “你太看得起我了,我如何拦得住?” 萧凌恒从袖子里掏出一枚未经雕琢的月牙形玉石,轻轻放在面前的矮几上,推了过去,“若实在拦不住,把这个给他,就说我要他活着,好好活着,永远不要回大褚。” 述律然看了一眼玉石,又抬眼看向萧凌恒,须臾,他轻笑一声,“你倒是会做人的,你不强求任大人,要我来?” “久言会明白的,”萧凌恒语气平静而珍重,“跟久言说,我就强求他这一次,就这一次。” 二人周遭的气氛太过于沉重,这事的结果谁也说不好,只能做好最差结果的准备。 于萧凌恒而言,其余的事情他都敢搏一搏,唯独任久言的命,他不敢赌,他赌不起。 “你这是在交代后事?”述律然挑眉,“我觉得没这么严重吧。” 说着,他刻意露出“不以为意”的神情,耸耸肩,稀释着空气里的凝重。 “我说的是万一,万一我回不来,就这么办。”萧凌恒的语气也终于松快自在了一些,继续说,“我若回来了,这玉你还得还给我。” 述律然闻言嗤笑,“五个月?你就不怕你回来的时候任大人已经移情别恋我了?” 萧凌恒也“不屑”地嗤笑一声,随后二人再次停声。 又是半晌,萧凌恒犹豫再三,终是再次沉声:“我若是没回来,久言若是不愿,你若是敢强求,” 他一连说了三个“若是”,“我保证我会从阎王殿里爬出来,把你拖下去。” 述律然半眯着眼打量着一脸认真的萧凌恒,“我长得就这么下流??” 随后他也一脸认真,“对于任大人,我是心悦,是欣赏,是爱慕,但从未觊觎。” 萧凌恒其实也知道述律然并非无耻之辈,他只是单纯的想小小威胁一下,警告一下,仅此而已。 二人再次沉默,心照不宣地闭口不谈不想考虑的事情,他们没有再看对方,也都面不显情绪,但是二人的心都沉了下去。 第129章 萧凌恒拖着沉重的脚步掀开自己营帐的门帘时,里面意外地亮着一盏比平时稍亮的油灯。 昏黄的光晕下,任久言正坐在他常坐的那张矮凳上,背脊挺直,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看到他进来,任久言立刻站起身,目光第一时间落在他肩甲下渗血的绷带上,眉头立刻蹙紧:“伤裂开了?军医不是让你静养?” 萧凌恒摇摇头,动作有些迟缓地解着沉重的甲胄搭扣,声音疲惫沙哑:“没事,小口子。” 他避开了任久言的目光,专注于那些冰冷的金属扣环,仿佛那是世上最复杂的事情。 任久言沉默地上前,动作熟稔地帮他卸甲,冰冷的铁片被一件件取下。 当最后一件肩甲卸下,萧凌恒赤裸的上身暴露在灯光下。 宽阔的胸膛上布满了新旧交错的伤疤,任久言的指尖轻轻拂过萧凌恒肩窝伤口边缘完好的皮肤,带着小心翼翼的颤抖。 “疼吗?”任久言的声音很低,几乎被灯芯的噼啪声盖过。 “不疼。”萧凌恒答得很快,几乎本能。 他转过身,想去拿那件干净的中衣,却被任久言按住了手腕。 “我帮你换药。”任久言的声音不容置疑,带着一种固执的温柔。 萧凌恒没有拒绝,他沉默地坐下,背对着任久言,将那片伤口暴露在灯光下。 任久言的动作极其轻柔,用温热的湿布一点点擦拭掉伤口周围干涸的血污和尘土。 两人都没有提圣旨,没有提帝都,没有提明日即将到来的分离,没有提未知的生死与结局。 沉默在狭小的空间里蔓延,他们默契地避开了那个巨大的、即将吞噬他们的漩涡,仿佛只要不提,它就不存在。 “鸿滇西边的流民安置点,水源解决了,”任久言一边仔细地涂抹着清凉的药膏,一边用尽可能平稳的语气说着琐事,“陈都护调拨的粮食也到了,暂时能撑一段日子。喀尔族的遗孤,按你说的,集中到城南旧营房,让几个识字的老人带着…” “嗯。”萧凌恒低低应了一声,声音闷在胸腔里。 “库兰那边…暂时没有新动静,但还是要防着他们残余势力反扑。封帅的意思是,让封卿歌带一支骑兵在边境巡弋…” “好。”又是一声短促的回应。 药膏涂好,任久言拿起干净的绷带,一圈一圈,极其细致地缠绕,像是当初萧凌恒教他的那样。 第175章 他的动作很慢,仿佛想把这包扎的时间无限拉长,灯光将他低垂的眉眼投下一片温柔的阴影。 绷带缠好,在肩后打了一个牢固的结,任久言的手却没有离开,而是顺着萧凌恒紧绷的背脊线条,缓缓下滑,最终停留在他的腰侧。 他的指尖能感受到那具身体里蕴含的力量,以及此刻难以言喻的脆弱。 “萧凌恒。” “嗯?”萧凌恒依旧背对着他,身体却不易察觉地向后靠了靠,将自己更深地倚进身后那个温暖的怀抱里,感受着那熟悉的、令人心安的气息。 这是支撑他走过尸山血海的气息,是他黑暗世界里唯一的光。 沉默再次降临,但这一次,沉默里充满了某种一触即发的崩塌。 任久言的手臂缓缓收紧,将萧凌恒整个人圈在怀里,他的脸颊轻轻贴上萧凌恒的颈后,温热的呼吸喷洒在那里,带着细微的颤抖。 他能感觉到萧凌恒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衫,沉重而有力地蕴着他的胸膛。 “萧凌恒…”任久言又唤了一声,声音比刚才更哑,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萧凌恒的身体微微僵住了,他预感到任久言要说什么,那即将出口的话,像滚烫的岩浆灼烧着他的神经,他轻轻转过身来,望向任久言的眼睛。 任久言仰起头,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眼眸里,此刻燃烧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火焰,一种不顾一切的冲动。 他盯着萧凌恒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固执,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占有欲和深深的恐惧: “我要你。”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砸在萧凌恒心上。 他的呼吸瞬间停滞,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他能感受到任久言身体的紧绷和细微的颤抖,能感受到那话语里蕴含的孤注一掷的无助和…深入骨髓的恐惧。 那不是情欲的索取,是溺水之人抓住浮木的本能,是害怕失去的绝望确认,是想用最亲密最直接的方式,在彼此身上刻下无法磨灭的印记,仿佛这样就能对抗即将到来的分离和未知的死亡。 帐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和狂乱的心跳声。 不知是谁的,不知是几人的。 萧凌恒双手覆上任久言的肩膀,直视着那双在昏暗光线下依旧明亮、此刻却盛满了水光、带着祈求、害怕和孤勇的眼睛。 “久言…”萧凌恒的声音艰涩无比,带着巨大的挣扎和痛楚,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看着任久言眼中那不顾一切的火焰,心脏像是被那火焰灼烧着,又痛又烫。 他何尝不想?在这冰冷的、充满死亡和离别的夜晚,拥抱所爱之人,用最原始的方式确认彼此的存在,汲取片刻的温暖和慰藉,忘却那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 但他更想推开。 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着回来,如果他回不来呢?那么此刻的欢愉,对任久言来说将是什么?是短暂慰藉后的永恒折磨?是甜蜜过后更加刻骨铭心的痛苦?是让他背负着这份记忆,在余生中独自煎熬? 任久言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反而向前一步,更加贴近他。 他再次开口,声音带着破碎的哭腔,却比刚才更加清晰,更加执拗,像是在绝望的悬崖边发出的最后呐喊: “我要你。” 这一次,不是祈求,是宣告,是撕开所有伪装,直面内心最深恐惧和渴望的宣言。 “我要你,”他再次确定,“我要你、我要你、我要你、我要你。” 他不要理智,不要未来,只要此刻,只要眼前这个人,用最原始的方式确认彼此的存在,证明他们还活着,还能拥有彼此。 “久言…”萧凌恒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种破碎的温柔,“…不行。” 任久言当然明白萧凌恒在想什么,在顾虑什么,他决然、温柔,又坚定地说,“我不在乎。” “我在乎,”萧凌恒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 他双手捧住任久言的脸,强迫他看着自己的眼睛。那双眼眸里,此刻盛满了无边的痛楚和一种近乎悲壮的温柔。 “我在乎。” 他又重复了一遍,声音轻了下来,却字字千钧。 “萧凌恒,”任久言的声音带着哭腔,泪水终于控制不住地滚落,“你是个混蛋。” 萧凌恒看着任久言眼中汹涌的情感,看着他微微颤抖却倔强抿紧的唇,看着他所有的理智、所有的顾虑、所有的恐惧,在这一刻被那浓烈到极致的情感彻底冲垮。 他猛地低下头,重重地吻上任久言的唇。 那不是温柔的触碰,是带着绝望气息的掠夺,是灵魂深处痛苦与渴望的激烈碰撞。 任久言呜咽一声,随即热烈地回应,双手用力攀上萧凌恒的后颈。 两人如同在暴风雨中紧紧纠缠的藤蔓,唇齿交缠,呼吸交融,仿佛要将对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这个吻激烈而漫长,充满了绝望的甜蜜和无言的承诺,他们交换着彼此的呼吸,交换着泪水咸涩的味道,交换着深入骨髓的恐惧和不舍。 然而,就在情欲的火焰即将彻底点燃、吞噬理智的边缘,萧凌恒却缓缓扳开了任久言。 他额头抵着对方的眉骨,胸口剧烈起伏,嘴唇因为激烈的亲吻而红肿,眼神却恢复了清明,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克制和深沉的痛苦。 任久言泪水无声地滑落:“萧凌恒…” 萧凌恒大口喘着气,看着任久言破碎的样子,心如刀绞。 他艰难地抬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擦去任久言脸上的泪痕,动作带着无限的眷恋和疼惜。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在割裂自己的心: “等我回来,” 他眼底是深不见底的痛苦和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等我回来。” 他太怕了,怕自己回不来,怕给他留下无法磨灭的印记和更深的痛苦,怕这短暂的结合会成为日后漫长岁月里更残忍的折磨,他宁愿任久言恨他,也不愿他背负着这样的回忆,在失去中煎熬。 这拒绝不是因为不爱,而是因为太爱,爱到不敢留下任何可能伤害他的羁绊。 巨大的悲伤和无力感瞬间淹没了任久言,他猛地扑进萧凌恒的怀里,双臂死死地环住他结实的腰身,将脸深深埋进他的颈窝,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 “混蛋…你是混蛋!” 萧凌恒的身体再次僵硬,随即缓缓放松下来,他同样用力地回抱住任久言,下巴抵在他柔软的发顶,感受着怀里身体的颤抖和滚烫的泪水浸湿自己的颈项。 他不再说话,只是更紧地抱着,仿佛要将对方融入自己的骨血。 两颗同样破碎、同样恐惧、同样深爱着对方的心,在这冰冷的营帐里,紧紧依靠在一起,用尽全身力气汲取着彼此的温度和存在感,对抗着即将席卷而来的、未知的风暴。 灯油快要燃尽了,火光跳跃着,将两人相拥的身影投在帐壁上,仿佛凝固成了永恒。 帐外是初冬肃杀的夜风和无边无际的黑暗,帐内只有沉重的呼吸、压抑的呜咽和两颗无声泣血的心。 次日启程,任久言并没有立于前端,他只是站在众人中间,沉默的一言不发。 封翊大步上前,同陈靖鹤耳语着什么。 萧凌恒抹额上的小贝壳反着日光,封卿歌和乔烟辰几人也上前了半步,却也是什么都没说。 萧凌恒看着几人脸色里的沉重藏都藏不住,他故作轻松的做了一个“得了吧”的神情,目光扫过这几人,在任久言脸上深深停留。 二人目光对撞,什么也没说,什么都说了。 须臾,封翊同陈靖鹤交代结束,“走吧,得走了。” 萧凌恒闻声,视线才从任久言脸上移开,“嗯。” 上马,拉缰绳,马儿掉头迈开蹄子。 然而就在萧凌恒夹马腹前,他再次回眸,这次他躲避了任久言的目光,最终只是默不作声的瞧了述律然一眼。 二人视线相接,什么也没说,什么都说了。 直到大部队已经行出去十余丈,花千岁瞥了一眼身旁的任久言,他撇了撇嘴,“恨铁不成钢”地喊了一句:“萧凌恒!记得回来!” 萧凌恒的马儿似是听懂了这句话,竟然停下了蹄子,马上的人再次回头,微微点了点头,“等我回来。” 他回答的是花千岁,距离太远,他回答的时候目光落在哪里没人看清。 但也不需要看清。 “回去吧。”萧凌恒说完,便再也没有回头。 第130章 五皇子沈清珏被禁足府邸的消息,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朝中悄然荡开涟漪。 没有明发的诏书,没有公开的罪名,只有一道口谕和悄然增派的禁卫军,将那座曾经煊赫的府邸围得如同铁桶。 府门紧闭,隔绝了外界的窥探,也隔绝了沈清珏最后的自由。 第176章 百官们心照不宣,年逍的陨落、何廷雨的倒戈、以及那直指中枢的“挟持皇子”的惊天指控…桩桩件件,都像一根根无形的线,最终都隐隐指向了这座被封锁的府邸。 皇帝沈明堂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态度,他在挣扎,在思考,在做选择,他在想一个结果,想一个交代。 他也在等,等那个他最不愿看到却不得不面对的儿子,最终的抉择。 府邸内,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昔日的威严荡然无存,仆从们噤若寒蝉,行走间都带着小心翼翼。 沈清珏独自坐在昏暗的书房内,窗户透进的光线被厚重的帘幕过滤得所剩无几,将他半张脸隐在阴影里。 “吱呀——” 沉重的书房门突然被推开,却没有通传。 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逆着门口的光线走了进来,带来一股清冷而沉静的气息,瞬间冲淡了室内的腐朽与阴郁。 沈清珏没有回头,只是手指微微一顿。 他不用看也知道是谁,这帝都之中,能无视禁卫军阻拦,如此平静地走进他这座囚笼的,只有一个人。 “皇兄。”沈清珏的声音很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意料之中的疲惫,没有丝毫被冒犯的愤怒,也没有被探视的感激。 沈清安挥退了门口试图跟随的内侍,反手轻轻关上了门。 书房内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兄弟二人。 沈清安走到沈清珏对面的一张圈椅前,并未立刻坐下,只是站在那里,目光沉静如水,落在他这个弟弟隐在阴影中的脸上。 “清珏。”沈清安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沈清珏终于缓缓抬起头,迎上兄长的目光。 那双曾经意气风发充满野心的眼睛,此刻布满了红血丝,深陷在眼窝里,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 兄弟二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无声地碰撞着,仿佛有看不见听不着的剧烈质问。 “来看我笑话?”沈清珏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自嘲的、冰冷的弧度,“还是…来替父皇宣旨?” 沈清安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平静地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他姿态从容,仿佛这里不是禁足之地,而是一次寻常的兄弟叙话。 “清珏,”沈清安缓缓开口,声音如同沉静的溪流,却蕴含着不容忽视的力量,“还记得你我兄弟二人上一次这样面对面谈天论地是多少年前吗?” 沈清珏费力的嗤笑一声,没有回答。 “事到如今,你知道你究竟输在哪里了吗?” 沈清珏视线缓缓上移,再次回到他兄长的脸上,但他仍旧没有吭声。 “清珏,你始终不懂,坐在那张龙椅上的人,注定是孤家寡人。”沈清安继续说,“千秋万代,帝王权榻犹如冰封坚固的囚笼,但凡是到达那无人之巅的掌权人,这孤寂都避无可避,那不是什么好位置。”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到了那金銮殿上永恒的冰冷。 论起对于皇位的企图,他们兄弟二人不遑多让,沈清珏始终闭口不语,像是在观赏一出精彩绝伦的作秀。 “我不否认我要那个位置,但是清珏,我的来由跟你的却大相径庭,我的渴求中,比你多了无奈和不忍。” “无奈?”沈清珏终于出声,他耻笑着他兄长的大义凛然,“你怎知我不无奈?” “或许你我都曾无奈,但自古君主的权利无可撼动,”沈清安的目光重新聚焦在弟弟身上,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深邃,“无论是明君还是暴君,都改变不了审判标准并不是非黑即白的事实,所以,” 他顿了顿,语气异常平和,“无论是我还是父皇,都从不怪你。” “不怪我?”沈清珏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轻缓地坐直身体,但眼中却爆发出强烈的讥讽,“不怪我陷害忠良?不怪我觊觎皇位?不怪我草菅人命?皇兄,你这‘不怪’…未免也太虚伪了些。” 面对弟弟平静的咄咄逼人,沈清安的神情没有丝毫波动,依旧平静如水:“怪你什么?怪你被仇恨蒙蔽了双眼?怪你选择了最极端最自我毁灭的方式去宣泄你的不满?清珏,我们生在皇家,从懂事起就看着这权力是如何吞噬人心,如何扭曲亲情。你恨这世道,恨人心险恶,恨这皇权看似公正实则冰冷的规则,这些,我都明白。”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沉重:“但为君者总得明白一个道理,失去和剥夺向来一体两面,你眼中只看到世人对于权力的欲望和不择手段的执着,看到权力带来的不公与冰冷,看到人心对于情谊的匮乏,所以你只抓住了仇恨,只想毁灭,只想让所有人陪着你一起痛。” 他顿了顿,“清珏,你的眼中看到什么,你便有机会握住什么。” 这话说的倒是不假,但深陷泥潭的人们往往最听不得说教,尤其是直击要害、真实精准的说教。 “皇兄,那你知道你哪里最匮乏么?”沈清珏嗤笑,“就是你这幅出于无力的自我安慰,你太可笑了,太可怜了,你只能任由周遭一切恶意和束缚将你牢牢囚于你的头衔之下,你无能,你懦弱,而我,我就是要尽可能的让这世间一切都掌握在我的手里,哪怕输,哪怕死,我也要尝试,我也要让这世人再也无法伤害我。” 沈清安的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仿佛要刺穿沈清珏的灵魂:“你错了,我的弟弟,你怪不了任何人,包括我,我的目光早已在青山,在河流,在苍生,在如何让这冰冷的权柄,少吞噬一些无辜,少制造一些像你我一样…被这囚笼困住的可怜人。” “青山?苍生?”沈清珏猛地站起身,椅子被带倒,他指着沈清安:“沈清安,收起你这套冠冕堂皇的说辞,别人不知道你,我能不知道你?你心里对这破烂世道、破烂天地的憎恶比我只多不少!看着那些道貌岸然的嘴脸,看着那些蝇营狗苟的勾当,看着这永远填不满的欲望沟壑…你敢说你心里没有恨?!没有厌?!你装了这么多年温良恭俭让,装成父皇和朝臣眼中完美的储君人选…你不累么?!啊?!” 面对弟弟歇斯底里的指控,沈清安终于微微变了脸色,他放在膝上的手,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眼底深处,那被层层包裹、压抑在最深处的黑暗,似乎被沈清珏的话狠狠刺中,翻涌起一丝波澜。 但他很快又将其压了下去,恢复成那副深潭般的平静。 他缓缓站起身,与激动的沈清珏平视,这一次,他的眼神不再平静,而是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锐利和一种沉重的疲惫。 “憎恶?”沈清安的声音依旧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憎恶和顺从,从来就不冲突,清珏。” 他看着弟弟瞬间愕然的表情,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我憎恶这世道的不公,憎恶权力的冰冷,憎恶它能把人变成鬼,*但正因为我憎恶,我才更明白,单纯的毁灭毫无意义,像你一样,把一切都烧成灰烬,除了留下更深的绝望和废墟,还能得到什么?” 沈清安向前一步,强大的气场让沈清珏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我选择‘装’,选择‘顺从’,不是因为我认同,而是因为我知道,只有先拿到那把钥匙,才有机会去改变那囚笼的形状,哪怕只能撬开一道缝隙,透进一丝光,也比你这样,用自己和他人的血去涂抹黑暗强,所以,醒醒吧,我愚蠢的弟弟,被困住的,从来都只有你自己而已。” 他深吸一口气,眼中是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决绝的清醒:“你选择了仇恨作为你的牢笼,而我,选择了责任作为我的道路,我从来不曾退缩,也不曾胆怯,因为我选的这条路,同样荆棘密布,同样冰冷孤寂。” 书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兄弟二人相对而立,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硝烟和巨大的理念鸿沟。 沈清珏死死地盯着沈清安,胸口剧烈起伏,眼中是翻江倒海的愤怒、不甘,还有一丝被戳破伪装后的狼狈。 半晌,沈清安不再看沈清珏的反应,他转过身,动作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径直走向门口。 那挺直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寂,却也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决绝。 然而就在此刻,沈清珏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声音嘶哑地问出了一个尖锐到极点的问题: “沈清安!”他直呼其名,带着最后的疯狂和质问,“我和萧羽杉,你究竟把谁当做你的弟弟?嗯?!” 这个问题,如同淬毒的匕首,直刺核心,问的是血脉亲情,更是立场抉择。 沈清安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他没有立刻回答。 时间在那一刻凝固了,须臾,他回过身,深邃的目光在沈清珏充满恨意和执念的脸上停留了很久,仿佛在审视一个陌生人,又像是在回忆遥远的过去。 最终,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没有激动,没有辩解,只有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平静和沉重: 第177章 “清珏,你永远是我的血亲弟弟,这一点,不会因为你的选择而改变。”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更加锐利而坚定,“但凌恒,他是我选择的兄弟,是能与我并肩同行,去撬动那囚笼的人。” 他看着沈清珏苍白的脸,继续说道:“血脉是天定,道路是自选,你选择了仇恨与毁灭,我选择了责任与改变,道不同,不相为谋,这与你我是否兄弟无关。” “是吗?当真无关吗?”沈清珏再次癫狂咬牙追问,“你借他之手扳倒我,来达到你的目的,这就是你口中的‘兄弟’?哈哈,沈清安,你所谓的血亲兄弟只有算计,你所谓的选择兄弟只有利用,你好高尚啊。” 沈清安没有认同,也不曾反驳,他只是沉沉的望着他的弟弟。 见对方不回应,沈清珏再次追击:“我和他萧羽杉,谁更重要?” 这次沈清珏算是问到了点子上,沈清安陷入沉默,他在选择是否坦诚。 少顷,沈清安终是平静开口:“都不重要,连我自己都不重要,这天地没有谁是重要的。” 说完,他一刻也没有停留,转过身去拉开门,清冷的空气涌入,吹散了室内令人窒息的沉闷。 在迈出门槛前,他脚步微顿,没有回头,只留下一句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话,消散在风中: “活与不活,端看选择。” 门被轻轻关上,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书房内,沈清珏如同被抽掉了所有力气,踉跄着后退几步,颓然跌坐在冰冷的地面上。 他的身体因巨大的冲击和一种无法言说的、被彻底抛弃的绝望而剧烈颤抖起来。 沈清安最后那平静却斩钉截铁的话语,像一把冰冷的锤子,将他心中最后一丝关于亲情的回忆,连同那疯狂的复仇堡垒,一同砸得粉碎。 他输了,输得彻彻底底,不是输在权谋,而是输在了那条他从未真正理解、也永远无法企及的道路上。 沈清安的目光在青山,而他的眼前,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黑暗囚笼,那声“活与不活”,如同最后的丧钟,敲响在他空寂的心底。 第131章 萧凌恒风尘仆仆踏入帝都时,迎接他的并非凯旋的荣耀,而是一张无形却紧绷的网。 朝堂上下弥漫着一种诡异的平静,像暴风雨前的死寂。 关于西域漠北谷涧的流言蜚语如同阴沟里的污水,在暗处流淌,指向五皇子沈清珏的疑云愈发浓重,却也无人敢在明面上置喙。 再加上皇帝沈明堂的沉默,每个人心里都揣测计较着,却也都默不作声。 萧凌恒并没有立刻去搅动这潭浑水,他按规矩递了请见的牌子,述职的奏章早已写好,每一个字都斟酌再三,既陈述了战事的惨烈与胜利的代价,尤其是年逍的陨落,也隐晦地点出了谷涧的疑点与何廷雨等人的异常。 大殿上,他平视着至高无上的帝王,目光相撞,二人皆不退不让,仿佛都在审视着对方心底的那些目的和质问。 他就像年轻时的年逍那样,眼前这位再也不是“陛下”,或许是“老沈”,也或许是“沈明堂”,总之,他看的不是帝王。 沈明堂依旧威严,他也不曾退让,他俯视着这个年轻的孩子,平视着年轻的年逍,仰视着这令所有人厌恶至极又无可奈何的苍天和冰冷的殿堂。 是夜,皇宫深处,御书房内早已熄了灯烛,沈明堂没有就寝,他独自一人,悄然来到了御书房深处一间极其隐秘的暗室。 这里没有金碧辉煌,只有一张简单的供桌,桌上没有香炉,只孤零零地立着一块无字乌木排位。 沈明堂伸出微微颤抖的手,轻轻抚摸着那冰凉光滑的牌位边缘,指腹一遍遍划过,仿佛想从那木头里汲取一丝早已不存在的温度。 昏暗中,他对着牌位,声音嘶哑低沉,充满了疲惫和一种被彻底掏空的心灰意冷: “太空…”他唤着那个早已刻入骨髓的名字,“老年…他也去陪你了…” 声音哽住,喉结剧烈滚动了几下,才继续道,带着无尽的悲凉,“…就剩我一个人了…守着这冰冷的龙椅…守着这…支离破碎的江山…” 他颓然坐在冰冷的金砖地上,背靠着供桌,仰头望着暗室低矮的穹顶,眼神空洞而迷茫。 “太空,我…我是不是错了?”他像是在问牌位,又像是在问自己,更像是在质问这无情的命运,“当年…我们拼了命…流了血…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每日殚精竭虑的算计…到底是为了什么啊,为了这…为了这永远填不满的权欲沟壑?为了这父子相疑、兄弟相残的结局?” 他猛地低下头,双手插入花白的发间,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压抑着无声的呜咽。 良久,他才抬起头,脸上满是纵横的泪痕,眼中是深不见底的痛苦和自我怀疑: “我是不是…根本就不适合做这个皇帝?我用尽了所有的心力,熬干了心血…想平衡各方,想励精图治,想对得起这江山社稷,对得起黎民百姓…可为什么…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我谋划了一辈子…到头来…身边最信任的人一个个离我而去…最亲近的儿子反目成仇…我到底…谋划了个什么出来啊…” 他说不下去了,沈清珏那疯狂而怨毒的眼神仿佛就在眼前,声音里充满了绝望的控诉和深深的无力感。 暗室里,只有他沉重的呼吸声和那无声牌位带来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这位掌控天下的帝王,此刻只是一个被命运和世道击垮、在至爱亡灵前孤独忏悔的老人。 几日后,一道密封在玄铁盒中的密旨,由皇帝最信任的老太监亲自送到了天督府指挥使左延朝手中。 没有多余的言语,老太监只留下一个沉重而复杂的眼神,便悄然离去。 左延朝捧着那冰冷的铁盒,感受着其上传来的森然寒意,脸色凝重到了极点。他屏退左右,独自在密室中开启铁盒,取出里面的黄绫密旨。 看完上面的内容,这位执掌帝国最隐秘力量、见惯风浪的从龙之臣久久伫立,一言不发。 沈明堂了解他这个儿子,此番败落,日后继续留在皇城留在帝都,无疑是对这位有野心的年轻人最沉重最致命的惩罚,他于心不忍,他疼爱这个曾经具有完美龙骨的意气风发的儿子。 然而,就在秘旨下达的当夜,帝都的夜色深沉如墨,五皇子府邸被禁卫军严密看守着,如同孤岛。 一道几乎融入夜色的矫健身影,如同鬼魅般避开了所有明暗哨卡,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府邸深处。 没有惊动任何人,那身影如同水滴汇入大海,消失在了府邸的重重院落之中。 次日清晨,当负责日常送膳的内侍推开沈清珏书房的门时,刺耳的尖叫声划破了府邸的死寂。 沈清珏死了。 他就伏在书案上,像是疲惫至极后沉沉睡去,手边散落着几张写满狂乱字迹的纸,墨迹早已干涸。 一只精巧的玉杯倒在案几边缘,残留的深色酒液在地毯上洇开一小片半凝固的暗红。 空气中弥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带着甜腥的杏仁味。 没有人知道昨晚这里发生了什么。 天督府的人来得极快,左延朝亲自带队,面色阴沉如水。他仔细检查了现场,目光在那残留的酒液和散落的纸张上停留许久,又探了探沈清珏早已冰冷僵硬的颈脉。 整个过程沉默而高效,没有惊呼,没有议论,只有冰冷的命令和迅速的行动。 最终,尸体被小心翼翼地抬走,现场被彻底封锁。 消息以最快的速度递进了深宫。 御书房内,沈明堂听完老太监那带着颤抖的禀报,正在批阅奏章的手猛地一顿,一滴浓稠的朱砂从笔尖滴落,在纸上晕开一朵刺目的血花。 他缓缓抬起头,脸上还没来得及挂上任何任何表情,但那双深陷的眼窝里,翻涌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死寂的灰败。 他就那么坐着,无人知道他在想什么,时间在他身上凝固了。 老太监跪在地上,大气不敢出,只觉得御书房内的空气冰冷刺骨,几乎要将人冻结。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炷香,也许是一个时辰,沈明堂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将那支沾着朱砂的御笔,轻轻搁回了笔山上。 他拿起旁边一块干净的明黄绢帛,没有蘸墨,只是用手指在上面缓慢地、一笔一划地“写”着什么。 写完后,他拿起玉玺,沾上鲜红的印泥,重重地、稳稳地盖了上去。 动作没有丝毫犹豫,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决绝。 “传于天督府,”沈明堂的声音沙哑,将那道没有墨迹却盖了玺印的“密旨”递给老太监,“左延朝。” 老太监双手接过那轻飘飘却又重逾千斤的绢帛,手心全是冷汗,躬身退下。 当夜,另一道明发的诏书从宫中传出,昭告天下: “皇五子清珏,天资敏慧,然自幼体弱,近因沉疴复发,药石罔效,于永隆十九年腊月廿七薨逝,朕心甚恸,着辍朝三日,举国同哀。丧仪事宜,由礼部、宗人府会同办理。钦此。” 第178章 诏书措辞简洁,没有说明具体病因,也没有提及任何与西域相关的字眼,只以“沉疴复发”一笔带过。 帝都内外,一片哗然,却又在无形的压力下迅速归于一种诡异的平静。 百官们心照不宣地垂下眼帘,陛下杀的?二殿下杀的?萧羽杉杀的?还是某个忠于社稷的良臣杀的? 无人敢深究。 五皇子沈清珏,这位曾经野心勃勃、搅动风云的皇子,就这样以一种充满疑云的方式,彻底退出了历史的舞台。 没人知道那夜潜入的黑影是谁,没人知道那杯残留的毒酒是自愿饮下还是被迫灌入,更没人知道皇帝那道没有墨迹的密旨上,究竟写了什么。 就在五皇子“病逝”的消息传遍帝都的同时,天督府督主左延朝接到了皇帝的第二道密旨。 这一次,他没有丝毫耽搁,密旨到手不过一刻钟,右指挥司指挥使尹万秋便带着一队如同影子般的黑甲府卫,手持密旨,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天督府衙门。 他们的目标很明确,他们直奔城外而去。 半个时辰后,在帝都城外南侧一处山庄里,一个身着夜行衣、正试图销毁最后一点痕迹的身影,被尹万秋带着人“堵”了个正着。 没有激烈的反抗,那黑衣人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兜帽下露出的眼睛异常平静,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一刻。 尹万秋展开密旨,声音冰冷地宣读了皇令。 黑衣人沉默地听着,没有任何辩解。 当尹万秋念完“押入天督府地牢,严加看管,无旨不得探视”时,黑衣人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主动伸出了双手。 沉重的镣铐锁住了手腕,在几名府卫无声的押解下,黑衣人步履平稳地走出了山庄,如同走向一个既定的归宿。 很快,这行沉默的身影便消失在帝都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 天督府地牢最深处,一道沉重的玄铁门在黑衣人身后缓缓关闭,发出沉闷而悠长的“哐当”声,隔绝了内外所有的光线与声音。 黑暗彻底吞没了那个身影,也吞没了关于五皇子沈清珏之死的最后一丝可能被挖掘的真相。 帝都的天空,依旧笼罩在权力更迭与秘密埋葬的阴云之下,等待着下一个破晓,或者下一场风暴。 西域的风,似乎永远不知疲倦。 它卷着戈壁的沙砾,日复一日地抽打着鸿滇新城那尚未完全干透的土坯城墙,发出呜呜的如同呜咽般的声响。 城头新插的褚字军旗,在烈日与风沙的轮番摧残下,边缘已开始泛白、破损,却依旧倔强地飘扬着,如同一个固执的守望者。 任久言就站在那面军旗之下。 他几乎成了这座新城墙的一部分,每日天光尚未破晓,当守夜的士兵还在揉着惺忪睡眼换岗时,那道清瘦挺拔的身影就已经出现在了城头最高的垛口处。 他面朝着东方,那是帝都的方向,也是萧凌恒离开的方向。 目光穿透弥漫的晨雾和远处起伏的沙丘,投向那目力所不能及的、被无数关山阻隔的遥远之地。 永隆二十年五月,五个月期限已到,萧凌恒没有出现在沙漠之上。 但任久言并没有寻死,连眼泪都不曾掉过一滴。 日升月落,风沙轮转。 整整五个月。 一百五十二个日夜。 三千六百四十八个时辰。 每一刻,都如同在滚烫的沙砾上艰难跋涉。 时间,在这无望的等待中被拉得无限漫长。 任久言清晰地数着每一个日子,他在城砖不起眼的角落,用匕首刻下一道道浅浅的划痕,每刻下一道,他的心就往下沉一分,却又被一种更强大的力量强行托住,因为他不信。 他不信萧凌恒会食言。 他不信那句“等我回来”会变成空谷回音。 他不愿信。 他不愿信。 他拒绝去设想最坏的结果,他告诉自己:帝都路途遥远,朝堂事务繁杂,战功评定牵扯多方,萧凌恒身为破鸿滇的主将,述职之后定有许多后续要处理,定是被耽搁了。 一定是这样的。 一定是的。 只要他等下去,那熟悉的身影,总会出现在地平线上。 会出现的。 一定会的。 他强迫自己专注于眼前的事务,鸿滇的重建在他的主持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流民安置、商路疏通、部族安抚…每一项都倾注了他全部的心力。 他处理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冷静高效,仿佛只有让自己忙得像个陀螺,才能暂时麻痹那蚀骨的思念和越来越沉重的恐慌。 只有在无人注视的角落,在登上城墙眺望的那一刻,那层坚硬的壳才会裂开缝隙,露出里面深不见底的脆弱和期盼。 他就这么等啊,等啊。 日头渐高,毒辣的阳光毫无遮挡地倾泻下来,将城墙的石砖晒得滚烫,空气在热浪中扭曲变形。 汗水顺着任久言的额角、鬓发、脖颈蜿蜒而下,浸湿了他单薄的衣袍,又在高温下迅速蒸干,留下一圈圈白色的盐渍。 皮肤被晒得通红,甚至开始脱皮,嘴唇干裂起皮,渗出血丝。他依旧如同一杆军旗,牢牢地钉在那里,只有那微微起伏的胸膛和偶尔眨动的、布满血丝的眼睛,证明他还是一个活人。 述律然登上城头时,看到的往往就是这样一幅景象,他望着任久言那仿佛要被烈日和风沙一同吞噬掉的背影,深邃的脸上写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担忧,有爱而不得,更有一种深沉的、无能为力的焦灼。 他试过劝解。 “任大人…”述律然犹豫再三,最终只是递上一个装满清水的皮囊,“喝口水吧,你这样熬下去,身子骨要垮的。” 任久言缓缓转过头,目光似乎需要片刻才能聚焦在述律然脸上。 他接过水囊,象征性地抿一小口,润了润干裂出血的嘴唇,声音哑而轻:“…多谢。” 然后,他又将目光固执地投向东方,仿佛那一点点清水能支撑他继续这无望的瞭望。 “帝都…太远了。”述律然试图寻找合适的词句,“消息走得慢…路上耽搁…太正常了,萧将军他…他本事那么大,肯定是被什么重要事情绊住了,处理完了,就会快马加鞭赶回来了。” 他的语气带着他自己都不太信的宽慰。 任久言沉默着,许久,才极轻地“嗯”了一声,“这里视野极好,我在这里等他。” 那声音轻飘飘的,没有任何重量,也没有丝毫被安慰到的迹象。 他只是更紧地叩住了身前的垛口砖石,仿佛要将自己最后的力气和希望都灌注进去,好让目光能看得更远一些。 述律然看着他被晒得脱皮的后颈,看着他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最终只能重重叹口气,将带来的干粮和水放在他脚边,摇摇头,默默转身离开。 劝不动。 根本劝不动。 这个看似清雅温润的年轻公子,骨子里的执拗比大漠的磐石还要坚硬。 他要等。 他要等到生命的最后一日。 日落月升,星辰漫天。 当最后一缕霞光被无边的黑暗吞没,守城的士兵点起了火把。 跳跃的火光将任久言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投在冰冷的城墙上,更显孤寂。 城下的营区渐渐安静,只有巡逻士兵的脚步声和偶尔的战马嘶鸣。 他依旧站在那里,像一根指向东方的标枪。 夜风带着戈壁特有的寒意袭来,他拢了拢衣襟,却并未离开。 只有到了后半夜,寒气刺骨,连最耐寒的士兵都忍不住跺脚取暖时,任久言才会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耗尽了所有力气的疲惫,一步一步地走下城墙。 他的脚步虚浮,背影在摇曳的火光下显得异常单薄和脆弱。 回到那间临时安排的、简陋的居所,他也极少入睡,常常是枯坐在灯下,或是对着摇曳的灯火,一遍遍在沙盘上推演着早已烂熟于胸的鸿滇重建方案,直到灯火燃尽,油枯芯灭,才在冰冷的黑暗中伏案小憩片刻。 褚国,帝都,皇城。 五皇子沈清珏“病逝”的消息如同一块投入深潭的巨石,表面的涟漪在朝堂刻意的沉默和皇帝的强力压制下,终究归于一种令人窒息的平静。 丧仪按制进行,哀乐奏响,素幡悬挂,百官依礼祭奠,一切都合乎规矩,挑不出错处。 只有那棺椁中冰冷的尸身,和皇帝沈明堂骤然衰老灰败的容颜,无声地诉说着这场“平静”之下汹涌的暗流与无法言说的剧痛。 沈明堂将自己关在寝殿深处,接连数日未曾上朝,案几上堆积如山的奏章蒙上了一层薄灰。 他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连那帝王的威仪都显得摇摇欲坠。 夜深人静时,老太监不止一次听到内殿传来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叹和沉重的踱步声,那份秘而不宣的、试图保全儿子性命却最终落空的计划,像一根毒刺,深深扎在他心头,每一次呼吸都带来尖锐的痛楚和难以言喻的憋闷。 第179章 他对着虚空,无数次在心底质问:为何会如此?他明明已经铺好了路,那道放行的密旨甚至已经送到了左延朝手中,只要再等几日,等风头稍过,等一切安排妥当…他的清珏,本可以隐姓埋名,远走天涯,至少…留一条性命。 可偏偏就在这最后关头,人没了,死在他自己的府邸里,这让他这个做父亲的如何接受?这让他如何不自责?这让他如何面对自己身为父亲的失败和身为帝王的无力? 没人能事事顺意,包括站在权利之巅的帝王。 一股巨大的、无处宣泄的怨愤和一种深沉的、无法摆脱的哀恸,在沈明堂胸中反复冲撞,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恨,恨这冰冷的权力场,恨这造化弄人,恨一切事情均不可控。 可更多的,是一种心灰意冷的疲惫和自我怀疑的深渊。 他坐在龙椅上,俯瞰着这万里江山,却只觉得一片荒芜,一片冰冷,连仅存的一点为父之心,也被碾得粉碎。 又过了几日,当那股噬心的痛苦稍稍沉淀,转化为一种更加沉重冰冷的决断时,沈明堂再次坐到了御案前。 他没有点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惨淡月光,提起了那支沉重的朱笔。 这一次,他的手很稳,没有丝毫颤抖,他取过一张特制的、没有任何标识的暗黄色笺纸,笔尖蘸饱了浓墨,却悬停良久。 最终,他落笔,只写了三个字,笔力千钧,透着一股斩断一切、不容置疑的森然: 留全尸。 墨迹在暗黄的笺纸上迅速干涸,如同凝固的血液,沈明堂拿起私玺,重重地盖了下去。 没有多余的言语,没有复杂的指令,这三个字,就是最终的态度,也是最后的…仁慈?或是…赎罪? “来人,”沈明堂的声音沙哑。 “老奴在。”老太监如同影子般从角落出现。 “送去天督府,给左延朝,即刻。”沈明堂将那张轻飘飘却又重逾千斤的笺纸递出,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 密笺在深夜被无声地送进了天督府指挥使左延朝的书房,书房内只点了一盏油灯,光线昏暗。 左延朝独自坐着,看着桌上那三个力透纸背的字,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深的疲惫和了然。 他对着那三个字沉默了许久,指节在冰冷的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单调的叩响。 终于,他抬手,拿起桌角一个不起眼的铜铃,极其轻微地摇了一下。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书房的门被无声地推开,楚世安如同一道融入夜色的剪影,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他一身紧束的黑色劲装,面容在昏暗的光线下模糊不清,只有那双眼睛平静地看向左延朝。 左延朝没有抬头,只是用指尖将桌上那张暗黄笺纸向前推了半分。 楚世安的目光落在纸上那三个字上,他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古井无波。 没有询问,没有惊讶,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一刻。 他伸手拿起那张纸,指尖在“留全尸”三个字上极其短暂地停顿了一下,然后将其仔细折好,收入怀中贴身的衣襟内。 整个过程中,两人没有任何言语交流,沉重的寂静在书房内弥漫,只有窗外遥远的更鼓声。 左延朝依旧垂着眼,仿佛在沉思。 楚世安则如同影子,静静等待着。 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左延朝终于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楚世安会意,对着左延朝的背影,无声地抱拳行了一礼。随即,他转身,如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出了书房,融入了外面的黑暗。 天督府地牢深处,那道沉重的玄铁门再次被打开,刺耳的金铁摩擦声在死寂的通道内回荡,惊起远处牢笼里几声不安的躁动,又迅速平息。 楚世安带着两名同样身着黑衣的心腹府卫,出现在关押那个神秘黑衣人的牢房外。 牢房内没有光,只有通道壁挂火把的微光勉强勾勒出角落里一个倚墙而坐的模糊轮廓。 楚世安没有进去,他站在牢门外,隔着冰冷的铁栏,目光落在那个黑影身上。 黑影似乎动了一下,缓缓抬起头。 黑暗中,两道目光短暂交汇。 没有愤怒,没有恐惧,没有失望,只有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释然。 他们二人依旧没有任何言语。 良久,楚世安挥了挥手,一名府卫迅速上前,走向角落里的黑衣人,双手递上一杯酒。 另一名府卫则拿出一个厚重的黑色布袋。 眼前的酒杯逗笑了角落的黑影,他缓缓站起身,动作因被关押多日而有些僵硬,当看到府卫手中的黑布袋时,那平静的眼中似乎终于掠过一丝极淡的波动,但转瞬即逝。 楚世安依旧沉默地看着。 两名府卫动作麻利而无声,他们没有粗暴的拉扯,只是上前,示意性地扶住了黑影的手臂。 黑影没有任何反抗,配合的接过酒杯,仰头一饮而尽,一刻也不曾犹豫。 布袋口迅速收紧,扎牢。 整个过程安静得诡异。 一个原本有血有肉、承载着巨大“秘密”的人,就这样被装进了一个密不透风的黑色口袋,变成了一具无声无息的尸体。 楚世安最后看了一眼那在地上微微隆起、再无动静的黑色布袋,眼神复杂难辨。 他转身,率先向外走去。 两名府卫立刻抬起那沉重的布袋,步伐沉稳地跟上。 一行人沉默地穿过地牢幽深曲折的通道,避开所有可能的耳目,从天督府一处极其隐秘的侧门悄然离开,一辆蒙着厚布的马车早已等候在门外。 布袋被迅速抬上车厢,楚世安翻身上马,两名府卫则坐上了车辕。 马车在寂静的玄武大街上疾驰,车轮碾过石板路,发出单调而压抑的辘辘声,很快便消失在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里。 马车一路不停,径直驶出了帝都高大的城门,守城的卫兵似乎得到了某种暗示,并未阻拦盘查。 马车继续前行,直到远离官道,进入一片荒凉偏僻、杂草丛生的乱葬岗。 此时,东方天际已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鱼肚白,但大地依旧被深沉的墨蓝色笼罩,寒意刺骨。 马车停下,楚世安和府卫跳下车。 两名府卫动作熟练地在乱草丛中寻了一处稍显松软的土地,开始挖掘。 泥土被铁锹翻起的沙沙声,在寂静的旷野中显得格外清晰。 坑很快挖好,不深不浅,两名府卫将那个黑色布袋小心翼翼地抬入坑中,放平。 楚世安站在坑边,低头看着那被黑色布料包裹的、模糊的人形轮廓,久久未动。 两名府卫拿起铁锹,开始填土,冰冷的、带着潮气的泥土一锹一锹地覆盖上去,渐渐掩埋了那抹神秘的黑色。 当最后一锹土落下,地面微微隆起,但看不出太大异样,两名府卫完成任务,默默退到马车旁等候。 天边那抹鱼肚白已经扩散开来,驱散了些许黑暗。 楚世安独自一人,站在那座新起的、毫不起眼的土包前。晨风带着寒意吹起他黑色的衣角,他沉默地伫立着,目光沉沉地落在那片新土上,仿佛要穿透泥土,再看一眼里面的人。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似乎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最终都归于一片沉寂的荒芜。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漫长如永恒。 当第一缕真正的晨光刺破云层,照亮远处帝都巍峨城墙的轮廓时,楚世安终于缓缓转过身。 他*没有再看那土包一眼,步履沉稳地走向马车,翻身上马。 “走。”一个简单的字,打破了黎明前的死寂。 马车调转方向,朝着沐浴在初生晨光中的帝都驶去。 楚世安的身影端坐马上,背对着那片迅速被抛在身后的荒凉乱葬岗,逐渐融入帝都城门洞开的阴影里,消失不见。 只有那座低矮的新坟,孤零零地立在乱草丛中,很快便会被荒草彻底掩盖,仿佛从未存在过。 帝都新的一天开始了,阳光普照,而昨夜的秘密与亡魂,已被永远埋藏在这片无人知晓的荒土之下。 永隆二十年,八月。 大漠的夏天,酷烈得如同熔炉。 天空是刺眼的、毫无杂质的蓝,阳光毒辣得仿佛要将大地烤化,热浪从地面蒸腾而起,扭曲着视线,连戈壁滩上最顽强的骆驼刺都蔫蔫地垂下了头。 这个月,任久言年满二十,弱冠之年。 在褚国,男子二十行冠礼,是成年的象征,是人生重要的里程碑,本应宴请宾客,接受长辈祝福。然而在鸿滇新城,在风沙酷暑的边陲,没有宴席,没有宾客,没有祝福,甚至,连他自己都似乎忘记了这件事。 只有述律然,在某个夜晚清点物资名册时,无意中瞥到了任久言的生辰记录,心头猛地一震。 第180章 这一日,任久言依旧在天未亮时登上了城墙,述律然犹豫再三,端了一小杯算不上上好,却是军中难得的茶水,还有一小碟干果,默默跟了上去。 城墙上热浪滚滚,站一会儿就汗流浃背,任久言的身影在蒸腾的热气中显得有些模糊。 述律然走到他身边,将东西放下,声音有些干涩:“任大人,今日…是你的生辰。” 任久言的身体似乎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他没有回头,目光依旧固执地望着东方,仿佛没有听见。 述律然看着他被晒得通红脱皮的后颈,看着他倔强的侧脸,心中涌起巨大的酸楚。 他笨拙地将茶水递了过去:“…弱冠之年…按你们中原的礼数…该…该喝碗酒庆贺一下,任大人既然不饮酒,总归还是要喝杯茶的。” 任久言终于缓缓侧过头,他的眼神落在述律然手中的茶盏上,又缓缓移到述律然脸上。 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眼眸里,此刻没有任何过生辰的喜悦,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被强行压抑的、汹涌的悲伤。 那悲伤浓烈得,让述律然端着茶杯的手都有些发颤。 任久言伸出手,没有去接茶盏,而是轻轻拂过身下被烈日晒得滚烫的城砖,指尖感受着那灼人的温度。 “是啊…二十了。” 他抬起头,再次望向那空无一物、只有热浪扭曲视线的东方地平线,嘴角极其艰难地扯出一个微小的弧度,那笑容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脆弱和固执: “他说过,要回来给我行冠礼的,他说过的,他从不曾骗我,他会赶回来的。” 话音落下,他转过头,不再看述律然,也不再说话。 只是那挺直的背脊,在灼热的阳光下,似乎又绷紧了几分,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倔强。 他重新将目光投向远方,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生命力都化作穿透空间的目光,去寻找那渺茫的希望。 述律然端着那杯茶,僵在原地。碗中的清茶在烈日下蒸腾着微弱的茶香,他看着任久言那被汗水和风沙模糊的、却依旧固执守望的侧影,只觉得手中的茶杯沉重得如同灌了铅。 最终,他仰起头,自己将那碗苦涩的茶一饮而尽。 茶香瞬间弥漫整个口腔,却压不下心头的酸涩与沉重。 烈日当空,热风如刀,任久言依旧站在那里,如同一棵扎根在滚烫城墙上的胡杨,孤独地、沉默地、用尽全身力气地等待着,等待着一个不知何时才能兑现的承诺,等待着一个可能永远无法归来的身影。 他用这种日复一日的煎熬,欺骗着自己,也支撑着自己,只要他不放弃等待,那远去的人,就仿佛还活着,还在归来的路上。 这无望的守望本身,成了他活下去的唯一理由,也成了这酷暑边城最沉重最坚毅的风景。 永隆二十年,九月。 白昼的酷热如同熔炉,将戈壁滩烤得升腾起扭曲的蜃气。 然而,当最后一缕灼目的阳光沉入地平线,夜幕如同巨大的墨色绒布骤然覆盖下来时,刺骨的寒意便如同潜伏的野兽,悄无声息地吞噬着大地。 任久言依旧站在鸿滇新城最高的垛口。 他的轮廓在渐浓的夜色中模糊不清,他的目光,如同生了锈的指针,固执地钉死在东方那片被黑暗彻底吞没的沙海深处。 那里,除了偶尔掠过的风声,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空茫。 三百二十天。 三千八百四十个时辰。 每分每秒的心跳都伴随着希望被碾碎又强行粘合的钝痛。 述律然曾劝过他,季太平的书信里也隐晦地提过帝都局势复杂世事难料。 连那些最崇拜萧将军的韩远兮眼神里也渐渐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但任久言不听,不看,不想。 他用一种近乎自虐的坚韧,筑起一道隔绝外界所有声音的高墙。 墙内,只有一句不断回响的誓言:“等我回来”。 这成了他呼吸的空气,成了支撑他站立的骨骼。 他不允许自己去想“回不来”这个可能,一旦想了,那支撑他熬过这漫长酷暑和无数个冰冷长夜的信念,就会瞬间崩塌。他宁愿沉溺在这自欺欺人的等待里,用日复一日的瞭望,去喂养那渺茫如风中残烛的希望。 只要他还在等,只要还有一个人在等,萧凌恒就仿佛还在某个地方活着,还在归来的路上。 子时的风声在寂静的城下营区响起,空洞而悠长,如同丧钟敲在心上,守夜的士兵裹紧了皮袄,缩在避风的角落。 任久言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长时间的站立和心力的巨大消耗,让他疲惫到了极点,骨头缝里都透着酸涩的寒意,眼前阵阵发黑。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 终于,他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支撑的力气,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走下城墙的每一步,都沉重得如同灌了铅,靴底摩擦着粗糙的砖石,发出沙哑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他的背影在稀薄的星光下透着一股被风一吹就会散掉的脆弱,他低垂着头,视线落在脚下模糊的台阶上,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这方寸之地。 就在他即将踏上最后一级台阶,走向城内那片同样死寂的黑暗时: “哒…哒…哒…” 一个极其微弱、极其遥远的声音,穿透了呜咽的风声,如同细小的鼓点,轻轻敲击在他的耳膜上。 任久言的脚步猛地顿住,整个人如同被瞬间冻结的冰雕,僵立在台阶上。 是幻觉吗? 又是那该死的、折磨了他无数个夜晚的幻听? 他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风,依旧在呜咽。 “哒…哒…哒…” 那声音又响起了,比刚才清晰了一点点,不再是幻觉的虚无缥缈,而是带着一种真实的、有节奏的马蹄踏沙的声响。 任久言猛地转回身,他踉跄着冲回垛口,双手死死抓住冰冷的砖石边缘,身体因为极度的激动和紧张而剧烈颤抖,他睁大了双眼,拼命地向声音传来的那片浓得化不开的东方黑暗中望去。 可是,什么也看不见。 夜色如同泼洒的浓墨,将天地万物都吞噬殆尽。 目之所及,只有一片深不见底、令人绝望的漆黑。那马蹄声仿佛是从地狱深处传来,又像是来自遥远天际的幻音,在风中时隐时现,捉摸不定。 “哒…哒…哒…哒…” 声音似乎更近了些,节奏也更加清晰稳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任久言的心跳得如同脱缰的野马,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头顶,又在极度的紧张中瞬间冷却。 他死死地盯着那片黑暗,眼睛瞪得酸涩发痛,却依旧捕捉不到任何移动的影子。 只有那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有力的马蹄声,如同踏在他的心尖上,一下,又一下。 是谁? 是商队夜行的驼铃?不,不可能,驼铃不是这个声音。 是巡逻的斥候归来?也不对,时间不对,方向不对。 还是…还是… 他不敢想下去,巨大的希望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冲垮了他用三百二十天筑起的、名为“克制”的堤坝。 恐惧、狂喜、难以置信、患得患失…无数种情绪如同沸腾的岩浆,在他胸中翻滚冲撞,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他全部的感官都集中在那片黑暗和越来越近的马蹄声上,身体前倾,几乎大半个身子都探出了垛口,仿佛这样就能看得更远一些。 “哒哒哒…哒哒哒…” 马蹄声变得急促起来,如同密集的鼓点,敲碎了夜的死寂,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仿佛已经冲到了城墙之下。 可眼前,依旧是浓稠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什么都看不见,什么也看不清。 任久言的呼吸彻底紊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灼烧般的疼痛,他像是溺水的人,拼命想要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却只能在无边的黑暗中徒劳挣扎。 就在这时,那疾驰的马蹄声,在似乎近在咫尺的地方,突然戛然而止。 消失了。 如同从未出现过。 一片死寂。 比之前更甚的死寂瞬间笼罩下来,只有风声还在呜咽,嘲弄般地吹过空旷的城头。 任久言的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他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绝望和茫然。 难道…又是幻觉? 是这无尽的等待终于将他逼疯了吗?那清晰得如同在耳边的马蹄声…难道只是他濒临崩溃的神经制造出来的幻听? 他无力地松开抓着垛口的手,身体晃了晃,几乎要向前栽下去。 无数个日夜天的煎熬,无数个日夜的期盼,在这一刻似乎都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残酷的玩笑。 第181章 冰冷的绝望再次缠绕上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他缓缓地、失魂落魄地转过身,准备再次走下这绝望的城墙。 然而,就在他抬脚的瞬间: “嘶聿聿——!” 一声清晰无比、充满力量感的战马嘶鸣,如同撕裂黑暗的利剑,骤然从城墙下方响起,那声音如此之近,带着不容置疑、令人战栗的穿透力。 紧接着,是战马焦躁地刨动沙石的声音。 不是幻觉! 绝对不是!! 任久言如同被闪电击中,猛地再次回身,他整个人再次扑到了垛口上,双手死死扒着冰冷的砖石,身体最大限度地探出城墙,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他睁大了双眼,拼命地向城墙下方那片浓重的黑暗里搜寻 可是,依旧什么也看不见,夜色太深,太浓,城墙的阴影和下方的黑暗融为一体。 是谁? 究竟是谁在下面?! 任久言急得几乎要发疯,他想喊,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想看清,眼睛瞪得几乎要飞出来,却依旧徒劳。 这令人窒息的焦灼和黑暗的折磨如同一把钢锤,反复捶打着任久言的心脏。 天太黑了,实在看不清脚下的路和眼前的人。 不过没关系,天迟早会亮的。 只要天亮了,只要天亮了他就能看清,看清那匹在黑暗中嘶鸣的战马,看清马背上那个人的模样。 任久言就这样用一种近乎凝固的姿态,钉在城墙上,任由夜风吹透单薄的衣衫,带走最后一丝体温,任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任由时间一分一秒,在无尽的黑暗和那微弱的希望之火中,缓慢而坚定地流淌。 等待着。 用尽全身的力气等待着。 等待着东方天际,撕破这漫长黑夜的第一缕微光。 ————全文完————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www.海棠书屋.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