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烬棠欢(重生)》 烬棠欢(重生) 第1节 书名:烬棠欢(重生) 作者:沐酥子钰 简介: 聪慧谋略女主x隐忍深情皇子 大婚当前,裴彦知对着丞相夫妇,向苏宥棠执手许诺“此生定不负你”。却不知誓言在权势面前轻浮如风,虚伪易碎。 大婚当夜西北告急,裴彦知连夜出征,半年后凯旋,带回的不仅是战功赫赫的定西侯爵位,更有一个被他珍之重之的女子。苏宥棠才看清丈夫眼底从未对自己流露过的缱绻,这才惊觉,原来他眼底的温柔从未属于过自己。 她恨极了,自降身份与那小妾斗个你死我活,却惨败收场,最终凄惨落幕。 再睁眼时,满室猩红刺得眼眶生疼。 她本以为重活一世,要让府上姨娘付出代价,殊不知,前世种种并非是她想象中那么简单。 太子为了皇位不择手段、谋杀丞相、私通外敌……皇后为保嫡子尊位,谋害妃嫔、膳中下毒…… 牵涉朝堂风云和储君之争,她避无可避。 …… 后来,她站在九重宫阙之上,身旁是那位权倾天下孤傲疏离的冷峻少年,他眉眼如霜,却对她低眸轻笑。 在这波诡云谲的时局中,她重新书写自己的命运。 大婚前夕,重回禅清寺。 原来兜兜转转,当年在佛前许愿的少年,终于等到了与心上人并肩看尽长安花的这一天。山风卷起檐角铜铃,他克制不住地抬手,将她散落的发丝别到耳后。 萧瑾聿看着密报上的内容,挑眉笑了——“苏氏女称病避宠,至今未同房。” 他喃喃道:“苏宥棠,你这是唱的哪一出?” 大仇得报那日 “多谢殿下相助。” “殿下?这次是你自己送上门来,如今想跑?” “萧瑾聿,你到底在谋什么?” “谋你,唯你而已。” ---------------------------------------- 萧瑾聿身为皇子时,为拒皇帝赐婚、朝臣拉拢,自污有隐疾,满朝文武信以为真,再无人敢提联姻之事。 苏宥棠为顺利和离,对外宣称自己不孕…… 可谁能想到,萧瑾聿的次次剖白心迹,让苏宥棠也暗生情愫。 …… 后来—— 大婚之夜,红烛高照,一室旖旎。 “恭喜陛下,娘娘有喜了!” 萧瑾聿挑眉:“朕的皇后不是‘不孕’吗?嗯?” 苏宥棠抬眸,唇角微扬:“那陛下不也身有‘隐疾’?” 年少时的错过与等待,都是为了最后一刻的圆满。命运早已在最初相遇时,就悄悄写好了结局。 ---------------------------------------- 【阅前提示】 1.1v1,he 2.参考多朝代,纯架空,勿考究~ 第1章 大安永宁二十七年,三月初,雨淅淅沥沥下了半月有余,今日却放晴了,草色新绿犹如新生,今年的气候格外特殊。 裴彦知的府邸是他受封将军时赐下的,是由亲王府改制而成,朱红色的大门配着金钉,漆黑色的瓦片因连日下雨格外透亮。 苏宥棠从噩梦中惊醒,指尖痉挛着抓向虚空,视线已被那毒药侵蚀得模糊,喉间灼烧如火,指尖却触到一片冰冷的温度——是一双几乎没有温度的手。 “小姐,您怎么了?”身边传来明溪担忧的声音。 明溪? 她猛地看向说话之人,入目竟是刺目的猩红,红烛、红帐、双喜剪纸…… “小姐?小姐该起身了”。身着藕色软烟罗裙的丫鬟说道。 “我……”苏宥棠喉咙刺痛,生生把未说的话咽了下去。 “小姐可是今日要回门紧张了?”明溪笑着递来一杯热茶。 回门?大婚第三日? 苏宥棠立刻坐起身环顾四周。妆台上放着她的嫁妆首饰,床边矮几上摆着合卺酒,一切都与记忆中的新婚一模一样。 “先下去吧,等会儿叫你。”她发出嘶哑的声音。 明溪纳闷却还是照做了,“奴婢就在门外候着。” 苏宥棠机械般起身快步走到妆镜前,铜镜中的女子肌白似雪细腻光滑,青眉如黛,眸子清亮明丽,眼尾微微上扬,而非前世枯槁憔悴的模样,长睫掩下的那一刻才能遮住晦暗如深的眸子。 这是她十五岁的模样……是刚过门时天真烂漫的自己。 每一样物件都在证实着,她重生了! 苏宥棠手指微颤地抚上自己的脸颊,指节发白,她终于确信自己重生了,而且回到了初初大婚时。 她记起来了,前世大婚之夜,西北突发军情,永宁帝下旨命最熟悉西北地形的裴彦知领兵出征,三日后新妇独自回门,合卺酒都未来得及喝,便接到了旨意。 上一世还因此心有怨言,如今却是来得正巧。 没想到竟然重生到了这一天,就是这次出征回来后,林乐茹以“救命之恩”正式登堂入室,裴彦知对自己日渐冷淡,最终沦为笑柄。 前世她竟真信了那套说辞,甚至感激林乐茹在战场上救了自己夫君性命。 热泪如决堤之水急急而下,苏宥棠忽然笑出声,那笑声里带着前世今生的滔天恨意。 许是上天怜悯,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 她在心中默念,裴彦知、林乐茹,这一次……我定要你们血债血偿。 苏宥棠深吸一口气,敛了神色,朝门外说道:“进来吧。” 看着房里忙碌的两人才又觉恍如隔世,明溪忙着挑选发簪,冬至则早早备下早膳,她们一个聪慧机敏、过目不忘,一个医术过人、性格俏皮。 前世因林乐茹过门时在敬的茶里下了‘朱颜醉’,这毒伴着飘雪茶香润物无声。初期如风寒,视力逐渐模糊直至失明,身体虚弱面容却愈发艳丽,连冬至都没法医治,最终心脉枯竭而死。 明溪跪在床边哭得不成样子,秋檀则回丞相府将一切告诉爹爹和母亲,殊不知被裴彦知府里的暗卫拦住了去路,秋檀虽是相府为苏宥棠培养的贴身暗卫,却也敌不过这十几二十人的拦截,最后呼吸微弱倒在了相府门口,生死不知。 她一袭素色浮光锦,裙摆以银线绣玉兰花纹,行动间如玉兰绽放。腰间悬着鎏金香球,随步轻摇,暗香袭人。发间一支累丝嵌宝白玉海棠簪,衬得她眉目如画,贵不可言。 “小姐,咱们今日早些出发吧,相爷一定想您了。”白芷闻言皱眉看着明溪,“怎还未改口叫夫人?” 明溪俏皮一笑,“记住了,记住了,白芷姐姐,我记住了。” “无妨,就叫小姐吧,夫人我也听不惯。” 苏宥棠本就是相府嫡女,爹爹苏明澹是当朝丞相,同永宁帝从小一起长大,且有从龙之功。母亲谢韫玉是护国公府二小姐,与当今贵妃娘娘是嫡亲姐妹。 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她也是饱读诗书,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就因为喜欢上少年将军裴彦知,成了骄矜任性的性子,让父亲逼着他娶了自己,殊不知他竟早有青梅竹马的心上人,让他心生怨怼,自己也落得惨死的下场。 白芷在院中站定,“小姐,您回府的东西已经备好,可以出发了。” 苏宥棠“嗯”一声应道。 还未到丞相府就见一妇人在门口张望,正是相府当家主母谢韫玉,身穿孔雀蓝缎面锦透出满身贵气,苏宥棠搀着明溪的手下了马车,眸中带笑扑进了谢韫玉的怀中,“母亲,女儿想你了。” “你呀,若不是你吵着闹着要嫁给裴彦知那武将,我跟你爹爹肯定从当朝新贵甚至是皇子中给你挑个称心如意的好郎君,如今又怎会一人回来。”说着眉心已有微微恼意。 见母亲这样苏宥棠心底泛起阵阵心酸,若不是经历过生离死别,如今还是那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前世死后母亲定是日日以泪洗面,父亲从小疼爱自己也不知是否受得住。想到此便握紧了母亲的手,谢韫玉以为女儿想家了,并未多想。 “母亲,女儿以后定不会了,爹爹呢?爹爹下朝了吗?” “你爹爹一听女婿大婚之日就领兵出征更是气得不得了,今日被陛下留在宫中用膳了。” 想起当初十几岁的少女轻快的跑进书房“爹爹,女儿想嫁给裴彦知。” 那人一席白袍,文质彬彬,虽是习武之人却没有鲁莽之气,每次来相府都会给自己买街角那家玫瑰酥醪,只觉得他在树下舞剑的时候,比话本里的将军还要英俊潇洒,比那些只会吟诗作对的公子哥儿鲜活多了,是苏明澹门生里最与众不同的。 她眼睛亮晶晶的,从袖中掏出一包油纸裹着的玫瑰酥醪,“爹爹您瞧,他知我爱吃这个,每次来都带……” 苏明澹瞧着这捧在手心的女儿摇了摇头。 许多年后,已成为裴夫人的她才知,当初一包包的酥醪都是专挑苏明澹在府中的时候买的。裴彦知是习武之人,又怎会不知躲在树后的我?他只是求仕途顺遂平步青云却没想父亲命他娶我。 苏宥棠垂眸不语,在心中叹了口气,这门婚事果然从一开始就错了。 用完膳回府时望了一眼这相府宅院,心里思索道,父亲母亲,这一世,女儿绝对不会让这种事情再发生了。 今年气候异常,窗外的四季西府海棠已尽数谢了,连最后一瓣也碾入泥里,再开便要等下一茬。 裴府栖棠院,苏宥棠站在院内裙角却沾不上半分污渍,就像她如今,再不会被裴彦知影响分毫。 窗棂外麻雀叫个不停,桌上摆着几样清淡小菜和她爱吃的玫瑰酥醪,釉玉碗里的粥还冒着热气。 苏宥棠执匙的手微微一顿,已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不疾不徐,靛色衣服掠过门槛,晨光照在身上靛色鲜亮愈发显得沉稳,盘起的发髻只插着一根素银簪子,行走间却自有一股沉稳气度,整肃又干练,腰间的对牌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掌事丫鬟白芷捧着薄册进来道: “奴婢给小姐请安。”白芷福身行礼,声音不高不低,恰如她这个人一般,不卑不亢。 苏宥棠未着急接话,抬眸看了她一眼,唇角微扬,“起来吧,这么早过来,可是有事?” “小姐,来裴府已有月余,府中事务奴婢皆已理清,庄子上的账目,各院的月例支取,下人的里外关系,皆已誊录在此,若有疏漏,请小姐示下。” 苏宥棠放下汤匙挥了挥手示意将早膳撤下,“你办事,我向来放心。” 烬棠欢(重生) 第2节 “只是这府银……” 白芷还未说完就被苏宥棠打断,“查,我要知道每两银子的来处。” 白芷微怔垂眸,“是。” “主子一改当姑娘时的顽皮,如今倒有当家主母的气势了。”明溪站在苏宥棠身后说道。 裴府对牌本该由主母保管,如今却给了这丫鬟,白芷的母亲是丞相府的掌事嬷嬷,从小跟在她娘亲身边学了不少本事,是苏宥棠母亲早就为她备下的得力心腹。如此,来了裴府也未曾因庶务而手忙脚乱。 从前觉得她们做事太过规矩,如今看来这都是母亲精心挑选,没想到还是辜负了母亲的一片心意。 苏宥棠用完早膳在院子海棠树边的凉亭里坐下,吩咐明溪:“嫁妆单子你过一遍,封在库房。”这一次绝不会再被那林乐茹偷天换日了,趁一切还没发生,是时候早做打算了。 “是,小姐。”明溪不明白为何却照做。 秋檀这时在她耳边低语,“小姐,军报上说姑爷被对方将领所伤,侥幸被医女所救……” 苏宥棠明眸微眯,医女?忠武军何时出现女子了?定当是那青梅竹马的心上人林乐茹了。 林乐茹…… 苏宥棠倚在枕月亭围栏上,想起这人,她记得太清楚了,前世裴彦知纳妾的第三日,就免了林氏每日的晨昏定省,林乐茹几年间踏足栖棠院的次数,她用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直到那日她穿着正红色缂丝襦裙闯进她的屋中,染着艳色蔻丹的指甲捏着苏宥棠的下巴,“终于等到这一天了……”苏宥棠至今仍然记得那独特香粉的味道。 “夫人,妾身这药可用的极好?”林乐茹俯身在她耳畔低语,字字淬毒。 “小姐!”明溪的惊呼将苏宥棠拉回现实,苏宥棠缓缓松开掐着自己胳膊的手。 第2章 枕月亭案上是她一笔一画写下的前世关键节点。她指尖抵着一只天青釉盏,独自思索。 前几日明溪整理妆奁时,指尖忽然触到匣底暗藏的机关。随着一声轻响,一枚泛着青光的白底玉佩悄然现出,那个崭新的“聿”字在晨光中格外刺目。 苏宥棠执起玉佩,十岁那年春猎的记忆猛然袭来——她为追一只白狐迷路,遇到溪边昏迷的少年,染血的衣袖,还有为了保护那少年塞进他手心的那枚带着体温的玉佩,那时让他带着玉佩去丞相府找她,谁知却没等来。 可如今这枚本该送出的玉佩,竟出现在六皇子萧瑾聿送来的贺礼中,这贺礼是单独给她的。 她指尖轻抚过那道熟悉的箭痕,忽然想起六皇子前世同爹爹下棋时意味深长的目光。苏宥棠指腹摩挲过玉佩边缘时,却骤然僵住——那少年眼角有一颗浅浅的小痣,而六皇子亦是,莫非…… “秋檀。”苏宥棠唤道。 “奴婢在,主子有何吩咐?”秋檀恭身站定在苏宥棠身前三步处。 “六皇子可是我当年春猎时救的那小男孩?”苏宥棠抬眼问道。 秋檀一顿“回主子,能去围猎的皆是皇子公主或世家子弟,相爷当年派人查过,正是六皇子。” “那为何没人告知于我?”苏宥棠满眼疑问。 “六皇子恢复后不久淑妃便薨逝了,相爷警告过奴婢们,说怕吓着您。” 永宁十八年,江南暴雨成灾,谢老太爷奉旨南下赈灾,管道被山洪冲垮,改走未被波及的茂林,侍卫来报前方树上的捕猎网中吊着一濒死的小女孩,约莫七八岁,浑身泥泞蜷缩着,左手还死死攥着半块霉变的饼。救下后才知腿上的伤已见白骨,是猎夹所伤,却硬是没哭一声。老太爷蹲下身,用蟒纹袖口擦净她脸上血污,突然瞳孔一缩——女孩手腕深处,赫然露着翎凰纹,这是最大情报组织隐雀阁的标记。 谢老太爷回京后便为这女孩寻找“家人”,隐雀阁前任阁主说,她是南疆人,为护她安全,将其带入苏府,作为暗棋培养。自那以后苏府多了一个明面上学绣花算账,暗地里被老太爷当作隐雀阁阁主培养的小丫鬟。 秋檀身穿一袭靛青窄袖衫裙,袖口用银线暗绣回纹,她垂首而立,耳垂上一对素银丁香坠纹丝不动——这是苏家暗卫的标记,寻常婢女不得使用。寻常人只当是体面些的大丫鬟,却不知这人是是隐雀阁现任阁主。 苏宥棠回想道,当年她救的分明是个瘦弱男孩,而那六皇子冷峻深邃的眸子……面容已模糊地叫她想不起来,前世钟情于裴彦知,却忽略了周围许多。 六皇子曾向爹爹求娶自己,竟因为他是那少年。犹记得爹爹向我提起时,我满口拒绝“不嘛爹爹,女儿就要彦知哥哥,管他是皇子还是将军,女儿都不嫁。”殊不知上一世后来并未见过六皇子,亦不知竟是这人。 秋檀默默退至苏宥棠身后。 正是这动作引起了苏宥棠注意,寻常要行礼后再退下,前世她嫌麻烦,私下省掉了这一规矩。她指尖微顿,难道秋檀也……? “你……” 苏宥棠指腹扶着茶盏来回摸索,青瓷釉面冰凉,却压不住掌心渗出的薄汗,前世最后那碗毒茶入喉时,似乎也这般苦得发涩。 该如何开口?问她是否活下来,还是问? “那年的飘雪茶,涩得很。”苏宥棠突然道。 秋檀的脚步一顿,抬头猛地看向那亭中的女子,她的瞳孔在骤然收缩却又在瞬息间敛去锋芒,化作一片恭顺的平静。然而苏宥棠还是捕捉到了那一闪而过的震惊与复杂。 “主子”秋檀的嗓子突然哑得不成样子,却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哭腔,“这茶可还合您的口味?” 苏宥棠目光落在秋檀微微发白的指节上。那双手,前世曾为她挡下无数明枪暗箭,最后却不知生死。 “太苦了。”苏宥棠缓缓道,将茶盏推向秋檀,“就像……那日的‘朱颜醉’。” 茶盏与案几擦过,发出轻微的“吱——”声,秋檀的身子几不可见地晃了晃,眼中的伪装终于出现裂痕。那声音极轻,却让秋檀浑身颤抖起来。她太熟悉这个声音了——前世苏宥棠最后饮下毒茶的时候,琉璃盏落在青石砖上,发出的就是这样的声响。 “主子……记得?”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她看见茶汤表面荡起的涟漪里,映出自己惨白的脸,和主子那双深不见底却带着笑意的眼睛。 “主子是……” “大婚后第三日,我猜到你要问我。” “所以您到裴府后性子大变,原是您早就知道了,奴婢还当您是将军走了不高兴呢。” 她想起自己多年前初入裴府时,也曾鲜活明媚。 可后来呢? “那你呢?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呢?”苏宥棠带着疑问望向她。 “是您过身之后一年多,您醒来奴婢就跟着过来了。”她永远记得那夜。柳管家发现她时,她已是一具半僵的躯壳,左肩的刀伤深至见骨,左腿也麻痹不能动弹。府医摇头说救不活了,是谢老太爷留下的参丹救了她一命。 可终究是晚了,“奴婢醒来已是第五天,您已经下葬了,奴婢是深夜去将您棺材撬开,在您眉心滴了血。”秋檀的喉头滚动了一下,眼底泛起血丝。 “是巫族的秘术,以血唤魂?”苏宥棠瞳孔骤缩,指尖猛地掐进掌心,陷进皮肉里,却浑然不觉痛。 “所以……”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苏宥棠一把攥住她的手腕。“逆天改命,要付什么代价?” “主子不用担心,只是当时丧失味觉,幸得六皇子府的府医相治,才得以恢复。不过,奴婢跟着您醒过来便是全新的身体,现下早已大好了。” 苏宥棠松了攥着的手,还未开口就听见秋檀继续说道: “奴婢刚撬开棺材,六皇子就出现了,他站在坟冢旁的海棠树下,黑衣几乎融进夜色里,若不是看见那泛着幽光的玉佩,奴婢甚至察觉不到他的存在,想来,应是早在此处了,看见奴婢的动作,才故意现身。” 苏宥棠的呼吸微微一滞,“六皇子为何在此处?” “六皇子说,‘要三滴血。’” 苏宥棠这下更纳闷了,声音似一把薄刃,倏地划破了满室寂静,“六殿下如何知晓?” “奴婢当时也问了。” “殿下怎知巫族秘术?” 树下那少年缓缓走过来,闻言似有不屑,指尖抚过棺木上未干的血迹:“因为当年教你秘术的祭司,是我的人。” “奴婢是谢老太爷捡回来的,白芷、明溪、冬至皆是从小跟在奴婢身边为您悉心培养的,在您过身后半年,六皇子查出裴彦知贪污粮饷的证据,所有涉及此事的官员皆已斩首……” 苏宥棠看着那连将军都不愿意叫的女子轻笑出声。 听着秋檀细数这些年的暗桩、线人,朝中势力的更迭,甚至……六殿下的隐疾,原来她前世只肯花心思在裴彦知身上,竟错过了这京城许多趣事和妙人。 烛火摇曳,窗外的天色早已暗透,可主仆两却浑然未觉。茶盏里的水凉了又添,添了又凉。 “主子,您前世眼里只有裴彦知,可这京城里,有趣的人和事,您错过了太多。” “是啊。”前世她满心满眼都是那个负心人,为他欢喜,为他忧,为他争风吃醋,甚至不惜自降身份与林乐茹斗得头破血流,却从未真正看过这京城的风云变幻,人心诡谲。 “城西的茶楼里,有位说书先生,表面讲的是才子佳人,实则暗讽朝堂,连六皇子都曾微服去听过。吏部张侍郎府邸街角胭脂铺的老板娘,看着是个市井妇人,实则是陛下暗探,手里握着三品以上官员的私密账册。” 苏宥棠听得怔然,原来她前世活得那样狭隘,竟错过了这许多精彩。 “重生这事,只有奴婢知道。”秋檀的声音更轻了,像是怕被夜色偷听去。 苏宥棠抬眸,望向窗外那轮残月。是啊,这一世,裴彦知还是裴彦知,林乐茹还是林乐茹,可她却不再是那个痴心错付的苏宥棠了。 “秋檀。”她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释然的笑意,“我要和离。” …… 七月初的天气还带着盛夏的毒辣,偶尔有风掠过,裹挟着月季的清香。 内侍总管尖细的嗓音刺破潮热的空气: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忠武将军裴彦知,临危受命,节镇西陲,复我西北二十城,功在社稷。今晋封定西伯,世袭罔替,赐丹书铁券,食邑千五百户,另赐金丝软甲一副、玉带一围、西域宝马五匹、黄金万两,钦此!” 裴彦知重重叩首,浑身似有一股热流涌上心头:“臣,领旨谢恩。曾经,满朝文武中不知有多少人等着看这寒门武将的笑话,向苏宥棠提亲时,人群中有人开口:“还不如当上门女婿呢!”那轻蔑的眼神,讽刺的口吻…… 而今,这一切都有了意义。 栖棠院书房内,苏宥棠正绣着香囊,指尖银针穿梭,丝线在素缎上蜿蜒成精巧的缠枝纹。 “夫人,将军回来了陛下特封为……”小厮低垂着头,声音压得极轻,像是怕这刚过门不久的新夫人受不住似的。“还带着一陌生女子。”裴府众人皆知,这当家主母苏宥棠对将军早已情根深种……担心主母震怒遭受无妄之灾,无人敢前来禀报。 苏宥棠的针尖微微一顿,随后又若无其事地继续绣着。她的唇角甚至勾起一丝弧度,可眸中的暗色却犹如深潭。 “是么?”她轻声应着,指尖轻轻抚过香囊上那朵绽放的并蒂莲——赤色丝线在日光下微微闪着金光,那是用‘朱颜醉’淬染的,花了许多天才染出这一缕看似娇艳的致命丝线,若有人贴身佩戴超过三日,这毒便会渗入骨血,如上一世苏宥棠一样,心脉枯竭而死。 “这才多久啊小姐,将军他怎能带着女子回来呢?何况还未礼成啊,这……”明溪急得绞紧帕子气得跺脚。 苏宥棠指尖的银针在泛着冷光,闻言不过微微一笑:“急什么?礼数未全才好,好明溪,且看着吧。”说罢便看向秋檀,两人心意相通般笑了。 前世苏宥棠听闻他带回一女子还要纳妾时,猛地起身盯着这位自己选的夫君,”我不同意。” “同不同意已经由不得你了,乐茹有了身孕,你身为正妻,理当宽容大度,我纳一个妾室你便这般斤斤计较,哪有丞相之女的风范?” 后来,裴彦知让她主动交出中馈之权,理由竟是与妾室捻酸吃醋,侯府内务乱七八糟。那林乐茹越发嚣张,时常在宴会上以有子为尊更将她两还未礼成处处宣扬,府中后院之事也成为京城许多人家的饭后谈资。 婆母一心礼佛,裴彦知沉浸在温柔乡中,对这一切视而不见。 苏宥棠如坠冰窟,大婚之夜匆匆离去,归来带美妾,还未礼成已让妾室有孕,这宠妾灭妻之人是如何得到她的青眼? “裴彦知,你求娶我之时,我可有风范啊?我堂堂相府嫡女为何要受这等屈辱?” “你受屈辱?是你让你的好父亲,当朝位高权重的丞相来逼我求娶你,你都不问问我对你的心意吗?”裴彦知咬着后槽牙恶狠狠地说道。 苏宥棠刚至裴府前厅门外,便瞧见那只在那大婚时见过的婆母捻着佛珠冷眼看着林乐茹,想来是对这件事颇有微词。 “儿媳给母亲请安。”她清清淡淡的福身行礼,不似从前那俏皮模样。起身径直走向右侧首位。 裴彦知比出征前更添几分英武之气,战袍衬得他剑眉星目,下颌线条比离京时更加凌厉,俊朗非凡。 烬棠欢(重生) 第3节 这完美皮囊下,藏着怎样一颗肮脏的心? 第3章 苏宥棠霜色罗裙衣料薄如蝉翼,裙摆纹丝不动,姿态恭谨,背脊却挺得笔直。 主位的老夫人正拨弄着腕间的佛珠,仿佛眼前这场即将开始的妻妾之争与她毫无干系。 新婚第二日本应拜见公婆,谁知婆母遣崔嬷嬷来说:“将军领兵出征,老夫人实在担心的紧,已去小佛堂诵经直至忠武军归来,特命老奴来告罪,府中规矩没有那么多,新夫人今日不必拜见了,日后的晨昏定醒也免了。” 前世她当是婆母故意刁难还颇有怨言,却不知这婆母竟是真的吃斋念佛。 但这一世苏宥棠担心落人口实,在“醒来”后去裴氏祠堂,给公公的牌位敬茶,在下人眼里也算全了这礼节。 她抬眼,目光越过裴彦知,望向他身后的“陌生”女子。 那女子一身杏红纱裙,发间一支珍珠步摇随她动作轻晃,衬得肤光胜雪,一双圆眼打量着裴府和满座的人,犹如猫儿神采奕奕,唇角翘起狡黠的弧度。 “这位姑娘,瞧着面生。”她嗓音轻柔,眼底却似寒冰,“不知该如何称呼?” 那女子刚要开口—— “啊,瞧我。”她忽然轻笑,“既是夫君带回来的人,理应亲自介绍才是。” 裴彦知忽地一怔,他原备下满腹说辞卡在喉中,原以为她会震怒、会质问,甚至当场摔盏而去,毕竟从前…… 可如今,她竟只是垂眸望着茶汤,连眉头都未皱一下,神色淡得仿佛在听一件无关琐事。 “这位是林乐茹,我在西北受伤时是她救了我,无父无母,日后便……” 他话音未落,苏宥棠抬眸,“西厢的听雪轩吧。”她轻声道,轻敲着手指,“那儿清净,适合养伤。” 屋内霎时静了下来,众人目光皆在这当家主母身上,就连不爱凑热闹的二房大小姐裴心宜都眯着眼睛看向她这位嫂嫂。 二房太太王氏捏着帕子轻轻一笑,眼尾微微挑起,似笑非笑地瞥向苏宥棠:“听雪轩?那可是紧挨着将军书房的清静地儿,到底是彦知夫人体恤。”她故意将尾音拖长,意有所指地扫了眼站着的裴彦知。 身后那女子眼底倏地亮起一簇光,嘴角抿出漂亮的弧度,她下意识往前迈了半步,心想原来这事成的这样快。 裴彦知眉头紧蹙,他见苏宥棠此刻正垂眸抚平裙褶,唇畔那抹浅笑分明是温婉模样,却让他后颈无端发紧,怎会如此顺利,可是她知道了什么? “既救了夫君,自然该赏。”苏宥棠拨弄着茶盏,青瓷相击发出清脆的声响。 “只是——”她尾音拖得绵长,嫣然一笑,目光扫过林乐茹微微发紧的指尖,声音轻缓,看向老夫人和裴彦知,“我听闻,夫君肩膀被毒箭刺穿,是林姑娘……”苏宥棠似在犹豫如何开口,只见她忽然抬眸,目光如刀般划过裴彦知肩头,“把毒血吸出来的。” 她指尖一顿,茶盏“叮”地一声搁在案上。 “林姑娘既见了夫君身子,又这般舍命相救,若不纳进府中,倒显得我们裴府不知感恩了。” 苏宥棠优雅起身行至林乐茹跟前,裙摆上的银线缠枝纹更显这女子的雍容华贵。 抬眸直视裴彦知,眼底寒光乍现,“不如夫君纳入房中吧。” 老夫人手中的佛珠不转了,刚要开口阻拦却见林乐茹突然转向苏宥棠,屈膝行礼:“民女愿前往听雪轩。” 她垂眸看着礼数不全的林乐茹,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林姑娘倒是识得清自己的位置。” 说罢便吩咐道:“李管家,将听雪轩收拾出来,三日后是将军册封伯爵的大日子,将林姑娘的纳妾文书,一并办了吧,也算双喜临门。” 裴彦知不想心事被人发现,嘴硬道:“我正有此意。” 苏宥棠垂眸轻抿茶汤,眼尾余光却将林乐茹那抹温婉笑意尽收眼底。 “民女谢夫人恩典。”林乐茹伏地行礼时额头抵在冰冷的青砖上,唇角却勾起一抹几不可见的弧度,恍若看见自己凤冠霞帔成为裴彦知正妻的模样。 裴彦知伸手去扶,林乐茹却故意踉跄着往他怀里栽,她感受着男人有温度的手掌,在心里默数——还有三日,等纳妾礼上那杯茶入了苏宥棠的喉,日后这伯爵府的女主人就是她了。 苏宥棠转身时裙摆扫过青砖,带起一阵暗香浮动。 “明溪。”她轻唤一声,“将我今早绣的香囊赐给林姑娘。” “妹妹可要日日戴着。”苏宥棠忽然贴近,亲手将香囊系在林乐茹腰间。 “这里头可装着将军子嗣的福分呢。” 前世你用毒害我,这一世……我也要你尝尝这滋味。 回到栖棠院,苏宥棠挥手示意丫鬟们退下,眼底翻涌的恨意强压不下,死死盯着镜中的自己,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与平日里判若两人。 “秋檀姐姐,主子为何提出让将军纳妾啊?”明溪一边给院中的芍药浇水,一边眨巴着圆溜溜的眼睛问道。“主子那么喜欢将军,出征当晚,我亲眼看见主子望着脱下的喜袍偷偷抹泪呢!” 她凑近明溪耳边:“傻丫头,主子这是在下棋呢,那位要纳的林姑娘,可是将军青梅竹马的心上人,只是家里犯了事,她沦为教坊司桃姬,是将军特意派人从教坊司赎出来的,” 明溪惊得水壶都歪了,洒湿了绣花鞋面。 “报来的消息中说那林姑娘性子骄纵得很,进府后必定处处与主子作对。”* 三日后,将军府前院红绸高挂,宾客如云,后院却在操办纳妾之礼。 裴彦知身着御赐的麒麟锦袍,腰间悬着新赐的断岳剑,站在厅前迎客,比几月前离京时多了几分凌厉锋芒。 “恭喜裴将军凯旋!”礼部尚书刘大人拱手上前,笑容可掬,"将军大婚之日出征平定西北战乱,功在社稷,皇上亲封定西伯,这可是本朝头一份啊!” 裴彦知唇角微扬,端起酒盏谦虚道:“是皇上圣明,彦知不敢居功。” “裴大人真是孝顺,苏相好福气啊!” “裴将军前途不可限量啊。” …… 他冷眼掠过满庭朱紫,朝堂权贵尽聚于此。犹记当年裴氏门庭冷落,父亲新丧,他虽顶着丞相内定女婿的名声,却也只是寒门出生的相府门客,一个小小校尉而已,手中并无半分实权,不过是权贵眼中一枚随时可弃棋子。 裴彦知行至岳父身旁,表现的恭谦有礼,抬手为其斟酒,“岳父大人请。” 望着这位有着从龙之功的岳父,还未至五十,鬓角却已有几缕银发,那双眼睛依然带着锋芒,眼尾的细纹平添几分沉肃,背脊比年轻武将还要笔直三分,玄色朝服上的暗绣龙纹在烛火中若隐若现,处处透着久居上位的威仪,昭示着他与天子非同寻常的情谊。 “彦知啊,日后扶摇直上,可莫要学那些寒门新贵,做出宠妾灭妻的勾当才是啊。” 他执壶的手微微一顿,醇厚幽香的酒倾入杯中,映出他眼底翻涌的恨意。声音却温润如玉:“岳父大人放心,小婿自当珍之重之。” “你是个聪明人。”苏相放下酒杯,声音沉郁:“我苏家在朝根基颇深,你虽为定西伯,但若无根基,在这京城怕是寸步难行。” “年初兵部李侍郎之事,贤婿可曾听闻?” 那位李大人因宠爱外室冷落正妻,被御史台接连几日不断参奏,如今被罚在皇家别院洒扫庭院呢。 若不是当初以仕途要挟,此刻乐儿该是这伯爵府的女主人,是堂堂正正站在她身旁的正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一顶小轿悄无声息地抬入偏院,成了见不得光的妾室。 “将军。”管家掠过宾客匆匆走来,低声道:“东宫派人送来贺礼,说是太子殿下不便亲至。” 接过礼单扫了一眼。渤海上贡的珊瑚赤珠,翡翠镶金马鞍…… 管家从袖中掏出一物,“这钗是太子殿下吩咐赐给林姨娘的。” 他把钗环装进自己怀中,想着还是太子殿下明白他。 他在礼单上指了几样,展颜道:“其余的处理了吧,另外,备一份回礼,就说改日我亲自登门谢恩。” 苏宥棠一袭正红洒金裙褂端坐在主位,手腕轻搭在酸枝木椅的扶手上,看着一顶朱漆粉轿从西角门悄然抬入。轿帘掀起,露出林乐茹那张艳若桃李的脸——肤若凝脂,眼波流转间平添几分楚楚可怜,她身着桃红妆花褙子, 林乐茹刚要屈膝行礼,突然盯着苏宥棠的衣饰僵住了。那正红色云锦上金线绣着凤朝阳的图案,是唯有正堂夫人才能用的纹样。她涂着玫色蔻丹的指甲猛地掐进掌心,几乎要掐出血来。身上这身桃红妆花褙子,方才还觉得华贵非常,此刻却显得如此可笑。 林乐茹手捧缠枝莲纹盏,纤腰折出柔媚的弧度。桃红褙子的领口微敞,露出一截雪白的颈子,发间步摇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姐姐请用茶。”她嗓音甜腻似蜜,带着教坊司特有的韵律。 苏宥棠眸底浅笑却未抬手,目光一寸寸地划过这张熟悉的脸,犹如一潭深水折出丝丝寒意。只见她微微倾身,薄唇贴在林乐茹的耳畔,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妹妹这茶里的‘朱颜醉’,可是在教坊司学的?” 林乐茹一惊,茶盏从指间坠落,“啪!”飞溅的瓷片与茶水泼洒在她桃红的裙摆上。 第4章 只见这主母倏地起身,“妹妹这是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适?” 白芷立即会意,看向林乐茹的两个丫鬟厉声道:“还不快将林姨娘扶回房!” “我没病……”林乐茹挣开丫鬟的手,她冲向席中,珍珠步摇坠落的珠子像一串被扯断的眼泪叮啷铛啷地散落一地。 随后瞥了一眼主位上的女子对众宾客说道:“诸位瞧清楚了,这就是伯爵府的主母,给新姨娘下马威!” 满座哗然,无人理会,席间贵妇嗤笑不得,毕竟,高门大户给新姨娘立规矩,原是最寻常不过的小事。 桑绾绾瞧着苏宥棠忽地笑出声来,“姐姐府上这姨娘好生没规矩,若是我们府上……” 苏宥棠转身对众宾客歉然一笑:“诸位不知,府上林姨娘是救了夫君的大恩人,夫君当日身中毒箭,还是林姨娘不顾性命将毒血吸了出来,仓促进府,还未来记得学规矩,是妾身招待不周,让诸位见笑了。” 苏宥棠话音一落,满堂宾客神色各异,她这番话明为善解人意,为新姨娘开脱,实则将林乐茹推到了风口浪尖。 刑部侍郎夫人李氏最先反应过来,眼睛不住地往林乐茹身上瞟,“原来这位就是那救命恩人?难怪…难怪…”她以帕掩唇仿佛是什么上不得台面的脏东西。 裴母这时起身“既是我儿的救命恩人,便不能随意打发了出去,虽纳为妾室,我只认宥棠这一个儿媳。” 众人皆知裴老夫人醉心礼佛,能出席已尤为不易,更别说为儿媳出头了。 林乐茹站在厅中,手指不自觉地绞紧了那桃红衫裙,虽妆扮犹如高府小姐,却在一众贵妇中显得格格不入。听到裴母意有所指的话,陡然她面颊发烫,满屋子夫人鄙夷的目光如刀子般扎的她喘不过气。 桑绾绾提着裙摆三步并作两步走来,腰间玉环叮当作响,朝着那林姨娘道:“站着作甚,还不退下,在这丢人现眼。” 还没等苏宥棠起身相迎,就挨着她坐下:“我当你嫁给心爱之人日子会过得舒心,大婚之夜出征那是皇命不可违,倒也罢了。还带回来这么个上不了台面的东西,还不如当初让你嫁给我兄长,好歹也是翰林院修撰,比那定西侯虽差了些,可我们桑家后院干净得很,可没有这些个莺莺燕燕。” 苏宥棠还未开口,桑绾绾又继续说道:“那妾室想来也不是省油的灯,竟敢当堂与主母对峙,我方才可瞧见了,她发间的簪子可是价值万两的金丝血玉,你不会没看出来吧?那裴彦知竟这么舍得给她花银子,你……” 苏宥棠看着眼前这个从小一起长大闺中密友,恍惚间又回到前世未出阁时的日子,那时桑绾绾便是这样,总爱拉着她翻墙溜出府去。 “你这丫头,还是这般口无遮拦,你别担心我,难不成我还能让人欺负了不成?” 说着桑绾绾突然从袖中掏出一个油纸包,献宝似的打开:“喏,特意给你带的,相府街角的玫瑰酥醪。”苏宥棠泛起阵阵心酸说不出话来。 那红衣少女见状,忽地凑近,眼尾微微上挑:“怎么?被本小姐感动得说不出话啦?” 她生得明艳逼人,一袭红衣自带几分英气,从小便想成为话本子中的女将军,明明是个世家贵女,却有几分江湖侠气。 “我并没有不舒心,只是从前没想到,如果嫁于你兄长,如今你还得叫我一声嫂嫂呢!”苏宥棠想着是否要如实相告,看她明媚张扬,最终还是话峰一转。 “苏宥棠啊苏宥棠,外头传言你婚后转了性子,我当是你难过,今日趁着宴席眼巴巴来瞧你——”她的手指戳在苏宥棠肩头:“没想到你竟是想占我便宜。” 秋檀悄悄背过身去,假装没看见自家主子泛红的眼角。 “你怎么回事?怎突然变得这般沉稳……也是,你那夫君和妾室真够你喝一壶了。”说罢便在心里骂起那裴彦知来,爹爹当初就说过寒门出贵子容易剑走偏峰,那时候只当他是个建功立业扶摇直上的少年将军,不会对后院女子……抬眸心疼的看了好姐妹一眼,还不如真的嫁给自己兄长呢。 烬棠欢(重生) 第4节 “我真没事,我只是有自己的打算,现在还不能告知于你,等事成你一定是第一个知道的。”苏宥棠看出桑绾绾对自己的担心也安慰道。 “你若以后受了委屈,差人来告诉我,我定让那人……”随即比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宾客散尽的裴府重归寂静,裴彦知踏着青砖上未干的雨渍走向西跨院,佛堂窗纸上印着母亲的身影。母亲跪在蒲团上,全然看不出这是当朝三品大员的母亲,“母亲。” 他在门外站定,檀香混着经卷的香气从门缝渗出,木鱼声停了,佛堂内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进来吧。” 老夫人冷眼望着自己的儿子:“为何?” “是苏宥棠她……” “彦哥儿,宥棠提出来你若不愿怎会有今日?” 大婚那夜他披甲而去,苏宥棠笑着为他系上披风,满眼情愫却只说了一句“我等你回来。” “你大婚之夜便领兵出征,宥棠一改小姐脾性,将府中事宜打点得井井有条。你走之后,新娘子独守空房四个月,却把府中上下打理得比我掌家时还要齐整,就连二房要你回来给他儿子谋个一官半职,也被柔言软语给挡回去了……”母亲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尖刀,刀刀致命。 “你……” 裴彦知心有疑惑,母亲口中的苏宥棠哪还有往日相府千金的骄矜样。 “儿啊,你靠宥棠青眼岳父提携才得以高攀,如今能在朝堂立足,靠的不就是这姻亲吗?你将宥棠置于何地?你又把你岳父置于何地?若是普通女子救命之恩便罢了,林乐茹是教坊司出来的,对你可还有幼时情谊?” 面对母亲的句句质问裴彦知嘴唇紧闭,倏地朝母亲跪下,"母亲,您问她将我置于何地?若不是我那岳父施压以仕途为威胁,如今我的夫人就是茹儿啊,您以为儿子不煎熬吗?乐茹她知书达理,同儿子青梅竹马长大,更有救命之恩,儿子不过给她一个名分,绝不会动摇宥棠的正室之位。" “儿子会补偿。” “拿什么补偿?”母亲猛地拍案,“宥棠自进门,嫁妆一直封着从未打开!你可知?你可知你那正头夫人心里是如何盘算的” 裴母望着油盐不进的儿子摇了摇头:“母亲,儿是真心喜欢乐茹,也希望母亲能从心底接受她。” “罢了,你下去吧。” 裴彦知从慧明轩出来后不知不觉走到了栖棠院门口,婚前还是俏皮可人的性子,变化怎会这般快。 屋内药香弥漫,她倚在案前翻着府中账册,白皙纤长的手指抚过密密麻麻的数字,账册边角已经起了毛边,显是常被翻阅。 看到裴彦知站在门口,苏宥棠苍白的脸上嘴角扬起恰到好处的弧度,像被丈量过一般,“夫君今日纳妾,该是去听雪轩吧?”她说着合上账册直视裴彦知。 还未等裴彦知开口:“夫君与林姑娘定有话要说,我也有事情要安排白芷,将军去忙吧,不必再过来了。” 说罢便看见裴彦知眼中的鄙夷,恐以为自己会当场发作吧。 他苏宥棠的变化从未起疑心,不过是闺阁怨言,还维持着正头夫人的体面罢了。思绪在脑中飞快地过,感觉有什么一闪而过却未曾抓住。转身向听雪轩而去。 明溪端来安神茶:“小姐不必过分伤心,姑爷定是被那狐媚子蒙了心智,日后会发现小姐的好的。” 秋檀正给苏宥棠梳头,闻言扑哧一笑:“你哪只眼睛看出小姐难过了?” 明溪睁大双眼“难道没有吗自将军走后,小姐每日闷闷不乐,不是在看书就是在看账册,都不像未出阁以前那般了。” 秋檀压低声音“你没发现小姐不喜欢将军了吗?” “啊?可小姐以前不是……” 苏宥棠看着两个丫鬟斗嘴,“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以前是我被他表面蒙骗,现在反倒过的舒心了。” 看明溪一脸认真打趣道“万一你小姐我日后和离,说不准还能找个小俏郎君呢。” “…… 随即吩咐道:“让冬至来一趟。”秋檀立即会意。 苏宥棠的闺房内,烛火摇曳,她懒懒的躺在榻上,床前一女子正在为其把脉。 冬至圆圆的小脸充满了疑惑:“小姐脉象稳定,您哪里不舒服?” “没病。 ”苏宥棠狡黠一笑,压低声音:“我不想侍寝,要那种体弱不宜同房的,再帮我准备一副长期调养的药方。” “小姐这是要病多久?” “病到他懒得来我院子为止。” 苏宥棠顿了顿问:“那若是请别的大夫来看呢?” “小姐放心,这药方是我师父秘传,寻常大夫诊不出异常,只会当是受了风寒。” 第5章 西厢听雪轩院内,满是艳粉的薄纱在院中随风摇曳,映在青石地砖上忽明忽暗,仿佛照着人心里的摇摆不定。 林乐茹独坐在牡丹拔步床上,望着茜色纱帐上金线绣的鸳鸯双眼无神。裴彦知轻轻推开门,香炉中掺了珍珠粉的鹅梨帐中香,甜得让人发腻,不似慧明轩沉郁端庄的沉水香,也不似栖棠院精致典雅的檀木香,他眉头微蹙看着扑进他怀里的林乐茹又微微松开。 林乐茹纤纤玉指绞着帕子,泪盈盈的眸子带着哭腔“爷,那苏宥棠如何得知妾身从前是在教坊司?” 裴彦知闻后霎时一惊,脸色惨白,先前归来时说的话犹如支支寒箭向自己刺来。 她早知道! 她竟然早知道! 可她为何不在前厅挑明?为何不哭不闹?为何……那般平静地操办纳妾之礼? 他如遭重击般踉跄后退,扶住案几才勉强站稳。 林乐茹见他神色剧变,心中暗喜,面上却愈发凄楚:“爷,姐姐她……是不是嫌弃妾身?” 裴彦知却恍若未闻,紧盯着林乐茹腰间系着的香囊——那是苏宥棠亲手绣的并蒂莲。 并蒂莲?一根茎上两朵花,同气连枝,家宅和睦。 她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不说,是为了看他的笑话吗?放着堂堂丞相嫡女不要,偏要一个教坊司出身的妾室?他如雷击般跌坐在床上。 林乐茹一袭薄如蝉翼的纱裙,腰间的系带松松垮垮,仿佛轻轻一扯就会散开,她扭着妖娆的身子,轻纱外衫顺着雪肩滑落,白皙的皮肤衬着杏红肚兜愈发明艳。突然贴近裴彦知耳畔,拉着裴彦知的手指划过自己心口向下移,扯开腰间系带…… 裴彦知见状按下心底的不适,呼吸一滞,下意识地扶住了她的腰,他眼神也愈发朦胧。 香炉中的梦魂香才初初燃起……如梦似幻。 翌日早膳,“林姨娘到——”守门的小丫鬟高声通报,厅内桌旁围坐的女眷们同时停下了筷子,十几道目光齐刷刷投向门口。 林乐茹以为老夫人今日不会来此用膳便姗姗来迟,她今日特意选了件桃色对襟衫,配浅碧色马面裙,发间的金丝血玉簪,在晨光中流转着温润的光泽。 膳厅内鸦雀无声。老夫人端坐主位,手中的银箸停在半空,目光如刀般刮过林乐茹全身,尤其在越制头面上多停留了一瞬。 她心虚到:“妾身给母亲请安,给夫人请安。”随即转向一旁“给二叔母请安。” 今日本是给府中主母苏宥棠请安,未曾想有这么多人在此,那二房叔母更是亲自来凑热闹…… 老夫人捻着沉香木念珠的手顿了顿,眼皮都没抬一下,瞧着崔嬷嬷:“到底是没规矩,连请安时辰都不知,从明儿起,你亲自去教,我们裴家的规矩,断不能让人看了笑话。” 说罢看向苏宥棠:“宥棠,你觉得呢?” “全凭母亲做主。” “去取家法来!先让她在祠堂反省三个时辰,你再带着四个管教嬷嬷,每日教习!” 崔嬷嬷肃立躬身:“老奴省得。” 林乐茹早膳还没用便被崔嬷嬷带着一众人关进了祠堂静思己过。 二房嫡女裴心宜看向老夫人:“心宜记得《女则》里说'治家当如执玉',今日见大伯母行事雷厉风行,方知何为持重有度。” 老夫人抬眼将这个二房嫡女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忽而轻笑:“我吃斋念佛多年,你母亲这些年病着,倒难得教出你这样伶俐的女儿,日后可常去栖棠院同你嫂嫂学着如何管家。” 说罢瞧了一眼二房“另外,你母亲这些年身子总不见好,你也要多帮衬着些。茂哥儿你也多教导着些。” 裴心意看向这位大伯母,虽日日礼佛不管府中大小事务,她却是真的打心底佩服,母亲身子大不如前,总想着让彦知哥哥给弟弟谋便利,自己劝了又劝,实在是没办法了。 裴心宜向老夫人行礼,冲着苏宥棠眨巴眨巴眼睛,乖巧应下,“是,大伯母,心宜记下了。 苏宥棠回想起前世裴心宜确实是二房乖巧的嫡长女,大婚之初还总往她房里跑,安安静静的翻着自己陪嫁的孤本典籍。后来许是二叔母对自己和裴彦知没为裴文茂这个弟弟谋个一官半职颇有微词,便不让裴心宜往大房跑了吧。 不过今日看来,她喜欢这个妹妹,大气不扭捏,二房确实难得教养出这般识大体的女儿。 祠堂的青砖上有着刺骨的寒意,祠堂的蒲团早已被崔嬷嬷抽走,她在祠堂门口冷笑道:“姨娘且安心跪着,祠堂清净不会有人来打扰。” 林乐茹刚一跪下,刺骨的凉意便顺着腿骨猛地窜上来,她的双腿从刺痛跪到麻木直至失去知觉,怕是磨出了血,高悬的祖宗牌位似都用阴森的目光在盯着她。 祠堂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裴彦知推开祠堂门,将林姨娘揽在怀里,“混账!谁准你们这般作践她?” 说罢便横抱着林乐茹回听雪轩,对身后小厮道:“让夫人来听雪轩一趟。” 苏宥棠刚进听雪轩门就看到府医为床上的女子把脉,裴彦知在屋中踱步,看见她来了,径直走向她,“今日是你——” “是母亲。”苏宥棠似知道他要问什么一般,面无表情地说道。 她站在门口,一袭靛青色对襟长袄衬得肤色如雪,发间白玉垂珠步摇随着她说话微微摆动。苏宥棠直视着他,声音像一把利剑,“裴彦知,你就是为了这事把我叫来一个妾室的院子?不分青红皂白的质问我?”那目光瞥过床上的林氏,噤若寒蝉的丫鬟们。 “对着妾室对着下人数落我?你可曾把我这个明媒正娶的当家主母放在眼里?”她的眼神让他感到一阵寒意,她的态度更让他始料未及。 “宥棠,有什么事回正院说。”裴彦知听了这话如梦初醒般地气势瞬间弱了下来,他压低声音说道。 “回正院?”苏宥棠冷笑一声,“现在知道要脸面了?方才当着满院下人的面给我难堪时,怎么不想着我也要脸面?” “我苏宥棠几月前嫁入你裴家,恪守妇道,打理中馈,何曾有过半分差错?今日你为了一个教坊司出来的女子,竟这般苛责于我,你可曾把我放在眼里啊?” 满屋下人齐刷刷跪倒一片,额头紧贴地面,连呼吸都不敢发出声音…… “住口!”裴彦知厉声打断,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质问如晴天霹雳。 “你当府中所有人都是傻子吗?你带回一没有底细的女子就没人去查吗?” 她停在裴彦知面前半步:“永安十五年,江州知县林辅贪污赈灾粮,致一县灾民活活饿死,陛下震怒,判林辅斩立决,林家男丁流放北疆,女眷没入教坊司。” 林姨娘浑身剧颤,脸色霎时惨白如纸。裴彦知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苏宥棠视若无睹:“我堂堂丞相府嫡女,你要我同这样的人姐妹相称?你是要整个京城看笑话吗?裴彦知,且不说今日是母亲罚的,就算是我罚的又如何?我堂堂主母罚不得一个没规矩的妾室吗?” 裴彦知深吸一口气,示意周围下人退下,“家丑不可外扬,就算乐茹真的有错,也不该当着下人的面说她出生教坊司啊。” 明溪看着裴彦知一瞬陌生无比,“姑爷这几日朝中事忙,怕是不知林姨娘那些事,从您带回来时,早已成了京城贵府里下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了。”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昨儿个林姨娘院子里的刘婆子当着粗使丫鬟的面,说林姨娘……那些腌臜话,奴婢都不忍心学给姑爷听。是小姐亲自派白芷姐姐罚了刘婆子三个月的月钱,又召集全府下人训话,才止住了这些闲言碎语,您如今这般……” 苏宥棠制止为自己辩解的明溪,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恢复平静:“我希望今日之事不会再发生了。”她转身向门外走去,“府中流言蜚语,我这个主母管得了一时,管不了一世,裴大人若不分青红皂白事事护着,做出宠妾灭妻之事,是也想被御史台参奏吗?” “彦知哥哥,她欺负我就算了,她怎么能这样和你说话呢?”是林乐茹娇嗔的声音,“不过是丞相之女,嫁进来便应事事顺从于你,仗着什么势敢这么和你说话?” “乐茹,慎言。”裴彦知的声音依旧冷淡,他也知不能明面上闹掰,毕竟朝堂上有些事情还是要靠这位丞相岳丈的。 烬棠欢(重生) 第5节 “再怎么样她也是当家主母。” “主母又如何?”林乐茹不依不饶,“你根本不喜欢她,她也配不上你。彦知哥哥,你知道的,我一直……” “好了,我命府医给你开些药,这些天就好生卧床休养吧。” 裴彦知转身看向床边侍奉的丫鬟:“你去告诉夫人,你们姨娘这几天卧床静养,待好了再去请安。” 第6章 栖棠院中枕月亭檐角的铜铃被吹得叮当作响,苏宥棠眯起眼睛看着欲言又止的明溪和了然于心的秋檀微微笑出了声。 “小姐!”明溪急得直跺脚,“姑爷都这样维护林姨娘了,您怎么还笑得出来?” “我不是跟你说了要找小俏郎君吗?”苏宥棠打趣道。 “小姐,都什么时候了还寻开心,那林姨娘刚过门第一天就这样,日后不得骑在您头上啊。” 苏宥棠低头掩住唇角笑意,“秋檀,你和她说。” “小姐啊,想和离呢!如今那林氏的做派正合小姐心意呢。” 明溪瞪大了双眼“和离?” 秋檀望着这傻姑娘摇了摇头,除了再活一世,其他都同她说了。 …… “那小姐为何不如今就和离呢?” 苏宥棠指尖一顿,垂眸望着盏底残留的茶渣,“现在走,岂不是成全了他们?” “把白芷叫来。”苏宥棠淡淡开口。 前世她一心扑在裴彦知身上,府中大小事务皆由管家一人处理。她房中的人并未安排插手府中事务,更遑论接触账册这等机要,莫说知晓府中具体存银,便是各院每月的例银发放,她也只派管家按着旧例领取。直到那日林姨娘来她面前显摆裴彦知新给她买的翡翠头面,她才惊觉,私下翻看账册,流水竟有五万两之多,裴彦知当时不过四品官职,年俸连这些银钱的零头都不够。 由此这一世在她“醒来”第二日便派白芷全面掌管,瞧着是大丫鬟,其实是府中掌事。 “小姐。”白芷捧着账册进来了。 “怎么样了” “府中存银同姑爷的俸禄有很大出入,府中账目简单,很容易就理清了,奴婢发现姑爷每次出征回来,府中账上就会多出银票,少则几百两,多则几千两,而且据奴婢观察姑爷应该是有私库的,因为从建府以来的账册中没有姑爷的支取记录。” 苏宥棠望着秋檀问道:“这一部分的钱,你觉得像军饷吗?” 秋檀从袖中抽出隐雀阁的线报:“主子,据阁中来报,不是军饷,奴婢正在查。” 苏宥棠点点头,“好,你把查到的收好,或许日后有用。” 苏宥棠似是想起了什么,“我记得你说,有一家胭脂铺的老板娘是陛下暗探,专查三品以上官员的账目是吗?” “奴婢知道该怎么做了。”秋檀心下了然,隐雀阁打听消息还是简单的。 “嗯,办事小心些。还有,林氏该是先出的教坊司才投奔的裴彦知,查一下是如何出来的。” “是。”随即便出门给隐雀阁下任务。 城中一处府邸的夜亮如白昼。鎏金宫灯沿着白玉廊柱蜿蜒排开,烛火摇曳,听说这烛火是南海进贡鲛油提炼而成,整夜不灭。这般逾制的待遇,正是陛下特许。 那少年站在廊下,几乎要融进夜里,目光落在手中的密报上,眉如寒刃,一双凤眼幽深,不见波澜。鼻梁高挺如刃,薄唇紧抿,唇角微微下压,整个人透着一股肃杀之意。 廊中摇曳的宫灯掩住了眼底那一瞬的杀意,唯有眼角一颗极淡的痣,在苍白的肤色上格外醒目刺眼。 “太子有动作吗?” “禀主子,还未,不过,定西伯纳妾那一日,太子送了好些东西去。” “盯着吧。” 穿堂风掠过檐角,吹得他衣袍微动,腰间玉佩无声轻晃,在月色下泛着冷光,宫灯照在沉舟刚递过来的裴府密报上。 “定西伯夫人苏宥棠婚后性情大变,定西伯因妾室林氏与其夫人大吵……” 连日阴雨,府中的青石板路上积了一层薄薄的水洼。苏宥棠撑着油纸伞从院中回屋,裙角已被雨水打湿。 老夫人院中的崔嬷嬷来请苏宥棠。 “夫人,老夫人请您过去说话。” 苏宥棠整理好衣衫来到慧明轩。老夫人正捻着佛珠修剪一盆兰花,见她进来,笑着招手:“宥棠来了,坐。” “母亲。"苏宥棠行礼后坐下,神色如常,她知定是那日她与裴彦知闹不愉快的事传到了裴母耳朵里。 老夫人放下剪刀,仔细打量她:“听说前几日,你和彦知因为林氏闹了些不愉快?” 苏宥棠平静道:“劳母亲费心,不过是些小事罢了。” “那林氏的事,我听说了,她其实是同彦知一起长大的,只是后来他父亲贪污赈灾粮被判斩立决,由此她才进了教坊司。这事情也怪我在彦知归来当日没拦着。” 苏宥棠垂下眼帘:“儿媳未能处理好家事,让母亲操心了。此事和母亲无关,若是当日儿媳未提出,日后夫君也会将林氏纳入房中的。军中突然出现一女子已被很多人知晓,在他们归来之前,已有人修书一封传至儿媳手里。只是夫君忽略了一点,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你进门前我确实不喜你,外头风言风语传的你是如何骄纵任性,若不是苏相提出让彦知娶你,我都想不到你竟会能成为我的儿媳,这门亲事,本就是裴家高攀了。” 裴母端起茶盏,轻抿一口,“本以为你这样的千金小姐进门后定不会打理府中事务,我连庄子上的王嬷嬷都调了回来,谁知你在大婚第三日便把府中大小事务接了过去,比我当家时还利索。” 再抬头时眼底浮现几分赞许:“倒是我看走了眼,彦知能娶到你,是他的福气,林氏之事,确是我那糊涂儿子的错,我己差人去叫他过来,今日定会给你赔不是。” “不必了母亲,将军爱重林氏,是少时便有的情谊,只是儿媳当日让父亲逼着他求娶时并不知他心有所属,如今已是后悔莫及,如今夫君宠爱谁儿媳已经不在意了。” 看着儿媳倔强的神情,裴老夫人忽然明白了什么,“宥棠,你对彦知,是不是已经……” “是。”苏宥棠坦然承认,“儿媳对将军,已无半分情意。”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响声,崔嬷嬷慌忙进来禀报:“老夫人,将军他刚才在门外,现在已经走了。” 她向老夫人行礼后转身离去,背影挺得笔直,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孤寂。 裴彦知想起近日苏宥棠看他时那平静如水的眼神,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慌。他端坐在书房看着桌前的小泥人,那是十五岁的苏宥棠亲手捏的,威逼着他放在自己的书房。 可他…可他未曾喜欢过苏宥棠啊,如何会有这种感觉?而且那女子怎会变得这么快?明明是她逼着丞相求娶,如今怎会…… 林氏听闻此事后,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也有她苏宥棠吃瘪的时候。吩咐春云:“沏壶茶,我们去老爷书房。” 林乐茹刚一推开书房门就看见楞坐着的裴彦知:“彦知哥哥,乐儿亲自泡的雨前龙井,你尝尝。” 裴彦知一扫眉间的阴霾,“还是你最贴心。” “老夫人可是为了那日的事情说你?乐儿可以去和老夫人夫人解释。误会都是因妾而起……” “无妨,你身子好了吗?若无其他事,你便回去吧,我还有公务要处理,晚点再去你那里。”裴彦知对她本颇多耐心,只是今日,他想尽快结束,一个人静静。 林乐茹把喉间的话咽了下去,“好,那我等你。” 秋檀神色匆忙走进栖棠院,“小姐,奴婢在查账目的过程中,发现还有人也在查。” 苏宥棠霎时一惊,“还有人?” “奴婢查出府中多出的银钱是姑爷立了军功,陛下和太子殿下赏赐之物,若是新奇玩意儿便留下,寻常之物便派管家去当铺当了。” “当铺?这是为何?”苏宥棠诧异道,明明上一世是因为贪污军饷,而且太子殿下本应是在明年的春猎被裴彦知相救,才有接触的,怎的提前了? “正是,奴婢派人去当铺翻过账本,和府中多出来的银子对的上。奴婢知道小姐在惊讶什么,这些银钱来路干净,*账面上干干净净,确实未曾有半点不妥之处。” “线报上还说,姑爷第一次出征时,还是小小的校尉,凯旋归来途中,曾遇上一批因打仗无家可归的流民,饿的啃树皮充饥,姑爷将身上的银钱全部拿了出来换成米粮,就地支起棚子熬粥。临走时,一行人跪在地上直磕头,姑爷和将士们都红了眼眶……” 她顿了顿见主子似有不解,“后来姑爷屡立战功,渐渐升了将军,每次归来途中,他都会刻意绕道,专挑那些贫困的县城停留,把剩余的军饷尽数救济给穷苦百姓,奴婢想来,姑爷将赏赐之物典当,也是因为如此。” “朝中那些嚼舌根的,起初都说姑爷不过是倚仗相爷的势,后来升的如此之快是陛下见一个武将能如此体恤百姓,有救世济民之心实属难得。阁中探来的消息中,姑爷确实和上一世不一样了。” 秋檀话音落下,屋内一时静默。窗外骤雨初歇,檐角的雨滴敲打在青石阶上,声声砸进人的心里。苏宥棠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太子呢?太子这一世可有变化?” “回小姐,并未。太子殿下这一世的行事作风,与从前并无二致。阁中送来的密报上说,东宫上月又暗中收受了江南盐商的孝敬,有十二名扬州瘦马被秘密送进了东宫别院,还私藏了八箱金银珠宝。” “太子招揽姑爷,不过是因姑爷如今圣眷正隆,相爷门生故旧遍布六部,却始终未明确站队。那十二名扬州瘦马里有两人已被隐雀阁替下,传来的消息中说:‘太子秋猎,众皇子险’。” 第7章 “好一个众皇子险。”她冷笑一声,眼底却像淬了冰,“太子这是要一箭双雕啊。” “太子占着嫡长的名分,又有皇后母族在朝中经营多年,虽有许多出格之事,但都被皇后压了下去,陛下那边不确定知道多少。”秋檀低声道,“三殿下有贵妃娘娘撑腰,文韬武略,却……” 苏宥棠忽地叹了口气,“三表哥他从小就说要当个闲散王爷,那年春闱他故意交白卷,气得姨母摔了满殿的茶盏。” “六皇子自幼体弱多病,淑妃过世后跪在灵堂水米未进,直至饿昏过去,身体便大不如前。陛下由此免了殿下的晨昏醒定且立府别住。” “太子并不相信三殿下对皇位无意。” 她抬手抚过鬓角,指尖在发间的白玉兰簪上停留了一瞬。那是今年生辰是三表哥亲手为她做的,簪头的玉兰花蕊里,藏着一枚淬了毒的银针。 秋檀看见小姐的侧脸藏着几分狠厉,“去把三表哥送我的那对白玉玲珑簪找出来,明日一早,送去给姨母宫里的掌事姑姑。” “那六殿下那边?”秋檀垂手而立,“可要递个信儿?” “容我想想。”苏宥棠眼底闪过一丝挣扎,起身坐到铜镜前,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佩上暗处刻着的“聿”字。 是什么时候刻下的?他刻下的时候在想什么? 苏宥棠后来虽未见过六皇子,但她救过他的命,他在秋檀救自己时,亦是帮了一把,甚至求娶过自己。 秋檀每次提起这个人,自己总是莫名奇妙的慌乱。如今那人体弱多病,若秋猎有什么闪失,那岂不…… 太子除了背靠母族实则荒淫无道,实在不是大位的最佳人选,三表哥无心,那只剩下六皇子了,倘若……也能记苏家个好。 苏宥棠转身去书房,“明溪,备墨。”她的声音有些发紧。 秋檀看着小姐执笔在纸上停了许久,才缓缓落下,写罢随即叠好交给秋檀,“送去,天晴了你亲自去,什么都不必说。” 八月的天气还带着夏季的属气晒的人心脾燥热,开始期待秋天的到来,阶前的芍药几乎褪尽,开的正艳的是前些日子裴彦知派人栽到院中的杭白菊。苏宥棠倚窗而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边缘。 入府竟已半年了。 这半年的光阴,却比那褪色的芍药更悄无声息。她垂眸,茶汤里浮着一朵小小的干菊,是昨日新晒的。 她穿着白底宝蓝小碎花长身褙子,秋日的晨光透过窗棂洒在身上,随着影子轻摆。 白芷和冬至领着两个小丫鬟,手捧黑漆紫檀食盒,在桌前布菜。 烬棠欢(重生) 第6节 忽然,院门一开,裴彦知走进院中,屋内骤然一静。白芷迅速垂首,领着众人退后两步,齐齐福身行礼,“姑爷。” 裴彦知的目光在桌上一扫,随后,他的视线落在她身上。 她仍坐着,指尖搭在茶盏边沿,不紧不慢地抬眸,与他四目相对,他眼皮沉重似是没休息好。 “此时过来,是有急事?”她开口辨不出喜怒,望向白芷,“再备一双碗筷。” 白芷会意摆上桌后,立刻带着小丫鬟们无声退下,临走时还没忘将门掩紧。 桌上有胭脂鹅脯、燕窝口蘑、糟鸭信、珐琅碟小菜四品、火腿鲜笋汤、红枣山药粥。 “你就用这些?” “够了,我早膳用的不多,便命小厨房省了规格。” “你有何事?”苏宥棠眼里透着疑问。 裴彦知放下银箸,“我不知你查账,若有疑惑,你可直接来问我,何必大费周章?” “你出征在外,起初查账是让白芷尽快接手,府中流水竟比你俸禄多出数倍,当是不义之财,这才查。”她说着执起汤匙,慢条斯理地搅动着碗里的红枣山药粥,想着他救济流民之事,语气到底多了几分柔和。 “府中银钱确实不止俸禄,其中一部分,是早年征战时的赏赐,以及陛下和太子殿下私下所赐的田产铺面。只是这些年来,我一直交由府中管事打理,你过门我未想到你会接管府中庶务,所以未曾与你细说。” 裴彦知从袖中掏出一物,“这两把是书房暗格的钥匙,这些年所有的账册、地契、商路往来文书,都锁在那里,你若想查随时都可以。母亲不管府事,乐茹规矩还未学好,”他顿了顿,“那日是我的过错,未查明缘由就……” 苏宥棠闻言指尖一顿,抬眸看他,“都过去了。” 说罢听见门外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夫人,林姨娘来请安了。”白芷在门外轻声禀报。 她朝着明溪转过身,将手中东西递给她:“收起来。” “让她进来。” 林姨娘着一袭淡粉衣裙款款而入,林姨娘见两人一起用膳,眼底闪过一丝黯然,但很快又低眉顺目地福身行礼:“给将军、夫人请安。” “你身子好了?” 林姨娘还没开口,忽地掩唇轻咳了两声,身形微晃,似是站立不稳。 裴彦知眉头微蹙:“既然身子还未大好,何必急着做这些?” 林姨娘闻言,睫毛轻颤:“妾身身子已无事,前几日夫人赏的药极好,今日特来谢恩。” 苏宥棠望着林姨娘绞紧帕子的手,“回去歇着吧。这几日先安心跟着崔嬷嬷学规矩,待学罢了再来请安也不迟。还有,头上那根簪子别带了。” 林姨娘望向裴彦知,以为他会给她撑腰,谁知,裴彦知起身,玄色衣袍带起一阵微风:“我还有事,先走了。” 林姨娘声音委屈如麻雀般:“是。” 两人都走后明溪开口:“小姐,奴婢听闻,姑爷已经好久没去她房中了,说二房那边急得很,在您这行不通便去了林姨娘那,明里暗里要她帮着在姑爷面前说情,给裴文茂谋个军中差事,那林姨娘竟然应下了,姑爷发了好大一通火呢。” 苏宥棠冷笑一声:“我说呢,今日她格外识趣,低眉顺眼。突然这般殷勤来请安,原是做给他看的。” 犹记得前世她嫁进来第二年,裴文茂在教坊司因一舞姬与人大打出手,关进了大牢,当时裴彦知正在边关,二房求到她这里来,殊不知被打那人竟是太子门生。他以下犯上藐视储君被判斩首,二叔母一口气没上来便撒手人寰了…… 林乐茹行礼退出后,转身时眼中已充满怒火,她快步穿过回廊,裙底也沾上了露珠,身后的春云几乎跟不上她的步伐。 一回到听雪轩,便再也按捺不住,她一把抓起桌上的青瓷茶盏狠狠砸在地上,碎片四溅。 “不过有着正妻的名号,便在我面前耀武扬威!”她咬牙切齿,“她让我别带簪子,那老爷看都没看我一眼,不过是闹了些别扭,一定是苏宥棠在背后说了些什么挑拨我和的老爷的关系。” 屋内的丫鬟们吓得噤若寒蝉,谁也不敢上前劝阻。林乐茹气不过,又摔了几个瓷瓶…… “姨娘息怒……”贴身丫鬟春云战战兢兢地递上帕子。 林乐茹狠狠的剜了她一眼,“滚开!都是没用的东西!她是不是知道这簪子是老爷给我的,她羡慕嫉妒,你们都是她的人是不是?我这听雪轩的消息你们日日报给她是不是?”她胸口剧烈起伏,眼中闪烁着怨毒的光芒。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通报声:“主母到。” 林乐茹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慌乱,迅速整理了一下衣裙和发髻。她没想到刚请安回来苏宥棠就过来了,更担心刚才的动静是否被她听见了。 苏宥棠带着四个贴身丫鬟缓步走入听雪轩,目光扫过地上尚未清理的瓷器碎片,唇角微不可察地勾了勾。果然,你不出手我有的是机会逼你出手。 “林姨娘这是怎么了?”苏宥棠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威严。 “回夫人,刚才是丫鬟不小心打碎了茶盏,妾身正在教训她。” “原来是这样啊。”苏宥棠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我当是姨娘对我有什么不满呢。” 林乐茹唇角微勾:“妾身的确想问问夫人,那簪子为何不能带?可是因为那是老爷亲自送给我的?” “哦?若我说是呢?”苏宥棠坐在主位看着站着的林乐茹,她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你……” 白芷从苏宥棠身后走到林乐茹面前:“谁允许你和主母说话你啊我的?这几天规矩学的看来是不够。” 说罢便转身对自己主子行礼,“奴婢会如实禀告崔嬷嬷的。” 秋檀环顾四周,她从进来目光就在鎏金香炉上停留片刻,这屋中有股甜腻的香气,旁人许是闻不出,她从小跟着在谢老太爷身边,被各路能人异士悉心教导,这香是为了掩盖夜间燃烧的梦魂香。 林乐茹咬着嘴唇泪眼朦胧地看着苏宥棠,苏宥棠讥讽道:“你这招对我无用,你在教坊司学的尽这些招数吗?” 苏宥棠起身,命明溪将东西放下,“这是府里新进的川贝和血燕,今早请安见你咳嗽,想来是身子还没好,我特意送来,免得日后有人说我苛待妾室,落个刻薄的名声。” 林乐茹似是鼓起勇气,猛地抬头,一双圆眼里地不甘尽数透了出来,咬牙切齿地盯着苏宥棠,“夫人真是体贴,只是这般体贴,为何彦知哥哥还未同你圆房?你明知他不喜欢你,为何你要占着正妻之位不放?” 空气骤然凝滞,丫鬟们跪了一地,春云不知怎么侍奉了这样一个不识好歹的主。 明溪脸色大变,刚要呵斥,却被苏宥棠抬手制止。 苏宥棠缓缓看着她,眸色幽深如潭,竟轻轻笑了:“原来林姨娘这般关心我?” 第8章 她声音轻柔,眸中带笑,却让满屋丫鬟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 苏宥棠慢条斯理地站起身,裙摆上宝蓝碎花随着她的动作似动了起来,“我是他裴彦知明媒正娶,下过三书六礼,过了官府文书,拜过天地祖宗,八抬大轿从正门抬进来的。” 她忽然俯身,带着淡淡的檀香靠近林乐茹,在她耳边低低的问:“你呢?” “苏宥棠,你别得意!你以为嫁进来他就会喜欢你吗?彦知哥哥心里的人根本不是你!”林乐茹疯魔了一般嘶吼道。 白芷突然上前一步,扬手就是“啪!”地一巴掌。 清脆的巴掌声在寂静的屋内格外刺耳,林乐茹猝不及防,整个人都被打得歪向一侧,她捂着被打的脸颊,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白芷冷着脸收回手,声音比冰还冷:“这一巴掌,是教你记住自己的身份,一个妾室,也敢这样指名道姓的跟主母讲话?” 苏宥棠垂眸理了理衣袖,“那又如何?”她抬眸,不屑一顾道:“只要我一日是正妻,你就永远是个见不得光的妾。” 林乐茹跌坐在屋中嚎啕大哭,春云起身去扶却被一把推开,“滚出去!你们都滚出去!” 苏宥棠回到栖棠院坐在枕月亭中望着院中新栽的四季玉兰树,不知是哪里的品种,一年四季都开花,明溪端了杯茶稳稳地放在她手边,“小姐,您今日这是何必呢?” 秋檀抿嘴一笑,像猜中了苏宥棠的心思,眼角显出几分了然:“小姐是看姑爷救济流民心软了,现在啊,准备只针对林姨娘一人。” “继续说下去。”苏宥棠想知道秋檀接下来要说什么。 “小姐,上一世您从生病到最后病逝,姑爷确实不知只是林姨娘的手笔,姑爷错就错在您病之后将管家之权交给林姨娘,偏听偏信她一人之言。姑爷性子冷,但心地不坏,前世他纵容林姨娘,多半是被蒙蔽了。” “还有,奴婢今日见林姨娘才想起一事,”秋檀继续道,“小姐可还记得,您病逝前半个月,林姨娘来见您,说姑爷嫌弃您病的太久,没有医治的意义了,都不愿来您院中,因此才未请太医来。奴婢在您过身后听姑爷和老夫人说话才知,姑爷曾派人请了太医来,只是那太医半路被人拦截,最终未能入府。” 苏宥棠手中的茶盏摔落在桌上,她记得这件事,当时林姨娘告诉她,裴彦知是多厌恶她,以至于她失去了求生的欲望。 京城各处亮起灯火,却照不透这暗黑的夜色。 秋檀从屋中出来后,穿上夜行衣熟稔地穿过六皇子府邸的白玉廊,这府她曾生活了一年,巡夜的府兵走过,她贴着白玉廊柱轻轻一旋,待行至书房外,窗内烛火摇曳,他执笔的手微微一顿,似有所觉。秋檀屏息凝神,指尖刚触到门缝,却听见屋里的男子毫无温度的声音:“姑娘有何事?” 秋檀推门而入,向六皇子行礼,屋中一股刺鼻的药味,她低垂着眼睫姿态恭敬道:“殿下。” 萧瑾聿抬眸看她,眼底掠过一丝玩味,执笔的手却骤然收紧,“你是苏宥棠的陪嫁丫鬟。” 秋檀眼中一闪而过的诧异,“奴婢正是。” 随即从袖中掏出一封素白信笺,双手奉上:“这是我家小姐亲笔所书,命奴婢务必交到您手中。” 萧瑾聿眸光微动,轻咳一声,慢条斯理地看着信上内容:“为何?” “回殿下的话,奴婢不知,小姐还等着奴婢回去复命,容奴婢先行告退。” 秋檀走后,屋内重归寂静,只余药炉里的“咕嘟”声,萧瑾聿将那素白信笺置于案上,指尖在信角无意识地摩挲了两下,忽地低笑一声。 太子计划秋猎时,太子府的暗探已传了消息出来,只是她又如何得知还来提醒自己 “来人。”他淡声唤道:“我不在这些时日,可有密报传来?” 沉舟从书架上的暗匣中取出密函,双手呈上:“主子离京这五日,裴府有两封密报。” 萧瑾聿接过密函,指尖挑开火漆,修长的手指在纸业间翻动,忽然他视线停在某处,眉头微蹙,指节在“苏氏女称病避宠,至今未同房”一行字上轻轻一叩。 “倒是有趣。”随手将密报掷于案上,拒婚于自己,嫁给她喜欢之人却称病避宠?他轻笑一声,眼底却不见温度,苏宥棠,你这是唱的哪一出? 半晌,他转身将信笺和密报一同交给沉舟,“小心收起。” 他起身踱至窗前,鎏金宫灯将他的身影拉得修长而孤寂。信上的字迹清秀工整,却直叫他心口发闷。他闭了闭眼,只余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忆起当初求娶时,丞相一句“殿下,宥棠说她无意。” “苏宥棠。”他低声念出这个名字,语气里辨不出喜怒,唯有眼底翻涌的无尽情绪。 夜深人静,苏宥棠辗转难眠。这一世裴彦知的举动彻底打乱了她对他的认知。前世的记忆与今生的所见重叠,让她不知该如何。 “小姐还没睡?奴婢将信送到六皇子手中了。”秋檀轻手轻脚地进来添灯油。 苏宥棠坐起身:“好,秋檀,你说我如今是不是错了?” 秋檀放下灯油,思虑良久才开口:“小姐,林姨娘给您下药害您最终丧命是罪魁祸首,她付出代价天经地义。至于姑爷,前世确实被林姨娘蒙蔽,如今救世济民,小姐何不给彼此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苏宥棠拧眉看着秋檀,“重新开始?可我这一世对裴彦知未曾动心。” “小姐,奴婢说的不是这个重新开始。您不是想和离吗?待林姨娘付出代价后,便签了和离书,您过您的生活,姑爷过姑爷的生活。”秋檀眼里闪着聪慧的光:“小姐前世含恨而终,今生大仇得报后,何必再困在将军府这一方天地里?离了这深宅大院,天高海阔何处去不得?” 秋檀见她愁眉不展:“况且相爷和夫人最疼小姐,必不会让您受委屈。再说,还有大公子啊,大公子如今是翰林院学士负责整理奏章,直接听命于陛下。” 秋檀嬉笑着说:“还有一事也未告知您,奴婢曾看见过大公子的龙纹玉佩,那是暗卫统领才能佩戴的。” 虽是夜里,她却小心地低声道,“大公子表面是文官,实则在为圣上监察百官,掌管暗卫营。只有相爷和夫人知道,只是那时您……所以未曾对您说起。” 苏宥棠恍然大悟,“怪不得从我记事以来,哥哥虎口的茧从不见消。” “秋檀,我记得上一世林氏房中从未点过如此甜腻的香,今日闻了一会儿便觉得烦躁,去查一下那是什么香。” “回小姐,奴婢闻着是梦魂香,此香燃烧时便甜腻异常,但混在普通熏香中,能让人神志昏沉,任人摆布,事后却如大梦初醒,记不清细节,燃尽后才会散出清香。至于来处,奴婢已差人去查了。” 烬棠欢(重生) 第7节 苏宥棠脑中异常清醒,“秋檀,我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被忽略了。”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难以忽视的紧绷。 “小姐是说?” “掌灯吧。” 苏宥棠没有立即回答。她缓步走到窗前,远处传来打更的梆子声,在寂静的夜里更外清晰。 “不对,全错了。”她突然开口,指尖轻敲着窗棂,“前世这个时候,裴彦知还未领兵回来,为何提前了?” 苏宥棠一顿,“我记得,林乐茹在我油尽灯枯时才光明正大说要正妻之位,如今我未饮下她敬的茶,她却敢如此迫不及待,你说这是为什么?而且,前世林乐茹柔弱温婉,可这一世,她竟能随军出征,甚至让裴彦知破例带在身边,若无人相助,绝无可能。” 她忽地抬头望向秋檀,“这根本不合常理。” 秋檀面露疑惑:“小姐是怀疑林姨娘……” “你上次说林乐茹是两年前被赎出教坊司的,也就是大婚一年半前,一定有变数是你我不曾发觉的。”一阵夜风猛地灌入室内,烛火摇晃,那墙上扭曲的人影正如前世被困住的苏宥棠。 她突然转身,眸中闪过一丝锐利:“林乐茹一介教坊司桃姬,不通兵法,不晓军情。西北战事紧急,行军路线皆是机密,她怎会刚好出现在荒无人烟的官道上? “林姨娘背后有人。”秋檀肯定道。 “还有裴彦知今日给我的书房暗格钥匙,前世根本没有发生。”火光映照下,苏宥棠的侧脸凌厉如刀锋。 “我原以为重活一世,便能料尽先机,所以对林乐茹才掉以轻心。”说着长出了一口气,“这盘棋,怕是早就开始下了。” “奴婢去查。只是,隐雀阁需要时间,小姐不如直接问姑爷?” 窗外,乌云缓缓遮住了残月,整个院落陷入更深的黑暗。苏宥棠忽然想起,前世的今日,裴彦知正在西北,而她在深宅,连他一面都见不到。 “这夜越深了。” 第9章 天光大亮,秋檀在门外来回踱步,小丫鬟手里的铜盆已换了两次热水,她轻轻扣了扣雕花门扉,里头却无人回应。 “小姐?该起身了。”她试探着唤了一声,声音融进秋日的落叶里。 屋内,苏宥棠拥着锦被蜷在床榻深处。昨夜燃尽的烛台边还搁着半盏冷透的安神茶。一缕晨光透过纱帐,正落在她紧蹙的眉心上。 “进来吧。”苏宥棠起身揉了揉太阳穴,嗓音微哑:“什么时辰了?” “回小姐,巳时二刻了。明溪绞了热帕子递过去,“林姨娘来请安,被奴婢挡了回去。” 苏宥棠坐在铜镜前,闻言勾起一抹冷笑,“她倒是殷勤。” “林姨娘说,昨日冒犯夫人,今日特来请罪,炖了安神的汤药来。” “安神?”苏宥棠忽然嗤笑出声,腕间的翡翠镯子磕在妆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怕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吧。”她抬手抚过妆台上的白玉兰簪,“汤药呢?” “奴婢倒在院中的芍药盆里了。奴婢试过了,银针试不出来,但不排除下毒的可能”秋檀应道。 “想来她也不会如此蠢笨,光明正大就给我下毒。那‘朱颜醉’不就是无色无味试不出来吗?” 明溪拿着三套衣服出来,“小姐,今儿穿哪一套?” 苏宥棠指了指左边那套藕色彩绣百合蜀锦长褙子秋衫,“就这个吧。”秋檀和明溪相视一笑,苏宥棠眸子一转,“你俩是不是又猜我今日穿什么了?” 明溪抿唇笑道:“小姐慧眼,奴婢们哪敢瞒您?秋檀姐姐说您今日必定选这套藕色的,奴婢却觉得您会更中意那件靛蓝的。” 苏宥棠瞧着明溪打趣道:“那罚你给我梳个好看的发髻吧。”眼尾带着狡黠的笑意,“若是梳得不好,今日的桂花凝露可就全归秋檀了。” 明溪闻言拿着犀角梳的手一抖,“主子惯会拿吃的要挟人。” 苏宥棠一袭藕色衣裙配白玉凤纹头面衬得她肌肤滑嫩如雪。 “用膳吧。” 白芷介绍道:“今日小厨房做了野菌野鸽汤、红油素肚丝、银芽鸡丝、杏仁豆腐”、桂花凝露……” “冬至做的都不像药膳了。”苏宥棠看着精致的菜肴毫不吝啬地赞美。 “谢主子夸奖。药膳讲究‘药食同源’,重在调理,奴婢都是按照节气更改食谱,药味几乎没有,当然看不出来啦。”冬至一脸傲娇得意道。 二房院子里,茶盏重重摔在地上,碎瓷四溅。 “你再说一遍,你要给一个妓子赎身?”二老爷裴绍德指着这逆子的手都在发抖。 裴文茂跪在地上,却不敢抬头看,“爹,她不是寻常风尘女子,她……她懂诗书,性子柔和,只是从小命不好被她爹贩卖才沦落至此,儿子想替她赎身,纳她为妾。” 二老夫人柳芳茵站在一旁,泪眼婆娑:“茂哥儿你糊涂啊,那等女子最后蛊惑人心了,那地方出来的女子,怎能配得上你啊?以后你是要考取功名的啊……” “啪!”二老爷怒极了,打得裴文茂偏过头去,嘴角渗出血丝。抬手还要打却被柳芳茵慌忙拦住。“老爷消消气,茂儿糊涂,被迷了心智,您别气坏了身子!”柳芳茵一边抚着裴绍德的后背顺气,一边给裴文茂使眼色,“你疯魔了不成?咱们裴家是什么门第,你竟要纳个妓子进门?” 裴文茂眼眶发红,嘴角还有未擦净的血丝,却像是铁了心,“爹,娘,那大哥不是吗?林氏不也是出身教坊司被大哥带回来的吗?怎么大哥行,到我这就不行了。” 柳芳茵走到裴文茂跟前,“你是要气死我吗?你不知道京城里都在说你大哥什么吗?你是要全京城的人又来看我们二房的笑话吗?” “娘,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儿子是真心的,云烟也是真心的。” “真心?你懂什么是真吗?”裴绍德怒不可遏,“你整日游手好闲,书读不进,武练不成,出入烟花柳巷,竟被个妓子迷了心窍,她喜欢你什么?” 裴文茂抬头,眼中满是执拗,“儿子不管,儿子一定要为她赎身。” “好啊好啊,来人,给我请家法。”裴绍德见他鬼迷心窍,油盐不进。 小厮拿了棍子进来递给二老爷,裴绍德高高扬起,“逆子,今日我非打死你不可!” “父亲就是打死我,我也要纳云烟为妾。”棍子打在裴文茂的背上,血迹瞬间洇了出来,他疼的咬牙切齿却不肯低头。 柳芳茵见状,捂着心口脸色煞白。她颤手指着儿子,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个字,忽的胸口一阵剧痛,她猛咳两声,竟吐了一口鲜血出来,染红了衣襟。 裴文茂瞳孔骤缩,猛地扑上前去,“娘,你怎么了。” 裴绍德手中的棍子掉落在地,“快!快去找府医!” 屋内顿时乱作一团,小厮跌跌撞撞往外跑去找府医,老嬷嬷拿着帕子为柳芳茵擦拭嘴角的血迹,小丫鬟手忙脚乱的端来温水…… 裴心宜刚行至前厅门口就看见母亲柳芳茵面色惨白地躺在地上上,嘴角渗着血丝。 “母亲,母亲这是怎么了?”裴心宜哭着喊出声,却没人回应她,她吩咐自己的贴身丫鬟紫苏,“去,快去请嫂嫂过来。”紫苏提着裙子就往外跑。 “爹爹,母亲她……”裴心宜六神无主地唤了一声。 裴绍德冷冷道:“你哥哥那个逆子,要为青楼女子赎身。” 裴心宜心头一震。她虽知兄长经常流连烟花柳巷,却不想竟闹到这般地步,正欲再问,忽看见他那哥哥竟想夺门而出,“来人,把哥哥关进祠堂。” 前厅中的下人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上前,这时,苏宥棠收到消息进来了,见这场面,转身吩咐道:“没听见主子说什么吗?” “心宜,二婶怎么样了?” “嫂嫂!”裴心宜抓住苏宥棠的胳膊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眼泪夺眶而出,“母亲她突然就……府医说是气血攻心。” 冬至快步上前,先探了探柳芳茵的脉息,又掀开她眼皮看了看,沉声道:“把二老夫人平稳放好。”说罢便从腰间挂的小包中取出一个黑漆小瓶,倒出一粒丹药交给老嬷嬷,“这是芝雪丹,用温水就着服下。” 老嬷嬷接过,温水很快送来,冬至亲自将药丸化开,让老嬷嬷扶起柳芳茵的头,小心翼翼地喂她服下,药液入喉,柳芳茵的呼吸渐渐平稳,青白的脸色也有了些许血色。 裴心宜见状,连忙上前一步,“多谢冬至姑娘,多亏你来得及时,此番恩情,我铭记在心。这芝雪丹……” 冬至吩咐将柳芳茵放在床上,微微一笑,“二小姐折煞奴婢了,奴婢不过是按主母吩咐行事。那药是奴婢自己炼的。” 她说着,又摸了摸柳芳茵的脉象,虚浮杂乱,冬至拧眉道:“二老夫人本就有旧疾,如今受了刺激,气血逆行,须安心静养,切忌再次受惊。” 苏宥棠立在二房正厅的雕花门廊下,丫鬟婆子们像无头苍蝇乱作一团,“二叔常年行商在外,且男子不过问内院之事,二婶如今需静养,从今日起,二房一应事务皆由府中大小姐裴心宜掌管。” 二房柳芳茵陪嫁嬷嬷闻言:“大奶奶容禀,我们大小姐毕竟还未出阁,如此怕是不妥。” “正是待字闺中,才更该学着理家。”苏宥棠缓缓道来,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二叔觉得呢?” 裴绍德望着这位刚进府不到一年的侄媳妇儿,能让大嫂放手且将府中事务打点的井井有条,想来是有些手段,还是当朝丞相嫡女,心宜跟着能学不少本事。 “宥棠说的是,心宜跟着你,二叔放心。” “二叔,您房里沈姨娘那边,还劳烦您去解释。”苏宥棠笑着看向裴彦知这位二叔,沈姨娘听说是二叔心尖上的人。 “嫂嫂,我……”裴心宜支支吾吾拉着苏宥棠的胳膊。 “无妨,待你母亲情况稳定后,你每日来我房中跟着白芷学管家,待学会后每三日来回一次话。”苏宥棠的手掌轻轻的在裴心宜的手背上拍了拍,告诉她:“放心,有我在。” 院外小厮传来通报声:“老夫人到。” 屋中众人齐齐变了脸色迎了出去,老夫人素来深居简出,从未踏足过二房的院子。 老夫人带着崔嬷嬷从院中走来,她一身绛紫素面云锦褙子,目光在众人脸上一扫,淡淡道:“都起来吧。” “大嫂怎么来了?”裴绍德心虚地问道。 “我再不来。”老夫人的声音冷的似冬天的雾,“你媳妇的血都要被茂哥儿吸干了吧。” 裴绍德脸色苍白,“大嫂,那逆子已关到祠堂了……” “哼,祠堂早没人了,把看门的小厮打了,去你书房拿了值钱的东西走了,这就是你们教的好儿子。” 床上的柳芳茵虚弱地说道:“大嫂,得把那逆子找回来,不能让他去给妓子赎身啊。” “已经派了七八个小厮去了。”众人更是一惊,没想到裴文茂能做到这种地步,亲娘被气的吐了血,却不管不顾还是要去赎身。 “我让崔嬷嬷带了些药材过来,兴许用得上。”老夫人边走向柳芳茵边说着:“你好好休息吧,先把身子养好,府中事务不必操心,我看宜姐儿是个明事理能管事的。” 柳芳茵唇角微微颤动,似有千言万语要说,老夫人便开口*了,“你不必说话了,好生歇着吧,我这就走了。”随即带着苏宥棠一行人出了二房的清秋院。 老夫人面色缓和了下来,跟身后的苏宥棠说:“你安排的很妥当。” 苏宥棠脸颊有一丝泛红,“谢母亲夸奖,只是这茂哥儿如果回来,要如何处置,请母亲示下。” 裴母有一瞬间怔愣,“该怎么处置怎么处置吧,若有必要,便送官吧,此事你同大丫头商量。” “是,母亲,儿媳知道了。”苏宥棠点头应下。 第10章 暮色沉沉,裴文茂从府中逃出后,便直奔当铺而去,后背衣服上还留着血迹,他怀里紧紧揣着从裴绍德书房偷出来的银票和瓷器玉石,银票零零散散一共一千二百两,“只要当了…当了这些。”他喘着粗气飞奔着,“云烟就能赎出来了。” 他刚迈进当铺门槛,突然脖颈一紧,就被一只手从背后提了起来,“大…大哥……你不是在军营吗?”裴文茂声音哑的不成样子。 “走吧?回去跟大哥聊聊吧?”说罢把他提到马上,裴文茂疼的呲牙咧嘴。 烬棠欢(重生) 第8节 裴彦知带着裴文茂到了他的书房门口,吩咐身后的小厮:“去请夫人过来,再去告诉二房,人我带回来了,随后送到祠堂。” 裴彦知推开书房门,身后跟着衣衫凌乱的裴文茂,看不出背上的伤口是否还在流血。 “跪下。” 裴文茂膝盖一软,直直的跪在书房正中,他抬头正对上兄长幽深的眸子噤若寒蝉。 整个裴家裴文茂最敬佩的人就是他这位兄长了,也最听他的话。 苏宥棠裙角扫过门槛踏进书房,身后跟着秋檀,小厮刚才来报她已知晓裴文茂被带回来了,只是心下纳闷为何叫她来书房。 裴彦知扫了一眼秋檀,苏宥棠心下了然,“无妨。”秋檀转身去关门。 “说吧,你与云烟认识的经过,一个细节不落地说一遍。”裴彦知坐在书桌旁,示意苏宥棠也坐下。 裴文茂疑惑地看向他,“大哥,这和……” “没关系,你先说吧,毕竟我也有这种经历,说不定能给你支支招。”他自嘲道。 苏宥棠瞥了裴彦知一眼,这是唱的哪一出? “几个月前的一天,因课业未温习完,被教习罚抄,心情不畅快,刚从书院出来就去了凝香苑门口,那妈妈说新来了个女子,会弹琴唱曲儿,我就进去了。” 他顿了顿,看了眼屋中的三人,“那日本该热闹,妈妈说楼下新来了西域舞姬,都去看跳舞了,最后只剩下我一人。突然‘铮’地一声,她的琴弦断了,手上练琴的泡也磨破了,琴弦上都是血,四下又无婢女,我想帮她包扎,便随她去了后厢房,她说‘琴弦许久未换,惊扰公子了’。” 苏宥棠理了理衣袖,刚准备开口说话,却被裴彦知抬手止住。 “我看到她房间里书很多,甚至有我们书院学的几本,就聊了起来,她说她本是富家小姐,后来家产被她爹败光了,才把她卖到凝香苑来,她让我看她后背和胳膊上被他爹和嫡母打的疤痕,同我说她挣够了钱就替自己赎身,她出去想当教书先生。” 裴彦知喝了口茶,“继续说吧。” “后来她说为了感谢我,下次我去的时候送我她亲手晒的杭菊让我泡茶喝,一来二去就熟悉了。我每次去都找她,她和苑里其他人不一样,我们并未有半分逾矩,总有种疏离感。”裴文茂闭着眼回想着。 “前日她和我告别,说有个江南来的富商要替她赎身,以后或许不会再见,我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就喜欢上她了,才出此下策……” “大哥,我是真心喜欢她。”他跪到裴彦知的脚下,抱着他的脚踝带着哭腔说道。 “那些伤疤是不是都是一个颜色,或者都有结痂?”裴彦知开口问道。 裴文茂挠头想了想,“好…好像是。” “你有见过要替她赎身的人吗?” “没有,是那妈妈说,我如果能比那人早凑齐银子,云烟就是我的人了。” 苏宥棠眉头一皱,“赎身需要多少?” “三千两。”裴文茂唯唯诺诺地不敢抬头。 “她送你的杭菊,可还有?” 裴文茂一怔,脸色微变:“还有。” 裴彦知冷声说道:“去取来。” 裴文茂踉跄起身,刚准备开门,裴彦知见状,“你回去吧,让小厮取了送来。” 裴文茂走后,屋中只剩三人。苏宥棠在白瓷茶盏边缘慢慢摸索,望着浮起来的茶渣不知在想些什么,裴彦知闭着眼睛想着云烟话中的破绽,秋檀手持银烛签将烛火点燃。 小厮从裴文茂房中拿来一只画着百合花的小瓷罐,罐中杭菊色泽金黄,乍看无异,苏宥棠正要拿在手里,却被裴彦知拉住了手腕, 她随即拔下头上的簪子拨开花瓣,花心处隐约可见微粉色的水渍,像是被什么浸染过。 “秋檀,你来。”苏宥棠冷声道。 秋檀会意,立刻取出帕子拈起那枚干菊花,凑近鼻尖轻嗅。眉头骤然一蹙,她又将花掷入茶盏,清水顷刻晕开一缕几乎看不出的的胭脂色转瞬即逝。 秋檀看了眼裴彦知,“小姐,姑爷,这是醉花引,见水成毒,无色无味,混在茶里会让人逐渐失去心智,表面看着无碍,若日日服用,不出一月便会成为任人摆布的傀儡。” 裴彦知眸光微闪打量着秋檀,“好生厉害的丫头,这般见识,府中只怕无人能及。” “奴婢不过是幼时跟着祖父跑过江湖……”秋檀咧嘴一笑道。 苏宥棠想着裴彦知应是有话同自己说,“秋檀,你去门口守着。” “是。”秋檀行礼退下。 裴彦知和苏宥棠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人开口。 “你……”两人同时开口。 “你先说。”裴彦知垂眸避开她的视线 “你如何得知?”苏宥棠问道。 “我从军营出来时,乔装去了一趟凝香苑,一楼的小厮支支吾吾,并不知有一位叫‘云烟’的女子,后来找到王妈妈,她倒是爽快,只说云烟染了风寒,近日不便接客。” 裴彦知轻叹一声,“后来我摸上三楼,一间间厢房找过去,的确有间厢房如他所言,房中的书很多,不过有很多都是崭新的,只有几本书角起了毛边,那正是书院学的。巧的是屋中并没有人,柜中的衣服也只有简单的几套。” 说罢,他微微抬抬手,示意苏宥棠开口。 “琴师指腹的茧子经年累月,岂会轻易磨破?还恰好只有茂哥儿一人在时破了,凝香苑琴师的琴弦,十日一换。苑中当红头牌也就三千两,可笑的是,堂堂头牌身边竟连个伺候的丫鬟都没有。” 她抬眸正对上裴彦知诧异的目光,装作未见,接着道:“若真有富商赎身,那妈妈该是大肆宣扬抬高身价,况且一个江南富商来京城,银钱该是全在身上,为何不当下赎走以免夜长梦多?倒像是专程等着说给茂哥儿听似的。”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裴彦知一眼,“这般漏洞百出的戏码,茂哥儿竟然信了。” 裴彦知凝视着苏宥棠,眼中尽是好奇,忽而抬手为她重新倒了杯茶,“夫人果然与从前不同了,只是这背后牵扯的,何止一个凝香苑妓子这么简单。” 苏宥棠微微挑眉,端起茶盏,“哦?看来夫君知道的,比我想象的多。” 裴彦知起身背着手在书房中转了一圈,看了一眼身后的书架,烛火勾勒出他脸上深邃的轮廓,“从我与你订下婚约时,已身在局中了。府中桩桩件件,想来夫人也看出端倪了。” 裴彦知摇摇头,似是自嘲,“夫人怕是不知,林氏在行军途中拦在我的马前,本欲遣人安置她,她竟说她知晓敌军的布防图,愿以性命担保。” 苏宥棠的手微微一僵,原来竟是这般缘由,“这般机密,她一个在教坊司待过的乡野妇人如何得知?且还识得那是定国布防图?最重要的是,她如何得知大军的行军线路。” “看来夫人是知道她早就从教坊司被人赎身了。” 苏宥棠直视裴彦知,“正是。” “这正是蹊跷之处,我派人查过,她所说的布防,有七成为真。于是我便允她随军出征,对外谎称是幕僚。据她所言,这些情报是从教坊司一个定国客人身上窥得的。” 苏宥棠闻言,无意识地摩挲着身上的玉佩,这已是她思考时的习惯了,“教坊司的定国客人?”她轻笑一声,“这倒是有意思了。” “你是如何发现林氏有问题?”裴彦知若有所思,开口问道。 “她房中的香。如你所言她是你救命恩人,那你应当不会轻易带回府中,她定有其他身份让你不得不带回来。我知她与你是青梅竹马所以提出纳妾,若真是如此,她应当知晓你素来不喜熏香,更不会将这般甜腻的香燃在房中。” 苏宥棠声音轻缓却字字清晰,“要么,回府之后就换了人,要么,从刚开始她就不是你以为的那个人。” 裴彦知指节收紧,眸色黯然,沉默良久略带错愕道:“你是说,她可能……?” 她忽然不知该说什么,唇角浮起一丝自嘲的浅笑。若是从前的自己,定不会这般与他推心置腹,重生一世的苏宥棠,终究是少了些顾忌。 “不错。秋檀说她屋中用的是梦魂香,燃时能让人神志昏沉,事后如大梦初醒,记不清细节。” 她也是今日才冒出来这个想法,林乐茹素来最是谨慎,说话做事总要留三分余地。即便要耍手段,也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小手段,非得等到事情快要成了,才敢大胆些。并且爱凑热闹,今日二房闹成这样,竟不见她的身影,甚是奇怪。 “你不觉得,如今这人变化也太大了些?你既知晓,为何迟迟不动?有些事若再拖下去,恐怕会横生枝节。”苏宥棠皱着眉问他。 裴彦知想起在军中时,她看着伤兵血肉模糊的伤口,竟眉头都不皱一下,从前可是连只飞虫都会吓得叫出声来。那时忙着行军打仗,确未曾注意到这些细节。 他捏了捏眉心长叹一声,沉吟片刻,“此事牵连甚广,贸然出手,只怕打草惊蛇。” 第11章 “有些事我本不该牵扯你进来。”他声音低沉,带着几分迟疑。 裴彦知仿佛在权衡着什么,眸色幽深,他本就俊朗的面容如今愈发带着一股子坚韧。他转着手指上的玉扳指,“此事不只牵涉宅中,恐怕并非夫人所想见。”话到此处突然顿住。 “苏宥棠,我能相信你吗?”裴彦知忽然抬眸,目不转睛地望向她。 苏宥棠闻言深吸一口气,对他缓缓一笑,“我早就是局中人了不是吗” 烛火在两人眼中跳动,似在人心中燃烧,她嫣然一笑,“裴大人,你可放心将后背交给我。” 裴彦知带着苏宥棠走向紫檀书架,看向一旁的仙鹤雕花烛台,向左旋转了两圈半,又拿着书架第三层的青瓷海棠雕花瓶向右旋转一圈,“咔哒”一声,书架后露出一个八卦锁暗格,他摘下随身的白玉扳指嵌入其中,暗格应声而开,“你用钥匙可以打开。”他说话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他从暗格中取出密函,将密函递到她面前,烛光下可见上面盖着官印。苏宥棠刚要接过,就听到头顶幽幽传来裴彦知的声音:“看过这个,可就再难抽身了。” 苏宥棠拿过,缓缓展开,是一张泛黄的素绢,密密麻麻的朱砂标记呈现在眼前,“这是我栖棠院的格局?” 他拿茶水一浸,这素绢上原本的墨迹竟消失了,露出底下真正的标记。 苏宥棠大吃一惊,“这是西北布防图?” 裴彦知眸色渐深,“不只有西北的,这是整个北境的布防图。”他指着各处介绍着,那些她日日经过的寻常景致,竟都暗藏玄机。 “这是你院中的砂石路旁摆着的花盆,它代表着西北三十城的暗桩分布,院中的灯笼灯笼指西南沿海的暗桩,这里记着驻军的轮岗时辰,草丛中的鹅卵石路是粮草的运行线路……” 苏宥棠像是想起了什么恍然大悟,前世明溪老抱怨院中的灯笼、花盆位置又变了。 “怪不得明溪老说花树总被移栽。” “可是,前几日我新栽了玉兰树,”苏宥棠慌张的说道,她不知她的庭院改动竟会影响这么多。 “无妨,我在那新建了骑兵营,园中的花盆和灯笼每四个月变更一次位置,因为暗桩在变。如此就算丢了,旁人只会当是你院中的分布图。”裴彦知说罢便将其重新卷好,指尖在烛台下轻轻一按,暗格便合上了。 坐下给苏宥棠重新沏了杯热茶,她以为苏宥棠害怕了,“可是后悔了?” “并未。”她望着烛火,“我是在想你起初就知道林氏有问题,所以才特意带回府里吗?” 裴彦知低头沉思,半晌,他低声道:“不是,起初确实有着少时的情谊,她家未出事前,我还是个寒门书生,我们曾私定终身。” 他的面容在摇晃的烛火中显得格外清晰,“若不是丞相要挟我娶你,或许现在的裴夫人确实该是她。” “所以母亲罚她跪祠堂,你同我大吵的时候是真心护着她,那时还未发现她有问题。”苏宥棠思索后确信道。 “不错,当初将她带回时我并未起疑,只当她知道布防图一事另有蹊跷,直到陛下犒劳军中将士那夜,我醉酒撞倒了香炉,夜半时分做噩梦突然惊醒,听见她起身在我衣袍里翻找着什么,那时我才真正起了疑心。” 裴彦知喝了口茶,“我随身携带的只有这枚扳指、玉佩和暗格钥匙,那夜宾客众多,为了以防万一,我便把钥匙收在了书房。后来为了试探她,换了把柴房的钥匙带在身上,那夜我闭眼假寐,她竟将钥匙的样式临摹了下来。” “所以你辗转反侧一整夜,还是觉得我最可信。”她俏皮一笑,“第二日一大早,就把钥匙塞给我了?” 裴彦知已许久未见她这样活泼了,仿佛是未出阁前那个叫他“彦知哥哥”的小姑娘,“只是到现在,林氏这条线也没串起来,倒是你今夜这番话点醒了我,若不是同一人的话,那就说得通了。” 裴彦知敛了神色,“林氏和茂哥儿背后并非同一人。” 苏宥棠赞同的点点头,“茂哥儿身后应是东宫才对。” 裴彦知撑着脸倚在书桌前,打量着苏宥棠,从前她可是丝毫不在意朝堂之事,如今倒是……他正在心里嘀咕着就听见她浅浅开口了,“太子……就不必说了。东宫虽势大,可除了皇后娘娘身后的刘家,确无实实在在的根基可言。最重要的是,太子党竟没有武将。” 烬棠欢(重生) 第9节 苏宥棠摸索着玉佩的纹路,“父亲贵为当朝丞相,却始终未表明立场,除太子外,三表哥德才兼备,本该是储君的不二人选,如今我与你成婚,太子若拉拢裴家,倒叫父亲更难选择了。” 她起身站在书桌前,步摇随之轻晃,“若父亲支持三表哥,便是将我这个刚出嫁不久的女儿置于不顾,若支持东宫,又辜负了母亲与姨母之间的情谊。这般两难,也唯有保持中立了,太子这可是一箭好几雕啊。” “你为何说茂哥儿背后是太子设局而非其他人?” “这你就不知了吧,东宫别院新收了十二名扬州瘦马。” 裴彦知眉头微蹙:“这与茂哥儿有何干系?” 苏宥棠眼尾微挑,似笑非笑地睨着他,“裴大人莫不是在军中久了,连这等阴私手段都看不出来了吧?凝香苑那种狐媚伎俩,也就是太子才能想出来,还有谁能想出这等下流的主意?” 见他不说话,又继续道:“难不成你觉得太子能得来定国的布防图吗?退一万步讲,太子那般没城府之人,怕是早就眼巴巴到陛下跟前邀功了,甚至还会随军出征,都当成他自己的功劳,又岂会甘心让给别人下这么大一盘棋?” “你倒是说话呀!一直盯着我做甚?”苏宥棠见他一直盯着自己不说话斜了她一眼嗔道。 裴彦知笑了,饶有兴趣的看着她,“苏宥棠你这变化也太大了,你不说说吗?” 她“嘿嘿”一笑,像被人窥透了自己的秘密般不好意思,同时也在思考该如何回答,“我啊,就是嫁进来之后发现不喜欢你了,我从不知你有青梅竹马的林乐茹,更不知已经私定终生。”她叹息一声,“现在对你还有些愧疚。” 裴彦知闻言,转着扳指的手停了,心里多了一份释然,他想到未成婚之前,苏宥棠总爱追在他身后,确实成了他的负担。 “所以你的病?” “假的。”忽然,苏宥棠眸光一闪,“哎?我们好像忘了一个事,如果府上的林乐茹是假的,那真正的林乐茹在何处?” 裴彦知一愣怔,“确实疏忽了,我派人去查。” 苏宥棠点点头认可道:“我们今后最好还是如从前一般,如此,我便要好好会会这位林姨娘了。” 她指尖轻轻叩着紫檀木桌子,在安静的书房发出清脆的声响,“哦,对了,那位云烟姑娘要如何?” 苏宥棠的眼底闪过一丝算计,还不等裴彦知开口,她便出声了,“我认为此事倒不急于一时,先静观其变,看看太子那边,下一步如何做。” 她目光深邃,勾了勾嘴角,“至于茂哥儿,先瞒着吧。待时机成熟,可把那云烟赎出来,安插在他房里当个丫鬟。” 苏宥棠忽然抬眸望向他:“你觉得呢?” 裴彦知望着她,忽然觉得眼前这个运筹帷幄的女子,与之前认识的闺阁少女判若两人。 他微微一笑,“安排的甚好。” “那成,若有事要同我我商议,就来栖棠院用膳。若要传消息我的四个陪嫁丫头都可以相信。” 苏宥棠回到屋中,久久不能入眠,索性披了件寝衣起身打开房门,院中静的可怕。 裴府的夜被月光照得格外明亮。苏宥棠独自站在栖棠院中,望着院子中的海棠、芍药、玉兰、灯笼……这些往日里稀松平常之物,如今在她眼中都有了不同的含义。肩上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秘密和责任,她没想到会被朝堂之事牵扯进来,她抬头望去,想着过几日就是中秋了,忽觉疲惫不堪,甚至连拒绝的资格都没有,原来身居高位之人,肩上的担子如此沉重。 苏宥棠在明溪的“吱呀”开门声中缓缓醒来,几缕晨光斜斜地透进来,明溪捧着铜盆,领着小丫鬟们走进来,“小姐可算醒了,大小姐辰时未到便在前厅候着了。” 苏宥棠微微蹙眉,带着初醒时的微哑,“心宜?可是有急事?” 明溪递过温热的帕子,“大小姐说今日想去禅清寺为二老夫人求平安符。” 苏宥棠起身思索片刻,“是该去一趟,备轿吧,我同她去。” 待梳洗完毕,她换上一身月白色素面罗裙,发间只有一只白玉兰簪,清新淡雅,像未出阁的小姐。 刚踏出房门,便看见裴心宜在前院等候,她快步走向苏宥棠,“嫂嫂,母亲昨夜咳嗽不止,我这才来冒昧打扰。” 苏宥棠微微一笑,瞥过她红肿的眼睛,“无妨,二婶身子重要,你用膳了吗?” 裴心宜摇摇头,“未曾。” 苏宥棠轻轻拉过裴心宜的手,触到她指尖冰凉,便握紧了些,温声道:“那同我一起用过再去吧,空腹上山容易头晕。” 第12章 晨雾未散,马车碾过青石板路,车身微微摇晃。禅清寺建在半云半雾之间,青石台阶蜿蜒而上。裴心宜攥着帕子,时不时探头望向马车外。 清禅寺所在的这座山,名为“清茗山”,其名源于山中自然生长的古茶树,山中雾气氤氲,僧人们说这玉露茶是靠天然雾气滋润,每到清明时节,叶间就会凝出一滴滴露珠,衬得格外鲜嫩。头茬供宫中贵人们享用,京中达官显贵掷千金求之也常常苦等数月。 许多官眷另辟蹊径,后山有条不知何时辟出来的路,专供轿辇通过,可直达寺门前。抬眼望去,朱红的山门掩映在苍松翠柏之间,几个灰衣僧人正在洒扫寺庙门前,见有马车来,合十行礼。 “嫂嫂,我们进去吧。”裴心宜轻声道,眼中忧色未减。 苏宥棠点头,提裙踏上寺前得石阶。青苔湿润,阶面微滑,明溪搀着她走得极稳,裙裾却仍被晨露沾湿,月白色的罗裙边缘洇开一片深色。 临近中秋,今日香客并不多,苏宥棠与裴心宜跪于蒲团之上,手持清香,虔诚叩拜。 裴心宜闭目低语,眼眶更是又红了一圈,声音轻颤:“愿佛祖保佑母亲病体康健,信女愿斋戒三月,以表诚心。” 苏宥棠抬头望向佛像,不知该求什么,重活一世,她早已不信神佛。 她想起,前世最后一次来这里,还是未出嫁前桑绾绾拉着她来求神佛保佑。 她跪在这里求姻缘美满……可最终换来的却是身在一个巨大的漩涡之中,无法抽身。 前世种种如走马灯般在眼前闪过,林姨娘的挑拨离间,裴彦知的疏离厌恶,她曾以为那是背叛,是辜负,却不知那沉默背后藏着怎样的隐忍,如今甚至不知府上的林姨娘背后是什么人。 “嫂嫂?”裴心宜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袖,“香灰要落了。” 苏宥棠垂眸,将三炷香举至额前,默念道,“愿我所谋之事,皆能如愿。” 起身后,“你去祈福殿请平安符吧,我在院中逛逛,一个时辰后在我们在寺门口会合。” 刚被晨露沾湿的罗裙边缘愈发显脏,明溪连忙扶她到禅房更衣。 小沙弥带着她们到了门口便走了,推开禅房木门的刹那,一缕龙涎香带着一丝淡淡药香的气息在空气中弥漫,她脚步一顿,抚上自己发间的簪子,随后又放下,她示意明溪在门外等候,自己缓步而入。 苏宥棠福身行礼,“臣妇参见殿下。” 禅房内,龙涎香愈发浓郁,让苏宥棠的指尖微微发颤。她不着痕迹地深吸一口气, 屏风后的人影缓缓站起,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她心跳的频率上,萧瑾聿行至苏宥棠身前,“裴夫人不必多礼。” 苏宥棠眉头微拧,心跳慢了一拍,那声音低沉清冷,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苏宥棠浑身血液似乎凝固了,她垂眸,只见那人玄色衣袍的下摆金线绣制的云纹在阳光照射下更加刺目。 “坐吧。” 苏宥棠缓缓直起身子,终于看清这位传闻中体弱多病六皇子的真容,与七年前春猎受伤那个奄奄一息的少年判若两人,唯一相同的便是眼角的那颗泪痣。 萧瑾聿眉峰如剑,鼻梁高挺,幽深的凤眼直勾勾地望向她的眼底,薄唇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整个人透着一股凌厉的贵气,除了那似有病态的脸色。 “臣妇不敢。” 萧瑾聿忽地笑了,“不敢?当初救我时我浑身是血,你可没这么胆小。” 苏宥棠甚是纳闷,这位深居简出的六皇子,为何会在此处等她?又是如何精准掌握她的行踪? “殿下恕罪,臣妇不知您在此,多有打扰。” “是本王故意让小沙弥引你来此。” 苏宥棠心头一跳,“为何?” “坐。”萧瑾聿执起案上的紫檀茶壶,为她倒了杯茶,“寺中的玉露,你尝尝。” 苏宥棠乖巧坐下,那人凤眸微挑开口道:“你为何提醒我注意太子?” 果然,最担心的事情还是来了,她摸着腰间的玉佩,这小动作被萧瑾聿尽收眼底,“无妨,你说便是了,今日说的话一个字都不会传出去。” 苏宥棠稳住心神,声音轻柔却坚定,“太子昏聩,沉迷酒色;我三表哥志不在此,如今便只剩下您了……” 萧瑾聿唇角微勾“太子如今极力招揽裴彦知,你却在我面前数落太子?倒是稀奇。” “苏小姐可知,你兄长也同你是一样的想法。” “我兄长?”苏宥棠此刻不知所措,她与兄长自幼亲近,却不知他何时与六皇子有了联系。她不知这是兄长的自作主张,还是父亲的意思。 “苏相养了一双好儿女。”说罢他掩唇咳嗽了起来。 “既然我兄长如今是殿下的人,今日又何必试探于我?”她强自镇定,却有些恼怒,似被人戏耍一般。 “他是他,你是你。”他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语气,“苏宥桉如今代表不了苏相,他表他的忠心,我要的是你苏宥棠的选择。” 苏宥棠忽的站起来行礼,“殿下,于理不合。” 他幽深的眸子似能把人心底看透,“你要知道,我当初求娶可是比裴大将军早了不少。” 他瞧着苏宥棠心惊胆战的模样,许是吓着她了,声音忽然放柔:“只是云烟最好进府,不然以太子的性子,下一步动作恐怕就不止是一个妓子这么简单了。” 苏宥棠呼吸一滞,抬眸正对上萧瑾聿意味深长的目光,“殿下怎知?”难不成府里有眼线? “你以为今日我来,当真只是为了听你一句选择?”他低笑, “殿下这是为何?”她终于问出心中疑惑。 “我说过,你是你,你是选错了人,但苏小姐未必没有重新选择的机会。” 萧瑾聿掏出一把精致小巧的匕首放到她手里,“若真出事,簪子可不行。” “苏宥棠。”他直呼她的名字,声音低沉,苏宥棠绷的笔直,不敢抬头,掌心应是已被指甲掐出红痕。 “若有事,可差上次送信的丫鬟来找我。”转身顿了顿,又说道:“也可拿着你的玉佩交给我府上的小厮。” 苏宥棠只到他的下巴,闻言仰头望向他,他的眸中有着她的影子,她却看不懂他眼里的情绪。 萧瑾聿说罢便从窗户翻了出去。苏宥棠看着那一袭白色衣角消失在视线里,她望向手中的匕首,剑鞘上描着莽纹,刀柄底部刻着“聿”字,这是他的贴身之物?仿佛有千斤重…… 苏宥棠晃了晃心神随即坐下,觉得今日之事实在莫名其妙且全然说不通。 若只为收服苏家,兄长如今已是他的人,父亲是当今丞相深得圣上信任,裴彦知是当朝定西伯,每个都比她这个困在内宅的妇人要有用得多。 她要回去找秋檀,推开禅门手有些发抖,守在廊下的明溪疾步走来,见她衣衫未换,“小姐,您怎么……” 苏宥棠没回答,只道,“我们回府。”明溪还要再问,只见苏宥棠已经走向寺门口,她脚步不停,吩咐道:“安排小厮候着,等大小姐出来告诉她,府中有急事,我先行一步。” “奴婢这就去办。”明溪转身去安排。 车帘落下的一瞬,她松了一口气,摸着袖中的匕首,剑鞘冰凉,刀柄上那字似乎格外滚烫,她无力的靠在马车侧壁上,眼前却闪现那双眸子。到底是救赎还是另一个深渊…… 一定还有事情是她不知道的,秋檀,要尽快见到秋檀。 她从未如此慌张,甚至在那人面前连自然都做不到。 重生归来后步步为营,原以为能轻易收拾林姨娘,如今却连她背后之人都未可知;她当裴彦知是负心人,却不知他是为了不让她卷入这朝堂;裴文茂喜欢上了为他量身打造的妓子,竟要迎东宫的耳目入府,何其荒唐;温润如玉的兄长,竟是暗卫统领,甚至投靠了六皇子…… 种种线索在她脑中缠成乱团,究竟是是她上一世错过了,还是根本未曾发生? 为何?太多谜团了,这一世事情都发生了变化,初初重生时的运筹帷幄在此刻碎的彻底。 她下意识攥紧衣袖,上好的云纹绸缎在掌心皱成一团,像极了她此刻杂乱的情绪,仿佛此刻她才像个真正的十七岁少女。 烬棠欢(重生) 第10节 裴文茂回去后,去了母亲屋里,刚踏进房门,迎面而来的便是一盏热茶,瓷片四溅。 “混账!你还知道回来!”裴绍德脸色铁青,拍着案几恨铁不成钢得看着这个儿子,“你娘被你气的吐血晕倒在地,你丝毫不担心,从祠堂打了小厮偷了银票跑出去?若不是年大哥把你找回来,你可是要为了个凝香苑的妓子,连亲生父母都不要了?” 他缓缓抬头,“母亲怎么样了?” 裴心宜声音嘶哑说道,“兄长现在知道问了?母亲喝了药醒来还问你可回来了?” 裴绍德望见他背上的伤,“罢了,明日再来吧,你去找府医上药吧。” 第13章 回到栖棠院,苏宥棠匆匆穿过回廊,“秋檀呢?”她声音里带着不可察的慌张。 白芷匆忙跟上:“回小姐,秋檀在您出门后便出去了。” 苏宥棠步子缓了下来,“回来让她立刻来见我。” 她回屋换了一身丁香色刻丝芍药褙子,独自坐在枕月亭中,将袖中的匕首放在冰凉的青石板上,八月的风裹着院中淡雅的花香顺着鼻尖而过,她闭着眼开始思考。 定然是出了什么变故,若非情势紧急,以如今相府的地位,以兄长的性子,绝不会贸然站队。 “小姐。” 苏宥棠看着秋檀从回廊出走来,她脸色苍白如纸,袖口还沾着未干的血迹。 “大少爷派柳管家来传话,相爷下朝回府时遇刺了。奴婢派人去清禅寺传消息,许是岔开了。” 苏宥棠猛地站起来就往院外走,“父亲怎么样?”她声音微颤,眸中杀意骤起。 “相爷性命无碍,但箭上淬了毒,如今还在昏迷中,府医说需静养半月。那毒奴婢看过了,已从隐雀阁找了解毒方子给了大少爷,小姐放心。” “是?”苏宥棠不确定的看向秋檀。 “是东宫*的手笔。” 她早该想到的。 太子萧瑾恒这几年频频向爹爹示好,父亲却始终态度模糊,如今朝中都说太子沉迷女色,德不配位。 太子生性多疑,又怎会真的相信三表哥对储位毫无野心?怕父亲支持姨母的儿子,所以要永绝后患。 苏宥棠带着秋檀上了回相府的马车,秋檀低声道:“小姐,相爷中的毒是‘醉心散’。” 又解释道:“‘醉心散’中毒者三日之内若无解药,便会心脉枯竭而亡,死状像饮酒过多,看不出丝毫异样。” 太子拉拢不成,便索性破罐子破摔,若父亲身死,自然永绝后患,若侥幸未死,这醉心散也会让人缠绵病榻…… 马车一停,苏宥棠便提着裙摆跳下马车,疾步走向主院,刚到门口就瞧见双眼通红的母亲,兄长坐在床榻前,锦衣上沾着暗红血迹,“母亲,哥哥。” 谢韫玉见女儿回来了眼泪更是止不住,拉着女儿的手,“快,快去看看你爹爹。” “哥哥,爹爹喝药了吗?”苏宥棠担心的问道。 苏宥桉摇摇头,“未曾,府医去配药煎药去了。” 屋中死寂,唯有烛火的噼啪声。苏宥棠看着父亲面无血色的脸,和未来得及换下的带血衣衫,满是心疼。 忽听的有人匆忙跑进主院,是柳管家,他神色慌乱,“夫人,少爷,小姐,府医说解毒的方子缺一味‘血蛊莲’,此药前些年南疆进贡时,只有一朵,皇上赐给东宫了。” 秋檀皱眉,“血蛊莲?” 柳管家点头;“正是,府医说此物乃解毒关键。” 屋中众人目光都投向秋檀,苏宥棠焦急开口,“你可是在哪见过?” 秋檀摇摇头,“当年奴婢在谢老太爷身边时,曾听闻过此药,是以特殊蛊虫的血滋养,两年才会开花,寻常人服之活不过两个时辰,中毒之人随药饮用可当毒引,解百毒。” 秋檀望着苏宥棠摇摇头,若是连隐雀阁阁主都未曾见过,恐怕只有太子那里有了。 片刻,“母亲,哥哥,我去求太子。” 秋檀闻言脸色骤变,一把攥住苏宥棠的衣袖:“小姐不可。” 苏宥桉开口:“太子拉拢不成,如今设此奸计,你一介将军夫人,你主动上门可知这代表什么?” 代表她的父亲和夫君是太子的人了。 苏宥棠轻轻拂开她的手,“哥哥,正因我能代表裴府,他才不敢轻易……” 话音未落,屋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只见一名身着玄色劲装的男子立于门口,他带着深色面具,腰间悬着的白玉令牌,可代行皇子令,正是六皇子心腹,府中赤甲卫统领沉舟。 他对着苏宥桉说:“让无关人等退下。” 苏宥桉认清来人后,朝柳管家挥了挥手,“都退下。” 一众奴仆低头退出主院,秋檀正准备低头离开,男子开口说道:“你不必。” 待众人退出,沉舟将面具摘下,他走向苏宥棠,从怀中掏出一只白玉匣子,里面静静躺着一朵干枯的雪色莲花。 沉舟声音毫无波澜,“苏小姐,人多眼杂六皇子不便前来,特命我将此物送来,不过这不是血蛊莲,是南疆雪山上的白莲,要以南疆血脉之人的血浸泡,待全部变为赤红,便是赤蛊莲。” 沉舟话音方落,秋檀已从袖中抽出一柄银刃小刀,握在掌心,顿时划开一道血痕。 “秋檀!”苏宥棠慌忙去扯秋檀的胳膊,却见那雪莲与血液相撞的瞬间,干枯的花瓣竟舒展开来,被血丝浸泡的花瓣瞬间通红,随后转为赤红。 沉舟瞳孔骤缩,未想到这女子竟眼都不眨如此干脆利索。 顷刻之间雪莲已变成赤色的莲花,苏宥棠思索片刻打开房门走到院中,吩咐柳管家,“你让府医回去吧,顺便把煎药的东西搬到主院来。” 谢韫玉和苏宥桉还在为眼前的景象震惊,更惊讶的是沉舟的话和称呼,他们都想到了当初六皇子的求娶,难不成如今还? 不过半刻钟,院中便架起了药炉,秋檀捧着血蛊莲放进药罐中,她的手微微发颤,她只在隐雀阁的档案中见过记载,却从未见过这般之物,更不知自己的血竟有如此作用。 谢韫玉和苏宥棠扶着苏明澹将药喂下,他惨白的脸色瞬间缓和了许多,却仍未醒。 苏宥棠起身对着沉舟郑重一礼,“多谢沉舟侍卫及时送来雪莲。”沉舟脸色微变,侧身避过苏宥棠全礼后立刻回礼,“属下不过是按吩咐办事,不敢担小姐如此大礼。” 她望着母亲手里的药碗出神,似在思考今日萧瑾聿说的选择,她明白他话中的意味,如今苏府暗地里已经与东宫为敌,裴彦知一介将军,即便受封定西伯也不能与储君抗衡,唯有皇子。 再抬眼,似乎带着她的决绝,烦请替我传话给六殿下,就说:“苏家大小姐苏宥棠承六殿下大恩,待父亲情况稳定,必当登门致谢。” 屋中几人闻言皆是一怔。 谢韫玉倏地起身,药碗“咣当”一声摔落在地,碗底剩余的药渣溅在青石板上,身为丞相夫人的她岂会不知这是是何意。六皇子本可差府上小厮来送药,却偏偏派了贴身侍卫亲自前来,还特意向自己的女儿回话。她急忙背过身去,用帕子擦去脸颊的泪珠。 苏宥桉望着眼前这个从小长大的妹妹,记忆中小时候跟在自己身后屁颠屁颠的叫哥哥的少女,如今不知何时也陷入朝堂漩涡。 她如今已是将军夫人,怎可能,他脑中闪过一瞬,难不成和离?裴彦知可会放人?和离后又当如何? 作为皇帝暗卫统领,手中的人命早已不知多少,从未像此刻举步维艰,他的步子似有千斤重,怎也迈不开腿去。 秋檀则心中无任何波澜,她知自己主子的想法,也知在皇子府养病的一年中,六皇子对苏宥棠的心意。 沉舟拿起面具戴上,向屋中众人一拜,“属下任务已完成,还要回去向殿下禀报相爷的情况。”他目光扫过床榻上的丞相。 窗外一阵疾风掠过,将院中药炉的味道吹到了每个人的鼻中。 沉舟刚到门口几步,就见裴彦知提着一蒙面的黑衣人从廊下走来,沉舟上前挑开衣领,一枚黑色小蛇的标记赫然在目,正是东宫暗卫的标记。 “是昏迷了,他刚要咬破舌下的毒囊,已别被我打晕,正要呈交刑部,既沉舟侍卫在此,我便交予你吧。” 沉舟从裴彦知手中接过黑衣人,指尖在其颈侧一探,“此人已死。” 裴彦知朝他点头,“明白。” 苏宥桉正从屋内走出,四目相对瞬间,苏宥桉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他明白沉舟的意思,作为皇帝暗卫,更多的是将事实呈报,将贼人诛杀。 今日之事,涉及储君,涉及有从龙之功的丞相,还涉及身为皇帝暗卫统领的他自己。 在荒淫无道的儿子和肱骨之臣之间皇帝会如何选?更何况还有皇后。 皇帝的心思,谁也猜不透。 沉舟上前,对着苏宥桉和裴彦知沉声道:“东宫那边定会再派人来,要让他带点消息回去。” 东宫的夜充满脂粉味,与丞相府截然不同。 金色仙鹤烛台映在饮酒那人的脸上,太子萧瑾恒倚在软榻上,指尖应着琴声在怀中女子的肩头轻轻敲击,眯着眼睛饶有兴致地望着厅中翩翩起舞的扬州瘦马,怀中女子只着绯色里衣,衣带松散地系着,露出雪白的肩头,那女子为他捏着双腿,偶尔娇笑着将桌上果肉喂到太子唇边。 东宫总管太监王禄王公公躬身走到萧瑾恒身边,低声道,“殿下,丞相府那边……” 太子漫不经心地摆摆手,示意怀中的女子退下,“如何了?为何还不来求药?” “回殿下,消息说丞相被陛下赐的丹药吊住了性命,”王公公悄悄抬头看了看萧瑾恒的脸色。 “派去的探子怎么回话?” “探子死了,尸首被六殿下的侍卫沉舟带去了刑部大牢。” 太子执起玉樽一饮而尽:“死的好啊,没留下活口就不会查到本宫头上。”他仰天大笑一声,“本宫到要看看,没有血蛊莲,丞相那老东西能撑到几时。” “殿下,还有一事”王公公的腰弯得更低了,“翊坤宫传来口信,皇后娘娘让您明日去一趟。” 萧瑾恒摸着酒樽上的花纹,“母后可是知晓了?” “回殿下,这,老奴不知啊。”王公公的背压得更低了。 萧瑾恒忽地将酒樽狠狠一掷,酒液混着玉渣飞溅,厅中歌舞骤停,舞姬们惊慌退下。 第14章 沉舟行至一书房门口,“殿下。” “进来。”屋内传来六皇子萧瑾聿的声音。 沉舟推门进来,见萧瑾聿正翻着好几本奏折,“殿下这是奏折?” 他顺手递给沉舟,冷哼一声,“你瞧瞧吧。” 沉舟刚一打开,亦是冷笑一声,“这都是太子强抢民女,欺压百姓的罪证,圣上开始查太子了?” 萧瑾聿唇角微扬,却无半分笑意:“父皇今日在御书房大发雷霆,命我彻查苏相被刺和这奏章内容是否属实。按理说三哥在西北安置流民,治理地方回不来,苏相被刺一事理应交给太子,正是因为这几道折子,想必他心里也清楚。” “秦公公说父皇今日只召见了我一人,应是准备有所行动了。不过是他今日之事压不住罢了,目前这些罪名,顶多禁足几日,伤不了太子和皇后的根本,还要有其他证据。” 沉舟点点头,“暗卫的身份属下已派人去查了,太子那边想必太着急了,对丞相下手,可是发觉陛下有换储之意?” 萧瑾聿指尖轻敲桌面,“父皇近日确实对太子多有不满,但换储,还不到时候。”他抬眸,眼底冷意尽显,“除非太子和皇后自己作死。” 烬棠欢(重生) 第11节 沉舟唇角微勾:“殿下是想推他一把?” “后宫的人,该有动静了。” “是,殿下。属下去安排。” 沉舟从袖中抽出一封密信,递了过去,“探子说太子与定国联系密切,西北可是……” 萧瑾聿接过信,扫了一眼,眸色骤冷,“这是想逼宫?” 沉舟摇头:“不确定,不过太子想在裴家二房安插人,属下想来,也是因为想得到西北布防图。” 萧瑾聿冷笑一声:“蠢货!父皇此生最恨卖国之人,他越是这样,死得越快。” 萧瑾聿低笑一声,不置可否,起身走到窗边:“你继续派人盯着他,若有异动,即刻汇报。” 沉舟颔首:“是,殿下,太子派去相府的暗卫,属下已带至刑部的暗狱密牢,对外只说此人已死。” 萧瑾聿沉吟片刻,“苏相如何了?” 沉舟回话,“属下走时已服了药,面色缓和,苏小姐说,‘苏宥棠承六殿下大恩,待父亲情况稳定,必当登门致谢’。” 萧瑾聿低笑一声,似在思索,他想起寺中那女子脸上的惶恐,如今他只想送去救命药让她不必过分担忧,怎显得他趁人之危了。 待屋中人都走后,谢韫玉方才被褥后方拿出苏明澹让她藏起来的软甲,她望着软甲上被箭射穿的小洞静静地出神,箭孔边缘发黑,那是苏明澹中毒的黑血。 她脑中闪过很多东西。 前些日子太子上门在书房密谈那夜,她亲自领着人准备去书房奉茶,还未走到跟前,她一眼就看出挥手让下人们下去了,只留她一人在书房门外。 书房的门关的严严实实,正是不需要奉茶之意,她却听见了只言片语。太子怕他扶持她姐姐的儿子——三皇子萧瑾烨,所以来拉拢自己的夫君,不多时,书房门开,太子铁青着脸走出来,腰间玉佩叮当作响。 自那之后,苏明澹便日日贴身穿着软甲了,今日那伤,她看得分明。原本只是箭镞进皮肤不深,是苏明澹自己众人赶来前,换了之无毒的箭,又狠狠扎了进去。 今夜太子派来打探消息的人,六皇子送来的药,还有女儿的话。 “老爷,人都走了,该睁开眼了。”她悠悠开口,“可是知会有这么一遭,才特意日日穿着这软甲?” 屋中烛火明亮,苏明澹缓缓睁开眼,对上谢韫玉的眸子,“夫人不是已经猜到了?” 谢韫玉起身,在屋中转了好几圈,随后在离他三步之遥处停下,“苏明澹,你可知今日那箭再偏几分,你如今都不知是否还活着。” 苏明澹勾了勾唇角,“阿玉,不会偏。”他看着她眼底泛起的水光,“太子派来的刺客,都是东宫一顶一的高手,不会偏的。” “太子为了收买人心,要苏家人去求药,却又不敢真的动手取你性命,所以你就拿自己的命去赌?”谢韫玉坐到床榻前,握着他的手。 屋中飘着重重的血腥气。 “夫人,陛下派来送药的是秦公公,见了我的情况应如实禀报,若我猜得没错,如今是六殿下在调查我遇刺一事。”他声音很轻,却字字如重砸在谢韫玉心上。 “所以得让六殿下查出来些东西,太子这些年结党营私、残害忠良的罪证,总要有个由头递到陛下面前。桉儿为陛下查太子这些事,始终不妥。若以后太子登基,第一个要杀的便是三皇子和我们这些知道他秘密的臣子。” 她终于明白了苏明澹的布局,陛下让六皇子查太子,既保全了皇室体面,又给太子留了退路。若查不出什么便是六皇子体弱多病,不宜劳累过度,把案子移交给别人就算了。若真查出什么,那也是皇室内部的丑闻罢了,不至于动摇国本。 “所以老爷这伤?是要给六殿下一个合理的由头。”谢韫玉问道。 苏明澹靠在引枕上,苍白的点点头。 “太子这些年结党营私、强抢民女,甚至暗中与北境之人往来。这桩桩件件,陛下又岂会不知?只不过是缺个契机罢了。且如今中宫地位稳固,牵一发而动全身。” 苏宥棠和裴彦知回到府中,秋檀去自己房中上药包扎,只剩下两人往书房走去,刚过前厅的廊下,便看见有一黑影从书房窗口翻出,融入夜色中。 裴彦知刚要去追,苏宥棠便按住了他的胳膊,摇了摇头,“算了,如今追也追不到了,还是回去看看少什么东西了。” 书房内满地狼藉。 苏宥棠眉心渐渐蹙起,书桌下方格子里,官印、战报,竟一样未少,“奇怪。” 裴彦知正观察烛台是否有使用痕迹,因他整日开窗,烛台上总有些灰尘,“暗格也未动。” 苏宥棠眼睛一眯,环视一圈,“或许不是来偷东西的,满地狼藉却连书页都没翻动过,你看看地上那些书。是佯装偷东西,实则是来放东西的。” 裴彦知闻言,眸光一冷,便开始翻书架上剩下的书,“此计毫无破绽,若你我发现这种场面,定会让下人收拾整理,他们绝不会动书架上完好无损的其他藏书。若这时再有人来府中搜查,一切都顺理成章了。” 裴彦知和苏宥棠一本本的翻过,书页翻动间,一张比书页颜色更深的纸飘然而落,裴彦知俯身拾起,只见上面是伪造的他两年前与定国往来的密信,末尾还盖着裴彦知的私印,字迹与他竟有八分像。 最狠的是,信中竟提到三皇子萧瑾烨的名字,是要把谋逆的罪名扣死在两家头上。 两年前的那次战役,不仅痛失四位骁勇善战的猛将,更接连失守九座座城池。最终只能将大公主作为平息战火的筹码,送她远嫁定国。 通敌叛国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苏宥棠似想到什么,夺过信笺,指尖在泛黄的信笺上反复摸索许久,她声音里带着几分笃定,“纸是旧的,但这墨迹和私印应是不久前的。” 裴彦知忽然走向书桌,从桌下的暗格中掏出一封信,“这确是我当时拦下来的密信。” “我不知是真是假,放在这里许久,险些就忘记了,不过这是……太子” 话未说完,远处传来整齐的脚步声,裴彦知猛地推开书房的窗户,望见领头那人带着黑色莽纹面具,腰间悬挂着墨色龙纹令牌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是陛下暗卫凌安。” 苏宥棠赶忙背过身,将她手中的伪造的密信急忙塞进衣领,又去抢裴彦知手中的信塞入背后的书中。 “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 带面具的领头男子发出冰冷的声音,“有人状告裴将军私通敌国,密信藏于书房中,奉陛下旨意,即刻搜查。” 苏宥棠听出了破绽,状告书房中藏有证据,她怀中的信笺明明是今夜才被放入书房,这其中必有蹊跷,她看着屋中之人一寸寸的搜查,脑中却在思索着阴谋背后如何破局。 苏宥棠盯着那面具,虽他有着暗卫代号还特意压低声音变换声线,与平日谦谦公子截然不同,可那说话间的停顿和不经意地摸索食指指节的动作,分明是她兄长才有的习惯。 圣上定是知晓裴彦知蒙冤,苏宥桉身为兄长,自当彻查真相,还其清白。 领头男子手一挥,带来的人便开始四处搜查,“仔细搜。” 不一会儿,正在搜查的暗卫拿着从书中搜出的书信递给领头那人,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一名暗卫突然从翻得凌乱的书架前直起腰,手中拿着从书中翻找出的信笺,他递到领头人面前,“大人,在书中夹着的。” 他看到了那信的火漆印,皱起了眉头,并未打开,“裴大人,先跟我走一趟吧。” 裴彦知眼前忽然闪过岳父那张虚弱苍白的脸,还有被抓的东宫探子,脑中像什么闪过一般通了,全通了,这是太子一箭双雕的局。 若成,便是丞相府和定西伯府都收入囊中,若不成,太子亦不会有什么损失。 第15章 裴彦知眼前忽然闪过岳父那张虚弱苍白的脸,还有被抓的东宫探子,脑中像精光闪过一般透彻。通了!全通了!这是太子一箭双雕的局,霎时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 若此计得逞,丞相府与定西伯府皆成太子囊中之物;即便不成,太子亦能全身而退,毫发无损。 倘若他没有证据证明自己的清白,太子只需适时“雪中送炭”,便能救他于水火。可这太子的救命之恩,岂是轻易能还的?外人也只会把他归为太子的人。 到那时,在满朝文武眼中,他即便不是太子的人,如今也是太子的人了,选择皆不由自己。 他笑着摇了摇头,跟着黑衣人走出了房门。 苏宥桉走在队伍的最后,就在他抬脚欲跨过门槛时,一直纤细的手突然拽住了他的衣袖,他浑身怔愣,再走不出半步。 他顺着手望去,是他妹妹苏宥棠正望着他,非但没有落泪,那眸子反而更清亮了几分。 苏宥棠踮起脚尖,她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哥哥,你手中那信是太子写的。” 他闻言瞳孔骤缩,方才匆匆扫过信笺上的火漆印时,他似曾相识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不自觉地攥紧了手中的密信。 兄妹两人四目相对,同时开口,“六殿下。” 苏宥棠眸光一闪,“哥哥你走吧,我去传信给六殿下,在殿下去之前,千万别打开。” 秋檀正给伤口上药,掌心还渗着血痕,忽闻前院一阵喧闹,她心头一紧,扯了一节白布条草草将掌心缠住,顾不得疼痛,提着裙摆就急急往书房奔去。 廊下月色昏黄,秋檀穿过长廊时,险些与来人撞个满怀,定睛一看,是闻声赶来的白芷,“小姐她……” 还未进书房就看见自家小姐在屋中来回踱步,一半身影隐入黑暗中,地下则是一片狼藉。 “小姐,发生何事?”秋檀喘着气跨过门槛,脚下踩着被翻乱的藏书。 苏宥棠见来人是秋檀和白芷,急忙把贴身玉佩摘下塞进秋檀手中,“来不及解释了,你去寻六皇子,就说哥哥拿着太子与定国的亲笔书信往刑部去了,让他看在这玉佩的份上,务必……” “林姨娘到——” 小厮的通传让苏宥棠话音戛然而止,秋檀看向苏宥棠的眸子,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书房。 只见林姨娘扶着丫鬟的手匆忙而来,钗环倾斜,一双杏眼故作可怜望着苏宥棠,“姐姐,这是怎得了,将军怎会被抓走啊?”声音带着哭腔,眼神却看向墙边的书架。 苏宥棠望着林氏忽然低笑一声,她整了整自己的衣衫,“姨娘当真不知?裴将军可是私通敌国,与定国之人通了整整两年信。” 她饶有兴致地凑近林氏,“你与将军行军几月,竟也没发现?如今东窗事发,这裴府怕是要完了。” 林姨娘踉跄后退,猛地摔落在地,头上的钗环顺着发丝散落了下来,“都是因为你,你这个丧门星!彦知哥哥若不是因为娶了你,怎会被逼到这般?” “啪!” 是白芷上前打了林姨娘一巴掌,“林姨娘这规矩怕是学不会了。” 苏宥棠静静凝视着她,闻言忽然俯身,“哦?你怎知不是他自己私通敌国,而是被逼至此?” 她蹲在林姨娘身前,揪起她的衣领狠狠地说道:“他裴彦知落得如此下场,当真是活该,你且快回院子去吧,当心把你也抓了去,成一对苦命鸳鸯。” 苏宥棠起身居高临下的看了地上的林姨娘一眼,对白芷说:“走吧,回栖棠院。” 秋檀从书房走后,去马厩牵了匹快马,从府中后门而出。 翻身上马时她牵动缰绳,掌心的伤口又裂开来,白布条上渗出红色血迹,疼得倒吸一口凉气,险些栽下马背。 “驾!” 秋檀将染血的缰绳在手腕上缠了两圈,箭一般地朝六皇子府邸而去,在浓稠的夜色中渐渐消失。 跑过两条街时,她突然勒紧缰绳,六皇子府前灯火通明,她迅速调转马头,拐进旁边的幽暗小巷,秋檀利落地将马拴在墙角的歪脖树下,跃墙而入,避开巡逻的侍卫,直奔书房而去。 萧瑾聿听见声响打开房门,“你家小姐可是为了救裴彦知?” “六殿下。”她从怀中掏出玉佩交给眼前之人,“小姐说,大少爷拿着太子与定国私通的亲笔书信往刑部去了,请您……” 话音未落,手中蓦然一空。玉佩被一道白色残影卷走,等她反应过来,萧瑾聿已纵身跃上屋檐,转眼便消失在夜里。 秋檀望着消失的身影,喃喃道:“不是体弱多病吗?这般踏雪无痕的轻功怕是连大少爷都要逊色三分。” 秋檀收回目光,反手将书房的雕花门轻轻掩上,足尖一点便跃上院墙。 看见马儿还在原地等着,她伸手摸了摸墨白的头,它也亲昵地蹭了蹭她的衣袖。 秋檀翻身上马,最后望了眼六皇子府高耸的屋檐,朝裴府疾驰而去。 烬棠欢(重生) 第12节 回到栖棠院时,夜色已深。院中玉兰树的叶子被风吹得簌簌落下,屋中房门竟大敞着。 屋内,白芷在地上踱步,绣鞋发出细碎的声响,明溪倚在窗边,无意识地绞着手中的帕子,冬至则坐在案几旁,案上是她的小药箱。 听见院中有响动,三人齐齐转头,“小姐呢?”秋檀嗓音发紧地问道。 冬至见她回来,急忙拉着她坐下,打开自己的小药箱准备上药包扎。 “小姐无事,你放心吧。乔装打扮跟着沉舟侍卫去了刑部,刚走一会儿。”明溪答道。 白芷起身走向秋檀,在她身旁坐了下来,面色凝重,“今夜有桩蹊跷事。”她压低声音,示意明溪去关门。 “小姐嘱咐定要告知于你,说你知道。那一群人在书房翻东西时,门口有一女子寻上门来,问我府上林姨娘可在?” 秋檀纳闷道:“林姨娘?她的故交?” 白芷摇摇头,“怪就怪在这里,我说林姨娘明日才能见客,那女子突然紧紧攥住我的手腕,还叮嘱我千万不可让林姨娘知晓,她要见姑爷,说有天大的要事。我见她身上有伤,便报了小姐。” 秋檀眉头深锁,冬至在一旁轻声道:“我替她诊治时发现她肩头有着教坊司的梅花印。” “莫不是……”秋檀心里有个想法却没敢说出口。 “莫不是林姨娘在教坊司的姐妹寻上门来吧?”明溪问道。 冬至顿了顿,边为她上药边说着,“她身上新伤叠着旧伤,还有着被蛇毒鞭打过的痕迹。” 秋檀闻言倏地站起身,“蛇毒鞭?是定国人惯用的蛇毒鞭吗?” “正是,她大多伤口边缘结痂却内里通红,想来是有蛇毒。”冬至点头应道。 明溪疑惑道:“蛇毒鞭?那是什么物件?” “是用毒性较弱的蛇毒,浸泡过的鞭子,混着定国特有的解毒药粉。抽在人身上,伤口可自愈,但会留下青紫色的疤。还会让人有时神志不清……” 萧瑾聿在刑部门口便假借偶遇之名拦下了苏宥桉。 “凌大人,人家岳父如今刚被刺杀,你怎的就把人抓走了?” 苏宥桉如遇救星般恭身行礼道:“回六殿下的话,是有人状告裴将军私通敌国,陛下特命属下来查。” “哦?裴将军通敌?”萧瑾聿轻转着指尖的扳指,“甚是有趣,可有搜到什么物证?” “这……殿下,属下要呈送御前,不能给您。” 苏宥桉话音刚落,萧瑾聿便从他袖口中抽出了那物证,他刚要拆开信笺,眼前的“凌安”急忙阻拦,“殿下!这不合规矩啊!” 却见萧瑾聿已将信笺拆开,他走进刑部内的火把下,就着烛火看着信的内容。 东宫特有的金色莽纹火漆印,虽只有一少半,但那金色莽纹不会看错,太子亲笔所书的契约赫然在目——“愿割让西北十城,换萧瑾烨的命,和一颗定国皇室特质慢性毒药,待本宫登基后再给十城……” 萧瑾聿眸光骤冷,刑部侍郎闻言赶来。“下官参见六殿下。”他躬身行礼后站在萧瑾聿身后,目光避过那六皇子手中的密信,但信上太子的私印赫然在目,那朱红色的印泥像刺在他心口一般。王清礼倒吸一口凉气,踉跄着后退半步,佯装没看到。 萧瑾聿突然掩唇咳嗽起来,眼角的泪痣愈发通红,他眉尾微微上挑,似笑非笑地看着身后之人:“王大人,可是看清了?” 王清礼闻言如临大敌,他浑身一颤,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殿…殿下,您明鉴呐。”他额头紧贴地面,“方才忙着给您行礼,臣何曾见过什么书信啊!” 萧瑾聿心眼底闪过一丝嘲讽,这是要把他自己摘出去啊,“王大人,起来吧。”他语气绵绵,却让王清礼出了一身冷汗。 又将另一张图纸递给王清礼。“你方才是没瞧见这一张吧。”王清礼起身两手如被点穴般动不得分毫,冷汗顺着朝冠滴落。他手中的纸张上赫然是西北十城的布防图。 “殿下,这…这是,要微臣的命啊!”他声音哑得不成样子。 “王大人索性连这张也瞧了吧。”萧瑾聿将盖着太子印鉴的纸轻飘飘地覆在其上。 王清礼目光触及信上的内容,更是慌张无比,屈膝就要下跪,被萧瑾聿一把托住,“放心,并不是为难于你。”他指尖点了点太子印鉴,“只是要大人记住,你今日见过这完好无损被我拆开的谋逆证据。” 王清礼双腿一软,手中两张薄如千斤重担。 他看见萧瑾聿锦袍上的金丝云纹在忽明忽暗的烛火下发着奇异的光,似活物般游走…… 第16章 沉舟带着苏宥棠赶到刑部时,正好瞧见这一幕,苏宥棠瞬间知晓他的用意。 她当众将信笺抢过,将火漆印和太子私印露在外侧,走向苏宥桉身后的暗卫,“诸位大人请看。” 即便人人戴着面具看不清表情,不过无妨,她的目的达到了,在场暗卫皆是证人。 妙!实在是妙!萧瑾聿心里暗暗赞赏,这般举动,也只有她能做得出来了。 暗卫铁面下的目光如刃,将王清礼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萧瑾聿瞧见苏宥棠侍卫模样朝他走来,“来了,进去吧。” 苏宥桉看她这样打扮皱了皱眉头,向前一步拦住苏宥棠的去路,“殿下,这……”他的目光在妹妹男装打扮的身上来回巡视。 “无碍,这是我府上新来的侍卫,凌大人也要拦着吗?”走在最前的男子冷冷的回着。 萧瑾聿看领头男子,“你随我来交代细节,其余人都散了吧。稍后我亲自进宫向父皇禀报,裴大人此案,我接了。” “裴彦知呢?”苏宥棠走在苏宥桉跟前趁机凑近兄长轻声地问。 “他是涉嫌谋逆的重犯,已被押送至刑部暗狱了。”苏宥桉声音更轻,顿了顿又开口:“我代号凌安。” 苏宥棠闻言朝他眨眨眼,“我知晓了,凌大人。” 刑部暗狱在监牢最底部,常年见不得光,众人一踏入,阴湿的寒气顺着脚底而上,渗入骨髓。在一行人进入后,毫无光亮的甬道内,烛火四起,两侧的墙壁上还有着斑驳的血迹。 脚步声在密闭的空间里回荡,空气中有着暗狱特有的霉味和血腥气,让苏宥棠不自觉地掩鼻屏住呼吸。 “这墙垛怎这般厚?可是为了隔音?”苏宥棠喃喃道。声音在密闭的空间里格外清晰。 “正是。”萧瑾聿走在最前头也不回地接道,腰间的玉佩随步伐轻晃。 苏宥桉目光沉沉地落在萧瑾聿的背影上,眉头微蹙,朝中众人皆知,淑妃故去后,六皇子不受陛下喜爱才小小年纪立府别住。 可他是暗卫统领,又如何不知,暗卫中有四人日夜轮换向陛下汇报六皇子的相关事宜,从前只当是体弱多病,未曾想其实六皇子才是陛下最宠爱的一个。 果真是天子的心思猜不透。 妹妹尚未与裴彦知和离,*且妹妹怕是还不知晓他的心意吧? 他目光不自觉地转向身侧的苏宥棠,她一身侍卫装打扮利落干练,扮起男子也毫不逊色,活脱脱一个英气的公子哥,这装扮,怕是连裴府奴仆都认不出吧。 烛火摇曳照亮了墙角几道深深的抓痕,那痕迹像是有人用指甲生生挠出来的。 到了裴彦知所在的暗狱门口,沉舟上前去打开牢门,他站在狱中,并未被绑在身后血迹斑斑的铁架上。 “参见六殿下。”他躬身行礼。 萧瑾聿抬手,带起一阵淡淡的药香,“免了,你还是想想如何同陛下交代你屋中的信笺吧。” 苏宥棠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娓娓道来,她突然眨了眨眼,转向裴彦知说道:“还有一事。” 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佩刀,“今夜你被带走时,府上来了一遍体鳞伤的女子,说要见你,白芷现下应是已安顿下了。” 裴彦知眉头紧蹙,“女子?姓甚名谁?” 苏宥棠微微一顿,眸子紧紧盯着裴彦知紧蹙的眉头,“虽是夜里,又满面污垢,但她那眉眼与府上林姨娘有七八分相似,特别是那双眼睛。” 暗狱静的连烛火燃烧的噼啪声都能听见,萧瑾聿摸索要见玉佩的手忽然停下,“是真正的林氏。” 苏宥棠认同般的点点头,“想来是被人囚禁殴打致此。” 她忽然转向萧瑾聿,指尖不自觉地攥紧了刀把,她仰起脸,“六殿下。”她声音轻得几不可闻,却字字清晰,“我今日将府中丑事和盘托出皆是因为求一个公道。” 裴彦知闻言赶忙去拽苏宥棠的袖子,“殿下恕罪。” 苏宥桉亦是如此,他当然知晓眼前的六皇子并不是表面的温文尔雅,能在众皇子中得陛下如此关心的,只此一个,想必也是有些雷霆手段…… “殿下,她不知规矩,望殿下宽宏大量。” 萧瑾聿看他俩一个两个求情的模样,摆摆手,望向苏宥棠,“你继续说。” “殿下,裴彦知可以死,但不能以通敌的罪名而死。一个孤身受守一城,保家卫国的将军,他可以死在战场上,但通敌?太荒唐了!” 说罢,裴彦知的心中如惊雷炸开的火花,久久不能平息,看着苏宥棠的眸中翻涌着别样的情绪。 他没想到,甚至从来没想过,他以为苏宥棠只是寻常闺阁女子,却不知还有这一面。 萧瑾聿的眸子逐渐深邃,在暗暗思索什么。 “我信殿下会给这荒唐事一个公道。” 萧瑾聿却嗤笑一声,“公道?在上位者的眼中何处有公道可言?未免太天真了些。” 他接着说道,“可有查过你府上那位林姨娘的底细?” “查过,查到她出现在行军途中那一日,再往前就断了。” “或是……”萧瑾聿扫过众人,“定国人士?” 裴彦知和苏宥棠异口同声,“定国” 苏宥棠倒吸一口凉气,喃喃自语道:“是啊,定国……” 只有她是定国之人,才会轻而易举的伪造带有定国皇室印鉴的密信。只有她得宠,才会自由出入书房不被怀疑,甚至成为正头夫人,得到裴彦知的信任,才能不费吹灰之力得到西北的布防图。 最重要的是,若非为定国皇室效力之人,怎会对定国和安国交界处的暗哨、据点分布了如指掌?怎能为裴彦知提供那些精准无误的情报 她想到今晚找上门的女子,在裴彦知出征之前,真正的林乐茹就早被掉包了吧,所以府上的女子成为妾室那日,便是要下毒让自己悄无声息的死去,以绝后患…… 裴彦知思索片刻,“所以今日书房放信的黑衣人是她。” “好了,此事暂且搁置,你们出去再查。”他看向裴彦知,眸色冰冷异常,“倒是你,是如何得到这封信的?”萧瑾聿扬了扬手中的信。 裴彦知喉结微动,他盯着萧瑾聿腰间明晃晃的玉佩,恍惚间又回到两年前血流遍地的战场。 “回殿下。雁城那场恶战,我亲眼见着军中小兵将信递给对方将领古瓦达,我一箭贯穿古瓦达咽喉,从他怀中摸出这封信,望见是太子的火漆印,匆忙塞到衣袖中。回来便藏在书房的暗格中,因我军大败,后来日夜钻研阵法、重整据点,一忙便将这东西忘得一干二净。” 他摇摇头自嘲道:“若非今日被构陷通敌,这信怕是要烂在暗格里了。如今亦不知要如何向陛下证明我是清白的。” 苏宥棠突然上前一步,“证明不难。那封信上有太子火漆印,可验当年火漆配方,还有太子的笔迹和印鉴,都可一一查验……” 萧瑾聿转身往外走去,头也不回地扔下一句:“都回罢,凌大人,明日我进宫。” 苏宥棠正要跟上,却被兄长一把拉住,“哥哥,我如今打扮,需得跟着六殿下回去。”说罢便急忙追了出去,她可不想一人走在这暗狱里,阴森的很。 她追在萧瑾聿身后,听见沉舟禀报:“殿下,被抓回来的探子,嘴很硬,刑具皆上了个遍,还是撬不开。” 萧瑾聿脚步慢了一步,苏宥棠险些一头撞上去,还未站稳就听得他问,“什么来路?” “已派冷鸢去查了,东宫那边的消息,最快也要明日才能递进来。” 烬棠欢(重生) 第13节 “别让他死了。”萧瑾聿眸子寒如冰霜,冷言道:“明日进宫。” “是,属下这就回府安排。”沉舟先行离开刑部。 苏宥棠和萧瑾聿一前一后出了刑部地牢,苏宥棠望着他的背影,不知是何情绪。 “你随我回府,换身行头,我派人送你回去。” “是。”苏宥棠应声道。 萧瑾聿从怀中掏出苏宥棠的玉佩,他抚摸过乱文一般的“萧”字,那是他在苏宥棠大婚前夕,怀着复杂的心情刻下的,作为新婚贺礼还了回去。 苏宥棠少时救他的回忆如走马灯般闪过脑海,那时满心期许…… 谁料竟成了贺礼,从此斩断情丝。 萧瑾聿眸光微动,却最终无言。他将玉佩递给苏宥棠:“回去让沉舟寻通行令牌给你。” 苏宥棠闷声点头,又想起他走在前看不到,便张口回道:“谢殿下,今日冒犯殿下威严,实在是罪该万死。若不是殿下及时施以援手……”她顿了顿,在推敲是用“我”,还是用“臣妇”回答。 片刻后,她仰起头看着他的玉冠,坚定道:“若不是殿下及时施以援手,如今我怕早已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了。这份再造之恩,苏宥棠没齿难忘。” 她刻意说自己的名字,在这浓浓夜色里,做出了今后改变命运的抉择,虽不知今后如何,但她知晓此刻自己紊乱的心跳。 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投在一起,苏宥棠怔怔看着自己单薄的影子,在行走间被交织覆盖。 夜风拂过,吹走了她眉间的阴霾,远处打更声沉沉,似敲在她的心上。 第17章 苏宥棠指尖触到那枚玉佩时,温润的玉质下还残留着那人的余温,灼得她心口一颤。 “殿下……” 他抬手示意噤声,“有眼线,回去再说。” 沉舟抱剑立于府门前,玄色衣袍与夜色融为一体,他抱拳行礼,“殿下,苏姑娘,属下已在东厢房备好衣物,” “你随我去书房。”萧瑾聿对苏宥棠淡淡道,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好。”她轻声允道。 苏宥棠随着他穿过重重庭院,进入主院廊下,有穿堂风掠过,她有些诧异,偌大的院落竟空无一人,只有主院外有侍卫巡夜。 “夜里主院没有下人。”萧瑾聿似是知道她疑惑。他站在廊中,半边脸隐在阴影里,“我的规矩。” 随着他进入书房后,苏宥棠随手关上了门,她抬眸望向正在斟茶的萧瑾聿。 “你有何发现?”他推过茶盏,突然开口。 苏宥棠被这一句没由来的话问住,“什么?” “你府上的林氏。”看着她微怔的眉眼,笑意直达眼底。 “殿下怎知?”苏宥棠疑惑道。 萧瑾聿轻笑一声,“若非十拿九稳,你此刻该问的是林氏有何问题,而非问我怎知。” 苏宥棠叹了一口气,“裴彦知被带走后,她来书房寻我。我揪她衣领时看见了里边的黑色夜行衣,一个闺阁妇人怎会贴身穿黑色?” 她冷笑,“林氏倒地的瞬间,头上的发钗掉落在地,想来是匆忙间胡乱戴上的。” “看来苏小姐也并非是传闻中那般娇纵任性。”萧瑾聿挑眉略带挑衅意味地看着她。 苏宥棠讪笑,“殿下说笑了。” 她正了正神色,说道:“殿下,您在禅清寺说的选择……” 萧瑾聿望向她,烛火在他眼底跳动,他听得对面那女子说:“我选您。” “现下,我和兄长都是您的人,我会回去尽力劝说父亲,但请您保相府安危。” 萧瑾聿闻言眸底冷意渐起,如坠冰窟,“你……我说了,是你自己的选择。” “罢了,你且回去吧。”他起身去从一木匣中取出一枚通行令牌交给她,“日后可凭此物来寻我。” 不等她开口便扬声道:“沉舟!” 那道黑影从门外进来,腰间配剑在烛火下泛着银光,“属下在。” 他背过身去,“送她回去。” “属下遵命。”说罢便带着苏宥棠去了东厢房。 她怎么觉得那男人生气了? 苏宥棠回到栖棠院,轻手轻脚地走在院中,生怕惊动值夜的婆子。 刚走到台阶处,秋檀倏地起身,“小姐回来了。” 雕花木门推开的刹那,屋内烛火摇曳,“小姐。”众人齐齐起身。 冬至赶忙打开食盒,素色裙裾扫过青砖,她将月白瓷碟盛着的月饼放在案上,“小姐,这是奴婢为过几日中秋做的月饼,想来您在那刑部滴水未进,点垫垫肚子吧。”明溪将茶盏放在苏宥棠手边。 “好了,你们都下去吧,其余的事明日再说。”苏宥棠摆摆手,“秋檀留下,我有话问你。” 苏宥棠捏起桂花馅的月饼尝了一小口便放下了,“我想问你,前世我死后,相府如何了?” 香炉里的檀香袅袅升起,秋檀不知该如何开口,思索间,苏宥棠看着她的眼睛严肃道:“秋檀,这对我很重要,我如今都不知晓除了林姨娘外,还有谁是我的仇人。” “您故去后奴婢一直在六皇子府伺候,再听闻相府消息是半年后,听闻相爷在下朝后遇刺,没能挺过去,夫人自此闭门不出,整日对着您和相爷的画像落泪,受不了打击,不到三月,也跟着相爷去了。”她声音渐渐发颤,“偌大的相府只剩下大少爷一人撑着。” 苏宥棠死死扣着檀木桌沿,眼底闪过恨意,“可是太子?” “是。”秋檀点点头,她知苏宥棠重情重义,生怕好不容易重新活过来的人又陷入那朝局漩涡中,如今事态的发展,早已失控…… 案上残烛映着苏宥棠苍白的脸,她本不想让苏宥棠参与这些腌臜之事。 报仇的事,她早已谋划周全。 今日刺杀之事一出,他便知晓是太子所为。已安排阁中之人传出消息:太子三番五次邀丞相入阵营,妄图借相府势力稳固储君之位。然丞相不愿卷入夺嫡纷争,太子眼见拉拢无望,便暗中刺杀。 苏宥棠松开手,指甲在掌心掐出月牙形的红痕,“裴彦知呢?” “姑爷他后来入了太子麾下,奴婢想来,便是因为书信之事了。” 秋檀将烛心剪了剪,“太子惯会这等手段,东宫中许多大人不都是因为太子手里有其把柄,才不得不俯首称臣的吗?” “秋檀,你同我讲讲六皇子吧。”苏宥棠不知为何对这人有莫名的信任。 “是,小姐。”秋檀笑了,烛光映在她眼底,像是燃起了两簇小小的火苗。 永宁九年,盛夏的燥热因这突如其来的暴雨荡然无存。 淑妃临盆,男婴浑身黑紫如茄子,眼角一粒朱砂痣红得妖异。 “启禀陛下,娘娘孕期中的是‘鸩阴散’。”医女伏在地上,不敢抬头。 “此毒本应……本应令小皇子胎死腹中……如今这是胎里带来的剧毒!” 皇帝衣袍袖口金线绣的龙纹随着攥紧的拳头微微颤动,目光阴翳地看向身后的侍卫,那侍卫似乎知道皇帝的吩咐,行礼转身而出。 退出殿外时,脚步比平日快了几分。他抬头望了望阴沉的天色,乌云压得极低,仿佛要坠下来似的。一阵冷风吹过,他这才发觉自己的后背早已湿透。皇帝最宠爱的妃子和最期盼的孩子,如今都身重剧毒…… 榻上虚弱的女子死死攥着锦被,她望着怀中浑身泛紫的婴孩,那孩子不哭不闹,只睁着一双清透得过分的眼睛,似一潭清泉,仿佛早已看透这世间腌臜。 “可会死?”靠在皇帝怀里的淑妃声音虚弱又嘶哑,像是从肺腑里挤出来的。 跪在床前的医女伏得更低,额头抵在砖石上:“回娘娘,不会。您当初饮下的份量极少,只是……”她喉头滚动,似在权衡该不该说。 “讲。”皇帝的声音如那暴风雨前的闷雷,不疾不徐,却让殿内温度骤降,那是上位者的威压。 “六皇子会在每月初一,血液逆流,需以冰水浸泡才可缓解,其他并无大碍。” 淑妃忽然笑了,笑声里淬着毒,连候在幔帐外的宫人都打了个寒颤。 淑妃未过世时,盛宠冠绝六宫。 人人都道六皇子萧瑾聿体弱多病,淑妃过世后六殿下便自请出宫,立府别住。连宫宴都鲜少露面,甚至传言中说他身有隐疾,咳嗽不止。可只有皇帝知道,他这儿子并非如此…… “您腰间的玉佩,那一年里殿下日日贴身佩戴。”苏宥棠指尖一颤,觉得甚是荒唐。 秋檀继续道,语气里带着几分笃定,“当初也是六殿下把您和奴婢带回皇子府邸的。” “这一年多里——”她忽然凑近苏宥棠耳畔,一字一顿:“正是殿下,每月用指尖血为您续命。” 秋檀的话音刚落就看到茶盏落地摔了粉碎,苏宥棠如雷击般踉跄地朝她走去,动作大到玉佩与檀木桌清脆的撞击声,她姣好的面容上血色全无,薄唇微启却像被扼住了喉咙,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他……为何这般?”苏宥棠心跳的极快。 “奴婢看来是六殿下心悦主子你。” 她如五雷轰顶般不知所措,纤细的手指紧紧抓住了秋檀的胳膊,将那上好的绸缎攥出深深的褶皱,那双眸子翻涌着的情绪是秋檀从未见过的,惊恐、疑惑、还有慌乱。 “混账!” 御书房内,皇帝捏着萧瑾聿的密奏,指节发白,“太子通敌”四字扎入眼底。 密信上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儿子亲笔写的字又怎会不认得! “二十城!他知道西北二十城意味着什么吗?朕的好太子!竟用边关重镇,换你三哥的命。” 信尾那方鲜红的太子私印刺目至极,仿佛在嘲笑着他这些年的偏爱与信任。 奉茶宫女被突如其来的震怒吓得摔了茶盏,秦公公见状急忙上前,夹着尖细的嗓音道:“还不快退下。” 他领着一众宫人急忙退至廊下,厚重的雕花木门重重合拢,门内传来瓷器碎裂的巨响,廊下的侍卫们屏着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出。 萧瑾聿立于御书房案前,他敛袖沉声道:“父皇息怒!事关社稷安危,儿臣请旨,将此事与御史台弹劾太子强抢民女、丞相遇刺三案彻查。” “查!朕还没死呢!他们刘家未免太着急了些。”皇帝眼底猩红,“让凌安配合你暗中行事。” “儿臣遵旨。” 案前静立的少年微微迟疑,开口道:“父皇,定西伯可要放出来?” 皇帝揉了揉眉心,长叹口气道:“放了吧。” 他想起昨夜苏明澹连夜上的折子,裴彦知绝不会通敌。 “最近身子怎么样?”皇帝语气缓和,目光却不自觉在儿子略显苍白的脸上多停留了一瞬。 萧瑾聿唇角牵起一抹淡笑:“父皇挂心,还是老样子。”垂眸掩去眼底的晦暗。 烬棠欢(重生) 第14节 第18章 萧瑾聿的脚步声渐远,皇帝独自背着手在殿中踱步,身上的明黄龙袍随着他的步伐似活了过来。 秦公公躬身入内,“陛下,苏大人到了。” 话音未落,一道修长的身影已无声跪于殿中,苏宥桉一身玄色官府,腰间悬着的玉佩随着动作轻晃。 “起来吧。” 皇帝指节轻叩龙案,目光落在鎏金香炉袅袅升起的青烟上,“你父亲如何了?” 苏宥桉保持着恭谨的姿态,“回陛下,父亲昨日用了御赐的丹药,现下已无性命。”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只是……那‘‘醉心散’的毒,太医至今未配出解药。” 皇帝忽然从案头的鎏金锦盒中取出一枚赤玉瓶:“这是南疆进贡的蛊髓丹,可解百毒。”瓶身在阳光照射下呈暗红色。“朕昨夜命人翻遍太医院,今早才呈上来。”皇帝轻笑,“告诉丞相,朕很惦念他,等着他好起来。” 苏宥桉伏地叩首,“臣替父亲谢陛下赏赐。” 殿外惊雷炸响,暴雨倾盆而下,皇帝起身,站在苏宥桉身旁,沉声道:“太子的案子,你即日起听六皇子调遣。” 苏宥桉敏锐地注意到,皇帝腰间那枚可调动禁军的令牌不见了踪影,心下了然。 皇帝望着雨幕眯起眼睛,声音里带着不可抗拒的威严:“务必查个水落石出,朕要的是真相,不是结案。” “臣遵旨。”苏宥桉的声音冰冷,行礼后退下,在殿外深呼一口气,这趟浑水,怕是要把整个朝堂搅个翻天覆地。 景阳宫里十二扇楠木刻丝雕凤屏风将正殿隔成内外两进,屏风上金线绣制的百鸟朝凤图栩栩如生。 刘皇后端坐在主位上,一袭正红色凤袍衬得她肤如凝脂,虽已年过四十,但仍风韵犹存,眉目间依稀可见当年的绝代风华。 萧瑾恒坐在下首,神情恭敬,与昨夜判若两人。 “恒儿。”刘皇后轻抿了一口茶,声音温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听说东宫别院又进女子了?” 萧瑾恒面不改色:“回母后,不过是路上遇到的孤女,儿臣看她可怜便带进东宫罢了。” 皇后目光扫过殿内众人,王嬷嬷见状便吩咐道:“都下去吧。” 她轻笑一声:“是吗?那户部左侍郎的女儿如何成孤女了?” 萧瑾恒骤然紧张起来,握紧拳头,又缓缓松开:“母后明鉴,那户部左侍郎贪赃枉法,儿臣不过是手里有他把柄,这才……” “够了!”皇后抬手打断了他,“本宫不管你怎么玩,不要影响大局,更不要留下把柄。” 萧瑾恒诺诺应道,眼底闪过一丝杀意,东宫中有母后的人。 “你父皇身体大不如前,这个节骨眼,我不希望有任何意外发生。”刘皇后语气中带着不耐烦,心中叹息道,怎得生了这样一个蠢货。 刘皇后将目光转向王嬷嬷,指尖的翡翠护甲轻轻刮过奏折边缘,“王嬷嬷,传信给父亲。” 嬷嬷立即屈膝上前,她打开奏折,护甲指了指“秋闱泄题”四字。 王嬷嬷压低嗓子道:“娘娘,弹劾之人是同老爷一道主持秋闱的翰林院侍读学士周明远” “让父亲把此事处理干净。”她指尖一松,将奏折掷于案上。 “本宫记得这位侍读有个女儿。”皇后看向王嬷嬷,王嬷嬷了然,“老奴晓得了。” 刘皇后将茶盏拿起小抿一口,望着盏中沉浮的玉露茶,突然出声道:“孙德子。” “老奴在。”孙德子躬身疾步上前。 “近日宫中有何风声?” 孙德全尖声细语地回答:“回娘娘,今早皇上召见了六殿下,另外,宫中近日似有传言,说那位淑妃娘娘是被害死的。” 刘皇后眼中寒光一闪:“淑妃……都死了这么久了还不安分。” “淑妃的儿子今年多大了?” 孙德子思索片刻,“回娘娘,十八岁了。不过可惜了,六殿□□弱多病是个药罐子,在宫外养身子,连太庙祭祖都没露过面。” “是啊母后,六弟都十八岁了,父皇连封王都未提过,想来是没那个意思。”萧瑾恒应和道。 刘皇后站起身,走到萧瑾恒面前,“恒儿,你记住,这江山迟早是你的。”她压低声音,“那些女子,玩够了就处理掉,日后等你黄袍加身,母后亲自替你选秀,什么样的女子没有?”她拍了拍太萧瑾恒的肩膀,凤眸里闪过一丝的暗光,“要多少,有多少。” 萧瑾恒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会心的笑了,“儿臣谨遵母后教诲。” 离开景阳宫后,他立刻吩咐道:“出宫,去别院,召鹤羽即刻来见。”半个时辰后,别院书房内,鹤羽跪坐在青玉案几对面,修长的手指正将一枚黑子落在棋盘上。 “母后的意思很明确。”太子坐在主位上,手指轻叩桌面,“在父皇……之前我们要拉拢更多的大臣,丞相府今日可有动静?” 鹤羽轻咳一声:“回殿下,太医院派了两拨人去,都是些珍贵补药,未听说有血蛊莲。” 萧瑾恒眼中寒光乍现:“本宫特意命人放出风声,说东宫有父皇赐下的血蛊莲可解醉心散的毒,这是宁愿自己被毒死,也不愿向本宫低头?” “殿下息怒。”鹤羽浅笑,声音轻如羽毛,手中摇扇一合,“苏相同陛下是少时情谊,且有从龙之功,门生故旧遍布六部,若能得他支持,殿下这位子能坐的更稳些。” “本宫何尝不知,可三弟叫他姨父,莫不是早就暗地里站到了三弟那边。”萧瑾恒冷笑道。 “裴彦知已被放了出来,父皇说在未查清楚之前先把兵权搁置下,其余照旧。” 鹤羽忽然抬眸,眼中精光一闪:“殿下可还记得,裴彦知封伯之时,曾纳过一房妾室,不如从这妾室入手?” 萧瑾恒执白子的手在空中一顿,落子时发出清脆的声响。 “此女名唤林乐茹,他父亲曾是江州知县,因贪污赈灾粮,由此她才沦入教坊司。”鹤羽边摇扇边说道。 萧瑾恒缓缓抬眉,眼中闪过一丝玩味,“哦?” “如今这女子没有靠山,据说裴彦知对她宠爱有加,连正室苏氏都要退让三分,着实是有些宠妾灭妻的意味。” 萧瑾恒指尖的白子在棋盘上轻轻敲击,他忽然轻笑一声,“有意思,苏相的女儿,裴彦知的正妻……” “若让这林乐茹成为裴府主母,苏宥棠被休弃……”他抬眼看向鹤羽,“你说苏相还不着急吗?” 鹤羽会意一笑:“殿下圣明,若苏氏被休弃,想来也无人敢要,到时殿下出手将其纳入东宫,这苏相便是不站也得站了。” 萧瑾恒仰天大笑,“还得是你啊!要么眼睁睁看着女儿没人要,要么亲手给我送进东宫。” 萧瑾恒忽然转身从桌上的果盘中扔了颗葡萄到自己口中,“对了,那个户部左侍郎的女儿怎么样了?就是前几日街上带回来的那个。” 东宫总管太监王公公用尖细的嗓音说道:“回殿下,那女子已绝食三日了。” “不识抬举的东西。”太子勃然大怒,一掌拍在棋盘上,“她父亲贪赃枉法的证据都在我手里,她以为还有的选?” “殿下息怒。”王公公安抚道,“要不先放她归家?日后再……” 还未说完就被太子打断。“放她回去?” “是啊,殿下,温青禾失踪时,那温家是报了官的,知道是您掳走,想撤案时,刑部尚书死活不肯,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好个刑部尚书。”萧瑾恒咬牙切齿道。 “小姐,姑爷回来了,今儿是中秋,正好能团圆。”明溪提着裙角从屋外跑进来,案前的女子正用银匙搅着碗里的桂花银耳粥,吩咐道:“再备一副碗筷。” 裴彦知从屋外走进来,衣袍下摆沾着暗红血渍,周身带着刑部的腥气,屋中的檀香都压不住。 苏宥棠微微皱眉,“你去换身衣服吧,这般摸样,如何用膳?” 说罢,林姨娘梨花带雨从院中跑来,头上的发钗歪歪扭扭不成样子,一张脸惨如白纸,她的目光扫过裴彦知染血的下摆,化作抽抽搭搭的呜咽。 “老爷——”林姨娘一双杏眼红肿,像是哭了一整宿,没睡觉一般。 “您这是要了妾身的命啊,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让妾身怎么活啊!”林姨娘哭的字字泣血,引得栖棠院洒扫丫鬟都纷纷往屋里瞧。 “陛下怎么说?”苏宥棠放下手中的银匙,看了眼林姨娘,又望向裴彦知。 林姨娘立马噤声。 “收了兵权,空留一个头衔罢了。”裴彦知垂头丧气的说道,林姨娘眼底似乎闪过一丝光芒,随即暗了下去。 苏宥棠见林姨娘哭哭啼啼,实在心烦,“夫君既回来了,不如去姨娘房里好生宽慰一番。” 苏宥棠望着林姨娘攥着裴彦知衣衫的十指,略带嘲讽般地笑了。轻声自言自语道:“既然不是真正的林乐茹,又何必装作这般深情?” 第19章 中秋。 裴府众人皆在用早膳,李管家匆忙跑来,“老爷、夫人,宫里来人了。” 裴彦知心头一紧,大步向外走去,待他到前院时,苏宥棠和林乐茹已候着了, 一位身着绛紫色宫装的嬷嬷见裴彦知来了,微微颔首,“裴大人,皇后娘娘口谕。” 裴彦知撩袍就要跪下,王嬷嬷一把扶起,“娘娘说了,裴大人为国征战,是自己人,不必多礼。” 苏宥棠闻言看了眼前这嬷嬷一眼,随即低下了头,心里嘲讽道,何时成了自己人? 王嬷嬷正了正神色,“皇后娘娘口谕,若无府上姨娘救命之恩,裴将军何以建功立业、报效家国?特恩准林姨娘参加此次宫宴。” 满院寂静,老夫人瞥了林乐茹一眼,苏宥棠反应过来后,推了林乐茹一把,她额头触地,“妾身谢皇后娘娘抬举。” “臣谢娘娘恩典。”裴彦知晦涩开口道。 裴彦知同苏宥棠眼神相接,她便明了,原来裴彦知也被蒙在鼓里。 犹记得前世宫宴,林姨娘亦是去了的,原来是皇后下的旨意,并非那裴彦知自作主张当着朝中众人抹自己面子。 莫非是,皇后要抬举她?皇后怎会知道林氏?又为何突然有这般口谕? 裴彦知将王嬷嬷送至府门外,从袖中掏出一个沉甸甸的荷包放置嬷嬷手中。 “嬷嬷远道而来,小小敬意,您收着。” 王嬷嬷瞬间脸上挂满了笑,却故作推搡,“裴大人这是做什么?老身不过是带娘娘传个话……” “今儿个中秋,就当您的茶水银子罢了。”裴彦知将荷包塞入王嬷嬷袖中,故作谄媚,“娘娘近来可好?” 王嬷嬷袖口微微一沉,闻言压低声音道:“昨日太子陪娘娘说了好大一会儿话。”意味深长地看了裴彦知一眼。 裴彦知立刻醒神,原是曲线救国绕到林乐茹身上了。传言在外,他宠爱妾室林氏,如今这是为了拉拢他,故意抬举林氏…… 裴彦知当即后退一步,恭敬作揖:“多谢嬷嬷提点。” 王嬷嬷敛神,“裴大人留步吧,老身还要回宫复命。” “嬷嬷慢走。” 烬棠欢(重生) 第15节 待宫轿远去,裴彦知脸上的笑意渐渐凝固。他转身时,苏宥棠已站在身边,他低声道:“是太子。” 苏宥棠冷哼一声,“果然,把主意打到这里来了。” 林姨娘心里格外欢喜,她看着裴彦知的脸色微变,急忙上前拉住裴彦知胳膊,娇滴滴地委屈道:“老爷,你不会不想妾身去吧?” 苏宥棠站在跟前留也不是,走也不是,“白芷,安排人教教林姨娘规矩。” “老爷……”林姨娘拽了拽他的袖子。 裴彦知说着,不动声色地抽回手臂,“你先回房休息吧,稍后有人教你规矩。” 林姨娘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乖巧地退下,“妾身告退。” 苏宥棠端坐在妆台前,由着明溪为她绾发。铜镜中,赤金镶蜜蜡步摇微微晃动,衬得她眉眼如画,皮肤越发白皙。 “夫人,宫装已备好了。”白芷低声禀道,手里托着一件湖蓝色金丝孔雀翎大袖宫服 苏宥棠起身指尖抚过宫服上细密的金线,忽闻小厮来报:“林姨娘到——” 林姨娘扶着丫鬟的手迈进门槛,鬓边一支累丝嵌宝的金钗晃得人眼花。她今日妆容格外精致,一身浅粉色倒比平日淡雅了许多。 “姐姐,妾身收拾好了。”她福了福身,嗓音柔得能掐出水来。声音中的激动,难以掩饰。 苏宥棠从镜中瞥她一眼,唇角微扬,还未开口便又听到外头小厮高声通传: “马车已备妥,请夫人、姨娘前往前院。”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轱辘发出沉闷的声响。 裴彦知正襟危坐,转向身旁的女子,喋喋不休地说着宫中的规矩,“乐茹,你再听我说一遍,见到陛下要这样行礼,见到皇后娘娘要这样……”他一边说一边示范着动作。 苏宥棠看了一眼,便掀开帘子一角,看向路上的行人,中秋佳节,街上叫卖声不绝于耳,她会心的笑了,这种有烟火气的生活,似乎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了。 林姨娘温声应道:“妾身知道了。” “今日宫宴非同小可,朝中重臣携女眷皆会出席,丞相遇刺,昨晚裴府又闹了这么一出,一举一动定会被许多人盯着。”裴彦知看向苏宥棠,心里暗暗担心道。 “乐茹初次入宫,我实在放心不下。” 苏宥棠微微思索,“你跟在我身后便可。”她朝着林姨娘看去。 林乐茹抬眼,那双如清澈的眸子望着他两,嘴角勾起一抹浅笑:“老爷、夫人多虑了,妾虽出身不高,但事关裴府脸面,这些规矩还是省得的。” 马车已停稳,外面传来侍卫的声音:“裴将*军,到了。” 宫门前马车众多,各府家眷陆续下车。 裴彦知先行下车,转身伸手扶苏宥棠。她将手轻轻搭在他手腕处,指尖微凉,林乐茹则扶着春云的手下了车。 “裴大人。”一个洪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裴彦知转身,竟是太子和侧妃周妙澜。 “参见殿下,参见侧妃。”在场一行人拱手行礼,“诸位免礼。” 太子目光停留在苏宥棠身上一瞬,随即撇开,“早就听闻裴大人金屋藏娇,果然名不虚传。” 裴彦知微笑回应:“太子殿下过奖了。” 周妙澜上下打量着林乐茹,眼中闪过一丝嫉妒:“妹妹长得好生标志,怪不得传言中说裴将军格外宠爱于你。”她忽然挽着林乐茹的手臂往前走去,“殿下,进去吧。” 苏宥棠知晓这是故意给自己难堪,但她此时却顾不上贵妇们的异样眼光,她在思索另一桩陈年旧事。 周妙澜乃当今太医院院使周蔚的嫡亲孙女,苏宥棠幼时,苏明澹常带她进宫与三皇子作伴,一日她独自在瑶华宫的假山后看蚂蚁搬食物。 “周家那小女孩与太子殿下的婚事,是皇后娘娘亲自保的媒。”苏宥棠耳畔似又响起当年嬷嬷的闲谈,“我听印月阁的翠雪说,当年皇后娘娘有六个月身子的时候,摔了一跤,险些落胎,听说那时已经见红了,是周御医用民间偏方稳住了胎,这才有了如今的太子殿下。” “即便是侧妃,可这周御医如今的职位也有些低吧?” “这你就不懂了吧,周御医的儿子周然是翰林院编修,如今还未到三十,日子长着呢。” 苏宥棠心底翻起阵阵寒意,冒出了大胆测猜测…… 金銮殿的小宫女为三人带路,这是她第一次负责宴会座次,难免有些紧张,声音微微发颤,“贵人请入席。” 苏宥棠瞧她这样,扯出一抹笑意:“无妨,你做的很好。” “陛下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秦公公尖细的声音穿透了金銮殿的每一个角落。 金銮殿众人伏身跪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永宁帝缓步走上龙椅,他身着明黄龙袍,金线绣制的五爪金龙熠熠生辉,他稳坐在龙椅上,烛火通明却照不进他漆黑的眼眸。 皇后端坐在凤位之上,却将这一幕收入眼底,脸上笑容微微一僵,在雍容华贵的脸上定格,她怎会不知最近有关东宫的的奏报呈上,皇帝的心思难以揣度,要尽快动手了…… 永宁帝微微抬手,“众爱卿平身,今日中秋宴,君臣同乐,不必拘礼。” “谢陛下隆恩。”阶下百官俯首再拜,谢恩声络绎不绝。 乐手手持横笛排箫等乐器由大殿两侧悄然落座,入座后丝竹声四起,似清冽的泉水撞击玉石发出的清脆声,如月下流泉小溪清越声,悠扬流转。 侍舞司的舞女踏着节奏翩然而至,身着藕色轻纱,腰间系飘带,随步摇曳,足间轻点,长袖翻飞,暗香浮动。 太子萧瑾恒执盏的手在空中停留许久,怔怔失了神。那领舞的女子,肤若凝脂,眉间是现下流行的花钿狐尾花,眼间颇有几分异域风情,脚腕处的铃铛随舞步轻响,那女子好似察觉目光,忽然回眸与他四目相对,她唇角微勾,纤细的腰身转了个圈,萧瑾恒指尖一颤,盏中的酒险些洒了出来…… 殊不知这一幕恰被永宁帝收入眼底,他斜倚龙椅,目光穿过众人,落在太子怅然若失的脸上,指尖敲打在龙椅扶手上,冷哼一声,唇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冷笑,那笑意未达眼底便已消散,只余一片令人胆寒的深沉。 近侍太监秦公公捧着白玉酒壶侍立在一旁,见状打了个寒颤,慌忙低头,只见帝王龙袍下的手掌已缓缓收拢,不由得在心中暗叹一声。 要说最明白皇上之人,非秦公公莫属,他打小便跟在陛下身边,四十多年的主仆情,岂会不知晓陛下如今是有意敲打太子和皇后,御史台连连奏报,弹劾太子结党营私、骄奢淫逸。且那皇后娘娘的弟弟也不是个省心的主…… 皇帝虽为言明,但他心里明镜似的,只怕……此次不是简单敲打了,皇后那边非但不劝诫太子收敛,反倒处处纵容,从前陛下亦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丞相遇刺若真是太子的手笔,那真真是触了陛下的逆鳞,这皇宫怕是要变天啊。 “殿下,您看什么呢?这么出神。”侧妃周妙澜扯了扯萧瑾恒的袖角,故意矫揉造作,刻意掺了几分甜腻的嗔意道:“莫非,是要给臣妾物色个妹妹?” 第20章 萧瑾恒讪讪一笑,放下酒杯覆上周妙澜的手背,他指腹在她手背上轻轻摩挲,安抚道:“怎么会呢,澜儿多心了,只是本宫从未在宫中见过异域舞女,觉得新鲜罢了。” 殿外太监迟疑声音怯怯响起:“六……六皇子到——” 满殿歌舞皆滞了一瞬,朝臣们更是面面相觑,殿门外,萧瑾聿面色苍白如纸,他身形单薄得几乎撑不起那件皇子常服,还需沉舟搀扶。 “儿臣……参见父皇。”唇上却泛着异样的嫣红,分明是强撑着病体前来。他伏地行礼,素白的额角沁出冷汗,映着烛光像一层将化的薄冰。众人呼吸微微一滞,几位大臣不由得交头接耳——六皇子出生时身带胎毒素来足不出户,淑妃去后更是深居简出,莫说宫宴,连年节祭祀都难得一见。 林姨娘偏头对身旁的裴彦知低声道:“六皇子竟生的这般……好看。” “宫中耳目众多,慎言。”裴彦知低声道。 这话恰被的苏宥棠听了个真切,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前几日六皇子在暗狱虽面色苍白,时有咳嗽,但尚且能行动自如,且在禅清寺那日,亦是看起来并非传闻中那么严重,怎得今日病得连路都走不稳了? 簌簌的交谈声在席间蔓延,也落入了六皇子萧瑾聿的耳中。几位老臣交换着眼色,太子更是眯着眸子想知道这位皇弟为何突然现身。 永宁帝眸光微动,在六皇子出现时指尖便轻搭在龙椅把手上,秦公公立刻会意,上前搀扶,萧瑾聿朝沉舟伸手,一方小锦盒落入他掌中,萧瑾聿将锦盒交给秦公公,秦公公立即双手接过,躬身奉至御前。 他起身站定,“父皇,儿臣听闻丞相前些天遇刺,太医院至今未研制出解药,这是用北境雪灵芝制成的……”话音未落又剧烈咳嗽起来,“虽不是醉心散的专制解药……咳咳,但总是有些用处的,可让丞相一试。” “难为你病中还记挂此事。”永宁帝打开锦盒,一缕药香散出,吩咐道:“传御医去丞相府,仔细验看。” 秦公公低头应道:“是。”转身出了金銮殿。 “父皇,儿臣告退。”萧瑾恒面色似更苍白了些,永宁帝点头允准。 皇后甚是疑惑,瞥向自己的儿子,萧瑾恒正望着舞女失神,是啊,一个日日用药吊着命的病秧子,即便真给了他那位置,满朝文武怕是要笑掉大牙。 她漫不经心地想着,目光扫过六皇子单薄如纸的背影,那袭皇子常服空荡荡地挂在身上,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他吹散。 皇上右侧的贵妃微微开口,“陛下,臣妾想同宥棠说说话。” 永宁帝眸光微转,视线掠过贵妃满是忧愁的眉眼,又扫过下首的苏宥棠,忽的想起裴彦知宠妾灭妻的传闻。 “准了。”帝王淡淡开口,似笑非。 永宁帝缓缓起身,秦公公立刻躬身,尖声宣道:“陛下起驾——” 满殿臣子慌忙起身,伏地恭送。太子萧瑾恒盯着那渐行渐远的背影,充满了幻想和憧憬,他手中酒盏一晃,琼浆洒落,浸湿了蟒袍下摆。 皇帝走后,贵妃盈盈起身,裙摆在地面抚过,她行至苏宥棠身侧,指尖轻搭上苏宥棠手腕,“随我来。” 苏宥棠朝裴彦知微微倾身,步摇轻晃,“姨母定是忧心父亲,我去去就来。” 裴彦知目光落在她腰间的玉佩上,轻声道:“早些回来。” 贵妃已转身朝殿外走去,苏宥棠紧随其后。 殿内乐声依旧,舞姬翩跹,却无人察觉,那太子的目光却始终追随着苏宥棠离去的方向,闪过一丝晦暗不明的侥幸,仿佛猎物到手的兴奋。 “姨母放心吧,兄长昨日传来口信,如今已能下地走动,除了伤口稍有疼痛,部分毒素未清,现下已无大碍。”苏宥棠细声细语开口道。 谢疏云神色缓了过来,她如今身为贵妃,又怎会不知其中的弯弯绕?她这丞相妹夫树大招风,被许多人惦记,只有继续装病,才有可能在这暗流涌动的朝堂中保全性命。 谢疏云指尖在苏宥棠腕上不着痕迹地一按,她眉眼舒展,唇角扬起一抹雍容的笑:“姨母放心了。” “你府上那妾室怎么回事?都传到我耳朵里了。” 苏宥棠指尖一颤,她低垂着眼睫,轻声道:“不过是些闲言碎语,姨母不必挂心。” “闲言碎语?”谢疏云轻笑一声,“裴彦知为了教坊司的女子,当众折辱正妻,这也叫闲言碎语?” “姨母,宥棠有自己的打算。”她话锋一转,“倒是三表哥。”她贴近谢疏云的耳边,“秋猎注意太子。” 谢疏云瞳孔骤然一缩,鎏金护甲猛地掐入掌心,“姨母知晓了。” 说罢两人一前一后朝着金銮殿走去,苏宥棠瞧着姨母已然落座,便抬脚准备进殿,在转弯处忽逢一小宫女捧着鎏金酒壶,未及避让便将壶中琼浆尽数泼在苏宥棠湖蓝色宫服上,宫女吓得双膝跪地,额角几乎磕进砖缝:“奴婢……奴婢冲撞贵人了,请贵人赎罪。” 秋檀从阴影处现身,手中捧着一件替换的宫服。她低眉顺目地福身,声音轻缓:“夫人可要更衣?” “附近可有能更衣的偏殿?”苏宥棠开口问道。 宫女额头抵着青砖,战战兢兢回道:“回夫人的话,东南角有偏殿。”说着她抬手指了指那偏殿。 苏宥棠片刻后忽然轻笑:“下去吧。” 宫女颤颤巍巍起身,廊下宫灯摇曳,苏宥棠发间步摇随着步伐轻响,在寂静的夜色中格外清脆,仿佛某种无言的警示。 秋檀先行进殿检查,只闻见那香炉中似有媚药,迅速退出殿外,“小姐,快离开这。”她边走边拉着苏宥棠快步离开。 半道听闻一行人急忙赶来,主仆两躲在阴暗处观察,竟是周妙澜带着东宫一行人朝方才的偏殿走去。 一行人刚转过回廊,刚要现身的两人,暗处突然伸出一只苍白修长的手,带起一阵苦涩的药香,玄色蟒纹袖口在月光下泛着金光。苏宥棠惊得倒退半步,待看清来人面容,慌忙拉着秋檀行礼,“参见六殿下。” 他并未言语,只微微颔首,示意她们跟上。之后将他们带到不远处的一座偏殿,“换了马上回宫宴,无论谁问起,都说今日没去过东南角的偏殿。” 烬棠欢(重生) 第16节 “明白,谢殿下。”苏宥棠的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情绪,他竟又一次帮了自己,这欠下的债要如何还? 萧瑾聿转身,眼前的女子已焕然一新,衣料纹样与先前那件分毫不差。他暗暗勾了一下嘴角,倒也不是全无准备。 虽然身着华服,却也压不住她骨子里的冷清,尤其是那双眼睛…… 苏宥棠开口,深邃的眼眸如寒潭般望着萧瑾聿袖口的金线,“殿下……太子动手了,是吗?”她声音极轻,却字字清晰。 这般直接的提问,让萧瑾聿也没预想到。放在平日里是大不敬的死罪,但此刻偏殿外传来周妙澜的尖叫,让所有礼法规矩都成了笑话。 苏宥棠略有所思,是太子!是太子的计谋!今日宫宴周妙澜与林氏的异常亲近,太子起初望着自己的意味深长的目光,还有方才泼洒到自己宫服上的酒,偏殿的媚药…… “呵……”她忽然低笑出声。原来如此,父亲那边久攻不下,裴彦知又不上钩,如今是要从裴府后院入手了,太子这些手段当真上不得台面。 檐角悬着的铜铃被风拨动,发出细碎的声响,宫灯在秋风中摇曳,投下斑驳的影子,萧瑾聿清咳一声,见她心下已经了然,随意开口应道:“嗯。”他望着院中茂盛非常的梧桐树,不知在这深宫之中如何存活至今。 禁军的脚步响起,往东南角偏殿而去,如今里边不是自己,想必是太子和其他女子吧。 “太子这般大费周章,可是是想裴彦知同我和离,让林氏顶了我的位子?”苏宥棠声音中透着刻骨的冷意。 萧瑾聿看向她,缓缓开口问道:“是也不是,怎不见你担忧?” “困在后院当个摆设?不如和离过的自在。”她轻松畅快地说道,似这一切皆与她无关。 他望着她不见半分波澜的神色,忽然明白,她根本不在意她是否会困于裴府,甚至不在意她自己和离后如何自处。他胸口似被针扎般收紧…… “苏小姐多虑了。”他指尖轻抚过袖口金线蟒纹,“林氏若真能坐了你的位子,那便说明……” 他苍白的面容在月光下更无血色,薄唇微启,一字一句轻缓落下:“你从一开始,就不该坐在这个位子上。” 苏宥棠耳边蓦地响起秋檀那句玩笑般的耳语:“六殿下心悦您。”她呼吸一滞,指尖无意识地抚上腰间玉佩,温润玉料下,刻着的小字突然变得滚烫。 “殿下。”她后退半步,“我该走了。”声音轻得像是怕惊碎一场梦。 萧瑾聿突然开口,声音冷得像淬了冰,“太子想让你和离后入主东宫。” 第21章 苏宥棠退后的步子猛地一顿,僵在原地,指尖猛地掐进掌心,留下一道血痕,声音平静的可怕,“谢殿下提点。”她屈膝行礼,带着秋檀急忙朝金銮殿走去。 “你进去找姨母,说我在瑶华宫等……”话音未落,苏宥棠摇摇头,她语速极,“不行,你去告诉老爷,我忧心父亲病情,先行一步回相府了。” 秋檀刚走两三步,金銮殿里骤然响起贵妃贴身宫女芳歇的叫喊声。 “快来人,传御医,贵妃娘娘吐血了!” 秋檀闻言迅速转身,脸色煞白,“小姐?” 苏宥棠瞳孔骤缩,指尖又狠狠掐进肉里,掌中留下一道新的血痕。她死死盯着金銮殿大开的殿门,里面人影晃动,隐约可见人群围拢在贵妃席前。 是太子?还是皇后?下手这般快! 秋檀还未反应过来,苏宥棠已提起裙摆冲进殿内,林姨娘看见苏宥棠的身影霎时眉头蹙起,同太子在偏殿……之人是谁? 宫灯将皇后衣袍上的凤纹照得流光溢彩,她扶着王嬷嬷的手刚要起身,忽听得右侧传来瓷器碎裂声,贵妃捂着喉头瘫软下去,唇角溢出的血迹与她眉间的花钿形成鲜明的对比。 片刻后,秦公公带着急急赶来,六皇子萧瑾聿去而复返,“诸位大人,今夜宫宴到此为止,都散了吧。”他声音不疾不徐,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满殿哗然。 有大臣想要开口询问,却在触及六皇子冰冷目光时噤若寒蝉。 秦公公适时上前,手中拂尘一扫:“诸位大人,请——”他行至裴彦知面前,“裴将军,裴夫人忧心娘娘身体,您还是早些回府吧。” 何宜诊脉的指尖还悬在贵妃腕间,他垂眸避开六殿下凝望的目光,脉象虚浮无力,血呈黑褐色。 曹嬷嬷身着绛紫色宫装,鬓发梳得一丝不苟,从殿外疾步而来,腰间悬挂的对牌随着动作轻晃,“奴婢参见皇后娘娘、六殿下。”她福身行礼,目光如鹰隼般扫过贵妃桌前的狼藉。 秦公公上前一步,拂尘轻甩,“娘娘,曹嬷嬷是陛下派来查问此事的。” 皇后面上带着雍容的笑意,“既是陛下旨意,本宫自然配合。” 何宜何太医上前回话,“禀六殿下,秦公公,贵妃娘娘之状是中毒无疑,只是这毒好似是鸩阴散。” 秦公公拖长的尾音像根银针,“鸩阴散?可是淑妃娘娘曾……” “正是。”何太医正在写药方的手顿了顿。 苏宥棠站在原地未动,殿中之人都看向了六皇子,他转向身后的沉舟:“差人回府,咳咳……,将我平时食用之药拿来。” 六皇子似在思考,微微开口,“何太医,这……可同我母后当年一样?”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 何宜曾是淑妃的御用太医,如今却在贵妃宫中当值,他闻言身形亦是一僵,“回殿下,贵妃娘娘所中之毒猛烈,与淑妃娘娘当年的症状确有几分相似。” 话音未落,皇后猛地拍案而起,“何宜!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淑妃当年且不说没查出下毒之人,如今,倒是又惹得后宫人心惶惶了。” 萧瑾聿忽然剧烈咳嗽起来,一方素帕掩唇,他抬眸,眼底寒芒如刃:“母后何必动怒?” 秦公公心有疑惑道:“为何贵妃娘娘此次毒发如此之快?” “臣查看了贵妃娘娘的酒盏,且无泼洒痕迹,应是一杯尽饮。淑妃娘娘当年怀着六殿下,食用之物皆是浅尝辄止,且娘娘孕期以来,便频频孕吐,想来是因为食用剂量少又多有吐掉之缘故。” 金銮殿外忽然传来一声尖叫,殿中之人循声望去,只见太子侧妃周妙澜手染鲜血,跌撞着朝着皇后座前奔来,她扬起惨白的脸,精致的妆容被泪水打湿,花的不成样子,她哭喊道:“母后,您要替儿臣做主啊!太子殿下竟与那舞姬在偏殿行苟且之事。” 周妙澜越说声音越低,“儿臣……儿臣情急之下便拔剑刺向那贱婢,现下殿下要休了儿臣……” 皇后闻言,脸色骤然一沉,她缓缓起身,凤眸微眯,声音里透着寒意:“好一个太子,竟敢在宫中如此放肆!” 她转头看向瑟瑟发抖的周妙澜,冷声道:“你先起来,此事本宫自会为你做主,太子如今身在何处?”周妙澜抽泣着抬起头,“母后……殿下在宣政殿。” 皇后拧起眉头未再多言,只对下首的的曹嬷嬷说道:“曹嬷嬷,本宫要去宣政殿,这边就劳烦嬷嬷费心了。” 周妙澜还未反应过来宫宴上发生了什么就被皇后的人带了出去。 宣政殿的门被推开,皇帝阴沉的面容映入眼帘,殿中跪着神色复杂的太子。 皇后上前行礼,还未开口,皇帝语气不悦:“皇后怎么来了?” 皇后目光扫过太子,淡淡道:“臣妾听闻太子出了事,特来请陛下圣裁。” 太子额尖抵着冰凉的青砖,声音沙哑:“父皇,母后,儿臣知错!但周氏那一剑,确是冲着她的命去的,擅杀宫人,实在……” 皇帝冷哼一声:“太子荒唐,侧妃跋扈,朕正要处置。” 周妙澜猛地抬头:“父皇!儿臣冤枉!那舞姬——” “住口!”皇帝怒喝,“证据确凿,众多禁军在场,你还敢狡辩?” 不多时,戴着面具的凌安一身劲装,腰间悬着龙纹令牌,手里提着那受了伤的舞姬,皇后暗叫不妥,皇帝竟派了暗卫去查。 再一细看,凌安手中的舞姬,那身藕色纱衣紧贴肌肤,分明是被人刻意泼醒的。 凌安单腿跪地,“臣回禀陛下,偏殿中焚烧的香炉里有残余的‘梦魂’,此药在民间俗称媚药,能惑人心智,使人意乱情迷。”面具下的声音喑哑而克制。 “起来回话。” “谢陛下,经查证,此女名唤穆娜,西域人士,十岁进宫,已在侍舞司八年了。方才清醒时她说退场之时被一侍酒的宫女泼洒了一身,因接下来还有舞蹈,这才匆忙赶往偏殿更衣,不料刚入内室,便觉头晕目眩,继而人事不省。” 皇后闻言,指尖在鎏金扶手上轻轻一叩:“哦?这么巧?” 她凤眸微转,看向瘫倒在地的穆娜,湿漉漉的衣袖在地砖上洇开一片水痕。 皇帝突然冷笑:“一个舞姬更衣,竟要动用梦魂?”他扫过殿中众人,“去查,那侍酒的宫女是谁派去的。” 凌安适时开口,“陛下,此宫女已在殿外候着。” 殿门“吱呀”一声轻响,王嬷嬷刚将殿门推开一道缝隙,就见一个瘦小的身影跪在门槛外,那小宫女抖若筛糠。 “进来回话。”王嬷嬷开口道。 小宫女刚踏进殿内,还未看清殿中众人,便被关门声吓得“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奴、奴婢……真不是故意的。” 皇后凤眸微眯,指尖轻轻摩挲着茶盏边缘,“抬起头来。” 皇后声音平静却字字如刃:“可是你将酒水泼洒到她身上?” 小宫女顺着皇后所指的方向望去,地上的穆娜衣衫凌乱,湿透的纱衣贴在身上,隐约可见腰腹处一道道狰狞的红痕。 宫女见状,眼中似骤然迸出希望:“回娘娘,奴婢是冲撞了一位湖蓝色宫服的贵人,不……不是此人。” 皇后鎏金护甲在案几上刮出刺耳的声响:“湖蓝色宫服?”她转身看向王嬷嬷。 周妙澜突然起身,“是苏宥棠!”她声音里带着几分惊慌,“儿臣来时在宫门口正巧遇到裴大人一家,今日满宫女眷,唯有她身着湖蓝色宫服。” 皇帝朝凌安扬了扬下巴,“你去带来。” 他领命而出,此时,六皇子一行人行至宣政殿台阶下,“不必去了,人我带来了,咳咳……” 秦公公悄然行至永宁帝身后,凑近皇帝耳边,将贵妃情况说了个大概,永宁帝看向皇后眼中闪过的一丝异色,指节紧握发出“咯嘣”的声响,随后缓缓展开在龙椅扶手上轻叩,沉声道:“贵妃既已无大碍,此事容后再议。” 萧瑾聿扫过殿中众人,一行人正要躬身行礼,永宁帝已抬手制,“免了。” 帝王大手一挥,秦公公立即会意,悄无声息地搬来一把紫檀椅置于萧瑾聿身后。 苏宥棠见状,亦觉得可笑,太子和六皇子已然形成对比。 “你不是回府了吗?”永宁帝目光投向萧瑾聿,开口问道。 “儿臣在毓秀宫院中稍作歇息,途经院落时,见禁军往偏殿方向而去。恰遇衣衫打湿的裴夫人,咳……便着人寻来皇妹,带裴夫人去毓秀宫更换了衣物。” “出宫时恰逢诸位大臣,听闻贵妃娘娘吐血,疑似中毒。”萧瑾聿缓了口气,继续说道:“儿臣这些年研究毒理,也略知一二,故而折返。” 皇后沉默片刻,缓声朝苏宥棠问道:“这宫女说给你指了偏殿,你为何未曾前往?” 皇后的问题像一把匕首悬在苏宥棠头顶,殿内烛火通明,她的心却紧张地忽明忽暗,前世分明未有此事发生,为何如今却节外生枝? 她能感觉到太子投来的目光,那目光中混杂着疑惑与一丝几不可察的怒意。 第22章 “回娘娘的话,臣妇本欲往偏殿而去,贴身婢女去拿衣衫耽误了片刻,行至途中见那偏殿烛火忽明,料想里头已有旁人,便打算先回宫宴,去姨母殿中更换衣衫,路上遇到六殿下,是昭玥公主带着臣妇去毓秀宫……” 苏宥棠顿了顿,“出来后,六殿下便问起了父亲所中醉心散当时症状如何,是否有后遗症……臣妇想着尽可能描述详细些,或许……或许殿下能有更对症的解法,还未说罢,便见禁军来了。” “哦?竟是这般巧合?”皇后轻哼一声,终是无言。 永宁帝倒是听明白了,若不是昭玥,此时怕是明澹这女儿就身在偏殿了吧。 烬棠欢(重生) 第17节 皇帝沉默片刻,目光在皇后与太子之间来回穿梭,终于,他长叹一声:“太子禁足东宫三月,闭门思过;周氏……罚俸一年,以儆效尤。” 周妙澜如蒙大赦,连连叩首:“谢父皇开恩!” 太子却猛地抬头,眼中满是不甘:“父皇!那舞姬她……” “够了!”皇帝拍案而起,满室寂静。 皇后看着不成器的太子,语重心长道:“你父皇已是格外开恩,莫要再执迷不悟。” 太子低下头,掩去眼中的阴鸷:“儿臣……遵命。” “都退下吧。”永宁帝沉声道,目光落在萧瑾聿身上,“你且留下。” 众人皆行礼退下,皇帝先看向凌安,又转向那宫女,凌安见状心领神会,即刻带着宫女与舞姬一同退了出去。 “近日有新进贡的药材,你先过目,你挑完后,朕再将余下的送去太医院。” 皇后退出宣政殿闻得此言,心底霎时松快下来。是啊,一个病弱缠身的皇子,也就仗着皇帝对淑妃的几分宠爱,才格外关照这体弱多病的六皇子,难不成还能荣登大统不成? 萧瑾聿执笔在药单上圈点,须臾便将单子递还给皇帝,“父皇,儿臣要这些。” “好,朕明日着人送往你府上。”永宁帝接过单子扫了一眼,指尖轻轻叩了叩案几,秦公公接过,“老奴去安排。”说罢便退出了宣政殿。 永宁帝目光沉沉的望着椅子上的萧瑾聿,“你可是还对那苏宥棠存着心思?” 萧瑾聿垂眸避开永宁帝审视的目光,“父皇还是问儿臣些其他事吧。” 殿内龙涎香氤氲,永宁帝的声音打破了现下的宁静,“你今夜可有何发现?”他开门见山地问道。 萧瑾聿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青瓷茶盏边缘,釉面冰凉的触感让他想起苏宥棠转身时,掐进掌心的指节,他不知太子何时对她存了这般恶心的心思。 萧瑾聿沉思片刻,便听得永宁帝沉沉开口:“但说无妨,从前冒犯之举都做尽了,今日反倒吞吞吐吐不说话了?当年在毓秀宫指着朕鼻子骂朕的胆量呢?” 萧瑾聿喉结滚动,那是母妃故去第二年的事了,他费尽心血查出真相,所有人证皆指向皇后,奈何没有实物证据。 他红着眼闯进大殿,声声质问知不知晓害死母妃是皇后所为,那时他早已存了必死之心,指着他父皇的鼻子骂他是无能之辈,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护不住…… “儿臣请父皇给个准话,这次可是要动刘家和太子?”萧瑾聿抬眸直视皇帝,语气里带着几分试探。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永宁帝似笑非笑的斜睨过来,眼底闪过一丝晦暗不明的狡黠,心里暗想,从前总装病的儿子,如今在朕面前倒是懒得装了。 永宁帝忽而低笑一声,“现下倒是个好时机,就看你们手里的证据够不够了,若证据确凿,朕自会叫御史台递折子;若还差些火候……”皇帝尾音拖得极长,“便再等些时日。” 殿内骤然陷入死寂,唯有鎏金香炉中青烟袅袅升起。 萧瑾聿喉结微动,永宁帝忽而起身,龙袍下摆扫过青玉砖,“当你年你母妃之事,朕欠她一个交代,也从未忘过。” 他停在窗前,背对萧瑾聿,“朝堂局势复杂,你比谁都清楚,刘家和太子这些年结党营私,早已成了朝廷的毒瘤,牵一发而动全身,要动太子和刘家,需得一击即中。” 说罢,永宁帝缓步走到窗前,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难得地温和:“你放心,朕既已下定决心,便不会再想当年那样犹豫不决。” “父皇可是因为苏相遇刺一事下了决心?”萧瑾聿忽然开口, “明澹遇刺不过是根导火索。”他将奏折翻开,重重摔在案上。 “你当朕这些年真不知晓?刘家科举舞弊、太子私通定国买你三哥性命……他们胃口越来越大,如今为了稳固储君的地位,连丞相和贵妃都敢动。” “还记得密信上太子要的秘制毒药吗?”永宁帝从怀中掏出了一个瓷瓶,通体莹白,几粒药丸从瓶中滚落,“皇后用在了朕的身上。” 萧瑾聿闻言立马从紫檀椅上站了起来,“什么毒,龙体可有损伤?儿臣说不定有解药。”声音里带着罕见的慌乱。 “密信呈上来那一刻,就派人盯着景阳宫了,那药早换了。” 永宁帝见萧瑾聿松了一口气,皇帝忽而低笑出声,他行至萧瑾聿身前,在儿子肩头落下一掌,这一拍力道很轻。 “瞧瞧,同样是朕的骨血,有人巴不得朕早登极乐,有人却实打实惦记着朕的安危。” 片刻后,凌安现身,站在殿中,“说。”皇帝坐回龙椅,沉声道。 “那宫女收了一百两银子,招供说有人安排她在殿外候着,只要苏宥棠出来,便将酒水泼洒到她身上,引她去偏殿更衣。”凌安声音里带着的怒意已压下许多,好一个太子……若此计得逞,失去名节的可就是他妹妹苏宥棠了。 “所以太子此计,是将主意打到了苏宥棠身上。”萧瑾聿脸色愈显苍白。 永宁帝指尖轻叩龙案,“和裴彦知和离后,入主东宫……”皇帝突然冷笑一声,“这样明澹为了女儿就不得不成为太子的人。” “父皇,还有一事,苏相遇刺那日,被抓的东宫探子已在诏狱招供,行刺一事,确是太子亲自筹谋。” 凌安从袖中抽出认罪书,摆在皇帝面前,带着*一丝似有似无的血腥气,“箭支由太子别院管事于黑市购得,银票上还印有东宫的标记。”凌安补充道。 “去查吧。”永宁帝背手在宣政殿踱步,“查个水落石出。” 瑶华宫中,沉水香混着药香在殿中萦绕,四名身着藕色宫装的侍女正为贵妃更衣,她们有条不紊地轻轻褪下沾了血迹的宫服,那衣襟上的血迹依然呈黑褐色,贵妃谢疏云面色苍白,像一朵凋谢的牡丹。 大宫女芳歇扶着贵妃的手微微发颤,六皇子府送来的解药虽让她转醒,但到底是伤了些身子。 “陛下驾到。”殿外宫人的禀报声刺破了殿中的寂静,随着这声高呼,众人齐齐跪地,永宁帝身着龙袍,大步踏入殿内,他目光如炬,径直走向床榻上中毒的贵妃。 只见贵妃面色惨白如纸,唇色发紫,“陛下……” 贵妃初进宫时,便是争强好胜的性子,诞下三皇子后,更是锋芒毕露,事事都要压人一头,可随着三皇子渐渐长大,这孩子竟爱研读《齐民要术》、《贞观政要》、《盐铁论》……与御书房大学士争论漕运水闸的位置安放、祸乱后如何防治瘟疫……对储君之位毫无野心。 她也曾苦口婆心的劝谏,三皇子却说:“母妃,若连百姓寻常生活都治理不好,那当天子治理谁?” 每当旁人提及太子之位,他总是笑着摇头,贵妃终于慢慢放下执念。如今的她,褪去了年轻时的张扬,日日在佛堂焚香诵经,眉眼间尽是从容沉稳。 “陛下……为何?”贵妃攥着皇帝的衣袖,指尖因用力而泛白,秦公公见状带着宫人们纷纷退下。 “烨儿如今远在西北,顶着烈日治理战后的城池,每日只睡几个时辰,连给臣妾的信上都在说种出的庄稼够几户人家食用,百姓有食物了……”贵妃越说越委屈,眼泪忍不住的夺眶而出。 永宁帝伸手想替她擦掉眼泪,却触到她脸颊上珠串一样的泪滴,凉得让人心惊。 “连这样的烨儿……都容不下么?这哪里还有半分争储的心思?为何皇后还不肯放过臣妾?”皇帝看着今日宫宴还明媚艳丽的人儿,如今成了这般模样,甚是心疼。 “疏云。”皇帝突然唤她闺名,“慎言,朕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她置若罔闻,自顾自地说道:“满宫都在传,说妹夫遇刺那日,是太子的手笔……” 谢疏云尾音陡然发颤,泪水混着脂粉在惨白的脸上晕开,“陛下,臣妾妹妹日日以泪洗面,就因为苏家是中立,如今便要遭此大难吗?您叫臣妾如何自处啊?” “传曹嬷嬷。”永宁帝朝着殿外下令。 不过半盏茶功夫,殿外便传来稳重的脚步声,“老奴参见陛下、贵妃。”曹嬷嬷的声音沙哑却有力。永宁帝亲自上前虚扶了一把,“嬷嬷不必多礼。”这是连皇后都没有的待遇。 曹嬷嬷从怀中掏出一布包,摊开来是一支凤钗,她推至皇帝面前,“老奴带着您要的东西来了。” “嬷嬷这是何意?”贵妃不解,疑惑地问道。 曹嬷嬷拿起,从钗头部位一拧,竟分成了两半,将其中粉末倒出,“老奴已差何太医瞧过了,正是鸩阴散。” 第23章 皇帝恐怕也未曾料想到,这么短时间竟真的有所发现。 “老奴领命匆匆赶至金銮殿时,殿内烛火通明,行礼之际,老奴目光微抬,却见皇后娘娘发间的凤簪色泽暗沉,与旁侧金簪的光泽截然不同。” 贵妃闻言,指尖抓紧了被褥,永宁帝眸色骤冷,淑妃当年莫不是也…… 曹嬷嬷低眉垂目,继续道:“此乃象征皇后身份的纯金凤簪,寻常宫人都碰不得,就连悬垂的凤尾都是以各色宝石镶嵌缀成,这般材质与工艺,想来是分量极重。而今日皇后娘娘举手投足间,那凤尾穗却轻摇晃动,毫无沉坠之感,老奴斗胆猜测,这风簪怕是另做的中空形制。” “你是如何取来的?”贵妃眸光微闪,问出了初见簪子时的疑虑。 “回娘娘,”曹嬷嬷压低嗓音,“老奴趁皇后娘娘卸下钗环之际,佯装陛下口谕。”——“启禀娘娘,陛下命老奴传话,望您往东宫规劝太子殿下。” “皇后娘娘不疑有他,即刻起身往东宫去了。老奴便趁机命人将凤簪暗中取出,待陛下过目后,再寻个由头悄悄归还。” 她顿了顿,“至于簪中藏的那粉末……老奴已备下色泽质地相仿的补药,此物服下后,会令人气血翻涌,鼻衄不止,只待陛下示下。” 皇帝面色阴沉,思索片刻,“不必。” “秦顺。” 秦公公急忙从殿外进来,“陛下有何吩咐?” “传朕口谕——皇后忧劳成疾。”他起身,看向那暗藏玄机的金簪,似在权衡。 “六宫诸事,暂由曹嬷嬷协理。”永宁帝的声音在殿内回荡,每个字都似裹着寒霜。 贵妃闻言垂眸不语,唇角几不可察地抿了抿,仿佛早知这般处置。 皇帝抬手指了指案上撒落的粉末,“这般宫中没有的稀罕之物,先收起。” “奴才遵旨。”秦公公垂眸应下,眼底闪过一丝细微光芒。 他望着案上泛着冷光的粉末,陛下终于要对皇后动手了,这些年皇后娘娘指尖染的人命,远比陛下知晓的更多。 “贵妃且安心将养,朕尚有政务需处置,明日再来看你。”永宁帝声音里带着几分惯有的疏离。 贵妃倚在软枕上,指尖不自觉攥紧了袖口,望着那抹明黄消失在视野中,喉间涌起的话终究没敢出口。 “娘娘别难过,陛下勤政也是为了江山社稷……”芳歇捧着药碗上前,苦的发涩,恰似贵妃此刻乱糟糟的心绪。 “江山社稷……”她指尖抚过碗沿的纹路,她喃喃道。 她伴君二十载,从皇子府邸的侧妃,到如今的贵妃,又怎会不知晓身为帝王前朝后宫权衡的难处。 可如今当朝丞相遇刺重伤,妹妹日日以泪洗面,裴彦知宠妾灭妻,她的小宥棠在裴府将如何自处? 自己儿子萧瑾烨宅心仁厚、无心皇位,这样的性子若生在寻常人家,必是济世良才,可在这吃人的紫禁城……仁慈就是催命符。他的性子只适合辅佐君王,辅佐一位能容得下他才华的君王。 她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若真让当今太子坐上龙椅,谢家、苏家满门的头颅,恐怕都不够铺满登基的台阶…… 她想起今日妹妹传来的家书,宫里宫外传得沸沸扬扬,醉心散最重要的一味药引,几年前陛下就赐给东宫了,此事至今未下决断…… 这深宫里的路,都是用白骨垫出来的。 回宣政殿的途中,永宁帝望着远处,若有所思。他忽然沉声道:“将这物……明日随药材一并送入六皇子府。” 话音落下忽有夜风吹过,檐角铜铃叮当作响。秦顺握在手中,凤纹刻痕硌着掌心,透出刺骨的凉意。 皇帝说着,抬眸间,毓秀宫的匾额已近在眼前,这是淑妃的住所。里头只余昭玥公主,守着满庭寂寥,自淑妃去后,昭玥每年总有大半年宿在六皇子府,满宫皆知。两人虽相差五岁,却比寻常兄妹亲厚许多。 昭玥坐在院中秋千上,裙裾随风轻轻摆动,脚尖点地,让秋千微微摇晃。她抬头望见殿门口那抹明黄身影,嘴角扬起一抹浅笑。 “父皇既然来了,怎么不进来?” 皇帝站在殿门外,身形微微一滞。他没想到昭玥会发现自己,淑妃去时,昭明才八岁,说是养在皇太后膝下,实则是萧瑾聿亲自带着。父女二人便极少见面,即便宫宴上碰面,也不过是君臣之礼,而非父女之情。 “朕只是路过。”皇帝声音低沉,却还是迈步走了进来。 昭玥从秋千上跳下来,行了一礼,“儿臣参见父皇。” 永宁帝望着眼前的十三岁少女,亭亭玉立,与淑妃的样貌竟有七八分相似,尤其是那双眼——眼尾微微上挑的凤眸,看人时总带着三分天生的傲气,恍惚间,他仿佛看见作为秀女入宫的淑妃站在桃花树下向他行礼。 烬棠欢(重生) 第18节 昭玥站定抚着自己的袖口花纹,淑妃也有这个习惯,这个微不足道的小动作却让皇帝身形一怔。 皇帝的手指在龙袍下微微握紧。他不由自主地向前一步,抬手摸了摸昭玥的头,“你……长高了。”动作轻柔得不像一个执掌生杀的帝王,而仅仅是一个思念亡妻、疼爱女儿的父亲。 “还要多亏皇兄府上的厨子,变着法给儿臣和皇兄做药膳。”昭玥咧嘴一笑,她性子冷清,和她皇兄一样,今日有这么多表情,实属不易。 “父皇可是因为贵妃娘娘中毒,想起母妃了?” “你怎么也同你皇兄一般口无遮拦”皇帝声音沉了三度,目光扫过空寂的庭院。 “放心吧父皇,院中现下无人。”昭玥仰起脸,“儿臣知晓父皇有自己的盘算,谋定而后动本是常理。”她背着手装作大人模样在院中踱步,“只是……此事已拖延太久,恐让人寒心啊。” 还未等永宁帝有所反应,她便又开口,“儿臣今夜带回更衣的那女子,可是皇兄当年想求娶的苏小姐?” 皇帝幽幽开口:“她如今是定西伯的夫人。” “父皇,儿臣斗胆猜测,今晚太子哥哥想算计之人便是她吧?”昭玥指尖轻轻拂过秋千的麻绳处。 “皇兄素日里总说我年纪小,不愿与我谈这些前朝后宫的纠葛。”昭玥指尖拨弄着鬓边银簪,“可他忘了,这宫中奴才们的悠悠众口如何堵得住?” 见永宁帝陷入沉思,昭玥唇角微扬,知晓今夜的话已在帝王心中激起了涟漪。 她从袖中取出个缎面荷包,“父皇,这是儿臣用御花园茉莉混着桂花缝的,太医说,对安神助眠最是有效。” …… 曹嬷嬷踏入景阳宫时,皇后方从东宫回来,听得口谕内容,手中茶盏还未放下,“就因本宫……管教太子不严?就要夺了本宫的管理六宫之权?” 皇后自顾自地笑了起来,那笑声起初极轻,渐渐变得尖锐,在空荡的殿宇里回响。 “本宫要见皇上。”她猛地收住笑声,凤眸如淬寒冰。 “陛下说了,娘娘先养好身体,日后会来看您的。” 曹嬷嬷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陛下特意叮嘱,娘娘凤体要紧,待调养好了,自会来看您。” 夜风渐急,月光照着院中的梧桐树,在宫墙上投下斑驳的影子,随风摇曳的叶子沙沙作响,銮仪卫的打更声惊起檐下宿鸟,这一晚的皇宫,每片梧桐叶都有着秘密,香炉中的烟气都藏着设计。 景阳宫的鎏金香炉倾倒,香灰撒了一地,一名身着藕色宫装的婢女垂首而立,指尖微颤,从袖中缓缓取出凤簪,她无声地将簪子放回妆台,指尖停留一瞬,似在确认是否摆正。 “废物!” 太子猛地掀翻案几,茶盏瓷盘碎裂一地,他一把揪住王公公的衣襟,怒不可遏,“本宫要的是苏宥棠——” “你给本宫弄个异域女子做什么?怎么?是觉得东宫,缺个跳胡姬舞的玩意?”他咬牙切齿的说道。 “不过那女子……”他忆起那纤细的腰枝,尤其那双眼睛,三分笑七分媚,仿佛能勾走他的心魂。 萧瑾恒顿了顿,似在回味,“倒是个绝色。” “殿下息怒,皇后娘娘吩咐,那舞姬明日准保送进东宫偏殿。”王禄大气不敢喘。 “本宫要的是苏宥棠,她来有何用?能让苏家老狐狸松口?能替本宫拉拢朝臣吗?”萧瑾恒猛地一掌拍在案几上,震得青玉笔架叮当作响。 “还是母后觉得,本宫这东宫之位,如今坐得稳当了?” 王禄小心翼翼地抬眼,觑着太子的神色,“殿下先在东宫布局,至于苏小姐……”苏宥棠的名字传入萧瑾恒的耳朵,他沉着眸子看向王禄:“继续说。”全然未觉,殿外一闪而过的裙角。 “不如让裴将军府上妾室从中操作……等苏小姐出了府,殿下再迎进门,既不落人口实,又……” “哦?怎么说?”萧瑾恒轻叩着案几,王禄的话,勾起了他的几分兴趣。 “裴将军府上那位林姨娘,最得宠爱,若府中闹出些什么事,促成和离……”王禄眼底精光闪动。 “届时殿下求娶,岂不是救人于水火?又能让苏家欠您一份天大的恩情。” 萧瑾恒指节轻叩案几,唇角勾起一抹势在必得的坏笑,“本宫的太子妃,非她苏宥棠莫属。” 王禄犹豫片刻,还是硬着头皮问道:“殿下,若立苏小姐为太子妃,那……周侧妃那边……” “她?”萧瑾恒骤然冷笑,案前烛火发出“噼啪”声,“本宫才是东宫之主,何时轮到她置喙?”他眼底闪过一丝厌烦,“不过是个摆设,看见她就无趣得很,若不是母后亲自做主,她连东宫的门都进不来。” 第24章 裴彦知与林姨娘正坐在府中正厅等候,见苏宥棠携着秋檀下了马车,裴彦知急忙撩起官服,疾步迎上前:“宫中可是出了什么事?” 话音未落,林姨娘已捏着帕子掩唇轻笑:“姐姐这福气真是藏都藏不住,每次所到之处,必有风波……” 府中洒扫前院的小厮听闻这话,连竹帚都握不稳,林氏的贴身丫鬟春云更是将头埋进衣领,指尖紧紧攥住袖口。 她家主子总学不会收敛,怎么这会子又要往刀尖上戳,真是不要命了…… 这话如针尖般扎进裴彦知耳中,“休得胡言!” “还愣着做什么?”苏宥棠不想辛苦营造的形象毁于一旦,“若是再让我看见她这般没规矩,就遣回教坊司吧。” 春云浑身一惊,忙不迭屈膝福身,却瞥见自家主子眼底闪过的怨毒,“姐姐好大的威风,今夜太子醉酒,姐姐怕不是去偏殿……” 裴彦知瞳孔骤缩,刚要呵斥,却见苏宥棠三步并作两步跨到林姨娘面前,绣着缠枝莲的袖口带起一阵风,重重的耳光挟着夜风落在她的脸上,将那未说得出口的挑衅话打散在夜里,“滚回你的听雪轩!” “你当皇后请你去宫宴是抬举你一个妾室吗?如今倒给脸不要脸了?”说罢看向裴彦知,“依我看,听雪轩也不必回了,去祠堂跪着好好学学《女戒》吧。” 裴彦知喉间动了动,却在触及她眼眸时,将话又咽了回去。 她像换了副筋骨,与从前判若两人。 “姐姐不就因为老爷宠爱妾身,捻酸吃味,何至于此”林姨娘捂着红肿的脸颊不甘示弱,“不过是句玩笑话,便要妾身去跪祠堂?” “玩笑?”苏宥棠忽而轻笑,“将军带回来这人,果真没半点规矩!” “你可知方才那番话,若传到皇后和太子耳中,会连累裴府上下多少颗人头落地?” ”念在你救将军有功,给你留半分脸面,莫要不知好歹。” “春云。”苏宥棠淡声吩咐,“送你家主子去祠堂……” 话未说完,老夫人身边的崔嬷嬷疾步而来,“夫人只管歇息,老奴亲自盯着,断不会让林姨娘再这般没规矩。”她扫过林姨娘狼狈的模样。 “有劳崔嬷嬷。”苏宥棠微微福身。 清冷的月光将庭院照的极亮,两人的身影拉长在青石板上,她提着裙裾缓步经过裴彦知身侧时,稍作停顿,压低声音说道:“你随我来。” 待到了栖棠院,转头吩咐秋檀,“把冬至叫去那女子房中。” “是,小姐,白芷已将此人在东厢房安置妥当。”秋檀福了福身子,“奴婢这就去。” 苏宥棠换了衣衫,将裴彦知领到东厢房门外,朝他扬了扬下巴,裴彦知的手指在门环上顿住,他不知开门将面对什么,一种未知的恐惧涌上心头。 推开门的刹那,刺鼻的药味扑面而来,却掩不住空气中似有若无的血腥气。床上女子侧卧着,乌发干枯如草般散在枕上,听到动静后慌忙扭头看向门口,“彦知哥哥?”她喉间发紧,沙哑的声音也掩盖不住语气中的激动。 “乐……乐茹?”他无法与记忆中的林乐茹联系在一起,自从林家出事,已经有八年未见了,那女子小臂上狰狞的鞭痕纵横交错,连面颊上也有着细细密密的血痕。 她挣扎着要起身,却牵动背上伤口,钻心的疼痛让她不得不叫出声来。 “别动。”苏宥棠下意识伸手去扶,裴彦知这才注意到她背上的伤疤,“这……这是蛇毒鞭?” “你是?”林乐茹防备心极强,眼中闪过一丝警觉。 她坐在了床边,“我叫苏宥棠,如今的裴府主母,接你进府、给你上药的是我的贴身丫鬟,你可以相信我。”她刻意放柔了声音,却仍带着裴府主母特有的从容气度。 “你如今所在是我的栖棠院,府上的林姨娘此刻在祠堂罚跪。”她唇角微扬,露出一个安抚的笑,“你尽可放心,我会确保你的安全!” 恰在此时,门外传来轻叩,“小姐。”冬至和秋檀一前一后进来,秋檀转身将雕花木门轻轻合上,窗外一阵夜风掠过,吹得烛火轻轻摇曳,苏宥棠不动声色地瞥了眼窗外,继续说道:“现在,我可以问几个问题吗?” 林乐茹看向裴彦知,眼中带着几分犹豫与试探,她撑着身子从床上坐起,手指攥着锦被,似乎在确认苏宥棠的话是否可信。 裴彦知迎上她的目光,“她是丞相嫡女,姨母是当朝贵妃,你可以相信。” 林乐茹的视线在二人之间游移,最终落在苏宥棠柔和的面容上。 “林姑娘,你初来乍到,有所顾忌很正常。”苏宥棠忽然望向她,“只是,我若存了害你的心思,何必支开府中众人,将你带到我的院子里来,还让我的婢女救你呢?” 苏宥棠露出一抹未出阁时少女的天真微笑,“若不是真心想救你,此刻你怕是连裴彦知面都见不到便没命了。” 烛火忽明忽暗,将众人影子投在墙壁上,众人无言等着床上那女子的回答。 冬至忽然起身,她行至林乐茹跟前,“你不相信他们,总要相信我吧?这些日子都是我为你上药,清理伤口,正是奉了我家小姐的命令。” “为何救我?”她沉着眸子,终于开口。 苏宥棠的目光落在林乐茹满是淤青的手背上,忽然伸手覆在其上,冰凉的触感传至手心。 “因为我们是一样的人,都被人当作棋子。”裴彦知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林乐茹猛地望向她,对上苏宥棠那双坚定的眼睛。 裴彦知迟迟未开口,他虽知晓府上的林氏是假的,但当真的林乐茹出现在他面前时,还是难以接受。一个在祠堂罚跪的姨娘,一个伤痕累累的弱女子,仿佛有千斤重石压在胸口喘不上气。 苏宥棠的指尖轻轻落在裴彦知的肩头,她太明白这种感受了,就像前世发现最信任的枕边人,竟纵容妾室给她下毒,那种被最亲近之人背叛的寒意一寸寸地爬上心头。 他艰难开口,声音里只有担忧,“你这伤……” 太多问题在舌尖打转,“为何有人冒充你?” “为何……”裴彦知此刻竟像个孩童般茫然无措。 苏宥棠悄然将一盏热茶推到他手边,模糊了他微微发红的眼眶。 “我来说吧。”林乐茹似放下心来,开口道。 “大概一年前,有人找上我,带着教坊司的妈妈,来确认我是不是林乐茹,他们把我按在墙上……”说着她开始发抖,似乎回到了那个夜晚,像极了林家抄家时的模样。 “拿我的孩子要挟我,他们说……只要我承认并且说出和彦知哥哥有关的事……就放过我女儿,我若不说便要杀了她。”林乐茹泪水决堤,泪水刺痛了脸上的伤口,记忆中女儿的哭声和尖叫在她耳边回响,她双目无神,指甲掐进肉里都丝毫感觉不到,只有满腔的恨意, 苏宥棠的手帕递到眼前时,她猛地捂住嘴,“你知道吗?我女儿才一岁半,连路都走不利索。” “后来,他们带走了我,把我关在一间屋子里,我不知道那是哪,只知道每日有人来送饭,他的脚上有泥土。对了,是定国口音,每日会有戴面具的男人来逼问我,要我按着日子回忆,我说不出来,他就用鞭子抽……”她猛地扯开衣襟,浑身没有一处肌肤。 那些被刀架在脖颈上逼问的日夜,那些听着孩子哭喊却无能为力的绝望,那些被绑起来抽打的痕迹,此刻全都化作了压抑的呜咽。 “那你的夫君呢?”苏宥棠轻声问道。 “我夫君?”她忽然冷笑,笑声里混着咳出的血沫,“他是个赌鬼,那些人给了他好些银子,让他照顾好孩子。” “他当我是摇钱树……亲自把我送到了他们手里。”她一边笑一边哭,实在说不上有个人样。 “你怎么逃出来的?”她话音刚落,就见林乐茹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刚开始他们绑着我,后来时间长了便知晓我因为孩子不会跑,那日他们吃了山上的野蘑菇,都上吐下泻出现了幻觉,我趁机跑了。”冬至以为她只是被人绑架,谁知还有这么一个人渣夫君!气的不成样子。 “我跑了两天,喝溪水,吃野果,心里想着要将此事告知于裴家,便一路打听……” 苏宥棠眸色一沉,指尖在案几上摸索,看向秋檀,“你亲自去查。” “姑娘家在何处?夫君姓甚名谁?”秋檀问道。 烬棠欢(重生) 第19节 林乐茹唇间带着几分血丝,挤出几个字,”小安村……他叫钱威虎,还……还有,他们把我绑走,大概走了一个时辰。” 秋檀领命退下,回房换了夜行衣去了隐雀阁,根据林乐茹的形容,有山有水,每个月有两三日会有羊群经过…… 秋檀出去后,她像疯了似地从床上滚落在地,瘦骨嶙峋的身子重重砸下,一个劲的的叩头,“彦知哥哥,夫人,我愿意相信你们,只要能救出我女儿,我什么都愿意做!” 苏宥棠急忙上前搀扶,却被她的手死死攥住衣袖,那力道大得惊人,像是将女儿的性命悉数托付给她。 苏宥棠点头应声道:“我不能保证会救出来,但只要活着,我一定尽力。”那是一位母亲的期待,她如何能拒绝? 裴彦知站在阴暗处,眼中翻涌着滔天的怒意,若不是因为自己,她本可以不受这些苦楚。 这一晚……注定不太平。 窗外的月光格外透亮,似要照进每一处阴暗潮湿见不得人的角落。 第25章 苏宥棠和冬至小心翼翼地将林乐茹扶起,见她面色苍白,虚弱得不成样子,她心头一紧,不忍心地开口问冬至:“她的伤要何时才能好?” 林乐茹听闻此话更是了无生机,睫毛轻轻一颤,眼底的光暗了下去,那些人说鞭子上的蛇毒无药可解,会一点一点侵蚀她的骨髓…… 冬至将指尖轻轻搭在林乐茹腕间,神色却有所缓和,“脉象比刚来时平稳多了。”她的声音沉稳而笃定,“按方子按时服药,不出七天会好的!” 林乐茹猛地抬头,瞪大双眼盯着冬至,“可他们说这毒……无药可解。” 冬至收回搭在她腕间的手指,平静开口:“不过是最寻常的小蛇毒,只是你旧伤未愈又添新伤,一直不见好,才成如今这般模样。” “放心,我说能解就一定能解。”她反手将林乐茹的手握住,安慰道。 冬至转身从药箱里取出一个透明小瓷瓶,里边有两只雪白蠕动的蛊虫缓缓爬着,她取出一只拿到林乐茹面前,“服下,它会在你体内游走,将毒素尽数吸走,稍后自己排出。” 林乐茹望着那蠕动的小虫,伸手拿过,仰头便吞了。 苏宥棠突然按住冬至的手腕:“等等,你上次用这法子……”话未说完便被冬至的话堵住了嘴巴。 随后她听见冬至小声嘀咕:“忘了说了……可能会有点痒。”她嘿嘿一笑。 苏宥棠见她服下蛊虫后不由松了口气,她轻轻为林乐茹掖了掖被角,放柔了声音,“好生歇着,先把身子养好。”话到一半突然哽住,苏宥棠看着她皱皱巴巴的伤口,终于仰起头坚定地望着她:“都会好的,只要活着,都会好的。” 说罢带着冬至出了房中,房门轻轻合上,如今只留下裴彦知和林乐茹两人。 裴彦知一直无言坐在檀木案前,骨节分明却带着厚茧的手指无意识的摩挲着手上的扳指,他目光由烛火转向床上坐着的单薄身影,喉结上下滚动了好几次,终是挤出一句压在心底多年的话:“林家……出事后,我去找过你,却都说没有这个人。” 林乐茹却忽然笑了,眼里盈满了泪花,“刚入教坊司时,妈妈给起了新的名字……叫桃影。”她攥紧了锦被,指节泛白,留下了细细的皱褶,“起初都是从最下等的洒扫丫鬟做起,自然没人知道。” 林乐茹慌忙垂下眼帘,这么多年了,早已习惯在教坊司的角落独自抹泪,突然听说他找过自己,心头竟泛起一阵陌生的酸涩。 她盯着锦被上的大片海棠花,渐渐模糊成片,原来还有人记得林家,记得那个叫林乐茹的小姑娘。 裴彦知看见她的泪水无声地砸在手背上,在那青紫的皮肤上溅开细小的水花,他猛地站起身,“我……”他不知如何开口,亦不知该如何面对她。 他望着她疑惑的问道:“你是如何出的教坊司?为何不来找我?” 林乐茹抬手拭去眼角的泪痕,烛火在她湿润的眸中折射出光点,她怔怔望着眼前人,裴彦知的眸中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林乐茹声音轻的几乎听不见,“我……是三年前被买走的,那时已有了几个月身孕。” 她苦笑道:“我谎称父亲还留下些财物,当了之后便能……”话音突然顿住,“谁知他竟是赌鬼,刚生下孩子不久,便要将孩子拿去换银子,我还未出月子,日日替别人浆洗衣物才勉强能裹腹,这才把孩子留下。” 裴彦知手中的瓷盏竟出现了裂痕,他缓缓松开手,起身行至窗前,衣袍在月光下泛着冰冷的光泽,背对着她,声音低沉的可怕,“后来呢?” 林乐茹怔怔地望着他挺拔的背影,与记忆中的少年重合。她仿佛看见那少年在树下执起她的手,说待日后考取功名,定要八抬大轿迎她过门。 可是如今,却走上了截然不同的路,她是被抄家落入教坊司的低贱桃姬,而他是当今朝堂上炙手可热的裴将军。 “乐茹……”他唤她名字时,带着久违的少年气。 裴彦知行至榻前,低头握住她的手,迎上她盈满泪花的眸子,“乐茹,我说过的话,从未变过。你因我遭受的折辱,我必让他们百倍偿还。”他掌心的温度烫得惊人,似是在向她允下一诺。 他忽然压低声音说:“只要孩子活着,我会尽力救出,你无需担心,安心住在裴府,我去跟宥棠商量你以何身份留下不会被府上的假林氏发现。” “可我已经……”林乐茹眼神慌乱地说道。 “我不在乎。那赌鬼想来还没死,不如我抓回来你亲自了结了他?”林乐茹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像一艘海上漂泊数年寻不到码头的船,忽然靠岸了。 “孩子我会当自己亲生骨肉,你无须在意。”多么不合时宜的承诺,却在今夜将破碎的她慢慢拼凑起来。 裴彦知在廊下徘徊,月光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犹豫着如何给林乐茹一个身份,又如何同苏宥棠开口。 “吱呀”一声,身后的雕花木门已经敞开,苏宥棠已将钗环卸下,只着一件素白中衣,“进来吧。”她声音平静得可怕。 裴彦知迈进门槛,身后的木门发出沉重的闷响,烛火摇曳间,他的目光被案上的那封和离书定住。 “这是何意?”他眼睛微眯抬眸问道。 “不如,我们和离?”她拿起那纸和离书,递到裴彦知手中。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坐在案前,声音低哑。 苏宥棠依旧含笑望着他,“裴大人不打开看看吗?” 裴彦知瞳孔皱缩,这分明是他与苏宥棠在书房谈心后,放入暗格中的那一封,“你何时发现的?”他略带诧异地问道。 苏宥棠伸手抚平衣襟上的褶皱,“那晚书房遭贼的时候,你不应该打开暗格瞧瞧布防图是否还在吗?”裴彦知拿着和离书的手一僵,竟是因为这事。 “我今日真不是这个意思。”他素来不善言语,性子*孤僻,此时亦不知如何为自己辩解。 “我知晓你的心意。”苏宥棠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让他安心。 “你是怕将我牵扯局中,太子若想动你,像碾死只蚂蚁般容易,你写下……那纸和离书,是怕眼下朝局动荡,日后我顶着裴夫人的身份,连父亲都护不住我,对吗?”苏宥棠坐在裴彦知对面,直视着他的眸子。裴彦知这才惊觉,原来她早已知晓。 “如今说出来,可畅快些?”她嘴角噙着笑,抬手给裴彦知倒了杯茶,“我瞧着,你对林姑娘还有情,这半年那林氏在府上作威作福,如今正主回来了,裴大人打算如何?” “我想想。”裴彦知此刻心乱得很,如何才能在假林氏的眼皮底下,让林乐茹安然无恙是个大问题。 两人同时沉默下来,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支离破碎的阴影。 苏宥棠望着裴彦知紧蹙的眉峰,忽然轻轻叹了口气,“你不是问我今夜宫中发生了什么吗?姨母中了鸩阴散的毒,虽还未查出来是谁的手笔,但皇后被卸下了掌管六宫之权,太子被禁足三个月。” “鸩阴散?可是当年淑妃……”裴彦知看向她,“宫中愈发不安宁了。” “正是,幸而六皇子及时派人送去了解药,暂时压制住毒性了。”苏宥棠指腹摸索着茶沿,声音里带着惯有的冷清。 “那太子是为何?” 苏宥棠思索着该如何回答,“太子……与异域舞姬在偏殿……那殿中香炉有媚药。” 苏宥棠将宫女冲撞、指路、换宫服一事说出,裴彦知的眼神瞬间变得锋利,“莫非,本该……是你?” “太子竟敢将主意打到你身上?”裴彦知如鲠在喉,胸腔剧烈起伏,翻滚着强烈的怒意,“你放心,我不会让太子对你出手的。毁了你的名声,父亲更不会支持东宫,得不偿失,何必呢?” 苏宥棠指尖轻轻捏着眉心,“若我今夜真在偏殿……父亲为保苏氏满门,只能站在东宫那边。可太子哪里有这般缜密的心思?” 她端起茶盏浅尝一口,又继续说道:“他不过是想借此事逼你我和离,扶林姨娘做正室,而我……入主东宫。” 裴彦知脸色惨白如纸,“你今夜提出和离岂不正中东宫下怀?” “此事,定有林姨娘的参与,若她真是定国人士,图谋的该是布防图吧?她不坐上主母之位……换言之,没有主母的府邸,她才能名正言顺执掌中馈,顺理成章的接触机密。” 裴彦知猛然扣住她的手腕,“苏宥棠,你当我是摆设吗?岂有让你站在身前替我挡刀的道理?”裴彦知觉得又气又好笑。 “裴大人误会了,我本就动了和离的念头,既不喜欢你,又何必占着裴府主母的虚名?”她浅浅一笑,“不是替你挡刀,是此局我们皆成了棋子,裴府、苏府、还有姨母和三表哥,谁又能逃得掉呢?” “虽无男女之情,但苏宥棠……”他抬眼望向窗外浓稠的夜色,嗓音低沉而笃定,“我会护你周全。明日我便私下去官府过了文书,若东宫和皇后真对我动手,你也能置身事外。” 苏宥棠轻笑一声,指尖摩挲着腰间的玉佩,“那便祝裴大人与我……能在这盘死局里,做最默契的……”她略一停顿,唇角微扬,“棋子?” 第26章 苏宥棠思索片刻,眸光微闪:“我倒是有一计,秋檀易容术精妙,不如让林姑娘改头换面?” 她端起茶盏,氤氲雾气中唇角微勾,“日后我若离府便将她先带在身边,至于那位林氏……来日方长。” 裴彦知似是想起什么,“你且稍等,我去取件东西。”话音刚落,人已疾步而出,他起身时衣袂翻飞,惹得烛火爆出一丝火花。 片刻后,裴彦知从怀中掏出一张泛黄的素娟,指尖捏住两角轻轻一抖,素娟便在案几上舒展开来,露出密密麻麻的标记,“这是我与定国几次交手,重新绘制的假的布防图,你看看能否骗过那林氏?” 苏宥棠定睛一看,绢面上不仅有朱砂标记,还有着斑驳血迹与干瘪的泥土印纵横交错,她唇角漾起一抹笑意,“裴将军虽然权谋之术差了些,但论排兵布阵是有真本事在的。” 裴彦知第一次被女子称赞,忽觉耳尖微热,“谬赞了。” 苏宥棠忽然抬头望向他,带着没有防备的微笑,“这般精细,纵是给那定国的将军看,怕也辨不出真伪。” “也不全是假的,有几处驻军和粮仓是真的,若她真的取得,日夜兼程送回定国。”他眼底闪过一丝锋芒,“怎么着也得十天半个月,等定国之人点齐兵马,也就八月底了,刚好赶上下一次布防换位置。” “秋檀若是找到了那姓钱的……”她声音越来越低,“我想把他交给林姑娘,让她自行处置。”苏宥棠眼底闪过一丝踌躇,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你若觉得不妥,那我便命人送至官府。” “不必送官,要把自己出生不久的孩子卖掉,按照律法送去官府也是要斩首的。若她下不去手,我来便是。”他嗓音沉缓,像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你能同我说说你和林姑娘的事吗?”她好奇的问道。 “你想听?”裴彦知大婚后还没见过苏宥棠的眸子像星星眼一样求知若渴…… 苏宥棠一个劲的点头。 “他父亲是江州知县,宅邸离我家旧院只隔了几户人家。”裴彦知看向窗外,似陷入了沉沉的回忆里。 “她总爱坐在门前的石墩上玩耍,记得那年冬天,刚下过雪,石墩上带着雾气凝结而成的薄冰。她偏要站上去往下跳,学小兔子那样,结果她脚底打滑,我那时正好路过,一把拽住了她的衣领。”他说着,目光渐渐柔和。 “只是那时,家中早已揭不开锅。”他说着摇了摇头,眼眶微微发红,却让苏宥棠的心猛地刺痛,她自小丰衣足食,从未体会过平民百姓的生活,怎会理解什么叫饥寒交迫。 “我哪里还有力气,一拽之下,两人反倒都摔进了雪里。她未看自己是否摔着了,反而急着来扶我。” “他与旁的官家小姐不同,那时街坊家的小孩都笑我穿着补丁衣裳,读不起书,只有她……”苏宥棠看见他唇角微微扬起,那是她从未见过的温柔神色。 他顿了顿,捧起茶盏撇了撇浮沫,一口饮尽,苏宥棠默不作声地执壶为他续茶,听见他继续道,“她允我在窗下偷听先生讲课,后来家里经商挣了些银子,才开始去学堂,她日日从家带着糕点来找我。” “她说日后我定会金榜题名,可她却不知,我拿起长剑,不过是想护她周全。”说罢他长长叹了一口气。 “她与你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她自幼胆小,性子乖巧,可我却还是没护好她。”他忽然觉得口中茶汤发苦,心里像堵了一口气般出不来。 “林家出事的时候,你可有找过她?”苏宥棠问出了一直想问的问题。 “后来举家迁到了京城,一直靠书信来往。”裴彦知指尖轻叩桌面,“直到接连几封信如石沉大海,八个月未见只字片语,我匆忙赶回,才知晓林家在五个月以前便出事了,女眷悉数充入教坊司。” “我多方打听,遍查教坊司户籍都寻不到‘林乐茹’这三个字,以为她……今日才知,她刚进教坊司,妈妈便给了新名字,叫‘桃影’。”他忽地笑出声来,却比哭还难看,“我实不忍心看她如今模样,若不是我,她本可以过自己的生活。” “可她遇人不淑,如今辗转回到你身边,未必不是天意。”此刻她像极了禅清寺中的方丈,惯会说些“都是天意”的话。 烬棠欢(重生) 第20节 “裴彦知,你若真想弥补,便将她从局中干干净净的摘出来,而不是任由她做一颗随意丢弃的棋子,毫无还手之力。”裴彦知此刻定不知晓,这一句话日后点亮了他早已黯淡的生活。 苏宥棠忽然伸手按住他紧握的拳头,“如今年岁还长着呢,不是吗?” “那你呢?”裴彦知声音里带着些长辈的疼惜,“和离之后便会被世人认作弃妇,即便你是丞相之女。” “世人眼光?”她兀自笑出了声,“我若在意世人眼光,便不会逼父亲要你求娶我了。” “可如今朝局动荡!” “但我仍是苏宥棠,为自己而活的苏宥棠。”裴彦知闻言,忽然想起那个执意要嫁入裴府的烈性女子。 “为什么帮我?”苏宥棠听见他问自己,莫名摇了摇头,还是被他看出来了。 “我先前并不知晓你有心上人,成婚后亦是后悔了,这桩婚事,原是我耽误了你……如今能弥补,也觉得甚好。而且我觉得一个能将百姓放在心上之人,定不会是什么坏人。”今夜的她,发自内心的扯出一抹微笑,心情格外舒畅。 “如今能成全你们,这世上也少一对痴男怨女,怎么不算好事呢?” 她的目光轻轻落在裴彦知晦暗不明的眸子上,心中泛起一阵酸涩,红了眼眶。 林家出事时,他年方几何?算来不过十二三岁。寻常人家的少年,还在鲜衣怒马、纵酒高歌,而他…… 从前她只以为裴彦知天生性子孤僻,是因自幼没什么朋友相伴,如今才明白,他惯于独来独往,不善言辞,或许只因少年郎的心事都无处诉说,苦楚都需要独自吞咽…… 苏宥棠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袖口,前世今生那一句句的“寒门”,竟如细密的针,一针一针刺在她心口。 “我这些年,没少拿‘寒门’二字戳你心窝子吧,方才惊觉这些无意之言,竟是将你以命相搏换来的功勋都尽数折辱了……” 苏宥棠忽然起身后退两步,双手交叠举至眉心,俯身行礼,乌黑发丝随着动作垂落,这是世家贵女的致歉仪态,“我从未看不起你。” 裴彦知目光触及这一幕,她如此郑重其事,心中瞬间明了,他神色微变,急忙上前托住苏宥棠,“你这是做何?快起来!” 裴彦知急忙开口,终是怕折辱了这位向来一身傲骨的丞相嫡女,“我只当你是金枝玉叶的世家千金,自幼养在深闺,平日所见皆是华堂锦室,何曾见过市井百姓生活的艰辛?且你年纪尚轻,于我而言如顽皮不谙世事的妹妹一般,又怎会真心怪罪于你?” 她顿了顿,喉间发紧,“你放心,为了弥补,我一定让冬至把林姑娘治好,若治不好我苏宥棠三个字倒过来写!” 夜色沉沉,苏宥棠辗转难眠,索性起身坐在榻上,想着裴彦知那句“当作妹妹”的话,此刻,一个荒唐的想法浮上心头…… 翌日一早,白芷正为苏宥棠布菜,明溪从屋外挑帘而入,“小姐,大小姐来了。” 苏宥棠放下银筷,“让她进来吧。” “给嫂嫂请安。”她规规矩矩行了一礼,“嫂嫂,母亲已大好,今日来同嫂嫂学着管家。” 裴心宜今日特换了藕色襦裙,梳了单螺髻,发间只簪了一支桃花簪,比往日稳重又更显素雅。晨光洒在她的裙摆上,衬得少女愈发秀丽。 “坐,可用过早膳?”苏宥棠指了指旁边的紫檀木墩。 “回嫂嫂,已经用过了。”裴心宜模样乖巧,又懂礼节,苏宥棠甚是喜欢。 她转头对白芷说道:“近日就让心宜先跟着你……” “是,小姐。” 白芷福身行礼,“大小姐无需日日前来,每月择十五日便可,未时三刻至前厅寻我。若是学堂课业繁忙,只需着人捎个口信。”她掌家时间久了,言语间不免带着些威严。 “好,我记下了。”裴心意乖乖点头应道。 “二婶近日身子如何?”苏宥棠问起了二房近况。 裴心宜语气柔和,眸中带着几分感激之色,“多谢嫂嫂记挂,母亲近日除了气血亏空,便是夜里睡不安稳,旁的倒也无碍了,府医说好生将养着便是。” “二叔可是行商去了?已有多日未见。” 裴心宜闻言,神色诧异地绞着帕子,“并未,母亲向来体弱,父亲过年过节才去母亲房中,如今母亲吐血后,他反倒嫌屋里药气重,日日宿在沈姨娘房中……” 她声音轻轻的,唇角勾起一抹苦笑,“沈姨娘如今春风得意,若我再不来学,怕是二房便都归她管了,母亲更没有活路了……” “心宜……”苏宥棠轻唤她一声,却不知如何接话。 裴心宜忽然抬眸,眼底闪过一丝倔强。“嫂嫂不必宽慰我,这些年来,母亲病着,父亲冷着,我早已看明白了。” 良久,她才低声道:“嫂嫂不知,前日沈姨娘同母亲讨要库房钥匙,去母亲院中冷嘲热讽……” “我知晓了,你先安心随白芷学着,二房终究还要靠你撑起来,此事我记下了,我去给老夫人请安时,自会寻机会提。” 第27章 “秋檀回来了吗?”苏宥棠将手中茶盏轻轻搁在案几上,抬眸望向白芷。 白芷正翻动着裴心宜送来的二房账册,闻言指尖微微一顿,垂眸恭谨道,“回小姐,还未。”她将账册合拢,补充道:“可要差人去寻?” 苏宥棠看向院中长廊,摇了摇头,“不必了。今日回相府,你去吩咐备马车吧。” 白芷福了福身,“是,奴婢这就去安排。” “明溪,你去拿一套秋檀的衣衫让让林姑娘换上。” “小姐可是要带林姑娘一同回府?”明溪微微偏头,流苏随着动作轻晃。 “嗯,独留她一人不合适。”明溪应声而去。 “小姐,那我也回去收拾。”话音未落,冬至如泼猴一般蹿了出去。苏宥棠轻笑出声,“这丫头……” 苏宥棠望着秋风拂过盏中的茶留下的层层涟漪,唇边笑意久久未散,重生以来她第一次觉得胸口那块大石,终于卸下了,到底没耽误他的姻缘。 从未有一天像今日这般轻松,她提着裙摆行至枕月亭的石阶前,襦裙上的荷花随着步伐若隐若现,四季海棠开的正盛,她身着浅粉色的刻丝襦裙,十几岁的少女眉清目秀,晨光穿过海棠枝桠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影子,那双眸子清澈透亮,风起时,吹动睫毛微微颤动,她从前紧皱的眉梢此刻舒展开来…… 裴彦知一进栖棠院,便看见了此番景象,像极了他第一次在相府见到她时,她活泼跳脱又爱热闹,自婚后活像变了个人,这是他第一次真实的感受到,那个鲜活的苏宥棠真的回来了。 “姑爷怎么不进去?”耳畔传来白芷的声音,带着几分疑惑。 裴彦知这才回过神来,目光落在苏宥棠身上。 “小姐,马车备好了。”白芷走到海棠树下对着台阶上那抹身影说道。 “可是要回相府?”裴彦知走上前来。 “正是。”苏宥棠点点头。 “那我随你一道去。”他的声音很轻,却让苏宥棠手上的动作一顿。 “你不是今日要去……”苏宥棠想起昨夜他说要去官府过了和离文书。 “已经办妥。”裴彦知抖了抖自己的袖子,让她安心。 “好,那走吧。”苏宥棠从阶上轻盈一跃,转身对白芷吩咐道:“若秋檀回来,让她在府中等我。” “是,小姐。” 明溪搀扶着林乐茹躲过裴府往来奴仆的视线上了马车,苏宥棠掀起车帘时,正看见林乐茹那原本遍布伤口的手背,今日只余几道浅粉色的伤疤。 她向冬至投去赞赏的眼神,想不到冬至那丫头的药罐子竟有这般奇效。 林乐茹慌乱的眼神撞进了苏宥棠的眸子,她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放柔了声音,“是回丞相府,回去给你安排个清白的身份。” 林乐茹下意识握住了苏宥棠的手腕,她瞬感冰凉,裴彦知却如临大敌,生怕林乐茹不懂规矩,唐突了苏宥棠。 苏宥棠按下了他抬起的胳膊,“无妨。” 苏宥棠见她双眼盈满了泪花,“哎——,你可别哭,你若再哭我便不管你了。” 裴彦知看见苏宥棠用从未有过的轻柔动作,将身旁女子散落的鬓发别到耳后。 那是女子间的惺惺相惜。 裴彦知眸光微动,或许……或许让她暂且跟在苏宥棠身边,的确是最好的选择。 她身边有医术高超的冬至、管家不在话下的白芷、过目不忘又性子活泼的明溪、还有那带有南疆血脉且神秘的秋檀……更不必说宥棠那看似洒脱实则坚韧的性子,这些女子之间的情谊,自有一种男子无法给予的温暖与力量。 裴彦知忽然想起昨晚的林乐茹,对着天空发呆,眼中光彩一点点熄灭。而此刻,她正被一群鲜活的女子围着,或许,这是她找回自己最好的契机,就像要活出自己的苏宥棠一样。 不多时,马车稳稳地停在了相府门前,管家柳义快步走下台阶,迎了上来,“小姐!姑爷!”声音里藏着掩不住的欢喜。 “柳叔!”苏宥棠搭着老管家的手跳下马车,她看着冬至和明溪将林乐茹扶下马车,朝柳管家介绍道:“这位是林姑娘,要在府中住些时日。” 柳管家会意地点点头,望着苏宥棠的眸中只剩疼爱,“老奴这就去收拾清芷轩……” “不必,住到我院中就好,收拾间厢房出来。” 柳管家眼中闪过一丝诧异,“老奴明白了,这就将棠惜院的西厢房收拾出来。”说着便朝身后的小厮使了个眼色。 “柳叔,我先回院中安置,再去给父亲请安。” 柳管家微微躬身:“小姐,老爷在书房。” 裴彦知立于马车旁,看着林乐茹被众星捧月般迎进府中。 林乐茹望着眼前的丞相府,威严的石狮子、府门上的金钉……无一不在昭示着居住者的地位之高,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衣角。 “怎么了?”苏宥棠见她迟迟不动,一眼看破,转了个话音说道:“放心,我父亲最是和善,不必害怕。” 棠惜院中熟悉的场景映入眼帘,苏宥桉亲手打磨的秋千依旧缠绕在槐树枝桠下,廊中的风铃随着穿堂风叮咚作响……“明溪,你随林姑娘去安置,我这边不必跟着了。” 旋即转身对身侧的裴彦知开口,“陪我去寻父亲。”她深吸一口气,不知会面对什么。 苏宥棠的手悬在空中,迟迟未能落下,她不知怎么迈出那一步。 “父亲。”裴彦知已推门而入,苏宥棠在他身后小声嘟囔:“爹爹。” 书房内,苏明澹正端详着新到手的画,他抬头见此情景像极了做错事的小孩,故意板着脸,却掩不住眼角的笑纹,“嗯,来了?坐吧。” “爹爹……你身子可有好些?” “现下除了还有余毒未清,其他已无大碍。还要多亏了六殿下送来的药。”说这话时,他眼角余光悄悄打量着女儿的反应。 “爹爹,有一事……”她抬头看向裴彦知,怎得这人此时倒学会装聋作哑了。 裴彦知起身从怀中取出那封和离书,苏宥棠顺着视线看去,那朱红官印甚是刺眼。 “这是……”苏明澹声音沉了下来,目光看向自己的女儿,她低头绞着帕子,佯装没听到。 她听到爹爹沉着声音问她:“你可是愿意的?” “愿意啊!是女儿自己提出来的!”苏宥棠猛地抬头,咧嘴笑了起来,丝毫未提其他。 “你呀!你要为父怎么说你好?”苏明澹背着手在书房窗前。 苏宥棠看着父亲的身影,她咬咬牙,上前去抱着他的胳膊,左摇右晃,“爹爹,如今都盖上官印了,不能不作数了,您要生气的话,等病好了也不迟啊” “当初逼着为父让彦知求娶的是你,说非他不嫁的是你,这提出和离的还是你?如此拿婚姻当儿戏?”苏明澹的手指敲在窗棂上,无奈的摇了摇头。 “彦知早就告知于我,和离书藏在暗格中了。”苏宥棠愣在原地。 烬棠欢(重生) 第21节 “在裴家二房被太子设计后便来找我了。”她怔怔望着裴彦知,眼神里的疑惑久久未消。 原来这两个男人,早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就已经背着她达成了某种默契。 苏宥棠闻言顿时松了口气,原来裴彦知在更早之前就要把自己摘出来了。 “那爹爹还吓我?”她娇嗔道。 苏明澹袖袍一甩,“你成婚还不到一年便和离,说出去别人以为我苏明澹的女儿是什么洪水猛兽。” “此事你是如何打算的?” “女儿先暂居裴府,同那林姨娘闹得不可开交后,便称病归家,届时以家宅不宁为由提出和离,再合适不过!如此既可全了两家体面,又能全身而退。” 裴彦知原以为她是任性妄为的闺阁女子,却不曾想,她竟连裴府的脸面都考虑到了。 “你倒是思虑周全。只是这般行事,不怕裴家日后记恨?”苏明澹语气淡淡,望着两人。 她抬眸浅笑,亦看向裴彦知,“裴大人若真要记恨,也该记恨那府上假的林姨娘,和女儿有何关系?横竖我也只是斗不过小妾的正室罢了。” 裴彦知闻言一怔,随即低笑出声:“好一招以退为进。” “女儿还把真正的林乐茹带了回来,如今安置在棠惜院厢房中,请父亲定夺,该给她个什么身份才能妥当地跟在女儿身边?” 苏明澹陷入沉思,他看向了裴彦知,思索片刻还是开口:“那姑娘日后可要回裴府?” “回裴府”三个字落下时,苏宥棠闻言忽然转头看向端坐一旁的裴彦知,这个字眼将他钉在了原地。 “彦知有此打算。” 苏明澹了然,目光落在自己女儿身上,“那便认作远房表亲吧。你母亲娘家那边今年遭了兵祸,族谱上确实有个十几岁的表姑娘下落不明,你哥哥派人去找时,尸首已面目全非了。” “那她父母不会来投奔吗?”苏宥棠担心日后被人揪出错处,疑惑道。 苏明澹摆摆手,“早死了,此事稍后让你哥哥去官府过了户籍便是。” 他指尖轻叩紫檀案几,发出沉闷的响声,“如此一来,她日后入主裴府,也算身份不低,当得起裴府主母的位子。” “主母?”裴彦知忽然起身,“她……”苏明澹忽然抬手止住他的话头,苏宥棠却喜笑颜开,果然还得是父亲,三言两语便将林姑娘的位子定了下来,“你还怕林姑娘担不起主母不成?” 苏明澹不紧不慢地开口:“我苏家和谢家出来的女儿,向来最会治家。” …… 第28章 “父亲。”苏宥棠行至书案前,“女儿还有一个想法。” 她双手托着脸颊,手肘支在紫檀桌上,一双眼睛眨巴眨巴,“不如……将裴大人认作义子?” 苏明澹端着茶盏的手在空中顿住,茶汤表面泛起涟漪,他抬眼时瞥向了裴彦知,那人握着腰间佩剑的手骤然收紧,看来是不知情。 “砰!” 苏明澹手中的青瓷盏重重砸在紫檀案上,裴彦知正要拦着,忽见丞相仰首大笑,“好!好啊!不愧是我苏明澹的女儿。” 裴彦知更是愣在原地,“你……” “裴大人费尽心思将我摘出来,我又怎能不为你筹谋一番?” 她思索着如何开口才能不让他多想,“你既不依附任何势力,又不参与党政纷争,朝中更是孤立无援,无后台倚仗。我怎安心让“表姐”嫁与你?届时太子若要对付你,岂不是轻而易举?” “再者说,你是父亲义子,同我和哥哥名义上是义兄妹,背靠丞相府,自然是与相府休戚与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苏宥棠忽而轻笑,眼尾微挑时闪过一丝狡黠,“林姑娘父母双亡举目无亲,待她出阁时必定要从相府的正门抬出去,如此一来,裴家与相府,岂不是亲上加亲?” 说罢她转身看向书桌前的父亲,裙摆扫过青砖地面发出细碎的声响,“父亲觉得呢?” 苏明澹眸色深沉,女儿这番话看似是为裴彦知的前程筹谋,实则亦为相府筹谋,不仅为家族留后路,更要通过义子身份将裴彦知与相府紧紧地绑在一起。 这丫头随了他年轻时的性子,表面温润如水,内里却藏着不能为外人道的手段。她将林姑娘从相府出阁的事作为由头,看似在为裴家考虑,实则是给他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让他以“苏家儿郎”的名义为相府效力。 苏明澹的目光却越过女儿肩头,直视裴彦知,“彦知可愿意?” 这一问轻若鸿毛,却重若千钧。 在苏宥棠开口时裴彦知就已经明白,她虽带着故作轻松的口吻,条分缕析句句不提为了他,实则是担心和离后他一人面对这朝堂的肮脏,怕他看出来始终不敢抬眼看他。 他喉结滚动,却坐立不安,“但凭苏相做主。” 苏宥棠突然笑出了声,只见父亲已经拿出奏折,“好!今日我便拟奏疏加急递进宫,将这和离之情,奏于陛下。” “待陛下《准收义子敕》下来,便添进族谱。日后朝局稳定,请宗正寺卿亲至祠堂观礼,让全天下都知道,动你便是打我的脸。” 裴彦知他屈膝叩地行大礼,额头贴着冰凉的砖面。“谢父亲。” 苏明澹起身行至裴彦知身前,他忽然伸手,力道不轻不重按在裴彦知肩头,“既认作义父,日后行事……” 苏明澹嗓音低沉,裴彦知以为下一句是预料中的“以苏府为先。”毕竟,这才是权臣收养义子最寻常的用途。 可下一秒,那话音撞进耳朵:“不必如从前般瞻前顾后,放手去做,天大的祸事,自有为父替你兜着。” 苏宥棠唇角笑意渐深,这盘棋,终于是按照她想要的方向落子了。 “父亲,母亲那边,还得你去说。”苏宥棠嬉皮笑脸像极了办了坏事的模样。 “好。为父去说。”苏明澹答应道。 苏宥棠和裴彦知一前一后踏出书房,苏明澹望着二人走远,轻咳一声,“人都走了,还不出来?” 谢韫玉沉着脸书房雕花柜后转出。 “这下可放心了?不是外头传言那般女儿不受夫婿待见。”苏明澹瞧着自家夫人强撑的模样,眼底浮起淡淡的笑意。 “那她也是一介女儿身,如今和离日后……”谢韫玉说到一半突然顿住,“哎……罢了罢了,她不喜欢便罢了。”她忽然眼神坚定,抬高声调:“大不就回家来,养她一辈子。” 苏明澹却是无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青瓷茶盏上的纹路,心里暗暗想道:我的女儿出落得如此标致,未出嫁前京城中多少少年郎求娶都被自己挡了回去,如今怎会…… 他调转话头:“夫人如今得了义子心情可是舒畅些许?” 谁知谢韫玉斜了他一眼,她腕间的翡翠镯子碰着紫檀木,发出清脆的声响,“你父女两就把此事定下,现下又何故问我?”她故作生气的将茶盏重重搁在案上,盏中茶水溅出几滴。 “朝堂上的弯弯绕,我怎会看不穿?”她绞着帕子,目光落在案前的君子兰上,“这满朝的局,都是人心……” 谢韫玉终是长叹一声,“个人有个人的命数,强求不得。” 微风轻轻拂着苏宥棠的裙摆,她忽然在前转了个圈,一掌拍在他手肘处,“义兄?哈哈哈哈……” 她笑声清脆,像极了未出阁时的顽皮性子。 “你可是早存了此心?”裴彦知开口问道。 “不曾。”昨夜你说只当我是妹妹时,我才起了这念头。” 她眼波流转间透着如释重负的轻快,裴彦知瞧她这般模样,绷着的神经不自觉地松了下来。 想起从前在相府初见时,她是丞相府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骄矜贵气小姐,自己当时不过是丞相府的小小门生,谁曾想她对自己,而自己对她却无半分男女之情。 成了夫妻后更添几分拘束,如今说开,像是心头一块大石头终于落地的畅快,反而还成了她的义兄?这关系反倒比夫妻更叫人自在。 “只是眼下我们和离之事还不便声张,你和林姑娘且先稍待些时日。”苏宥棠说着却没回头。 “她如今……已是他人妇。”他声音低了下去,“那夜我曾试探提及,她却只是沉默。”他神色黯淡了下去,又开口道:“我……”裴彦知沉默了,不知该如何开口将自己的心事光明正大的讲出来。 “你便说吧,难不成你还忧心我笑话你不成?” “我怕他真心喜欢那男子,虽是赌徒,她也心甘情愿为他生养,即便日子艰难,也未曾想过要来寻我。” “那你这么些年可有找过她?”苏宥棠停下了步子*,转身看向他。 裴彦知闻言一怔,唇角牵起一抹苦涩的弧度:“怎会没有,即便杳无音信,也从未放弃。” “你别心急,她如今刚从那魔窟逃出来,身子都未好全,更何况……”苏宥棠顿了顿,神色复杂,“她现下有夫君有孩子,你要她如何开口答应你?” “裴……义兄,左右她如今也当不了裴府主母,日子还长着呢。”苏宥棠斜睨了裴砚知一眼,这个新称呼怎也叫不出口。 “罢了,随你怎么叫,顺口便好。”裴砚知摆了摆手,眼底闪过一丝略带尴尬的笑意,“横竖不过是个称呼。” 苏宥棠点点头嘴角噙着笑意,“我将她留在身边,是想让她学些掌家的本事,也好好改改她的性子,如此心性,是要叫人生吞活剥了不成。若还能解了她心底的郁结,便是再好不过。” 裴砚知整了整衣袖,郑重其事地朝苏宥棠拱手作揖:“如此,砚知在此先行谢过。” “走吧!去看看我‘表姐’。”苏宥棠虽也有自己的筹谋,但更多是为了弥补。 还未踏进棠惜院便看见小丫鬟们忙碌的身影,明溪迎上来,“小姐,姑爷,大件家具都已安置妥帖,只差些小物件正从库房往这儿搬呢。” “待会儿你去同冯嬷嬷说,让她照料饮食起居。”苏宥棠望着冬至熬药的身影补充道:“冬至先留下吧。” 明溪会意地点头:“冯嬷嬷最是稳妥,您放心吧。” 三人踏进东厢房中,林乐茹急忙起身,屋中下人进进出出,她坐立难安。 “你身子未好全,坐着吧。”苏宥棠轻扶着她的手臂,待她稳妥地落在铺了软垫的檀木椅上,才缓缓松开手。 “过几日,你的户籍册便下来了,先在我这委屈几日。”苏宥棠每次对林乐茹开口时声音总是不自觉的放轻几分,生怕惊扰了她。 林乐茹眼神在裴彦知和苏宥棠间流转,“我……我并没有要……”她语气怯懦带着几分仓皇,终是未说完整。 裴砚知不知如何开口,苏宥棠收到了他眼中的求救信号,低低笑了一声,像是春风拂过少女的发梢泛起的一抹浅笑。 “你拼了命逃出来,不过是为了活下去,更是为了给裴彦知递个信儿,让他当心些,不是为了别的。是吗?”苏宥棠握起她的手,仿佛能洞穿眼前女子的心思,她轻声的说道。 面前那人瞬时泪流满面一个劲的点头,“我……我当真没有要……”话还未说完,苏宥棠已轻轻按住她的手背,“我知晓,这些日子你先在相府,我将冬至留下照顾你。” 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我的乳母冯嬷嬷你可随着她学些规矩,等你户籍册下来,我便将你带在身边。”她说的极轻,却让林乐茹安心不少。 “谢谢你们。”她低着头,死死捏着袖口,指节都泛了白,仿佛那是她唯一能抓住的依靠。 苏宥棠瞥向裴彦知,见他欲言又止,适时开口:“你可有话要同林姑娘说?” “孩子……已经派人去找了,若有消息一定第一时间知会你。”他嗓音有些发紧,目光落在林乐茹攥得发白的指节上。 裴彦知说罢便霍然起身,向外走去,腰间的佩剑撞在门框上发出“铛”的一声,他心里烧着一团火,为那下落不明的孩子,为林乐茹的浑身伤口,更为自己此刻的无能为力,这满腔怒火竟寻不到发处。 第29章 林乐茹唇角轻颤,终究只是垂下眼睫,将满腹言语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指尖无意识地绞紧了帕子,在裙裾上揉出几道细褶,终究是无言。 苏宥棠见状不由地放柔了语气:“府里诸事繁杂,你且在此安心住下。待诸事安排妥当,我自会遣人来接。” 烬棠欢(重生) 第22节 林乐茹轻声道:“谢谢夫人。” 这时柳管家匆匆穿过回廊,躬身禀道:“小姐,姑爷,裴府方才遣小厮来回话,说秋檀姑娘被人送回来了。” 苏宥棠闻言骤然心头一沉,眉心紧蹙。白芷素来最是稳妥,若非十万火急,断不会差人来报,更蹊跷的是秋檀这些年未曾劳烦过旁人相送,今日这般情形…… 定是出事了。 刚跨出房门,便见冯嬷嬷提着裙角匆匆赶来。苏宥棠将林乐茹的情形拣要紧的说了几句。 末了又特意叮嘱:“她如今心绪不宁,劳嬷嬷多费心,待身子无碍,教些规矩是最好。”最后一字刚落,再没回头转身离去。 苏宥棠对着院中裴砚知的背影说:“回府。” 白芷攥着绢子的手早已沁出汗来,在裴府朱漆门前望了好久,远处拐角终于有马车的身影,她忙撩起裙摆迎上去,马车停稳的刹那,苏宥棠撩起月白裙裾下车,抬眼便望见白芷泛红的眼角,心下一惊。 白芷福了福身,声音里带着几分颤意,“小姐,秋檀被隐雀阁之人送了回来……后背的刀伤不是很深,府医说日日上药换药便可,只是后背似有黑影蠕动,说像是蛊毒。” 苏宥棠扶着白芷的手指骤然收紧,怔愣在当场,若是寻常……冬至医术极好,蛊毒…… 裴彦知见主仆二人气氛骤冷,“可有何事?” “无事,老爷先进去吧。” := 苏宥棠眼尾扬起的弧度似淬了冰的刀刃,“秋檀可醒着?” “醒着的。”白芷轻轻点了点头。 苏宥棠抬脚便往府中走去,白芷紧随其后,刚到栖棠院,还未至秋檀房中,便传来压抑的低吼。 秋檀半裸的后背浸在药汁里,伤口周围泛着不正常的黑紫色,皮肉下果然有黑影在缓缓蠕动。 “小……小姐。姓钱的和那孩子……奴婢差人先行带回隐雀阁了。”秋檀虚弱的说道,毫无血色的手紧抓在床沿,散乱的头发黏在汗湿的额前,衬得面色愈发惨白如纸。 “这毒如何解?”苏宥棠半蹲在秋檀身前,并未过问那两人,急忙关心道。 秋檀面色煞白,指尖深深掐进掌心:“奴婢不知,这世间蛊毒千奇百怪,非得亲眼看见,奴婢才能辨认出。” 苏宥棠起身在秋檀房中缓缓踱步,修长的指尖无意识地摸索着腰间冰凉的玉佩,忽然在那纹路上一顿——六皇子。 她急忙开口,“我记得你说六皇子府上有大祭司,他可能救你?” 秋檀疼的龇牙咧嘴,她支支吾吾地开口“小姐……”她垂下眼睫,“奴婢不愿……让小姐为我去欠六殿下这个人情。” 她动作轻缓将衣袖挽起,翎凰纹映入眼帘,那细细密密的纹路下,竟有着一处朱砂色的纹身,看不清样式,随后青黑的血管隐约可见。 “这是怎么回事?”苏宥棠以为毒入骨髓,急忙问道。 “奴婢中毒后便发现了这处纹身,书上记载,这是巫族图腾。血管青黑是因为巫女的血,本就有毒,不出月余,蛊虫便会自己枯死。” 苏宥棠望着她衣袖滑落,虚弱却仍然倔强地开口:“奴婢,真的无妨。” 苏宥棠置若罔闻,忽然抬眸对白芷吩咐道:“你去库房挑些珍贵药材。备车,我们去六皇子府。” “是,小姐。”白芷屈膝一礼,领命而出,步履比平日急促三分。 苏宥棠胸腔像塞了一团棉花,目光落在床上的秋檀身上,她手指攥紧,额间渗出细密的冷汗,苏宥棠从袖中抽出帕子,半蹲在秋檀身前,低声道:“我这条命不也是你救回来的吗?何必同我计较这些。”秋檀听罢瞬间红了眼眶…… “你安心等我回来。”苏宥棠起身向外走去。 明溪从院中匆匆跑来,“小姐,白芷姐姐说准备妥了。” “好,你进去陪着秋檀,等我们回来。”苏宥棠沉声道。 明溪抬脚跨过门槛,目光却猛地钉在床榻上,那背上包扎的伤口沁出猩红,她急忙上前,“这……这是怎么了。”她的眼泪似断了线的珠子“啪嗒”砸下来,“哪个天杀的下的手!” 秋檀苍白着脸,却硬是挤出一丝微笑来,她缓缓地挪动着胳膊,牵扯着伤口微微发颤,却还是拍了拍明溪的手背,声音虚弱却带着几分安抚:“傻丫头……不碍事。” 话音未落,明溪跪坐在床边脚踏上,双手紧紧包住秋檀冰凉的手,边哭边说道:“姐姐别哄我了,血都渗出来了我怎会看不见,若是疼便掐我的手吧。” 秋檀涣散的目光落在小丫头哭红的鼻尖上,心里却泛起了丝丝暖意,嘴角颤了颤,安慰的话终是未说出口。 苏宥棠和白芷立于六皇子府朱漆大门前,她神色沉静,唯有交叠在身前的指尖微微收紧,透出几分心绪。 白芷上前半步,迎上来小厮微微颔首,“这位是丞相府嫡小姐、定西伯夫人,特来拜谢殿下赐药之恩,不知殿下可在府中?” 小厮目光在苏宥棠腰间悬着的玉佩上一扫,立刻躬身道:“夫人在此稍等,小的这就去通传。” 转身时又迟疑着补了一句:“只是殿下昨日寅时才从宫中回来,不知是否……” 苏宥棠闻言眸光微动,唇角却扬起一抹恰到好处的浅笑:“无妨,若是殿下不得空,改日再来拜访也是应当的。” 小厮微微点头朝府中而去。 不多时小厮匆匆折返,在府门前深深一揖:“殿下请夫人入内。”他领着到了前厅,对着白芷说:“殿下吩咐请夫人单独入内,这位姑娘请在此稍后。” 苏宥棠颔首转身道:“你在此等我。”说罢抬脚随着小厮往内院行去。 她在书房门前驻足,透过半开的雕花窗扉,只见他一袭玄色锦袍正执卷而立,袍上金线螭纹在晨光中流转。 她正欲行礼,已传来清冷嗓音:“免了,苏小姐亲自前来,定不是为了谢什么劳什子药材吧?” “殿下,我的贴身丫鬟秋檀身中蛊毒,听闻府上有大祭司,望殿下相救。” 苏宥棠没有绕圈,话音方落,书房内骤然一静。 萧瑾聿手中书卷“啪”地合拢,眼尾微挑,“苏小姐消息倒是灵通。” 他将书卷放下,抬手为自己斟了一盏茶,“只是大祭司五日前已启程回南疆,此刻怕是……”苏宥棠呼吸一滞,攥紧了拳头。 萧瑾聿眸色渐深,又带着几分侵略意味,调转话头:“听闻苏小姐同裴将军已过了和离文书?” “殿下连这等府中琐事都了如指掌,是惦记着给我做媒?”她忽的抬眸,鬓边的海棠步摇随着她后撤的动作轻晃,萧瑾聿忽然低笑出声,伸手替她扶正微乱的步摇。 他俯身靠近,龙涎香混着药香将她萦绕,温热气息拂过她耳垂上的坠子,“做媒?我倒觉得,与其劳烦媒人……” 那双含笑的眸子直望进她慌乱的眼底,看见自己在她瞳孔里的倒影,“苏小姐何不亲自瞧瞧,我这人可还配得上你?” “殿下说笑了。”苏宥棠讪讪一笑,藏在袖中的手无意识地攥紧。 萧瑾聿闻言眼底的笑意凝滞,许是唐突了? 片刻后从她头上取下一只钗环,行至书案前,拂过青白釉瓷瓶,钗尖划破他修长的食指,血珠顺着指尖滴到瓷瓶中。 苏宥棠见状,惊呼一声:“殿下!” 萧瑾聿恍若未闻,将钗环重新簪回她发间时候,不经意擦过她耳际,瞬时指尖发烫…… 他后退半步,声音低沉:“让她服下,不出一日,蛊虫尽数而亡。”他顿了顿补充道:“若有实体,可划开将其滴下,见效更快。倘若无效,差人来找我。” “不必急于答复。”他将瓷瓶递到苏宥棠手中,瓶身还带着他手指的余温,苏宥棠忽觉那温度烫得惊人,像极了她此刻藏不住的心跳。 萧瑾聿俯身一揖,行的是最端正的士子礼,他抬眸时,眼底翻涌的情绪不加掩饰,“萧瑾聿钟情于姑娘。” 她下意识后退半步,却撞上了身后的沉香书案,萧瑾聿几乎是本能地伸手,掌心抵在书案边缘,苏宥棠后腰硌在案角,退无可退。 她抬眼看向他,眼角的泪痣猩红。 屋外传来脚步声,他收回手顺势退开三步,又成了那个疏离矜贵的六皇子。 唯有落在苏宥棠耳畔的最后一句话,轻得像是错觉。 苏宥棠稳稳站定,“谢殿下相救,臣女告退。”她福身行礼时,发间步摇纹丝不动,端的是世家贵女无可挑剔的仪态。 他看着她挺直的脊背,微微开口:“苏宥棠,你可知……我不是谁的婢女都救。” 第30章 白芷在前厅坐立难安,正焦急地绞着帕子,忽见自家小姐从疾步而来,发间金凤钗的流苏凌乱地晃动着,这是白芷从未见过的失态。 “小姐……”她刚迎上去,就被冰凉的指尖攥住了手腕,惊叹道:“怎得这么凉?” 苏宥棠将瓷瓶紧紧握在掌心,“走。”这个字像是从齿间挤出来的,她回头看了眼书房方向…… 白芷突然发觉苏宥棠的手在发抖,眉头紧蹙快步跟上。 回到裴府后苏宥棠匆匆行至秋檀屋中,裙摆带起一阵微凉的风,明溪慌忙起身,“小姐回来了!”声音里掩不住的欣喜。 秋檀费力地睁开眼,模糊的视线里,看见苏宥棠心不在焉的神色,“你且趴着。”苏宥棠声音哑的厉害。 她看向秋檀的后背那仍然在蠕动的蛊虫,从怀中掏出一把精致小巧的匕首,深呼一口气,手轻轻按在秋檀肩头:“忍着点儿。” 匕首精准地将蛊虫处划开,黑红色的血液流出,瓷瓶倾斜液体倒入伤口处,拱起的蛊虫剧烈抽搐着,几条鲜红色的蛊虫从伤口处爬出,在接触到空气的瞬间便僵直不动失去了活性。 秋檀敏锐地嗅到一丝龙涎香的气息,这是独属于那位殿下的熏香。 明溪在一旁看的脸色煞白,苏宥棠长舒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手中瓷瓶上还残留着萧瑾聿的血迹,剩余的液体映出她复杂的心绪。 明溪怯生生地递了干净帕子过来,苏宥棠擦干净血迹,将瓷瓶收入袖中,忽然想起萧瑾聿说的“钟情。”心头没由来的异常纷乱。 “好生照看着。”她轻声吩咐道,走出房门时,秋风拂过,她抬手将额前散落的碎发别到耳后,她下意识地扶住雕花门框,才发现自己的手指僵硬得厉害。 白芷发现了苏宥棠的不对劲,“小姐许是一日未用膳,不如先在此歇息片刻,奴婢去……”白芷话音未落,忽见苏宥棠身形一晃,她慌忙伸手去扶,却未来得及接住她的身子,她跪在地上,扶起苏宥棠的身子。 “小姐!小姐!”白芷的惊呼惊动了明溪和秋檀,明溪急忙从里屋跑出来,立即变了脸色,“快来人呐!夫人晕倒了!” 秋檀听闻苏宥棠晕倒了,强撑着从榻上爬起,伤口崩裂也顾不得,她踉跄着扑到门边,“别喊,先别……喊。”她气若游丝,指尖搭在苏宥棠的手腕上,瞳孔微缩,“小姐的脉象浮乱如麻,可是受了极大的刺激?” 明溪开口问道:“可要开药?我这就去熬。” 秋檀叹息:“小姐是……心病,喝药没用。” 秋檀支起身子,背上的伤口浸透了包着的布条,她看向白芷,“今日在六皇子府,可发生了什么?”她声音嘶哑得厉害。 白芷慌乱地直摇头,“我不知,小厮说让我在前厅候着,小姐独自去的,但是小姐出来后,神色慌乱……” 秋檀忍着剧痛,朝白芷说道:“把玉佩拿下来。” 白芷一把扯下握在手里,秋檀接着说道:“你悄悄去六皇子府……将此物交给门口小厮,就说小姐晕倒了。” “这……合适吗?”白芷虽管家稳重无比,此刻却方寸大乱。 “快去。”秋檀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明溪突然夺过玉佩冲了出去,“我去!” 秋檀又望向白芷:“你去将栖棠院中的下人先遣走,待明溪回来将小姐抬回榻上。” 她每说一个字,唇边就溢出一缕血丝,“再将西厢房收拾出来,今晚我宿在那。” 白芷会意,立刻抹了眼泪起身,去秋檀榻上扯了床新被子垫在苏宥棠身下。 烬棠欢(重生) 第23节 苏宥棠觉得自己坠入了深不可测的寒潭,她的周遭一片寂静,记忆的碎片如走马灯般在眼前浮现…… 林姨娘涂着蔻丹的手捏着她的下巴,“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突然那人身形扭曲变成了大婚前的裴彦知,同她执手许下“此生定不负你”的承诺,可烛火一灭,场景已变成林姨娘进府那日,他站在廊下,眼底如寒霜再不见半分温情。 忽然“吱呀”一声,兄长苏宥桉推开了她的房门,见她偷吃桂花糕吃得满嘴碎屑,“小宥棠,再吃牙就掉光了……” 再一转眼,她跌入陌生的厢房,浑身无力地躺在锦被间,萧瑾聿玄色的衣摆扫过门槛推门而入,他缓步走近,用匕首将手指割破,鲜血顺着修长的手指滴入她的唇中,他熟练的仿佛已经重复过千百次。 耳边突然响起明溪撕心裂肺的喊声,“小姐醒醒!”前世咽气前的画面在意识里骤然清晰,而她却像是漂浮在房间上空,旁观着这一切。 他行至跟前,执起了她的手,是那双几乎没有温度的手!竟然是他! 萧瑾聿手握长剑,穿透林姨娘胸膛的瞬间,血液飞溅在他月白色的衣摆上,如落入雪地的妖异红梅。 眼前又闪现母亲临终前枯瘦的手悬在半空,指尖掠过父亲与她的画像边缘,重重落下。 混沌中,幼时在御花园落水的场景重现,有人隔着水面唤她,她挣扎着下沉,模糊视线里,穿着侍卫服的少年朝她伸出手,目光在触及他面容时,眼角一点泪痣……是萧瑾聿! 瑶华宫的烛火忽然一晃,皇后仰着头,眼睁睁看着贵妃在横梁下摇晃,如一片火红的枫叶在枝头飘摇,最终落叶归根。 周遭一片寂静,她拼命想睁眼,有人用沾着龙涎香的帕子,轻轻擦去她额头的薄汗。 苏宥棠猛地坐起,后背冷汗浸透中衣,吐出一口鲜血。 眼前是熟悉的闺房,而坐在床沿的萧瑾聿正用手帕拭去她嘴角的血迹,随后擦了擦自己的指尖血,轻描淡写地开口:“醒了?” 苏宥棠还未从梦境中回过神来,被萧瑾聿突然开口更是吓了一跳,她猛地转头,对上那双深邃的眸子,和梦中着侍卫服的少年重合。 “你……你你……殿下怎会在此?”她惊呼一声,声音沙哑,指尖触到枕边冰凉的玉佩才骤然清醒。 萧瑾聿玄色衣袍上的云锦纹在烛火下若隐若现,他慢条斯理地转着拇指上的扳指:“你的婢女差人来府上传话。”他忽然直视床榻上的她:“说是心病。” 苏宥棠看着他的泪痣转为猩红,低头闭眼缓了片刻,“我幼时落水可是殿下所救?” “是。”他沉声道。 这个简单的回答像一把钥匙,“咔哒”一声打开了苏宥棠紧闭的心扉。 “是今日我唐突了。”苏宥棠抬手一挥,止住了萧瑾聿的话头,“殿下且慢。”她还带着梦魇时的恐惧,“容我……缓缓。” 苏宥棠缓缓起身,坐在床边,低头深思。 约莫一炷香后她抬眸,正对上萧瑾聿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此刻似有暗潮涌动,与他平日里的冷峻形象判若两人。 “殿下,我如今刚和离,并无其他想法。若是为了苏家的利用价值,大可……” 萧瑾聿闻言,眼角的泪痣颜色似乎更深了些,他声音低沉,“不是为了利用你。”他顿了顿行至床边,“我要的从来不是苏家势力,是你。” “我今夜前来不是要你给出什么答案,听闻你身子不适,我便知晓是我今日唐突了。” 萧瑾聿望着苏宥棠垂在光影里的眼睫,思索片刻缓缓开口:“若造成负担,便当我没说过,姑娘和离后尽兴便是。”他的眸中有瞬间的落寞。 苏宥棠望着他比白日里多了几分认真,忽而唇角微扬,“尽兴?” 她尾音轻轻上扬,似笑非笑,却不知是在问他,还是在问自己。 萧瑾聿眸光微动,却并未回答。他在意的,不是家世门第,不是朝堂利害,而是她是否活的自在洒脱。 她见他沉默,便低声道:“如今女子和离已是不寻常,更不必说……活得尽兴了。” 她在萧瑾聿的目光中走向紫檀桌前,沏了一盏茶,茶汤泛起细碎涟漪,映出她微微失神的眼眸。 “嗒”的一声轻响,茶盖与盏沿相碰,她忽然醒神,迎上他的目光,轻轻将青瓷茶盏推至她对面位置,“殿下请用茶。” 他本就生的极好,现下端坐在桌前,烛火下更显眉目如画,肤白似玉。 他开口:“纵使女子在这世间行走艰难,但……”,烛芯“啪”地爆了个灯花,话音忽止。 苏宥棠望着他敲击桌面的指尖,虽传言体弱多病,但这人骨子里便带着帝王家的不羁。 “不若让我来猜猜,殿下可是想说护我周全?” “并非。”他忽然展颜一笑:“我想给你的尽兴便是让你堂堂正正站在金銮殿上,亲口告诉那些老顽固,为何女子不能活得痛快。” 这一句话却似惊雷炸在耳畔,金銮殿…… 苏宥棠手中的茶盏猛地一晃,她没想到萧瑾聿竟将这般大逆不道之言说得如此轻松。 “苏宥棠。”他忽然连名带姓唤她,“在你给我答复之前,护好自己。” 未尽的话语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随着他转身时带起的龙涎香消散在夜色里。 第31章 “小姐。”明溪踩着湿漉漉的青砖疾步而来,裙摆扫过廊下积水,她俯身在苏宥棠耳畔低语:“林姨娘在来栖棠院请安途中晕倒,姑爷当众将人横抱起,此刻怕是已经在听雪轩了。” 苏宥棠将手中的《尚书》轻轻一合,眼尾轻挑,露出略带玩味的浅笑,“哦?” “走吧。”她忽然起身,天青色锻褙扫过木墩,“我们去看看秋檀。” 明溪一怔:“啊?” “怎么?”苏宥棠回眸,看着愣怔的明溪嗤笑一声:“还以为我会去看一个妾室?” 说罢径直往西厢房而去,指尖刚触到竹帘,一股药味便扑面而来,“今日如何?冬至那丫头的药膏……她忽然一顿,看见坐在榻上的秋檀,“果真有奇效!比太医院的方子还快些。” 白芷开口道:“小姐放心吧,那伤口虽长却浅,再配上冬至的药膏,如今已结了层薄痂。” 苏宥棠微微偏头,笑意从眼角蔓出,“你不在的这几日啊,明溪这丫头快跑断腿了。” 明溪正捧着茶盘进来,闻言急急道:“小姐惯会打趣人!”她耳尖微微发红,将茶盏轻轻搁在案上,“能伺候小姐,是奴婢的福分。” “好了,你们都下去吧,我与秋檀有话要说。” 白芷、明溪二人退到廊下,苏宥棠听见竹帘“啪”地合拢声,她行至案前俯身坐下。 “有线索了。”苏宥棠沉沉开口。 “裴彦知循着你的“追踪蛊”追至一处城郊废宅,果然寻得绑架林乐茹一行人的藏身之所,那帮人行事狠辣,屋角还藏着几根蛇毒鞭。院中放着众多绸缎,是以商队作为幌子。” “他随后带着人去查抄了此处,在院中狗窝搜出许多来往密信,信尾皆盖着枚小巧的梅花印泥,现在人都在刑部大牢,一个江湖打扮的少年受不住刑,招供说地窖里藏有裴府的地形图,找到时发现书房处用朱砂圈了起来。”苏宥棠说罢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秋檀低头望着自己的指尖,失神片刻后突然瞳孔微缩,“书房中可是藏有重要物件?” “布防图。”苏宥棠开口,“我们需得尽快回相府,如今这出戏,该轮到林氏登场了。” “小姐,林姑娘的夫君和孩子要尽快安顿。隐雀阁向来只有阁中人才知方位,可终究是外人,若久住恐生变数。” 隐雀阁是她早年布置的秘密据点,每三年一迁从无纰漏,阁中方位也唯有心腹知晓,但终究是外人,稍有差池便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昨日兄长传信,林姑娘户籍文书已办妥,今日父亲遣人送来,至于她那夫君……”她似在思考如何安置,“天黑差人打晕了送来府中。” “是,小姐,我即刻传信。” 苏宥棠唇瓣微启,欲言又止的样子模样秋檀尽收眼底,那日夜间,六皇子悄然踏入栖棠院,知情的几人便心照不宣地对此事闭口不提。 栖棠院的海棠花落了又开,秋檀记得清清楚楚,那日六殿下悄然而至,秋檀早已遣散下人,屋中只剩晕倒的苏宥棠一人,白芷和明溪趴在西厢房的雕花窗棂下,那人站在院中沉声道,“出来吧。” 他声音不重,却带着独有的威严,吓得明溪一个激灵,忙把白芷推出去。 白芷踉跄着上前,膝盖一软险些跪倒,声音细得发颤:“奴婢……参见殿下。小姐今日回来帮秋檀处理了蛊虫救晕了过去,秋檀把脉说是气血逆行,至今昏迷不醒……”她竹筒倒豆子似的把情形说了个干净,说到“昏迷不醒”四个字时,那螭纹忽然一动,惊得她猛地噤声。 “嗯。”萧瑾聿似从胸腔里发出一声应答。 白芷浑身一僵,连退后的步子都凝滞了,僵在原地,直到那身影消失在雕花门内,才敢长长吐出一口气。 “小姐想说什么便说吧,若憋在心里,免不得又气血逆行。”秋檀忍不住轻笑,牵得后背一阵隐痛。 苏宥棠闻言面上浮起一阵薄薄得微红,袖口也多了几道褶皱,“你这丫头竟敢打趣我。” “奴婢哪敢呢,奴婢是瞧着小姐接连来我房中几日,都是欲言又止的模样,今日才忍不住开口。”秋檀杏眼里盛着狡黠的光,望向苏宥棠。 “我……”她刚启唇,檐下的麻雀被雷声惊的扑棱飞走,晃得一串水珠坠下。 苏宥棠怔怔望着秋檀刚放下的药碗,忽听她轻声道:“可是为了六殿下过府之事?” “六殿下”三字一出,她倏地转头看向秋檀,眸中闪过一丝慌乱,随即点了点头。发间步摇随之摇晃,如那日在书房的无措。 秋檀瞧见她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的玉佩——那是大婚前,六殿下装在锦盒里送来的。 “小姐若实在……”秋檀瞧着她的神色开口。 “淑妃可是皇后……?”苏宥棠忽然打断她。 “是,您昏迷的一年里。”她斟酌着词句,“六殿下借着与定国战事,将太子通敌的罪证呈至御前,皇后娘娘在重阳宫宴上被揭发多年毒害妃嫔,连淑妃的旧案都翻了出来。” 苏宥棠的指尖突然掐进掌心,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个总在咳嗽,脸色苍白的萧瑾聿,竟将整个朝堂掀了个底朝天。 苏宥棠眉头紧蹙,她从前只知刘家树大根深,却不知竟这么大胆…… “皇后母家如何?”苏宥棠声音发颤。 “诛九族。”秋檀平静地说出,却在苏宥棠沉寂的心中激起回响。 窗外的闷雷轰然炸响,将屋内映得忽明忽暗。苏宥棠忽然轻笑出声,只是笑意却未达眼底,“该死。”她想起父亲的伤口和太子对自己的算计。 “他是我可相信之人,是吗?” “小姐!”秋檀缓缓抓住她冰凉的手,“起初六殿下几乎踏破了太医院的门槛,那些名贵的药材都是……”话到此处戛然而止,因为她看见苏宥棠突然掩面,泪水从指缝间渗出。 她声音轻得像一缕游丝,“我做了很长的梦……梦里见着母亲和姨母最后的模样,还有我咽气前……那一双手的主人竟然是六殿下。” “秋檀,我从不知……”她忽然抓住秋檀的手,力道大得惊人,“这世上竟有人会这般待我,前世裴彦知让我……我如今不敢轻易相信别人。” “我一直以为林氏如愿当真成了裴府主母,可我却不知是被他一剑刺穿胸膛。” “奴婢曾听得六殿下说过一句。”秋檀的声音清了下来,“是太子和皇后被诛九族的当天,他说‘若早知您嫁去裴家是这般结局,当初便是得罪丞相也得把您抢来,至少不会被一个妾室谋害。’” “原来如此。”她指尖抚过玉佩上的刻痕,忽然展颜一笑,带着几分自嘲,每次见到他时心头那莫名的心绪,不自觉的紧张,还有梦中反复出现的那双几乎没有温度的手,前世今生,竟都是他。 她腕间的玉镯突然撞在案几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叮”的一声彷佛在她心头惊起,这一刻她似乎明白自己的心意了。 秋檀正欲开口,却见自家小姐已翩然起身,已换上了惯常的温和笑意,那姿态依旧是从容的丞相*千金、裴府主母,只是今日这笑容里多了几分鲜活气。 苏宥棠行至秋檀身前,“我知晓了。”这没由来的一句让秋檀摸不着头脑。 “你这伤何时……”苏宥棠话未说完,白芷急忙从廊下进屋“小姐,姑爷来了。” 苏宥棠朝明溪说道:“好生照顾秋檀。” 苏宥棠刚踏出门槛就瞧见裴彦知气汹汹地走来,裴彦知朝她使了眼色,她便明白身后那人,是林氏从未现身于人前的嬷嬷。 烬棠欢(重生) 第24节 “先进屋吧。”苏宥棠朝着一行人说道。 刚踏过门槛裴彦知就开口了:“你便是这么当主母的吗?”声音刻意压低了几分,却掩不住话里的刺。 “哟,还知道我是当家主母啊?不就是罚跪三日祠堂吗?”苏宥棠漫不经心地拨弄着腰间的穗子,嘲讽道:“不就是跪了三日,那日老爷不也在?怎得今日兴师问罪来了?” “不就是?”他猛地拍案而起,案上茶盏震得叮当响,“你可知乐茹今日滑胎了!”他狠狠说道。 苏宥棠顿时诧异却未表现出来,她拿出帕子虚掩在唇上,露出一抹厌恶的神色,“哦?老爷觉得是妾身让她滑胎了?如今都过去五日了,偏生在老爷休沐之日便滑胎了,真真……是巧得很。” “你!乐茹如今还躺在榻上,你竟敢……” “如何呢?”苏宥棠忽地轻笑出声。 裴彦知身后的嬷嬷忽然上前半步,低眉顺眼道:“回夫人的话,府医说姨娘前几日就有症状了。” 白芷见状眸光一转,“你是何人,怎得这般没规矩?”她声音冷若冰霜,却让在场丫鬟们都屏住了呼吸,“主母让你回话了吗?” 那嬷嬷浑身一颤,膝盖不自觉地弯了下去,“夫人见谅,是奴婢太过着急了。” 苏宥棠并未理会,指尖抚过袖口暗绣的海棠纹:“林姨娘身子金贵,跪了这么几日就受不住了。” 苏宥棠望向裴彦知:“不过是一个妾室,孩子没了便没了,如此之事也要在我面前搬弄是非?” 说罢她忽然看向那嬷嬷:“教坊司出来的身子竟这么弱?难不成你也是她在教坊司时的旧人?”苏宥棠顿了顿,“还是说……你主子给了你什么好处?” 第32章 “休得胡言!乐茹怀的是我的第一个孩子。”裴砚知说罢屋内霎时死寂。 苏宥棠起身慢条斯理地抚平袖口的褶皱,直视裴彦知,“裴大人,你可是昏了头了?” 跪在地上的嬷嬷眉头微蹙,猛地抬头,满脸惊骇。 “你觉得裴家会让一个教坊司出身的妾室,生出裴家的嫡长子?” 正说话间,外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丫鬟慌慌张张地掀帘而入:“老爷、夫人,老夫人来了。” 裴彦知闻言猛地站起身,拳头攥得指节发白。苏宥棠却从容地望向屋外,只见崔嬷嬷搀着老夫人缓步而来。 “好生热闹。”老夫人声音不重,她目光扫过站着的裴彦知微微一顿,最后落在苏宥棠身上:“去一趟林氏屋里吧。”说罢一行人便朝外走去,老夫人的胳膊在苏宥棠面前一横,衣袖上的松鹤纹在阳光下泛着威严的光泽。 苏宥棠快步上前,刚扶住老夫人的手臂,感觉手背被轻轻拍了拍拍。 转向裴彦知时,老夫人眼神陡然凌厉如出鞘的剑:“我还没死呢。” 到了林姨娘屋中,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混着香粉气扑面而来,苏宥棠刚踏入门槛,就听见内室传来林姨娘虚弱的啜泣声,声音拿捏的恰到好处。 老夫人冷笑一声,进屋后眉头却紧蹙了起来,她目光锐利地扫过屋内的香炉,捻着佛珠的手一顿,“熄灭。” 崔嬷嬷会意,走上前去,端起一盏茶泼了上去,“有孕之人最忌焚香,林姨娘连这都不知?” 林氏的嬷嬷这时站了出来,眼神闪躲着回话:“回嬷嬷的话,姨娘这香已用了许久,并无大碍。” 崔嬷嬷看着她眼神一凛,“这香中一闻便有麝香,零陵香等物,你这般年纪闻不出来?” 白芷见状,当即冷声喝道:“来人,把这吃里爬外的东西捆了!” 两个粗使婆子立刻扑上来,那小丫鬟还未来得及哭喊,便被堵了嘴拖了下去。 “是你!是你害我!”林姨娘挣扎地撑起身子,额角有豆大的冷汗,虚弱的样子不像是装的。 崔嬷嬷上前按住她的手腕,搭脉片刻,眉头越皱越紧,“老夫人。”她迟疑道:“确是小产的脉象。” 屋内霎时寂静。苏宥棠眸光微闪,“姨娘明知有孕,却日日焚这等虎狼之香,是存心不要这个孩子?” “还是……”她声音骤然转冷,“用滑胎设计陷害我,待我失势后,你便能顺理成章坐上主母之位,日后再怀个名正言顺的裴家子嗣?” 林姨娘浑身发抖,用尽全力喊出:“老爷!妾身冤枉啊!妾身真的不知啊!” 她眸光一闪对着苏宥棠说道:“这人不是夫人在妾身入府时安插在妾身屋里的吗?是你要害我!” “这事我会去查,是谁安排的日后便知晓了。”苏宥棠朝白芷伸手,一封信悄然落在手中,她轻蔑地开口:“林姨娘不妨先解释解释,你与周侧妃的这些往来书信。” 信纸抖开的瞬间,老夫人便伸手接过,待看清内容后,她脸上浮现出疑惑的表情,“何人给你的自信,觉得你可以成为裴府主母?”枯瘦的手指突然将信一甩,“这等痴心妄想,老身看来是得癔症了。” 信纸飘落在地,露出末尾:待事成后,许你裴府主母之位。 “给你香之人没告诉你,这梦魂焚够十日,便再不能生育了吗?” 林姨娘跌撞着起身,春云在旁搀扶,她直摇头,“不可能,不可能的!” “这都是你与东宫往来的证据,你以为小产嫁祸于我,就能如愿以偿” 林姨娘微弱的声音传入她的耳朵:“你既早知晓,为何不告知于我?” 苏宥棠闻言,指尖轻轻抚过腰间的香囊,唇角勾起一抹凉薄的笑意:“告诉你?”她俯身凑近林氏耳边,声音轻的只有两人能听见:“你敬茶时下的‘朱颜醉’,可曾想要告诉我?” “这就是你宠的好姨娘!”老夫人声音嘶哑地说道。 “林氏小产身子虚弱,又受了惊吓,需得静养。从今日起,便在院中好好调养,无事不必出门了。”老夫人语气虽缓,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林姨娘闻言,身子猛地一颤,脸色霎时惨白如纸。她踉跄着向前两步,“老夫人这要是……禁我的足?”她的声音陡然提高,却无人理会。 老夫人手中的佛珠不紧不慢地转动着,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你如今刚小产,养好身子才是正经。” 说罢便带着崔嬷嬷回了慧明轩。 “哈哈哈哈……”林姨娘突然发出一阵尖锐的笑声,连眼泪都笑了出来,她猛地收住笑声,“好一个裴大将军,就如此纵容自己的母亲和夫人来羞辱妾身?若早知如此,我又何苦跟着你非要进这裴府的门?” 她嗓音嘶哑,瘫坐在地上,身下猩红一片,“孩子没了你不去查个水落石出,反倒要来关我?” “已经派人去查了。”裴彦知说道。 林氏突然扑到苏宥棠跟前,死死攥住她的裙摆,“别以为没有你的事,若不是罚跪祠堂,我的孩子又怎会……”见她挣扎间散落的发丝黏在布满泪痕的脸上,状若疯魔。 “林姨娘,毫无证据的事,慎言。”苏宥棠平静地看着她。 白芷急忙叫了两个婆子硬生生掰开林姨娘的手。 “慎言?哈哈哈哈……”林姨娘笑声凄厉,指甲几乎掐进自己的手心,“你们一个个装得菩萨心肠,背地里却恨不得我立刻就死,如今可满意了?” 苏宥棠缓缓弯下身,眼角有一抹极淡的笑,“若不是因为你的出现,我的夫君又怎会对我无半分情谊?” “你分走了本属于我一人的夫君,我凭什么会容得下你?凭你也配与我共侍一夫?”苏宥棠字字剜心,起身走向裴彦知,方才眼中的凌厉已消失不见,用只有两人听见的声音说道:“有事。” “哈哈哈哈……”苏宥棠留下一串极具讽刺的笑声,带着人出了听雪轩。 苏宥棠搭着白芷的手腕刚走在廊下,崔嬷嬷就迎了上来,“夫人,老夫人在小佛堂等您。” 指尖在白芷腕上一紧,苏宥棠面上却浮起恰到好处的惊诧,“我正好有事找母亲。” 随着崔嬷嬷往慧明轩而去,她缓缓踏入内室,“母亲。”她福身行礼,面上带着温婉笑意。 “坐吧。”老夫人指了指对面的位子。 “彦知都与我说了,如今他是你的义兄。”她缓缓抬眸,正对上老夫人洞若观火的目光。 她强撑着扯出一抹笑:“母亲……” “我知晓你们的打算,他如今也算有了靠山,自然更稳当。” 老夫人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叹了口气:“你是个聪明孩子,该明白我的意思。” 苏宥棠垂眸浅笑,“明白。”她顿了顿,又轻声道:“母亲可是怕我借着这层关系,让裴家彻底成为相府的掌中之物?” 老夫人眸子幽深,“我并不担心。做母亲的怎会不知自己儿子的心性,他是在为裴家打算,你又何尝不是?和离的消息一旦捅出去,裴家与丞相府的姻亲便断了,东宫、皇后虎视眈眈,会放过裴家吗?” 苏宥棠眼底闪过一丝锐利的光,“只是母亲也要明白,他如今走的每一步,无论多艰难,但已成定局,再难回头。” 老夫人手中佛珠一顿,目光沉沉地看向她。 “母亲的担心确实没错,我将林乐茹当作远房亲戚,让父亲认裴彦知为义子,的确也是在为苏家做打算。” 她抬眸,直视老夫人微微变色的脸,继续道:“无论谁出事,任何一方都不能独善其身。” 老夫人沉默片刻后长叹一声,“你们做得对,此次若真如你们所打算,裴家日后定会水涨船高。” 苏宥棠闻言,她唇角微扬,声音轻缓却带着几分深意:“母亲能这般想,儿媳便放心了。” 忽然苦笑一声,拨动佛珠的手微微一顿,“只是这世上没有白得的好处,宥棠,你想要什么?” 苏宥棠垂眸浅笑,“儿媳不过是见不得一个自掏腰包救济百姓、征战沙场的将军,因为储君之争,落得凄惨下场罢了。” 苏宥棠不知,正是因为这句话,老夫人对她完全改观了。 “女子少有你这般胸襟,放手去做吧。”老夫人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苏宥棠指尖轻轻拨弄着手镯,“母亲,还有一事,二房沈姨娘似乎有意要掌管二房中馈。” “不必忌讳,你尽管放手去做,以为得着你二叔的宠爱,越发不知分寸。”老夫人眸中闪过一丝冷色。 “林氏所用得香,可是沈姨娘换的?” 老夫人听闻此话,抬眸看向她:“你可查到了什么?” “并未,只是,林氏说她入府以来便是这位嬷嬷伺候,儿媳一路想来,只有沈姨娘能动手脚了。” 老夫人脸色阴晴不定,“去查吧,查出来按家法处置。” 她手中茶盏重重一顿,“若说二房茂哥儿不学无术,沈氏那儿子更是混账,早些年在赌坊闹出了人命,赔了两千两银子才压下去,打发去了乡下庄子了。” “养出这样的废物儿子,沈氏还不安分,早知今日,当初就该让她跟着那个孽障一起滚去庄子上!” 苏宥棠轻声道:“母亲息怒,说来也怪,心宜送来的账本,城外庄子得花销日渐增多,不是窗户坏了要换楠木窗棂,就是院中假山塌了要重修,月月有不同情况出现,现已派人去查。” 第33章 明溪立在廊下,指尖拈着银剪,正细细修剪那丛被雨水打湿的木槿。 “想什么呢,仔细手。”身后传来苏宥棠的声音。 “这株双色木槿今日雨太急,压断了花枝,真是可惜了。”明溪叹了一口气,小声嘟囔道。 苏宥棠走近了,忽然伸手拂过花瓣上的水珠,“断了便剪掉了,留着做什么?” 正说着白芷踏着湿漉漉的青石小径匆匆而来,“小姐,表小姐到了,正往院中来。” 冯嬷嬷带着一行人进了栖棠院,规规矩矩地福身行礼,“小姐。” 烬棠欢(重生) 第25节 “起来吧。”苏宥棠虚扶了冯妈妈一把。 苏宥棠朝刚进院的女子望去,只见那女子踏着碎步而来,轻缓且沉稳,身着浅蓝色百合杭绸,发间那支蝴蝶步摇随着她的步伐轻轻颤动,活脱脱像十几岁的少女,倒真应了那句“人靠衣装、马靠鞍”的老话。 苏宥棠眸光微闪,唇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弧度:“云瑶姐姐,可是把你盼来了。”苏宥棠上前牵起她的手,轻拍两下,在她抬眼的瞬间,苏宥棠瞧见那精心描绘的眼尾处,藏着几丝用脂粉也掩不住的细纹。 她轻笑道:“今日这身装扮似比我还年轻几分。” “宥棠妹妹。”她微笑着回应,林乐茹此刻还不适应顶着谢云瑶的身份,有些怯懦。 苏宥棠似知她心中所想,在她耳旁轻轻开口:“府中有眼线,最好做的真切自然些。” 林乐茹挤出一抹恰到好处地微笑,“云瑶省的。”这笑容她曾在教坊司反复练习。 白芷不动声色地往前半步,“小姐,揽月轩已备好,表小姐一路劳顿,不如先用些茶点?” 苏宥棠点点头:“也好。” 苏宥棠亲昵地挽着林乐茹踏入内室,“这是我平日起居的内室,可直接来找我。” 林乐茹点点头,“好。” 苏宥棠眼角扬起一抹笑,“看来冯嬷嬷教的不错。” 冬至堪堪开口:“小姐,表小姐身上的疤痕也好的大半呢!” 她看向林乐茹的手背,从前道道细小伤痕,如今只剩淡淡红痕。 “好!多亏了你悉心照料!”两人暗笑道。 日后且由冯嬷嬷先教你些规矩礼节,待学得通透了,再同白芷学。 冯嬷嬷含笑道:“表小姐悟性极高,学的又好又快,奴婢瞧着是打小就有些底子在的。” 林乐茹淡淡开口,掩下眸中的那一抹黯然,“到底是小时候跟着学过些规矩,如今倒还剩些根基没全忘了。” 白芷和明溪一前一后走来,“小姐,表小姐行李已安置妥当。” 苏宥棠点点头。 “可有读过什么书?”苏宥棠看向林乐茹,状似随意地问道。 “只是少时在学堂读过,十一岁之后便是教坊司的妈妈请了先生在教。”她指尖微颤,绞着帕子。 苏宥棠眸中带笑,从妆台前取出一张单子,上面列了各种书籍,“你看看这些可有读过?” 林乐茹接过那张宣纸,纸上列着《女诫》《内训》等闺阁常见书目,这些书单排列颇有章法,从妇德教化到诗赋策论,“大多都读过,《贞观政要》未读过全本,只零星看过几篇策论。” 苏宥棠盯着她发间微微晃动的珠钗,忽然笑了:“无妨,来日方长。” “琴棋书画如何?” 她声音轻缓,却字字清晰:“琴略通一二,棋艺粗浅,书画……倒是常练的。” “白芷,去取把琴来。” 她唇角微扬,“略通一二?那便弹一曲。” 她指尖微蜷,低声道:“想听什么?” 苏宥棠漫不经心地回道:“随你。” 林乐茹起身,指尖轻抚琴弦,沉思片刻便拨动琴弦,竟有“大珠小珠落玉盘”之势,一曲终了,余音袅袅。 苏宥棠静默片刻,忽而轻笑:“《凤求凰》?若只算略通一二,那府上的乐师们怕是要自惭形秽了。” 林乐茹垂眸,指尖轻轻按住微颤的琴弦,低声道:“谬赞了。” “我知晓了,稍后我去找些书给你。”她偷偷看向一旁的冯嬷嬷,“表姐怕是不知,冯嬷嬷就是出了名的严厉,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刺绣女红更不在话下。” 苏宥棠话音未落,冯嬷嬷便掀起眼皮瞥了她一眼,嘴角噙着似笑非笑的弧度:“小姐这话真是折煞老奴了,不过是年轻时在六尚局当过几年差,跟着尚仪大人学了点皮毛而已。” 林乐茹闻言立即恭敬行礼:“是云瑶唐突了,能得嬷嬷指点,是云瑶的福分。” 冯嬷嬷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忽然伸手虚扶了一把:“表小姐快请起。” 嬷嬷的声音忽然柔和了几分,“不过是老奴的本分罢了。” “还望嬷嬷悉心教导,如培养当家主母那般。” 冯嬷嬷微微愣怔却立即明白过来,“老奴明白了,待身子好全后,老奴按照培养您时的规矩来培养表小姐,站姿、步态、执箸、奉茶……” 苏宥棠望着林乐茹微微发白的指尖,忽而轻笑:“有劳嬷嬷了。” “表姐先歇息吧,我带着冯嬷嬷去书房挑些适合你读的书。” 林乐茹朝着两人行礼:“多谢表妹和嬷嬷费心了。”说罢便转身回了揽月轩。 直到院外的脚步声完全消失,苏宥棠才带着冯嬷嬷走了出去。 冯嬷嬷迈入书房后,反手将门轻轻掩上,从怀中掏出一本小册子,交给苏宥棠,“小姐,这是谢姑娘的户籍册,少爷特意叮嘱老奴,务必亲自交到您手里。” “老爷,妾身的孩子……没了……”林姨娘跪伏在地,泪如雨下。 裴彦知垂眸看她,神色复杂。 他知眼前之人并非真正的林乐茹,甚至连她的真实身份都尚未查明,可此刻见她面色惨白、泪痕斑驳,终究生出一丝不忍。 他伸手将她扶起,为她掖好背角,稍有迟疑道:“府医说了,你刚小产,气血两亏,不宜情绪波动较大,需得静养,莫要再伤神了。” 林姨娘闻言泪眼汪汪地看向他,似有千般委屈,声音细若游丝,“老爷,妾身并非无缘无故小产,定是夫人容不下这个孩子……”她哽咽到裴彦知难以听清她说的话。 “妾身……腹痛难忍,只当是月信不调,谁知……竟是小产。”林姨娘指尖紧紧攥着被褥,尾音发颤。 她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神色,“况且妾身房里那嬷嬷,是妾身进府时就在这院中了,她……处处为妾身着想,事事都替妾身打点妥当。” 忽然她眼神凌厉,“是夫人,一定是夫人……妾身月信时常不准,前几日宫宴回来后,便胃口不佳,以为是宫中酒劲大的缘故,如今想来,定是夫人早就算计好了!” 她盯着裴砚知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她让那嬷嬷假意照顾,博取妾身信任,实则向栖棠院通风报信!” 裴彦知眸色一沉,听到她攀扯苏宥棠,“此事非同小可,若无实证,便是诬陷主母……这罪名不是你能担得起的。” 林姨娘惨然一笑:“妾身连孩子都没了,还怕什么罪名?” 林姨娘双手猛地紧握裴彦知的胳膊,“老爷……您当真半点不信妾身啊?那孩子……也是您的骨血……” 裴彦知沉默片刻,终是缓了语气:“你先养好身子,此事……我自会查个明白。” 她忽然冷笑一声,缓缓松开紧握的手,眼神飘忽不定,“妾身早该明白的,她是堂堂丞相嫡女,金尊玉贵。” 林姨娘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彷佛什么都抓不住,轻声道:“妾身不过是随时可弃的玩意罢了……” 裴彦知眸色一沉,“你又何苦这样说自己?丞相的根基,岂是我能轻易撼动的?朝堂之上…… “若有实证……我便停了她的掌家之权……”裴彦知神色一凛,未尽的话语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林姨娘面色山闪过一丝失望和疑惑,带着哭腔缓缓开口:“只……只是停了掌家之权吗?” 裴彦知转头看向她,将她散落的发丝别至耳后,“她如今连我与你的孩儿都敢算计。”他眯着深邃的眸子,却毫无焦点,窗外潮湿的空气裹挟着呼啸风声渐起。 林姨娘闻言,身子微微一颤,将脸更深地埋进裴彦知的胸膛,他的声音从头顶幽幽地传来:“我怎会轻易饶过她?这可是我与你的第一个孩儿。” 她忽然仰起脸,“夫君打算如何?” 裴彦知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还未等他开口,林姨娘冰冷的手指已覆上他的手背,“不如……让她这辈子都做不了母亲,再以七出之条休了她……” 夜色如墨,两个黑影扛着麻袋,悄无声息进了六皇子府邸。 “殿下,这是……?”沉舟看向自己的主子,眼中闪过一丝不解,从前这些见不得光的事,殿下从来不会带回府里处置,怎么这次? 萧瑾聿嘴角勾起一抹浅笑,“定西伯府送来的,听说还知道些有意思的事。” 沉舟一听定西伯府便明白过来,定是下午的那封书信,会意后,他招手唤来两个心腹:“随我走一趟。” 用完晚膳后,苏宥棠坐在廊下望向明溪,忽然眼尾一挑,“这个月给你双份例银如何?” “小姐!怎么又打趣奴婢。”明溪立在一旁,唇角却勾起了一抹笑意,已经许久未见如此鲜活的小姐了。 苏宥棠敛了笑意轻声道:“去告诉白芷,在西角门备马车,别声张,” 檐角的铜铃随着夜风摇曳,发出细碎的声响,仿佛在窃窃私语着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第34章 苏宥棠倚在枕月亭的栏杆上,望着院中簌簌落下的海棠花瓣出神,今世诸多变故皆与前世不同,许多事情不仅提前发生,就连那些曾被自己忽略的细枝末节,此刻也愈发清晰起来。 太子…… 这件事往小了说,是保全苏氏满门,往大了说,那人睚眦必报的性子再加上皇后母族刘家……若登上皇位,这天下苍生又当如何? 父亲从前不参与党争又何尝不是一种无声的反抗?可如今东宫已经动手,苏府又岂能继续作壁上观?独善其身已然行不通。 她望着掌心被指甲掐出的月牙痕,这棋局,定要分个输赢。 她款款起身,朝着揽月轩的方向而去,栖棠院同揽月轩不过一墙之隔,中间她还特意吩咐设了道精巧的月洞门,往来甚是方便,不过几步路的工夫。 推门而入时,只见林乐茹和冯嬷嬷两人在桌案前翻看着刚从书房带来的一摞书,屋内未点熏香,多了一点尘封已久的味道。 她房中并未指丫鬟,如今只有冯嬷嬷一人,“冯嬷嬷,今夜我与表姐有体己话要说……” 苏宥棠还未说完,冯嬷嬷已经行至跟前,“那老奴告退,明早用膳时再来,只是……”她迟疑着望向空荡荡的房间,“表小姐跟前还没个使唤的人……” 冯嬷嬷以为苏宥棠忘了这一茬,瞧着她二人神色,生怕因这桩事生了嫌隙,才故意提起。 林乐茹闻言,合上手中书本,抬头笑道:“本来就叨扰了,这些事琐事我自己都能应付。” “表姐且安心,并非是我忘了,早差白芷回母亲那挑人了,横竖母亲院里调教出来的丫头都是极妥当的。”稍顿片刻她又继续道:“你既唤母亲一声姨母,自然该从自家屋里选人,总比外头买来的知根知底。”苏宥棠眸中藏着不为人知的神色。 林乐茹听罢恍然大悟,发间步摇随她抬头的动作摇曳,“说来惭愧,我虽痴长你四岁,这些待人接物的道理,反倒不如妹妹周全和通透。”她垂眸掩下了自己的惭愧。 苏宥棠伸手按住她冰凉的指尖,“表姐何必自谦?你的琴艺倒叫我无地自容了,少时嬷嬷没少教,如今也是堪堪入门而已……各人有各人的长处,有嬷嬷这样的老人儿在身边提点,莫说是待人接物,便是将来执掌中馈,又有何难?” 林乐茹却是一愣,冯嬷嬷适时开口:“表小姐放心吧,万事开头难,慢慢来就是。” 她感受到两人的善意,轻声道:“说的是,日子还长着呢。” 冯嬷嬷悄悄退了出去。 苏宥棠坐在林乐茹身旁,“我知晓你如今随我来到裴府,难免觉得处处陌生,但苏家的女儿都是争强好胜的性子,表姐大可放宽心,不必过分懂事。” 她说着忽然一笑,指尖扣在桌沿,“横竖有苏府在背后撑腰,只管放手去学去做。” 苏宥棠盈盈起身,指尖在林乐茹腕间轻轻一扣,“随我来。”她步履生风地穿过回廊,裙裾扫过青石板上的落花,带起一阵暗香。 烬棠欢(重生) 第26节 栖棠院内,她利落地推开雕花衣橱,取出两套窄袖骑装,“换上这个。”她边解着自己的襦裙边说着,苏宥棠站在铜镜前将发钗尽数取下,只余一根白玉兰簪挽发,腰间玉带一勒,她本就生的好看,现下更显出几分飒爽英气,眉宇间还带着几分煞气,一点不像大家闺秀。 林乐茹虽不知为何,但还是照做了。 “我们要去刑部。”苏宥棠解释道。 “刑部?”林乐茹更纳闷了,去刑部? “林乐茹。”苏宥棠停下手中动作直视她,叫出了她本来的名字,“有些事,总是要亲眼见了才作数。” 她仍有些愣怔,不明白她话中的意思,手上动作却未停,点点头当作回答。 两人踏着更声从西角门悄然闪出,青石板路上还泛着雨后的潮湿,马车碾过的声音在空荡的街巷格外清晰,街边早已收摊的小棚在风中孤独地站立发着声响。 偶有野猫蹿过,白芷执鞭的手紧了紧,马车在刑部转角处倏然停住,车内两人身形还未稳住,苏宥棠便听得白芷压低的声音,“小姐,是六殿下。” 苏宥棠指尖一顿,“冯嬷嬷可教了行礼的规矩?”林乐茹不知何时已攥住了她的袖角,点了点头,“都教了。” 苏宥棠垂眸看着被攥出褶皱的衣袖,她伸手覆上林乐茹微凉的手背,不由放柔了声音,“好,那我们走。” 两人行至萧瑾聿身前三步之距,齐齐行礼:“参见六殿下。”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却有些微妙的不同。 苏宥棠的嗓音清泠如碎玉,行礼时腰间玉佩轻晃,林乐茹的声线则带着些许轻颤和怯懦。 萧瑾聿目光在苏宥棠束紧的玉带腰封上一扫,挑眉道:“苏姑娘今日这身打扮倒像哪家的清秀小厮。” 苏宥棠闻言唇角微扬,紧绷的身子松了几分,“殿下说笑了。” 他转身带着两人往大牢走去,“走吧,刑部的王侍郎还在候着。” 王侍郎?苏宥棠暗暗想道,是上次那位…… 萧瑾聿玄色衣摆在阴森的廊道间翻飞,腰间玉佩碰撞出清脆声响。苏宥棠落后半步,借着壁上火把忽明忽暗的光,瞥见他袖口金线绣的螭纹,这纹样她已见了许多次,只是他并非是亲王,想来又是陛下特许。 地牢里潮湿的霉气夹杂着血腥气扑进了林乐茹的鼻中,两侧墙壁上的血迹使她瞳孔瞬间放大,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袖口,虽挺直脊背装作不花怕的模样,但到底没见过如此阵仗。 苏宥棠余光扫过她发白的指节,唇角几不可察地一抿这正是她要的效果。若真要成为裴府主母,如此性子终会被人吃干抹净。 萧瑾聿似知她心中所想,这次饶了好大一圈,才到密牢门口,王清礼早已在门口候着,他躬着身子行礼:“殿下。” 密牢门缓缓打开,映入眼帘的是被绑在铁架上的钱威虎,林乐茹终于知道今日来此的目的,他在这里,那孩子…… 她眼中翻涌着刻骨的恨意,还有一丝恐惧,铁架上的人抬起头来,凌乱发丝间露出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望见站在他眼前的身穿官服之人,挣扎道:“大人,大人……草民犯了何事?” 苏宥棠盯着他,这人身形瘦小,肤色在牢中愈发黝黑,眼窝深陷,一双浑浊的眼珠滴溜溜地转着,透着市井之徒特有的狡黠与算计。 见无人应声,他目光扫过几人,在林乐茹面上停留片刻,认出来后死死盯在她身上,他猛地向前扑去,“是你!你这个贱蹄子!是你报官抓我?早知就该掐死你!” 她下意识地后退,闭眼的瞬间,从前那些挨打的画面如潮水般涌来,她猛地睁开眼睛,眼眶通红,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紧握成拳头的手在默默发抖。 “孩子呢?”她声音嘶哑,带着一丝哽咽。 钱威虎闻言,癫狂般大笑起来,“孩子?你还有脸问?” 丝毫不顾有人在场,“我早说发卖了她还能换点银子,是你死活拦着不让,要不是那帮定国人觉得你会为了那小崽子回来,老子早就跑了……” 林乐茹脸色瞬间惨白,胸口剧烈起伏,苏宥棠捏捏她的手腕,凑近她耳边悄声道:“孩子安全,放心。” 苏宥棠眸色微沉,缓缓开口,抓住他*话中的重点,“定国人?他们为什么抓她?” 他突然警惕起来,“你又是何人?” 苏宥棠不曾想那钱威虎还不算完全没脑子,问出这样的问题。 苏宥棠嗤笑一声,从袖中抽出一叠银票,在他面前晃了晃,“一个能替你还清赌债之人。若你说的有用,再加这个数。”苏宥棠用手指比了个三。 钱威虎盯着晃动的银票,眸子眯起,“我都在着大牢里了,如何还能出去?” “若不是我派人将你从定国人手里劫出来,你且还在定国人的手里挨打呢。” 钱威虎脸色变了变,“他们打晕我醒来后,我听见什么传信,伯府……” 苏宥棠将银票塞回袖中,“若就这点无用的消息……”她作势转身就要走。 “等等!”钱威虎急忙道,“他们还说什么打仗,布防……就这些了,真没了。” “伯府?”苏宥棠故作思考,状似随意地问道:“可是定西伯府?” 钱威虎眼睛一亮,忙不迭的点头,“对对对,是这个,定西伯。” 萧瑾聿沉声开口,“定国人在定西伯府安插了细作偷布防图要打仗?” “大概是这么个意思。”他点点头,手腕在铁链下转动,露出道道红痕。 “王侍郎。”萧瑾聿唤他。 “微臣在。”王清礼躬身行至他身侧,听那人缓缓开口:“无故殴妻、鬻卖子女、纵容敌国细作刺探边关大将机密……数罪并罚,该当如何?” 王清礼从怀中掏出一本《大安律》,“回殿下,无故殴妻,流三千里;鬻卖子女,为首者绞;通敌叛国,凌迟处死。” 钱威虎突然剧烈挣扎起来,头摇的像拨浪鼓一般,“不,不是……大人,我只是……” 林乐茹上前一步死死盯着他,“只是贪图那几十两银子,你让那些西北人把我像牲口一样拖走?就因为我……经历不好你每次借酒就往死里打?因为王大哥看我可怜,给我介绍活计,你就疑心孩子不是你的……” 铁架上之人啐了她一口,“你当你是什么好东西……” 那人正要继续往下说时,萧瑾聿目光掠过王清礼,“转过来。” 王清礼会意,他前去旋转墙壁上的烛台,只见墙上的门缓缓打开,露出内里排列整齐的刑具。 萧瑾聿阴沉地对着林乐茹说:“终归是要死的,姑娘请便。”说罢带着一行人走了出去。 第35章 却置若罔闻,见林乐茹走向墙壁,他忽然笑了,“哈哈哈哈……你敢吗?你敢杀了我吗?你就是个贱妇,要不是老子把你赎出来……” 林乐茹闻言拿起一把短刀,猛地刺向他的腹部,钱威虎的惨叫声在密牢里回荡,铁链被他挣得哗啦作响。 忽然,他的笑戛然而止,睁大眼睛看着插向腹中的那一把刀。 “你……” 钱威虎已说不出任何的话,嘴角已有血沫淌出。 她拔出刀,鲜红的血渍溅在她惨白的脸上,眼神空洞的可怕,机械般的重复着动作,直到最后牢房里悄无声息,她顿住了,短刀顺着刀尖滴落血液,她松开刀柄,发出“当啷”的响声。 林乐茹回过神来,双眼通红,带着多年的屈辱和恨意,她的泪水与血迹混在一起,兀自笑了,“这一生你又何苦害我……” 满室死寂。 林乐茹后退两步,踉跄着走出刑房,染血的骑装在地牢看不真切,她双膝重重砸在青石板上,王清礼赶忙上前扶起,“姑娘,地牢阴寒,切莫伤了膝盖。” “大人……我……” 王清礼看向牢内,眼睛一眯,转头对林乐茹说道:“姑娘稍等片刻。” 随即他从袖中取出一卷认罪书,拿起钱威虎还带有体温的手指在“通敌卖国”处重重按下,“姑娘且看。” 他将认罪书递到林乐茹面前,忽然想起方才那人说的话,声音放轻:“世间诸多女子连杀鸡宰羊都不敢瞧,姑娘却能亲手了结仇怨,实在让在下佩服,这人注定是要死的,现下可能让阴霾淡些?” 说罢他收起嘴角浅笑,带着林乐茹朝出口走去。 二人远远便瞧见院中两道身影正在交谈,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林乐茹迎着月光下意识低头看向自己满身是血渍的衣服,叹了口气。 萧瑾聿见苏宥棠一路无言,便主动开口:“你贴身婢女的事,我已派人去查,剩余的定国人抓了几个,沉舟在审。” 苏宥棠唇角微扬,“多谢殿下费心。” 夜风忽起,裹挟着下过雨后的泥土气息,她不动声色地拢了拢袖口。 抬眸间,瞥见了站在远处的林乐茹,朝萧瑾聿微微颔首,“殿下,我们先行告退,更深露重,殿下当心着凉。” 萧瑾聿的目光在她面上停留一瞬,淡淡应道:“嗯。” 夜风卷起萧瑾聿的袍角,他站在原地,目送苏宥棠的身影渐渐隐入夜色,他缓缓收回视线,转身之际,勾了勾唇角。 沉舟驾着马车从远处赶来,瞧见自家殿下的脸色,暗暗松了一口气。 “回府。” 苏宥棠一直牵着林乐茹的手,并未在乎她身上的血迹,林乐茹垂眸看向自己,“抱歉,将你的衣服都弄脏了。” 苏宥棠摇头,“无妨,你的心病能解才是最好。”她顿了顿,“孩子,很安全,现下不便带回府中。”两人在马车内摇摇晃晃,“待风波稍平,我亲自带你去见。” 林乐茹眼眶湿润,她忽然轻笑一声,“那时他钱袋落在教坊司,我捡起还他,谁知他转头就替我赎了身。” “我那时当真以为,遇见好心人了。” “我跟着他做生意,起初只是当洒扫丫鬟,后来他迷上了骰子,连店铺都典当了去,不得已将城中的宅子卖掉,搬到了乡下。不久后我便有了身孕,许多活计都做不得了,他开始说我是丧门星,克尽了他的财运……” 她的泪珠“吧嗒”掉在两人的手中,“我大着肚子还要给他洗衣做饭,他日日吃酒回来便对我拳打脚踢。” 林乐茹望着自己的手心,轻声道:“我时常在想,若是当年没捡那个钱袋……” “那你心里有他吗?” 林乐茹沉默片刻,“从未有过,我只当报答他的赎身之恩。” 苏宥棠松开手,从袖中取出一方素帕,轻轻拭去她脸颊的泪珠,“回去我有事同你讲。” 素帕已被染成粉红色,苏宥棠见她又要开口:“这些都无妨,你现在要学的便命要攥在自己手里。” 两人轻手轻脚的从西角门回了裴府,“直接去我院中吧,明溪熬了姜汤。” 林乐茹点点头。 她进屋时,明溪正趴在紫檀桌上,抬头时吓了一跳,急忙上前,“可是受伤了?”林乐茹摇摇头,却有一股暖意从脚底升起。 苏宥棠浅笑,“无事,你去我柜中取件衣服来。” 明溪捧着藕荷色襦裙过来时,听见自家主子正笑着说:“我听闻东市新开了绸缎庄,过几日天气好些我带你裁几身新衣,再买点脂粉……” “这姜汤里奴婢特意兑了桂花蜜,现下温度正好,两位小姐快喝吧。”明溪指了指桌上的姜汤。 林乐茹起身从明溪手中接过干净衣裳,转身去了屏风后更换。 片刻后,她拎出那件染血的骑装,苏宥棠只扫了一眼,便淡淡道:“处理干净。” 明溪低头接过,“是,小姐。” 苏宥棠指尖触到瓷碗的那一刻,眼前忽然浮现林姨娘小产后的血迹,前世林姨娘一直安然无恙…… 烬棠欢(重生) 第27节 奇怪!甚是奇怪! 林氏与裴彦知如胶似漆多年,且过分宠爱,怎会一直没有一儿半女?苏宥棠垂眸,掩去眸中的冷色。 待两人用完,明溪利落地收拾食盒,福身退下:“奴婢告退。” 苏宥棠起身走向紫檀妆台,指尖掠过鎏金锁扣,从暗格中取出那册泛黄的户籍。 她将册子轻轻搁在案上,却未立即推过去,反而抬眸凝视林乐茹,“白日里分明能给你,却偏要等到此刻,可知为何?” 林乐茹抬眸忽然笑了,她的深意自己如何能不知? 她幽幽开口:“是要我亲手与过去做个了断,从此再无林乐茹,只有谢云瑶。” 苏宥棠唇角微扬,却未达眼底,她望着“噼啪”爆响的烛芯,淡淡开口:“还有一事,便是要你知道,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 苏宥棠话头一转:“日后,便要改口了,府中下人们自会重新见礼,我的母亲是你姨母,这些亲眷往来,冯嬷嬷会细细说与你听。” “只是……”苏宥棠顿了顿,“云瑶表姐今年该有十七了,比你如今还要小两岁,曾定过一门亲事,她快及笄时,那未婚夫染了场病,就这么去了。” 窗外一阵风过,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缠绕交错,“因此,婚事便这么耽搁至今。” 林乐茹却问出了最关键之事:“可我们容貌天差地别,日后若……”她越说声音越小。 她还未说完,苏宥棠就把话头接了过去,“已差人去她的老家了,这几日就该带着画像回来了,秋檀最擅易容之术,保准连她最近的亲戚都认不出来,而且也没什么亲戚了……” “对了,” 苏宥棠执起那户籍册,交给林乐茹,她忽然屈膝跪地。 “你这是做什么!”苏宥棠眉头一紧,伸手便去拦,却被对方稳稳架住手腕,生生拦住了。 “谢姑娘再造之恩。”她的额头贴着青石砖,“我这一条命,都是姑娘所赐,日后但凭姑娘驱使。” 苏宥棠俯身,稳稳拖住她的肘腕,“起来。” 她忽然轻笑:“我救你,难道是想要一个驱使的人?这世间多的是身不由己,何必再给自己套一副枷锁?” 她眸子一转,不怀好意地问道:“你对裴彦知,可还有情谊?” 苏宥棠看见她瞪大的眸子,慌乱的直摇头。 “可我却听说你们曾私定终生。”苏宥棠慢条斯理的摸着自己腰间的玉佩问她。 “我……”她不知该如何回答,若如实相告,倒显得她至今仍存着非分之想;可若搪塞,苏宥棠那么透彻得人儿怎会看不出? 苏宥棠似是看出她得顾虑,“照实说便是,” 林乐茹缓缓开口:“从前……是有过痴念的,盼着他来救我,像戏文里的英雄一样,后来一想,莫说出事他未必知晓,一个书生如何能从教坊司将我救出呢……” 林乐茹长叹一口气继续道:“直到他说曾找过我……我不知该如何开口,只是很感谢。我这般身份之人……还有孩子……” 苏宥棠听着她断断续续把话说完,到是个实诚人,林乐茹内心其实有些发慌。 “你可知晓我为什么要冯嬷嬷拿你当主母培养?”林乐茹看着苏宥棠的唇角慢慢扬起,眸子清亮,却问的很随意。她从未如此近距离看过苏宥棠的容貌,眼尾天生微微扬起,很难让人不被她的眸子吸引。 见她盯着自己发愣,苏宥棠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可有什么不妥?” 林乐茹回过神来,慌忙开口,“没……没有,是我从未见过如此标致的女子,一下失神了。” “我也很纳闷,都有孩子了,总不会谁家还让我去当主母吧。”她自嘲地说罢便摇了摇头。 苏宥棠掩下眸中的笑意,“早些去休息吧,过几日带你去采买。” “这要我如何还啊?”她的声音突然哽住。 第36章 景阳宫中,皇后猛地将手中的茶盏掷在地上,青瓷碎裂的脆响惊得满殿宫人齐刷刷跪伏在地。 她指尖死死掐进鎏金凤椅的扶手,凤袍的广袖剧烈颤抖着,“好一个谢疏云,不过是个贵妃,如今越过本宫去办赏花宴?”她咬牙切齿地说道,带着阵阵寒意。 王嬷嬷在身侧谄媚说道:“娘娘息怒,不过是仗着陛下的宠爱便不知天高地厚了。” 她说着小心替皇后顺了顺后背,“您是中宫之主,何必与她一般见识?若气坏了身子,岂不是称了她的心?” 她又压低声音道:“老奴听说,这次赏花宴,是为了给三皇子物色皇子妃呢。” 皇后眸光一冷:“三皇子?呵!她到是打得好算盘,如今太子在东宫禁足,本宫又没了掌管六宫之权……” “贵妃这般大张旗鼓,怕是想借机拉拢朝臣,为三皇子……娘娘,咱们可不能让她得逞啊!” 刘皇后缓缓站起身,凤眸微眯,语气森然:“既然她这么想办赏花宴,那本宫就让她好好办一场。” 王嬷嬷会意,低声道:“娘娘的意思是……” 皇后唇角勾起一抹凉薄的笑:“去,告诉父亲,把户部尚书嫡次女、把镇国公府庶女,也添进赏花名单里。” 王嬷嬷眼中精光一闪:“娘娘高明,户部尚书嫡次女谁不知是打打杀杀的莽撞性子,镇国公府庶女是镇国公酒后失德所生,向来被嫡母视为眼中钉,此二人若在宴上闹出点风波……” 她轻笑道:“娘娘且瞧着吧,好看的在后头呢。” 皇后行至院中,不经意地问道:“太子近日如何?” 王嬷嬷低头回禀:“回娘娘,太子殿下……日日与那西域舞女厮混,前儿个命人寻了西域的葡萄酒,昨儿个听说又与侧妃闹脾气了。” 皇后闻言,气不打一处来,眼底闪过一丝怒意,“蠢货!真是蠢货禁足期间不静思己过,反倒在皇帝眼皮子底下纵情声色!他这个太子,真是当腻了!” 王嬷嬷连忙劝道:“娘娘息怒,殿下年纪尚轻,难免……” “年纪尚轻?贵妃那儿子都知道跑去西北治理灾民,他父皇在这个年纪早立下赫赫战功,登基为帝了,他如今连柔嫔十几岁的儿子都不如了。” 片刻后,皇后乘着风辇往东宫而去,八名抬辇太监脚步整齐划一,风辇落在东宫正殿前,皇后扶着王嬷嬷的手缓步而下,凤眸扫过跪了满地的宫人。 “都起来吧。”皇后声音不轻不重,刚好让在场所有人都能听见。 急促的脚步声从回廊传来。太子萧瑾恒疾步而来,“母后怎么没派人知会一声便来了?”他撩起蟒袍下摆急忙行礼。 “太子怎来的这般迟?”皇后凤眸微挑。 “儿臣该死,方才在书房……听闻母后驾到,这才着急赶来。”话未说完,皇后轻笑一声,指尖抚过袖口繁复的金线凤纹,往殿内走去。 她手一挥,王嬷嬷立刻会意:“都退下。”带着所有宫人退出殿外,沉重的殿门缓缓闭合,将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她突然抬手,“啪”地一声脆响,鎏金护甲在太子脸上留下了血痕,将他脸重重的打偏过去。 “母后!”萧瑾恒惊呼一声。 皇后收回手,她已压抑了许久,声音却压得极低,“本宫不知如何生了你这样的蠢货!在宫里你日日……厮混,半点书都读不进去,你当这是在别院吗?” 萧瑾恒的脸火辣辣的疼,他跪在地上垂眸道:“儿臣知错。” “知错?我看你半分不知!” “本宫没了掌管六宫之权,贵妃办赏花宴要替三皇子选妃……你当真不知这是什么意思?” “你外祖父因着科举之事,现在都察院的人还在暗查!萧瑾烨治理有功,得了民心,这几日便要回来了。”皇后突然转身,揪住萧瑾恒的衣领,死死盯着他,“你是不是当真不想要这个储君之位了?” 萧瑾恒并未听清皇后最后说了什么,他只捕捉到一句话,萧瑾烨要回来了。他必须要有行动了。 皇后忽然叹了口气,“恒儿。“她的声音忽然软了下来,像是褪去了所有锋芒。 “刘家一族得荣耀都在你一人身上!若你丢了太子之位,我们母子……还有你外祖父一族,都将万劫不复。”萧瑾恒看着她凤簪轻轻颤动,应声道:“我知晓了,母后。” 皇后走后,殿内骤然冷了下来。 他缓缓抬手,抚过自己的脸颊,疼得厉害。 萧瑾恒起身去桌前,提笔蘸墨,在素白信笺上写下寥寥数字,将信笺折成窄条。 “给鹤羽。”他嗓音低沉,听得出甚是气愤。 王禄双手接过,指尖小心翼翼地避开火漆,他低低应了一声:“喳。” 永宁帝的手指在宣政殿的案上轻轻敲击,皱起得眉头中看得出恼怒,案前奏折堆积如山,十有八九都是参奏国丈刘远山的折子。 “目无君上,狂妄悖逆!”永宁帝猛地将奏折扔出了窗外,惊得秦顺急忙去捡。 他轻轻放于案前,“陛下息怒,保重龙体要紧。国丈或许是一时糊涂……”秦公公还未说完,永宁帝又将茶盏摔得粉碎,秦公公连忙下跪。 “息怒?朕要如何做才能如了他刘家的意?当着文武百官的面驳斥朕的旨意,这叫一时糊涂?” 昨日的大朝会场景又浮现在眼前。当他宣布册封三皇子萧瑾烨为瑞王时,刘远山那老匹夫竟直接出列,高声反对,百官噤若寒蝉,无人敢出一言。 那一刻,永宁帝分明看到他眼中闪烁的不是臣子的敬畏,而是权臣的傲慢。 “因为朕收了皇后的凤印,”永宁帝幽深的眸中尽是寒意,“刘家,原想先料理后宫之事,再处理刘家。”他阴沉的声音顿了顿,指尖摩挲着象征帝王身份的扳指,“既然赶着送命,那朕便成全了他……” 秦公公不敢说话,只是将身子伏得更低些。 永宁帝望着一旁苏明澹的奏折微微出神,“从前都是丞相在朝堂上为朕分忧,如今他卧病在府,这些平日里阿谀奉承的臣子们,竟无一人敢站出来说句公道话。” 永宁帝负手立于案前,浑厚的声音像是从远处传来,“你说明澹认裴卿为义子,可是已经查到行刺是朕的太子所为?” “老奴愚钝,只是听说那夜,定西伯在相府墙头抓了个东宫暗卫……太医院和宫里都在传太子殿下手里有陛下您御赐的解毒之药,就是等着相府上门……” 永宁帝忽然转身,“朕赐的药?” 秦公公浑身一颤,额头死死抵着金砖,冷汗早已浸透了后背的衣裳,“是……是前些年南疆进贡的血蛊莲,您赏给东宫了……” 永宁帝突然冷笑,“好,好啊,朕的好儿子!当真是好得很!明澹定是不愿让朕为难啊……” 秦公公闻言,立刻躬身上前,“老奴瞧着陛下这几日上朝望着丞相的空位出神,想是挂念的紧,不如让奴才去趟相府,问问太医这几日脉象如何,也好让陛下宽心。” 他说话时眼角微微打量着永宁帝的神色,“正好带些新进贡的药材过去。” “不必了。”永宁帝抬手打断,他转身时腰间玉佩发出清脆的撞击声,“晚些时候朕亲自去一趟。” 秦公公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见帝王已大步走向他,“传凌安。”这三个字咬得极重,当佛带着某种决定。 不过片刻,凌安便站在了宣政殿中,“今夜朕要去看看丞相。”皇帝随意的像是说今日天气不错。 凌安猛地抬头,却见永宁帝浮起了一抹笑意,“是微服。” 这声嘱咐轻得像叹息,却让跪在一旁的秦公公浑身一颤,这是连暗卫都要瞒着的意思。 “臣明白。”凌安即刻领命,他退出时,不着痕迹得瞥了眼御案,奏折凌乱堆积,皆是参奏国丈的折子,难怪…… 宫墙外传来三更的梆子声,永宁帝身着玄色劲装,带着黑色莽纹面具,这是御前暗卫的装束。 帝王手指抚过衣襟上暗绣的团云纹,忽然轻笑,“倒是合身。” 整个人敛去了帝王的威仪,只是抬眼时,眸中的凌厉,还是不自觉地让凌安加重了呼吸。 烬棠欢(重生) 第28节 两个身影悄然融入宫墙阴影之中,凌安握剑的指节发白,他望着帝王的背影融入浓浓夜色。 相府静得出奇,连守夜的更夫都不见踪影,苏明澹候在书房,隐约可见书房的烛火格外透亮,恍若等待着这场注定不寻常的君臣夜晤。 这是永宁帝登基二十多年来,第二次来到相府,第一次是在苏明澹大婚时,那时的皇帝还是太子,苏明澹还是个毛头小子。彼时年轻的丞相跪地谢恩,永宁帝亲手扶起他时,曾笑言:“本宫这是头一回来臣子府上讨喜酒。” 凌安将永宁帝送进内院,“臣在外院候着。” 永宁帝抬手推门的刹那,忽然想起当年苏明澹大婚的场景,竟恍如隔世。 “臣,恭候多时了……” 第37章 接连下了几日终于放晴,空气中还透着潮湿泥土的清香,院中四季海棠本已耷拉的枝叶因着秋雨的滋润都舒展开来,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偏那院中的芍药却未有这般好运,前些日子还花团锦簇,如今只剩一朵残花孤零零地垂在枝头。 秋檀坐在廊下,伤口处的血痂早已褪去,近看便是细细的粉红肉条,冬至那丫头的药膏有奇效,还有那位的指尖血…… “终究是败了。”苏宥棠的声音缓缓飘来,秋檀望了过去,见她正执着一把银剪,今日是她重新当值第一日,那些无关紧要的礼数尽数省去,此刻她只是安静地坐在廊下,看着自家小姐修剪花枝的忙碌身影。 苏宥棠今日着了件月白衫子,袖口绣着银线海棠,与院中那树倒是相映成趣。 她半蹲在花丛中,眼角微微弯着,活像未出阁时的活泼模样,仿佛这数月来的阴霾从未存在过。 “发什么呆啊?”苏宥棠见秋檀并未理会自己,索性提着裙摆朝她走来,“莫不是伤口又疼了?” 秋檀这才回神,扯出一抹笑,“没有的事,奴婢是在想小姐的话……” “父亲已归朝好几日了,听裴彦知说父亲近日举措较往昔有些许激进,父亲从前鲜少与太子党人直接起言语冲突。” 苏宥棠忽然压低声音,“我听闻陛下初次提起封三表哥为瑞王时,国丈当朝以三表哥尚未归京,且从无此例为由拦下了。” 她勾起一抹冷笑,“父亲归朝后特意等到三表哥回京又提,与那国丈争执不下……如今三表哥归来,太子又尚在禁足中,皇后也被夺权,国丈如何能不担心储君之位不稳?” 苏宥棠执起茶盏浅尝一口又继续说道:“太子殿下那些荒唐事……满朝文武谁人不知?外头纷纷传言,‘美人尽在太子府’,百姓又如何能不知这位储君的做派,在民心一事上,他就已经输了。” 她眸光一闪,“你说……若有人把东宫肮脏事的证据交至六殿下手中……” “目前证据虽未收全,但已摸到脉络。安插在别院的人,传了消息出来,说户部左侍郎将女儿送进了东宫,此女叫温青禾。” “温青禾?我认得她,她母亲与绾绾的母亲是闺中密友,可惜去得早……如今侍郎府是那位姨娘当家,这姑娘的日子,怕是不好过。”苏宥棠想起那小心谨慎的姑娘,掩下了一丝哀叹。 “绾绾姑娘的父亲执掌户部多年,若左侍郎贪腐……怎会逃得过他的眼睛,除非……另有隐情。” “这些事咱们能查得到想必六殿下也能查得到,等着就是了。”苏宥棠勾起了唇角。 秋檀欲言又止的模样落入苏宥棠的眸中,“怎么了?” 她轻轻开口:“阁中传来消息,三皇子归来时也不太平。” “此话怎讲?”苏宥棠停下手中所有动作,看着秋檀。 “三皇子归来途中带了一小队人马着常服先行往周边村镇而去,谁知原先部队行至黑虎林时,主将却遭遇伏击……皆是冲着性命而去。” 苏宥棠瞳孔微缩,指尖一颤,“是要对三表哥下手!” “我以为他们至少要等到赏花宴再下手。”苏宥棠攥紧手中的银剪,“没想到这么按捺不住。” 她望着日头正好的天色沉沉出声:“我们动作要快些了。” 白芷匆匆穿过廊下,怀中紧抱着一卷画轴,“小姐,画像到了。” 苏宥棠伸手接过,画卷徐徐展开,她倒吸一口凉气,“没想到这双眸子这么像!”她的声音带着难以压抑的激动。 秋檀顺着苏宥棠的视线望过去,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这就好办了,奴婢直接用‘骨相换面’法就可以。” “便是不用面具?”苏宥棠眼尾挑起,若有所思的问道。 “正是,不过是易筋错骨之术。”秋檀将画卷轻轻卷起,她缓缓起身,“小姐,那奴婢去了。” “好。” 苏宥棠对白芷吩咐道:“让丫鬟们准备着。” “是小姐,奴婢去安排。”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栖棠院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秋檀带着林乐茹和明溪来到栖棠院,苏宥棠坐在枕月亭中,茶盏早已凉透,看着眼前女子一步步朝自己走来,她竟忘了呼吸。 直到林乐茹开口:“怎么样,像吗?” 苏宥棠这才如梦初醒,她看着林乐茹的轮廓,除了那双眸子,面容轮廓竟寻不到半分往昔的痕迹。 “判若两人!简直判若两人!” “竟……竟这么快?”她不自觉地站起身来,想瞧近些。 “易筋错骨之术是极疼的,要生生改变原有骨骼的位置。”秋檀垂眸看着自己指节泛白的手,“表小姐疼得连自己的胳膊都掐出淤青,却硬是一声没吭。” 林乐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指,指节处还留着几道深深的掐痕,眼底闪过一丝羞涩。 明溪惊讶开口:“奴婢瞧着都要吓死了!” 苏宥棠嗤笑出声,指尖在明溪额头一点,“你这丫头!” “若不是表小姐这般配合,奴婢便是再好的手艺,也不能这样快。” 苏宥棠忽然坐下,“我……我还没缓过来。”她声音轻的几乎听不见,怔怔望着林乐茹出神,“稍等一会儿……” 话音未落,却见林乐茹突然掩唇,肩头轻轻耸动。一旁的秋檀也背过身去,只看得见耳下的丁香坠微微颤动。 “好啊你们。”苏宥棠见状,这才反应过来,脸颊瞬时染上薄红,“你们两个!竟然取笑我!”她猛地起身,腰间环佩叮当作响,叉着腰说道。 苏宥棠作势生气,绣鞋刚迈出一步,自己却先忍不住笑出了声。 林乐茹笑着转身,方才的痛楚仿佛一扫而空。 苏宥棠安静下来,对着林乐茹说道:“日后你便是真正的谢云瑶了,已经吩咐下去了,我也要改口了。” 白芷引着一众丫鬟穿过月洞门,来到栖棠院内,细碎的脚步声惊起了檐下栖息的雀鸟,苏宥棠拉着谢云瑶坐下,指尖在她指尖轻轻一捏,示意她安心。 “都仔细瞧好了,往后这就是你们要尽心侍奉的主子。”白芷声音不轻不重,带着裴府掌事丫鬟的威严,恰好让每个人都听得真切。 十余名丫鬟齐齐福身行礼,为首的小丫鬟是白芷的亲妹妹瑶芝,目光在谢云瑶脸上不着痕迹地一瞥。 她率先带头问安,“奴婢见过小姐。”瑶芝声音清亮,她身后众丫鬟随之问安。 瑶芝抬眸的瞬间,正对上谢云瑶含笑的眸子,“我瞧见你有颇有眼缘,日后便做我的贴身丫鬟吧。” 苏宥棠轻笑,适时开口:“她啊,便是白芷的亲妹妹,瑶芝。” “是个聪明的丫头。”谢云瑶点头称赞。 “你们随我来,冯嬷嬷会吩咐你们。”白芷带着丫鬟们穿过月洞门往揽月轩而去。 暖光透过窗棂细碎地洒在青石板上,香炉静立于屋中,走近一看有着一层薄薄的浮灰,自落胎之后,屋中已许久未燃过香了。 林姨娘听闻谢云瑶入住裴府的消息时,一把将床边的檀木小几推翻在地,药碗随之摔的粉碎,“姨娘,这药不喝您怎么好得起来?”春云轻声劝道,随即转身去唤人进来收拾。 她又端了一碗煎好的药进来,洒扫的小丫鬟假装悄声叹了一口气,却落入林姨娘的眼中。 林姨娘将她唤至跟前,还未等小丫鬟站定,她已经一巴掌甩了过去,“滚出去!我什么时候轮到一个贱婢来置喙?” 小丫鬟被打的脸瞬间红肿起来,连地上的碎片都来不及收拾就哭着跑了出去 林姨娘阴翳的眸中只有对苏宥棠的恨意,春云垂首站在一旁,看见她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好一个苏宥棠,让自己的表姐住进揽月轩?”春云一声不吭的未接话,她向来是寡言少语,林姨娘已经习惯了。* “她这是什么意思?”林氏突然转头,自顾自地说道。 她不知自己此时地面容多么狰狞,“让她来勾引老爷的吗?” “我刚落了胎,连搪塞我的理由都没给一个,便想着安排狐媚子进来了?” 林姨娘忽然想到已许久未见裴彦知来她房中,便开口问道:“老爷呢?这都几日了连个人影都不见……” “奴婢听栖棠院的下人说,前番老爷被带走的案子尚未结案,这几日都在刑部衙门配合查案。”春云诺诺回道。 林姨娘闻言似是心虚般的迅速垂下了眸子。 “真是好的很,苏宥棠这是算准了时机啊,人都已经住进去了,等老爷回来,难道还能把那狐媚子撵出去不成?”林氏猛地攥紧了锦被。 她扶着春云的手缓缓起身,行至妆奁前,“把药拿来。”她忽然开口,声音轻飘飘地传进春云的耳朵。 她接过春云递过来的青瓷药碗,一口饮下,墨黑色的汤汁融入口腔,林姨娘勾起了一抹苦涩的笑。 “真是苦啊……”她垂眸盯着空碗,青瓷表面还残留着药汁的余温,而她的指尖却格外冰凉。 “可要奴婢拿些蜜饯来?”春云轻声道。 她摇摇头道:“不必了。”她将空碗搁在妆台前,微微失神,“你下去吧。”方才还中气十足之人,现下像是连句整话都说不全了。 春云退下时,忍不住望过去,她正望着妆台失神。 林姨娘取出妆奁底部的那支缂丝鸾鸟牡丹簪,指尖微微一颤,想起那夜的一封书信,素白的宣纸上,唯有一个凌厉的“速”字力透纸背。 第38章 街边的叫卖声不绝于耳,苏宥棠掀起帘子向外看去,一阵裹着糖炒栗子香气扑面而来,马车稳稳停在东市新开的绸缎庄门口。 苏宥棠一下车,映入眼帘的便是琳琅满目、颜色各异的绸缎花样。 她微微眯起眼,唇角不自觉地扬起一抹笑意,果然名不虚传。 店内左侧陈列的多是素净雅致的样式,有月白、藕荷、秋香、青灰……清雅却不显寡淡,纹样多是暗纹或云水纹,恰合她的心意。 而右侧则截然不同,朱红、宝蓝、杏黄、绛紫……色彩明艳夺目,绣着繁复的牡丹、鸾鸟、缠枝莲纹,想来是城中闺秀们偏爱的样式。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斜斜地洒在绸缎上,那些丝绸仿佛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流光溢彩。 店内伙计见一行人贵气非凡,立刻快步将雕花木门关了起来。 秋檀眉头一皱,“这是作何?” 店伙计不慌不忙地躬身行礼,脸上堆着恭敬的笑,“各位贵人可能不知晓本店的规矩,东家说每次只接待一位贵客,为的是让客人能静心细选。” “咱们这儿新到了软烟罗、织金锦、团花缎,您要不要瞧瞧?” 烬棠欢(重生) 第29节 小伙计目光上下打量了苏宥棠和谢云瑶一眼,对着苏宥棠微微欠身,“小的见您这件月白海棠衫想来是喜欢素气些,而这位姑娘是藕粉色荷花襦裙,您需要往那边瞧。”他指了指右侧的缎子。 “您瞧,每匹料子下都有着檀木签,您取了最后给我便是。” 随后他指了指里间,“里头有量身的老师傅,记下尺寸后,二楼还备着各色钗环玉佩,都是城中最时兴的款式。您若有兴趣,三楼则是女子专用的胭脂水粉,粉质细腻润滑,皆为上乘货。” 小伙计说完,便识趣地退后两步,微微欠身笑道:“贵客且慢慢看,若有需要,随时唤小的便是。” 苏宥棠和谢云瑶对视一眼,四周安静下来,只剩下里间裁衣师傅裁剪布料的细微声响。 “表姐莫不是怕花多了银子?”苏宥棠唇角微扬,眼尾带着几分狡黠,她稍稍倾身,凑近谢云瑶耳畔,压低声音道:“表姐尽管去挑,你若是太客气,反倒显得生分了,再说过几日还有宫宴呢。” 苏宥棠眉眼一弯,伸手轻轻推了推明溪和秋檀的胳膊,轻快地说道:“老规矩,你俩尽管挑自己喜欢的,顺便帮白芷和冬至也选些。” 苏宥棠目光一转,瞧见瑶芝安静地跟在谢云瑶身后,便轻轻拽了下明溪的袖子,朝那边使了个眼色,“去,跟瑶芝说一声,让她也挑些喜欢的,好歹是表姐的贴身丫鬟,总不好厚此薄彼。” 明溪会意,三两步走到瑶芝身旁,“瑶芝妹妹,小姐特意嘱咐了,让你也选些喜欢的。”见瑶芝耳根微红要推辞,“怎么,我们也算从小看着你长大的,还客气上了?” 秋檀机灵,立刻会意地扯了扯瑶芝的袖子,“姑娘都发话了,咱们再推辞反倒矫情,你是表小姐的贴身丫鬟,若是穿戴得太素净,反倒让人看轻了去……” 苏宥棠指尖在料子上轻巧地掠过,不一会儿便选定了颜色,有月白、藕荷、月蓝、秋香……足足有□□根签子,皆已整齐放在一旁。 “小姐眼光真好。”伙计压低声音道:“不瞒您说,店铺刚开张的时候,宫里的公主也选了许多这样的素净颜色。” 苏宥棠闻言轻笑,却不接话,只从花样板里抽了几根签子,与方才的颜色一绑,便定了一身衣服的大致样子。 伙计盯着那组签子赞叹道:“姑娘搭配的极妙!月白配流水纹,月蓝配白海棠……” 正说着,苏宥棠看向谢云瑶那边,见表姐正将一匹丁香色和木槿紫的云锦对着光比量,苏宥棠轻快开口:“表姐,依我看还是丁香色更衬你些。”她行至谢云瑶身旁,“这木槿紫虽华贵,却容易压了气色。” 她说着已轻巧地抽走那匹木槿紫的云锦,转而将丁香色料子往谢云瑶身前比了比,“这丁香色既不失大家闺秀的端庄,又透着几分少女的娇俏。” 待一行人选完颜色去挑选样式时,苏宥棠余光瞥见谢云瑶手中寥寥几根签子,不禁摇头轻笑,她转身走向花样架,目光在琳琅满目的颜色间流连,忽而停在芙蓉色的签子前,“方才表姐在这签子前驻足许久,想来是喜欢。” 她又挑选了些极衬她肤色的料子,抓了一把签子塞到了谢云瑶手里,谢云瑶低头一看光绸缎的签子就足足有十几根呢,有冰蓝色、品竹色、蜜合色……每根签尾系着的红绳纠缠在一起,像是一团理不清的姻缘线。 她还未开口,耳边幽幽传来苏宥棠的声音:“表姐别看这么多,我那些旧衣裳多得都穿不完,难道表姐要让我看着你穿我的旧襦裙出门?” 秋檀望着窗外渐高的日头,忍不住扯了扯苏宥棠的袖角道“小姐,眼瞅着要晌午了,咱们得紧着些。” 她话音刚落,量衣师傅捧着记满尺寸的册子匆匆退下。 行至二楼,谢云瑶不由得驻足惊叹,她虽是官家小姐出身,却从未进过如此奢华的铺子,但见四面墙上尽是琳琅满目的珠翠头面,晃得人眼花缭乱。 谢云瑶站在琳琅满目的多珠钗前,她转头望向苏宥棠,细声细气道:“妹妹,这些……你帮我挑吧。” “好啊,我最爱干这种事。”苏宥棠唇角微扬。 秋檀在一旁端着托盘,不过片刻,那托盘便堆成了座小山,晃得人眼花。 片刻后,苏宥棠终于从琳琅满目的首饰中直起腰来。她接过秋檀手中沉甸甸的檀木托盘,“这下可算齐全了,等过几日裁好新衣,把这些都配上。” “你去挑吧。”秋檀面露难色,望着那小山,苏宥棠瞬间会意,低声道:“放心去吧,我有多少家底,你还不知道吗?” 秋檀忽而展颜一笑,“奴婢也是有些身家的。” 苏宥棠闻言眉梢一挑,忽地想起什么似的,隐雀阁卖一条消息,几十两银子起价,上不封顶……上次江南盐案那消息,就被这丫头卖了三百两黄金出去。 秋檀抬手指了指对面的多宝阁,轻声道:“小姐可还记得,奴婢几月前曾说拿嫁妆铺子赚来的银子新开了一家铺子吗?” “难不成是这家?”苏宥棠闻言,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睫毛微颤,眼底满是意外之色。 这多宝阁向来是供不应求,皆是些难得一见的稀罕物件,有波斯的琉璃盏、前朝的官窑白玉瓶、周普永的书画绝笔……王公贵胄常常一掷千金,宴客时一句出自“多宝阁”,便引来无数宾客的羡慕。 “除了多宝阁,奴婢还在城南开了许多米铺和首饰铺、胭脂铺、书画铺、香铺……奴婢能想到的都开了,专供寻常百姓采买。” 苏宥棠挑选着玉佩,饶有兴致道:“那这些铺子,是谁在打理?” “自然是阁中之,我们虽在暗处,可底下的人,总得过寻常百姓的日子,娶妻生子、柴米油盐……总不能让他们一辈子不见光。”秋檀眸中闪过一丝愧疚。 她垂眸轻笑,声音忽而转低:“奴婢被救回来才明白,活着……方是万事的根本。” 苏宥棠瞧出她眸中神色的异常,拍拍她的手背安慰道:“如此甚好!我们都还活着。” 秋檀扯出一抹微笑,心里感叹道:是啊,都还活着。 苏宥棠拿了几枚精致小巧的玉佩,将托盘交给伙计,移步三楼,“胭脂香粉这些,可是表姐所长了?” 谢云瑶低眉浅笑,“这个,容我自己挑选。” 苏宥棠嬉笑道:“那便劳烦表姐,也替我选几样。” “好,你可有什么特别要添置的?” 还未等苏宥棠开口,明溪机灵地凑上前,“奴婢随表小姐同去,小姐的胭脂匣子里,茉莉香粉和口脂都快见底了。” 苏宥棠见状轻笑,眼波流转间已转身走向香囊架子,她想来鲜少佩戴香囊,淡淡扫过后,还是坐到了一旁的歇脚处。 她望着眼前各自忙碌的一行人,不由得轻轻舒了口气,这般惬意的日子,许久未曾有过了…… 目光不经意地落在谢云瑶的身上,既擅长乐器…… 苏宥棠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为何满城的女子学堂皆以教授诗书、女红为主要功课,却没有专门教授丝竹管弦的一门课? 世家的闺阁千金若想习琴弄萧便只能耗费银钱请了乐师入府,若能够开设专门的乐堂,让更多女子不必困于后宅,不必为请不起乐师而懊恼,岂不是妙事一桩? “秋檀,若是能开一间乐坊,专教女子琴棋书画……你觉得如何?” 秋檀瞪大了眸子望向自家小姐,“这主意妙极!那些个官家夫人,最是精通这些,又苦于无处施展,只能困在后院。” 她思考片刻又道:“且我朝律例明明白白写着,女子为教习本是正经营生。前儿个奴婢还听说昭玥公主新开了家医馆,名为济世堂,专收女弟子传授医术。连陛下都特赐了匾额,公主请了告老还乡的吴太医坐镇,那些个世家夫人小姐们,都争着把女儿送去学呢。” 苏宥棠脑海中浮起昭玥公主姣好的容颜,那张与六皇子萧瑾聿七分相似的面容,如出一辙的眉眼清冷。 只在少时堪堪见过几面,最近宫宴重逢,她引苏宥棠去换宫服时,只是将她细细打量,却未发一言。 苏宥棠心下感叹,看来,又与那位有交集了…… 第39章 苏宥棠修长的手指在谢云瑶的签子间游走,纤细的指尖轻轻挑选着檀木签子,在案几上排开。 她从中拣出四根,“这两套需加急赶制,十日可成?”苏宥棠抬眸问道。 店伙计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她拣出的签子,闻言一笑:小姐且放心,可以。”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只是这花样繁复,绣娘们要熬几个通宵了……怕是要劳您府上先支些定金。” 秋檀闻言微微颔首,从袖中抽出几张银票推过去:“这是定金,余下的待送货时一并结清。” 掌柜的眼睛一亮,面上立刻堆满笑容,望着苏宥棠道:“小姐爽快人,小的这就去吩咐绣娘们,保准让绣娘们把花样绣得跟活的一般。” “你且算算这些钗环,都包起来吧。”秋檀指着托盘道。 “小的这就包,统共是两千八百两。” 秋檀点了银票递了过去。 “只是不知,做好以后,送去何处?”伙计边说便拿出地址簿要记。 “定西伯府。” 苏宥棠话音刚落,伙计执笔的手便是一顿,待他抬头时,方才开口之人已转身离去,只余一抹清冷的背影。 “竟是定西伯夫人……” 伙计喃喃自语,望着刚走的马车微微出神,倒不是因这身份贵重而惊讶,实在是这位夫人容色太过出众,通身的气度清冷矜贵,怕是满京城也寻不出几个能与之比肩的佳人。 想起坊间传闻,伙计不由得摇头叹息。 谁不知晓定西伯府那些腌臜事,裴将军为报救命之恩,将带回来之人纳为妾室,反倒将堂堂丞相嫡女冷落…… 可方才那位夫人举手投足间尽是世家风范,若不说是定西伯府,他定要以为是哪位未出阁的贵女,甚至说微服的公主也不为过。 论容貌气度,那妾室怎及得上这位半分?想来定是使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才叫那伯爷这般糊涂。 苏宥棠不知自己轻飘飘的四个字,竟引得那伙计浮想联翩…… 她步履轻盈地迈出店铺,秋风拂过她月白色的裙裾。 此刻她满心盘算的,是乐坊之事,若能说动公主一同出资,借着皇家的名头,往后在京城行走自然便宜许多。 只是公主性子清冷,未必肯应下这等俗务。 马车辘辘声中,苏宥棠唇角微扬,成与不成,总要试过才知。 回府后,两人各自回房休整,苏宥棠倚在雕花窗边,忽而开口,“秋檀,昭玥公主可是常去六皇子府?她……好相处吗?” 秋檀正整理刚带回来的钗环玉佩的手微微一顿,看向苏宥棠若有所思的面容,“小姐是想……” “正是。”苏宥棠截住她的话头,“你以为如何?” “依奴婢看来,昭玥公主虽与六殿下极为相像,却温和许多,小姐不妨试试。” 苏宥棠唇角微扬,茶盏与案几相触,“明日往宫里递个帖子去。”她指尖划过盏沿,“就说……为谢更衣之恩。” “奴婢明白。” 白芷这时拿着账本挑帘进来,还未开口,苏宥棠便抬眸一笑,“来得正好。”苏宥棠指了指桌上的首饰盒,“这些给你的。” “多谢小姐。奴婢有两件事禀报。”白芷压低声音道。 苏宥棠瞧她严肃的模样也正襟危坐,“你说。” “您今日出门后,老爷书房的洒扫丫鬟来报,林姨娘去了书房,说是要找些书……打发时间。” “找书打发时间?”苏宥棠扑哧一声笑了,她记得清楚,前世那位林姨娘入府三年,连书的封皮都没摸过。一个从未看过书之人,要打发时间?甚是可笑! 便是要找布防图,也该编个像样的由头。 “要不要奴婢现在就去书房看看带走了哪些?” “不必。”苏宥棠慢条斯理地合上首饰盒,”既她开始有动作了,那我们等着便是。” “这几日林姨娘要去书房……都随她去。”苏宥棠唇角勾起一抹浅笑。 “是。”白芷轻声应道。 “还有一事呢?” “林姨娘房中的嬷嬷招了,是二房的沈姨娘,将嬷嬷的女儿送去了庄子上做侍妾,以女儿的性命为要挟,逼着换了房中的香。” “不止如此!白芷喉头滚动,“那嬷嬷说,沈姨娘连……连日后‘安胎药’的方子都备好了。” 苏宥棠却忽地轻笑出声,指尖摩挲着腕间的镯子,“好个一石二鸟。”她抬眸望向听雪轩方向,眼底寒芒乍现,“既要了她的胎,又嫁祸给我。” 烬棠欢(重生) 第30节 苏宥棠起身轻抚衣袖,吩咐道:“秋檀,随我去听雪轩走一趟。明溪你留下将这些东西分出来,表姐的我回来亲自分挑。” 她眸光微转,落在白芷身上,“林……表姐明日起可以跟着你学了。” 白芷明溪齐声道:“是,小姐。” 听雪轩内,苏宥棠抬手轻轻一摆,止住了要通报的丫鬟。 这是苏宥棠第一次心平气和地来听雪轩,亦是第一次细细打量这二进小院,三件小小的瓦房前栽着些凋谢看不出是什么品种的花,只留着些枯萎的枝叶。 倒是院中有几盆开得正好的杭菊,金灿灿的才这安静的院中格外扎眼,想来这是裴彦知赏下的。 檐下挂着姨娘规制的灯笼,随着秋风微微晃动。 苏宥棠缓步穿过庭院,绣鞋踩过落叶发出细碎的声响, 屋内,林姨娘独坐在书案前,从书房带回的几册书仍原封未动地搁在案前,她单手托腮望着门口方向出神,连茶盏凉了都未察觉。 苏宥棠站在门外,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唇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 月白色裙角映入林姨娘眼帘,她猛地回神,待看清来人后,没有起身,也没有行礼,“夫人来此作甚?专程来看妾身的笑话吗?” 她已无子嗣牵挂,在这深宅大院里,还有何事能让她低头?何况……能让她低头之人并不在这里。 秋檀上前正要出声,苏宥棠已抬手拦了回去,“你在门口候着。”她声音不轻不重。 秋檀会意,福身退下时带上了身后的木门,“吱呀”一声轻响,在安静的室内显得格外突兀。 苏宥棠缓步向前,月白裙裾扫过青砖地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她在林姨娘面前站定,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个在她记忆里一直趾高气昂的女人,忽然轻笑一声,摇了摇头。 “你这是何意?”林姨娘柳眉紧紧蹙起,眼底闪过一丝疑惑,难道是专程来看自己笑话的?这都过了好些时日了…… 苏宥棠目光不疾不徐地瞥过案上那本《游记》,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将林姨娘腕间的白玉镯子映得光泽清透。 苏宥棠忽然俯身,“妹妹说笑了,听说妹妹近日沉闷,特来解闷。” “呵。”林姨娘不知害死自己孩子之人竟能如此理直气壮,“你敢独自在我房中,不怕我杀了你给我孩儿陪葬?”她眼底刺目的猩红却让苏宥棠愣了神。 “言归正传,我就是因此事,才来找你。”苏宥棠目光环视一圈,找了把椅子款款坐下。 “是二房的沈氏。”她缓缓开口,声音如冰泉击石。 “沈姨娘?”林姨娘愣怔片刻,双手猛地撑在案几上,她虽厌恶苏宥棠,但她心里清楚,这人向来行事磊落,不屑于编一套说辞来骗自己。 苏宥棠盯着林姨娘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房里的嬷嬷不是我安排的,香也不是我安排人换的。” 她从林姨娘的眼里看到了疑惑,开口道:“那婆子的女儿被沈姨娘送到庄子上,当了她儿子的侍妾。她亲口说她是被逼的。” “沈姨娘为什么害我?”林姨娘指尖死死掐进掌心,如坠冰窟。 “你且听我把话说完,她还说,若此事不成,沈氏已备下了药效极强的‘安胎药’。” “我自己都不知有了身子,她怎会知晓?” “你的月事没准时来,她便已经备下了。” 林姨娘的身子晃了晃,她想起月前沈姨娘送来的蜜饯、糕点……想起这几日总在院外徘徊的陌生丫鬟,她以为……是苏宥棠派来的。 苏宥棠沉沉开口:“裴彦知定西伯的爵位是世袭。” “她想让她儿子承袭?”林姨娘惊讶道。 “且不说老爷才二十出头,就算……”她顿了一下,“就算没有孩子,二房还有茂哥儿啊,难道她都要动手?” 林姨娘的手不住地发抖,她突然想起自己那个没能保住的孩子,小腹隐隐作痛。 “我来此,就是将此事告知于你,别报复错了人。”苏宥棠盈盈起身,朝门外走去。 林姨娘的声音骤然发紧:“你是何时知晓的?” 苏宥棠的步子微微顿住,“白芷的人刚问出来,便来知会于我,我便来了,不过一炷香的时辰。” “那婆子……” “已经处置了。” “你明知我不喜你,为何特地来告知于我?”林姨娘听见自己的声音中似有些期盼。 “我亦不喜你,你想当主母的心思昭然若揭,我苏宥棠行事,做了的我认,没做的休想栽赃给我。”她转身直视林姨娘,“况且此事拿无辜婴孩做筏子,我不屑,更嫌脏!” “多谢。”林姨娘起身,对着苏宥棠认真地说道。 第40章 “夫人,昭玥公主来了。”小丫鬟脚步匆匆,踏入院内禀报。 苏宥棠急手中的茶盏尚未放稳,便急忙起身迎了出去,怎么亲自上门来了? 不料,公主已随着白芷进了前厅,苏宥棠见状,忙不迭整衣敛袖,俯身行礼:“参见公主。” 昭玥公主一袭霜天色窄袖骑装缓步踏入前厅,衣料在行动间隐约可见袖口的银色云纹,衬得她清冷如霜雪,眉目间凝着与年纪不符的疏离,墨发高束成马尾,发间仅以一根玉簪固定,通身上下除了腰间玉佩,并无半分多余装饰,乍一看与六皇子不愧是亲兄妹。 她眸光淡淡扫过,众人便觉一股寒意,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她很快收回目光,下颌微抬,“免礼。”二字在寂静的前厅里格外清脆。 尾音刚落,她已径自向主座行去,衣摆拂过青砖,利落非常。 “不必奉茶,都下去吧。”昭玥公主声音不大,却带着皇家独有的威严。 她的指尖在紫檀案几上轻轻一叩,白芷领着侍立的下人们如潮水般无声退去。 苏宥棠正思忖着如何开口,耳边已传来那女子清冷的声音,“坐吧,我近日不在宫中,昨日你的宫帖送到我皇兄府上了。”说着略一停顿,唇角勾起极浅的弧度,“今日我便来了。” 苏宥棠垂眸,“原是臣妇考虑不周,冒昧打扰。” “苏小姐倒是客气了。”昭玥公主忽然倾身,腰间玉佩纹丝未动。 “皇兄说你是个妙人。”她故意留了半句,等对方接话。 “公主怎知……”苏宥棠话至唇边忽顿,心下恍然,必是六皇子所言。 昭玥似早知她会发问,脱口而出:“猜的。” 看着苏宥棠惊讶的表情,昭玥公主轻笑,她嘴角微微上扬,“皇兄素来最重规矩,不会同臣子妇有半分逾矩,甚至让我带回母妃宫中更衣,已是破例。” 少女微微开口:“所以我猜,你定是和离了。” 话音落下,厅内一时寂静,只听得更漏滴水声,嗒、嗒,像是敲在人心上。 苏宥棠眸光微动,心想昭玥公主这般爽利性子,应是最厌那些虚与委蛇的客套话,便直截了当道:“今日不知公主会亲自登门,谢礼还未备齐,实在失礼。” 昭玥公主随手拨弄着腰间玉佩的穗子,漫不经心道:“无妨,左不过是些寻常物件,宫中见得多了。” 苏宥棠却想到了多宝阁的物件,应该能入的了她的眼。 “其实……”苏宥棠稍作迟疑,“宥棠有一事相求。” “我早知。”昭玥公主忽然展颜一笑,“若是寻常,送了谢礼进宫便是,不必专递帖子。” 苏宥棠深吸一口气:“我想请公主牵头,在城中开一间乐坊。” “乐坊?” 苏宥棠见昭玥公主神色微凝,“并非寻常乐坊。” “本朝虽设女学、倡六艺,可真正能拜师学艺的,不是世家贵女,便是官宦千金。我想办的,是能网罗能人异士的所在,不拘礼数,不论出身,无论是琴师、舞伎、歌者,甚至是精通奇巧机关的手艺人,只要有一技之长,皆可在此成为教习。” 她凝眸望向昭玥公主,想从那眉清目秀的面容上窥见几分端倪,可公主神色淡得叫人辨不出半点情绪,她只得继续道:“待学徒出师后,或入宫当差,或为闺阁教习,便是当个贴身婢女,也比流落市井强上百倍。” “说了这么多,实则是女子学堂?”昭玥公主眯着眸子看向她。 苏宥棠没想到竟被一下点破,轻笑道:“公主明鉴,这乐坊若说是学堂,却也不尽然。除了琴棋书画这些雅事,还有算术、商道……那些贵女们学了,将来掌家理事岂不便宜?” “想法是好的,但购置丫鬟、侍从也需要不少一笔银子。”公主说罢挑眉看向她。 “我想着寻些无依无靠的孤儿,或是家中急需银钱糊口的女子……” “那你这银子从何处赚取?”昭玥公主开口问道。 苏宥棠她眼波流转间,带着几分狡黠,“公主起初开办济世堂,可有想过银钱?” 昭玥公主闻言,指尖一顿,她抬眸细细打量着眼前的女子——苏宥棠自顾自地说道,神采飞扬周身似发着光,只见她越说越兴起。 “贵女们若对哪位师傅的技艺青眼有加,大可重金聘回府中单独指点。待学成这一门,再换其他名师就是……” “难怪……”昭玥公主忽然轻笑道。 她忽然知道苏宥棠为何能入皇兄的亲眼了,满朝贵女终日计较的,不过是珠钗成色、衣料时新,或是盘算着与哪家公子婚配能更胜一筹,而此人心有苍生,与皇兄,极为相配! 昭玥公主指尖轻叩案几,忽然问道:“可与济世堂合并?” 苏宥棠闻言,眸子骤然一亮,这是同意了?还未等她继续思考,公主便开口了:“济世堂中,确有女子并不适合行医,但为求个安身之所,只能……” “不如让她们各展所长。”苏宥棠接过话头,眼中闪着光,“两相配合,岂不更好?只是……”她轻叹一声,“如今济世堂……若再加上乐坊的规模,实在没有合适的容身之所。” 公主挥挥手,“这个不必考虑,自有父皇和皇兄考虑。” 苏宥棠惊讶道:“陛下?” “这等事自然要父皇首肯,济世堂用的便是一处闲置官产。”她斜倚在案前,唇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赏花宴你可会去?” 苏宥棠不知为何问起,却还是点点头,“会去。” “你这些天拟个章程出来,去皇兄府里找我,正好借赏花宴的由头,向父皇提起。” 苏宥棠盈盈一笑恭谨应道:“是,公主殿下,届时谢礼必定准备齐全。” “如此看来,本公主此番倒是不虚此行。”她利落起身,“翎初,往后无人唤我翎初便好。” 苏宥棠一惊,城中谁人不知昭玥公主最是特立独行,这般亲昵的称呼,竟是认可了自己? “宥棠,那公主也唤我宥棠。”两人相视而笑,女子的情谊便是如此单纯又奇妙,无需繁复的试探,亦不需漫长的周旋,只一个眼神,便知彼此心意相通。 “我一直想问,你为何想办乐坊?” “是裴彦知。他用府中银钱接济那些无家可归的百姓,可毕竟是治标不治本,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那时我便存了这个念头,却不知该从何处着手。” “是我的贴身婢女提起……翎初你办了济世堂,我才起了寻你的心思。” 昭玥公主唇角泛起浅笑,“早该来找我了。” 苏宥棠也低低笑出声来,未尽的话,如少女心事,轻盈又柔软。 烬棠欢(重生) 第31节 “走吧,送我出去。”她说罢,又恢复了一贯的清冷。 几日后,六皇子府。 翎初足尖轻点,秋千微微晃动,她忽而轻笑,“皇兄,那苏宥棠的章程,我瞧过了。” 萧瑾聿执棋的手微顿,黑玉棋子在他指间泛着冷光:“如何?” “果真是个妙人。”翎初合上手中绢册,“她不仅要将乐坊与济世堂合并,每月初五将书画等作品拿到市集上去卖。” 她足见轻点让秋千稳稳停住,“连教习人选都列好了,琴师是她的表姐,书画教习是前任中郎将的遗孀等人,更妙的是还有擅制机关术的巧匠……” “最下边列的是她还拿捏不准的。” 萧瑾聿垂眸扫过,见那几行小楷写着: 其一,世家贵女与寒门女子同席,恐引非议。 其二,算术、礼仪、教习等人还未有人选。 其三,身份是否稳妥可靠。 他忽而低笑,“她倒是谨慎,你入宫请一道圣旨便迎刃而解。西六宫里那些年长的嬷嬷宫女,许多都是老人儿,各个身怀绝技,如今虽赋闲在宫,却正是可用之才。” 萧翎初若有所思,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秋千的麻绳。 他见状,又添了盏茶,慢条斯理道:“至于学生的人选,何须忧心?莫说圣旨一下,达官显贵恨不得挤破头将女儿送来,单是你‘昭玥公主’的*名号,便足以让京中闺秀趋之若鹜。” “皇兄!”少女双颊微红,嗔怪地瞪他一眼,“你莫要打趣我!” 萧瑾聿指尖在茶盏边沿轻轻一瞥,“不过学生的底细,须得让暗卫仔细查过才好。” “那哥哥你呢?”少女眸子清亮,心怀期盼地望着他。 他抬眸,闪过一丝温和,“自是给你们去寻好去处。” 沉舟静立廊下,远远望着亭中的二人,眼底浮起一丝欣慰。 自萧翎初八岁淑妃病逝,便在太后膝下,后来太后也去了。一年中便有大半年都跟在萧瑾聿身边,脾性简直与他如出一辙,举手投足间的从容,眉梢微挑时的神态,甚至连执盏时指尖的弧度都带着几分相似。 昭玥公主的性子太过率真,朝中那些贵女们不是端着骄矜作派,就是藏着弯弯绕绕的心思,难怪她宁可整日跟着萧瑾聿处理政务、研究解毒之物,也不愿与她们虚与委蛇。 这般年岁,连个能说体己话的手帕交都没有,倒叫人心疼得紧。 萧瑾聿望着自己的妹妹,泛起一丝无奈的笑意。 那日是她第一次收到帖子,便亲自去了定西伯府,回来一进府门就直奔他的书房:“皇兄,苏宥棠是我好朋友了,你可要快些,别让别人抢了先!” 他故意慢条斯理地放下手中的笔,“我记得宫宴还有人嫌京中贵女们太过惺惺作态不去呢。” “她不一样!” 第41章 “她不一样?”萧瑾聿挑眉,指尖的棋子迟迟未落,他望着盏中沉浮的茶叶,想起那日在裴府,她为自己斟的那杯茶。 她眼中有他读不懂的神色…… “是不一样。”他摩挲着黑玉棋子,似在自语。 那夜她梦中昏沉,眉心紧蹙,说了许多他听不懂的话——“信错了人……”,“别死……”还有“裴彦知……”他俯下身子为她轻轻擦去冒出的冷汗,用手帕轻轻擦去她额间沁出的冷汗。 他不由地凑近,想听清那些零落的呓语,却只触到她眼角滑下的一滴泪,他凝视着那泪痕,胸口莫名发闷,还是用指腹轻轻拭去。滚烫、无声,像是被困在某个醒不来的梦里。 她明知和离后,外头的闲言碎语会如何伤人,却并未应下,却依旧未应下他。 萧瑾聿和萧翎初一样,他们自幼在深宫长大,看惯了虚与委蛇的做派。 妃嫔们彼此厌恶,却要亲亲热热地互称姐妹;皇子们明争暗斗,偏要在御前装出兄友弟恭的模样…… 连呼吸都算计着分寸。 可她苏宥棠不一样,从小便和旁人不一样。他见过她幼年时为小宫女出头,只求一个公道,和丞相一个脾性——不屑讨好,不屑解释,甚至不屑攀附权贵。 就像那年春猎,他独自在溪边遇袭,意识模糊之际,温热的指尖按在他汩汩流血的伤口上,他听见少女急促的呼吸声,“给我药。” “别睡啊!”她的声音带着罕见的慌乱,药粉在他伤口上重重一按,他被刺痛勉强睁开眼,那人没看他一眼,只是专著给他上药。 随后一块冰凉的玉佩被塞进他掌心,只看见她发间那支熟悉海棠花簪,是苏家的姑娘。 后来他在病榻上摩挲着那块玉佩,上好的和田白玉刻着精致的海棠花纹。 那块玉佩他贴身佩戴许多年,直到他求娶时的一句:“宥棠不愿。” 丞相的话言犹在耳,四个字便将他多年的念想击得粉碎。 后来听说她喜欢裴彦知时,萧瑾聿曾派人细细查过那人底细。 裴彦知确实有位青梅竹马,是罪臣之女,早年被充入教坊司。后来被人赎出,下落不明。他原以为不过是年少时一段无果的情愫,不足为虑。 直到他们大婚那日,满城红妆,他乔装站在人群之外,看着喜轿抬入裴府,他将那块贴身珍藏多年的玉佩当作贺礼送回,才算真正断了念想。 那日回府后,他在书房独坐到天明…… 直到那日,翎初无意间提及坊间传闻裴彦知带回一位林姓女子,说是救命恩人,要纳为妾室。满京城都在看她的笑话,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裴彦知念念不忘的青梅。 萧瑾聿手中茶盏一顿,他记得那个被赎出教坊司的姑娘,正是姓林。 他原以为,只要她喜欢,只要她过得好,他就能彻底放手。 可是……她过得不好。 “这样一个人……”萧瑾聿低喃,指尖无意识地在棋盘上轻叩。 萧翎初见他出神,忍不住笑道:“怎么,皇兄也有挫败的时候?” 她思索片刻还是开口:“或许那苏姑娘是因为皇兄的坊间传言。” “坊间传言?体弱多病吗?” “还有……隐疾。”翎初嘟嘟囔囔的说了出来,萧瑾聿萧瑾聿手中的茶盏“啪”地一声落在案几上,惊飞檐下栖雀。 隐疾。 这两个字狠狠扎进心口。 “皇兄为拒婚自己传的谣言,倒把自己困住了。”萧翎初起身坐在了萧瑾聿的对面,她执起茶壶,慢条斯理地斟了盏新茶,雾气氤氲间,那双与萧瑾聿如出一辙的凤眼里带着几分玩味。 “她……当真信了那些话?”萧瑾聿指节捏得发白。 萧翎初垂眸拨弄茶盏,青瓷盖碗发出清脆的碰撞声,“这话传得沸沸扬扬好几年了,信不信的小妹不知,” 她眸中闪过几分狡黠,“但皇兄,你每次现身于人前不都是虚弱得不成样子。” …… 茶汤渐凉,他忽觉胸腔发烫,他已有多日未见过她了。 “罢了。”他倏然起身,总归要再问一次,哪怕……哪怕她亲口拒绝。 栖棠院的书案上摊着本《本草拾遗》,秋风掠过,夹在其中的药方露出一角,癸水不调,血枯之症,恐难有孕,笔迹刻意模仿了太医院的手法。 “这便好了?”裴彦知目光落在那张伪造的药方上。 苏宥棠将一缕散落的鬓发别到耳后,“我想了好几日才想出这个法子。”她唇角扬起一抹苦笑,“你今晚去林氏那里时,不妨装作无意提起……说已经诊断我难以生育。” “若问缘由……便说我幼时在宫里落水,泡了太久。”她忽然轻笑一声,“横竖这事满京城都知道,也不差这一桩。” 她起身走到窗前,望着院中孤寂的海棠,“届时你借故与我争执,我便可顺理成章回苏府暂住。” 裴彦知点点头,“那案子……” 刚要开口,听雪轩的丫鬟春云便匆匆赶来,“老爷、夫人,姨娘又晕过去了……您快去看看吧……” 苏宥棠从内室缓步而出,“姨娘晕过去找老爷就治好了吗?” 春云伏在地上不敢抬头。 “去请府医。” 春云在院中,不知该走还是该留,裴彦知喉结动了动,“你且去请府医,我稍后就去。” 春云急忙跑了出去。 “老爷,二夫人请您过去一趟。”李管家躬身立在廊下,额角还带着未干的汗珠,显然是匆匆赶来。 裴彦知眉头一皱,“何事?” “老奴听说是二少爷闹绝食。”李管家压低声音道,眼神不自觉地往二房清秋院瞟了瞟。 “闹绝食?又是因为那个的妓子?” 李管家擦了擦汗,“据说是被赎身了,二公子这些日子一直被关在祠堂抄家训,前日趁守夜的小厮打盹,偷跑出去……”他声音越来越低,“回来就把自己反锁在房里……” “怎得今日刚回来,就这么多事情?”他突然起身,腰间玉佩撞在案几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去清秋院。” “我明日过来用早膳。”裴彦知站在廊下说道。 “好。”她没抬头,只是应道。 屏风后水雾氤氲,苏宥棠将发间玉簪取下,青丝垂落如瀑。她指尖划过浴桶边缘,试了试水温,正好。 她掬起一捧水浇在肩上,终于让紧绷的肩颈松懈下来,苏宥棠手指摆弄着浴桶中的茉莉花瓣,唇角不自觉地扬起一抹浅笑,已经许久没有这般轻松了。 她随意披了件素白纱衣,青丝犹带水汽,屏退下人,便独自踏入了夜色沉沉的枕月亭中。 秋夜的风拂过未干的长发,带着几分凉意,纱衣被夜风轻轻掀起,露出纤细的脚踝。 远远望去,揽月轩的烛火还亮着,隐约传来悠扬的琴声。苏宥棠静静听了片刻。 忽然一片青瓦轻响,那声音极轻,却让她瞬间紧绷,僵在原地不敢发出任何声音。那人缓缓落在了她房门口,如一片羽毛,她正要喊出声来,却在看清那人的瞬间,哽在了喉咙。 烛火透亮,勾勒出一道清隽的轮廓,他微微仰首,眉宇间那股清冷疏朗的气质,不是萧瑾聿,还能是谁? 苏宥棠此时心跳极快,眼中却泛起了复杂的神色,是疑惑,还是惊喜,或是那一丝难以言说的情愫? 苏宥棠静静望着他,万千思绪在心中翻涌…… 那人静听片刻,彷佛知晓屋中无人,转身在院中寻找,四目相对的瞬间,檐下风铃轻响,苏宥棠似乎明白自己了。 萧瑾聿缓步朝她走去,“怎穿的这么少?”低沉的嗓音裹着夜风扫过她的耳畔,带着体温的披风缓缓落在她的肩头,她嗅到了独特的龙涎香和药香,动作熟稔得仿佛昨日才为她系上过。 苏宥棠回过神来,本能地后退半步欲行礼,萧瑾聿却已上前稳稳扶住她的手腕,他指尖的温度透过轻纱传来…… 烬棠欢(重生) 第32节 “夜露寒重,进屋说吧。”他目光扫过她单薄的衣衫和发梢的水珠,想必是杠沐浴完,淡淡的茉莉幽香钻入他的鼻中,心跳都快了几分。 苏宥棠将肩上玄色披风取下,叠放在檀木案几一角,“殿下这么晚来,可有要事?” 她垂眸斟茶,茶盏推至萧瑾聿手边,他凝视着她低垂的眼睫。 苏宥棠想来也无甚要事,近日朝中风平浪静……他深夜前来,无非就是为着上次那个未得答复的问题。 苏宥棠迎上他的眸子,坊间都传萧瑾聿生性冷戾,说他那双眼睛看人时毫无温度,像淬了冰。可此刻苏宥棠分明看见他眼底映着两个小小的自己,目光轻柔。 萧瑾聿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唐突,三更半夜闯入闺阁,实在有违君子之礼,“是我唐突了。” 苏宥棠未发一言,只望着微微愣怔。 “是不是吓着你了?”他声音里带着罕见的迟疑。 “我……”萧瑾聿喉结微动,那些在心底演练过千百遍的话,此刻却如鲠在喉。 说多了怕唐突,说少了又怕她不懂。他轻轻一声叹息,掩去了眼底翻涌的情绪。 “好。”苏宥棠没头没尾的一句,让他倏然抬眸。 萧瑾聿已记不清自己是如何回到府中的,只余下那女子噙着盈盈笑意望向他时的模样——“我本无意再涉婚嫁,若是殿下的话……我愿意考虑。” 第42章 女学之事,筹备已久。 苏宥棠和萧翎初忙得脚不沾地,萧瑾聿已将城南的闲置别院收拾妥当。苏宥棠与谢云瑶日日往返于城南别院,事无巨细皆要过问,从亭台洒扫到花木修剪,从书案陈设到笔墨添置,唯余众人住所尚待萧瑾聿亲自安排。 昭玥公主更是连日辗转于西六宫各处,在众多嬷嬷宫女中精挑细选,总算择定了一批得力人手,只待明日赏花宴后由苏宥棠亲自过目。 为此事,昭玥特意向永宁帝请旨,借调了曹嬷嬷数月,等女学步入正轨,再将曹嬷嬷归还。 苏明澹那日下朝后被皇帝留在宣政殿,原以为圣上留下他只是为了商议女学之事,却听昭玥公主忽然道: “儿臣明白,前些日子宥棠还同儿臣说,要寻个德才兼备的女先生才好。”昭玥公主说道。 苏明澹听到自己女儿的名字一怔,“陛下,这女学之事,怎会牵扯到小女?” 皇帝执起青玉茶盏,忽然朗声笑道:“明澹啊明澹,看来你也同朕一样,女儿大了,管不住了。” 萧瑾聿适时开口:“丞相有所不知,是令嫒向昭玥递了帖子,要与翎初共办学堂。” 皇帝抚掌大笑,眼角笑纹里却藏着锐利,“朕瞧着她们拟的章程倒有几分意思,年轻人就该多在一处切磋,取长补短。” 永宁帝说着便将奏折最底部的章程抽出,“给丞相瞧瞧。” 皇帝指尖在书案上轻叩,“这学堂可不只是教些琴棋书画,昭玥那丫头把济世堂也并了进来,说是要经世致用,能工巧匠、医卜星相,都要请来授课。朕倒觉得,这般安排颇有新意。” 丞相接过那宣纸,垂眸细看,“这……朝堂上那些老顽固可会轻易点头?” “瑾聿已被朕钦定为女学总领,不同意也得同意。先帝在时便推崇女子读书明理,满朝文武装聋作哑,到现在才初初有了女学的规模,朕就是要破旧立新。” “女学款项本该由户部直拨监理,难道还要让两个姑娘家自掏腰包不成?”他负手起身,龙纹袍袖在殿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度,“明日赏花宴朕就下旨。” 栖棠院内静得蹊跷,连平日洒扫的粗使丫鬟都不见踪影,如今她小产几乎一个月了,那日苏宥棠告知她小产真相,今日特来感谢。却见雕花门扉虚掩,竟是个无人相迎的光景。 她进屋之后一眼望见案上摆着的医书,和一侧夹着的“恐难有孕”四字直刺眼底…… “姨娘!”这时白芷匆匆跑来,堪堪挡在案前,“夫人此刻不在院中,您这般进来怕是不合规矩。” 林姨娘还未从方才的震惊中醒过神来,她回头指着春云手里的海棠形砚台,“今日身子爽利了些,想着来谢夫人的恩情。这砚台虽不是什么贵重物件,却是妾身特意寻来的,谁知夫人竟不在院中。” 白芷伸手接过,“奴婢替夫人谢过姨娘,待夫人回来会如实告知。” 林姨娘瞥向案上的医书,白芷顺着目光望过去,慌忙拿起,“冬至那丫头总乱放东西,姨娘若无要事……便回听雪轩吧。” 回听雪轩的路上,林姨娘绞着帕子忽地止步。 “姨娘?”春云捧着空托盘轻声相询,却见主子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林姨娘指尖轻轻划过茶盏边缘,“去查查夫人入府以来每月信期可还准?” “姨娘明鉴,夫人月事不调在府里原不是秘密。”春云压低声音道,“奴婢听夫人院里的洒扫丫鬟说,夫人小时候落水,落下了病根,每回信期都要用艾草熏腹。” 苏宥棠扶着秋檀的手下了马车,对谢云瑶道:“已和姨母提过了,放心。” 瑶华宫入口处已聚集了不少盛装打扮的闺秀,个个花枝招展,笑语嫣然。 她认得其中几位,太子侧妃周妙澜、部尚书之女林若雪、户部尚书之女桑绾绾…… 苏宥棠一一给谢云瑶介绍着。 苏宥棠刚一现身,一个穿着淡蓝云锦大袖衣的少女就像蝴蝶般扑了过来。 “你可算来了,这么多女子看得我头晕。”少女一把挽住苏宥棠的手臂,亲昵地抱怨道,她本有几分英气,如今略施粉黛更显明艳逼人,眉尾处却不着痕迹地收了个锋,恰似她骨子里藏着的三分锐气。 “这位是?”桑绾绾的目光转向站在苏宥棠身旁的陌生女子,眼中闪烁着好奇的光芒。 苏宥棠侧身介绍:“我表姐谢云瑶。” “原来是谢家小姐。” 谢云瑶盈盈一礼,“见过桑小姐。” 桑绾绾大大咧咧地摆手,“既是宥棠的姐姐,便是我的姐姐,何必多礼。” “这位是户部尚书之女,桑绾绾,我的闺中密友。”她向谢云瑶介绍道。 谢云瑶淡淡一笑向桑绾绾微微颔首,她一身藕荷色衣裙,气质如空谷幽兰,眉目间透着几分疏离,只简单挽了个髻,却更显得超凡脱俗。 “绾绾,你怎么也来了?”苏宥棠惊讶地问道,随即想起以桑家的地位,收到邀请是理所当然的事。 桑绾绾撇撇嘴,“还不是我爹逼的。说什么'三皇子妃的位置多少人盯着'。” “听说三皇子俊美非凡,但性情冷淡,不近女色。” “今日不知谁能入贵妃娘娘的眼。” …… 众人的议论声传入苏宥棠耳中 “嘘,贵妃娘娘来了。”有人低声提醒。 众人立刻噤声,迅速整理衣冠站好。只见一队宫女太监簇拥着一位雍容华贵的妇人缓步而来。那妇人约莫四十出头,头戴金丝牡丹冠,身着绛紫色宫装,面容端庄中带着威严。 “参见贵妃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满园闺秀齐齐福身,裙裾摩挲间环佩轻响。 “都起来吧。”贵妃娘娘声音温和,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目光却在众人脸上逡巡,“今日本宫特意邀各位小姐入宫赏菊,不必拘礼。不如诸位小姐各展才艺,或诗或画,或歌或舞,为这赏花宴添些雅趣如何?” 众闺秀齐声应和。 “你待会儿表演什么?”苏宥棠问道。 桑绾绾摇摇头,“昨日才随哥哥从演武场回来,我没准备。”她满不在乎地耸耸肩,“再说了,我除了耍几下花拳绣腿,哪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才艺?” 苏宥棠掩嘴轻笑,“今日这场合,好歹也该装装样子。” “装给谁看?”桑绾绾撇撇嘴,“你那三表哥吗?” 她目光扫过水榭中面无表情的萧瑾烨,附在苏宥棠耳边说道:“又不是太子,沉迷女色。我看他对这些才艺表演毫无兴趣。” “我先来!”林若雪自信满满地走到案前,提笔蘸墨,手腕翻飞间,一朵栩栩如生的牡丹便跃然纸上,她技法纯熟又不失华丽。 轮到翰林院学士之女唐婉柔时,她选择了跳舞,水袖翻飞间,宛若惊鸿,连贵妃都忍不住鼓掌称赞。 接下来几位闺秀各展所长,或绣或诗,均是不俗。 贵妃在上首温和地笑道:“听闻桑将军之妹也是巾帼不让须眉,可有才艺展示?” 桑绾绾求助地看向苏宥棠,后者给了她一个鼓励的眼神。 她深吸一口气,向贵妃行了一个不太标准的礼,“回娘娘,臣女自幼习武,不懂琴棋书画那些风雅事。若娘娘不嫌弃,臣女愿演示一套剑法。”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一旁的太子侧妃周妙澜皱起眉头,似在打量着她。 贵妃却露出饶有兴趣的表情,“有趣。桑小姐请。” 桑绾绾束起宽袖,利落地抽出侍卫腰间的佩剑,整个人顿时精神焕发,她动作如行云流水,力道刚柔并济,全然不似寻常闺秀的娇弱模样。 苏宥棠看得入神,虽是闺中密友,却从未见过她舞剑,在深闺中长大的她,何曾见过女子能这般英姿飒爽? “桑姑娘很厉害。”谢云瑶点头称赞,眸中尽是欣赏,活成了她永远不敢成为的模样。 林若雪一旁喃喃道:“闺秀当众舞刀弄剑,成何体统……” 表演结束,桑绾绾向贵妃行了一礼,“臣女献丑了。” 苏宥棠朝贵妃望去,贵妃非但没有不悦,反而轻轻鼓掌,“好!英姿飒爽,别有一番风骨。” 苏宥棠看着满园争奇斗艳的闺秀们,忽然感到一阵疲惫。无论姨母如何赏识,无论三表哥是否心悦,所有人不过是棋盘上一枚棋子罢了。 贵妃离席后,原本紧绷的气氛顿时松弛下来,各府闺秀三三两两散开,在□□间漫步闲谈。 昭玥公主带着永宁帝近身太监秦公公来此,“陛下有旨——” 众人闻言,衣袂窸窣间已齐齐跪伏于地。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惟坤仪正位,实为风化之基;壸教修明,乃固邦家之本。今特敕建昭德书院于城南,以育闺秀。钦命: 皇六子萧瑾聿,风猷峻迈,器识宏深,授钦命书院总领,秩视国子监祭酒,总领学务、稽核章程、奏牍呈递; 昭玥公主,睿质天成,兰心蕙质,领监学使,主闺秀品评、经籍择选、课业督察; 苏氏宥棠,毓秀钟灵,德备兰仪,擢授教习总领,主女师举荐、生徒考选、讲席排定。 其制曰: 一、凡学务章程,按月造册; 二、女师遴选,着尚宫局择端谨宫嬷,并征聘世家才媛充任; 三、五品以上勋臣嫡女,年满十岁即造册入学; 四、凡有阻挠者,着贵妃严查,依律治罪。 特谕: 此书院乃朕亲命所设,一应事务皆需直达天听,不归礼部辖制,凡有要务,准用密折封奏。 烬棠欢(重生) 第33节 布告中外,咸使遵行。” 秦安合上诏书,目光扫过阶下众人,最后落在苏宥棠身上,意味深长道:“陛下口谕,昭德书院,望卿等不负圣意。” 昭玥公主唇角微扬,广袖一拂,“儿臣领旨,谢父皇隆恩。” 苏宥棠双手交叠齐眉,织金宫装纹丝不动地叩首,“臣妇领旨,谢陛下圣恩。” 第43章 这一道昭德书院的旨意一经颁下,便在京中世家闺阁中激起千层涟漪。那些素日养在深闺的小姐们,三三两两聚在绣阁凉亭,执绢帕掩着唇,眼波里却闪着雀跃的光。 “听说这回是陛下亲自点的头呢!” 不知哪家的千金以团扇掩面,声音压得极低,“从前要请一位宫里的嬷嬷来家里教习,何不比登天还难……” 几位闺秀正围着昭玥公主带来的女师名单讨论着。 上头密密麻麻记着入选嬷嬷的,张嬷嬷侍奉过两朝太后,最擅宫廷礼仪;曹嬷嬷曾掌尚宫局,前些日子皇后娘娘抱恙,主理六宫庶务便是这位嬷嬷…… 凉亭里,几位夫人闻言不由交换了个眼色,其中一位鬓边簪着累丝芍药的夫人轻摇团扇,慢声道:“这位曹嬷嬷,听闻最是严厉,贵妃娘娘入宫时,便是得她亲自教导。” 她对面的另一位也是幽幽开口:“我听闻那位老将军请她过府教习,硬是被婉拒了,说是‘非诏不得出’……” “如今竟肯来书院授课,倒是稀奇。” “从前府上教养小姐,欲聘宫中出来的嬷嬷教导规矩,纵是门第显赫,也未必能寻得门路。如今书院里专设了宫仪课程,由正经的尚宫局女官亲授,可不比那些辗转托请来的嬷嬷强?”昭玥公主坐在廊下朝着对面女子说道。 翰林院学士之女唐婉柔双手交叠于腹前盈盈行礼,“臣女参见公主,不知书院束脩几何?还望公主示下。” 昭玥公主尚未开口,她身侧的贴身宫女南枝已上前半步,笑吟吟道:“奴婢南枝,参见唐小姐,书院开设琴棋书画、医卜星相等多门课程,按门收费,一门三十两,两门六十两,三门八十两。” 一旁静坐的萧翎初已开口:“具体章程尚在拟定,待细则完善后,自会差人送至各府。”她语气平和,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掠过在场的一众闺秀。 唐婉柔唇角微扬,再次福身:“多谢公主,多谢南枝姑娘。”她转身时裙角漾起小小的弧度,像一只翩跹的蝴蝶。 萧翎初在苏宥棠旁边耳语:“赏花宴后带你去西六宫瞧瞧。” 苏宥棠纤指轻抚着萧翎初金线滚边的广袖,“名单我看了,六殿下既说那些嬷嬷都堪用,你选的,我自然放心。” 苏宥棠迎上她的眸子:“倒是公主你,何时出宫去看看书院布局?前日六殿下提起,觉得将世家贵女与平民女子分而教之更为妥当,是我思虑不周全了。” 她目光朝院中三五成群的贵女望去,她们举手投足皆是世家风范。 “你瞧,贵女们自幼习礼,可由宫中嬷嬷教导,至于寻常百姓家的姑娘,不若先让我表姐带着识字的宫人,教她们先学些珠算记账、医术技艺……待她们有了根基,再按各自心意选学绣艺、琴艺或其他。” 苏宥棠微微叹了一口气,想起那日萧瑾聿望着书院隔开的围墙道:“毕竟朱门绣户求的是锦上添花,日后做当家主母。而她们要的不过是学会写自己的名字,算清三斗米的账。” 苏宥棠瞧着近处的花圃,“就像这芍药与野菊,原就不该种在一处。” 萧翎初看她低头沉思的模样,便知她定是又妄自菲薄了,忽地轻笑一声,“原也不怪你没思虑周全,这章程经我批阅,过丞相核验,最后呈至御前用印,竟无一人看出这里有问题。可见这弊病,原就根植于众人习以为常的规矩里。” 苏宥棠抬眸望着萧翎初,喃喃道:“公主这般说话的神态,倒与六殿下如出一辙。”声音里带着几分无奈的调侃。 “那日他也是这般,拿着章程说‘宜分而教之,可免日后千百麻烦’。” “果然是兄妹……”苏宥棠将茶盏轻轻一推,“连劝人都是一个路数。” 萧翎初掩唇低笑,刚要开口,忽听宴席间一声惊叫划破琴音,众人回首望去,只见太子侧妃周妙澜的贴身宫女手中茶盏摔落在地。 苏宥棠随萧翎初疾步上前,正见周妙澜以帕掩面,玉颈间泛起成片红疹,触目惊心。萧翎初眸光一凝,指尖已挑开案边那盆重瓣木芙蓉:“皇嫂可是沾了这花粉?”随即她不动声色朝苏宥棠瞧了一眼。 “娘娘凤体要紧,请随臣妇移步偏殿。”她侧首向贵妃宫里的芳歇递了个眼色,“去请太医过来,再叫人将那几盆木芙蓉挪到一旁。” 芳歇会意,当即转身面向众贵女,声音清亮却不失恭敬:“诸位姑娘,今日风急,这园子里的木樨、芙蓉花粉最是轻浮,若沾了衣裙反是不美。” 她侧身让出通往水榭的路,“贵妃娘娘特意吩咐御膳房备了雪梨枇杷露,此刻正在水榭温着,最是润肺养颜。” 谢云瑶适时接话:“可不是么,我方才见水榭那边还摆着新贡的云纹纱屏风,据说是江南新贡的,经纬间织了银线,既透光又挡风。”说着已自然地朝那边走去。 “秋檀,拿药膏来。” 苏宥棠从秋檀手中接过一鎏金小盒,她向周妙澜福身一礼,声音轻缓却沉稳:“娘娘,这是臣妇府中常备的玉容膏,取白芷、防风并珍珠粉调制,最是镇敏消疹,若娘娘不嫌粗陋,可试敷少许。” 周妙澜思索片刻,她并未抬手接药,只是朝身侧的贴身宫女轻轻颔首,那宫女立即会意,伸手接。 “有心了。”周妙澜声音虚弱,唇角却噙着若有似无的弧度。她任由宫女将药膏抹在颈间。染着蔻丹的指尖却悄悄蜷起,若这药膏见效,自然皆大欢喜,若是不慎起了反效,那这太子妃之位…… 周妙澜抬手间,素纱广袖如水般滑落,露出半截赛雪的玉臂,道道红痕刺入眼底,忽忆起前世秋檀曾附耳低语:“听闻太子殿下醉酒后……常对东宫之人动手。” 苏宥棠不及细想便扣住那截手腕,“娘娘仔细别挠。”声音轻得似怕惊碎什么。 转而向公主道:“此处需要通风,不如公主还是带着人去席间吧,云瑶一人未必应付的过来。” 待屋中只剩下四人时,“臣妇……有几句体己话要同娘娘说。” “都下去吧。”侍立的宫女们闻言便如退潮般无声散去。 苏宥棠却突然逼近一步,“为什么不反抗?” 周妙澜指尖猛地掐进掌心,护甲刺入皮肉也浑然不觉,下意识攥紧了自己的袖口,织金云纹的料子被揉出凌乱褶皱,“本宫不知你在说什么。”她别过脸去。 “听不懂?“苏宥棠忽然擒住她手腕,她一把将广袖推至肘间,那些新旧交叠的淤痕在宫泛着不同程度的紫,“你这是什么?自己摔的吗?” 苏宥棠眉头紧蹙,“周妙澜,你幼时在御花园将我推进水中的胆子呢?” 周妙澜耳畔的金镶玉步摇剧烈晃动,她突然发狠抽回手,“大胆!苏宥棠!你……你如今是在质问我吗?” “是又如何?”她突然握住周妙澜的手腕,将人拽到铜镜前,“你看看你自己!东宫那些嬷嬷是用针梳给你梳的头吗?”苏宥棠盯着她发间暗结的血痂。 “从前便已听闻,却始终觉得以你的心气,定不会落到如此地步,太子竟这般折磨你吗?” 她抬手抚过自己鬓边一丝不苟的珠翠,指尖微微发颤,“苏宥棠,你以为东宫的夜短吗?你凭什么以为你能做太子妃?” “我何曾想过要……”苏宥棠话头戛然而止,“所以上次你接近我府上姨娘,原是想让我被休弃出府,却不曾想……日后太子求娶我顺理成章,背靠丞相又有了太子妃,而你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为何不能和离呢?” “和离?太子侧妃只有被休弃的份,你以为我没试过么?”周妙澜兀自摇了摇头,“前几日归宁,我跪在祖父面前求了一整夜,你猜他怎么说?” “‘周家养你十八年,就养出这等不识大体的东西*?’”她模仿着祖父周蔚的语气,“转头就命人把母亲关进了祠堂。” 她声音突然哽住,她猛地背过身去,“三天三夜,滴水未进。母亲自生了妹妹以后身子愈发不好了,府上姨娘又虎视眈眈……” “第二日太子派人来接时,祖父亲自把我送上轿辇,还笑着说对我说……能伺候太子是我的福分,周家满门的荣辱都系在我一人身上。” “你可愿来书院任教?你自幼刺绣女红便出色……若你应允,我即刻请公主下教习帖送至东宫。”苏宥棠眸色一亮,声音里带着几分期许。 见她不语,苏宥棠整了整衣袖,神色愈发郑重,“周妙澜,世事难料,皇后与太子的处境,你不会不知。若有一日……在这深宫之中谁能护你母亲和妹妹周全?” “这世道总说女子当依附父兄夫主,可你我都明白,谁又过的好呢?周姐姐……”苏宥棠忽然换了称呼,只像幼时那般,“我不会入东宫的,若你愿意任教,我亲自去东宫请你。” 周妙澜瘫坐在地上,望着自己的指尖,低低笑出声来,“苏宥棠,你竟不恨我推你下水?” 苏宥棠微微偏头,“若不是我将你绣哈德香囊扔进香炉中,你又怎会推我?” “我推你下去便后悔了,我在岸上拼命伸手,却连你的衣角都够不着,我带着侍卫跑回来时,只看见池边湿漉漉的青砖……” 苏宥棠缓缓将手伸出,“那现在呢?可还够得的着?” 第44章 周妙澜望着那只手,却低下了头,在苏宥棠以为不会有回应的时候,一抹微凉的触感从指尖缓缓传来,轻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她猛地抬眸,正对上周妙澜微微泛红的眼尾,她双眸不似从前那么黯淡,“你说得对,不然我母亲和妹妹怎么办呢。” “苏宥棠……”她忽然反手握住她,力道大得惊人。 “我明白,我都明白。”苏宥棠的手稳稳托住她的手臂,第一个看透她所有挣扎与不甘的,竟是眼前这个曾经被她推下水的少女。 周妙澜的贴身宫女跪在青玉砖上,额头几乎触到冰冷的地面:“回禀殿下……奴婢,奴婢实在不知裴夫人与姑娘说了什么。”她声音发颤,“只听见里头茶盏摔碎的声响,裴夫人就就怒气冲冲地摔门而去了。” “殿下要问,直接来问妾身便是,为难臣妾的宫女作何?”周妙澜的声音不疾不徐,她缓步上前,裙裾拂过地上散落的绣线,在太子案前三步处稳稳站定,端着样子行了个礼。 将跪伏在地的宫女护在身后,“这丫头连臣妾绣绷上的针都数不清,又能知道什么?” 太子萧瑾恒却忽然将手中的茶盏掷在她脚底,茶叶溅在裙摆上,周妙澜却置若罔闻,指尖轻轻抚过被茶渍晕染的缠枝纹,“裴夫人要请妾身去女学任教。”她抬起脸,唇边噙着抹似有若无的笑,“臣妾给拒了,她恼羞成怒便走了。” 萧瑾恒猛地掐住她的下巴,指节发白,在她瓷白的肌肤上留下几道红痕,他猩红的眼眸中翻涌着不为人知的偏执和暴戾,“都滚下去!” 屋中只剩两人,他的声音压得极低,也贴的极近,“你可知如今女学里安插一个我们的人有多难?你给拒了?” 周妙澜被迫仰起头,冷声道:“殿下不知晓臣妾与她自幼便有过节吗?”字字透着倔强与不甘。 萧瑾恒突然仰头大笑,笑声癫狂又刺耳,手掌骤然收紧,将她抵在墙上,他俯身逼近,鼻尖几乎要贴上她的脸,“为了东宫大业,爱妃不是什么都能咽下吗,这点过节算得了什么?” 周妙澜冷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嘲讽,“殿下当真一点不把臣妾放在眼里。既如此,又何必给臣妾侧妃的虚名……” 说着,萧瑾恒扯开她的衣襟,露出锁骨处狰狞的伤口,指腹用力按上去,血液顺着伤口流下。 周妙澜痛得闷哼出声,双手拼命捶打他的胸膛,却被他一把攥住手腕,狠狠甩在墙上。 “痛?”萧瑾恒舌尖舐过指腹的血迹,流露出病态的沉醉,“若痛就长点记性,不然过几日疼的就是你十三岁的妹妹……” 周妙澜快要被恨意撑裂,她突然放松身体,向下滑去,任由泪水滚落:“殿下息怒……臣妾去。” 话音未落,门外突然敲门声,柔媚的女声又细又长,“殿下……”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袭桃红浮光锦的穆娜,西域特供的衣料在阳光下流转着七彩光华,发间珠钗随着步伐轻晃,她见状掩着嘴轻笑,“殿下这是和谁置气呢?” 穆娜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她款款走近,“姐姐这是怎么了?” 她伸手将周妙澜扶起,不着痕迹地轻轻拍了拍她的胳膊,“殿下不是要听曲儿吗?奴家等了好半天,便自己来了。”她说着手抚上萧瑾恒壮实的胸膛。 说话间,她已转身面向萧瑾恒,涂着蔻丹的手指顺着锦绣衣袍的纹路缓缓游走,最终轻轻停在太子壮实的胸膛上。 萧瑾恒眸色一沉,却没有推开她,开口道:“你下去吧。” 他抬手握住穆娜纤细的手腕,拇指在她跳动的脉搏上轻轻摩挲,指尖将她下巴轻轻挑起,穆娜薄唇微启,却轻轻吐出一股甜香味的烟,在两人之间缭绕不散。 穆娜轻笑出声,“殿下何必动怒?” 他揽住穆娜纤细的腰肢,在她颈间深深一嗅,“你扶她作甚?” 她娇嗔地说道:“殿下,奴家是在侧妃娘娘手下讨生活的人,若不讨她欢心,奴家以后日子岂不是……” 穆娜还未说完,便被萧瑾恒一把抱起,朝内室走去。 “殿下!”她惊呼着搂住他的脖颈。 烬棠欢(重生) 第34节 急促的脚步声让萧瑾恒不由地眉头蹙起,王公公慌慌张张闯进殿来,“殿下……殿下,来信了。” 萧瑾恒一脸不悦,却不动声色地将穆娜轻缓放下,“你先回去。” 穆娜娇笑着行礼退下,浮光锦裙摆扫过门槛时回头望了一眼。 “说。” 王公公面不改色地压低声音,“裴夫人……赏花宴回去后不久便带着嫁妆箱子离府了。具体是何缘由,老奴已差人去打探了。” 萧瑾恒回到书房,对着密函匣中的密信出神,他的计划也在一步步的实施着,还是要促成和离! “和离之后……”他低声自语,喉结滚动间溢出几分压抑的兴奋,“她就是自由身了。” 太子妃之位、丞相的势力……他突然低笑起来,笑声渐渐放大,在空荡的书房里回荡,他似乎看到了自己坐上龙椅、百官朝拜的模样。 …… 苏宥棠刚一回府便被裴母身边的崔嬷嬷请至主厅。 绣鞋刚跨过门槛,厅内鸦雀无声,裴家老夫人端坐主位,手中拨弄着她的佛珠,二房夫人倚着软枕,病容憔悴。 她的目光落在裴母手边那本摊开的《本草拾遗》上。 “夫人且解释解释这诊断是何意?”林姨娘从款款走出。 苏宥棠端坐在圈椅上,裙摆纹丝不动地铺开,她挑眉道:“姨娘不认字吗?” 祠堂突然死寂,裴彦知他猛地起身抓住苏宥棠手腕,“宥棠,你……这么大的事,为何从未与我提过?母亲盼孙心切,你让母亲如何?” 他猛地顿住,转而看向裴母,单膝跪地:“母亲,此事怪儿子疏忽,从未察觉宥棠身体不适。” 林姨娘立即开口:“误会?老夫人容禀,这药方是太医亲笔所书,怎会有错?夫人进门未曾有孕,谁知竟是……” “够了!女子不孕乃是闺阁密事,你如今闹得阖府皆知,可曾想过要她这当家主母如何自处?”裴母腕间的翡翠镯子重重磕在案几上。 “谢母亲为媳妇说话,只是……夫君宠爱林姨娘,整个京城早已传得沸沸扬扬。” 苏宥棠缓缓起身,她双手交叠举至眉心,宫绦上缀着的东珠随着行礼的动作轻颤,“宥棠福薄,自请和离。” 苏宥棠说罢转身正了正神色,她微微仰首,朝外走去。 “明溪。”回到栖棠院时声音已恢复往日的清冷,“清点嫁妆,今日都抬走。”顿了顿,又对院中众人道:“你们各自回去收拾,一个时辰后,随我回相府。” “白芷,派人回府知会表姐一声,另外差人回府报给父亲,找些得力的小厮来。” 她吩咐完后回妆奁盒里拿了书房暗格钥匙,她缓步至院中枕月亭种,秋阳透过海棠花瓣斑驳落在裙裾上。 苏宥棠唇角忽然勾起极浅的弧度,远处传来的脚步声,是裴彦知将和离书带了过来,身后还跟着林姨娘。 “哟,老爷真是稀客啊。”她目光扫过那封和离书,“这点子小事,也值得劳您亲自跑一趟?” 还未等裴砚知开口,林姨娘便急忙上前耀武扬威,“这说的是哪里的话,妾身还要谢姐姐成全呢!” 苏宥棠轻笑出声,“那便祝姨娘早生贵子了。” “你!”林姨娘自知理亏,脸色骤变,她想起那日苏宥棠来听雪轩,将沈姨娘害她落胎的证据一样样告诉她时,自己是何等崩溃。 “怎么?”苏宥棠忽然倾身,“姨娘这是……良心不安了?”她声音轻得只有三人能听见,檐下画眉鸟突然发出凄厉的啼叫,惊落一树残花。 苏宥棠指尖轻抚过那枚黄铜钥匙,唇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将钥匙稳稳放入裴彦知掌心,“这钥匙,原就该物归原主。” “老爷!”一旁的林姨娘突然拔高了声调,染着蔻丹的指甲几乎要戳到那钥匙上,“这钥匙是做什么用的?怎的会在夫人手里?” 裴彦知眸光一冷,还未开口,苏宥棠已轻笑着转身。刚换的月白裙裾在青砖地上轻轻擦过,发间金步摇纹丝不动,“怎么?我堂堂正室夫人,掌不得家中钥匙?莫不是这裴府后院……已经轮到妾室当家了?” 最后一字落下时,林姨娘涨红了脸转了话头,“老爷,早知道就该休妻,而不是和离,您看看这跋扈样。” “休妻?”她忽然笑出声来,“我苏家百年望族,我堂堂丞相嫡女,你问问他裴彦知敢写休书吗?” 苏宥棠挑眉笑道:“你这般宠妾灭妻的勾当,还需要我当着下人们的面,一桩桩说给你听?” “还有你。”苏宥棠突然转身,看向林姨娘,“夜半三更翻我的嫁妆箱子,真当我不知道?” 她说得林姨娘面如土色,却无法开口解释。 “今日出了这个门,我倒要看看,还有谁敢踏进你裴府结亲!” 恰在此时,院外传来整齐的脚步声。一队身着苏府服饰的家丁列队而立,为首的苏府管家柳义躬身道:“小姐,相爷派我们来接您回府……” 第45章 苏宥棠一行人蜿蜒如龙,抬着嫁妆箱穿过闹市,身后一百二十八抬朱漆嫁妆箱在秋阳下更加刺目,茶肆里飘来闲言: “听说了吗?伯府那位姨娘把主母逼走了……” “哎呦——”馄饨摊得婆子突然拔高了声调,“相爷能咽下这口气?” “何止啊!”卖菜的老汉压低声线,“我家老婆子每日往裴府送鲜菜,听灶房的婆子说,这位主母的肚子啊……”那老汉弯腰拾掇着菜筐,突然点了点自己肚皮,又夸张地摆了摆,“这儿不行!” 人群顿时哗然。 白芷在马车里气得指尖发颤,正要喝骂,却见苏宥棠轻轻按住她的手。 “正合我意呢,如今这流言传得满城风雨,且看太子敢不敢了。”她冷笑一声,笑意未达眼底,若求娶,皇后娘娘第一个就不会答应,东宫至今还未有子嗣,若太子妃再无所出…… 她轻嗤一声,“他若想得父亲支持,便只能……舍弃一方了。” “老爷!夫人!小姐回来了。”柳义话音未落,相府大门内已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谢韫玉顾不得仪态,快步迎了出去,府中下人纷纷垂首退让,却又忍不住悄悄抬眼张望,这位半年前十里红妆嫁入裴府的嫡小姐,怎的竟这般快就…… 青帷马车缓缓停稳,车帘微动,一只素白的手探出, “棠儿……”沈夫人眼眶一热,险些落下泪来。 车帘彻底掀开,沈棠低垂着眼睫踏下马车,“母亲哭什么,爹爹没和您说吗?女儿自己愿意和离!” “父亲,母亲。”她缓缓跪拜,声音平静得听不出半分波澜,“女儿……归家了。” 苏明澹的手在空中顿了顿,喉头滚动,终是稳稳扶住女儿单薄的肩头,虽早已商议过,可当真见着女儿带着人和离归家还是泛起阵阵心酸。 他分明记得,半年前这丫头才出阁啊。 “柳义。”苏明澹微微侧首,目光掠过身后那一应物品。 柳管家顺着苏明澹的视线望去,立即会意。“老爷放心,老奴这就将小姐的物品都妥善安置到棠惜院去。” 谢韫玉牵着自己女儿的手望府中走去,她悄悄侧过头,朝身后的爹爹望去,嘴唇轻轻嘟起,乌溜溜的眸子里藏着疑惑,好似在无声地问:爹爹,你到底和母亲说了没? 苏明澹站在二人身后,嘴角扯出一个无奈的笑。 谢韫玉忽然开口:“当初我就极不满意这门亲事,他一个武将,东奔西走的到罢了,那是为国家征战。这次带回来这个女人还纳为妾室,” 她深吸一口气,语气愈发凌厉:“可这次倒好,带回来个女人还纳为妾室,当咱们苏家是什么?砧板上的鱼肉,任人拿捏不成!” 谢云瑶在身后亦是深吸一口气,那姨娘顶着的可是她的身份。 谢韫玉的声音陡然拔高,在寂静的庭院里炸开,丫鬟小厮个个噤若寒蝉。 苏明澹站在原地,喉结上下滚动,如何不知这话是说给他听的。 他知晓谢韫玉心中有气……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太轻,还未传到妻子耳边,就消散在了初秋的微风里。 恍惚间,他又看见二十多年前那个在喜堂等他等到深夜,倔强攥着帕子不肯睡去的女子,岁月的痕迹悄然爬上她的眼角,而此刻,满心满眼都是对女儿的心疼…… “母亲,女儿不喜欢裴彦知了,与其日日看着,不如和离了好。”她抬起脸来,朝谢韫玉望去,某种带着几分决然。 “好,日后再说。” 苏宥棠话锋一转:“女儿想在棠惜院旁边的西跨院开个角门。”一阵穿堂风掠过,将一缕碎发吹得轻轻晃动,“日后女儿需得日日往返于昭德书院,晨起暮归都没个准时辰……若次次惊动……” 话到此处,她微微垂眸,“总叫阖府上下为女儿留门,实在不便。” “柳义。”他开口唤道,声音里带着几分哑,“今日就差人把西跨院的角门开了。” “老奴明白了。”柳管家躬身应下。 行至棠惜院前,苏明澹忽地驻足,“你这院子啊,自你母亲知晓的那天起,便日日差人打扫,生怕你哪天突然回来。” 苏宥棠的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玉佩,她记得前世离府那日,实则已经有四年多未曾回来过了。 那时满院红绸,现下却恍如隔世。 “您瞧!”她仰头咽下喉间酸涩,嘴角却弯了起来,“这不就突然回来了。” “哥哥今日不在家中吗?”她声音放轻。 “他的行踪只有陛下知晓。若回来便回来了,不回来……”话音突然断了,像是被什么哽住,“我们也问不得。” 谢韫玉留下一声轻轻叹息,手中的帕子绞得死紧,“你们兄妹二人,一个都不让我省心!” “你院里是不是该添个小厨房?”还未等苏宥棠回答,谢韫玉便侧首对着白嬷嬷吩咐道:“在棠惜院辟个小厨房,日后回来随时做便是。” “谢母亲,谢爹爹。” 主子们说话间隙,白芷已领着几个丫鬟将闺房收拾妥当,香炉都换了裴府照旧用的檀木香。 谢韫玉瞧着,眼底浮起一丝满意,“这白芷……”她转头对白嬷嬷道,“倒随了你年轻时的性子,做事利落得很。” 白嬷嬷抿嘴一笑,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小姐身边的人,老奴自然不敢马虎。” 有小厮匆匆跑来,“老爷!夫人!” “急什么,成什么样子!”柳管家责备道。 “是昭玥公主来了,说要找小姐。” 院外突然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一个小厮跌跌撞撞地冲进来, “老爷!夫人!”他气喘吁吁地喊道,连行礼都忘了规矩。 柳义眉头一皱,“没规矩的东西!急什么?” 那小厮被吓得一哆嗦,却还是急声道:“是……是昭玥公主的马车到府门前了!说……说要见咱们小姐!” 苏明澹与谢韫玉对视一眼,当即整了整衣冠朝正厅疾步而去。苏宥棠抿了抿唇,快步跟上,秋檀随行。 苏宥棠朝谢云瑶说道:“表姐,你们在院中收拾吧。” 正厅内,昭玥公主一袭月白骑装,正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案上的青瓷瓶。见众人进来,她指尖一顿,轻缓收回。 “老臣、臣妇、臣女,参见公主。” 烬棠欢(重生) 第35节 昭玥公主盈盈抬手:“丞相不必多礼。”她眸光如水,却带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威仪,目光越过众人,直直落在苏宥棠身上,“我是来找宥棠的,听闻归府,索性亲自来接她去散心。” 苏明澹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锐光,他嘴角噙着恰到好处的笑意,“公主垂爱,是宥棠的福分。” 宽袖下的手指微微收拢,他侧身让开半步:“那老臣与拙荆先行告退。” 萧翎初的指尖轻轻搭上她的手腕,“走吧,皇兄说有事找你,现下已在书院了。” 苏宥棠瞳孔微缩,“六殿下?可是书院新收的典籍出了问题?” 公主忽然轻笑一声,苏宥棠只觉一阵微痒,萧翎初指尖在她掌心不着痕迹地写了“不知”两个字,又迅速松开,“去了便知。” 苏宥棠触电般缩手,耳尖瞬间染上薄红,“你打趣我!” 萧翎初却退开两步,转身上了马车。 裴府书房内,林姨娘纤指缠上裴彦知的衣袖。 裴彦知皱眉拂开她的手,“掌家之权母亲早有定夺,你……何必呢?” 裴彦知叹了一口气,“这个家乌烟瘴气,你规矩也没学好,现下身子还未大好,这家务繁杂,还是安心将养着罢。” 裴彦知怕自己话说重了,转身正要说些什么,却见她又欲纠缠,终是叹了口气,“我听闻你不是爱来书房看书吗?掌家对牌怕是不能给你。” 他从袖中掏出黄铜钥匙在林氏面前晃了晃,这个给你,“日后想去看自己开门便是,不必再找母亲了。” 窗外忽地刮过一阵穿堂风,将案上的书页哗啦啦翻动。 林姨娘欢天喜地接过,却在指尖相触时突然僵住,脑海中似闪过什么,倏然轻哼一声,“爷这般急着打发正头娘子,莫不是瞧上她那个会弹月琴的表姐了?” “胡言乱语!”裴彦知一掌拍在案上,震得砚台里的墨汁溅出几滴。 林姨娘胸口剧烈起伏,“老爷在妾身面前装什么正经!府里谁不知道你连着好几日往那揽月轩跑?” 她突然压低声音,“那谢云瑶递茶时,老爷可直勾勾地盯着她呢!” 裴彦知额角青筋暴起,“谢姑娘是正经闺秀,岂容你污蔑?你这是作甚?你如今……” “我如今是什么?”林姨娘突然仰头大笑,金步摇的流苏狠狠甩在脸颊上,“她是正经闺秀,那我是什么?如今又瞧不上我的出身了?” “我早该明白的!你们……你们都一样。”她声音发颤,喃喃道。 “她堂堂相府千金,好端端怎会平白带个未出阁的表姐住进裴府?原是在这等着我呢!” 林姨娘突然将钥匙狠狠攥进掌心,铜齿扎得皮肉生疼也浑然不觉。 “如今都离府了,她心里什么鬼点子,当我瞧不出来么?” 她猛地抬眸望向裴彦知,却在刹那间如坠冰窟。 那双曾只有她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陌生的疑惑,像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路人,与她记忆中的那人深深叠在一起。 “多可笑啊……您查出害我小产的凶手了吗?”林姨娘突然大笑,望着眼前的男人,终究摇了摇头。 第46章 “还在查,你别想这些事情了,养好身体最重要。”这句话落下时,裴彦知便向外走去。 她缓缓屈膝行礼,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嘴角却勾起一抹极浅的微笑。 直到裴彦知消失在她的视野里,林姨娘才收回目光。 “春云,在门外等我,我找几本书。”她向廊下吩咐着。 书房的暗格是裴彦知改过的,如今只要将青瓷海棠雕花瓶向右旋转一圈便可打开,因着今日主母离府,无人会在意书房有何动静。 这暗格机关是裴彦知亲手设计的,刚进府来探时,她冰凉的指尖抚过书架边缘,指节在檀木板上轻轻敲着,空洞的回响证实了她的猜测。 她小产后来时,也是这样站在书房,固执地摸索着机关。指尖触到冰凉的瓷瓶,转开暗格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里头黑漆漆的匣子,锁孔泛着冷光,她拿起黄铜钥匙只闻“咔”的一声,暗格应声而开。 一叠泛黄的军饷簿整齐地叠放着,军饷簿旁,静静躺着那条素白绢帕,那是她在官道上拦下裴彦知军队时,林乐茹的信物。 指尖挑起绢帕的刹那,一股若有似无的朱砂味钻入鼻腔,想起那人曾说过,朱砂遇水…… 她抓起案上的茶盏,将冷茶尽数泼在绢帕上。 素白的绢面渐渐浮现出密密麻麻的标记,她眯着眸子,看向每个标记,有几处她是知晓的。 确认是布防图后,她她迅速将绢帕塞进袖中,暗格无声无息地复位,推开书房门时,脸上已挂好温婉的笑,“没寻着合心意的。” “你先回去吧,我自己走走。”她向春云吩咐道。 她抬头望了望裴府的天,四四方方,小的不成样子,却将人困得透不过气。 她缓缓闭上眼睛,任由阳光从指缝投在姣好的面容上,留下支离破碎斑驳的阴影。 恍惚间她听见风声呼啸、战马嘶鸣…… 再睁眼时,眸中怯懦尽褪,只余决绝,与昔日的林姨娘判若两人。 原来突然的失望乃至心死是这种感觉,在普通的一天,如银针落地,悄无声息。 当初裴彦知带她回府时,也有一段如胶似漆的日子,他还许她主母之位。 可好景不长,后来他好似变了,一次次无故偏袒苏宥棠,她只以为他在朝堂上需要丞相扶持,不得不如此。 那些夜半独守空闺的委屈,她也咽下了。可当她小产后,需要他时,他在刑部配合调查案子,一句话都未曾留下,甚至一回来便直奔栖棠院,连来看自己一眼都是春云一再央求。 害自己小产的凶手都是苏宥棠来告知,眼前这个男人连究竟是谁害死了自己的孩子都不曾过问。 她记忆中的裴彦知是马上的少年将军,意气风发…… 烈阳下银甲泛着冷光,手中的长剑还在滴血,他抬手抹去溅在脸上的血渍,朝她所在的方向挑了挑眉,便策马回营,她只见那身影越来越远,融进西北漫漫黄沙里,唯余甲胄反光模糊了她的双眼。 这一幕映入她的眸中,当年穿透敌阵都不曾迟疑的将军,如今连府中决定都要斟酌半日。 原来她心悦从来都是马背上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而不是深陷后院的定西伯。 他事不关己的眼神像一把利刃,插在她心头,永无愈合之日。 林姨娘独自走在青石小径上,“如此也好……至少你以后不会怪我……”她在回听雪轩的路上独自喃喃道。 青瓦白墙的书院内,日光斜照,将满架典籍镀上一层金色。 还未开学的学堂此刻寂静如潭,唯有穿堂风掠过新裁的竹帘,发出细碎的声响。 却唯独那人影,孤零零地静坐在院中的石墩上,指尖搭在翻开的书页前,久久未动。 看见两人前来,萧瑾聿收回失神的眸子,目光如蜻蜓点水般掠过苏宥棠的面容。 他想从她眼中看出一丝端倪,一丝关于和离的蛛丝马迹,是如释重负的欣喜,还是难以言说的难过……可她神色平静,没有半点波澜。 “参见六殿下。”苏宥棠微微躬身,恭敬行礼。 “殿下,可是出什么事了?” “可能会废太子。”六皇子嗓音低沉,目光沉沉望向远处。 “废太子?”苏宥棠和萧翎初闻言皆是一怔,难掩震惊。 “坐。”萧瑾聿朝院中的石墩扬了扬下颌,自己却仍立在原地,背影透着几分肃杀。 ”为何这么突然?”萧翎初拧眉问道,“这几日宫中风平浪静,并无异样。” “户部左侍郎温昭炀将其女温青禾送进东宫为昭训之事,你听说了吗?”六皇子冷笑一声,指尖轻轻敲击石桌。 “略有耳闻。”苏宥棠点点头,不动声色地按住萧翎初绷紧的手腕。 “原先是太子当街把她掳走,温家人遍寻不得,只能报官,后来得知是东宫所为,便急忙去刑部销案,却被尚书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拦了下来,太子没办法这才将人放了归家。” “所以太子手中捏着温昭炀的把柄,这才逼他献女儿东宫?”萧翎初眸中寒光乍现,浑身冷气骤升。 萧瑾聿一顿,抬眸看向自己的妹妹,“是温家主动送去的。” “今日赏花宴,太子以为放她出去掀不起风浪。”萧瑾聿忽然转身,玄色衣摆扫过满地残花,“谁知她带着温昭炀的贪墨证据直闯宣政殿,三年来江南漕粮的亏空,全在上面,或许还有其他的……” 六皇子眸光一厉,“如今证据已呈至御前,太子……怕是在劫难逃。” “既是刚发生不久,皇兄在此如何知晓得这般详尽?”萧翎初眉尖微蹙,眸中疑云密布。 六皇子唇角微勾,眼底掠过一丝深意,“父皇将此案一应人证都拨给了我,凌安正带着人细查。”说罢,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苏宥棠。 苏宥棠心头一跳,原来兄长如今,竟在为六殿下做事。 “户部尚书可会有牵连?”苏宥棠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花纹,桑绾绾的父亲,终究是绕不过去的一环。 “不会,这些年他断断续续有密折呈上,江南漕粮、盐税……几乎每一笔都查的详尽,只是一直压着没查。” “父皇为何压着不查?”萧翎初问道。 “三年前就查到这些银两出了户部,却始终查不出最终落进了谁的口袋。” 萧瑾聿话音未落,苏宥棠忽觉太阳穴一阵刺痛,前世的记忆突然如走马灯般在脑海中闪过,“是国丈。”她脱口而出,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如惊雷炸响在两人耳畔。 萧瑾聿眸光一凝,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她,“苏姑娘……倒是未卜先知。”他语气平静,眼底却暗流汹涌。 “如今还未查出来吗?”萧翎初急问,萧瑾聿缓缓摇头,目光仍锁在苏宥棠苍白的脸上。 “那你是如何知晓的?” 苏宥棠没接话,只是迎上萧瑾聿探究的目光,“国丈……可是常去祭祖?” 萧瑾聿瞳孔微缩,忽而轻笑一声,“沉舟。” 一道黑影自书院房顶飘然而下,单膝跪地时竟未发出半点声响。 “去通知三哥查刘家祖坟。”萧瑾聿淡淡道,“尤其是……去年翻新过的,新土的厚度。” 沉舟领命而去,身影如消失在暮色中,院中一时寂静。 萧瑾聿并未继续追问,只是话锋一转,挑眉一问,“苏姑娘日后如何打算?” 他语调闲散,眼底却暗含审视,仿佛在试探她下一步棋的落点。 苏宥棠沉默不语,计划已被彻底打乱,若此案真相大白,太子必废无疑,而她原本筹谋的一切,只剩下最难的一步了…… “可是和离难过?”萧翎初问道。 萧瑾聿忽然起身,负手行至书院梧桐树前,斑驳树影掩去了眼底神色,唯有袖中微微收紧的指节。 分明也在等她的回答。 苏宥棠轻轻摇了摇头,“如今我也不知了。” 烬棠欢(重生) 第36节 事情的预期已经脱离当初了,且每一件事情都在变。她原以为重活一世能占尽先机,却不想命运的轨迹早已偏离,留给她的,不过是一些零散无用的碎片罢了。 “对了,我将太子侧妃周妙澜劝来任教了。太子此事,会牵连侧妃吗?” 萧瑾聿闻言并未立即作答,目光转向萧翎初,她即刻起身,腰间玉佩碰撞出清脆声响,“我现在去下聘帖。” “要快,若日后父皇问起便是赏*花宴已经谈妥。”萧瑾聿沉声道。 苏宥棠忽想起什么,脸色骤白,周妙澜的祖父或许参与了淑妃下毒一事,她猛地抬眸看向萧瑾聿,“殿下,若周家有事……可保下周妙澜吗?” 萧瑾聿忽地轻笑一声,“周家做下这等事的时候,她还没出生呢。” “殿下!你……” 原来他知道,他知道是谁害了淑妃。 “因为时机未到。”萧瑾聿似看出她的疑问,便开口回道。 “东宫许多事还没浮出水面,她的命在她自己手里。” 苏宥棠凝视着茶盏倾翻的痕迹,明白他的未尽之言,这不是施舍,而是一场交易。 第47章 温青禾被一顶青布小轿抬入东宫那日,宫墙内的杭白菊开得正盛,素白花瓣沾着夜露,无人赏看。 “姑娘小心脚下,太子殿下最是怜香惜玉。”东宫的主管太监王公公提着灯笼咧着嘴笑道。 那日父亲从东宫回来后,就坐在主位上沉默地捋着胡须,官服上的纹路在烛火下忽明忽暗。 继母杜氏进门便换上慈爱的表情,那番话犹在耳畔:“孩子,太子殿下不嫌弃你,愿纳你为昭训,这可是咱们温家祖坟冒青烟了。你被掳走,京城里谁不知道你温大姑娘的清白……” “你爹的官职,你姐姐、弟弟的前程都在你手里了……”说着凑近她耳边,浓郁的脂粉味熏得人作呕。 “母亲慎言。”温青禾突然抬眸,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眼前这位当家主母。 杜氏鬓间的芍药点翠步摇随着她说话的动作轻轻晃动,那本该插在母亲发间的首饰,如今却成了这位续弦夫人的体面。 几年前母亲病榻前咳嗽声还未散去,父亲便急不可耐地将这生了庶子的姨娘扶了正。 她心里暗叹,这温家,从里到外都烂透了。 “昭训可听明白了?”杜氏的指甲敲在青瓷茶盏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你回房吧,过几日东宫的轿子便会来接你,好生准备着。”从头到尾,温昭炀就说了这一句话。 她走出门外将雕花门轻轻合上,廊下那轮残月被乌云啃噬得支离破碎,恰似她此刻千疮百孔的心境。 “老爷。”杜氏压低声音开口:“这样天大的机缘,合该让彤儿去才是!” “糊涂!”温昭炀的茶盏被重重掷下,“太子亲口点名要青禾,若敢推拒,他便要把那证据……呈至御前。” 温青禾不屑于听这等话,本已抬起的绣鞋骤然凝滞,证据二字像根银针,生生钉住了她的步子。 “可国丈大人与太子殿下终究是血脉至亲……” “血脉?”温昭炀发出一声古怪的嗤笑,“户部出去的雪花银,进的可是国丈的私库!你以为他会都给了外孙?” 一阵窸窣声音后,继母的气音里带着黏腻的甜味:“那账簿……” “在书房暗格里。”父亲的语调突然变得疲惫,“若我遭遇不测,你立即带着账簿带着梓彤和梓墨和往南去……” “那大姑娘?”继母的声音忽然拔高了几分。 屋内沉默了一瞬,青禾看见窗上的影子摆了摆手,“既已嫁入东宫,便是泼出去的水了,是福是祸……且看她的造化。” 她不知是如何回到自己闺房的,只天真的以为太子是见色起意,无非就是在东宫了此残生罢了。 谁曾想,那日东宫正门紧闭,侍卫森严,她才知晓太子已被禁足。 “昭训温氏,叩见太子殿下。” 她跪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听见珠帘后传来一声轻笑,让她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 “过来。” 太子修长的手指挑起她的下巴时,温青禾才第一次看清他的面容,俊美得近乎妖异,眼底却翻涌着令人恐惧的猩红。 他大手一摆,殿内众人悉数退下。 寝殿内焚着奇异的香,温青禾在氤氲烟雾中渐渐恍惚,只觉太子的指尖游走在她颈间。 “这香……” “西域进贡的离魂香。”太子在她耳畔低语,呼吸灼热,“焚之可令人魂牵梦萦,欲罢不能。” 温青禾想要推开他的手,四肢却软得不像自己的。朦胧中,她看见太子解下玉带,那玄色蟒纹在月光下竟似活物般蠕动起来。 这东宫的漫漫长夜才刚刚开始…… 翌日,当晨光透过纱帐时,青禾看着自己身上那些纵横交错的红痕,贴身婢女端着药膏进来时,吓得打翻了铜盆,清水泼洒在地上。 太子的疯魔一日甚过一日,那夜青禾被捆在拔步床上,太子执一管狼毫,蘸了掺金粉的朱砂,在她素白中衣上描画。 青禾痒得轻颤,衣料随呼吸起伏间,勾勒的花枝断了笔势,他眼底骤然翻起血色,狼毫笔杆摔在她腰侧。 他扯开她衣襟,将整碟颜料泼在她心口顺着肌肤而下,太子将绳子解开,突然拽住她的长发,硬生生将她拖下床榻,青禾的膝盖重重磕在冰冷的地砖上,她的头皮像要撕裂,指甲在地砖上抓出数道带血的划痕,可殿外值守的宫人仿佛全都聋了一般。 颜料渐渐凝固成痂,待到侍女战战兢兢地端来温水擦拭时,那些颜料早已渗入肌理,任凭怎样搓洗,都只换来更深的红痕。 青禾的视线模糊了,她望着殿角那根雕着蟠龙的金柱,突然很想撞上去。 她想寻死! 母亲临终时枯瘦的手突然浮现在眼前,“好囡囡,好好活着。” 她将脸贴在冰冷的地砖上,忽然想起父亲说的:“看她造化罢。” 不一会儿,便在地上沉沉睡去,母亲气若游丝的声音又在她耳边响起,“好好……活着。” 温青禾抬起沉重的眼皮,忍者浑身疼痛,执拗的起身站在铜镜前,望着那个满身狼藉的女子,忽然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总要活着,才能亲眼看着这些人一个个下地狱。 自此以后,她便一病不起,太医们轮番诊治,却只道是“忧思过度”。 病愈那日,她破天荒地主动求见太子,“妾身想归家一趟。”青禾跪在冰冷的地砖上。 太子想着或许温昭炀能劝劝自己的女儿,便许了。 温府大门近在眼前,青禾抚了抚鬓间的玉簪,书房暗格,她比谁都清楚在哪儿,她幼时曾亲眼看见温昭炀打开过。 她寻了借口在温昭炀上朝时归家,偷偷去书房带走了暗格中的所有东西,快步回到自己的厢房,随手抓了几件旧物装进锦盒。 “姑娘这就回东宫?”贴身婢女捧着锦盒问道。 青禾抚了抚袖口,唇角勾起一抹浅笑,“是啊,带些旧物作伴。” 翌日便是贵妃操办的赏花宴,满园菊花开得正艳,她求了太子想远远地看看。 “准了。”冰凉的指尖划过她耳垂,“只要你乖乖的……” 温青禾以“怕人多冲撞贵人”为由,独自出了东宫。临行前特意换上素净的衣裙,发间只簪一支白玉簪,那是母亲在世时给她备下的及笄礼。 她靠着宫人的形容快步走到宣政殿,皇帝正与丞相苏明澹、户部尚书桑淮恩商议江南盐税亏空之事。 她裙角沾着宫墙苔痕,连续三记响头磕在石阶上。 “陛下,臣女温青禾,乃户部左侍郎温昭炀之女,如今是东宫昭训,今冒死求告。” 永宁帝与桑淮恩对视一眼,“请进来。” 她仰起头时,额间已渗出细密的血珠,“太子殿下以臣女父亲贪墨证据要挟家父,将臣女送入东宫。” 话音未落,帝王指节骤然收紧,猛地抬手将镇尺掷脚下。 户部尚书闻言,即刻行礼,“陛下息怒。” 秦公公也带着一众宫女太监退至廊下,转身将殿门紧紧合上。 温青禾不以帝王之怒为危,从怀中、袖中分别掏出好几本账册,染血的额头再次抵上青砖,“陛下,这是臣女从家中暗格中带出的贪腐证据,请陛下过目。” 永宁帝的眼神骤然锐利,桑淮恩快步上前接过账册,片刻后点点头。 “你可知胡乱攀扯东宫是什么罪过?”苏明澹冷声呵道。 “苏卿且慢。”帝王低沉的嗓音在宣政殿内荡开,他目光如炬地盯住殿下跪着的女子。 温青禾缓缓挺直脊背,衣袖拭过额间血珠,她眸光清亮如雪,声音虽轻却字字铿锵:“陛下,臣女今日从东宫逃出后来到宣政殿,便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臣女自幼受母亲教导,不求朱门绣户,但求无愧天地。” 她冷笑一声,似下了某种决心,“世人皆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女子又如何?若满朝文武都结党营私,贪赃枉法没人站出来,这大安江山,才真是要亡。” 永宁帝吩咐道:“传六皇子、凌安即刻觐见,再传位御医来。” “喳。”秦公公尖细的嗓音划破殿内凝滞的空气。 朱漆殿门缓缓闭合,温青禾额间的血珠“啪嗒”砸在殿外的青玉砖上。 片刻后,殿外传来脚步声。 “儿臣参见父皇。” “臣参见陛下。” 永宁帝看向自己的儿子,“这账本拿去,户部左侍郎之女呈上来他父亲贪墨的证据。” 说罢走到温青禾身旁,语气和缓许多,“你年方几何?” 她依旧跪在原先的位置,背脊挺得笔直,以为自己要被处置了。 “臣女今年十六了。” “十六……”永宁帝轻叩书案,想起他十六岁之时,未必有这般胆识。 “正是大好年华,”帝王声音忽然放轻,“你就不怕?” 温青禾的视线突然模糊了,“回陛下的话,臣女更怕今日若退缩了,就该永远弯着腰做人了。” 皇帝忽闻最后一句,指尖微顿,眼底掠过一丝深意。这一幕落入萧瑾聿的眸中,这女子说到父皇心里了。 萧瑾聿不动声色地摩挲着玉扳指,眼底浮起一丝柔光,敢以女子之身、以如此方式直叩天听的,温家女,是第一人。 温青禾仍跪得笔直,萧瑾聿不动声色的收回目光,她和苏宥棠该是一类人,骨子里都藏着孤绝的执拗,宁折不弯。 烬棠欢(重生) 第37节 “陛下,唐太医到了。”秦公公禀报道。 永宁帝抬手示意,“宣。” 唐太医提着药箱疾步入内,粗糙的指节上还沾着刚捣碎的草药屑他正要跪拜,永宁帝已挥袖截住,“免了。先看看这女子。” “是,陛下。” 第48章 唐太医蹲下身,手指搭上温青禾腕脉。指尖下传来的脉象让他眉头越皱越紧,这一幕落入永宁帝的眸中,唐贤是他专属御医,侍奉了十几年了,甚少露出这般神色。 “如何?”永宁帝低沉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脉来艰涩,如轻刀刮竹,时而又紧绷如弦,分明是身体遭受暴力后的反应。 “姑娘近日可曾受过伤?”唐太医压低声音问道,手指轻轻按在温青禾腕间一处细微的震颤上。 青禾身子一颤,下意识地要将手腕抽回。她不想这等丢人之事被众人知晓,尤其此刻永宁帝就站在三步之外,还有皇子和大臣…… 唐太医目光如炬,牢牢按住她的手腕,不由分说掀开了衣袖,只见那纤细的手臂上,几道紫红色的淤痕如毒蛇般盘踞,最新的一道还渗着血丝,在雪肤上格外刺目…… 唐太医声音沉了下来,“姑娘,在太医面前不必隐瞒。” 谁知那道道划痕落入永宁帝的眸中,东宫昭训,除了太子谁会动手? 却听“啪”的一声,永宁帝一掌拍在御案上,茶汁四溅,“秦顺,传太子来!还有曹嬷嬷。” 皇帝的声音带着雷霆之怒,唐太医慌忙退开,她手臂上的伤痕就这样赤裸裸暴露在御前。 温青禾却始终一言不发。 “陛下……” “说实话!” 永宁帝的目光在唐太医和温青禾之间来回扫视,那双平日里威严的眸子此刻竟带着几分他从未见过的急切。 皇帝的声音陡然冷了下来,“唐贤,你侍奉朕十几年,从未对朕说谎。” “这位姑娘的脉象艰涩,是被殴打后的常见脉象……” “陛下,太子殿下来了。” “萧瑾恒!”永宁帝突然暴喝,“给朕滚进来!” 殿门被猛地撞开,太子踉跄着跌入殿中。当他看清地上跪着的人时,那张原本还算俊朗的面容瞬间扭曲,“父皇!” 永宁帝一把掐住太子喉咙,将他按在温青禾面前,“看看你干的好事!” “我不过是处罚你不听话,这就值得你来父皇面前告状吗?” 温青禾的身子剧烈颤抖起来,像只受惊的兔子般往后缩去。这个反应似乎取悦了太子,即使被皇帝掐着脖颈,他仍从齿缝里挤出嘶哑的笑声,“你在这装什么可怜……” 温青禾忽然想起坊间传言,她神色慌张的开口,“求陛下……别,不然臣女就会像别院那些女子一般……没了舌头。” “查!”永宁帝震怒,转头对萧瑾聿吩咐道,“同你三哥一起,给朕查!” 他一把扯开太子的衣襟,“朕倒要看看,你这些年还干了多少好事!” 曹嬷嬷伏身跪在殿前,“曹嬷嬷,你带这女子去偏殿检查。”永宁帝的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老嬷嬷佝偻着身子刚要应声,唐太医突然上前一步,“陛下,让臣跟着吧,臣能指导曹嬷嬷检查哪些地方。” 殿内霎时一静,永宁帝眯起眼睛,目光在唐太医紧握的拳头上停留片刻,缓缓点头,“准。” 偏殿内,温青禾站在屏风后,纤细的手指死死攥着衣带。曹嬷嬷温热的手已经搭上她的肩头,“姑娘别怕,老奴只是看看姑娘身上还有哪里有伤。” 温青禾的后背上,除了纵横交错的挠痕,还有边缘泛红的齿痕……最令人心惊的是她腰间那道延伸至心口的伤口,伤口边缘呈现出诡异的锯齿状,不似利刃所伤,倒像是被生生剌开留下的痕迹。 “姑娘忍着些,老奴也会些皮毛。”唐太医隔着幔帘轻声道,“曹嬷嬷,看看姑娘是否有有骨折的情况。” 嬷嬷手指轻轻按在青禾的肋骨处,立刻听到一声压抑的闷哼,她将动作放缓,顺着肋骨一根根摸过,在触到第四根时倏然停住,左侧第四根肋骨处明显塌陷,周围皮肤泛着不正常的青紫色。 “唐太医,左侧第四根肋骨中间有塌陷。”唐太医倒吸一口凉气。 温青禾咬着唇,泪珠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曹嬷嬷的谷胱继续下移,在触到膝盖时,连这位见惯后宫阴私的老嬷嬷也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姑娘这膝盖……”曹嬷嬷的声音开始发抖。 是被拖着在殿内…… 曹嬷嬷浑浊的老眼里突然涌出泪水,她甚至不敢再看一眼。 “还有这里。”曹嬷嬷的手移到青禾的脚踝,那纤细的脚踝上赫然套着一圈淡紫色的陈旧勒痕。 “牛皮绳。”温青禾的声音轻的几乎听不见。 嬷嬷深吸一口气,用袖子擦了擦自己眼角的泪花,颤声道:“姑娘受苦了……老奴伺候您穿衣吧。” 她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避开温青禾身上的伤处,生怕粗糙的织物再磨疼了她的伤口。 曹嬷嬷猛地掀开帘子,只见永宁帝面色铁青地站在屏风旁。 “陛下……” “不必说了。”永宁帝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刀锋,“将太子幽禁东宫,没有朕的手谕,任何人不得探视!凌安你派人看守。” “臣领旨。” 皇帝的目光转向殿柱旁静立的萧瑾聿,指节在龙椅扶手上叩出三声闷响,“朕不是给你令牌了?你们三人去查,想用谁随你。” “儿臣遵旨。” “东宫昭训温青禾,即日起准予迁出,暂居长乐宫偏殿,由太医院日夜诊治,不得有误。” “秦顺,拟旨。” 秦公公慌忙捧出云纹绢帛,下一瞬,天子浑厚的声音响彻大殿。 “户部左侍郎温昭炀之女温青禾,禀性端方,慧心兰质,贞毅天成。其志洁行芳,不囿闺阁之限;胆识超卓,敢持正义之衡。未因亲隐,秉忠直谏,直达天听。此等大义灭亲之举,实乃闺帷之表率,盛世之清音。 朕嘉其刚正,悯其孤忠,特晋封为贞毅郡君,赐食邑三百户,岁禄八百石,另赐金册宝印,许用郡君仪制。望尔永葆初心,为天下女子之楷模。” 温青禾愣在当场,指尖无意识地掐进掌心,她原以为今日必死无疑。 “还不快谢恩。”萧瑾聿的声音传进她的耳朵里,她霎时回神,抬眸时正撞进六皇子深不见底的眼里,那目光似在提醒,又似在审视。 “臣女……谢陛下隆恩。”她伏身叩首,额头在此抵在冰冷的青玉砖上。 “若你父亲罪证确凿,朕的旨意当天便会昭告天下。”永宁帝指尖轻叩龙案,目光掠过殿外正好的日光,“温氏府邸归你名下。” “聿儿。”皇帝忽然唤他,萧瑾聿起身行礼,“儿臣在。” “回头身子好后,你送郡君与昭玥还有宥棠见一面。” “儿臣明白,昭玥前日还说要寻个能镇得住场面的女先生。”萧瑾聿起身行礼。 温青禾缓缓起身,“臣女谢陛下隆恩。”她声音很轻,却很坚定。 苏宥棠和萧翎初听罢萧瑾聿所述温青禾之事,一时间都怔在当场,惊得半晌说不出一句话,只是眼睛酸涩的厉害。 这世道女子哪有说话的权利。 萧翎手中茶盏“当啷”一声落在青石板上,她望着那滩渐渐晕开的茶渍,忽觉眼眶发热,这世间女子,原不过是他人掌中玩物,连开口都是僭越。 苏宥棠忽然想起自己和离之事,指尖不自觉地绞紧了帕子。如今“不孕”二字像烙印般刻在她身上,传遍了每一个茶肆酒楼。 忽然摇了摇头,丞相嫡女又如何?这身份反倒成了更大的笑话,就像戏文里唱的,越是高门贵女,跌下来时越要被人多踩几脚。 苏宥棠尚未亲眼得见温青禾身上那些狰狞的伤痕,光是听萧瑾聿转述,心口便已疼得发紧,仿佛有无数细密的银针扎在心口,无端泛起一阵刺痛。 苏宥棠想起前世种种,心口像被人生生剜去一块。 那时裴彦知一年到头不过踏入她房中三五回,每次都是匆匆来匆匆去。她曾以为是自己骄纵太过,独守空闺的漫漫长夜里,看着烛泪一滴一滴堆成小山,她不过是受了些冷落,便心如刀割,觉得天都要塌了。 那温家姑娘呢? 她忆起萧瑾聿说的那些话:温青禾被绑在东宫,身上新伤叠着旧伤,连肋骨都被生生刻出了凹痕,那姑娘是怎么熬过来的? “她……”苏宥棠的声音轻的厉害,“她是怎么熬过来的?太子别院那些女子又是如何熬过来的……” 无人能回答他这个问题。 萧翎初抬眸直视萧瑾聿,忽然开口道:“皇兄,你为何不去查案?” 他垂眸整了整袖口云纹,声音平静得听不出情绪,“凌安带着人去别院了,三哥正领着户部清点账册。” 萧翎初的目光始终未移,“所以……”她忽然倾身,腰间玉佩随着她的动作撞在石墩上,发出“叮”一声,“皇兄此刻,究竟在等什么?” 萧瑾聿并未回答,目光越过她,落在苏宥棠微微摇晃的步摇上。 四目相对的刹那,一阵穿堂风掠过,卷着苏宥棠袖间清冽的檀木香,与萧瑾聿衣襟上沉郁的龙涎香在暮色中缠绵交织。 萧翎初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今日的风吹过你也掠过我,盼你明媚,万事终有回转。 第49章 苏宥棠这一日已是身心俱疲。 晨起时还在为宫宴梳妆,金步摇压得鬓角生疼。可比起宫宴上太子侧妃周妙澜和告至御前的东宫昭训温青禾身上的伤痕,这点疼又算得了什么? 刚回裴府又接了和离书,朱漆大门在身后重重关上,闷响惊飞了檐下的燕子。 而此刻,她坐在陌生又熟悉的闺房,望着一旁忽明忽暗的烛火,桌前放着回府后萧瑾聿差人送来的一包玫瑰酥醪,熟悉的芙蓉纹样,正是当年她最爱吃的那家点心铺子的标记。 她机械地解开油纸,玫瑰的甜香扑面而来,却尝出了满嘴的苦涩。她其实已有许久,未吃到过了…… 苏宥棠突然觉得喉间发紧,她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没来由的难过。不知何时,泪水溢满了眼眶,一滴滴砸在玫瑰酥醪上。 眼前的一切逐渐模糊,忽然分不清这难过是为了前世的自己,为了东宫女子的遭遇,还是为了……那个记得她喜好的身影。 窗外传来更夫沙哑的梆子声,三更天了。 忽然传来不轻不重的敲门声,她心下一惊,这个时辰了,敲了门却无人通报,这般熟悉的做派…… 她忽然想起上次那人披着满身月光立在廊下,除了那位总爱夜访的皇子,这京城再没有第二个人敢这般放肆。 烬棠欢(重生) 第38节 她拿起手帕轻轻拭过自己红肿的眼眶,起身去开门,指尖触到门闩的刹那,一阵凉风突然从门缝钻入,吹得案上烛火剧烈摇晃。 “吱呀——” 萧瑾聿立于阶前,月光勾勒出那人挺拔的轮廓,他反手合上门扉的动作行云流水。 “殿下深夜前来……” 萧瑾聿忽然抬手,指尖却停在她红肿的眼角,抬手的瞬间带起一阵熟悉的药香。 “哭什么?”他声音比雪还轻,他看向她,那张苍白的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萧瑾聿露出了几分心疼。 他端坐在苏宥棠闺房的黄花梨木桌前,这是他第一次踏入她相府的闺房,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了几分。 “我听说了,你因为落水……导致……” 苏宥棠瞪大了双眼,“不孕吗?”她声音发紧。 萧瑾聿的抬手为自己倒了一盏冷茶,他此刻晦暗不明的神色让苏宥棠觉得很难为情。 “殿下深夜造访,就为说这个?” 萧瑾聿突然轻笑出声,他放下茶盏,“怎么?恼我了?” 苏宥棠微微一怔,这般神色,她从未见过。平日里六皇子眉间似有寒霜,总也不化,此刻却挤出一抹笑来面对她,竟显出几分罕见的柔和。 “我身有隐疾,若我求娶,正好相配。” 苏宥棠的呼吸突然滞住,她的指尖刚好停在玉佩上的“聿”字。 “今日书院见你,总觉得眉间凝着愁绪。”萧瑾聿目光沉静,似深潭般望进她眼底,“我夜间回府后才知外头的传言。” 苏宥棠心头微动,是听闻后立刻前来吗?她悄悄抬眼,正撞见他玄色衣袍下摆沾着的夜露,他竟是这般急切…… “你迟迟不给我答复,可是因着此事?后来勉强答应也只是‘愿意考虑’而已。” “我……”苏宥棠犹豫再三,话到嘴边,却化作一声轻叹。 “但我从不在意这些。” 这话说得极轻,却字字清晰。 萧瑾聿直视苏宥棠,见她怔然失神,他神色稍缓,语气也放轻了几分,“哎,我不是来逼你做选择……女子遇上这等事,谁能真的毫不在意?我只是想着来宽慰一二。” 他顿了顿,目光沉静而温和。 苏宥棠呼吸微滞,心口酸涩又温热,她下意识别开眼,不敢迎上去。 她这辈子,上辈子,从未听过这样的话。 她知道萧瑾聿,堂堂六皇子,金尊玉贵,言出必践。他没必要骗她,更没必要拿这样的话来哄她。 可偏偏就是今日,就是此刻,她眼眶蓦地一热,竟有些想掉眼泪。 她死死咬住唇,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袖口,像是要攥住某种汹涌而来的情绪。 她一直低头不语,泪珠还是不争气的“吧嗒”一声砸在衣襟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萧瑾聿从前是知晓苏宥棠脾性的,甚至比许多人都要了解,她向来明媚鲜活,幼时便是如此。 可自她大婚后,整个人便成熟稳重不少,再不似从前。 而如今和离…… 他眸色微暗,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终究还是将伸出的手收了回来,压下那股想要替她拭泪的冲动,他不想在这个时候冒犯她。 刚经历和离,正是最脆弱的时候,他若在此时越界,与那些趁人之危的小人有何分别? 萧瑾聿闭了闭眼,眼角的痣微微发红,再开口时,声音已恢复了一贯的冷静,“是我唐突了。” 苏宥棠怔怔地望着他收回的手,心头莫名一空。 她不知萧瑾聿方才那一瞬想了多少,她只是忽然意识到:今日离府,竟这般容易。 上一世,她被困在那座宅院里,日复一日地消磨着自己,直到最后……撒手人寰,不出一年相府便家破人亡…… 可如今,她不过是接了一纸和离书,便这样轻易地走了出来,原来那些枷锁,从来都是自己给自己套上的。 窗棂小缝透出的夜风吹散了她眼底最后一丝恍惚。 她轻轻吸了口气,收拾好情绪,抬眸看向萧瑾聿,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几分她从前才有的鲜活,像是终于挣脱了什么。 “若太子被废……” 萧瑾聿眸光一凝,心头蓦地一跳,他知道未尽的话里是什么问题。 她在问他,会不会争那个位置。 这个认知让萧瑾聿心头猛地一跳。他定定望着眼前人,忽然发现她眼角还带着未擦净的泪痕,可眼神却清明锐利,与方才的脆弱判若两人。 他缓缓开口,每个字都咬得极重,“你知道自己在问什么吗?” 她迎着他的目光,不闪不避,“知道。” 永宁帝如今有五子,大皇子萧瑾恒虽居东宫之位,却荒淫无道、德不配位,如今也已被幽禁;三皇子萧瑾烨是她的表哥,生得一副慈悲相,赈灾、救民……却无心皇位;六皇子萧瑾聿此刻正在她的面前,体弱多病,有“隐疾”;而剩下的七皇子、九皇子,还都未满十岁。 “不是殿下想不想争,而是这江山社稷需要一位明君。” “为何不是你表哥?”萧瑾聿挑眉问道。 苏宥棠声音里带着几分无奈的叹息,“殿下不知我三表哥是什么性子吗?他眼里只有黎民百姓,哪有半点权术算计?” “恩。” 苏宥棠纳闷,“恩”是什么意思,想还是不想?知道那抹身影消失,她也未想明白。 三皇子萧瑾烨带着沉舟一行人踏入刘家祖坟时,阴冷的山风卷着纸钱灰迎面扑来。四五口乌木棺材整齐排列在砖石椁室中央,棺盖上积着厚厚的灰尘。 “三殿下小心!”沉舟突然按住腰间佩剑。 常年跟在萧瑾聿身边的直觉让他察觉到异常,这些棺材太新了,与周围斑驳的墓碑形成鲜明对比。 萧瑾烨却盯着棺盖边缘——没有钉痕。 “开棺。”他的眉眼是三兄弟中最和善不过的,现下连唇边常挂的温润笑意也淡去了。 侍卫们撬棺盖的瞬间,墙面上暗藏的孔洞骤然开启,数十支淬了毒的弩箭直冲人来!沉舟瞳孔骤缩,一把拽过萧瑾烨滚向石柱后方。 箭矢钉入棺木的闷响中,所幸无人受伤。 棺中只有一层木板,沉舟屈指轻叩,传来空洞的回响。 “三殿下,下面是空的!” 几名侍卫立即在棺内摸索机关,忽然“咔”的一声轻响,一名侍卫无意间按到了棺壁某处暗纹,整块木板骤然抽回,露出下方黑洞洞的楼梯口。 萧瑾烨率先提灯而下,阶梯阴冷潮湿,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的土腥味,待众人下到底部,火折子亮起的瞬间,金光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整座地窖堆满了银锭、金条,层层叠叠,侍卫将箱子全部打开,都是一沓沓崭新的银票。 “好一个刘家!都带走。” 他走遍大江南北,见过饿殍遍野,见过易子而食,见过百姓为半斗米卖儿鬻女,却从未亲眼见过这么多的银子。 这些银锭上,还铸着清晰的官印——永宁二十二年,江南赈灾。 沉舟倒吸一口凉气:“这是……”赈灾款!他未敢把话说完。 萧瑾烨缓缓蹲下身,心里想烂透了,这个朝廷烂透了! “刘家的祖坟不该就这么大,全部都搜一遍。去吧,一个也不要放过。”温润如玉的公子此刻脸上也带着专属帝王家的寒意,他吩咐沉舟,“尤其是看守祖坟的那些人,他们知道的恐怕不少,你带回去交给六弟。” “三殿下,六殿下说此事关系重大由您全权负责,属下来辅助。”黑色劲装勾勒出精瘦的身形,低垂的眼睫遮住了眸中一闪而逝的复杂。 萧瑾烨闭了闭眼,朝外走去。 他从未查过案子,一直在外赈灾、治理水患、救济流民…… 这次太子和国丈的事永宁帝口谕让他和六弟负责,他只以为是有关太子的皇家密闻不能让过多人知晓。 毕竟*他向来只负责那些看得见的民生疾苦,朝堂上这些见不得光的纠葛,从来都不是他的擅长。 六弟去查东宫和太子别院,而将贪腐一事交给了他,当时他还暗自苦笑,现在却明白了父皇和六弟的深意。 一味的治理是没用的,因为从根上就烂透了。 第50章 他刚从西北处理战后流民归来,身上还带着沙土气息和隐约的霉味。他亲眼看着那些灾民分到手的粥一日比一日稀薄,如果不连根拔起,百姓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日子永远也过不去。 萧瑾烨站在刘家祖坟院内,手中沉舟刚搜出带来的账册突然如千斤重担。 他终于懂了为何每次赈灾归来,母妃看他的眼神总是欲言又止;为何每次他上书陈情民生多艰,父皇的朱批总是意味深长。 原来他这些年治的是表象,只是表象。 萧瑾烨看着沉舟垂首而立的身影,忽然明白了什么。 沉舟的站姿太过端正,连衣襟的褶皱都透着一丝不苟,那是长期在六皇子府养成的习惯。 “六弟竟舍得将他的赤甲卫统领派来助我?”萧瑾烨这话直接却无任何恶意。 “回三殿下,六殿下说此案关系重大,涉及国丈一事查案凶险,特命属下前来。” 赤甲卫统领,那可是六皇子府最精锐的护卫首领,掌管着六弟的生死安危。萧瑾聿虽从小体弱多病,但身边近卫无一不是百里挑一的高手。 而这个沉舟,更是六弟幼时亲自从父皇的暗卫营挑选出来的,据说当年为了要他,六弟还在御前背了整整半个月的书。 他明白,这是六弟的善意。 “六弟近来咳疾可好些了?”萧瑾烨问道。 沉舟纹丝不动,“回殿下,六殿下用了御医新配的方子,已好转许多。” “殿下,都在此了。”沉舟双手呈上一摞用黄绫包裹的账册。 萧瑾烨收回思绪,将账册塞入袖中,“走吧。” 景阳宫内,皇后在地上踱步,金线刺绣的凤尾裙裾扫过地砖,发出沙沙的声响。 她本想着今日赏花宴安排户部尚书嫡次女桑绾绾和镇国公府庶女扰乱赏花宴,谁知桑绾绾不仅舞剑入了贵妃的眼,那镇国公府庶女一早便被贵妃从名单上拿了去。 “好一个桑家女!”皇后猛地攥紧手中绣帕,在脑海里过着一个个世家贵女的名字。 烬棠欢(重生) 第39节 就在这时,一个小太监连滚带爬地冲进殿内,“娘娘!太子殿下被幽禁了!” 殿内空气瞬间凝固,皇后身形晃了晃,当自己听错了,“什么?” “娘娘,刚传来的消息,太子殿下因……因责打东宫昭训被告到御前,陛下震怒……”小太监抖如筛糠,“现在已被陛下的黑羽卫……” 皇后指尖深深掐入掌心,黑羽卫,竟然派了黑羽卫! 那个不成器的东西!早警告过他最近要收敛,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三皇子封瑞王虽还未下诏书,但已赏赐了府邸。 “本宫早说让他不要影响大局,更不要留下把柄。真是一字未听。”皇后胸口剧烈起伏,金凤步摇垂下的珠串晃得厉害,“迟早要被女人坏事。” 她想起上月太子醉酒后虐杀的那个宫女,是她费了好大功夫才压下去的。如今又来一个昭训……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 “娘娘息怒。”王嬷嬷终于敢开口,“太子殿下只是幽禁,陛下未下明旨,说明还有转圜余地……” “本宫为他铺路十几年,他却一次次毁在女人手里!上次是那个宫女,这次是昭训。”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三皇子封王在即,太子却被幽禁,这消息传出去,朝中那些墙头草会倒向谁,不言而喻。 “宣政殿可还有别的消息?只是因为昭训?” “回娘娘,没了。”来报信的小太监身子伏的不能再低了。 是夜。凤辇行至养心殿外,皇后远远看见三皇子萧瑾烨立在廊下。他一身月白蟒袍,玉树临风,与记忆中那个跟在贵妃身后怯生生的少年判若两人。 “儿臣参见母后。”萧瑾烨行礼的姿态无可挑剔。 皇后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端起慈和的笑容:“烨儿也来了?可是为你太子哥哥的事?” “母后也是为此事而来?”萧景桓状似无意地问道。 皇后正欲回答,宣政殿的大门突然打开。 大太监秦顺躬身而出,“皇后娘娘,陛下说今日乏了,请您改日再来。”顿了顿,又补充道,“陛下还说,太子的事自有公断,让娘娘不必忧心。” 不必忧心?皇后险些失态。她的儿子被幽禁,皇帝连见都不愿见她! “儿臣告退。”萧瑾烨适时地行礼告辞。 “秦公公。”皇后强撑笑容,从腕上褪下一只羊脂玉镯塞过去,“不知三皇子方才见着陛下了吗?” 李德全不动声色地退后半步,“回娘娘,三殿下来是陛下招来问今日赏花宴可有心仪女子之事。” 皇后脸上的笑容几乎挂不住,玉镯差点脱手。心仪女子?在这个节骨眼上?她迅速垂下眼帘掩饰震惊,再抬眼时已换上慈和的笑容,“烨儿也到了该选正妃的年纪了。不知……陛下可有人选?" “老奴不敢揣测圣意。”李德全躬身答道。 “告诉陛下,臣妾改日再来请安。”从宣政殿走后,皇后脚步越来越快。 “王嬷嬷。”皇后厉声唤道,“传信给父亲。” …… 东宫的朱漆大门紧闭已半月有余,门前黑羽卫守卫森严,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每日寅时三刻,上朝的文武百官经过东宫前长长的甬道时,都会不自觉地加快脚步,官靴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急促的声响。 往日与太子交好的大臣们更是低眉顺目,生怕被那几位新近得势的御史盯上,扣上个太子党羽的罪名。 太子被幽禁已半月有余,朝中却无半点废黜的动静,这不合常理。皇帝既不废太子,又不放人,究竟在等什么? 秋风卷着残叶在宫墙下打着旋儿,温昭炀慌忙拂去卷起的落叶,仿佛那是什么要命的证据。 “温大人何必惊慌?”走在身旁的刑部侍郎王清礼压低声音道,“陛下至今未下明诏……” “慎言!”温昭炀厉声打断,眼角余光扫过不远处值守的黑羽卫,额间已渗出细密汗珠,“天家之事,岂是我等臣子可以妄议的?” 这样的对话,近半月来在宫中的每个角落都在隐秘地上演。 朝堂上却诡异地风平浪静,没有废储诏书,没有廷议定罪,甚至连惯常落井下石的言官们都集体噤声。皇帝对太子之事却只字不提,仿佛那个曾经最宠爱的长子从未存在过。 更奇怪的是国丈刘远山这次竟从未站出来说话,往日朝堂上稍有风吹草动,这位当朝礼部尚书、太子外祖父必是第一个出来说话的,可这次……实在蹊跷得紧。 昭德书院位于城南一处清幽之地,被萧瑾聿改建为书院,院中古木参天,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处处透着雅致。 苏宥棠刚踏入书院大门,便听见一阵朗朗读书声从明德堂传来。她驻足听了片刻,嘴角微微上扬。 七日前书院正式开课,如今已有近百名学子在此求学。 “倒比预想的要顺利些。”她轻声自语,唇角勾起一抹浅笑。身旁的萧翎初正要接话,忽见几个贵女正探头张望。 萧翎初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苏宥棠,“你瞧,自从三皇兄常来走动,这些闺秀们倒比学子们还要勤勉。” 苏宥棠顺着望去,果然看见几位千金正假装翻阅书卷,眼神却不住地往大门处飘。 “比起这些莺莺燕燕。”萧翎初凑近苏宥棠耳畔,温热的气息拂过她耳际,“我倒是更关心东宫之事。”萧翎初说话时,指尖在苏宥棠肩头不着痕迹地画着圈。 “现下最了解情况的便是太子侧妃了,但是……” 两人一齐望向正在授课的周妙澜,隔着不远处便是永宁帝派出的黑羽卫。 苏宥棠终究没能亲自去东宫请周妙澜来书院任教女红。 那日昭玥公主的帖子刚递进东宫,不到一盏茶的功夫,黑羽卫就把东宫围得水泄不通。最后还是昭玥公主连夜进宫求了恩旨,才特准周妙澜每日来书院教授闺阁女红。 从此每日总见一顶软轿从东宫角门抬出,四名黑羽卫前后护卫,腰间佩刀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只隐约可见一双素手交叠在膝上,指尖还留着昨夜挑灯刺绣时被针扎出的红痕。 周妙澜授课时极是严谨,她端坐在绣架前,一针一线都透着东宫特有的克制。 那些绣女们屏息观摩,只见她素手翻飞间,绢帕上渐渐现出栩栩如生的缠枝牡丹。 “绣花要注意丝线的走向。”她声音很轻,微微倾身,让周围的绣女们看得更真切些,“针脚要这样藏……”她边说边为她们做着示范。 一旁尚宫局出来的嬷嬷眯起昏花的老眼,生怕漏过任何一个细节。 苏宥棠有次路过,恰看见她对着绣架出神,斜阳在她裙裾上投下细碎光斑,周妙澜似有所觉,蓦然抬头,四目相对的刹那,她眼中未及敛去的哀愁落入苏宥棠的眸中。 苏宥棠微微颔首,周妙澜唇角浮起一抹极淡的笑意,未及眼底便已消散。 第51章 四人围坐在青石桌前,正商议着三皇子何时能来讲授治理战后流民之事。 “三皇兄上月自西北回来,给了济世堂好多民间偏方。”萧翎初指尖轻叩茶盏,青瓷发出清越的声响。 话音未落,忽见桑绾绾像只轻灵的燕儿跃过书院门槛,少女绯红的裙裾在风中扬起,却在瞧见石桌前的众人时骤然收住脚步。 “见过瑞王殿下、六皇子、昭玥公主。”桑绾绾依次行礼,声音比平日低了三分,腰间玉佩俏皮地晃了晃,她乖巧地坐在了石墩上,双手交叠放在膝头。 萧翎初忽然轻笑,“桑姑娘今日倒像换了个人。”话音刚落,桑绾绾耳尖倏地泛红,方才强装的端庄险些破功。 “她们身在闺中,即便我讲了治理之事,也不会有多大的触动,毕竟谁曾见过百姓饿得啃树皮,甚至易子而食的场景?” “她们都没见过真正的民间疾苦。”这句话一出,四人目光齐刷刷落在桑绾绾身上,她猛地捂住嘴,“我……” 瑞王萧瑾烨笑着开口:“你可曾见过?” “我……臣女见过……去年臣女随哥哥去江南治理水患,是见过的。”她的声音越来越低。 萧瑾聿几不可察的看了萧瑾烨一眼,又看了看桑绾绾,掩下了眸子。 萧瑾烨忽然想起江南水患,他在。那时路过赈灾粥棚时,曾看见一个女子身着劲装跪在泥水里,正给奄奄一息的老妇喂水,当时他只当是济世堂的医女,原来是她啊。 “姑娘不怕吗?”萧瑾烨一双眸子紧紧锁住桑绾绾。 桑绾绾怔了怔,刚要开口,忽听萧瑾聿猛地咳嗽起来,他仓皇起身急忙朝外走去。 “哎呀,皇兄,你们先聊。”萧翎初一手拉起苏宥棠的衣袖,“我突然想起今日刚到的一批书……” 转眼间石桌前只剩两人。 萧瑾烨没等到回答,又开口:“如今闺阁女子从不会主动做这些事情,更何况亲自去水患之地尽一份力,姑娘不怕吗?”他向来温润如玉的声音里罕见地透出一丝急切。 “怕的。”她终于开口,“怕看见将死之人奄奄一息又求生的眼神,怕听见孩子饿得哭不出来的声音。但更怕……明明能做些什么,却装作看不见。”桑绾绾垂下眼睫,眼前浮现江南那些泡胀的浮尸的画面…… “本王还从未见过像你这样的闺阁小姐。” 桑绾绾当萧瑾烨在嘲讽她不守闺训,她倔强地回道:“王爷可知……灾民连像样的浑水都喝不上时,闺阁的礼法规矩又算得了什么?” 萧瑾烨呼吸一滞,眼前的少女挺直了脊背,“是本王浅薄了。”他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 “姑娘可有定亲?”萧瑾烨忽然开口,眼神却清澈。 “定亲?”桑绾绾瞪大了眸子,倏地笑了,“王爷也说了,像我这样舞刀弄剑的女子,何人敢来提亲啊!” “若本王向姑娘提亲呢?”萧瑾烨的声音很轻。 桑绾绾手慌乱的没地方放,她瞪圆了眼睛,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王、王爷莫要拿臣女取笑……”她声音发颤,指尖无意识摸索着腰间的玉佩,像寻找救命稻草一般。帕角绣着的纹样被她揉得皱成一团,就像她此刻乱糟糟的心绪。 “……”她刚要开口,那人已接了她的话头。 萧瑾烨的声音忽然低了下来,“如今闺阁女子能抛头露面的机会不多,更何况亲自上手。”他抬眸直视着她,目光灼灼如炬,“若你是瑞王妃,便可光明正大地设粥棚、建医馆,救更多你想救的人。” 桑绾绾忽然想起江南连绵的阴雨中,她戴着素白面纱在泥泞里奔走,那时她抱着药箱险些滑倒,一只有力的手臂突然扶住她的肘弯。 待她站稳,那人便松开了手,只瞧他衣摆上的云纹一闪而过。 “只是……”萧瑾烨突然别过脸去,“本王无心皇位。”他喉结滚动了一下,“若你日后有心入后宫……那便当本王今日从未说过这话。” 桑绾绾低头沉思了许久,眼前的茶汤已经凉透,亮晶晶的眸子直直望进萧瑾烨眼底,“臣女愿意。”难得的声音很轻。 萧瑾烨呼吸一滞,“不后悔?本王给不了你京中贵女的荣华富贵……” “臣女愿与王爷一起。” 桑绾绾后来每每想起今日的应答,总觉得像是被他幽深的眸子迷了心窍。 她看着书院的闺秀们讨论着最新的胭脂水粉,谈论着哪家的公子模样俊俏。 她忽然明白,自己抗拒的从来不是相夫教子的生活,而是被囚禁在四方天地里,眼睁睁看着世间苦难却无能为力的绝望。 暮色将倾时分,玄色锦靴踏过宣政殿前的玉阶,萧瑾烨深吸一口气,扬声道:“儿臣求见父皇。” 殿内传来茶盏轻叩的声响,“宣。” 萧瑾聿从黄花梨圈椅中起身,拱手唤道:“三哥。” “六弟也在。”萧瑾烨颔首。 萧瑾聿垂眸退后半步,“既如此,儿臣先行告退。” 烬棠欢(重生) 第40节 “六弟且留步。”说罢萧瑾烨便撩起衣摆跪了下去,“父皇,儿臣求一道赐婚旨意。” 殿内霎时一静。永宁帝眯起眼睛,目光在兄弟二人之间游移,“说来听听。” 萧瑾烨挺直脊背,迎着父皇探究的目光,“儿臣欲娶户部尚书桑淮恩之女桑绾绾为妻。” “想清楚了?”皇帝摩挲着龙椅,“那丫头可……” 萧瑾烨忽然想起桑绾绾笑起来的眼睛,在阳光下像一弯小小的月牙,他重重叩首,“儿臣愿与她同去赈灾济民,看遍山河。” 翌日,晨光初透时,桑府中庭已跪了满地的人,萧瑾聿手持明黄圣旨立于阶上,他月白锦袍下摆沾着晨露。 昨日瑞王专请了他来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盖闻乾坤合德,万物化醇;鸾凤和鸣,佳偶天成。 瑞王萧瑾烨,朕之三子,性秉温恭,器资英伟,赈江南患,活民万千。今值弱冠,理当择配,以定家室,以固国本。 户部尚书桑淮恩之女桑绾绾,毓出名门,性秉贞刚虽为闺阁,心系黎庶。江南水患,亲赴险地,巾帼不让须眉。 朕观二人,门当户对,德才相匹,若结秦晋之好,必能协理阴阳,共谱麟趾之章。 兹以金册金宝,册为瑞王正妃。择定来年上元吉日完婚。着礼部按亲王大婚仪制,一切恩典,照例从厚。 钦此。” 桑绾绾双手接过明黄圣旨,指尖触及卷轴暗纹时蓦地一紧,她以额触地,“臣女领旨,谢陛下隆恩。” 一院人缓缓起身,桑绾绾抬首,“谢六殿下特来宣旨。” 话音未落,萧瑾聿突然以帕掩唇,咳了起来,“客气。”他哑声道。 萧瑾聿修长的手指轻轻叩在案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窗外枯叶打在窗棂上,发出细碎的声响,衬得书房内愈发寂静。 他明白,瑞王特意在求旨时留下自己是何意。十月底请婚,来年上元节便要大婚,确实仓促了些。但这般急切,反倒更印证了他的心思,他不想再等了,也不想让任何人多心,待大婚之后,便会带着王妃远离朝堂纷争。 父皇爽快应下,显然也是存了心思。太子如今虽被幽禁东宫,但终究未废,朝中仍有不少老臣暗中观望。而瑞王此时主动求娶桑家女女,又明言婚后远离朝堂,无疑是在向父皇、也向他表明立场——他不争。 待这桩婚事尘埃落定后,朝堂上的风云变幻,怕是要真正开始了。 寒风掠过庭院,卷起一地枯叶,萧瑾聿拢了拢衣袖,神色平静。 十一月初的天气,已透着凛冽的寒意,日头虽亮,却没什么温度。 谢云瑶如今行事已不需冯嬷嬷时时提点,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番从容气度。 起初苏宥棠安排冯嬷嬷到她身边时,外人只道是相府规矩严,要教她谨言慎行。可唯有谢云瑶知道,这位嬷嬷非但不是来约束她的,反倒每每在她犹疑时低声提点,“表小姐不必太过谨慎,小姐既将您接回来,便是信您能担得起这身份。” 渐渐地,谢云瑶发觉自己待人接物时不再如履薄冰,面对各府闺秀的试探,她能含笑周旋,就连书院苏宥棠不在时,也是放心由她做主。 书院一切步入正轨后,苏宥棠抱着个裹着素锦斗篷的小女孩踏进了院门。那孩子约莫两岁光景,一双杏眼怯生生地打量着四周,小手紧紧攥着苏宥棠的衣襟。 谢云瑶正在廊下核对账册,闻声抬头时,正对上小女孩澄澈的目光。她手中的狼毫微微一顿,倏地起身,“这……这是……”还未说完,眼泪便夺眶而出。 “来。”苏宥棠将孩子往她跟前送了送,小女孩犹豫片刻,忽然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抓住了谢云瑶的袖角。 “取个名字吧。”苏宥棠看着两人。 “简舒。”谢云瑶泪汪汪的双眸看着女儿熟悉又陌生的脸颊,“从今以后,你就叫简舒,简简单单,舒心自在。” 到明年二月,简舒就满三岁了。苏宥棠在书院东南角辟了处小园子,里头摆着精致的秋千架。谢云瑶每日到书院第一件事就是去园子里找那个荡秋千的小身影。 忽有一日,苏宥棠拧着眉头走了进来,“裴彦知传来消息,府上姨娘昨夜骑了匹快马逃了。” 谢云瑶正抱着简舒在暖阁里认字,闻言一顿,将孩子交给冯嬷嬷,两人朝前院走去,“什么叫逃了?” “东西都没带,妆奁里的首饰、细软,连最要好时裴彦知送的血玉簪都好好收着。” 萧瑾聿披着狐裘从门外进来,朝苏宥棠望去,“裴家二房姨娘的儿子在庄子上?” 她点点头,“裴文礼,在庄子上许多年了。” “昨夜寅时死了。”萧瑾聿突然开口,茶盏搁在石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第52章 谢云瑶轻掩上偏殿的雕花木门时,简舒正好跑来,“走吧,我们去识字。” 苏宥棠的声音传入萧瑾聿的耳中,“是裴彦知姨娘杀的。” 萧瑾聿手中的茶盏微微一顿,青瓷与檀木案几相触,“你如何得知?”他眯着眸子颇有深意地看向她。 苏宥棠不疾不徐地从袖中取出一封信函,“今晨裴府来人,林姨娘连夜盗马出逃。” 苏宥棠叹了口气说道:“二房沈姨娘为了让裴文礼承袭定西伯的爵位,要挟林氏的嬷嬷,换了房中的香,便小产了。”她眼中闪过一抹黯色。 “传来的消息说死状惨烈,反复折磨……直至最后断气,手法之残忍,不亚于刑部密牢。” 苏宥棠的声音突然低了下来,带着几分罕见的失态,“裴府府医诊断后说,林氏伤了根本,这辈子都不会再有孩子了。” “这倒合常理。” 他不知道这种事该如何安慰苏宥棠,毕竟她…… “无妨,我不在乎。”萧瑾聿看见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佩,这是她在思考时的习惯性动作。 她牵强的扯出一抹笑,“她可是回定国去了?”苏宥棠的声音很轻,仿佛不是在询问,而是在确认某个早已料到的结局。 萧瑾聿如实相告,“不知,派人去了。” 苏宥棠眉心微蹙,“她是会武的,上次书房放密信的就是她,至今我都不知晓她到底是什么身份,殿下可有查到什么?” 萧瑾聿沉默摇头,奇怪的很!为何连他手下的人都查不到? 苏宥棠见状眉梢微挑,紧蹙的眉头忽然舒展开来,“原来也会有六殿下不知道的事情。” 她故意故作轻松地说着,有些真相,她终究不便宣之于口。就像她永远不会向萧瑾聿解释自己那些“不孕”传言,都是她自己捏造的。 最终都化作一声轻叹,有些真相,说破了反而伤人。 萧瑾聿却低笑一声,似笑非笑地瞧着她,“天下这么大,难道我就能都知道吗?”他的嗓音温润如玉,却莫名让人听出一丝意味深长。 这些日子以来,苏宥棠确实对萧瑾聿改观了。他在她面前不是那个冷面皇子,而是会因她一句玩笑话低笑,会为她拂去肩上落花的温柔郎君。 有时他会特意绕到她的面前,只为问一句:“昨夜睡得可好?”。她皱眉时,萧瑾聿修长的手指便会不着痕迹地递来一盏温度正好的茶。有时她偶然抬眼,总能撞见他未来得及收回的目光,那眼神温柔得让她心尖发颤。 最要命的是那日她在书院藏书阁睡着,醒来时发现身上披着他的外袍,衣襟间还残留着熟悉的龙涎香,她将脸埋进衣料里,忽然觉得心跳快得不像话。 这才惊觉,那些刻意保持的距离,不知何时已化作丝丝缕缕的牵绊,缠得她再也挣不开。 她曾以为他深不可测,可如今却渐渐发现,他眼底藏着的不是算计,而是某种她读不懂的隐忍,叫人看不真切。 苏宥棠忽然觉得心口发闷,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袖。两个都要报仇的人,如今确实不适合谈些情情爱爱。 苏宥棠的目光落在他泛着青白的指节上,“殿下……近日可是感了风寒?”她声音放得极轻,像是怕惊了这位体弱多病的皇子。 萧瑾聿拢了拢狐裘,领口雪白的狐毛衬得他面色愈发苍白。 他忽然低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几分自嘲的意味,“每月初一血液逆流,需得以冰水浸泡才能缓解,这身子……”话到此处戛然而止,只余下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每月初一……”她轻声重复,忽然想起秋檀同她讲过,她猛地攥紧手中帕子。 萧瑾聿却神色如常,甚至带着几分戏谑,“怎么,苏小姐要给我开副方子?”他抬手斟茶,伸手时露出手腕上几道尚未愈合的划痕。 苏宥棠突然站起身,案几被撞得一声脆响,那些刻意保持的距离,此刻全都土崩瓦解。 她忽然转身,眼眶里盈满的泪水在转身的瞬间坠落,一滴正好砸在萧瑾聿手背上,烫得他指尖几不可察地颤了颤。 重生以来,她早已将那个骄矜爱哭的自己埋葬在血海深仇里,可偏偏在萧瑾聿面前,那些上辈子才会有的脆弱情绪,总是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她记得临死前,也是这样不争气地落泪。 “真是荒唐。”她仓皇抹去眼角湿意,却听见萧瑾聿轻声道:“我倒觉得,这样的苏小姐更鲜活些。” “那位大祭司没给殿下治吗?” “我这是病,他治不了。” 苏宥棠突然站起身,“殿下在这等我。”她匆匆丢下这句话,裙裾翻飞间已消失在门外。 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她便将冬至从济世堂带了过来,气息未平便急声道:“把脉。” 萧瑾聿望着她冻得通红的手指,眼底泛起一丝涟漪。他缓缓摇头,唇边噙着若有似无的笑,“苏小姐何必……” 却还是将手腕伸出,淑妃在世时,不知为他寻遍多少名医,太医院的院首、江湖的游方圣手,甚至连西域的巫医都试过。那些苦得舌根发麻的汤药,那些扎得浑身青紫的金针……最后都对着他的脉象摇头叹息。 冬至的指尖刚搭上萧瑾聿的腕脉,眉头便骤然紧蹙,她不信邪地换过另一只手腕,三根手指在寸关尺上反复推敲,指腹下的脉象却依然诡谲难辨。 屋内炭火噼啪作响,萧瑾聿已经准备好听到那句熟悉的,“无能为力。” 却见冬至突然抬眸,眸子瞬间清亮,“殿下可是……会血液逆流?” 萧瑾聿唇边的笑意蓦地僵住,连呼吸都滞了一瞬。这是二十年来,第一次有人准确地说出他的病症。 冬至见二人神色,便知自己所言不差,她收回诊脉的手,“《玄黄经》有载,极寒之毒入体,会扰乱气血运行,致其逆行。” 她声音渐沉,似陷入久远回忆,“奴婢幼时随师父在北境行医时,曾遇过一例,那猎户捕猎误入寒潭,中了潭底的寒髓之气。” “可有法子?”苏宥棠急切地问道。 冬至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药箱边缘,“法子总是有的,要以极阳之药才可将寒毒拔除。” 说着突然抬头,目光灼灼看向萧瑾聿,“殿下这毒,怕是幼时便中的吧?寒毒已与经脉长在一处,寻常大夫诊不出来。” 冬至转而从药箱取出纸笔,“若殿下信得过,奴婢先为殿下配些温经散寒的药,需得日日用热水药浴,切记不可用冷水。” 萧瑾聿闻言眉头微蹙,“为何?我一直以来都是用冰水缓解。” “极寒之气入体后,再用冰水浸泡确实能暂时舒缓,因为寒毒与冷水同气。但这是饮鸩止渴,殿下每次泡完虽觉舒坦,过后是否总会染上风寒?且一次比一次严重?” “再这样下去,寒毒侵入心脉,只怕……”话到此处突然噤声,目光不自觉地瞟向一旁脸色煞白的苏宥棠。 冬至取出银针在萧瑾聿腕间轻轻一刺,“殿下请看。”她突然将银针举到萧瑾聿面前,只见针尖处凝结出一层薄薄的白霜,“这便是寒毒外显之症,寻常大夫诊脉,只当是体虚阴寒。” 萧瑾聿凝视着那根渐渐结霜的银针,“难怪那些太医开的温补方子没用,实则治标不治本。” “正是此理,奴婢去配了方子便送来。殿下泡浴时需得忍耐些,起初会如万蚁噬心……熬过十日后,奴婢再配内服的方子。” “我还不知苏姑娘身边有如此得力的医女。”语气里带着几分赞赏,却又不着痕迹地将那份惊讶掩藏得恰到好处。 萧瑾聿指尖轻轻叩着案几,发出沉闷的声响。“稍后把方子给我,我差人回府里配。” 苏宥棠知道,六皇子府的药材库堪比太医院,那些珍稀药材怕是连宫里都未必齐全。 烬棠欢(重生) 第41节 冬至将最后一根银针收入囊中,利落地收拾好药箱,闻言只是福了福身,“殿下谬赞了,奴婢不过是跟着师父多走了几年江湖,见识过些疑难杂症罢了。” “你师父如今人在何处?”萧瑾聿状似随意地问道。 “奴婢七岁时便因感染时疫去了。”她说完,轻轻合上药箱,随即退了出去,扉门关上的声响在寂静的屋内格外清晰。 “你坐吧,想什么呢?”萧瑾聿瞧着苏宥棠同自己一样惨白的的面容说道。 “今日初三,殿下可是前日刚泡过冰水?” 萧瑾聿看她一脸愁容,便开口说道:“从前并不知我这身子是何情况。”他顿了顿,“如今倒有点后怕。” 苏宥棠抬眸,正对上他深邃如墨的眼睛,“怕你真的答应我了,我死了,你该怎么办?” 这话他怎么能说得如此轻易? 苏宥棠惊呼一声:“殿下!” 萧瑾聿却忽然笑了,“等这些事情有了结果,我向父皇请旨如何?”他声音很轻,却让苏宥棠猛地一颤。 第53章 苏宥棠知道这一天不远了,自太子被幽禁后,她就同秋檀细细列了份名单——秋檀记忆里的太子党羽和隐雀阁如今查实的罪证,还有东宫别院暗线传来的密报一并交给了萧瑾聿。 她能做的仅止*于此了,余下的,便是看这位六皇子了。 前世自她去后,皇后一系的罪证才被揭发,只是没想到周遭许多都发生了变化,那位东宫之主竟与前世别无二致。原本该死的还活着,就连她自己,也从那个任人摆布的深闺妇人,变成了执棋之人。 她知道,命运的齿轮已经转到了最关键的位置。 秋檀叩门的声音忽然想,她推门而入,“殿下,小姐,裴府沈姨娘……在府中中了‘朱颜醉’。” 这味前世曾要了她性命的慢性毒药,她再熟悉不过,“已经查出来了?这么快?” 前世那些暗无天日的记忆突然翻涌而上,前世足足折磨了她一年半才被发现,那时已深入骨髓,而那时,早已回天乏术。 “朱颜醉控制好药量,即便是今日下的,明日就能发现,林氏怕是故意要让人察觉。”萧瑾聿的声音将她从回忆中拽回。 “此毒同其他毒不同,只要触碰便会染上,不过是剂量问题。” 萧瑾聿盯着苏宥棠的眸子,“等。” “也是,没动静只能等。”她微微叹气,掩下了眸子。 裴府沈姨娘的房中乱作一团,先是林姨娘连夜出逃的消息传来,接着庄子上快马加鞭递来噩耗,她唯一的儿子竟被人虐杀而亡。 沈姨娘眼前一黑,当场昏死过去,再醒来时,府医颤抖的手正从她腕上移开。 “姨娘,这是中毒了啊!”老府医的声音飘忽得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林乐茹!”沈姨娘狰狞着喊出了她的名字,“一定是她!她知道了……知道了。她早知道香炉里的香粉是我换的。” 她突然低笑起来,染着蔻丹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这是要让我也尝尝没了孩子的滋味啊。” …… 萧瑾聿刚浸入浴桶时,水面平静如常,只有几片药材在氤氲热气中缓缓浮动,起初的温热让他有些不适应,与平日冰水刺骨的感受截然不同。 可不过半盏茶的时间,那股灼热似突然钻入骨髓一般,他猛地绷直脊背,攥紧浴桶边缘,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原本苍白的肌肤此刻泛起不正常的潮红,血管在水中暴起。 “殿下!”守在屏风外的冬至和苏宥棠听见水花剧烈翻涌的声音。 萧瑾聿咬紧的牙关间溢出一丝闷哼,水汽蒸腾中,他看见自己手臂上在慢慢冒出霜纹。 “殿下,可有白霜渗出?”冬至急切地问道,这个向来沉稳的医女此刻竟这般着急,已经第十日了,若还没有霜纹显现,说明寒毒已深入骨髓,连她师父留下的秘方都无力回天。 “有。”萧瑾聿这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冬至看了眼沉舟,“继续加药。”她抓起案上最后三株火灵芝拿给沉舟,“要趁霜纹未褪时把剩余的毒逼出来!” 深褐色的药粉遇水即化,整桶水瞬间沸腾般翻涌起来,萧瑾聿眼角那颗泪痣猩红无比,如一滴艳丽的血珠。 他仰颈闷哼着,苏宥棠再也忍不住,绕过屏风去了跟前。 她看见萧瑾聿唇色惨白,仰着头靠在桶边,身上的薄衫已经湿透,修长的脖颈绷成一道锐利的弧线,喉结上凝着的不知是汗水还是霜花。 就在意识即将涣散的边缘,一双柔软却坚定的手穿过蒸腾的水雾,紧紧握住了他搭在药桶边缘的手。 “别看……”萧瑾聿突然睁开眼,被水汽浸湿的睫毛下,眸光碎得不成样子,他抬手试图遮住苏宥棠的视线,可那修长的手指早已青白,才伸到半空便无力地垂落,溅起一片褐色药汤。 苏宥棠闭着眼睛,记忆里也是这双毫无温度的手。前世咽气时,他就是这样握着她的手,那时她以为只是临终的幻觉,直到那场梦……此刻熟悉的寒意从指尖传来,瞬觉一股热气在胸腔翻涌,烫得她心口发疼。 她猛地睁开眼,萧瑾聿苍白的脸与水雾交织,却将他的手握得更紧,就像前世他握住她逐渐冰冷的手指那般。 萧瑾聿恍惚之间竟露出一抹笑意。 “终于……等到你了。”他气若游丝的声音混着药汤沸腾的声响。 苏宥棠浑身一颤,“我应了。”她突然俯身,在他耳边轻声低语,“我应殿下了。” 不多时,浴桶中的药汤归于平静,冬至收回了手中的药包,她看见六殿下被寒毒侵蚀多年的经脉,此刻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霜色,转为正常的青紫色。 她伸手搭上萧瑾聿的腕脉,原本刺骨的肌肤此刻已有了暖意,她长舒一口气,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散这一刻的奇迹,“解了。” 沉舟闻言猛地抬头,这个素来沉稳的侍卫竟瞬间红了眼眶,他自幼跟在萧瑾聿身边,见过主子多少次在寒毒发作时生生咬碎牙关,见过多少回那袭白衣被冷汗浸透的模样,此刻他却激动的说不出一句话来。 冬至看着两人交握的手,眼底闪过一丝了然的笑意,“殿下再等一炷香,无力的症状便会消散,届时便可起身了。” “奴婢去开服用的方子。”她悄声退至屏风外,见沉舟像钉在原地,伸手去拽了他的袖角,这才惊醒了怔忡的侍卫。 两人轻手轻脚退出内室,雕花门扉合拢时,将满地狼藉的药材和含情脉脉的两人,都关在了门内。 苏宥棠忽地收回了手,“我……我先出去。”她慌乱转身,却只是退到了屏风之外,并未真正离开这间屋子。 这十日来的煎熬,怕是只有他们自己知晓。 从第一日开始,苏宥棠就带着冬至日日守在六皇子府。起初几日毫无动静,他甚至能看见冬至眼中日渐加深的担忧。 直到第六日,素来镇定自若的冬至开始频繁更换药方,指尖搭脉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他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的病症远比想象中严重不仅仅是每月初一的血液逆流,更是深入骨髓的寒毒。 他曾在夜深人静时想,若还是治不好,就要同苏宥棠说清楚,不能再耽误她了。直到第八日,冬至换了药方后,他第一次感受到经脉中那股灼热的刺痛,可那些顽固的寒毒始终未能被逼出体外。 屏风外传来苏宥棠收拾桌上药材的声响,萧瑾聿望着自己逐渐恢复血色的手腕,忽然觉得,这十日的等待是值得的。 他跨入沉舟备好的净水桶中,温热的水顿时冲散了身上残留的药味。清水滑过心口时,他忽然怔住,那处常年冰凉之处,此刻有了温度。 他自己搭上腕脉,指尖下的心跳平稳有力,他闭了闭眼…… 屏风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苏宥棠转身,小心翼翼地问道:“殿下……可还好?” 话音未落,忽然被一股带着药香的力道揽入怀中,萧瑾聿身上残留的药味扑面而来,熏得她眼前一片朦胧。她的脸颊贴在萧瑾聿胸口处,听着他有力的心跳,这个拥抱太用力,几乎要将她揉进骨子里。她这才惊觉,他素来冰冷的手掌此刻正贴在她后腰,烫得惊人。 “你方才说你应我了?”萧瑾聿稍稍退开距离,双手仍稳稳贴在她后腰。 苏宥棠呼吸一滞。眼前人苍白的唇色已转为浅绯,连眼尾那颗泪痣都鲜活起来 “我……”她刚要开口,却被萧瑾聿用指尖抵住唇瓣。 “别急着答。”他声音里带着久病初愈的沙哑,却含着笑意,“等我备好聘书,你再应我一次。” …… 苏宥棠开门走了出来,沉舟和冬至早已在外院等候,沉舟恰看见主子眼角那痣红得像是要沁出血来,而苏小姐脸颊绯红,一直蔓延到脖颈。 “殿下,药方写好了。”冬至捧着墨迹未干的药方快步上前,上面密密麻麻记着十几味药材的煎服之法。 “姑娘可有何心愿?但说无妨” 冬至闻言跪下行了大礼,发间银钗在晨光中微微晃动,“回殿下,奴婢确有一愿。”她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医者特有的执着,“济世堂如今缺了接生课程,多少妇人因生产不当丧命。若得宫中稳婆指点……” 她话未说完,苏宥棠已轻笑出声,她转头看向萧瑾聿,见他正望着冬至,眼中满是欣赏。 “准了。”他温声道,“明日面见父皇时,我会请旨为济世堂拨人。” “谢殿下。” 昭玥公主从月洞门下过来,“今日怎么这么热闹?” 她径直走到小激怒跟前,“皇兄,我今日出宫时,父皇下令解了太子的幽禁,明日起可复朝参政了。” 萧瑾聿眸光微转,与苏宥棠视线相接的刹那,两人心照不宣。 陛下开始收网了。 “皇后与国丈,此刻怕是要松一口气了。”苏宥棠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她望向萧瑾聿,脑海中蓦地闪过一个词:步步为营。 第54章 定国城门前,一骑绝尘而来。 马蹄声惊起檐下栖鸦,那女子一袭玄色骑装,腰间革带紧束,更显得身姿挺拔,她单手控着缰绳,另一手按着腰间佩剑,乌发高束的马尾在寒风中飞扬。 “来人止步!”城门守卫横戟欲拦,女子猛地勒马,她反手亮出一方赤金腰牌,蟠龙纹在夕阳下灼灼生辉。 守卫瞳孔骤缩,慌忙跪地,“末将冒犯二公主。” 话音未落,女子已纵马冲入宫道。朱红宫墙间,那抹玄色身影如利剑劈开暮霭, 紫宸殿前,歌舒明澈负手而立,玉冠垂下的十二旒微微晃动。 “皇兄……” 女子翻身下马的动作干净利落,她单膝及地,“皇兄!”这一声唤得极轻,却让端坐殿中的帝王骤然抬头。 “臣妹幸不辱命。”歌舒雅从怀中取出一素绢,年轻的帝王快步下阶,他接过时触到妹妹冰凉的手指。素绢被沾湿的刹那,安国边关布防要略尽现眼前,墨迹间似还混着淡淡的血腥气。 歌舒明澈唇角勾起淡淡笑意,那素来温和的眸子眯成一条缝,“办的漂亮。不仅取到了布防图,还让那大将军和离。没了丞相的庇护,我看还有谁会帮他!” “一个失了兵权的女婿,怎比得上他苦心经营多年的朝堂势力?”歌舒雅嘲讽道。 …… “太子萧瑾恒今日在朝堂上那副不可一世的模样,真当自己犯了天大的事也有国丈和皇后兜着不成?" “呵,陛下不过是顾念父子之情,才迟迟不忍废黜罢了。” 散朝时,群臣三三两两交头接耳,太子却恍若未闻,只偏首对萧瑾恒低笑一声:“听闻三皇弟请了赐婚圣旨,本宫先在此道贺了。” 烬棠欢(重生) 第42节 “多谢皇兄。”萧瑾烨略一拱手,便大步离去,显然不愿多言。 太子亦不在意,唇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今日是他解除幽禁的第一日,他理了理袖袍,径直朝皇后宫中走去。 “母后,儿臣来给您请安了。”萧瑾恒踏入景阳宫。 皇后手持金剪,正细细修剪着一株红梅的枝桠,头也不抬道:“贵妃那儿子与户部尚书嫡次女的婚事,你可听说了?” “回母后,今早刚得了消息,下朝时已向三皇弟道过贺了。” 皇后手中金剪一顿,抬眸瞥他一眼,眼底尽是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你呢?” 萧瑾恒一怔。 “你还没醒悟吗?你被幽禁时,东宫上下竟无一人的父兄能在御前为你说话。” “丞相嫡女苏宥棠,已和离归府了。” 他猛地抬头,“何时的事?儿臣还未知晓。” “就在东宫被封禁的当日午后。”皇后抬眸看了他一眼,忽而淡淡道:“本宫知道你什么心思,你可知道她因何和离?” 萧瑾恒喉结滚动,半晌才挤出嘶哑二字,“不知。” “咔嚓”一截枯枝应声而落。 “不孕。” 他像被钉在了原地,“母后,正因如此,儿臣更该求娶。不孕若传开,苏家嫡女便绝了再嫁高门的路,何况还是二嫁之身。” 他缓缓抬眸,眼底暗潮翻涌,“儿臣若此时求娶,苏丞相便只能死心塌地辅佐东宫,辅佐儿臣。” 皇后将金剪放在案几上,鎏金护甲在檀木上刮出几道细痕,“正是此理。日后东宫不管哪个侍妾有了身孕,记在太子妃名下便是正经嫡出,你父皇也好放心。” “待此事平息,儿臣便向父皇请旨。” “十日之内。”皇后提醒道。 “儿臣知晓了,母后,不知那告到父皇面前的昭训如何了?” “现住在为昭玥新拨下的府邸里。”鎏金护甲在盏沿刮出细响,“怎么?你还惦记着?” 见萧瑾恒沉默,皇后又说道:“你外祖父来禀过我了,那女子的父亲可是户部侍郎。” “还有用……” 皇后眸中的笑意渐渐冷了下去,化作一片幽深的警告。 “还有妙澜那孩子,她在书院颇有贤名,连你父皇上朝时都夸赞过数次。那些暗地里的手段,该收一收了。” 萧瑾恒垂眸凝视茶汤,眼底闪过一丝阴翳,“儿臣省的,东宫内唯她一人得了书院任教之职。” “你明白就好。”她抬手理了理凤钗垂珠。 皇后望着眼前这个被禁足后愈发沉稳的儿子,心里暗忖:果真是磨去了些棱角。 皇后将描金食盒往前推了推,鎏金护甲在盒盖上叩出清脆的声响,“给你备了参汤,去宣政殿给你父皇。” “儿臣这就去。”他躬身时,余光瞥见皇后正用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金剪。 “记着,日后行事多想退路,你外祖父这次也被牵连了。”她忽然抬眸,凤钗垂珠轻晃,“所幸你那两个弟弟没查出什么,你才能这般轻易脱身。” 他踏出宫门时,听见皇后带着笑意的声音,“告诉你父皇,这汤要趁热喝。” 食盒在他手中突然变得滚烫,宣政殿的朱漆大门缓缓开启,宣政殿的朱漆大门缓缓开启,秦顺弓着身子碎步而出,拂尘在寒风中微微颤动。 “殿下稍等,六皇子正在里头呢。” 指尖在食盒上摩挲,忽听得殿内传来永宁帝难得的笑声,“六弟……”他状似无意地抬眼,“可是有高兴事?” 秦公公的拂尘不易察觉地晃了晃,“是为济世堂女子学医之事,特来请宫中太医去任教。” 萧瑾恒紧握的食盒微不可察地松了松,他以为是查出了什么。 “是为这个。”他轻声自语,檐角铜铃在风中轻晃,忽然想起几月前,昭玥在宣政殿倔强地仰着脸说“女子为何不能习医”的模样。 秦公公觑着他神色,正要开口,却见萧瑾恒忽然抬手整了整衣冠,只要一日居东宫之位,就不会让任何人挡了他的路。 “无妨。”他声音如常,“本宫在此候着便是。” 约莫一盏茶后,殿门“吱呀”一声轻响,萧瑾聿握着卷明黄绫绢踏出门槛。 萧瑾恒眸光微动,视线落在那道圣旨上,他唇角不自觉扬起,“六弟为了书院,有心了。” “谢太子殿下,分内之事而已。”话音未落,忽然以袖掩唇,闷咳数声,单薄的身形在秋风中晃了晃。 “哎呦!”秦公公急忙上前搀扶,拂尘都惊得歪在一边,“六殿下您这病还没好利索呢!这寒风刺骨的,若是再感了风寒可怎么是好?” 萧瑾聿走后,秦公公接过食盒,领着太子萧瑾恒进入宣政殿,萧瑾恒径直走到御案前,撩起蟒袍“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父皇!”玉冠磕在青玉砖上发出脆响,他额头紧贴地面,“儿臣知错了。”声音在空荡的殿内回荡。 永宁帝的目光落在太子伏地的身影上,忽然想起萧瑾聿呈上的那封密折,别院里那些被囚禁的女子…… 永宁帝稳了稳神色,“起来吧。”声音带着几分疲惫,“日后……好好对她们。” “儿臣知道了。”萧瑾恒直起身时指向秦公公手中的食盒,“父皇,这是参汤,您趁热……” “嗯。”永宁帝抬手打断,明黄袖口扫过案上那本翻开的密折,“你退下吧。” 萧瑾恒倒退着退出殿门,最后一瞥,恰看见明黄的身影端起描金瓷盏的模样。 朱漆宫门合拢的瞬间,永宁帝瓷盏掷在案上,片刻后,他闭着眼说道:“传唐贤来。” 秦公公虽不解为何传御医,但还是吩咐了下去,“陛下可是身子不爽利?” 永宁帝没有回答,他手指死死攥着龙椅扶手,唐贤提着药箱匆匆赶来时,正看见永宁帝盯着眼前的那碗参汤。 “臣参见陛下。”唐太医的药箱刚接触到青玉砖,就听见上首传来茶盏的碰撞声。 “起来吧。”永宁帝朝着案前的参汤扬了扬下巴,“验毒。” 唐贤的银针刚探入汤中,针尖就泛起诡异的青黑色。他猛地抬头,正对上永宁帝知悉一切的眸子。 “是什么毒?”永宁帝冷哼一声,那神情分明早已了然于胸。 唐贤将银针置于鼻尖轻嗅,又端着瓷盏仔细端详,眉头越皱越紧,“臣从未见过这等毒物。”他略一沉吟,“不如请六殿下前来一观。” 永宁帝微微颔首,侍立一旁的秦顺见状,立刻快步退出殿外,朝他的心腹吩咐道:“速将六殿下找回来。” 萧瑾聿被找到时,正在毓秀宫同萧翎初讨论产婆人选,小太监慌慌张张找来,“殿下,陛下急召!” 萧瑾聿神色未变,只轻轻合上名单,“你定。” 起身时唇角微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果然,方才太子送去的食盒有问题。 “父皇。”萧瑾聿行李的动作尚未完全落下,永宁帝已经抬手示意,“免礼,你来看看这是什么毒?” 萧瑾聿抬眸正对上一旁的太医院院判、永宁帝的专用御医——唐贤的眸子,这位素来沉稳的太医眉头紧锁,神色间罕见地透出几分凝重。 是连他也辨不出来的毒…… 萧瑾聿缓步上前,指尖轻拂过碗沿,他低头嗅了嗅——无味。 他神色一凛,从怀中取出一方锦帕,展开后露出几根细如发丝的银针,这是他自己淬炼的试毒针,针对各类剧毒有不同的反应。 指尖轻点,五根银针一同没入汤中,却离奇的都有反应。 “殿下!”唐贤惊呼一声。 “如何?”永宁帝的指节在龙椅扶手上叩出一声闷响。 萧瑾聿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是自言自语,“五根同验,却皆有毒性……是定国皇室的特质毒药。” 话一出口,永宁帝和他忽然想起从定西伯府搜出来的那封密信。 “看来。”永宁帝缓缓靠向龙椅,“有人是铁了心要朕的命啊。” 第55章 “若中了此毒,会有何反应?”永宁帝的声音在殿内沉沉响起,目光如炬地盯着那碗毒汤,殿中的炭火噼啪作响。 萧瑾聿凝视着银针上不同的颜色,“这本是慢性剧毒,寻常下毒需分次少量投入,银针都未必能验出。” 他慢慢将银针收起,“但今日银针变化的速度如此之快,应该是一整颗都用上了,是致死的量。” 殿内骤然一静。 他忽然想起上次永宁帝曾提过,已经暗中换掉了皇后所下的毒,那今日这……莫非是新得的? 皇帝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唇角微勾,眼底却无半分笑意。“秦顺,”他淡淡唤道,“去取那个白色小瓷瓶来,朕吩咐过你收好的。” 秦顺躬身退下,不多时捧来一个素白瓷瓶,瓶身冰凉如玉,萧瑾聿接过,指尖挑开瓶塞轻轻一嗅,眸色骤然一沉,“是。” “若一整颗服下。”他声音极轻,却字字如刃,“十日内,中毒者只会如染风寒,倦怠无力;不出半月,开始咳血,却查不出病因;三月内,昏迷不醒。”他顿了顿,抬眼直视永宁帝,“最多半年,必死无疑。” 永宁帝听完,指腹缓缓摩挲着龙椅扶手,“好好好!” 他目光深远,似在思索什么,半晌才淡淡道:“看来,有人连这半年……都等不及了。” “召你来,是安排合适的太医给济世堂。”永宁帝望着唐贤说道。 萧瑾聿上前一步道:“济世堂需要教导稳婆接生之术,特别是应对难产之法。儿臣以为,当派精通妇科的太医前往。” 唐贤垂首应道:“臣明白了,太医院有三位太医精于此道,臣会择其最优者明日前往济世堂授课。” 永宁帝沉吟片刻,又道:“过几日来诊脉时,便按毒发之症配药。”这话说得极轻,却字字千钧。 唐贤眸光微动,立即领会其中深意,却不敢多问,只深深一揖,“臣定当全力配合。” 永宁帝微微颔首,目光投向殿外簌簌飘起的雪花,“这场戏,总要演得逼真些。” 众人各怀心思,而景阳宫却得了皇帝召了御医和六皇子的事。 “莫不是……发现了?”皇后的声音极轻,只能让王嬷嬷一人听见,“御医瞧不出来,这才召了六皇子去。” “娘娘别多心。”王嬷嬷急忙宽慰,“若真发现了什么,陛下定不会在太子殿下刚走便召太医。”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况且那东西,根本验不出来。” 窗外忽起一阵寒风,卷着飘雪拍打在雕花窗棂上。皇后望着忽然轻笑一声,“也是。” 她抬手抚了抚鬓边的金凤步摇,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阴鸷。 王嬷嬷又上前半步,压低声音道:“娘娘,还有一事……昨日陛下下了道口谕,今年元日宫宴,一应交由贵妃和曹嬷嬷操办。”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几分,“陛下并未提及娘娘是否出席。” 烬棠欢(重生) 第43节 殿内霎时静得可怕,皇后抚着翡翠镯子的手倏地收紧,指节泛出青白。 “好!好得很!”皇后忽然轻笑出声,那笑声却比殿外的寒风还要冷上三分,“本宫这个皇后,倒成了摆设了。” 王嬷嬷心头一颤,忙劝道:“娘娘息怒,许是陛下还在生您的气……” 皇后打断她的话,凤眸微眯,“太子是犯了糊涂,可如今查无实证,连幽禁都解了,难不成还要本宫跪着去求他?他这是要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打本宫和刘家的脸呢。” 她缓缓起身,裙裾上的金线凤凰栩栩如生,“这天下,若无我刘氏一族当年鼎力相助,他萧家的龙椅,如何能坐得这般安稳!” 王嬷嬷吓得跪倒在地,额头紧贴织金地毯,“娘娘慎言呐!” “怕什么?”皇后突然伸手推开雕花槛窗,寒风卷着雪粒子呼啸而入。 萧瑾聿拢了拢狐裘大氅,呼出的白气在寒风中瞬间消散,“唐院判,太医院可还有精通奇术、能担教学之任的人才?” 唐贤脚步微顿,沉吟道:“回殿下,太医院倒是有位姓白的太医,此人专精时疫杂症,尤擅诊治各类传染病,但是性格孤僻,只知潜心钻研。” 萧瑾聿闻言轻笑,“白太医……麻烦院判传个话,就说是给济世堂那些学徒讨个活路,我府上的药材随他拿。” 话音刚落,忽见转角处一抹宫装闪过,萧瑾聿眸光一凛,“看来,有人比我们更关心。” 混着风雪,皇宫显得格外沉闷,砖瓦渐渐裹上素白,萧瑾聿驻足回望,“今年的雪,来得比往年都早。”他轻声道,呼出的白气在狐裘领口凝结成霜。 “殿下快回吧,当心伤了身子。”唐贤说道。 “院判路上也小心。”萧瑾聿转身踏入风雪中,他的背影在雪幕中渐渐模糊。 唐贤不自觉地长舒一口气,这位殿下素来性子孤僻,今日在宣政殿说“必死无疑”时,吓得他魂都要飞了,从来没人敢这么和皇帝说话。 “这位殿下……”他喃喃自语,想起方才在宣政殿内,萧瑾聿那句“必死无疑”说得何等斩钉截铁。当时殿内炭火烧得正旺,他却如坠冰窟,满朝文武,谁敢这般直言不讳地对天子说话? 又想起他身上的毒,兀自摇摇头,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雪,下得更急了。 萧瑾聿虽裹着狐裘但仍觉得寒意刺骨,风中夹杂着雪片在他的眉头结成了霜。在冬至的医治下,身子渐好但依然畏寒。 宫门外,沉舟早已驾着马车等候多时,车帘一掀,便见苏宥棠坐在软垫上,怀中抱着手炉,见他进来便展颜一笑。 “殿下可算出来了。”苏宥棠将手炉递来,指尖不经意擦过他冰凉的手心。 “怎么亲自来了?”萧瑾聿摩挲着手炉套上的花纹。 “冬至说了,这个时候着了风寒对你的病情恢复最是不好。” 马车碾过积雪的声响格外沉闷,萧瑾聿眸色缓了下来,“父皇要提早动手了。” 苏宥棠的思绪却被拉回前世,到重生以来,太子依然稳坐东宫,皇后依旧执掌凤印,可这一世不同了。让永宁帝如此着急,定时发生了什么。 萧瑾聿见她不语,“你可还记得,裴彦知书房的那封密信?” 苏宥棠对上他的眸子,斩钉截铁道:“下毒!有人给陛下下毒了!” 前世永宁帝康健得很,直至她死时都未曾有过半分异样,而今竟有人敢对龙体下手!她忽而抬眸,“是太子?” 萧瑾聿点点头,“太子不一样。父皇虽忌惮刘家势力,却从未防备过亲生儿子,直到密信的出现。” 苏宥棠声音轻得像雪落,“可那是他的亲生父亲!” 萧瑾聿低笑一声,眼底却凝着寒霜,“正因是亲生父亲,才更显得合情合理。” “更何况,皇后这些年送不到父皇跟前的东西,太子却能轻而易举地递到御前。已经开始查刘家了,又怎会一点事查不出来?皇后为了她刘氏一族得荣耀,为了她自己的荣华富贵,为了太子顺利荣登大统,这是她唯一的路,毕竟父皇已起了废储的心。” 苏宥棠的呼吸微微凝滞,“所以……”她轻声道,“皇后不是没有怀疑,而是不得不赌这一局。” “刘家这些年贪墨官银、科举舞弊……等事的证据,早被父皇暗桩递到了御前,让我和三哥查只是更加名正言顺。父皇迟迟未动,不过是在等。等一个合适的时机,现在这个时机来了。”萧瑾聿早已明白,帝王家不能论亲情。 “贪念。”苏宥棠悻悻开口,“皇后赌上帝王的父子亲情,却忘了,先君臣,后父子。” “连你都懂的道理,刘家、皇后、太子没一个懂的。” “我不明白的是,若他什么都不做,安安分分地等,那个位置迟早是他的。” 萧瑾聿闻言,低低地笑了一声,眼底却无半分笑意,“他怕了,皇后也怕了,怕父皇真的废了他。” 他目光落在马车外越积越厚的雪上,淡淡道:“所以父皇才更容不得。” 一个会对至亲下手的储君,又怎配执掌天下? “殿下,到书院了。”沉舟停稳了马车说道。 萧瑾聿掀开车帘时,寒风卷着细雪扑面而来。他抬眼望向书院房顶厚重的雪块,“去告诉公主,今日课业提前散了。着人往各府递话,雪天路滑,这几日不必来学,待天晴再另行知会。” 沉舟躬身应是,转身时大氅扫过地面积雪,在雪地画了个圆弧。 “殿下仔细着凉。”苏宥棠轻声提醒,细雪落在他肩头墨狐毛领上,直到远处传来少女们惊喜的喧哗声,他才和苏宥棠走回前厅。 狐裘下探出的手指骨节分明,明黄绢帛格外灼目。 苏宥棠问道:“这是为济世堂请的圣旨吗?” 萧瑾聿的指尖在明黄绢帛上轻轻一叩,“你打开看看。” 她瞪大了眸子,“殿下何时……”展开圣旨的手微微发颤,那上面清清楚楚写着并列的八字,还有……紧挨着的姓名。 远处传来少女们登车的喧闹声,苏宥棠望着圣旨上未干的墨迹,忽然明白这几日他频繁入宫的缘由。 萧瑾聿忽然俯身,温热的呼吸拂过她耳畔,“苏小姐可还满意?” 她心头那根绷紧的弦——断了。 第56章 萧瑾聿似看出她在想什么,“问过父皇了,父皇说苏相是同意的。” 苏宥棠闻言心头一怔,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圣旨边缘,明黄的绢帛在她掌心皱出细微的纹路。 萧瑾聿忽然伸手斟茶,袖口的龙涎香飘了过来,“你带着冬至在我府上为我诊治,父皇和丞相怎会不知?”他低笑时呼出的白气拂过她耳尖。 苏宥棠蓦然想起,月中时父亲确实突然问过她对六殿下的看法,那时她只当是寻常闲谈…… “六月初八。”萧瑾聿忽然用圣旨轻点她眉心,“宜嫁娶。”她耳尖瞬时泛红。 “父亲……早已知晓?”她声音轻得几乎让萧瑾聿听不清。 萧瑾聿忽然低笑,“四日前苏相在宣政殿,亲手将你的庚帖交给了*父皇,当时他说:‘小女顽劣,望殿下多担待’。” 苏宥棠想起前世跪在父亲书房的那个夜晚,“他并非良配。” “在想什么?”这一幕被萧瑾聿察觉,苏宥棠抬眸看他眼底映着的光,“殿下可知,是我求了父亲将我许配给……” “知道。”他截断她的话。 苏宥棠对上他毫无掩饰的眸子,喉间像是堵着团浸了雪的棉絮。她垂下眼帘,“殿下可曾想过……若有一日您入主东宫,一个和离过又……” “苏宥棠。”萧瑾聿忽然连名带姓地唤她,等着她直视自己,“你以为求这道圣旨前,父皇没问过?” 他忽然将她的手牵过按在自己心口,隔着层层衣料,她能感受到那里传来的沉稳跳动。 “至于储君……没有子嗣的皇帝,史上也不是没有。”尾音淹没在院中的积雪里。 “小姐,老爷派柳管家来接您了。”秋檀推开雕花门,手中拿着两把伞。 苏宥棠拢了拢斗篷,刚要起身,却听冬至在廊下匆匆道:“小姐先回吧,奴婢给六殿下新试配的药方还差两味药未下锅,得守着炉子再熬半个时辰。” 萧瑾聿起身,“我将沉舟留下,待你熬完,安全送你回府。” 他从秋檀手中接过另一把伞,伞面忽然倾斜,遮住苏宥棠眼前的风雪,萧瑾聿的声音混着簌簌雪声传来,“看路。”顿了顿,又低声道:“这次,我陪你走。” “殿下……”他已然掀开车帘,毛领在风雪中呼呼作响。“我正好有事找丞相。” 苏宥棠抬眼看他,萧瑾聿眉目沉静,唯有唇角噙着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她忽然想起今日东宫那封密信,心下了然,分明是要借机与父亲商议太子下毒一事。 苏宥棠望着萧瑾聿的背影,忽然想起前世嫁到裴府的第二年元宵节,独自在院中踏雪,也是这样冷的雪,却无人为她撑伞。 而这一世…… “殿下!相府有消息传来,六皇子送苏小姐归家后,在相府待了一个时辰才走。”东宫总管太监王禄夹着尖细的嗓子在萧瑾恒耳边说道。 窗外的雪粒子拍打着窗棂,青瓷茶盏在太子萧瑾恒脚边炸开,他阴沉着脸,指节捏得发白,“一个时辰?他们倒是相谈甚欢啊。” 王禄佝偻着腰,“相府的眼线说,六皇子与苏相在书房闭门议事,连茶都没让丫鬟续。六皇子临走时,苏相亲自送到了门口,还……”王公公忽然噤声。 “说!”烛火被劲风带得剧烈摇晃,在太子脸上投下扭曲的光影。王禄伏在地上,那碎瓷上沾着的茶渍,正缓缓渗进地砖的缝隙…… “苏相拍了拍六殿下的肩膀。” “废物!”萧瑾恒猩红的眼底暴漏了他骨子里的狠戾,“苏相竟拍了他的肩?”他指节捏得咯咯作响,手背青筋暴起。 王禄依旧伏在地上,额头紧贴着冰冷的地砖,连呼吸都屏住了。 萧瑾恒忽然低笑出声,“莫非,他也想求娶苏宥棠?” “老六倒是会挑人,一个有隐疾的废物,娶个不孕的嫡女……” 窗外风雪呼啸,却盖不住他嗓音里的阴毒,“起来吧。你说,若本宫……先他一步……” 王禄忙磕头,“殿下,那苏小姐毕竟是……” “毕竟什么?她是丞相府的嫡女,她苏宥棠就算是真的不孕,本宫为了丞相的支持也得娶回来供着!” “有意思,去传穆娜来。” 不过片刻,殿外便传来银铃轻响。 穆娜将披风和绣鞋随意弃在殿内角落,赤足踏过冰冷的地砖,素色里衣在烛火下若隐若现,脚腕铃铛随着她的步伐叮当作响,她额间一点朱砂,衬得肌肤如雪。 “殿下。”她盈盈下拜,异域口音带着蜜糖般的黏腻,尾音微微上扬。 萧瑾恒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殿下可是有烦心事了?” 穆娜眼波流转,腕间金镯碰出清脆的响,“您不妨说出来……”她忽然贴近,红唇几乎擦过太子耳畔,“让奴家给您解解闷。” 萧瑾恒反手掐住她纤细的脖颈,拇指摩挲着她跳动的脉搏,“本宫物色了太子妃,偏生有人不知死活,也敢觊觎。” 穆娜不躲不闪,反而就着这个姿势仰起头,忽地笑了,“殿下,这算什么烦心事啊?这天下女子,谁不想嫁给您啊?” “除非……”穆娜退后两步,“那位姑娘眼盲心瞎,认不清真龙。” 萧瑾恒盯着她极具魅惑的眼神,“呵,你倒是会说,倘若她……” 穆娜将纤细的手指抵在萧瑾恒的唇上,“那殿下比那人提前下手不就好了?”她红唇微勾,“生米煮成熟饭,这世上……不都是您说了算嘛,哪还有什么选择。” 烬棠欢(重生) 第44节 “生米煮成熟饭!”萧瑾恒低喃着这六个字,眸底骤然掀起暗潮。他猛地攥住眼前人的手腕,“好一个……釜底抽薪。” 烛火在他眼中跳动,映出几分癫狂的亮色,他忽然想起苏宥棠那双清冷的眼睛,骤然升起烦躁之意。那双眼凭什么用那样清冷的眼神看着他?仿佛他是什么肮脏不堪的秽物! “下去。”他甩开穆娜,抓起案上的鎏金酒樽一饮而尽,酒液顺着他紧绷的下颌滑落,在衣襟上洇开一片暗色。 穆娜盈盈一拜,转身时铃铛轻响,在烛火照不到的阴影里,她的唇角勾起一抹转瞬即逝的弧度。 烛火在灯盏里轻轻摇曳,映得苏明澹手中的茶盏浮起袅袅雾气,他抬眼看着站在案前的女儿,眉梢微挑,“不是你应下的吗?” 苏明澹吹开茶沫,语气平静得像在说今日下雪了,“你若没应下,会允许他夜入闺房?会带着冬至去六殿下府上?棠儿,为父还没老糊涂。” 苏宥棠不自觉地攥紧了手中绣帕,忽听父亲继续道:“中毒那日,他亲自调了府邸暗卫将为父被刺一事查了个底朝天,以他的身份,本可袖手旁观,置身事外。偏偏那刺杀之人是东宫太子,他这一插手,便是明晃晃地与太子为敌。” 苏宥棠忽然想起那个夜晚沉舟送来解药时,一直是以她为尊。 “朝堂如棋局。”苏明澹忽然起身,“有人落子为权,有人布局为利……陛下说,这是十八年来,六皇子第一次主动入局。” 她终于明白,原来那夜送来的不止是父亲救命的药,更是一个向来冷心冷情的皇子,此生第一次为他人押上的全部筹码。 “为父早说过,彦知并非良配,他待你温和,却从不敢为你与东宫为敌,那孩子自幼在夹缝中求存,习惯了权衡利弊。”苏明澹指尖轻叩案几,发出沉闷的声响,“虽此次和离之事是局,但他不会如六殿下这般,明目张胆地护着你,这便是为父的理由。” 苏明澹的声音低沉而缓,字字如棋子落定般沉稳,“从前不愿你嫁入天家,是因无一合适人选,最合适的,本就是六皇子。”他指尖摩挲着青瓷茶盏,听着炭火的“噼啪”声,“可你那时满心满眼只有彦知,为父便作罢了。” 他抬眸,目光如刃,直刺人心,“那深宫之中,以你从前的性子,未必活得下去。但如今……”他眼底闪过一丝深意,却并未继续说下去。 苏宥棠呼吸微滞,耳边只余父亲最后那句:“六皇子如今十八,他之后的皇子,皆不满十岁……你难道不知皇后的手段吗?” “太子与刘家如今仍稳坐高台,众人皆以为陛下是心慈手软,那些证据早就在暗格里积了灰,可时机未到。” 苏宥棠呼吸微滞,忽然想起去岁冬至宫宴上,陛下抚着太子肩头时,那笑意不达眼底的模样。 “你以为六皇子为何偏在此时入局?” 苏宥棠垂眸,茶汤中倒映出自己的眉眼,已褪去了少女的天真,多了几分沉静的锐利,“陛下想让刘家和皇后以为圣眷仍在,让他们继续张扬。只是要等,等他们犯一个足以致命的错。” “正是如此。” 窗外传来更鼓声,三更天了。苏宥棠悄然从书房退了出来,她缓步穿过庭院,脚下厚重的积雪发出细碎的声响,她忽然想他了。 第57章 雪簌簌落了近十日,转眼已是腊月中旬。檐下的冰凌似刀那么长。裴府二房的暖阁里,炭火烧得正旺,却仍驱不散那股子阴冷。 裴心宜低声道:“母亲,应当传信于父亲。” 二老夫人柳芳茵正拨弄着鎏金手炉里的香灰,看眼前女儿竟然说出这等混账的话,猛地站起来,镶金的步摇剧烈晃动,“怎么?一个妾室死了,难不成他还要从江南跑回来不成?” 裴心宜被母亲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后退半步,“可是……”她嗓子发紧,“柳姨娘毕竟服侍父亲十几年……” 柳芳茵拍案,“我巴不得她早死呢!这点小事也配惊动老爷?”她瞥了眼窗外,“去告诉管事,从账上支点银子,买口薄棺打发了便是。” “母亲,若父亲回来怨恨你又当如何?” 柳芳茵冷笑一声,“她和她儿子都已经是死人了,怨恨我能如何?这二房如今也是我们母女说了算。” 裴心宜凝视着母亲发红的眼角,轻声道:“若父亲一气之下再带回来个更年轻貌美的呢?” 柳芳茵拨弄香灰的手突然一顿,鎏金手炉“啪”地合上。 “依女儿看,”裴心宜上前半步,“母亲不仅要传信,还要按正经妾室之礼来办,父亲回来时,只当母亲是放下了半辈子的怨恨,才能显出您的宽宏大度。” 柳芳茵闭了闭眼睛,深吸一口气,那对母子像讨债鬼,死了都不让她安生!可女儿的话却像根针,精准地戳在她最痛的地方。 她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病前裴绍德就不常来她房中,病后更是一次也没来过。 “如今茂哥儿正是要说亲的年纪,”裴心宜的声音轻得像飘落的雪,“若父亲因此愿意多来正屋坐坐,对弟弟的前程……” “去告诉管事。”柳芳茵的声音突然哑了,朝房中嬷嬷吩咐道:“按……按良妾之礼置办。” 裴心宜悄悄松了口气,屋外隐约传来管事嬷嬷指挥下人搭设灵堂的声响。 “我现在写信,待雪停立马差人去送。”她刻意将“沈氏病殁”四个字写得格外端正。 柳芳茵刚落笔,她抬头时,恰见裴文茂斜倚在门框上,腰间玉佩泛着冷冽的青光。 “哼,从前怎不知我这妹妹这般心思细腻。” 裴心宜转身时,鬓边的素银簪子划过一道寒光,“若不是哥哥为了那戏子将母亲气倒,父亲怎会半年不踏进正屋一步?” “心宜!”柳芳茵声音发颤。 裴文茂盯着裴心宜手中的信笺,突然冷笑,“写什么?写我们如何厚待一个妾室?一个死人?” “够了!”柳芳茵胸口剧烈起伏,裴心宜看见母亲脸色瞬间惨白,满室寂静。 “哥哥最好还是安生在自己屋里的好,父亲看见你这副模样,免不了又起了再生一个的心思。” “妹妹如今倒是与那和离走了的嫂嫂学得一副当家主母的做派。”他突然咧嘴一笑,“就是不知道,等父亲带回来新人……” 话未说完,柳芳茵上前便是一巴掌,裴文茂的头偏到了一边去,“我竟不知你存了这样的心思,你父亲带回新人来你高兴是吗?” “母亲何必生气?”他忽然低笑,声音像淬了冰,“左右想来,再来谁您都做不了父亲的主,不是么?” 她剧烈咳嗽起来,帕子上洇开一抹刺目的红,裴心宜扶住母亲颤抖的肩膀。 裴文茂的脸颊上浮起鲜红的指印,“若非你们阻拦,云烟又怎会被别人赎了身?” 裴心宜望着裴文茂拂袖而去的背影,轻轻将染血的帕子攥进了手心。 “殿下邀臣女来,可是为了侧妃在书院的表现?”苏宥棠对着太子用嗓音清冷地问道。 太子指尖的茶盏微微一滞,青瓷盖沿碰出清脆的声响,他望着眼前垂首而立的苏宥棠,忽觉她发间那支白玉簪分外刺目。 “本宫近日翻阅《诗经》总觉得宫中乐师奏得不够意境,苏姑娘觉得……怎样的琴音才配得上‘窈窕淑女’四字?” 苏宥棠袖中的手蓦地收紧,“臣女愚钝,虽是书院教习,却不曾授课,太子殿下还是请教侧妃的好。”他唇角微勾,眼底却不见笑意。 太子忽然倾身,“若本宫说……想听姑娘弹一曲《凤求凰》呢?” “恐怕要辜负殿下美意了。”她福身一礼,白玉簪穗垂落肩头,“臣女的琴艺还不如书院中洒扫的婢子。” “苏姑娘倒是谦虚得紧。不过苏姑娘可知我那六弟,素来有隐疾。若是苏姑娘嫁过去才发现,岂不委屈?” 苏宥棠眼底闪过一丝厌恶,却精准地被萧瑾恒捕捉到,他似有一股气在浑身游走,再一睁眼时,眼底猩红。 “怎么?苏姑娘这是嫌弃我六弟?”他声音轻柔,却眼底猩红,还是说,你觉得孤这个太子,还不如一个病秧子?” 苏宥棠见太子额头青筋暴起,退后两步,“殿下慎言。两位殿下乃天潢贵胄,岂容臣女妄加评议?” “本宫听说,六弟可是在与姑娘相看?” 苏宥棠故作惊呼,“太子殿下!此等毁人闺誉的浑话,怎可乱说!”声音里带着几分惊惶。 “本宫物色你为太子妃,你看如何?” 苏宥棠望向太子的玉佩,“殿下说笑了,臣女不过是个和离妇人,怎敢高攀天家贵胄?更何况是东宫之位。” 萧瑾恒的耐心终于被消磨殆尽,青瓷茶盏在东宫的地砖上炸开,碎瓷飞溅,滚烫的茶水在地上洇开一片暗色。 苏宥棠又后退两步,她眸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烦躁,像是看见了什么肮脏不堪的东西。 那目光太过直白,让萧瑾恒瞬间暴怒。他正要上前,“殿下。”穆娜细腻的嗓音突然从殿外传来,伴随着银铃轻响。 苏宥棠趁机行礼,“臣女告退。”说罢便急忙走了出去。 萧瑾恒猛地甩袖,随即掐住穆娜的下巴,“你最好真有要事。” “殿下,您把人带来东宫,奴家便着急了,若是在这儿……明日丞相就能带着百官跪在宣政殿前,到时候,您要的可就不是美人,而是命了。” 萧瑾恒眸色骤然转深,“你倒是思虑周全。”他一把扣住穆娜的手腕,“此事若成,你可有所求?” 穆娜盈盈一笑,“奴家所求不过是一个光明正大留在殿下身边的身份。” “区区一个名分而已,准了。”他忽地低笑一声,“你说的对,确实不该在东宫。” 穆娜红唇轻启,“是啊殿下,就算不成,哪个女子会把这等丑事声张出去呢?” 萧瑾恒并未听清穆娜在说什么,苏宥棠最后的眼神像烙铁般灼在他脑海里,那毫不掩饰的嫌恶意味,“本宫到要看看有多清高。” “父皇!” “陛下!” 朝堂之上,惊呼骤起。永宁帝猛咳一声,龙袍袖口却溅上点点猩红,御案前的奏折霎时染了血,他抬手,秦顺立即躬身递上锦帕。 “退朝——” “传唐贤。”他缓缓起身,“去宣政殿。” 萧瑾恒第一个冲上前,却被永宁帝制止,“无妨,近日总咳嗽罢了。”瑞王萧瑾烨目光闪烁,无人看见帝王转身时,唇边那丝若有似无的冷笑。 “陛下这是咳嗽过多导致的,老臣给陛下开点润肺理气的方子便好。”唐贤收回诊脉的手。 萧瑾恒与萧瑾烨同时怔住,眼底闪过一丝困惑。 永宁帝微微颔首,明黄衣袖上的血迹在晨光中格外刺目,“有劳爱卿。”他语气平淡,目光却扫过两个儿子迥异的神色。 “都退下吧。” 殿门闭合时,两人听见唐太医说,“陛下,还是传六皇子来一趟吧。” 萧瑾恒步履匆匆踏入景阳宫,“母后,父皇上朝时咳血了。” “陛下吐血了?太医怎么说?现下如何?” “唐太医说是风寒咳嗽所致,并无大碍,但唐太医建议传六弟。” 皇后抬眸与身旁的王嬷嬷交换了个眼神,王嬷嬷立即会意,躬身道:“老奴这就去备枇杷川贝雪梨羹。” “恒儿。”皇后忽然伸手为太子整理衣领,凤仙花染就的指甲划过他脖颈,“你亲自送去。”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而萧瑾烨则是出宫直奔济世堂,他翻遍药柜,将那些见效最快的民间方子尽数搜罗——川贝枇杷膏、雪蛤止咳散…… 宣政殿前,他正遇上疾步而来的萧瑾聿。 “六弟!”萧瑾烨一把拽住萧瑾聿的衣袖,将刚誊抄的一沓药方塞进他手中,“这些方子虽粗陋,但胜在见效快,父皇的病……不是那么简单对吗?” 萧瑾聿脚步微顿,在无人看见的时候,他抬手拍了拍萧瑾烨的胳膊,“三哥。” 就这简单的两个字,却让萧瑾烨瞳孔骤缩,是中毒!若非奇毒,父皇怎会独召精通百毒的六弟?唐贤身为太医院院判,竟也诊不出来? “六殿下。”宣政殿的朱漆大门突然开启,秦公公尖细的嗓音刺破寂静,“陛下等您多时了。” 烬棠欢(重生) 第45节 他朝萧瑾烨微微颔首,那双常年没有温度的眼眸里,竟破天荒地流露出一丝令人心安的沉稳。 第58章 宣政殿檐头的冰凌“啪嗒”一声断裂,在青石板上溅出细碎的冰晶,在寂静的皇宫里格外刺耳。 殿内龙涎香混着炭火的闷热,熏得人透不过气来,“验。”永宁帝指着那碗太子刚送来还冒着热气的羹汤。 萧瑾聿熟练的拿出银针,针尖探入汤中的刹那,青黑色的毒纹迅速蔓延上针身。 “当真是急不可耐了!”永宁帝怒极反笑,指节紧抓着龙纹扶手。 “许是父皇这次咳血之症发作得迟了些。”他忽然压低声音,“这剂量,怕是除夕前这几日就该昏迷了。” “父皇不妨等到三哥大婚之后。”他忽然从袖中取出一个青瓷小瓶,“儿臣既钻研毒理,自然备下了延缓毒发的解药。” 永宁帝眸光一凝,萧瑾聿将小瓶置于案上,“此药服下,毒素虽在,症状却可延缓半月至一月。若父皇明日就突然病重,“反倒惹人生疑。” 永宁帝忽然伸手握住瓷瓶,掌心传来的冰凉的寒意,“好一个将计就计。” 萧瑾聿垂眸整理银针,“三哥大婚那日,宗亲齐聚,才是最好的……” 萧瑾恒出宫后策马狂奔,“驾!”手中马鞭狠狠落下,两旁的枯树都模糊了。 风在耳边呼啸,萧瑾恒的思绪却比这风还要乱。 “再快些。”他心里思忖道:父皇龙体抱恙的消息来得太过突然,眼下最紧要的,便是抓紧求得赐婚。 若父皇龙体有恙……快!一定要快!父皇赐婚苏相就算心有不愿,也会看在父皇的面子上不得不从。若等到自己继位,届时再下旨娶苏宥棠,莫说苏相九分不愿,怕是连一分情面都不会留。 他脑海中闪过苏宥棠看他时的眼神,这世上还没有他萧瑾恒得不到的人! 堂堂储君难道还比不过一个废人?他喉间溢出一声冷笑,马鞭在掌心勒出深深红痕,六弟萧瑾聿那病弱的模样又浮现在眼前。 转过最后一个弯,在一处僻静的宅院门前停了下来,远离京城喧嚣,是他精心准备的藏娇之所。 王公公早已在朱漆大门前恭候多时,见萧瑾恒策马而至,立即上前,他的眉眼间闪过一丝狡黠。 “殿下。”王公公声音压得极低,“人已在偏殿安置妥当。”他略作停顿,“其余人等……已命他们退至二门外候着了。” 萧瑾恒翻身下马,“做干净了?” “殿下放心,”王公公躬身更深,“苏小姐和贴身婢女独自在书院,偏巧那婢女去了济世堂后院,老奴便……带来了。” 萧瑾恒微微颔首,他忽然抬手整了整玉冠,这个平日里再寻常不过的动作,此刻却透着一丝罕见的紧绷。 “下去吧。” 秋檀从屋檐翻山而下,留下“你们盯好。”四字便不见了人影。 相府门前传来一声巨响,柳义见秋檀发髻散乱,急忙上前,“哎呦!这是发生何事了?” 她踉跄着冲进正堂,嗓子已然嘶哑,“柳管家,快!快去告诉老爷夫人,小姐不见了。” “老爷……夫人……” 很快此事便传的沸沸扬扬。 谢云瑶扶着谢韫玉急忙上前来,“你说什么?” 秋檀泪如雨下,“夫人,小姐在书院研读医术,说有几味药不识得,便差奴婢去济世堂库房取来,奴婢回来时只见茶盏打翻在地,小姐……” 苏明澹从书房走来,虽未听真切,也听明白了七八分,“夫人莫慌,为夫这就进宫。” 这位素来沉稳的丞相此刻面色铁青,“夫人别急,我这就进宫。” “柳义!”他厉声喝道:“你带府兵搜城!” 不等回答,秋檀突然跪下重重叩首,额头撞在青砖上发出“咚”的闷响,“老爷,奴婢不敢妄言,更不敢胡乱攀扯。”她声音发抖,却字字清晰,“几日前,东宫来人说太子殿下有关书院之事要询问,非要小姐亲自前去。” “奴婢在东宫前厅外守着,听见太子摔了东西,说……说‘本宫还不如一个病秧子?’,趁有人寻太子,小姐才得以脱身。” 苏明澹猛地按住握拳,指节泛白,“你随我进宫。” 苏明澹求见时,宣政殿只余下萧瑾聿一人,见苏明澹带着额头红肿的秋檀疾步而入,心头蓦地一沉。 “陛下!六殿下!”苏明澹撩袍跪地,“臣女今日在书院……失踪了。” 永宁帝的眼底闪过一丝寒光,莫不是……那逆子? 秋檀将失踪前后说罢,永宁帝看了看萧瑾聿的面色,你带着凌安去吧。 萧瑾聿却没动,永宁帝在他的眸中,看到了杀意,他缓缓抬头,目光如刃,“父皇,宥棠是儿臣请旨定下的正妃。” 永宁帝闭了闭眼。他看见最宠爱的儿子衣袍下微微发抖的手。 “只要留着命,随你。” 丞相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心中已十分满意这个未来的女婿。从秋檀来报时就猜想可能是太子,他既然存了拉拢之意,自然不会怠慢自己的女儿半分。 苏明澹怎会不忧心?只是这忧心里,还藏着更深的心思。 若真是东宫所为,即便将人寻回又能如何?难道要悄无声息地揭过,装作无事发生?让女儿白吃一个哑巴亏吗? 可如今赐婚圣旨已经下来了,虽未公开宣旨,但皇子妃失踪他理当报给永宁帝和六皇子。 萧瑾聿离开宣政殿时,将秋檀一并带了出去,“怎么回事?” 秋檀竹筒倒豆子般将太子召她家小姐去东宫一事说了个干净,比方才在丞相面前回话时还要详尽。 当他听到“太子要小姐弹一曲《凤求凰》。”时忽地冷笑一声,“书院可有痕迹?” “回殿下,书院门口有车辙印,比寻常车辙要宽许多。” …… 苏宥棠端坐在冰冷的木墩上,反绑在身后的手腕已被麻绳磨出红痕,她唇角掠过一丝冷笑,她反倒将手腕又转半圈,故意用麻绳在细嫩的肌肤上擦出伤口,这伤痕,总要有人付出代价。 蒙眼的素白布条下,她睫毛轻颤,那双眸子平静得可怕,方才挟持她的男人身上,分明带着东宫特有的香气。 那日离开东宫时,太子意味深长的眼神,她便直觉太子还会找她。只是没想到,这位储君竟会癫狂到如此地步,连绑人的手法都和当初温青禾失踪时如出一辙。 秋檀的追踪术想必派上了用场,现下她只要拖延时间等着秋檀带人来救便好。 她的思绪被“吱呀”的推门声打断,那人却站在门口并未走近。 “既来了,何必躲在暗处?”她忽然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开口,声音清冷如霜。 果然,远处传来一声轻笑,萧瑾恒缓步走出时,腰间玉佩碰撞的声响在寂静的室内格外刺耳。 “苏姑娘好耳力。”萧瑾恒用温润的嗓音说着让苏宥棠别扭的话。 苏宥棠了然,却还是表现出了惊慌失措的表情。 苏宥棠藏在素绢后的眼眸闪过一丝厌恶,面上却适时露出惊慌之色。她似被吓着一般双手在背后不自觉地颤抖,殊不知这副模样取悦了眼前的男,毕竟这位储君啊,最见不得别人比他聪慧。 突如其来的光亮刺痛双眼,她下意识偏头躲避,萧瑾恒指尖还勾着那条素白绢布。 “太……太子殿下?”她声音微微发颤。 “殿下这是作何?” “本宫只是想看看,能让六弟神魂颠倒的女子,究竟有何特别之处。” 苏宥棠指尖深深掐进掌心,她惊慌地起身朝一旁退去,直到后背抵上冰冷的窗棂,太子的眼神让她下意识的害怕,那是对食物的打量……像猛兽盯着餐盘里的食物一般。 失控了。她终于意识到自己错估了太子的疯魔程度,“太子殿下若有事相询,大可光明正大……” 话音刚落却勾起了萧瑾恒的好奇,“光明正大?”他突然上前掐住她的下巴,“苏姑娘还会去我的东宫吗?” “姑娘坐,不必如此慌张。” 苏宥棠的下巴被掐得生疼,她被迫仰头直视那双早已猩红的眼睛,“殿下这话甚是好笑,绑着臣女的手说不必慌张?” 苏宥棠猛地偏头挣脱钳制,谁知萧瑾恒走到她背后解开了麻绳,她转身便往门口冲去,却见蟒纹衣袖一晃,萧瑾恒已挡在门前,此刻他的脸无比狰狞。 苏宥棠毫不掩饰地抬起眼帘,眸中淬着冰冷的厌恶,直刺他的眼底。萧瑾恒瞳孔骤然紧缩,额角暴起青筋,整张脸瞬间扭曲得不成人形。 “太子殿下不妨直说。”她索性站定,腕间麻绳已被鲜血浸透,“把臣女绑来此是要干什么?” “干什么?那日在东宫本宫没说求娶吗?”他边说边压低身子,离苏宥棠越来越近。 她不退反进,猛地向前一步,“求娶?”她冷笑出声,“殿下管如此行径叫求娶?” 她突然将手腕伸出,血迹刺目惊心,“这就是东宫的礼数?” 苏宥棠见状,索性一甩染血的衣袖,端坐在黄花梨木墩上。 “萧瑾聿……本宫当真不如一个废人?” “殿下慎言!”她抬眸直视,甚至都不屑看他一眼,“六殿下虽从小体弱,却为人坦荡真诚,决计做不出这般下作行径。”她故意顿了顿,“怎么?东宫的储君之道,就是得不到的女子便都要绑来吗?” 萧瑾恒眼底猩红一片,彻底陷入癫狂,他猛地掐住苏宥棠的脖颈,青筋暴起的手臂将她硬生生拖向雕花榻边。苏宥棠满脸涨红,喘不过气,眼前阵阵发黑。 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她摸到头上的白玉兰簪子。 一声闷响,簪子狠狠刺入太子手臂,鲜血顿时喷涌而出,溅在她通红的脸上,太子吃痛松手,反手就是一记耳光,“给脸不要脸!” 苏宥棠趁机踉跄着朝门外冲去,脸上那记鲜红的巴掌印和星星点点的血迹愈发触目惊心。 第59章 下一秒殿门突然被人踹开,永宁帝暗卫鱼贯而入的瞬间,最先闯入的是萧瑾聿那张如此慌乱的脸,而在他身后,是戴着面具的苏宥桉。赤甲卫进来的瞬间,她终于脱力跪坐在地。 萧瑾聿几乎是扑到她跟前,冰凉的手指检查着她脸上的血迹从何而来,苏宥棠抬起血迹斑斑的手腕,那右手还紧握着带血的簪子,“殿下……只有手腕。” 萧瑾聿看着她红肿的脸颊、颈间的掐痕,还有手腕的血迹……竟有些不知所措,悬在半空良久才轻轻落下,“沉舟,带着人都出去,凌安留下。” 暗卫如潮水般退去,殿门合上的瞬间,萧瑾聿看向凌安,凌安立即会意上前,他松开了紧握在剑柄上的手,小心翼翼地将苏宥棠扶到一旁,他动作轻柔,却在看到妹妹腕间伤痕时,面具下的眼神陡然转冷。 另一边,萧瑾聿一拳狠狠砸在萧瑾恒脸上。太子踉跄着撞上蟠龙柱,金冠歪斜,嘴角渗出血丝。 “你敢!”萧瑾恒面目扭曲地嘶吼,“本宫是太子,是储君!你怎么敢……” 萧瑾聿慢条斯理继续朝他走去,他抬脚狠狠踹在太子心口,力道大得让萧瑾恒整个人滑出去数丈。 太子呕出一口鲜血,萧瑾聿居高临下地睨着他,突然俯身揪住他的衣领,“你以为这就完了?”他声音轻得可怕,眼底却翻涌着滔天怒火,“这笔账,我们慢慢算!” 殿外适时传来禁军统领的声音:“奉旨查抄*东宫别院!”苏宥棠虚弱地靠在兄长肩头,看着萧瑾聿走回她身边。 烬棠欢(重生) 第46节 萧瑾聿将苏宥棠横抱起,她染血的衣袖垂落,他朝凌安微微颔首,“你去吧,将东宫别院的女子一并带走,一个都不能少。” 凌安面具下的眸光闪了闪,抱拳领命而去。 苏宥棠听见远处传来女子们的啜泣声,那是被囚禁在东宫别院的女子们得见天日的声音。 这场惊天变故,才刚刚开始。 永宁帝一掌拍在御案上,震得茶盏翻倒,“混账!让他跪在殿外!” 苏明澹的目光一寸寸看过女儿周身的伤痕——破皮渗血的腕间、颈上紫红的指痕,还有……肿起的脸颊,每看一处,他眼底的寒意就深一分。 “父皇。“萧瑾聿上前一步,“儿臣先带宥棠去偏殿医治。”他声音沉得像是压着滔天怒火。 苏明澹望着刚从偏殿而来的曹嬷嬷道:“曹嬷嬷,可有大碍?” 曹嬷嬷闻言连忙福身,“回丞相的话,姑娘万幸只是皮外伤,唯有颈上的掐痕怕是要半个月才会消除,祛肿药膏每日涂抹便好。何太医说姑娘受了惊吓,已开了安神的方子。” 萧瑾聿立在偏殿的屏风旁,指尖在腰间玉佩上摩挲出一道血痕,待宫人们退去的脚步声彻底消失,他忽然上前轻轻抱着她,“是我来迟了。”月白色衣袍还沾着她腕间渗出的血珠。 苏宥棠能感觉到他胸腔里剧烈震颤的心跳,她想抬手抚他后背,却牵动腕间伤口。 萧瑾聿低头查看轻柔的查看苏宥棠的伤势时,一滴温热突然落在她的手心,苏宥棠心下一惊,她猛地抬头,正撞进萧瑾聿通红的眼眶,这位素来以冷峻著称的六皇子,此刻睫毛竟沾着水光。 “殿下……”她喉间发紧,指尖无意识地蜷起,却被他一把攥住。 “不会了,以后不会了。”萧瑾聿的喉结滚动,最终只化作一声压抑的叹息,“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膛起伏间带着怒意与心疼,“太子之事,今日必当有个了结。” 萧瑾聿与苏宥棠踏入宣政殿时,凌安正禀报别院搜查的结果。 永宁帝手边最右侧的锦盒里,静静躺着七个人的名字,楚蓁蓁、黄阿绣、赵月柔……这些都是近两年消失在民间的良家女子,萧瑾聿的暗卫冷鸢追查到,她们最后出现的地方都是太子别院。 “回禀陛下,别院共有女子五十六人,臣循着温姑娘给的线索逐一查验,发现……其中有十余人被生生拔去了舌头。”萧瑾聿瞥见皇帝搁在龙纹扶手的手指骤然收紧。 “继续说。”天子的声音像淬了冰。 “另有八名女子经查实,是江南盐商为讨好太子殿下而进献的美姬。”他顿了顿,喉结微动,“经太医详细检查,超过半数女子身上都带着新旧不一的伤痕,有些是鞭伤,有些则是被火灼伤的疤痕。” 永宁帝眸光骤然一沉,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扶手,凌安的话让他倏然想起温青禾那些狰狞的擦伤,那是在地上生生拖拽留下的痕迹。 “最里间的暗室,还锁着三名女子,臣赶到时人已经……去了。” “说清楚,怎么去的?”永宁帝的声音沉得可怕。 “是……活活饿死的。” “混账!那个混账!”永宁帝眼底猩红一片,突然捏碎了茶盏,苏宥棠瞥见天子袖中微微颤抖的手指,那是杀意! 萧瑾聿的目光缓缓扫过殿内众人,眼底暗流翻涌,凌安今日所禀之事,不过冰山一角。 而此刻秦顺躬身捧出萧瑾聿早前呈上的奏折,只轻描淡写地罗列着别院历年进出的女子人数,至于那些消失的、惨死的、再也寻不到踪迹的……也只余下冷鸢查到的,查不到的便永远消失在别院之中,无人问津。 殿内落针可闻,秦顺躬身开口,“老奴核对过,每年至少有二十余人……对不上数。” 跪在殿外的太子神色骤变,面色惨白如纸。父皇都知道了,完了!一切都完了! 永宁帝缓缓起身,玄色龙袍在似泛着血光,“朕这些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罢了,不曾想你能闹出这么多人命,这些冤魂呢?养了你那些见不得人的嗜好了?” “父皇!”太子从殿外踉跄着跪倒在殿内,额头重重磕在青玉砖上,“儿臣冤枉!这些……这些定是底下人……” “冤枉?”萧瑾聿的笑声极冷,他抬手指向苏宥棠,“那她身上的伤,也不是你伤的?” 就在此时,国丈刘远山得了消息来宣政殿求见。 永宁帝眸光微闪,唇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既然来了,便进来吧。” 刘远山一身绛紫官袍肃整,面容愈发威严,目光瞥过瘫软在地的太子,更是面色凝重,随即深深俯首,沉声道:“陛下,老臣斗胆为太子殿下求情。”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太子年少气盛,行事或有偏颇,但终究是陛下血脉,大安储君,若因一时糊涂铸下大错,还望陛下念在父子之情,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刘远山指尖微颤,却仍旧字字铿锵,“老臣愿以项上人头担保,太子日后必当洗心革面,绝不再犯……” “哼!项上人头?刘大人莫不是身居高位久了,早忘了人命为何物了吧?”丞相苏明澹冷笑一声,“有何用?你这一颗头,死去的亡魂便都能活过来?” “刘爱卿,这册子上八十七条性命,你一颗脑袋够抵几成?” 永宁帝话音未落,瑞王萧瑾烨和凌安带着几名侍卫抬着一口贴满封条的朱漆木箱而入,封条上的字眼印在刘远山的眼中,他捏紧了袖口,却不敢开口。 “父皇,这是刘家祖坟里藏着的户部银饷,您且看这本不一般的账册。”修长手指从锦匣最底层抽出一册厚厚的泛黄的账本,递给秦公公。 刘远山身形猛地一颤,瘫软在当场,而永宁帝已翻起那卷账册,每一页都密密麻麻记载着…… 永宁十年四月十八,刘礼文谋膳食司主事,黄金三百两。 永宁十二年六月初八,绸缎庄温杨之女谋尚食局宫女,浮光锦十匹,纹银两千两。 永宁十三年春闱主考官王修平,纹银六千两。 …… “父皇,您从后往前翻,便是历年科举考题买卖记录。” 刘远山不管不顾地爬向御前,满脸涕泪地抓住龙袍下摆,“陛下……陛下明鉴啊……这必是有人模仿老臣笔迹。” 皇后凤履匆匆,九凤金钗晃得厉害,竟不顾凤仪,笔直跪在殿前,“陛下!臣妾求见。” “进来。” 皇后凤冠上的明珠在殿内流转着冰冷的光泽,她步履端庄,却在瞥见瘫跪在地的父亲和儿子时,指尖不着痕迹地颤了颤。 “陛下!”皇后福身行礼,声音温婉却暗含锋芒,“太子年轻气盛,若有过失,还望陛下念在骨肉亲情……” 永宁帝忽然抬手,“皇后来得正好。”他唇角勾起一抹冷笑,将白玉瓷瓶掷到她脚下,瓷瓶落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几粒暗红色药丸滚落在青玉砖上,“这药,眼熟吗?” 皇后的眸子一眯,却依然镇定自若,“臣妾未曾见过。” 萧瑾聿缓缓展开太医令的密折,“连续三个月,父皇的安神汤里都被掺了这东西。” 永宁帝看着眼前的结发妻子,忽地低笑一声,“皇后说……未曾见过?可要朕将王嬷嬷审上一审?” 永宁帝的声音忽然低了下来,带着几分沙哑,却字字如刃,“当年父皇为朕择你为正妃,朕虽不情愿,却还是点了头。”他缓缓站起身,金线绣着的龙栩栩如生,“朕总想着,先帝看人,必有深意。” 他忽然低笑一声,笑声里却透着刺骨的寒意,“父皇去后,母妃执意要朕立你为后,朕还当是为了牵制刘家,却不曾想,养虎为患,反倒让你刘家的野心越来越大!连弑君这等大事,皇后都要讲究个循序渐进,当真是……心思缜密。朕,当真是悔不当初!” 苏宥棠看向萧瑾聿,不知永宁帝这是唱的哪一出,在这么多人面前说当年不愿娶皇后……这不是抹了皇后的面子吗? 苏宥棠眸光微动,不动声色地瞥向萧瑾聿,永宁帝此刻的言辞着实令人玩味,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他竟将话锋转向当年婚事…… 萧瑾聿忽然明白了什么,指尖在苏宥棠手背上轻轻一拍。 永宁帝这是刻意为之。 若直接问罪弑君,刘氏一族必不会承认,甚至会拼死反扑。但若当着众人的面揭开皇后多年不得圣心的原因…… 第60章 “陛下?”皇后身形猛地一晃,她眉心紧紧蹙起,精心维持的端庄在这一刻轰然崩塌,护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浑然不觉疼痛,“陛下……在说什么?”话音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裹着不可置信。 “臣妾十六岁入潜邸,二十余载兢兢业业……您就只记得先帝的逼迫?” 萧瑾聿眼底闪过一丝讥诮,攻心为上。当众羞辱比死亡更令这位高傲的皇后难以忍受。 “朕记得。”永宁帝忽然温柔下来,他伸手抚过皇后鬓边散乱的发丝,“记得你第一次往参汤里投‘鸩阴散’时,是为淑妃吧?” 永宁帝的手缓缓下移,指尖停在皇后剧烈跳动的颈脉处,“后来是德妃、贤嫔、林贵人……直到你的儿子被封为太子,你才终于收手。” 帝王的声音很轻,“所以朕的孩子们,在翎初出生后整整十年再未有过。” 这句话终于击碎了皇后最后的防线,她精心伪装的面具被撕碎,原来她最得意的筹谋,帝王早已心知肚明。 这才是真正的杀招,用最寻常的语气,说最诛心的事实。殿内死寂,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皇后她张了张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以为朕不知道?知道朕为何纵容你这么多年吗?朕要你亲眼看着刘家是如何覆灭的。” 永宁帝突然猛地咳嗽起来,手帕上有丝丝腥红。 “父皇!”萧瑾聿脸色骤变,一步上前扶住。 “陛下!”苏明澹也迅速上前,却见永宁帝摆了摆手,用帕子拭过嘴角。 “无妨。”永宁帝声音沙哑,目光扫过殿内众人。 刘远山皇后惨白着脸沉默不语,心头猛地一沉——这是默认了!他这个傻女儿啊! “陛下!”丞相突然跪行上前,“皇后娘娘定是受人蒙蔽……” “父亲,起来吧。”皇后突然开口,声音却异常平静,“我们不求他。” 她缓缓摘下发间的凤冠,九尾金凤上镶嵌的东珠一颗颗滚落在地。永宁帝眯起眼睛,看着这个相伴二十余载的妻子,此刻她挺直的脊背,竟比当皇后这些年来任何时候都要笔直。 “陛下为何不将臣妾休了?”皇后抬起脸,竟显出几分少女时的清丽,“是怕刘家军造反?还是……”她突然轻笑,似在自嘲,“舍不得这些年的夫妻情分?” “皇后!”永宁帝的尾音拖得极长,“情分便是谋害妃嫔、膳中下毒?便是让朕的子嗣一个个胎死腹中?让朕的嫔妃们夜夜哀嚎?” 皇后仰头看他,唇角竟还噙着笑,“陛下现在才来问这些,不觉得太晚了吗?” 她忽然笑了,笑得凄厉又疯狂。 王嬷嬷突然扑跪在地,苍老的身躯不住的颤抖,她额头重重磕在青玉砖,“陛下,皇后娘娘这一生,心里装的从来只有陛下啊!老奴愿以性命起誓,皇后娘娘对这些事毫不知情,都是老奴看娘娘夜夜垂泪……” 她看向皇后,“老奴这条贱命不值什么……可娘娘对陛下的心,天地可鉴啊……陛下……” “贵妃娘娘到——” 殿门缓缓开启,谢淑云一袭天水碧宫装迤逦而入,裙摆上银线绣的玉兰花在窗棂投下斑驳的影子上流光溢彩,她一旁的萧瑾烨却是一身暗紫蟒袍,与殿中的皇后、太子形成鲜明对比。 “臣妾参见陛下。” 皇后指尖微顿,她缓缓直起身子,凤眸微垂,仿佛方才的失态从未存在。 贵妃从广袖中取出一卷册子,“陛下。”她轻声道:“这是臣妾与曹嬷嬷查证皇后宫中这些年的所作所为。” 曹嬷嬷上前接过,声音清亮,“老奴奉陛下之命暗查景阳宫,证据皆在此。” 绢册展开的刹那,上面密密麻麻记载的皆是深宫血债。每一位死在皇后手中的嫔妃、皇子、公主,其名讳、殁时、症状…… 永宁七年四月初十,贵妃李氏,临盆血崩,稳婆袖中藏红花,一尸两命。 永宁八年八月初二,六皇子出生,浑身黑紫,太医验得胎毒入髓,淑妃安胎药盏边沿口有“鸩阴散”粉末。 烬棠欢(重生) 第47节 永宁十二年腊月十九,五皇子溺毙荷花池,当夜贤嫔王氏自缢。 …… 萧瑾聿的指节捏得发白,而永宁帝的目光,缓缓落在了皇后依旧从容的面容上。 “皇后,你可还有话要说?" 皇后微微一笑,“陛下既已查得这样清楚,又何必再问臣妾?” 永宁帝站在案前,他指尖轻抚过案头那盏早已凉透的茶,声音里带着帝王少有的疲惫与失望,“朕原以为,立恒儿为太子,你们刘家就该知足了。” “烨儿济世之才,满朝皆知他无心帝位,你们却一次次下毒手,甚至私通敌国,用城池换他的命;聿儿自幼因你所下之毒体弱,却最懂为君为臣之道。” 帝王突然冷笑一声,“朕时常在想,若按朕的期许,恒儿将来有这两位兄弟辅佐,何愁江山不稳?” 他摇摇头道:“这太子之位,只要他安安分分地坐着,皇位就会稳稳当当传到他的手里。可你们刘家,硬是把太子养成了这般模样,连翎初那个丫头都比他有担当!” 他疲惫地闭上眼,仿佛又看见当年那个在御花园里斗蛐蛐儿的纯真孩童,是如何一步步变成如今这般模样的。 “皇后,朕倒是想问问,可是想出一位姓刘的皇帝?” 永宁帝缓缓走向两人,居高临下地望着伏在地的国丈和太子,突然发出一阵大笑。 他将头上象征皇权的翼善冠缓缓摘下按在国丈头上。 “朕竟不知,你刘家胃口何时有这么大?” “朕这皇帝做的,可如你刘家的意?” “这顶帽子,刘大人带着可还合适?” “不如朕这个位子,也一并让给你刘家,如何?” 刘远山颤抖着将翼善冠双手摘下,双手死死捧着,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重重叩首,额头砸在青玉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陛下,老臣……认罪。” 这是唯一的生路。 皇帝字字句句将罪责引向整个刘氏一族,他比谁都清楚这位的脾气,表面宽仁似水,内里却藏着雷霆手段。 此刻低头认罪,尚能以一人性命抵过,若不认……怕是整个刘家都要颠覆。 这些年来,萧瑾聿暗中收集的关于国丈、太子乃至皇后的罪证。国丈贪墨赈灾银两、卖官授爵,太子强抢民女、通敌叛国,皇后谋害妃嫔、膳中下毒……每一条都足以让寻常官员人头落地,但对这些在朝中扎根极深的人来说,却不过是些皮毛小过。 永宁帝亲自打开殿门,朝着起起落落的宫殿望了一眼,“这皇宫,当真是吃人。” “秦顺,传朕旨意: 朕绍膺鸿绪,统御万方,夙夜兢兢,以保四海升平。然: 礼部尚书刘远山,不思报效,反恃宠擅权,贪墨赈灾之银,结党营私,鬻卖爵禄,致使灾民易子而食,将士寒心,吏治败坏至此,实乃国之大患。 太子萧瑾恒,身为储君,本应克己慎行,却纵欲无度,残暴荒淫,虐杀成性,强掠民女,私通外敌,此等行径,禽兽不如。 皇后刘氏,执掌凤印二十余载,却蛇蝎为心,毒杀妃嫔,残害皇嗣,弑君谋逆,此等恶行,罄竹难书! 今查证确凿,罪无可赦。 着即: 革除刘远山一切官职爵禄,抄没家产,案件查清后午门问斩; 废太子萧瑾恒为庶人,圈禁宗人府,终身不得出; 废皇后刘氏为庶人,赐白绫自尽,不得以皇后礼下葬; 刘氏九族,五品以上官员皆斩立决,余者流放北疆。凡涉罪者,一律按律严惩,绝不宽贷。” 刘皇后的身影微微晃了晃,释然一笑,竟透出几分解脱的意味,俯身行大礼:“臣妾……谢陛下隆恩。” 永宁帝负手于殿中,他目光最终停在萧瑾烨与萧瑾聿身上,声音低沉而威严: “朕绍膺鸿绪,统御万方,夙夜忧勤,惟念社稷之重。今仰承天意,俯顺舆情,特颁明诏: 一、追封大礼 淑妃叶氏,温良恭俭,毓德深宫。永宁二十二年薨逝,朕心实深轸恸。其性柔嘉维则,德配椒房,躬行孝慈,今特追封为孝贤淑惠懿德端贞皇后,享太庙配祀,迁葬帝陵西侧,与朕百年后同享禋祀,着礼部以元后规格重办丧仪。其父追封承恩公,母追封一品夫人, 二、册立储君 皇六子萧瑾聿,天资聪颖,仁孝兼备,虽体弱多病,然心系苍生,查究宫闱积弊,昭雪多年冤案,肃清朝纲功不可没。 今立为皇太子,授金册宝印,入主东宫。 三、大婚典礼 丞相苏明澹之女苏宥棠,贤良淑慎,毓质名门,柔嘉成性。今依原约,仍于永宁二十八年六月初八行大婚礼,册为太子正妃,授金宝金册,内务府按超一品制备办嫁妆,准用半副皇后仪仗。 加封其母为一品诰命夫人,赐食双俸。 四、特赦事 为贺新太子册立: 除刘家外,天下囚徒死罪减等,流徙以下皆赦;免赋税一年,七十以上老者赐粟帛;开恩科取士,广纳贤才。” “朕惟六宫之治,必资贤淑;母仪之重,实赖德才。咨尔: 贵妃谢氏淑云,瑞王瑾烨生母,钟祥世族,毓秀名门。秉性温良,持身端谨。今皇后之位既虚,六宫不可无主。 特晋封为皇贵妃,赐金册宝印,掌凤印,统摄六宫事,总领嫔妃教化。” 这三道圣旨齐齐一下,屋中众人齐齐行礼谢恩,“凌安,把他们带下去。” …… 皇后垂眸看着这个她亲手调教失败的……废太子,萧瑾恒瘫软在地,挣扎地扯着永宁帝的衣摆,“父皇!儿臣知错了……”,刘远山如没了筋骨般,嘴里翻来覆去念叨着“刘家完了”。 她忽然觉得可笑,染着蔻丹的指尖抚过华服袖口上金线绣的凤凰纹路,那冰凉触感让她想起帝后大婚那日,永宁帝亲手为她戴上的凤冠。 她布局半生,原该在永宁帝毒发昏迷时,顺理成章地提出太子监国,而今机关算尽,却还是败在他手里。 她曾以为将近三十年的陪伴是有爱意的,只是后来嫔妃众多才渐渐淡忘。 她曾以为,只要除掉那些莺莺燕燕,帝王的目光终会回到她身上。 她曾以为,只要将太子扶上皇位,就能永远守住这份荣华。于是她费尽心机、不择手段,除掉了一个又一个。 或许此时她才明白,那个在大婚第二日为她描眉的少年郎,从来就不曾存在过,一切都是牵制父亲的手段。帝王的无情是骨子里便有的。 皇后忽然低笑出声,她想起永宁帝最后一次来坤宁宫那夜,她亲手斟的茶,他一口未动。 她想起初初大婚时,他还会在雷雨之夜拥她入怀,他抱着刚出生的恒儿,在庭院里转了一圈又一圈…… 是从什么时候变的?或许是从他登基那日,或许是他终于娶到了青梅竹马的淑妃的时候,又或许,从来就没有变过。 帝王的情爱,本就是她的一场痴心妄想。 她的手无力垂落,就像她这一生的执念,终于碎得干干净净,多可笑,多讽刺啊,原来她这一生,不过是个笑话。 她此时的反应,连她自己都怔住了,没有诡辩周旋,没有撕心裂肺,原来心死,是这样轻飘飘的事。 她缓缓抬眸,释然的看了她心中曾经的少年郎一眼,唇边噙着万物初生般的笑意。 帝王的指节骤然收紧,他记得这个眼神,初见时那个捧着《女则》羞怯抬眸的少女,眼底也曾有过这般澄澈的光。 他看见她眼角里盛着的,不是怨恨,而是某种近乎悲怆的释然。 “陛下。”她停在宣政殿门口,仰头的姿态依旧从容优雅,“那株玉兰,今年开得极好。” 永宁帝看着她的背影一顿,他当然记得那株玉兰,登基那年他亲手从东宫移栽到景阳宫,却再没开过花…… 禁军铁甲碰撞声惊醒了他的恍惚,再抬头时,那道身影已行至宫道尽头。 第61章 “父皇。”瑞王萧瑾烨拱手,“儿臣负责国丈贪腐一案,户部账上尚有银子对不上数目……儿臣请旨,亲自带人去抄家。” 永宁帝摩挲着翡翠扳指,“准了。” 萧瑾聿上前一步,“父皇明鉴,母妃当年中毒一案,虽太医院院使周蔚参与其中,但东宫侧妃周氏彼时尚未出生,望父皇……” “准了。”永宁帝突然打断,“翎初府上的温氏女,当初封贞毅郡君的旨意,也该昭告天下了。” “老奴明白。”秦公公躬身回道。 “儿臣告退。”萧瑾聿和苏宥棠齐齐行礼告退。 当只剩下永宁帝和皇贵妃谢疏云时,皇帝的手指在青玉镇纸上摩挲过三遍,才听得那声叹息,他幽幽开口,“疏云啊……你莫怪朕没册封你为皇后。” 谢疏云正用银簪拨弄香炉里的灰,闻言手腕悬在半空,“臣妾怎会同陛下计较这些,妾身明白,是太子需要这么一位母后。”她忽而抬首,唇畔浮起一丝温软的笑意,“况且宥棠为太子妃,臣妾也高兴。” 谢疏云在殿中站定,她唇角噙着极淡的笑,声音轻缓如羽毛落地,“陛下不是也给了臣妾交代吗?” “太子殿下的为人,臣妾放心。”眼睫微垂,笑意更深了些,“日后臣妾和烨儿,也不会再被人暗害了。” 她语气柔和,是真心实意的赞许,永宁帝目光一凝,却见她已福身行礼,鬓边珠钗轻晃,“臣妾告退了。” 萧瑾聿虚扶着苏宥棠的手腕,声音里压着怒意与后怕:“你怎能如此冲动?万一我找不到你,我该怎么办?” 苏宥棠微微仰头看他,却不好意思的笑了,“被殿下发现了?” 萧瑾聿眸色更沉,“我听秋檀说太子找过你,便知晓这是你的计划。”他声音冷得像冰,“你拿自己当诱饵?” “我本以为他忌惮父亲的身份,会全身而退……”她垂下眼睫,唇边的笑意淡了几分,“谁知他这么癫狂……”寒风卷起她的衣袖,露出一截缠着纱布的手腕,血色隐隐渗出。 萧瑾聿忽然轻摇头,轻轻抱住了她,他的声音闷在她发间,带着微微的颤,“别再这样了……” “臣女知道了,太子殿下!”她打趣道。 “我只是有些怅然若失的感觉,不知道他们竟然倒台的这么轻易。” 萧瑾聿站在她身旁,两人缓步朝宫外走去,她眉头微蹙,“你筹谋了这么久,如今得偿所愿,反倒不高兴?” 苏宥棠低低笑了一声,眼底却无半分笑意,“高兴啊……只是没想到……原来也不过如此。” “皇后前些日子将刘家军都调进宫中了。”他贴近苏宥棠耳边说道。 她睁大了眼睛,声音轻得几不可闻,“是因为她心死了。”她说的不是皇后的筹谋,而是一个女子撕心裂肺后的决绝。 冷风卷起她鬓边一缕碎发,萧瑾聿眸光一暗,伸手替她拢了拢披风,却听见她轻声道:“你说,我们将来……会不会也像他们一样?” “不会。”他答得斩钉截铁。 烬棠欢(重生) 第48节 “殿下……”她不知要说些什么,垂下了头。 “刘家其实早年间就是空壳了。”他抬眸,眼底闪过一丝讥诮,“最有头脑是皇后,只是她入宫为后,刘家便再无人能撑起门楣,也再无人能规劝国丈。” 苏宥棠静静听着,指尖无意识地绕着垂下的发丝。 萧瑾恒继续道:“当初皇爷爷在时,刘远山便是便是礼部尚书。他这个人……实则胆小又怯懦,不似皇后心思缜密,刘家的脊骨,从来都是皇后。” “太子……更不必说了,若他的生母不是皇后,”萧瑾恒语气冰冷,“怕是都活不过襁褓。” 苏宥棠忽然觉得有些恍惚,“所以,皇后一倒,刘家便如大厦将倾,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 这深宫之中,多少人看似风光无限,实则不过是靠着那一点岌岌可危的倚仗,苟延残喘。 苏宥棠沉默片刻,“殿下你说,她当年若……而是寻一门当户对的人家嫁了,如今会不会是另一番局面?” 萧瑾聿没有回答,他的视线落在苏宥棠轻颤的睫毛上,他忽然发觉,此刻的她终于褪去了那些在裴府时时刻刻揣着的沉稳端庄,流露出几分这个年纪该有的鲜活气儿,他唇角微不可察地扬了扬。 “你本该如此,不必时时刻刻绷着脊背,不必每句话都斟酌再三才敢出口。” “可在殿下面前,我好像总是忘记规矩。” “我们不会像他们一样,不会有那么多莺莺燕燕,东宫也不会有一个又一个的妃子。” 苏宥棠忽然展颜一笑,将她眉眼间的沉郁一扫而空,“殿下不必承诺,我信殿下。” 苏宥棠似是想起了什么,忽然蹦蹦跳跳,带着几分少女般的雀跃,“殿下,待朝堂这些事忙完,我们再去一趟禅清寺吧。” 萧瑾聿的目光却落在她垂落的广袖上,他伸手轻轻托住她的手腕,指尖在纱布边缘摩挲了一下,温声道:“好,那时你手腕的伤也好全了。” “从明日起,应该就忙起来了。此次刘家和东宫牵涉太多人……朝堂要大动了。” “六部要换血,三司要清算……”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光是整理刘家这些年结党的罪证,就够御史台忙上三个月。” “不过,这些交给三哥便成,他啊,因为刘家此事对朝堂有了大改观。” 萧瑾聿忽然想起前日在宣政殿外,看见三皇子对着六部呈上的奏折眉头紧锁,那个向来只关注民生疾苦的王爷,如今竟也开始认真批阅起奏章来。 今年的宫宴格外冷清,殿内乐师们奏着的《霓裳》曲调,在空荡的大殿里显得格外单薄。 “刘家的案子还没理清呢。”苏宥棠轻抿了一口桂花酿,目光扫过席间明显稀疏的座次。那些空出来的位置,上一次中秋宫宴还坐着身着朱紫的朝臣。 “快别说了,今日都初一了,还有十五日便要大婚了,你那三表哥啊,整日忙着刘家的事……”桑绾绾在一旁嘟嘟囔囔的说道。 “听说三表哥昨日又抓了两个,都是藏在户部里的。” 殿角几位贵妇嘴唇紧闭,却也遮不住眼中的惶惶之色。 “说来可笑。”桑绾绾忽然压低声音,“那些世家贵女们梦寐以求的,不是废太子萧瑾恒,就是瑞王……”她眼角瞥向席间几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姐,“她们怕是做梦都没想到,最后入主东宫的会是六殿下。” 丝竹声突然拔高,掩住了苏宥棠的低笑,桑绾绾趁机握住她的手,“以前和离夫人哪还敢谈二嫁?如今你是钦定太子妃,可给我们女子长了脸面!” 桑绾绾说着突然红了眼眶,当年她们躲在花园偷看话本时,何曾想过那些“弃妇翻身”的戏文,有朝一日竟能成真。 “你还说呢!苏宥棠眼尾一挑,指尖在桑绾绾手背上不轻不重地一拍。 她眸中漾起狡黠的笑意,凑近了几分压低声音道:“当初裴府纳妾,你还说让我嫁给你兄长呢。如今倒好该轮到我唤你一声嫂嫂了。” 桑绾绾“哎呀”一声急忙去捂她的嘴,腕间镯子撞得叮当乱响,席间几位夫人闻声侧目,却见苏宥棠正执壶给桑家小姐斟酒…… “你小点声!”桑绾绾咬着唇瞪她,眼角却弯成了月牙,“王爷说了,要等刘家的案子……”话未说完,忽然瞥见对面席上父亲正盯着这边,惊得把后半句咽了回去,顺手抓起块玫瑰酥醪塞进苏宥棠嘴里。 苏宥棠的笑声闷在桑绾绾塞来的玫瑰酥醪里,眼角却弯成了月牙儿。 对面主位上,萧瑾聿目光穿过舞女,落在那个笑得肩头轻颤的身影上,他冷峻的眉眼倏然化开,唇边漾起一丝几不可见的笑意。 恰在此时,瑞王萧瑾烨也举目望来,两位皇子视线在空中交汇,彼此都从对方眼中读出了几分了然。萧瑾烨眉梢一挑,随手执起缠枝莲纹金樽*,隔空相敬,萧瑾聿会意,端起面前的青玉杯,两人同时仰首饮尽。 上首的皇贵妃静静望着这一幕,唇边浮起一丝极淡的笑意,指尖的翡翠念珠不知不觉停了转动,眸中除了宽慰还是宽慰。 她的目光掠过席间言笑晏晏的苏宥棠和桑绾绾,如今有两人在中周旋,就算他们兄弟日后政见相左,总归有人能系住这份手足之情。 恍惚间又看见多年前初初入宫时,教导嬷嬷对众人说“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情形,而今夜这满殿聪慧的女子,哪一个不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永宁帝的声音在皇贵妃耳边幽幽荡开,“疏云啊,这么多年宫宴,从未有今年这般祥和,朕是不是对刘家太纵容了?” 谢疏云的声音轻缓,“陛下怎会是纵容?不过是要连根拔起,何况,那也是……大皇子的外祖家,陛下想给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再寻常不过。” 不知何时,萧瑾聿已坐在苏宥棠的身边,殿内烛火摇曳,舞姬们的水袖如流云般翻飞,苏宥棠正凝神望着领舞的女子,她微微睁大双眼,“这不是……” 萧瑾聿倾身向前,薄唇几乎贴上她的耳垂,“是她,名叫穆娜,我也是后来才知,这是父皇的人。” 苏宥棠心头一震,那分明是在东宫对她出手相救的女子,若不是她,那日不知废太子要如何纠缠。 “东宫许多证据都是她搜出来呈给父皇的,如今回到宫中任太乐令。” 穆娜一个折腰,朝这边望来一眼,那目光炯炯,哪还有半分昔日的娇媚。 苏宥棠忽觉后背生寒,终于明白为何那些藏在密室最深处的通敌信笺,如何会出现在永宁帝的手中。 远处传来新岁钟声,隆冬将尽,春色可期。 第62章 宫宴的喧嚣渐渐远去,夜风卷着未散的酒香飘散在城楼,苏宥棠倚在青砖城楼上,望着脚下连绵的灯火,她的衣袖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萧瑾聿站在她身侧半步之遥,玄色蟒袍上的金线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光,他指尖摩挲着城墙砖石间的缝隙。 “殿下,你看这万家灯火……”苏宥棠忽然开口,声音轻得仿佛怕惊扰了夜色。 萧瑾聿没有立即应答,他望着远处,指尖在冰冷的城砖上轻轻叩击,像是在计算着什么时辰。 “看那边。”他忽然双手捧住苏宥棠的脸颊,轻轻将她的视线转向东南角,就在她转头的刹那——“砰!” 一朵金色的烟花突然在夜空中炸开,将整座皇城照得亮如白昼。城下忽然传来孩童的嬉笑声,紧接着是第二朵、第三朵,各色的焰火组成各种图案。 苏宥棠的瞳孔里倒映着漫天火光,身旁是那位幼时便有了羁绊的传闻中的冷峻皇子,如今已成了执掌乾坤的太子。城楼下,百姓们仰头望着绚烂的烟花,孩童的笑声混着糖炒栗子的叫卖声,好不热闹。 她忽然觉得心头一轻,仿佛那个纠缠许久的噩梦,终于在漫天烟火中悄悄散了去。 “小姐当初何必钻牛角尖。”秋檀那日的话犹在耳边,“刘家的命数,早在他们不将百姓放在眼里的时候便定了。” “他们今年都高兴。”萧瑾聿声音里带着罕见的松快,他闻着糖炒栗子的甜香,目光扫过朱雀大街上熙攘的人群,“百姓最高兴之事不过是免了赋税、风调雨顺……” “殿下,我们去吃个馄饨吧?”苏宥棠指了指城墙下的那家,白发老妪正往沸腾的锅中撒下一把小馄饨,热气蒸腾而起。 “阿婆,要两碗鲜虾馅的。”她掏出帕子擦拭着粗瓷勺。 老妪的皱纹里藏着笑意,“好嘞!随便坐,姑娘还是老口味?多加虾皮少放葱,姑娘还是头次带郎君来呢。”苏宥棠的耳尖倏地红了,那老妪却已转身搅动汤锅,“这位郎君好生俊俏,姑娘的眼光差不了,当真是一对璧人!” 萧瑾聿低笑一声,从袖中取出块碎银放在案板上,“阿婆好眼力。” “这太多了!”阿婆看向碎银的数量,“够郎君和姑娘吃一个月的了。” “为您这一句夸奖。”他眼角微扬,带着几分少年意气,“就当请您吃糖炒栗子了。” “慢些吃,小心烫。”萧瑾聿轻声道,看着苏宥棠微微发红的眼尾,他的心瞬间软了下来。 苏宥棠闻言,瓷勺在碗沿轻轻一搁,抬眸望向萧瑾聿,“这位俊俏郎君可知,起初传言里的你,可是凶神恶煞、不近人情。” 萧瑾聿眉梢微挑,薄唇抿出一丝极淡的弧度,他修长的手指捏着小勺,慢条斯理地搅了搅碗里的汤,“哦?如今呢?” 苏宥棠托腮,故作沉思,“如今嘛……”她眼尾微弯,“凶神恶煞倒是不假……” 老妪在一旁笑得前仰后合,又往两人面前放了一小盘腌菜,“郎君这样的,就该多笑笑,姑娘瞧着也欢喜!” 夜风拂过,苏宥棠低头喝汤,唇角的笑意却怎么也藏不住。 萧瑾聿从袖中取出素白锦帕,抬手轻轻拭过苏宥棠的唇角,“所以在禅清寺对我退避三舍?” 苏宥棠没有回答,却忽然“嘿嘿”一笑,萧瑾聿见状“不如我们明日去吧?” “好呀好呀!”她眼睛倏地亮起来,迎着漫天的星辰,倒映在他的眸中。 晨光微熹时,裴彦知已立在丞相府朱漆大门前,老管家引他穿过九曲回廊,在青石砖上投下斑驳光影。 正厅内,谢云瑶正用银刀剖开蜜柑,递给谢韫玉,“这孩子……倒是个知礼的。” 苏宥棠执壶为苏宥桉斟茶,裴彦知撩袍跪地,玉佩金绶碰撞出清越声响。 “拜见义父义母。” “起来吧。”丞相将手中的青瓷茶盏轻轻搁在案几上,沉声道。 苏宥棠垂眸轻笑,与苏宥桉对视一眼,齐齐起身,她广袖垂落如云,与哥哥一同躬身作揖,声音清润如泉,“义兄。” 苏宥桉暂且接受不了他身份的转变,这两个字从齿间挤出时,他分明听见自己声音里的不愿。半年前,裴彦知还笑着唤他“兄长”,如今却…… 谢韫玉唇角含笑,从袖中取出四个朱漆红封,金线绣着吉祥云纹,一一递到众人手中,她指尖在红封上轻轻一点,低声道,“压岁钱,讨个吉利。” 轮到谢云瑶时,谢韫玉又另从怀中取出一个更精巧的锦囊,红底金线,缀着小小的玉坠子。 她眉眼柔和了几分,先递过红封,又在锦囊上摩挲了一下,才递过去,“说好了,这个可是给舒儿的!” 苏宥棠敏锐地注意到,这个红封比旁人的厚上三分,谢云瑶红着眼眶将红封贴在心口,“谢姨母。” 那里头装着十张地契,都是给谢云瑶的,而那个锦囊里,是一块与苏宥棠腰间玉佩上的云纹如出一辙的苏家玉佩。 苏明澹和谢韫玉的意思是,苏府认下了。 随即她缓缓开口,“准备何时迎娶云瑶?” 屋中骤然一静,连炭火炸裂的声响都清晰可闻。 “儿子府上……姨娘带着布防图逃了,定国定会来犯,想等此事结束后,再来求娶。” 谢韫玉正要开口,苏宥桉却猛地站起身,皱着眉头说道:“今日辰时边境传来急报,定国似正在征集粮草。” 裴彦知已利落起身,从怀中取出一枚青铜虎符,“三日前陛下密授兵符,命我暗中整军。”他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苏宥棠脸上,“云瑶之事……待我归来再议,裴府若……” “我知晓,你去吧。”苏宥棠轻声打断,她太明白他为何执意待他归来,这次定国得了布防图定是势必要把安国拿下,能否活着回来都是未知之数。 “平安归来!”谢韫玉的声音微微发颤, “儿子知道了。” 裴彦知在苏府门口遇到了萧瑾聿,“参见太子殿下,臣恭贺殿下新元安康。”他正要行礼,萧瑾聿却一把托住他的手肘,“免礼。” 裴彦知怕萧瑾聿误会,急忙开口:“臣来拜见义父义母,听闻定国征集粮草,现下要回府收拾行装,即刻奔赴边境。” 萧瑾聿眸光微动。思绪流转间,他沉声道:“稍后本宫让冬至将济世堂白太医的方子送去。” 萧瑾聿转身对沉舟吩咐道:“回府让临苍收拾他的蛊物,随裴将军同去。” 烬棠欢(重生) 第49节 “临苍是本宫府上祭司,精通蛊术。”萧瑾聿将一枚骨雕令牌按进裴彦知掌心,“对将军此行……大有裨益。” “谢殿下。”裴彦知躬身行礼便匆忙回府。 柳管家急忙领着萧瑾聿往前厅走去,他小跑几步,“老爷、夫人,太子殿下来了。” 苏明澹像是早知晓一般,“恩,知道了。” 谢韫玉则比较慌张,她只有在萧瑾聿小时候见过,后来……淑妃出事后,听闻此人性情大变,甚至她听别家夫人传言说,眼神冷的能杀人了。因为他出席宫宴的次数简直寥寥无几,昨晚在宫里见了一面也是匆匆一眼。 柳管家步履匆匆地引着萧瑾聿穿过回廊,他小跑几步跨过门槛,“老爷、夫人,太子殿下来了。” 苏明澹手中茶盏未停,“嗯,知道了。” 谢韫玉却不似苏明澹那么从容,她下意识在袖中找那最厚的红封。 她匆忙放下茶盏,她只在萧瑾聿幼时见过他,那时他还是个会躲在淑妃身后要蜜饯吃的孩子,后来淑妃出事,听闻他性情大变,连别家夫人都传言说,他那眼神冷得能杀人。 昨夜宫宴上匆匆一瞥,她甚至没来得及看清他的面容。 “快请。”她强自镇定地看了看一旁的女儿,苏宥棠正低头整理自己的衣袖,她抬眸时,恰与踏入厅内的萧瑾聿四目相对。 他今日未着蟒袍,只穿了件靛蓝色的常服,谢韫玉在近距离看清他面容时怔住了…… “老臣、臣妇、臣、臣女参见太子殿下。”苏明澹领着众人行礼,声音沉稳如常。 “叨扰了。”萧瑾聿拱手行礼,声音不疾不徐。他行的竟是小辈礼,这分明……是按着宥棠的辈份行的礼数。 沉舟恭敬地将手中的鎏金礼盒置于案几之上,“这是瑾聿备下的薄礼。”他刻意省去尊称,声音却比往常清亮三分,“今日冒昧前来,带宥棠去禅清寺。” 苏宥棠上前盈盈一拜,“爹爹、母亲,我们走了。” 谢韫玉望着眼前这对璧人,眼底泛起复杂的波澜,待二人走后,她转向苏明澹,“老爷,你当初可没说,这太子殿下这般俊朗,与我们棠儿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她轻声叹气,,缓缓落座在苏明澹身侧,若棠儿早遇见的是太子殿下,就不必在裴府受那姨娘的气了 “现在也不晚。”苏明澹了然般地看向自己的夫人。 “你是不知,那日殿下送棠儿回来的时候,秋檀说恨不得生吞活剥了废太子。” 第63章 两人在禅清寺求完签后,又坐在了当初初见时的那间厢房, “殿下……”苏宥棠刚开口,就被萧瑾聿修长的手指抵住了话头。 “日后无人时,可称我瑾聿。”他的声音比记忆中温和许多,冬日地阳光透过窗棂,在他眉骨投下细碎的阴影,那颗眼尾的浅痣若隐若现。 “恩……瑾聿……”她蹩脚地唤出口,耳尖瞬间染上薄红。这个称呼在唇齿间辗转。 “殿下……瑾聿你当时被拒后为何不来找我呢?万一我那时知道长得如此俊俏,说不定就改主意了。”声音里带着几分嗔意,眼尾却悄悄打量着萧瑾聿的反应。 萧瑾聿执盏的手微微一顿,玉露茶清澈的汤色里,倒映出他骤然深沉的眸光,“我去了。” 苏宥棠却满脸疑惑,只见他饮了一口玉露茶,“我见裴将军正给你玫瑰酥醪。” “见你欢喜得紧……”萧瑾聿的指尖在案几上轻叩,他忽然抬手,拭去她不知何时滑落的泪珠,“想着……你喜欢就好了。” 两人相对无言,萧瑾聿从怀中掏出一枚带着体温的和田白玉质地的玉佩,海棠花纹的边缘,藏着一个极小的“聿”字。 “这玉佩便代表着我,东宫日后你可自由出入,暗卫你都可随意支配。” 暗卫。 苏宥棠突然明白,这不是简单的信物,而是把整个东宫的命脉都交到了她手里。 “我一直想说,大皇子一事,多谢殿下相助。” “殿下?”萧瑾聿低笑一声,“这次是你自己送上门来,如今想跑?”萧瑾聿挑眉一笑。 “萧瑾聿,你到底在谋什么?”苏宥棠抬眸直视他,好像这场谋略里,她从来不知道他要的是什么。 他忽然将她的手腕按在自己心口,让她感受那疯狂的跳动,“谋你。”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唯你而已。” …… 回府后萧瑾聿独坐在烛火摇曳的书案前,拆开谢韫玉给的红封,他本以为里头会是几张银票,谁知……是像奏折一般的小册子,他翻开,只见上头密密麻麻写满了娟秀的字迹。 棠儿三岁,偷吃蜜饯,藏了满袖子的糖霜。 萧瑾聿低笑出声,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纸角,仿佛能触到那个小小的人儿狡黠的笑,又向后翻去。 四岁爬树摘梨,摔下来时扯坏了新裁的裙子,脚踝处留了疤。 …… 棠儿四岁,于御花园落水,救起后高烧三日,后刻小鱼送于相救之人,遍寻不得。 原来她那时……是想送给他的。 他胸口滚烫,像是有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上来,若他出现的早些,再早些…… 窗外月色如水,他忽然起身,从暗格中取出一只尘封多年的木匣,里头整整齐齐收着的,竟是他这些年派去的暗卫搜来的消息。 他都悄悄收着,就像她从未知晓,那个在她及笄礼上远远望着的少年,早已将她的模样刻进了骨血里。 “棠儿……”他低喃一声,指尖轻轻抚过那些字迹,眼底是从未示人的温柔。 这一夜,书房的烛火亮至天明。 自此之后,萧瑾聿暗中安排了一个身形与裴彦知极为相似的替身,命其偶尔出现在城中各处。 “像吗?”萧瑾聿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后,目光也落在那远去的背影上。 苏宥棠没有回答,只是想起他出发前特地送来的……十口鎏金锁的箱子在阶前一字排开,说为她添妆。有庄子、铺面、头面、孤本典籍……还有那内壁刻着“平安”二字的同心玉镯。 “若我不能平安归来,裴府暗格里有我留给你的信。”她太熟悉他了,这是怕他回不来,在交代后事。 “裴彦知。”这是和离后她第一次连名带姓唤他,却见那人已经翻身上马,“平安归来。” 这四个字极轻,却似重锤砸在两人之间,裴彦知终于回头,他张了张口,似要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抬手示意她回去吧。 谢云瑶在苏府门前,望着裴彦知渐行渐远的背影,一言不发,只是将早已备好的信笺轻轻塞进他的行囊夹层。 信纸上的“我等你”三个字力透纸背。 瑶芝在她耳边轻轻说道:“小姐放心,会平安归来的,没有裴将军打不赢的仗。” 萧瑾聿低声道,“今日已是初十,传来的信上说,他快马加鞭平安到达了,大军为了避开定国眼线。”萧瑾聿从袖中取出一张舆图,指尖点在蜿蜒的山路上,“走的这里。” 苏宥棠想起了谢云瑶,轻声道,“他一定会回来的,表姐还在等他。”这话不知是说给萧瑾聿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夜间苏府烛火摇曳,“小姐这腕间的伤痕已经好全了。”冬至坐在一旁,指尖轻搭在苏宥棠的腕间,“小姐最近可是心里有事?” 秋檀瞧了谢云瑶一眼,在身后默默出声,“定是为了裴将军吧?” “原是为了这个啊,裴将军没说吗?太子殿下为济世堂请来的白太医,有许多治疗时疫杂症、传染病的方子,都给将军让他带走了。” “可是这方子未必用得上啊。”谢云瑶手中的茶盏突然倾斜,茶水在案几上漫开。 “表小姐别急。”她忽然压低声音,”这位白太医最神的便是……他会制造传染病。” “秋檀姐姐不也拿了好多虫卵给将军吗?” 她忽而想起那日清晨,秋檀说要出去一趟…… 秋檀的指尖在案几上轻抚,“南疆蛊卵,遇血则孵,小姐不必过分忧心,太子殿下身边那位大祭司,跟着去了。” “我当他就那样去了……”苏宥棠长舒一口气。 她抚上谢云瑶冰凉的手背,“表姐这下可安心多了?” “小姐,咱们如今的太子殿下不是从前那位了,不会把为国征战的将军就那样推出去的。”明溪轻声道。 苏宥棠轻轻颔首,“你们去睡吧,后日……”她顿了顿,唇角浮起一丝极淡的笑意,“咱们去多宝阁给绾绾挑点物件添妆,带上舒儿。” 秋檀闻言眼睛一亮,“店中正好新到了一批新奇物件。” …… 瑞王府张灯结彩,处处洋溢着喜庆的气氛,百丈红毯铺陈开来。从瑞王府到户部尚书府的十里长街,早已被宫迎亲队伍挤满。 “娘亲快看!那是王妃的花轿吗?”街边一个孩童兴奋地指着远处问道。 “王爷,吉时将至。”老管家躬身站在正厅外,声音里带着掩不住的喜悦。 “本王知道了。”他深吸一口气,转身时已恢复了往日的沉稳。只是那双眼眸深处,饱含期待。 王府正厅,宾客如云,朝中重臣、皇亲贵胄齐聚一堂,觥筹交错,处处彰显着瑞王府的权势与地位,萧瑾烨立于厅中,接受着众人的道贺,目光却不时飘向门外。 “表兄可是等不及了?”苏宥棠踮起脚尖在他耳边嘟囔道,引来萧瑾聿的一声轻笑。 萧翎初却遮不住眼中流转的狡黠,“我瞧皇兄这半日,眼睛都快把府门盯出洞来了。” 萧瑾烨唇角微勾,并不否认。这桩婚事虽先是母妃提出,却意外地合他心意。 赏花宴时在瑶华宫初见桑绾绾,贵女们皆着繁复宫装费尽心思表现自己,而那抹身影同其他贵女不同…… “花轿到了!花轿到了!”府外传来一阵欢呼,紧接着鞭炮齐鸣,锣鼓喧天。 萧景琰整了整衣冠,大步走向府门,他的心跳如擂鼓,指尖还有些微微发颤。 “请瑞王妃下轿——” 府门外,八抬大轿稳稳落地,四角挂着金铃,轿帘上绣着百鸟朝凤的图案,十六名轿夫腰间系着红绸,肃立两侧。 八名宫女手捧花篮,将花瓣洒向空中。轿帘轻掀,一只纤纤玉手探出,指尖纤细,腕上金钏叮咚。 桑绾绾在萧翎初的搀扶下缓缓走出花轿,她身着正红嫁衣,金线绣成的凤凰在裙摆上展翅欲飞,头戴九凤冠,珠帘垂落,隐约可见其下那张倾国倾城的容颜。 “新娘子真美啊!” “不愧是桑尚书的千金,这气度非凡。” 周围响起一片赞叹声。 萧瑾烨眼中闪过一丝惊艳,随即上前,接过萧翎初递来的红绸,红绸另一端,桑绾绾的指节冰凉,泄露了她内心的紧张。 “别怕。”他低声道,声音只有两人能听见。 珠帘后,桑绾绾的唇角微微上扬,在江南连绵阴雨中他稳稳托住她手肘的那一刻,故事便开始了。他每次来桑府时,眼中那抹藏不住的柔情,这场本涉及政治的联姻,竟意外地成全了她的心意。 两人牵着红绸,缓步走向正厅。所过之处,花瓣纷飞,乐声悠扬,萧瑾烨刻意放慢脚步,让桑绾绾能跟上他的步伐。 烬棠欢(重生) 第50节 正厅内,礼官高声唱和道:“一拜天地——” 两人面向正厅,深深一拜。 “二拜高堂——” 虽然永宁帝和皇贵妃未能亲临,但龙椅已被安置在上首。两人再次跪拜。 “夫妻对拜——” 转身相对时,萧景琰透过珠帘,对上了林月华含笑的眼眸,那一瞬间,周遭的喧嚣仿佛远去,只剩下彼此眸中的自己,他们缓缓俯身,完成了这最后一拜。 “送入洞房——” 欢呼声中,萧瑾烨牵着桑绾绾走向后院,穿过重重回廊,处处红烛高照,新房内,喜床上铺着百子千孙被,桌上摆着合卺酒,喜娘们说了一连串吉祥话后,识趣地退了出去,只留下两位新人。 萧瑾烨呼吸微滞,仍觉惊艳,他稳步上前,伸出手去。 “王爷。”桑绾绾声音轻若蚊蚋,她将手轻轻放在萧瑾烨掌心,指尖微凉。 桑绾绾抬眸,透过珠帘对上那双深邃如墨的眼,心跳陡然加速。 待萧瑾烨宴完宾客,再回厢房时,已是子时,他转身拿起合卺酒,两人手臂相交,一饮而尽。 桑绾绾将脸埋在萧瑾烨的怀中,她的身子被一把抱了起来,不知何时,她莹白的脸颊已染上绯红…… “绾绾。”他的声音比平日低哑三分,指腹抚过她的唇角,大红帷帐上映出交叠的身影。 此刻,他们眼中只有彼此,再无其他。 第64章 紫宸殿外骤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金甲侍卫跪地急报,秦公公轻声禀报道:“陛下,定国趁我朝犒赏三军、防备松懈之际,突袭北境!” “战况如何?”永宁帝沉声问道。 “裴将军已击退七万敌军,拿下了定国的苍梧关,但对方主力仍在集结!” “不可能!”定国二公主歌舒雅猛地拍案而起,赤色铁甲碰撞铮然作响,她死死盯着跪伏在地的斥候,“怎么可能?瑞王大婚他不出席吗,怎么可能在此?” 帐外狂风拍打旌旗,发出鬼哭般的呜咽,斥候额头抵地,声音发颤,“千真万确!苍梧关已破,守将罗江将军被一箭穿喉……” “公主!这是重点吗?”定国大将厉锋豁然起身,玄铁重甲在火光下泛着暗红,边关要塞苍梧关已经没了,他们下一步便是拿下若城,若再丢了……定国马上就被灭了,我们如何同陛下交代?” 歌舒雅冷笑一声,“交代?”她声音如冰刃刮骨,“厉将军,本公主已经将布防图交予你了,如今苍梧关破了,可是觉得是本公主一个人的责任?” 厉锋面色一沉,还未开口,帐外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一名浑身是血的传令兵跌撞而入,手中高举半截染血的旌旗。 “报——他们攻到若城了,正在死守。” 歌舒雅瞳孔骤缩,若城…… 她猛地攥紧剑柄,指节发白。“厉将军,走。” “不好!将军,定国援军到了。” 亲卫的嘶吼声瞬间被淹没在震天的号角里,裴彦知眯起眼,望向远处,一骑雪白战马踏破烟尘,飞驰而来。马背上的女子身形凌厉,玄铁面具遮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寒星般的眸子,冷光慑人。 歌舒雅猛地拔剑出鞘,剑锋划破寒风,“将士们,冲啊!”身后猩红披风猎猎作响。 “那是……”裴彦知瞳孔骤缩。 女子身后,黑压压的铁骑如潮水般压来,是定国最精锐的那支部队——破风骑。 可这女子……他怎从未见过? “摆箭。” 若城残破的城墙突然炸开一团火光,碎石混着火光在空中溅起,箭雨呼啸着从双方阵中穿过。 厉锋反手劈开一支流箭,箭簇擦着他脸颊划过,血珠在空中滴落。他舔了舔嘴角的血痕,竟有点甜。 裴彦知见今日的目的已经达到,高声道:“撤——” “禀公主、将军,此战折损两万精锐,伤者四万,伤兵营已无药可用……” 歌舒雅突然冷笑,“好一招毒计,不杀只伤,用四万伤兵拖住我们十二万大军。” 厉锋闻言,“传令!轻伤者继续随军作战,重伤者……”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遍地哀嚎的伤兵,“全部送回城中。” “谁准你擅自下令?”她声音轻柔得像雪落刀锋,“送重伤者回城?正好让他们的细作摸清我们的布防?探子来报安国大军约莫共来了十五万人,除了伤者他们能用者也就十二万人,我们现下除了伤亡者,城中尚有十万精锐。十八万对十二万,够了。” 歌舒雅站在城楼上,寒风吹动她的披风。她望着城楼下临时搭建的伤兵营帐,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裴将军,都安排妥当了。” 裴彦知轻轻颔首,望着巡查兵得来的安国布防图深思,临苍继续说道:“只要人还活着,蛊虫就会顺利寄生,只待两日期满,便会随着血液传播。白太医的方子也已混入伤药中,定国人只会当时疫处理。” 远处,定国营地灯火通明。临苍眯起眼睛,仿佛已经看到蛊虫在敌营中蔓延的景象。 安国皇宫,宣政殿。 殿内龙涎香缭绕,蟠龙金柱投下森冷阴影。太子萧瑾聿单膝跪于御阶之下,玄甲在身,他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柄出鞘的剑。 “儿臣请赴北境。” 他的声音不大,却震得御案上那盏安神茶泛起涟漪,永宁帝从战报中抬首,目光扫过太子崭新的甲胄。 “朕记得。”皇帝忽然轻笑,指尖摩挲着青玉扳指,“这甲可是新做的朝中人不知,朕却知道。” “去吧。” 皇贵妃人未至,声先到,“陛下!”她提着繁复的宫装疾步进殿,看着站立的人时,护甲掐进掌心,“让烨儿去吧。” “聿儿如今是太子,身子骨又不好……北境风刀霜剑的,万一有个闪失……宥棠怎么办?” 萧瑾聿喉结微动,他清楚皇贵妃是真心为他考量,这深宫里,不是每个母亲都愿把儿子推向战场。 “娘娘,皇兄今夜才大婚,就让他留在京城吧。” 永宁帝沉沉开口:“去吧。” 萧瑾聿行礼告退时,朝着皇贵妃深深一拜,玄甲发出碰撞的声响。他声音很轻,“娘娘保重凤体,儿臣……必在大婚前平安归来。” 萧瑾聿在相府檐下轻巧一跃,翻过朱墙,靴尖点地的刹那,苏宥棠正立在院中那株白梅树下,月光为她素白的衣裙镀上一层银辉,在他落地的瞬间精准抬眸,盈盈一笑,“我猜到你会来。” 她从未见过身着铠甲的萧瑾聿,此刻装模作样地摸了摸下巴,眼底却漾着掩不住的笑意,“模样是挺俊俏。” 萧瑾聿玄甲未卸,冷铁映着满月,在青砖上投下刀剑般的影子。他目光扫过石桌——那上头整齐叠放着新制的护膝和小瓷瓶,瓶身上还贴着她娟秀的字迹:“每月初一温水送服”。 他忽然大步上前,苏宥棠被他一把揽入怀中,脸颊贴上冰凉的铠甲,忍不住轻颤了一下。 萧瑾聿立刻用温热的手掌覆住她微凉的面颊,低哑的嗓音里带着不舍和心疼,“棠儿……” 他在她发间深深一嗅,“这甲太凉了,碍着我抱你。” 苏宥棠微微抬头,看见他眼角的泪痣腥红,苏宥棠轻笑,“我早猜到殿下会去,连缝了好几天护膝呢!她眼里盛着月光,“都是我亲手做的。” 萧瑾聿挑眉,“好,我定日日穿着,你怎么猜到的?” “殿下定不会让新婚的三表哥。”她狡黠地眨眨眼,“且殿下如今虽为储君,但许多朝臣并不放心,所以这是最好的机会。” 她突然攥住他的指尖,“萧瑾聿,我等你回来。” “放心。”他低头抵住她眉心,声音里带着铁血将领才有的沉稳,“裴将军现在把苍梧关拿下了,我去,不过给他添些兵甲和粮饷。” 萧瑾聿勾唇想起了临苍的手段,“这一仗,不难。” “父皇准我带着从刘家祖坟里搜出来的银子去,二十万人吃两年都够。” 他在她额头留下重重一吻,“等我回来娶你。” 裴彦知带着一小队人马伏在山头之上,呼出的白气在眉睫凝成冰晶。不远处定国营地火光憧憧,隐约传来伤兵的哀嚎,五万多伤亡,足够让任何军队手忙脚乱。 裴彦知冷笑,他与厉锋交手多次,这厮自认兵力雄厚极其自负,认定裴家军今日定不敢再犯,却不知真正的杀招从来不在明处。 他抬手打了个手势,黑影立刻四散,十几人装作定国的伤员,脸上涂抹着血迹与污泥,根本辨不出本来面目,此刻正将临苍根据白太医的方子研制成特质粉末撒入粮草中。 那粉末遇水则化,遇水即溶,无色无味。食用者半日后便会腹泻不止,继而产生幻觉,敌我不分。 而歌舒雅则在自己的营帐踱步,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翌日,若城之下,裴彦知将定国士卒一剑封喉,忽听身后桑辞厉喝:“将军小心!” 一道火红身影自乱军中突袭而来,利落洒脱,向他刺去。裴彦知急忙旋身急避,银甲鳞片擦出火花,那剑锋却似预判了他的退路,寸步不让。 这女子,好生厉害! 双剑相击的刹那,裴彦知终于看清来人,玄铁面具下,一双凤眼淬着寒星,剑穗上*孔雀蓝翟鸟纹在风中翻飞。 “定国无人了?竟要公主亲自上阵。”他看见那纹样眸子微眯。 歌舒雅的赤甲宛如一团燃烧的烈焰,她一记俯身翻飞直取裴彦知咽喉,剑势快得几乎拖出残影。 裴彦知提剑横挡,火花四溅,他借力后仰,剑尖点地,整个人凌空翻起。 歌舒雅侧身避过,剑锋擦着裴彦知的铠甲划过,在银甲上留下一道刺目的刮痕。两人错身而过的瞬间,她突然旋身,剑柄重重击向他后肩。裴彦知闷哼一声,踉跄前扑,却就势滚地,歌舒雅纵身跃起,红袍如展翅的凤凰,直劈而下! 他被这股力道压得单膝跪地,“裴将军,你就这点本事?”歌舒雅冷笑,面具下的眸子闪着嘲讽。 裴彦知闻声却愣了一瞬,是她?怎么会! 他额头青筋暴起,猛地发力飞身上马,喘息着看向自己流血的左臂,眼神却越发锐利。 在歌舒雅放松之际,裴彦知突然从腰间抽出短刃,刀刃擦着歌舒雅面具划过,玄铁面具应声而裂!一缕鬓发混着汗水黏在苍白脸颊上。 碎片纷飞间,是她…… 战场上尸横遍野,却仿佛只剩下这一红一银两道身影,他伤口不断渗血,却仍死死盯着眼前的女子。 第65章 歌舒雅见目的已达到,猛地一勒缰绳,身下的马前蹄扬起,“撤——” 这声令下得突兀又利落,仿佛早就算准了时机。定国士兵闻声而动,如潮水般向城内退去。 双方僵持多日,探子来报,城中之人这十日混乱无比,裴彦知当然知道是蛊虫和药粉起了作用,而他前日也收到了京城的来信,太子带着十二万人马出发了。 看来……此战并非是要拿下定国的城池作为交换,而是……要拿下定国了。 烬棠欢(重生) 第51节 “公主,必须把得了疫病的将士送回城中!”军医跪地急报,手中染血的帕子上赫然带着诡异的青黑色,“今日已有人开始吐血,若再不处置,剩余四万将士怕是都要……” 厉锋大步上前,玄甲上的血垢还未擦净,“末将附议。送病患回城,再调八万援军来此。”他指尖重重戳在沙盘上,“留两万守城足矣,安国如今不过□□万残兵,待我军十二万大军压境……定要他们原封不动地吐出苍梧关!” “将军的身子如何?可要紧?”歌舒雅发问,她声音轻得像羽毛拂过,目光却死死钉在厉锋脸颊那道伤口上,紫黑色的血痂堆砌。 厉锋下意识摸了摸伤口,“皮肉小伤,倒是这几日总觉得耳边有哨声……” “已经二十日了,他们只进攻了四次,次次都是同样的策略,伤多杀少,难道裴彦知就如此蠢笨?” 厉锋强忍着脑中尖锐的哨音,哑声道,“公主明鉴,末将派斥候探查过……”他从怀中掏出一枚染血的青铜箭头,“裴家军每次用的箭,箭簇都淬了不同的毒……或是药。” 歌舒雅低头看着自己不知何时浮现紫纹的手腕,终于明白了裴彦知真正的战术。 他根本不在乎城池得失,他要的,是整个定国军队都染上疫病! 萧瑾聿立在帐中,领口雪白的狐毛被北风吹得微微颤动,却衬得他面色愈发清冷如玉,连呼吸时呵出的白雾都仿佛比旁人慢上半拍。 他抬手接过军报时,露出一截腕骨,那腕子白得能看见淡青血脉,却浑气度非凡。 帐中众人交换着眼神,永宁帝派个病弱太子来前线作甚? “再过一个时辰你带着人从城门下攻,直接撞门。”萧瑾聿忽然对着桑辞开口,声音不重,却让所有私语戛然而止。他指尖点在沙盘之上,“本宫带着人绕后包抄,临苍见机行事。” “裴彦知,派一队人马负责保护桑将军,剩余人等听你指挥。” “殿下……”裴彦知从未听说过萧瑾聿会武,此刻甚至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军令。 帐中诸将还未回神,太子已掀帘而出。 片刻后他已着玄甲,抬手整了整护心镜。二十万大军分成三股洪流。“殿下,都准备好了。”沉舟牵马而立,在一旁提醒道。 “出发吧。” 萧瑾聿翻身上马的动作行云流水,玄甲竟未发出半点声响。两万赤甲卫随之而动。直到此刻,裴彦知才惊觉,这哪是什么需要保护的病弱太子! 赤甲卫悄然汇入夜色,紧随其后的是随着萧瑾聿来北境的四万士兵。 抱着攻城槌的士兵猛地向前冲去,“轰!”随着最后一声巨响,若城那厚重的城门终于轰然倒塌,瞬间尘土飞扬。 “杀进去!”桑辞长剑出鞘,向前冲去。 裴彦知纵马冲至他身侧,十五万人汇成一股洪流,踏着碎裂的城门残骸,向城内一拥而去。定国箭矢不断射出,盾阵在前势不可挡。 厉锋和歌舒雅急奔而来,却见裴彦知已率精锐冲上城楼,一支刺目烟花在空中绽放,萧瑾聿带着赤甲卫从后方涌向若城,形成前后夹击之势。 忽然,一道尖锐的骨哨声响起,定国十余万人中,下一刻,定国大军中竟有半数士兵猛地僵住,随即双目赤红,嘶吼着调转刀锋,朝身侧的同伴扑杀而去。 厉锋见此情形如遭雷击,几乎控制不住握枪的手,他咬牙低吼,猛地划破自己手腕,剧痛让他瞬间清醒,随即朝那骨哨声的方向猛冲而去。 萧瑾聿纵身跃起,迎面截住厉锋,二人枪剑相撞,火花迸溅。 远处,临苍立于高台,手中骨哨的音调也越发诡异…… 厉锋长枪如龙,直刺萧瑾聿咽喉,却被萧瑾聿如游龙般侧身避过,他怒吼,露出的脸颊暴起青筋,“你是何人?竟用这等邪术!” 萧瑾聿反手一剑劈下,厉锋竟被这一剑震得连退数步,铁靴在土地上划出深深的印记。“厉将军不也往城外水源中投毒了吗?”他嘴角噙着冷笑,“这滋味如何?” 远处安国目睹此景的将士们无不骇然,那厉锋素有“内力战神”之称,即便军中裴彦知与之交手,也仅能勉强战个平手。而此刻这位素来体弱多病的太子殿下,竟仅凭几招就将厉锋逼退! “殿下竟有如此身手……” “这确定是六皇子,不是三皇子?” 安国将士顿时鸦雀无声,只剩兵刃碰撞的声音,他们眼睁睁看着萧瑾聿剑光一闪,空中滑过一道血痕,厉锋轰然倒地。 歌舒雅见状脸色骤变,高声喊道:“撤——”,可惜,她却没有任何退路。 若城的陷落,已成定局…… 凄厉的骨哨声戛然而止,安国将士们这才如梦初醒,厉锋仰面倒在血泊之中,手中长枪仍死死紧握;而歌舒雅则被裴彦知擒住双手…… “公主……”有士兵嘶声喊道,却无人敢上前一步。 裴彦知剑眉微挑,沉声道:“你是公主?” 歌舒雅却并未回答,只是直起身子盯着他,“我竟不知裴将军何时会这种下作手段!” 裴彦知却笑了:“哦?下作?公主从我这窃取布防图就高尚了吗?” 另一边,萧瑾聿负手立于营帐前,安国将士齐刷刷单膝跪地,铁甲相击之声震彻云霄,“参见太子殿下!” 谁能想到,这位传闻中体弱多病、缠绵病榻的储君,竟一剑斩落了定国战神的首级。 这一拜,只剩下恭谨,再不见半分轻视。 萧瑾聿抬眸远眺,清冷的眸光似淬了寒冰,“将士们,可需要休整?” “不需要!” 他缓缓抽出尚在滴血的长剑,剑锋直指定国都城方向,“那便直取定国皇宫,赤甲卫先行。” 在看到裴彦知对歌舒雅的态度时,他心下了然,这就是偷了布防图杀了裴府三公子的姨娘。 萧瑾聿翻身上马,玄色铠甲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大军开拔,夜色渐浓,远处定国都城的轮廓已隐约可见,百姓们犹在梦中酣睡,浑然不觉发生了什么。 “撞。”萧瑾聿抬手,桑辞会意,带着方才的抱着攻城槌的士兵开启了第二轮攻势。 这一次撞击比先前更加猛烈。粗壮的攻城槌重重砸在铁城门上,震得墙头碎石簌簌落下。 守军这才惊醒,萧瑾聿端坐马上,冷眼看着这一切。他忽然抬手,身后的弓箭手立即抬手,万千箭矢划破夜空,带着熊熊烈焰坠入城中,顷刻间,哭喊声四起,城门处已是一片火海。 “破城。” 突然,城门大开,玄甲军已策马行至定国宫墙下,不断架起云梯,飞爪钩索挂在宫墙之上,他们借力腾空,衣袂翻飞间已跃上高墙。 萧瑾聿见状,“传令,调两万兵马封锁各坊市,百姓不得踏出家门半步。” 桑辞领命而去,很快,整齐的脚步声在各坊市响起,“百姓闭户勿出!”声音不似在战场上的肃杀。 歌舒雅被押在最前,闻言猛地抬头,声音有些发抖,“你……竟不屠城?” 萧瑾聿冷笑,“本宫要的是山河一统,不是白骨千里。”他忽然逼近,“好好看着,你定国王室是如何自取灭亡,而你们的子民,会成为我大安的百姓。” 他垂眸扫过歌舒雅那张倔强的脸,声音平静得可怕,“裴将军带着她先行,让她亲眼看着,定国是如何覆灭的。” 几个时辰后,东方既白,沉舟带着玄甲卫将皇宫层层围住。 当沉重的殿门被推开时,歌舒明澈已然自绝于龙椅之上,这位定国皇帝褪去了往日金贵,只着一件素白中衣,他的脖颈间一道细细的血痕,却仍保持着端坐的姿势,挺直的脊背仿佛仍在捍卫最后的皇室尊严。 歌舒雅被押解而来,见状猛地挣脱束缚,当她看清龙椅上那道素白身影,却慌张得踉跄跪地,她颤抖着伸出手,“皇……皇兄!” 她摇了摇歌舒明澈的身子,冰冷的躯体却无力的从龙椅上滑落,她慌忙去接,她哽咽着开口,“你说过要等我回来的……” 裴彦知看向歌舒雅的眼神多了几分复杂,“你皇兄早知道你会为他拼命,所以选择自己了断。” 歌舒雅浑身一颤。她的皇兄早产自幼体弱,连剑都握不稳,却总在她练武受伤时红着眼眶给她上药。 她明白的,他既不愿百姓遭殃,又怕安国之人拿他要挟自己。这个曾经叱咤战场的公主,此刻缩成小小一团,把脸贴在兄长逐渐冰冷的额头上,久久不能平静。 许久,歌舒雅终于抬头,她将怀中人缓缓放在地上,起身直视裴彦知,“裴将军果真断了我所有退路……” “裴彦知。”她声音沙哑得可怕,“我要亲手葬我皇兄。” 裴彦知握剑的手微微一紧,下意识看向萧瑾聿,萧瑾聿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 歌舒雅将最后一抔土亲自洒在他的墓碑之上,转身向裴彦知走去,她忽然停在一块青石前,拂去上面的枯叶坐下,“裴将军,你可知我为何偏要追到安国?” 他忽然想起两年前他还是中郎将时,那时的大将军下令撤退时,他眼前似乎也有一抹红色闪过。 歌舒雅便知晓他想起来了,“当初我偏要知晓你姓甚名谁,哪怕庄生晓梦也要向皇兄请命亲自前来,我奔向你的这一路,何尝不是兰因絮果、困顿至此。” 第66章 午后的阳光已带着初夏的温暖,暖意里参杂着飘扬的柳絮,大安街道两旁的蔷薇开的正艳,萧瑾聿率赤甲卫归京那日,满城百姓夹道相迎。 秦公公手捧明黄圣旨,声音洪亮而悠长:“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太子萧瑾聿,平乱安邦,功在社稷。今加封食邑三千户,赐黄金万两、锦缎千匹,授九旒冕冠,准剑履上殿,增东宫属官十员,赐‘贤德储君’匾,以彰其德。 定西侯裴彦知,此次率军有功,忠勇可嘉,晋封定西公伯,赐紫金鱼袋,加兵部右侍郎衔,另赐西域良马十匹、玉带一条,以表其功。 桑辞骁勇善战,战功卓著,勇冠三军,封为正三品昭勇将军,授虎符副将,领京畿巡防营之职,赐御赐金甲、白银万两,以励其志。 赤甲卫统帅沉舟,忠勇无双,统军有方,晋爵一等,授镇国大将军衔,赐丹书铁券,御马赤焰,玄铁宝剑,黄金五千两,良田千顷。 赤甲卫及众将士,各赏银帛,战死者追爵厚恤,全军赐‘忠勇佩刀’,军旗加绣龙纹,以表殊勋! 钦此——” 众人领旨谢恩,听着百姓的评头论足。 茶楼二层,几个书生挤在窗边张望,啧啧称奇,“瞧瞧!太子殿下这排场!九旒冕冠、剑履上殿,这可是本朝头一份啊!” “那是自然,听说这次北境平叛,殿下亲率赤甲卫杀得敌军片甲不留,把那最厉害的将军给一剑封喉了!” 街边卖糖人的老汉眯眼瞧着军队,“老婆子,你瞅那沉舟将军,啧啧,那身铠甲,怕不是御赐的?听说他当年只是个寒门子弟,如今竟封了镇国大将军!” “哎哟,那算什么?你没听说吗?桑小将军才十七岁,就封了昭勇将军!我娘家侄女在宫里当差,说这位小将军生得俊,还没娶亲呢……” 萧瑾聿忽然见人群中的一抹身影,他穿过重重人影,朝她走去,他眸色骤深,唇角却勾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 人群忽然骚动起来,“快看啊,太子殿下怎么往这边来了?” “哎哟,这位姑娘是丞相家那位……” 他抬手示意侍从止步,所经之处,百姓纷纷退让,却又忍不住偷眼打量,“竟不知太子殿下如此俊朗!” 苏宥棠正低头整理袖口,忽觉四周一静,抬眸瞬间,正撞进太子萧瑾聿满含笑意的眼底。 秦公公见状急忙上前,“太子殿下,陛下口谕:三军凯旋,特赐休沐三日,犒赏将士。待休整毕,请殿下移驾宣政殿,共议军国要务。” “知道了。” 他忽然扣住她手腕,在无数惊愕目光中,将人带到了队伍最前,朝东宫走去。 …… 东宫深廊寂静,唯有檐角铜铃在风中轻响,萧瑾聿灼热的呼吸碾过她耳垂,“棠儿不想我?” 苏宥棠的脸颊瞬时染上了绯色,“殿下书信说六月初归……如今才五月初,这般提前,倒叫人措手不及。” 烬棠欢(重生) 第52节 “我带了许多定国的新鲜玩意儿给你,刚入城时已差人送至相府了。” “殿下可有受伤?”苏宥棠担心的问道。 “无妨。”那人反手握住她欲查看的手腕,带着薄茧的拇指在腕间轻轻摩挲,压低的声音里噙着笑意,“下月大婚太子妃亲自验看可好?” 初夏的风掠过回廊,将未尽的话语吹散在交叠的衣袖间。苏宥棠垂眸望着两人投在地上的影子,交错相叠。 苏宥棠指尖一顿,眼睫微抬,语气里带了几分期待,“三表格在月楼设了宴,说是贺殿下凯旋……殿下若是得空,今晚可愿一同去?” 那人闻言低笑,指尖似有若无地掠过他袖口暗绣的蟒纹,“既是贺我凯旋,自然该去。” 暮云低垂,天色渐暗,长街两侧的灯笼次第亮起,在渐起的风中微微摇曳。路边小贩的吆喝声混着行人的议论,隐约传来“太子殿下”、“定西伯”的字眼,语气里满是敬畏与崇拜。 苏宥棠站在廊下,望着远处渐近的马车。曾几何时,世人只知六皇子萧瑾聿自幼体弱,深居简出。 而如今,“大安战神的”的名号响彻四方,连带着那些旧日的传言,也如烟云般消散无踪。 马车缓缓停下,车帘微掀,露出萧瑾聿半张轮廓分明的侧脸,忽然萧翎初探出小脑袋来,她目光落在苏宥棠身上,唇角微勾,“愣着做什么?快上来。” 苏宥棠跟在萧瑾聿身后踏上三楼雅间时,正听见里头传来桑绾绾清爽的笑声。 雅间内烛火轻晃,萧瑾烨倚在雕花窗边,见三人进来,他唇角一扬,“可算来了。”话音带着兄长特有的调侃,却还是起身虚扶了半礼。 萧瑾聿袖袍微动,不动声色地托住他手肘,“三哥折煞了。”语气温润如常,右手却端端正正受了这半礼。 苏宥棠瞧得分明,既全了君臣之仪,又留了兄弟情分。 萧瑾聿见桑辞忙着要行礼,他随手一摆袖,“都免礼吧。”语气随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就当寻常吃饭,没那么多规矩。” 萧瑾聿已经自然地在上首落座,却见苏宥棠还站在原地。他指尖在桌面轻轻一叩,“坐这儿。”手指点了点身边的位置。 苏宥棠耳尖微红,刚要移步,就听见桑绾绾“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杏眼里闪着狡黠的光,转头对苏宥棠眨眨眼,“还不快去?再站着,有人该心疼了。” 苏宥棠红着脸走到萧瑾聿身边,刚要落座,萧瑾聿面不改色地替她拉开圈椅,低声道,“皇嫂说得对。”语气依旧沉稳,可指尖却在他掌心悄悄一勾,“本宫确实等急了。” 萧瑾烨执壶斟了满杯梨花白,琉璃盏往桌沿一推,“特意问西域商人要的三十年陈酿……”忽地瞥见太子玄色衣襟下若隐若现的绷带,话音戛然而止。 苏宥棠倏然抬眸,却见表兄仰头饮尽杯中酒,喉结滚动间漏出一声笑,“这顿酒,该皇兄谢你。” 萧瑾聿指节轻叩青玉酒盏,忽而抬眸一笑,眼底闪过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我也要谢三皇兄,若非查出刘远山贪了这么多银子,此次出征将士们怕是要食不果腹了。”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相接,一切尽在不言中。 萧瑾聿故意将刘家贪墨案交给瑞王查办,就是要让他亲身体会朝堂的波谲云诡,让他明白,要想治理好这天下,必先肃清朝堂蛀虫。更因为担心他新婚燕尔便要出征,这才主动请命挂帅。 瑞王垂眸不语,桑绾绾却开口了,“还是要多谢六弟,你不在这些时日啊,宥棠日日等信,都恨不得寻你去了。” 雅间内顿时响起几声轻笑,萧瑾烨原本紧绷的神色也缓和下来,摇头叹道,“绾绾,你这话说得……倒是不假。三月时路过书院,远远瞧见表妹望着远处出神。” 萧瑾聿眸光一暗,修长的手指突然覆上苏宥棠放在桌下的手,温热的掌心贴着微凉的指尖,在无人可见处轻轻摩挲,“是吗?”他声音低沉,只容身边人听见。 苏宥棠抬眸,正对上萧瑾聿含笑的眼,窗外热闹非凡,却盖不住他胸腔里怦然的心跳声。 几人散后,桑辞奉命将萧翎初送回公主府。 夜色沉沉,细雨如丝。桑辞撑着青竹伞,伞面微倾,为萧翎初挡去檐角滴落的雨水,两人沿着寂静的长街缓步而行。 她忽然开口,“恭喜你啊,昭勇将军。”声音轻得几乎融进细雨里。 桑辞脚步微顿,他望着前方公主府门前晃动的灯笼,低声道:“末将……不敢当。” 萧翎初仰头望着檐角滴落的雨水,扯出一抹苦笑,掩下眸中的深情,淡淡开口,“听说桑大人为你相看夫人许久了,柳家姑娘温婉贤淑,深得你母亲欢喜。” 桑辞的脚步猛地钉在原地,他喉结微动,嗓音沙哑得不像话,“末将……不知此事。” 萧翎初忽然轻笑一声,足尖划过青石砖上的积水,“很相配。” 他握剑的手青筋暴起,却终究只是深深垂下头,“殿下说笑了。” 萧翎初望着他虎口处的厚茧,忽然想起几年前,演武场上这个少年将军眼中灼人的光彩。 横亘在他们中间的,何止是那道朱红宫墙? 是驸马不得掌兵权,不得入枢密,不得领实职。金枝玉叶的身份,不过是朝堂博弈中最贵重的筹码,是她萧翎初生为天家女的宿命。 桑辞望着她渐渐消失在雨幕中的背影,也摇了摇头。 桑绾绾慵懒地倚在妆台前,任由婢女们为她卸下不多的珠翠,她偏头望向一旁的萧瑾烨,突然挥退所有婢女,“我见六弟受伤……”她顿了顿,上前一把环住萧瑾烨的脖颈,“若是你去……” 话音未落,萧瑾烨已俯身封住她的唇,朝榻上走去,桑绾绾低笑着扯下轻薄的纱罗腰带,蒙住他灼人的眼眸。 “王妃这是要……”萧瑾烨的嗓音哑得厉害,任由她在自己喉结上咬出浅浅的牙印,尾音消失在唇齿间,化作一声声压抑的闷哼。 第67章 六月初七,晨光未破,皇城内外却已红绸翻飞,东宫檐下喜灯高悬,相府门前朱锦铺地,整个京城都浸在喜色当中。 满朝文武行至太极殿前,秦公公手捧明黄圣旨,立于丹墀之上,嗓音穿透肃静的朝堂: “朕承天命近三十载,今感年迈体衰,难理万机。皇太子萧瑾聿,德才兼备,功在社稷,即日新帝登基,明日行大婚之礼,立相府嫡女苏宥棠为后,钦此——” 满朝哗然!丞相苏明澹眸色一沉,率先撩袍跪地,玄色官服铺开,声音沉稳如钟,“臣等——领旨。” 户部尚书桑淮恩紧随其后,重重叩首,额间几乎抵上冰冷的殿砖:“陛下圣明!” 满朝文武连连下跪,唯有萧瑾聿仍立于殿中,一言不发。 朱漆大门被人推开,瑞王萧瑾烨一身玄色蟒袍,领着礼部之人踏入殿中,手中托盘之上,赫然是崭新的龙袍冠冕。 他行至萧瑾聿面前,单膝跪地,抬眸时恭敬至极,“请陛下——更衣。” 殿内死寂,只闻萧瑾聿指节的细微声响。 他缓缓抬眸,目光越过满朝俯首的臣子,越过萧瑾烨冷峻的脸,最终落在永宁帝的身上,充满疑惑,仿佛在等一个回答。 永宁帝的手指在龙椅扶手上轻轻敲击,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诸卿有异议?” 永宁帝缓缓起身,“定国来犯时,朕想的是靠和亲来解决,甚至朕的昭玥公主已经应下。而太子不仅击退定国二十万铁骑,更将其三州二十二城收入囊中,这时代……已经容不得朕这样的老朽了。” 桑辞站在殿柱的阴影里,指间死死捏着身上的朝服,他想起那日公主府前单薄的背影,她挺直了脊背,将所有的脆弱都咽下。桑辞开始恨自己瞻前顾后,恨自己不敢开口……他怕她真的去和亲了…… 这一刻他才明白,自己所有的隐忍克制都是笑话,怕僭越?怕连累?可若连她都护不住,这身朝服穿给谁看? 桑辞思绪翻涌间,只见永宁帝已将崭新的冠冕亲自戴在太子萧瑾聿的头上,用只能两人听见的声音说道,“为父想去四方走走,看看这天下究竟是何模样。” 他朝殿外红墙绿瓦望去,似笑着说,“当初为父若不争这位子,和你皇祖母便只有死路一条。这朝堂,本非朕所愿,枷锁数十载,如今终能卸给你。” 太极殿前玄甲禁军如潮水般分列两侧,鸦雀无声。文武百官伏跪于御道两旁,后到的公主、皇子、后妃们立于丹墀一侧,无人敢擅动一步。 萧瑾聿身着龙袍正拾级而上。 十二旒冕冠的珠玉串随着他的步伐轻轻碰撞,遮住了眼底最后一丝温度。衮服上金线绣就的九龙在步履间如活物一般,似要翻飞而出,却也比不过他冷峻的眸子刻出的面容。 “跪——!” 司礼监尖利的唱喝声中,众人齐齐俯首,他在最高处转身时,冕旒缝隙间漏出的目光扫过众人。 无人敢动,更无人敢言。毕竟曾经体弱多病甚至有“隐疾”的皇子竟然能亲手斩杀定国的“战神”,捷报传回时,永宁帝只淡淡道:“刘远山谋逆、太子通敌……诸多证据,皆是太子暗查所得。” 轻描淡写的一句,这般雷霆手段……却让满朝悚然。 萧瑾聿双手接过了玉玺。 他唇角极淡地一抬,却无半分温度,“众卿,平身。”声音不高,却让阶下几个老臣不着痕迹地交换颜色,都相互看到了对方眼里的惊恐。 “请太上皇帝升座——!” 永宁帝却笑着摇了摇头,他最后望了自己坐了几十年的宝座,转身朝外走去。 秦公公手持立于丹墀之上,“奉太上皇口谕—— 朕退居别宫,不问朝政。 贵妃谢氏,晋皇太后,移居慈宁宫。 六宫嫔御,即日起迁入西苑,日后由皇后统一管辖。” 朱雀大街上人头攒动,小贩们早早支起摊子,叫卖着新蒸的桂花糖糕,孩童们举着风车在人群中穿梭,笑声清脆如铃。 “新皇登基,天下太平喽!” 给宫中送了一辈子的菜贩子说,“太上皇当年啊,同现在瑞王的脾性一样。先头那位太子……” 他粗糙的手指在筐沿上敲了敲,意味深长,“这回这位,可是能让老爷子安心交权的主儿。” 登基大典散后,萧瑾聿留下了瑞王、萧翎初等人,正在太极殿内商议要职分配,殿外忽传来通传:“桑辞将军求见。” 踏入殿内的脚步却在看见萧翎初的瞬间微不可察地滞了半步,“臣参加陛下、瑞王、公主。” 萧瑾聿指尖轻叩龙案,“桑将军有何要事?” 桑辞抬眸,目光极快地掠过萧翎初苍白的指尖,喉结滚动,“臣,求陛下赐婚。” 萧翎初指节蓦地掐入掌心,果然是他与柳家姑娘的婚事……终究还是成了。她唇角扯出一抹极淡的笑,眸中毫无颜色。 萧瑾聿与瑞王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们怎会不知,当年马场上,那个从马背跌落的小姑娘,是被谁飞身接住。 年轻的帝王嘴角噙着笑,目光却扫向身侧的萧翎初,“哦?”萧瑾聿似笑非笑,“不知桑将军心仪哪家千金?” 桑辞抬眸,目光如刃,直直望向萧翎初,一字一顿道: “臣,求娶昭玥公主。” 萧翎初闻言猛地抬眸,正对上桑辞灼灼的目光,她今日穿着宫服,指尖微缩,“桑将军可知,娶公主者,需卸甲缴印,领虚衔,入公主府?”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如针戳在他的心窝上,这都是从前他最在意的东西。 “从此远离朝堂、远离战场,再无实权,你……甘心吗?” 桑辞的唇角却微微扬起,“臣今日听太上皇说有和亲之意,才堪堪明白,此生所求,从来不是权柄,而是殿下。” 幼时马场初见,少年策马而来,接住坠落的她。 淑妃去时,他请命在毓秀宫守夜,陪着她。 她看着桑辞,看着他腰间那枚调遣千军的虎符和巡防营的令牌此刻被他亲手摘下,呈至萧瑾聿眼前。 萧翎初的瞳孔骤然一缩,他……却让她没由来的升起一股无名火,她广袖下的指甲已掐进掌心,偏生面上仍保持着与萧瑾聿如出一辙的表情,唇角微扬,眸色深沉,连眉梢的弧度都分毫不差。 萧瑾烨目光在两人之间巡梭,笑着摇了摇头,果真是亲兄妹。作为几人里唯一成婚的人,他怎会不知萧翎初在想什么,思忖片刻后开口,“就本王所知,兄长从前可是不会为了成为驸马放弃这些东西,今日怎的连虎符都舍得了?” 桑辞长睫微垂,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从前……”他的声音很轻,“臣总想着公主才十岁出头,离及笄尚远。盘算着趁这些年多立些战功。” 他语气稍顿,“从前那位废太子……与众人都不对付,即便家父从户部尚书之位退下……”他忽然抬眸,眼底映着萧翎初苍白的脸,“臣这个驸马就算身无实职,也无人敢轻慢公主分毫。” 烬棠欢(重生) 第53节 “后来,小妹嫁与殿下,臣便再无所虑……可始终找不到契机解释当年为何不敢靠近,直到今日听闻和亲之事。” 他猛地抬头,眼底灼灼,“臣才明白,这些年的努力,都是为了今日,能堂堂正正地站在这里以战功换一个驸马之位。” 萧瑾烨看向萧翎初神色已缓和许多,甚至脸颊染上了粉红,这一幕同样也落入萧瑾烨的眼中。 萧翎初朱唇轻启,“桑大人和……” 话音未落,桑辞突然上前半步,他声音低沉而坚定,“公主不必忧心,家父家母与臣心意相通,并非不喜公主,只是……” 桑辞的声音忽然变得极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怕那位若登基,臣这个驸马……护不住您。” 萧瑾烨不知何时已踱至身侧,突然轻笑出声,“难怪桑尚书总拦着本王做媒。”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桑辞,“原来是在等……” “等臣有足够的战功,足够的底气,等能确保即便卸甲交印,也能让公主不受半分委屈的那日。” 见萧翎初不语,萧瑾聿目光掠过妹妹泛红的耳尖,唇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弧度,“朕准了,明日大婚便会当众下旨。”* 萧瑾烨闻言挑眉,嘴角也勾起了一抹浅笑。 “明日下旨。” 桑辞退下后,萧瑾聿才对着萧翎初说道:“昭德书院朕兼顾不了了,日后由三皇嫂、宥棠和你一同负责。” “三哥,定国初初收回,尚需你坐镇。待军政理顺、人心归附,三哥再归京,任摄政王。” 萧瑾聿说罢,萧瑾烨和萧翎初皆是一怔,他本以为,定国会成为他的封地,从此远离朝堂纷争,做个闲散亲王,可摄政王…… 他抬眸,正对上萧瑾聿深不见底的眼睛,萧瑾聿似乎看透他所想,唇角微扬,声音不轻不重,却字字清晰:“朕信得过。 第68章 六月初八。 皇宫内早已是另一番天地,朱漆宫灯一字排开,太极殿前的广场上,仪仗队早已排列等候,红毯从午门一路铺到坤宁宫。 萧瑾聿正对着铜镜理着龙袍的玉带,明黄的缎面上用金线绣着十二章纹,玄色的镶边衬得他面容愈发冷峻,这是太上皇永宁帝和瑞王萧瑾烨瞒着他定制的大婚龙袍,连袖口都暗绣着鸾凤和鸣的纹样。 鞭炮声在朱雀大街炸响,萧瑾聿一袭大红喜袍骑马而过,金线绣就的龙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百姓们慌忙跪伏行礼,却听礼官高声宣道:“陛下有旨,今日大婚,普天同庆,众人免礼!” 话音未落,宫中侍女已捧着鎏金托盘鱼贯而出,素手轻扬,碎银子如雨点般洒向人群。阳光下,银光闪烁,孩童们嬉笑着争抢,欢呼声震天动地。 “陛下竟亲自来迎亲了!” “当年太上皇娶亲都没这般阵仗!” “听说处置大贪官,皇后娘娘出了不少力呢!” …… 孩童们攀在树上探头张望,丞相府朱漆大门前,苏宥棠正被喜娘搀着迈过火盆,忽听得门外传来整齐的铠甲碰撞声。 萧瑾聿翻身下马时,抬手止住要唱礼的司仪官,径自走到苏宥棠身前,她抬头望去,只见萧瑾聿一袭大红喜袍立于阶前,阳光为他镀上一层金边,连眉宇间的凌厉都被柔和了几分。 “陛……”喜娘惊呼出声,按礼制,此刻该来迎亲的明明是瑞王,怎会是圣上亲临? 他径自走到苏宥棠身前,骨节分明的手掌稳稳接过喜娘递来的芊芊玉指,指尖相触时,苏宥棠闻到了熟悉的龙涎香。 “很美。”他低声道,声音里带着她从未听过的温柔,苏宥棠抬眸,正对上他含笑的双眼。 萧瑾聿将苏宥棠扶上鎏金鸾驾时,忽而转身面向苏明澹与谢韫玉。他双手交叠,行了个标准的子婿揖礼,腰间的龙纹玉佩随着动作轻晃。 满街百姓的喧闹声戛然而止,连撒喜钱的宫女都僵在了原地,两人急忙向阶下走去,“陛下不可!” 两人正要跪拜,萧瑾聿已箭步上前,稳稳托住丞相手肘,年轻的帝王指尖发力,“今日只论家礼。” 朱漆鸾驾缓缓驶离丞相府,谢韫玉背过身去,指尖死死攥住帕子,眼眶红得厉害,却始终未让那滴泪落下。 太极殿前九十九级汉白玉阶被阳光照的极亮,礼官高亢的唱喏声穿透云霄:“吉时到——” 萧瑾聿执起苏宥棠的手踏上红毯,十二章纹衮服与百鸟朝凤裙裾逶迤过金砖,众人跪拜,“恭祝陛下皇后龙凤呈祥,圣寿无疆,国祚永昌!” 官员齐声祝贺,声音洪亮整齐,在巍峨的宫墙间回荡。 苏宥棠微微侧首,凤冠上的珠串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她望见母亲谢韫玉站在命妇之首,眼中满是欣慰的泪光。父亲苏明澹身着紫金朝服,正含笑望着这对新人,洋溢着由衷的喜悦。 待一切行礼完毕后,瑞王萧瑾烨手捧一叠明黄云龙纹诏书,立于丹陛之上,声如洪钟,字字铿锵。 文武百官分列玉阶两侧,伏跪静候。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绍膺景命,统御万方,仰稽天意,俯察舆情,慨然有鼎新之志。昔者太祖开基,定鼎中原,国号永宁,历世承平。今朕嗣守鸿业,思欲更始,与天下维新。 上应天命,下顺民心。自今日始,更国号曰天启,以新天下之耳目,更万民之观瞻。 其以今年为天启元年,大赦天下,蠲免赋税。凡前朝弊政,悉予厘革;所有典章制度,一应更新。内外文武百官,务宜仰体朕心,共襄盛治。庶几朝野同心,上下一德,开万世之太平,立不拔之基业。 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钦此!” 待最后一字落定,万民叩首,齐声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绍膺鸿绪,统御寰区。惟坤仪之正位,实王化之始基。仰承太上皇帝慈谕,咨尔苏氏,系出名门,毓秀钟灵。柔嘉成性,夙彰淑德之徽;婉嫕持身,允协母仪之范。今立为皇后,授以金册金宝。 尔其助宣内治,克勤克俭;表率六宫,惟德惟贤。上奉宗庙之祀,下慰臣民之望。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钦此!” 百官再拜。瑞王萧瑾烨双手将诏书奉于礼部尚书,后者恭敬接过。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绍膺景命,统御万方。朕之皇妹昭玥公主萧翎初,毓质天潢,秉心淑慎。幼承彤管之训,长著珩璜之仪。今特晋封为昭玥长公主,秩视亲王,增食邑五百户,准开府置属,仪同诸王。 昭勇将军桑辞,文武兼资。忠勤著于禁闱,韬略彰于戎务。二人年德相称,良缘天定。兹授桑辞驸马都尉,兼领殿前都指挥使。 尔其克慎克勤,永绥福履。驸马宜竭忠贞以奉上,长公主当修内则以齐家。共襄郅治之隆,永固磐石之基。 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钦此!” 萧瑾烨手中的圣旨刚刚宣毕,余音犹在。忽见萧翎初自袖中取出一道明黄卷轴,在满朝文武惊诧的目光中徐徐展开,她眸光沉冷,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绍膺鸿图,临御万方。惟念先帝创业维艰,守成不易。瑞王萧瑾烨,朕之三皇兄也,天潢贵胄,德懋才高。昔在先朝,已著忠勤之绩;及朕嗣位,尤彰辅弼之诚。 今特晋封为摄政王,赐九锡之礼,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总领朝纲,裁决机务;六部三司,咸听节制。凡军国重事,皆得专之。 尔其敬承朕命,夙夜匪懈。上以奉宗庙之祀,下以安黎庶之心。外抚四夷,内和百僚。共襄郅治之隆,永固磐石之业。 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钦此!” 瑞王妃桑绾绾身着蹙金绣凤的王妃礼服,闻言猛地抬头,一双杏眼瞪得滚圆。摄政王?竟不必离京就藩了? 她下意识去寻夫君的身影,却见萧瑾烨正俯身接旨。 群臣的窃窃私语如潮水般涌来,桑绾绾捕捉到几个零碎的词句,“留在京城……”,“不合礼数……”。 年轻的帝王缓缓向前,冕冠上的十二旒玉珠微微晃动,他唇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声音却冷得像淬了冰: “诸卿听旨。即日起,凡朝臣不法之事,许彼此检举。奏折……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下方众臣,“直接呈送摄政王处置。” 满朝文武顿时骚动起来。老臣们交换着惊疑不定的眼神,几个年轻官员已经煞白了脸。 桑绾绾却上悄悄长舒一口气,她分明看见,帝王说这话时,命妇们看她都变了眼神。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绍膺鸿图,统御万方。仰观星纬,俯察民风,深惟阴阳协和之道,实乃治国安邦之本。今特颁新制,以彰教化,以兴才德: 一、创立女官制度,准允才德兼备之女子入仕。凡通晓经史、精于技艺者,皆可经考选举荐,量才授职。 二、济世堂出众医女并入太医院,设女医官之职,专司后宫及民间女子疾患。由皇后与昭玥长公主统辖,冬至姑娘医术精湛,特授女医正之职,秩正五品,随侍皇后。 三、昭德书院更制如下: 专司宫女、女官考选培育,择优录用; 设书画、刺绣二院,作品优异者由内廷收购珍藏; 由皇后总领主理庶务,昭玥长公主及摄政王妃督课授业。 四、女官品秩、俸禄比照同品男官,各司其职,共襄盛治。 尔等当勤勉尽职,上辅君王,下惠黎庶。内外臣工,不得阻挠新政。 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钦此!” 永宁帝与皇太后谢疏云端坐于御阶之上,静观百官神色。待最后一道旨意宣读完毕,众人寂然…… 太后唇角微扬,凤眸中掠过一丝欣慰,侧首对永宁帝低声道:“我们果真是老了。” 永宁帝抚须而笑,目光扫过阶下肃立的萧瑾烨,又望向身着婚服的年轻帝王,悠然道:“江山代有才人出,予原想着或许聿儿会让烨儿就藩。” “这下该放心了吧!他们兄弟血脉终究相连。”太后谢疏云笑意渐深,“聿儿这孩子,倒是比太上皇当年更懂‘用人不疑’的道理。” 礼官手持玉笏,于丹墀之上肃然长揖,声如洪钟: “大婚礼成,皇恩浩荡。今日散朝,免朝三日!” 钟鼓齐鸣,文武百官伏地叩首,高呼万岁。 萧瑾聿执起苏宥棠的手,于御座之上含笑受礼,冕旒垂落的玉珠掩去眼底一抹深意。 苏宥棠目光望向御阶之下的父亲和母亲,多少个午夜梦回,她总看见父亲倒在血泊中的身影;听见母亲撕心裂肺的痛哭…… 一滴泪无声落下,这一世,她终究是“逆天改命”,护住了想护的人。 “棠儿今日可累了?”他贴近她耳边低语。 苏宥棠却捏了捏他的手掌轻声唤道:“陛下!”声音里带着几分不自在。 昨日相府管家柳义来报时,苏宥棠手中的茶盏“啪”地一声掉落在地,碎成几片,茶水溅在她的裙裾上,她却浑然不觉。 烬棠欢(重生) 第54节 “小姐!”秋檀明溪急忙上前,却被苏宥棠抬手制止。 “什么?退……退位了?”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柳义躬身道:“千真万确,太子殿下……不,现在是新帝了,已经命人前来传话,明日举行登基大典,小姐您的封后大典也一并举行。” 苏宥棠缓缓坐回椅子上,只觉得喘不过气来,原是钦定的太子妃,明日竟要成为正位中宫的皇后了?这转变来得太快。 …… 繁琐的典礼持续了整整一日,当苏宥棠终于被引至坤宁宫时,已是月上柳梢。她端坐在喜床上,只觉得浑身僵硬,脖颈被沉重的凤冠压得生疼。 “娘娘,奴婢已备下点心,可要先用些?”一道熟悉的声音自殿中响起,白芷手捧鎏金托盘款步而来,绛紫色宫装衬得她肤若凝脂,腰间悬着的宫牌随着步伐轻晃,那是宫令女官的特权,见三品以下嫔妃可不跪。 苏宥棠望着她,恍惚间想起数月前,萧瑾聿刚出征不久,姨母谢疏云便召她和母亲入宫。谢疏云执起她的手,意味深长道:“白芷需得熟知六宫典制,可助你日后速掌东宫。”如今想来,怕是那时永宁帝便已决定,待太子凯旋便行退位之事。 萧瑾聿出征后不久便被那时还是贵妃的谢疏云召进宫去,提前熟悉宫中礼仪、后宫掌管,如今是坤宁宫的宫令女官。 苏宥棠刚抬起手腕,忽听得殿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沉稳有力,似踏在她心尖上。她慌忙收回手,端正坐姿,心跳声大得白芷靠近些便能听见。 殿门被轻轻推开,萧瑾聿披着月光走进来,他目光落在她沉重的凤冠上,眉头微蹙,“怎么还戴着这个?” 他快步行至榻前,指尖轻触凤冠上镶嵌的宝石,“脖子不疼” 苏宥棠仰头看他,凤眸微亮,“臣妾等着陛下……” 话未说完,萧瑾聿已经小心翼翼地帮她取下凤冠,他的手指穿过她的发丝,指腹轻轻按揉着她泛红的额角。 苏宥棠不由轻哼一声,露出月牙般的微笑,萧瑾聿见状低笑,“礼部那群老顽固,父皇说按最高规制来,便镶了这么多宝石东珠,沉得很……” 他目光转向案几,侍立多时的白芷立即会意,这位素来端庄的宫令女官此刻眼角含笑,脚步都轻快了几分。 “陛下。”白芷将雕着交颈鸳鸯的酒盏呈上。两人相视一笑,交臂饮尽这象征百年好合的合卺酒。 白芷领着众宫女齐齐福身,嗓音清越:“恭祝陛下与娘娘如这双鸳鸯,琴瑟和鸣,白首不离。” “赏!”萧瑾聿广袖一挥,侍立在一旁的小太监立即躬身应道:“是!” 苏宥棠眼波微转,目光落在这位面生的内侍身上,轻声道:“这位公公……” 萧瑾聿唇角微扬,指尖轻轻摩挲着酒盏边缘:“他叫司言,自幼便跟在朕身边。”顿了顿,又意味深长地补了一句,“这些年,一直在外为朕办些要紧的差事。” 司言闻言,立即又行了一礼,烛光下,他眉目清秀,举止间却透着一股不同于寻常内侍的沉稳气度。 白芷悄悄抬眼,正瞧见两人对望,带着众宫女轻手轻脚地退出殿外。 殿内忽然安静下来,红烛高照,映得满室生辉。苏宥棠垂眸望着两人交叠的衣摆,萧瑾聿忽然轻笑一声,伸手将她鬓边一缕散落的青丝别到耳后。 “现在,终于只剩我们两个了,以后在我面前,不必守着这些虚礼。” 烛火“噼啪”轻响,将两人的影子投在纱帐上,彼此交叠。 苏宥棠坐在鎏金铜镜前,萧瑾聿站在她身后,将最后一支凤钗轻轻取下。萧瑾聿将她横抱起,走向金线绣着凤凰的喜床。苏宥棠靠在他怀中,听见他有力的心跳声,脸颊瞬时染上绯红。 “棠儿别怕。”他在她耳边低语,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苏宥棠攥紧了衣衫,她知道会发生什么,只是…… 前世裴彦知虽娶她过门,却从未碰过她分毫。那些独守空闺的夜晚,她只能对着铜镜独自落泪。而今重生一世,这具身子仍是完璧,此刻竟比初经人事的少女还要紧张。 萧瑾聿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失神,指尖轻轻抚过她紧绷的脊背,“紧张?”他低笑,却体贴地放慢了动作,“棠儿原来这般害羞。” 苏宥棠垂眸,看着他猩红的泪痣,眨了眨眼睛。 他忽然执起她的手,引着她抚上自己的衣襟,萧瑾聿眸色渐深,声音里带着蛊惑,“替我解开。” 苏宥棠指尖微颤,当她慢悠悠解开腰间玉带时,萧瑾聿忽然握住她的手腕,一个翻身将她笼罩在身下。 灼热的呼吸落在她颈间,苏宥棠闭上眼,感受着他指尖的温度。 当疼痛终于来临的瞬间,“疼就咬我。”萧瑾聿哑声道。 原来传言都是错的,这阵仗,哪像有什么隐疾之人…… 殿内红烛高照,映出一室旖旎。 正文完。 第69章 深秋的晨光透过纱窗照进寝殿时,苏宥棠正对着满桌早膳蹙眉,蟹黄汤包蒸腾的热气里忽然混入龙涎香的气息,萧瑾聿不知何时已立在身后,云龙纹在她眼前一晃,象牙筷夹着块奶油乳酪酥卷递到唇边,“怎么不动筷?特意让御膳房做了你爱吃的……” “陛下下朝……”话未说完,突然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慌忙掩唇干呕。 萧瑾聿脸色骤变,“传冬至和秋檀。”说罢急忙搭上苏宥棠的腕间,眉头紧蹙,这……这脉象他从未见过。 “不必。”她揪住他衣襟,却见冬至已经捧着药箱疾步而来,刚要行礼,萧瑾聿已急声打断:“免礼!快来看看,皇后方才用了口酥卷便不适干呕,可是……”帝王的声音罕见地透着慌乱,“可是中毒了?” 冬至坐在苏宥棠身侧,手指轻轻搭上苏宥棠的脉搏。片刻后,突然绽开笑容,眼中闪着惊喜的光:“恭喜陛下,贺喜娘娘!这是喜脉啊!” 他瞪大眼睛看着苏宥棠,喉结上下滚动,却发不出半点声音,殿内霎时死寂。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秋檀提着裙摆从太常寺疾步跑来,她刚跨过门槛,就听见冬至那句石破天惊的禀报,脚下一个踉跄,险些被自己的裙角绊倒。 “奴婢参见陛下、娘娘……”秋檀结结巴巴地开口,目光在帝后之间来回游移,她忽然想起前些日子整理妆奁时,发现皇后月事带已经许久未动。 萧瑾聿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多久了?” “回陛下,约莫两个月。”冬至强压着激动,故作镇定道。 苏宥棠茫然抚上小腹,“两个月……”秋檀轻声道:“正是七夕那会儿。” 萧瑾聿突然低笑出声,“赏!都赏!”他挥手屏退众人。 忽然俯身凑近苏宥棠,修长的手指抚着他的耳垂,“朕的皇后不是‘不孕’吗?嗯?”尾音上扬,带着几分戏谑。 苏宥棠抬眸,唇角微扬,“那陛下不也身有‘隐疾’?”她故意在最后两个字上咬了重音,她伸出手指在萧瑾聿肩膀上戳了戳。 萧瑾聿低笑着捉住她作乱的手,将人往怀里一带,“看来我与棠儿,倒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骗子。” 苏宥棠倏地抬头,正撞进他含笑的眼眸。 他轻吻着她的额头轻笑,“若非如此借口,臣妾怎能轻易和离?” 苏宥棠终于想起七夕那夜,她喝了果酒迷迷糊糊时,那个在耳边说:“棠儿乖,我轻些。”的声音,原来不是梦。 翌日,瑞王妃桑绾绾一袭藕荷色襦裙踏入殿内,“给娘娘道喜了。”她盈盈下拜,眼角眉梢俱是笑意,发间一支金钗随着步伐轻轻颤动。 苏宥棠屏退宫人,抬手拍在了她的手肘上,“莫不是取笑我?” 话音未落,昭玥长公主和谢云瑶一前一后进了殿内,她怀中抱着个红木匣子,未等行礼便笑道,“皇嫂,我和冬至连夜翻遍医书,寻了些安胎的古方。”说着瞥了眼苏宥棠平坦的小腹,“虽说才两个月,可皇兄那个紧张劲儿……” 谢云瑶上前将她怀中锦盒递给明溪,促狭地眨眨眼,“西域进贡的蜜饯,专治害喜的。” 苏宥棠抚着尚不显怀的腹部,忽然轻笑出声:“你们这般阵仗,倒像是本宫明日就要临盆似的。” “娘娘不知。”桑绾绾凑近为她添了盏红枣茶,“今日街头巷尾可热闹了。” 萧翎初冷哼一声,“去年他们到处宣扬皇嫂不孕,如今这脸打得可真响。” 四人坐在院中闲聊时,桑绾绾忽而抬眸狡黠地看向谢云瑶,“云瑶和裴将军成婚也有几月了,怎得不再要一个?” “三皇嫂!”萧翎初突然呛了口茶,苏宥棠闻言,“你这话说的,那你自己怎的还没动静啊?”话音刚落,桑绾绾自己先笑倒在谢云瑶肩头。 谢云瑶双颊飞红,手中的帕子绞成一团,“以前身子落下了毛病,想着再养养。” 她眼波一转看向苏宥棠,“娘娘如今有了身孕,倒叫你们拿我作筏子。” 苏宥棠轻笑,“让冬至给你瞧瞧。” “娘娘放心,如今吃的正是冬至姑娘开的温补方子。” “想来裴将军身强体健,定不会……”话未说完,就被谢云瑶拿枣泥糕堵住了嘴。 谁也没想到,当年在闺阁中嬉笑打闹的少女们,竟会有如今这般光景。 桑绾绾指尖摩挲着茶盏上的缠枝纹,忽然轻笑,“还记得幼时,我们躲在相府的假山下偷吃糖酥吗?如今倒好,竟一起嫁入了皇家。” 萧翎初闻言,“我听皇嫂说,三皇嫂那时爱看话本子!还爬墙头看新科进士游街。” 谢云瑶掩唇而笑,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间那道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疤痕,目光温柔,“我才是最想不到之人,那年被关起来,连明日能否见到太阳都不敢想,更别说还能活着逃出将舒儿找回……变换了身份与诸位认识,更想不到,我们四人还能像现在这样,坐在一处说笑。” 她的目光越过朱红的宫墙,仿佛又看见初见苏宥棠的那个夜晚,若不是她,自己怕早就命丧他人之手了。 苏宥棠突然握住她冰凉的手,“说什么傻话,你现在可是我们天启最威风的将军夫人。” 桑绾绾凑过来,发间金步摇叮咚作响,“就是!裴将军出征时,军中谁人不知归来之日便是提亲之日?” 四人皆掩不住唇边的笑意。 桑绾绾望着眼前景象,忽然觉得眼眶发热,她低头抿了口茶,让氤氲的热气模糊了泛红的眼眶。 “敬海晏河清,太平盛世。”她突然举盏,声音微微发颤。 苏宥棠望向三个挚友,仿佛又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少女时光。只是如今,她们身后站着的是是励精图治的帝王、守护百姓的亲王、平定四海的将军。这太平盛世里,有每一位战士的血汗,也有每一位娘子的默默坚守。 “敬海晏河清,太平盛世。”四人齐声应和,茶盏相碰的清脆声响,惊飞了檐下的小麻雀。 “娘娘,裴家大小姐裴心宜亲事定了,昨日刚下的聘书,裴家上下都欢喜得很。” 苏宥棠眼尾微挑,“哦?是哪家?” 萧翎初捏着块桂花糕,笑道:“是小舅舅那边的二儿子,如今跟着暗卫统领凌安当副手。” “皇嫂不必忧心。”萧翎初眨眨眼,“我那表弟去年就开府别住了,听说府里干净得很,连个通房丫鬟都没有。裴大小姐这回去,可是要当正经主母的。” “何时办喜事?” “定在明年八月。”谢云瑶笑道。 “届时告知于本宫。”苏宥棠转头吩咐白芷,“前些日子南诏进贡了一对龙凤呈祥的羊脂玉璧,再去库里挑些奇珍异宝备着。” 谢云瑶忽然“哎呀”一声,“娘娘这般厚赐,倒叫臣妇这个做嫂嫂的不知该备什么才好了。”她故作苦恼地蹙眉,却掩不住眼底的笑意。 “心宜出嫁,本宫总要表示表示。” 第二年榴月,翊坤宫内的蝉鸣一日响过一日。这日晌午,她正倚在榻上小憩,忽觉腹中一阵紧似一阵的抽痛。 “白芷……好像要生了。”苏宥棠捂着肚子,额头沁出细微的冷汗。 “娘娘?”白芷慌忙上前,却见皇后攥紧了榻边帷帐,指节都泛了青白,“快!快传产婆!” 她急忙吩咐道,“去宣政殿告知陛下娘娘快生了。”又转头对明溪道:“去将冬至找来。” 萧瑾聿接到消息时,正在宣政殿与几位大臣议事,司言刚附耳说了半句,便急忙起身疾步赶到坤宁宫,恰见明溪慌慌张张捧着血水往外跑,殿内隐约传来产婆的催促声:“娘娘再使把劲儿,小皇子的头已看见了!” 烬棠欢(重生) 第55节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整个坤宁宫便忙作一团,宫女们端着铜盆热水疾步穿梭,冬至匆匆从太医院赶来,“将手中的参丸塞到苏宥棠口中。 “陛下!”白芷跪在廊下,声音发颤,“产婆说娘娘胎位很正,只是……只是……” 话音未落,产房内突然传来一声痛呼,萧瑾聿瞳孔骤缩,玄色龙袍下的手背青筋暴起,他抬脚就要往里闯,却被曹嬷嬷死死拦住,“陛下!产房血光不吉啊!” 萧瑾聿并未多言,正要推门,忽听殿内传出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紧接着是产婆惊喜的喊声:“是个小皇子!恭喜娘娘!” 萧瑾聿推门而入时愣在原地,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他的双脚被钉在原地一般,行不了半步,他突然想起当年淑妃去时,殿内也是这般…… “陛……陛下……”苏宥棠有气无力地喊着他。 萧瑾聿回过神来,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榻前,“棠儿!”他一把攥住她冰凉的手,轻轻拨开粘在额前的发丝。 萧瑾聿俯身吻去苏宥棠眼角的泪珠,自己的眼眶也跟着红了,声音沙哑地说:“棠儿,我们有孩儿了,以后不生了,绝不会再让你受这份罪了。” 白芷红着眼眶将裹在明黄襁褓中的小皇子轻轻放在苏宥棠枕边,谁知竟“哇”地哭出声来。 萧瑾聿与苏宥棠相视一笑,所得皆所求,不过如此。 幼时的萧瑾聿绝不会想到,那年春猎救他的小女孩,竟会在几年后真真切切地站在他的身侧。 那时他还是天真无邪的六皇子,直到淑妃去世揭露真相的那夜,少年在暴雨中跪了整宿,最终求了出宫开府的恩典。 他总想着再等等,等肃清朝堂蛀虫,等掌握护她周全的权势再向她剖白自己的心意,却终究是迟了…… 后来无数个深夜,萧瑾聿站在皇子府最高的阁楼上,望着苏府的方向饮酒。看着她凤冠霞帔嫁作他人妇,他以为这份痴念要永远藏在心中,直到司言的那封密报送到案前——“苏氏女称病避宠,至今未同房。” …… 年少时的错过与等待,都是为了这一刻的圆满。命运早已在最初相遇时,就悄悄写好了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