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吧,正派反派皆是我》 第1章 《没想到吧,正派反派皆是我》作者:斩八千【完结+番外】 文案: 【热血小状元攻 x 病弱大奸臣受|水仙】 小状元晏熔金穿到未来,却发现另个“自己”成了大奸臣! 大奸臣无恶不作! 天灾坑杀流民,战乱奏杀将军,甚至—— 逼他写策论,恶趣味地挂在避火图后! 晏熔金崩溃了:“你怎么会是个坏人?” 奸臣冰凉的剑,拍打他面颊:“你凭什么以为,你最了解我?” “凭你脚下垫着的——我的十七年,我们一起看过的疾苦、发过的誓、写过的策论……“ 晏熔金的眼泪夺眶而出。 “可我现在不认识你了……” — 奸臣最爱逗小状元玩儿。 乔装做了他老师,教他以诗书、授他以家财。 只为看他为自己系衣、掖被,趁自己装睡偷偷以手为自己暖足。 但没想到,死遁后掉马了。 小状元扒着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问他:“你究竟是好是坏?” 奸臣笑了:“我做过一个奇梦,告诉我必须有人做反派。” 必须祸国,也必须死。 “十七岁时,你我发誓:若国家有难,粉身碎骨也要拦!” 他记得。 所以这个角色,他来演。 绞尽脑汁、阳奉阴违地演! 这一刻,晏熔金终于串起泪珠似的线索,找到答案。 劳民伤财筑高台,但石车下掩埋着米粮; 大逆不道献龙袍,但扯出官银局模具的挪用贪污; 尖酸刻薄伤忠臣,但夹带矛盾信息,引发弹劾与争论...... 他在日复一日的“奸臣扮演”中,孤独绝望地救着这个时代。 而他倾尽的家财、枯朽的病躯、赤忱的丹心,无人看到。 他仍要被天下人啖血肉,要臭万年。 — 晏熔金永远不会忘记。 才平乱归来的老师,被昏君残害将死。 那截温暖粗糙的指腹拭去自己的泪。 他破裂的唇角颤抖地笑开:“不要哭呀。” “小和,盛世就要......到了。” 可是老师,盛世不会吃人。 只有杀死龙椅上的血盆大口,你才能活,百姓才能活。 我不会让你被青史冤枉,我要和你博一个真正的 太平盛世。 — 注: 主副cp都是水仙,主cp一方穿越后双身双魂,副cp单身单魂 内容标签: 强强 穿越时空 朝堂 马甲文 he 权谋 主角:晏熔金 屈鹤为 配角:晏采真 何观芥 陈长 陈惊生 吴定风 谷逢来 冬知雪 其它:水仙 一句话简介:水仙: 正直状元攻x病弱奸臣受 立意:有一个人知道真相就够了 第1章 第1章 你能救那么多人,怎么就不能搭…… 晏采真早知道她的未婚夫是个美男子,朗目丰神、品性高洁喜着白衣。 但不曾想过,他死时这样可怖。 宽大白幡兜头罩下,“贞女”的称号要将她溺死在这阵风里、青黄的尸身前。 时人一向以出了“贞女”为荣,朝廷发匾,殊荣好似考取功名,只是要以性命来换——死于被神化的贞洁的枷锁的性命。 “二小姐!你吃些东西吧,”婢女悄声进来,见晏采真扑上那饭盒,才松了口气道,“夫人说您哀伤太过,不进米食,这怎么成?” 晏采真抵在嘴边的馒头抖了抖,喉管与鼻腔的酸意冲撞到一处,但她仍逼着自己吃:“胡说!我从未绝食,是他们想将我生生饿死,钉入棺材,陪葬!” 陪着她长大的婢女抬手,擦去她眼泪说:“小姐别哭,快些吃完我将盒子带走——我是趁着表少爷上门,偷偷来的,要是被发现了可不得了。” 两层捂烂的饭食都进了晏采真的胃袋,她看着婢女敛眉沉默地收拾东西,终于忍不住,抛弃所有拽住她的袖子:“菱官,你帮帮我!你救救我菱官......我害怕......我不想死!” 婢女递给她崭新的帕子,疼惜道:“小姐,擦擦脸,头发都乱了。” 晏采真一把抓过帕子扔飞了,怒道:“你听不懂话吗?我让你救我!我说我不想死......” 婢女宽大的衣袖遮住饭盒,避祸似的朝后退了两步,低眉顺眼道:“可您的牌匾已经送来了,和表少爷的状元大花儿一起,府里府外都知道这出双喜临门,您不死,这怎么成?” 晏采真瞠目结舌了一阵,说着说着哭腔又压不住了:“哪门子的‘双喜’?逼我去死也算喜事吗?” “小姐,别为难奴。” 晏采真无力地垂下手,暗暗捉住了祭桌上的小缸,软下声道:“是我不对,菱官,我只是......舍不得你,我们相伴十年,你是我从强抢你的恶霸手里救下来的。” 菱官听着,也有动容。 小姐又道:“现在,可否再走近些,叫我看看你?” 菱官软了心,走上前抱了抱小姐,待觉她身体冰冷要嘱咐两句,却觉眼前一黑颓然软倒。 “小......姐?” 白幡鼓动层层,哗哗猎猎,光艰难在缝隙里跳跃,太远,到不了人身上。 晏采真放下残破的小缸,用沾满香灰的手摸了摸菱官的面孔:“对不起......对不起菱官,我只是想活下去。” 她用的气声,分不清是异想天开让昏迷的人听见,还是想煽高自己的勇气。 祠堂尚可靠换装、遮面蒙混出去,晏府却是不行。 即便侥幸逃脱,也会被家丁抓回、或是被百姓检举。 毕竟她已是板上钉钉的“贞女”。 躲在花木后时,晏采真听见下人在聊今日上门的状元晏熔金。 她素未蒙面的表哥。 “真个是好面孔,听说放榜那日他被十多个人家‘榜下捉婿’呢!” “啊呀,那最后算谁家的?” “自是哪家都不算,要是算一家的,其他人家哪肯罢休?” “你们说的都没意思,我听说这表少爷要做大官呢!他之前散尽家财救济百姓的事,叫皇帝知道了,说是要大大褒奖呢!到时就好了,我们老爷也能沾沾官气!” ...... 晏采真脚尖一转,下定了决心。 与其私逃出去、守着微乎其微活着的可能,不如赌一把! “表哥,你能救那么多人,怎么就不能顺手搭我一把?” ...... 花攘窗门,风捧文曲,晏熔金正是春风得意,十七岁的状元,是本朝头一个。 苦读这样多年,他想着听几日褒赞,也是应得。 回房正飘飘然,却见床幔隐有动作,初以为是风,但随即听清了吐息声...... 晏熔金立时惊恐非常,欲退出门外却被按住了床幔上的手! “你,你是何人?怎么在舅舅为我安排的房中?” 那人不答,只掐着他手一个使劲,将他摔拽进来—— 晏熔金惴惴抬眼,下一秒却如被刺了般缩回去,连滚带爬退出床幔。 那里头竟坐着个衣发散乱的女人! “夫人!夫人,此番情态,究竟为何?” 她不甘想道:他竟避我如虎狼,真是个不知事的,只是也许更好拿捏。 于是嘴上道:“表哥,你不觉得我漂亮吗?” “你是......采真?” 晏熔金见她赤足朝自己走来,闭着眼将她衣领一拢,开口是一副通情达理的正人君子腔:“今日之事,我当没有发生,你快些趁没人走罢!” 晏采真见希望渐沉,低声道了句“表哥觉得我自甘下贱也好、冥顽不灵也罢,只是......” 她呼吸渐促,一抬头预备没脸没皮扯起嗓子来——府上还有晏熔金的同年,她就不信事情闹开了,晏熔金能甩得开她这烫手山芋! 然而,晏熔金伸长手臂,远远递来一盏茶水,真挚又担忧地注视她:“不要说这样自贬的话。采真,你到底遇着什么事了?” 有了一进门的事,晏熔金不敢再靠近她,但他看得分明,晏采真从头到尾都在发抖。 温热的茶盏甫一接触手指,晏采真积攒大喊的勇气就开始泄漏。 她靠着桌子,端着那盏茶,一点点滑下去,她知道她最后的机会也泡汤了。 她终于蜷成一团、捂面痛哭起来。 “爹娘要让我配阴婚,让我为钟来时陪葬!他们要把我钉入棺材,要用玉塞住我的口舌,用水银灌进我的身体,要让我和一个僵硬的变绿的从未见过的陌生人躺在一副棺材里!” 她哭音噎断,向前膝行两步:“我不想死!我不要做‘贞女’!表哥!我想活着!” 门外忽有小厮询问:“表少爷,里头怎么了,可要人进来?” 晏采真咬住自己的手,惊恐地盯着晏熔金,祈求自她眼中溢出。 幸好下一秒,她的手臂被晏熔金隔衣扶住,刚才对她避之不及的晏熔金同她对跪着,眼里全是震惊与关切之色。 第2章 他朝外道:“不必,我正要小睡,你们离远些。” 待人走了,晏采真抹了两把脸,似又看到了希望:“求您救我,表哥——我为您做牛做马。” 晏熔金扶她坐好,摇头道:“你同我细细说来,舅舅舅母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我去核实,如若属实,我不会不管你。” 晏采真心中略定,将原委说尽,末了道:“若表哥不全信,只去祠堂看一眼便全明白了——那里停着钟来时的棺,是妖道说晏府有我生活的痕迹,搬来这能叫他的魂熟悉我......” 她惴惴打量着晏熔金神色,见他面有阴云、雷霆怒意将至,为自己平不平之心毕露,才接着道:“我知道我给表哥带来了麻烦,我片刻前自祠堂逃出,他们早晚发现,到时必然四处搜查我,若是在这,恐怕也藏不了一时半日......” 晏熔金道:“你整理仪容,我叫信得过的好友来,你先扮作他丫鬟随他离府,待我查清便来寻你。” 推门而出前,晏熔金将状元印放在桌上,姿态坚定如磐石:“若有人强迫于你,将这个给他看,等我回来。” “晏采真,你记着,你不是麻烦,这是我本该做的事。” 状元郎清正坚定,眼珠黝黑亮得出奇,那里头给予她无限力量,叫她的泪止住了,冲他用力点了点头。 晏熔金很快核实了殉葬一事,也看到了那块系着两只红彩绳的牌匾,在府内仓皇寻找“贞女”时,他告事早早离开。 马车上的晏采真闹累了,醒来身下就是碌碌行车声,叫她惊喜又安心。 她壮胆朝揉额蹙眉的大恩人开口:“表哥,采真——谢谢您!有您这样的人在,往后大家的日子,一定会越来越好过的。” 晏熔金道:“我记起念书时路过的‘贞女堂’,那时上下学,我每日路过两次,从未踏入。也奇怪那些牌位为什么被红绳捆着,但从未想过,背后有这样龌龊可怕的成因。” “她们被绑成那样古怪的一丛、排成层层叠叠的四面......” “是我之过,如果我早些发现......” 他从拳头敲击头颅,邦邦作响,苦痛之色犹如亲历。 晏采真瞧着,心内感动,且与他共同出力的冲动激荡不止,只是她那句无缝插入的道歉又被咽下了。 乾坤朗朗,世间龃龉自有白光照亮。 晏熔金联合几个同年,写表上奏“造贞女陋习”,提出“废贞女”主张。 然而这触怒了生母殉葬的皇帝,他们很快被贬,更有人污蔑晏熔金强抢民女,叫他被贬得最狠,去往最偏远贫瘠的蛮荒。 车马摇晃,晏大人坐得很正,扶住行李的姿态稳而舒展,他面目清正端方,只是从容气度里混着稚嫩,叫人担心他的能力填不上现实的窟窿,他的理想与正义成了火燎的飞蛾。 车夫勒停了马,禀道:“有个道士拦路。” 晏熔金才掀了帘子,便见天边一闪——他转瞬反应过来,不是白日,而是暗器! 他闭上眼绷紧身体挡在车厢前,然而那暗器并不为杀人而来,只是钉在了车厢上。 晏熔金转头时,那箭翎还嗡嗡不止,他解下绑着的纸张,警惕地在它与背手等候的年轻道人间打量,缓缓念道:“坑中茅石,引人绕道;一遭刷洗,此间必拆;今闻石求,特还小和,送福来。” “小和”是晏熔金的字。 他摸不清这道士是真有本事,还是个诓人的巧合。 然而下一秒那道人疾步近前,夺过那张字条,又换一张塞给他:“小道疏忽,送错了信。” 晏熔金捏紧了那团新纸,趁他近、掀他幂篱! 那张眉眼悠闲的面容一现而过,随即那人翻身而走,不多一言。 古怪十足。 晏熔金手里汗湿的纸团一经打开,那墨迹便飞快淡去—— 上头并无深奥箴言,不过几句大白话: “你将死于流匪刀下,但是好事。” 下头不同于规整字形,草草写了两字“别怕”。 叫晏熔金又有悚然,又摸不着头脑。 他对车夫道:“去问问哪里流匪多,避开些走。” 晏熔金并不怕死,只是还有未尽之事,他不甘死。 然而在三日后,流匪劫车,将上任的晏大人砍翻在地时,晏熔金真正与庞涓共情了,只是晏熔金不肯在看到“死于此树下”的字样时束手就擒,他要奋力一搏。 于是他爬着去够刀,却被驱动的车轮碾过身体,意识彻底陷入了混沌...... 第2章 第2章 “本相说了,不好娈童。”…… “今闻石求,特还小和——” 钟磬庄严,佛音清长,晏熔金挥之不去,挣扎睁眼。 繁复花纹珠链割裂视野,锦被纱衣勉强遮蔽身体。 “大胆......究竟是何人羞辱朝廷命官!” 晏熔金想遍了政敌,也不敢相信其中有如此龌龊卑鄙之人! 然而还有更卑鄙的,血脉偾张时,一蹿烫火烧心烧脑,他被药得五迷三道,又饿又想吐,不知如何缓解。 于是他朝旁摸去,却没寻到解药,看到个同自己面目极像、只是眉骨有疤的人。 晏熔金一时怔住了,他第一时间竟不是喊人来,或是思考是谁设的局,而是扒他衣服去瞧心口胎记。 冰冷的手指、灼烫的手心,在贴上皮肉的那刻竟猛地中和了温度,叫喘不过气的晏熔金生出整个人贴上去的冲动。 ——他看到了这人心口胎记,与自己一模一样,他想:莫不涉及神鬼之事。 “咳......你是谁的人?” 那人被他骚扰得倏然惊醒,几欲捏碎他腕骨,笑得却轻快浪荡:“美人?哪里有这样不知事的美......” 晏熔金的头发被拨开,随即下颌被掐紧扳起。 他被迫直视那人眯起的冰冷的眼睛。 “男的?” 嫌弃之意溢于言表。 晏熔金混混沌沌地还没反应过来,眼睛还痴痴朝着他,显然被误解成了另一种意思—— 一记结实的耳光飞在晏熔金左脸,那里高胀的疼痛接替了药物的燥热,叫他一下在难堪中清醒过来。 “你是谁?”晏熔金勉力坐直,找回些过去的体面。 那人冷笑一声,眉骨凸起的阴影压过了轻佻的眼形,慢于头面转动的眼球摄住晏熔金时,叫他蓦地生出悚然与绝望—— “皇帝亲封的右相,屈鹤为,你不认得?” 屈鹤为羞辱地拍了拍晏熔金肿起的面颊,最后一拍并未将手拿开,反而顺势在他颌骨滑动指头:“是张好脸,只是本官不爱搞娈童。” 晏熔金挣扎道:“这是哪个国家?我乃大业新科状元晏熔金,遭人迫害至此,我们之间必有误会.......” 屈鹤为垂眸睨了他两眼,朝外高声道:“来人——抓奸细!” 于是护院涌入,架起衣着不得体、神态眼神不得体的蒙圈状元,丢入了水牢。 关押重犯的水牢,自入口望进去,是一级级逐渐下沉的台阶,最低的台阶被水淹没,同一平台矗立着十数只狭长铁笼。 晏熔金正是这一场所当下唯一招待的“客人”。 被黏腻污水泡涨发白的双腿已无力支撑,他是被四周的笼子嵌托着的。 水面以上唯有头颅,连晏熔金的意识都仿佛被吞没侵蚀。 他想,真像一场水葬。 发烫的眼皮叫他无力睁闭,勉强开这条缝注视高坐的屈鹤为。 吝啬的天光落在屈鹤为鼻梁上,连带反出额角发绺粗粝的质感,他神情并不严肃专注,反倒近似松散好奇。 晏熔金索性偏头避过他目光。 却听屈鹤为问:“怎么不接着念了?” 晏熔金开口,嗓音哑破:“不想念。” 那手握他生杀大权的人离开座位,一步步走下来,直到精绣重镶的衣袍漂荡在污水中。 屈鹤为笑得古怪,三分考量七分兴奋:“你写的策论?” 晏熔金说:“是。” 他在混沌与不适中,嗫嚅般将它们翻来滚去背过。 他靠这些撑下去,让自己站立,不要被囚在水笼中跌倒在死亡里。 “你不是奸细?” 被冤枉关押了数日的委屈涌上心头,晏熔金将额头撞在铁栏上,力道之大叫锁链也当啷乱响。 “我不是,我都不知道这是哪、你又是谁......” 屈鹤为将手覆在他撞过的杆子外侧,沾上了血污他也浑不在乎,晏熔金也是神思不清,竟恍觉这喜怒无常的人要抚摸自己的脸,不由一阵恶寒。 屈鹤为见他躲避,唤人打开笼子,恶趣味地将血擦在他洁净些的面皮上:“放你出来,你把那几篇策论默给我。” 晏熔金没力气抬头,瘫成一团在他脚边,见状道:“终于察清我不是奸细了?” 屈鹤为本想恐吓他“写完了再关回来”,但转念一想有了更坏的主意—— 他挤出副严肃悲壮的神情,蹲下来和他平视:“你的眼睛,很像你的母亲。” 第3章 晏熔金晴天霹雳:? ...... 出狱的晏熔金养了半月身体,才从极端的高热与寒战间捡回一条命。 立夏未至,暑气先来了,但笨重的貂皮大氅仍压在晏熔金肩上。 他笔墨行云流水,写到兴起又改了字句,站起躬身作文。 正屏息凝神、全副集中时,头顶忽传来瓦片碰撞声。 历经坎坷的晏熔金警觉停下,出门探看。 不想却见墙头之上,静默端坐是故人—— 窄袖窄领道士袍,身板岿然,唯额发与发带飘扬,衣袂库拉响。 而那直鼻阔口的面目,晏熔金一辈子都不会忘! “竟是你!小道士!” 见这玄乎道士容貌未变,晏熔金更是觉得府中人所说的“十二年已过”不过是诓他的;况且晏熔金霍然来此,若非人精意算计,那便要诉诸幽冥之事,眼前这算得上半个熟人的奇异道士,便是晏熔金最好的突破口。 然而晏熔金一声叫唤过后,那道士翻身要走,急得晏熔金贴着梁柱朝上怒呼—— “嘿!你别走——我知道,就是你搞的鬼!” 那道士还真停了动作,奇怪道:“我认识你?” 晏熔金想去掏那张预言纸条作证,但手伸进袖袋才记起什么都没跟着自己来。 顿然他无奈空口喊道:“当然认得!不然你是如何给我送的信,说我三日后会死于流匪?” 见那道士愣住了,晏熔金乘胜追击问:“你到底是谁?你知不知我为什么会到这来?” 道士说:“我叫陈长望,字分愁。我捎过的信不知凡几,并不认得你。” 晏熔金腹诽,他看是“常”常“忘”记的常忘,这样糟糕的记性,害得他又断了线索。 但晏熔金仍不放弃:“大业武帝七年,四月十三日晚,你真不记得?” 家丁闻声而来,陈长望只得先辞脱身:“小兄弟,十二年前的事,你指望我如何记得清?” 此言乍出,同第一次听见“十二年前”一样,叫晏熔金连连跌退,仿佛妄图用这样的方式叫时光倒流,撕裂眼前的梦回到现实。 晏熔金朝天喃喃道:“可你我,看起来还如青年......” 等晏熔金默完十二篇策论给屈鹤为,已经是半月后的事了。 晏熔金写写改改,总觉还有不周之处。 然而朝狭窗外望天时,却恍然又记起这已是十二年后,它们中的许多或已成了废墨烂纸。 “十二年......竟如梦一样!” 他停笔叹气,要不是屈鹤为只安排哑巴护院给他,他必将所能得知的一切都问透了、问烂了。 这样想着,身后真传来活人声音—— 鞋履踩过飘入的脆叶,发出风沙爬行的响动。 随之掀动扑鼻的是浓烈至庸俗的金桔香,像劣质香膏发出的味道,但又混着一线清苦,引得人更想狠狠打喷嚏。 晏熔金没有回头,但他笔头误戳在笔架上,炸开了毛。 来人身躯的热气迫近,虚虚箍住他肩背,仿佛在提点着晏熔金寄人篱下的处境。 那人矜厚的本音被笑意扰得发颤:“‘甘做愚公’‘甘做亮剑第一人’?” 晏熔金抿起唇,仰转头看他。 “不错不错,你这样的有志青年,正是本相要提拔的阿!” 屈鹤为眉眼鼻唇俱是锐长,俯身看人更显凌厉,偏笑时又单单启唇,叫人忍不住盯进那唇红齿白间去,意图揪出他面上作假的部分。 晏熔金只撑脖子望着他,并不搭腔,叫屈鹤为的笑声渐渐零落下来。 一道极亮的光劈断他们的目光,二人一坐一站,于无话中近似对峙。 晏熔金说:“你没怎么变。” 他声音明澈坚定,像夏日的一角薄冰,脆弱又自强,叫屈鹤为想伸手打碎他。 “说的是哪门子胡话?” 被袖子带翻的墨水扑洒,宣纸最后的“百人磨剑,万人犹缚,剑虽磨后利,然一日无亮剑之人,所苦者较昨日更苦”“晏甘做愚公、甘做亮剑第一人,纵死无怨”,是唯一幸免于难的字行。 晏熔金起身同他平视,像要钻进屈鹤为浅金的瞳孔:“是你让我来这的吗?” 屈鹤为眯眼,用扇骨戳着晏熔金肩上割伤,将他生生压下:“本相说了,不好娈童。” 晏熔金的手按在墨迹上,溅出一朵黑花:“你嘴里能有一句真话吗?” “你仅年长我十二岁,你根本不是我爹。但是恰巧,你年长我的年龄正是我跳过的岁月长度......” 屈鹤为挑眉,应下了:“所以呢?你想做什么?” 晏熔金说:“我想回去,如果是你把我带过来,还请你送我回去,我要确认晏采真的安全。” 哈,屈鹤为忍不住乐了——要是他有这个本事,作甚用在别人身上,他必当第一个回到最初,然后靠他的全知全能当上皇帝,岂不爽翻? 但眼下,他松开晏熔金血肉模糊的肩膀,似笑非笑道:“关我屁事,你自己怎么来的怎么回去,我还怕你这张脸是想鸠占鹊巢呢,要是你想我送你见阎王,我一定不吝啬气力。” “不过,你真就那么喜欢晏采真?” 晏熔金的心思被歪解,当下如咽了一口怄气,不愿与他多言,竟一把抽出旁边博物架上的剑,一抬手肘就要往自己脖子上抹! 屈鹤为急忙“嗳”了声。 晏熔金咬着牙,一滴不合群的泪打在剑身叮咚作响:“你不说要送我去死吗?拦我作甚!” 屈鹤为用掌心大剌剌包住剑刃,还来回磨了两下—— “喂,蠢货,没开刃的。” 握剑的力道松了,晏熔金僵直站着,执意偏着头。 屈鹤为看不见他眼睛,只知道他鼻唇绷得紧紧的。 小孩要哭了? 喔,已经不算小孩了...... 真哭了? 在屈鹤为探究的神色里,良久,晏熔金屏出一句:“我讨厌你。” 屈鹤为立刻善解人意,笑眯眯答道:“我也讨厌你。” 剑被十七岁的晏熔金甩在地上,他抬起通红的双眼,怒声道:“我原本在为‘贞女劫’的事情奔波,护着晏采真离开大业都城,都怪你,要不是你我不会突然到这里,不会什么都没了,不会不知道另一个世界的他们该怎么办!” 屈鹤为觉得耳朵疼:“你讲讲道理,我说了八百遍不是我干的,我没杀掉你这个麻烦全因为你的确不是奸细,还长得好看。” 晏熔金更气了:“你好不要脸,我宁肯抹脖子了也不要长成你。” 屈鹤为心内无奈叹气:说得好像自己乐意承认,眼前这个炸毛的晏熔金是自己似的。 他不认为,自己十七岁这么狼狈愚蠢,会因为一个意外、因为屈鹤为身份特殊,就幼稚地发脾气。 但丢人的不是屈鹤为,他如今也饶有兴致地逗他玩儿。 “既然过了十二年——既然我还活着——你为什么不问问,前头你说的那些事儿我是不是都做了?” 晏熔金眼睛微微睁圆,眼唇拼凑出一份饱满的期待:“那你......做了吗?” 屈鹤为笑:“没有呀。” “......” 被遛了的晏熔金闭紧嘴,打定主意不和他说话了。 第3章 第3章 “你是好官吗”“很久没人这么…… 潺潺流水隔着木板传响,在书房暗间,隐有奔涌震动的脚下触感经久不息,仿佛那处连地板都更薄些。 晏熔金捻动指尖,在书房门被推开时立即抬头,看见吊着俩青黑眼袋的来人。 雷电紧厉,漫天白光晃眼摄魂地亮在他身后,斜行于他眉骨上的疤痕像咒枷,是他顶破生死都无法违抗的东西。 书房的地砖落了串饱满雨渍,晏熔金被他经过时,浑身为那股湿冷的风而战栗。 屈鹤为停在离门最远处,那儿有一座书架,他伸手拨开两本歪向彼此的书,开口说了今晚第一句话—— “你动了我的东西?” 晏熔金以齿压舌,不看他面色,倒还称得上镇定:“没有。” 屈鹤为背对着他,鸦羽似的大氅静默地包拢身躯,高大得令人生畏。 “你都看见什么了?” 晏熔金强迫自己抬脚,到屈鹤为身后半只脚的位置。 书房里没有点灯,晏熔金开口时不由前倾,手背误蹭到屈鹤为冰得吓人的外衣,连带着声音一个哆嗦。 “你......想让我看见什么?” 从晏熔金来此,已有两个月,屈鹤为始终将他拘在小院中,即便他的策论已全默完,早已无事可做。 晏熔金无法忍受对这个时代一无所知,他同哑巴护卫试探地说,他要见屈鹤为,立即就被带到了书房。 然后从白天等到深夜。 仿佛是屈鹤为的蓄意纵容与算计。 晏熔金继续说:“看见你把我的策论挂在......后面吗?” “什么后面?” 第4章 晏熔金往前拱了一步,将那两本被屈鹤为抵着的书一把抽走,冲着他脸的方向拔高声音,意图唤回他的良知:“你堂堂丞相,在书房暗间里放满了避火图,不思国事想房事、不忧黎民忧私欲,尸位素餐、德不配位、成何体统!” “你将我策论置于那处,简直糟污了我写它时的心!” 屈鹤为哑哑笑了一声,如闷鼓作响。 “叫他们一早引你来,就做了跳脚这一件事?” 晏熔金当下没有应他,他也不在意,手指推动抽走书后露出的墙面,“嘎”的一声摩擦后,整面墙连同砌着的书架,都顺畅地旋转,露出墙后燃着长烛的画间。 屈鹤为神情自若地穿过两排不堪入目的大作,在走到尽头的画桌时自暗处转身,眼白恰落在竖直的狭光里,彰示着势在必得,摄人神魄。 一霎那,分不清是白日雷电闪,还是权臣闭眼开。 他说:“状元郎没有看到那些折子吗?” “这两年的流匪,格外的多啊!” 晏熔金驻足外间,看不清他的脸,但他知道屈鹤为正盯着他,也许自己说错半句,那个喜怒无常的人就要暴起送他归西。 但他还是说了。 晏熔金推着书墙,叫最多的光亮洒入内间。 “折子上也写了,地震频发,旧日居所与百姓生计久不重建,家破人亡的百姓走投无路才落草为寇......” “我不信你不知,朝廷该怎么做才能安顿流民、顾护国体,而不是你上奏天子的坑杀流民。” “唔,”屈鹤为点点头,“依你之见,普天之下只要谁缺钱了,都可以去做‘山大王’,做尽恶事、掠财掳人,反正最后自有心善的朝廷替他兜底,不进行惩治还给他送钱,劝他改邪归正——” “你当朝廷是不分黑白的劝人向善的盲眼菩萨不成?” 晏熔金书架上的手指用力抠紧,几乎感到指甲边的翘损:“你让我看到这些,是想做什么?” 他超前一步没入黑暗,余光一歪,叫他记起自己先前驻足的缘由,邓然又如炽火撩脚般乱了步子。 “你是丞相......我只是连鱼符、身契都没有的平头百姓,你能指望用我做甚么?” 里头传来骨头敲击桌面的“嗒嗒”声。 在晏熔金的不安到达顶峰前,屈鹤为开了尊口:“我就是好奇呀,好奇‘甘做愚公’‘甘做亮剑第一人’的晏熔金,会有什么反应。” 在他发怒前,屈鹤为体贴至极地道:“你说你没有做事的机会,那我给你,你来做我的属官,怎么样?” 雷电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但风还是很大,外头没有人,只有不知什么东西倒吊在房檐下,被风吹得庞庞大吵,形态如人繁复的衣裳鼓张开,当下晏熔金瞥了眼,汗毛乍立——他当是死人。 适逢屈鹤为向他伸出意味不明的橄榄枝,他的汗毛是下不来了。 屈鹤为见他不答,反道:“走近些来,你的回答本相简直都听不清了。顾虑什么呢,还用‘非礼勿视’的可怜约束鞭打你这爹娘交合生的肉身么?” 他又笑一声:“喔,忘了,你都趁主人不在时做贼品鉴过了——害羞什么呢?” 晏熔金没着了他的道,反倒彻底退了出去。 只是在转动书墙之前,晏熔金问他:“你是好官吗,屈鹤为?” 那人屏气许久,骤然道:“很久没人这么骂过本相了......” 随即是自他胸膛暴发的一阵紧促大笑,声如擂鼓,几乎叫人忧心那层皮肉撑不撑得住。 晏熔金于哀默中退出去,发现檐上绑着只死鹰。 鹰脚是次日解下的,铁丝嵌割的皮肉外翻,经一夜的雨水冲刷得泛白,像煮过的熟肉,叫人看了咽不下唾沫。 相府戒备更加重了,风在这里都寸步难行。 一切都因赤裸裸恐吓与蔑视意味的血鹰。 晏熔金那晚走出书房时是看到了的,但显然屈鹤为变态的印象在他脑内根深蒂固,另一方面,他不认为有人这样大胆、又碰巧有这个本事,敢在右相眼皮子底下支木刺。 他寻思屈鹤为和鹰杠上了,或者要给谁示威,说“逆我者,譬犹此鹰”。 但幸好屈鹤为没干这事,不然晏熔金一想自己间歇碰了死鹰,就想死...... 要说究竟是谁干的这事,晏熔金想没人猜得出——毕竟屈鹤为这人就坏,他权势熏天皇帝忌惮,随性妄为树敌无数,尸位素餐百姓忿恨...... 谁干的都说得通。 此事一日不查个水落石出,幕后能人也许就要侥幸得手,将屈鹤为就要被当“害”除了。 然而在性命置于风口浪尖之际,屈鹤为接了坑杀流民的批复,皇帝叫他亲自去施行,他便不得不又冒头。 晏熔金闻讯摇头,以为朝堂有屈鹤为一个就是大祸,没想到这君臣不分伯仲、乃一丘之貉! 谁曾想,大业这第二任在位十七年的皇帝,竟也猪油蒙了心,要将民心推拒千里外,有败掉先帝四十年征战与建设基业的“大能”! 这样的痛心与绝望似乎波及上天,在屈鹤为与他同往井州时,天空乌云混沌,像破壳前雏鸟视壳中。 屈鹤为望了会儿天,脚力渐弱的马儿赶不过乌云的速度,也换不去地下被一双双饥饿而尖亮的眼睛盯着的场面。 一旁被梦魇着的晏熔金,还颤抖地呓语着“奸臣”“昏君”,在被屈鹤为喊醒时,却猛一下睁开了眼。 屈鹤为简言道:“躲雨去,趁这档口换牛车。” 晏熔金看着清醒,不过是因梦里骂人心虚,但此刻还未回魂,盯着屈鹤为肩头可疑的濡湿呆呆发问:“为什么要换?” 屈鹤为闻言,自肩头挪开的手倏然握紧,正巧扯到鬓发的下段,他缓慢转头道:“怕被打劫——活不下去的人,是不怕死的。” 晏熔金这才意识到,他们已近了井州地界,这里灾情最重,乞丐最凶,流匪最多。 他越过卫队,朝外头看去,这里正是一处“挂壁路”——左边是黄烂山坡,右边是万丈空崖。山坡上踞着些褴衣乞丐,横七竖八停在坡上,徒劳地死盯着这条官员的排场。 晏熔金毫不怀疑,要不是卫队的腰刀利整,他们会立即扑上来连财带人分食尽了。 车行更快,因着山另头天雷滚滚,而地志说前方有村落。 再往前滚一二百个轱辘,山坡上出现了干瘦的长树林,乞丐不见了。 正疑惑无人来此避雨时,车马一颠,底下传来古怪的喀哒声—— 马夫回禀:“大人,是具尸首挡道。” 晏熔金立即道:“叫人埋了吧。” 屈鹤为睨了他一眼,明显嫌他多事。 要是碾到了百具尸首,难道这山要靠他们砌起来,路要到明年还走不完? 然而在他开口前,外头的卫兵补充道:“大人,看衣着这是个官员。” 车内两人邓然一惊,屈鹤为也不装高冷了,挥开车帘往下跳,指派领头的卫兵道:“你,去翻过来,找他的鱼符和文牒。” 晏熔金在他后头下了车,因着瞥见那滩模糊血肉,脑内一嗡,脚踩歪了,崴了。 屈鹤为正支使一半人马去附近探查,被他的惨叫打断,立时额角突突,几乎能想得到手下怎么造谣自己唧唧歪歪的柔弱禁脔。 烦。 当下屈鹤为离他远了些,等着去林中的和验尸的回话。 不料那林中传来哀嚎痛呼,无人返还,屈鹤为立觉有异,刚翻上马匹道声“跑”,便见乌乌泱泱的流匪自林中杀出来,一张张干瘦凶厉的面孔直冲他们。 屈鹤为不会武功,只有骑术为享用宝马而熟稔些,他被人刺下了发冠,顺着力道侧眼时见到晏熔金在原处受缚,脸还呆呆朝着自己的方向。 身下的马吃痛狂奔,身边的护卫愈来愈少,屈鹤为咬紧齿关,更加攥紧缰绳,将混乱远远甩在身后。 第4章 第4章 她就是陈惊生。 稀薄的光流入山洞,外面的暴雨停了,但被浸湿的衣裳还沉溺在上一场大雨中,用刺骨寒凉在晏熔金身上下着雨。 晏熔金觉得好冷,他哆嗦着手去捧那点阳光,才发现天灾后世上的一切都吝啬。 猪一样打着鼾的看守被他惊醒,飞起一脚踹在他后腰,对着被拴住手脚、扑摔痛哼的晏熔金警告:“老实点,要不是圣主的弟弟要保你,你早就被下锅了!” 看守看着他白而丰满的肌肤就冒火,他啐了口痰:“格老子的,好不容易抢到块肥肉,没想到还是狗朝廷的!圣主他们想得多,老子可不一样,看你不顺眼就把你这麻烦给砍了!” 冰凉的眼泪落了晏熔金满脸,像长虫死去多日的黏糊糊的尸体。 自他被土匪活捉,关到这个山林深处的洞穴来,已经晃过数十个日夜。 他从看守晦气的骂声中得知,这伙土匪自称“新世教”,打头的被称为“圣主”,教义是“开新世,济万民”。 第5章 最初新世教还尊崇教义,劫掠的都是官府粮仓和富户商队,鲜少侵扰平民,只是地龙不安、灾祸频发,连官府和富商的口袋都瘪下去,他们便不得不朝平民下手。 当然,新世教里也有严守道义的,那是他们的二把手陈惊生,据说是个凶狠的独臂女人,只是在看守嘴里,更多以“眼皮子浅的蠢妇”形象出现。她阻挠了许多次对平民的掠夺,也因此同“圣主”闹得有些难看。 至于看守口中保下他的“圣主”弟弟,晏熔金对他知之甚少,只知道他与圣主年少失散,再找回来时便不大与圣主亲近,平日还很看不起他们这伙自我标榜“救世主”的土匪。 要是想脱困,也许就要从这人身上下功夫。 就在晏熔金苦恼怎样才能得到见他一面的机会时,山洞的光被遮了—— 来人身材魁梧,身上挂着庞大厚重的虎皮,腰间一只狼尾滚晃,其上是结实大块的腹肌,其下是印着大块血泥的毡靴。 走起路来悠悠的,像山在生出河川时的震动,稳而有力。 她说:“圣主让他去宴席。” 直到看到她黑洞洞的一只袖管,晏熔金才知道—— 她就是陈惊生。 和看守口中截然不同的人。 晏熔金那天在山路上就被打晕,醒来就在洞中了,这是他第一次走出洞穴,看到其外的布设。 山寨设在林中,设有上百处陷阱、二十多道哨卡,陈惊生还毫不在意地透露给他:“要是你是蚯蚓,一定很好逃走,这里有好几个密道,供我们突袭和撤退。” 晏熔金手脚被绑太久,还有些麻木,路走得很慢。 他闻言道:“怪不得那天你们出现得那么突然。” 前头的陈惊生停了脚步,和他站在一片被剥了皮的枯枝下,冷不丁道:“要是知道你们是朝廷的官,我就不会拦,那样你们一个也跑不掉。” 耳鸣嗡然短作,散开后连鸟漏出的轻音与树叶的摩擦都听得分明。 晏熔金正色道:“陈惊生,朝廷也是有好官的,就算时代再艰难,也会有人想救它的。” 陈惊生回头,她野人般蓬乱的发丛里,两只舟状的眼睛在发亮,像汹涌的漩涡,而她眉毛极斜长,压得下面的五官都显出凶相。 她平常开口,也似逼问:“谁想救——” “你吗?” “还是和你一起来的,那个更大的官?” 她朝后绕了绕肩膀,虎皮大篷像振开的羽翼。 “你知道这两个月他做了什么?征五千男丁,修京观台!说要把起义军的脑袋堆在最高层,叫方圆百里都见皇威!” “还有呢?还有将井州搅得更烂之后,有脸皮找那没脑子的昏君要赏赐!粮食,衣物,银两......全进了他卫兵的口袋!” “你是说,指望我们相信这样的朝廷命官?嗬,你还不如指望我们是傻子!” 晏熔金的头越来越低,直到整个人矮入沉默的树翳。 他知道,陈惊生话结后的喘息,是在问他——“你呢,晏熔金,你又是个什么好东西?” 晏熔金想辩解,说“我是好官啊,我想救这个世道的”,但十二年后的他什么都不是,最多只是个右相身边的爪牙。 他也没做成过什么,他没脸说。 但晏熔金也知道,他必须说点什么,哪怕陈惊生表现得完全不需要出路,他也要告诉她:“我听说御史刚正直谏,为赈灾连上四十九道折子;听说大饶府知府散尽家财,甚至恳请皇上以金银米粮替代御赐之物......即便乌云当空,总有人使劲吹风好叫太阳露出,我们要做的,不过是一齐往一个方向用劲。” 陈惊生听得来气,抡了他一耳光:“出太阳之前你要我们冻死不成!迂腐蠢货!” 晏熔金的耳鸣也掩不住她的暴怒的话音,他被关的两月吃得又差又少,当下承受不住那记力道,顺着树干勉强蹲住了,眼前是光秃秃的草皮和树根,地上土壤皲裂松散,都是地动后的灾象。 走过的路上灾民多,死人更多,土丘多到看习惯了、不再时时意识到里头是什么。 晏熔金的本意是让她相信大业,不要把作乱当成唯一的出路。然而话说出口,在此时此地却变了味道。 他忽然感到羞愧,他的无知和粗心造成他高高在上的姿态,他的劝诫成了风凉话和戳人痛处的刀子...... 他知道自己软弱、无能,但他捂住脸眼泪也从指缝洇出—— “对不起......我,我们对不起你们。” 他呜咽着道歉,替自己,替屈鹤为,也替整个国家,向承受苦难的百姓道歉。 陈惊生想,这人看起来很无能,即便没有做坏事,也未必没有做蠢事。 要是这样的人是平头百姓就好了,偏偏他是这个世道的官吏,那么即便没有错,也是有罪的。 还不如同她换一换身份,让她来做。 朝堂之上,本该能者居之。如果连这样基本的标准都守不住,那么就该推倒房子重建了。 歇话间,陈惊生的眼睛变了几变,陈惊生头顶的阳光也被她目光统治般,暗了又明。 “起来,”陈惊生踹了他一脚,“再慢当心和猪肉一起上桌。” 新世教就是个土匪寨子,一切劫掠行径、人物作风都脱不去“恶”与“匪”字。 晏熔金跟着陈惊生走过二里山路,终于到了排瓦房前,放眼看去共有五间,最中间的是供奉“新世神”的地方,朝左依次是“圣主”居所、军师居所,朝右则是他们今日所达之处——两间打通的宴厅。 晏熔金被日光晃了眼,倔强地用手遮着抬头,看见房檐上吊着的绑了嘴与翅的活鹰。 ——又是鹰! 眼前同屈鹤为府中的那个雨夜重叠了。 晏熔金脑内恍惚,一瞬间辨不清哪个才是自己所处的时空,然而下一刻,雨夜死鹰身上的血破开幻想溅到了他面上...... 稠,凉,腥。 他睫毛被糊成一团,惊恐之下将血污囫囵抹在衣袖上。 在他鼓足勇气抬眼,将目光撞进肃穆诡异的那伙教徒中,他才看清血污的源头—— 大开的胸膛正朝他,破碎的衣物上有屈鹤为亲卫的图纹。 血与脏器流成瀑布,蜿蜒悬附于崎石般的残躯上。 一人正提着那道“瀑布”的源头,挥舞镰刀砍割不平的切面,在切到森森白骨时,有野兽咀嚼人类头盖骨的剐蹭声。 离血腥最近的人打扮得像诸葛亮,只是同后方的人死死争夺着羽扇,其上的毛所脱过半,而那服丧似的头巾沾了血液,显得像滥竽充数的戏班子。 其余三十多人皆伏于地,当中痴迷恍惚者有,鄙夷嫌弃者亦有,但最多的是农民模样的麻木如死灰者。 而站在晏熔金身侧的陈惊生,最是独树一帜。 她为躲跪拜,将晏熔金朝旁扯了一把,将二人同藏于半开的门后。 晏熔金擦了血,去看她,心里平白生出句话—— “我非个中人,同流不合污。” 屋内此番行径,窗纸也挂上横飞血肉,陈惊生本应该早瞧习惯了,但她眉间与鼻唇两侧沟壑益深,平静中有怒容,用平常音量道:“这狗崽子,早晚宰了他。” 晏熔金惊疑不定地看向她。 她眉毛压着目光垂下,对他说:“你要是告状,只会死得更快。” 晏熔金摇头,他害怕这里的每一个人,但唯独最不怕陈惊生——这个凶相最重的土匪。 他觉得陈惊生是讲道理的,虽然不知道她持的是哪个理。 他甚至觉得,陈惊生是个另类的好人,她关心百姓和天下的苦难,而非作茧自缚般沉浸于虚幻的宗教美梦。 要是“新世教”在她手中......也许就没有“新世教”了。 里头刀骨磋磨声停了,在响彻天际的“咚”一声后,刀刃插入地面,一只头颅滚出,停在晏熔金脚边。 他大着胆子瞄了一眼,那张脸孔青白,眼睑闭合不紧,依稀可见死不瞑目凸出的眼球,仿佛再多滚一圈就要掉出来。 晏熔金听到,一股气流自陈惊生鼻腔中窜出,随即她提着那颗头颅的头发,朝里走去。 晏熔金赶紧跟上,亦步亦趋。 里头的人正拜伏圣主,冲手中起落血腥之人高呼—— “苍天不仁,摇朱旗,换白帽!” “山河千年,圣主万年!替天行道,社稷长兴!” 圣主见了陈惊生,叫众人起。 他眉眼唇角都向上,像鱼钩,但他怏怏的,精气神的缺乏又叫人疑心他握不住咬勾的鱼。 他那双不大有神的眼睛转过晏熔金,叫他心里发怵,忧心他的神思都放在别处,计划如何磋磨捉住的朝廷官员示威泄愤。 晏熔金陡然想到,他在屈鹤为的车马上见过这匪首的画像——他叫吴定风。 爷爷与父亲都是穷书生,偏他不堪教化,儿时就能砍断十人合抱的大树,天生巨力,喜好血腥,随祖上是“天下第一快刀”刽子手的杀猪匠讨生计。 第6章 二十岁时,家人被匪徒杀尽,他潜入匪窝,下毒酒、烧大寨。而后下山领功,做了小吏。 然而三十五岁醉酒砍杀路人,为避牢狱躲入深山。恰逢地动大灾,朝廷无为,竟有不少灾民自发追随他,因他超凡勇力拥护他做“山大王”,共行劫掠之事,甚则异想天开,搜刮民财号称要起义推翻朝廷。 晏熔金尚在沉思,便被陈惊生从后踹了一脚,直直扑摔到吴定风脚边。 吴定风碾了碾地上血泥,自他头上跨过,假意呵斥道:“陈天王,你也是越发不懂待客之道了——客人听不懂话,就随他去了......” 听不懂话? 想来是晏熔金多日饥饿,疾行数里山路又遭惊吓,才晃了神漏过他开口。 他到底说了什么? 在晏熔金直直的目光中,吴定风走到最高的主席,玄青的袍角被撩甩过空气猎猎作响。 他回身落座,登基也似的,镰刀唇笑开、拉长,露出一排鲨鱼般密密麻麻的上齿—— “请小大人,上席座!” 第5章 第5章 “是我的错,没收住力叫他死了…… 鸿门宴开。 虽则菜色不精,但流水似的上菜排场、专人斟酒的做派,已是灾年民间少有的富贵。 晏熔金裹着两月未换的脏污衣裳,坐于规整的酒席间,格格不入。 且只有他的饭菜上皆倒扣碗碟——他已从种种诡奇中佐证了寨中人的居心不良。 “怎的不揭菜盘,不合口味吗,小大人?” 吴定风开了口,叫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更明目张胆扒在他身上。 晏熔金道:“我不饿。” 要他吃土匪的东西——其中还不知动了什么手脚——他宁肯饿死! 吴定风沾过酒的唇色更白,透出傲慢与冷峻。 他嗬笑一声,喉中如沾湿泥:“那不如,尝尝我教中的好酒呢?” 四方杯中,浑浑暗暗,仿佛将所有生机盖没于其下。 晏熔金面色一白,面颊有蟋蟀弹跳般的抽动,他舌抵上齿,妄图稳住心神:“我......也不渴......” 吴定风登然将筷子掷向他,厉风剐过他的衣袖,插入他左手手背。 如同一轮烈阳压入沉静的大地,瞬间扼杀一切生机,只余这片永恒向着地心灼烧的焦土。 晏熔金没有挪动,分明是手被扎了孔,却如被生割去了般,断绝了与身体的联系。 然而下一刻,余震连动桌子,如同滚火窜过江上窄木,直烧到对面荒原去。 晏熔金的身体终于被暴烈的撕扯感扎根,藤蔓似的沿着十二经三百六十五条孙络疯长肆虐。 要是给他一把刀,他会毫不犹豫手起刀落,从这种绝对难以捱过的疼痛逃窜到另一种疼痛的羽翼下。 身后淡作背景的传菜奴得了首肯,猛地窜上前,掀开他桌上盛满白花花手指、颈项、眼珠、胸肋的菜盘,又抄起酒杯粗暴往晏熔金喉中灌去。 晏熔金在挣扎中挨了揍,茶水与手上的血水混在一处,清醒与昏倦混为一团,痛苦与痛苦后的麻木侵蚀他的神思,拥挤溢出的茶水与惨白诡奇的结块牵制他的嘴角、面颊与全部的表情。 他在千钧一发的时刻感到生命的不真实。 十二年前后的转换如同戏谈,君王裁决下民的生死由斗胜的蛐蛐决定,而他身处匪寨中,转眼就要被一群深受当朝之苦又更纵本性之恶的人,完成由生到死的转变。 他抓住飘忽的精力,想:如果自己活不下来,不妨把自己想成别人—— 如果是屈鹤为在这儿,他会怎么活下来? “我,我可以说服朝廷招安!北夷正对大业虎视眈眈,有将才之能的人定会得重用!” 这是空口白话,但从旁桌真插来一条臂膀,抡飞了那动了手脚的茶水。 掐着晏熔金下巴的铁手卸了劲,那走狗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只因出手阻拦的人是圣主的弟弟。 那人长得有些鬼气,眼长唇长,如割开侧后本不该波及的面皮。虽各处都娟秀,但无两样合起来和谐。 说话时脖颈与头颅的转动多且不同时,如同人偶。 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转得突兀,看人时像下了永生纠缠的邪咒。 饭奴有些怵他,寨中许多人都怵他,虽他为书生肩不能提,但他举止瘆人,叫人未接触心气先吓短了三寸。 他朝上首舒展露出更大的眉眼,一只手虚空捻着,唱戏似的:“逆贼,你答应我留他的命。” 吴定风斜身瞧着,不出声,叫场面僵持与对峙的坚岩暗生。 幸而下一刻,一道明黄横着飘过,吴定风不悦地瞥去一眼,目光却猛然定住了—— 那是个捧着黄衣、青衫束冠、敷粉苗条的年轻男人,矫饰太过、反显出奸猾。 他垂首躬身,将托盘朝上递去。 晏熔金桌上的茶盏被他的大袖摆带翻,观音土渣随酒液淌成细流,泛着近似呕吐物的光。 若是晏熔金刚才没有紧闭牙关,恐怕现在已经腹痛如绞,很快就会生生痛死。 他面色惨白,冷汗在春寒里被风干,分不清是后怕多,还是被钉穿的手痛得更尖锐。 趁那突然闯入的男人振臂高呼:“信徒苍无洁,为圣主献新衣!”,晏熔金问刚才拦下饭奴的邻桌人要来酒壶,朝自己手上浇,随后缓慢艰难地去动那木筷尾,在血彻底自由喷涌的后一瞬,立即用棉布扎紧了。 晏熔金所有的气力与心神都在这一串的自救中耗尽了,他眼前黑了又花,有一刻耳朵听不见声音,于是他下意识更努力地用眼睛看,却见到那被吴定风抚掌接过的龙袍上,并非五爪之龙而是四爪之蟒! 但显然沉浸在狂喜中的吴定风尚未发觉,只顾用翕合的鼻孔发出急促响亮的喘息声。 邻桌的人担忧地按住他完好的手,凑他耳边说了许多话,叫他证实猜测——这人的确是圣主的弟弟冬知雪,精怪似的模样、直勾勾的目光,在灭门时和吴定风失散,被饿死的老秀才带大,与新世教人不合。 冬知雪深知哥哥对自己的愧疚与心疼,当下捉着晏熔金颤抖的臂弯,向他承诺:“等会散了席,我就把你带回我屋里,他们不会阻拦。” 晏熔金正仔细琢磨那献袍之人,方才他路过,带起一阵奇异的味道,像是劣质的熏衣香,将他熏得头脑一昏。 竟觉得曾在哪闻过。 像是......屈鹤为? 谜底如同闪电,蛇一样劈亮他内心。 他敏锐地抬高眼皮,然而那正受赏的人长得同屈鹤为无半分相似,叫他又有些动摇。 高台上的吴定风已迫不及待换上龙袍,装出来的圣主姿态已被急功近利的匪气吞没。 他抖了抖肩,冲上道叩拜的众人大笑,说着天道不公、翻天覆日的大话。 当见到冬知雪扶着晏熔金时,他已然转化为皇帝的脾性叫他不再装聋作哑,而是怒声醉言—— “他狗丞相要在京观台挂我们的人头,那我们也挂他们的人头!” 晏熔金没料到事态陡然再度恶化,当下噤若寒蝉。 心跳好像跑到了扎穿的手心上,跳得厉害,就要顶破皮肉,他在恐惧攀升时想要作呕。 他痛恨自己这么没用,当日山路上孱弱得跑不动,现下身陷囹圄又没有苏秦那样过人的口才。 他只会写薄薄的策论,被高官挂在避火图后羞辱嘲弄。 如果、如果他拼一把......他握紧了拔下来的那根筷子——纵然想想就觉得可笑。 在他又被鱼肉般架起时,那羽扇纶巾军师模样的人,笑道:“方才我看到老鹰被绑在屋顶,失了啄食的机会,觉得可怜惋惜。听闻朝廷中的官员也善奇巧淫技,不知这位会不会模仿老鹰,逗众弟兄一笑,来报答教主看中你这颗尊贵头颅的恩情?” 吴定风还如草莽般高高绑起的稻草发丝得意一晃,笑时亮得滚烫的瞳仁与上牙叫人生惧。 他大笑着重拍军师的后背,显然满意极了。 随即一群流匪如得指示,乌泱泱涌上来,架着晏熔金,将被剥下撕成条写着新世教渡劫经的官员绯袍塞入他口中,叫他白眼直翻。 又押着他跪在中间神祠同圣主长得一模一样的土像前,反剪他手脚,叫他如鸡啄米,去捡那些震灾霉米。 晏熔金被歪着踩在地上的脸扭动,看到神幡上圣主的名字。 血液混着唾液,鞋印叠着泥灰,被当狗驱使遍地爬过的晏熔金紧绷如弓的身体抖若筛糠。 众口称赞军师的好办法,定能叫圣主神威大振。 在吴定风看腻的时候,碾在晏熔金头颅上的臭鞋终于松开。 晏熔金嗬嗬喘息,扶着香台摇摇晃晃站起来,抹了把脸道:“这神像,竟就是您吗?刚才领我来这的人说,她早就看不惯这尊虚伪的土象,在它里头扎了许多针呢!” 披着黄袍的吴定风正自得美满,乍听此事,自然面皮挂不住。 第7章 他绕到神像后,盯着那银光纵横闪烁的裂缝,唇颌线条绷得紧迫强硬。 他当然不是第一天知道陈惊生是个刺头,看自己的目光与教中人不同,全无半点敬意,有时自己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她还要幽幽啧他一声,仿佛他是什么仰仗她眼色生活的蠢货—— 从现实来看,倒几乎还真是这样。 新世教初建,是陈惊生出的心力、造的势;几次打贪官,也是陈惊生带着她的人冲在前面;就连如今寨中的人,也有小一半是被她收买的。 吴定风不爽极了,但他没办法——他打不过陈惊生——天生神力的他打不过个断臂娘们。 如果他还想做一日春风得意的教主,就不能和她撕破面皮分家,把新世教斗得支离破碎。 吴定风不得不捏着鼻子承认,陈惊生的智、勇、笼络的人心,都胜过自己;而成教之初,他唯一占优势的就是井州口音。 这里的人都认得他,不认得陈惊生的人在面对他二人时,也更愿意亲近这个看起来和善些的同乡。 他原以为,“教主之争”会是一场你死我活的腥风血雨,但没想到陈惊生在五年前的雨夜独自负刀而出,回来时遍身浴血,丢了条臂膀,几乎死去。 没人知道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没人知道陈惊生的故事,但所有人都记得,那条被野狼啃食的中毒发黑的臂膀,和陈惊生灰沉下来的眸子。 她下刀更狠,仿佛同达官贵人的仇恨在那夜比肩深渊沟壑。 她也对新世教内的事失去兴趣,顺水推舟叫吴定风做了教主,甘愿退居其后。 但吴定风这五年无一刻不怕,怕她空洞的袖管里甩出把带飞血肉的利刃,蛇似的咬上自己的咽喉气管。 在晏熔金垂死挣扎的指控前,他短促地哼笑一声,眼唇的弧度都不波及面中,空白而长的中庭显出苍白的苦味。 他甩着猎猎的衣袍走回晏熔金的脸边,瞧着又被踩在脚下的“天子重臣”,凉凉问:“谁准你大难临头了还咬陈天王一口?” 他只在那抽搐不止的人脖颈上碾了一回,转身欲走时却听到晏熔金嗬嗬咯血声。 待他回头,便见那献龙袍的苍无洁猛地睁大眼,愧疚道:“圣主,是无洁之错,没收住力叫他死了。” 第6章 第6章 “你在画雨里的京观台,为什么…… 乳白色晨雾浓浓淡淡,日出也不肯散去。 赶骡的壮丁对同伴吹嘘,因着近日实诚起来的酬工粥,“便是要替这骡子拉平头车,把这车石块拖到京观台,也无不使得!” 他同伴摸了两把臭烘烘的驴头,强笑得苦:“恐怕再过些时日,等那大饶来的新官回过味儿来,这驴子就要上桌了,而你——嘿,真要上绳儿了。” 是呵,毕竟这是吃人吃饱的井州,而不是让人吃饱的大饶府。 也不知那过去的大饶府知府,又能用这点微薄的存粮撑到几时? 就是希望,他这难得的好官,别和前人一样颧骨如岩高凸、饿死了。 壮丁拍了拍骡子的屁股,这匹精瘦的牲畜也跟着受了时年的苦。 他感慨的一口气未叹完,便听得“咚”的一声响,随后有尖锐的鸟叫,他抬头,突兀的雨滴落在他眼里,刺痛。 伸手去抹。 滑腻,指缝里淌出红。 耳边炸开惊呼,他脑袋迟钝地仰更高,用力眯眼,看见京观台顶被箭钉穿的头。 散碎的血气沾上雾气,窜入人鼻腔喉咙,那是种锋利的腥呛,将人猛地刺伤。 他终于也后知后觉地撞倒在骡子身上,随即手脚并用挣扎着同人群一起惊叫窜逃。 ...... 同个清晨,新世教中。 黑黢黢的火焰窜起,在挂上枝头前被铺盖的沙子压下。 焦黑的土壤溅起细小的灰烬,被人吸入,在身体里引发惊天动地的呛咳。 晏熔金捂着胸口,强撑着坐起,他冲着那捻着沙砾的背影道:“你是谁,为什么救我?” 黄灰相间的沙石自那人抬高的手中泻下,他身上有很浓的硝石气味,身形很高,正巧杵到那轮白日上。 他转过身来,鼻梁上有道擦伤,凝固的血斑和白粉混在一起,像被融开的面具—— “错了。” “你应当先问,我是要救你还是杀你。” 晏熔金瞄准了一根尖利的树枝,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朝那移动:“晏某自问与你无仇,青天白日下行得正站得直,也不曾动过半点阴私心思。虽然你为贼匪,我为井州安定不会徇私放过你;但若你成了这桩恩情,晏某必力求个招安宽恕的机会予你。” 苍无洁眼下黑红,辨不清几分本来疲色几分浓重粉墨,他定定冲晏熔金瞧了几眼,用目光将他涮了个来回,语气很冲:“快滚。” 随即很不屑地轻嗤他:“小、古、板。” 他救他一命,这小子还高高在上、勉为其难地说着网开一面呢。 要换个人,估计把他团吧团吧扔火苗星子里取暖了。 糟心。 晏熔金闭了嘴,撑着树干站起来,心里念着“道不同不相为谋”“纵然有恩再见亦是仇人”,打着或许再也见不着的想法朝太阳的背面走去了。 然后。 绕了一圈。 走回了原处。 晏熔金:“......” 苍无洁正蹲在地上,用树枝割画着土地,晏熔金使劲眯眼、眯眼,直到被作画人发现。 瘦长的图案被鞋履碾散。 点漆的眸子随着下沉的眉头转向他。 晏熔金先发制人:“你......在这儿干什么呢?” 他没想到苍无洁不是白他一眼,而是真老实答了—— “圣主让烧你的尸体,因为运一整条人到京观台太远了。噢,你的头不出意外已经在台顶挂着了。” 晏熔金下定决心,又问了一遍:“你做什么费大力气救我?我想不明白。” 在苍无洁做出反应前,晏熔金也与他并头蹲下,用手拨弄被毁尸灭迹的图案原址,不经意般道:“你在画雨里的京观台,为什么?” 苍无洁朝前走了一步,晏熔金闻到他硝石气味掩盖下的血腥。 “小大人,不要捉风捕影,我只是手痒。” “那为什么你要送四爪的假龙袍给吴定风?” 苍无洁伸手抵住晏熔金的额角,将他执拗的大眼睛往远顶。 “没有那样多为什么。我倒是好奇,小大人在怀疑什么?” 风呼啦啦地扳扯树林,连续的发问将两人的身形也带得不稳。 “屈鹤为。” 苍无洁眼皮一跳,随即听得眼前人胸有成竹地道—— “你是屈鹤为的人。” 苍无洁怪道:“何来此说?” 晏熔金耐心同他分享自己结论的由来:“你献假龙袍,因为你是皇帝的臣子,奉命以身涉险、深入探查,但不能真背主。” “你救我,是因为你是屈鹤为的下属,而我是他的人、他的脸面,他要你救我回去。” “而我终于醒悟,是因你画得出详尽的京观台,因为你不是久居山林的山贼,而是亲眼见过甚至参与铸造的官员。” “所以,苍无洁,你真实的名姓与身份是什么呢?” 苍无洁叹了口气,反问他:“其一,你又说我是皇帝的人,又说我受屈鹤为支使,而屈鹤为正是人尽皆知的贼臣,不助纣为虐和山匪分一杯羹就是好的了,又怎会让我来此?” 晏熔金一时结舌,磕磕绊绊道:“眼见为实,也许他暗中做着好事呢......” 苍无洁拍手笑道:“怪哉怪哉!就你个犟种异想天开,要是暗地里好事真成了,何来这样多民怨与灾祸?” 接着苍无洁又道:“其二,我画得出京观台,自是因取黄袍时路过亲眼见过,哪有做土匪就要绑在山上一辈子的做法?” “其三,不是我救的你,要是你吃了人肉与观音土,要是你没有借打滚的动作往土像里塞针、又祸水东引给陈惊生,你早就死得透透的了。我只是——好玩儿,看到你这么想活,帮你一把。” “毕竟,你软弱、呆笨,被掳多日外头一点风声也无,必然是个芝麻小官,活着也掀不起半分风浪吧?” 这话太伤人。 晏熔金捏紧了尖利的树枝,听得他继续道:“快滚吧——不会连路都不认识吧?哈,别误了我做正事......” “你,还要做什么?” 苍无洁说:“祸祸匪寨啊,再祸祸平头百姓啊,东抢西抢;哪儿有戏去哪儿看,乱世无情,能活着就要自己找乐子......” “嘿,握木棍做什么?想打我?小废物,要不喊声爷爷我教你两招......” 他还吊儿郎当笑着,却听晏熔金幽幽道:“爷爷,你旗花掉了。” 苍无洁低头一看,笑声断了。 耳边还飘来带笑的一句——“哟,上头还有官印呢,土匪爷爷和朝廷私通啊,真不可思议,怪哉怪哉!” 第8章 苍无洁拾起传信儿的旗花筒,塞进袖袋勒了勒,面上有些发臊:“够了,闭嘴,快滚,不关你的事!” 晏熔金不依不饶地盯着他脸和脖子交界的地方,试图找到些易容的端倪:“你就不好奇,我怎么确定你是屈鹤为的人么?” 苍无洁正想一手刀给他砍晕扔出去,闻言捺不住好奇多嘴顺着他问:“为什么?” 灰头土脸的晏熔金得意地笑了。 “骗你的,因为我只认识屈鹤为,诈你的。” “......” 苍无洁冷笑:“嗬嗬,可惜你猜错了,我是原大饶府知州、现井州副官何观芥的下属。” 晏熔金皱眉:“这谁?” “和屈鹤为势不两立的清官。也是他曾经的学生。” 晏熔金踹了脚浮土,留下半只坑坑洼洼的鞋印,心道:这人又骗他,要真是屈鹤为死对头的下属——其一,被委以重任了定会好好隐藏,怎会轻易向不清底细之人自爆身份;第二,在得知自己与奸相一伙后,怎会仍放跑自己? 他懒得再费嘴皮子挖出一箩筐接一箩筐谎话,干脆挺直腰背直视他:“好吧,这位清官手底下的小大人,能否大发善心为我指明方向呢,我可不想被抓回去再把你供出来。” 这趟被抓进匪窝,连晏熔金都发现自己变了不少,会栽赃陈惊生、威胁眼前人了。 也会狐假虎威了—— 只是不知,那只“虎”如今在做什么...... 苍无洁无奈丢下锄头,刚要劳驾双腿跑一趟,带本就在寨子外头的晏熔金找到官道、免得他又闷头自投罗网去,就听见一股疾劲的风自头顶冲来! 他朝后疾退,再抬头时伴随“嗵!”的一声撞响,满地飞土溅上他面门衣摆。 苍无洁心内长叹:易容不易,他又得找个角落撅着,把自己画回命比气短花哨戏子的模样了。 撞出坑来的罪魁正是个白黄粗布交叠成领的少年,高扎的马尾像天空垂下的柳枝,嘴角咬着的长草叶不知是老早耍帅叼上的、还是摔进土里的意外收获。 少年瘸了两步,才正常走路,风火轮似的将掉下的草帽朝背后一甩,略俯身向前,兴高采烈地打量苍无洁—— “去非先生!师父托我问候您老人家——” 他长至耳垂的额发扑棱扑棱抖着,像被孩童扑着的春花。 苍无洁错开半步,歪头去瞧他身后被压进土里咳嗽挣扎的晏熔金。 哈,真是倒霉的无妄之灾。 晏熔金呸呸呸掉嘴里的土,垂敛的眼皮蓦然撑大了,眼黑露得多了而眼白更多:“是你——小道士——陈长望?” 第7章 第7章 “这灯笼杆子轻,大人不要怕累…… 这是晏熔金第三次见到陈长望。 第一次,陈长望射来一封信,诅咒他死在流匪刀下。准了。 第二次,这道人于相府内飞檐走壁,声称有收信人在此。其行踪诡谲,叫晏熔金简直疑心死鹰是他干的。 第三次,就是当下,乱世荒山上。 晏熔金打心底觉得他不是好人,和只乌鸦似的报丧,灾难隐秘的触角与他的足尖如影同行。 此刻他瞧着陈长望将一支卷轴塞给苍无洁,兜不住满腹疑云:“这是什么?” 苍无洁颔首谢过,也顾不得避开晏熔金凑过来的头,就地展开—— 锦缎上嵌着两副描图,一幅为流民生啖幼童图,另一幅为匪寨私铸龙袍图。 苍无洁细细瞧了那黄袍的四趾龙爪图,随即将画卷起,塞入袖袋。 “分愁,多谢你。” 陈长望奇道:“你如何知道我小字——我师父连这都告诉你了?” 苍无洁细细瞧过他杂乱的碎发和清白微鼓的面颊,摸了摸他的头,笑了起来:“是,他很想你,我们都很想你。” 晏熔金终于发现哪里不对,眼前的陈长望太年轻了。 这太奇怪了。 相隔十二年的两次会面他容颜不改,同一个月内的陈长望却陡然变得稚嫩年少。 就仿佛......陈长望的时间与世界不同步一样。 还是说—— “你,是陈长望吗?” 晏熔金往他二人中间走,每走一步,土就从衣服的褶皱里簌簌落下来,像老雕像活了掉渣。 可直到晏熔金直直对上陈长望的眼睛,他也没有作答。 他反而熟视无睹地朝苍无洁拱手告辞,留下一句:“师父说,要是您愿意换个身份出山,您的命格会改。” 说完,陈长望转身便走,要不是他在晏熔金面前顿了一下,晏熔金还真当他看不见自己了。 晏熔金一时气不过,刚想追两步问清楚,就被苍无洁握住了小臂—— “他不能和你说话。” 晏熔金懵道:“什么?为什么?” “他师父说的,任天地万物随性发展,人也在其中,不过度窥探、不干扰改变。” “他师父到底是谁?” 在晏熔金的刨根问底之下,苍无洁真是烦炸了,他隔着袖子捏紧画卷,飞起一脚把晏熔金踹去背着太阳的方向:“别烦我,你既知道我是官身,有要紧事办,就自己把自己团吧团吧滚远了!” 晏熔金又摔进土堆里,他几乎怕再铲一次此处,要将那具他的假尸身铲露面了。 刚抬头有未尽之语没说,一块银扁色的物什就朝他飞过来。 他忙乱接住了,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察觉苍无洁的身形有了些变化,似乎更宽广了些,而那糊成一团的粉墨膏脂也被晒化了些,露出底下真面目的一角。 晏熔金还想再看,苍无洁却已转过身去,同他分道扬镳,只朝他撂下一句“罗盘总会看吧?朝西边去。” 而落在原地的晏熔金欲哭无泪—— 天杀的!这不知是哪版罗盘,没写东南西北,写的十二生肖,外圈尽是鬼画符,谁知道哪是西? 满山树木纵横,枯而不死,雾霭中静立,于头顶会拢,举头见天网。 叫人想起宗教中的“诧寂”之风,简陋之貌,但因树洞中的黢黑岁月,勾出人心底的震撼与畏惧之感。 晏熔金闭眼选了个罗盘的格子,一味朝那方向去。 眼前林木渐疏,似是赌对的模样,然而下一刻枯叶碎裂之声自前传来! 一只宽大提灯被风前后摆弄,像极了被打断的小臂不自主晃荡。 而挑着它的长直木杆一动不动,晏熔金正汗毛倒立、转身欲走,却见那提杆后的主人已先从树后走出。 那几步瘦叶的尸体裂开崩碎。 来人左手捻花,蜷指凑于唇边,看他时黑洞洞的瞳仁先上抬,眉毛扬得慢半拍,仿佛诉说着后知后觉的惊奇—— “晏大人,你怎么......跑了?” 似笑非笑,天真执拗的神态却触目惊心。 晏熔金心中骇然,头面不由微微后仰:“我......回去告诉丞相,为你请功。” 来人正是在鸿门宴上拦下酒奴的圣主弟弟,冬知雪。 “你怕我?”冬知雪提灯向他走来,停在他足尖半步的位置,“你觉得我也是豺狼虎豹、同他们虎狼一窝么?” “你认为我会抓你回去,或者认为我是个神志失常的疯子么?” 晏熔金避着戳到他胯侧的灯笼,诚恳道:“我同你接触甚少,并不知你身上发生了什么。况且,我也从未有过这样的想法。” 冬知雪目光垂落到手中灯笼上,顾自道:“其实世道如此,被官府、土匪、天灾几面夹击,不疯的人才不正常吧?” 他将灯笼递给晏熔金,突兀说起他的少时—— “我十一岁时没了家,血流淌过我的脚边——它们像蛇一样,轨迹太清晰、太清晰,我藏在水缸中,脚底被烫得难以忍受......” 这么多年,他常在梦中流泪,又被血似的泪痕烫醒。 “后来有个老秀才把我抱了出去,养了我十七年。” “我没用,死读书,和老头一起代笔家书糊口。老头五十岁那年,又去考举人,没中,但是县令的儿子中了,传颂的文章和老头写的一字不差。” “老头去讨说法,第二天清晨就被发现撞死在黑巷子......我没用。” “后来我被吴定风找到,发现、哈、发现他成了土匪,成了杀死我们满门的土匪!” 晏熔金捏着灯笼杆,他担心地盯着冬知雪,也不敢冒然开口刺激他。 冬知雪吐尽了话,朝旁让开一步,说:“山上天黑得快,大人提稳了灯笼。这杆子轻,大人不要怕累。” 晏熔金本该提脚就走,但因着读书人的同病相怜,他抿唇,还是多问他一句:“你同我说这些,是想要我做什么吗?” 山风吹乱他额发,但他的面孔与眼神都不曾动摇,晏熔金得不到回答走出十数步了,他还留在原地。 最后喃喃道:“大人,您当心着那提杆,你我前头的路,都要看缘分......只是都忒难走了。” 第9章 当冬知雪所望之处唯余空林,他才仰头朝树冠道:“陈惊生!下来,同我回去。” 方才静止无声的高树登时窸窣不止,陈惊生抓着壮枝、斜斜在树干上踏了两脚跳下来,把手臂挂在冬知雪肩膀上刻意使力,直到他被压得歪歪倒到不得不躲开。 他甩了记眼刀过去,但他越生气,陈惊生越来劲。 铁钳似的臂膀又锁住他后脖颈。 陈惊生短促地笑了声:“怎么样?我没害他、放他走了吧?” 冬知雪似有所感,问她:“为什么?别说那些哄我开心的鬼话。” 风把落叶刮起,只有陷进泥里的碎叶再也动不了。 才春天,树上的叶子已没有地上多,叫人不由担忧它们要如何熬过剩下的季节。 陈惊生横过一步,自低而高举头,然而上眼皮未动,眼睛便从豹眼变细,添上两分思虑,炯炯的神光像要从天际挖出未来的预兆。 “但愿晏熔金真如他所说,是个好官,在那奸臣手下也能做出事。” 她语声渐低落,冬知雪跟上她猝然迈开的步子,冷不丁问:“陈惊生,你也要走了吗?” 苍白的阳光被阻在陈惊生的头发上,叫冬知雪忍不住用力眨眼,去瞧那究竟是不是白发。 他听到寨子里的人信誓旦旦道,新世教是陈惊生扶起来、养起来的,那样多的年月与精力,她不会舍得离开的。 就像孩子拴住母亲。 然而,他们没说,孩子已经面目全非。 冬知雪感到陈惊生有时是悲伤的、甚至无奈的——即便旁人眼中她是一成不变的凶狠,他也逐日感知着那些情感的加深。 从没有人说过——包括陈惊生自己,但他就是确信她要离开了。 走在前面的陈惊生,依旧大开大合地摇摆着身体,她每一步都踩得结实,没有回答冬知雪“离不离开”的话,只是提醒他注意前路。 ...... 朝廷真传来了招安山匪的风声。 新世教中各人各怀鬼胎,渐渐分成了两拢势力。 吴定风眼睛朝陈惊生转得更勤。 他依照军师谷逢来的计谋,将一叛教信徒砍杀于官府附近小路,伪作朝廷所为。叫其他蠢蠢欲动人以为,朝廷此举心不诚,实为引蛇出洞。 鲜血淋漓的尸首的确有杀鸡儆猴之效,但也叫明白内情的陈惊生暴怒。 “他究竟是不是叛逃!究竟是死在山上还是城里!吴定风,我不信你不知道!” 吴定风眯着眼,并不看她,恍若未闻。 陈惊生真是恨毒了他这副模样,眼角唇角都奸猾地上挑,唯有内心的道德崩坏坠入十八层阿鼻地狱。 一副魂灵不在的模样,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赖,败坏一切天时地利人和的烂泥! 她冷笑一声,目光闪电银蛇似的甩向他:“好、好,就算你不清楚,之前杀了那个右相爪牙的事呢——” “你难道不知道,这样朝廷的矛柄会先指向我们,虽然朝廷腐败无能,但我们之于他们,也不过是只预备啃食他们尸体的负鼠,而现在,他们还没死。” “...我不是怕!而你们是蠢!” 嘘嘘的风窜进门里,料峭的寒。 吴定风终于动了,将脸转向没有风的一边,了如指掌般道:“你这么激动,不就因为死的是你的人吗?” “他也许不想走,但他背后的你呢?陈惊生,是你受了狗朝廷的蛊惑吧?” 陈惊生啐他一口,眉眼下压成三角,极怒:“我陈惊生,这辈子不会和朝廷扯上关系!” “吴定风,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我问你最后一遍——” “你器重的劳什子‘苍无洁’‘苍有洁’,还有跟他走得近的那些新人,四处打探寨中人来路底细,可疑得紧!而你近日招纳的,净是这样的鱼雷!” 吴定风被她澎湃的怒意吵得烦,他心道:陈惊生懂个啥,苍无洁先前制龙袍,就是从宫里得来的图样,他本人自也是个情报人脉网络发达的“万事通”,有些探问的习惯自然一百个合理。 倒是陈惊生,一再插手人物的分配管制,几乎越过他去,今日还教训到他头上了。 日后他做了皇帝,莫不是陈惊生还要架空他做个“九千岁”? 当即吴定风粗声打断道:“要不着你操心!要是你当时不拦着赚‘护山银’,非要宣扬什么狗日的仁义道德......嗬,老子早就不用在这处犄角旮旯提心吊胆被朝廷打了!” 陈惊生一边脸不禁抽搐,她绷紧下半张面孔,猛地抽身出去时撞开了一串窗户。 第8章 第8章 “把私藏官粮的车夫拖出去砍了…… 京观台高九层,石砌土垒,扎立在潦草搭建的工房中。 一人捻着地上泥土,自其中搓出几粒淡黄。 他面色遽变,捉住路过的官员责问:“此处运送、囤积建材,为何地上不止一处有粟米?” 那被捉问的正是晏熔金。 他也蹲下细看车辙,道:“看这漏洒轨迹,应当是过路的车中掉出的。只是周边封锁,粮车不曾经过,且井州地动后百姓贫苦、食不果腹,真是奇也怪也。” 说罢朝前拱手:“都御史,右相还在病中,待我与何大人汇报彻查,必给出个交代。” 都御史下垂眉、上扬眼,一眯眼目光更凌厉。 自皇帝授命于他,威严就披上了他的肩背。 他收张活动着手指,抬脚朝运石车走去:“我说要查,那就是现在开始!” 晏熔金也并不知内情,但他自匪寨逃出,便跟在何观芥身后做事,至今已有一月。 他深知何观芥是个有智慧有手段的好官,换任何一人来,恐怕都不能做得更好。 所以他怕“漏米”之事殃及何观芥,平白让井州再陷入水深火热。 然而箭在弦上,他只能无奈跟上都御史,在运石车底下堆叠的大袋粟米露出时,周围所见者无不瞠目。 都御史还未出声,便有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落下—— “来人!把这些私藏官粮的车夫都拖出去砍了!” 惊怒惶恐的目光汇聚望去,只见称病久不露面的屈鹤为穿着红领黑袍,立于京观台二层,颈背随着发号施令微微前屈,光闪烁在他眼角,看不清他瞳仁,但他像只大鸟威严跋扈地站定着。 都御史朝他行礼,刚收回手板着的面孔就狰狞起来:“屈大人,粟米未查,经手者未查,怎可断言此为车夫偷盗之官粮?” 都御史深吸口气,妥帖地在众人面前给屈鹤为留点脸,给他台阶下:“正值灾年,粟米是天下人的命根子,丞相着急也是人之常情。只是此事蹊跷,还需多些探查才可下定论。” “丞相,您以为呢?” 屈鹤为没什么精神地撑开眼,方才暴怒的气都在不知不觉中跑空了,他儒雅娟秀的面容在<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ags_nan/guanchang.html target=_blank >官场的洪流中被瓦解。在晏熔金眼前的光里,他面目全非。 是病气吗?让他变得更加喜怒无常。 晏熔金不知道,他耳边还残留着屈鹤为那句“依都御史说的办吧”,而自己已走上京观台,至他身后。 屈鹤为衣衫很薄,风嵌进没有肢体支撑的布料,将他大而枯瘦的骨架清晰剖显。 他低头掩住成串咳嗽,晏熔金又闻到他身上的药味,像人参桂枝类的温呛味道。 他额上坠着缠紧的红玉小滴,自发中系线而出,远看时只像一处光斑。 晏熔金走到他侧边,没有行礼。 屈鹤为想,他一定是有怨忿的——自己怎么能变成这样呢?自心口胎记、书房旧物、常年癖好被他认出,自己便从一个事不关己、千刀万剐的大奸臣,变成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恶人。 为何如此暴虐,提神就是杀人? 为何置民生于不顾,扎根苦寒地,头一件事是勒索金银与劳民伤财筑高台? 为何蛊惑君心,折子中只言流民生啖幼童惨无人道、匪寇大摇朱旗掠官粮,不谈半句官员盘剥、天年不仁、君王不贤? 虽则晏熔金知晓,他想要的打贪官、鞭君王,是要把脑袋当马球的见血差事,取委婉之法为上,但屈鹤为所为完全不是“委婉之举”,反而祸国殃民,与他早已背道而驰。 要是能有回应,晏熔金会问一百句“为什么”。 可如今,晏熔金站在高台上,几乎失去耐性,只想趁他不备将他推下去。 为民除害。 “丞相,”晏熔金掐着平淡却隐含颤抖的声线,瞟向他开口,“你病得很重了。” 屈鹤为莫名奇妙:“小和,是要咒我么?” “小和”是晏熔金的字,此时被他含在嘴里,叫晏熔金如洪水中的怒火,再激烈也被无奈盖过。 屈鹤为还在他耳边道:“我现在好极了,往后也不会生这么重的病了。” 望向因“漏粟案”空去的京观台底—— 被抓走的贫民壮丁,丢在原地石块倾泄的骡车,饿得皮包骨无余力嘶鸣与逃跑的牲畜...... 第10章 晏熔金终究还是气不过,眉头与嘴角抻缩,胸膛如潮起伏:“你心黑了,你不肯睁眼看看,险些被你砍去脑袋的车夫,前日里刚病死了妻子,他盲眼的老母接过妻子出摊的物件,摸索着去卖五文一个的包子......” “你不知道,地动之后,人的心本就悲苦,还要被你抓来做劳什子没用的苦力!之所以这活儿还不断,不过是官员碍于圣旨,而百姓没有闹起来,是因为何大人贴补了自己的家当将糠米换成了纯米!” 听到这,屈鹤为笑了:“他换得过来么?” 也不管晏熔金瞪他,屈鹤为接着恶意揣测道:“这样多人,不见尽头的僵局,他真有那么多钱?不会是贪污了吧——哈,哈哈哈......” 晏熔金怒得拽下他脱线的袖子,在屈鹤为身形不稳微怔之时,他已肃然紧绷面皮,脱口骂道:“你尸位素餐,在其位只图其私、不谋其职!” “你眼里心里空空,无国无民,已为恶臣还挤兑忠臣,瞧见旁人是白的便阴暗地以为,那白不是白,那人不会善!” “你忘却根本、忘却来路,忘却家母为供你赶考、自绝于主家门内换取抚恤,忘却小妹曾受权贵逼迫险些被生钉入棺,你不记得写过的策论,不去看折子开头结束的‘诚惶诚恐叩奏’与‘臣谨昧死以闻’,过去你......” 他喉头有轻微的哽咽,但屈鹤为抬头时他没有在哭,只是眼里有久久暴燃的灰烬,要凭此灼伤他。 晏熔金轻声转了主体——“我,做的一切,走过的大小路,背过写过的册子,挨过的贫穷与饥饿的鞭笞,爱过和要保护的人,在你身上都像昨日的衣服一样脱尽了!” 屈鹤为张了张口,显然身居高位这样多年,已没有人敢当面这样尽情地辱骂他,他费了些精力找回声音—— “我没有更衣。” 在晏熔金脸变得更黑以前,他倒是问了个和“奸臣”不挂钩的问题。 “你为什么想保护别人?” 晏熔金垂首阖眼,风正巧鼓起两只袖子。 “仅仅是因为一句,一句同我素不相识之人说的,他未来要开一家地道的灌婴米粉。” 没有人生来就认得旁人、去爱旁人,在那天以前,晏熔金也以为自己是个特别自私、不关心天下的人,但某天有一刻突然懂了正义之子想保护天下人的决心。 那是在路口闪避马车时,人群错综复杂地川行交错,晏熔金身后突然爆发出一句响亮的“我要开一家正宗的灌婴米粉!!” 他突然被一个陌生人对未来的期愿击中了,耳边所有人的吵嚷终于由一团乌云露出更近的另一面来——是所有人欢快的交谈。 连一无所有的晏熔金也想保护他们。 “最初只是因为一个人——一个陌生人,也正是因为他是陌生人、他一下走过了,转瞬我保护他人的期望潮水般漫开,就到了所有人身上。” 苍白的天色里,屈鹤为的半张脸融进强烈的日光中,他神情淡淡,像隐去的云。 晏熔金不知道他有没有记起、比他多隔的十二年允不允许他记起那个片段,也许有,但真的会毫无波澜吗?又因着他无动于衷的神色,有没有似乎也不重要了。 他听到屈鹤为像是失去了兴趣般赶人:“你不是还要给那个土匪烧纸吗,快走吧。” “土匪”是指苍无洁。 晏熔金自匪口逃生后,向何观芥一干人问遍了苍无洁的下落,最后得知新世教内部分裂,谁放了一把火,烧死许多人。 何观芥说:“派出去的人都会乔装,虽则认不出你画的这张面孔,但如果真是我的人,现在还未回来,应是已出了意外。” 晏熔金无法忘却他撂倒自己毒酒的袖子;火中取粟般助自己假死瞒天过海、而后轻描淡写的不居功;还有他在官制的旗花筒滚落后,流露出的一点令晏熔金心安熟悉的坚定与忧愁。 这样一位踩着“空中细绳”做内应的无名勇夫,应当得到些纸钱供奉的。 在久久蹲着往火苗里盖纸钱时,被苍无洁包扎过的左手隐隐又有了紧绷感,仿佛他握着自己的手要他接班。 耳边传来路人的问询:“听说你要给他立碑,名姓怎么写?” 晏熔金以为是何观芥手下的属官,也没抬头,答道:“他那时化名‘苍无洁’,我想,给他去了‘无’字,单署一个‘洁’。” 那人笑道:“古有妻子给丈夫起昵称叫‘逸趣郎’,今有小和替我敲定墓前所书为何,不知可是一样的心境呢?” 他言语轻佻,然而说的大白话落到晏熔金耳边,却叫他一时听不明白了。 晏熔金蹲着愣愣抬头,被邪风撩倒的火苗蹿上他袖边,满天倾泻的慷慨天光叫他眼前失焦恍如梦中。 那人背手探身,瞧有趣孩童般俯身向他。 其眉眼神采依旧浓郁艳丽,此刻正略抬眉头,带着眼睛睁大,更妥帖地接住他目光。 晏熔金僵在他影子里,忘了言语,直到火舌狡猾地舔上他指尖。 第9章 第9章 “买你可怜的裤衩子。”…… “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我听见陈长望称呼你‘去非先生’,那是你的真名么?” “何大人说,他麾下不曾有你这号人,你又骗了我。” “所以,你究竟是什么人,又为何出现在匪寨与京观台,为何送那土匪龙袍?你究竟......是好是坏?” 晏熔金拽住他一点袖角,猛一站起眼前发花,但仍执拗地盯着他。 苍无洁神色不变,单挑起眉:“你觉得呢?” 晏熔金在浓重的硝石气味中打了个喷嚏。 他说:“陈长望给你送信,你应该是好人。” 苍无洁惊讶道:“就因为这个?” 晏熔金答:“我猜的。我们相识这样短,你就当我是以貌取人——” “你是个独身的谋士吧?” 他还记着陈长望劝他“出山”的言辞。 眼前人衣袍蹚过火盆,踩灭明火,歪过脑袋搭上他肩膀:“既然你猜中了,我就同你掰扯掰扯。” “而今圣听不明、内忧外患,你以为当如何解决?” 话题急转,晏熔金也适应迅速:“先看如今的井州,有地动与流匪之扰。” “官吏盘剥上头的赈灾粮,那便派钦差督查赈灾,严惩贪官。” “百姓受地动殃及,那便增设粥厂、安抚流民。” “流匪劫掠官粮、骚扰百姓,罪大恶极、冥顽不化,自然是杀无赦,绝后患!” 苍无洁笑了。 “前两条很好,只是第一条你没权,第二条你没钱。” 肩上大半具身体的重量压得晏熔金东倒西歪,他手挥出去挣扎两圈,终于扒住了墙:“但何大人有权,他也是刚正好官,可以上书彻查贪官!” 苍无洁“哈哈”一笑:“你们且试试看——朝廷上那帮人互相勾结,不会听的。” 晏熔金不知如今朝堂势力,难与他争辩,便干脆往下道:“你说的第二条,虽则井州官库紧张,但粥厂也设开了,能撑一日是一日,总归是好的。” 苍无洁反问他:“能撑到几时?” 晏熔金甩开他勾肩搭背的臂膀,被他步步紧逼也逼出了两分火气,当即冷了声音:“撑不下去就不做了吗?饿死在今天的人就不救了吗?没钱,眼前的苦难就不看了吗?” “是我发了痴,妄想同你这说不通话的多嘴,误了我去粥厂的时间......” “苍无洁,我告诉你,就是我底裤都当出去了!我也不会瞻前顾后放手不管!” 然而他巴掌似的抽过苍无洁腕间的袖子被捉住了。 那人迅雷不及掩耳地往他手心塞了一沓庄票,垂着眸隐有笑意。 晏熔金瞥了一眼,惊得把东西塞回去! “你干什么?” 那人额发飘动,其下粼粼的琥珀色眼睛盛满阳光,少见的专注认真却是为了调戏他—— “买你可怜的裤衩子。” 晏熔金登时脑袋里一轰,但很快又强压下羞臊,仔细瞧了他的神情,仿佛确信了冲裤衩来不是这副正直神情,终于定下些心来。 他鼓了鼓腮帮子,伸出手轻轻捏回那叠庄票,轻轻抚了抚,抬头正色道:“我替井州二十万百姓,谢谢你,苍无洁。” 晏熔金向他作揖,一弯到底,良久未起:“对不住,先前我言语过激,是我之过。” “先生大义。” 日光将他鸦青领襟固定的浅衫照得大亮,几乎白如宣纸,但却因无处遁形的浮尘,叫他的面孔呈现出大地般的质感。 何处阴影承沟壑起转,何处薄红有忧思苦恼在,过往被看作戏子矫饰之处,当下却都似藏了深意。 苍无洁没有反驳,只是咂摸着评价:“听上去很冠冕堂皇。” 后半句“但我真只是想救你的底裤”被他咽了下去,他有时乐意逗晏熔金挨他的瞪,但显然这一遭他不是为此来的。 第11章 他伸手捏去晏熔金面颊上的小虫,背手时弹开了,将话题往回引。 并不打算管晏熔金一闪而过的愕然。 “你的‘三策’,还没完呢——” “这第三条,把流匪全杀了,你知道有何弊处吗?” 晏熔金因握着他给的救急赈灾银,此刻压住皱眉的冲动,垂颈道:“愿闻先生所想。” 苍无洁却问他第二遍:“你是如何想的?” 轻微的回声碰碎在梁柱上,后头台阶响动,吱呀混乱,那脚步声显然不止一人。 其中有人高呼道:“晏大人,您在这儿吗,何大人找您!” 晏熔金眉头一抖,眼疾手快拽着他进了旁边的假山石洞—— 说是个“石洞”,其实不过是仅可供小童钻蹿嬉闹的狭处。 但晏熔金原先选了烧纸的地方,就是京观台后的一处湖泊旁,如今四处皆平地,除却这一顽强挨过地动的假石,再无可藏之地。 洞里头都是阴湿寒气,晏熔金呛住,又硬在阿嚏前捂实了自己口鼻,对上苍无洁眯眼询问的眼神轻轻摇头。 苍无洁捏着气声问他:“做什么躲起来?” 外头脚步渐重,晏熔金的一颗心被牵系着,抖个不停。 他不答苍无洁,只将手指竖在二人唇前。 他袖子里揣着的,是热乎的数十万两白银;他眼前之人,形迹可疑、身份可疑,有过向匪首“阿谀奉承”的前科,有不愿“出山”退居人身后做谋士的抉择。 一旦被他们发现此情此景,待他向何大人献出白银,这相隔不久与他会面的生人一定会被查透了。 好些的结局,是他们的确查不到他匪寨中作为,无法耐他如何,但也会因其私产丰厚,动起歪脑筋、威逼利诱;要是坏结局,那这一难以自辩清白的倒霉蛋,就要因他而死了。 苍无洁大概猜得到些,但他却对自己的命运毫不关心,反而因背后贴着的石壁太凉太硌,径直弯腰将手耷拉到晏熔金身上,下巴懒散地压在他脑袋上。 浑然不顾他僵直的身躯,尝试几番,以一个搂抱的姿势落定。 晏熔金在外头给他烧纸时,散碎的花瓣搁浅在他发间。 此刻正被苍无洁兴致盎然地拨弄挑动着。 他在晏熔金耳边轻“呵”道:“躲什么?觉得我是坏人?不想让我被他们抓起来?” 晏熔金全神贯注听着外头的吆喝,没法长篇大论回他,干涸嗓间只能憋出个“嗯”。 苍无洁笑得更起劲,手上一个没轻重把他头发扯下来一绺,听他“嘶嘶”不止:“不想让人看见和我在一起,把我推进来就好了,你进来做什么?傻、子。” 狭窄的空间里,苍无洁的身躯源源不绝发着热,将半屈腿勉强窝着的晏熔金蒸得思绪飘飞。 他心里答道,还不是因为你不安分,怕你不被看着徒生事端。 晏熔金不太与人靠得这样近,他为了喘息和思考用脑袋去顶苍无洁,叫他起开些,他却仿佛得了趣,枕着晏熔金脑袋懒散嘲他:“好一头忘恩负义的倔牛!” 晏熔金抿着嘴不理他。 苍无洁却逆反似的起了兴致,这里摸摸那里戳戳,问他:“你用什么洗的澡,比衣服熏香还香?” 晏熔金面颊憋得通红,赈灾的银两也无法叫他继续装聋作哑,他甚至反刍起了苍无洁那句“买你可怜的裤衩子”。 他朝后将肩背抵紧石壁,长而狭厉的眼尾此刻却透出单薄无助:“先生,不要戏弄我......” 苍无洁见状一愣,才反映过来自己所为有轻薄的意味。 他只是乍然埋进一片雨后青草的气味,有些新奇,因着自己身上的这份微呛透彻早已埋葬在过去十二年下。 恐怕他如今身上要有“老人味”了。 ——他如此夸张自嘲地心想。 但未及解释,晏熔金已道:“方才先生问我,对于全歼流匪,有何看法。” “某知晓有剿抚并用之法,但匪徒阴恶,便是招安也无法真的任用,且累累犯罪、祸乱社稷,理当杀之以绝后患。” “不知先生为何持有异议?是为仁善?是为胆怯?” 苍无洁被他塞了一通“纸上谈兵”的墨团,当下觉得开口吃力,手下报复似的捏了捏晏熔金发烫的后颈肉。 哼哼道:“是为‘不可为’!” 他冲着十七岁的小状元炮弹似的发问—— “你知晓流匪有几股势力?老窝在哪?匪首何人?有何袭击个性?各有多少人?战力如何?” “你又知晓多少有关朝廷的战力、军费粮草?知道天子与这里主事的人如何想、要打多久?” “想过流民会不会受惊、死伤、成为土匪报复官兵的牺牲品?” 晏熔金恹恹蹙眉,云彩似的靛蓝外袍也如被雨打过般,成了烂菜叶。 他仍坚持道:“是学生了解不周。学生出去就会察查局势,再行分析。” “只是某仍以为,待穷凶极恶之徒不可姑息,便是兵马粮草有缺,就再向朝廷讨来、求来......” 苍无洁凉凉道:“不借。朝廷借你个屁。” 他晕染细致的眼下红,隔着泛白的眼睑,未给眉眼添上媚色,反倒叫那双眼睛黑白更分明,竟叫晏熔金恍觉这张面孔上只有眼珠子是真的。 苍无洁淡然说完浑话,接着道:“要是朝廷还有余粮,井州还讨得来,那屈鹤为要讨的赏也不至于只拿到十之二三。” 晏熔金闻言,咬牙道:“正是这样的蛀虫太多,才啃坏了大业的栋梁根基!” 苍无洁轻轻扫他一眼:“你要有本事,大可杀了他坐他的位置,反正你们长得那样像,跟老爹小儿似的......” “而不是被人套上‘娈宠’的污名,仰仗‘蛀虫’鼻息,憋屈做事。” 第10章 第10章 “先生,求你收了我这个学生…… 这堆羞辱言辞劈头盖脸砸下来,却将晏熔金眼睛砸亮了。 他目光殷切地扒着一副嫌弃不齿模样的苍无洁,道:“先生,你这样嫉恶如仇,又智勇过人,良善爱国,自只身潜入匪寨,到指点我察查时势,又以重金相托去救苍生......如若高位上坐的是您这样的人,该多好啊......” 苍无洁被他一串连环马屁酸得汗毛倒立。 “行了,官话收一收,我全部身家都在你手上了,别发癫——我没东西给你了。” “只是我刚才的话还未结束,剿杀流匪第二层‘不可为’,在于并非所有山匪都穷凶极恶,一些小喽啰也不过混口饭吃,便是如今你每日施粥的百姓里,也有上过山落过草之徒。” “或是被性命要挟,或是为吃饱饭......他们中的一些只是做些炊米扫洒之事,罪不至死。” 晏熔金沉默之际,苍无洁问他:“你在‘新世教’里待了两个月,难道就什么也不曾知道么?” 晏熔金想到陈惊生,想到冬来时,想到灰头土脸被误以为是哑巴的扫洒工。 他知道寨中有些人并非山匪,只是家人落草不得不同往;有些人不为作恶建寨,只是最后事不由己...... “但是,”晏熔金看进他眼睛,“束手束脚,为少数纵容多数,也是蠢事。” 苍无洁卸了劲,点头道:“好吧。” “但其实我还没说完,这第二个‘不可为’还有后半段——” “他们心不紧、不齐,如果朝廷招安,必定分裂,势力必定削弱;但如果官令一下,‘全杀了’,他们必定沆瀣一气、负隅顽抗,反倒叫他们没了后路、拧成一股麻绳了。” “何不先抚后剿?” 晏熔金很夸张地拜服,说“先生有大智慧”。 苍无洁嘴角抽了抽,按住他摇晃的肩膀:“够了哈,真够酸倒牙的......” “你还记得屈鹤为呈上去的折子么,他要坑杀麻烦的流民,减少赈灾所需和人为混乱。没有比这更荒唐的了。” 晏熔金道:“他将流民与山匪混为一谈,也许会强指百姓为乱匪,来堵天下人的口,反正他只要将真相一道埋葬在井州就行。到那时,这事从外看来就不荒唐了。” 苍无洁屈指敲了敲石壁,结实的闷响传开,叫晏熔金紧张地往石洞外头探看。 “人早走了,”苍无洁好整以暇地欣赏他的情态,待晏熔金催促他将话说下去,他才悠悠道,“其实我也无甚要说的了,即便屈鹤为糊涂、皇帝糊涂,满朝总有人听闻风声极力制止,譬犹何观芥——不就也赶来凑热闹了吗?介时这事但凡被摊开一角,皇帝自然要摆出痛心疾首模样,大骂制止此事,在天下人面前做样子。” 若不是屈鹤为来,旁人来或出于自己的思量、或接承皇帝的密旨,也会悄无声息做了此事,便如先井州一步“被赈灾”的其他地方。 而屈鹤为大剌剌地将话摆在明面上,将流民与流匪混为一谈,反而引发朝堂弹劾与争论,间接阻挠了此事。 这些话苍无洁没说,但晏熔金不会想不到。 第12章 不过晏熔金只会庆幸屈鹤为不走运,得了个事与愿违的结果罢了。 “那真的剿匪呢,如今只在先生口中的‘先抚’阶段,尚未见到‘后剿’的苗头。不知该如何争取?” 矮身欲出石洞的苍无洁带着“不可说”的欠揍微笑,连连摇头:“我又不真是你夫子,没责任告诉你。” 晏熔金“嗳”了声,眼睛瞪大了,映出洞外于枝头绕了一圈还没掉的迷茫叶子。 随即一脚拦住了出口,憋红脸强自摆出副“讨买路财”的架势—— “先、先生,求你收、收了我这个学生吧!” 苍无洁无所谓地丢出半声哼笑,抬腿就要跨过去,不料却被下定决心的晏熔金抱住了。 那两条胳膊麻绳似的绑着他,同他一般高的少年手脚并用地吊在他身上,跟狗熊抱树似的。 耍无赖啊。 晏熔金扒拉着他,不屈不挠道:“我有心救这个世道,求老师教我!我学什么都很快的,我六个月就会识字、三岁作诗、十二岁作了针砭时弊的文章被圣上称赞、十七岁中状元......” 苍无洁被他摇得头晕,自觉成了暴风雨中的一棵孤树。 “停,你叫六个月的晏小和来找我,我收了;你十七岁了还蠢成这样,我不敢收。” 晏熔金不甘不愿地退而求其次:“那你将剿匪的法子告诉学生,我就放你走。” 苍无洁忍俊不禁的笑渐渐扩大,胸膛的震颤从一具身体传到另一具,最终成了畅快的大笑,笑得晏熔金莫名其妙。 “一副蠢相。”苍无洁醒面团般揉了把晏熔金的颊肉,托着他朝外走,“以为你不下来我就出不去了?” 洞口的阴影在头顶掠过的那刻,晏熔金死死扒住了石洞的顶,说:“求您了先生,陈长望说您不愿出山、为人谋士,一定是因为您有自己的顾虑,但您救世之心如日彰彰,叫学生感到,也想为您分忧!” 苍无洁被他拖得腰疼,气得一巴掌扇在他屁股上,在身上人终于僵直安静时,咬牙道:“你不用管,屈鹤为一定会如他所说,出兵剿匪的!” 晏熔金微松了力道:“为什么?” “应皇命。套金银。” 声音和进旁边的小溪,流水似的在几乎封闭的石洞里回荡。 “先生,”晏熔金歪头瞧他,眼里闪动着奇异的光,“世间可有一种易容术,可以改换身形与面貌?” “为何先生这样了解屈鹤为呢?如此笃定他下一步落在哪呢?” 苍无洁的头与项反着转动,光打在他一半的面孔上,他面容似惊,但眼神从容有余,再看去,对眼前人仿佛带着股无辜与纵容。 “我还能断言你下一步落在哪。” 话毕,他托着晏熔金的手一松,叫松卸防备的人摔了个狗啃泥。 晏熔金痛哼一声,只觉尾椎骨都要摔裂了。 他也知胡搅蛮缠的确是自己之过,不敢露出半分怒意,但心中还盘算着赈灾与剿匪差的银两,忍不住幻想苍无洁收他做徒弟后,井州就有了源源不断的增援。 即便真如苍无洁所说他已钱袋空空,能扒上这样一位谋士也是自己之幸。 他正欲道歉回转,却见天光无所遮掩地全盘泻入—— 那人已飞快走远了。 一片尘烟被他带起,尚未落定。 晏熔金瞥了眼,敛起绵密的思绪,抬脚也朝那一方向走去。 天之将晚,粥场前在地动中辟出的振安路,应当要热闹起来了罢。 年少时他看过《桃花源记》,里头百姓富足美满、无病无灾,如果地动造访了那里,苍天佑之、人皇怜之,百姓每日当米肉不缺,绝不会捧着一日二次稀薄的汤水、处在死于天灾或人祸的忧患中。 粥厂米锅边正忙着的,除了几个井州的小官吏及其家属,和戒备流民哄抢的士兵,还有张生面孔。 晏熔金才跻身进白腾腾的热雾,那张生面孔就兴高采烈地向他仰起眼裂,微微蹦跳起朝他招呼,手里的大勺顺势抛过个弧度,滚烫的残汤落了几点在他手上,他猛一抖,好险没拿住了。 “小燕——小晏大人!” 这位是何观芥的表弟何崇山,当是何观芥差他来此体察灾情。 但晏熔金没料到,他不是副恹恹不情愿的模样,而是为这份新奇更焕发出无限精力。 晏熔金接过他的米勺,向他点头:“小山。” 何崇山与他的表兄截然不同,何观芥眉眼平长如剑,而何崇山眉弯弯眼弯弯;何观芥稳重,但何崇山却有一股子江湖气,尤以抿嘴朝下笑时为甚,那时透出的闲适悠哉气,叫人瞧了向往。 翻滚的米汤被长勺熟稔地抛灌入碗,晏熔金替了何崇山一会,翻腕平递了百来回,眼前的人稀落下来。 除却眼巴巴舔着碗沿的孩童,只有一人立于白烟涌窜的轨迹里。那里不会挡着人。 晏熔金奇怪道:“小山,那里杵着的是谁?” 施粥的地方是个简易的三间室,最里头放着粟米,中间支着两口大锅嗡嗡轰轰地烧着粥——如今盛光了,里头烧的是水,好叫沾底挂壁的米粒都进人肚子,这第二波的清水是不限人次的。 与中间连通的外头,则是个倒粥的巨大木桶,摆在木桌下。 而何崇山被问时,正脸朝里、背靠在中外间半人高的隔板上,随意撂在地上的两条腿自在地晃着,捧着压了粗薯的粥喝得津津有味。 他头也没回,便撂高了声儿打趣晏熔金:“嗐呀,还能是谁,自然是来接你的孟姑娘啦!” “我虽然不常来这儿,但是说书的每日讲的故事可是烂熟于耳......” 晏熔金一时没出声,何崇山以为他害臊了,也容他些安静,转而对煽着锅炉火的壮汉道:“小要,明日往大锅里也撇几个大薯去,要不够钱了问我哥拿去——这种事上他不会拒绝的!” 壮汉却一时没回他,只是紧了眉朝外看。 外头不知为何有些骚动,持续一时不仅没消停的迹象,甚则愈演愈烈。 这时何崇山才觉察不对,支着酸痛的腰板转身,才看见一群人七嘴八舌地围攻一个瘦竹竿青年。 仔细辨别,喊得最响的词有“哑巴”“吃白饭”“叫花子”等等,大抵都是叫晏熔金不要可怜他的。 不知那青年究竟是如何得罪了这样多人,但看模样委实可怜,被人骂得像矮陷进土里的小白菜似的,但仍抿着嘴不出声,灰蒙蒙的眼里有种隐蔽的倔强,如藏在厚云里蓄守的闷雷。 何崇山看了,没劲地一屁股坐了回去。 “不是小娘子,害我白白打了个挺,看个毛。” 第11章 第11章 欺男霸女屈鹤为 晏熔金瞧着眼前的青年,有些头大。 他是个哑巴,在围攻下手势也不大打。 眼睛分明该是大而圆的,但上眼皮心事重重地耷拉着,硬是把线条抻平了一半,此刻沉默地盯着晏熔金,已像一种恳求。 晏熔金微微侧身,一只胳膊挡在他前面,道:“诸位的担心我都了解——他自半月前来到井州,便靠各位施舍度日,是诸位仁善;而他正值盛年却不自寻生计,未必是他之过,也许错在我。” 七八个围着的老幼静了一瞬,其中一个剃了光头的小童抬起眼面直言:“大人做什么揽了不相干的人的过错去?要不是您和何观芥来了,我们都得被这里原来的长官磨死!是您救了我们,您是这一年最没有错的人。” 那哑巴青年也于等他回复时,无意识地启唇。 晏熔金朝前半步、又一步,彻底挡住被唾沫淹没的哑巴。 他朝众人作揖:“井州有一人吃不饱,有一人还因地动、赋税、法制受苦痛,晏——某,就是有罪。请诸位放心,如今运粮与开路等地都亟缺人手,我会向何大人禀报请示,叫诸位有所劳、有所得。” “便如他——一样。” 何崇山刮着碗底,听了几耳朵,眼见人群称赞谢过晏熔金后散开,他怪声怪气学道:“嗯嗯嗯!井州有一人吃不饱、有一人受苦,就都是我的错~” ——“嘿,燕子、你这小子,说起话来跟书上一样,刻板无聊得很......” 瞧着晏熔金磨白的袖口,他咽下了逐渐低落已成嘟囔的奚笑,想着,嗐,古板点没什么不好,至少比屈鹤为那种两手一摊只会搅局的好多了。 天下嘛,总得有人刻刻板板地做好人;天塌下来了,也总得有人担着。 但反正不是他何崇山。 他不成器,也懒得学;兴致来了能把好的坏的都玩两日,但不代表他这个人是好是坏...... 晏熔金路过他,戳了戳他胳肢窝,叫他去把碗丢水缸里。 也是奇怪,何崇山对他有种自然得难以自察的顺从,这同他对表兄的出于敬畏长辈的威压的服从不同。 大概是觉得,按着他的路走,前头就是大亮的光明——和他本身一样的光明。 第13章 晏熔金低声朝粥厂管事的安排哑巴的去处,最终敲定叫他也去运石头,那里管饭。由管事的亲自带着去,也不怕他们不收。 这哑巴也是饿惨了,当时用他人名姓冒领了一份粥,大约还觉肚里烧得慌,便赖在一旁不走,如今也似没聚起精力来,还扯着晏熔金的袖子,像要和他说话。 但当晏熔金问他,他又顾忌人多摇头不说,一副墨墨迹迹让何崇山窝火的模样。 何崇山撇了碗,跻身过去撞开哑巴的手,问晏熔金道—— “等等等等,燕子你待会干啥去,我怕我哥问我你在哪,我不知道。” 晏熔金说:“我马上就回他那去,只是还要去孟秋华那一趟,她一个人住、两天没见人了,我怕她出事。” 何崇山腾地站直了:“我、我也同你去!” “你去做什么?” 何崇山眉毛跑得离眼睛十万八千里,中庭与五官间的空白陡然因期待拉长了,整张脸像玉盘一样,很是招笑讨喜:“我、我就好奇,谁配得上你!” 晏熔金用光扇骨点了点他额头:“人家是人家,不许乱说话。若真好奇,常来粥厂,总能碰上她的。” 何崇山怏怏接受了,挤出句“好——吧。” 然而一抬眼,那不像话的哑巴竟然黏着晏熔金的后脚跟走了! “嘿——不是,他怎么能跟着你啊?他到底是谁啊?” “燕子、燕子!就算他貌若好女美若天仙,但也是个男的啊!娘几几的男的能有什么好货——” 他尾音可笑而单薄地拖出去,被已走出十数步的晏熔金回头瞪了眼,息了声。 何崇山喃喃道:“完了、全完了,我就说燕子怎么不近女色到立地成佛的程度,原来是好男风......嘿!小要,别摆弄你那脏柴火了——你看没看见?看没看见他刚护短瞪我?” 小要是个结巴,不理他,但在心里维护着晏大人,只因他也是晏熔金从死人坡上救回来的。 被小要奉为神明的晏熔金,正停步在孟秋华家前的巷口,他抿了抿唇,攒起的眉头间透出些纠结。 后头的哑巴仍执拗地跟着他。 却冷不丁听他道:“我知道,你是冬来时的人。” 懦弱的哑巴猛地抬了头,眉如山影遮湖泊,风惊得将水点飞溅,随那目光一道扎向晏熔金。 他哑声认了:“是。” 晏熔金奇道:“不是哑巴?” 哑巴低眉道:“不是。小主人说,灯笼杆、杆......” 不知怎么打了个格楞。 晏熔金仔细盯着他面目,严肃重复道:“灯笼杆杆。” 哑巴抽了抽嘴角,最后还是点了头。 巷中隐有哄闹,过去当是闲谈笑骂,地动后却都是激进的矛盾祸乱。 晏熔金眯着眼,长眉舒展,似笑非笑,捏了这副同屈鹤为学坏的欠揍模样道:“听不懂。” 随即矮身没入遍地花泥的巷中。 巷旧,纵深。 在地动后歪斜几寸,但仍不可思议地固执挺立。 “做官就强买强卖啊?” “但这地里活不住粮,卖了说不定她跟孟老头都能活嘞。” “这人来头可比何观芥大......管不了哟!” 众家众户探出两溜脑袋,目光围着对峙的官员下人与孟家父女。 那女子眉浓唇浓,但眼的形色寡薄,被父亲反弯手臂,老鸡护崽似的拦在身后。 然而她面如死灰,无绝望而尽是淡漠,仿佛自己不在这场风暴闹剧中。 她就是孟秋华。 晏熔金顶着那两排好奇打量,疾步穿巷奔去。 他那道提高清亮的——“何人在此威逼百姓!” 与孟秋华不大但清晰的那句“我跟你走”同时响起,随两边目光于正中高空碰撞。 晏熔金几乎感到心被撞碎了,他行至孟秋华跟前,同她父亲一道护住她,形气坚而不摧。 “我乃右相长史,”他头一回仗势,是为最快地救人,“你是何人,竟敢强买民女?你若家中缺人,大可去贩奴的地方签契,做什么骚扰百姓?” 那人呵笑两声,出乎意料叫出他名姓:“晏长史。” 冲他捧手行礼得敷衍,叫唤得毫无惧怕与敬意。 原因正在于——“小人正是奉丞相命来的。” “您官比小的大,但小的自十年前就跟在丞相身边,可比你和他亲厚。您不知道丞相的意思也在常理中嘛。” 晏熔金在听到“丞相”二字时,眼睛就陡然撑大了。 是了,欺男霸女,可不就是如今屈鹤为的实在名声。 他咬碎牙根,道:“既然我品阶高于你,那人就交由我带回去,我会当面问问丞相是如何想的,要是你有半句虚言,必叫你向孟家人磕头赔罪!” 那人眉松眼懒,和屈鹤为相似的神态。 看得晏熔金心里来气,他将深吸的气压下去,回身朝孟家父女仔细安抚保证。 然后对孟秋华道:“我陪着你,不会有事。” 知道屈鹤为的坏名声是一回事,但要是真在自己面前上演,晏熔金杀了他也会阻止。 “你家丞相,现在在哪?” 侍从笑盈盈道:“在花楼呢,丞相叫小人去那处寻他。” 晏熔金眼角抽了抽:“我们去他住处等。” 侍从却拒了,毕竟带何人到何处,是他的差事,而晏熔金执意相陪便罢了,但若改搅了自己的差事,自然要极力相争、来免去主子的责罚。 最后晏熔金也是无法,应了一道去那腌臜处等他。 出巷子往左是官员住处,往右自近到远是粥厂、京观台,京观台后头有个地儿,原先就是花楼,后来塌了,一半被朝廷征用改作苦力住处,另一半起先被花楼的姑娘搭了篷子,后来着手建了个二层的阁楼寻找旧日荣光。 屈鹤为就在阁楼里头。 晏熔金来时,这里格外热闹,姑娘们欢快地唱着歌,引得周遭的人都出了院子瞧。 他起先不想进去,晏家家教严厉,此处于他乃蚀骨蠹虫。 然而侍从高兴地指着打开的窗户,笃定道:“大人正被姑娘围着呢!” 他瞧了眼木然的晏熔金——正横臂带着孟秋华后退呢,便善解人意道:“我去禀报大人。” 然而侍从蝴蝶似的穿梭了一趟,带来道没用的话,说“大人叫你等着,叫我先带孟姑娘回去”。 晏熔金压眉看他,眼珠一翻撑大了孔隙:“我现在进去找他,你先别走。” 一副要为流言中自己的红颜撑腰的模样。 然而红颜不领情,扯住他后摆,平静道:“我想通了,我愿意跟了丞相。” 此话犹如一记重锤击碎他玉壶冰心。 晏熔金愕然回首:“孟姑娘,你别怕......” 孟秋华笑了笑,眉黛红脂犹如向“渭流涨腻”出力的重臣,但面孔眼神却如微凉秋水焕洗过的绢布,淡极静极,非俗非雅。 她从容道:“我没关系,总归要有个归宿。但小和你,插手粥厂的权力都是丞相给你的,他不高兴,便可全部收回,甚则拿捏威胁你的身家性命。” 她松开手,向他作揖:“你愿意帮我一把,已尽了粥厂共事的情谊了。但我的事,你明知道是管不了的......” 她也不愿拖累晏熔金。 晏熔金心想,不是的,顶着父亲对“抛头露面”的训斥也要赴粥厂的孟秋华,说起前朝女官济山河时格外专注向往的孟秋华,缠着自己讲治国策论的学生孟秋华......不该颓然说出“我接受这个归宿”这样的话。 可她说的,自己没能力管,也是苍白无奈的事实。 要是说,自己为什么有管得过的妄想,大约是因为,即便他已知晓屈鹤为是位高权重的恶人,但仍因为“他曾也是自己”的想法,保有一份自己也不清楚底细的天真。 第12章 第12章 “是我错怪你?”“当然,我…… 在十七岁的最后一个月,晏熔金踏过花楼低矮的门槛,却感到晏家长辈的意念将它拔高,几乎扯挂住他下摆。 姑娘们被他怒怨冲冲的面孔吓开,无人上前揽他拦他。 他想,姑娘们以此为生,错不在她们;旁人光顾此处,花的他们的钱与时间也无错。 但屈鹤为呢? 那不只是他的时间他的钱财。 可晏熔金早该看开,叫他不作恶便已难得,若要他一步跳到“勤政有功”,无异于痴人说梦。 楼梯震荡,叫屈鹤为手上的茶溅出来两滴。阳光成束,在踩上最后一阶的人身上分裂、散开。 姑娘们仔细瞧着屈鹤为神色,直到他晃了晃茶杯,说“再添些”,众人才又笑开,权当晏熔金不存在。 晏熔金没再靠近,停在楼梯口。 对屈鹤为说:“你可知道,布政史私用官银局模具,铸造大量龙纹物件贿赂京官,为掩盖大量铜料消耗,谎报是地震所毁。而复刻的废弃模具流入铁匠之手,又被新世教匪徒买下,做了那件传到天子跟前的四爪蟒袍......” 第14章 屈鹤为短促敷衍地笑了笑:“看见你就烦得紧,我不想听,但你跟上奏似的,吓得我耳朵全兜住了——更烦了。” “晏小和,我还当你要冲冠一怒为红颜,怎么和鹦鹉似的报了这么多人名?” 彩衣如花成丛,屈鹤为也如飘在空中的腻香,心不在焉、轻浮而难以捉摸。 “京城在打贪墨之风,你猜谁首当其冲?” 屈鹤为浑不在意,顾自捻起戏文唱词。 垂眼时,眉眼似两对狭长利刃,十分神思全在书简上,然而他将手后搭,抬眼时神色悲悯而疲惫,看起来竟像个好人。 然而他说:“你要的好世道,难道只视我为眼中钉吗?” 姑娘们识时务地无声屈膝下了楼,将特意撤去屏风为贵客扩大的整层楼,都留给他二人。 晏熔金为让姑娘下楼,终于朝他走近了。 他的影子爬上屈鹤为的身体,徒劳地在光影助力下尝试着,却无论如何不能重合。 朝中每日弹劾屈鹤为者无数,但自有他的势力为他拦挡下。 梨花瓣似的折子洒下来,议的都是赈灾的不合理之处,更多的问题与矛盾被暴露,这个朝代就像风雨中飘摇的破房子。 力大些的人吹一口气——无所谓冲里头还是外头,都要二话不说塌了。 晏熔金忽然感到疲惫。 他在屈鹤为脚边蹲下,举头冲撞上他回避的目光。 “你离我最近。” 为什么偏盯着他,不忙着去补其他的漏洞,这是晏熔金的答案。 “我想知道,为什么、发生了什么。你是怎么想的,对你、对何观芥那样的人,还有对大业。” 屈鹤为说:“我难道很坏吗?” ——“圣旨喊我来鸟不拉屎的地方,我来没来?喊我剿匪,我准没准备?” “我就是太把大业当回事,才因为剿匪累得头疼。” “得了,别杵着说有的没的了,你乐意就帮我按按头,不乐意就把‘绿尾’叫回来。” 晏熔金听着他姘头名儿就烦。 “准备得两个月没一点动作,光顾着把手伸到花天酒地和无辜姑娘身上了?” 屈鹤为眨眨眼,笑了,他笑起来像温润儒士,只可惜热面冷心。 他将喝得一片茶叶也不剩的茶杯凑到晏熔金鼻下,坏心眼地压住小状元多话的唇瓣。 “你冤枉我了,小和——没有‘花天酒地’,我喝的茶。” “而且,你的小孟姑娘自己乐意跟着我,何来我威不威逼的说法呀?” “我风流也风雅,从来好评如潮,哪有强迫过姑娘的说法?” “要不是知道你同她不一般,知道她爹都收了鸨母的定金了,我才——懒得管。” 屈鹤为将杯子砸在他身上,晃晃悠悠站起来,手掌压着他发顶,叫因他那番解释大惊的晏熔金慢了半拍,才歪倒站起、连拍带打挣开那只狗爪子。 屈鹤为不死心地摸了摸他蓬茂绸顺的头发,被瞪了还不撒手,只幽幽道:“蠢狗咬吕洞宾。” 待晏熔金垂了脑袋,他又不摸了。 “屈鹤为,孟姑娘的事我误会你了,是我之错。” 按屈鹤为的烂性子,他没必要对自己撒谎。 见屈鹤为哼哼了声,仰面等着他后文,晏熔金继而争取道:“不然就让孟姑娘住我院子里,等外头太平了再给她换了身契,由她走?我此前同她说过,她愿意的。” 屈鹤为哈了声,眉头眼头压低了,陡然又不高兴了:“你说我花天酒地,自己没打这些心思?红颜在侧,干劲百倍?” 晏熔金正要摇头否认,头顶又被屈鹤为大力敲了敲,几乎要将他锤成矮萝卜—— “打人家主意前,好好摸摸良心,看看你和她的生卒年,是不是差着辈呢?” 晏熔金气急:“我没有!” 然而屈鹤为已下了楼梯,宽大的轻袖点在扶手上,叫他像一只振翅的鸟。 有点好笑。 晏熔金小小声道:“要不是你终于做了件好事......” 他心里的小人对着屈鹤为的屁股狠狠一踹。 孟秋华按晏熔金大体期望的那样,白日仍在粥厂布施、或同衙役一道勘察灾情,夜里住在右相侍女的院子。 有一日,晏熔金听说孟秋华和同院的闹了矛盾,他才同何观芥校对完近日赈银的去处,就立刻掉头赶回去——自苍无洁的庄票被他寄送到府,他们愈发忙了、然而每个人都因渐兴的井州红光满面。 结果急急绕到孟秋华处,发现是她做了一批毽子,但数目比同院的侍女少,那些没拿到的姑娘急了,就闹哄哄央求着她呢。结果闹得将别院的人也引来的,不只有姑娘,还有青年,都对那用谐音刻着官员名号的毽子感了十分兴趣。 晏熔金说:“你当心着些,这里住的全是官员家眷。” 孟秋华瞧着院里翻飞的毽子,眼角嘴角阳光最盛、笑意最盛。 她说:“我知道。” 她还知道一些毽子因刻字被供高台,一些刻意被踢进泥沼。 知道每三日一次,他们听她讲经史、时闻时闪烁的不同目光。 知道也许会被抓去对铁窗,也许碍于明面上右相的袒护不会,或者,这些人都同她站在一处。 她同晏熔金坐在一处,自长廊拐角的阴翳仰头,看苍白的天,她说:“原来我真的能做些事。” 晏熔金答:“我认识的孟秋华,从来不凡。” 那天即便是不为拖累他说的假话——那句“我认了这个归宿”,也叫晏熔金想起来就郁闷。 然而孟秋华却没有认同,她将焐热的一根多彩挺拔的毽子毛吹出去,看它挤到人与人间,一时再找不到。 “小和,你是我的老师。当初你是为什么愿意给我讲书?” 晏熔金说:“因为你想听。” “如果是别人想听呢?” “也讲。” 孟秋华意料之中地点头说:“我也是一样,我不是为显得不凡做这些,是因为他们愿意玩、愿意听。” “是为了到最后,我把所有我能做的都做了,然后我变得平凡。” “我记得你说过,仲永最后‘泯然于众人’,我也想要那样的结局。” 晏熔金起初微微讶异地听,随即渐渐抿起笑,直到最后“仲永”出来,一下没绷住,笑得额发与嘴唇抖如风中柳梢。 他细细纠过错后,终于险险收住笑:“我很高兴你这样想,但往后开始引经据典时,万万、万万不要报出为师的名号。” 他们的衣摆翘起又落下,阳光在刺绣上忽闪忽暗,井州的一切都瞬息万变,风游鱼似的窜过长街短巷,捎挂走粥厂开门锣的残响与京观台重又响起的吆喝,随后冲过山林,捣得自陈惊生出走分家后,士气陡弱的新世教东倒西歪。 所有人都扯紧领襟,等着那股喜怒无常的风掠过自己的后脖颈,祈祷着激起的冷汗不会叫自己大病一场。 屈鹤为又上奏要人、要钱、要武器、要粮食,迟迟拖着不去打山匪。 直到十日内接连四处粥厂被抢被毁,他才在何观芥的紧逼下出了兵。 结果不知哪漏了风声,过去时已人去寨空,十次中有五次无功而返,剩下五次真该叹匪徒狡兔三窟,只抓住一帮小喽啰。 比起花费的银钱与人力,真是得不偿失。 屈鹤为将烂摊子一推,又写回报给天子,说匪徒狡猾可恶,还要钱要人,不然打不下去啊。完了还要画一批大大大饼,说等援助到了,他一定把流匪一个不落地,全砍了脑袋堆京观台上,给江山社稷作灯笼,照亮往后千秋万代的路。 皇帝被朝臣哭天抢地的上奏闹得头疼,里头哭得最大声的就是户部—— 户部说陛下啊,那又废又贪的屈鹤为再伸手,臣只能把腰间的钱袋挖个洞,和裤袋打通,去卖勾子给他凑钱啦! 左相哭得比较矜持,他怕自己一家独大一手遮天的意思太明显,脑袋比军饷先落地,规规矩矩地行礼,斯斯文文地说:陛下啊,屈鹤为那个狗东西,拿钱不办事啊!就是让我做县令的侄子去,做得也比他好啊......陛下我没有别的意思,举荐谁都是为了大业好啊! 皇帝一看真不行了,再让屈鹤为剿匪下去,他议事堂房顶都要被掀了。 碰巧何观芥连上数道折子,谈山匪谈赈灾银,皇帝大手一挥,说你以前是屈相的学生,朕信你,你老师现在老了,你看着挺有能耐,就按你说的来吧. 剿匪?改造为主,只杀挑事点火的匪首,主打一个剿抚并用。 没钱?户部也没钱,诶别盯着朕的私库啊,不是说贪官多吗,查啊、严查!抄了他们家钱全给井州赈灾用。 屈鹤为失职?朕的爱卿过去有救驾之功,是为忠;如今为井州操劳得大病一场,还上了许多虽然狗屁没用但叫朕龙心大悦的折子,就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尔等怎么能这么诋毁他呢? 第15章 ——尤其是你何观芥,尊师重道不该由朕教你吧? 第13章 第13章 谁要和你扮假夫妻?!! 消息嘚嘚嘚地传到井州,何观芥看了眼前黑了又亮、亮了又黑,抬眼平唇,将开了个头的回信一把抓起猛朝后甩:“尊师重道?可笑,一个恣睢之徒,也配叫我尊敬?” 窗下的侍从诺诺不敢应,何人不知,当年屈鹤为因私人仇怨,奏请远调骁勇的蔺知生老将军时,何观芥便与他闹翻了。 先是当朝弹劾老师,后是割肉返金恩断义绝,自此血与泪都流尽,只剩眼里飞出的无穷无尽的刀子。 何观芥永远记得,最后那场促膝长谈中,屈鹤为每个字的音调与眼角眉梢的抽动。他记得暮光将他们劈作两半,从此一明一暗再无执卷并立的双身影。 他恨他。 连带上最初见到晏熔金,因着那副恍如故人重活的面貌与身份,何观芥都不乐意待见他。 但何观芥在被晏熔金与那人截然不同的作风连连讶异时,忍不住问他:“你怎么会是他的人呢?他又怎么会愿意提拔你呢?” 晏熔金起先只是摇头,但隔了些日子,竟有一回同他道:“我心里奇怪,觉得他好事也做坏事也做,或有隐情。” 何观芥长长叹气,眼中担忧,按上他肩膀企图点醒他:“不要被他骗了,他太擅长装模作样。” 而当下,这何观芥眼里的单纯孩子和老骗子,正在一处他绝对想不到的地方“狼狈为奸”。 晏熔金十七岁连中三元被榜下捉婿,自是得见了各色姑娘,但他从没有心绪复杂到现在的地步—— 长眉俊目,直鼻杏口,眼窝深深,笑意深深。平素只觉他面廓英毅,除了长须,才觉鼻下唇颌有几分秀气。 偏又点腮晕斜红,红绦穿云发,气蓬勃,形雅丽。 身量高,气华清。招人目光,皆以为不凡。 的确是会因自成一气引晏熔金青眼的,如若不是那张脸孔同自己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 旁有“瞧那对兄妹”的措辞落入耳中,晏熔金别扭地掐了点屈鹤为衣袖:“你胡子呢?” 屈鹤为心情很好地瞥他一眼:“又不是头一回扮姑娘,自是早拔了——用的,假的。” 晏熔金勉力将翻起的气压下去,他在书院时,曾生了疹子,才不得不剃须治疗,为此被人嘲是“小晏子”,那时他无数次盼着胡子长出,叫他成为美髯公,一雪前耻! 然而不想,十二年后的自己非但不护着那点宝贵的胡子,还去扮美娘子了! 屈鹤为用光秃秃的糖葫芦杆子戳了戳晏熔金的面颊:“谁叫你非跟踪我,知道了又不乐意?” 晏熔金瞪着那根杆子,原本要谈京观台石车藏米的正事的,如今却一时宕机,只顾同他较劲反驳——“哪里是跟踪?我是你长史,找你不是正当光明的吗?” 屈鹤为披着柑橘香粉味凑向他:“咦,我还以为,你要跟何观芥跑了呢。” 晏熔金微微后缩,在他如泥色琥珀般眼瞳的逼视下,歪开了目光。 他吐出那句话时,很坚决,但出口后又带上了忐忑—— “我要,对你负责。” 翘首待着的人不知想到了什么,眸光一阴,站直了身体若无其事道:“想得美。” 那串糖葫芦又支上晏熔金面颊—— “这串儿被你弄脏了,你自己吃,我再去买。” 晏熔金正有些出神,下意识咬了一口,被酸得猛一激灵怒而抬头时,眼前人已不知所踪。 他被屈鹤为的女装扮相激得发麻的后脑才镇定下来,记起正事未谈,立刻四处去找他。 但大巷子人太多,小贩如潮土地里的蘑菇,见局势稍稳,又推着板车、扛着背篓,热热闹闹冒出来了。人流挤塞,都在小贩周围打着涡。 晏熔金踮着脚艰难挤过去,抬头时瞳孔却陡然一缩—— 只是一个侧脸...... 那只是一角被鬓发遮蔽的面颊。 但真的,如后羿之箭破开晏熔金的心—— 叫他好像看见了晏采真。 但晏采真如何会出现在此?出现在离他、离屈鹤为那样近的地方而不相认? 分明在来井州的车上,屈鹤为直言晏采真早已死去,死在自己遇流匪伏击、来到十二年后的那天。 应当是看错了吧?但如果是真的...... 一板白气翻到他眼前,将他发丝也濡湿。 是街旁蒸米糕的老板揭了盖子。 他眨了眨眼瞥去,却见老板的小儿正“嘎嘣”一声啃去了半只山楂上的糖壳子。 而那山楂签子正是个人为折断的斜口——同屈鹤为手欠掰完用来戳他的一模一样。 晏熔金当即上前问道:“你这糖葫芦是哪来的?” 小儿朝后一缩,晏熔金便与膀大浑圆的孩子爹对上了眼。 晏熔金弯起个谦和温驯的笑:“老板,请问......” 然而话没说完,就被打断——老板没好气地瞪眼,冲他赶蚊子似的挥手,训他道“排队去后面!” 晏熔金将长史腰牌解下,朝他们一亮:“朝廷事务紧急,还请配合。” 周遭陡然一静,丛丛目光射来,那老板苦着脸道:“大人,您刚才上来就同小儿搭话,我还当是人拐子呢......” 随即他捅了捅揪着自己后腰衣衫的儿子,催促道:“大人问你话呢,这脏不拉几的山楂又是从哪里捡的?” 那小儿怯怯指了指对面支出去的一拐小巷。 晏熔金点了点头,道句“多谢”就要走。 不料那看热闹的人群挤着不让,方才紧张好奇的目光被一股愤怒和兴奋取代,窃窃语声中,一道嘹亮之声破出,如水入沸油溅起喧哗—— “看他的腰牌!是狗丞相的人!!” “我就说什么朝廷要事要问个小孩抢零嘴吃......” “就是他们,让我一连两月都见不到老汉!非折腾人去那么远的地儿运石头,我看啊,根本就没有一点用场!” “日子越来越难过了,都是因为他们!” ...... 那些家里被征了苦力、承受多年重赋的人一拥而上,拉扯他的头发、外衫、令牌......直到他在茫然过后矮腰钻出,才终于结束那场突兀的殴打。 他们对屈鹤为的谩骂声声在耳,还扬言要一把火烧了京观台也烧死狗官,将晏熔金的发根扯得如绷紧的琴弦生疼。 他还从眉骨上摘下一条蚯蚓,丢掉后指尖难以抑制地颤抖。 他想,是不是自己死了,死在十七岁,就不会有为祸人间的屈鹤为了? 他既迫切地想调卷宗,问每一个接近过去十二年间屈鹤为的人,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他”从晏熔金变成了臭名昭著的右相。 但在目睹身历了百姓的仇恨后,晏熔金心里陡然涌上酸涩的疲惫,有一刻他想就这样算了吧,他管他为什么,反正屈鹤为已经疯了、心坏了臭了。 而最后,埋进小巷阴翳的晏熔金抠着墙皮,撑起自己。 想到在京观台米车里发现了官仓的米袋,这些都被证实是莫名消失又出现的灾粮,于是重又投入赈灾之中。 而山匪抢掠冲毁了多处粥厂与收容所,还等着他去帮忙重建。 于是晏熔金慢慢往前走,把那些愤怒又无可奈何地情感影子似的甩在身后。 他右颧骨像擦伤了,火辣辣地;勉力抱着头的手臂也有划痕和淤青,爬过人群时理所当然地挨了踩踏,腿脚也有些抖。衣服也是一片凌乱,犹如大白菜叶子。 所幸没有真的烂菜叶子扔他,但在羞辱程度上也不差多少了。 “做官做成这样......”他苦笑,不知在说自己还是屈鹤为,“所以宁死也要做个好官啊......” 他走着走着,后肩被人拍了一记,他刚想回头道一句“多谢,我无事”,眼前却率先一黑,意识先于身体变重、沉下去。 混沌中他仿佛透明、身体也不复存在。 他知道他在春天,但分明枝叶繁盛、花开的不多,满地黄叶,过两日还要降温回冬天。一年三季齐备,但就缺春天。 那是一种古怪的感觉,他抓不住任何一个锚点,活在一间所有都错位的屋子里。 耳边沙沙的世界的响声渐趋清晰,他努力跃身抓住它,屋子黑洞洞的门就被扑开。 晏熔金猛地睁开眼,下一秒却被周身的酸痛捉牢了。 荒草院,矮茅房,苍白天,满地红。 十个新拐来的人有男有女,有少无老,全是“好卖的货”,他们的手被同一条粗壮麻绳圈连成一条,互相扯撞着粽子似的从屋里堆到院外。 可惜这不是端午节,要是屈原来了现年的井州,指不定在跳江前就也被绑了。 但他在被绑前,定然是毫无防备的,因为只有深陷其中者才知它的猖獗。 晏熔金打眼一瞧——那寻不来却自发撞来的屈鹤为屈姑娘,也赫然在列。 第16章 只是他惨得吓人,分明旁人都未挨揍,只暂且好好地担着惊,但他却去了十之七八条性命,正伏地咳着血,那血沫子和漱口的水一般,慷慨地往外倒。 他撑起的肩胛如同一只将残将破的蝴蝶,颤得如在大风中。 离他最近的两个姑娘吓得不知怎么办好,只得也伏下身松松绳索叫他好过些。 晏熔金同他隔得远,被血色吓着,但一时也不知如何称呼他,反倒是屈鹤为挂着血沫子爬起身,当啷一下靠在门框上,率先对上他目光开口道:“那位,是我郎君。” 那两个姑娘不由感慨拐子的可恨,竟将一对夫妻同绑了来,又说他们面孔都是一色一样的漂亮,险些叫他们将夫妻相错认为兄妹相。 晏熔金:......看来这套女装真的显年轻。 但是—— “谁是你郎君?” 众人皆以为他们闹别扭,还是屈鹤为游刃有余地接住他的话道:“什么时候了,还使小性子?不就是我夫君还没同我和离么,你个小舅子急什么急?吃炮仗也不分时候!” 第14章 第14章 “动我可以,别动我相好的!…… 一通劲爆的胡言乱语砸下来,晏熔金同众人一道惊愕迷茫了一阵,连低低啜泣与低落不语的人都拾起奇异的目光瞧着他俩。 晏熔金磨了磨牙,顶着那些目光道:“拐子随时会回来,我们手被捆于一处,只要这整根绳子有一处破开,就能逃脱,当务之急是要找到能磨断绳子的东西。” 晏熔金旁边一个发微卷、俊毅面的青年说:“院子里!那里有个案板,上头应当有刀,我们使法子将刀竖起来,晃动身体磨绳子,定然有希望!” 于是众人眼泛亮光,刚要协商着把捆住的一双脚当一只用,蹦蹦跳跳齐心挪过去,就见一身着短褐的自由人抱臂自门后拐出,俩眉毛弯得像坨了八十年的脊背,眼睛里的“好意”像拿厨刀的猪,闯进了料理伙房。 猪道:“太好了,这样自觉把自己往案板送,省得我赶人。” 外头也有五六个拿着家伙的爪牙待命,一眼就叫众人绝望。 猪见状喜气洋洋地笑了:“但你们这批,一个也不用死!上回是有人实在卖不出去,还闯祸疯疯癫癫跑出去,害我贴了钱才宰掉的,你们都——” 最后“不错”俩字,在扫过吐血的屈鹤为后陡然弱了,风中残叶似的抖起来:“不是,也没人动手啊,你是那躺道儿的行家啊?” 屈鹤为道:“不碍事、不碍事,你接着卖,我活得了,吐了好些年了。” 少见他那副笑眯眯的谄媚样儿,人拐子立即舒心道:“你是个通眼色的!不用担心,不死就行,不少人就好你这口呢!病些好,免得这人高马大的叫人怕......只是你这声音,怎么和鸭子似的?” 屈鹤为少见地哽了哽:“金汤喝多了,坏嗓子。” 人拐子的耳朵将他的话溜了一圈,没反应过来,还叮嘱他道:“等人来相看,你闭嘴,只说害了风寒,嗯嗯呜呜答应着得了。” 然而待到院外同伙憋不住笑,人拐子才收回走远的脚,目光从别人身上抽回来,不解地怒道:“等等,你格老子的刚才和我说啥?嘴里不干不净的还是个刺头?是不挨顿打身上心里刺挠?” 说着便要将他丢给外头爪牙教训一顿,结果屈鹤为急忙道:“动我可以,别动我相好的!” 谁提他相好的了? 前一刻还紧张盯着他的晏熔金闻言,用劲闭上了眼,被绳捆着握不紧的手蜷了又松、松了又紧,最后在拐子看来时,忍不住骂了第一句带脏的:“坏心眼子!死坏心眼子!” 拐子兴致盎然地“喔”了声,将连绳断开,才发现那粗绳之下还有单裹了每个人的缚绳......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败又完蛋。 拐子牵着他二人下流道:“怎么证明你们是夫妻?做给我们开开眼啊。” 屈鹤为却得了失心疯般不慌不忙,抬起手拳就往晏熔金屁股上抽,直把人赶得东倒西歪,他嘴里还乘胜追击念着鬼话:“说了多少次别急别急,害老娘揣了肚子,你姐夫不肯离了!现下好了,你跟我闹脾气闹到这荒郊野地的来了,也不用看着你姐我、你姐夫还有你亲儿子亲亲热热做一家人了!” 正如他所说,此地是死了个人都不知道的荒地,那拐子也不怕他喊。 反而兴致勃勃看他母鸡揍小鸡,把他相好的揍得遍地掉毛。 外头爪牙操心道:“这暴性子怀了崽了?卖不出去怎么办?” 人拐子嫌他扰了自己看戏,翻白眼道:“没见识,人心坏着呢,啥样都有人吃这口,这年头......哼。” 屈鹤为那头已将绑在一道的手臂当作盘头枷,将晏熔金的脑袋套得严严实实。 晏熔金趁半边面孔埋在他头发里,气声问他:“你要做什么?” 屈鹤为和他咬耳朵:“做、泼、夫。” 晏熔金丈二和尚摸不得头脑,只觉耳边他扯长的吆喝响过粥厂开门的铜锣,天花乱坠的桥段胜过市面上最火爆的《公主与各大美男不得不说的二三事》。 其间墙角炸开一声巨响,天空一角大白,不知发生了什么也未停。 就在屈鹤为胡言乱语到“早说了那天晚上别赌我那死鬼醉得死......”时,相看的人家来了。 人拐子急忙变了脸,上来给他俩一人一个耳拍子,揪着他们脑袋往井里浸。 待那两人安静清白些了,拐子才直起腰,冲来相看的大户人家的管事们道:“嬢嬢们见笑了哈,这俩活泼、话多着呢。” 说罢眼色一凛,叫爪牙将方才趁夫妻俩闹哄、试图从裂洞的墙角钻出去的几个“货”丢过来,一起叫那管事比对。 其中,钻得最快还弄出白光与巨响的男子,被护卫揍得半死。 买家当前,那几个人登时面如死灰,以为同一战线的小夫妻却是疯子,当下无计可施,大约只能一辈子沦为奴仆与玩意儿。 地上泛起的腥锈扑面,仿佛将他们的命运也如烂泥罩住。 晏熔金盘算着,等路上寻机会跑出去,他是官身,衙门里的人不会不管,只会诚惶诚恐将人拐子绑来谢罪,连同一道被拐的人,也能派人去解救。 都怪这屈鹤为胡来,一时兴起扮女装乱窜,被人绑了,还害得寻他的自己也着了道。 当下这罪魁被冷水刺了口鼻,一口先前强压的血猛然泛起,正全喷在晏熔金眼皮面颊上。 如迅疾然而骤过的暴雨,惊打菡萏。 晏熔金惊得顾不得被糊了眼,连声问他:“你怎么了、这是怎么了?中毒?内伤?” 那人之声却在他耳边炸开第二趟暴雨。 “是皇帝喂我吃的,”屈鹤为滚烫的颊肉紧贴他颈侧,摇头时呵出的气打在晏熔金皮肉上,仿佛将他身体里的痛苦也过度给他,“那可是好东西,长生的,谁不想吃?” 他的表现与他的话截然相反,咳起来如断喉的嗬嗬响声,整个人一蜷复一软。 霎时间,千百个猜疑想法自晏熔金心底浮起,如同向上的钩子,等着哪一个稍微坐实,就要将他拖下去。 然而来不及发问,就在当下这刻,远处马蹄渐入耳来,在人拐子拉上院门、晏熔金惊声连问伤患时,一匹高头大马猛地撞进院子来! 俊黑的马匹被门撞痛了蹄子,发出尖锐嘶鸣,被主人揍了脑袋才老实下来。 那马上之人,乃是一红袍女子,衣襟猎猎、神情倨傲,一挥手,后头未落地的尘雾里的人马便气势汹汹冲垮了院子,将所有诚惶诚恐的人围了起来。 她道:“何人扰了本公主策马?全抓进来治治这不敬之罪!” 各人面色各异,人拐子急忙磕头请了罪。还有没眼色的手下妄图讨公道,说“本就是你的马闯进来”,立时被拐子踹了一脚在面门上。 公主踏着马在院中绕了一圈,直到目光逡巡过靠着人吐血的屈鹤为,她轻轻勾了勾唇,才开口说了仨字“给本宫”,憋不住的狂笑就从她眼角迸出,破坏了她邪魅狂狷不羁的架子。 但最后她还是在众人既惊且惧的注视中,顽强说完了她的台词:“这姑娘脸真白,看得本宫心疼,给本宫抬回去让御医好好瞧瞧!” 屈鹤为半边唇角微微提起,在公主揶揄的神情中呸出口血沫,懒声道:“有劳了。” 公主不满意他有气无力的寡淡反应,得寸进尺道:“把另一只交颈的鸳鸯也拖回去,本宫看,今天也就这两个美人谈情说爱有些意思。旁的人丢给管事嬷嬷,查清底细教训教训。” 原先被拐的人趁话间喊冤:“我们都是叫这拐子拐来的!公主您瞧,我们手脚还都绑着呢,冲撞您一事乃是被迫的,还请您放我们回家。” 一排被绑来的倒霉蛋都瞪大了眼,等待着审判落下,看是柳暗花明,还是又入虎口。 不过这回公主扭转马头连眼神都没给一个,是她身后出来个眉眼如刀的女官,冷声道:“公主府里的人自会明察秋毫,你等当前不必多话,安心被带走就是!” 第17章 侍卫们一拥而上,将挤挤攘攘的院子归还于无处舒展的凉风。 只有晏熔金仍瞪着眼,良久才将那两个字如滚沙砾般,艰难自喉头滚出—— “采......真?” 那女官沉稳有威,握着马缰身板笔直,如松之坚忍石之嶙峋,当下闻声侧目来。 两双交汇的眼瞳映出彼此,她绷紧的鼻唇于惊愕中松开,于低垂的眉梢和圆钝的眼头中透出三分熟悉。 然而在望见屈晏二人亲密的姿态时,又收起了那点不切实际的猜想,只对侍从道:“那两人诡计多端,分开绑去公主那里!” 嘚嘚的颠簸本该叫晏熔金不安,景色飞驰而过,然而无半片眼色印在他眼中。 他激动而忐忑地想着:她活着、晏采真竟然活着! 她是如何成了女官,如何为公主做事,如何过到二十八岁? 又是如何与屈鹤为形同陌路、甚则似有渊海深仇的? 他想问一问她,又怕屈鹤为真背着自己做了什么,叫晏采真连同十七岁的自己也厌恨上了,连几句话也不肯跟他说。 而且,人拐子这事儿蹊跷。 那钻墙角之人放炮,似呼人来救——然而来人是跋扈公主,叫晏熔金无法确定这是巧合还是预谋。 且那公主神态言语间似与屈鹤为相熟,只是故作陌生,不知又是为何。 其三在于屈鹤为,朝堂之上能指鹿为马,平日更是满心奸计,怎会不叫侍从护着,轻易落入人拐之手? 疑问已这样多,还在如杂草似的茬茬冒出。这样思不得解的痛苦中断于挟着他的护卫失了手,叫他滚落地上昏了过去;明朗于他再醒来时的所见所闻。 第15章 第15章 “不行,他是我......…… 小榻上晏熔金假寐着。 听到屈鹤为说:“是,我这样的扮装技巧不值得炫耀吗?” 旁人笑他:“我就说呢,这么多无用之事,原来是在开屏......” 屈鹤佯怒道:“去你的。” 他悄悄掀开一道眼皮,瞧见十步开外的茶厅中,公主、屈鹤为对坐着,二人身后各有茶侍仔细照看。 公主正探身瞧他少见的粉彩,用指头一点,笑得乐不可支。 人离得近了,声音也含混低落下去,叫晏熔金听不大见了。 晏熔金暗自思忖:他们果然认得。 这是他们做的一场戏吗? 不过堂堂公主与宰相,有什么不能伸手取来、而要以身入局迂回的呢? “要不是他们不长眼,杀了动不起的人,我们还没法拿捏那倔头节度使......” 那头他们说到一半,屈鹤为身后的侍从竟也大胆插话道:“幸好信号弹有两个,头一个不想还能被主人坐坏......” 公主立时赞了他几句“比你主子靠谱”。 屈鹤为也用糕点敲了敲他脑袋:“查出这些人,云起你记大功。” 晏熔金眯眼看着,突然灵光一现,记起侍从的面孔在何处见过——正是那墙头扔响炮点天灯的青年——也是去孟秋华家门前狗仗人势的相府家奴。 大约是他目光太烫,公主朝这处瞥来一眼,他于惊愕中下意识朝后,没与公主对上眼。 耳边依旧听得清公主的话—— “去非,你虽脑子不好,但实在貌美。十年前我说过,只要你一日不变丑,我就愿意招了你,如今依然作数。” 屈鹤为乍被她亲亲热热唤了小字,慢了半拍道:“不敢,臣要把屁股下的位子坐烂的。” 公主呵笑一声,撑着桌子向他探身,直至气息交接:“谁拽你一把,恐怕从这么高跌下来,要粉骨碎身哦。” 屈鹤为拢了拢衣服,笑有些挂不住:“不是早说过,我在公主面前譬如断袖......” 公主被他一而再再而三拒绝,当即面上也挂不住,冷了脸拍拍他面颊道:“我要是求了圣旨来——你还断得了袖么?便是什么金袖铁袖,也把你拼回去!” 奉茶的仆从静默垂首,只有晏熔金瞧着屈鹤为被按倒在地,公主与他耳鬓厮磨,语带嘲意:“我就不信,你待我没有一丝不清白。” “半丝也没。”屈鹤为闭眼答得飞快。 气得公主气馁道:“得,反正你这脸不止一张,我看你那个编了官身提上来的小长史——你胞弟么,长得我也很喜欢,就替你留我这儿吧。” 偷听的晏熔金一个踉跄扑摔出来,正听到屈鹤为卡顿的那句—— “不行,他是我......是我自己用的。” 晏熔金:? 公主:?? 侍从:?! 说完这等虎狼之词,屈鹤为与同样贴在地上作烙饼的晏熔金对视,眉眼一抽,在“被留用”那人震惊谴责的目光里,强挤出的镇定坚决碎成了渣。 公主磨了磨牙:“不然你俩都留我这,本宫素有成人之美。” 屈鹤为却突然不紧张了,仿佛忽然从她的坚持中读懂了什么。 他轻轻摇了摇头,对公主道:“谢过启光,只是这条路,让臣自己走罢。” 公主恶狠狠揉了把他脑袋,直起身来,居高临下道:“行啊,反正本宫说的永远作数,等你死了,我就把你胞弟收了,带上你灵位三个人亲嘴儿。” 晏熔金已经被接连几道雷劈出白光了,他无力地看着屈鹤为无力。 入戏地想着真到那步,他给屈鹤为殉葬得了。 绝不受此辱...... 屈鹤为拽他一把:“走啊,还行礼呢?” 晏熔金这才磕头告退,却于半道住脚。 “你知不知道,晏采真活着?” 屈鹤为睨他:“你最好不要去找她。” “你之前骗我,在来井州的马车上,说她死了!” 屈鹤为老神在在地道:“不怕被揍你就去。” 晏熔金甩开他的袖子:“你是你、我是我,我不管你和她、和公主有什么勾结龃龉,我要去见她!” 屈鹤为奇怪地嘲笑他:“去啊,谁拦你了?不是你一路赖着我到这来的吗——” “跟、踪、狂?” 引路的侍女低眉偷觑,屈鹤为朝她温和地笑笑:“孩子欠揍,不用管他,带我出去吧。” 侍女想说,在公主府内偷偷逗留是一则罪,但想到眼前说不准是未来驸马爷,便也没再出声,只盘算着送走他后速禀公主,他们大人物的事可别怪到自己头上。 而晏熔金被想见采真的愿望冲昏了头脑,当即莽莽撞撞一路问过去,然而无人认得“晏采真”这个名字。 以为要无功而返,直到拐角陡然伸出条腿,拦了他路—— “你,找我?” 眉中有青痕,眼睫浓而短,似也沾上瞳仁里的情绪。 阔别十二年整的晏采真靠着廊柱,审视的目光在成束白光里消融削减。 无论马上,还是懒散站立,都飒然爽俊。 她当真是变了很多。 而这十二年里,谁又变得不多呢? 见他张口无话,晏采真不耐烦地捉肘绕足,拐着他脖子勒紧撂倒了。 “哑巴了?右相交代了你什么事?说!” “你就算顶着这张脸,也是蠢货、赝品!右相真懂得如何恶心我,过去对我避如蛇蝎,今天又整了这出,真要进军梨园争头戏不成?” 晏熔金瞧着她活生生的面容,喜极而泣但欲哭无泪:“是我啊......采真。” “我是十七岁的晏小和啊......” 他说得干巴巴的,晏采真眼中从蔑视变得愤怒。 “我上奏天子,请求废除活人殉葬的陋习,恳请查清‘贞女’的意愿,随后被贬到岭南。” “当时我不愿你跟着受苦,可你说你也想做些事,或者只是看着我做些有用之事,而不是昏昏苟活。” “谁知道后来遇上流匪......” 晏采真的手肘撞上他下颌,叫他险些咬断自己舌头! 他上下齿搁楞了一下,听得晏采真寒声接道:“后来遇上流匪,晏熔金昏迷四十九日,他身边没人了,马夫和小厮都死了,就我诈死带着他滚出死人堆,卖了所有能卖的给他换药、给他一调羹接一调羹灌清粥......” 她突兀地笑了一声,很短促。 “忘了,他不耐烦听我挟恩图报。” “但是你说,你猜猜——他还了我什么?” “一个像坏了心神、被夺舍的屈鹤为。一个疯子、奸臣。哈,我权当晏小和死在十七岁了。” “这些事,他不曾告诉你吧?” 晏熔金心神俱颤,眼波像要被惊碎了:“采真......”他焦急地上下翻找,除却一柄无面的光杆扇骨意外抖落,旁的一无所获。 然而就是这把扇子,叫晏采真鼻息一顿。 她在晒人的夏日里,感到汗水与皮肤间筑起一面冰,叫她落入了搅混时间的深窖。 她缓慢地蹲下去,关节迟钝得如同死去十二年,运转不利。然后,拾起那把扇子。 上头的一个“和”字尚且完整浓重。 第18章 晏熔金也沉默下来。 他听晏采真所有的刺都萎缩收回,几乎怕惊跑时间般说:“我也有一把,只是已经断了,被你......被他,屈鹤为当面折断了。” 她抬头朝他笑,十二年压在她身上的磐石微微提起,叫她肃穆的苦色暂退,十二年蒸发的少女朝气与明媚,似乎又久违地混入阳光里,覆在她身体轮廓周围,露出绒绒的真实的质感。 她说:“晏大人。” 她以为自己会掉下两颗圆大的泪,砸脚。但她没有哭,就像十二年再复杂再难也过来了,再物是人非也没有真的遂愿,叫谁杀掉谁。 从无名少女到公主身侧的女官,从识字到搜罗名士书卷、逐字颂默,从辨不明忠奸、到深入时事,禀旨执法如执剑,被称为“夜中晷”。 ——即便在夜中,晏采真也一刻不松懈地捕捉月光,守着坚定的分厘,用永恒的决心斩尽侵扰。 只是她玉璧有瑕——一切只为跋扈无法的公主破例,为她做些毫无道理的蠢事,有人说她腰板再怎么直,到底还是个傍大腿的、趋炎附势,跟条装腔作势的狗似的,遇到主人就原形毕露。 她从不反驳,只因她晏采真追随的人,是明如月清如风坚如竹的非凡之人,绝非如世人于门外浅显一瞥得到的所想。 这十二年,太多石子打在她身上,幸有公主明眼垂青,她稳步向前,有时感到自己身上有晏熔金的影子,但折扇尚且不复旧貌,人何以堪?她无人诉说,她成了十二年前的晏熔金,但晏熔金已不再。 这样多年里,她唯一不解的就是,公主怎么会看上屈鹤为这样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为什么一次次邀他入府?她坚信公主不是贪恋皮囊至昏聩的俗人,但又想不出旁的解释。 她想过,要是有机会,一定杀了屈鹤为,祭奠十二年前的晏大人,也还公主清明。 她对屈鹤为的情感不会变,已厌恶透顶。 然而当十七岁的晏熔金活生生、诡奇地来到自己面前,她有一瞬的恍惚,分明是早就知道的,他的巨变他的轨迹,但看到那张端正晴朗的脸孔,那双瞧人时毫不动摇、心无所愧的眼睛,她竟还会再一次问自己,那个问过许多遍已经在失望中被杀死的问题—— 人真的会变得这样彻底吗? 她听到自己对晏小和说:“晏大人,不要变成屈鹤为。” 晏大人,求你,不要再一次让我痛心。 第16章 第16章 风雪帘中卧苍鹤 她说:“屈鹤为在两天前挖了大坑,秘密坑杀了百个被抓的流民。这是我发现绑你的人拐子失踪后追查到的,那恶人也在其中,但屈鹤为根本不辨良恶。” “连公主也叫我不必再查,真不知他有什么蛊惑人心的妖法。” 晏熔金沉默听着,想着他也有错,即便不知首尾、无法阻挠,但他总觉得,屈鹤为的一切罪责他也有份。 晏采真将扇骨在自己大袖上正反擦过,递还给他:“还筑甚么京观台,有那钱,给边境点军费不好么?还有百姓被他折腾得像加服了徭役,本来这日子就难......要不是不知哪个神通广大的善人垫了米粮,要不是何观芥终于得来圣旨,强行改京观台为粥棚,井州早就水深火热了。” 晏熔金道:“那米来得稀奇,怎么也查不出,仿佛是放石子时一道塞进去的。” 晏采真轻轻笑了,带着被世道刁难惯了的嘲讽:“百姓都说,是老天可怜呢?要真有老天,那前头那么多天灾人祸,它真该死。” “晏熔金,你要是还记得一点自己当初的心,就不要再与屈鹤为为伍。” 是了,他一同谩骂屈鹤为时,还顶着右相长史的名头。 “可是采真,来不及了,我没法再花几年考一次科举,慢慢用一个新名字顶上来。” “晏熔金的名字已经不在了,世人都说我死在了那场流匪中。我如今用的履历与身份,都是屈鹤为排给我的。” “我知晓一切都受限,做什么似乎都仰他鼻息,但至少还可以掀起些他看不上眼的水花,也或许,可以阻止他。” 晏采真有一瞬间,想他是不是也被权力腐蚀。 但眼前十七岁的少年,那个曾挡在自己身前坚不可摧的身影,如今却在脱缰的现实前,显出悲苦脆弱,然而他在一片颓败破碎的山河中,眼睛愈发的亮—— “你信我,采真。我可以连奏八道奏折、不畏贬责,也可以永葆初心、难中苦行。” “如果改不了屈鹤为,我就杀了他。如果他能改,那我也许是推动这一步最容易的人。” 晏采真说:“你知道血鹰吗?他们、很多和他们站在一起的人,可以代你杀了他,你不必置身于危险中。” 晏熔金沉默片刻,说:“采真,你信我。” 他不怕,也不会改主意。 公主同屈鹤为的对话,甚么“信号接应”“功在于你”;确信无疑与石头在同个地点装上车的米粮,谁人有胆子和本事偷天换日?又是为何,做尽坏事的屈鹤为会助孟秋华脱身? 他到底是真的坏,还是在装。 晏采真将分毫未动的毒药塞子推回,说:“有事可以随时来找我。” 别再让我失望第二回了。 她按上晏熔金的肩,如同晏熔金曾托起她的臂弯、挡在脆弱的车辇前,她眼神坚定而瞳仁颤动,是经不起再一次欺骗的孤注一掷。 她说了两遍。 “你决定了,我就信你。” 第一遍在心里没有出声。 晏大人,只要你心内清正,我永远信你。 晏熔金被她送出公主临时的府邸,回身望天时,视野被大白的天光瓦解吞没,而耳边传来两道旨意。 一则是减赋,拨款用于井州灾后重建。 皇帝之所以松口,是因为屈鹤为无法无天地要钱,用来改造建筑、用来打流匪。 于是皇帝和远在京城的人奇怪:井州真有这么穷吗?井州人真有这么难活吗? 结果何观芥一板一眼报上去,他们发现:嘿,还真有。 钱真不多,砍了几个贪官脑袋,才抠出这么些,与其给屈鹤为剿劳什子匪、打石头都听不了个响,还不如都赈灾去。 匪徒的事儿,朕不是说了嘛,都交给何观芥,有能耐就打,没能耐就抚招呗,实在不行求个稳,官府搁那震慑着叫他们老实点。 不过自新世教分裂后,流匪的动静也小了。 第二则旨意,是给晏熔金在来井州时见到的,横死街头的那名官员的。 不过一个小从事,刺史的小属官,还年轻得很,刚坐上这个位子半年,但却倾尽家财、殚精竭虑地救井州,他就是死在以身换被流匪绑走的百姓的路上,被要被宰杀受了惊地瘦马踩踏而死。 他叫陈应水。 是屈鹤为埋的人,埋的时候他血肉模糊,查了才知他名姓。 屈鹤为后来谈及此事,道陈应水傻,随后良久无话。 与他对坐之人摸不清他的意思,只暗自感叹右相真是铁石心肠。 此后再半年,井州渐复。在冬至到的那天,雪盖天顶,一切灾祸仿佛都被抹去,待雪化,三年前无灾时死的那根绿芽,又能复生破土。 粥厂已改了恩济堂,随着农桑渐复,不再每日放粥,只一月有几回供简单吃食,叫人铭记朝廷恩德、天子慈心。 晏熔金去的也少了,然而那里头人换了又换,每回他去,连那些新面孔都认得他。 “他是结巴,叫小要,‘你爱要不要’的‘要’。是晏长史从死人坡刨出来的,不然就憋死在那了——他没力气推开尸堆呀。 “他是哑巴,叫冬信,‘冬天你相信春天的传说吗’的‘冬信’......嗳你别杵我呀,我正帮你给新人介绍着呢。此人可是个貔貅,最开始因为一碗粥吃不够死皮赖脸赖上晏长史了,呀乃! “这个呢,没名字,但我们都叫他‘小爱’,因为他跟小要关系好,还是那句介绍——‘你爱要不要’嘛。 “他呢,是因大人允他多拿一份米给无法行走的老母,就对大人死心塌地......唉,当时情况和你一时说不太清,总之他老母上赈济册流程太麻烦,而且当时每粒米都很珍贵,百姓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不好做哇...... “后来是怎么办到的?晏大人亲自带人走访,把如他母亲一样的人记录在册,同时记录每日代领粥的人......是麻烦,但大人说他就是做这个的。 “还有好多人,现在不在,回头再介绍你认识,我么,我是何崇山,晏长史座下一爪牙耳!” 晏熔金今日到恩济堂,就撞上何崇山闷了口茶、蹬上个小板凳,张牙舞爪眉飞色舞地给新来的说书。 霹雳啪啦的,真热闹。 就是“爪牙”什么的......晏熔金打算偷偷让何观芥给他加课业。 听着有种指晏为屈的憋屈感。 冬信率先看到了他,冷俏的脸立时由冬回春,朝他抿出个笑。 第19章 晏熔金走进去,和正兴起的何崇山对上眼,这家伙就差点脚一抖摔出四瓣屁股。 晏熔金憋着笑,关心了他们一番“人手和钱够不够”“新收的人都是何来历”等等等等。随后便带小要去识字。 从外头进去,是原先的施粥棚,如今已改作厨房,方才何崇山踩脚的板凳就是从这里拿的;朝后有个小门,出去就是个围起来的小院,此刻正是冬天、夹在两场雪之间,一片厚白,只有最锋利修长的枝与茎戳得出头,何崇山一行人正烤着火围坐吃肉。 也不知哪来的闲情逸致,外头冻得半死,晏熔金来时裹着墨黑风毛斗篷,里头掖着充鹅绒的作成马褂盘扣模样的长袄,耳衣手套也一应俱全,仍觉着冷;但何崇山这伙人悉心护着柴火,鼻尖面颊多有伤红,还乐不可支闹哄哄地笑。 井州、井州,它好起来得太慢太不容易,叫人便是不合时宜也要即刻庆祝。唯恐再失去。 小要挑了块羊肉给他,晏熔金原是不大吃的,当下也接了,大热的东西滚下胃去,隔着受冷的皮肤肌腠,同衣物一道发着热垒起防线。 “苍先生还在睡吗?” 冬信点了点头,指了指太阳,作了个爬升的表情,而后伸出两只仿作小人行走—— 大清早苍无洁出去了。 那只手凭空走了一段儿,又陡然折返,指了指现在的太阳,比了个“一”—— 刚回来一会会,顶天一个时辰。 他还要比划别的,何崇山个尖眼睛就瞅着他们这块儿——上了几级台阶还没拐弯,放声笑道:“新来的,你瞧,冬信又长虱子了!” 察觉冬信瞪他,何崇山捏着长辈口吻叮嘱道:“跟着大人好好学哈,等你把字儿认全,就不用再日涂糨糊三百副了!” 冬信不再理他,肩骨上抬,执拗地举着口怒气。他还是很瘦。 他在半年前搭上晏熔金时说过,进寨子前他就认得冬来时了,那时他们都住在老秀才家,穷得很,每天恨不得从自己骨头上刮些肉沫油水下来。于是冬来时常生病,而他吃再多也补不了肉。 晏熔金推阁楼门时说:“你交给我的文章都印出去了,我如今能做得不多。那些证物仍在何观芥手底下人那,查案子他们比我精通,你且放心。” 冬信朝他行拜礼,进了门才张口说话:“大人救了我的命......” 晏熔金拉起他手弯,微微笑道:“这回不许再哭了。” 眼热的冬信依言憋回去,瞧着他神色小心地抱住晏熔金:“我父亲的在天之灵,也会感谢大人的。” “说话这样利索,怎么还在他们面前装哑巴?” “怕,给大人惹麻烦。” 第17章 第17章 生辰日里卖丹心 晏熔金瞥见苍无洁常躺的小榻空着,茶水也没烧,正想发问,却听这勒抱他格外用力的人抽噎道:“自从上回冬来时来信,说与陈惊生离开了井州,便再无音讯,我该同他们走的,这样才能传信叫大人知悉他们的动静。是我无用。” “无事,本也没有将此事嘱托你。” “大人,听闻屈鹤为那厮对您不好,将您削职,百般冷落;而何大人又碍于您是屈鹤为的属官,不能重用提拔您,叫您进退不得、多受掣肘。若您遇事,您只记着还有一路可退——我手里还有些人,可助大人......” 屏风后窗户大开,呼啦的风声撕扯着人的神志。 晏熔金握住他肩膀,面色也一瞬冻得严寒。他将冬信格挡推开,厉声正色地拒绝:“我与苍先生教你识字明理,你每回都只沾眼不入心!背弃朝廷就是背弃国家,作乱生事就是荼害百姓!我晏熔金,一辈子不会与你口中之事、之人沾边为伍,往后也不要再提,否则我即刻叫衙役来教导你!” 冬信悲哀地想,真正作乱生事的难道不就是朝廷么?这样死忠君主的想法,何尝不是一种昏聩的自取灭亡。他还记得陈惊生说过,忠君不如忠于百姓,天下黎民可安身了,和君王愉悦无忧比起来,只有前者是真正的盛世。 他自己心里觉得,自己的启蒙不是从识字开始的,而是比那早了很多。 然而无论晏熔金如今怎么想,他都是自己最大的恩人,自己会尽全力为他开辟一条比莽着朝前更好的退路。 见冬信垂首“思过”,晏熔金轻轻叹气——随后忽地想到采真说自己苦相越来越重,该去开点疏肝解郁的逍遥丸吃吃了。 “苍先生呢,你不是‘说’他回来了吗?”他语气略软和下来,斥责冬信的事一时也改不掉,只得循序渐进,同时彰显自己的决心。 冬信还是顾忌他方才发的一通火,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直到屏风后传来碎成一粒粒的风咳,晏熔金才疾步绕到后头去—— 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苍无洁竟四肢大开地躺在窗前地上,冰凉伺机蹿爬上他的四肢百骸、侵入气血元府。 如何不着凉?如何不生病? 晏熔金当即跪俯在地,将两条手臂插挤进苍无洁身板下,待被那对蝴蝶骨一硌,才使劲将人拦腰抱起。 苍无洁乍然腾空,在几步颠簸中惊醒,他颊上有两道红色压痕,叫晏熔金看得想笑。 “小和,你来了......”他绷紧的身体放松了,甚至就着搂抱的姿势捋去晏熔金头上的雪花,“外头下雪了?” “一直下着,没有停过。” “你身上一股药味儿,病了?” “没有,老师,我只是路过了药铺。” 晏熔金垂眼,看得见他悉心描绘的眉眼,色秾丽,形似剑,面色在薄薄的敷粉下透出青色。 他绕过屏风,将人放在小榻上,拉起被褥一路到他下巴,将颈侧的被褥掖结实了,又挑着远些的被边,捏提出两个角护住苍无洁的耳朵。 苍无洁自始至终注视着他,眉头攒动,抬眼到一半时总要顿一下,仿佛在确认眼前人的目光也属于自己,才胜券在握地彻底睁开。 待耳朵也被遮住时,他不禁哑然失笑:“我又不是瓷娃娃,用不着这么小心我。” 晏熔金按住他拱起的被角,将他的手锁住:“老师,井州需要您,您的身体不能有一丁点儿事。” 苍无洁的眼睛微抬,随即又落寞地垂下。 “老师想到了什么?”晏熔金将带来的新大氅盖在被褥上,像在玩叠叠乐。 苍无洁摇了摇头。 复又轻轻笑起来,眼睛明亮,但神情是漫不经心的:“只有井州吗?” 晏熔金也不在意他用玩笑搪塞,一味顺着他:“学生当然也在意,学生给你养老,行吗?” 这话苍无洁听得多了,眉毛都不挑一下,径直叫冬信将上午的课业交给晏熔金批改。 而他偶尔张开阖着的眼,瞥一眼少年素净的面颊。 发现这小孩不知怎么习惯了眯眼,好端端一双圆鼓鼓的眼睛,为充气势似的,总强自压成镰刀与燕尾的形状。 假狐狸。 冬信捧着本子出去了,晏熔金怕他影响苍无洁午睡,叫他重写了几处等自己下去看。 回头时,苍无洁已睡着了。 于是晏熔金轻轻沾上床边,侧身又拉了拉被子。随即不放心地起身,去瞧窗户关结实了没有,又倒了杯热茶,怕苍无洁醒了没有温的喝。 胡乱忙完一通,他又坐回苍无洁身侧。 两只手伸进被褥里,够到他冰冷的脚,熟练地合住了,像捂住两片寒冰。 然后松散了心神,抬眼冲着他修饰过的面庞发怔。 “您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气声比窗外飞雪落地还轻,却叫苍无洁的睫毛抖了抖。 晏熔金想,他用四爪蟒袍引出官银局的贪赃,冒险救下他这个朝廷命官,倾家荡产为井州遮去一角风雨,又在相遇的一年里,细细将时局对策掰开了揉碎了讲给他听...... 他毋庸置疑,是好人。 陈惊生曾说过,他是“不出世”的高人,然而晏熔金对他除却名字一无所知。 他来自哪儿,有怎样的过去? 他做过官吗,当过谋士吗,是否因为一些事心灰意冷,最后归隐深山? 又为什么决心出山,在新世教同自己相逢?为什么偏偏是自己,做了他的学生? 情不由己横在苍无洁眼睫下的指腹一痒,那人惊醒,黑亮的瞳仁陡然暴露,直直看向他。 “小和?你在干什么?” 晏熔金眼睛骤然睁大了,急忙松了手退开,随即又挪回来掖实了被角:“寒从脚底生,学生担心老师。” 苍无洁盯着他看了会儿,轻咳两声:“辛苦你了......冷不冷?要不要往我这头来点,我也给你捂一捂。” 这话一出,晏熔金立即蹭了过来,像就等着这句话似的。 ——屈鹤为摇了摇头,把奇怪的联想甩出去。 晏熔金任由他拢住手,低头看他动作间露出的那只彤红的耳朵,和下面垫铺的乱发. 第20章 突然问:“老师,您会走吗?” 在他无知无能时,总在旁提点自己的老师,有一天,也会离开自己吗? 就像来时那样,突然地,像一阵风。 苍无洁沉默一瞬,捡起笑笑话他:“多大的人了,还像‘要爹爹要娘亲’那样和我撒娇?” 爹爹娘亲两个词,被他夹着嗓子飞快地点过,带着股黏黏糊糊的亲密。 晏熔金也出了声带笑的鼻息。 没有再逼问,老老实实答道:“今日就十八了——冬月廿一,正是我生辰。” 出乎他意料地,苍无洁腾地坐起来,被子都掀到膝下,嘴里惊讶地“哈”了声气,面上同时涌上后悔和恍然。 下一刻,他就听到楼下传来一群马的嘶鸣。 随后是何崇山的高呼的“我们这里没有乱党!”“谁准你们的......丞相?” 晏熔金也顾不得苍无洁奇怪的表现,皱着眉支开窗就要往下看。 却冷不丁被苍无洁扯住袖子。 眼瞧着他如见最后一面那样,急切地解下衣襟里颈段上的狼牙,连同温热潮湿的皮肤气息,一道团吧团吧塞进了晏熔金手心。 “老师?” 雪花在打开的窗框里飘动,越落越慢,分不清是起横风了,还是苍无洁头脑里的念头过得太快。 晏熔金眼里还燃着焦急的残烬,此刻却被他无厘头的一串动作袭击得呆在原地。 苍无洁横了心,光脚踩在地上,手臂越过少年的肩颈,在他背后交叠,将他整个人按向自己。在他身上闻到桂枝类药材和风雪的味道。 晏熔金像被一阵疾风笼罩,在他来不及伸手回抱时,这阵苍无洁给予的风就被收回。 隔着胸膛的两边心跳,杂乱地交织在一起,离开时分不清有几声是对方残留的。 “快些去吧,看看是......什么乱子。” 晏熔金终于回神,竟然分了一刻朝他扬起明亮的笑。 “谢谢你的礼物,无洁——” “等我回来,和你去吃饺子汤团。” 和你一起过冬至。 风溜进苍无洁空荡荡的领口,他捂着咳嗽跌坐在床,朝晏熔金挥了挥手。 不敢再看他。 这是晏熔金最后一次见到完好的苍无洁。 恩济堂院里,拴着好几匹罩着冬褂的高头大马,正不耐烦地踏着雪。 人心也在雪“嘎吱”的碎裂声中紧绷着。 奉右相旨意,来搜察叛党的衙役吆喝驱赶着所有人,往外去。 人群里没有冬信。 当晏熔金走到人群跟前,衙役收了粗鲁的动作,朝他行礼,赔笑抱歉道:“长史,屈大人说的,今日恩济堂里的所有人,都要请去问话——对不住了。” 晏熔金问:“丞相要找的,是什么人?” 衙役回话:“一个新世教的土匪,据说有人将他窝藏在这呢,长史见过不曾?” 晏熔金甩了袖子,风被挥开又贴着小臂灌进身体。 丢下一句:“这样兴师动众。” 有晏熔金在,衙役好歹收敛了些,没有恶声恶气。 等他们要窜上阁楼时,晏熔金拦住了他们:“上面,是我的友人。身体不好,我亲自接他,你们让出匹马,我带他骑。” 然而阁楼门大开着,与空窗外涌入的风冲作一股,穿通了整层屋子,也不见半个人影。 晏熔金抿着唇,手里的狼牙隐隐发烫,分不清是那人残余的体温,还是他捏得太紧,混淆了痛和烫。 在看见送出的大氅与鞋子都不在时,他心里松了口气。 最后捧出只乌龟来,顶着众人惊异的目光,勉强撑住从容地模样道:“接到了,走罢。” 第18章 第18章 “以死担保......一辈…… 宽大的伞下挤着许多人,三十六伞骨连着木珠长穗,在纷纷雪片中被沁成深红。 晏熔金垂着眼睛,成绺的额发戳得他眼睫连眨,迷茫和苦闷交织在他面上,这是他第一次犹豫不决,因为他已违背他的原则。 半年前,是冬来时助他逃脱,在提及秀才养父时,他眼里闪烁着骄傲与向往,他同他的哥哥,不是一路的人。 冬信是冬来时的人,初来粥厂时自称已脱离山匪,是吴定风与陈惊生分家后、趁乱作鸟兽散的人之一。 晏熔金知道他手下聚着一伙弟兄,也不过才半个月。那时屈鹤为刁难他,束缚他的手脚,叫受他恩惠的冬信大怒而起,言明他的弟兄都愿意跟着晏熔金,只要晏熔金一句话,他就是新的“山大王”。 晏熔金又惊又怒,叫他歇了心思,这句话往后一个字也不能提。 事后晏熔金细细查问,得知他们虽不曾伤人,但越货没少干。 于是好几回写下原委,要将他们交由官府处置。同时勒令清白的冬信,和他们断了。 然而朝夕相处的冬信,眼里含着一泡泪,叫他去看了那些山匪从良的生活,他们之中有笼在包子白气里的摊主、有满脸苦相的搬货工、也有攒钱进幼儿学堂旁听的老学生...... 冬信说:“能找到的苦主,他们都送了钱货回去。您当知道,当初他们落草是为了活着,是因为世道不好;如今您和何大人来了,他们立即脱身做好老百姓,说到底,已经在‘活下去’的范畴里,选了有良心的法子了。” 晏熔金长久地沉默,信纸被他紧握的掌心濡湿好几回。 他虽知道,自己做不到包庇;但也清楚,自己的犹豫不决与拖延,就已是对自己内心法度的背弃。 什么样才是绝对正确的做法呢? 没有任何一条法度,是怪世道和君王的。 在听到衙门的马蹄逼近时,他心里竟有两份轻松——让他忍不住唾弃自己是懦夫的轻松。 上头知道了,抉择就落不到自己身上了。 然而事到如今,他又忍不住担心冬信。毕竟事已败露,纵然真的什么都不曾做过,他从前的身份也能要了他命。 山匪受招抚,也是要先“自投罗网”,写“认罪书”的,他如今潜藏,是“拒不认罪”,旁人就是包庇的同犯。 晏熔金自觉走进关押的单间,瞧着沿墙边窜行的细鼠,扪心自问:我做错了吗?如何才是对呢? 他知道冬信的父亲是一位被顶功名、不得志的秀才,知道冬信是由自己的恩人托付的,知道冬信出现时只是个吃不饱的井州百姓,于是他接替他的父亲教导他,他还一份欠的恩情,他尽一个朝廷官员应尽的职责。 或许,他该在第一面就将他押送官府。 然而那时候他太瘦弱无助,同无数井州贫民一样,叫自己想着先予他饱腹。然而这一拖,就得知了他的身世和过去,见着了他一板一眼拿笔的样子。 当时他想,法度是为了广泛地衡量公正;但在单个人面前,境况殊异,有时也能法外容情。 他从来不敢深思这究竟是正义,还是私心。他只想着,这样对谁都好,对谁都没有不好。 但没想到,冬信就像地上的萝卜,他底下连着一串阴私的根须,连着拔起来,不知道在哪落刀能正正好将他们分开。 当初的放任,竟铸成大错。 灰败的土墙上嵌着绒绒的霉绿,晏熔金感到无地自容,因为他的错,将恩济堂六十二口人全牵扯了进来。 幸好苍无洁总是来无影去无踪,除却他与冬信,没有人知道他憩在落锁的小阁楼上。 何崇山与小要被关在他右间,墙这面共三间牢房,还空着一间。这排牢房的待遇要比别处好些,至少有铁板床和被褥,至于多脏多乱先别管。 何崇山不知晓他心里百转千回,还嚷嚷着出去要何观芥给他们好看。 在狱卒为难地过来,给何少爷送了只干净蒲团,低声求他:“一会丞相的人要过来,您委屈一阵,就走个过场,很快就放您出去。” 何崇山黑着脸,支使他:“再拿俩过来,还有俩屁股杵着呢看不见?” “还有,为啥把晏熔金和我们分开关?说起话来都别扭,跟隔着鸟笼子似的......” 狱卒依言捧了蒲团和酒食来,在他要挪位置时犯了难—— “何公子,这是丞相的吩咐......” 何崇山这才想起来,晏熔金是实打实的屈狗的人,他不清楚晏熔金怎么混到岔路去的,只知道他同屈狗一向不对付,当即也同仇敌忾起来,唆使他调转到他哥手下,至少做事不用束手束脚。 末了还挠头问:“说起来这么久,我还不知道,你爹是谁啊,叫屈......叫那谁这么看不惯你、又不干掉你?” 晏熔金面色如常:“家父家母因被构陷早逝,我由舅舅舅母照顾大,他们都是平常人家。” 何崇山苦思了会儿,高呼一声“燕子!我知道了!” 一巴掌没轻没重地拍在小要屁股上,叫人敢怒不敢言地瞪了一眼。 “你知道什么了?” “这屈鹤为可变态得很!据说男女通吃......我还听说,他用妖术把娈童变成自己的模样,彻夜淫.乱!” 第21章 “坏了!他一定是看上你了!” 晏熔金嘴角抽了抽,有苦说不出。 正此时,外头响起镣铐晃荡的声音。 直荡到跟前,然后一个修长雪白的身影,被丢进了晏熔金左侧的牢房。 何重山打眼瞧着,怪道:“喂,这是什么人?” 然而晏熔金眼前一虚,咬着牙握住铁栏,在何观芥和小要的震惊中,唤出那句:“老师?” 晏熔金的声音里满是震惊和悲哀。 苍无洁身上还算干净,但精神头不太好,看人只掀起一条眼缝,瞧见他这副吊丧的表情,懒洋洋地“嗯”了声。 何重山用不大的脑子咂摸了会,拍地大怒:“屈鹤为为了整你,把你老师都绑来了?他真是大胆!恶毒!无法无天!他还是个人吗他?” 小要也愤慨得很:“是、是个屁。” 晏熔金顾不得别的,将手伸进铁杆缝隙——那里头正能将腕骨卡进去,稍一转动,便剐着骨头地痛。 他努力去探苍无洁的额头,摸到一手汗:“老师,我叫他们送衣服过来......您午睡本就着了风,又撞这无妄之灾......” 苍无洁倏地睁开眼,柔软的白绦与乌发贴着侧歪的脸流下,衬着那张惨白的面孔,显出脆弱,然而眼神犀利得很。 他按住晏熔金的手,说:“他们不会听的,我也做过土匪......” “那不一样!” 晏熔金眼睛明亮而炽热,急切得像一轮要吞没他的太阳。 苍无洁微微一顿,然而满不在乎地笑起来:“世人只讲个名头,谁会在意一不一样......” “但是,小和,你会为我辩解吗?” 晏熔金双手捧着他面颊,隔着森寒的铁栏虚空贴了贴他额头。 吐字如掷剑:“以死担保。” 苍无洁垂下眼皮,目光里是无奈和失望:“不,你不能因为私情,包庇任何人。” 晏熔金摇了回头:“你与他们不一样。你假作吴定风信徒,是策略,而非真心。” 苍无洁说:“真心?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的真相?” 他朝后挪了半步,叫晏熔金碰不到他,一绺青丝勾在晏熔金指头上,晏熔金怔怔蜷了蜷手指想拉住他,但又在扯痛他前飞快地松开。 杂乱地衣摆下,苍无洁青紫的双脚露了出来。 晏熔金也不去纠结虚无缥缈的真心了,当即脱下自己的鞋子塞过去,焦急道:“苍无洁,你的病还想不想好了?鞋子呢,阁楼上没有,我当你穿走了的!” 苍无洁没跟他客气,曲颈去套鞋子,嘴里犟着:“把你教歪了,我还不如病得再重点,死了一了百了,免得听你胡言乱语。” 晏熔金想锤一记铁栏,然而在苍无洁低落的语调里,卸尽了所有力气。 他说:“我找到人能治你的病了,会好起来的。” “你最近都在忙这些?” 难怪一股药味。 “苍无洁,我不会让你有事的。但你总在说死,说自己不重要......我心里难过。” 少年略松的领子里,一颗莹润的狼牙荡出来,像一只小小的珍稀的月牙。 他眼里亮得如泛泪光。 “你会离开我吗?” 他追问了阁楼里苍无洁避而不谈的话。 苍无洁穿好鞋子,将他被磨破的手腕往回推,然而不防被反握住了手。 登时无奈道:“你往后得成家立业呢,不能总守着我个痨病鬼。” “不,我一辈子......护着你。” 苍无洁垂首咳嗽起来,晏熔金看见他额角青筋蹦跳,听到他用气声托着的妥协似的笑—— “但连这里,我们都不一定出得去。” 待他抬头,一线血挂在唇角,隐有向下的趋势,惊得晏熔金用指腹去擦,然而也许自己手上也有汗,越擦晕得越开。 最后他颓然松手,隔着铁栏,艰难地抱着苍无洁取暖,眼里有茫然和痛惜:“你不要有事......” 孩子气的话。 “出去就好了,出去就带你找医官。” 第19章 第19章 "我会杀了你”“我等着呢”…… 苍无洁闭着眼随他搂着,他此时本该在小睡,却被一通折腾难受得很,懒得理他。 少年的声音里渐扯上哭音:“我错了,我错了老师。大家被抓进来都是我的错......他们要找的是冬信......” 苍无洁眼皮微微颤动,晏熔金的指间抵在其上,迷茫地滑动摩挲着,仿佛想从无所不能的老师身上找到破解之法。 苍无洁说:“不要隐瞒任何,我最怕你知道错了还不改。” “您是怎么被抓进来的?”晏熔金在混乱的紧张中,终于抓住了迟到的神智。 苍无洁有气无力道:“和恩济堂无关,他们知道我上过山了,我没法解释。我和冬信的事,你都如实说。” 晏熔金紧着牙,心里既有个声音说“本该如此,原则如此”,但他又怕法度公正而人能力不足或心有偏移,让他们受了平加的苦。 苍无洁捏着他的手肘,大抵全身所有的气力都用在这了—— “听见没,说话。” 晏熔金最气苍无洁这副“自己最不重要”的模样,然而他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最初只是想从鲜血淋漓的贞女牌匾下,救出自己的表妹;后来发现要推翻吃人的旧俗,有太多阻碍,他不得不一个个去扫,又在路上见到种种民间惨相,他不由地一个个去救。 他很少将自己看做一个会委屈和疼痛的人,他是圣贤书的精魄、是教诲雕琢出的榜样、是上朝直指苍天的一块笏板。 他的全部身心,早就化在了大业的草木中。 然而他遇到了一个行事曲折的同路人、他的老师,他将他看作百姓中的一员,于是切身共情他的难言之痛,可怜他,想代他自己照顾他、给他一个好结局。 十八岁的晏熔金尚没有想过,这样心思的背后,会不会藏着也让苍无洁关怀自己的期待。他也没有意识到,这是可以奢望的东西。 先前给何崇山递蒲团的狱卒来了,说恩济堂的人果真与匪徒勾结,逮着了来劫狱的人。 “那山匪可狡猾,趁更值假扮同僚,想混入我们,嘿,还好丞相料事如神......现在正叫我请你去认人呢——” “请吧?小娘子?” 狱卒取笑着苍无洁的妆容扮相,哄笑作一团。 “娘子”本非贬义,只是出口之人全是恶意。 晏熔金握着铁栏,皮肉上硌出红白长印。 心内爱护都来不及的老师被这样羞辱,叫他目眦欲裂:“放尊重些!罪名还没落下,就这样待井州的子民么!” 苍无洁面色如常,顶着那张遭受非议的貌若好女的面孔,微压着眉眼递来一眼。 叫他冷静息声。 狱卒奇怪:“长史认得他?” 苍无洁回头,瞧见被自己勒令噤声的少年,正眼巴巴盯着自己,胸膛还剧烈起伏。 他先晏熔金一步开口:“晏大人,哪个井州人不认得他?” 狱卒也不愿多话误了时候,押着人走过,那件晏熔金亲手捋平的衣衫堪堪擦过他手边。 风过去时他心里的惶惑不安轰然炸开。 “等等!” 他解下身上厚重的斗篷。 “给他披上。” 左边的牢房又空了出来。 何崇山与小要不断安慰着他。 何崇山的声音很大,毫无收敛的意思,将屈鹤为胡乱抓人的行为痛批,将屈鹤为不干正事也干不成事的能力痛批,将人里三层外三层全骂遍了,咳着嗽不停,直引得狱卒尴尬地探看,又看在何观芥的份上装聋作哑。 晏熔金抱膝缩着脚,不分昼夜地猜想冬信和苍无洁的境遇,想振兴井州还没着落的良种和建筑,他将神思放在被铁窗栅栏分割的云上,由着它一路飘,游过每个认识的人的头顶、飘遍大业的万顷土地,甚至到蠢蠢欲动的北夷边境。 半个月后,他出了狱。 然而不是释放,是被押送刑场。 直到大刀砍下的前一刻,他才完全知晓屈鹤为设的计—— 屈鹤为假意处决和流匪暗通的晏熔金,想引冬信等匪徒来劫囚时一网打尽。 然而没等到匪徒,反倒是不信此事、受晏熔金接济的流民暴起劫囚,他们甚至还想推晏熔金做土皇帝。 屈鹤为见混乱层出不穷,斩杀晏熔金替身结束混乱。 消息传到大都,皇帝同近臣怒斥乱民愚昧、不分好坏,竟袒护恶匪之流,然而又因百姓自发为晏熔金做出的反抗声讨与悼念,惧怕他们的力量,竟也收敛了几分。 与此同时,晏熔金浑浑噩噩地被屈鹤为幽禁,隔了十几日才被改头换面地放出,仍留作右相的属臣。 多日禁闭,晏熔金已习惯肉身犹如死去失用、而思绪格外活跃的感受,当此刻□□恢复自由,反倒神思不属。 ——他的身体与精神同时病了。 第22章 直到听说何观芥着手查清,将恩济堂六十二口人都释放的消息才振作些。 查也查了、审也审了,最终要找的冬信仍侥幸逃脱,而被作同党捉去的苍无洁也不知所踪。 春天要到了,新年要到了,无论是哪一种热闹都能温暖人,但偏偏晏熔金浑身发冷,和失踪的人一起永坠寒冬。 他如同向暴烈的愿望献祭了一层血肉,直到站在屈鹤为面前同他对峙,才听到命运的动作落下,在案板上砸了第一刀—— “苍无洁啊,叛党么,早就死叻。” 执掌杀伐的右相一手举着书简,傲慢而不虞地仰面,而目光始终不动,对着大敞的门后炸开的天光,懒得屈尊挪到来人脸上。 晏熔金推倒他桌上的书简,妄图叫他正视自己的怒火,他感到自己几乎疯了,他从听到那个人的名字和“死”连在一起,就已经丧失了理智。 天光云影、纵横房梁、来往人物,都在发昏形成的漩涡里扭曲、狰狞地尖叫。 他爬上桌案,膝盖重重磕在红木上,但全然不在意,朝着此时才露出惊愕的右相连滚带爬地逼近。 他的身躯爆发出此生最大的气力,勒住他脖子将他困在自己和椅背之间,又在坐压住他双腿时拔出匕首抵住他咽喉,赤红着眼,声音早哭哑了。 “你竟敢!你怎敢!你知道赈灾银下来前,是谁的银子顶上的?你知道是谁做了局,叫官银局勾当败露、逼朝廷彻查贪官?” ——“要不是他,哪里有今天的井州!哪还有高枕无忧的你!屈鹤为!” 他想到苍无洁冰手的脸,轻如柳蒲的呼吸,想到他压着咳嗽给自己讲课,他那双忧郁而多思的、用戏谑遮掩的眼睛...... 想他比一年四季都明亮多变的神情,曾俯下身用一阵清风将自己覆压,用气声放肆笑着他做错的时论功课:“你这里写的什么,怎么会把......” 会把什么?想不起来的话是什么? 都怪屈鹤为!都怪他!苍无洁死了,自己忘掉的东西也跟他一起消失了...... 自己仿佛成了他死亡的帮凶。 不、不,真正的凶手是眼前的人! 晏熔金的手紧绷到颤抖,连带着冰凉的刀尖在皮肉上摩挲,剐出一道血印子来。 屈鹤为的目光在他面颊上打转:“你说的这些,不过胡言乱语;而苍无洁匪徒的身份,却是板上钉钉的。” “晏熔金,你不该这么冲动,你是朝廷命官,怎能疼惜一个匪徒呢?” 晏熔金乌发蓬乱,面上有汗,鼻梁有伤,嘴角带血。他握拳攥紧手里的匕,不可思议又幽愤无尽地缓慢转头,到某个位置时,正好能看清他内眦的泪光。 然而在外人看来,屈鹤为说的一字不错。 晏熔金痛恨这样难以辩驳的事实。 屈鹤为几乎端起了循循善诱的姿态,他无惧头颅下的那道银光,逼视着晏熔金,嘴角居然还带起嘲讽与鼓励难辨的微笑:“你是为井州杀我,还是为苍无洁?” “如若是为天下大义,”屈鹤为眯了眯眼,朝后一仰,将命门暴露得更加大方,他轻松笑起来,丢出二字,“请便。” 晏熔金咬着牙,没有进一寸,也没有退,只是僵持。 屈鹤为说:“这是你老师希望的吗?因为一个人,理想、尊卑、大局,就什么都不顾了?” “那你也太让我们失望。” 晏熔金的眼睁得极大,仿佛要化作两面镜子,照清眼前人和自己的内心。 他还是拽着屈鹤为的头发,将他的后脖颈压在椅背上,再开口时声音更加嘲哳—— “我要他的身体。” “把苍无洁的身体给我,我要去埋葬。” 屈鹤为残忍地扯平嘴角,吐出一句:“逆党么,早烧死了——骨头都不剩。” 瞧着近在咫尺的两只瞳仁一缩,散开时因迷茫再难聚焦,因痛苦不住颤抖,屈鹤为轻而易举推开了瞳仁主人的挟持。 说:“多大的人了,还这样不懂事,想再去水牢待么?” “还是坑杀乱民的时候,该连你一同踹下去?” 晏熔金的手在抖,他耳边轰轰作响,如同战场的余啸,他有一刻真的想干脆利落地压下刀去—— 他知道杀了屈鹤为后,自己也逃不脱一死,但他不怕。 可当寒风刺入鼻腔,他闻到了苍无洁身上的硝石气味,神思一乱,最终汇成一个念头——苍无洁不会想看到自己这么快下去找他的。 他是苍无洁的学生,或许是唯一一个听过他思想的人,他要走下去,为他们共同的愿望豁出一切,不要叫苍无洁的最后一点东西消散在人间。 他的头脑瞬间凉下去,连带着面色也阴厉冷漠起来。 老师的死,将他变得如一把出鞘的大刀,他仿佛陡然长大了,没有人给他兜底,他不得不在迈出每一步时,用坚定自外而内地武装自己。 “我会为苍无洁正名,会让你偿命。” 屈鹤为捡起滚落的书简,撇了撇上头的灰,笑得轻蔑—— “好啊小和,我等着那一天。” 阳光下,屈鹤为手背的烧伤格外刺眼,同他高高在上的神态一样。 第20章 第20章 他轻笑:“你将我当做谁了?…… 井州事罢——民生渐复,流匪四散,官员焕新,徭役长轻。 屈鹤为、何观芥奉旨回大都。 晏熔金冷着面,执意自己不甚熟练地骑马,也不愿和屈鹤为处于同一马车内。 他原先还因孟秋华与疑似布局砍断人牙子生意的事,对屈鹤为有些改观和疑心,但全被他坑杀流民与烧死苍无洁的事盖过了。 救孟秋华,只是以善小而为的随意一抬手,但此外他作恶无数;人牙子一事虽不明原委,但为公主做事的晏采真信誓旦旦,道屈鹤为就是佞臣,叫晏熔金也歇了“其中恐有文章”的心思。 他如今恨极了屈鹤为,梦里都在啖其血肉。 然而有时他又觉得,是自己对冬信的包庇引来了搜察,是自己害了苍无洁,于是愁肠百转、万般苦痛,熬得人面颊深凹、瘦得骨头崎岖如岩,少年意气都磨了干净。 缰绳勒得紧了,马走慢走歪了,一路落到那只马车窗边。 旁人皆以为长史要同丞相讲悄悄话,不曾提醒阻拦。 窗帘被拨开,露出里头并排坐着的人影,屈鹤为说:“上车,他有话带给你。” 晏熔金盯着一旁陌生的白发老翁,对方不管他冷着脸,朝他安抚地微笑点头。 “你是谁?” 晏熔金也不向屈鹤为行礼,干脆地坐在他们对面,还斜过身背着屈鹤为。 屈鹤为说:“小孩就是气性大,分愁你别和他计较。” 晏熔金胸膛起伏,心道:用不着你代我说话! 那老人眼睛明亮,身板很直,有副侠客的精气头。 面颊有常年冻伤的红,复杂的肌理如同永远不化的碎冰,带着岁月的故事出现晏熔金的面前。 他说:“晏小友,我来代他道个歉。” 在晏熔金的疑惑注视下,他娓娓道:“我是陈长望,在你十七岁被贬闽南的路上见过你,告诉你有匪患。” 晏熔金紧眉道:“老人家何必消遣我?陈长望与我几乎同岁,虽则......十二年后也不太显岁数,年轻得惊人;但终归不会突然到您这个年纪。” 老人眼中有憧憬和怀念,最终扬眉咧嘴笑了,其眉下垂,唇平扯,眼眯成缝,几乎笑成了弥勒佛的模样。 虽然这样的联想很“不道德”,毕竟人家是道士。 弥勒胸前悬吊的铜币跌宕:“你信不信不重要,我们还会再见,我先将这三个锦囊给你,往后对不住你的地方多包涵。” 想了想,弥勒又补了句:“别打他。” 这话说得狡猾,不肯点明做了甚么损事儿,就放了个挠人心的预警,霸道地强要讨他一个原谅。 晏熔金回绝了,道:“无功不受禄。你说的话我一句不信,也不会后悔今日所为。” 谁知道他是不是屈鹤为派来整自己的? 况且,他可不信陈长望会和屈鹤为认识。 弥勒在两掌间来回滚着酒葫芦,葫芦嘴口有竖直朝下的白条,是大酒坛子才有的常见装饰。 他滚熟了壶,将培养完感情的酒液倒入口中,咕嘟嘟喝完了后语出惊人:“是我将你带到十二年后的。” “我为护大业国运,做此决定,是我对不住你。” 晏熔金问:“国运是单靠我一个根基没有、才能不足的匹夫,还是靠他——一个坑杀流民、勒索户部的恶人,来拯救?您年纪大了,还有说笑的愿望,是好事,只是不要捉弄我了。” 老年陈长望道:“这些事你到了三十二岁才信。那一年你造反了。” 屈鹤为分毫未惊,仿佛已为此筹谋很久,还意料之中地欣赏着晏熔金剧变的神情。 如同他是执棋者,他是命运,而自己是被他死死捏着无力反抗的棋子。 第23章 晏熔金猛地站了起来,小几被带翻倾倒,噼里啪啦一片狼藉—— “信口胡诌,污我清白!即便他干得出这样的事,也与我无关——我死都不会这样做!你个老疯子,我不同你多话了!” 说罢转身出了车厢。 后头隐隐听见老人叹息:“北夷战事燃起之时,便是我大限之至......” “分愁往后几十年的生辰礼,就交给你了,还有信——记得防虫常晒,也记得防雨。” “还有啊、还有啊,你好好的,你和那小子都好好的啊。” 屈鹤为一一应下了,最后还是忍不住问:“你到过最远的时间里,大业如何了?” 陈长望眼角沁出一滴泪,他笑着揩去挥了挥手:“你自己去看罢!屈鹤为,你的路难走,我还会出现的。明年见。” 晏熔金的胸膛剧烈地起伏,老骗子的目光已被帘帐隔绝开,然而被审视的感觉如趴在他身上分泌黏液的软体动物,挥之不去,毛骨悚然。 他不合时宜地想起,年轻的陈长望也有一模一样的酒葫芦——嘴口镶着一圈白,究竟只是巧合,还是那耄耋老人说的是真的——终究逃不脱命运,他也会变成奸臣、叛国贼吗? 他不信初心会变,心底长出荆棘似的倔强,预备着要将来临的命运刺穿。 只是,十八岁的他,还没有读懂自己最深的愿望。 梦里是一片低矮的树叶,不知道是树黄还是阳光太亮,打眼一看像黄鹅绒的大伞,罩住短桥与发达的流水。 这是晏熔金死缠烂打拜苍无洁为师的园林。 苍无洁背对一切生机,朝着油光水滑的刻碑石站着,衣襟被风刮打,包出瘦削笔挺的躯干。他像一颗活着的枯树。 晏熔金悄无声息地走上前,直到碑石映出两个黢黑的人影,他朝苍无洁深拜—— “我误认为您葬身匪寨时,于墓碑上为您单署一个‘洁’字,您调侃说这是妻子为亡夫做的事。但学生知道,还有一种情形,即是出于徒弟门生对老师的怀念。” 见苍无洁没有动,他继续说着。 “学生敬佩您潜入匪寨的勇气,感动于您散尽家财救井州的大义,向往您缜密的谋略,也愿为您的兴国期望献出一切。我自知多有不足,但与您有一样强烈的期望,学生也肯学肯吃苦。” ——“恳请您收了我,做我的老师!” 枯瘪的叶子自一片生机中挣脱,游鱼似的破空。 随即更多地枯叶遁形,落入苍无洁的眼波。 晏熔金仍深深低着头,等着他的回复,而苍无洁心中的欣慰与嗟叹难以平息。 他听到自己开口:“我的束脩很贵,你交得起么?” “先生!”晏熔金惊喜抬头,随即更用力地矮下去,铿锵道,“砸锅卖铁也非要交得起!” 后颈一痒,苍无洁摘去那处的半片枯叶。 当晏熔金起身,晃眼的嫩黄生机簇拥着他的新老师,而那双最亮的仿佛要灼破一切的眼睛,正炯炯盯着他—— “我要你一辈子,不背叛今日所说。做得到么?” 晏熔金咬破手指,刺痛在欣喜和激动中荡然无存,他小心按上屈鹤为的拇指,然后用力—— “学生晏熔金,永不背弃初心!” 永不背弃...... 他被眼角的滚烫灼伤,梦境在他的挣扎中滑脱,一睁眼就看见苍无洁坐在自己床头。 瘦削而温和的模糊侧影。 他难以置信地连滚带爬过去,阻拦住那人起身拉窗帘的动作——“苍无洁,不要去,鬼不能见光的!” 竟是将他当做鬼了么? “让我抱抱你,老师......”晏熔金仓促膝行后,被褥被挤在他与苍无洁之间,叫他无法完全地搂紧他,然而他顾不得了—— 他怕一离手这人又不见了,他急切地用面颊摩挲他的蝴蝶谷与颈段,姿态贪婪然而含着泪吸嗅他身上的甜药味,恨不得叫自己融进他的身体,永远不分开。 然而手下的胸腔发出一声闷笑的震动。 顺从的那人道:“你将我当做谁了?” 晏熔金身体手足猛然一僵,难以置信地掰过他的脸。 只见屈鹤为正残忍而兴致盎然地笑着:“摸什么,要亲嘴么?” ——“叫我做你老师的替身,多有趣。还不用担心你怀的心思被发现,偷情一样,是不是很爽?” 心思被曲解,晏熔金怒不可遏,当即将他掼到床板上,直让他脑子嗡嗡响。 他手掌卡住了这最最可恨之人的咽喉,一字一顿道——“你、也、配?” “你手在抖,舍不得?” 晏熔金骑跨到他身上,狠狠碾压着,从牙缝里往外挤着说话:“我格你老子的!你也配和我老师相提并论?” 屈鹤为面颊潮红,因窒息而快速地眨眼,扇动的睫毛像濒死的蝴蝶—— “你恨我?恨我做什么,难道不是冬信出卖了他,想戴罪立功换自身无虞,才叫他被捉住依律惩处的吗?” 晏熔金瞪大了眼睛,手上力道一松:“不可能!不可能是冬信......” 屈鹤为捉住他的手,趁他放松扶着床头撑起身,下巴和颈段还留着红痕,然而眼神自始至终的游刃有余。 “不然,我是怎么知道的呢?” “怎么知道恩济堂顶上住着个病号,是你的老师。你们还一起养了个小鬼,是个叛党?” “这件事,不是天知地知你们自己知,要不是有人告密,我怎么会清楚这些事?” 晏熔金脑袋“嗡”地一声炸开了,木木地问:“你来和我说这些,是想干什么?看我笑话,还是想逼我发疯?” 他冷眼看着那人伸出手,蛇似的缠上他的躯干,气息落在他耳边问:“我只是来救你,叫你不要轻信他人。若是要谋逆,为什么不看看我呢?” 晏熔金将他狠狠推开:“我从没有生出过这样的心思!我和苍无洁都想要大业好,他已经死了,我更不可背弃两个人的愿望。” “至于你,合该被万人恨,万世唾弃!” 屈鹤为静静看着他,不知道在想什么。 直到晏熔金走到门外,屈鹤为才终于苏醒般咳嗽起来,叫门外人身形一顿。 “屈鹤为,你怎么不咳死算了!要是病的是你不是老师,死的是你不是苍无洁,该有多好?” 第21章 第21章 “只有爱慕我的姑娘,会这么…… 他们沿途休整后,又上了路。 只是人心惶惶、护卫戒备更森严。 一切都是因为晨起时发现的,屈鹤为屋檐下倒挂的死鹰。 血珠线断,滴答滴答,像催命的磨刀。 当车马行经盘山路大弯时,有滚石砸下,随即久候的匪徒冲散了卫队。 有人惊恐地高呼“是血鹰、是血鹰!”,然而这是没有根据的,想杀右相的人得排队到边境去。 箭矢飞过,晏熔金脸上登时擦出一道红,血珠争先恐后从他绷紧的面颊淌下。 屈鹤为原被手下护着撤离,此刻却在面庞同一位置生出痒意,抬手一摸时那里已有一道粗粝的疤痕! 他惊急赶马朝晏熔金奔去,然而这蠢货毫不领情—— 才被他按下头颅险险避开颈后一刀,竟不顾安危跳马去捡滚落的狼牙! 这都什么时候了! 屈鹤为大骂:“你发失心疯了?!不要命了?” 少年眼里分明全是眼泪,却倔强地睁大着,咬牙切齿道:“不要,它要是碎了,我也死了算了。” 屈鹤为被他走偏了的执拗吓得心尖一抖。 下一刻拉他的小臂便挨了一刀,凉意透骨。 血滋啦喷出,屈鹤为拧起最后一下劲儿,愣是将人拽上了马,搂着这蠢货拍马疾逃。 晏熔金紧握着那颗狼牙,直到逃出生天时,手心已被硌得红白一片。 此时金吾卫只剩了十七个,不过原先一半。 其中领头的朝屈鹤为道:“那些刺客行动有素,熟知地形,埋伏良久,只等我们一过便立即下滚石绞杀——定是背后有人指使、蓄谋已久的!大人可有头绪?” 屈鹤为正瞧着晏熔金,长长叹了口气不答。 那人小心问道:“可会是,‘血鹰’?” 屈鹤为猛地转了目光,两道冰棱子似的射向他。 “你知道,‘血鹰’背后都是什么人吗?” 按民间揣测,当是苦奸相良久的热血之士,但显然,没人敢在屈鹤为面前这么说。 护卫只得矮了头,诺诺道:“只知是逍遥法外的恶徒,旁的并不知晓。” 屈鹤为讽刺地笑了,没有再说话。 他们一路有惊无险地回了大都。 屈鹤为见过了皇帝,受了金银与虚名的封赏,又被关心了一番身体。 “陛下放心,臣只受了惊吓,身板硬朗得还能为大业鞠躬尽瘁百年。” 皇帝仍不放心,竟唤了一帮太医来细细诊察,倒也没查出什么病来。 第24章 候在一旁的何观芥撇着眼刀子,他不愿与奸臣同道,早他一步回来了,也幸运避开了刺客的骚扰。 屈鹤为被他瞪得心烦,径直对太医说:“去,也给何大人瞧瞧眼睛去!” 陛下怪道:“倒不曾听说,玉山眼睛是有什么旧疾吗?” 何观芥答:“没有。” 屈鹤为奇了:“怎会没有?这见了臣就抽抽的毛病,瞧着严重得很!” 陛下不悦道:“玉山,你理当敬重丞相,敬重老师。” 见他敛目口服心不服,皇帝也很无奈,只好叫他下去不要再碍眼。 外人走了,皇帝的话才“步入正途”。 先是换了两壶茶,听屈鹤为讲尽井州之事,感慨刁民如此难缠可怕。 随即挑开窗户对着春光,谈起屈鹤为的婚事。 皇帝拍了拍他的肩:“眷殊很喜欢你,已经催了朕许多回了,过会儿指不定就要从朕这儿将你劫走。去非,这些年你是怎么想的?” 丞相做驸马? 傻子才会应,傻子才会准。 回头和公主生个孩子,直接把老皇帝推了,叫自己的血脉成正统了,大业的列祖列宗要朝谁哭去? “陛下,臣不敢说。” 皇帝兴致盎然地盯着他,闻言大度笑道:“和朕说什么迂回话?你尽管说,眷殊无法无天的性子,天下没有人比朕更清楚了。” 屈鹤为谢过了,才战战兢兢地答:“臣怕公主!” ——“她上次追到井州来,将臣径直绑入下榻之处......臣差点清白不保,可骇死臣了。” 皇帝道:“这是她不对,不过你可曾与眷殊起冲突?” “不敢。” 皇帝叹气,温声道:“朕就这一个妹妹,从小宠到大的,前驸马肖想了不该想的东西被朕砍了,朕一直想尽力补偿她。去非,你能理解朕吗?” “婚嫁之事朕不会勉强你,只是若公主想要,你不妨就多去陪陪她。眷殊的心思来得快,去得也快。朕给你准些假。” 哦,让他做入幕之宾,做面首。 也就他这个皇帝,不觉得让丞相去赔笑荒唐。 屈鹤为看着搅混水的皇帝,想着别有用心的公主,心道:陛下啊陛下,你实是天下最不了解公主的人。 他深深一拜,顺服道:“臣明白,谢陛下恩泽。” 皇帝换来小黄门,带笑道:“真正的恩泽在这儿呢——太后炼出的新丹药,朕留了一颗给你,丞相要不要尝尝?” 黑底红纹的药丸在玉盘里发着幽幽的光,底下还有淡淡的红漫开。 荒诞爬上屈鹤为的心头,像一只他曲意纵容的壁虎,也许有一日他会猛然将它摘下甩开,也许永远不会。 当他走出皇宫,踏上相府的马车,感到那只壁虎顶坏了他的心脏,正穿透他的胸腔,而那条断尾粘在食管上。 一瞬间锥痛与恶心迸发,他头眼发昏地朝后倒,就要跌下车去! 然而后颈一勒,他的衣襟被从车厢里伸出的一只胳膊拽住了。 他瞧着不该出现的少年,尚来不及看清他神情,一柱鲜血便撞打在那人脸上。 马夫惊得急呼“大人!”,然而屈鹤为按住了他,带着半面血点镇定道:“不要声张。” 到了车厢里,晏熔金正用帘帐抹着面上黑血。 屈鹤为没力气说话,阖了眼并不管他,身体像波涛上的叶子般,随着路颠簸。 有好几次,晏熔金几乎以为他睡着了,然而下一刻他又难以自抑地咳起来,喉间嗬嗬响,隔老远仿佛也闻得见血沫味。 “看够了没?”屈鹤为蜷着腿,躺倒在坐榻上,膝盖顶着心口,与那只壁虎搏斗,然而语调却是刻薄的,大抵浑身的劲都在口舌上了,“只有偷偷爱慕我的小姑娘,会这么看着本相。” 晏熔金置若罔闻:“我来拿陈长望的锦囊。” 见他不羞不恼,屈鹤为没劲地将脑袋缩回怀里,闷闷道:“没了,当时不要,过时不候。” 他交叠盖着脑袋的双臂下,只露出一截线条单薄的下颌,看不见了平时戏谑欠揍的表情,竟叫人错觉他有几分可怜。 晏熔金在心里比对着他与苍无洁的病证,因着那份相像,心里又升腾起没完没了的悲哀。 他已找到了自称“可堪一试”的医官,可惜让他寻解药的人,已经不在了。 隔了这么久,还是不能提“苍无洁”的名字,只是想到,就好像浸入一片寒雾,十天半月都无法干透。 鼻腔还是发酸,连通眼睛。 “你的毛病,我见过,应该死得很快。” 屈鹤为终于有些烦躁,他放下手臂,露出被按在额上的乱发,眼睛藏在其间笑意全无:“怎么?要我对你说‘恭喜’?” 他喊停了车,从坐榻底下抠出两只锦囊,抛狗骨头似的扔给他——“拿了快滚,不然把你剁了包锦囊里!” 晏熔金握紧了,起身俯视他:“还差一个。” 屈鹤为眉头紧皱,翻了个身不理他了。 在晏熔金捏紧找到的第三个锦囊跳下车的那刻,粼粼春光与聒噪鸟鸣吞没了他,而车厢里的屈鹤为“哇”地一声吐尽了最后一口温热的血。 无尽的冷扑上来,右相府中的医官给他扎了针,要是他醒着,定然不会在每下进针时都蹙眉屏息。 “不省心。”医官瞧了会儿,往他脑壳弹了个指蹦。 “愈发大胆了。”屈鹤为强撑开眼皮,字眼拣得严重,言语里却无斥责之意,“我看你不该叫‘云起’,改叫‘揭竿而起’好了。” 云起说:“我看你胆子才大,那老妖婆的东西你也敢吃!你又不是没在御药院待过,不知道那里头的乌烟瘴气......我看你这样作践身体,还能有多少活头!” 屈鹤为熟稔地转了转眉中的针,银光闪进他眼睛,被思索的镖刃震碎。 他望着入室白光,喃喃开口:“六年。” “什么?” 他猛地拔掉了歪斜松脱的针,弹坐而起捉紧云起的臂膀,眼里炸开蜡烛最后一刻的大亮,灼得云起竟心生恐惧——“我只要六年,平北夷,清君侧!” 云起按着他肩膀躺下去:“六年够吗,王眷殊借着去井州剿匪组建护卫军,现已达万人,有风声说,她要佯装北夷犯边,牵制禁军,然后好长驱直入乘虚篡位......” 屈鹤为叹气:“早着呢。让探子小心着点,恐怕是王眷殊故意胡说八道逗我玩呢。” 王眷殊想方设法试探他的态度,放风声是一件,求赐婚也是一件,一副非要把他拉上贼船不可的态度。 然而他只忠于自己的君王。 “就是加上王眷殊,六年也够了。” 云起又掐了他的脉,眉头打结、很糟心地承诺:“我尽力。” “要是我不在,你早在吃下第一颗长生丹时就命不久矣。” “是啊,我和陛下的命都是你救的。” 云起永远记得,那一天屈鹤为冲进大殿,天子面前摆着太后的毒丹,正逼迫瑟瑟发抖的近臣试药——云起也在其中。 屈鹤为就跪倒在他身边,叩首时肩背也分毫未塌,自身板到声音都是绷紧的、坚定的。他逆光而上时,白光义无反顾地在他身后炸开。 在药盘里叮铃晃荡的药丸被终结时,云起听见他尾音在阔寒的大殿中回荡—— “陛下足前鹰犬屈鹤为,叩谢天恩——” 屈鹤为曾为博护龙之功被重伤,纵有云起救治,内里仍有不足,故而服下毒丹后内脏很快被绞出血。太后将他接走,封死了他吐血的消息。 等他再出来,木已成舟——皇帝也已被太后哄得服了丹。 云起不会忘记,分别两月的屈鹤为形销骨立,只有一双熊熊燃烧的眼睛,教人确信他活着,并且会因为这份哀怒长久地撑下去。 他只对云起说了两句话—— “为我做事吧。” 就当是报试药之恩。 “我不会背弃圣上。” 即便已被太后种下新的毒,暗地里不得不屈从于她。 即便行为举止已让好友和学生再看不懂,为什么陡然变了,不再直谏不再操劳,在节节的高升里任由骨髓被腐蚀,面对皇帝荒诞的抉择助纣为虐,终成一个自内而外烂掉的奸臣。 只有云起信他。 他在屈鹤为半梦半醒、头发蓬乱时,被重重握住手,用力的节奏像跳动的心脏。而那时那刻,被千夫所指也无所动容的奸相,眼里有泪,对他说:“我做过一个梦。” 第22章 第22章 “你骗我,讨厌你”“那你松…… 梦里昏君听信坏国师的话, 吃了他的长生丹,早早死去,给了太后携母家幼子垂帘听政的机会。朝堂上势力争斗, 血流成河;边境北夷来犯, 良将也死于权力的更迭, 军队溃散、土地沦陷, 苟延残喘五十年后, 连“大业”的名字也在这片土地上消失了。 陈长望带来的预言里, 让他去顶替那颗要紧的棋子, 挽救皇帝与大业。 第25章 然而最初屈鹤为并不愿行阿谀之事,即便是装装样子也叫他难以忍受, 于是他试图抗争, 结果就是不仅皇帝栽了、自己也栽了。 于是他屈服了, 唱起了这场最盛大戏目里的白眼, 用梦中国师的法子爬到很高, 又勉力名正言顺地或在暗中做真正要做的事。 头一件, 便是将云起试药百日,终于制出长生丹的解毒丸, 寻别的由头呈给了陛下。 今年的屈鹤为已经三十岁,云起陪在他身边十年,也已经可以淡然地摘下头上的烂菜叶子和檐下的死鹰,可以丝滑地切换“桀桀”的邪笑和“噫吁嚱”的忠良发语词。 云起觉得很累, 如果他没有遇到屈鹤为,应当在御药院做一个被排挤的小大夫, 每天将药材翻来覆去地“滚太阳”,偶尔在思绪飘远时,做一个被天子和时局气到的毒夫。 总之离“将手插进沼泽, 拉沉没的大业”这事很远,因为离得远,也不会因每个清晰的虫洞而痛苦,因为离得远,可以只将一切看做虚无且不可战胜的命运。 甚至,还能有一段“置身事外”的安宁岁月。 而如今,他被迫清醒,和屈鹤为这个倒霉蛋一起冒险,操着老母的心、挨着老驴的骂。 屈鹤为摸索着,自己拔着针,等指缝夹满了,就调转方向小心地递给他—— “辛苦你了,云起。” 云起打捞回幽远的思绪,看向他:“老子欠你的。” 骂了那么多,云起没后悔过。 ——反正最坏的结果就那样,干脆陪他再拼一把罢! 至于屈鹤为的梦,云起不得不信。 无论是井州地动,还是北夷来犯,都一一应验了。 在北夷突袭边境,最初因大业毫无准备而失利之时,云起好奇问他:“等北夷之事了了,后面还发生了什么?” 作为奸相的屈鹤为,正尽职尽责将“主张罢黜、绞杀边境失职将领”的折子叠好。 闻言他略一沉思,展颜道:“政治清明,修生养息,风俗改易,百姓很容易找到生路。” 云起挠了挠头:“怎么改起风俗了,但听着很好啊!” 屈鹤为赞同道:“不错,北夷也对新得的领地很满意。” 云起:?......! “亡......亡——” 云起的“国”字未出,屈鹤为就很不能接受地打断他:“别学狗叫,本相不养狗。” 云起立时推了他一把:“去你爹的!” 随即忧色又爬上眉头,他指了指那份奏折:“这么整能行不?别把你自己搭进去了!毕竟那可是蔺知生——镇守边境十几年的老将军!” 屈鹤为说:“再过几日,就会有人参蔺知生和北夷勾结,故意倒戈才败得这样快。皇帝大怒,会派人去查。” 他看向云起,眼里炯炯燃着两丛火——“那个人,必须是我。” 云起说:“格老子的,你跑到北夷去我可保不了你活六年。真不知道你怎么想不开,就算你不插手,大业气数也比你长,后头的事你死了也不关你事了......你非得烧命去争,越烧越短——” 他张开两根手指,比了半截指腹的距离,“你现在,就剩这么点了知道不,快烧到蜡烛台台了。” 屈鹤为笑了,捏着他两截指头,往中间一摁,将“蜡烛”摁扁了:“就是因为命短,才敢做啊。” 不然活着被骂几十年,太磨人了。干脆事了拂衣去,随旁人口诛笔伐也不干他事。 云起唾骂他:“格老子的,你就不能选条体面点的路?这就好比你把亵裤丢出来了,所有人看着你的光屁股蛋,都以为你耍流氓,结果你说你其实是想整顿风纪......” 屈鹤为咚地倒回床上,捂着脑袋耍赖道:“师父别念了,我头疼,被你骂病了回头忙活的还是你!” 云起笑了:“你还真不要脸。” 煎药的侍从敲了门,云起伸手去拽他被子。 “行了行了,你爱咋样咋样,反正上了你这条贼船,我也光着屁股蛋呢。” 屈鹤为露出双眼睛,很少笑得眼睛紧紧眯着,弧度再弯都嫌不够—— “你也耍流氓。” 云起翻了个白眼:“差不多得了,比不上你把晏长史的心上人买回来的流氓。你再玩下去,小孩真要恨上你了。” 屈鹤为沉默片刻,答:“不差他一个。” “毕竟,你不懂得,和小孩较劲真挺好玩的。” 云起推药碗给他:“变态,喝药治治。” 毋庸置疑,晏熔金对他的恨根深蒂固。 从他井州所为就大感震撼,经历了苍无洁一事,更是势同水火,每看他一眼都在飞刀子。 至此又听说了他奏杀边疆顶梁柱的事情,还不知要咬碎几排牙。 所以屈鹤为下朝回来,在书房看到晏熔金的时候并不意外。 然而晏熔金瞧他的眼神很奇怪。 博物架稀里哗啦倒了一地,一时落脚都没地方。 暗间的门开着,两排避火图莹莹发着微光。 屈鹤为隔着倒坍的杂乱,不赞同地摇头:“别蹲在里头,丞相府有钱,东西都随你撒气。但是大夫不多,你要是磕了碰了,严重些就等死吧。” 出乎意料地,少年没有立即刺他。 他如屈鹤为的愿,托着甚么缓缓站起,如同战墟中最后一个高举旌旗的兵卒。 待看清他手里的东西,屈鹤为笑容一僵,身体躲避着后仰,几乎是个想逃的姿势。 然而晏熔金不可能放过他。 “你知道吗,我一闭眼,就总回到恩济堂枯坐悼念......” 他捧着那件烧了一半的金丝勾莲黑大氅,跨过废墟,一步步逼近他。 上头的毛领还隐隐透着糊呛的滋味。 “好像拐上吱呀的楼梯,你还在阁楼上小睡,我推开门进去,你就在这儿,从来没有离开过似的。” “老师,你怎么不敢睁眼看我?” 屈鹤为那只受了刀伤与烧伤的左臂,被他使力拢入大氅,一齐合入他的怀中。 屈鹤为想说些什么,然而对上那双出奇愤怒与哀伤的眼睛,他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晏熔金静静抱了他一会,开始努力将烧去一只袖子、小片背部的大氅穿上他身,然而那几乎只是块废布了,总是滑落。 几次三番,晏熔金的手也垂下了,实际上,除却他的眼睛,他的语气和动作都异常平静,甚至称得上温柔。 然而屈鹤为却感受到了预料之外的恐惧。 他感到属于苍无洁的那份信赖......与幸福,或许正在飞速退离他。 他本想狡辩,说不过是死囚的一件物什,如何能断言自己与苍无洁是一人。 然而他望着里头两排避火图,猜到大约更多“苍无洁”的信件、痕迹,都被他瞧尽了。 少年的手穿挤过他手臂,泄愤的力道勒得他腰身要断了,此刻那双年轻而脆弱的眼睛,无措地在他脸上寻求支点:“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 屈鹤为侧过头去,但少年干脆用额头牛犊似的顶着他面孔,叫他无法有一刻忽视他的质问。 少年的怒气一阵一阵的,当屈鹤为看向他,就变得软弱,在他的目光里化成一泡泪;当屈鹤为刻意不看他,又在怒风里煽得高了,仿佛恨不得拽着他衣领摇晃,直叫他猛烈呕吐起来,好将呕涩的真相全盘抖出。 “屈鹤为,你告诉我——”他两条流星似的眼泪,印在屈鹤为脖颈上,湿漉漉的,好凉,“那我们过去算什么?在我说要陪你一辈子时,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 屈鹤为抬手去擦他眼泪,但它越流越快,直到沾满屈鹤为整只手掌。 “恩济堂的人,根本就是你派来的。什么冬信出卖你,你又光着脚被扔进牢狱,全是你撒的谎!屈鹤为,你给我演苦肉计啊,图什么呢?” “除了耍着我玩,我想不出别的东西了。” 屈鹤为看着他痛苦的样子,心里竟有两分快慰—— 还愿意恨他就好。 还对他有气可撒,就说明还抱有期望。 于是慌张奇迹般平息下来。 其实他早就该看清的——在他改了主意去捞火中的大氅,火舌舔舐过他的皮肉时,就注定了,他舍不得晏熔金对“苍无洁”的情感。 那是过去的自己的认同,是无数个日夜相携相辩后的默契,是他奢求的安心,与在他的注视中短暂显现的光明正大的“真我”。 现在败露了,他反倒轻松了,甚则生出了三分期待。 他带着晏熔金坐在一堆书卷上。 起初晏熔金死命箍着他,后来发现他没想逃才跟着动了脚,几乎是和他抱作一团,同博物架一样杂乱地“堆”在最上头,雪上加霜。 “别哭了。”屈鹤为用手心按住他眼皮,竟然微微笑着问他,“‘苍无洁’还活着,你不开心么?” 晏熔金赤红着眼,心里又气又恨,当即什么也顾不得,抽出手甩了屈鹤为一巴掌。 第26章 “开心?我恨不得掐死你。” “屈鹤为,你几乎要害死我了!” “你到底......到底哪一面才是真的!” 屈鹤为被他扇得面颊微微红肿,他说:“我很高兴,小和。” 晏熔金几乎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然而下一刻这疯子反客为主地扑倒了他,将他按在书堆里紧紧拥抱。 书脊的棱角硌得他脊柱分成八瓣长。 然而他顾不得了。 因为屈鹤为压在他耳边低低地发狂地笑着—— “你说你恨我,然而没有同以往一样拔出剑来捅我。” “只是打了我一巴掌,是舍不得吗......黔驴技穷似的,多可爱。” 晏熔金骂道:“去你爹的!你真是......找死。” 屈鹤为勾过他一缕发丝,用手指百般磋磨刁难。 可恶的笑意更盛。 “我好高兴,你这样在意‘苍无洁’......” “这样——爱我。” 他在晏熔金震惊之时,温柔得叫人无计可施地问—— “你头发乱了,小和。你照顾了我那么多次,这次换我来给你编小辫,好不好?” 第23章 第23章 “蔺将军,你的通敌文书还要…… 车马颠簸, 在晏熔金跟着屈鹤为,奉旨到北夷代天巡狩时,他仍觉得一切像一场梦。 愿为天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苍无洁, 竟同贪财进谗的奸佞是同一人。 要不是看见了未及销毁的信件, 他不会知道—— 筑京观台是假借运石之名暗运粮草。 官银局的彻查是屈鹤为一手引导。 上奏坑杀流民, 是为让天子从动乱中醒悟百姓的力量, 且死的都是人牙子那样的大奸大恶者。 多次勒索兵马钱财是为让皇帝知道, 全力剿匪代价太大, 不如剿抚并用, 更多精力用于休养井州生息。 就连这次,中伤忠臣的折子里也带着矛盾信息, 为的就是引发弹劾与争议, 早早叫想抹黑蔺知生的人失了先机...... 桩桩件件, 像已投下大影子的鹰, 还在晏熔金心上盘踞旋飞。他们扑棱棱的声音组成晏熔金这些天的心跳, 他慌乱而迫切地渴求着, 屈鹤为能将真相一件件再说予自己听。 直到那时,这些黑影才会安心落地, 匍匐着罩住他与屈鹤为的身影。 他伸手护住屈鹤为的脸侧,替他觉得委屈,然而这人并不流泪。反倒是晏熔金自己哭得厉害。 “怎么啦,怎么啦小和, ”屈鹤为面目温柔,拍拍他的脊背, 接住他扑来的拥抱,“老师抱抱,不要哭啦。” 但他越是这样轻轻地说话, 晏熔金心里软塌得越多,泪也越丰沛。 “你......不要说话了。”晏熔金不想再哭,他将滚烫的面颊贴在屈鹤为肩颈交接处,那里冰冰凉凉的,但很快也被他捂热了。 然后颠三倒四地哭诉起来。 “老师,你要怎么办啊,屈鹤为?你怎么能偷偷这样做,你知不知道有多难多险?” 屈鹤为想,就这么办,知道。 “为什么要骗我呢,为什么不能告诉我呢?说出来的话,心里不会好一点吗?” 没必要,你应该表里如一、堂堂正正地活着,像仇恨敌人一样仇恨他,这样总比在知道一切后痛苦要好。 真是奇怪啊,最初屈鹤为不甘心,自己在晏熔金的眼里一辈子都是不可理喻的恶人,于是借苍无洁的身份同他相处,试图得到什么。 然而现在,自己如愿了,又不希望晏熔金给出眼泪,宁肯他从不知情。 晏熔金埋头进柑橘的气味中,势要闷死自己——“是啊,你小字去非,陈长望当时在新世教里见你,称的就是‘去非’,为什么我没有发现呢?” “你看着我那样对你,你是怎么想的呢,是觉得我愚蠢,还是也会难过......” 屈鹤为收拢手臂,轻轻地亲他的发顶,啄木鸟似的。 他听见自己说:“会的,会难过。” 甚至会嫉妒苍无洁,短暂地忘了那个让晏熔金恨自己的人,其实本也是自己。 “但是你的爱和恨,都给我了。没有第二个人了,我很高兴。小和......” 最后对他名字的呼唤化作一声喟叹。 晏熔金哭够了喊够了,现在渐渐平息下来,乍觉气力被抽空。 他趴在屈鹤为怀抱里,思绪混混沌沌的,隐约觉得屈鹤为的话里有什么不对,然而一时没反应过来。 只好继续搂着屈鹤为,在车身颠簸时陡然收紧手臂,仿佛怕他如一粒石子般被抖出去。 直到他在暖和的春天末尾里沉沉睡去,屈鹤为轻轻用气声喊他“小和”时也没有应答。 然而那只手还紧紧掐着屈鹤为的衣角。 即便屈鹤为半边身体都麻了,也无法摆脱他。 这样的哭诉与安慰发生了许多次,到后来,晏熔金分不清是又闹了一场、还是做了个梦,而屈鹤为逐渐觉得他在撒娇。 上车送药的云起木着脸:“放这儿了,自己腾手喝哈。” 屈鹤为微微笑着,苦恼道:“哎呀小孩抓着我不松手,我拼尽全力也无法挣脱呢。不然你倒我嘴里喝?” ——并非全力,并非无法。 云起瞧着他那副得意样儿就来火,忍着把药泼他脸上的冲动:“你能不能靠谱一回,我们现在去北夷有多凶险你不是不知道!” 屈鹤为纠正他道:“我哪不靠谱了,我只是不正经。” 云起“呵呵”两声:“要我提醒你吗,晏熔金的心上人是女的,女的,女的!” 屈鹤为眯眼看他,像是生气了,然而最后只是将晏熔金往上托了托、继续抱着。 两个人身上都暖融融的。 “他喜欢谁,喜欢什么样的,没人比我更清楚。还有,你小点声,别吵醒他。” 云起放弃了:“得,你爱咋恨海情天就咋折腾去吧,只要关键时刻别犯浑......” 屈鹤为说:“不会的。” 在云起出去后,他用下颌轻轻磨了磨晏熔金毛茸茸地发顶,这样的动作自苍无洁“死”后就不曾做过,已经很久了。 屈鹤为想,他好像懂养狸奴的人了。 ...... 镇守北夷的大将叫蔺知生,时年五十六,曾受箭伤被钉穿一只右手,但除却握笔,左手仍能将弓、枪、刀、戟耍得虎虎生威。 然而正如屈鹤为预知的那样,朝中有人奏蔺知生通敌,声称正是因他蓄意放水,才叫北夷的攻掠如镰割麦。 于是皇帝密旨也箭似的来了——叫他处决蔺知生,肃清边疆奸细。 屈鹤为到北夷军中的第一件事,就是揣着密旨找监军太监喝酒,只因他也是直属皇帝的人、同自己亲近些。 入帐前是橘红漫天,待蔺知生来请他去夜宴时,昼夜倒了个个儿,满天穹的星星高照,星群愈是密集之处仿佛就愈近穹顶。 晏熔金也在帐外等他,帘子一掀,那人就眯着眼出来了。 酒气盛积在他每个衣褶,他拉过晏熔金的手在大鱼际上一印,一团模糊的红就蹭了上来——不知道他在哪瞎摸的。 “喝得这么醉?” 屈鹤为更用力地眯眼,冲他笑:“我认得你。” “我是谁?” “你是个和尚、眉清目秀的和尚。” 晏熔金心道,真是醉得厉害。 当即思忖了问:“你们谈了什么,要说到佛修?” 这时帐子里头传来“咚”的一声,随后响起窸窸窣窣翻找的声音。 再然后,那监军太监出来了。 正巧屈鹤为在说:“正是那些佛修蛊惑人心,才叫军队懈怠、民心松散,只求平静一时、不管长久积患。监军,你说是也不是?” 见他顺畅无比地回了半个身,正巧对上自己,监军也欣慰笑了:“正是,许多男子为逃兵役,竟纷纷剃度出家,长此以往,我大业恐要无兵可战了!况且这蔺知生压根不管,反倒还学宗教做派,在军营里点了大片祭祀的蜡烛,真是......不知体统!” 夜宴的大帐外,围了三圈长白烛,远远就能闻到灰尘燃烧的焦呛味。 从他们的位置看去,烛火合成一片,像一件薄薄的羽衣盖着那只尖顶大帐。 在月光的比照下称不上明亮,但晏熔金觉得很温柔。 屈鹤为很快推开他,重又和监军相见恨晚地勾搭到一起,两个人骂着朝廷抠搜、主将迷信、战事疲累没完没了,而后他们走得慢了,将蔺知生派来引路的人格在互搭着对方双肩的手臂外。 晏熔金离得近些,碰巧听到屈鹤为严肃但笨着舌头的保证—— “你也看到了皇帝密旨,我一会儿,就在夜宴上戳穿他,捉拿他!” 监军比他醉得更厉害,刚才在帐里更是被喝趴了晕了小会,但此刻听闻,眉头便活跃地跳起来——“当真?” “只是你可得万般小心,这里可不是天子说了算。这里连落在地上的一泡狗屎,都是姓蔺的。” 第27章 晏熔金微蹙着眉,仔细探看屈鹤为的神情。 只见他苍白的面上凭空烧起两团酡红,就像雪里燃起的火,相互消耗厮杀着。 他身体本就不好,也许已经发起烧了,只是酒意更浓烈些,也许他没察觉到。 而此时,他正因监军粗俗的玩笑眯着眼心不在焉地笑,与其说那是一个笑,不如说是把五官尽力缩成一团。 晏熔金看着看着,心里有些苦起来。 他想到四个字,叫身不由己。 屈鹤为重又摇摇晃晃朝白蜡烛走去,流淌的风里,晏熔金的衣摆被吹向身后,布料滑脱出他的双手,叫他有种就要失去什么的错觉。 他快步跟上了屈鹤为。 夜宴里酒菜与口舌的热气喷作一团。 在蔺知生同屈鹤为在最初说过几句话后,大帐里就彻底哄闹起来。有的将领喝得兴起,就要扒衣服散热,扒了自己的还不够,还要去扯晏熔金的。 “哪有人喝了这么多上衣还规规矩矩的?你不松快松快?文官......我管你文官武官,来了北夷这儿,就是兵!” “是啊,你知道‘兵’字怎么写么?朝前是脚,朝后是脚,日日战局不能进也不能退,要是时时刻刻都跟打仗似的束手束脚,人还不憋出病来!” 上座的屈鹤为捕捉到这句话,陡然冷了神情,将竹筷插入银酒杯中,那酒杯摇摇晃晃转过半圈就砰然坠地,地毯毛太长,顷刻拦下了它的骨碌与满帐人语。 只有不知何处的锅炉噼啪声,无知者无畏着。 “丞相,如何不尽兴了?” 屈鹤为仰着面孔,自袖筒中掷出一卷狼皮,厉声翻脸! “你们还嫌如何不够松快?非要纵容身边人通了敌、卖国求荣了,才叫松快吗!” “蔺老将军——你与北夷可汗的狼皮盟书还要藏到几时?” 第24章 第24章 “且慢!本宫说了,这是假的…… 一语既出, 犹如寒箭射鸦群。 天地间陡然无声,万物一瞬凝结,只有威厉的责问回声长久拖延, 直至天穹撕裂。 屈鹤为捋顺额前长须, 抬起的眼如寒星剑芒, 凛凛问道:“蔺知生!圣上已知你通敌罪行, 我此行来不止为增援监军, 更为缉拿奸细叛党!要不是有铁书为证, 我还真就差点被你蒙骗了过去!” 帐中将领并无半句私语, 只有压抑不住的粗重气息。 此起彼伏,如同暗礁上的潮流, 不知在爆发时会瞬间吞没谁、吞没哪个山头。 “你且说说, 朝廷是如何亏待你了, 重任交于你身, 你还不知足?” “我早有听闻, 蔺大将军四年前为国出征, 坏了一只手,连上书天子的折子都歪歪扭扭——但如何, 在这通敌的文书上却笔画平直、倒似要现出十二分诚心来似的?” 这话说得奇怪,像是责问,又叫人可疑。 监军随之怒斥道:“定然是这蔺知生藐视皇威!才这样区别对待大业与蛮夷!” 此话一出,被皇威震慑的将士们陡然惊醒——屈鹤为是丞相, 是代天巡狩来的不假;但你个狐假虎威、这么些年来只知搅混水的死太监跳出来做什么?找打么! 其中一个将士掀桌掷杯,断声怒喝:“你放屁!” 银光飞掠, 直直砸断了监军的鼻梁骨,鲜血迸出,被他惊恐慌乱地伸手糊抹。 屈鹤为高举圣旨, 凛厉的眼锋剐过在场的每个人:“圣旨在此,谁敢放肆!” 一些人跪下了,还有些人为表抗议慢一步跪倒。 然而蔺知生与砸断监军鼻子的将士,膝盖板直地站着。 蔺知生的眼在大漠中吹得抛去了所有人情,如鹰一样犀利而镇定,目光便是它的爪钩。 他看不出怒与不怒,因为即便是笑时,眉头也是紧皱的,如同盘曲踞结的老树根——正如此时,他的鼻子与嘴巴也皱着,像个很不恭敬的笑的形状。 他缓缓上前,摁住了屈鹤为手中还未展开的圣旨。 “屈大人,敢问你话中的‘狼皮盟书’何在?要抓我,至少要让我看到莫须有的罪证罢!”他的目光在屈鹤为手上短暂停留,随后扫过一众情态各异的将领。 屈鹤为冷笑一声,唤他——“晏长史,将东西呈上来!” 喊了两遍也无人应答。 直到原先扒晏熔金衣服的将领答话:“他出去撒尿了。” 屈鹤为:“......” 他仍板着脸,将圣旨往桌边一搁,道:“那我们就等上一等!好叫你们都死心,看清北夷奸细的面目!” 蔺知生低声道:“一桩死物,难道能抵过我三十载军功吗?当要愚蠢至于何地,才能下此论断。” 屈鹤为眸光闪动,然则不语。 直到帐外车马声近,一道高呼撂下来—— “听说——丞相在等一样东西!本宫给它带来了,只是,怎么瞧着像是假的呢?” 公主言笑晏晏地撩开帐帘,风风火火地卷着那份狼皮飞进来,风穿过她层叠的裙摆,也许还有一些永远困在了繁复的褶皱里。 晏熔金跟在她后面,愁眉苦脸地进来了。 随从都停在帐外。 屈鹤为道:“公主怎么突然来了这里?这样远。” 王眷殊双手合十虔诚道:“梦中有所感应,才叫我求了皇兄带兵来此。果然,一来就是桩大冤案!” 屈鹤为心道,恐怕那蠢货皇帝又以为她是来大胆求爱的,话本子看多了真把脑子看傻了,如此荒诞之事竟也允了! 又或者,其实是帝王有所梦,才叫她来的呢......要真是这样,为着帝王出息,整死他也甘愿了。 面上他不动声色,微微颔首问晏熔金道:“刚才出去做什么了?” 晏熔金道:“酒喝多了透透气,不想被公主截了证物——是属下之过。” 王眷殊“欸”了声,阻拦道:“是我硬要抢的,你可别罚他!” 她握住书卷一端轴柄,下三指一松一抖,那狼皮书卷就“唰”得展挂开来。 而蔺知生瞧见要叫自己千刀万剐的“罪证”,目赤面红,禁不住陡然上前一步。 其凶相毕露,叫公主吓得脱了手。 疾滚中,那狼皮书卷的线松落开——北夷蛮文黑压压成片,蔺知生的私印与签名于左下角清晰可见。 屈鹤为道:“正是此物,诸将士请看,蔺将军也请看!” 王眷殊道:“且慢!本宫说了,这是假的。” “我已细细瞧过,这狼皮用了江南熟制羊皮的工艺,浸过了硝水;而北夷只用生鞣,与这卷狼皮相比,当多坚韧而少柔软。” “此为其一。” 她边说边往上首走,在晏熔金捧起落地的狼皮时,她正伸手捞起屈鹤为的酒盏。 “北夷以狼为尊,这样的盟书当用狼犬齿穿孔装订,细看必是粗糙的,而这上头的孔洞圆滑非常,倒似簪子扎的。此为其二。” “其三,我在外头听了会儿你们争吵。” 她微微扬起眉眼,落在屈鹤为眼里是十足的挑衅姿态—— “你说了,蔺将军写不了工整的字。这是众所周知的。” “只是将它当做没必要的‘藏拙’,还是敌人的疏忽错漏,都由你一句话定下啦。” 她最后一个音节像是瀑布的落幕,朝下没入脚边的叹息。 “屈大人,你未免太霸道......” 王眷殊仍旧捡起天真的笑,坦率蛮横地指责他。 屈鹤为咬牙同她耳语:“你非要来添乱?” 王眷殊亲亲热热地拍了拍他的脊背,有点像夏日穿过宽蒲丛,面颊上不可避免被扇的巴掌。 她道:“不在一条船上,怎么也不能添你的好来啊。” 屈鹤为长久地看她,不再说悄悄话:“我有圣旨。” 王眷殊答:“皇帝只是被奸人蒙骗。” 屈鹤为道:“谁再辩解谁亦是帮凶!” 这次不等王眷殊答,一大半将领都站起了,在第一声“那我也是帮凶”后,除却监军,已经没有人伏着地了。 他们像共用一个嘴巴,一根喉管,一颗心,互相攀比着叫喊声的高低。 一浪又一浪,高得盖过屈鹤为的面孔去。 晏熔金沉默地捋平狼皮,而后低低跟着念了一句。 屈鹤为气得够呛:“你又添什么乱!” 晏熔金说:“这样不是上策。” 他搓着带红泥印的手,想着屈鹤为方才的嘱咐,和露出一角的“引蛇出洞”的密谋。 然后在心里问,为何不能告知蔺知生呢,这样将他蒙在鼓里兜一圈,还寒了他的心。 又是这样要紧的时候,开战在即,人心不能散,主将不该换。 然而奸细更可怕,他们不得不使法子揪他出来。 晏熔金没有想到更好的法子,因此他不该批驳屈鹤为的,然而他见不得蔺知生的眼睛——和百十个将士们似乎是一双眼睛,映着烧穿天幕的丛丛火光。 你怎么忍心,让他们燃得更厉害,而后永久熄灭。 第28章 说出这句话后,晏熔金心里好过了些,然而他知道自己添乱了。 因为屈鹤为没有再看他。 王眷殊取下了身上红色的帔帛,长长一条,丝制的,将它反复勒绕在圣旨卷上。 而后首尾相结,拉紧封好,如同信的火漆。 她将这卷东西抛进屈鹤为怀里,疾行两步扶起拜谢的蔺知生,转头对他道—— “此事有蹊跷,不可冒然将主将治罪。况且皇兄也并未有将领调动的旨意,想来说让你‘惩治’,是为调查之意。你说对不对,右相?” 屈鹤为冷冷看着她,在读懂她的野心时倏然笑了:“是,公主是陛下的‘第二道圣旨’,下官怎敢不听呢?” 王眷殊被他不留情面的话刺得心疼,她暗地里道:去非,你唱了白脸,就休怪我捡个红脸唱。说到底,我们也不算背道而驰,只是各取所需——你不要的、要不了的,我替你取了。 正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她面上欣慰道:“如此便对了。古往今来多少离间之术,害得君臣离心、山河动荡,这等明显的伪证,又怎可作阴云遮蔽天子的眼睛、大业的气运与忠臣良将的清白呢!” “既怀疑有奸细,详查便是,怎可如此冒进呢!” 这番话一出,众将领皆俯首称是,蔺知生更是感激涕零。 晏熔金紧牙看着,他逐渐发觉王眷殊并非为公道而来,而是为蔺知生、为人心而来。 那奸细,她定然是不会费力去查的。 当下又为自己的“临阵倒戈”感到后悔。 屈鹤为只一沉静缄默的小半张侧脸对着他,如今势单力薄,没了引以为矛的圣旨,倒显得可怜起来。 他心下一酸,厚着脸皮朝他挪近了,在衣袖交碰时发声道——“丞相也只是心急则乱。想必诸位早知军粮亏空之事,这并非朝廷克扣,而是有人倒卖了军粮!” 众人哗然之际,晏熔金正色道:“此非小人胡言,而是密探已在北夷军中发现了我军粮袋!事关重大,丞相已暗地派人看守调查,若不是今日谈及奸细、公主轻轻带过,某也不敢在查明前冒然将半截猜想说与诸位听,徒增恐慌。” 晏熔金说完这番话,悄悄用手指碰了碰他指尖,和小虫子用触角接头似的。 随即那只看似无动于衷的手,飞快张开将他包了进去。 帐内的将领们沉色议论,对屈鹤为的敌意终于是没有那么尖锐了。 趁这时,晏熔金窃窃问他:“早了吗?” 屈鹤为微微摇头,将修长有劲的指节插入他指根,只是准头不好——有的指缝不曾被临幸,还有的被迫挤了两根,硌着骨头却也被心绪烦乱之人胡乱包起。 ——如果公主不出现,就太早了;但现在,倒是正正好。 晏熔金侧目望他,感到帐外的白蜡烛仍笼罩在他脸上,那么温和。 他爱他从容的模样,尤其被内心苦思牵动的一点皱眉,像按皱的春水,那么招人心想。 但他仍未分辨这是怎样的爱,也许此时还不必分辨。 晏熔金此刻单纯地希望着,屈鹤为的计划不要落空。 他害怕屈鹤为失意时风穿过他的身躯,仿佛因为悲哀整个人都不愿再留存于世——然而那只是感觉。 晏熔金正幻想自己抱住屈鹤为,锁住那阵风,叫他安安定定地和自己一起等,那场小阁楼上没等到的安乐之雪。 风也会是太平的。 第25章 第25章 他才懂得那种感情叫心疼。…… 边疆风大, 没有将士那样坚粝的皮肤,不得不戴幂篱才能不叫脸被剐疼。 比人高半身的白粉墙伫于路旁,游走多地的商人背靠它们, 瞧见合适的买家就略抬一抬眼皮, 探你的神色。 晏熔金与他并肩走着, 感到屈鹤为的手背悄悄磨蹭他的, 像叶子搔过, 心下隐约在得到与失去的两汪潭水里反复浸泡。便屏着气略伸出了手指, 去勾他的, 然后空空同他交握。 他感到难过与高兴同时出现在心中。 那段“苍无洁”与“苍无洁前”的时期,自己对他的误会与冷意, 终于被真相那面镜子反到自己身上, 成了个空洞洞的风口, 他需要加倍地填补, 才能心安与满足。 然而他始终不敢收紧手, 唯恐自己这点别扭的情绪被察觉, 而后叫屈鹤为嘲笑他。 ——是的,到这一步还不是审判。 他眼睛在叫不出名的货物上掠过, 心飞得像已处理完商品离开避战的人一样快。 他得找点什么说,幸好他也真的有别的忧虑—— “你说,那人真的会去截下探子的信吗?你好像一点儿不担心,还同我悠哉地逛街。” 屈鹤为将眉骨上的那道疤转向他, 仿佛是第三只藏匿的眼,总叫晏熔金觉得他藏了一手、游刃有余。 然而他说:“担心。我好担心。” 晏熔金:“......” 不要这么平淡无波地敷衍他啊喂! 屈鹤为对上他眼睛, “哼”地笑出来破了功:“小和,我没有骗你呀,我真的担心找不到合适的吃的, 好些东西闻着香,吃起来却没什么味道。” 晏熔金说:“是你口重。昨天的烤羊腿放了那样多佐料,都呛我鼻子了,你还要加。” 屈鹤为驳他道:“怎的不能是你口淡?” 晏熔金眉毛抬了一抬,如乘风的柳条似的—— “云起说了,你喝那苦药,的确会麻痹你的舌头,叫你呆笨少敏许多。” “是舌头,不是我。” “难道舌头不是你的?” 屈鹤为和他斗嘴斗得无奈而笑,带着他手在他侧腰轻轻捅了一下:“小和啊......” 晏熔金“嗯”了声:“该造的东西,我们都造了,就算‘蛇’自己不‘出洞’,我们也能用炮仗将他炸出来。总不能让你的酒白喝了。” 所以去非啊,放心吧。 “是我太不当心,溜出去放东西时叫公主撞见,才乱了你的计划。” 是他之错——你的担心都是我造成的,不如让我担两份的心,好叫你好受些。 屈鹤为说:“去买个烤串儿。” 晏熔金瞪他:“你听没听我说话?” 屈鹤为收了神游天外的神态,微微睁大了眼,不可理喻道:“你把自己安慰好了,又反省完了,我以为我已经没有话要说了——还是说,你非要我给你顺顺毛?那你到底是认错还是撒娇来的?” 晏熔金捏了捏他的指骨,小声道:“被你气死了。” “恩济堂那半年,哄你哄得还不够多?” 晏熔金被他撇来的一眼兜头罩得懵懵然,回过味儿来竟有两份高兴。 他在心里说,不够。 “去给你买串儿,走。” 然而他们没走出几步,就迎面撞上了蔺知生的两个小将。 他们没揣好心地高声打了招呼,就往小巷闪去。 在晏熔金卖烤串时,背后有人轻脚靠近,随即一片黑暗兜头落下,他们被麻袋套住了! 晏熔金听出是刚才两个小将的声音,他们高寒了声——“这就是污蔑蔺将军的两个混蛋!” 遭了孽了! 他们只是出来买个吃的,却不防被早就怀恨在心的小将坑了一把! 街上人声静滞一瞬,随即脚步杂乱,手肘与鞋底竞先砸打上来,在他们挣出麻袋前已挨了痛揍。 他们耳边嗡嗡的,尽是边境百姓对蔺知生的爱戴与维护。 才出袋子透了口气,便有来不及跑的人破罐子破摔又踹了几脚,烂泥菜叶都掷在他们头上。 待晏熔金与屈鹤为相互搀扶抱头,逃开混乱,藏进小巷时,心里的转变已如过几月几年。 屈鹤为抱歉道:“叫你和我一起,平白受了这无妄之灾。” 晏熔金说:“没事。” 他脱下泥泞的外衫,用里层来擦拭面孔。 想了想又说:“第二回了,我早晚会习惯的。上次在井州,因为挂着相府的腰牌也当街遭受毒打,我惨惯了。” 屈鹤为说:“我对不住你。” 晏熔金却笑了,粲然的眼睛破开狼狈的形容,亮过天光,直叫屈鹤为觉得巷子都让他照亮了。 他说:“你对得住。” “你对得住任何人——他们都说你是奸臣,我不信,我不信你会因为一个意外、一次失败,彻底放弃正义、放弃改变时局。” 屈鹤为笑了,伸出两指轻轻拨动晏熔金的额发:“要是你早一年半载说,还叫人感动,你现在——该骂的都骂完了,又来哄我了?哪里还有半分可信......” 晏熔金凑过去,赶上他一道往大帐走,嘟嘟囔囔地问:“你怨恨我啊?” 屈鹤为说:“嗯。” “但分明是我更惨吧?你过来就给我扔水牢里了,后来又被你玩弄受苦......是你自己不肯告诉我,我还没怨你,你怎么就恨上我了?” 屈鹤为“哦”了声:“你没怨?那车上和书房里是在干什么——身上刺挠吗?怎么不去舀点聪明水洗洗?” 第29章 晏熔金扯了他的衣袖,比对待苍无洁时更无礼熟稔。 “我们是在说你,不在说我。” “我当时知道你‘死’,心都要碎了。那么亮的春天里,我就像一只密封的罐子,好的进不来,坏的出不去,只能一遍遍在心里问:苍无洁,不是说好要一起创造盛世的吗,你凭什么早早死了呢,老师?” 屈鹤为侧头看他,晏熔金居然微微笑着,然而内眦有一点亮光。 “我在梦里杀了你——杀了屈鹤为无数次,用刀、用发簪、用马蹄,有一回,我梦到你因为被我割破咽喉疼得皱眉、下半张脸又强撑着笑,就那样欠揍地逼问我:‘你心里想的人,是我么?......去非先生?——没有人告诉过你,我小字去非么?’” 屈鹤为忍不住插话问他:“吓醒了么?” 晏熔金说:“吓死了。”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会将你错认为‘他’。” 那个惊醒的清晨,他扑抱住床脚的屈鹤为,以为抱住了失而复得去非先生——从真相的井里往外看,的确没有错。 “后来我知道屈鹤为就是苍无洁,你就是他、你居然就是他。我又以为你耍着我玩,正如你救下孟秋华一样的,一时兴起。” 屈鹤为说:“不是。” 晏熔金察觉他微微发着抖,便愈发用劲攥紧了他那条小臂。 想要给他不明缘由的苦痛和慌张以安慰。 屈鹤为叹了口气,捏了捏晏熔金的耳垂:“撒手。” “不要。”晏熔金抬脸,将被擦伤的嘴角对着他。 一副“我都为你挨打了你忍忍我怎么了”的忿忿表情。 屈鹤为自由的那只手,绕到他脑后拍了拍不保熟的瓜:“扯我伤口了。” 晏熔金一把撸起他袖子,看见自井州回京路上,他为拽自己上马被刺的那刀。 坏肉剐去了,新长的肉还不饱满,结的痂薄薄的,隐隐又有崩碎的趋势。 他忙轻了力道。 这样一个大伤口,他却跟没事人似的,行走轻松自在。 像是早习惯了病痛。 是了,他身上还有更重的病症,来自皇帝赐的长生丹。 思绪如海,陡然升起许多白色的泡沫,渐渐挤占了最大的地方,而后在一声猝然的心跳中翻转过来——真正的翻江倒海。 再往泡沫散去的海还是天上看去,那里赫然露出一句话——“屈鹤为,我讨厌你。” 晏熔金自己也对这样的情感莫名其妙,然而走着走着,那句话缓缓腐烂,露出一点酸一点涩。 他才懂得那种感情叫心疼。 此后三日,屈鹤为出手如雷电。 ——虽则在旁人眼中尽是荒唐谬误。 先是以“灭佛”名义,抓捕上千武僧、上万信徒。 再是以通敌罪关押长风关的守将谢玉琼,调换军防,使边疆的重要门户成为弱城、空城。 直搅得人心惶惶、军备松散。 蔺知生听闻,夜闯右相大帐,间或闻争吵声,乃至蜡烛架子的坍倒混乱之声。 光影交错纠结,掀开帐帘时一片狼藉。 蔺知生衣襟尽湿,还挂着瘪瘦的茶叶;屈鹤为瘫坐在蜡烛架上,衣摆隐隐亮起灼烧小点,他面上有一拳红肿。 将相离心,军队更加不安。 北夷听闻此事更是抚掌大笑,直叹大业丞相之荒唐,真是赛过话本戏曲,百闻不如一见。 便也更相信屈鹤为所为,更乐意试探长风关是否真已无防。 虽则北夷中亦有谋士,言之凿凿称屈鹤为狡猾且忠于大业,远不是他面上表现的这样,然而探子回禀、军队试探,都与谋士说的话截然相反,故而叫北夷将帅置若罔闻、一意孤行,于十日内仓促发兵攻打长风关。 就在他们长驱直入,进入安静空旷如“鬼城”的长风关时,后头的城门陡然闭合,无数火石自城门顶滚落,待下头一片哀嚎,城门下暗洞中乌乌泱泱的武僧、或是扮作武僧被转移至此的兵卒叫喊着杀上来,沉浸在不费吹灰之力的大胜喜悦中的北夷兵慌忙抵抗,但已松散不敌。 而坐于高头大马上猎猎抡枪的,不是传闻中被屈鹤为关押的叛徒谢玉琼又是哪个? 那吊于城门上示众的叛将尸首竟是假的! 谢玉琼赫赫大笑着,直将北夷旌旗与这两万北夷兵的将领砍作两瓣。 “回去告诉你们的可汗,你们的探子早已弃暗投明,将你们出卖给我大业!今日大败你们,还要多谢你们北夷人的轻狂自负!” 那个被放回传话的北夷兵,被砍断了双臂,鲜血蜿蜒着拖了很长。 经此一役,北夷不会再轻信任何一条探子的消息,对他们来说便如这被放回的北夷兵,做虎添翼的梦就此灭了。 然而局势并未一明到底。 十日后,大业军中,得到了新的消息——“朝廷送来的军粮,竟在半道被北夷人截走了!” 第26章 第26章 “非要我站着看你们亲嘴?”…… 黄沙雌伏, 晏熔金解下战鸽的来信。 不远处蔺知生与王眷殊绕着大帐走路,屈鹤为也在一旁,只是话说得要少些, 当下几乎看不出屈蔺两人水火不容的态势。 晏熔金收回了目光, 手上的字条写着“战象将行”。 北夷人奉大象为神, 因那神象浑身漆黑, 认为它庇佑北夷的黑夜。 除非夜间猛攻, 不会动用战象。 晏熔金走近时, 听到屈鹤为说——“费心抢去的军粮成了‘毒粮’, 他们等不及了。” 蔺知生沉默须臾,说:“丞相神机妙算。” 王眷殊心不在焉地笑着, 大约并不愿意看到他们亲近。 晏熔金走到屈鹤为身后, 礼毕, 低声道:“那边来信了。” 屈鹤为目光更加犀利, 催着他往下说。 蔺知生也并不避让。 晏熔金有些吃惊, 还是说了北夷将要带战象出征一事。 话毕, 各人脸上皆有凝重之色。 王眷殊先松了眉毛—— “不过是一匹皮硬些的牲畜,有何可惧?” 她本想破除迷信, 振奋人心,彰显自己的清醒不凡,然而却不想这回暴露了一份无知。 蔺知生到底还愿意给她讲解几句:“大象不可怕,可怕的是人的信仰。” “北夷人原本是人, 当战象与他们一同出征,他们便成了怪物——沸腾的血只要还剩最后一滴, 就不会痛、也不会倒下。” “还有万般天象诡奇凑巧,叫他们更将神象奉以为真。甚至在大业军中,也有士兵产生畏惧之情。” 众人各怀考量地散开了。 屈鹤为见晏熔金嘴角竟有一点笑, 问他:“若是你主事,你待如何?” 晏熔金道:“我没有主意。但我猜得到你会怎么做——” 两道互相等待又交融的声音,严丝合缝地嵌在一起—— “就让那神象,没有机会出现!” 太阳刺眼的光点被屈鹤为遮住,他的目光自始至终没有挪开过晏熔金,此刻更是炯炯发亮、势在必得:“在大战以前,先有几只碍眼的跳梁小虾,要去处理一下。” “是,大人。” 当传往敌军的信被截住,摊在监军被踩入地里的眼脸跟前,他终于崩溃,咬牙痛骂屈鹤为的假模假样。 屈鹤为心情好,倒真同他接几回话:“你曾夸赞本相目光如炬,洞悉真相;手段雷霆,斩杀奸细。” “这些都是你的醉话,但本相深以为然——并且,做到了。” 监军眼睛外凸,分不清是被碾踩太用力,还是他自己怒气使然瞪的。 他低吼着:“除了你,还有谁看见本官送信了?你这是口说无凭!” 屈鹤为笑了:“不巧,随行的有会字迹比对的,还是先帝金口玉言肯定过的。” 晏熔金将膝盖沉了沉,好踩得更结实、也叫他更老实。 晏熔金也加码道:“谁说你只有这一桩事败露了?你拱手送给北夷的粮草,被我事先下了毒药,你的狗主人那里伤亡惨重,甚至有痛得将肠子抠出嚼碎的......” 他说到此处,语声弱弱,竟是不合时宜地一顿。 “你现在哪头也得不着好,北夷那里以为你已成叛徒,将你的罪证全供给了我们,要借刀杀人、叫你惨死呢。” “再加上你那封真正的叛国盟书——” 监军陡然挣扎起来,不可置信地喊:“不可能!我明明在夜宴后就烧了......” “是啊,”屈鹤为赞许道,“动作真快。” “只是,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原先那份烧了,我再给你造一份真迹不就行了?” “你、你......” 竟然如此,原来如此! 监军嘴里不再有声音,只有气息如同尖刀,在鼻腔内外来回拖刺,肩膀如潮水猛涨猛落,起伏终于晏熔金踩断的背脊。 良久,在屈鹤为又一次逼问他的同党时,他突然惊醒般的尽全力翘首,哪怕晏熔金几乎听到他颈椎的脆响。叫晏熔金不得不略松力道、朝下挪去。 第30章 监军翻着白眼勉力看向屈鹤为—— “你不能杀我!你说过皇帝有命,叫你杀的是蔺知生!你拖延至今,已是抗命!怎可再擅作决断,不怕皇帝觉你擅权、与你离了心?” 屈鹤为两道目光盯着他,似乎良久才理解了他的意思。 “圣旨......圣旨?”屈鹤为微启唇齿,轻轻地滚嚼着这样东西。 终于豁然笑起来。 他从大帐桌案下取出那卷监军心心念念的圣旨来。 而后在监军目眦欲裂的怒视下,缓缓将它展开,愈到后面愈慢,仿佛有个神秘的关子要卖。 然而。 尽是空白...... 竟是空白! 监军惊异道:“怎么可能?什么都没有......怎么可能!” 屈鹤为略眯一眯眼,示意晏熔金松开他的脊背,而后一脚将他揣得如乌龟仰面—— “世上不会有比我更忠于陛下的人了。” “即便是何观芥何大人,也只有和我一样的忠诚。” 晏熔金的眼睛也微微睁大着,他也想不通为何给他喂毒药的皇帝会这样放心他、亲近他。 这是因为屈鹤为还没有跟他讲,太后那个老妖婆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他的眼睛大睁到屈鹤为喊他磨墨。 这时他手上已麻利地将监军太监绑成了跪姿。 转眼麻绳又换成了墨汁,他在不停的任务中暂时失去了深思的能力。 那支高悬的狼毫落下,一个个崭新的字清晰跳跃到空白的奏折上。 最末的红印隔着遥遥空白,等着、等着。 直到最后一个处死监军太监、嘉奖守边将军的字诉尽。 那颗久候的人头也就砰然坠地。 “既不肯说,就不要再让他徒生事端。” 屈鹤为背手自众人围拱的断头台离开。 昼光大白,自两边合并吞没他的身影。 隐隐有细碎的咳嗽传来,仿佛与那个身板笔挺、游刃有余的人并不相干。 晏熔金捧着凉尽的药渣,想,云起已经一月没有回来了。 屈鹤为究竟叫他去北夷做什么了呢...... 晏熔金初时以为,自己合该是最懂屈鹤为的人。 然而十二年光阴竟能叫他判若两人,随便一个走过这段岁月的人,拎出来都似乎比他更了解屈鹤为。 他敬仰于屈鹤为的智谋,是因为自己尚愚笨;他痛惜于屈鹤为的处境,是出于自己对未来的恐惧;他怜悯于屈鹤为的疮口,然而在要触碰时发现已然结痂,是谁包扎如何轻声安慰的他无从得知,于是唯一单因屈鹤为生发的情感也渐渐扭曲,凝成了—— 嫉妒。 是的,是嫉妒。 在他看见王眷殊在皂荚树后“亲吻”屈鹤为时,这样的情感如同刺猬,密密麻麻扎过他的每寸身体,眼睛尤盛,然而他不肯闭。 树木遮天蔽日,也包庇男女的亲密。 晏熔金看到他们互相推搡,吵得面红耳赤,而后王眷殊落下泪来,于是屈鹤为转过了身。 然后王眷殊便上前两步,突然凑近了屈鹤为的面庞,“亲”了大约有两声心跳那么久。 晏熔金挪不动脚步,他被眼前的场景蛮横地浇灌,就地生根,仿佛也长成了一株皂荚。 体内的血脉因成了树格外不自然起来,像堵塞的河——是了,这里是沙漠。 他万般不适宜在这里。 皂荚叶千里迢迢飞窜到晏熔金的手心,他用力收紧了,锯齿边缘磨着他的心。 他听到王眷殊喊:“我心如昼日昭昭!” 随后声音压低了,减去含糊累赘的词语,大约是在说:“你为何不肯相信,我是真心的!” 而屈鹤为不知什么时候推开了她,束起的发丝飘飘扬扬横了很远,水波似的,又像是风本身,总归都是不听话也捉不住的东西。 最初是苦口婆心。 屈鹤为语速因惊怒快上很多,他说王眷殊不该这样贬低自己,圣上愚蠢但你我并不愚蠢,天下如何战势如何,百姓如何当权者又该如何。 到后来,他也是气极了,晏熔金才能听到他顿挫的语调——“王眷殊!你这样,又对得起谁!” “我对得起天下!只唯独对不起王充一人!然而他对不起天下,所以我并没有错,是你、是你屈鹤为一直不敢承认!” “王充”是当今天子的名讳。 晏熔金眼一眨不眨地盯着,直到屈鹤为冷冷看着王眷殊,剑柄微微抬起又落回鞘中,说出那句“我们从不是同路人”,晏熔金才撒开手。 皂荚叶子碎了满地。 黏腻的碎片在他掌心依依不舍,仿佛这场落在他眼里不肯翻篇的恨海情天。 晏熔金想,自己连王眷殊都不如。 分明过去是他抱着狐裘中的屈鹤为避风,多么亲密,然而仍越不过与之有十二年旧交的王眷殊! 他们在过去里究竟做了什么,才叫他们一次次用紧密默契的姿态,打着将自己排斥在外的哑谜? 屈鹤为说得对,自己在苍无洁“死”过一次后,在真相败露后,私人的爱与恨都全系于屈鹤为他一人身上。 这样当时引他颤栗的话,在后来的遍遍思索中悄悄接纳。 然而他敢同屈鹤为说吗,不敢。 他敢像王眷殊一样在情感之外再要求再争吵吗,他不能。 他太懦弱了,而且他这样年轻愚钝,甚至不曾有过恋慕别家姑娘的经历。连他自己面对这样一份纠结暗沉的情绪时,也无从下手,更无从拷问。 他只知道屈鹤为悄悄攥紧了他的心脏,有时候疼痛、有时候漏拍,自从顿悟,再无一日好过。连借借力快走之名,牵住他时;借误以为师长死去的遗悲,搂住他时,晏熔金的心里也是惊惶的。 他已经在一片狼藉中,见到了被潮水冲垮的堤岸。 那一刻的心——想与他逃往荒山苟且共活的心,已卑劣地吞食他那一刻的理智。 但随即他在一片冰凉中清醒过来。 锯齿的叶子凌迟着他,狂风是屈鹤为的警告。 他理当无惧以身殉道,若屈鹤为有一日先他一步,他应当骄傲与悲伤并存,站在盛世的曙光里祭奠师长。然而那一刻他不是这么想的,因为—— 私心! 第27章 第27章 早知他会出事,死也不分床睡…… 大战在即, 屈鹤为记得他从皂荚树下出来,看见晏熔金的背影。 他看着晏熔金越走越快,仿佛在躲他似的, 心下有些不安。 于是喊了好几声“小和”, 甚至“晏长史”, 然而那人不停。 屈鹤为心底发虚, 然而想了一回, 觉得自己也并没有对不住他的, 便干脆转了脚尖, 随他去了。 然而就在屈鹤为放弃之时,那人又绷着脸回来了。 他盈润的面颊削利下去, 透出大漠的冷肃, 此刻只有眼睛是熟悉而柔和的, 睫毛不停颤抖着, 并不作利落镇定的眨眼。 沉默地两声呼吸间, 他似乎在等屈鹤为问自己:你为什么事找我? 然而没有人问他, 屈鹤为仿佛看透了他,又仿佛并不对他的内心好奇。 晏熔金骤然压下心里的委屈与愤怒, 掏出个澄黄的穗结,拍在他手里,而后一言不发就要走。 屈鹤为在他身后问:“这是何物?” 晏熔金说:“祝你平安。” 屈鹤为问:“上面黑色的线是什么?” 晏熔金脚步一顿,寒声道:“便宜玩意儿, 是杂质。大人看不上,就丢了罢!” 屈鹤为提吊着穗子看了会儿, 勾着手指将它在空中旋过半圈,收入掌中。 他顶着忽起的风沙朝晏熔金追去,腿脚并不快, 但也并不悠闲地走着,而是矜持犹疑地小跑起来。 他也不知道自己跑是为什么,放慢又是为什么,他隐隐感到,晏熔金将这条路当做了一场有头无尾的博弈。也许自己也不想输。 虽然连名头与规则都不清楚。 “你生气了?为什么,小和?” “因为公主?你看到了?” 晏熔金背着脸轻轻笑了一笑:“老师,这与我何干呢?您想多了。” 屈鹤为还想说什么,猛一吸气,风沙呛进喉管,他没完没了地咳抖起来,像个筛子,像点燃的火线。 晏熔金紧握的手松开了,很快回身用自己挡住他,硬声硬气地:“知道自己身体不好,还跑来这种地方。” 屈鹤为缩头伏在他颈项前怀抱里,手趁机死死揪住他后襟,又问了一遍:“为什么生气,小和?” 晏熔金沉默了很久,拿下屈鹤为的手,宁肯风沙灌入口鼻也不愿再面朝他。 就这样替他挡了一路风回去,无论屈鹤为问了什么、做了什么,他都垂着首、丢了魂似的一概不理。 直到到了大帐前,他才对在里头掀着帘子等他进去的屈鹤为道:“对不住,老师。” 屈鹤为眼皮一跳,问他:“对不住我什么?” 第31章 晏熔金朝他笑了一笑,淡淡的,很陌生,像是疲惫的:“老师谋划辛苦,早些休息吧。” 屈鹤为紧了紧牙:“你闹什么别扭,今天公主的事......” 晏熔金语气平平地打断他:“学生告辞了。” 屈鹤为被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无故甩脸子,当下也有些不耐烦,干脆揪着晏熔金的肩膀将他扯进帐里,将他按实在蜡烛架上同他说话:“今天公主想拉拢我,我去了,因为我想探一探她的动向。” “在井州时,有世家通过人牙子订购掳掠平民,不慎专卖还磋磨死了个贵人,叫公主捏了把柄,被威胁着缔结血盟:承诺如果成了大事,许其世袭罔替,来换他们的钱财支持与上万私兵的效忠。” “更枉论当时剿匪,王眷殊带的军马虽被编入边军,但仍跟她有着联系。” “她势力愈大,也愈危险,有机会探探她的口风,我自然不能不去。圣上太骄纵轻视她,而我却不能也放之任之。” “为了大业......” 蜡烛架是铁的,抵得晏熔金脊背生疼,然而他宁愿痛死,也不肯朝身前柔软温暖的躯体靠近半寸。 他在今日陡然拾起类似对峙的姿态,毫不露怯地与屈鹤为眼中的大义较量。 “为了大业,你能做到什么地步?” 屈鹤为毫不迟疑:“粉身碎骨。” 哐哐的风声急止,随即是幽幽的,叹息般的回旋。 晏熔金原本心里有狭隘的嫉妒和委屈,后来有名正言顺的担忧与心疼—— 他想从屈鹤为口中再一次听到他与公主势不两立的说辞,来冲淡膈应;或者谴责他不顾惜自己身体,然而—— 屈鹤为这样正义凛然,叫他再一次清醒过来,醒得不能再醒。 他收了今天过分的阴私情感,软下肩膀:“对不住,老师,今日是我失态。您不会粉身碎骨的,因为学生会护住您。” 屈鹤为对着他今日的反常,像是想说、想问什么,但最后只是拍了拍他的手臂。 片刻后。 “嗳,晏小和,你抱走被褥做什么?” “我去云起屋里住,近日心思不安,怕打扰老师。” 屈鹤为叹了口气,也不再拦他。 小孩长大,还是和他离了心么? 然而此后半生,晏熔金都在后悔这天的离开。 因为次日早,屈鹤为失踪了。 大业旌旗黄底红边,北夷则是草地与白光的颜色。 屈鹤为在咣当声中醒来,神思与身体都在摇滚中晕眩。 铁链圈着他四肢,整个人呈“大”字形绑在森寒的铁笼上,几个北夷蛮子正粗暴退滚着铁笼,叫他天地颠倒。 风刺骨,尘满面,心中烧。 他胸腔疼痛得像要撕裂;而内心哀切,与身体分开,远远落回大业的军中。 北夷的“猛禽”大将成吉,正冷冷打量他。 “丞相真是难请。”成吉挥手静止了铁笼,按着尖角将他扶正。 译官就在旁边,成吉却执意自己用古怪的大业话腔调和他打招呼。 屈鹤为喘息着抬颈,发与面上皆粘着草叶,然而尚有余力嘲讽:“大业话难学,真是难为你了。但好歹从脑子到脚底板,你空空如也的身上唯一还有的,也就是这笨舌头了,大业仁慈,竟也允许狗舌头沾光吐人言!” 这骂得忒长忒脏,译官矮着身,小心换成短短一句北夷话:将军,他说您舌头聪明。 成吉疑惑皱眉:“不,他似乎在骂我。” 译官说:“怎么会呢,他已屈从于北夷的淫威。” 成吉问:“这是好词吗?” 译官说:“包的。” 屈鹤为紧着牙,问成吉:“王眷殊和你们什么关系?” 成吉听了缺斤少两的翻译,奇怪道:“你摔成傻子了?王,可汗,当然是我们拥护的主人。” 译官传达:“是主人。” 虽则鸡同鸭讲,但屈鹤为的理解歪打正着,王眷殊的确早与北夷勾结。 也正是因此,收到她请罪信夜往皂荚林赴约的屈鹤为,才会被暗算落入敌营。 屈鹤为记得王眷殊曾经的样子,她站在灯会桥上为百姓露出的笑和叹息,她与他共谈改革时踌躇满志的神采......他总相信,人不会全然改变的,以至于被旧日蒙骗,没有冷静残酷地审视她如今的心。 他中招被迷倒的前一刻,皂荚叶被滚地风抛起,又向前扑跑,落下时像雪,前推时似浪,将过去的情谊一扫而空。 最后一眼,只剩光秃秃的脚下。 成吉说:“你落到我们手里,愿不愿意识时务点,给我们做事?只要你一个点头,喝下我们北夷的盟约酒,就可以回去继续做你风风光光的大丞相。等北夷占领了大业,你就能拿到解药,再来做北夷的大官!” 屈鹤为说:“我不喝酒。” 成吉冷笑道:“挑嘴可不是个好习惯,它带来的代价,要看你的骨头硬不硬了!” 凶猛的鹰被饥饿之火烧了三天,暴躁又亢奋,将它们与血肉外翻的人关进笼子,挣扎、撞击、扑棱、痛呼、嘶鸣,像地狱一样困住人的精神。 让人忘记笼子外面的天和地有多平静温和,忘记生命与痛苦并不永远伴行。 血液扑向铁杆外,你知道它流淌的声音吗,窣窣的,像千足虫。 你知道用人钝平的齿扯断飞禽喉管的感觉吗,牙竟能像肌肉一样绷紧了,像铁桶,在扯下后失去知觉,涎水在淌,但只闻得到看得到血液,分不清它在朝里还是朝外流。 成吉每日都来问:“还不肯么?” 屈鹤为就死死盯着他,咧开血齿像预备对待老鹰那样对待他。 成吉同旁人说:“这是个硬骨头。” “打断他的手足,再放只活鹰进去,这次不要让他咬死它。” 小兵问:“何不拔下他的牙?” 成吉说话时始终朝着屈鹤为,带着欣赏的微笑:“要是他死也不降,配得上做我的人骨锤,我要完整剥下他的皮囊欣赏,用他最坚硬的骨头连同牙齿,做成我新的兵器。” 译官尽职尽责地告知屈鹤为,这时候倒是一字不落。 屈鹤为几乎不能被称之为“人”,他蜷成一团,衣襟破裂,鲜血横流、难辨源头,自被啄秃的头皮游过眉骨,盖住了那处的刀疤,而后一路向下,在孔窍与骨节处迂回而落,最终顺着伸出铁杆的指尖一路向前,仿佛要回到大业去。 他有时闭眼会看到状元大殿上圣上托起他的肘弯,一仰头就被十七岁的春枝搔了面颊;然而再睁眼,却见到梦中山河破碎的虚影,惨死的血鹰与战时的号角、大地的震颤,侵袭了他的五感,长长久久、不得停歇。 血液濡湿他的睫毛,静静往下滴,像更漏。 译官不忍,侧身用大业话劝他:“您便是诈降,也好过现在。” 然而屈鹤为鼻息带笑,张口说了鹰笼中的第一句话。 是不太流利的北夷话—— “他背叛了你,叫我诈降。” 成吉眯着眼笑了:“你的同胞也砍?” 译官的眼惊恐大睁:“丞相!你怎能如此!” 屈鹤为拖着身体勉力支撑起一点,使自己的脸脱离地面。 他看着译官,眼掷冰棱:“叛徒,从不是我大业同胞。” 成吉蹲在他面前,用袖子擦了擦他面上的血,掠过他眼睛时屈鹤为禁不住微微后缩,像是被风割伤的薄叶。 成吉惊讶地捏起他苍白的下颌,锢住他欲咬自己的利齿,打量道:“你的眼,让鹰给啄了?” 源源不断的血液滚下,只是已经很细,仿佛连受伤捅漏的生机都要流尽,而那处眼窝将成枯树、成空坑。 屈鹤为说:“你抓了我,并不会影响任何,只会让大业人更恨你,让大业的兵马更英勇。” 成吉松开手,割下那截脏袖子,缓缓站起俯视血泞中的他:“丞相,我钦佩你的勇气,然而讨厌你的敌对。” “我们——血鹰,比大业更了解、赏识你。在你自己的国家都怨恨你,认为你没有忠心和能力时,是我们看到了真相。” “可那么多次,你炖了我们的信号‘鹰’,烧了我们的结盟信——” “你在自己的国家里都两面三刀,怎么不能在这里做些小小的变通?” 屈鹤为的唇角狠狠一抽,心道,果真不要让傻子学汉话,两面三刀是这么用的吗! 但现在当然不是“好为人师”的时候。 屈鹤为一面庆幸着自己的学生聪颖,一面钻入自己残破的大袖下面,不露出脸叫他看见,叫自己恶心:“听不懂。” 成吉怒得踹了脚译官的屁股,对着瑟瑟发抖吓白脸的下属吼叫:“译啊!蠢货!等什么呢!” 第28章 第28章 巫祝袍下藏劲甲,同持血刃破…… 屈鹤为又做梦了。 这次梦的是晏熔金。 梦里光怪陆离, 有自己上街被烂菜叶子砸的,晏熔金握紧了他的手挡在他前面,端方雅正的状元面挂上了蛋黄, 屈鹤为心底发笑, 但深夜记起又哭湿一片。 第32章 有晏熔金提着砍刀踹开殿门的, 自己体内的疼痛像春天花开那样膨胀, 然而他出现时像清风覆压, 叫自己身心陡然一轻。 还有晏熔金登上宝殿, 冕旒庄丽, 背后眼睛无情,扔下一本奏折, 斥他祸乱朝纲, 行千刀万剐之刑。然而梦里那时, 当已世道太平, 所以屈鹤为感到自己并没有多少遗憾, 只是有股意料之中的感慨。 最后, 他隐隐意识到自己要醒了。 耳畔是巨象苏醒的鼻鸣声,他在震颤中记起北夷新出现的巫女, 她将为神象焕发神力,而后抛起带红穗的棒槌,擂响战鼓。 梦里眼前又回到了井州恩济堂的小阁楼。雪白的毛氅拱卫着他的面庞,晏熔金抱起他, 避风入褥,在被他光裸的双脚冰得一激灵后, 不假思索地以手捂之。 于是他醒来时,是微微带笑的。 有眼睛盯着他,他起初以为是新的鹰, 然而很快发现笼中空空,是笼前有人。 他抬起头,看见梦中人。 “巫女,这就是大业的丞相。” 那被拱卫的人,银冠连红穗,穗与朝后梳得光洁的发长至腰际,嵌入芙蕖襦裙的褶里。眉眼俊,鼻唇柔,瞧见他时眼与唇惊恐张圆了,叫兵卒急忙挡住屈鹤为的惨相。 屈鹤为也略仰脸三分,怔怔望着他。 那两条长穗的晃动变得很慢,巫女绷紧的眼睑慢慢垂下,真是奇怪,他眼型那样圆钝,但哀怒时眼角就会有个三角的阴影,狭而利,如箭飞向上。 “怎的坏了只眼?”巫女在纸上画着发问。 “鹰啄的。” “为何不见鹰?” “叫他咬死了。”兵卒恭敬地答,目光与他撞上时露出恐惧。 屈鹤为还全神贯注琢磨着巫女的眼角,直到男扮女装的这人更加凑近他,浑身都沾上鹰与他的血腥。 “你们北夷神巫......竟让这男不男女不女的人扮?真没有像样些的人了吗?” 听懂大业话的兵卒怒啐他一口。 却叫巫女拦住了。 他自屈鹤为眼中读懂他真正的话语—— 小和啊,巫女怎么是你扮?不是早安排了下头的人来......? 壁灯的光打在晏熔金半面脸上,得了光的那边眼睛更亮,另一边没有被吞没轮廓的鼻唇更哀伤。他就这么握着笼杆,不语地望着血泞中的屈鹤为。 屈鹤为看着他,心里觉得很漂亮,然而他说不出口,惊愕和担忧像吸入的气流那样窜通他的喉管与整条身体。 他瞬了瞬目:“快些滚吧,看着碍眼。” 你不该来的,小和。 不该来北夷,不该扮了巫女还来探我,招致怀疑。 晏熔金身上有很重的香粉味,他干干净净香喷喷的头发与衣服,都流云化水似的汇入污血。 然而他毫不在意,他又涂画了什么,挥退兵卒。而后穿过铁栏去摸屈鹤为的面颊,手连着唇在抖,几乎比屈鹤为还冰。 “我得见你......”他声音出奇地粗嘎,像已彻底坏了,带上难以自抑地哽断哭声,更加难听,与他的模样截然不相干,“只有这样才能见你......” “脏。”屈鹤为脸颊朝后一缩,然而晏熔金手指一蜷,他就又回了原位。 他手足被打断了,不然还能碰一碰晏熔金,稳住他颤抖的手。 “小和,你的嗓子怎么了?” 晏熔金摇了摇头。 他不能暴露男儿身,虽已在平时扮哑,但仍恐有疏漏,便干脆熏坏了自己的嗓子,叫梦话也如难以发语者含糊的呜咽嘶吼。 “屈鹤为,你等着我......”两道泪疾滚而下,落在屈鹤为没有知觉的手上,屈鹤为只能无能为力地看着,为他擦一擦也不能。 “我同他们说,为战祈福要以大业人的血作祭,所以他们让我来了;我说我的法术要保密......”晏熔金又哽咽了声,哭得眼皮红肿,看得屈鹤为觉得疼,“要保密,所以不让他们跟着,但是我们的时间不多......” 屈鹤为叹了口气:“别哭,一会叫他们看出来了。” 晏熔金探掌,虚虚覆住他被啄去的右眼,哭得轻却狠。 “可是好疼啊,屈鹤为......你好疼啊......” 屈鹤为微微摇了摇头,他看不见自己的面目,疼痛早已如水将他作鱼浸泡,无论这水是化骨毒水、还是腌渍灼刺伤口的盐水,他都习惯了。 不是不痛,而是完全忘了不痛的感觉了。 就像被绷紧到再多一点就要断裂的弓。 ——已经变形啦。他在心里这样想着,然而这样的想法并不能逗自己或者晏熔金开心。 “外面,怎么样了?” “敌退我进、敌进我退。在最后神象领兵的大战前,都只是试探。” 屈鹤为在宝贵的时间中沉默,感到万千思绪,像晏熔金的手拂他面颊那样经过心头。 “你要小心。” 晏熔金轻轻提了提唇角,似有未尽之语。 “想说什么?” “你换了我的锦囊——陈长望给我的第三个锦囊,是与不是?” 屈鹤为朝他也微微提起笑,两个人笼罩在对方的注视中,铆尽全力摆出宽慰对方的面色,然而心里淌着泪。 “那不是苍无洁对学生的厚望,”屈鹤为听着自己的血砸在地上,一滴、又一滴,像在相府中数着更漏,他抬起头,朝晏熔金更温柔也更叫他心碎地笑,“小和,那是我对你的。” 在自井州回京的路上,屈鹤为背着沉重的毛氅,记起晏熔金无数次将它系紧扶正。 他定定凝视着那张“以身入局”,将它换成了“苟全性命”。 这是他对晏小和的私心。 世道已经吞没了一个晏熔金,能否将苦难都加诸失足人背上,不要再拉扯无辜的人了? 然而他没料到,又或是早确信了但又不想认,清清白白的晏小和会义无反顾也跳进来,和他一样满身泥泞、在丛生的危机中摸黑前进。 是啊,他们本就是同一人,在一样的过去里长大,又怎么会背道而驰呢...... 又到深秋。 虽则漠北全年都像秋天,死人多,生机少,漫天黄沙终年簌簌,绿意罕少。 然而到了真正的秋天,在枯萎颓丧中,又夹带暗藏了一份凛厉的风劲。 乌亮的神象擦过棕油,铁煅的蹄踏碾过人声,漫天狂风里黄沙削弱一切色彩,然而巨象前的一抹红却如太阳,寻着了沙的间隙便更显鲜亮。 黑云飞扑而来,一片连一片,仿佛是血河折射而上的,两军战甲的倒影。 诡谲的巫曲蛇似的钻出巫女的口唇。 “捺波曾一,陈瓮无量,梦梦桑咪呜牙,陈嘧呜牙......” 只有上天的力量能让天哑的巫女开口。 这是北夷的祝祷—— 天地开合,万世轮转,人命有尽,欲望无穷。 母亲河淌出的乳汁是大地的血,北夷人挥舞刀剑的力量来自天授。 安康和长久是天地对我们的祝福。 我们的战象在前头长嘶啊,那是胜过一切的号角。 它为我们赋予勇气和神力,我们将刀枪不入,我们的母亲在等我们回家...... 巫女翻飞的裙袂,是张牙舞爪的鬼魅,在昏暗的天地间呈现出亢奋的色彩。 巨象连打响鼻,北夷人的双双眼睛都雪亮胜狼。 然而变故陡生,一根暗箭从弓弩丛中飞来—— 险些射中神象的眼。 北夷军中,有叛徒! 巫女惊愕抬头,朝雪亮反光的箭矢出处望去一眼——密密匝匝的黑甲,掩住了所有人脸,唯有一条胳膊高抬,被扎成刺猬了仍没有放下,而是随着它连接的躯干缓缓沉下,如同被吞没的旌旗。 那人大声嘶吼着,苍老的声线含糊重复着“大业”的发音。 而后那处炸开一道白光,声音再没了。 近象的将领丢开手上挡箭的兵卒尸首。 一片慌乱中,巫女抚摸象首,试图安抚,然而大象暴走起来,将邻近的北夷人深深踩入地下! 哀嚎自北夷军内暴发,他们的信仰不许他们射杀神象,面对头一次在两军对垒时暴怒的神象,他们几乎是束手无策的。 主将坚信神的怒火需要鲜血平息,竟推出几个前首的兵卒,想叫他们去献祭。 巫女的脖颈也被主将掐着,被威胁即刻平息神象的怒火,然而巫女的眼神森冷,直盯得主将心底升腾起对神的惧怕。于是那只愤怒圈紧的手,改攥着巫女的衣襟。 大业的兵马在神象发狂时就一涌而上,如今已彻底切入北夷,将惶乱的北夷军杀得如横了一刀漏米的口袋。 溃散,抵抗,崩溃,窜逃。 神象仍在踩踏兵卒,无论是哪方的,让它发狂失智的香料,再多的血腥也冲不去。 因着那道不管不顾的冷箭,所有人都以为神象受了惊、神在发怒,而没有怀疑真正使北夷神象暴走的巫女。 血红的穗子被主将勒在巫女脖颈,又在她窒息前松开,向冲杀过来的敌军挥刀。 第33章 巫女却像是被吓傻了,良久在穿梭在刀光箭影中,当她走到发狂的神象跟前,护卫她的北夷人也几乎死尽了。取而代之的,是在她唱了段叫神象俯首的神曲,连剁三下砍落象头后,接他上马的大业人。 叛变,神罚,突袭,混乱,人丛中互相踩踏与挥砍...... 晏熔金耳边又响起自己唱过的巫曲—— 天地开合,万世轮转,人命有尽,欲望无穷。 ...... 安康和长久是天地对我们的祝福。 ...... 我们的母亲在等我们回家。 在激烈的拼杀中,晏熔金脑海里的筹谋像大地板块那样碎开,只剩下对残肢、血肉,对人的思考。 那一瞬间他的思绪飞越国别。 等他再收回时,颠簸的马儿已经平静,伏在鬃毛里的面颊的划口,终于迟滞地开始流血。 他对侍从说:“流血的人什么都没有得到,太阳照在人身上的光芒尽数收回,进了自己的口袋。” 侍从不解其意。 他却不肯再说,他仍穿着巫女火焰般的服饰,他的眼里哀愤而汹涌。 第29章 第29章 他就这样趁人之危。 白烛多点了几层, 围在夜宴大帐的外头。 密密匝匝的,热闹但无声。 屈鹤为是被云起抬回来的,在床上躺了二十天, 才退了昏厥的高热, 渐渐地每日能醒小几个时辰。 “要不是我机灵, 药翻了那几个蛮子看守, 你这么冒进, 肯定也得没命!” “王眷殊走了?我猜到了, 迫不及待把自己身上的脏水泼给我了。皇帝会信吗?我不知道, 但要是我说他妹子是叛狗,他打包票不信的!” “哕......这药什么味儿?吊命的药材?这么难吃, 还不如纯苦呢......算了拿来我再喝一口。” “谁来了?蔺知生尽管让他进来好了, 这老匹夫自从我杀了监军, 可算给我些人脸看了——原来?原来自都是马脸!” 外头的人回禀:“是晏长史。” 屈鹤为发虚但欠欠儿的喋喋, 陡然被掐断了, 像被“晏长史”三个字踩住气管的鸡。 他小声对云起嘱咐:“你去, 就说我晕了。” 云起不赞同地拧眉看他:“你迷倒狱卒的药,都是人家冒险入狱送给你的, 你不知道谢谢人家,怎么还把人往外赶?” 屈鹤为朝天龟那样扑腾着调了个身,把脸埋进软枕,恨恨地用拳头砸床:“你知道个屁。” “我不是白眼狼, 我就是......现在没精力接待他。” 屈鹤为起先还不觉得不对,跨过生死关, 回头梳理时,晏熔金那双鬼火般的眼睛无处不在,他为什么熏哑嗓子代原定的巫女, 又为什么生气自己见王眷殊,送自己那个姑娘给情郎似的穗结? 屈鹤为耳边嘎吱嘎吱,分不清是床架子还是骨架子响。 他迷茫又恍然大悟地喃喃:“他喜欢我?” 正操心劳力地将他翻过来、免得将瞎眼的敷料压漏的云起闻言大惊:“快伸手叫我重把脉!你被抓去北夷,连脑子都坏掉了!” 被云起嘲讽了,屈鹤为摇摆的心神反而坚定了,驳问他道:“不是说,我晕的时候毒血是他吸出来的么,都不要命了,还不是喜欢我?” 云起猛一击掌,断言道:“桃花癫!肯定是这个毛病,觉得世间情感只有一种,就是爱情,觉得所有人都痴恋你......等等,屈鹤为,我事先声明,你发病别发到我头上,我可不喜欢你,你别也这样躲着我不让我治最后死了。” 屈鹤为冷哼一声,不和他计较,坚定不移地回想:“你没见过他的眼睛......我不是那样迟钝的人。” 帐帘被衔起一角,但他俩谁都没瞅见。 云起脱了鞋,将脚踩在他床边小榻上,和□□一样抱膝蹲着。 呱呱烦他:“他来路不明,当时莫名其妙掉在你床上,虽然现在看来是个好的,但身份户籍半点查不到,诡异得很!要我说,你有点太信任他了......虽然这回他以身犯险了,但保不齐是没和他根源上的东西违背,万一他的‘根’和你相冲,你就等着在爱里倒霉吧!” 屈鹤为毕竟还病着,刚才翻来滚去地折腾,此时也没心力和他释清来龙去脉。 于是他想了想,简略道:“不会,我是他的‘根’。” 云起嘴角抽了抽:“失了智了。” 他懒得和痴呆的友人闲话,干脆起身出去料理别的伤患:“你睡会罢,安分点,别把脑子当马场跑了。” “那小子,我去让他走开,行了吧?” 屈鹤为仰面瞪着床帐的花纹,那玩意像蜘蛛网、也像水涟漪,一圈套一圈,转得他晕乎乎的,他当即阖了眼,赶蚊子式地朝云起挥了挥手。 然而片刻后,有人轻手轻脚进来。 依稀听得他对守卫说:“没事,我就看看他......我原先还和他一起住在这儿呢。” 屈鹤为半梦半醒,在心里骂了不靠谱的云起两句。 那人站在床边无常似的盯着他看,幽幽的,直把屈鹤为看得心里发毛。然而一时再无其他动作,于是屈鹤为也懒得管他,松了下心,倒真在床帐的图案里晃迷糊了。 只是,片刻后,床边榻发出“吱呀”的半截呻吟,那人像是被动静吓住了,于是僵了会,窸窸窣窣地挪过来。 然后那人急而浅烫的气息,蒸着他的脸,叫他想翻过身去,但倦意实在太浓,轻易淹没念头占了上风。 那人的一绺头发搔在他脸角,随即痒意缓缓向面中爬,跟小蚂蚁似的爬上唇瓣,又停住了。 屈鹤为被骚扰得有些悚然,压着他的睡意轻了两分,才意识到那不是发梢了,是这“贼人”的指腹。 它往返留恋在屈鹤为受伤的眼下与唇边,又在屈鹤为不堪其扰要猛睁眼前收手,如此狡猾。 随后叫屈鹤为始料不及地,得寸进尺之人并未离开,而是用一个坚润冰冷的物件抵住他的唇,然后用他垂下的发与臂膀作牢,将他困在其间。 他,隔着狼牙,吻了自己。 晏熔金亲了他! 屈鹤为脑子里像有百八十个弹珠乱飞乱窜,哒哒哒哒将他思绪撞得成不了形。 他努力想掀动眼皮,偷窥一眼晏熔金的姿势、神情,他眼皮在不在抖,是睁着眼还是闭着眼的? 然而今日亢奋过头的思绪抽走了他的心神,在沉入更深的睡眠前,屈鹤为的最后一个念头竟然是:格老子的,就该让嘲讽他的云起偷杵在旁边看!还不信他屈鹤为的话? 这小子...... 呵,这小子怎样,谁还能比自己知道得更清楚? 屈鹤为在心里轻轻翘了翘唇角,随即迷迷糊糊地想:奇了怪了,这崽子怎么还不走,还想干啥...... 次日云起白着脸进来,但开口嘴里说的都是好事—— 除了眼瞎和腿跛,再养一个月屈鹤为的身体就能好,脏腑生机也能恢复,折寿不多。 至于战事大局,北夷派使者求和,献城赔款,元气大伤,二十年内不会再挑事。 屈鹤为嗯哦应着,最后等来等去没等到他白脸的原因:“坏消息呢?” 云起垂眼叹了口气,说:“京城那边,皇帝召你回去,有风声说,是王眷殊告你通敌,皇帝信了,要卸磨杀驴。” 屈鹤为拿过密旨看了,将它往床上一砸,气极反笑,指着自己裹布的右眼,紧绷的指尖和声音都在颤抖:“通敌?我通敌通成这样儿了?通敌还帮他捉奸细,把监军的脑袋给他踢回京城?” 云起按了按他的肩膀,见他颓然落手,提议说:“你做得够多了,不然假死脱身,别回去了。” 屈鹤为说:“让我倒台,王眷殊造反的动作就不会远了。” 云起说:“回去就是送死!” 屈鹤为苍白的脸上有股劲,像岩石那样的坚毅,他的笑像是虚虚游离的苔藓,壮年之人竟也从中露出苍老疲惫:“你配三年的药给我,不要跟我回去了。如果三年后我能辞官脱身,再来找你续命;要是三年后我杳无音讯......那就说明三年的药已经要多了。” 他扶着床头的神虎雕起身,歪过脑袋叫钻进帐内的光落在脸上,脸上竟有释然:“云起啊,送死的事,我干得也够多啦!” 见云起低落,他收了长吁短叹,哄他道:“回头我把银票给你当车垫使,给你塞厚厚一车,然后啊你去个太平的地方,购个大宅子,娶个喜欢你得不得了的、眼仁儿亮亮的媳妇儿,生一窝小崽子,闹闹腾腾地过日子......过好日子......” 云起也有意逗他开心:“万一我也是和你一样的死断袖怎么办?” 屈鹤为想了想:“那你给人做媳妇儿,带来我......带给我看看。” “只是还有一桩事,我打算让晏熔金和你一道走。” 云起猛然抬头,听得他继续说:“他看着好说话,其实性子可犟。你就当是看顾我,看着他些。要是有个叫陈长望、腰上别着葫芦的道士来找他,你拦着,不要让他见到。” 第34章 竟像是在安排后事。 云起和他十年好友,心里已知道他意已决,神仙下凡都拦不住他,然而还是难过:“非回去不可吗?看密旨的意思,皇帝恐怕已听不进你的话了。” 屈鹤为说:“他不是傻子,我带着王眷殊养私兵的证据回去,再和王眷殊对泼脏水时,他当会同时提防两方。只要求得京城的一点戒备,维持住北夷退却后的这点平安,我死也值得了。” “能在智谋与力气耗尽时死,已是我过去梦里的好结局了。” 云起锤了下床,大颗眼泪滚摔砸裂。 他在心里骂:“他仙人板板的!格他死皇帝的八十辈祖宗的!他好好一个全乎完好的屈丞相,都被逼成啥样了,你们逼他背上万世骂名迂曲上谏,叫他从腰包里掏出全部的银子与肉身,填补空虚的国库与破碎的山河,让他殚精竭虑、三十岁华发早生,命数折损,如今还要逼死他、要他的命!” 但凡皇帝多一分明思,下边的人少一分权利心,但凡世道在屈鹤为来前多半分太平,是不是......是不是屈鹤为就能轻松些,游刃有余地守住自己的生机? 但是大漠的风呼呼吹啊,灌进人的耳朵,捣入人的脑内,叫幻想毁作齑粉,叫现实如鞋履里无知无觉又不可规避的沙石那样,步步磋磨着他们的皮肉。 云起说:“屈鹤为,我不走,我和你一起回去。当年你替我吃下毒药,我在你病榻前说过,我这条命是你的,要死,也死在你前面。” 随即他软了语气,因为屈鹤为掉了半条命地猛咳起来。 “去非,过几日大漠百姓要办‘胜利节’,过过再走罢?” 他一劝再劝:“你现在的身体,骨头都是散的,肉都是烂的,上了车坐了马,还不出漠北,你的骨架就颠散了信不信?” 屈鹤为压下咳嗽,敛目沉思:“那取纸笔来,我修书回王充。” 第30章 第30章 “放肆!什么是......…… 晏熔金换了毛袍子, 大翻领一半火红一半澄黄,黄的那边掖到腋下,露出单边绣暗纹的立领衬布来。是标准的大漠节日盛装。 他探头去看插在两旁墙缝里的红黄花簇时, 额骨与胸前悬着的大宝石璎珞荡荡悠悠, 活泼俏丽得很。 “屈鹤为, 这么多花儿, 他们得插几个通宵啊?” 屈鹤为坐着轮椅, 正替他开人群的道, 见他瞧着自己, 诧异地问:“你——同——我——说话了?礼——花——声太大!我听唔清。” 晏熔金便俯身扒着他椅背,将他掉了个个儿, 嵌进俩小摊之间寻得休歇。 “听得请了罢?今天好热闹呀, 白天就开始放礼花了!” 屈鹤为从腿上杂七杂八的东西里拣起根糖葫芦:“买了这么多, 你吃不吃, 不吃就化了。” “这里的秋天也这样热, 我都想回京城了, ”晏熔金从他颈后伸头,就着他手灵敏地叼走最尖上的山楂球, 然后皱眉说,“好酸好酸!你吃吧屈鹤为,正巧你口淡。” 屈鹤为便嘎嘣地咬碎冰糖,依言慢慢吃起来。 眉头也不皱一下, 果真不嫌酸。 “说起来,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啊, 陛下的封赏没到就罢了,连打了胜仗的只言片语都不曾来,真是奇也怪也......” 晏熔金说了一通, 半天不见人回复,低头见他还在同圆溜溜欲掉不掉的山楂搏斗,舒尔一笑,便也不管它什么京城皇帝了。 渐渐地,乱窜的人流涨潮那样,统一步调往左边涌去了。 屈鹤为从云规密而杂的话里揪出两句,记起近晚时会有传火仪式——也就是一群人歌唱着当地的胜利歌谣,将象征美好生活的火把传给下一人,做这件事时,所有人都要围着高窜的火苗旋转起舞,好叫上苍看到人们火焰般的幸福与感激。 他对晏熔金略说了两句,决定也去凑凑热闹。 晏熔金笑了:“那待会跳舞的时候,我边走步边转你的轮椅?你好像也只能这么跳啦。” 屈鹤为调转糖葫芦杆杆,用没沾糖碴的那端晃打了晏熔金侧腰两下:“笨,我是腿不好,不是手也废了——难道我不能自己转?” 晏熔金捂着腰跳开两步,惊而佯怒地要同他算账,再耍赖皮掰扯争取。 然而正当时,一枝形似鸢尾的蓝花被抛落到屈鹤为膝头,他们的笑闹一顿。 那朵花被屈鹤为好奇地捏起了,仰头朝它来处看,就撞见那个姑娘带着始作俑者的得意,对他说了一句大漠话。 旁边的摊主听了也笑,转述给没竖起耳朵的客人听,客人也善意地跟着笑开。 屈鹤为问:“这是什么意思?” 摊主说:“给你送祝福的,她夸你是鸢尾花一样漂亮神秘的男人,说要找个和你一样的小伙亲嘴子呢!” 屈鹤为也笑了一笑,付钱买了摊主一挂花串子,送给那个姑娘。 晏熔金推着他走出一段儿了,一低头就瞧见那根横枕在屈鹤为臂弯上的花儿,禁不住开口问他:“你喜欢那个姑娘?” 屈鹤为挑眉扭头看他:“竟这样渴了?什么醋都拈来吃?” 晏熔金还定定看着他,眼里很执拗。 于是他笑了,咬字很狡猾,不算含糊,但跟泥鳅似的上个音没转完就滑过去,钻到下个音上—— “是啊,喜欢。” 他卡在晏熔金变色前,漫不经心地悠悠接道:“我还喜欢这带着露水的花儿,喜欢她的祝福,喜欢这里现在的和平安乐,也喜欢大业......” 晏熔金自他颈后伸出双手,蚌壳似的压住他两边面颊,用力得像要逼他吐珠:“屈!鹤!为!你又耍我!” 屈鹤为“唔唔”叫道:“哪唔里......耍你了?窝全是汇虎珠圆......” 那两片蚌壳略松了些,蚌主人问他:“什么?最后四个字说的什么?” 屈鹤为小声嗫嚅了一遍,引得晏熔金矮身凑耳,他便趁机也搓住晏熔金的脸,臂膀大动、为所欲为,在陡然明晰的声音中漏出一点得逞的兴奋:“肺腑之言呀,晏小和!功课做得这样差,这都没听说过!” 正闹着呢,晏熔金的笑却陡然褪下去,就像夕阳剥脱的光彩。 他们正行到开阔的草地上,二十步远的地方正架起将燃的柴垛。 大漠百姓与来同乐的兵卒脸庞红亮地经过他们,带起不落的风。 然而晏熔金像断线断风的风筝,声音低落:“屈鹤为,你对所有人都那么好吗?” 可以喜欢初见的姑娘,可以倾家荡产救井州,顶着“奸臣”的名头为江山呕心沥血,而不生怨怼。 所以你对我心知肚明的纵容,也只是出于修养和性格吗? 我不信你不知道我的心思,如果你不知道,还用“爱”这样的字眼频频招我逗我,那真是很恶劣了......也是你“罪有应得”。 风把草叶吹作蟋蟀,他听见一声长长的叹息,而后衣领被屈鹤为拽下,弯腰时那只蛮横的手轻轻给他擦眼泪。 “来之前就哭,来了还哭,说吧,到底要本相怎么哄你?” “我哪里对所有人都好了?我对北夷人就不好——他们还没拧断我手的时候,我在监狱地上用血画避火图,唔,我的画工你是知道的,你也见过,画得监军太监和北夷蛮头子的图儿,这还是我头一回画断袖......” “真真是,野趣丛生。要不是走得匆忙,真恨不得把墙皮剥下来带回欣赏。” 晏熔金勉强笑了一笑,想到一国丞相的唯一消遣,竟然是画这玩意儿,就觉得一言难尽。 他推着屈鹤为的轮椅,在他的惊呼中稍稍将轮椅翘起,叫屈鹤为仰面对着星辰。 这样推着玩了一圈,在屈鹤为以为自己把人哄好了时,晏熔金却犟牛似的,执拗地又绕回前头的话—— “你说我老哭,哭得你心烦......” 屈鹤为急忙自证清白:“别添油加醋啊,我没说你心烦。” 晏熔金捏住他一绺垂至胸前的头发,仗着他不会感觉痛,将它捏扁了,又恨恨地或搓或绕在手上,直到深深浅浅的红痕爬满十指。 屈鹤为被他别扭的动作惊起一身鸡皮疙瘩,心道,这崽子来了大漠,性子才敞亮不羁些,怎么又回去了? 正头疼着,耳边又炸响了,直盖过礼花声去——“你就是这个意思!” 屈鹤为:...... 唉,合着自己说啥都没用呗。 炸毛的崽子见屈鹤为这回不反驳了,又矮腰抱着屈鹤为的头,啪嗒啪嗒掉眼泪:“你说我为什么哭?你不惹我我会哭吗?我一个要及冠的人了......” “你以为我不知道么,要不是今天云起不在,你肯定不高兴同我出来。” “你先前根本不想见我,三推四阻、千方百计叫云起拦着我。为什么啊?屈鹤为,苍无洁,老师,我哪里对不起你了,你要这样对我避如蛇蝎......” “难道不是我救你于水火,不是我冒死去北夷的地牢里见你?屈鹤为,你待我......哪里有公平?” 第35章 他的最后一句话,像是自乱石坠入草莽的瀑布,陡然悄声。 屈鹤为感到自己像个糕团,被晏熔金的脑袋挤压磨蹭,眼泪和埋怨没完没了地糊上脸,换上别的人,自己就该抽刀了。 然而在炮弹般逼问自己的晏熔金面前,他几乎是束手无策的。 因为心虚。 他没法说,是你想多啦,我只是重伤未愈,没有避着任何人。 他心里愧疚,从晏熔金操着乌鸦嗓冒死入敌营见他,从晏熔金得知他就是苍无洁后猛扑上来流的一场又一场眼泪,甚至更早地,在井州,自己被晏熔金捞起挡去风霜,柔软的发梢与吐息落在自己的脸上,总是被掖实的被角,偷偷伸进来捂热他脚的那双暖笼似的手...... 他就意识到,有什么坚不可摧的东西动摇了,仿佛是一块嵌于悬崖上的磐石。 如果他说出自己的察觉,就会引来山崩。于是为了躲开大大小小的石头,屈鹤为选择了逃避。 但逃得并不妙—— 因为他说:“我不让你见,你就没有自作主张溜进我的大帐么?” 这是一根想要四两拨千斤的打狗棍,然而对面是憋疯了的蛇,他只会打蛇上棍、得寸进尺。 晏熔金的怀抱松了,他们的右边传来吆喝,是胜利节的传火仪式要开始了,然而他们两双眼睛都盯着彼此,没有一点往那边瞟的意思。 “原来,你一直都知道啊。” 晏熔金将他的轮椅调了个个儿,叫他面向自己,轻轻按住他的肩膀,叫他的目光与神色无处可躲、无处可藏。 当屈鹤为想要撑起身,肩上的那两道力量又陡然加重了。在他黑了脸开口责骂前,又跟有读心术似的,及时松开了,还服软似的揉了揉。 然而那人没有服软,跪在地上,期待而万分小心地,逼问他—— “那为什么不揭发我呢?为什么那么多次都装作熟睡呢?老师......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屈鹤为张了张嘴,头一回在这张脸上看出咄咄逼人。 真是,大漠的风水养人,直直把顺毛狗养成狼了。 等耳朵里灼烫的话终于灌进大脑,他才皱眉捏紧了扶手,惊得颤抖:“放肆!什么是......那么多次?” 第31章 第31章 人们都渐渐离开他。 晏熔金去招惹他的手, 被打了也不恼,想着话都说破了,不如破罐子破摔赌一把。 于是扣紧了他的手, 重重压在扶手上, 而后向他俯身。 一线亮光反上来, 屈鹤为低头看见那颗镶银狼牙, 正荡出晏熔金的前襟。 他霎时像被巨峰蛰了, 被它抵着唇瓣的知觉如毒素般浮上来, 他极力朝后仰, 想躲开可怕的联想——那天的吻,晏熔金的气息...... 当身前人无法无天地贴上来, 那抹冰凉贴到他的颈下, 而唇瓣被湿润的杏花瓣替代, 渐渐热起来。 大树的影子飘动, 狂风要带走它而枝干不让, 于是飘落许多的碎叶。 屈鹤为几乎感到自己也成了那片叶子, 被晏熔金扯走了,又玩弄似的送回来, 当真是......恶劣! 他想闭合牙齿,然而被这恶人掐住下颌,阻碍了他自主的意愿,直叫他涎液狼狈不堪地坠下。 然而他很快顾不及, 晏熔金曲折压在他膝上的腿渐渐变沉,他才挣扎, 这人的鼻子又警诫般戳他面颊,像是山峦相抵,非要犟到一方土地崩裂流水。 像鸳鸯, 也像鸭子......在晏熔金昂颈仰面,再一次深深亲吻他时,屈鹤为不着边际地想着。 而当晏熔金短暂分离,用眼睫搔着他的面颊,他又感到巨峰的毒酥酥麻麻爬上来,叫他清晰地感到自己的溃散。 他想,比皇帝的短命丹发作还难捱,因为,这是没有药的。 一次又一次的亲吻,只会让毒种得更深。 那人的气息离他还是那么近,仿佛堵住他话语的亲吻从未中断—— “老师,那天王眷殊也是这么亲你的吗?” 屈鹤为说:“传火仪式开始了。”又实在受不了晏熔金目光似的,补上了一句:“没有和别人亲。偷窥也该擦擦眼睛。” 他灼热湿润的气息扑打在晏熔金脸上,将他才清醒过来的“尊师重道”顷刻又被扑灭—— 晏熔金看着他,只觉得屈鹤为倦怠的眼角眉梢,晕着酡红的苍白面庞,轻轻一抿就薄得要消失的唇瓣......无一处不是最好,无一处不长在自己心上。 屈鹤为的一切,都和潮水似的引得他心旌摇曳。 他才重新扣紧屈鹤为扶手上的两只手,就听屈鹤为无情道:“亲得我头晕,你当我是烙饼搁这用嘴烙呢?” “云起他们也快来了,我还不想被人参一本当众淫//乱。你收收嘴罢。” 嘎嘣。 是心碎的声音。 晏熔金难以置信地望着屈鹤为,他好似当真一点不留恋,甚至不觉得自己冒犯了他,而像是纵容一只狸猫,如对待它平常的娇蛮那样对待自己。 晏熔金宁肯他生气。 他哀哀叫他——“去非......” 却被这人瞪了一眼,无情地推搡开,蹦出两个石头般的字——“推车。” 晏熔金仍很不舍,然而下一刻轮椅上的这人压着胸口咳嗽起来,像被他胡闹得病重了。 他心虚地扶上椅背,将人往篝火升窜处推去。 明亮的火焰边,人们传递着火把与吃食,系着链子的衣摆翻飞哐啷响,和“嘿!嘿!”的喊节拍声一同起落,如同山峰山谷与贴着地势、随之起伏的草木。 热情的大漠人见屈鹤为瘫在轮椅上,由大圈中分出个小圈——由四五个人围着他跳转祈福,火把在他手上停留的时间比任何人都要长。 一双双手交替推着他,当他示意要自己推轮椅时,大漠人才笑着放开了。 有扛着长枪宽刀的武生入场,咿咿呀呀地可精神,另有人扮作北夷敌兵,才被枪头刀背轻轻敲了头,就连连朝后空翻,几乎翻了二三十个,直到原处的人瞧不清楚了才停下。 云起遇着了晏熔金,两人出了人群,偷偷说话去了。说话间时不时把目光投向屈鹤为,仿佛怕他一会儿再被人抓了掳去。 云起先说尽了话,才抬脚往屈鹤为那去,就被晏熔金拉住了,又细细说了一遭。屈鹤为隔着老远,也看得见晏熔金蹙起的眉头。 怎么这样苦大仇深? 屈鹤为不由去想,是不是云起将自己撂下他的安排同他说了。 终于他二人一同走了过来。云规还朝后招一招手,于是在树后仰头瞧焰火的黑剪影,也动了身,跟着一道过来。 走近了才认出,那剪影是陈长望。 懒眉低目,颔首若思,仿佛随时预备着入定参悟,合拢的手随时会朝你掐个子午诀。 是久别的,年轻的陈长望。 屈鹤为问他:“怎么来了?” 他答:“有晏熔金的信要送。”又照例补上句:“师父叫我问候您身体。” 他手里捏着薄白的信笺,抬眼去瞧屈鹤为:“刚才您的人拦我,不让我给晏熔金。” 语气里有些委屈似的,因着屈鹤为于他看来,是师父的友人,也是可以信赖的、庇佑他的长辈。 屈鹤为说:“给我罢。” 然而陈长望并不动,坚定不移道:“师父嘱咐,不能给您,必须交到本人手里。” 屈鹤为说:“晏熔金听我的,即便你给他,我不让他看、或是叫他转递给我,他都会听——你说对么,小和?” 晏熔金盯着被衣摆遮去一角的信笺,竟然沉默了很久才开口:“是,我的一切都凭你发落。” 屈鹤为心道,他心里有气——果然云起都告诉他了。 陈长望仍执拗地将信递给晏熔金,这回没有人再拦。 晏熔金看着他,忽然问道:“你师父是谁?” 他答:“姓名也不过个代号。” 晏熔金心里隐隐有个猜测:陈长望往来于跳跃迂回的时光里,是谁能一直未卜先知地教导他、嘱他送信? 于是他问:“那你师父是个怎样的人?” 他听见屈鹤为阻拦地唤:“小和。” 然而陈长望却觉得百无禁忌,想着答道:“一个神秘而忙碌的人。很小的时候,我见过他一面,后来多年,我们都是靠书信来往。” 旁边屈鹤为在叫他:“分愁,今年生辰你师父也存了礼物在我这。” 于是陈长望朝他曲了曲颈:“晏熔金,后会有期。” 晏熔金也回他同样的话。 夜幕低垂,草原平阔,世界像个倒扣的锅瓢,星星像落下的结晶,仰头时离你越来越近。 屈鹤为走得早,没有等到大漠人将牛羊架上篝火。 云起说:“你带些回去给他。” 晏熔金垂眼瞧地,滋啦的烤肉绽开汁水与鲜香,香料刁钻浓烈得叫他恍了会。 他说:“不要。” 云起拍了拍脚下的密草,确认没有牛羊粪,才像晏熔金一样瘫坐下了。 第36章 嘹亮悲壮的歌声还在响,像吆喝,他们已结束赐福仪式,开始呼唤死去的亲人与同族。 云起的声音也混在里面,有着一样的哀伤:“你这样,屈鹤为会很难过的。他总憋着什么都不说,暗地里又用刀子剐着自己的心......” 晏熔金忽地掷了竹签,怨怒地打断他:“我就不难过吗!” “自从遇到他,我几乎就疯了。他磋磨自己,难道就没有磋磨我吗?他当我是什么......” 呼之即来挥之即去,没用了、没趣了、麻烦了、厌恶了,就可以突然给他下死判,将他毫不留恋地丢掉。 云起叹气:“不是你想的那样。他这次回去,九死一生——是不想连累你。” 晏熔金黑洞洞的眼睛转向他:“那为什么能连累你?” “九死一生,也不是第一回了。” 云起觉得这腔调熟悉,想了半天,无奈地笑了:“你和他是一样的性子,说的话也像。” 晏熔金没有再接话,他陡然沉默下去,像没入潭底泥泞的坠石。 亮着的火光映在他脸上,他感到隐隐的灼伤,待要细究时,才抬头火焰就灭了。 然而灼痛还在。 他并着指背,轻轻磨蹭那块皮肤。 周围的、远处的人都渐渐离开他。 他还在原处发着呆。 已经完全没有火了,怎么还会痛,还越来越痛...... 他顺从内心,一路朝前走,拐弯、抬脚,全都不必用心,仿佛命运与他握着一根杆子的两端,引着他不可避免地朝那处走去。 大帐前的兵卒没有拦住他。 他轻车熟路地拨开笋似的帷帐,知道那张朝思暮想的脸就在它们后面,于是心里愈来愈紧张和热烈。 那人轻呛了两声咳,无力得很,似乎连喘气都费去他半身劲儿。 一瞬间,窃喜卑劣地盖过晏熔金心里的担忧。 他脱了皂靴,膝行过软塌,而后挨上卧床的边。 这样熟悉的,侧身俯视的姿态,蹙眉的苍白面孔、起伏的单薄胸脯,叫他几乎以为自己又回到了井州。 他屏着息去触屈鹤为瘪下去的右眼皮,不敢使一点力。指尖像鸭子凫水那样飘过。 “老师......” 他轻轻唤这一声,就哽咽住了。 自己这样爱他怜他,他身上受了伤,自己身上立刻反射到百倍的疼痛;他一旦露出拒绝的意思,哪怕是要将自己弃了扔了,自己竟然连委屈都不敢露出碍眼。 他抬身亲吻屈鹤为的伤眼,鼻尖蹭抚过他面颊,直到唇齿相贴。 当屈鹤为睁眼时,对上的就是他既有哀怨又在恳求的神色。 晏熔金被他看得猛地一抖,胆怯地微微退开,又在他露出怒容前重新凑上去,仍旧屏着息亲他。 只是屈鹤为迷迷瞪瞪一蹙眉,他就泄了气,瞳仁一缩,混乱中呛咳起来,不得不伏在他颈间喘息。 屈鹤为被他一压,彻底醒了,抬手就扇去一耳光:“混账东西!做人时候学的礼法规矩,都吃到狗肚子里去了?” 第32章 第32章 “屈鹤为,可我想陪着你死。…… 晏熔金被他毫不收力的这巴掌, 扇得神思飘摇,自己仿佛成了佛寺大钟里的钟舌,四面八方都是震耳梵音。 然而他没有退, 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倘若此刻放手, 就再没有机会了。 他手臂自下面挤穿过屈鹤为的身体, 倔强地将他合紧抱牢了, 任由屈鹤为怎么扯他头发也不松。 他说话时在心里想, 老师, 什么礼法规矩我都顾不得了。 ——“你在北夷地牢里, 叹着息对我说:‘小和,晏小和......你不该随我来, 你不该随我来。’你重复了两遍, 抬起头时我们四行泪水相对, 然而我心里偷偷笑了。” 拽着他头发的力道松了, 然而仍捉着没放。 晏熔金重重咬着字, 仿佛这样能叫屈鹤为与他感同身受:“你能那样觉得, 我很高兴。” “去非,”他这样叫, 这个被那样多人唤过的称呼,此刻却让屈鹤为身心一震,“我要的从来不多,你能在大事以外分出一句话, 是单给我的,就够了。” 屈鹤为仍旧撑着手肘, 随时要起的模样,被晏熔金贴着的腹部紧绷着。 “混账,这还叫要的不多?我再睡下去你是不是能把我办了?” 他这些年“混”得多了, 说起话来自然是荤素不忌的。 晏熔金则轻而易举被字眼砸得头昏脑眩。 他打着结巴说:“我、我不会。” 屈鹤为老师做多了,竟差点接上句“不会就学”,幸而脑子清醒打住了。 他冷眼瞧着晏熔金,听他一桩一件地陈列埋怨自己,像是将浆洗后的衣物挨个挂上晾干—— “你骂我打我都可以,我这样失态,是因为你......不要我了。云起说前头的路很险,但你为什么问都不问我,就以为我不愿意跟你走下去呢?” 屈鹤为气得伤腿都来劲了,抬胯给了他一膝盖,直顶得他后退了去。 “我管你愿不愿意,是我不需要!听得懂吗,平日胡闹也就算了,送死的事你这片鸿毛来什么劲,还上赶着,想让我抽你是不是?” “还有,什么叫‘我不要你了’,把自己当小猫小狗死物件般比着玩,很有趣么?如果你想的是我给你的长史位置,我还敬你两分!” 晏熔金得了一种病,屈鹤为越是忍着他好言好语,他就越想叫他生气,最好是仪态全无的暴怒。只有这时候,他才感到屈鹤为在平视他、与他赤//裸地对话。 此时此刻,他梗着脖子望着屈鹤为,带着快意,仿佛狗翘首待着骨头。 屈鹤为瞧见他闪烁的眼睛,张掌按上他的脸,手心抵着鼻尖,将他往外推。 又被他盯得实在来气,低声骂了句“贱骨头”。 晏熔金也不挣扎,透过指缝眼一瞬不瞬地看他:“你舍不得我死。” 他说了一遍,在心里又念一遍,将这棵草茎扶正插牢了,慢慢生长出无限勇气。 “屈鹤为,可我想陪着你死。” 末了又添上句:“我不信你对我一点儿意思没有。” 屈鹤为愣了愣,声音里裹着风声:“没有。” 他们的衣摆还交叠纠缠在一起,屈鹤为话里的寒意却将他们隔得那样远。 晏熔金抱着他那条推自己的胳膊,说:“我不信。” 屈鹤为被他缠得烦了,提高声音道:“不信就滚出去!” 他叫来护卫,将他无情地赶了出去。 那护卫对他说:“长史,大人说了,往后不许再放你进去。” 从屈鹤为的床榻,到帐口,是二十步。从帐口,到晏熔金分得的帐子,又有一百二十步。 他从来是走得很快的,然而这次却觉得很长。 每换一次左右脚,他都在想屈鹤为说的话是真?是假?真假真,假真假...... 走到一半的时候,听见屈鹤为的咳嗽,全数忘了。 又不敢再回去,就这样丢了魂地在原地坐下,直到黑天。 后来屈鹤为果然避着他,有几回云起见了他,也只是叹息,说起话来一味劝他从了安排,也常说屈鹤为待不久了,然而总不肯告诉他具体的时日。 晏熔金终于再见到屈鹤为,是在一处瀑布下。 这天他吃完饭,捺着碗筷出去,正碰上蔺知生披风带沙地回来,问了一句,才知道他是同屈鹤为一道看瀑布去了。 “他不肯回,”蔺知生拍着马耳朵里的沙,哇哇啦啦地和他说话,“说要一个人多看会瀑布。” “一个人?” “是啊,我急着去练兵,就先赶回来了。” 晏熔金心道,叫北夷人抓过去了一回,还不长心,要是这次落单再出了事,可怎么好? 当即问了方向夹着马肚也飞去了。 路上他渐渐觉得,屈鹤为孤身一人观水的行径可疑可怕,甚至揣度他是不是生了自溺之心。 ——他一面不信这个猜测,觉得绝无可能,然而这最坏的念想又野草似的,在他心里一茬茬疯长,越割越多。 直到他跳下马,远远看到那个身影—— 屈鹤为正矮蹲着,合掌舀水浇花,心里才静下来。 屈鹤为转头见了他,晏熔金正捺住担忧的幻影滋生的悲痛,立即想同他说些软话。 然而屈鹤为冷了神色,转过身不再动了。 晏熔金心里又涌上虚胀的气来。 他走到屈鹤为身侧,悬崖上风大得水往上流,仿佛下一刻人也要被刮散了。 屈鹤为叹了口气:“你到底在想什么?” 阴魂不散的。 晏熔金伸手揪住他一丁点儿衣角,将他向后扯:“水气重,你身体不好,离远些。” 他收手时蹭过屈鹤为的手,冷得像冰玉。 “我原本不想这样绝情的。” “你说我喜欢你,可如果我真的喜欢你,我怎么可能拉你下水?在井州,在北夷,回京城,你做了我的长史,世人皆以外你我沆瀣一气。” 第37章 “我是奸臣、佞臣,是昏君的走狗噢!没有人不想杀死我,只是有的人想把我踏进泥里,而有的人,想化作秃鹫,吸食我的血肉。”他鼻腔中喷出轻笑,湿润的气息吐在他脸上,嗓音沙哑,“你说......我怎么舍得你一起死?” 有些字眼被含糊了,晏熔金听不清。 “你大可不管我,罢了我的职,再不舍我一字一眼。但你总在颠三倒四叫我死心,”晏熔金从他洇湿的衣摆抬眼,直至和他对视,“你是不想让我回京。你怕我回去找你,被人绑了杀了,是不是?” 你说的不喜欢,也不是真心。 屈鹤为转过脸去,垂首垂眼,只留给他一角乌发白面的侧影,仿佛从身到心都是冷的。 晏熔金心底爬上挫败与无奈,他恨他的回避。 “你说啊老师,你说你一点都不爱我,一辈子都不会对我有同样的感情!”他目光如炬,竟是逼问。 “你说啊,你不会是不敢吧!” 屈鹤为说:“你还有一点儿尊师重道的样子吗?满口胡言。” “晏熔金,你抬头看看世道,回头看看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来路。你回答我,你追问的东西还重要吗?就算我爱你、喜欢你、舍不得你,有用吗,也不会影响任何。” 水声呜啦啦,他心似铁。晏熔金愣了一刻,白着脸跪下了:“老师,你赶我走,我就什么也做不了了。便是不为私情......我也不能离开大业。” “前头的混账话老师不爱听,就权当我没说过。就是丞相您不想再看见我,将我调去别处,调到何大人手下也是好的。学生只是想,将您教的东西都用出来。” 见屈鹤为无动于衷,他膝行两步:“学生没有身帖,是您安排妥帖了叫我有路可走,您一旦弃了我,我便成了连立户都不能的废人......学生自知过去无礼,但也在赈灾和抗蛮中有些功劳,还望能将功抵过,求您一线怜悯。” 屈鹤为原要说什么,却忽地面色一凝,将手往潭里一指:“你跳下去,头也埋进去,我就依了你。” 晏熔金瞧清他残忍的面色,心道:当真是恼了他,这样磋磨自己。 然而又别无他法,只得脱下鞋袜欲真跳进去。 屈鹤为并不心软,一面朝旁边密林走去,一面无情道:“穿着鞋子下去。” 瀑布哗响,吞没了潭面被破开的声音。那道人影缓缓浸下去。 他少时水性便极佳,然而也禁不住深秋寒潭的侵蚀,不多时脑仁便被冻得刺疼。 他想过很多事,也唾弃自己的遮掩——比起表露对师长荒唐的情感,承认自己的立身之本皆仰他人鼻息,要来得更难。 所以直到最后,行至断崖了,才将后者拿出,作一条不甚牢固的握索。 屈鹤为应当早就看清了他。 在北夷做的出格事,放在以前,晏熔金都不会信自己做得出。 然而事情已经发生了,虽则做得肆无忌惮,但他心里的旧日约束也叫他煎熬着,他迫切地想将屈鹤为也拉下泥淖,共面痛苦。 却酿成苦果。 他最后说了那番功名利禄的话,只怕叫屈鹤为将他的感情当成遮掩的幌子,而自己也没法再争辩明证。 晏熔金仔细听着岸上的风吹草动,瀑布声在他头顶响成一个空心环,环里有片刻寂静。 他算着时间,想:也许屈鹤为不会回来了。 刚想上去,却突有人至,马蹄密如骤雨鼓点。 到底是来做什么的,这样着急? 晏熔金屏息听见,有个呼哧壮汉道:“杀个人把人跟不见了,出去不要说自己是公主的人!” “跟不见了还是好的,要是消息是假的,在这撞到蔺知生,就等着完蛋吧!” 恐是冲屈鹤为来的。 又有人道:“这里有马,没有人,肯定是他躲起来了,搜!” 晏熔金心道不好,听到他们往密林去,更是惊急如焚。 “歘”地破水起身,直往反方向赶去。 第33章 第33章 “等他醒来,他就在江南了。…… 密林纵深, 左右拦肩的红皮树,竟真像是人的肌肤,剑刃挑过, 有脓液流出。 污泥浸透的皂靴, 踩过咝咝叫着的树叶, 有种被蛇盯上的悚然。 他扶上前树的刀口, 撇过后树的, 一路跌跌撞撞向前。 直到摔入一片空地——地上的树木叫人砍去, 刀口还很整齐, 是新的;四周的树木朝中歪倒,合拢成笼。 他心下生出不妙, 但已然来不及—— 大网从天兜头罩下, 网边挂上埋在土里的勾子, 被不知什么东西使劲一拉! 他便不由得狼狈摔倒, 趴伏在地。 身后带来的卫兵急忙惊叫道:“晏长史!”然而恐有其他埋伏, 一时不敢上前。 晏熔金撑掌抠地, 绷紧脖颈试图爬起时,脖颈挨了一滴灼烫。 “什么......东西?” 他面颊与眼珠使劲往上转, 又一滴重重打落在他眼皮。 满目昏红。 他眨了眨眼,跟树上一具尸体四眼相对。 他白了脸,说:“扔把刀、留一个人给我,剩下的人都去找丞相, 不许喊叫,动作轻些, 人警惕些!听明白没有?” 那些卫兵答是,留下的那个帮他割开了绳子,费了些功夫, 勉强钻了出来。 二人继续循着打斗痕迹,匆匆赶路。 卫兵道:“云大人与我们兵分两路,说不准已经找到丞相了。” 晏熔金说:“鸣镝没响。” “也许歹人不是冲丞相来的,刚才树上那个......也许才是他们找的人。” 晏熔金拨开枯硬的长草茎,环顾一圈:“痕迹没了。” 卫兵后怕地仰头,瞧清没人才道:“那不如回去外面,等云大人他们?” 尘子打着旋,悠悠地落不着地。 晏熔金提着心,屏息侧耳,忽地将腰刀抽出,不假思索地朝侧边跑去:“走!” 他听到了屈鹤为的声音。 他的脚步声。 习武的卫兵竟一时没跟上他。 直瞧着一道黑影扑向晏长史,叫他接住了。 随即有几窜利风刺来! 卫兵持刀疾步赶去,已是不及,就见着晏长史抱着那人使劲一转,用自己的脊背挡住了冷箭! 拔刀而出时,大泼鲜血挥如展扇,淅淅沥沥洒了满地。 云起与大批卫兵闻声赶到,与刺客缠斗在一起。 一时间风被绞碎,树木在其中呜咽,细细的血自码头沙袋般的尸堆里钻出来,四处探看招呼着同伴。 还存活的心与大地同振。 抱着满怀血污的屈鹤为不知用什么能堵上裂口,他想:把自己的心填埋进去,会不会让它愈合。 云起护着屈晏二人出了密林,在车上时屈鹤为还神色空茫,丢了魂似的,只知道用手捂着晏熔金的脊背。 云起看不过眼,叫他松手,由卫兵取了针线、金疮药和布条处理。 转而回身,从温炉中取出汤药,将碗沿撞上屈鹤为的牙关:“张嘴。你也一样,听话才能活。” 屈鹤为转动了不活络的眼,终于开口:“包扎的布条要煮烫过。” 云起给了他一记脑崩:“你是大夫我是大夫?有我在,死不了。” “到底是怎么搞成这样的?要不是我惦记着你没吃药,半道带人撞上了晏熔金,你就得没了知道不?” 屈鹤为说:“是他蠢......” 趴在他腿上的晏熔金突然攒了下眉,微翘首呜咽了半声,屈鹤为的声音戛然而止。 湿漉漉的乌发顺着晏熔金的脸缘下来,淌着水腥。他唇颌微微抽动着,整个人都是苍白、脆弱、迷茫的模样。 屈鹤为抬袖给他擦头发,末了将手捂在他面颊连耳廓,再开口时声音轻了不少:“可怜孩子,怎么赶都赶不走。” 他顿了顿,接上云起问的正事:“是王眷殊要杀我,与其给我辩驳的机会,不如直截了当地将我这个不肯上船的摁进坟里。” “我原本是能脱身的。我做了陷阱,也的确耗死了一波刺客,但护卫告诉我,这蠢......他也掉进去了,”他带笑出了声鼻息,晏熔金不安地动了动,他将人往自己抱得更近,“后来我引刺客到别的陷阱,他半道杀出来,绊了我一脚......” “也给我挡了刀。” 云起说:“刺客有活口,我们将他带去京城,只要陛下听得懂一丁点儿人话,就会知道王眷殊有问题。” 屈鹤为微微应了声,而后一把将晏熔金推开,在昏迷的病号“咚”地一声撞到窗框时,屈鹤为正俯身呕出一口粘稠不尽的血。 他说:“我的身体好不了了,明日我们就启程。” 云起看着被他揽回原处的晏熔金,有些迟疑:“他怎么办?” 屈鹤为沉默了会儿,咳嗽将他的神情割裂,露不出成形的情感。 当一片光落在他眼上时,他幡然醒神:“我给他挑了个太平的地方。” 第38章 秋日风大,晏熔金的衣裳已经半干,水渗不到屈鹤为身上去,但寒意仍狡猾顽强地钻了进来。 屈鹤为避开伤处,将他搂得更紧,仿佛他们之中有人是一袋蒲苇,要防着风吹散。 屈鹤为的目光仍流连在他面上,看到他有一根落睫,但忍着没摘。 “等他醒来,他就在江南了。” “那里连鸭子都是温驯的,没有一惊一乍的东西。绿水会护着他,让他平平安安地活下去,我会让侍从告诉他我已经死了,给我立个假碑......” 他的话语温柔而残忍,消散在晏熔金又起的痛哼中。 ...... 当年冬。 小雪簌簌,在落到地面手心前就化不见了,只有飘到河面上,会充作片刻纤细的绒毛。 江南的河天下第一多,然而每条又都有名字,可见当地人闲得发慌。 立于短拱桥石牌前的青年,缓缓顺着大腿摸到膝盖,捂住了,仍冒着着凉的风险同那鬼画符桥名对视,大约是前了不知多少朝的文字,并不认得。 当地人都叫它“阎王桥”,问起来说,桥短小了就该配大名子、最好带点煞气,才不叫这方水土露出胆怯而被冲撞。 有人来了,喊青年回家。 他缩一缩脖子才觉雪凉,然而最冷的还是两只膝盖,仿佛里头的血液津液也都结成了冰碴子,一滚动,硌刺着疼。 他怔怔地瞧着膝盖,瞧着流水想:去非,你在为我择这处时,有想过这里的冬天这样冷吗? 大伞倾向他,陈惊生压低声音:“井州与扬州都来了答复,弟兄们下月前就起事;冀州也回了信,不过是赖赖唧唧的废话,估摸着做墙头草呢,我们得打完头阵才能拉拢他们。” “你这名号就是好用,你把北夷的鬼象剁了,又在井州藏起不少原要被朝廷咔嚓的流民,民间把你传得神乎其神,还有给你塑像立祠的呢。” 她宽大秾厉的眼唇微笑着:“我还没见过活人有雕的呢!” 晏熔金说:“皇帝给王眷殊修劳什子运河,从扬州开始祸祸,他们那儿的信里可有提及?” “冬来时在那头山上做军师呢,他说扬州怨声载道,就等着第一把火烧起来,能做咱们的大本营呢!” 晏熔金说:“明天我们到扬州去。” 伞在陈惊生手里转了个圈儿,竟有些难得的欢快。 晏熔金奇道:“就这样激动?还是觉得赶?” 二人走过花鸟集市,远远看到白烟升起,是他们家的方向。 他“嘶”地吸气:“我怎么不记得,我们中平日里有掌勺的,莫不是别的烟?” 陈惊生见他面露异色,挑眉道:“放心吧,没着火!今儿是冬至,小要他们煮饺子呢。” 说完又接上刚刚的话:“我今年啊,就是觉得命运弄人,上次你还是朝廷的狗官,这次竟也和我为伍了。” 晏熔金说:“为了太平——” 他们拐进家门,里屋开着窗,支着个大风炉,上头架铜火锅,四周摆满兔猪羊狍肉,小菜若干,另备肉丝烫饭,等着晏熔金回来下菜。 “不是说饺子么?怎么加上古董羹了!” 小要答他,然而和舌头打上架了:“今儿个呵呵呵......” 挨着屏风和它同色的人,转身接道:“何崇山来了!” 何崇山甩着粗壮的高马尾,单手托才烫过的碗筷,单脚踩着个小板凳——这是小要治结巴用的,他被个假游医坑了,叫他每日大清早踩着它打鸣,病没好,差点被骂着“作孽作孽”的邻居大娘抽死。 何崇山朝呆若木鸡的晏熔金抱怨:“你刚才都没看到我!燕崽,你瞧我这亮相,帅不?” 小要说:“不不不不不——” “不错!” 陈惊生点头道:“跟个二五赖子上门讨饭似的。” 晏熔金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何崇山愣了下,一时有些慌乱:“就......好兄弟心灵感应嘛。” 晏熔金盯着他不作表情,他立刻服软道:“是我哥让我来的,他让我各种观察你,刺探你,再判断要不要——” “要不要什么?” 陈惊生抱臂踢了踢小板凳:“说话,你成冬信了?” 何崇山眼睛一闭,脖子一梗:“要不要拉你入伙!京城里大乱了。” 小要说:“听说过,女帝,歌谣。” 几月前,各地就兴起了“太平教”,传颂女帝兴国的预言——北夷来犯,逆转大势;民生所苦,坤载太平。 预言中桩桩件件,都直指王眷殊。 第34章 第34章 “小兄弟,我们和你可不同路…… 然而何崇山摇头:“不是女帝, 是太后。太后给皇帝喂药,叫他成了整日沉睡的废人,有官员闯入, 强行叫醒皇帝, 那皇帝却已疯疯癫癫, 又喊又跳, 险些将大臣掐死!” 晏熔金说:“你的意思是, 如今皇帝称病, 太后代为摄政?” 何崇山点了点头, 然而还有些保留的意味。 小要插嘴:“锅,开了。” 晏熔金说:“关掉。”转而继续问何崇山未尽之言。 何崇山叹了口气:“我钱袋丢了, 半天没吃饭了。” 晏熔金道:“那就长话短说, 挑要紧的说。” 铜炉还透着错觉似的红, 细雪已经更斜更远地飘进来。锅底冒上个泡, 惊动热汤, 不免叫人担忧, 害怕是那雪片落进去了。 然而一时除了小要,没有人顾及它。 “还有屈鹤为。” “他同太后一丘之貉, 他和太后一道代行帝职。” 晏熔金的眼皮一跳:“屈鹤为早死了,现在朝堂里的右相,不过一只傀儡。” “不可能!那样多人看着,怎么可能李代桃僵不露馅?” 晏熔金说:“是易容术。” 何崇山内感荒唐, 问他:“你为什么笃定屈鹤为死了?” “他的骨灰是我埋的。” “他难道不会骗你吗?燕子,当年井州屈狗下令绞死你, 又百般磋磨冷落你,你当是恨他的,也深知他的狡猾险恶, 怎么能草草信了他?” 晏熔金心里动摇了一瞬,就好像沉积的雪地震颤,震起了少量的雪花。 然而很快他在心里苦笑:不会的,如果屈鹤为还活着,无论如何不会弃皇帝不顾,他是为灾民倾家荡产的苍无洁啊,他往日明面上再如何“不着调”,心里也是忠君的,不然不会回去送死。 而且若他真的坏了心,独揽大权了,也不会不回来接他。 他给自己留了大宅子、银票、忠仆......所有能想到的后路;又费尽心思说狠话,怕自己去送死,他那样重视自己,不会在已安逸时将自己撇在一边。 晏熔金太熟悉他,无论是他作为苍无洁、屈鹤为、还是......未来的“自己”,他想不出别的解释,似乎只有屈鹤为已死说得通。 而且他的绝笔信与骨灰,也是实实在在送到自己床头的。 他说:“不谈屈鹤为。你们如今想杀了太后救君王,为什么要来找我一个平头小民?” 何崇山憋红了脸:“燕子,那不是我的意思......是何大人的,他听闻屈鹤为藏你的地方,埋着大量财宝......” 陈惊生冷笑一声:“想给点虚头巴脑的好处,叫我们为你们做嫁衣?” 何崇山说:“解救君王,匡正朝纲的事,怎么能算虚头巴脑?” 陈惊生咂摸着笑了:“小兄弟,我们和你可不同路......” 淅淅沥沥的雨雪响了一阵。 晏熔金抬起目光,陡然问:“何观芥,他能给出什么?” 何崇山说:“人。” 何崇山咬着牙道:“权也行。” “他的权太小了,我不要。” “那你要什么?” 晏熔金说:“我要名。” “什么名?” “井州救人、北夷斩象,我做过什么,就要什么名。” 何崇山为难道:“井州时你的身帖还是晏熔金,后来你在屈鹤为刀下过了一回,就成了晏和。在众人眼中你们是两个人,且前者已经死了......” “民间不是在传我死而复生吗?且有人自称在井州受我恩惠,已笃定晏熔金和晏和是同一人。” “终归只是传闻......” 晏熔金说:“你们的笔能颠倒是非,却不能坦露真相吗?” 何崇山对上他凛厉的眼睛,在心里悲哀地想:燕子,你不一样了。 井州那个温驯谦和的晏熔金已经不在了,而他也因带来的消息,仿佛站到了昔日好友的对立面。 他想说:燕子,我不是他们,我的心是和你在一起的。 然而晏熔金目光冷肃,只有审视。 他将头低了一低:“我去向兄长回禀。” 小要留他下来了,吃饭时食不知味,大约他还抱着些重续旧缘的期许,然而没有寻到开口的机会。 最后他们送何崇山上马,晏熔金也许走着神,比别人多走两步,离何崇山最近。 第39章 何崇山看着他,话情不自禁地脱口:“燕子,你瘦了。” 说出这句话时,他们二人同时震了震。 就在何崇山使劲闭了回眼,预备掉转马头之时,晏熔金踮脚捏住了他的兜帽。 他下意识矮身,风雪就在他耳边消减。 晏熔金松了手,后撤一步。 有一瞬间,晏熔金想问他:你在为昏君的王朝奔波的尘土里,还记得闯荡江湖的少年梦吗? 然而这是不需要问的。 国不安,江湖哪里还是梦里的江湖。 何崇山定定看了他一眼,悲哀的心一瞬酸涩欣喜起来,他策马而去,故人的那句“保重”像马蹄踏出的错听。 陈惊生呼了口气:“终于走了。晏熔金,你刚才的意思,是想借力打力吗?” 被问的那人敛目,为防天地偷耳而低声道:“非也。借力毁力耳。封赏一旦下,我不会受。” 陈惊生说:“扬州那边,何时启程?” 晏熔金说:“城门一开,立即通行。” “不必知会隔壁的人吗?” ——那些屈鹤为留给他的仆从。 晏熔金说:“我会留信。” 他看见屈鹤为的近侍,就会想到他已不在的事实,在井州和北夷的两年,他也早习惯了无人服侍的生活,干脆叫他们住在隔壁,有事才传唤。 夜间雪停了,大约外头无人,它消极怠工。 但插出的秃枝花草上,又都挂着茫茫一片白,人经过时蓄意抖一下,簌簌满肩。 “小和吾徒。” “瓷坛奉上,尸骨不全,香灰充数,莫嫌莫笑。” “仓促一别,不欢而散,然坛贵重,莫恼莫砸。” “此去蓬莱,虽有余憾,得哀三日,卷云狂喜。” “三日之后,勿殉勿仇,若敢戚戚,做鬼笑你。” ...... 你听着,为师说—— 我无悔,死便死了。 知道我弃你而走,你心里有气,但若要砸我骨灰,且慢!那坛子可贵。 你要是有良心,看在师徒一场,为我戴孝三日,一日不许多也不许少,此后安稳度你的余生。把我忘了得啦。 ...... “情意已知,当时莽撞,若得恕时,夜雨对榻。” “少年心事,如疾雨过,酒酣梦回,醒时笑过。” “不比长景,不若美食,春水秀园,肥蟹蜜糖。” “若思成疾,十二年后——” 驮着风雪的人低声念着,到寄信人坟墓前,正念完最后一句,声音低低拖着尾没入泥土。 “揽镜自照,我在镜中。” 晏熔金停了脚,冬夜上山不易,他走得慢,靴头都攒了不少雪。 向上的攀登剥脱着他的精力,等他扶住屈鹤为墓碑时,累得打了个盹。 最初只是闭眼,心突突跳着,仿佛回到他第一回溜进屈鹤为的大帐。 他在那以前只有过一回同样的感受——便是在书塾里做课业时偷懒,明知夫子随时会扫下目光来,仍在极端的内疚与兴奋新奇快乐中做了,罪恶与紧张砰砰跳着,取代了原有的心脏。 事后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但总归兴奋比愧疚更胜一筹。 回忆乍破。 贴着脸的石碑猛地冰了他一下,心跳悬空一吊,就无力下去。 他贴着墓碑的耳朵仿佛感到大地的颤动,又自颤动中幻听见屈鹤为的许多话。 也许是他不曾说过的,然而一定想过—— “平心而论,我很高兴你依赖我,但作为老师,我对你很失望,晏熔金。” 略翻着白眼,发着愁的。 “晏熔金,你在井州就被我砍了头。或者说,你早就在十二年前死了,连身帖都是假的。” 竖起浑身的刺,威胁他的。 “去你老子的,一点儿不避谶!万一老子能活下来呢?” 笑着的。用肘弯捅他胸腹。 晏熔金等了又等,没有下一句了。他疑心是自己不回复的缘故。 于是他在心里答:要是你活得好好的,北夷分别时不用狠话,我可以自己走。 然而,最后你都留给了我个什么烂结局? 心里正恨着,耳边又吹过一股叹息—— 他立刻屏住气了。 他预感到这是屈鹤为“死”前的最后一句话。 终于又像风一样吹过了,不过四个字,却如无尽的尘埃裹住他,连呛都不许。 快要忘记了,只记得风过后的惆怅,终于又伸手抓着了一回。 ......犹抱憾死。 他说的,犹抱憾死。 他的“犹”翘首微抬,“抱”颤抖下坠,“憾”续用前字那口快耗尽的气、仿如叹息,“死”去蚕身被系于银丝格格颤抖。 晏熔金心神犹震,面前耳边已换了场景。 他知道自己在做梦,也更清楚不过地知道梦要醒了,然而为着多见些屈鹤为,强自稳住心神,不去惊动它。 ——是那个他们最后相见的瀑布。 悬崖上风好大啊,水湍湍地往上流。 人真叫它刮散了。 屈鹤为照旧问他:“想到什么?” 这一次晏熔金没有答,在消融变形的梦境中,直直看向他的眼睛。 知道他们想的一样—— 逆天而为。 第35章 第35章 只恨你我的裤头不是金的 然而逆的哪里又是同个天呢? 屈鹤为要逆转气运, 给寿数已尽的朝代起死回生;而晏熔金想的是,改今朝为前朝,翻了这狗皇帝乱朝堂, 覆了这百姓没完没了的苦难地。 他上山时想, 人为什么总在寻仇的路上。 从晏采真向生父生母复仇, 到冬信向权贵复仇, 再到他自己, 为苍无洁之死向屈鹤为寻仇, 和如今被屈鹤为之死推动着的剑指天子。 然而当眼底的点点家灯亮起, 他又感到些不同——此行不只是为屈鹤为报仇,也是为斩除那些还未种下的仇恨的根源。 是为他们、为天下共同的太平梦开路。 这是大业武帝二十一年冬。 十九岁的晏熔金悍然拒绝朝廷封赏, 称他所做从不为讨功, 只有百姓的太平安乐才能叫他豁出性命, 只有让百姓好的朝廷值得他卖命。 拥有智藏流民、杀入敌营的传奇经历的十九岁青年英雄, 一时名声大噪。 在率领扬州起义后, 各地受徭役迫害的草莽纷纷效仿, 前来投奔之士更是不计其数。 而这场奠定了未来新朝根基的战役,仅用了六天。 一日罢工攻占码头, 当夜佯攻粮仓调虎离山夜袭州府,收编溃散的府兵。二三日扬州各县的起义军碰头整合军力。 四日拉拢富商,号召罢市抗税,断官员财路, 如此一旦朝廷问责,州官无法缴税, 轻则贬官、重则问斩。 五日策反小官小吏,将被冤囚犯名册公布天下,叫百姓恨彼亲己。 六日, 列出“永不加税、以银代役、设赈济局、禁绝酷刑、地方自治”等二十七条法度改革,放言道“天子不仁,我等自去问老天挣个好世道活!”。 随后自与周边连成一片,虽未明言宣告,到底已做了割据。 知州府中,沙盘与舆图还摊着,人坐得散。 “朝廷的人多久会来?” “至少一个月。” “要联合别的地方,我们和井州间隔着豫州,要想法子拿下。” “说得轻巧,扬州内还没稳固呢。” “明公,你怎么想的。” 晏熔金没有在意他的称呼:“筑高墙,广积粮,不要妄动。冬来时虽在井州联结了草莽,但王眷殊曾与井州世家大族定过盟约,闻讯必会阻拦,恐怕冬来时他们出不了井州就被捣散,更别提夹击了。” 众人又做一番商讨,最终以巩固扬州形势为首,各领其职出去了。只剩陈惊生留着。 “晏熔金,你眉头真该去搅花卷。” 晏熔金踩着坐榻,爬上窗棂,一条腿荡在外面。 他闭着眼想叹气,最后只是沉默。 在陈惊生以为他眯着了,又去捣鼓沙盘时,这人却陡然出声,轻如蚊蝇—— “你说,要是我老师还活着,看到我起兵造反了,会不会气死?” 他面色平静,说完又闭上嘴,整个人同睡着了没什么区别,全然无一处应和话语中的颤抖。 陈惊生纠正他:“是气活。” “好吧,”他轻轻荡了荡腿,“要是能再抽我一顿就好了。” “你再这样,平叛的军队有的抽你呢。给我正常点,大冬天伤春悲秋的,搭错筋了!” 他沉默了一会,睁眼跳到地上,百思不得其解地道:“谁发明的那个姿势,真硌屁股。” 陈惊生说:“你讲话越来越野了。” 他也坐到沙盘旁边:“打仗还收着,到最后只能给自己收尸。” 他点了点沙盘一处,陈惊生游移的眼神定住了,刚要夸他句,就听他道:“这样聪明,我以后不会真当皇帝了吧?” 第40章 他想了想,总觉着自己轰轰烈烈的这三个月,淡忘了许多事。 少顷,他猛地将手一合。 “还是得把‘贞女节’废了!” 陈惊生看他眼神发直,就知道他又用旧事刺激到自己了。 果不其然,又听他喃喃道:“老师会看见吗?” “哈,回头一定要把那个冒牌货碎尸万段......” 春来景亮,扬州紧张的气氛已渐渐消散。 兵农一齐忙着春耕,往来商人渐多,路边小摊桌上碗底都压着“安民告示”,上边的“减税赦囚”“劫掠者斩”被朱笔重画着圈。 自朝廷的知州弃官窜逃,已过去两月有余。 面店老板压低了声音,虽然店内统共只一对少年夫妻在,但他仍蓄意捏出引发恐慌的语调——“我的店也开不久啦!听说了么,朝廷就要派人来了,没几天又要打起来啦!哎唷唷,这日子真是安生不了一点!” 那妇人噗嗤笑了,说话时悬着筷子绕面。 “掌柜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朝廷来人啦朝廷来人啦’,”说到此,她将脸上的笑略敛一敛,“这话都传了个把月了!连朝廷要动作的官文都没瞧见影儿,不过是传来几分有气无力的责难。” “要我说,你这话该对对面儿说,”她将手朝门外一撇,明亮狡黠的笑又渗出来,“要是那家老板信了,收掇走人了,那流水般的生意说不准会漏些到你口袋。” 老板余光掠过门庭若市的对门,肩膀一落:“真是人各有命......” 青年捧碗饮尽了汤,眼里一闪一闪的:“你这消息是从哪得来的?” 老板说:“我家小儿在京城当差,寄回来的,错不了!” 青年捻了捻手指:“我倒也真想参军去,这起义的头子不是土匪,以前竟还是个有官身的,脑子是好使。瞧现在城里的模样,指不定还真能造出副气象......” 老板摇头,嘴里咬着烟嘴似的含糊道:“甚么气象,一个莽撞好运的毛头小子,真不知天高地厚了......” 青年面色有些难看,埋头与妻子对视时,眼里又燃起两点火:“与其一辈子任人宰割,不如此时赌把大的!说不定能博个将军来做做......” 老板哼笑着转到后厨去:“这些年轻人哟,见着起义军就兴奋,不知道那是丧命的勾当噢。” 那两碗面还没吃完,外头忽然闹攘起来,老板出去一看,果然喜气洋洋回来了—— “嘿,你猜外头是什么事儿?那招抚榜文果然来啦!” 想投奔起义军的青年瞪了眼:“那又如何?前有晏熔金义正言辞拒了朝廷封赏,扬言永不与苛待百姓之人为伍,如今再来一封,也不过是石沉大海杳无回音!” 老板一把抹敛起面钱,叹息道:“年轻人!先礼后兵,信都来了,兵还会远吗?老朽我啊,是真的要搬店咯!” 那招抚榜文要晏熔金解散部下、归还城池,相应的,可免去乱枭死罪,甚则招安授官;如若不从,即刻收回对他战功的褒奖与金镶的牌匾。 陈惊生眉毛一拱,叫道:“好没道理!要是你想做官,早几个月就做了,这榜文跟喝了假酒一样,是觉得你会自打面皮,还是以为你舍不得那狗屁牌匾?” 小要正捣鼓着春饼,红萝卜丝儿、黄瓜条儿齐顺地躺在饼上,他抓了一把甜酱鸡绺,丢在上面,忽然惊奇地“诶”了声。 一直密切关注这头的晏熔金即刻道:“找绑面皮的大葱么?喏,在你左手下面。” 小要寻着了,仍然摇头:“我是在想,那牌牌......去哪了?” “早叫他们拆开卖了,筑墙、买兵器盔甲、拉拢打点这里的豪强富商、嘉奖英勇的士兵......用钱的地方太多,只恨你我的裤头不是金的......” 小要惊恐地将一根大葱落进酱里,匆匆忙忙包了个春饼递给晏熔金:“不不要啊,大人吃这个,是不,饿迷糊了?” “是穷迷糊了......” 要是何观芥口中的秘宝在就好了,然而只是虚言啊。 晏熔金一笑而过,欣慰道:“小要结巴好许多了。” 陈惊生说:“他不想给你丢人。我从前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效忠你......”末了她笑了笑,拍了拍新做的葛布宝蓝长衫,还如同从前拍兽皮那样,收了手没有再往下说。 晏熔金问:“那你呢,为什么到姑苏找我?” 陈惊生心里愤愤啐了句,暗骂老狐狸——要不是他将天下形势尽拢信中寄予冬信,自荐智囊;表弑君复仇之心,以明立场;更添过往功绩民间神话,加重筹码,她怎么会大老远从井州跑死两匹马来找他! 这人心里分明什么都清楚,还问她,是想听漂亮话不成? 她“呵”了声,偏不如他意:“来看看让冬信鬼迷心窍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晏熔金问:“这几个月看下来如何?” 陈惊生瞪了眼想用她匕首削菜的小要,薅过一个春卷咬下:“不过也是一具两足两手身,撑着个皮球脑袋。” “你要再有‘六日飞夺扬州城’的运气实力,才不叫我罔跑!” 晏熔金吃尽了春饼,拍了拍手上碎屑,望天放声:“怎不说手刃昏君、重造太平?你大可再自信些,何观芥都求之于虚无缥缈的宝藏传闻了,京城里必然已乱成糨糊了!而我们......” 他垂下眼,沉了嗓音锐意道:“怎不可与病猫一斗?同卧虎藏龙争锋一番?” 柳絮被他惊起,飘散着度过两日时光,最终落在扬州城门前、议和钦差的黑色幞头上。 第36章 第36章 是谁装成他,找死! 朝廷发信, 约晏熔金于城外和谈。 “二十七条法度一日不允,我们便一日不见钦差!” 晏熔金正给进水开裂的狼牙重新镀银。 银泥护住了狼牙的尖,他搁棍随口一问:“来的, 是哪个?” 信纸正遮着陈惊生面庞, 小幅地上下抬落, 又顷刻僵住, 猛地被放下! “是——右相屈鹤为。” 她目光紧咬着晏熔金的脸:“他带了兵, 你不能去!” 烘烤银泥的炭火惊得一窜, 舔到晏熔金的指腹, 他面容一抽。 “可我还真想看看,是谁装成他, 找死......” 陈惊生拍了桌子:“你敢!” “你要是明知是坑还往里跳, 私情为先, 大局为后, 你出不了城我先砍了你信不信!” 外头一声鸟叫尖厉, 刺进屋内。 晏熔金起身, 在窗边洒下鸟食:“我何时说我要出城了?” 他在陈惊生的鄙视中,侧转头颅, 光吞没又吐出他灼烧的瞳仁,有种胆战心惊的疯狂。 “外面的鸟藏在树上,我捉不住;引他到里头来,门窗一关, 他安有地逃?” 陈惊生后牙紧了紧,一巴掌拍在他后脑:“正常点, 好好儿一个书生,装什么尖牙狐狸,看着就烦。你嘴皮子要真闲得慌, 滚去写信劝冀州起事!” “每回一提到屈鹤为你就失心疯了?指不定他就是个骗子,跟何崇山说的一样,根本没死,只是想丢掉你这个包袱!” 晏熔金猛地掀眼:“不可能!” “那你就给我证明你不是个累赘包袱!你要是被私情拖累,脑子再好用我也不敢跟着你了,我转头投奔王眷殊去。” “你难道不知她做了什么勾当?她勾结北夷,亲手将大业丞相送进敌营,只为给自己铺路!” 陈惊生敛目一眨,若有所思道:“借她势,要她命,也不是做不到。” 随即转头向他:“你也一样。你得让我明白,要成大业缺你不可、非你不可!” 晏熔金呼吸一窒,伸手到胸前时捞了个空,只得磋磨手指,渐渐平静下来:“我不会让你们失望。” 起初他只是想亲手弑君报仇,并不在乎谁将补上那个位子。 然而他见了形形色色的人,不敢再轻易相信别人,为了真正的太平梦,他要自己亲自做。 屈鹤为不是傻子,在晏熔金要求他不带一兵一卒入城后,他两日无回音。 但到了第三日,在瞧见陈长望徘徊于城门外时,屈鹤为改了主意。 那是三十岁的陈长望,他脱下了道士装束,裹着银枝镶领的黑色长袍,顶着束起后刚触肩炸毛的头发,眉长横,眼含算计,唇似笑非笑地微启半边。 一副蔫坏模样。仿佛已于虚空握住长刀,要进去捅杀了谁。 除了手中葫芦,同少年时再无相似。 屈鹤为心下一惊,记起自井州回京路上,陈长望对晏熔金道歉的那幕,想着决不能让他二人碰面。 于是次日清晨宵禁刚解,他只身站于扬州城楼下,在两扇重门缓缓敞迎时,抬脚踏入其中。 不消半刻,便有人接引他到知州府中去。 侍从引他到书房,朝里道一声“钦差来了”,却半天不见响。 然而里头茶炉吭吭哼着,还有纸张翻动声。 侍从低着头,不理会钦差变冷的目光。 第41章 “晏熔金,本官应约携圣旨而来,你为何不见?莫非有意戏弄朝廷?” 堆积在门口的阳光猛然一松,“吱呀”声后,冲进敞开的书房中。 开门的侍从低眉出去了,只他二人独处。 那在书桌上提笔之人,神色散漫,冷笑道:“皇帝都不知人事了,又是哪来的圣旨?你也不过是个披着他的皮......” 略一掀眼,却仿佛被阳光陡然夹住了眼皮,笔下墨痕一歪,心里一空,他将手上东西往前一推,桌底的脚一伸,人如虾惊弹般猛然站起! 万物都模糊扭曲,只有扶着门框的、着紫袍金丝腰带的人,百倍清晰真实地映在晏熔金瞳仁里。 像梦的开始,他质疑着真假;也像梦的结束,哪怕不是眼花,他也不敢相信。 那人憔悴而凛厉,左鬓的头发笼得不好,有一绺长长的蛛丝似的飘荡。 眉眼如旧。 不是替身!不是傀儡......晏熔金看他的第一眼就知道——他就知道一定是他! “屈鹤为?” 那人眼睛掠过他颤抖的双手,一副全然公事公办的好嗓音:“晏熔金。” 语调渐渐下沉,隐隐有对峙和敌意。 晏熔金感到自己的呼吸像巨大的木刺,由屈鹤为操纵着一次又一次割锯自己的身体。 他在窒息中想要开口,然而又是迷茫的。 为什么骗我! 为什么骗了我再出现,要用这样的态度对我! 然而在他发出质问前,侍从带来了浩浩荡荡的小将,无法推迟地拉开了公开的谈判。 屈鹤为说朝廷愿意赦免招安他们,只要解散士卒、交还城池,就给他们个安稳的好归宿。 晏熔金说,你怎么保证朝廷不会出尔反尔,毕竟你这样的人都身居高位...... 屈鹤为撇了头不理他,对众人继续道:那二十七条法度,不可操之过急,我知诸位都有拳拳爱国之心,更该协力改革,而不是制造更多的麻烦。 底下有个小将不耐烦了,指着他鼻子骂道:改改改,改几十年了改了个鸡毛过来! “不然就把扬州豫州交界的铁矿给我们,不然就等着我们自己找到,一路轰上京城你老家!” 晏熔金也微微笑了,落在屈鹤为眼里很是挑衅:“他说的一点不错,我以为丞相是来求和的,不是来痴人说梦的。” 屈鹤为深深看向他,眼睛一黑一白,也不减威严。却叫晏熔金神色一滞,侧头避开了。 “晏先生,打仗必劳民伤财,北夷事才罢,你们真忍心再叫百姓妻离子散、再遭一回难吗?” “况且,天下势力岂止你们一股?衢州的陈卫明,梁州的方誉清,哪个不比你们起事得早、军队更壮硕?你们一意孤行,只会在到上京前,就被四面八方的石子击碎成粉!何不如另寻活路?” “本相向你们承诺,只要我在位一天,投诚的所有人都性命无虞,那二十七条法令也能缓缓推行!这样不会挨青史骂名的大好事,你们也要拒绝亏了去吗?” 话落入一片沉默中。 晏熔金率先鼓了掌,怠慢而嘲讽地拍了两声:“屈鹤为,你一向会骗人。京城动乱你不说,各地积怨你不看,这天,是迟早要翻的。” “朝堂上因为皇帝昏死,吵得要不可开交了吧?这样松散的京城势力,如何挡得住天下四面来的浪,一击、一击地捶打呢?你信不信,不到五年,我们的身份就要对调了?” 晏熔金站起身,背手走过屈鹤为,又往下经过两排将领,直走到门边的木筒里,自其中抽出一把剑。 “况且,”剑鞘一震,亮光劈开一室昏蒙,被晏熔金甩到前头,直指着钦差大人,“你凭什么妄言,我们要护住大业的江山?我们惧怕青史的责难?” 他执剑缓步,靠近屈鹤为,在众人轻微的吸气中顶在屈鹤为的胸前。 “大人啊,我们要的是改朝换代,不是做痴人梦祈祷君王醒悟,而是为百姓去全须全尾地开一条路,一条掌握在我们自己手里的、不必看任何人脸色的路!” 屈鹤为有轻微的恍惚。 在井州,飘雪的阁楼上,是他告诉晏熔金:天下从不是一个人的天下,是百姓的天下,我们的一些血汗功绩,不是结果,是给百姓开路的铺路砖。 如今他二人一坐一立,晏熔金俯身逼视他,仿佛无声问着他,老师,你还记得吗?你自己说过的话。 忠君?忠君不是为了天下的安定么? 只有贤君才能安百姓,昏君,做什么还要忠他——不是助纣为虐么! 然而屈鹤为瞬了瞬眼,声音仍硬得像石子:“不要逞一时之气,做起来不是你想就行的。” 晏熔金虎口用力,筋骨愤凸,低声骂了句“格你老子的”:“你以为你知道我们在想什么吗?” 你以为你懂我吗? 屈鹤为啊,我最恨你自以为是、自作主张的模样...... “你从来不知道!” 谈崩了。 众人不欢而散。 在最后一个小将在拐过回廊时,听见“当啷”的落剑声。 屋内是压抑的沉默。 晏熔金仍撑着扶手,俯视他。 松了剑却更愤怒,喘息赫赫、胸膛伏涌。 而被威胁的钦差大人却平静威严。 晏熔金开口前,有两声牙齿打颤咬合的哒哒声:“屈丞相,您好威风啊......” 光直烙着屈鹤为的盲眼,他不适地偏过头,单行泪水还是落下。 “晏先生,你也是,扛起造反的大旗了,阿?” 扶手被捏得嘎吱响,但其中一只手却抬起,去为椅子上的人擦眼泪。 拇指指腹粗暴地碾过他面颊,在面角时与其他四指合住了,狠狠掐住他脸,扳着往上抬。 直到这人的脖颈也受了牵拉,露出毫无保留的极端姿态。 “要是你也能像你的眼泪一样,就好了。” 第37章 第37章 “求你,给我们之间留些体面…… 屈鹤为说:“你怨我是应当的, 但你不该走上这条......错路。” 他话声脱断,只因瞧见了晏熔金赤红的眼眶,然而唇又抿着, 十一分的委屈。 捂着他脸的手缓缓滑下, 转而捏住他双肩。 是真的没留力, 骨头都要扁了。 晏熔金就这么捏着他, 一边膝盖跪上他的腿, 狠狠压下, 将他圈禁在自己和椅背之间, 再无逃窜之处。 那是两张很相似的面庞,只是一张烙红了怒意, 一张浸透了风霜。 他们本该互通心意, 志趣全同, 如今却势不两立、想要拼个你死我活。 晏熔金笑了, 咬着他的耳朵道:“你可知道, 我究竟是怎么, 误入‘歧途’的?” 他的手缓缓游向他颈后,重叠收紧了, 抱紧了他的脑袋按向自己,吐声幽幽,有股鬼气:“是因为你啊......” “都是因为你啊,老师。” “如果不是你诈死骗我, 我又如何想得到,这条大逆不道之路呢?”他的半边脸贴着屈鹤为的发丝摩挲, 直将笼好的头发蹭得散乱不堪。 “但等真踏上了这条路,才发现,这实是一条......一举多得、顺天而为的康庄大道......” 他感到屈鹤为轻微的扭动挣扎, 仿佛是心里的抵触厌恶喷薄而出,冲破了淡然的假面。 晏熔金心里更恨,更加用力地拥抱他,到这一刻他才知道,世界上有一种相拥,是为了恨,为了毁灭。 愈收紧愈痛苦,愈痛苦愈痛快。 骨节在嘎吱作响,他想到北夷笼中的屈鹤为,那时他的骨头也这样响。 晏熔金心里因此涌起一时浓烈的悲哀和怜惜—— 他想爱他啊,他是想好好保护他的,不让他再受一丁点儿痛苦! 可是他都对自己做了什么? 逼得自己站到他的对面,又亲手来掏自己的血肉,一次又一次的欺骗...... 还有那双眼睛!为什么总要注视着自己!用总是哀叹的目光。 “屈鹤为,你也有罪,如果你非觉得我是错的,那你也分一份罪去,好不好......” 屈鹤为勉力抬手,挤进两人身体间,想隔开他不安分的嘴脸,然而晏熔金并不听他的,一味地絮絮叨叨着挤压他的面颊。 “晏熔金,你动作未免太放肆!” “放肆?再放肆的不也都做过了?” 晏熔金目光挑衅地流连在他唇上,叫屈鹤为彻底冷了脸:“我好歹是你的老师——” 纵然千般恨万般怨,也该与师恩抵消了。 “你就不能让我们之间还剩下点什么吗?” 晏熔金最看不得他这副冷冰冰的模样,但又因其中那点恼意,生出了自毁般的兴奋。 他要叫屈鹤为更生气,只有生气了,才会在歇斯底里中重视他的感情、回答他的问题。 凭什么总是他在崩溃呢? 他一次又一次诈死,将自己推向对面,他的一切都被屈鹤为毁了,他的赤胆忠心,他的礼仪尊卑,他从容高洁的修养,和安宁的生活。 第42章 但就算已经成了个喜怒不禁的疯子,他仍想着这个罪魁祸首,而当他想着屈鹤为时,感到自己正被毁灭。 晏熔金鼻息带笑,舌齿碾过每一个字眼:“剩下?我和钦差大人之间,还能剩了什么?” 屈鹤为眼不见为净地闭眼道:“尊重。” 晏熔金愣了下,轻轻哼笑,渐渐引动全身筋脉骨肉的颤动,伏在屈鹤为身上笑得发抖。 他的指腹碾按过屈鹤为苍白干涩的唇瓣,随即覆身而上,用涎液软化最外的干皮。 屈鹤为难以置信地瞪眼,艰难地给了近在咫尺的晏熔金一巴掌。 晏熔金偏头顿了下,不服输地又侧回去,亲得他唇瓣渐渐柔软湿润,和他的眼睛一样。 他感受着屈鹤为愤怒伏涌的胸膛,极亮而锋利的目光,感到他推拒自己面颊和身体的力道,然而自己赢了。 屈鹤为因为窒息又落了泪,不过是两只眼睛,他的幞头已经在纠缠中歪落,青丝就这样散泻下来,罩住了两个相拥的身躯。 晏熔金渡过来的气在他咽喉乱撞,与原先要蹦出的咳呕搅缠在一起,吐息错乱憋窒,他尽量张大嘴喘息,然而晏熔金扶着他脸压得更深,他难耐地闭目,更汹涌的眼泪淌下,滚落在两张脸上。 甚至有涎水......控制不住的涎水自他唇角溢出,黏在他苍白单薄的下颌。 晏熔金见他脸都憋青了,才急忙退开,包着他双臂重新拥紧他,见他乌发散乱,出了薄汗的面上迷茫失神,忍不住又趁虚而入,轻轻啄他的额角、眉眼,好的那只、伤的那只,而后一路蹭到他鼻梁和唇角。 屈鹤为禁不住猛一下推开他,朝侧边弓身剧咳起来,甚则最后开始干呕。 晏熔金站在他跟前,咬牙道:“亲也亲过那么多回了,学生就这么让老师恶心?” 屈鹤为抬起脸,沉重的气息里还夹杂着闷声咳嗽,他单边唇角还沾着半挂血,新的血线顺着原路蜿蜒迟疑而下,随即重坠到他胸前。 晏熔金瞳孔猛地一缩,上前撑住扶手,也不敢碰他,只知道朝外大喊“大夫!快滚去寻大夫来!” 屈鹤为的身体从来不好,自北夷地牢后更是每况愈下,只是他不肯轻易在晏熔金面前露出弱势,于是他病弱的身体竟真屈从于了严苛的意志。 这回要不是受狠了刺激,也不会给晏熔金知道实情的机会。 “我去把云起找来!他一定跟着你到了扬州,就在城外,是不是?” 屈鹤为微微摇头,摸出药丸和着血吞了:“大惊小怪,我都这样多少年了,死不了——我还得劝服你们再死呢。” 晏熔金“你”了声,捏着他小臂,仿佛要发作,但被他阖眼喘息的模样一烫,声音断坠下去。 “那你别想了,你得不情不愿地长命了。” “来人,把我院里的空房收拾出来,给钦差大人住!” 屈鹤为闭合的眼皮颤抖着:“晏熔金,你是要强留我吗?我以为你没有那么固执的,只是一时走错。你们要改的法条,我也承诺会缓慢推进,为什么还不肯与我好好谈下去?” “难道你自始至终就没有想过归顺?只是耍我?” 说完他又难以自抑地咳起来,震颤顺着交叠的臂膀,爬上晏熔金的身躯。 晏熔金垂着眼,叹气:“我说过许多遍了,是朝廷不敢打,派你来求和,不是我们求着你赦免。” “要不是你来,我根本不会见朝廷别的人。” 他双手沿着屈鹤为臂膀朝上爬,直到托住他肩膀,将颠簸在重病中的人重新搂住,像帆那样稳住船身。 “老师不要说话了,咳得这样厉害。学生早在井州,就找了许多大夫,有善治各种奇毒的,一会儿叫他们给老师看看,嗯?” 屈鹤为的下巴抵在他肩上,也没力气挣扎:“你还知道我是你老师。” 晏熔金轻轻拍着他脊背,就这么半拥半托着他拐到小榻,为他脱了靴,将他放平:“一直都知道,睡一会儿吧去非。” “我就在这儿看着你,你也守着我,哪儿都不许去。” 当日后。 屈鹤为住进他原先的卧房,他却搬到隔壁去了。 陈惊生问起来,他道:“我想了想,还是正房阳光更好,新收拾出来的房间灰尘大,怕他咳起来又要命了。总不能让钦差咳死在我这儿。” 陈惊生瞪他:“你玩儿不过他,小心被鹰啄了眼睛。” 晏熔金恍然一抖:“是了,治眼睛的大夫还没回来,我派人去催。” 陈惊生:“......” 每日早上,晏熔金都去正房同屈鹤为用早膳,大多时候两个人都不怎么说话,互相有气。 但有时屈鹤为被拖着起床来气了,会骂他两句。 这时候晏熔金反而软和许多,抱着他腿给他套鞋袜,再唤上句“老师”。 好像他们还在井州似的。 到了夜里,屈鹤为喉咙极痒,恨不得吞一块重石进去压一压。 一咳起来就成长串,一串儿咳不完,就看见门外模糊站着个人。 他知道是晏熔金。 说来奇怪——在边疆时,他的大帐晏熔金也敢擅闯、为非作歹;但到了晏熔金自己的地盘,他却只静静立在门外,小心谨慎、心有顾忌。 不知是屈鹤为吐的血吓住了他,还是当日那句“留下些尊重”叫他愧疚。 等屈鹤为打开门,只有一只梨汤罐子紧挨着脚边。 他敞着门看了很久,树影晃动着,像神的照拂,然而他无福消受。 有一晚,屈鹤为白天睡多了,晚上睡不着,身上难得轻松,就去院里走走。 低头沿院墙绕第二圈时,一扇屋门吱呀开了,晏熔金穿着宽松的白寝衣,站在门口直勾勾盯着他。 屈鹤为迟疑道:“吵到你了?” 晏熔金摇了摇头,问他:“扬州没有宵禁了,你想去夜市看看吗?” 屈鹤为没答,意外地看着他。 他说:“我以为你被关了这么久,有些闷不住。” 屈鹤为说:“我后手都被你拆了,走也走不了,干什么不都是你说了算?” 晏熔金心想,你真当我不知道你进我书房么,每日给城外传信,假装示弱却背刺我。 然而他没有说出来。 因为那些信也是假的。 屈鹤为啊,你教出来的学生可不是蠢蛋,你是对自己不自信、还是太自信了? 月下院中,那人穿着晏熔金亲自挑的白绸缎长衫,衣摆随风影而动,面目模糊了,反而更叫人留恋。 像一个轻飘飘的浅梦,下一刻就要化开在皎白月光里。 晏熔金听见自己说:“那就走吧。” 他套上外衫,臂挽鹤氅,走向他,替他系上大氅的长绦,然后牵起他冰凉的手。 又说了一遍:“那就走吧。” 第38章 第38章 他说:你放下旌旗,我带你回…… 夜扬州最热闹的, 就是“十”字形的马行街。 酒楼茶坊灯火通明,上下相照,门口有喜气洋洋迎客叫号的, 也有抽着旱烟坐在台阶边角苦谈的。 路过讲史馆, 楼上探下条彩带来, 滑溜溜滚过屈鹤为的面颊。 抬头去望, 十几个脑袋齐刷刷叠在窗边, 笑嘻嘻看他, 听得那讲史人合掌道:“传说中那梁王为阻人才离开, 曾用这卷丝带这样阻拦——” 话至半截,操着方言扬声朝下问他:“路人公子!可要上来一听?正讲到‘梁王留才十八法’呢。” 屈鹤为紧握那截丝带, 又将它朝上抛送。 “老先生, 这听着像野史啊。” 讲史人也不恼, 呵呵收了彩带, 重新捏起叙事的腔调:“当时那位人才啊, 也和这位路人公子一样去意已决, 瞧不上梁王的智谋做派......” 声音渐渐被甩在身后。 晏熔金轻声笑了:“什么样的东西,才能让梁王留住人才呢?” 屈鹤为瞥了他一眼, 警告他不要再提起不可调和的问题,将气氛搞僵。 然而晏熔金一副无知无畏的模样,借着人潮涌挤,将手八爪鱼似的扭进屈鹤为的袖口, 捏到他峻凸的腕骨,又半握半摸着朝下, 爬过他手心,自指根处穿入扣紧了。 还示威似的摇了摇:“听劝的性格,正当的血统, 还是——一个吻?” 在屈鹤为眉眼拧成瞪视的情态前,他体贴温顺地补道:“或者一份小吃?” 晏熔金带着他停在大牌档前,花二十文买了多拼的炸货小吃,同他静静等着。 “真就同我做这些?” 屈鹤为的猝然发问,淹在人声里。 可晏熔金听着了,他晃了晃握紧的手拳,抬眼狎昵地问他:“那你要做什么?是嫌不刺激,还是觉得我要羞辱你?” 屈鹤为盯着他,他们挨得很近,甚至能看到眼角面颊轻微的跳动,好像捕捉了彼此生命的秘密,如此亲密。 然而他在造反,他背叛了他们两人所学,屈鹤为心里当然有繁不胜数的话,叫他意识到彼此的背道而驰。 第43章 可是他看着晏熔金,绷紧的唇瓣,朝他仰起的面庞,这副轻易可被自己刺痛的姿态,他迟疑了。 最后只是摇摇头:“没有,走走也很好。这里比我想象的繁华得多。” 晏熔金听到他说:小和,你很有能力,做得很好。 虽然这是他没说出口的,在心里想的,但晏熔金就是知道。 于是他禁不住笑起来,单手碰过小吃,将油纸袋中的肉酥挤到开口,递到屈鹤为嘴边:“扬州有我在,本就比外面好太多了。” “我从不打压商贾,细碎的买卖我不收税,大的买卖四十取一,所以扬州繁荣,即便有人觉得混乱将起,但更多的商人选择赌一把,成为了扬州发展的助力。” 屈鹤为说:“鼓励商贾,种地的就少了,赋税与粮食不足,最后会出大乱子的。” 晏熔金笑:“炸肉酥好不好吃?” 被他瞪了眼才话归正轨:“所以这里行屯田,军民同作,粮食不会少。况且田租小,得利就多;又垦了荒,机会也多,你说的乱子在这里不会出现。” “要是说人心飘散、百姓居处不定,那也要等学生至少再占两州,才会出现,到时再改,也来得及。” 屈鹤为同他慢慢走着,眼神垂到二人鞋头。 他没有再接话。 晏熔金反倒逼问起他:“你看到了,在我们的法度推行下,百姓过得多好,至少再不会被压榨苦力、掏空家底,不会再有愤怒的起义了。” 屈鹤为想,等朝廷打过来,就不一样了。 然而他没有说,他怔怔看着鲜见的热闹场景,衬着晏熔金那番话,脑内跳出“安居乐业”四个字来。 他沉默了很久,说:“小和,就算我拦不了你,不和你在一条路上......” 夜风里,他的语气和神情有一种庄严的悲哀。 叫晏熔金拉过他远的那侧手臂,停脚与他对面而视。 “就算背道相驰,我永远无法接受你的路,但我也仍为你‘百姓’开头的思虑,感到——不枉师生一场。” 夜风从他们中间窜过,像一尾锋利的鱼。 晏熔金朝他靠去,轻轻缓缓地在他腰际环住手臂。 在屈鹤为也久违地合住他的身体,将手交叠扣在他肩冈时,晏熔金才得到许可地收紧这个拥抱。 晏熔金说:“老师,我等你这么说话......等了好久。” 屈鹤为咽下咳嗽,动了动手臂重新抱住他,轻轻拍他后背:“我知道、我知道。” 一点黏润的温暖,在他颈侧洇开。 屈鹤为叹了口气,再静静抱着他,直到他开始轻轻颤抖。 “好了,不要哭了。” 他扶着晏熔金的肩膀推开他,看见这凶狠占去扬州城的头目眼里雾蒙蒙的,面上还有呆呆的压痕。 唉,小和。 偏偏。 这人也是他的小和....... 屈鹤为叹了口气,用掌心给他揩眼泪,却被他夺握住了。 “我要一直哭,这样你就不会变回去,变成右相、钦差,好像真的同我是敌人,那样冷酷、无情、可怕......”他柔软的面颊用力挤着屈鹤为的手,说到后来哽成气声,“我不想要那样,我不想要那样的屈鹤为......” 屈鹤为说:“我还活着,你放下旌旗,我带你回去不好么?” 晏熔金神色定住了,握着屈鹤为手的力道一松,随即又捉回他的衣袖揩眼泪鼻涕。 “不好。” “同样的,你扔了乌纱帽跟我走,不行么?似乎我的路比你更广阔呢。” 屈鹤为没有说话。 晏熔金擦干了眼睛,因着他又不合时宜劝降,气得只捻他衣袖,扯着他朝府邸回去。 “你总是劝别人,你以为圣贤书上写的一定是正统大道,于是不肯思索,甚至固执。还是说——你怕这么多年,都走错了,白走了,你不能接受?” “我们拥护明主,难道不是为了天下安定吗?难道是为了所谓‘尊贵’的血脉吗?你知道的,血脉只是为了避乱,但当今龙椅上已经更乱了。” 乌黑的树影自头顶掠过,他们交握着手,同路异梦地穿过过往。 “其实你早就察觉,这个朝代无可救药了,回京只是徒劳、葬身在挣扎中是必然。然而在边疆扔掉我时,还要以怕我卷入大乱为借口,阻我陪你送死。” “我是你的学生,如果你以为救它还有一线曙光,都不可能任我将你教的,尽数烂在苟活中。” “你早就知道,早就失望,只是不肯认!” 屈鹤为说:“叛乱就会有牺牲,你敢说‘六日事变’里无人葬身吗?” 他们将将走过卖卦人。 在晏熔金反问他“改革就不会有吗”的时候,那卖卦人精神一震,跃跃欲试地盯着他们。 “你想往被虫蠹坏的房屋里搬新家具,而我要另起地基,不可能再容忍坍塌的危险......” 屈鹤为的神情尚未展开,那卖卦人就摇着个幡旗窜过来了—— “二位——二位......咦?” 他瞧清了这二人面相,愣了一愣:“二位要不要算一卦?算前途十两,姻缘五文。” 晏熔金原不想理,然而定睛一瞧,指着算命幡皱眉道:“你怎可坐地起价,不损阴德吗?这上头分明写,前途姻缘都是五文。” 卖卦人眯了眯眼:“你们难算,不妨叫老朽先白送你们一句——你二人都是贵命,但坎坷也凶险,迈不过去便会夭折。命中两个坎坷,一个在十七岁,还有一个——” “还有一个什么?”晏熔金不由惊奇伸颈追问。 卖卦人搓搓手指,贼兮兮地冲他挤眉弄眼。 老不靠谱的模样。 但是......屈鹤为将一锭银子放在他手心:“现在可以说了罢?” 他揣进包袱里,殷勤道:“还有一劫长得很,三十二岁那年会了结,贫道隐隐算到,你二人相生相克,若是惜命,那年以前不要见面了。” 晏熔金歪头朝屈鹤为横眼:“你信了?” 屈鹤为没有说话,泼墨的夜色纠结在他眼中。 晏熔金郁闷起来,朝卦人颔首道:“多谢,只是我从来只信,事在人为。” 说罢揽住发怔的人的腰身,就要与他离开。 然而卦人“嗳”了声,在后头叫住他们:“再说姻缘——” “等等,可没说要算这个!”唯恐他再说出不吉利的话来,晏熔金急忙打断。 卖卦人拍着包袱的灰笑了:“送你们的!” 命幡在风里呼啦乱扑,晏熔金也跟着不安起来。 直到神思的一角被人稳住—— 屈鹤为的掌心贴上他耳朵,风声停住。 他抬眼,看到月光跳跃在屈鹤为的眼睫间,旋即又尽数融进专注的目光中。 “别紧张。” “不想听就不听了。” 耳边暖融融的,分明只看得见口型,但晏熔金仿佛幻听了他的声音,略微走调的起音,细微的停断,还有和着的轻轻喘息声。 晏熔金点了点头,在“继续因为政见不同和被他抛弃生气”和从心所欲间,撇下脸皮选了后者。 他往前扎进屈鹤为的怀抱,鼻尖顶在他颈窝,嗅到甜蜜的桔子香。 两个人贴得很紧,浑身都暖烘烘的。 屈鹤为瘦了好多。 皇帝的事一定让他费了很多心。 要是他做皇帝,一定什么心都不让屈鹤为操,就让他舒舒服服陪着自己,站在大业最高的栏杆旁,俯视太平盛世。拉着他的手,也这样静静抱着他。 没有人会说他们命不好,他们相克。 所有人都要知道,是屈鹤为的功劳,才叫江山安宁、帝王展颜。 夜风里,晏熔金将头更用力地朝屈鹤为拱去。 第39章 第39章 讨糖吃的小朋友会被毒死的…… 屈鹤为说:“好了, 松手,好好走路。” 他坚决地摇头,渐渐又变成飞快地蹭着屈鹤为的下巴。 “好吧。”屈鹤为由着他, 用这种烤鸭合抱烤架的别扭姿势, 一点点挪步。 也像螃蟹, 横行霸道的。 隐约听到有小孩笑他们, 晏熔金闷闷道:“完了, 现在是真不能抬头了, 不然被他们看着我这么耍赖撒泼, 我脸都没地放了。” 屈鹤为胸膛一缩,轻哼出笑:“嗯。” 晏熔金偷着抬眼瞥他一下, 撞见他熠熠的眼睛, 那里头绽散的瞳仁花纹, 像冰棱, 百八十道, 尖锐而神秘。 他愣住了, 呼吸都浅了。 他心里有点得意,又有些恨。 得意的是, 这样漂亮这样好的一个屈鹤为,正被自己抱着,而他此刻心里的无论算计还是爱怜,也都是要给自己的。 他完完全全是自己的, 自己可以抱得更松或者更紧,可以往他的脖子吹气吓他, 也可以抬头就亲吻他。 他最多打自己一巴掌,也做不了什么别的——无论他承不承认,他都习惯接受自己了。 第44章 也许是更好的......纵容。 然而, 他这样好,叫自己恨他都只能半途而废。 晏熔金喊他:“屈鹤为。” 他低低地应:“嗯。” “屈鹤为,”晏熔金终于把脑袋拔出来,头发乱糟糟的,圆亮的眼睛扒着他,“我好难过。你一直让我难过......” “嗯。” 晏熔金圈着他的脖颈,看他的眼睛,猝然道:“我想亲你。” 屈鹤为愣住了。 “可以吗?” 屈鹤为没有答,于是晏熔金的眼角耷拉下去,手也松开了。 他们静悄悄地走着,离着半身远。 屈鹤为看到,晏熔金在踩自己的影子。 当他回头,又支起张幽怨的脸盯着自己。 “......” 屈鹤为分明什么都没做、没做错,这一刻却觉得亏欠了他。 次日屈鹤为蒙被睡到中午,晏熔金没来吵他。 侍从端了饭来,捧到他跟前发现是饺子和汤团,都是冬至吃的。 屈鹤为瞧着,良久才舀起咬了一口。 荠菜馅的。 吃多了几口,发现还混着纯肉的汤团,鲜酱多汁的棕色肉馅,意外的好吃。 这就是过去两年,他想同自己过的冬至么? 他果然还是很会记账,怨自己就是每一桩辜负都怨,绝无遗漏。 然而要是碰上没良心的人,晏熔金这样的旁敲侧击和无声的委屈,一定会在叫人发现前,先酸死自己。 屈鹤为问:“晏先生怎么不来吃饭?” 侍从答:“正与众将领接见客人呢。”末了又自作聪明地补上一句,“大人还不曾吃饭。” 屈鹤为放下调羹,想了想,自去鼓捣了一盘炸饺子,带去书房。 他坐在外头二十步远的亭子里。 等他时从窗户瞥见个熟悉的身影—— 是晏采真! 她不该在京城,守着王眷殊么? 屈鹤为皱了眉,找借口避开侍从,绕到书房侧边去,那里凿了个墙中书柜,墙比别处都薄,听得也清楚。 里头是晏采真在说话,正为公主作说客,试图招揽他。 她说,井州愿意出力,与扬州一同夹击豫州,只是事成之后,豫州那条铁矿要算井州的。 有将领说:“你们未必太狮子大开口!要是没有我们,这豫州你们哪能打得下来?” 晏采真分毫不让:“难道你们就拿得下么?” 她直率道:“井州与豫州的北边,就是雍州,现下是陈卫明的势力。井州不联合你们,也可以去找雍州,介时豫州被打下,要危及存亡的就是你们了!” “之所以公主先来找你,是我力谏的,我说你晏熔金——是个遵守诺言的君子,不会干出背后捅刀的事儿,可以结盟。” 屈鹤为垂眼听着,豫州人口众多,介时恶战,又将死伤无数。 里头沉默半晌。 晏熔金干笑了声:“你过誉了。” 他可不想做世人口中的“君子”。 更何况,谋反的“君子”么?也不怕孔孟钻出来,把说话人摁进土里。 “诸位有何看法?” 七嘴八舌里,晏采真也渐渐加入进去。 最终晏熔金一锤定音—— “为防别的势力搅局,打豫州,动作要快!” 随后是茶盏抬落的乒乒与嘚嘚声。 有将领恭维道:“有晏先生在,此战必胜。他日叫昏君狗头落地,改天换地,更是快哉!想来也不会远了......” 晏熔金出去时,日头已偏。 鸟焦躁地叫着,撑得人耳朵也一鼓一鼓的,连着心。 侍从说钦差大人早就来等他了。 他心里的不安更有了实形。 “什么时候来的?” “大中午就来了。” “人呢?” “凉亭那里。” “不曾离开过?” “不曾。”除了如厕。 晏熔金嘱人安顿好晏采真,布署众将,便匆匆走到凉亭。 拨开周围壮大结实的叶子,瞧见凉亭里摆着冰盆,那叫他牵肠挂肚胆战心惊的人,正枕臂趴着,头发蜿蜒顺伏在脊背上,像一条河流,仿佛比衣服更贴近身体,又像是晏熔金目光的实形。 晏熔金心下一松,吩咐道:“把冰盆撤了,他受不得凉。” 侍从走出去两步,他又道:“摘些杨梅来,用糖水泡了再送来。” 见没有什么不周全的了,晏熔金才轻手轻脚地走到亭中人身旁去。 那人侧颈处黏着几绺碎发,然而外层的头发又是冰凉的,分不清他是冷是热。 阖着的眼皮与微张的唇瓣,不似以往会细细地抖动,是难得的安宁。 晏熔金吊着肘弯,小心地去捋他脖颈的汗发,指腹刚一触到他皮肤,屈鹤为就猛地一抖。 惊醒了。 “还困吗?要不要回房睡?” 屈鹤为摇头,主动说:“我是来送炸饺子给你的,侍从说你今天什么都没吃。” 晏熔金笑着眯了眯眼,蹲下来仰着脖子同他说话:“好吃。一十八个,我刚才都吃掉了。” 很骄傲似的,一副求表扬的姿态。 屈鹤为朝他扬眉,无声问道:这也要我夸你? 晏熔金将眼眯得更弯,两根月亮倒扣似的,显然在说:是啊,就要!不行么? 屈鹤为哼了口气,伸手摸他暖和蓬松的发顶。 “真棒,晏小和,二十岁的人竟就能独立使用筷子,将一十八个饺子通通消灭,了不得!” “行了吧?满意了罢?晏先生......” 晏熔金扯着他的手,较真地点点头。 “那饺子都冷透了,泛油了,还吃,就不怕住茅房么?说你是小孩心性,还真是......” 然而说到后面,屈鹤为笑容一顿,声音收住了。 晏熔金还无知无觉,只说:“这日头太大了,晒得我头脑发昏......怕什么凉了?” “发昏就过去坐着,蹲在我脚边像什么话?” “不要,”晏熔金将他一只手抱在腹部,仿佛是他全部的倚仗,“这样离你近。我想离你近一点儿,最好能抱着你——” “在府里要抱着,出去也要抱着,外头樱花开得极好,我们一起出去看落英河好不好?” “去非、去非,你今天能来找我,我好欢喜......” 然而他话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屈鹤为倾身抱住了他。 晏熔金愣住了,难以置信地叫了声“去非?”,声音都是抖的。 他还以为,因为立场相对,屈鹤为永远都不会主动抱他了。 他好久没有听到屈鹤为这样哄自己——“头晕就回房躺会儿,我陪着你去,好不好?” 晏熔金第一反应就是,昨天那算命的到底说了什么惊心骇耳的话,叫屈鹤为难过成这样,哄上自己了? 不管怎样,他得找人再送十两银子去,真是个送福的好神棍阿! 随机被屈鹤为柔软的衣料与头发蹭得飘飘然,得寸进尺地捧上他脸,发号施令:“你亲我一下,我就动一下。不然我不去。” 屈鹤为说:“亲一下你就站起来。” 晏熔金讨价还价:“两下。” 屈鹤为将他胸膛一推:“不亲了。” 晏熔金又贴上去拉拢他,告饶道:“我错了,老师,你亲我下,一下也行。” “我头好晕阿,你再不救我我就要死了!你忍心害死我么,老师、老师......” 末了这无赖将脸凑上去,闭眼等着。 屈鹤为屏息在他唇瓣上贴了一下。 就见这油嘴滑舌的人双腿打架,猛地朝后倒去跌了个屁股墩。 他一手撑地,一手捂嘴,惊愕又惊喜地望着屈鹤为:“亲、亲嘴啊?” 他还以为屈鹤为只会亲他脸呢。 他尚没爬起来,就见屈鹤为带着奇异的怜惜,撑着地,也爬过他身体,虚虚罩着笼着。 跟梦似的——不,晏熔金梦里都不敢这么放肆。 那点怪异早被晏熔金抛诸脑后,浑身都昏顿萎软,然而只有眼睛和心,一个放线似的勾着,一个砰砰撞着。 他快忘了这是什么时候,自己又成了谁,天下什么样,外头又将如何变...... 一切都飞快地隐没了。 只剩眼前一个屈鹤为。 他流淌垂积的缎发与衣袖经过他的身体,又在某几处停驻。 他的气息渐渐靠近,爱怜地扶着自己不知所措的脸庞,而后慢慢凑上来...... 晏熔金时而屏息,时而求生地本能又破开节制,迫他狼狈地深喘。 他情难自禁地搂住屈鹤为的腰,将他不离一寸地抱在自己身上,他感到他肩膀与腰微微的扭动,他渐渐发热的肌肤,而自己好像盈满的水洼,幸福得不能再多,随时都要哭出来。 第40章 第40章 屈鹤为,你别逼他恨你了,行…… 他仍等着屈鹤为的吻, 还没得到就仿佛已经得到,他整个人在幸福的幻想中禁不住地战栗,仿佛要开花的包蕾;他看着屈鹤为的眼睛, 以为他们没有一刻像此刻这样亲近。 第45章 痴心妄想——那些要撕裂毁灭他的痴心妄想, 即将从源头上得到安抚...... 然而在屈鹤为摸了摸他的面颊后, 蓄积的眩晕猛扑上来, 叫他眼睑和手戛然落下。 不! 他在心里埋怨着, 以为是身体不顶用地中暑了。 但耳朵还听得见—— 屈鹤为毫无吃惊地, 轻轻的那句:“小和, 再会了。” 再会? 这是什么意思...... 沉甸甸的吻落在他唇瓣。 是他心心念念要的东西。 然而剥开来,里头又卷着欺骗。 老师啊, 你为什么总要这么对我! 他鼻窍溢出两线温热, 渗进唇瓣, 才知是血。 屈鹤为大抵没看见, 早就走了。又一次撇下了自己。 恨与悔的缠斗着, 将他喉中也呛满腥味, 渐渐地,他感到自己在尖锐的疼痛中死去...... 是来送杨梅的侍从发现他中毒倒地。 勉强惊醒时, 世界都是斜的,泛着滚烫的黄。 杨梅碗侧翻,紫红色的果子滚落满地,一切沾了他的血, 点点滴滴滚洒出去,叫不愿扩散的丑陋真相彻底暴露、无法遮掩。 侍从惊慌地喊着“云大夫马上就来了!您不要跑动!” 一边又见他面上是从未有过的凶神恶煞, 摇晃着横冲直撞。没人敢拦他,也都拦不住。 他奔到马厩,夺了匹马, 飞身而上,身体软伏着,然而手上力道很凶狠,叫那马悲鸣疾越过州府门。 屈鹤为会从哪个门逃出城? 东门?不对,那里人最多,还有人认得他。 西门?不会,那很远,足够自己下令拦住他。 只能是南门...... 马匹撒蹄子狂颠,他一口接一口吐着血,诡异可怖的模样引发惊叫连连。 屈鹤为会毒死他么? 他不信。 自己是他的学生,他的爱人,他的小和......是他,另一个他,唯一的“他”。 他怎么舍得,又怎会那么狠心? 可是他的脏腑正被撕裂,心脏正被马匹高高颠起、重重摔下,也许在某个颠簸过后就彻底碎裂,回不到他的胸口了。 他这样疼痛、这样痛苦!除非屈鹤为真的想杀死他,不然为什么他痛不欲生、生不欲死!! 他面上这样癫狂凶狠,然而如今追上来,却只是想再看一看爱人的眼睛,问他一句:你怎么这么狠心阿! 路渐渐变窄,经过了长街,蹚入小南门前的草地。 他瞧见前头河边的人,正和止步饮水的马拗着劲,心下一松,胸腔里血气却翻上来。 那人似有所觉地回头,正对上他满襟鲜血、面如金纸的可怕模样。 马蹄嗒嗒地朝河边踏近。 马上人似坠毁的风筝,吊着口气挂在马上,充血的眼睛死死盯着他。 声如泣血。 “屈......鹤、为!” “你要杀我......你为了皇帝,要杀我?” 苦痛煎熬出的泪水,蒙住了他的视线,但晏熔金仍大睁着眼,已经不是为了让自己看清他,而是为了让他看见自己眼里的恨,要用极尽哀痛的目光刺伤他。 屈鹤为拽着缰绳的手松了,他想后退,然而晏熔金的眼神将他定住了。 他该立刻上马逃脱,可是那样多的血正自马鬃滴落,灼痛着他的眼睛。 他连连摇头,徒劳地说:“我没有......” 那是云起给他的药,叫人昏睡,但不会致死。 可为什么晏熔金流了这样多的血? 他一霎如坠冰窟。 “我不知道,我没有想要你死......”屈鹤为脑内嗡鸣,渐渐听不清自己的嗫嚅。 那双曾为他系衣、代笔、捣药的手,被缰绳勒破,掐得发白的手心里游出一条血线,滴答滴答地在他们间,割画无法修补的裂缝。 那对曾盛着濡慕、欢喜、委屈看着自己的眼睛,正妄图用泪水腐蚀眼球,只留下血淋淋空洞洞的恨。 晏熔金......那是他的学生,他的......小和啊。 纵然屈鹤为在听闻他造反时,想过杀死他,但当面见到他时,自己就知道全完了、绝无可能。自己怎么敢接受他鲜血横流,那样温暖年轻的身体因自己变得僵冷...... 可眼前。 晏熔金自马匹上跌滚下来,阖眼喘着气。 他潮湿的手摸索着拽住负心人的衣襟,狠狠将他扯近。 张口咬在屈鹤为脖颈上,牙齿还未合紧就泄了气力,徒留一圈不清不楚的白印。 晏熔金还是恨,不甘心地将牙齿下压,然而只有涎液和着泪水,濡湿两个人的衣裳。 他看见有血落在屈鹤为身上,分不清是从眼睛还是鼻口里涌出的。 他幻听耳边又有嘚嘚马蹄声。 疑心是屈鹤为逃了,然而这人分明正被抓在自己手里。 他肝胆俱颤,已分不清是痛还是恨。 “你怎么能......这么狠心?” 握着屈鹤为领口的力道松开了。 将死之人哽咽着,像要在痛死前先哭死自己。 屈鹤为的掌心颤抖着,捂上他的眼角,仿佛这样他的血泪就能止住。 晏熔金就在他的掌间瑟缩着,面色渐渐青白,那双黑瓷眼瞳不甘不愿地钉着他,在无力支撑的眼皮间。 屈鹤为凑近他的唇瓣,才听清那细弱蚊蝇的嗫嚅—— “这样心狠......连我死时,都不让我见到你......” “全是骗我的,所有的好话,全是......回来只是为了除掉我。” “我恨死你了......” 晏熔金渐渐合拢的眼睛又涌出一股血,然而他渐渐安宁下来,在间断的咳喘中颠三倒四着,用一种平静镇定的语气:“哈,你不是我的老师。他舍不得......我不要见你了。再也不要......” “我要去见苍无洁了。” 屈鹤为压抑的咳嗽忽地冲上咽喉,几乎呕心沥血。 他摇着头,想说,我这就带你走,我找云起给你看。 然而在他预备抱起晏熔金时,他被横插进来的一道力推搡开了—— “你别碰他!你非要置他于死地吗!” 是晏采真。 她扶住滑落的晏熔金,他的血顷刻流满她的小鱼际,太烫了,几乎要和泪一起两面灼伤她。 屈鹤为扶着树站起来,满头满身的青草,怔然道:“我没有想杀他......” “毒药不是你喂给他的吗?难道丞相要说,‘杀人者,非我也,药也’这样的无稽之谈吗?” “屈鹤为,他待你还不够好吗!从前我待你又有哪里不好?你总是这样恩将仇报,你是没有心的人——不,你只剩了一颗黑心,和一颗石头心!” “做尽坏事,还要装作茫然害怕的模样,真叫人作呕!” 她一边切齿痛骂,一边勉力将晏熔金扛起。 “你这次走了,无论他还活不活得下来,都不要回来了——不要再装着有情的模样骗他了,他是蠢货,你就当他可怜,放过他罢。” “要是非回来不可,那你就单做朝廷的屈大人,不要再这样作孽了。别逼人彻底恨你,行吗?” 屈鹤为扶着树,听河水沙沙响。 晏采真早已驮着晏熔金骑马走了,地上蜿蜒着血迹,他蹲下身一抹,潮湿而冰凉,像软体动物寄居在他手上,很快又长到他四肢百骸,他浑身都震动起来。 他在面对晏采真的指责时,竟是心虚的。 虽然他没想过,这药会死。他做的一切,只是为了遏制住晏熔金的势力,妄图守住可笑的纸一般薄和动摇的江山。 但当晏熔金跪倒在他面前,将要死时,他竟然不后悔。 他摧肝裂胆地痛苦,几乎感到是自己死了一次,然而如果重来,他也许仍会这样做。 屈鹤为从来希望,有人能杀掉晏熔金,叫他倒在自己怀里。他看自己的眼里没有仇恨,自己也没有内疚。因为他们没有残杀彼此,所以不是丞相和叛党,是屈鹤为和晏小和。 他们在永别前毫无顾忌地诉说爱意,用眼泪和亲吻留住对方的印象。 等他死后,百年后合葬前,自己日日夜夜去看他,想着他。 只有在这样的情境里,屈鹤为才能同时对得起朝廷和他。 但幻想破灭,是屈鹤为自己,做了那把刀。 他绝不后悔,他拥护的是正统,他求的是社稷平安,死几个人算不得什么,晏熔金和他自己的命,自然也算不得什么。 只是,终究不能陪他去看盛满樱花的扬州河了。 屈鹤为站了许久,直到日头落下去,身上发冷。 才想到,晏采真回过神来,极有可能派人来捉拿自己。 这才匆忙上马,踏过这片一生来一次、就已心碎透顶的草地。 州府内。 众人垂首匆匆行过,未必有事,却不得不装作极忙的模样。 偶尔与同伴对上目光,便先耸肩,再一叹气,表示对主子苦难的同情和无奈。 第46章 屋内大夫把晏熔金扎成了刺猬,他呼吸才渐渐缓下来,晏采真伸手一抹,淋漓的凉汗。 这是找来的第三个大夫,仍说没见过这种毒。 到了晚上,药水一波波地灌和吐,晏熔金一阵阵地咳涎沫与污血。 将领都来了,挨在床边。 晏熔金后半夜醒了一小会,仅仅半日,他已在油灯下显出柴毁骨立的模样。 晏采真在旁看着他和将领交代后事,从枕下摸出本治国策来,上头是他写了三年的愿想;又自衣袋掏出几张舆图,用手指虚虚点划。 烛灯蚀去他半边面容,晏采真感到他的皮肉正在融化,很快就会变成一具枯朽的骨架。 他的面容似乎已不像他了。后缩的下颌,垂落的眉眼,乌青的唇,也许将死之人都会这样,被灰败改头换面。 然而在晏熔金歪头轻轻朝她招手时,她又梦似的醒过来,觉得那份陌生感消失殆尽了。 他沉默地接住口鼻的血液。 想了很久,大约是觉得再想下去要来不及交代了,神态才动起来。 “若是有一日......” 他又垂下眼,然而叹了口气,像是埋葬了一个念头,再没说下去。 第41章 第41章 鱼鳞疫 “采真, 劳烦你为我取样东西来。” 房顶“嘎嗒”响了声,等了一霎,下起雨来。 晏采真的脚步带起一旋急风, 在翻找东西时, 忽地顿住了。 “这里有个锦囊, 贴着昨日的日期。” 晏熔金想了想, 是暮年的陈长望给他的。 “今日看, 恐怕也迟了, ”他在叹息里露出释怀的微笑, “还是拿来罢。” 雨声更大,房顶的砖瓦“喀”地一声响, 像是被冲坏了。 他二人并未在意, 却听屋外闹起来, 喊着“抓刺客”, 又有零乱冗长的踏瓦声, 在头顶响过。 片刻后, 那窗户被风撞开,滚进来个人。 浑身湿漉漉, 黑衣服从头裹到脚,浑似大乌鸦。 晏熔金正自锦囊中掏出个药丸,往嘴里放;晏采真在一旁扯他手劝他。 听到窗边大动静,拉扯的动作才顿住, 晏熔金趁机吞了药丸。 “快来人护驾——” 待那柄寒剑悬刺在她咽喉,晏采真的大喊才戛然而断, 她转动眼球:“你是何人?” 那蒙面人不答,反而三心二意看向晏熔金。 不料晏采真突然暴起,自袖中飞出数支短弩, 青烟未散,那蒙面人已被逼得退至窗边。 晏熔金忽然开口:“无论你为谁来杀我,都晚了。” 那人道:“为我自己杀你,也为天下人。你是叛党,人人得而诛之!” 晏熔金按住怒容满面的晏采真,平静道:“可你来晚了,我已经要死了。” 那人沉默须臾:“那我看着你死。” 在晏采真发作前,那人又问:“你手上的锦囊,是谁给你的?” 声音里竟有几分急切,与先前截然不同。 晏熔金说:“一个死在北夷刀下的故人。” 见他呼吸粗重,似怒似悲,晏熔金不由又问:“你认得他?可惜见不到了。不过我可以为你带话,一会儿我下去,也许能碰到他。” 晏采真在心里帮他呸掉,然而知晓已无力回天。 那蒙面人说:“那人是我师父。” “你怎么认识他的,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晏熔金说:“你到底是来杀我,还是逼供?我一个将死之人,也没有什么可被你威胁的罢?” 外头有护卫乓门,问是不是刺客进来了。 晏熔金却忽地福至心头:“你......拉下面罩来。你是不是陈长望?” 那蒙面人的眼睛悲哀地望着他,默认了。 “为什么师父会给你留锦囊?” “为什么不能?” “你是乱党。” “我不是,京城里高位上的,才是乱党。” “巧言令色。” “乱党不是凭公文定的,要是真正的乱党,得由我治域内的人指责贴名。到那时,我不用你杀,必会惭愧自诛。” 晏熔金朝他伸出只手,将锦囊远远递给他。 在他凑近时捏着不放,抬头看他的眼睛问他:“你来扬州几日了?不曾看见这里百姓如何?不曾听闻他们如何评判官府与我的新政?不信眼睛,倒信道听途说......” 捏着锦囊的指头松了,由他抽去——“对我的恶名笃定不移了,又因一件死物推翻了所有?你还真是......会叫你师父失望。” 陈长望声音低低的,像雨中捶打地面的柳条:“我已经两年不见他了,杳无音讯,除了他托屈鹤为转交给我的生辰礼,每年一次,仿佛刻意冷落我似的。原是......死了么?” 晏熔金没有接话。 晏采真则擦着短弩冷笑:“原是同屈鹤为有干系,怪不得这样凶恶怵心!” 陈长望也不说话了。 房门被撞开了,陈长望匆匆丢下句“你不会死了”,就跃上房梁,近窗时又贴墙滑坠下来,往风口里滚去了。 护卫见屋内安好,关了窗退出去了。 晏采真还想着陈长望说的话:“他什么意思?” “恐怕是真的,”晏熔金拖着张惨白面孔说,“我感觉有劲些了。” 晏采真暗忖道:这副鬼模样,莫不是回光返照? 当即匆忙喊来了大夫察看。 谁知再一轮针灸后,污血喷出,脉象竟又平稳了。 大夫都啧啧称奇,不住互相询问:“世间真有如此神药?” 然而事实如铁,不得不信。 晏熔金筋疲力尽地昏睡过去。 梦里乱糟糟的—— 三十岁的陈长望要杀他,八十岁的陈长望在救他,两个人打作一团。 自己转身离开他们。 面前是陌生的书房。苍无洁坐在桌边朝他招手,长睫潋眼,笑意轻飘飘的,他心里有些顾忌,梦里摸不清为何。 直到屈鹤为出现,敛着神秘的笑,站在房门口看着他。 梦里的晏熔金并不认得屈鹤为,然而心里抽了筋,无端地哀伤与戒备。 相比之下,这才对苍无洁生出亲近来。 于是闪身躲到苍无洁背后,揪住苍无洁的衣角,怯怯看着他。 晏熔金听见自己说:“他要来带我走吗?我永远不要离开这儿。” 他钻到苍无洁黑黢黢的大氅里,漫天的风雪都吹不进来。 他被温柔安全地抱着,就这样更沉地睡去。 此时为夏至。 雨势滂沱横亘多日。 井州与扬州联合,迅猛如雷电地夹击豫州,然而北面梁州被屈鹤为招安,此时驰援豫州,叫局面僵持不下。 “谁知道那缩头乌龟倒戈这么快?” “方誉清此人,武力过人而智谋不足,梁州内部起义势力早有分裂之势,他无力挽回,只能另寻活路。” 豫州唯一失守的东北角山下,王眷殊与晏熔金于亭中对坐。 四周风雨绕着圈经过他们,彼此发梢飞动,目如鹰爪。 于雨中置一射壶,白雨隔目,二人轮流投掷,不知进了几支。 “本宫有一计。” 王眷殊眯眼一投,听得当啷声,志得意满地笑起来。 “我自有办法,让梁州自顾不暇。” 晏采真撑开伞,与她离去。 晏熔金将桌上舆图收拢,与小将也步入雨中。 只见那只射壶早有裂纹,半桶雨水中,只落着一支王眷殊的箭,看标号是最后一支。 他弯腰将它抽出,在手心掐断了,汩汩鲜血混着雨水钻进袖里、摔落地上,一片狼藉。 “冬来时冬信上次来信是什么时候?” 小将递上绢布,恭敬道:“两日前。” “您真要趁虚摄夺井州?背信弃义,只恐公主报复,天下人也不敢再信您的承诺。” 晏熔金道:“一个曾把母国的丞相,于两军交战时送入敌营,只为一己私利的人,不配同我谈信义。” 小将道:“可天下人不知道。只以为单是您毁约。” 晏熔金歪头看他,微微笑起来:“你忘了,谁知道冬来时是我的人呢?井州内乱,是他们统辖不力,与我何干?” 小将本想说,可两军的将士知道。 然而见他一意孤行,将话吞了下去。 雨打在伞骨上,头顶是噼沥的暴响。 这个季节,是不得安宁的。 半月后,梁州突然发了怪疫,得病人皮肤裂出鱼鳞似的白斑,身上奇痒,狠抓狠挠也不得纾,往往回过神来指甲里已经连血带肉。 时人深惧之,称为“鱼鳞疫”。 经查,是有人将死尸投放到水源中,酿成的祸端。 甚则水中鱼虾死了大半,活下来的都带病。 最初是从梁州西面起病的,那儿临着衢州,衢州为证清白,也着人调查。 自顾不暇的梁州悄悄收回些兵力,去维护城中秩序。将南方的困境上书了朝廷,请求增兵添银,然而京城的矛盾也紧张待发,各地都自顾不暇。 第47章 井、豫、扬三州的僵局就此打破,豫州很快失守。 胜者各分领地,只那条扬州与豫州边界的铁矿归属,相持不下。 王眷殊冷笑:“我还当你比姓屈的要好,没想到是一路货色!出兵前说好了,这铁矿归我们,现在又是什么个意思?” 晏熔金道:“公主也不遑多让,为了打胜仗,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也做得出。我旗下军民都害怕您将对梁州的手段,使在我们身上,不肯叫您驻军进来呢。” 王眷殊站起来,眯眼觑他:“不识好歹,得了便宜还卖乖。” “既然两军联盟,我以为,梁州那等大事公主该坦诚相待,而不是一意孤行、先斩后奏,这整件事上,难道不是公主先违约的吗?” 晏熔金轻轻吹着茶,白气蒙在两张面庞之间,仿佛等它散去,就是彼此撕破面皮之时。 王眷殊沉默片刻,道:“你如今待我,真是一点儿不客气。就不怕我和你鱼死网破么?” 外头传来骚动声,似乎是哪地又传信来了。 晏熔金突兀说道:“你和连明山认识多久了?” 这是井州主事人的名字,也是与王眷殊缔结血盟、此番出兵的士族之首。 他提得轻巧自然,王眷殊不由悚然一惊。 “你能和他搭到同条船上,是因为他重利,你自以为自己能给他的东西至高无上——然而,你算错了一步。” “要是得知你这条船要漏了沉了,他也会跳船跳得比谁都快。” 王眷殊定定盯着他,仿佛此时才开始看清他:“你对他做了什么?” 晏熔金将她请回座上,亲自为她倒满了茶水—— “错了,公主。” “你该问:我对你做了什么。” 第42章 第42章 “臣,屈鹤为,恭送武帝殡天…… 武帝二十二年, 秋。 ——这是晏熔金人生中最后一次用大业的年号。 这一年,二十岁的晏熔金占了扬州、豫州、井州三地,于大业南方割据, 正式建权, 国号“乾”, 为乾元帝, 开始了长达数百年的乾朝历史。 同年, 王眷殊通敌的罪证被公之于世, 行腰斩之刑, 由右相亲自落刀。 风吹得王眷殊薄衫抖动,褪去倨傲与浓重妆术, 才觉她原本面目竟是清冷慈悲的。 然而一颗心却长得歪了黑了。 “屈鹤为, ”她站于城门上, 底下满是声讨她的鼎沸人声, 然而此刻, 她竟还是异样的平静的, “是世道对不起我,是祖制错了, 才叫我走得这样难,又落到这一步。” “从前,母妃给我取名留行,是想让君王留行。我不喜乞人爱怜之事, 于是将小字‘眷殊’与名调换。” “但后来,我反悔了, 我发现它有另外的解法——我要天下一切有识之士为我停留!要让江山社稷终有一日,永远握在我王眷殊的手中!于是在井州与人来往时,我自称起‘留行’。” “我从来是个不甘心的人, 幼时我与皇兄一道上课,功课都是我替他做的,那样多的夸赞和器重都是我的,可没有人知道。” “到后来,皇兄理所当然被封为太子,无人质疑,他也不必力证任何。可我呢?我要费大功夫,在巨石刻‘坤载天下’,组织宗教散布流言,才叫人将我也放在眼里。” 说到这里,她抬起眼来,眼中少神而有泪光,眉极细极纤弱,恐要在神情中折断,怒时也有怜,笑时也有怜。 那带着嘲弄与苦楚的怜意所指,是她自己。 “呵,世人愚蠢,我只能用迷信和迂腐对抗。可凭什么呢,难道我不是皇室血脉,我不是先皇的孩子么!凭什么他伸手就能得到一切,而我要费尽心力,最后还是竹篮打水空梦一场?” “甚则如今,那个老妖婆也把持起朝政来了,凭什么我不行?屈鹤为,为什么你单拦我不拦她!当初是我将皇帝药了骟了,不曾想,倒是为你们做嫁衣了!” “本宫也想不明白,于情,十四年前你我便秉烛夜谈,共促了多少事?你与我,岂不比与太后亲近太多,为何与我渐渐离了心?于理,论血统,论能力,本宫才是该坐上龙椅的第一人!” 旁边的士卒顶着惊心骇耳之言,低着头提醒屈鹤为:“大人,时辰到了。” 那把将劈断王眷殊身体的大刀,已用烈酒浇洒,于瑟瑟风中微弱而持续地嗡鸣着。 静止的几个身影间,王眷殊率先笑道:“没想到,最后要送我一程的,竟是你——” “去非阿......” 最后那声呼唤仿佛载着她回到十四年前,纸张叠乱的书房中,夜雨叫人遍体生寒,他们却在志向相合的交谈中痛快地笑起来。 屈鹤为叹了很长的气,当他开口,秋风都吹停了一阵。 “我赐死你,并不为你以女子之身走到这步,而是你祸乱朝纲、百姓于你不过是一枚棋子。不是女人当权该死,而是恶人该死。” 王眷殊从容安宁的面容碎开了,她越说下去,越隐隐有目眦欲裂的狂态:“本宫倒是很好奇,你是怎么有脸说这番话的?如今在大业,最恶的人不是你吗?最该死的也不是你和太后吗?” 飓风又起,王眷殊忽地冷笑,深深注视他:“屈鹤为,不得好死的,绝不止我,还有你!” 屈鹤为心下一悚,陡然抬头,伸手去抓王眷殊,却只有一只鞋底别过他的手。 她跳了—— 一个翻身,被风卷去了。 落地的声音听不很清楚,只衣袍的猎猎犹在耳边。 屈鹤为惊急地扒上护墙,朝下看去。 半晌沉默。 侍卫听到他轻舒了口气:“没砸到人就好。” 王眷殊说他也是乱臣贼子,但事实并非如此。 他因服用太后毒药,性命都受她牵制,不得不做出顺服的假象来。 而暗中留意她的党羽,搜集罪证,团结忠贤,甚则包括决裂多年的何观芥——皇帝都醒不过来了,也无所谓连累不连累,屈鹤为终于将十四年来所为向他剖析解释,换得他的含泪执手。 在杀死王眷殊的半月后,屈鹤为找到了既敢又能给皇帝治病的大夫,皇帝如愿醒来。 然而还不如不醒,因他已神志癫狂,赤足敞衣夜奔于宫,最常呼唤死去的阿姊,见人时便嘶吼发怒,以为所有人都要害自己,一连砍杀七八个侍从。 屈鹤为初时还抱有希望,每日耐心哄着他吃药针灸,然而忽有一日,皇帝夜半惊醒,要喊人将他拖行斩首,颠倒的言语指向王眷殊诬陷他勾结北夷之事。 侍从皆互相觑眼,诺诺不敢妄动。 最后是太后带着冷笑来了,将皇帝疯了的事敲板定砖,半逼半哄着皇帝写了传位于他的表侄——那可怜孩子只有六岁,一顶冕旒就能压扁他。 太后卷去了圣旨,居高临下地对被皇帝踢打得形容狼狈的屈鹤为道:“你要是愿意陪着他,就一辈子在这间屋子里罢。哀家替新皇积福,放过你们,过几月来,还赏你个追随先皇而去的美名!” 那一刻屈鹤为的世界开始崩塌,门阖上时越削越窄的光亮,如同他跌落萎缩的期望,最后只剩了一片黑暗。 他期望着忠臣们能来救自己,然而这里如铜墙铁壁,信息都传不出去。 有一日他醒来,发现自己身处狭窄的黑暗中,四肢受缚,嗓子因哑药暂时失声。 何观芥和其他臣子熟悉的声音近在咫尺,他们围绕着他,对着废帝的痴态哀叹。 屈鹤为动也不能动,他尽全力摇晃身体,然而这容器十分厚重瓷实,无半分响动漏到其外。 终于他们走了。 太后将他从闷热窒息的黑暗中拽出,他才发现自己在殿中鱼缸的底柱下。 “屈丞相,看到了罢?没有人同你一样倔。多年前,左相就看出废帝无能,早与我结盟。现如今,连你最亲近的门生,也比你识时务得许多。而你,还要在这里耗死自己么?” 屈鹤为理当佯装顺服——这样的模样他不是没有装出过,然而他太累了,面上被皇帝抓挠的三道血痕发着烫,仿佛是命运烙下的黥文,告诉他:你和你的朝代,都完了,永世不得翻身! 愤怒和病痛在他胸口撕斗,终于引发暴烈的咳嗽,然而每声咳的尾音上扬,都像在笑,渐渐咳嗽止了,他愈来愈放肆地大笑起来,痛快得仿佛已将胸膛左右撕开! 就连卖痴的皇帝也被他的笑吓呆了。 他说:“我这三十二年,脖子都要弯断了,也什么都没救回来。如今到了这番田地,不想再受委屈啦,痛痛快快引颈就戮,才是我所求!” 太后面颊抽了抽,咬牙恨声道:“偏不如你意,来人啊!将这大殿里所有尖锐物什统统撤出去,保护吾儿安全!” 屈鹤为仰面于地,鲜血洇入丞相朝服的深紫色中。 他忽然笑道:“今日听闻众臣私语,平乱一事似乎棘手非常,太后啊,别得意得太早,也许你来不及为我收尸呢。” 第48章 太后眼中杀意骤聚。 正此时,废帝拍着手兴奋道:“收尸、收尸!我也要给你们、给所有人收尸!” 太后嘴角又浮起轻蔑的冷笑:“你在激我,屈鹤为,我可不会叫你痛快速死,我要你被你心心念念的‘正统皇帝’折磨——” “直到你彻彻底底地成了疯子、人事不知。” 外头季节更迭,殿内一成不变。 有时候,屈鹤为会真怀疑自己是个疯子,而废帝,是只疯狗。 这座大殿就是他们全部的梦境,而外头根本就不存在。 还有时候,他怀疑过往三十二年都是自己的梦,也许自己早死在十七岁那年。 厄运刚崭露头角,而上天对他的宽容尚未收回。 他依旧是春风得意的热血小状元,作出的诗句自许人间第一流。 他驾着车马,不服气地想着被批驳的奏折,前往要赴任的地方。 也许他早死了呢...... 这样的怀疑在睁眼对上废帝阴恻恻的目光时,戛然断了。 废帝王充,他醒了。 然而他已猜到一切变动,于是面沉黑云,不虞地瞪着唯一陪着自己、然而狼狈如乞丐的丞相。 他冷冷道:“没用的东西——” “枉朕那样器重你。” 屈鹤为仍无动于衷地躺着,他心如死灰,发觉自己竟无一丝悲伤和痛苦,又或者早在失望中浸得麻木。 他只觉得自己可笑。 王充焦灼地来回踱步,说着要剿杀逆党、镇压叛军,要治屈鹤为的大不敬。 屈鹤为始终眼也不瞬地瘫着,仿佛没有生命的一摊烂泥。 直到王充怒骂医官:“就连一个小小的大夫,都敢看不起朕!刻意讨好太后把朕往绝路上逼!” 屈鹤为忽地睫毛一震,撑起身定定看着他:“哪个大夫?” 王充冷笑:“那样多个,朕怎么记得?” “他们去哪了?” “办事不力,自是掉了脑袋!” 屈鹤为捂着胸口,那里一扭接一扭的绞痛。 王充这才朝他靠过来,面上嬉笑着,仿佛欢愉地取食着他终于露出的痛苦。 “朕记起来了,你也有一个小医官,叫‘云起’,是也不是?你放心,朕一向公正明辨,不会以为他是你指示的。沾你的光,他得了个痛快呢!” 屈鹤为双眼暴突,嗬嗬喘息,血液中如栽倒了火山,分出十二脉百股,冲窜在他四肢百骸。 王充蹲下身来平视他,眼里是探究的:“你会不会恨朕?” 话音未落他又理所当然地笑起来:“你可是朕的好丞相啊......那小医官被烧死前,还喊着冤枉,在朕问他是不是你指使的时,竟然顷刻就安静了,飞快揽了罪。想来那时,朕对你的怀疑是错的。” 屈鹤为喉间咕叽作声,终于艰难地挤出话来:“陛下。” “陛下,您头发乱了,让臣为您正容罢。” 他要来两桶水,与王充各自沐浴过,为他穿衣梳发。 等到王充昏昏欲睡、形容整齐时,屈鹤为解下那条沉重的玉腰带。 朝前一套,将后头两端一并一扯。 忽地仰面高呼—— “臣,屈鹤为,恭送武帝殡天!” 两行眼泪在睫毛处分了岔,杂而凶地铺了满面。 第43章 第43章 “我甘愿为你死,你知道么?…… 侍从闻声惊慌而来, 废帝已面色青白地断了气。 过去的右相正将那根凶器摆正,在废帝身侧。 面容带着诡异的沉静,将自腰带抠下的一角镶金玉塞入口中。 太后黑着脸, 叫人将手伸进他喉咙, 连着血丝生生抠出, 掷在地上。 这时屈鹤为仍无什么情绪, 咳呕平息后, 血从他的口角安静流出, 而他躺得像一块僵直的木板。 “将他看好了, 明天带出去。” 他不关心自己的命运将往何方,他一生为挽国之颓势殚精竭虑, 死前又对国家与君王失望透顶, 干出弑君之事, 真坐实了背了十四年的骂名。 如今, 他虽还活着, 心早已随愿想一起死了;而他的身体, 很快也会被自己杀死。 夜里,王充的尸体仍停在他旁边。 他感受到他的注视——不, 不止他。 是十四年来武帝不同情绪的眼睛,一双双围着他转,铸成了他幽深的永久的监狱。 他睁眼望着房梁整夜,幻想它砸下来, 痛快地砸下来,如同这个早该被粉碎的朝代。 天亮了, 光附着在他身上,寄食着他的体温与血肉,他无时无刻不感到自己正在死去, 周围的一切都温和地在杀死他。 也许是王充的执念,叫那疯癫与疑心钻进了他的躯壳。 人都要死去,可痛苦通过寄生的方式永生。 封闭了七个月的殿门打开。 强光的刺逐渐收起,来人的身影在他眼里渐渐显露。 那人满身尘土,跟梦似的,冲他唤道:“屈鹤为。我来接你回家。” 屈鹤为怔怔地,丢了魂似的,问:“格老子的,地府的阴差怎么长这个鬼样?” 阴差走近他,伸手勾他的魂。 他却兀自比对着,嘟囔着:“不像、不像,这个要老些,怎么还有这么多疤?” 阴差不耐烦等了,俯身向他,两只胳膊从他底下一抄,将他整个托抱起。 屈鹤为都不知道自己这样轻这样瘦了,屁股上自己的和阴差的骨头相互磋磨,痛得很。 阴差也愣了下,随后更用力地叫他挨紧自己,鼻梁和脸都挤扁在自己肩头。 困他七个月的大殿门槛被轻易跨过,守在门外的侍从低声叮嘱:“晏公,不要忘了您对太后娘娘的承诺。” 拢着屈鹤为的双臂一收,仿佛怕这人轻飘飘的一句话将他从怀里夺走。 “晏公”没有答复,只是越来越快地走起来,带着他飞出困他一辈子的宫门。 屈鹤为拽着他的帽耳上的垂绦,细细地一寸寸从头捻到尾。 忽地感到有雨滴打落,濡湿他颈部。 他疑惑地仰头:“下雨了?我身上怎么不疼?” 这人将他放上马车,用袖子为他擦拭脖颈。 屈鹤为看到他凑近的山峦似的鼻子,恍恍惚惚地伸手去碰,却被那人陡然捏住了。 那双小舟似的眼睛看着他,里头都是水,吓了他好一跳。 然而又是极好看的,连瞳仁微弱的颤动,都贴着他心。 “你......是谁?我一定见过你。” 他说:“我是晏熔金,晏小和,来带你回家。” “回家为什么要哭?” 晏熔金终于撑不住,捂住脸跪倒在他脚边,泪水自他掌缘溢出:“屈鹤为,我恨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屈鹤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大约明白他在可怜自己,于是俯身虚虚抱住他,随着车厢轻柔地晃:“没事、没事,我不痛的,你别难过。” 晏熔金枕上他膝头,抬起的眼睛因悲哀而格外明亮:“你的头发都白了......” 屈鹤为一愣,无措地抓起头发想往背后藏,然而动作到一半又聪明了些,发现是藏不住的,只好开口说:“天生就是这样......” 晏熔金抱着他的腿,双臂仿佛是个枷锁,浑身都像圈禁他的铁桶,然而屈鹤为心里乐意让他这么抱着。 他说:“你骗人。” 在车内陷入沉默,屈鹤为黔驴技穷时。 这人吸着鼻子问他:“我能抱着你吗?” 屈鹤为点了头,将他扯上坐板,感到他的温度像暖潮那样,渐渐游过自己身上更多处,最终将自己合拢在怀里。 他的鼻尖抵在屈鹤为颈间,戳得有些痒,然而屈鹤为一偷偷挪动,这人就发起抖来,仿佛受了巨大的惊吓。 屈鹤为只好转过身,想同他面对面寻个舒服的姿势,然而眼睛一对上,他也不知怎么的,升起一股强烈而熟稔的渴望。 就这样挨着他的鼻尖面颊,轻轻将嘴擦过去,落在晏熔金的唇瓣上。 这人唇瓣松得很,不用他撬,就将一切内里的温暖与柔软都渡给他。 脑后被他垫上了手掌,被他吻得难舍难分。 这人半含着自己的气息,轻声把秘密告诉他:“你害得我好苦。不要再让我心碎了,好么?” 屈鹤为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有些犯困,匆匆应了,就着跨坐在他腿上的姿势,枕着他肩睡了。 路上又被他哭得吵醒两次。 晏熔金来京城救他,只用了半个月,跑的快马,腿内侧被磨得血肉模糊,一直没好过。 回去坐马车走了三个月。 防着屈鹤为难受,各处都挑好的路走。 夜里屈鹤为咳得厉害,仿佛要将肺咳破咯出来,声声连痰呛血,分明已经没有力气,咳嗽还连串引爆似的在身体里炸响。 睡下了也不安稳,咳嗽更可怕,一阵长久的停息时人总惴惴不安,随机喉间油然滑出一声嗯来,又是气被掐闭了,禁不住干咳起来。 第49章 到天亮的时候无眠整夜,只在长短的闭眼中休息,人很快消瘦下去。 一副骨头架子。变得可怕。 每到这时,晏熔金就将他抱在怀里,坐在床上,自己靠着墙,他靠着自己。坐起来的时候,咳嗽会好些。 后来屈鹤为太困了,说:“其实有时我是被自己的‘嗯’声吵醒的,只要我塞着手指睡,声音就会小很多。” 他看着晏熔金愈来愈哀伤的神色,犹豫着把话说完:“那样能睡得着。” 晏熔金扶着他躺下,说:“塞我的。” “口水,很脏。” 晏熔金凑上来飞快亲了他一下,促狭地笑:“亲过了,不脏。” 屈鹤为认真道:“不知道为什么,看你这副模样,很像揍你紧紧骨头。” 晏熔金将手指钻进他柔软的口腔,在他还要说话时压住他舌头:“睡吧。” 屈鹤为侧脸瞪他。 不到一个月,晏熔金的左手食指第一骨节,就有了圈浅棕色的疤。 屈鹤为很内疚:“我是不咬你了?” 他噩梦做得多,偏偏梦里总还是清醒的,更加痛苦。 晏熔金点了点头,换了根指头塞进他口腔:“这根也要。” 屈鹤为被他执着的眼神瞧得笑了,在心里骂:发了痴了。 几乎每晚,晏熔金都会被手指的刺痛扎醒。 枕边人喊着“他来索命了”“他来索命了”,手脚都朝空中挥舞挣扎,口中涎液将晏熔金的鲜血冲得很淡,薄薄的一层粉粘在皮肤上。 晏熔金这时会再加两根手指,三指并着挡着他舌头,防止他咬伤自己。 但屈鹤为啜泣一旦中断,他就要即刻收手,叫他痛痛快快咳起来。 咳得厉害,就会呕起来,这样非撕心裂肺不肯休。 每当这时,晏熔金就从后头抱住他,仿佛想分担他的咳嗽和疼痛,他替他擦去涎水,看着他惨白的蹙着眉的面庞,禁不住也哭了—— “让他们冲我来!究竟是什么东西缠着你,谁在你梦里啊?都不要去找他,都来找我,缠上我,他欠你们的命我来赔......” 屈鹤为的手耷拉下去,卡住他的虎口,草草交握着。 他低低地说:“不要找你,都是我的孽。” 还有一回,他不知怎么藏起了晏熔金的刀。 在被噩梦吓醒时,大发狂证。 晏熔金听见动静醒来,就看见刀刃嵌进屈鹤为的掌根。 淋漓鲜血咸咸湿湿涌上二人口鼻。 晏熔金急忙去扳刀柄阻他。 屈鹤为却仿佛有一瞬清醒—— 拖着晏熔金的刀、他的手,急声呵斥催促:“杀了我啊!晏熔金!我压榨百姓、尸位素餐、手刃君主、视天下苦难为玩物!你要海清河晏,那就用力啊!” 晏熔金流着泪,但他根本不知道流着泪,他的全部神思与精力都系在对面人的身上,他想伸手轻轻抚摸他的面孔,但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对付那把锋利的刀刃。 他词不达意地说:“对不起、屈鹤为,对不起......” 他不知道要如何救他,只能看着他煎熬,生机一寸寸流失将尽,譬犹隔岸观火。 晏熔金从前在书上瞟过,从不知道它可以是这样绝望的一个词语。 因为无能为力,而与冷漠无异。 屈鹤为渐渐脱力,刀终于在争抢中落地,在晏熔金接住他时,他着魔似的重复:“是我杀了武帝,是我杀了陛下......是我对不起大业,让天下大乱、生灵涂炭......是我该死、该死、去死!” 他声声泣血,字字如刀,割剐着晏熔金的心。 从前晏熔金还恨他,一直到大殿门打开前,还想着要如何向他讨账,可是看着他痛苦,一切恨都灰飞烟灭了。这样轻易地被眼泪蚀掉。 那份恨一定是很深的,伤及性命根本的,从肌肤捅过骨头扎穿心脏的,然而他忘记了,或者说他想不起了,它已经被更可怕的东西异化,成为一腔温热充盈的泪水,涌向那可怕的东西,叫它更丰沛强大,然后统治他。 让他伸出手拥住他,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他,甘愿为他死。 他低头用面颊一点点蹭着屈鹤为的头发、耳朵和到处都是的眼泪。 他在心里轻轻对他说:“我甘愿为你死,你知道么?” 第44章 第44章 你还知道‘爱’是什么意思吗…… 回到扬州。 晏熔金心里安定下来。平日巡查理事, 竟也会不留意露出点笑。 陈惊生忧心忡忡,问他:“你不是恨屈鹤为吗?当时你说你非去不可,不是要手刃他吗?” 晏熔金无意大谈自己的情感:“是, 没说不恨。” 陈惊生叹气:“可你的眼睛不是这样说的, 自始至终你说恨时, 想的都是他曾经的好。” “我算是明白了, 你迟早死他手里。” 晏熔金摇头:“不会, 我会对你们负责, 况且他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了。” “两个月内, 把梁州的事解决了,不然不只是我, 别的将领也会对你失望。” 梁州何事? 这要回到八个月前, 井州与扬州夹取豫州之时。 当时王眷殊为阻断梁州对豫州的驰援, 丧心病狂, 向梁州西面水源投放尸体, 导致鱼鳞疫。 因梁州西面本是衢州, 这份大罪就落到了衢州头上。 衢州冤枉啊,被天下人骂得猪狗不如, 是最急着要揪出真凶的一方。 恰逢王眷殊与晏熔金因铁矿闹掰,便顺势造假人证,将此重罪推给晏熔金,衢州闻讯, 如狗叼肉般飞快地咬住了,比梁州还积极得要弄死井州人。 虽则晏熔金已叫证人翻供, 又依据尸首来源查清王眷殊运尸的轨迹,但衢州仍有气、梁州仍遭疫,天下人仍误解着, 许多未竟之事亟等他做。 晏熔金抬头,冲着天边的乌云道:“要下雨了。” 路边打盹的大汉猛地惊起,呼朋唤友地喊人收晾晒的粮食。 陈惊生不明所以地问他:“下雨了,然后呢,你不去动起来,又搁这神神叨叨啥呢?再磨叽下去,等雨后天凉了,你也得凉了知道不?” 晏熔金说:“不,我只是还有事,要在雨过天晴前做。” “你去把方元找来,我要他在我撇清罪名前,率兵愤然出走,往北边去。” 要是别人说这等疯话,陈惊生早一巴掌上去了;然而这是一直疯一直赢的晏熔金。 于是陈惊生淡定问:“废您祖宗的,你又想干劳什子?” “三月前,我赴京谈判,京城的人不愿劳兵费财,想偏安一隅,便允了南方自治,叫我们与他们各自安好。当时的条件是,不许我们越过衢梁北面的山。” 陈惊生颔首:“是,当时我们连收豫州与井州,若不发展统固,一见炮火,必然乱作一团。所以我们应下了。怎么?” “她不许我的人过,却没说不允许我的势力分裂。等我将他们像蒲公英种子般,渐渐分散播种出去,你猜几年,他们能连结起来,将大业的残余势力一网打尽?等京城那帮狂妄无能的人发现,恐怕早已来不及了。” 陈惊生说:“你怎么确定,这不是自折羽翼。南方兵力削弱了;出去的人也未必肯回来。” 雨点像根根铁条,在临近人肌肤时倏地贴上来,冰得人不能再清醒。 晏熔金加快了回府的脚步:“如何选人、选地,自然是重中之重。我不是周郎,做不到万无一失,每一步都在推出筹码去赌,只求每多走一步,就多知己知彼一分。” 雨势变大,昏白的闪电摇摇晃晃砸下来,浑浊的雨幕盖住了晏熔金的身影。 陈惊生愣了下,高声喊道:“衰崽!我带伞了你跑啥!” 晏熔金一路奔回州府,拐到屈鹤为的房里,果见他抱膝蜷缩着。 屈鹤为朝他笑笑:“昨天都跟你说了,我膝盖痛就是要下雨,你还不信,这下淋得老实了吧?” 说完理所当然地朝他招招手,叫他来帮自己捂膝盖。 晏熔金就在床边蹲下,臂弯打直,只将一双蹭干又搓热的手远远供上去,淌水的身子隔着半人远。 “离那么远做什么?不上来?” “我身上冷,怕你沾了水生病。” “那你还不去换衣服?” 晏熔金的手包住他膝盖,屈鹤为又用手覆在他手背上,两个人悄悄对视,姿势别扭,彼此都想发笑。 晏熔金冲他胡说八道:“我内热重,凉一下舒服。” 屈鹤为说:“那我内热也重,你上来抱着我,我一个人躺睡不着。” 晏熔金摇摇头:“我等你膝盖暖和起来,再沐浴了来陪你。你现在浑身都哇凉的。” “这又是哪里的话?”屈鹤为在心里试着念了遍“哇凉”,觉得有些好笑。 他的两轮髌骨在晏熔金手下微微转动,像圆月滚过。 “关东话,等你病好了我们就去那玩。”晏熔金收了收手掌,轻捏他膝盖,问,“你这里痛起来,是什么感觉?” 第50章 “好多的冰碴子。里头的血液津液都冻住了,磨着骨头皮肉。” 晏熔金不说话了,将面颊贴上他大腿,安慰似的蹭了蹭。 屈鹤为抽出只手,摸摸他脑袋:“不要哭、 不要哭,哭了老天会下雨。” “哄孩子呢?哪儿学的儿歌?”晏熔金真是哭笑不得,“而且,我没有要哭。” 屈鹤为弯了弯眉毛,浓密的睫毛像眼睛的屋檐,遮得它更温馨安宁,叫晏熔金简直像住进去。 “晏公,可是你的表情很难过。” 晏熔金沉默半晌,抬眼求他:“你再唱一遍。” 屈鹤为就又唱了一遍。 又一遍。 直到晏熔金松开他,露出那双湿润的眼睛。 “我错了,我不该吓你,外面在落雨,你哭也没关系的。晏公。” 晏熔金松开他的膝盖:“可我想你叫我小和,你过去都叫我小和的。” 屈鹤为以为他生气了,自己捞起自己的膝盖抱着了,不去看他:“你今天有点烦人。” “我不要你捂了,你走罢。” “你对我好都是有条件的。” 晏熔金震惊地深深看他一眼:“不过是让你改个称呼......”这也成威胁他了? “好吧,是我错了去非。” “但我也没有要走,”他搂起沉重的湿袖,俯身小心地亲了亲屈鹤为的额角,“我只是想去沐个浴,回来抱你。” 屈鹤为眼睫一抖,还是没理他。 等他开门出去时,陡然问:“你会不会觉得,来陪我很麻烦?” “不会。怎么这么想?” “他们说,要不是我生了病,你不会这么照顾我,被我拖累。” 晏熔金说:“不会的,我爱你。” 说完这句话,屋内两人都陷入了沉默。 晏熔金回身,半边面孔落在烛光里,半边浸在雨夜里。 当他问屈鹤为时,屈鹤为很紧张,像在走钢丝,仿佛他一个回答不对,晏熔金就要被拖入无尽的黑暗地狱—— “屈鹤为,你现在还知道‘爱’是什么意思吗?” 屈鹤为随着跳跃的烛焰眨眼,陡然听到烛芯“噼啪”叫了声,像小型的闪电,也许是幻觉。 他说:“我想没有人知道,感觉都是不能共通的。” “但是我也爱你,小和,”屈鹤为的眼睛很沉静地,深深地注视他,“因为你为我做的一切,我都愿意对你做。” “我也爱你,小和。” 他重复道。 风刮过草丛树叶,天上地下响成一片。 晏熔金从没有想过,这样的对话会在此刻发生。他感到幸福,感到怅然,感到迷茫,感到悲伤。 最后他冲回床榻前,隔着被褥用力抱了屈鹤为一会儿,说:“你等我,我很快回来。” 等晏熔金换了衣服回来,身上有甜增增的气味,屈鹤为迷迷瞪瞪地一翻身,被他湿热的水气扑了满身满脸。 “什么味道?” 晏熔金一道胳膊从他肩下挤过去,与另一只手合拢,如愿以偿地抱住他:“新换的皂荚,有点像你身上的味道。” 屈鹤为说:“我怀疑这是诽谤。” 晏熔金将头埋在他颈窝里,窃窃地笑:“好吧,是我鼻子出问题了。” “别说话了,好困。” 晏熔金亲亲他的面颊,咕涌两下,和他贴得更近:“再抱一下下。” 屈鹤为敷衍地“嗯”了声,然后冲他张开嘴。 晏熔金就这么把手指放进去,已经极为熟稔默契。 他手指悄悄摁了下舌头,就又被舌头的主人瞪了。 屈鹤为妥协地抱住他,把人塞进他身体里。 一副“管你睡不睡反正我要睡了的样子”。 晏熔金又提起嘴角来。 他一直看着屈鹤为,知道他什么样的神态是睡着了,怎么样蹙眉转眼是做了怎样的梦。 窗外的雨还一直下,淅淅沥沥的韵脚不变,围成稳定的屏障。 屏障里他和屈鹤为躺在一处,安静地,温暖地。 幸福到了极点,他心里又隐隐生出不安。 他用目光一遍遍亲吻屈鹤为苍白的面容,颤动的眼睫,堆雪的长发。 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说:我好爱你,我好爱你...... 只有这样,才能填补上那份源于过往不幸的不安。 为助梁州治疫,晏熔金寻了很多大夫。 又将他们统统叫来州府,给屈鹤为看诊,都说没法治,只能靠太后每月送来的药丸撑着。 只除了一人。 一个十七岁的毛头小子。 其他医者大跌眼镜:“就你?这样说大话!莫不是贪生怕死不肯去梁州,怕染病吧?” 那少年只冷哼,照例每日扎三回针,熬五趟药。 晏熔金问屈鹤为:“他给你治,有没有觉得好些?” 屈鹤为摇头:“不知道。但为什么他说我是‘傻子’?我不是只中了毒么?” 晏熔金当即面色骤冷,背着屈鹤为将人拖出去打了顿板子,从此他医治屈鹤为的一言一行统统被详记下来,每日呈给晏熔金看。 晚上睡前,屈鹤为问他:“我病了,现在是不是很丑?可你还这样鲜艳漂亮。” “不,我们一样漂亮。” “我爱你。” 晏熔金捧着他的脸,说:“嚼你舌根的人万死不足惜。他们不认得你,不知道你是多好的人。” “可连我自己也不记得,我是怎样的人。” “只要我活着,你就知道你是怎样的人。” 第45章 第45章 因为你人又漂亮心又好,我最…… 晏熔金早不厌其烦地告诉他, 那个连通了十二年前后的意外。 告诉他他们本是同一人。 此时此刻屈鹤为忽然说:“我对不起你。” “十二年都没有做好准备,叫你轻松安宁地在这儿活着,反倒还拖累了你。” 晏熔金摇头:“不要这样说呀, 去非, 你独自走过的十二年过得太苦了......” 他语声中断, 觉得一切言辞都不达意。 屈鹤为在被褥里摸到他的手, 捻起拨过手指, 终于自指根处插入扣紧了, 他们彼此都出了黏湿的薄汗, 如今窝着并不舒服。 然而谁也没有说,也许躯体的不适, 能压下心里的难过。 在屈鹤为将要睡着时, 听见那人在他耳边说。 “做的一切, 我都愿意......我很高兴......我不能离开你。” 嗡嗡的, 很吵人。 屈鹤为费劲千辛万苦, 从粘滞的困意里抽出手, 拍在那只虫蝇上。 世界,安静了。 就这样又过了一个月, 到了秋天。 晏熔金说:“去非,我不得不去一趟梁州。” “前头王眷殊将投尸之罪栽赃给我,我百般查证,终于明证清白。” “但这还不够。” “我要让天下人知道, 我不是为一己私利犯上作乱,是为百姓安宁才起事。头一件事, 我已经做完了——那便是告知天下,王眷殊之通敌行径,我亦痛恨非常, 当初罪证便是由我亲手搜集上呈的。” “其二,我将王眷殊残党交由衢州处置,以供他们发泄被冤枉与耍弄之愤。” “其三,便是我不日就要去收尾的事。梁州大疫,我送去大批医官与药材,来协助控制,但我想如今,还差最后一步。” “我要亲自去一趟,好叫他们看清,我与大业朝廷对他们的天差地别!” 他手里梳着屈鹤为的长发,嘴上一股脑儿说与屈鹤为听。 也许屈鹤为听不进多少,但说了,晏熔金心里就安定许多。 屈鹤为说:“你好像很激动。” 晏熔金捞起一把冰凉的发丝,大约是又想黏糊糊地亲它。 被屈鹤为在镜子里瞪了一眼,他有些老实了,只莫名其妙对着手里头发吹了口气。 “事情朝着预想发展,我当然高兴。” 屈鹤为叹了口气:“你本不必去的,你又不会医术......可惜你要名利。” 晏熔金松了头发,有些急了:“不是的,老师!我从来不为这个,只是要推倒暴政,我必须要他们的支持。” “我从未有一刻忘记,我是为了谁在活着、为了谁在做事!” ——“老师”这两个字,是立刻脱口而出的。 他们同时震了震。 屈鹤为说:“我还是你的老师么?” 晏熔金抿着嘴,小心翼翼地攀上他肩膀,见他神色并非不虞,才彻底贴住他,辩解补充道:“亲过嘴的老师——” “是我先跨过伦理纲常的,老师不必自责。” 屈鹤为想了想,摇头道:“从前的我应当也不在意这个。” 晏熔金抱住他,手里又捏上他凉润的发丝,委屈地告他以前的状:“胡说,你以前明明很在意!” “哦?” “我亲你你还打我!” “你偷闯我房间了?” 第51章 晏熔金想到边疆大帐里的事儿,惊得眼睛都圆了:“你记起来了?” “没有,猜的。”屈鹤为低头看向被他磋磨的发梢,喝道,“撒开,我头发要被你搓出火星了!” 晏熔金歪头亲他:“不要。我现在亲你,你应该说晏小和我好喜欢你,再多亲亲我,而不是凶我,一味地让我放开你的头发。” 他手向下,一路摸到屈鹤为的手扣紧了,亲他时略矮身下去,抬着下颌往上追他:“就像......从前,你该在我亲你时,和我说‘好好休息,做个好梦’,而不是疾声厉色逼问我;‘你是怎么进来的?为什么会在我房间?’——” “你记住了么,屈鹤为?” 屈鹤为在他的下唇上磨了磨牙,咬下去,听他“呃嗯”一声得意道:“敢教训我?晏小和,你未免倒反天罡......等等。” 屈鹤为带着两分不可思议地撇开脑袋,眼睛向下又向他看:“你什么玩意儿......未免荒唐!” 晏熔金比他更震惊,委屈地掏出无扇面的扇子骨:“老师,你怎么能这么想我?” 屈鹤为想扭开手,他不让,只好咬牙切齿道:“别喊我老师。” “你说了你以前都不介意......” “晏小和!” 晏熔金抿了抿嘴,铆足了劲一头扎进屈鹤为胸膛:“我就要去梁州了,我舍不得你——” 屈鹤为被他没轻没重地撞得咳嗽起来,伸手掐住他后颈:“撞死我就不用舍不得,没有后顾之忧了是罢?” 晏熔金急忙起身给他顺气,这才想起来,最开始坐到镜子前,就是因屈鹤为咳时碰散了头发,自己想替他理一理。 结果亲着亲着忘了。 他等屈鹤为咳完,又拿起了梳子。 然后将镜子侧转过去,朝屈鹤为保证:“这次我一定不分心!” 此时距晏熔金亲赴梁州还有一个月。 州府的人都开始忙着收拾东西。 屈鹤为也帮着忙。 他从皇宫穿出的那套衣服里,摸出只穗子来。 吊举着问晏熔金:“这是你的东西吗?” 晏熔金仔细瞧着,眯眼笑了:“对,是我的。” “黑色的是什么线?” 屈鹤为还研究着问话时,晏熔金已放下手里的东西,蹭到他身边黏着他,侧身抱他,眼睛和他同个视角一起看那东西。 “不是线,是我的头发。” “祈福的?” 晏熔金低低嗯了声,抱他更紧,甚至手臂朝上用力,想将他搬到自己怀里。 “差不多,道教的结发避灾之术。” 晏熔金又想到当时,他在边疆把祥穗送给屈鹤为。 那时他心里排演着,幻想着—— 自己问:“要是能活着回去......” 战火划亮他们彼此的眼,自己又重复了一遍:“你愿意也送一缕头发给我吗?” 可是当时太不巧了,自己正误会屈鹤为和王眷殊胡搅着,气得什么话也没说。 眼前的屈鹤为正拨弄那绺头发,说:“那我有的玩了,天天给你编了拆拆了编。” 察觉到他盯着自己发愣,又问:“怎么?” 晏熔金鬼使神差地重复了幻想中的最后一句话。 于是听到屈鹤为果断道:“现在就可以给你呀。” “只是我的头发白了......” 晏熔金抢白道:“紫了我也喜欢。绿了黄了红了蓝了,秃了,你一天换十个花样我也喜欢!” 屈鹤为用拳眼隔空敲他面颊:“你才秃了!” 却被晏熔金拉过手,去摸他的发顶。 “你要是每天都让我编一个,那我就真秃了。” “当时,为什么要送我这个?” “你觉得呢,要不要猜猜看?” 屈鹤为瞥他几眼,仿佛要将猜想扎根于他这副假正经不着调的模样中。 “定情的?” 屈鹤为不知道怎样猜是对的,但他知道怎么说这人会高兴。 晏熔金果然欢欢喜喜抱紧他:“是呀,就是这个用处,我不是早和你说了,我们是对野鸳鸯吗?” 屈鹤为眉毛一抽,手背拍了拍他面庞:“你嘴里就没点什么好词儿?” 晏熔金又抱着他晃,叫他像云在风里摇摆。 “屈鹤为。” “嗯?” “屈鹤为、屈鹤为。” “做什么?” 晏熔金笑着将面庞一缩,不给他拍了,整只脑袋埋进他脖颈间,气息痒呵呵的:“你的名字,是好词。” 他顿了顿,严谨地学屈鹤为的尾音:“好词,儿。词儿。” 屈鹤为拍拍他脑袋,被他闹得心里也有点舍不得。 “多说点别的,现在嫌你烦,等你走了恐怕又太冷清。” 晏熔金揪住他衣服,闷闷道:“我想抱你。” “怎么,现在没抱着吗?” “那我想亲你。” 屈鹤为干巴巴“哦”了声,等他脑袋攒动,又使力摁住他不让他抬脸。 他果然委屈极了,轻轻捅他心口。 张口问摁他的人:“你到底爱不爱我?这样心狠地对我......” 屈鹤为熟稔地哄:“爱啊。哪里不爱了?” 晏熔金静了瞬,嘟囔道:“总有种乘人之危的错觉......” 屈鹤为搓了搓他耳朵,放开对他脑袋的桎梏,由他伸展了身体再搂紧自己。 “没有乘人之危,我只是不记得了,不是一点儿情感都没有了。” 晏熔金靠着他,居然又有点困了:“不要紧,我全部讲给你听。” “从前有一个小丞相,人又漂亮心又好。冲我笑,还陪我玩儿。” “我问他,小丞相,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呀?” 他渐渐低平犯困的声音骤然一收,不知想到了什么,有些哀伤。 很快又接道—— “小丞相说,因为我也人又漂亮心又好。小丞相最喜欢我,和我一样,只想和他玩儿。” 屈鹤为听笑了,想说什么破故事,低头一看,晏熔金已经闭上眼皮,在他胸前抱着他一条胳膊睡着了。 他身体越来越差了,抱不动晏熔金,就揽着他在坐榻上朝后靠,他靠着墙,晏熔金靠着他。 呼吸轻轻吹动晏熔金的额发,他轻轻对熟睡的人说:“因为你人又漂亮......心又好,我最喜欢你。” 第46章 第46章 “孤山羽雪,自裁于世。”…… 晏熔金在梦中发了奔豚, 心突突地将他跳醒。 手臂一拢却捞了个空。 他翻身下榻,撞开屋门,正看到陈惊生与一女子在说话。 “采真?你怎么来了?”晏熔金问她。 晏采真说:“公主死了, 来投奔你。但瞧见了本不该见到的人。” “你是说屈鹤为?你们看到他了?他往哪里去了?” 陈惊生说:“他一个大活人, 你管他去哪了。” 然而看他眼神激进, 忍不住又道:“你还不知道吧, 他应该是都想起来了。问了侍从许多问题。” “过去他失忆了, 你将他藏起来我管不着, 就当你养了个乞丐。但现在他都想起来了, 又成了屈鹤为,一旦有什么动作, 叫人顺藤摸瓜查到你, 你要怎么解释和奸佞的勾结?” 晏熔金问:“他朝哪去了?” “他不是乞丐, 也不是奸佞。朝廷说他死了, 世上就已经没有屈鹤为这个人了。” “我再问一遍, 你们知不知道他朝哪去了?” 晏采真失望道:“上回他的毒药怎么没给你毒死?你把他毒药当迷药吃啊?” 于是晏熔金不再发问, 摆着袖子朝远处赶去。 陈惊生在背后跳脚:“晏熔金!” “你敢不在去梁州的队伍出发前回来,就等着我拧断你的脖子!” 她叹了口气, 恨恨地妥协了:“滚回来!你走反了!不准急不准乱,我叫人跟上去看着他的,怕他闯出事来。” 扬州河多,晏熔金见侍从带他往河边走, 便怀疑屈鹤为是不是溺了水。 而山少,多荒, 当侍从绕过河要带他上山,晏熔金又怕屈鹤为要跳崖。 才十一月,立冬还有几天。 上山时就飘了雪, 碎碎的,像去年省下的尾巴。 晏熔金爬到山腰时抬头,看见自己找了一路的人就在差不远处,山腰凸出处的悬台上。 他忽地想起噩梦里的批语—— “孤山羽雪,自裁于世。” 眼前天地苍茫,人如豆丁,台上人黑袍充风,扬而欲飞。 与梦里场景离奇地重合了。 他心下漏了一拍。 “屈鹤为!” 竹伞滚落在地,晏熔金横撞过雪片,将侍从抛在身后,湿润嶙峋的泥石飞快地硌过他的脚心,他冲过去,抱住悬台上的人。 “屈鹤为!你为什么一个人来这边,你知不知道我多担心你......” 那人安静地由他抱着,风和雪伏在他们发与肩上,一说话就被惊扰。 第52章 “对不起。”屈鹤为很轻地说。 “你怕我跳下去吗?” 晏熔金紧紧勒着他的手臂,骨头与骨头间相互挤压磋磨,他没有回答,一味地唤他的名字。 “你也觉得我该跳下去,是吗?” “一个亲手弑君、看着江山易主的佞臣。一个一无所成、毁去百年基业的恶人......” 晏熔金抱紧他,感到怀中的骨架坚实,然而他害怕屈鹤为突然从中逃走,在一声叹气里挣脱,飘走,只留下这副空架子给他。 “那些都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你救井州,平北夷,斩奸恶,清君侧,你已经做得够多了!” 晏熔金抬眼,看见他神情里的风霜胜过漫天飞雪,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疲惫模样。 他心下一突,砸了记屈鹤为的胸口,仿佛要震掉他的灰败,叫他振作起来。 “你能不能别总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你死了......我怎么办?” “那你就报仇了,一年前我差点杀死你了,你不想报仇吗?上次不欢而散,你为什么还要去京城救我?”屈鹤为自嘲地笑起来,“明明我死了对谁都好,我一个罪臣,最该行车裂、凌迟、剥皮的酷刑!” “为什么,晏熔金,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我活着?” 晏熔金推了他一把,气得紧抿着嘴,仿佛身体里有巨大的怒火要喷出,几乎是一副要揍屈鹤为的模样,但是他没有。 “我答应太后,十年不过梁州与衢州北面的山,才换回你一条命!你知道你多值钱吗?” “我知道了,你以为你买下了我?” 屈鹤为微笑着看他,然而两人眼眶都是红的。 “可是小和,这是一笔不值当的买卖,要是叫人知道,弑君的大业奸臣金蝉脱壳,被你窝藏,你猜,你还能不能举起大乾的旌旗?” 晏熔金被他看着,听他油盐不进地绕着弯,忽然觉得很累。 于是他弯腰,无视这人的惊呼、怒斥与挣扎,将他扛上肩。 风涌来,雪白的长发弯拢,罩住他们二人,仿佛一个拥抱。 晏熔金单臂环着他的腿,问久候的侍从取来伞,就这样扛着屈鹤为下山。 “好了,屈去非,你闭嘴。” “我告诉你,太后说你死了,那右相就是死了——你知道什么是死了吗,就是不存在了!没有任何人能责难你的身份,从今往后,你只是......屈鹤为。” “我为什么要救你?你也听好了。是你说的喜欢我,心悦我,我手上还有你的咬痕,卧房里全是你和我生活的痕迹,是你站在这处台子上说,不管你记不记得起,你对我的感情都不是假的,都不会变!” “你想耍赖吗?” 他晃了晃肩上的屈鹤为,忍着哽咽质问他:“你想耍赖吗——屈鹤为,你答我!” 屈鹤为眼前景物都是歪斜的,晏熔金的肩胛顶着他的腹部,叫他有吐酸水的冲动。他在颠簸中不得已搂住晏熔金的脖子,他在与皑雪无尽的沉默中,用猝然而至的泪水亲吻晏熔金的面庞。 他用袖子擦去晏熔金面颈的濡湿,亲吻,擦去,亲吻,擦去...... 他止不住眼泪。 也不知道自己在可笑地执着什么——分明什么都没有了。 要是他死了就好,死了就不用被晦暗的感情争夺撕裂了。 他茫然地张口:“晏熔金,求求你、求求你,放过我......” 晏熔金的心都要被他撕裂了,他扛着人回到相府,撞开房门,将人掼在床榻上,压着他的肩膀问:“到底是谁不肯放过谁?” “你这个骗子,醒来就不认你说过的话......你知道我今天睁眼,发现你消失了,”他的声音和泪水一起滑下去,坠入气音里,执拗地盯着他问完,“有多崩溃吗?” “你一辈子都在忙别的,忙复兴大业,忙铲除异己,忙皇帝忙太后忙大臣,终于老天将棋盘彻底推翻了,你忙不了了,就要死。你为什么不能看看我呢?为什么不能看看自己呢?” 他的泪水像鸟扑棱后留下的羽毛,沾了水,永久地没在泥里。 屈鹤为的鬓发被他打湿,在他执着悲痛的眼神里,丢了魂似的迷茫。 他喊他:“晏熔金,可是我什么都没有了。” “连云起都死了。” “我已经不知道为什么而活了。” 晏熔金也躺下来,从旁边伸手侧抱住他:“只是大业完了,百姓还在,山河还在,还等着我们去看,去治理,去尝试。我有大乾了,你还记得在井州跟我说的话吗?” “你要世上没有苛法,没有战争,没有昏官奸佞,我都可以做到,都可以和你一起去做。” “只是一条路没走通,这天下没有完,你也没有完,我永远都陪着你,记着你说的话......” 屈鹤为闭着眼,眼皮在颤抖,他耳边狞笑的王充忽然静了,只沉默地逼视他,而自己在心里与他对峙。 晏熔金始终握着他的手,半夜他咳嗽两声,晏熔金立刻醒来,翻爬起来,跪在自己身侧轻轻地抬高他的颈段。 两行细细的泪自屈鹤为的眼角溢出,冰凉。 医官被唤了来,照例给屈鹤为诊治。 晏熔金临时有事,隔着纱帘,在暂充作书房的一角和小将议着事。 转头一看,影影绰绰的,勉强分得清是正脸还是背面。 中间出来陪他喝了回药,听医官说完,又拉开帘子预备回去忙了。 临去前问屈鹤为:“雪停了,还有阳光,要不要去院子里透透气?” 屈鹤为点了点头,疲软的身体被他捞起来,抱到院子里的藤椅上。 他想说,你不用为我做这些。 不用为我试药,广求医,代足行......不值得,他自己随随便便也能磨完剩下的时光。 可晏熔金没给他说话的机会,给他盖了毛茸茸的毯子,飞快地啄了下他鼻尖,说:“等我,马上过来陪你。” 末了还不放心,仿佛他是百事不通的幼童,叮嘱他:“困了就睡会,有事就喊我,知道吗?” 屈鹤为“嗯”了声,闭上眼。 听到他走远。 剜去眼球的眼皮软耷耷搭在脸上,阳光洒在他仰向天的身体上,但屈鹤为却感到一股自身体内部生出的寒冷——也许那不是冷,是他老了。 是一场可怕的无可挽回的腐朽——终于疫病似的从朝廷传染给他。 他从隐隐约约的交谈中,感到晏熔金的势力将更进一步,潮水似的覆过远方,而他伫立在岸边,看着,看着,轻轻笑起来。 还掀开眼皮微微睁着眼,仿佛那里还有明眸善睐的眼睛似的。 “好啊......” “他已经不需要我了。” 已经没有任何东西需要他了。 第47章 第47章 他扬起好看的笑:“你想要我…… 他忽然感到迷茫, 被压制了一辈子的疲惫忽地翻涌上来,在他疑心那股引人呕涩昏顿的气流尽头是死亡时,梅花落在他眼皮上。 有人捧着他的脸......好像下雨了......有点温热, 呃, 还有点黏? 那人整个埋进他身体里, 像一阵盛大的花雨, 永远地罩住了他—— “屈鹤为, 不要离开我。” “活下来, 求你了, 活下来......” 他强行挣破睡意,答他:“我就在院子里, 没有要走。也没死。” 那人没料到他醒了, 手微微一僵, 仍在他怕痒的腰际收紧。 “可你眼里什么都没有, 我总怕你随时要走。” “是啊, 什么都没有, ”屈鹤为被他蹭得发痒,禁不住笑, “连眼球都没有。” “好了,晏小和,又哭什么?趁我睡着下大雨......” 那人不说话,只抱着他, 抽噎着颤。 屈鹤为在心里叹了口气,摸索着去够他的脸:“不要哭、不要哭, 哭了老天会下雨。” 他的手感到晏熔金在艰难地被迫地吞咽泪液,触动像打寒战的小动物。 “我已经好久没有好好抱着你了。” 屈鹤为奇怪:“那你现在在干什么,昨天又在干什么?” 晏熔金犟道:“这样不算, 你从恢复记忆之后,就没有抱过我了,每次我抱你,都觉得离你还是很远。” 他控诉着,泪水紧紧贴着屈鹤为的掌心流:“你总是说,自己什么都没有了,是个废人,不想拖累我。可难道我不是吗?” 他将嗓子劈得更开:“你丢了一只眼睛,我也坏了嗓子。你要是奸臣,我就是反贼。我们明明天造地设的。只有你不要我了,我才真的成了没有希望的废人。” 屈鹤为覆着那只伤眼,轻轻撇开头,又被晏熔金掰回来。 被看作少年英才的大乾君主,在他面前仓忙地胡言乱语:“对不起,对不起,如果你也剜走我的眼睛,会不会更愿意靠近我一点?” 晏熔金以为爱能将他捞回,但屈鹤为每听他说一次爱,都更加愧疚,以为这份爱对晏熔金来说是拖累。 第53章 他是一个国家的君主了,应当毫无顾忌地翱翔,而不是止步在自己身边。 况且,他才二十一岁,他懂得什么是爱吗?他确信这份认知不会被推翻吗? 如果屈鹤为应了,那就是两个人在赌。和时光和世界上所有可能的人对赌。 而筹码太轻。屈鹤为不过是做过他一年老师,再深的羁绊无根可寻。 一旦输了,那太惨烈了。 屈鹤为轻轻摩挲晏熔金的发顶,用掌根去抹他面颊上的泪。 年轻的君主眼睛雪亮,带着渴望与愿望看着他,丰神俊秀的脸庞朝他仰着,承接他全部的目光。 屈鹤为静静地想:自己已经太老了,三十三岁,一身病,半身残。身体枯瘪,面容萧瑟。 他到底还爱自己什么呢? 自己身上的一切,他拥有的都比自己多。 也许只是一时新鲜?或者执念? 要是得到了,也许就能收起这份招祸的心思。 于是他无可奈何地扬起个大约很好看的笑,热情问他:“你想要我吗?” 那人登时僵住了。 脸上没有屈鹤为预想的欣喜。 他将屈鹤为抱得更紧,彻底放声痛哭,仿佛回到了十七岁那年在匪寨受苦受难、乍然见到他天降救兵的时候。 晏熔金在他怀里疯狂摆头:“不是、不要!我爱你啊屈鹤为,我求求你听明白,求求你......” 屈鹤为从他的怀抱里抽出双臂,自外慢慢环住他,手掌摸到他蝴蝶骨处轻轻拍起来,哄孩子似的。 但一语不发。 他不知道怎么把人越哄越糟,只好闭了嘴,生了几分随他去的心思。 他想,他是个废人,要是晏熔金还乐意图他什么,皮囊也好,新奇也好,心.......也好,都尽管拿去吧—— 反正,这些也早已是他的了。 在雪没完没了地下起来前,晏熔金迈出了这片注定要被埋葬的冬天。 他带着二百医官与数十车的草药前往梁州,援助疫区。 在这里他遇到了孟秋华。 四年前井州匆匆一别,不想再见时都已改头换面。 孟秋华削短了头发,正坐在锅炉边蒸煮包扎的布条。 她说:“当时发了疫,我就在想会不会在这里碰到你。在井州我就知道,我们都是反其道而行的,众人趋安宁,我们赴汤蹈火。” “后来我得知南方的乾元帝就是你,想着也许你不会来了......”她在咕嘟的锅哼中丢失了大段的话,最后抬头看向锐气轩昂的年轻君主,“没想到你还是来了,还是以这样的方式。” 晏熔金拿起长夹子,帮她一起捞布条。 “为什么以为我不会来?” 孟秋华笑:“晏熔金会希望天下每个人都无病无灾,但我以为,乾元帝更想要一个趁虚而入的好时机。” “你说得没错,”晏熔金在她一瞬凛厉的目光下悠悠道,“但这两者并不冲突。我要博的好时机,从来不是以迫害百姓为代价的。” “我从小就知道,有能力时见死不救,就是一种错误。” “所以我在疫情刚起时,就派了扬州的医者来,陆陆续续的,好几波。” 孟秋华熄了锅炉,但水还在呜呜叫,她站起来端了盛麻布条的托盘,往外面送去:“我知道,那是疫病最吓人的时候,许多医者自发赶来,不报来处,只说‘受人所托,消灾济世’。后来有一天,查路引的兵卒上报方誉清:有大量扬州的医者涌入,众人才始觉有异。” “他们说,是你听闻这里陷入苦难,不忍坐视,特派他们前来救助。但因先前衢州攀咬,怕梁州官民猜忌,才不敢声张。” “也是从那时起,开始有人怀疑,扬州并非幕后黑手,是被冤枉的。也就是在那之后,你很快拿出物证,罪指王眷殊。” 晏熔金帮她掀开门帘,道:“没叫你对我失望,真是太好了。” 孟秋华说:“但我不明白,你现在大费周章地来,是要做什么?仅仅为了澄清事实和坐实美名吗?这里的‘鱼鳞疫’仍然会死人,我总觉得你还有别的事要做。” 晏熔金和她穿行过各分区的病人,耳边萦绕着嗳呜哼唧的呻吟,他们同别的医者一起涂敷料、换包扎、喂方药,叮嘱病人再痒也不能抓挠。 晏熔金携着孟秋华的疑问,同她忙活完了半天。 最后焚烧旧布条时,他才迟迟作了答:“我就是为这些来的。证清白,挽名声,救人,看看水深火热中的梁州是何模样,叫我更加励精图治,不断地警醒自己懈怠和出错的下场。” “只是仅仅做这些,效果来的也远比你想得大。你信我不信,孟秋华?” “我懂了,”孟秋华微微笑着,“但下次不要和我说了,我现在在给方誉清做事。” “你会告密?”他配合地眯起眼问。 “不会,我知道你是比他更好的主公,你不会投降,不会手足无策,只要你身后有百姓,你就会一往无前,永远能逼自己做出对策。可是,方誉清也尽力了,他是个好人,你告诉了我,我看他的眼睛会心虚。” 晏熔金问她:“不容易吧,这四年。从井州到梁州。” 孟秋华深吸了口气,木炭的焦呛味窜通鼻腔,将疫病的死鱼味刺散削薄了。 她说:“何止是不容易,简直是要了命。” 她撩起手腕脚踝的衣物,给他看上面火烙的痕迹:“当年我在井州讲学,你说得是对的,我太招摇、不知恐惧了,果然被官府抓了去,把我当乱党处置。” “幸好在死前,牢狱暴动了,有人冲出牢房,砍伤看守;有人侧头看我一眼,劈断了我的锁,”她吐出浊气,仿佛在讲述中再次尘埃落定,“最终,有人逃脱,有人被砍死,还有人自始至终缩在墙角,没有动过一分一毫。” “我是哪种呢?我想活。我当时不能留在井州,一定会被抓回去剥皮的,但我的路引不能用了......”她拉下绢布,给晏熔金看她脸上的疤痕,道道泥石山脊交错,赫然惊目。 “所以我划毁了脸,扮作方誉清才病死的妻子,借他出了城。” “然后我们结伴而行,去了衢州,他要寻一位谋士,我要求一个明主。可惜衢州的陈卫明不是,他激进、自大,听不进劝。我与其他谋士,统共二十余人,轮番劝他,他不听,只在面上摆出副礼贤下士的假样。” “话谈完了,仍旧朝北进军,想越山一路直取汴京,果然人手折损过半。” “于是我又走了,唱戏的管这叫‘夜奔’,听着是不是很传奇浪漫?但对我来说,却是一条永无止境的逃亡路,如今我也没逃到终点,只是迷失方向了暂时歇脚。” 晏熔金问她:“你和陈卫明当时,为什么到梁州来?” 孟秋华拍了拍腿,“嗳”了声:“吃饭去吧,腰酸背疼得累死了,你这一问,一时半会又说不完。” 故友重逢,天时地利人和都无,深陷灾疫,一切从简。 孟秋华吃完,趴在桌上给故事收尾:“所以说啊,当时梁州造反的人,其实是陈卫明的生父......经过这么番激烈的尔虞我诈,我们终于爬上来了。结果气还没松,汴京的人一来,炮火轰了码头几趟,又把到嘴的肉还回去了。” “嗐,没办法,方誉清怕死嘛,我也怕。” 她嘴上说着怕,可她的眼睛在沉默中灼烧。 晏熔金将手放上她肩膀:“会好的。” 孟秋华埋着头笑了下,刻意抽了抽肩膀叫他知道:“万一你真打到汴京了,真做大皇帝了,记着你说的话。” 第48章 第48章 走马灯 大乾年历有载:开国元年, 帝赴梁州,扶百姓,祛灾疫, 半年后, 几为治。 业国赈济不及, 官员散怠无能, 乾元帝代为治理。 及疫罢, 帝将行, 曰:疫已罢, 梁地自由。然数万百姓跪伏于地,请愿大乾收治梁州, 曰:吾等愿随明主去, 共住太平! 梁地遂归大乾。 ...... 但其中并未记载, 乾元帝在梁州染疫, 几乎丧于此地。 浸血的绢布捂着他口鼻, 歪倒的字迹再回不到矫游而成的时候。 他将揉皱的纸团草草掷地, 咳着嗽叫外头的侍从再拿些信纸来。 侍从不忍道:“主公,既是家书, 何必求尽善尽美?能早些寄出,那边的人也就更安心些。涂改歪斜都不算什么。” 乾元帝在咳嗽中抖出声笑:“我不忍告诉他,我病了。怕他从字迹中瞧出来。” 侍从提议:“不如找个会仿字迹的先生来?帮主公代笔,也好省些精力养病。” 帝将荡出衣襟的狼牙捞回, 被冰得一愣,转而笑答:“他认得出。我也想自己写给他。” 侍从便答喏, 不再提议。 房内陈设从简,只一只笨重的大箱子挨着床头,有时当下床的台阶用。 打扫的侍从都以为是什么珍宝或军机, 不敢触及。 第54章 然而此刻被晏熔金打开,里头不过是些衣物与信笺。 他指尖划过柔软的衣裳,好像又摸到了远在扬州的那个人。 ——这些衣服都是做给屈鹤为的,然而要是他挺不过来,就要从里头拣一件穿了走了。 思念像爬虫一样拱过他每寸肌肤,他伸手去挠,也不过隔靴搔痒。 甲缝里的脓血在衣摆上蹭尽了,才用绢布隔着去摸那信纸。 第一封。 “井州王眷殊旧部有异动,陈惊生已着谢霖往去,不必忧心,我已将所知尽数告予谢霖,必能制其七寸、平息祸乱。” 第二封。 “扬州雪化,恐四五月后洪汛突至,已着人筑堤围埂,护百姓,保农桑,不必忧心。 闻梁州疫病猖獗,更加禁绝扬州、豫州、井州北方所来船只,仍有灾疫蔓延而来,城中已戒备隔离。” 第三封。 “半月无信,梁州如何?只闻旁人道大乾军队已入梁州,不可贪快,不可于此时更易州旗,徐徐图之,切记切记。” 第四封最短。 “晏熔金,回信! 此前笼共三封,信丢了不曾?” 第五封反常,虽不知异在何处,但叫晏熔金心里不安。 “思前过往,才明白天下人并非‘不可一日无君’,而是不可无‘仁政’;臣子亦并非如此,当拱卫天下而非君主,拥立明君而非愚忠。 愚忠害人!过往种种,原不过为了我三十三年执念尔。 梁州疫重,晏公自珍重。 我亦康健,不必分心。” 第六封,最后一封。 “已去四月,何时回来? 荆桃又要开了。” ...... 没有了。 他指间虚虚点在一句句的“不必忧心”上,仿佛要凭空触摸到那人怅然遥望的眉眼。 泪水细细啄过晏熔金的面颊,分解疫病可怕的痒痛。 他捏着信纸,将他高举,对上窗外的阳光。 装作是屈鹤为站在床边看他。 “去非啊,我可能回不来啦。”他哀哀地想。 想要再抱一抱他瘦削的腰,像贴近生命全部的支撑那样,将整个脑袋埋进他胸膛。 想和他躺在小院阳光里,外头再无天灾人祸,里头更是世外桃源,他们倏而侧头,相视一笑,千百年的时间就湮灭在这一笑里。 “我好想他。”晏熔金这样想着,仿佛被另一颗心牵引拉拽,整个人倒向地面,他蜷作一团咳得厉害,痒与痛撕裂了他的神志,一片嗡鸣中,他无助捶地的手撒开,好像听见了自己的哀乐。 一切寂静下来,像身处空无一物的黑屋子。 但他知道,连“黑”也是不存在的。 他茫然地祈望,能有什么声音出现,而耳边真的响起“咔嗒”一声,又一声,未知的命运似的东西咔嗒咔嗒地奔跑起来。 是走马灯。 他见到刚来十二年后的自己,和屈鹤为据理力争:“你不是这样的人!” 那人竖目斥他:“尔一竖子!真以为自己很懂我吗!” ——是啊,就是!世上没有比我更懂的人啦。 此刻的晏熔金用目光描摹他嗔怒的眉眼,远远答他。 看他凶巴巴的模样,却觉得心疼,想抱他入怀。 然后,他看到新世教里的自己—— 被钉穿了手掌,面容狰狞、呜咽颤抖、血肉模糊。 但走马灯时的自己并不疼,甚至还有闲心研究苍无洁的土匪扮相。 晏熔金觉得他假扮的土匪,和教中人假作正义的那股气不同,有点儿过于谄媚了,简直就像......奸臣。 屈鹤为那挂的。 是了,当时自己怎么没有早把这两人联系到一起? 等他开始怀疑苍无洁,那要到苍无洁做了他老师之后了。 最初是因为换上了祈福的装扮,描眉画眼后总觉有些熟悉。 直到苍无洁推门惊呼:“小和!你这是在做什么?” 他才醒悟自己到底是和谁像。 苍无洁还一无所知地打趣他,说“要不是知道祈福,还当你有什么隐秘的怪癖!” 晏熔金顺势道:“说不准真是呢?有个人比我清楚,我现在就去问问他。” 话里说的当然是屈鹤为,听得来不及变装的苍无洁一个头两个大。 渐渐地怀疑增长。 晏熔金不止一次从他身上闻到苦药味,连硝石味都盖不住。 于是问他:“我可以看看你的真面目吗?” 晏熔金的手抬起想搽去苍无洁的粉饰,但被他略微的退后与偏侧躲开了——无声而细小的拒绝。 后来问出口那回,是仗着苍无洁喝多了。 晏熔金锲而不舍问他:“你到底是不是屈鹤为?” 苍无洁神思凝注地看向晏熔金,在他紧张的目光里蓦然大嗤而笑。 他在树枝上转了个身,抬手遮住月光嘟囔道:“什么狗屁名字......” 晏熔金:“......” 想了想苍无洁醉酒的机会千载难逢,他又问:“那你觉得晏熔金怎么样?” “谁是......狗屎金?” “......” “骗你的,我记得,我的小和。” 苍无洁笑了,和个拨浪鼓似的又转回来向他。趁他失防拔着他脖子冲他脸狠狠亲了一大口。 晏熔金表情失控。 平日里同他不大亲热的苍无洁却不顾他挣扎,用着醉酒没轻没重的气力,扒着他脸还要亲。 晏熔金怕他掉下来摔死,生无可恋地由着他胡来。最后憋得呛咳起来,伸手去拧苍无洁鼻子。 到这里,都只是怀疑。 而这份怀疑又被苍无洁的死讯掐灭,如同喷涌的泉水猝然息灭,自己几乎失去理智。 他在幻觉的幻觉中,看到手中剑割破屈鹤为的咽喉。 看到那人疼得皱眉、下半张脸又强撑着笑,逼问他:“你心里想的人,是我么?叫去非?——没有人告诉过你,我小字去非么?” 于是一切的纷杂吵闹、纠结困惑都破灭沉寂。 没有什么好恨,好猜忌的了。 他一切汹涌得难以招架的情感,爱,恨,怨,怒,悔...... ——都是要给那个人、同个人的。 晏熔金仿佛又回到了屈鹤为的怀里,暖呼呼的,叫他动弹不得的身躯都少了两分僵硬。 然而他清楚,抱住他的是死亡。 他听到北夷的风声。 知道梦里来到了屈鹤为给他换了新身帖,要与自己分道扬镳、独回京城之时。 自己说,屈鹤为,我要和你一起救这个朝代。 他却笑了,故意叼着奸臣的口吻:“小兄弟,你找错人啦!我屈指挥使——从来只会用杀人的刀,不会用药救人!” 晏熔金勉力抱住他,求他一个承诺:“我不管你要做什么,什么都可以,求你带上我,我们一起。” 可屈鹤为还是抛下了他。 还是抛下了他! 这股委屈比愤怒还尖锐,几乎冲破晏熔金的巅顶。 他猛一下睁眼,呕出口血——竟生生靠这口陈年的血,把自己从走马灯中逼醒摘出了。 然而他还不如死去,侍从递来的消息,又叫他眼前一黑! 说是扬州医官失治,屈鹤为没挺过去。 他几乎目眦欲裂:“药丸呢?京城送来的药丸呢!” 侍从垂首:“已经没有人收了,屈公子已去了。” 床顶的一串压胜钱被风吹得摇摇晃晃。 晏熔金茫然地盯着它:压胜压胜,你到底压住了什么、又胜过了什么呢? 巨大的悲痛锥心刺来,他伏在床头的大箱子上,颠簸着咳呕。 他向侍从摆手:“你快出去罢,不要离我这样近。” “主公节哀。” 晏熔金听了这句,才察觉到渐渐吞没他的平静,原来是麻木的悲哀,是汹涌的暗潮。 他把手放在箱子上,里面装着屈鹤为给他的、和他要给屈鹤为的东西,他感到很疲惫,一根手指也不想动,只静静等着死亡盖过自己。 屈鹤为的死讯有如胶黏的蛛网,将他裹死了。 他清晰地感到疫病的蔓延,在他捂着血帕,用另只手抖抖簌簌写下后事时。然而身体的死亡远没有死志扩散得快。 农桑如何,冶铁如何,进军如何,变法如何......他都想了,写了。 然而他如同一片被风阻撞的羽毛,不知道自己该如何。 他甚至不能回去看屈鹤为下葬,唯恐将疫病带了去。 ——是了,算算日子他今天该下土了。 晏熔金的人生中从没有这样一刻,既不渴望生,也不渴望死,因为他知道屈鹤为已在生死之外,与自己永世不见。 第49章 第49章 生死之事上,你都要瞒我?…… 得知屈鹤为死讯的两日后, 又有东西快马加鞭送来。 厚厚一沓的治国策,还有薄薄一张的信纸。 第55章 或者该叫遗书。 晏熔金接过时是意想不到的平静,毕竟, 他总得有点东西留给自己。 然而深夜秉烛, 翻过一张张呕心沥血的策方时, 他几次中断痛哭, 不能卒读。 看完时天边大白, 像一面惨淡的旌旗。 在与黑夜的搏斗里, 没有人幸存和真正地胜利, 因为黑夜是和死亡一样的东西,阴云、雷电都可以让它猝然而至, 蛮不讲理, 无可抵挡。 治国策与未看的信件, 一同被放入大箱子里, 柔软的衣物底下。 晏熔金听到屋外风的声音, 听到它在守候, 像死亡一样随时伺机而动,找准门窗的漏隙就要钻进来带走他。 “带我走吧。”他想。 他心里有诸多不甘, 还未撬动的梁州,还未所向披靡直捣京城,从苛法和暴政的手中救下黎民,还未坐上那个位子, 骄傲又虔诚地朝屈鹤为伸出手,让他做他的丞相, 让他们做一对贤明忠良的君臣。 然而疲惫盖过了所有。 他在浓重的睡意到来前,瞥到桌上的镜子。 自己这一刻是如此憔悴,以至于更加像病中的屈鹤为, 叫他看见也不免一怔。 多看了一会,眼前就模糊了,一想到分明该如并蒂莲般,与自己同袍同路披荆斩棘的人已经死去,他就催肝裂胆般痛苦。 哪里还忍再照? 他蜷起身体,抖着手拾起狼牙,用苍白干裂的唇瓣紧贴它。 恍惚中又见到屈鹤为,他撞开门惊愕地凝视自己的病容,然后跌撞着跑过来,把他的头抱在怀里。 “晏小和!我来了......不许闭眼!”两根手指戳起他上眼皮,晏熔金于茫然中摇摇晃晃升起一个疑问,然而在冲破睡意前就泡沫般破裂了。 昏睡中,混乱的脚步徘徊在他床头,自染病屋里已很久没有这么热闹。 因此晏熔金怀疑,那是鬼魂的脚步。 有人托起他的头颈,将汤药灌进去,晏熔金知道只是徒劳,然而身体仍不由自主地吞咽着。 那人喂空了药,用指腹揩过他的嘴角,与他一同重新躺下,侧身拥着他。 两具贴近的身体都太瘦了,肩臂凸出的骨节互相硌着磋磨,冷风从他们空虚的肋骨中穿过。他们想用拥抱留住彼此,然而风过去,什么都没留住。 “梦到什么了?”那人用拇指按着他眼角,截断泪水,“不要哭,小和。” 所有的泪都由我来流。 求他安康幸福。 这样浑浑噩噩过了十个日夜,晏熔金有如回光返照般醒来。 与他相对而躺的人还沉睡着,皱着眉,铺满半张床的白发像流淌的月光。 是梦吗,是幻觉吗,是死亡的蜃景吗? 他不敢碰,呼吸都收短了,全心全意等着他醒来。 窗外鸟叫变了几个声调。 没想到是医官先进来,惊醒了沉睡的本不会在此的人。 晏熔金和他短暂地对视,来不及反应任何情绪,只为了看清对方活生生的脸。 晏熔金任由医官给他诊脉、进针、送药,空下来的手一指指“走”过去,螃蟹似的,夹住身旁人的指头,然后拢紧了,捏得两人都骨头疼,引得那人警告地瞥他一眼。 面生的医官喜形于色:“新药方果然有用!主公与梁州都有救了!” 晏熔金乍然醒来,头有些疼:“谁的药方?拿来给孤看看。” 那医官道:“是小人的,小人名方悯,此乃在王清任与华佗方上做了增减而成。” 气力如同蒲公英的种子,在拿到药方的那一刻在晏熔金身体里落地扎根。 原来不是回光返照。竟然不是...... 屈鹤为倾身为他揩去眼泪,握住他颤抖的手:“你活下来了,大家都有救了。” 医官说,是屈鹤为以性命担保,力排众议,将新药方给他灌了下去,才叫他活了下来。 晏熔金此刻心里有那样多话要说,他迫切地深深地注视屈鹤为,又压住生还的兴奋,嘱咐医官:“将药方推用出去,凡染疫者,皆不收一分一毫,只愿此疫早日平息。你也辛苦了,方大夫,若一切顺利,论功行赏时你占头功!” 然而那方悯却跪下了,叩首请罪:“方某有罪,不求任何奖赏,只求主公宽恕!” 晏熔金同屈鹤为对视一眼,屈鹤为目光一缩,倒像知道似的。 “哦?是何罪啊?” “先前为屈公子医治的医者,是小人的徒弟方子承,他夸下海口要治愈屈公子的疾病,然而力有不逮,险些酿成大错。求主公拿我的功劳,去抵他一条命。” 屋内霎静,晏熔金仔细咀嚼着那几个字眼:“酿成大错?” 错到让他的去非水米不进,病得让所有人都以为他无力回天? 后来,更是连讣告都传了来...... 这哪里是一句“错”可以代指的,分明是重罪! 他冷笑一声:“为何早不见人来报?” “这......”方悯抬头觑了眼屈鹤为,更结实地埋下头。 晏熔金心里有数了。 深吸了口气:“你先下去,此事回扬州再审。” 方悯答是,关上了门。 门内晏熔金还抓着屈鹤为的手,然而他低着头沉默。 终于排理好竞先出口的话:“为什么不告诉我?” “为什么一月前的信,还骗我你康健,叫我安心?” 屈鹤为侧身搂住他,不说话,大袖像屈鹤为张开的羽翼,现在将他拢在里面。 晏熔金立刻就想回抱他,但还记着自己在算账,狠心推开他,站起来问他:“你知道我听到你的死讯是什么感受吗?你听到过你爱的人死吗,你能理解我吗?你把我的心都撕裂了,现在你又活了,一句话也不说,做个甩手掌柜叫我自己把它拼回去么?” “我没有这样想。” 屈鹤为按着侧颞,蹙眉仿佛忍着痛。 晏熔金闭了闭眼,双臂自后环过他,认命地帮他揉穴位:“又头痛了吗?” “对不起,去非,我没有想和你吵。我只是难过,你为什么不肯告诉我,为什么要一个人忍受这些......是不是很痛,当时连你的死讯都传了来了,你病得又有多重......” 他说着说着,身体渐渐靠紧屈鹤为的后背,整个人如水傍山般的挨着他。 眼泪全洇在屈鹤为衣料上,两只用眼泪灼烧出的深色洞。 “我没关系,”屈鹤为拉下他的手,转身按着他的后颈将他压向自己,“我没事的,逢凶化吉,你看,方悯已经将我医活了。” 晏熔金咬上他的耳朵,抱紧他,在那里留下半圈牙印:“什么事都要和我说,我不要你逢凶化吉,我要你连‘凶’都没有!一路顺遂一生无虞!你听到了吗记住了吗会改了吗屈鹤为!” 他眼睛很亮,像光下晕开的剑芒,但瞳仁微微颤抖着,因为他知道,一旦出事这些悲愤的剑将不知何去,最终只能全无济于事地扎回自己的身体。 歇斯底里的,反而是最害怕最束手无策的人。 屈鹤为轻笑一声:“难道你不也报喜不报忧?” 说罢摸了摸他面颊,凑上去亲他,手松开他后颈,轻轻环着他。 晏熔金的嘴唇比他想得还要柔软苦涩,他一点点抹去残余的药味,愣是将那张惨白的嘴亲出三分血色来。 晏熔金微微仰着头接他,一个不稳就将人撞倒在床上。 他着急忙慌去摸他的腰脊:“痛不痛?有没有撞到?” 却被身下人扯过了手,一下摔在他身上。 屈鹤为不叫他起来,又轻轻在他眼皮上啄了一下。睁眼太快,整只眼睛都像被拽进雨里。 晏熔金已经很久没有和他亲过,如同乍饱的小叫花还有些发蒙,身体却已不由自主颤抖起来。 他眼睛亮亮的,去问屈鹤为:“这三个月,你也很想我对不对?” 屈鹤为的手蹭过他僵硬的腰身,抽去那条腰带,晏熔金的衣物登时松垮下来,他面上有些窘迫,心里觉得突然,但又不敢出声说什么,怕惹恼了屈鹤为把自己踹开了。 他也去勾屈鹤为的斜纹蓝腰带,却被屈鹤为毫不留情地撇了一巴掌。 登时委屈看他:“屈鹤为!” 屈鹤为用腰带将他不老实的手捆起来,然后继续慢条斯理解他的衣服,仿佛记着仇,在刻意折磨他。 晏熔金终于忍不住,一只毛茸茸的脑袋在他面上胡蹭:“你别不说话,你理理我。” 屈鹤为挑了他的狼牙来看,指尖划过他起伏的前胸,稍纵即逝地收走了。 “要我说什么?嗯?” 晏熔金问:“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 屈鹤为一扯他手上的腰带,才勉力撑起身的人就又跌回他怀里,面容迷茫而无助。 屈鹤为冷嗤道:“装模作样——” “你养病还揣着扇子?” “什么扇子,我......”晏熔金才要反驳,陡然意识到什么,满脸通红地憋住了。 第56章 “屈鹤为!你怎么能这么玩我?我病还没好全!” 屈鹤为眉眼末梢挂着的轻佻陡然冷去:“那算了。” 一切急转直下,晏熔金还愣着没反应过来,屈鹤为已经将身一扭,预备从床边离开。 晏熔金一时心急,只好用手肘撑起身体,跪在床上喊他:“我错了去非,我不是那个意思。” 屈鹤为没有回头,冷冷问他:“你错了甚么?” 晏熔金扑通一声跌下床铺:“我,我是想的,去非,我没有不喜欢......” 第50章 第50章 “跟个爆竹似的,一点就着。…… 屈鹤为轻笑一声, 转过头来,晏熔金见了他戏谑的面色,才知自己又被他给耍了! 只是这回已不敢发作, 靠着床脚低低唤着他的名字, 仰头看他。 屈鹤为就走回来, 重新与他挪回榻上。 一个眉眼带笑, 另一个满面通红。 那只手钻进晏熔金深衣, 游曳得很缓慢, 好像用钝刀子剌他的心, 只发痒,不疼。 他呼吸渐渐错乱起来, 挺身去吻屈鹤为的眼睫, 直到它也无法自制地颤抖, 用额头去贴屈鹤为的额头, 像船只倚着小岛休憩。 他的衣裳被屈鹤为团在身后, 软软的一团, 不敢轻易叫它碰到战栗的背脊。 他满身的新旧伤痕像是旧岛的苔藓,屈鹤为避开新的, 怜惜地掠过已成山峦的地方。 “屈鹤为,不要看——” 那只手微微一顿,盖住他心口最狰狞的那处:“这些,我都没有。” 你已受了太多的伤了, 小和。 他是他的师长,尽心尽力地扣紧他的手, 带他走过每一步。 “去非——你身上好凉,”晏熔金挣开束缚,从膝盖顺着屈鹤为的腿朝下摸, “别绷这么紧,会抽筋的,我帮你、帮你揉一揉——” 屈鹤为闭着眼,听到外头交谈的人声,一门之隔,而他们却在里面做这样的事。 青天白日里,他始觉有些荒唐。 只是一路赶来,每一次马上的颠簸都将他的心震碎一次,每个暂且休整的夜醒来,他怀中空空,还未成定局已觉失去。 如今却能将这人结结实实拥入怀,再怎么荒唐也合该随它去了。 只是愈发竭力地忍着呼。 晏熔金的话却越来越多,问他是冷还是热,为什么颤得这样厉害,脸又这样红? 见他不答,轻轻勾起他的腿,往自己肩上一搭。 那团混浊的潮水冲撞着他们。他们的身体还是紧贴的两个,灵魂却已吸附搅缠在了一起。 屈鹤为叼着湿发,整个人朝后绷。晏熔金感到灵魂的震颤无可抵挡,一阵冷风顺着尾椎脊梁骨窜进心口脑门,整个人都在发麻。 他还要更贴近屈鹤为,去描他的眼他的鼻他的唇,看清他脸上的每个表情,还要断续地唤他的名字,自己也不在注意地胡言乱语。 他们在空中飘荡,话语只作散云,虚虚承托,唯一的着陆点都只在彼此身上。 屈鹤为终于大口喘着气,他在晏熔金心口的疤痕上亲了亲,晏熔金的喘息就断了,仰头摔下云端。 不疼。大地是屈鹤为敞开的胸膛。 汗津津的两条人仍抱在一起。 屈鹤为阖着眼问他:“你说不知道我没死,那怎么不看信?和治国策一道寄来的。” 晏熔金拾起他雪白的长发,将它盖在两人身上。 “我以为那是你的遗书。” 他嗓子自北夷回来,就是哑的,此刻更加嘲哳,听得屈鹤为想皱眉头,但没皱—— “你还有东西留着,信里的事还没有在我眼下发生,就好像你还活着,还保有一段生命。” 他没有哭,但屈鹤为去擦他的眼角。 听他无助地控诉:“屈鹤为,这是我最后能留住你的办法了。” “等我死了——” “等我死了,我就和他们葬在一起,千百年后它们跟我的血肉一起腐朽,就好像一部分你又回到我身边。永远永远不走了。” 屈鹤为沉默了很久,轻轻“嗯”了声。 又抱了会儿,屈鹤为说:“去洗洗,黏黏糊糊的。” 晏熔金面颊腾地烧红了,把脸埋进屈鹤为脖颈间,耍赖似的摇头:“不要。” 都是汗,也不嫌热。 屈鹤为在他腰上拍了一下,他身形一僵,屈鹤为就在他耳边笑道:“跟个爆竹似的,一点就着。” 气息跟爬虫似的,掉在晏熔金颈侧,他猛地一缩,屏气坐起,吓了屈鹤为一条。 “去、去非,我抱你去沐浴!” 屈鹤为撂手合住他脖子,被他挎着腿抱起时高他半头,就居高临下地眯眼看他,意味不明地笑。 笑得晏熔金心里发毛:“怎、怎么了?” “不怎么,”屈鹤为揩过他面角的红痕,看指下变白、又泛得更红,“想你。” 晏熔金搂紧他,想哭又想笑:“我也想你,爱你......” “我爱你,去非。” 他走到汤池前,将昏昏欲睡的人放进水里,自己也跳进去,在他身后为他仔细顺洗蜿蜒柔软的长发,轻轻吻他的侧颈和耳朵,从后环紧他,锲而不舍地问他:“你呢,你爱不爱我?你爱我吗,去非......” 屈鹤为横臂交叠在汤池边上,正困着,又被他烦得紧,怒道:“不爱你我刚是被狗咬了?” 那“狗”就安分温顺下来,洗洗贴贴他,最后将他抱上岸去,细细帮他擦头发。 屈鹤为渐渐就睡着了,抱着他,连咳嗽都不知道了。 有了屈鹤为带来的方药,鱼鳞疫不再是染上就要挖坟的疾病了。 晏熔金病好了,又去与医官一同做事,针灸与熏药时在旁候着,随时递送物件,面上总带着亲和的笑,安抚慰问病人。 渐渐梁州都知道他以身试药、救百姓于水火的事儿,他带来的财物与药物,更是慷慨地发放下来,救济百姓。 一个据于别地的人尚有此心,但他们归顺的大业却对他们不闻不问,百姓心里的那杆秤理所当然地偏斜了。 他们对大业怨声载道,梁州知府唯恐追责,弃官而逃,余下大多被乾国诱以高官厚禄,投诚居多。大乾顺势提出,为治疫情、安百姓,愿意代为治理,待疫病平息便离开。 再三月,疫病已如过去的尸体,被深深葬于将要遗忘的土地下。 在晏熔金和带来的医官要离开梁州时,数万百姓自发请愿,请大乾入主梁州,或愿随晏熔金往南、到大乾的国土上去。 “大业气数将尽,谁不知京城动乱,那何观芥刺伤太后,朝政无人把持,只余个八岁的小娃娃坐在皇位上过家家,他们自顾不暇,焉能顾及我们?要不是您涉险来救,我们早就死了!” 领头的百姓没说的是,他们从业国允造反的南方三洲自治时,就已失望透顶。一个连自己国土都守不住的国家,一个只知道委曲求全、偏安一隅的王朝,哪里又能长久呢?做它的子民,又怎么能安心地活着呢? 而大业辖管梁州的官员,见大势已去,也纷纷投诚,更提出并兵向北、直取京城、平定天下的愿望。 晏熔金在梁州又留了一月,重编官吏与军队,更行仁法,移来南方良种,又修建疏通与扬州间的渠道。 每日议事与考察,忙得脚不沾地。 屈鹤为身体还未好全,先前太后施舍的丹药,用的是以毒攻毒之法,幸而方悯及时施治,否则毒中脏腑,华佗来了也无力回天。 只是身体尚弱,只偶尔随晏熔金出访。大多时候窝在房中写用兵与治国之法。 有时晏熔金蹑手蹑脚近他身,陡然将他笔一抽,又在他勉力去夺时,坏心眼地按着他肩膀,不叫他得逞。 次数多了,屈鹤为懒得陪他玩了,就挠他侧腰的痒痒肉。 一挠,晏熔金就瘫下来了,没骨头地趴到他身上,手和两条在低洼交汇的溪流那样,合住他的腰。 屈鹤为会揪着他胳膊将他拖一拖,但总是无济于事的,只好无奈地叫这仍笑得发抖的人起来。 “你到底要做什么?整天和赖皮狗似的。” 他黔驴技穷了,晏熔金反而更来劲,往往抬头飞快地亲在他下颌上,而后用力抱他一抱,松开,整个人又懒洋洋笑眯眯地往他对面小榻一躺,缠着屈鹤为给他画像。 屈鹤为总依着他,描了半天,晏熔金踮着脚凑过去一看—— 嘿!是只赖皮狗头,当即伤心道:“去非,这哪里像我了?你看看我,你摸摸我......” 说罢拉着他手就往自己脸上摁。 屈鹤为没好气地反手抽他一巴掌,见人老实了,提笔在狗头上加了个冕旒:“行啊,现在像了吧?” “你骂我是狗皇帝?” 屈鹤为扬着眉,手钻进他垮荡的衣襟里,指甲在他胸膛正中划了一道,晏熔金就乱了气息,颤抖着埋入他怀里。 “你能不能管管你的扇子?” 第57章 晏熔金委屈道:“这次是真带了。” 说着掏了出来,不怀好意地问他:“要用吗?” 坚润的扇骨送入屈鹤为手中,还要再朝前抵时被他捏住了—— “青天白日的,还说自己不是昏君?”他掀起眼皮懒懒笑,随即无情道,“我困了。” 情与欲的热切尚纠缠在他身上,晏熔金不可置信地盯着他,随即肩膀松落下来,只老实抽回扇子,抱了抱他:“想去院子里睡吗?我叫人把躺椅搬来。院子里有树荫,不会太热,而且木芙蓉开了,很好闻。” 屈鹤为“嗯”了声,伸手扳他脖子。力道太大,竟叫晏熔金的鼻梁撞在他胸膛。 “撞懵了?” 屈鹤为捧起他脸,看他有些发痴的模样。 “没有,”晏熔金吸了吸鼻子,“喜欢你,喜欢你身上的味道......” 屈鹤为哼了声,骂他:“狗鼻子。” 下一刻就被他两手一抄,温柔地横抱起。 他们的衣角带起风,吹得那张“狗头画”扬起,露出下面那张细致的人像。 第51章 第51章 “你就这么吊着我.....…… 晏熔金全副心神, 都在怀中人身上。 他将屈鹤为放到院中躺椅上。 在他俯身给屈鹤为掖薄被时,屈鹤为看见他眼下有根落睫,伸手去捻, 却冷不丁被他捉住了手。 这黏牙的青年翘着嘴角, 将脸颊往屈鹤为手上送:“好喜欢你——” 屈鹤为手上掐了他一把:“知道了、起开、你很重, 我要睡觉了。” 晏熔金定定看了他片刻, 撑起身体虚虚罩着他:“你睡吧, 我就这样看看你。” 胸膛仍是紧贴的, 心跳乱得很, 细心一听,左右都在响。 已分不清哪个是他的, 哪个是对方的, 会不会又有几声的功夫, 他们的心偷偷掉了个个儿, 往后身体里的都是对方的心? 晏熔金见他真闭了眼, 想着他醒来喉咙会干, 打算轻手轻脚去熬个梨汤,然而刚一起身, 就被屈鹤为拽住了袖子—— “怎么了?” “别动,你走了有风,睡不着。” 晏熔金轻笑:“老师,你真是越来越——” “越什么?” “越像苍无洁了。” “你喜欢他, 不喜欢我?” 这话问得,一点儿道理不讲。 自己的飞醋也吃?真是幼稚蛮横得紧。 但晏熔金却忍不住笑起来, 恨不得抱着难得幼稚的屈鹤为亲个十口八口。 他在屈鹤为身边蹲下来,零零散散的木芙蓉就从身上抖落。 轻轻地,他靠上屈鹤为的肩膀, 侧身抱住屈鹤为,上面那只广袖盖在他被褥上,像护住他的翅翼。 屈鹤为面颈有些冰,但很快就被他捂得暖和起来。 晏熔金迟迟答他:“他是我的月亮,我的梦乡。” 屈鹤为冷哼:“肉麻死了,那我是什么?” 晏熔金的唇瓣蹭着他的侧颈,开口时气息细致温热地扑打上来:“你是给我下毒的人。” “你把鸠酒喂给我,让我为你而死。” 屈鹤为反驳:“不是鸠酒。” 晏熔金被气笑了,拍了下他侧腰,接着说:“好啊,不是鸠酒,随便是什么,七步癫、鹤顶红......我对你的爱一旦出现,即便只是一点点,也如同天下最凶的毒药,使我再也不能摆脱被你决定的生死。” 他眼眶有些发烫,于是将它们贴在屈鹤为的肌肤上,试图得到解救。 “你总不信我,对我有所保留。即便你也爱我,是不是,去非?可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我会为你献出终生?” “因为我爱你,爱你和我相同的理想,怜你比我多出的苦难,”他的手拂过屈鹤为的面庞,从上倒下,“时刻想吻你的眼睛,听你的嘴含吐我的名字......” 他的手落下,与屈鹤为的手交扣。 蛐蛐寂寂地叫,晏熔金湿着眼睛笑。他也不明白,为什么总让自己流泪的这份爱,也让自己心安。 “小和,我从没有想你死,哪怕是一年前的扬州。” 晏熔金贴着他的身体僵了僵。 “那颗药,我以为是没有毒的。” 屈鹤为吐出口浊气,抱着他的人没动,等了会儿,渐渐细微地颤抖起来。 一摸自己脖颈,果然一把潮湿。 晏熔金手臂收紧了,将他牢牢抱在怀里,仿佛终于失而复得又如愿以偿。 他说:“我信你,你说什么我都信。” 骗他的也信。 “就算你真的想我死,我也不恨你——”他顿了顿,改了说法,“我也做不到只恨你。” “当时你是大业的丞相,我是反贼,你对我做什么,都是对的。”晏熔金颤着声,最后一句破了音,屈鹤为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脑袋。 “我只会想啊,屈鹤为,你真就那么狠心吗?我想了一年,我......恨了一年。但一听到你要死的消息,我所有思绪都停转了。” 他省去很多话,呆愣愣地接上一句:“我爱你,我爱你。” 屈鹤为悄悄擦去眼泪,那只沉寂太久的伤眼又痛起来,像被晏熔金种进了什么东西,开始飞快地生根发芽。 就要顶破眼皮。 木芙蓉落了他们满身,皎白的,温柔地。 两人的姿势久久不变,等着被它们掩埋。 在心跳像滴漏淌远时,晏熔金突然唤他:“去非。” “嗯?” “你叫叫我,我想听你喊我的名字。” 屈鹤为覆住他的手,慢慢地叫他:“晏熔金,晏小和......小和.......” 像渔船荡开的水漪。 “再和我说说话吧,去非。” “想听什么?” “我们去过这么多地方,你最喜欢哪里?” “这里。” “还有吗?” “我想去暖和的地方......” 片刻安静后。 晏熔金温柔地抱住他,在躺椅上轻轻地摇:“好呀,那我们去——扬州,姑苏,长安,好不好?” “我们叫一只船,在最长最亮的河上摇啊、摇啊,你要是累了,我就接过手,按你要的节奏摇;要是饿了,我们就往岸上扔一锭银子,那些叫卖的人,就会争先恐后抛来吃食——你要吃什么呢,屈鹤为,你偷偷告诉我——荷花酥?是会有点甜,不要紧,我去给你买花茶,那个少甜很多——我知道的,一点都不甜的,你是不要吃的......” “然后吃饱喝足,你笑着看着我,说话或者不说话都很好,阳光就洒下来,洒在我们面上身上,永永远远、永永远远。暖不暖和,屈鹤为?” 怀里的人已经睡着了,鼻息变得很浅。 晏熔金想亲亲他,然而又惶恐一动他就要惊醒。他太脆弱,就像易碎品,连带着晏熔金的心也很脆弱怕痛。 阳光洒下来,洒在他们面上身上,和藤椅上的拥抱一样,长长久久、长长久久。 在晏熔金梁州的部署收尾时,屈鹤为的身体也好了七七八八。 但晏熔金总还觉得他是病号,只要自己在,无论屈鹤为要去哪,都非要抱着他代步。 次数多了,屈鹤为都气笑了,拧着他耳朵道:“我是中毒,不是瘸了!我这么大个人会走路。撒手,放我下来——” 晏熔金搂他更紧,撇下两边眉毛道:“不要。我抱不到你,我就要病了,你让让我罢,好去非——” 屈鹤为被他喊得一抖,想起了荒唐的东西:“青天白日的不要这么叫。” 想了想,又补了句:“影响不好。” 他这么个长手长脚的青年,被小自己十二岁的晏熔金抱在怀里,路都不会走,像什么话? 晏熔金正抱着他走过回廊,路上的仆从习以为常地行礼。 见状,晏熔金刨根问底道:“哪儿不好了?现在就不肯露面了,那成婚的时候要怎么好?” “成婚”二字,像坍塌的女娲石,摇摇晃晃砸在屈鹤为脑门上。 他愣愣抬眼,在看到晏熔金艰涩地吞咽时,才渐渐想起来笑。 他坏心眼地点了点眼前的喉头。 如愿叫晏熔金强作的轻松镇定,碎了个彻底。 “晏小和,你真要和我成婚?” 晏熔金不走了,把他放下地,亲了亲他:“真的。比你爱我还真。” 这话他说得顺溜,屈鹤为却敏锐地品出了一丝怨念—— 自己从没有说过爱他,这小子记着、心里委屈着呢。 但屈鹤为都这把年纪了,该做的也都和他做了,这种酸倒牙的话他不太好意思挤出来。 酝酿半天,只从干涩的唇舌间飘出声意味不明的“啊”。 晏熔金还盯着他,他靠着柱子,晏熔金就把手撑在他脸侧的柱身上,困着他,一派不得逞就不放过他的气势。 算了算了,不就说句话的事儿嘛,屈鹤为强迫自己看他的眼睛,心一横,正要说时,从书房方向跑来个侍从,说陈卫明等很久了,主公得快点去。 第58章 晏熔金咬了咬牙,表情有点像想撕了陈卫明。 “知道了,就去。” 屈鹤为看笑了,也不紧张了,揉了揉他的脸,在他耳边哄他道:“走吧,陪你去。” 晏熔金委委屈屈瞪他:“你给我等着,你就这么吊着我......坏东西。” 屈鹤为“嗳”了声,见侍从到前面带路去了,晃了晃两人交握的手:“你又不是不知道,非要我说......我也爱你,别扭孩子。” 晏熔金翘了翘嘴角:“我听到喽。” 屈鹤为轻咳了声:“本来就是说给你听的。” 三十三岁的屈大人情窦初开,把自己闹了个大红脸。 进了书房,陈卫明正来回踱步,衣摆翻得像海浪。 见他们来了,行拜礼道:“久仰晏公大名,初次拜会,我备了些薄礼,请您笑纳。” 他矮下的头顶冒一撮白毛,像鹦鹉的异色羽管。 礼罢起身时,醉酒般的红脸上,冒着许多疱,唇上最多。 晏熔金不答,只为屈鹤为斟着茶。 屋内一时窘迫地沉默着。 侧边的仆从小声提点:“您当称‘陛下’。” 陈卫明绷着脸,讽笑悄然而至—— 不过一个捡了漏的小子,也配他跪? 当年他忌惮井州王眷殊的势力,不曾朝南出动,谁曾想叫晏熔金使奸计扳倒了王眷殊,将井州与被夹击攻陷的豫州都收入囊中,一时竟然壮大了。 又不料,他激起疫中梁州的仇恨,联合讨伐晏熔金的意图,也被这善于操纵人心的狐狸粉碎了去。 只恨他没逮着好时机,那梁州的方誉清竟是个昏眼的软骨头,一吓就把兵力交了出去,妄图问业国讨个安稳。这才叫晏熔金长驱直入,做了这样多回的渔翁与黄雀! 然而此刻他身处屋檐下,不得不屈膝触地,咽着怒声喊:“陈某失礼,叩见陛下,陛下安康!” 第52章 第52章 镜山夜伏,马失前蹄 这时屈鹤为拍了记晏熔金的后背, 才叫这陛下开口:“你带着礼物来,不曾失礼,起吧。” “早听闻陈将军雷厉风行, 今日一见, 果然如此。不知此番将军为何而来啊?” 陈卫明道:“是小女所托。她曾在四年前的井州, 见过陛下, 陛下仁慈有慧, 小女记到如今, 托我来向陛下说亲。” 晏熔金沉默片刻, 当着他面牵住屈鹤为的手:“陈将军,这恐怕不合适。” 陈卫明咬了咬牙:“陈某还有二子, 若陛下愿意——” 屈鹤为干笑一声, 打断他:“我竟不知将军一家男女老小, 都倾心于陛下一人。” 晏熔金也跟着哼笑, 他挠了挠屈鹤为的掌心, 立刻被这人的指甲掐了。 陈卫明被他二人的互动蛰得眼疼:“还未听陛下提起, 这位是?” “是孤的老师。也会是孤的丞相。” “那不知陛下说的‘不合适’,同丞相有无关系?” 晏熔金终于厌烦他滴溜溜的眼睛和叭啦啦的嘴巴, 干脆道:“我以为,将军是为结盟而来的。衢州不若我乾国之大,起事至今不敢称帝,唯恐业国出兵捣灭。” “现如今南方割据局势大变, 北方业国态度不明,你心中忧患, 想来我这寻个平安,是也不是?” 陈卫明被他骤然收紧的目光照得一嚇,垂首差点又磕下去。 只诺诺答:“是。” “听闻将军治下严明, 正军纪,行厉法,使衢州君民恪行其道。南方有您这样的统将,可成一国之幸。” 陈卫明拿不准他的意思:“在某看来,恪守法度都是最基本的。陛下过誉。” 屈鹤为包着晏熔金的手,从桌上移到桌下,仗着滑落的大袖遮掩,细心掰开他紧攒的拳头,耐心揩揉安抚他。 嘴上接过话,替晏熔金周旋道:“在治国上讲法度,在做人上讲本分,都是看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的事,只因人有贪心。贪心过了,就容易反噬自身。” 陈卫明绿着脸,勉强没有发作:“陛下,您的丞相似乎对某很有意见。” 晏熔金立即道:“将军多虑了。乾国不出无名之师。” 陈卫明道:“衢州有名。若陛下想过山北去,某可开路。” “两年前,某麾下一队士兵刚过镜山,便遭雍州军队屠戮,此仇当报!不知陛下可愿与某一同北进?” 晏熔金偏头看向屈鹤为,他正眼观鼻鼻观心,然而指头在晏熔金掌心拉了道杠,来回描着。 晏熔金转动手腕,包住他乱动的手,表示知道了。 抬头道:“陈将军,此事关系重大,我须得和众人商议后再定。” 陈卫明急道:“陈某此次孤身拜访,也是出自真心,方才一大通话里,无一字作假,陛下大可信某!” 孤身拜访,但造势造得人尽皆知。 他要在乾国少个指甲盖,晏熔金的名声就要摇摇欲坠。 晏熔金起身轻笑道:“将军不必火急,且先随侍从去歇歇脚吧。” 陈卫明告退了。 晏熔金立刻瘫在座椅上,有气无力地喊了声“去非”,扯了扯屈鹤为的手臂。 屈鹤为心里骂了他句“懒鬼”,还是过去和他挤一张椅子,把他环在怀里。 晏熔金吸猫似的蹭了蹭他,把下巴又搁到他脖颈边,然后出声叹气。 “他做马前卒?别一脚撂倒马的前蹄就不错了。”屈鹤为目光在门口打了个转,冷笑出声。 晏熔金也道:“是,真是西门庆请武大郎——没安好心。” 说完晏熔金憋住气,果见屈鹤为破息而笑。 屈鹤为说:“想吃甜烧饼。” 不等晏熔金回话又道:“我个半瞎,尚没说瞎话,这陈卫明倒是说得眼不红心不跳——他的那小女儿,堪堪才十四岁,四年前才十岁,也能对你芳心暗许?” 最后一句他压低了声音,话尾有钩子似的笑意,吊得晏熔金心思一歪。 晏熔金歪头啄了口他脖颈,又抽出他腰上的手,环住他脖子,蹭着他鼻尖说话:“他那人,就是胡说八道。妄想用个孩子换整个衢州,哼,要是我再损点,直接把他扣这儿了,我管天下人怎么说,直接先把衢州拿了,转头再给他编个罪名,又有何损失啊?” 屈鹤为被他气息挠得痒,往后缩了缩,立刻就被人扒着脖子亲了口,唇角还被咬了口,警告似的。 “说话就好好说话,像......什么样子?”屈鹤为点了点唇角,“嘶”了声,震惊道,“你这样不客气?” 晏熔金又凑上去亲亲那丁点碎口,末了还舔了舔,在屈鹤为“你是狗吧”的眼神中,得意道:“就当抵烧饼的价钱!” 屈鹤为抬手挡住他,又冷不丁被他亲在手背上,被他的黏黏糊糊逼得无路可走:“小和啊小和——你个奸商!” 晏熔金笑没了眼:“对你,我是个好商量的奸商。” “那对陈卫明,为什么不像你刚说的那样,扣人取城?” 晏熔金想了想,睁圆了乌亮的眼睛冲他问:“如果是你,你会这么做吗?” 屈鹤为笑:“好好好,都是我教了你些不值当的东西——” 然而晏熔金摇了头,轻轻扶住屈鹤为的面孔,极认真地说:“不是不值当的东西,我觉得去非教的很好。人得讲些不分场合、不管损益的道义,才能称之为人。” 他轻轻笑了声—— “也才是我们。” 屈鹤为垂着眼听他说,心有所动,才抬眼就被他亲了上来。 温柔地吻在他残缺的眼上。 屈鹤为心里一直有些别扭,不理解晏熔金对它的过度关注,然而每一次轻微压迫的亲吻,都好像叫松垮的眼皮又感到了眼珠的转动。 晏熔金的爱,使他更完满。 冰凉的椅背硌着屈鹤为的腰,晏熔金一只膝盖跪在他腿上,整个人俯倾执著地亲吻他。 屈鹤为在间隙偏头嗬嗬喘息,晏熔金就蹭着他面颊等他。 待他看向自己,又吻上去。 屈鹤为迷迷糊糊地想:怎么有点熟悉——这崽子怎么老爱在这种硌人的地方亲他! 当衣襟松落,晏熔金捏着他的银斜纹白腰带,研究绑在哪时,屈鹤为突然一个激灵—— “等等!” 晏熔金被他吓了一跳,险些栽倒在他身上:“怎么了?” “你确定方誉清死了吗?陈卫明这次来梁州,会不会是他促成的......还有,如今的孟秋华可信吗?” 晏熔金松了口气,把布条在他嘴边虚虚一比:“放心吧,他们掀不起什么风浪。纵然方誉清是假死,他又剩兵力几何呢?至于孟秋华,我又哪里会轻信旁人,叫她拿到什么紧要的东西......” “去非啊,现在首要的事,该是让你亲亲我,操心也不差这么会儿......” 屈鹤为被他弄得思绪断了,半晌挣扎着从乱七八糟的衣服里伸出一条手臂来,又道“等等”。 晏熔金无奈道:“又怎么了?” 第59章 屈鹤为感到自己整个人都透不过气来了,他面颊和身体在烧,头发凌乱地黏在面颊上,或被晏熔金含在口中。 他恍惚了一会儿,晏熔金见他不说话,就抱着他想继续。 结果他边抵着晏熔金的肩膀边含含糊糊道:“小和、等等,呃,晏小和,你觉不觉得,有点,太荒/淫无度了......” 晏熔金近身吻又在他右眼上,等着他这阵颤抖过去:“嗯,很是有点,但你不喜欢么,去非?嗯?我的好去非......” 屈鹤为按着他的胯,思绪飞速转动,最后试图用胡说八道止住他:“要不让我来?再这样,我真有点不行了......” 晏熔金歪头看了他一眼,状若认真思索,随即点了点头,将他抱到隔间小榻上,与他掉了个个儿。 然后就见屈鹤为抖着牙说:“我不是这个意思,这样的上面下面有区别吗......” 晏熔金勾着他亲了亲,在他起身时又改去吻他的头发,声调委委屈屈地道:“朕已经很好说话了......好去非,你可怜可怜我吧——” 屈鹤为:“......” 被指控为狠心人的屈鹤为幽幽叹了口气,看着他强逼出的眼泪,又想到从前他真可怜的一幕幕,无奈又怜惜地与他手指交扣。 然后,可怜他。 夏天过得极快,日头一弱,秋的肃杀之气一下长驱而入,引得人心里的金戈与战鼓都震颤起来。 陈卫明见晏熔金迟迟不肯和自己结盟,也急了,先一步朝雍州发起进攻,以示开路之诚意,又将小儿子送来乾国做人质。 晏熔金这才顺水推舟地借了他的名头,朝雍州出兵。 只是在翻过衢梁与雍州之间的镜山时,出了岔子。 行至峡谷,两侧坡顶忽传来呐喊之声,随即巨木呼啸滚落!行进的士兵哀嚎不断,溅起碎石残肢,一片狼藉,两面血雨。 竟有埋伏! 他们分明已临时改期,早了两日出兵。 究竟是谁!竟将军情外泄,引来灭顶之灾! 晏熔金抓着缰绳,浑身肌肉因惊怒瞤动,随即自紧咬的齿间挤出暴喝——“散开!都散开贴紧山壁!贴紧山壁!” 盾牌被滚木撞飞,高处嚷着“杀”,一片激愤,而谷底血肉模糊,遍地残躯。 幸存的战士们踩着同袍尸体奔逃,试图冲出山谷,然而下一刻,他们眼中映出燃烧的火焰—— “是......是火铳!他们开始放火了!陛下!” “我等以身作盾,护陛下冲出山谷!” 晏熔金心内悲凉。 是他大意,从未料到会有人半路截杀——如今这片大洲上,北夷战败元气大伤;衢州挑衅了雍州,亟待大乾驰援;业国胆怯畏战,便是出了兵,也该往雍州去,怎么会跑到梁州的边境上来? 第53章 第53章 陛下,他踩着七彩祥云来救你…… 他脑内浑浑搅缠, 眼前惨象更是扎着他的心。 他随亲卫奔逃了几步,忽而定睛,溃散的神色陡然凝结—— 风向陡转, 扎在谷底的火, 竟有朝上的趋势! 真是天不亡他! 身下马匹惊嘶, 晏熔金一边夹紧马肚子奔逃, 一边挽弓朝山上射火箭。 那火顷刻吞没松林, 猎猎上窜。 浓烟呛咳, 但晏熔金心生喜意, 大喊道:“往上射箭!风变了,叫火都往上烧!” 幸存的将士踏过同伴的焦尸, 眼里的战意烫过火苗。 咻咻声不绝, 没入轰轰的火浪中, 间断的“噼啪”声爆开敌军的恐慌。 他们在山顶轰乱起来, 想不到会引火烧身, 都匆忙地想要撤退。 然而下了不到一半的人, 又惊呼着退回山顶。 晏熔金趁乱与残将逃出山谷,在安全地带瞧他们的异状。 “有人......”他喃喃道。 将士问:“陛下, 您说什么?” 晏熔金眯着眼,攥紧了缰绳:“他们的后方,有人来了。” “是谁?” 晏熔金摇了摇头,策马欲走, 却见一辆马车迟迟到来,停在谷底。 他瞳孔一缩。 身侧将领也瞧见了, 奇道:“陛下,那马车的形制,似乎是我们的......” 晏熔金摇了摇头:“不可妄下断论, 我们冒不得险了!走!” 然而马蹄跃出十数步,晏熔金又如遭电击,难以置信地回头—— “你有没有听见,谁在唤朕的名字?” 将领摇头,连否认的话语都被风声盖没。 然而晏熔金定定道:“朕听到了。他在叫朕——莫不是山鬼?” 然而下一刻,有人纵马飞驰而来! 将领欲抬弓提防,却听陛下声泪俱下高呼“去非!”,打马相迎。 漫山火光箭光自两旁掠过,晏熔金目光分毫未移,紧盯着发丝与缰绳飞速起落的来人,当二人双手相接时,已经哽咽。 “去非!你怎么来了......你来救我们了......” “我犯下大错,几乎叫全军葬送于此!” 屈鹤为道:“是方誉清!” 他对着怔愣的晏熔金道:“方誉清还活着,他趁陈卫明不在,假传军令带兵埋伏你。他可不管陈卫明在衢州会不会死,他只想报你夺梁州、逼得他走投无路之恨!” 此前梁州虽已被平定,但方誉清在当地仍有势力,蛰伏着预备等业国衰弱时,再次夺回此地,却不想被晏熔金搅和进来,叼走了他才吐出的肉。 方誉清恼怒非常,诈死投奔陈卫明,为的就是寻一个重伤晏熔金的时机。 此前屈鹤为虽已做提醒,但晏熔金从未将他放在眼里,真信了孟秋华口中的“怯懦无能”的评价。 当下晏熔金又悔又怒:“他如何得知我军行进时间与路径?是谁告密——是孟秋华?” 屈鹤为按了按他肩膀,摇头道:“还不知道。” 晏熔金换了口气,勉力平静心绪:“你怎会突然来援?” “陈长望带的消息。我即刻就与陈惊生他们赶来了。” 原先随晏熔金撤退的士兵,看见是自己人,立刻也杀上山坡,将片刻前的绝望和仇恨都用刀剑的悲鸣倾吐出。 一转眼,攻守之势异也! 呐喊震山,山体、浓烟、人影都是黑压压的,方誉清原本带的人就不多,只不过占据高地才显得可怕,他们的抵抗很快弱了下来。 陈惊生押着方誉清和几个敌将来了,说几乎已全歼灭。 那方誉清披着乱发,满身遍脸的黑灰,瞪着他们还不肯跪。 陈惊生一脚将他肩膀踩入地下,“咯吱”声后他面容扭曲了。 “哈,什么大乾君主,不过是个趁虚而入的小人!” 陈惊生问:“要不要将他舌头拔了去,真是死到临头还不知收敛。” 晏熔金还没出声,方誉清又癫狂地大笑起来——“拔啊,你就是将我碾作齑粉,也无法阻止天下人得知:你晏熔金就是个蠢货!一个将万人大军送到我方誉清口中、险些被我五百人歼灭的无能之人!” 晏熔金沉着脸,道:“我不杀你。”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面色大变。 “只要你们为我做两件事。” 陈惊生惊道:“晏熔金,你不杀他,想让将士们都白死吗!” 屈鹤为冲她摇了摇头,叫她息声。 在众人的屏息凝视中,晏熔金道:“第一件,我要你公开认罪,给陈卫明写一封‘办事不力’的请罪书。” 方誉清瞳孔一缩,抬头盯他。 “第二件容易,我要你在这儿写完信,立刻拿着铁锹下去,在谷底山壁上挖个洞。” 这要求太无厘头,叫方誉清惴惴不安,他迟疑问:“做完你真放我走?” 晏熔金冷笑了声:“自然,我会在众人面前放你回陈卫明那儿。” 陈惊生忍不了了,剜了眼晏熔金油盐不进的样子。 在松开捆绳,叫方誉清写请罪血书时,她绕到屈鹤为身边,咬牙切齿地压着声问:“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屈鹤为道:“他不会放过他们的。他比谁都恨。” 方誉清写过了血书,活动筋骨,在士卒的押送下来到谷底。 他挖完了土洞,将铁锹一扔,问晏熔金:“就这么简单?我现在可以走了罢?” 晏熔金忽然朝他笑了笑,拎起铁锹抡在他后脑上,在他吃痛软倒时,将他扔进洞内。 高声道:“来人哪,把石灰浆桶提上来,把这个大洞填上!” 方誉清登时大惊,扭动着想朝外挣,却被士卒眼疾手快地砍去了一条腿。 他呃呃痛呼,赤目瞪向晏熔金:“无耻小人!你失信于我!” 晏熔金扳着他下颌,朝他嘴里灌满石灰浆,瞧着他鼻孔中也窜流出来,这才停了手。 “失信?你是什么东西,配叫我和你讲诚信?” “你真当我忘了满地的士兵是如何死的吗!” 陈惊生低骂了句:“在他身上费什么心思!整这么多花样......合该最开始就将他碎尸万段!” 第60章 然而瞧了会儿,她自己又上前去,叫士卒把方誉清另一条腿也打断,把他摆成跪地的姿势,再填沙石。 “你就永生永世,跪在这里,被死去之人的魂灵撕咬罢!” 她咬着牙,脸上痛意与快意并存。 在沙石填满方誉清眼前时,晏熔金叫一个与他同样扮相的人亮了相—— “方誉清——你说朕食言,说错了。朕从来最是守信的人。只是天下的方誉清又何止你一个?朕想让天下人相信谁是方誉清,谁就是。” “朕会叫他往衢州的方向跑。三天后,朕还要问陈卫明拿人呢!” 晏熔金冷冷道,亲自为他填上了最后一铲泥浆。 他沉默伫立片刻,回头对梁州的俘虏道:“到你们了。” 那些俘虏被强压着诵读“认罪书”,最后一字吐毕,纷纷暴血而亡。又有大雨猝然而至,仿佛将天盆倾倒,与地上暴毙的敌兵同筑异象。 忽有人高声道——“衢州背信弃义!丧尽天良引火烧山,残害大乾忠勇无数!神怒鬼怨!此乃天谴!” 晏熔金身躯一震,回身看去,只见最先出声的屈鹤为以剑指天,雨水顺着他成绺的额发淌下,然目光如炬,烫得晏熔金魂灵一抖。 晏熔金张了张口,听到自己的嘶喊—— “诸位将士,随吾杀敌!报谷底同袍之仇,平息天怒!” 他割破手掌,高高举起:“我晏熔金,以血立誓,不报此仇绝不休!他日必与众卿打下个太平盛世,绝不叫今日鲜血白流!” 应声千百,回音激荡,几乎撞碎这山谷。 滂沱大雨中,屈鹤为上前一步,用袖子裹住他掌心的刀口。 他们两人的肌肤一样冰凉,却又有一团烈火,在皮下熊熊灼烧。 屈鹤为陡然咳了声嗽,晏熔金目光便陡然一收,紧张看向他。 这才发现他面色潮红,恐是被淋病了。 当下心内自责,急唤军医送他入帐。 “你身上有没有伤?”屈鹤为问。 晏熔金掖实他的被角:“放心吧,没有。” 屈鹤为眼神很温柔,轻轻摇了摇头:“你骗人。你脸上就有伤......” 正把脉的军医无奈抬头:“陛下,先别和他说话了,把不准了;苍先生,你也是,你手放松。” 晏熔金被训了,乖巧幽怨地往他脚头坐,盯着他看。 屈鹤为则偏头微微笑起来。 后头的大夫要老些,见同僚把了半天,把了个风寒感冒出来,干干笑了声。 ——他在军中行医二十年,还是头回见这么繁琐细致的诊疗。 没受伤,淋了雨,打完喷嚏发寒战,哪还用得着把脉?三碗姜汤灌下去,管它多寒,都能发场汗好喽! 偏偏陛下担心,非要他们磨绣花针似的细细看——结果不还是一样?不过叫人放心些罢了。 军医送了药来,又下去了。 晏熔金抬了调羹想喂他,却被屈鹤为端了碗两口饮尽了。 屈鹤为抄着空碗,微微倾向他:“你再这样把我当残废,全军都要以为我弱不禁风了。” 晏熔金“嗯”了声:“你不弱。你比我强多了。” 他垂着眼睛说完这句,头顶便被人摸了摸,见自己乍然僵住,又摸了摸。 晏熔金就得寸进尺地拦腰抱上去,等着他开口。 第54章 第54章 身上长了个皇帝怎么办…… ——他会怎么安慰自己呢? 胜败乃兵家常事?人无完人? 晏熔金笃定自己已猜中七七八八, 但仍满怀期望地等待着,无论屈鹤为说什么,都能叫自己心里温暖起来。 可是屈鹤为说的是:“再强不也站在你这边?” 晏熔金愣愣抬头, 被屈鹤为摸了摸脸上的刮伤——他的指腹是温暖粗糙的, 和他给自己的感觉一样。 晏熔金想:真是好蛮横的一句话。 好......明目张胆偏袒的一句话。 他抱住屈鹤为——甚至在伸手以前, 仅仅只是看着他, 就感到踏实欢喜。 “我是你老师, 我们加起来有五十多年智慧呢, 无论面对什么, 总归不会输得太难看,也不会再有这样的事。” “往后我和你寸步不离, 不会再留你一个人, 什么险境困局, 我都和你一道闯, 好不好?” 晏熔金“呜”了声, 更用力地扎进屈鹤为怀里。 屈鹤为揽住他, 一下一下地捋他后背的头发,听到他贴着自己胸膛闷闷道:“太危险的不要。” 他揪紧了屈鹤为脊背处的衣裳:“老师, 我这么依赖你,是不是很没用?” 屈鹤为只好掀开被子,把人裹进来抱着。 “不是也不能。你是我的学生,不会没用;作为一国之君, 你更不能认为自己无能。” “我问你,这次峡谷遇袭, 叫你学到了什么?复盘败仗时,又要如何归咎责任?对战死的士兵,要如何嘉奖?” “你对衢州的处理很好, 陈卫明当然交不出个已死之人,在假军令和方誉清的认罪书飞满天时,他百口莫辩,只能由我们寻到出兵的空子。” “但是在谷底,你不晓得一场惨烈的败仗过后,疯狂是比理智更重要的。你要展现出和将士们一样的仇恨和悲痛,要制造玄乎的巧合,把众人杂乱的情感转化成高昂的斗志。而不是强调自己的失误,径直提出干巴巴的策略。” “在战场上,势气永远是第一位的。” 晏熔金没想到他突然严肃起来,但也很快跟上:“我记住了,老师。” 屈鹤为说了一大通话,人有些困了,往晏熔金腰上拍了一记,干脆道:“去吧。把没处理好的事儿做了。” 晏熔金睁圆了眼,不情不愿地应了声,但死不撒手。 屈鹤为被他弄笑了,把被子一掀,作势要起身把他抖下去:“快去啊。怎么跟狗皮膏药似的赖着?” 晏熔金这才慢吞吞松了手,坐到床边一扯三回头地穿鞋。 屈鹤为只好说:“快去去去,早点办完回来陪我睡觉,行了吧?” 晏熔金立即快了动作,临走又捏了捏他的手,人到帐口再回头道:“我去了,去非。” 屈鹤为用被子盖住脸,感觉这股黏糊劲儿,和在井州只有十七岁的晏小和,没有半点儿差别。 其实也没有过去多久,才五年,甚至要到冬月他才满打满算的二十二岁。 但他经历了太多,总叫屈鹤为以为,他已完成了破茧成蝶的仪式。 二十二岁也是个很年轻的年纪啊,可屈鹤为自己呢,几乎要中年了。满头霜发铺开,触目惊心地提醒着,他未老先衰的悲剧。 屈鹤为叹了口气,恨自己怎么不在同样年轻时见到他。然而想到帐外的事,又矛盾地庆幸,自己多走的十二年路能派得上用场。 晏熔金先以封赏、筑祠、免赋安抚战死的将士亲属,又下令将孟秋华等与方誉清相关之人捉拿审讯,最后召见众将士与陈长望,商议班师回扬州,收取衢州之事。 陈长望仍是年轻的模样,晏熔金记起被他刺杀的情形,有些紧张:“你刺杀过我没?” 问得跟杀鱼似的。 陈长望诧异地看他一眼:“当然,否则我怎会接受你起义称帝,还来此救你?” 晏熔金道:“我看你还穿着道袍,以为你比那时小。” 陈长望微微笑起来:“找师父找得没钱了,就剩这套衣服了......” 晏熔金没有再问,因为他知道陈长望注定是找不到那个人的。人可能从水里捞出黄金和水鬼,只要运气够好什么都碰得上,但唯独不可能捞起自己。 陈长望也不是例外,他不过是能够在河中行走,朝前朝后,随时从泥里拔起脚。然而他所求的,不可能因为他找得足够虔诚仔细就出现。 而他还不知道,只以为自己在找一个风一样的人。 晏熔金忽生了兔死狐悲之感,唯恐时间之河再一个扭曲,把他和屈鹤为也分开了。 只是这么一想,他心里就无比慌怯起来。 陈长望说:“你放心,我不会再对你刀剑相向。师父叫我护着你,也说了你是个好反贼,我不会违抗他的意思。等你这头的事了,我就自由了,到时我就和师父去云游天下。” 晏熔金蓦地替他悲伤起来,然而还是打趣道:“万一你自由后,回到了你师父小时候,他还不认得你,可怎么办?” 陈长望听得愣住了,头一回意识到,师父和他的生命流向也许是不同的。但是为什么,过去三十多年,他都没有意识到呢? ——就好像,师父从来跟在他身边。 否则他是怎么知道自己多大了、会着陆在哪的? 他心头如被虫蚁爬过,留下怪异与恐慌的余感。 但转而又不想了,摸了摸袖子里师父缝的内袋,随晏熔金钻入营帐,共商战事。 等事情议罢,已经深夜。 这是军队在外驻扎的最后一晚,明日就该到扬州城内了。 第61章 晏熔金在帐外跳了几下,想跑一圈把寒气赶走,再进去找屈鹤为,然而又怕出了汗难闻,只好在外头拘谨地快走。 值夜的士卒见了他,好心道:“陛下,冢厕在那头,您走反了。” 晏熔金呆了呆:“朕没......” 随即在士卒探究的目光中收了声,转而一点头,朝冢厕的方向走了几步。 士卒转身继续巡夜,在心里奇道:“不愧是‘人之常情’,‘常’得急了,连陛下的举止都这般怪异。” 闷不做声的陛下兜了个大圈子,发现这天太凉,自己身上是注定热不起来了,只好妥协地灰溜溜回帐。 刚脱了外袍,又见屈鹤为睡得四仰八叉,一个人把床都铺满了,他根本没处上脚。 他盯着熟睡的人瞧了会儿,情不自禁弯了眼睛—— 这人每回吸气,眉头总要略蹙一回,显出些受了刁难的神色;当他吐气时,眉头松了,眼睫又颤抖起来,好似舒服过头,久久陷在那余韵中。 晏熔金屏着息,将手掌悬于他面庞上,叫那气息吹拂过手心,待被吹了十几次,又将手攥拢了。 贴着自己面颊撒开。 这么玩了三四回,终于心满意足。 目光又盯上了屈鹤为垂落床边的手。 虚拢着,像等着把鱼收吊上去的网。 看得晏熔金心里发痒。 他百般愿意地上钩——和两条鱼亲嘴那样,轻轻对一对指尖,又扒着他指节一点点“爬”上去,着陆在他手心,轻轻搔了下,熟睡之人的手指就蜷了蜷。 被晏熔金顺势拢住了。 将河流似的青筋与山峦般的骨节,都贴在自己的掌心,好似拥有了一面山河。 他小心的摩挲了两下,打算轻手轻脚回自己营帐睡觉。 转身时却被拽住了。 他小小声叫着:“去非?” 那人还睡着,没理他,但手上也是不肯放的。 晏熔金笑了笑,看天色也快亮了,干脆趴在床边将就一晚。 又为着私心,捧来一段那人的头发,贴着自己面颊。 他就在那凉润上睡去。 于是次日当屈鹤为醒来,看到的就是个歪七倒八面带红印的晏熔金。 屈鹤为的一条臂膀被他抱在怀里,自己一动,他也跟着醒了。 屈鹤为揉了揉他的头发,叫它更散乱,像只懵然的小狗。 “怎么不上床睡?这样趴着,像什么话,腿麻了没有?” 晏熔金趁他不注意,猛地起身想抱他,没想到腿真麻了。 噗通一声跪在他面前。 屈鹤为笑得气息不续,把人半拽半抱地薅上来:“哎唷我的陛下,这么招人疼呢怎么?” 晏熔金委屈极了:“我腿坏了,你要抱我一辈子。” 屈鹤为用下颌蹭了蹭他发顶,在床上跪坐起来,作势真要抱他—— “好啊,我就这么把你搂着出去,跟将士们说,以后皇帝长我身上了,好不好?” 晏熔金眯着眼正要点头,忽地整具身体腾空起来,他神色一空,死死搂住屈鹤为脖子,直把他掰得弯了腰。 等看到屈鹤为窃窃的笑,才知道自己被耍了。 自己也是真的没睡醒,竟然轻易信了屈鹤为的鬼话。 “屈鹤为!” “在呢。”屈鹤为眼里还带着笑出的泪星,有种明媚的生动。 晏熔金被他温柔地扶正面孔,正揣着心跳,想凑上去贴他,结果脸边的两只手掌一用力,叫他嘴不由己地成了鸭子。 屈鹤为还在他将恼未恼时,凑上来啄他。 叫晏熔金忍不住朝后躲,终于挣开了,想好好地亲亲他,结果屈鹤为笑得不住拍床,叫晏熔金没办法。 只好抱着他一起闹。 第55章 第55章 他想,后人会如何讲述这一夜…… 晏熔金忽然说:“我想让你做我的太师。” 屈鹤为捏着他越过自己肩头的手, “嗯”了声,等他说下去。 “我不会设丞相了,我打算等打下衢州, 就改定吏制, 改设内阁。到时候, 你来内阁帮我好不好?” 屈鹤为把手插入他指根, 握牢了, 微微侧头朝他笑:“谢谢你啊, 小和。” 晏熔金却半天没出声。 屈鹤为奇怪地回头, 问他:“怎么了?我说句谢你怎么羞成这样?” ——莫名其妙的,不知道又搭上了哪根筋。 晏熔金把发烫的脸撞在屈鹤为背上, 抱紧他, 声音闷闷的:“我......我好喜欢你。” 屈鹤为刚要笑, 就听他飞速地道:“要是没有你, 我就是烂泥扶不上墙, 不可能走到这一步。当然我也知道, 这不单是我的路,也是你的路, 我终于......把我们共同的梦实现了一半,我好高兴——去非——” 他略松了手,屈鹤为便趁机转过来,仍抱着他。 晏熔金依旧不肯抬脸, 极度的欣喜、爱慕与羞涩冲撞着他的胸膛,他深深埋头, 只留给屈鹤为一个好摸的发顶。 “我——我简直想让你当皇帝。” 正摸着他头的屈鹤为猛然收手,又在上头拍了记:“说什么呢?” 晏熔金委屈地抱着他,衣裳与身体都是柔软的, 他说出的话也愈发没顾忌,全是真心—— “我的一切都是你的。我最想为你活,为你死。我一想到我能这样做,也的确这样做过了,就觉得已经无憾了。” “你别生气——我知道皇帝不能给你当。因为它不是我的东西,反而是我属于它......” “我不会胡闹,不会叫你失望的。” 他说完了话,愈发猛烈的心跳接续上来,透过衣裳直直传到屈鹤为体内。 屈鹤为等了两声响,自闷热中捧起他的脸,凑上去轻轻贴了贴:“我记住了,陛下。” “你今天说的所有话,我都等着看以后呢。” 晏熔金冲他眨眨眼:“好去非,你大可看朕一辈子。” 且说衢州那头得了信札,得知了方誉清干的“好事”。 陈卫明急得连夜自雍州撤兵赶回,意图面见晏熔金陈情自辩。 然而临到梁州境内,又听晏熔金颁了新令:如若衢州军队前来而不带两样礼物,不必听半句狡辩,直接拔剑相向。 那两样礼物,乃是方誉清的人头与衢州的兵符。 陈卫明大惊,且信札中宽限的半月之期将到,他顿感命之将休。 然而与亲信合谋,欲行破釜沉舟之计。 他假意告与晏熔金,方誉清的人头已取下,只兵符一事还恳请商榷,约在半月之期最后一日,在衢梁梁州边界会谈。 然而却在约期前三天,陡然暴起,出兵攻打梁州。 但仍只如燃烛浸水,被未松懈分毫的乾军击垮。 晏熔金也取到了要的两样东西。 只是方誉清的脑袋砌在谷底不好取,用了陈卫明的替代。 乾军搅散了陈卫明的大军,再入衢州,便势如破竹,很快也将这块土地吞并归治。 衢州与梁州南边,有一条大河,报了谷底之仇后,乾国众人便在河上放纸船,船中盛了小烛,为战死的将士引渡。 暗色的水阶朝前推涌,只觉纸船上下起伏,站得远了,才发觉它们已漂过很远,浩浩汤汤的,满江白色的魂灵。 晏熔金蹲下,轻轻推了下水波—— 走远些吧,再走远些,到抗争结束后的安宁去,到我们目光共望的尽头去...... 仅三年,南方割据对峙的势力,就被同张大口吞并,业国再也不能忽视晏熔金的异动,紧张地筹备抵抗,然而他们的横征暴敛更加激越了百姓的愤怒与反抗。 晏熔金道:“是时候了。”他与屈鹤为相视微笑。 他们在雍州城外扎营,并不猛攻对拼,只隔三差五骚扰守卫,仿佛猫逗老鼠般激怒雍州,甚至放话两个月内雍州必粮殚力尽,届时乾军可不费一兵一卒而取城池。 雍州守将既恐且怒,向京城求援的信件雪花般撒出去,只得到模棱两可的回复——将援。 但不说何时何人,以何战术,叫雍州惶惶不安,近乎绝望。 在一场猝然的夜袭中,乾军用火箭点燃城楼,用投石车砸坏城门一角,绕城遍插旗帜,擂鼓呐喊。 城墙上的守将正怒吼着指挥,忽见旁人惊恐的神色——那一点沁在他眉心的凉,破开皮肉,陡然绽出血花。 他抬着满手湿凉,难以置信地仰面倒下,生命的最后一刻,看到远处的敌军首领缓缓收起长弓,得意地冲身侧人笑。 ——“我有点不想杀他的。” 晏熔金这样道。 劲风撩起他散碎的额发,沉沉的眸色被一星笑意破开,他冲洗耳恭听的屈鹤为招招手,待人凑近了,欠兮兮道:“他拿箭手抖,写求援信能显得更惨。” 屈鹤为一噎:“那你不要射那箭不就好了?” 破天的战声中,晏熔金一勒马,歪头向他:“可你看着朕——你看着我呢!去非——” 第62章 马蹄踮动两下,倏然窜向前头,晏熔金挥砍落下的箭矢,身体绷成一道后弯的满弓,迅疾地闯入士兵之中,将厮杀声潮推向更高。 屈鹤为注视着纵横的寒光,想:不知百年后史策会如何记载这一晚,后人依据文字,又能看见面前场景几分。 这场夜袭持续到天明。 雍州虽守住了城门,但死伤惨重。他们没有后援,日复一日的拉锯战消磨着他们的士气,每日从城门上往下搬运尸体,人群哀肃,总是无声的。 城没破,但人心里的城已经豁了口。 幸而京城那头终于推出了驰援的将领,姗姗踏上来路。 然而等他们到了雍州,却久久不见乾军攻打。 正疑惑不安时,见到南面有军队举火把夜行,不知是障眼法,还以为是乾国又派了增援,他们是在整合军队、蓄势待发。于是更加严阵以待。 然而十日后,忽传来乾军绕东北上的消息,雍州军队才知被耍了—— 是再清楚不过的调虎离山! 此刻京城兵力空虚,而乾军又汹汹将至,便是雍州援军想要回防,也来不及。 就在雍州捶胸顿足时,晏熔金已率大军到了京城南面江上。 此江名漏斗江,自西而发,江头之西南邻雍州,中段东斜切到梁州东北角,最后朝东淌入姑苏——此次晏熔金便是从姑苏北上而来的。 在他要渡过大江时,他也以为会势如破竹。起初的确如此,乾军一连冲破了三道江防,然而夜间在芦苇荡休整时,遭了伏击。 尖锐的鸣镝划破夜空——江面沸腾,火把陡亮,刀尖如蹿起的鱼头,箭矢如扑来的渔网,破天的呐喊冲向乾军的船只! 乾军慌乱起锚,然而仍来不及阻止火箭扎上战船,火光熊熊蹿起。 半边天空被烧亮了,几乎灼伤晏熔金的眼。 他咬牙抡刀砍去在肩上摇曳的箭筈,大喊“变阵!举盾放箭!”,才渐渐拉开与敌船的距离,在混乱中找回还手之力。 乾国光是蒙冲与斗舰便超过百艘,当下应对不及全因敌袭突然,待回过神来,很快便摆脱劣势,与敌军对轰起来。 晏熔金进了卒坞,捂着右肩等军医来拔箭,那支血淋淋的箭随吐息在他指间起伏,像船桅:“嗬......” “对面的将领是谁?” 屈鹤为把他压着伤口的手拿下来,握住了:“是蔺知生。” 晏熔金猛地睁开了惊异的眼,随即又闭上了,叹道:“怪不得啊......” 一个寿数已尽的王朝还能有这样的勇力,该说不愧是蔺老将军么? 屈鹤为盯着他的胸脯,既怕他震荡得太厉害,又怕他不动了。 他眼神太明显,叫晏熔金哭笑不得地压住喘息,说:“一支箭而已,不会死的,放心。” 屈鹤为“嗯”了声,朝外问:“军医怎么还不来?” 外头回:“没有麻沸散了,在找酒!” 晏熔金拔高声音道:“不——” 然而这个音同断线的风筝一样疾速跌落。 他只得回攥紧屈鹤为的手:“去非,你去和他们说,朕不用酒。拔个箭闹这么大阵仗,这仗还能不能好好打下去了?” 屈鹤为去说了,军医就进来拔剑,新鲜的红冲刷掉了污暗,屈鹤为听到晏熔金喊了一声—— 介于“啊”和“呃”之间,像鹤被踩了颈子发出的。长长的调子,中间猝然掐断,听上去仿佛痛得一点儿准备没有。 屈鹤为问他:“痛吗?” 晏熔金勉强笑了笑:“不痛,天亮了,我想打鸣,随便叫叫。” 军医喊屈鹤为出去,也将其他亲信将领聚在一处,说:箭上有毒。 屈鹤为脑内一空,几乎想问:什么意思? 陈惊生眼疾手快地扶住他:“太师,你可不能也出事——你和陛下长那么像,万一他真没了,还得靠你稳定军心呢!” 旁边的将士怒道:“陈惊生!什么时候了能不能别说这种诨话!” 陈惊生说:“不然怎么办,你进去给他吸出来,然后死俩?” “等等等等!”军医拉开了要打起来的将领,重重叹气,“我没说那毒会死啊!我说了吗?” 第56章 第56章 “你不会架空朕吧”“呵,没…… 这话一出, 屈鹤为可算感到气流正常进出胸腔了,他不由咬牙瞪着医官道:“那你做什么说完有毒就没声了?” 军医捋着包扎布带道:“我在思考。” 陈惊生跳起来恨不得捶开他脑子:“考你祖宗个球!你话再说慢点皇帝都换人了!” 屈鹤为伸手拦住她:“所以那毒,重不重?多久能好?” “静养一个月, 但如果继续在水上奔波, 不会好, 只会恶化。” 屈鹤为说:“得把他送回去。” 陈惊生说:“他祖宗的, 这可能吗?” 在漏斗江上, 到处是大业的埋伏, 再往回去, 指不定能撞上从雍州回来的势力。 屈鹤为说:“那让他一直躺着。” 陈惊生认可道:“总比死路上强。” 另一将领问:“皇帝不出来,士气都要弱了, 怎么办?” 众人沉默一瞬, 齐齐看向屈鹤为:“太师——” 屈鹤为嘴角抽了抽:“我不会射箭。” 众人言:“无妨。” “此举太过僭越。” 陈惊生冲着他, 哈哈笑了两声, 有些突兀。 意思是你都和他这样那样了, 僭越得还少吗? 屈鹤为转过眼撇开头:“我去问问他。” 陈惊生大笑:“我就说我的主意靠谱吧?你们还不信!” 屈鹤为进去和某人说了。 某人毫不严肃, 拉着他的手玩儿,等他说完笑着回他:“好啊。” 末了似是为叫他放心, 添上句问:“你不会架空朕吧?” 屈鹤为说:“不架,没力气架。” 晏熔金揪着他袖子往自己脑袋下拽:“那朕架你......” 他说完,自己迟疑了一下,重复道:“驾你?” 随即哈哈笑起来, 扯了伤口,越笑越面容扭曲, 越扭曲越笑。 屈鹤为捏住他的面颊,试图压制他:“越大越没个正形......” 晏熔金狂笑平息,眼里还亮晶晶的, 很是愉悦:“年轻时不懂事——” 他看着屈鹤为一字一顿:“错过了、太、多。” 屈鹤为心头一跳,别过脸去:“话这么多?少说话,多睡觉。” 晏熔金努力不扯到伤口,微微抬身去够他的手:“大白天的,睡不着,你躺下来,和朕说说话。” “谈正事?” 晏熔金“嗯”了声。 等人躺下,又伸手揽他黏他。 屈鹤为不轻不重地瞪了他眼,晏熔金立时从枕下摸出张图纸,委屈道:“我的手只是路过......喏,这是我研究的战术,这块儿‘鬼吞口’——葫芦状的,中段有个奇异的支流,两边有芦苇,要是将蒙冲藏在这儿,又隐蔽又冲得猛!等他们来了两侧夹击,火舫再从正面一上——那不就成了?你觉得呢,去非?” 屈鹤为手指描过那些墨线,思忖道:“火攻要看风。” 晏熔金说:“鬼吞口水那么急,带起的江风稳了十年八年了,难道偏在我打的时候给我‘釜底抽薪’?” 屈鹤为说:“要提前在两岸烧湿草。但是烟太大了,怎么才能不被他们看到?” 晏熔金和他面对面躺着,但被他用师长的眼神逼视,一时有点受不了,于是一边羞愧道“不会”一边翻动身体,想转过去不看他。 结果被屈鹤为按住了腰。 还挑眉问他:“答不上了就跑?我是这么教你的?” 晏熔金眉毛一撇:“我受伤了,你让让我......” 屈鹤为勾着他的腰,把他往自己跟前一拽,眼睫毛几乎搔着他的面颊。 “回回吃堑回回饱,跟个貔貅似的,光顾着吞了什么也没得出来?这样多回了,想事情还不肯周全?” 晏熔金把脸扎进他胸前:“去非——我肩膀痛、好痛......你直接告诉我该怎么办好不好?” 屈鹤为“呵”了声:“再赖?” 但手臂倒是收紧了。抱着他,鼻间一股草药味,又心软了。 “《农书》里写过:把马粪和湿草混着烧,烟就淡了,‘五里外不可查’——知道了么?” “知道了,好去非,没有你我怎么办阿——” 屈鹤为被他喊得立了一身汗毛:“没那个劲儿,就别乱喊,陛下,当心被趁人之危。” 晏熔金老老实实“哦”了声,又不死心地犟:“我就不信你乐意‘趁’,你懒得很......” 被看穿的屈鹤为:“......” “小和。” “嗯?” “睡觉。” 晏熔金又往他怀里拱脑袋,像个钻子——显然是把他当木头板板了:“不要!你和我说说话,去非,我痛得睡不着。” 第63章 屈鹤为忙活大半夜,是真困了,阖着眼吩咐他:“说。” 晏熔金憋了半天,冒出来句:“去非,你有什么愿望吗?” 屈鹤为抱着他,觉得很暖和,随口道:“死了想跟你窝一块儿。” “说正经的呢!” 屈鹤为只好睁开眼,朝京城的方向抬了抬下颌:“想回到那里去——” “京城?” “不。” “两百年前的大业,明睿帝年间的世道。” “......” 晏熔金沉默片刻,牢牢抱住了他,像是给承诺上火漆。 他说:“我给你。” 水战僵持了十五天,终于等到引敌入“鬼吞口”的那天。 屈鹤为压着防风帽,昂立船头,脚下破开水浪的感觉愈发激烈,渐渐船身在酣战中摆动起来。 他同身侧的将领对视一眼,吹响了战哨! 那十只火舫立即从两旁蹿出,以玉石俱焚之势撞向敌舰! 敌军不料有此变故,惊慌失措,哀嚎被翻滚的热浪吞没,待滚滚浓烟散开,蔺知生的战船与兵力已折损十之七八。 乾军奋起直追,直逼得他们节节败退。 一切都如晏熔金与屈鹤为计划的那样。 然而在即将渡江、胜利在望时,却遭到蔺知生的反扑猛攻。业军采用极惨烈的撞船之法,意图拽他们同归于尽。 这种不要命的架势叫乾兵不敢莽进,只好又止步原处同他们周旋。 晏熔金咳着嗽,从船舱钻出来,手上托着只鸽子。 风撩过他披散的乱发,露出白得吓人的面色。 屈鹤为拉了他一把,担忧道:“怎么还在咳嗽,军医不是说你快好了吗?脸这么白,出来吹风做什么?” 晏熔金乖巧垂眼,看他忙碌地给自己系披风的手指:“我想看看江面,看一眼将领们,在里头闷得心胸都小了。” 屈鹤为扯紧了绳结,面上有忧虑:“蔺知生难缠得很,他的兵也凶,我们还不知要在这耗多久。无论如何,这次一定不能退,等业国回神养息,往后再要打只会更难。” 晏熔金将手上鸽子一抛,瞧那片白扑棱扑棱飞向对岸,微微笑道:“不会太久了......” 屈鹤为捂住他的手,侧身引他到船头。 面前红日烧江,血色伏在小山似的浪尖上,随时准备跃起给人一刀。 浪水撞击着脚下,轻微的晃动中,二人将彼此的手握得更牢。 晏熔金说:“伪造的书信放出去了——真没想到打北夷时拓下的东西还用得着。此次反间计一成,我们便可长驱直入,再无什么能阻挡的了。” 屈鹤为叹:“只是可惜了蔺知生。” 晏熔金道:“若有机会,我会劝他降于大乾。只是恐怕成不了,真不明白,业国那些汉人,都朝蛮夷借兵了,还有什么值得他效忠的。” 屈鹤为沉默下来,波涛打入他沉静的眼中。 良久他道:“他没有别的办法。” 晏熔金揩了揩他手背:“但你有我。” “请你信我,老师。” 屈鹤为终于软和了唇角,感慨地唤他:“小和啊......你说得对,京城已经不远啦。” 横风来,屈鹤为拢紧晏熔金的大氅,他们发丝扬起,目光高远一致。昂立船头,志在必得。 反间计一出,朝廷果然动摇,急召蔺知生回京,而派了另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将顶替他。 不出十天,便被乾军打得落花流水,一路溃退回江边。 乾军在将近一月的水战后,终于顺利渡江,兵临城下。 屈鹤为套着龙鳞甲,领着大军攻城门。 城楼上一小将正破口大骂,骂他们不过一伙土匪,骂晏熔金穷兵黩武,骂乾军手段下作、只会趁人之危。 身侧的将领递来弓箭,想让陛下射下那只叫嚣的臭鸟,涨涨大军的士气。 却不料这并非陛下,而是不善射艺的太师。 众目睽睽,期望热切,屈鹤为只好接过弓箭,对着城墙上拉弓,眼一闭心一横地想:歪就歪了。 然而耳后绽开声轻笑,突然贴上来一具温热的身体,在他怔愣之际,两条臂膀已越过他肩膀,包住他的手,带他把弓拉更满。 那人校正了准心略一顿,猛地撒手,叫箭飞出,直将那叫嚣的士兵钉在了城门柱上。 屈鹤为震惊回头,面颊蹭过那人鼻梁,撞进他黑亮的眼眸里—— “太师,朕来了,莫慌。” 不等他回,这人就得意地一夹马肚,在撞开城门的欢呼中,高声喊“杀”,护着他冲过城门,扎进刀光与血色中。 屈鹤为的心口有两只心脏在跳,一声比一声强劲暴烈,他的灵魂在某个高高跃起的颠簸中停在了高空,而后骄傲与喜悦灌进他的四肢百骸,叫他也忍不住挥起刀剑来。 此时马前已被清道,业兵被降服押制,晏熔金瞧着他抡的那两下忍不住笑起来,握着他的手腕带他出剑,将大业的旌旗砍落。 “就这么高兴?” 屈鹤为朝后一仰:“就这么高兴!” 城门插上了大乾的旌旗,城内两边士兵高呼“陛下万岁”,大军士气磅礴地朝宫中进发。 第57章 第57章 “朕的太师说了,那就让他吃…… 乾军入宫时, 遭到蔺知生的拼死抵抗。 晏熔金赞他智勇,下马请他入新朝施展抱负,然而他严词拒绝—— “乾国使反间计, 令我饱受诟病, 天下皆以为我蔺知生, 是个临阵倒戈、背信弃主的奸贼!我知立场不同, 虽痛恨, 不曾以您为小人。而今宁死而不易主, 是为全我蔺家世代忠良之名, 国祚将尽,殉国而死, 叫蔺某终生无憾矣!” 语毕, 横刀向前, 撞退一排士卒, 左右更多的乾兵涌上来, 刀刃交接铮铮不止, 闷哼与刀剑破肉声不绝,风萧然而起, 乾兵散开时蔺知生已遍身疮痍,仰躺于地,他手中握着大业的半面旌旗,才举过头顶, 手便倏然落下。 那面黄底红边的旌旗飘然而下,盖住了一代名将的惨烈的面庞。 晏熔金静静看着, 直到风从旌旗的四角溜走,彻底盖没蔺知生,他才转身道:“厚葬了吧。” 蔺知生一死, 他们彻底没了阻碍,冲上金銮殿,殿内一片血腥,尸体横陈,已殉国而去;还有数十个尚未动手的大臣,左右对看,默然伏倒在地,在谁用哀戚的鸭嗓子喊了声“恭迎陛下”后,渐有稀稀拉拉的应和。 这种死了亲老子似的动静,估计大业皇帝驾崩时他们都没发出来。 晏熔金扫过一张张惴然的面孔,问:“王猛呢?” ——那个小皇帝。 众人不语,晏熔金又问:“何观芥呢?” 听闻他因大骂朝廷懦弱,反贼称帝了还软弱妥协,而被一贬再贬,在朝中已无权,被丢去给小皇帝当老师了。 王猛兴许是被他护藏着。 有人瑟瑟答:“往......往太后宫里去了。” 到了太后宫中,仍不见何观芥与王猛,只一排侍从白脸跪着,朝前揭开隔帘,才发现太后已死,颈上鲜血成环,蜿蜒而下。 这个窃弄威权的罪人竟这样悄无声息地死了。 “谁杀的?” 侍从答:“何观芥。” 屈鹤为问:“他现在何处?” 众人皆摇头不知。 晏熔金下令搜察王猛与一干下落不明的前朝官员,以防他们死灰复燃。 却没想到,士卒遍寻五日不见的王猛和何观芥,是由屈鹤为找到的。 那二人在冷宫枯井里。 青苔泥泞拖累衣袍,何观芥在看见他时,抱着王猛站了两次都没站起来。 提着的心吊着的胆,都重重落地跌碎了。 井上井下都没有说话。 亡国的幼帝还在沉睡,面埋进何观芥胸膛,小手揪着他衣裳,算年纪也有八岁,但仍跟豆芽菜似的,丢进宫外捡破烂的小孩里也不觉突兀。 屈鹤为撑着井沿,目光叹气似的垂落,唤他:“玉山。只有我在。” 何观芥怔愣地望着他,张了张口却哑然无话,不察手上力道重了,叫幼帝被勒醒,无声地瞪大了惊恐的眸子。 屈鹤为有些不忍,往下抛了裹好的糕点:“给他吃吧。” 何观芥捏着糕点,并无动作,只叫了声“老师”,语气竟有些无措。 屈鹤为拽着井绳,帮他们爬上来,可落地还没站稳,何观芥又跪下了。 屈鹤为正奇怪,要伸手扶他,忽听身后传来道威严的声音—— “朕的太师说了,那就让他吃。” 屈鹤为悚然一惊。 面前的何观芥拉着王猛的袖子,和他一道伏地不语,直到被士卒押下去,屈鹤为也没有再和他对上眼神。 秋天风冷,晏熔金拢了拢玄色的广袖,站在院角阴恻恻地看他。 屈鹤为甫一转身,就被他瞪得愣住了,而后心虚愈发强烈,他等着晏熔金发怒或是流泪,却没想到他恶狠狠撇开脸,一语不发甩袖走了。 第64章 “陛下!” 他追了两步,晏熔金就驻了足,然而见他不再出声,失望地看他一眼,走远了。 屈鹤为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然而皇帝不肯见他,只好夜里从暗道去找他。 那暗道自王充死前的宫殿一路通到晏熔金如今的寝宫,等屈鹤为掰开出口的盖子,已满手冷汗。 他还是不愿想起王充。 新帝的寝宫还未布置好,先前许多杂物都扔了出去,如今空荡荡得可怕。 屈鹤为探头环顾一番,并未见值夜的人,也没看到晏熔金的身影,料想他当在床上睡了,便爬出来,走近那床,隔着床幔低低唤了声“陛下”。 无人答应,风将未关紧的窗户撞得啪啪作响,有些令人悚然。 屈鹤为壮着胆子去揭那笋衣似的床幔,妖风就来回掠过他的脖子,叫他感到后面有人似的。 这样的恐怖蓄积着,在他看到床上空无一人时,猛地炸开,叫他猛抽了口气。 随后冰冷的东西贴上了他的身体,水草似的缠上了他。 屈鹤为疑心是王充的鬼魂,周身僵硬动弹不得,只能任由他动作。 直到被硌在床边,抽去腰带时,他侧身借着惨白的月光看清了那张脸孔—— “陛下?” 晏熔金冷冷俯视他,掰开他的牙齿,将腰带深深勒进去扎紧了。 而后一语不发地叫他在颠簸中落下眼泪。 屈鹤为惊愕地攥紧了晏熔金的衣摆,又在激烈的搏斗中胡乱地去抓他的手,指甲掠过面庞时,勾出柳叶似的一条伤。 晏熔金咬了咬他的耳尖,就发觉他痛得打战,于是转而去叼他的头发,直将它们恶狠狠地蹂躏得濡湿一片。 “太师......” “你怎么总做叫朕伤心的事呢?” 屈鹤为伸手去扯那腰带,费尽千辛万苦才解开,唇齿间一片狼藉,说话时还有些含糊:“我没有......包庇他们。” 晏熔金竖指抵住他唇瓣:“嘘,好了——不要让这张嘴,再吐出一句我不喜欢的话。” 他扳着屈鹤为的下颌,叫他转过来和自己亲吻,察觉到屈鹤为坚决的抗拒,他反倒愣住了,搓开自己手上的那滴冷泪,没有再继续。 “你竟然,这样厌恶我?” 屈鹤为轻而易举猜到他又脑补了什么,嘴角抽了抽,艰难转过身,把手臂架上他肩膀:“晏熔金——我腿抽痉了。” 晏熔金愣愣盯着他,确认他眼里没有厌恶后,垂下脸帮他按腿。 屈鹤为叹了口气,拍了拍他手臂:“好了,我不抽了,来——抱抱。” 晏熔金没动。 屈鹤为就自发伸手穿过他臂下,搂住他,合紧了。 这样凉的秋夜里,两个人柔软的衣裳堆叠在一起,才觉得暖和舒服了许多。 晏熔金的脑袋搁在他肩上,一动不动,不知是为刚才的事愧疚,还是仍生着闷气。 屈鹤为被他闹了一通,心情也不太好,瞧见疯狗似的人终于安静了,忍不住往他后腰一拍:“这种犟毛病,跟谁学的?我要说话也不听......” 孰料晏熔金痛苦地闷哼一声,微微挪动着想朝后退开。 屈鹤为冷笑,明知故问地押住他肩膀:“干什么?” 晏熔金低低道:“难受......” 屈鹤为没松开他,反而把人又朝自己提了提:“难受就对了,谁大冷天开窗睡觉?吹了风你不难受谁难受?你到底几岁了晏小和?是不娘胎里给脑子......” 他骂到一半想起把自己也连累了,忽然就收了声。 晏熔金摸到他的手,慢慢带着他往心口放,然后抬起头,眼里噙着两泡亮盈盈的泪:“这里难受。” 屈鹤为咬牙切齿,心里又气又酸,简直不知道拿他怎么办好了。 晏熔金把额头抵到他下巴上,自顾自说着:“你不是我的人吗,为什么要帮着私藏王猛和何观芥?” 到这里,语气还是委屈的。 但在屈鹤为摸了摸他发顶后,他语气陡然冷硬起来:“你这又是做什么?又要哄朕吗?你爱我吗?你只是可怜我,你只爱太平盛世......嗬,是不是谁做你的学生,谁能......把这些做得更好,你就更爱谁?” 屈鹤为被他一头扎进死胡同的犟种精神惊呆了,一时竟没接上话。 晏熔金咬住他胸前的衣服,恶狠狠磨了磨牙,那股恨劲儿仿佛要将眼前人也嚼碎吃了:“何观芥比朕做得好吗?他一个亡了国的小官,哪里比朕做得好了,他比朕陪你的时间长,是不是?你心里全是他!才会偏帮他,是不是!” 他瞪红了一双眼,用额头死死撞着他胸膛,仿佛这样能撞死他,也叫自己解气。 然而屈鹤为摸了摸他脸上的泪水,将他从那片闷热的潮湿中刨出—— “哎哟这是谁家的小和啊,委屈成这样?” 晏熔金偏过头去不看他,眼泪掉得更凶。 屈鹤为给他擦了五六七八次,发现擦不完,干脆放下手,凑上去亲了亲他紧闭的唇瓣。 然后抱住绷得像块木板似的人:“没有私藏,我才见到他们,你就来了。” 晏熔金张口还没说话,就“呜”了声,他忍着尴尬倔强道:“我不信。” 屈鹤为本还想解释,瞧见他已经转晴的面色,冷哼一声,透支的耐心彻底告罄—— 他搡了晏熔金一把,就要起身离开:“你爱信不信!” 他陡然翻脸,叫晏熔金愕然片刻,又急忙去拽他的袖子,攀住他的手,将人重新拉回来,抱回怀里,闷闷道:“朕生了这么久气,你就说一句......你就不能多、多哄哄朕?” 屈鹤为捏扁他的面颊,死死盯着他:“还‘朕’呢?行,你这架子真大,我懒得招待。” 晏熔金抿了抿嘴,惴惴地把脸贴到他颈侧:“我、我错了,老师。” “没了?” 第58章 第58章 他看过太多人死了,不要再记…… 晏熔金的气其实还没消, 但此刻更怕他走,不得不死死抱着他,搜刮言辞服软。 然而一想到分明该做解释的是屈鹤为, 而他每次都这样仗着自己喜欢他, 把自己耍得团团转, 就愈发委屈起来, 于是闷闷地不出声, 只是手上的动作更加用力。 屈鹤为被他这副狗熊赖树的样子逗笑了, 踹了他一脚:“滚去关窗。” 等人起了身, 还在他后头冷笑:“你真是长大了,竟还有这样一面。” 晏熔金身形一僵。 “白日里拦我拦得真潇洒啊, 还不许侍从跟我说一句话, 你真有能耐晏熔金。” 晏熔金说:“我冤枉了你, 是我不对。但你跟遍寻不到的前朝皇帝和重臣说话, 言语亲密, 还给他们吃食, 难道就容不得朕......容不得我多想两句?” 屈鹤为说:“那你容不得我解释两句?甩脸就走?” 晏熔金捏着帘子,一动不动地站着:“去非, 我不敢听。万一你没编好,叫我知道你在骗我——或者,你根本不打算骗我,你要朕怎么办?要朕杀了你吗, 还是把你幽禁起来......我都做不到。” 屈鹤为叹了口气,走过去把人抱住:“行了行了, 我也爱你。” 晏熔金被他拉着往床上躺,半天没合眼。 屈鹤为无奈地问他:“怎么了?” 他说:“我能说,一遍不够吗?” 屈鹤为“唉”了声, 翻身揽住他:“行,那今晚不睡了,我跟布谷鸟似的爱你爱你行了吧?” 晏熔金在他怀里拱了拱脑袋,熟悉的柑橘气味又将他裹住。 “行,你开始说吧。” 屈鹤为在黑暗中瞪着眼,幽幽叹了口气:“真是欠你的......” 夜里晏熔金跟捕蚊草似的,屈鹤为不知道他下一刻要咬自己一口,还是掉眼泪,于是也不敢提何观芥的后续处置。 等到白天斟酌着才开了个话头,就听侍从来报,说何观芥撞刀自尽了。 屈鹤为脑袋里轰地一下,甩了衣袍就赶去,等到了囚室,才知道侍从夸大其词—— 何观芥还没死,正捂着胸口靠墙喘息,不叫任何人靠近。 侍从听了皇帝吩咐,要以礼相待,一时也不敢上前刺激他,只叫太医在旁候着。 屈鹤为跨过门,何观芥猛地抬头和他对上目光,没有说一句话,只注视着他靠近。 王猛在何观芥腿边哭。 “玉山......” “丞相。” “玉山——陛下想叫你继续做官,若你不愿......我也会争取放你自由。我叫医官进来,好不好?” 何观芥摇了摇头:“亡国之人,再活于世,也不过活一具躯体。气节相关,还是您从前教学生的。” 屈鹤为吸气,指向王猛:“那他呢,你走了没人看着他了。他才八岁,要怎么办?” 何观芥沉默了。 随即缓缓滑落在地,松开手,血已淌了半身。 他吃力地摸了摸小豆芽的脑袋:“他要是能活......也不是以需要我看护的身份活了。” 第65章 “老师,我求您件事儿,把他带走吧,”他微微笑起来,“他已经看着太多人死了,不要再记住我的了。” 王猛抱着他的胳膊,边摇头边哭得肝肠寸断,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引得何观芥又摸了摸他的发顶。 然后何观芥拉着他的手,递给屈鹤为。 屈鹤为不敢接。 “玉山,那天我不知道陛下在身后。” 何观芥意识已经有些松散,愣了愣,才勉强答道:“我知道,我从来没有......那样想过老师。” 屈鹤为叹了口气,在昔日学生长久的注视中,带着孩童转身出去了。 外头的人见他把前朝皇帝带出来了,登时大惊。 屈鹤为却不在意地甩了甩袖子,说就在门口待会儿,叫你们看着,哪儿都不去。 屋里头很静,大约何观芥还听得清王猛的抽泣声。 屈鹤为蹲下来,问小豆芽菜:“昨晚何观芥和你说了什么?” 王猛透过泪水审视他:“你是老师的老师?” 屈鹤为说:“是。” “你也是王充的丞相,是也不是?” 屈鹤为面色不改:“你要是聪明,就该回答我的问题,而不是给自己惹麻烦。” 王猛咬了咬牙,咽下抽噎,除了眼眶通红,竟变得冷静许多—— “他摸着朕的脖子哭了,朕......我、我给他擦眼泪,他问我,想不想活,愿不愿意殉国。我说我不想死,他就松手了。” 王猛看了他一眼:“他是个很好的人。” 王猛在心里想:他和你不一样。 有侍从撞着胆子朝里看,禀告屈鹤为:“太师,他好像死了。” 这一回再没人拦着他们进去了。 屈鹤为叫他们看着王猛,自己独自进去,不管风言风语地阖了门窗。 侍从不敢阻拦,只好遣人报与陛下,结果刚拐出院门,就见陛下默默立在檐下。 陛下说:“把王猛带到隔壁的院子里。都下去办事吧,这里不要留人。” 侍从撞胆看了皇帝一眼,他无喜无怒,只是沉默地看着檐角的积水滴下。 当晏熔金扒开窗户时,看到屈鹤为抱着何观芥的尸体流泪。 还是死了...... 因着在井州和何观芥共事的经历,晏熔金很想将他收为己用。 可惜那样多金子般的人才,都给大业的破草房补了窟窿。草房塌了还非要陪葬,真是万般不值得。 ——和他曾经一样可怜。 不知是不是出于对死人的宽容,他此刻没有阻止屋里的人,甚至觉得他们师生一场,是合情合理的。 只是忍不住想:要是死的是自己,屈鹤为也会这样吗,把自己抱在他怀中。脱力前挣开眼皮,最后一眼看到的是他漂亮的脸,永生永世沉睡在鼻尖那撩好闻的柑橘香中。 当日晚上,晏熔金扒拉着心情低落的屈鹤为,对上他疑惑的眼神说:“抱我。” 屈鹤为依言抱住了,没有说话。 晏熔金埋在他怀里,和他说:“别难过了,你还有个学生活着呢。” 屈鹤为的发丝摩挲着他的面颊,一阵压抑的沉默后,晏熔金听见他说:“我早就料到,会有这天。” 可这是没法后悔,也不该后悔的。 “他是我......最出色的学生。”也是那个和自己分道扬镳的学生。 晏熔金“嗯”了声,没有说话。 屈鹤为叹了口气,搓搓他的耳朵:“别生闷气。” “我没有。” “你也很出色,但那些不是我教的,是你自己闯出来的。” 晏熔金勉强勾了勾嘴角:“我也不要只做你的学生。” “是啊,”屈鹤为往上抬手,抱住他的脑袋,“你是我的小和。” 是他本会淡忘的过去,也是不敢奢想的另一条路上的自己。 晏熔金被他一句话说得想哭,他听着窗外呼呼的风声,搂紧屈鹤为想:又要冬天了,只是往后他和屈鹤为都不用分开了。 两个人都睁眼很久,睡过去与睡醒时都觉混沌。 ...... 《乾元帝·定鼎篇》有载:“帝自扬州起兵,北伐四年,终入前朝帝京。然此地屡经战火,宫室残破,且漕运艰难。帝遂徙百姓至梁州,以其居天下之中、可驭四方。” “而后修城郭、缮运河、凿镜山开路与北相通,又颁轻徭薄赋、徙兵归农、兴文抑武等新令二十余条,终务实而治。” “前朝有弊,左相势大,勾结外戚祸国。帝废相分权,设内阁以参机务。因太师苍无洁多慧沉敏,授大学士,领内阁,与帝共决要务。” 乾元帝四年冬,此刻“共决要务”的两人正为几朵花打闹。 屈鹤为深深浅浅地踩过湿软的草茎,一边高呼“你给我等着晏小和”,一边把英明神武的陛下跟条狗似的撵着跑。 晏熔金手里还掐着满满两把小野花,疾风掰去些花瓣,朝后头的屈鹤为撒去。 在阳光里半实半透的,竟叫寂灭的冬日也添上勃勃生机。 “去非!去非——它们哪里不好看了你要这样揍我?” 晏熔金眉飞色舞,满是得逞的兴奋,然而偏假惺惺捏出副委屈的调调来,叫屈鹤为更想抽他了。 “我去你的——”屈鹤为拍了两下头发,就抖下五彩缤纷的小圆瓣儿来,刺得他眼睛疼,“栽地上和长我头上能一样吗?刚才要不是旁边上坟的小姑娘笑得太大声,你是不是还打算瞒我一天?叫我出一天的丑?” 晏熔金今日不知怎地,喘得厉害,身体还没有屈鹤为强健。轻而易举被屈鹤为扑倒了。 他死死拽着花,屈鹤为死死抱着他。 两人筒车似的滚了七八圈,素白的衣裳已经没法看了。 屈鹤为捏着他的面颊,恶狠狠道:“再皮?就该给你发配到浣衣局去,用手把这两件衣服搓白了再放出来!” 晏熔金环住他的腰,朝他凑上去,飞快亲了一口:“哎唷这里有人仗势欺民啦!我好怕怕啊,要去找更大的官主持公道。” 屈鹤为眯了眯眼:“不巧,在下就是最大的官,一手遮天,要拿捏你不过是动动手指的事儿......你报了官来的啊——还是我!” 然而这草民大胆得很,笑嘻嘻扣了他手指,还拽过来一个个骨节亲过去,叫那皮肤泛红濡湿,被牙齿磨到的地方又疼又痒。 叫屈鹤为很想缩手抽他—— “晏小和,你是狗吗?” 第59章 第59章 “滚。我对冥婚不感兴趣”…… 晏熔金神色一顿, 亮着那双纯洁无辜的眼睛,埋到他脖颈里讲荤话。 屈鹤为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猛地将他一搡, 从脖子红到耳朵根:“去你的晏熔金!你才是......你滚蛋!都从哪学的!” 晏熔金没料到他这么不禁逗, 急忙一把抱住了他的腿, 还愣是被拖行了一步半。 屈鹤为回眼瞪他, 炸毛道:“你还想做甚!这是在外面!” 晏熔金蹭了蹭他的腿, 抬眼盯着他:“哪里有人......而且你对我很粗暴, 我要去告你的御状。” 屈鹤为没料到他还杀个回马枪, 气急败坏道:“告皇帝也没用,皇帝也是我的人!” 说完之后他后悔了, 因为晏熔金明显更欢快了。 这臭不要脸的人喜气洋洋地扒着他的腿, 叫他不得不死拽着裤子, 防止他没轻没重。 “快起来!有人过来了。” 晏熔金不为所动地仰视他, 忽然蹦出一句:“屈鹤为, 我想跟你成亲。” 屈鹤为震惊地盯着他, 不晓得他又猝然搭错了哪条筋。 然而他的神色又是极认真的,叫屈鹤为后脑一空, 含糊道:“你先起来。” 晏熔金不依,捉了他的手,捧到自己的面颊上:“不要,你先说, 你愿不愿意和我结婚契,等我死了, 你要给我守鳏三年的那种?” 他想了想,退了一步:“也可以不守,但我想抓住点什么, 至少让我的墓碑上有你的名字......” 屈鹤为蹙了眉,使力把他拉起来,前后左右瞧了一圈,问他:“你怎么了?” 晏熔金说:“没有,只是触景生情伤春悲秋。” 屈鹤为拢住他的手,风将他们纤细的发丝缠绕到一起,飘到彼此的面上。 “晏小和,你已经抓住我了。” 晏熔金垂首片刻,抬起眼时竟然笑中带泪:“可我还是想和你成拜天地,怎么办?” 屈鹤为捉住他的手腕:“你跟我回去,我叫太医院所有人都过来给你诊一遍,要是有丁点儿毛病,你知情不报,就等着好果子吃吧!” 晏熔金惊惶抬眼,扭了下手没扭开。 屈鹤为回头定定看他一眼:“成婚的事,换个地说。” 候在马车边的侍从,正昏昏欲睡,乍见太师黑着脸牵着皇帝,满身草泥地回来了,惊得困意全飞了——莫不是这二人打了一架? 正惶恐间,被太师瞟了一眼:“麻溜地回宫。” 第66章 是压着怒火的语气。 侍从急忙跨上鞍座,驱马疾行。 间或听见陛下弱弱说:“去非——你别扒我衣服,你不能这样对我......” 又或是太师冷笑:“这么大一块疮......我就奇怪你怎么不让点灯,疼?疼就对了,痛死你个三棍子打不出个响屁来的!” 而后谁扑腾了两下,叫车厢左右摇晃起来。 侍从几次转头欲言又止,最后好歹是憋住了。 ——得,要是翻车了,这两位祖宗应该怪不到他头上。 车里的晏熔金还扯着衣服,生无可恋中带着两分心虚,露着的肩膀上赫然有片巴掌大的溃肉。 正是两月前在漏斗江上被蔺知生射中的。 那箭毒丝毫不像军医说的那样好运,这么久竟只在表面薄薄结了痂,未敛分毫,甚则扎深了根蒂,已张牙舞爪祸祸周围。 屈鹤为咬着牙问:“到底是医官误治,还是这毒凶?” 晏熔金答:“毒凶。” “为什么瞒着我?” “......” “晏小和,说话!” 晏熔金垂着头,堆在膝上的衣衫突然多了深点子——一个、两个...... 屈鹤为愣住了,伸手去捧他的脸,又被他扭开,好不容易用力托着下颌扳起来了,才对上他眼,晏熔金就彻底溃散了。 他猝然朝屈鹤为扑过去,撞得两人胸口都疼,将人勒抱得死紧,委屈强得好像怒意和恨意。 屈鹤为被他撞懵了,摊着的手掌还蜿蜒着他的眼泪,凉凉的黏黏的,像死了的月光。被他抱着,心里的火气一时全被浇灭了。 “我都要死了——你就不能对我温柔点!” “胡说,要死了也活了俩月了,我就不信不能再叫你活两年、二十年、二百年。” 晏熔金在他怀里拱了拱,有些哭得透不过气,就探出头来,把眼睛贴着他肩颈裸露的肌肤流泪:“我才不要做妖怪......我要和你成婚......” 屈鹤为无情地拎起他的脖子,对着那张哭得乱七八糟的脸冷静地问:“太医署所有人都来看过了?” “没有,就叫最老的几个看了。我怕太多人知道会出乱子。” “蠢货!”屈鹤为冷着眉眼斥他。 藏着的东西说开了,晏熔金忽然有了勇气,他握住屈鹤为的手腕,强迫自己说:“只要知道的人不多,即便朕死了,你也可以顶替我。在漏斗江上你不就做得很好么,没有人看出。” 屈鹤为眉眼一紧,反手锢住了他的腕子,用的劲不小。 晏熔金被他抓得面色一白,仍执意说下去:“我写了两百多张的......交代,你要是有拿不准的事儿,没准上头有,你找一找,就当和我对话了。” 他没说下去,又或许是说完了,挣出手去碰屈鹤为的眼尾。 那里总因疲惫拖着两曳红,分不出他是不是也憋着泪。 “谁要接你的位子!” “你会的,老师。” “话别说太早,回去先把太医署的人一个不落揪过来,还不好就广召天下名医——哪有你这样蠢到讳疾忌医的?尤其还是皇帝,不像话!” 晏熔金被他一个猛按,彻底和烧饼贴锅似的贴到了屈鹤为身上,他头颈都从屈鹤为耳边探出去,瞧不着他的神情了。 “那几位都看不好的病......” 屈鹤为打断了他:“你个白痴!闭嘴,我现在要被你气死了,这两个月你自己搁那演苦情剧呢?办法都没试完就急着死了?得,你真有种,古今皇帝第一人,我看我也告老还乡算了,免得整天给个蠢货做事,瞧不着一点出路!” 晏熔金弱弱插嘴:“你不老......” “闭嘴,”屈鹤为真被他气笑了,“你要真把自己作死了,我可不接你的班,我叫史书原原本本写下来,有个蠢货皇帝不知道有病要治,把自己蠢死了!” 晏熔金完全插不进话了。 “你说那几个老太医看不好,就没人看得好了?那当年怎么不是比你老的王眷殊方誉清陈卫明夺得天下?怎么偏偏是你这个毛头小子咬下北都那块肉?” 晏熔金沉思片刻:“因为我有不得不去北都的理由。” “我起事时,你被囚在北都。” 他们都是为了得到,只有晏熔金是因为不想失去,是因为“不得不”。 屈鹤为也不说话了,按着他的脑袋,把下巴搁上去。 晏熔金忍了会儿说:“痛。” 屈鹤为叹气:“我真服了你了,竟会给我找事儿......” 但还是松了手臂,叫晏熔金有余地拱了拱。 片刻后这找事的,又跟说遗言似的张口:“屈鹤为,我想成婚。” “......” 屈鹤为已经听不得这两个字了,抱着陡然虚弱下来的晏熔金,冷冷骂了句:“滚。我对冥婚不感兴趣。” 晏熔金滚回去,被屈鹤为拎着看遍了太医。 得到的仍是一连串的摇头。 在屈鹤为眉头皱得能夹死他时,他忽然冒声问:“那朕的嗓子能治吗?” 屈鹤为目光闪电般甩向晏熔金。 有个少年白的医官下定决心,出列道:“若陛下肯与我去姑苏,可治。” 别的医官几乎要翻白眼了:“陛下的嗓子何至于跑到姑苏去?我立时写了方,不消片刻药就能端上来......” 白头翁道:“我说的乃是陛下肩上的毒。” 众人皆惊喜非常。 亦带着怀疑听他继续道:“姑苏深山中,住着我师父,天下没有他解不了的毒,可惜我学艺不精......” 屈鹤为道:“叫人请来,不行么?” 他答:“师父早年为试毒成了聋瞎子,旁人叫不来的。便是我独自去......陛下也等不及。” 晏熔金问:“多久?” 他答:“去用五日,陛下只有十天。此毒尚被逼至膜原,等最冷的日子来,人阳气低弱,它就会猛扑上来,再无周旋之机。” 屈鹤为抓紧了晏熔金椅背,果断道:“今日就动身。” “立即召六部尚书来,交代完朝中事宜,我们赶在天黑前发轫。” 事情犹如草草捆在一起的木桩子,被屈鹤为狠抽了一鞭子,火急火燎地滚起来。 等晏熔金坐上颠簸的快车,脑袋被屈鹤为按到他肩上时,他还没回过神来。 事实上,比起瞄到一线希望的喜悦,更多的是陡然蹿升的恐惧。 在暴露伤情以前,他仍可骗自己是健康无缺的,只是美好的生活要在几个月后戛然而止,但也没有多少痛苦。 然而此时此刻,他被屈鹤为拎出来,直面死亡,忽然感到自己的生命越来越矮了,仿佛会在某一记车轮滚动中被卷下去,轻而易举地被当作纸片碾碎。 他不得不头一回正视伤情,并时刻为此消磨自己的心志。 他贴着屈鹤为的半边身体,渐渐再靠近、包拢他,直到彻底拥住他。 他用低微的气声问他,并不指望他听到:“你会为我守鳏吗?” 很长一段时间,都只有车架在颠簸中咯噔的动静。 终于在一阵天将明的鸟啼后,那人答他。 “不守。” 那双潮湿的手贴了贴他的额头,落到他肩上、背后,最后去摸他后心口的搏动,直到说完话也没有再拿开—— “活下来吧,就当我求你的——祖宗。” 第60章 第60章 “你想不想摘杏子?”“这是…… 梁州与姑苏挨得近, 只是老神医的山路难爬,紧赶慢赶还真用了五日。 山中多杏树,是因神医不收报酬, 得治的人便自发栽树来报答他, 春满白夏满黄, 也就是他们来得不巧没看到, 不过漫山枝桠也已够热闹了。 白头翁拉过神医的手比比划划, 神医就知道了, 给晏熔金诊脉。 诊完不住摇头, 面色很惋惜。 屈鹤为徒劳地睁大了眼,盯着, 求着, 感到自己仿佛被抛上了天, 一时很喘不过气来。 晏熔金反而很平静, 好像要被判死刑的不是他, 甚至还有闲心覆上屈鹤为的手, 安慰他。 “怎么样?是不是朕病入膏肓了?” 白头翁脸色也有些难看,摇了摇头一时没吐出话。 晏熔金心下反而松快了, 轻轻踢了脚屈鹤为:“死前还能和你来趟姑苏,什么都值啦。” 他自顾自说着,吐字越来越快,仿佛已要从这一刻节约他的生命—— “你还记得吗, 当时与北夷一仗后,你诈死, 就把我扔来了这儿。我当时心里头一直想着:这是你为我选的地方呀,你总要来看看,不能让我一个人......” “留我一个人在这儿生, 又在这儿死。” 他又踹了屈鹤为一脚,山上的泥污就这么蹭上去,仿佛存心招屈鹤为打似的,然而他们都知道,这一刻已经不会再有这样轻松的打闹了。 没人接的话头抛在空中,渐渐沉入悲寂的泥沼。 白头翁忽然跪下磕了个头:“陛、陛下,您不用死,这病能治!是臣、臣回报不力,叫您与太师担忧了!” 第67章 屈鹤为拍案而起,怒意终于轻松地发出来——“那你刚才磨叽个锤子!” “是、是家师在训话,骂我连这病都看不好应该、应该......莫不是——唉,骂得极脏,臣一时吓呆了。” 合着刚才那通结印似的比划,不是讨论晏熔金病得多重多复杂,而是,在狗血淋头地骂白头翁啊! 晏熔金还怔怔的,他抬头可怜巴巴朝屈鹤为道:“能、能治?” 屈鹤为也费了好大劲儿才缓过来,大悲又大喜地,整得他想抽人一巴掌庆祝。 他确定不是做梦,心里渐渐有了些底,再瞥见晏熔金呆兮兮的模样,抽人的欲望更强烈了——“麻烦你告诉令师,皇帝脑子烧傻了,顺手也给他治治。” 晏熔金拽了拽他袖边:“才没有,我是惊喜坏了!你不喜吗,去非——” 屈鹤为又冷笑道:“一个险些叫能治的病拖死自己的皇帝,不是痴呆傻子是什么?蠢货吗?” 神医不愧是神医,一二日壮正气,三日则逼毒发,迅猛治之。 晏熔金这三日里又灌药又扎针,被调理成了只满身辛甜药味的刺猬,很是无措地任人摆布,只有在下针的间隙里,偷偷拉一拉屈鹤为的手。 第三日夜里,他如神医所说发了高热,一翻身,床上原处就露出个汗印子。 屈鹤为怕他烧干了,给他喂水。没想到他还能自己坐起来,有些神志—— “你想不想摘杏子?” 屈鹤为手一抖,水泼他衣领里了,默默收回对他“还算清醒”的评价:“这是冬天,祖宗。” 晏熔金把面颊送上来,贴了贴他手背,仍迷迷瞪瞪黏黏糊糊的,但话多得惊人:“那等夏天,夏天你想不想摘?可以再叫老大夫给我扎成刺猬,我往地上一滚,站起来——嘿!全是果实!” 他一双眼正烧得格外亮,叫屈鹤为不由就随他瞎想:“那得有一百多个吧?” 晏熔金嘿嘿笑,翘起两手的食指:“朕滚两次,就有两百个!给你做杏子饼杏子糕杏子面......杨玉环有的,你也得有;她吃荔枝你吃杏......” 屈鹤为两指一合,捏住了他快忙坏的嘴巴:“得,说起胡话来了?” 转而又问:“......杏子面是什么东西?” 然而这人已经把头垂到他肩上,一点一点地睡沉了。 鼻息还是很重,毕竟毒性发泄时一定是好受不了的。 屈鹤为脱鞋坐到床上,拉了把晏熔金的腰,把人抱得更紧,也不敢睡,怕他半夜出事,只好和他翘起的呆毛对着眼,数他的心跳。 数到一半忘了,低低出声威胁他:“你最好快点好起来,做劳什子杏子面,做不出来我把你抽成杏子面......” 中午晏熔金醒来时,已经不烧了,他的毒邪被正气了殴打一顿,开始灰头土脸地收敛排出。 屈鹤为时不时就扒开他衣服,瞧一眼肩上的伤,仿佛指望在短短的某两次间隙里,见到它一下光滑洁白如初。 那里的痂似乎结实厚重些了,不再是金疮药粉饰的太平。屈鹤为用指头轻轻去碰,没摸过半呢,就见那肩头一缩,它的主人醒了。 屈鹤为问他:“还晕吗?还有哪痛吗?” 他摇了摇头,拿住屈鹤为的手,又指错指地细细扣住了:“就是有点想吐。” 屈鹤为立刻道:“我去找他们——” 却被晏熔金拽住了,在屈鹤为紧张的目光中,晏熔金扬唇笑了笑:“还想和你亲嘴。” “......” 屈鹤为很想抽他:“你别吐我嘴里。” 但还是半推半就地被病号拉了回去,由他轻轻地凑上来。 湿漉漉的,像是前夜剩余的眼泪。 屈鹤为摸了摸他的面颊,想:一个死里逃生的吻。 神医把了把他的脉,摸了摸他的手足胸口五心,而后挥了挥手,叫他们没事可以走了。 二人大喜过望,只有白头翁幽幽怨怨、如丧考妣地缠着他们问毒发与诊疗之事。 晏熔金奇怪:“你师父不是说没事了吗?你还不放心甚么?” 屈鹤为也道:“若是要细细研究,直接去问你师父岂不更快?” 白头翁扑通跪下来:“陛下!太师!求你们再留一阵子吧——师父施针和开方时刻意瞒着我,现在给我下了一样的毒,要我自己解!我真的不会啊——只能从陛下您这儿求得些细节,再作推敲......” 晏熔金目瞪口呆:“神医不愧是神医——” 屈鹤为接话:“授术的方式都如此别具一格——” 白头翁急道:“要出人命了,我不要去葬花啊!” 瞧着他声泪俱下,晏熔金好心地憋住了笑,握住屈鹤为同样颤抖着的手,说:“反正我们还没栽树,不妨迟些时日回去,救救他?” 屈鹤为点点头:“行啊,反正这毒发得快、人没得也快。” 白头翁大哭:“哇——” 窗外鸟以为遇着了同伴,兴奋地飞来笃笃啄窗,这下晏熔金是真的没憋住,趴在屈鹤为肩上笑出泪花。 山中清闲,过去见了水,就要忧心洪涝、排想战术,如今却可以脱了鞋子悠悠浸入那冰凉的河水中—— “晏熔金!你偷我鞋子做甚么——滚回来,回来!把我鞋子还我!” 晏熔金被他撩着了水,冰得一哆嗦:“好了好了,不闹你了,水里那么冷,快上来。” 屈鹤为气得牙痒痒:“你又不还我鞋,难道要我光脚踩在泥上?谁知道有没有牛粪!” 晏熔金说:“没有,但我们带了马来,马粪应是有的。” “......” “晏熔金!” 晏熔金欢快地“嗳”了声,过去架着人手臂把人搂起来,刚托稳了人,就被掐了后脖颈——“快点!我要穿鞋下来走。” 晏熔金歪头朝他笑了笑,手上一松,引得他不得不环紧了自己:“不要,你听没听过牛郎织女的故事?你觉得我们像不像?” 屈鹤为觑他一眼,面无表情道:“你也是个臭不要脸的流氓?” 晏熔金委屈地瞪大了眼:“那可不一样,我的去非早就对我芳心暗许了,我只是顺水推舟略施小计!” 横亘出来的树枝拦着屈鹤为的脸,他朝晏熔金脖颈一靠,躲了过去,又贴着他耳朵问:“你不会又要在这种时候和我求亲吧?” 晏熔金还真没想过,毕竟他手里还勾着只沾满泥污的鞋子。 但他才抬头,就被屈鹤为亲在了额头,这人眼对眼地同他说:“好吧,本官允了。” 晏熔金眼睛微微睁大,险些抱着人撞到树上,那话在心上盘旋几圈,终于咻一下钻了进去—— 屈鹤为也想和他成婚!愿意和他一辈子在一起!! 他正乐颠颠的,陡然被揪了耳朵——“晏小和,我警告你,要是不当心把我摔了,我就让你知道这粪土是什么味道!” 晏熔金被扯得眯了眼,还在笑:“这是你第一次答应我!去非——” “闭嘴,被你叫得魂灵都出来了......” 晏熔金摸了摸他的嘴角,深深地注视他:“你明明也很高兴。” “但不像你,和头一回听见这样的话似的。” 晏熔金把他抵在树上,更紧密地抱住他,言语里有股意外的倔强:“就是第一次。” “去非,”他吞了吞口水,用面颊轻轻蹭着他的颈,“你不要说话,你容我说——” 他才蓄积好了勇气,一抬头,叫这人温柔的眼睛深深注视着,气一下就泄光了。 颇有些恼怒地道:“你也先不要看我......我,我紧张。” 屈鹤为心里嗤笑了声:嚣张又没出息的死孩子。 然后听见他话语的开头。 ——“我知道,我来晚了......” 第61章 第61章 给树起名字,你幼不幼稚?…… “我知道, 我来晚了。我错过了你的十七到二十九岁,你的身边有别人,从始至终知道你的苦衷、与你并肩作战。” “而当我解除误会, 去接近你伤口时, 那里已经结痂了。” 说到这里, 他垂下眼, 竟有些哽咽:“那时候, 我发觉自己对你来说不算什么......” 屈鹤为替他揩了揩眼泪, 下一刻那只手就被挤压在两片胸膛间。 晏熔金抱得他很紧, 然而不肯再说话了。 屈鹤为叹了口气,抽出手摸他的发顶:“你该高兴, 我始终没有孤身一人。” 晏熔金闷闷道:“我太自私了。我想要你只有我......我甚至想过, 你为什么要改这个带‘鹤’的名字——是因为能和云起凑一对儿, 拼作‘闲云野鹤’吗?” 屈鹤为盯着他看了会:“我觉得那神医治得也不怎么好, 毒全逼脑子里去了。” “你好奇我的名字, 怎么不问?” “你知道我好奇, 怎么不说?” “我懒。” 屈鹤为拍了拍他的肩,和提点牛马一样:“快点, 走了,我脚还没干,冷。” 第68章 晏熔金把他往上搂了搂,歪着身子去捂他那只脚, 感到它蜷缩了一下。 “晏小和,摸过脚就不许摸我了!” 晏熔金捻着衣袍给他擦脚上的水:“这脚不是你的?” 屈鹤为说:“......说得好像你不嫌弃自己的脚一样, 有种你舔一......算了。” 他瞧着跃跃欲试的晏熔金,觉得不太妙。 晏熔金果然遗憾地替他穿上鞋子,仍抱着他往回走。 “......放我着地晏熔金, 我腿麻了。” “触地更麻,我给你揉揉......好点儿没?” “嗯。” “还要下来吗?” 屈鹤为挂紧了他的脖子,有些犯困:“算了,我懒。” 终于转回了杏林,白头翁正趴在石桌边挑拣药材,颇有些虎视眈眈苦大仇深的。 见他们回来,一个行礼人就趴下了—— “陛下——太师——我好痛啊!” 屈鹤为简直被他吓激灵了:“祖宗,大白天怎么就出鬼了?” 晏熔金倒是升起了两分同情,拍了拍屈鹤为叫他进屋补觉,自己走上去陪白头翁嚼药。 白头翁把那根草从他嘴角拽下来,一副遇着活爹了的表情:“这是确定了的药,你快撒开!” 晏熔金心情很好,没计较他的失礼:“甜的。” 白头翁忽然把药材都往前一推:“我完了,我要死了。” 晏熔金凑过去安慰他:“等我和太师成婚,让你沾沾喜气!” “我配了五个方子,发冷发热打摆子,出汗出血呕秽物,就是不行、就是出不来!” “真不容易,今天我背太师回来,他也这样不肯下来。” “每回一喝药,我就感觉体内绞痛,好似要死了......急得我只好把毒压回去,唉,周而复始,我正气更弱,真要活到头了!” “‘活到头’——‘活头’?好名字,你觉得我给那棵和太师新栽的杏树取名儿,叫‘活头’怎么样?以后想到它,就觉得很有活头!” 白头翁不说话了,幽幽盯着他:“陛下——” 晏熔金干笑了两声:“我不会医理,真帮不上忙——只记得当时是九死一生,那天晚上烧得我几乎熟了,什么都不记得,醒来竟然还是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盘菜......” “九死一生?”白头翁大惊,“师父有改药和针的穴位吗?” 晏熔金说:“前两日喝了十几碗药,很甜,比刚刚嚼的草还甜......高热前半日就停了药。针灸么,他比划给我看的,大概是封了什么又长了什么?” 白头翁若有所思,白头翁幡然醒悟,他握着那把草腾跳而起,朝里屋跑去,几乎像个中举的疯子,只是喊的不是“我中了”,而是“俺不中嘞!师父——你又用险招破!我差点又输了!” 老医棍听不见,也不知道做甚么嚷这么大声。 不知道去非在睡觉吗?!! 白头翁终于解开了毒,精神矍铄地撰医案,晏熔金瞧着他青灰的面色和炯炯的眼焰,害怕极了:“要不你先去睡会儿,跟回光返照似的。” 白头翁摇头:“早点儿写完,免得一条心吊着。一会再去给家师整点新毒,就能安心睡了。” “......” “陛下,听起来您嗓子好多了,”他陡然想起来,关怀了一嘴,“喝过药还有痰吗?” 一说到嗓子,晏熔金就想起屈鹤为旧账重翻,差点把自己拍死—— 当时那人冷笑道:“能耐了啊,我还当你嗓子没法治呢,没想到是想和我凑个登对?一个瞎子一个哑巴,有什么上得台面的?” “等到要死了,要偷梁换柱了,想起来治嗓子了?哈,你当时是不是还寻思戳瞎只眼呢——可千万别戳错,不然非逼得我也捅瞎另一只,成个全盲皇帝......” 晏熔金被回忆里屈鹤为的怒火烫了一下,缩了缩脖子摇头:“没了,就是齁得有点熏嗓子。幸好你是个大夫,不是个厨子。” 白头翁说:“也没劳什子区别,不都是试毒么......那药陛下再吃两日就能停了。” 果如他所说,一切的疾病与麻烦都很快了结,在冬天结束前,三人下了山。 晏熔金停在那两课杏树苗前,依依不舍地说:“和和、鹤鹤,我们走了,等你们长大再来看你们。” 那两棵树朝对方歪着,听了他取的名字,惊得簌簌抗议,仿佛立刻就要被他气活了。 也幸好没真叫“活”和“头”,否则真要跳起来抽他两耳光了。 屈鹤为心里好笑,揉了把他的发顶——一定是昨晚刚洗过,蓬蓬松松的,蹭得他掌心更痒,不由多揉了几把,力道大了,直把晏熔金压得一个趔趄,歪头懵懵地看他。 屈鹤为咳了声,手滑到他颈后的发丛里:“别把它们两个的名字连着叫,听起来怪傻的。” “你才傻,”晏熔金委屈地拿住他的手腕,“能不能别薅我了?头发都要掉光了......” 屈鹤为弯眼笑了:“怎么会?” 然而一抽手,上头还真挂了几根头发,有黑有白。 屈鹤为奇怪地拨弄晏熔金的发顶:“你有白头发?” 晏熔金揪过那两根白发,捻起来挠了挠屈鹤为的脸角:“你的。” 屈鹤为愣了愣,勃然大怒:“你睡觉再压我头发!以后睡我脚边去——” 说到一半,他又陡然想起了不太妙的东西,急转道:“你和狗睡去!” 晏熔金委屈:“这也不怪我呀,我还能不让你掉头发不成?我已经很努力地不压你了。” “你还揪我头发呢你怎么不说?” “我哪里......”晏熔金辩到一半,忽然收声心虚道,“你头发垂下来,柳枝似的一晃一晃,猫都忍不住,何况我呢?” “你宽恕我吧,好去非?” 白头翁实在没眼看陛下这副春心荡漾的模样,马鞭一挥先窜下山去了。 好烦,他就该去做御厨,叫这俩腻得要死的人吃点苦。 屈鹤为本想直接回宫,却被晏熔金在拈花镇里拖住了—— “我每日都有好好批复回信,朝中又无要事非紧着这两天,你就和我在姑苏多待几天吧!我有好多东西要给你看——当时你送我的大宅子还在呢!” 见屈鹤为不应,晏熔金急道:“这几日就要过生辰了,你就当哄哄我、也哄哄你自己好不好嘛?或者——就当微服私访体察民情了!” 屈鹤为戳着他的额头,把扑腾的人抵开,还没说话,就被这人恼羞成怒地扑上来:“屈鹤为!从前得不到我,你大宅子大金条甜言蜜语成箩筐地送,现在玩腻了我......” 他伤心欲绝假模假样地抽泣一声:“就这么对我!就要把我抛开!!屈鹤为,你叫别人评评理!” 白头翁蹲在路边啃着烤番薯,正被烫得嗷嗷叫,听闻此言万念俱灰地去捂耳朵,结果忘了手上也烫,耳朵连着头发一哆嗦,惊得跳了起来! 晏熔金高兴地朝他一指:“你瞧,去非,他也同意。” 白头翁:“............!” 屈鹤为:“......” 于是就这么留了下来。 听晏熔金讲哪家的桂花糖藕比白头翁的药还甜,讲这条河前半段叫什么名儿、后半段叫另个什么名,讲这里的树绿得没边了、虽然现在还只是鹿群似的光杆...... 屈鹤为微微笑着听着,直到晏熔金话音一断,应验屈鹤为不祥的预感,道:“还有你的坟。” “你敢去看看吗屈鹤为?我当时差点疯了。我说什么都要把王充杀了。” 屈鹤为跟着他朝山尖抬了头,很快又心虚地撇开眼,晃了晃他的手:“不去了吧,我不想在我的坟前给你磕头。” 见他还是不虞,又道:“王充......早被我杀了。” 他声音难以阻止地低落下来,像将要垂下的一滴泪。 晏熔金叹了口气,心里最后一丝埋怨也烟消云散了,他揽过屈鹤为的腰,将人抱进怀里,道:“就当他是我杀的吧。这样我们两个都能好受些。” “......” “小和。” “在的。” 晏熔金捋了捋他的头发,把鼻尖压扁在他颈窝,闷闷重复:“小和在的。” 第62章 第62章(生辰篇) “是正经睡觉吗”…… 这是晏熔金二十四岁的冬天。 屈鹤为一大早出去了, 被子没掖好,风一灌,人就醒了。 他呆呆坐起来, 捞了胸前的狼牙看——五年前的今日, 屈鹤为就是给了他这枚狼牙, 然后离开他的。 当时的恐惧缓缓探出, 又爬上了他的心口, 他踉踉跄跄地趿拉着鞋子, 赶到门口, 就和从外头提着早点回来的人撞上了。 “......练五禽戏呢?” 屈鹤为震撼地看着他打作一团的手脚,从胸下捞了他一把, 却被人打蛇上棍地挂住了。 “怎么——做噩梦了?” 晏熔金埋在他毛领里:“你去哪了?” 第69章 “买你说的甜得惊天地泣鬼神的糖藕, ”屈鹤为艰难地抱着人挪了两步, 突然恍然大悟, “你以为我不要你了?抬头我看看, 不会哭了吧?” 晏熔金恨恨瞪了他一眼, 却招得他大笑:“怎么会呢,谁会丢掉一个这么漂亮聪明能干可爱的小和呢?我刚往街上一撒手, 就要立刻被人抢着捡走的,我可舍不得。” 晏熔金蹭了蹭他的面颊:“好冷。” “嗯,所以没叫醒你,我自己出去顺了圈早点回来。” “回床上。” “吃饭。” 晏熔金把手钻进他领襟, 给他捂了捂胸口和腰:“我困,你冷。”执拗地重复道:“回床上。” “是正经睡觉吗?”屈鹤为扬眉笑他。 晏熔金拽了他几步, 堪堪挨上床沿,把被褥揪过来,两脚一蹬脱了鞋, 抱着屈鹤为一起卷进被子里,才有闲心诚实回他:“不知道。” 他摸了摸屈鹤为挺秀的眉骨,对着他眼睛说:“生辰快乐,去非。” 屈鹤为亲了亲他的手,扣紧了,将人抱紧了:“爱你,不是困么,睡吧。” 晏熔金说:“等等,糖藕——” “本来就凉的。” “生辰——” “醒来再过也来得及,”屈鹤为亲得他闭了嘴,又把人揉圆搓扁地摸顺毛了,道,“睡吧睡吧,我也再困会回笼觉。” 两人竟就这么睡到天黑。 起来时屈鹤为把人哄着出了门,走了两步,晏熔金忽然勾了勾他掌心:“你肯定是要给我生辰礼,是也不是?” 屈鹤为猛回头:“谁说的?” 晏熔金掐住他脉搏,笑得促狭又放肆:“脉跳这么快,还想瞒我?” 屈鹤为不甘心地默认了:“那你刚才还赖着不走?刻意叫我急,你就高兴了是罢?” 晏熔金从背后环住他,两人的衣料柔软,抱在一道跟躺在被窝里似的,舒服到了极点。 “不是,”他绕了绕屈鹤为的头发,狡猾地卖起关子,“是时候未到。” 屈鹤为才要问,就被他扳起了下颌,听见晏熔金在他耳边轻笑了声,闹了个大红脸—— “闭什么眼呀?睁眼,去非。” 他愤然依言,就被漫天璀璀颤动的红黄焰光晃了眼—— 四阔天穹上,竟然都遍布着孔明灯。 它们照得湖面荧荧,人面莹莹,窗户里探出许多头来,与街上人一同仰面。 屈鹤为张了张嘴,迷茫地去看晏熔金,瞧见他端庄骄矜地侧眸,光嵌在他紧俊的眉眼间,只微微一扬,就把屈鹤为的心笑空了。 晏熔金说:“发什么呆?许愿呀。” 说话时他面颊线条如秋水般柔柔漾动,叫屈鹤为鬼使神差地掐了一把。 软的。 晏熔金瞪大了眼,随即又从善如流地捉住他的手,拢进怀里、按在心口上。 头脑被心跳收紧着,一声又一声,屈鹤为静静数着,然而难以忍受地将人抱进怀里:“小和,我有些晕。” 晏熔金骤然一惊,伸手去探他的额头:“不舒服么?” “不是,”他垂下乌黑浓密的眼睫,显得瞳仁更加幽深神秘,仿佛有着暗潮,要将晏熔金吸进去,“是因为在忍着不抱你。” 这话说得莫名其妙的,但晏熔金还是短促地笑起来:“不是抱着吗?” 屈鹤为憋了会儿,很轻地说:“喜欢你。” “喜欢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晏熔金嘴角像狂风中的船帆,飞得老高怎样也不会下来,他凑上去和屈鹤为碰了碰鼻尖,看清了对方眼里的焰火与自己:“许愿吧,去非,我和你一起闭眼。” 屈鹤为悄悄睁开眼,深深地注视他—— 自己这一生什么都没有得到,他也没有想为自己得到什么。那些年来没填满的愿,都算给小和吧。 这是乾元帝四年,冬至。原作测风传讯之用的孔明灯,成了美好的祝福。 盛世太平,而有情人终成眷属。 晏熔金没有同屈鹤为说,这些灯早在上杏山前就定下了。即便自己不治而亡,屈鹤为下山时仍能见到这一场孔明灯。 自己仍能陪他多过一年生辰。 风起了,晏熔金睁开眼,还被光晃得没聚拢目光,就被他吻上眼睫,不得不又闭了眼。 “去非?去非,你等等,”他含笑扭开脸,从背后拿出只还未点火的孔明灯,“这只你——我们一起放。” 屈鹤为轻轻摸了摸灯面,想了想:“不放了吧,我回去收好,挂墙上。” “你舍不得?” 屈鹤为敲了敲他额头——这瓜不熟。 “左邻右舍都住着人,一个不当心落下来着了怎么好?你把那些都从山上放了,不也是担心这个么?” “啊......唔。”晏熔金含糊答了——他能说,是因为远些瞧着壮观么? 屈鹤为搓了搓他有些凉的手,呵了口气:“没困吧?我要带你去的地儿,还没到呢。” 晏熔金冲他眨眨眼:“怎么,又要送我一箱金条儿?” 他信口胡诌,不料屈鹤为没有反驳,弯了弯嘴角:“差不多吧。” 七拐八绕,走到风都静了,屈鹤为还说有一会儿。 晏熔金说:“你要卖了我?” 屈鹤为敲他的头:“每天都在想什么——这段路,认不得么?” 晏熔金微微睁大了眼,怀疑又不可思议地道:“去......‘那里’?” 屈鹤为的袖边不停擦过他的手,有些痒,晏熔金不由更使劲地握住他。终于那袖边一落,盖没了所有的惊奇与痒意。 他们停在屈鹤为买给他的宅院前。 仆从一定是来过了,四处明净,院中树簌簌地得意它还活着,树下摆了水壶,仿佛这里一直都有人住,仿佛晏熔金从未离开。 推开屋门,里头点着对半臂长的红烛,烛泪无苦无悲地落下。 屈鹤为见他朝里去得急,对一切增减的摆设惊异无比,不由微笑起来,从身后环住他的腰,下颌搁上去—— “小和,你背上的刀伤,还痛么?” 被他抱着的身躯一震,震惊地回头看他,但屈鹤为只是沉静地笑着,温和地等他的回答。 那道武帝二十一年的伤,被掩埋在四年的积雪下,晏熔金都几乎以为自己忘了,但怎么屈鹤为还记得? ——他记得,还扒开了那些风雪,把它刨出来。 刨出来一看,那不是个孤零零的伤口,而是十九岁的晏小和。 晏熔金合着牙,感受到细微的颤抖。 “痛......” 他捂住腰间屈鹤为的手,又向上捉握住他腕段,将人轻轻拉了拉,让他更贴近自己。 背后暖融融的,与先前在此只剩冰冷坟墓依偎的境遇截然不同。 晏熔金就这么后仰了会儿,感到自己正浸润在他真实而潮闷的气息中。 “你那时候喜不喜欢我?” 屈鹤为蹭了蹭他仰来的额头:“不喜欢你给你买大宅子?” “我以为那是银货两讫。” “你家感情是个‘货’?” 晏熔金沉默了会儿:“你不喜欢我,我的感情就连货也不算。” 屈鹤为心里一窒,把人拨转过来,碰了碰他鼻尖想让他开心些,然而晏熔金咬死不放地追问:“你要是喜欢我,我......的时候,怎么还扇我?” 那两个字被他含糊抿过,大约也知道自己不占理。 屈鹤为被他问笑了,遮着他眼睛,扎扎实实啃了他下唇一口,见他颤抖不已,才诘问他:“换你半夜被这样咬醒,不会甩人一巴掌吗?” 晏熔金烧着脸,去蹭他的手心:“太轻了,还没咬醒我——” 屈鹤为手上搡了他一下,刚撤开,就瞧见他露出的那双可怜又受伤的眼睛。 “......” “陛下,你一天里能不能有一刻正经?” 晏熔金幡然醒悟,冲他一笑,立刻拐着他往床上去,屈鹤为愣了两步才反抗——“嗳,等等等等,我还有东西没给你......” 晏熔金手自他肩膀滑到腰间,最后垂下,只轻轻勾着他小指,有一丁点儿痒。 又卖惨道:“哄我两下又不哄了,去非,你游说群臣变法时也这样吗?你待他们尚能宽容抚慰几分,怎么到我这儿耐心都用尽了?” 最后他煞有介事地断论道:“你不公平——去非。” “......” 屈鹤为说:“赶明儿我给你搭个台子。” “什么?” “你去唱戏吧陛下——”他一边唉声叹息地劝谏,一边自床下拽出个大箱子。 晏熔金瞅了眼,正是他在梁州染疫时,装了满箱......聊寄相思之物、又险些变成遗物的那只。 “你怎么拖到这儿来了?什么时候的事?” 屈鹤为说:“也许是在被迫穿遍你挑的衣服之时......” 他眼睫一抖,有光错漏下来,引他更不自在——他是不擅长端肃地说情话的。 第70章 “我想着、想着总得用点别的什么东西,把这个箱子重新填满。” 晏熔金用劲抱了他一抱,好像给他骨头都束紧了,又矮身去推箱盖,一推开—— 红彤彤满当当地全是红豆。 第63章 第63章 “我好爱你呀”“不许再爱了…… 一箱子红豆和他静静两望。 晏熔金呆住了:“这红豆......你生的吗?” 屈鹤为揍了记他后腰:“你生的。” 晏熔金闷闷笑起来, 一副“肯为朕费心思就好”的溺爱表情,从中拣了两颗,自己嚼了一颗, 给屈鹤为喂了一颗。 “好吃, 甜的, 没坏。” 屈鹤为捏了捏他手:“失望吗?” 晏熔金摇头, 但随即又翻了供:“有点。” ——“合该是你坐在里面, 等我揭开吓我一跳。” “去你的, 那我不闷死了?” 晏熔金蹭了蹭他脖颈, 侧头在他滑动的喉旁亲了口,说:“我不会让你死的。” 是承诺, 也是被陈述的事实。 屈鹤为心有所动, 又听他认真道:“我很喜欢的, 去非。失望是我瞎说的。” 晏熔金顿了顿, 对上他的眼睛, 念出里面的话。 “我喜欢你的一切。” 我爱你, 去非。 你也像我爱你一样爱我么,永远爱我么? 他声音低了, 然而更沉甸甸的—— “我等你很久了。” 屈鹤为摸了摸他的眼角:“我也爱你。” “不要‘也’。”晏熔金捉住他的手,眼里闪着渴求。 屈鹤为带着他的手,轻轻揭开红豆下的布巾,露出洁白整齐的、大半箱银票。 还有地契和房契。 他摸了摸彻底呆掉的晏熔金, 说:“我爱你,很爱你, 小和......” 晏熔金张了张口,拽住他想抽去的一截小指:“你......这里面好多是我给你的......” 屈鹤为理所当然地“嗯”了声:“我的家财,都在赈济井州时被你掏尽了, 现在还要出聘礼,捉襟见肘的,不用你的贴补怎么凑得出?” 晏熔金缓缓重复那两个字:“聘......礼?” 屈鹤为亲了亲他的耳朵:“好红——你看得见么,这里红得要烧透了......” 晏熔金说:“我太高兴了,减赋后国库空虚,水利和农事都要钱,有了这些钱就可以把北边——” 屈鹤为捏住了他的唇瓣:“陛下,说点让人脸红的,不要让人头疼的。” 晏熔金点了点头,抱住他:“我想和你睡觉——去非,我好爱你——屈大人,你‘大人有大量’,求求你和我睡觉,我已经想疯了......” “......” 屈鹤为磨了磨牙:“欠揍是吧?” 然而脸也腾地红了。 晏熔金窃窃地笑:“好了,我说完了,过关没有——去非,别气了,回去我就从里头抽一沓和你办婚典。” 屈鹤为说:“你穷成这样了?要从我聘礼里抽?” 晏熔金飞他一眼,意思是你还不是一样儿。 然而一张口又欠得很:“是啊,朕没落了,落到你手里了,求太师大人收了我罢?” 说到这,他手也兢兢业业地勾着屈鹤为腰带往床上带,甫一触床,就翻身扑上去,密集又迅猛地落下数十个吻,直将屈鹤为亲得懵了。 而后指尖轻轻游到他腰带下,轻笑着保证:“小的必不叫太师大人失望......还望大人也包容、怜惜些我——” ...... 鹁鸽啼早。 屈鹤为想去解手,拍了拍身后人合紧的手臂,那人就又黏黏糊糊贴上来—— “我好爱你呀。” 屈鹤为面无表情地警告他:“不许再爱了。” 又道:“撒手,我要去解手。” 晏熔金迷迷瞪瞪松了手,又嘟囔道:“我陪你去——” “去你的,”屈鹤为把自己连滚带爬扯下来的被子掀回去,怒道,“陛下,你能不能矜持些?” 晏熔金的眼睛从他的腿爬到他的腰肢,笑了笑,又移到他薄怒的脸,四两拨千斤地挑衅屈鹤为:“听不懂。” 屈鹤为砰地一声把门关上了。 晏熔金被吓得一僵——他昨天晚上很过分吗?没有吧,不是屈鹤为非要在床上和自己“上朝”的么......他不过是有些勤政,身为太师的屈鹤为不仅撂挑子不干,还反过来指责他,真是冤死了! 他就这么睁圆着眼,可怜巴巴地望着门口,直把解手回来的屈鹤为看得一个哆嗦。 晏熔金伸手想抱他,屈鹤为直接一屁股坐了上来,压得他闷哼一声。 “昨天,不是你嫌我放不开么——怎么事后又怨上我了?” 屈鹤为咬牙:“以后不许在......的时候喊老师!太师也不行!” 晏熔金为难:“‘好去非’你也不让喊,我还剩什么能喊你的?屈大人,你未免太蛮不讲理,我要升堂——” 他绕住屈鹤为的头发,轻轻一勾:“......讨个公道。” 屈鹤为气极反笑,按住他欲抬的肩头,怒视他:“这些东西你到底跟谁学的?” 晏熔金眨了眨眼,竟靠睡意逼出些泪光,靠神色冲人卖了会儿惨,估摸着他怒气泄了不少,才低落道—— “哪里用学呢,你三次离开我,其中两次诈死,一次想叫我死,我每回都伤心欲绝。你离开我的时间,已经比让我看见你的时间长了,去非。” “那么长的时间里......”他竟真的将自己说哽咽了,“不靠着想你、恨你、爱你,你要我怎么过来——怎么撑到现在?” 他撇开了脸,把自己埋入棉被中,颈项颤动着,上头绷起的青筋像是山脉,身处绵延的地动中。 他肩上的力道松开了,三根冰凉修长的手指插进被褥,轻轻扳着他的下颌—— 好不容易将人脸抬动一点,指尖却倏然刺痛。 晏熔金没轻没重地磕了他一口,麻木与锐痛就在濡湿中化开。 屈鹤为“嘶”了声,手指一蜷缩,骂他:“狗儿。” 然而没有收回来。 晏熔金面上浮上委屈,又轻轻舔了舔,含住了。 直到濡湿蔓延到指根,无动于衷的屈鹤为才弯了手指,扣了他嗓子眼:“差不多得了,你这惨卖得——和我也算‘银货两讫’了。” ——竟是还记得他昨晚的讨怜话。 晏熔金收了嘴,抱上他的腰去吻他嘴角:“你出去那么久,有没有想我?” 一瞬间屈鹤为以为他问的是“那些年”——那些自己抛下他的年份。 屈鹤为扶住他的后颈,手慢慢游向上,插进他的发根。 在亲吻的间隙慢吞吞答他:“想了。” 晏熔金又问他:“那昨日、前日里呢?” “......” 合着他想多了,这崽子上句单问的今早。 他不就出去解了个手? 那点辰光,武大郎都没和好面,他还伤春悲秋上了? 屈鹤为头疼。 他把人摁在床上,忍痛道:“还是上朝吧,你别说话了陛下。” 晏熔金勾住了他的脖颈,意有所指地道:“你明明也很喜欢......” 就这么胡闹了十来日,终于到启程那天,白头翁牵着马来找他们,却在院门外撞见了个形迹可疑之人—— “你在这里打转做什么?你是偷儿来踩点的?” 那人慌忙摆手:“我有一友曾住于此,现在......他已不再了,我只想来看看如今里头何模样、是谁在住了。” 白头翁还不依不饶拽着他衣襟打量,忽听一声“何崇山?”响起,转过头,院门不知何时打开了,晏熔金的手正解着腰上的穗子,眼睛朝这毛贼望来。 毛贼神色大恸,怔怔回望,才要出声,却见屈鹤为自内而出,覆住了晏熔金的手,将穗子抠了过去。 屈鹤为也道:“何崇山?” 白头翁松开了手,就见何崇山失魂落魄地趔趄两步,喃喃道:“屈......大人,你竟还活着?你怎会在此?” 晏熔金拿他的话问他:“你又怎会在此?” “当年在此一别,我久在兄长左右,助他变法改政,后来他......后来大厦将倾,他就遣人将我绑来这里。我来此不过半月,便听闻你入主北都,兄长......殉国的事。” 晏熔金沉默片刻,道:“对不住,我没救下他。” 何崇山邋遢的胡子一抖:“燕子,你那时不该骗他。” 晏熔金又是沉默,屈鹤为缓缓握住他的手,握紧了。 何崇山悲哀地笑了笑:“其实他那时,本就活不了了——他早已深陷郁证中,又得了很重的肝病......若是他身体好,也许——” 白头翁打断道:“前朝早已蛀空了,女娲来也补不上天,就是苟延残喘下来,也只是让一些百姓多受压榨而已。” 他望向晏熔金,狗腿又真诚地道:“元帝才是众心所向、天下的主人。” 何崇山陡然僵了嘴角,这才重又记起眼前早不只是燕子了,还是新朝的皇帝。 第71章 何崇山肩膀一抖,低低应和:“是。” 晏熔金心里泛起悲伤,想上前但抬不起脚,只好干巴巴问他:“你如今可有难处?” 何崇山摇了摇头,行过礼,转过身,没有再说话也没有看他。 身后屈鹤为突然说:“他走时说自己‘有憾无恨’了,你不要太难过。” “......”怎么可能不难过。 说的与听的人,都清楚这话有多苍白。 他走远了。 晏熔金低声吩咐:“叫暗卫跟上他,看看有没有前朝的势力。” 而后朝何崇山消失的路尽头深深递去一眼,回身抱住屈鹤为,叹了口气。 一行人终于回了梁州宫中。 虽靠书信处置了不少政务,但仍有非亲行考察不可决的遗留。 一连半月,晏熔金没日没夜地廷议与奔波,终于在春来时展臂往绒草上一倒,又轱辘轱辘朝旁一滚,“盖”住屈鹤为。 屈鹤为被他压得闷哼了声,接住他的腰,又细细瞧他的脸:“你瘦了好多。” 晏熔金蹭了蹭他脸角,有气无力地道:“你也是......我累死了,去非——” “还有一桩——一桩盐税的事没解决......” “歇会儿,醒来陪你一起想。” 屈鹤为合拢了双臂,把人抱住,衣料与草木的窸窣响成一片,心里却定下来,他睁着眼静静看了会天空,收回神思时,听到颈侧人平匀的吐息。 第64章 第64章 太师恃宠而骄跋扈无度,那咋…… 次日早, 金銮殿上。 众人议完了事,天子指节叩着龙椅,等着太监“有事无事爱奏不奏”的嗓子吊完。 孰料太师突然站了出来, 说臣还有事。 天子眯了眯眼, 感觉不太妙, 就听他说——“当今天下百废待兴, 陛下就急着扩建猎场, 劳民伤财, 不是明君所为。” 众臣埋头, 左右偷偷递着眼神,生怕天子怒火燎着自己。 话语上几番拉扯, 晏熔金果然震怒, 斥责太师“恃宠而骄”:“怎么连朕的私库你都要插手?太师是否手伸太长了?” 屈鹤为瞟他一眼, 不卑不亢道:“臣只是尽忠职守。” 一副引人来火的模样。 天子甩袖, 怒罚他闭门思过三日, 见他仍不领旨, 怒极反笑:“太师莫不是觉得,朕离不开你?” 屈鹤为这才沉默跪地。 君臣不欢而散。下丹陛时, 户部侍郎邓常凑过来搭话,被屈鹤为甩了脸子,便也不太愉快地道:“下官倒是觉得,陛下有句话说得不错——太师手伸太长, 当心捞得一手空,还被鱼咬了指头。” 屈鹤为阴阴盯着他背影。 等绕回天子书房, 刚往屏风后一藏,招人火的邓常又来了。 皇帝召他,张口就是:“太师近来愈发跋扈了, 连朕的私库用度都要管!” 邓常诺诺:“的确是太师僭越。” “要是能不叫他知晓,先暗地办了就好了。” 邓常嗯嗯:“陛下想得极是。” 晏熔金顿了顿,又道—— “爱卿若能筹措一笔银两,将朕的事办好了,便将漕运的事也交由你去办。” 邓常不诺不嗯了,几乎想拔腿就跑:“陛下,臣没钱,钱都户部的,臣裤衩子正反都打了补丁。” 最后铿锵有力地下论断:“臣穷!” “......” 皇帝揉了揉额角,让他带着两面补丁的裤衩滚下去。 门一开一阖,晏熔金就叹了口气,在桌上趴了会儿,沾着茶水勾勾画画,末了听见风声哐哐,决定起来把窗关上。 然后一绕过屏风,就撞上了小榻上盘腿支脸的“恃宠而骄跋扈无度”的屈鹤为。 “......” “你——什么时候来的?” 屈鹤为亮了亮尖利的犬齿,笑得温和又瘆人:“在你和他说我小话之前。” “侍从怎么没告诉朕?” 屈鹤为说:“我不让。” “......” 果然,这些侍从最会察言观色见风使舵,过去晏熔金所为终于还是坑了自己一把。 晏熔金深吸一口气,讨好又谨慎地微笑,朝屈鹤为挪去:“窗边多冷呀,我们回寝宫睡?” 屈鹤为拨了拨窗户:“不冷。” 晏熔金半个屁股沾着塌边,伸手去拉他衣服:“去非,你知道我们刚才只是在演戏的对吧?” 屈鹤为哈哈笑了,笑完闭起嘴,上下打量他,又把衣袖里晏熔金的爪子拿出来:“不像。” 坏了,真生气了? 晏熔金见他翻了脸,也不再瞻前顾后了,直接整个人抱了上去,边说话边晃他:“都是假的呀,不是说好你唱白脸朕唱红脸,阴那偷敛私财的邓常一把么?不要、不要当真哇。” 屈鹤为说:“手从我衣服里拿出来,认错就好好认——我从前倒是不知道,你对我意见这么大,恃宠而骄、跋扈僭越,你都借着这趟儿说爽了,哈?” 晏熔金拿面孔贴着他脖颈,故技重施地用眼睫蹭他:“违心话才不用打腹稿,真话剖白才要做准备嘛。” “况且,朕私库的钥匙,你不也从来有一份?” “去非——朕什么不是你的,我的命都是你的......我好累,我们去睡觉好不好?” 屈鹤为说:“可不敢,我被罚禁闭呢,回头别人瞧见我在陛下寝宫里关禁闭,你我两副脊梁骨都别想要了——告诉乐府,新进俩洞箫。” “......” 晏熔金贴着他的手臂和胸膛都颤抖起来,半晌还是忍不住,哼地笑了。 屈鹤为被他挠了腰,也挂不住脸,借题发挥的佯怒立即也破了。 晏熔金戳了戳他的梨涡,在上头绕了两个圈儿,说:“哄好了,不许再生气了啊。” 屈鹤为却猛地擒住他,膝盖压着他小腹将他摁倒,半怒半笑地说:“还没好呢,陛下再哄哄?” 晏熔金挑了眉:“在这儿?” 屈鹤为盯着他,没说话,发丝又垂下来,塌在晏熔金耳根—— 痒。 想......咳。 “去非,”他温柔地摸上了屈鹤为的侧脸,直到整只手掌都贴合他,做着与说的话截然相反的事,“这有失妥当,往后你还要我怎么在这儿定心理事?” 屈鹤为没答他,捏了把他的腰,见他猛然一僵一缩,抬眉问他:“心长这儿了?” 晏熔金被他看得又抖了抖,伸手去捉他:“去非——” 声音哀哀的。 屈鹤为摸了摸他颤抖的眼皮,亲上去,晏熔金喘着气瞎忙活,等屈鹤为亲完他身上已经干净得可以。 屈鹤为好笑道:“怎么光剥自己的?” “碍事。” “我的呢?” 晏熔金紧张地吞了吞口水:“好看。” 屈鹤为朝衣料堆积的地方摸了一把,手猛一缩,嘲笑他:“出息!” 晏熔金几乎要哭出来,屈鹤为还是不紧不慢的样子,他不由去拉他,把人搂着勾向自己,直到他彻底压在自己身上。 然而屈鹤为也许还气着,不如他意,反倒探手折磨他,晏熔金手足一蹬,最终还是颤着气息没反抗。 可恨的屈鹤为还在他耳边笑,问他:“陛下,是不是快......到了?” 晏熔金嘴唇翕动,还是觉得这个坏东西无论如何不会帮自己,干脆闭了嘴,只盯着他看。 屈鹤为反倒被看出一身鸡皮疙瘩:“干什么呢眼睛?我有那么好看吗?” 那双手臂搂住他的后颈,交错合住了,晏熔金张着唇凑近他吻她,气喘得带上了惊恐,然而他还是没有出声阻止,只在实在受不住时轻轻抬一抬腰身,却也只是徒劳的挣扎。 四面一片暗潮,他在窒息与惊险中执拗地盯着屈鹤为的面容,瞧他对着自己的神情,仿佛能得到拯救。 屈鹤为都被看得觉得他可怜了:“我有这么好看吗?这样盯着。” 晏熔金这次很轻易地搂住他,翻身掉了个个儿,却只急着细致地吻他的面廓——“好看,去非,这张脸你长着比我好看太多了......真想......” 屈鹤为趴在枕上,艰难地侧头迎接他的亲吻,承接不住的涎液都沾在枕巾上,凌乱得很。 晏熔金和他咬了咬耳朵,他立刻被晏熔金的轻浮再次震惊,咬牙道:“去你的。” 那人笑了声,又亲亲他鼻尖,把风送入他衣裳,说:“我随口说的,我亲还来不及,看你一眼,我就......要不行了。” 此乃晏熔金最大的谎言。 屈鹤为用了半天深刻地认识到这点。 落在塌外的脚背绷得青筋迸起,有抽筋的预感。 屈鹤为不当心阿了声,听到晏熔金笑,恶狠狠咬住唇上的那根手指,含糊道:“闭嘴,你想用别的来分散我精力么?是不是你自己不行——” 晏熔金就这么贴身抱住他,摸了摸他大张的眼唇,轻笑着同他商量:“去非,我按你说的做,明天可不能和我算账。好么?” 第72章 他挑出屈鹤为齿间的发丝,以唇代之。屈鹤为整个人都是潮湿的,雾蒙蒙的,蝴蝶骨像是水乡小船的双桨,将他也裹入那片烟雨中。 江面震动,晏熔金轻轻撩动它,爱护它,等着震荡过去,又轻轻地摇起船只,错根扣着屈鹤为的手,却被屈鹤为反握攥得死紧,骨头都要断掉了,在再真切不过的疼痛与爱意中驶向最深。 晏熔金吻住了他的耳后与脖颈,仗着屈鹤为尚无法管他,渐渐露出尖牙,小心翼翼地加深印下去,卡在他挣扎前松口舔了舔,趴在他耳边说——“去非,爱你。” 屈鹤为累得睁不开眼,勉强用鼻音回了他声。 晏熔金无声地笑着,帮他捋开黏在面颈的头发,然后轻轻抱他绕到汤池去洗。 “抱着我,去非,别滑下去了。”话是这么说,但晏熔金始终不放心,还是腾了只手揽着他腰。 屈鹤为被他短暂地弄醒了,推他两下说不想洗,困。 晏熔金只好又亲亲他,说马上就好了。 屈鹤为被他洗了会儿,恍惚地睁大眼,冒出句:“我就是僭越怎么了?我做了那么多,还不许我僭越了?” 晏熔金愣住了:“这池子里是水不是酒啊?” 屈鹤为就转动眼珠盯着他看,然后声调飘忽地怒道:“他也配骂我?” “......”还气着呢? 晏熔金用软絺压了压他的头发:“过几个月你骂他,骂死他!” 屈鹤为终于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朝后一倒把刚擦好的头发又浸入水中。 晏熔金:“......” 活祖宗。 他们在这浓情蜜意,却有人在外胆战心惊。 户部侍郎府中,邓常拍案而起:“他真是这么说的?” 侍从垂首答:“正是。苍太师说,已备好折子与铁证,三日后就预备上奏您账目不实,还说——说您......必死无疑。” 邓常的面色一时红白交加:“他必是在诈我!” 他挥退侍从,来回踱步,又栽倒在座椅上,忽然已拳敲掌,咬牙道:“苍、无、洁!你真以为能逼得我下马?” “你是忘了,你头上还有皇帝!” 第65章 第65章 “我们去私奔吧”“今天不是…… 邓常赶在三日内, 向皇帝献了一千八百万两赃银。还反咬屈鹤为一口,说他关禁闭这三日间,日日与御史吴原友夜会, 恐有结党营私、图谋不轨之嫌。 屏风后, 自称得了风疹的皇帝正笑嘻嘻拽着太师的脖子, 做着“结党营私图谋不轨”的口型, 被屈鹤为掐了臂膀, 面容扭曲地朝外道:“朕知道了。” 说完就无法无天地亲了太师一口。 外头的邓常仍在絮絮叨叨。 晏熔金也不管, 一味地去捉避开自己的屈鹤为, 直到被他拍了下脸才佯怒地说:“此子太过猖狂恣睢!爱卿忠心,朕记下了。” 邓常这才放心告退。 晏熔金立即委屈出声:“你躲我做什么?” “你弄得我一脸口水。体面些罢, 陛下?” 晏熔金拽住他袖子, 将他扯过来:“马上你就要被远调江南思过了, 我不想和你分开——” 屈鹤为似笑非笑:“不想分开给我送‘毒酒’?” 晏熔金把脸贴在他腰腹, 死死勒住他不松手:“要不是你和御史夜谈, 对我闭门不见, 我也不会生气——而且那青梅酒你不也喝了吗,我可听侍从说了, 你听完是毒酒就拔开塞子灌下去半瓶,在场的都大惊失色......” 屈鹤为摸了摸他发顶,顺到颈后时又扯了扯,让他不得不仰面。 “你能毒死我?你......都弄不死我。”他神态自若地说完污言秽语, 笑着帮晏熔金合上了下颌。 “而且,我同吴原友对账本呢, 你跳个什么劲儿?” 晏熔金把他拽下来,抱着他晃:“就跳。朕就要跳!” 屈鹤为勉强抽出手,拍拍他的脸, 声音脆脆的:“多大了?闹得跟小孩儿非要跳房子似的。” 晏熔金把脸埋进他衣襟,过了会儿才闷闷地说:“去江南......我得让暗卫跟着你,把你包得像粽子。” 屈鹤为也抱住他:“没多远。而且整顿个盐税,有什么危险的?” 晏熔金低声说:“可我看不到。” 末了又补了句:“我讨厌邓常......” 屈鹤为说:“我走以后,你注意着点邓常的动向,他都去了哪些地方、和谁走得近——吴原友也会看着他。” 晏熔金还是不答,就鹌鹑似的嵌他身上听他说。 屈鹤为叹气道:“好了,很快就回来了——抬头,亲个嘴子?” “......” 晏熔金亲了他一口,少见地没有得寸进尺,说:“等你回来,我们就成婚——你愿意嫁给我吗?” 屈鹤为只是刮了下他的鼻梁,微笑起来:“好小和。” “那你愿意嫁给好小和吗?”晏熔金不依不饶。 屈鹤为说:“不愿意。” 晏熔金惊愕抬头,撞进屈鹤为戏谑的笑里—— “你瞧,难道我会这样拒绝你吗?一个‘不’字,把你吓坏了、我笑坏了。” 晏熔金恨恨地拽住他一绺头发:“讨厌你......你快点回来。” 窗外春光大亮,照得他们如在佛龛中。 屈鹤为语气也变得认真起来:“你啊,在这儿好好给我算算,良辰吉日都落在哪。” 太师被远调江南思过去了,邓常的亲信有些不安—— “大人,您说会不会是......冲我们去的?” 邓常心中惴惴,面上不显:“不能。陛下还在呢,他动不了我!” “但这调得,属实不太妙,不然我们就先——” 邓常烦躁道:“网都落好了!就是有幺蛾子要出,也先捞一波上来!告诉那边,一切照常!” 侍从额头冒汗应是。 然而邓常没想到,幺蛾子来得这么快。 他连家财都没来得及转移,就被横跳出来的吴原友参了一折子,说他贪墨的事儿。 邓常大呼冤枉,还指望着皇帝这把大伞能遮自己一遮呢,结果一抬头,发现那根本不是劳什子大伞,是恁祖宗的一大块乌云! 晏熔金对他眨抽的眼熟视无睹,毫不心虚的翻了脸:“邓爱卿,朕给你的机会,你就是这样用的?” 然后邓常就瞪着眼被抄了家。 朝中大臣行事更谨慎,唯恐也有错处,叫陛下“青眼”横来。 屈鹤为在江南的事办得还算顺利,捧着密旨将此地“大换血”,还做了不少考察、搜出了真账本。 要不是晏熔金一月送来四十封信,还催着他答复,他也许还能早几日回京。 他当然急,晏熔金诓他吃不好饭睡不着觉,他轻易信了。因为自己二十多岁时也的确如此。 于是日夜兼程地赶回去,不料在城外就见着了人。 苇草与斗篷在风中晃动,夜色压人,要不是看清了高头白马上的人脸,屈鹤为还以为是来杀自己的人。 那大白马见了屈鹤为,先激动地晃了脑袋,叫马上的人不得不弯腰抚摸它,同时又压不住雀跃地抬眼唤他:“去非——” 屈鹤为立刻跳下马车,被他拽上马去,后背贴着他胸膛,摸了摸晏熔金垂到自己胸前冰凉如水的头发,轻声说:“怎么来了?头发都跑乱了......” 晏熔金用力抱了他一抱,挨着他颈段道:“想死我了,让我好好抱一抱。” 屈鹤为便略朝后倒,肩膀也放松下来,只是嘴上仍说着:“还在外头呢。” 晏熔金眼里闪过一丝笑意:“我已经发了婚讯,用的你圈的吉日——你在江南还未收到那封信吗?” 屈鹤为说:“收到了。” 晏熔金见他似有所难,宽慰道:“你信我,去非——我对他们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还用了点陈胜的手段,无人会从中作梗。况且朝中你门生遍布,朕又有些威望,谁敢直言抗旨?” 屈鹤为见他抱着自己不撒手,握过缰绳叫那马散步似的踏起来,状似无意道:“可我听说,最开始也有当朝弹劾的,你是怎么回的?” 晏熔金在他耳边呵了声,亲了亲他头发:“想听就直说嘛,问得这么羞答答的。” 屈鹤为被他恶心到了,用胳膊肘捣他一下:“去你祖宗的羞答答,滚滚滚!” 他一通扑腾,叫晏熔金费了好大劲才重新抱住他:“好,是我——是朕,在金銮殿上羞答答地回复群臣:‘天赐朕良佐,非惟师友,实乃命定之人。’” 屈鹤为弯了弯唇,说:“不是天赐,是你自己蹦来的,精准蹦到我被窝里,给我吓好大一跳——以前给我送人的,哪有这么大能耐......” 晏熔金不乐了,悄悄戳他后腰:“以前那些人呢?” “痒,不许挠了!”屈鹤为一扯缰绳,和马一起扭过半边身体,“我没收——罔论来者是男是女,我一概回:不好这口。” 晏熔金哼了声:“那我算什么,不男不女?” 第73章 屈鹤为往后一倒,蹭了蹭他脸,哄他:“你是小和呀。我只喜欢小和。” 晏熔金心满意足地亲了亲他,握着他手松开缰绳,夹紧马肚子,在夜里疯跑起来—— “去非!我也喜欢你,我们私奔去罢!” 路上行人纷纷侧目,屈鹤为初时恼火,后来放弃了,也和他一起在风中大笑。 他原以为自己必定孤身一人,在永黑路上走到死亡尽头,用生命为王朝换来一星火光。 但没想到,有一个千丝万缕皆系于己的人,冒然闯入,撞得他心口痛、脑子也痛,为自己流血流泪,半逼半求地从自己灰败的心里掏出一点爱,捧着,让两个人都看清。 然后抱在一起,从过去的泥泞中夜奔而出。 逃啊,跑啊,就这么到了温暖的尽头。 他们在元帝五年六月初七大婚。 婚服礼器都是早早制好了的,前一夜他们还试过。 礼官在念祝词,先言帝“以雄武定鼎,以柔仁守成,改制不拘古法,婚聘不囿俗礼”,又言太师“德才兼备,少为帝师,长为帝友,戎马数载,风雨同舟”。 晏熔金和屈鹤为轮流捏着彼此的手,明明不是假话,但都在偷笑。 他们一步步走来,只记得怎么扳倒某人、攻打某城、改动某法,乍一上升到日月德行,立刻被冠冕堂皇的宏大言辞逗乐了。 单个人挨夸时尚不觉得什么,最知自己是何尿性的人在场时立即收不住笑了。 晏熔金扶他祭祖时,小声说了句“我爱你”;屈鹤为笑,说“好热,我也爱你”。 与此同时的宫外,百姓在朝廷与自发筹办的庆典上争献嘉禾、醴酒,因帝师皆以苍生为念,故乐从其异也。 官员们也喜气洋洋地窃窃道—— “嗐,谁能想得到呢?年初这二人还在金銮殿上针锋相对呢......” “我倒早就觉得不寻常,陛下曾叫我寻物件来,后来那物就出现在太师身上!” “那谁身上还没有御赐之物了?” “嗳,不一样——和你讲不清,我还早听说太师进陛下书房都不用通传,甚则二人同吃同住......” “赵大人,你这就有点儿马后炮了阿?” “嗐唷,沾沾喜气嘛,嘴上沾沾你也不许?” ...... 晏熔金笑得眼睛都弯累了,屈鹤为实在没忍住,刮了下他眉眼,轻声说:“傻。” 晏熔金震惊:“你早上还说朕俊!” 屈鹤为从善如流,拿起酒盏和他交臂对饮:“傻俊。” 第66章 第66章(小团圆) 今朝有…… 晏熔金哼笑了声, 从他手里抠出酒杯,就将两人间一寸的距离挤没了。 他手一放上屈鹤为脸侧,二人抖了抖, 眼神都变了。 “去非......”那只手轻轻描过他格外秾艳的眉眼, 再划到鼻下, 很莫名地停顿了一下。 屈鹤为又笑了:“老毛病犯了?我活着。你干甚么呢?” 晏熔金没跟着他笑, 忽然托捧起他面颊亲上去, 见他往后缩, 轻轻咬了下他唇瓣, 又吻得深了。 屈鹤为被他突袭得岔了气,一直寻不到换气的口子, 手上一推晏熔金就露出委屈地神色, 屈鹤为又急又无奈, 由了他片刻, 实在吃不消了, 用力撇开头, 涎水都狼狈地淌出来。 晏熔金这才知道他喘岔气了,轻轻抱着他, 让他头靠在自己肩颈,给他顺气。 半晌见他还在喘,炙热的心思都一顿,蹙眉问他:“还不舒服么去非, 要不要叫太医——呃!” 话没说完,脖子上就被咬了一口。 屈鹤为是一点儿没收力, 晏熔金再亲他时都尝到了血味。 “好疼......” 屈鹤为拿开他捂脖子的手,凑上去瞧了瞧,见只是破点皮, 便又冷笑道:“你活该,我刚才差点被你亲断气了!” 晏熔金委屈地拱到他怀里,又趁机把人扑在床上:“要是你亲死我,我根本不会生气——毕竟牡丹花下......” 轻浮话说到一半,他就被屈鹤为蓄力一翻,压在了下面。 屈鹤为拍了拍他的脸,笑:“这才是‘下’。” 晏熔金一愣,随即乐意之至地将双手放至头顶,羞涩地乱瞟一通,道:“太师请便。朕都可以的。” 屈鹤为很上道地抽去腰带,把他的手捆在床头,随即俯身下去,带笑道:“陛下,你说的——什么都可以,那是不是我可以什么都只做到最后一步前,然后突然犯困睡过去呢?” 晏熔金震惊地盯着他:“去非,你不会真的——” 屈鹤为笑了笑打断他,抬眉瞧他手足徒劳地挣了挣,撑着他胯骨坐起来道:“陛下一言九鼎,后果也要自己受。” 他按住晏熔金将抬的腰身,挑衅道:“可怜的陛下啊......” ...... 次日早,晏熔金还兴致勃勃地折腾屈鹤为,抱着他哼曲儿的时候,瞧见他衣服上的平安穗。 那是七年前打北夷时,晏熔金送给他的。 当时晏熔金想问他:上面缠着我的一绺头发,还有些空,你愿不愿意也舍我一缕? 可他那时和王眷殊走得太近,自己气极了,把这东西往他怀里一塞,头也不回地走了。 未曾想,再见着它,没出口的恳求成真了。 晏熔金的指腹缓缓摩过那绺白,觉得漂亮极了,他迫不及待地去晃屈鹤为,逼得他睁开一线眼——“这是什么呀,去非?” 屈鹤为含糊道是你祖宗。 晏熔金无声地笑了笑,亲了亲耳后脖颈,抱着他,双手越过他肩膀,翻着打北夷时自己送他的平安穗看。 晏熔金不由想:去非的这绺头发是什么时候缠上去的呢? ——是离开北境离开自己的路上?还是在扬州尚在病中时? 他合计了半天,想哭又想笑,但一看到这个人如今安安稳稳躺在自己身边、永远都不会离开了,心里又变得暖乎乎的。 忍不住贴着屈鹤为耳边问:“去非——你也爱我对不对?和我一样爱死我了对不对?这是你什么时候准备好的呢?剪的是哪根头发呀我摸摸......” “......” 晏熔金两片唇瓣一张,就这么叽里咕噜个没完。被当蚊子拍了一巴掌才老实。 外头有侍从捧了午膳来,晏熔金就把脸埋在他颈窝里,叫他扇不着自己了才叫他起床。 屈鹤为生无可恋地睁开眼,痛定思痛地决定,要采买批结实些的腰带。 当年秋,群臣策马围猎。 众人不由又想到,陛下曾想扩建猎场的事儿。 当时帝师冷战两月,陛下实在捱不住了,当朝认了错,赔钱又赔人地把太师娶过门哄好了。 今日秋猎,太师指不定还和陛下翻旧账呢。 几人交头接耳片刻,哈哈大笑,四散出去寻觅猎物。 而屈鹤为与晏熔金正并马齐奔,拉弓追着只狍子。 晏熔金率先射了箭,尖风没入丛叶,狍子“崴”地叫了声——果然被猎中了! 持弓者自然得意非常,勒着马绕屈鹤为转了半圈,眉眼都神采飞扬地抬着讨夸。 屈鹤为震惊:“好像狗叫。” 随即见晏熔金眼睛瞪圆了,好笑地解释道:“我说它——说傻狍子,不是你。陛下最厉害了。” 晏熔金翘了翘嘴角:“敷衍!” 转而又迫不及待地问:“你想猎什么?我帮你!” 屈鹤为瞥了他一眼,赌上三个月苦练的射艺,朝窜动的草丛里飞出一箭——落了个空。 晏熔金立刻笑他,还问要不要叫随从把他猎的那捧草带回去。 屈鹤为咬了咬牙,又朝树上放出一箭—— “中!” 躲藏的一只灰鸟径直应声落地。 屈鹤为偏身扯住晏熔金的缰绳,挑衅地拽了拽:“我也有了。” 晏熔金覆住他的手,两双含笑的眼就这么对到一起。 晏熔金道:“去非也厉害,你也射我一箭——把我带回去,好不好?” 屈鹤为抬眉道:“那我岂不是要摘得魁首了?” 晏熔金欣然道:“都奖给你。” 阳光大盛,众人携赏而归。 乾朝自此太平得治,长盛久安,非无风波,但舟行不止、百折不挠。 乾元帝十二年时,发生了一桩大事。 前朝余孽作乱,焚烧城肆、祸害百姓,还栽赃给乾朝官员。 最先落网的竟是何崇山。 他意图逃跑,被天子掷出的一剑钉入腰腹,随后被拖入天牢严刑拷打,然而始终声称自己并未参与,还道:发现叛党企图时,自己曾屡次劝说阻拦。 在何崇山撑不住时,听见晏熔金走至自己跟前。 他抬起两只悲哀的眼睛,像天将亮时的猫头鹰,带着将眠的倦怠,轻轻唤了他一声——“燕子”。 晏熔金伫立很久,紧着牙看他流泪。他们之间再没有等到第二句话。 乱党伏诛那天,城外漫天飞雪,地上空茫。 第74章 本已死去的何崇山,背着一把——随手搭救的老人赠送的——生锈的破长剑。 走着。 没有脚印,雪下太快了。 因此他也没有回头。 风雪灌进晏熔金的披风,当晚,他做了个梦。 梦到前朝武帝十九年秋的井州。 何崇山咋咋咧咧地闯进粥厂,说街南头开了家特难吃的包子店。 “我决意可怜可怜下个倒霉蛋!于是多给了一笼包子钱,就当我请的祂。” “没想到......唉,根本没人上前去,周围都知道这家难吃得盖世无双!倒霉的竟然只我一个!!” 众人见他灰头土脸,都笑起来。 见他走近,殷切地抬起手上那笼包子,不由又都变了面色,四散而逃。 只有晏熔金有些好奇,由他靠近,取来尝了。 何崇山在他蹙眉梗脖的时候,喋喋道:“以后小爷我闯江湖第一步,就是拯救所有难吃的包子铺......” 晏熔金忽道了声:“不难吃阿。” 何崇山便高兴地弯了眼睛:“这是小爷我改良过的!自然好吃了!” 众人这才又聚过来,咂摸着古怪的“何家包子”味儿。 慢慢架起话头来—— “山哥要做江湖客,我却要相反,想建个学堂,长定下来,做个教书老师。” 笑容可掬的,是孟秋华。 后来她在井州受难逃亡,辗转过衢梁多地,最终因方誉清之死与晏熔金反目,死于乾元帝十二年的乱党刑台上。 “我要等井州事了,等百姓的生活都好起来,每日睡上六个时辰!” 被众人同情地拍肩膀的,是何观芥。 后来他殚精竭虑、彻夜未眠,抱过自己最小的学生、大业的最后一任君主,在破灭的理想中撞上闪着寒光的刀尖。 “我要、要要要搅完粥勺——抡抡抡抡长枪!” 急得满脸涨红的,是小要。 后来他也没得偿所愿。 因为他耍的是半月大刀。不过的确屡立奇功,成了晏熔金的大将军。 “你呢,冬信——你想做什么去?”晏熔金问。 冬信比了半天,叫人看懂:他要跟着晏熔金,还想吃肉。 众人笑起来,又问:“还有么?这样简单?” 他还比:“要天下再无不平事。” 晏熔金记住了,这终将落成现实。 一觉醒来,屈鹤为的头发像井州的天一样冷,摊在他手臂上。 晏熔金悄悄挪动,伸手把他抱进怀里,慢慢暖和了。 屈鹤为被他弄醒了,才要发火,忽然愣住了,摸了摸他内眦的泪光:“怎么了?怎么哭了?做噩梦了?” 晏熔金埋在被子里和他的胸前摇头:“不是噩梦。” “我又梦见他们了......” “你也会梦见故人吗?去非?” 屈鹤为叹了口气,面对面抱着他,拍拍他的脊背:“我不是你的故人吗?我在呢。” 最后那句话,他轻轻混在气声里,立刻叫晏熔金的泪变得汹涌无声。 大乾年已而立的君主,就这样在爱人闷热的怀中,哭了个痛快。 这一年,屈鹤为仍以故人“苍无洁”的名头屹立于乾国朝堂之中。 前朝右相的奸臣之名已被洗脱,史官纠笔于册。 晏熔金想了几回,仍问屈鹤为:“想不想换回本名?” 屈鹤为摇了摇头,他看了一眼,晏熔金立即读懂了—— 这样就足够了,不必横生事端。 然而张口,又是一串子的甜言蜜语:“陛下,我更愿意做你的苍无洁——毕竟当时你为‘他’要死要活的,让我实在难以忘怀。” 晏熔金哭笑不得,最后只是紧了紧交握的手。 “做我的什么都好,祖宗也行!只要你......永远抓着我的手。” 屈鹤为嗯了声,奇怪道:“今日这样矜持,不叫我说那句了?” 晏熔金被他气息搔得垂了头,却被他猝然吻在额头—— “我永远爱你,小和。” “说话,今天怎么这样端着?不亲嘴子了?” 晏熔金把刚洇出来的那点泪逼回去,扳着他的脸撞了一口,鼻音很重地答:“亲!” ——“就跟上朝一样,少一次都不行。” 他们紧拥在檐下,不觉雨冷,朝外半步的雨幕成链地下。 不过半日,就消散在喧日和风中。 他们踏过千万个这样的春日,凝望彼此眼中从未更改的愿景。 远处如有梵音,传来盛世安定的气息。 —— 尘世风霜三十载,恩仇数变,旧了鹤衔去; 檐下对侣长执手,冠冕同持,鬓上雪相拂; 天地晏,卧看春山—— 是小和。 —— 正文完 —— 第67章 番外一 屈晏春游记 我怕醒来回到没有…… 屈鹤为早说, 想同他去“吞阳峡”间踩竹筏。 只是总觉凶险,于是晏熔金一番苦寻,找到条从无溺亡的小溪流。 出发前侍从来请人, 只见“陛下”久立窗前,死也不回头,而“太师”盘腿在一旁,拽着“陛下”的下摆笑得乐不可支。 侍从总觉得奇怪, 但也习惯了,回完话退出去时,听到“太师”得逞的大笑。 “陛下——晏、小、和!别笑了!” 屈鹤为咬着牙警告他:“要不是你趁人之危非要我穿, 还故意叫人进来......怎么会有这样、这样的事?” 晏熔金勾住他的腰,把人抱到自己怀里。 “怎样的事儿?礼崩乐坏、越俎代庖, 还是——逼良为娼?” 他笑嘻嘻的, 赶在屈鹤为真的发怒前,抱着他摇了摇:“好啦,我觉得这样的去非很好看。” “你做得一点不比朕少,要不是你愿意,朕真想——” 屈鹤为按住了他叭叭的嘴,盯着他说:“臣不想。陛下万年。能把臣的衣服还我么陛下?” “趁我熟睡把它们偷去,难道是君子的作风吗?” 这语调句式, 叫晏熔金仿佛回到了井州时, 他脑袋被猛地一束, 随即又醒过神来, 发觉他们已是可以“乱来”的关系。 于是真诚地冲屈鹤为笑开了:“老师, 君子会和你躺一张床上吗?” 屈鹤为深吸了口气,闭眼颤抖道:“衣服!” 晏熔金伸手摸了摸他眼皮:“去非,你眼睫毛好长, 让我......亲——” 屈鹤为拿下他的手,面无表情地凝视他。 糟,真生气了。 晏熔金也知道自己有些过分了,但他做这事儿的时候,只顾着要看屈鹤为穿自己的衣服,没怎么在意拿的是哪件。 等回过神来,确实纠结了一会儿,不过屈鹤为又不是什么旁人。一路拼杀,相伴左右,如今的天下也有屈鹤为一半功劳,穿个龙袍又怎么了? 于是晏熔金雀跃地等着人醒,对上屈鹤为圆睁的眼睛,甚至在瞧见他面上的红晕时十分喜欢,决意再逗他一逗,结果逗过头了。 去踩竹筏的一路上屈鹤为都没理他,晏熔金说得口干舌燥,最后破罐子破摔装熟睡,把头故意砸在窗棂上嘚嘚地响。 嘚了四五声,屈鹤为忍气吞声地把他揽过来,让他枕在自己腿上。 晏熔金拱了拱脑袋,把脸贴到屈鹤为腹部蹭了蹭,正舒服得真困了呢,后脖颈忽然被捏住了—— 然后听到屈鹤为阴阴的声音:“晏小和,你要是敢试探我,你就废了。” 晏熔金一个激灵,猛地弹起来,顾不得屈鹤为惊诧扭曲的神情,又一头撞进他怀里把人抱住了,指天发誓:“我没!我真的只是想看你穿的样子,我、我连你打个喷嚏都心疼得要死,怎么会怀疑试探你?你要是有这想法,王充也活不了那么久......” 屈鹤为揉乱了他的头发:“心疼我打喷嚏还扒我衣服?” 晏熔金心下松了口气,知道他终于信了自己。 然而又有些难过,强撑着答完:“你睡着前就没穿着了。” 立即又委屈地倒打一耙:“我这么爱你多少年了,你还不信我?” 屈鹤为摸了摸他的面颊,被他看得有些心虚。 这几句话过来,真是“攻守之势异也”...... 屈鹤为前所未有地认真答他:“我非是不信你,我是不信帝王。” 晏熔金凑上去亲了他一口,又亲了一口,直亲得他的严肃与惊愕都碎了个干净。 晏熔金抬起圆亮的眼睛,紧紧盯着他:“去非,在人心这件事上,我待你,从来只是晏小和。” 屈鹤为手指蜷了下,半晌低叹:“知道了,小和。” 水面上云霭交融,如行梦中,看不真切。 屈鹤为与晏熔金各撑一只长杆,同划竹筏。 也不知是哪儿出了毛病,这筏子死活不动,原地陀螺似的转。 屈鹤为被晃得头晕,撂起杆子敲在晏熔金屁股上:“一个人划——我来划。不然跟鬼打墙似的。” 第75章 晏熔金夸张地趔趄两步,回头惊愕可怜地盯着他:“去非!你险些叫我成了第一个在这儿溺死的人。” 屈鹤为朝不远处的小船抬颌:“护卫不在那儿呢吗?你掉下去才焯个水,半点儿没熟呢就能被捞起来。” 晏熔金搁下长杆,朝他挪了两步,不依不饶问:“要是他们不在,你会救我吗?” 筏身歪斜,浅浅一层溪水铺过脚面。 屈鹤为“嘶”了声:“祖宗,别动,待会儿翻了谁也救不了谁。” 晏熔金朝回走了两步,坐下了,看两边的草木缓缓飘过去。 “去非,这里好湿。” 屈鹤为侧过脸看他:“冷了?” “一点点。但是很......自由?”他不太确定地斟酌着。 屈鹤为弯了弯眼睛,雪白的衣发与皮肤混进雾气中,仿佛在被吞噬,晏熔金盯着他瞧了会儿,确认了这里不是他的沼泽,心才落下来。 “去非,你说——百年之后我们会去哪呢?会不会变成一个人,然后一起转世?” 会不会有一个人消失,连带着另一个人的记忆,从此留下的那人看似完整,其实只剩了一半? 屈鹤为说:“只要我在,我就会永远在你身边。” 晏熔金微微笑起来,想:那岂不是他会给自己殉情?要是自己比他死的早。 他抱着膝盖,出神地想得深了,仍想不出是好是坏。 便干脆拿着长杆站起来道:“我来吧。” 流水轻轻推拽,他们想到看过的别地的水——井州是细弱多歧的,北境是冰冷刺骨的,扬州是踌躇断续的,鬼吞口是决绝奔涌着的......每一处的都不一样。 每一处也都有故人葬身。 竹筏系上岸,屈鹤为先跳了过去,到晏熔金时他还恍惚回想着,竟一脚蹚进了溪水。 在腰身浸湿前,屈鹤为将他拎上了岸。 “想什么呢?这么想给自己焯水?” 晏熔金推了推他:“水凉,我换衣服去,别沾到你。” 屈鹤为却不听他的,把人更按向自己,挤着他面颊问:“先和我说说,刚才在想什么要紧事?愁眉苦脸的。” 晏熔金说:“没什么。” 他伸手从屈鹤为腰侧摸过去,环紧了。 “什么都想了,”他蹭了蹭屈鹤为的脖颈,忽然扯开了话兜,“你抱我,去非。我在想这条河里真的没有人死吗?还是只是他们被遗忘了。就像我也记不清......他们的脸了。” 屈鹤为问:“为什么非得记着?” “因为从前是朋友。” “那画下来。” “画下来也会陌生的,要是有一天你也在其中——” 晏熔金的语调渐渐尖了,带上了呛水般的气音。 屈鹤为摸了摸他的脊背:“好了,不会的,你不是有镜子么?” 晏熔金揪了揪他的前襟:“你知道的,我说的不只是这个。” 他还垂头丧气着,忽然被屈鹤为捧起脸亲了口,见他终于惊愕抬头,又亲了口—— “我在呢。” 屈鹤为慢慢拽着他坐到茸草地上,卷起他的裤腿,用侍从递来的布巾仔细给他擦着。 “最近怎么这么伤春悲秋的?是不是累着了?” 晏熔金拽过他空闲的那条手臂,抱着。 “是因为陈长望的事儿,觉得难过。” 屈鹤为手悬在半空顿了顿:“他还在等?” 晏熔金说:“也在给以前的自己写信。” 陈长望知晓一部分的过去与未来,在世人眼中算半个神,却无法知悉自己完整的生命,除非到了最后。 而他要等的人,就在不可及的尽头。 陈长望也问过他与屈鹤为几次,见过年纪最大的自己是在何时何地,是怎样的情境。 屈鹤为只推说记不清。 而晏熔金却无数次在他期待的目光中,想起那只朝北夷巨象射出一箭,又如旌旗般缓缓沉没在刀丛中的胳膊。 晏熔金没有说,只是指着他在写的信纸问:“我能看看吗?” 陈长望摇了摇头:“我在给他取字。” 意思是,能告诉你的你都知道了,不愿意告诉你的你都甭想看。 从回忆中拔出腿,晏熔金问屈鹤为:“陈长望的那些信你看过吗?” 屈鹤为摇头。 “你几乎是......比他自己还了解他的人了。” 屈鹤为说:“替他想点好的,他是完完全全地只属于他自己的。” “他拥有过吗?” ——他与“师父”之间,总是失之交臂的交集。 屈鹤为脱下他兜水的鞋袜,替他把脚擦干了,抬头弯了弯唇,道:“有过的。他是靠那份联结走下来的。” 跃动的玩笑似的时间,一段段前后皆是断崖的路,陈长望怎么可能不惊慌?可他“师父”的足迹是无处不在、如影随形的,成了他生命中唯一长久有序的东西,是他的定海神针。 他从中获得力量,就说明这不是妄想。 屈鹤为拍了拍下摆的青草,俯身兜起晏熔金的腿弯,轻声道:“搂紧了,我抱你回去。” 晏熔金依言抱住他的脖子,在摇晃间叮嘱他:“我想睡会儿,你看住了我,我怕醒来也去了其他时间——回到十七岁。那太可怕了。” 屈鹤为应好:“就算你真的回去了,我也会跟过去,像鬼一样缠着你——” 见晏熔金哼地笑了,他颠了颠人,道:“放心吧,等你醒来,我们就到宫里了,我给你做杏子面吃。” 晏熔金掀了掀眼皮,迷迷瞪瞪地惊讶道:“你会做杏子面了?” 屈鹤为笑了:“不知道是谁给我夸下的海口,一直没补上,如今怕是要请大禹来了。” “谁啊......”晏熔金面孔朝里侧了侧,心虚地耍赖皮,“不记得。” 树叶在春光里折动,粼粼斑片落在他们身上,像是神的祝福。 两人坐进马车,仍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这话,直到他们相继睡去。 第68章 番外二 屈晏前世今生篇 被饿鬼缠上的…… 屈鹤为变成幽魂后, 一直在跋涉,孤单地。 明暗、四季、风水山石,一切都在路过他。 这条路和失去晏熔金的十年一样长—— 晏熔金是病亡的, 多年前那支毒箭损坏了他的根基,屡次将养也不能恢复,终于在个安静的晚上,被屈鹤为抱着, 沉入了混沌永恒的梦乡。 屈鹤为遵循他的意愿,让他用自己的名字下葬,而自己扮作他的模样, 替他做了十年的皇帝。 他总是夜入皇陵看他,一遍遍唤着他的名字, 然后想:坏了, 往后只有自己一个人在世上了。 他曾在重病时,对晏熔金说过:只要一个人活着,另一个就没有死透。 没想到如今这句话用来安慰自己了。 ...... 他终于走得好累好累,直到再也走不动,他的脚停在死生之门前。他的眼终于能真正睁开。 瞧见眼前的景象,他愣了愣—— 阳光正好透过橱窗,有少年容秀姿正, 挽袖提笔, 但总因莫名的躁意顿笔, 终于将手头宣纸朝后一甩, 要它去和前辈作伴。 然而那纸未落地, 叫人接住了。 少年身后陡然响起道笑音——“小状元,我来陪你玩儿了。” 他惊愕转身,被春天挤了满怀。 “你、你是何人?” 这只看不清面目的阴鬼笑起来:“和你合葬的人。” 晏熔金本该是怕的, 然而他竟有些舍不得赶走他,抿了抿唇道:“你不告诉我姓名,我认不得你。” 这鬼却分毫不讲理,抽去他的笔,扯松他的领襟,将他推倒在地上,啊呜一口咬在他面颊上。 直叫他立刻后悔了这份纵容。 小状元疼得哭起来:“我会死吗?我要死了......来——唔!” 那个“人”字,被堵在一个吻里。 盈盈的泪光泛上来,他恶狠狠地去揪阴鬼的头发,却掐了个空。 他怔了怔,那黑腾腾的鬼气却哄他似的聚上来,自发钻进他手里,又漏出个小尾巴,缓缓缠成了扳指。 晏熔金轻轻搓了搓手,那黑气也蹭了蹭他,然而下一刻,又猛地自他大敞的领襟钻进去。 不知到了何处,晏熔金睁圆了眼,脸又红又白:“死色鬼!” 色鬼哼笑了声,竟有些悦耳。 而后晏熔金的侧腰被碰了碰,分不清是摩挲还是吻。 他终于难以忍耐地挣扎起来,喉间含含糊糊地响着,手脚并用地朝外逃去,却被阴鬼轻易拽了回去—— “不闹你了,小和——给我抱抱。” 在听见“小和”二字的一瞬,晏熔金的肩背就松下来,这样的动作太过熟稔,以至于阴鬼在他耳边幽幽道“想死我了”时,他还在震惊地苦思。 莫非——这阴鬼真是他前世的情人? “你......叫什么名字。” 第76章 这鬼又沉默下去,有一瞬间晏熔金身周一轻,以为他离开了。 然而回身,他后腰处还缩着浓浓一团。 “......” 晏熔金犹疑片刻,伸手碰了碰它,却见它乍然颤抖起来,氤了晏熔金满手的湿。 “你还会哭?为什么?” “你连我名字都不记得了。” “......你这样谁认得出?” 阴鬼也知道自己有些无理取闹,但还是恶狠狠箍上晏熔金的腰,把“头”压在他肩颈间——“认得出的,你要是想起来,我不说话你也认得出我。” 晏熔金迟疑地问:“你是——小黄?” “......” 那阴鬼诡异地沉默了片刻,炸毛似的甩了他一巴掌! “去你八辈子祖宗的小黄!我是人,不是狗!” “是鬼。”晏熔金幽幽纠正道。 这巴掌力道很瓷实,打得晏熔金脑袋嗡嗡响,眼前还浮现了对极秾丽明亮的眼。 ——近眼尾的眼睫还斜挑了两根,这一点微妙的风情晃得十七年不近美色的晏熔金,几乎要落荒而逃。 他压着喘息晃了晃头,试图把这场景甩出去。 那鬼却突然兴奋地扑上来,压着他问:“你想起来了?你刚叫我什么?” 晏熔金迟疑地重复刚才的音节:“苍......无洁?” “这是你的名字么?” 鬼僵住了,呵了声,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一味勒着他的腰,把“头”贴在他胸前。 晏熔金这下真信了他三分,见他这做派,只以为自己喊错了名儿,负了他的心。 心下便凭空升起两分心虚,扯过被子盖住了一人一鬼,慢慢摸了摸他:“别哭了,这衣服难洗。” 此鬼登时更怒,竟龇出两排白牙,咬了他一口! 晏熔金捂着脖子“嘶”了声,见他还蠢蠢欲动,径直将手捅进了他嘴里。 然而这鬼却猛然安静下来,和片云似的趴在他身上。 “你爱我么?” “......我不知道你是谁,我不记得了。” “你骗人!你怎么会忘记我!” 他摁住攒动的鬼头:“别咬了,刚刚好痛。” 鬼哼哼道:“要不是你摸我屁股,我也不会突然咬你。” 晏熔金睁大了眼:“我不知道那是你的......” 鬼又打蛇上棍,借机闹腾起来,拱得晏熔金险些跌下床。 “停!停......别撞我,你说你要怎样才肯安静。” 那鬼计上心来,一个黑影竟也显出奸猾的模样,他凑到晏熔金耳边—— “不行!”晏熔金震惊,“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 那鬼呵了声,一缕黑气为大摇大摆地闯入晏熔金衣裳,如入无人之境——哦不对,里头本来就没人。 眼见这黑气愈发理直气壮,晏熔金深吸了口气,憋红了脸——“我也想你!爱你!最爱你!” “想你、爱你......”晏熔金微蹙起眉,无声地又比了遍口型。 真奇怪,说这句话时,自己心里是那样欢喜。 他衣襟里的黑气也是一愣,随即便顺从地被拖了出来。 ——“再说一遍。” 晏熔金小发雷霆:“你无耻!不许耍赖皮。” 阴鬼哼了声,抱着他在榻上睡下了。 晏熔金还顾念着功课,伸长了手去捉笔,却看见—— 他指根处赫然有一圈印戒似的疤。 这......是什么? 他有心要问这阴鬼,但阴鬼很不耐烦,湿漉漉的一团黑气蹭过他疤环,又拍在他脸上:“睡觉。” “你刚才,是不是舔了我一下?” 阴鬼猜到他的言外之意,额角突突跳:“我真不是小黄!” 相爱四十多年,见到爱人的第一大难题,竟是证明自己不是条狗? 阴鬼怎么也没想到这一出,气极了,良久,感到晏熔金的手小心地揉了揉自己。 “......”他怎么有一瞬间觉得,做狗也行? 一定是被晏熔金不在的十年逼疯了。 这时的晏熔金刚中状元,即将撞到“被贞女”的晏采真。 阴鬼眼珠一转,道:“你推门进去时,把衣襟捂好点。” “为何?” 阴鬼笑:“忒不体面。” 谁知晏熔金猛地将门一开,将它先踹了进去。 阴鬼猝不及防,骨碌碌滚到被风揭起的床幔前,同里头的晏采真对了个正着。 “......” 晏熔金还在环顾四周:“也没什么异常——欸,床里有什么?还有鬼?!” 他震惊地发问,整个人在原地悚然跳起。 同时,床里也爆发出一声惊叫:“有鬼啊啊啊啊啊!” 那黑气迟疑了一顺,从善如流道:“有人啊啊啊啊啊啊啊!!” “......”乱成一锅粥了。 晏熔金转身就要去叫人,就听床边传来声“表哥”。 他惊疑转头,就见那鬼笑嘻嘻摊了摊手:“不是我叫的。” 晏熔金:“......没人觉得是你。你是——采真?” 计策半道崩殂了,晏采真立即破罐子破摔地将了“被贞女”的遭遇,晏熔金将她扶起,同从前那样安慰她—— “你放心,这不是麻烦......” 屈鹤为在心里接上后半句——“这是我本该做的事。” 两道声音重合,屈鹤为抬眼看向正气凛然的少年,缓缓笑了。 他想,他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到这里来了。 他要护住十七岁的晏熔金,护住他所有的热忱。 然而这又是极难的——因为晏熔金的许多信念,都是由苦难煎熬出来的,如果自己阻止一切发生,也就不会有后来的乾元帝和太平盛世。 晏熔金忽然问他:“在想什么?苦大仇深的。” 屈鹤为说:“我是鬼,有大本领的鬼。” “嗯哼?” “我知道,你这封折子交上去,会被贬谪。” 晏熔金微微笑了笑,照着他大约是“头”的地方薅了一把:“我也知道。” “怎么不动了?我又碰到你什么奇怪的地方了?” “......我是鬼,鬼不在意——嗳,等等!你干什么?” 晏熔金笑着亲了亲他,重复道:“鬼不在意。” 末尾,迟疑地加上了两个字:“去......非?” 屈鹤为这次答得慢很多:“嗯,我在。” 他看向晏熔金的眼睛,知道他还没有想起来,但总有一天会的。 这一世的晏熔金仍旧被贬闽南,阴鬼喋喋不休,强迫他换了路走,避开了流匪。 他在绿草包裹的山区里,大刀阔斧地改革治理,又在阴鬼的教唆与年复一年对朝廷的失望中,与别地做起了水路的买卖。 在真正亮起刀尖的那刻,阴鬼很是沉默,但晏熔金知道,那不是悲伤。 “去非——你在想什么,从前你也与我这样出生入死么?” 他答:“是的,我们见过太多的战争,但我们从不是为战而战的。” “我等着你再次——支棱起来。” 晏熔金原本严肃地等着下文,乍听这突然下里巴人的表述,不由翘了翘唇角:“我知道,支棱起来之后的,才是我们真正要做的事。” “你好像......看着愈发清晰了。” 晏熔金的指尖描过他的额骨鼻唇,轻轻唤了声“去非”。 “那太好了,不许再拿看不清做借口对我上下其手了!你呢,有记起来我吗?” 晏熔金愧疚地摇了摇头——也不是没有,记起来的都是不能正大光明说的片段。 屈鹤为浑然不知,只覆住了他握紧刀剑的手:“没事的,人在就行,脑子无所谓。” 话甫一出口,又被晏熔金瞪了眼。 生死的裂隙中,斗转星移,一切都无端地停在过去的节点。 从“死”穿回来的人感到混乱,但也有人坚毅地再次建立起安定的世道。 屈鹤为悄悄缠在晏熔金的手腕上,看他再次走上金銮殿。 而后在某一天,忽然听到他开口问:“太师,当年这份口水奏折,是怎么批阅的?” 屈鹤为难以置信地从他袖筒里跌出来,抬眼对上笑容灿烂的晏熔金。 屈鹤为听到自己愣愣地答:“天将大寒,有此奏章,可黏于砖瓦上,勿加糨糊而御寒足也。” 乾元帝微微笑起来,牵住他的手引他入座:“去非,你记得牢,替我来作朱批罢。” —— 【往事1:再送人就去治水】 在晏熔金去世后、屈鹤为当政之初,常有人不屈不挠送来美人,往往有故人之姿。 民间甚则掀起寻人之风。 帝大怒曰:“睁开你祖宗十八代的大眼,世上还有谁比朕长得更像他?净钻研这些,不如把你发配去扬州,和晏采真一起治水!” 其风遂止。 —— 【往事2:二度十七岁】 晏熔金近来总觉得,自己在等什么人。 第77章 直到遇见那只鬼,才知道自己等的压根不是“人”。 阴鬼每日催他回想,说他丢了记忆,但晏熔金抱住它,却觉得自己分明是多了东西。 心里盈盈而满,几乎有什么要溢出来。 记忆是从错杂处开始恢复的,他记起不可说时那鬼潮红的面颊,揩过自己下唇的汗涔涔的苍白手指......然后是被他挂在避火图后的,自己的策论。 想起这些时,小状元涨红了薄面皮,怒斥他“龌龊、不可理喻”。 那鬼倒会给自己找理由:“情难自禁嘛,你可知道,我对我的小和,是什么情——嗯?” 那声鼻音拐了九曲十八弯,几乎要绕到大山坳坳里了。 晏熔金咬着下唇,不上他的当。 阴鬼却愈发放肆,掰了掰他可怜的嘴唇,又去摸他眼角眼皮,然后在他面孔渐渐发红时俯身,唇瓣若即若离地擦过他颤栗的起伏的身体,最后落在他胸口—— 见他压着吐息,聚精会神盯着他指尖,闷笑一声问他:“现在,知道是什么情了吗?” 晏熔金哼了声,刚拿住他的手,眼睛用力瞪着他,就又听这可恨的阴鬼道—— “外头的人都以为我们闹掰了,但其实我们......分都分不开——你觉着像不像偷情?” 晏熔金望着他开合的唇瓣,生出了股暴烈得近乎绝望的渴望。 他搂住阴鬼的脖颈,气急败坏地吻住他。 片刻后。 阴鬼按住他的胯骨,皱起眉,半天没松开:“别乱动。” 声音很嫌弃——“我教你,你还太小了......笨得很。” 第69章 番外三 屈鹤为独自走过的十二年 天子…… “做噩梦了吗, 去非?” 他猛然惊醒,呵呼喘息时,听到晏小和迷迷瞪瞪地问。 “没事, 吵醒你了?” 小和嗯了声,抱紧他亲了亲耳朵:“梦到什么了?噩梦讲出来,就不会做第二次了。” “不算噩梦,”他将人回抱紧了, “不过是些......过去的事。” —— 武帝七年,钟鼓齐鸣,他踏上鳌头形状的殿石, 面见天子。 天子托起他的臂弯,夸赞他的策论, 又留他到书房闲谈。 他看见珠帘后的女人面孔。 半敛目, 眼神朝上,如坐佛龛般静静窥伺的神态。 他心里不安。 天子握着他的手说:那是太后,她想见见新科状元。 到了书房,没有什么值得掩门的话,只是不过片刻,就有仆役闯入,熟稔地低眉说太后送了药来。放下也不走, 等着天子用空。 他心里觉得逾矩, 看天子有些僵硬的面色, 始觉方才大殿提及太后时, 手腕被捉握的力度太重。 天子说了很多话, 都是事先他预料到的。只是最后,天子握着他的手说:“你策论里提到的东西,只管放手去做, 朕替你兜底。” 他有些惶恐,朝堂上不知多少个状元榜眼,何以看了他几篇文章,就彷如将他当作唯一的救星?于是只当天子礼贤下士,说些快成套话的好话。 但也难言激动地答:“定为陛下分忧解难。” 后来他在翰林院勤勤恳恳几个月,遇到了“贞女”一事,上书天子遭贬,只觉一切始料未及。并开始觉得,民间说皇帝反复无常、日渐昏聩暴戾的传闻是真的。 他负气左迁,遇到流匪,从马车上摔昏下来的前一刻,又记起金銮殿上拖起他的那只手、那双眼,只觉世事无常、命运坎途。 他为山上一道人所救,道人姓陈,问及名姓时似有犹疑,最后答是“陈真”。陈真说与他有缘,要为他算卦。他摇了摇头,说不要算我,也是冒犯一问,道长能否算国运? 那道人轻易应下了。将未来年份与大事皆述与他。他看到十五年后大业亡国,战乱四起、民不聊生,就不再往下看了。 问:道长可有破解之法? 道长答有,要他替国君“犯错”,将那搅扰国运的邪气尽数引到自己身上,最后用一人之死换国家长安。 道长人长得老实,说的话像江湖骗子。最初他听过了,并不相信,只是在此后几月,被陈真写出之事皆一一应验了。 他也就抱着孤注一掷的心,向陈真学了易容之术,到预言中天子会坠水的地方等待。 那是一处溪流,天子与随从暂歇在旁,而他扮作渔夫垂钓溪边。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天子在落水前偏头看了他一眼。叫那簇刺眼的光有了微微的变形。 他在预言又一次应验的惊骇中,先侍卫一步噗通跳水救君。 天子繁重的衣饰在水中成了累赘,幸而他自小爱沉入水塘、仰头看浮动的景色,极善凫水,一番挣扎后连抱带拖地把人抬上了岸。他自己累的扒在岸边上不来,在天子近侍来拉自己时,还把最后一丝力气用于触摸脸角的假皮。 天子去马车上换过衣裳,问在车边待传的他:“你是何人?叫什么名字?你救了朕,想要什么赏赐?” 他垂着头,吐出了“屈鹤为”这个名字——暂屈鹤颈,不悖鹤为。 “草民是读书人,所作所为皆只为报效朝廷。” 天子抬起他下颌,眼里有笑意:“这张脸怎么这么磕碜......罢了,给你个蓝翎侍卫做不做?” 他跪谢了君恩。三伏天里,溪水很快晒干,衣服菜叶似的皱巴巴贴着,叫他浑身不自在起来——总觉得太过顺利。 但很快他就来不及多想,只因朝内外接连出事,而他因事先知道,立了不少功,很快升到了正三品左副都御史。 这蹊跷的升迁速度很快引来旁人注意。朝中大臣纷纷试探拉拢他,而太后也屡次请他过去。他都拒绝了,但不想在太后寿辰宴上还是被逮住了。 太后同他开门见山,软硬兼施,他知道今天不应了太后,恐怕连门都没法竖着出去。 “听说屈大人一年前死了,当时是由邻里从湖里捞起的,不知怎么起死回生了,还改了名姓?” 屈鹤为咽下她的药丸,勉力压着喉管的痉挛讪笑道:“自是福大命大。” 太后略笑了笑,眼神却如钉耙般在他脸上碾过。 他回去就吐了血。 直到第三日太后才给他解药。 后来他结识的御医云起说:你服用的毒很不成熟。说真的,太后没必要用这么难看的手段拉拢人...... 屈鹤为懂了他的意思:太后觉得自己不过一只有点碍眼的小虾,也没指望自己真帮上什么忙,就是想在吓唬自己的同时试个药。 但就是这样随意的一试,拖累了他几十年的身体。 皇帝知道他去过太后那儿了,也不恼。照常与他出游习字。几次他有意提起朝政,提起太后和左相愈发猖獗的势力,都被皇帝不声不响挡了回去。 屈鹤为不懂皇帝在想什么,都火烧屁股了还觉得好暖和。他想:难道是自己做的坏事还不够多?可是能“阳违阴奉”的事本就不多,每做一桩屈鹤为就要掉一把头发,真觉得自己缺德又折寿。 但最秃头的还是皇帝对朝政的态度,就连太后接连打压自己的势力也熟视无睹,每天只想着炼长生丹。甚至还将丹药分给朝臣使用。 有的丹药一看就不是好东西,众人皆战战兢兢,也有不知被毒还是被吓得卧病在床的。 屈鹤为能挡则挡,想着反正自己改了国运,这具身体也是要早死的。 但有的好挡,有的难。平日里皇帝给大臣的,他要了,大臣自然欢天喜地,皇帝也只会嗔他一句“恃宠而骄”;但如果是太后给皇帝的,就难了。 一次,皇帝正要吃太后送来的丹药,那丹药瓶子与太后喂给屈鹤为的极像。屈鹤为当时牙关合紧,遍身冷汗,最后还是如平常一般讨药。 皇帝用花瓶砸碎了他的头,好在丹药也被慌乱的宫人踩碎了,太后的眼线也只能无奈回报。 然而几天后,皇帝就玩闹似的封了他做右相。 这个右相是“斜封官”,不问中书省意见,只从侧门递了纸传达圣意。 但太后出手拦了,说皇帝这回实在是胡闹,有几次救驾之功和小聪明的人,提拔到左副都御史已是破了格,怎还能再次任性? 屈鹤为看不惯太后屡次抽皇帝巴掌,不顾天子两次阻拦,自请治水,两年后回来,已卓有成效。而何观芥也是他在水灾中救的,因无父无母,唯一的表弟又不知所踪,屈鹤为就把他带在身边教导,时间一长,几乎要忘了祸乱朝纲的任务。 他风光回朝,做了右相。朝中皆以他有能。只有皇帝愁眉苦脸,太后不住冷笑。 他一段时间未行龃事,皇帝便变得更昏聩荒唐,朝堂上乌烟瘴气,被时不时犯抽的旨意折磨得身心俱疲。屈鹤为只得重操旧业,不过数月,又唤回了大家对他治水前的坏印象。 那段时间里,他的学生何观芥和他翻了脸,他很欣慰,笑了出来,令何观芥更恨他。 第78章 皇帝也放松安分了不少。 在他上奏远调蔺知生的当日夜里,天子留他饮酒。他极不善饮,喝了几杯就抱着天子泪流满面,还狗胆包天直呼天子名讳,说:“王充啊,臣的陛下,您一定不能再放任太后和左相了,再这样下去,一堆天灾人祸大业扛不住啊,江山要易主的!” 天子却一点儿不吃惊,静静看着他。 烛光打在他们脸上,外面的风不知从何处溜进来,叫明暗摇曳混淆。 “这张面孔不好看。” 天子冰冷的手自面角一点点爬上他面孔。 屈鹤为困得直翻白眼,勉强撑着答话:“王充,再怎么荒唐你也不能想着把我招进后宫吧?就是不看女男,也不能这么......有碍观瞻......这样不好啊、不好啊王充!” 他拍开王充的手,王充手上立刻红了一块,却也没恼。 只是说:“陈真说,你一直带着面具,脸会溃烂的。” 屈鹤为没反应过来,呆呆看着他。 王充手上沾了茶水,轻轻地一点点扒去了那张假皮。 露出的面孔沁了汗珠,红痕遍处都是,还有破损与串疹。 但模样还是和六年前,王充把他从金銮殿上扶起时一样的端正风秀。 “小和阿......”王充用手绢轻轻擦拭他面颊,声如蒲柳拂地,“这些年,苦了你了。” 门外朝阳初升,门里的另一个人醉得无知无觉,孤独的君王低声对无法回答的人倾诉着。 直到一阵风来,暖酒的炉子也熄了火。 ...... 武帝十九年。 陈真给他送了个大麻烦。 一只十七岁的晏小和掉在了他床上。 屈鹤为气得崩碎了一口牙。但怎么也找不到老一点的陈真,好跟他算账。 晏小和又吵又闹,做事动静也大,要不是他护着,早死了几百回了。偏偏还无知无觉,三天两头和自己跳脚也就罢了,还屡次在明面上打别的官员的脸。 屈鹤为试图让他收敛锋芒,引导他缓慢图之,但却被指着鼻子问:是不是初心和良心都被狗吃了? 屈鹤为气笑了:“不被狗吃,像你一样找死吗?” 结果少年沉默了,很失望地抬头看他:“我已经不认识你了。晏熔金。” 屈鹤为愣住了,只觉他的目光比世上任何东西都刺眼。 “你是说,他能救大业?” “卦象上是这么说,他可以终结乱世。” “他不就是我么,”屈鹤为蹙眉,看向对面的陈真,“我二十九了都没成事,你要揠苗助长个十七岁的?能不能给你徒弟积点德......哦,我忘了,你不在意,反正缺的德你自己补。” 陈真噎了下,正色道:“当初是我的错,也许我不该干预你,让你被夹在......这个位置。” “易容的事,我这么些年给你调药膏,让你在他人眼里一点点变回自己的模样,不也没有人发现么?我什么时候靠不住过,你信我,丞相。” 屈鹤为叹了口气:“你如果要他做什么,先告诉我。虽然犯人......” 他嘟囔了几声,听不太清了。 虽然他总抱怨,甩不掉晏小和这个麻烦的尾巴。但其实是他自己舍不得走快。 那是十七岁少年的,炽热单纯的目光啊。是一个还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他这样对自己、对世道,有什么错呢?他已经足够努力,而自己也不想让他的努力落空。 于是从新世教出来后,屈鹤为特意去找了正给自己烧纸的晏小和。 拜师什么的,最开始的推拒也只是想看他急。 小和很聪明,很多东西讲一半就透了,做一次就记住了。屈鹤为在欣慰的同时又隐隐觉得不对劲:自己夸自己聪明,这不是自恋是什么?于是常常看着小和傻笑出来。 晏小和就一脸茫然地冲着他。 他一点点长大了,很多事都比之前做得漂亮。就是常常在无法挽回的事上白费力气,比如自己的病。 傻小和,那根本不是病,是毒啊。没有太后的药,怎样都治不好的。 但偏偏小和长日长日地泡在医馆里,兜风而过,都是浓郁的药味。屈鹤为心里不是滋味,只好装作有所好转的样子。 可渐渐地,他发现小和太擅长把感情织成脚绊,对他是,对冬信也是。 于是设计了一出下狱和假死,打碎他对旁人的信任与依赖。 他走出牢狱,脱下小和的大氅,回院中点了火,看火舌一点点将“苍无洁”的痕迹舔舐殆尽。 他始终很冷静,也明白回到右相的身份,就意味着再也不能贴近他。这件事他已经很熟稔了,对何观芥也是这样,不过是在心上再刺一刀。 可是当那件漂亮的大氅塌陷时,他还是情不自禁地伸了手,灼痛比柔软慢一秒到来。手上烧伤了,但他顾不得,和疯子一样拍打着那件大氅,恨不得着火的是自己不是它。 他一边把小和留的字条、作业往外挪,一边自欺欺人地想:反正都烧成这样了,也都差不多了,就算了吧。晏小和也不会没事来翻他东西...... 这小子还真会! 那是在小和同右相彻底翻脸的时候。 也是自己夜里去看他被抓包的第二天。 他一改过去竖刺的刺猬样,坐在坍倒的书堆上,手里拿着那件烧了一半的金丝勾莲黑大氅。 屈鹤为心里一半懊恼地说“要遭”,另一半却轻快起来。他无法处理眼前和心里的任何,于是干脆闭上了眼。 在晏小和拉拽自己的时候,他以为要迎来一巴掌,结果却是个结实的拥抱。 那件大氅抵着他后腰,被扑灭的火好像复燃了,叫他愈发不安起来。 然而晏小和带着哭腔的质问一响,他心里紧绷的弦又松了:他知道,小和这样,是还在意他。 他额头抵着小和的肩颈,那随哽咽一顿一顿的抽动,尽数传到他的身上,而他心里像筑房似的,一点点充盈安定起来。 他感到自己像只游魂,终于在晏小和的这通宣泄和拥抱里,被他领走了。 后来是感情与政事上的“行差踏错”,他分不清到底是谁的错,又或者那些算不算错。他只知道陈真说的是对的,如果自己当初没有被引导,也许不会扎进这条胡同里。 他已经很用力地去揽住王充,缓冲这个朝代坠亡的力道。然而只是螳臂当车。 他总是说,小和常常在无法挽回的事上白费力气,但他自己也是、最是。只是他捞的东西太大了,是一个气数将尽的朝代,于是才一直没有缓过神来发现。 ——太后控制了皇帝,左相祸祸着朝廷。屈鹤为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已经按陈真的话做了,还是救不回大业,直到后来王充死了,他被小和救回再见陈真。 “从来没有什么天命,我也不是天师,不过是个提前看到未来的普通人。” “是我骗了你,我以为那样能救大业......因为皇帝需要在太后眼下扶植自己的势力,又不能叫她警觉......” 屈鹤为忽然问:“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贞女节?” 陈真没有回答,但这已经给了屈鹤为答案。 原来,从始至终王充都知道...... “那晏小和呢?又是怎么一回事。” “他是个变数,过去我算出他会兴国,但没料到兴的不是大业。在他来此一年后,我重卜一卦,卦象又变了,也就是我在你从井州回京的路上说的,他会造反,但当时你不信。” 屈鹤为苦笑一声,没说话。 “而你呢,又是他的变数。你在北夷抛下他,叫他的一切行动都提前了。” 屈鹤为给他倒满了酒,窗外的花影搔着木棂,在风里轻轻地响。 他忽然想到,二十年前自己中状元回府,也是这样一个春日。 满怀隐忧的青年帝王托起自己的肘弯,细长的眼定定凝视他。 “小和,朝内外事宜诸多,往后你多费心。” 那条将会扣紧在帝王脖子上的玉腰带,此刻正在他眼前熠熠发光。 命数啊......多稀奇的东西。 他二十年走来,从来怀抱着为天下去死的决心,却没想到自己成了故人中唯一长命的人。 有个人影腾挪到门前,剪影还似初见的少年。 他从回忆中拔出腿脚,眼前的陈真已经不在,而他向门外递出一声轻询:“谁来了?” 明知故问的。 那人的回答勾出他一点真实的笑意:“是小和。” “节气正好,一起去踏青吧,去非?” 第70章 番外四 陈长望的河流(一) 时间洪流…… 陈长望一直以为自己有个师父, 叫陈真。 他见过陈真一面。 就在不靠谱的命运把他扔到马车下,半身骨肉被碾碎时。 陈真把他抱了起来。 他痛得直打颤啊,缩在陈真干净的软袍里, 和鹌鹑抽筋似的。 陈真垂下乌黑的眼,睫毛抖得和他一样厉害,声音倒是平稳又温柔:“不怕,一会儿就不疼了。” 第79章 他的额发鬓发混在一起, 荡成飘逸的两缕,轻轻拖曳过陈长望的面颊。 陈长望情不自禁动了动肩,带着剧痛抓住了那缕头发。 陈真慢下脚步问他:“怎么了?” 他才目光一缩, 松开了手:“馒、馒头......还在地上。” 陈真抬手,轻轻蹭了蹭他眼角:“不哭, 都沾了煤灰了, 吃不了啦,待会儿给你买别的吃的。先治伤去,好不好?” 陈长望点了点头,心里一空,几乎以为自己又要消失,急忙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只要知道他的名字——只要听过一遍,自己就能再找到他。 那人拐进医官, 把他放到医者的榻上, 俯身答他:“陈真人。” “陈真?” 陈真略有迟疑, 仍点了头。 医者为他施治, 给他接骨贴药, 然而陈长望的疼痛却愈深。 他执拗而恳求地盯着床边的陈长望,想念被他抱住的感觉。 那像一朵花,合住了一颗漂泊的蒲公英种子。 从此安定, 不再流浪。 只要被他抱着,自己筋骨寸断,生生死掉也是可以的。 可现在他离自己那么远。 他低低喊了声:“陈真。” 那人就关怀地过来了,天生一副好心肠。 “陈真,”他胆怯地咽了咽口水,“我想拉着你的手。” 陈真说:“我不走。” 等医官包扎完,陈真把手靠上来,碰了碰他的指背,而后就如同叫捕蝇草得偿所愿般,被他蜷握住了。 陈长望还想着怎么开口,就忽然听到这个漂亮柔软得过分的青年问:“你要不要跟着我?我给你买馒头吃,你认我当师父。” 一瞬间,陈长望被喜悦轰坏了头脑,他一旦想到余生还能回到那个怀抱里,就要化了骨头。 然而,他很快沉默下来,变得悲哀:他是个异种,是个什么都无法控制的怪物。谁都无法陪伴他,眼前的陈真也不行。 也许下一刻再睁眼,世上就没有陈真了。 “我......做不到。我很快就会离开。” 陈真似乎欲言又止,最后也只是拨了拨他的额发,把手背贴上来。 等陈长望再睁眼,陈真果然不见了。 他手里只有刚敷的草药,和陈真买给他的糖包。 眼前是乱世,不知是从前的,还是往后的。 人这个种族的漫长生命,就是由这些无聊又激昂的东西组成的,而后像风里的叶子,一遍遍混乱地打转。 有流匪朝他砍来,他滚身一躲,那刀就落在了他后头的孩童身上,血的裂口代替了他眉间的红痣,他就这样在陈长望眼中挣扎、扭曲、轰然坠地。 腥黏的血液爬上他的眼睑,他浑不在意,低头擦着糖包上的脏污,在劲风来时,早有准备地咬下一口、整个人朝后倒去—— 他跳下了悬崖。 他在赌,命运的流浪会比死亡先来。 他赌对了。 睁眼仍是很糟糕的年岁。 但至少不在流匪中。 地裂静止在人们脚趾前,嗡嗡的交谈压抑而激愤。 陈长望饿得没力气——那个糖包在崖壁上撞了一下,不知飞到哪儿去了。 他蜷在墙角,根本不想听,但仍听到什么好官坏官的,还有个老妪,说到坏官强抢民女时格外激愤,好像随时愿意上去给坏官一刀。 “好吵......” 他开始想念陈真。 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沉静温和的青年。 就在他快要梦到他时,他的下唇被挤开,一只坚硬的碗沿磕上了他的牙—— “吃。” 他睁开眼,是个陌生人。 “吃、吃吃。” 有口吃。 他灌下了半碗米粥,才觉得活过来了。 道谢时,一抬眼,就看到他面上纵劈着道疤痕。 他不敢再问了,心里有些歉疚。 要是还能回到流匪中,再早半刻,他一定不躲了。 反正他这样的人,没有什么盼头,也没有什么好怕的。 在一个地方,还没来得及种植下什么愿景,一切也就被风吹散了。 除了......陈真。 他还好吗,会在这样的世道里活下来吗? 陈长望静静地想着。 他看到天边有一片蓝,和陈真穿着的道袍极像,于是撑起自己,朝那里恍恍惚惚地走去。 而后越走越怕,越走越快。 终于赶在风起前到了。 那是个道观。 里面有诸多陌生的神像,挂着蛛网,香案上燃着两根短香,中间那根已灭了。 陈长望走上前去,用手拢住香烛烧过的头,竟然有一丝白烟颤巍巍冒起。 他轻轻笑了笑,琢磨着要不要拿个贡果充饥,刚做贼心虚地回头—— 就见到个人影,模糊在天光里。 渐渐近了,那个轮廓走出天光,温和俊秀的面容显露出来,正对着他。 陈长望整个人朝后跌去,手足乱扒地稳住自己,像只壁虎。 而后听那人问:“长望,见到我,怕什么?” 是陈真。 他眼睁睁看着陈真靠近自己,陈长望时而屏气,时而急猛难禁地喘息,最终陈真的手提住自己的肩膀,又把他带到怀里。 陈长望手也不敢伸,由他抱着。然后听他说:“你高了好多,伤还痛吗?” 陈长望呆愣愣地答:“忘了。” 然而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答错了。 这话仿佛在说,自己把陈真也忘了。 但不是的,他最不会忘的就是陈真——他那么温柔,那么好...... 陈真没有过多纠结,拉着他去沐浴。 为他绞干了头发,换了干净暄软的新衣裳。 陈长望赤身在他面前,有些不自在,陈真却一无所觉。 将他的旧衣挂在臂弯,然后问他:“饿不饿?” 他说:“饿。” 陈真就给他吃饭,吃完后觉得不太对,捏开嘴巴一看,里头果然烫出泡了。 陈长望像做错了事,胆怯地觑着他,却骤然又被带入了温柔的怀抱。 他微微垂眼,看着陈长望与自己一样花纹的衣袍,想:是疼惜的。 “陈......陈真。” 青年微微退开些,留出对视的距离,温和地等着他的话。 “你会一直在这里吗?” 片刻的沉默。 “会。你来这里,就见得到我。” 他们二人有异于旁人的亲昵,而这仿佛是与生俱来的,直到一同躺到床上,都无人质疑。 月轮压近了窗棂。 陈长望听着自己的呼吸、陈真的呼吸,最后两道声音起伏在同一条浪际上。 他轻轻把手伸过去,握住陈真的。 窗外在泥里打过滚的旧衣,已成了个遥远的剪影,在风中安然摇晃。 ...... 他又被风吹走了。 这一次陈长望几乎要发狂,他想见到陈真,想留在陈真身边——死在他身边也好,只要能停住。 不要这蒲公英似的命运。 他从前没有要找寻的东西,如今有了,与命运的较量愈发清晰与艰难起来。 他不知出现在了哪儿,遍地黄沙,找不见道观。 再朝前走,竟是硝烟初沉的尸山血海。 他躲在沙丘后,听到有清理的士兵说:有个英雄射伤了北夷巨象,虽然被剁成了肉泥,但会被大业永世铭记。 耳边忽然多了道气息,气息的主人问他:“你想成为这样的人吗?” 他转头,不知怎的,陈真也到了这里。 他几乎感到泪水一下充斥了眼眶,强压着哽咽道:“想的。” 永世铭记,也就能让无论何时的陈真,都听见自己的名字。 如果自己找不到他,能不能奢望让他来找自己? 陈真显然没读懂他的心,摸了摸他的头:“会的,你已经是了。” 他在陈真的微笑里低下头,很快被陈真牵着离开了这里。 黄沙与川流都在他们脚下,风已在身后被遗忘,陈长望不由握紧了陈真的手,这点小心翼翼加重的力道很快被察觉了—— “你怕?” 他点了头,陈真脸上的笑果然扩大了,把他揽进了自己怀中。 他听到——陈真的心跳。 陈长望攥住他的衣角,在落地趔趄过后,忽然说:“我想跟着你,陈真。” “那你要拜我做师父。” 陈长望立即道:“师父。” 几乎抢白,迫不及待地与他建立联结。 陈真轻轻笑了笑,有些出神,眼神变得更温柔,好像水似的流过他。 “长望,我在。” 陈长望看着他,从他脸上读到脆弱与哀伤。 后来才知道,他在大漠里找寻自己时,中了刀伤。 这一年的陈真已经上了年岁,也许有三十五、四十? 陈长望不知道。 第80章 他只觉得陈真愈发温柔了。 他抱着陈真睡觉,偷偷伸手去摸他茸茸的眉毛,下垂的眼角。 而后,就被陈真捉住了手。 被闹醒的人似笑非笑问他:“在想什么——是怕明天的信不好送么?” 在他这样的目光下,陈长望总觉得,自己的一切他都知道。 于是他微微瑟缩了一下,勾住陈长望的手:“陈真,我害怕。” 第71章 番外四 陈长望的河流(二) 于是他爱…… 陈真问:“那要怎么才不害怕呢?” 他感到陈真的神情忽然不一样了, 几乎是鼓励的、期待的。 然而他不敢想,这是一件太荒谬僭越的事。 于是他慌乱的闭上眼。 将梦将沉时,耳边的人, 叹了口气,吻了吻他的额头。 ...... 陈真,你到底是谁派来救我的? 陈长望的眼睫颤抖着,半点睡意也无了。 ...... 陈真教他如何送信, 也教他如何写字、运功。 他握着陈长望的手,托着他的腰,有时还裹着陈长望奔逃。 似乎无论在哪, 陈真都能找到他。 也无论在哪,只要陈真出现, 一切都变得不再可怕。 陈真指着个眉低眼长的人说:“好人。” “那是好人, 认得我,你有事也可以找他。” 陈长望看了一眼,依稀记得那是人人喊打的奸臣,但毫无微词地点头记下了。 又道:“我找师父就行。” 陈真却没有如以往温柔地看向他,那张从容坚定的脸上少见地忧虑。 “分愁,我没法一直陪着你。” 听到这句话,陈长望的心都要碎了, 然而他还含着一泡泪, 坚强地问他:“为什么?师父有要做的事, 不能带上我么?” 陈真不敢看他:“我可能要离开......很长一段时间, 我会给你写信。” “多长?” 陈真没有回答。 陈长望看到他肩背一颤, 喷出好大一口血,而后在自己惊恐的注视下,缓缓变得透明。 “......” 人最绝望时, 原来是会呆住的。 陈真不忍地摸了摸他的头:“分愁,我会给你写信的。” “......” 他仍呆愣着,直到陈真冲他张开双臂:“来,抱抱。” 他才踉跄靠近,一合手,却抱了个空。 陈真......走了。 他感到自己好像死了。 但他还会回来——会吗? 不会不回来的。 陈真从香案下抽出不同年月的信,一封去送,一封揣进怀里,空时慢慢地看。 有几日没等到信,陈真几乎绝望了,单抱着腿,不吃不喝地坐在他们一起睡过的床上,成了个根木头。 后来不知第几个眨眼,信又出现了,他连滚带爬地过去取—— 里头画着只大眼睛。 配字:“关窗,吃饭,睡觉。” 陈长望惊疑地环顾四周,但欢喜还是落空,只是像最初深入泥土的雨露那样,还留了些在地面上,随一切风吹草动起舞。 躺下前他又捏了捏信笺,微微笑起来,守着株佯睡了会儿,仍没有逮到他。 后来终于捱不住了,睡沉了,醒来时恍然觉得夜间有风吹过,仿佛是陈真回来了,替自己盖了被子。 后来的日子变得很难捱。 陈长望又被风嚼碎,吐在意外的年岁里。 他苦苦寻找着陈真,然而留给自己的始终只有一个空荡荡的破观。 忽然有一天,他得到了陈真身死的消息。 死在哪,怎么死的,有没有留什么话,一概不知。 他走投无路地去找了屈鹤为——陈真唯一指给他看的“好人”。 屈鹤为告诉了他一切。 他起初是不信的,但他遇到了那个送信多年的邮差。 原来那些信,是早早写好了按时递送的,原来就连自己贴着面颊睡觉的信笺,也不是屈鹤为亲手送来的。 他在幻觉中感受信笺上余温的举动,彻底变得可悲了。 他枯坐几夜,大哭几夜,最后又仗剑疯了似的穿梭在岁月中。 终于见到那个,被车压坏半边身体的少年。 他抖着手,抱起他,努力压着泣音安慰:“不怕、不怕,一会儿就不疼了。” 少年紧紧攥着他的手,而自己也用力回握,直到一方消散在天地间。 陈长望失魂落魄地走着。 有三年,他都走在同一条小溪边走。 从头走到尾,从尾走到头。 四季在他身边跳跃,房屋的模样与里面的主人一直在变。 他想了很多,最后终于赤身跳下水去。 于是溪尾的水流过他,到了溪头。 他静静闭着眼感受,又睁开,他感到杂乱的一生也正经过他,而当他睁眼,溪还是那条溪,他也还是陈长望——或者说,陈真。 过去收到的信件,早掉在了不知哪个年岁,他手里空落落的,心里却微微笑起来。 他把自己拔出溪水,不再感到失去地离开这里。 他回到了道观,将它打扫干净——即便在他的生命里,一个眨眼后这里又布满灰尘。 但他知道,会有个十几岁的少年,回到一尘不染的这里,替自己守住那些年岁。 有几次恰巧撞到邮差送信,他就知道,自己马上会离开,而少年的自己会喜滋滋地拆开它们。黄昏与黑夜的交界口,变得透明的陈长望几乎感到那个自己的呼吸。 当他落到别的岁月,那份匀长的触感也从未消失。 渐渐融入他的身体。 他时刻想着陈真,也想着少年陈长望。 他被前者爱着,而渐渐又不止是后者。 于是他也开始提笔,写很多的嘱咐与关心,夹一枝过去的花进去,等着少年在打开的一瞬间飘洒而出。 有一日,他流浪到了屈鹤为面前,听他说:“陈真,陈长望刚来过。” “他想我了么?” 屈鹤为噎了噎:“嗯......他要你的肖像画。每年都要一张。” “好。” 屈鹤为又道:“作为老朋友,我很为你现在高兴。” 陈长望呷了口他的好茶:“你以为我会肝肠寸断?不,事实上,我越来越为这件事高兴。” “我知道他不会辜负我,也知道我会永远爱他。这是任何两个人无法做到的——” “哦,对了,你和那位除外。” 同道中人屈鹤为翘了翘唇角:“行啊,挺好的。” “只是你要当心着小孩崩溃。当年我看你往河里跳了二十八次。” “......” “他会走出来的。” ——就和自己一样。 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陈长望仍可以回答这样的问题—— 他仍爱着陈真吗? 是的,就如他爱着那个少年一样。 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微微发烫,轻轻在虎口落下一吻,当作一切躁动的抚慰,一切怀疑对面的凭证。 —— 【旧事1:拜师】 他跟着陈真走了很长一段路,拐进个破落的道观,观里没有人,到处是柴草积灰。 陈真问他:“你愿意跟着我吗?” 他说:“我像蒲公英一样,没法决定自己的去处。” 陈真笑了笑:“你到哪儿,我都找得到你。长望,不许再反悔。” 陈长望和他对着面,站在大殿门槛外。 他们互相注视了一刻,陈长望从他手里接过香烛,那上头不见火,只有烟。 而后他跨过门槛,在跪上蒲团前,瞟了眼陌生的神像。 他不知道他们是谁,但看到侧边挂着副陈真的画像——一张含笑有威、高鼻薄颌的侧像,于是悄悄偏过些身体,朝神像与画像间拜了三拜,而后插香。 陈真问:“不后悔?” 香烛烧得愈发烈了,红色的光点终于亮起。 陈长望看到自己消失的双足,这是他头一回有些期待。 他朝陈长望弯了弯唇:“一点儿不后悔。” ——我等你来找我,师父。 无论飘散到何处,他们都要相见。 这是他们对彼此的承诺。 最后一眼,他看到香坛里的红点骤然大亮。 “神明也听见了,陈真。” —— 【旧事2:夜归】 有几年的世道太混乱,陈长望在其中穿梭得灰头土脸。 幸而最险时总会冒出几个陈真的故人,叫他化险为夷,。 有的说陈真酒量如牛,出剑讲话都爽快得很;有的说他早就不喝酒了,听说是死了个故人,难过得很。 这两人一对时间,发现彼此处处矛盾,于是吵起来指着鼻子骂对方撒谎。 最后转向陈长望——“你是他徒弟,你评评理!” 陈长望想了想:“应该是......不喝的吧?” 第81章 他收到的画像上,没有一张带那个传说中的酒葫芦。 可他对陈真的了解,不如任何一个认识陈真的人深。 他心里流过些酸涩的怨怼。 自己一定是很介意这件事的,因着某日醒来,床头就多了本小传,封皮上“陈真”两个字是名字本人的手迹。 ——“不许再在梦里鬼哭狼嚎。” —— 【旧事3:真相】 陈长望很久都没说话,最后冲指责自己不懂变通的故交,很轻地道:“你讲你的选择,我没有要拦。但你不能希望我在朝夕间改易想法——” “你们踏踏实实走过了很多年,但我像蟪蛄一样,在你们的生命中生一段、死一段,老一段、少一段。你们的许多年,对我来说只是转瞬之间,我没法来得及变化。” 当他抬起头来,对面的人看到他眼里盛着的泪水——“我也不想这样的啊。” 就连他动荡人生中,唯一始终不变、包容着他的陈真,也很久没有写信给自己了。 自己都不知道,是在哪两次流浪间失去了他。 后来晏熔金口无遮拦地,透露了陈真的死讯。 陈长望一时五雷轰顶,他也不想信,可一旦陈真不联系他,旁人的话就是他唯一获取讯息的渠道。 他拿不出别的什么反驳它。 他握着锦囊,几乎不知道怎么出的城门,又是如何回到的道观。 他抖着手想再写一封信,但不敢真的去问,要是再石沉大海,岂不是更坐实了陈真身亡的传闻? 于是他在瑟瑟秋风中,将自己蜷缩起来,卧在陈真的画下。 盯着那下角的三个字瞧了很久,直瞧到墨团在眼花时变幻了形状。 尚来不及辨清,就来了信差,信封上仍写着“分愁吾徒亲启”。 问了信差,说是两年前寄存的信。 信主人还叮嘱务必提早两天送到,只是连日的大雨还是拖累了脚程。 陈长望捏了捏信,怔怔笑了笑:“两年?” 信差说:“是啊,存了好多封呢。还有好些没送来的。” 陈长望呆了会儿:“他果然死了。” 信差“啊”了声,似乎很乐意和道士搭话:“生死之事,你们道士没法算的吗?” “我不会。” 信差执拗道:“不像啊——” “你画像都能挂上墙了,应该很厉害才是。” “那是我师父......”说到这里,陈长望忽然愣了下,但很快又道,“一副描摹这样少的画儿,如何能确定到哪个活生生的人头上呢?” “我和他,只是长得像。” 然而过去的怀疑,邮差与晏熔金状似无意的话,在此刻交缠在一起,汇集到两年前的这幅信上。 陈长望难以自抑地急喘起来,从香台下抽出一本被老鼠啃食一半的宗谱,而后颤抖的手指插进蛛网,掐住了那行小字—— “陈真人陈长望” 他在手指变得透明前,勾住那张侧像,终于认出被磨损的第三个字。 原来,从没有“陈真”。 【4】 陈长望恨过陈真,三十多岁的时候。 恨他为什么不同自己说真话,为什么不告诉自己不要找他。 如果一早就知道,是不是小小地遗憾一场就好了,何至于后来哭得那么惨。 他踢开道观门口的碎瓦片,沉默地拿起笤帚清扫,用细绢布擦过陈真的画像、他自己的画像,他从未有一刻如当下一样孤独。 他要停止近三十年的寻找了。他要找的人就在这里。 他脚下生了根,扎进自己的血液里牛饮。 他不明白陈真为什么要那样做。 自己唯一的友人听了,沉默片刻说:“你好像总会忘记,陈真是你自己。” 他咬紧了嘴唇:“我没有!” “我是说,总有一天,你会理解你的动机,会从你自己身体里找到答案。如果那天没有来,你可以等待,也可以往回找。” 陈长望说:“我有很多事要做的......”又不是只要找陈真。 但他的后半句话在友人的注视中消了声。 那天晚上,他想了很久,似乎有点明白了:他真的很需要爱。所有认识的人都会在他生命的弹指间,从年轻壮硕变成一把白骨;所有以为坚实不可催的器物,都会转瞬面目全非,如果偏要有一样东西当他的锚,那就只能是爱了。 那是最缥缈的东西,最轻易构筑的骗局,也是唯一支撑自己走下去的竹拐杖。 三十七岁的陈长望大梦初醒,发现自己靠在街边面店门框上。 他还没记起自己在哪,就见到了一个被马车轧过的小童,他心里一跳,冲出去抱起了他。 小童睁着好大一双黑葡萄眼睛掉眼泪,他说“馒头还在地上”。 他有那样一张惊惶的面容,害怕自己死在跳跃的时间中,害怕上一秒还抱着他的温柔青年和救命的大夫,下一秒就湮灭不见。小童说:“你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我很有用,我会帮你做事,会来......找你。” 而自己又怎么忍心对他说,并不存在这样一个人? 三十七岁的陈长望能甘之如饴地和自己相爱,但七岁的小童只想要找到一处不变的高塔,好在无论人生的哪个节点都能躲进去。 陈长望轻轻捋着小童的头发,想:他需要一处永恒不变的东西,那自己就给他。 “我名唤陈真,你愿意拜我为师吗?” 被时间乱流搅扰的风安静下来,一时只听得到那道心跳。 “长望愿意。” 从此身如游船,但心有归处。 半生以后,他会陡然发现,那处不变的高塔就在自己心中。 第72章 番外五 何崇山的江湖(一) 闯江湖的…… “小山, 你来。”师父在朝他招手,“你看善字,看到了什么?” 他挪着脚尖, 心不在焉从浮土上掠过:“苦。” —— 我叫何崇山。十一岁离家,只为流浪。 人活着,当然要去江湖闯一闯,成天琢磨死的书画有什么用?况且族里有一个表兄高中状元、光耀门楣就够了, 我的话......就放过我吧。 正巧我闯入江湖的时候,时局还没大乱,那时的大侠接的也都是替人找猫寻狗的单子, 不见血的时候心情好,也会平和地和我这个小屁孩说闲话。 “小山, 你希望江湖是什么样的?” “行色匆匆, 刀剑缭乱,杀人便走,有酒就留......要穿着飘逸的衣裳,走和飞的时候都有风声,白天也要带面罩和蓑帽。” “那是乱世的做法,和戏班子里的装束。” 大侠捻了捻他粗陋的麻衣,轻呵了声, 把酒坛拎起倒灌, 透明的酒液就从他嘴角流下, 没入不太干净的脖颈里。 我努力不让自己表情异常, 打探有没有和他不一样的大侠——那种真正会摘叶飞花、十步杀一人的。 他说有, 那是钻研奇巧淫技的贵人和土匪。 我就不理他了,甚至觉得他酒气熏人,原先想尝试的念头也消散了。我想, 至少不要和他这样的假大侠一起喝酒。 外面在下雨,我不管不顾地挑伞出去了。 他也没拦。 我听说青山派在招弟子,也就去了。走了三天,两边大小脚趾的水泡破了,走不了路,就搭了牛车。所以我抵达山门时,浑身都是牛粪味。 穿着白底蓝云纹弟子服的小童用眼梢刮我,掩鼻作呕。我自己虽也觉得难闻,经他这样挖苦也不由火了几分,但还压着心火问他:“新弟子何处入门参试?” 他嘴唇一缩,短笑了声,把门砰上了。 身后也有路人笑我。 我气不过,用剑砍了他们门前石狮子的牙,把里头的石球拿走了。 事是当着一干路人面做的,果然第二天青山派就有人来揍我。 我原以为他们正统门派的,比我这去武馆偷师的小儿厉害许多,不想来的也是些虾兵蟹将。那天我跑不动了,回神格挡,十招之内,竟然将那弟子的剑缴了!我和她俱是大惊,她讪讪问我师从何处。 我答,天地为师,浑然自成! 她神情像被震住了,但这话是我从武馆师父那儿偷的,虽然哪里用得不对呢? 剑我还给她了,她不打我了,和我坐在山崖边,两个孩子脸都绷得发白,谁也不肯露怯。她说:“青山派也就那样。一半都是捐资来玩儿的富家子弟,还有一半,不是大师父底下几个亲近徒弟的,都是仆人,给大少爷们端茶送水取乐的。” 我知道,她是说她在给青山派做仆人。 她见我不说话,又说:“像你我这样一心向武的反而受排挤。” 我高深莫测地短笑,并没告诉她我也只是想进青山派玩一圈。 什么东西,一旦受压迫地学起来,都是折磨人的。 我送给她一枝花,想着跟她道不同,以后也就不能这样说话了。 第82章 后来她回去,兴许挨了罚,换了个二十多岁的山羊须来追我。青山派也不嫌丢人,以大欺小,就为了让我还个破石头。 我从泥地上掘起块茅石,扔给山羊须,他闪躲不及,衣上印了个粪点,一下变成了愤怒的老山羊,要用角来撞我。 我照样和他过了两招,但这回到第三式就将剑脱手的成了我。 他狠揍了我顿,逼我给他洗干净衣服,又把我捆起来要带回青山派治罪。 我简直吓坏了:“不就是块破石头吗?比我命还重?” 山羊唠唠叨叨一大堆,大概说我是砸了他们大门派的招牌,打了他们的脸。 我想,你们门派毁得这么容易刁钻,干脆也别开了,难道一个门派里不靠武学、品行撑腰,要靠门口两台死物? 他爷爷的,青山派真是脑子有病! 我心里已经后悔,当初应该蒙了脸就走的。 我不想家里连我死了都不知道,我还没和他们说我离家的原因。 我不想死。 幸好在半路上,我哭得太难听,有个砍柴的救了我。 那把斧头竟然把山羊的剑劈豁口了!我瞪大了眼睛,想不到斧头这样不体面又这样厉害! 被樵夫带回去的路上,我小心地摸着那把斧头,凑近了闻到一点铁锈的腥。 樵夫劝我回家。 我还说要闯江湖。 他指着我笑得乐不可支,最后带着泪星子眯眼看我,突然说:“那你拜我为师吧。” 我那时还不知道,这五大三粗堪称丑陋的家伙,曾经竟然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杀手。 他年轻时文武改制,天下震动了一阵,交权时牵扯的恩怨不知凡几,他的刀也没空闲过。后来朝廷安分些了,除了个总搞幺蛾子的奸相,算得上太平,他也就没工做了。干脆回山里砍柴。 这些都不是他告诉我的,那时候他真的像个有些奇力的山野莽夫。我对拜他为师一事很是羞耻,在我期望里,我师父应该用剑,吹笛,白衣飘飘立于船头,我在船尾跳着花里胡哨的剑式,天地山河缓缓行经我们。 而不是柴火牛粪缓缓埋没我们。 我给他劈了一个月的柴,我想跑,但当日不忍背他救命之恩,已拜了他为师,江湖上哪里有弃师而走的道义? 于是我一边任劳任怨,一边暗地里祝他早点死。 但他身体可硬朗,每天上下山和做苦工,气都不响,反倒是快呼哧破胸膛的我更像会早死。 “我想去江湖。”我第不知道几百次说。 我离家出走当然不是为被圈进另一个家里。 师父问:“江湖有什么好的?” “有大侠。” “大侠有什么好的?” “大侠厉害。” “土匪不也厉害?明儿个我把你撂山上,给你圆梦?” 我一扁嘴,这回想得久了点:“不一样,大侠还要正义!” 师父就在地上写了个“善”字,叫我过去看,问我:“你看善字,看到了什么?” 我挪着脚尖,心不在焉从浮土上掠过:“苦。” 他哽了下,我说的似乎比他想的要好。于是落败地没有再提,只是叹息般重复:“江湖有什么好的?” 但次日就扔给我一本剑谱,我意外地喊他:“师父!”他朝我摆手。 剑谱封皮毁了一般,只看到是什么“派正统剑法”。 我挑着练,有时使不顺手就胡改,师父坐在小木屋里翻眼看我,偶尔指点,说的也都是“试试这样”或“试试那样”,我装聋他也不恼。我想,他是把我当作养的其中一头牛了。 十四岁,我跟了师父三年,力气已经大很多,甚至可以一个人劈完足够的柴下山。师父懒,院里晒太阳晒得不知天地为何物,也就不跟着我了。 我是知道他有多穷的,在山上不由想,要是我把他唯一一个柴火篓子背走了,不回去了,他会不会疯掉。 但我每次还是回去了。我知道天地有多大,但很少有师父这样真人不露相的大侠,能容忍我这样近和久地相处。那本剑谱绝不是捡垃圾能捡来的,我相信师父有段了不得的过去,但他不说,我也就尽情想象。 也许有一天,他会叫我继承真正的衣钵也说不定。 可我何崇山倒霉,平静的日子是过不久的。以前是自己忍不了出走,这次自己乐在其中了,命运又嫌没趣,给我和师父一人扇了个大耳光,逼我们像细鼠一样乱窜。 事情发生在我的欠手上。 那天我看山路上花泥鲜艳,手欠抹了把,结果蹭到皮上才发现是血,嚇了一跳,找了一圈,看到个重伤的倒霉蛋,鞋底都是泥土,脚印从山那边来。弟子服很熟悉,白底蓝云纹的,欠踩。但一翻过来,造了孽了,是张熟悉面孔。 青山派我一共认得三个人,一个欠抽的门童,一只恶毒的山羊,还有一个话多但打不过我的弟子。而眼前的麻烦偏就是三个里最不讨人厌的那个。 我把柴火倒出来,把她塞进筐里。走了几步,又后悔了,把人拎出来,将柴火倒了进去。这样拾回了柴,人也没丢,只要自己吃力点扛她就是了。 结果半路篓子漏底了。既没在救人上省力,又没保住柴禾。 气得我猛跺地。 后来想起,当时救人这么不顺利,可能上天也在暗示我,后面的麻烦更大更多了去了。但我没听,当时也没想到。 把人带回院子,房子里。 那弟子一触床,就醒了,怔怔盯了会儿我师父,然后大哭。 我吓坏了:“师父,是你把她杀了抛尸山上的吗?” 师父胡子一抖,给了我后脑一掌。 我放心了,但心还是放早了,因为我听到这弟子雷公电母似的吐出两道霹雳! 第一句。 “太师父!” 我扯了扯自己耵聍过多的两只耳朵。 第二句。 “青山派出事了!” 哇,那真是大好事! 我才扬起半个笑,又被师父痛憾的神色劈毁了。 第73章 番外五 何崇山的江湖(二) …… 天杀的青山派! 不给我活路, 还要抢走我师父! 我呆呆坐在院中。 我也知道师父不是不带我,是我自己不高兴跟他回门派。我何崇山,从来不会钻进个死圈里! 我狠狠揩掉了眼泪。 柴禾劈过了, 心里也知道不像话——离家三年,什么都没得到,江湖的风也没吹上半缕,挨到沾边的, 也都是带着血气的刀。没有潇洒气,我遇到的人、大侠,都像被线牵着身不由己。 我离开了院子。那本剑谱找到了缺损的半边封皮, 也果真是“青山”两个字。 青山派剑法。 没进去也不愿意进去的门,我竟然无知无觉飞过去了。 我格外恨这个门派。我离开山脚后, 在街上见到被徒子徒孙簇拥而过的师父。 他穿着白衣, 别着剑,当然也像会吹笛子、立船头、授剑舞的模样。 我心里没有半点高兴,说不出的堵。 他当然没有看到我。 我憋着哭,憋了一夜。天一亮,就挑稀稀拉拉人经过的时候,把青山派门口另一只石狮子的牙给砍了,石球没拿, 我怕师父杀我。 那把压在院中桂树下石桌上的剑, 我也丢在了断牙旁。 我知道剑是他留给我的, 也知道是我无理取闹, 他又不是说不要我了, 说我丢人,是我自己不要去的,怎么好怪他? 但他一走, 一离开,我就像在流浪。 江湖和流浪的区别是什么? 我像柳絮飘散在风里。 为了吃饭,我去了镖局,走镖去。 那一年我舒服许多,但也知道十一岁离家不是为做镖师的。我不要银票,要白雨,要银刀,要杀人便走,有酒就留,要高手不露相,要一切潇洒利索登峰造极! 我不要这样活,太枯燥寡淡了。 机会来了,我至今不知道怎么称呼那次变故,又或许是恐吓来了,它和四年前邋遢大侠对我的忠告和在一起。它们说:“你渴望的,是乱世的做法啊。” 乱世? 镖码被抢,同伴被杀,我因为年纪小,长得像土匪早夭的弟弟,被留了一句问话的生机。 “小子,你要是砍了他的头,以后就跟着老子干!” 我手里血太多,刀一下滑脱了,两股战战,想朝匪首劈去,又怕死。 他大笑,砍去最后一个镖师的脑袋,把我抓回寨里。 我看着他们杀人吃肉,劫富掠贫,狗从寨子前过,都得脱下些皮来。 我在地上写善字,想到过去和师父的对话,心里骂:老东西,当时做什么提土匪,真叫我中谶了! 但过会又在心里哀叫:师父啊,我都要死在这了,你是真的不会出现了吗? 青山派的大掌门师父,再厉害也不是神仙。 我是被表兄救走的。 第83章 路上头也抬不起。 他剿了匪,也笑意全无,深目凝视我。我心中生畏,脑子有病,脸皮又厚,也不肯低头。只沉默,去父母牌位前,叔父叔母膝前,祠堂里,跪薄了一双膝盖,才老实了点。 我也对匪寨的经历后怕,短时内也不提什么江湖了。 何观芥,我表兄,朝廷大官,让我跟着他。我没说不跟,毕竟打杂这事儿我在行,但没想到他处理的事都那么麻烦。 不是太费脑子,要出什么策略法度的,就是太麻烦,和村夫村妇扯皮一类。 我听得脑袋一会空一会胀的。 浑浑噩噩跟着他好几年,也有点意识到什么叫“世道乱起来了”。 对了,我表兄以前的老师,居然就是那奸相!表兄骂他最多。 后来我“有点像样”了,也心血来潮看过奸相的文章,天老爷!真是有病!不知道戕害这个世道对他有什么好的。 我二十岁那年,井州发了地动。嚇人得很。当地又乱,没什么人高兴去。 但一到这种时候,何观芥就要发力了。 他果然把我夹在腋下挟去了井州。 到那儿,我挑了个轻松差事。 见着了个金贵漂亮的公子哥。虽然他穿着葛衣,但那副二傻子神情和清白面孔,叫我一眼识破他“真面目”。 结果发现,我老识人不清。 这家伙是“何观芥第二”。和何观芥一样,真一个用圣贤书往水泥里造模子,压出来的君子。 我合该是跟他处不来的,但是他和那些板正无趣的家伙不一样。怎么说呢,他有点泛滥的善意,谁都帮,谁的苦楚都理解,谁的故事都耐心地听。有点像个本该在江湖里的人物。 你想,这样个正直的人,一定会去扶贫济弱、除暴安良;这样个耐心的家伙,一定会靠耳朵积累很多的阅历和故事,成就一双沧桑的眼;这样张风秀的面孔,一定很适合印在劳什子“江湖豪杰册”上,作江湖表率...... 然而这家伙一心扑在朝堂事上,时常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遍体鳞伤的。 一次他对我说:“这里就是我的‘江湖’。” 我好像懂了他意思,每个人的心都系着一块土地,只是我最在意江湖,他也就这样借名说笑给我听。 吊诡的是,这么个好人,也算奸相的人。 歹竹出好笋!我忿忿骂了句,算是将他们和奸相泾渭分明地劈开了。 我喊他“燕子”,因为他姓晏嘛。 在京观台建好的那天晚上,我跟燕子坐在房顶。大风里他一直在哭,我就看风和他眼泪做着搏斗,干了湿湿了干。 我知道是因为奸相那个孙子。我故意岔开他注意安慰他:“燕子,等井州这儿结束了,你想去哪?” “屈鹤为在哪我去哪,他挖一个窟窿,我就打一个补丁。” “做什么不一刀捅了他?”我随口一说。 他雪亮的眼神却猛地甩过来,仿佛我说了什么荒谬绝伦的话。 但下一刻,他又垂敛了目光:“我倒是想。” 他没有往下说。 我有意绕开这姓屈的:“你要是不会使刀,我教你!我混过江湖的!等所有事都结束了,你高不高兴和我一起出去闯一闯?” 我说着说着,也不禁美滋滋地想:燕子和我一文一武,两张侠客面孔一柔一刚,遇到了脑残,我拔剑、他动嘴,一个开胸一个攻心——多么珠联璧合、妙趣横生的组合! 到时候混个“天下第一”什么的名号,悠哉悠哉,岂不美死了? 燕子也点头,竟然难得逾矩地来够我的酒语调也松快不少:“等所有事情结束了......” 但“咕咚”一声后,他面色骤变,歘地站了起来:“怎么是酒!” 我瞧着二郎腿仰面大笑:“就是酒啊!怎么的,难道你以为大侠酒囊里会装没味儿的井水吗?” 他红着面庞指着我,最后喝人嘴短还是坐下了。 那口酒让他醉了,又或者没有。 他说了很多很多,说苦,说恶,说难,最后他哭了,我告诉了他。他没有擦,说以后都不会哭了。 我拍了拍他的肩,又喂了他好几口酒:“谁规定大侠不能哭的?看我用师父教的剑法把他们统统打哭!” 他看着我笑了,虽然我怕我哥,不搞断袖,但也懂了为什么老伯老婶子都关心他的婚配状况。嘶,这张脸要和屈鹤为斗...... 虽然我没见过屈鹤为,但也想象得出他那副老奸巨猾的狐狸样,立刻就为燕子担忧起来了。 燕子把头埋到膝盖上,瓮声瓮气地和我说:“小山,你别看我。我现在......太不得体了。” 我说哪能啊,你就是一头栽粪坑里起来也是值得看的。 他好像没听见,不让准得扩一扩眼。他只是喃喃地一遍遍重复:“再也不哭了......” 仿佛不哭就代表着能战胜一切一样。 唉,我的燕子。 他是不可能不哭的,在井州牢里那次,他哭得比房顶上还惨。 因为奸相有病,非说我们窝藏罪犯,连燕子的老师都抓进来了。 可怜的读书人,老长老细瘦一条,白得也跟谁家刚擀好的面似的,那些狱卒还存心羞辱,不给他穿鞋。我要是燕子,我也会气得发抖,恨不得把铁栏和狱卒都咬烂的! 他俩隔着栅栏哭,我和小要挨作一团看。看得心都要碎了,燕子这么好的人......真恨不得以身替之。 但没想到我真“替”成囚犯了。 七年后,我成了被燕子绑在铁架上审讯的人。 这七年里,我终于见到了白雨纷纷,银刀闪闪,杀人便走,有酒就留的江湖。但我宁肯它从不出现,也终于明白年少时邋遢大侠对我说的“江湖最精彩时即乱世”的说法。 这七年里,物是人非,我幼时独自离家,现在却是家破人亡再没有家。 何观芥死了。他是诗书大义垒出的君子,我比谁都知道他为挽颓势付出的心血。 我想:师父的“善中苦”,应当说给何观芥听的。 要说我为什么会被燕子绑起来,是因为他怀疑我联合残党造反。 我有吗? ——我没有。 在姑苏,残党要光复大业时,我退避不语,有人拎着我的肩臂上座,指着我鼻子骂:“何崇山!天子受囚,你兄长死于那窃国小人手中,你竟然还怯懦退缩吗?你活着对不起礼义道德,死了你敢下去见任何一个人吗?” 我低着头说:“我不敢。” 他们似乎很满意,以为我加入了。但我心里是一片死烬,死烬落定只有空茫:“一个朝代的名号,就那么重要吗?百姓安定不就好了。” 要是别人造反,受我哥的耳濡目染,我是一定会骂的。但那是燕子,是会把粥送到瘸腿老人家里、小跑帮劳工稳住车的燕子啊...... 我和所有的皇帝都不熟,除了燕子。我是真觉得他做那个位子挺好的,至少心好,人也聪明。按残党的意思来,难道我们要把被太后控制六七年的王猛救出来,推他上位,再由几个老臣控制他余下在位的几十年吗? 岂不太荒谬了。 我的话显然激怒了残党。他们将我扯到灵堂,对着我哥的牌位问话。然后见我冥顽不灵,把我关了起来。我不想闹得太难看,等到夜里才离开。 行囊系得不牢,跳过一处屋脊时散开了,我心里也像脱线似的一松落。我忽然发现自己什么都没有了——没有兄长,没有了朋友,也没有家。我离开的那个地方,所有人都在问我对光复大业的看法,我答不出。 因为这些意见不一的人都陪我太短了。他们像不同颜色的云彩,轰轰烈烈地掠过我,最后在不同的岔口与我分道扬镳。 朝堂是,江湖也是。 我有一刻什么都不想管了,虽然我也没有管的能力。一切已成定局,我只想跟着风到处飘,给身上半辈子的尘土散散味。 结果溜达时就被燕子抓了。 哦,也不该叫燕子了——他已经是乾元帝了。 他让狱卒举起火烙,热气逼人,火苗猎猎地响。我想起七年前井州的恩济堂,冬天我们坐在大院里涮肉,锅底也是这样响。 雪花一片、一片落下来,覆在锅里,剜在人身上。 乾元帝的眼睛幽深得我再难看懂,他再也不会问我“小山小山,今天的剑有没有忘记擦呀?”“小山小山,是出去闯江湖还是给何大人送信呀?”“小山,这家包子是好吃的还是难吃的?你不要愚弄我......” 再也不会了。 我的剑生锈啦。我没有哥哥了。我离开井州很久,一家包子的味道也记不清啦。 我张口兜满了血,吐也吐不干净,他微微偏过眼是嫌我脏?我轻轻笑了下,说不出心里滋味。 好像是失望,但黎民安乐,该欣慰的;好像有恨,可逼死何观芥的是书上的忠义气节,为什么要恨我的燕子呢? 第84章 我不知道心里是什么,也渐渐分不清眼前的是燕子还是乾元帝。我被血呛得咳嗽起来,含糊不清地对他说废话:“做个......好皇帝。” 井州冻结的雪又开始飘,压在人身上好重好重。 我背着一把锈了的剑,埋头走向城外。 他放过了我,杀死了那个“何崇山”的名字。他放过了井州的我们,让那段回忆里的燕子好像还活着。 我走了很远很远的路。忽然想起有一回,他对我说:“没有国家安定,哪有闲情逸致走话本里的江湖?” 有时候我很想哥哥,也会偷偷恨晏熔金,恨自己——如果我没有说过要走江湖,晏熔金是不是就不会开辟新朝,哥哥也就不会死?但自己也知道是比孩子话还幼稚的瞎想。 我裹着披风,压着蓑帽,行色匆匆,挥刀乱眼,事了即走,有酒就留。 有一日,路边的孩子问我:大侠大侠,江湖是怎样的呀? 我低头看着剑鞘的污血:都是无家可归之人。 江湖是会淹死人的,乱世里不要来;盛世里也不要有虚幻的念想,就像我那段短暂的师徒缘分,也并不比别地的情谊深厚。 马蹄扬起尘土,孩子在叫嚷中咳嗽。 我孤身向四面八方去。 晃动的酒囊里没有酒,还是水便宜一点。 而且或许,我也在期望那只手的出现——横插过来拿走我的酒囊,然后惊讶欢喜地说:“哇,小山,今天是水诶!” 纵使物是人非,那也是一段我最留恋松快的时光。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www.海棠书屋.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