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 第1章 《下山》作者:君子在野【完结】 文案: 师尊说:你此番下了山,便是江湖 正道高冷道长下山诛杀魔教,初入江湖,还没觑见武林纷争的影子,便遭遇暗算,被灌下蛊毒(emmmmm—),跟一个不靠谱的魔教叛徒一起栽进了坑里。 从此牵牵绊绊,互相嫌弃,相互利用,奋勇前进,杀进总坛干翻魔教的故事 放浪形骸的率性魔教攻x规矩正直高冷道长受 我不爱名也不爱利,平生所好,唯一樽酒与一个你。 一个温暖与陪伴的故事 江湖险恶,有你相伴 **** 声明:少林、峨眉、全真等门派有延用金庸老爷子部分设定,笔力有限,请多谅解。 内容标签: 江湖 欢喜冤家 天作之合 成长 正剧 主角:林故渊,谢离 ┃ 配角:闻怀瑾,卓春眠,易临风,梅间雪,欧阳啸日,温酒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你此番下了山,便是江湖。 立意:下了山,便是江湖 第1章 昆仑 偶来松树下,高枕石头眠。 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 这是刻在昆仑山隘口界石上的诗句,据传是唐人所作,时日久了,那界碑被风霜雨雪侵蚀的看不出本来面貌,写在诗句后面的一句话就没人知道了。 石碑是昆仑派的创派之人上清妙玄先尊留下的,据说当年先尊为求仙缘,拜别重阳子,身着一身银紫道袍,手携一柄秋水长剑离开终南山,一生隐居昆仑山巅,不想仙缘没有求到,倒是在极寒之地日复一日的苦修中悟出了《乱雪剑法》和《明生心法》各一套,从此敞开师门广收弟子,派中弟子勤学苦练,代代传承演变,与手挥浮尘的全真教日渐脱离了关系,成了武林门派中独立的一支。 昆仑弟子修剑法、读易经,每日以冰雪融水清洗身体,为求身心空明洁净。 这是许久之前的事了,再说回那石碑,山下村民进山打猎,往往读到碑上诗句就不再前行,口耳相传说此处有仙人居住,山中不知岁月老,一叶落知天下秋,我等凡夫俗子切切不可叨扰了仙人清听。 其实,石碑的末尾刻得是一句再稀松平常不过的话:此处距昆仑派兼山议事堂还有七十五里。 村民误会昆仑山中有仙人居住,还有另外一重原因。 永宁四年,昆仑山下曾发大地震,山洪蓄积,暴雨十日不退,村屋塌陷,疫病群发,山下村庄尽皆受灾,妇孺儿童死难者不计其数,连逢灾年,朝廷赈济不力,绝境之时,一群白衣“仙人”手持长剑,尽数下山,分发粮食灾饷,搭建粥棚,分舍汤药,重建房屋,与百姓同宿同食七十余日才返回山中。 问及仙长道号姓名,却都隐而不答。 到了回山那日,百姓早早起床,备足干粮和清洁衣裳,准备送别山中道长,却见前些日子还浑身泥汤,与他们同宿同栖的白衣道人已不知所踪,村民追至半山,只见千仞峭壁,鸟兽绝迹,银衣道人带领数十名弟子,于半山微微一笑,隐入云雾深处,从此不知所踪。 山下村民尽皆跪拜,说是遇上了天上的神仙。 昆仑山巅终年白雪皑皑,一座座宝殿笼罩在缭绕的浓白雾气里。 近日昆仑派热闹的很,尽管掌管戒律的玉虚掌门再三强调了比武期间的纪律问题,可那些年轻的小弟子们还是沉不住气,一有空就凑在一处,垂着两只鼠灰色的大袖管,叽叽喳喳的议论。 “你们听说了没,今天这一场又是故渊师兄胜出,已经连胜第十三场了吧?故渊师兄真是好功夫,那一手乱雪剑舞起来,刷,刷,真像狂风骤雨一般!” “那有什么,要不是去年故渊师兄被玉玄掌门派下山出公差,提前三场退出了上届的‘升衣战’,怕是早就名列本门白衣弟子了,哪还用得着今年再比一次?” “说的也是,放眼派里这些个绿衣弟子,就属故渊师兄是个翘楚,别说绿衣弟子,我看啊,就连在去年的‘升衣战’中晋升白衣的卓春眠、闻怀瑾两位师兄,真过起招来也不一定是他的对手!” 一名小弟子贼溜溜地朝四周观望一圈,往人堆里一凑,神秘道:“你们知道去年玉玄掌门为什么连最后三场比试都等不得,火急火燎的把故渊师兄派下山去?” 见众人答不出,小弟子展露得意笑容,抚掌道:“还不是因为陈远大师兄!玉玄掌门护犊子,生怕门下这位‘德高望重’的‘一坛子老酒’在故渊师兄的剑下败得太难看,一张老脸都不要了,用了个送信的由头把故渊师兄支开,没想到陈远一连败给名次还排在故渊师兄后面的卓春眠和闻怀瑾两人,连决赛都没进,玉玄掌门的脸啊,黑了整整一个月!” “说起来陈远大师兄也够倒霉,自从他晋升绿衣弟子,参加升衣战没有五回也有三回了吧?前些年还好,只是最后一轮惜败,可去年竟一连两局都在三十招之内输给比他小了十几岁的师弟,真真是让人笑掉了大牙,我要是陈远师兄,不等玉玄掌门发难,先一头在兼山堂前的石狮子上碰死了痛快!” “咳咳。”一声咳嗽打断了众人的议论,小弟子们抬头一看,吓得脸色都变了,也不知道先前的议论被他听去了多少,个个作鸟兽散,扫雪的扫雪,掌灯的掌灯。 来者正是小弟子们口中的大师兄陈远。 陈远年近四十,肩膀宽厚,生了一张四平八稳的面孔,两腮蓄着些稀稀拉拉的胡子,也不恼怒,淡淡道:“今日兼山堂议事,四位掌门又提及本次‘升衣战’期间各项秩序,你们当好差,要是闹得太过分,即便我去说情也免不了责罚。” 小弟子们各自点头称是。 陈远将长剑往背后一负,缓步走了,眼见着那墨绿道袍消失在石板路的拐角处,小弟子们才舒了口气,也不知是谁嘀咕了一句:“咱们这大师兄倒真是好脾气,抛开剑法不提,单说和蔼可亲,故渊师兄就输了陈远大师兄远远一大截。” “别说了别说了,仔细等会又来人了……” 一阵大风卷着雪粒子,尽往人脸上招呼,小弟子们闭住呼吸,零零碎碎的议论湮没在呼呼的风声里,听不见了。 关于“升衣战”的讨论并没有止息,昆仑派门规甚严,气氛刻板严肃,自上而下的不苟言笑,这些年轻小弟子早就憋坏了。 玉虚掌门知道这一重原委,也不真的追究。 “升衣战”是昆仑派的大事,提前数月,各殿都已打扫一新,四位掌门师兄弟门下数百名弟子一个个摩拳擦掌暗自较劲,你在切磋中领悟了新的剑招,我便要彻夜打坐在内功上精进一筹。 昆仑山地处仙凡交界,昆仑派的大小事务都沾着点仙气儿,“升衣战”原本也有个仙气飘飘的名字,但自从掌门真人独自云游之后,玉虚、玉清、玉移、玉玄四位代掌门师兄弟共同执掌门派中事,派内就添了许多明争暗斗的烟火气,“升衣战”原本佶屈聱牙的名字就更没人用了。 “升衣战”战如其名,昆仑派以道袍颜色区分弟子等阶,刚入派的小弟子跟扫地、倒水的杂役一样皆穿灰色棉袍,修习下乘心法,练习些基本拳脚功夫,每日学道,参拜三宝;苦修三年五载——天资差的可能需要数十载,剑术和内功都通过掌门大师兄的考核,便可以穿着镶滚祥云的蓝绸衫,重行拜师礼,分别拜入四位掌门师兄弟门下,修习中乘内功心法。 待有所大成,筋骨清奇,不避寒冷,经过推举选拔,便可参加每隔三年一届的初级“升衣战”,赢家可穿轻薄绿衣,修习上乘心法,再有所成,才能在高级“升衣战”中,争夺白衣弟子名额。 一身蓝绸衫,足够在昆仑山中走得昂首阔步,而穿上一身墨绿道袍,已是大部分昆仑弟子一生能到达的极限。 白衣是昆仑派弟子可望不可及的梦想。 昆仑自古尚白,想穿一身纯白道袍,仅在绿衣弟子中脱颖而出、一路过关斩将尚且不够,还需四位掌门师兄弟亲自出题试炼选拔,共同点头,白衣,代表着至高的悟性和无上的潜能,往往“升衣战”举办了数届,十来年弹指一挥,也无一位弟子能够真正通过考核。 今年的赛况与往年却有些不一样了。 是夜,月缺。 昆仑山巅终年不化的积雪映着微弱的月光,一条黑影踏过高楼飞扬的檐角,趁着夜色掩映,闪进了林故渊的快雪阁中。 木门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响,窗上的灯影晃了一晃,复又悄无声息。 通往快雪阁的小路旁,两名守山小弟子缩着脖子,把脸埋在风毛里抵御寒风,脑袋一点一点的快要盹着了。 小道尽头突然响起了脚步声,却是两名踏雪而来的白衣青年,一名高些的提着灯笼走在前面,跟在后面的青年右手拎着一只黑漆漆的酒坛子,左手平展展托起一套酒具。守夜的小弟子瞧见那素白道袍,赶忙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待烛火照清了来客的脸,脸上的恭敬更甚,一同低头行礼:“丘山师兄、怀瑾师兄。” 第2章 两名青年颔首还了一礼,脚步轻盈直奔快雪阁。 “故渊师弟,来来,开门,快来看我带了什么好东西!” 近日里让昆仑派上下议论纷纷的主角——林故渊,正端端正正地坐在快雪阁中,一身朴素的天水碧色布袍,手里拿着一册书,跳跃的火光映着极清俊的一张脸,眉眼淡然,清和端肃,没有多余表情。 又等了一阵,那敲门声愈发急促,这才用余光朝书柜后瞥了一眼,复又把目光移回到书册上,淡淡道:“请进。” 话音未落,那两扇对开木门早等不及似的弹开了,一大串子话跟着飘进来。 第2章 道袍 话音未落,那两扇对开木门早等不及似的弹开了,一大串子话跟着飘进来。 “小豆子,今天这么大的喜事,咱们是不是该喝一杯贺贺?你说,我和丘山是不是来得最早的,够意思吧?再告诉你个好消息,我听玉虚叔叔说库房已经在按照你的身量赶制新的道袍,过不了多久就能送……哎、哎呦喂这破门槛……” 喜气洋洋的话霎时被一连串叱骂取代了,原来那拎酒坛子的青年只顾着说话,冷不丁被门槛绊了个踉跄,多亏了后面的青年伸手扯住了他的后襟,这才避免连人带酒坛一起摔个大马趴。 林故渊的眼底浮现出一点浅淡的笑,道:“是贺喜,还是来磕头?贺喜倒不必了,要是来磕头,我可以生受着。” “我去你的吧,自小你这门槛就比我们的要高出一截,说了多少次让你抽空锯了它,就是不听,绊了我没有十次也有七八次!”闻怀瑾把酒坛子往桌上一放,在房内扫视一圈,眼睛一亮,一下子忘了方才受窘的事,喜道:“我还眼巴巴的来向你通报消息,原来东西早都到了。” 厢房陈设十分简单,仅仅一桌、一椅、一榻、一屏摆满线装书的柜子便完了,墙上四幅山水画,也是素底白描,全屋净如同雪洞一般。他是玉虚的得意弟子,然而掌门师尊每每提及要为他添置陈设,他只是俭以修身为由,一应拒绝了。 闻怀瑾指的却是靠墙的那张窄榻,只见那平展展的被衾上,正压着一只黑底描银的大木托盘,盘里放的可不就是一套簇新的白色道袍? 道袍与闻怀瑾、陆丘山身上所穿的形制相同,乍看并不起眼,凑近了才发现工艺甚是细致,领口密匝匝镶滚如意纹,腰身袖管皆束以银甲,袍身以仙鹤为暗纹,祥云拱瑞,日月齐辉,数百只白鹤或遗世独立、或展翅欲飞,细细看去,竟各具姿态,无一重样。 托盘一侧,袍带、发冠、靴袜、银簪一应俱全,连白珞子打成的剑穗都配成一套。 林故渊顺着他的目光,朝那道袍略扫了一眼,道:“承蒙几位掌门师尊抬爱,明日比武胜负未分,今日送来,受之有愧。” 闻怀瑾冷哼一声:“明日比武?你是说对战陈远师兄?那倒罢了,陈远那脑袋是榆木疙瘩,练得也是榆木疙瘩剑,原先还像个样子,自从我辈少年英才辈出,大师兄也不知道是怕输还是怎么着,前怕狼后怕虎的,剑法是一年不如一年,明日一战,他要是能与你拆三十招还不落败,我闻字倒过来写!” 陆丘山性子一向沉稳,此时也没绷住,从鼻子里嗤笑一声:“少年英才?你这王婆卖的一手好瓜,也不嫌害臊。” “去去,我说的是故渊师弟,你打什么岔。” 闻怀谨不搭理他,拔开酒坛子的红布头,摆开银盏,哗啦啦倒酒:“我就说嘛,玉虚叔叔绝不会亏待了你这位得意门生,去年的升衣战未完,玉玄师叔不顾其他三位掌门的联名反对,一意孤行把你派下山去,倒让我和卓春眠捡了个便宜,最后三场杀个人仰马翻,在师兄弟面前出尽了风头,今年玉虚叔叔可不就坐不住了,升衣战三年一届的规矩创派百年从未有人打破,玉虚叔叔却硬是以掌门云游、山中无人为由破祖制加开一场,可不就是为了你!” “心意领了,这酒你带回去。”林故渊朝那酒坛子略略扫了一眼,淡淡道,“这几年魔教又有动作,掌门不在,山中守备空虚,开特例是为了选拔优秀弟子,并非为我一人,没什么可称道的。” “你这人,这几年越发古板沉闷了,真真无趣的很。”闻怀瑾一指榻上那方叠得整整齐齐的素白道袍:“要论往年白衣弟子的晋升资质,哪次不是先得在升衣战中拔得头筹,还得要四位掌门齐聚兼山堂,再三议论才能通过?像你这般,升衣战未完而获四位掌门师尊的首肯,真叫开天辟地头一回!” 林故渊道:“去年不是一次选拔了两位白衣弟子……” “别笑话我了。”闻怀瑾讪讪地摸了摸鼻子,“春眠师弟是实至名归,我嘛,倒是有些小聪明,但是要说其他三位掌门的同意全没有凭着玉虚叔叔的面子,别说你们,我自己也不信。” 说罢一一斟满酒盏,一挥袖子:“总之是了却去年遗憾,可喜可贺,别的不说了,一杯薄酒,我和丘山为你庆功!” 林故渊不去碰那酒杯:“山中禁酒,是我派的规矩。” “这可是你小时候最喜欢的‘君不负’,加了银丹草的!”闻怀瑾一双眼睛瞪得溜圆,“这几年玉虚叔叔掌管派中戒律,你不知道想弄一坛子酒上山得费多大的劲……” “拿走。” 闻怀瑾也较上了劲:“小豆子!你在我这摆什么谱儿!” “好了,好了。”陆丘山赶紧劝道,“小时候的绰号了,又提它做什么,万一叫顺了口,没得让故渊在师兄弟面前丢面子。” 闻怀瑾在林故渊这儿吃了闭门羹,正愁没人发火,把眼刀丢向陆丘山:“你又插什么话,仗着长我们几岁,动不动就要摆师兄的派头!” 陆丘山无奈的摇头,他怕了怀瑾这张嘴,想当年,他、林故渊、闻怀瑾、卓春眠四人一起长大,因为是掌门钦选的徒弟,从小一处念书,一处练剑,格外亲近些。他最年长,也最早考进了白衣,因此一向以大哥自居,闻怀瑾是玉虚的亲侄子,天资聪颖、尖牙利齿,自小就在门派中横着走,但却有份为朋友两胁插刀的侠义心肠,也没人真的跟他计较。 那时林故渊还不像现在这般冷淡,大家都只十几岁年纪,卓春眠更小,天天仰着一张小圆脸儿,跟屁虫似的黏着他们,林故渊和闻怀瑾最投缘,一起偷喝的酒、打过的架、闯过的祸、挨过的罚数也数不清。 林故渊脾气倔强,一身脆生生的绿衣衫,跟师尊顶撞起来是蒸不烂煮不熟“响珰珰一粒铜豌豆”,得了个绰号小豆子,大家伙没大没小的跟着混叫。 闻怀瑾数年如一日的飞扬跋扈,林故渊变得却多了。 要说武功和天分,倒是与年龄相反,林故渊第一,闻怀瑾和卓春眠不相上下,陆丘山的剑法却总被师父批评过于守矩,刚猛有余,灵动不足,但他心性沉稳,因此早早便开始替几位掌门打理门派事宜。 “算了算了,明日便要比武,你偏要闹这一出让故渊为难,要喝酒,等春眠醒了陪你喝去。”陆丘山打了个圆场,推着闻怀瑾往外走,“心意已送到了,我们在这没得打扰了他休息。” 闻怀瑾被陆丘山卷出去老远,仍在愤愤不平的磨牙。 送走了客人,林故渊起身关好厢房门,目光愈发沉郁。 他生的一张清和俊逸的面孔,下颌锐利,神情太过端肃凛然,就显得不可亲近。 厢房昏黄的烛光舔着那青白光润的皮肤,他双手扶着门框,并不回头。 “出来吧。” “大师兄深夜来访,有何见教?” 掌门大师兄陈远从书柜后面的阴影里缓缓走出来,没有穿白日里的那身墨绿道袍,一身黑色短打,他已近不惑之年,长相中正敦厚,与身上的夜行黑衣十分不协调,林故渊与他面对面站着,察觉到气氛不同于平时,格外戒备。 “你还是这副样子,连怀瑾的面子都不给。”陈远苦笑,“多谢你方才为我遮掩。” “我派门规森严,师兄身为掌门大弟子,比我更清楚明白。”林故渊道,“师兄有话还请直说。” 陈远欲言又止,蓄着胡须的两腮在暗沉沉的光晕里越发下陷,眼里有憔悴之色。 “故渊,今日一战,你已获白衣资质,明日决赛,胜也好败也好,予你而言都已无意义,你也无需倾尽全力……” 林故渊深知陈远为人,倒也不疑有他,就道:“原是为了此事,故渊虽承蒙四位掌门师尊错爱,然断不敢骄矜懈怠,明日切磋,我仍当全力以赴应战,绝不怠慢师兄。” 陈远抬头,眼里一半愕然,一半无奈。 “不,师兄想请你……高抬贵手,让我一局。” “……此话怎讲?” 陈远向前弓着身子,神情愈发恭敬,丝毫没有江湖人的飞扬神采,倒像一位不堪生活重压的庄稼人,艰难道:“我三岁被送进昆仑,至今年近四十,日夜习武不曾有半点懈怠,但凡掌门师尊吩咐过的,我不敢有一丝忤逆,然而天资实在愚钝,历次升衣战都饮恨败北。” 第3章 林故渊道:“师兄不必妄自菲□□武之道,唯有勤勉这一条路。” 陈远嗟叹一声:“这话外人能信,你我皆是习武之人,何必自欺欺人?我已过了习武最佳年龄,想再进益,怕是难上加难。” “派中规矩,四十岁不入白衣,便要出师下山。”他顿了顿:“我无妻无子,除了昆仑山,无处可去……” 第3章 决战 林故渊道:“师兄此言差矣,我们进山习武,本就为了有朝一日拜别山门,江湖行走,锄强扶弱,做成一番事业,白衣也罢,绿衣也罢,难道要在山中困一辈子?“ 陈远道:“虽未明说,但你与丘山、怀瑾、春眠四位皆是下一任掌门人选,去留与否,于你们而言并无区别,我视昆仑为家,年纪又大了,此番下山,要去往何处?” 林故渊见陈远只是默默不语,便道,”那你待如何?” “只需让我一局。”陈远目光尽是哀求之色,“你天资极高,又如此年轻,往后大有可为,不必拘泥这一局的胜败,等我拿了头筹,看在我数年勤恳的份上,四位师尊大约也不会为难,我升为白衣后便可永居昆仑,我必不会忘了林师弟今日恩情,若你日后参与掌门之争,我也将任你驱使——你大可放心,此事我绝不让第三人知晓。” “大师兄,故渊只知读书习武,不知其他。”林故渊隐有不悦神色,“你让我弄虚作假,又妄议掌门之位,污我清誉,更对不起玉玄师叔多年栽培,今夜之言我只当没听到,请师兄往后不要提了。” 陈远仍不死心:“看在从前的情分上……你忘了,小时候你和怀瑾惹祸,我替你们收拾过多少烂摊子?若你此次肯高抬贵手,往后你们尽可任意而为,只要不闹到师尊面前,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你今日与我高抬贵手,明日便可对他人任意变通,你这样做,置我昆仑百年门规于何地?”林故渊起身,大有送客之意,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陈远盯着他,等了许久,发觉那冷如霜雪的脸上没有一丝动容,眼里的光芒寂灭下去,浮出一丝冰凉的恨意。 他呵呵干笑:“果然是林故渊。” “今日之事到此为止,看在同门情义的份上,我不会告知列位师尊,请大师兄好自为之。”林故渊抬手指门:“夜已深了,恕不远送。” 林故渊没想到掌门大师兄会提出这种要求,陈远在这一代未下山的弟子中年纪最长,为人谦逊和善,多年严守门规,从无半点错处,虽说武学天资不高,但林故渊对他一直心存敬意,因此并未将深夜的龃龉放在心上,他性情孤高,甚少挂心他人之事,也未曾细想其中缘由。 第二日便是升衣战决赛。 猎风阵阵,旌旗飘摇,昆仑派门风严肃,难得有此盛会,上至四位掌门师尊,下至刚入派的幼童和扫地小役都赶来凑热闹,里三层外三层将比武场围了个水泄不通。 练武场极具气势,数丈高台拔地而起,空旷冷寂,大风漫卷,地面用山中特有的黑白石子拼出硕大的太极八卦图案,泛着清油油的冷光,高台的四周重重绑着烂银锁链,挂下长长短短的冰凌子。 昆仑派轻功一绝,派中弟子比武切磋时常常飞跃高台,足间点着锁链辗转腾挪,剑飞衣动,霎是好看。 陈远和林故渊站上比武场,互作一揖,道了声得罪,登时拔剑出鞘,只听铮铮几声剑响,两人斗作一处,步法太快了,功夫浅的小弟子们分不清招式,都提着一口气,只见一绿一白两条疾风般的人影冲天而起,你追我赶、恣意厮杀,斗到紧张时所有人都提着一口气,等台上使出一个漂亮的拆解,复又魂魄归位,一起哇的一声赞叹起来。 外行看热闹,内行却看门道,闻怀瑾等二三十位白衣弟子跟四位掌门站在一处,望着高台屏息凝神,全都捏着一把汗。 陈远在之前的切磋中一向趋于防御,此时却反守为攻,攻势势如破竹,每一剑都直刺向林故渊命门。 林故渊没想到他一上来就拼尽全力,险些被打乱阵脚,连连举剑格挡,他自视根骨奇佳,很快镇定心神,拆了十四五招后更看穿他的套路,一柄朔风长剑舞得密不透风,陈远落了下风,但又不甘就此落败,略一思忖,挥动长剑左右格挡,却故意在下盘卖了个空档,等林故渊持剑跟进,突然运气飞身后撤,使出一招“待月西厢”,大有守株待兔之态,林故渊暗道一声雕虫小技,他比陈远早算了数招,心如明镜一般,剑尖一点,从万千剑气里化虚为实,铮的一声破了他的剑阵,接着借势腾空而起,使出“迎风回雪”十一式,剑尖堪堪直指陈远额间! 他的招式太快,蓄力极深,陈远根本来不及躲闪,眼见就要中招,林故渊也吓了一跳,心说是被他先前的迅猛攻势所逼,手里竟失了分寸,急忙从剑尖泄力。陈远举剑再攻,出手又是杀招,他虽天资不高,但多年勤勉,稳扎稳打,此刻使出浑身解数,实力亦不可小觑,林故渊全力迎战,叮叮当当又拆数招,胜负成败之际,陈远却突然露出破绽,林故渊再次收剑不及,一剑刺中陈远手腕,当啷一声,长剑脱手,鲜血淋漓。 “渊儿,比武切磋,点到为止,不可伤人!” 玉虚子在台下喝道。 林故渊只是疑惑,明明陈远攻势凌厉,显是应对有余,怎的自己稍一进攻,他便像被打得毫无招架之力? 陈远用足尖挑起地上长剑,左手捏诀,右手提剑,转眼攻势再起,这一次却是用上了乱雪剑的“杀”字诀,这是万不得已的一套杀招,化己方万千剑气于一处,干脆果决,锋利狠辣,林故渊只得举剑相迎,可那陈远却像方才一样,每到关键处就被封的处处后退,林故渊就像一记狠拳打在棉花上,打打进进,已将陈远逼至高台一角。 他一心拆招,不疑有他,却不知在外人看来,陈远师兄已被逼至绝境,不得不负隅顽抗,只见他双眼赤红,脚步踉跄,汗水淋淋而下,众弟子窃窃私语:“大师兄也太可怜了——” 玉玄、玉清二位掌门各自喝茶,都淡淡道:“渊儿又进益了。” 玉虚只是盯着高台,默不作声。 原来陈远素来待人温和,他又时常一副踏实自谦的样子,比武练剑常自嘲技不如人,哄着师弟们欢心,众人都将他当做那等本分人物,哪里想到他心中的许多关窍?而林故渊等作为掌门师尊座下弟子,自幼由玉虚子亲授武功,甚少有机会与二三代弟子练剑切磋,偶尔现身演武场,也是玉虚子令他指点师兄弟剑法,他便从不留情,时常把师弟们打的狼狈逃窜。 他性子孤冷,不多与人攀谈,切磋完便收剑离去,常常是师弟们即羡慕他实力,又恨得牙痒痒。 却说林故渊被来来回回打的烦躁,一心速战速决,不知不觉蓄起全身真气灌注剑锋,剑招愈发凌厉,身法如满天大雪一般,陈远眼看寒光扑面,却不知在想些什么,只这一瞬间的犹豫,他已被扑面而来的剑气逼得连番后退,只差一步就要仰面坠下高台! 台下众弟子啊的一声惊呼,林故渊急忙催动内力,硬生生收住攻势,抓住陈远的左臂往回一拉,挡住他下坠的势头。 兔起鹘落,只见瞬息之间,陈远大袖一扬,藏在袖中的左手微微一动,只听极轻微的嗖嗖声响,林故渊顿感虎口、左肋,右膝三处剧痛,刹那间陈远已杀至眼前,林故渊惊怒交加,反手便是一掌,这一掌说重不重,说轻不轻,他算准了能一击制敌,却见陈远双膝一软,扑通跪在地上,竟然吐出了一大口鲜血。 台下发出唔的一片惊叫。 玉玄子怒道:“林故渊!你已胜券在握,何必下此重手!” 陈远跪在地上咳血不止,已是无法动弹,两位蓝衣弟子匆忙上台为他检查伤势,都摇摇头,向观战的掌门师兄禀报:“大师兄受伤严重,心肺皆损,不可再比了!” 林故渊不可思议看向自己右掌,喃喃道:“我只使出五成功力,他怎会伤得如此厉害?”眼看台下议论纷纷,他终于觉察不对,大声喝道:“是你先用暗器伤我,又自行震碎筋脉陷害于我,请四位师尊明察!” 两位蓝衣弟子架着陈远,他的前襟血迹斑斑,脸色惨白,形状骇人,挣扎着抬起头:“我已然败给了你,你不肯饶过我,下重手也便罢了,为何、为何又要血口喷人!” 林故渊反身去找,哪还有暗器的影子?他不知道陈远在袖里藏了冰凌,格斗时体温上升,冰凌逐渐融化,化到指甲大小时被他移到手心,灌注真气一击而出,正打在林故渊的三处穴位,比武台刮着阵阵烈风,四周皆是皑皑白雪,三粒小冰凌早看不见了。 昆仑派规矩刚正严明,输了比赛是小,但以大欺小、以多欺少、不恤手足、残害同门、不忠不义等却是一等一的大罪,林故渊冷汗涔涔而下,这才明白,原来陈远不是要胜他,而是要陷害他骄纵无度,这是从白衣弟子直接除名的重罪! 第4章 第4章 谢驼子 台下的议论之声更重,有说大师兄温和敦厚,绝不会用暗器伤人,有的说大师兄败局已定,何必负隅顽抗,有的又说林师兄是出了名的冷心冷面,我们见他从一上场就缕出杀招,可不就是要借此机会大显神威,报去年玉玄师尊不让他参赛的旧仇? 林故渊倍感憋屈,眼下大师兄伤的如此厉害,想要辩解自己未下杀招,必然无人会信,待要说出昨夜大师兄到他房里劝他舞弊之事,话到嘴边,忆起自己曾许诺不向师尊告状,他又是个言出必行的执拗脾气,张了几次嘴,仍是说不出口。 他毕竟少年意气,眼里不容沙子,脸上怒意翻滚,推开两名蓝衣弟子,一把扯过陈远:“大师兄,我信守承诺,你为何、为何要耍阴招——” 他是求个说法,但在外人看来,却是步步紧逼,大有鱼死网破之势,四位掌门登时黑了脸,玉玄叫道:“他毕竟是你师兄,你何至于此!”他看向玉虚子,“师兄,这就是你教出的好徒儿,还不拖下去,关起来面壁思过!” 四下议论声从小到大,最终嗡嗡响作一片,数千道目光如电如炬,射向高台上方,玉虚子尚未答话,只听一个清凌凌的声音大声喝道:“慢着!” 闻怀瑾挺身而出,“我有证据,证明大师兄心怀不轨在先!” 玉玄子喝道:“你一向与他沆瀣一气,你能有什么证据!” 闻怀瑾面无惧色,朗声答道:“昨夜陈远师兄夜行至快雪阁,求故渊师弟在今日切磋中输给他,被故渊师弟一口回绝,定是他恼羞成怒,才想出今日计谋,我和丘山师兄就在门外,听得清清楚楚,还请各位师尊明察。” 陆丘山也跟着喝道:“故渊方才说他身中暗器,请各位师尊暂停比赛,探查故渊伤势,一看便知!” 一石激起千层浪,玉玄子眼看局势逆转,脸色难看至极,他不想让门下弟子在众人面前出丑,长袖一拂:“都带走,一个时辰后兼山堂对峙!” 陈远全身力气的被抽干了,双眼呆滞,软绵绵地跪倒在地上。 《易经》有云:兼山,艮卦,君子以思不出其位。 象征着派中出了大事的钟声响彻大殿上空,整整十二下。 闻怀瑾、陆丘山、林故渊被轮番带进兼山议事堂,当着四位师尊的面将昨夜的情状一五一十的陈述汇报。 林故渊没想到的是,闻怀瑾和陆丘山走后不久又从半路折了回来,原是因为怀瑾任性,吃瘪后气不过,想回来捉弄他几句,不想撞破了陈远和林故渊的密谈。 三人各自陈述完毕,眼看着案子要板上钉钉,两名昆仑门生奉命前去提审陈远师兄,人没提来,却惊慌失措的带来了一个消息。 陈远死了,他在来兼山堂路上,趁着押送的小弟子不注意,一头碰死在门口的石狮子上,血溅三尺,脑浆迸裂,一身墨绿道袍被血染作漆黑。 这个消息一传进来,林故渊、闻怀瑾、陆丘山三人跪在三宝天尊像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尽皆骇然。 “为何?”林故渊头脑一片空白,怔怔道:“师兄只需来领罚认错便可,何至于此?” 玉玄冷冷道:“是他自己糊涂。” 陈远的死如一石激起千层浪,昆仑一众弟子议论纷纷,有说是陈远数次升衣战败北,羞愧自尽;有说是有人早有预谋,活活逼死陈远,也有知道一星半点内情的派中弟子,说是林故渊与陈远在演武场发生龃龉,玉虚师尊偏私袒护,致使陈远含冤而死。 高阶弟子平日鲜少露面,林故渊脾气秉性又孤直,这件事便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相信他一掌打死了陈远,倒是比相信陈远畏罪自杀的人要多得多。 那几日林故渊在门派行走,身后总有人嘀嘀咕咕。 他不以为意,照常打坐练功。 丧讯传至陈远老家,他家中已无其他亲人,只余一八十老母,来领尸身时哭得肝肠寸断,好不可怜,昆仑派怜她凄苦,给了丰厚的敛葬银子,另外派出一队弟子下山操办丧事。 老妪瞪着浊黄双眼,声如泣血,在兼山堂外哀哀号哭,先是骂昆仑派治下无方,陈远在门派兢兢业业三十余载,从未听说半点错处,最终却落得如此下场;后来又慷慨陈述当时之事另有隐情,一口咬定陈远是被奸人所害,要求四位掌门彻查到底,否则便要在兼山堂门口一头碰死,到时世人皆知昆仑派身为名门正派,竟联合起来欺辱一孤苦妇人。 一连哭叫了七八日,谁劝也不听,全门派都知道了是林故渊逼死了掌门大师兄。 而那日兼山堂对峙,只四位掌门和林故渊等三位弟子在场,因顾及陈远名誉,内情并未对外公布,陈家老母这么一哭一闹,个中真相到底如何,倒是无人在意了。 林故渊每日午后闭门不出,在思过堂打坐清修,玉虚子前来探望,林故渊容色不改,抬起一双波澜不惊的眼,缓缓道:“弟子做错了吗?” “若弟子有错,愿立刻脱去身上白衣,从此下山,永不回昆仑。” 玉虚低头望着他,沉思片刻,道:“无错。” “那为何他们皆不肯信我?为何事实真相就在眼前,他们却宁愿听信流言蜚语?” “众口铄金,人言可畏。”玉虚子叹道,“你且去后山静静心吧。” 林故渊朝师尊磕了个长久的头,再起身时,大殿一片寂静。 后山不同于昆仑山巅终年落雪的苦寒,是一片绿草茵茵的温暖隘谷,每年春夏秋三季,四面山坡开满各色小花,很是热闹好看,大家戏称它为百花谷。 原来这道隘口地形特殊,昆仑山地底有热泉,一道宽阔的地裂带来山脉深处的滚滚热浪,白气蒸腾而起,四周聚合的山峰把热气包裹其中,就围着地裂形成了一大片温暖的谷地。 这里草木清华,景色秀美,极适合放牧耕种,就成了昆仑弟子的菜园子,由一位叫魏大椿的师叔看守。 林故渊跟着魏大椿种了一个月的菜,每日浇水担粪练功打坐。 他性格沉静,极少被外物滋扰,一个月下来,功夫倒是精进了不少。 日日这般清心寡欲,他也想明白了,师父是在袒护他,陈远在昆仑多年,为人和善忠厚,人缘颇佳,倒是他冷淡孤高,早有人看不顺眼,恨不得借此事狠狠污蔑他一番才好,他挑着担子去菜园子浇水,听见运送油粮的低阶昆仑弟子小声议论什么冷血无情、心肠歹毒,也不想去辩驳什么。 闻怀瑾偕同卓春眠、陆丘山来看望他,带着棋盘和‘君不负’,他也无甚兴致。 他左思右想,觉得玉虚师尊迟迟不召他回去,大概也有责怪他不恤同门这一层意思,师父曾经说过,武功低微不要紧,一份侠肝义胆的赤诚心肠才是江湖人最推崇的,他是做得对,但是“太对了”。 一转眼,山谷里的天气渐渐凉了。 原以为要在后山住到年根,谁知事情突然有了转机,那天他挑着一担子猪粪,沿着菜畦往后园子走,只见园子一角的灌木丛突然簌簌抖动,一条黑影踩着枯叶一闪而过。 林故渊警觉:“什么人!” 那树丛只是胡乱颤动,树叶落了一地,林故渊反应极快,将挑子一扔,右手摸到后腰按在剑上,蓄力不发:“再不出来,别怪我的剑不长眼!” “别、别,我出来,我这就出来。”树丛里还真走出个人来,定睛一看,只见这人单手搂着一棵硕大的白菜,衣衫褴褛,面麻而黑,满脸痘瘢,容貌极丑,弓着背,是个罗锅,在树丛里藏匿久了,满头满脸都是枯草叶子。 林故渊当是山下的村民,当即放开宝剑:“老人家,你在这里干什么……” 那丑驼子气咻咻的把白菜一扔:“无礼!你这小兄弟生得挺俊,可惜是个瞎眼子,你好好看看,本大爷哪里像老人家?” 这人说话极其爽利,变戏法似的从腰里抽出一根啃了一半的甘蔗,大吃大嚼了一阵子,呸呸往地上吐了两口白渣子,一跃跳出树丛,叉开腿站在泥地里,从上到下打量林故渊,目光停在腰间的佩剑上,大惊道:“哎呦,小兄弟不是山上那神仙帮的吧?” “一定是一定是,庄稼汉哪有挑水种地还穿这么好衣裳的,我今儿撞大运,偷……不,捡白菜结上仙缘了!” 这人虽是个驼背,动作却机敏,两只胖大的黄兔摇摇晃晃搭在肩上,林故渊见是村民,面无表情地挑起担子转身就走,那驼子却一下子蹦到他身前:“神仙别走!” 林故渊瞥了一眼他手里的白菜:“偷就是偷,我不追究,你也别拦我的路。” 那驼子却大有赖上他的势头,将白菜往后背竹筐一扔,劈手抢过他的担子挑在肩上,喜形于色:“我来挑我来挑,我说村里那老头为什么老拦着不让上山呢,原来真的有神仙。” 第5章 天邪令 林故渊三番两次绕不开他,一路听他鼓噪:“神仙,你给我在仙宫找个差事做吧,我不是坏人,实在是活不下去了才偷点东西……我是陕西逃难来的,这两年土匪横行,我家被抢了好几次,一粒米都没给剩下,耗子都饿死了……今年村里又遭了瘟疫,十口里死了七八口,大家都跑了,没地没手艺,只能靠小偷小摸过活……可怜哎……” 第5章 走着走着就到了厢房门口,魏大椿不在,门上虚挂着一把锁,林故渊示意那驼子归还担子,驼子却不肯,抱着光溜溜的扁担不松手:“神仙,我说的都是实话,不信你去陕西俺们老家那里打听……” “好。”林故渊道:“你说,你是怎么上来的?” 他借着夺扁担的当口一把搭住驼子的脉门,要试他的底细,那驼子也不知道反抗,大喇喇地伸着手,脉搏突突直跳,没有真气,倒是有一股子馊饭的臭气。 山谷四面皆是万丈高峰,唯一进谷的路需要穿过昆仑派境内,驼子听他这么问,面露得意之色:“爬上来的,这山还算高吗?我们从小在山里野惯了,渴了喝泉水,困了枕着石头睡,别说这档子山,就是悬崖峭壁那也不在话下!你别看本大爷……不,谢阿丑是个驼子,猴子都没我灵便!怎么样怎么样,神仙,你瞧着我身手还行吧?是不是有仙骨……哎别走别走,就算没仙骨,这两下子在你们那混口饭吃行不行?” 林故渊去摘门上的锁,冷不丁被那驼子一把抓住了手腕,低头一看,是极脏的一只大手,黑红粗糙,冻得裂了口子,再一回身,只见那驼子光脚穿着两只破草鞋,脏黄的大拇指伸在外面,鞋底都要磨穿了。 他叹了口气:“要不嫌弃,进来吃口热饭吧。” 他烧火热饭,原是想一顿剩饭打发了这叫花子,不想那驼子瞧见饭碗里青青白白一丝肉星也没有,汤也是白菜萝卜三两根,倒嫌弃上了,说什么也要把背上的两只黄兔送给他,见他没有要接的意思,风风火火的去找菜刀和炒锅,要给他闷兔子肉吃。 林故渊练乱雪剑法,讲究身心洁净,多年不食荤腥,被他缠得没法子,只好把兔子挂在门栓上等魏大椿回来。 魏大椿上午拉了一车白菜去了门派厨房,天擦黑才赶回后山,从斗篷里掏出一封玉虚师尊亲笔写的书信,短短两字墨迹淋漓:速归。 林故渊准备连夜上山,那驼子着了慌,陀螺似的围着他左转转右转转,就是不走,林故渊将随身衣物打成一只锦绣包袱,没来得及往肩上扛就被驼子抢走了,驼子呲着牙笑,一张麻脸皮色更黑了:“神仙,赏个差事做吧?” 林故渊生平最怕与人拉扯不清,打算运起轻功彻底甩开他,回头一看,见驼子眼巴巴地盯着自己,破衣烂衫,满手冻疮,心想宗门弟子尚不能全然抵御山中寒气,自己这一走,这驼子误打误撞,离了百花谷,怕是要冻死在雪地里了。 昆仑山顶人迹罕至,听说厨房一直缺做粗活的伙计,这驼子人高马大,像是有把子力气,若他能踏实上进,凭力气吃上口饱饭,也算是自己做了一桩善事。 这么一想,眉头就舒展了,回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谢。”驼子满脸堆笑,抹了把鼻涕,一脸痘疤呼之欲出,“从小长得难看,没个正经名,就叫阿丑。” 林故渊回屋取了件土布棉袍,一双旧布鞋递给他,叹道:“若是从前,给你找个差事倒不算什么,眼下我犯了大错,已是自身难保,恐怕许不了你什么,你且跟我走吧,看你命数如何。“ 驼子三两下把袍子披在身上,高兴地眉飞色舞,抓着他问:“你可真是菩萨转世,菩萨能犯什么错,必定是一群坏人,欺负你年轻俊俏!” 林故渊心里冷笑,心说眼下人人骂我是个祸害,恨不得我立刻死了,把陈远师兄换回来,你倒是有趣,得了一身一文不值的破烂棉袍子,就把我当成天上神仙,当真是没见过世面,一副蠢相,傻得冒气。 他也不辩解,点头道:“走吧,跟我回昆仑。” 他有轻功在身,踏雪无痕,脚步飞快,驼子在后面追,一边用棉袍裹紧了自个儿,一边呵白气,一叠声挥手叫着:观音菩萨,观音菩萨等等我—— 林故渊没想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关于大师兄陈远的议论刚告一段落,这随手捡回去的丑驼子在他回门派的第一天,又一次把他狠狠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山谷外正在下雪,山路难行,回到门派已是后半夜,第二天一早沐浴更衣,前往兼山堂面见师尊,顺便也带上了谢阿丑,打算在议事结束后顺道提一句让他去后厨帮忙的事。 玉虚、玉移、玉清、玉玄四位师尊都已到齐,端正坐于上首,旁边依次排开八张檀木交椅,这是同辈师叔的位置,二十四位白衣弟子分列两侧,绿衣弟子次之,蓝衣、灰衣弟子皆在堂外聆听教诲。香风环绕,琴音袅袅,端的是一派仙风道骨,驼子低头跟在林故渊身后,从未见过如此排场,唬得攥着衣角,用余光左瞄右看。 “师尊平生最恨别人举止猥琐。”林故渊低声道:“庄重些。” 驼子又不敢胡乱张望了。 玉虚师尊急召他回去,是要召集全派共同商议魔教业火堂堂主欧阳啸日现身一事。 半个月前昆仑派收到嵩山少林寺发来的英雄帖,夹有一封慧念方丈亲笔写就的密信,信中提到一件奇事,原来少林元月十七至元月二十三举办无遮水陆大法事,今年赶上佛祖诞辰,格外隆重,不仅照往年的例举办诵经、礼忏、祈福、供斋、施放瑜伽焰口等功德法事,还请出了遗失江湖多年、刚刚寻获的佛家法器金刚降魔杵向信众展览。 消息放出几天后一个清晨,天还没放亮,小沙弥早早的开了寺门,举着扫帚打扫房梁的蛛网,为无遮大会做准备,抬头看见大雄宝殿的大匾正中端端正正插着一支飞镖,钉住一方素绢。 那飞镖有手掌般长,通体纯黑,冰冷沉重,尾部镶赤红翎羽,很是精致好看,小沙弥爬上梯子端详半天,竟不知道是哪门哪派的暗器,摘下素绢一看,里面横七竖八写着一行大字:秃驴备好金刚伏魔杵,元月十七静候我等来取——圣教业火堂欧阳啸日敬上。 听到消息,慧念方丈拄着禅杖颤巍巍的来了,一看见那飞镖,登时变了脸色,喃喃道:“回来了,到底还是回来了。” 小沙弥好奇:“太师父说的是谁?” “魔教。”一名武僧道:“业火堂是魔教的分舵之一。” “不,区区一个业火堂翻不起这么大的浪来。”慧念摸摸小沙弥的脑袋,“是红莲,红莲回来了,这飞镖就是他的信物。” 这个消息霎时惊起轩然大波,钟声响彻山谷,全寺僧人立即集合,彻夜商讨对策,慧念方丈左思右想,认为魔教里排得上前三的魔头“红莲”的信物现世,仅凭少林一派之力恐怕难以支撑,因此向武林广发英雄帖,邀请各门各派速派人手前来支援。 就在林故渊在后山种菜浇粪的当口,少林寺的帖子千里迢迢被送上了昆仑山。 玉虚道:“我意亲率昆仑派白衣弟子共赴嵩山少林,共抗魔教,尔等意下如何?” 玉清一向不喜干戈,迟疑道:“我派驻守昆仑山,一向独善其身,不问江湖中事,与魔教更是素无瓜葛,十余年相安无事,此番贸然插手,恐怕凶吉难料。” “师弟还是老样子,一遇事就隐忍退让。”玉玄道,他身材矮胖,脾气急躁,“魔教作恶多端,其行径早已被侠义道所不耻,武林门派同气连枝、理应肝胆相照,此番少林有难,若此时不加以援手,岂不是要让天下正义之士耻笑我派尽是胆小鼠辈?” “玉玄师弟所言甚是。”玉虚颔首,昆仑派掌门真人云游之后,他居于四位代掌门首位,暂理昆仑大小事务,说话最有分量,缓缓道:“昆仑派不问江湖事,却并非不知善恶,近年魔教动作频繁,武林各派早有防备,我派今年加开‘升衣战’也正是为了此事。” 说罢看向玉移:“师弟的意思是?” 玉移低垂了眉毛,道:“但凭诸位师兄决断。” 四位代掌门涵养极佳,你来我往,兀自讨论。 座下一干徒弟、徒孙一个个垂首肃立,大气也不敢出。 林故渊双眉紧蹙,魔教之事他曾听师父多次提起,所谓魔教,本名天邪九令,最先是一名叛出师门的正派人士所创,至于哪一门哪一派则已经无处追寻——各派谁也不肯揽这盆脏水。 天邪九令在鄱阳湖一代举起义旗,号称“笑世上可笑之事,容天下难容之人”,专门收容武林中犯下重错、被逐出师门的弟子,间或吸纳一些古怪文人、巫医方士、游侠乞丐等等,信众来自三教九流,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只是一个松散的民间组织,行事低调,并不随意滋事。 第6章 下山 那名叛逃弟子寿终之后,一名全真教叛逆继承衣钵,自称长生老祖,开始在江湖活动,此人气量狭窄,善妒嗜杀,被逐出全真后一直心怀怨恨,偏在武学上颇有见地,借着盟主之位,多年四处求索,把手下信众不成体统的各路武功归纳扩展,梳理出一套狠辣绝伦的独门武学——臭名昭著的《天邪十九式》和《歃血书》。 长生老祖从此不问善恶是非,一心一意与武林正派为敌,他掌教的数十年里,武林中屡发灭门、屠杀惨案,手段极其残忍。 第6章 天邪九令行踪诡谲,来去无踪,武林正派多次联手清缴,却连他们的老巢所在都没摸清。长生老祖越发野心昭昭,竟到了妄想踏平侠义道的程度,在他的招引下,越来越多心术不正的恶徒齐聚教内,这些魔教爪牙扯去对抗名门正派这块遮羞布,成日借着天邪九令的大名到处滥杀无辜、□□妇女。 数十年里,天邪九令的黑色令旗让人闻风丧胆,就连平民百姓,只消提起一句“黑旗来了”,三岁孩童都会坐地大哭不止。 再后来,天邪九令的名字没有人提及了,大家称之为魔教,正义之士提起来无不咬牙切齿,恨不得生啖其骨肉。 长生老祖却没有长生不老的本事,传说他自恃神功大成,向当初驱逐他的全真教发出战书,不想恶有恶报,他与全真教第七十三代掌教在终南山交战数百回合,胜负难分,一急之下竟被练了一辈子的歃血术所反噬,自废了七八成武功。 全真掌教青阳子乘胜追击,挥剑斩去长生老祖左臂,逼得他不得不抱着一条断臂落荒而逃,这一战后,长生老祖身败名裂,他自视甚高,羞怒交加之下,不久就一命呜呼了,临死时匆忙将教主之位传给了一位叫冷先生的护法。 冷先生没有长生老祖的手腕,老祖死后,魔教霎时群龙无首,教众分裂成数派,自相残杀瓦解大半,武林正派借机发动大举清缴,一派将剩下的乌合之众之驱赶至南疆,魔教元气大伤,十多年没有动静。 然而,武林各派从未有一日放弃搜寻魔教残余的机会,魔教中的厉害人物素来独来独往,谁也说不准,当年那次围剿到底重创魔教到何种地步,是否有朝一日又会卷土重来。 至于现在这位魔教教主冷先生,江湖中人却知之甚少,就连玉虚,在向林故渊等弟子描述这段历史时,也只是淡淡的说这人神秘低调,听说他带领魔教余孽蛰居南疆多年,从未现身中原,他的左膀右臂——左掌教“魔尊”,右掌教“红莲”,零零星星在江湖有过些消息,不知在做些什么勾当。 这次业火堂公开挑衅少林寺,正触及了那段隐痛,但凡稍有良心的,无不怒火中烧,又心怀忐忑——这么多年了,魔教终于回来了。 四位代掌门商议完毕,达成了一致意见。 玉虚向座下弟子扫视一圈:“我欲赴少林清缴魔教欲孽,诸位可有异议?” 众弟子昂首挺胸,齐声道:“我等愿跟随掌门师尊,铲除魔教,匡扶正义。” 这一声口号喊得利落干净。 玉虚赞誉道:“我昆仑弟子果然深明大义,不枉你们师父平日悉心教导……” “嗝……”一声响亮的饱嗝打断了他的话。 那嗝既长且深,发自肺腑,九曲婉转,拖着长长的尾音,仿佛一股韭菜的热气扑面而来,此刻氛围庄严肃穆,那嗝就显得极不合时宜。 如此出洋相的,想也不用想,一定是那驼子。 林故渊用余光警告他:“谢阿丑!” 驼子急忙掩嘴:“哎呀对不住对不住,早上的馒头太香了,又白又软,没忍住吃了四个……嗝……多了……” 他说着对不住,这一句话嗓门却更大了,引得周围弟子纷纷侧目。 谢阿丑浑然不觉,发觉大家都在看自己,不肯吃亏地瞪回去:“看什么看,看什么看,你们就不放屁、不打嗝?少见多怪!” 林故渊低声道:“……闭嘴。” 驼子很委屈:“我说的是实话嘛。” 座下被他引得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玉虚把目光投在林故渊身上,他涵养极佳,并不怪罪,问道:“渊儿回来了?” 林故渊低头称是,玉虚淡淡点了一点头,又道:“回来的正是时候,你去收拾准备,以我派拜帖和惠念方丈英雄帖为信物,即刻出发,先行启程赶往少林,接洽无遮大会事宜,一路小心谨慎,勿惹麻烦,务必时刻注意魔教行踪。” “是。”林故渊抱剑行礼。 “你虽年轻,但在这一代白衣弟子里,你最为沉静持重,处事老成,为人刚正不阿,师父对你寄予厚望。”玉虚道,“你久居昆仑甚少在江湖走动,又刚获白衣资质,正好借此机会历练一二。” 他思忖片刻,叮嘱道:“此番魔教忽然现身,我昆仑以武林正派自居,理应伸以援手,但魔教一向狡诈,我与你们众位师叔还需些时日料理门派事务,以免派中空虚,被魔教趁虚而入,等办妥了,过几日我就率众弟子随后跟上,最迟元月十五,少林寺见。” “是!”林故渊这一句答得更为利落,“弟子定不负师尊嘱托。” “好,好。”玉虚笑吟吟道,“此事重大,可需谁与你同往?渊儿大可直说。” 林故渊还没答话,闻怀瑾早按捺不住,草草行了个礼:“叔叔,侄儿愿与林师弟互相照应,早赴少林。” 玉虚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你?还是算了罢。” 闻怀瑾急道:“我和林师弟自小就在一处,脾气性格十分相投,林师弟才刚刚考入白衣,尚未修习我派上乘心法,只他一人,我怕他应付不了……” “胡闹,武功高低大家自有分辨,要你磨牙?”玉虚将茶盏往桌上一放,“渊儿性子沉稳,我派他去,正是因他行事低调、凡是少与人争执,要是带上你,不成了一路鸣锣开道、打打杀杀闯到少林?” “你就是瞧不起我!”闻怀瑾愤愤不平。 林故渊朝闻怀瑾笑了一笑:“好意心领了,我愿独自前往,脚程快些。” “咳,神仙,咳咳……”背后传来响亮的咳嗽声,谢驼子煞有介事的清了清嗓子,“我一来你就要下山,那我怎么办?” “你留在昆仑,自有人照拂。” 驼子见林故渊没有替自己打算的意思,挺身而出,伸出一根手指指着玉虚:“哎,那个玉字辈的大兄弟,他不是‘独自前往’,我跟他去!” 这么一闹,玉虚终于发现了眼前这位不速之客,道:“何人喧哗?” 林故渊硬着头皮:“回禀师尊,是……是山下村民……” 谢驼子一扬眉,大声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就是我谢老大是也!” 人群中飘出一两声按捺不住的低低笑声。 “村民?”玉玄等了半天,终于找到机会,冷笑一声:“林故渊可真是玉虚师兄教出的高徒,在后山思过一个月,把门派规矩都忘了吗?竟把外人带入议事堂。” 玉玄因为陈远的事,一直对林故渊心怀芥蒂,有意发难。 林故渊自知理亏,他成日种菜种的一身猪粪味儿,一番洗漱整理后天已大亮,师父那边传唤的急,披着曦光马不停蹄的奔向议事堂,事先并不知道是要商议门派大事。 “师叔教训的是。”林故渊道,“我即刻带他出去。” 玉虚被玉玄驳了面子,心里不自在,道:“当日我派故渊去后山清修,并非思过,师弟这么说,岂不是更滋长了派内谣言?” 他打量着谢驼子,对林故渊道:“渊儿可是有事要说?” “确实有一事……” 林故渊为难道:“议事结束后我自会向师尊禀报……” 玉虚刻意要压玉玄一头,对林故渊格外纵容:“你肯开口,必是事出有因,但说无妨。” 林故渊是真不想在一众师兄弟面前说起偶遇谢阿丑的事,师父当众提出来了,又不好隐瞒,只好捡重点的略说了个大概,问道:“不知可否在后厨房给他安排个位置,讨得一口饱饭?” “我当是什么人,原来是个偷白菜的小贼。”玉玄出言讥讽,“有趣有趣,玉虚师兄高徒,管起后厨房的事来了,莫不是觊觎我派掌勺位置吧?” “只要不是觊觎掌门位置,与师弟又有何相干。”玉虚冷冷回道,又望向林故渊,眼含慈爱:“甚好,我一向担心你精于武学,疏于人情,有这份善良之心,在后山一个月没有白待。” “就依你所说,让这位、这位兄弟去后厨帮忙……” 他话音未落,谢阿丑高声嚷起来:“不行不行,我谢老大怎么说也是练过武的人,怎么能去后厨,这要是传出去还不让人笑话?不去不去,要去你自己去!” 林故渊恨不得就地把他埋了。 第7章 启程 “噢?练过武?”玉虚端起茶杯,闲闲道:“你是哪门哪派出身,既然有师门,又为何要来我昆仑山?” 谢阿丑当即跳到大殿中间,嘿的一声大喝,右手虚虚勾拳,转身飞踢一脚,原是个挺漂亮的亮相,偏他是个驼子,动作十分不利落,慌张之下又踢错了腿,右手右腿顺了拐,险些把自己摔了个狗吃屎。 满殿昆仑弟子都憋着笑,得亏着门规严谨,勉强憋在喉咙里。 林故渊面色一沉:“……你够了。” 谢阿丑却不怯场,见大家都饶有兴趣的望着他,反而来了精神,嚷嚷道:“哪门哪派?谢老大我四海为家,哪门能拘得住我?你们那些功夫,来来回回一个样,我看几眼就能学会,还用得着拜师门?” 第7章 “你们看好了,我给你们表演几招!” 说罢竟真的舞起来,先踉踉跄跄迈了几步,一个回身,做出仰脖喝酒的样子,双手胡乱打了一阵,道:“瞧着,这是丐帮的醉拳!” 接着跳跃回来,举起二指当做长剑,嘴里发出嗖嗖嗖声响,比作剑气,一会指东,一会指西,嘿嘿哈哈的来回腾挪,突然又侧躺在地上,曲起一条腿,手里挽了个兰花指,做出一脸娇羞状,道:“这是峨眉派玉女剑!” 他不知道峨眉只收女弟子,还一脸洋洋自得。 昆仑派清规戒律甚多,弟子们平日都绷着脸端架子,别说聚众取乐、嬉笑玩耍,就连走路都不敢大声喘气,这下可算找到了活宝,直像看耍宝卖艺一般,刚才提到魔教重临的压抑氛围一扫而光,年纪小些的弟子一个个挤眉毛弄眼睛,憋笑憋得快要出了内伤。 谢驼子越发得意:“怎么样怎么样,学得像不像?你们还想看哪派的功夫?” 别说,他误打误撞,倒真学出了几分各门派的精髓,有胆大的小弟子扯着嗓子道:“再来段少林的!” “不学不学,秃驴不学!”谢驼子一挥手,“学秃驴,讨不着媳妇!” 林故渊的脸色更难看了。 玉虚看着谢驼子耍宝,不动声色:“你倒是去过不少武林门派。” “嗨,到处讨生活嘛,混口饭吃,偷大户人家被逮着要打个半死,就是你们这帮那派的,被偷了抢了还拱手送钱呐!蠢得很!”谢阿丑结束表演,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膝上的尘土,“我知道,这叫锄强扶弱,咱谢老大又丑又穷,就是那个‘弱’!” 他说得兴起,不想暴露了企图,当即翻了个白眼,住了嘴。 几个小弟子终于憋不住噗嗤笑出声来,玉清一向温和寡言,也忍不住微露笑容,说了句这人性子倒是耿直,道:“你不愿意去后厨,那跟着去练武场打打杂如何?木桩木人需要经常修葺维护,常二一个人忙不过来。” “练武场?”谢阿丑想了想,摇摇手,“不去不去!天天看别人练剑,自己又不能操家伙,没意思!” “那去知返书院?那是我派弟子读书清谈的地方,你对武学有兴趣,也可聆听一二。” “书院?老子大字不识,去那作甚!” “后厨不去,练武场不去,书院也不去,你待如何?” 谢阿丑回头看着林故渊。 林故渊脸上白里透红,下唇紧紧抿着——是被气得,他性子再清雅,这回也差不多要恼了。 谢阿丑看了他一会,语出惊人:“我想拜师学武。” 玉清一愣:“你说什么?” 谢阿丑瞪着林故渊:“我跟这小兄弟投缘,我要他教我练武功。” 林故渊白里透红的脸霎时紫涨,一阵阵腾腾的热,怒道:“我好心收留你,你却如此作弄我,是何居心!” 他拔剑出鞘,飞身过去:“泼皮无赖,还不赶快退出兼山堂,免得污了师父和众位师叔的耳朵!” “啊呀呀,不肯就不肯,怎么还动手呢!”谢阿丑赶忙倒退,连滚带爬躲到大殿的一根柱子后头,朝玉虚求救:“大兄弟,快、快帮帮忙!” 林故渊的剑极快,谢阿丑依仗一根立柱,左边右边转着圈子躲,一时竟也互相近不得身,小弟子们一个个退避三舍,让出一块阔朗地方,由他俩来来回回打成一团。 玉玄冷眼看笑话,道:“有趣,真有趣,林小师侄成日里惜字如金,跟这驼子却一说就是一大车,还动上手了,可不就是投缘。” 他本是要林故渊出丑,不想谢阿丑听完,又连滚带爬从柱子后面绕出来,撅着屁股,对着林故渊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师父在上,受我一拜!” 林故渊剑尖微颤,一口银牙几欲咬碎,话也说不出:“你、你、你好大的胆子……” 眼看着局势要僵,玉清脾气温吞,打圆场道:“好了好了,师侄不必恼怒,我昆仑派收徒一向严格,岂能如此儿戏。” 玉玄道:“依你说,怎么办?” 玉清转向玉虚:“师兄,掌门真人不在,你是排行第一的代掌门,你说句话。” 玉虚还没来得及开口,谢阿丑却不知说了什么又触了林故渊逆鳞,林故渊提剑就追,玉虚被闹得心里发烦,喝道:“都住手!” “渊儿,我看你是在后山静心静得不够!”他重重拍案,“给我跪下!” 林故渊不敢违抗师命,扑通一声双膝跪了,谢阿丑看了他一眼,也跟着跪了下去。 玉虚叹了口气,对谢阿丑道:“你非我门人,不用跪我,今日之事我不跟你计较,免得传出去让人说昆仑派恃强凌弱,但拜师这事也不要再提了,我们昆仑派是清净地方,既然你也百般不满意,强留你在这怕是要闷坏了你。” 谢阿丑抬起身子,玉虚摇摇手不让他说话,对林故渊道:“你惹的事,你自己收拾,这样,你带着他,在去少林的路上找个安全繁华的镇子,给他些盘缠,让他走吧。” 林故渊顶着众位师兄弟的议论,带着谢阿丑回了快雪阁,一路如芒刺在背,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避避风头。 他不知道自己造了什么孽,大概是星宿不吉,先是被罚往后山种了一个月的菜,刚一回来,又成了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 谢阿丑却对兼山堂的闹剧不以为意,跟在林故渊身后,一路这儿摸摸那儿看看,很是兴奋。 一回到快雪阁,林故渊便开始收拾行李,为下山做准备。 包袱收拾到一半,闻怀瑾带着陆丘山、卓春眠来了,林故渊把绸缎包袱打了个结——习武之人不拘小节,衣物饮食倒在其次,一只锦盒里装着英雄帖和玉虚亲笔写的拜帖,这是重要的信物。 他看了一眼鱼贯走进来的三个人,拧紧眉头:“你们也来看热闹?” “一个粗野蠢汉的热闹,还不值得我走这一遭。”闻怀瑾一改平日的嬉皮笑脸,目光大有忧虑之色,“故渊,你少在江湖走动不知道,这一趟不是玩的,魔教有备而来,我怕你一个人应付不了。” 陆丘山附和道:“我前些年受师父所托,曾下山四处行走,一路只见许多小门小派横遭劫掠,手段极其残忍,银枪太保花家刚诞下一名婴孩,竟在出生当夜被挖去双眼,摘去心肝五脏,稚子何其无辜!如此骇人行径,怎不让人胆寒?” 他忧心忡忡:“除玉虚师尊所说那位‘红莲’,魔教还曾有一位‘魔尊’,虽已多年不曾现身江湖,但此人手段阴戾狠辣绝不逊于当年长生老祖,九江方家,只因做布匹生意得罪了魔教之人,一夜之间惨遭灭门,全家老小百余口无一幸存,大门一行血字,便是魔尊名号——” 闻怀瑾冷哼道:“我当什么英雄好汉,如此说来,只敢跟小门小户叫板。” 陆丘山摇头道:“这便是说,前些年魔教扰动武林,不过做些小案,把持着水路赌场青楼等生意,此番红莲现身,又是公开叫板江湖第一门派少林寺,恐怕是三十余年韬光养晦,终于积蓄实力卷土重来,此次少林之约,怕是要揭开一场腥风血雨。” 林故渊郑重点了点头:“我心中有数,一定万分小心。” 陆丘山道:“几时启程?” “今晚就走。” 闻怀瑾几次欲言又止,突然一拳捶在他胸口:“婆婆妈妈的话不多说,一路保重,元宵节咱们少林寺见。” 卓春眠从他身后闪出来,这是个圆脸的青年,厚嘴唇,眼神和善,年纪比其他三位都小一些。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堆瓶瓶罐罐,一股脑儿塞给林故渊:“故渊师哥,这是我新配好的药,上面都贴了纸签,普通外伤内伤都可医治,圆肚的那瓶可治疗毒虫毒蛇咬伤,你一定记清楚了。” 说罢很珍重的从胸前掏出一只珠子,道:“这是我娘送给我的,她是位名医,你戴在身上可避邪祟,蚊虫不敢近身,我听说山脚下的客栈蚊子多得很。” 闻怀瑾白他一眼:“蠢材,寒冬腊月你变一个虫子给我看看?” 林故渊摇摇手,接过来戴在脖颈里:“谢了。” 陆丘山再要说话,林故渊往后一退:“有完没完了,我等受恩于昆仑,不就是盼着有朝一日学有所成,匡扶正义,报效师门?怎么还未下山,便自己把自己吓破了胆子,我出趟公差,你们弄得像生离死别一样,不吉利。” 陆丘山笑了,拍拍他的肩膀:“万事不要勉强,江湖险恶不比门派,冲突能避就避,我可能要跟随玉清师父留守门派,就不与你约定元宵见面了,你记得,遇上难事就发信号,我第一个赶去支援。” 林故渊与他们三位一一道别,当晚叩别师父,连夜下山。 第8章 闹鬼 林故渊真的没想到,兼山堂的事只是个预兆,他的星宿不利才刚刚开始。 昆仑山雪地难行,马匹迈不动步子,他本想运起轻功,估摸着一天半便能赶到山下小镇,却偏偏带了个谢驼子,林故渊踏雪跃崖如履平地,那驼子在后头气喘吁吁的跑,“小兄弟,小兄弟等等,等等!这……这一带有人熊……我、我要落在后头……被熊瞎子碰上,给吃、吃了,可别怪……别怪别人说你们昆仑……见死不救,不、不仁义……” 第8章 林故渊一跃跳到雪坡一株斜斜伸出的松树下面,衣白胜雪,气息匀定,淡淡道:“你是驼,不是结巴。” 过了许久,谢驼子才从后面蜿蜒崎岖的山路露出头来,拄着一根树枝,一瘸一拐把林故渊骂了一万遍。 走走停停足有三天,才到了山脚下的无涯镇。 林故渊想在这打发了驼子,不想那驼子在山里挨了冻,竟然发起高烧,讹着林故渊又是上医馆,又是煎草药,吃完药热腾腾出了半宿汗,风寒好了,又嫌弃那镇子荒僻破败,林故渊不善跟人打交道,更不喜纠缠,也就随了他。 山下是一路坦途,林故渊在驿站买了一匹白马,配齐马勒脚蹬,一应雪白,谢驼子在旁边斜眼看,一声声叹气。 林故渊用刷子梳理白马鬃毛,问他:“你又有什么意见?” “不敢不敢。”驼子嘿嘿一笑,“实话说吧,你这马啊,不行。” “为何?” “你忘了临行前你师父怎么嘱咐的了?‘行事低调,小心谨慎’。” 他压低嗓子,一本正经的学玉虚说话的语调,“低调,何为低调?你这一身白,骑着高头白马,生得又如此俊俏,不知道的还以为来了观世音呢,跑江湖哪有这装扮?不是我说你,这之乎者也的你在行,行走江湖我在行,后生,学着点吧!” 林故渊懒得理他,但却也默默的回到铁匠铺,换了一套马具,又去当铺随便置办了两套轻便衣裳,长发并不束冠,用布巾扎了个马尾,将长剑用布缠好,跨马扬鞭,像个普通习过些拳脚的世家子。 驼子仍不满意,拦在他马前:“小兄弟,你倒是有坐骑了,驼子我还光着腿呢,你怎么也得照顾照顾老人家吧?” 林故渊道:“你上蹿下跳比猴子还灵,也敢自称老人家?” “嘿嘿,嘿嘿,驼子长得丑,显老。”谢驼子笑得一脸疤瘤闪闪发亮,“小兄弟你就不一样了,你生的俊,不是都说相由心生嘛,你心地一定好,惜老怜贫些吧,我这腿实在酸的厉害。” 林故渊:“不是想拜我为师吗?你跟着我的马跑,这就是练轻身功夫,等有进益了我传你几招剑法。” 驼子诺诺道:“不敢不敢。”却赖在马市不走,一匹接一匹的看。 林故渊骑在马上,瞧见拴马桩边的几匹牲口,指着一匹对卖马的说:“老人家,这匹多少银子?” 老者翘起两片小飞胡,操着一口西域口音,笑道:“小兄弟,这不是马,这是驴骡,吃得少,脾气好,便宜,就是慢了点。” 林故渊掏出钱袋,扔给老人一块散碎银子:“就要它。” 谢驼子试了好几次才爬上骡子,偷偷骂道:“抠门。” 两人快马快骡加鞭,迎着夕阳,向下一个镇子赶去。 地图标注的下一个目的地叫百乐镇,这却是个大镇,地处甘肃边境,自古沿河西走廊贩卖货品的商人都会在百乐镇歇脚,听说极是繁华热闹,镇子茶馆、饭馆、妓馆、赌馆林立,号称只要掏得起银子,保准能换一百种乐法。 谢驼子听见要去这里就双眼放光,林故渊想到能摆脱他,也跟着心情转好,就连驼子一个劲唠叨妓馆的姑娘有多少招数这种荤话也不在意,牵着缰绳徐徐漫步,留他一个人叨念去。 百乐镇是西域的最后一站,等过了百乐镇,就算是踏上了去往中原的大道。 西域地广人稀,从无涯镇到百乐镇,要翻过一大片荒无人烟的高原,再一越过大片浩渺无边的毛榉树林,这一段路极是危险,野兽、盗匪、魔教信众时有出没,林故渊是练家子,自然没有怕的道理,那驼子却也有些胆识,背着一大包干粮,跨着一匹垂头丧气的骡子走在后头。 据他自己说,他八岁离家,四处流浪,曾经为了讨口饭吃,从中原行至北疆,北疆行至西南,数次死里逃生,对生死都看得淡了,听到这里,林故渊回头看他一眼,只见那驼子半张脸浸在红彤彤的余晖里,仍是丑陋骇人,一双眼睛却沧桑淡然,颇有几分萧索的意味。 这驼子嘴里能跑马,仅同行这几天,他已经给自己吹出了二三十种身世背景,林故渊当他信口胡诌,懒得说话。 果然,只沉郁了片刻,那驼子又恢复了本性,大喊道:“完了完了,今夜是不是要睡在树林里?我那老腰可经不住折腾……” 毛榉树林地势低洼,树冠遮天蔽日,甚是阴森恐怖,林子腹地更是难走,天一黑就伸手不见五指,只能在正午前后的两三个时辰借着从树冠顶端漏下的微弱阳光,举着火把赶路,日头稍偏一点,就只能点起篝火露营。 这里气候反常,温暖潮湿,谢驼子用树枝和牛筋做了一只弹弓,打着一只雉鸡,借着噼噼啪啪的篝火烤得喷香,林故渊茹素,靠着大树默默吃干粮。 谢驼子让他许多次他都不要,自己掰下一根鸡腿大吃大嚼,吃得满嘴流油,叹道:“美味美味,要是再来一壶好酒,给个皇帝宝座都不换!” 转头问林故渊:“小兄弟,你不吃肉,酒总喝的吧?” 林故渊不屑跟他交谈,举起羊囊袋灌了一大口山泉水,手臂搭在膝头,用青白的手擦一把下巴。 谢驼子露出无限惋惜的表情:“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真是辜负了好东西。” 四下古树忽然晃动起来。 两人都不吃饭了,一起抬头朝四周张望,只见篝火晃动的光影里,树冠又是一阵颤动,飘洒洒坠下几片枯叶,紧接着,漆黑的密林响起了一阵阴沉沉的笑声。 “哈哈哈哈嘻嘻嘻嘻嘻嘻啊哈哈哈哈……” 树林阴森寂静,那笑声只让人毛骨悚然。 谢驼子手里的鸡腿掉在地上,哆嗦着往天上看,道:“什么玩意……在笑?” 笑声原只在头顶上方,这一声笑完后,忽然像受到感召似的,前后上下左右一起响了起来,笑声有男有女,声音越来越大,数量越来越多,风声树声、笑声、闹声响成一片,根本辨不清方位,林故渊跳起来,一把抽出长剑,大喝:“来者何人!” 驼子挪动到最近的大树底下,抱着胳膊发抖:“别,别出去,快藏起来!” “这是死人哭!这是死在林子里的人在找替身呐!” 林故渊不信这套说辞,朗声道:“装神弄鬼算什么好汉!” 没有回答,那些“人“依旧哈哈哈哈的大笑,笑了一会,又夹杂了哭声,呜呜咽咽的,极其悲恸幽怨。 林子里忽然起了风,嗖嗖的卷着落叶,重重黑影在树枝来回跳跃,可就是看不见人。 林故渊举起火把,眯着眼睛去寻找树间的鬼影,突然感到左肩一痛,一团白东西从天而降,击中他的肩头,又弹了出去,咕噜噜滚进了蒿草丛,他伸手去掏,摸着了一个粗糙的硬东西,低头一看,竟是一个完整的骷髅头! 饶是他有再大的胆子,也禁不住后背阵阵发凉,那驼子原本还有理智,看见林故渊手上的骷髅,一下子失控了,双手捂脸,竟放声大哭起来:“救命,救命!有鬼!鬼啊!” “哭有什么用!”林故渊扔了骷髅,一把抓向谢驼子的后脖子,“起来,走,去看看什么在作怪!” 驼子抖如筛糠,站到一半扑通一声又跪倒了,怎么拽都起不来,直望着那骷髅头的一对黑洞洞的眼眶子作揖求饶。 林故渊骂了句废物,长剑一抖,运起轻功,足尖点着旁边一棵大树树干,噌地借力腾空,又蹬蹬蹬的连踏过三四棵巨树,转着圈子越攀越高,跃至一处坚实的树梢,扒开树叶往里瞧。 深处一片漆黑,深不见底,那笑声和哭声却逼近了,从四面八方将篝火团团包围。 “哈哈哈哈哈嘻嘻嘻嘻……” “呜呜呜呜嘻嘻嘻……” 树叶哗啦啦往下飘散,林故渊举剑朝树间劈砍:“什么妖魔鬼怪,给我现出原形!” 树冠突然分开一道窄缝,闪出一双血红的眼睛! 林故渊跟那眼睛四目相交,骇地连退两步,险些保持不住平衡掉落下去,左手虚空一抓,竟摸到一团毛烘烘热乎乎的东西。 那东西调头就跑,林故渊运劲追赶,然而它动作太过敏捷,借着火把的光,一团鲜红的屁股在视野里一闪而过,闪身就不见了,只剩下栖身的树丛摇摇晃晃, 林故渊满心疑惑:什么鬼有大红屁股? 还不穿裤子?一身毛? 第9章 百乐镇 他突然惊醒,喜道:“我当是什么鬼怪,原来是猴子!林子里的野猴会学人笑声!” 接着放开树干,腾得飞去另一棵发出笑声的大树,长剑在手,利落的朝树间横削而去,只听树里“吱哇”一声怪叫,一团硕大的黑影子蹦了出来,他变换姿势,手握利剑朝黑影刺去,说时迟那时快,噗嗤一声,长剑从猴身穿身而过,他收剑回鞘,猴子掉下树丫,扑通一声落在地上。 林故渊跟着跳下去,蹲身查看地上的猴尸,竟是一只足有半人高的山魈,腥臭刺鼻,白颊红目,胸口嗤嗤冒血,四肢仍在抽搐。 第9章 林故渊回头冲驼子大喊:“把火灭了,把鸡扔出去,它们来抢吃的!” 谢驼子仍是抱着树瑟瑟发抖。 “拖累,看好行李。” 林故渊再度抽出朔风长剑,俯身疾驰到篝火边,并不减速,手腕清灵灵的一抖,长剑叉住一旁的烧鸡,冲身向前,大步朝森林深处奔去。 猴群果然紧跟不舍,一个个都馋急了眼,笑声变做毫无章法的吱吱狂叫,边跑边跳,挥舞着长长的指爪从两侧追赶,试图抠那剑尖的鸡。 林故渊却更快,身形成了一道影子,狂奔出数百米,将烧鸡从剑尖摘下来,抡圆了手臂朝远处一抛,烧鸡被高高的扬了出去,在空中飞了数十米,砰的一声落在远处的树丛里,看不见了。 猴群一愣,不知该继续围堵林故渊,还是去追飞走的肥鸡,领头的带头吱了一声,猴群得到命令,集体跃过林故渊,朝烧鸡落地的方向冲了过去,数量之多,体型之巨,林故渊弯腰喘粗气,鼻腔里尽是猴群奔过留下的腥臭温热的气息。 想起方才的紧张,一瞬间松懈了,竟有些想笑,在心里道:“畜生就是畜生,作什么装鬼吓人的勾当。” 他休整一会,提着剑,缓步走了回去。 篝火边空空如也,骡子和马还拴在原地,谢驼子却不知去向,原先码放整齐的包裹行李也被翻开了,草丛里胡乱扔着几件衣服,银钱、药品、随身小物散落一地,索性整套白衣道袍还在,林故渊捞起包袱皮,一边收拾一边清点,突然发觉少了一件东西,顿时心都凉了。 那只丝绒包裹、镶嵌珠玉,装着慧念方丈的英雄帖和玉虚师尊亲笔书写的拜帖的锦盒不见了。 林故渊心头火起,大吼道:“谢阿丑!” 没有回音。 他抄起长剑,飞身越至树梢,朝四下观望,只见火光幽微处,谢驼子正手脚并用盘住一棵大树的树干,奋力吊在半空不上不下,表情比哭还难看。 无论林故渊怎么喊他,驼子都只是筛糠似的抖,没有反应。 林故渊掰下一截树枝,灌注真气朝谢驼子投掷过去,正好打在驼子的脑袋,谢阿丑这才啊的惨叫一声,翻了个白眼,从树上滑了下去,一屁股坐在地上,呜咽道:“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林故渊气急败坏冲到他跟前:“盒子呢?拜帖呢?” 谢阿丑回过头,指着地上乱七八糟的行李,三魂七魄回归身体,哭天抢地道:“被猴子抢走啦!” 林故渊满脸血水汗水,甚是狼狈,他将剑随手一扔,生平第一次骂了句脏话:“……他奶奶的。” 丢了信物是大事。 林故渊用剑指着谢阿丑的后背,逼他把周遭角角落落找了个遍,爬坡上树,挖坑钻洞,锦盒没找到,毒虫野蛇倒是翻出来一堆。 谢驼子在树洞里摸出一根死人的大腿骨,又撅着屁股从树底的枯藤堆里搬出一扇被野兽啃得残缺不全的肋骨,之后无论林故渊怎么威胁他,都一副吓傻了的表情,说什么不肯再找了。 树林幽深,野兽四伏,林故渊不敢大意,又怕随意走动迷失方向,只好作罢。 只是可惜,初入江湖,还没觑见武林纷争的影子,就丢了拜山门的名帖。 两人牵着坐骑,整整五六天才走出林子。 拨开一人多高的蓬草,看见远处小路的时候,两人已是满面尘垢、衣着褴褛,四只眼睛灼灼放光,驼子倒还罢了,本身尊容就不敢恭维,林故渊却惨,数天未曾梳洗,胡碴长出老长,一身的臭汗,哪有半分昆仑名士的风采? 他也顾不得君子端方,摇摇晃晃骑在马上,恶狠狠地啃一只白面饼。 又赶了两天路,才到了百乐镇。 百乐镇果然如其名,熙熙攘攘,人流如织,街市商品琳琅满目,有中原的茶叶、瓷器、丝绸布匹,也有西域来的香料、草药、各种叫不出名字的奇巧手工小玩意儿。 两人旅途劳顿,早没了游玩的心思,沿街寻找一家干净的客栈,谁料连问了几家都已经客满,等走到第五家客栈时,天已经擦黑,谢驼子又饿又累,嘴里不住的骂骂咧咧,林故渊走进客栈,客客气气的刚说一句请问,店小二正趴着假寐,听见动静,头也不抬,伸出一根手指朝外一指:“没房了。” 林故渊转身要走,那驼子却不依了,道:“小兄弟,你脸皮太薄,走江湖投店可不是这么个问法。” 林故渊道你待如何,驼子嘿嘿一笑,转身一把抓住店小二的领子,摆出一脸凶相:“喂,大爷要住店,收拾两间干净的上房,切二斤牛肉,预备一壶好酒,告诉你,别看大爷穿得不体面,兜里有的是银子!” 那店小二也识时务,登时赔笑:“别生气别生气,不是怕你们没钱,是实在没有房间了,不信我带您楼上楼下转看一圈,别说上房,连后房仓库都收拾出来住人啦!客官您有时间吵架,不如趁着天没黑透再多跑几家,要不然今晚就要在西郊破庙里凑合了!” 林故渊示意驼子放手,奇道:“生意竟如此好?” “可不是。”店小二点头哈腰,“这几天也不知道怎么了,镇上突然来了好多像您二位这样……这样……” 他打量着林故渊和谢驼子的破衣烂衫,做了个为难的表情:“呃,打扮随性的客人,全镇的客栈都住得满满当当,我们掌柜的还特意做了块新招牌!” 说完从背后拿出一块木板,往柜台咣得一放,只见木板上歪歪斜斜用黑漆刷着五个大字:“要打出去打!” 那木板虽然簇新,上面却已横七竖八的刻上了好些刀痕剑痕。 林故渊:“……” 谢驼子抽了条木凳,一屁股坐下去:“哎呦喂,我这脚疼得不行,肚子也咕咕叫,可实在走不动了!” 林故渊问店小二:“不住店,可否打个尖儿?” 店小二苦着脸:“对不住客官,我们店小,每天统共预备那么些吃食,客人突然爆满,自己店里的都不够,实在没东西卖给您。” 驼子一听连晚饭都没着落,愈发大声的抱怨起来。 店小二道:“您要吃饭,我给您指个去处,沿着大路一直往前走,有一家挂灯笼的二层小楼,匾上写着‘永隆酒楼’,那是我们镇上最大的酒楼,您去看看还有没有位子,住宿的事就爱莫能助了。” 他摊了摊手,示意再无他法,林故渊点头致谢,抓起哼哼唧唧的谢驼子出了门。 按店小二说的方向走了一阵,果然看到了永隆酒楼的招牌,是高高大大的一栋木牌楼,装潢华丽,灯火通明,外面三层外三层围得都是人,围着大门吵吵嚷嚷。 再仔细一看,原来门口的人分两拨,左边一拨喜气洋洋,都穿着缎子长衫,互相打躬作揖,一名胸口戴大红花的新郎正满面春风的迎客。 右边那一拨则落拓多了,一应江湖人装束,风尘仆仆、衣衫破败,有挂剑的,有背弓的,有的拄杖有的牵马,正纷纷扯着脖子骂娘。 店小二赔着解释:“不是要为难各位,实在是客满了,各位请别家转转罢!” 门口杵着一名铁塔似的黑脸壮汉,声如洪钟:“放你娘的屁,二楼明明还有空桌!我们远道而来,急着赶路都饿得紧了,你去收拾几张桌子,好处多得是!” “对不住各位,那是给喜宴客人留的,半个月前就定好啦!”店小二四处作揖,“我们店小,委屈各位好汉,实在爱莫能助,爱莫能助……” 他笑得恭敬,胖墩墩的身子却挡在门口,左右招呼,寸步不让。林故渊听了一会,面无表情的要走,那谢驼子闻见酒楼飘出来酒香饭香,一叠声哎哎的叫着让他回来。 “你瞧见了,没位置了。”林故渊道,驼子笑嘻嘻的说不忙不忙,把他拖到酒楼后面的巷子里,让他先等着,自己跑了出去,过了一会又回来了,怀里紧紧抱着一包东西。 “换衣服,快换衣服!”驼子喜滋滋道,说着把那包东西往林故渊怀里塞,林故渊低头一看,竟是两套体面行头,一套宝蓝团寿长袍,一套墨绿绸缎衫。 林故渊一挑眉:“哪来的?” 驼子道:“买的!我还会变戏法不成?” 第10章 酒局 林故渊看那衣料虽新,可衣褶和微弱的汗气却明显是用过的东西,不由狐疑,驼子连忙嗨嗨笑着遮掩:“这……这……换的,刚跟人换的,昆仑山上我受你一顿饭的恩典,路上又连累你丢了拜帖,谢老大最不爱欠人情,还你一局。” 说完催促他:“快快,换上跟我走,待会儿你别作声,我自有道理。” 林故渊估摸他又是犯了小偷小摸的旧毛病,但此刻情势所迫,心道等会替他还了失主银子也就算了,因此也不多言。两人换下被捂得酸臭的破褂子,把长袍往身上一套,活脱脱两位富裕乡绅——不,富裕乡绅家的少东家和管家老头,那驼子弓着背,满脸疤瘤,穿上龙袍也不大像个太子。 第10章 驼子前面引着林故渊,大模大样走到新郎跟前,福了一福:“小冬儿,恭喜恭喜,你可是长大啦!还记得你小时候来我们家玩,光着屁股满院子跑,把夫人急的够呛!一转眼都娶媳妇啦,这不,老爷派我们家少爷特意赶来为你道贺,吃你一杯喜酒!” 这一句小名把新郎叫愣了,搜肠刮肚回忆何时结实了这一位大户人家,他看林故渊衣着华美气度不凡,却是一位大家公子,深怕是真的结交过这等权贵却忘记了,被看出来再得罪了他,又听谢驼子说什么光屁股的话,更怕他说出小时候的情状,当即做出恍然的表情,哈哈大笑着拍拍驼子的肩:“是您呐,好久不见,快请,快里边儿请!小二,迎贵客!” 林故渊跟着店小二往二楼走,奇道:“你真认识他?” 谢驼子道:“认识个屁。” “那他为何放我们进来?” “蹭饭这种事还用教吗……”谢驼子望着他,发现他是真的满脸疑惑,只好道:“活该饿死你们这些公子哥儿,摆喜宴不就是请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谁还能一一叫出名字?谁小时候没光着屁股玩过?这种瞎话要一箩筐也能编出来……” 他话锋一转,笑嘻嘻地望着林故渊:“不过也多亏小兄弟这副体体面面的皮囊,要是谢老大自己来骗这顿饭,还得多费不少功夫!这世上啊,多得是以貌取人的睁眼瞎。” 说完扼腕地摇摇头,林故渊破天荒的没跟他计较,道:“你怎知他乳名?” “在门口看吵架时听来的。”谢驼子道,“不是我说,小兄弟,这些人情世故,你可真得好好学学。” 喜宴丰盛,肥鸡大鸭子一道道流水似的端上桌,两人在二楼入座,林故渊倒罢了,拈着筷子尽挑些青菜豆腐,驼子左手一块肘子,右手一只羊腿,左右开弓大填五脏庙,吃到兴头上,油腻腻的手端起酒盅,滋溜滋溜一口一杯,喝完砸吧砸吧嘴,甚是满足。 酒楼大厅挑空,从二楼能看见一楼的情景,果然如店小二所说,今晚酒楼座无虚席,处处人声鼎沸,灯火煌煌,两人的位置靠近栏杆,林故渊往下扫视,低声道:“小小一个百乐镇,怎么会有如此多江湖人?” 大厅桌子挨着桌子,平头老百姓不见几个,多得是打扮奇异的江湖人士,大多布衫短打,腰里斜挂兵刃,有的大口喝酒、大声议论,有的坐在角落、冷眼旁观,观察这些人的形容举止,虽然衣着敝旧,脸上略带劳顿之色,但酒过三巡眼神还精光灿然,绝非寻常食客酒鬼。 谢阿丑道:“难道是镇上哪位美貌小姐要比武招亲?” 林故渊没理他。 楼下的客人灌了不少黄汤,嗓门也跟着高了起来,那交谈声有一句两句就刮进了耳朵。 “魔教退避南疆已有二十余年,此番公开挑衅必有备而来,一想到三十年前武林处处杀戮,遍地血光的日子,我便不寒而栗——” 说话的人发出一声悠悠叹息,却被另一人打断:“胡说,长生老祖早已作古,左掌教魔尊也死了多年,冷先生寡断,只剩一个右掌教红莲负隅顽抗,魔教早已不是当年的魔教,少林寺武备森严,一封英雄帖号令天下好汉,我就不信,魔教乌合之众,能敌得武林多少英雄豪杰?” 又有人道:“魔尊已死?贵派哪里得来的消息?是否可靠?” “千真万确,我派近日得到消息,有人在入蜀途中的一山洞发现了一具白骨,手里握的正是魔尊从不离身的乌月刀,若不是他本人,谁能夺得了他的兵刃?” “不知为武林除害的是哪位英雄?” “那就不得而知了……听说魔教内部矛盾重重,焉知是不是死于自己人之手?果然天道轮回,恶有恶报!” 楼下发出一阵哄堂大笑,其中一人声音尤其震耳,地板天花板跟着嗡嗡作响,若是平民百姓听见了,只以为是个嗓门极洪亮之人,但林故渊却听得出来,这笑声透露出浑厚内力,必是修炼过“狮子吼”一类的内功。 此处竟有少林门生?他心里一动,手里的筷子失了分寸,在碗边轻轻一磕,驼子飞快瞥他一眼,嘿嘿笑道:“呦,跟咱们一路人,走,下去看看。” 林故渊道:“不可造次。” “放心,打打杀杀我虽不在行,可要论走南闯北浑水摸鱼的伎俩,不是我吹,谢老大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驼子道,“一会你看我眼色,要是坏了事,要打要骂随你。” 林故渊本想再听一阵探探底细,耐不住驼子再三催促,跟着下了楼,只见他俩位置正下方的一张红木圆桌,围了约十数人,听了一会,方才那洪钟般的嗓门就在此处,驼子抢先一步走上前,朝众人作了个揖:“诸位,诸位,咱爷们也正赶去少林,能否结个伴,借地讨杯水酒喝?” 他穿着一套墨绿绸缎遍地钱锦袍,像是个富商,但相貌奇丑无比,满脸谄媚笑容,又说着一口不伦不类的江湖腔,桌旁的酒客无不惊讶,林故渊只好跟上前,略行了个礼,示意驼子所言非虚。 坐主位的是位身穿白布衫、鹤发白眉的老者,手里一对墨玉石球卡啦啦转得飞快,道:“不知来得是哪门哪派英雄?” 林故渊道:“不敢当,在下便是……” 昆仑派的昆字还没发出来,驼子突然张嘴打了个大喷嚏,擤了两下鼻子,道:“对不住对不住,人一上了年纪,小毛病忒多。” 他接着林故渊的话茬道:“我家少爷是祁连山雾冰阁圣手仙人钱万里门下弟子柳三昌是也,奉师门之命赶往少林共抗魔教,至于驼子我嘛,嘿嘿,不是什么英雄,就是个跑腿下人。” 林故渊深深看他一眼,驼子给他使个眼色,示意他别多言。 那老者皱眉道:“雾冰阁在雪山深处,圣手仙人一向甚少露面,倒没听说过有位姓柳的徒弟。” 驼子反唇相讥:“你这老头也知道我阁主不问尘世,阁中有弟子无数,你怎能一一认识?” 老者思忖片刻,突然笑道:“失敬失敬,我只道雾冰阁定不为俗事所累,没想到也讲江湖道义,真真可敬,犹记多年前我四处游历,曾有幸路过贵派,贵派风景甚雅,门口一对白鹤石雕更是出尘绝世。” 林故渊心里一紧,他听出这老者是有意试探,生怕驼子圆不过去,但驼子口中说得雾冰阁确实少有人知晓,连师父在讲述江湖各门派渊源时也只一句带过,他哪知道什么白鹤黑鹤的典故? 不想驼子倒竖起两条杂乱的眉毛,怒道:“你这老头,没见识就没见识,何必瞎编乱造让人笑话,雾冰阁确实曾摆过一对白鹤,百年前就毁在雪崩里了,只剩光秃秃两块石座,你这老头子要么见了鬼,要么自己就是个老妖怪!” 大家发出一阵哄笑,那老头脸上也有些挂不住,讪笑道:“西域多邪门歪道之徒,我这是怕魔教的探子混进来,对不住对不住,在下乃青峦峰金鸡门‘白羽凤鸣’范千休是也,给柳公子陪个不是,公子请入座。” “范先生德高望重,只是太谨小慎微了些,让人不痛快。” 座间一位穿青色僧袍的壮汉大声道,这人嗓门极高,一开口满座的酒客都被震得耳朵疼,林故渊打量着他,心说这就是会使狮子吼的那位,客气道:“不想有少林弟子在场,早闻狮吼功大名,今日终于领教,失敬了。” 那悍僧大笑:“还是柳小兄弟见多识广、说话中听,刚才多有得罪,范老先生年纪大了胆子小,不比咱们年轻人爽气!” 林故渊淡淡道非常时期,小心一些也是应该,只听一个苍老阴沉的女声道:“他们金鸡门一向这德行,武功不见得有多高,一进人堆就像公鸡见了太阳要打鸣,少林弟子都没说话,你又充什么领头的!带着我们转来转去一整天,连个投宿的地方都没找到,我看你今晚怎么收场!” “你这老太婆……”范千休刚要发怒,又要维护自己沉稳持重的形象,硬是压了下来,清嗓子道:“百乐镇弹丸之地,又有什么好住的!” 第11章 风雨山庄 方才说话的黑衣老妪冷笑:“瞧不上镇子的客栈,老先生难道觉得郊外的破庙辉煌敞快?” 又是一阵哄笑声,谢驼子正点头哈腰的端着一只小酒盅这边跟人碰碰那边找人聊聊,巴滋滋的到处喝酒,闻言回过头,饶有兴趣的望着那老者。 范千休被当众顶撞,脸上泛红,道:“各位担心无处投宿,我倒是有一个好办法。” 黑衣老妪冷哼一声,那僧人看场面尴尬,接过话茬道:“范先生请说。” “百乐镇往东走十二里就是风雨山庄的地界,山庄主人史不谏、史可追兄弟热情好客,平生最爱结交武林豪杰,我曾与他们打过交道,他们敬我的人品,多次邀请我去庄上小住,我都以身边事物繁多为由拒绝了,若我们现在快马前往,最晚也可在子时之前赶到,他那山庄极大,还怕没有我们住宿的地方?凭我和二位庄主的交情,别说借宿一晚,就是带大家在庄里游玩个十天半月,他们也绝不说半个不字!” 第11章 在座的人士听见风雨山庄的名字,都面露惊讶之色,范先生见镇住了场面,不由捋须而笑,越发得意。 风雨山庄在西北极为有名,虽不在武林排名之中,江湖地位却不可小觑,风雨山庄史氏兄弟以刀闻名,家传绝学《骤雨快刀诀》,只传史家直系后代,不收外姓弟子,因此算不得武林门派,只能算作武学世家。 史家是西北一等一的地头蛇,家有万贯家财,与皇室宗亲有着些许关系,往来皆是武当、全真这些数得上号的江湖大派,据说势力大到连朝廷派往西北的官员都要先来风雨山庄拜过码头,才敢走马上任。 这句话一放出来,在座的对范先生的敬仰又多了几分,那黑衣老妪虽然不忿,语气却也弱了下来:“你和风雨山庄的交情我们谁也没看到,可别大家快马赶去,却托赖你统统吃了闭门羹。” 坐在黑衣老妪旁边的是两位穿着青布衫子的少年,听到这里,年长一些的怕再起冲突,打圆场道:“婆婆担心的是,但现在无处投宿,我们年轻人哪儿都睡得,您是前辈,要是在破庙凑合,让师父知道了,定要剥我们的皮。” 说罢恭恭敬敬对范千休道:“还请劳烦范老前辈与史庄主接洽。” 少林僧人朗声笑道:“原该如此团结一致,在座都是同道,天天吵来吵去有什么意思?难道谁吵赢了谁,谁的武功就高了吗?” 说完朝林故渊道:“柳小兄弟,你来得晚,也没找到地方投宿吧?实话跟你说,自从少林广发英雄帖,整个武林热闹非凡,像百乐镇这种枢纽重镇,别说客栈,连车马都雇不到了!不如你跟着我们走,大家一起上路,有个照应。” 林故渊想起师尊吩咐他低调行事,又想到驼子信口胡诌的什么雾冰阁、柳公子,跟这些人一路怕是要编一大车瞎话,他不善此道,就要推辞。 刚要开口,驼子在桌下突然踩住他的脚,他皱眉忍疼,嘴边的话就没说出口。 “柳小兄弟?”那僧人看他表情有异,“可愿同往?” 谢驼子借着碰杯的空档,对林故渊道:“答应他罢,正好我们丢了拜帖,多结识几名同道不是坏事。” 神使鬼差的,林故渊就把要在百乐镇打发了谢阿丑的事给忘了,淡淡点了点头,回头对那僧人道:“甚好,多谢。” 一行人当即会账出门,纵马疾弛朝风雨山庄赶去。 行到一半下起小雨,丝丝凉意直往骨头里钻,大家见天气不利,心里越发忐忑,那黑衣老妪——林故渊已经知道她是鬼刀门绰号“青眼蜘蛛”的洛婆婆,鬼刀门和金鸡门地处一座山的南北两侧,为了争地盘争声望一向不和,一路不住出言讥讽:“范老前辈这把年纪,自然知道说出口的话可收不回去,一会若吃了闭门羹,我看你这白羽凤鸣的称号也别要了,改做白毛公鸡罢了!” 范千休神情倨傲,冷哼道我自不跟妇道人家一般见识。 一路畅通,很快看见了风雨山庄的朱红院墙,那墙有一仗来高,笔直阔朗望不到头,沿院墙又疾奔了大半时辰,才觑见黑油油的山庄大门。 门上有左右两只黄澄澄的铜兽头,范千休前去扣门,门内探身出一老叟,问清楚来客名号后自去通报。 片刻之后,两扇大门一字打开,整齐划一跑出两列家丁,一应玄色短打、腰配短刀,手拎“史”字的绢布灯笼,蒙蒙细雨对他们有如无物一般。 家丁分列两侧,从中间又走出个身穿葛布皂袍、武教头一般打扮的中年人,对范千休抱拳行礼:“主人说不知范老前辈光临寒舍,有失远迎,请诸位先随我会客厅一坐,用些茶水点心,今日二庄主纳妾,庄主在后院待客,晚些再来招待。” 范千休自然应允,趾高气扬地回头做出个“你们瞧着”的表情,洛婆婆脸色难看,冷笑道:“没听见吗,人家忙着待客,谁知道欢迎与否。” 说完裹紧风帽,拄着手杖率先进了门。 风雨山庄极是阔大,夜色重重,众人跟着那武教头,穿过一道门又进一道门,过了一重院子又进一重院子,直绕得众人早辨不清来时方位,才到了会客厅。 教头招呼大家入座,两手一拍,上来十多位女子为大家一一看茶,奉上果盘点心,女子们一应穿碧罗裙,各个身姿曼妙、面容娇美,看身形举止,竟也都有几分功夫在身。 众人皆咂舌,纷纷称赞风雨庄果然名不虚传,入座清谈片刻,大门忽然打开,一位明黄锦袍垂地、红光满面的中年男子大步进来,边走边朝大家拱手,朗声大笑道:“让诸位英雄久等,抱歉抱歉,范老呢,我只道你只顾着纵横江湖,早忘了弟弟!” 那教头退至一侧,对众人道:“这是我们大庄主。” 众人纷纷起身行礼,皆道失敬失敬,范千休自是高兴万分,道:“深夜来访实在唐突,不知是否打扰了二庄主的好日子。” 史不谏摇手叹道:“我那不成器的二弟,不提也罢。” 说完朝众人桌上的茶水果碟扫了一眼,对那教头怒道:“你越发不像话了,这屋里都是江湖上响当当的英雄,上这些水腥淡气的东西腌臜人,是什么意思!”接着大声拍了两下手,“上酒,上好酒!我敬诸位英雄一杯!” 掌音刚落,又有一队碧衫丫鬟端着托盘清列而出,盘里各有一只锡酒壶,一圈儿错金绕丝酒盏,史不谏道:“我知道江湖人率性不羁,自是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只可惜风雨庄枉担虚名,实在是俗之又俗的地方,只有这些金银蠢物待客。” 有人起身笑道:“史庄主古道热肠,真真好汉,只是太过自谦。” 史不谏道:“酒器虽俗,情谊却真,这酒新酿的‘醉留仙’,说起这酒,不是史某自不量力,只怕皇宫里也难找出一壶,酒浅情深,史某敬大家一杯!” 说完从身旁侍女手里的托盘里拿过酒壶,斟了满杯,一饮而尽。 又道:“第二杯酒是为了欢迎诸位光临鄙舍,今日高朋满座,史某喜不自胜!”说完又是一口饮尽,见他如此坦诚,方才还有些疑虑的登时惭愧起来。史不谏再斟一杯,大声道:“史某虽不才,但平生最爱广交朋友,又最倾慕英雄豪杰,诸位都是范老的朋友,史某自然也视为莫逆,诸位若不嫌弃,我们常来常往!” 三杯饮尽,满座都道史庄主为人豪爽,一点架子也无,无不又敬又服,当即起身,端起酒盏,跟着痛饮三杯。 林故渊坐在角落,他一向不喝酒,出门在外更处处小心,只是握着酒盏略沾沾嘴唇,谢驼子一向嗜酒如命,此时竟也没急着贪杯,端起酒杯轻轻一嗅,脸上似笑非笑。 侍女见林故渊不动,道:“这位公子不喝,莫不是我家的酒不合口味?” 少女喉音清妙婉转,甚是悦耳,一下子满屋的视线都集中到这边,史不谏先叱了一句多嘴,又笑道:“若是这酒不合小兄弟胃口,我立刻差人去换。” 此时气氛热烈,林故渊不愿多事,只好道:“不是柳某有意推辞,实在不胜酒力。” 史不谏还要劝,谢驼子弓着腰往前一挡,满脸堆笑道:“不瞒大家,我家少爷在家外号‘一杯倒’,只消一杯,能发三天三夜酒疯,连唱带跳、连打带砸,因此家师明令不许他在外吃酒。” 众人朗声大笑,林故渊面上一红,深恨那驼子一张没遮拦的烂嘴,但此时想辩解也无法,只得端杯道:“浅酌一杯,聊表诚意。” 说罢徐徐喝了一盏,便将酒杯放置一旁,再不去碰。 他神情寡淡、清净少言,那庄主阅人无数,自然知道劝也无用,也不勉强,道:“好好,这便甚好。” 又对驼子笑道:“老人家,你家少爷量浅,可没人挡着你,今夜就放开了乐吧,吃醉了也无妨。” 第12章 毒药 驼子一叠声道谢,舔着脸凑到林故渊身旁的侍女跟前,假借端酒闻闻嗅嗅,拉着人家的手连道好香,那碧衫姑娘不堪其扰,唬得跑了,驼子一屁股坐到椅子里,哎的长叹一口,也不等人劝,端起酒壶自斟自饮,喝得嘴角反光,胸膛前湿淋淋一片,东倒西歪地哼道:“醉了醉了,原在酒楼里就吃了个七八分,这会……这会……更不行了,柳少爷你自求多福吧,老朽可、可是顾不得你了。” 说完乜斜着一双醉眼,“呃”的一声,打了个响亮的酒嗝。 宾主尽欢,其乐融融,自是不提。 喝到差不多,史不谏又打发人一一为大家安排厢房,甚是妥帖。 林故渊的房间和谢阿丑相邻,他见谢阿丑喝得酩酊大醉,也就不再管他,回房沐浴更衣,吹熄了灯,躺在榻上休息,只觉得困意一阵紧似一阵,头脑昏昏沉沉,心想这些日子的劳顿这才回顿过来,再坚持不住,一闭眼便昏睡过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朦胧间听到周围有人在窸窣说话,他想睁眼,却发觉眼皮无比沉重,四肢也像灌了铅一般。那沉重不同寻常,他试着催动内力调息,耳中一阵轰鸣,胸口沉闷,周身气息瘀滞在胸前,根本无法聚气,竟是被人点了穴道。 第12章 运劲再想冲破时,突然口中泛苦,一阵头晕眼花,昨夜的吃食险些冲口而出,顿时心里一冷,昨夜他只是浅酌,不可能宿醉,必是那酒也被人动了手脚。 何人、出于何种目的在酒里下毒?单冲他一人,还是替人挡了刀?其他人又怎样了? 好诡异的风雨山庄! 旁边的人压着嗓子:“这人喝得不多,小心一些,再点他三处穴道,捆瓷实了扔到地窖,千万别出差错。” 听声音,竟有些像昨晚迎接他们的那个武教头。 话音落地,林故渊胸口被人连封三处要穴,只听另一声音答道:“行了。” 他性子冷静,心知此时挣扎也无用,不如静观其变,看看这些人动什么手脚。索性闭目假寐,一边悄悄运起内力试了试穴位被封的情状,这一试心里就有了底,点穴的人功夫不深,若不是酒中迷药作祟,现在就可运劲冲破。 朦胧中被人塞嘴蒙眼,捆住手脚搬运起身,厢房门声一响,夹杂丝丝冷雨的寒气扑面而来,是到了外面,他被人扛着,一颠一颠的不知走了多久,只听哗啦啦一阵铁链子响,又被人抬下了楼梯,来到一处阴冷潮湿的地方,搬他的人不走了,站立片刻,把他往下一抛。 想象中的疼痛没有到来,他感觉摔在了一堆温热沉重的“东西”上,想了一会,才反应过来,那不是东西,是人。 脚步渐行渐远,铁链声再次响起,咣当一声,是有人关了门。 他一直在缓缓调息,路上又被冷风冷雨一激,到此时迷药的劲力已经消散了□□成,他还是不敢动作,生怕周围有人盯梢,一动就打草惊蛇。 又等了约有一刻钟,周围仍是死寂,一丝咳嗽、衣动声也无,这才小心翼翼聚气解穴,刚冲破第二个穴位,忽闻身边一阵衣响,噗的落地声过后,一点细细的风刮过脸颊,这声音习武的人太熟悉了,是有人从高处翻落在他身边。 林故渊登时闭气,那人却直摸到他身边,谭中穴轻轻一抚,解穴动作娴熟利落,接着三两下解开绑住他手脚的绳子和蒙眼的黑布。林故渊睁开眼,借着地窖微弱的光线,他看清了那人的脸,顿时大惊——比被人下药半夜掳走更让他吃惊。 眼前的人是谢阿丑。 只是……他哪里还有半分老人家的样子?地窖深深的阴影里,只见眼前的人身形舒展,四肢有力,一张脸仍是丑陋,然而神情严肃,半分嬉皮笑脸也没有,眉头深深锁着,目光沉郁。 林故渊倒吸一口凉气,谢阿丑把手指竖在唇边,比了个噤声手势,掏出塞在他嘴里的布团,在他耳边道:“跟我走。” 那声音虽低,却也不似驼子平素里的破锣嗓门。 林故渊翻身起来,扔开腕上的草绳:“怎么是你?” 谢阿丑摇摇头,示意他不要多言,朝他一勾手指,敏捷地越过满地横七竖八的人,他走路无声无息,是练过轻功。 林故渊转身回看,这才发现,昨夜同行的人——洛婆婆、婆婆身边的两位少年、少林僧人、以及一干同道全都中了招,全身被捆扎如同粽子一般,一个个软绵绵地躺倒在地。 林故渊去试众人鼻息,谢阿丑淡淡道:“别试了,酒里的是迷药,不是毒药,他们暂无危险。” 林故渊抬头看他,只见谢阿丑背对烛火袖手站着,身材高大,后背笔挺,他不仅不是老人家——连驼子都不是。 林故渊心里激荡起万千疑问,一双清眸密布疑云,单手撑地,逼视谢驼子:“你到底是谁?” 谢阿丑道:“出去再说,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 林故渊不动:“……我如何信你?” 谢阿丑斜他一眼,叹道:“小兄弟,你只说这一路我待你如何?若我存了害你的心思,凭你的城府,早已灰飞烟灭一万次了。” 林故渊疑怒交加,但也知道他所言非虚,只能把猜忌暂时压制,堪堪这时,地窖外传来缓慢的脚步声,铛啷啷的铁链声再度响起,石门开启,一丝细细的黄光投射进来,展成方方正正的一块,青石阶上铺开两条人影。 谢阿丑伸臂将他往下一压,林故渊反应更快,霎时两人齐齐倒下,趴进人堆,地窖逼仄黑暗,被迷晕的十多条“死尸”挤叠在一处,正好做得掩护。 他挨着谢阿丑,闻见一大股酒气冲鼻而来,这才知道昨夜他定是借酒装疯,把下了迷药的酒沿嘴角尽数泼将在袍子前襟上,半分没入口中,不由暗骂一句狡诈。 来人走下石阶,其中一人道:“这一次的差事你办得很好,大庄主十分满意。”正是昨夜那武教头的声音,“等会再好好搜一搜这些人身上,看看有没有漏下的少林英雄帖和各门派的掌门印信。” “是、是。”另一人答道,那人声音苍老,语气唯唯诺诺,“只是不知史庄主要这些东西作什么?” 这声音……怎会是他? 林故渊惊诧之下微把眼睛张开一道缝,只见两条人影站在地窖中间,其中一人正是那武教头,而另一人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是那“白羽凤鸣”范千休。 这贼老头!谢阿丑的一条手臂搭在他肩上,手指在他臂膀轻轻一点,冲他眨眨眼,递来一个“且看好戏”的眼神。 武教头道:“差事办好了,许你的东西自然会有,不该问的别多言,自己掂量掂量,大庄主和陌尘君,哪个是你我能惹得起的?” “是、是……”范千休诺诺道,“可否请教头帮忙问问,明日是否还要去百乐镇接人?这几日我已带回四、五十人,镇上的客栈酒馆都已认得了我,再去恐怕要暴露行迹。” “这一层大庄主早已料到,说现如今我们手里的英雄帖和各掌门拜帖已经够用,只等无遮大会一到,风雨山庄和天邪令里应外合……”他突然缄口,缓缓道:“你不用再去了,明日去领了金子,好好享几日清福吧。” “多谢教头,多谢庄主!”范千休喜不自禁,连连道谢,又迟疑道:“只是……能否劳烦教头再帮老朽问问,答应过的那事、那事……” 武教头哼了一声:“怕我们赖账吗?你不出去打听打听,我风雨山庄何曾失信于人?” 范千休兀自称是不止,眼睛却连连往武教头身上瞟,武教头看穿他的想法,从怀里掏出一封焦黄的书信,丢给范千休:“这是大庄主给陌尘君的手书,睁开你的老眼仔细瞧瞧,这里面写了什么?你拿着信,自己找业火堂领赏去罢!” 范千休把信举到鼻尖,迅速通读一遍,一张遍布皱纹的老脸展露笑容。 “多谢史庄主!多谢朱教头!”他喜滋滋道,说完万分珍重的将书信折起,要往衣袖里揣,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他低头的一瞬间,武教头突然发难,右手蓄力,重重一掌击在范千休前胸,掌劲极其刚猛,只听砰的一声巨响。 范千休没想到遭此大难,并没有一丝防备,被打得胸骨尽碎,口中鲜血狂喷,呻吟道:“你、你竟……对一个老头子下手……无、无耻……” 武教头狞笑:“老而不死是为贼,要是放你出去胡乱说话,败坏了山庄名声,可怎么得了?” “我为山庄尽心尽力……你们竟、竟要卸磨杀驴,卑鄙小、小……”那个人字没说出口,武教头一把抽出腰间佩刀,噗嗤一声穿胸而过,又用劲抽出,范千休抽搐两下,再没哼一声,倒在地上死了。 第13章 出逃 林故渊听得心惊肉跳,一是为着这武教头的毒辣手段,二是为着风雨山庄浩然正气、鼎盛名声,竟私通魔教,说出去谁能相信?三是听得无遮法会一事,心中波涛翻滚,风雨山庄抢劫各派拜帖,要与天邪令里应外合,难道是想混进少林,有所动作?他不敢擅动,继续屏息静听。 “尽心尽力?”武教头捞起范千休的衣袍,擦干刀上血迹,冷笑:“史庄主原也想让你有个富贵晚年,不料老儿贪得无厌,想大庄主、二庄主费了多少周折才得到半部歃血书,你这老贼也想来分一杯羹?我看业火堂你是不必去了,去阴间找做了鬼的魔尊讨要那歃血术秘诀吧!” 歃血术三个字一出,林故渊突感肩上一沉,只见谢阿丑眼露杀机,呼吸霎时粗重,待要提醒已经晚了,谢阿丑手上一失分寸,跟前被用作掩护的人身原本侧身昏迷,被他一推之下竟然失去平衡,咕咚一声平躺了下去。 林故渊暗道:糟了! 武教头厉声道:“是谁!” 他俩大气也不敢出,然而武教头做的是杀人的勾当,分外警觉,朝角落里横七竖八的俘虏扫视一眼,回头大喝:“来人!” 没等他再有所动作,谢阿丑跃身而出,瞬息之间已化作黑影朝武教头飞扑出去,朝林故渊喊道:“愣着作甚!” 他动作有如鬼魅,悄无声息移至武教头身前,武教头举掌相格,只听咔吧一声响,一声惨叫也没发出,右掌根已被谢阿丑齐齐拧断,林故渊又惊又骇,昆仑心法以快、轻、灵见长,他自诩反应极快,竟看不出那驼子是怎样出招。 第13章 此刻也顾不得其他,跟着纵身轻跃,此时手中无剑,便以内力灌注双手,赤手空拳朝那武教头面门猛击过去,武教头面孔扭曲,偏身闪避,武林人士过招一向尊崇单打独斗,林故渊使出这一招,以为那驼子要退至一边,不想谢阿丑趁其不备,一手抓向其脖颈要害,五指深深攥进咽喉,顿时血泉奔涌,武教头的长刀当啷落地,谢阿丑一把攥碎他喉头血肉骨骼,另一手捞起地上长刀,反手一横,刀身没入脖颈一寸有余,停也不停,一刀竟生生割断半副颈骨,顿时热血狂飙,地窖半面墙壁被喷溅的皆是斑斑血迹,谢阿丑把他尸身随手抛在地上,将血淋淋的长刀凌空扔给林故渊:“能使刀?” 林故渊喘着粗气点头,接刀往背后一负,看看谢阿丑,又看看那只剩一段皮还连着脑袋的尸身,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那武教头是死了,但一旁满脸满身是血的谢阿丑实在太邪门了。 “还愣着做什么,走啊!” 谢阿丑朝门口跑去,林故渊跟着跑了几步又折回来,从血泊里捡起那封染透血的书信揣进怀中,心头汹涌澎湃:“这风雨庄大有玄机,暂且留作证据。” 谢阿丑眉头一舒:“好。” 两人一前一后,踏着石阶冲出地窖,眼前是一道阴森曲折的密道,终年不见阳光,两侧灯奴捧出幽微烛火,脚下石板遍生青苔,两人用轻功踏石疾走,奔向密道尽头一方夜色,却见外面火光影绰,人声渐成鼎沸之势。 两人钻身而出,然而只这片刻,两队火把已经将密道出口包围了。 领头家丁一身黑衣,举着松油火把,尚不知出了何事,见两名陌生男子携刀从地窖逃出,满身的血,料定武教头已然不测,大喊道:“来人!来人!有刺客!” 谢阿丑再不客气,左右两掌朝最前方两名家丁劈去,也不知练得哪路功夫,既邪又煞,手掌刚一挨到家丁胸口,仿佛还没用劲,已经听到骨骼尽裂之声,两名家丁一左一右被震飞一丈来远,再看时已经七窍流血,气绝而亡,林故渊不惯用刀,身形微滞,然对付家丁仍绰绰有余,飞身用刀背一连砍晕好几个,谢阿丑回头暴喝:“你真是观世音吗!” 谢阿丑面容本就骇人,此时满脸血水,眼中杀机毕露,竟如凶煞恶鬼一般,林故渊微咬下唇——他是真不惯,不说昆仑派内比武点到为止,师尊从小也教导他,学武功是为保天下安宁,不到万不得已,不准伤人性命。 刹那间山庄内脚步纷沓,黑衣家丁从附近各处汇聚而来,一时院内火把明灭成海,后面的不知前方出了何事,前面的却忌惮谢、林二人,逡巡不敢上前,两人冲进人群,一个用掌,一个用刀,堪堪杀出一条血路,然而敌人越聚越多,根本扑杀不绝,林故渊恐力战到底也是死路一条,余光瞥见楼边一棵大枣树,一拍谢阿丑后背:“走!” 话音未落,只见一条黑影举刀向自己扑来,林故渊握刀迎战,刀刃蓄了雄厚内力,当当当连挡三招,以守为攻,竟把家丁手中长刀震飞脱手,当即冷笑:“风雨山庄,无耻败类,什么狂风刀法、疾雨剑法,狗屁不通。” 说罢运劲轻身一跃,燕然落在枣树枝头,借着树干的抖动朝近处檐角疾走,腾挪跳跃奔上二层屋顶,踏着瓦片再上一层。 谢阿丑又杀两人,跟着上了树,两人在三层楼顶汇合,顶着蒙蒙细雨沿一线屋脊一路狂奔,只听家丁在底下吱哇乱叫,林故渊回头大笑:“好拙的功夫!” 他边逃边朝远处眺望,只见夜黑如墨,铅云漫天,四面八方都一眼望不到头,触目皆是飞扬的檐角和重重楼宇,青瓦反射着湿漉漉的水光,夜色寒凉,水汽扑鼻,前无去路,后却有追兵,一时竟不知往何处去。 两人正犹豫,身后突然鼓声大作,紧接着各院各门都开始响应,家丁听见信号,从各个房屋倾巢而出,顿时人喊声、狗吠声、擂鼓声响成一片,火光如海如潮,到处是乱窜的家丁,竟无一处安全的落脚之地。 林故渊回头望向谢阿丑:“往哪里逃?” 谢阿丑紧蹙双眉,此时风雨山庄已是全庄戒严,一刻也不能待了,可要说逃也没那么容易——山庄戒备森严,东南西北皆被数丈高的朱红院墙包围,进来时他已观察过,那院墙专为防止武林人士而建造,光秃秃、直耸耸、连一棵借力的树都没有,即便练过最上乘的轻功也不能轻易跃过。 他向远处眺望,看向西北方,四方端正的院子在西北角不规则的延伸出去一大块,稀稀落落的房屋和园林一直铺盏到半山坡,那里却是最荒僻寂静的所在,花木森森,山峦起伏,任凭东边吵翻了天,西边仍是寂寂然黑洞洞,一片鸦雀无声。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听闻风雨山庄二庄主史可追极好色,房中有姬妾数百,每月月圆却还要纳一小妾,今夜正是十五……去西院,西院没有防备!” 林故渊登时会意,足尖往一片青瓦略微一点,换了方向:“正想去看看这里捣的什么鬼。” 谢阿丑嘴角往上一挑:“你倒是大胆。” 西北方的半片山坡亮着幽幽的几盏红灯笼,霎是好看,两人调转方向,悄无声息,一路飞驰而去。 二人踏着屋顶你追我赶,全身衣裳被雨淋得湿透,也不知道奔逃了多久,甩开了多少追兵,打退了多少波埋伏在房顶守株待兔的看家护院,终于赶到东西院交接之处——却是一汪黑幽幽的大湖,湖面平静宽阔,仅有一只狭窄的小木舟供人往来摆渡。 二人不敢懈怠,又提起一口气,运起轻功曳水而过,一路踏桥拂柳,终于落进西院的地界。 东院的家丁丢失了两人行踪,一个个仰着脑袋仰天张望,不知谁发出一声呼哨,集结好的队伍重又打散,分作七八支小队,举着火把朝各个方向展开搜寻。 两人站上一处矮墙,调息足有半刻钟,气息稍稍匀定,踏着墙根的一摞破竹筐跳落在地。 林故渊朝周围张望,只见置身于一道堆满杂物的羊肠小径,转角处有一道简陋的木门,没有上锁,应该是某间屋子的角门。 “这是何处?” “后厨。”谢阿丑耸了耸鼻子:“啧,蒸馒头呢,真香。” 林故渊白他一眼,心却往下一沉,暗道不好,必是到了黎明时分,再耽搁下去,这边的杂役家丁也要晨起了。 心思往这一想,那角门吱呀一声开了,两名杂役拎着水桶,打着哈欠走了出来。 林故渊退回阴影里,谢阿丑给他递了个眼色,自己提气一跃跳上墙头,沿着一尺来宽的院墙走至两杂役身后,展臂从墙头无声落下,以手为刀,一手一个砍向两人的后脖子。 两名杂役一声不吭倒了下去,阿丑飞快地点住哑穴,扒去两人外衣,将两具身体绑做一处,又从附近搜集了些散发泔水味的 竹筐木桶,将现场掩盖得滴水不漏,这才朝林故渊招呼:“过来,换身行头。” 林故渊看看他,再看看扔在地上的杂役服,总觉得场景似曾相识。 阿丑道:“你以为咱俩这身行头哪儿来的?” 林故渊:“……卑鄙。” 第14章 谢大哥 下雨天亮得慢,两人扮成杂役,一人拎一只水桶,借着夜色掩映,沿着错综复杂的道路无声行走,正是各院扫地开门的时候,倒也没人注意他俩。 这回似乎找对了方向,眼见着周围越发人迹罕至,复又运起轻功,还没等跑出去多远,前面却又没有路了。 是真的没有路,数条花砖小径到此齐齐断绝,只留一片无人打理的空地,草木荒芜,一团黑漆,远处搭着个野戏台子,风吹日晒的已经坍塌了大半,唯一称得上是房屋的是一座孤零零的八角木楼,那楼也年久失修,十分破败,覆盖着厚厚的枯藤,檐下两列破灯笼,在雨中微微摇曳,愈发显得凄风苦雨,寥落冷清。 此处极其僻静,不闻人声,一架辘轳半埋在蒿草堆里,林故渊探身去看,井也是枯的,里面没有一滴水。 他自言自语:“这又是什么地方?” 话没说完,一阵零零落落的脚步声突然传来,隐约看见来时的小路晃起火把,领头的振臂一呼:“传大庄主命令,给我搜!一间屋子也别放过!” 林故渊暗自叫苦,除了八角木楼,竟无一处藏身之地,那木楼也极怪异,非楼非塔,八棱八角朝向八个方位,从上到下门窗紧闭。 家丁队伍从小径鱼贯而入,两人再无避处,谢阿丑冲林故渊打个跟上的手势,猫腰奔至木楼门前,待要去撬锁,却发现那只黄铜大锁只是虚虚的挂着,一拔就开了。 两人都觉得诧异,但此刻已没有时间犹豫,轻轻将门推开一道缝,闪身钻进楼里。楼里弥漫着一股呛人的尘土气味,似乎许久没人打扫过了,两人不敢发出声音,藏匿在门后,扒着一指来宽的门缝往外瞧。 门外人影来来往往,数量比想象的多得多,两人暗自掌中蓄力,谁料家丁们却都不进入木楼,只在四周花木假山里乱搜乱撞,折腾了好一阵还是一无所获,一名穿软甲的家丁道:“走吧,没人。” 第14章 领头的家丁回头望着木楼,有些犹豫。 穿软甲的又道:“八角楼是二庄主的禁地,擅入者死。” “万一刺客就躲在里面?” “这么短的时间,什么刺客能找到这里?我看八成还躲在东院哪个角落,咱们擅自入西院搜查二庄主已十分不悦,要是被发现咱们来了八角楼,恐怕要吃不了兜着走……” 旁边一人接过话茬:“对、对,再不回去,头功就没了。” 领头的犹豫再三,妥协了,他把手中快要燃尽的松枝火把扔在草堆里,三两下踩灭了,又忿恨地一脚把那截木头踢出去老远,喊了句撤退,转身就走,散落在各处的家丁听见命令,复又列队集结,沿着来时的小径匆忙撤退,很快,周围再次回归寂静。 林故渊和谢阿丑两人躲在门口,都松了一口气,只听咔擦一声响,低头一看,原来方才太过紧张,两人一直摆出迎敌的手势,双手蓄着内力,谢阿丑紧紧按着门栓,用力过猛,竟然将半腐朽的门板活生生掰下了一块。 两人四目相接,都忍不住笑了。 林故渊这才转过身,重新打量这间木楼的内部,这里阴森寂静,密不透风,泛着一股雨天特有的霉气,屋内光线昏暗,隐约只觉得像是寺庙,冲门的方位摆一张供桌,桌下胡乱扔着几只旧蒲团,后面则是一尊数人高的巨大佛像,佛像的脸隐在敝旧的帷幕里,看不出供奉的是哪尊真神。 这是……佛堂?为何如此破败,又为何让那些家丁如此忌惮?他心下狐疑,缓步走至桌前,只见木桌上摆着些果盘香炉,都落满了灰尘,最远的一角摆着一盏长明灯,肚内灯油结成了白色膏腴,他伸手去拿油灯,想借光在屋里探查一番,不想那灯却像焊在桌上一般,纹丝不动。 “喂……”他回头想叫阿丑,突然想起那驼子的身份是假的,名字大约也是胡诌,一是语塞,只得改口道,“……谢大哥,你来看这长明灯,好像有些古怪。” 谢阿丑正站在一旁,饶有兴致的仰头研究那佛像,听他说完,投射过来一道戏谑的目光:“你这一声叫的倒是亲热,怎么,一起逃命逃了半晚,终于知道大哥的好了?” 林故渊无端被冒犯,登时寒了脸色。 谢阿丑倒也无意招惹他,踱步过来,伸手去拿那长明灯,左右摇动片刻,发现确实无法撼动,又低头凑过去嗅了一嗅,奇道:“精铁做的,有点意思。” 他回头问林故渊:“有火吗?” 林故渊翻找一阵,还真在帷帐后面找到了火折子,制作火折子的纸里卷了硝、硫磺、松香,樟脑等物,一晃既燃,火光忽明忽暗,冒出一股淡蓝烟气,谢阿丑点燃油灯,火舌一开始幽微如豆,越跳越高,越烧越旺,接着,整只长明灯都开始翻滚燃烧,像一捧盛开的火红莲花一般,一时焰光大盛、浓烟滚滚,周遭油脂尽皆融化,澄清的灯油烧得啪啪直爆,盛放灯油的圆碗也跟着烫手。 谢阿丑盯着那火焰,道:“若不出所料,这里面该有个蜡做的封条,被火烤化就能牵动机关,奇怪、奇怪……” 林故渊道:“有什么奇怪?” “若我所料非虚,这机关的样式倒让我想起一个人……” 火光把周遭映得红彤彤的,没等他说完,只听寂静的木屋里,突然响起齿轮机条转动的咔擦细响,接着是一阵沉闷的隆隆声,仿佛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在地底缓缓移动。 真有机关?林故渊藏刀于肘后,循声绕到佛像背后,只见佛像与后墙之间有一道仅供一人能通过的窄缝,被委垂到地的帷帐遮掩着,他一刀挑开那堆帐幔,顿时灰尘飞扬,地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黑洞洞的入口,一道曲折狭窄的楼梯通往深处。 这间木楼破旧不堪,少说也有数十年光景,这石梯倒像新修成的,四壁一应由青麻石砌成,十分整齐。 刚逃出地窖又发现一道暗门,林故渊不由咋舌,心道这风雨山庄到底藏着什么古怪? 他回头朝谢阿丑一勾手,阿丑迅速熄灭灯火,跟在他身后,一起下了楼梯。 密道伸手不见五指,修建得陡峭非常,好几处都近乎直上直下,需要手脚并用才勉强通过,周围有微弱气流过耳,呼吸还算顺畅,又爬了一阵,脚下突然现出昏黄光线。 二人顿时警觉,此时密道也快至尽头,楼梯渐渐能容许两人弓腰同行,转过一道半开的石门,一间石室赫然出现在眼前。 两人直起身子,待看清眼前景象,险些惊掉了下巴。 与其说石室,不如说是一间地下玄宫——与八角楼的破旧截然相反,这石厅恢弘阔朗,四壁皆以石砖堆砌,三道宽阔的青石阶从脚边铺陈向下,十六根盘刻石龙的巨大方柱撑起穹顶,立柱四方镶嵌青铜雁鱼灯,火光灼灼,照亮一方天地。 然而,最让人惊异的并不是这间密室的构造,而是密室正中的景象。 地宫中央雕刻一朵巨大的莲花,莲瓣向四周层叠扩散,花朵正中托起一张四四方方的宽阔石床,石床上躺着一名身着大红嫁衣的女子,长发委垂,面容苍白,兀自端正安睡。 影影绰绰的火光里,描龙绣凤的嫁衣红得发黑。 这景象让谢阿丑都禁不住倒吸凉气,环视一圈:“这史可追好古怪的脾气,难道在这里入洞房吗?” 林故渊望向那新娘,心中骇然:“……她……是死是活?” 他三步并作两步奔向石台,伸手去试那女子鼻息,又搭住手腕去试她脉搏——脉象孱弱虚浮,像是中了迷药。 他想用内力助她驱散药力,伸手就去扶她,谢阿丑一把抓住他的手臂,脸上似笑非笑:“小兄弟,这可是刚过门的小姨娘,你动手动脚的不好吧?” 林故渊面上一红,缩回了手,又想到这驼子诡计多端,定不止是调侃这一重意思,心里一动,思忖道这风雨山庄疑点重重,万事都需谨慎,便深感自己冒失,往后退了一步,回望着谢阿丑:“你待如何?” “如何?还能如何?不如何。”谢阿丑摇头晃脑,一副置身事外的神气,“总不能趁小娘子睡着,替那二庄主行周公之礼吧?此时不走,等史可追回来跟小娘子颠鸾倒凤……不是我说,在密室娶小老婆,必是要玩些见不得人的花样,我倒是罢了,小兄弟你可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成年憋在昆仑山那种地方吃斋茹素,估计也未经人事,我怕你禁不住。” 他睨着林故渊,眼里噙着一点坏笑,林故渊年轻脸皮薄,被他几句下流话说得又恼又臊,转头再一想,此地确实不宜久留,史可追随时都可能回来,还是得另找地方避避风头。 他冷哼一声,放开按在刀柄上的手,谢阿丑见他觉悟,笑道:“小兄弟,我说的有道理吧?” 第15章 兄妹 “有。”林故渊迈下一级台阶:“就是从没见过有谁能把好好的话说得如此令人生厌。” 谢阿丑一叠声过奖过奖,摇头摆尾的跟在他身后,刚离开那石台,只听一阵呜呜声从石台后面响起,声音沉闷,大有急切困顿之意。两人步伐一滞,四目相交,齐声道:“谁在那儿?” 挣扎声更加大了,林故渊过去探查,轻手轻脚绕到石台背后,只见那高台的阴影里,真的半躺着一个人。 那人身着褐衣短打,小臂小腿覆有黑色皮甲,看打扮,竟像是风雨山庄的护院家奴,只是双眼被布蒙着,从上到下被捆得如蚕蛹一般。此时打着挺儿奋力挣扎,张大了嘴却只能发出些模糊的呜呜声。 谢阿丑冷眼看他:“呦,黑吃黑,还是个哑巴。” 那人闻言挺动得更加厉害,林故渊瞪了谢阿丑一眼,蹲在那人旁边,扯开蒙他眼的黑布,只见那人方脸高鼻,下巴锃青,乍然重见光明,惊恐地望着眼前两位不速之客。 林故渊用刀格在他颈口,低声道:“我可以解开你的哑穴,但我问什么,你就得答什么,要是敢喊,我一刀断了你的喉咙,知道了么?” 那人猛地点头。 林故渊伸出两指往他颈恻哑穴用力一点,那人低低地啊了一声,如蒙大赦,哑声道:“多谢、多谢两位英雄救命!” 林故渊道:“你是谁?为何被绑在这里?” “小的、小的是风雨山庄西院护院,因为违抗二庄主命令,被史二庄主绑在这里,要小的好好、好好反省……” 两人看他衣着已经把他的身份猜了个大概,此刻听他亲口说出,还是有几分讶异,林故渊追问:“违抗什么命令?” “这……小的不能说,说了二庄主定要我性命……” 林故渊抬头瞥了谢阿丑一眼,见他眼里大有纵容之色,便厉声道:“你不说,我手里的刀也饶不了你!” 那人嘴唇翕动,犹豫再三还是开不了口,只哆哆嗦嗦一个劲求两人放了他,林故渊见这人说话颠三倒四,似是有意隐瞒,待再次逼问,谢阿丑抢先一步,扬手抽了他一个耳刮子;“你说是不说!” 第15章 这一巴掌又狠又快,那人左脸凭空多了五道鲜红的手指印,他被打蒙了,仰脸看看林故渊,再看看谢阿丑,突然泪如泉涌,颤声道:“两位好汉,不是我不说,实在这事太蹊跷,说了也没有人信……” 谢阿丑举起手又要打,那人赶忙躲闪,哭叫道:“我说,我说!是二庄主、二庄主他命我□□他昨夜新娶的妾室,我不敢违抗命令,又不能、不能碰那姑娘,实在没办法了,求求二位,求求二位好汉放我一条生路……” 林故渊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那人打开了话匣子,竹筒倒豆子似的说了个痛快,原来风雨山庄二庄主史可追有窥淫之癖,又极其好色,每逢月圆便要重金娶回一名民女,自己不行那苟且之事,却命家奴当着他的面与之交合,有时一名,有时数人狎昵一女。 娶进来的皆是破瓜之年的妙龄少女,身子必须清白,曾有人为骗钱财,找了个青楼卖身的女孩儿糊弄,被史可追发现了,顷刻间全家二十多口人皆遭屠戮,风雨山庄势力极大,那些买卖女孩儿的得了丰厚的赏钱,又害怕山庄报复,因此从不敢向外吐露半个字。 “我怎能,怎能做这等禽兽之事……”那人脸部抽搐,却是痛苦万分的样子,林故渊听不下去,尽数斩断他身上绳索,待要再松开他双手时,谢阿丑缓缓道了声不忙,蹲在那人跟前,笑嘻嘻道:“这小兄弟心善,我可不好糊弄,你且说说,送到嘴的肥肉,岂有不吃之理?我刚刚替你验看过,那小媳妇美貌动人、身段娇柔,想必嫩得能掐出水儿来……” 说着凑到那人耳畔,这样那样嘀咕了几句,那人突然怒目圆睁,一改方才怯懦,朝谢阿丑脸上猛啐一口:“无耻小人!你如此辱她名声,不如一刀杀了我!” 谢阿丑也不恼,举起袖子擦了擦脑门的唾沫:“这么维护那小美人,怎么,你俩认识?是老相好?那岂不更遂了你的心意!”他拊掌笑道:“老相好被娶进别人门里,却又睡到了自家床上,妙哉妙哉!” 那人的眼皮飞速抖动,脸涨成猪肝色,复又一片惨白,叹道:“罢了,罢了,我们时运不济,活该有此一劫,只可惜……可惜……” 他形容枯槁,呆望着石床上的女子,淌下两行眼泪:“云儿,云儿是我的亲生妹子,我从小被卖进风雨山庄为奴,原也没有别的念想,只希望能借山庄之名庇佑家人平安,不想父母亲贪得无厌,竟为了几锭赏银,又把我妹妹卖进这虎狼窝……我只恨、只恨自己没出息,拼不过史可追那□□……” 他只当是再无指望,闭着眼睛默默垂泪。 谢阿丑打断他:“你如何证明?” 男子道:“……你尽管去看,云儿左手肘内侧有一道伤疤,是小时候跟我放烟火不慎烫伤的,颈后还有一红痣,下生就带着。” 林故渊走到女子身前,躬身道了句得罪,挽起姑娘袖口,果然看见左手肘处一道浅浅疤痕,再去查验女子后颈,也如男子所说一般情状,他和谢阿丑相视一眼,尽皆愕然。 男子道:“你们信了吧?” 谢阿丑的眸子暗沉沉的,收敛了方才的轻薄模样,却不答话,反问道:“史可追为人一向如此吗?” 那人一愣,见谢阿丑神情严肃,并无欺辱他的意思,便摇头道:“并不,史二庄主醉心武学,原先从未听说有这等荒淫之事,从他开始纳妾进门到现在,也不过两三年吧。” 谢阿丑点头道:“我再问你,娶进来的姑娘可否在庄内露面,参与过此事的家奴又都在何处?” “你问这些做什么?” 谢阿丑道:“你好生答话,我为你们指条明路。” 男子愕然,依他的话回想一番,道:“倒是再未曾见过那些女子,但这西院分外院和内院,女眷都在内院居住,深宅大院的,见不到也是寻常……” 他眉头深锁,也觉得异样,道:“史家兄弟极重视名声,二庄主的隐疾全庄上下讳莫如深,敢提一句的立即处死,要不是今夜轮到我做这禽兽之事,我也不会知晓内情,至于其他哪位护院曾参与此事,可实在不知道了。” 谢阿丑不置可否:“你们风雨山庄,经常处死人?” “那是自然,史家上上下下近千口人,家法规矩极严,明里暗里的处置一两名下人是常有的事……” 他突然听懂了谢阿丑的弦外之音,顺着他的话想下去,越想越觉得心惊肉跳,道:“你是不是怀疑、怀疑那些姑娘和家丁都……” “我只是揣度。”谢阿丑冷冷道,“抛去家奴不提,单说这妾室,每月娶回一个,两三年少说也有二三十人,风雨庄是武学世家,妇人家不怕抛头露面,难道这么些个女子从不出来走动?我猜测,这窥淫之疾怕也只是幌子,今夜无论你从与不从,事后史可追都要杀你们灭口。” 那人额头冷汗直流,再不说话,翻了个身,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朝林故渊和谢阿丑连连磕头:“两位大侠,我妹子年纪还小,求求你们救救她!” 林故渊早听得怒火中烧,再不犹豫,上前三两下解了他手上绳索,那人奔向石台,紧紧攥住女子的手,目光大有怜惜哀恸之色。 谢阿丑跟过去,让他退至一旁,将那女子扶坐起来,对林故渊道:“‘日月相推,而明生焉’,昆仑派《明生心法》到底有甚高明,我倒是想看看。” 他见林故渊不动,一皱眉头:“你不是要用内力为她驱散药力吗?还愣着做什么?” 林故渊翻身上了石床,在女子背后盘膝而坐,双掌抵住她后背,将内力缓缓灌注进她体内,很快,女子苍白的脸泛起红晕,额头、鼻翼、后背皆布上一层细密汗珠,药物毒性随汗水从体内尽皆催逼而出,女子哇的吐出一口秽物,突然睁开双眼。 那男子大喜过望,颤声道:“云儿妹子!” 云儿怔怔地望着他,来回端详,突然喊道:“哥哥,真是哥哥!” 两人多年未见,乍一相认,禁不住喜极而泣,谢阿丑却不耐烦这兄妹相认的场面,从背后将两人一推,嫌恶道:“走吧走吧,趁史可追还没来,赶紧逃命去吧。” 两人朝林故渊和谢阿丑各磕了个头,拉着手就要走,几步之后又折了回来,道:“两位大侠和我们一起走吧,我认识出去的路,不然等史二庄主回来,发觉人去楼空,岂不连累了两位?” 林故渊听他说得有理,便要答允,谢阿丑看看他们,又回头看看那座空荡荡的石台,若有所思:“你们先走,我有事要办。” 第16章 嫁衣 兄妹俩见他甚有主意,知道劝也无用,此时时间紧迫更不敢耽搁,便回头催促林故渊,林故渊瞟了谢阿丑一眼,淡淡道:“那我也不走了。” 谢阿丑脸色一沉:“胡闹什么。” “你这人长得难看,心地却不坏,我叫你一声大哥,就不让你独入险境。眼下风雨山庄杀机四伏,多个帮手总比单打独斗要强。”见阿丑还要劝,林故渊摆摆手,“只这一夜,出了风雨庄我们各走各路,看在你几次相助的份上,我不计较你一路伪装是何居心,你也别再缠我。” 谢阿丑深深的看他,沉默了一会,道:“好。” 方才救下的男子看他俩没有离去之意,便解下腰中令牌,拍在林故渊手中:“恩公保重,若你们要出山庄,一定从西北门走,守门护卫是我的过命兄弟,只消拿出这令牌,该如何办,他自然知晓。” 令牌下角浅浅篆刻“方恒”两字,林故渊将令牌攥在手中:“那你们呢?” 男子道:“恩公放心,我在山庄这么多年,不是白混的。” 林故渊点头应允,谢阿丑却又拉住男子,视线只在小云身上打转,道:“你们这番装扮走出八角楼,不出半刻钟就要给人生擒。” 男子往小云身上一瞧,登时会意——小云一身大镶大滚的红嫁衣,脚穿流云绣鞋,一头金玉钗钿,走到哪里都是活靶子。 兄妹俩犯了难,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做声了,谢阿丑思忖片刻,对林故渊道:“你把衣服脱了。” 林故渊扬眉:“为何?” 谢阿丑语声严厉:“让你脱你就脱,哪那么多废话。” 林故渊愣了愣,真就把身上的杂役服和脚上的靴子都脱了下来,只穿一身雪白里衣,边脱边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他也不知道怎么了,只觉得谢阿丑撒泼耍赖虽惹人厌恶,可每次正经起来有股说不出的魄力,直逼得他不敢违抗。 谢阿丑将衣物递与小云,让小云脱去嫁衣绣鞋,换上杂役装扮,按男子样式绾好头发,叮嘱道:“出门只管低头走路,周围出任何事都别插手,今夜山庄必然大乱,你们趁乱逃命去吧。” 兄妹俩自称谢不止,又向两人深深磕头,那男子道:“恩公,我们后会有期。”想了想,又道:“史二庄主这两年性情大变,乖戾残暴不似常人,恩公务必保重。” 第16章 谢阿丑淡淡点一点头,不与他们多话,待打发走了两人,却将透着胭脂香气的嫁衣往林故渊怀里一递:“换上。” 林故渊这回反应过来,大怒道:“得寸进尺的东西!” “你生的这般风流俊俏,你不穿,让我这丑八怪穿吗?”谢阿丑恶狠狠地瞪他一眼,“穿上嫁衣,去石台端正躺好,成与不成在此一搏,等会若非有十成把握,不要贸然出招,若有任何不测,我会在旁接应。” 他抬眼望着林故渊,目光浮出一丝暖意,补上一句:“不要害怕,我定护你周全。” 林故渊胸口咚咚直跳:“你要等那史可追?” “我调查此事已有数年,好不容易探得一鳞半爪,不从他口里套出点话,我心有不甘。” “可否告知所为何事?” 谢阿丑嘴角肌肉微微一搐,沉声道:“小兄弟,有些事情还是不要问得好,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 林故渊再要他争辩,谢阿丑板起脸,一副不容置喙的神色,说了句莫再耽搁,林故渊只好将满腔疑虑暂时压制,怒气冲冲的将嫁衣当风一抖,往身上一披,他动作洒脱,竟将那红彤彤的大袖嫁衣穿的如侠士背后披风一般,穿完冷哼一声就要走,谢阿丑在后面叫他:“鞋,鞋。” 林故渊怒不可遏:“休想!” 谢阿丑道:“堂堂名门正派弟子,要穿着衬袜满地乱走吗?跟你这一身红衣也实在不像。” 林故渊已经记不得是第几次恨不得活剐了他,此时情势所迫又无他法,只能将那绣鞋拿来,女子绣鞋精致小巧,勉强套上一半,后跟踩在脚下,正常行走是不能了,端正躺着时用裙摆遮盖,勉强不露破绽。 林故渊寒着脸:“你满意了吧?” “甚好,甚好,好美的一位新娘子,可惜一双大脚。”谢阿丑满脸堆笑,又喊住他,以手比作梳子,矫揉作态的往头上一比,做了个女子梳妆的动作,“小兄弟……还有头发。” 若不是此时形势所迫,林故渊便是一刀结果了自己也万不肯从命,谢阿丑连劝带哄,跟在后面一叠声神仙、祖宗浑叫,终于稳住了他,又掰扯些大丈夫能屈能伸的道理。 林故渊咬着牙,怒气冲冲地将发带一扯,一头发丝委然散落,他生得俊美,平日最恨别人拿他容貌取笑,因此穿着俭朴,摔打磕碰全不放在心上,时常脸上带伤。 平时不苟言笑尚不觉得,此时屈尊作新妇打扮,一张白皙面孔映衬大红嫁衣,黑发及腰,越发显得丰神如玉,唇若抹朱。 谢阿丑原本存着捉弄他的心思,也不禁看得一呆,笑道:“你往那一躺,谁能认出是位郎君,只当是位美娇娘,若能亲近温存片刻,便是粉身碎骨也心甘情愿……” 他话音未落,林故渊猛然睁眼:“再多说一字,我杀你灭口。” 谢阿丑一缩脖子:“听听,这也是名门正派说出来的话。” 他俩正打嘴上官司,冷不丁听见外面响起一阵脚步声,地宫空旷,回声格外清晰。 谢阿丑呼吸一紧,往林故渊肩头重重拍去:“小娘子,躺好莫动。” 林故渊反手要制他脉门,谢阿丑行动如风,瞬息之间已窜出一丈来远,躲进石床背后不见人影,林故渊咬牙切齿地在石床躺下,将一柄长刀压在身底,脸上端端正正蒙着一方绢凉喜帕,闭目静静等待。 他只用耳朵细细分辨,听脚步声,来人仅有二至三名,心里松一口气,再听下去,只觉人数虽少,这几人步履却甚是沉稳,习武之人研判别人身手,并不一定要亲自过招,只须听他脚步身法,甚至仅凭呼吸吐纳就能把对方的内功造诣摸个大概。 他此时双目紧闭,全身意识悬于一线,听觉格外灵敏,这几人步履与先前追杀他们的家丁杂役简直是云泥之别,因此来者数量虽少,他却不敢小觑。 来者渐渐走入地宫,其中两人内功相仿,功底都甚为扎实老练,若是要单打独斗,一时也难占上风。第三人却差得多了,只听那人步履虚浮,倒像是无甚功夫在身。 再听一阵,唬得冷汗都快下来了,原来那第三人并非功夫劣等,而是太强,那人身法幽若无物,仔细分辨才知道是用绝顶内力控制着每一步的力度,踩着地砖却如踏云踏风一般,林故渊心中暗惊,心说能把如此造诣的内功心法化入举手投足却不是刻意为之,怕是到了玉虚师尊的境界才能做到。 就算他年轻好强,也不得不承认,要是跟这等高手过招,凭他现在的武功,并无半分胜算。 三人在距离石床二三丈处停下了,只听一名男人声音说道:“咦?还没醒么,这次药力好像大了些,药房那帮伙计越发不上心了,每日只知道耍钱吃酒,叔父抽空可要好好整顿他们一番。” 这男子声音甚是年轻,另一人笑道:“我看整顿是假,公报私仇是真,听说均儿前些日子去药房要拿些……嗯,助兴的东西,药房压着没给,均儿心里不痛快了吧。” 这人声音略年长些,方才被唤作均儿的答道:“这等小事也值得传来传去,吃酒也堵不住他们的嘴。” 那年长些的又道:“虽说是自己家,也要收敛些,叔父疼咱们,父亲那边可不是玩的,咱们史家声名远播,可别让这些小打小闹坏了名声。” 年轻些的道:“兄长教训的是。”态度恭敬,语气却有些不忿。 林故渊听他们说‘咱们史家’,又说自家药房,心说原来这两位都是史家子弟,听他们议论中的叔父和父亲在史家权力甚大,史家现正是史不谏、史可追兄弟当家,他心思一动,揣测道难道他们是史不谏的儿子?口中唤作叔父的就是史可追? 那在场的第三人,岂不就是史可追本人?他心里咯噔一下。 第三个声音开口了:“都别说了,我要练功,你们俩去一旁暂避。” 这声音古怪至极! 林故渊惊奇万分,若不是他定力极好,此时定要偷偷睁眼看看能发出这种古怪声音的人究竟长什么模样,那声音湿凉阴冷,雌雄莫辨,既像男子,又像老妪,尖细沙哑如同铁钩抓挠砖面,听得人心头发毛。林故渊心头疑窦四起,心说史不谏虽是伪君子,可表面还算个气派人物,他的亲弟弟料想也不差,怎么一开口这副德行? 第17章 陌尘君 只听先前两名年轻男子恭敬道了声是,退至一旁。 一阵衣衫窸窣声过后,四周再无语声,只闻轻而长的呼吸吐纳,林故渊听这声音,知是在练内功心法,便也跟着屏息等待,过了一阵,只听呼吸陡然粗重,一声紧似一声,间或发出一两声短促鼻音,十分痛苦,像是练功时遇到了极强的阻碍,正在聚合心力运劲冲破。 又等片刻,只听衣衫声再响,那人提气而起,全身骨骼咔咔而动,突然口中怪啸一声,直如阴风过境,震得地宫嗡嗡回响,脚步也跟着腾挪不定,不像练功,倒像是巫婆神汉招魂一般。林故渊愈发惊奇,他曾与前来昆仑拜访的其他武林人士切磋,见过他们修习内功,全不是这般动静,这史可追……难道走火入魔了吗? 他正奇怪,只听噗的一声,那怪人吐了口什么东西,先前两名男子奔跑上前,齐声喊道:“叔父!” 那怪人盘膝而坐,阴声叹道:“不行,还是不行。” 他语气怨毒,似是积恨颇深,恨道:“为何如此,为何如此,凭我的资质,为何整整四年还冲不破这第三重心法?难道真像世间传闻,歃血术除了长生老祖,再无一人可成?” “……歃血成书,两相为盟,其奔若虎,动若风,轻若尘,气若杀,真气游走任尔东西,绝顶览众山,则天下武学尽溃于此……尽溃于此,尽溃于此!”他阴声念道,语含无限伤心,“难道是我资质鲁钝,不配练此神功?” 又是歃血术!林故渊暗惊,心道先前范千休也是为歃血术丢了性命,这帮人枉称正义,竟偷偷在练魔教的功法? 史均道:“叔父切不可自怨自艾,还需来日方长。” 那怪人尖声道:“来日方才?你们看看我,还有多少来日可以方长!” 另一名男子怒道:“谁知道是不是那陌尘君从中作梗,歃血术功法失传已久,《歃血书》更是隐于江湖多年,他陌尘君就算居于魔教右掌教之尊,又从哪里得来?谁知是不是他瞎编乱造!叔父不可尽信于他!” 那怪人厉声道:“住口!不肖小儿竟敢妄议陌尘君,不想活了吗!” 史均和他唤作兄长的那位一起噤声,那怪人幽幽叹道:“齐儿,不是叔父要责怪你,沧海君已死,陌尘君一手遮天,现在天下到处是他的耳目,这些话不要再说了。” 怪人调息片刻,复又道:“陌尘君一早已警告于我,《歃血书》中记载,‘练至三重,威力猛增,意之所及,举重若轻,飞花摘叶,俱能破敌于无形……凡我门人,切切谨记,万勿急于求进,心浮易生异鬼,气躁则入邪道,周身津液气脉腾腾若沸,血如热泉,汗如丹朱,筋脉错位,心肾皆损,重者全身溃烂,状若活尸’……是了,歃血术邪煞阴毒,稍有不慎便会反噬练功者,他也未获破解之法,我只是不甘心,我自付绝顶聪明,竟在第三重便败下阵来,还用了整整四年时间,而陌尘君却早已进入第四重,确实……确实是我不及他。” 第17章 他不再说话,颓然叹息。 史均道:“陌尘君能进入第四重,说明尚有办法,叔父切不可操之过急,我瞧着这两年‘阴阳之术’便大有文章,师父武功进益不少,反噬之力也减缓了。” 那怪人思忖片刻,话语里带了一丝欣慰:“是了,说起来还是侄儿聪慧,看懂了歃血书中窍门,‘阴阳相合,乾坤相交,可制丹田逆行之气,助尔破除魔障,早成神功’。幸好叔父将歃血书中疑难之处与你们探讨,否则现在还在第二重打转。” 史均被他夸奖,沾沾自喜:“并非侄儿聪慧,而是叔父一心习武,从不在意世间俗事,哪知道这阴阳相合、乾坤相交的道理?这一重,若非是我这顽劣脾气,便是兄长也难以参透。” 史齐笑道:“确实,也就是这成天花天酒地的猴儿崽子,否则谁能剑指偏锋,猜出是要在男女相合之时吸其内力来修炼神功?这办法也就是他能坐镇指挥,要是寻常男女,虽是能做那事,却无内力可用,要是绝顶高手,又不能乖乖任我等驱使,正好咱们家这群废物护院有三分功夫在身,又耿耿忠心,正好使得!” 史均得意道:“大哥只赞我这一项聪明么?” 史齐大笑:“是了,是了,还亏着均儿弟弟从青楼弄来那药方,再命咱们家药局潜心研究,才制出那味烈药,让人昏昏沉沉、欲醉欲死。”他拍手笑道,“否则一众人盯着,又自知死期将至,再好色的采花贼也硬不起来!” 林故渊听完这一出原委,顿感惊心动魄,又哭笑不得,惊得是风雨山庄私通魔教、暗修魔功已有数年,为了一部歃血书,竟能如此草菅人命。 哭笑不得的却是这三人自付聪明,于道法一理竟一窍不通,就连他这从未读过歃血书的都知道,阴阳相合、乾坤相交指的是道家理论,阴阳二气化生天地万物,万事万物又包含阴阳,阴阳乾坤四个字,涵盖自然事物推演的无穷真理,他们不从此处理解,偏能想到男女床笫之事,简直呜呼哀哉,如让玉虚师尊知晓,片刻就要气炸了肺。 昆仑派从全真教延伸而来,弟子皆修《易经》、拜三清,山中有书院藏书千万,可供弟子们阅览探讨,因此大多在文墨上颇有造诣。 他却不知一般的江湖门派尚武轻文,大字不识的占了多数,识字的也仅是能看懂些秘籍剑谱,要说能吟诗作对、谈古论今,早去考了秀才,谁还拜师习武?因此史家兄弟曲解秘籍涵义,倒也不足为怪。 听到这里,那怪人一扫方才颓态,倏然站起身来:“好、好,侄儿为我尽心尽力,老夫若再自怨自怜,难道连少年人也不如吗?”说罢尖声道:“走,去看看两味‘药引’醒了没!” 林故渊心跳陡然加快,将右手置于腰下,暗自握刀蓄力,只听三人脚步愈近,那怪人在他跟前站定,伸手要揭开他脸上的喜帕,林故渊默念一句恭候多时了,一把扯开脸上红帕,拔刀飞身而起,冲着那怪人胸膛横刺过去! 史可追是江湖上排得上名的高手,然而此时一心只以为石台上躺的是位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质女流,看见林故渊的刀当胸刺来,全不曾防备,一下子受惊非同小可,凭本能往左一闪,勉强避过要害,右臂却没能幸免,被一刀深深划开皮肉,他吃痛惊呼一声,捂住胳膊一连倒退数步,又被地上的莲花石雕绊了个踉跄,抬起一双浊黄的眼睛怒视林故渊。 “你是什么人!怎会在此!” 林故渊屈膝单手撑地,唇角往上一勾:“要你命的人。” 这时他才看清了史可追的长相,只见眼前是个糠萝卜似的老者,一身黑袍,满脸皱纹,肤色蜡黄,头发半秃,一缕缕挂将下来,更显得憔悴阴森,单看相貌,竟与史不谏没有半分相似。 林故渊没空欣赏史可追人不人鬼不鬼似的尊容,倏然发力,左足蹬地,借力一跃而起,正待正面交手,梁上突然掠下一个人影,无声无息落在他和史可追中间,极巧妙的用手背将林故渊的刀轻轻一拨,拉着他的手腕拔腿就跑,喝道:“走!” 正是谢阿丑! 谢阿丑力气奇大,林故渊被他拽的脚不沾地,歪歪扭扭飞身出去数十尺,怒道:“你这是捣什么乱!” 谢阿丑边跑边说:“不跑做什么,等着跟这怪物喝酒么!” 林故渊恨道:“你不是说护我周全!” “周全个屁!我说你就信?”谢阿丑道,“要打你自己打,我是打不过。” 林故渊险些从喉头喷出一口老血,此时不是打嘴仗的时候,只好跟着谢阿丑一路狂奔,只听背后史可追一声尖啸:“齐儿均儿,给我拦住他们!” 史均史齐从一左一右飞扑而来,谢阿丑冷哼一声,骂了句黄口小儿何足畏惧,举掌相格,掌力甚是刚猛,当胸一掌把其中一个震飞出去数十尺,林故渊对阵另一名年长些的持刀青年,出手就使出十成十的力气,当当当连拆七八招,那人衣饰华美,武功高强,林故渊自小练剑,于刀法不甚精通,此时兵刃不称手,一时也摆脱不了他。 那青年见敌方被己克制,士气大振,两人刀口相交,刃上带内力,当的一声,林故渊被震得虎口一麻,他反应极快,当即临场变招,将刀做剑,借机使出一招“迎风回雪”,这一招却是乱雪剑诀的杀招之一,看似平淡,却是借力打力、争为不争,敌方越强,反击之势越猛,霎时刀上承力尽数化为己用,他借势向前猛突,两柄长刀灵蛇似的缠在一起,刀尖点住青年手背,再加一分理便要穿掌而入,青年右手鲜血直淌,痛得大喝一声,收起攻势向后急退。 第18章 受困 林故渊乘胜逼至青年身前,反守为攻,刷刷连发三招,刀光寒如烂银,衿带当风,衣红胜血,长袖翻飞,一头发丝随势而动,甚是好看。 谢阿丑叫一声好,喝道:“十招之内,取他性命!” 史家少爷长在风雨山庄,下人与他切磋比武都让他三分,何曾吃过一点亏?因此恼羞成怒,一口银牙紧咬,一脚在前,一脚向后滑了一步,稳住下盘,两拳掰得咔咔直响。 林故渊冷冷端详他:“你叫史齐?” 史齐一愣:“与你何干?” 林故渊道:“替你们史家清理门户!” 史齐心头燃起熊熊怒火,顾不得伤口剧痛,暴喝一声,扬刀相向,攻势再起。 林故渊边打边摸对方套路,他看穿了这类世家子家传谨严,实际搏斗的遭遇太少的弱点,找准空档,干脆藏刀于后,单凭拳脚功夫,左足点地,反身飞起一脚踢向对方太阳穴,他却忘了此刻穿的是双女子绣鞋,只见一道红影划过,绣鞋沿足尖径直朝青年的脸飞去,那青年只顾躲避林故渊的腿,啪的一声,右脸颊结结实实挨了一鞋底。 谢阿丑在一旁哈哈大笑:“臭鞋打狗,专打史家小狗!” 这回连林故渊也绷不住,略勾了勾唇角,青年顿时暴跳如雷,手上乱了章法,顾不得什么招式套路,接连扬刀乱劈乱砍,攻势竟比方才还迅猛些,两人正缠斗不休,只见黑影一闪,谢阿丑忽如夜枭般冲进刀阵,趁青年全力迎战,从他背后举手一掌,猛击向他后心,顿时罡风四起,只听砰的一声骨裂之音,青年目眦尽裂,口中热血狂喷,抱着刀跌跌撞撞一连冲出数步,看样子竟是不中用了。 林故渊怒道:“你怎么又使阴招!” 谢阿丑满不在乎:“打赢就行,管他阴招阳招。” 说罢拉着林故渊的手,足不沾地向着地宫玄门一路飞奔,他俩方才边打边往前推进,已经到了石阶跟前,当即运起轻功,三步并作两步朝门口奔去。 刚跳上石阶顶端,只听背后传来一声非男非女的厉声尖啸:“大胆恶徒,以多欺少,伤我侄儿,老夫怎能饶你!” 史可追奔至史齐身边,抄起他手中长刀,从后方运劲凌空掷出,那刀上蓄着雄厚内力,刀尖微颤,铮地一声破空而来,那刀却并不朝向他们,而是高高飞起,直击向玄门上方的一块青石砖,接着急转向下,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两人急忙躲避,只见穹顶阴影深处张开一张巨网,四角坠着铅块,哗啦啦从天而降,将两人一股脑儿罩在网中,史可追腾空而起,从半空拉住一截绳索,踏着四周立柱绕圈疾奔,猛地收拢绳头,巨网急速移动,林故渊两人被绊了个踉跄,回过神时那网已经掉了个儿,将他俩紧紧兜在里面。 谢阿丑头顶盖着绳网,哈哈大笑:“这也好意思拿出来,贵庄祖上是打鱼的么!”说罢抓住绳网用力一撕,突然眉头紧皱,脸上颜色骤变。 林故渊双手一阵麻痒难当,低头一看,只见手心手背不知何时扎上了许多小刺,试着蜷曲手指,只觉指尖颤抖不听使唤,他心里暗道一声不好,还没等做出反应,心口也跟着一阵窒闷,全身软如棉花,膝盖也无法再承力,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网上有刺,刺上淬毒。”谢阿丑强撑着单膝跪地,抬起头,目光灼灼,“原来风雨山庄也用这下三滥的江湖伎俩。” 第18章 “懂行,懂行。”史可追阴笑道,“擅闯我史家禁地,偷听他人谈话,不知是谁的手段更下三滥?” 他向将手中绳结用力一抽,看向林故渊:“我便说呢,普通小贼哪逃得出我风雨山庄东院!看这武功路数,你是昆仑派的,是哪位座下高徒?玉玄子?玉虚子?” 林故渊呸他一口:“魔教走狗也配提我师尊姓名!” 史可追却不生气,转头望向谢阿丑,眼中寒气愈甚:“他是昆仑派的,你呢,你又是什么人!” 史可追走向玄宫立柱,不知动了什么机关,竟从地宫一侧暗门跑出一队黑衣家丁,这些家丁与先前搜查东院的那批大不相同,个个身形诡谲、来去如风,手缠黑布,一波将受伤的史均、史齐二人送出密室,另一波收拢渔网,将林故渊和谢阿丑两人分别捆成五花大绑。 这些人只按吩咐做事,没有一人说话,彼此配合异常默契,极偶尔才互相打个手势,活像一群夜行鬼魅。林故渊暗自咋舌,看了一会,才明白这些人根本不会说话,他们清一色被割了舌头。 他俩被捆扎结实,并排跪在史可追面前。 史可追对林故渊全无兴趣,视线只在谢阿丑身上来回打量,逼问道:“你这掌法路数甚怪,我竟未曾见过,你是哪门哪派?天泣楼?七杀堡?”见他不答话,又问:“史不谏做事瞻前顾后,又只爱沽名钓誉,我一向不喜,你们逃便逃了,为何又藏身于此,坏我好事?” 不管他怎么追问,谢阿丑都垂着头一言不发,神情甚是萎靡。 林故渊暗自惊奇,用余光瞥着谢阿丑,想从他脸上看出些端倪,谁料越看越觉得奇怪,心说这人城府极深,瞎话层出不穷,自己跟他同道而行这些天,还是没摸清他的底细,倒是从未见过他这副样子。 他怕是谢阿丑另有隐情,心说罢了,罢了,这一路深受他恩惠,若不是有他,凭我这半点人事不通的性子,怕是出山门就被算计了无数回,管他来路去路,我只报我的恩德! 于是干脆挺身而出,冷冷道:“不必猜了,这人是我昆仑山后厨烧火的,偷练了点杂七杂八的功夫,怪只怪你那两个侄儿不中用,若送到我们昆仑,也就是烧火的命。” 他挣了挣身上绳索,发现牢不可破,昂首道:“此事因我一人而起,与我门派无关,与他也无关,你有什么话就问我。” 史可追枯槁的脸浮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噢?你倒是有几分骨气,那你可知道,你们跑到我门禁地,又听了这些话,不论你们因何而来,都已绝不能活着出去了?” 林故渊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自不屑在魔教走狗手中苟活。” 史可追愠怒:“后生仔好生嘴硬,我再问你一遍,他是谁!” 林故渊冲口而出:“是你爹爹。” 谢阿丑仍是低头不语,两肩低垂,脸上有畏惧神色。 史可追观望谢阿丑表情,发出一阵喑哑的赫赫干笑,尖声对林故渊道:“瞧见没,你这位朋友,不领你的情。” 又突然收敛神色,“罢了罢了,怕又是些正教魔教厮杀不休的事,世人庸庸碌碌,一天到晚只为这些细枝末节劳苦奔忙,我最怕麻烦,又最烦跟我那位兄长交涉,留着你们也无甚用处。” 说罢拍了两下手,一旁的黑衣护卫齐齐上前,史可追一挥袖子:“杀。” 只听齐齐整整一阵金石之音,十多位护卫皆拔刀出鞘,向两人聚拢而来,林故渊凛然无畏,傲然挺直身躯,一动不动,谢阿丑却突然抬头,大声道:“慢!” 史可追不为所动。 谢阿丑道:“你不是想练歃血术吗?杀了我,你永远破不了第三重。” 这句话重有千斤,史可追猛然回头:“你说什么!” 林故渊望向谢阿丑,也跟着一愣,谢阿丑道:“你这怪老头,我只当你是非不分,不想脑筋也糊涂,你知道为何你苦苦修炼四年,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却依旧毫无进展,你来,我悄悄告诉你。” 史可追附耳过去,谢阿丑作势要耳语,凑近他耳畔,中气十足吼道:“因为你手里的《歃血书》,是,假,的!” 史可追被震得耳朵发疼,往后急退,恼怒道:“你这丑八怪,死到临头还敢胡言乱语,你以为听你两句疯话,我就不杀你了么!” 谢阿丑仿佛想到了极有趣的事,自顾自地大笑,哎呦哎呦的直流出眼泪,使劲摇头,道:“好笑好笑,实在好笑,明摆着的事实,你钻研武学弄得人不人鬼不鬼,却连这么浅显的道理都看不明白,真不知道你是眼瞎,还是糊涂!” 史可追咬牙切齿:“你倒是说,为何《歃血书》是假?” 谢阿丑道:“说的对了,就不杀我们了吗?” 史可追道:“自然还是要杀。” 谢阿丑道:“那还说个屁,不说,不说了。” 史可追看他胡搅蛮缠,知道是故意在绕圈子拖延时间,大约也说不出个青红皂白,可心里却存着一丝疑虑,谢阿丑越是不说,他心头越是发痒,顿时什么山庄谤誉、这两人生杀与否皆抛诸脑后,一心只想听听谢阿丑的见解,便道:“也可以不杀,但是山庄大门你们永远别想走出去了,若你真知道歃血术原委,我可以把你们囚禁在密室中,好吃好喝供养到死。” 谢阿丑眼睛发光:“有酒没有?” 史可追道:“天下美酒,尽在风雨山庄。” 第19章 歃血书 谢阿丑又瞥一眼林故渊,笑道:“甚好,有酒,有美人,甚好甚好!这生意我做了!” 林故渊惊愕万分,实在跟不上他的步伐,但又怕谢阿丑是真有妙计,自己横加干预要破了他的局,便低头不语,他穿一身女人的红嫁衣,眉清目秀 肤色匀净,寡言少语,若不知他真实想法,还真会误会是娇羞的模样。 史可追的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游移,惊道:“你们……你们……难道?” 谢阿丑道:“你这老头果然只知练武不懂人事,到现在才发现么?若不是、若不是我们被门派发现……” 他顿了顿,故意含情脉脉的望了林故渊一眼:“我们又怎会逃出昆仑山,一路餐风饮露,改名换姓?” 史可追发出一阵阴测测的尖细笑声,拍掌道:“你长得如此恶心丑陋,这小公子却如此的风流俊俏,有趣有趣,怪不得他保护你,你护着他,好,好……” 话说到一半,突然变了脸色,勃然大怒道:“你以为这样便能骗过老夫!”他两手扳住谢阿丑双肩用力摇撼:“说!歃血书为何是假!真正的歃血书又在何处!若有半个字不实,我管你们是什么交情,一起肠穿肚烂去罢!” 谢阿丑被他晃得头晕,只好道:“我说,我说。”他眼珠咕噜一转,“实话跟你说,什么歃血书歃血术,我没见过,更没听说过。” 史可追登时要发作,谢阿丑往后一躲:“别急啊,我还没说完,我方才听你念了其中几段,就知道这东西根本是无稽之谈,专骗你们这些追求什么天下第一的傻子,也无怪你照本宣科,弄到如此地步,真真可怜可叹。” 他咽了口口水,道:“那两段是怎么背的?……歃血成书,两相为盟,其奔若虎,动若风,轻若尘,气若、气若什么来着?” 史可追接口:“气若杀,真气游走任尔东西,绝顶览众山……” “对对。”谢阿丑摇头晃脑,跟他一起背道:“绝顶览众山,则天下武学尽溃于此……就是这句,荒诞无稽!” “有何荒诞?” 谢阿丑成竹在胸:“你这老头武功高强,悟性定然不差,我也不跟你绕圈子,你说,你练了一辈子武功,可曾听说有天下第一的人?” “那自然有。”史可追道,“天邪九令纵横江湖那些年,长生老祖为天下第一,长生老祖后来溃败于全真掌教,全真掌教自然又成了天下第一,要论眼下,武林门派多年休养生息,渐渐恢复元气,但始终决不出一位能服众人的武林第一高手,要论单打独斗,恐怕还要首推魔教的沧海君和陌尘君,沧海君隐匿江湖多年,传闻早已死于蜀中,只剩下陌尘君……” 他打了个寒噤:“陌尘君有了歃血书,更如虎添翼,怕是无人能及了……” “你这老头真是愚钝,我只问一句,你罗里吧嗦扯出一车,半句也说不到点上。”谢阿丑不屑,“对,有天下第一的人,因为人是活的,招数活学活用,自然可凌驾于万人之上。但武功是死的,再灵动的招数,记载在秘籍中,都是一板一眼的死物,若是绝顶聪明的人拿去了,自然能练出世间绝顶武功,若是一个愚钝不堪的人拿去,毕生也不过学会寥寥,甚至理解偏差走火入魔,我问你,这样练了第一武功的笨蛋,是否能做天下第一?” 史可追思忖片刻,道:“练武首推天资悟性,若悟性不够,确实拿到了一等一的秘籍,也无甚用处。” 谢阿丑道:“那一个绝顶聪明的人练了天下第一的歃血术,就能成为天下第一吗?” 第19章 史可追道:“那是自然。” “又错了!你这蠢老头!”谢阿丑扼腕,“若是一个比方才那个绝顶聪明的人更加聪明的人练了歃血术,两人一切磋,岂不是又把方才那个绝顶聪明的打个落花流水?那还提什么天下第一?” 史可追被他这一连串绝顶聪明绕晕了,只觉得云里雾里的听不分明,懵懵懂懂的点头:“对,那就当不了天下第一。” “练了天下第一的武功,却根本当不了天下第一,那《歃血书》还有什么颜面说自己是天下第一?由此可见天下武功本没有第一第二之分别,武功招数相生相克,各有所长,最强也有破绽,弱者未必不能克之,再弱也有长处,未必就不能藏锋于内,润物无声,化敌于无形。”谢阿丑面露讥讽之色,“由此可见,写这部秘籍的人根本是狗屁不通。” 史可追闭着眼仰面朝天,喃喃自语,一时点头,一时又用力摇头。 谢阿丑看他想得辛苦,又道:“第二段怎么背来着?对了,‘练至三重,威力猛增,意之所及,举重若轻,飞花摘叶,俱能破敌于无形”这段倒也罢了,还有些道理,至于‘凡我门人,切切谨记,万勿急于求进,心浮易生异鬼,气躁则入邪道,周身津液气脉腾腾若沸,血如热泉,汗如丹朱,筋脉错位,心肾皆损,重者全身溃烂,状若活尸’,这又是狗屁不通。” 史可追把眼睛睁开一条缝,气道:“为何又不通?” 谢阿丑道:“你练武资质如何?” “那自然……”史可追自视甚高,原想自我称赞一番,突觉自己练功走火入魔至眼下田地,硬把自己说成绝世奇才,怕是要贻笑大方,便清了清嗓子,故作谦虚道:“老夫半生钻研武学,也曾与各大高手切磋比试,不说是旷世奇才,在武林中也可占得一席之地。” 谢阿丑猛地点头,继续滔滔不绝:“是了,一部上乘心法,应是无论练武人资质如何,都让人进益飞快,一日千里,而二庄主这般天资,练到歃血术第三重用了整整四年,依旧脱不了走火入魔的下场,难道也是因为急于求进?那普通人修炼,怕是要用三十年、三百年,这书里还说万勿急于求进,真当入了魔教就长生不老吗?一部练三十年才能练到第三重、却连累大家各个走火入魔的秘籍,就算是真的,又有什么用处?只能说明一个道理。” 他突然闭口不言,史可追听到兴头上,急忙追问:“什么道理?” “还不开窍,愚钝不堪,冥顽不灵,朽木一块!”谢阿丑喟叹,“真是要气死了我!说明这秘籍如何练都会走火入魔,谁练也要走火入魔,一部引着大家一起走火入魔的怪书,还敢说自己是天下第一,一听就知是黄口小儿胡编乱造,你却练到害人性命、自毁名声,连累山庄跟着你清誉受损,岂不是得不偿失?” 史可追凝神思考,觉得谢阿丑此言大有道理,他待要说世上高人辈出,一年半载就能突破第三重的不在少数,但这就等同于承认自己资质平平,他痴迷武学,大不愿做此自贬之言;待要同意普通人要三五十年才能达到自己的境界,转念一想,这竟是承认了谢阿丑所说的,《歃血书》本就是无用之书,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 谢阿丑唾沫横飞说了这一大车话,顿感口干舌燥,舔舔嘴唇,道:“我看你这老头也不是个存心作恶之人,就是于武学执念太深,不如听我一句劝,不要练了,趁有生之年,弃恶从善,好好钻研你们风雨山庄的《疾雨快刀诀》吧!” 他这一番话说得天花烂坠,连林故渊都听入了神,转过头一个劲盯着他看,眼中疑云四起,各种情绪流转不定。 只听史可追把一口残缺的黄牙咬得吱咯乱响,左思右想不是滋味,突然睁开双眼,双目如炬,大声喝道:“大胆妖人,死到临头还巧舌如簧,乱我心神!” 他伸出一条老藤般的黝黑手臂,攥着他胸前绳索,大喝一声,单手将他拽离地面,眼中疑惧翻滚,史可追道:“你这一张嘴好生厉害,老夫险些着了你的道!说,你到底是谁,为何对歃血书如此了解,为何只听一遍,就能流利背出歃血书断章?若你有过目不忘的资质,又为何如他所说当一伙夫?” “撒谎!你撒谎!”他朝林故渊一努嘴,颤声对谢阿丑咆哮,“为何他为你掩饰身份?你一个厨房伙夫,为何知晓如此多江湖轶事,为何能对高深武学道理侃侃而谈!听史不谏说,你们也正赶往无遮大会,你们一个是名门正派,一个处处透着诡谲,搅在一起到底有何阴谋!” 史可追的逼问不足为惧,却见林故渊缓缓朝他转头,眸中精光灿然。 谢阿丑深吸一口气,心说兵有诡道、棋行险招,胜负在此一搏。 他一改方才的放浪形骸,抬头与史可追对视,神情大有挑衅之意,冷笑道:“你既已猜到,为何还要问?天泣楼,七杀堡这等不入流的江湖帮派,安能束得住我谢离?还是你老眼昏花,除了给你半部假《歃血书》的陌尘君,再不识我教中人?” 第20章 谢离 史可追大惊失色,骇地连连倒退,手上力气一泄,谢阿丑跌落在地,唇边笑意愈深:“这样的歃血书残章,我圣教三岁小儿也张口就来,不信我背与你听:‘练至四重,真气化形,不食百谷,不生百病,虫瘴莫侵,临阵迎敌,隔空化敌之气……’” 他躺在地上纵声大笑:“五重、六重就要长生不老天下无敌,你这老头、你这老头好生可笑,世人皆因贪婪而信《歃血书》,乃至万劫不复,只有你、只有你,是心地至纯至性,可却被那红莲骗得团团转!” 史可追一张老脸几欲扭曲,胸膛鼓胀,已是有进气没出气。 林故渊却也如遭雷劈,怔怔望着谢阿丑,他以为这又是谎话,可看见史可追的表情就知道这段《歃血书》又是分毫不差,再一回想一路谢阿丑种种怪诞行径,皆找到缘由,又念及方才种种维护,不禁又羞又怒,大恨自己单纯轻信,竟连魔教恶徒就在身边都认不出,被他骗得团团转,当即恨不得一刀抹了脖子向师尊谢罪,此时强敌环伺、又身陷囹圄,也没有发作的必要,便轻蔑一笑,道:“又来一条魔教走狗,真是扑杀不尽。” “不懂事的小畜生添什么乱,乖乖做你的小娘子去。”谢阿丑横他一眼,笑容更是恣意,对史可追道:“还不速速给你圣教爹爹松绑,拿解药来!” 史可追额头青筋乱跳,想到多年心血一朝成空,只觉热血上涌,经脉逆行,耳中轰轰而鸣,只差一分就要引动克制了数年的反噬之力,他已是天命之年,不像林故渊那般轻率,此时尚存一丝理智,颤巍巍的指着谢阿丑:“你身为圣教中人,竟敢如此诋毁陌尘君,好生古怪……来人,来人,给我搜他的身!” 两侧肃立的黑衣人一拥而上,谢阿丑并不挣扎,任他们七手八脚解开身上衣襟,精壮上身尽皆坦露,左臂有刺青,却是一条缠绕的黑蚺,遍身细磷,蛇口大张,毒牙外露。 谢阿丑道:“可相信了?” 史可追惊惧神色愈浓,一时无言以对,黑衣人自去往里衣摸索,突然动作一停,从里衣暗袋中掏出一枚硬邦邦的物事,托在手心,竟是一枚漆黑的指环。 谢阿丑见搜到这东西,脸色倏然一变,史可追看在眼里,招呼黑衣人上前,接过指环把玩片刻,脸上惊慌之色渐褪,皱纹也随即舒展,最后竟面露得意之色。 那指环那指环由乌金打造,冰冷坠手,漆黑如墨,端正铸着一个篆书的“木”字,再看指环内侧,果然刻有铭文,字迹细如蛛网,细细辨认,正是“谢离”二字。 史可追仰头大笑,将指环往谢阿丑脚下当啷一掷。 “我当是谁敢对陌尘君大放厥词,原来是青木堂的人,怪不得,怪不得!好深沉的心机,好绝妙的说辞!老夫险些又上了你的当!”他大步上前,嘶嘶喷出腐臭气息,“你们青木堂背叛圣教,早被陌尘君驱逐,惶惶如丧家之犬,连堂主都下落不明,你还敢打着圣教名声招摇撞骗!你说,你潜入无遮大会有何阴谋,是要对抗陌尘君?要给你们那胆小如鼠的堂主报仇,还是要给成了鬼的魔尊招魂!” 谢阿丑紧闭双唇,不发一言。 “一张嘴说个天花烂坠,黑白也要让你颠倒了去!”史可追转向林故渊,“后生仔,怕是连你也蒙在鼓里吧?可惜你的一腔孤勇,用错了地方,信错了人!” 林故渊不屑与他交谈,淡淡道:“一丘之貉,争什么短长。” 史可追观察谢阿丑神色,见他仍不肯吐露一个字,倒像是块硬骨头,闭目思忖片刻,拍了两下手,冲黑衣护卫道:“把孟焦取来!” 他对谢阿丑阴声道:“昆仑派座下高徒也被你骗得团团转,我瞧他方才那番恳切陈词,不会真动了凡心吧?” 他从黑衣人手中接过一只木盒,伸出三根黧黑的手指,从里面拈出两只黑陶药瓶,往两人眼前一晃,发出一阵尖细的阴寒笑声:“一个是名门高徒,一个是魔教弃子,也不知怎么搅到一起,当真有趣至极!你们信口雌黄蒙骗老夫,老夫做个顺水人情,让你们假戏真做,分不开、打不断、互相折磨,万人耻笑……圣金堂祝左使的新玩意,这可是好东西,蛊生成对,孟不离焦,焦不离孟……原是要为‘阴阳相合’之术添一臂之力,老朽忍痛割爱,先送你们尝鲜!” 第20章 林故渊不知他手中拿的是何物,心说最不济就是毒药,大丈夫光明磊落,怕苟且偷生,却不怕慷慨赴死,因此面无惧色。 谢阿丑却突然摇撼肩膀,表情霎时失了分寸,咬牙道:“好歹毒的老东西。” 史可追大笑;“不愧是圣教中人,果然识货!” 说罢面露杀机,一把捏起谢阿丑的下巴,拔开瓶塞,硬撬开他的齿关,一股脑儿倒进去,又如法炮制,将另一只瓶中物事倒进林故渊口中。 两人被毒针所伤,真气不畅,内力被封,哪还能挣扎?只见谢阿丑几次低头作呕,想把灌下的药吐出,那腥臭的药水甚是古怪,像有生命一般,暖烘烘滑溜溜,汩汩往喉咙深处钻,他不曾吞咽,却已喝得一滴不剩。 林故渊也大为皱眉,史可追见两人都已将瓶中物吞入腹中,拍掌哑声大笑一阵,脸上疯癫之色更甚,对谢阿丑道:“你这人阴险狡诈,我且考一考你,你说,我为什么不立刻杀你?猜中了,我给你送一壶好酒饯行。” 谢阿丑想也不想,冷笑道:“还用猜吗,你要我帮你弄到真正的《歃血书》。” 史可追长长喟叹一声:“聪明,你这人生得面目可憎,却真是绝顶聪明!我若有你一半资质,又何苦送去半条命,去弄那《歃血书》?”他妒怒交加,“可惜魔教各堂深不见底,我多年辛苦经营,金银财宝散去无数,还是只能在跟着陌尘君亦步亦趋,不想你这现成的内应竟送上门来。” “我倒是要看看,你们能撑到什么时候,我派人每日探视你们一回,若你想通,解药即刻便来,若想不通……”他眼中寒光一闪,“就在我山庄的地牢里待到死吧!” 谢阿丑道:“你当我是贪生怕死之徒?” “死?”史可追一挑眉毛,“不,不,祝左使的手段,你比我清楚。” 说罢拍了两下手:“来人,把他俩松绑,扔到石棺里去!吉时已到,老夫送你们洞房花烛!” 黑衣人扛起林故渊和谢阿丑,不知催动了何处机关,只听又一阵隆隆作响,地宫正中的莲花石台竟突然开启,显出一个黑黢黢的方形洞口,原来那石台内部另有玄机,不等两人看清洞内情状,已经被头脚倒置,扔了进去。 他俩噗通两声先后落地,地砖坚硬冰冷,只觉全身剧痛,四顾而视,发现竟置身于一间方方正正的密室,干燥阴冷,泛着一股土木沉沉的腐朽气息,隐约闻见一股死老鼠的臭气。 唯一的光线来自密室西北角上方的一扇极小的气窗,横七竖八订着木条。 四周散落着些捆扎好的干草垛,草中荧光闪烁甚微奇异,林故渊随手拔开两捆,惊得往后一缩。 原来那幽微萤火并非虫类,而是腐骨化出的磷光,干草垛里藏得全是人的骸骨,他起身将身后干草尽数拨开,只见白骨森森,骷髅遍地,随便一数就已数出十来副,周围干草垛甚多,粗略推算,怕是足有三四十人曾葬身于此。 他拿起一只骷髅,放到鼻前轻轻一嗅,并非恶臭,冲鼻霉气里夹杂一股呛人的硫硝气味,轻轻道:“化尸水。”心中顿然明了,这些骸骨,怕都是死在史可追“阴阳之术”里的小姐和家丁。 这间密室,竟是一座骇人听闻的藏尸之所! 他心中震动,贴墙缓缓滑坐,谢阿丑与他相对,环顾四周,也不由苦笑,道:“小兄弟,是我百密一疏,连累了你。” 只听他语调平缓,却无半分懊恼之意,林故渊今夜连遭遇变故,一直紧张迎战,此时才感疲惫,淡淡道:“事到如今,再说这些也无用,你一路装疯卖傻累得很罢,不如少费口舌,省省力气。” 谢阿丑拎来两捆干草垫在腰后,在他不远处靠墙而坐,两人无言相对,休憩片刻,林故渊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瞥着他:“你当真是魔教中人?” 谢阿丑也不再掩饰,坦率道:“是。”林故渊道:“真叫谢离?”他道:“是。”林故渊道:“不编瞎话?”谢离看他存疑,叹道:“小兄弟,你没听过吗?‘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他俩一路连遇险境,却从不做此丧气之词,林故渊半信半疑:“你我真将埋骨于此?” 谢离不答,反问道:“那你待如何?要我去拿《歃血书》换条生路?” 第21章 沧海君 “罢了,你知道我不是那样的人。”林故渊摆摆手,“我识人不清已是罪过,再助纣为虐,纵是死一万次也不足惜。”他叹口气道:“只是可惜,死在这里,世人不知还好,若有朝一日公之于众,说昆仑派玉虚子首徒与魔教妖人厮混一处,不知我昆仑一派颜面何存。” 谢离冷笑:“死到临头还扯些颜面名声,真是虚伪可笑至极。” 他见林故渊目光戚然,皱眉道:“你就这么看不上我们天邪令?” “魔教狡诈阴险,累累恶行罄竹难书。”林故渊道,“我自不屑与之同流合污。若非今日同陷囹圄,我定与你拔剑相向,不死不休。 他这话说得露骨,以为谢离要着恼,见他仍一分愠色也无,不由暗自讶异这人城府之深,远超自己。 谢离挪了挪位置,靠他近了些,道:“你们所谓正道又有什么趣味,整日清规戒律森严,动辄就要受罚、领罪不说,其中鱼龙混杂更难揣度,你看这风雨山庄,若不是我们知悉内幕,还不是要把它当成正义之士去礼待恭敬?” 林故渊心道若无规矩秩序,门派千百人便如一盘散沙,领罪是为了知错能改,心有敬畏,这妖人行事风格异于常人,竟连这也不懂,鼻中冷哼一声,更添厌恶,不屑与他争辩。 谢离不依不饶:“我们天邪令信众数万,难道统统是十恶不赦之辈?不问缘由就要赶尽杀绝?” 林故渊冷冷道:“那是自然,魔教残忍嗜杀已是臭名昭著,但凡一丝良知尚存,都要远远避之,偏要逐臭而居,必是心怀鬼胎之辈,有甚可辩驳的!” 谢离听他说话老气横秋,不由冷笑:“小兄弟,我敬你尚存三分率性,才与你多言几句,没想到一样是朽木心肠、言语无味、面目可憎。” 林故渊反唇相讥:“谢兄赞誉,故渊万不敢受,你我还是楚河汉界,互不顺眼为好。” 谢离道:“正是,相看两厌,多言无益。” 两人一起缄默,各自朝向一方,各想心事。 密室一片死寂,呼吸声都听在耳里,周围皆是死尸枯骨,连一只苍蝇老鼠也无,唯一的活人又不能与之交谈,他俩都不是胸襟狭隘之人,别说酷刑拷打、生死存亡也全不放在心上,此时无事可做,体内毒药也无发作迹象,只能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只觉无聊至极,时间霎是难熬。 密室天窗突然传来异响,那方方正正的一块亮光被什么遮住,又恢复明亮,两人抬头去看,只见一条粗麻绳底下坠着一只木托盘,从气窗缓缓下降,咚的一声落在地上,扬起无数灰尘,有人瓮声瓮气喊了一句:“喂,二庄主请二位喝酒。” 木盘中间端正摆着一只黑酒坛,谢离眼睛一亮,翻身而起,三步并作两步奔过去,喜滋滋的捧出酒坛,见那坛身肮脏陈旧,红纸酒签几乎腐烂,知是陈酿,心中大喜,亟不可待启开泥封,顿时满室醇芳,他深深吸一口气,叹道:“好酒!算这史可追有良心。” 说罢拎着酒坛,仰头笑道:“兄弟,多谢!” 送酒的那人并不回话,木盘缓缓上升至天顶,气窗明暗一闪,知是那人走了。 谢离被酒香勾动馋虫,二话不说,单手举着坛子,咕嘟嘟猛灌一顿,喝得太急,泼泼将将洒出不少,他心疼地上残酒,只恨不能趴下啜饮几口,咂咂嘴,突然想到不能吃独食,又把剩的半坛子酒向林故渊面前一递:“喂,给你。” 林故渊不接,冷冷道:“你不怕酒里有毒?” 谢离解了馋劲,心情转晴,笑道:“不会不会,史可追那老头子色厉内荏,这回怕正忙着去给陌尘君报信,看他怕陌尘君怕成那副样子,杀我?借他个胆子都不敢。” 见林故渊坐着不动,道:“你真不喝?” 林故渊道:“我不饮酒。” 谢离喟叹:“可惜可惜,不饮酒之人,就如见美人不知欣赏,见美景不知沉醉,览群山不慕豪杰英烈,登高楼而不思万古兴亡,人生在世本只三分快慰,又少去一分,岂不无趣!偏偏世人参不透这一重道理,辜负了世间多少好风佳月。不瞒你说,老子混迹江湖多年,只有清风、明月、美酒,算得是我知音。” 他拎起酒坛,咕嘟嘟又灌一阵,眼神沉郁萧索,沉吟片刻,用袖子一抹嘴,长长叹息道:“好酒。” 林故渊心说他这人虽不堪,几句议论倒是说出了自己多年心中所思所疑,顿觉襟怀一畅,竟生出几分相惜之情,复又记起师尊训诫,一惊之下急忙收敛心神,他见谢离时怒时喜,疯癫狂放没有半刻稳重,懊恼道果然如师尊所说,魔教之人轻浮放浪,最善利用人好逸恶劳、不善律己等种种劣性来蛊惑人心,是万万不可接近。 第21章 他赶忙转移心神,回想史可追和谢离在地宫的一问一答,心里升起重重疑窦。 谢离看他神情,猜了个大概,笑道:“当年天邪令叱咤风云,武林各派闻风丧胆,那般情状,你们年轻一辈弟子是无缘得见了,嘴上不说,怕是好奇的紧吧。小兄弟,今天哥哥我心情大好,趁你师父不罚你念书,有什么要问的赶紧问,免得跟我这魔教妖人一起做了鬼,担了万世骂名,却连我教大门往哪开的都不知道,岂不冤枉?” 他将酒坛递给林故渊:“只一个要求,你喝一口,喝一口,我知无不言。” 林故渊冷眼看他,见他飞扬洒脱没有半分作伪之态,又想到两人身中蛊毒,前途未卜,一时也禁不住真性情流露一二,抛开师门规矩,接过那酒坛仰头痛饮一口,喝完隔空一推,酒坛飞向谢离,谢离抬手稳稳一抓,道:“好,你且问。” 林故渊道:“史可追说得陌尘君、沧海君都是谁?业火堂、青木堂又有何原委?” 谢离道:“我教下分五堂,圣金堂、青木堂、逆水堂、业火堂、幽土堂,各有一堂主,下又设左右护法,分领江湖一众帮派。”接着道,“沧海君是大家所说的魔尊,陌尘君便是红莲,分执我教左掌教、右掌教之位,代替教主江湖行走,发号施令如教主亲临。” 林故渊道:“为何又有此名号?” 谢离瞥他一眼:“有何奇怪,你们所谓正道视我天邪令为异端,难道我们也要以妖人自称?哪有人上赶着称自己‘魔教、魔头’的,沧海君是魔尊早年在江湖露面时用的名号,此人手段潇洒毒辣,但凡出手,绝不留人性命,后来他声名鹊起,天邪令又总被称作魔教,大家十分畏惧,便以魔尊相称,令中也跟着诨叫;至于红莲,陌尘君素喜红色,又爱莲花,每每杀人,常以红色莲花一朵作为记号,因此大家叫他红莲,这两个名号一传开,原本沧海君和陌尘君的名字反倒没人提起了,除了圣教中人,甚少有外人知晓。” 接着又道:“天邪令并非佛、道之类宗教,只是一个松散的江湖会盟,你们每每提及总称为魔教,时日久了,大家也就自称一声圣教。只是这些年天邪令中陌尘君掌权,不仅以《歃血书》四处蛊惑众人,还愈发小家子气,弄出一大车繁文缛节,神秘诡谲的作风倒真像个魔教了。” 林故渊听他说得坦率,也来了兴致,道:“史可追所谓青木堂叛出天邪令,可有此事?” “放屁。”谢离面色一沉。 谢离隶属青木堂,林故渊知是触到他痛处,道了句得罪,谢离却不甚在意,道:“我教内确实有两股势力,教主冷先生不问世事,事物全由沧海君和陌尘君打理,沧海君甚得教主看重,可他生性自由不羁,对教中诸事不甚热衷;陌尘君却极爱掌权,善妒记仇,心机极深。 他两人不对付,下面帮众自然也分为两派,一开始只是互相看不顺眼,后来陌尘君权柄愈大,两派互相猜忌排挤,冲突不断,竟到了见面就打、屡屡伤及无辜的地步,陌尘君不但不规劝下属,反而极力撺掇他们闹事,一时教内鸡犬不宁,人心惶惶,沧海君一怒之下遁迹江湖,数年全无音讯。” 他沉默片刻,又道:“青木堂一向唯沧海君马首是瞻,现今沧海君下落不明,陌尘君生杀予夺再无挟制,不思己过,反诬我堂反叛,岂不是笑话?” 说完嗟叹道:“青木堂堂主易临风忠心耿耿,枉担此骂名,也是可叹。” 林故渊点点头,道:“现今魔尊已死,你们青木堂的反叛名声,怕是要坐实了。” 谢离诘问:“谁说魔尊死了?” 林故渊奇道:“这一路不是已听数人提及魔尊葬身蜀中山洞?” 谢离缓缓道:“那只是传闻,传闻不足为信,沧海君的行事风格,别人不知,我却……”他突然缄口,扳过酒坛饮一大口。 林故渊听他语气大有感伤之意,问道:“你认识他?” “沧海君行踪不定,甚少与人结交。”谢离道,“不过你猜的不错,是曾有过数面之缘。” 第22章 孟焦 林故渊点一点头,心道这人性情乖张无常,想必与那魔尊甚是投缘,又见谢离目光闪烁,显是不愿回应,猜测是有盟约在身,江湖人义字当头,再追究也无意义,便轻描淡写道:“他为人如何?” “自古对掌权者的揣测往往扑朔迷离,天下熙熙攘攘也无非一个‘利’字,若要从迷雾重重中拨云见月,实在难上加难。”他道,“我只能说,正派魔教各为其主,三十余年纷争已难辩对错,沧海君行事风格乖张狠绝,但心地不坏,仅此而已。” 林故渊分析他话里意思,他听得认真,暂时把正邪之分抛在脑后,点头道:“所以你为他隐姓埋名,上下奔走。” 谢离道:“并非为他一人,更是为我青木堂,为我教中乾坤道义。” “你混进我昆仑山,是否也为魔教中事?”林故渊心中忽然洞明,“业火堂宣称要闯少林夺降魔杵,你跟我下山赴少林无遮法会,是要借机摸清红莲底细?” “聪明,聪明,小兄弟虽年轻,悟性胜过那史可追百倍。”谢离笑道,“陌尘君掌权多年,教中各堂或倒戈于他、或虚与委蛇,虚虚实实真假难辨,尚需时日一一排查,你们昆仑派远离中原不问俗事,大约还没被安插眼线,我本想蛰伏其中,伺机联络教中众人,不想少林忽起风云,无遮大会一事在我意料之外,却正合心意。” 林故渊恨恨道你们魔教走卒成日做这偷鸡摸狗的事,谈什么乾坤道义,谢离并不争辩,嗟叹道江湖险恶人心难测,我一早已提醒过你,你偏不当一回事。 林故渊又问《歃血书》的来龙去脉,谢离却不正面作答,言辞含糊,几次顾左右而言他。 林故渊忖度说这魔功看来真是天邪令的忌讳,谢离叹道:“不是我故意隐瞒,《歃血书》全本早已失传,只剩些不成气候的残章断页,方才情形危机,不得已胡编乱造唬住那老头,至于陌尘君手中那本秘籍到底如何,我一介无名小卒又怎能知晓?”他苦笑,“业火堂也罢,青木堂也罢,我好歹是天邪令的人,他不敢贸然杀我,等派去陌尘君身边问询的人一回来,你我两人性命恐怕不保。” 他语气甚是恳切,此时来龙去脉已然分明,林故渊知道谢离虽隐瞒身份,却并非利用自己蓄意做恶,心里生出几分宽慰,再转念一想,此番虎落平阳,竟无一破解之法,眼看再无转机,心中并不畏惧,只觉隐隐有些遗憾。 谢离将坛中剩余美酒一饮而尽,眼见着一滴也再倒不出,意犹未尽的舔舔嘴唇,低头打量林故渊,道:“教中与我有同样抱负的人千千万万,少我一个也不打紧,只可惜小娘子你年轻貌美,要与我一起困死在这暗无天日之地。” 林故渊最恨别人议论他容貌,脸色登时阴沉,道:“再叫一句试试?” 谢离张口就来:“天邪令青木堂谢离,见过小娘子。” “大胆狂徒!”林故渊内力被封,拳脚功夫仍在,当即飞身过去,抬手就是一记老拳,谢离躺在地上,摊开四肢,笑道:“爽快,小娘子尽管打,还手不是你亲相公。” 林故渊怒不可遏,左右开弓又是两记重拳,骂道:“烂泥糊不上墙的下作玩意,灌了二两黄汤,又发疯了么!” 谢离一生不吭的生受了这两拳,被打得眼泪横飞,眼里仍带笑:“小娘子这是疼我呢,舒服,好舒服!” 林故渊只恨身旁没有兵刃,余光觑见地上酒坛,高擎起来,照向他太阳穴就要砸,谢离慌忙往一旁躲:“使不得,这使不得,要出人命的!” “魔教鼠辈,要的就是你的狗命!”林故渊擎着酒坛刚要落下,只觉腹内一股热流腾腾游走,上至百汇,下至涌泉,腰膝突然酸软无力,举着的手颤了两颤,酒坛跌落地上,咕噜噜滚出老远。 谢离不疑有他,打趣道:“呦,这就舍不得了,还是我家娘子知道疼人……” 林故渊背过身去,两手撑地,兀自垂头忍耐,紧咬着上下牙膛,一丝声气也不肯出。 谢离半天不见他还嘴,看他举止甚是古怪,知是不对,伸手往他肩头轻轻一按:“小兄弟?身子不舒服吗?”这一下只为关切,并不带轻薄之意,不料林故渊反应甚大,一把挡开他的手,陡然回头,双目炯炯:“放肆!” 一开口泄了力气,他鼻翼翕张,愈发烦躁不安,从肺腑里发出滚烫的一声呻吟:“呵啊……” 谢离不顾他挣扎,搭住他脉搏,只觉指下突突乱跳,一股怪异真气左突右冲,刚待细细推敲,忽然也感同样滋味,一股邪火从两人脉门相扣处腾得烧起,他像触着块火炭似的扔了林故渊的手腕,下一刻便后悔莫名——热汗淌进眼睛,视野扭曲变形,唯一清楚的只有眼前的人——脱缰的意识叫嚣着要离他近些,要笼进他身上气息,舔舐他额头汗珠,啃咬他颈侧肌肤,将他吃拆入骨,合二为一。 第22章 这念头一起就再难控制,不可告人的欲念如山呼海啸,全身津液几欲沸腾,直要将他挫骨扬灰,谢离强压心头阵阵悸动,道:“是那蛊毒发了。” 林故渊眼光迷离,嗓音发颤:“什么东西,好生厉害。” “孟焦蛊,‘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原来从此处下手,怪不得那老头说什么洞房花烛的疯话。” “既是从你们魔教出来的,你可知底细?” 谢离双眉紧皱:“我也是头回听说,不过,祝无心养出的蛊虫,没有一样好对付。” 林故渊活了这么大,一向淡薄寡欲,从未有此汹涌人欲,更不曾有半分应对经验,闻言冷汗涔涔而下,谢离见他目光游移,只觉心绪更加烦乱,厉声喝道:“慌什么,你师尊没教过你临危不乱吗!” 他见林故渊神情痛苦,复又和缓语气:“你放心,我虽是糊不上墙的下作胚,还真不喜乘人之危,你听我口诀、依法调息,切不可自乱心神。” 林故渊被他当头棒喝,从万千妄念中拉回一丝神智,当即盘膝而坐,两手在丹田结印,再不敢有杂念,依照谢离所示缓缓调整心神,他定力颇强,慢慢压制汹涌欲念,却听谢离声音低沉悦耳,情思一动,突然满面通红,丹田热气再起,赶忙又以本门《明生心法》暂为克制,昆仑内功极重修心,本就是纯正平宁一脉,几番摇摆终于摸到门路,与那隐秘之欲打成平手,兀自呼吸吐纳,半分不敢松懈。 谢离忽然停止吟诵,飞起一脚将一只骷髅踢得稀碎,低声骂道:“他奶奶的,这什么野路子,还不如下毒用刑爽快,憋死我了。” 林故渊皮肤泛红,浸着薄汗,闻言将眼睛眯成一线:“闭嘴。” “比这个我不如你。”谢离一屁股坐在他对面,恨道,“住在昆仑山那种鸟不拉屎的鬼地方就罢了,每天还要吃斋打坐,练得一个个跟冰渣子似的,神仙道士有什么七情六欲,我还在你跟前逞能,真叫现世报。” 林故渊生怕心思偏差一分就万劫不复,更紧闭双唇一言不发,谢离背转过身:“罢了,我自己解决一下,你闭上眼别看。” 林故渊被他说的小腹一酸,咬牙道:“你去找个没人的地方。” 谢离道:“不如我叫你一声大哥可好?你看看这儿!”他挥手一比划,“屁大点地方,挤着活的死的五六十口子人,拉屎都不得清净,你让我去哪!” 说完低头观察林故渊神色,见他面露红晕,大有怀春之色,越发口无遮拦,凑到他脸前:“你难受不?难受就说,都是男子,没什么好害臊的。” 林故渊被他聒噪的本就快要前功尽弃,此时嗅到谢离身上气息,愈发难以自制,张口轻轻喘息:“依你说,如何是好?” 谢离道:“不然……我们试试?反正不少块肉,也弄不出娃娃来。” 林故渊道:“如何试?” 谢离道:“还能怎么试,跟姑娘怎么试,跟男人就怎么试呗,这玩意万变不离其宗,还能试出多少花样来?”见林故渊不为所动,心思一动,道:“你不会没弄过吧,你这年纪也不小了,没跟男人弄过,师兄弟结伴下山进城快活几次总该有的……” 林故渊怒道:“果然是魔教妖人,污言秽语,扰人清听,给我滚出去罢!” 谢离冷哼一声:“能滚我早滚了,找家窑子左拥右抱,再来壶好酒,王孙富贵都不入我的眼,用得着跟你这暮气沉沉的朽木死磕!” 说完又看林故渊神情,迟疑道:“你……你真没弄过?” 林故渊偏过脸,极轻地点一点头。 谢离呼吸一紧,知道是冒犯了他,嗨嗨干笑两声,突然一拍大腿:“小兄弟,咱们同日落难也算缘分,算了,我也不瞒你,我也没讨得过一房妻室,早年师父管束得紧,后来入了天邪令,一天到晚为教中事物奔忙,干的是刀尖舔血的营生,哪有空闲顾及儿女私情,我又不像你这般青春貌美……” 第23章 出逃 他瞧见林故渊眼中怒意,急忙改口,“不美,不美,林少侠豪气万丈侠肝义胆,男儿血性让人佩服!”眼见着他唇角勾了一勾,才继续道:“不像林少侠这般风神玉秀,没姑娘肯喜欢,刚才那些话是我随口瞎编,死到临头的人了,咱们谁也别笑话谁!” 林故渊睫羽低垂,深深看他一眼。 谢离不知如何形容这一眼的滋味,一句话在心中一闪而过:任是无情亦动人。 他读书不多,不知这诗写于何年何月、出于何人之手,形容的又是何等物事,隐约觉得用在这人身上极是合适,他坐在林故渊面前,怔怔地伸出手,手指擦过他的嘴唇,只觉干燥微凉,接着停在他脸颊,用指腹轻轻抚摸。 林故渊闭上双眼再不看他,谢离却没有下一步动作,手掌在他侧脸停留许久,鼻尖碰着他的鼻尖,语气破天荒的带了三分温柔:“是……嫌我长得丑?” 林故渊不说话。 谢离道:“只为驱蛊,不论其他。此时情非得已,我也知道委屈了你,你若是觉得实在恶心碍眼,闭上眼睛不看便好。” 林故渊道:“你这便没意思了,我若倾心一个人,必是敬慕她心性,貌比天仙也罢,丑如无盐也罢,与我而言并无差别。” 谢离冷笑:“这话我听的也忒多了,只怕是说得好听,真要你日日相见,你跑得比兔子还快,再要你温柔相待,你便要哇哇大吐。” 林故渊静静看他,也不知是蛊毒作祟,还是一时同情,见他实在丑陋不堪,眼歪嘴斜,满脸肉瘤痘疤,潦倒落拓,语气颓丧,世人惯是以貌取人,他天生这样一副面孔,又是如此的玲珑心肠,自小混迹江湖,不知为这幅皮相受过多少轻贱侮辱。 相貌本是天生,长得美又有何用,他自幼容貌出众,多少不识他底细的人,把他当做兔儿爷出口轻贱?吃亏多了,因此格外朴素勤勉,不与人牵连谈笑,又被当做那等目中无人的清高恶徒,人人恨他厌他。 这么一想,竟觉得有些好笑的惺惺相惜。 谢离仍要磨牙,话没说完,林故渊突然上前,轻吻了他的嘴唇,瘦长的手摸上那张烧坏了似的疤赖脸,轻道:“你且来吧。” 谢离呼吸陡然粗重,翻身把他压在身下,把手伸进他衣中握住他的侧腰,手上加了力气,在那细砂似的皮肤来回摩挲,林故渊眉头紧皱,咬牙忍耐。 谢离道:“我不是断袖,你确定如此?” “我亦不是。”林故渊眼底射出一道刺芒:“废话太多。” 说完解了衣襟,将那大红喜袍随手一掷,只见衿带飞扬,衣袂飘摆,掩落一地尘埃。 陋室昏沉,四下阒然,正是春色阑珊。 两人半醉半醒,缠绵欢好,互相挟持,恢复神智时已不知过了多久。 仿佛酣梦一场,出了一身又一身的汗,垫在身下的衣袍淋淋漓漓,如从水中捞出一般,全身遍布种种怪异痕迹,狭窄的一方石室,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腥膻气息。 隐约记得是亲了抱了、摸了睡了,混混沌沌之间,一举一动皆发自天真。 是了,林故渊半裸上身,露出石刻般的一身白皙肌肉,后背贴着冰冷石壁,将手肘搭在膝头休憩,努力回忆其中情状,仿佛在那之后突然起了从未有过的欲念,直勾勾地盯着他左臂的妖异蟒蚺,半是恨,半是怒,着了魔似的,谢离望着他后颈,忽然疯狂,沉沉浮浮,不由自主……根本做不了主。 他以为要痛彻入骨髓,可被蛊虫操纵的身体食髓知味,仿佛沉沦三千欲海遇上一叶小舟,在万劫不复时抓到一根稻草,被他带领着去到看不见的彼岸。 “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好名字……”迷离之际,他听见谢离在他耳畔低声絮语,“故渊,你叫我一声,叫我一声。” 他不发一言,谢离就不再强求。 醒来许久,心口仍是悸动,一颗心快跳出胸腔,体内秘不可宣的欢悦感仍在,细风吹过水津津的皮肤,些许的凉。 两人收拾衣衫,穿戴整齐,林故渊系上衿带,抬头对上谢离的眼,他突然发现谢离面容粗陋,那双眼睛却极好,是汪在冷水中的黑石子,看尽世间炎凉,风轻云淡,宠辱不惊。 谢离也在看他,笑道:“小兄弟,活儿不错,没看出来。” 林故渊一扬唇角:“谢了,你亦不错。” 说来奇怪,方才的欲念来得汹涌,褪去时却也干脆利落,就连被封的内力也一并回来,身心像被濯洗过一般澄明透彻,他随即起身,在石室内仔细探查,回头对谢离道:“发什么愣,这蛊甚是邪门,不知何时又要再来。” 谢离一跃而起,连连摇头:“不行不行,一次就够,这事不能老和男人举一反三。” 话虽如此,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枯等五六个时辰,那毒蛊第二次发作,有了先前的快慰,比第一次更加汹涌激烈,甚至连运气调息都不能,便被巨浪滔天般的情欲吞噬其中,回过神时忽然空荡沮丧,两人背对着背闭口不言,心中都不由忧虑,若是死了便罢,若是还有一线生机……这东西还能作恶多久?真要纠缠至最后一刻? 第23章 只听“咔”的一声,屋顶的气窗被人挪开了,地上投射出一个人影,一动不动。 谢离朝上嚷道:“喂,给口吃的行不?你们二庄主好生小气,只让人干活,不让人吃饭?饿死了老子,一辈子别想摸着歃血书的边儿!” 那人不说话,背光看不清脸,依稀是黑衣人之一。 谢离又道:“跟你们二庄主说,我帮他找《歃血书》,让他把我们放了,再拿解药来!” 林故渊知道这人一天不说上二三十句谎话就不舒服,因此眼皮也不抬一下,由得他上蹿下跳骂骂咧咧,气窗边的人仍不作答,缓缓放下一只木托盘,谢离奔过去看,见里面放着的还是一小坛酒,这回连他都没了兴致,嘟囔道老子再好酒也不能醉死在这,一低头突然看见大红纸签和酒坛的缝隙夹着一只卷得极细的纸条。 拆开纸条,只见里面写着三个蝇头小字:跟我走。 谢离将纸条朝林故渊一弹,笑道:“这叫柳暗花明又一村,老子待要再摇唇鼓舌一番,没想到被人抢在前面,林少侠,腿还软着么?穿上衣裳,咱们走了!” 一阵熟悉的隆隆声响过后,头顶突然泄下万丈光芒,那石门再度开启,贴墙放下一道软梯,他俩一起抬头,双眼太久不见强光,一时看不真切,隐约是有一个模糊的黑影立在石门边,林故渊顿时生疑:“什么人来救我们?” 谢离飞身爬上软梯:“管他是谁,还能吃了咱们不成!”说罢回头看一眼林故渊:“吃也是先吃你,我们魔教中人平生作恶多端,肉酸臭得很,不像林少侠一身浩然正气,吃了于内功修为大有裨益。” 林故渊恨得咬牙,跟在他身后攀爬到顶,翻出石棺,只见地宫空空荡荡,史可追和一干护卫都不见踪影,外面只立着一名身穿夜行衣的男子,男子黑布蒙面,藏刀于后,看身形并不熟悉,那人比划了个走的手势,转身就要带路,谢离笑嘻嘻说了句不忙,紧赶两步,突然出招,一把猛抓向那人面上黑布,那人没有防备,黑布飘然落下,露出脸来。 看见那人容颜,林故渊更感奇怪,左思右想也不记得见过这号人物,那人却被谢离激怒了,右臂横架在身前摆出防御姿势,同时扫腿攻他下盘,动作大开大合十分利落,谢离举臂格挡,一个转身将那人擒在肘弯,扼住喉咙用力一掐,低头道:“说,谁派你来的?” 男子连连干呕,谢离手上力气再加一分,迫得他不由自主张圆了嘴,只见他口如黑洞,舌头被人齐根割断了。 林故渊愈奇:“你是史可追护卫?” 男子全身僵硬,努力点头,又用口型无声说出两个字:“昂哼。” “昂哼?”林故渊一时回忆不起,手指触及腰间令牌,突然想起先前被他们放走的护院兄妹,惊道:“你是说方恒?” 那人点头,憋得脸膛紫涨,用口型比划出两个字:“救你。” “竟然是他!他还没走!”林故渊顿时了然,心头一热:“没想到他虽为风雨山庄护院,却与史不谏、史可追二人没有半分相似,倒是条有情有义的真汉子,由此可见主子犯错,奴才也不应格杀勿论。”这么一想,对面前这哑奴恭敬了起来,谢离也松开了手,嗨嗨一笑,道了句失礼。 一行三人冲出地宫,只见树影当空,月华满地,徐徐夜风扑面而来,这才知道在密室待了近一天一夜,此时又是半夜时分。 正是一轮空明皓月当空,山庄各处檐角飞扬,四下如死一般寂静,黑衣人带领两人飞檐走壁一阵,突然停下脚步,只见前方一栋三层高楼的檐头有一人背倚明月轻身而立,被溶溶月光映成剪影,见三人赶到,无声无息翻下墙头,摘去覆面黑布,却是个方脸汉子,对两人深深作揖,道:“方恒来晚了,委屈二位恩公。” 第24章 获救 林故渊连忙道:“方大哥少礼,云妹子可好?” 方恒道:“好,我已将她安置妥当,此番特意回来搭救恩公,二位请跟我来。” 两人跟着方恒和哑奴,一路转拣僻静无人小径穿行,此地距离山庄外墙已近在咫尺,走了约一刻钟功夫,来到山庄西北角门,角门护卫早已被方恒买通,问也不问,悄悄将朱红大门打开一线,外面早有人备好马匹,四人片刻也不敢耽误,一路猎风过耳,纵马疾驰,一口气跑出五六十里路,跑得马嘴满白沫才下马稍事休息,一行人喝了些水,用了几口方恒带的干粮,又再次上马,黎明时分赶到一片幽密的枣树林,见再无追兵,这才真正松了口气。 林故渊翻身下马,朝方恒行了一揖:“大恩不言谢。” 方恒跳下马,取下背囊递给林故渊,林故渊一看,竟是自己落在风雨山庄的行礼包袱,装着层层包裹的朔风剑和门派袍甲,顿时更添感激。 方恒道:“另有一些零碎物品,仓促间来不及收拾,恩公请多包涵。”林故渊道:“这已在意料之外,不想昨日举手之劳,方大哥舍命相救,实在惭愧。” 方恒道:“恩公救我亲生妹子,对我有再造之恩,方某万死不能报万一,何况风雨山庄我本就熟悉,带出一两人并非难事,恩公说惭愧,真是折煞我了。” 他虽是这么说,林故渊见他满眼血丝、形容憔悴,知道此番营救已让方恒用尽毕生力气,他不善言辞,便再行一揖致谢。 方恒连道不敢,又道:“只可惜白日山庄戒备森严,不敢擅自行动,让二位白受了一天的罪,不知那史可追可否为难二位恩公?” 林故渊想到毒蛊一事,脸颊一阵发烧,掩饰道:“未曾。” “当真?”方恒素知史可追手段,见他欲言又止,道:“若是有暗器毒药未解,我可以托山庄兄弟代为寻找解药……” 林故渊不知如何推诿,面色更红,谢离抢先道:“行了行了,你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真当自己有穿墙遁地之术吗?史可追发现我们逃走,必然全庄戒严,追兵即刻就到,你一踏进山庄地界,立马要被千刀万剐,还逞什么英雄!” 方恒低头不语,脸上五指手印还未消退,林故渊想起在地宫他曾被谢离扇了一巴掌,回头瞪了谢离一眼:“你少造些口业罢!”又对方恒道:“他说得有理,此番动静太大,史可追定然恼羞成怒,那山庄你们也是绝不能回去了,我们也还要赶路,不如绿水长流,就此别过罢。” 方恒急道:“恩公去往何处?” 林故渊和谢离对视一眼,没有作答,方恒又道:“可是去往少林?” 林故渊道:“你怎知道?” 方恒大惊失色,连连摇手:“使不得!使不得!” 林故渊攥紧手中缰绳:“你可是知道什么隐情?”他想起史不谏派范千休蛰伏百乐镇,抢劫门派拜帖一事,心头疑窦大起。 这一次路上时间本不宽裕,在风雨山庄又耽搁了时日,他生怕误了少林聚义的时限,算算日子,师尊此时怕已经带着怀瑾一行人动身了,他怕魔教和风雨山庄在少林寺暗设埋伏危害侠义道,眉宇间更添急切。 方恒道:“大庄主近日一连派出数批人手赶往嵩山,宣称说要助少林清缴魔教,匡扶武林正义,大伙儿无不敬服,但是……” 他吞吞吐吐,林故渊追问:“如何?” 方恒指了指身边哑奴,道:“他是我的过命兄弟,做二庄主贴身护卫多年,偶尔能从二庄主那里听到些消息,这些事关山庄声誉,我若是吐露一个字,再别想活命,但恩公要以身试险,我也顾不得了。” 他环顾四周,压低声音道:“这两年风雨山庄与魔教过从甚密……我怀疑、怀疑少林寺清缴魔教一事另有隐情,恩公万万提防,千万别贸然前往中了埋伏!” 林故渊心头疑虑得以证实,顿时嘴唇发白,摸了摸胸口那封史不谏写给红莲的书信,一蹬脚蹬翻身上马,居高临下道:“告辞!” 方恒和哑奴窜至马前,双双跪倒,头磕到地:“恩公!” 林故渊道:“这又是为何?” 方恒凄然道:“眼下山庄是再回不去了,我们无处可去,愿任由恩公驱使,二位恩公若看得上我们的功夫,留我们做个护卫,若嫌弃我们拳脚粗陋,做个奴役端茶倒水也使得!” 林故渊道:“我奉师命下山,自是有公务在身,哪用得着什么仆役。” 方恒又道:“恩公不应允,我们就不起来!” 林故渊左右绕不开他,心里更添急躁,谢离骑在马上,在一旁听了半天,早不耐烦,用力一勒缰绳,那马高抬前蹄,昂首长嘶,他冷哼一声,道:“不起来,就跪着,跪到追兵来,跪到死。” 方恒呆望向他。 谢离道:“我平生最恨什么愿为人驱使的话,再多说一句,我先杀你们祭路!”他自觉话说得太重,叹道:“朋友相交全凭本心,缘来则合,缘尽则去,谁又比谁低贱?你们给人当了这么多年的奴役,还不够么?痛痛快快走吧,若有缘相见,山庄之事能为我们做个见证,足矣。” 第24章 方恒道:“别说是做见证,只要恩公一句话,便是粉身碎骨,方某也万死不辞。” 谢离神情冷峻,回头招呼林故渊,两人跨马扬鞭,疾驰而去。 方恒和哑奴跪在地上,抬头四望,只闻树林空寂、枝头鸟喧,东方隐现曙光,哪还有两人的影子?只好苦笑着起身拍拍膝上尘土,上马朝别处走了。 却说谢离和林故渊纵马驰骋半宿,终于彻底离了山庄地界,林故渊惦记师门安危,心中万分焦急,恨不得一日千里赶赴嵩山脚下,然而□□的畜生却不中用,跑了大半宿,已是精疲力竭,累得嘶叫连连,口边直泛血沫子,却连一处换马的驿站也看不见,迫不得已,只好轻挽缰绳,缓步徐行。 此时已是日出清宵,两侧青山隐隐,清涧鸣响,正是一处人迹罕至的空山小路,蜿蜒曲折极是幽静,前方路旁挑出一个破旧的酒招子,正在卸除木板准备迎客,谢离腹内响如擂鼓,笑道:“小兄弟,此番劫后余生,是不是该一起喝三大碗去?” 林故渊瞥他一眼,眼神极冷,道:“闲话少叙,你当我们是郊游的么?” 谢离还要追问,林故渊双腿一挟马肚子,加快速度,径直越过那酒家,任凭谢离在后面连声吆喝,目不斜视,头也不回。 喂马匹吃了些豆饼,喝了些生水,又行进了一个时辰,进入一片平缓的山坳,道路两旁皆是高大茂密的柿子树林,此时正值隆冬,累累硕果挂在枝头,一眼望去如连片彤云,点点如玛瑙一般,谢离嚷道:“你不喝酒,柿子总吃的吧?我饿的紧了,再不管你。” 说完策马冲进林子,一个鹞子翻身跳下马来,捞起几粒石子握在手中,向柿子最茂密的枝头一一射去,只听沙沙声响作一片,柿子啪啪落地,谢离捡起一只,大笑道:“好久没吃过霜打的柿子,小兄弟你尝一个,蜜糖都不如它甜。” 他将柿子朝抛向林故渊,林故渊偏头躲闪,那通红的柿子跌在地上,摔得稀碎,谢离连连惋惜,道:“小兄弟,可看出是初入江湖了,紧张成这个样子,你听我一句劝,你亏待自己也罢,好生吃饭休息也罢,马都是走不动了,不能再把人熬垮了不是?” 林故渊看他丝毫不恤自己的焦虑之情,反而兴致颇高,竟是一副要游山玩水的架势,更添烦闷,一勒缰绳,冷冷道:“是了,你有甚可忧虑的?魔教要血洗少林,风雨山庄潜藏其中推波助澜,我师门上下也要受牵连,与你有什么相关?你正可待我侠义道与红莲一派两败俱伤,你跟你家魔尊主子渔翁得利。” 谢离啧了一声:“小兄弟,咱们好歹是患难之交,你这么说就有点不近人情了吧。”接着促狭一笑,“不过你这番推论颇有几分道理,跟聪明人打交道就是畅快。” 他捡起一只柿子,抹去上面灰尘,一口咬掉大半,发出一声满足喟叹:“甜。” 林故渊不说话,等着他三口两口吞下那只大柿子,突然开口:“你我之间也到此为止吧。” 谢离正忙着把满手的汁水往衣上抹,没有细想:“什么到此为止?” 林故渊缓缓道:“在山庄地宫我已言明,出了山庄你我各走各路,你也应允,那时我尚不知你是魔教中人,现在你我已摆脱追兵,看在你虽乔装潜入我昆仑,却并未作恶的份上,我不会食言,也不会为难你,你也别再纠缠于我。” 谢离观察他神色,笑道:“真生气了?嫌我聒噪,我不吵你了便是,何必下逐客令呢。”说完又摘下一枚柿子,抛了两抛,“什么血洗少林,你当红莲此番上少林寺是光明正大与你们火并去吗?你还真是不懂我教行事风格。” 林故渊道:“何意?” 第25章 决斗 谢离道:“什么华山论剑、嵩山会盟,那是你们这帮道貌岸然的所谓正派才干的蠢事,我们只求得手,不讲规矩,约定日子压上全部身家去拼个胜负高低,不是我派手段,这一点你还真是高看了红莲。” 林故渊心里一动,脱口而出:“那他为何大张旗鼓向少林挑衅?” “我若是知晓,还费这些周章作甚!” 谢离道,他见林故渊神色松动,复又展露笑颜:“我说吧,小兄弟,你涉世未深,于我天邪令的种种机窍更是不甚了解,一不小心就要着了我们这些妖人的道,不如我们结伴而行,我呢借你个幌子去探查一二,你呢托赖我这内应也能全身而退,岂不妙哉?我保证,绝不淌浑水,若到少林寺后我伺机偏帮圣教,你一剑杀了我便是。” 他将柿子吃完,拍了两下手,眼中更添狡诈:“何况我俩身中奇蛊,注定了要一路同行,互相……互相……”他眼珠一转,“一路少不得要互相慰藉一二,结伴而行,两全其美!” 林故渊触动心中隐痛,沉吟片刻:“我若不肯呢?” 谢离道:“为何不肯?” 林故渊道:“蛇有蛇道,鼠有鼠道,你我各为其主,正邪互不两立,搅在一起终究不是办法。” 谢离道:“你自己走,若毒蛊发作如何是好?” 林故渊偏过头:“我已试过,我昆仑派内功心法敦正平宁,与邪蛊之力正好互相克制,若你不在身边迷惑于我,我自能平定心神,压制一二。” 谢离见他神情凛然,态度甚为坚定,显示思虑已久,脸上笑意渐消,将手里的柿子一扔,冷笑道:“哦,我懂,你是怕跟我厮混一处,被你师尊发现怪罪,是了,我们魔教鼠辈本不配与林大侠结交。” 他看林故渊不回答,知道猜中他心事,语气更是刻薄,“你怕让你同门师兄弟看到你毒蛊发作的情状,是不是?脸皮薄就直说,混扯什么正邪之谈!” 林故渊见他油盐不进,也着了恼,道:“随你说去,你非要同我一道不过是想借个掩护,以你的本事,有我无我又有何区别?你若怕蛊毒,少林会盟之后,我可将这一路你出手相助之事细细秉明师尊,师尊心胸宽广,必保护你不被我辈为难,你与我同去昆仑,我再求师尊破格传你些我派心法,助你化解邪蛊戾气……” 话没说完,谢离忽然放声大笑,笑得连连打跌,直不起腰,眼泛泪花道:“连本门内功都可传授,小兄弟,你、你可真看得起我!” 他这笑容显是不善,林故渊不由皱眉,谢离的笑声却戛然而止,眼中寒意毕露:“可惜,可惜,我却真未把你们这群虚伪之徒看在眼里,要我跟你回昆仑,好,你做我家小娘子,起个毒誓,从此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生谨守妇道,我倒是可以把昆仑山当做你娘家去拜见一回!” 林故渊喝道:“放肆!” 谢离抱臂斜视于他:“我就在你面前放肆,你待如何?” 林故渊脸上覆着薄怒,心知这人嘴舌甚是厉害,怕一说话又被他套进去,便抿着嘴唇不发一言。 谢离讥笑道:“有趣,你这小兄弟忒矫情,先前那方恒问你是否被史可追为难,你羞羞答答不肯直言相告,方才又怕师兄弟知道你身中蛊毒一事,执意要与我分道扬镳,这会子倒邀请我入你昆仑一脉,怎么,不怕你的师兄弟尽皆知晓你跟一个丑驼子上了床,毁了你清清白白的名声?” 林故渊耳中嗡的一响,当即喝道:“住口!”他咬牙恨道:“妖人不知好歹,我好心助你,反复为你筹谋盘算,你却口出污言辱我……” “住口?我偏不,你奈我何?”谢离离他更近,几欲与他额头相抵,眼中却一分情谊也无,“上了床,尽了兴,便急着摆脱你亲亲相公?你如此恨我魔教,上次又为何对我臂上的天邪令黑蚺图腾又吻又亲?好,也不用去昆仑,我这就赶去少林,亲自拜玉虚子为师,学剑时指明要你这师兄喂招,让你们全门师兄弟、让你的师尊都看看你蛊毒发作,扔了剑迫不及待与我亲近的狂态,到时候别说有他人在场,怕是你师尊用绳子捆着你,也挡不住你爬上我的床……” 林故渊胸中气血翻涌,险些昏死过去,一张脸由白转青,由青转红,复又一片惨白,上下嘴唇也不住哆嗦。 那时毒蛊作祟,根本不由自主,他却拿不清醒之举羞辱自己,何其可恨!哪值得自己半分同情! 他心中明了,谢离所言分毫不差,他一向清净自守,平生从未受此大辱,本应全力捍卫名声颜面,可体内虫蛊根本不受他掌控,谢离的话进了耳里,只觉腰身酸软,手脚发飘,恨不得有地方能靠上一靠,浮想联翩之间,那见不得人的物事也渐有反应。 他心神激荡,不禁悲从中来,双眼看向谢离,心里知道,这个人再留不得了。 谢离见他形容委颓,眉宇间有万念俱灰之色,便不再逼他,叹道:“你当我不愿解开那蛊毒?我本是最自在的人,天地为庐,杯酒作伴,明月清风做我冠带,曾为谁驻足?偏偏被这鬼魑伎俩和你绑在一起,我不是断袖,对男子一分兴致也无……若不是孟焦太蹊跷,连我都一时奈何不得,你真以为我真愿占你这便宜?” 第25章 “好。”林故渊听他如此说,静立片刻,从马背解下佩刀,抛给谢离,猛地拔剑出鞘,摆个讨教手势,傲然道:“你不肯饶我,无路可走,唯有一战,既然史可追说孟焦蛊生成对,我们之间一人身死,至少还有一人解脱。” 他轻轻道:“出招吧。” 谢离目光萧索:“你执意如此?” 林故渊道:“你若杀不了我,今日便要死在我剑下。” 谢离跟着抽刀出鞘,自下而上、久久凝视那寒凉的刀刃,神气抑郁,像是陷入沉思,半晌将那刀远远一掷,只见一道寒光闪过,长刀跌落在地,他淡然道:“用不惯。” 说着运气于掌,凌空劈向身边一根斜出的树枝,只听咔擦一声,竟以掌风将之折断。 谢离双手垂于两侧,尽数卸去双掌内力,道:“小兄弟,我让你十招,你也不用杀我,若你能在我手里再撑够十五招不死,我在你面前自断经脉,放你清清静静当你的林少侠,可好?” “妖人好大的口气!”林故渊眸中浮出重重杀机,“前来受死!” 这次兵刃趁手,当即举剑向谢离刺去,只见寒光乱闪,剑密如雨,嗖嗖嗖连响不绝,剑风卷起满地枯草,舞成密不透风的云团,万千浮草竟无一根落地,谢离道一声:“好剑法!只是太虚浮,不见杀招。” 他信守承诺,双手负于身后,只是腾挪躲闪,并不还击,林故渊挥剑斜削,他闪身躲避,目光清寒,“小兄弟,你嘴上厉害,还未真起杀心。” “废话少说!”林故渊怒喝:“第二招!接招!” 谢离道:“放马过来。” 他连连进攻,谢离身法甚是怪异,许多次林故渊都眼见着剑尖点住他肌肤,不知怎的被他一缩肩膀,一个转身就轻松避过,一连四五招都近不得他的身。 林故渊是玉虚首徒,一向自视甚高,此刻受挫,一股倔强之气自心底升起,越战越勇,他趁谢离低头躲避的空档,化虚为实,一剑击向谢离咽喉,谢离略微抬眼,竟半路止住动作,向右斜斜一转身子避开剑锋,林故渊暗道一句意料之中,长剑也跟着变换方向,霎时方才实招又化为虚招,只见道道淡青残影,从剑气云缈之中林故渊杀招突现,自下而上猛然一挑,这一剑角度极是刁钻,谢离被他逼得脚步微一踉跄,道:“漂亮!” 又道:“还不够,我再教你一句话,行走江湖,看不见天日就要低头,把锐气藏着,要么不出招,出招便要人命,你做这花架子,露了底气,往后谁都能踩你一脚。” 他如鬼魅般跃上旁边一块大石,负着手居高临下,束发头巾在打斗中被剑气斩断,一头黑发垂在腰际,说来也怪,谢离相貌原本丑陋怪异,但此时认真应对,飒爽身姿,面容凝重,有股凛然不怒自威之气,竟让人不由敬服。 他冷眼审视林故渊招式,沉声道:“第八招!小兄弟,你再不认真,到我还手了!” 林故渊满头汗水,已是全力迎战,哪敢有半分怠慢?他发现谢离长于身法,便尽全力算计他的躲闪路数,心中筹谋揣测,他如此这般进攻,谢离便要往这处躲闪,到时他再如何出招,谢离算到三招,他便要算到四招、五招之后,竟颇有成效,迫得谢离连连倒退,然而他也愈加沮丧,他突然发现谢离似乎从未现出真正实力,不管是风雨山庄对战家丁,还是石室被困时对战史家小辈,他都只是懒洋洋的连消带打,连真正迎战的兴趣都未曾提起,就连此刻也好像把他的杀招全不放在心上,只一门心思观察他的武功招数,顺势提点一二。 第26章 易容 他既惊且惧,忽然顿悟,若真到了千钧一发之际,谁还能疯癫狂浪?他想起地宫中种种情景,心中疑云密布,心说难道被困于石棺时他也成竹在胸,所以半分慌张之色也无?是否连他被俘于史可追都在算计之中?这人的武功到底什么路数? 谢离察觉他分神,道:“第九招!你睡着了吗!” 林故渊越回想越觉他深不见底,自己全盘被他操控,可竟连他真正心机的万分之一都摸不到,忽然心灰意冷,心道与其再如猫缠耗子,不如一了百了,顿时杀心大盛,再不理会谢离身法套路,将一腔怒意凝聚剑刃,动作行云流水,足尖点住前方一棵柿树,借力腾空后翻,划出一道轻捷圆弧,一跃退至谢离背后,空中调转剑势,不等落地便蓄力于剑,朝他后心猛刺! 昆仑剑法尊崇守中,一向攻守兼顾,虚实交替,滴水不漏,这一招却一改平日轻灵迅捷,以实打实,发招甚是刚猛,只为求胜不留后路,他知道此招破绽颇多,然而此时谢离不持兵刃,便是看出破绽也无法还击,顿时人剑合一,只见臂为意之末,剑为臂延展,剑力以百倍千倍之势破敌而去! 谢离了解林故渊为人耿直,没想到他从背后袭击,顿时微露讶色,负手原地转身,这已经慢了一分,侧身迎上这一招,眼见着剑尖劈风而来,再无法坐视不理,本能地抬起右手,二指夹住剑身,用内力猛地一震。 这一下,若是普通兵刃早已断作两截,可林故渊手中朔风却是当年玉虚子云游四海时费了颇大心力才得来的一口上佳宝剑,剑身极韧,一弹便发出嗡嗡回响。 剑身吃此力度,顿时弯如弦月,到极致又铮的一声挺直,向他脸颊迸射而去,剑身薄而锋利,硬是从谢离脸上削去一层皮肉。 那块“皮肉”掉落下去,滚了两滚,沾着泥土消失在枯草丛中。 “好狠毒的一招,你真想杀我?”谢离从这一招上读出他心中决绝,嘴唇动了几动,把话又咽了回去,叹道:“罢了,我走。” 林故渊怔怔地看他。 谢离右脸受伤,被带着他自己内力的剑锋生生割下一块皮肉,然而……没有一滴血迹。 谢离躲避他的眼神,飞快以手掩面,连头发都来不及束,大步离去,林故渊飞身挡在他前方,道:“你易容?” 他募得拔高声音:“你的话是假的,身份是假的,名字是假的,容貌也是假的,你到底是何居心!” 谢离从指缝间抬起一双长眸,目光如冷电一般,道:“真真假假都与你再无瓜葛,林少侠,我们就此别过。” 他再不犹豫,运起轻功,踩着树枝纵身连跃,人已经进了树梢,只听哗啦啦一阵衣动树响,身形隐没在接连成片的柿子林里,只留彤云尽染,千山空寂。 林故渊以剑拄地,他逼得谢离还手,明明是胜了,可心里空空荡荡,无所依傍。 林故渊经此一战,热汗腾腾,只觉浑身酸累,冬日暖阳被枝丫筛作树影斑驳,他低头去看,才发现还穿着地宫逃出时的大红嫁衣,那衣裳被汗水泥水浸泡多遍,袖口衣角挂着点点渍泥,早不似先前鲜亮。 他从囊底取出衣服换了,将那红衣收回背囊,重新匀净脸色,解开拴马绳,握着马鞭愣了一会神,猛抽一下马肚子,沿大道下山。 又走了大半天,周围渐有人烟,大道分作两条,他在路边茶摊叫了碗凉茶,跟店家一打听,原来从风雨山庄逃走时朝向西北,与开封方向背道而驰,他们急于赶路脚程飞快,偏离的更不是一星半点。 那卖茶老叟口音颇重,林故渊向他问询许久,才算计清楚,此处改道回正路尚需五六日,前日又下了一场大雨,前方山路多处坍塌,泥泞难行,官府派了好些督察修路的兵丁,成日拦在路中间不让通行,待要在元宵前赶到少林是几乎不能了,若快马加鞭日夜兼程,勉强能在无遮大会正日子达到。 林故渊心中更添焦虑,胡乱吃了几口干粮,掏出几枚铜钱往桌上一扔,拿起宝剑,回头道:“喂,走了。” 背后无人应答,他募得想起谢离已走,手握雕花剑鞘,默默地发了一回呆。 他忌惮那蛊毒卷土重来,一时不敢投宿客栈,入夜后寻得一处僻静的松树林,依傍一道淙淙山溪,点起篝火扎营休息,兀自打坐调息,静等睡意。 夜风徐徐,月华如银,打坐到一半,忽然胸中沉闷郁滞,一口恶气梗在心口,上不来下不去,甚是难受,扑面夜风也不觉清凉,以内功心法压制一阵,却并无转好迹象。 他闭目观心,知是孟焦起了作用,此时谢离不在,无人在旁搅乱滋扰,便打定心思,清心凝气,默默诵念《明生心法》上乘心法,静等那股邪火来临。 谁知等来等去,身体秘处无甚反应,胸中滞闷之感却愈发明显,他双手自丹田移放双膝,二指微扣,虚虚握拳,两手向上结印。 再练一阵,更觉不对,心头升起阵阵恶烦,明明数九天气,额上腾腾冒出热汗,全身骨骼如被虫啃,酸痒不堪,真气更是凝聚不畅,他心说不好,只觉这次与先前大不相同,并非是在地宫时的欲念汹涌,倒像是走火入魔一般,先是烦躁之气难抑,接着指尖发麻,两手剧颤不休,竟连手印也结不住,他一个翻身站立起来,扶住身旁松树大口喘息,怪异真气沿全身筋脉游走,四处奔突冲撞,耳中也跟着轰鸣不已。 第26章 他心中骇然,那“孟焦”后知后觉,因为另一半不在,要肆意作乱了。 他强自稳住心神,手指抠进树皮,用指尖疼痛唤醒意识,与那怪力对峙一阵,忽感气血翻涌,两眼发黑,心肺剧痛若裂,踉跄着紧走两步,一拳打在树干上,也不知用了多少力气,硬是把那参天古树摇撼地簌簌乱晃,咬牙道:“什么巫蛊邪术,能耐我何!” 话音刚落,只觉剧痛更甚,胸膛如被重锤哐哐击打,两太阳穴被大力挤压,不知是真是幻,只听头骨吱嘎作响,直要脑浆迸裂,他自小练武功受伤无数,骨头也不知断过几根,却从未有此痛感,突然喉中腥甜,一股热流从口中喷涌而出,他用手去掩,抽回手一看,手心尽是鲜红。 热血沿着指缝滴滴答答往下淌,与此同时,全身突然麻痒难当,仿佛被一万只蚁虫同时噬咬,又以带毒毛刺反复蛰挠,痛和痒都在骨头里,隔着皮肤血肉,挠不到解不了。 此时什么内功心法都已全无用处,他啊的惨叫出声,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再站不起来,大呼一声,捂住头在地上左右翻滚,踢腾双腿,乱抓乱挠,直抓得指甲尽是泥土,指尖鲜血淋漓。 那痛远超人的极限,剧痛从皮肤肌理进入五脏六腑,腹中绞痛难忍,似要肠穿肚烂,他停止浑身抓挠,捂住腹部蜷缩成一团,浑身瑟瑟发抖,上下牙撞得咯咯作响,一时进气没有出气多。 颜面名声在此剧痛面前早已不堪一击,尊严亦溃不成军,他怪啸着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顿时涕泪齐下,一塌糊涂,跌跌撞撞前进几步,复又跪倒在地。 剧痛过后突然唇焦口燥、酷热难当,仿佛置身于火海地狱,耳畔砰砰擂鼓,火光冲天而起,四面皆是滚滚浓烟,烈焰裹挟干热气浪扑面而来,寸寸肌肤皆被炙烤,焦黑溃烂,他意识混沌,隐约觉得衣襟着了火,一件件扒下身上衣衫,丢作一地,喃喃自语:“热、好热……” 那情景甚是可怖,松林寂静,月影幽幽,一个黑影全身折成诡异形状,模糊间望见不远处的山溪,如获救命稻草,举着手奔走挣扎,朝那溪水狂奔过去,呼啦啦划开水面,浸入半人多深的刺骨冰水,将头一次次埋进水中,水面咕嘟嘟冒一阵泡,又直起身子,尖叫道:“好烫——” 那水明明冰冷刺骨,他却感觉如置身一锅咕嘟冒泡的沸腾蜡油,连忙连滚带爬的爬回岸上,呻吟道:“让我死、让我死……” 那蛊哪肯作罢,燥热之后忽然如坠冰窟,冷风直钻进骨头缝隙,冻得人牙齿打颤,林故渊浑身滴水,一拳拳捣在地上,再支持不住,喊道:“谢离,谢离!谢离救我——” 变了调的痛苦嘶吼在山间回响,分不清是人还是野兽,他双眼血红,目眦尽裂,同时历经奇痒、剧痛、酷寒和火焰炙烤种种折磨,他不自觉地抓挠两臂,用力之深,道道见血,却不能稍解痒意,恨不得揭开皮肤扒出骨头刮个干净,顿时再无一分理智,跟从那蛊虫的指示连连呼唤谢离名字。 他终于知晓“孟焦”的厉害,是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摧人心志的一味毒药,根本无从抵抗,只求速死,但那蛊虫饶不了他,用刀割他、用火烤他、用种种人不能忍之酷刑逼迫他找寻遗失的另一半—— 那一半在谢离身上,可那人来去如风,夤夜之间哪去寻他? 第27章 毒发 林故渊两膝跪地,仰头长啸:“魔教作此邪物,害我性命,林故渊誓死与之势不两立……” 不知支持了多久,全身力气散尽,喉咙嘶哑再发不出声,他瘫倒在地,心中竟闪过一丝解脱的喜悦。 余光瞥见不远处的朔风剑,他突然翻身,以非人的毅力支持身体,后腿轮番蹬地,艰难地步步挪动,伸手去勾那剑柄,短短十来尺距离,竟像过刀山火海一般,眼看指尖将将触到冰冷剑身,却见一条人影从对岸疾奔而来,曳水而过,踏上石滩,一脚将那长剑踢飞出去老远。 那人步履仓惶,踉跄着奔到他身边,亦是双眼赤红的模样,易过容的面颊因缺了块“皮肉”而极为诡异,不是谢离又是谁? 林故渊一时悲喜交加,顾不得其他,慌忙指向那朔风长剑,哑声道:“……杀了我,你杀了我!” “年纪轻轻要知道惜命,犯什么糊涂!”谢离两手从他腋下穿过,试图托起他,沉声道:“我在这,你死不了。” 男子身躯相当沉重,谢离亦被蛊毒所困,一时气力不畅,竟抱不动他。 林故渊抬起头,濡湿乱发覆面,汗水血水混做一处,被折磨得无一丝人色,哪还有平日的清俊模样?先前种种酷刑涌上心头,顿时淌下泪来,两手攥住谢离袖管,哽咽道:“我竟无法克制一分,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有什么意思!” 他面如死灰,神容憔悴,眼中一分求生之色也无,谢离突然攥住他头发,一巴掌扇了过去:“林故渊,你说的是什么屁话!” “死你尚且不怕,怕这些旁门左道?”他恶狠狠道,“江湖人,侠肝义胆,铮铮傲骨,受这点罪就要自尽?好让人笑话!你嫌这样活没意思,明日跟我痛饮十大碗,我们杀进魔教,擒了祝无心,要解药去!” 林故渊呆望着他,此时两人相距甚近,嗅着谢离身上男子气息,不知是否蛊虫作怪,心思忽然柔软,向他伸出手,那手指节分明,手背遍布污泥,赫然刻着道道血痕,指尖淌下鲜血,口中低声呢喃:“我疼、好疼……” “我知道你疼,我也疼,这蛊确实厉害,不怪你作此灰心之言。”谢离嗟叹一声,三两下拽开拽开衣襟——他也远非外表那般从容,此时全身高热,里外衣裳被汗浸透,浑身上下如被水洗一般。 他看林故渊面容惨白,形容甚为无助,知道是吃够了苦头,便不再出言讥讽,叹道:“还疼得厉害?你来,大哥抱一抱你。” 这次发作势如翻江倒海,退去的却也飞快,两人体内蛊虫感知彼此,终获团聚,倍感安全,因此不再作怪,各自安静蛰伏。 经过此番折磨,林故渊已是精疲力竭,摊开手脚躺在一块毛毡子上,仰头望天,一动也动不了。谢离将篝火烧旺,用一根长树枝挑起两人衣服,在火上来回翻烤烘干,手边放着硕大的一只酒葫芦,时不时抬头猛灌一口。 他不畏寒冷,顶着寒风裸着上身,身躯甚是精壮,臂上黑蚺被火光耀得分外妖异,目光望着群山和远天交接之处,发了片刻呆,猛然回过神,忙不迭收回那树枝子,啪啪拍打衣物上火星:“了不得了不得,要烧出洞来了。” 他捏了一把,感觉水汽散尽,热烘烘甚是舒服,便扯下干净衣袍,扔给林故渊:“小兄弟,来,把衣服穿了,山里夜凉,仔细受寒。” 昆仑派地处极寒之地,自有上乘内力御寒,派中弟子一向身体康健,甚少生病,林故渊不做辩解,将衣物一把接住,忽然披衣起身,一把抓过身旁朔风长剑,步步向谢离逼近,目光甚是凌厉。 谢离回想白天交手情形,以为他缓过劲后又心生不甘,慌得举着树枝要逃,却见林故渊在跟前站定,双手抱剑,沉吟许久,竟恭恭敬敬向他作了一揖。 谢离一口酒喷出老远,呛得连连咳嗽:“别、别,我还没死,犯不着行此大礼。” 林故渊不与他玩笑,神色庄重:“白日在树林中,是我冒失,多有得罪。”他面上一红,“今夜多谢你于危难之际赶来相救,故渊领你的情。” 谢离连道不敢不敢,咱们是互救性命,谁也不比谁高明,却也微露笑容,道:“小兄弟坦坦荡荡,惹人喜爱。” 见林故渊未曾反驳,狡黠道:“不让我走了?” 林故渊道:“不了。” 谢离道:“一起去少林?” 林故渊道:“好。” 谢离道:“不嫌我是魔教妖人,混迹一处毁你名声?” “我为的本就不是名声。”林故渊白他一眼,淡淡道:“我几经思量,你说的对,这蛊威力甚大,非人之毅力所能敌,现如今你我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再扯什么正教魔教也没意思,等有朝一日解开这蛊毒,你我再打一架,那时候若你输给我,再不能有一句怨言,立刻跟我回昆仑面见师尊,还我清白。” “若你输给我怎样?” 林故渊道:“这蛊是从你教中传出,更不知你教之中还藏着多少害人毒物、多少屠戮无辜残害忠良的恶徒,只要我活着,便要与你魔教战至最后一刻,我若输给你,必是已然身死,死了的人,还论什么怎样!” 最后几句话说得甚是决绝,谢离一路听惯了,自是懒得计较,见他于同路之事终于松口退让,只觉得朽木也有开化的一天,瞬时喜笑颜开,再不讨价还价,接口道:“一言为定,到时只要你打得赢我,这条命全听你处置,就算将我千刀万剐昭告天下,要说一个不字,我谢离猪狗不如。” “不忙。”林故渊见他笑容满面,猜到他打的什么注意,又道:“你我行事风格大不相同,一路同行必定矛盾重重,为免冲突,我先与你约法三章。” 第27章 谢离哪敢反驳,连连道:“都答应,都答应就是。” “你先听完。”林故渊道:“第一,有话需放尊重了说,再不许提我貌美之类的话……” 他尚未说完,谢离打断他:“小娘子也叫不得?” 林故渊狠剜他一眼,便道:“我幼年丧父,母亲为讨一口饭吃,改嫁一外地商户,那人给我们吃饱穿暖,却是一中山狼,见我生如女孩般秀美,欺我辱我,甚至、甚至——” 他叹一口气:“我母亲迫于生计,只得佯装不知。” 谢离听得愣了。 “都过去了。”林故渊不愿再提,淡淡道,“师父怜我孤苦,带我上山,传授武艺,我从此再不怕别人欺凌,从此也再听不得有人夸我貌美之词,你以后也不要说了。” 谢离不知他这看似养尊处优的宗门弟子竟有这段经历,一时也无言以对,向他赔了个不是。 又问他是否寻仇,是否需他出手相帮,林故渊只淡然一笑:“想过,他对我母亲不错,我再去时,他们已是一对寻常夫妻,又再育有一双儿女,我细细观察,那对孩子眉宇间并无惊惧神色,我贸然寻仇,徒造一桩杀业,终身自责自怨,还要连累母亲,师父劝我,放下,是为了自己。” 谢离默然道:“你心真好,若是我的那位朋友,绝不能饶恕他们,必要杀光他们全家,连猫狗牛羊都不放过才叫畅快。” 林故渊知道他所说的必是魔教中人,并不想深论,话锋一转,又道:“不谈我了,再说回你我约定,无论少林情势如何,你绝不为魔教出手,这你已然应允,我不再提;第二条便是不许做鸡鸣狗盗、滥杀无辜之事……” 谢离急着辩白:“小兄弟,你这是欲加之罪了,你见我何曾杀过无辜之人?” “你这人怎如此话多!”林故渊恨道:“你敢说你没小偷小摸?” 谢离冷哼道:“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拘泥于这些,能成什么事!”见林故渊面露怒容,只好把后面一大车话憋了回去,好生郁闷。 林故渊唇边却又浮出一丝浅淡笑容:“我出师门时带够了盘缠,你喜欢什么,只管问我要钱去买,犯不着做偷盗这种自降身价的行径。” 谢离眼睛一亮:“酒可买得?”林故渊道:“只要不喝酒误事,管够。” 又道:“第三,见到我师尊及同门,不可口出恶言,不可言语无状,至于我与你之事……” 他向另一侧偏过头,眼中大有苦闷之色,声音渐低,“我确实无力反抗,只求你不要乘人之危,看在一路扶持的份上,为我留三分颜面。” 谢离听他言辞恳切,他虽非断袖,但林故渊年纪小他许多,生得一副好面貌,此时睫毛垂落,面孔白得近乎透明,神情哀伤驯顺,竟觉无比动人。 知道是白天口不择言唐突了他,惹得他想起伤心往事,为那毒蛊再生惆怅,恨不得抽自己一嘴巴,急忙道:“是我不对,都是我不对,我知道那些非你所愿,以后再不说混账话伤你心了。” 林故渊道:“这三条,可应允?” “允,都允。” 第28章 少林寺 林故渊转身欲走,谢离跟在后面叫他:“喂,少侠留步。” “还有何事?” “我答应你三个条件,这一路可要憋闷的很,你总得回报我什么。” 林故渊怕他又出些疯疯癫癫的点子,袖手站在一旁:“你先说。” 谢离拍拍身旁空地:“长夜漫漫,独酌无趣,来,陪我喝一杯吧。” 林故渊不想理睬他,谢离长叹口气,怅然道:“我独来独往这些年了,稀里糊涂中了个什么狗屁孟焦蛊,再无半分自在,心里实在烦躁,你要是不嫌弃,咱们说说话。” 林故渊思量片刻,挨着他缓缓坐下,竟真的拿起那酒葫芦,拔开木塞,一仰脖咕嘟嘟猛灌了几口,势头甚是凶猛,谢离吓了一跳,急忙按住他的手:“抿一口就好,这酒甚烈,你不知它性情,当心吃醉了头痛。” 林故渊甩开他手,将口中酒汁尽数吞下,只觉腹中一阵温暖,那酒不知是谢离从何处沽来,果然烈性,辛辣煞口,暖人五脏,下肚如吞刀片,直烧得整条喉管火辣辣的痛。 他昂起脖子又灌一口,一抹嘴巴,道:“好酒。” 他平素滴酒不沾,这几口姿势却甚是豪迈。 谢离望着他,好生奇怪:“小兄弟,你懂酒?” 林故渊笑了一笑,道:“真以为除你之外,天下皆是不懂风月的蠢物?这算什么,原先我和怀瑾偷偷带酒进山,不知多少次烂醉误了早课,被师尊罚跪思过堂,现在背上还留着那时挨过的鞭印。” 谢离听得兴致勃勃:“当真?” “不骗你。”林故渊道,“我小时候是最能惹祸的人,最喜忤逆犯上,多亏师尊处处庇护,才没给玉玄师叔赶下山去。” 谢离愈发好奇:“那你现在为何……” 林故渊眸光一凛,没有回答,却提起酒葫芦又倒一大口,眼中映照点点星光,道:“我这人自从下了山便运气烂透,罢了,全由它去,今夜繁星甚好,当浮一大白!” 喝完将酒葫芦递给谢离:“不喝了,还你。” 谢离不再强求,架着手臂提起酒葫芦,昂头不歇气地一连喝了大半,适时一阵寒风刮过,云移树动,草木萧萧,他内力颇深,光着脊梁,丝毫不为寒冷所动,抬头专心喝酒,眼眸微眯,右臂遮面,那被削去的一块皮肉分外扎眼。 林故渊望着他,心里忽然一动:“喂。” 谢离瞥他一眼:“怎么?” 林故渊道:“明日如何暂且不论,我喝了你的酒,此夜便当你是朋友,既是朋友,可否以真面目相见?” 谢离没想到他作此要求,目光忽然沉郁,淡淡道:“朋友如何,敌人又如何,同室操戈,比敌人出手更狠上千倍万倍,当年魔尊与红莲相抗,天邪令中人人自危,不是你要杀我,便是我要杀你,那些人不都曾兄弟相称、发誓同心死义?相较江湖恩怨,人心之恶,比我这张脸更丑陋不堪。” 他以手扶膝,望向远处起伏的山峦,似是勾动心事,话语苍凉。 林故渊与他并肩而坐,篝火噼啪燃烧,面颊被烘得发烫,彼此沉默不语,静坐了一盏茶功夫,忽觉热度游走全身,不仅是脸颊,脖颈、胸膛、乃至小腹皆渐有暖意,回头望向谢离,只见谢离眼眸漆黑,也正回望自己。 这次发作力度比之上次,只能称作毛毛细雨,林故渊已然熟悉这滋味,轻叹道:“又来了。” 他手扶额角,半是昏沉半是倦怠的眯起眼睛,眼角泛起红晕,问谢离:“可有感觉?” 谢离不答,揽过他肩膀,稍一用力,两人双双躺倒,谢离以肘撑在他身侧,道:“小兄弟,得罪了。” 林故渊眉头微蹙,紧闭双眼,等待许久,不见谢离动作,将眼睁开一线,只见谢离凝视自己,神情古怪。 林故渊笼在他全身气息之中,呼吸微乱,嗓音沙哑:“有何不妥?” 谢离深深低头,摘去两条杂乱眉毛,将手伸向自己下颌,在项侧摸索一阵,似是找到关窍,揭起一块人皮,变戏法似的向上拉到鼻尖,停住不动,那人皮甚是厚重,隐约可见皮下的脸肌理光滑,颌角锐利。 林故渊见识过人皮易容之术,但从未见过有谁做得像他这般精妙,一般面具不过贴合原有轮廓,薄薄一层,他那面具却是沿肌理皱纹分作许多部分,高低起伏,层层堆叠,硬是改变了下巴和五官曲线,相接处浑然天成,无一丝斧凿痕迹,因此能随人表情而动,凭外人再去研究分辨,也难说出有何古怪之处。 林故渊想到师尊曾提起湘西纵尸人怕被路人瞧见自己相貌,有一套不外传的易容诡术,精通者甚至能效仿他人容貌,其鬼斧神工到至亲也难分一二,心说他魔教果然三教九流尽收麾下,操持起这些不上台面的左道之术易如反掌。 谢离中途停住,道:“这么些年了,连我自己都忘了自己长什么样子,若不合你意,多担待些吧。” 林故渊道:“我与你凭意气相交,只要坦诚相见,管你疤脸歪嘴,故渊一视同仁。” 谢离笑道:“你与我这魔教妖邪谈什么意气!” 林故渊也笑:“你不说我倒忘了,罢了,仅此一夜,明日我们再势不两立吧。” “泰山将崩,只论朝夕,这话说得甚有襟怀,深得我意。” 谢离仔细端详他,见他清雅俊逸,平素太过苛责严厉尚不觉得,此时眉目舒展,自有一股名门子弟的神朗气清之相,忽然也不觉是朽木一块,又笑了笑,道:“怕也没那么难看,我有位一同长大的玩伴,少年时便时常夸我相貌。” 他将剩下的半张人皮一并揭开,攥在手中,像是极不适应,沉吟良久才转向林故渊。 他的长相让林故渊愣了片刻,他未曾见过几个魔教中人,见那史可追形貌诡异,便认为魔教走卒无论长相如何,都该举止猥琐,眸中暗藏鬼祟,可眼前的人甚是沉稳端肃,长眉入鬓,常年不见阳光,因此皮肤苍白,明明是轩昂俊朗的容貌,却神色萧疏,略显郁郁寡欢。 第28章 林故渊叹道:“原来你如此好看,年纪也不老,偏要装成个驼背老人家招摇撞骗。” 谢离听他夸赞,脸上并无喜色,淡然道:“红尘色相最是骗人,多少人轻信他人皮囊,落得惨淡收场。” 林故渊道:“你这几句话暮气沉沉,倒像是个老人家。”谢离低头吻上他的脖颈,反复亲昵一阵,听见他喘息愈急,又叹道:“在你面前露了真面目,便不好意思再拿那些诨话哄你,太不自在,明日还是当我的丑八怪罢。” 毒蛊上了兴致,催着他们赤裸相见,他解开衣襟,促狭一笑:“小娘子,一会就让你知道,你家亲亲相公到底是不是老人家。” 林故渊听他不守诺言,脸色忽而阴沉,却被谢离压住两条手臂按在身下,顿时耳中轰鸣,意志全失,绷紧一身白石似的肌肉,扭动挣扎一阵,粗喘道:“忍不了了。” 谢离道:“你来还是我来?” 林故渊脸色一红,将头转至一边,轻轻道:“……你来。” 已是夜半时分,山间鸦雀无声,只见天如穹盖,星斗如坠,两人交颈痴缠,俯仰动作,再无别话。 第五章 第二天是个爽晴干冷的天气,万里无云,碧空如洗,两人喂饱马匹,填饱肚子,带足干粮马料,沿大路向少林寺直弛而去,路上种种耽搁劳顿暂且不提,等赶到开封府界内,正赶上元宵灯会。 开封府富丽甲天下,人口逾百万之众,上元赏灯更是热闹非凡,别说公子少爷接踵出行,连平日三步不出闺门的小姐们都耐不住性子,个个换上鲜艳衣衫,胭脂匀面,丹朱涂口,羞答答的将轿帘挑开一条缝隙,露出一双清波妙目,小心翼翼向外张望。 若是看见了哪家英俊儿郎,若是那男子再回看一眼,四目刚一交接便羞的粉面飞红,慌慌张张放下轿帘,跟婢女咯咯乱笑闹做一团,走出老远才敢回头再看一眼。 少年心事,欲说还休。 谢离兴致大好,一路盯着路过的女子乱看,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碰上稍有姿色的,也不管是少女还是妇人,大喇喇地看个痛快,直把人看得着了恼才算完—— 他仍是易容,面具缺损处被他以不知何手段复原如初,捧着一只包在油纸里的热腾腾的大肉包子,另一手为林故渊牵着缰绳,望向两名买胭脂的小姐,嘻嘻哈哈的回头对林故渊道:“小兄弟,你猜猜,咱们走这一路,有多少小姐看上了你?我给你牵马都觉面上有光。” 林故渊骑在马上,冷冷道:“少说两句罢,吃包子都堵不住你的嘴。” 却见那两名小姐连连抿嘴轻笑,装作不在意地飞速回头偷瞄他一眼,霎时满脸飞红,林故渊却没有半分赏灯游玩的心思,他外表强装平静,心中却焦虑至极,若不是街市游人如织,早策马狂奔开了。 第29章 聚义 路上耽搁的太久,掐指一算,已然误了与师尊约定的会面时间,明日便是魔教宣称来取降魔杵的正月十七。 出城人影渐稀,只见青山连绵,树林茂密,此处已属嵩山分支,两人再不迟疑,松开缰绳纵马驰骋,此地甚是僻静,盘山小路断断续续,山雾浓白,直如通往云端一般。 进山行了半日,周围愈发肃杀荒凉,正逢日影西沉,山寺暮鼓声响彻四野,一阵凄迷晚风拂过,森森草木尽皆哗啦摇曳,并不觉禅意空明,反自有一股兵戈杀伐气息。 山脚乱草中竖着一块界碑,上刻三字:少室山。 两人相视一眼,知道是到了地方。 少室山有三十六峰,层峦叠嶂甚是壮阔,极险峻处只见万仞绝壁直插云端,半山腰有一道狭窄栈道,依山势而走,一面是不生寸草的通天石壁,一面是云雾缭绕的万丈深渊,普通人看一眼便觉晕眩腿软。 山崮雄浑宽平,隐约可见夜色掩映下的大红塔顶,此时月华初上,漫山清光,两人赶路到半夜,已是疲累交加,他俩怕夜行迷失道路,只好沉静心神,在林间稍作休憩,明日天亮再做打算。 夜晚寒凉,山枭叩叩而鸣,两人找了个藏身之所,点起一小摊篝火,合衣睡去,迷离之际忽然听见山林摇曳,似是有小股人马在林间穿行,又好似在排兵布阵。 林故渊顿时惊醒,侧身一瞧,谢离也醒了,却不作声,只是拿眼看他,做了个噤声手势,三两下踢灭篝火,压低声音道:“别管他。” 林故渊十分警觉:“难道是魔教中人?” 谢离道:“是又如何?”他见林故渊眼藏杀机,按住肩膀不让他乱动,道:“魔教种种行事方法我比你清楚,敌众我寡,静观其变。” 他俩隐身于一块巨石之后,屏息等待一阵,果然听见窸窣声大作,两名黑衣人从茂密树丛中腾空而起,足尖在巨石顶端一点,运起轻功呼啦啦飞走了,接着又从各处窜出八九条人影,各个轻功绝佳,在夜间来去如蝙蝠一般,十来人陆续朝一个方向飞走,不一会儿便再无声息。 林故渊心中忐忑,几乎一夜未曾合眼,次日天刚破晓,两人收拾行装,沿小路上山。 此时晓雾未散,团团白气扑面而来,只觉口鼻生凉,神清气爽,少林寺清晨鸣钟,钟声空山传响,更添清幽之气,走了约摸一个时辰,小路忽然断绝,眼前现出一青石砌成的高广山门,齐齐整整的一条石阶通天而上,一眼望不到头,阶上每隔不远便有一名身穿粗布僧袍的寺僧持帚扫尘,此处不闻人声,只听扫帚拂过石砖,发出哗哗之音。 寺僧看见两人背着行囊而来,眉毛都不抬一下,只握紧扫帚静心扫地。 林故渊暗暗敬服,心说果然是名满天下的少林武门,明明大敌当前,却连一丝慌乱也无。 他把马拴在山门外,同谢离一道拾阶而上,刚踏进山门,只见那扫地寺僧突然抬头,将扫帚架在腋下,合掌问道:“施主从何处来?” 是个面容清秀的僧人,面容平静谦和,看不出年纪,这句话机锋暗藏,似是诘问,又似是禅语。 林故渊恭敬地报上名号,听他说完,寺僧深深颔首,道:“众门派前辈已在达摩殿集结,请借拜帖一观,我等自会安排二位上山。” 这却触着了林故渊的痛处,刚出昆仑山不远,因遇上林间猴子打劫,拜帖早不知去向,提起这一茬又想到谢离种种行径,恨得咬牙橫他一眼,对寺僧道:“我们从昆仑山远道而来,拜帖在路上遗失了,但此时我师门众人已在寺中静候,望这位师父进去通报一声,自有人出门接应。” 那僧人面露微笑,却不说话,林故渊又将朔风捧在手心,双手奉上:“我愿卸除兵刃,将此剑作为信物,你将它送进达摩堂,我师尊一看便知。” 僧人仍是谦和的低着头,不肯作答,谢离没了耐心,将林故渊往旁边一拽,怒道:“他奶奶的,这人忒不识相,我来教训教训他。” 林故渊急忙喝止:“不可放肆!” 谢离已经一掌拍向僧人左肩,这一掌来势甚猛,力道控制的恰到好处,刚好能将他震飞出去,却丝毫不伤及五脏。 他原想给这沙弥一个下马威,不想他躲也不躲,瞬息之间将扫帚柄从右手换到左手,出右拳相抗,却是一招七星拳,乍看招式不起眼,谢离不疑有他,砰的一声闷响,掌心与他拳头交接,只觉绵绵内力如大海水,将他的掌力尽数化去不算,竟从相接处反灌入他的身体,层层叠叠,汹涌激荡,只震得整条右臂嗡嗡发颤。 林故渊曾与谢离交手,知他那一身古怪的内家功法,原是怕扫地寺僧功夫粗浅招了他的道,不想他承了谢离这一掌却纹丝不动,再观谢离表情,见他若有所思面有讶色,便知情形不似他所料,急忙抱拳作揖:“他是我朋友,为人放浪不羁,却并非恶人,情急之下多有冒犯,请师父包涵。” 那寺僧道一声阿弥陀佛,双眼平静无波,扫了谢离一眼,道:“施主,孽海无涯,你好自为之。” 说完竟手持扫帚沿台阶往上扫起地来,谢离冷笑:“我最恨别人让我好自为之,你怎知我要的是什么?又凭什么劝我好自为之?我若好自为之,他人能放过我?除非你度化世人个个好自为之,我再听你这秃驴聒噪不迟。” 说完哈哈一笑,紧赶两步飞至僧人身后,一掌朝他后背劈去,那僧人如背后长眼睛一般,将扫帚反拿用作棍棒,嗖嗖几下打向他胸口谭中、玉堂诸处要穴,使的是平平无奇的云阳棍法,在他手中却威力甚大,谢离被他逼的往后一退,不得不放弃进攻势头,一边护住身体要害,边出掌与他的扫帚周旋,这几下子却已使出四、五成功力,那僧人也不得不使出真功夫应对,你来我往切磋数招,回头高呼道:“妖人擅闯少林,列阵!” 扫地僧人各个警觉,抄起扫帚上前助阵,林故渊见势头不对,飞身介入二人中间,一手推开谢离,一手阻拦寺僧,拖着谢离连连倒退了数尺,在阶下与那僧人遥遥相望,道:“这位师父,我们并非有意冒犯,只因时间紧迫,眼下大敌当前,麻烦你替我们通传一声。” 第29章 此时十多名粗布僧袍打扮的扫地僧已尽数赶来,居高临下,排成一道扇形,将手中扫帚持做棍棒,棒尖齐齐点向谢、林两人,发出一声叱喝:“哈!” 这一声整齐划一,震得耳畔作响,这正是少林名震天下的十二伏魔阵法,这阵法大有玄机,十二人皆使长棍,三人成一组,对战时每有一人进攻,便有两人在旁接应,四组轮番上前,只求困敌,并不恋战,被这阵法困住就如同缚网蝇虫,凭他有多强的功夫,除非一次杀尽十二人,否则总得被纠缠好一阵子才得以脱身。 一人高声道:“你们魔教妖邪数番企图化装上山,皆被我等识破,若再不退去,我要敲钟了!” 林故渊见情形不好,向后一退,大声道:“好,既然如此,我们不为难众位师父。” 僧人仍不动,他又道:“我是不是魔教妖人,此事说来话长,等见了师尊和慧念方丈大师,自有分辨。” 说罢拉住谢离,道:“走了。” 谢离原不愿作罢,只觉一只冰凉瘦长的手往自己腕上轻轻一握,心里竟一阵舒适,怒气尽消。 他本无意与僧人为难,此时便微展笑容,跟着林故渊走下石阶,走出百十米,确认那僧人听不见他俩交谈,这才气咻咻地嚷道:“小兄弟,这你就不懂了,这是江湖上撑门面的伎俩,只要给他们其中一人一点厉害,他们必不会硬抗,定要回寺中寻找救兵,到时候你的身份自然明了,刚才我试了一试那人功夫,便是十二人一起上,也不惧他们什么,咱们这么走了,便是前功尽弃……” 他兀自喋喋不休,林故渊突然道:“我知道。” 谢离一怔,问你知道什么,林故渊松开拴在桃树上的马缰绳,牵着马深一脚浅一脚沿小路下山,边走边道:“你是什么人自己不知道吗?你骗我这涉世未深的便罢了,少林是天下第一大派,真招来内家高手,你一出手,他们便知你来路。” 他斜睨一眼谢离,道:“若是我一人硬闯少林寺,被捉到山上,不过是跟那拦我的寺僧各打五十大板了事,你若是被擒……” 他露出一缕浅淡笑意:“眼下山上侠义道各派齐聚,个个摩拳擦掌要与魔教决一死战,有一句话原样送你:敌众我寡,静观其变罢!” 谢离愣了片刻,快走两步追上他,恨道你学什么不好,偏学我磨牙。又绽放笑容:“怎么,你担心我安危?” 第30章 进山 林故渊拽着马笼头,头也不回:“忘了你我身上蛊毒?我怕你死得太快,连累了我!” 话是这么说,离了大道,他却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今日便是业火堂宣称来取降魔杵之期,昨晚一夜之间,少室山中忽然遍布岗哨,到处都能看见三三两两衣着各异的人,携带各色兵刃在林间巡逻游荡,个个表情悠然,哈哈笑声不绝于耳,不像是大战降临,倒像是来举办什么盛会一般。 林故渊想起昨夜林间异动,心中诧异,他不知这些人来路,丝毫不敢怠慢,跟谢离两人头也不敢抬,专捡人烟稀少处行走。 说来奇怪,他俩如同茅山道士使了隐身术一般,几次不小心与一两人错身而过,那些人却看都不看他们一眼。 他俩牵着马,走到一处向阳树林,正碰上一股人马在前方交谈说笑,声音甚是洪亮,观其衣着,应是分属两派,一派身穿各式黑甲短打,腰配双刀,个个面容粗野,乱发结辫,为首的扛起一面旌旗,上面画的却是一条硕大黑船。 另一派皆着长袍,手持长剑,风雅的多。 此时狭路相逢,有了少林寺僧的例子,两人不敢冒进,互相使个眼色,躲进一块凸起的山石后面,静听他们谈话内容。 只听外面一人说道:“呦,这不是太湖水寨的西南分舵主,人称‘浪里飞舟’的朱九万朱舵主?失敬失敬,前年一别,咱们可有日子不见啦!”另一人高声应了句:“啊呀!”声音喜不自胜:“我当是谁,原来是太行山金光阁‘眼通天’赵士辛赵大侠!” 赵士辛被这一声赵大侠叫得浑身熨帖,哈哈笑道:“我奉阁主他老人家之命,前来支援少林共抗魔教,怎么你们太湖水寨也接到慧念方丈的帖子了吗?” 听他说起共抗魔教,林故渊心往肚里一放,知是遇上了自己人,谢离却似笑非笑,给他递了个你且再听的眼色。 只听那朱九万傲然答道:“那是自然,这两年我太湖帮声名大噪,如此大事,怎会漏下我们?总舵主立即发话,‘魔教面前,武林各派理应放下先前恩怨,少林之事便是我们太湖帮的事!’这不是,把我这把老骨头给遣来啦!” 他这番话甚是无奈,然而语气难捺得意之情,那赵士辛又恭维道:“那是,那是,此番朱舵主怕是要大显身手,先杀一两个魔教走卒祭旗!” 朱九万愈发高兴,答道:“话虽不错,不过你我这般年纪,要这些虚名也无用,要不是为了我太湖帮,老夫真恨不得连名号也不报上去!”又朗声笑道:“也幸亏慧念方丈将我们遣为前锋,若如他雁荡门、昆仑派一般龟缩寺中,怕是还未出手,魔教已被我们尽数剿灭,岂不白来一趟?” 谢离先冷笑一声,再憋不住,转头道:“这厮好不要脸!”低声道,“太湖水寨我倒是听说过,一伙湖上劫路的水贼,长生老祖在时他们削尖了脑袋往天邪令钻,我们还嫌他行事缩手缩脚惹人烦厌,现在倒是摇身一变成了正义之师,真是好笑。” 林故渊也听得咋舌,心说这帮江湖帮派竟把剿灭魔教之事当做赚取名声的筹码,听朱九万的意思,能浑水摸鱼杀一两个魔教中人自然是好,若是实力不济,以让位年轻人的名义往后一缩,自是不会有人说他胆怯,亏他一张老脸挂的住! 谢离拍拍林故渊的肩膀,讥笑道:“小兄弟,真当人人都如你一样,千里赴义捍卫少林安危?人家话里的意思明摆着,天塌下来有你们这帮名门撑着,人家在后面捡现成的功劳,听我一句劝,凡事不必太较真,免得给人当了冤大头!” 林故渊心中赞同,但不愿在谢离面前丢了面子,冷冷道:“江湖宵小岂能代表我一干侠义道?你们魔教若同仇敌忾,怎么到现在连面都不敢露?” 他俩叽叽咕咕打嘴仗,那边金光阁和太湖帮的人却都各自散了,两人从石头后走出,望向巍峨的少室山,谢离伸了个懒腰:“好,这回不用躲了,漫山遍野都是人,谁也认不出谁是哪一派,落得自在。” 林故渊放开马缰绳,让马儿任意啃食地上枯草,也犯了难。 拜帖丢了便是丢了,再找不回来,此时少林山守卫必然只多不少,想要从大道上山是不能了,若只跟着这帮混混在外围转悠,等业火堂大举进攻,必然被动,况且风雨山庄抢劫各门拜帖,想必已有人借机混了进去,再不进寺报信,恐怕寺中众都要陷身危机。 他面露忧色,一转头只见谢离笑意吟吟,眸光暗藏狡诈,知道这人是又有鬼主意,等他求助自己。 又憋了一会,终是按捺不住,寒着脸道:“说罢,你有甚条件?” 谢离连道不敢,眼珠却咕噜一转,道:“我叫你一声小娘子,你乖乖应了,再喊我一声亲亲相公,我便指你一条明路,可好?” 林故渊甩袖便走,谢离急忙在后头追他,连声道:“说好了不生气,怎么又甩脸子!”见林故渊只大步向前,半分不愿理睬自己,只好道:“好了,好了,我说便是。” 林故渊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谢离叹了口气:“小兄弟,我在上你们昆仑山之前,曾在少林后山当过半年杂役……” 林故渊惊得睁大双眼,只觉这人扑朔迷离太过诡异,谢离摆摆手,道此时不是深究的时候,徐徐看向云间山顶,道:“后山有一栈道,原是新入寺的小沙弥耐不住寺中清苦,为偷溜下山喝酒吃肉而建的,因为过于陡峭,时常有山民信众误走而跌入悬崖,便给凿断了,寻常人走不得,你我凭借轻功倒可试验一二。” 林故渊道:“既然后山有路,想必少林也已派人把守。” 谢离道:“那倒不一定,那条路甚少有人知晓,天长日久早已没入荒草之中,大股人马更无法通行。从栈道爬上去便是后山藏经塔,那里甚是荒僻,离前殿还隔着塔林、思过林、菜园、练武场、讲经阁,单那塔林一处便有几十亩,佛塔一百多座,眼下天下高手云集少林,就算有一两个不怕死的我教信众混进去,稍一露企图便被千刀万剐,有什么意思!倒是你,被擒获与否都无甚关系,反正见到你师尊,自能证明清白。” 林故渊低头思忖,心说这路虽险,不失是个办法,便点头应允,让谢离带路试上一试。 两人辗转来到后山,相比南坡平坦,北坡则大为荒凉,到处是掉光叶子的歪脖枣树和槐树,满地烂石,胡乱生着光秃秃的野棘和叫不出名的蒿草。 见到这处,才知道确无防守必要,只好把马拴在树上,把兵器用作柴刀,往杂草丛中开荒前行。 第30章 往上走了不多远,彻底没有路了——只见万丈高山拔地而起,光秃秃一座石壁直插云霄,细长的枯草从石缝间垂挂下来,偶尔可见半山腰一两棵羸弱小松,根须固定在石窝寥寥一捧泥土之中,临风簌簌抖动,都不堪重负一般。 林故渊迎着阵阵寒风,眯眼望向后山,只见黑沉沉的悬崖绝壁向头顶压来,直让人头晕目眩,再仔细分辨,果然看见若有若无的一线栈道,木栈道年久失修,已然不能承重,与地面衔接之处被硬生生凿断了,垂下来一截,在风中微微晃动。 谢离呸呸往手心吐了两口唾沫,脚蹬一块凸出的山石,运起轻身功夫,如猴子一般三两下攀爬上去,林故渊紧随其后,昆仑派建在山巅绝壁,别的暂且不提,轻功堪称一绝,他不甘示弱,提气几次纵跃,赶至谢离上方,故意踏翻一块松动的石头,碎石块咔啦啦尽数掉在谢离头顶,顿时扬尘四起,谢离双眼被迷,在下面吱哇乱叫:“小娘子,谋杀亲夫,我是要休妻的!” 林故渊接着飞起两脚,又是一阵碎石噼啪乱掉,朗声笑道:“求之不得!” 两人于乱石青松间你追我赶,穿过山间团团白雾,攀山一个多时辰竟不觉疲累,转眼便翻进了藏经塔的院墙,先后立在青石砖地上。 此处已是平地,青松古刹,柏树森森,甬道两侧石碑林立,更添幽静寂寥。 两人艺高人胆大,足下生风,一停不停向前院疾奔,有了风雨山庄之行,他俩于逃命已是驾轻就熟,此时少林寺僧众大多集结前院,后山塔林、藏经阁不增设守备,偶尔遇上小股武僧,两人配合极是默契,相视一笑,一个上前做怪声引开僧众,另一个借机穿身而过,谢离熟知少林寺后山路径,带领林故渊翻屋过槛奔逃一番,便摸进了少林寺院内。 第31章 聚义 一进少林,耳畔梵音阵阵,一身凡俗之气尽被涤荡,只见青砖漫地,古木参天,满眼清凉。 果然是佛门清净之地,少室山风雨欲来,寺中却平静无波,各院弟子仍按往常规矩,或诵经参禅、或习武练桩,丝毫不被外物滋扰。 两人刚在前院站定,便与两名手提木桶的打水小僧打了个照面,林故渊心中有愧,夺路要逃,谢离拉他一把,乜斜着眼笑他:“真是名门正派养出的规矩孩儿,都到这了,你还怕什么!” 他说了句你且瞧吧,两只手提着裤带,大摇大摆朝两人迎去,边走边大声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两位小师父,老子方才出去拉了泡屎,他娘的一回来人都不见了!你们把老子师兄弟都弄去哪里啦!” 那两名小僧被他问得好生莫名其妙,只当他是前来赴会的正道武林人士,心知这帮人各个奇形怪状,也不为奇,便手持念珠,回了句阿弥陀佛,指着前方大殿,道:“各派已在达摩殿集结,施主也请速速过去。” 谢离道了句多谢,拖着林故渊便走,林故渊算怕了他天不怕地不怕的行事作风,恨道:“佛门净地你也要撒野。” 谢离笑道:“佛门如何,若不恤我,与我何干?他若是真慈悲,断不会定下万般规矩,若是假慈悲,谁还守那些繁文缛节?” 林故渊叹了句冥顽不灵,怕再招出谢离大逆不道之辞,再不搭腔,快步往达摩殿走去。 少林寺今日举办水陆无遮大法事,全寺僧众齐聚一堂,殿中数千蒲团尽数撤去,摆了数十张方几座椅,各门各派掌门、执事等人端坐其中,身旁簇拥一众门下弟子,大殿正中供奉达摩祖师像,六祖惠能和百丈怀海禅师列居左右,皆仪态庄严,面露慈悲。 少林寺方丈慧念、同代掌事僧人慧泽、慧净三人坐于殿前尊位,身披袈裟,手持佛珠,静听殿中人声鼎沸。 与少室山脚下的乌烟瘴气大不相同,在座皆是武林名震四方的门派首尊,因此虽挤挤挨挨,却乱中有序,气氛甚为庄重威严。 谢、林两人从后门溜进达摩殿,躲在六祖惠能像后,探身向外环视,一眼便瞧见不远处一群身着道袍、背负长剑的白衣道人,为首一位尤其出众,只见他坐姿端正,身着银紫道袍,神情凛然生威,可不就是玉虚本尊?再定睛一看,闻怀瑾也到了,站在玉虚身侧,长身玉立,姿容挺拔,不住朝四下张望,面有焦虑之色。 林故渊看见师尊和同门兄弟到场,顿觉眼眶潮热,不能自已,谢离压低声音:“忘了你曾答应我什么?” 林故渊知道他指的探听红莲消息一事,只好按捺性情,躲回惠能像后,悄悄拨开帷帐,向外环视。 此时达摩殿高手云集,略略一数,竟有大大小小七八十个武林门派,总数余千人,其中不乏掌门亲临,各门弟子都难掩兴奋之色,也是了,自从三十年前联手清缴长生老祖,侠义道哪有过这般壮观聚会? 时事以僧道为尊,江湖亦不能免俗,因此大殿自左首起依次是少林、南普陀等佛门弟子,接着是全真、昆仑、正一教三派道教门派;下首是丐帮、点苍、雁荡山、武当、峨眉、泰山派、恒山派、庐山剑宗等一众武林名门,这些都是江湖上历史悠久的大派,根基深厚,威名远播,彼此之间亦是姻亲不断,此番少林举义,他们最是义不容辞,因此人数众多,挤挤挨挨的占据达摩堂大半地方。 右首起是凤栖山庄、鸣剑山庄、蜀中唐门、百药宗、长乐门、五虎门、会天盟、洞庭云水等等江湖帮派,这些说来便繁杂得多了,有凤栖、鸣剑这等隐于世的剑门双璧;也有精于暗器、医术、乐器等自成一脉的江湖术士;更有把控生意道的各业会盟,所配兵器有刀、剑、匕首、棍、刺、铜锤、判官笔、钢扇、十字枪、峨眉刺、断魂鞭等等,五花八门,难以细数。 再下首却是些杂七杂八的小派别——少林寺为显胸怀博大,对天下武林同道一视同仁,只要接下拜帖,都可在达摩殿列一席之地。 昆仑派远离中原林故渊对在场群雄认识不多,勉强能凭服饰仪制和手中兵刃分辨出另外十几个门派,其他都说不出原委,至于最下首那些武器各异、服饰各异的江湖游勇,更是无从知晓了。 忆起师尊令他先行赴少林接洽,正是为了让他以昆仑派名义结识一众武林前辈,增加江湖声望阅历,这是其他师兄弟求都求不来的机会,却偏被他浪费干净,心中愈发羞愧难当。 谢离倒是如鱼得水,一一审视到场宾客,小声清点:“这么些秃驴,看着就讨厌,呦,道士来得也不少,全真派出的是掌门座下弟子孟赋新,昆仑只有大古板到场、嗯对,小古板在我这儿。” 他笑嘻嘻地拍了拍林故渊的肩膀,接着道:“正一教广重山人、天哭道人,丐帮副帮主许大酉……这臭叫花子偷喝过老子的酒,点苍派宋不听、周不看、钱不语,果然又是这三不猴子……” 他突然啧了一声,像看见什么可怕物事,掩鼻道:“糟糕,糟糕,是郑湘娘那婆娘,雁荡山这帮凶悍娘们,一来准没好事。” 他目光所示是一群头戴斗笠的瘦削年轻人,林故渊听他说凶悍婆娘,才发现原来那是一群姑娘,清一色做男子打扮,发顶绾髻,一丝乱发也无,个个脸蒙黑纱,锁甲束腰,腰配短剑,那剑比男子之剑要细二分、薄二分、短二分,适宜暗杀。 谢离不知吃过她们什么亏,连连道苦,林故渊懒得搭理他,却也顺着他的话向群侠挨个儿打量,他素来聪明,这一圈儿便将谢离提到的人名相貌记了个十之有九。 谢离眼光大亮,惊喜道:“峨眉派美人!你我今天可有眼福了!你瞧瞧,这身段儿,这长相……雁荡山那群寡妇脸哪里比得上。” 他向远处一指,只见郑湘娘右边站着一群手持长剑的薄杉女子,个个身段窈窕,长袖低垂,衣裙如云霞一般。达摩殿豪侠中雄伟男儿居多,偶有一两名妇人,亦是侠客装扮,这一群峨眉女弟子便极是抢眼,不仅谢离心驰神往,在场其他门派的年轻男弟子也都心旌摇曳,趁自家掌门不注意,偷摸瞟上一两眼。 那峨眉女弟子们对此情景已司空见惯,目不斜视,倨傲非常。 谢离兴致大好,林故渊却不为所动,他多年修身养性,跟谢离有了那事之后,更不敢有恋慕女色之情思,只抬眼淡淡扫视一圈,记住前排几名女子长相,视线移至中间掌门尊位时,突然停了一停。 峨眉派首座是一位年轻姑娘,全身上下一枝珠翠也无,只在发间编进一条素白麻布绦子。本是清丽打扮,可愁眉不展,眼中无限悲苦,再观其容貌,只觉出尘绝世,似是要将世间男子全数拒于千里之外。 谢离见林故渊看得入神,会心一笑:“小兄弟好眼光,一挑便挑中了峨眉‘小甄宓’,这是她们新任掌门,只可惜她宣布终身不外嫁,任他王侯贵胄还是少年英才,一概不许。” 说完向林故渊打量一番,笑道:“不过就凭小兄弟你这品貌人才,我在此可做断言,除你之外,举世再找不出第二人能与她相配,一会咱们找个由头引荐一二,说不定她一见你便牵动凡心,哭着喊着要上花轿,也算为武林除害。” 第31章 林故渊听他话语粗鄙,一挑眉毛:“她又有甚劣迹?” 谢离摇头:“那倒没有,只是女子不嫁,一上年纪,吓人的很。” 林故渊无甚兴趣,只对她的愁苦神情略感好奇,心说她是有什么伤心事么?听谢离又要扯些有的没的,便闭口不再说话,沉下心打量殿内群豪,想到风雨山庄打过照面的洛婆婆、会少林狮吼功的悍僧等人,见他们无一在场,猜测必是在风雨庄遭遇不测,心中沉重,神情也愈发冷峻。 殿内群豪不知因何起了争执,你来我往,互不相让,声调渐渐升高,一开始还是暗含讥讽,最后已是唇枪舌战,只听一人高声道:“业火堂要来取降魔杵,三位大师还不快快将此杵妥善收藏保存,放在这等他魔教来抢吗!” 此人内力雄浑,一番话震得大殿嗡嗡回响,另一人断然道:“不可!少林名望远播四海,说定今日举办无遮法会,便要依诺向信众敞开山门,没得学那小家做派!若失信于天下,知情的会说是为大家安危着想,不知情的说我们侠义正道联手,却怕他魔教区区一个业火堂!我等颜面何存!” 林故渊听见他们提起降魔杵,果然看见大殿后方摆置一张六尺来长的高台,上蒙红布,像是架着一件兵器。 第32章 露面 方才他俩从后门溜进,视线被影壁遮挡,因而未曾注意。 他也有些疑惑,红布四周镶嵌佛家七宝,精光耀目、华丽非凡,此刻由群豪保护自然无碍,只是不知巳时二刻法会开始,香客信众涌进少林,慧念方丈作何打算? 一个妇人声音道:“若没有认错,阁下便是长乐门辛长老,此番言论豪气干云,让人好生佩服,可惜你们长乐门一向做得没有说的漂亮,二十多年前长生老祖作乱,贵派一直龟缩在后,直到魔教彻底失势,才跑出来到处邀功,可有此事?” 说话的正是雁荡山掌门郑湘娘,她的声音低沉柔婉,却清清楚楚传进在座每个人的耳朵,众人皆是一惊,知是雁荡山一派内功延绵阴柔,与女子纯阴之体正好相合,威力不可小觑。 长乐门辛止谋脸上挂不住,反唇相讥道:“我长乐门虽未曾冲在前锋,但魔教躲进南疆之后,我门人突破瘴气毒水,数番深入南疆清缴,难道也是龟缩在后?倒是你们明知实力不济,却不管不顾多次正面交锋,损兵折将,二十多年尚未恢复元气,难道是聪明之举?” 郑湘娘冷笑一声,道:“原来舍身取义皆是愚昧,除魔卫道更是傻瓜!既然你们信奉龟缩之道,又为何拦着不让收起降魔杵?难道为了给魔教妖邪行个方便?” 辛长老将手中茶盏往桌案重重一扣,破口大骂:“你这毒妇惯会挑拨离间,我看你们雁荡山才是在给魔教妖邪敞开大门!” 铮的一声,剑声鹊起,雁荡山女弟子齐齐拔剑,辛长老满脸涨红,此行他带人不多,长乐门江湖地位亦没有雁荡山显赫,他不敢再挑战,咕哝了句老夫不与小女子一般见识,慢慢坐下。 雁荡山诸弟子听他轻视女子,更是愤愤难平,恨不得拔剑当场打个痛快,谢离大有唯恐天下不乱之色,对林故渊嬉笑道:“他们还是这副样子,一提起我们天邪令便像捅了马蜂窝,不思如何应对,先要吵出一个是非高下,难道吵赢了,便能把红莲他老人家骂回去?” 他半分未曾压低声音,然而大殿吵作一团,根本无人注意佛像背后有人。 郑湘娘和辛止谋重翻旧案,倒让许多人忆起从前旧事,三十多年前长生老祖作恶,造下滔天杀业,逼得正道人士不得不联手抗击魔教,战况之惨烈,耗时之长久,取胜之艰难,至今想起仍心有戚戚。 然而当年一战,诸门派并非齐头并进,有如雁荡山一派拼尽全力,前辈高手几乎折尽的,有如长乐门瞻前顾后、只敢清扫魔教残余;也有些原本左右摇摆的江湖小帮,凭借联手这一契机,等各大名门攀上关系,上下活动,投机钻营,反倒渔翁得利。平时各门派离得远倒也罢了,今日齐聚一堂,怎能不借机清算一场? 长乐门和雁荡山这么一拱火,大殿霎时沸沸扬扬,吵嚷不休。 只听砰砰砰几声清脆棍响,丐帮许大酉用长竹棒敲击天哭道人的椅背,怒道:“我早想质问你们,当年宓长老率弟子镇守天目山,与你们正一教商定烟火为号,共同擒拿逆水堂堂主九幽姥姥,你们却失信于他,宓长老力战不敌而死,三百帮众杀得只剩七人……我丐帮弟子个个英雄,你们枉读经书枉担道义……” 他朝天哭猛呸一口:“小人!” 他是个腌臜叫花子,口水极臭,天哭道人擦了擦脸,怒不可遏:“还不是因为你们丐帮出了叛徒!幸亏我们及时得知魔教探子潜伏其中,否则我们正一教便要落得一样下场!三日后我们堵截逆水堂,将九幽那老不死的打成重伤,大杀魔教妖邪二百余人,逆水堂从此再不能翻身,多亏了当时不曾上山的英明!” 许大酉双眼赤红,撸起袖管便要扑杀过去,被两名丐帮弟子死死拖住,天哭道人点着那两名小叫花,大声道:“让他来,让他来给什么宓长老糖长老讨回公道!” 他俩吵作一团,其他各派也好不到哪儿去,谢离一屁股坐在惠能像后,以手拍地,乐得哈哈大笑,外面闹得越厉害,他笑得越是高兴。 林故渊只冷眼看那峨眉派掌门,只见殿中鸡飞狗跳,她却置身事外,紧握手中玉女剑,手指在剑穗来回抚摸,那剑穗敝旧不堪,与她全身清洁装扮极不相称。 林故渊被谢离笑得发烦,往他背后用力一拍:“你消停会吧!”谢离眼泛泪光,连连摇手:“不行,不行了,你瞧这群人,我算是知道,为何当年与长生老祖相持数年,愣是打不出一个结果!” 一声响亮佛号破空而来:“南无阿弥陀佛,请诸位安静!” 那声音浑厚慈悲,震得大殿尘土纷落,却又如红日出霄,让人心中煦暖,慧念方丈向前一步,合掌道:“众位请暂听老衲一言。” 群豪被他浑沉内力所震慑,纷纷缄口,只见慧念方丈低眉垂目:“诸位千里赶赴少林,出手化解我寺危难,老衲感激不尽,大敌当前,还请诸位放下从前恩怨,同进同退,齐心抗敌。” 他威望极高,此言一出,刚才吵作一团的诸门派都惭愧不已,低头不言。 慧念道:“至于刚才诸位议论之事,方才我已同两位师弟商议,为保寺中香客安危,少林将延期举办无遮法会,即刻关闭山门,将此降魔杵移至罗汉堂保管……” 此言一出,又是一阵咕咕议论,只听一人朗声道:“不可!” 说话的是个头缠彩色布巾、做异族打扮的中年汉子,右腿跛足,拄一根精铁拐杖,霎时数道目光齐齐聚在他身上。 丐帮许大酉道:“有何不可?” 那人道:“四海信众朝圣而来,只为一睹圣物风采,若现在宣布暂缓法会,岂不等同昭告天下,佛祖枉担盛名,不破业障、不灭魔造、不度因缘?何况天下英雄济济一堂,怕他魔教作甚?” 那人装束五大三粗,声音却清朗,林故渊觉得耳熟,仔细打量那人相貌,又觉并不相识。 慧念道:“施主此言差矣,我佛慈悲为怀,别说是暂缓法会,若因降魔杵现世,连累香客信徒横遭祸患,老僧宁愿毁去此杵,以免再造杀业。” 那汉子大为恼怒:“降魔杵为佛家圣物,你这和尚有多大胆子,敢擅自毁去!” 说罢讥讽道:“我家主人敬重少林寺名声,这才从西域远赴中原,不想少林寺胆小如鼠,中原武林更全是畏畏缩缩之徒,只知助长魔教气焰,灭自己威风!” 在场群豪听说为保香客安危,少林寺竟甘愿毁去圣物,确有万法皆空之大智慧,皆是心服,再看那西域汉子胡搅蛮缠,言谈之间竟对佛祖十分不敬,更觉举止可疑。 丐帮许大酉突然起立,手中棍棒重重杵地一击:“你这番邦夷子惯会挑拨离间,你家主人是谁,报上名来!” 那汉子闻言向后一缩。 林故渊冷眼看他神态,越发觉得古怪,谢离也不笑了,与他并肩而立,轻轻道:“这声音好熟悉。” 林故渊目如冷电:“你也觉得?” 一名年迈妇人拄杖从汉子身后缓缓走出,道:“老身便是他家主人,青鸾峰鬼刀门‘青眼蜘蛛’洛长风是也,蒙大家不弃,称老身一声洛婆婆。” 这名号一出口,林故渊不由大惊,洛婆婆?是与他同赴风雨山庄的那位洛婆婆?她不是已经死了?难道也设法逃出来了? 那老妇人亦是异族装束,一身黑色粗布大褂,到处镶滚刺绣,头戴一顶竹编彩绘宽沿大斗笠,将面目遮掩的严严实实,看不出长相。 西域门派山高路远,与中原地区不通消息,在场群豪大多来自中原,对西域武林知悉甚少,更别说鬼刀门这种藏于雪山深处的小门派,有些仅听过名号,有些全不知晓,都面露狐疑,在“洛婆婆”和那汉子之间来回打量,谁也说不出个究竟。 第32章 许大酉将半截破裤管向上一提,冷笑道:“鬼刀门又如何,敢出言侮辱我中原武林,先问问老夫手中这根打狗竹棒!” 说罢呼叱一声,从座中一跃而起,竹棒指向洛长风,林故渊一直盯着那中年汉子,忽然灵光乍现,惊道:“是他,是风雨山庄那史齐!这人是史齐乔装!糟糕!” 他飞身而出,大声道:“许帮主不可!其中有诈!” 那“洛婆婆”左手一扬,从手心嗖嗖飞出几只黑镖,许大酉是敞亮汉子,未加防备,半路躲闪,已经失去先机,飞镖冲他手、腿等裸露部位飞旋而去,林故渊杀到中间,长剑递出,叮铃铃一连击落三只黑镖,可那“洛婆婆”使暗器手法绝佳,另两枚飞镖在空中倏然转弯,林故渊心叫不好,提剑去拦,哪来得及? 却见一道黑影在许大酉面前稳稳落地,冷光一闪,两只黑镖已被他夹在二指之间,谢离将黑镖放至鼻下轻轻一嗅,冷笑道:“血封喉,你家主子舍得下血本。” 第33章 蒙冤 说完将黑镖当啷往地上一掷,掀起衣角擦了擦手。 这一场变故只在瞬息之间,殿中群豪这才反应过来,顿时炸了锅,许大酉见那飞镖黑中透蓝,寒光隐隐,知是淬了毒,抬头怒骂“洛婆婆”:“你这老太婆什么来路,好生歹毒!”又看向林故渊和谢离,眉头紧皱:“你们两个崽子又是谁?为何躲在佛像后偷听?” 林故渊还未作答,不远处响起一声清亮呼喊:“故渊师弟!” 说话者正是闻怀瑾,焦虑神色一扫而空,大喜过望:“果然是你这臭小子!一路好让我担心,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没事,我就说你一定能按时赶来!” 随着闻怀瑾这一声惊呼,昆仑派上下才反应过来——这突然现身殿中,一身江湖打扮,满面仆仆风尘的年轻人竟然就是平素最端重守礼的林故渊,顿时个个诧异。 玉虚也不由面露讶色,林故渊将长剑收回鞘中,缓步走至昆仑派座位,持剑向玉虚深深一拜,恭敬道:“弟子来迟,辜负师尊嘱托。” 玉虚见他全身而来,一颗心这才落入腹中,碍于众弟子在场,不便将偏袒之情表现出来,淡淡点一点头,道:“误了行期,险些耽误大事,还学着鬼鬼祟祟听壁脚,你此番下山可是长进不小。” 说罢朝身后弟子一努嘴:“你且归位,回头再来领罚。” 林故渊却没有动作,道:“弟子尚有一事,请师尊稍等片刻,待弟子了却此事,再来陈词缘由,向师尊请罪。” 说罢将长剑负于身后,大步走回谢离身边,挺身面向殿中群豪,那假洛婆婆神色慌乱,而史齐假扮的异族汉子竟不见了,再往后寻找,只见大殿门口人头攒动,一人正鬼鬼祟祟的猫腰往外挤,原来那史齐见情形不对,正要趁乱溜走,精铁拐杖早不知扔到哪里去了。 林故渊微微一笑:“史家公子,要往哪里去?”接着聚气丹田,朗声喝道:“这是风雨山庄庄主史不谏家的大公子,名叫史齐,风雨山庄私通魔教,在百乐镇设局劫杀赴会英豪,抢劫门派拜帖混入无遮大会,意图不轨!” 他这一席话清清楚楚,顿时人声若沸,议论大起,那史齐更是慌张,弯着腰拔腿就跑,谢离一声暴喝:“一群蠢货!愣着做什么!还不拦住他!” 群豪这才反应过来,霎时数十条人影从四方跃出,纷纷纵身直追,只听铮铮切切数声响动,各色兵器把史齐围了个水泄不通,丐帮弟子更是愤恨难平,不出片刻已将他和洛婆婆当场擒获。 史齐做贼心虚,头上冷汗涔涔而下,与林故渊四目相对,见已无路可走,突然眼露凶光,厉声道:“哪来的乱吠野狗,你血口喷人有何证据!” 林故渊冷笑:“证据?你敢不敢摘下眼罩,卸去伪装,让在场群豪看看你的真面目?” 史齐毕竟是风雨山庄少爷,见惯了大场面,这时已经镇定心神,大喊一声:“众位枉称英雄好汉,只听一面之词,与绿林土匪有何区别!谁敢对我不敬!” 丐帮弟子却不管他是谁家少爷,七手八脚把他的眼罩、头巾、外衣,连同络腮胡须扒个干净,哪是什么异族汉子,可不就是个面容英俊的年轻公子? 林故渊居高临下,冷冷道:“你有甚可辩?” 史齐身着月白中衣,被一众丐帮弟子押着双肩,挣扎两下,发现并无用处,抬起头来,在林故渊和谢离之间来回打量,这一看突然看出端倪,惊讶道:“是你们?你们竟还没死?” 他眼珠一转,脸上慌乱神情尽皆消散,哈哈大笑:“我当是谁!原来是潜入我山庄的魔教细作!” 魔教细作二字一出,众人皆是讶然,奇怪这两拨人竟互相污为魔教,史齐困兽之斗,分外神勇,大喝道:“我叔父一眼看出你们是魔教中人,一时仁义才没将你们当场处决,只将你们打入山庄地牢,谁料你们逃出山庄,混入少林无遮大会,说!你们魔教到底有什么阴谋!潜藏达摩殿后偷听我们谈话,又有何阴谋!” 众人更是一头雾水,听见他说出什么潜入山庄、什么打入地牢,显然是互相认识,还渊源颇深。 史齐见群豪有所松动,心头一计接着一计,怒斥道:“对!我就是风雨山庄大少爷史齐,我虽乔装,却并无恶意,我一早已拜入青海鬼刀门洛婆婆门下,我们风雨山庄光明磊落,鼎鼎大名谁人不知?只是山庄一向不涉足江湖中事,此番少林群英荟萃,叔父为让我见见世面,又不想……又不想……” 他原想说又不想让人知道我身为山庄传人,弃家传武学而改投他派,让外人怀疑家传武功不精,但转念一想,此时天下高手尽在眼前,这番说辞毫无分量,还有班门弄斧之嫌,便咽了下去。 许大酉追问:“又不想什么?” 片刻间史齐已想好说辞,道:“父亲和叔父原不想让我来,实在拗不过我想一睹武林英雄风采的一片赤诚才应允。来时父亲对我说‘少林寺群雄毕聚,到场的都是真英雄、真豪杰,视名利金钱如粪土一般,我们风雨山庄一向与官府交往甚密,虽不是那等趋炎附势之流,但树大招风,难保不被小人猜忌,传出些无稽可笑的说辞,你以山庄公子身份前往,在场英雄怕会因此低看了你’。” 他微微低头,似是情真意切,道:“因此才乔装易容,绝非什么意图不轨,请在场英雄明察!” 他知道武林人士大多清高,最爱听别人恭维他们豪迈洒脱、淡泊名利一类话语,因此在这番话里将自家风雨山庄比作追名逐利一族,自己低伏作小,却将众人捧得飘飘然。 这一席话甚有分量,群豪竟被他绕了进去,浑然忘记了他阻止少林毁去降魔杵一事,疑虑虽未全消,却都暗想:风雨山庄宦海浮沉难免俗气,但教出的儿女却甚是懂事,这后生说话恳切,恐怕此事真有隐情,倒是方才夺镖那人长相粗鄙丑陋,鬼鬼祟祟躲在佛像背后,不像甚么好人。 这么一想,看史齐的眼神也不再咄咄逼人。 林故渊哪料到被他反咬一口,形势急转直下,登时满脸通红,他与强辩一道不甚精通,拿眼看向谢离,谢离平时极为聒噪,此时却抱臂缄口,只笑吟吟地看他,不知心里作何想法。 正一教的广重山人与玉虚子一向交好,深知林故渊在其心中分量,看他受窘,便淡淡道:“小师侄不必恼怒,方才这位史小公子说得也有几分道理,既然你们互称魔教,有何证据拿出来便是,在场都是前辈,自然能公正判别。” 慧泽念诵一声南无阿弥陀佛,点头道:“此事极是蹊跷,风雨山庄和昆仑派都属名门正派,从未听闻与魔教有所瓜葛,你们两方如能证实,我少林一派第一个出来主持公道。” 林故渊走至三位高僧面前,深深一拜,便将他和谢离怎样在百乐镇投宿不成,和真正的洛婆婆等人被带至风雨山庄,怎样被下迷药、亲眼所见众人被搜走拜帖,又怎样发现史可追勾结魔教、暗修密室、杀害无辜、修炼魔功,最后将他们关入地牢一事作简略陈述。 他不能言明谢离身份,因此陈述不甚流畅,有几处显是牵强,史齐何等伶俐?边听边把他的破绽记个大概,强忍着等他说完,立刻喝道:“胡言乱语,颠倒黑白,编的如此离谱,还说你不是魔教细作!” 他一连串发问:“你说你撞破我叔父修炼魔功,还放走了一名护院家丁和他亲妹妹,那我问你,证人何在?” 林故渊道:“自然已前往安全之所,难道等你们灭口?” 史齐道:“你说你与我叔父在地牢谈判,所谈何事,他可曾伤你?” 林故渊道:“他用软骨散封我内力,并未曾伤人,至于所谈何事……” 他语声一滞:“自然是以各种手段让我不准说出地宫中事。” 史齐道:“那他可曾下毒?可曾威逼利诱、可曾用其他手段?照你说法,你当时身中软骨散动弹不得,又知晓我叔父重大秘密,我叔父为何不杀你灭口,为何让你全须全尾的逃出山庄?” 第33章 林故渊瞥一眼谢离,他和谢离身中孟焦蛊一事万万不能向众人言明,而谢离身为魔教中人,史可追只将他俩关入地牢,不敢杀人灭口,这一重也无法明说;至于他为何与谢离混迹一处,更是说不清楚,一时竟无言以对。 他心中纷乱至极,平生又极重承诺,他答应了不揭穿谢离身份,便决不做出卖他人一事,且谢离魔教身份若是暴露,万一少林将他们单独审问,孟焦发作,他心魔难抑…… 到时候别说他,整个昆仑派都会成为武林笑柄! 史齐知道他有难言之隐,更是得意洋洋,厉声道:“还是说,其实勾结魔教的是你,我叔父慧眼识破你们目的,害怕被魔教报复,只敢暂将你们制于地牢,而你身旁的魔教细作神通广大,竟能带你半夜出逃!” 第34章 袒护 他抚掌大笑:“是了,魔教行事诡谲狠辣,谁知道你们污蔑山庄,现身少林到底是何阴谋?少林寺群英荟萃,孰是孰非大家自有分辨,岂容你信口雌黄?” 他这句话一出口,在场众人也没了主意,一个个交头接耳,慢慢竟升起了一阵附和之声。 玉虚再坐不住,声音威严冷澈至极:“这位年轻人,你可知道,你污为魔教的是我座下首徒?一切不过是你猜测臆断,若无证据,管你是哪家金枝玉叶,就算是王孙公子亲临,我昆仑一派,再不能容你撒野。” 话语暗含怒气,隐而不发,史齐面无惧色,大声道:“有!” 他三两下脱去上衣,用力掷在地下,背朝众人:“我叔父未曾伤他们一分一毫,我却因捍卫山庄挨他们一掌,若不是我有家传保命医学,晚辈早已命丧当场!至今掌印仍在,这到底是哪家掌法,我们山庄竟从未见过,各位前辈江湖行走,想必见多识广,请替我们做一个分辨!” 他袒露后背,后心处清清楚楚印着一枚掌印,边缘隐隐发黑,他肤色青白,那掌印便显得诡异可怖。 他愈发自如,道:“掌印五指痕迹未消,出自谁手,一对便知。” 点苍派宋不语离他最近,发出一声惊呼。郑湘娘离得稍远,她毕竟未曾婚嫁,对年轻男子赤裸上身不便上前细观,便隔空喊道:“是怎样的功夫?” 宋不语左看看,又看看,犹疑道:“只有掌印,未曾见他出招,倒说不出什么,只是……只是……” 郑湘娘性子极火爆,打断道:“有话直说,支支吾吾让人不痛快!” 宋不语道:“在下确实从没见过这一套掌法路数,既不像少林般若掌和大金刚掌一脉,也不像武当回风掌,更不像丐帮降龙掌……” 他话音未落,在场武当、丐帮、少林寺小僧,七嘴八舌叫道:“你又拉扯我们做什么!” 原来武林有不传之约,谁勾结魔教,谁便是为祸武林,其他门派可携手将其诛之,方才听闻昆仑弟子被污为魔教同党,各正派已有自危之心,又见宋不语将黑色掌印与本门功夫相较,更是骇然,恨不得当场与之划清界限。 许大酉见大家全都倒向史齐,他却记得林故渊和谢离方才飞身替他挡毒镖的恩情,隐约觉得不对,冲丐帮几名小叫花子喝道:“有你们说话的份么!” 宋不听缓缓道:“确实有些像当年化骨绵掌、玄冥掌一路邪门功夫……” 群豪眼中都浮出戒备之色,手按兵刃暗暗退后。 慧念方丈对林故渊点了点头,道:“原来你便是昆仑山的那位人称‘小东华’的林师侄。” 他甚是慈爱,并未因史齐之话而有一丝偏颇:“史小施主已陈情完毕,确实疑点颇多,你还有何证据,大可直言,老衲必为你做主。” 林故渊只觉心头发热,从怀中掏出一只布包,道:“我有风雨山庄史不谏亲笔写给魔教首脑红莲的书信一封,信中记录正是史不谏利用范千休杀害武林同道一事,并要为其邀功请赏。” “此信是以众英豪性命换来,晚辈一直贴身保存,不敢有一丝懈怠,请大师明察。” 他打开布包,层层拆开油纸,双手呈送慧念方丈。 早预料到路上艰难险阻,将那书信包裹的粽子一般,生怕有一丝闪失,拆开时颇费力气,每打开一层,史齐的脸色便难看一分,慧念方丈展阅信件时,史齐额头已隐有汗珠。 林故渊本以为此信一出,黑白自有分辨,却不想慧念方丈捧信研读许久,露出大惑不解之色,将信件递给身旁的慧泽、慧净两人传阅。 史齐伸长脖子:“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许大酉深恨他方才毒镖伤人,对他没有半分好感,厉声道:“小兔崽子再敢多说一句,老子砍你的人头做葫芦装酒!” 两位高僧捧信琢磨片刻,皆摇头,将信件递回慧念方丈手中,慧念方丈阖目道一声善哉,叹道:“老衲自诩博闻,却不知这信中提及的陌尘君是何许人也?” 林故渊心中咯噔一声,这又是一重原委,江湖人人知晓“红莲”名号,可陌尘君却是他的少年时使用的别号,二十多年前魔教败北隐退南疆,他极少在江湖露面,这名号便只有魔教内部极少人士知悉,且只在极畏惧尊敬时才偶尔提及,武林正道从何处知晓? 这又让林故渊作了难,若同方丈说起陌尘君原委,群豪必然疑惑他为何于魔教之事了解颇多,若也装作不知,那这封书信便再不能作为证据。 为怕耽误会面日期,一路废寝忘餐,未曾有机会将书信仔细研读,更不曾想史齐会在此地突然露面,此时措手不及,甚是被动。 史齐大笑道:“原来仅凭一封没头没尾的信,就想盖棺定论?江湖皆知山庄信件以赤金粉末混合火泥封笺,加盖特制印戳,金光灿烂,贵气逼人,你睁眼看看,你手中这封信有什么?” 许大酉冷笑道:“说了是私通,怎会正大光明?” 林故渊道:“史不谏将此信送与范千休后便一刀杀他灭口,血透纸背,晚辈愿以昆仑派名誉起誓,所言句句属实,请各位明鉴!” 说完用余光斜睨谢离,见他仍冷眼旁观,知他是不肯插手,只好镇定精神,大声道:“座中群豪想必不少人与那史不谏有私交,是否是他亲笔,一看便知!” 史齐想也不想道:“笔迹难道不可伪造?小人行径难道不是你们魔教最为擅长?” 他面向众人,指着林故渊:“他俩编出这一番无稽之谈,必是有备而来,若无山庄封泥,我风雨山庄绝不肯认这一盆脏水!” 他俩怒视彼此,你来我往互不相让,群豪亦是无从分辨,一时觉得林故渊身为昆仑弟子,声誉极佳;一时又觉史齐温润知礼,背后风雨庄势力盛大,更不会弄虚作假,顿时众说纷纭,或是争执,或是辩论,嗡嗡吵作一团。 三位高僧亦觉为难,史齐大喊一声:“我还有证据!” 许大酉、天哭道人、郑湘娘等人异口同声:“说!” 史齐双眼放光:“他俩混进风雨山庄,被我叔父擒获,我曾亲眼看到他的左臂……”他嘿嘿阴笑,突然闭口不言。 郑湘娘等不得,追问他:“左臂有什么?” “……魔教黑蚺!”史齐对着谢离呸了一口,阴测测道:“他左臂黑蚺纹身清清楚楚,我虽是小辈,也从父辈口中听说过黑蚺图腾,在场都是武林英雄前辈,这黑蚺之意,不用我多言吧?” 只听当啷一声脆响,只见那峨眉掌门面容煞白,右手按着木几子,似是紧张至极,手边茶盏倾倒,茶水淋漓而下。 这一席话说完,许大酉、天哭道人、慧念等高僧一众与魔教交手过的武林人士无不大惊失色,目光齐刷刷落在林故渊和谢离身上,史齐志得意满,哪还有半分公子仪态? 史齐转向玉虚:“昆仑派一向名声清白,我们风雨山庄甚为敬重,要说你们昆仑弟子勾结魔教中人,我也不敢相信,但晚辈请问一句,若非倒戈魔教,日夜与魔教走卒混迹一处,是何道理?” 说罢抬手指着谢离:“我所言是真是假,让他脱去衣衫,自然可见分晓。” 林故渊耳中轰鸣,两太阳穴突突乱跳,站也站不稳,脱口而出:“不可!” 郑湘娘道:“为何不可?” 林故渊怒道:“此人是晚辈朋友,亦是昆仑派朋友,达摩殿之事明日将传遍武林,若让江湖皆知我昆仑派邀来的朋友被逼脱衣以证清白,让天下英雄往后怎如何看我们?我门派弟子如何在武林立足?” 史齐面孔扭曲:“不肯脱?那便是心中有鬼!” 林故渊一股倔强之气油然而生,跨出一步,将谢离挡在身后。 正一教广重山人一挥手中浮尘,和缓道:“小师侄言重了,此事事关在场众位同道安危,并非昆仑一派之事,更不至有损昆仑名誉,若他身上并无那纹身,自可证明清白,若他臂上真有那黑蚺图腾……” 林故渊脸色由红转白,嘴唇抖得厉害,广重山人观其神色,将浮尘搭在臂间,淡淡道:“魔教诡计多端我等皆领教过,师侄尚年轻,一时被蒙骗也算不得什么。当初长生老祖只手遮天,正道之中被蒙蔽双眼的,难道还少么?” 第34章 他微一抬眼,长眸扫向在座长乐门辛止谋、泰山派周誉青等人,明明目光如水淡然,却看得众人心头一凉。 慧念方丈道一声善哉,对林故渊道:“小师侄,广重山人所言甚是,兹事体大,不可意气用事,你身边这位朋友疑点甚多,还请褪去衣衫,露出左臂,让大家看个究竟。” 林故渊岿然不动,大有顽抗到底之意,郑湘娘、天哭道人等兵器在手,喝道:“不如将他们统统拿下,再审不迟!” 第35章 围攻 只听一阵铮铮剑鸣,满场剑拔弩张,慧念方丈喟叹一声,双手合掌,低头道:“我佛慈悲。” 他将风雨山庄信件放入袖中,道:“此事仍需从长计议,眼下业火堂即将来袭,实不适合再做纠缠,就请诸位去罗汉堂休息片刻吧。” 他对一旁的慧净道:“交于你处置。” 慧净生就一张金刚罗汉面孔,浓眉倒竖,威严持重,重重拍两下手,道:“十八罗汉列阵!” 殿后突然涌进一群赤手空拳的武僧,个个身着素白僧袍,泥金脸色,全身筋肉虬结。慧净道一声得罪,下令将谢离、林故渊、史齐三人当场押解,忽闻一声清啸,玉虚从座中飞身而起,化为一道银紫虚影朝林故渊等人疾速飞来! 众人“呀”的一声,玉虚已然落地,抓向那罗汉的肩胛骨,那武僧哪是玉虚对手?只听卡啦一声骨响,发出一声闷叫,片刻便疼得面孔扭曲。 玉虚面容极是冷峻,淡淡道:“昆仑派弟子是否牵连魔教,我自有分辨,现下便将逆徒带回门派审问,不劳烦少林动手。” 说完捉住林故渊的左肩向上一提,便要将他带离人群,只见谢离不知怎的也摆脱束缚,鬼魅似的出现在玉虚跟前,灿然一笑,向林故渊肩头一拂,竟变戏法似的化去玉虚劲力。 玉虚一惊,端详他面孔,忽感那笑容无比熟悉,想起大闹兼山堂一事,奇道:“是你?” 谢离嘿嘿笑道:“是我,大兄弟,咱们又见面了,昆仑山一别,您老人家身体可好?” 玉虚运起内力再次抓向林故渊肩头,谢离劈掌横削,又一次化去玉虚劲力,林故渊被他两人挟制,一时无法动弹,冲谢离道:“不可对师尊不敬!” 谢离面上带笑,一个矮身从玉虚臂下穿身而过,推着林故渊俯冲几步,回身笑嘻嘻地连道不敢。 玉虚已感不对,想到方才说史齐那番说辞,登时信了大半,怒视林故渊:“这人乔装鬼祟,必是妖邪一流,你竟与他结交!还不把他一剑杀了,再回来领罚!” 林故渊又愧又急,万般隐情无法言于口,玉虚更是恼火,厉声道:“连师尊的话都不听了吗!拔剑!” 三人正推搡缠斗,人群中忽然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呼喝:“这两人蛇鼠一窝,皆是妖邪!一个也不能放!” 说话声来自泰山派方向,只见一名身着墨绿布衣、腰系赭色丝绦的中年男子拨开众人,走向林故渊面前,厉声道:“是他!就是这姓林的,人品卑劣不堪!” 他拳头攥得咔吧乱响,道:“我表弟陈远在昆仑三十多年,一向勤勤恳恳,前些日子他们昆仑派举行了个什么‘升衣战’,这姓林的为获白衣资质,竟然设局陷害我表弟,使我表弟横死昆仑,这姓林的也被罚下山思过,不知怎么又在少林寺冒了出来!谁知道是使了什么阴谋诡计!” 他咬牙切齿,恨不得把林故渊生吞泄愤,那泰山派弟子里山东汉子居多,极是粗野仗义,听见同门的手足兄弟吃了大亏,哪还想着去追究什么真伪! 那泰山派男子见激起众怒,火上浇油:“被本门师父罚出山后,他必心怀愤恨,焉知是不是投靠了魔教,借魔教之力来向我武林正派寻仇?如此可见,史家小公子的话甚为可信,若再不肯脱衣验证身份,我泰山派绝不容他们!” 这回不仅林故渊怒火攻心,玉虚也极是恼怒,袖风一甩,喝道:“放肆!我昆仑派中事宜,轮得到你来议论!” 霎时三四名泰山派弟子皆被他袖风震得向后连退,泰山派掌门周誉青见弟子吃亏,也着了恼,他身着墨绿绸袍,面孔黧黑,满脸络腮胡子,双目炯炯放光:“玉虚子,这时候还要护犊子吗!我看你是修道修糊涂了,今日我泰山派就替你们昆仑山清理门户!” 说完大喝一声,隔空一爪抓向谢离,林故渊喝道:“谁敢动他!”顿时长剑出鞘,寒光大作,他深知走到这一步已是困兽之斗,目光分外决绝,竟是赴死神情。 谢离一把按下林故渊手腕,低声吼道:“打什么?跟这帮蠢货有何好解释的!走!” 说罢运起轻功,提气纵身跃出七八尺,谢离力气奇大无比,林故渊被他拖拽着失去平衡,一路歪歪扭扭踩着众人头顶,脚不沾地朝大殿门口飞去! 群豪岂能善罢甘休?周誉青气得面色发青,发出一声雷鸣似的暴喝:“拦住这两个魔教妖孽!万万不可让他们逃出去与业火堂汇合!” 他甩袖欲追,却被玉虚拦在后面,一时脱不开身,泰山派弟子纷纷出击,闻怀瑾振臂一呼:“抓魔教党徒!”却带领昆仑白衣弟子各自散开,不去追谢离,只跟泰山派弟子推推搡搡,一时人流涌动,白色人影与墨绿袍衣成犬牙交互之势,谁也奈何不了谁,气得泰山派一众汉子不住跳脚乱骂,却磨不过昆仑派绝妙轻功,场面混乱至极。 谢离朗声大笑,提着林故渊,一连踩过十多个脑袋,只听脚下吱吱哇哇一片乱叫,已一口气飞至达摩殿中央,高声道:“小兄弟,我原只当你粉面香腮禁不住半点委屈,不想胆识义气皆有过人之处,真真血性,你放心,方才你为我挡这一招,往后有谢某在一日,断不让别人欺负了你去!” 众人怕被他踩中,唬得接连后退,让出一大片空地,露出磨得黝黑发亮的石砖,两人无处借力,先后落地。 无数短剑凌空刺来,那剑轻而薄,翻飞掠动不起声息,只听一声女子呼喝,一名头戴斗笠的身影拦在身前,帽檐略抬,短剑平平递出,正冲谢离咽喉! “不好,不好,又是寡妇脸!”谢离故做骇然,侧身轻巧躲过,借势俯身往斗笠下一探脑袋,跟里面的人打了个照面,笑道:“长得挺俊。” 那女子气恼至极,举剑再刺,谢离回身二指夹住她手中剑锋,忽然收敛笑容:“你让开。” 那雁荡山弟子哪肯罢手?手腕一翻,谁料使出全身力气竟无法将剑从谢离指间抽回,顿时清秀面孔煞白一片,谢离淡淡道:“我不杀女人。” 说完二指微动,只听卡啦一声脆响,那短剑竟断为两截,当啷啷两声跌在地上。 众人皆是一凛,心说能以手指之力凭空断剑,内力强到怎样地步?雁荡山女弟子大为火光,喝道:“你这丑八怪惯会胡说八道!” 回身从同门姐妹手中接来一剑,左手捏个剑诀,右手持剑飞身而起,直刺向谢离右肩要害! 谢离当真不还手,挺身向左一侧,那女子招式极快,眼见着便要刺中谢离右臂,林故渊一路藏剑于肘不肯出手,此时再不顾其他,拔剑相迎,只见白影一闪,当的一声脆响,火星迸射,竟是那峨眉掌门替谢离生生扛了一剑! 他俩都大为诧异,只见峨眉那“小甄宓”不知从何处飞来,正落在谢、林两人前方,长剑刷刷挥舞,一人迎战雁荡山七、八女弟子,身姿清隽飘逸,一手玉女剑诀左右照应的滴水不漏,丝毫不落下风,只听叮叮当当剑响不绝,堪堪给二人让出一条大道。 霎时峨眉众弟子也已到场,众峨眉弟子极是团结,不论其他,提剑便和雁荡山弟子激战一处。 那“小甄宓”忽然俯身,左足后踢,右手持剑送出,同时逼退两名雁荡弟子,发间一段素白丝绦临风飘扬,她猛然回首,眸光清冷:“还不快走!” 谢离唇角一勾,道了声谢,拉着林故渊大步前行,与那女子错身而过,伸手往她发间一拂,素白丝绦倏然落地,谢离道:“这东西不吉利,不要戴了。” 那女子神情错愕,提剑便要追问,谢离却似早有防备,踩住一名雁荡山女弟子的头跃出老远,顺手捞起一人头上斗笠当做盾牌,一路连挥带舞,此时众派纷纷反应过来,从四面八方扑来,皆被谢离以斗笠挡开,视野之中到处是明晃晃的刀枪剑戟,剑尖呲呲乱刺,斗笠越来越破,已是四面漏风,忽然背后嗖嗖几声暗器响,谢离半真半假叫一声不好,呐喊道:“抓稳了!” 于半空中猛一转身,架着林故渊两腋,飞身一转,竟将他甩至身前,只这瞬间分神,一柄弯刀噗的一声从斗笠当中穿过,谢离眼睛不眨,哈哈一笑,举起斗笠反手一拧,凭空夺了那人兵刃,接着将斗笠高高抛出,一把提起那人扛在背后,那人踢蹬着双腿嗷嗷乱叫,只听嗖嗖数声,后背已身中数镖,气绝而亡。 谢离回头一看,乐道:“呦,化血镖,自家人。” 他边不歇气的跑,边对林故渊笑道:“看着吧,这里的魔教妖邪可不止我一个。” 第35章 林故渊手持长剑在前方奔跃开路,边打边恨恨道:“你是有多招人恨,连自家人都要你的命!” 第36章 蹊跷 他丢下一众侠义道公然逃跑,原本忐忑难安,往后再不知如何回师门谢罪,心中凄凉惆怅,可那谢离一路纵声大笑,与群雄激战如儿戏一般,真有睥睨群豪之风姿,一时被其感染,襟怀大畅,将什么正道邪路、史齐郑湘娘等人统统放诸脑后,一扫方才的郁结窒闷,仿佛此时做的不是离经叛道之事,而是如那燕赵之士慷慨悲歌。 再看谢离,凭空生出许多钦慕敬佩之心。 他在昆仑山数年,自从成人懂事,为报师尊养育提携之恩,一向深藏心中少年意气,谨严律己不敢有半分出格之举,头回见到谢离这般恣意洒脱之人,头回凭本心挥舞手中之剑,竟觉酣畅快意,胸中一股傲然之气再难遏制,回身望向殿中众人,禁不住微展笑容,暗暗道:让你们欺我不善诡辩,让你们不辨忠奸,让你们有眼无珠! 谢离一掌拍开一名冲上前的正道弟子,笑嘻嘻道:“你抖落出他们埋伏在内的消息,现在正邪两道都恨不得生啖你我血肉!” 他将那名死了的正派弟子披挂在肩,来回抵挡背后飞镖暗器,对林故渊道:“小娘子,瞧你的了!” “闭嘴!你这妖人连累我至此,回头再跟你算账!” 谢离委屈道:“你自己答应了绝不让他们拿了我去,这会又怪我连累你!” 林故渊板起面孔,在前方奔跃开路,当当两声,举剑震开两名正道弟子,此时殿中杀声震天,根本分不清哪门哪派,所幸少林、武当、恒山等一众名门都未得掌门发话,各个按兵不动,趁着这一空档,林故渊和谢离杀出一条血路,朝殿门口飞身而去,见两人即将逃脱,四五个声音从各处响起:“快!快关闭殿门!拦住他们!” 簇拥在门口的正是一群褛衣赤足的丐帮弟子,同时推动沉重殿门,一方光明渐渐收窄,却听许大酉隔空大吼:“他奶奶的,小叫花子是不是要造反!没老子吩咐,我看谁敢动!” 殿门关闭至仅余三尺时戛然而止,复又渐渐展宽,谢离朗声大笑,道:“我今日真是星宿大吉!” 说罢回头大喊:“许老头儿,回头请你喝酒!” 他踏着一名丐帮弟子头颅用力一跃,跟林故渊奔向殿外光明,只听山寺钟声忽然大作,不似平日悠然禅意,那钟声当当响彻山谷,一阵紧似一阵,倒像是沙场战鼓一般。 山雾中忽然现出人影,步声急促整齐,十多名手持棍棒的少林弟子满面肃杀,脚踏钟声飞奔上山,个个目不斜视,从林故渊和谢离中间穿过去,脚步不歇,直奔进达摩殿中! 二人站在殿外,面面相觑,齐齐回头,林故渊奇道:“这又怎么了?” 只见那达摩殿门半遮半掩,黑洞洞的无一丝声息,更没有派出追兵的意思,谢离将手臂往他肩上一搭:“管他个娘,愣着做甚,逃命去也!” 他臂膀温暖沉重,林故渊心中一紧,生怕在这不合时宜之际牵动蛊虫,急忙闪身避过,谢离笑着摇头:“坏了,这下露了真面目,让小娘子嫌弃我疯疯癫癫。” “你当我今日才知道你疯?”林故渊逃出众人的咄咄逼问,心情转晴,噗地一笑,道:“还说不让别人欺负了我,明明你才是头一号处处与我为难,方才若替我辩解一句,也不至于此时落荒而逃。” 谢离嗟叹:“小兄弟,不是我与你为难,是你的心太软了,到哪里也要吃亏。” 林故渊心头一热,心说自从陈远死后,无论师尊、众位师兄弟,都恨他心如铁石,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从未有人对他如此形容。 谢离观他神色,叹道:“被人污蔑到那种程度,还是只肯自守,难怪那史齐欺你,你若在他连挑你破绽时反问他,说‘风雨山庄既然如此磊落,就算我真倒戈魔教,为何要潜入你山庄,为何要与你叔父为难,又为何不远千里来少林揭露魔教探子’,他自然不能自圆其说,待他破绽频出,便是你反击之时,这有何难?” 他乜斜林故渊,拍掌笑道:“也好,也好,借此机会,正好跟一众不辨黑白的虚伪之徒撇清关系,远天广地任我遨游,天地为庐,杯酒作伴,岂不有趣?方才我不开口,正是想让你将所谓朋党的嘴脸看个清楚,一样是尔虞我诈、阴诡算计,有何脸面自称正道?” 林故渊听闻此言,突然心中一凛,再笑不出来,暗道:我真心敬他护他,他这混账竟是要离间我与同门,我真蠢,竟全信了他的话! 当即喝道:“你将我们一概贬为虚伪之徒,你难道忘了方才许大酉、那峨眉掌门、少林一众前辈,还有我师门一力相助?你方才言论,又与那些听闻魔教便要杀之灭之的正道有何不同!休要胡言乱语扰我心神!” 谢离见他真生了气,摇头叹息:“小兄弟,你我终究殊途陌路,恐怕此劫之后,便是你我分别之时!” 林故渊心头砰砰直跳,分别二字如刀般刺入心底,越想越是灰心,心中更骇,难道并非蛊毒强迫,竟是我不想与他分开吗?顿时慌乱难言,再不敢看谢离一眼,谢离也闭口不言,二人转身往达摩殿后山林飞奔。 山壁陡峭,乱石嶙峋,半山坡松柏茂密,四季常青,有如山僧迎客,长臂斜张,兜揽一山清风水雾。 林故渊连纵跃,攀上一座天然石台,谢离紧随其后,两人并肩而立,居高临下,少林寺情景尽收眼底。 只见一名僧人自达摩殿后门出来,急急奔往后院钟楼,紧接着全寺钟声大作,达摩殿大门轰然开启,侠义道众弟子奔涌而出,却非齐整列队,而是各自操持兵器,在殿外平地杀做一团。 林故渊脸色大变:“是风雨山庄的人出手了?” 他手按剑柄,望向谢离:“怎么办?” 谢离也望着他,只见林故渊全身浸于寒冷山雾,神色萧肃,姿容挺拔,衿带当风而动,与峭壁险峰和连绵青山融为一体,如那遗世独立的仙人一般,最是清冷硬朗的一张脸,眼中却有问询依靠之意,忽觉无比动人。 一时听不见他说了什么,只想与他亲昵,然而此时并无蛊毒作乱,他面对一男子实在无从下手,沉吟片刻便作罢了。 林故渊不知谢离这一番犹豫的缘由,只当他心中忧虑与自己相仿,紧扶身旁松树,探身望向达摩殿外,急切寻找本门弟子身影,恨不得飞身下去援助。 谢离道:“无妨,有你师尊他们在,仅凭几个混进去的风雨山庄细作和圣教游勇,成不了气候。” 他见林故渊仍不放心,睨他一眼,道:“放心,你们所谓正道整日把我们天邪令描摹的如同阎王恶鬼,但令中实力如何我清清楚楚,眼下武林当世群英齐聚,便是红莲亲自到访,也不敢造次。” 他口中宽解林故渊,眼里却也暗含疑惑,不住望向山脚,恰逢一阵山风,团团浓雾被风吹去,只见山门聚集了黑压压一大片人,皆着黑衣,挤挤挨挨,人头攒动,粗略估算,足有数百之众。 石阶高处人数更多,一半身着僧袍,一半做各路江湖打扮,手持兵刃混杂一处,与魔教教众相持不下。 林故渊道:“魔教攻上山来了!” 谢离自言自语:“不对,不对,这是要做什么?” 只听山间传来一声鸟鸣,似是鹧鸪啼叫,九曲婉转,空灵悦耳,随着那鸟声啁啾,山底教众忽然有所动作,前仆后继涌上石阶,与正道众人斗做一处,山风时断时续,薄雾时聚时散,山脚战况激烈,一时正道人士向下厮杀,一时魔教教众昂首反击,林故渊屏息凝气,虽离得太远听不见兵戈之声,但观其相斗之激烈,只觉火光迸发,刀光剑影往来不息,兵器相撞的叮当之音如在耳畔。 山脚侠士云集,然都是些太湖水寨、金光阁一类江湖杂派和闲散游侠,人心不齐,又各怀目的,因此一半实力也不曾发挥,被魔教众人逼得连连后退。 半空鸟鸣忽而急促,魔教教众如受鼓舞,登时攻势更猛,如黑蛇吐信、狂风漫卷,撕开重重防御,向山顶奔袭而去! 林故渊心脏狂跳,拳头攥得咔吧乱响,又是一阵鸟鸣,谢离凝神倾听,眉头愈发紧皱,道:“这是教中信号,鸟鸣有数百种,传递意思也各有不同……” 林故渊深知他城府,疑惑道:“这串鸣叫是何意图?” 谢离道:“是要大家暂缓攻势,拖延时间。”他摇摇头,“蹊跷。” 果然如他所说,鸟鸣过后,山下攻势放缓,黑衣教众和正道群侠再成僵持之势,双方不上不下,徐徐而战。 林故渊越想越觉奇异,心说既然有备而来,为何又要拖延?降魔杵此时正在达摩殿中,在殿内埋伏的细作已然发难,山下的魔教众人为何不趁机大举进攻? 他本就聪慧,一路又知晓了不少魔教的手段风格,这念头一起,更察觉了此番上山种种不合情理,脸上疑云密布。 第36章 第37章 红莲 安静了不到一盏茶功夫,山前山后鸟鸣声大作,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声响,只见达摩殿前忽然大乱,四周草木簌簌摆动,大股魔教人士掀开斗笠蓑衣,从树影石间纵跃而出,不知已蛰伏了多久,出手便是各类毒镖暗箭,外围一众正派弟子忙于御敌,未加防备,顿时惨叫连连,接连倒地。 “竟用如此卑鄙手法!”林故渊怒火攻心,刷得站起身,骂道:“小人!” 呼喝声四起,全寺寺僧,各派高手倾巢而出,广重山人、天哭道人,宋不听,许大酉,郑湘娘等人接连飞出达摩殿,杀入敌阵,只听叮叮当当连番碰撞,飞镖暗箭如落雨一般。 郑湘娘左右手各持一柄短剑,剑尖挂着数枚梅花镖,爽声大笑:“我当魔教妖邪有何手腕,不想事隔多年,还是只会这些上不得台面的粗浅功夫!” 洪钟般的佛号破空而来,慧净手握禅杖,立掌于胸前,道一声阿弥陀佛,各派弟子又喜又惊,无不大受鼓舞,边闪身躲避暗器,边腾挪辗转,力战魔教众人,不多时便挽回颓势,与魔教中人攻守相抗,互有胜负。 达摩殿锵锵杀伐之音大盛,两派人马杀得难解难分,闻怀瑾一人激战三名青袍麻鞋的魔教教众,正是少年英姿勃发,长剑翻飞,剑气如虹,硬是在周围划出一个无人的圈子。林故渊看得暗暗赞叹,只见他猛然跳出人群,足尖点着殿前一座香风袅袅的大鼎,单足鹤立,长剑回收,横于胸前,左手二指并列,摆一招“蛟龙探海”,朗声道:“摆阵!” 昆仑派白衣弟子持剑绕圈游走,个个身形飘忽,将众多正派侠士围在中间,持剑一致对外,严防死守,形成一堵淡白墙壁,将魔教飞镖暗器尽数挡出,激战片刻,玉虚昂首走出达摩殿,一手提剑,一手拎着一名抖弱筛糠的青年,喝道:“你这小贼忒是精明恶毒,累我徒儿,污蔑我昆仑!杀你脏了我的剑,送你找你的魔教爷爷吧!” 说罢一掌将他击飞出二丈来远,嘭的落入魔教潜身的树丛,再无一丝声息,林故渊看见那人的衣着,惊道:“史齐!是史齐!” 他心中发热,知是师尊怜他冤屈,顿时眼眶酸涩,恨不得当场回去给师尊磕头谢罪,与众师兄弟共抗敌阵。 谢离似笑非笑,一把抓住他手臂,力气奇大,他怒叱一声放手,谢离却攥得更紧,林故渊回眸恨道:“你答允过绝不插手,为何又要阻我?” 谢离摇头,侧耳去分辨那鸟鸣声,道:“你听,是在后山!” 林故渊急于与师兄弟会和,哪管什么后山前山,谢离却似乎从那鸟鸣声里听出了门道,忽然如梦初醒,脱口而出:“难怪,难怪他布局如此蹊跷……” 他喃喃自语:“多年不见,长了本事!” 这一句声音甚为低沉,林故渊见他神情古怪,又听他提起降魔杵,知是又有玄机,追问道:“什么布局蹊跷?” 谢离摆手道不要吵我,坐在松树之下,兀自闭目思忖,因脸蒙面具,表情怪异扭曲,一时像是在辛苦盘算,一时面露狂喜,一时皱眉咬牙,或仰面去听空中鸟鸣,或凝神观望山下战局,脸上肌肉突突乱跳,半晌表情突然松弛,哈哈大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林故渊不知这妖人要施展什么魔功,只见谢离眼神狂热,哪还有平时泼皮无赖的样子?他将林故渊两手并至一处,紧紧攥在手中,手心滚烫,遍生老茧,林故渊挣了两下挣不开,胸口像揣了只兔子,突突跳得他喘不过气,谢离却未曾注意,沉声道:“你知道少林寺的镇寺之宝吗?” 他离得太近,林故渊呼吸不畅,忍耐道:“镇寺之宝?你是说……降魔杵?” “什么降魔杵,他们要降魔杵做什么,出家当和尚拄着去化缘吗?”谢离呸了一口,“他们大费周章,为的根本不是降魔杵!” 林故渊在心里将他骂了一万遍,心说他被那蛊毒闹腾的连子丑寅卯都快分不出了,这妖人还逼他筹谋算计。谢离抬头望向少林后山,松涛里露出一点朱红塔顶,那丑陋的面具绽放出笑容,“小娘子,你真是我的福将!” 林故渊两手被他攥得生疼,只觉拉拉扯扯甚不像话,不由恼怒:“你这妖人是中邪了吗?” 谢离猛然起身,边走边道:“这不是武功切磋,是排兵布阵取人城池,自然要声东击西,眼下武林高手皆在少林前院,谁有空镇守后山?” 两人距离放远,林故渊终于透过一口气,神思募得清明,沿着他的视线往后山望去,心里一动:“你是说藏经阁?” 谢离道:“少林寺有天下绝学内功《易筋经》和《菩提心法》,易筋经倒罢了,那玩意虽强健,跟红莲所学内功并非一脉,无甚用处,但菩提心法大有玄机,练到高深时心如明镜,诸邪不侵,可化天下奇毒,解疯癫、错乱、昏厥、经脉逆行等等情状……” 林故渊被他提点,史可追那烂虾似的眼睑和浊黄的眼睛在心头一闪而过,猛然顿悟:“红莲想要菩提心法克制歃血术?难道连他跟史可追一样,也走火入魔……” 谢离道:“史可追沉迷邪功,红莲为使他相信,想必对他吐露了不少实话,歃血术练到第四重对身体危害巨大,他举全教之力来拿这菩提心法,必是被歃血魔功逼的无路可走。”他摇头叹息,“不想他聪明一世,又如此糊涂!” 林故渊虽牵挂殿前侠义道众人安危,但也知形势紧迫不容耽搁,深怕那菩提心法落入红莲之手,成了助纣为虐的凶器,当即运起轻功,和谢离一道,足不点地奔向后山。 此处离藏经阁已然不远,谢离深谙寺中条条小路,两人抄近路穿越后院,过塔林、戒律院、般若堂,转眼便到藏经塔楼山下。 藏经阁建在少室山后一处险峰之上,名唤“空境峰”,四处遍生松柏,风声阵阵,一道白练自峰顶倾泻而下,飞珠溅玉,云雾缭绕,极是幽静,一路听见鸟鸣婉转悠扬,谢离都不甚在意,待攀至空境峰半腰,抬头便能看见青石牌坊,上书“菩提禅心”四字,忽听鸟声一转,似是杜鹃泣血,谢离往林故渊肩上一拍,猛然停步,拉着他调转方向,向松林密处藏身,只露出眼睛向外观望。 林故渊向上看去,瞧见石板路两旁树丛杂乱,似是有打斗痕迹,再往草地中一瞧,横七竖八倒着许多僧人,有的胸口插刀,有的手、脸等部分呈现怪异青黑,都已无声息,显是刚死不久,四处血迹未干。有一名僧人手中仍攥着烟火雷子,应是突然中了魔教暗算,连信号都来不及发出,便已不敌而亡。 眼前这番情景,显是验证了先前的猜测,他的心募得一沉,惊出一身冷汗,以眼神示意谢离:“我们来晚了?” 谢离摇头,他朝四周环视一圈,目光忽然深沉,低声道:“小兄弟,上山之前,我有几句话要对你说,此事非同小可,我不与你玩笑。” 此处潮湿阴凉,瀑布溅落山石,水流湍急,哗哗水声恰好掩蔽人声。林故渊甚少见谢离如此严肃,微一愣神,道:“你说。” 谢离道:“我知道你心中是非正邪之隔执念甚重,无论出于何种目的,肯帮我这魔教妖人混进少林,让我探知红莲意图,方才万般窘迫之下仍不肯将出卖我真实身份,堪称一诺千金,这份义气,我记下了。谢某欠你一个人情,将来若有机会,定要还你。” 林故渊淡淡道:“何至于此,你我早有盟约,理应互相照应。” 谢离点头道:“是了,先前我答应你寻找祝无心,解开你我身上毒蛊,现在这般情状,怕是一时半会难以兑现承诺……不过你放心,这一件事,即便你不提,我为了自己,也定要办到。” 林故渊脸上一热,避开他的眼睛,轻轻嗯了一声。 谢离又道:“那红莲想要菩提心法,今日我便是将少室山杀得一人不剩,让血染透漫山草木,再一把大火烧了少林寺这百年古刹,也绝不能让他得手。” 谢离说这话时一改平时嬉皮笑脸,面色阴森可怖,林故渊原想出言讥讽他有几分胜算能敌得过各派高手,被他全身杀气所震慑,沉默半晌,轻轻道:“你竟这样恨那红莲?” 谢离道:“便将他千刀万剐,碎成千块万块拿去喂狗,也不能纾解其中万一。” 他叹了口气,像是回忆起了许多旧事,目光沉郁苍凉,道:“他练歃血术,我只等他自掘坟墓,可他若觊觎菩提心法,我便再不能坐视不理,否则,不仅你们所谓正道不能容我,连我们天邪令中诸人,也要失望至极。” 林故渊愈发好奇,他与谢离混迹了这些时日,虽说互相看不顺眼,也有几分真心实意,便问道:“他那样坏?” 第38章 藏经阁 谢离不答,反问道:“你们认为长生老祖如何?”林故渊道:“自然天良丧尽,三十年前血雨腥风,师尊至今提及,仍心有余悸。” 谢离也不辩解,淡然道:“红莲之恶,不逊于他。” 第37章 接着冷哼一声,“当年长生老祖与全真派意见相左而被驱逐,因此心怀怨恨,可红莲深受师恩,却要欺师灭祖、戮及手足,让我辈不耻,且他深恋权力,我奔走这些年,亲眼见到他以歃血书为饵,在你们所谓正派安插眼线不计其数,若真让他破解了歃血术的反噬之力,从此全天下再无一人是他敌手,三十年前血雨腥风再现武林,且远超昨日。” 林故渊端详谢离,见他神情严穆,没有半分做作之情,细想他话中之意,竟句句是在维护武林安危,不由大为感喟,心说若是以后同师尊诉说谢离这一番见地,师尊定不能信。 近日变故频出,桩桩件件都让他应接不暇,是非曲直乱作一团,无从分辨,他心中明明清如皎月,却被侠义道同盟逼得落荒而逃,谢离明明为魔教走狗,却心系天下安危。他半生寂寞,就连师尊和怀瑾都不曾知道他心中所思所想,谢离认识他不过两月,却把他从头到尾瞧个干净透彻。 林故渊没有多余表情,轻抬疏长睫羽,道:“你说吧,要我做什么?” 谢意没想到他如此爽快,微微一怔,道:“你相信我说的是真话?” 林故渊道:“信。” 谢离道:“你不怕我们魔教中人狡诈善变,蛊惑人心?” 林故渊道:“这一路你如何待我,故渊记在心上,我不信魔教党徒,但信你为人。” 他说这句话时面色微红,眼中真情流露,只好刻意别过脸去,手中掐住一束松针。谢离无声大笑,一双黑眸精光暗藏,凝望着他:“信义二字,谢某从不辜负。” 说罢面露微笑:“小兄弟,你性情如此直率,令我倾慕,真不像我认识的一众名门正派。” 林故渊不知该怒还是该喜,无奈道:“算了算了,这种夸奖,不要也罢。” 谢离往他手背轻轻一拍:“你看我眼色行事。” 说罢再不多言,以右手掩口,将拇指横在唇上,用力吹出一串哨声。 这一段口哨甚有节奏,三短四长,啾啾咕咕,似是与人隔空对话,鸣声甚为响亮,在对面山峦惊起回声。 林故渊提着一口气,不知他要捣什么鬼,只见哨响过后,高处松林轻轻抖动,竟也响起一段哨音,四短一长,往来应答,尾音悠扬。 谢离两手拢作空腔,又吹出一段调子,松林抖动愈发剧烈,从里面一连翻出七八名身着青袍,头戴铁斗笠的男子,个个腰系绳索,衣履染尘,眸中暗藏锋芒,疑惑地朝这边打量。 林故渊不知谢离打什么鬼主意,生怕被发现行迹,更往树丛深处藏匿,谢离却从树后探出头,朝那一群魔教弟子高声道:“自己人。” 说罢给林故渊递个眼风,低声道:“大方些,做戏更得拿出架子来。” 他拍了拍膝头尘土,跳出树丛,林故渊只得随他出来,那七八名青袍男子见两人不着天邪令衣袍,再观其相貌,一概不认识,便面露诧异:“你们是哪一堂的?” 林故渊于魔教不甚了解,怕信口胡扯露了破绽,只拿眼望向谢离,谢离缓缓走上前去,明明戴着一张肿胀怪异的面具,容貌丑陋不堪,气度却甚是威严,也不知从哪儿摸出一块令牌,朝那几人一晃,淡淡道:“哪一堂都不是,我是陌尘君的人,请诸位让路。” 不知是陌尘君三字,还是谢离手中令牌作用,那几个人呀了一声,眼中浮现出畏惧神色,六七双眼睛皆看向其中一人,那人沉吟片刻,小心翼翼道:“我们奉欧阳堂主命令守在此处,没有信号,不准任何人上山,不知右掌教他老人家有何吩咐?” 谢离双手负于背后,倨傲道:“陌尘君有何吩咐,你们也配问吗?” 那几个人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连道不敢不敢。谢离冷笑道:“欧阳啸日这厮胆子越发肥了,连右掌教之令都敢违抗,我看你们是要步易临风的后尘!好,我们便不上山了,等陌尘君追问是谁误了事,看那老东西肯不肯替你们遮掩!” 几人听见青木堂堂主易临风的名字,脸色已然大变,又听他言辞,半分没把业火堂欧阳啸日瞧在眼里,更信了大半。他们魔教中人于生杀之事甚为随意,几人生怕信还没送到,已经被谢离当场处决,纷纷退至一旁,让出上山之路。 谢离点点头,缓步走上石阶,林故渊在他身后,方才说话之人朝他上下打量,看向他手中佩剑,疑云再起,小心问道:“这位……也是陌尘君属下?不知是何名号?” 林故渊本人倒无甚破绽,只是手中朔风剑通体素白,镂刻雕花极为华丽,与魔教常用之物无一分相似。他心中打鼓,但他平素不苟言笑,倒也不露怯懦心虚之色。 谢离看他一眼,冷冷道:“孤山雪庐主人身体不好,不常在令中走动,你们不认识也是自然。” 林故渊从未听说过什么雪庐主人,此时无法发问,只好顺他“身体不好”的说辞随机应变,驱散丹田内力,四肢放松,似是弱不禁风,薄薄的眼皮一抬,用眼风扫向眼前众人,轻道:“让开。” 他声音清冷,不带一丝涟漪,眼风却极凌厉,那几个魔教大惊失色,纷纷躬身行礼:“梅公子。” 说完各自退避,谢离点一点头,道:“还算机灵。” 他往一侧退避,示意林故渊先走,极是爱护尊敬的样子,林故渊也不推辞,按捺心中种种疑惑,缓步踏上石阶,转过一道拐角,彻底脱离了那群魔教弟子的视线,便甩开步子,一路发足狂奔。 谢离与他同行,略微落后一拳间隔,林故渊气息匀定,边跑边问:“孤山雪庐主人是谁?” 谢离噗嗤一笑,道:“是一医术高明的隐士。”接着斜睨林故渊:“若有机会,我引荐他与你认识,别说,你们还真有几分相像。” 林故渊脚步不停,面露厌恶之色,道:“罢了,一个你已如此难缠,真当我有兴趣与你们天邪令长相厮守吗?” 两人足下生风,踏着长满滑腻青苔的古旧石阶,不多时便到了藏经塔院外。 藏经塔为一七层佛塔,因空境峰地势极高,从寺中眺望犹不觉的,走至近处才知佛塔巍峨雄伟,每层皆是金黄琉璃铺顶,夕阳西沉时便金光万丈,景色极其壮丽,外墙涂以朱红大漆,画栋雕栏,塔顶供奉佛祖舍利,每日有专人清扫维护,塔中有经书万卷,浩如烟海,佛塔正门挂一牌匾,上书四金色大字:无上菩提。 四下一丝声息也无,院落荒僻肃杀,林故渊远远望向那朱红院墙,心中隐隐感觉不安,三步并作两步跑进院中,只见满院落叶无人清扫,佛塔大门敞开,屋内一片昏沉,十二名守塔罗汉一字排开,以相同姿势盘腿坐在殿中,身体向外,一言不发,情景甚是诡异。 “众位师父!”林故渊见众人无事,一颗心暂时放回肚中,边跑边道:“快,快去敲钟示警,魔教冲后山来了!” 众僧人无一应答,齐齐保持相同动作,仿佛都已参禅入定。 林故渊心中狐疑,扶起一名身着白色僧袍的罗汉,这下发现了古怪,啊的轻叫一声,原来那罗汉已经死去,双眼大张,身体尚温。 林故渊转身去检视另一罗汉,刚挨到那人身体,只听砰的一声,僧人倒在地上,仍保持盘膝姿势,死状与之前一人一模一样,全身上下不见伤痕,口凝黑血,目眦尽裂。 再扫视其他十位僧人,全部都已死去,他退后一步,心中骇然:一次杀十二罗汉,还故意摆成这副样子,好阴诡的手法,好毒辣的手段! 他知是魔教先他一步,举头四望,只见塔楼三层栏杆处人影一闪,藏经塔未曾点灯,光线阴暗,看不清那人相貌,依稀是个瘦高男子,身着浅色长衫,面无表情。 那人也正看向林故渊,冷冰冰的一双眼睛与他相对,往后一退,隐入黑暗,林故渊持剑在手,纵身跃上三楼,翻过栏杆,四下环视,正好看见那人背影,悄无声息消失在甬道尽头。 谢离随即跃入,两人放开脚步一路飞奔,但那人轻功绝妙,数次都以分毫之差逃走。藏经塔楼道路甚多,走廊两侧皆是高大木柜,从下到上分作无数小格,每格存放一卷经书,通道无穷无尽,经书亦无穷无尽。 两人又追一阵,再不见那人背影,林故渊停下步子:“去哪里找?”谢离向他肩膀轻轻一拍,低声道:“去塔顶!秘籍在塔顶!” 第39章 蝶面人 绕上藏经楼塔顶,正看见一间禅房大门微微敞开一条缝,冲进去一看,只见那禅房高广恢弘,明亮非常,正对大门为一硕大影壁,素白底色,泼墨淋漓书写般若心经,中间一个巨大无朋的“禅”字,笔脚飞扬,极是洒脱豪放。 两侧长明灯一字排开,上下五层,焰火耀目,青烟徐徐,照得整间禅房雪亮一片。 禅房最深处放置一张黑木长案,中间端正摆着一只香炉,林故渊先进禅房,四处寻找那怪人的影子,谢离双眼一眯,小声道:“别管他,去转动香炉,向左一圈,向右半圈,墙后有暗格,菩提心法就在其中!” 第38章 林故渊惊叹谢离阅历,此时情形紧迫,片刻不敢迟疑,飞身跃至长案前方,按照谢离吩咐,试探着轻轻扳动香炉,果然,那香炉牢牢焊在案上,根本不能拿起,先向左,又向右转完半圈,只听吱嘎一声,墙后传来机关启动的咔咔闷响。 与此同时,禅房外忽然响起细碎铃音,空旷轻渺,悠悠传响,如同数千风铃在檐下随风摇曳,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高,四面八方回响不绝,紧接着藏经塔各处钟声相合,破空而来,当当当震得人耳膜发痛,林故渊急忙运起内力抵抗,只觉腹部真气激荡,气血翻涌十分难受,他双手掩耳,冲谢离道:“你这口诀是对是错?” 话音刚落,只眼前那“禅”字影壁翻开一道一尺见方的暗门,谢离惊喜:“是了,快拿出来!”林故渊暗自运气,强压体内不适之感,伸手进去,掏出一只锦匣,低头一看,上面写的正是‘少林寺菩提心法’七个小字。 打开锦匣,里面果然摆着薄薄一册经书,年代久远,已经发黄发脆,顿时面露微笑,将经书快速揣进怀中,回头道:“成了!” 谢离点头,向他伸手:“我们走,恐怕是贸然取书,不知牵动了什么机关,他们要循着钟声找来了!” 钟声已然响彻整座少室山,林故渊拔腿就跑,突然从梁上翻下一个人来,出手便朝林故渊怀里抓去,阴测测道:“想走?先将经书留下!” 正是那面无表情的浅衫男子!只见那人头戴精铁蝴蝶眼罩,看不全长相,面具之下的脸色如死人一般。 林故渊闪身急退,回身足尖点住禅字影壁,一个凌空后翻,轻巧跃至那人背后,他无心恋战,转头朝禅房大门发足而奔,谢离趁机扑上,掌根斜砍向那人颈侧,那人反应极快,只听噗的一声风响,已然平展展退至十多步外,行动时上半身岿然不动,周遭烛火亦不起波澜,接着口中怪喝一声,张开双臂,一跃飞出三丈有余,轻飘飘落在禅房大门前方,转身挡住两人去路,林故渊拔剑便刺,刷刷刷一连数下,连连攻向那人胸腹数处要穴,那人身法诡谲,飘飘荡荡,一边躲闪剑锋,伸手又朝林故渊胸前摸去。 谢离哪里肯让,鬼影一般杀至那人跟前,嘻嘻一笑:“化蝶鬼步,好轻巧的身法!” 那人听见谢离认出他招式套路,不由一愣,谢离笑意更浓:“青木堂崔右使,不,现在是业火堂崔左护法,久违了!不知欧阳啸日手里这碗饭,兄弟你吃着还香么?” “你怎会知道……”那人大惊失色,抬头仔细审视两人,“你们、你们是我教中人?” “将死之人,废话倒多。”谢离唇边笑意不减,猛然出招,平平一掌推向那怪人,这一掌却不似他平时惯用的强猛刚硬一路,去势绵柔、恍恍惚惚,那人被谢离点破身份,正一心猜测两人来路,一时分神,已是避无可避,口中“嘿”的一声,同样平平一掌与他相抗,刹那间双掌交接,只觉两股真气如山崩海啸激荡碰撞,震得倒退一步,待要再攻,突然缩回手,望向自己掌心,再抬头时脸上已露惊讶神色,像发现了极恐怖的物事,惊道:“你、你……” 谢离回头给林故渊递个眼色,两人杀招再起,配合默契,一个牵制,另一个便趁势进攻,林故渊长剑在手,多日积蓄的对魔教之人的恨意尽数发泄,那人身法脚步都极快,然而此时被谢离牵制,越打越露出惊疑神色,招式更落下风,长衫被剑风划破数道口子,处处见血。 不知怎的,自从中了谢离一掌之后,那人步法愈发迟钝,时时低头看向手掌,身形摇晃,速度不比方才,不像化蝶,倒像是落网蝴蝶一般。 林故渊眼明手快,见他露出缝隙,哪肯错失良机?当即手腕一翻,剑尖自下而上斜挑,重重刺入那人琵琶骨,那人捂着肩膀连退两步,牙齿咬得吱嘎乱响,眼中杀意一闪,右手一扬,数枚暗器自袖管发出,径直打向林故渊双眼! 林故渊挥剑去挡,数百长明灯焰光摇曳,明晃晃的火光刺的人睁不开眼,那人用的也不知是什么暗器,极为细小,根本无从分辨,凭本能长剑一扫,叮叮几声针撞剑锋的声响过后,只听耳旁一声急喝:“当心!” 谢离飞身而至,一把将他推开他老远,林故渊下盘发力,稳住步伐,回头去看,只见谢离脚下落了七八枚极细的银针,眉头微皱,咬着下唇,似是忍耐疼痛。 林故渊一惊:“你受伤了么?” 这一问关怀备至,谢离看他一眼,缓缓舒展双眉,道:“无妨,针上有毒,我要调息片刻,这人交给你。”林故渊道:“好。”谢离捂着右肩,眼神一冷:“往狠了打,别放过这背信弃义的东西。” 林故渊冲他点一点头,再度持剑猛攻,那人听见两人半点没把他放进眼里,他身为业火堂左护法,哪里受过这般蔑视?当即急怒攻心,从怀中掏出一根细如蛛丝般的银线,两手一拽,怪啸一声,再度扑来,林故渊根本不管他兵器如何,足尖点地而起,起手又是杀招。 战意正酣,余光瞥见谢离在不远处运功逼毒,颈间隐露青筋,知是伤势不浅,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护犊之情油然而生,身形一矮,气凝于腕,俯冲向那蝶面怪人,那人以银线绕住剑锋,蓄力回拉,只听铮铮急响,银线沿剑刃急滑至剑尖,林故渊借势腾空而起,在空中急转半圈,刷刷两剑刺进那人左右膝盖,又是三剑刺入那人胸前神封、左右曲池三处穴道,接着收势落地,过了好一阵子,那五处伤口才同时鲜血狂飙,小泉一般嗤嗤喷涌。 这一招名唤大雪封山,因剑势太快,又专打周身穴位,剑身刺入血肉只觉冰冷刺骨,并不觉疼痛,中招后全身脉息被封、真气不行,因昆仑派功夫以快制人,碰上同样以身法取胜的敌人便用这招封其经脉。 这是搏杀的打法,林故渊在门派少有机会用到,但他功底过硬,认穴奇准,此时临场变招,竟应用自如,顿时有打开武学玄门之感,全身热气腾腾。 眼前那蝶面怪人被他逼入绝境,哪还有半分蝶舞轻灵之态?左右格挡一阵,终是不敌,扔下手中银丝,含胸拱背,周身骨骼咔哒作响。 林故渊于魔教武功了解不多,不知他还藏着何种后招,倏然落地,向后一退,将剑 横在胸前,护住周身,静静观其变化,只见那人运气至一半,突然大叫一声,两膝着地,嘴唇青紫,哇的吐出一大股热血,几次挣扎想要站起身来,都半途捂住心口跌坐下去,表情极为痛苦。 那人伤势颇重,林故渊收剑回肘,心中愈发狐疑。 谢离爆出一阵大笑,起身道:“中了这借酒浇愁掌,还能支持这么久,也就是崔右使,佩服!实在佩服!”接着转向林故渊,赞叹道:“小兄弟,剑法了得。” 他不叫这蝶面人崔左护法,却按他在青木堂的称号叫他右使,显是要讨还他叛变主上的旧债。林故渊无意介入他们魔教内部这些私案,冷眼观望那蝶面人情状,只见他气若游丝,已是濒死之态,顿时眉头大皱,望向谢离,谢离笑道:“这是我自创的小玩意儿,当初我因一些旧事心灰意冷,日日烂醉于市,没想到人没醉死,倒是创了这么套掌法。” “这一套掌法有趣的很,中招时平平无奇,越是催动内力越能伤人,等到掌伤发作,全身筋脉已被自己的真气尽数震断,再无回转余地,便是大罗神仙再世,也救你不得!” “这名字好不好?”谢离冷笑,“酒入愁肠,天长日久,越是相思。” 那蝶面人满脸骇然,呛出一大口血:“……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谢离反问一句,似是触动心事,声音渐低,“连我自己都忘了我是谁,又怎么告诉你?” 这一句话说完,忽然眼中渐起杀意:“你们欠青木堂的,欠沧海君的,欠冷教主的,桩桩件件,从今日起,我一件一件讨回来!” 第40章 叛逃 说罢一把取下那人眼罩,举手就是一巴掌:“这一下,打你不忠不义,跟错了主子!”那人喉头咯咯作响,憋得喘不过气,半个字也发不出来,谢离接着飞起一脚,直踹他胸口:“这一下打你胆大包天,我家小娘子的胸膛,也是你能摸的?” 说完笑嘻嘻地回望林故渊,林故渊真要服了这人变脸的本事,跳脚大怒道:“你这妖人胡说什么鬼话!” 谢离轻轻抚摸自己两手:“许久不杀自己人,还真有些手痒。” 说完一手提起那人前襟,另一手高高扬起,重重击向他天灵盖!只听卡啦一声,那人头顶骨骼尽碎,血泉乱迸,分作七八股从额头哗哗往下淌,再无一丝活气。 谢离将那人随手一扔,对林故渊道:“走。” 林故渊提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谢离看见他神情:“我吓到你了?” 林故渊仍是不动,谢离叹了口气;“到底还是年轻,我这人凶戾的很,算不得什么好人,怕是辜负了你的信任,小兄弟,对不住了。” 第39章 他以为林故渊要发问纠缠,预先已想好说辞,可林故渊只是收剑回鞘,淡淡道:“走吧,要来不及了。” 谢离擦净手中血迹,迈出几步,突然步履蹒跚,手捂胸口,眉头皱成疙瘩,林故渊道:“是刚才那毒针?” 谢离贴墙缓缓坐下,望着林故渊,目光忽然柔软,轻轻道:“我痛得很,你帮我揉一揉。” 他说完这句话便闭目休息,再不理他,林故渊被他冒犯,脸色转寒,等了一会儿,见谢离始终无甚反应,神色确实十分不好,知他是强撑许久,半跪在他身边,解开他胸前衣襟细细查看,只见右侧胸口有一个细小针孔,隐隐透出青黑色,越向外青色越淡。 再翻开他眼皮,只见瞳仁涣散,已有毒发征兆,他心中愈发焦急,伸手在谢离脸上拍了两拍:“能走么?” 抬头看一眼禅房大门,低低道:“红莲的人要来了,此地不宜久留。” 谢离仍是不答,长发濡湿,轻轻哼了句什么,听不真切,林故渊将二指往他脉上搭去,只觉脉象时断时续、时有时无,竟像是将死之人一般,心里大惊:这毒竟如此厉害!顿时脸色煞白一片。 因谢离一向恣意妄为,他无形中总认为他是百毒不侵的不坏之身,从没想过他也是凡人一个,塔底十二罗汉之死状浮现眼前,登时耳中轰的一声,口中不住念叨:“你别死,你别死,我俩的账还没算清,你死了我找谁去。” 这个念头一起就再压制不住,心中愈是骇然,双手也禁不住轻轻发抖。 他将谢离扛到背上,刚待站起,慌乱中只觉双膝酸软,险些一起摔个跟头,扶墙勉强站稳,他偏头望向谢离,听见他微弱呼吸,心中又是哀恸,又是畏惧,心里一个声音说道:他是魔教之人,对天邪令忠心耿耿,手中有孽债无数,我一路嫌他行事诡谲残暴,恨不得将他杀之后快,我自诩心志坚定,原来不知不觉间已对他信任依恋到如此地步么?这实在可怖至极! 抛开孟焦一事不提,若他就此死了,自是解了我的万般矛盾,可他为我挡那一记毒针,又如何回报?一时心中纷乱如麻,再转念一想,那蝶面人的毒针如此厉害,看谢离此时脉象,能撑过一个时辰已属奇迹,还想什么回报与否!顿时心如死灰一般,什么应不应该、正道邪道全都放诸脑后。 强撑着向前走了两步,谢离突然转醒,从他肩上垂下一条手臂,低声道:“添麻烦了,小兄弟。” 他的脸挨着林故渊颈窝,两人肌肤相接,热腾腾一片,林故渊咬牙按捺心中恐惧,道:“大丈夫恩怨分明,这种话不要说了。” 谢离伏在他肩上,赫赫干笑:“你这人恁的心善,这一次当是我还你的,不是让你再觉亏欠于我,又想着报答。” 林故渊心里又是一震,他素来性子清冷,人人都道他刻薄少恩,性情超然物外,因此得来一个“小东华”的名号。其实并非无情无义,只因师尊最不喜弟子举止轻浮,最厌聚众结党,他对玉虚敬若生父,为怕师父失望,干脆少与人交,压抑的久了,连自己都忘了当初的少年情怀。 此时被谢离点破,心里一热,镇定心神,使力将他往肩头扛了一扛,大步走出禅房。 刚一出门,只听外面钟声大作,到处喊打喊杀,急忙又退回屋内,探身向外一看,整座藏经塔已化作战场,处处兵刃相交,各条走廊都布满了人,三两结对尽在对战,一时分不清哪是魔教,哪是自己人,塔楼年代久远,木板不堪重负,被踏得咚咚乱响,四处落灰。 观望一会儿,终于明白原委,原来他俩触响钟声,外围埋伏的大股魔教信众以为那蝶面怪人遭遇不测,一同杀进塔欲夺经书;在山前与魔教对峙已久的正道人士听见藏经塔竟响起示警钟声,也纷纷回过神来,想到被魔教耍弄许久,都不由恼羞成怒,一股脑儿返回后山,个个咬牙切齿,大骂魔教行事猥琐鬼祟,恨不得将塔里魔教斩为碎块。 两拨人马在藏经塔底遭遇,顿时杀作一团,谁也不肯让谁先进塔去。 林故渊怀揣心法秘籍,心口咚咚狂跳,不知该作何动作,谢离半闭着眼睛,听了一会外面杀声,哑声道:“小兄弟,你答应我,无论如何,不能让红莲拿走这菩提心法。” 这一番话说得气喘吁吁,甚为费力,每说一句,便要停下歇上一歇。林故渊回头看他,见他眉头深锁,似是十分难受,心中更添焦灼,应道:“好,你放心。” 他口中如此答应,却想不出一个完全对策,眼下外面正邪两道正为那经书大打出手,若从禅房直接冲出去,必被两道人士不分青红皂白都当做抢劫经书之人,到时一起来攻,他背着谢离,想要硬闯难如登天,正道之中又多潜藏魔教细作,若随意托付,难保心法不落在妖人手里。 他已背上勾结魔教的骂名,若要在一片混乱中向侠义道一干人士陈情原委,说服他们出手相助,更是不能。思来想去,只能先将经书牢牢放在自己身上,只谨记一条,再如何受屈,也不能让经书被魔教拿走。 谢离看出他心中犹豫,缓缓道:“不然,你将我一剑杀了,带着心法去找慧念秃驴,说你一早看穿我的意图,因此才故布疑阵,他自会信你,你师尊等人也再不追究你与我厮混一处的过错……” 话没说完,林故渊厉声喝止:“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谢离冷笑:“这办法不好么?当年你们所谓正道围剿我们天邪令,这些下三滥的手段可没少用过。” 林故渊道:“你不能死,你为我死了,我永远欠你一局,如何再专心致志恨你?如何再抓你回昆仑证明我清白?”这一番话声音虽轻,语气却极为决绝,说完露出一丝笑容,道:“抓稳了,我们再闯一回鬼门关!” 他讲经书往怀里深处一藏,提起一口气,抽出朔风剑握在手中,不管三七二十一便往人群冲去,果不出他所料,一众正道弟子见两人从禅房现身,只当他们是窃书得手的魔教信徒,纷纷镇臂高呼:“恶徒休走!将经书留下!” 那魔教众人原先以为他俩是自己人,突然发现这两人浑身是血,轻功身法更不像教中功夫,顿时回过神来,跟着大呼:“有蹊跷,快拦住他们!” 十多把长刀短剑同时杀到,林故渊怒叱一声,使出毕生功夫,挥剑一一挡开,他心无杂念,一招一式任意挥洒,眼前寒光乱闪,锵锵铮铮震人耳朵,有人敢上前他便出手相抗,也不知打的是正道还是魔教,亦不知混乱又刺伤了多少人,直杀得热气翻滚,脸上身上溅满鲜血,乱军之中忽然听见一声清朗朗的呼喝:“孽障哪里跑!” 林故渊一抬头,只见一点剑芒破空而来,长剑嗤嗤带风,他背着谢离,腾挪比平时滞钝,只当再躲闪不开,微一闭目,只听对面那人大惊道:“小豆子,怎么是你!快躲开,快躲开!” 这声音不是别人,正是闻怀瑾!闻怀瑾看清是他,急忙于半空中回剑收势,力道太猛,想完全停手已是不能,剑尖偏离原来的方向,堪堪将他的侧脸蹭破一层油皮。 闻怀瑾一连冲出数步才站稳,回身打量林故渊和谢离,既惊愕又不解。 林故渊并不辩解,闻怀瑾焦急万分,用力将长剑往地上一插,大声道:“我不相信,我不信你真投靠了魔教,真替魔教众人抢夺少林心法!”气急败坏地嚷嚷:“你说话,你回答我!” 第41章 真面目 林故渊有万千话语梗在喉头,不知如何开口,旁边几名正派弟子蛰伏已久,见他终于露出破绽,哪里还等得?顿时大喝一声,齐齐发难,一人使剑刺他胸腹,一人持铁锤朝他腰侧横扫,闻怀瑾怒叱一声,当当两剑,将正派弟子震出去老远,又重重点住举铜锤之人的穴道。 那几人大为火光,怒道:“你们昆仑派自上而下都私通魔教了吗?”闻怀瑾持剑在手,冷冷道:“私通与否都是我们自己的事,容不得外人插手!” 说完挽个剑花,摆出拼杀架势,那几人见他有为林故渊护卫之意,新仇旧怨一同发作,剑尖斜指,喝道:“再要维护这两个魔教叛逆,就连你一起杀了,再去禀报慧念方丈!” 闻怀瑾怒火攻心:“你们敢!”林故渊苦笑:“怀瑾你让开,此事与你无关,我已经淌了污水,不能再把你牵扯进去。”说罢便要冲出去面对群雄,闻怀瑾哪里肯让?一个箭步挡在前方,凛然道:“我只问一句,你是否真投靠了魔教?” 林故渊道:“你知我为人,我便是死,也做不出这等事!”闻怀瑾又指谢离:“那这人是否是魔教中人?”林故渊默不作声,闻怀瑾渐渐浮出失望之色,叹道:“我不明白,我不明白,你到底受了什么蛊惑?你还是我的故渊师弟,还记得我们除魔卫道的初心吗?” 林故渊心中酸涩苦楚,一句话也说不出,闻怀瑾就势逼问:“单打独斗我胜不了你,但今日众位师兄弟在场,你已是插翅难飞,若我非要你交出这魔教贼人呢?” 第40章 林故渊手已按在剑上,心中万般挣扎:“怀瑾,我确实有苦衷,若你执意如此,只能对不住了……” 他手中暗暗蓄力,心想若他再纠缠,只能以硬碰硬,闻怀瑾没料到他竟如此决绝,看看他,又看看他背上奄奄一息的谢离,摇头道:“你还是这样逞强,什么事都憋在心里,弄成这幅样子,也不肯低头。” 他恶狠狠道:“既然如此,好吧。” 林故渊心中已做好最坏打算,不料闻怀瑾往旁边一让,朗声道:“走,我送你们出塔!” 他的目光清清朗朗,多年兄弟情谊,尽在一言之间,林故渊心头滚烫,不知如何谢他,闻怀瑾已然摆开剑阵,冲左右昆仑诸位弟子大声号令:“众位师兄,故渊是我们同门兄弟,他平素为人如何,不用我来争辩!今日他是对是错,都是我们昆仑家事,决不能让他在此蒙冤,更不能让我昆仑一派被武林同道轻视!众位请随我护卫师弟,若因此告罪众师叔,皆由我一人受罚!” 众弟子极为义气,个个长剑在手,守护左右,林故渊向大家点一点头,背起谢离,躬身逃跑,适时四处乱哄哄的,昆仑弟子集结一处,大喊几声抓魔教叛逆,分作数股四处乱撞,闹得一众魔教正教都摸不清头脑,众人都道那偷盗少林至高内功心法的贼人尚在塔顶,哪想到趁正邪两道处处引战,早已浑水摸鱼到了塔底? 藏经塔洞门大开,林故渊运起轻功飞踏出去,一跃跳上墙头,转头一看,众位师兄弟都在院中不动,他眼眶一热,心说我平素不与他们深交,他们却在危机时刻做到如此地步,同门之义,莫过于此,顿时生出万分感激和敬仰,站在墙头,两手抱拳,向一众师兄深深作揖,道:“多谢诸位!” 闻怀瑾冷冷道:“别忙着谢,我看在多年情分上帮你一回,并非是有心助纣为虐,从今往后,你我再不是兄弟!若下次见你,你依然与这魔教妖人混迹一处,你我之间,如同此木,绝无二话!” 他面容极是冷峻,一剑斩断旁边一棵桃枝,眼锋瞥向谢离,冷哼道:“但愿你没信错了人。” 说罢将剑回鞘,振臂道:“走,去杀魔教余孽!”他再不多话,带领众位师兄弟朝藏经塔顶奔去。 却说林故渊背着谢离,从少室山后崖翻山逃脱,一路突破魔教重重封锁,甩开无数追兵,一连狂奔半日,终于到了一处阳光煦暖的山岗,岗下一家小酒馆,斜斜挑出一张酒招子,写着“午阳岗”三个大字。 他背着一个人跑了这大半日,又频频与人交手打斗,再充盈的内力也到了极限,眼看周围寂静无人,将谢离放在一株大树下,摊开手脚仰面朝天,呼呼直喘粗气,胸膛拉风箱似的起起伏伏,口中焦渴,再站不起来。 休息了一炷香功夫,气息渐渐匀定,脸颊被阳光烤得十分温暖,他眼皮沉重,恍惚中感觉有人朝他脸上轻轻吹气,以为是魔教余党,惊惧之下闭眼便是一记“洗心拳”,这是昆仑弟子日日晨练的拳脚功夫,最是朴实无华,一念之下全力打出,威力倒也不小。 那人哎呦了一声,连连后退,怪声道:“小兄弟,你怎么如此凶恶?” 这声音! 谢! 离! 林故渊一个翻身猛坐起来,只见谢离好端端坐在他对面,两手在后撑地,嘴里叼一根小草棍,正与他四目相望,眼中含笑,哪里还有方才命悬一线的样子?不禁一愣,脱口道:“你没有死?” “死?”谢离摇头晃脑,那小草棍儿也随之抖动:“我这人打小命硬,命里犯孤寡星,克父母克兄弟克手足,死是死不了的,只是周身疼痛,需要被多多疼爱……” 林故渊只盯着他的脸看,只见谢离不知何时摘下了那人皮面具,眼前的人既熟悉又陌生,说是熟悉,他与谢离的真面目只一面之缘,那一夜蛊毒发作,欲海沉浮,半真半幻,根本记不真切;说是陌生,那双眼睛却见了百次千次,次次恨不得只闻鸡犬之声,老死不相往来,偏偏朝夕相对,摆脱不得。 眼前的人黑发如瀑,映衬一张极轩昂的脸,布衣陋服,不减风仪萧肃,因常年避光,肤色苍白,本该是扬眉淡看剑锋铄的冷峻面孔,偏又挤眉弄眼,弄出些猴儿似的怪相。 “你耍我?”林故渊怒不可遏,一身疲倦都被抛在脑后,募得弹起,提剑便走,谢离跟在后面追,赔笑道:“小兄弟,我没骗你,真没骗你,我当真是毒入肺腑,多亏你仗义相助,背我跑了这半日,才得以借机调息驱毒,现在胸口还疼得厉害……” 说完当真大咳不止,直要呕出心肺,林故渊听他咳得痛苦,禁不住回头去看,只见谢离口角淌血,面容扭曲,不由紧皱眉头,边往回走边道:“如此厉害?大约是毒尚未发散完毕,久了要损伤经脉,你坐下,我助你运功逼出残毒……” 说罢伸手搭他脉息,指尖触着他手腕,只觉一股雄浑内力突突奔涌,哪还有在藏经塔时几欲断绝的情状?不由轻轻咦了一声,心头渐升疑怒,谢离嘿嘿一笑,把手伸进嘴里,从后槽牙缝抠出一只瘪了的假血包,随手一弹,满脸轻松神色,咧开淌着血的嘴角笑道:“我就知道,全天下只小娘子最疼我。” 林故渊这才明白又着了他的道,心里暗道:当初在百花谷初见,我曾借故搭他脉搏,一丝真气也感知不到,这才轻信他了不会武功,是了,想必那时他使的也是这种闭气手法。恐怕是因藏经塔魔教人数众多,他怕武功招数暴露行迹,因此借中毒闭气装死,好下三滥的做派! 当即恍然大悟,想起方才一路担心他安危,一路杀出重围,不知得罪了多少正派同道,不知全门派上下怎样议论自己,自己从名门高徒一夕堕为千夫所指,他倒占尽便宜!再看谢离志得意满的神色,只觉荒唐,猛地甩开他的手,怒道:“你害我好苦,我到底哪里对你不起,让你这样戏弄我?” 谢离抬手擦净唇边血迹,冷笑一声:“是我害你?是说我把刀架在你脖子上,逼你叛出藏经塔,还是说我威逼利诱,故意布下陷阱引你犯错?林少侠方才孤身一人激战群雄多么英武,转眼便反悔了么?” “你……你忘恩负义!”林故渊瞪着他:“若不是为救你这魔教妖邪,我何至于此!” 谢离反唇相讥:“有趣有趣,你不愿救我,大可不做,救了又悔已不磊落,再一股脑儿推到我这魔教妖祟身上,彰显你清白么?还是说你们所谓正道,起誓毁约都如此轻率?抱歉的很,谢某平生不愿受人恩惠,辜负了林少侠一番侠义心肠!” 林故渊呆立原地,霎时冷汗涔涔,谢离步步紧逼:“我知道你心中作何想法,你中那毒蛊,被迫跟我混迹一处已是屈尊,怕被人戳破,不得已救我一条烂命,思来想去是吃了大亏,不料我这下作胚子却半分不领情,是也不是?” 林故渊抖着嘴唇,一连说几个你字,不知谢离这股邪火发自何处,更无处辩驳,被他连讽带骂说得毫无招架之力,冲口而出:“是,是,早知如此,在藏经塔就该把你交给慧念方丈,不用去偷拿心法,不用告罪师门,这会怕早已启程回了昆仑山!” 第42章 同居 谢离仰头大笑:“别闹了小兄弟,你不敢,别忘了,还有那孟焦呢。” 笑声放浪不羁,内力把周遭树林震得簌簌作响,笑完一阵,眸光忽转寒凉,“我这张嘴下贱的很,可别招我说出好听的来,我怕你面子挂不住。” 说罢瞥着林故渊,目光暗含深意,林故渊怎会不知他指的“好听的”到底所谓何事,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气息短促,声音拔高:“你、你简直不要脸面!” “你说对了,我们魔教中人,真都不要脸。”谢离嘿嘿笑道:“中蛊便中蛊,随他们去说!若不是因你抛不开面子,到处遮遮掩掩,像个失了贞洁又不敢自尽的妇人,何至于被污蔑至此?这也要赖在我头上?” 林故渊心知他句句属实,偏又说不过他,张了几次嘴都不知该从何辩驳,一时急怒攻心,出了一头汗,讷讷道:“我活该,都是我活该。” 之后只觉万念俱灰,再不想与他争辩。 一瞬间回想起藏经阁中看见他气若游丝,心中曾浮起的哀恸怜惜,一时万般懊悔,又万般庆幸,悔的是竟为这么个泼皮无赖弄得心绪烦乱,半点不由自主,幸的是他一丝也不知晓,还只当做是孟焦作怪。 当即骂了句冥顽不灵,调头就走,谢离追在他身后,叽哩哇啦说了一大串,林故渊一句也听不进耳里,越想越是恼怒,步伐越来越快,最后用上轻功,甩开背后串串叨念,一路足下生风奔上山岗,放眼远处山峦叠嶂,依依墟烟,并不觉视野开阔,反而胸中郁结窒闷,恨不得找人打一架出气。 耳畔忽然一阵衣声,谢离从他头顶飞跃而过,稳稳落在他身前,拦住去路,林故渊看见他就烦,冷冷吐出两个字:“让开。” 谢离向前一步:“不让。” 第41章 林故渊被他气出了一身汗,被山风一吹,身上一阵热一阵凉,谢离忽然将他往怀里一揽,肩膀撞着肩膀,用力过猛,甚是疼痛,林故渊叱一声放肆,挣了两下挣不开,太阳穴突突直跳:“你放手。” “不放。”谢离箍着他,轻轻叹气,“故渊,我这人烂命一条,死就死了,你偏要费这劲做什么,连累我认个朋友,欠你份人情,多个牵挂。” 后半句话声音低弱,几不可闻,刚一说出口,便被四下漫卷的山风带走了:“……现在好了,我再放不开手了。” 两人吵完这一架,翻过午阳岗,已是暮色四合。 他俩拐上官道,在路旁驿站吃了些饭菜,继续同路而行,林故渊大步在前,一时运起轻功飞顿疾驰,一时缓步徐行调息回力,半分不肯耽搁,一路默默无话,脸色如蒙霜雪,谢离跟在后面,知道是冒犯了他,一路唯唯诺诺赔不是。 “小兄弟,我独来独往的惯了,说话不好听,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别和我计较,啊?” “故渊,大人有大量,不要生气了,你瞧你出身名门,才貌双全,武功如此高强不说,还胆识过人,破敌阵三千全身而退,这等豪杰英烈,跟我们区区魔教贩夫走卒置气,说出去不让人笑话吗?” “小娘子,你好歹说句话,我这一路自言自语,实在闷得慌。” “我知道错了,知道错了还不行吗?” 林故渊被他聒噪的心烦,猛一回头:“你哪儿错了?” 谢离只当他再不肯搭理自己,一下子惊喜万分,哪还顾得上吵架,急忙道:“哪都错了,哪都错了,就没一点儿对的地方,林少侠要是不解气,再骂我一顿,打我一顿,都行,啊?” 尾音虚虚上挑,便是在哄人了,林故渊冷冰冰说了两个不敢,神情却稍稍放晴,谢离觉得有趣,哄他哄出了滋味,作势打了自己一嘴巴,连连叫苦:“林少侠这等名门正派的忠义之士,肯屈尊救我性命,我非但不知感激,还出言顶撞,简直大逆不道,受万人唾骂也是活该自找,再不敢有半句怨言!只是可惜我这人没出息,枉称魔教妖人,其实半点妖法也没学会,要不然变成个牲口驮着林少侠,也省得林少侠走路脚酸。” 林故渊被他说得绷不住要笑,急忙干咳两声,将那笑容憋了回去,摆出一脸嫌恶道:“罢了罢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你不嫌害臊,我还嫌脏了耳朵。”谢离眉开眼笑:“听你的,都听你的。” 他虽这么答应,恭维话半点没减,变着法子一箩筐一箩筐说了出去,林故渊甚是别扭,想了半天,发觉谢离原先易容成个又老又丑的驼子,唯唯诺诺做小低伏时犹不觉得有什么古怪,现在露出本来面目,还要做出卑躬屈膝的样子,怎么看都觉得他不怀好意,心中喟然:原来世间红尘色相惯会遮人眼睛,明明是同一个人,说着同样的话,只不过变了张脸,滋味便大不一样,怪不得佛家禅语中区区“空”、“色”二字,有人究其一生也悟不出个结果。 他打断谢离一路的喋喋不休,回头道:“你不戴那面具了么?” 谢离一愣,摆摆手道:“快别闹了,少室山一事不日传遍四海,天下皆知昆仑玉虚子座下小东华跟一个魔教丑八怪搅在一起,大闹了无遮大会,抢劫了少林内功心法,已是人人喊打,只怕戴上那面具才招惹是非。” 林故渊淡淡嗯了一声,眉宇间似有失落神态,只盯着他的脸瞧个不停,对前路坎坷全不放在心上。 谢离越发稀奇:“你这人怕不是有什么毛病?丑成那副鬼样子,连我都受不了,你倒看上瘾来了?”林故渊反问:“那样难看么?”想了想,噗嗤一笑:“我并不觉得丑陋,反而十分亲切有趣,倒是现在……” 他用眼角斜睨谢离,“诡异得很。” 他一向极为自制,甚少展露笑容,这一笑却发自内心,轻浅疏淡,直如冰化河开,三月柳枝拂面,笑完叹了口气,道:“你这人真真假假,说你大有来头,你半点不知道尊重,说你是一介无名小卒,怎么如此骄傲,一句都说不得?” 谢离听他说到真真假假,眼神募得一冷,听他说完后半句话,知是又提及方才拌嘴一事,他费了老鼻子劲才稳住林故渊,哪敢再挑事端,挤出一脸花朵似的笑,诺诺道:“说得说得,为一时口无遮拦,我这都快磕头谢罪了,哪还说不得?就算别人说不得,林少侠说得,往后你要打便打,要骂便骂,但凡再反驳一句,我就是狗娘养的。” 林故渊冷哼一声:“算了吧,我瞧你是窝里横,别人怎么骂都不见你吭气,我只说一句,你就冲我瞪眼……” 话没说完,突然住了口,回味这番话的滋味,只觉脸上腾腾的热,连耳朵尖也通红一片,当即目视前方,绷紧面孔,专心赶路,再不与他玩笑。 沿官道又走一阵,周围人烟渐密,只见房屋错落,菜畦规整,已是到了城郊,适时华灯初上,家家户户窗纸透出烛光,两人加快脚步,终于赶在城门下钥前进了城,找家客栈暂时歇脚,一切只等明日再做打算。 客栈干净宽敞,林故渊要了两间上房,又点了些素菜清粥,刚要上楼,回头看一眼谢离,又对店小二淡淡道:“再要只烧鸡,切一碟牛肉,来壶酒,素菜送到我房里,剩下的给他送去。” 店小二连忙答应,林故渊从背囊中掏出一锭银子拍在小二手里,“吩咐下去,若有人打听我们行踪,一概推说不知,走漏了一个字,仔细你的小命。” 店小二看他俩气度不凡,出手甚为阔绰,已知不是寻常百姓,哪里敢得罪?当即答应,肩上搭了方白帕子,一路点头哈腰引两人上楼。 二人房间只一道墙之隔,便于互相照应,林故渊检视一圈,见房间阔朗清洁,推窗向外看,街市鳞次栉比,挑出一排茶酒旗子,想必白日里热闹非凡,只是天色已晚,家家户户都上了门板,只有打更老头提着灯笼,慢悠悠的溜达。 这等住处虽算不得清净,胜在消息灵通,眼下不比往时,一切都需谨慎行事,林故渊打发了那店小二,拴好窗户,回头一看,见谢离两手抱臂,倚着门框,也正斜眼瞧他。 林故渊将怀中菩提心法藏在枕下,卸下背囊挂在床沿,这才舒一口气,提起茶壶斟了两杯热茶,谢离端杯一饮而尽,笑道:“可以,这是要出师。” 林故渊微微一笑,两人对坐说了几句闲话,渐生倦意,各回房间换洗休憩。 自从逃出风雨山庄,一路火急火燎行至少林,路上餐风饮露,身体疲累而心中充实,不论露宿山野还是投宿客栈,一向倒头就睡,此时前路茫茫,时间无穷无尽,反倒没了睡意,林故渊穿皂布裤子,一身宽白中衣,做寻常练家子打扮,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推开窗户,盘膝坐在床上,两手结印,练些吐纳功夫。 第43章 隐居 夜风清寒,露湿霜重,他心里纷纷乱乱,一闭眼睛便想起白日少室山的一场厮杀,耳畔轰轰尽是杀伐之声,一时听见玉虚师尊厉声怒叱:“孽徒!”,一时是闻怀谨的失望神色,一剑砍去一截树枝,怒道:“从今往后,你我再不是兄弟!” 残影挥之不去,种种声音如洪钟来回激荡,他心中凄然苦楚,长长叹一口气。 睡是睡不着了,索性解开手印,已是夜深人静,屋内不点烛火,满室清光,一桌一椅如抹银辉,甚为好看。他踱到窗边,只听隔壁吱呀一声响,窗户也被人推开,谢离探出半截身子,提着那青瓷酒壶,笑嘻嘻地朝他张望。 原来两人房间并排,窗户也是并列,两人站在窗边,便只隔一道屋墙,探身就能打个照面。 谢离不惧寒冷,随意披挂一件衣裳,坦露胸膛,长发微动,背后一轮浩大月亮。 “睡不着么?”他对着壶嘴灌一口酒,呼吸喷发酒香,眼里有促狭笑意:“长夜漫漫,枯坐无趣,林少侠,可愿同饮一杯,打发时光?” 他以为要吃闭门羹,不料林故渊朝他勾一勾手:“你来。” 谢离二话不说,翻窗而入,动作不十分利落,步履摇晃,已有了六七分醉意,拎着酒壶,饶有兴致的左摸摸又看看,一屁股坐在林故渊床边,取下挂在榻边的朔风剑,轻轻抚摸剑上花纹,握住剑柄向外一抽,拔出一段明晃晃的剑身,剑是好剑,轻寒无匹,不染凡尘。 林故渊靠在窗边,冷眼看他:“你就这么打发时光?” 谢离做不屑状,摇摇手:“我方才说的不对,一个人吃酒叫打发时光,与你一起,便是美人在怀,千金难买,如此良辰美景,怎么能提打发二字?” 林故渊眉头紧皱:“又要发疯。” 说完在桌边落座,斟了两杯冷茶,白了他一眼:“深更半夜的,成什么体统,理正衣冠再来说话。” 他将茶杯向他隔空一推,“给你醒醒酒。”茶杯平平朝谢离飞去,来速甚快,谢离同样平展展一转手掌,右手平托,茶杯已然立在手心,茶水不起波澜,一滴不洒。 第42章 谢离一捏那茶杯:“这么凉?了不得了不得,吃冷茶仔细泻肚子。”说完夺下茶壶,不住絮叨:“你们昆仑内功寒凉,吃斋茹素肚子里没有半点油水,最喝不得这隔夜茶,你等着,我去叫人换壶新的。” 林故渊淡淡说一句不用,谢离啧了一声:“我这都是最实用的江湖法门,你只管去找,放眼天下,再无一个师父肯如我这般悉心教你,告诉你,对战强敌,武功招数还在其次,首一条,万万不可闹肚子。” 他嘿嘿一笑,眼神高深莫测:“全是经验。” 林故渊一晚心绪难宁,被他闹了一通,竟略感宽心,谢离端详他脸上神色,笑道:“你啊,空有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皮相,其实心思太重,累得很。” 林故渊抬眼看他:“你不累?” 谢离打个酒嗝:“累个屁,今朝有酒今朝醉,管他明天跟谁睡!” 他灌一口酒,两手枕在脑后,半躺在林故渊榻上,衣衫散乱,翘着二郎腿,直要把榻上的承尘顶踹个窟窿,语气大为幽怨:“怕是还要跟你睡,可惜了,我这天天辛苦耕耘,连姑娘的手都没摸过一次,全被你捡了便宜。” 林故渊拉他:“起来,好下流的玩意,没得脏了我的床。”眼里却含着笑,做了几招虚招与他比划,谢离一面躲一面闹,一连挨了他几拳,抱着床柱嗷嗷乱叫:“还说我成什么体统,我不成体统是理所应当,你这名门弟子不好好守着你的清规戒律,非要跟我拉拉扯扯,又成什么体统!” 这几句话却戳在林故渊心上,想到这一路原本奉师命下山支援少林无遮大会,意欲共抗魔教,没想到魔教没抗成,倒跟谢离混在一起被认成了魔教,更没想到,一念之差劫走少林内功心法,闹得正邪两道全将他视作眼中钉肉中刺,只觉一切荒诞透顶,再无心情与他插科打诨,沉吟片刻,道:“往后如何打算?” 谢离见他认真,也放了手,坐在他身边,道:“一时也无甚打算,你意下如何?”林故渊皱眉道:“你我公然夺了少林内功,恐怕正邪两道不久就要追杀过来,此处距离少林寺只一步之遥,耽搁太久,我怕再生枝节。” 谢离道:“那不是正好?眼下各路人士齐聚少室山一带,有甚消息,一听便知。” 又道:“你若是胆子大,我们先静观其变,在此暂住几天,听听风声,若是胆小怕事,我们即刻出发,走水路,取道黄河,黄河来往船舶皆曾属青木堂管辖,便是豁出自己性命不要,也要保我平安。” 林故渊深深看一眼谢离,只觉这人根基远超自己先前预料,胆大妄为更是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但他所说正暗合自己心中所想,不禁会心一笑,道:“好,他们以为你我经书在手,必逃得越远越好,谁会知道我们藏在这客栈里?这叫兵不厌诈。” 两人心意相通,相互对视一眼,竟生出了几分亲近,谢离满身酒香,衣裳胡乱披挂,坐没坐相,半倚靠着床榻,上身几乎赤裸,林故渊离得他近,只觉冬夜寒冷刺骨,只他身上一处滚烫,一颗心砰砰乱跳,两人体内蛊虫此呼彼应,只要一丝邪念入心,立刻就要发作,再无半点回转余地,像是连日饥饿忽遇食物,沿奇经八脉奔腾踊跃,直如狂欢一般。 林故渊心里懊恼,急忙收敛心神,暗暗运起内力试图克制,却一丝效用不起,身体越来越热,忽感一阵天旋地转,已禁不住依偎到谢离怀里,半是抗拒,半是邀约,抱着他的腰,喘息间尽是他身上男子气息,顿时满脸通红,羞愤难当,只恨自己定力不足,被邪魔次次趁虚而入。 谢离看他难受,用鼻尖轻轻抵触他的侧脸:“想了?我又不是不给,何至于每次都忍成这副样子?” “我也是服了这孟焦,就算是夫妻,也常常是一个有心、一个无意,我们倒好,明明没有半分苟且之心,做这事倒是情投意合。”他叹一口气,宽解林故渊:“你想时我便想,半分不少于你,直接动手,无需客气。” 林故渊被他说得想笑,转念一想,这蛊毒不知要作恶到什么程度,又笑不出来,强压心中悸动,艰难道:“我只奇怪,当初孟焦在风雨山庄密室第一次发作,虽然凶险厉害,我仍能以意志与之抗衡,近几次势头并不如那时摧枯拉朽,为何我却一次比一次情难自制,全不由自主?难道是最近疏于练武,内功有所倒退?” 其实昆仑派同代白衣弟子之中,无论勤奋专注,还是天资悟性,再无人能与他比肩,下山后卷入武林纷争,一连与数名高手过招,于命悬一线之际融会贯通,愈发体会到昆仑派剑法“心随意动,变化无形,任意之至”之理,早已摆脱在门派时的谨严小心,武功大为精进,怎会有退步一说? 这里面其实另有玄机,人非圣贤,本就难逃七情六欲,他又是年轻男子,正是欲念的鼎盛时期,数次与谢离做那禁忌之事,尝到的都是世间至极快乐,食髓知味后,哪还能保持第一次的纯净心思?修炼全凭专心,心思一偏,体内浩浩真气如洪水倾泻,再难与孟焦抗衡,这也是武林中有几路至阳刚猛心法只传童男子的原因。 这却是孟焦最巧妙的地方,一等一的内家高手,内息一旦凝聚,外物难以滋扰,凭一股胸臆之气破阵临敌,而那孟焦却是利用人性贪图享乐之软肋,蛊毒一旦发作,先自杀自灭了大半意志,再不能与之相抗,世上强于御敌者多,善于律己者少,凭他再高的武功,面对这人间至乐的诛心之术,往往却毫无办法。 所谓温柔乡,英雄冢,说的便是这一重道理,林故渊不谙男女之道,谢离却惯看人间风月,哪有不懂的道理?听他如此怀疑,心中如明镜一般,他不点破,只亲吻他长发,缓缓切入正题。 …… 不知过了多久才略觉清醒,身体酸痛疲倦,眼皮沉重涩滞,朦胧中被人双手环绕,只觉潮热紧囿,让人倍感安全,迷糊着又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依旧是深夜,耳畔传来窸窸窣窣的轻响,是有人在枕下轻轻掏摸,周围万籁俱寂,那声响便异常清晰。 那菩提心法!林故渊一惊,猛然睁眼,只见月色满屋,如抹银霜,漫壁清辉之中,谢离面对他侧躺,双目深阖,黑眉如剑,睫毛微微抖动,一手却压在枕头之下,一动也不动。 林故渊一把抓住他手腕,轻声道:“别的都罢了,这个,碰不得。” 他声音虽低,一字一句咬得分外清楚:“你看一眼,我剜去你一只眼睛,看两眼,两只全剜去,不信你试一试。” 谢离见瞒不过他,一下子抽回了手,讪讪笑道:“不看了不看了,我家小娘子家法忒严。”林故渊背对他坐在榻边,眼里再无一丝温度,淡淡道:“你回房去睡,我不惯与人同寝。”说罢捞起地上散乱衣衫,囫囵着递给谢离,不由分说撵他翻窗回屋,咔哒一声栓上了窗格。 第44章 茶馆 接下来一连三天,两人都在客栈中度过,轻易不肯出门,林故渊清净惯了,倒不觉怎样,照常吃饭睡觉、练功打坐,谢离却闷得不行,动不动来敲他的门,进屋一屁股坐在桌边,有一搭没一扯皮吹水,林故渊半搭不理,谢离闷得快发疯,困兽似的在屋里转圈踱步。 第四天仍无甚动静,谢离再忍不住,从林故渊的背囊里摸出几锭银子,出门转了一整天,直到太阳落山才返回客栈,跌跌撞撞,一身酒气,带出门的银子花了个干干净净,回来一头扎进房里,再无一丝动静。 林故渊半夜想起他,怕他就这么醉死了,翻窗进屋查看,只见谢离跪在地上,枕着床沿正呼呼大睡,天亮时又去看了一趟,人已经不见了,回屋一翻,果不其然,包裹里的银两又少了几锭。 直到子时才有了消息,谢离被酒馆的两个伙计用木板抬回来,那两人一个拖着他两脚,一手拽着两只手,喊了个一二三,一齐把他扔在客栈门口,怕被他讹诈,看也不看,拔腿就跑。 楼下登时响起哇哇骂娘声,林故渊听见动静,扶着栏杆缓缓下楼,只见谢离四仰八叉躺在客栈大堂,衣衫脏乱,破了好几处口子。 店小二在一旁愁眉不展,见林故渊来了,如蒙大赦,说了句劳您费力,一溜烟也跟着跑了。林故渊背起谢离上楼,边走边问:“为何醉成这样?” “放你娘的屁,你哪只眼睛看见老子喝酒?”谢离趴挣扎着要下来,一动便是一阵天旋地转,举手敲打林故渊后背,“不行不行,要吐。” 林故渊放下他,谢离蹲在楼梯边,哗哗吐个不停,直吐得涕泪齐下,面容惨白,回头摇一摇手:“就是去赌了两把,那人好、好没脸,敢跟老子耍阴招,也不看看他谢爷爷混的哪条道儿,老子混江湖的时候,他还没生出来呢!老子将他当场戳破,那厮恼羞成怒,拍桌子道:‘哪来的小贼!敢在太岁地盘撒野!’老子气不过,抡起凳子,就、就跟他打了一架,没注意,吃、吃了点亏……” 林故渊端着木盆等他吐完,瞥见他一身狼狈,额角一块淤青,诧异道:“你跟人在赌馆打架?还打输了?” 第43章 谢离急忙道:“没输、没输,是互有输赢,不胜不败,我挨了他好几记重拳,他、他……嘿嘿,他也没占着便宜,被我抡起凳子在头顶砸了个大豁口。” 林故渊心头一凛,心说谢离这人虽四六不着调,武功却高强邪门,能近他的身,必不是等闲之辈,生怕他惹了是非,沉声道:“你说说看,是怎样的高手?” 谢离哇的又吐一大口,两手撑着盆沿,呻吟道:“狗屁高手!打架就是打架,打架要是用武功,还有什么意思!” 林故渊不由惊愕,谢离接着道:“他人被我伤得不轻,他带的那群小喽啰一看形势不妙,个个从桌后跳出,乱七八糟朝我扑来,足有十二三个人,老子能怕他们?别说十二三个,就算来上二三百,老子也不当一回事!当场掀了他们的桌,跳上一条长凳,握着一条桌腿嗖嗖转圈,一股脑儿扫倒了他们,又抄起长凳,打得一群虾兵蟹将抱头鼠窜……小兄弟,你是没见,赌馆到处喝彩叫好,连门外路人都来看热闹,老子好出风头!就是可惜……嘿嘿,嘿嘿……”他只嘿嘿笑个不停,林故渊道:“可惜什么?” 谢离道:“可惜老子太得意忘形,正逮着那领头的一顿狂揍,冷不丁绊了一跤,藏在怀里的十几粒骰子全倒了出来,被他瞧出我也在赌桌上动了手脚,该死,该死,这还怎么说的响嘴?” 林故渊忍笑道:“后来呢?你又为何醉成这副德行?” 谢离瞪他一眼:“别吵,就要说到了,他捡起那骰子,左右研究片刻,道:‘好巧的法子,我竟没想到还能这般做诈!兄弟,你是个高手。’我一听他识货,哪还顾得上打架,就把凳子往地上一放,邀他一起钻研那赌桌妙术,我俩说得起劲,一个小喽啰见我无暇反击,举起一条扁担想从背后偷袭,那领头的汉子大喊一声:‘反了天了,没看见你老子正忙着!’说完揪住那手下,乒乒乓乓就是一顿揍,揍完对我道:‘兄弟,对不住了,我请你喝酒!’” 他形容的活灵活现,那画面仿佛就在眼前,赌馆满屋狼藉,桌椅尽皆翻倒,一众人头上身上都血淋淋的,各自倒在地上呻吟,他和那汉子坐在中间,对着几只骰子乐得哈哈大笑,林故渊道:“哦,原是这般,所以你们真去喝酒了?” 谢离道:“那还有什么好说的,我俩勾肩搭背,一起转战酒馆,那兄弟真好酒量,老子跟他一坛接一坛,战到天黑,又是不分胜负!好汉,我服气!喝到半夜他还不让我走,我原也要分出个高下,但转念一想,我一夜不回来,你怕是要记挂,也怕半夜那玩意作怪了你忍不住,说什么也不愿再理他了,他又非要送我,一大群人呼呼隆隆的,我怕吵了你休息,就抓了两个酒馆伙计,甩了他们自己回来了……” 林故渊越听越觉得惊诧,他这一番举动若是放在昆仑弟子身上,单拎出哪一句都够在思过堂面壁数月,此时两人身处险境,更不应莽撞行事,林故渊想骂他两句,看他吐得浑身发抖,头发尽湿,又说不出口,咬咬牙道:“你啊,这样轻狂,谁招惹上你,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他轻轻拍打谢离后背,放低了声音,又是一句:“你啊。” 谢离从怀里摸索一阵,只见手中金光一闪,竟掏出一大把黄澄澄的金叶子,塞给林故渊:“拿去,还你的。” 又嘿嘿笑道:“原来、原来还有好些,被我拿出一片赔赌馆老板的店面,一片打发了路边叫花子,一片、一片……” 林故渊道:“一片什么?”谢离道:“老子在酒馆门前打盹,一条野狗在一旁狂吠不止,我、我扔出去打那狗头……被那畜生、那畜生叼走了,若不是老子困、困得很了,早就捉了它回来、回来,剥了皮炖了给你下酒!” 林故渊看他吐得差不多,也不说话,扛起谢离一条胳膊,搀着他往卧房走,谢离乜斜着他,叹道:“小兄弟,不用说,你肯定又在心里骂我不知尊重体面,没办法,我比不得你们这些名门高徒,天生就这烂德行,改不了了……”又道:“开封府热闹的很,你反正无事,我带你出去、出去转转……” 林故渊砰得推开房门,脚步一停,唇角轻扬:“好。” 谢离一觉睡到日上三竿,等到太阳高悬才悠悠醒来,只见窗格大开,桌上摆着几碟清粥小菜,床边放着换洗衣物,顿觉神清气爽,他素来豪饮,内力雄健,酒量惊人,休息了半宿醉意尽皆消散,仔细梳洗一番,随意吃了两口饭菜,换了衣服。 只听背后一个清冷冷的声音道:“泼皮无赖,酒醒了么?” 回头一看,林故渊一身素白,打扮清洁,正抱臂站在门外,长身玉立,姿容极是俊秀,不由一笑:“醒了,醒了,多谢林少侠挂念,林少侠今日好俊雅的身姿……” 刚想再拿话奉承他,林故渊突然皱了眉:“醒了就快走,一觉睡到现在,好懒的骨头。” 两人随即出门,那日正是个艳阳天,天气转暖,晴空万里,街上行人如织,有卖糖糕的、捏面人的、卖小拨浪鼓小糖人儿的、拉胡琴说书卖唱的,街口一家茶水摊子,滴溜溜坐满了人,一个个扯着嗓子评论时政,怕是真的朝廷官员来了也说不过他们。 两人买了两顶斗笠遮住脸,一前一后相隔数尺,专拣人最多处走,遇上有趣的便停下看上一看,见到没吃过的小吃食,也停下买上一点尝鲜,林故渊极少涉足这繁华闹市,又是头一次不急着赶路,渐渐起了兴致,端肃的脸有了几分红尘烟火气。 不知不觉逛到下午,脚有些酸了,拐进一家饭馆,一人吃了一碗热腾腾的汤饼。开封府富甲天下,放眼望去皆是楼房屋宇,道路纵横交错,青天白日,百姓安宁,仿佛与前些日子的武林纷争没有半点关联。 两人逛累了,于闹市中找了一家茶楼歇脚休息,吩咐伙计在二楼选了个雅座,沏了一壶休宁松萝,又叫了些南瓜子、桂花糕等几样点心,茶馆一楼中央扎了个戏台子,台上没人,那拉胡琴的师爷却坐在人堆里,一头蓬乱白发,半阖着眼皮,铮铮拉出一串调子,唱道:“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凭阴阳如反掌博古通今,先帝爷下南阳御驾三请,料定了汉家业鼎足三分……” 调门起的高了,挣着苍老的嗓子,声调苍凉喑哑,断断续续如泣血一般:“官封到武乡侯执掌帅印,东西征南北剿……保定乾坤……闲无事在敌楼我亮一亮琴音……” 第45章 听风 他忽然发出一串大笑,笑得太急,被呛得连连咳嗽,周围人听他唱得不好,都不满意,纷纷朗声说起自己的话来,那老人哀叹了一声,铮铮又拉几声琴,调门哀婉,唱道“……亮一亮琴音,我面前缺少个知音的人。” 不远处一个汉子掏出几个铜钱,扬手朝他一洒:“这空城计让你唱得这么丧门,好败大爷的兴致,走吧,走吧,不要唱了。” 那老者在地上摸索一阵,道了句谢,一跛一跛地背着胡琴走了,又换了个小姑娘上台弹琵琶,众人阵阵叫起好来。 林故渊端着茶杯,凝望着那老人离去背影,嗟叹一声,谢离问他:“唱得那样喑哑刺耳,你若要听,我再叫他回来。” 林故渊道:“唱得虽不好,一个老人唱这段,别有一番滋味。” 谢离道:“说来听听?” 林故渊却又不说了,将手中一盏茶喝完,眉宇间浮出几分伤情,淡淡道:“我少时读书,见文人善做轻狂语,一个个淡泊名利,动辄便要归隐田园,追其缘由,大多是仕途不得志,或是小人排挤,或是不得君王赏识,总之是不遂他心愿,才做此灰心之言。看来看去,世上真心安于贫贱只寥寥几人,能急流勇退者更是少之又少。后读三国志,每每读到《出师表》,常常感慨,视功名利禄为浮云过眼,重权在握却不觊觎分毫,诸葛之后,再无来者。” 谢离道:“你别忘了,诸葛亮被刘备三请出山,一样投身朝政,谈什么安于田园。” 林故渊白他一眼,道:“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隐于朝三字甚耐人寻味,你去想罢,置身人间最喧闹处,看尽人世污浊倾轧,却能以一‘隐’字贯穿一生,心中是有怎样的大乾坤大丘壑?” 他叹道:“你瞧少林寺那些人,一个个早已跻身名家之列,又都是武林名门高第,聚到一起,还不是要为了各家高低争做一团。” 谢离只望着他笑,林故渊知道他不善诗书文墨,也笑了笑,自嘲道:“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 谢离用筷子拨弄碟中桂花糕,神情沉郁萧索,他甚少如此安静,林故渊道:“你在想什么?” 谢离道:“一些自家的事,与你无关。”说罢紧蹙双眉,漆黑的眼仁浮出些感伤之色。 林故渊猜他是想到了天邪令中争权分裂之事,心说自己难得有倾诉之心,却惹得人不痛快,便缓缓道:“你们那位魔尊,若真心不与红莲相争,甘愿江湖遁走,倒也是一位心中有乾坤之人。” 第44章 谢离深深看他一看,从鼻中哼了一声:“什么乾坤,恁的抬举他,说不定也是一混混,每天只想着吃酒赌钱。” 林故渊抿着嘴唇:“你啊,什么都敢说,谁也不放在眼里,真不知你们天邪令如何能容你。” 说完从肺腑长长舒一口气,语气添了几分惆怅:“诸葛先生一生鞠躬尽瘁,才换来许多后人揣摩凭吊,他在山野隐居时,又有谁知他肝肺如雪?这样的人,心中有这样的丘壑,偏又无人诉说,想来都是寂寞。” 谢离不答话,林故渊目光淡然,轻道:“你当我是自言自语吧,在昆仑时,这样的自言自语,也不知该说与谁听。” 他俩对坐喝茶,却听楼下议论声忽然大了起来,间或冒出一两个“少林”、“魔教”、“昆仑”之类字眼,夹杂在嘈嘈切切的琵琶声中,听不真切。 闹市茶馆一向是市井消息最灵通之处,两人这几日为避追杀,躲躲藏藏不敢暴露行迹,于江湖消息知之甚少,乍然听见有人谈论,不知是敌是友,心里俱是一惊,齐齐放下手中杯盏,对视一眼:怎么办? 谢离忽然起身,轻轻拍他肩膀:“走,去看看,小心行事,别暴露了身份。” 林故渊随他下楼,茶馆一楼原本乱哄哄坐了十几桌子人,此时除了一两桌客人还在原处喝茶,其余人皆里三层外三层簇拥在一张桌前,隐约听见中间几人声音洪亮,想是有些功夫在身。 茶博士举壶为大家添水,围观的怕烫着,让开一条通路,林故渊瞧见那圈子正中大喇喇坐了几个人,一个赤红脸膛,腰间配刀;一个干瘪矮小,中指戴一只宽铜指环;一个年轻壮硕,穿一身黑色绸布长袍。外一圈儿也是些江湖人士,一概不修边幅,身背各色兵刃,不是叉巴着两条腿,便是蹲在凳子上,没有半分规矩,再外圈却是平头老百姓,有穿布褂子的,也有穿长衫的,都听得饶有兴致,时不时迸出一阵大笑。 林故渊和谢离挪到不远处的一张桌边,点了壶安吉白茶,手捏茶盏,有意无意朝人群瞄上一眼。 只听一人道:“前些日子少林寺侠义道聚义之事,你们可知道?”众人纷纷道:“听说魔教大举来袭,我们伤亡不小,没想到魔教蛰伏南疆数年,一露头便有这样实力。” 说话的正是中间那佩刀汉子,只听他哼道:“天下高手毕聚,别说是魔教,就算是朝廷老儿,也能给端了去!只是有一句老话,叫‘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这样大的底子,外人一时半会是奈何不了的,怕只怕祸起萧墙,才真正戳人痛处!” 说完捋须微笑,面露得意之色,显是知道了第一手的消息,想卖个关子。 众人果不其然都起了兴致,催促他快快倾吐内情,那人得意道:“你们还不知道吧,参与少室山聚义一众门派里,出了私通魔教的叛徒!” 众人都啊的一声,一人道:“你这消息属实么?”那人道:“千真万确!当日我过命兄弟就在少林寺中,你们尽管出去打听,再无人比我更知晓详情。” 茶馆门口挂了只画眉鸟,鸟儿啾啾鸣叫,那人见大家信服,说书似的描绘起来:“少林方丈广开山门,天下英雄聚义一堂!那鼠辈却借机串通了魔教,安排魔教细作蛰伏其中,议事还未结束,山脚山顶两头夹击,好一场恶斗,各派人士殊死抗争,魔教教徒也是死的死,伤的伤,少林寺佛门净地,放眼望去,直如乱葬岗一般!” 他描摹的有滋有味,众人围着他,一个个屏息提气,听到乱葬岗一词,都往后退缩,愤愤骂道:“魔教之人果然狡诈残忍,那叛徒更是可恶!” 穿黑缎长袍的年轻汉子点头道:“可不是说!当年驱逐魔教,我们正派人士付出了多惨痛的代价?短短几年就都忘了本!” 人群中有个穿白布褂子的男子道:“私通魔教的到底是谁?” 中间那满脸胡髯的男子冷笑一声,“是什么人,说出来,你们绝不能相信。” 众人七嘴八舌催他快说,林故渊心里砰砰直跳,放在桌上的手如僵住了一般,谢离神情高深莫测,将手掌覆在他那只青白的手上,手心暖热。 那满脸胡髯的汉子道:“你们可知道青海昆仑派?” 这句话一抛出便非同凡响,圈子里七八个声音同时“呀”的一声,外围那些平头百姓不知武林中事,都忍不住问询:“昆仑派如何?” 一名手持折扇的男子一直缄口喝茶,听到这里,突然拔高嗓门:“少在这放屁,这话别人信,我决计不信,昆仑派高节清风,玉虚子芝兰慧性,如何空口白牙的就成了魔教叛逆?” 中间那满脸皱纹的老人阴笑一声:“你懂什么?越是道貌岸然,越是藏污纳垢,玉虚子门下出了叛徒,他也难逃干系,若说是有意包庇,也错不到哪去。” 那男子还想争辩,众人却嫌他多嘴败兴,纷纷道:“你消停些吧。”接着去缠那老人要他再说些内情,那手握折扇的男子气不过,用扇骨当当敲桌子:“来,来,再来碟蚕豆,上碟梅子,没看见盘里都空了么!” 那老人干咳一声,又道:“我派弟子亲眼所见,那叛逆带着个魔头杀出重围,昆仑派混在杀贼的人中,拦路是假,相助是真,可怜他风雨山庄的大公子,竟也惨死在乱刀之下,直到那昆仑叛徒逃出少林,大家才知道谁忠谁奸,谁真谁假!” 他手里盘玩一对石头球,撞得卡啦卡啦响,冷笑道:“听说,还劫走了少林寺一样宝物。” 众人急急追问:“什么宝物?”那老人眼珠一转,道:“既是宝物,自然要封闭消息,否则觊觎宝物之人听说了,你也去抢,我也去抢,岂不是乱了套?” 穿白布褂子的男人奇道:“就让他们这么跑了?”赤红脸膛的中年汉子道:“那自然不能,听说现在以泰山派为首,正集结各派义士,到处搜捕他们行踪,只要他们一露头,嘿嘿、嘿嘿……” 那穿白布褂子的男子又问道:“眼下风声正紧,他们偷了宝物,必然四处躲藏,江湖之大,去哪里找这二人踪迹?” 第46章 官府 那汉子正色道:“周掌门又怎会不知?那叛徒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正与各家商量,要一同上昆仑山,讨个说法去!” 大家嚷嚷起来:“原该如此,原该如此,眼下魔教虎视眈眈,我等武林正道最怕出这叛逆之事,敌人还未杀来,先自个儿闹个四分五裂,必须让昆仑派交出叛逆,好好清理门派,让那些恶徒都看清楚私通魔教的下场!” 茶馆伙计肩上搭着条帕子,一手托梅子碟,一手托蚕豆碟,高声吆喝:“让一让,让一让!”琵琶女弹到一曲紧要关头,一拍面板,手指在弦上抡得如飞一般,铮铮琴音爆豆子似的一波高过一波,大家纷纷喝彩,渐渐忘了方才议论。 林故渊面孔煞白,浑身只是发抖,道:“我今日、我今日才知何为人言可畏,何为三人成虎,他们说得这样真切,我倒是想去问问,他们哪一个是亲眼所见!” 谢离嗑了两颗南瓜子,将皮核往桌上一扔,冷哼道:“是谣言,还是有人故意放话出来,还未可知。” 林故渊道:“一人做事一人当,去我昆仑寻衅滋事,算什么好汉!” 两人坐在靠窗位置,周围没什么人,林故渊只觉气血上涌,心头若熬煮了一锅滚烫蜡油,一下子被人打翻,到处倒海翻江,上下牙齿只簌簌的抖,再也说不出话。 沉默片刻,谢离突然伸了个懒腰,起身将那窗格用力推开,笑道:“好热天气,连累我出了一头汗,今年的春天来得好快!” 冷风吹进茶馆,混着一股冬日炮竹的硫硝气味,满桌瓜子壳哗啦啦乱飞,好几个人同时转头:“关窗,关窗,冻死了人!” 谢离眉毛一横:“干你们屁事!嫌冷,到楼上坐去!” 他这人不讲理起来极是蛮横,那几人不愿惹事,嘀嘀咕咕骂了几句,翻了几个白眼,叉着腿继续闲聊。 林故渊不知谢离又要发什么疯,只见他眼中含着三分笑,道:“我这人天生火气旺盛,这样热天,怕是要去哪里避一避暑气才熬得过。” 他斜眼瞧着林故渊,“少侠,若有空闲,不如陪我去趟昆仑山?” 林故渊略一思忖便品出了滋味,心中喟叹:我一向坦荡,却被武林正道污为叛徒,没有半个人替我说话,反倒是谢离,如我腹中蛔虫一般,连我担心师门一事都看了个清清楚楚。 顿时生出几分知己之感,轻轻道:“达摩殿中你我辩无可辩,回了昆仑一样是洗脱不清,白白给师尊添乱,至于你们教中左右掌教之争,根本无人在意,就算是说了,左右也逃不过‘勾结魔教’的罪名。” 谢离摇头道:“你们这些人真是好笑,认准了我们天邪令是大奸大恶,就再不问是非黑白,仿佛结识魔教这件事,比杀人放火还恶上百倍千倍,凭他是什么人,只要沾染了‘魔教’二字,一剑杀了,保准不错。” 第45章 他说得率真,林故渊一愣,思来想去竟挑不出错处,自己先笑了,道:“当真是如此。” 谢离叹道:“我只爱与人喝酒,不爱与人深交也是此番道理,沾染了人情世故,一遇纷争口角,先要站一个位置出来,拉帮结伙,党同伐异,斗到最后只为求胜,早忘了什么善恶忠奸。” 林故渊只淡淡点头,不作评论,他怕谢离一时义气,真要陪自己自投罗网,心里却又实在记挂着师门安危。 谢离知他为难,瞧他那张清冷面孔,只觉可怜可爱,笑道:“故渊,我们被叫一声魔教,哪至于疯到天天摘一百副心肝泡酒?不怕你笑话,我以前以为你们正派全是喊着除魔卫道的口号,对三十年前的旧恨打击报复,认识你之后,才知道有人真在防备我们滥杀无辜。我以前确也做过许多坏事,在你面前,倒是十分惭愧了。” “你洗心改过,眼下我也只能认你这个朋友。”林故渊眼尾扫他一眼,竟有几分嗔怪,“你是说我傻。” 谢离被他这一眼看得魂飞天外,原本覆在林故渊手背,就势向下一捉,将他的手握在手中,道:“我闯荡江湖多年,一生只求个洒脱痛快,前怕狼后怕虎的,还不如死了!眼下左右无事可做,只要你一句话,昆仑山又如何,刀山火海,我陪你闯了。” 林故渊心头一慌,再不敢揣摩他这句话的意味,只见谢离神色坦率,便知是自己多虑,心里又道:这人行为举止俗之又俗,却真有几分侠义心肠,若非魔教中人,我必与他结交,能成莫逆也未可知。 谢离笑道:“可愿回你师门看看?” 林故渊思量一会儿,摇头道:“这消息既已在江湖流传,魔教中人猜我要赶回昆仑,恐怕一路暗算埋伏不计其数,到时你我背腹受敌,红莲坐收渔翁之利,心法到手,歃血术再无节制,不仅你的抱负落空,我昆仑一派更是百口莫辩。” 谢离一抬眼皮:“讨逆大军压境,你不怕你师尊他们受难为?” 林故渊默默不语,望向窗外街市,目光凄惶。 谢离轻轻刮他鼻梁,道:“嘴硬心软,活该。” 林故渊道:“只盼那蛊毒早日解开,我能将心法堂堂正正送归少林,也了却你我之间这场冤孽。” 他将此事前倾后果略一梳理,总觉得哪里不对,问道:“谢离,你有没有察觉,泰山派带头与我师门理论一事太过蹊跷?” 谢离道:“说来听听。” 林故渊道:“泰山派一口咬定我串通魔教盗取少林心法,必然认定了那心法已落入魔教之手,他不去想办法与业火堂纠缠,偏要向昆仑派施压,是为何意?少林、全真、丐帮都未发话,武林中何时轮到他们主持公道了?” 一个念头一闪而过,已是心惊肉跳。 谢离道:“是了,江湖上飞短流长从来断绝,只听话里内容,必然被绕进去,不如跳出局限,听听闲话因何而生、为何而起,往往比判断对错要清楚明白的多。” 林故渊双目灼然有光,望向谢离:“侠义道都以为我勾结魔教,知晓心法不在魔教手中的,只有你我和红莲本人,红莲一心要夺这菩提心法,必定要设计引我们露面,泰山派周师叔深知我性情,知道他们如此一闹,我必不能袖手旁观,待我们现身昆仑,红莲便可趁机捉拿!” 他想起达摩殿中泰山派一众弟子对他百般为难,骇然道,“难道他们早就……” 窗外树影萧萧,两人皆是无言,谢离的手指在桌上叩叩敲击几声,“泰山派那个周誉青,不是好东西。” 两人压低声音,继续讨论局势,不觉天色渐晚,林故渊忆起孟焦夜晚发作为多,不敢在外久留,一面忖度如何能为师门报信,一面唤了店小二会账。 刚待起身,街市忽然吵吵嚷嚷,人影四处奔走,朝外一看,街上不知何时来了好多官兵,横冲直撞到处抓人,一时犬吠人叫,车轮碌碌闹成一片,卖菜的、杂耍的都赶着收摊,谢离扳着窗格向外张望,脸色一沉:“关窗,快走。” 话音刚落,茶馆大门砰的被人推开,一大股官兵涌进大堂,闹哄哄的散开搜查,店小二怕砸了店子,赶忙上前迎客,满脸堆笑:“官爷,各位官爷来壶什么茶?” 领头的官差腆着个胖大肚子,将他一把提起,向茶馆环视一圈,粗声大气道:“有没有见过一个长相极俊的白面小生,一个满脸疤瘤、长相奇丑的老头?那小爷们腰里配剑,老头赤手空拳。” 一名官兵走上前来,刷的展开一张三尺见方的画像,“给我仔细想明白了,敢说一句假话,就去大牢里呆着吧!” 上面画的却是一左一右两张男子人像,左边男子容貌俊雅,右边人像奇丑无比,可不就是林故渊和易容后的谢离两人?所幸画像粗制滥造,林故渊一张标致面孔,被画成个墨汁淋漓的鸡蛋,谢离那画像更不必说,简直像老牛成精了一般,他俩想笑又不敢笑,谢离轻声嘀咕:“怎么招惹了官府的人?” 那胖大官兵的目光恰恰扫视而过,两人深深低头,再不发一声。 店小二听见“大牢”俩字,全身瑟瑟发抖,没没没了半天,一句整话也说不出来,那胖大官兵不耐烦的把他往旁边一拨,亲自挨桌儿查验,看见上年纪的便掰起下巴,照着画像仔细比对,兜转一圈儿,视线停在方才大发议论的那大帮江湖人身上,大声吆喝:“喂,你们是什么人!过来,都过来站好,说你们呢,装什么死!” 他态度嚣张,语气极冲,江湖人一向藐视权贵,哪里怕他?中间那赤红脸膛的汉子使手往桌上重重一拍,盘子茶盏跳飞出去,摔个粉碎。旁边七八个汉子同时站起,纷纷道:“我们好端端吃茶,犯了什么法!” 那官兵气得大骂:“狗东西!” 谢离在林故渊后背轻轻一压:“走。” 第47章 周旋 两人脚底抹油,趁乱溜出门去,街上也是乱哄哄的,老百姓怕招惹事端,全在逃跑,官兵衙役满大街张贴告示,咣咣咣的敲锣,高声吆喝:“都来看看,都来看看,有谁见过画上匪徒,举报线索重重有赏!” 老百姓又慢慢聚拢回来,三五成群对着墙上画像指指点点。 谢离之前胡混了好几天,把四围道路摸了个清清楚楚,带着林故渊七绕八绕,拐进一条僻静小巷,加快步速,眼看巷口亮光已近在咫尺,迎面突然走来两个官差,一样穿褐色甲胄,背负长枪。 巷子窄而深长,前前后后无一可隐蔽之处,那两个官差腰上挂着一排新宰的肥鸭鲤鱼,手中拎着大大小小几只纸包,一路走一路骂骂咧咧。 只听左边那个道:“他奶奶的,一天到晚没有半点安生,好不容易告了假,还没快活两天,又被抓回来出公差,再这么闹下去,老子刚结识那小娘们都快憋不住要爬墙了。” 右边那个道:“不知这次急吼吼要咱们四处巡逻,要抓什么人?” 左边那个手里捧着一块糖糕,咬了一口:“谁他娘的知道,听说是江湖人。” 右边那人哎呀一声,苦着脸道:“江湖人?坏了坏了,那帮人打打杀杀最是难缠!我们跟武林人士一向井水不犯河水,只要他们不谋逆反上,我们又掺和什么?” 左边那人撇撇嘴:“咱们当兵吃饷,管不了那么多。”又道:“前些日子他们在少林寺大闹了一场,听说是有个不长眼的杀了咱们府尹大人挚友的大公子,这才连夜让我们搜查下去。” 林故渊听见他们说“杀了府尹挚友的大公子”,立刻懂了,巷子幽深寂静,说话听得清清楚楚,谢离递给他一个颜色,两人假装缓步前行,竖耳倾听。 听到左边那人如此说,右边那人不由讶道:“呀,难道是那史家?那可难怪了,甘陕一带官员,谁没收过他们家的银子,谁没托他们家办过私事?无怪府尹大人眼巴巴的做这个人情。” 左边那人冷冷道:“送人情倒还在其次,但凡史家松一松口,不知多少大人物要栽进去。” 那人干笑两声:“恁的让我们倒霉,上面的人都是爷,一张嘴说抓就抓,那些江湖帮派自称英雄好汉,实际与流氓土匪无半点区别,一向是睚眦必报,咱们这趟抓不到还好,要是真搜着了,不定得罪多少人,惹上多少报复,恐怕一家老小睡觉都不敢闭眼。” 右边那人白他一眼:“少说两句罢。”左边的官兵便住了口,捧着糖糕大啃了一口,实在憋不住,又愤愤道:“呸,算老子倒霉才出这趟公差,连张正经搜捕令都不发,谁肯招待咱们?苦哈哈的,也只能弄些蝇头小利。” 两人越走越近,林故渊听完他们的话,心中已如滚雷一般,面上仍装作若无其事,慢慢踱步过去,四人脸对脸走到了一起。 那巷子极其窄小,两人并排还稍有空余,再加一人,却是连错身都难,那两个官兵穿着甲胄,仿佛压根没看见对面来了人一般。偏偏这四个人半分默契没有,左左右右让了一阵,谁也没过去,左边那官兵放下糖糕,狠狠瞪他俩一眼:“哪冒出来的小杂种,没看见大爷走着路吗?” 第46章 林故渊何等心高气傲?他低头不作声,轻轻抬一抬眼皮,睫羽纤长,眼锋凌厉,朝两人微微一刮。 右边那官兵愣了一下,惊讶道:“这小白脸长得好俊俏。” 说罢更起疑虑,朝林故渊一努嘴,问道:“你是本地人么?”林故渊想也不想,冷冷道:“是与不是,与你何干?” 他那口官话说得字正腔圆,字字如金如玉,半点听不出本地口音,两个官差更露怀疑神色,谢离赶忙拱一拱手:“对不住二位官爷,这位是舍弟,家住金陵,趁元宵节来开封探亲,我奉家严之命陪他在街上转转,舍弟年轻冒失,冲撞了二位官爷,我给您二位赔个不是。” 他今日难得打扮齐整,眉眼含笑,真成了个掌家的侯门公子。 回头问林故渊讨了两片金叶子,搭住右侧那官兵肩头,将金叶子塞至他怀里,笑道:“大年下的在外奔波辛苦,两位官爷拿去吃酒,暖暖身子,我们严府就在城北,两位官爷若不嫌弃,可到寒舍一坐,家父必好生礼待。” 那两名官兵本就嫌这趟油水太少,看见这送上门的金子,哪有不心花怒放的道理?急忙将叶子藏进怀里,眉开眼笑:“算你识相。”又道:“好大手笔,好俊的相貌,定是哪位富家公子吧?” 谢离只诺诺赔笑,那官兵又道:“我们有公务在身,就不登门拜访了,近日有一伙江湖流寇在附近出没,你们这些公子哥出门可要带上随从,免得被人劫了道,又要说我们官府办事不利。” 谢离笑道:“本是带了的,我这弟弟平时家里管教极严,难得出门,我这当兄长的总要带他见一见世面,便打发了随从,正打算找个好去处带他见见世面……” 他眼波一转,抿唇不语,眸中升起狡诈神色。那官兵如何不懂,哈哈一笑,拍着他肩膀道:“你这做兄长的,对小辈倒是关怀体贴。” 他摸摸怀中金子,压低声音:“我们也是初来乍到,不知这开封府都有什么找乐子的地方?” 林故渊心头一紧,生怕谢离牛皮吹得太过,露了马脚,谢离却极是笃定,与那官兵使个眼色,低声道:“豪奢些的,双金院和云良阁都是好去处,只是里头姑娘排场甚大,讲究也多,一时半会近不得身,若是想去简便些的,只去打听‘月来下处’,最是有意趣。” 那官兵连赞他懂事,咳嗽两声,对同伴道:“走了,走了。” 左边那人仍旧满脸狐疑,架不住同伴一再催促,迈出几步,却觉林故渊的孤冷神情甚为奇异,越看越不像谢离口中寻欢作乐的世家子弟,又折返回来,道:“督头吩咐下来,说那两人极其狡猾,多半要易容乔装,若遇上可疑之人,还得让他脱去上衣,细细检视。” 右边那官兵不屑道:“督头让我们找一丑陋老头,眼前既无老头,两位公子又如此体面,有甚可疑?督头只说脱去上衣查看,又没告诉我们到底查看何物,难不成那两人是女扮男装?” 他朝谢离打量一番,嗤嗤笑道,“这小姐可真是人高马大,看这双足,谁要是娶回家,别说家门兴旺,怕是连江山都跟着稳固。” 说罢朝同伴附耳:“走吧,走吧,这两人看着有些来头,我们初来乍到,别莽莽撞撞得罪了地头蛇。” 左边那人仍不甘心,对谢离道:“喂,把衣裳脱了。” 林故渊和谢离皆是一凛,那官兵见他俩不动弹,上前便要动手,谢离忽然变色,道:“还等什么!” 他俩同时一跃而起,一人对付一个,只一瞬间,两个官兵便双双躺在地上。 “妈的,功亏一篑,早知如此,一早已动手,何必费这一车唾沫星子,当我扯谎不费力气么。”谢离怒道,接着便要捏碎二人喉头,林故渊拉他一把,轻轻摇头:“这人也有妻儿老小,脱了一身皮囊,不过是平头百姓,何苦造桩杀业。” 谢离看他一眼,叹道:“跟你们这些人混在一起,累也累死了我。” 说罢从怀里摸出两枚乌黑药丸,掐着脖子,给两人一人一颗喂了下去,道:“吃了这个,七八日里情思昏昏,恍若烂醉,让他俩傻上十天八天去吧。” 说罢分别往两人头顶百会穴轻轻一拍,那两个官兵慢慢转醒,目光呆滞,摇头晃脑,只是嘻嘻傻笑。 谢离嘿嘿一笑,拿回方才行贿的金叶子,带着林故渊走出巷口,忽听背后脚步纷杳,回首一望,只见一队巡逻官兵快步走来,一眼瞧见地上那两人:“快看,怎么回事?” 一行人甲胄沉重,跑起来叮叮咣咣,扶起两个官兵,连连发问,两人吃了谢离的怪药,哼哼哈哈没有一丝神智。 官兵们大为诧异,望见两人身旁散落一地的肥鸭、鲤鱼、糖糕、各色纸包等等,一个道:“太不像话了,我们到开封不多久,连一口水都没顾上喝,他俩倒是逍遥自在,好处捞了这么一堆不说,还吃了个烂醉!” 另一个又道:“断不能饶了他,取下他俩令牌,绑了去给督头发落!” 为首的那人双眼精光灿灿,试探两人鼻息,眉头拧紧,道:“不对,闻不见酒气,不像醉酒,像是中了毒。” 他思量片刻,抢过那面锣,咣咣大敲:“来人!来人!搜,给我好好地搜。” 林故渊连连叹气,一回头却不见了谢离,抬头去找,才发现他已然轻身立于墙头,居高临下,笑嘻嘻地伸手:“倒霉倒霉,近日运气忒差,你可记得提醒我再不能赌钱,否则要输个精光。” 第48章 云良阁 “不如杀了,埋进土里,干脆利落。”他一勾手指,“没法子,跑吧!” 两人对于逃跑一事早已驾轻就熟,当即发足疾奔,一人顾左,一人顾右,远远望见官兵就拐道而行,他俩轻功绝妙,远远看去,只见一黑一白两道残影奔逸绝尘,落足如猫,身轻若燕,一开始黑影在前领路,白影落于数丈之后,后来居上,与前方那黑衣人差距渐小,仅剩一拳之隔时忽然一发力,按住那黑衣人的肩膀纵身一跃,清叱一声,竟从他头顶反超了过去。 那黑影不甘落后,冲前方白影奋起急追,两人你追我赶不像在逃命,倒像是玩闹嬉戏一般。 并肩行了一阵,白影速度陡然加快,跃上一座高广大宅的房顶,转过屋脊,谢离立于屋顶,衣袖当风,四下寻找林故渊,只见街市人影寥落,哪还有他的影子? 正在奇怪,只听刷的一声,余光瞥见侧后方白光一闪,白影剑尖斜指,正是一招“问道于天”,来势汹汹,破无可破,在距他臂膀三寸处忽然收住,谢离回头去看,那人却再次遁于他身后,持剑连刺他胁下,“问道于天”的三、四种后招变化无穷,谢离心里有了数,一矮身形,躲过头顶剑风,口中连道:“少侠饶命!” 却回身一把抓向那作怪之人,对方早有防备,凌空陡然收势,足尖点地急退,拔腿便跑。 只见那白影一马当先,头也不回,谢离边追便朝他笑喊:“少侠留步,留步,死也让我死个明白!我这粗陋轻功可追不上你,你这么跑了,岂不是要剜我心肝?” “巧舌如簧。”林故渊哼了一声,却如背后长了眼睛一般,平平往后猛退,立在宅楼正脊之上,手中拿的却是一根树枝,素衣随风拂动,远远望着谢离,道:“好不要脸的登徒子,骗我说什么在外头赌钱打架,原来日日在喝花酒,怪不得醉成那副鬼样子。” 谢离笑道:“这又从何说起?” 林故渊道:“你没去逛那花街柳巷,如何一开口就对什么双金院、云良阁如数家珍,如何知道什么‘月来下处’?”他脸上微微一红,说完这句话,转头再不看他,“你这些花言巧语,也不知对多少人说过,亏我又信了你。” 接着转身欲走,神情忽然紧张,谢离顺着他眼望方向,街口又涌出大股官兵,一个个凶神恶煞,林故渊暗暗清点人数,心生诧异:“风雨山庄好舍得下血本!” 谢离伏在檐后,眼神深沉,道:“你师尊杀了他们大公子,风雨庄跟昆仑山的梁子,算是结下了。”又道:“泰山派带头挑拨武林各派和昆仑山的关系一事,不知跟风雨山庄有无牵连,可惜你我眼下脱不开身,不然想法子去探查一二,要是找到些确凿证据,倒可以狠狠羞辱那周老头一番。”他看了看林故渊,欲言又止。 林故渊怎会不知谢离的意思?心道:风雨山庄早投靠了魔教,若泰山派与风雨庄沆瀣一气,难保也与魔教…… 到底还有多少门派在觊觎魔教之力,等着向昔日手足挥刀? 三十多年前江湖厮杀血战,又真的只为了清缴魔教吗? 想到这里,未免胆寒齿冷,轻轻道:“不,不可能,泰山派是名门之一,周师叔虽严厉刻薄,也算是位德高望重的前辈,他怎会如此糊涂。” 谢离冷笑一声:“多少人为争天下第一杀个人仰马翻,杀红了眼时,谁还记得正道邪道?” 稍一耽搁,官兵已围拢到了跟前,家家户户破门搜寻,连门口堆的破筐破瓮也不放过,两人再无退避之处,都有些焦躁,谢离望着不远处一栋金碧辉煌的阁楼,眼珠一动,计上心来,对林故渊道:“少侠可愿屈尊,随我一避?” 第47章 林故渊随他指示方向望去,只见那阁楼华美精致,二层三层皆敞开栏杆,适时天光暗淡,各个窗格悬挂粉红灯笼,点缀流苏璎珞,三三两两身着华服的美人斜倚栏杆,手握帕子看热闹,端的是暗香浮动,纸醉金迷。 阁楼门口一块恢弘匾额,正是云良阁三字。 林故渊看见那三个字,胸中恶气不打一处来,瞪着谢离,大为恼火:“你又打什么鬼主意?” 谢离微微一笑,抓着他手腕运起轻功,呼啦啦飞下屋顶,冲那大门疾冲过去,一路跑一路疾呼:“让开,让开!” 游人如织的繁华温软之处,惊出一片尖叫声。 那一队官兵正横冲直撞,吓得百姓抱头乱窜,忽然听见不远处有人尖声大叫,急忙调转方向,领头几人交谈几句,黑着脸朝阁楼一指:“走,去看看何人闹事!” 一众官兵冲进云良阁,只见两扇大门敞开,浓妆艳抹的老鸨靠着廊柱,两手做捧心状,只是惊呼:“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哪来的小毛贼!这么莽撞!” 后头站着五六个年轻姑娘,也都花容失色,挤在一处窃窃私语。 领头的官兵凶神恶煞,厉声道:“怎么回事?”那老嬷嬷伸出一只白润的手,朝后一点:“老身正好端端的带着姑娘在门口迎客,不知从哪里跑来几个小贼,脚步忒快,一阵风似的,招呼也不打就冲了进去,把客人和姑娘都吓了一大跳。” “闯进来的是否是两名男子?”官兵张开画像,在她眼前晃了一晃:“可是这两个人?” “慌慌张张的,谁看得清长相。”那嬷嬷镇定精神,换上一脸笑容,嬉笑道:“军爷问男的还是女的?嗨呀,那还用得着问,女人啊,不能来我们这儿快活!” 原来这一对官兵初来乍到,仓促间并未看清到了何处地方,听她这一说,只见置身一间阔朗大厅,画栋雕栏,暖香拂面,琴音悠扬婉转,穿堂晚风吹开半屏薄纱幔帐,向里望去,又是重重彩纱,春光旖旎,不知是真是幻。 一座高台,一张琴桌,中间坐着个弹筝的妙人儿,十根手指尖尖,指甲鲜红,嘴唇也是鲜红。 那女子久处风月场,什么风浪没见过?动也不动,两手拨弄筝弦,一勾一抹,启唇浅唱:“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 领头那官兵却不懂风月,举手一挥:“给我搜,每间屋都不准放过!只要跟画上有三分相像的,统统抓起来审问!” 顿时一阵鸡飞狗跳,官兵到处翻箱倒柜,茶水翻了,凳子翻了,尖叫声此起彼伏,客人吱哇乱骂,小姑娘们到处乱跑,生怕撞着自己,官兵把一楼找了一个遍,抓了三四个男人,用麻绳绑成一串儿,又一股脑儿冲上二楼,老嬷嬷在楼下急得直翻白眼,高叫道:“官爷,使不得,使不得,那都是客人休息的地方!” 话音未落,房门一间间被官兵踹开,每开一间便响起一声凄厉尖叫,滚出个赤身裸体的肥硕男子,想也不用想里面是怎样情状,寻遍二楼却一无所获,里面的人不是胖便是矮,再不便是秃头大脸,生着个红彤彤的酒糟鼻。 眼看着只剩东南角最后一间客房未曾搜查,那房门相较其他卧房要华美秀丽得多,轻轻虚掩,露出一道缝隙,被风吹动,发出吱呀一声长长的回响。 两拨官兵分从左右包抄,回头打个手势,小丫头见拦不住众人,急得跳脚:“这里不能进,这间是我们怜君姑娘的卧房!” 那伙官兵哪管她?飞起一脚,将房门砰的踢开,众人一哄而上,争先恐后冲进房间,只见闺房空旷,唯有一屏风,一立柜,一宽大床榻,四面皆白,画满壁桃夭,桃树老枝苍劲虬结,姿态如狂风漫卷,粉白花瓣四处飞扬,地上更是遍洒落英,仔细一看,脚边的花却是真的。 床上坐着个极轩昂的玉面男子,不曾束冠,一头黑发随意铺陈,鼻梁挺拔,神气高华,半醉半醒,怀里搂着一名女子,那女子似是受了惊吓,将脸深深埋入男子胸前,搂抱的太紧,看不见容貌,隐约可见身材清隽颀长,微露一角香肩,一段脖颈如玉石一般。 两人皆衣冠不整,女子裙衫沿床榻逶迤及地,如一瀑雪华凌然生辉,绣万尾鲜红游鱼,白练绢凉,长发四散,牵牵连连,不似人间图景。 这幅景象,竟比那画儿还美上百倍,一众官兵看的呆了,一时说不出话,那男子倒先发了火,转头怒道:“怎么才来!好一帮酒囊饭袋!”又指着一旁大开的窗扇,“愣着作甚,快快去拿了贼人!” 众人被他说蒙了,见他气度不凡,不知是哪家王公贵戚的公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都不敢上前招惹,领头的回过神来,粗声询问:“可否见过两个男的,一个是小白脸儿,一个是满脸痘疤的老头,小白脸儿拿剑,那老头……” 第49章 不甘 话没说完,那男子不耐烦道:“什么小白脸,什么老头儿,不知道!我来这儿是看小白脸的么?刚有七八个汉子冲了进来,一路喊打喊杀,看把我家怜君姑娘吓得……”说完把怀里那女子又搂紧了几分,轻怜细爱,半分舍不得放开,那女子甚为羞怯胆小,蜷缩在男子怀中,两臂紧紧回抱着他,将脸孔埋得更深。 领头官兵道:“什么七八个汉子?你说说清楚!”男子指向临街窗户:“老子正忙着办事儿,只听见外面闹哄哄的,突然门被踢开,闯进来一大伙人,二话不说,打开窗户就要跳,把怜君姑娘吓了个花容失色,老子大喊:‘来人,来人,捉贼!’,那贼人又折返回来,把刀架在我们两人脖子上,说:‘不准喊,再喊我就一刀杀了你们一对狗男女。’我哪儿还敢动弹?只好抱紧了美人,心惊胆战的等了这许久,才来了人。”又翻了个白眼,“什么‘开封第一春驻处’,也值得爷花海似的银子,原来乱纷纷跟市井窑子没半分区别,若不是怜君姑娘花容月貌,老子动一动指头,端了你们这黑心生意!” 男子相貌威仪,话却多得很,拉着众官兵絮絮叨叨啰嗦个不停,众人赶着拿贼,被他聒噪得又急又烦,这才听明白了,原来他把官兵当做窑子的看家护院,因此耍起了威风,都觉得好笑。 一个矮胖官兵走出来,道:“你说那伙贼人跳窗跑了?” 男子道:“可不是!”那矮胖官兵又道:“他们中有没有配剑的?”男子摇头晃脑道:“没看清楚,仿佛是有,也有拿铜锤的,也有拿狼牙棒的,还有拿大刀的,都背着行囊,脚步忒快。” 官兵们一听他说什么铜锤,狼牙棒,一个个都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又问:“他们可曾说了什么?”那男子摇摇头,想了一会,忽然一挥手:“对了,对了,我想起来了,隐约听见其中一个说:‘快走,快开船了!’” 一众官兵都呀的一声,领头的阴着脸道:“果然,果然,上面吩咐下来,说那人曾是青木堂下属,极有可能走水路,果不其然是要坐船!” 男子做出一脸奇怪神色:“什么青木堂?” 那官兵哈哈一笑,在他脸上拍了两把:“与你无关,与你无关,睡你的婊子吧!” 边走边回头看他,奇道:“别说,这爷们啰嗦虽啰嗦,长得还真俊。” 说罢一声呼哨,喝道:“知会兄弟们,立刻楼下集合,咱们去渡口搜查,准把他们逮个正着!” 一众人皆道:“是!”纷纷鸣金收兵,四处呼喊兄弟,不一会儿便结队尽数撤走,再无半分声息。 床上那男子听了一会外面动静,放开怀中女子,只见那“女子”目光锐利,紧紧抿住下唇,暗藏恼怒之色,猛地将男子推开,三两下掀开被衾,脱去衣裙,伸展四肢,身姿俊逸绝伦——哪里是女子,分明是个俊雅清秀的男儿。 床上那男子盘腿坐着,只笑嘻嘻的瞧他,林故渊回头剜他一眼:“把我衣裳还来。”谢离往被衾底下翻弄几下,抱出一捧衣衫,却左躲右闪不递过去。林故渊袒露上身,举手束发,面孔愈发冷峻。 谢离微微一笑:“少侠好俊的模样,在风月场也不落下风,怪不得他们都被你骗了去,只是太绝情,下了床就装作不相识,枉我们好这一场。” 林故渊听他说的不像话,恨道:“你扯谎上瘾么?” 谢离笑道:“逢场作戏罢了,我倒想与林少侠假戏真做,又怕少侠品貌拔萃,瞧不上我。” 林故渊忽然一抖,周身肌肤泛起潮红,转向敞开的窗格,往那冷风吸一口气,咬紧牙关:“快走,来不及了。” 谢离一跃而起,却奔向墙角立柜,抽开黄铜小锁,拉开两扇雕花木门,只见柜里藏着个曼妙女子,那女子姿容绝美,只着葱绿肚兜,露着雪白的两条臂膀,一双杏眼瞪得溜圆,浑身发抖,甚是狼狈。 谢离解下外袍披在女子肩上,小心将她搀扶出来,温声道:“怜君小姐别怕,我们不是坏人,实在情非得已,才冲撞了美人。” 第48章 他在那女子耳畔嘀咕几句,话锋一转,神态蓦的阴沉,“今日之事,还请小姐再不提起,只要小姐肯遵守承诺,三日之内自有我的人为你赎身,送你与那李家公子远走天涯,保你们一生平安,若是走漏半点风声,必招杀身之祸,我绝不诓你。” 女子神情肃穆,轻轻点一点头。 林故渊在窗前理好衣冠,回头一看,只见谢离拉住姑娘软语温存,也不知说了什么,隐隐约约听见什么“我的人”、“为你赎身”、“一生平安”等字眼,那女子满脸飞红,赤足站在地上,弱柳扶风,腰身不盈一握,似是此般站着,便已用了全身力气,此时披挂谢离衣袍,半遮半掩,更显得娇美可人。 一男一女一个高大挺拔、风流倜傥,一个娇小玲珑,貌美如花,倒像是一对璧人,真真当得起“般配”两字。 林故渊只当他们早已相识,怕是谢离连日出来喝酒,也是找幌子与这小姐相见,顿觉恍然若失,心头烦闷难言,只想快些走开,去外头透一口气。 谢离握着那女子的手不肯放开,还想再温存调笑几句,忽然身躯一震,身体渐升热意,如遭虫蚁啃噬,禁不住一声闷哼,那女子关切道:“你怎样了?” 谢离摆摆手,回头去找林故渊,只见窗前空空荡荡,哪还有他的影子?便笑道:“半条命在别人手里攥着,不能陪小姐消遣了。” 说罢跳下窗子,如巨鹰落地,举头四望,见街角人影一闪,发足便追,边跑边道:“少侠等一等我!” 他眉眼含笑,步履轻捷,连踏几步,足尖点着街边一处菜摊子,在空中翻了两翻,扑簌簌一阵衣响,一举追至与林故渊并肩,偏着脸看他:“明知那东西发作,不知会一声便跑,想做什么?” 林故渊冷眼瞧他,见谢离眼仁漆黑,面容苍白,鬓发散乱,一举一动皆是疏狂样子,强压心头悸动,咬牙道:“耽误你眠花宿柳,实在抱歉的很。” 谢离大笑出声,边笑边摇头,道:“有少侠日夜羁绊,眠花宿柳怕是不能了,只是女人确实曼妙生姿,让人一见便心生怜爱,至今难忘。” 林故渊脸色愈发寒凉,不多时便到了客栈,店小二见两人回来,赶忙赔笑招呼,林故渊竭力克制体内蛊毒,淡淡朝他点一点头,扶住栏杆,跌跌撞撞奔上二楼,推开房门,再支持不住,扑通一声跪倒,挣扎着回身锁了门。 谢离被他关在门外,砸门央求:“喂,喂,你这是做什么?” 林故渊靠着门板坐在地上,奋力张口呼吸,力求换得一丝清明,急喘一阵,断断续续道:“我、我自己撑得住,不用、不用你多事。” 说完强自支撑身体,步履蹒跚去收拾房内行李,谢离在外催促:“故渊,我不跟你玩笑,那伙人不久便会察觉你我撒谎,恐怕红莲那边也要有所动作,我们不能耽搁,必须马上动身。” 林故渊喝道:“用你提醒!” 他一手撑住雕花床柱,缓缓坐下,以呼吸吐纳遏制体内翻江倒海,气息绵长匀定,感觉略略压住邪念,起身去取床头朔风,刚一挨到那冰凉剑身,忽感小腹一沉,真气猛泄,足踝骤然失力,竟扑倒在地,长剑当的一声落在身旁,他举起两只手,望向双手掌心,只见十指骨节突出,手指狂颤,丝毫不由自主,恨得一拳打在床柱,嘶声道:“废物,废物!” 凭他的武功基底,奋力一拳过去,别说是木头床柱,便是石头也要碎成几块,只听咚的一声闷响,那床柱却纹丝不动,连一丝凹陷也不见,林故渊抓住自己右拳,双目一眨不眨,只觉眼皮酸涩沉重,心头哀伤,哑声道:“为什么偏在这时候,为什么偏偏在这时候!” 谢离砰砰敲门:“你开门,我们一起对付那东西,耽搁不了多久,不用这般丧气。” 客栈房门简朴,雕花菱格裱糊素纸,不能隔音,林故渊仰头长叹,哑声道:“我现下不想见你,不想同你说话,这劳甚子,连一点自由也不肯给我吗?” 谢离急道:“你与这死物较什么劲。”他知道林故渊倔强性情,缓缓贴门坐下,攥住发根遏制身体情潮,反复回味他话里内容,问道:“故渊,我又惹你生气了吗?” 林故渊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这东西若是给个女子服下,你也算称心如意,偏偏要扯上我,你不情愿,我也不情愿……师门回不去,兄弟不能认,要死不能死……” 他满身热汗,只觉如置身笼屉之中,解开衣裳袒露胸膛,浑身红如虾子,愈发颓丧,“我认命了,都认命了,千难万难再无一句怨言,眼下只想独处片刻,为何这也容不得我?” 第50章 笛音 谢离听他话里有话,语气凄苦难言,知道他宁死不肯服软,挣扎着咣当一脚将房门踹开,只见林故渊跪伏在地,手里紧攥朔风剑柄,将剑胡乱往前比划两下,挣扎道:“你走,你出去,我不要见你。” 说完强撑着半跪起来,却只盯着谢离,一刻也移不开眼,目光迷离,半张开嘴,接连吞咽喉头津液。 谢离缓缓朝他走去,每前进一步,林故渊便瘫软一分,两人仅剩一尺之隔,再无力抵御,双膝着地,向前挪动几步,跪在谢离跟前,鼻间呼吸更重。 谢离低头抚摸他长发,知道他是没了神智,轻轻道:“你我皆知孟焦荒唐,发作时不能以常理来论,只要你我心智坚定,谁能小看我们一分?这种事,不动情便伤不了人,何苦要逼死了自己,没得害我心疼。” …… 这一次发作迅猛异常,往常孟焦作怪,只需亲昵一回半回便可恢复清醒,这一次却来势汹汹,不知几次沉浮,极限过后神思昏聩,身体疲倦异常,两人紧紧拥抱,呼吸缓慢绵长。 还未稍作休息,忽然听见天边遥远处飘来一阵笛音,空灵浩渺,没头没尾,似有似无,却勾魂摄魄,随着那笛音婉转,两人皆是心神激荡,以毕生武功修为强忍住才没随着乐声手舞足蹈起来,心头却再度酥痒难捱,体内蛊虫更是嚣闹沸腾。 两人鼻尖相抵,汗如雨下,目光稍一接触,周身热焰忽如炮竹引燃,炸开重重花火,林故渊胸膛起伏不定,□□:“谢离,这次好生奇怪,我怎么、怎么如此急切……” 他垂目望向身下,无论如何也说不出那羞耻之话,眼角发红,哑声催促:“我心里好难受……你、你再给我……” 谢离目光混沌,叹道:“我是一无所有之人,连命都不是自己的,拿什么给你。” 两人困兽般相互凝望,不知谁先动了手,便已滚做一处,奋不顾身,赴汤蹈火,竟像是赴死一般。 这一场混战结束,月亮已经移上了树梢,两人躺在地上,浑身黏腻,精疲力尽,全身有如车碾,连勾一勾手指都难以办到,内息更是阻滞,仿佛在方才那阵古怪笛音里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点中周身穴道,再仔细去听,那诡异曲律却又没有了。 四下死一般沉寂,没有风声,没有树声,窗外不见灯火,就连楼下大堂常有的吵闹声也不闻一丝,整条街市静如空城。 两人顿时警觉,强撑着各自坐起,林故渊朝谢离望去,只见他眉头紧蹙,神情若有所思,突然如五雷轰顶,一跃而起,吹熄桌上油灯,在黑暗中抓住林故渊的手,低喝一声:“趴下。” 拉着他滚入桌底,只听飕飕回响不绝,箭簇破窗而来,势如骤雨急落,锃锃咚咚插入墙中,好一阵子才渐渐停止,再抬头去看那窗格,窗纸已是稀破,对面墙壁密匝匝插满箭簇飞镖,两人皆是后怕,心道若是有人站在那里,恐怕一早已被打成了筛子。 此时身体再如何酸痛都顾不得了,情急之下真气重新凝聚,竟冲破方才笛音所设魔障,林故渊拔剑护在两人前方,颤声道:“何人偷袭?” 谢离伸手去取钉在桌腿上的一枚飞镖,林故渊道:“小心有毒。” 谢离点一点头,用二指将飞镖小心取下,轻轻一嗅,道:“倒不是什么厉害毒药。”又道:“今天闹了一场,虽骗过了风雨山庄派来的官兵,难保躲在暗处的人不曾起疑,那些人还没摸清我们到底躲在何处,否则此时已有后手,断不会容你我缓过劲来。” 林故渊望向满墙箭簇,沉吟道:“深夜杀人,绝非我们正派所为。” 谢离道:“不管是谁,这里都不能待了,走。” 两人猫腰出了房间,从二楼走廊直接跳入一楼,只见往常灯火通明的客栈大堂漆黑一团,店小二趴在桌上睡觉,林故渊走到他背后,轻轻扳过他的脸,只见他脸色发青,满口鲜血,早已死去多时。 林故渊匆匆在他身上检视一遍,不见一丝伤痕,掰开他的嘴查验是否服食毒药,一看吓了一跳,原来他的舌头被自己咬断了,半截肉舌滚落出来,掉在桌上,啪的一声。 那人脸上却无一点痛苦,下颌淌满鲜血,却嘴角上扬,脸露微笑,一副心满意足之色。 林故渊暗惊:他这是自尽吗?下午瞧他神色愉悦,不像是想不开之人。若不是自尽,又是什么古怪的杀人路数?他轻手轻脚转了一圈,只见店里一众老板、伙计、厨子,连同投宿的客人都已死了,皆是咬舌而亡,死状相似,都无挣扎搏斗痕迹,一模一样脸露微笑,神情痴迷,像在心身愉悦中忽然听见甚么不可违抗的命令,齐齐咬断了自己舌头。 第49章 在他们失去神智、大行那禽兽之事的两个时辰里,到底又发生了什么?他望向谢离:“这是你们天邪令的手法吗?好生邪门!” 又思忖道:“方才昏昏沉沉中隐约听见一段笛声,乱人心智,催人狂乱,既让人春情勃发,又不由自主心起杀念,要不是谢离内功深厚,我又有昆仑内功护体,于意志溃败时还能以仅存理智互相提醒,险些在极快乐时死在彼此身上,到现在还隐怀悸动……种种古怪之处,不知与这些人的离奇身亡有无关联。” 只见谢离两眼放光,抚掌道:“是他,是他来了,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林故渊道:“谁?”谢离道:“你可记得史可追所说,你我身上蛊毒出自谁人之手?” 林故渊一惊,心头闪过一个名字,脱口而出:“你是说……祝无心?” 谢离点头道:“他不仅会做蛊下蛊,更有一门独门纵魂驱蛊之术,我离开天邪令时尚未听说有如此精深,这些年他深受红莲重用,估计是进益多了,以笛声摄人心魄,逼迫他人自尽,除他之外,我再想不出别人。” 他一拍林故渊肩膀:“追不追?” 他话未说完,林故渊已拍案跃出:“废话,追!” 两人接连跳出客栈后窗,只见夜色深沉,万籁俱寂,周遭静如坟茔,风过树梢,更觉鸦雀无声,谢离在前引路,飞身跳上一处高楼房顶,伏在屋脊之后,冲林故渊做了个不要出声的手势,从身下抽出一片瓦片,甩手远远抛向对面街市,只听喀拉一声脆响,瓦片摔成数瓣,随着这一声动静,屋后小道忽然跳出几个黑衣人,个个黑布蒙面,目光如电,仰头朝两人藏身之处来回扫视。 两人将身体伏低,大气也不敢出,林故渊轻轻学了一声猫叫,隐约听见楼下有人说:“嗨,是头畜生。” 另一人答道:“不能大意,喝了咱们投了迷药的井水,再听上一曲祝左使的五音伏魔曲,连老鼠都腾腾打转,纷纷自行碰死在石头上,哪还能有猫?别是什么人伪装的。” 林故渊嘶地倒吸一口凉气,深悔自己莽撞,却听那黑衣人瓮声瓮气道:“这可说不准,难保猫儿狗儿白日贪睡,没有喝那井水呢?方才你我又补了一阵急箭,想这条街再无一条活口,你不用太过多疑。” 另一人道:“也是,也是,你我还是快些回禀了堂主,免得时间一长,又生出些枝节。” 林故渊听得心惊肉跳,心说原来不止客栈众人横遭屠戮,整条街的老幼妇孺,连同牲畜走兽都遭遇毒手了吗?可怜那些无辜百姓,可怜这许多无辜生灵!魔教手段竟如此残暴!不禁深深望向谢离,指甲在他手背掐了一把,留下一排弯月似的掐痕,谢离吃痛,瞪他一眼,做出一脸无辜之相。 黑衣人学了一声布谷鸟叫,四面八方窜出许多条黑影,趁着苍茫夜色,往西南方逃窜,这些人身手极其敏捷,不发一点动静,不多时便尽数退去。 林故渊和谢离一路不近不远的跟着,不多时便出了城,沿着城郊小路一直往西南行进,周围人烟渐稀,却是一片荒山野岭,朗月当空,万事万物如抹银霜,那伙魔教弟子脚程极快,不打火把,齐齐奔上一处山坡。 那山名叫鸡鸣峰,酷似一只昂首挺立的大公鸡,山势拔高,山顶能俯瞰整座开封府,到处是衰草烂石,一棵大树也无,山包连绵起伏,黢黑一片,背靠远方苍蓝夜宇。 正是一个月朗星疏的好天气,风露清华,草木萧肃,一地溶溶月色,暮天旷野皆被月光濯洗的空明洁净,他俩从小径夜奔上山,举目四望,只见鸡鸣峰的左首不远处正是那酷似“鸡头”的峰顶,却是一块如天外来客般的巨大山岩,嶙峋突兀,寸草不生,昂然傲立于众山之巅。 那伙魔教弟子站在山岩下方,吹出一串啾啾哨音,右手一抬,从袖管里发出无数条细细银丝,嗖嗖几下,缠住上方各处凸出山石,借力攀上,收回银丝,再如法炮制,不多时已轻巧巧跃上了峰顶,只剩几个小小黑点,不见人影。 第51章 欧阳啸日 林故渊发足便要跟上,谢离将他往后轻轻一拽,道:“再等一等。” 果不其然,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那伙魔教弟子又尽数从峰顶撤回,显是领了新的任务,匆匆忙忙按按原路下山去了。 两人寻思那峰顶定是藏着魔教头目,十有八九是那祝无心,谢离双目眯成一线,目光阴鸷狂热,双手握如鹰爪,手背爆起青筋,不等林故渊催促,飞身上了峰顶,林故渊在他身后,鹿伏鹤行,藏身在一处尖锐石块背后,探身向外观望。 原来这鸡鸣峰顶从远处望来极是尖锐狭窄,攀到顶峰才发现比想象中宽阔的多,是一块干燥宽平的巨大山岩,足有数十丈见方,四野开阔,寒风漫卷,从绝顶放目远眺,崇山峻岭幽深寂静,开封府退去白日的喧嚣浮华,安静卧于黢黑旷野一隅,若不是此时情形紧张,倒是一处登楼放旷,抒怀胸臆的好去处。 夜色幽深寒凉,半空一轮浩大空明的月亮,耀得四下如白昼一般。 巅顶站着一个人。 那人身躯雄壮魁梧,一身黑金衣袍,双肩双腕覆以金甲,面容阴沉冷硬,不知是否有胡人血统,眼陷而鼻高,一样未曾束冠,长发披散,遮去半张面孔,眉头紧蹙而眼角上扬,眼下有深深阴影,气度极是萧杀。 林故渊天天与谢离混迹一起,对魔教种种不遵礼法之做派早看得惯了,却仍是被这人吓了一跳,只见这人手牵两条精悍修长的恶犬,那犬毛色灰白,两耳竖立,犬目放幽幽绿光,不似平常恶犬腾腾乱转乱吠之态,竟是雍容安静,颈项风毛微动,再仔细一看,哪里是犬?分明是两头灰狼,狼性自由难驯,在他身边却极为安稳。 冷谧月夜,高风山巅,一人遗世独立,与两匹孤狼肝胆相照,好一幅诡异莫测的图景。 驯犬之人遍地都是,驯狼之人闻所未闻,林故渊望着谢离,想问他这奇人是何来头,却见谢离那双狭长的眼睛也像狼,死死盯住那人,神情专注贪婪,唇边泛起笑意。 谢离素来爱笑,有事无事脸上挂着三分笑,时而率性跳脱,时而轻薄倜傥,时而装傻充愣,却从未有一次与此时相仿,那笑既热情又凉薄,既酣畅又深藏恶意,像与故友久别重逢,又像与等待数年的仇敌相见,是山雨欲来的短暂平静,露了杀机,就要饮血。 林故渊只觉那笑容骇人,没来由的想向后退,只见谢离两眼一眨不眨的仰望那山巅男子,对他道:“那就是业火堂堂主,欧阳啸日。” 他扭回头去,眼中狂热之色更甚,自言自语道:“他竟亲自出马?是了,是了,他的事,他怎会不亲自来办?这么些年一点没变,被弃如敝履还忠心耿耿,狗都不如他贱。” 林故渊听他话中大有深意,似是通晓许多内情,刚待发问,谢离却移开视线,朝那人身后阴影心不在焉的一抬下颌,淡淡道:“你看,祝无心。” 山风浩大,说话声几不可闻,然而这名字一经提及,林故渊像触着了火炭,心里咯噔一声,两眼灼然放光,他朝欧阳啸日背后望去,这才发现他身后的阴影里站着一个人,道人打扮,深蓝布衫,宽袍大袖,脚蹬布履,面孔黧黑,腰间别着一支竹笛,只因欧阳啸日太过显目,山岭夜色黢黑,方才竟没注意到这人的存在。 林故渊不知这两人武功如何,但听说是魔教一堂堂主亲临,想必连谢离这等偏门好手也望尘莫及,便知不好对付,以眼神向谢离问询。 谢离握一握他的手,摇头道:“硬拼无益,静观其变。” 月亮升得高了,山风愈加冷冽,欧阳啸日脸蒙月辉,眺望远处山峦,一动不动,站成一尊雕塑,过了足有一个多时辰,林故渊和谢离躲在石头后几乎打起了瞌睡,突然听见脚步声纷乱而至,十多条黑影飞快攀上山岩,领头的黑布蒙面,奔至欧阳啸日跟前,朝他深深一拜:“堂主。” 欧阳啸日立刻转身,欣喜道:“如何?” 蒙面人面露难色,道:“弟兄们又搜了一遍,没找到。”欧阳啸日道:“心法呢?”蒙面人为难道:“也……也没找到。”说完单膝往地上一跪,两手抱拳:“属下办事不利,任凭堂主发落。” 林故渊摸了摸怀中《菩提心法》,不由后怕,欧阳啸日眼皮一垂,声音陡然拔高:“发落?你说的倒轻巧!我们已打草惊蛇,你却说找不到他们,我问你,该怎样发落!” 他面容狠戾,虎目生威,从眼里直冒出火来,那蒙面人惊恐万分,连连后退,一叠声道:“属下知错,堂主饶命,堂主饶命!”可惜“命”字还未说完,只见欧阳啸日从后腰抽出一柄镶金重剑,看也不看,提剑朝那人当胸刺去,一刺一挑,收剑回鞘,顿时血如热泉,那人唔的闷哼一声,两膝软倒,触地身亡。 跟随他来的十几个黑衣人见此情状,齐齐掏出短刀,大声道:“谢堂主赐死!”往项上一横便要自尽,欧阳啸日一声咆哮:“好了!全死了也不过脏了这片地方,能把心法找回来吗?”众人停住动作,流露感激之色,欧阳啸日赫然而怒,吼道:“滚,都滚!再滚去找!” 第50章 众人齐齐道:“谢堂主不杀之恩!”哪还敢说一个字,纷纷四散奔逃,欧阳啸日愤懑难平,将剑向地重重一杵,那两头狼像是感知主人焦躁,呼呼喷出鼻息,扭身登上山岩,遥望头顶一轮满月,仰头发出一串悠长凄厉的啸叫。 山巅重归寂静,欧阳啸日手抚胸口,喃喃自语:“小琪,你不用急,就算翻过天来,我定把心法替你弄到……”他声音渐低,这名字一出口,那凶狠面容竟浮出一丝温柔神情。 祝无心自阴影中走出,缓缓道:“急什么,风雨山庄弄来的消息也算是消息?若那二人真不在此处,你便是屠尽开封府,也寻不到右掌教所需之物。不如从自己人处下手。”这人说话声喑哑森然,空空渺渺,如风中一只生锈铜铃,全身形销骨立,满面皱纹,空荡荡两只大袖管灌满山风,活像一具行走的死尸一般。 欧阳啸日道:“我们布下天罗地网,二人虽劫走菩提心法,若无内应帮助,绝逃不了这些时日,这几日倒抓了几个青木堂旧部审问了一番,不想易临风那厮贪生怕死,手下人骨头却硬,吃了小琪的腐骨裂心丹,竟硬扛到死也一字不肯吐露。” 祝无心横他一眼:“右掌教就是右掌教,什么小琪,你再乱叫被外人听见,当心又被抓去抽鞭子。” 林故渊听见欧阳啸日口中“小琪”竟是魔教右掌教,不由大为奇怪,他见人人提起红莲皆噤若寒蝉,一直以为魔教右掌教是个与史可追相仿的残虐老头,原来年纪并不大,又听见欧阳啸日提起他时神气古怪,一个念头从心里闪过,面上一红,慌忙压制下去,自嘲道:可了不得,自从沾上谢离,看谁都像断袖。 祝无心打住话头,取出竹笛,横在唇上,手指轻按笛孔,吹出一串悠扬调子,旷野寂静,笛声空谷传响,调门轻快动听。 他含胸弓背,六孔连按,曲调陡然变化,呜呜咽咽,忽高忽低,如泣如诉,间或一声刺耳长鸣,越发不成调子,吹得人心里刺挠烦躁。林故渊躲在大石之后,只觉气血阵阵翻腾,丹田一股热气四处冲撞,心中连叫不好,一把抓向谢离手腕,只见谢离与他并排而坐,双目微阖,眼底浊浪翻滚,后背绷如弓弦,双腿缓缓蹬出,也是不甚好受。 两人暗暗叫苦,深恐祝无心再吹下去,情形将一发不可收拾,却听欧阳啸日一声低吼,率先打断了那古怪笛音:“别吹了,呜呜呜呜的好让人心烦,还不如我这两头牲口叫得好听。” “这是我新作之曲,名为《行路难》,心地纯净之人听来只觉悲凉慷慨,不觉有他,只有那些心怀鬼胎之人听了,才觉心慌气窒,痛苦难捱。”祝无心将竹笛缓缓收回,乜斜着他,话里有话:“欧阳堂主,你心有旁骛,当心让右掌教发觉。” 欧阳啸日猛然转头,冷冷道:“你待如何?” 祝无心却无意挑起事端,喟叹一声:“我是想劝你,收心吧,你练的是五阳归元功,一生不能破童子身,否则便是功力尽废,万劫不复,何苦做那些非分之想?” 他这话说得露骨,欧阳啸日面露愠色,待要与他争辩,却又不说话了,望向背后当空朗月,双眉微微一皱,若有所思。 祝无心用衣袍擦了擦竹笛,道:“你不是担心那二人跑了么?放心吧,前些日子史可追那不成器的老东西托人来邀功,说抓到两个青木堂叛逆,原本关起来要等你发落,一失手又给放跑了,你猜那两人是谁?” 第52章 驯狼 欧阳啸日心不在焉应了一句,一挑眉毛,道:“史可追?老东西还没被那半部歃血书折磨死么?” 祝无心笑道:“眼下还没死,不过,照着他那套歪门邪道练下去,不死也快了。”欧阳啸日点了点头:“快些死了罢,这几年仗着帮教里做了点事,一天到晚跟个苍蝇似的来烦小琪。”又道:“你方才说跑了两个青木堂叛逆,就是前些日子大闹少室山的那两个?” 祝无心道:“正是了,不过并非两个青木堂叛逆,而是一个青木堂属下,一个昆仑山弟子。”欧阳啸日来了兴致:“昆仑派?那群酸臭道士?”祝无心道:“对。”欧阳啸日奇道:“有趣,我竟没听说昆仑山也有心向圣教之人。” 祝无心发出一阵呵呵大笑:“非也,非也,此事还得论到那史可追头上,他不是研究出一套‘阴阳相合’之法么?去年我从苗疆秘术中取得一味‘孟焦’,托赖他替我找对男女试试药效,不想他那糊涂蛋,为表忠心,孟焦蛊给那青木堂叛逆和那昆仑派弟子一人一半吃了下去。” “那孟焦蛊本是我从苗疆女儿家中获得,苗女怕情郎生异心,偷骗他吃下,从此郎情妾意,再离不开,我将之改良一番,想看看有甚用处。” 欧阳啸日道:“如何?” 祝无心一捋胡子,笑道:“一男一女吃了不过是多些房中意趣,两明男子可大不相同,男有阳气,女有阴气,阴阳调和互补,那蛊也各自相安,可若是阳阳相合,阴阳不能流转,蛊虫无法满足,只能吸人内力,发作一次比一次来得厉害,清醒时间越来越短……内功强的虽可多支持些时日,到最后一样是蛊虫啃食入脑,心智全失,内功尽废,疯疯癫癫,成了个只想‘采花’的花疯子,淫性大发,不避众人,不知廉耻,想一想那番图景,都觉有趣的很!” 他笑意吟吟,甚为得意:“因此我说你不必担心,我今以笛声发动蛊虫,以孟焦蛊的威力,若他俩此时真在开封府,想必已是万分难熬,再过不了几天,我所说将一一应验,今夜你抓到他们与否,都无甚关系。” 林故渊听他说这番话,终于知晓近日蛊毒连番发作的缘由,越想越是齿寒心冷,听他说到“不避众人,不知廉耻”一句,耳中轰的一声,一阵天旋地转,仿佛赤身裸体被拖去游街示众,不知不觉冷汗浸透衣衫。 也不知此时距离祝无心所说“蛊毒入脑”还有多少时日,一时又惊又怕,与谢离十指相扣,两人彼此支持,都起了杀心。 却听欧阳啸日道:“普通人自然敌不过,若那人内功极其深厚,能克制你的什么孟焦蛊呢?” 祝无心一抖袖管,不屑道:“普天之下,几人有如此深厚内功?少林慧念算一个,昆仑派那位云游掌门算一个,我们冷教主算一个,丐帮此任帮主内力虽强,失于刚愎,勉强算半个,除此之外,普天之下再无如此高手。” 欧阳啸日淡淡应了一声,稍稍沉吟:“史可追说那人自称青木堂属下,可短短数日,竟翻起如此大的风浪,实在不像一普通教众……”他眼下阴影愈发深重,攥紧手中牵狼缰绳,勒得那两匹灰狼连连打转。 祝无心见他如此,问道:“还能是谁,青木堂五旗主之一?左右使?”欧阳啸日皆不答话,祝无心道:“难不成是那下落不明的易临风本人?” 欧阳啸日仍是不语,寒风吹开他额前长发,鹰目放出凶光,祝无心骇然道:“九幽姥姥因当众违抗右掌教命令,被你们业火堂和我们圣金堂联手诛杀,逆水堂如今只剩个小丫头撑台面,再不成气候,幽土堂一向安分守己,青木堂又是如此下场,难道此时教中还有别人敢违抗陌尘君吗?” 他声音一沉:“……难道、难道是他?怎么可能?” 林故渊听他们议论谢离身份,忆起谢离身上种种不合情理之处,跟着竖直耳朵,祝无心却又不说了,沉默片刻,阴声道:“是否要禀报右掌教?” 欧阳啸日摇头道:“暂且不必,我只是猜测,尚无证据,何况我早已发誓,今生今世要守护他,眼下他练功到关键时刻,我不为他增添助力,难道还去打扰他吗?这些小事,交于我便好。”说罢惋惜道:“少林寺中崔左护法死状古怪,我便有此疑虑,可惜被那昆仑派小子横插一杠,到最后也没逼那人显露真正功夫,否则你我不至于如此被动。” 他从腰间解下一支金灿灿的马鞭,握在手中,轻轻抚摸,似是勾动心事,脸上浮出一层柔光,对祝无心道:“你且回教里去吧,小琪这几日心神不定,我怕他练歃血术再出岔子,你去备些宁心静气的药丸,随时听他差遣。” 林故渊听见祝无心要走,不愿放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谢离按住他的肩膀,眼睛一眯:“别动。” 祝无心却不急着离开,脸上露出悲悯之色,登上峭壁,迎风而立,将竹笛横在唇边,呜呜咽咽的又吹奏一串曲调。 长夜静谧,皓月当空,两条空荡袖管临风摇曳,布衣麻鞋的道人在高山吹笛,本是一副泓峥萧瑟的出尘之景,可那笛声九曲婉转,暗藏玄机,直勾的人浑身燥热,却又绵绵长长,不肯断绝。 等来等去仍不停歇,林故渊和谢离被困在石头背后,挣不开,走不了,逃不出,他俩今夜已数度苟且,身体虚弱难受,秘处也疼痛未消,被那笛声一勾,生生又起了排山倒海般的欲念,情形所迫又不能痛快交欢,俱是气血翻腾,忍得几乎肝胆尽裂。 第51章 谢离内功根基极深,方才听祝无心泄露了孟焦的来龙去脉,再不肯纵欲,头一次认真对抗那蛊毒,比林故渊还镇定几分,低头一看,林故渊紧闭双目,月光之下,清清冷冷的一张容长脸,碎发被汗打湿,乱糟糟贴在脸上,长眉紧锁,鼻尖覆汗,一呼一吸发出低微声响,却咬紧牙关,不肯向孟焦屈服一分,顿时惜他倔强,升起万般怜爱,只想把他搂在怀里,向那玉石似的额头吻上一吻。 林故渊周身如受刀割火烤,出透一身冷汗,绝望之际睁开眼睛,发觉与谢离相隔不超三寸,对面一双黑眸如汪在寒潭底的石子,直勾勾盯着自己,近的能看清彼此倒影,霎时一惊,只觉得要溺毙在那深不见底的黑暗里,来不及反应,又被谢离扳过下颌,偏头亲吻过来。 林故渊扭头挣扎,昏昏然感觉谢离掌心贴住自己后背,一股热流输入奇经八脉,暖融融的真气沿四肢百骸游走,与心头邪念相抗衡,全身一阵舒适,知道他是用真气助自己对抗蛊毒侵扰,移开嘴唇,道:“多谢你……” 谢离摇头,眼中疼惜之色更浓,耳语道:“跟我不用说谢,我欠你的。” 宿敌在侧,却肯损伤自体内力以真气相助,林故渊知他心意,心头暖热,不再挣扎,两手搂住他脖颈,自己也不知是怎么了,昂起下巴,心甘情愿与他吻在一处,唇舌勾连,你来我往,吻到动情处,半睁开眼偷看他表情,见那极疏狂率性的人没有半分轻薄之色,神情端肃专注,不禁一阵耳热,心头砰砰直跳。 他俩躲在石后耳鬓厮磨,被欧阳啸日一声咆哮打断:“行了,走吧,别吹那吊丧曲子了。” 笛声戛然而止,祝无心将竹笛放回袖中,微笑道:“欧阳堂主保重,贫道告辞了。” 说罢举手一拂,从袖中飞出一道绳索,刷刷几下缠绕住一块尖锐石头,收紧拽了一拽,从悬崖绝壁纵身跃下,深蓝道袍猎猎飞舞,嗖的一声,隐没在黢黑夜色里,看不见了。 笛声乍停,孟焦威力骤减,加之一天内曾数度发作,力量不如平时,已能凭意志克制,林故渊和谢离放开彼此,察觉方才失态,看也不敢看对方一眼,各自转头从石缝观望外面情景。 祝无心已经走了,欧阳啸日独自站在山巅,雄健臂膀轻轻发抖,垂头若有所思,不知作何想法。 此时以二对一,倒是下手的大好时机,只是两人被蛊毒折腾的四肢发软,瘫在石壁背后,只想缓一口气,林故渊定睛向外一看,惊得险些吞下自己舌头。 只见欧阳啸日放开缰绳,任两头孤狼自由奔走,握着马鞭放在脸上,微闭眼睛,神色沉醉痴迷,用脸颊来回摩挲。那马鞭华丽非常,鞭杆为黄金锻造,包裹牛皮,尾端坠一条金灿灿的璎珞,除此之外皆乌黑发亮,一看便是主人心爱之物。 他吻过那鞭子,缓缓解开袍褂,坦露健壮上身,背对谢、林两人,面朝悬崖方向跪了下去,将一头长发从颈项拨至前方,拿牙咬住,借着月光照耀,只见他后背肌肉贲张,赫然盘亘一片累累鞭痕,有些早已是陈年旧迹,有些仍结着黑色血痂,伤痕粗粗细细、横七竖八,足有上百条之多,甚是骇人。 第53章 破庙 林故渊看得呆了,连蛊毒发作的疲累都放诸脑后,一个劲盯着这怪人,心道:他这是受了刑吗?他身居业火堂堂主之位,又是红莲心腹,谁敢对他下此重手? 夜晚风凉,吹起耳畔乱发,欧阳啸日倏的一扬鞭子,抽向不远处一团碎石,小石块迸射碎裂,接着弓起身体,啪啪两下朝自己后背抽去,下了狠劲,顿时皮开肉绽,横亘两条手指粗的伤痕。 啪,啪,又是两鞭,纵向抽在相同位置,紫红鞭痕渗出鲜血,沿后背流淌。 那该是寻常人不能承受之痛苦,欧阳啸日蜷缩身体,颤抖愈发剧烈,额头冒汗,脸上却露出陶醉之色,深深去吻那马鞭。两匹狼无声接近,畜生极通人性,知道主人受难,低垂头颅,将毛烘烘的脑袋不断往他额头磨蹭,欧阳啸日呼吸粗重,圈着灰狼头颅,将面颊埋进它厚厚风毛之中,口中呢喃呼唤:“小琪,小琪。” 来回往复,爱恨交织,温柔缱绻,一生惆怅化在几声呼唤中,连草木都为之动容,他思念之人但凡对他有一分情意,怕是连心也要碎了。 “这人倒是个痴情种子。”林故渊望向谢离,“你们的右掌教红莲,原来是个年轻女子,原来闺名叫做小琪。” 他口吻严肃,没有半分玩笑之意,谢离被他问得哑口无言,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林故渊露出狐疑神色,忽然福至心灵,呀的一声,抿嘴朝那欧阳啸日来回打量,表情甚是复杂。 谢离哭笑不得,长长叹一口气:“我见他对红莲唯命是从,从不敢有半分忤逆,只当他是那等趋炎附势之流,一向看不起他,不想他存了这份心思。” 眼里不由浮出几分悲悯,叹道:“五阳归元,可怜人。” 山中传来一声布谷鸟鸣,欧阳啸日倾听片刻,收拾衣衫匆匆下山。 林故渊和谢离从乱石后走出,见鸡鸣峰空空荡荡,只余一地月光,回忆起方才诸般情景,如同做了一场梦一般。 想到一时犹豫,竟白白浪费了擒获祝无心的机会,将他放回了魔教总坛,心里更加懊恼。 他俩怕魔教再回山顶,不敢久留,从小路溜下山去,一路藏身草丛树丛,试图寻找魔教足迹,可天邪令众人行踪诡谲,去与来皆无影无踪,不过耽搁了一盏茶的功夫,竟连一点影子都再寻不到。 两人不能再回客栈,在郊外一家破庙凑合过夜,那庙年久失修,外墙坍塌大半,到处覆盖灰尘,龛前挂着一席看不出颜色的破帷帐,谢离三两下划去蛛网,用力一扯,连布幔带挂梁咣当一声砸了下来,他迅速退避,吃了一嘴灰,被呛得连连咳嗽,朝那佛像扫去一眼,骇然道:“呵,什么东西,好吓人。” 林故渊抬头去看,只见那“菩萨”歪在一边,青灰面色,大黑眼圈,腮上画着好些红痘瘢,哪是菩萨佛祖?分明是一尊瘟神爷。 谢离连道:“晦气,晦气。”捡了根木棍往草堆里翻翻捡捡,先找着一条死蛇,又扒拉出几块干巴人粪,满屋除了些破桌烂椅,一点人气也无。 谢离扔了木棍,推着林故渊往外走:“算了,算了,你住不得这种地方,太脏了。”林故渊不动,斜他一眼:“你能住么?”谢离道:“你还不知道我,山林坟圈,破屋烂瓦,我哪都住得。”林故渊点头,拨开他往庙里走,谢离在后头追:“喂,喂。” 林故渊踏进破庙,解下背上行囊,向四周环视,见满地污秽,竟找不到一处能落脚之地,不由轻叹口气。他性子极好洁,所居之处一向片尘不染,在门派时恨不得连脚下道路都事先拿雪水濯洗,从未在这种腌臜之地过夜。谢离观他神色,嗨嗨一笑,道:“我就说嘛,这等破败地方,太委屈林少侠。” 林故渊捡起他扔下的木棍,拨开一团破烂帷帐,正看见一窝虫蚁四散奔逃,嘴角往上一扬,冷笑道:“我看这里甚好,以你我二人现在的身体,不恶心到别人便是积德,人来人往的地方是我们能去的吗?也只有这瘟神庙,才是你我归宿。” 他将背囊往地下一掷,淡淡道:“想不到我半生做人坦坦荡荡,有朝一日会如过街老鼠一般,连一处容身之所也没有,罢了,你我现在神智清醒才嫌这破庙腌臜,等再过几天,孟焦入了脑,还管什么脏净。”他席地而坐,半眯眼睛,望着残破天顶透出的点点星光,“再挨两三个时辰,天就要亮了。” 将背囊当做枕头,推开身边乱草,躺下就要睡觉。谢离摇摇头,示意他起来,林故渊皱眉看他,谢离笑而不答,拉他起身,替他拍净他衣上尘土,轻道:“去一旁等着,一会尘土飞扬,再呛着了你。” 他将林故渊推至破庙一脚,自去扶正供桌,一样样捡起地上散乱物事,抱了满怀,尽数扔去庙外,不知从哪儿找来一把半秃扫帚,弯腰刷刷挥舞,不多时便开辟出一块阔朗地方,又抱来干草木柴,堆成火堆,用火折子引燃。 天气干冷,火苗燃烧极块,毕毕剥剥,耀得庙里通红一片,谢离大步奔出去,不多时提回一只胖大白兔,徒手剥皮,掏出内脏,把满手鲜血往衣上抹了两把,出去砍下两根尖细树枝,穿起兔肉,架在火上翻烤。 一连串不知做了多少次,毫不拖泥带水,不过一炷香功夫,变戏法似的从这漏顶的破庙一隅收拾出一块温暖清洁的栖身之所,林故渊冷眼瞥着他刚到手的食物,只见兔子壮而肥硕,一看便是村民家养,知道他是顺手牵羊,却也不说什么,只远远看他。 谢离盘腿而坐,来回翻烤兔肉,烤的油星噼啪直爆,肉香扑鼻而来,这才招呼林故渊过来坐下,笑道:“这容身之所少侠可还满意?”林故渊不做声,谢离笑容更深:“这还不好么,有地方避雨,有火堆取暖,肚子不饿,还求什么?要是能再来壶酒,神仙也过不上这好日子。” 第52章 林故渊转头看他,只见谢离一双沉沉黑瞳倒映火光,眼底都是回忆,深沉苍凉,尽数藏在笑里,撕开一点兔子肉,尝了一口,美美嗯了一声,道:“香。” 林故渊看也不看一眼,盘膝坐在一旁,谢离知他不食荤腥,摇头道:“哎,你们啊,讲究太多,我小时候吃百家饭,能讨一口饱饭,二话不说,跪下就给人磕头,管什么荤的素的,那时候啊……”他挥手比划,余光看见林故渊闭目养神,没有搭理他的意思,便住了口。林故渊却又睁开眼,丢出冷清清几个字:“那时怎样?” 谢离一愣,道:“你想听么?”林故渊道:“你说。” 谢离好生奇怪,见他认真倾听,只好顺着方才话头聊下去:“小时候饿得久了,人就馋,无论走到哪里,头一件事便是不能短了吃喝,记得有一回,有家大户人家给了只过年祭祀剩的囫囵烧鸡,我那时才多大,五六岁吧,一顿吃了个干净,又灌了二斤水,肚皮涨得像鼓,在道旁躺了两天,下暴雨都没醒,人家还以为死了,用席子裹着扔到乱葬岗……你猜怎么着?我昏睡醒来,看见周遭都是死人,吓得从黄土里爬出来,被那抛尸的看见,还以为是诈尸。” 他连说带笑,将儿时琐事一件件当做故事来讲,讲那时辗转过的村落,家乡的辘轳和水车,讲村头的酒肆和凉亭,飘着黄叶的秋天,讲早记不清相貌的父母,讲父母病故,祖父叔伯全家死于瘟疫,他寄住舅舅家里,舅母横加白眼,动辄打骂,苦虽是苦,好在能吃上一口剩饭,不料一天被舅父舅母带上公堂,说年景不好,再供养不起,七八个骨肉至亲当堂吵作一团,谁也不肯收留他。 他小小年纪,骨头却硬,起身朝舅父舅母深深一拜,扭头便走,拄着一根树枝,跟着流亡讨饭的队伍,深一脚浅一脚离了生养他的故乡,颠沛流离,四方游荡,不知到了哪里,一次街头殴斗,拼去半条性命,却机缘巧合的被天邪令的人看中,当了个跑腿送信的小子。 谢离的故事讲得生动,林故渊听得入神,然而所有故事到他进天邪令便戛然而止,再如何拷问,都故意嬉皮笑脸拿话岔开,编些一眼戳穿的瞎话来糊弄。 林故渊便不问了,掰下一条兔腿,咬下一口,细嚼慢咽,轻轻皱起眉头,道:“我好多年没吃过肉了。” 谢离笑得前仰后合,拍掌道:“你啊,忒是养尊处优,脸皮又薄,真该把你扔进丐帮,你是横竖拉不下脸来讨饭的,饿个三天,看见吃的眼放绿光,可不用我再求你。” 第54章 深仇 两人对坐清谈,不觉天色破晓,庙外晨雾弥漫,一束束淡蓝天光从千疮百孔的屋顶漏下,两人合衣侧躺,林故渊听谢离倾吐儿时之事,想起当年昆仑种种,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谢离转过身子,温声道:“还不睡么?”林故渊不善言辞,含着千斤重一颗枣核,只是吐不出口,轻轻道:“师尊若知晓我与你躲在一瘟神庙里,不知要气成怎样一副样子。” 又想起近日江湖谣言四起,魔教蠢蠢而动,只觉以一人之力面对武林纷争,外有强敌,内中奇毒,两肩不堪重负,长长短短只是叹气。 谢离识人极准,听他情思郁结,跟着叹道:“你还年轻,这境遇却是难受了些,不过久了也就惯了,这些年我都是这么过来的,天邪令视我为叛逆,正派容不得我,人人得而诛之,乏了便喝一顿酒,日夜醉生梦死,也就忘了。” 两人皆是沉默,篝火渐熄,破庙四面漏风,林故渊背过身去,心中更是灰暗,淡淡说道眼下孟焦步步紧逼,不知何时便要夺人神智,就算要醉生梦死,也没那些时日可以耽搁。 谢离目光在他脸上胸口来回游移,眼中浮动狡诈神色,道:“其实……我早就想说……”他欲言又止,装摸做样咳嗽一声:“那孟焦并非没有破解之法……” 林故渊猛然睁眼:“你说什么?” 谢离像是怕他责怪,先往后一退,嗨嗨笑道:“世上有一门内功心法,极为博大精深,可让人明心见性、百邪不侵,若是练了那个,别说是孟焦蛊这等雕虫小技,就算是油尽灯枯,也能重获一线生机。” 林故渊只觉他这段形容甚为耳熟,眉头大皱:“是何种内功心法?” 谢离笑而不语,卖足了关子,抬起一根手指,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说完往林故渊怀里一戳,轻轻吐出六个字:“少林菩提心法。” 林故渊摸着怀中硬邦邦一本册子,脸上露出戒备神色,忽然想到在客栈他曾觊觎那心法,被自己及时发觉才未曾得手,又想到当日魔教围攻少室山,自己不识藏经阁机关,也是谢离想也不想便说出经书所在,再往前细数,谢离还曾以杂役身份在少林蛰伏许久,通晓少林各处布局道路……先前许多不合情理之处浮上心头,既惊且怒,高声道:“你、你说!你是不是预谋已久?你利用我,你利用我去偷这心法?” 一连串可怖想法掠过心头,越推演越觉有理,心中发冷,牙齿咯咯颤抖:“你要这心法做什么?你也想练那歃血魔功?”他倏然起身,扬手去抓谢离,“魔教就是魔教,心机深重,不择手段!枉我护你信你!” 谢离被他逼得抱头鼠窜,边跑边道:“怎么可能,少侠手下留情,手下留情,听我说一句话!” 他从地上抄起一块木板,高举过顶,抵御林故渊拳头,快快道:“跟你上少林寺前我并不知晓红莲意图,如何说预谋已久?我确实知晓《菩提心法》能克制歃血术阴邪,为怕红莲盗窃经书,曾乔装易容混进少林一段时日,见他迟迟没有动作,便作罢了,也正因如此,当日天邪令围攻少室山,我察觉形势有异,第一个便想到了藏经塔……” 他左躲右闪,连连求饶:“少侠你想想,当日我曾藏身少林半年之久,寺中自上而下无一人发觉,若我真觊觎菩提心法,那时不早就得手,何必等到今日?” 只听嘭的一声,林故渊当头一掌将木板劈作两半,那木板受潮腐朽,不能承重,掌力一丝不减,重重砍在谢离颈侧,林故渊一慌,抢上前道:“你怎样了,打疼没有?” 谢离跪在地上,揉着脖颈,一脸苦相:“疼的很,要小娘子吹一吹才好。”林故渊听他有闲心玩笑,知是无碍,寒着脸不肯作声,谢离哀求道:“少侠这样潇洒的身手,我等小卒怎打得过?饶我一命吧。” 林故渊一时觉得他的话有几分道理,一时又悔不当初,心道断不能再尽信这魔教中人,谢离见他无意恋战,笑嘻嘻拍净膝头枯草,回篝火旁一屁股坐下,道:“话说开了也好,省得我再费心算计,眼下心法在手,你我只需按照《心法》中口诀修练,自然能在孟焦发作之时以少林禅功加以抵御……” 林故渊冷眼看他:“不可。” 谢离啧了一声:“这可是世间数一数二的上乘内功!” 林故渊道:“偷练他门内功,卑鄙小人!” 谢离呸了一口:“什么好东西,谁稀罕它!” 他看林故渊不肯动容,劝道:“秃驴天天把普度众生挂在嘴边,你我身中奇毒,不得已才以经书救命,他们怎会怪罪?你我也并非故意行窃,大不了等弄到解药,我们上门去给秃驴认个错,归还心法,帮他们扫几日佛堂便是……” 他循循善诱,林故渊只一句:“不可。” 被缠磨的烦了,不动声色往后一退,露出鄙夷之色,道:“别说这是偷来的心法,就是少林真心传授,我身为昆仑弟子,受戒于师门,怎可另学别家功夫?”他语气愈发严厉,半分转圜之机也没有。 谢离斜睨着他,咧嘴骂了句朽木不可雕,捡起一根漆黑木棍,不耐烦地拨弄篝火灰烬,鼓捣的火星四射。 林故渊冷冷道:“你也是习武之人,你师父授你武功之时,没教过你规矩吗?还是你师父同你一样,疯癫放浪,目无尊长,半分不懂纲常人伦?” 谢离动作一停,当的一声,扔了手中烧火棍,抬起头来:“我师父是何许人,也是你这乳臭未干的小畜生能议论的?” 林故渊从未被他说过如此重话,几乎以为自己耳背听错,愣在当场:“你、你再说一遍!” 谢离冷笑道:“我师父是闲云野鹤一般人物,心中有乾坤丘壑,立世如朗月清风,你们这帮徒负虚名的名门正派,有一个算一个,给他老人家提鞋也不配。” 林故渊被他贬低至此,惊怒交加,才知平日里他百般赞誉全是假的,竟如万箭穿心一般,断续道:“是,你们魔教个个是真性情、真英雄,我不配,我这小畜生本就不配与你结交!” 谢离苦笑:“……我不是那个意思。”半晌移开目光,缓缓道:“口无遮拦,话说重了,抱歉。” 林故渊以为凭谢离那张贱嘴,此番又是一场好吵,梗起脖子做好了准备,不料他先服了软,一腔怒火没着没落,扑了个空。 谢离久久凝望那篝火残灰,神气沉郁苍凉,一双漆黑眼仁,尽是他看不懂的悲恸情绪,淡淡道:“师父有大恩于我,也是我此生唯一亲人,还请少侠积点口德,别辱没了老人家。” 第53章 林故渊吓了一跳,反思自己言行,不由心生懊悔。江湖中人,高门权贵全不入眼,人生只“三跪”,跪天跪地跪师门,辱没他人师门是江湖大忌。 他自知理亏,心说因谢离不遵礼法惯了,连带的自己也越了界。搭讪着走近他,将手按在他肩头,道:“该我道歉,是我出言无状在先。” 谢离将手覆盖在他手掌之上,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那堆灰烬,道:“师父走后,我在人世间再无家可归,也再无牵挂。”他笑笑:“平生只这一处痛处,其他由你去说,概不还口。” 林故渊怒气烟消云散,望着谢离落寞身影,只想哄一哄他。 他望着谢离,感到越发好奇,心道他这不羁性情,实在不像甘心受人管辖驱使之人,他功高强,身份来路神秘莫测,活像一段传奇故事,不像个真人,乍然听他维护师父,倒生出几分同道人的亲近,轻声道:“他老人家去往何处?” “死了。” “驾鹤西归?” “仇家杀害。” “报仇了?” “未曾。” “为何不报?” 谢离默不作声,扭过脸去,林故渊又道:“可知仇家是谁?” 谢离重重吸一口气:“……知道。” 林故渊刚待追究,谢离两眼一眯,目光忽然阴狠:“别问。” 他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气,周身一股戾气环绕,方才一点亲近顷刻消散,林故渊退至一旁,掏出怀中《菩提心法》,思量再三,连外包油纸也未曾拆开,囫囵着又放回怀中,轻声道:“谢离,我知道其中利害,但是人之立世,有一句话,叫‘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 谢离浮出讥讽之色,将一张冷峻面孔撇至一边,目光穿过窗格破洞,凝望外面泛白曦光。 林故渊瞧他一身孤绝,想到他儿时凄惨经历,心说这人命数实在太惨,出身草莽,父母双亡,幼年飘零,好不容易入了青木堂过几天安生日子,又撞上两派相杀做了献祭,四处流浪,醉生梦死,不得已装成个驼子,看尽人世间炎凉,怪不得他恨那红莲入骨,以此推论,他师父之死怕与魔尊红莲之争也有些关联。 第55章 心法 这么一想,竟生出几分不忍,道:“师尊常说,‘人存于世如天地蜉蝣’,所求之事,更如盲龟在海,寻一浮孔。亲人不能相伴,朋友知己也可聊慰风尘,你若不嫌弃,我交你这朋友,只要你一句话,只要做得不是大奸大恶的勾当,故渊为你两肋插刀,虽死不悔。” 谢离转过脸来,冷哼一声:“你说的好听,我可高攀不起你这等名门正派精心调教出的高徒,怕是你师尊一声令下,立刻一剑将我杀了,成就你君子端方、温良恭让。” 他嘴上如此说,脸色却逐渐和缓,林故渊道:“那倒不会,便是心里这么想,一时半会也打不过。” 他叹了口气:“我也算知道了,人心诡变,单凭区区正道邪道四字,实在不足以辨。” 说完不自主向谢离靠了靠,枕着他的腿闭目休息,谢离勾住他一缕绢凉长发,绕在指间把玩,知道他是屈尊求和,便不再纠缠,道:“你嫌偷练少林内功不光明磊落,便算了,我还有一方法,可以一试。” 林故渊将眼睁开一线:“什么方法?” 谢离娓娓道来,原来近日孟焦频频发作,他每回以内力相抗,渐渐摸出了些门道,孟焦虽蹊跷,却与毒药有相仿之处,一般内家高手中毒,内力越强,毒药越难伤及自体,只消以内功将其逼出体外,便可消解,孟焦利用人之诸般贪恋,从内在动摇心智,因此难以对付。 他道:“菩提心法为少林禅功法门,讲究四大皆空,入禅则静,静中求纯,纯则为安,从根本断其红尘妄想,那孟焦自是无所依托,因此能克制歃血术和孟焦一类邪祟。 “你不肯练少林功法,眼下这条路是走不通了。祝无心说孟焦寄生男子体内,只能以内力为食,我由此推测,只要你我专注于内功修练,内功进益无穷,孟焦便吸食不尽,虽然不能将至彻底驱除,也能拖延时日,待你我找到解药。” 林故渊凝神倾听,先是点头,又摇摇头,道:“你说的容易,剑招尚且能抱一抱佛脚,内功进益全凭苦功夫,哪是一朝一夕的事?菩提心法便罢了,若要以其他派系内功来克制,以硬碰硬,事倍而功半,如何能在短时间内不断进益,世上又如何有那等速成心法?” 谢离一挑眉毛:“若是有呢?” 林故渊好生奇怪,道:“若真有那功法,三年五载便能有别人三五十年才达到的成就,岂不人人要为了它打破头,还有那歃血书什么事?” 他瞥一眼谢离,见谢离目光闪烁,又道:“你这想法甚是危险,根基不牢,一心求快,怕是要落得跟史可追一样下场,这样的心法秘籍,听着也不像正经东西。” 林故渊与武学方面甚是聪慧,谢离见糊弄不了他,一转话头:“你们昆仑派明生心法讲究修心寡欲,与菩提心法有相通之处,不说练至精深,就是有玉虚子六七成功力,对付孟焦也是绰绰有余,我瞧你天赋悟性和定力品格都属上乘,为何被压制成这样?” 林故渊脸颊发烫,忆起在客栈几次孟焦发作,都因自己定力不足,不知怎的一触即溃,连累了他,不由抿嘴叹道:“你到昆仑时,我刚取得白衣资质,尚未修习昆仑最上乘心法,师尊本说等我返回山门便开始传授武功,不料惹出这一箩筐是非,想回也回不去了。” 说完垂下眼睑,长长叹息,谢离淡淡嗯道:“原是这样,怪不得。” 又道这却难了,身中孟焦便不分彼此,一人心旌动摇,另一人也难逃干系,必须两人齐头并进,心坚如铁,才有翻盘机会。 林故渊知他说得是实话,一时无言,谢离抓住他的手重重一握,道:“我确有一套不正经的心法口诀,是我游历江湖时所自创而来,那时我时常烂醉,只求快活,不管后果,那心法也是如此,一反寻常武功循序渐进之理,剑指偏锋,刚猛邪煞,若是找到窍门,武功进益可称一日千里,但后患亦是无穷。” 他眉心若蹙,似是不愿回忆,道:“我创立此心法时正值心灰意冷,于人世无半分留恋,因此许多口诀都不留退路,修习时如危楼独步,稍有不慎,或是对口诀理解有半分偏差,立刻走火入魔,筋脉尽断而亡,因此只写了大半,并未彻底完成,也极少在人前施展。这是饮鸩止渴,但此时孟焦步步紧逼,你若不怕,可以一试。” 林故渊惊得瞪大双眼,不知谢离还藏着多少玄机,呆呆道:“你自创?你不仅自创掌法,还自创心法秘籍?你才多大年纪?” 谢离避开他的视线,道:“是,我写这东西的时候,不足二十四岁。” 林故渊惊诧万分,低低呼道:“师尊还夸我的悟性难得一见,我今日才知何为奇才,你这样的人,你这样的人,不仅我在昆仑闻所未闻,放眼当今武林,怕是前后各一百年,再找不出第二个!” 谢离被他夸赞,不禁微展笑容:“是你们少见多怪,天邪令藏龙卧虎,隐士高人数不胜数,这算得了什么。”又道:“天资高又怎样,武功强又怎样,还不如不入此门,当个村头老光棍,无牵无挂,日夜喝酒,潇洒快活。” 他如此说着,那笑容便隐现苦涩意味。 林故渊被连日霉运折腾的情绪低迷,许久没有一件顺心之事,骤然与他谈论武学心法,襟怀大畅,来来回回端详谢离,像是见了猴子,不住啧啧称奇。 谢离又道:“这功夫上不得台面,也经不起锤炼,因它太急功近利,越到后头威力越大,破绽也越是多,一步登峰造极,再一步便万劫不复,若要练它,需克制贪欲,到不能驾驭时必须停止,绝不能因尝到甜头便贸然求进。只是可惜,世人贪得无厌者多,能急流勇退者少,学了这门功夫,是福是祸并未可知。” 林故渊极是好奇,恨不得他当场便演示一二,瞧瞧这门内功有甚玄妙,再转念一想,他是昆仑弟子,为守师门戒律不肯偷练少林功法,难道去练魔教武功吗?虽然这门功夫是谢离自创,算不得偷学,但师门之外另修魔功,终是不成体统……如此一想,不禁有些犹豫。 将心事对谢离一说,谢离连连叹道:“蠢货,蠢货,凭你这资质,怕也练不出什么好东西,人心分善恶,难道武功还能分了善恶?用魔教武功就不能锄强扶弱,用正道武功的就没有滥杀无辜之人?你若是不愿意学外家武功,终身不用便是,反正这门心法也算不得正经玩意,不用更好。” 林故渊被他三两句话点醒,便点一点头,以示应允。 谢离一反平日嬉皮笑脸,在他面前正襟危坐,长发披垂,面容肃穆,正颜厉色道:“这门内功并未完成,修练之时危险重重,为免麻烦,从今日起到那孟焦解开,传功之时我便是你师父,你要尊我敬我,不可忤逆。” 第54章 谢离平时疏狂率性,乍一认真,林故渊甚不习惯,看着他只抿着嘴笑,谢离双眼一眯,目光沉郁阴鸷,冷冷扫他一眼,一股高华威严气度油然而生,迫得人不敢直视,林故渊撞上他的视线,心头一慌,匆匆移开目光,道:“好。” 说要练武,必要找一处清净之处,开封府遍布风雨山庄追兵和魔教爪牙,已然不能久留,第二天天色一亮,谢离带着林故渊,直奔黄河渡口。 码头人头攒动,挤着大大小小的渔船和货船,肌肉虬结的汉子把木栈桥跺得咚咚响,河上泊着一条大船,正在装货。 谢离让林故渊等在一旁,攥了一大把金叶子,自去与那船老大交涉,船老大赭色脸膛,不耐烦的嚷嚷:“去,去,我们是跑货的,不载客!昨天一天来了四五拨官兵,闹哄哄把我这船搜了个底朝天,行程都耽误了,谁他娘的还敢搭顺风客。” 谢离笑嘻嘻凑到那汉子耳畔,不知嘀咕了几句什么,只见那汉子突然神色严肃,匆匆后退,遣散左右,恭恭敬敬将谢离和林故渊两人请入船内,命令众人风卷残云似的收拾码头物事,来不及收拾的几只箱子尽数抛下,立刻起锚开船,一路酒水吃食供应不断,却对两人极其畏惧,一步也不敢踏入船舱。 黄河浪高水急,两人在船篷里颠簸半日,憋得直欲作呕,出来甲板透气,那一伙光膀子的雄壮汉子原在外头哈哈大笑,见二人来了,往后直退到甲板尽头,唬得头也不敢抬,若不是四周河水汤汤,怕是要翻船跳江。 林故渊好生奇怪,问谢离:“他们怎么这样怕你?” 第56章 梅斋 谢离拎一坛子高粱酒,浑身酒香,眉眼温柔,微微笑道:“不是怕我,是怕青木堂,他们受易堂主恩惠,自然要礼待我们。” 林故渊点一点头,道:“我们搭人家的船,给人添这些乱,还要他们小心翼翼避让我们,忒是不好意思。” 谢离不屑道:“呸,搭他们船是给他们脸面,他们感激还来不及。”又道:“成日带你逃跑,总要有那么一时半刻带你过点舒坦日子,不然让你说我混得太惨也罢了,说我们天邪令太没排场,可要丢了面子。” 林故渊见他们做派神秘,猜又是魔教内部一套规矩,便不再追问,谢离朝那群汉子一努嘴,手指往酒坛当当弹了两下,立刻有两名汉子往船头搬来一条木几子,扛上七八坛子烈酒,一溜儿排开,又摆开牛肉烧鸡。 江风扑面,水色浩荡,宽阔平展的一条大河共长空一色,迎面吹起团团江雾,两人并肩坐着,一人手中拈一只酒盏,把盏言欢,倒真像是一对至交好友一般。 正是一段平坦河段,江水缓缓流淌,大船溯游而上,抛下两岸青山,河面渔舟往返,让人心情旷朗,吐尽胸中乌云浊气。 林故渊逸兴湍飞,望着眼前水光山色,顿感胸襟开阔,不禁议论起古今英雄豪杰和千古文人墨客,眼角眉梢尽是少年风流。 谢离一盏接一盏喝酒,不作回答,只笑吟吟的盯着他瞧,明明唇角带笑,可眼神如狼一般。林故渊被他盯得脸上发烧,生怕再触动孟焦,不敢再与他独处,起身朝船上汉子们喊道:“各位大哥辛苦,要无其他事,来一起坐坐,用些饭菜吧!” 那群跑船汉子个个晒得脸膛黝黑,别说上前,连看他一眼也不敢,林故渊觉得奇怪,问谢离:“我这样可怕么?” 谢离笑道:“我告诉他们你生性喜静,脸皮又薄,让他们远远退避,不许上前打扰,否则要割他们舌头。” 林故渊脸上烧得更厉害,转头不敢看他,抿嘴道:“什么割人舌头,学得跟史可追那老疯子一样。”又道:“你去告诉他们,这酒菜白放着也是可惜,趁此时风平浪静,来喝口水歇一歇吧。” 谢离望着他道:“难得我们不吵,一起游览这大江大河,好好说一会话,你又拉上别人。” 语气大有怅惘之意,林故渊被他说得心头一荡,突然懊悔,待要收回方才言论,谢离却似如释重负,翻身一跃而起,招呼众人:“来,来,诸位兄弟,过来喝酒!”将手中酒盏远远抛入河里,朗声道:“换家伙,换大碗来!” 众人纷纷围来,咔咔摆开酒碗,那碗大如斗,脏破不堪,谢离看也不看,搬起酒坛哗啦啦一一斟满,端起一只,仰头咕嘟嘟一阵猛灌,将空碗往桌上一拍,立刻有汉子为他斟满,谢离仰头又是一饮而尽,一连喝尽三大碗,抹一把嘴巴,叹道:“爽快!这他妈的才叫快意。” 十几条汉子四仰八叉坐在船头,不一会儿七八坛子高粱酒便见了底,一个个醉眼乜斜,酒暖人肠,众人喝得浑身冒汗,都扒光上衣,光着脊梁吆五喝六,笑声骂声震天响,喝到兴头上,纷纷提议开局赌上几把,谢离头一个响应,双眼放光,摩拳擦掌,一叠声叫去拿赌具,等船工取来骰子筹码,将那残羹冷炙胡乱往旁边一划拉,侧躺在甲板上,胡乱披着件外袍,一连催着大家开局。 林故渊衣冠齐整,手中早换了茶盏,见大家要开赌局,理正衣裾便要离席,谢离手快,一把拉住他衣角,央告道:“故渊,别走了,陪陪我吧。”林故渊垂目瞥他一眼,清清冷冷的一双眸子,又盘膝坐回原处,手拈茶盏,静静等在一旁。 众人喝到日落时分,船只沿黄河溯洄而上,傍晚才到洛阳。 两人在码头下船,想要辞别众位汉子,那赭色脸膛的大汉却放心不下,按照谢离所指,亲自率人将他们护送至郊外一栋绿竹掩映的宅院,这才依依不舍的与两人告别。 谢离抱拳谢过众人,道:“今日天色已晚,不如跟我们借宿一晚,明日再启程吧。” 那群汉子远远遥望那座粉墙黛瓦的宅邸,面露窘态:“我们是什么人,这又是什么地方,借我们一万个胆子,我们也不敢踏进去半步。” 谢离醉态未消,哈哈笑道:“哪那么多规矩,我带来的人,便是来一百个、一千个,他也不敢说半个不字。” 一众好汉却像极忌惮那宅院,一步也不敢靠近,方才豪气干云的气势荡然无存,一个个低着头,噤若寒蝉。那赭色脸膛的大汉诺诺道:“快饶了我们吧,让公子知道,不说您与我们投缘,却要说我们不识好歹。” 林故渊听他们对话,对宅院主人愈发好奇,只见这座宅邸远离市井,背倚青山,竹影萧萧,极是僻静雅致,院中飞檐翘角,梅花次第开放,宅院大门钉一对温润生光的白玉兽头,门上挂一块素匾,书“梅斋”二字,字迹清癯苍劲,风骨卓然。 门前一对一人来高的青石灯龛,四角飞扬,放出幽幽火光。 林故渊望着那匾额,心里一动,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一位朋友的私宅。本不想打扰此处主人,但眼下急需一块清净地方,只能厚着脸皮上门。”他回过头,眼神柔和:“放心吧,在我们天邪令,‘梅府’二字可当千军万马,史家败类绝不敢靠近一分。” 说罢自去敲门,门里走出一位身穿白衣的窈窕女子,手里提着一盏风灯,谢离从袖里掏出一枚翠玉令牌,朝姑娘眼前一晃,那女子生了一张娇滴滴的雪白瓜子脸,一双横波妙目,却一丝媚态也无,略微屈身行了一礼,淡淡道:“公子尚在临安未归,两位请自便。” 观其衣衫,比之寻常婢女衣裙要短而修身,袖口紧窄,行动自如,长发梳高髻,与男子一般束玉冠,抿的干干净净,颇有侠女风姿。 谢离道:“近期可有回来的打算?” 那女子态度冷漠,不肯多作言辞,简短道:“公子的行踪,我们一概不知。” 谢离却不在意,拍手笑道:“好得很,那我们要鸠占鹊巢了。”说罢不待人家引路,迈过门槛,抬足便要往院中走,那女子见他礼数不周,蹙起一对秀眉:“二位可否告知名号,我可向临安传去口信。” 谢离脚步一停,回身朝她笃定一笑:“见绿玉牌如见梅间雪本人,这句话连你们自己人都忘了吗?何况梅斋的信鸽此刻早已启程飞往孤山雪庐,还要我们报名号作甚?” 那女子被他点破,不由一愣,再看他时眼里带了戒备之意,一手无意间轻抚另一手袖口,林故渊冷眼旁观,一眼瞧出她袖中有古怪,怕是藏着袖剑一类的防身暗器。 谢离不难为那女子,边走边道:“让他在雪庐好好养病,不用操心我们,若是他问起我姓名,你只说是一位久别多年的故人。” 两人当晚在梅斋过夜,那梅斋主人虽不在,下人伺候的极为妥帖,谢离也不推辞,不仅大喇喇的生受了人家送来的成套新衣,沐浴梳洗过后,又嚷着让厨房备酒备菜、收拾卧房,使唤起人来颇有大半个主人的架势,大有长住的势头。 说来也怪,这梅斋如世外桃源,梅斋下人也颇有山中高士之态,不论男女,一应简素衣衫,玉冠束发,神情淡漠,来往走路不发声息,态度亦是不卑不亢,不像是寻常宅子里婢女小厮,倒像一群在此隐居避世的修士一般。 第55章 用过晚膳,两人被下人引着各自休息。 梅斋厢房设在梅园东北角,皆是独门独院的小园子,一道月亮门通往中庭梅园,月朗星稀,梅姿胜雪,道路两侧培植香草药材,香气喷发,阵阵沁人心脾。 下人指明厢房位置便尽数退去,两人在梅园分手,一人去往一间小院,林故渊心有顾虑,站着不走,回望满院寒梅,面露忧色,谢离听不见他离去的脚步声,又折返回来,打趣他:“怎么,夜夜相伴惯了,是舍不得我了么?要是舍不得,来一张床上挤一挤,我把你藏进被子里,整夜搂着,不让他们瞧见。” 林故渊白他一眼,骂了句没脸没皮,又望向梅园,道:“此处全按奇门八卦布局,通晓此间道理的,到底是何许人?” 谢离见他看出玄机,笑道:“肯与我结交的,除了林少侠高门秀士,其他自然都是些魔教下三滥的人物,有什么可猜的。” 林故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担心……”他眼中忧色更甚,“方才那应门女子防备颇深,你久不在天邪令,如何知晓此处主人仍肯庇护我们?若这梅斋主人有半分不轨之心,今夜便如瓮中捉鳖。” 谢离奇道:“你可真是越来越有我的行事风格了。” 林故渊淡淡道:“人心叵测,不可不防。” 谢离重复道:“人心叵测?”脸上笑容渐隐,深深看他,喟叹道:“有些人不一样,就如山间清风和云间明月,认识一天,跟认识一辈子,没有什么分别,这样风骨的人,平生我只见过两个,一个是他,一个是你。” 第57章 破障之一 林故渊听他说前半句话,大感惊诧,无论如何描摹不出那人的风姿,心说以谢离那副放旷疏狂性情,竟肯做此夸赞之词,必是谪仙一般人物,听到最后,见他又绕回到自己身上,不由尴尬羞恼,冷冷道:“是,我们认识一天便互相看不顺眼,认识一辈子,怕要互不顺眼一辈子,确实如那清风皎月,永不变节。” 谢离不答,只看着他笑,笑容愈发狡诈玄妙。 林故渊道:“我要睡了,别再来扰我。” 说罢转身沿梅园的石子小路要回厢房,谢离追上来,两手按着他的肩膀,手掌暖热沉重,林故渊的心砰砰直跳,生怕他又说些自己对付不了的疯话,待要甩开他,腿脚却不听使唤,神使鬼差的只是迈不开步子。 谢离嗓音低沉,在他耳畔嘱咐:“夜晚风凉,盖好被子再睡,不要锁门,想我了就差人叫我。”说完先他一步,回身大步走了。 林故渊望着他的背影发了一会呆,慢慢往厢房走,心里生出些酸酸涩涩的愁绪,边走边胡思乱想,心说你若是高看我一眼,为何一路与人拉拉扯扯,无论是名门侠女,还是秦楼楚馆的绿腰红袖,兴致来了都要招惹一二;若是对我与对他人无甚不同,又为何一路照拂呵护……想到他方才对梅斋主人的一番评价,心头募得酸楚,暗暗道:是了,他再高看于我,也不过把我与一故友相提并论,怕是因在少林我舍命救他,他欣赏我性情品德,并无别意……我真是好笑,被那孟焦来回作弄,整日里像得了失魂症一样。 不知不觉走到厢房门口,举头一看,正是一道水磨石月亮拱门,悬挂匾额:瀚海居处。 梅斋处处别致,这客用厢房亦是匠心独运,院中以假山作景,高低错落,曲径通幽,石山底生兰草,上垂薜荔丝萝,枝蔓缝隙露出四个题字:君子藏锋。落款处几枚印章均是雪庐主人、孤山梅间雪等字。 林故渊站定看了一会,他并不擅书法,只因昆仑主张避世习武修心,弟子们常在山中书院研读经史典籍,因而能对他人书画略加品评。只见那题字笔迹瘦硬,落笔工整却不伤于纤巧,流逸绰约,自是蕴藏一股孤高气韵,观其风骨,足以担得起“君子藏锋”四字。 再细看去,不由轻轻咦了一声,只见那字虽好,写字的手法却颇为古怪,与一般武功高手字迹全然不同,落笔虚浮,笔脚转折露锋处力道甚弱,颤颤微微,似乎写字那人不仅内力奇弱,连运笔握笔的力气也没有,还不如一身体强健的普通人。 他心中奇怪,心说他魔教再怎么吸纳三教九流,好歹都是武林中人,怎会虚弱至此? 想到谢离曾对那婢女说“让他好好养病”等话,思忖道:是了,那名叫梅间雪的人怕是生了重病,身体孱弱,手腕无力,连带写字也受了连累。 月上柳梢,人烟俱寂。 他换了寝衣,渐渐睡着,窗格展开一线,夜风送来寒梅幽香,已是二月天气,万物滋长,春草萌发,旖梦悄然而至。 梦里依稀是那间破庙,谢离坐在他对面,说自今日起,我教你研习内功心法,你要尊我敬我,不可忤逆。 他点头应允,谢离却不持兵刃,起身向他靠近,把他抱在膝头,缓缓亲吻他眼角眉梢,解开衣衫,哑声道:“我教你这样……再这样……” 不知被什么蛊惑,明知要修心禁欲抵御那毒蛊来袭,却紧紧箍着他,他以为是孟焦发作,谢离的眼神却极是清醒,眼仁漆黑,多情戏谑,故意拿话哄他:“好好记着了,明日我要考你……”又道:“故渊,你真是美,我从见你的第一眼就再不想女人,只要你一个,往后只要你,好不好?” 心里羞愤难当,却只觉得高兴,隐约觉得是发生了极好的事,只想纵声高喊:好欢喜!从南至北,从古至今,从盘古开天地到万古洪荒,从春来暑往到夜漏更长,无一不满意,无一不快慰,连周遭气息也是甘甜,笑痕从嘴角洋溢开来,梦里哈哈笑出了声…… 醒来还在笑,他从床上坐起,摸了摸笑得发酸的脸,吓得抱起被子缩在床脚。 是患了什么病、在园子里惹了花妖?还是如那祝无心所说,孟焦真入了脑,连带不发作时,神智也不清醒? 他又惊又疑,伸手数自己手指,数完又掐手心,发觉神智仍在,松了一口气。 夜色深沉,情愫暗生,贪恋梦中欢喜,趁屋内屋外一团漆黑,偷偷阖目,学着梦里谢离的样子,轻轻做出拥抱姿势,往虚空里亲吻那人颈项,快乐的感觉却强留不住,越是回想,消散越快,前尘后果尽忘,只剩一点欢愉,慢慢连那欢愉感都记不得了,只觉怅惘若失,苦闷难言。 “咚咚。”门外传来敲门声。 “谁?” 那人不答,仍是敲门。 “咚咚”。 林故渊心生警觉,将朔风握在手中,整理衣衫下床开门,刚把房门打开一道缝隙,先对上了谢离的那双漆黑的眼,骇地往后一跳:“你,你怎么来了!” 梦里本已模糊不清的画面陡然浮现,记得住的,记不住的,统统涌上眼前,活色生香,旖旎香艳,他被吓得连连倒退:“你、你出去,出去。” 谢离端着一盏油灯,闪身进来,形容关切,伸手要摸他额头:“怎么一头汗,脸色这样差?着凉了吗?” 他朝卧房窗格看去,皱眉道:“连窗也不关,可不是要着凉。” 林故渊摆出御敌姿势,将朔风挡在身前,谢离不知来龙去脉,还以为他是担心魔教来袭,看得想笑,道:“有我在,你放心睡。”见林故渊还不动,嗤笑一声:“不然后半夜我在你门口守着,绝不四处讥笑你们昆仑派高徒胆小如鼠。” 林故渊这才放下戒备,谢离问他是否做了噩梦,他心里又是一颤,生怕被看出神情有异,摆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寒着脸退至桌边,缓缓将朔风放在一旁,端起一盏冷茶,道:“你来做什么?” 谢离拿起朔风,铮地抽出一段,凝视剑身,眼里寒光毕现:“传你武功。” 林故渊一口茶水险些喷出来:“现在?” 谢离道:“现在。” “今日已是舟车劳顿,可否明日天亮……” “不可。”谢离道,“少年光阴短暂,你要勤勉刻苦,只争朝夕。” 林故渊望向窗外夜色:“你可知现在什么时辰了?” 谢离道:“刚过子时。” 林故渊一头雾水,不知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谢离神情严肃,道:“我考一考你入门功夫,每日练武何时为佳?” 林故渊被他问得哭笑不得,噗的一笑:“你也得了失心疯吗?” 话一出口,突然发现这“也”字甚为精妙,无意间泄露了好些见不得人的心事,霎时心跳加速,怕谢离追究,答道:“每日清晨卯时最宜,盖此时阴阳交泰,气之盛也。” 这口诀是小时候背熟了的,根本无需思索,不料谢离冷笑一声:“胡扯,这是玉虚子教的?他便是如此带徒弟的么?” 林故渊听他语气不善,也沉下脸来,冷眼听他要发表什么高见,谢离道:“整日把精力浪费在什么诗书礼仪、打坐念经、什么吃斋茹素的之类鸡毛蒜皮的事上,正经练武没花多少心思,怪不得你们昆仑派这一代弟子一个个架子不小,功夫不行,除了轻功像回事,其它全拿不出手。” 第56章 林故渊被他挑衅,年轻气盛也来了脾气,将手中茶盏往桌上一磕:“有话直说,少在这冷嘲热讽。” 谢离却也不让他,眉毛一横:“‘你要尊我敬我,不可忤逆犯上。’是不是你亲口答应过的?林少侠这是要反悔么?” 这句话听进耳里,昨夜旖梦忽然浮现眼前,真真切切,话是梦中话,人是梦中人,事却不是梦里事,林故渊顿时心虚,心思一偏,只觉耳热口干,慌慌张张看向别处,谢离看他眼神飘忽,似有愧疚之色,以为他是自知理亏,得意道:“好乖徒儿,如此才像话。” 林故渊按下心悸,正色道:“依你说,何时为佳?” 谢离道:“子午二时为最佳,子过阳生,午过阴生,合阴阳二气而融会之,则混然成太极之象,神思宁静,机械不作一切杂念……” 林故渊与他同时脱口而出:“……末由而兴混元一气,功自易成。” 谢离道:“你这不是知道?” 林故渊道:“若是每日一练,当选卯时,若一日两练,则子时、午时为佳。各门各派小童的入门口诀,谁不会背?只是哪有门派真的每日半夜三更召唤弟子练功?夜半习武,清晨入睡,午时再起练剑,一日作息全乱了去,岂不是与内功修习时‘调养五脏,气沛体充’相悖?” 他以为谢离又要口若悬河一番,不料谢离目光躲闪,一个字也不肯吐露,推搡他的肩膀:“走,走,哪那么多废话。” 第58章 破障之二 梅斋依山而建,从后院石阶可直达山顶,那山低矮和缓,取名梅山,一样开遍梅花,枝干苍劲老虬,正值夜半时分,月华灼灼,清辉漫地,谢离和随手折下一根二尺来长的梅枝,随手一挥,掂在手里试试分量。 两人相隔三丈,相向而立,无声无息,拖着两条瘦长人影,谢离道:“你我先前有过一战,那次我有意让你,不能算数,现下再比一局,我试一试你武功深浅,你且全力应战,不留余力。” 林故渊道:“怎样比法,比剑招,还是比内功?点到为止,还是……” “蠢材,我与你点到为止,祝无心能与你点到为止吗?”谢离道:“你来杀我,只要能得手,就算搬起地上石头来砸,我概无二话。” 说完持木为剑,自上而下刷的一挥,枝头斜斜指向林故渊,谢离手持虽只是树枝,林故渊却也从未见他用过兵刃,问道:“你会使剑?” 谢离冷笑:“即便没学过,你们昆仑乱雪剑来来回回那些套路,看也看会了。” 昆仑剑法分“雪”字诀和“月”字诀两脉,是当初妙玄先尊在昆仑山修道,日夜观雪望月领悟而来,“雪”字诀以快致胜,轻盈灵巧,飘逸出尘,杀招如风雪漫天;“月”字诀以疑制敌,剑招恍如月相变幻莫测,虚虚实实,临敌一招可化为千招万式,传闻当年妙玄先尊与全真希夷子切磋,鏖战四百七十一招,以一招“撑霆裂月”化为无形剑气,以一招变换出一十七招,瞬间发出,虚实相合,同时攻向对方十七处要害,希夷子顾此失彼,被刺中小腿、手臂诸处,妙玄先尊持剑刺其咽喉,眼见对方退无可退,最后一刻收剑于手,剑尖贴合肌理,却一粒血珠也未曾刺出,希夷子大笑三声,抱拳认输。 且不说高深剑招,便单是“迎风回雪”,“月满澄江”等基础招式,也都暗藏玄机,只要运用得当,一样让敌人措手不及,林故渊听他大言不惭,眉毛一扬:“好大口气,好,就让你见识见识我们昆仑剑法的玄妙。” “好!”谢离一笑,“你攻,我守,出招吧!” 林故渊不等他说完,横握朔风,发足后蹬,飞身踏往空中,手腕骤然发力,只听嗡嗡剑鸣,长剑自剑鞘自行高高抛出,划出一弯明晃晃的寒光,他半空接剑,清啸一声,冲谢离猛刺过去,先是一招“飞鸿映雪”连刺他胸口诸穴,接上一招“日月重光”,从右胁下巧妙攻入,谢离向左一闪,以树枝灌注内力在他剑上轻轻一点,林故渊被震得虎口酸麻,倏然镇定心神,招式又变,化“日月重光”为“月中聚雪”,二诀合二为一,只见铺天盖地皆是剑影,到处是人,到处清光,嗖嗖嗤嗤,舞若云团,根本分不清何为真何为假。 谢离望向四面八方的翩跹白影,赞道:“好漂亮的身手!比前些日子又有进益,好苗子。” 他手持树枝,边战边退,铮铮连接数招,一开始还试图寻找林故渊的真身,发觉他虚招变幻实在太多,便只斜持树枝,稳凝如山,冷眼观望,忽见虚影之中白亮剑芒一闪,势头较其他略沉,谢离微微一笑,将树枝冲向那白光,不躲不避,平平送出,树枝与剑尖相抵,只差半寸便要互相撞击。 两口剑一为精铁,一为软木,陡然相撞,孰高孰低不言而喻,却见那树枝像被施了不坏妖法,竟稳稳接住对面剑锋,刃尖相抗对垒,林故渊只觉得一股排山倒海般浩大气力从剑柄传来,震得整条手臂嗡嗡酸麻,顿时冷汗涔涔,知道再不松手,不仅手臂要断,五脏六腑也要震伤。 他心高气傲,绝不肯就此认输,当即收剑,顺从谢离劲力急速后撤,边退边以内功相抗,渐渐化解臂上气力,谢离赞叹:“以退为进,拆的漂亮!” 林故渊面露微笑,向后翻个筋斗,拉开一丈有余,反手摆出“蛟龙探海”一式,心中暗自得意,谢离却突然沉下脸,扼腕道:“拖沓,拖沓,浪费大好时机,若我有心杀你,只这一瞬你已死了。”喝道:“换我来攻,你要当心。” 接着先他一步纵身跃出,刷刷两下攻他左肩,林故渊见他招式甚为眼熟,竟是刚才自己使出的那招“飞鸿映雪”,心里冷笑,暗道一声班门弄斧,待谢离木剑刺出,忽然向前猛突,闪身反手持剑横削,正是一招“立雪求道”,专破谢离所用那招。 这一套剑法他与同门弟子时常切磋,不仅每一招的拆解办法烂熟于心,还凭经验总结出一套后招变化方法,若单凭剑法不论内力,派中少有同代弟子能与他战成平手。 他自诩拆的毫无破绽,不料谢离临场变招,将“飞鸿映雪”改的面目全非,持树枝高高斜劈而下,力道奇大,林故渊一愣,急忙缩手,生怕再晚一分便要被他砍断臂膀,心中狐疑,总觉得谢离此招甚是古怪,思忖片刻,突然发觉他是半路改成了刀法。 他冷哼一声,果然又轻信了这魔教妖邪,忽觉一股劲风扑面袭来,谢离已然杀到跟前,脸背月光,喝道:“接招!” 谢离身法阴柔飘忽,眼看着他是持剑击往右侧,林故渊举剑格挡,那树枝却从左侧斜挑他小腹而来,刚避过这一招,真真切切瞧见谢离下一招自下向上急挑,当即轻身高跃,准备俯冲刺他后颈,却见谢离早已跃上半空,笑嘻嘻与他四目相视,根本看不清他如何变招。 林故渊的剑尖朝下来不及收回,哎呀一声,以一招“待月西厢”勉强化解,身体却被虚晃的失去平衡,咬牙送出一剑,谢离持树枝与他剑尖相缠,嗖嗖转圈,以那梅枝坑坑洼洼的坑节撞他剑身刃,只听刷刷铮铮细响,寒光凛凛,树皮木屑四下飞落。 眼见梅枝要断,谢离手腕一抖,将朔风架在树枝疤瘤处,以内力猛然一别,林故渊只觉一股巨大吸力附着剑柄,五指一松,长剑凌空被其收走,谢离左手持朔风,右手持梅枝,倏的扑出,梅枝反握于肘点他膻中穴,朔风横削砍他咽喉,一扑、一点、一削几乎同时发出。 林故渊心里一慌,一时竟不知如何接招,谢离面容阴狠,喝道:“要你杀我,你愣着做什么!” 高手过招,胜败只在瞬息之间,谢离乍一开口,身法速度减慢,露出胸前空档,林故渊心中飞速盘算,心说若是出掌击他胸口,左右皆为空档,定然被梅枝和朔风夹击,若是向后退避,便要失去唯一取胜机会,一时犹豫,只听耳畔剑风大作,嗖嗖两声,谢离猛然收势,胜负已然分明。 月光照下,两人一动不动,谢离左手朔风架在林故渊颈项,右手梅枝点中他胸口,皆只不足半寸便夺他性命,林故渊右掌击出,却离谢离胸膛足足远了一尺。 谢离将朔风扔回给他,长长叹了口气。 林故渊收剑回鞘,坐在地上,累得只是喘气,他在门派中被人奉承惯了,被谢离这口气叹得心里不舒坦,抬头瞪他一眼,咬牙道:“我打不过你,行了吧?”他发梢淌汗,甚是气馁:“昆仑武功博大精深,怪我天资鲁钝,学艺不精,将师门威名折损殆尽,连累师尊为我蒙羞。” 谢离居高临下,神气复杂:“你这根底比我料想要好得多,你是块璞玉,只是可惜,被昆仑山种种规矩教坏了。”想了想,又道:“乱雪剑法确属上乘,也适合你脾气秉性,换了我可学不来。” 林故渊听他如此说,挽回些许面子,不由一笑,道:“我自小听得都是‘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从没听说过规矩还能把人教坏。” 谢离连连扼腕,道:“蠢材,玉虚子自己误入歧途也就罢了,连带着带坏了你。” 第57章 林故渊低头不语,谢离道:“你方才有数次机会能压制我,次次被你错过。” 他空手比划两下,道:“方才你我剑尖相抗,你内力稍弱,以退为进化险为夷,甚是精妙,但为何不即刻变招要我性命,反而急急后退,是下不了手,还非要摆出个漂亮姿势,才肯另来一局?怕是玉虚子成日念叨你们要有名士风度,教得你宁愿放着输赢不管,非要圆圆满满的把一招使完?” 林故渊待要反驳,听完他最后一句,师尊往昔教导浮上心头,却是与谢离所说一模一样,不禁失笑:“你说的是与人搏杀,不是师门学剑。” 谢离冷笑:“有何不同?” 林故渊心下一凛,心说是了,这山下江湖,再无输赢,只有死活。 第59章 破障之三 谢离道:“从今往后,管他是谁,哪怕是你亲爹亲娘,亲亲娘子,只要他拿兵刃对你,你再不可半分犹疑,即刻要他狗命,不可只在嘴上答应,你要在心里把敌人性命当成草芥一般,可做得到?” 林故渊道:“好,我改。” “再说武功招式。”谢离道,“有人看似狡诈千变,全是空架子,一击便破,而你出身名门,剑法扎实,内功上乘,恰恰缺了一点行止随心。” 林故渊暗服,他见谢离出手次数多了,深知他阴厉怪诞的手法自成一脉,飘忽莫测,杂糅变通,百家武功在他手里便如自创一般,根本无从推断他下一式是何章法,何谈拆解? 谢离又道:“我见你与人过招,每逢敌人刺你左肩,你便惯使这招相抗。” 他以二指为剑,向前一突,反手横削,林故渊看懂他意思,道:“是叫‘立雪求道’。” 谢离道:“因此我学你们昆仑剑法试着攻你左肩,你果然又出这招,这却有趣,难道无论与你对阵的是阿猫阿狗,你都以同一招式应对?” 林故渊奇道:“我每次都使‘立雪求道’吗?”他按谢离所说稍一演示,呀的一声:“真是……我自己都未曾发觉。” 谢离道:“剑招是死,人却是活,你早该料到我绝不会规规矩矩使完那式‘飞鸿映雪’,却抵不过玉虚子多年谆谆教诲,一看见‘飞鸿映雪’,本能便要使‘立雪求道’来应对,是与不是?不说是我,只消碰上个欧阳啸日、许帮主那般高手,让他见你以同样方法拆解这招两次,再不会给你半点活路。” 他道:“因此我说你剑法太恪守规矩章法,实战破绽太多。内力不足,身法仍慢,既慢又拙,如何取胜?” 这话说得一针见血,林故渊若有所思,轻轻点头,又面露困惑,道:“武功剑法是各派前辈数千数万次交锋对战总结而来的克敌法门,式循章法连为招,招依章法连为谱,自是门派立命之本,若全拆的七七八八,拼拼凑凑不成体统,岂不如同街头殴斗,小儿打架?弃了前人经验,硬要另辟蹊径,岂非舍近求远?” 谢离连连摇头:“你们昆仑乱雪剑诀精妙绝伦,以你的悟性,练熟练透,足以击溃江湖十之八九的高手,但我魔教全是一等一的奇人怪人,百家武功杂糅贯通,不遵礼法不讲门道,你依章而行,使出一式,他便知道你二式、三式,交手不出百招,套路全被看破,那章法尽成了人家克制你的引路石!” “不过,你江湖经验少,练过的功夫少,若是以后对战过几千几百个江湖高手,偷学过几百样别家杂学,这毛病不用我来改,你自己便破了。” 说罢嘿嘿一笑:“也罢,也罢,刚下山就落到我手里,免不得我提点一二吧!来,我们再战!” 谢离另折一根梅枝,林故渊悟性绝佳,被稍一提点,当即意识到往昔短在何处,因此再发招前必先自省,谢离也依他的节奏放缓攻势,先以昆仑剑法向他喂招,再杂糅各派武功,交手时循循善诱,并不急于克敌制胜。 林故渊边战边忆及往昔,竟找到平日里无数从未注意过的细微习惯,譬如每逢敌人贴地攻他下盘,若是攻势来得太急,他不假思索之下便会使出“月落潮生”一招来挡;若是敌人气力强健刚猛,快速击他胸肋,他想也不想便以“月待西厢”一招来破。 单以招式来论,这两招都是本门剑法极复杂、威力极大的招式,资质差的弟子,废上数月也练不纯熟,因其强于实战,师尊为让他们记得牢固,有时明明时机不十分适宜,也让他们勉强使用,见谁使得漂亮,便微微颔首肯定。 玉虚极为严厉,动辄便要罚跪、思过,师兄弟间为在师父手里讨几天安生日子,还私下里总结过些口诀:见“落雪式”应对“光明式”,见“穿花剑”便接“散花掌”,诸如此类,不胜枚举,都当做玩笑来练,林故渊虽与他们交往不密,但久居昆仑,难免受此风气影响,加之甚少有过生死搏杀,因此也未曾真正体会其短处。 感喟道:我少时骄傲自大,天资又高,同门中少有对手,动不动便浑练浑改,因藐视这些个章法套路,不知挨了师尊多少骂才终于改了习惯,换来师尊满意、同门师兄弟认同,原来竟是走了弯路吗? 谢离听他谈及心中疑惑,叹道:“不对,练武首推功底扎实,玉虚子极为爱重你,怕你偏寻捷径,离经叛道而误入歧途,因此对你格外苛责,你也因此受益。” 他看向林故渊,眼中大有理解之意:“你生来顽劣品性,不然也不会与我这妖人投缘,他却不知你真正心意,将你困得矛盾重重,寸步难行,是也不是?” 林故渊轻飘飘落在一棵梅树之下,神情失落,默默不语。 谢离越看越觉得他有趣,摇头道:“你啊,心软,又极重情义,明明百般不情愿,却仍拿那师父的话如金科玉律一般。”谢离神情戏谑,笑容暧昧:“如此性情,若是在我们天邪令……” 他那口吻愈发得意笃定,林故渊一开始听着也便罢了,听到最后,眉头一皱,冷冷道:“行了,越说越不像话,魔教叛逆,惯会拉拢人误入歧途。” 谢离早料到他如此反应,微微一笑,腾空而起,持梅枝向他攻来:“好,再来,这次我要认真了!” 谢离一改方才缓慢攻势,树枝不蓄内力,仅以招式与他相拼,快劈快砍,大开大合,林故渊冷眼看他,只见他那套路不似江湖任何一家功夫,剑似刀,刀如剑,间或掌法、拳法、腿法穿插其中,但每每将那梅枝当做刀来使用时,威力陡然猛增数十倍,速度更是快如鬼魅,眼看着那树枝破空劈下,晃成一道淡青残影,根本无法抵御,林故渊闪避不及,被他自上至下劈至右肩,谢离猛然收力,林故渊只觉肩上微微一痛,奇道:“你会使刀?” “会个屁。”谢离嗖的收回梅枝,寒着脸道:“太慢,太慢,右膀子切下来了。” 两人认真对战,第一局,林故渊仅支持了一十六招便拱手投降。 第二局,支持了二十五招。 第三局,支持了三十七招。 梅山夜色孤寒,冷月如霜,两条黑影纠缠往返,只见风移树动,剑光闪闪,斗得难解难分,明明每次都是落败,林故渊却只觉酣畅淋漓,因谢离不是什么正经人,他也再不勉强自己使什么规矩剑法,来去任意施展,报复似的将毕生所学武功来了个胡煮乱炖。 谢离全然不做评判,全心全意给他喂招,林故渊与他打上一阵,摆手叫停,自去梅树下反思琢磨,一手模拟谢离招式来攻,一手拟做自己防御,左右搏击演练,自己同自己打得热闹。 有时耽搁时间短,片刻便举剑来战,有时思索时间甚长,谢离便索性席地而坐,自去观梅赏月,衣冠散乱,一片如漆黑发披挂下来,无意间望向林故渊背影,唇边含笑,眼里爱昵流露。 林故渊思虑周全,转身找他比试,见谢离神情古怪,皱眉道:“你这人好奇怪,自己坐在那里,没人招没人惹,笑个什么劲?中邪了么?” 谢离道:“我笑了么?”一摸自己的脸,可不就是一脸傻笑,赶忙收敛神色,一跃而起,接着陪他切磋比试。 战至第八局,林故渊比之前几局已然脱胎换骨,步法轻灵,飒爽英姿,剑招任意挥洒,再无先前拙重之态,面对谢离也不再畏缩犹豫,只把他当做难得一遇的对手,知道若非下山这段奇遇,无论如何难与这等高手切磋,更难以得此等高手彻夜提点陪练,心中更是喜悦珍惜。 谢离冷眼观察他出招路数,故意连出不同三招,一招出自少林多罗叶棍法,一招取自江南判官笔法,一招从塞北“大风刀法”化用而来,技法纯熟,眼花缭乱,看似攻向一处,风格却全然不同,林故渊见他三招变三次武功,一招比一招狠辣凌厉,拆解的甚为勉强,气息一乱,谢离第四招又至,却是举剑长刺,单以刚猛破敌,仍是攻他肋下位置。 这一招一反方才潇洒飘逸,长驱直入,半分反应时机都不留给他,一时慌乱,只谨记谢离所说发招绝不可重复的嘱咐,知道他是有意试探,在脑中来回思量,心道前三次化解已略感吃力,第四次拆解再如何出其不意? 第58章 片刻犹豫已然失去先机,被谢离手中梅枝点中左肋,谢离虽没用内力,但那处何等脆弱,顿感又痛又痒,哎呀一声,一连退后两步。 谢离摇头叹息:“刚说你有些进益,又掉进了桎梏里。” 林故渊弯腰手捂左腹,眼神幽怨:“我这左边肋骨招你惹你了,被你一连四五次按着打,非要它断上几根才满意么?” 第60章 破障之四 谢离忍笑道:“方才我就发现你每回被我连攻同一位置,身法定然减慢,是在犹豫什么?” 林故渊一面喘气,一面揉着酸痛处,抬头等他指教,谢离道:“你记得我对你说同高手过招,绝不可套路重复,因此忙着另辟蹊径,是不是?殊不知不守规矩也是一条规矩,明明已然技穷,你还非要搜肠刮肚的弄些新意出来,生死时刻哪有那些时间给你去思虑考量?” 林故渊道:“那依你所说,该怎样破解?” 谢离道:“你记住‘发乎本心’四字便足矣,要守就守,要变就变,敌人以为你轻灵多变,绝不肯死板应敌,你偏给他来个墨守成规,让人摸不着头绪,猜不透心思,谁也制不住你。” 林故渊扫他一眼,微微一笑,道:“是。” 谢离见他仍捂着左腹,伸手拉他:“真疼了么?来,帮你揉一揉。” 林故渊笑着躲他,连连道:“那里越揉越痒,算了算了,不劳你大驾。” 饶是这么说,不知怎么又跟他坐在梅山山顶,并肩望向东方曙色初现,心中讶然,心说不过是切磋了两局剑法,竟然已经过了一整夜,一点也不觉得疲倦。 他转头望向谢离,见他仍是那副无拘无束的懒怠样子,眼里却有温柔神色,心里一阵甜蜜,只盼着这一夜再长些,再长一些,即便在这里饿着肚子吹冷风,也好过自己回梅园“瀚海居处”,独自睡那冰冷床榻。 他翻身躺在谢离腿边,仰着脸看他,谢离面露微笑,抬手轻轻抚摸他发顶。 林故渊叹一口气,道:“我们昆仑门规森严,我总以为天下武林门派都与我们一样,偏你们别具一格,教出你这样的人。” 谢离忍俊不禁道:“既然被你们叫做魔教,总有些不同之处。” 林故渊道:“那你小时候,也这样不守师门规矩吗?” 谢离乍然听他提起儿时诸事,眸光一凛,神色已不如方才自在,淡淡道:“我师父么?他拗不过我,也从不拿那些规矩阻我,何况他老人家自己也不讲什么规矩。” 林故渊更是好奇:“你再说说小时候的事?” 谢离收回手去,不动声色离他远了些,语气愈发疏离:“陈谷子烂芝麻的旧事了,不提也罢。” 说罢翻身起来,系紧衣衫:“走吧,回去休息。” 林故渊悻悻地嗯了一声,跟着走了。 一连数日,两人客居梅斋,白日在后山练武,晚上各自休憩,倒真像一对神仙眷侣一般,孟焦偶尔来袭,虽然一样汹涌难耐,然而那东西摧人心智,苟且时神思昏聩,清醒后记不得多少,倒也不觉尴尬。 林故渊从前只觉得谢离疯癫放浪,以为他教人练武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性情,不料谢离一反常态,每日天不亮就催他起床,到半夜时分才放他回去,满打满算一天只能睡上个把时辰。 林故渊吃得了苦,可没日没夜的被人往死里逼迫,也有些吃不消。 这么着没过几日,谢离又犯了毛病,他的酒喝得越发凶了,去不了外面酒馆,便让梅斋仆役一担子一担子挑上后山,往往上午还醒着,晌午一过就不见了他人影,地上好些空酒坛,他人却倒在草丛里,烂醉如泥,一头枯草棍子,呼呼大睡。 仿佛教他练武一事,蕴藏着巨大痛苦一般,林故渊学得越认真,他清醒的时候就越少。 剑法练到第七日,小有所成。 林故渊在山后小溪里连滚带爬淌水战了一上午,滚了满身污水,一脸泥点子,坐在地上抱剑向谢离求饶,谢离脸蒙寒霜,将一根随手折来的树枝点着他胸口:“我饶你,祝无心饶你么?红莲饶你么?” 林故渊哭笑不得,心说这人固执古板起来比自己还厉害百倍,严厉起来不输玉虚师尊,真叫刚出狼窝又入虎口。 前夜孟焦已将他折腾的精疲力竭,又与谢离不停歇的切磋一上午,他全身肌肉酸痛至极,全凭性子里一股不服输的傲气吊着,翻身捧起溪水洗脸,一张清俊面孔被冷风吹得发疼。 只听谢离在他背后不远处轻叹道:“这些打打杀杀的东西最是害人,连碰都不要碰,当个平常老百姓有什么不好?不得已学了一身武功,无知轻狂,功夫又差,惹祸上身都不自知,祸害自己也就算了,还要连累别人。” 林故渊听他情绪低落,挂了一脸水珠子,听他说什么连累别人,以为是暗讽自己,心里更是不快,甩了甩两手水珠,冷冷道:“行侠仗义,除魔卫道,保一方平安,怎么叫打打杀杀,怎么叫害人东西?” 回头看见谢离样子,不由皱眉:“少喝些吧,这还不到中午。” 谢离拎起酒坛,泼泼将将连灌了几大口,目光更是沉郁,冷笑道:“除魔卫道?你怎知你除的是魔,卫的是道?就凭你手里有剑?” 林故渊道:“是非善恶自在人心。” “人心?人心还不如狗。”谢离放声大笑,索性躺倒在草地里,摊开手脚,扳过酒坛子一顿猛灌,斜眼望着林故渊:“你说,你上山学武功为的什么?” 林故渊道:“为的什么?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谢离眼里精光灿然:“太平也都是狗屁,你手里的剑是杀人用的,说得再好听,也都是杀人,杀至亲之人,杀无辜之人,为了一己私利,借口除暴安良,鼓动别人一起杀更多至亲之人,更多无辜之人,有何脸面说是行侠仗义、杀富济贫?” 林故渊看不上谢离那副放浪样子,提剑朝他走来,往他身上轻轻踢了两脚:“喂,起来。”谢离笑嘻嘻朝他递过酒坛:“来来,一起,一醉方休。” 林故渊一动不动,眉眼清明:“你再喝下去,今日还练不练了?” 谢离打个酒嗝,摆摆手:“不练,不练了,往后也不练了,反正时日无多,眼前大好春光,不如喝酒去。” 林故渊见他满眼血丝,言语无状,状态极差,不像是正经样子,懒得与他辩驳,自去收拾东西,准备回梅斋休息。 谢离猛一个翻身,捡起身边树枝指着他:“练,再练,学不好功夫,往后除魔卫道,怎么杀得了我这魔教妖人,怎么除暴安良,怎么保一方平安。” 他一上午已喝完了梅斋送来的三坛子酒,心思郁结,酒劲发散更快,脚步踉跄不稳,扶住一棵梅树,回头望着林故渊:“你附耳过来,我教你几句口诀,为这几句,全天下人抢破了头,我谁都不给,只传你一人,你照着练,不出三年五载便是天下第一,别说什么红莲、魔尊、祝无心、欧阳啸日,就连我,连你师尊,什么玉这玉那的一群蠢货师叔,还有你们那多年不露面的昆仑掌门,你要杀便杀、要取便取,再无人阻你。” 林故渊背对他整理衣冠,闻言心里一动,手里的动作就停了。 谢离从背后蹒跚着走来,满身浓烈酒气,伸手要搂他肩头,笑道:“怎么不说话,被我说中了心事,无言以对?” 林故渊不动声色往旁边一躲,谢离没了依靠,一个没站稳,歪倒在地上,哎呦一声,哀怨的望着林故渊:“好个欺师灭祖的小畜生,谋害亲夫的小毒妇。” 林故渊憋着一肚子的话,不知该好言相劝,还是先骂他几句,看谢离痛苦难受,把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拉他起来,抬手抚他后背,轻轻道:“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些话,你气死我算了。” 又道:“红莲心术不正,害你师父害你手足,我不是他,我视你为知己莫逆,就算往后你我正邪难两立,我也绝不同你动手,‘有些人,认识一天与认识一辈子,没什么分别。’你自己说的,你要信我。”说罢噗嗤一笑,“那什么天下第一的口诀你自己留着吧,一听便不是正经东西,我不学。” 谢离怔怔望着他:“你怎么知道我师父他……” 林故渊淡淡一笑,不作回答。 谢离道:“若有朝一日,你们所谓武林正道,包括你们昆仑一派,全要来杀我呢?” 林故渊道,“我在,谁也杀不了你。” 谢离眸子里泛起嘲讽之色:“就凭你,自不量力。” 林故渊也不生气,笑道:“所以你好好教我,我好好的学,谁知道有没有一天就乌鸦反哺、羔羊跪乳了呢。” 谢离被他说得笑了,摆摆手要起来,一动却是天旋地转,这才发觉酒劲上了头,缓缓贴着那梅树坐下,拖过酒坛子,刚倒了两口,那酒就见了底,扫一眼旁边的几只酒坛——都空空的再倒不出一滴,顿时失落,林故渊朝他伸手:“走,要喝回去喝去。” 第59章 谢离拉住他的手,用力往回一拽,林故渊没防备,被他拽的失去平衡,跌进他怀里,笼在那股子酒香之中,只觉心中柔软,转过脸不敢看他,低声道:“别闹。” 第61章 除蛊之一 谢离在他耳畔低低喘气:“故渊,你真是好看,比我见过的女人都好看,人又这样好,我从未在清醒时亲近过你,你让我亲一下,让我亲下,好不好。” 说罢扳着他的下巴,凑过来寻他的嘴唇,林故渊被他弄得不自在,明知这要求实在古怪荒诞,心里想着要推开他,可全身却都叫嚣着不甘心,只得将侧脸迎上去应付一二,感觉他微凉的嘴唇轻轻擦过脸颊,一颗心砰砰跳的快要挣出胸腔,慌张道:“好了,好了,那孟焦不是玩的。” 谢离将他紧紧箍在怀里:“不是玩的,又怎样?” 林故渊知道他又要说荤话,故意道:“醉成这副德行,我怕你那玩意不中用,要丢人。” 谢离一脸促狭,争也不争:“不中用就换你上,那有什么。” 林故渊真是说不过他,一张脸烧得通红,被他撩拨的小腹沉重,心里一慌,倒是恢复了理智,匆匆忙忙从他怀里起来,拍打衣上尘土,将朔风挂回腰间,道:“越来越不像话,那孟焦折腾也就算了,自己还赶着往上撞,拉拉扯扯成什么体统。” 说罢去架谢离的肩膀:“真醉了?我背你。” 谢离挡着他不让他碰,自己扶着树干慢慢站起,晃落了一地浅白梅花,又是一阵天旋地转,脚下如踩棉花,口中也反酸作呕,知道确实支持不住,将一条胳膊搭在林故渊肩头,摇头道:“才喝了多点就醉了,忒不中用。” 林故渊道:“喝酒就是喝酒,不能想心事,酒入愁肠,最是伤人。”谢离乜他一眼;“你又知道。” 林故渊顶着一肩落花,笑而不答,风轻云淡,轻轻道:“走,回家。” 林故渊把谢离送回语冰阁,吩咐下人好好照料便走了,谢离睡了一下午,他躲在在瀚海居处看了一下午书,翻翻这本,翻翻那本,只是心神不宁,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上午被谢离亲过的那处皮肤烧得滚烫,眼前晃动全是他的影子,闭上眼不看,耳畔又全是他的声音。 傍晚时分下起小雨,他撑着一柄油纸伞去园子散步,几次有意无意经过语冰阁门口,两个容貌清俊的白衣年轻仆役守在月亮门外,朝他低头行礼,道:“谢公子睡着未醒,林公子可要进去探望?” 林故渊连道不用,慌慌张张快步走了,边走边从伞下往小院深处瞧,透过花墙,只见暮色四合,一色黛瓦白墙反射着淡蓝的水光,青磨地砖被雨打湿,青油油一片,檐下窗格透出烛光,窗上却不见人影。 也不知他睡得怎样,做没做梦,是否又四仰八叉的摊在床上,衣裳不肯好好穿,连被子都不盖一条。 酒后体虚,又赶上下雨,最易招惹风邪。 雨声沙沙,格外寂寥。 走出去老远,才发觉手心被汗濡湿,连带浸湿了手里的湘妃竹伞柄,涩的拿不住。 谢离其实睡得不好。 春雨如酥,暖热潮湿,像极了那里。 南疆多瘴气毒虫,树林广袤,天像是漏了个窟窿,成日没完没了的下着雨,滴滴答答,一时小,一时大,床铺被衾都发了霉,一抖抖出好几个硕大的虫,盘在地上乱扭乱爬。 那是一间清寂小院,到处种翠竹,开绚烂小花,竹搭宅楼架在半空,向外探出一片露台,淅淅沥沥的雨沿着屋檐落成了帘子。 每日许多奇形怪状的人来来往往,有的斗笠遮面,有的脸蒙青布,一应神色匆匆,带来潮湿水汽,摘下蓑衣,恭恭敬敬站在厅里,依次说着什么,有时师父赏他们一盏茶喝,有时什么都不做,师父脸戴铁面具,高高在上,威严神秘,不可揣测,偶尔吐露一言半语,下面的人就震上三震。 他们总在议事,神情慌张诡谲,他已经习惯了,躲在墙后静静擦他的刀。 每逢频繁的议事结束,不久便生变故,有时是所谓“正道”大举来袭,有时是自己人里出了叛逆,有一次一直杀到院里,屋顶、院外、药圃、遮天的榕树树冠全是人,暗器如雨一般落下,地上尸体越来越多,越堆越高,后面的人踩着前人的尸体跳进院子,永无止息,血流成了河,瓢泼大雨里,每个人的眼里都闪着杀戮的疯狂血光,暗沉沉的,一双又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 有些熟悉的面孔倒在了尸体堆里,有一个美丽的女人,他记得她,他们叫她金丹甘,她穿苗疆的衣裳,一身叮当作响的银饰,常常带油茶和香竹饭给他,弯下腰,笑着喊他:“小离儿。” 现在她拖着一大把发团躺在那里,胸口插着一支银枪,大雨洗去了她脸上的污浊和汗渍,她睁着眼睛,那双眼睛曾经灵动的像猫,现在成了死鱼眼,蒙着厚硬的灰雾。 背后插满羽箭的人爬向檐下台阶,满脸血污,目眦尽裂,用最后一丝力气朝黑洞洞的屋子呼喊:“快走,教主,带曼娘走,带两位小少主走。” 曼娘牵着他站在檐下,胆识惊人,容色不改,静看院中杀业四起,血雨腥风。 他见惯了生死,从不恐惧,只觉得厌倦。 他们又在议事了,连梦里都不得安宁。 客人走了,师父摘了面具,却是最慈爱宽厚的一张面孔,师父背后站着个影子似的紫衣女人,大家都喊她曼娘,生的端庄丰腴,面容薄而苍白,头发是无底的黑,乍一看还是二八少女,走近了才发现眼角有细密皱纹,鼻翅扑着厚厚的粉。 曼娘不会武功,也非师父发妻,大家不知她从何处而来,只一个学一个叫她曼娘。 曼娘摆出三两小菜,端上两碗粳米粥:“小少主,吃饭了。”回眸温柔一笑:“我的离儿最好,回回按时到家,说了酉时三刻就是酉时三刻,一分不错,从不用人催促。” 师父慢悠悠回头:“来,来,你们俩出来,多吃饭,长得高。” 手掌擦过他的额头,是老人的手,干燥,温凉,柔和,散发浅淡药香。 那粥香且白润,沉甸甸的一大碗捧在手里,冒着热气,笃定安和,像是一生。 他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在床上辗转反侧,出透了一身热汗,不愿意醒。每回都是同样场景,同样故事,一碗粳米粥不知吃了多少年,居无定所,四处漂泊,午夜梦回,总在等着他。 往常的梦到此便戛然而止,无论他怎么伸手,抓住的只有蛛网般的破碎残影。 这一场梦里,却又添了新的东西。 年少的自己,大约是八九岁年纪,背着一把为孩童锻制的小号弯刀,一瘸一拐跑到桌边,捧着粥呼噜呼噜吃得有滋有味。 旁边的粥碗架着筷子,座位空着,始终没有人动,结了薄薄一层米油。 师父撩起他的裤管,脸上纹路愈发深刻:“比武切磋,点到为止,怎么又没轻没重,你看划了这么长一道口子,淌了山里的毒水,化脓了。” 他一垂眼皮:“刀太快,没躲开。” 师父说:“胡扯。” 少年捧着粥碗,身姿挺拔,眼仁漆黑,肩膀尚未宽厚,僵硬的收着腿,语气驯顺:“他年纪小,好胜心强,我让着他。” 师父问:“你不想赢?” 他摇摇头:“手足亲情,胜于输赢。” 师父叹道:“宽慈仁厚,好孩子。” 曼娘打开一只药箱子,舀出一勺子红红黄黄的药粉,手腕一抖,洒在那伤口上,刀割似的疼,曼娘也疼,明知道他骨头硬,还是嘬唇连吹带哄,红了眼圈,他一声不吭的盯着看,鼻尖冒出细密汗珠,末了神使鬼差的喊:“娘。” 曼娘惊得摔了瓷瓶,一把搂住了他,他感觉后颈头顶冰凉凉落了水珠子,抬头一看,曼娘的眼睛像两口山泉,汪着初春冰冷的山水。 他在梦里挣扎,依稀感觉眼角温热,鼻腔酸楚,是了,走了那么久,那么远,背负了世人那么多莫须有的恐惧和揣测,只有自己知道,无论走到哪里,在心底,他始终只是个没娘的孩子。 曼娘死的那天,胸前一个硕大的血窟窿,紫裙染作鲜红,红的像火,映衬四周的熊熊烈焰,开出恶艳的花,她窈窕的身体就像一株枯萎的蔓草,在火里烧得咯吱直响,这女人骨头也硬,死的时候都没哭,一生只掉一次眼泪,就在那天。 团团白雾迷人双眼,一切都看不真切。 依稀是在青山之间,鲜亮衣衫的小少年在他前面跑成了一阵风,一双多情的桃花眼,眼里有凉薄的锐芒,立在山巅,咯咯笑着,喊:“谢离哥哥,谢离哥哥,你教我的那一招我练熟了,我还想出了绝妙的一式,我们再来一局,这次我一定赢你。” 那少年笑得森寒,反手回刀,刀锋寒光闪闪,划过他的咽喉,顺着刀尖滚出一路细小的血珠子,他伸手摸了一把,手心一抹殷红,他仰视那少年,耐着性子道:“咽喉是人最薄弱的部位,也是最难得手的部位,你这刀还需再快一分,再往右进一分,再来,我教给你。” 第60章 少年的资质那样好,学得那么快,若对阵的不是他,早已赢了千次百次,杀他百次千次。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 第62章 除蛊之二 风吹着案上书页,哗哗的翻,一转眼,十年过去了。 鲜衣怒马的好儿郎,一个穿黑衣,一个一身艳红,本就都是绝好的皮相,青春年少,大好时光,眨一眨眼睛也是风流,约在深夜见面,并肩伏在房顶,任夜风吹拂发尾,头顶是大的惊人的一轮红月。 那红衣少年嘴里叼一根草棍子,丹凤眼里含着笑:“谢离哥哥,好久不见。”他勾勾手,揭开一块瓦片,“来,今夜‘银枪太保’花家的夫人生了娃娃,我请你看好戏。” 他沿着孔洞往下看,只见屋里绰绰烛火,暖香扑鼻,一只小小的摇篮里装着锦绣襁褓,刚刚分娩的母亲头系锦带,满脸慈爱,丫鬟抱起孩子送去给母亲喂奶,揭开襁褓,只听啊的一声凄厉惨叫,划破长空。 叫声此起彼伏,尖锐刺耳,黑暗中响起那母亲的失去心肝的嚎哭:“魔教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初生的婴儿,红香的一团软肉,佛家说生灵十世苦修、十世善良才托生为人,初临人世,脆弱无依,人生是一副清白的图卷,还未提笔绘就。 此时双眼被剜,用细线穿进皮肉,缝成两眼睁开的模样,两个黑黑的洞口冒着血,小小的胸膛被人剖开,干干净净摘走内脏,空空的腔子里,遗忘一朵鲜艳莲花。 红衣少年哈哈大笑:“谢离哥哥,你瞧我的手段,好不好玩?有不有趣?” 他急怒攻心,一时哑然:“你!” 少年生了一张人见人爱的漂亮面孔,笑得前仰后合:“第三个了,第三个了,他们家每下生一个娃娃,我就杀一个,让他们知道什么叫断子绝孙!我倒要看看,‘银枪太保’五十六岁了,还能提枪生出几个!” 他怒道:“当年金丹甘死在花家枪下,你要报仇,尽管冲他们去,拿无辜婴儿下手,算什么本事!” “你这人好无聊,难道婴儿不姓花?姓什么,姓谢吗?”那少年仍是森然的笑,弯着一双俊得令人发指的眼,“我不报仇,报什么仇,我只是觉得有趣,实在有趣!” 这梦做不得了,再做不得了。 他募的惊醒,胸膛剧痛若裂,眼角淌出一滴滚烫的泪,泅进枕巾,小小的一点水迹。 油灯烧尽了,下人忘了来添,屋里一片黑漆,他举起手,逐一屈伸手指,手指手心厚厚的茧,常年操持过什么的印记,这些年了,半睡半醒之际还会下意识的去床边摸索,又像被烫了似的缩回手。 世人都说他死了,死在了蜀中山洞,也有人至今不信,至今追随,他自己知道,他是真死了,他的一半身躯同从不离身的乌月刀一起葬在了那里,陪伴此生至亲的人,从此无魂无魄,无名无姓,浪迹萍踪。 难遏的怒气涌上胸口,成了奔腾的烈马,他砰得推开门,穿过一脸倦意的仆役,冲往后院,将那滴着水的花丛树木雕花栏杆砸的稀碎,雨下大了,一声春雷震慑大地,闪电发出白亮的光,他跪在青石板路中央,紧紧攥着双拳,指甲把手心掐出了血,仆役们交头接耳,忌惮这不知从何而来的疯子,谁也不敢上前。 乱发间露出一双凶戾的眼,举目眺望,八荒四海,尽是天涯,不见归路。 雨夜天黑的早,园子里处处点了灯笼,林故渊铺开被衾,合衣躺在床上,心里纷纷乱乱,安静不下来,总觉得有那么一个悬而未决的牵挂,痒酥酥的搔着心尖。 谢离却又来了,砰砰敲他的房门。 仆役替他回绝:“林公子睡下了。” 敲门声仍是不停,每敲一声,林故渊的心就跳的快一分,终是按捺不住,打开房门,只见谢离一脸宿醉未醒的疲惫,胡乱挂了件衣裳,浑身尽皆湿透,发梢滴水,一缕缕贴在脸上,惨白脸色,活像在后山悬瀑溺毙的水鬼,笑嘻嘻的站在外面,林故渊吓了一跳:“不是睡了吗?怎么弄成这幅样子。” 察觉那话语里的关切太过明显,往后退了一步,板着脸道:“你又来做什么?” 谢离道:“不做什么,不做什么,来看看你,不看你一眼,总是睡不安稳。” 他待要进屋,低头瞧了瞧自己,又停住脚步:“我身上带了外面的寒气,不进去扰你了。” 林故渊从上往下打量他一圈,讥讽道:“酒醒了?” 谢离赔笑道:“醒了。” 林故渊道:“真醒了?” 谢离苦着脸道:“真醒了,隐约记得又冒犯了你,来赔个不是。” 林故渊做出一脸嫌恶,皱眉道:“疯子,一天到晚做些下流事,连雌的雄的都分不清,也不嫌害臊。” 说完就要关门,谢离两手把着门,撑开一条缝,不住絮叨:“确实是疯,骨贱皮轻,脸皮又厚,怠慢了林少侠,我的错,我的错。”又道:“下雨夜凉,记得关好门窗,盖好被子,不要着凉……” 话没说完,林故渊咔哒一声把门关了,犹听见谢离在门外唠叨:“明日不练剑了,我教你内功心法……起晚了也无妨,我在后山等你,别急,睡够了,吃过早饭再去……” 林故渊在门口倾听,脚步声渐渐远了,这才背过身去,笑容止不住的从唇角漾开,笑得一脸傻气,平平躺回榻上,放松手脚,长舒一口气,一闭眼睛就睡着了,安安稳稳,一夜无梦。 却说谢离逼林故渊理顺剑法,便开始传授口诀,每日只四到六句,督促他反复领会,林故渊开始心存芥蒂,生怕那心法是魔教邪功一流,但谢离所传授的却都是些呼吸吐纳功夫,与师门所授有些相同,有些更加浅显易懂,乍一听并不觉得有什么妙处,练后却觉神清气爽,内力渐强,无甚不适之感,渐渐放下心防,全心全意按照他要求打坐练气。 他体会到心法的精妙之处,曾笑着问谢离:“你自创的这套心法叫什么名字?” 谢离望天想了一会儿,信口道:“嗨,我又不拿来教别人,没取名字,硬要问的话,就叫胡说八道心法吧。” 林故渊愕然:“借酒浇愁掌法,胡说八道心法?你这人、你这人…… ”他恨铁不成钢的一跺脚:“简直没法说!” 说来也怪,自从按照口诀修练以来,孟焦发作势头渐渐减弱,次数也有所减少,身体日渐轻盈,剑上内力越来越强,因跟谢离对战从未赢过,自己还不觉得有何古怪。 一日与他在后山竹林切磋,一剑削去,十尺之内翠竹被剑风齐齐斩断,竹叶竹枝哗啦啦落了一地,谢离飞身躲开,他又刺一剑,只见风起竹林,谢离如鬼魅般没了影子,朔风刺中一块青石,剑身没石而入,整整六寸。 铁石相抗,再强的兵器也敌不过石头,林故渊望着稳稳钉在石上的朔风剑柄,大吃一惊。 记得逃出风雨山庄后,他执意与谢离分道扬镳,谢离以袖风折断左右树木,与这入石之力有异曲同工之妙。 他刚待惊叹这门内功的玄妙,气息一断,忽然一阵气血翻涌,眼前一黑,哇的吐出大口鲜血。 全身真气忽然不听招呼,腾腾乱走,在胸腔集结奔涌,来回激荡,骨骼吱嘎作响,仿佛那股子不知从何而来的怪力要撕裂骨骼血肉,冲破躯体而出。 他竭力忍耐,连退几步,谢离飘然而下,按住他的肩膀让他盘膝坐下,掌心抵他后背,灌注雄厚真气,低声提点:“关键时刻,不可走神。” 林故渊满头大汗,两手发抖,结不住手印,颤声道:“我还是驾驭不了……” “这门功夫如饮鸩止渴,你要学,就得受着。”谢离紧蹙双眉,“一旦开始,必须勇猛精进,不可退缩懈怠,否则便是万劫不复,凝神,凝神,我是怎样教你的?” 林故渊胸口剧痛,昏昏沉沉,肌体受损,自小练就的《明生心法》竟自行发动,与新学内功无法相融,两股真气来回斗法,谢离往他背后灌注内力,好一阵子才平息他体内争斗,林故渊几乎虚脱,传功刚一结束,再也盘坐不住,上身一歪倒在地上,只是挣扎喘息。 他望向谢离:“为何如此?” 谢离若有所思。 第二日取来棉花和宣纸,把棉花粘在素白熟宣之上,一张张挂在梅枝,布出一个白茫茫的宣纸阵。 对林故渊道:“我传你的心法是极其刚猛一路,世人都以为至阳则刚,都去追求力量无极,实则谬误,最刚强的武功,玄机尽在一个‘收’字。” “月满则亏,过刚则折,太用力的都不长久,少年意气往往无疾而终。人生贪欲永无止境,若无敬畏之心,一味求进,都只有自食苦果这一条道理,人生如此,武功亦是一样。” 他道:“练武即是修心,又何须像你们昆仑一样,动不动就参拜神佛?你见识过世间乱花迷眼,便知尘埃落定之辛苦,再不必他人多言。” 林故渊点一点头,胸口仍存些许窒闷难受之感,蹙眉道:“《邵氏见闻录》曾言,有一老僧以火箸画灰,作‘做不得’三字,有异曲同工之妙。” 第61章 谢离笑道:“聪慧。” 第63章 除蛊之三 林故渊抬眼看他,抿嘴偷笑:“乐在简淡,急流勇退,仙风道骨人也,我真要不认识你了。” 谢离从鼻中轻哼一声:“你不知道的多着了。” 说罢传授练剑法门,竟让林故渊倾全身之力去刺那棉花,却不可破及棉花后面的宣纸一分。 这些时日林故渊学他的胡说八道心法,内力突飞猛进,剑锋如削铁穿石如泥,别说那宣纸一触即破,即便是没触到,剑风微微一扫,也已化作千片万片,说是收放自如,哪里容易? 这门功法极讲究力道,出剑如雷霆万钧,收剑如寒鸦杀尽,惊雷之力尽数收于那一团一寸见方的棉花,早一分太虚薄,晚一分锋芒太露,要想悬崖勒步,所耗内力比出剑之力更猛上千倍万倍,林故渊折腾的满头大汗,挂了一身碎纸,仍是不得要领。 山风乍起,剑影萧萧,那素白宣纸随剑气风声而动,天高云淡,树影斑驳,白衣青年舞若疾风,谢离拎着一小坛子酒,懒洋洋靠在树下,事不关己的喊:“快,再快!你这是驴拉磨吗!” 林故渊在心里把他骂了一千遍一万遍,恨恨道:时无英雄,使妖魔鬼怪作祟! 只听刷刷数声,宣纸被斩做数片翩然而落,随风旋做飞花,谢离叹道:“世间难事皆有办法,唯有笨,救不得。” 林故渊回首一剑飞出,当的一声,谢离手里的酒坛霎时炸开,喷香的酒淌了他一身,来速太快,他的手还保持着拎酒坛的动作,手里仅剩一块陶片,哀怨道:“你怎么这么凶!” 回头一看,那剑竟恰好击中一只黄鹂,戳着那小小一团飞鸟打在梅树上,长剑当啷掉落在地,那小鸟儿的软胖身躯在地上躺了一会,晕头转向的爬起来,扑棱两下翅膀飞走了。 谢离道:“收的漂亮。” 林故渊道:“酒醉伤身,说好了一天一坛,今日的分例没了,不准喝了。” 谢离辩驳道:“这是你打碎的,我还没喝完……” 话音未落,林故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至谢离跟前,捞起朔风,一连发出数剑,倒竖了一双长眉:“你再多说一句试试?” “不敢,再不敢了……”只见剑光四射,谢离被他打得连滚带爬,卷了一头枯草落叶,嘴里犹不住絮絮叨叨,“我啊,‘虽千万人吾往矣’,平生只一处软肋,就是怕老婆……” 林故渊横眉冷对:“你再说一句!” 谢离苦着脸道:“不说了,不说了,心尖儿上的小亲亲,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得,除了听小娘子的话,我还能怎么办……” 林故渊恨得牙酸:“你这人,再好不了了。”说罢叹息一声,转身走了,再不理他。 一连几天,山里都是这样一幅图景,偌大一片梅林挂满雪白宣纸,漫天纸片飞舞,恍若晴天落雪,梅斋十多名仆役一字排开,手里端着盛放棉花和宣纸的木托盘,破了便换,急急忙忙,奔上奔下,活像是开了染布坊。 从一开始全员裁纸、粘棉花、奔来奔去四处悬挂,到只一两人懒洋洋的打扫撤换,再到所有人一起坐在坡地上,十来个脑袋随着他的剑的方向齐刷刷向右,向左,等来一个漂亮收尾,只见一剑刺往数个方向,大张薄的近乎透明的宣纸随风飘摆舞动,棉絮一团团却挑在剑尖,分毫不错,一众修士打扮的仆役簇拥着谢离,一同鼓起掌来,此起彼伏的嗷嗷叫好,哪还有原先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 林故渊心说谢离这人真是搅屎棍,走到哪里,哪里便全无秩序,回头看他们一眼,眉头大皱:“你领他们看猴戏吗?” 谢离拍拍衣上灰尘,一手推开一名仆役:“去,去,谁让你们坐这儿的,本大爷拼着一张老脸不要才收来的爱徒,也是你们随便看的?” 一众仆役甚为冤屈,纷纷道若不是你带头,我们怎敢放肆,谢离啧了一声,嘿嘿笑着转过头,林故渊却懒得跟他们玩笑,只觉得胸口那股窒闷感又有加剧之势,摆摆手道:“你们都回去,我要静心调息打坐。” 众人行了礼便匆匆告退,只剩谢离站着不走,林故渊道:“你也走,我自己待一会。” 谢离眉毛一挑,两手抱臂,站在原地,林故渊跟他厮混熟了,对他这眉毛眼睛了若指掌,翻了个白眼:“你又有何高见?” 谢离神情严肃:“谁告诉你打坐要清净,要避人?” 林故渊奇道:“这是入门功夫……你这不是废话?” 谢离道:“说来听听。” 林故渊想也不想:“凡习调息功夫者,时机地点宜幽静无杂色之地,凝神固精,静心敛气,排除一切思虑,骗除一切隐疾,若尘幕中大非其道,神必乱,气必散,而能成功者难矣。” 谢离摇头叹息:“又是误人子弟那一套,这次口诀虽对,但拘泥于前人经验,顽固不破,再进益也是拾人牙慧,无甚出息。” 林故渊道:“那你说,打坐要如何?” 谢离道:“不是要如何,而是根本用不着‘如何’,这些讲究是为了让那些资质平庸之辈少受外界滋扰,而对真正的内家高手,吃饭、睡觉、走路皆是修习,难道吃饭走路也得去那幽静无声的地方?习武贵在一个痴字,进了化境,人是气之容器,你的心到哪里,气就到哪里,何须特意选什么时辰地点?” 他道:“运气是这个道理,闭气也是一样,不信,你试一试。”说罢朝林故渊翻出手腕。 林故渊疑惑地以二指搭他脉搏,不禁呀的轻叹一声,他手腕劲韧有力,脉象康健,却一丝真气也无,想到当日他假扮驼子上昆仑山、在藏经塔假扮伤重不治都是用了这般功夫,剜他一眼,切齿道:“骗子。” 骂完了,却又禁不住莞尔一笑,一双清眸黑白分明,是鲜活神色。 谢离看得呼吸一滞。 林故渊道:“话是如此说,近日我总觉真气奔涌难以束缚,难受的很,再不放我闭关清静调息几日,怕要出岔子。” 谢离回过神来,点点头道:“你回去休息,后日午后换身深色衣裳,我带你出门。记得从现在开始,只准饮水,不准进食。” 林故渊愈发奇怪:“你们也讲究辟谷么?” 谢离表情高深莫测:“别问。” 林故渊吩咐下人把住大门,闭关两日,日夜调息,外事一概不入耳。 他心有旁骛,近日被谢离和那孟焦蛊折腾的滋生好些颠倒幻想,勉强收拾一番,镇定心神,以正统武学培植心中浩然正气,不料阴沟翻船,却活像是围着破木房子救火,自己跟自己闹了个焦头烂额,才将东一簇西一簇的邪念全数掐死在襁褓之中。 进益是有,可是不大。 夜晚又做了梦,晨起发现身下粘腻,讶异之余,倒生出几分怀念。 他多年心无杂念,甚少挂心男女之事,自从孟焦缠身,情窦不曾初开,却生生献祭了童子之身,寄情于梦的少年青涩倒求之不得了。 他换了衣裳,梳洗完毕,回忆起昨夜旖梦,只觉得好笑。 梦里一场瓢泼大雨,天空滚着炸雷,空气弥漫剖瓜的甜腥,街市空无一人,谢离独立伶仃冒雨行走,豆大的雨点砸在身上,面不改色,气势迫人,不知从何处来,不知去往何方,一身雨水,一身孤绝,背上束刀,那刀是什么样式却看不真切。 他想起谢离的手拂过他身体的触感,右手遍布薄茧,骗不了人,他是练家子,谢离持梅枝往他肩上那一劈的姿势,他就看出他使惯了刀。 心事烦乱,纷纷扰扰,他起身推开窗格,呼吸一口清净空气,看见外面青山绿水,草长莺飞。 两日未曾进食,只以清水充饥,倒有些饿了。 谢离等到太阳落山才来,果不其然又喝得烂醉,林故渊想起昨夜的梦,看也不敢看他一眼。 林故渊以为谢离又在后山安排了什么麻烦的修练方式,不想谢离雇了马车,一直驶进洛阳闹市,接着如蝙蝠藏身黑夜,找了处华灯初上的酒馆,提气跃上房顶,揭开瓦片,笑嘻嘻的静听酒楼觥筹交错,林故渊生生饿了两天,乍一见满桌美味佳肴,闻见那股勾人饭香,任他多超然物外的高洁品性,全折在涌上来的一大口唾沫里。 桌上有烧鸡、东坡肉、桂花酱鸭、桐皮面、糖糕、蟹粉馒头、炙焦金花饼…… 谢离指着脚下,道:“就这,运功,打坐。” 林故渊皱眉不语。 谢离又说了句等着,飞身下了楼,在街对过的包子铺买了两只热腾腾的大肉包子,打开油纸包,当他的面津津有味的吃起来,边吃边道:“饮食男女,人之大欲,那些什么大是大非,在吃不饱饭面前全他妈是狗屁,你忍得了大欲,就知道尘世纷纷扰扰,清净之地只在心中,再无他处。不管多吵闹的地方,谁都阻不了你练功。” 他说得一本正经,林故渊却听明白了他的潜台词,两眼喷发怒火:“你还是人吗!” 第62章 第64章 除蛊之四 “我们天邪令不比你们昆仑宽宏大量。”谢离啃一大口肉馅儿,摇头晃脑,“这才让你饿了两天,算什么,当年我师父每回传授内功,必先让我们饿上五六日,饿得眼前重影,走路飘忽,师娘再摆上一大桌好菜,练得是阴煞功夫,挨不下就死,挨下去也要断半条命,次次挫骨扬灰,才有今日。” 他道:“矫枉必先过正,林少侠谪仙一般人物,自然不能为五斗米折腰。”说罢神情忽然严厉,“废话少说,盘膝坐下,两手结印,按我口诀运气修练,你仔细着,走错一步便要走火入魔,轻则疯癫,重则筋脉尽断,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林故渊被他折腾的身体空明而内心龌龊,一耸鼻子,险些成了江湖上被包子勾入邪道的第一人,他分得清利害轻重,当即调息入定,谢离在一旁缓缓念诵心法口诀,他依照口诀,先将真气汇往丹田,渐渐散至四肢,再汇做一脉,聚于头顶百汇,感觉全身腾腾发热。 说要集中精神,谈何容易?腹中响如擂鼓,饭香肉香阵阵直扑鼻子,好几次不知不觉心思偏移,都被谢离一声低喝拉回现实:“专心,专心,我是来给你收尸的吗!” 内功练得剑走偏锋,一开始全出于对谢离的不服输,后来竟真的找到了关窍,全神贯注对抗心中一杆天平,反反复复折腾一整夜,直到饭馆打烊,最后一批醉汉互相搀扶着出了酒馆,谢离才放他起来。 林故渊只觉浑身毛孔尽皆打开,神思舒畅,一股雄厚气力缓缓升起,与原先明生心法之清明内息互成太极,在丹田转动集结。 他随手抄起一块红瓦,五指一攥,未用多少力气,那瓦却碎成粉末,从指间随风飘落,谢离眼露赞叹神色,道:“没看错人,确实是那块料。” 林故渊发自内心想谢他两句,话未出口,只听腹中咕的一声,百转千回,格外绵长。 谢离敏锐的扫向他的腹部,林故渊脸一红,刻意望向别处,装作听不见,他身形颀长,脖颈柔软,浑身紧致肌肉被一身黑衣愣是裹出了几分纤巧之感,整个人像一只浮在夜色里的削薄纸鸢。 谢离就不舍得让他挨饿。 他哈哈干笑两声,一拍林故渊的肩膀,飞身下楼,“走,带你去个好地方。” 说得好地方,却是后厨。 谢离轻车熟路的点燃一支蜡烛,边四处摸索边嘀嘀咕咕:“要说偷吃,我有的是经验,这种大店,厨子一般都得给自己留点存货,以备不时之需……” 说着撬开五斗橱的黄铜小锁,伸手进去,惊喜道:“有了!” 他弯着腰,变戏法般从那小橱子里端出一盘烧鸭,一碗肘子,一叠蟹粉酥油卷子,又取出一壶花雕酒,再往里掏时却没了,审视了一圈儿战利品,一张苍白的脸浮出顽劣的懊恼神色:“哎呦,全是荤的,对我的胃口,可惜我这属兔子的小友吃不得。” 他依依不舍的放下碗筷,摇摇头:“走,我带你去别家找找。” 林故渊站着没动。 谢离看他神色复杂,试探道:“不然你试试?” 林故渊不置可否,接过碗筷,拨了半碗肘子,一只鸭腿,低头扒拉的比谢离还快。 接下来几天,谢离带着他逛遍了洛阳城,哪里人多往哪里钻,酒馆,茶楼,大集,找个空档便让他背诵口诀,正着背完了倒着再背,常常上一刻还在茶楼听大鼓书,下一刻便被谢离逼着催动真气,硬是练就了一身装聋作哑的本事,眼看着那唱大鼓书姑娘两片红嘴唇开开合合,一个字也听不见。 练得是险恶功夫,每进益一层都像过鬼门关,硬着头皮往前闯,回过头才发现过的是万丈深渊,后怕,也只能一往无前。 昆仑派功夫从道家演化而来,规矩礼节极多,林故渊长到如今岁数,从未见过如此烟火气的练功方法。 谢离还是那副玩世不恭的皮相,但他对谢离就是有点莫名其妙的信任,练功练得累了,看见他宽阔的后背,禁不住想偎上一偎。 如此折腾几天,他又想出了新的招数。 林故渊被他拖着一路奔走,青天白日,飞进一座大宅院,里头幽静古雅,琴音悦耳,一间间独栋小楼以木栈道互为连接,院中仆役皆着素衣,林故渊一路走来总觉哪里不对,仔细一想,诺大的院子竟一个丫鬟也不见,往来皆是清俊的略带脂粉气的男子,看人先抬眼,说话轻柔,步履轻捷,说不上哪里怪异。 谢离拉着他伏在房顶,揭开瓦片,不用问就知道,又要听壁脚。 林故渊奇怪的瞥他一眼,谢离一脸不可说、无可说的神情,眼里藏着一点坏劲,朝下一指,道:“看着,忍住了。” 林故渊被他以各种惨无人道的方式锤炼了这些时日,已然百毒不侵,未曾多想,从那瓦片窟窿往下看,刷的白了脸色,耳畔轰鸣,混沌一片,再无思考之力。 房里布置素净,一眼先看见了半扇男子的裸背,健壮油亮,起起伏伏,身下雌伏着一条极白皙修长的身躯,左右手臂紧扣住床沿,一声不吭的在承欢,薄薄一层眼皮抖成了蝶翅,那人受不住似的偏着头,从额头到下颌划出一道硬冷折线,却是个年轻男子,细看之下,与自己竟有几分说不上来的相似。 林故渊气血上涌,呼吸陡然加快,望向谢离:“你让我看这个做什么?” 谢离笑容暧昧:“我想着那孟焦是断袖,找个相公,大约比找个美人受用,我没当过断袖,不知是何滋味,昨日来踩点,粗略瞧了一圈儿,这个最合我心意。” 他往林故渊后背一搭手臂,将他整个人罩在臂弯里:“感觉如何?” “瞧了一圈儿?你一一看过了?”林故渊怒道:“好无耻……” 这三个字一个比一个弱,最后一个字吐出时已无力气,软绵绵的扒住屋脊,喘息沉重,再挪不开眼睛。 他心想:这真的忍不住。 接着孟焦就来了。 孟焦被谢离自创的古怪心法压制,许久不曾发作,蛰伏数日,乍然如洪水破闸而出,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一切,偏那床上的白皙男子原本一副被强迫的不屈模样,不知被碰着何处,低低嗯了一声,抬起上身,两条修长手臂攀上那扇后背,十根手指掐进肉里,从口中漾出好些断断续续的欢悦调子。 再到紧要处,浑身起了红潮,极痛苦的结住一双长眉,启动薄薄的嘴唇,整条脊柱蛇似的节节后弯,脖颈昂扬出美妙弧度,向破他身子的男人讨要一个吻。 林故渊知道孟焦厉害,凭着本能,昏昏沉沉要往谢离身边靠,谢离在这事上一向百依百顺,不肯让他受半点委屈,这回不知吃错了什么药,攥着他的发顶粗暴的往后一拽,眼里起了杀意。 他语声阴沉刺骨:“故渊,忍住了,别让它驾驭了你。” “你的内力能抵御它,破不了的是心魔,心魔只能自己扛着。” 林故渊整个人如被忘在灶上铁水壶,被热浪烤干了,壶嘴笔直笔直喷白气,他从模糊视野辨认谢离轮廓,在痛苦之际没来由一阵委屈——近不得,远不得,思念如山洪一般汹涌而至,低声道:“我不想忍,我想要,想要你。” 谢离额上起了汗珠子,从太阳穴挑起青筋,一路九曲回肠,突突跳进颈项两侧,暗沉沉的眼底滚着乌云浊雾,手上力气更大,虎钳似的掐着林故渊的下颌,仿佛目光是一条舌头,贪婪的在他那张清隽的脸上刷过一遍又一遍,哑声道:“你是我带出来的孩子,我一生只带你一个孩子,连这都做不到,就去死。” 林故渊在谢离和孟焦的双重折磨下忽然寻回一丝清醒,狠狠攥拳,专心致志与那横冲直撞的欲念相抗,出透一身热汗,双眼直勾勾盯着谢离—— 谢离浑身散发阴煞气场,沉声道:“别看我,我早晚要走的,你要看着我后面的天。” “人间与我两不相欠,故渊,别让我牵挂……” 这后面的林故渊都没有听,听不进去,他感觉内里有一股不肯服输的腾腾杀气,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从丹田向上延伸、集结,闹市练成的内功心法成了本能,在绝地奋起反击,奔腾汹涌,以恶制恶,叫嚣驱赶那孟焦怪力—— 他不听,不看,远离一切颠倒幻梦,任凭大海水一般的雄浑内力奔涌而出,如山呼,如海啸,如一万匹奔马踏过荒原,以排山倒海之力淹没了那鬼鬼祟祟的孟焦蛊虫,孟焦节节败退,种种不堪欲望退至微不足道的一隅,林故渊两手在丹田结印,默念一个“收”字,万钧之势堪堪止步于假想中薄薄一页宣纸,耳畔咆哮乍然止息。 他平复呼吸,露出喜悦神色,惊喜道:“我胜过它了,我第一次胜过它了。” 第65章 故人之一 谢离微笑着看他,也缓缓压下真气,道了声恭喜,忽然闭住嘴,深而长的嗯了一声,眉头紧皱,压抑了一阵,终于支持不住,噗的喷出一大团鲜红的血雾,林故渊一低头,看见瓦片上落满星星点点的血斑。 第63章 再抬头时,只见谢离本就苍白的脸越发没了血色,嘴唇淡青,整个人像要融进冰蓝晚空。 林故渊脸色变了:“你怎么了?” 谢离故作淡然,用手背抹去唇边血迹,摆手道:“无碍,用力太猛,休息片刻便好。” 接着示意林故渊伸过手来,谢离搭他手腕,认真感知片刻,露出欣慰神色,笑道:“第一重过了,一共只用了十三天,实在聪明。” 林故渊抿唇轻笑,不知为何,他朦朦胧胧感觉,同样是传授武功,谢离夸他,与师尊夸他,滋味全然不同。 师尊的夸是理所应当——他拼了命,便是他应得,而谢离的夸赞是意外之喜,就如同那“君不负”里的银丹草,清爽呛口的甜。 那房中大战也已经临近尾声,他调整了心神,从房顶一跃而下,不料腿脚发软,一个落地不稳,险些栽倒过去,谢离随他跳下,伸手扶他一把,关切道:“怎么,还觉得哪里不舒服么?” 林故渊眼仁潮湿,瞳中倒映着谢离的模样,不好意思的低着头,道:“好像……孟焦的劲没全过去。” 谢离一把拉住他的手腕:“走。” 林故渊道:“做什么?” 谢离头也不回:“来都来了,找个去处,办事去。” 林故渊被他一句话说得浑身血热,心里如十五只竹篮打水,跟在他身后,望向他挺拔的背影,生出些淡淡的迷茫和喜悦。 这“南风别院”是专供达官贵人取乐的地方,谢离带他随意拐进一间小院,掩上门扉,隔绝外面的喧嚣,林故渊面上不动声色,内心早已跳乱了拍子,故作不在意的转过头,等着谢离下一步动作。 许久却没等到意料之中的冒犯,抬眼一看,只见谢离倚门坐着,手攥胸口,脸上现出疲惫不堪的神色来。 林故渊被他金纸一样的脸色吓了一跳,一个激灵,周身的血液刹时冷了。 他看出谢离是不好,但说不上哪儿不好,伸手从胁下揽着他,连拖带拽把他抱到床畔,待要往床上放,谢离蹙着眉头,将眼睛睁成细细的一条缝,勉强挤出一丝平时用来哄他玩的笑容:“不动,不动。” 他摆脱林故渊的束缚,倚床沿缓慢坐下,一口接一口换气,整个人被抽干神采,那三千青丝也不听招呼,牵牵连连披挂下来,泛着黑得发青的冷光,遮住他的脸——一分血色也没有了,活像一个虚无缥缈的鬼,他脸颊锐利的线条充满欺骗性,飞扬跋扈的一双长眉,高挺的鼻梁,有股近于悲伤的萧杀气息,不开口的时候,能教别人全然忘记他平日的不着调。 林故渊焦灼不安,试图撬开他的嘴:“你到底怎么了?” 谢离这副皮相千万不能开口,一说话就全不对了,他没好气的白了林故渊一眼:“还不是因为你淫心太重,天天觊觎我美色,你一动邪念,我得用三倍内力去压制,累得我动都动不了……算了我不跟你小孩子家家的计较,你要是想了,自己动手吧,我全当看不见。” 林故渊被他气的一个字都说不出,谢离使劲推他:“别杵着,去,给我倒杯水来。” 林故渊捧着杯滚烫的茶嘬唇吹气,回头一看,谢离已经歪着头睡着了。 他睡着的样子和他平日里的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判若两人,眉头紧蹙,像有无尽放不下的心事,翻来覆去,不安稳。 凭谢离那副不管天不管地的江湖做派,加之开口就是满口“你年轻不懂”的调调,林故渊一直觉得他年纪不小了,这么一看,突然发现他也就是而立之年——也不知到不到。 这人整日放旷不羁的瞎混,内里没有魂,剖开了看,全是死气。 他费了番功夫才把他弄到床上,坐在一旁,心里没来由浮出些柔软思绪,绵里藏针,牵牵绊绊。 谢离一时半会醒不了,林故渊眼观鼻鼻观心的打坐,时常睁一睁眼,走神到不知第七还是第八回上,终于参破了一道天机,心里飞鸟似的晃过去两个字:断袖。 接着又浮出满篇的“荒唐、荒唐”。 可这心思一出现,活像水里漂了块浮木,沉沉浮浮,压不下去,又不能装看不见,顺藤摸瓜牵的扯出水底一整条沉船的心事来,好些没来由的烦乱一下子找到根源,前仆后继的要跳出来认祖归宗。 他口中发苦,恨不得有一坛子昆仑山脚酒肆买来的“君不负”,狠狠醉上一场,一遍遍扪心自问,这是断袖了? 他呢,是不是? 谢离这人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摸不透底细,恐怕直到死的那刻,他才能露出一点真心。这个人,碰不得。 想着想着,从苦闷中又生出一丝淡淡的甜,心说是便是吧,我属意于他,与他并没无干系,他若有心,那很好,他若无意,我也不能强求,我问心无愧,别人置身事外,也不能强求我不准喜欢他。 只是可惜了,天下人都说正邪不能两立,我的这些心事,注定了要深藏心底,不可告人。 他抬头看了一眼外面窗外爽晴的天空,心思飘飞到许久未归的圣域昆仑,心说差不多了,跟他厮混了许久,我也该为自己打算了。 他刚凭内力与孟焦拉锯了一个来回,身体酸痛困倦,从柜子里拖出一套散发樟脑味的铺盖,打了个简便地铺,睡着了。 两人在南风别院睡到太阳落山,雇了辆马车返回梅斋,各自回屋休息无话。 一点残阳如血,晚霞铺满了西方的半边天,从云隙里透出暗金的光,慢慢连那光也寂灭了,天地是一只熄了的碳火盆。 夜幕掩映之中,一队车马悄悄驶向梅斋。 队伍在宅院前停下,从马车里伸出一只青白修长的手,将那锦绣门帘掀开一道窄缝,来者并未露面,隔着山水帘子,朝前来迎接的仆役淡淡吐出三个字:“开正门。” 那声音在最清冽的山泉水中濯洗过,一字一句如冷玉碎了昆山,那仆役清正的脸霎时变色,顾不得君子仪态,跌跌撞撞往回跑,边跑边抬高嗓音,往深宅大院层层传令:“公子回来了,公子回来了!” 车马队伍无声无息的驶进园子,从马车里款款下来一名高个儿男子,初春天气,柳绿河开,那男子却捂着铜手炉,仍如隆冬腊月一般全身裹在雪白狐裘之中,风帽低低压住脸,只露出一段挺拔得不近人情的鼻梁,看不清容貌。 一众仆役围拢过来。 “公子不是传信来说要在临安住到五月?这说回就回来了,也不提前打个招呼,我们也好去城门外等着,给公子备一顶暖和轿子……” “虽已是春天,倒春寒也是要命,公子一路舟车劳顿,不知身体吃不吃得消?” “我立刻差人准备饭食,日常吃的药也得提前煎上,公子先回房休息……” 那穿狐裘的男子脚步微一停顿:“不必。” “我要迎客,你们各自退下,今夜任谁也不准靠近正厅一步。” “迎客?现在?” 男子点一点头:“现在。” 那一众仆役面面相觑:“什么客人如此大的脸面?” 男子的脸隐没在风帽的阴影之中,唇角往上一牵,隐约是笑了。 “贵客。” 接着勾勾手指,朝车马队伍末尾的一只大箱子轻轻一指:“那一车药材是我从江南各处收集而来,极其名贵,你们谁都不要碰,原封不动给我送到卧房来。” 夜色寒凉,林故渊临窗而坐,点着一盏灯笼,板着一张万年不改的疏离面孔,看他的书。 门外突然起了敲门声,梅斋仆役的声音隔门传来:“公子,我们主人回来了,有请您移步正厅,见上一见。” 林故渊眉头一皱,主人?梅斋主人? 他不动声色合拢书页,淡淡道:“谢离呢?” 那仆役竖高冠,做读书人装扮,袍袖低垂,恭恭敬敬在门口作揖:“已在正厅等候。” 林故渊被那仆役带领着穿过花园,来到正厅,果然就看见谢离早已到了,正负手看墙上字画,听见他来,转身微笑着比了个“坐”的手势,大约下午饱睡一觉,脸上恢复了些血色。 难得换了端正衣袍,玄衣银绣,长发在后腰束起,编进一根银光闪闪的绦子,一股湿凉的富贵气,活像个风流倜傥的王爷,皮相真是好皮相,可惜了金玉其外,内里不堪。 林故渊开门见山:“何人夤夜相邀?” 谢离摆手笑道:“不必紧张,自己人。那人叫梅间雪,是个性情孤高的江湖郎中,当日在少室山藏经塔下,你曾冒充过他。” 第66章 故人之二 林故渊淡淡点头,想起梅斋种种做派和那股子挥之不去的清苦药香,心里一动:“是不是那个‘命由天定,分文不取’的神医?他竟是魔教中人?” 谢离奇道:“你知道?” 林故渊道:“依稀听师尊提起,三十多年前江南有位姓梅的神医,曾经治好过顺安公主胎里带的哮喘病。” 谢离笑了一笑:“那事啊,那是他爹梅先生,上一代的梅家家主,原先是我们天邪令一个分舵主,后来年纪大了,又遭遇了一些私事,自感平生欠债太多,告别江湖隐居去了,梅间雪继承衣钵,仍旧‘命由天定,分文不取’。” 第64章 他沉吟片刻,又道:“不过他身子不好,脾气比起他父亲来是另一种古怪,又极厌生人打扰,梅家许多年没开门行医了。” 林故渊暗暗咋舌,这父子俩名声太大,哪怕远在昆仑山,也曾听闻过一些梅家大夫的奇闻异事,传说这人之所以有‘分文不取’的名号,并非因他有济世之德,而是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梅家看病不设门槛,不收银子,一碗汤药,可能是毒药,可能是起死回生的神药,全凭他心情,不论王侯富贵还是街头乞丐,进了梅家,一概死生由天,愿赌服输。 至于何人服毒药,何人又能得到倾情救治,江湖上纷纷扬扬的猜测过一阵子,有的说那身世贫苦的老百姓必定不会分到毒药,有的说梅大夫品性高洁,从不救治贪官污吏,还有的说梅先生根本就是个无法无天的好色登徒浪子,专门救治美貌年轻的姑娘,动不动就借着看病救人调戏良家女子。 传来传去,还是说不出个定论,从梅家欢天喜地走出来的和家人哭天抢地抬出来的依旧差不多数量。 为了梅家一手起死回生的绝妙医术,死的人再多,梅家依旧是门槛踏破,也有家大业大来闹事的,说梅家是故弄玄虚,医术不济治死了人,拿什么‘命由天定’做幌子,都被梅家一手家传解意剑法打得落荒而逃。 梅家好手腕,背后又有魔教撑腰,多年风雨飘摇,初衷不改,仍旧是命由天定,愿赌服输。 后来听说梅家老家主卷进了一桩风流韵事,似乎与西南百药宗宗主家的大女儿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为这事,魔教和百药宗明里暗里的没少过不去,死的人更是多了去了。 还没等众人议论出个究竟,梅家便退隐江湖,鲜少再有消息,一晃就是十七八年。 梅间雪不知在摆什么架子,仍未出现,谢离也不催,闲闲的一边喝茶一边把梅家的琐事讲给林故渊听,也不知是不是信口胡诌,把梅家那位纵横江湖的上一代家主形容的活像个见了女人就流哈喇子的采花贼。 提起梅间雪倒是赞不绝口,又说起当年在昆仑山,一见林故渊便觉得似曾相识,想来想去,怕是因他与梅间雪的神态举止有那么似有似无的三分相似,因此格外亲切。 林故渊端着茶杯,冷冷道:“你见我时我还挑着粪担子,原来你们魔教谪仙一样的人物,也是要挑粪浇地的。” 谢离一口热茶全喷了出来。 马屁拍在马腿上,全是现世报。 林故渊回忆起白日在南风别院见到的那个小倌,一阵不畅快,又想到那梅间雪跟谢离厮混一处的情景,从心里浮出“姘头”两个大字,只觉意兴阑珊,语气更是寡淡:“你们魔教的事,我掺和进来做什么,今夜时辰不早了,那位梅公子若还不来,我先回去睡了,明日再来拜会。” 说罢将茶盏往桌上一放,起身要走,谢离拉着他,连连赔笑脸:“这么些年混得落魄,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旧友相见,只能托赖你撑撑台面,看在我为你跑前跑后的份上,卖我个面子行不行?” 他一脸期待,半是哄半是央求,知道林故渊性情不爱与人妥协,倒也不敢强求什么。 林故渊听到他说“撑台面”三个字,神使鬼差的又站住了。 脚步声由远及近,只听一个清淡温和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半路犯了旧疾,让两位久等。” 林故渊循声回头,只见一个高挑男子踏着门槛,手扶门框,面朝室内雪亮灯火,缓缓除下狐裘风帽,细白手指解开颌下绳带,从那密实厚重的风毛里露出高得不近人情的鼻尖和刀刻般的下巴。 仆役上前接过他手里的狐裘,林故渊看见那人面孔,一下子被震慑了。 确实是好看,冰清玉洁的好看。 那人一身雪白狐裘,眉长而唇薄,一张脸挑不出一点儿毛病,生的太白了,一丝血色也没有,活像是北地一片无人涉足的雪地,杵立在千年落雪的极寒之地的一尊神女雕塑,身披风月,遍身辉光,缓缓而来。 冷眼观其神色举止,一如谢离所说,是与自己有那么点相似,只是那人面有病容,眼露倦意,缺了一股刚直冷硬的男子气。 林故渊端详着他,轻声道:“这人我见过。” 谢离道:“你见过?” 林故渊沉吟片刻,又摇摇头:“不……大约认错了。” 那人在门口站定,与谢离四目相对,长长久久的沉默,久得好像真的成为一尊塑像,眼中各种情绪流转不定,张了几次口,说不出话,不知是不是烛火摇曳产生的错觉,林故渊觉得他的眼里泛了泪光。 眼角一颗褐色小痣,明明灭灭,起伏不定。 那人终于开口,声音几不可闻的颤抖,道:“这些年风雨飘摇,持绿玉牌者走的走,死的死,仅剩寥寥几人,我听下人说起,没想到真的是你。” 谢离道:“是我。” 两人相隔丈余,谁也不动,一问一答,机锋暗藏,仿佛参禅一般。 “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 “回来做什么?” “讨血债。” “想明白了么?” “想不明白,大概一生也想不明白。”谢离叹了口气,“人生如梦,退无可退,唯有砥砺前行。” 两人都再不说话,站成了两棵高大笔直的树。 气氛莫名微妙,仿佛有什么东西玄然一变,变得坚固而磊落,千丝万缕无主的丝线缠卷成团,一切回归原位,一切尘埃落定,然而他们谁都没有提及那玄妙的感觉到底是什么,火光扑朔迷离,只有淡淡的一句我回来了,不飘不摇,不疑不惑,重达千钧。 林故渊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一个人影从梅间雪背后走了出来,打破了仿佛要天荒地老的沉默,只见那人步履沉稳,二十来岁年纪,一身白不白灰不灰的半旧长衫,作布衣书生打扮,身板修长清瘦,腰里一边别着一把精钢扇子,一边挂一支竹笛,面容是天生的俊逸,儒雅潇洒,有股文人自成一体的清贵。 只是也看着不大健康,嘴唇泛青白,眼仁藏着深深的哀伤情绪,一屋子四个男人,倒有三个像病秧子——谢离平日成日烂醉也挡不住他上房揭瓦,这几日收敛多了,反而动不动就露出虚弱样子。 谢离看见这书生,才第一次露出了讶异神情,皱眉望着梅间雪;“你怎么把他带来了?” 梅间雪笑而不答。 那书生刷的展开精钢扇子,率先迈进厅堂:“你来得,我来不得?箭在弦上,刀在鞘中,人在火里,你敢现身,我就敢舍命。” 谢离道:“轻率。” 梅间雪道:“他非要来,不带他来就不肯喝我的药,再拖下去要砸我起死回生的招牌,为了保全名声,我只能赏他一碗毒酒。”他一垂眼睫,眼角泪痣明灭,“我只管医病,不医命,人要找死,挡不住。” 那书生白他一眼:“放屁。” 他扭头转向谢离,张口便要喊,谢离使了个眼色,率先迎了上去,抱拳深深行了一揖,恭恭敬敬道:“堂主。” 那书生眼中疑窦一晃,硬是把话咽了回去,谢离打过招呼,向林故渊引荐:“这是我们青木堂堂主易临风,你别看他像个书生,忠义骁勇,堪称死士,前些日子夜袭天邪令总坛,受了些伤,一直避世休养。” “还有这位,我方才对你说过,这是梅间雪,梅公子。” 又对两人道:“这是青海昆仑派‘小东华’林故渊,林少侠,年纪不大,武功妙得很,为人刚直坚毅,算得上这一辈的少年豪杰。” 林故渊点一点头,不动声色往后退了退,化出一道界限,升起一阵疏离之感。 他和谢离成日厮混,虽然处处追兵,因谢离神通广大,他俩非但没狼狈鼠窜,反而优哉游哉过得像闲云野鹤一般,嘴上不提,心里已然快要忘了他是魔教中人,此时当着梅间雪和易临风的面,忽然想到正邪之间嫌隙,渐渐起了敌意。 谢离是天邪令的谢离,林故渊冷眼瞧他周旋其中,堪称如鱼得水,心里隐约觉得,这才是他本来的面貌,在自己跟前成日卖呆耍贱,也算是难为他。 第67章 故人之三 易临风露出讥讽之色:“昆仑派?少年豪杰?三尺之外我就闻得到那股名门正派的恶臭之气,昆仑派高门秀士,来梅斋有何见教。” 林故渊顿时寒了脸色,当着谢离的面没有立即发作,紧紧闭着嘴唇,一言不发。 梅间雪道:“穷酸秀才,狗嘴吐不出象牙来。” 谢离扬眉道:“好一股子恶臭之气,前日我在少室山上,见到峨眉派新掌门艳若春桃,剑上那穗子甚是眼熟,仔细想来,有什么美的,全是恶臭,只是可惜,尚未出阁的姑娘,拼了名节不要,甘愿守寡戴孝,硬是帮我们厮杀出一条血路,这番情谊不知是为了谁,也不知那样美貌的女子回去如何向武林同道交代……大约也是千夫所指,要被骂做恶臭娘们。” 第65章 易临风的脸忽然红了,欲盖弥彰的把竹笛往身后藏了一藏,倨傲神色全然消弭,梗着脖子道:“江姑娘她……” 谢离阴阳怪气的打断他:“原来是姓江,我可不知她姓甚名谁,怎么,堂主与那恶臭峨眉派有交集?” 易临风吃了这么个大瘪,摇着那精钢扇子,一句话不再多说。 谢离朝林故渊递了个眼色,邀功似的做了一脸促狭。 林故渊的铁石心肠一下子又柔软了。 梅间雪听见少室山三字,不由愣道:“少室山?难道是那个闯了藏经塔,把……”他顿了顿,瞄着谢离,“把你从少林寺背出来的那个昆仑派小兄弟?” 林故渊对他存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芥蒂,淡淡道:“不得已为之,算不得光明磊落。” 易临风忽然笑了:“原来是他,那我服气。只是他既然是昆仑派的人,为何跟我们混在一起,是哪里想不开,要弃暗投明么?” 谢离啧了一声:“别乱说,这是玉虚子那厮的爱徒,跟他师父一个脾气,难伺候的很,一句话听着不对,要生气的。” 易临风的扇子徐徐的摇:“生气了又怎样?” 谢离道:“捶得你找不着北。” 易临风哈哈笑了,笑着笑着眼里就泛起了泪,猛地上前,扛住谢离的肩膀,狠狠捶他的后背:“兄弟,一别五年,热血仍在,你终于回来了。” 他们三人多年不见,一时有说不完的话,林故渊坐在一旁喝茶,心里道;“这几位想必都是魔教吃得开的人物,侠义道同仁哪有机会打入其中,我何不借此机会了解一二?”因此竖起耳朵认真倾听,不料三人说话像打哑谜,偶尔有一句两句刮在耳朵里,却都不甚明了。 过不多时,梅斋仆役来报,说是备好了酒菜,请大家入席再叙,林故渊无意纠缠,便起身跟众人道了告辞。 梅间雪刚欲挽留,谢离抢先一步,拦在林故渊跟前:“走就走吧,早些回去休息,我们这一闹不知到什么时辰。”又道,“有些我们自家的旧事,尚需一一清算。” 那眼神的内容清楚明了:外人在场,话不好说。 他的瞳仁暗沉沉的,乍然与故人相见,那股子泼皮无赖劲全不见了,多了些沉郁苍凉的气度,道:“你们留步,我送一送他。” 林故渊心里五味杂陈,谢离跟在他身后,刚踏出正厅门槛,只见外面黢黑的树丛里忽然人影一闪,树叶哗的摇曳。 林故渊手按朔风:“是谁!” 谢离按住他的肩膀,神气复杂:“无碍,别追。” 本以为送到门口便罢了,不料谢离跟在他身后,陪他散起步来,梅斋道路错综复杂,从迎客前厅到客人居住的梅园,足足要走小半个时辰,两人并肩徐行,余光能瞥见对方的衣角。 一路无话,踏过长满青苔的石子路,路过一座又一座青砖灯龛,光灭了又亮,亮了又灭,夜晚水汽扑鼻,凉飕飕的风吹着人的脸。 一个乍暖还寒的春日凉夜,天地初长,虫鸣树动。 那是极僻静的一条小路,越走越是人声断绝,林故渊握着一杆灯笼,夜露打湿了足尖,忽然生出些莫名的渴望——希望这条路永远走不到头。 穿过前院的月亮门,林故渊道:“别送了,梅斋守备森严,出不了事。”谢离道:“再送一送。”并肩走了一段,到了中庭药圃,满鼻都是清苦的草药气,林故渊回头望着夜色里错落飞扬的檐角,道:“好了,都等着你,回去吧。” 谢离不置可否,一门心思推着他往前走:“无妨,再送一送。”再走一段,到了梅园,旁边是一处假山和瀑布,只听水声阵阵,空明悦耳,林故渊一扭头,险些跟谢离撞个满怀,这回连自己都不好意思问了,站在原地一挑眉毛。 那眼神太清明,饶是谢离脸皮厚过墙,仍是被他看得尴尬,嘿嘿讪笑:“送你到厢房门口。” 林故渊道:“只送到门口么?不送我上床睡觉,送我去茅厕解手?” 谢离眼观鼻鼻观心,全当听不见。 林故渊不再问了,一路无话,穿过馨香扑鼻的梅园,站在下榻的厢房之外,沐浴在灯龛的昏黄光晕里,被那光笼着,镶着一层毛茸茸的边儿。待管理好眉毛眼睛,又是一张波澜不起的面孔,无欲无求,清净的快要成仙:“走吧,放你回去吃酒,让你们堂主等急了眼,罚你挨板子。” 谢离忍俊不禁:“那就挨,皮糙肉厚,打不坏。” 月亮从云缝里钻出来,白亮白亮,是夜空中森然寥落的一只太阳,灼灼的照着两个人的影,极妙的两个人,相对而立,全身被月亮光照耀成了玉石。 林故渊道:“那我走了。” 谢离嗳的应了一声:“我看着你走。” 说罢真的负手于后,气定神闲的像个侯门王爷,黑沉沉的一双眼睛,瞳孔深处揉碎了月色,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那双认真起来的眼睛是不能看的,一看就要溺毙在里面,林故渊扭过头,觉得双足好像一下子长进了地里,无论如何也拔不开。 谢离絮絮叨叨地嘱咐:“今夜我有些事情要料理,顾不上你了,你自己好好睡觉,一定平心静气,万万不可胡思乱想,如果孟焦发作,以我教你的内功心法先试着抵御,记住那套心法也非善物,最怕气息不宁…… 他忽然闭了嘴,目光怔忡,犹豫着抬起一只手伸向他,广袖在风里轻轻摇曳,一瞬间林故渊还以为他要摸自己的脸,急忙往后一避,谢离的手却擦着他的脸颊落了下去,不轻不重的在他肩上拍了两下。 林故渊抬头去看,四目交接,像触着块烧红的火炭,急忙移开目光,心头砰砰乱跳,艰难道:“你……” 这一路太玄妙,似乎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暗含无穷深意,一个念头一闪而过,他是不是猜到了什么? 谢离攥住他的手腕:“我……” 林故渊脸色一沉:“别说了。” 谢离急躁起来,把他的手腕攥得更紧,不知不觉的运了内力,险些折断了林故渊的一把硬骨头:“故渊,说这些太不合时宜,我也知道是痴妄,可还是想多看你两眼……” 林故渊耳畔轰的一下,噼里啪啦炸开了无数花火,只觉一切荒谬,又觉得是在情理之中,后背芒刺刺的出了汗,被夜风吹得冰冷刺骨,等来等去,谢离又没了下文。 四目相对,林故渊低声道:“我都知道,你不必再说。” 谢离急切:“你知道?” 林故渊只是咬牙,佯装着看向远处:“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你不要再说。” 谢离便道:“好,好,我不说。” 林故渊淡淡道:“我走了。” 他以为自己是落荒而逃,实际走得并不仓促,大步流星,衣带当风,步履洒脱豪迈,稳稳当当过了假山,壁刻,绕过屏风,这才露出一点仓皇,慌慌张张关了房门,躲在雕花菱格背后,捂着胸口大口喘气,又是欣喜,又是畏惧,喜的是那人百转千回,竟与自己一样,畏的是千难险阻,哪有什么明日? 就活像是孟焦发作一般,可思念远比孟焦来得浩大凶猛,他抖着手抓起茶壶,对着壶嘴猛灌了两口冷茶,坐在凳子上吐纳调息,等着心跳缓缓平复,骨节分明的一双手,紧紧捂住脸,安抚不了一颗躁动的心。 魔教的事渐露端倪,谢离的身份呼之欲出,梅斋不是他的久留之地,必须抽身了。 他回头望向窗外一轮冷月,发了一会呆,直僵僵的站起身,取出藏在柜子深处的菩提心法,深深掩在怀里,开始连夜收拾行囊。 谢离却没有喝酒的心情,快步回了卧房,路上随手抓来一个仆役:“传话去前厅,让易临风回去休息,让梅间雪过来找我。” 那仆役以为自己听错了话,眼里露出讥讽之色,那意思明明白白:我们梅公子是神仙下凡,你一个上门蹭饭的酒鬼,算什么东西? “我们公子从不奉人传召,就算是陌尘君亲临,也得一步一个印子自己来见……” 话没说完,谢离已然起手,电光火石之间便攥住那仆役的咽喉,手指在颈项微微一拂,点过一条突突跳跃的筋脉,指间再一发力,那仆役的脸涨成了个冬瓜,喉咙咔咔乱响,透不过气。 “去不去?” 第68章 故人之四 手一松,那布衣简素的仆役的脖颈处便多了几道漆黑手印,抬眼一看,只见平日里不是烂醉如泥就是要吃要喝,动不动攒个赌局、看个热闹的酒疯子像换了一个人,浑身萧杀沉郁,眼里杀机暗藏,气势说不出的骇人。 那仆役慌忙道:“去,去!” 连滚带爬的跑了。 夜深幽静,昏灯如豆,谢离和梅间雪相对而坐,中间隔了一张方方正正的桌案,隔了五年的悠长岁月。 旧年回忆一件件涌上脑海,儿时的小院子,恣意飞扬的少年时代,意气风发的青年,爱穿玄色红纹的衣裳,披衣敞怀,鬓发垂腰,背上一柄黑金乌月刀,肩上挑着一根光溜扁担,一头挂两坛子新觅得的好酒,穿过明灭成海的火把,大步流星跨进天邪令总坛“不积堂”。 第66章 周围一众人纷纷行礼,高声喝道:“左掌教回来了!” 殿内早围了满满的人,奇装异服,古里古怪,有落魄书生,有叛教道士,有重环垂耳、脸膛赤红的彪形大汉,有半男不女的大嘴娘们,有私奔出逃的双剑夫妻,有蹦来跳去的小豆丁……一应乐淘淘的,上前拱手作揖,笑眯眯道:“魔尊。” “狗屁魔尊,那帮正道恶臭之徒的叫法,你们学个什么劲,把我说的跟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似的,谁再这么叫,今日别想喝我从留仙楼带回来的一滴酒。” 他爱惜的抚摸肩上的扁担,眉眼促狭,“告诉你们,留仙楼的百年陈酿,仅剩这四坛子,为了这四坛子好酒,老子跟易临风溜进酒窖,跟留仙楼看家护院狠狠打了一架,酒窖里林林总总数百坛子酒,全碎了个干净,总共抢下来这四坛,喝完了,百年之内,天下人再尝不到这‘蓝桥风月’!” “把你们的狗鼻子都准备好,一会我要启泥封了!” 大伙儿哄堂大笑,摇头道:“我们沧海君啊,真是天下第一疏狂人。” 他将扁担和酒坛子往地上一抛,朗声道:“今日教主大寿,来,来,都来喝酒,教主呢,欧阳呢,小琪呢?诸位护法、使者,今天一醉方休!” 但有相知诉相思,何需醉乡作故乡。 “教主和曼娘还在巴蜀一带游历未归……” 他啧的一声:“师父他老人家越老越不正经,教中事物一概不管,就想着做对老鸳鸯……”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满堂火把被震得摇曳不休:“若非两位掌教年轻有为,咱们教主也享不上这份清闲!” “右掌教呢?” “近日西湖凤栖山庄的公子行加冠礼,右掌教早几日就下了山,带着欧阳堂主‘贺喜’去了。” “凤栖山庄?带了五百个废物弟子在苗疆围战我们三日三夜的那个凤栖山庄?”他皱眉思索,“那是得好好贺上一贺……” 不知是谁低声发了句议论:“你们觉不觉得,右掌教所行有些过了头?近日江湖上流言纷纷,都说魔教行事残暴,越来越像当年长生老祖,咱们刚回中原不久,还需休养生息,右掌教他一向听不进我们的话,沧海君的话,他总是要听的……” 他眸光一凛:“都住口!我爱做个闲人,与你们玩笑就罢了,右掌教成日为教中事物辛苦奔走,你们在背后指指点点,是何居心?” ……抚看少年追风剑,犹在匣中作龙吟。 他长长叹息:“由他去吧,他有分寸。” 小小的女孩儿扎双髻,摇摇晃晃扑向他,脆生生的童音如黄莺出了山谷:“离哥哥多日没回来,抱一抱酒酒,抱一抱。” 他将那沉甸甸的小女孩儿一把扛在肩上,逗得她咯咯直笑,在一众人的倾慕里步步登上高台,回首俯瞰整座不积堂,乌泱泱的人,每个人都脸泛红光,好像盛时永远不衰,好像朋友永聚不散,好像天邪令避世之所永远安宁。 火光鼎盛,一世长安。 …… 那些事过去的太久,醉的太久,头脑不清醒,还以为都忘了。 梅间雪打开一只药箱子,将里面物事一样样摆开,员利针、毫针、长针……长短不一的九枚银针白闪闪放做一排。 “左掌教?” 他一怔之下,回过神来,轻轻噢了一声,将手臂放在布枕之上,打量着梅间雪,目光停留在他的袖管上,雪白的缎子,溅了两滴新鲜血迹,是在来的路上动的手,赶得太急,没换衣裳。 他那样好洁的人。 谢离皱起眉头:“你把那仆役杀了?” 梅间雪淡淡道:“属下御下不严,但凭左掌教责罚。” 谢离道:“没什么大错,何必呢。” 梅间雪轻轻抬头,狭长的眼睛透出隐隐杀机:“早晚的事,有红莲的手腕压着,梅斋不比往常安全,为防走漏风声,所有见过你们的人都留不得……他们心甘情愿,谢掌教不必介怀。” 谢离叹了口气:“你的心也越来越狠了。” “教主和左掌教于我们有大恩德。”梅间雪娴熟地将手指搭在他脉搏,指尖冰凉:“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些事你不肯做,我们来。” 他刚待诊脉,突然转过头,抽出一条手帕,掩口剧烈咳嗽,苍白的脸浮出病态的潮红:“你不知道这些年教里成了什么样子,红莲行事越来越难以捉摸,敢忤逆他一句的,当场就杀,业火堂和圣金堂狼狈为奸,天天杀人,只要与你有一丝联系,或是流露出一丝支持你的意思,不管是真是假,通通赶尽杀绝,有几个老人不堪受辱,逃到西域去避世,全被他们抓回来折磨致死……若不是我有这门家传绝学,他要我以汤药针灸帮他遏制歃血术反噬之力,否则以我们的关系,我早已挫骨扬灰了一万次。” 谢离默默倾听,眸光冷冽。 “唇亡而齿寒,教里原本有些服他的,看他如此绝情狠辣,也渐渐生了异心,天邪令风雨飘摇,四分五裂之势渐成,比起当年你俩互为掣肘时更是一番猜忌,教主他老人家又始终没有消息,大家急盼一个能让兄弟们四海归心之人……近年里陆陆续续有人冒充魔尊在江湖现世,意图如何,不用我说。” 他苍白的脸浮出一点笑意:“我已是废人一个,心若死灰,不过是挨日子罢了,直到去年,易临风告诉我你还活着,我身上的血……”他用消瘦的右臂咚咚敲着心口,“又热起来了。” 谢离锐利的瞥着他,隐约记得七年前,梅间雪虽也是病着,还有一副玉树临风的骨架,言谈举止颇有高士风华,这回见面,竟全不像样。叹道:“天邪令的事让易临风和枯木子他们去操心,你安心养病,谁真指望你一个药罐子做多大事。” 梅间雪道:“别人都说我厌世清高,你还不知道我?”他笑了一阵,哑了嗓子,“我啊,空有一副冰雪心肠,可惜命数不济。” 谢离沉吟道:“这几年我去了不少地方,奇人异事也见过不少,左右我也没什么可牵挂的,等红莲的事了了,我带你瞧病去,踏遍大江南北,访尽天下名医,总能找得到法子。” “我就是全天下最好的大夫,自己的毛病,我还不清楚?”梅间雪苦涩一笑,方才眼里的一点光芒寂灭下去,“当年的事伤了根本,救不得了。” 他收起手帕,示意谢离放下手臂,在他脸上打量了一圈,蹙眉道:“你的脸色这样差,来,我看一看。” 谢离见再说也是徒增他伤心,便停住话茬,静静将手腕伸给他,梅间雪诊完左脉,再诊右脉,眉头越皱越紧,脸色也愈发阴沉,最后将他的手腕往小布枕头重重一搁,怒意隐而不发:“我们以命全力护你,你自己却不知珍重……这病我诊不了,你自己说。” 谢离垂着眼睫,不发一言。 梅间雪疑怒交加,等来等去不见回音,提高了声音:“红莲一直怀疑你没死,自知不敌,才以身犯险去追求歃血术,你呢?你明知歃血术无法化解,为什么……你要步他后尘吗!” 谢离放下袖子,淡淡道:“什么也瞒不过你。” 梅间雪道:“为什么?” “我在来的路上结实了一位小友,是个清清爽爽的正道弟子……”谢离轻轻屈伸手指,望着窗外夜色,眼里浮出少见的温柔神色,“机缘巧合,中了祝无心手里一种奇怪的蛊毒,一时无法化解……此事因我而起,也是我们天邪令的私事,他搅在里面,实在太过无辜。” 梅间雪听得惊讶,道:“祝无心?那有何惧?” 谢离道:“我们多年布网,眼下还不到收网的时候,一切仍需低调行事,我思来想去,只要惊动祝无心,必定连带欧阳啸日,也必定连累你们,孟焦蛊毁人心智,每发作一次便带走一分神智,祝无心步步紧逼,唯有歃血术以毒攻毒,虽是邪路,胜过无路。” 第69章 故人之五 “歃血术第一重是上乘内功,从第四重才踏入歧路,我暗传他第一重功法,仓促间提升不了太多,只要能平心静气克制邪念,抵御孟焦还算足够。” 梅间雪咋舌:“你连歃血术都肯传授……” “不是所有人都觊觎这门功夫。”谢离微微一笑,“若知道了那是什么,你以为他肯学么?” 世间事,大抵是心里藏得多,宣之于口的少,从昆仑山走到梅斋,惊心动魄的一条路,却三言两语便说完了。他娓娓道来,梅间雪静静倾听,压低了一双浅淡的眼,末了道:“你重启歃血术,一动便是第四、五重,飞蛾扑火,自取灭亡,将我们至于何地?将我们这些年的辛苦经营至于何地?” 他眼角泪痣被跳跃的火光映得一闪,无端添了些苍凉神色,缓缓道:“红莲虽残暴狠毒,有句话说得对,天邪令久担恶名,只能夹缝求生,你这人仁义太过,难当、难当……” 后半句话被他咽了下去。 这句话已是冒犯了,谢离只静静地看他,眉眼淡然,不见喜怒:“如果我对他,不止是仁义呢?” 第67章 梅间雪倒吸了口凉气。 谢离道:“所以我才来梅斋找你……让你失望了。” 梅间雪冰雪一般性情,顿时了然,沉默良久,问道:“这些,他知道么?” 谢离道:“知道不知道又如何了,我与他之间如隔天堑,只求当下,不问其他。” 他揉捻自己手腕,指尖摸着跳动的脉搏——脉象紊乱,五脏不和,偶尔意识不清,歃血术之力已见端倪,需要竭力克制才能不露出痕迹,再加孟焦和先前在少林寺挡下的一记化蝶毒针,为了稳住局面,当时是做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其实内伤一直没好利落,旧伤再加新伤,积重难返,即便自己并非大夫,也能察觉情形是在每况愈下。 下午那场发作险之又险——幸好故渊争气,否则孟焦与歃血术一齐反伤,神仙也支持不住。 “以我的内力,拖延个一年两年总无甚问题,没想到孟焦比我想的凶猛,大概是因为我贪念太重。”他道,“医者仁心,拖累你了。” 梅间雪不作回答,理正桌上灌满野干菊的药枕,做了个手势,干脆道:“手给我。” 说罢强行扳过谢离的手腕,二指搭在脉搏之上,眉头皱得要结成疙瘩,眼角一颗泪痣倏然明灭,一边思索,一边提笔饱蘸墨汁,在纸上写下几味药材名字,写写停停,足足写满了半张纸。 之后又拈起银针,试着取穴下针,转捻针尾,他这些年帮红莲对抗歃血术反噬之力,与祝无心一起折腾过不少药方,也算小有所成,对付谢离现在的身体状况,应该无甚难处,随着九针一一落下,谢离忽然感觉一阵轻松,盘桓多日的窒闷感暂时退却,舒了口气,笑道:“果真神医。” 梅间雪静若止水的的脸闪过一缕少有的人情味,道:“少拍马屁。” 谢离的目光落在他手边刚写就的药方上,笑得更欢:“你这个,没毒吧?” 梅间雪没好气道:“有毒,吃一口,哇的一下就死了。” 他把药方折了一折,放入袖中,快速道:“我父亲是一浪荡子,沾花惹草,轻浮薄幸,杀人救人如儿戏,对骨肉至亲也如儿戏,我一生深恨他负我娘亲,绝不肯步他后尘,什么‘命由天定,愿赌服输’,在我这里行不通,不过我有两样不治,不治将死之人,不治求死之人。” “我只医病,不医命,生平最怕一种病人——我还没放弃,他自己先松了手。”他睨着谢离,眸光清明仿佛洞悉一切,将他摊开的手合拢成拳,放在手中重重握了一握,唏嘘道,“有些事过去便是过去,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还倚仗你,你要珍重。” 谢离淡淡点一点头:“大仇未报,自当勉励。” 又道:“你直说到了什么程度?我好早做打算。” 梅间雪道:“孟焦不除,外邪易入,内疾增盛,你心有执妄,时常动用歃血术,只会越来越糟……我尽力而为,一二月之内,应该无碍。” 谢离道:“只有一两月?” 梅间雪眼底泛起一道凉意:“一两个月已是按长了说。我回去先熬几副汤药,你吃这两日,逼一逼身上余毒,再叫下人另行抓药制成丸药,你随身带着,一有不好就吃一颗,药吃完了,无论你身在哪里,必须招我过去重新开药,放下一切安心静养,否则后患无穷。” 梅间雪将桌上针包笔墨逐一收回医箱,眉宇间显出疲倦之色,他扶着桌案缓缓起身,坐得久了,乍一起身,顿感气血不畅,头皮麻痛,眼前一阵发黑,险些跌坐回去。 谢离急忙伸手扶他,梅间雪往后躲开,摇了摇手,隐忍的几乎痛苦;“不必麻烦,这副残躯……我已经习惯了。” 豆似的火光一晃,外面忽然起了细细风声,普通人绝听不出异样,只有武功极高者才能辨识出其中不同。 是有人从窗外竹林穿身掠过,身法极快,幽若鬼冥。 谢离瞥向窗格:“他还跟着你?” 梅间雪披上狐裘,将一张玉雕般的脸隐没入镶嵌厚厚风毛的兜帽之下,只露出挺拔的一截鼻梁,看不见眼神,那本就凉浸浸的声音愈发没了温度:“这些年了,杀不了,撵不走,怎么办?随他罢。” 说罢召唤仆役,扶着下人胳膊,缓缓走了。 当夜,梅斋的四个人,各怀各的心事,睡得都不安生。 林故渊早早躺下,身体疲倦而意识清醒,一闭上眼睛就想起谢离送他回来时说得最后一句话,只觉心惊肉跳。 他没说完的话是什么? 迷迷糊糊的,却不敢真的睡沉,隐隐约约期盼着等谢离忙完教中事物,再过来看一眼——那人一向如此,罗里吧嗦嘱咐一大串,说是不来,末了又厚着脸皮上门,被撵出去好几回,非逼得人当面摔了门板才算完。 不知不觉东方的天便透出了墨蓝,云鱼鳞似的铺了薄薄一层,林故渊好不容易睡着了,又被一阵琴音扰了起来。 琴音是从梅斋主人居住的东厢房传来的,一名男子应和而歌,仔细倾听,唱得是苏轼的《行香子》。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 酒斟时,须满十分。浮名浮利,虚苦劳神。 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虽抱文章,开口谁亲。且陶陶,乐尽天真。 ……几时归去,作个闲人。 做个闲人,对一长琴,一壶酒,一溪云。 歌声流美,却甚为哀伤,若是有一勾一抹引动无尽心事和万千的不舍,若是那羁旅伤心人听了,怕是要流下泪来—— 林故渊听了一会,在心里扼腕,暗道:东坡作这首词,本是寄托洒脱豁达之情思,可是人在俗世沉浮,谁又能真正跳脱出来,这抚琴之人唱得这般凄切,不知是悲叹他人命运,还是悲叹自己。 他本以为唱歌的是那梅斋主人,叫什么梅间雪的,仔细一听,声音却又不像,而是一个从未听过的陌生男音。 听着听着不由起了疑惑,心说这梅园甚大,主人居住的东厢房和客人所居西厢房分别位于梅斋东西两头,那人歌声低沉苍郁,无论如何不该听得如此真切,细一思量,便想明白了,这人该是个内功造诣极深的绝顶高手,才让声音借助内力远远传荡开来。 这么一想,脸上神情刹时阴沉——这梅斋果然是藏龙卧虎之地,远超自己想象。 他被那歌者情思所扰,再睡不沉了,起身唤仆役摆开笔墨,开始写一封书信。 一曲终了,梅间雪将长发拢至耳后,走下琴桌,提笔写下最后一味药材的名字,长长抒一口气,唤来一名仆役,将药方递给他,嘱咐按方调制,不可疏漏。 是极古朴雅致的一间卧房,屋里咕嘟嘟烘焙着草药,散发清苦药香。 梅间雪回头道:“你这歌声,唱得越发越滋味了。” 阴影里传来一个低沉柔和的男音:“愿博君一笑。” 仆役轻轻扣门:“公子,热水备好了,迎着冷风走动了一天,驱驱寒吧。” 那男子缓缓从阴影中走出,将房门打开一条缝隙,从仆役手里接过一只装满热水的木桶,那桶高过膝盖,蓄水极多,甚为沉重,男子却像两手提着一团棉花一般,脚步轻盈,呼吸不乱,眉头也不皱一下。 是个面孔极英武的男子,五官深邃如刀刻一般。 他将桶放在床脚,双膝跪地,动作熟稔地从五斗柜里取出一只雕刻莲花的木匣,依次取出香料、姜片和各色药材,以刀削成小块,各抓了几把放入水中,水汽氤氲,熏着人的脸,那人垂着眼帘,伸手搅动桶中热水,一滴水珠飞溅到脸上,恍如石子投入幽深湖面,那沉静的表情一瞬间乱了分寸。 男子回头道:“公子,来吧。” 第70章 总坛之一 梅间雪缓步而来,男子搀扶他在床边坐下,跪在地上,除去他双足靴袜,捉住一双玉似的足踝——梅间雪一个激灵,从肌肤相接处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仿佛一只只虫从他触碰的地方爬出来,成千上万的覆盖了他。 那男子无视他的抵抗,剑眉低垂,驯顺地近乎虔诚,缓缓将他的双足放入水中,热水起了涟漪,他盯着那摇曳的水光,一时不知是真是幻,难以自制的将两手伸进滚烫的水里,紧紧握着那月似的足弓。 从肺腑里,发出一线喑哑的呼唤:“公子……” “放手。”梅间雪厉声道。 手攥得更紧了。 “放手!” 那男子如梦初醒,哗啦一声抽回双手,扶在木盆边缘,深深颔首,胸膛起伏不定,只是喘粗气,半晌才仰起脸,两道剑眉隐入鬓角,俊朗的脸显出一种隐忍的纯良,活像个在戒律边缘试探的和尚,画地为牢,作茧自缚,他的后背仍紧绷着,整个人像一头拔除利齿的狼,一把藏在鞘中的刀。 男子沉声道:“冒犯公子,是我该死。” 接着搅动热水,沿着肌肤轻轻搓揉,动作轻柔熨帖,伺候惯了人的样子,比那贴身的仆役更妥帖些,轻拢慢捻,一张脸被白气熏得发红,额角挂着一滴汗,将落未落,悬在半空。 第68章 梅间雪居高临下,冷眼看他,破天荒的有了倾诉的欲望。 “燕郎,我今天听说了一些事,一个我尊敬钦佩的人,跟你一样,身为男子,竟对另一男子有此非分之想……” 那男人不为所动,只静静的替他濯洗小腿和双足,动作纹丝不乱。 “当年我杀你父亲,你全家也因种种牵连殁于天邪令之手,一年后你来雪庐为父报仇,废我一身武功,留我一条半死不活的命,在人间饱受折磨……你也再没回过家,这些年了,你不得解脱,我也不得解脱,但恩怨是非总该有个了结的时候……” “燕郎,你听我说话……”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那男子恍若聋了似的,心静如水,入了定,眉眼分外清明。 梅间雪长长叹息,看他的眼神近乎悲悯:“你清楚的很,再过多少年,再拖多久,我对你依旧生不出半分情谊,何苦将大好年华浪费在我身边?” “男儿自当开心胸、立天地,做一番事业,你脑后有反骨,生来注定龙战于野,困在这里,整日做这些卑贱事,让你死去的父母如何安息?” “我杀你父亲,当年你亲眼看见我带人杀你全家,那年你才十六岁,你都忘了吗!” “……” 灯火忽明忽暗,火舌舔着那男子的脊背,被叫做燕郎的男人始终一言不发,好像在进行某种神秘的祭祀,最后将梅间雪的双足从水中捞起,架在木盆两侧,扬起一双静若止水的眼,眼底有异样的渴望,恍如水底招摇的荇藻。 男子乞求道:“我能不能、能不能……” 梅间雪转过脸去,再不看他。 男子如眷恋母兽的幼崽,收敛了日渐锐利的牙齿和指爪,将额头贴在梅间雪的小腿,在那流畅的腿腹轻轻一吻,今日格外过分,滚烫的嘴唇,轻轻噬咬,难舍难分,呼吸渐渐不稳—— 梅间雪的脸颊闪过一丝混杂了怜悯和厌恶的复杂情绪:“好了。” 男子如痴如醉,置若罔闻。 梅间雪重重一脚踏翻水桶,身体无力,架势仍在,俯身飞快抓住一只把手,将那桶里的水尽数朝男子泼了出去,当啷一声,木盆滚落在地,梅间雪跌回床上,脸色衰败,大口喘息,男子端端正正跪在跟前,浑身滴水,后背笔直,一瞬间从眼神里透出凶戾本色,又克制住了,低眉顺眼的替他掖好被角,拎着水盆,退回到深深的阴影里。 春天天气多变,上半夜还是明晃晃的一轮月亮,午夜时分就模糊起来,好像放坏了的一枚糕点,生了细细的绒毛。 月亮周遭围着一圈白惨惨的光,是起了月晕,果不其然,第二天就刮起了飞沙走石的大风。 东风一起,最后几杆无动于衷的枯树也吐纳出一簇簇鲜嫩多汁的绿叶来。 这个冬天,算是彻底过去了。 天气不好,谢离等着梅间雪的药,第二天哪也没去,关起门来跟易临风下了一天的棋,谢离不是什么风雅人,那棋艺一言难尽,一开始易临风还勉强迎战,被悔棋悔到二三十步上,终于没了耐心,抢下谢离的酒葫芦灌了几大口,蹲在椅子上,扯开领口,刷刷扇着一把钢骨扇子,右手执了一枚棋子,当当敲着棋盘。 眼看着一子落下,做活了整片西北角,谢离嬉皮笑脸的把那一角棋子搂在一起,黑的白的滴答答划拉到桌上,嘟囔着:“不玩了不玩了,这局不顺,重来,再来一局!” 易临风破口大骂:“臭棋篓子,还要不要脸了!” 谢离很委屈:“怎么还骂人呢!” 说罢颇有兴致的将黑子白子分开两边,几把子抓回棋盒,将那藤编的小圆棋盒推给他,笑嘻嘻道:“再来一局,你让我十二子,我肯定赢你!” 梅间雪被仆役搀扶着来送药,这人肩宽腿长,鼻梁高直,为避大风,从头到脚包裹的活像个鞑靼商人,背后绕出两名青衣小奴,一人捧着一只木托盘,满满两大海碗的药,粘稠稠,黑乎乎,泛冷光。 易临风久经折磨,堪称精于此道,唬得拔腿就跑,谢离是新手,反应稍慢一分,扔了棋子紧随其后,一前一后跑到门口,又被守门的仆役挡了回来。 梅间雪哭笑不得:“你们几岁了?” 两人被迫一人灌了一大碗汤药,形神通透,半天张不开嘴,成了两个愁眉苦脸的苦瓜。 梅间雪从袖里取出一只精巧的瓷瓶,递给谢离:“这个你随身带着,时刻记得控制情绪,不可有大喜大悲之事,若是急怒攻心,或是伤心难抑,先吃一颗护住心脉,再运功吐纳,事半功倍。” “除此之外,千万记得我与你约定的时间。” 谢离点头称谢。 正在此时,门外响起一阵扣门声,仆役推门进来,恭恭敬敬递上一封书信,软语轻声道:“那位少侠走了。” 谢离忙着拆信,随口道:“谁?” 那仆役眉眼温和:“和您一起来的那位林公子,说如今蛊毒暂无大碍,他有私事要办,先走一步。托我转告您,说谢公子多日提携护佑,他感恩于心,然师门训诫,不能忘怀,正邪殊途,亦终非同道。公子您与旧主乍然重逢,必定多身不由己之事,若再同路而行,恐生诸多不便,不如暂且分道扬镳,各为其主。” 那仆役生就一张匀净面孔,耳聪目明,修养极好,一口气说了恁的许多,话语流畅,脸色不改。 谢离拆信的手在半空微微一顿:“什么时候走的?” 那仆役恭敬道:“天不亮就吩咐人备马启程了,说若无人问起,便过了晌午再告诉各位。” 谢离淡淡说了句知道了,将那书信拆开,抖开信纸,一目十行看完了。 里面是几行清隽飘逸的小楷,内容与那仆役所转述无甚出入,只是最后多了几句:魔教终非正路,尔为君子,虽率性疏狂,然品行端正,非蛇鼠左道之徒,成日受人奴役驱使,更非长久之计,望君悬崖勒马、孽海回航,待完成心愿,可来昆仑山见我,盼殊途同归,重逢之时指日可俟。 前路坎坷,望自珍重。 谢离的眼睛读不出喜怒,从袖里掏出那只画了梅花的瓷瓶,倒出一颗乌沉沉的药丸吞了下去。 一只冰凉消瘦的手悄然伸来,在他手背一按,谢离转头去看,只见梅间雪面露悲悯之色,冲他摇一摇头,以眼神提点:不可动摇。 “这是要度我成仙呢。”谢离将信纸塞到易临风手里,展露笑容,“瞧瞧,‘悬崖勒马,孽海回航’,易堂主您老人家心里有点数吧,再不对我好些,他们这些名门正派要来挖墙角了。” 易临风只扫了一眼,将信纸随手抛到一边,精钢扇子往手心拍了两下,厌恶道:“就这副迂腐恶臭的德行,若不是教中多事,没工夫与他们清算旧账,我非让他们见见血光,看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 又上下打量谢离:“沧海君轻狂又好酒,目无纲里伦常,不管长幼尊卑,去哪里都要闹得鸡犬不宁,还是老实蹲在天邪令,免得放出去为祸四方。” “知我者,易临风也!”谢离朗声大笑一阵,倏然止息,眸光一沉,道:“不过他有句话说得对,‘受人奴役驱使,非长久之计’,明日我也要动身,今天咱们不说别的,痛痛快快喝一场去!间雪,把你贮藏的好酒拿出来,可千万别小气。” 易临风听闻他要走,虽在意料之中,还是有些讶异:“你去哪?” 第71章 总坛之二 谢离道:“连毛没长全的昆仑臭道士都猜到我‘往后多身不由己之事’,你这脑袋真是榆木雕的。”他收敛笑容,“你跟着梅间雪好生养病,我要回趟总坛。” 易临风一怔:“回总坛?疯了么?” 谢离眼神骤然冰冷:“怎么,自家地盘,回不得?” “得罪了,属下不是那意思。”易临风苦笑,“红莲多疑,练歃血术练得疯疯癫癫的,整天疑惑有人要害他,眼下总坛是龙潭虎穴,我担心你安危。” “你别说,这两年兜兜转转,故人见得差不多了,只差他一个。”谢离笑道,“还有另一重目的,听梅间雪说,近日有人假冒魔尊名号,到处杀人作案,借机正好去探探虚实。” 见易临风面露忧色,又安抚道:“放心,时机未至,重任在肩,没有万全的把握,我不会打草惊蛇。” 易临风道:“要去可以,我跟你去。” 谢离道:“不行。” 易临风梗起脖子,谢离快他一步:“我的决定要你多嘴?” 这一句颇有气势甚足,易临风紧紧握着那精钢扇子,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谢离拍拍他的肩膀;“你我这等人性情乖戾放浪,一向不容于世,幸得教主收留,才有了一处安身立命之所,若没了天邪令,我们与孤魂野鬼有何区别?” 易临风默默不语,眼里忧郁之情更重。 谢离道:“这些年兄弟们飘蓬零落的太多了……你要当心自己,万一我有什么不测,担子还要落在你身上。” 第69章 易临风徐徐摇着扇子,点一点头,道:“走,喝酒去。” 谢离掏出瓷瓶,往手心又倒了颗药,囫囵着吞下去,等了一阵,这才舒展眉头,显露出几分轻松,搭住他的肩膀,朗声应道:“走。” 回头招呼梅间雪:“梅神医,来不来?” 梅间雪盯着他手里的瓷瓶,深深叹气:“去什么去,我看你这药剂量还是配的轻了,我叫下人带你们去开酒窖,我去趟药圃,再给你备一些吧。” “驾!”一声清啸穿破树林,惊起枝头飞鸟。 林故渊背着行囊,束起长发,一骑绝尘,头也不回,丰神玉秀的白衣青年,纵马快成一道虚影。 翻山穿林一连奔袭了大半日,累得那马嘴边泛起白沫子,才休息片刻,牵马往山涧里饮了些水,又再度上路。 心里藏着事,压得肩膀沉甸甸的,非得找点事做,才能把心挤占起来,防止那点空落落的懊悔跑出来作怪。 在梅斋躲了些时日,风声已不如先前紧迫,一路没见到官兵,驿站和码头的悬赏告示无人来揭,连日风吹日晒的,脏污破烂的不像样,若没有一双慧眼,真不容易从那被孩童涂得乱七八糟的画上看出是自己的模样。 他在心里盘算,眼下有两件急事非解决不可,一是归还少林心法,二是回师门报信。 少林心法确实在他手里,眼下他背着一箩筐的冤枉,想揣着这本心法大摇大摆返回少林,恐怕一时间难以脱身,到时又是一场百口莫辩,还不如趁着风声过了,快马加鞭,取道秦岭,抄小路偷偷返回昆仑山,向师门陈述勾结魔教原委,再让师尊出面,正式给天下武林同道一个交代,还有那些个趁机搅混水的小人,也需提醒师门提防。 到时清白自证,再与师尊商量联合武林正道讨伐魔教事宜,遍发英雄帖,将那什么红莲、欧阳啸日、祝无心等人一举诛杀,将风雨山庄等藏污纳垢之所昭告四方,永绝后患。 想到这里,心头砰砰直跳,热血翻涌激荡,自觉就算在思过堂罚他跪到天荒地老,也是痛快。 至于其他妄想痴念……他心中一痛,急忙克制心神,将目光转向别处,再不敢细想下去。 心里其实存了一点小小的希冀,只是太渺茫了,太微弱了,与眼前乱七八糟的局面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日夜兼程,快马加鞭,渴了喝口山水,困了便趴在马背上小憩片刻,三日便到了陕西境内。 长安城内。 一名风尘仆仆的青年手握马鞭,闯进一间面馆,随便找了张桌子落座,冲店小二招呼:“来碗羊肉汤面,再烫壶好酒。” 那声音清清朗朗,仅凭声音,便让人不由猜测是什么样的好郎君——大堂里好些个人抬头看他,匆匆瞥了一眼,又都低下头去,各忙各的。 那青年声音出尘,容貌无甚出奇。哪里出奇的起来?没日没夜的纵马驰骋三天,一张白生生的脸覆满黄泥灰尘,根本看不出本来面目,眼里密布血丝,形容狼狈,一坐下就再起不来——赶了这些时候的路,太累了。 店小二腰里掖着抹布,手举过顶,拖着一只大盘子走得稳稳当当:“来喽,客官慢用。” 西北民风朴实,面碗足有脸盆大,林故渊抽出筷子,捧着碗稀里哗啦埋头吃面,转眼一扫而空,又端起碗,咕嘟嘟把汤喝了个干净,连飘着的两粒花生米也没剩下,放下筷子,这才感觉肚里和心里都有了底。 把那空碗往前一推,提着酒壶一连灌了三盅热酒,五脏六腑都暖了起来。 面馆毗邻闹市,是家出了名的老字号,生意兴隆,极为热闹,林故渊一面喝酒,一面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知谁在附近谈笑议论,声音中气十足,一句两句的便入了耳。 “你们听说了没,魔教近日大开杀戒,疯狗似的到处作案……” 林故渊竖起耳朵,循着声音望去,只见说话的是一桌年轻人,四男两女,都背后负剑,做侠士打扮,所带佩剑窄而长,剑身圆润,更像是一柄“刺”。他在达摩堂中见过这剑的样式——是鸣剑山庄的弟子。 西北多山,多武林侠客,亦多江湖消息,林故渊避世梅斋,许久不闻江湖中事,端着酒杯放在唇边,酒汁沾一沾唇,却不咽下,用余光打量那桌客人。 “自从魔教盗取了少林心法,简直无法无天起来,十日前金刀吕家一家惨遭灭门,连垂髫小儿都不放过,七八个孩子,用刀戳死了挂在树上……” “不止呢,七八日前,邙山六圣在自家门口被魔教伏击,六个人被捆得结结实实的,背后支着架子,远远看去,还像是活人样子,清晨天光昏暗,雾气未散,六条死尸歪斜站着,七孔淌血,脸面青灰,随风摇摆——把巡夜老头吓得瘫在地上,病了好些日子。” 一个脆生生的女声追问道:“邙山六圣,是当年南疆围剿魔教之时,配制汤药助大家抵御毒水烟瘴的六个大夫?” “可不就是他们!” “魔教真真可恶——”那碧衫少女咬牙切齿,啪的一掌拍在桌上,“如今乱世,官府昏庸,盗匪横行,正是我们武林正道扛鼎之际,若不是师父谨小慎微,成日里不让我们做这个,不让我们做那个,我非亲自去会会这帮旁门□□之流,看看到底有什么本事!” “咱们师妹侠义心肠,让人钦佩。”一行人里年纪最长的年轻人道,“只是师父说了,敌在暗,我们在明,江湖行走,小心为上。” 又听另一人问道:“魔教可大了去了,就说这长安城里的□□地痞、行脚商人、乃至歌姬乞丐,无不与他们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可知最近闹事的是什么人,什么名号?” “这说出来更奇了,近日这些案子,旁边都留了一句话血写的话……” 那少女眼波流转:“什么话?” “魔尊现世,沧海再临,天下大乱——” 林故渊坐在桌旁,听见这名字,心里微微一动。 少女发出一串清亮的咯咯笑声,不等他说完,抢道:“故弄玄虚,好没羞耻!” 年纪最长的弟子忧心忡忡道:“江湖都传闻魔尊死了,不想此时又冒了出来,先是红莲,再是魔尊,我侠义道危矣!” 那少女哼了一声:“师兄,你怎的还不如师弟师妹有胆气,魔教再有能耐,当年不也被咱们正道杀了个片甲不留?这魔尊又有何惧,他们敢生事,我们鸣剑山庄就敢站出来挑旗!” 其他几名年轻人听见师妹年纪虽小,性子却热烈如火,纷纷叫好。 “当啷,当啷。”却听一阵清灵灵的铃铛响,打断了众人的议论,角落里一个声音哑声哑气的传了过来,“门前堆有一堆灰,熏风刮来西风吹,好事人家齐兜走,坏事往你身上推——时运不济,时运不济呀……” 那声音似唱似念,古古怪怪,众人齐齐看去,只见靠窗坐着个黄袍皂靴的算命先生,袍子画着太极八卦,蓄一部垂及胸口的黑须,腮上一颗长着毛的大黑痣,放下饭碗,抹了两下油光光的嘴巴,拿过算命幡子当做拐杖,一瘸一拐走了过来。 “算卦,算卦,测字占卜,姻缘风水,上知天文,下晓地理……” 第72章 总坛之三 那瞎子边唱边走,在鸣剑山庄的桌前停下,开口道:“几位少年人,老朽方才用今日之五行方位卜了一卦,算出诸位近日恐怕是要倒霉,不如你们排好队,让老夫仔细算上一算?诚信经营,卦资随缘。” 那几名鸣剑山庄的弟子面露厌恶之色,纷纷道:“晦气,晦气,还不快快走开,少在这里碍眼。” “你既不信,又说什么晦气?”那算命先生嘿嘿一笑,也不强求,摇着铃铛唱了起来:“本身燃烧和点灯,本身道话本身听,一生运蹇多危厄,回念过来在梦中。” 不知道为什么,林故渊总觉得这人话中有话,唱得两句词半古不白,细想却与众人的议论暗合,似乎大有深意,待要追上问个清楚,那算命先生已经推门走了。 他往桌上压了些铜钱,抬窗向外一望,只见那写着“上知天文、下晓地理”的算命幡子在街角一晃,黄袍道人站在人群之中,寒浸浸的两道视线,穿过人潮,也正落在他身上。 是个假瞎子。 林故渊福至心灵,一把抓起剑,发足便追。 正是春光大好,闲逛的百姓摩肩接踵,那黄袍道人举着幡子,脚下抹了油似的,怎么追也追不上,林故渊急的一连踩了好几个人的脚,转过好几道街口,终于在一处游人稀少的桥洞子底下找到了那古怪老道的算命摊子。 那道人脱了靴,正神神叨叨的抓着个丑陋村妇摸骨,林故渊蹲在旁边,热出了一身汗,好不容易等那麻脸婆娘走了,急急发问:“晚辈在面馆听见大师说话,敢问大师,是不是知道天邪令的消息?” 道人翻着白眼望天,伸手往脚边箱子里摸摸索索,掏出一块牌子,梆梆敲了两下。 林故渊定睛一看,只见木牌上歪歪扭扭写着两行字:“算命五纹,问话一两。” 第70章 碰上讹诈的了,林故渊暗道,从怀里掏出几块散碎银子,拍在道人手里:“拿去吃酒。” 道人颔首不语,捋着颌下一蓬黑须,神情高深莫测,点了点头。 林故渊道:“晚辈有位朋友,与天邪令的魔尊算是旧交,方才晚辈在面馆听见大师说话颇有深意,请问大师,那沧海君现在何方,天邪令近日有何动向?” “沧海君”和“陌尘君”之名号知之者甚少,算作魔教的半块敲门砖,不料那道人却像听不见似的,依旧仰头望天,哼哼唧唧道:“小兄弟认错了人吧,老朽在这摆摊算命好些年了,长安城里的事全逃不过老夫这对瞎眼,你说的话,老朽却半个字也听不明白……” 林故渊道:“你不是上知天文,下晓地理?” 那道人紧闭着嘴,从箱子里又摸出一块牌子,梆梆一敲,定睛一看,上面写得赫然是:“一问一两,再问加钱。” 林故渊盯着他脸上黑痣,叹了口气。 “不说便算了,晚辈还有事,先行告辞。”林故渊又摸出几枚铜钱,往他钱箱子里一扔,掸了掸衣上灰尘,起身便走,那算命的却又叫住他:“等等等等。” 林故渊回头道:“怎么?” 那算命的捋须摇头:“老朽从不白收人银子,小兄弟你付了钱,老朽给你卜上一卦,如何?” 林故渊道:“不必,我不信命。” 那老道态度颇为蛮横,撇着嘴道:“不行,一定要算。”林故渊道:“哪有逼人算命的?既然你不白收银子,我拿回来就是。”他便将手伸向钱箱子,冷冷道:“钱还我。” 不料那老道翻着白眼,动作飞快,袍袖一甩,林故渊只觉手背一阵剧痛,抽手回来,只见手背被敲出一条红印子,再看那算命老头,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把纸扇,高高抬起一对鼻孔,冷哼道:“进了老朽箱子里的钱,天王老子也别想要回去。” 这一手风驰电掣,显是武功颇高,林故渊捂着手背瞧他,非但没生气,反而来了兴致——他知道这帮邪魔外道个个天真率性,行事手段与常人大不相同,一向是不遂了心意不肯迁就,揉揉手背,蹲在摊子跟前,耐心道:“卜卦就卜卦吧,如何卜?” 老道伸出手:“测字,你随意在老朽手心写上一字,老朽解给你听。” 那算命老道长相猥琐不堪,一双手却修长白嫩,活像个进京赶考的书生,林故渊向周围环视一圈,只见夹道柳树初绿,桃花绽放,一片春意盎然,便抓住老道的手,往他手心一笔一划写了一个“青”字。 老道翻了翻大白眼珠,将字攥在手心:“问什么?” 林故渊道:“问前途。” 算命老头道:“敢问小友作何营生?” 林故渊有意听他掰扯,微露笑容:“求仙问道。” 那算命老头哦了一声,沉吟片刻,道:“不成,不成。你看着青字,清字缺水,静字无争,清不清,静不静,跳不出方外,仙是求不得,求段姻缘倒是不差。” 林故渊从怀里又摸出五纹钱,哗啦啦扔进钱箱子里,嘴角往上一勾:“再求一字。”那算命老头点头应允,林故渊往他手里写了个“死”字,淡淡道:“问姻缘。” 那老头一愣,道:“这字不吉利,年轻人要不要换一个?” “不换。”林故渊道,“我听听你如何解。” “这……”那算命老头左思右想一阵,突然嘟囔起来:“不测了,不测了,天机不可泄露。”说罢连算命摊子也不要了,一撩袍子作势要溜,林故渊拦在他前面,抬手便往他脸上抓去:“易堂主,耍我有意思么?” 老头低头躲闪,林故渊有备而来,动作何等迅疾?只见瞬息之间,手上便多了一部尺来长的胡须,那老头哎呦一声,捂着下巴,一双眼睛精光灿烂,气咻咻的瞥着林故渊:“就你聪明。” 说着将脸上满是皱纹的假皮一扯,露出一张颇具书卷气的清俊面孔,气度温润儒雅,与那身不伦不类的天师黄袍极不相称。 易临风刷刷扇着扇子,戏谑道:“你怎么认出我的?” 林故渊:“……” 他对外人话极少,一派清静无为的架势,目光安和淡然,心里却暗暗讽刺:你这一手比谢离差得远了,想骗过我,也得看看先前坑我的是什么人。见易临风正兴趣盎然的盯着自己,便道:“易堂主乔装易容,是特意在此等我,还是半途偶遇?” 他以为易临风定要扯谎,不料易临风忽然敛尽笑容,眸中泛起忧色,道:“特意一路追赶,想拜托少侠一件事。” 林故渊暗自惊讶,他与易临风无甚私交,唯一能牵扯在一起的便是谢离,心里咯噔一声,暗道:是他……他出了什么事么?想到方才写的那个“死”字,手尖一阵发凉,更觉不祥。 易临风道:“方才在面馆,少侠可曾听到只言片语?” 林故渊点一点头:“你们那位魔尊回来了。” “那可不一定,恐怕此魔尊非彼魔尊,我担心是有人从中作乱。” 易临风手持折扇侃侃而谈,舌灿莲花,语速甚快,一连吐出七八个没听过的名字,林故渊只看见他两片嘴唇开开合合,等听了一阵,实在没了耐心,打断他:“易堂主,我打听魔尊下落,全出于我对谢离的朋友情分,至于你们魔教的事,与我有何关系?” “既然是误会,麻烦让一让,我着急赶路。”说完发尾一甩,留给易临风一个挺拔飒沓的背影。 易临风不禁愕然,心说自己看在谢离的面子上才斟酌着道出些实情,不料热脸贴冷屁股,满腔热情被他一句话扑杀个干净,讪讪摸一摸鼻尖,感觉谢离这一阵子过得实在不妙。 易临风紧追两步,往林故渊左肩拍了一把,压低声音:“他回天邪令总坛了。” 林故渊停住步子。 “你们身上中了什么毒,不用我说吧?虽然现在能凭内功克制,但洪水渐积,堤坝渐高,解药不到,随时有崩溃的一天,天邪令强敌环伺,戒严如铁桶一般,你不担心万一那毒突然发作……” 易临风边追边叨念,“你厌恶我们天邪令,你以为我就看得上你们所谓正道?我们天邪令与什么狗屁正道数十年积怨,仇深似海,此事若有他人可办,我断不来追你……” 初春的阳光洒在身上,热烘烘的,好像无数小针,刺着皮肉。 林故渊猛然转身,薄唇抿作一线,压着愠怒:“你既知道,为何遣他去魔教总坛?” 易临风一时没反应过来:“我遣他?” “你是他堂主,他那样不服管的性情,除了你,谁遣得动!” 他俩一个长剑在手,一个穿一身太极八卦天师道袍,在人来人往的长安街头甚为惹眼。易临风一肚子苦衷说不出,又怕拖延久了再生变故,不得不认了这口从天而降的大黑锅:“好,好,是我御下不严,一时疏忽没拦住他,就算是我遣他去的吧。” 第73章 总坛之四 他话锋一转:“总坛入口距离此地不远,就在秦岭山中一处汉代王侯古墓之中,你若真把他当朋友,今夜自有‘驯鹰人’为你引路……” 林故渊不动声色,若有所思的打量眼前的人,只见他生就一张天生不惹人厌的书生面孔,清逸疏朗的外表之下盘桓挥之不去的忧苦神色,每当提起“武林正道”四字,虽耸鼻作出一脸厌恶情状,一双青白的手却没着没落,移到身后,轻轻摩挲腰间那支竹笛,笛身洒泪成斑,光滑润泽,不知被主人在夜深人静之时偷偷抚摸过多少遍。 林故渊垂下眼帘,道:“好,我去找他。” “不忙。”易临风道:“我送你进总坛,便是将我过命兄弟的安危寄托在你身上,你得给我一个保证。” “何况总坛自十五年前重新启用以来,一向藏形匿影,外围遍布机关陷阱,非本教中人不能涉足,我们天邪令与你们不共戴天,贸然带你前往,我却也放心不下。”他阴沉一笑,“你若摸清了总坛机关,回头便带着恶臭同盟来找麻烦,我等岂不被动?” 林故渊一挑眉,打断他:“你来求我办事,倒向我提条件?” 易临风道:“林公子真是聪明人。” 林故渊冷眼看他,静等他提出什么幺蛾子,只见易临风从袖中掏出一枚暗红色药丸,置于掌心,对他道:“这是‘虫花断命丸’,以苗疆十二种毒虫和十二味毒草炼制而来的剧毒之物,这毒有五日期限,到时不得解药,便会肌肤尽裂,流血而亡。你吃下去,五日内,若你与他能从总坛平安回来,我自会送你解药,若五日后仍无消息,或是让我知道你暗通什么人害我天邪令,便是死路一条。” 林故渊望着他手中丹药,心里一动:“是他的主意?” 易临风不置可否。 林故渊道:“你们凭什么认定我会吃这东西?” 易临风道:“我对你一无所知,防人之心不可无,林公子,得罪了。” 第71章 林故渊冷笑道:“易堂主大可放心,当初我拼了一条命把他从少林寺背出来,便断了要杀他的心,我认他这朋友,自当两肋插刀,今日无论吃不吃这毒药,总坛我都要去,你们魔教若信不过我,也不用拿什么五日期限做幌子,干脆到时候卸磨杀驴,你们痛快,我也痛快。” 易临风听他如此说,以为他是不肯,不料林故渊伸手取过那颗丸药,想也不想,一口吞入腹中,眸光坚韧冷澈,挑眉道:“放心了?” 易临风愣了片刻,啪啪拍了两下手,高声道一声好:“虽是恶臭之人,还算有几分义气,怪不得他对你青眼有加。” “阴鄙小人,心常戚戚,你又懂些什么。”林故渊半抬眼皮,冷淡道,“药我吃了,事我答应办了,易堂主,虽然你们魔教一向我行我素,往后还请对下属严加管束,免得出了岔子,再拿着毒药来求我这恶臭之人弥补。” “严加管束?”易临风并不生气,笑里浮出一丝顽皮,一句话说得意味深长:“他呀,管不住。” 说罢手腕一抖,将那扇子刷的收起,一抖一落之间,人已经不见了,只余街市人潮涌动,仿佛那穿黄袍子的算命老道从未出现过一般。 林故渊身体里好像烧着不熄的火,离天邪令越近,这团火便烧得越旺,快要把他浑身的津液都烤干了。 傍晚,他在长安城郊等到了易临风所说的“驯鹰人”。 驯鹰人让他换了魔教劲装,青衣短打,精铁斗笠,与他当日在藏经塔附近见到的魔教众人如出一辙,那斗笠甚为奇妙,宽大沉重,边缘一圈儿皆为刀刃,既可当兵器随手抛掷,又可当盾抵御敌人。 他双眼被黑布蒙住,浑身五花大绑,放在一匹马上,七八名魔教弟子一路护送,一队人马奔如风驰电掣,只觉团团寒风扑面——他以为是下起了雨,后来才知道是山里浓郁的雾露。 下了马,又被人推推搡搡押进了船舱,在一片不知是江是湖浩渺大水里飘摇了半日,靠岸又被扶上马,隐约感觉在往高处走,山路崎岖,除他以外,其余人都下马步行,颠簸不知多久,终于到了地方。 有人为他摘去眼罩,林故渊睁开眼睛,一瞬间淌出泪来——眼睛被蒙得太久,一点熹微的光也承受不住,他抬起头,看见头顶一块深蓝的夜空,一弯浓黄的月。 此处群山延绵,隔绝人烟,巍峨险峰拔地而起,巨大山体压在头顶,让人不由头晕目眩,东南方山势平缓,山与山之间扎着好些高大箭台,箭台与箭台之间以竹吊桥连接,好些个蒙面黑衣人,背着长弓来回巡逻。 他们立身之处正是一座崖底,一片黑黢黢的积水潭,潭水寒冷刺骨,雄浑大山将此处包裹的一团黑漆,前方是万丈绝壁,再无路可走。他险些以为是上了易临风的当,要被斩首灭口。 那驯鹰人抽出一支短哨,向对面悬崖呜呜咽咽吹了几声,只听一阵振羽之声由远及近,夜空之中划过巨大翅膀,一开始只是寒鸦数点,越来越多,越来越低,鬼魅般的黑影盘旋往返,羽毛雪片般簌簌掉落,有一根砸在林故渊肩头,他从草丛中拾起那灰白羽毛,足有一尺来长。 鹰唳响遏行云,他低喘一声,被眼前的景象骇地喘不过气。 鹰,天上盘旋而来的是数以百计的鹰群! 每一头都硕大无朋,玄色羽翅张开,恍如空中滑翔的小岛。 驯鹰人打个呼哨,鹰群遵从口令,扑棱着俯冲降落,一只只收拢羽翼,有的落在地上,落在石头上,有的落在树梢,还有的扎进寒潭饮水,这种怪鹰站着与人一般高低,三三两两落在各处,只如平地突然鼓出座座坟包一般。 那驯鹰人见怪不怪,往他腰间捆上一套绳索,绳索另一端连出七八个绳子头,唤来十余只怪鹰,将绳头分别绑在巨鹰的利爪上。 收拾停当后,驯鹰人仰脖朝山顶吹了串调子,两手微微一抬,巨鹰齐齐扑闪羽翅,驯鹰人又一声令下,林故渊只觉腰上一股巨力拉扯,还没等反应过来,就升到了半空。 他用拳头堵住嘴,大口大口倒吸冷气,遏住一串呼啸…… 山风过耳,直挺上升,径直越过高山险峰,巍巍秦岭,万里河山尽收眼底,只见峡谷纵横,大江大河如黑蛇蜿蜒流淌,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要被拖去奔月,可巨鹰带着他升到最高,朝崖顶俯冲直下,煽动翅膀激起的风浪刮着他的脸颊,他张大了嘴,只觉马上就要摔个粉身碎骨—— 悬边站着个黑袍男子,背上挂着个竹编筐子,长发披垂,冲他张开双臂,笑道:“别喊,别喊,憋住了!” 林故渊双足率先落地,被巨鹰拖拽一路猛冲,那黑影哎呦一声:“往我这儿来,往我这儿来,别摔了!糟了糟了,要接不住……” 话音未落,林故渊在他跟前三尺处双膝着地,一头栽进泥里,全身被扑棱棱的羽翅拍打,谢离歪着脑袋看他,半是戏谑半是讽刺:“……行,少侠这记磕头我受着了,赶明儿发压岁钱。” 林故渊鼻尖蹭着灰,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来,不由恼羞成怒,然而一看见谢离那双黑沉沉的眼睛,一车子话卡在了喉咙里,什么都忘了,什么都说不出来。 若不是此地意外重逢,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分别仅三四日,他竟那么想他。 明明一路含着怨怒,可嘴角止不住的上扬,心头酸楚,眼泛水雾——与以往那模糊的欢喜截然不同,他从没像现在这般,想抱着他,想亲一亲他,想靠着他的胸膛,听他说好些肆无忌惮的话。 可他只是原地站着,紧紧抿着嘴唇。 大约他眼里的情感太过汹涌,谢离在与他四目相交的瞬刹微微失神,两手不由自主抬起,做出一个等他投怀送抱的姿势,林故渊倾着身子,双足却稳稳扎在地上,谢离向前迎他,可最终也没跨出那一步,两人呆呆地站立许久,都感到一丝难以言喻的尴尬,各自把目光转向别处。 谢离利落地帮他解开身上的绳扣索具,轻轻拍去他衣上绒毛,笑道:“你算不错了,好些天邪令的小毛头,第一次玩这个,活生生被吓尿了裤子。” 林故渊遏制内心悸动,不发一言。 谢离瞥他一眼,叹了口气:“你什么时候能主动理我一次……就是死,我都高兴。” 他卸下肩上竹筐,掏出一团灰扑扑毛烘烘的东西,朝鹰群扔去——巨鹰群瞬间炸了锅,温柔地咕咕叫着四处抢食。 他扔的竟然是兔子。 第74章 总坛之五 “好不好玩?”谢离又展露笑容,“我以前常常喂他们,没想到这么多年了还认得我,你别说,畜生有时比人强出百倍。”他将一筐沾血的新鲜灰兔一股脑儿抛至远处,鹰群扑啦啦飞过去抢。 “这是‘壁枭’,是这附近山壁上发现的,那时我们刚从南疆返回中原,躲在浩浩秦岭深处,一切百废待兴,这些恶鸟发觉我们入侵它们地盘,天天来寻麻烦。” “它们凶猛、忠贞、聪明,为保护家人能单枪匹马跟猛兽拼命,认准了谁是朋友又极为温驯,教主很喜欢它们,说是吉兆,天邪令恰好有群西域来的胡人,都是熬鹰驯马的行家,就试着驯养起来。”谢离侃侃而谈,目露眷恋之色,“那时我才十六七岁,没什么正经事,除了江湖瞎混就是攒局喝酒,无聊的连酒都懒得喝了,就打了兔子来喂壁枭……” “……谢离!” “啊?”谢离沉浸在回忆里,恋恋不舍地望着不远处抢食的壁枭。 “你在这做什么!” 谢离回过头,讶道:“我?堂主给我传了信号,让我来接你……” “少在这揣着明白装糊涂。”林故渊腹里的一大串话脱口而出,“你是故意要气我的么?之前成日里无所事事,我前脚走,你后脚就闯了魔教总坛,若不是易堂主来追我,还不知你要闹出多大乱子……我给你留的信,你到底看是没看?” 谢离似笑非笑:“你说那封信啊,看了。” “看到狗眼里了?” “嗨,清修之人,怎么说话呢。”谢离晃了晃脑袋:“少侠你饱读诗书,我却大字不识几个,那信嘛,看是看了,没看明白。” 梅斋奇人云集,说什么看不懂信,林故渊半个字都不信。 他在信里明明白白的写了:孟焦未除,一切不可轻举妄动,若到性命攸关之时,务必来昆仑山找我。他知道谢离虽一天到晚没正行,但红莲的事存在心里,他绝不像表面那般洒脱,当时自己急着要走,却也真心实意为他担心。 这担心没头没脑,来势汹汹,一急之下学着他说话的调调,口不择言:“易临风身为一堂堂主,自己都不来,你有多少能耐,轮到你逞英雄!” 谢离啧的一声:“这可不像林少侠说出来的话,将心比心,难道你们师门有难,你也龟缩一隅,只等玉虚子收拾?” 说这话时尾音上挑,却并非玩笑,内里贬损极重,林故渊登时脸上发烧,正想如何应对,谢离眉头一松,佯怒道:“我还没问你,你不是回昆仑了么,如何就被堂主那人面兽心的狗东西骗过来了?你睁眼看看,这是何处!是你一介清清白白的名门秀士该来的么?若师尊问你此番都去了哪里,你又不擅说谎,难道说在魔教总坛玩鹰?” 第72章 林故渊被他胡搅蛮缠的一时失语:“……你、你、我,我自然、自然有法子遮掩……” “什么你你我我,要不要脸面了。”谢离说着说着来了劲,“我本已溜进红莲卧房,只等他与小情人翻云覆雨,一时松懈吐露重要情报,现在倒好,只好出来接你……我倒是不想管,可天邪令遍地机关,你进了风鸣谷,不出十步就被要触动警报,坏我好事。” 林故渊被他那股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无赖劲气得要拔剑:“你!你这混账魔头!” 谢离来回打量着他,见那黑布交领包裹一段玉色颈项,锁骨凸出,黑是黑,白是白,明明是端正清朗的人,被逗弄的方寸大乱,不由满心爱昵,话锋一转:“别说,小娘子这一身打扮甚是好看,越是恪守规矩,做起这偷偷摸摸的事就越有滋味,可惜没了孟焦,亲近不得了。” 说罢凑到他跟前,三句正经话里夹杂两句不堪入耳的玩笑,林故渊于口舌从来争不过谢离,觉得两只耳朵要废,只盼着他住口,别的什么都懒得问了。 谢离遂了心愿,笑道:“好了好了,此处不是久留之地,有话以后再说,走吧。” 他望着林故渊,忽然良心发现,附耳到他耳畔,轻轻道:“故渊,我没料到你会来,你在我身边,我什么都不怕了。” 林故渊阵阵耳热,瞧着他那副混不吝的嘴脸,只是咬牙:“整日里作天作地,让人悬心,你也知道怕。”谢离道,“怕,怕你回了昆仑山,从此再不肯理我。” 谢离重新戴了人皮面具,这次扮了个方头大脸的中年汉子,后腰挂只酒葫芦,大摇大摆的踱方步,心情也甚爽快,若是有条尾巴,怕是要摇到天上去了。 林故渊观察周围地形,这才发现原来这座悬崖并非山顶,而是群山叠嶂中一处凹陷隘口,正是兵家形容的易守难攻之地。 壁枭已尽数飞回,空荡荡的悬崖边散落着些野兔的毛发指爪。 两人按下重逢喜悦,都沉敛面孔,准备应对四方危机。 谢离带他走了一阵,指着前方峡谷入口,低声道:“这里便是风鸣谷,再往前走,就是天邪令总坛。” 林故渊朝他手指方向看去,只见峡谷内黑雾弥漫,一片死寂,地上堆着些白森森的东西,走近了才发现全是骸骨,应是浸过化尸水之类药物,腐烂的很干净。 两侧每相隔七八丈远便架设一只火盆,火焰直冲起三尺来高,红彤彤的火光映着骷髅塔,倒将一条进山峡谷布置的如黄泉路一般。 越前走,地上骸骨越多,歪歪斜斜插着些破烂的招魂白幡,阴风阵阵,直让人浑身发毛,林故渊问谢离:“死的都是些什么人?” 谢离的目光甚为沉郁,淡淡道:“有你们正道的人,也有我们自己人。” 林故渊道:“也有魔教的人?” 谢离点头道:“沧海君走后,红莲威信不足以服众,一时草木皆兵——看谁都像沧海君手下,看谁都要害他性命,歃血术初成,便大举清洗教中势力,他推行‘施恩令’,杀仇家一人可换钱领赏,灭仇家满门可另行晋升,手段越残忍,他便越看重,长此以往,那些杀人魔头纷纷拜入天邪令麾下,人人都学得像恶鬼一般!而但凡有半句不从,都被他杀了扔在此处,妇孺儿童皆不放过,凤鸣谷是进出天邪令唯一通道,他此举便是要让教众看个清楚明白,违抗他是何种下场。” 他叹了口气:“红莲独居高位,只需宽厚待人,假以时日众人自然服他,又何须大肆杀人,伤了过往兄弟们的心?何况沧海君走前曾极力规劝,‘往后视陌尘君如视教主本人,不可忤逆,不可背叛。’可红莲生性多疑,最终弄得教中四分五裂。” 林故渊道:“自古掌权者多疑少恩,手段如此恐怖却是少见,你从前只是拿话吓我,可人命在他眼里真如草芥一般。” 他看向谢离:“你也算手段高明狠辣,比起如今的天邪令,你倒有副菩萨心肠。” 谢离道:“混扯淡的菩萨,我等一直放任红莲作恶,与他又有何区别?” 林故渊怕又勾他伤心事,便打住话题。 谢离道:“你可知前些年在江湖上颇有名望的‘花间游’一派?” 林故渊道:“好像是一帮轻功绝伦的神秘高手,非正非邪,专接暗杀案子,只不过近些年销声匿迹了,听说内部起了争斗。” “都在这里。”谢离叹道,“他们不肯听从红莲号令,被尽数屠了……这次回来,乍然看见这些,心里实在不是滋味。” 林故渊也不忍再听,他自小便深信正道弟子绝不能与邪魔外道为伍,认识了谢离,不得不退缩动摇,但此番亲眼见证魔教残暴如血海地狱,竟是比传闻中有过之而无不及,更是心乱如麻。 他皱眉道:“他这样放肆,无人能约束吗?你们教主,那位冷先生现在何方?” 谢离面色一沉,忽转阴戾:“现在何方?那却要问红莲本人了。” 谢离将脸转向别处,恰好云移月出,将二人身影照的清清楚楚,两人怕惊动了魔教暗卫,俱是沉默不语,再行一阵,只见黑夜里现出一左一右两座百尺高的瞭望台,都架设弓弩,顶端隐约有人影活动。 谢离回头叮嘱:“跟紧我,千万别乱说话。” 他以鸟哨声向塔楼值守示意,塔楼顶端无声无息翻下个黑脸汉子,查阅过两人令牌,面无表情的放了行。 箭台愈发密集,每隔五六十丈便矗立一座,各以吊桥铁索相连,风吹链动,当啷作响,三三两两的巡逻游勇,一概黑衣劲装,斗笠遮面,提刀来回走动。 林故渊暗暗咋舌,心道总坛守卫如此严备,不像武林门派,倒像是边关营地一般。 谢离压低声音道:“这里变得我都快不认识了……原先的天邪令,大家整日喝酒玩乐,何等潇洒快活!虽在江湖上与你们有些摩擦,但冷教主性情宽厚,不喜生杀之事,总坛还是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如今人人自危,像是天牢大狱一样。” 第75章 红莲之一 他干笑两声:“红莲那人颇有手段,这两年死的人多,新来的也多,互不认识也不奇怪,正好为你我两人掩护。” 两侧火把台渐成规模,穿过一道巨大城门,林故渊抬头眺望,只见四下黑压压的群山不知何时合拢在一起,山间卧着一座恢弘殿宇,到处可见青铜兽面、兽首,高大立柱和一些不知作何用处的断壁残垣,颇有秦汉遗风。 到处烧着篝火堆,夜枭凄厉鸣叫,整座王城如鬼城一般。 林故渊道:“人都去哪了?”谢离道:“这是‘枉死城’,是用山里挖出来的东西建的,遍布机关陷阱,若无地图,休想活着出去,天邪令总坛建在地底,人都在地宫深处,有密道可以进出。” 林故渊道:“若非亲眼所见,我绝想不出有如此多门道,怪不得你与易堂主那样谨慎,那虫花丹我吃得不亏。” 谢离奇道:“你吃了什么虫花丹?” 他俩恰好路过一只铜火盆,谢离把面具摘下来透气,林故渊回头看他,只见光影照着他脸颊,越发显得山根挺拔,五官深邃,眼窝是暗的,脱力的半阖着眼睛,唯有眼皮亮着一点光。 林故渊收回心思,淡淡道:“虫花断命丹,易临风给我的,不是你的主意么?” 谢离更加奇怪,林故渊见他不像作伪,便把易临风以毒药交换魔教路线之事尽数告知,谢离一脸愕然:“五日期限?不把我带出去就不给解药?他这也欺人太甚了,你且说说,是什么样的药?” 林故渊道:“是一味暗红色丹药。” 说罢将那药丸形容一番,谢离沉吟道:“吃着有股酸酸的味道?” 林故渊称是,谢离听完迸发一阵大笑,笑得直打跌,道:“那是以前我们在江湖上招摇撞骗用的伎俩,什么十二味毒虫、十二味毒草,其实是山楂、枣泥、核桃和益母草,女人吃的物事,滋阴补肾,专治癸水不调,按时服用,生个大胖娃娃。” 林故渊已是恼怒至极,甩开袖子往前走,谢离从背后赶上来,松松地将他圈进怀里:“他让你吃你就吃?” 林故渊脸色铁青:“有话说话,少动手动脚。” “好好,不动。”谢离放开他,心里感动,摇头笑了一阵,道:“你这情谊我心领了,他再这么欺负你,要打回来,他给你吃了什么,你原样塞回去,一口也不能少。” 林故渊后背贴着谢离胸腹,往前便能脱离他的困囿,却神使鬼差的站在原地,偏着头,用余光打量他,轻轻道:“我打回来,你怎么办?” 这本是句寻常问话,可从那冷硬极致的人嘴里说出来,自有一番关切和柔情,一张清和端素的俊秀面孔,余怒未消,偏只用眼角瞧他,谢离只觉得筋骨酸软,口干舌燥,恨不得万事不管,只与他狎昵亲近,笑道:“他是我堂主,又不是你堂主,他揍我,你揍他。” 他把鼻尖埋在林故渊的后颈,往那细砂般的肌肤轻轻喷着呼吸,两手避嫌似的张开,朝他耳语:“故渊,你怎么这么好。” 第73章 “……冤家。”林故渊低声骂他,心头如有鹿撞,闭目叹息,捉回谢离的手,十指交扣,重重握了一握,极是后悔,又极其庆幸,悔的是此番改道,怕是再管不住自己的心,庆幸的是,想到与心上人走在他走过的地方,便欢喜的要醉了。 刚说没人,周围却又有了动静。 谢离理好伪装,与林故渊在“枉死城”七绕八绕了一阵,瞧见一座石砖祭坛,一道宽阔石阶通往地底,周遭火把通明,数十个魔教弟子列队把守。 祭坛后立着一尊石像,仔细一看,雕刻的竟是一条盘曲虬结的巨蚺,蛇口大张,蛇信外吐,遍身细磷,与谢离左臂蚺蟒如出一辙。 林故渊轻轻拍他,朝那石像一努嘴,谢离会意,回头冲他笑了笑。 祭坛周遭人影攒动,挤着好些个黑衣人,有三两闲聊的,有席地休息的,有随便靠着个什么打盹的,足有三四十人。 两人猫着腰,躲进一座歪倒的石像背后,闭住气息听动静,只听那些人好些抱怨之词,说什么“等得太久”、“目中无人”“不如回去”之类。 一大群人放浪形骸,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唯有一个清秀身影脱颖而出,稳稳当当立于人前。 是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身材比同龄少女矮小苗条,更显年幼,不作魔教装扮,一身黑色裙衫,满头沉甸甸的金钗,大把黑头发绾成妇人发髻,生的妩媚俏丽,面白如玉,眼角下垂,自有一段她这个年纪不该有的风韵,手握一根比她还高出许多的手杖,身后斜背一把琵琶。 因这女孩子气韵独特,林故渊不由多看了两眼。 十几岁的女孩子,本是活泼开朗的时候,眼神却冷冰冰的,一丝率真也没无,寒凉世故,一袭黑裙,活像个活了百八十年的老寡妇。 这姑娘的年纪、神态、装束、服饰全不合理,本已十分怪异,身后还杵着个铁塔似的汉子,那汉子肩宽背厚,骨骼粗大,右脸一道粗长刀疤,主仆二人一高一矮,一美一丑,一个极华美一个极粗野,更显古怪至极。 两人又等片刻,少女拄着手杖缓步上前,对那祭坛看守道:“既然右掌教忙着,我们便不打扰了,请二位转告,逆水堂温酒酒先行告辞,改日再来。” 林故渊听见“逆水堂堂主”几字,想到曾听祝无心说“逆水堂如今只剩个小丫头撑台面”,暗道:这个叫“九九”的小女孩,恐怕便是魔教逆水堂堂主。 天邪令五堂,青木堂和幽土堂是自己人,业火堂和圣金堂忠心红莲,逆水堂态度尚不明朗,他以目光询问谢离,谢离也正若有所思的望着那女孩,低声道;“再看一看。” 少女说要告辞,那黑塔汉子伸手阻拦:“温堂主,不可莽撞。” 汉子身穿褐红长袍,不动声色封住温酒酒退路,道:“逆水堂对掌教忠心耿耿,既然右掌教说了今日来,就是等到天亮,也得等下去。” 说话时弓腰颔首,语气却颇为蛮横无礼。 少女面露厌恶神色,仿佛铁塔汉子是什么蛇虫獐鼠,她将挂满银环的手杖攥得哗啦直响,后退一步:“好,我等。” 没过多久,从洞口钻出来个精瘦男子,嘀嘀咕咕跟守卫咬了几句耳朵,守卫作揖:“温堂主,右掌教有请。” 少女无甚反应,汉子却大为惊喜:“堂主,请,请!” 少女理正裙衽,阔步迈进石门,谢离以眼神示意林故渊,飞快往他手里塞了一件冷硬沉重的物事,低声道:“收好”。竟是一枚银光灿烂的令牌,细头细脚刻“逆水堂”三字。 等最后一人的身影消失在洞道深处,谢离扯他手腕,二人一跃而出。 “等等,别关门!” 看门守卫持钢刀拦在门口,满脸凶煞:“什么人!” “逆水堂,自己人。”谢离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等、等太久了,溜到羊头兽尊立像后头打了个盹,一睁眼,人都走了!你说他们这帮王八犊子,怎么不知会本大爷一声!” 他嗨嗨嗨嗨笑个不住,赔小心道:“二位大哥行个方便,要是堂主发现我们开了小差,吃不了兜着走。” 说罢掏出一枚银令牌:“这是令牌,麻烦大哥仔细看看。”又对林故渊道:“你的,拿出来给兄弟看看。” 守卫见谢离举止言行都不上台面,放松警惕,手一扬,哼道:“走吧!” 他触动机括,石门开启,两人闪身进去,那守卫在背后议论:“逆水堂这帮人越发不像样,若不是右掌教看小丫头孤苦可怜,早把他们一锅端了……” 石门在头顶缓缓关闭,林故渊回头看向谢离,见他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猜他定又在心里噼里啪啦的打算盘,偏是扮成个方脸大汉,那点阴冷笑容和蠢笨面孔就显得极不协调,谢离敛住笑意,道:“走,跟上。” 甬道传声极佳,能听见温酒酒的杖头银环哗啦作响,一路不知穿过多少拱门,绕过多少岔口,只觉晕头转向。 总坛密道四通八达,岔口伸出四五条通路,每条通路又都连通岔口,里面阴森黑暗,错综复杂,另有好些个机关暗道,明明无路可走,谢离稍微摆弄,凭空现出一道入口,没过多久已是晕头转向,这时才知谢离为何不怕他偷记地图,别说这百多条密道,任意一个机关,怕是一个摆弄不对,立刻触发警报,被那魔教弟子堵个正着。 密道幽深,回声甚大,跟了好一阵子,道路深处亮起一团火光,照得墙砖红彤一片,队伍一甩尾巴,原来密道已经到了头。 第76章 红莲之二 林故渊想要跟上,谢离将他大力往回一拽:“前面是不积堂正殿,红莲就在里面,你我大摇大摆进去,当场就被捉了。” 林故渊问他如何是好,谢离思忖片刻,道:“有条密道,通到教主座后一个不起眼角落,只是好些年过去,不知道堵死没有……” 林故渊疑心大起:“这你也知道?” 谢离心虚地摸摸脸,嘿嘿笑道:“还不是易临风那家伙,每回喝酒必拖上我,喝多了议事必迟到,瞎打乱撞找到那么条通道……那厮怎么就当上堂主了,无怪我天邪令每况愈下,顽皮,太顽皮!” 说罢再不理他,慢慢退回到走廊深处,猫腰飞快奔跑,半路往岔道里一钻,一连拐过好几道弯儿,惊喜道:“是这儿!” 谢离挤进一道狭窄逼仄的死胡同,仔细摆弄墙上一尊千手观音像,道:“糟了,是给封住了。” 借着暗淡火光,只见那观音像已成了黑乎乎一团麻铁疙瘩,彩漆剥离干净,眉眼甚为诡异。 谢离道;“我再试试……”说罢运气于掌,缓缓施力,只听一阵咳咳啦啦的土裂声,灰尘簌簌而落,那观音机括启动,缓缓移向一边,露出一个狗洞大小的方形洞口。 谢离轻拍去掌上灰尘,回头笑道:“太好了,只是外边封了,里边没填起来,估摸那头也一样。” 林故渊立在一旁,等着他折腾,谢离指着那洞口,得意道:“少侠先请,不是我吹嘘,有了这条密道,总坛没有我们哥俩到不了的地方。” 密道多年未用,空气窒闷难闻,浮荡着腐败之气。两人一路匍匐,鼻中塞满灰尘苔藓,只想狠狠打一串喷嚏,不知爬了多久,密道终于到头,打开另一头机关,缓缓将石墙移开一条缝隙,金光霎时涌了进来,刺得他双眼发疼,眼前的盛大景象几乎惊得他叫出声来。 那密道出口开在半空,向下俯瞰,大殿情形尽收眼底。 那大殿已不能称之为殿,其规模之宏伟堪比帝王皇宫,玄宫掏山而建,顶高十丈有余,黑石铺地,金砖漫顶,四面八方岩壁裸露,劈山开凿大大小小数百尊神佛巨相,塑像大多开脸凶恶,青面獠牙,怒目生威,持法器驱赶八方邪祟。 他们所处位置,正好在一座大佛像的颈窝里,佛像斜对殿门,单掌向前,做“施无畏印”,因殿内火光灼灼,暗处更为幽深,正好藏行匿影——便是有人硬眯着眼睛往这边瞧,也难以看出阴影处开着一个小小洞口,洞内另有乾坤,竟还藏了两个人。 殿内灯奴、火把足有千数之多,熊熊焰光,明如白昼,地宫北首是一座约五丈见方的青铜神台,两侧各有悬梯与地面相连,中间一张青铜座椅,铺雪白狐皮,一名红衣男子闭目独坐,右半边脸戴一张寒光锃亮的精铁面具,疲累不堪似的手撑额头,看不清长相,只觉衣红如火,白裘如雪,发黑如漆。 林故渊静静打量那红衣人,心中问道:这就是魔教的红莲么?这就是搅得武林风云乍起,武林同道无不欲生啖其血肉,人人得以诛之的魔教右掌教么?他竟如此好看! 他以眼神问询谢离:“是他吗?” 谢离眉头紧蹙,向那人扫了一眼便飞快转过头去,似是再不愿见他第二眼:“是。” 林故渊远远审视着他,心说他竟然这么年轻,乍看只觉得身材颀长,气质孱弱,不知何处不对,不大像个正常人。 第74章 那男子蓄了一头极长的头发,瀑布似的,一小股一小股沿着狐皮垂泄下来,冷而泛光,怕是能到双股位置。 大殿乌泱泱的聚满魔教教徒,一眼望不到头,皆着玄、青、赭等深色衣衫,殿内卷着一阵一阵嗡嗡议论,倒是红莲独坐高位,面无表情,缄口不言。 神台正下方并排站着三个壮年男子,装扮与魔教不同,一应褐衣皮甲,中间为首那人一头猪鬃般的粗野乱发,扎成百十条小辫子,腰配双片刀,系红布带,左侧的扛着一面旌旗,右侧的赤足而立,不伦不类地背了一把长鱼叉。 只听为首那汉子拱手道:“我等愿投入天邪令麾下,为右掌教驱使,万死不辞!”说罢跨出一步,便要跪拜。 左边那人略一侧身,展露出旌旗图画,正是一条硕大黑船。 林故渊瞧那黑船颇为眼熟,听他说“自太湖而来”,不由引动回忆,心说:这不是少室山脚下“太湖水寨”那伙水贼吗?不久前还与侠义道共抗魔教,怎么摇身一变,投靠了红莲? 再一看那人长相,可不就是当时与金光阁赵士辛互相吹捧的水寨西南分舵主,人称“浪里飞舟”的朱九万? 红莲懒懒道:“别忙。” “你们太湖水寨从上到下,统共就只有总舵主杨、杨什么来着?” 朱九万道:“杨骥安。” “对对对,‘狗屁一镖’杨骥安。” 朱九万当众吃了个憋,硬着头皮道:“我们总舵主人送外号‘乾坤一镖’。” “管他这镖那镖。”红莲道,“一群酒囊饭袋,只有杨老头子算个人物,你却让我帮你除去他,扶持你上位,岂不是赔本买卖?”他嘻嘻而笑,十指交叉,向前倾身,“天邪令又不是武林养济院,要你有何用处,为我们捕鱼下酒么?” 众人齐齐哄笑,红莲示意大家安静,懒洋洋的往椅背一靠:“鱼倒不必了,倒是有些吃人肉、喝人血的好汉,只是朱舵主皮糙肉厚,瞧着也不十分好吃。” 朱九万被当众一番羞辱,面子上挂不住,粗声道:“我浪里飞舟别的没有,唯有对右掌教一颗忠心!” “忠心?忠心最不可捉摸。”红莲前摇后摆一阵笑,用指尖揩去眼角的泪渍,道:“你们太湖水寨近日傍上少林寺,不赶着去各门各派拜山门,来我们魔教做什么?” 座下飘出一个粗声大气的声音:“听说上个月,这位朱舵主绑了湖州‘落鸢宫’出门游湖的小公子,失手撕了票,被他们总舵主知道,押着他上门道歉,朱舵主这面子丢的大了。” 朱九万被点中痛处,脸色甚是难看,因这事,他当众挨了十军杖,西南分舵一众兄弟也抬不起头来。 他长得粗鄙,心思却不粗,不理睬那煽风点火之人,大声道:“老子敢作敢当,就是再吃他三十丈责又如何!” 红莲细声细气道:“噢?不是为这事,那是为何?” 朱九万道:“是为我们太湖水寨所有弟兄!” 红莲笑道:“背主忘恩的狗东西说得什么话!还说为了自家兄弟好呢。”众人听他如此说,又都哄堂大笑。 朱九万恨道:“右掌教有所不知,杨骥安妇人之仁,难成大器!他以为他傍上少林寺便能跻身正道,做他娘的千秋大梦!少林一行,我们跟什么铜钱会、鬼金门等江湖宵小混在一处,连少室山顶都没上去,弟兄们跟着他,混来混去也就是一伙流寇水贼!” 红莲一改方才不屑神色,来了兴致,道:“那你待如何?” 朱九万咬牙道:“若我当了总舵主,必紧随天邪令号召,率领弟兄们横扫江湖,扬名立威,做成一番大事!” “朱舵主是敞亮人,不如直说了吧。”红莲倏然起身,将长发朝后一抖,露出脸来,他的鼻梁窄而高挺,衬着一双狭细凤眼,“你们太湖帮武功粗陋,不被人看重,你也想要我那歃血书,是也不是?” 朱九万被点破,心中骤惊,他以为红莲要是起杀心,不料红莲啪啪拍了两下手,道:“有意思,这人我留了!” 朱九万看看左右两位兄弟,三人互使眼色,都甚惊讶。 “只是还有一事。”红莲坐回椅中,“进我天邪令,要么忠心,要么中用,以朱舵主的武功身手,怕是不中用了,忠心么……你懂我规矩。” “是。”朱九万低头,道:“人我带来了。” 接着拍了拍手:“让右掌教瞧瞧。” 几个水贼打扮的男子走上前来,簇拥着一个五花大绑的妇人,那妇人衣裳简素,身段窈窕,唯有腹部浑圆,已是身怀六甲。 众水贼解开妇人蒙头黑布,妇人乍然见到殿中情景,转头怒视朱九万。 朱九万道:“这是内子。” 林故渊见到这一幕,愈发惊讶不解,问谢离:“这是什么规矩?”谢离摇头,感慨道:“江湖争端不累及妻儿老小,这是规矩,他真是一点没变。” 只听红莲赞叹道:“听说朱舵主早两年在湖上抢了个大户人家的女儿做压寨,能吟能画,朱舵主宠若明珠……原来嫂夫人已结了珠胎,好福气,朱舵主好福气。” 朱九万两只三角眼狂热发光,呀的一声大叫,抽出大片刀,踉跄扑上前去,对着那妇人,刀刃悬在妇人头顶,却不落下,朱九万不住发抖,悲声道:“我对不住你!你若恨我,待化为厉鬼,来寻我报仇吧!” 第77章 红莲之三 那女子咬破舌头,一口血红唾沫喷在朱九万脸上,恶狠狠道:“我受辱三年,今日终于解脱,我死以后,魂魄自然去往九泉去寻我父母兄弟,与你何干!痛快,好痛快!” 说罢尖声叱骂:“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朱九万面孔扭曲,啊啊狂叫,举刀朝女子心口猛捅了过去,抽出再补一刀,女子胸口热血嗤嗤喷溅,把他一张脸染得如血洗一般,女子早已毙命,他仍乱挥乱砍,一屁股坐在地上,呼呼直喘粗气。 红莲居高临下,笑意吟吟。 朱九万抹去脸上血迹,翻身起来,对红莲道:“姓朱的相貌奇丑,自幼被爹娘遗弃,平生所爱唯一这小女子与她腹中骨肉,我知要入右掌教麾下,必先杀一挚亲之人,老朽无甚本事,不能得右掌教垂青,一刀毁我全家,聊表忠心赤诚!” 红莲这才如梦醒,轻声细语:“吓坏我了,快拖下去。” 两名魔教仆役上前,一手抓女子一条臂膀,一路拖出大殿,留下一道长长血辙,红莲望着那女子高耸的腹部,若有所思,道:“哎,等一等。”转头对朱九万笑道:“朱舵主,这女子尸体,你待如何处置?” 朱九万一愣:“右掌教何意?”红莲道:“若无甚想法,可否交于我?我们教中有一人,最喜食初生婴孩……” 林故渊一把按住谢离,颤声道:“怎能如此,他怎能如此!” 谢离目中杀意混沌,浑身震颤,呼吸深沉亢进,竟如要走火入魔一般,林故渊见他异样,一把扣他脉门,忽觉汹涌真气混乱游走,直要震裂五脏六腑,急忙与他对掌,沉声呼唤:“谢离,专心!”接着将雄健内力缓缓输送,以昆仑心法镇住他体内邪力,二人呼吸吐纳一番,渐渐冷静下来。 谢离平复气息,笑道:“谢了,若非你在,我今日非杀人不可。” 林故渊知他心神不定,再不敢放手,保持着对掌姿势,让真气在掌心连接处缓慢流动,接着看殿中情形。 只见那朱九万闻言大惊,一个黄莺般的声音脆生生喝道:“琪哥哥!” 那妙龄少女一身黑裙,手握九环银杖,立在众人中间,双眸灿然生寒光。 红莲弯下眉眼,笑道:“是酒酒来了呀。” 温酒酒满脸怒容,挺身而出:“你不要欺人太甚!” 红莲摆摆手,对朱九万道:“好了好了,原是是我说错了,那小孩儿我也不要了,向你赔不是。” 他面向座下一众教徒,道:“传令下去,让欧阳堂主准备着,十日之内,我要太湖水寨总舵主杨骥安的首级,一个时辰不准晚,要是晚了……嗨,让他仔细他的皮肉。” “哎,不对,晚些再去传令,他此刻……还忙着。”他话语暧昧,又去安抚温酒酒:“酒酒,等一等你单独来见我,咱们兄妹俩好久没说说体己话了。”又问朱九万:“老头儿,这回你满意了?” 朱九万跪在血泊之中,拜道:“从今往后,姓朱的再无羁绊,一生唯右掌教马首是瞻!” 他双目灼然,似是另有期待,红莲心如明镜一般,冷冷道:“你做得好,那歃血术我自然会寻时机传授于你。”朱九万拉着左右两位兄弟,砰砰连磕几个头:“谢右掌教!谢右掌教!” 红莲看了看座下三人,道:“且慢,还有一事。”朱九万忙道:“右掌教请讲。” “你刚击杀那女子,我见你右边那位兄弟似十分不忍,似乎对我这规矩不甚苟同,朱舵主,如今我们是自家兄弟,该怎样做?” 第75章 “这……”朱九万甚为犹豫:“此人是我过命兄弟……” 那水贼斥骂道:“朱舵主,这妖人不安好心!” 红莲做出害怕样子,嘻嘻笑道:“女子如衣服,兄弟如手足,脱衣裳,断手足,才无退路。” 他与朱九万说话,看得却是温酒酒,道:“不知太湖帮朱总舵主,意下如何?” 朱九万正拿不定主意,听见“总舵主”三字,全身俱是一震,对右边那人道:“兄弟,得罪了!”说罢一掌拍向那人前胸,只听砰的骨裂之声,那人倒在地上,再无活气。 “好,好,做事手段得我心意,深得我心意!”红莲尖声大笑,他内力古怪深厚,那笑声直钻到耳朵深处,震得人气血沸腾。 笑着笑着,只听哎呦一声,他捂住头颅,以手指节狠狠击打额头:“好头痛,好头痛!痛死我了!” 他的手指细长,深深抠着脸上半张精铁面具,底下一干教众匍匐跪地,高呼道:“右掌教保重!” “保个屁重!全是废物,什么忙也帮不上的废物!”红莲单手掩面,指间双目如血,瞳孔缩小成极黑的一点,另一手砰砰拍着扶手,连声叫唤:“欧阳,叫欧阳来……” 急症来得突然,一众魔教教徒却都见怪不怪,朱九万没经过此等情状,正左顾右盼,只听背后一个阴测测的声音:“莫慌,右掌教的头痛症犯了。” 这人说话断断续续,有气无力,朱九万回头一看,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个僵尸状的人,撑一把黑纸伞,一张面无表情的死人脸,脸色如抹白浆,两只灰眼珠子,嘴唇青紫,最可怖的是这人白惨惨的脸写满细小黑字,像那诅咒一般。 这人何时来的?为何一丝声息也无?好好地没下雨,为何撑伞?? 地宫火光熊熊,极是燥热,他却被这怪人吓出一身白毛汗。 林故渊左掌与与谢离右掌相抵,感觉那股刚猛真气又有沸腾之势,低声提点:“不可被妖人乱了心神!”谢离皱眉:“小娘子,我胸口好痛。” 林故渊惊讶万分,越看谢离越觉得他举止古怪,此时却也不是深究的时候,不敢断开掌间连接,徐徐将昆仑派伏魔去燥的一股冰冷内力输送过去,右手摸索着敞开他外衣,按住那雄壮胸脯,叹道:“你别说疯话气我,我给你揉一揉。” 殿门突然开启,一个低沉声音隔空而来:“右掌教!” 林故渊伸头去看,只见欧阳啸日昂首走进殿内,捧着一只托盘,盘里放着一只碧荧荧的玉碗,他施展轻功,一举飞上高台,落在红莲椅侧,低声絮语:“我等来等去,不见你回来,猜到你必定是议事兴起,误了吃药时辰……” “这几日你疲累太过,根底伤得更厉害了,幸好梅间雪提前回来,给你改了方子……”红莲一脸嫌恶:“啰嗦甚么,把药给我!” 说罢要去拿玉碗,不料手抖得厉害,险些碰翻过去,欧阳啸日不敢擅动,躬身捧着药碗站在一旁。 “等什么,让他们看笑话吗!”红莲举手去遮掩赤红眼仁,喝道,“没眼力的东西,你喂我吃。” “是。”欧阳啸日欣喜若狂,端起药碗,亲手将药一勺一勺喂给红莲,一众魔教弟子通通跪伏在地,大气也不敢出,红莲被折磨的神色昏昏,就着欧阳啸日的手喝那药汁。 那药力甚猛,大半碗下去,红莲眉头逐渐松弛,摇摇晃晃,欧阳啸日将杯盏放在一旁,将手掌递过去,托住红莲面颊,让他倚靠休息,如金身罗汉,不动如山。 “这是……歃血术反噬?好生厉害。”林故渊自言自语。 他如今阅历渐丰,已不再像最初那般见恶就怒,见魔就杀,看完这场血腥交易,虽还是翻江倒海五内俱焚,却有一股正气油然而生,心道:谢离说的半点不错,这魔头真真可怕,若任由他发展壮大,最多不过三年五载,这武林就便要彻底变天,到那时,遑论它昆仑少林,遑论它峨眉雁荡,统统化作尸山血海! 如何是好,谁能拦他!他抿住嘴唇,武林正道,如今全被蒙在鼓里! 他拿眼看向谢离,见他双眼放出暴虐凶光,右手半握成拳,几次往后腰去摸,又像触着一块火炭,猛地缩回手。 “谢离!”林故渊低喝一声,“道阻且长,不可分心。” 真气在二人掌间来回流转,一股雄浑稳固,冷若霜尘;一股癫狂欲沸,焰势滔天,再不如刚才那般互为遏制,反而势成水火,来回抵抗厮杀,越演越烈。林故渊心中一惊,只觉得再压制不住,猛地断开输送,抽回掌去。 没想到谢离反应更快,一把捉住他的手,攥在手心,几乎要将他手骨捏个粉碎,谢离浑身剧颤,缓缓克制周身戾气,唤道:“故渊……” 他把林故渊的手按着嘴边胡乱亲吻,手指,手背,嘴唇滚烫,不知是清醒还是糊涂,只是痴唤他的名字:“故渊。” 林故渊痛得冷汗直冒,却盯住他那双混沌黑瞳,低声道:“你还痛么,哪里还痛?” 谢离低下头,将脸埋在火光的阴影里,鼻翼翕张,大口进气,再缓缓吐出,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调匀呼吸。 第78章 红莲之四 他从袖里掏出一只精巧的白瓷瓶,拔开瓶塞,往手心倒了一颗药丸,一口吞下肚里,忍耐片刻,终于绽放出一点戏谑笑容,道:“有这样武功高强又会疼人的小娘子,我命真是不孬。” 林故渊双目灼灼,盯住他看,追问:“你是不是有事瞒我。” 谢离目光躲闪,林故渊见他一味假笑敷衍,便不再问了。 他朝那瓷瓶一扬下巴,冷冷道:“这是什么?” 说罢便要去拿,谢离晃着瓶子,一叠声道:“别抢别抢,要洒了。” 笑嘻嘻地将瓷瓶夺了回来,笑道:“嗨,前阵子纵欲过头伤了身子,要补一补,这你就别问了,怪丢人的,你年纪轻轻不知节制,等再过几年,腰痛肾虚,夜间盗汗,再赶上天气湿冷,哎呦喂苦不堪言。” 他将瓷瓶飞快藏进胸口,嘴里不住叨念:“半生落魄,老婆却美,这不是等着当王八么,想想便吓出一身冷汗。” 林故渊咬牙切齿:“闭嘴——” 地宫中响起一阵浑厚悠远的法螺号,一人扯嗓子大喊:“右掌教令,今日议事结束,都散了吧——” 红莲被欧阳啸日搀扶着,从高台背后一条窄道走了,林故渊仍盯着他俩背影,谢离笑着问他:“还听不听了?” 林故渊皱眉道:“何意?” “不积堂议的是能见人的事,谁知两口子榻上滚作一团,有没有体己话要说?我这人天生下贱,最爱窥伺他人丑事,不知以少侠的高洁人品——” “你有法子么?”林故渊道:“别贫了,走。” 谢离带他退回暗道,七拐八拐进到另一条密道,又不知在灰堆里匍匐多久,谢离将石门移开一指宽的窄缝,招呼林故渊来看,果然,是一间布置奢华的小暖阁,甚为幽静古雅,比起地宫的诡谲恢弘又是另一重景象。 一股甜香从石缝里飘了进来,熏得人骨头发软,原来这密道出口正设在一座博古架旁边,高低错落摆着好些盆景,幽兰香气直扑鼻子,谢离眯眼看了一阵,讶道:“这不肖阁怎么成了这副娘娘们们的样子?” 林故渊觉得好笑,道:“不肖阁,不肖子孙的不肖?” 谢离回头道:“是了,不积,不肖,不忠,不义,不厚,不悔,各有出处。” 林故渊:“……” 谢离把缝隙又收窄了一些:“被抓到可要一顿好打,看不得了,听吧,不知以林少侠的内功修为,听墙根是否一把好手。” 二人藏身于石门后,密道灰尘呛鼻,阴冷潮湿,只一线光芒射入。 又等了一会儿,只听房门突然被人推开,吱呀一声又掩了门。 二人嘀嘀咕咕,只闻其声,分辨不出内容,一个雄浑低沉,语气却极是温柔;另一个懒洋洋的,甚为不耐烦。 听这声音,正是欧阳啸日和红莲两人。 谢离招呼林故渊凑近那一线光芒,他登时领会,使出谢离传授的闭气法门,将周身呼吸律动调整的缓慢悠长,眯起一只眼睛,观察外面动静。 欧阳啸日道:“……何苦为那贼人累得犯一次头痛,歃血术每引动一次,身体便伤一次,伤得多了,药也不管用了……” “你这人好啰嗦。”红莲冷哼一声,道:“梅间雪的话听听就好,这人瞧着是个病秧子,比谁都油盐不进,若不是指望他开方子,早该动手除了这祸患。”他顿了顿,道:“从小我就看他不顺眼,也幸亏有人横插一脚,废了他一身武功,遂我心愿,嘻。” 他嘻嘻阴笑,道,“至于那太湖水寨,谁稀罕它!” 欧阳啸日道:“那你还答应那个朱九万?”他语气烦闷,竟有酸酸涩涩的妒意。 红莲哈哈大笑:“你看你,堂堂天邪令业火堂堂主,像个吃醋撒泼的妇人……收个江湖帮派,又不是纳个小妾。” 第76章 他摘了一朵牡丹花,作势往欧阳脸上打,欧阳啸日躲也不躲,打到一半又停下了,收势太快,花朵散了架,红莲忽然不笑了,冷冷道;“脏了我的手。” “跪下吧。”他回头一瞥,面具阴森,眼神颇为复杂。 欧阳啸日竟真的缓缓跪在他身边。 红莲垂目看他,沉默了好一阵子,淡淡道;“从小你就对我好,那时师父总是夸他,不是赞他性情仁厚,便是赞他天赋超群,何时把我放在眼里过?只有你。” 他笑道:“那时我杀师娘养的鸡和兔子玩,他每每跳出来阻止,摆出一副兄长架子,你却不同,凭我要杀什么,你都替我去捉,我以为我们同心同意,却没想到,你对原是这层意思……真让人作呕。” 欧阳啸日端正跪着,肩膀震了一震。 “凭你的性子,本与他更亲厚一些,你也仰慕他,是也不是?” 红莲搬了只雕花圆凳坐下,把那雄健身躯揽在他赤红袍袖之中,鼻尖几乎抵着他的额头,一双狭细凤眼,快速道:“我生平最恨看女人孕育,软塌塌的肉,一个一个生出来,扑杀不绝……今日那妇人弄脏我的不积堂,我让你屠了太湖三千水贼,你可愿意?” 欧阳啸日应道:“领右掌教命。” 红莲用手胡乱摩挲他发顶:“欧阳,你真好。” 欧阳啸日喘息愈急,声音发哑:“我不能,不能,你别戏弄我……” 红莲背身过去,看不到二人动作,只见欧阳啸日一动不动,呼吸声却一声重似一声,姿态十分僵硬。 “不能动情?怎么,若不是你不能破童子身,你还真想睡了本掌教不成?”红莲嘻嘻一笑,撑开五指,那手枯长青白,一眼便可看出是男子的手。 他把手伸进欧阳怀中,恨道:“我又不是女人,你有毛病吗,是有什么毛病吗!” 肌肤乍然贴合,欧阳闭上眼睛,发出一声似是痛苦,又似是欢悦的喟叹。 他轻轻叹息:“小琪,只要你要,我什么都给你。” “贱东西。”红莲抽回手去,冷笑道:“别做美梦了,我不破你的戒,否则留你还有什么用处?” 他倏然起身,拿起那残破花梗,一下下抽打自己手心,来回踱步,道:“朱九万一句话说到了我的心坎里,他说‘总舵主杨骥安难成大器,若我当上总舵主,必做一番大事’,嘻,他做得了什么大事?但这番气魄,我甚喜欢。” “师父那老东西,一把年纪为了个女人,教中事物尽数撂下不管,猪油蒙了心窍,要将教主之位传给他……他?只知道喝酒胡混,有什么用?天邪令退避南疆十五年,我们什么苦没受过?什么样的欺负没挨过?怎能不讨回来,我又怎能眼睁睁看着?” “偏有些瞎了眼的,整日为他歌功颂德,至今执迷不悟!正好,借此机会,都清理干净,容他们活了这些年,我也算善待故人……” 他的说话声太小,便是使出内力来听,也只能看见他双唇翕张,再分辨不出话里内容。 欧阳啸日全身一震,似是听闻一桩惊天秘密,满脸惊异神色,听到一半,发出一声低沉咆哮,道:“怪不得你到处假扮魔尊在江湖活动,你、你竟要对她下手?” “你为何总骗我!”他双目如电,“先是青木堂,再是逆水堂,这都是与我们一道出生入死的兄弟……青木堂便罢了,酒酒那丫头是你看着长大的,她叫你一声琪哥哥,我以为你对她总有一丁点的情谊……何苦这么对她?你练那歃血术,连心都练没了吗?” 红莲不耐烦道:“我只要她除去那假魔尊,她若真对我忠心,自然不会犹豫,等她动了手,我再昭告天邪令,说‘近日江湖有人假扮魔尊,惑乱人心,逆水堂堂主诛贼有功,理当嘉奖。’” 欧阳啸日咆哮道:“酒酒不知道那魔尊是假的,你这是要她死!” 红莲冷笑道:“她身为我天邪令一堂之主,若有异心,不该死么?实话对你说了,今日那假魔尊就在北邙山中,我也早派人做了埋伏,逆水堂何去何从,只看温堂主作何取舍——她长大了,该担起堂主的责任了。” 欧阳啸日道:“若她不杀那假魔尊,你便要血洗北邙山,屠戮逆水堂?” 红莲嘻嘻笑道:“猜的不错。” 他拈着一支铜勺摆弄炉中香料,语气忽转柔和,道:“别怪我心狠,我实在是有苦衷……” 他一只手撑着桌子,做出无助样子:“围攻少室山失利,令里人心动摇,我听到一些猜测,说现身少林的正是魔尊爪牙,有人说我辛苦经营,却连魔尊的一根手指头都对付不了……还有我这头痛病的因由。”他叹道,“议论的人越来越多,欧阳,叫我怎么放心的下?” 欧阳啸日苦口婆心:“这些事都交给我,你只需专心对付那歃血术。” 他道:“你不要凭着性子胡来,逆水堂安分守己,酒酒自小跟着你们长大,她叫你一声哥哥,你若真杀她,让令里兄弟怎么看你?” 第79章 温酒酒之一 “怎么看我?不择手段,还是忘恩负义?”红莲见他不肯动摇,耗尽耐心,尖声叫道:“你给我跪下!” 欧阳啸日冷冷道:“聂琪,做人留三分,别太过分了。” “你!” 欧阳啸日不为所动,道:“你说九幽姥姥不听招呼,我替你杀了九幽,让温酒酒继位堂主,安插内应供你驱使,既封住他人议论之口,又帮你收拢了逆水堂,可你仍不放心,为何?以如今情势,谁有能力与你我抗衡?你为何一天到晚仍是放心不下?” 他握紧了拳头:“是不是真像他们揣测,魔尊……魔尊他没死?” 红莲一头黑发簌簌发抖,迸发出一串尖锐大笑,越笑越是狂浪,尖声喊道:“我对你们都是假的,对天邪令也是假的,我不如他,他万事不管,到处惹祸,你们还敬他信他,我为天邪令鞠躬尽瘁,你们却背叛我,议论我,恨不得我立刻死了,让魔尊挂着一身蛆虫从地底爬出来,给你们当教主——” “聂琪!” 红莲憋出一长串咳嗽,欧阳啸日急忙倒水给他,捋他后背:“死了八百年的人,每回提起,定要闹一场,你又是何苦……” 红莲一把抓住他的手臂,直勾勾瞪着他:“欧阳,你信我吗?” 欧阳啸日道:“你说呢?” “只有你待我好……”他阴测测地抬起眼睛,“可我不信你,我常常做梦,梦见你们都去跪拜他,把我关在一间暗无天日的房子里,手脚戴着镣铐,不给我饭吃,不给我水喝,说我杀了那么多人,说我咎由自取……” 欧阳啸日颇为动容,道:“小琪,有我在,永不会有那一天。” “证明给我看。”聂琪把茶盏放在一旁,轻轻道:“证明给我看。” 欧阳啸日垂下眼睑,沉声应道:“好。” 林故渊从墙缝里望着他,只觉得这一幕甚是熟悉。 只见欧阳啸日一件件除去衣饰,解开外袍,脱去里衣,坦露精壮上身,他生了一张胡人的脸,眉骨凸出,鼻梁高耸,缓缓跪在地上,掏出那条金灿灿的马鞭子。 聂琪半躺在榻上看好戏,一派慵懒的公子气,脱去鞋履,朝欧阳啸日勾动手指:“来吧。” 欧阳啸日呆看着他。 聂琪用足尖去够那银红纱帐,撩拨的它轻移曼摆,乜斜着一双凤眼,笑嘻嘻道:“想到哪里去了?”他望着欧阳啸日手里的鞭子,一抬下巴:“拿来。” 欧阳啸日膝盖挪至他跟前,递上那支马鞭,聂琪接过来仔细端详,笑道:“七年前我送给你的,保管的这样好,你对我也算是有心。” 他一边吮吻那鞭柄,一边用眼角瞥着眼前的人,欧阳啸日追随着他的舌尖,烈马似的喷着鼻息,向聂琪伸出手,挣扎道:“还我,还给我。” 聂琪将鞭子凌空抛给他,欧阳抖着手去接,扬起鞭子,啪啪两声,一纵一横抽在后脊梁上,浅浅的两道血印子。 聂琪道:“太偷懒了。” “是。”欧阳把头发拨到胸前,低吼一声,啪的抽在右肩胛骨上,立刻多了一条一寸宽的紫红鞭痕——皮开肉绽,伤口外翻,淋漓渗血。 聂琪又折了一支芍药,命他转过身去,故意用花撑开皮肉,捣入深处,欧阳啸日吸了口冷气,呼唤他:“小琪,小琪。” 聂琪啃着自己的指甲,嘻嘻笑道:“我喜欢你这么叫我,只准你一个人这么叫我。” 欧阳啸日张嘴呼吸,握鞭子的手抖得厉害,聂琪双目灼灼放光,嘻嘻哈哈疯笑,只是煽风点火:“够吗?你对我的忠诚也只这一点……” 鞭子毫不留情的往后背抽打,啪,怕,鞭打声清清楚楚传至石门后面。 鲜红的鬼影只是大笑,欧阳紧皱眉头,断续道:“我一次一次信你,你一次一次骗我,还、还不如给我个痛快……” 红莲款款走来,低声道:“你别难过,等我练成了歃血术,必让天下武林以我们为尊,我们想杀谁就杀谁,再无人能管着我们,你便废了这五阳归元的功夫,我每日每夜都陪着你,就连师父,哼——” 第77章 他眸光一寒:“就连师父那老家伙,也不得不看着你我卿卿我我……嘻嘻,敢多一句嘴,我就杀了他。” 欧阳啸日呆呆看他,狂喜道:“小琪……我们走,离开这些争端是非,好不好?” “好。”红莲抚他面颊,柔声道:“我们找一座山去隐居,带上你的狼和那一群小狼崽子,放心,你养的畜生,我让着它们,不和它们‘玩’便是了……” 他拿过欧阳啸日手中浸透了汗水和血水的马鞭,轻放在桌上,扶他坐在榻边,柔声道:“欧阳哥哥,你睡一会,睡起来我帮你上药……我要见一见酒酒那丫头,你躺在我的床上,不要出声,不要说话,好不好?” 他点中欧阳啸日的哑穴,放下帐幔,慢慢合拢衣衫,穿好鞋履,传召门外守卫,冷冷道:“叫溫堂主进来。” 门外响起悠远的法螺声,守卫高声传话:“逆水堂温堂主上前——” 林故渊正屏息,冷不丁被人轻轻拽了拽衣角,一回头便撞进了谢离那双暗沉沉的眼睛,含笑道:“看上瘾了?是我们天邪令的一箩筐破事有趣,还是这对狗男男合你心意?你若喜欢这种男人,眼下便有一个——” 林故渊板着脸道:“又说疯话。” 谢离将墙壁恢复原状,又检查一番,眼见再无一丝破绽,指着来时的密道:“走。” 林故渊道:“你不听听那逆水堂作何回应?” 谢离发出一声嗤笑:“有甚可听,不过是领命、杀人,谁还能傻到跟他作对不成?倒是有些别的事,尚需我来操办。” 他走出去一段,顽皮地回头,“今夜如此顺利,定是拖了小娘子的福,说来也怪,我这人一向运气不好,自从遇上了你,百无禁忌、诸事顺心。” 两人原路折返,爬出密道入口的观音像,又拐过一道弯,正好看见一身白衣的梅间雪,正往不积堂的方向走。 地宫暖热,他未穿狐裘,仍捂得比别人厚重,捧着一只铜手炉,手腕脚腕都挂着镣铐,哗啦作响。 两队仆役跟在他身后,一概恭恭敬敬端着药托盘,梅间雪身旁有个没见过的男子,搀扶着他,深蓝布衣,面无表情,脚步轻若浮尘。 这男子与梅间雪举止亲近,林故渊不由多看了两眼,只觉得那男子面相颇为英气,可一转过脸,又忘了他眉毛五官是何样子。 “他叫燕郎。”谢离道,“原本是湖广一户陈姓武学大家的少主子,因事得罪了天邪令,红莲要灭门,恰逢陈家老爷子生重病,请梅家上门医治,梅间雪用迷烟迷倒一家老小,夜里动手,一家上下一百一十多人,除这个燕郎,没留一个活口。” 林故渊无论如何想象不到梅间雪一个病秧子如何在一夜之间杀尽一家上百口,皱眉道:“就凭他?” 谢离停住话头,目光闪烁,道:“以后若有机会,我再跟你细说。” 他俩跟梅间雪一行人打了个照面,梅间雪看见林故渊,微微一讶,错身而过时对谢离以耳语传递消息:“圣金堂今夜调往北邙山,逆水堂要出事。” 谢离道:“好,我去收拾,你保重自身,千万招惹他。” 天邪令总坛建在群山深处,周遭皆是高山和隘谷,山中有大湖,湖水黝黑如漆,总坛皇陵曾出土刻字竹简,称这湖有鲲出没,称之“冥海”。 林故渊和谢离乘壁枭连夜赶来,埋伏好时,已到了后半夜。 温酒酒拄着银杖从总坛回来,板着面孔,脸色十分难看。 她款款走上石梯,回转身来,目光如炬,俯瞰湖边越聚越多的逆水堂众人。一众豪杰人声若沸,有的说:“右掌教摆明了不把咱们逆水堂放在眼里,说是酉时召见,一直拖到子时。”又有的说:“欺负一个姑娘算什么本事!”另几个哄笑起来:“你多大本事!把咱们堂主叫做小姑娘!” 角落里冒出一声幽幽话语:“快别说了,隔墙有耳,想想青木堂的下场——” 众人皆是沉默,那汉子气不过,嚷道:“整日里话不能说,事不能做,有什么意思!他们杀姥姥的仇未报,我们苟且偷生,又有什么意思!” 另一个听他说得露骨,怕他那番陈词被探子听见,赶忙制止:“九幽姥姥违抗右掌教才被处死,你如此说,难道在鼓动我们造反吗?”那汉子哈哈大笑,反唇相讥:“不为造反,进什么圣教!” 他本是意气之谈,却说到大家心头上,轰轰吵嚷一番后,又纷纷想起眼下困境,或坐或卧,俱是憋闷无言。 温酒酒独立高处,用手杖杵地一击,道:“众位哥哥姊姊听我一言。” 她深吸口气:“右掌教深夜传唤,是有个消息要带给大家伙儿——”大家都仰起脸,她淡淡道,“大家平日在江湖走动,想必已听到风声,对,左掌教——魔尊回来了。” 第80章 温酒酒之二 有人叫道:“真的是魔尊本人?”温酒酒点头道:“右掌教已得到确切消息,确是魔尊本人。 不等众人作答,她从怀中掏出一道令牌,朗声道:“魔尊离开圣教多年,右掌教多次传令不至,已将其视作叛逆,右掌教有令,逆水堂今夜火速赶往北邙山 ,捉拿魔尊!” 众人大惊之下,竟都一动未动,温酒酒提高声音:“愣着做什么!还不跪接掌教令牌!” 人群这才起了议论,嗡嗡嘤嘤成一片,那汉子迷惑不解,抱拳道:“妹子,魔尊毕竟是圣教左掌教,我们怎能,怎能如此草率便去捉拿?” 魔尊在逆水堂声望颇高,许多人仍将他视作旧主,大家先是十分不解,见她一味催促,都心中不服,渐渐露出怒容,温酒酒将令牌朝前送出,厉声道:“接右掌教令!” 稀稀拉拉几声“领命”,其他人却你看我,我看你,俱是沉默无声,温酒酒冷眼向他们逐一审视:“怎么,你们要违抗右掌教命令吗?” 有人干脆大声叫嚷:“不领!”温酒酒喝道:“你好大胆子!”又有二三十人齐声呼喝:“不领!”声势渐大,闹事的人更是坚毅,竟你一言我一语振臂高呼:“无论堂主说什么,我们绝不领命!” 温酒酒又一杵手杖,喝道:“你们敢违抗右掌教,都不要命了吗!” 有人大声说道:“温堂主,我们本该与堂主同进同退,但左掌教曾有大恩于我,我在山外的全家老小一向被庇护,我未曾报答,反去杀他,我还是人吗!” 一个少年声音说道:“当日我全家在山里遭遇土匪,爹娘惨遭杀害,我浑身是血,在野林子爬了一天一夜,与三五条野狗对峙,幸得左掌教路过,救我性命,传我武义,教我识字,我天资不高,在天邪令只当一小卒,他全不放在心上,与我宽心,约我饮酒,对我如父如兄,若不是他,我早已死了,哪还有今日!” 大家七嘴八舌说起魔尊当日好处,十个人里竟有五六个受过他恩惠,越说越是怀念,越是对那红莲恨之入骨,最后竟有人大声提议:“既然知道他此刻就在北邙山,我们何不干脆反了,拥立魔尊杀回圣教!” 这是大逆不道之言,温酒酒厉声道:“你可知你这番话,传到右掌教耳中,是何下场!” 那汉子大笑一阵,道:“风鸣谷累累白骨,便是我等归宿!兄弟相伴,旧友相见,又有何惧!” 众人听他豪迈,无不被感染,一时摩拳擦掌,群情激愤,温酒酒又道:“便是埋骨天邪令,也不肯随我诛杀魔尊?” 众人高喝:“是!要杀要剐,由堂主定夺!”温酒酒高声道:“好!拿酒过来!” 她明明是一弱质少女,体态娇小,却是凤目生威,庄严肃穆,不显半点惧色。这一声呼喝气势磅礴,一群仆从搬来酒坛酒盏,向众豪杰一一分发,众人不知她是何意,都默默看她,温酒酒目光决然:“今夜我们同饮一碗,杀出天邪令,夜袭北邙山,助沧海君一臂之力!” 众人这才知晓温酒酒真实意图,无不群情激动,振臂高呼:“愿听温堂主差遣!” 群豪举起酒盏痛饮,林故渊微笑着望向谢离:“你还坐得住么?”谢离也笑着瞧他,道:“好一帮草莽狂徒,深夜偷偷喝酒,如此好事,怎少得了我!” 说着挖了两团泥巴,往人皮面具胡乱抹了几把,越发显得一张丑脸粗苯可笑,接着从树后轻身跃出,啦啦啦翻进人堆,一干教众哪是吃素的?他们正密谋叛乱大事,一点风吹草动也万分紧张,齐刷刷大叫:“是谁!” 瞬刹之间,谢离四面八方全围满了人,长短武器齐齐送出,刀枪棍棒,乱拳乱掌,把他死死困住,他不能显露真实身手,一时如那网内蝇虫,竟也是奈何不了,又是一阵噗啦衣响,树后又飞出个青年男子,细眉薄唇,清朗俊逸,一张脸如蒙霜雪,只见他旋身而起,白光生寒,一串叮当乱响,火星迸射,竟把谢离身边的兵器尽数挡开! 众人只觉一股巨力震向手腕,武器纷纷脱手,谢离连连扼腕:“让你藏好了别动,你跑出来做什么!” 第78章 林故渊持剑护在他身前,微微一笑:“出来讨一杯酒吃,怎么,不让?” 他英姿飒爽,身手妙绝,一张脱俗出尘的清俊面孔望向自己,言辞间全是自己的偏心袒护,谢离欢喜的快要醉了,哪还顾得上说别的,立刻道:“让,让,别说是吃酒,小娘子就是要吃天上龙肉,要摘我心肺肝胆下酒,我也替你弄到!” 林故渊又沉下脸色:“下贱骨头,全无尊重,再乱说,我斩你一条膀子。” 众人见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倒像是在打情骂俏,都是一头雾水,但他们今夜密谋之事实在非同小可,必得擒住这两个刺客,都不再留手,操持兵器杀将起来,林故渊也有些犯难,望向谢离,见他嘿嘿坏笑,知是又有鬼点子,便只顾防御,四两拨千斤,为谢离化去几次凌厉杀招。 谢离那边却见无数人举掌劈来,大喊一声:“哎呀!了不得,可了不得!”慌慌张张的向右一避,竟像是变戏法一般,从四五道凌厉掌风里完好无损的避了过去,笑嘻嘻地反折了一人手掌,轻巧说声:“走你!” 说着朝那人手掌轻轻一拍,那人见他满脸笑容,刚待要骂,忽觉一股排山倒海的怪力扑来,直震的两条大臂麻痒难当,顿时脸色大变,连连后退:“有古怪,诸位小心!” 谢离乱走乱打,浑似一点武功不会,这里打一下,那里戳一下,一会抓个老人,笑他:“你怎的像个老树根。” 一会又抓个青年:“你倒能扮个小生。”又用树枝打一矮胖汉子脑袋:“你像个圆酒桶。”惹的众人怒不可遏,大喊:“奶奶的,这哪里来的疯子!” 谢离愈发来劲,撒起泼来:“酒呢,你们方才偷偷摸摸喝得好畅快,怎么我们一来,你们便只顾着打人?别小气,拿酒上来!” 闹了这一阵子,众人都瞧出来了,这两人武功套路深不可测,却一味撒泼打诨,定是另有隐情,都逡巡着不再上前,只听铮的一声琵琶响,一个极动听的女声破空而来:“我来会一会你!” 一道矫捷身影从水边高台飞来,稳稳当当站在谢离面前,一股香风拂面,少女怀抱琵琶,满头金钗,极威严的昂着下巴,一双微微下垂的媚眼,正是温酒酒。 随着她莲步轻移,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萦绕鼻间,林故渊只觉那幽香像体温一般,暖烘烘叫人绵软无力,心里却有好多好多话想倾诉……他忽觉着了她的道儿,急忙催动内力,心道:“这姑娘会使毒。” 谢离早把她的伎俩看了个透彻,嘻嘻笑道:“我这小兄弟没经历过女人,你这样美,让他为你烦乱。” 一般姑娘听到男子这样调侃,怕是又羞又怒,可这妹子面色不改,咯咯笑道:“我美么?”见二人都不肯上前,低垂眉眼,委屈道,“明明是说谎骗人,欺负我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女孩子。” 她看向林故渊:“这位哥哥生的好俊,我弹琵琶给你听,可不好?”林故渊无意与她纠缠,淡淡道:“我不懂音律。” 见温酒酒只围着他打转,谢离插进二人中间,不动声色把林故渊挡在身后,丑脸贴近温酒酒,笑道:“我最爱听曲子,你怎么问他不问我?哦,我知道了,你见我长得难看,不愿意理睬我,这位哥哥长得好看,你一见钟情,心生爱慕,要嫁给他当老婆,是不是?你有所不知,他谪仙之貌,却古板凶恶,我虽丑陋,胜在温柔体贴。” 温酒酒刚待反唇相讥,脸上笑容渐渐隐去,一个劲盯着谢离看。 “生气了?”谢离眉眼含笑,“我送你一份定情信物,你瞧,这是什么?”他从袖里掏出一枚精巧的黑石指环,放在掌中,朝温酒酒递了过去。 那指环通体纯黑,凸如小山,雕刻一条盘曲蚺蟒,双眼是两粒冰凉的红玛瑙,十分精致,林故渊瞥去一眼,一路上谢离拿出的令牌信物等不说十件,八件总也有了,因此并不在意。 温酒酒大惊失色:“这物,你从何处得来?” 谢离将那指环一下下抛着玩,顾左右而言他:“喜不喜欢?我在赌桌上赢来的,像是值几个钱,留着以后做你的聘礼可好?”说罢哎呀一声,懊恼道:“瞧我这张烂嘴,好好的扯什么聘礼嫁妆,不能下,不能下。” 温酒酒哪还管他说什么?不管不顾去夺那黑石指环,喃喃自语:“是他的东西,他还活着,他还活着……”她质问谢离:“你家主子到底是谁?现在何方?” 第81章 温酒酒之三 谢离笑而不答,道:“你别管,我只告诉你一句话,今夜右掌教说什么,你就照着做什么;他让你杀谁,你就去杀谁,千万不可心慈手软,可记住了?” “记下了。”温酒酒目光凝重,“你、你告诉……你告诉他,我们等着他,等他回来。” 话没说完,她突然往后退了两步,望向谢离肩后,像看见了极可怕的物事,吐出两个字:“快走。” 湖畔突然传来说话声:“何人在此喧闹滋事?酒酒,是你在吗?” 逆水堂众人听见声音,齐刷刷回头去看,林故渊觉得那声音甚是耳熟,仔细一看,果然,正是温酒酒在枉死城等待红莲召见时,在她身旁的那个刀疤脸汉子。 众人俱是一震:“他怎么来了。” 那汉子神情严厉,指向谢离和林故渊:“这就是闹事的人?酒酒,你也太不像话了,右掌教怜你年纪小,派我来保护你,你却什么事都瞒着我,岂不是辜负了右掌教一番好意?比方今夜湖畔聚会,怎么不先行报备?你瞧,引来了细作还不自知。” 他大手一挥:“还不把这两个细作抓起来严加审问!” 温酒酒向谢离使了眼色:“走。”谢离道:“我们走了,你如何同他交代?”温酒急道:“别管我,我有办法——”谢离朝四周环视,压低声音:“你这些人,信得过吗?”温酒酒道:“都是我心腹。”谢离道:“知道了。” 那疤脸汉子忽然使出轻功,截断谢离和林故渊去路,他身后众多黑衣刺客手持兵刃,一起攻来! 林故想也不想,提剑刺出,白光乱闪,瞬息之间,那十几个人全都捂着手嗷嗷乱叫,虎口位置都被扎出了血窟窿,林故渊望着手中朔风,心道:是我的剑吗?怎会如此之快? 这却有一个缘由,谢离传他的内功心法与别家不同,修炼方式十分古怪,入门之后,全然不被外在环境所限制,一切日常饮食起居,乃至行走呼吸皆是修练,不知不觉间内力大进,只因一直无人对招,自己都不知进益到了何种地步。 那汉子见己方受挫,冲逆水堂众人嚷道:“还不快上!”众人进退两难,只好手持兵刃,缓缓绕圈,谢离冲林故渊使眼色:“走!”林故渊道:“我们走了,温堂主如何应对?” 谢离沉吟片刻,计上心来,一蹦三尺高,大声吆喝:“喂,喂!你们为什么要抓我,老子只是路过讨一杯酒喝,如何就成了细作?” “我是天邪令的人,我绝无二心!”他指着温酒酒,朝那汉子嚷嚷:“你问她!我听见这小丫头带了下属在密谋,在密谋要连夜杀人!” “慢!”那汉子恶狠狠道,“你说清楚,他们密谋要杀谁?” 谢离喝道:“说出来你定不相信,他们要去杀魔尊,那可是咱们天邪令的左掌教,他们还说是右掌教的命令,怎么可能——” “妈的,这人脑子有病!” 谢离的话没说完,那汉子带领众人冲上前来,把他和林故渊捆了个瓷实,押着送进了地牢。 谢离和林故渊被绑在地牢,等了半夜,突然传来钥匙吱呀声响,闪进三名黑衣人,谢离眼睛一亮:“终于来了。” 领头的那人身段娇小,除下兜帽面罩,白生生一张小脸儿,正是那温酒酒。她左右张望一番,取出一枚小小的铜钥匙,打开两人身上铁索,低声道:“路上守卫都被迷晕了,你们跟我走。”谢离摘去锁链,道:“红莲那边如何?” “亏得你们机灵,他信了你们的话,未曾怀疑我。”温酒酒语速极快,“我今夜要带人去杀那魔尊,在此之前,先送你们出去。” 谢离深深看她一眼,道:“他若发现我们不见了,会不会为难你?” 温酒酒道:“放心,你还不知道他,只要有魔尊动向,他哪还会顾及别的?今夜他的心思全在盯着我是否赶去北邙山。”她狡黠一笑,“钱一刀身上不干净,我抓了他不少受贿证据,正愁没理由去找右掌教告状。” 温酒酒一路把他俩送至后山断崖,催促他们快走,谢离对温酒酒道:“你一个小女孩子,不容易,我替……”他顿了顿,“我替那人谢谢你。” 温酒酒不答,从随从手里接过一只硕大的黑木箱,背在身后,对谢离道:“能否借一步说话?” 她用余光瞥向林故渊。 林故渊知道他们有些不便在自己面前说的话,对谢离道:“你去吧,我在这等你。” 离山崖不远有一座山洞,长满蒿草乱枝,光线十分晦暗。 第79章 温酒酒摘下面罩,绷紧了一张俏丽的脸庞,只是站着,一个字也不肯吐露,谢离噗嗤一笑:“温小堂主,你叫我来,是要与我一起参禅?” 温酒酒仍不说话,肩膀抖得愈发厉害。 谢离道:“你若是想打听托我来的那人去向,眼下时机不到,还不能告诉你。”他是个见人严肃便要招惹一番的顽劣性子,又调笑道,“哎呀,要哭?你不会真瞧上那位哥哥了吧,你舍不得,要我为你传话,是不是? 温酒酒嘴唇翕张,忽然收敛裙裾,扑通一声双膝跪地,深深俯首,两手平平置于额前——这是圣教至高礼节,她眼里涌上泪水,哽咽道:“主上。” 谢离一脸不着调的笑霎时凝固了。 沉默半晌,伸手一点点揭下那人皮面具,从下颌到额头,露出极沉稳英俊的一张面孔。 “抬起头说话。”谢离凝望温酒酒,淡淡道:“你怎么认出我的?” 温酒酒的眼泪一颗一颗落下去,倔强的扬着脸:“调毒配毒为我们家传绝学,我自小佩毒,嗅觉极灵,你靠近我说话时我已经闻出你身上的气息,只是主上不肯以真面目示人,酒酒不敢说破。” 谢离将手伸向她:“好孩子。” 酒酒不去接他的手,抽噎着低声倾诉:“他们杀了姥姥,杀了许多人,许许多多的人,我每晚做噩梦,梦见他们睁着流血的眼睛质问我,问我沧海君何在,问我为何不去找你,为何带逆水堂苟且偷生!” 她喉头哽咽,谢离叹道:“在冥海畔我听见你们说话,就知道逆水堂忠心耿耿——好了,不哭了,不是七八岁的小姑娘了,做了堂主的人,要有个担当的样子。” 温酒酒的眼泪流得愈发厉害:“姥姥在世时,整日念叨你,五年了,五年了——离哥哥,你回来,我们就有指望了。” 谢离一瞬间有些怔忡,在心里道:是啊,虽然万般不情愿,还是回来了。 他扶起温酒酒:“好了——这么客套,不习惯了,忘了你小时候我常背着你玩,带你去逛集市、吃点心?小丫头天不怕地不怕,几年不见,不能改了性子。” 说着用手刮了刮她的鼻头,温酒酒嗳的一声,破涕为笑,用衣袖抹了抹眼睛。 谢离转头看向洞外逐渐放亮的天光:“时候不早,我得走了。”他道:“你暂且蛰伏不动,不出一月我必回来,到时便是讨还血债之日,深仇大恨,一夕清算。” 温酒酒听见深仇大恨四个字,身体震了一震,她不知内情,只是郑重其事点一点头:“但凭左掌教吩咐。” “对了,还有一样东西,请左掌教过目。”她从背上解下那只硕大的黑木箱子,捧过头顶:“我想尽办法,派人跑遍大江南北才终于将它寻回,珍藏于姥姥的密室之中,从未示人,一直盼着有物归原主之日。” 谢离打开那木匣,解开层层包裹,露出一角灿金,待看清那物事,手停在了半空,一瞬间往事新事,尽上心头。 是他的乌月刀。 一把黑色弯刀,一把切金断玉的好刀,杀过人,饮过血,陪他走过苍茫山水,刀身镂刻细密纹路,宽厚沉重,弯如弦月,如镜般的刀刃映出一张仓皇的脸。 那刀里篆刻的记忆太多了,太沉重了。 师父送他这把刀时,他还是个十六七岁的半大少年。 他师父——冷教主是一闲散之人,爱游历山水,爱搜集天下名刃,花费数年得来这把乌月刀,交到他手里时曾说:“这是把凶器,刀主不是死于乱世杀伐,便是杀父弑君之暴徒,人人说它凶戾,可这刀何其无辜?主人作恶,连累它也担了恶名。这是口好刀,我瞧了一圈儿,除了你以外,再无一人能配得上它,你拿去,好好对它。” 他那时年轻气盛,一把接过来,一个旋身,碗口粗的翠竹纷纷落地,他望着那刀,双眼发光:“好东西。” 师父面容慈爱:“知道我为何传你一件国之凶器?” 他轻身跳上小楼,倚着二楼湿漉漉的窗棂子,晃荡着两条长腿,率性飞扬的俊朗少年,不当一回事:“我武功高嘛,镇恶。” 师父站在楼下仰视他,笑道:“不对。” “那是为何?” 师父道:“你啊,宅心仁厚,重情重义,你拿着这把刀,去保护心爱的人,才算化解了它的戾气。”又道:“长生老祖临死前将天邪令这烂摊子交给我,为师操劳这些年,老了,也累了,指望你和琪儿一起,担起咱们天邪令的担子。” 第82章 掉马之一 “琪儿的个性是古怪阴鸷了些,为师都看在眼里,但身居高位,他也有他的好处。他争强好胜,你心胸宽广,师兄弟互为助力。”师父目光苍茫,望着雾霭中的连绵青山。 他抽出乌月刀,望着那寒光飒飒的刀刃,手指轻轻一拂,口中嘶的一声,那刀太快了,生生划开一道深深伤口,血一直淌到掌根。师父的声音从竹檐下传来:“师父打算近日宣布,让你执掌逆水堂、幽土堂和青木堂,圣金堂和业火堂归属琪儿,至于未来教主的人选,你放心,为师绝不薄待了你……” 那日是南疆一个春和景明的好天气,大家忙忙碌碌,正筹谋一同返回中原。 他懒洋洋地从窗沿后摸出没喝完的一小坛子酒,垂落手指,将咸腥的血滴了进去,仰脖咕嘟喝了一大口,咂嘴道:“好煞口。”接着翻身而下,单手撑地,落在师父面前,收敛笑容:“师父的意思我都明白,那些我都不在意——” 他抬起头:“我从小没人管,野狗一样流落街头,谁都能踢一脚、踩一脚,直到遇上师父师娘,才当了一回人。”他目光坚毅,坦坦荡荡,“我平生所爱唯师父、师娘和小琪弟弟,平生所愿唯你们平安……” “离儿甘愿做你们手中的刀,一生为你们驱使,护天邪令振兴壮大,护你们一世周全,至死不悔。” …… 往事如云烟过眼,转眼旧人离散,各去天涯。 他朝那柄久违了的刀伸出手,手指蜷曲,犹豫许久,又缩了回去。 温酒酒看他迟迟不接,捧着那木匣子,悲声道:“魔尊没了乌月刀,还是魔尊吗?” 谢离眼里抑郁之色更重,轻轻道:“丫头,算了,拿回去吧。” “我这辈子爱重的人啊,不是死了,就是咬牙切齿地要杀我,我还要它做什么?”他叹道:“刀哪来的不祥,我才是真的不祥。” 温酒酒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谢离道:“你放心,这是我要办的最后一件事,便是没有它,我也必全力以赴,给师父师娘、给天邪令所有兄弟一个交代,事成以后,我也再用不上这东西了,当个自由自在人,一个人痛痛快快的喝酒去,也不拘醉死在哪里,浪迹萍踪去也——到时候你们可别再找我。” 接着笑道:“我得走了,还有位小友在等着。” “是。”温酒酒站起身来,朝洞外一努嘴,“那人是谁?” “他啊。”谢离顺着她的目光偏了偏头,神色忽然温柔,“一个被我连累的倒霉道长,他跟咱们没关系,这就回昆仑山了。” 他啧了一声:“我可警告你们,别再打着我的名号去招惹他,易临风那厮把他弄来总坛这一茬子事,我还没找他算账。” 温酒酒脸色一变:“昆仑山?前日里劫了少室山的昆仑派弟子,就是他么?” 谢离见温酒酒神情有异,心头一沉:“你都知道什么?” 温酒酒沉吟道:“你们在少室山劫了红莲要的东西,惹得他大发脾气,罚欧阳啸日当众挨了好一顿鞭子,近日我隐约听着是在煽动讨伐昆仑派,红莲的手段你知道,他说的‘只是探探口风’,一般都不留活口。” 谢离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你还听到什么?” 温酒酒道:“右掌教近两年好像疯疯癫癫的,他信誓旦旦对大家说你死了,却咬死少室山丢的东西在你的余党手里,我问他:‘既然魔尊已死,他的余党现身有何意义?’他不肯答,凶了我一顿,近日他对内大加清洗,连我们逆水堂也险些中了奸计,行事风格古怪颠倒,极难揣测。” 谢离冷哼道,“难以揣测?他搜不到那心法,被歃血术的反噬逼得如没头苍蝇,聂琪太了解我,他知道昆仑蒙冤,故渊必定要管,他管,我就不会袖手旁观……聂琪这人,要比玩弄人心,谁也不如他。” 他下意识望向装着乌月刀的黑木匣子,又飞快地移开目光,“至于我到底死是活,当年乌月刀为何出现在蜀中山洞,他比谁都清楚。” 他扭头欲走,温酒酒再次跪拜,在背后喊道:“左掌教——” 这句话的尾音还虚虚飘着,只见洞口树丛一动,哗啦一阵轻微响动,谢离眸光忽现杀机,喝道:“是谁?” 他眯着眼睛去看,借着越来越亮的天光,只见一角黑衣在洞口的乱石荒草里惊掠而过,他扔下温酒酒,三步并作两步追出去,压着嗓子唤他:“林故渊!” 第80章 那人停住步子,架着宽平的肩膀,手按朔风剑柄,僵硬地转过身,本就白皙的脸被山风吹得苍白如纸,仍是一副不容侵犯的模样。 他与谢离目光交接,眸中暗含讥讽,缓慢道:“我应该叫你什么?谢离、魔教左掌教、还是沧海君——” 谢离方才的冷冽气度尽数消弭,身躯轻轻一震,显出几分无措:“你知道了?” 林故渊默然。 “是早就怀疑过?” “是。” “从何时开始?” 林故渊沉默片刻,轻道:“……梅斋,他们那般礼待于你,我便知你绝非常人。”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怪不得你今日问也不问,怪不得方才在外偷听。”谢离冷笑,“少侠好深的心机,好妙的手段。” “你一路骗我欺我,现在是要倒打一耙吗?”林故渊挑起薄薄的眼皮,“我真是傻,你如此大的本事,偏我把你当成一介无名小卒,陪着你上蹿下跳,胡作非为。” 树梢鸟声啁啾,天色将将放亮,他的声音有一丝哑:“果然魔教之人善于巧令辞色,最是不能信任。” 他回头就走,谢离大步追出去,仓皇间来不及戴好那人皮面具,露着一角真面目,边追边解释:“我不是故意要瞒你,一开始确实想瞒,你是正道少侠,我是魔教掌教,我若挑破身份,你断不能容我——” “——故渊,酒酒的话你可曾听到?他们已动身去往昆仑,聂琪那人手段毒辣残暴,你师门处境堪忧……” 林故渊突然站定,像背后生了眼睛,一把拂开谢离快要按到自己肩头的手,语气冰冷:“别跟我提师门,谢掌教,别忘了,如今我师门危厄,正是少林寺一战拜你们魔教所赐。” 谢离被他惹急了眼:“我们魔教?你刚陪我闯过龙潭虎穴,亲眼看见我们分裂到何等地步,转眼间,我又成了‘你们魔教’?”他耐着性子安抚,“故渊,我知道你气我扯谎骗你,好,我的事放一放,还有些时日,我陪你回昆仑——” 林故渊冷笑:“谢掌教,你以何面目跟我回昆仑山?” 谢离被问得打了个磕绊,想起当初他俩在少室山携手露面,他有意混水摸鱼,又利用林故渊带他出山,惹得正道对昆仑一脉诸多猜忌,顿觉说不响嘴,把话又咽了回去。 “休要逞口舌之利,我吵不过你。”林故渊道,“我只有一句话,我们昆仑派的事,我们自己承担,与外人无关,与你无关。” 谢离逼近一步,目光灼然发光:“外人?你说真的?” 林故渊眉眼淡漠,一声不吭。 “好,别的先不论,我来问你。”谢离陡然提高声音,“刺探我们内情之事,不管谁做我都不意外,但你绝不会做!你偷听我和温酒酒谈话,到底是为了摸清我身份底细,还是……还是……你说出来,说完我们再论我是不是外人!” 一连串发问如炸雷,一个接一个炸在林故渊耳畔,一时乱了方寸——谢离这人太聪明,一句话便戳穿了他的伪装。 “你枉自称光明磊落,既是怀疑我身份,为何不亲口来逼问,为何半句不提,为何瞻前顾后?为何又对我温柔忍耐,百般照拂,你又为何陪我闯这魔教总坛!”谢离眼里着了火,煌煌烨烨烧成一片,“你心中有鬼。” 林故渊拔腿就走,谢离却不给他喘息机会,漆黑眼仁映出他的倒影,愈发急切:“是不是为了我,你自己说,是不是为了我?” “住口。”林故渊一抬眼皮,眼底一道寒芒,“你不要脸的么。” 谢离冷笑一声:“我这人天生命贱,从没要过脸。” 他破罐子破摔,撒起泼来:“今日若没有这一出,我便不问,咱们糊涂着来,糊涂着散,全当露水姻缘,你既然逼我,索性咱们就挑明白,脏水泼得太多我也恶心,故渊,我不敢说我真实身份,不为别的,只因我心里有你——” “你闭嘴。”林故渊傲立山巅,周身散发生人勿近的冷峻气场,手按剑柄,“谢离,从前种种不必再论,我们到此为止。” 他死死攥着剑鞘,指节泛白,手背起筋,克制的近乎痛苦,阖目叹了口气:“你是沧海君,我是林故渊。” “我是林故渊,改不了的。” 疏长的睫毛发着抖,将眼睛睁至一线,一张端肃的脸静若死水,万千说不出口的心事,全被他以难以想象的自制力压在心底。 第83章 掉马之二 这句话一出口,谢离仿佛当头浇了一盆冷水,他全明白了。 这心如铁石的昆仑仙士不是要与他论及往日恩仇,他是要直接斩断了这缕情思,沧海君背后站着魔教半壁江山,压着侠义道前辈的血海业债。 昆仑山“小东华”出了名的持身端正,跟魔尊能有什么牵扯?谢离心里如明镜一般。 “你如此金贵,跟我搅在一起,实在太过委屈,我原也不曾奢望,直到你来总坛找我,才起了痴妄之心。”谢离露出伤心神色,“朝夕相处的情分了,我以为你至少肯为我争一场,不想翻脸如此绝情,如此又何必来呢,让我空欢喜。” 他叨叨念念,往下一瞥,落在林故渊按着剑的手背上:“你不是我对手,不用拔剑,我不强求,你说算了,我们就算了。” 林故渊将朔风送回鞘中,移开了手:“各自珍重。” 天色放亮,朝霞粉白,山风潮湿,林故渊深一脚浅一脚的走,谢离浅一脚深一脚的跟,见他实在辨不清方位,才敢上前指一指去路。 林故渊不理他,出了天邪令的地界,拐上秦岭官道,脚不沾地一路朝昆仑山奔去。 他沿着大道走,以为谢离不再跟了,转过一道弯,又瞧见黑影一闪而过。 一天一夜水米未进,已然人困马乏,终于到了一座村庄,远远看见一家小酒肆,门口插一条黑红酒旗招子,林故渊进门落座,叫了饭菜吃食。 村庄偏远,统共摆了三张木桌子,只他一位客人,过了一会,谢离也推门进来,自知理亏,自去寻了另张桌子,叫来店小二要酒要菜。 林故渊把那店小二唤到身边:“你先去问问他带没带银子。” 谢离一路跟着林故渊蹭吃蹭喝,金叶子全放在他手里,兜里干干净净,闻言顿时懵了,他怕再惹怒了林故渊,哪里敢像平日那般率性妄为? 谢离只独自坐着,闻见邻桌传来的饭香,幽幽地叨念。 “故渊,我饿了。” “小娘子,分口吃的行不行,我真的——少时过得不堪,平生最恨挨饿。” “饿死了你家相公,谁帮你打架,谁帮你们昆仑派出头。” 他惨兮兮地叫唤:“林少侠嘴硬心软,最舍不得我吃苦,除了师父师娘,再没人怜我管我,这次我真的错了,你且原谅我一回。” 林故渊瞥他一眼:“我瞧你精神好得很,实在不像一顿饭不吃就饿死了。” 谢离嘀咕道:“我想吃糖包子……” 林故渊道:“不是魔尊么,我瞧瞧你有什么妖法,不靠杀人劫货,变不变的出钱来。” 他吃完喝完,叫店小二收拾了残羹剩菜,回头看向谢离,只见他坐在饭馆一隅,不知在想什么,眼圈却是红了。 他还没说话,谢离先站起身来,从他身旁闪过,率先出了饭馆。 林故渊叹了口气,收拾了包裹行囊,跟出去寻他,果然是没走远,潇疏飒沓的一条黑影,在半路等他。 “你听我说几句话,说完我再不缠着你。” 林故渊道:“你说,我听着。” 谢离道:“昆仑之危甚是古怪,你赶回去支援,原是不错,但你手头那本《菩提心法》关于我教安危存亡,我不能容你任性,为防有人半路埋伏,我送你一程。” “我知道你不愿见我,我只暗中护你,进了昆仑地界我便走,免得让人抓住话柄。” 林故渊道:“君子一言九鼎。”说罢寒着脸便要去牵马,谢离却又不放他,道:“我想来想去,还是不放心,再嘱咐你两句。” “你脾气孤执,不擅撒谎,又不屑为自己辩解,最容易被小人构陷,往后要学会迂回妥协,若他们逼问你为何与我同行,你要一口咬死是被我诱骗胁迫。” “你我身上的孟焦蛊,总归是块心病,回昆仑后务必静心忍性,好好练你们的空禅功夫,禁酒、寡欲、素食都有益处。” 他罗里吧嗦,仿佛要把一辈子的事都嘱咐完,林故渊只望着他开阖的嘴唇,半个字听不进去,谢离说到一半,看见他神情古怪,便住了口。 “你看我这张嘴,又说多了,惹人讨厌。”谢离冲他笑了笑,“故渊,你太喜静了,我闲得无聊,许多年无人陪我说话,时常想逗你玩玩,没有恶意。” “我常年走在见不得光的地方,看见你,就像看见山顶有一片好月色,那样好的风和月,怎么会是我的?怎么会有那么好、那么巧的事?” 那一双黑沉沉的眼睛盯住他,来来回回的打量,仿佛要把他的样子永远的印在眼里,再也忘不掉。林故渊听他絮叨,那语气越来越悲伤,越来越不舍,终于再听不下去,上前一步,抱住他健硕腰身,将身子依偎在他怀里。 第81章 “你这人如此多话,怪不得谁也不能容你。”他轻轻道,嗔怪地看他一眼,“聒噪的我耳朵疼。” “故渊?你、你这是什么意思?””谢离既惊又喜,不由分说与他抱在一处,搂住了再不放开,明明是男子硬邦邦的身子,却觉得有无穷滋味,林故渊闭上眼睛,轻道,“你这呆子。”沉默半晌,又道,“你这呆子。” 那呼唤竟是说不出的温柔和纵容,他轻轻抬眼,望着谢离的脸,道:“你枉称通达人情世故,怎么半点不懂我心意?”说罢枕向他肩头,轻轻抚摸谢离那一头黑发,醉心呼吸着他身上气息,低垂眉睫,长长叹气,深知分别在即,倒也不加掩饰。 “……早在风雨山庄密室之内,我已对你动心。” 谢离呆若木鸡,眼里渐渐焕出光彩,只是追问:“当真?你此话当真?” 林故渊道:“感情的事,我从未经历过,我也不甚清楚,但反复回忆,应该是在那时。” 谢离失笑:“我那时如此丑陋滑稽!”林故渊跟着笑了一笑,道:“连我自己也不明白。”又认真道,“我说过,我若倾心一人,管他是丑是美,是穷是富,是无名小卒还是杀人魔头,我喜欢便是喜欢,坦坦荡荡,问心无愧。” 谢离怔怔看他,见他脸泛红晕,不敢正眼瞧自己,只偏头望着远处,冷硬惯了的目光里透出一抹柔情,哪还有先前拒人千里的样子?他抱紧了林故渊,慢慢摩挲他宽平的脊背,恨不得把他困死在怀里,只觉得无限快慰,无限欣喜,竟忍不住哈哈大笑,仿佛只有笑能直抒胸臆,又恨不得发足狂奔出去,让方才那店小二看见,让驿站老板看见,让这山里的飞鸟走兽都陪他一起得意欢喜。 林故渊又沉下脸色:“你这混蛋,你骗我就骗到底,为何要露出马脚,为何不瞒我再久一些,我若无知无觉,便能与你——”他狠狠地抱着谢离,咬碎了牙,二人抱成一处,谁也不肯放开。 谢离心神激荡,低声说道:“是我不好,全是我不好。” 他也不知道认的是什么错,到底是不该隐瞒,还是不该被发现,听见他说出“喜欢”二字,只觉得心神恍惚,高兴的像在做梦,对方既然是好,那必定全是自己不好。 林故渊却又用力推开他,后退一步,沉下面孔,语气极是严厉:“魔教妖人惯是放浪形骸,你为何要追来,为何要听我说这些话,你真是半点不知好歹!” 谢离急道:“故渊!” “你是一寻常走卒便罢了,偏你是沧海君,你如此重情,这份心意若被红莲他们知晓,他们必要用我来迫你,我要回昆仑了,到时候你如何自处?” 他只冷冷地盯着谢离:“若让我随你一道,去做魔教的事,不顾师门安危,背弃武林正道,我又怎能做到?” “你但凡还对天邪令有半点情义,今日都不该追来!”他双目如电,坚定如铁,声音渐低,“深仇大恨,你都不管了么?” 这句话如当头棒喝,谢离回味了好些时候才反应过来,他假戏真做,图一场快慰,这冷心冷面的昆仑道人,已经把他们前途去路算了个清清楚楚,他想了多久?偏自己还以为他单纯可欺。回想方才自怨自艾,自轻自贱,登时脸皮发烫,低声道:“故渊,你别骂我,我是一时情急。” 林故渊道:“他们都知道孟焦作祟,必在我身旁布下罗网来寻你,却不知你我已找到遏制诀窍,从今往后,我在师门的音讯你半点不要听,我受何种委屈,你半点不可在意,且放手去做你的事,等你夺回天邪令,正邪之隔,新仇旧恨,你我再一一清算,可做得到?” 林故渊只板着脸,磐石一般不可转圜,谢离笑着看他,再不敢说一句玩笑,叹道:“你冰雪聪明,让我怎能不敬不爱?” 林故渊摸了摸他的脸,道:“记住你说的话,我们是露水姻缘一场,这世上只有师父,是你亲人。” “《菩提心法》是你一桩心病,你要护送便护送吧,我也缺个帮手,其他事务再不要提,山长路远,我们就此别过。” 他打个呼哨,翻身上马,压低身子,一路策马狂奔,再不回头。 谢离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山雾中,从袖子里掏出那只瓷瓶子,吞了颗药,舒展眉心,依旧是一副没脸没皮的笑模样。 第84章 掉马之三 林故渊换了行装,风雨兼程往昆仑山赶,一连狂奔三日,到第三日傍晚,那马嘶鸣一声,满口血沫,竟倒在地上死了,天空阴云密布,像是滚着一锅铅水,一场大雨即将到来,他疲累交加,敲开了一户农户的门。 这是一处叫清河庄的地方,距离昆仑山已经近在咫尺,那家人十分朴实,收拾出一间房间供他休憩。 半夜被雨声唤醒,只听大风把树吹得哗啦乱响,外面飞沙走石,院中农具哐哐翻倒,他躺在床上,一时醒不全,还以为自己仍在梅斋,在那场没来由的旖梦里,梦里有谢离的影子,他冒着骤雨雷电,大步而来,一身孤绝。 举着伞出门去看,外面的浑浊雨水淌成了小河沟,谢离缩在农舍的窄檐之下,瑟缩着睡觉,浑身湿透,苍白脸色,满脸都是雨水,水珠子淌至下巴,啪嗒啪嗒的往下滴。 林故渊用伞遮住他,轻轻摇他:“太冷了,来房里睡。” 谢离跟他进了屋子。 昏沉天气,陋室幽闭,雨天自有一股剖瓜的腥甜,结成一张晦暗的网,他给谢离找了身干净衣物,回身整理床榻,听见谢离在他身后宽衣解带,心里咯噔一声,忽然今夜要不好,伸手去拿剑——谢离从后面抱住他,直接将他扑在床上,热气腾腾地吻了上来,强行侵入他齿关,浓烈酒气扑鼻而来,林故渊皱眉挣扎:“你做什么?只是避雨。” 谢离漆黑的眼睛像着了火,道:“这次是你先惹的我。”林故渊推他不开,青白手肘搂着那恶兽的身子,也失了控,一时情热,全将约定全都付诸脑后,和他翻滚纠缠。 夤夜见面,似真似幻。 谢离狂乱吻他的颈项,低声道:“故渊,你第一次让我尝到这滋味我就忘不了了,我想你,每日每夜都想你——”林故渊眼中水雾弥漫,含混道:“我也是。” 谢离再不犹豫,急匆匆解他袍带,手往下一摸,眼里闪过一丝促狭:“你这处怎么……是早就……”林故渊却又抗拒,轻轻咬着嘴唇:“……不可。” 可二人箭在弦上,贴合一处,难舍难分,谢离痴迷吻他,问道:“为什么,你是怕那蛊毒?”林故渊将脸转向一边:“君子一言,我已决定,再不同你见面。” 谢离朦胧着一双醉眼,只顾吻他:“你连我淋雨都舍不得,你不同我见面?故渊,故渊,只这一次,无人跟踪,今夜只你我二人,再不会有第三人知道,算不得毁约。” 林故渊被他压在身下,躲不开,逃不开,玉似的脸覆着汗,咬牙呓语:“放手,你放手,我不肯,只消一次,我再回不了头。” 谢离颤声道:“回不了头又怎样,我们一起走吧,故渊,去他的魔尊红莲,去他的正道邪道,我们什么都不管了,如那欧阳啸日所说,去一个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你做我小娘子,我教你武功,我什么都教给你,你做什么我都袒护你。” 他气息不定,自顾自地乱亲乱咬,林故渊两手扶他肩膀,用力推他,只觉那身躯如铁石一般,纹丝不动,他眼里含怒:“你疯了么,混说什么胡话。” 谢离攥住他双手手腕,强行按在榻上,用强健身躯压制住他,黑发尽数垂落,发梢淌着水,二人便在床上撕打搏斗,打的那床榻吱嘎作响,谢离见他始终倔强不从,喘着粗气,恶狠狠道:“我若非这么办不可呢?我今日便强抢了你,再不放你回昆仑,以你的武功,你能奈我何?” 林故渊反手一个清脆的耳刮子。 谢离的脸一片红印子,呆呆看他。 林故渊坐起身来,冷着面孔:“清醒了么?你还有良心么?”谢离冷笑:“我良心早被狗吃了,否则入哪门子魔教。”林故渊听他又作灰心之言,咬牙切齿:“下作胚子,怪不得输给那红莲。” 谢离戾气更重,像被他触到逆鳞,一把掐住他脖颈,沉声道:“我胸无大志,又如何了?菩提心法在你手里,左不过我先杀了你,截了那心法,好过让你投去昆仑山,早晚做我仇敌。” 林故渊紧闭双眼,暗暗绝望,心道他终于不装了,这魔头真面目竟如此凶煞。 沉默半晌,道:“好,那你来杀吧。” 谢离气息沉重,却又慢慢地放开了他。 二人一时无言,风声呜咽,如泣如诉,林故渊起来斟茶,只觉得腰酸腿软,透不过气,他算定了谢离定要再为难他,但背后一直悄无声息,回头去看,谢离仍坐在床边,低垂着头颅,塌沉肩膀,黑发散乱不堪,双手震颤,大张着嘴,一呼一吸沉郁迟缓,竟是痛苦不堪的模样。 林故渊惊疑不定,放下杯盏,着急搭他的脉搏:“你怎样了?”谢离挥手挡开他,飞快地遮住脸,指缝中间透出一抹诡异红光,林故渊知道他武功怪诞,也不深究,低声道:“在总坛你就一直神思不定,是走火入魔了吗?你坐好,我为你传功压制。” 第82章 谢离却像是害怕他,扶着床柱站起来,踉踉跄跄退到窗边,抬眼看他,左眼角一块暗红血斑,覆盖了大半眼白,雨夜天光昏暗,更显得阴煞诡异。 他笑起来:“你睡,你睡,我原本好了的,偏你心疼我淋雨,又放我进来,我这妖人一见你就要狂性大发,又做好些错事,我去打地铺,再不扰你。” 狂风骤雨仍是不歇,后半夜干脆下起冰雹,砸的屋顶咔咔乱响,林故渊太过疲累,昏昏沉沉难以安眠,隐约感觉谢离一直在他身边,在他耳边说了句:“雨好大,屋顶怕是要漏雨,我出去看看。”林故渊的眼皮酸沉的睁不开,迷糊着往他身上摸了一把,知道是换了干爽衣裳,答道:“带好伞,别再淋湿了。” 谢离亲了亲他额角,摸黑从窗户翻上房顶,叮叮咚咚不知在做什么,过了足有一个多时辰才回来,林故渊睡梦正酣,恍惚是在做梦,闻见一股浓浓的血腥气,他问谢离:“出什么事了么?”谢离躺在他身畔,耳语道:“无事,你安心睡。” 醒来时屋里空无一人,窗外亮起淡白天光,公鸡抻着喉咙,竭力地叫,林故渊睁眼一看,顿时骇然,这间房子不知经历了什么,墙上地上,到处是乱纷纷的血手印和血脚印,桌椅条凳翻倒,满地污泥,污浊不堪,他借给谢离穿的银灰罩衫却被濯洗的干干净净,一丝污迹也无,轻飘飘挂在窗边。 桌上用茶盏压着一张皱巴巴的草宣纸,用血涂着一行字: 夜有追兵,都已料理。 当心朱九万辛止谋 周誉青张黎。 林故渊将那纸条折入袖里,追出院去。 院里也是一片狼藉,横七竖八躺着好些尸体,一概身穿黑衣,携带兵刃,一具竟挂在屋檐上,探出半截身子,林故渊一抬头,和他打个照面——那人双眼圆瞪,满面血污,早已死了。 地上好些黄泥,一列脚印出了院子,循着痕迹一直追到村外的河滩,只见岸边竟也胡乱扔着七八具尸体,也是一样的黑衣人,应该是逃命至此,被水阻隔,又被一一杀了。观其死状,有的被捏碎咽喉,有的一掌裂心,有的被拍碎头骨,白花花的脑浆子淌了一身,皆是谢离惯用的杀人手法。 这些人都做魔教装扮,林故渊解开几具尸首的衣服,只见手臂都有蚺蟒印记,但与谢离的并不相似,是烙铁烙上去的,有的仍有红肿迹象。 跳入尸坑中检视一遍,更是疑窦丛生,这些尸首仿佛遭过酷刑,不是缺手就是断腿,胸口被利器戳的稀烂,有好几具心肝肠等皆被摘去,扔在一边,连牙齿也没剩几颗,像是那杀人的忽然发了狂,拿尸体泄愤一般。 好残暴的手段—— 林故渊袖手站着,反复看那张字条,把所提人名一一记在心里。 他在半山腰填埋了尸首,匆匆返回院中,已是日上三竿,那家农户竟仍无动静,他心中大惊,奔至里屋一看,一家四口并排躺着,一点声息也无。林故渊以为他们也遭了毒手,上前仔细检视,原来都只是被点中了穴道。 一夜雨疾风骤,到底发生了多少事? 林故渊望着一地的血水泥水,只觉得一切都像做梦,心头滋味复杂难言。 第85章 上山之一 巍巍昆仑山高万仞,山顶苦寒,冰封万里,积雪皑皑,终年不化。 山顶有殿宇名“天地生宫”,宫中白石铺路,重重楼宇,皆以天罡、地煞之数排布,宫内布局以九为尊,暗合“九重天”之意,山门口有丹炉鼎,名为“一炁炉”,并不真的炼丹,而是供奉了一柄银光飒飒的宝剑。 林故渊在山脚换了行装——他许久不穿这身道袍了,说来好笑,他当初奉师命以昆仑派名义下山,一路隐姓埋名,这套来之不易的白衣穿过的天数五根手指就数的过来。 他在山溪里濯洗身体,以冰雪融水清洗前额,背后负剑,朝云雾缭绕的山顶跪地一拜,这才沿着松林小路上山。 半山腰有一座小村庄,靠着昆仑派的庇佑一向平和安宁,庄子不大,酒馆生意却好——酒馆老板是对中年夫妇,见到昆仑弟子便笑脸相迎,他们家那孩儿总戴着个红肚兜兜,拿着木剑,跑来跑去嚷嚷:“我也要上山学剑,以后除暴安良,威震一方!” 林故渊踏进店里:“老板,来碗素面。” 许久无人应声,桌椅柜台落了一层灰,林故渊又喊两声,这才从后面走出个人来,正是之前那妇人,腰间围着粗布裙子,抬眼打量林故渊的装束,吓了一大跳,连连退后:“小兄弟去别处逛逛,我家今日打烊。” 林故渊奇道:“你这门不是开着?” 那妇人低着头,只是喏喏不答。 林故渊心生狐疑,一连逼问数次,她才犹豫着开口:“难道小兄弟不知昆仑派得罪了人?自前些日子以来,不断有人上山寻仇,听说那几个神仙掌门也受了伤!” 又道:“仁墟村是进山必经之地,那伙人来了之后到处问路,大家伙多年受昆仑派恩惠,谁也不做声,那伙人就开始四处抓人,逮住隔壁小珠儿,一刀割了他一只耳朵……” 那妇人缩着脖子,显是十分畏惧:“他们拿着刀,谁不害怕?咱家也有个娃娃……” 林故渊反手啪的一掌拍在桌上:“何人如此大胆,敢在我们昆仑地界撒野?” 妇人道:“江湖上的事,我一个妇道人家怎么知道,对了,我听见他们之中有人嚷嚷说什么‘勾结魔教’,什么‘二公子命丧他们手里’,‘血债血还’之类的话……” 林故渊心中一冷:二公子,史齐,风雨山庄。 “还有什么,你都告诉我。” 那妇人更是惶恐,鬼鬼祟祟朝四周张望:“那伙人好像没占着便宜,上山下山都拿我们出气,前几日又来了,还带了好些衣着打扮不一样的人,至今还没从山里出来呢。” 她催促林故渊:“小兄弟,你快走吧,现在大家都不敢说认识昆仑派的人了,生怕那伙人再来为难……我们小老百姓,哪有能耐对付那些流氓土匪?” 林故渊转身出门,按捺内心焦躁,沿主路疾步上山。 越走积雪越厚,他怕打草惊蛇,从偏门溜进天地生宫,一路施展轻功飞到兼山堂,躲在屋脊石兽之后,向下一看,果不其然,兼山议事堂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 今日兼山堂竟不逊于少室山当日情状,慧念方丈站在当中,两侧丐帮、雁荡山、峨眉派、正一教、凤栖山庄、鸣剑山庄等都派了弟子出面,乌泱泱足有上百号人,各色兵器,各色着装,吵吵嚷嚷,把宫门挤的水泄不通。 想进去也没那么容易——闻怀瑾和陆丘山率领众多昆仑弟子把持大门,两拨人正僵持不下。 有人粗声喝道:“把姓林的交出来!”有人跟着叫嚷:“让玉虚子出来对峙!” 闻怀瑾立在台阶之上,朗声答道:“林师弟未曾回来,玉虚师叔闭关休养,不能来见。”他挡住兼山堂玉色石门,倒竖了一双柳眉,“你们问我们要人,我们又如何知道去哪里要人!” 那人冷笑:“你说未归就是未归?若你们诚心包庇呢!玉玄子,玉移子何在,如何留你一个嘴上没毛的娃娃应门?” 说话者一身墨青长袍,头发半白,眉弓极高,林故渊在少林见过他一面,正是泰山派袁北山,因这人拳法了得,长相怪异,他又姓袁,得了个诨号“通天猿猴”。 林故渊心里咯噔一声,心说昆仑派一向礼数周全,如此喧闹场面却不见师尊,想必如那民妇所说,确是有伤在身,顿时愧疚难言,然而此时形势混乱,贸然闯入恐生变故,只好暂且躲在屋顶,静观变化。 袁北山道:“昆仑山纵容弟子勾结魔教,一味包庇纵容,是何道理?我等远道而来,就是要为江湖诸派求一个交代,这次你们别想蒙混过关。” 听到“魔教”二字,守门的一众昆仑弟子都青了脸色,个个手按剑柄,藏怒不发,闻怀瑾更是恼怒,叱道:“慧念方丈尚未盖棺昆仑暗通魔教,你算什么东西!” 袁北山自知话说得重了,缩回人群,调门不减,喝道:“当日群豪接到求援信号,都从正面攻入,为何他们二人反从藏经阁内部杀出,又鬼鬼祟祟翻墙跑了?少林心法若非他俩顺手牵羊,又能去了哪里!” 闻怀瑾面容俊秀,唇红齿白,双目斜飞,却自成一股英气逼人的骄纵气势:“众人皆知藏经阁中死了个头戴蝴蝶面罩的魔教党徒,若非我师弟手刃贼人,难道是他们魔教半途内讧了吗!明明是我师弟先众人一步得到消息,拼死杀进藏经阁!” 袁北山气得跳脚:“既然姓林的闯藏经阁是为保护心法,那心法现在何方?” 闻怀瑾冷笑:“我怎的知道?心法是否是我师弟所取有待商榷,就算真在他手里,风雨山庄满江湖到处捉拿我林师弟,逼得他不能露面,否则说不定一早已回来了。” 他不卑不亢,连消带打,将那群江湖前辈的质问一一驳了回去,众昆仑弟子被他鼓舞,立在阶上,俱是冷峻神色,仅凭十几个年轻后生,硬把群豪挡的不能前进一步,林故渊暗暗道一声好,心说亏得怀瑾自小在门派横行霸道,不然今日要吃个大亏。又想起他曾说再不与自己是兄弟,今日话语之间却处处袒护,不禁暗自感动。 第83章 闻怀瑾朝人群略扫一圈,停在袁北山身上,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加重了语气:“前辈,泰山派近日与我们昆仑走得可是近了,在达摩殿率先向我师弟发难的是你们,一次次进昆仑闹事的是你们,晚辈不才,倒是也有一个问题想问问你们泰山派?” 陆丘山听他要质问前辈,怕他惹出乱子,低声道:“怀瑾,不得无礼。” 袁北山朗声道:“让他来问!” 闻怀瑾听他答应的爽快,叫一声好,道:“你们泰山派一口咬死林师弟勾结魔教抢劫少林心法,如你所说,我师弟已是魔教一党,那心法必然落入魔教手中,你们不去清缴魔教,来与我昆仑为难做什么!” 袁北山的脸色忽然一变。 闻怀瑾讽刺道:“难道前辈一早已知道心法不在魔教手中,深怕少林宝物遗落江湖,才急吼吼上昆仑山要人?泰山派与魔教通的一手好消息,我们昆仑自愧不如!” 众豪杰听他临危不乱,竟能把“私通魔教”的脏水原封不动泼回泰山派,一时竟忘了上山的目的,险些喝彩起来。 袁北山气得两手发抖,被左右用劲拉住:只得仰头大叫:“老夫再不与这小狗废话,叫玉虚子、玉玄子出门说话!” 他见情势不妙,干脆高声叫嚷,煽动群雄:“我等远道前来请教,昆仑山不仅不礼遇招待,还派出小狗乱咬乱吠,已是失了江湖规矩,玉虚子,你们昆仑山教得一手好徒弟,一个勾结魔教、盗取秘籍,一个目无尊长、胡搅蛮缠!你若再不现身,今日我泰山派袁北山便替你们清理门户!天下英雄再说不出半个不字!” 闻怀瑾待要挺身而出,陆丘山一把拦住他,使眼色:“不可意气用事!” 闻怀瑾口齿伶俐,舌战群豪不落下风,但那江湖豪杰打打杀杀惯了,哪有耐心与他诡辩?听闻袁北山要清理门户,虽觉有以大欺小之嫌,想到受自家门派所托,万里赴会,却连一杯茶水没有吃到,一位说话管用的重要人物都没见到,堵在这苦寒地方被几个后生晚辈当头斥骂,都大为火光,你一言我一语,皆是愤然。 闻怀瑾也着了慌,不住拿眼去看陆丘山,他嘴上功夫厉害,但要说武功修为,他哪是在场前辈的对手?万一冲突起来,丢了性命是小,若众豪杰以杀他为饵,逼迫众师尊带伤露面,岂非前功尽弃?他进退两难,脊背冒汗,终于也体会到了一番林故渊在少室山被群豪逼进绝路的苦楚。 群雄哄闹不休,渐成排山之势,双方更不相让,眼看局势生变,少林慧念方丈阔步走出人群,颔首行礼:“阿弥陀佛!” 第86章 昆仑之一 他声音低沉,随内功层层传散出去,众人都感被一股看不见的伟力重重一推,全都安静下来。 慧念道:“今日之事,我本想与玉虚掌门单独商议,既然他有苦衷不见,老衲只好自行陈述,给众英雄一个交代。” 他眸中精光四射,缓缓道:“我已知林小师侄另有冤屈隐情,并知少林心法,必在师侄手中。” 他这一言如击起千重浪,众人皆是大惊:“此话当真?” 陆丘山和闻怀瑾也对视一眼,俱是惊愕神色,陆丘山迈出一步,恭敬行礼:“请方丈赐教。” 慧念口念佛号,娓娓道来,原来,少林寺诸僧亲历达摩堂一事,越是回想,越觉疑点重重,派出僧人四处调查,世上多少寺庙?多少僧人?消息往来,魔教动向,竟逃不出少林法眼,很快便得出,同史家公子一同露面的鬼刀门洛长风等人皆是假扮,那封证实风雨山庄与魔教私通的书信,也在达摩堂聚义后不翼而飞,孰是孰非堪称扑朔迷离,再三回想,林故渊当堂陈述,竟是十分里对上了七分。 昆仑弟子你看我,我看你,这有了片刻神色松弛,陆丘山恭恭敬敬,再次行礼,道:“既然方丈相信我师弟另有隐情,又为何坚称是林师弟盗走心法? 慧念微一迟疑,只淡淡道:“菩桓,你来说。” 从他身后闪出一个僧人,约摸二十岁年纪,眉眼出奇的淡然,泥棕肤色,素白僧袍,露出半条结实手臂,合十行礼。 “当日小僧应邀为开封府一户人家诵经作法,夜宿民宅,忽闻一阵笛声空明悦耳,待回过神来已中了招,全身动弹不得,拼命以内力冲破才勉强维持清醒,一阵疾雨般的箭簇破窗而来,街出涌出许多夜行人,小僧听见他们说‘去搜那心法’‘别留一个活口’等诸般言语,因此揣测那心法并未在落入魔教手中。” 林故渊心里一惊,心道这不是当日他和谢离在鸡鸣山偶遇祝无心与欧阳啸日的一夜吗?原来竟有少林人士在场! 菩桓道:“那笛声足足将我困了两个时辰,内力才有所恢复,出门验看,魔教已了无踪迹,整条街无辜百姓尽皆咬舌而死。” 众人听他描述,无不骇然,纷纷道藏经阁一战,唯魔教妖人与林故渊在场,魔教既未得手,必是林故渊二人劫走心法。 菩桓退回群豪当中,慧念又念一声佛号,“既然心法被林小师侄取走,还请昆仑派出手,寻找林故渊,还回我少林心法。” 袁北山见两拨人你来我往,礼数周全,把泰山派贡献抛在脑后,倒像是要讲和了一般,哪里忍得?大声呼喝道:“姓袁的粗人一个,听不懂这些子之乎者也!林故渊是昆仑弟子,他在少室山所救之人身份诡谲,昆仑派绝不可置身事外,要么寻回心法,要么严惩叛逆!否则,难保不让人揣测,昆仑派包庇作恶弟子,与那红莲现世是何关系。” 闻怀瑾等听他一味挑拨,皆是怒气冲冲,陆丘山只微微拿眼去看慧念方丈,见他面露慈悲之相,却不做声阻止,便知他亦赞同泰山派所疑之事。 慧念方丈威望颇高,他亲自说和,陆丘山心知再争也是无益,叹了口气,缓缓道:“好,诸位请在此稍等,我这就去与众位师叔商议,寻找林故渊,给天下武林一个交代。” 话音未落,只听上方一个清冷声音飘然应道:“不必麻烦。” 一条颀长白影飘然落地,扬起一双狭长而浅淡的眼:“昆仑弟子林故渊在此。” 白衣青年当风而立,衿带与长发齐齐飞扬,清雅端肃的一张脸,可不就是众人议论纷纷的林故渊? 在场诸人尽皆哗然,林故渊只视而不见,走到慧念方丈面前,从怀中掏出一路珍藏的《菩提心法》,深深一拜。 那心法用油纸重重包裹,因一路历尽艰险,外层已残破不堪。 慧念讶道:“林师侄你这是——” 林故渊淡然道:“开封府被魔教重重封锁,妖人一路追杀,弟子无法折返,只得暂且将心法带回师门,再由师尊亲自送回,此行山长水远,弟子来迟,连累师门蒙冤。” 说罢,又将如何潜藏后山,如何听见魔教阴谋,如何杀进藏经阁,从那蝶面长老手中抢回心法之事详细转述,他这次有备而来,竟是滴水不漏。 群豪都听得入神,他虽轻描淡写,但当日情形何等危机,何等险恶?武林尚皆惧那魔教三分,见他一年轻后辈,竟是毫不胆怯,冲破魔教重重封锁,身蒙重冤,千里奔袭,一路千难万险仿佛仿佛跃然眼前,众人再不怀疑,只剩佩服。 林故渊将那心法拱手奉上,朗声对众人道:“此心法火泥封笺仍在,今日完璧归赵,请慧念大师查验,还我师门清誉。” 慧念缓慢展开油纸包,露出心法烫金封面,微微颔首,满脸慈爱神色,连道:“好,好孩子。” 袁北山兀自咬牙切齿,喝道:“与你一道那妖人何在!” 林故渊冷冷看他,言辞坚决:“那是晚辈朋友,意气相交,不问因果,难道江湖之大,故渊连一名朋友都不能有么?” 世上的事便是如此可笑,当诸人认定他不对时,万事都被挑理,若认定他无辜,万事都可被原谅,群豪纷纷点头称是,而江湖人放浪疏狂惯了,谁没有一两个亦正亦邪的私交好友?谁私下里经得起推敲查验? 听那泰山派一味构陷林故渊亲友,生怕这股连带连坐之风刮到自个儿身上,反倒先后替他说话,有说那人一同击退魔教恶徒,必非奸恶之辈,有说他肯一路相护,确是信义之交,再不去质问林故渊,反而去骂那袁北山那厮气量狭窄,一叶障目,剩下几个摇摆不定的,见大家声讨之势渐成,不敢当那出头鸟招人怨恨,也只好勉为其难表示认同。 林故渊听得哭笑不得,一夕之间,谢离从淖泥到云端,反成了天底下最潇洒忠义的汉子,他若是在场,怕是又要点评讥笑一番。 袁北山见局势全盘逆转,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一众昆仑派弟子憋屈了这些时日,见此情形,都按捺不住展露笑容,陆丘山走下台阶,拍了拍林故渊的肩膀,语声轻快:“一路风尘仆仆,累了吧?玉虚师叔等着你呢,今夜我们为你接风。” 说罢朗声朝兼山堂的高广玉色石门喝道:“开门!” 第84章 他进退有度,朝阶下众人拱手笑道:“众派前辈如不嫌弃,请移步偏殿,昆仑派已备好茶水点心,为诸位洗尘。” 兼山堂大殿威严宏伟,环绕淡淡檀香气息。 林故渊沿玉砖大道缓步向前,越过无数仙尊塑像,回想当时与领命下山,与谢离在大殿胡打乱闹,如今物是人非,无数昆仑弟子列阵以待,一双双眼睛全盯着他,忽然有了些“山中只数日、世上已千年”的感喟。 他一步步地走,心头怦怦直跳,好似贪玩迷路的孩童回家,又生出许多被责骂的恐惧,此时距离他当初领命下山不足数月,人、事、物、处世心境都已大不一样了。 玉虚子坐于上首,身着银紫道袍,被一群白衣弟子围绕,除玉移子出门送客,玉玄、玉清二位掌门也已到场。 林故渊双膝跪地,深深叩首,他心如明镜,掌门师尊所忧所虑之事与殿外群豪全然不同,这一次,他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去了。 兼山议事堂大门在背后缓慢关闭。 “不肖徒儿林故渊,前来向师尊、诸位师叔请罪。” 兼山堂一片死寂,自上而下尽皆沉默,玉虚子不发话,谁也不敢擅动,不知过了多久,听见玉虚子的声音空空渺渺从上首传来:“说吧。” “是。”林故渊抬起头来。 他再不回避,提起一口气,款款将怎样下山,怎样碰见谢离,怎样鏖战风雨山庄、现身少林、不得已劫掠少林心法,一直到避世梅斋,为寻友人潜入魔教总坛,最后与谢离分道扬镳的前因后果说个清楚。 一场场惊心动魄的打斗在他平静无波的语调里徐徐展开,一个个怪诞疏狂的人物粉墨登场,在场昆仑弟子的眼睛越睁越大,偷偷以目光彼此示意:竟有这等事,竟有这等奇妙经历! 这些个名门弟子在门派待久了,都盼着能行走江湖见见世面,或许能杀一两个魔教人士以壮声名,听林故渊侃侃而谈,有几个甚至露出羡慕神情。 而当听林故渊讲到魔教右掌教聂琪累累恶行,朱九万等人挥师投靠魔教,又尽皆哗然,玉清子性情最为与世无争,此时也坐不住了,看向玉虚子:“师兄,故渊师侄所言之事非同小可,是否广发英雄帖,邀请侠义道同盟一同商议?” “不忙。”玉虚子望着林故渊,沉吟道:“你先起来。” 他是一副剑眉星目的冷峻模样,一双如炬慧眼直望向林故渊,看得他冷汗直流,这却另有一桩隐情,谢离等人密谋之事千难万险,他怕贸然吐露,引得师尊从中干预,反坏了谢离大事,因而只字未提谢离真实身份,隐去了梅间雪等一干姓名,至于孟焦蛊毒、他与谢离的私情往来,更是无法言明。 第87章 昆仑之二 玉虚子从卓春眠手里接过一碗汤药,慢慢喝了,将药盏放回桌上,手指叩击木桌,淡淡道:“渊儿,学会撒谎了。” 林故渊的身体震了一震,玉虚子看在眼里,语气愈发严厉。 “你在风雨山庄已知那人是魔教走狗,为何脱困后不与他一刀两断,反而与他一道现身少林寺,还当着武林众师叔师伯的面与他当场出逃?” “你劫走心法后,侠义道同盟到处寻你,你为何不立即返回师门,反而与那魔教妖人一起躲躲藏藏,期间全无消息?” “魔教与我正教水火不容,他武功又如此高强,他为何不杀你,竟能容你进入魔教总坛?” “你说你亲眼看见魔教红莲作恶,因而决定助那妖人一臂之力,可依你所言,你在去到魔教总坛之前便已对他信任有加,为何?你与他又曾作何约定?” 玉虚子声色俱厉,句句打在他心上,只这几问,林故渊已知师尊所疑何事,顿时冷汗湿透项背,他从未在师尊面前说过半句瞎话,一时舌头僵直,一边要掩藏谢离踪迹,一边深悔自己在最亲近的人面前竟不能坦白,挣扎困顿,恨不得一头碰死过去。 他伏地跪拜,把心一横,说道:“那人、那人武功甚是邪门,弟子力战不敌,反被他压制折磨,横加利用,不得已、不得已才——” 玉虚子怒喝:“你竟为妖人遮掩!” 林故渊跪地膝行,只盼着师尊平息怒气,他想到谢离曾叮嘱他:“他们逼问时你需说是我对你欺骗折磨,才有机会洗脱冤屈。”一边深服谢离深谋远虑,一边暗暗自嘲,师父深谙我性情,便是编出这一番诳语,他又如何会信? 果不其然,他话未说完,玉虚子已是恼怒至极:“故渊!你闯下滔天大祸,事到如今,仍要隐瞒!” “师尊!”他声如泣血,心肺肝胆俱裂,朝玉虚仰起脸,清冷倔强的一张面孔,万般无奈,万般痛苦,他视师尊如生父一般,只觉得此刻半分隐瞒都是辜负师父一片信任之情,手掐掌根,几乎淌下泪来。 玉虚子却又轻轻叹息:“渊儿,你瞒得过外人,瞒不过我。” 林故渊道:“弟子与他有约在前,其中种种细节关窍,便是把我一剑杀了,我也断不能开口。” 玉玄子怒道:“你真是昏了头了,你与魔教中人谈什么信义!” 陆丘山急忙从中调停:“那魔教妖人必是使出下流手段欺骗在先,师弟江湖资历尚浅,难免受人蒙蔽。”说边朝林故渊使眼色:什么有约在前,还不向众师叔认错! 林故渊此话出口,心意已决,反而从容不迫,白衣凌然,紧闭双眸,渐渐淌下两行泪水,只是沉默不语,似是有那万千伤心事,全都藏在心底。 因他脾气性情一向孤直刚毅,从未对谁有过半点徇私,在座师兄弟从未见他如此,都看得呆了,玉虚子也不再逼问,殿内一时寂寂。 玉玄子突然冷笑一声,转向玉虚:“瞧他这副神情,半点不恨那魔教妖人,反倒像我们逼他害他,他要与我们慷慨决裂一般,先前其他门派说咱们昆仑派弟子私通魔教妖人,今日一见,却是信了大半——他既与妖人同流合污,今日带少林心法赶回师门,怕不是有什么阴谋?” 因陈远一事,玉玄子一直对他不满,闻怀瑾、陆丘山等全为他捏着一把冷汗,不住挤眼睛让他快些低头认错,林故渊如何不知?但他要隐瞒之事,不是偷藏酒酿,不是贪玩逃课,便是低头,又能躲过多少问询? 玉玄子冷眼打量林故渊:“方才在殿外你已蒙混过关,当着一众师父师叔和师兄弟的面,还不快将你和那妖人密谋约定都从实招来。” 林故渊目光决绝,只是道:“故渊问心无愧。” 玉玄子见他吃了秤砣铁了心,竟是半分没有回旋余地,一叠声向玉虚子冷笑:“瞧你养的高徒!”他走在林故渊身旁,背手绕了两圈,忽然道:“好,既然你一口咬定问心无愧,我便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林故渊登时抬头,只听玉玄子道:“你与那魔教走狗厮混多日,想必有办法与他联络,今夜你将他引至后山百花谷,各位师叔助你一臂之力,一举诛杀那妖人!” 林故渊一把抓住玉玄衣袍:“师叔,不可!” “魔教之流,人人得而诛之,有何不可?” “那人虽是魔教中人,但隶属魔尊一脉,与那红莲势同水火,若此时杀他,红莲再无牵制……” “一派胡言!你一向最明辨是非,怎么在最重要的一件事上反倒糊涂?”玉玄子来回踱步,他是个火爆脾气,说起话来如爆豆一般,“什么魔尊、红莲,一样是魔教走狗,一样狼狈为奸,人人得而诛之!那魔教说辞一听便知是为了稳住你而胡乱编造,你为何如此愚蠢轻信?” 林故渊深知玉玄子对他成见极深,转头求助玉虚子:“师尊——” 他只当师尊必定怜惜他苦楚,不料玉虚思忖片刻,缓缓道:“玉玄师弟所言有理,那魔教走狗欺辱我门下弟子,实在可恶!这件事不仅要办,而且需渊儿亲自动手,我等只能暗中协助,事成之后,我们再昭告全武林——” “师尊!”林故渊急道,“他虽为魔教中人,可并未欺我辱我,反而处处关怀呵护,弟子怎能忘恩负义? “冥顽不灵!” 玉虚回身一甩衣袖,紫色纹饰流转如电,“你结识的那魔教妖邪为人究竟如何,为师根本不关心,为师为的是你!” 林故渊怔怔看他。 玉虚子道:“魔教逼退南疆三十年,新生一辈,谁还知道恶徒是何嘴脸!谁知道他们吃人还是饮血?但你与魔教中人厮混数月,此事已传遍武林,若不杀他自证清白,人人借此欺你辱你!” 他脸色一片铁青:“故渊,众口铄金,党同伐异,我若只顾门派颜面而不顾你死活,大可如他们所说,昭告武林将你逐出昆仑,你如此年轻,前途不可限量,难道要为一个不相干的魔教走狗自毁名声,连安身立命的根本都不要了么!” 林故渊如遭雷击,他听出师尊有意维护,但心中所想却与师尊截然不同,心道:我们自诩磊落仗义,难道我的名声竟比朋友性命更为重要,难道武林安危还不如我的前途? 第85章 他望向着玉虚子如蒙霜雪的冷峻面孔,心头更是苦涩:都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只当是自谦之词,不想师尊这等清妙人物,也不能独善其身……江湖之大,谁又真正能凭本心而活? 他摇摇头,轻声道:“大丈夫行事,论是非,不论利害。师尊和师叔的话,弟子恕难从命。” 玉虚子冷着脸道:“哪怕身败名裂,你也要袒护那魔教走狗?” 林故渊不答,重重一个头磕在地上。 玉虚沉默许久,幽幽叹道:“故渊,我了解你为人,你说实话,你到底与那妖人真的只是萍水相逢,还是另有渊源?你从实招来,师尊不为难你,若这次有半句虚言,你我师徒情分恐怕真要到此为止——” “师尊对弟子恩重如山,弟子从未想过隐瞒。” 他挺直背脊,抬头望向玉虚子:“弟子喜欢上一个不能喜欢的人,弟子知道正邪殊途,今生不能与他相伴,可、可弟子只有和他在一起时,才真正快活,才有喜怒哀乐,才觉得自己像个活人,如今弟子已与他决裂,人生再无半分趣味可言……故渊罪孽深重,一切任凭师尊处置,只请师尊不要再为难渊儿。” 大殿空旷寂静,当啷一声,闻怀瑾手中“六两金”滚落在地。 玉虚子的脸沉在阴影中,甩手狠狠砸了药盏。 玉玄子指着林故渊,抖着手道:“疯了,真的疯了,这人中了魔教的迷魂妖法了,快,快,把他关起来,让他好好静一静心!” 林故渊被押往思过堂,跪在三清像前,一跪就是一天。 思过堂位于“天地生宫”西北角一座绝壁之上,以悬梯上下往返,幽深晦暗,大砖砌地,拼太极图案,供奉三清像,供犯错弟子晨昏参拜,静思己过。 他年幼莽撞时,曾是这思过堂常客,后来长大懂事,严律己身,不仅再不来了,反倒跟随玉虚师尊执掌门中戒律,把其他师弟送进来不少。 此次故地重游,情思难抑,心潮起伏难平。 跪到第二天入夜,大门突然开了,他眯眼一看,却是陆丘山,他换了常服,翩翩公子打扮,挎一只竹编食盒。 陆丘山朝他做个“嘘”的手势,从食盒里端出一盘清炒茭白和一碗冬笋汤,道:“一天没吃饭了,吃些东西垫垫饥。” 林故渊扫了一眼盒中吃食,淡淡道:“师尊知道吗?” 陆丘山不说话,林故渊转过脸去:“我不饿,多谢师兄。” 陆丘山观察他神情,知他心中苦闷,变戏法似的从竹篮底掏出一条镶着风毛的雪白厚缎斗篷,故意寒着脸道:“喏,掌门师叔给你的,我方才向师叔请令,师叔非要让我带上此物,我又不在哪里罚跪,还能怕冷不成?”他朝林故渊额头一点,“你们一对师徒,一样好倔的脾气。” 第88章 昆仑之三 陆丘山说罢为他披上斗篷,系好系带,思过堂是座寒天广厦,不避冷风,林故渊听他如此说,知是师尊惦念,心头更是苦涩难言。陆丘山端起汤碗,舀了一勺热汤送到他嘴边:“师叔让你罚跪,没说不让吃饭,你好好跪你的,张嘴张嘴,喝一口——” 林故渊躲开他:“怀瑾呢?” 少时他与闻怀瑾闯祸,一个受罚,另一个必来探望,已成了规矩。 陆丘山道:“嗨,怀瑾那火烛郎当的脾气,与你不相上下,他不是不来看你,是一时转不过弯来。” 林故渊默默道:“他还在生我的气。” 陆丘山道:“可不是,自从少室山你俩吵了一架,他回来看什么都不顺眼,动不动摔桌子砸凳子,找师弟们麻烦,如那炮仗一般。”陆丘山放下勺子,“我知道他心里最担心你。” 林故渊仰望三清塑像,眼里无波无澜,一副看破人世的模样。 陆丘山见他不言不语,似是心如死灰,喟叹道:“想你那意中人么?你自小在山上长大,乍一瞧见尘世繁华世界,乱了心弦也不奇怪,可他们魔教中人,毕竟、毕竟与我们……” “你不用劝,我已决意自请受罚,一日妄念不除,一日不踏出昆仑山半步。”林故渊看着那三清像,道,“我有迷魂招不得,山里山外,又有何区别?” 陆丘山听他颓丧之语,只觉暮气沉沉,又听他“迷魂”二字,不由好奇究竟是怎样玲珑剔透的“魔教女子”能打动他这师弟,又为师弟悬心,心道越是拒人于千里外的孤冷性情,一旦动情,比寻常人更难消解。 “算了,你自个儿想不明白,我们也是白费力气。”陆丘山道,“故渊,你也别太灰心,什么正邪是非,说穿了不过是倾心了一名女子,只要她真心待你,从此弃恶从善,退出武林纷争,师父师叔难道要赶尽杀绝?我们堂堂昆仑山,难道一门亲事也做不得主?你好好服软认错——” 林故渊只淡淡一笑,道:“他那个人,出手便是腥风血雨,如何弃恶从善,如何退得出武林纷争?就算他肯,底下的人也由不得他。” 陆丘山变色道:“如此厉害?” 林故渊不知如何解释,沉默片刻,突然道:“有酒么?” 陆丘山道:“谁敢把酒带进思过堂?” 林故渊只是苦笑:“我好想醉一场。” 话音未落,一个脑袋从门缝挤了进来:“是谁要酒?” 从那门后闪出个人来,一身丝麻衫子,五官柔和,嘴唇丰润,斜背着一只方方正正的药箱,左右探查一番,掩上门扉,从怀里拎出一只青瓷酒壶:“瞧我带什么来了?” 说话人是卓春眠,玉移子座下弟子,他比林故渊小三岁,性子宽平,不谙世事,心性比实际年龄更小一些。 陆丘山盯着他手中酒壶,皱眉道:“连你都跟着胡闹,一个教坏一个。” 说罢伸手要抢,卓春眠唬得往后一缩,将那酒壶仔细抱在怀里:“这是药酒,是药,放了十几味草药,十二个时辰才熬出来的,有枸杞、黄芪、熟地黄、当归、党参……宁心静气,强健筋骨,看不见故渊师兄脸色差得要命么?” “少来这套。”陆丘山亮了一手“摘仙桃”的擒拿功夫,顷刻把酒壶夺了过来,揭开盖子一闻:“什么药酒,明明是‘君不负’!你跟谁学会扯谎了?” 卓春眠顿时红了脸,一把抢回酒壶——他自小温柔内敛,只在林故渊、闻怀瑾等人面前才露出活泼样子,陆丘山只板着面孔瞪他,林故渊只好解围:“入夜了,都回去吧,再晚要被夜巡的师弟撞见。” 昆仑山戒律严格,夜晚宵禁,寒风瑟瑟,各堂弟子或是就寝,或是闭门夜读,每夜由一名蓝衣以上品级弟子带队巡视,一旦发现夜游不归、玩闹喧哗等行为当场便抓,犯错弟子需当众受罚——倒立、练桩、头顶水盆金鸡独立等等,虽是入门的粗浅把式,但身为白衣弟子,平日里一副仙气缥缈的样子,当着数百师弟们的面脸红脖子粗的扎马步,十分难堪。 陆丘山笑道:“无妨,玉虚师叔近日抱恙,玉玄师叔接掌戒律,夜巡的差事交到我手里,我给你们开个特赦。” 林故渊淡淡道:“监守自盗,往后何以服人?我不给你添麻烦。” 陆丘山一番好心被他噎住,无奈道:“是,是,师弟教训的是,一会我和春眠若是回去迟了,自己卷好铺盖陪你罚跪。” 他想逗林故渊一笑,见他毫不领情,只哀叹马屁拍在马腿上,他倒也不恼,望着那张沉闷的脸,笑道:“真不知道你怎样陪女孩子开心,难道你就像根老木头桩子似的站着,摆着一张臭脸,一会儿‘不可’,一会儿‘不行’,恐怕你们不能在一起,不是正邪之隔,是人家女孩儿压根没想理你吧!” 陆丘山一想便觉好笑,打趣道:“我说小师弟,你在心上人面前,也这般老气横秋?等到大婚之夜,人家女孩儿含羞带怯,故渊你一句‘不行’,成就一桩旷世奇谈……” 他只是抿嘴笑,卓春眠于男女之事尚未开窍,插嘴道:“‘不行’又如何了?” 林故渊脸色一沉:“胡言乱语,这是思过堂。” 陆丘山连连摇手:“好了,不说了,我这做师兄的,不能带坏了你们。” 林故渊默不作声,思绪却不由飘飞出去,他与谢离在开封府你追我赶,背靠背分吃一只大肉包子,在茶楼畅谈胸襟,在秦楼楚馆与那头牌姑娘胡说八道,那不服管束的魔教恶徒,带着一大群下人陪自己练剑喝彩,恣意洒脱,何等畅快? 慢慢竟觉浑身温热,仿佛从昆仑山的丝缕寒气中苏醒过来,恍惚看见那人眼中含笑,黑发如瀑,散乱披着衣裳,将他搂抱怀中,粗糙的一双手掌,与他起伏温存—— 心里陡然一凛,顿时提醒自己,切切不可滋生邪念。 情思一时牵动,顿感苦涩难言,体内涌上一阵似曾相识的恶烦之感,好似细小蚂蚁在骨缝里钻来钻去,林故渊已不甚怕它,催动内力将那股不适按捺下去,问道:“师尊身体到底如何?” 第86章 陆丘山也敛去笑容,忧心道:“前些日子风雨山庄史庄主纠集了许多江湖汉子上门寻仇,玉虚师叔与他们交手,一时不慎受了内伤,但那史不谏也没占着便宜,被师叔打了一掌,灰头土脸逃下山了。” 他见林故渊面有愧色,安慰他道:“事情已出,后悔无用,春眠每日为师叔诊治配药,已经逐渐好转,只需再闭关调养几日,不过近些日子确应谨言慎行,不要让杂事打扰师叔。” 林故渊道:“此事因我而起,今日又让师尊伤心,我是错上加错。” 卓春眠偷偷瞧他脸色,道:“师兄的气色也不好,你把手伸过来,我诊一诊脉。” 卓春眠的母亲是西南百药宗一名隐世名医,他的医术师承其母,药理精熟,自成一派,治疗疑难杂症出奇制胜,一般的医馆郎中竟全不如他,林故渊担心孟焦蛊毒被他发现,稍向后退了退,淡淡道:“不必。” 他方才想到谢离,已是心绪浮动,再想到孟焦旧事,腹内真气暗涌,更感躁郁难安,心知必须独处调息,便站起来,一手推着一个往门口送:“别再婆婆妈妈了,都回去就寝,让我清净片刻。” 二人还未出门,只听一阵纷乱脚步,片刻便到门口,将三人尽数堵在思过堂中。 外面那人道:“玉虚师兄一味袒护遮掩,实在太过糊涂!事关我们昆仑百年声誉,怎能用罚跪便应付过去?今日若不严加惩治,明日你勾结魔教,我也勾结魔教,我们昆仑派要成了什么地方!” 那人说话语速极快,屋里三人面面相觑,都道不好,是玉玄子! 另一人答道:“我们昆仑派一向纪律严明,自己人犯错,只有重罚,绝无包庇之理。” 那声音却清爽悦耳,林故渊心里暗惊,跟陆丘山对视一眼,心说是闻怀瑾,他们怎的一道来了? 蚁虫蚀骨的滋味愈发酸苦难耐,一颗心在腔子里扑通乱跳,卓春眠抱着酒壶,藏没处藏,躲无处躲,惊慌失措:“糟糕,糟糕,如何是好——” 陆丘山抢过酒壶,打开他的药箱便往里塞,那箱子塞满瓶瓶罐罐,竟无半点空隙,正是手忙脚乱,思过堂大门被人推开,谈话声顿时升高,三人齐齐抬头,只见一短一长、一宽一窄两条人影铺在地上,正是玉玄子和闻怀瑾两人。 玉玄子矮胖粗壮,闻怀瑾长身玉立,后面挤挤挨挨跟着十几名昆仑弟子,脸色都很难看。 玉玄子看见三人都在,由惊转怒:“好哇,你们!” “我当是在闭门思过,不想是三五好友聊天解闷,你们把思过堂当成什么地方?”玉玄子怒道,“是不是准备些饭菜小酒,免得闲坐无趣?” 第89章 昆仑之四 哪壶不开提哪壶,话刚说完,卓春眠的药箱不堪重负,倏然崩开,稀里哗啦一阵乱响,那酒壶也跟着跌在地上,却没有碎,咕噜噜滚出去老远,卓春眠慌张去捡,玉玄子快他一步,一把将酒壶捞起来,拔开壶盖,嗅了嗅味道。 卓春眠满脸细汗,无助地回望二位师兄,一张柔和的鹅蛋脸,满脸都写着:糟了,糟了。 玉玄果然勃然大怒:“好哇,刚说没有小酒小菜,你们倒已备上了!这回抓了现行,看你们如何辩解!”他一挥手,将酒壶递给闻怀瑾,“你瞧瞧,这就是咱们昆仑出类拔萃的好徒弟,‘小东华’?” 闻怀瑾拎着酒壶,瞪着卓春眠:“谁让你——”他紧抿嘴唇,把话又咽了回去。 那酒壶从卓春眠的药箱里掉出,玉玄子却不与他计较,全把帐算在林故渊头上,环抱双臂,冷冷道:“昔日东华上仙一断无明烦恼,二断无明嗔怒,三断无明贪欲,生死财色,心无所动,你哪一句做得到?别人叫你‘小东华’,惭愧么?” 林故渊却没听清他一番宏论,将头深埋胸前,使出浑身解数,遏制心头一股股烦躁恶念,尽力将呼吸调至缓慢绵长,一呼一吐间真气流转,他深知此时让众人回避已然无望,只盼玉玄师叔能再骂几句拖延时间,好把这次发作硬扛过去。 心中无物,念头不起。 心静神全,神全性现。 他专心与心魔对抗,不自觉绷紧面孔,满脸决然之态,殊不知玉玄子看在眼里,只觉这孽徒接二连三犯下大错,竟无一丝愧疚悔改,更是怒不可遏。 暴喝一声:“你们三个,都给我跪下!” “私探思过弟子,私自带酒进山,违反宵禁夜间聚会,私通魔教意图不轨,反了,都反了!”他的脸被灯笼映得发红,转头道:“好大的胆子!” 陆丘山急道:“不关故渊师弟的事,是弟子想着玉虚师叔只让师弟罚跪,未曾吩咐不准进食,故渊师弟在思过堂跪了一天一夜,弟子担心他身体,送了些素饭素汤……” 玉玄子怒道:“你糊涂!” 卓春眠脸都吓白了,颤声辩解:“师叔,酒、酒是我带的,故渊师兄并不知情,要罚就罚我。” 玉玄子转向他:“不知情便不追究么!你们拿这物事给他,说明他平日里便饮酒作乐放浪无拘,便用规矩假象骗过他人!眼下师兄正闭关疗伤,我非代他好好整治山里风气!” 昆仑派纪律严明,玉玄子又是出了名的脾气暴躁,陆丘山和卓春眠双双跪着,大气也不敢出,玉玄子朝林故渊一甩袍袖:“你可知罪?” 林故渊的热汗一滴滴往下淌,浑身骨头剧痛,师兄弟一干身形在他眼中尽数扭曲成条条幽暗鬼影,嬉笑摇摆,忽大忽小,他咬着牙,凭最后一丝清明答道:“弟子认罚。” “好”。玉玄子满意道,“林故渊,你私交魔教,将武林搅得一团浑水,自甘堕落,罪大当诛!念及你本质不坏,又有玉虚师兄力保,我便给你一个机会,眼下有三件事需你来办,若能将功补过,我便不再追究你们今夜所作所为。” 林故渊道:“师、师叔请讲。” “第一件事,你和那魔教妖人四处躲藏,被一户大户人家收留,我要你立刻说出那家宅院建在何处,主人是何名号?” “第二件事,玉虚师兄正与各派掌门商讨共伐魔教一事,你既去过总坛,我要你说出总坛位置和机关布置详情。” “第三件事,我要你约那妖人在后山见面,到时你提剑便杀,不可有一丝迟疑犹豫,只这三条,可做得到?” 林故渊被折磨大汗淋漓,闭紧双唇,奋力呼吸,卓春眠见他神色有异,急道:“师叔,林师兄今日身体不适,这些可否明日再说?” 玉玄子道:“闭嘴,你插什么话!我看他又吃又喝又说闲话,身体好得很!” 林故渊断断续续道:“这些——是师叔之意,还是我师尊之意?” 玉玄子狞笑道:“掌门师兄尚在调养闭关,我代他执掌门中戒律赏罚,我的意思,便是他的意思。” 他倏然拔高调门:“当初你逼死我徒儿,我就瞧出你品行不端,虚有其表,早晚给我们惹祸招灾,果不其然!” 林故渊气血翻涌,喉头阵阵腥甜,却毫不畏惧,斜眼睨他,“第一,我只知是一高广宅院,主人从未现身,我未曾见其真面目,更不知其姓甚名谁;第二,我虽去到总坛,但魔教中人狡诈警觉,我一路被蒙眼押送,不知任何机关布置;第三、三,我、我已与他一刀两断,就算我肯约他见面,他也未必肯来,你、你死了这条心……” 说到最后,已是气若游丝,眼有恨意,玉玄子攥住林故渊的前襟将他提起:“没关系,没关系,我已向武林放出消息,昆仑山今夜清理门户,你与那妖人郎情妾意,他必不肯袖手旁观——” 林故渊一口唾沫喷在他脸上:“你卑鄙!” 胸口如遭重锤击打,他汗如雨下,脸色惨白如纸,仰头道:“都走,都走!让我自己、自己静一静……走,来不及了……” 玉玄子也觉不对,踉跄着连退两步,骇然道:“你练了什么邪功?” 忽觉耳畔炸雷,堤坝轰然倾塌,林故渊双手捂耳,痛得打滚—是孟焦,是不合时宜的来了。 不知是谢离不在的缘故,孟焦无处纾解,暴躁凶戾,他眼里烧着火,腾腾真气沿七经八脉乱走乱撞,难以遏制的弑杀念头从心底摇曳攀升,恨不得将眼前扰他清净的人个个分尸泄愤。 卓春眠惊道:“故渊师兄!” 林故渊挣扎着向前挪动,攥住玉玄的袍角:“你趁我师尊不在,公报私仇,以我为饵,引他上钩,这等小人行径,好让人不齿……” “师叔,大师兄陈远一事,是他一心求胜,引我诈败不成,不惜暗器伤人,最后畏罪自尽,他咎由自取,与我何干?” 陆丘山眉头大皱:“故渊,你疯魔了么?怎可顶撞师叔?” 玉玄子脸色大变,挥手将他拂到一边:“你胡言乱语什么!” 林故渊只是森森冷笑:“我对他、我对他虽一往情深,但从未因私情做出半点逾矩之举,我们也已彻底决裂,他再不问我是死是活,师叔、师叔怕是打错了算盘……” 第87章 在场众人都看出林故渊性情大变,诡异莫测,俱是胆寒,淡金寒芒一闪,闻怀瑾已将“六两金”持在手中,剑尖指向林故渊心口,微微摆头,冲左右喝道:“退后,他与妖人勾结不清,早已非当日的林故渊,诸位小心有诈!” 林故渊脸上蒙着一层青灰戾气,眼藏凶光,摇摇晃晃的站起来,两肩低耸,一如困兽争斗。 “怀瑾,你为何、为何要跟他们一起逼我!” 玉玄子的脸难看至极,叱骂道:“大胆孽徒,迷信左道,误入歧途还不自知!”他朝陆丘山和卓春眠喊道:“你们两个愣着做什么,快回来!” 陆丘山亦觉危险,当即拽住卓春眠,大步去往玉玄后方,玉玄子破口大骂,林故渊浑浑噩噩,隐约听见他左一个“魔教妖人”,又一个“狂徒左道”,更觉烦躁难安,怒喝道:“不要再提他!” 卓春眠一根根甩脱陆丘山的手指:“我去看看。”陆丘山急道:“不可!” 卓春眠脾气来了也极是倔强,水蓝一闪,已小步回到林故渊身边,从肩上卸下药箱,先后翻起他的左右眼皮察看,又搭他脉搏。 林故渊不住躲闪,呼吸更是沉重,卓春眠轻声道:“师兄,别动。”把着他的脉不放手,回头对众人道:“他神志不清,像是中毒。” 他摸出三根长针,突然手起针落,第一枚针钉在林故渊眉心正中,第二针扎往颈侧天鼎穴,思忖片刻,翻开他衣领,扬手将第三针刺入颈窝气舍穴。接着摸出一只浑圆药瓶,将一颗丹药倒在手心,捏住林故渊下颌用力一掐,将药拍入他口中。 林故渊喉头一动,将药丸吞入腹内,随着三针落定,呼吸渐渐和缓,一双长眸混混沌沌,只望着远处,肌肤覆盖红潮,风一吹便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卓春眠惊喜道:“三针便无大碍,林师兄好深的内功。”接着唤道:“故渊师兄?你好些了么?” 林故渊此时空茫宁静,好似与外界全无关联,虚虚地抬起一只右手,卓春眠疑惑不解,看着那骨节分明的手,越来越近,越放越低,缓缓抚上了自己的脸。 卓春眠哎呀一声,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只是红了脸:“故渊师兄?” 玉玄子神情古怪:“怎么回事?”他心念一动,冲卓春眠喊道:“快回来!这孽徒寡廉鲜耻!” 卓春眠睬也不睬他,只顾自言自语:“难道这毒会引发癔症?”他悬停右手,斟酌着寻穴下针,林故渊两手捧着他的脸,来回抚摸,极尽温柔,卓春眠被他弄的浑身痒痒,只是温声道:“师兄,你别动,我拿不稳针了。” 第90章 昆仑之五 闻怀瑾看不下去,怒喝道:“春眠,你纵容他干什么!” 卓春眠回眸一笑:“无妨,他一时神志不清,把我误认作了别人。” 他毫无退避之意,轻而快速的解释道:“我所选穴位为百药宗程氏‘定心十二决’中的三处,专克入魔、混乱、癔症、惊厥等症,这三针既有效,再看师兄方才脉象,应是中毒不错,我一时说不出这毒来龙去脉,但依我猜测,这毒激发心病,心病便要纾解,隐而不发只会愈演愈烈……你们别打扰他,且让我听听他说什么。” 陆丘山仍不放心,气急道:“提起药理你这股呆劲……你先回来,稍作观察再说,故渊这病颇为蹊跷,你医病不加防备,当心遇险。” 卓春眠淡然一笑:“遇险?怎么会,他是故渊师兄啊。” 林故渊一无所知,离卓春眠越来越近,用鼻尖轻轻厮磨他的脸,气氛暧昧难言,低声倾诉衷肠:“你别怪我,我们是不能在一处了,可我的心已经给了你,你打我也好,骂我也好,我都再改不了,我师门容不得你,你的朋友兄弟也都瞧我不起,可那又如何了?我把你藏在我心里,谁也不能把我跟你分开……” “我这一生一世,再不会喜欢别人……” 卓春眠毕竟年轻,于情爱之事全无经验,他嘴上说得淡定,乍然听到这些缠绵惆怅之语,不由心神激荡,脸颊绯红。 林故渊唇角漾出古怪笑意,将卓春眠抱在怀里,视若珍宝一般轻抚他的肩头,在他耳畔吐气如兰:“你要不要,想不想要?那次在农舍我没有遂你的意,我好后悔,我好想念你……” 卓春眠如被钉在了当场,攥着一把银针,碰也不敢碰林故渊一下,一双眼睛只无助的到处乱看。 在场众人虽听不见他们耳语了些什么,但他们与林故渊在昆仑山朝夕相处这些年,何曾见过那一向端肃严厉,不苟言笑的林故渊这副样子? 又见卓春眠惊惶无措,都猜到不是甚么好话,闻怀瑾气不过,嚷道:“姓林的,你被鬼迷心窍了吗!早知如此,当日在少室山上,我拖也把你拖回来!” 玉玄子急喝道:“春眠,他中了妖术,怕早已是魔教妖人一党了,快些回来,不要再拉拉扯扯!” 卓春眠一动不敢动,双目空茫绝望——他从小到大最尊敬的林故渊师兄,开始摸摸索索解他的衣带了。 “不、不、不不、不,师兄,不行不行,不行。”他举着银针,舌头发木,不知说了什么,心里更是一团乱麻。 倏的一声风响,一股幽若无物的细风卷过,大殿灯火尽数熄灭,陷入一片黑暗。 一名昆仑弟子惊呼:“什么人!” 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混乱中只听啪啪几声轻响,众人皆感胸前一痛,已被人封住了穴位,回过神来时,只见林故渊和卓春眠背后站着个高挑黑影,晦暗的月光笼罩之下,隐约可见那人姿容笔挺,长发披垂,衣角随风拂动,如鬼魅一般稳稳站着。 众人后背刺芒芒地渗出一片冷汗,这人何时来的?为何一点动静也无? 方才说话的昆仑弟子声音都变了调:“你——是人是鬼?” 玉玄子一声暴喝:“什么是人是鬼,定是那魔教妖孽,快,快捉住他!”然而他也被点了穴,一步也动不了,气愤地吆喝:“卑鄙手段!快,你们快替为师解开穴道!” 那黑影突然开口了,语调懒洋洋的,轻佻而愉悦:“别吵,别吵,再吵我连你们的哑穴一起点。” 卓春眠和林故渊在三清像前抱作一团,他离得那黑衣人最近,只见那人俯身掰开林故渊的手,轻轻将他扶起,眉眼含着多情笑意,抬手在林故渊的下巴上戏谑一拧,轻声道:“我一不在就跟师弟拉拉扯扯,果然你们名门正派的男子都是负心汉,好让我伤心。”接着儿戏似的把他往肩上一扛,低头冲卓春眠笑道:“小友好医术,谢谢你,我带他走啦。” 闻怀瑾大声道:“春眠,快拦住他!” 卓春眠迷糊着追出去几步,道:“你要对我师兄做什么!你这魔教、魔教妖——”他急中生智,哎呀一声,瞬间开了窍,急道:“前辈、前辈不可!你们这么走了,让师兄如何说得清楚!” 那人身上散发淡淡酒香,回头一瞥,道:“他说了这么多,有人听么?还有什么好说!” 说罢扛着林故渊,化作一道青黑残影倏然而去,临行手腕一动,手中不知藏了什么东西,嗖嗖几声发射出去,解了最前方几个昆仑弟子的穴道,众人瞬间乱作一团,忙手忙脚互解穴道,玉玄子铮地拔出剑来,跟闻怀瑾一前一后追出去:“追!给我追这两个魔教妖孽!” 白雪皑皑,月华遍地,思过堂建在山顶,突兀一座险峰绝壁,十多名白衣昆仑人士排成扇形,将谢离和林故渊逼到悬崖边缘。 玉玄子喝道:“魔教妖孽,今夜怕你是有命来、没命去,此处四面悬崖绝壁,你已插翅难飞,还不速速认罪伏诛!” 闻怀瑾左手捏剑诀,右手摆开杀招架势,英气勃发:“放下他!” 山顶大风漫卷,吹的人摇摇晃摇,谢离往后退了一步,半只脚已悬在半空,稍微一动,只听吱嘎一声雪响,碎冰细雪扑啦啦落下悬崖。 林故渊眸中混沌,两手搂住谢离的脖颈,皱眉低声呼唤:“我好热,好难受——” 他尚未完全清醒,问别的却又不答,谢离赤手空拳面对十余名昆仑山侠士,其中还有一位玉字辈师叔,轻轻叹一口气,回头道:“故渊,我出手是要人命的,可这些糊涂蛋,打又打不得,杀也杀不得,你说让我怎么办?” 林故渊半梦半醒,伏在他肩头,额前青丝软垂,低声道:“不准、不准伤我门派,走——”谢离笑了一笑:“好,都听你的。” 玉玄子冷笑一声:“想走?哪那么容易,除非你是鸟,除非你生出翅膀,能飞下这万仞‘不争峰’!” 说罢再不犹豫,跟闻怀瑾两人一左一右凌空攻来,只见剑出如虹,以穿云破月之势呼啸而至,谢离岿然不动,以手背掩口打了声呼哨,矮身避过两股剑锋,突然急速抽身,调转方向,冲那悬崖绝壁猛冲了过去! 陆丘山和卓春眠同时大叫:“不好!他们要跳崖!” 只听一声尖锐鹰唳划过寂静长空,万丈绝壁之中,忽然升起数百只玄色巨鸟,于半空盘旋往返,灰黑羽毛簌簌飘落,一众弟子不由惊呼:“这是什么?” 第88章 谢离站在鹰群之中,回头冲玉玄子笑道:“你看我有没有翅膀?” 他轻飘飘打了个手势,鹰群像是发了狂,齐齐急速煽动羽翼,扑啦啦振翅翱翔,亮出尖锐鸟喙,一只只俯冲而下,啄的众人抱头乱窜,鹰群中间垂下一段绳索,谢离连退两步,背着林故渊回身纵身一跃,稳稳抓住绳索,在猎猎山风中急速坠落。 昆仑一众弟子被鹰群啄击,护着头举剑乱劈乱砍,哪还顾得上追人?闻怀瑾的脸煞白一片,好不容易提剑冲出重围,立在悬崖边缘探身俯瞰,只见黑雾无边无际,万丈深渊劲风扑面,一声呼哨从远处传来,鹰群集体放弃进攻,跟着一头扎入深渊,不过瞬刹之间,全都没了影子。 空荡荡的山顶,只剩一轮残月悬在苍蓝夜空,百尺危楼,摇摇欲坠。 “故渊!”闻怀瑾的呼喊变了调子,“小豆子——” 陆丘山和卓春眠后一步赶到,面无血色地冲到崖边,卓春眠扑通一声跪在了雪地里,陆丘山跌跌撞撞回过身,双眼通红,揪着闻怀瑾前襟:“你做的好事!瞧你做的好事!他好不容易才回来,你要逼死他吗?” 闻怀瑾语无伦次:“我只是想让他服个软,让他当着师叔的面跟魔教划清界限,求得众师叔谅解……我不是有意的,我不是有意的!” 玉玄子追得满头大汗,鼻子不像鼻子,眼不像眼,身后的白衣弟子也都不甘落败,急道:“师父,怎么办?” 玉玄子黑着脸道:“搜!跟我去崖底搜,不可放过魔教妖人一党!” “师叔!师叔请三思——”陆丘山拦在玉玄面前,半点昆仑名士的架子也无,咚的磕了个头,“魔教现身非同小可,今夜之事需先回去秉明玉虚师叔,不可再擅作主张!” “混账!掌门师兄的心,早不知偏到哪儿去了!”玉玄子的语声剧颤,“他的徒弟是徒弟,我的徒弟就不是徒弟了吗……” 他低头看着陆丘山,悲愤道:“若是陈远还在,断轮不到你叽叽歪歪!” 他以手掩面,悲声道:“玉虚师兄教出的好徒儿,宁肯护着魔教走狗,当初也不肯为陈远说半句好话!” 陆丘山伏地叩拜,一步不退:“师叔——” 玉玄子毕竟不敢绕过玉虚子独做决断,思虑再三,一挥衣袖:“走,去请玉虚师兄!” 第91章 重逢之一 月缺。 不争峰底乱石嶙峋,群山遮天蔽日,谢离背着林故渊,深一脚浅一脚从没顶的荒草丛里劈开一条通路,越走步履越是踉跄,越走呼吸越是粗重,扶住一块冰冷山石,低声道:“故渊,醒一醒,你们昆仑的路我不熟悉,他们要追来了!” 他摇撼着林故渊垂在他肩头的手,深蹙眉头,瞳孔缩至极小极黑的一点,双目眼白几乎尽被血红覆盖,喉咙被熊熊灼烧的心火烧至嘶哑:“故渊,我也是人,我也有撑不下去的时候,你醒一醒——” 林故渊睫毛簌簌颤抖,全身被汗浸透如水洗一般,脸上沾着枯草碎叶,终于从谢离的呼唤里寻回一丝理智,低吟道:“往前、往前不远有一处山洞、洞里有寒、寒潭,潭水极冷,可涤心洗浊,遏制孟焦——” “好,等着。”谢离应道,挣扎着走了十余步,身子一歪倒在一块大青石底下,再动不了,只是重重喘息。 林故渊摔在距他不远的草丛里,扒开蔓草,蹬踏乱石,摸索着爬到他身旁,将谢离鬓边被汗濡湿的黑发拨至耳后,用宽大袍袖拢着他,想也不想便吻上了他的嘴唇。 日思夜想,相思成疾,压抑的太久,致使心魔肆虐成灾,“谢离,谢离。” 他吻的乱无章法,仿佛迷失荒漠的旅人渴求一口救命的泉水,骑跨在谢离身上,一口咬破他的嘴唇,殷红的血混着津液往外淌,林故渊呆望着他唇角的那一缕凄红,竟觉是致命甜香,迷醉的吮吻上去,只觉不够,恨不得将他全身拆解,一口口吞入腹中,以平息那怎么都扑不灭的邪火。 谢离握着他的腰,低低道:“好个修身禁欲的昆仑名士,一见面就要我的命吗?” 他半躺在地,被压制的动弹不得,抬头仰望那张端正肃然的脸,忍耐浑身剧痛,硬是挤出一丝戏谑笑容,“少侠这是想当回男人?” 林故渊哑着嗓子唤他:“我想你,好想你。” “我也想——孟焦折磨的我越难受,我心里就越高兴,知道是你在想我。”谢离叹道,“故渊,你不知道,上山的路上我真的动过杀心,想把你师门上上下下屠戮干净,让你无牵无挂的跟我走……” 林故渊动作一停。 “傻子,我怎么会做那种事?”谢离一笑,斜目望向自己手掌,半真半假道:“若真有我克制不住那天,故渊,你先提剑把我杀了,我如此凶恶,大约只有你能度我正仙。” 林故渊浑浑噩噩的亲他的脸,谢离抬臂挡住暗红的眼睛,被他一把拉开,他盯住那吊诡的一双幽瞳,吻上谢离的眉梢,轻道:“旁门左道的下三滥功夫,敢练不敢认?别挡,我喜欢,都是你这魔头让我自堕魔障,毁我清白名声,可我好喜欢。” 一夜被孟焦折磨至此,终于与心上人重逢,意志铸就的铜墙铁壁节节倾塌,意识昏聩而温柔,一只手搂着谢离的脖颈,一手摸上了他的脸颊。 谢离两手枕在脑后,四仰八叉的摊开身体,笑嘻嘻地歪头看他,浑身肌肉松弛,全身唯有一处剑拔弩张,林故渊隔衣轻轻一碰,忽然像被火炭烫了手,慌张的往后退。 幽暗的眼睛欺到跟前:“怕了?” 林故渊低下头,沉浸在罪大恶极的隐秘欲望里,骨节分明的一双手,解开交领,绣满白鹤的道袍已近滑落,半遮半掩那白石似的胸膛,他克制喘息,一丝不苟的除去发冠,披落三千青丝,将银冠和银簪摆放一旁,端正跪坐,欲拒还迎,等人采撷。 昆仑派门规森严,门中弟子视道袍如视生命,需时刻警醒自身,不可衣冠不整,不可言语无状,不可行狎昵之事…… 他向下微微一扫:“来。” 谢离翻身坐起来,用力攥住他的手腕,双目灼然放光:“真要?” 林故渊眼眸混沌,咬实了一个字:“要。” “一会儿你师叔他们找来了,让他们看活春宫?”谢离搂着他的肩头,在他耳畔吮他的耳珠,呵着热气谑他,“看看他们高洁守矩的好徒儿在我身下是怎么一副浪态,荒郊野岭,师门禁地,名门秀士跟魔教妖邪偷欢——我可是不在意,让他们知道小娘子早就是我的人了,我心里高兴的很,只怕你这薄脸皮子禁不住……” 林故渊绷紧的脸闪过一丝惧色,谢离凑到他跟前,故意道:“还要不要?” 林故渊充耳不闻,捧起他的脸轻轻亲吻,边亲边抬着眼皮看他,勾引的若无其事。 谢离被他弄得气血阵阵翻涌,情潮奔涌难抑,只觉四周烧起弥天业火,快要把他烤干了,只有怀里的人是一眼寒泉,要汲一口才活得下去。 他竭力驱赶眼前狂乱幻象,猛地翻身,“要什么要?任性。”他将林故渊两手高举过头,死拧住两条青白手腕,半真半假的在手里蓄了劲,“别动!” 林故渊哪里肯依?他上了拗劲,不得章法的扭腰乱蹬乱踹,谢离挨了他好几下子,扭打挣扎一阵,终于占据上风,反拧住林故渊两手,双膝锁他双腿,不准他再乱动,深吸口气,神情决然:“别闹,不行。” “‘不行?’”林故渊被二字戳中心事,歪着脑袋嬉笑,“你说的,是你‘不行’,不是我‘不行’,这回、这回看丘山师兄拿什么笑我。” “什么乱七八糟的,把衣裳穿好了,想想你我约定,想想你是何人。”谢离触到他胸口一片温热肌肤,微微一怔,随即回过神,将衣衫合拢,用力把他往肩上一扛,摇晃着站起来,“走了。” 他的表情肃穆的像要与那无边黑夜决裂似的,从怀中摸出一只瓷瓶,倒出最后一颗漆黑药丸,一口吞入腹中,狠狠一扬手,瓷瓶撞上山石一角,摔了个稀碎,他转头望了望肩上的人,沉声道:“争口气,寒潭在哪,给我指路。” 跌跌撞撞,步履沉重,一路披月踏草而行,心里也觉好笑。 是谁曾威胁:“在你师兄弟和一众师叔面前让你丢进颜面、身败名裂?”是谁曾掩鼻而笑:“所谓名门,迂腐不堪,恶臭不堪?” 林故渊伏在他肩头,下巴一磕一磕撞得头晕,两人脸揉着脸,俱是热气腾腾,汗水混迹一处,一滴滴砸入地里,林故渊迷糊着抹了一把,将眼睛睁开一条缝,惊道:“红的?是血?” “睡你的,少管闲事。”一注血泉从谢离额角汩汩淌至下颌,恰好覆盖一只左眼,将半张脸染作鲜红。 歃血禁术恶力之一,到四重五重,真气汹涌冲撞不受控制,狂奔乱走催破全身筋脉,乃至血如山崩,自周身肌肤涌出,《歃血书》有云:心浮易生异鬼,气躁则入邪道,周身津液气脉腾腾若沸,血如热泉,汗如丹朱,筋脉错位,心肾皆损…… 第89章 谢离苦笑,歃血术……在这世上,谁能比他更清楚歃血术的来龙去脉? 夜风清寒,心弦拂动,乱无章法,林故渊闭着眼睛轻轻呼唤:“带我走吧,天涯海角,我陪你去。” 谢离的心像被狠狠一攥,脚步骤停,血瞳闪过一丝癫狂喜意:“说真的?” 林故渊含混道:“我好想你。” 啪嗒,啪嗒,鲜血沿下巴尖淌成一条线,谢离偏过头,在他微凉的脸颊蜻蜓点水般一吻而过,小心翼翼地将脱缰而出的喜色压制回去,轻道:“这话,你清醒时说才做得了数,我活的太累了,对人世失望的太多了,再不想强求什么,强求来的都长久不了,如果你真有这份心,我还有一点时间,等一等你。” 又温柔笑道:“别太晚,我命短,等不了那么久。” 悄无声息,背上的人早已昏睡过去。 昆仑多湖泽。 “不争峰”崖底有一干爽石洞,穿洞而过,走不多远便见一寒潭,潭水冷气氤氲,石洞顶部露天,投下如水月色,潭边四周皆是水草丰茂的柔软沙地,白雾弥漫,甚是舒爽。 一黑一白两道人影盘膝而坐,浑身浸透刺骨冰水,相向踞于寒潭中心一块干燥平坦的巨石之上,周围云雾缥缈,两人双掌相抵,互相灌注真气,两股内力一股炙热刚硬、一股冰如寒霜,在双掌相接之处缓缓汇成一脉,如太极循环流转,阴中生阳,阳尽生阴,相互贯通,分别灌回二人体内。 调息了足有一个时辰,翻江倒海的孟焦蛊毒终于被彻底压制,面颊红潮退去,体内燥热也渐渐平复。 林故渊翻掌收功,将双眼睁开一线,淡淡看了一眼对面的人,突然运起轻功,从寒潭上方一跃而过,跳上岸边汀州。 白衣侠士面水而居,被浩渺云雾笼罩其中,临风萧萧肃立,广袖白鹤舒展,身姿挺拔如芝兰玉树。 昆仑山钟灵毓秀之地,若有不知情的村民见到此情此景,怕要以为是遇见了水边洛神。 谢离稳稳落在他身后,张开臂膀将他圈在怀里,关切问道:“好些了么?” 第92章 重逢之二 那怀抱紧囿温热,林故渊一动不动,面覆霜雪,望向无波无澜的幽深潭水,谢离仍情动不已,从背后将他双手握在一起,沿着手指抚摸游走。 那拿惯了剑的手指冷而修长,坚硬有度,指甲圆润齐整,持节中正却撩人心弦,越是抚摸,越是心颤,不由自主向他倾诉;“我原本不敢回来见你,怕给你惹麻烦,怕你师门刁难你——故渊,我是一无所有的人,从没奢望你能答应,我好感激,好高兴。” 轻柔的吻落在他的脸颊,生怕力气重了便要亵唐突了怀里的人,他咬着林故渊的耳珠,低声道:“故渊,局势已然如此,我们这便走吧,远远躲出去,去看山川湖海,去看人间风月,谁都不要再管,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怜你——” 他呵吐热气,“我自小便不爱这些江湖杀伐仇恨,只想做个寻常汉子,供我妻子儿女驱使,便是让我日日辛苦劳作,汗流浃背,日晒雨淋,手足重茧,你揪着耳朵骂我,我也欢喜的很。” 林故渊猛然回头:“为何不遵约定,为何自投罗网,我嘱咐你的话,你吃一场酒,又都浑忘了吗!” 谢离见他又是如此,知道是孟焦已过,再无转圜余地,便又长叹一声,只是缄口不语。 林故渊见他神气复杂落寞,似是有所隐瞒,蹙眉回忆,方才孟焦发作,一切似真似幻、半梦半醒,隐约记得一起跳下了不争崖,之后的事如堕云团,如何脱身,如何置身寒潭都毫无记忆…… 他向前一步,不动声色摆脱了背后温暖的拥抱,谢离却又握住他的手:“你说你要与我远走高飞,就算让你师尊他们看见,也想与我交欢。” “谢离!”林故渊厉声喝止,抽回双手,却又于心不忍,牵住他双手,摩挲他掌中茧子,枕他肩头,只是叹道,“你这人,枉担恶名,没有半分原则定力,再好不了的,你瞧,回了昆仑山,手上冻疮又要犯了。” 听见自己话中温柔爱昵,竟是面红耳赤,羞愧难当,心道我才回师门几日便耐不住相思苦楚,以致蛊毒发作,我又怎配在他面前得提哪门子的原则定力?偏我还冷言冷语,要与他一刀两断再不见面。便又轻轻道:“我定力不足,连累你回来救我,实在抱歉。” 他低头见身上衣冠整齐,猜到是谢离为他留了颜面,又不由有几分动容。 谢离瞧他矛盾挣扎,只好苦笑:“后生晚辈,说两句狠话大话,算不得丢人的事,我帮助提携,也算不得什么好汉。” 他推开林故渊,大步走到水边,踏着一块凸出岩石,笼罩在天洞漏下的一注淡蓝天光里,余光看见林故渊要来追他,急忙摆手道:“别别,我自己待会。” 轩昂挺拔的一条人影,仰头散落了一瀑黑发,举手遮住脸,以一个僵硬姿势无声站着,周身浸透凉津津的月色。 那身影又孤单,又萧索,仿佛上达高天,下至玄冥,都只剩下他一个人了,穿堂风吹着他的衣角,他突然哎呀一声,跳脚怪声道:“哪来的鬼风,眼里进沙子了,哎呦喂弄不出去,好疼好疼。” 他透过指缝,用眼角斜睨林故渊,嘴角上扬出顽劣弧度,眼里却没有笑意,一小段利落的眼稍布满血丝,无意投来的一瞥甚是苍凉,喉咙像被刀子似的烈酒烧过,嗓音低而磁哑:“故渊,我的心真疼。” 林故渊胸口亦是隐隐作痛,将脸转向一侧,看也不敢看他,低声道:“英雄气短,儿女情长,沧海君有鲲鹏之志,不可再在浅滩停留。” 两人都是无言,石洞昏暗,只听深处潭水汩汩作响,谢离捂住脸独自站了许久,久到连林故渊再要上前问询,他却又放落了手,三步两步跳下石头,依旧是万年不改的嬉笑模样。 林故渊不知如何安慰他,皱了皱眉:“你那瓶药呢?” “药?” 林故渊道:“我见你每回心绪不宁,总要服一颗……” “呸呸,晦气,我年轻力壮被你说成个药罐子,以后如何讨媳妇。”谢离白他一眼,“老子是江湖前辈,你这小白眼狼莫要到处散播我谣言。” 林故渊被他逗得抿嘴一笑,谢离却又认真起来,来来回回打量着他:“全好了么,还有哪里难受?” “无碍。” “真的?再有不适不准瞒我。” 林故渊摇头:“真气通畅,都已恢复。” “行,既然孟焦无甚大碍,剩下的便交给你了,想必你也不肯让我插手,那我回去了。” 谢离说走就走,摘下后腰的酒葫芦灌了一口,甩着袖管大摇大摆迈方步:“昆仑山臭道士算个屁,老子不稀罕。” 林故渊却又追上来,袖中手指微微一蜷:“我知道你心里如何想我,但我是真心为你好。” “真心?你若真心,现在便跟我走,万事都依着我,你又不肯,那点真心作得了什么。”谢离停下脚步,半转过头,想说什么,终究没有说出口,“好了好了,说着玩的,只许你撵我走,还不许我嘴硬损你两句了?我这人天生皮痒骨贱,最是难堪大用,高兴了便要喝酒,不高兴了便要大闹,你那些君子之誓,我一件也做不到。” 林故渊催促道:“你做不到,我便替你做到。你快走吧,我师叔执意要捉你落网,不出片刻,又有追兵。”他笑了笑,“我有我师门恩义,你有你的血海深仇,沧海君深明大义,我们彼此成全。” “我走了,让你再被那群老狗刁难?” 林故渊道:“我自小长在昆仑,他们要如何为难我,我心中有数,何况还有师尊为我撑腰,倒是你,万万不可听信任何传言,我便是今夜就死,与你再无半点关系。” 谢离轻叹了口气,望着那张冷毅面孔,又怜又气:“你啊,就是这把风骨让我着迷。” 他额前的黑发滑落,遮住半张面颊,笑道:“你是一抹好月色,我是沾都沾不得的烂泥滩,不公平的很。” 两人自石洞穿掠而过,乌云遮月,乱石嶙峋,掩映着一黑一白两条人影,谢离握了握林故渊的手,笑嘻嘻的一掐那玉似的脸:“我家小娘子真是好看,比那新嫁娘还美,越看越喜欢,越看越舍不得,只想整日整夜搂着亲近……嗨,你最好也别跟我走,否则我日夜只想与你厮混一处,能干什么正事?” 林故渊情思郁结,脸往下一挂:“还是这般不尊重,你这胡言乱语的毛病何时能改。” 他长眉紧蹙,心里却是悸动,上前抱住了他,埋首在他胸膛,谢离用脸颊蹭他的头发,低声道:“故渊,我就要走了,以后再不回来了,你让我好好亲一亲,好不好?每次都是孟焦作怪,我还没正经亲近过你……” 他以为林故渊不肯,不料林故渊抬头就吻了上来,开始还克制着嘴唇相碰,后来竟紧抱着他,主动攻城略地,那拥抱太紧了,仿佛要把他就地掐死似的。 第90章 林故渊道:“你惯是拈花惹草,又爱花言巧语骗人,以后若真讨了娘子,万万不要让我知道,我要在这玄宫一生孤单苦楚,你若是纵情畅快,我定要杀进魔教总坛,取你性命。” 谢离被他哄的魂魄不全,只是道:“那你便杀了我,我等着你来。” 两人吻的动情,明明是要分别,但身体贴合一处,耳鬓厮磨,越吻越是难解难分,只恨不得把身子融进对方血里肉里,忽听外面一声暴喝:“孽徒不知廉耻!” 林故渊噌的放开手,脸色一片煞白:“师尊来了。” 谢离扶住他,笑道,“吓成这样,有我在呢,不怕。” 洞外零零星星走出四五个人,打头那人身着银紫道袍,身形高大,凤目生威,正是玉虚子,身旁一名白药桶似的矮胖道人,嘴角不住抽动,双眼喷着火,喝道:“林故渊!这回你还有什么可辩的!” 后面几个都身着白衣,定睛一看,却是闻怀瑾,陆丘山和卓春眠三人。 闻怀瑾怒火不逊于玉玄子,喊道:“小豆子!”他拔剑指着谢离:“你这妖人对我师弟施了什么妖法,让他、让他……跟你……行这、行这邪亵之事……” 他是未成家的年轻男子,到底脸皮薄,到了嘴边的话怎么都说不出口。 谢离笑道:“小孩子家家学人乱嚼口舌,你只管回去问你爹娘,关起门来亲不亲嘴,行不行那邪亵之事?是了,你年轻,尚不知其中妙处,等你讨了老婆,说不定每日抱在一起,亲亲我我,□□中烧,比我更食髓知味……” “住口!狂徒竟敢在昆仑圣域大放厥词!”闻怀瑾几乎晕厥,怎么也想不到师弟竟与这等登徒浪子混迹一处,只道他会那夺舍妖法,喝道:“放开我师弟,在我们昆仑山的地界撒野,今日饶你不得!” “放开?你那只眼睛看我在用强?”谢离眯眼望着“六两金”剑尖,笑道,“可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如今小猫小狗也能指着我的鼻子说话了。” 第93章 重逢之三 他看了看林故渊:“别说,你们这套‘住口’、‘闭嘴’、‘大胆狂徒’的说辞真是一脉相承,不愧是同门师兄弟。” 林故渊低声道:“放规矩了,不要轻狂。” “规矩?”谢离冷笑道,“不是什么人都能让我守规矩的。” 林故渊深知谢离另有一副凶煞面孔,做出何事全无章法,竟也不敢招惹他,只逡巡不动。陆丘山呆若木鸡,只觉即便此刻天塌地陷,也不如方才一幕令人震撼,倒是卓春眠七窍玲珑,飞快扫了一眼便低头不语,亦是满面飞红。 玉虚子面容苍白,一脸的天寒地冻,隐隐藏怒不发。 谢离打量着他,笑着打招呼:“呦,大兄弟,不是冤家不聚头,咱们又见面了,您老人家身体一向可好?” 玉虚子也盯着他看,被他那轻狂不羁的语气牵动回忆,沉思片刻,缓缓道:“……竟然是你?” 谢离笑道:“嗨,对不住了,又是我。” 谢离大闹兼山堂时扮作丑陋驼子,在少室山亦戴着人皮面具,玉虚子虽未曾见过他真容,但他何等澄明悟性?见他此刻强敌环伺而谈笑风生,丝毫不把一众人等放在眼里,知他绝非普通的魔教宵小,再想到他乔装易容潜入昆仑山,心说他必定是早有预谋,怪不得他这徒儿心性赤诚刚烈,却一而再再而三做出出格之举,原是中了歹人奸计。 他不失掌门礼数,冲谢离点一点头:“请教阁下名台?”谢离礼尚往来,也便笑道:“无名小卒,不劳您老人家问询。” 昆仑派自道家衍生而来,习呼吸吐纳之术,驻颜延寿有方,玉虚子外貌不过三十多岁年纪,被他这几声老人家叫得甚是不自在,冷冷道:“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既然与渊儿有这层关系,连名号都不敢报上来么?” 谢离讥笑道:“呦,那是你们武林正派的恶臭规矩,你既称我们为左道之流,必是要偷偷摸摸,鬼鬼祟祟。” 玉虚子一甩袖子,声色忽厉:“你这妖人惯会胡搅蛮缠!你乔装易容,迷惑我徒儿,是何居心!”谢离听完哈哈大笑,仿佛玉虚说了什么傻话:“自然是要迷惑你徒儿,你已承认,又问我作甚!” “伤风败俗,胡言乱语,多说无益。”玉虚子见谢离一味插科打诨,望向林故渊,倒竖了一双剑眉,“还没与那妖人拉扯够?还嫌丢人不够多?你给我回来!” 谢离兀自调笑:“你打扰人家恩爱亲热,好不知趣,你难道没听过,宁拆一座庙,不破一门亲?” 话音未落,只觉细风拂动,一条白影自身旁惊掠而过,瞬息之间已跃到玉虚子跟前,林故渊双膝重重跪地,俯身一拜:“师尊。” 谢离望着林故渊背影,满脸写着怔忡失落,僵在半空的手缓缓垂落。 林故渊不敢回头看他,心里也是不忍,他见师尊和谢离二人竟直接对峙,深知其中厉害,只怕谢离再依着性子做些轻狂煽动举动,哪里再敢生事? 玉虚子厉声道:“你还知道回来!你私离思过堂,夜会魔教妖邪,要不是你玉玄师叔前来禀报,我竟不知道咱们昆仑山出了这等逆徒!” 林故渊颤声道:“弟子知错,请师尊责罚!” 他仰头凝望玉虚子的苍白面色,知道他是为自己破关而出,愈发羞愧难言,玉虚子居高临下,突然拉起他一条手臂,二指搭住他脉搏,林故渊不解其意,问道:“师尊?” 玉虚子闭目细辨,一言不发。 林故渊心中疑惑,只好一动不动,玉虚子越试脸色越是难看,嘴唇抿至一线,到了最后,整张面孔笼罩一层青灰怒气 ,卓春眠忍不住上前劝解:“师叔,方才我为师兄诊脉,发现他身中奇毒,想必另有苦衷。” 玉虚子目光凛然:“住口,若因中毒受制于人,我昆仑弟子明辨是非,便是举手自尽,又有何惧?!” 林故渊闻言惶然不安,玉虚子一把甩开他的手,从背后抽出长剑,当啷往地上一抛,沉声道:“去杀了他。” 林故渊大惊失色,不知师尊为何起了杀心,连声道:“师尊,他虽是魔教中人,但并未作恶我们昆仑,何苦与他冲突?” 玉虚子催促:“去!一剑杀了这魔教妖邪!” 林故渊看看谢离,又看向玉虚子,已是进退两难,面孔煞白,冷汗淋漓而下,惨然求情:“师尊!不可!” 玉虚子缓缓叹道:“故渊,我不瞒你,你与一魔教妖徒携手夜逃思过堂,门派上下已人声若沸,怕是第二日,那些个低阶弟子也会听见传闻,我再不为你打算,以后你以何面目留在昆仑?“ 林故渊垂泪道:“是。” “只要你动手杀了这魔教妖人,我便可以昭告门派,你今夜种种全是为了引出妖人的无奈之举,众师叔弟子不仅说不出什么,反而赞你忍辱负重!我答应你,你杀了他,一切既往不咎,再传你《明生心法》最后三章,助你克制心魔。”玉虚子话里有话,“今夜之事你玉玄师叔向我尽数禀报,你有难言之隐,为师心里清楚。” 林故渊急道:“那毒、那毒蹊跷古怪,发作时全无理智可言,弟子心志不坚,受它掌控……”他自以为坦白至极,玉虚却更加恼怒,怒道:“事到如今,还不尽数招来!” 谢离的脸色蓦然一边,林故渊仍不明白:“弟子并未有半句隐瞒。” “寡廉鲜耻,我说的不是你们床笫之事!” “师尊!” “好,不肯说,我问。”玉虚子喝道,“你口口声声说你没投入魔教麾下,那你为何修炼魔功!” “弟子何曾修练过魔功?”林故渊想起谢离所授心法口诀,猜测师尊从脉象察觉他内功不纯,待要解释,玉虚子突然挥动袍袖,手腕一翻,以内力隔空吸取地上长剑,只见森然一道冷光划过,他已持剑在手,疾言厉色:“你肯不肯杀这妖人!再不动手,为师将亲自出手!” 林故渊以额头触地,道:“今日在兼山堂,弟子已说得清楚明白,再无二话。” 玉虚子摇头叹息:“误入魔道,执迷不悟。” 连陆丘山都维持不住风度,两手拢在袖中,轻轻道:“故渊,你不该。” 玉虚子朝他抛出宝剑,冷冷二字:“动手。” 几乎同时,林故渊倏然拔剑,挡在师尊和谢离之间,回头冲谢离喝道:“快走!” 谢离只是冷笑,岿然不动,林故渊甚为决绝:“你走了我自有办法,别再给我添乱了,走!”他戚然一笑,轻轻道:“想一想你身上的担子,别再为无谓之争浪费时间。” 玉玄子暴喝一声:“不好,这魔教要逃,快拦住他!”说罢两袖一振,轻功急速飞出,只见白影穿掠往返,闻怀瑾、陆丘山与卓春眠已从三面包抄而至,按星宿方位分散列阵,铮铮几声剑鸣,白影飒飒,剑尖齐齐指向中间的谢离。 闻怀瑾手捏剑诀,隔空回望玉虚子:“小叔叔身上有伤,杀魔教走狗一事,由我们代劳就好!”玉玄子朝谢离阴鸷一笑:“魔教妖邪,你已是瓮中之鳖,今日休想走出昆仑山!” 第91章 林故渊心中绝望,叹道:“你们怎的如此糊涂,他那人,那人——”局面已是无法收拾,他知今夜怕要大开杀戒,而在场皆是同窗好友和叔伯父辈,无论是谁遭难,他都将终身悔恨,去留之间,左右为难,摇晃着站不稳当,闭目淌下两行清泪。 月夜风高,万籁俱寂,谢离宛若鬼影,披着一身煌煌月色,黑衣翻飞,长发飘扬,缓慢抬头,唇边笑意冷漠阴森:“杀你们三条小狗只需一眨眼工夫,杀一条玉字辈老狗,大约要喝一盏茶。” “妖人好大口气!”闻怀瑾怒道。 双方针锋相对,谁都寸步不让,陆丘山睨视林故渊,苦苦相劝:“师弟,你才多大年纪,一时失足算不得什么,及时回头吧。”又对谢离道:“阁下深夜前来,想必对我师弟也有情意,既然有情,不该陷他于不忠不义之地。” 谢离看也懒得看他们,一双眼睛盯了林故渊,眼角一抹诡异红光:“你要我死,还是要他们死?故渊,我只要你一句话。” 林故渊心头剧痛,快要被这两拨他最亲近的人逼上绝路,朔风剑刃反射寒光,簌簌抖个不停。 谢离嫉妒得快发了狂,嘻嘻笑道:“你不肯选?那这几个小子是活不得了。”林故渊冲口而出:“什么死的活的,还不快滚!你今夜是疯了吗!” “废话什么!看招!”闻怀瑾一声叱骂,倏然发难,六两金划破长空,正是一招“临风回雪”,朝谢离斜劈过去!忽听一阵尖锐风哨由远而近,当的一声巨响,六两金被另一柄长剑击中,倏然改边方向,插入旁边山石数寸,剑尾璎珞轻轻摇晃。 玉虚子一声清啸:“住手!” 众人皆是愕然,回头去看——玉虚子踏风而来,挥袖将长剑自石中拔出,将六两金往半空掷出,举掌在剑尾使力一拍,那剑稳稳飞向闻怀瑾,闻怀瑾举手接剑。 第94章 重逢之四 玉虚子一声清啸:“住手!” 众人皆是愕然,回头去看——玉虚子踏风而来,挥袖将长剑自石中拔出,将六两金往半空掷出,举掌在剑尾使力一拍,那剑稳稳飞向闻怀瑾,闻怀瑾举手接剑。 玉虚子收剑回鞘,眉宇间似有不忍之色:“渊儿,你真的相信这妖邪的说辞?” 林故渊苦苦恳求:“弟子信他为人。” “可他刚说要杀你同门师兄弟,你也不管?” “他心地纯善,只是一向胡说八道,谎话连篇。”林故渊深深瞥一眼谢离,“……师尊不可尽信于他。” “我看你是烧糊涂了,才会被这嗜血魔头蛊惑!”玉虚子的脸色阴晴不定,他与闻怀瑾有四五分相像,皆是凤目含威的相貌,望着林故渊,眸光一转,轻声道:“故渊,把你逼到这份上,你怪为师吗?” 林故渊一时怔然,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低头默默无语,玉虚子观他神色,叹道:“为师不瞒你,这一辈白衣弟子里面,你的脾气性情与我最为相似,你天资极高,勤勉刻苦,为师对你寄予厚望,盼着你趁年少时光,清心寡欲,一心习武上进,将咱们昆仑山的剑法发扬光大。” “是。”林故渊额头渗出汗水,“弟子惭愧。” “为师待人向来严厉,对你更是严上加严,你少时淘气率性,习武爱剑走偏锋,这些年里为师骂你罚你不计其数,并非有意刁难,而是因为你是棵难得的好苗子,我怕你依仗聪明误入歧途,因此全力雕琢,更不舍得让门中杂事琐事扰你用功,为你能静心,甚至让你自小独居一室,你也从不辜负师尊期望,早早列席白衣……在为师心里,最疼爱的就是你。” 林故渊愧疚之色更重,玉虚子道:“为师对你疼惜保护太过,此番派你下山历练,就要你看看世情冷暖,更加修心定性,可你却被妖人所惑,一味无视正途,沉溺于儿女私情,实在令人失望。” 他摇头叹息;“我们昆仑山虽崇道法,并不强迫弟子离世出家,你若愿意,一样是娶妻生子,可你与魔教男子苟且寻欢,像什么话?今日为师若不点醒你,便是害你一生,为了拉你一把,为师宁愿你恨我,你可知道?” 林故渊眼中痛苦一闪而过:“……弟子明白,今夜在思过堂中,我已对丘山师兄陈述心中所想,从今往后,愿在思过堂闭门面壁,一日妄念不除,一日不出昆仑山,请师尊明鉴。” 玉虚子问陆丘山:“是么?”陆丘山道:“确如师弟所说。” 谢离望向林故渊,显露出无比失望的神色,眼里空空荡荡,无比寂寥。 玉虚子道:“你可是心甘情愿?” 林故渊道:“是。” 玉虚子长长叹一口气:“是什么是,你放不下他,为师看在眼里,若今日为师真动手杀了他,以你的执拗性情,你在思过堂跪一辈子,你便要惦记怀念他一辈子,思过?思情郎还差不多,你以为师尊不知道?” 林故渊的心事尽被玉虚子看破,顿时羞愧难言,玉虚子道:“以你的性情,肯如此护他,这人想必也非穷凶极恶之人,罢了,从小到大,为师都对你偏心,今日便再偏心一次。” 他的视线在林故渊和谢离之间转了个圈:“咱们习武之人,刀剑见真章,在场与你平辈的有三人,都是你昔日挚友,这样,你与他们一一过招,若三场全胜,为师便放这妖人下山,今夜之事不再追究。” 林故渊猛然抬头,不知师尊是何用意,玉虚子一皱眉头:“你先别忙,我不是白放他走,若你胜了,无论他做过什么让你感动留恋,你们之间恩怨情仇一笔勾销,从此两不相欠,你要打心眼儿里忘了他,能不能做到?” 玉玄子听到这里,面孔登时扭曲:“师兄,这等大事,怎可如此轻率!” 玉虚子淡淡道:“小辈的私事,你我掺和进去,惹人笑话。” “魔教之事怎可称为私事?” 玉虚子眼角一斜,神情忽转凌厉,玉玄子惧他威严,只得闭嘴不言。 玉虚朝谢离点了点头,目光在他眼角的一抹血红短暂一停,不急不缓道:“你是魔教中人,即便倾全门派之力杀你一人,武林同道也说不出什么,可我这徒儿想必心中不服,今夜只几位小辈在场,若他们中任何一人因力战阁下而身受重伤,我也于心不忍。” 又道:“我一手带故渊长大,感情胜过他人,他心中苦闷,我也日夜寝食难安,因此想出这个法子,他们师兄弟感情甚笃,切磋点到为止,不会互伤性命,免我门中一场血光杀伐,也算阁下做了一桩善事。” 林故渊道:“若我输了呢?” 玉虚子道:“思过堂罚跪三年,不得出门。”他上挑的眼尾朝谢离轻轻一扫,“这位也请放弃抵抗,束手就擒,交由我昆仑处置。” 谢离冷冷审视玉虚子,仿佛从那沉静高华的脸上看出好些阴谋诡计,一分笑模样也没有了,对林故渊道:“你的武功我心中有数,你师尊也有数,你断不会输,但往后之事,你我都做不了主了。”他冷笑一声,“玉虚子绝好的手腕,忖度人心之术,连我也自愧不如。” 玉虚子淡淡道:“过誉。” 谢离敌意不减,眼中泛起森森恨意,玉虚子与他四目相对,亦是无惧无畏,万年不改的冰霜面孔竟多了几分挑衅之色,两人相隔丈余,一个练达通透,一个兰心蕙性,无声对峙,仿佛无声之间已激战了三百回合一般。 众人不解二人意图,只觉气氛肃杀不比寻常,个个大气也不敢出。 谢离道:“你好狠的心肠。” 玉虚子淡然一笑:“自己做得出,就别怪别人算计。”他若无其事的问林故渊:“渊儿,你意下如何?” 他俩胸中城府颇深,眉眼官司打得也分外深沉,谢离转向林故渊,渐有悲戚不舍之色,摇头道:“故渊,求你了,别答应。” 林故渊深知再拖下去将是两败俱伤,索性将心一横:“你我早有约定,若有朝一日正邪对立,我决不让侠义道伤你分毫,那时我还不知你是……因而做此自不量力之言。”他顿了顿,将沧海君三字咽回腹内,“这一次算我还你,我再保不了你了。” 玉玄子眉毛一挑:“知道他是魔教还做出这等约定,果真不分好歹,不分黑白忠奸。” 林故渊不理睬他,对玉虚子俯首一拜,淡然道:“我应战。” 夜愈发深了,山风寒冷刺骨,昆仑山月色空明,烂银般的月光将众人拖出长长阴影,那影也随风颤抖。 林故渊持剑在手,自带一股涤心洗尘的泠泠寒意,持剑作揖:“请指教。” 闻怀瑾率先出列:“小豆子,你我自小为至交好友,我现在却半点不明白你的所思所想,既然言不投机,不如痛快一战,来,师兄会一会你。” 刚待拔剑,陆丘山忽然绕出,伸手将他挡在身后:“怀瑾,你剑法高我一筹,我先来陪故渊师弟过上几招。” 玉虚子一派八风不动的威严气韵,淡淡道:“比武切磋,点到为止,不可随意伤人,若致人重伤或取人性命,判输。” 第92章 他若有所指,眼锋瞥向林故渊,林故渊心中一痛,心道:师尊把我当成了什么人,我宁肯自己去死,也不愿伤及兄弟朋友,难道就因结识了谢离,他们对我连这一丝信任都没了吗? 陆丘山长眉舒展,一派端雅风度,与林故渊各自跃上一块山石,两条萧飒人影当风而立,互相一拜,同时拔剑出鞘,后足点地,高跃而出! 林故渊三招连出,上下左右一连十二剑刺往陆丘山胸前诸穴,他习惯了与谢离这等高手对招,一招尚未刺出,心中便闪过二三十种变数的拆解方法和数十种变招策略,两耳不闻外事,双眼不见别物,视野之中只有陆丘山的一举一动,好似放大了无数倍、放慢了无数倍,再细微的动作也逃不过他的眼睛,眼见陆丘山仓惶应对,只觉感动,心道:师兄还是信任于我,否则怎会处处相让? 他不知陆丘山并非故意相让,他下山数月,期间屡历奇事,武功于不知不觉中大为进益,陆丘山早已不能像从前那般应对自如,林故渊却仍以过去两人对垒的情势来揣度彼此,三五招之内,竟将陆丘山逼得接连后退。 只听当当格挡之声不绝于耳,陆丘山方寸已乱,汗水涟涟落下,玉虚子冷眼旁观,突然喝道:“丘山,出掌!攻他左肩!” “是!”陆丘山一掌挥出,玉虚子所指位置及其刁钻,林故渊剑已刺出,回剑不及,只得同样举掌相抗,两人掌心相击,顿时罡风四起,陆丘山只觉一股澎湃内力自双掌相接处灌注而来,立即运起内力相抗,可师弟送来的这股内力极其古怪刚猛,挡住一股,后续层叠如水波接连不断,一圈圈扩散,一股接着一股,一波更比上一波强劲难御,在体内横冲直撞,不仅不随时间减弱,反而越叠加愈是凶猛,自内部发力,震得五脏六腑如要裂开一般。 第95章 围剿之一 他手捂胸口了连退数步,痛的紧皱眉头,惊诧道:“故渊师弟?” 林故渊一心求胜,不疑有他,旋身回剑再攻,陆丘山心如针细,只顾着研究师弟体内的怪异内力,一个躲闪不及,双手交替之时露出一寸空隙,林故渊眼明手快,举剑便朝陆丘山手腕太渊穴刺去,心道这是基本招式,既直且平,只能用做虚招,这一剑刺出,师兄必然以‘空无意式’翻腕去挡,手肘内翻,剑横于前,便可趁机将师兄手中之剑轻轻挑开,以巧取胜。 当即身随意动,挥剑而出! 陆丘山心思不在比武之上,只听当啷一声,他长剑脱手,握着自己手腕,连连后退数步,卓春眠啊呀一声惊叫:“丘山师兄!” 鲜血从陆丘山指缝滴答流淌,他缓缓移开左手,只见他右手腕被活活剐开一道深深伤口,鲜血嗤嗤喷溅,素白袍袖被血染透。 闻怀瑾箭步上前,捧着陆丘山手腕,冲林故渊吼道:“你做什么!” 陆丘山出了一头汗,仍不愠不怒,温声道:“只是皮肉伤,是我一时走神,未伤及要害,无妨。” 闻怀瑾双眼通红:“什么外伤,再往右一寸,你这只手便要被他斩下来了!” 卓春眠为陆丘山点穴止血,打开药箱取药包扎,林故渊望着眼前景象,脑中一片空白,冲口而出:“为何不躲?” 陆丘山脸一红,依旧维持儒雅气度,轻道:“师弟剑法精进,是我技不如人。” 他语声平和,目光却只在林故渊和谢离之间来回游移,仍惊诧于那一掌所的激昂内力,又震惊又疑惑,心说昆仑派明生心法内力纯正平宁,哪有这等至刚至邪的凶猛内力? 师弟所使的这股激荡凶戾的内功,为何与前日上山挑衅,曾不轻不重打了他一掌的那位风雨山庄史庄主有三五分的相似? 他是旁观者清,用余光瞥向玉虚子,见玉虚子独立在树下,面容苍白,狭长凤目紧盯林故渊的一举一动,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心里忽然一动,暗道:玉虚师尊正因与史家二位庄主过招才受此内伤,难道他也发现故渊师弟所用武功有些古怪,因此才命他当众出手?这么说来……这场比武难道只是个幌子? 血仍在淌,闻怀瑾一把抽出长剑,高跃而起,陆丘山心思缜密,喊道:“怀瑾,别冲动!” 闻怀瑾在气头上,哪里听得进去?他持六两金在手,柳眉倒竖,一股斩妖除魔的宁劲儿,恶狠狠地朝林故渊飞来:“看招!” 黯淡月光之下,剑刃滚着一颗淡金的光珠,在剑尖化作一道刺眼锐芒,林故渊回身闪避,闻怀瑾却动了真格,出手便是杀招,剑带内力,招招要人性命,林故渊不得不尽力相抗,惊道:“怀瑾,你真要杀我?” 闻怀瑾愠怒:“从前我有多信任你,现在便有多失望,师弟,你一日不与这魔教划清界限,你我便一日为敌。”二人拆了二三十招,林故渊稳住步伐,绝地反击,渐有压制之态。 玉虚子见形势不好,再次开口提点,只听当的一声脆响,双剑交错,两股内力在剑上相抗,闻怀瑾已然不敌,被逼的接连后退,后足抵住一块大石,凤眼一眯,喝道:“春眠,随我拿下这魔教走狗!” 卓春眠扶着剑柄,犹豫着不肯动:“比武过招,哪有以二对一的道理?” 玉虚子厉声命令:“上!助你师兄一臂之力!” 林故渊心头绞痛,惨然笑道;“原来师尊是打定了主意要弟子性命,那又何须多此一举……也罢,师父如我再造父母,我便拿命还他罢!” 玉虚子脸色阴沉,戾色更重:“春眠!” 卓春眠不敢违抗掌门命令,持剑从另侧攻入,林故渊一人迎战两人,一边是怀瑾和春眠配合进攻,一边玉虚子不断提点,相当于以一对三,凭着一手精妙剑法,竟力战成平局。 玉虚子眼看怀瑾和春眠二人联手仍不占上风,暴喝一声:“孽徒,你还不醒悟!”亲自纵身飞来,高高举掌,一掌劈向他胸前,林故渊哪里敢躲,恍惚间竟觉一阵轻松,胸前中掌,剧痛过后,踉跄着连退数步,噗的喷出大团血雾,面孔煞白:“师尊,师尊身上有伤,不可妄动……” “孽徒,还手!” 玉虚子举掌再攻,只见一道黑影挡在林故渊身前,谢离不知从何处而来,想也不想挥掌迎出,二人掌力惊天破地,只听砰的一声巨响,双掌相接,以硬碰硬,霎时劲风四起,浩浩真气如浪如墙,一圈圈向外冲击扩散,波纹所到之处蒿草尽皆倒伏,大树哗啦摇曳,枯叶乱草风中狂舞不绝。 二人各退三步,四目相对,鬓发飞扬,皆是杀意大盛。 林故渊以剑尖撑地,抹了一把唇边血迹,推向谢离左肩,沉声道:“我答应了师尊,你不要插手。” 谢离回头看他,眼神既悲伤又温柔:“傻子,你还没看明白?你师尊根本不是要你规规矩矩打三场,他等的是我,别硬撑了。” 他抬起头,漆黑眼仁如两颗蒙着寒雾的黑石子,冷冷望向玉虚子:“够了么?” 玉虚子一挥银紫袍袖,聚气收功,道:“够不够,你说了算。” 闻怀瑾和卓春眠相继落地,与陆丘山站成一排,三人交头接耳一阵,皆是欲言又止的样子,六道灼热目光,齐刷刷向林故渊投射而来,陆丘山的手腕包着药棉,轻轻摇头叹息:“师弟,你为什么要……” 一旁的玉玄子目露凶光,恶声质问:“林故渊,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话说!你还不承认投靠魔教?” 这几人仿佛约好了一样在打哑谜,林故渊被他们有口难言的样子激怒了:“你们到底什么意思?”他质问陆丘山:“师兄,我平日最敬重你,有什么话请直言相告。” 陆丘山迟疑道:“故渊,你真的不知道?” “不知什么?” “方才你我交手,我察觉你身上一股刚猛内力,绝非我们昆仑派内功心法,请问这内功从何而来?何人所授?” “我身上的内功?”林故渊轻皱眉头,想到谢离所授功法,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走投无路之时确实曾习得一门外家内功抵御身上奇毒,武功路数也确实偏于刚猛,有何不对?” “是为抵御奇毒?怪不得。”陆丘山恍然道。 林故渊沉下性子:“师兄有话,但说无妨。” “我只是猜测,若猜的不对,请师弟不要见怪。”陆丘山的眉毛向下弯成柔和弧度,“还记得前日在兼山堂,你曾说风雨山庄二位史姓庄主勾结魔教,滥杀年轻女子,用于偷练禁术,可你方才所用内力,为何……为何与那史庄主如此相似?” 林故渊倒吸一口凉气,猛地望向谢离,电光石火之间,来龙去脉忽然通透——史可追那半人不鬼的样子犹在眼前,皆是被聂琪半部歃血书所害……魔教长生老祖留下的不传功法,歃血术! 他险些忘了,谢离是魔尊啊! 他回身一把扣住谢离的手腕:“你说清楚。” “说清楚?”谢离的笑里带了一丝悲恸意味,“你如此聪慧,还用问么?” 第93章 他突然仰头桀桀大笑,笑声狂浪不羁,直冲九霄,惊得林中飞鸟冲天而起,众人皆是警觉,几个小辈已经手按剑柄,随时准备伏魔,他的笑声却戛然而止,眸光忽转寒凉,狠狠地注视玉虚子:“什么打赢三场就放我下山,你不就是想告诉他这个么?何必乔张做致啰啰嗦嗦,对,是我教他的,其中内情他一概不知,不知者不罪,不必跟他过不去。” 陆丘山对谢离拱手道:“歃血禁术现于江湖,实为不祥,阁下请给我师弟,给我们昆仑派一个说法。” 谢离露出绝望神色,稍一踟躇,奋力将林故渊搂在怀里,越抱越紧,好像沉在一口不见天日的深井里,望着头顶圆而亮的天空……他在林故渊耳畔絮语:“给我亲一下,故渊,再给我亲一亲,我的心好疼,骨头好疼,全身的血都要烧起来了。” 一抹诡异的红无声无息爬上他的眼尾,让他全身笼罩一层吊诡之气,林故渊呆如木人,盯着他的眼睛,一幕幕不得其解的画面从眼前闪过,谢离连日来的怪诞表现,强到连孟焦都节节败退的内功心法,在农舍一夜的处处诡谲,方才孟焦发作,他在朦胧时摸到的满手鲜血,师尊诊脉时的阴鸷面容,陆丘山等人的警惕和失望…… 这门心法刚猛难驯,稍有不慎,便是走火入魔,万丈深渊。 他想发怒,可愤怒的火苗还没升起就被四面八方涌来的温柔浇熄了,他想质问谢离,可心里又酸又疼,犹豫许久才伸出了手,指腹擦过他的眼角:“是反噬?严重么?你怎么不告诉我?” 第96章 围剿之二 谢离攥住他的手,仿佛抱着的不是处处被围追堵截的戴罪弟子,而是寻觅千年的一件稀世珍宝,死死握在手里,生怕一放松就让别人抢走了。 他把林故渊的手放在唇边来回亲吻,从手心到手背,从指节到他指甲尖,眼底翻滚的乌云浊浪渐转平和,他缠着林故渊的手指,低声道:“我传你的仅是第一重功法,于你身体有益无损,放心,我不害你。” 林故渊的眉头皱得更紧:“我没问你害不害我,我问你反噬严不严重?” “不碍事。”谢离笑了笑,“你就这么让我亲一亲,一点都不疼了。” 闻怀瑾目睹他俩当众缠绵,越看越是怒火中烧,声色俱厉道:“他骗你修习魔功,你还跟他拉拉扯扯!” 林故渊埋首在谢离的臂膀里,转头微微一笑:“怀瑾,魔功若不用来杀人,而是用来救人,也是罪无可赦吗?” 闻怀瑾道:“他是魔教中人,怎么会不杀人?”林故渊道:“你们围着他折腾了大半宿,你看见他杀谁了?” 闻怀瑾一时无言。 卓春眠盯着谢离,犹豫许久,摸着药箱从角落里踏出一步:“前辈,你心神不宁,面色极差,观之有走火入魔之兆,如果信得过我,我可以试试……” 闻怀瑾剜了他一眼:“给我回来,我看有病的是你。” 玉玄子见林故渊冥顽不灵,还与那魔教有关系转和的势头,愈发怒不可遏,对玉虚子道:“师兄,这逆徒仍执迷不悟,我去点醒他!” 玉虚子摇头制止,对林故渊道:“事到如今,你仍不肯下手杀他?” 林故渊看看谢离,凄然道:“师尊,他虽为魔教中人,但徒儿与他相识数月,从未见他杀一不该杀之人,也从未见他作恶江湖,徒儿实在下不了手,望师尊恕罪。” 玉虚子听完他这番剖白,长叹一声:“你在昆仑山这么多年,桩桩件件都让人无可指摘,这一次却让为师失望至极。”沉默半晌,忽然一挥袍袖,淡淡道:“心大了,昆仑山盛不下了,走吧,下山去吧。” 林故渊猛的抬头:“师尊?” “你勾结魔教,死不悔改,昆仑山再留不得你了,否则传遍江湖,让我们昆仑一脉如何在武林立足?”玉虚子道,“脱了这身衣服,带着你这妖人,下山去吧。” 陆丘山和卓春眠几乎同时叫道:“师叔,请三思!”连闻怀瑾也面露不忍之色,唤了句小叔叔。 玉虚子冷冷道:“思什么思,劝什么劝,你们要为他打抱不平,你们也一起走。” 林故渊扑通跪倒,抓着玉虚子的衣角,嘶哑着喉咙呼唤:“师尊……师尊待我如父如兄……” 玉虚子拂开他的手,依旧是千里冰封的表情:“我为一派掌门,执掌门中戒律多年,不能允许昆仑山中有人与魔教牵连不断,你且去吧,何时想明白了,把他一剑杀了,何时再回来。” 说罢往后一退,泠然道:“在你悔过之前,别再说是我徒儿,记住你今日所说的话,若让我听说你在江湖跟这魔头为祸四方,为师亲自杀你们一对。” 林故渊呆呆的看着他,悲痛到了极点,竟然身心木然,许久才发觉脸颊一片冰冷,是流了眼泪,被刀子似的寒风割得生疼,玉虚子的高大身影隔着一层水雾,成了发着白光的塑像,他端端正正磕了个头:“林故渊不肖,叩谢师尊二十年养育之恩,从今往后,出入江湖,常思己过,常念师恩……” “别说了。”玉虚子截住他的话头,一挥手,“春眠,丘山,来,给我把他这身道袍脱了!” 卓春眠和陆丘山两人愣着不动,你看我、我看你,直到玉玄子咆哮出声,两人才拖着步子蹭过去。陆丘山打量着林故渊那张端肃面孔,一声师弟叫出口,眼圈就红了。 “不劳烦师兄动手,我自己来。”林故渊道,三两下卸除了身上的银甲和外袍,只穿着单薄的雪白中衣,双膝着地,对玉虚子远远磕了三个头。 昆仑山的夜晚太冷了,烈风胡乱抽打着人的身子,饶是有最上乘的内功相抗,仍是挡不住刺骨的寒意,他久久跪在地上,泪眼婆娑地目送一行人的身影逶迤而去,直到消失在白雪皑皑的山路尽头,再看不见了,仍不肯起身。 谢离脱了外袍,将黑色袍衫披在他肩上,把他连人带衣紧紧裹成一团,林故渊略微偏头,闻见那衣服上散发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血腥气。 谢离温暖的手从衣下伸来,握住他的手:“走,下山。” 没有独自经历过风刀霜剑,就不知道亲人朋友看似云淡风轻的外表之下,曾为自己挡下过多少不堪。 他浑浑噩噩,明知师尊既不杀谢离,又没把他在思过堂关到天荒地老,是有意成全,可是心里痛如刀绞,他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的跋涉,好似被那稀薄的冷风抽干了魂,不知是怎么走下的昆仑山。 隐约记得谢离一直揽着自己肩头,越揽越紧,快把他勒得喘不过气,他只得仓皇地抬起一双狭长的眼,低声央告:“你不要逼我,你们都不要再逼我。” 谢离惊讶地看他,瞧见他那张清俊面孔,痛苦不堪地紧皱一双长眉,半是苦楚、半是哀求,再不似平时的冷面薄情,这才想到他虽是倔强脾气,也不过是个资历尚浅的江湖后辈,白纸一张,良善可欺,突然遭此大难,一副人生尽毁的悲恸样子。 他觉得好笑,人生的苦长着呢,这才到哪里,但又从心底漫上一股怜爱之情,松开了搭在他肩头的手,佯怒道:“我是怕你心有旁骛,走雪路摔了——小兄弟,你听听你方才说的是什么话,我要讨你做老婆也不争一时,要在这时逼你,我还算是个人吗?” 他叹了口气:“原是想博你同情,不料害你落到与我同命相连的境地,就算你突然转了性子要投怀送抱,我一时半会也不敢要了,这不是趁人之危嘛,这事老子还真干不出来。” 林故渊不发一言,高挑修长的一条人影,迎着风雪,慢慢地走,眼睫毛积了一圈冰碴子。 谢离跟在他后头,一味地劝:“你涉世不深,经历的少,眼干净,心也干净,要论是非善恶,我倒不怕你扯大道理,但论起师门情义,我又比你强出多少?今日这事是我莽撞在先,若不是我方才一味挑衅,你师尊不至于此。” “我是一时冲动,你知道我这个人,半生福泽全坏在一张嘴上,又爱争强斗勇,我怎知道昆仑臭道士一个个如此古板固执,竟然真为了个不相干的外人,把自家弟子赶出山门,此事若是在我们天邪令,仇敌打上门来,大家都只跃跃欲试与他挑战,死便死了,若侥幸不死,还能坐下来喝一场大酒——“ 林故渊停也不停,谢离摸不透他心中所想,更是着急,连声道:“故渊,你若实在痛心难过,你便将我捉回去,诚心向师尊认个错,他定会原谅你,师徒之情如舐犊情深——说了这么多话,你倒是理我一理,你不理我,我心里好生焦急。” “捉你回去,你怎么办?”林故渊突然停住脚步。 “我么,我自然逃得出来,凭你们昆仑派的本事,倒还困不住我。”谢离嘿嘿直笑,终于盼到他开口,立刻显露本相,只想逗他多说几句话,好过他把心事都憋在心底。 林故渊扫他一眼,只淡淡道:“算了吧,捉了又跑,猴戏似的,你少闹一场,算作为我积德。” 第94章 那目光太清明,一下子就把他看透了,谢离顿感一股无言尴尬,摸着鼻尖讪笑,“哎呀你看这昆仑山,雪可真厚。” 二人再不说话,齐头并肩,又不知走了多久,林故渊忽然驻步,回头眺望那白雾缭绕的雄浑山脉,轻道:“今夜之事,好生蹊跷。” 谢离愣了一瞬,见他神态如常,不知是真的恢复了情智,还是性子太过坚忍,心里竟有一丝敬佩,顺着他的话想了一番,道:“确实如此。” “你那位玉玄师叔,怎么如此恨你?我瞧的出来,你师门上下都在袒护你,连那乱吠小狗,不,不,你那位闻师兄都嘴硬心软,唯有那老东西是真心实意想要你的命。” 林故渊吐出两个字:“陈远。” 他摇头道:“原是我当初太不近人情,早知如此,那一夜我该好好劝他,启开一壶好酒,陪他说话,以他的敦厚良善,再不会误入歧途。” 他轻轻叹息,当陈远师兄得知他们三人已尽数交代实情,自知再无颜面留在度过大半生的地方,前路茫茫,从头开始,不知是怎样的迷茫绝望,而当日的他,竟全然不能体会。 谢离握住他冰冷的双手,放在唇边吻了一吻。 林故渊看着他,忽然觉得一众师兄弟打坐练功读书的生活好生沉闷,一阵神思恍惚,叹道:“谢离,你这样率真有趣,若有朝一日,江湖再无正道邪道之分,他们能认识你,定会讶异,世上竟有如此快活的日子,竟有如此鲜活精彩的人生,如此才不算白活一回。” “别了,别了,我已发毒誓,此生再不与道士结交。”谢离打个寒噤,林故渊笑了一笑,并不争辩。 第97章 下山之一 两人在山坡背风面找到一片幽宁海子,没有积雪,倒是有条冒着热气的天然地裂,形成一处小小山坳,遮风避雨,可以暂时歇脚。 谢离拾来苔藓干草,生起一堆篝火,两人并肩坐在湖边,静静望着地平线升起的一线淡蓝曦光,听着呜呜风声,各想各的心事,林故渊忽然转头:“沧海君。” “哎?”谢离好一阵子才明白竟是在叫自己,眼底慢慢浮出讥诮的笑,那笑里又透出极深的温柔,轻声道:“在呢,少侠什么吩咐?” 林故渊道:“我想喝酒。” 他从后腰解下酒葫芦,递了过去,“暖暖身子。”林故渊随手一掂,“不够。” 谢离奇道:“真是开了眼了,这还不够,你要喝多少?” “好想醉一场。”林故渊缓缓躺倒,枕在谢离膝上,痴痴地凝望他面孔,举手抚过他的额角鼻梁,叹道:“只这一次,只这一夜,我不当林故渊了。” 谢离笑道:“那你要做谁?” 林故渊的把目光移向他身后的苍蓝天宇,出了一会神,道:“回到我小时候吧,那时我还未上山,是个小孩儿,整日在村里乱跑,随心所欲,无知无觉。”他缓缓将身体蜷缩成一团,低声道,“我好想我娘。” 谢离抚弄他的长发,摸弄他的肩头,只觉得膝头一片冰凉,往林故渊脸上摸了一把,一手的水渍,他心中震撼,连声呼唤:“故渊,故渊,你哭了么。” 林故渊只是压着呜咽,无声无息,肩膀轻微耸动,玉石般的面孔,一连滚下串串眼泪,谢离见他凄楚难挨,不由满心悔恨,俯身将他抱在怀里,温声哄他:“我陪你回家看一看吧,你可还记得他们姓甚名谁,家住哪里?” “十年前往南方投亲去了,从此不知去向,不知是否仍在人世。”林故渊道,“不想去见了,槛外之人,不念过往,只看将来。” 谢离心中感喟,伏在他身上,叹道:“故渊,我在这世上,也只你一个了。” 两人皆是无言,沉默许久,谢离忽然起身,林故渊道:“你去哪儿?”谢离瞪他一眼,道:“去给少侠沽酒。”林故渊道:“崇山峻岭,去哪里沽酒?”谢离道:“你管我呢,我自有酒鬼的办法。” 一直等到快睡着,听见附近草丛哗哗摇曳,有人分枝而来,谢离左右手分别拎一只硕大漆黑的酒坛子,咚的往地上一放。 林故渊道:“怎么去了这样久?” “这太阳还没出来,人都在被窝捂着,我跑了好远的路。”谢离笑道,“这一阵子你们昆仑山惹了好些是非,山下村子鸡犬不宁,我挨家挨户敲门,吃了好些闭门羹,挨了好些恶婆娘的骂,才找到一户胆子大的,买了这两坛自家酿的米酒。” 林故渊看看那酒坛子,再看看谢离,总觉得哪里不对,狐疑道:“真是买的?可曾——” 谢离啧道:“你还说!偏你提这蹊跷要求,你的话我怎敢不从?那些恶婆娘骂得凶着呢:‘这才什么时辰,你作什么妖,再不滚我放狗咬了——’” 他嬉皮笑脸的尖着嗓子,学起村妇骂人的架势,逗得林故渊的微微一笑,谑道:“我家小娘子吩咐了,不准杀人放火,不准残害忠良,若有朝一日我家祖坟冒了青烟,你想通了肯做我的人,我便把你这一万条不准写作家训,贴在魔教总坛门楣上,来来往往先念它一百遍,背不烂熟,不准进门,易临风那厮首当其冲。” 他边说边启开酒坛,哗啦啦倒了两盏酒,递给他一盏,促狭一笑,唤他小名:“小豆子——” 林故渊霎时红了脸,咬牙道:“你浑叫什么!”谢离神情复杂,呆了片刻,恨道:“怎么,你师门人人叫得,我叫不得?我真嫉妒他们,你对他们每一个都放心不下,唯独对我,半点不肯疼惜。” 林故渊又想气又想笑,道:“你沽来的是酒么,怎的好浓一股醋味。” 谢离却认了真,往他耳畔道:“都怪我胡作非为,害你再回不了师门——故渊,无论你信与不信,今夜见你之前,我已下定决心再不烦你,一生一世再不见你我也做得到,可一看见有人跟我抢,我就像条疯狗一样。” 他目露凶光:“玉虚子那鸡贼东西,他放了你的人,可只要你一日心有愧疚,你便一日不能与我痛快欢好,我也想找些什么拿捏你,让你为我心痛后悔,可是看你为难,我心里又难受。” 林故渊道:“别说了,谢离,别说了。” “好,不说了,从此我只当你是我一知心小友,除你允准,我再不让你难堪。”谢离把酒碗递进他手里,干脆道,“喝酒。” 林故渊双手捧住,一饮而尽:“不醉不休。” 说不醉不休,真是不醉不休,林故渊来者不拒,酒到碗干,谢离为他倒一盏,他仰头喝一碗,看得谢离啧啧称奇,十七八碗下肚,只面色微微酡红,又七八碗,才有了微醺之色。 谢离本以为他不知酒力深浅,不出半个时辰必定醉若烂泥,林故渊生的俊美,届时粉面桃腮,投怀送抱,如在风雨山庄密室一般,岂不美哉妙哉?不料十七八碗下肚,自己也有了六七分醉意,晕荡荡由他发疯。 林故渊疯的自成一格,一身烦恼都放诸脑后,摊开手脚躺在雪地上,摆成一个“大”字,双目明亮,嘻嘻而笑:“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我终于知道你以前为何成日烂醉,三两黄汤下肚,昏昏沉沉,再无烦恼,真痛快。” 他翻身起来,将酒碗与谢离一撞:“与尔消愁。” 酒过三巡,身暖人燥,林故渊连叫好热,脱得赤条条,一头扎进湖里,抱住岸边一块嶙峋山石——他看谢离只是发呆,摸了枚石子往他身上一丢:“喂,左掌教,你下来陪我。” 他把湿漉漉的头发提在脑后,袒露结实胸肌,嘻嘻笑道:“昆仑山有好些这样的湖,从小我便喜欢玩水,但师门规矩谨严——” “凡我昆仑弟子,举止端方守礼,不可大笑、喧哗、骄纵、言行无状、以下犯上,不可贪睡,不可饱食,干脆不可吃饭、不可拉屎——” 谢离坐在湖边,冷眼看他胡闹,林故渊撩起一大捧水,兜头兜脸朝他泼过去,谢离不加防备,吃了一记偷袭,满脸水珠,剩的半碗酒泼将出来,也遭了秧。 林故渊哈哈大笑:“左掌教你好拙的身手,怎配当那叱诧武林的魔教走狗?不如、不如你拜我为师,我带你行走江湖,好好见见世面。” “疯了,真是疯了,本以为神仙下凡,不料是个悍妇。”谢离抹了把脸,伸手拉他,笑道,“酒后真气发散,外邪易入,水里凉,出来吧,当心冻坏了你。” 林故渊借力跃出,□□躺在雪里,一把乱发,雪白肌肤,与冰天雪地融为一体,不觉羞耻,反倒酣畅淋漓,谢离守着篝火烤衣服,看也不想看他,朝他抛去一件外袍:“穿上,这像什么样子。” “你以为我不知道?若非孟焦作恶,你只会笑我迂腐愚蠢,怎会多看我一眼?你喜欢那般羞答答的美人儿,最好不肯理你,要你围着她转,我偏不是。”林故渊两手枕在脑后,仰头观天,只是冷笑,“昔日刘伶醉后裸身于室,以屋室为裤衣,客人讥他,他却问诸君为何入其裤——”他猛地翻身,口出狂言,“今日林故渊以天地为裤衣,我倒想问你,你拿着那件臭皮囊,钻到我的裤/裆里作甚!” 第95章 他把衣袍朝谢离的脸扔了回去,谢离吃了个憋,眉目冷峻:“酒疯发够没有?再闹,我要恼了——” “恼了又怎样,你这人恁地扫兴,最多不过把我杀了,那又怎样了?你要杀我,师尊也要杀我,我兄弟手足、武林同道都要杀我,这话我听多了,又何必在意?” “越说越不像话,我自诩天下第一疯癫人,竟不如林少侠万分之一。”谢离咬牙切齿,“你哪里还像个名门弟子!” “哪个名门弟子会倾心魔教掌教?”林故渊眼中一黯,“师尊所言半点不错,我心里这样多颠倒妄想,哪点像个名门弟子?” 他抬起两条水淋淋的手臂,吊住谢离颈项向下一压,呵气绵绵:“你一天到晚任性胡闹,好的坏的你都要招惹,你全不在意,却搅得我心乱如麻,搅得我日夜不宁,你懂什么,你懂什么?” 他来抢谢离的酒碗,谢离那双沉郁黑眸盯住他,故意仰脖灌一大口,含而不咽,当他的面,哗啦将剩下大半碗酒扬手泼至地上。林故渊被断去后路,望向他的嘴唇,心一横吻了上去,从他口中度过一缕甘香酒液,一人一半咽了下去,颤巍巍吸一口气,捧住对方的脸来回亲吻。 谢离岿然不动,手指抚摸他结了冰的发梢,轻轻一碾,那冰渣便化了,凛冽寒风,冒着温软白气。 “我不懂?” 第98章 下山之二 他目光旷远,空落落地望向地平线的一道白光,浮出一段空茫记忆,淡淡道:“故渊,离开天邪令的那一晚,我召集大家喝了一夜的酒,说‘你们一个个都爽爽快快的,别弄那副哭丧样子’,那晚每人都红光满面,不积堂的笑声把天顶都快震塌了,我把一个空酒坛子在地上砸的稀碎,走到门口,‘老子忍了这么多年,终于可以自由自在,都别送,我嫌烦。’不料走出去就哭了,躲在对面山崖的一处壁枭栖息的石洞里,对着总坛的方向流了一夜眼泪,直到一轮红日喷薄而出。” “至今忆起,仍心如刀割。”谢离道,“同是下山,你比我强的多了。” 林故渊听得怔忡,埋在谢离肩颈窝里,细嗅他衣上淡暖人气,酒酣耳热,已是口齿不清:“我一直想问……你当年、你当年为何,为何要把天邪令让给聂琪那般心性狭窄之人……” “他……”谢离笑容苦涩,沉默良久,将将有了些倾诉的渴望,却听耳畔呼吸沉重,转头一看,肩头的人已经睡熟了。 那凛如霜雪的人卸去防备,黑发任意铺陈,一片鸦羽般沉甸甸的浓黑,竟有些华丽的味道。 他脱去外衣,仔仔细细裹紧林故渊,横抱他走进温暖地缝,背靠山壁坐下,找了个还算舒适的姿势,让他枕着自己腿继续安睡,低头盯着他的睡颜——他捏住林故渊的下巴,靠近那柔软薄唇,闻见淡薄的酒香,忽然心生杂念,粗粝的手滑进他衣袍,往那流畅的胸膛轻轻抚摸,很想发一回狠,可最终又合上了他的衣襟。 他忽然好生气恼,放浪形骸了那么多年,背负着世人恶意的揣测过了那么多年,内里还是个正人君子,心上人躺在他身边,他连亲一亲都舍不得。 一瞬间杀心再起,想把这一缕乱他尘心的羁绊彻底斩断,一个人回到四海八荒的寂寞里,可是不行,他连他一根手指头都舍不得碰。 魔教沧海君是这种人——说出去谁信? 他垂着脑袋打盹,任凭熟悉的醉意袭来,一时梦,一时醒,只觉身子裂成两半,一半是地裂深处的溽热水汽,一半是昆仑山的烈风如刀。 团团白雾蒙了他的眼睛,恍恍惚惚地睁开眼时,眼前的景象全都变了。 隐约觉得是梦,酒后酣眠,越睡越沉,怎么也醒不了。 梦里有一角翻飞的红衣,一看见那鲜亮如火的颜色,心就像被狠狠扎了一刀,氤了一身的血。 梦里的红衣少年已渐出落成大人的轮廓,肩和背都宽阔起来,脸上褪去了少年的浮肿和稚嫩,五官轮廓分明,神容冷峻,眼里的光说不出的狠辣卓绝。 是在天邪令总坛,黑衣黑发的男子——大约是二十来岁时的自己,与聂琪并肩而立,议事结束,两人齐齐转身,带着各自的人走出“枉死城”—— 他目不斜视,走路带风,背后的乌月刀闪着森冷青辉,易临风从一侧迅速跟上,昂着鼻孔,亦是目下无尘的轻狂模样,一柄钢骨扇在手里滴溜溜打转,欧阳啸日站在聂琪身后,双眼射出阴鸷的光,活像一条低昂头颅的王蛇,向他们的背影呲出毒牙。 他和聂琪在黑蚺像前停住脚步,相视一笑,隔着梦的虚浮,他看见自己嘴唇微动,笑容戏谑,饶有兴致的邀请:“好久不见,小琪,一起喝一杯?” “不得空。”聂琪弯着眉眼,他有一双顶好看的桃花眼,水润温恬,一笑总像在撒娇,他连杀人都是这副孩子气的表情,“忙的找不着北,谁像你那么潇洒。” 他大笑:“我要是忙起来,你就笑不出来了——” 聂琪的瞳孔放出危险的光,向后一退:“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你忙你的事,我喝我的酒,咱们俩互不打扰。”他的笑里多了一丝无奈,“整天防我像防贼,算计来算计去,我都替你累,你看,比上次见面又瘦了。” 聂琪不咸不淡的回答:“还是离哥哥知道心疼人。” 他俩相互敷衍,倒也是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样,背后两拨人彼此对望,眼中盘桓深深敌意,那恨藏埋心底,深入骨髓,似乎下一刻便要厮杀在一起,啃食对方的血肉。 九幽姥姥站在远处,一手拄着银杖,一手牵着一名双垂髫小姑娘,浑浊的眼里露出未卜先知的悲悯神色。 枉死城祭坛之上悬有一排风干人尸,洗旧的衣裳破如蛛丝,被风吹得摇摇摆摆,大睁着灰败的眼珠子,死不瞑目的脸…… 说来也好笑,这些细节当年他从未注意,倒是成了梦,隔着这些年醉生梦死往后回望,那些被遗漏的东西愈演愈烈,成了一壶保存不善的酒,在光阴里散发出一股酸苦的怪香。 已经到了你死我亡的程度,离他走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谢离在梦里攥紧了拳,是哪一段,是哪一天? 眼前白雾散尽,是一座歌舞升平的繁华闹市,城中有湖,湖上画舫往来,游人如织,是在扬州。 烟花三月的好日子,他来到城郊的河边,牵着马站在没及小腿的清澈河水里,认认真真濯洗刀口血迹,任马蹄踏碎了一河灿金色的阳光,末了脱下衣裳,坦露熟麦色的胸膛,把衣物往清水里一遍遍漂洗,红水顺流而下,颜色从深到浅,又由浅变深——他隐忍地皱着眉,从腿腹的肉里拔出一把淬了毒的短刀,咕嘟一声掷入河心,若无其事的将淌血的腿放入河里。 春日乍暖还寒,河水仍冰凉刺骨,荇藻痒酥酥的蹭着他的肌肤,疼痛让后背出了一点汗,也可能是被晒的,浑身浮荡着挥之不去的血腥气,仿佛经年累月的杀人、被人杀,那血浸透了皮肉肌理,成了身体的一部分。 刚刚了结一桩江湖恩怨,扬州徐氏作为天邪令的下属,近年蠢蠢欲动,公然违抗教主令,有不轨之心。他奉命夜袭徐氏祖宅,取了徐氏家主项上人头,如探囊取物——江湖有江湖的规矩,借了邪祟的势力换来了富贵荣华,就得听邪祟的招呼,谁容许他们暗度陈仓? 太阳升得高了,他走进一家酒馆,听见一桌客人议论纷纷。 “可知徐家惹了什么是非?一夜之间上下百口无一生还,老幼妇孺皆不放过,连年近耄耋的家丁和奴仆都惨遭毒手,一摞摞尸首码放在大门口,惨呐——” “小孩子一个个被摘去心肝,身旁涂有一行血书:沧海君取尔狗命——” “报仇不杀那厨子家丁仆役是江湖规矩,此等暴行,必非武林正经帮派,难道……难道……魔教已经卷土重来?” “嘘,恩恩怨怨,谁又知道内情?千万别乱说话,免得惹祸上身!” 他听得心头火起,抓起乌月刀转身就走,出门便放了信号:聂琪你给我滚出来! 当夜是一个乌云遮月的大风天气,红衣男子如约而至,黑发飞扬,衣翻红浪,独立檐头,扬起一双桃花眼:“离哥哥找我,有何吩咐?” “你为何跟着我,为何我前脚走,你就屠了徐氏全家,你自己做这心黑手狠的缺德事,为何要借我的名号——”他厉声质问,“聂琪,我们不是恶鬼屠夫!” “缺德?”男子的狂浪大笑刺破昏暗天宇,正逢一道银亮闪电劈开夜空,白冷冷的光照亮了他的半张脸,他吐出真言,不带一丝愧色,“沧海君啊,你有何‘德’可言?” 他忽生惧意,步步后退,聂琪步步紧逼,眼眸眯成蛇似的一线:“你忘了,你忘了我们当年是怎么活下来的,你忘了你手里葬送过多少人命,你坐上左掌教这把交椅,翻一翻手腕,武林就要震上三震——没人提醒你当年旧事,你就把自己当活菩萨了吗?别忘了,当年若不是有人替你做了屠夫,你以为你能有今日的宝相庄严?” 第96章 “离哥哥,我们是歃血结拜的兄弟,我们是一样的人,满手都是业债,这辈子也洗不脱了……” 乌月刀猛然出鞘,淡青寒芒一闪,冲红衣男子的喉咙猛劈过去! 聂琪凌空后退数十尺,衿带四散,旋身回眸,长发倏然一甩,攀上更高檐角,嘻嘻阴笑:“我派人跟着你,是怕你像当年一样心慈手软,害人害己……” “闭嘴!”他收刀回鞘,心头躁动,“那年你我皆是黄口小儿,根本不懂善恶是非,我们没得选!” 大雨倾盆而下,仿佛天破了个窟窿,豆大的雨点砸得身上生疼,聂琪怨愤的望了望天,含嗔带怒地睨了他一眼:“真生气了?要早知道你今日心情差,我就不来了,免得给你当出气筒。” 他那一袭红衣在雨夜里尤为夺目,甩了甩滴水的发,转头就走,他的背影与他的性情截然不同,形单影只,走在滂沱的雨帘里,看起来既柔弱又纤细。 第99章 下山之三 黑衣男子追上前去,一把抓住他劲瘦的手腕,“我看你不放心是假,跟踪我是真,你真以为你往我身边安插眼线,我都不知道吗——聂琪,你纵容欧阳啸日行凶,打压青木、逆水、幽土三堂,每日到我这里告状的不计其数!为了不与你起冲突,为了五行分堂能和睦相处,我能忍则忍,能避就避,不是因我怕你,是因为天邪令返回中原不久,令中人心不稳,一切尚需休养生息,你我若上决裂,渔翁得利的是谁,你心里清楚!” 聂琪脚步骤停,半回过头:“你以为避世不前,学着师父万事不管,就逃得过吗?” 他的嘴角往上牵动,笑容玄妙,“咱们这样多少年了?我做什么你看不惯,你做什么我看不惯,互相提防算计,别说是你,连我都累。可是一山不容二虎,我们两个中间,总要有一成一败……离哥哥,我知道你让着我,可这事不是小时候争一招半式的输赢,哪怕你不想争,底下的人还得依傍你混一个前程。” 天邪令被称为异端魔教,内部鱼龙混杂,是有那么一群心术不正的人围在聂琪身旁,他知道聂琪在怕什么,他俩性格截然相反,有朝一日他坐上教主之位,不会轻易饶了他们—— 他在睡梦中打了个寒颤,绷紧了全身的肌肉,只觉周遭一阵冷似一阵,他想醒,可梦魇太深太重,违背主人意志,没完没了的让他沉溺下去。 聂琪那张漂亮面孔露出狰狞神色:“既然你都知道了,索性咱们说开了,你也别口口声声说咱们是兄弟,我听着犯恶心,我恨死了你,要不是你,师父最重视应该是我——” 他渐有怒容:“聂琪!” 红衣男子显出不耐烦的样子,愈发尖酸刻薄:“我真不知你有什么好,让他们一个个都围着你转,因为你武功高?因为你每日带头瞎闹?我执掌圣金堂与业火堂,一年之内势力扩大了多少?可只要你在,不论我做了多少,根本就没人看见!” 他一字一顿道,“离哥哥,我跟你说句实话,这天邪令,只要你在一天,我就不好受一天,我不好受,就让大家都不好受……” 铮的一声阴戾刀响,这次,乌月刀结结实实格住了他的颈项,刀锋一晃便断去一缕漆黑的发,他的手背暴起青筋,喉咙里滚出一串闷雷的咆哮:“师父把天邪令交给我们,让你这么糟蹋,聂琪,你气量狭窄,阴狠善妒,搅得令中上下一团乌烟瘴气,你对得起谁!你自己说,你对得起谁!” 一丝恐惧从聂琪眼里猝然闪过,又被他压制回去,他太懂得如何利用这位师兄的恻隐之心,垂落了一双长眉,眼波向下,朝那刀锋一扫:“你真要杀我?横竖我是打不过你的……离哥哥,你忘了师父走前是怎样嘱咐你的吗?今日情景若让师父看在眼里,你知道他老人家该多伤心吗?” “离哥哥,我任性不懂事,时常惹你生气,你平生最敬师父,就算为他老人家的耳根清净,不要跟我一般见识。” 他哑口无言。 聂琪拿捏住了他的软肋,他看见梦中的自己忽然沉默,力气稍一松懈,聂琪已将他的刀推开一寸,轻巧地逃了出来,抬起那双姣好的眼睛,孩子似的撒娇:“你让让我,你也知道,咱们脾气天生不对付,你是自由自在的人,留在天邪令是束缚了你……” 他闭上眼睛,不忍心听下去…… 是了,那是师父临走前唯一的嘱托:为师膝下无儿无女,一向把你们当做亲生骨肉,你们师兄弟是万里挑一选出来的人,要取长补短,互相忍让,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守住天邪令——若真到了水火不容的一天,离儿,你是兄长,你素来性情宽厚,你让一让他,为师操劳了半辈子,别再让我为你们劳心。 那时他们还没走到今天这一步,都是明俊飞扬的少年郎,结了金兰,跪在师父面前盟誓,誓言随三柱青烟上达云天,说两肋插刀,说生死与共。 长恨人心不如水,当年他们被武林各派联手诛杀时从未萌生一分退意,却倒在了那冷铁铸造的令主位下,那高位哪里是寒铁?分明是烧红的火炭,教别有用心的人日日熬煎,转念之间,就已失却了本真的模样。 他从肺腑里发出一声叹息,望着对面的人:“你保证?保证对师父好,保证担起天邪令的担子,保证绝不苛责昔日朋友兄弟?” “我保证——”他拉长尾音,嗓音粘腻,“我发誓——” 他的衣角在狂风里猎猎飞扬,乌沉沉的眼里翻涌浊浪:“记住你说的话,若有一字违背,天涯海角,我必回来取你的命。” 一声惊雷将天地劈开,白亮白亮的夜,瓢泼似的雨,鲜红的鬼影立在他面前,像一个湿漉漉的血印子。 他在师父面前立过重誓,乌月刀不杀朋友兄弟,不杀骨肉至亲,“我一生所求,唯师父、师娘和小琪弟弟平安喜乐,咱们一家人圆圆满满。” “我愿做你们手中的刀,护天邪令发展壮大,护你们一世周全。” 从今往后,世上再无沧海君。 自己立过的誓,自己拿命去还,舍不得,却也不后悔。他喝一场世间最苦的酒,转身踏入了万丈红尘,走了一条人间最远的路。 聂琪的话犹在耳畔:只要你活着,他们那些蠢蠢欲动的心就按捺不下,天邪令的阴诡算计便不能停歇,我会对他们宣布你死了……至于教中一切,有我撑着,你大可放心。 天下之大,能去哪儿? 他天生是不羁的人,怎么肯守着一亩三分地终老?风流狂狷,爱玩爱闹,爱打抱不平,邀落花,赏明月,举杯酬知己,眼睛常带三分醉意,转眼知交一座城。谁也不知他来自哪里,姓甚名谁,只说是一红尘浪荡子,直到声名鹊起,簇拥者越来越多,对于他身份的揣测在酒肆茶馆的闲话里滋长发酵,他才乱了阵脚,慌不择路的跑。 到过阳关,去过大漠,看过残阳如血坠了山河,在浩浩烈风里喝过一壶混了血与沙的浊酒,牵马立在蓝雾缭绕的山巅,饮马高歌,山崖长啸,转过身去,又是孑然一身。 隐约记得也曾有过一个姑娘,在夏夜为他铮铮拨过琵琶,说愿意陪他四海为家,他纵声大笑,一把将她拉上马,不料出城不远便碰上天邪令的杀手,一场混战,扬沙蔽日,血流成河。那姑娘害了怕,他调转马头,把她放在城门口的大树下,退还了信物,用染血的手摸了摸她秀美的发,说“姑娘留步,在下去也” ——从此再没回过头。 他再不在同一座城逗留超过七日,再美的女人也只看一眼,越来越沉默寡言,醉的时候比醒的时候多,走了太多的路,换了太多的身份,告别了一波又一波的朋友与过客,别离太多,慢慢绝了与人深交的心。 他牵着马在西域街市慢慢溜达,突然看见一队人马奔驰而来,马蹄踏起冲天烟尘,领头的是易临风,那从来都目中无人的轻狂书生,寻他寻遍了天涯海角,衣衫褴褛,满眼仓皇,疲累到了极点,从马背上滚落下来。 陈年旧伤被撕开痂皮,他只是戴着一副可笑的面具,背着一只破竹筐,夹在四散惊逃的人群里,与他错身而过。 他终究放不下心,在暗处跟了易临风很久,一直护送他进了峨眉境内,看着他刀伤恶化,高烧不退,嘴唇暴起焦皮,在山脚一躺就是一天一夜。他躲在树丛深处,忍不住要露面,却见迎面走来一群姑娘,长裙长剑,飘若云霞,围着那书生议论了一阵,把昏迷的易临风带上了山。 后来过了很久,听说峨眉新任的掌门,那“小甄宓”江如月退了王侯公子的婚帖,出入江湖一身白衣,头上戴孝。 人生有欣有所遇,有终求不得。 他骑在马上,背对夕阳,摸出酒葫芦,仰头狠狠啜饮一口边塞割喉的大风,继续漫无目的往人间游荡。 都说豪杰潇洒是头顶天脚踩着地,可抛开那些浓如火焰的画面,沿着来时的路回望,一路尽是坎坷悲凉,大概有一种人,活着就是错—— 第97章 他在酣醉中醒来,抬起沉重的眼皮,篝火已熄,皎月初升,风卷细雪四处飞散,皑皑雪地映着白光,栖身的地缝却昏暗不见天日。 记得睡前已是黎明,睁眼又已入夜,起码隔了六七个时辰,身旁响起均匀的呼吸声,他闭目摸向身边的人,趁他熟睡未醒,把他拨弄到怀里用力搂着,一下下只亲个不停,男子的身躯坚硬温热,沉甸甸的一身筋骨,生就一张眉清目秀的脸孔,却总是锁着眉头,他把玩那双修长的手—— 少侠脾气硬,一双手也硬,谢离拿起来摸自己的脸,知他若是醒着,必然不服管束,只能趁他酒醉,偷偷占点便宜 第100章 下山之四 心思悠悠飘回到风雨山庄的地宫密室,一身红嫁衣的正道少侠,绷着一副淡泊面孔,送来一个极尽缠绵的吻,种种风马牛不相及的人和物拼在一起,却让他震撼如斯,至今想来仍觉好笑,即便是中了毒蛊,什么人会喜欢一个又丑又老,又脏又残的魔教驼子?他是有毛病么? 师父曾说,立身越是下作,就越看得清人世种种嘴脸,他常年乔装易容,惯看世态炎凉,拜了把子的兄弟尚且手足相残,他却咬了牙一意孤行,从刀光剑影里开辟一条血路,把自己硬是背出了少室山,一分悔意也没有,仿佛你救我一命,我便拿一命还你,最天经地义的事。 这人嘴硬如鸭,心软如豆腐,是有什么毛病么? 越回忆情愫越是缠绵,望向林故渊的眼神也愈是温柔牵挂。 林故渊眼皮一动,跟着醒了,一睁眼就看见谢离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容色似笑非笑,甚是古怪,募得皱眉:“你做什么?” 谢离急忙往后退:“不做什么,只是看看你。”又促狭道:“少侠可是醉了,发了好一场酒疯,真真是可怜可爱,我算是领教了你的厉害,以后再不敢与你一同吃酒。” 他以为林故渊又要恼怒,不料他像是习以为常,扎高头发,脊背闲闲倚着山岩,眯着眼睛,微愣了一回神。 谢离挨着他坐下,柔声问道:“睡了这许久,做梦了?” “嗯。” “梦到我了没?” “梦到我和怀瑾小时候——” 他俩几乎同时开口,谢离听完这句话,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手捂心口:“你这不分好歹的小白眼狼。” 林故渊乜斜他一眼,明明不带感情,可那一眼的时间长了些,眼梢偏转的幅度大了些,好似一尾小银鱼在清水里游弋而过,勾的人心头发痒。 “跟我说说,你们又怎么同门情深了?” 林故渊的嘴角往上一勾。 他曾是个爱玩又倔强的性子,儿时与闻怀瑾厮混一处,一个任意挥洒,一个养尊处优,带领师兄弟们到处贪玩胡闹,偷喝酒闹个酩酊大醉更不是一次两次,一回他因对剑谱理解不同,与玉玄子当众叫板,被师尊关起来打了四十板子,直打的他快死过去,整日整夜躺着,水米不进,唇焦口燥,奄奄一息。 他心气极高,便是死也不肯低头认错,不惜绝食以明志,玉虚来看望他,他强撑病体,傲然道:“弟子无错。”奈何身体虚弱,眼前一黑,险些昏死过去,玉虚摇头:“你对剑法理解无错,顶撞师叔却罪无可赦。” 他心中更是不服,油然而生一股少年意气,玉虚子带他去到后崖,指着崖上一株傲雪苍松,“以树比人,若不经风欺雪压,断其旁逸斜枝,便难有此苍劲临风之态。” 又道:“故渊你天资甚高,聪敏多思,然聪敏则逆反,多思则心志不坚,傲慢则不见他人之长,极易受左道所惑,若不思悔改,还不如那生性愚鲁之人,我罚你,是为惜才,是为让你谦虚自守,砥砺前行,将来于乱花迷眼之际仍能守住心中一份傲骨。你可懂?” 师尊不顾玉玄子等人反对,解他禁足,亲自喂以粥饭,为他擦身换药,恰逢他感染风寒之症,成夜里高烧不退,惊厥抽搐,牙齿打颤,睡梦中连连喊娘,师父那样严厉古板的人,日夜守着他,背着他四处求医问药,至今仍记得那温暖手掌放在额上,便如父亲一般。 他病好后便洗心革面,再不和怀瑾胡作非为,收敛了飞扬的性情,愈发沉稳寡淡,有些东西压制的久了,也就忘了。 谢离听他说完,仍是意犹未尽,叹了口气,道:“你啊,你不是性子冷,你是太能忍,吃软不吃硬,一头顺着毛捋的犟驴。” 林故渊道:“你我私下来往,互通消息,关乎整个侠义道的利益安危,天下武林绝不能容我,昆仑派一向持身清正,师尊为我派掌门,如此决定,自有他的顾虑,我也有我的顾虑。” “谢离,我在思过堂跪了一天一夜,半点未思己过,想的都是你,从我们认识开始,桩桩件件,从始至终。” 他紧抿双唇,生怕稍一失去控制,便要无遮无拦的吐露了心事,可话憋得太久,终要有个宣泄的地方:“我知道你好,可是空口无凭,辩也辩不出什么结果,我想、我想堂堂正正的——” 谢离道:“我活到现在,好的坏的都有过了,万事不甚在意——士为知己者死,你肯对我倾诉这些,我感动的很,从前我骗你瞒你,总是暗地里利用你助我成事,便是如今,你与我同路而行,也不过是被我害的无处可去,但从今日起,我向你起誓,我对你坦诚相待,再不逼你,我等着你,等到你心甘情愿的那一天,可好?” 魔尊是江湖响当当的一号人物,原是这般体贴备至,一本正经对他一名后辈说些低伏作小的痴缠话语,林故渊先是觉得他不遵礼法,后又想到谢离等一干魔教中人,个个稀奇古怪,率真烂漫,哪有一个懂什么前辈后辈的礼法规矩? 他脸色微红,偎进谢离怀里,再无二话。 洞外突然响起一阵悠然的歌声。 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著甚干忙。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且趁闲身未老,尽放我、些子疏狂。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 思量。能几许,忧愁风雨,一半相妨,又何须,抵死说短论长。幸对清风皓月,苔茵展、云幕高张。江南好,千钟美酒,一曲满庭芳—— 那歌声沙哑而空旷,在空山之间回响不绝,正是一天一地的潇潇大雪,悠缈苍茫,暗藏雄浑内力,一曲唱罢,歌者大笑而去。 两人听入了神,直到歌声止息才面面相觑:“是谁!” 神智虽早已清醒,酣醉后的身体却有些不适应,一步踏出,竟踉跄了一下,落在后面,抬头看见一道人影惊掠而过,大步踏过覆盖地面的松软白雪,一个脚印也未曾留下,人影越过山巅雾霭,转身之时,隐约看见那人蔽衣芒鞋,胸前一捧花白的胡子。 林故渊心里一动,猛然提剑疾走,一路踏过雪松和青岩,惊得雪团簌簌下落,朗声道:“前辈!前辈留步!” 那人立在山巅,缓缓回头,竟是一个满脸沟壑的耄耋老人,身如瘦鹤,须长二尺,面容清癯消瘦,却颇有慈色,戏笑道:“两只小猢狲嘁嘁喳喳好没礼貌,小老儿好好地睡着觉,你们又是你爱我,又是我爱你,又是你亲我一口,又是我亲你一下,亲热个没完没了,臊的咱一张老脸都没地方放,懒觉也睡不得啦!” 林故渊听见心事被人调侃,不由脸红,“晚辈与他有君子之约,怎会做那等、那等——” 他突然住口,疑惑地打量那古怪的布衣老者,心说他与谢离的谈话声小之又小,又是在地缝深处,怎么会吵得外面的人睡不着?再看向那老者,顿时明了——此人熟睡时能明察秋毫,想必内力极高,此时他所站位置与自己相隔百丈,一个在坡地,一个在山顶,隔着山里的大风和没头乱撞的细雪,声音借由内力平平送来,甚为敦正平和,多一分太过刺耳,少一分便听不清楚,竟如面对面谈笑风生一般。 昆仑圣域三千雪峰矗立云霄,苦寒无比,千山鸟绝,万径人灭,什么老人能来去自如,还有此充盈内力? 他和谢离交换一个眼神,当即丹田蓄力,将内力化入声音送了过去,朝山上的人远远作揖道:“晚辈林故渊,拜见苍南道长——” 这便是昆仑派真正的掌门人,道号苍南,此人数十年前遁迹山野,一直隐居游历,将门派事务尽皆转手给玉虚、玉玄、玉移、玉清四位玉字辈弟子,其中又以玉虚子主事,自己则做了个甩手老仙人,在江湖露面的次数一只手便数的过来,别说各门派都快忘了他才是昆仑派的正经掌门,连派内年轻一辈的弟子都不大认识他。 那老者手里提着一只烤红薯在啃,听见这声敬称,着急忙慌的将红薯往袖里一藏,抽出浮尘搭在臂上,故作姿态的微微颔首,“福生无量天尊。” 他穿着一身旧布道袍,到处打着补丁,十分不讲究,但颔首立定,一挥浮尘,竟也像是脏孩子洗了澡,自内而外透出一股仙风道骨的出尘之气。 林故渊急忙持剑作揖,苍南的脸一下子拉的老长,“姓林的臭小子,你行的是什么礼,怎么,有了小情郎就不认师门了么?” 第98章 他把浮尘往背后一插,一边擦胡须沾着的红薯屑,一边忙里偷闲翻了个白眼,“你瞧瞧你穿的是什么东西,我们昆仑山的小猢狲什么时候能穿成这样满山跑了?” 林故渊披着谢离的玄色罩衫,脸又是一红,心说方才他们在洞中谈话已被他尽数听去,再掩饰也是无用,苦笑道:“晚辈怎敢?晚辈所行不端,已经被师尊逐出门墙,实在不敢玷污师门礼数。” 第101章 旧地之一 苍南道人微微唔了一声,“逐出师门了,怪不得,那是可以不守我们昆仑山的规矩了。甚好,快收拾收拾,跟你这情郎下山过好日子去吧,老头儿还有事,先走一步。” 什么叫甚好?林故渊一头雾水,这说话不着调的老头儿真是昆仑掌门? 眼看着那老道要脚底抹油,他往雪地跪地一拜:“掌门师公——” 苍南道人摸了摸耳朵尖,回过头来,“呦,不叫前辈,又成了掌门师公,怎么,你舍不得我们昆仑派吗?” 林故渊这个头几乎将额头磕出了血,咬着牙,一字一句都像含着刀子,“晚辈自小在昆仑山长大,自幼蒙受师门大恩,心中实在愧疚,若能使师尊收回成命,故渊甘愿粉身碎骨……” “行行行,别文绉绉,我听着别扭。”苍南道人用小拇指抠了抠耳朵,话锋一转,“不就是想让我求求情,让你回师门吗,粉身碎骨你都愿意,就不能听你师尊的话,把你身边这什么知己至交一剑杀了?” 林故渊的脸一下子失去血色。 “师公怎知师尊是要我、要我……” 苍南道微微笑道:“你与他的话老头儿听明白了,你是既不忍心负你这小情郎,又不忍心辜负师门之义,两头为难,这中间必定是我徒儿横插一脚,棒打鸳鸯,是不是?” 林故渊低头默默不语。 苍南道人干脆的摇头,朝谢离一努下巴,“这事我管不了,你旁边这个若是一寻常人等,玉虚子定不会下狠心将你这得意门生逐出门墙,说罢,他是哪门哪派,师承何方?是旁门,还是左道?” 他目光笃定睿智,自有一股坦荡荡的率直之气,丝毫没有问询之意,倒像早已有了答案,单单等着他坦白似的。 林故渊被他清明的眼神追得无所遁逃,咀嚼这番话的滋味,脸上一阵发烧,低声道:“掌门师公料事如神,故渊敬服。”他看了谢离一眼,叹道,“他是魔教的人。” 苍南道人向谢离匆匆投去一瞥,“天邪令的人?怪不得。”他略有些惊讶,又会心一笑,对林故渊道:“你对师公倒是坦诚。” 不知是不是错觉,林故渊竟从他那仙风道骨的脸上读出一丝唯恐天下不乱的得意和顽皮 ,不由皱起眉头。 苍南道人忙敛去笑意,仰鼻望天,冷哼一声,“你这小孩儿胆子好大,我只当咱们昆仑派被我那好徒儿执掌多年,早已是风清气正,没想到还能出这么一个捅篓子的捣蛋鬼。” 林故渊被他说得哭笑不得,只好道:“师公谬赞。” 苍南道人在他身上打量一圈儿,沉吟道:“这么说来,你品性倒是不差,被赶下山还处处维护师门,也没小人得志、不管不顾的与情郎滚做一团,确实是我昆仑教出的弟子,相较之下,长生老祖比你差的远了。” 他这对林故渊所说,眼角余光却看向谢离,颇有深意。 这却有一个渊源,传闻百年之前,创建天邪令的便是一名门正派叛逃弟子,所收留招募的也是武林中一些犯下重错,被江湖联手诛杀的大恶人,间或收留一些脾气古怪的文人、巫医、术士等不被江湖认同的外道人士,只是当时势力有限,只能作为这群乌合之众的避难之所,难以与各正派抗衡。 后来才出了长生老祖这心术不正的武学奇才。 长生老祖当年叛出全真,前途名声毁于一旦,此人记仇不记恩,被逐出师门后,不思己过,反而将一腔忿恨全部发泄在了昔日同门身上,从此对全真教、乃至全武林的所谓正派恨之入骨,一心一意与侠义道为敌,十年后魔功大成,破关而出,见正道便杀,见忠良便屠,后来心性愈发暴虐古怪,见不得夫妻恩爱、母慈子孝等等一切人间真情,所到之处如狂风过境,手上灭门、屠杀等案不计其数。 他自全真起家,却蔑视正统僧道而拜黑蛇神,以黑蚺为图腾,天邪令这一称呼也慢慢成了正道所谓的魔教。 数十年里,正道与魔教抵死抗争,死伤不计其数,长生老祖死后,冷先生率领魔教总舵退避南疆,这才有了些安宁太平,但冤冤相报如何能停?魔教与江湖的牵绊又何时真正止息? 魔教总舵式微,枝枝脉脉却尽数蛰伏于江湖,盐路、漕运、盗匪、马帮、乃至做皮肉生意的胭脂道都与他们渊源颇深,更别提出了名的几家以制毒、暗器为家传,不被正道推崇的门派在两边摇摆不定,只要总舵一声令下,三十年前腥风血雨便要重现江湖,如何不让一众正道又恨又惧? 苍南掌门突然提起这一茬,是以长生老祖之过提醒他,更是敲山震虎——敲他这座被逐出师门的山,要震慑谁,一目了然。 林故渊的心重重往下一坠,凄然道:“师门可对我不仁,我绝不敢对师门不义。” 苍南道人却是个大而化之的顽皮性子,转头打量谢离:“就他一个人嘚吧,你是哑巴么?还是你内功修为太差,怕一开口就露了馅儿?” 谢离因听他称“天邪令”而非“魔教”,对这侠义道的老掌门生出了几分好奇心,噗嗤一笑:“好聒噪的老头儿,比我还能啰嗦。”又道:“你从昨夜就跟着我们,一把年纪听人说悄悄话,害不害臊?” 他说得轻描淡写,林故渊暗暗吃了一惊:昨夜?昨夜自己醉的厉害,根本没发觉周围是否有人蛰伏——也怪他自己,好像只要谢离在,办的事就总是不像样,是回过神来要扯着头发骂自己“蠢货”的那种不像样。 苍南道人果然也被问懵了,瞪大了一双黑甲虫般晶亮的眼睛看向谢离,缓缓道:“天下竟有人能识破我的龟息之术,还如此年轻,了不得,真了不得,果然后生可畏,老头儿老了,不中用了。” 谢离懒洋洋道:“识破个屁的龟息术,你们那门呼吸吐纳的功夫,一用出来,往地上一趴,光听动静还寻思是个鳖呢。” “那你如何能发现我踪迹?” “我搬着酒坛子给他倒酒,听见有人伏在石头后面吸溜口水,半夜借撒尿摸回去一看,一地红薯皮,就猜到蹲了个傻的。” 苍南愣了好半天,连说了几个你、你、你这猴儿,随后迸出一串哈哈大笑,震得四周松盖直往下掉雪团,半晌摸摸索索从袖里掏出一只皱巴巴的烤红薯,扬手朝谢离凌空抛来,说了句:“请。” 谢离接住道了声谢,从后腰摸出酒葫芦,也凌空抛了回去,笑嘻嘻道:“拿去,看再馋坏了老人家。” 昆仑禁酒是百年来的规矩,不料那老头儿双目放光,拔盖灌了一大口,呸道:“什么狗屁。” 谢离毫不示弱地瞪了回去:“就这狗屁,爱喝不喝,我们妖魔邪道不作兴惜老怜贫。” 他俩人一口一个屎尿屁,嘴炮打的兴起,林故渊却笑不出来,心想师公云游四海,此番突然现身昆仑定有原因,一路跟踪自己和谢离,想必也不是真的为了偷听他们谈话,不自主的蹙着眉头,添了几分忧虑。 他总觉得此事非同小可,给谢离使了个眼色,轻轻道:“放尊重了,别再惹麻烦。”谢离最喜欢他板着脸的认真样子,只觉心旌柔软,卸去内力,以平日说话声音柔声道:“放心,我心中有数。” “咳。”苍南道人大咳一声,剜了谢离一眼,大有“我又不聋,听得见你放屁”的架势,道:“喂,后生仔,虽然喝了你的酒,但该说的话还是要说,你们天邪令当年屠害侠义道,杀过的人、造过的孽可是多了,这些年咱们冤冤相报,结下的梁子也是深了,一一细数,武林各派哪个没有几位丧身魔教刀下的师叔前辈?但如今你一声不吭,连个名讳也不报,便害得我的徒孙被撵出师门,是不是太不拿我们昆仑山当一回事了?” “名讳么?那没什么大不了的,若老先生能守口如瓶,告诉你也无妨。” 苍南道人哼道:“贫道黄土埋到脖子的人了,早将江湖纷争撩至一边,管你是姓马还是姓牛。” 谢离微微一笑,应道:“姓谢,单名一个离字。” 这名字一说出口,仿佛石子落入水面,苍南道人的表情忽然一变。 他打量着谢离,自言自语:“姓谢,你这年纪,这性情,说话时的这股子内力……”他脸上的笑容一瞬间敛尽,皱纹微动,半阖了眼皮仰头回忆,从无数陈年旧事里抽丝剥茧,好一阵子才睁开眼睛,问道,“小孩儿,你师父是谁?” 谢离淡淡道:“无名之辈。” “可是姓冷?” 这句话让谢离倒吸了一口短促的寒气,眼里涌起深深的戒备。 第99章 “冷教主一向可好?” 这回连林故渊也不由诧异,谢离更是眉头深锁,斟酌片刻,答道:“劳烦您老人家惦记,师父已仙逝一年有余。” 第102章 旧地之二 苍南道人有些唏嘘,叹了口气:“可惜,你们天邪令上下五十年,就属他跳的出浮名虚妄,算是个人物。” 谢离道:“老先生与师父有过交情?” “曾有数面之缘,并未有幸深交——想当年围剿魔教,贫道年纪尚轻,也曾出过手。”他仿佛不愿意回答,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雪山,后退了两步,远远冲两人摇手:“行了,快走吧,老头儿年纪大了,看不得年轻人吃苦受罪,你们年轻人的事老头儿也不明白,不想管了。”又对林故渊道:“你这孩子重情重义,是棵好苗子。” 他忽然住口:“走了,走了。” 说罢便要运轻功,林故渊急的紧赶两步:“掌门师公留步——” 苍南道人:“还有何事?”他见林故渊神态诚恳,摆了摆手,“你问回门派的事啊,管不了的,就连咱们昆仑山的大小事务,老头儿既然转手让别人操心受累,就不好觍着脸再问,何况到了我这个年纪,就知一切皆有定数,儿孙有儿孙的福分,我们这些老不死的还是少插手,免得损了自己的福寿。” 林故渊不依不饶,抱拳一揖:“请掌门师公明示。” 苍南道人看他坚持,思忖片刻,从背后解下只被布裹的严严实实的长条包袱,隔空朝他抛来,林故渊举手接住,只觉沉重坠手,低头看去,只见那包裹足有三尺来长,极为破旧脏污,他见苍南道人没有反对之意,将外面破布层层解开,解至最后,突然被迸射出的霜冷光芒刺痛了眼睛。 那是一把长剑,凛若秋水,锋芒无匹,剑身篆刻群山,纹章如鱼鳞细密,刻太极八卦,万物相生相克—— 剑柄曲折扭转,却是一条张口咆哮的银龙,鳞须毫发分明,龙身左侧篆刻一行小字:万里西风一剑寒。 旁边两个大字端庄朴拙,气质沉郁,正是此剑之名:问天。 林故渊大惊之下险些跌了包裹,抬头惊道:“这——这是问天,昆仑掌门剑!” 那剑浸透了昆仑的风雪,寒凉刺骨,他却仿佛被灼痛了手,扑通一下双膝跪地,低沉两肩,将剑托在手心,高高捧出:“请师公将掌门剑收回,故渊不敢接。” 苍南道人冷笑一声:“你以为你拿着这把剑,别人就把你当掌门了么?” 林故渊忙道:“弟子不敢。” “那你有什么不敢接!” 林故渊仰着头,更是惊讶,连谢离也紧皱眉头,猜不透这离经叛道的老头儿是何用意,苍南道人一改顽皮之色,轻甩浮尘,昂首肃立于苍茫天地之间,任大风翻起花白的鬓发—— 背后是低昂起伏的灰白山麓,脚下是荒凉如盐壳的旷野,丝丝缕缕的白雾贴地浮卷,莽莽昆仑,广袤无垠,那情形既荒诞又神圣,仿佛这道人自盘古开了天地便一直站在铺天盖地的风雪里,万年的风云变幻都只做浮光掠影,从他身畔一闪而过。 苍南道人淡然道:“入我昆仑派时发过的誓,可还记得?” 林故渊道:“记得。” “背与我听。” 林故渊逐字逐句念诵:“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我派思过堂绝壁之上有一道人石像,那石像取自何意?” 林故渊:“取自我门剑招:问道于天。” “石像姿态如何?” “眉眼低垂,双肩垂落,拱手呈作揖状。” 苍南道人:“不错,道人明明低头敛目,为何叫问道于天?” 林故渊凝神思索,一时无言。 “你记得,天和地正如黑与白,阴阳相生,清清楚楚,又何须你去问?问了又有什么结果?你要问道,只能俯身朝向芸芸众生,一步一步从人间烂泥走过,才知众生为道,众生为天。” 林故渊隐约觉得此话另有所指,仓促间倒也品不出什么滋味,便应道:“受教。” “好。”苍南道人负手于后,话锋一转,“昆仑掌门剑斩妖除魔,破除世间一切邪佞,你拿着,时机到时,我再找你取回。” 林故渊抬起眼睫:“我一介被逐出门的弃徒,拿掌门剑有何用?” 苍南笑而不答,背对两人抻了个大懒腰,一甩浮尘,拔脚就走,边高声念诵: 独上高峰望八都, 黑云散后月还孤。 茫茫宇宙人无数, 几个男儿是丈夫? 回音响彻群山,震人肺腑,四句未完,人影已隐入白茫茫的大雪之中。 却说林故渊在风雪中杵了许久,只觉哭笑不得,心想人生大起大落,恍如黄粱一梦,他抚摸着银龙冰冷的须发鳞爪,缓缓道:“这小龙倒是清贵,可惜我这昆仑弟子是假的,掌门剑在我手里,真的也成了假的,还得时刻提防被人抢了,假上加假,有什么用?难道拿去唬人不成?” 谢离素来通透,也被这老头弄了个一头雾水,他这人率性,想了想,笑道:“这老头儿脾气古怪的很,没准让你说着了——就是拿去唬人。” 林故渊将剑仔仔细细缠好,绑在背后,心念牵动,道:“苍南掌门人这些年里一直云游四海,但是听他话里的意思,对门中消息却颇为灵通,想必虽不插手干涉,却也并非全然置身事外,此番突然现身,是听到了什么江湖传言,还是昆仑山发生了什么他必须一探究竟的事?” 想到这里,联系到在魔教总坛时曾听温酒酒说红莲要屠戮昆仑山,心里咯噔一声,皱眉道:“难道红莲那边有所动作,师公听闻与魔教有关,因此尾随你我,还以长生老祖当年反叛之事作为提醒,毕竟、毕竟——” 他叹了口气,拿眼看向谢离:“他们都以为是我暗通魔教,出卖侠义道,谁能想到魔教势力错综复杂,在聂琪眼里,你我二人比侠义道更为可恨。” 谢离碰了碰他的发顶,道:“受委屈了。” 林故渊摇了摇头,思索更深:“掌门人听到我们交谈,知道我们没有半分危害武林之心,因此放心离去,如此说来,这把掌门剑,怕是日后正邪两道兵戈相向时可暂证你我清白的信物……” 他心里疑云翻滚,想得却是另一重危机,若危害昆仑的魔教不是我们,会是谁? 他往望向远处洁白如玉的雪峰之巅,一把抓住谢离衣袖:“我不放心——” 谢离早已飞踏而出,迎面破开冷冽山风:“走,回去。” 刚行至半山腰,已经看见端倪,只见山顶黑烟冲天而起,半边天宇被烧得明如白昼,正是“天地生宫”的方向! 兼山堂燃烧熊熊烈火,昆仑弟子尽数出洞,与三三两两黑衣人展开搏杀,只听刀剑相撞,到处是人,到处是火,混乱中却也找不见玉虚子、玉玄子等一干师叔和怀瑾等人,林故渊跃身飞过一道着火的矮墙,眼前白光一闪,却是一名叫不出名字的青衫弟子一剑刺来:“是你!是你将魔教妖人引上的昆仑山,你还敢回来!” 那剑来势汹汹,却疏于平直,林故渊哪有心情与他缠斗?当即挥剑格挡,当的一声,双刃相撞,将那弟子震开三尺,趁他脚步踉跄,又不轻不重一掌劈向他前胸,那弟子一声闷哼,只觉对方掌力在胸口层叠引爆,被震的直直向后飞去,背后热浪滚滚,眼看要仰面跌进一团火里,却被什么东西重重一挡,一簇漆黑发丝从他眼角倏然拂过,那弟子猛地回头,正好撞上了一双冷冽而戏谑的黑眼睛。 “找你师兄去!”谢离嘴角往上一牵,玩笑似的用肩膀撞向他后背,那弟子濒临落地又向前弹飞出去,林故渊抓住他手腕用力一拉,喝道:“师尊呢?怀瑾他们呢?” 那青衫弟子站稳脚跟,怒道:“我怎么知道!” 林故渊看他顽固不化,一抬眼皮,冷冷道:“你给我看好了,方才救你一命的就是魔教妖人,今日他若出手伤我们昆仑山一人,我亲自摘他心肝!”又转头喊道,“谢离,给我起个誓。” “是,是。”谢离笑嘻嘻的把遮住脸的黑发往后一拨,“我最爱当搅屎棍,最爱凑热闹,别的不说,帮你们打架便是。” 林故渊瞪他一眼:“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谢离故意哼了一声:“谁都能听我说好话,就是跟我抢老婆的臭道士听不得。” 说话间四五个魔教黑衣人从各处持刀攻来,林故渊再不留情,一剑将一人穿胸而过,身法迅猛无匹,转身扑向另一名黑衣人,一手勒他脖颈,回身拔剑横削,一剑割其颈项,热血嗤嗤直喷,连斩杀两人,转头去看,只见谢离满手是血,脚边已躺了一圈儿尸首,两人背靠背移至一起,回头对视,疑云顿起:“聂琪派来的这帮人怎的如此不堪一击?” 谢离抓起一具尸首,撕开那人面罩,摇头道:“不认识,不过这些喽啰我本来认识的也不多。”又扒开他胸前衣服,奇道,“这黑蚺图腾是烙上去的,还很新,跟那日上昆仑山前夜,你我在农舍见过的相仿。” 第100章 “可是有异?” 谢离沉吟道:“恐怕有诈。” 第103章 旧地之三 他俩一唱一和,配合默契,那青衫弟子却看得呆了,提着剑不知如何是好,外围一众魔教人士见两人身手了得,也都逡巡不前。 林故渊大步跨出,提着那师弟的领子,逼问道:“师尊他们在哪里?魔教的手段我见的多了,派这些不中用的东西想必只是幌子,背地里不知策划了什么卑鄙阴谋,你若再跟我犟,耽误了工夫,连累师尊有任何闪失……我可是练了邪功的,喝人血吃人肉,惹急了我连你也杀!” 谢离一阵怪笑:“少侠,怎么说话呢。”林故渊没好气道:“被冤枉的够多了,兔子急了也咬人。” 那弟子朽木发芽,终于顿悟,指向后山不争峰,“玉虚掌门带人去后山了!其他师叔、其他师叔带了师兄们在各处斩杀魔教……” 林故渊不等他说完,拔腿就走,那弟子却又拖住他,指着不远处熊熊燃烧的知返书院,哭丧着脸道:“林师兄,春眠师兄在里面!” 知返书院气势宏伟,以青石筑基,多用昆仑山盛产的青海白、烟青石和翠玉为柱,大梁、天顶等却皆为纯木,更别说里面贮藏数万书册,燃烧极其猛烈,赶过去一看,只听屋宇吱吱格格直响,滚滚浓烟和气浪从大门翻涌而出,里面一团黑漆,看不出情形如何。 “你、你他奶奶的……”林故渊气得要骂人,索性大力将那弟子甩至一旁,闷头往里闯,谢离跟着也要进,林故渊转身将长剑往身前一横,不假思索道:“我进去救春眠,你去后山,我们在思过堂汇合。” 他指着西北方的万仞峭壁:“去找师尊他们,不可再耽搁时辰,这事蹊跷的很,别人我不放心。” 两人心意互通,多说也是无益,谢离抓住他的手重重一捏:“好,自己小心。” 林故渊道:“放心。”又道:“师尊他们成见重了些,有些话……你多担待。”谢离淡淡一笑:“还用你说。” 两人当即分道扬镳,林故渊急中生智,拎出一只大木盆,满满打了盆积雪,用内力烘至半融,稀里哗啦浇在身上,使出闭气功夫,冒着浓烟冲进书院。 藏书阁内被乱扔了上百颗火油弹,油助火势,火借风威,热浪逼人,炸裂声不绝于耳,他蒙眼乱走乱摸,浑身衣物皆被燎得稀破,终于在无望之际在盘龙玉柱底下摸到了抱着药箱子不放手的卓春眠,试了试尚有脉搏,扛着他狂奔而出,前脚刚出大门,只听咣当巨响,回头一看,一根粗如二人合抱的大梁已经塌了,半根大柱烧成冲天火龙,刚刚好横在知返书院的玉色大门跟前。 昆仑弟子忙着汲水救火,脚步川流不息,到处乱糟糟的,林故渊寻了处干净地方,让卓春眠盘膝而坐,运起真气往他背后拍去——卓春眠呛出一口黑痰,咳嗽着有了呼吸。 原来武林中人长于拳脚,多数于水火肆虐经验不足,卓春眠只当轻功往来甚为容易,舍不得他那只盛满独门小药的竹箱子,一头扎进书院,没想到药箱子找着了,却一口浓烟呛进腹里,连运气的工夫都没有便被闷在了原地。 卓春眠一脸烟灰,悠悠转醒,正看见同样烟尘满面的林故渊,惊喜道:“故渊师兄,你回来了!” 林故渊面无表情,翻身就走:“我去后山找师尊他们。” 卓春眠对他有一股信任,危机之际哪还记得前一日的龃龉?顾不得肺中剧痛,二话不说,拔剑跟上。 后山层峦叠嶂,乱石嶙峋,行到半路,忽闻一阵笛音清越,调门一转,忽而昂扬,忽而低沉,呜呜咽咽,如深夜鬼哭,万千变化,直吹的人五内俱焚。 这笛音诡谲难测,更是似曾相识,林故渊远远听见便引得真气一阵翻涌,只觉心烦意乱,神智一阵恍惚,急忙运起内功与之抗衡,从衣角撕下两团布堵住耳朵,转头对卓春眠道:“塞住耳朵,恐怕是位故人。” 果不其然,离峰顶越近,那笛声越发清晰,耳中塞住的布团难以抵御,饶是世间一等一的歃血功法也不能完全将其消解,他心里躁动难安,内心盘桓无数古怪念头,一时暴躁凶戾,一时又心软如水,只盼谢离快快回来,不管不顾的与他亲热,心里起了邪念,更觉浑身无力,面色潮红,鼻中不自觉发出些低低的哼嘤声响。 卓春眠看出不对,上前扶着他的胳膊:“师兄?” 林故渊此时极其敏感,急忙将手臂抽出,朝他摆手:“无妨。” 他自以为无甚破绽,岂不知二人刚一对视,卓春眠便将他那潮湿的眼仁和酡红面色看在眼里,他天生是善解人意的性情,也不多问,只轻轻道:“等一等。” 接着取出几枚一寸半长的细巧银针,一一钉入他体内诸处要穴,落针完毕,林故渊只觉如清泉汩汩灌入肺腑,终于在火烧火燎的热浪中获得了一丝凉意,道:“多谢你。” 卓春眠犹豫半晌,小心翼翼地说出憋了好些年的话,“师兄,大家其实都是为了你好,只是你、你总是不肯麻烦我们,什么心里话也不告诉我们,才引来这么多猜疑。” 林故渊一怔:“你不怪我结交魔教,背叛师门?” 卓春眠叹了口气,他那张柔和的鹅蛋脸在一瞬间竟有些沧桑神色:“若是喜欢了魔教就该死,哪里还会有我……” 林故渊凝望他舒展的长眉,不知为何泛起一股难以形容的似曾相识感,失口问道:“是你的身世?”卓春眠却又不说了,紧紧闭着嘴,“走吧。” 那几针定心针颇有效用,方才的烦恶霎时去了六七成,转念一想,现今谢离就在不争峰顶,他俩所中孟焦蛊互相呼应,只要一人心旌浮动,另一人必受影响,说不定引动谢离身上的歃血术反噬,顿时心里一惊,涵劲蓄势,将一股刚猛真气蕴藏丹田,把那剩下的三四分邪念也尽数压制下去。 转头见卓春眠竟受影响甚微,想起祝无心曾说他的笛音专克心有邪念之人,不由羡慕,在心底叹道:“若是还能像他一样单纯赤城,该多好。” 不争峰上,一场恶斗刚刚结束,峰顶影影绰绰坐着二三十个人,玉虚子所率昆仑派弟子按北斗七星列阵,正在调息,这处的魔教杀手远非山下那群乌合之众所能匹敌,个个出手狠辣,双方缠斗了近一个时辰,才渐渐分出强弱高下——头戴铁斗笠的魔教教众或死或伤,都已尽数逃窜。 昆仑派众人亦遭受重创,都不同程度受了伤,玉虚子带旧伤出手,脸色白得吓人,盘膝坐在一隅,双手结印,以内功调理五脏,全身如笼屉一般冒出丝缕白气,豆大的冷汗涔涔而下,嘴角渐渐渗出一缕黑血。 万籁俱寂,只余风声过耳,忽闻山间笛音再起,时断时续,如泣如诉,吹笛之人距此处已一步之遥,笛音再不像远远听来那般缠绵魅惑,变作杀伐之声,所挟内力更是数倍暴涨。 一众昆仑弟子皆变了脸色,方才他们与魔教教众打斗正酣,就是被这突然出现的古怪笛音打乱阵脚,险些吃了大亏,陆丘山盘腿坐在北斗阵中,迅速转头看向玉虚子:“师叔,那吹笛子的又来了!” 玉虚子运功已至关键时期,只咬牙微微睁开眼睛,半分不敢随意移动,生怕走火入魔,另一位年纪长些的白衣师兄看在眼里,厉声道:“有什么可怕的,都别打扰师尊,堵住双耳,闭气!” 不知何处传来阴诡笑声:“哈哈哈哈哈——” 那声音阴阳怪气,半男不女,极为诡异难听:“大毛猴带了一群小毛猴,也妄想挡住我的破障三叠,趁今夜雪景甚好,老夫再与你们吹一支助兴何妨?” “一叠忘尽忧愁事,二叠除尽世间邪,三叠鬼门关里好作伴啦——” 蓝色魅影在山石后面一闪而过。 闻怀瑾的剑尖淌血,仰头四望:“是谁!给我出来!趁大家伙儿受伤,鬼鬼祟祟偷袭算什么本事,有种出来真刀真枪打一架!” 如闹了鬼一般,他话音刚落,一张面无表情的蜡黄脸孔突然出现在他眼前,平平移动,动作如风,尚看不清那人眉毛眼睛什么模样,又不见了。 与此同时,只听一道尖锐凄厉的笛音划破天宇,毫无乐感可言,吱的一声扎进耳朵,众弟子不受控制的倏然起身,凭着自小修习的道门宁心内功才没喊出来,一个个神容痛苦。 那笛音最仿佛是索命的凶鬼,调门一转,大起大落的吹奏起来,或急或缓,时而凄切悠远,时而如钟鼓齐鸣,千军万马狂奔而出! 调门又一转,笛声拧成细细一线,挑至半空,于最高处轰然炸裂,玉山崩塌,慷慨激越—— 众人都觉胸中真气激荡,仿佛全身内力都已不听使唤,成了一锅釜中滚水,被那笛音操控,笛音高亢,真气便腾腾若沸,心脏被看不见的手攥的快要爆裂,几个修为不够的弟子已经捂着脑袋乱走乱跳,几乎要用手指将自己耳膜捅穿;笛声忽转沉郁,又恍若被从头到脚灌入铅水,胸口如坠万斤巨石,不仅难以聚力,连呼吸都愈感艰难,个个憋得满脸青紫,喉中齁齁作响。 第101章 第104章 旧地之四 见众弟子自乱阵脚,玉虚子冷冷喝道:“怕什么故弄玄虚的伎俩,闭气静心!” 说罢高声吟诵内功口诀,引众人随自己将心跳趋缓来抵御笛音。 他表面镇定,内心也已乱了方寸,这时才知道这帮魔教使得是什么下三滥的套路——先派乌合之众火烧天地生宫,牵制大家脚步;再将武功高强的四位玉字辈师伯引向四处,分而击之,将自己及所率白衣弟子引往后山断崖,遣出外功好手激战缠斗,趁大家力战气竭,跳出这吹笛人的怪人…… 魔教数十年行踪诡谲,教众的武功路数也极其罕见,正派只知其韬光养晦,对于魔教教众这一辈高手的武功家数却知之甚少,因此对战更为艰辛,远非与其他门派比武切磋所费气力所能比拟,再加我明敌暗,只能拼尽全力,鏖战近一个时辰,刚不益久,众弟子真气难以为继,才被这古怪笛音钻了空子! 这么一想更觉齿冷,心说难道前些日子,那一向甚少插手江湖中事的风雨山庄以报杀子之仇为由上山挑战,难道也是为了今日? 杀子之仇是大事,他们知道自己必然坦荡迎战,受伤再重也不会过多怀疑,自己身有旧伤,今日不争峰一战便不能用出十成功力,否则就凭刚才来的那十几个魔教教众,根本不成气候…… 环环相扣,险招频出,誓要将昆仑置于死地,魔教竟如此心机深重! 将前因后果稍一梳理,心里顿时疑窦丛生,他暗暗道:难道渊儿说得半点不假,那风雨山庄早已投靠魔教,因此才对他百般陷害,百般刁难? 笛音乱人心神,稍有差池便万劫不复,他不敢擅动,强忍着翻江倒海的不适之感,心中疑惑更重,只觉这件事错综复杂远超自己所料。 ……故渊这叛逆徒儿,到底在中间扮演了什么角色?为何他前脚刚走,魔教后脚便大举来袭? 他身边那个魔教妖人,又是什么身份? 那笛声愈急,连龟息之术也无法遏制,胸中闷痛,噗的吐出大团血雾,只听怀瑾焦急唤道:“小叔叔,你怎样了?” 玉虚子面如金纸,百感交集,生出一股悔意,深恨自己因一时怜徒之心,未问清楚就将林故渊和那魔教放下山去,如今再无转圜余地,眼看昆仑百年基业,竟要毁于一旦—— 一串轻捷脚步声从身旁略过,轻轻笑声从高处响起:“祝左使,多年不见,一向可好?” 玉虚子猝然睁开双眼,循声朝思过堂屋顶望去,只见飞翘的檐角不知何时立了一个黑影,长身飒沓,不佩兵刃,笑嘻嘻地俯瞰山崖上的对峙局面。 这句话的话音刚落,笛声也跟着猛然止息,山石后面现出一个形销骨立的蓝袍道人,手持竹笛,一张死尸般的面孔,回应道:“来的是哪堂的兄弟? 黑衣人闻言哈哈大笑:“祝左使好差的记性!当了我们圣金堂的左使,翻脸就连旧主子都不认了么?你那孟焦蛊送了老子不小的艳福,也把老子折腾的不轻。”他脸色一沉,“来,咱们算算旧账。” 那蓝袍道人倒退数步,两袖微颤,满脸震惊:“是你?是你!你还活着?怎么可能?”他望向手里竹笛,黑衣人勘破他的心思,眼中杀意顿生,“一把破笛子,吹得比哭丧还难听,想要我的命,也得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 众昆仑弟子见此变故,既惊讶又不解,陆丘山反应的快,指着思过堂屋顶,惊叫道:“是、是跟故渊师弟在一起的那个、那个……” 黑衣人不以为意,轻佻地讥了句老弱病残,夜枭一般展臂而下,朝那吹笛道人猛追了过去! 那道人活像是白天见了鬼,调头就跑,那黑衣人在后头笑:“别跑,别跑,让外人看了咱们天邪令的笑话。” 他俩绕着周围嶙峋的山石,一个逃,一个追,隐没进晦暗的雪夜之中。 众人还未回过神来,蜿蜒山路一前一后赶来两个颀长身影,前面那个内功超群,步速极快,后面那个一身白衣,穿的正是昆仑山白衣弟子的道袍,走近一看,大家更是讶异,竟然是林故渊和卓春眠。 陆丘山失口叫道:“故渊,真是你回来了?” 林故渊形容严肃,快步上前:“他们去哪儿了?” “谁?” “祝无心,方才吹笛子的那个。”他紧蹙眉头,“他是魔教圣金堂左使,我身体所中之毒,便是拜他所赐。” 玉虚子冷着脸,看也不看他一眼,林故渊也暂时没了陈词认错的心情,嘱咐卓春眠照料师尊伤势,远远朝玉虚子作揖一拜,道:“师尊带大家休息,那人请交给我们处置。” 他面容静若止水,既不解释也不辩驳,一言不发朝陆丘山所指方向追了过去。 祝无心和谢离相隔数丈对峙,祝无心看清谢离的相貌,仿佛被抽去了全身骨头,哪里还有半分方才的嚣张?双膝一软,跪了下来,上半身贴服雪里,头也不敢抬:“左掌教——” 谢离挑起一根眉:“你还认我这左掌教?” 祝无心已是六神无主:“属下不知左掌教尚在人世,不然借属下个胆子,也不敢——” “不敢个屁。”谢离缓步上前,“你深谙下蛊制毒等小人之术,为人心细如针、睚眦必报,冷教主不喜欢你,我也不重用你,你心中早有怨念,是也不是?跟了聂琪这心术不正的主子,才算有了机会大展宏图,是也不是? “你升任圣金堂左使不久,你们堂主就得了痴呆健忘症,认了个猫当儿子,整日里抱着猫发痴流涎,他年纪虽老,但内功强健,病邪难侵,忽然身患这等怪病,跟你这日夜巴结伺候的圣金堂左使脱不了干系,是也不是?” “左掌教——”祝无心额头贴地,瘦骨嶙峋的后背迎着风雪,一动不动。 “若依我以前的性子,非要把那些怪毒一一在你自己身上试试功效,卸去你双手双脚,让你尝够了神智错乱的滋味,再商量如何杀你。”谢离走到他身前三尺,“可惜我最近拜了个小菩萨,答应了人家要行善积德。” 他眼里含着三分笑:“那都是旧事了,孰是孰非一时半会计较不清楚,我也不为难你,你把孟焦解药拿来,我给你个痛快死法,你看可好?” 祝无心两只枯瘦蜡黄的手指死死抠着地:“多谢左掌教怜悯,可是孟焦解药——”他不肯抬头,“孟焦是我从苗疆寻来的方子,仓促炼成,并无解药,恐怕不能按左掌教所言……” 他最后一句话越说越慢,忽然手心上翻,露出指间寒光。 林故渊恰好赶到,高声喝道:“小心!”此时已赶不及上前解围,想也不想,扬手将长剑朝祝无心的右手猛掷出去,与此同时,祝无心手中三枚毒梭已然脱手,径直打向谢离胸口! 毒镖快,可林故渊的剑更快,只听啊的一声惨叫,祝无心右手被朔风穿掌而入,将他连手带剑钉在石上,谢离却也早有防备,左肩微沉,滑开一步,避过锋芒,再回头看时,祝无心口吐一缕黑血,已垂着头死了,高擎右手,血沿着剑尖刺入的血窟窿淌成一片。 谢离对着他的尸首冷笑:“你怕不是糊涂了,我是什么地方出来的?要论这些鬼祟手段,你这老头儿得叫我一声前辈。” 林故渊踱步上前,审视祝无心的怪异死相,奇道:“我只是钉住他一只手,他怎么先死了?” 谢离握住朔风剑柄,用力拔出,掀起祝无心的袍子擦干净剑上血迹,将剑交还给林故渊,扳起祝无心的下巴,道:“他在舌头底下藏了毒,他方才低头不敢看我,就是在咬破毒囊自尽。” 林故渊收剑回鞘,匆匆瞥了一眼祝无心的灰败脸色,神情复杂:“他就这么死了,孟焦怎么办?” 谢离一时无言,叹了口气,道:“算了,他不会给的,孟焦世所罕见,有无解药尚无定论,就算他真研制出了解药,想从我这里用解药换条生路,聂琪也不会饶了他,下场只会比落在我手里惨一万倍,他这些年恶事做尽,知道横竖是个死,不如给自己个利索。” 林故渊怔然:“那你我身上孟焦蛊毒,当真再无办法?” 谢离默不作声,沉吟了好一阵子,轻轻道:“别急,我再想想。” 孟焦一日不除,他俩之间的羁绊便一日不能彻底解除,看见祝无心的尸体,林故渊心里竟升起一点庆幸,转念一想,这实在太虚伪太卑鄙,急忙绷紧面孔,做出一副置身事外的冷淡样子。 谢离从祝无心身上搜出那只竹笛,一掰为二,扔在地上踩了个稀碎,恨道:“混账东西,作孽忒多。” 第105章 阴谋之一 谢离用药水化了祝无心的尸首,返回峰顶,却见方才激战的空地空空荡荡,玉虚子和一干师兄弟都已走了,只剩十来具魔教教众的尸首横在崖边,谢离一一查看,一连说出六七个名号,轻道:“确实都是令中高手,你师尊伤成那样,带着一帮没出师的小家雀撑到这份上,已是不容易。” 第102章 林故渊想起方才几位师兄伤势颇重,不知有无性命之忧,油然生出一股怒意,半握着拳,大步走到山边,迎着凛冽山风,俯瞰天地生宫的方向。 不争峰山势高险,将大半昆仑派地界收入眼底,下雪天亮的晚,天地之间呈现空茫茫的深灰色,天地生宫大火已熄,仅余零零星星的小火苗,师兄弟们如蚂蚁川流往返,拎着木盆、木桶汲水收拾余火。 百年昆仑,巍巍宫阙—— 他心目中最神圣最清洁的所在,承载着他人生前二十载的喜怒哀乐,知返书院,练武场,靶场,兼山堂,三清观,弟子厢房,他曾居住的快雪阁,他曾走过的小路,跟怀瑾一起偷过吃食的后厨…… 他曾经嬉笑玩闹、恣意挥洒的地方,曾一次次打磨自身,反省过错,收敛性情,咬着牙削骨去肉,把自己雕琢成如今的模样,他曾经发誓拼命也要保护和报答的师门重地—— 往事如烟,成了半透明的虚影,他的目光投向哪里,那乳白的残影就在哪里涌起,凭空演绎成无数画面,他的拳越攥越紧,谢离站在他身后,摇头道:“这一把火烧得厉害,要修复如初得好一阵子。” 那一瞬间他忽然跟谢离生出些惺惺相惜之感,指甲掐进谢离的肉里,鼻翼翕张,恶狠狠道:“我要他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行,行,有话好说,不带掐人的,掐出血了,疼,哎疼!”谢离瞪了他一眼,抽回手去,怜惜地吹了吹伤口,“悍妇,力气大如蛮牛。” 他望着林故渊紧锁的眉心,叹道:“好了,别自责了,这事是聂琪干的不地道,杀他一万次也不足惜,你别把错全往自己身上揽,心里一共那么大点空地,装的东西太多了,更没地方放我了。” 两人沿悬梯下了不争峰顶,并肩在派里行走,两名灰衣弟子互相包扎伤口,看起来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其中一个眼睛尖,一下子看出两人不是昆仑派打扮,顿时警觉:“是谁!” 另一个回头一看,赶忙制止:“嘘,师尊吩咐了,不许跟他们说话。” 先前那个也认出了林故渊,眼露畏惧之色,林故渊也不跟他计较,淡淡道:“咱们的人伤的多么?” 两个小弟子噤若寒蝉,旁边一名身穿蓝袍的少年年纪稍长些,恭恭敬敬对林故渊颔首一礼,道:“回师兄的话,来的这帮魔教武功身手并不很厉害,师兄们又极力护佑我们,伤亡不多,不打紧。” 他心中悲恸恐惧,装出温良恭让的样子,回答得滴水不漏,“受伤的师兄弟都已送去回春堂疗伤,请师兄放心。” 又垂首道:“这些房屋遭大火烤过,屋梁已不结实,丘山师兄吩咐让大家天亮之前不要随意乱走,请师兄多加小心,早点下山去吧。” 他学着大人说话迂回试探的口吻,礼数周全的模样和他满身烟尘煤灰的外貌极不相称,林故渊本来默默的听,被下山两个字刺的心头一痛,一阵恍惚,道:“好。” 他这么答应着,踏着一地灰烬和瓦砾慢慢走开,路过几具垒起来准备焚烧的魔教尸首,总觉得这件事十分蹊跷,但他对魔教了解毕竟有限,悲伤之下一时也没梳理出头绪,问谢离道:“可有什么不对?” 谢离检视尸首,拍了拍手上的灰,干脆道:“这不是天邪令的人。” 林故渊一愣:“真的?” 谢离目光甚是沉郁,点头道:“天邪令以衣袍所绣丝绦颜色区分五堂,你看他们的服饰锁边纹路,各色都有,实在奇怪。” 林故渊按他手指方向看去,果然见那几具尸体虽一模一样身披黑袍,袖口处所坠丝绦却至少有三、四种颜色,想到逆水堂、青木堂对红莲早生异心一事,沉吟道:“外人都以为魔教五堂同进同退,殊不知各堂之间猜忌甚重,甚少一同出马,是不是?” “聪明。”谢离笑吟吟地着看他,“天邪令带艺入门,大多分属各江湖帮派,十分松散,有些帮派互相早有利益冲突,说深仇大恨也不为过,都被教主令压着才不敢造次。” 他用小指勾起一人的衣袍,“你瞧,这鸦色丝绦是幽土堂专属,他们属我管辖,堂主枯木子忠心可嘉,绝不会跟欧阳啸日那厮的业火堂搅在一起。” 他顿了顿,又道:“五行堂的这些隐疾聂琪表面不提,心里清楚的很,为怕他们互相算计误了事,绝不会让他们一同行动。” 林故渊更是诧异,心说在不争峰顶袭击师尊的既然是货真价实的魔教高手,那这些第一批闯进山放火的悍匪,若非来自魔教,又会是谁,为何要与魔教里应外合? 他拉起一具尸体的手,掰开它硬撅撅的手指,来回检视那手心手背,低声道:“不对,我方才与他们过招,感觉招数和内功都不堪一击,可你看他们的手。” “这么厚的茧,没有十年八年的功夫是练不出的,这茧在虎口和食指第一节最多,掌底次之,而一般的农人工匠却是指腹生茧,说明这人惯用刀剑,是武林中人。” 他扔下尸体右手,抓起左腕,依样抚摸,“右臂粗壮有力,左臂平平无奇,左手皮肤也甚为光滑,说明这人惯用右手,使得是单剑、单刀等兵刃。” 谢离立即会意,朝地上一瞥:“可他掉在身旁的兵刃却是双短刀。” “对。”林故渊捡起尸首身旁的一口短刃,握在手里比划,越想越是奇怪,“现在想来,这些人恐怕不是内力孱弱,而是不敢使出真实功夫,不用惯用的兵刃,连内功心法也不敢示人,夜闯昆仑山,是来找死的么?这死的未免也太窝囊。” 谢离点头道:“要么受人胁迫,要么另有不可告人的目的,我有个想法……” 他飞快地移开目光,林故渊是何等悟性?早已把谢离没说出口话听了个清楚——这帮人伪装成魔教,帮衬天邪令夜袭昆仑山,可谓煞费苦心,寻常江湖宵小断用不着如此,可若是这些人平日里极重视名声,满口仁义道德,甚至来自响当当的正派名门—— 伪装成魔教,是否是为遮盖暗通魔教的丑行,不敢暴露本门武功,是否因为一旦出手,昆仑派便能从一招半式认出他们身份? 难道真是名门之一,是熟人?是哪门哪派被聂琪招揽了? 这想法刚在心头掠过,后背已刺芒芒的出了汗,只觉一个阴谋在看不见的地方滋长膨胀,满心都是山雨欲来的压抑之感。 谢离眼神飘忽,嘴角噙着一点若有若无的笑,轻轻道:“故渊,你说今夜之事是冲你们昆仑山,还是单冲你我两人?” 林故渊一愣,蹙眉道:“聂琪一直想要那《菩提心法》,在暗地里撺掇着跟昆仑派过不去不是一天两天了,今日他派出祝无心,祝无心的笛音专克你我身上的孟焦蛊,如此说来,怕是单冲你我二人。” 他的尖锐目光从谢离身上扫过,两片嘴唇微微一抿,“不,如今心法已归还了少林寺,我、我们昆仑山对聂琪而言早已无关紧要,他来找昆仑麻烦,归根结底是为了你……少室山劫心法一事之后,聂琪那边已将你看做魔尊旧部,恐怕是在找你打探沧海君的消息。” 谢离仍一副轻描淡写的讥诮模样:“若是冲我而来,倒更有趣了,你们正道与魔教势不两立,就算你我误打误撞有了渊源,我也不会为了你留在这等是非之地,除非……” 他的笑容忽转寒凉,眼角也闪过一丝冷光:“有人以你为饵,引我而来。” 他叹息道:“你当初怕有人以你设局,对我不利,誓要与我一刀两断再不见面,如此说来,颇有远虑,一语成谶。” 林故渊的心仿佛被什么用力一撞,脱口而出:“……不可能。” “不可能?”谢离冷笑道:“当日是谁极力撺掇要你与我联络,引我现身昆仑;是谁深夜带人对你横加折磨,逼得孟焦发作,让我不得不连夜进山找你?又是谁一日也等不得,带了门下弟子夜围思过堂?若不是你一向为人清正,昆仑上下皆对你有所袒护,恐怕你我二人早已以‘除魔卫道’的名义落入他手中……可怜你们昆仑派处处对魔教避之不及,却险些为聂琪做了嫁衣裳。” 谢离不依不饶的握住他双手,一双乌沉沉的眼睛几乎要看进他心里去,低声笑道:“你回昆仑不过几日,若不是有人与聂琪里应外合,怎么祝无心来得就这么及时?你们昆仑山说是不设防备,可进山之路暗合奇门遁甲之术,当初我也是好费了一番工夫才摸到后山百花谷,这帮人为何能如此神速? 第106章 阴谋之二 一滴冷汗从林故渊额角滑下,他死死盯着谢离的眼睛,险些要从眼里射出钉来:“住口。” 谢离别过脸去:“不仅犟,还自欺欺人。” 林故渊脱口而出:“师叔虽然脾气差了些,但绝不会背叛昆仑,他、他是恨我与你牵连不清,怕昆仑一派因为我的过错失信于武林同道,因此才……” 谢离打断他:“我说是你师叔了?不打自招。” 第103章 林故渊由青转白,几乎是强词夺理的辩解:“昆仑山要清理门户的消息已散至江湖,聂琪料到你定会来找我,有所动作也不足为怪……” 他突然闭住嘴,心中惶惶惑惑,就连昆仑山要清理门户的消息,也是他、是他—— 谢离叹了口气:“你啊,让我说你什么好,有时候聪明绝顶,一旦涉及亲人朋友,又拗的不肯转弯。” 他喟然道:“你们又没正式去书昭告天下,所谓将消息散播至武林,必然指的是小道消息,那就得有茶馆酒肆一类的地方供闲人嚼舌根,你们昆仑山光秃秃一片,谁替你们传播消息?再说我回来也不是因为听说了什么消息,是因为孟焦。” 谢离的眼睛追逐着他,林故渊无言以对,视线越过他肩膀,空落落地望向天地生宫的满目疮痍。 他嘴上不肯承认,心里却无论如何也骗不了自己,心说如果夜袭昆仑山之事真有始作俑者,明知“清理门户”的消息根本传递不出,却笃定谢离会现身昆仑,还早已带人设下埋伏,怕是连焦蛊的细节都一清二楚。 他镇定心神,回忆那夜种种细节,轻声道:“有件事想来确实奇怪,当日师叔要我办三件事,其中有一条甚为奇怪,他要我说出梅间雪的姓名来历,说出收留你我的梅斋坐落何处,现在想来,怕也是有人指使,想摸出天邪令中是谁表面忠心,背后却在襄助沧海君。” 这推测太令他震撼,说出这些话,只觉浑身疲累,苦不堪言。 他一向尊敬的师叔师伯,怎么会与魔教有所勾结,怎么会不管是非善恶,不管师门恩义,反手就要置昆仑于死地?这样做对他有何好处?难道他因陈远的事,不仅恨了自己、恨了师尊,连整个昆仑派都要付之一炬? 谢离的声音幽幽传来:“也许他只是没料到聂琪会来这一手,这些我在天邪令见的多了,人啊,一旦心术不正,借了别人的手来办自己的事,剩下的就是无穷无尽的利用与被利用,你以为一切都掌控在手里,可就连你自己都成了别人的棋子……就连聂琪,一开始也不是那副疯疯癫癫的样子,世上没后悔药可吃,这条路回不了头。” 他看林故渊难堪,不轻不重的在他后脑勺拍了一下,轻道:“好了,都只是猜测,尚无证据,祝无心这一趟已然打草惊蛇,若真是你师叔背后捣鬼,这一阵子也该老实了,这事先放一放,先从手边查起。” “好,我也不想再逗留下去。”林故渊点点头,用手臂撑着膝盖站起身来,将被风拂乱的头发拢至脑后,轻轻舒活筋骨,道:“我们早点动身,这帮冒充魔教的黑衣人总不能是天上掉下来的,现在去山下查证,说不定能找到些线索。” 谢离惊诧地看他一眼,眼神颇称得上含情脉脉:“你这人倒是干脆,要是来我手里,能给你个堂主当当。” 林故渊白他一眼:“滚蛋。” 说完甩袖走了。 此时天已经亮了,先前洁如仙宫的昆仑殿宇到处一片狼藉,灰衣小弟子们拎着水桶抹布,用初学的轻功小心翼翼擦拭被火熏黑的石墙和玉雕。 大雪初霁,刀子似的冷风卷起地上的雪屑,没头没脑的乱飞,成了一颗颗细小的盐粒子,直往人脸上扑,紧张了这两天,心神骤然松弛,这才感觉到了冷,林故渊和谢离深一脚浅一脚踏过废墟,他俩虽不说话,小动作却不断,一会儿你扶我一把,一会儿我扯你一下,被横加拆散的爱侣严守规矩,却难以自持的暧昧,连自己都没发觉,被周围的人看了个清清楚楚。 他呵出一大团白气,透过遮眼的气雾往外看,突然发现了不对。 一群白衣飘飘的人静静站在百尺之外,背倚残垣断壁,全都一言不发,不知何时来的,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 玉虚子,闻怀瑾,陆丘山,卓春眠他们都在,玉玄子独自站在一角,脸色生铁似的锃青。 林故渊被这群无声无息的人吓得险些跌了个跟头。 卓春眠与他对上视线,往前迈了一步,刚待说话,陆丘山用力一扯他的衣袖,卓春眠就不敢动了,用口型唤了声林师兄,低下头去。 林故渊感觉谢离从背后射来两道滚烫的视线,但他实在懒得再把前日的情形重演一遍,玉虚子不动,他也不动,相持许久才跪了下去,端端正正磕了个头。 他轻轻道:“师尊,我们走了。” 剩下的话没有说出口,他在心里默念道,“我会回来的,等我不再给师门招来祸患、等我能庇佑你们的那天,等我能证明自己的那天。” 玉虚子没答话,但那威严的神情却略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林故渊深吸了口气,迈过一条坍塌的廊柱,牵着谢离的手,大步下了山。 昆仑峰顶与山下是两个世界,山顶终日落雪,山下早已樱红柳绿,一片繁华喧闹。 两人漫无目的逛了几日,四处打探了好些地方,想寻找黑衣人的线索,不料那些人做事滴水不漏,所到之处竟没留下半点踪迹,唯一查到了昆仑山脚下一家荒僻私驿,驿馆四五个老板伙计,尽数被灭了口,屋子也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两人在荒郊野岭转悠半夜,依然一无所获,又在天亮时分赶回了城里。 他俩在茶馆歇脚,林故渊叫了一壶铁观音,缓缓啜饮,心情甚是不爽,蹙眉道:“你就打不过那红莲?干脆来个痛快的,咱们杀进秦岭地宫,把他们统统掏出来一刀剐了,好过这般没头苍蝇似的乱转。” 他和谢离互相漏了底细,都不再端架子,倒真成了一对狐朋狗友。 “总坛多少机关埋伏,少侠可真不把我的命当命。再说,如你这般乱杀一气,怕是事成之后,我不封你个堂主当当也不能服众,你选好执掌哪堂了么?” 林故渊被他逗的要笑,又沏一杯茶,谢离连道:“不要喝了,不要喝了,再喝下去,腹中油水刮个干净,两腿打颤,万一仇家追杀,还未拔剑,尿如山崩。” 林故渊抬眼道:“你这人好生奇怪,我自给你斟茶,你不喝便是了,你如饮牛般一杯接一杯,难道也是我逼你?” 谢离笑道:“莫说是茶,就是毒药,只要是你递来,我一概吃了,再无二话。” 林故渊提起茶壶,递来谢离面前,谢离盯着他的手看,见他的手瘦长青白,骨节分明,极是好看,趁机握着不撒手,林故渊朝他一瞥:“仔细烫着你。” 他叹了口气:“你惯会哄我,你既如此说,为何又动不动去那秦楼楚馆见你那些相好。” 眉宇间有失落之色,谢离只笑着看他,并不反驳,轻轻道:“你不乐意了么?那你答应做我亲亲娘子,再不为了别人抛下我,我往后便只守着你一人,可好?” 林故渊抿嘴不言,谢离见他犹豫,笑道:“你既不肯,那我只乐我的,你再不能管我。” 谢离却又将话题扯回魔教事宜,闲闲说了说那夜围攻思过堂的一众高手,猜测了些身份来路,拈着一把花生米,一颗颗往嘴里丢,皮笑肉不笑,说道:“我若真领着逆水堂和幽土堂跟欧阳啸日他们拼个你死我活,胜算倒是有,我反倒担心有些人打着清缴魔教的名号,坐收渔翁之利。别忘了,老子是魔教左掌教,身上还肩负着传承天邪令的担子。” 他斜睨着林故渊:“少侠,你们侠义道,恨我们恨得牙痒痒吧,听说魔教现身,觉都睡不安稳了吧?” “你们天邪令本就是一群不肖之徒,学了正道的本领,做得是欺师灭祖的勾当。”林故渊故作淡定,“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谁睡不安稳,谁心里有数。” “话是这么说,理儿不是那么个理儿。”谢离嬉笑道,“咱们正邪两道,一开始还能计较个对错,可仇结了三代,谁还能说得出善恶输赢?不过是你捅我一刀,我还你一刀,譬如那’银枪太保‘花家,长生老祖肆虐时他们躲起来过太平日子,三十年前大围剿更是吓得连影子都看不见,可我们刚退至南疆,他们家主却为了在正道同盟面前扬名立威,趁我们元气大伤之时,对我们赶尽杀绝,还杀了这世上为数不多真心对我好过的人,你说恶不恶心?这仇报是不报?” 林故渊垂着眼睛:“确实卑鄙了些。” 第107章 阴谋之三 “所以,聂琪一连杀了他家直系旁系统共一十六个小辈,花家断子绝孙,花家枪也算是完了。”谢离笑嘻嘻的把剩的花生米一把填进嘴里,“当年这么干过的所谓正道,可不止花家一家,一个个都睡不着觉呢。” 林故渊的容长脸往下一沉,淡淡说了句一丘之貉、遑论短长,不动声色的望着空了的碟子,手指叩叩桌子,叫来店小二,“再添一叠花生,加碟梅子。” “还是少侠体贴,会疼人。”等那店小二走过来,谢离往他手里塞了块碎银子,黑眼睛里含着笑,“你们这里还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特别是那种有漂亮姑娘可看,有酒有小曲可听的好地方,统统告诉大爷。” 第104章 “做什么?”林故渊道。 “大好春光,每日睁眼便是线索、魔教、正道,闷煞了我,自然是找乐子,喝花酒去。” 左不过没有线索,那几日谢离得空便往外跑,不是去那花街柳巷,便是茶楼赌馆戏园子,他是个爱热闹的疏狂性子,到哪里都结交朋友,林故渊清清静静地读书练剑,偶尔在城里逛上一逛。 他们自下山之后,约定只做那知己莫逆,谢离果真一诺千金,只与他清谈做伴,偶尔嘴上轻薄几句,摸手摸脸占点小便宜,却再不肯与他厮混牵连,林故渊喜静,常常说不了多少话便要冷场,谢离就耐不住地要跑出去玩。 林故渊只当他图一时新鲜,在昆仑山大闹一场,大约是腻了,又跑去乱别人心弦,只好苦笑,心道怪不得都说红尘色相迷人眼,原来人心变得那样快,前阵子轰轰烈烈,转眼又烟消火灭了,偏我当初愁肠百结,只恨辜负他一腔深情。 心中只是寂寂——就如师父说的,他资历太浅,山下的世界,他半点也看不明白。 这样也好,横竖我也不能许他什么,林故渊在心里喟叹,省的我矛盾苦楚,成日挂念。 店小二说了个好去处,谢离风卷残云把盘里点心瓜子扫荡干净,会了账,拉着林故渊就跑,去的正是十里八乡最大的一处风月场,名曰“百仙阁”。 林故渊看见那牌匾,想起开封府那一回就发憷,放慢腿脚,直往谢离背后躲,寒着脸道:“你玩就玩了,我又不善此道,为何要拖上我。” 谢离嘿嘿一笑:“难道我除了拈花惹草,半点正事不办?既然正路子查不出那伙黑衣人的来头,不如换个方向,少侠想想,他们能干出乔装打扮烧人老窝这档子亏心事,必然不是善茬,无人管束的恶徒最爱干什么,没人比我清楚明白。” 林故渊只盯着他发呆。 “我只喝花酒,又不是宿娼,你瞪我做甚,你又不要做我娘子,从此你再不要管我。”谢离啧了一声,“走走走,昆仑山待太久,一身霉气,瞧姑娘转转运去。” 林故渊被他一路拖拽,走得不情不愿。 百仙阁却是个拥红倚翠的热闹场所,薄衫女子从二楼栏杆探出头来,露着红红香香的臂膀,隔着大老远就看见了两人,见他们一个拉一个躲,好半天都没从街对面挪动过来,一个个举着羽扇,掩口笑成一团。 林故渊被她们看得头皮发麻,仿佛自己才是被挑选审视的那一个,霎时红了脸。 谢离不知从哪儿变出一把洒金折扇,笑嘻嘻在手上打了个转儿,踏上石阶,回头用扇子头抬着林故渊的下巴,低头笑道:“心肝儿,上回来青楼咱们忙着逃命,没玩出滋味,这回我带你好好见见世面。” 外面风和日丽,楼内却是纸醉金迷,谢离甩着手进了门,朝那老鸨笑哈哈地打招呼:“阿妈,找几个出挑姑娘,陪陪我这不懂人事的弟弟。” 他把林故渊从背后拉出来,那老鸨见两位公子哥丰神俊秀,已是满脸堆笑,见谢离倒还有限,看见林故渊这等清俊人物,笑得一脸褶子要落下粉来,连声道:“瞧公子这天仙似的相貌,别是唱词里走出来的吧?” 不等他说话,用那染着红指甲的手摸了摸他的脸:“哎呦,这位公子怎么如此腼腆,瞧这脸红的,快进门让妹妹们绞个毛巾把子擦擦脸。” 林故渊脸带薄怒,那老鸨何等伶俐,朝他背后长剑微微一斜,立刻放了手,甩着帕子连连赔笑:“哎呀我这没眼力价儿的,瞧见公子品貌出众就忘了形,冒犯了人家还不知道。” 说罢朝左右丢眼色,示意这两位不是善茬,谢离心里另有一重打听消息的目的,生怕他们生了戒心,连忙笑道:“不忙,不忙,我这弟弟年轻脸皮薄,不爱那些冶艳活泼的姑娘,若是有温柔内敛的,最好通晓诗词,大家闺秀模样的,统统带上来让他过一过眼。” 那老鸨奇道:“来我们这儿的,都是倦了家里那位的古板乏味,头一次听说来妓院找大家闺秀的。” 林故渊听见“古板乏味”四字,忽觉一阵刺耳,谢离的黑眼珠一转,佯怒着瞪她一眼:“叫你去,你就去,多什么嘴。” 那老鸨抽回手帕,斜着眼波道:“好,好,哪样的都有,保证叫二位满意。”又道:“二位去二楼雅座一等,我挑三五个姑娘上去。” 谢离摇头道:“三五个哪里够?”那老鸨道:“三五个还不够?”谢离道:“我这弟弟嫌吵闹,我可不一样,自然是越多越好,越热闹越好,环肥燕瘦来者不拒,像那皇帝老儿佳丽三千,我才过得爽快。” 那老鸨嘻嘻一笑:“你倒是乖,只是不知……”她三指一拈,谢离朝林故渊使了个眼色:“让这姐姐瞧瞧大爷的体面。” 林故渊从怀里掏出一把金叶子,往老鸨手里一拍,那老鸨顿时双眼放光,连道:“好说,好说。”春风拂柳似的走了。 二人在雅阁落座,龟奴推门来斟了茶,过了不一会子,只听咕咕诘诘一阵笑声,十五六个姑娘一齐进来,把他们围了个水泄不通,谢离摇头道:“真当大爷没见过大场面?这几只小鱼小虾也拿来糊弄人。” 那老鸨奇了:“你还拿自个儿当皇帝不成?” 谢离道:“凡是没陪客人的,全都来,今儿大爷包场。” 老鸨笑道:“太阳还没落山,客人还没上座呢,全都来陪你,怕你身体吃不消。” 谢离哈哈笑道:“吃不吃得消,姐姐试一试就知道。” “你听听,看把你这猴儿惯的。”那老鸨笑着将手指往他脑门一戳,眼角一斜,脸上敷着厚厚的胭脂铅粉,徐娘半老,自有一段风流放荡,“可惜姐姐年纪大了,要不然非亲自试试你有多大的本事。” 谢离眉眼含情,倒比方才更认真了几分,嗔道:“姐姐要不嫌弃,弟弟今日单陪你一个,保管伺候的你□□,从此只爱弟弟一人。” 那老鸨竟也不是他的对手,连连摆手笑道:“别、别了,你大姐我好容易熬出了头,此生再不与你们这些负心薄幸的臭男人周旋。” 谢离这一折腾,全楼的姑娘听见动静,都涌来看热闹,一间天字号包厢挤挤挨挨,花团锦簇,扑鼻的香粉味儿,前面的姑娘簇拥着谢离,一杯接一杯灌他酒,推搡着淋了他一身,后面的挤也挤不进去,叽叽呱呱咬着帕子说闲话,活像是进了百鸟园,谢离把酒杯往桌上一砸,堵着耳朵嚷嚷:“别吵,别吵,谁的话都听不见了。” 一个穿粉裙子的姑娘笑道:“你要人多,就别怕闹,我们平日里凑在一处也是这么玩的。” 谢离道:“不是怕闹,是你们如此娇美可爱,少听了一句我心里都不是滋味,冷落了谁我都不高兴,咱们必得找个公平公正的玩法。” 那姑娘奇道:“如何公平公正?” 谢离打眼朝花群中一望,见有带洞箫的,有抱琵琶的,有抚琴瑟的,便笑道:“这么些人,凑两三个乐班子也够了,趁天光大好,咱们听曲子罢。” 又道:“上酒,上点心,在场的各点一样,不用管我们,就选你们平日里爱喝、爱吃的,都算在大爷的账上。” 众人欢呼雀跃,见他油嘴滑舌,无论高矮丑俊,一应是宠着捧着,却没有半分轻慢,不像是他花了银子寻欢作乐,倒像是认了一大群亲妹子,哄着她们玩似的,心里都有几分好感,听说他要听曲子,七嘴八舌的讨论起来,争了半天没个结果,又嚷嚷着让龟奴取了花签盒子,掷了半天,选出一曲新谱的《临江仙》。 勾栏画舫的姑娘们最会吟词唱曲,可惜此处的客人大多醉翁之意不在酒,就算听个一句半句,也是附庸风雅的多,谢离不干涉她们如何排演,只坐在桌边,十指交叉,抬起一双黑沉沉的眼睛,那群姑娘便引他为知己,一开始还嘻嘻哈哈的互相取笑,后来都来了兴致,将平时排演的曲目一首接一首的演绎出来。 第108章 阴谋之四 龟奴和丫鬟们听见二楼的乐声歌声,都稀罕的不得了,嚷嚷着说:“二楼来了位好有趣的公子,带着大伙儿喝酒弹琴呢,笑得屋顶都掀过去了。”个个扔了手里的活计,挤到走廊上看热闹。 林故渊找了个角落喝茶,不知何时身旁坐了个打扮素净的女子,面色匀净,长发半披,举止极是清雅,也不多言,林故渊喝完一盏,那女子便拎着茶壶为他斟一盏。 桃红柳绿之中忽然一声娇笑,一个紫裙姑娘咬着扇子边儿,拿眼瞧着林故渊身旁的姑娘,道:“瞧瞧,咱们月宫嫦娥主动陪客人了,可是开天辟地头一回,果然不是乔巧儿不食人间烟火,原是没碰上可心的人。” 原来他身旁这姑娘是出了名的心高气傲,少时读过诗词,识得几个字,得了个才貌俱佳的名声,不喜欢的客人,她正眼也不瞧一下。 随着那紫裙姑娘一声喊,众人全回头来看,个个掩口娇笑,乔巧儿低着头,十指纤纤捧上一盅酒,林故渊接过来一仰头喝了,谢离盯着他,林故渊一抬眼皮:“怎么,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第105章 谢离眸光一黯,轻道:“这就没意思了。” 他回头比了个停的手势,道:“好了好了,闹了好一会子有些累了,你们喉咙也哑了吧,不如歇一歇,一起喝茶说故事。”说完让大家靠近,详细问起城里近日来的奇闻异事。 谢离这人,轻狂起来几间房都不够他拆的,对姑娘小姐却极有耐心,捧着蜜饯碟子,活像个常年混迹风月场的多情公子,眉目低垂,软语轻声,仿佛面前不是窑子里的泼辣货,倒真是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姐,声音高了便要吓坏了她,呼吸重了便要吹跑了她。 风月场的姑娘说的大多是些风流韵事,谁家夫人不生养,谁家公子出手阔绰,谁家爱妾横遭冷落,来百仙阁大闹撒泼等等,谈起姐妹间床帏细节,甚是露骨大胆。 谢离全不介怀,笑嘻嘻地听了一箩筐闲言碎语,先前那紫裙的女子嗑着瓜子,只是左顾右盼,奇道:“今夜如此热闹的场子,怎么不见柳依依姐姐?” 另一个姑娘笑道:“这两日总见不着她人影,八成又与她那情郎幽会去了。” 谢离笑道:“怎么,你们赚着恩客银子,私下里养着相公?”那姑娘乜斜着醉眼嗔他:“姑娘家的私事你也打听。” 她们与谢离厮混了半夜,喝了个醉眼惺忪,越发没大没小,只恨不能备上香案活鸡,当场叩头结拜成义兄妹。 谢离温声道:“妹子的事便是哥哥的事,怎么又要分什么你我公私。” 那姑娘笑得岔气,道:“看把你乖的。” 说罢揭开茶杯盖啜了口茶,徐徐讲了起来,原来那叫柳依依的姑娘也是百仙阁头牌之一,近日结识了个山东汉子,出手甚为阔绰,听说是个路过的江湖人,两人干柴见烈火,一见面就勾搭在一起,好的蜜里调油一般,好些日子双双不见踪影。要不然这等热闹场面,凭柳依依的性子,无论如何也要插上一脚。 谢离挑着眉问道:“山东口音?是怎样的人?” “那人随身带着一口剑,比与你一同来的这小兄弟的这把宽些、短些,当日和他一起的有七八人,都操持一样口音,深夜到访,在我们这儿玩了半宿,天不亮又匆匆忙忙爬起来走了。” 谢离扭过头,穿过满屋衣香鬓影,望向林故渊,林故渊也恰好抬头,寒浸浸的目光与他撞在一起,打了个激灵,都醒了酒。 此地正是昆仑山脚下,与中原相隔万里,人口闭塞,不比那长安,洛阳繁华,便是有江湖人,也是昆仑派上一辈下了山的师叔、师伯居多,突然涌入一伙外地口音的汉子,极是可疑。 谢离道:“是什么时候的事?” 那姑娘抓起一把瓜子握在手心,闲闲道:“四五日之前吧,” ……时间也对的上。 林故渊心里悬着的石头扑通落地,谢离冲使了个不要声张的眼色,假装无甚兴趣,对那姑娘道:“你倒是见多识广,连人家的口音、装扮、佩剑都记得清清楚楚。” 那姑娘用帕子往谢离眼前一抽,瞪圆了眼,道:“我们这里做的是迎来送往的生意,寻常的男人,一张口不出三句话,我就能把他的底细揣测个八九分。” 谢离作惊讶状:“那敢情好,咱们也聊了这大半宿了,你说说我是什么人?” 那姑娘来了兴致,果真来回打量他,笑道:“那我便猜上一猜,若猜错了,可不能生气。” 她把帕子揉成一团捧在手心,蹙起一对秀眉,想了想道:“你花了海似的银子陪我们消遣,却半点便宜不占,我猜你来这儿并非为了买笑,怕是另有图谋,这图谋吗,怕是与我方才提的柳依依那相好有关,我还知道……”她的眼珠子咕噜一转,“这么多美人投怀送抱,你却全不动心,你心里藏了一个求而不得的人。” 谢离笑得爽朗,勾着手指往她鼻尖虚虚一刮,道:“人精。” 又问道:“为何说求而不得?” 那姑娘冷冷一笑,道:“还用说吗?世上臭男人都一个德行,没到手时,千方百计哄着宠着,就是要天上的星星,他也架梯子去摘,别的女子从他面前走过,他看也不看,只情意绵绵地望着你说‘我只爱你一个’。可一旦你遂了他的愿,还没甜蜜两日,他又扑在别人身上了,才知道美貌的女子啊,他爱了一个又一个,不嫌多,只嫌不够多。” 她声若银铃,一双横波妙目斜向谢离,谢离笑着摇头,连连道:“你啊,世上的男人,再逃不出你的手。”接着话锋一转,“那伙人的事,多谢透露消息。” “不谢,你这样破费,让我们姐妹痛痛快快玩了一场,不瞒你说,我是好些年没这么畅快过了,否则我也断不肯将姐妹私事告诉你。” 那姑娘咔吧一声嗑开颗瓜子,鲜红的舌尖把瓜子仁卷了进去,嘻嘻笑道:“那柳依依回回在我面前嚣张,我早看她不顺眼了。” 天光放亮,打更梆声从窗外传来,谢离打听了两人住处,往桌上压了三片金叶子做赏钱,告别了众女子,起身一看,林故渊已出了门,只留一道笔直背影一晃而过。 谢离追着他的背影,一路摸进百仙阁东面的一条僻静巷子里。 街上弥漫着淡蓝的晨雾,从晨雾里挑出一副扁担,是个卖包子的,热腾腾的蒸笼冒着白气。 林故渊两手抱胸,后背倚着墙,散发着一股冷雪气息,谢离追进去,将他迫在墙上,低声道:“明知是去打探消息,为何又让那姑娘摸你的手,你的手岂是别人能摸的,你不要动,让我摸回来。” 林故渊撞上他的黑眼睛,被他哄得身心发软,将手交由他握着,轻叹了口气:“你啊,整日里不管不顾,天天惹的我心烦难受。” 又道:“我也算服气了,连这些、这些……”他对面正是百仙阁外墙,抬头往小窗瞄了一眼,“连这些人都能被你收拢了去,我真不知道,你若对谁下了心思,谁能逃得过。” 谢离笑道:“那倒不是收拢,我陪她们玩是真心的,她们整日哄别人笑,谁逗她们笑过一次?人心肉长,你拿真心待人,别人也拿真心待你,可怜这些女人名声虽坏,一样都是人,成日里被糟蹋惯了,但凡有一点真心对待,她们便百倍、千倍的报答,都说侠女出风尘,自有一番道理。” 林故渊听他“真心”二字,默默发了会呆,谢离叹道:“女人都不容易,要对她们好一些。”说罢放开林故渊的手,“走吧,别等着走露了风声。” 两人按那姑娘所说摸到了城郊一座小院,那小院收拾的与一般农户不同,培植香花异草,藏身花树深处,别有一番风情。 正是一个晴空万里的好天气,此地民风淳朴,百姓勤劳,家家户户早都门户大开,忙着往院里铺被晒米,这一家却门窗紧闭,一丝烟火气也透不出。 谢离拍上林故渊的肩膀,偏过脸来,一脸笑容,林故渊对他了如指掌,猜到他必不说好话,谢离道:“呦,日上三竿还不起床,这可是婊子养情郎的私宅,咱们来的巧,怕是要撞见些精彩东西。” 林故渊道:“狗嘴里——”话没说完,谢离接道:“好好的我吐象牙干嘛。” 林故渊忍笑,两人互相对了个眼神,悄无声息地攀上屋顶,揭开瓦片探看。 屋里的情形却与两人预料的全然不同,房屋布置简朴,从瓦洞往下看去,正是一张平板板的方桌,桌边坐了个魁梧汉子,长得颇有几分英武之气,只是脸色铁青一片,两手放在桌上,虚虚地半握着拳,全身绷得死紧,仿佛紧张至极,稍一张嘴就要吐了。 女子的声音从另一间屋传来:“饭做好了,快过来端。” 第109章 阴谋之五 那汉子一动不动。 又过了一阵,走来一个家常打扮的美貌妇人,一手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蛋面,见那汉子原样坐着,顿时柳眉倒竖,将两只沉甸甸的面碗咣当往案上一砸,提起他的耳朵恨道:“看看你这副样子,我以为你是个英雄好汉,可你呢,从那日开始就像着了魔,从早到晚坐在这里,我倒是想知道,什么人把你吓破了胆?你怕,老娘可不怕,惹急了老娘一把菜刀活剐了他!” “呦。”谢离对林故渊笑道,“这柳依依是个泼辣货,对我胃口。” 只见那汉子一把拂开妇人的手,咆哮道:“都是你,都是你这淫/妇,明知那日我有件大事要做,却故意把我灌个酩酊大醉,耽误了我与兄弟们约好的时辰,现在惹祸上身——” 那女子提高声音:“自己贪酒好色误了事,倒怪别人!惹什么祸?你说,惹了什么祸?我瞧你好好的,一块肉也没少,倒是老娘真真的惹了祸,被你这软蛋缠上,现在出不了门,赚不了银子,大好日子困在这乡下地方!” “你懂个屁!”那汉子一声怒吼,高高擎手要打,妇人眼里一下子涌出泪来,抖着嘴唇喃喃道:“我做的这赔本生意!你打,你打!” 那汉子哀叹一声,把手又放下了,语气愁苦:“你一个无知妇人,哪里知道江湖的可怕?不出几日他们必找回来,到时我们便要大祸临头,挖眼剖心都是轻的……” 第106章 那汉子放低声音,凑到柳依依跟前,不知附耳嘀咕了些什么,柳依依脸色大变,肩膀也发起抖来,末了抓着汉子的手臂:“若真那么厉害,那我们走吧,我攒了些体己,够咱们逃一阵子!” 汉子哀叹道:“你道他们是什么人?我违背约定,如今同我一道的弟兄都出了事,剩我一个,跑到天涯海角,他们也要追来灭口!” 柳依依用手帕掩口,扭腰身伏在桌上,眼泪一串串往下跌,怨道:“怪你,就怪你这冤家,让我一见就喜欢上了,如今也被你连累,早知道断不招惹你们这些舞刀弄剑的人……” 那汉子见她哭的可怜,搂着她的肩膀连连安抚:“好了,好了,他们要杀的是我,我今日就走,今日就走。”说着搀扶着她慢慢回了里屋。 谢离轻按林故渊手背:“进不进去?” 林故渊一眯眼睛:“走。” 两人从屋檐轻身跃下,谢离站在窗边,不知使了什么手段,悄无声息地徒手拆去木板,纵深开窗跳入,林故渊紧跟其后,二人进屋后环视一圈,同时盯上了那张木桌,朝对方一笑,一左一右分坐桌旁,都静默无声,半闭着眼,做出一脸肃穆神色,活像庙里的两尊真神。 过了约有一炷香工夫,屋里哭声止息,又传来一阵娇滴滴的悦耳笑声,柳依依和那汉子勾肩搭背从屋里出来,突然看见厅里多出两个人来,柳依依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发出一声凄厉叫喊,尖声嚷道:“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那汉子铁青着脸,低喝道:“你们是谁!为什么来我家!” 林故渊将朔风用膝头颠起,卡啦一声,连剑带鞘抓在手里,往前一送,冷冷道:“不认得我的人,认得这把剑么?” 那汉子扫了那剑一眼,露出狰狞面色,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昆仑派。” “算你有眼。”林故渊微微一笑,缓步朝那汉子走去,正是衣白胜雪,玉影翩跹,问道,“你们一伙人冒充魔教、与那圣金堂里应外合,夜袭昆仑,火烧门派重地,说,你们是哪门哪派,与魔教有何联系?” 那汉子从背后抽出一把玄铁重剑,喝道:“你说的都是什么鬼东西,老子半个字也听不懂!” 谢离已潜到柳依依背后,二人以眼神示意,同时动手——谢离扼住那女子喉头,林故渊朔风送出,若银蛇乱走,只见白光一闪,叮叮当当连环撞击,根本看不清如何过招,那汉子的手腕便已连中数剑,玄铁重剑砸在地上,那汉子飞身去捡,林故渊已落地回身,将朔风铮地插回鞘里,抬脚踩住那玄铁剑,用足尖一勾一挑,重剑凌空跳起,林故渊徒手一抓,恰恰快了那汉子一步。 他打量对方的灰白面色,勾了勾唇角:“打不赢的,别打了。”说罢将重剑往谢离跟前一递,“瞧瞧,好眼熟。” 谢离将那剑自下而上打量一番,鼻子里嗤的一声轻笑:“泰山派的岱宗重剑,我猜的不错,果然是你们。” 柳依依的嘴被谢离单手捂住,呜呜咽咽的摇头,早已吓得面如土色,那汉子与林故渊交手,自知武功高下悬殊,听见对方认出自己门派,更是六神无主,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珠,颤声道:“既然躲不过,昆仑也好,魔教也好,要杀要剐,给个痛快!” “少把我们昆仑与魔教扯为一谈。”林故渊坐回椅子里,翘起二郎腿,淡淡道:“你们泰山派掌门周誉青是非不分,在少室山时便曾煽动群豪,后来又打着为少林讨要经书的口号,派那个‘通天猿猴’袁北山滋事,数度想把我们污为魔教一党。” 他的嘴唇往上一勾,挑出一丝鄙薄笑容:“我当你们绝顶正义,没想到是监守自盗、贼喊捉贼,最跟魔教勾连不清的就是你们自己。” 说完从袖里掏出一张叠的整整齐齐的纸条——正是他和谢离返回昆仑之前,在农舍深夜遇袭当晚,谢离留给他的那张。 纸上内容已背的滚瓜烂熟,只因是谢离手书,他想拿来当个念想,一直没舍得丢弃,他把纸条缓缓展开,上面用血歪歪扭扭涂写着一排姓名,周誉青赫然在列。 谢离瞟着那张纸条,微微一怔:“你还留着?”又道:“我本以为是那伙人见我手法暴虐,为了活命才胡乱咬人,没想到真有几分可信。” 那夜他以歃血术压制孟焦,到极限之时又连遇敌袭,不得不运内功御敌,惹得歃血术反噬加剧,险些走火入魔,越与敌人交手,越是真气错乱,到了最后,神智恍惚,满腔忿恨,凶戾难以抑制,将那些人引向河边,断其手足,剥去皮肉,尽数开膛破肚,仍难熄心头汹汹杀意…… 清醒时已是遍地死尸,满手的血浆脑髓,怕让林故渊看出破绽,慌得连夜跑了。 回想当夜细节,只记得浑身污血,蹲在河边濯洗衣裳——电闪雷鸣的暴雨之夜,双眼血红、满身污秽的杀人魔头,听着耳畔粗沉呼吸,克制着腾腾杀意,反复在河水里搓揉衣上血迹……那个人从里到外都是干净的,容不得一丝玷污。 那一夜若非这点执念,恐怕已经失了控,想来也觉好笑,偏是这么个奇怪的念头,如一条堤坝,把理智牢牢圈住。 至于曾如何拷问那群黑衣人,如何写下纸上人名、这些人又做了什么,统统记不得了,这一重细节却不敢透露给林故渊,胡乱编了些话掩饰过去。 林故渊望着字条,皱眉道:“纸上共有四人姓名,除泰山派掌门周誉青、投靠了聂琪的太湖水寨朱九万、那什么太行山辛止谋——那人我们在少室山见过,是朱九万旧交,也是个贪功诿过的小人,还有个叫张黎的,此人是谁,我倒是没听说过。” 谢离摇头:“不认识。” 谢离混迹江湖多年,少有他不认识的人物,两人俱感疑惑,思索一阵未果,林故渊将字条折好,仔细收回袖中,轻道:“先放一放,回头再议。” 那魁梧汉子听他俩多次谈及自家掌门周誉青,语气颇为轻蔑,已感不快,又听他们一口一个魔教如何,终于琢磨出了滋味,呸道:“你们少含血喷人!谁不知我们泰山派光明磊落?倒是你们昆仑山,出了个勾结魔教的武林败类,我们、我们夜进昆仑山,便是要向你们讨个说法!” “又来这套说辞,你们说的不累,我听得也累了。”林故渊又气又想笑,“你们乔装成魔教党徒,跟魔教圣金堂里应外合,一把火烧了我们的天地生宫,险些连我们掌门都折在你们手里——你们串通魔教谋害同盟,已是铁证如山,还有什么话说?” 那汉子赤红着脸,大吼一声放屁,当即撺拳拢袖,举着小山似的拳头冲林故渊砸来,林故渊暗道一声冥顽不灵,矮身从他袖底穿过,举手往他颈侧大力一劈,嗖的拔出剑来,剑尖指他胸口,低喝道:“再动一下,我一剑把你戳个窟窿。” 又看向谢离,奇道:“板上钉钉的事,口供却对不上,这可稀奇了,若不是他们与魔教串通勾结,害我昆仑山,祝无心开天眼了不成?” 那汉子怒不可遏,只恨不能从双眼射出钉来,谢离审视那汉子脸上神情,沉吟道:“只怕另有玄机。” 第110章 泰山之一 说罢沉下双肩,搬了张椅子咣当往那汉子面前一放,分腿坐下,两臂搁在椅背上,支起下巴,歪头笑道:“你们泰山派磊不磊落我不知道,我瞧你倒算个耿直磊落的豪杰,一个豪杰好汉,整日关在婊子屋里,战战兢兢靠女人保护,滋味不好受吧?” 那汉子低头不语,面色却现出一丝迟疑。 谢离说了句饿了,端起桌上的鸡蛋面,稀里哗啦吃了大半碗,见那汉子眉目阴沉,将筷子一搁,又笑道:“那么看着我做什么,这么双牛似的大眼,看得人心里怪害怕的,我老实同你说了吧,你们掌门勾结魔教圣金堂左使,你们在前面放火烧山,他们魔教趁机在后山屠杀昆仑派弟子,这事你可知道?” 那汉子立即喝道:“胡说!” 谢离做出一副无辜样子:“我是不是胡说,你心里有数,你不也早有疑惑?无论你们掌门如何煽动鼓舞,你若真心以为办的是磊落事,何苦躲在这里心惊胆战?何苦整日疑心别人要来杀你灭口?你心知肚明,这一趟的事不可对人言,若泄露出去,你们泰山派的声誉也就完了——” 那汉子额头密布汗珠,两手紧紧攥拳。 谢离笑嘻嘻的说话,半是蛊惑半是威胁:“你半途落跑,魔教饶不了你;你门派怕你泄露内情,绝饶不了你,待昆仑派缓过势头,挖地三尺也要找到你,横竖都是个死,不如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我,我保你们一条活路。” 他回头冲林故渊道:“心肝儿,你饿不饿,桌上有鸡蛋面,这两位怕是没心情吃早饭了,若饿了你先吃,我慢慢跟他说。” 接着转向那汉子:“你武功平平,不过是布局中的一枚棋子,你为他们当了冤死鬼,他们还在背地里笑你傻,值么?你憋着满腔疑问说不出口,自己郁闷难受也便罢了,连累你身边这慧眼识英雄的小娘子,难道是英雄所为?可别是一腔孤勇跟错了主子。” 第107章 柳依依哪里知道这些关窍,越听越是骇然,在一旁瑟缩成一团,心头突突直跳,闻言又哀哭起来,抽噎道:“你、你就说了吧。” 她连滚带爬挪到那汉子背后,将胸脯贴着他的脊背,眼泪泅湿了一大片衣裳,“说了吧,你把你知道的都跟两位英雄说了,自此以后,咱们隐姓埋名过日子,再不管这些打打杀杀的事了。” 那汉子仿佛被谢离戳中痛处,神情黯然,犹豫许久,长长的叹了口气,道:“罢了,我都告诉你。” 他道:“什么伪装成魔教,什么与魔教串通屠戮昆仑山,我们半点也不知情。” 说罢将前因后果娓娓道来,原来这汉子和纵火行凶的泰山派弟子皆属那“通天猿猴”袁北山所辖,林故渊返回昆仑山那日,袁北山正纠集了各派群豪在兼山堂闹事,不料林故渊突然出现,当场向少林方丈归还菩提心法,成就一桩江湖美谈。 袁北山栽赃不成,吃了大瘪,立即传书一封,寄予泰山派周掌门。 周掌门将信件内容告知一众弟子,袁北山在信中说;他得到了一个确切消息,近日魔教一位重要人物将现身昆仑,怕提前走漏风声,让那人有所提防,因此不能对外声张。他只恳请泰山派秘密派出弟子,连夜进山清缴魔教——因此才有了前些日子夜袭昆仑山一事。 那汉子目光坦荡,将此事一股脑儿说了出来,像卸下重担似的长长出了口气。 林故渊讶异道:“原来你们竟以为是抓捕魔教首脑?太荒谬了。” 他望向谢离,轻轻咬着嘴唇,心道:他们果真是要抓他,袁北山如何知道谢离会来昆仑? 他沉吟片刻,问道:“你们既然进昆仑山清缴魔教,为何不敢亮出本门武功,为何要遮遮掩掩、伪装成魔教一党?” 那汉子叹道:“周掌门说魔教之人狡猾莫测,我们千里奔袭,怕被他们以逸待劳,半路偷袭,因此要我们乔装易容,我却不知那是魔教装扮;不让我们使出本门武功,是因为清缴魔教一事由泰山派一力扛鼎,怕一战不成,被魔教报复,因此才——” “听听,什么正派名门,做得这些鸡鸣狗盗的勾当,连我都听不下去。”谢离冷笑一声,“怕被报复就缩在家里别蹚浑水,既然淌了就敢作敢当,畏首畏尾连本门武功都不敢露,却放火烧人家老窝。” 林故渊想起天地生宫的残垣断壁,恨的咬牙切齿:“我们昆仑与泰山同属名门,往来虽不甚密切,面上也算过得去,为了一个不知真假的消息,一把火毁去我们昆仑百年基业,你们泰山派好狠的手腕。” “我们周掌门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与魔教走狗不用讲江湖道义和规矩……”那汉子自知理亏,声音越来越低。 谢离嘻嘻一笑:“这话听着有些耳熟。”说完拿眼瞥着林故渊,林故渊回敬了他一个白眼,谢离笑容越发灿烂,抱着手臂俯视那汉子:“照你这么说,你倒是无辜的了?” 那汉子道:“无辜不无辜不知道,但我平生最恨撒谎,既然开口,说的就全是实话。” 谢离笑道:“你们掌门卑鄙,门下弟子倒是条好汉。”又道:“你们周掌门的这套说辞处处破绽,怕是能做成张渔网子去河里捞鱼,除非你们泰山派收徒只收傻子,否则我不信你全不知情。” 那汉子面容方正孔武,一脸朴拙神色,抬头疑道:“什么破绽?” “你不知道?好,我来问你。”谢离道,“看你的武功,想必不是泰山派亲传弟子,魔教重要人物现身这样大的事,你们掌门却派出你们这些不知多少代开外的弟子来办,你们就不怀疑?” 那汉子垂目道:“掌门只让我们纵火,说另有高手在后山接应。” “那高手是谁?若是你们泰山派的,他若使本门武功,岂不是暴露了身份?若不使你们本门武功,有何把握能斗得过魔教高手?若是别门别派,我一时半会还想不出谁愿意与你们一伙做这猥琐之事。” 那汉子不由迟疑:“这……” “你这榆木脑筋竟全不转弯,除此之外另有种种破绽。”谢离端着面碗,发觉那面吸饱了汤汁,快要坨成一团,心疼的吸了口气,把椅子往前挪了挪,专心吃饭,鼓着腮帮子对林故渊道:“你说,你说,我瞧瞧你们正道审正道,能问出什么花儿来。” 那汉子望向林故渊,林故渊思索一阵,道:“你说周誉青让你们乔装易容是怕魔教埋伏,你们若真想低调行事,只需做寻常农户打扮便可,这么多人皆着黑袍黑衣,远道赶来,岂不更加引人注目?真当别人不认识魔教行装么?” 想了想,又道,“火烧昆仑山不是小事,若无可靠理由,此事若被人发现,你们泰山派还如何在江湖立足?你们整日说与魔教水火不容,那袁北山却能得来如此重要的魔教行踪,你们难道不置疑消息来源,不问是非真假?” 那汉子愧色更重,一句话也答不出来。谢离目露赞许神色,林故渊用眼尾朝他轻轻一扫,道:“行了,吃你的饭吧,借他把我们骂了个遍,偏你会指桑骂槐。” 他说的是责备之词,眼里却不由自主流露出一丝爱昵神色,轻道:“轻狂。” 那汉子把头深深埋在胸口,林故渊看他的样子,叹道:“他心中作何想法,为何对掌门深信不疑,我却清清楚楚。” 他收剑回鞘,将那汉子扶起来,拍去他身上土尘,恳切道:“我们并非恶人,大哥有话请直说无妨。眼前有一叶障目,因而不见坦途,算不得什么丢人的事。” 那汉子没想到他如此礼貌恭敬,感愧道:“我们练武之人,哪个不是要行侠仗义,哪个不是怀抱除暴安良之心?我等学艺不精,看着师兄师叔江湖行走,一向只有羡慕的份,此番周掌门竟将斩杀魔教的重任交于我们,那日在场壮士都慷慨激昂,个个振臂疾呼,发誓要将名誉生死置之度外,只恨不能当场以身殉道……此情此景之下,谁敢提出异议?若有人敢质疑,必然被当做胆小怕事的卑鄙之人,被全门上下打压排挤,我们又一向深信掌门人品,我心中虽存疑惑,可也不能明言……” 林故渊露出悲悯之色,叹道:“拿捏人心之术,竟不分正道邪道,可怜这位忠厚大哥。” 谢离放下面碗,抹了抹嘴,从怀里掏出一枚精致令牌,塞到那汉子手里:“此处再不可久留,走吧,带上这位姑娘,把令牌别在腰上,去最近的码头转一圈,自有人护送你们去安全之地。” 那汉子拉着柳依依连连磕头,赶忙回去收拾细软,当日便动身离去。 第111章 泰山之二 林故渊半躺在一棵大树之上,阳光洒落满身斑驳,只听清风幽寂,鸟语花香。 是城郊的茂密林子,花木葱茏,他靠着树冠闭目休憩,忽觉脸上一阵搔痒,睁眼一看,却是谢离,手里捏着根狗尾巴草,似笑非笑的望着自己。 林故渊正回忆那泰山派汉子的话,心头沉重,懒得搭理他,不耐烦道:“你又有何事。” 谢离来回打量他,笑道:“好久没亲近了,趁周围没人,抱一下,抱一下行不行?想你了。” 林故渊转过脸去:“胡闹。” 他这么说着,倒也不躲,谢离没脸没皮地贴过来:“两情相悦,浪迹天涯,我们这野鸳鸯是当定了,害什么臊……” 听到野鸳鸯三字,林故渊的心怦怦直跳,心里清楚,这一路离经叛道,放纵太多,越界太多,每朝他靠近一分,师尊便要失望一分,可是情窦乍开,柔肠百转,竟半点不由自主,这人一天到晚疯疯癫癫,撩拨这个,撩拨那个,男人女人皆不放过,闹得他心里又酸又疼,毫无着落。 他阖目等待,半天不见谢离有所动作,睁眼去看,谢离已远远退开,笑嘻嘻地瞧着自己,疏狂面孔,怀抱双臂,讥笑道:“少侠想白嫖?美得你,没门儿。” 林故渊霎时警醒,也向后挪了挪身子,谢离哈哈笑道:“瞧少侠心不甘情不愿的那副模样,三贞九烈,不解风情,赶明天我扔下你便死了,变了鬼去阴间花天酒地,让你此生此世再找不见我,独自在那道观守着你的清规戒律,后悔死你。” 林故渊极轻的嗤了一声:“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我怕你如那乌龟王八,千年万岁,福寿绵长。” 他当谢离定不肯吃这口舌之亏,再要说一大车话与他调笑,不料谢离慢慢敛去笑容,只道:“好无趣。” 潇洒跳下树便走了。 他大步流星,衣袍带风,黑发拂摆,一眨眼便消失在树林深处,林故渊呆愣着看他背影,从未遭此冷遇,心中滞闷难言。 他躺在树上,直勾勾望着枝杈间淡白天空,不肯眨眼,心里空落落的好生煎熬,眼前白光一片,双眼刺痛,被日头照耀地流出了眼泪,在心里叹道,我只当他与我一样将情愫埋藏心底,原来他竟已厌我烦我到这等地步,说不定还背地里笑我痴傻,他只用拿些“真心”在我眼前稍稍一晃,我这没见识的便再放不开手,像个糊涂蛋,陪着他颠倒浪荡,胡作非为。 第108章 我竟不知这几日如何得罪了他? 是了,他定是生气了,气我离了师门仍不肯遂他心意与他欢爱,气我清高虚伪,拿些什么知己好友的话来搪塞他。可我又能如何?他若真视我为知己莫逆,必定知道我心中郁结痛苦,那为何要与别人拉拉扯扯,把我晾在一旁;若他真的如他所说的爱我怜我,为何又笑我古板无趣,故意让我眼睁睁地看着他拈花惹草,再无半点办法。 也不知这么躺了多久,翻来覆去只是凄然,江湖之大,前途茫茫,无门无派一弃子,往后如何走下去,全无方向。 “故渊,我惹你难过了么?” 定睛一看,谢离却又回来了,又坐在他身旁。 林故渊气急交加,背身避开他的目光,恨道:“走便走了,又回来做甚!我本是最最无趣的人,比不得那些娼妇赌鬼恶棍合你心意。” 谢离何等聪慧,听他语气含酸,已知他心中所想,便道:“你若不喜欢我出去玩闹,你直说便是,何必连讥带讽,笑我是乌龟王八,你要清白名声不肯管我,又要我整日不要脸地哄你高兴,哪有那么好的事?” “混账无赖,谁要管你——”林故渊怒道。谢离冷笑道:“如此甚好,你就撂开手再也别管,我愿做什么便做什么,又怕少侠口是心非,拈酸吃醋。” 林故渊气急:“你明知我对你——你却如此待我,你、你好无耻——” 二人背转身去,愤愤然谁都不再理谁,又过了一阵子,谢离把脸凑到他跟前,一迭声哼哼唧唧,拿手指头捅他的胁下,道:“好了好了,心肝儿,又是我不对。” “你这人年纪不大,气性倒恁地大,一句话说不对便要翻脸,我不过是一次没低伏作小的哄着你,何至于气成这样。”谢离的声音越来越低,将他圈在怀中,反复安抚,柔声道:“不哄你你便生气,倘若我本不是那样的轻贱性子,以后怕多的是磕碰争执,又倘若我哪天死了呢——” 林故渊只盯着他,心道我又不是那三岁稚童,怎会气你不肯哄我?那我又为何心烦意乱——左思右想,心中一凛,心道果真如此,竟真是在气他不肯哄我。 这样一想,郁气全消,心里也觉得好笑,两个打打杀杀惯了的习武之人,为这等细枝末节的事生一场嫌隙,谢离那双黑沉沉的眼睛也只盯着他看,不知想些什么,两人对视一会,都禁不住噗嗤一笑。 二人垂腿坐在树上,彼此无言,又过了好一阵子,谢离道:“不吵了,我们说说话。” 林故渊倚他肩头,轻轻嗯了一声。 微风徐徐,树叶轻响,谢离道:“故渊,我算知道你们正道为什么那么恨我们了。” “我们教主是个平和简淡的人,从退避南疆开始,三十多年安分无事,一众正派来南疆寻仇,不管是不是我们的错,我们都受着,当年的凶徒被杀的被杀、老的老、死的死,我总以为即便再深的仇,到了我们这一辈也该淡了,可这恨却绵绵不断,甚至愈演愈烈,不仅你们恨我们天邪令,我们天邪令的人也恨你们。” 林故渊抬起眼皮,勾了勾唇角:“你又有何高见?” 谢离感喟道:“若我是你们,我也这般说,魔教党徒作恶多端,理当天诛地灭,若恨一个人,就把他污为魔教一流,就可以不问因果善恶,愤而杀之,就算用最卑鄙的手段把他千刀万剐,别人也说不出半个不字,更不能替魔教叫屈,否则就是与全武林为敌,而做这腌臜事的人却得个替天行道的美名,再不用理睬正道那些冠冕堂皇的规矩,如此好用的一把刀,可不是人人把着不放?” 林故渊的心里咯噔一声,油然生出一股寒意,他拂开额前碎发,轻轻道:“党同伐异,历朝历代皆不能免,这是朝堂之争,不料江湖亦是如是——那也是因为你们怪诞诡谲,纵容令内人士弑杀成性在先,自己持身不正,难免落人口舌。” 适时白云在天,天地洞明,谢离的脸上却浮荡一层苍凉之色:“魔教教众甚多,谁也不知何时就跟魔教沾了关系,你问心无愧,却挡不住别人心怀不轨,借正邪之争为刀,杀的是自己想杀的人。” 林故渊答道:“聂琪不也如此么,他想杀谁,就把谁打做你的同党,怪不得他能数年如一日,那么专心致志的恨你。” 谢离淡然一笑,不置可否。 “怪不得师公和冷先生等高人再不过问江湖中事,他们是活的明白了。” 谢离却又摇头,道:“你师公若真甩袖不管,也不会把掌门剑送到你我手里。”他狡黠一笑,“这老东西,自己脱身,倒让小辈来管,也就是我师父走的早,不然他们两只老狐狸坐在一起,倒是能喝上一杯。”忽然又皱眉,“奶奶的,听你师公的意思,谁知道他们俩曾在一起喝过多少杯?” 林故渊叹道:“他们潇潇洒洒,却留我在红尘是非挣扎,错一步便是身败名裂,万劫不复。” 谢离缓缓捋他脊背,也道:“原来这正邪之隔,与你、于你师门而言,竟真的如此厉害,从此我再不笑你迂腐古板。” 林故渊怒道:“你果真怀着这般心思!” 谢离魂飞魄散,吓得连说不敢不敢,他翻身跳下树,拍了拍手,示意林故渊跟他下来,道:“泰山派之事,深究下去,疑点重重。” 思忖片刻,道:“此事好些疑点,那泰山派,为何放着康庄大道不走,要与祝无心狼狈为奸?若说是聂琪指使,他们泰山百年名派,自有立身根本,又不是那些水贼流寇,为何要听聂琪的招呼?二是泰山派的那个袁北山,他说他早已得到我会现身昆仑山的消息,究竟这消息是从何处而来,又是谁在与他暗通书信?” 林故渊越想越觉可怕:“你还是怀疑思过堂当夜,你我孟焦发作是我们昆仑的人刻意安排,而且这个人还与泰山派有所往来,间接促成纵火围捕一事?” “除此之外,别无他解。”谢离道,“你们与泰山派结过仇吗?” 林故渊摇头道:“昆仑派从道家衍生而来,平日以清修练武为主,甚少插手武林中事,结仇算不上。” “若泰山派不是为了伺机报复你们昆仑派,何必在节骨眼上替聂琪出这个头?” 第112章 泰山之三 谢离喃喃自语,忽然福至心灵,把拳头攥得咔吧直响:“聂琪心机深重远超常人,只怕又是离间之计……这把火说来是因你们昆仑‘勾结魔教’而起,他烧了你们天地生宫,你定会恨我入骨,到时孟焦作怪,他便可从中得利,如此说来,我的身份,他早已看透。” 林故渊却一如既往的端肃淡然,微微眯着眼眸,道:“此事你我并无错处,师门却因此招来灾厄,我不去怨恨在背后布局陷害我们的人,难道要恨唯一陪着我的你吗?”他的眼角朝谢离一斜,“眼下除了你和师尊,我谁都不信。” 他口吻笃定,眼里含着清浅笑意,那笑若有若无,仿佛生了钩子,勾得人心中酥痒。 谢离看得呼吸沉滞,却又不想再招惹他,思索道:“我们藏身梅斋的大半个月里,昆仑山风云乍起,各派一而再再而三向昆仑挑衅,我本以为是聂琪为讨要《菩提心法》使的手段,你归还了心法,他们自然再无把柄,却不想原来你们昆仑山也不干净,里应外合的又把我们算计了一回。” 林故渊想起玉玄师叔种种怪异举措,愈发担忧师门安危,沉默良久,道:“可惜那大哥也是遭人利用,并不知道前因后果,否则倒可以为我们做个见证。” 谢离淡淡道:“涉及两大江湖名派,没有证据,他一个不知多少代开外的弟子,说不响嘴。” 说罢松松地一揽他的肩膀:“不如,我们去泰山派走一趟?我倒想看看,聂琪这回要玩出什么花儿来。” “好,我也想找出到底是谁在做这欺师灭祖的勾当,给师门一个交代。”林故渊爽快答道,“让这些小人的阴谋算计大白于世,让全天下的英雄豪杰看看,是谁利用我们锄强扶弱的侠义之心在图谋私利,让他们看看,到底是魔教可怕,还是人心可怕。” 两人说走就走,一路过甘肃,进陕西,取道黄河,不多时日便进入山东地界。 此处已离泰山相隔不出百里,几日观察下来,泰山派在附近城镇势力甚大,当地百姓笃信碧霞元君,无论是求子、求姻缘还是问前程,都要上泰山南天门拜上一拜,碰上两姓纠纷,两村殴斗等事,泰山派长老出面主持公道,倒是比官府还灵上几分。 眼看暮色将至,天色渐晚,两人穿过一片枣树林,忽见前方烟尘四起,密林深处传来叮叮当当的兵戈相撞之声。 草木茂密,把视线遮挡的严严实实,也不知何人在此殴斗,谢离往他手腕轻轻一捏:“过去看看?” 林故渊心领神会,仗着艺高人胆大,跃下马背,招呼谢离从一旁小路分花拂叶,拨开树丛一看,竟是十余名衣若云霞的女子,个个手持长剑,轻若烟雾,与三五十个黑衣蒙面男子杀成一团。 第109章 步法灵动,剑招倏忽往来,飘飘渺渺,敌众我寡,大多以一敌三,不落颓势。 林故渊看出门道,轻吸了口气:“玉女十九剑,是峨眉的人?她们怎么和这群黑衣人打了起来?” 再定睛一看,先前在少室山放走他们的那位峨眉掌门“小甄宓”也在其中,只见她肤如白雪,白衣翩跹,强敌在侧而面不改色,剑尖淌血,冲前仆后继的黑衣杀手清叱一声:“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四面树林哗哗摇曳,从树顶又飞下七八个黑衣刺客,一模一样青布蒙面,一言不发,举剑就刺,那峨眉掌门再叱一声:“劫道偷袭,小人行径,看招!” 当即持剑格挡,只见扬沙遮天蔽日,花叶纷纷飘落,峨眉一众女弟子剑招虚虚实实,身法愈发飘忽不定,仿佛道道烟霞在林间穿梭。 林故渊伏在树后偷窥酣战,见双方往来精彩,忍不住在心里叫一声好,问谢离道:“去不去?” 谢离摇头:“小美人儿抵挡的住。”说罢往林故渊肩头一按,眼角乜斜:“许久不开荤,不如看看姑娘,赏心悦目。” 话音刚落,只听嗖嗖数声箭响,从四面八方射出一阵急促羽箭,箭发如雨,穿林掠叶,直冲峨眉一众人射去,峨眉女弟子的惊呼声此起彼伏:“当心暗器!”纷纷持剑斜挑斜拨,边对抗暗箭,边与黑衣刺客激战,一心二用,攻势已不如方才凌厉。 林、谢二人躲在隐蔽处观察四周动静,可箭阵密如云团,混乱间看不出何处射来,只觉漫山遍野尽是箭弩、尽是埋伏,又听林中一声呼哨,嗖嗖风声再起,这次却是从头顶来的,大家抬头去看,天空白茫茫一片,洒落阵阵细密黑点,半空飞鸟盘旋,羽箭急落,根本分不清是箭还是鸟。 慌乱中传来几声女子惊叫,有人躲闪不及,已中了箭,那群黑衣刺客也未能幸免,乱哄哄往外躲闪,林故渊在心中暗道:这敌我不分,一网打尽的手法倒是眼熟! 忽然从树顶跃下一名黑衣男子,身形步法却与其他人截然不同,手持一双短刺,起手狠绝,招招致命,谁也不理,一举突破峨眉剑阵,朝中间那“小甄宓”猛扑过去! 察觉对方武功高强,“小甄宓”以退为进,边退边战,厉声喝道:“我乃峨眉掌门江如月,特意率弟子拜见泰山派周掌门,你们却如此无礼,是何道理!” 那男子脚步一滞,瓮声瓮气道:“什么泰山派,没听说过!” 说罢再不答话,两手交替,左右开弓连戳带刺,适时一阵急促羽箭簌簌飞落,江如月顾此失彼,男子趁机突破,双刺合一,冲着江如月喉头插去! 这江如月是易临风的心上人,又曾在少林寺无遮大会帮过两人的忙,算得上相识,林故渊生怕她遭受暗算,再不等别人招呼,从树后一跃而出,谢离紧随其后,杀入人群,一路连突带冲,乒乒乓乓开荒前行。 远水不解近渴,眼见着那黑衣人已窜到江如月跟前,说时迟那时快,另一道黑影突然从枝头掠下,甩出一团青光,只听铛声脆响,刺客来不及收势,左右手双刺齐齐弹飞,整个人斜向半空飞出,江如月毫发无损,剑尖垂落,满脸不可思议的神色。 一个布衣男子挡在她身前,钢骨扇倏然打了个转儿,稳稳攥在手中。 男子剑眉星目,容貌举止颇为潇洒,一脸目中无人的轻狂神色,林故渊定睛一看,顿时惊讶万分,这不是易临风吗?连谢离都看愣了,奇道:“这不着调的东西什么时候来的?” 说完暧昧一笑:“一转头就跑没影儿,追老婆倒是有一套。” 江如月目不转睛地望着易临风的背影,一双秀眸忽然波光潋滟,嘴唇克制不住地颤抖。 “是你、真的是你……”她死死握着手中剑柄,“你活着,你还活着!” 易临风微闭双眼,亦不回头。 在场峨眉女弟子满脸惊愕神色,一边是突然冒出来的两个武功高强的陌生男子,一边是替掌门挡下一击杀招的易临风,一边是倒在地上、面目狰狞的黑衣刺客,连先前的一众杀手都止步不动,在场人等仿佛被施了定身术,倒是江如月反应的快,猛地抹去眼角泪水,苍白着脸喝道:“愣着做什么,都等着被人欺负么!” 说罢轻身高跃,长剑飞舞,当当挡落七八根羽箭,众人这才反应过来,纷纷投入战局,忽然一阵大笑冲天而起,众人循声去看,只见一个破衣烂衫的叫花子坐在树梢,随着枝丫上颠下落,背负一只足有手臂长的硕大酒葫芦,大声道:“丐帮许大酉在此,我看看哪个不长眼的敢打扰大爷喝酒,姓许的这一双醉拳,不说天下无敌,对付你们这帮小喽啰还算绰绰有余。” 那人拨开树叶,从缝隙里露出脸来,是个五十来岁的中年汉子,满脸须髯,面目通红,浑身酒气,双目却精光四射,垂着一条腿,高高的挽着裤管,小腿皮色黝黑,筋肉虬结。 正是在少室山时曾助他们一臂之力的丐帮副帮主许大酉。 谢离反身一掌拍飞一个黑衣刺客,回头笑道:“峨眉,丐帮,昆仑,还有一群不知道哪里来的饭桶,真是无巧不成书,今天可热闹了!”说罢仰头冲那叫花子喊道:“喂,老东西,滚下来喝酒!” 许大酉倏的从枝头跳下,朝另一个黑衣人飞扑过去,他长相粗陋,身法却极其灵巧,那黑衣人急忙躲避,许大酉从半空一抓一搡,稳稳当当骑在那黑衣人的脖子上,揪着他的头发扯了两把,笑道:“嘚儿驾!” 那黑衣人刀使得不错,奈何对手骑在他脖子上,再好的刀法都无甚作用,许大酉拽的他头皮剧痛,他生怕整张头皮都随着头发被撕将下来,只能像马儿一样,许大酉往东扯一把,他就朝东走几步,朝西扯一把,他就往西摇摇晃晃地再走几步,边走边吼:“你下来,给老子下来!” 第113章 高朋之一 许大酉一拳往他头顶捶去:“说,你们是哪门哪派的人物?为何不敢报上名号?为何半路偷袭别人!” 黑衣人嗷的一声,被锤的眼冒金星,咧着嘴道:“不是哪门哪派,我们、我们是附近山头□□上的兄弟,偶然路过宝地,看小美人们长得实在水灵,因此一路尾随,想抢做压寨——” 许大酉怒道:“胡扯!你们家抢压寨,出手就是杀招?难道你们头领荤素不忌,死的活的都要么?” 接着又是一记老拳,黑衣人痛的大叫:“我说,我说!”他止步不前,张大了嘴,“我们是——” 只听噗嗤一声,一根羽箭破空而来,正好插进那黑衣人嘴里,那人口吐鲜血,挣扎着走了两步,往前一扑,死了,许大酉被掀倒在地,打了个滚站起来,拍拍身上枯草碎叶,扼腕道:“挺好一匹马,可惜命不长。” 他心中起疑,暗自盘算这伙黑衣人的来龙去脉,方才他在树顶偷窥许久,见黑衣人里有几个确实称得上好手,再加遍山箭弩,峨眉派武功再高也是双拳难敌四手,想要脱身实是不易。 若说是□□劫掠妇女,江如月一行人虽美艳无匹,可个个跨马佩剑,就算见识短浅说不出她们来历名号,一看便知是江湖大派,一般的绿林盗匪招惹她们作甚?若说是武林门派,峨眉派持身清正,声誉极佳,与各大门派又多有联姻,根基深重,又能有什么仇家? 周围黑衣杀手忌惮他身手,都聚在外围逡巡不前,领头那人恶狠狠道:“我们与丐帮井水不犯河水,请许帮主少管闲事。” 许大酉冷笑道:“□□也好,白道也罢,你们这么多人,埋伏起来打一帮女孩子,叫花子看不过眼,不管你们什么恩怨,今日这忙,老子帮定了!” 又转头对谢离和林故渊道:“你们俩,甭管哪里冒出来的,一起助丫头们一臂之力!” 谢离边战边笑:“什么叫甭管我们从哪冒出来的,老东西,忘了我们在少林寺帮你挡过毒镖了?” 他抓住一名黑衣刺客的喉头狠狠一捏,顿时鲜血四溅,“当日多谢你让小叫花子把着大门,放我们一条生路。” 许大酉微微一愣,仔细看了看林故渊和谢离的脸,当日谢离是乔装易容,可林故渊相貌是一等一的清俊,少林寺一事又堪称惊世骇俗,他灵光乍现,大笑道:“是你们?正好,那正好!” 这易临风容貌清秀,骨子里却是个不管不顾的杠子头,狠绝起来仿佛无心无肝,只见他弓身疾行,孤身冲入人群,舞得一柄钢扇如虎啸风起,不多时便溅得满身血迹,一张俊秀面孔如夜叉恶鬼一般。 几大高手插足,战局忽起变化,峨眉众弟子备受鼓舞,手上剑招更快,身形如彩缎飘飞,在江如月、易临风、许大酉和谢、林等人中间穿梭往返,谢离不忘喝酒的事,冲那叫花子嚷嚷:“喂,葫芦里装的什么?” 许大酉把那极大极沉的朱漆酒葫芦从背后卸下,隔空朝他一推,叫道:“自己尝,品的出来,姓许的就交你这个朋友!” 谢离将酒葫芦揽在怀里,高声道了句谢,易临风和江如月背对背站着,江如月哭得梨花带雨,半分先前的清高和孤傲都没有了,仿佛成了个娇憨少女,又是哭,又是笑,一会持剑与黑衣人过上两招,一会回头揍易临风一拳,忙的抽不开身。 第110章 听见谢离和那许大酉一唱一和,拉起易临风的袖管抹了把鼻涕,从泪花里挤出个笑容,叫道:“叫花子的酒喝不得,臭死人了,谁喝谁生一头疮!” 许大酉转头怒道:“跟天仙下凡似的一个漂亮妮子,可惜是个瞎的,我这头发茂密的很,你哪只眼见看见生疮了?” 谢离啵得拔开葫芦塞子,顿觉一股异响直扑鼻孔,先赞一声好酒,仰脖咕嘟嘟灌了几大口,砸了两下嘴,哼道:“这题也太容易,这是醉留仙,酒仙老头儿的不传佳酿。”他把酒葫芦凌空扔回许大酉,“腻了,没意思。” 许大酉惊的连架也不打了,奇道:“你还真是个懂行的!为了弄这酒,我不知拜托了多少朋友,几经辗转才到手,本以为世上无人认识……” 他一提起酒就忘乎所以,没防备从背后冒出个黑衣杀手,举刀朝他头顶砍来,林故渊眼疾手快,急蹿跃出,一剑将刀刃格开,力气用的太大,双刃撞击,迸发出一串火星子,许大酉低头躲避,领他的情,回身嘿嘿笑道:“谢了小兄弟!” 这伙人忙着叙旧认亲,打架打的拖泥带水,林故渊喝道:“闲话稍后再叙,先干正事!” 奈何除了众峨眉弟子齐声称好,其他人全都该干嘛干嘛,林故渊又好气又觉得好笑,只好持剑尽力搏杀,连奔带走为众人清扫障碍,生怕他们聊得兴起,被对面杀手钻了空子,一连打退数人,忽然耳畔一阵尖锐哨响,知道是有暗器,回头喝道:“当心!” 正是一只毒镖破空而来,直冲易临风的左肩飞去,这书生看也不看,两肩一沉,展开折扇,伸臂往空中捞去,铛啷拦下了梭镖,反手将折扇转了个圈,那毒镖借势沿原路反掷,树林深处传来啊的一声闷叫,竟是一击即中,易临风嬉笑道:“什么下三滥都敢偷袭你爷爷!” 他和江如月配合默契,不忘方才的话题,挑眉冲许大酉笑道:“酒仙可是我们的人,但凡酒仙酿的酒,他要什么有什么,要多少有多少,你拿这一题考他,实在太便宜他。” 这句话非同小可,许大酉脚步停滞,浓眉紧蹙:“什么叫酒仙是你们的人?那酒仙出了名的神出鬼没,听说早年便已投入魔教麾下,难不成,难不成你们还真是魔教中人?” 谢离想也不想,朗声答道:“废话,要不是魔教的人,在少室山跑个什么劲!” 林故渊心里一冷,在少室山时许大酉话里话外对魔教颇有成见,他生怕这叫花子临阵倒戈,却见他懊恼地连抓头皮,跳着脚把本就脏兮兮的头发抓了个一团糟乱,连连嚷道:“糟了,糟了,我就爱耍个钱,一时不慎结识了几个□□上的朋友,被师兄得知,险些把我一顿乱拳打死,刚老实了一阵,又碰上了魔教的人,这可怎么办?” 说完又看林故渊:“少年人,老子这把年纪也便罢了,你为昆仑高徒,与魔教拉拉扯扯,可是不妙。” 谢离不耐烦道:“要你一起喝顿酒,又不是拉拢你图谋他皇帝老儿的江山,一句话,我这朋友你交不交了?要是交,咱们喝酒去,要是不交,咱们立刻动手,谁死谁活,拳头说了算!” 许大酉听到个“酒”字,双眼顿时亮了,再不犹豫:“妈的,脑袋掉了碗大的疤,大不了再被师兄暴揍一顿,能怎样,还能杀了我不成?”展开轻功,倏地飞到谢离面前,“走,兄弟,老子请客!” “没看周围还这么多碍事的玩意?”谢离抬手一划,“赶紧的,咱哥俩把这里收拾了,白放着咱们俩皮糙肉厚干活的,难道还让姑娘和少年人动手?” 许大酉大笑:“这有何难?瞧着吧。” 说罢灌了口酒,两手叉腰,仰面纵声长啸—— 这一声非同小可,称丐帮“浮生歌”,与少林狮子吼有异曲同工之妙,将全身雄浑内力融入一口气里,这门功法使时不能换气,不可持久,一鼓作气喷发而出,气尽则力竭,一天之内不能使第二次,因此极其强劲刚猛。 他这一声毫无预警,啸声震彻山林,直击内心,在场众人只觉胸中气血翻腾,恨不得大叫大嚷缓解体内剧痛,几位内力弱的女弟子当场跌坐在地。 这一手展露了绝妙内力,不仅在场的黑衣刺客捂着耳朵跺脚乱跳,连远处埋伏在草丛灌木之中的弓箭手也都丢盔弃甲,互相招呼:“撤,快撤!” 原来这些黑衣人见偷袭一击不中,早已萌生退意,只是布阵良久,舍不得放弃这块到嘴的肥肉,见高手一个接一个出现,连丐帮也牵扯进来,越发心里没底,生怕事情闹大无法收拾,又被这“浮生歌”唱了个心肺俱裂,自知武功不济,都屁滚尿流的跑了。 啸声结束,山林一片寂静,箭雨尽皆止息,黑衣人死的死,逃得逃,有一两个被震晕了的,此时才悠悠转醒,闷着头手脚并用想爬出去。 易临风捂着胸口,上气不接下气道:“快,快,老大,把他们抓回来,问、问、问个清楚——” “要你多话。”谢离瞪他一眼,拎起其中一个,将他翻过来扔在地上,却见那人神情惊恐,嘴唇黑紫,早已死了。 林故渊捏起那人下巴,往嘴里一瞧,面露嫌恶之色:“齿根□□,服毒自尽了。” 第114章 高朋之二 他顿生疑惑,蹲在那人尸首旁边,轻道:“这伙人闭口不谈自己身份来路,手段狠辣卑鄙,一被俘虏又立刻吞毒自尽,必是有备而来。”又抬头对江如月道:“江掌门为何会惹了这些人?又为何与门下弟子现身此处?” 江如月命众峨眉弟子互相包扎止血,她已经恢复了冷静神态,双袖低垂,手持一柄秋水长剑,冷冰冰地眺望四面山峦,轻道:“我们不远千里来拜访泰山派周师叔,还未进泰山派地界便遭此伏击,也不知是谁,给了我们好大一个下马威——待见了面,我们可得好好问一问周师叔。” 林故渊心里一动,与谢离对了个眼色,道:“江掌门是特意前来拜访泰山派?” 江若月淡淡称是,仿佛心怀不满,说起泰山派三字时那,脸庞闪过一丝愠色。 她身着一身如烟如雾的薄薄白衣,愈发显得姿容胜雪,清丽出尘。 一名峨眉女弟子坐在地上休息,闻言仰起头,清凌凌地答道:“可不是么,我们峨眉已于半月前下了拜帖,按日子恭恭敬敬前来拜见,哪里料到在半路遭遇埋伏,必定是那姓周的听说我们上门来讨要说法,心里发虚,干脆先下手为强。” 她啐了一口,“这等暗箭伤人、以多胜少的卑劣埋伏,好让人不齿。” 江如月斥道:“住嘴,没有证据证实此事是周师叔所为,不要乱说。”说罢向众人抱剑一礼:“多谢诸位出手相助,多谢许帮主,多谢二位英雄好汉……”她看向易临风,忽然红了脸,轻轻道:“也谢谢你。” 易临风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轻狂性子,此时竟通红着脸,拘谨的一句话也说不出,仿佛眼前的姑娘比洪水猛兽还可怕万分,低着头,梗着脖子,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细弱蚊蝇的“客气。” 一众峨眉弟子都是江如月心腹,其中有几个知道内情的,都掩着嘴嘻嘻轻笑。 谢离往易临风膝盖窝轻轻踢了一脚:“没用的东西。” 易临风听见背后取笑,连气都喘不动了,哪还有半分平时的潇洒风流?活生生成了个霜打的茄子,待要装成不在意的样子远远走开,犹豫半天,一步也没迈出去。 许大酉粗枝大叶,一时倒没弄明白年轻人心里的弯弯绕绕,只笑吟吟地摆了摆手,连道不必不必。江如月方才急于杀敌,她又只忙着与易临风清算,此时香汗渐退,仔细打量林故渊,轻轻咦了一声:“是你?你不是昆仑派那位‘小东华’吗?当日在少室山,我们曾见过面……” 林故渊听见昆仑派三字,心里一痛,道:“晚辈所行不端,已被师尊逐出门墙,现在已是昆仑山弃徒了,江掌门若不弃,叫我一声故渊就好。”又道:“当日在达摩堂中多亏江掌门仗义出手,我们才能全身而退。” 江如月问道:“昆仑派弃徒?” 林故渊苦笑道:“这说来话长了,不提也罢。” 接着收敛神情,严肃道:“这伙人埋伏在此,必是早有预谋,究竟谁要置你们于死地,江掌门心里可有数?” 他见江如月似是心存顾虑,微微一笑,指着谢离:“他便是当日在少室山时和我一同出现的那位乔装老者,他与易大哥是过命的兄弟,不分彼此,我与他亦是过命之交,江掌门有话大可直说。” 江如月怎会不知他是何意?羞赧之色更重,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众人虽是偶遇,但相互间有的是失而复得,有的是一见如故,彼此渊源颇深,倒是许大酉爽利,拍着谢离的肩膀高声笑道:“好了,好了,再聊下去天就要黑了,这山里满地尸体,不知是否还有埋伏,实在不是久留之地,不如我们进城找家干净客栈歇脚,今晚叫花子在城中风荷楼摆宴,大家一起喝酒叙旧,各位意下如何?” 第111章 林故渊和谢离这一路本就为了打听泰山派动向,听江如月话里的意思,此次遇袭与泰山派牵连甚重,当即应允。 江如月和易临风正浓情蜜意,满腔相思之苦无处诉说,哪里肯分开?也都答应下来。 略略休整片刻,江如月将剑往肘后一藏,落落大方道:“我们先行一步,带众弟子前往城中医馆取药疗伤,今晚风荷楼见面。” 说罢转身就走,易临风站在谢离背后,远眺江如月一行的婀娜背影,一副望穿秋水的凄苦表情。 先前出了那样的事,他想暗中护送,苦于不敢脱离谢离的指示随意行走,满脸苦色,谢离故意激他:“姓易的,你要是敢走,我再不把你当兄弟。” 易临风当真一动不动,嘴唇翕动半天,垂目道:“全凭左掌教吩咐。” “吩咐个屁!”谢离恨铁不成钢的往他头顶拍了一记,“我不让你讨老婆,你就一辈子不讨老婆了?滚去追吧,好好护送,小美人们若少了一根头发,我活剐了你。” 易临风双眼发亮,顿时活蹦乱跳,连说了几个是字,甩开轻功,跑出几步,又折返回来,活像个唠唠叨叨的老妈子,话里有话的接连嘱咐:“这山里不安全,你们俩早些进城落脚,别不管不顾的脱了裤子往树丛里钻……” “滚滚,快滚快滚。” 易临风笑嘻嘻地跑了。 谢离连连摇头,林故渊也忍不住露出一丝清浅笑意,谢离转头看他,“笑什么,你看人家两情相悦,也惦记上了娶老婆不成?” 林故渊挽着缰绳,道:“怎么,不许?凭咱们的交情,到时候我请你喝杯喜酒也就罢了,左掌教可要随份厚厚的礼金。” 他的侧脸甚为俊秀,比起江如月的美艳绝伦,更有一番男儿的刚直孤冷之气,浑身上下唯一一点温度全凝在眼里。 谢离被他的眼角一扫,顿时魂飞天外,一大筐的话全憋在了嗓子里,翻身上马追了上去,回头冲吊儿郎当的骑毛驴的许大酉打了声呼哨:“老东西,先走一步!今晚备好酒菜等着老子!” 他与林故渊并肩而行,故意道:“方才你跟那江掌门说的都是什么话,谁要跟你当过命之交?” 林故渊低伏马背,发尾轻甩,冷冷道:“你不与我过命,与谁过命?易临风么,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人家早没影了,左不过是我这古板无趣,武功低微的傻子还陪着你……” 谢离转过脸来,来来回回打量林故渊,从他那棱角分明的下颌,修长白皙的颈项,薄而宽阔的后背,再到他握着缰绳的瘦长手指和那一双长腿…… 黑眼睛里浮出戏谑笑容,咽了口口水,道:“是是,我不仅想与少侠过命,还想跟你推心置腹,耳鬓厮磨,想跟你深入浅出,欲仙而欲死……” “闭嘴——”林故渊小腹一酸,险些从马背上滚落下来。 待进了城,天已经透黑,春夜潮湿,虫鸣气润,谢离让客栈小二开了两间上房,亲自往林故渊的厢房检视,往茶壶添注热水,刷好沐浴木盆,又啰啰嗦嗦地叮嘱:“你愿意凑热闹就来,不愿意就在房里休息,泰山派的事我帮你打听着,必定一字不漏。” 林故渊知道他是体恤自己生性喜静,但一路与谢离相处久了,瞧着他率真热烈,渐渐觉得能有一些意气相交的朋友兄弟也是可贵,倒不像从前那般孤冷难近,轻道:“这事多半与我们昆仑山有关,我怎可安心甩手不管,让你跑前跑后。” 又轻轻笑道:“放你独自去吃喝玩乐,谁知道你要跟那老叫花子喝成什么鬼样子,到时吐一地污秽,我再不帮你收拾。” 他刚沐浴完毕,湿发披散,换了轻薄常服,只以衣带系住腰身,露出一隙玉色胸膛,鼻梁窄挺,清隽端素,气度如那凉雾青松一般,眼里却自有一段温柔笑意。 谢离看痴了过去,不知不觉走到他跟前,张臂把他搂进怀里,笑道:“好一位家规严明的小娘子,我喝酒你也要管?” 林故渊被他点提醒,啊的一声,心中一荡,反思自己方才所言,真如妇人埋怨自家汉子只会吃酒耍钱一样,顿时面红耳赤,偏头不敢看他。 他自是羞愧难当,只得掩饰道:“城中、城中到处是泰山派眼线,我是怕你酒醉误事——” 谢离变本加厉地揶揄他:“你管不管我几时回来,与何人见面,有无戏弄人家嫂嫂,是否赌钱,输了几个——” 林故渊一字也答不出来,听他说的不堪,更是羞恼交加,谢离欺到他跟前,分别握住他的两只手,用满是粗茧的手把玩他的修长手指,越握越紧,十指紧扣,只是哑声乞求:“你心里装的全是别人,你倒是也管我一管,我愿意有人管束,愿意被你管着——” 林故渊想到他近日作天作地,登时明白:“原来他是要气我,让我痛苦难挨,再去管他求他。”心中却也不由酸楚,默默道,他明明知我心意,却故意在我最难的时候冷落我,欺辱我,害我心神不宁,寝食难安,他却怨我不肯管他。 第115章 高朋之三 他幽幽道:“你若不想去,自然不会去,你若想去,谁的话能进到你的耳朵里,我什么也许不了你,又如何能管你?” 他声音渐低,小腹一股灼热真气突突乱走,他一时分不清是蛊毒作乱,还是真情流露,慌乱着想推开谢离,身子却软绵绵没有半点力气,更是气血翻涌,呼吸急促,咬着嘴唇,冷白的脸庞如蕴了胭脂一般。 谢离与他额头相抵,低沉嗓音响在耳边:“你生气了么,你生气,又憋着一口气,不肯先低头,是么?那你不如找处无人山谷,将我用铁链死死拴住,让我不能去为祸四方,不能奸、淫好色,你只远远看守,不让我碰你一下,既能让你我日日相见,又成全你的清白名誉,免得说妖人引你堕落。” “你,你现在还说这些混账话——”林故渊再难自持,情动不已,双臂攀住他脖颈,将身子依附过去,二人轻轻抱在一处,呼吸间皆是方才沐浴的药皂气息。 谢离冷笑道:“你争气些罢,满城眼线,这可是侠义道的地盘,仔细再让你师门看见你在我怀中是这副样子——” 林故渊不料他半点情面也不留,不由惊惶失措,分寸尽失,几乎要流泪,只是阵阵低喘,谢离却又搂他入怀,轻拍他后背,温柔道:“好了,好了,哎,我这天生的贱骨头,何苦又惹你。” 二人闭目调息,渐渐放松,气息匀净,终于是神志清明,方才一场混乱如不存在一般,松松地抱着对方。 月上枝头,云移风动,草木萧萧,二人都不再说话,一动也不动,窗外的月光映射进来,照的两人如玉石一般。 林故渊伏在谢离肩上,枕着他的绢凉黑衣,细想方才谢离那番话,不知为何并不生气,叹道若真被困在一处地方,我们出不去,外人进不来,再不担心什么门派规矩,正邪之分,世俗偏见,只我们两个在一起,他望着我,我望着他,他只能陪我说话,只能与我玩笑,只能哄我高兴,谁也不能拆散我们,那真是神仙也不如的日子…… 却又忍不住自嘲,这人说的好听,若真把他囚进山谷,他性情如此跳脱不羁,只怕是要闷死了他,不出三天便要嫌弃我乏味无趣,挣开铁链,甩下我逃之夭夭,从此再不回来。 谢离望向窗外,不知在想什么,林故渊看着他那张沉郁的脸,从心里浮出一些悲凉的欢喜。 原来真像陆师兄所说,喜欢一个人,又让他知道了,那便是把手中兵刃给了他,让他欺辱嘲笑,随意打骂,我却只有喜欢他这一条路可走,至于他如何想,如何去做,何时要舍了我,另投他人而去,又是另一回事了。 这一番情潮偃旗息鼓,两人再不敢放肆,各自回房打坐休息,一身热汗渐渐退去,又到了跟许大酉等人约好的时辰。 此地名唤浥城,是前往泰山的必经之地,风荷楼是浥城最大的一家酒楼,金碧辉煌,排场极大。 果然如那老叫花子所说,二楼早已为众人备好雅座,许大酉拄着一只铁拐杖,举着酒葫芦,一口接一口的自饮自乐,还未入席就喝了个半醉,赤红着脸膛,招呼大家落座。 谢离望着桌上鸡、鱼等菜品,笑道:“自西往东一路走来,只见逃荒避难的百姓不计其数,竟不知如今我们国力如此昌盛,连叫花子都请得起客了。” 说罢拎了块炸得酥焦焦的肉放进嘴里,鼓着腮帮子道:“丐帮出手阔绰,在下佩服,若往后在江湖混不下去了,还望许老英雄收留——跟着老英雄潇洒快活,天天烧鸡就酒。” 许大酉嘿嘿嘿嘿挠头直笑,连道:“可不能说出去,若让我师兄知道,就算他老人家远在千里之外,也要放下帮里一切事物,先赶来揍我一顿。” 原来在这一带盘桓数日,他早听到消息,今夜一位本地乡绅的儿子在此摆宴待客,那公子是个草包,平日里专爱纠集一群年纪轻轻的流氓恶霸,正经事一件不做,专门欺男霸女,极为可恨。 第112章 许大酉路见不平,也不与他们多为难,趁着宴席刚刚开场,从窗户摸进来,点住了众人穴道,一个个捆扎得牢牢的,扒光衣裳,全丢进了城东河边的一条小船里。 他举着一只鸭腿大吃大嚼,哈哈笑道:“眼下那帮公子爷正一个摞着一个躺在船底,看星星,赏夜景,喂蚊子呢!” 连江如月都忍不住莞尔一笑,道:“多亏了许师叔,今日让侄女有幸尝了一回别人家的剩菜,真是又新鲜又有趣。” 她一说话易临风就脸红,平日里最聒噪的人半点动静都没有,藏在酒桌一隅,他又生得清瘦俊秀,活像个得了相思病的忧郁秀才,若不是谢离、林故渊等人素来知道他为人,还真被他与世无争的小模样骗了过去,以为他能一展折扇,说出些“之乎者也”、“天下为公”之类的话来。 许大酉望着谢离,放下筷子笑道:“兄弟,今日在树林里,我只把你当做寻常魔教宵小,才一时冲动与你相交,回去后我越想你的武功套路,越觉不是普通的魔教党徒……你别怪姓许的言而无信,只是我们本非同道,丐帮与魔教逆水堂更有深仇大恨,今夜之后,你我只能分道扬镳,做不得兄弟了,往后若是有你杀我,我杀你的一天,你可别怪叫我不讲情义。” 谢离既不生气也不辩解,笑吟吟的看他,答道:“以后的事以后说,今日这扇门里,咱们就是过命之交,何来的言而无信?哪怕出了这门,你一刀把我剐了,也碍不着咱们此时兄弟相称,更碍不着咱们先喝个痛快!” “好!”许大酉拍桌应道:“你这人爽快,如此我也立一个誓,往后若我落在你手里,要杀要剐尽管招呼,姓许的若有半句求饶,叫我死了、死了……”他抓抓头皮,“死了变个两眼昏昏、饱食终日却无所事事的富家公子!” 众人忍不住大笑,一般人起誓都以变成乌龟王八等等作为赌咒之词,他却不同,寻常人最害怕的千刀万剐、天打雷劈他全不在意,反倒是寻常百姓求也求不来的“富贵闲人”最令他嗤之以鼻,如何不令人发笑?江湖人脾气古怪,由此可见一斑。 说罢都斟了满碗,大家碗壁相碰,连饮三盏。 一夜酒酣耳热,在这风荷楼里,正邪两道数十年积怨暂时消弭,知己、兄弟、爱侣汇聚一堂,一道小门隔绝了江湖的腥风血雨和门派间的尔虞我诈,觥筹交错,热热闹闹,正是宾主尽欢。 林故渊喝了不少,头脑混混然然,依次打量在场诸位豪杰,心道:“若没有正邪之争,若没有三十年的恩怨相报,若是朋友兄弟能如此常聚不散,该有多好。” 他的目光落在谢离身上,既盼他能手刃聂琪,继承魔教教主之位,又怕他往后身居高位身不由己,二人再不能如此同路而行,心里时而柔和,时而苦涩,轻轻地叹了口气。 酒过三巡,笑声渐低,话题忽转严肃,大家借着酒劲,慢慢谈起白日在山间的那场埋伏。 林故渊道:“江掌门为何远道千里拜访泰山派,又为何被那伙人缠上?” 江如月道:“你们有所不知,自从少室山会盟,我替你们二人出手,泰山派周师叔便不依不饶,一口咬定我们峨眉坏了江湖规矩,几次上山向我们讨要说法,让我说出你们二人下落,我年纪轻,他不把我放在眼里也就罢了,把我们峨眉派打为魔教一党,我却不能坐视不理,因此送上拜帖,要光明正大的与周师叔理论此事。” 林故渊奇道:“我只知道泰山派曾数次与我们昆仑为难,却不料也多次找过峨眉的麻烦,江掌门受委屈了。” 江如月淡淡道:“我们峨眉皆为女弟子,男女有别,与你们昆仑派一向联系不密,此事你们不知道也不足为奇。”又道:“倒也谈不上委屈,我们峨眉虽与魔教无关,但我本人却是、却是……” 她向易临风投去一瞥,红着脸低下头去。 许大酉道:“周誉青这人好生奇怪,少林、正一、全真等大派尚且不如此咄咄逼人,他一介泰山派掌门,管这些闲事做什么?” 江如月道:“周师叔的意思是无论哪门哪派,只要勾结魔教,武林同道尽可杀之,其他门派越是龟缩不前,泰山派越要一力扛鼎,为全武林的正派人士出这个头。” “屁话,屁话。”许大酉道,“各门各派心里的那些弯弯绕,谁不清楚?况且,周誉青那点微末武功,轮的到他出来说话?” 江如月微微一笑:“我也有此疑虑,泰山派周师叔虽为一派掌门,但武功却不甚高明,听说当年围剿魔教一战泰山派损失惨重,泰山派剑法中最精妙的《岱宗昏晓诀》也随着派内叔伯前辈殉难而失传,魔教退避南疆之后,各派休养生息,各自钻研武功,数十年下来都有了不小的长进,唯有泰山派停滞不前,五年前十八个名门正派的高手齐聚终南山比武,周掌门六战皆败,在场助阵的泰山派弟子气势汹汹而来,垂头丧气而去,都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第116章 高朋之四 林故渊沉吟道:“怪不得少室山聚义时,泰山虽为五岳之尊,周誉青说话却没什么分量,应和之声寥寥。” 江如月点头道:“我们江湖人不讲什么年纪老少,自然是谁武功高,谁的话就管用。” 她顿了顿,继续道:“周师叔以泰山派地位衰落为耻,他为人气量狭窄,极是短目虚荣,谁要是当面质疑他们泰山派,他表面不说,腹里却记仇的很。” 林故渊道:“当日少室山达摩堂之中,周誉青极力撺掇各派捉拿我与谢离,江掌门与许帮主却公然驳了泰山派的面子,他想必恨之又恨,见大家都推崇少林方丈,他心里想必又嫉妒的很。” 江如月夹了一枚笋片,闻言再无兴致,将筷子啪的一放,冷冷道:“他也配?慧念方丈是怎样大悲大德心肠,他又是怎样的卑鄙心性,如何能比作一谈?” 想了想,又道:“我私自与、与他结交,本就是世所不容……”她望着易临风,低垂双目:“我怕周师叔陷害我们峨眉派,因此他数度上山,我们都奉茶迎接,他越是骄纵,我们越是低伏周到,不料他得寸进尺,前些日子甚至亲笔写了一封书信送到上任掌门了尘师太手中,极力谴责我暗通魔教一事,弄得师太把我召去,苦口婆心劝了好半天。” 许大酉一挑眉毛,露出鄙薄之色:“也就是欺负你们一群弱质女流,当初在达摩堂,可是我们丐帮兄弟把着门,在群豪面前放走了二位朋友,怎么不见他来找我们麻烦?我们丐帮是江湖第一大帮,他必是心里害怕,可见是个欺软怕硬的真小人。” 谢离听他们一群正道人士议论短长,一直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笑容,嘻嘻笑道:“老东西可别高兴的太早,没准人家正背地里打你们的主意,收拾了昆仑和峨眉,下一个就是你们丐帮。” 许大酉昂着脖子,从鼻孔里哼了一声,道:“小人才打那些个算盘珠子,有种真刀真枪来战一场,看看是他们的重剑厉害,还是叫花子的醉拳管用!。” 江如月虽年轻,但身为江湖侠女和一派掌门,自是铮铮傲骨,不肯居于人下,听许大酉说什么“弱质女流”已感不悦,但她辈分不及许大酉,今日与易临风重逢,自觉是人生中极快乐、极满意的一天,也不跟这莽夫计较,听谢离一开口便把这老叫花子怼了回去,禁不住浮出一缕笑容。 林故渊蹙眉思索,一顿饭工夫听了这些江湖逸闻,一时难以消化,他师尊玉虚子为人清高,对江湖帮派的勾心斗角甚少提及,素来只让他们清修习武,不许动那些个小人心思,因此他竟不知看似同心协力的正派之间还有这些争斗隐情,一想到泰山派既记恨武林各派,又与魔教藕断丝连,更是冷意森森。 只听江如月道:“此地与泰山已不足百里,最迟后日便可赶到,待我们见了周师叔,一切尽可分明。” 林故渊把着酒盏,轻抿了一小口,淡淡道:“江掌门胆识过人,故渊佩服。” 江如月听出他话里有话,挑眉道:“此话怎讲?” 林故渊将酒盏置于桌上,道:“说到这份上,各位可知道那泰山派为何一门心思要栽赃我们昆仑、峨眉两派勾结魔教,一而再再而三上门寻衅滋事?” 许大酉抢先道:“那还用说!魔教一党围攻少林寺后,江湖各派皆有些草木皆兵,他们泰山派声誉不高,必是要借机挺身而出,证明他们虽然武功平平,却是那侠肝义胆的勇猛之士,敢为他人之所不为,此举既能挫一挫昆仑峨眉两大门派的锐气,又能让其他各派对他们另眼相看。” 谢离嗤的一笑,对那叫花子道:“肚里没有三两墨水,你可少说两句吧。” 林故渊叹了口气,道:“周誉青心机深重,恐怕远甚于此。” 二人一唱一和,将被困风雨山庄、少室山逃亡等一众实情向众人讲述,又将周誉青暗通魔教祝无心,在昆仑山纵火劫掠一事,以及前些日子在青楼寻获泰山派踪迹之事都一五一十的告诉大家,当日那名妓柳依依和泰山派汉子的供词清楚明白,众人越听越是齿根发冷,方才的喧闹气氛一扫而空,满座皆是沉默不语。 第113章 许大酉的脸色也由红转黑,气得两腮须髯乱飞,道:“昆仑派基业遭大火焚毁一事我曾听小叫花子提起过,本以为是魔教所为,不料竟是泰山派一帮卑鄙小人从中捣鬼!” 接着狠狠一砸桌子,怒道:“竟有此事!竟有此事!” 他盛怒之下无意间使出内力,桌上杯盘碗筷被震的蹦起,哗啦啦地在半空碎成无数片。 林故渊喜怒不形于色,平静道:“晚辈曾带着一名魔教信徒逃出少林寺一事天下皆知,若不是晚辈今日这番话,许帮主是不是也怀疑我投靠魔教,引着魔教恶徒屠戮师门?” “这……”许大酉被说中心事,他是个恩怨分明的豪爽汉子,不由面露愧色,黑亮眸光一转,“小兄弟所言是否属实?” 林故渊一字一句道:“举头三尺有神明,我们清修之人不说谎话,若一字不实,故渊愿粉身碎骨,让我与师门兄弟遭受天打雷劈之刑,来生化为猪狗奴役,永世受苦,不得超生。” 许大酉看看林故渊,又看看谢离和易临风,越发疑惑不解,道:“他们不也是魔教中人?小兄弟你是到底是想说周誉青勾结魔教,意图迫害我们侠义道;还是想说魔教其实清白无辜、所行恶事皆是被栽赃陷害?你到底是何立场,当哥哥的竟看不明白了。” 林故渊摇头道:“都不是。” 说罢又将魔教内部分俩为两派,魔尊与红莲互为死对头一事的前因后果告诉众人,因怕泄露行踪,只字未提谢离就是魔尊本人一事。 他道:“红莲四处寻觅少林心法,周誉青便一口咬定心法是昆仑派私藏;红莲搜寻我与谢离踪迹,周誉青就频频向峨眉、昆仑两派逼问我们去向;红莲夜袭昆仑山,周誉青就恰好得知了消息,岂不是太巧了?倒像是红莲想做什么,周誉青就替他做什么,我虽不知周掌门这些举动究竟出于何种目的,但若说他与魔教没有半点联系,我却也不信。” 又道:“今日偷袭江掌门的那伙黑衣人手段诡谲,说话做事又遮遮掩掩,此地与泰山派相隔不远,泰山派保一方安宁,他们眼皮子底下,怎么会有武功如此高强的盗匪流寇出没?出手如此果决,又怎会为了劫财劫色这等下流目的?”他转向江如月,“这一重不用我说,今日在树林中,江掌门已经猜到了。” 在场众人听完这一席话,脸色都极其难看,江如月在紧张之下也忘却了男女之防,情不自禁抓住易临风的手,两人十指交扣,亦是心意相通。 江如月道:“难道……难道真是周师叔下此杀手?” 林故渊舒展长眉,自顾自低头喝茶,谢离阴阳怪气的说道:“周誉青那厮见你们峨眉找上门来,生怕企图败露,趁你们还进泰山派地界,干脆沿道劫杀。此举若能取了大家性命,他召集武林同道,把一切罪过往魔教身上一推,哭一哭自己保护不力之过,既洗脱了嫌疑,又煽动了武林同道对于魔教之恨,一箭双雕,何乐而不为?” 许大酉惊得连酒葫芦都拿不住了,揪着自己的头发,连连道:“怪不得,怪不得,我在这一代流连数日,确实未曾听说附近有什么了不得的□□帮会,若不是小兄弟这一番话,我还真当今日出手的那伙人是魔教刺客!” 谢离拨开额前长发,嘻嘻笑道:“我们魔教虽然可恶了些,还真不是什么事都管。” 只听屋顶卡啦一声轻响,仿佛有人踏着屋檐轻掠而过,许大酉和江如月同时仰头叫道:“有人!” 林故渊摇头道:“熟人,无碍。” 谢离斜睨着他,嘴角往上一牵:“你倒还坐得住。” 林故渊垂下眼睫,轻轻道:“我是被磨的没脾气了,他们要听,随他们去。” 此时酒足饭饱,一行人沿着大路慢慢往客栈行走,正是朗月当空,从树间洒下些清凉月影,这一群人老的精神矍铄,少的或貌若昭君、或潇洒绝伦,引得路人纷纷回头。 走出闹市,渐渐到了僻静街巷,林故渊和谢离走在最前头,不知不觉与后面数人拉开一段距离,两人相隔半步,皆是沉默不语,倒是不远处易临风和江如月宛如新婚夫妇,手拉着手娓娓而谈,时不时看一看林、谢两人背影,易临风贼眉鼠眼的也不知絮叨了些什么,江如月颔首聆听,掩口轻笑出声。 谢离哼道:“这狗东西胆子越来越肥了,敢在背后嚼舌根,明儿我非让他松松筋骨。” 第117章 高朋之五 夜深人静,一句两句的话飘进耳朵里,林故渊隐约猜到是在议论自己和谢离,脸上一热,脚下步子迈得更快了。 待到一处路口,谢离忽的停驻不前,对林故渊道:“你先回去歇息,我有些事要嘱咐易临风。” 林故渊盯着他看,反问他:“你不送一送我么?” 谢离不知他这要求是何意图,啧啧奇道:“前面便是客栈,怎么,林少侠走夜路怕黑?还是吃醉了手脚不稳?” 林故渊却不笑,道:“那当日在梅斋,你一而再再而三的送我,总是先将我安顿停当,再去找他们见面,如今却等不及赶我回去歇息,又嘲笑我怕黑,是何意图?” 谢离道:“如今情形与梅斋怎可同日而语?”又道,“当着这许多人,你不要胡闹,我回去再陪你说话,好不好?” 林故渊不应,脸上蒙着一层寒气,冷笑道:“如何不可同日而语?如何我又成了胡闹?左不过是你当日尝不到滋味,刀山火海也要闯一闯,如今试过了,方觉不过如此,与那全天下的正道弟子没有半分区别,我若不肯求你,你便再不想理我,我若是求你管你,你便要问我以何立场求你,是么?你这人恁地狡猾老辣。” 他转身便走,谢离在后面一迭声叫喊:“故渊,故渊!” 无论如何喊他,那背影再不回头,再不同他说一句话,疾步如风,杳然而去。 谢离追了几步,发觉他并无要等自己的意思,便不追了,只静静地垂手站着,看向他的背影,目光绵长如丝,意兴阑珊,又心有不甘。 他情思牵动,忽觉胸口一阵钝痛,唔的低吟一声,易临风察觉他举止异样,往他肩头轻拍了一把,压低声音道:“喂,还撑得住?” 谢离回头看见是他,哼道:“命硬,死不了。”又道,“晚上来我房里一趟,帮我传功疗伤。” 易临风一惊,他与谢离多年肝胆相照,知道他肯开口,必是到了难以转圜的地步,双目霎时透出寒意,望向林故渊离去的道路尽头,恶狠狠道:“怎么有这样没心肝的人。” 他把手指骨节捏的咔吧直响,森然道:“你若真有个好歹,我必杀他陪葬,让他们昆仑山化为血海地狱……” “不知者不罪,他一个局外人,你与他较什么劲。”谢离朝他翻了个白眼,“你少给我闯祸吧,有意中人了,以为还像从前那般,想做什么做什么,瞧谁不顺眼便要杀谁?”顿了顿,道:“他们是同气连枝,你动昆仑派,峨眉也饶不了你。” 易临风听见峨眉两字,眉宇间杀气熄了大半,谢离用眼尾朝不远处的江如月轻轻扫去:“有个愿意真心待你的人不容易,别辜负人家的心。” 易临风脸一红:“那你呢?” 谢离见他满脸愁云惨雾,骂道:“我还没死呢,作这副哭丧脸给谁看。” 休息片刻,胸口痛意渐缓,又道:“我连累他被赶出门派已属意外,将死之人,何必再惹上人间的是非,我是想快快做个了断,早些摆脱了他,倒像我惹他犯了多大的错似的,看见便让人烦扰。” 易临风呸道:“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 这一带民风淳朴,泰山派威望颇高,平民百姓认不得这派那派,见大家身携兵刃,都是武林人士打扮,还以为也是那泰山派弟子,大家沿路徐行,走不了百步便有百姓上前递送送水果吃食。 一行人在客栈门口话别,林故渊等待多时,看见谢离,二人目光交投,微微颔首,并不多话。 正值月华如洗,清光遍地,许大酉左手提一篓子山桃,右手抱一只硕大的南瓜,笑道:“泰山派在当地名声倒好。” 江如月将剑负在背后,白衣轻垂,抬起一双妙目,轻道:“除暴安良,庇佑百姓,本就是我们正派分内之事,若连这都做不到,不如关门算了。”她微微低头,面露忧色,“若真像林公子所猜测,周师叔已堕入魔道,恐怕后患无穷。” 林故渊拱手一礼,道:“对了,有一件事想拜托江掌门帮忙。” 江如月道:“林公子请说。” 林故渊道:“你们说去泰山拜访周掌门一事,还做得数么?” 江如月道:“那自然,约好了要去,临了却不敢露头,岂能是英雄豪杰所为?” 她见许大酉、易临风等人都有阻挠之意,淡淡笑道:“放心,我自幼与周掌门熟识,他极力要当维护武林安危的正义之士,定不会在自己地盘动手,坏了自家名声。况且他对我们峨眉派出言不逊在先,如今我们恭恭敬敬上门讨教,他也找不出责怪我们的地方。” 第114章 许大酉朗声笑道:“你这丫头明心慧性,凭你这份胆气,叫花子也要帮你们一把。” 说罢与她约定了烟火信号,说好若遇不测,丐帮愿上前相助。 林故渊低头一礼,道:“不瞒江掌门,泰山派纵火一事,恐怕与我们昆仑的一位前辈有些关联,此事我师门上下还一无所知,因此我想拜托江掌门留心泰山派的动静……” 话没说完,江如月皱眉道:“怎么,你怀疑昆仑山有奸细么?” 林故渊没料到她如此聪慧洞明,不由一愣,苦笑道:“江姑娘不愧为一派掌门。” 江如月神情愈发严肃:“此事非同小可,林公子是如何得知?” 林故渊道:“正因此事非同小可,我们才一路追查至此,我亦不知这位前辈是被人威逼还是利诱,没有证据在手,还不能详述。” 江如月点头道:“你是说家丑不可外扬,我明白了。”她拨弄鬓边秀发,抬头莞尔一笑,“你不肯告诉我要打听些什么,我如何为你留意?” 林故渊一时无言,望向谢离,谢离正抢了易临风的扇子,沿着胳膊和腿到处乱拍驱赶虫蚁,没细想便答道:“托别人办事,怎么比得上自己亲自走一趟来得方便?” 他看见江如月神色,笑着道:“嗨,不是信不过众姐妹,你们与小人交涉已是自顾不暇,再东问西问的,要是被那贼老头瞧出破绽,反而连累了你们。” 江如月道:“好。那你们想如何上山?” 谢离眼珠子一转:“老本行吧,易容混进去。”仔细想了想,又道,“泰山极险,从十八盘往上车马寸步难行,只能靠人力肩担手挑,姑娘家衣裳多行李多,不如我们就扮成挑山汉子,和你们一道进山,过了中天门再分道行动,若江掌门此行遭遇危险,我们也可互为接应。” 江如月一行人虽为女子,但武功甚高,爬山涉水不在话下,也不像寻常人家的姑娘扭捏打扮,一向是简素出行,哪来那么多行李物品,又何须雇一帮子人替自己扛包? 大家听完谢离的话,都有些想笑,仔细一想:男女大防,这事我们自己知道,外面男子如何得知?偏要大包小包摆足了架子进山,别人也说不出什么来。 江如月露出活泼笑容:“好得很,明日我们换了便服,先去逛集市,好吃的好玩的尽管买,礼物衣裳装它个十箱八箱,胭脂水粉也带的够够的。”她回头冲峨眉众姐妹笑道,“听见了没,咱们给周掌门送礼去喽!” 峨眉女弟子们平日在峨眉山憋得发慌,闻言都欢呼雀跃,一想到林故渊和谢离这等英俊人物要易容成那等五大三粗的乡下汉子送自己进山,又都觉得好玩好笑,叽叽喳喳的拍手议论起来。 江如月对谢离和林故渊道:“如此便冒犯了。” 她说话时面带微笑,不像一派掌门,倒像是位娇憨少女,林故渊没料到江湖盛传冷若冰霜的峨眉掌门私底下竟如此率性可亲,不由咋舌,心道:大约这便是师兄弟们所说的,一旦有了心上人,再凶恶的女子也有柔情似水的一面。心思一偏,又想到谢离,忍不住在心里道:难道我认识他之后,也比从前要温驯柔和么? 他偷往自己脸上一摸,可不是嘴角带笑,满脸傻气? 谢离正巧转过脸来,道:“火烧昆仑山这样大事,我不信泰山派上下能瞒得滴水不漏,定能翻出些线索,只是这法子要委屈你扮丑卖乖,你可愿意?” 林故渊脸上发烧,怕他看出异样,忙低垂头颈,道:“无妨。” 众人商量好对策,各自去往城中投宿,林故渊和谢离走进客栈,此时已是夜深人静,客人皆已休息,大堂空无一人,那店小二在柜台留了盏豆似的灯火,不知跑到哪里偷懒去了。 两人的卧房一间在一楼,一间在二层,二人在楼梯前分别,林故渊端着油灯,扶着栏杆,居高临下望着谢离,淡淡道:“你还要上来陪我说话么?” 谢离只笑吟吟道:“今夜酒宴畅饮,已有了四五分酒意,怕我上去动手动脚的又要唐突了你,夜已深了,你好生歇息,我们明日再叙。” 第118章 筹备之一 林故渊冷眼看他,本不想多言,他却是个倔强脾气,见不得谢离假模假样的客套,冷笑道:“歇息是假,怕是又溜要出门玩耍,你直说便罢,我既说了不再干涉,便不会再与你为难,何必又拿话搪塞我?” 谢离不应,回身要走,林故渊却又追上去,一把拍他右肩,道:“师尊曾说魔教中人惯会巧舌骗人,决不能信,如今我也算领教了你们这些人的轻薄善变,罢了罢了,我行为不端,对你心生爱慕,又与你有了肌肤之亲,一切已成定局,再要你对我客气尊重也是枉然,只是提醒你,孟焦蛊生成对,你再出去风流浪荡,最后仍只能回来面对我这朽木一块,何苦来呢?你若是恨我,要报复我,待查清了泰山派一事,解除武林危厄,找到孟焦解药,你嫌我拖累,杀了我便是,反正、反正——” 谢离抢上:“反正如何?” 林故渊待要说,我被你蒙骗,爱了又弃,师门不容,正道不容,人生已了无趣味,他性格刚强,却又不肯做此灰心之辞,便沉默不语。 谢离道:“你喝醉了?你今日的话,倒是有些多了。” 说罢缓步上了台阶,拿下他手里油灯,揽着他的腰,一步一停的走向二楼,低声哄道:“你怎么想那些个话,孟焦如此厉害,亲不能亲,抱不能抱,更不让干那个,我上去做什么?难不成再一起喝茶赏月?你倒是洁身自爱,可我对你爱若至宝,一见到你满脑子的淫邪妄想,半点甜头吃不着,难受憋屈得很,还不如不要见你——你既如此在意,我再不出去混玩了,天天只守着你,好不好?” 最后数语极尽温柔,只怕再铁石心肠的人,也要被他哄的化成了水,林故渊看着他,心说这人一张嘴巴如此厉害,黑的说成白的,白的说成黑的,明知他心思不纯,又心甘情愿被他骗。 他叹口气,摸了摸谢离的脸:“你怕我跑了,你一人克制孟焦吃力,故意拿话哄我,是不是?你不用急,我既然答应了,便是天塌地陷五雷轰顶,我也会奉陪到底,只是再别提爱我的话,待一切尘埃落定,你坐上令主位置,我们之间更是如隔天堑,你若腻了,大可直说,你我信义相交,我横竖没什么舍不下的。” 谢离眸光一凛,冷笑道:“嗨,可不么,你是没什么舍不下的。” 他扶着林故渊肩膀,待要再哄他,忽觉心口滞闷烦恶,身体各处隐隐作痛,歃血术反噬又有发作势头。 算了算时辰,易临风也该来了,便放了手,长长叹了口气:“我不是怕你跑了,故渊,说实话,我恨不得你快舍了我,远远跑开,要是有一天正道同盟把我杀了,捅我十七八个血窟窿,你看也懒得回头看一眼,把我忘得干干净净,回昆仑山做个行侠仗义的江湖豪杰,从此一生无忧无惧,我才高兴。” 他转头望着暗处,声音愈低:“我真想再不理你,或者做些坏事让你对我伤心绝望,可是要惹你难过,我又狠不下心。” 林故渊听他话语中大有灰颓之意,抿着嘴唇道:“就事论事,你这便无趣了,像要生离死别一样。” 谢离嘻嘻一笑:“呸,少在这空口白牙的咒你爹爹。” 想了想,又缓缓道:“我能把你从昆仑抢出来,也自信有本事把你捆在身边,可那有什么趣儿?你终身深陷自责内疚,一听见‘昆仑派’三字,心中就痛如刀绞,你的师兄弟成了万古流芳的大侠被世人称颂,你却要隐居避世,即便武功大成,也只能换来别人叫你一声‘老邪’、‘老怪’,人人对你敬而远之,慢慢当个离经叛道的老酒鬼,故渊,这些我们魔教能引以为豪,但你呢?你和我们终究不一样……我只盼你诸事顺遂,一生快快乐乐。” “江湖太大,人太卑弱,我也不懂什么情情爱爱,左思右想,还是你说得对,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倾慕,说到底,不过‘成全’二字。” 林故渊眼睛一热,生怕在他面前失了分寸,再不敢细想这番话的意味,也不敢再逗留半刻,逃似的上了楼。 第二日又不甚痛快,林故渊睡不安宁,回想昨夜酒醉任性,惹得两人失了和气,心一横,起个大早,去到城里的早点摊子,知道那人舌刁嘴馋,几样好吃的便能被哄的心花怒放,便买了几样粥、酱菜、肉包子等吃食,端了去找谢离。 这却是他头次主动示好,心里羞涩忐忑,一向光明磊落的白衣侠士,站在门外连举三次手,下了数次决心,终于敲响房门。 不想半天无人应答,那门没栓,一推就开了,进门看见的却是易临风,跟谢离挤在一张床上,睡得四仰八叉。 易临风昨夜护送江如月一行,早与二人分道,林故渊如何也想不通他如何会出现在这里,又为何赤着膀子,枕着谢离一条手臂,屁股朝天呼呼大睡,后背还有些奇奇怪怪的青紫瘀痕。 第115章 那单人床榻虽不算窄小,奈何躺了两个大男人,肌肉雄健,袒胸而眠,手脚叠在一起,卧房门窗紧闭,天光昏暗,怎么看都是一副酒后乱的性糜乱场景。 林故渊急怒交加,将托盘咣当往桌上一砸,二人悠然转醒,一看见他,吓得头发倒竖。 易临风抱膝缩成一团,蹭蹭后退,口水都没擦干净,连蹦带跳的翻下床穿衣裳,谢离苦着脸追在林故渊屁股后头,连连解释:“不是,不是,不是那回事,我们是久不见面,喝了点酒,赌了两把,没别的事,真没别的事!” 两个当世绝顶高手,狼狈的像被端了老巢的耗子。 林故渊气急败坏,一跃而出,拔剑便劈;“吃了酒?赌了两把?酒坛呢,筛盅呢,骰子呢?” 谢离拿不出凭据,连滚带爬,惊慌逃窜,砰的一声,长凳从中劈成两截,林故渊气得眼角通红:“你昨晚说要做些坏事让我死心绝望,原来是为这腌臜事找借口,我即刻便去找江掌门,捉拿你们一对不知廉耻的魔教妖邪,我、我真小看了你!” 易临风还记得曾用一颗假毒药骗他的事,哪里敢惹他?扑通一声就给谢离跪下了,抱着他的大腿呻吟:“你快说,你倒是说啊!我是要娶老婆的人,我的名誉,我的清白,今日尽数毁于你手!” “蠢才!蠢才!你说的什么屁话!我手下怎么有了你这么个废物!”谢离听他越描越黑,急得直翻白眼,这事却不可明说,昨夜易临风帮他运功克制歃血术,反噬之势忽遇阻碍,弑杀念头更为疯狂暴虐,恐伤及周遭无辜百姓,二人找了座荒僻山头打了一架,天光放亮,才精疲力竭的回来歇下,因此才有了清晨一番闹剧。 林故渊拔腿就走,谢离甩开易临风,跟在后面一路追一路赔罪,也不知说了多少好话,半口饭没吃上,反而口干舌燥的险些磨破了嘴皮子。 好不容易哄了林故渊回来,只见卧房一片狼藉,易临风那厮早已溜之大吉,连个影子都找不着了。 易临风和江如月浓情蜜意,林故渊也不信他俩二人何不堪,想到谢离不肯陪伴自己,转头却与别人一张被子彻夜聊天,顿时怒不可遏,谢离赌咒发誓赔了好半天不是,林故渊冷着一张脸,别别扭扭的才作罢了。 江如月等人尚需时间准备,为了缓和关系,谢离拉着林故渊在城中闲逛半日,找了家酒馆叫了吃食,饭菜一道道上桌,二人把盏相谈,凭栏眺望,襟怀渐畅,不料歇息了没多久,便在街上看见了熟人。 五个衣冠楚楚的年轻人,前面三个身着白衣,后面两个身着天青色道袍,腰配长剑,背着包袱,面带倦容,在酒馆门口跟店里伙计吵吵嚷嚷。 正是闻怀瑾、卓春眠、陆丘山一行,身后跟着两名绿衣弟子。 林故渊轻皱眉头:“真是他们?” 一进入山东地界,他便察觉有人跟踪,听其声息,自是真气充盈,修习上乘内功,身法悄无声息,一直不远不近的跟着,几次他单独行动,却也未曾偷袭截杀,因而他早怀疑是师门中人。 谢离似笑非笑,握住林故渊的手,道:“吠吠小犬,又来与我抢。”林故渊瞥他一眼:“休要放肆。” 卓春眠拉住端菜伙计,喋喋不休的问道:“是否看到两个相貌不凡的公子,大约有这么高,一个穿黑,一个穿白,二三十岁年纪,一人配剑,一人空手……” 他比比划划,卓春眠个子矮些,温柔敦厚,嘴唇润泽,比那画里的观音还慈眉善目。 酒馆生意甚好,那店小二两手举着大瓷盘,挺着身往前挤,见他们不像来吃饭的模样,只是敷衍:“没见过,没见过。”又道:“麻烦让一让,挡着后面的客人了!” 第119章 筹备之二 卓春眠久在昆仑山,于人情世故不甚通达,截住那店小二的去路,不依不饶:“他们也可能易容,那便是一个年轻清俊的少侠和一个面貌极丑的老驼子,不拘穿什么衣服吧,但其中一个必定拿了一把与我这把相仿的剑——”说着便要拔剑。 “一会老头一会少侠,一会黑的一会白的,你们到底干什么?哎我说这位公子,看你穿的体体面面,不是来找茬的吧?” 那店小二撞开他肩膀要走,“去去,不吃饭别瞎耽误工夫,没看见我这还忙着?” “哎,你——” “你这糊涂蛋连他们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如何找人——” 闻怀瑾冷脸听了半天,掏出一锭光灿灿的银子:“少狗眼看人低,你看这是什么?” 那伙计脸变得比翻书还快,登时双眼放光:“哎我想想我想想——好像还真见过,几位公子里面请,沏壶好茶,咱们慢慢说……” 林故渊缩回脑袋,噗嗤一笑:“昨夜在饭庄房顶的果然是他们。”谢离微笑道:“你们昆仑山的家法还真是严,跑到天涯海角都不放过。” 谢离往窗外探着脖子,目送一行人进了门,道:“要上来了,见不见?”林故渊道:“见了又如何,还能再回去不成?拉拉扯扯耽误工夫。” 说罢便要走,谢离望着满桌丰盛菜肴,一脸不舍,林故渊微微一笑,抓了只烧鸡递给他,叫来店小二,道:“刚进门那五位年轻人,可看见了?你去接他们上楼,就说二楼有一位旧友,摆了酒宴请他们喝酒,他们若问起我,你只管照实说。” 那店小二喏喏答应了,自去下楼接应。 闻怀瑾直爽任性,一路横冲直撞,三步并作两步闯进包厢,只见满桌酒菜余温尚在,房内却空无一人。 “人呢!”闻怀瑾气急败坏,抓住那店小二的衣襟,“人呢!去哪了!” 那店小二吓得脸色都变了,踢蹬着两腿连连讨饶:“咦,怎么一转眼就没了——” “你把他们容貌细细说与我听!” “是、是一双模样顶尖儿的公子哥,呃,一个高高瘦瘦,唇红齿白,俊的像戏里的小生,呃,一个年纪大点些,衣裳松松垮垮——” 陆丘山道:“是不是满脸笑模样,不笑的时候又凶得很?” 那店小二连道:“是、是,一直问东问西,废话忒多!” “年少的那个不爱说话——” “是、是,冷着脸往那一坐,浑身冒寒气,还以为哪得罪他了,我就这么搭了搭他的肩膀,他那眼神,恨不得把我活吞了!” 卓春眠双眼放光:“是他们,一定是他们!” 闻怀瑾突然松手,那店小二失去支撑,一屁股坐在地上,疼的眼泛泪花,愤愤道:“哪来的毛头臭小子,学了几招三脚猫的功夫就效仿人家行走江湖,这里是泰山派的地界,岂容你们撒野——” “放什么狗屁!”闻怀瑾柳眉倒竖,把脚边长凳踢向半空,一掌劈去,嘭的一声巨响,白烟四起,木椅子凌空爆成数块,那店小二连连道:“大爷饶命,大爷饶命!” 闻怀瑾仍要发难,陆丘山挡在面前:“玉虚师叔命咱们下山调查那伙黑衣人,咱们却拐道来追小师弟,已是违抗师命,一路更应低调行事,你怎么到处打打杀杀?” 闻怀瑾怒道:“你还有心管这些!”说罢转身就走,“他们必定还没走远,走,我们追!” “怀瑾,怀瑾!” 陆丘山拽的脚步踉跄,万分无奈,道:“怀瑾,故渊已经下山走了,你为什么一定要捉他回去?” “他背叛师门,引魔教奸人火烧昆仑山,玉虚叔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却不能坐视不管!” 陆丘山叹道:“怀瑾,你和故渊是最好的朋友,这些话连我都不相信,你怎么、你怎么——” “正因是朋友,才不能眼睁睁看他误入歧途,如今他被那魔教妖人欺骗胁迫,连师门都回不去了,若连我们都不管他,谁还能帮他!” 他咬着牙道:“小豆子最不会吵架,他天资又高,常常被别人污蔑中伤,如今他中毒神志不清,定是满心委屈说不出口……我一定要找到他,亲自问个清楚,给他一个洗脱冤屈的机会!” 他到底年轻,说起“中毒”一事,想起在那夜林故渊的怪异举动,想起他和那魔教怪人的温柔缠绵,心里一荡,面上微微发热,不敢再细想下去。 说罢又瞪了卓春眠一眼:“喂,我说,你找到解毒办法了没?这么久还没有进展,好意思说是百药宗传人?” 卓春眠呐呐道:“快了,快了,这一路经过的药铺品类都不齐全,你又一直催着赶路,有几味稀缺药材总也找不到——” 陆丘山摇头:“怀瑾,你怎么就这么犟,故渊不是小孩子了,他的事他自己做得了主……” 他看向满桌小菜,目光落在那两只青瓷酒盏上,摸了摸碗壁,道:“碗中酒尚温热,离开的甚为从容,想必我们来之前,他们正在对坐饮酒,哪里像是被胁迫?你看这几道菜肴,烧鸭,醋烹鹅,烧鹌鹑,故渊一向自律谨严,放在从前,他绝不让这些眼前出现,他竟如此纵容那魔教恶徒——” 第116章 他袖着手,一阵怔忡:“他比从前变得多了,也快活多了。” 卓春眠道:“是啊,昨夜他们畅快饮酒,纵情交谈,何等洒脱,我从来没见过林师兄那样笑过。” 闻怀瑾怒道:“有什么快活的!你们恁地轻信!那他纠集魔教围攻昆仑山总是事实,以他的性情,若非受人胁迫,怎会做出这欺师灭祖的之事?” “若是故渊率魔教进山放火,他又为何要返回不争峰营救大家?当日众掌门师叔和师兄弟被那古怪笛音困住,皆是命悬一线,幸亏故渊带那魔教怪人及时赶到,如此说来,我们还要感谢他们的救命之恩。”陆丘山叹道,“怀瑾,你不要再执迷不悟了——” 林故渊躲在屋顶,师兄弟的交谈他尽数听在耳中,只觉肝肠寸断,喜忧交集,喜的是我只当他们再不愿与我为伍,不想竟万里迢迢追到这里,忧的是他们对谢离成见如此之深,恐怕再解释也无法动摇他们分毫,我在昆仑山的字字泣血,全被他们当做是谢离欺骗我的说辞。 如此固执,一叶障目,与当日的我有何区别? 谢离见他神气郁结,忽喜忽悲,一时又念念自语,知他犹豫,摸出藏在怀里的烧鸡,咬了一口,鼓着腮帮子道:“不准出去,你如此顾念同门感情,怎会舍得让他们失望而归?恐怕一见面就要被他们拉拢策反,那我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林故渊看他一眼,欲说还休,谢离却又笑道:“逗你的,我还信不过你?去吧,去吧,我在外面等你。” 林故渊沉思半晌,道:“算了,不见了。” “当真?” 他这两个字说得甚重:“不见。” 这却出乎谢离意料,他深知师门是林故渊软肋,只要他们到场,必是一场推拉撕扯,不想他竟如此决绝,奇怪道:“为何不见?” “大概有些事,别人再说也是无益,要在江湖走一走,才能看得明白。” 他淡然一笑,道:“走吧。”谢离一愣,“好容易兄弟见了面,这就要走么,你要去哪?” 林故渊用眼尾扫他,板着脸道:“怎么叫我要去哪,自然是带你逃命,你这妖人作恶多端,名声坏透,仇家千山万水也要来捉你,我若再不怜你护你,你岂不是要被这几位大侠捉拿回去,乱棍打死,挂在门楣示众?” 谢离只是摇头,笑道:“坏了坏了,都怪我带了坏头,正经人也学会胡说八道了,这可如何是好。” 说话间那白影已跃向高处,使出轻纵功夫,竟是疾如风,快如电,轻如尘,接连跃过几棵大树,谢离跟着纵身跃出,追向他的背影,林故渊轻功本就一绝,近日精心打坐练功,修为大为精进,他一时竟追不上,边笑边呼喊:“少侠等等我,无你保护,我怎能活命——” 闻怀瑾等人出了饭馆,气咻咻地争执不休,突然听见高处有人说话,只见一道黑影从树影间一闪而过,黑发飞扬,疾势奔走,顿时架也顾不得吵了,指着门口高声道:“是他们!一定是他们!” 几人立即发足狂奔,可以他们的内功,哪里追得上谢离和林故渊?何况还背着重重的包裹行囊,追至城外,只见山岳连绵,松涛如海,哪还有二人身影? 师兄弟几人气喘吁吁,三位白衣弟子还能勉力维持,那两名青衣弟子已是满头大汗,气喘如牛,再也走不动了,闻怀瑾气咻咻地拔出长剑,奋力一劈,剑风把一棵小树拦腰斩断,收剑回鞘,恨道:“又叫他们跑了!” 那绿衣弟子奋力喘气:“诸位,诸位师兄,我、我们,还,还追,还追不追了——” 第120章 筹备之三 闻怀瑾凤目生寒:“追,谁说不追?” 陆丘山解开水囊连喝几口,调平气息,抚开额前乱发,叹道:“怀瑾,算了吧,那妖魔不像一般恶徒,故渊也是真心待他,何必再不依不饶与他们过不去?何况追到又能怎样,那妖魔武功远超我们万倍,掌门师叔都不一定是他对手,只怕逼急了他,带不回故渊,我们倒要命丧敌手。” 闻怀瑾冷哼一声:“我说是要跟他们过不去了?” 陆丘山道:“那你待要如何?” 闻怀瑾愤愤道:“正因为他对那魔教心甘情愿,我才更要管到底……我太了解林故渊的臭脾气,他啊,外面是块无情无义的木头,但心里比谁都温柔轻信,那妖人编瞎话把故渊唬的团团转,说他没暗藏鬼胎,骗谁呢?” “如若那妖人有半点对不住故渊,就算我武功不济打不过他,就算是死,我也要帮他出口恶气——” 陆丘山叹道:“你啊,你明明担心他,偏要死鸭子嘴硬——”他往怀瑾脑门用力一戳:“你跟掌门师尊真是一对亲叔侄!” “少来这套——”闻怀瑾掠过一丝心事被看穿的尴尬,“我是生气!他下山去了趟无遮大会,从此再不是我认识的故渊师弟,我咽不下这口气,他就那么跑了,众目睽睽之下,为了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魔教妖邪,抛下我们跑了,亏我、亏我……” “亏你什么?”陆丘山啧道,“亏你一路打听调查,从西域追到中原,亏你一天到晚火烧屁股的逼着春眠找解药?” “我是除魔卫道,是营救同门手足!” 陆丘山摇头笑道:“听听,听听,好一口咬人的牙,你也别愤愤不平了,昨天听他们话里的意思,竟是要乔装混进泰山派,泰山派是名门重地,门禁森严,咱们代表昆仑派,若未提前打招呼,怎么好大喇喇的走进去?可这会传书掌门师叔要拜帖已来不及了,你拿个主意,咱们去也不去? “去,怎么不去,那魔教长得獐头鼠目,一看就不是好东西。”闻怀瑾冷哼一声,又叹了口气,“若那魔教对他心怀不轨,此刻能帮他的,只有我们了。” 却说林故渊和谢离两人于傍晚时分接到了江如月的纸条,称一切准备完毕,明日便可启程。 两人稍一合计,准备了些乔装易容的装扮,涂黑面孔,身着破破烂烂的白布衫子,扮作行脚挑夫,一路跟随峨眉女弟子的车马,两日便到了泰山脚下,天不亮便开道进山。 泰山绵亘万里,巍峨错落,众峰争雄,山内古木森森,明明山外阳光灿烈,一进山里,忽然晦暗深邃,只见林间栈道蜿蜒,古道两旁大树合抱,山风阴湿,阵阵寒气直往骨头缝里钻。 泰山为五岳之尊,是历代皇帝封禅之地,因此山路修葺颇为完备,路旁彩旗招招,庙宇林立,过了五马岗亭,进入泰山派腹地,至此游人彻底绝迹,随处可见身穿墨绿长衣,腰挂重剑的巡山弟子,那弟子上前向江如月一行人询问原委,查看拜帖之后自去峰顶禀报。 不多时下来一群泰山派年轻弟子,拱手一礼,向众师姐师妹问好。 峨眉女子艳绝江湖,那泰山派弟子嘴上不说,却也好奇的很,看见她们所带箱笼行礼甚多,在心里道:原来这江湖女侠和寻常女子也无甚区别,漂亮脸蛋需要胭脂水粉日日涂抹,那云霞衣裙也需日日换洗,否则为何江湖汉子个个粗野脏污,女侠却轻灵仙渺?难不成世上的泥巴尘土,只脏男人的衣衫? 这些个女弟子,带着二十多个箱笼,另有好些马匹,七八个行脚挑夫,倒是支浩浩荡荡的队伍,挑夫难看多了,破衣烂衫,浑身汗臭,面孔黢黑,操持本地口音,动不动吐出一口浓痰。 江如月泠然道:“我们所带行李多么?还不是拜周掌门所赐,一进泰山地界,便遇上了好大一伙劫道贼人,若非门中姐妹懂些拳脚功夫,怕是早没了性命,我们的行李箱笼尽数打翻,女儿家的东西,被贼人染指,哪里还要的?只好在城中另行采买,这一买,可不就买多了。”她冷哼一声,“都道泰山派是泰山奶奶的道场,能保一方平安,我瞧是徒有虚名。” 泰山派弟子大惊:“竟有此事!可知是何人犯案,是否伤亡?这可冒犯了江掌门!我必要汇报周掌门,对河北山东交汇官道加强巡逻布控,捉捕盗匪,给江掌门一个交代。” 江如月道:“那些贼人个个身手不凡,所用功夫诡谲离奇,是普通盗匪,还是魔教贼人,我等虽武功不高,却自有分辨,可怜周遭百姓,必是频遭劫掠。” 那泰山派弟子听闻魔教二字,你看我,我看你,都道:“泰山派地界,竟有魔教出没,这可开不得玩笑。” 林故渊和谢离偷递个眼色,又都低下头去。 江如月等推测那伙“魔教”是泰山派高手假扮,为的是杀人灭口,但见他们神情紧张,不像有所隐瞒,估计他们不知内情,也便罢了。 一行人彼此客气了几句,缓步徐徐上山。 那泰山派弟子偷瞄众师妹师姐,面孔微微泛红,道:“泰山风景壮丽,晨这季节观赏日出云海再好不过,江掌门可以多住上几日,游览山中景色。” 一名年轻姑娘快言快语:“我们峨眉最不缺的就是好山好水,我们整日住在山里,稀罕你们这点烂石头水窝?” 第117章 泰山派弟子倨傲道:“泰山为朝廷祭天重地,有不少名胜古迹和文人墨宝,常言道‘泰山安则四海安’……” 那姑娘冷哼一声:“皇帝老儿的东西,我们武林中人,谁管那些官宦贵胄?什么墨宝,我们不懂,也不稀罕看。”因先前刺杀一事,峨眉一众姐妹心存芥蒂,语气甚是不善,那泰山弟子原想在江如月跟前炫耀卖弄一番,不料吃了个憋,勉强道:“诸位请便吧,只是不要乱走,免得不小心闯了禁地。” 江如月道:“怎么,你们泰山派内还有禁地?” 那弟子悻悻道:“倒也不是什么禁地,只是去不得。”他兴致不高,向左边一屏五指状的险峻山峰一指,“那是天子峰,半山腰有座净水庙,自古便是祭天参禅时百官歇脚之处,从净水庙起,一直到山顶都有官兵把手,算是泰山的禁地。” 江如月又问那泰山派弟子:“连你们的人也去不得么?” 武林中人向来藐视权贵,泰山派盘亘山中百年之久,那弟子不愿承认泰山诸峰之中还有他们鞭长莫及的地方,随口嗯了一声,岔开话题。 山里气候多变,突然下起空濛细雨,山道两边皆是湍急山水,溪水清澈见底,潭瀑交替,积水成渊,雨滴在水潭溅起点点水花,叮叮咚咚甚是好听。 山中起了大雾,从半山腰向下俯瞰,只见山间云海翻腾奔涌,远处的山峦被云雾笼罩,只隐隐露出峰顶,便是看惯了蜀中美景的峨眉弟子,见此雄浑山色,也都纷纷服气,放松身心,顿感襟怀大畅。 走了这大半日,众人脚都有些酸了,江如月道:“都歇歇吧。” 众女孩子都嘻嘻哈哈响应,拿出自带的干粮垫饥,水边生着好些红底黑点的野百合,花瓣大而宽厚,几个年轻些的峨眉女弟子自去采花嬉闹,谢离身边意料之中又围了满满的人,易临风扮了个跛脚老翁,坐在江如月脚边的一块石头上,默默陪伴。 林故渊找了一处僻静高石,独自坐着休息,见谢离入戏颇深,肩上搭着块臭烘烘的擦汗巾子,与众挑夫聊得火热,一群汉子不时迸发阵阵豪爽大笑,他无事可做,便眺望远处的巅顶发呆。 风声过耳,神清气爽,倒也有些与昆仑山似曾相识的寂寞。 谢离身份戳破之前,他们二人日日厮混,谢离从来半步不离左右,一个人说两个人的话,不用开口便觉热闹锦簇,乍然分开两处,只觉萧条冷寂。 他往人群里去看,谢离却像故意躲他,满脸笑容,唯独不向他这边探看,倒是江如月回转过头,清凌凌的目光,和他撞在一起。 只见她按向易临风的肩膀,附耳说了什么,径直走来,缓缓挨着他坐下,二人并肩而坐,俱是无言。 林故渊觉得这江掌门脾气孤直,与自己有几分相似,不知她有何意图,却也不想去问,又坐了一会儿,江如月道:“我见你一路神色郁郁寡欢,大不似当日在少室山果断顽强,如何,你们吵架了么?” 林故渊并不作答,江如月道:“哦,你不想说。” 林故渊见她坦率,微微吃了一惊,他这一路避世忍耐,从未有人认真问过他心所想,此人又是江如月,乍然之下,只觉奇妙,又一想,眼下大家都是朋友,也不拘说些什么,便淡然道:“谈不上争吵,大约是嫌我沉闷乏味,不如易大哥和那些挑夫朋友有趣。” 第121章 筹备之四 江如月吃惊道:“你是他意中人,你怎能如此想?” 林故渊这才转过头,向她看了一看,道:“江姑娘,你与易大哥两情相悦,我与他始于不堪,若非当日情非得已,他不会选我,我也不会选他,意中人三字,实在唐突了我,也唐突了他。” 他听见谢离那边传来笑声,心中百感交集,不知是悲是喜,只淡淡去看那远山。 江如月道:“早听说昆仑派有位‘小东华’,冷如冰霜,貌如谪仙,谁都难以亲近,谁也不放在眼里,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林故渊不应,却将一双不起波澜的眼睛向她一扫,又将目光投向易临风,沉吟许久,道:“江姑娘,你小心罢,我今日之处境,便是你将来之处境,昆仑山的昨日,便是峨眉派的明天。” 他那时神色凝郁,万千思绪沉在眼底,饶是一身破衣烂衫,抹灰了脸,仍遮不住那股清寂气韵,江如月心头一震,心道我只当他为儿女情长失落伤感,原来竟是在警醒我这件事情?我近日为他死而复生欢心雀跃,将诸般难事放于脑后,但是往后的路如何去走,追随我的诸位峨眉弟子能否逃脱劫难,全都不得而知。 江如月款款道:“你叫我一声江姑娘,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这故事除了你,再无一人听懂,再无一人可讲,我憋在胸中实在苦闷难言,自然,这是我的事情,与林少侠无关,你若不想听,便罢了。” 林故渊淡淡一笑,道:“左右没人搭理,你但说无妨。” 二人并肩而坐,水声潺潺,团雾弥漫,鸟鸣山幽,江如月思忖片刻,真的开了口。 江如月道:“当初易临风身受重伤倒在峨眉山下,被师姐妹发现,带回了门派,我仔细研究了他身上伤势,发现他不仅中了毒,身上掌伤、刀伤、剑伤更是不计其数,有几股内力来路甚为古怪,绝非正派武功,我便怀疑他不是正道中人。” “我们峨眉创派有祖训,‘凡峨眉弟子,不杀将死之人,不杀手无兵器之人,不可路遇伤重而不救。’我虽心存疑虑,但我身为峨眉掌门,不敢擅自违背祖训,便把他送进密室,为怕他人口舌,亲自传功疗伤,他昏迷了十几日才有转醒迹象,迷离时亲口承认他是魔教党徒。” “我像所有正道人士一样,想将他就地处死,永绝后患,奈何他实在伤重,我趁人之危,胜之不武,我便把他一个人关了起来,每日送些吃食,到时辰为他疗伤,除此之外一个字也不跟他说,更不给他半分好脸色。” “江湖称我为‘小甄宓’,寻常男子,一见我便呆若木鸡,我越是不理睬他们,他们越是一脸蠢相,偏易临风不肯,我不给他好脸色,他也不给我好脸色,看见我就骂:‘你这木头疙瘩一样的丑女人,又来做什么。’我说:‘也就是我这丑女人肯管你,否则你早已是死人了。’他那时瘦的只剩一把骨头,面色惨白如纸,偏抛不开那股轻狂劲,冷笑道:‘你救了我我也要死,辜负了你的一番苦心。’我也不让他,说:‘天下谁人不死,难道因为要死,就都不管了么?为了杀你这丑八怪,连累我违背祖训,美得你!等治好了你,我再亲自杀你以证正道!’就这么天天疗伤,天天吵架,烦不胜烦。” 林故渊听得她讲的有趣,道:“原来易大哥曾经这样不解风情。” “他是三岁心智,一岁不能再多。”江如月道,“养伤养了二十来日,他恢复了点力气,嚷着要回魔教总坛报仇,问他有何仇未报,却又不肯告诉我。我那时极厌恶他,他想干什么,我偏不让他干什么,他逃了三次,次次都被我捉回来,他不吃药,我就用铁链子绑了他,撬开牙关往里灌,幸好那时他身体虚弱,硬打也打不过我。” “又过了一个月,他康复了大半,不闹着逃跑了,也不跟我说话了,仿如一只掉队雏雁,日日望着远处发呆,我每日为他换洗送药,忍不住揣测:他到底在担心什么?魔教中人都是无心无肝的大恶棍,为何会有那样悲恸的眼神?山里的夜开始凉了,密室中连一床像样被褥也没有,他会不会冷?每当这些猜测在我心里冒头,我就要大骂自己一顿。” 江如月道:“我最恨寻常男子那股自以为是的样子,自如同露着屁股开屏的孔雀一般好笑,我早已发誓永居峨眉山,一生不与男人纠缠……可他那时的神色那样忧郁真挚,羸弱不堪,更不像别的臭男人对我心怀不轨企图,我竟在一瞬间被他打动,无论如何也恨不起来。” “那时我才知道,一个女子,若是对一名男子萌生了同情和好奇之心,便要糟了。我一遍遍骂自己:‘江如月你这虚伪小人,明天再不准进密室了,那个魔教恶徒的死活都与你无关。’可却怎么也管不住自己的心。” 林故渊听她说“同情与好奇之心”,默默发了一会呆,心中苦笑,哪里女子是这般,男子也是一样,天下爱人的心思何其相似,只是爱时真挚,不爱也真挚,怪不得前人的诗写到了末路,再不提那爱恨离愁催人心肝,只淡淡一笔:人生长恨,水亦长东。 他曾久居昆仑半点不懂人情礼法,此番下山,看尽人心叵测和世态炎凉,心里又淡然道,不,我生是木头石头的性情,我若爱一个人,便是长长久久,再不变节,管他爱不爱我,管他欺我辱我,厌我憎我,我心里爱他,与我将来杀不杀他,是否要与他分道而驰有何关系?我做下这欺师灭祖、与人通奸的不齿勾当,哪怕往后他要把我杀了,我要把他杀了,我心里也是爱他。 想到此处,再不怕那些正邪桎梏,心中澄明,只淡然一笑。 第118章 江如月道:“我知道直接问他他必不肯说,便在他日日服用的药里加了几味使人头疼的草药,趁他睡着潜入他房里,他果然翻来覆去睡不安稳,一个劲的喊左掌教,沧海君——”江如月朝谢离努了努嘴,“那时我还不知道是他。” 林故渊道:“魔教的事,他没告诉你么?”江如月摇摇头:“无论我怎样打骂拷问,他都守口如瓶,只字不提。” “我知道他必定是魔教首脑人物之一。”她道,“我日日为他烦乱,他却半点不领情,我更是又羞又恼,心说他是魔教党徒,这条命是我替他捡回来的,就是杀了也没什么不妥,蘸着盐水抽了他好一顿鞭子,想从他嘴里逼问出魔教的企图动向,他仍不开口,冷汗哗哗的往下淌,咬牙笑着叫我:‘蠢女人。’我一鞭子抽在他脸上,只差半分就要打瞎他的眼睛,他躲都不躲,笑嘻嘻的说:‘名门正派,恶臭之徒,你杀了我我也不会告诉你半个字。’” “我那时虽恨得咬牙切齿,现在想来,他最先打动我的,正是这份忠义之心。” 林故渊问道:“后来呢?” 江如月道:“挨了我一顿鞭子,他的旧伤又有复发之势,连续几日高烧不退,我也发觉打的重了,心中内疚,亲自煮了一碗白粥送去给他,我自小习武,无论厨艺还是女红都半点不通,那粥自是又糊又臭,他尝了一口直皱眉头,我试探着问他:‘好喝么?’他断断续续地说:‘这样难以下咽,必定出自你这种只知道打打杀杀的母夜叉之手。’我刚要生气,他却不歇气的把剩下的都喝完了。我说:‘既然难吃,你为什么又喝的那么痛快。’他又笑了,说:‘蠢女人。’我说:‘你怎么不说我丑了?’他说:‘你们峨眉美人如云,你在中间,虽然算不上好看,也不算最丑。’” 林故渊笑道:“易大哥的眼睛没被你打瞎,他应该天生就瞎。” 江如月掩口笑道:“后来我才知道,他最喜欢看女孩子笑,只要笑,便是好看,像我这样冷着一张脸的,就算是嫦娥,他都觉得凶恶丑陋。” “我费心照顾了他那么久,他一个魔教来的病秧子,竟敢挑剔我的长相,我心里当然不服。可我们峨眉门规严格,了尘师太那时年轻气盛,认定我天资聪慧,将我自幼当做掌门传人栽培,别人能笑,我不能,别人能哭,我也不能,从小到大,只要我露出一丝感情,必换来一顿责骂,久而久之,早忘了普通人的七情六欲。”她抬眼望着林故渊,“这些话别人不懂,你必定、你必定……” 林故渊转头看向山雾空濛的远方,想起千里之外的昆仑雪峰,淡淡道:“……我知道。” 江如月继续道:“我对着镜子练了好久,见到他时,便对他笑了一笑,自觉既僵硬又怪异,可他呆呆地盯着我,面红耳赤的说:‘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女人。’我心里得意,问他:‘那你还去报仇么?’他沉下脸色,依旧说:‘去。’他说得斩钉截铁,毫无转圜之意。我也不知怎么了,一下子恼羞成怒,骂他:‘你竟敢戏弄我。’狠狠扇了他一巴掌就走了,接下来的一整天心里都怦怦乱跳。” 第122章 筹备之五 林故渊道:“你喜欢他,想留住他。” 江如月深深看了他一眼:“对,我那时还未察觉,以为自己对他是怜悯之情,可已经在不知不觉之间动了心。” 她的面颊微微一红,道:“我怒气冲冲回了卧房,一夜越想越气,第二天提着剑向他挑衅:‘魔教妖邪,滥杀无辜,武林正道人人得而诛之,你想走,也得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他看着我手里的剑,问我:‘你要怎么样才肯放我走?’我说:‘你的命是我救的,我们峨眉祖训‘不可路遇危重而不救’,我做到了,但是身为武林正道,见魔教便应杀之,我也不可违背,何况你身为男子,在我们峨眉峰顶禁地居留数月,我的清白名声已毁于你手,我再不能容你。’我态度颇为坚决,他却全不当一回事,笑了笑,说:‘那好,我就拿命还你。’” “我解开他身上镣铐,带他去了后山的山涧,也不管他是大病初愈,逼着他与我决斗,我攻了整整六十一招,招招狠辣致命,可无论怎么打,他都不肯还手,浑身是血的看着我笑。他越是笑,越是不还手,我越生气,举剑攻他心脏要害,心说他若再不躲闪,便要做了我的剑下之鬼……”她莞尔一笑,“你猜怎样?” 林故渊的眉宇之间盘桓着一层淡淡愁绪:“你下不了手。” 江如月自嘲道:“是了。” “我的剑在最后关头转了方向,刺入他左肋,虽非要害,却也十分凶险,他捂着伤口,血从指缝间不住的往下淌,抬头笑着说:‘姑娘,这一招使的可是坏了。’我再也把持不住,捂着脸哭了,边哭边骂他:‘你这蠢男人。’他跌跌撞撞地走到我面前,用染满血的手擦去我脸上泪水,说:‘这样美的姑娘为我流泪,这顿打挨得不亏,若是能嫁给我做老婆,哪怕只有一天,变成鬼都值了。’我又哭又笑,哭的是我一时失手,竟把他伤得那么重,笑的是他一点都不蠢,不仅看懂了我的心,还与我心意相通。”江如月说到这里,忽然飞起满面红霞。 林故渊道:“后来怎样?” 江如月道:“我一生活得如同牵线木偶,从未体会过如此汹涌情感,看着他一身的血和伤,一时冲动,便、便答应了他。 ” 林故渊叹了口气,道:“可他并没有留下来娶你,还是走了。” “对。”江如月道:“他捧着我的脸问我:‘我的仇家遍布天下,你不怕吗?’我说:‘我若与你成亲,便是背叛了整个侠义道,从此我的仇家也将遍布江湖,走到哪里都会被人追杀,你怕不怕?’他笑了,说:‘那就当嫁妆了,人家带金银宅院,你带一筐仇家,好得很。’” 江如月微笑道:“我为他包扎疗伤,并肩看天边游云,不知不觉就是一天……我从来不知道,他原来那般的羞涩和温柔。” 林故渊忍不住笑:“果然是易临风。” 江如月道:“他第二日就下山了,说要回总坛替他一生最重要的朋友报仇,我们约定了腊月初三在姑苏寒山寺见面,若到时两人都能如约赴会,便各自金盆洗手,从此退隐江湖。若是一方不到,那便是有一人反悔……我们正邪有别,在一起是难上加难,果然,那一日我如约而至,他却始终未曾出现。” 林故渊沉吟道:“易大哥这样的人,言而有信,有始有终,我不信他变节。” “我也不信,我在寺里听了一整日的梵音,把一生的眼泪都流干了。”江如月道,“我知道他是死了,死在报仇的途中——他走时脉息微弱,重伤难愈,是我把他伤成那样,是我任性、害了他的性命……” “我现在还记得那日北风萧瑟,佛寺的朱红断壁涂着夕阳,我在树下站了一天一夜,一直到扫院的沙弥赶我出门。” 林故渊回想当日少林寺初见江如月,心说怪不得她那时悲戚伤怀,听见“魔教”二字又那般动容。 他道:“江姑娘,你刚烈如火,敢爱敢恨,让人敬佩,今日都是自己人便罢了,但此事往后再不可露于人前,少室山你出手相帮,给峨眉惹来无数麻烦,如今天下武林被那魔头搅的暗流汹涌,你为一派掌门,其中厉害,你比我更清楚明白。” 江如月敛去笑意,神气凝重,重重点一点头,道:“这些魔教中人做事癫狂飞扬不计后果,又都是稚子心性,我虽与他结交,但对他们一党心有戚戚,少林一战,林兄弟一诺千金,千里护送菩提心法回归少林,此事传遍武林,我深敬林兄弟为人,往后若有不得已之事,给峨眉捎个口信,山长水远,鼎力相助。” 她持剑拱手一礼,竟是无比郑重。 林故渊回礼道:“我亦如此。” 君子之义,盟约既成,二人心中洞明,再不需多言,只静看远处云海翻涌,突然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抬头一看,两条人影踏着山石而来,正是谢离和易临风,穿过瀑布斜飞的水帘,见他们俩坐在悬瀑之下,避开众人絮絮交谈,脸上神情都有些玄妙。 本是极潇洒俊逸的两个人物,一个扮作挑夫,一个扮作瘸脚老翁,却是一样倨傲神色,那番图景颇有些滑稽。 谢离阴阳怪气道:“我说怎么一转眼不见人了,原来躲在这里,那可是找不着了。”又道,“人家是一样嫉恶如仇的高洁品性,又都是名门出身,凑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哪有空搭理我们这些人人唾骂的杀人魔头?可惜了我那一大筐口沫——” 易临风道:“你说,这两人聊什么呢,如此投机?” 谢离道:“那自然是聊如何让我们两位妖邪认罪伏诛,剖开我们胸膛,摘了心肝下酒——” 易临风昂着头道:“你那一筐子口沫值几个钱,眼下又是峨眉派,又是泰山、昆仑派,正道强敌环伺,我们二人已是瓮中之鳖,还是担心自己的小命为上。” 第119章 这两人一唱一和,如在讲戏说书一般。江如月瞥着易临风,噗嗤一笑:“姑奶奶的手下败将,就会在嘴上占便宜。” 接着对林故渊道:“我所说之事,望林兄弟记在心里,各自保重,我们来日方长。” 只见白光一闪,她跳下山石,素白长袖倏的抽向易临风脑门:“臭小子给我过来受死。”说完举掌拍向他左肩,身子一拧,风也似的把他卷走了。 林故渊抿唇忍笑,谢离却满面阴沉,恶狠狠道:“笑什么笑,在你身边混得不如一条狗,也就是我这贱骨头,一天到晚不要脸的跟着你——” 说罢转身就走,林故渊追了几步,忽觉如芒刺在背,向下俯瞰,只见树林掩映之中,一个身穿墨绿衫子的泰山派弟子正拨开枝丫,目不转睛的盯着这边—— 他们歇脚处正是一片高地,无甚遮挡,不善隐蔽,林故渊他们此行扮作寻常挑夫,知道拉拉扯扯必让人起疑,便都按下不动。 一行人挑担前行,过了中天门,天色转暗,细雨迷蒙,从山顶又走下来两个泰山派弟子,带着许多杂役前来接应,众人只得兵分两路,江如月等峨眉弟子进山赴约,易临风暗处护送,谢离和林故渊则带着其余挑夫沿原路下山。 二人此行另有目的,中途告别了挑夫队伍,付了不少银钱封口,两人在密林深处闭气躲藏一阵,见周遭再无动静,这才缓缓出来,用溪水洗净面孔。 林故渊闻了闻身上的破布褂子,眉头大皱:“一股酸臭要熏晕了我,你从何处弄来?” 谢离哈哈一笑:“粗野山夫的行头,比不得少侠清俊宜人,你们这些个侠义道人士好生虚伪,什么时候了,还要讲究个美丑香臭。” 他知林故渊生性爱洁,便道:“你嫌腌臜,换了便是,以你我身法功夫,谁能找得到我们?” 说罢解开包裹行囊,二人拿出平时服装,又在山里挖了个深洞,将那挑夫装扮埋进地里。 林故渊自去山溪濯洗身体,山水冰凉刺骨,冻的他那一身筋骨肌肉如白玉一般,苍白冰冷,全无血色,黑发却浮在水面,谢离看得眼热口干,这倒是他第二次见林故渊在他面前沐浴,见他坦坦荡荡,没有半分遮掩,如谪仙下凡,眉清目秀,脸带水珠,顿时阴霾之气一扫而空,禁不住展颜笑道:“如此,我看得也顺眼高兴。” “俗人一个,涎水淌出来半尺,非说自己不以貌取人。”林故渊系上衣带,却又牵过谢离的手,搂住那健硕腰身,谢离受宠若惊,紧紧抱住他的身子,低声道:“如此这般,小娘子疼我一天,我死都情愿。”又缠着他絮语:“你与那江掌门说了什么,你告诉我。” “说了什么?自然是约定如何杀你,如何取你心肝,送回师门,换个掌门当当。” 第123章 净水寺之一 谢离见他含嗔带怒,却又眼含柔情,浑身骨头都酥了,三魂七魄散了一半,只连连道:“怪我嘴贱,再不提了,我好妒忌,你与女人说话,我就妒忌。” “那是一派掌门,又是易临风发妻,你这人只往龌龊里想,好狭隘的心胸——”想到方才谢离故意冷落,心里一痛,心道我听说过世间男女相恋,往往绞尽脑汁,用一些以退为进的伎俩,我却不善此道,他用那些伤我害我,半点也不体谅我。 他低声叹道:“你待我这样坏,只会拿话哄我。” 谢离待再要辩解哄诱,林故渊却又放开了他,仰望四面山峦,道:“好了,不说那些,我们从哪里查起?” 谢离也渐渐收回心神,思忖片刻,道:“江如月等人来访,周誉青必谨慎应对,此时泰山派里八百个心眼子,硬闯进去,恐怕阻碍颇多。” 林故渊点点头,说完朝四处的高峻山峰瞭望,目光停在天子峰上,道:“若他想偷摸商量些什么,要找个避开众人的地方,那里倒是个好去处。” “泰山派禁地?”谢离抬头仰望,只见山体雄辉巍峨,黑压压悬于头顶,天色渐晚,火把在岭上逶迤延展,拼成一条游龙似的进山小径,“自净水庙往后有官兵把守,哪怕是泰山派弟子,也一概不准靠近……” 林故渊道:“横竖没有别的线索,不如过去看看?” 谢离沉吟道:“走。” 俗话说望山跑死马,劈山踏草行了半夜,才到天子峰脚下。 进山道路崎岖难行,到了最窄处,伸开双臂便能触到两侧石壁,左右皆是万丈绝壁,在头顶合拢成一线天空。 转过一道弯,山风忽然尖锐如哨,原来在半山绝壁之上有一个黑漆漆的石洞,那呜呜咽咽的哨响便是风过山洞发出的鸣响,当地人称“鬼过境”。 净水庙建在半空,掐指算来,最近的一次祭天大典已是前朝旧事,寺庙许久不用,虽然牌楼高大,却荒疏敝旧,朱漆剥落,外面竖着几支火把,寺门深掩,隐隐透出光芒。 偷鸡摸狗的事做了无数遍,两人心有默契,对视一眼,先后摸到寺庙后窗,听了一会,确定无甚异状,开窗翻进庙内。 庙里地方宽敞,到处遍着蜘蛛网,靠墙堆着好些干草垛,正中一座灰蒙蒙的大佛像,佛像前竖着两支树枝烛台,佛龛两侧悬朱红帐幔,那帐子后面不知堆着什么,穿堂风过,帷帐被紧紧“吸”在墙上,正好鼓出个“人形”,光线昏暗,显得十分诡异。 林故渊解剑握在手里,慢慢踱步过去,用剑尖猛地将幔帐一挑,还真的从出来个人,人影嗖地闪过,林故渊提剑便追,低喝:“谁!” 那黑影身穿宽大黑袍,平平移动,不像是跑,更像是飘—— 林故渊头皮一麻,庙里烛火昏暗,隐约只瞧见半张脸——惨白面孔,血盆大口,他疾步上前,剑尖指着佛像旁的幔帐,“装神弄鬼的东西,出来!” 幔帐轻轻一晃,又没了动静。 林故渊猛地揭开帐子,提剑要刺,却见佛像后是一块空地,散乱堆着些香灰茅草,那黑影缓缓转过身——白惨惨的硕大鬼脸,鼻大如蒜,头生两角,血红的嘴角咧到耳根。 林故渊脚步稍滞,谢离笑嘻嘻地从旁补上,化作一道迅疾黑雾,看不清如何出手,他已收势落地,将一张面具攥在手中。 那“鬼”一动不动,套着不合体的硕大黑袍,面孔白净饱满,一脸担忧神色—— 林故渊和谢离都愣住了。 “春眠?怎么是你?”林故渊哭笑不得,收剑回鞘,“你在这装什么鬼?” 卓春眠拼命挤眉弄眼,林故渊头皮又是一麻,心道:“糟了。” 果不其然,凉飕飕的刀刃已经横在颈上,转头一看,谢离一脸似笑非笑的古怪神情,被两个身穿青色道袍的年轻人一人押住一条手臂,胸前结结实实地捆了三道粗麻绳。 用刀刃横住自己咽喉的却是陆丘山。 林故渊道:“你们这是何意?” 卓春眠嘀咕道:“故渊师兄,冒犯了,他们让我当诱饵引你上钩——” 陆丘山一脸无奈,声音清润温和:“故渊,委屈你做做样子,不然你那好兄弟饶不了我们,他一路追的快要魔怔了,这夜半三更,我们也怪困的……” 陆丘山一派君子风度,那两个绿衣弟子却不领情,凶神恶煞地押着谢离,谢离不挣不逃,惊讶道:“呀,好快的身法,好强的内功,二位侠士好妙的手段——” 他惯作怪相,林故渊被气得笑了,道:“我又不是三岁稚童,如何能被拐骗?” 清冽声音募得响起:“笑什么笑!”哗啦啦一阵稻草声,闻怀瑾缓步走出,右手转一把短刀,左手提一捆绳索,步步逼近。 他在两人跟前站定,道:“我们在这儿一天一夜,总算把你们逮个正着——” 他的体态英气勃发,眼尾一扬,甚是严厉,将绳圈快速套上林故渊的臂膀。 林故渊无奈道:“你捆他便罢了,又捆我做甚。” 闻怀瑾道:“你被他下了蛊,神志不清,还是一起捆了为好。” 林故渊这一路由谢离指点练功,以各派喂招拆招,他深知大敌当前,再不去思量那些不可偷师别派武功的条框规矩,谢离以武当、少林、峨眉、雁荡等各大派杀招攻他,让他拆解应对,他反复琢磨,融会贯通,逐一破敌,因根骨奇佳,过目不忘,武功日夜精进,一路剑术已是大成,体内又有明生心法和歃血内功互为相生,怕是武林少有人能与之一战,又何惧这几人的刀剑绳索?见他们认真,便由着他们胡闹。 闻怀瑾得意洋洋:“这回看你们往哪儿跑!”他朝那两名绿衣弟子喝道:“那魔教妖人狡猾的很,捆结实点!” 林故渊神色凝重:“我们今晚有事在身,你若真要一叙,我们约定日子地点——” 闻怀瑾打断他,“如今林师弟难请的很,就怕一改日,你们两个又脚底抹油溜了。你现今被蛊惑的黑白不分,我无法信你,譬如当日魔教大举进犯昆仑山,我与师叔等人皆领教了魔教的阴煞功法,铁证如山,你怎能相信是泰山派所为?” 第120章 林故渊只得耐着性子,把当日的前因后果又陈述一遍,闻怀瑾却只是冷笑,道:“这一切都是你身边这妖人的阴谋诡计,他是要借你之手报复武林正道,你们搅乱无遮法会,阻止正派联盟,窃取少林心法,火烧兼山堂,离间各门派,如今又来污蔑正道叔伯前辈,你是中了歹人奸计。” “你相信他这魔教妖人,难道我们这么多年的朋友就会害你不成?” “对了,小豆子,刚才我和丘山、春眠在这里等你,想起了好多小时候的事,有趣的很!你还记不记得,咱们十二岁那年……” “怀瑾。”林故渊眼中怒意隐而不发,“你深夜设下埋伏,就是为了与我谈论十二岁时的旧事?” “是又如何?”闻怀谨轻蔑一笑,两手后撑,跳坐在功德箱上,交叠双腿,一副要好好理论的架势,他道:“对,我忘了,你心里装的都是这魔教妖邪,哪里还有师父师兄的位置?如今想跟你说说话,可真是难了。” 林故渊看着他胡闹,把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好,你说,我听。” 他给谢离使个眼色,轻轻摇头,意思是让他沉住性子不要干涉,谢离今日得罪了他,自知有愧,怎敢不从?二人被捆扎如粽子一般,目光相投,微微一笑,皆已洞明彼此心意。 原来,林故渊知道闻怀瑾是聪明人,种种迹象摆在眼前,他怎能硬装不知? 仔细想来,皆是“偏见”所致,林故渊也曾深困其中,深深明白,若一个心中早有论断,便只能看见他原本相信的东西,三十年正邪之隔,又如何一夕动摇他心中成见? 他本想待谢离拿下天邪令,他便归隐山林再不露面,今日江如月一番肺腑之词,让他心中如烈火油烹一般,我们未曾做坏事,却要蒙受冤屈,四处躲藏;我们互敬互爱,比那盲婚哑嫁不知高出多少,却被污蔑为禽兽行径,为人不齿;侠义道前辈心如日月,却被小人搅得草木皆兵,个个怕被污为叛逆,再不敢与朋友相交,这种日子何时才是头? 若一味退让躲藏,那天下还有什么公理正义,我又如何称得上侠义之心?一股热气腾腾游走,我偏要为我自己、为江如月等人讨一个公道! 他思路清明,思辨极快,心知若要讨逆,必先与侠义道恢复往来,眼下丐帮、峨眉、昆仑三派都在附近,每一个都比我这蒙受冤屈之人说话更有份量,此时不动,更在何时? 他望向闻怀瑾等一干人等,心里默默盘算:“倘若我今夜与他冲突,或是谢离伤了他们任意一人,我便再无立场在魔教和昆仑中间居中调停,矛盾日深,我岂不是又只能垂泪辩解?一会他如何逼迫,我定要忍到最后,今夜杀人月夜,江如月向泰山派发难,待周誉青阵脚一乱,定有大事发生,届时证据昭昭,这才是自证清白之道。” 第124章 净水寺之二 闻怀瑾拍去手上的灰尘,缓缓道,“咱们十二岁那年,玉玄师叔门下的妙多善、妙少言兄弟邀我们比剑切磋,约好晚课后在演武堂见面,不料到了地方,堂中却空无一人,地上摆着四五坛子偷运进山的‘君不负’——” “咱们发现中计,转身就逃,这才发现演武堂已被锁的严严实实,一众师兄弟向我们围攻,你我身上的证物战帖也不翼而飞……” 林故渊道:“是,那时山中严查饮酒,陈远师兄正愁找不到典范,妙家兄弟想污蔑我们私犯酒戒,将我们一举赶下山去。” 闻怀瑾点头道:“其实咱们何曾守过酒戒?但招子不亮,被抓是一回事,被人冤枉却是另一回事。” “我气得朝他们大叫大嚷,你却拔剑挺身而出,对我说道:‘不必多费口舌,不如一战。’我现在还记得你那时的神情,也幸亏小豆子你剑法绝伦,一人引开七八个高阶弟子,足足撑了一个时辰。” 都道少年天真无邪,殊不知少年不谙世事残酷,不知生命宝贵,下手不知轻重,撕咬殴斗如山林野兽一般。 林故渊道:“是,我们血溅全身,断了不知多少根骨头,我力战而竭,瘫倒在演武堂里,余光看见一大群师兄越围越近,你却以身为盾,死死将我护在身下。” 直到陈远带人冲进屋内,强行驱散众人,怀瑾仍不放手,保持着庇护姿势,一路被送到玉虚子跟前。 陆丘山听到这里,瞪了闻怀瑾一眼,道:“臭小子,别把你们形容的如此英勇,别忘了,山中也严禁私斗,你们接受切磋邀约本就不对,若不是陈远师兄及时赶到,你们早被削成了肉泥,幸亏陈师兄公正严明,下令严查此事经过。” 闻怀瑾哼道:“小叔叔可不是那么说的,听说我们俩把一群师兄揍的嗷嗷叫,虽然冷着脸吧,心里可得意了,果不其然,半点责罚没有,还让回春堂送了一大堆仙草灵药,吩咐我们安心养伤,三个月不用上早课,污蔑我们的妙家兄弟就惨的很了,连夜收拾铺盖滚蛋,玉玄师叔的脸啊,黑得像一口大黑锅。” 怀瑾说得痛快,林故渊眼前却晃着一个人影——胡须稀稀拉拉,黑衣夜行来访,放下自尊,换一个预料之中的拒绝。 难道陈远不了解他的脾气吗?他实在走投无路—— 他越想越是悔恨,恨不得回到当日月夜,心中凄然,原来师公说得半点不错,想知苍生疾苦,必得脚踏人间,俯身低昂,方是“问道于天”。 闻怀瑾看他神思不定,摆手道:“好了好了,谁让你凭吊陈师兄了。” 他截住话头,狠狠睨着谢离:“小豆子与我情同手足,若有歹人对他心怀不轨,我定要戳破他的假面孔——” 林故渊哭笑不得,怎会不知道怀瑾打得什么主意?这一招是软硬兼施,见强迫无用,又以旧日友情来感化他这叛逆师弟。 谢离双手被绑,歪着脑袋,作势把耳朵往肩头蹭了蹭,道:“小狗放屁,听得我耳朵痒痒——” 林故渊喝道:“你就闭不住你那张嘴,是也不是?” 谢离却不理他,对闻怀瑾道:“你对他真心实意,我对他坑蒙拐骗,可他那么个闷葫芦,你能问出个什么?欺负老实人没意思,要论舌头好使,我还没怕过谁——咱们可说好了,不准动手,只互喷唾沫,我陪你好好说道说道。” 谢离却突然闭了嘴,眼珠微微一斜,余光瞥向寺庙正门。 林故渊知是有异动,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跟着侧耳倾听。 果不其然,寺外隐隐传来男子的交谈声。 闻怀瑾顿时警觉:“是谁?”林故渊摇头:“此处危险,闭气,不要出声。” 此处专为祭天大典建造,为防刺客,官道经过特殊设计,寺门一关,在外听不见里面半分声响,庙里却能听见外面风吹草动,几人毕竟是同宗师兄弟,互相使个眼色,一个接一个藏进佛像背后空地。 脚步声由远及近,大门被人打开,走进两个人来。 透过绛红帷帐缝隙,隐约能看见外面情景,只见来者一个身穿黑衣黑靴,身材高大,另一个恰好被功德箱挡住,看不清长相身材。 只听黑衣人压着嗓子说道:“这个节骨眼上,你又跑来做什么?还嫌不够给我添乱?” 说话声浑厚低沉,似是十分愤懑,林故渊觉得这人嗓音有些耳熟,他稍加回忆,脑中灵光乍现,暗道:是了,这声音他在少室山时曾经听过,正是泰山派掌门周誉青本人! 他血充头顶,冷汗涔涔,心道打探这间寺庙只是他心中推测,并没料到周誉青真的会选此处议事,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闻怀瑾在大事上一向聪敏果断,也白了脸色,警惕地盯着帷帐之外。 对面那人含糊地应道:“连一个丫头片子也杀不了,让人家找上门来问罪,还有脸说什么节骨眼……这回看你怎么搪塞过去……” 这人的语气阴森森的,声音喑哑难听,不像活人,倒像是数种铁器放在一起擦出的声响,瘆得人心里毛烘烘的。 说完往前走了两步,借着幽微火光,隐约看见他头上戴着一个古怪的铁面罩,那面罩由许多片见棱见角的铁片拼成,眼睛抠出两道细线,映出一点黑亮眸光,说话时嘴唇一动不动,好似精铁打造的机关人偶。 林故渊看懂了其中关窍,应是面罩设有变声机括,能将人声变成另一种动静。 周誉青和那铁面人越凑越近,两人卸去内力,叽咕一阵,一个字也听不见。 不知说了什么,那铁面人突然被激怒了,阴沉沉道:“……你这言而无信的小人!你们扮作魔教攻山便罢了,谁让你们放火烧兼山堂?你们说要助我杀了玉虚子,现今玉虚子完好无损,昆仑派却遭此横祸,是何道理!” 众人大惊失色,林故渊也瞪大双目,他本以为今夜周誉青必然引魔教中人在此见面,商量对抗江如月的办法,可来的竟是昆仑中人!他竟要杀玉虚子! 闻怀瑾一把扣住林故渊的手背,满脸震惊错愕,林故渊按下心中惊疑,以眼神示意:听下去。 第121章 周誉青道:“你还有脸问我讨说法?主上已将孟焦蛊原委告知与你,你只需按计引出那叛徒,趁蛊毒发作他无力反抗,将他一举拿下,届时再偷偷把他转交到祝左使手里,既不伤及你们昆仑派声誉,又能为主上剪除心腹大患,岂不是两全其美?凭你的地位,不难吧?可你呢?” 他嘿嘿阴笑:“你不仅放跑了那叛徒,连姓林的小子也完好无损逃出了出去,我们泰山派力战不争峰,玉虚子身负重伤,本以胜券在握,只等你令信,可你却害的主上折损十多位高手,祝左使下落不明——全是你办事不利的缘故!” 林故渊微皱眉头,心道:祝无心早已自尽,怎会下落不明?对了,祝无心的尸身被药水化去,大家并不知是被谢离所杀。 又暗道:周誉青投靠了魔教已是铁证如山,只是不知这铁面人到底是谁? 铁面人道:“我有什么办法?林故渊那臭小子骨头硬的很,他刚刚亲手向慧念方丈归还了菩提心法,玉虚子那狗东西又一味袒护,我也是怕做得太明显——” 周誉青冷冷道:“怕玉虚子对你起疑?瞧你那畏首畏尾的样儿,一辈子也登不上昆仑山的大雅之堂!” “你!” “怎么,还冤枉了你?你不是说,凭你对姓林小子的了解,只要找到他,他必定会和你们联手擒拿那魔教叛逆么?” 铁面人犹豫道:“鬼知道祝无心下了什么蛊,林故渊为人刚愎孤直,对自己师兄都半点情面不留,中毒后竟性情大变,在玉虚子面前横加阻拦,否则我们一早抓了那叛逆——” 林故渊暗自叹气,哪里是蛊虫的缘故,还不是因为谢离那冤孽——那冤孽正摇头晃脑,颇有得意之色。 周誉青和铁面人所说的一切都与他们查证相符,因而颇为镇定,闻怀瑾却是呆若木鸡,面色惨白如纸,满头大汗,惶惶然不知作何反应,两名青衣弟子更是乱了方寸,陆丘山亦紧攥双拳,脸色铁青。 安静半晌,那铁面人道:“这些已成定局,再说也是无用,今夜峨眉那来访,姓江的丫头话虽不多,城府却深,她那个前掌门师太更是厉害,你千万小心应对,近期也别再弄些假扮魔教的事了,玉虚子派了几个小子调查,对当日魔教起了疑心——” 二人凑在一处,又嘀咕了几句,周誉青笑道:“好了,好了,不就是怕我此番应付不暇,连累你们昆仑派吗?果然道士都道貌岸然,最在乎这些虚名俗利,我怕她做甚!她在少室山为魔教叛逆出手,我一早对她起疑,近日还打探到那她与……” 第125章 净水寺之三 他向铁面人耳语几句,捋须而笑,颇有得意神色,林故渊心道一声不好,他必定是知道了江如月和易临风的事!他扣住谢离的手,用眼神示意:江如月有难,这个周誉青,留不得了! 周誉青道:“她一个女孩子家家,要是在这上面坏了事,此生身败名裂,有何面目见她们那前掌门师太?怕是她想活,师太也不容她!” 他又恨道:“还有你,黏黏糊糊,瞻前顾后,事已至此,你还惦记我烧你们的兼山堂!待我们除去玉虚子,助你承继掌门之位,几个兼山堂修不得?这一切好处,皆是红莲为我们筹谋运作——” 铁面人低声咆哮:“别把你我混作一谈!我不像你,满口‘主上’、‘属下’,活像一条赖皮走狗!我只要掌门之位,不伺候他红莲黑莲!” 周誉青爆发出一串响亮的哈哈大笑,连连道:“哎呀,哎呀!这时还要与魔教划清界限,果然是我的张老弟!” 他变了语气,循循善诱:“你别天真了,你以为就算玉虚子死了,你当了掌门,就能逃得开他红莲吗?你永远有把柄在他手上,你们昆仑派永远要听我们招呼……” 铁面人怒道:“你!你这卑鄙小人!” “我卑鄙?”周誉青恶狠狠道,“要说卑鄙,我不如你,我至少是为了我们泰山一派,而你却是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你后悔也罢,害怕也罢,早回不了头了!” 闻怀瑾用手死死捂着嘴,两眼暴突,站立不稳,后退一步,他脚边放着一只铜香炉,冷不丁一脚踏在炉耳之上,眼看就要人仰马翻,铜香炉亦是高高弹起,马上要撞击出声! 两条人影从侧面插上,一边是林故渊,一边是谢离,一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捞起那香炉,一人架住闻怀瑾一条胳膊,稳稳当当把他放落地上。 怀瑾一脸怒容,将手臂从谢离怀里一把抽回,谢离却笑嘻嘻的,不知何时已挣脱绳索,黑发微乱,竖起一根手指立在唇上:“嘘。” 林故渊蹑手蹑脚的将那香炉放至远处,挑出帷帐一道缝隙,小心观望外面动静,众人胆战心惊,各自做出防御姿态,等了一会儿,确定无甚反应,这才把心吞回肚里,缓缓放开了手。 两人又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周誉青兴致渐低,懒懒道:“走吧,走吧,峨眉派那群丫头鬼精的很,我得应付她们——这两天风声紧,你快些回去,无论别人说什么,一概咬死了不认,也别再约我见面了。” 脚步声渐行渐远,吱呀一声,寺门轻轻合拢,再无声息。 一行人从佛像后一个接一个走出,此时与方才已大不相同,闻怀瑾紧抿着嘴唇,面如死灰,那两个青衣弟子脚步虚浮,明明走的是平地,却抓着帷帐,连打几个趔趄。 “周师叔在做这等无耻勾当……”闻怀瑾盛怒之下全身发抖,咬着牙道,“又是谁,是谁要谋害小叔叔——” 谢离冷笑道:“枉我看你是一聪明人,这还听不出来么?” 闻怀瑾如遭雷劈,一言不发,林故渊道:“我之前所说没有半句虚言,有人借魔教之手在背后捣鬼,把天下武林门派全算计了,反倒是谢离,传我武功,教我御毒,一路帮我护送少林心法,他虽是魔教中人,却从未起觊觎之心。” 这句却是谎话,他斜睨谢离,瞪他一眼,谢离唬得不敢搭腔,却也深服当日林故渊曾以性命相逼,林故渊叹道:“他在我落难时出手相救,杀祝无心救玉虚师尊,一路与我相伴调查至此,并没有亏欠昆仑派什么,你们倒要叫他一声恩公。” 众人脸上皆是一阵红一阵白,那两名青衣弟子面带愧色,再不好意思说一句话,倒是卓春眠一向中正,隐约透出喜悦之色,道:“如此便太好了,林师兄——” 闻怀瑾叱道:“闭嘴!” 陆丘山两手笼袖,轻叹:“怀瑾,事已至此,否认无用,当务之急是找出奸细,玉字辈师叔一共十六位,有资格继承掌门之位,只有三位——”闻怀瑾道:“别说了,我不想听。” 林故渊无奈道:“还是这脾气。” 陆丘山道:“这小子这两年脾气见长,他怪错了人,下不来台,是在恼他自己呢,一会就想过来了。” 闻怀瑾是与玉虚是亲叔侄,自有与玉字辈众师叔更为亲厚,他一时难以接受,亦在情理之中,林故渊不再多言,逐句揣摩周誉青的话。 一个称呼忽然掠过脑海,“张老弟?” 他从袖中掏出那张染血字条,盯着最后一个名字:张黎。心里细微一动。 “丘山,你协助师尊打点昆仑山事务,可曾翻阅玉字辈师叔师伯的俗家名册,有叫张黎的吗?” 陆丘山摇头道:“一入昆仑,红尘种种皆再不提起,师叔师伯的旧名录收在哪里,恐怕只有苍南子师公才知道。” 闻怀瑾惨然一笑,道:“我知道。” 他从林故渊手里夺过字条,瞧着上面的潦草血字,如被刺痛双目,转过脸去了:“我小的时候,玉虚师叔私下里常叫我去他房里吃饭说话,我问他门派闲事,他拗不过,偶尔回答一言片语,这是我们叔侄之间的私事,我没对你们提起过。” “玉玄师叔十五岁出家,不姓张,姓仉,本名仉黎。”闻怀瑾道,“这姓氏少见,我还跟着小叔叔学写过几遍,因此印象深刻。” 卓春眠道:“仉张同音,怪不得被误写作张黎。” 陆丘山道:“这倒有些奇怪了,既已出家,红尘旧身譬如昨日死,再不可俗名相称,连我们都不知道,你这字条怎会写他俗名?这字条却又从何处得来?” 林故渊和谢离俱是一惊,那日他们留宿农舍,夜有追兵,谢离为了泄愤,半夜竟将几十名追兵尽数屠戮,挖眼剖心,断手剁脚,拔去牙齿,碎其脑髓,手段何其残忍暴虐,也是为了此事,林故渊至今对他仍有疑虑,不愿提起,只淡淡道:“从黑衣人身上审出来的。” 谢离知道他心中忌惮,默默等在一旁。 林故渊道:“我们来的路上,曾路过一‘仉家村’,村子人口众多,可见仉姓在泰山一带并不少见,若我猜的不错,玉玄师叔的俗家老家就在附近,周誉青是他故人,对他以俗名相称。” 他顿了顿,又道:“当日少林寺一战,泰山派有位大哥站出来说陈远是他的表兄,还当面质问我逼死师兄一事,如此说来,周誉青、玉玄师叔、陈远三人之间的渊源恐怕远比我们想的要深,玉玄师叔那么恨我,也算有了缘由。” 第122章 一切水落石出,众人心中喜忧参半,喜的是师兄弟终于云开雾散,忧的是玉玄子暗藏鬼胎,他们出来这么久,不知昆仑派中是否太平。 陆丘山道:“咱们不能再耽搁了,要快些赶回门派,把这件事告诉玉虚师叔,早做准备,铲除奸恶。” 两个绿衣师弟点头称是,各自紧了紧背上行囊,卓春眠忧心忡忡地望着林故渊:“我们一起走吧?这次有我们作证,必定能解除误会,放林师兄重回门派。” 谢离独自走向一边,缓缓坐在破椅子上,那木椅年岁久远,发出吱呀一声沉闷响动。 他苍白的手撑住额头,抬起眼睫,静静地望着林故渊,一动不动的坐着,长发遮去半边脸颊,露出一丝诡异笑意。 林故渊与他相识,一向知他性情率性不羁,便是作恶逞凶也直来直去,从未见他如现在这般情状,一双黑沉沉的眼睛来回看向六人,烛火照着他的脸,那笑阴邪怪异,竟如幽鬼一般,仿佛下一刻便要飞身而起,截断他们去路。 几人都打了个寒噤,陆丘山只觉不好,对几人道:“走吧,故渊有他的安排。”众人松了一口气,拔脚便走,卓春眠突然回头,大着胆子望向谢离,开口道:“前辈,我想问你一句话。” 谢离没想到他敢主动与自己说话,似是一愣:“你说。” 卓春眠道:“那魔教到底是什么地方,为何大家都那么恨它,却仍有人不惜众叛亲离也要投靠它?” 陆丘山怕他惹恼了谢离,连忙喝道:“春眠,别乱说话。” 谢离却不在意他的冒犯,对他笑了笑,道:“信神的,与信鬼的,原是同一帮人,你多看看就明白了。” 林故渊知道他是怕自己又要走,用右手按住他肩膀,谢离看向自己肩头,偏头亲了亲他的手背,将他那只手握在手里,林故渊便与他交扣手指,轻轻碾磨,再不分开,二人都不说话,但又仿佛什么都说了。 眼见谢离浑身凶煞之气渐消,林故渊对卓春眠道:“此地不宜久留,你们先回去吧。”他淡淡一笑,“你们肯向师尊解释,我便放心了。” 陆丘山不再劝,拱手道:“故渊放心。” 接着转向闻怀瑾,问他:“喂,犟驴,走不走?” 第126章 净水寺之四 闻怀瑾犹豫许久,上前抱住林故渊,低声在他耳边道:“要回来。”往他后背捶了两拳,却什么说不出口。林故渊也拍他的后背:“此事尚未了结,你知道我心意,前途漫漫,那边交给你们了。” 闻怀瑾脱口道:“抱歉——” 林故渊摇头道:“不用说。”又道:“思过堂那事,回头再与你算账。” 闻怀瑾揩了一把眼角,恨道:“我若真恨你,何必听说你被罚跪,眼巴巴的下山买酒,又眼巴巴的去给你送。 林故渊道:“酒?” “君不负啊!在思过堂那天,春眠不是给你送酒了么?”闻怀瑾道,“你就没想过是谁给他的?”林故渊皱眉:“是你?” “那是自然。”闻怀瑾道,“春眠的性子,逃次早课都吓得魂飞魄散,他哪来的‘君不负’?还不是我,怕你苦闷,带着酒壶去敲春眠房门,要他帮忙寄放在药酒窖里——我知道他必去看你,手边有你最喜欢的酒,定会偷了给你送去。” 春眠嘀咕道:“原来早有预谋。” 林故渊想起那夜,他刚说想醉一场,春眠就恰好带着“君不负”进门,心道原是如此,他心里一热,道:“谢了——” “别,别谢,牙酸。”闻怀瑾摇手,“你这见色忘义的白眼狼,半点没想到是我。”林故渊笑道:“我那时心情苦闷,未曾多想。”闻怀瑾叹了口气:“别人不了解你,我却清楚,你能当着小叔叔的面说出那些话,下了多大的狠心。” 他睨着谢离:“你这来路不明的妖人,若你有半点对不起他,我即刻来给你收尸,你知不知道?” 谢离笑而不答,林故渊用余光看他,只觉身心松弛,一股浊气一扫而空,然而转念一想,当夜的质疑责骂皆因那壶酒而起,心中疑窦丛生,问道:“怀瑾,你私自下山买酒一事,玉玄师叔知道吗?” 怀瑾立刻猜出他心中所虑,答道:“知道,我抱着酒壶溜回来,跟他撞个满怀,心里正想‘糟了’,他却寒暄了几句便走了,现在想来,他已猜到那酒是我为你所备,因而夜审思过堂——” 他往地上啐了一口:“我最恨被人利用!” 林故渊暗道:思过堂一夜,春眠刚带酒进门,玉玄师叔便已杀到,竟是早有预谋,怪不得怀瑾看见那酒壶时表情甚为古怪。 陆丘山匆匆望向窗外,道:“走吧,天快亮了。”林故渊见谢离坐在椅子上不动,伸手拉他:“走了。” 谢离仍是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反问道:“去哪里呢?” “自然是要师尊共商对策,你不是要借我们正道之手铲除红莲?消息放出,必定群情激奋,各派豪杰举事,踏平魔教总坛——” 话说出口,又觉不对,心道:谢离并非要覆灭魔教,而是从红莲手中夺权,听弦外之音,日后还有发扬扩张之意,我引正道清缴魔教,岂不是与他的初衷背道而驰? 这都是后话,一时之间辨不分明,林故渊道:“好,回去我们再想一想,一定有万全之策。”谢离笑道:“好。” 林故渊奇道:“你怎么话如此少,我点你哑穴了么?”谢离只默默微笑,不肯答话。 一行人推开寺门,尚未走出多远,陆丘山猛地停下:“不好。” 话音未落,长剑已然出鞘,众人被他提醒,借着曦光向外看去,只见树林里人头攒动,漫山遍野,密密麻麻,全都埋伏着身穿墨绿衣衫的泰山派弟子,有拿刀的,有拿剑的,有持弓的,个个目露凶光,粗略一算,足有四五百人之多。 大家见此阵仗,顿时血冲头顶,手里持剑,各自上前,齐齐站成一排,与泰山派弟子呈对垒之势。 闻怀瑾道:“怎会如此?” 陆丘山简短道:“香炉。” 闻怀瑾咬牙骂道:“这老贼恁地狡猾,怪不得溜得飞快,他不打草惊蛇,倒会瓮中捉鳖。” “罢了,拼了!”他把头发向后一甩,六两金在手,运气捏诀,眸中英华隐隐。 周誉青缓步走出,两手负后,背插重剑,一派威严神态,捋须冷笑道:“你们这些贼人,竟能绕过重重封锁,擅闯禁地天子峰,说,你们是哪门哪派,有何目的!” 林故渊心中洞明,心说他敢率弟子大举围攻,必定已想好说辞,眼下敌众我寡,又是擅闯别人地盘在先,再有理也辩不分明,怕是要一场血战,双眸一眯,手按剑柄,眉眼之中杀机乍起。 云雾迷蒙之中,周誉青也认出了林故渊和闻怀瑾等人,阴阴笑道:“是你们!” 林故渊直视他的双眼,轻蔑一笑:“是我们。” “好,好!”周誉青朗声道,“好个藏污纳垢的昆仑派!今日我们泰山派便要替天行道,杀你们一帮小狗,为武林除害!” 林故渊不理睬他的挑衅,转头看了看左右的闻怀瑾和谢离,故意道:“咱们无意中听了周师叔的惊天秘密,吓得他江湖规矩也忘了,身为一派掌门,兴师动众的对后辈痛下杀手,以多欺少,以大压小,传出去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 话锋一转,望着周誉青背后的徒子徒孙,冷冷道:“你们说,他要给咱们找个什么理由,今日才能名正言顺的杀人灭口?” 这回不等谢离接茬,闻怀瑾快言快语:“有句话叫贼喊抓贼,在周师叔这里是屡试不爽,必然又要说我们昆仑派勾结魔教在先,擅闯禁地在后,提着我们的尸首去找小叔叔算账,倒打一耙。” 又笑道:“至于我们勾结魔教为何既不在魔教也不在昆仑,反而借八竿子打不着的泰山,自然是因为此处人杰地灵,在此处勾结来的魔教,生食可以美容养颜、炖汤可以强肾健脾,久久服之,必能长生不老,益寿延年。” 危机关头,陆丘山却憋笑憋的手抖。 闻怀瑾长身玉立,连讥带讽,明明是在回答林故渊的问题,一双凌厉凤眼却盯着周誉青,掏了掏耳朵眼,道:“这周师叔也不知道是不是少时读书少,翻来覆去只会这几句,我这耳朵,听得生了茧子。” 林故渊淡淡一笑,望向谢离:“咱们怎么办?” 谢离答得干脆:“杀。” 周誉青气得脸色发青,手指众人,颤声道:“若今日容你们撒野,我们泰山派颜面何存!给、给我拿下这帮擅闯禁地的小贼!” 这一句话音落地,不等泰山派动作,铮铮数声剑鸣大作,六把长剑同时出鞘,只见白衣翩跹,寒光乱闪,七条人影杀入敌阵,万千变化,势如疾风,与泰山派众人战成一团。 泰山派人多势众,墨绿衣袍的弟子手操重剑,一波波蜂拥而至,这番搏斗不同于寻常武林切磋,周誉青怕阴谋败露,打定主意要杀人灭口,下手不留半分情面。 第123章 林故渊等人亦是全力搏杀,师兄弟几人剑法各有所长,闻怀瑾凌厉,卓春眠灵动,陆丘山严谨,两个青衣弟子穿插其中,背靠寺庙院墙,亦攻亦守,硬是逼出一个无人敢进的圈子。 厮杀一阵,大家见敌方人数太多,只好退回寺庙,守住大门,战至激烈处,树上挂着尸首,马槽里横着尸首,石槽里的水通红一片。 泰山派弟子从后面摸上寺顶,一跃而下,林故渊旋身飞起,剑已刺出,在半空与他斗在一起,一剑连着一剑,一剑快似一剑,尽是攻招,招招致命,谢离赞一声“好快!”那泰山派弟子哪是对手?转身仓皇逃窜,瞬息间林故渊的剑已经刺中那人身上七八处要穴,追出数步,一剑封喉,竟谁也看不见他怎样出招,他此时内功已登峰造极,身法快如闪电,剑法更是变幻莫测,心意所至,早已看不出使的是哪派剑法,何种杀招。 林故渊闪身再斗,剑招绵绵不断,十七八个泰山弟子围攻,竟一个也近不了他的身,只听剑刃相撞,白光一闪,个个倒地气绝,又一人飞身而下,喝道:“我来会会你这妖孽!” 原来泰山派力战他不敌,只见一条白影撕开敌阵,飞来飞去,飘忽莫测,连看都看不清,如何招架?竟把他当做了妖魔一流,林故渊心头冷笑,心说我如今也当上鬼了,喝道:“好,放马过来!” 那汉子居高临下,使出一招“瀚海通天”,林故渊早看破了他的招式,冲身向上,提剑便刺,剑尖斜指向他左腹破绽,活生生开膛破肚,鲜血嗤嗤喷溅,兜头兜脸朝众人浇落,噗通一声闷响,那汉子跌落在地,睁大两眼,早已死了。 陆丘山等人知道林故渊修练歃血术,武功突飞猛进,但昆仑山时他并未真正显露杀招,大家不知他究竟进益到何种地步,皆是骇然,齐齐惊道:“故渊——” “小豆子——” 林故渊握剑护住周身,满脸是血,眼锋如刀,杀气凛凛,一张俊逸面孔格外坚毅,丝毫未把师兄弟的惊诧放在心上,清声喝道:“专心!” 第127章 净水寺之五 歃血术第一重功法再强也有上限,但谢离多次为他传功遏制孟焦,将这上限破之又破,昆仑派明生心法与歃血术一静一动,一正一邪,一个宁心静气,一个煞气冲天,明生心法解歃血术之恶,歃血术则弥补明生内功之寒,时日渐久,渐有互补相生之势,二人真气数度交互流转,不知不觉间又突破一重台阶。这也无怪他能在极短时间内一而再、再而三的进益了。 泰山派弟子进来一个,他们便斩杀一个,寺庙门口高高筑起一道尸墙,那泰山派弟子以多打少,本以为轻松取胜,不料敌方武功远胜于己,区区七人,稳扎稳打,竟把那小院守的如铁桶一般,一个个都提着剑在外围逡巡不前,谁都知道,这时谁若上前,谁就要当众做了剑下之鬼! 周誉青见己方攻势越来越缓,又急又怒,厉声喝道:“摆阵!给我宰了这几个魔教走狗!” 泰山派在当年围剿魔教一战中损失惨重,高手断层,却也不是寻常的乌合之众,然而周誉青做的是见不得光的事,遮遮掩掩,又怕峨眉派进山质问之事引起怀疑,哪还敢惊动同辈师伯?因此只带了门下一脉弟子,人数众多,高手却少,见己方渐失斗志,从额头涔涔渗出汗来。 院中人等也是心虚,他们只七人,武功再强也是肉身凡胎,若再不想法子脱身,恐怕气力耗尽,就要生生被困死在此处—— 闻怀瑾也满脸是血,将长剑横在身前,左足后退,回身道:“这样下去,杀不完的!”林故渊与他后背相抵,计上心来:“你掩护我!” 接着提剑跃出尸墙,孤身冲入敌阵,选取了一处阔朗平地,站在遍地尸首之中,从背囊掏出信号烟花,用火折子引燃甩向半空,又跳回寺内,仰头望向夜空焰火,心里只道:不知道江姑娘他们能否看见。 谢离轻轻捏一捏他的手指,道:“不能在此久留,要杀出去。” 林故渊心里一动,往常他们身处险境,谢离都是冲在最前头,少有现在这般不离自己左右的时候,回头望着他,见他面色苍白,低声问道:“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么?” 谢离只吐出两个字:“无碍。” 林故渊眉头轻蹙,谢离冲他笑笑,手上蕴力不发:“走。” 寺庙被围得水泄不通,要走也没那么容易,林故渊抬眼望向远处乌泱泱的,谢离道:“擒贼擒王,周誉青死了,这些人自然俯首。” 不等林故渊答话,便嘴角一扬,撇下他,赤手空拳朝寺外奔去。 外面是大片无遮无挡的开阔地,易攻难守,数百泰山派弟子龟缩树林深处,见院里飞出一条黑影,赶忙呜呜吹起号角,弓箭手得到信号,齐齐发箭,羽箭势如飞蝗虫,从四面八方嗖嗖射来,射箭之人武功在身,根根来势迅急,骤雨一般射向谢离全身各处要害。 林故渊招呼师兄弟,急道:“丘山!咱们跟上!” 他抄起一捆干草垛做护盾,迎着漫天箭雨飞奔而出,持剑护在谢离身旁,辗转腾挪,连挑带拨,将羽箭暗器一一打落。 陆丘山等人见势也各自操持起寺里的蒲团、草垛、板凳等物,喝道:“走,咱们去帮故渊师弟!”说罢运起轻功,提气纵身飞出数十尺,见人便杀,见箭便打,为两人清扫障碍,挡了一阵,互相招呼:“往人多处走,他们害怕伤及自身,不敢往人多的地方放箭!” 谢离也已发现关窍,飞踏着泰山派弟子的头颅向周誉青一路疾奔,泰山派弟子见他如此神速,吓得啊啊大叫:“保护掌门!” 数十人聚成人墙挡在周誉青跟前,林故渊微微一笑,身形飘忽,从树顶飞身而下,长剑向下斜扫,他变招极快,一招不完必起变化,变化中又生出千万变招,泰山派弟子只见一团蒙蒙白光朝自己逼近,到了近前才发现是密不透风的万千剑刃,真中有假,假中含真,瞬息之间,身体各处要害已经接连中剑。 林故渊清声笑道:“泰山派就这点玩意么?尽是些废物,还学人灭口!” 挥剑横削,内力化入剑气,剑风如破障降魔之势,泰山派弟子被震得东倒西歪,人墙后突然升起一道熟悉身影,举起一双拳头,迎上林故渊,脸上肌肉扭曲,喝道:“我来会一会你!” 竟然是那“通天猿猴”袁北山。 “好,咱们算是老仇人了,当日师叔只逞口舌之快,今天也来领教一番小侄的剑法!” 林故渊积攒的一股怒气无处发泄,沉肩避过拳锋,转而迎战袁北山,举剑连刺,那袁北山虽不算一等一的高手,但一双铁拳身经百战,甚是难缠,一时也无法取胜。 他与袁北山缠斗,记挂着谢离状态不佳,心里隐隐担忧,回头观望战局,陆丘山、闻怀瑾、卓春眠等人被分而据之,一个人迎战十余名泰山派弟子,谁也分不出手来。 闻怀瑾双目炯炯,和他目光撞在一处,见林故渊频频回头,喝道:“不可分心!我去助他!” 接着调转方向朝谢离奔去,谢离不知从谁那儿夺了一把重剑,左手挥剑挡拂飞来的羽箭,右手举掌开路,忽听旁边叮叮当当一阵乱响,箭簇纷纷落地,回头一看见是闻怀瑾,咧嘴笑道:“谢了。” 怀瑾瞥着谢离握剑的手,问他:“这架势——你惯用刀?” 谢离笑道:“嚯,你好眼力!” 突然在人群里看见周誉青的身影,哈哈一笑,发足狂奔,他的速度太快,残影还在原地,真身已现于周誉青跟前,冲着他的前胸一击而出! 刚猛力道势如穿云裂月,周誉青躲闪不及,为保性命,拖过一名泰山派弟子挡在身前,将手中的一具血肉之躯猛地推向谢离! 这一掌已无法收势,只见罡风自掌中四起,真气层叠激荡,化作一堵高涌的气墙向外扩张,明明没有兵器相撞,却能听见气浪破障的尖锐声响,如虎啸,如龙吟,如那万马奔腾过境,掌风到处所向披靡,碗口粗的树枝咔咔折断,落叶萧萧盘旋,化作细小刀刃乘力旋飞,在围拢的泰山派弟子身上割出一条条血口,近处的人站也站不住,被巨大的冲力推向半空,蹬着腿嗷嗷乱叫,那被当做肉盾的弟子当场毙命,胸骨震得稀碎。 周誉青跌坐在地,面孔煞白,目眦尽裂,骇然道:“怎会如此,怎会如此,这、这是歃血术!” 谢离大笑:“连你也见过?那红莲小儿招摇的很了!”他眸光一沉,冷冷道:“若非今日情非得已,我何苦用它对付你,既已重现江湖,尔等便尽皆受死吧!” 周誉青连连后退,目中恐惧更深:“你们、你们到底是谁!” 一掌石破天惊,众人连滚带爬到处逃窜,谢离站在中间,嘻嘻笑道:“不是都想学么?来见识见识?” 说罢躬身疾行,朝周誉青又补一掌,这一掌势头更快更猛,一击而中,周誉青口中鲜血狂喷,奋力跃起,拔剑刺向谢离! 第124章 他重伤之下失去平衡,这一剑刺的并不十分凶猛,以谢离的身法,轻轻松松就能避开,他却轻皱眉头,一动不动等在原地。 林故渊与袁北山激战,恰好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吓得瞳孔缩紧,喝道:“谢离,你快闪开!” 心里一急,杀气更盛,剑招比方才快了数倍,一剑同时刺向袁北山胸膛、两肋、大腿、膝盖各处要害,袁北山浑身血泉狂飙,林故渊一剑贯穿他的胸膛,拔剑飞奔而去:“谢离!” 当的一声脆响,双剑格挡,火星四迸,周誉青的剑被闻怀瑾的“六两金”狠狠格开,闻怀瑾怒不可遏,变招再刺:“拿弟子性命为自己挡刀,你算哪门子的狗屁掌门!” 一连发出七八招,周誉青被歃血术吓破了胆,招式更失分寸,闻怀瑾乘胜追击,高声呼喝:“丘山,春眠,各位师弟,都来我这儿,找到那贼老儿了!” 人群中传来齐刷刷四声应答,大家杀出重围,往此处支援,眼见着大势已去,周誉青悲愤交加,大声咆哮:“我算什么掌门?天底下哪有比我更殚精竭虑的一派掌门!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你们这帮小狗又怎会懂我重振泰山一脉的良苦用心!” 闻怀瑾喝道:“重振泰山派就要投靠魔教?你疯了么?” 林故渊也已赶到,两人以二对一,双剑夹击,周誉青毫无还手之力,只见他墨绿衫子一闪,呼啦啦的轻身上了树,从树后探出一张赤红脸膛,恶狠狠道:“你们给我等着!” 胖蚕似的身躯极其灵活,在树梢间一路腾挪飞跃,没了影子。 谢离皱眉道:“糟糕,斩草没除根,让他跑了。” 林故渊全部心思都放在他身上,哪还顾得上周誉青的死活? 他怔怔地望着谢离苍白的脸,心里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滋味,紧紧握他的手,低声问道:“你受伤了么?” 第128章 围攻之一 谢离深深看他一眼:“不妨事。” 林故渊道:“要休息一会儿?”谢离仰头在山间环视,看向山崖上的一处洞穴——正是他们上山时见过的“鬼过境”石洞,山崖地势险峻,易于防御,道:“泰山派随时会卷土重来,我们先避一避再说。” 周誉青一走,泰山派弟子尽皆溃败退散,乱跑乱走,林故渊等人也无心恋战,向一处靠拢,运起轻功,沿山壁发足狂奔,穿树掠石,退进岩洞之中。 那岩洞洞口窄小,洞内却别有洞天,像个口小肚大的乾坤袋,另一个洞口通往断崖,悬崖近处宽阔,前端窄小,仿佛是一柄刀刃伸向半空,向下俯瞰,天子峰的情状一览无余。 经历一阵激战,众人气喘吁吁,坐在洞口调息休息,陆丘山为人通透至极,忧心忡忡道:“他不会轻易放过我们。” 林故渊淡淡一笑:“他看出谢离练了歃血术,怕是要捉活的了。” 果不其然,话音刚落,山下突然传来嗡嗡声响,周誉青不知躲在何处,以内力传音道:“你们已是困兽之斗,交出歃血书,我放你们一条活路,否则……哈哈哈哈哈……” 闻怀瑾提气喝道:“你尽管来,来一个,我们杀一个!我倒要看看泰山派有多少不怕死的!” 周誉青桀桀大笑,道:“这是我的地盘,我怎会浪费时间与你们周旋!”闻怀瑾眸子一缩,喝道:“糟了——”只听周誉青大声吩咐:“放烟,熏出他们!” 闻怀瑾探头去看,面孔煞白,只见泰山派弟子分股撤退,崖底山林燃起点点火光,暮春天气干热,火星迅速扩大,火舌吞噬树木枯草,冒出滚滚浓烟,他退后数步,惊怒交加:“他疯了,他要放火烧山!” 此处悬崖峭壁,若四面焚起山火,有再强的武功也是插翅难飞,林故渊额头渗出汗珠,喃喃道:“怎么办?” 谢离手捂胸口,缓步走到悬崖边,道:“这时候了,还躲什么。” 众人抬头看他,只见他从怀里掏出三枚火药弹,甩手散向半空,那乌黑的火药球在空中扭转炸裂,游蛇似的迸出一连串火花,吱吱哨响响彻天宇,又不知从何处摸出一支鸟笛,在唇边吹出呜呜啾啾的婉转鸣叫。 林故渊心里一动:“你们天邪令的信号?是要求援?” 谢离朝他微笑:“不止,只要它重现江湖,消息半日内便将传遍全令——沧海君回来了。”又道,“这信号我留了数年,本以为再用不上了,也好,躲了这一路,我也腻了。” 他此时语气平淡,浑身气场却为之一变,山风吹起飞扬的黑发,乌沉沉的眼睛杀机暗藏,明明是不伦不类的挑夫打扮,气度却出奇的洗练沉稳。 他当风而立,双手微张,衣角猎猎鼓动,像要将那扰扰攘攘的江湖纷争握于指掌,又如慨然赴死的末路君王。 闻怀瑾满脸尘烟,他对谢离的身份一知半解,问道:“你要引魔教前来帮忙?远水解不了进火——” 谢离甚有耐心:“易临风早已通知教众在泰山近处集结,别小看了我们天邪令的势力。” 泰山树木茂密,山火越烧越旺,火舌越跳越高,星星点点的火苗连成一线,又展宽成片,半边天空烧得通红,滚滚热浪卷着浓烟,连驻守天子峰的官兵也被惊动,提着木桶前来灭火,不知泰山派与他们交涉了什么,那群官兵又撤退回去,不多时提着锄头、铁铲等农具,开凿出一道宽阔的隔火带,手搭凉棚,聚在半山腰朝此处观望。 闻怀瑾握拳恨道:“这帮狗官兵!” 陆丘山面色沉静:“他们不想插手武林纠纷,否则先前泰山派喊打喊杀那么大的动静,他们早该有所动作。”卓春眠惊道:“他们就不怕火势扩大无法控制?” 陆丘山用手比划了个圈子:“不会,你看,从崖洞往外百尺之外早挖好了隔火带,外面就是涧流,水势湍急,可以隔绝火带。” 两名绿衣师弟用衣袖掩住口鼻,焦急地探头探脑,渐渐现出绝望神色,又等一阵,忽然双目发光,指着山崖下,大喊:“你们瞧,你们快瞧!” 大家顺着他们的指示看去,只见一队人马逶迤而来,速度极快,好一群身着衣裙的姑娘,身形飘逸灵动,大群衣衫褴褛的汉子跟在后面,手握刀、木棒、铁锨、大锤等各色古怪兵器,气势汹汹的跟隔火带外的泰山派弟子争吵不休。 那两个绿衣师弟嚷道:“是峨眉派,是峨眉和丐帮的人!” 林故渊倏然起身:“江姑娘!”卓春眠跟着喊道:“那位乞丐大哥也来了!” 泰山派众弟子拱手迎接,这群不速之客来势汹汹,一句废话不说,操家伙便打,在场泰山派被揍得一头雾水,又不想惹了武林同道,慌忙捂着脑袋辩解:“昨夜有几个小贼擅闯门派禁地,我们奉掌门之命在此捉拿贼人,各位豪杰到访,是否有什么误会?” “误会?”江如月神情决绝,厉声道:“什么误会?什么擅闯禁地的小贼,你们给我听好了!” 她手持长剑,半边脸迎着火光,朗声道:“周誉青勾结魔教,图谋禁术,不惜残害武林同道,我们峨眉、丐帮、昆仑三派今日联手杀贼,敢上前阻挠的,一概以魔教同党论处!” 那泰山派弟子一下子炸了锅,嘈嘈切切议论起来。 原来周誉青与聂琪来往只几位心腹知晓,在场泰山派帮众只知擒拿擅闯禁地的贼人,被江如月这么一喊,一个个都懵了神。 江如月见他们面露迟疑,气势越发凌厉:“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扑灭大火,随我一起捉拿叛徒周誉青!” 周誉青的声音不知从何处响起:“江掌门这是来兴师问罪么?” 众人齐齐回头,只见周誉青从沟壑里走出来,与江如月遥遥相望,冷笑道:“早知你这小丫头片子不安好心,原来是和这几个小贼勾结了陷害我们泰山派,难为你白日里一口一个‘师叔’的叫着——” 江如月脸上不带一丝笑容:“周师叔到处造谣逼迫我们峨眉派的时候,打心眼儿里也没认过我这个‘侄女’吧?” “若是真没做过,江掌门又何必心虚动怒?”周誉青冷哼道,被热浪一扑,赤红脸膛更加通红一片,朝四面泰山派弟子大声说道:“我们不知如何惹了峨眉、丐帮两派,也不知有谁在散布流言,今日贼人擅闯天子峰禁地,我为护门派安危杀,诛杀贼人,是我们自己的事,不必知会武林同道,更不需什么峨眉、丐帮插手干涉!” 他话锋一转:“我倒想问问,夜深人静,江掌门不带着弟子好好的在厢房休息,跑来管起我们泰山派的家事,是何居心?” 江如月喝道:“你若心里无鬼,就让他们当着众人的面说说所见所闻,大家自然能够分辨,周师叔是要收拾家事,还是要杀人灭口。”周誉青怒容渐盛,喝道:“江掌门得了失心疯吗!” 许大酉拄着拐杖,一跛一跛地从江如月身后绕出,黑眼睛从乱糟糟的须髯里射出光来,哈哈大笑道:“周老弟,事已至此,何必强辩呢?” 第125章 “许老头儿——”眼见丐帮出马,周誉青气焰顿时矮了几分,咬牙恨道,“许帮主的屁股,坐的有些偏了吧?” 许大酉摇着手笑道:“不偏,不偏,不如周老弟的心偏。” 又道:“等咱们吵完了,那几个娃儿也该烤熟了——此事峨眉、丐帮说了都不算,不如周老弟和我们一起去趟少林寺,咱们召集了武林各派的同道兄弟,齐聚一堂,喝喝茶、吃吃果子,找慧念方丈评一评理,是非曲直岂不是明明白白?” “你!”周誉青脸色由红转青。 原来江湖各派若有分歧,闹到无法调和的地步,大家便要召集武林会盟,当着天下英雄豪杰的雄辩事实,或打或死,或斗或服,一旦达成一致,就算吃了天大的亏也不能反悔,否则全门派都要遭人耻笑——江湖人“义”字当头,大家都把少室山论道看得甚重。 自从魔教覆灭,江湖三十多年太平无事,眼下许大酉重提会盟,众人都是一惊,面面相觑,都道:妙啊,各大派争执不下,此事定有隐情,再闹下去怕是伤及正道根本。 周誉青脸色极难看,他如何敢放林故渊等人离开?又如何敢去少林寺陈词?眼看一众弟子渐生动摇,他急中生智,冷冷道:“好,既然逼到这个份上,不说实话怕是不行了——你们可知今夜潜入咱们泰山禁地的究竟是谁?” 他道:“若是不知情的闯了禁地,我们不仅不追究过失,还会好声好气的送他们下山——只是这人,这几个人……”众泰山派弟子都急道:“如何?” 周誉青大声说道:“领头的这小子,就是在无遮法会跟魔教一起逃走的林故渊!他勾结魔教,早被昆仑派逐出门墙,至于他身边的那一个,刚才已被逼显露了魔教歃血功法,到底是什么来头,自不必再说——” 第129章 围攻之二 众人又都啊的一声,纷纷道:“怪不得他们武功如此高强古怪!” 林故渊独立山间,清俊脸孔抹了烟灰,却不显狼狈,抿着嘴唇,手中持剑,越发透出一股冷清清的孤直气度。 周誉青露出冷森森的两排牙齿,转向江如月:“事到如今,江掌门和许帮主还要袒护么?” 听到周誉青如此说,好几个汉子已是怒发冲冠,喝道:“掌门人不必说了,与他魔教走狗有何可辩!我亲眼见他杀了袁师兄,待我去宰了他!” 闻怀瑾性情刚烈如火,听着山下群雄激辩,一时怒不可遏,一时又忧心忡忡。 陆丘山怕他冲动行事,低声道:“周誉青要挑起事端,趁乱杀我们灭口,你们等着,我出去跟他们说。” 林故渊跨出一步:“不必,我来。” 陆丘山道:“你?” 林故渊神情冷峻,道:“到了这时,不怕他们动手,就怕他们不动。”他道:“此事若不闹大,怎么逼他露出破绽,怎么去慧念方丈面前让众人评说?” 说完大步跨出洞外,迎着熊熊火光站在崖边,俯视漫山群雄扰攘,运气丹田:“林故渊在此,各位有何话说?” 山下立刻响起一阵叽叽呱呱的骂声,不知是谁带头骂道:“你还敢出来!” 林故渊冷冷道:“周掌门,谁告诉你,林故渊是昆仑叛徒、已经被逐出昆仑山?”他轻蔑一笑,“是玉玄子师叔,噢,是你仉老弟说的吗?” 他用内力将声音远远送出,在场群豪都听得十分真切,听见玉玄子三个字,周誉青脸色大变。 林故渊露出淡淡笑容:“天下皆知?” 他从背后卸下破烂的包裹,缓缓解开,取出一柄寒光飒飒的长剑,托在两手之中,朗声道:“诸位!” 他将长剑高捧过头,从左到右缓缓展示,道:“昆仑派问天掌门剑在此!此剑为我昆仑山苍南子师公亲手所赐信物,见此剑如见苍南掌门人,此剑既在我手中,我又如何会像周师叔所说,被逐出昆仑山?” 那剑比寻常长剑还长三寸,轻灵仙逸,遍体生寒,剑柄为一条盘曲扭转的银龙,龙口大张,须发毕现,历经数百年锋利如初。 这把剑曾随苍南子在三十多年前的围剿之战中大放异彩,与周誉青、许大酉等年纪相仿的都曾有所耳闻,一个个惊诧万分,心中都道:“真是问天!苍南子多年杳无音信,这掌门剑怎么会在他手中?” 林故渊捧剑微微俯首,以显恭敬:“昆仑山遭遇大火,我奉苍南子掌门之命下山寻觅纵火之人,一路调查至泰山,此事危机重重,为掩人耳目,师尊不得不将我暂时除名。” 他这番话里却有一处破绽,玉虚子将他逐出师门在前,昆仑火患在后,按道理,玉虚子不能预知泰山派纵火一事,怎能提前设计将他逐出师门?但此事细节除了玉虚子、玉玄子和三位白衣师兄弟之外,只有周誉青一人知晓,若当众揭破,岂不是承认了他对昆仑派私事了若指掌? 周誉青生性多疑,自不敢将火往自己身上引,果不其然,他气得满脸筋肉拧成疙瘩,却紧闭着嘴一言不发。而陆丘山、闻怀瑾、卓春眠等人见林故渊捧出掌门剑,也都是万分惊愕。 这问天剑传承百年,历代掌门视为神物,凡昆仑弟子,持剑者即为昆仑掌门—— 陆丘山朝问天剑深深作揖,趁众人不注意,抬起眼睛,一脸尴尬神色,小声问道:“故渊,你这、这——师公把掌门之位传你了吗?我们跪是不跪?” 陆丘山朝问天剑深深作揖,趁众人不注意,一脸尴尬神色,小声问道:“故渊,你这、这——师公把掌门之位传你了吗?我们跪是不跪?” 林故渊不擅说谎,做完一番陈词,已经心虚的出了冷汗,从牙缝挤话:“别,别跪,苍南师公脾气古怪,此事半真半假,我是编了唬人的——” 他稳稳立在崖边,手指谢离,对众人道:“至于周掌门所说那位魔教妖邪,早已弃暗投明,前些日子死在昆仑山的魔教圣金堂左使祝无心,便是他所斩杀,此事我们苍南子师公也了然于胸。” 崖下的议论声大起,许大酉一拍大腿,哈哈笑道:“好,好!我就说,怀璧远走千里、将菩提心法送还少林寺的娃儿,怎么会是魔教党徒?” 他喝一大口酒,仰头赞道:“小兄弟,忍辱负重,真英雄也!” 又对周誉青笑着说道:“好了,这回都说清楚了,什么昆仑弃徒,什么勾结魔教,明明是你见不得光,杀人灭口,心怀鬼胎!另有条条罪状,周掌门,劳驾您卸下兵刃,跟我们去一趟少林寺吧!” 周誉青脸上肌肉扭曲难看至极,黑着脸道:“去什么去!”手按重剑剑柄,抽出一根手指指向半山腰地崖洞:“小人,小人!” 只见他目光阴鸷如隼,猛然拔剑出鞘,招呼泰山派弟子:“这帮人深夜进山,中伤我们泰山一派,若容他们撒野,我们如何在江湖立足,我又如何对得起把百年基业交到我手里的前辈师叔!” 雪亮剑刃斜指山中崖洞,道:“杀,先给我杀了那几个小狗!” 泰山派众弟子一时分不清谁对谁错,听闻掌门一声令下,振臂应道:“是!” 漫山遍野杀声四起,数百架弓弩对准崖洞,羽箭纷纷射来,可山中火势凶猛,全然看不清楚,箭雨乱飞乱射,并无一支射中,在场峨眉派和丐帮众高手怎能容他?江如月道:“诛杀叛逆”许大酉道:“灭火救人!” 众人铮铮抽出兵刃,和泰山派弟子打做一团。 闻怀瑾把脑袋探出去观战,连滚滚热浪都顾不得了,拍手笑道:“乱了,全乱了,周师叔脑子糊涂了,他向峨眉和丐帮出手,已是身败名裂,再无转圜!” 林故渊望着谢离,轻道:“我说了要将你堂堂正正带回去,要与你光明正大在一起,你再等一等,我一定做到。” 恶有恶报,沉冤将雪,他心中欢喜,外面杀声漫天,树木熊熊爆裂燃烧,他上前握住谢离的手,却见谢离退后半步,一脸古怪神色,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他黑发披散,面容泛着病态的苍白,捂着胸口深嗽一声,在林故渊目不转睛的注视里,吐出了一大口鲜浓的血。 “谢离?” 林故渊的笑僵在脸上,他这才想起谢离今夜仿佛身体不适——他下意识觉得应是无关紧要,毕竟在场所有人,包括周誉青,谁能伤得了魔尊? 可谢离这一口血吐完,竟像是生了重病,缓缓跪下去,双手撑地,大口大口往外呕血,血越来越多,浑身衣裳被血迹染透,林故渊这才回过神来,一个箭步上前扶他。 他攥着谢离的手臂:“你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他一把抓向谢离手腕,搭他脉息,猛地又甩开,心口砰砰乱跳——谢离全身烫如火炙,脉象诡异至极,全身真气都已失控,有的逆行有的顺行,有的先是顺行,片刻忽转逆行,有的逆行又转顺行,乱走乱撞毫无规律,却一股比一股来的强劲凶猛,似要将身体活生生震成碎片。 失控的内力冲击骨骼、五脏、血肉,腾腾若沸,早已超出人之极限,主人必是痛苦至极,且已持续许久,五脏六腑皆有损毁之兆。 第126章 林故渊脸色一片煞白,耳中轰鸣,一遍遍问他:“怎么回事,你怎么回事?” 他拽开谢离的衣领,往后背一摸,里衣早已被汗水浸透,外衫也隐隐渗出水渍,他吓得抽回手,低头一看,手心一片淡淡粉色,那汗水里也混了血。 他的声音发抖:“是孟焦?为何我没有感觉,怎会如此严重?”林故渊目如冷电,竭力拽他:“不对,像是歃血术反噬之力作祟,起来,我帮你传功疗伤。” 谢离连连摇手:“不用不用,麻烦的很。”他抹去嘴角血迹,挂着漫不经心的笑容,口吻轻松惬意:“我要走啦。” “去哪里?” 他那笑里沉着说不清的东西,见林故渊着急,仿佛恶作剧得逞一般,漆黑眼仁倒映出跳动的火光,得意道:“去你再也找不到的地方,再也不回来了。” 那阴阳怪气的语调让人后背发毛,陆丘山等人面面相觑,林故渊把问天剑往背后一插,陡然提高声音:“你说实话,说实话!” 谢离嘴角渗血,无声微笑,林故渊看着他那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电光石火一般,突然响起这一路来他种种古怪表现,他赤红充血的眼角、数次濒临失控的情状、常常吞服的药丸,又想到当日聂琪反噬发作头痛欲裂、呼唤欧阳啸日去取药……一个可怕念头闪过脑海—— 他猛地打了个寒噤,攥着谢离的手:“你早就发现了,你早就知道,这鬼心法一直在折磨你,是不是?那瓶药是梅间雪为你配的,他照料聂琪,他懂如何抑制反噬之力,是不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告诉我?” 第130章 围攻之三 他徒劳地用手去堵谢离的嘴,根本止不住崩涌的血泉,心里一片混乱,再这么下去,谢离全身的血都要流干了—— 谢离的黑发沾了血,贴着惨白面孔,活像一只血池里爬上来的鬼,神情痛苦,却牵着嘴角嘻嘻笑道:“你呀,怪聪明的,不好瞒。” 他又呕出一大口血,断续道:“别动,别动,这岂不是正好?我总是缠着你,让你为难,让你难堪,让你有诸多挂念,没法清清静静的在昆仑山当你的神仙,我平生最讨厌拉扯不清的事,咱们、咱们往后各走各路,两、两不相欠——” 林故渊捧着他的脸,急的发了火,冲他吼道:“你说什么混账话,你不要再笑了!” 一只手不住的用力推他,是卓春眠,慌张道:“师兄让一让,我看看脉象。” 谢离摇头,不动声色向后退避,抬起头,空茫茫地凝望天空,与此同时,悬崖边忽然响起呼啦啦的振翅声,一声鹰唳划破夜空。 众人仰头四望,只见夜空不知何时出现了数以百计的硕大黑鸟,状如鬼魅,无声无息盘旋滑翔,收拢羽翼,一只只停在悬崖边缘,这些奇特的鹰每头都有一人多高,落地就不再走动,石像似的立在原地,昂着头颅,目光锐利。 闻怀瑾在不争峰曾经吃过这种鸟的亏,惊叫道:“又来了!” 林故渊倏然起身:“是壁枭,怎么会有这么多壁枭?” “天邪令的人到了!”他语声落地,果不其然,悬崖上出现影影绰绰的黑影,皆是黑衣劲装的魔教人士,逐一揭开斗笠,露出面孔——有的依稀见过,有的毫无印象,林故渊仓促打量一圈,视线停住不动:“易大哥?温小堂主?” 易临风和温酒酒都在其中。 温酒酒满头珠翠仿佛不堪重负,瓜子脸在夜色里苍白如纸。 林故渊惊喜万分:“你们来的正好,谢离他脉象极其古怪,像是魔功反噬发作……” 旧交重逢,两人却极其漠然,目光移过他的脸,又像没看见似的移开视线。 黑影急掠而过,他转头去看,不知何时出现了许多宽大黑旗,像被看不见的绳子拉扯,呼啦啦来回穿梭,将他和陆丘山、闻怀瑾等人围在中心。旗帜势如疾风,隐约绘着一些青青蓝蓝的斑驳图案,可每当他眯着眼睛认真辨认,头便隐隐作痛,待要运内功抵御,那黑旗又停住不动了,如同被抽去骨架的皮影,软绵绵落在地上。 低头一看,黑旗密密麻麻绣着些的既像字又像画的图案,笔划弯曲缠绕,不像来自中原,闻怀瑾皱了皱眉:“邪门歪道。” 一个黑袍“怪人”在半空出现,他竟是“飞”来的,后背绑着一架巨大的黑色纸翼,随风向调整高度,只见他随着壁枭缓缓下落,双脚着地,理在黑旗阵中央,扬了扬手,黑旗恍若受到感召,腾空而起,缩成小团嗖嗖收进他袖中。 这人相貌着实古怪可怕,头戴无常高帽,背插一柄乌黑雨伞,面孔惨白白,从额头到颈项遍布黑纹,仔细一看,那黑纹也是无数细小符咒拼成。 昆仑派弟子往后退去,戒备地望着他,这人也歪着脑袋看向他们,神气颇有些好奇,温酒酒一声低喝:“枯木子!” 她的声音越压越低:“理他们作甚,还不快过来。” 那“枯木子”撇开林故渊等人,大步走向谢离。 众多魔教人士,里三层外三层的把谢离围拢中间,不知是谁带头,仿佛风过原野,吹低连绵劲草,一个接一个跪了下去,有唤“沧海君”的,有唤“左掌教”的,朝他行礼跪拜。 那情景诡异肃穆,天空红云暗涌,山火烧到跟前,如一捧捧半融化的明亮铁水泼向高空,山风卷着火舌,倏尔拔地而起,恍若那出世巨龙,高高昂着头颅,一次次冲击赤红天宇。 火意为净化,火舌过处,万物摧折泯灭,化为焦土,焦土之上又有嫩芽新生,生生不息——这一群魔教信徒全都视而不见,静静地在大火中伏地跪拜,如那异邦教徒,虔诚朝圣。 他们再三叩首,又抬起头,将两手平平举至额头,眼里映出泪光。林故渊不忍去看,一种陌生感油然而生,谢离虽爱在他身边不要脸的耍贱卖惨,在他们心里,却是多年殷殷期盼的领袖,他们心甘情愿听从驱使的圣教左掌教。 两个绿衣师弟被这诡异的情形惊得说不出话,陆丘山亦是目瞪口呆,倒吸了一口寒气:“他到底是谁……” 林故渊道:“魔尊,他就是传闻中失踪多年的魔尊。” 历代以僧道为正统,其他一切神魔为邪,他们自小拜三清,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卓春眠冷眼看着眼前种种,摇头道:“大丈夫跪天地君亲师,他们这样要遭天谴的……” 教众信徒齐声吟诵教中口令,低沉含糊,听不清说得是什么,但想也知道,定是赞扬魔教尊者,贬损僧道正统的口号。 卓春眠的话说到一半便闭了嘴,此地魔教信徒众多,几位昆仑侠士相互对视,忽然有种生出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不安之感。 “仪式”终于停止,人潮越聚越多,悬崖被挤得水泄不通,一众魔教人士围着谢离,窸窸窣窣议论什么,林故渊深怕他们只顾重逢之喜,耽误了谢离病情,顾不得做别的想法,上前推着易临风,急道:“他脉息不畅,你们稍后再聚,眼下——” 易临风猛然回头,双眼射出仇恨的寒光,钢骨扇子抵住林故渊喉头:“滚。” 他那扇子边缘是一圈钢刃,断发割喉,锋利无匹,林故渊吃了一惊,易临风却刷得收回扇子,沉着脸道:“再过来,我杀了你。” 他眼露敌意,与平日里风流倜傥判若两人,林故渊对他未加防备,急怒之下不加掩饰,铮地拔剑出鞘,目光灼然生威:“易大哥,你这是何意?” 易临风冷笑:“谁是你大哥?你以为人人都像他一样把你当个宝贝?要不是他一味护你……”他呸了一口,“我只恨第一次见面没杀了你这祸害!” 林故渊道:“歃血术反噬之力凶猛难驯,并非是我们师兄弟出手伤他……” “我不知道么,用你废话?”易临风冷哼一声,像是意识到说错了话,猛地停住话头。 温酒酒在一旁低声叮嘱谢离:“主上,请将此药服下,可暂护心脉。” 她拿着一只纤巧瓷瓶,倒出一枚暗紫色药丸,谢离就着她的手吞服,温酒酒猝然回头,怒目瞪着林故渊,若是目光可以杀人,怕是已将他杀了一万遍。 林故渊丝毫不知他们这怒意来自何方,易临风亦无退意,斗鸡似的僵持不下,谢离的声音从人群里传来,沙哑微弱:“不准放肆,放他们走。” 沉默片刻,众人低低应道:“是。” 接着纷纷后退,让出一个缺口,易临风退开两步,谢离被人搀扶,站在中央,已经成了个血人,面色比之前更加苍白,低垂脖颈,黑发几乎遮住整张面孔,他勉强抬起头,对林故渊道:“你们先走,这里交给易临风和江姑娘处置,他们有分寸。” 林故渊看向山下战局,只差一分就能亲手擒获周誉青,此时抽身极是可惜,但是谢离的伤势再耽搁不起,他心头怦怦直跳,脱口而出:“你走我便走。” 谢离问他:“送你们回昆仑等消息?” 林故渊道:“我不回去。” 第127章 谢离道:“那你要去哪里?” 林故渊目光灼然,恨道:“你让我去哪里?我去哪里能放心的下你?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谢离用余光看向一众魔教教众:“你跟我们走,要受委屈。” 林故渊只面不改色:“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易临风呸了一口:“祸害。” 谢离面如金纸,勉强露出一丝笑意,道:“好。”又问陆丘山等人,“那你们呢?” 闻怀瑾道:“我们跟小豆子一起。”陆丘山思虑更为周全,恭敬道:“请将与我们同行的两位师弟送回昆仑山,玉玄子反叛之事须尽早告知掌门师尊,我们三人陪着故渊。” 谢离已支持到了极限,缓缓做了个应允的手势,将头偎在搀扶他的人身上,闭上双眼,神情憔悴,再也说不出话来。 黑衣人蜂拥上前,押着林故渊等人的肩膀,上枷似的用绳索绑了个结实,接着吹口哨呼唤壁枭。 这一串动作太过奇怪,连一贯稳重的陆丘山都面露紧张神色,低声道:“故渊,他们这是做什么?” 林故渊只望向谢离——情形急转生变,让人来不及反应,心里盘桓出无数疑问,他却什么都不想问,只想跟谢离说话,想把他搂在怀里,亲吻他覆满冷汗的额头,听他来回唠叨他有多疼多难受,可是魔教教众再次将谢离簇拥在中间,彻底隔绝了二人的目光。 第131章 围攻之四 陆丘山看他目露忧色,也顾不得被魔教捆绳子了,安慰道:“没事的,他是魔尊啊。” 林故渊轻道:“他是我的谢离。” 眼周一凉,眼前被人蒙了黑布,在脑后打了个死结,他听见闻怀瑾在一旁大叫:“你们这群、这群……要干什么!”不知是识时务者为俊杰,亦或是承认了谢离,他这话说到一半,硬是把“魔教妖人”四字咽了回去。 周身一轻,被一股怪力向上拉扯,借着已经快烧到跟前的大火,只觉热气蒸腾,烟尘炙烫,他们在此起彼伏的鹰唳和喊叫声中腾空而起,越飞越高。 这一趟路程比想象的还远,他们借壁枭出了泰山,上车,乘轿,被捆在马背上颠簸,又再改乘船,也不知要去到哪里,只是不住疾驰,一天十二时辰,倒有八九个时辰是在赶路,不让睁眼,不准说话,说是与魔教同行,倒不如说是软禁。 林故渊预料这群左道怪人不会太客气,果不其然,魔教的人对他们称不上亏待,也不能算周到,一日三餐勉强果腹,清水按时供应,有三天乘船南下,四面皆是浊黄的浩浩江水,才放他们出去透一口气。 说来也好笑,平日里一向是林故渊提防谢离作乱,这条挂着黑旗的船上,一切颠倒,谢离成了所有人的主子,他们反倒成了俘虏。 他性情寡淡,对吃穿用度这些不甚不上心,也未曾觉得有何不好,一想到谢离,心中不安,忧思深重,心道旁人他不见,必定想见我,可一次次想去探视,都被一众魔教拒之门外。 船上一众人等,包含早先认识的温酒酒和易临风,都不许他靠近谢离半步,谢离不来找他,没有半点口信传出,打听了许久,才知道他已连日卧床昏迷,高烧不退,每日只片刻清醒,都用来召集天邪令的人议事,对他只字不提。 江湖郎中流水似的上船又下船——想必不是“请”来的,一群老家伙自以为落入匪徒手里,命将不久,吓得哆里哆嗦,话都说不利落。 好些个草莽汉子把持着谢离的房门,有凶神恶煞的刀疤头陀,有身穿苗服的老妇;有肩扛大刀的山匪;也有举止孟浪的姑娘,露着雪白的臂膀,到处与人调笑。 他这时才知道为何谢离常笑他古板乏味,这些人举止放浪,男女之间竟毫不避嫌,你摸我一把,我打你一下,污言秽语,放肆调笑,也都不讲什么脸面规矩,抱着兵刃席地而坐,大口喝酒大碗吃肉,入夜便四仰八叉的就地睡着,将谢离的卧房守的如同铁桶一般。 陆丘山等人看都不敢看,两手笼在袖里,臊的脸皮通红,恨不得有条地缝钻进去躲躲,连连道:“不成规矩,不成规矩,这像什么样子!” 卓春眠好奇的要出去看,陆丘山板着脸把房门一关,翻出一只秃头笔,逼他默写《太上感应篇》。 魔教教众互相亲如兄弟,唯对昆仑山的几位侠士嗤之以鼻,一见他们就恨得咬牙切齿,林故渊不怕他们,却不想硬闯搅扰了谢离休息,远远等在一旁,一等就是一天。 他生的清俊白皙,那些旁门左道又极是粗野难驯,见他对谢离如此关切,都笑嘻嘻的打趣,林故渊早被谢离的一张油嘴练出了清心法门,眼中无波无澜,只做他自己的事。 没等来谢离,倒是看见了温酒酒。 温酒酒身着黑裙,端了只铜盆从谢离房里出来,看见是他,昂首加快步伐,林故渊拦在她面前:“温堂主,请让我见一见他。” 温酒酒只得停住脚步,一反先前在总坛初见时的妖媚活泼,低垂眼角,冷冷道:“不必,他有郎中照顾,也有人轮换为他传功疗伤,不劳你费心。” 林故渊问她这病因何而起,到了何种地步,温酒酒都只是一脸拒人于千里之外,一句不答。 林故渊神色愈冷:“温堂主,你们这么防我,他知道么?” “那是自然。”温酒酒突然笑了,“怎么,你以为我们趁他病重,故意欺负你?” 林故渊脸色一沉,温酒酒干脆道:“他都知道,他不想见你。” 说完一拧身子就走,林故渊不死心,上前追问:“是他亲口所说?” “是。”温酒酒道,“你也不想想,他是我们主上,他若要见你,我们敢拦吗?” 她打量林故渊,见他面容棱角分明,神情孤冷,既不温柔,亦不体贴,一看便是难相与的人,很替自家主上委屈,忍不住打压他:“你啊,不要一天到晚太拿自己当回事,放着好好的生门不走,偏要来闯我们的鬼门关,能从这条船上活着出去就是好事,别的不要想,也轮不到你来想。” 她踮起脚,凑到林故渊身旁,掩着嘴嘻嘻笑道:“若他有任何不测,我便要给你们下毒,让你们痴呆流涎,团团转圈,东倒西歪,只怕你们变了傻子,还不知我从何处下手——” 一股冷香钻进鼻孔,他一阵目眩,想起温酒酒随身佩毒,向后退开半步。 林故渊不与她计较,反复思忖谢离的话,想到天子峰时那句“去你再也找不到的地方”,心头只觉不祥,可问也问不出个究竟,这群古怪蛮横的魔教教众护雏似的护着谢离,一致将他排挤在外。 没有人知道,谢离从前把他照顾的无微不至,一双多情的黑眼睛,哄着他高兴,陪着他消遣,二人高谈阔论,整夜手拉着手说话,孟焦来时,他们又是怎样如胶似漆,浓情蜜意。 夜渐转凉,他坐在船头,江风吹着素白衫子,遥望一河乱星,有人在岸边放花灯,一盏盏橘色小灯随漆黑河水缓缓流淌。 几个汉子观望着他,上前道:“夜深了,林公子回去吧。” 他听见姑娘在背后议论:“长得倒是俊俏,可惜是个木头,这样痴心的等,我们左掌教也不肯见他。” 他调转脚步,对那几个汉子道:“送一壶茶来。” 那几个姑娘又议论道:“当是在昆仑山呢,使唤起我们来了,这不是他们把我们往死里逼的时候了。”他脚步一滞,又听见几个恶臭、虚伪之类的词。 走了几日水路,终于到了地方。 是临安雪庐,梅间雪的宅邸。 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一湖风月,天下共十分颜色,七分在苏杭。 梅间雪依旧是老样子,比先前见时更清瘦了些,只剩一副架子撑着,四月的天气,他仍穿着冬衣,燕郎一旁搀扶,穿着麻布衫子,背负双刀,面孔很清秀,但神色阴沉,不像善类。 梅间雪笼着手炉站在杏花树下,两肩落满花瓣,不知等了多久,一队车马沿着青石板路辘辘而来,梅间雪的双眼熠熠闪光,待见到谢离,脸色又是一寒。 谢离被一名壮硕汉子背进来,脸颊枕着那汉子宽厚的肩,黑发铺陈一背,依旧昏睡不醒。 他抢过谢离的手腕,两手交替诊了片刻,神色愈发寒峻,低声吩咐左右:“送他去我房里休息,将床头木匣里的药给他服下,一刻不可耽搁。” “左叮咛右嘱咐,还是不肯惜命,弄到这般田地。”春日暖风吹拂他领口的风毛,他看向昏迷不醒的谢离,淡淡道,“我只治病,不会招魂,这要怎么救?” 温酒酒上前接洽:“主上性命垂危,这消息绝不可外传,你这里是否安全?” 梅间雪的一双长眸泛着冷光,斜斜看她:“天下再没有比雪庐更不透风的地方。” 又道:“左掌教的事聂琪已尽数知晓,大发了一通雷霆,我和燕郎也与他彻底决裂,不过也好,他肯亮明身份,我们再不用东躲西藏,不出十日,雪庐便是风云际会之地。” 第128章 他一抬头,正看见林故渊和陆丘山等四位昆仑侠士从马车跃下,不等他们进正,冷冷地吩咐仆役:“回去。” 带着燕郎转身走了。 一行人在雪庐安顿下来。 梅间雪的雪庐比洛阳的梅斋更为阔大宏伟,楼宇依西湖而建,荷塘,桂园,水榭亭台一应俱全,为取清凉,厢房建在水中,远远望去,庭院仿佛浮在碧波之上,清水白沙,桃花旖旎,仆役出入需乘小舟,泛舟往来,甚为风雅。 谢离的病情依旧没有好转,一连数日,雪庐弥漫着一股阴霾之气,众汉子垂头耷拉脑袋,宴席无人问津,温酒酒召唤众人谈话,喝道:“若左掌教醒来,知道你们这副德行,该作何想法?” 众人静默无声,有人低声道:“左掌教尚在病中,我们有什么心情吃吃喝喝?” 另一人道:“是呀,少了他,我们再闹又有何滋味?” 听见大家士气如此低迷,一个汉子喊道:“好嘛,若是不吃肉,不喝酒,不睡婆娘,左掌教就能康复如初,老子宁愿下半辈子吃斋念佛,再不染一条人命!” 第132章 雪庐之一 那汉子顶着个光亮亮的秃头,头顶一道蜈蚣疤,诨号“从不眨眼”,传闻此人的师父是个淫僧,他跟随师父自小占山为王,打家劫舍为生,平生杀人如麻,这诨号便是从他“杀人不眨眼”而来。 因他手中人命太多,吃斋念佛四字在他嘴里,便如笑话一般,众人皆哄堂大笑,道:“佛祖造了什么孽,要你来念他!” 那汉子又喝道:“笑归笑,你们自己想想,咱们不吃不喝不说笑话,左掌教就能好了不成?” 众人又都不说话了,温酒酒道:“是这个道理,主上平日最爱热闹,大家该吃吃,该睡睡,既然帮不上忙,也不要一副办丧事的样子,让主上烦心。” 大家沉默半晌,纷纷应道:“温堂主说得不错,咱们都高高兴兴的,兴许左掌教一听见咱们玩的有趣,一下子病就好了,还要拉着咱们赌两把呢!” 梅间雪捧着手炉站在廊下,轻轻叹气。 当夜竟真的摆起酒宴,鸡鸭鱼肉流水似的端上桌,美酒开了一坛又一坛,众人齐聚一堂,斗酒划拳,大闹大嚷,喝得酩酊大醉,那些个醒着的又要打架比武,闹到深夜仍不罢休,雪庐清雅之地,险些被这群汉子拆了楼顶。 林故渊等人被安排在一栋僻静楼阁,梅间雪有意怠慢,那房间久未收拾,落了厚厚灰尘,饭食更是无人问津,到深夜才有仆役上门,粥是冷的,茶是凉的,素菜咸涩难吃,馒头也长了绿霉。 闻怀瑾气得摔筷子,恨恨道:“这帮魔教妖邪个个都有毛病,他们领头的病的要死,他们倒像过年一般,对我们还如此不客气,你们看,这都是些什么东西!” 他两手一拱:“我们昆仑三千雪域,上达云天,为示恭敬,连说话都不能大声——”陆丘山捧着饭碗,横他一眼:“你不是总嫌憋闷么?” “那也不能像他们这样有伤风化!”闻怀瑾一身箭袖衣衫,赤金护腕,长发松松扎起,坐在桌边,猛地去推陆丘山,“都长霉了,如何吃得?咱们昆仑派百病不生的上乘心法,岂能用来对付拉肚子?” 林故渊早对魔教惊世骇俗做派习以为常,兀自闭目打坐,听着怀瑾发疯,笑道:“行了,谢离来昆仑找我,也未见你们盛情款待。” 闻怀瑾倒吊一双凤眼,怒道:“我们是什么人,他们是什么人,我们身为武林正道,不杀他们就是仁义,他们待要如何?” 林故渊闭上眼睛,微笑着轻轻摇头。 卓春眠独自坐在窗边,心事重重,望着夜晚的湖景发呆。 陆丘山放下筷子,打圆场道:“行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人是故渊自己选的,这一趟是我们自己要来的,人家给什么就受着,真当这里是昆仑山了?” 闻怀瑾斜睨林故渊,道:“口口声声情深义重,结果呢,整日里忙他们自己的事,连小豆子的面都不肯见。”他走到门边,推门朝走廊喊:“喂,这饭菜不是给人吃的,拿回去!” 那客房是独栋的水楼,仆役早乘船离开,木楼黑灯瞎火,一个人影也不见,等了半天无人应答,闻怀瑾怒气冲冲的踢在门板上,疼的龇牙咧嘴。 林故渊半夜惊醒,脸颊滚烫,做了一场淋漓的梦,梦里幔帐轻垂,他与谢离纠俯仰缠,舍不得放开,谢离搂着他道:“你为什么不来看我,我每天都好想你。” 林故渊待要问他为何避而不见,为何让手下人故意慢怠,是不是又跑出去与那些青楼姑娘玩耍,但一句也问不出,不住地用脸颊贴着他的脸颊,连声道:“我也是——我好想你——你好些了吗,还疼不疼——”谢离黑沉沉的眼睛盯着他,就道:“这些人我一个都不喜欢,一个都不想见,故渊,我只想跟你在一起,看见你不理人的样子我便要醉了,想到你只让我一个人抱着,只让我一个人亲,我心里好高兴——”林故渊道:“你再亲亲我,我好喜欢。”二人手握在一起,眼泪不住地往下淌。 一直到醒来,眼前仿佛还晃动着他起伏的胸膛和深深的颈窝,下颌挂着一滴将落未落的晶莹汗珠。 他深感羞恼,大骂自己不知廉耻,相思之苦萦绕不去,一颗心在腔子里不住地跳,急忙斟了盏冷茶,一连灌了几大口,这才渐渐恢复镇定。 他们分开太久,孟焦仿佛已察觉异状,几日里,一天比一天悸动,一天比一天难耐,那滋味甚为奇妙,像是蚂蚁往骨头缝里钻,用长着绒毛的小脚扒拉他的肉,让人既痛又“想”,心神不宁,一天下来像是跑了八百里路似的疲累。 蛊虫躁动不安,仿佛是谢离不肯见他的面,但仍在昏迷中渴求着他。 他疲敝地望向窗外的月亮,月光映照在他身上,全身通明洁净,他的手指抵着太阳穴,望向西湖,柳月如眉,微风不起,湖面一团黑漆,一串串灯笼倒映在水里,影子也随波逐流。 群豪酒醉后的吵嚷声隐隐传来,喧闹不休。 他换好衣衫,独自撑着小舟,来到梅间雪的居处——梅间雪把自己的卧房腾给谢离,为便于照顾,搬进了临近的独门小院。 谢离住的是座双层小楼,名为“望雪楼”,地势高起,冬日能览孤山雪景,房内草木青青,多植金线菖蒲,满壁书架医术,后院是药圃,隔得老远便能闻见扑鼻的清苦药香,家具桌椅全用黑檀木,光洁油亮,黑白相映,甚是清爽大方。 值守的仆役像一早已知他会到访,看见湖上一道白影乘舟而来,自动分作两边, “望雪楼”洞门大开,梅间雪坐在厅里,面带病容,长眉舒展,身披一条垂地的白裘,借着灯笼读一册医术。 房间烘的极暖,厅堂正中一只炭火盆,旁边团着只毛茸茸的雪色狐狸,把脑袋缩进皮毛里,正呼呼大睡。 梅间雪放下书卷,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你来了。” 林故渊卸去披风:“他怎么样了?” 梅间雪道:“不好,你自己来看。” 接着端起灯台,缓步引他去往后花园,边走边道:“白日里还稍好些,吃了些东西,召唤易临风他们进来待了半个时辰,傍晚睡下了,睡着后又发热病,怎么也叫不醒。” 两人无声无息踏过石板路,过游廊,穿药圃,仆役都做书童打扮,淡青绸衫,玉冠束发,神容淡泊,见到两人便无声行礼。 那狐狸一路甩着尾巴跟在二人身后,毛茸茸的额头抵着林故渊小腿,林故渊被它叨扰,屈膝半跪,手指嵌进皮毛之中,那狐狸舒适地眯缝着眼,梅间雪微微皱眉:“何苦玩这畜牲,这东西养来是为做药引,心肝肠肺皆可入药,活着剖心,药效最好。” 他冲狐狸喝道:“退下。”那狐狸竟通人性,呜的退至一旁。 卧房空旷晦暗,玉石地砖倒映月光,正中间一张平展展的乌木大榻,烛火已熄,幔帐半掩,谢离仍是昏睡,脸上没有半分血色,嘴唇也是淡白的,他躺在光凉的锦缎被衾里,从床沿垂下一只苍白的手。 与寻常病人不同,他的脸显出一层黑气,远远望去,竟像死去已久一般。 在房里侍奉的仆役给两人见礼,鱼贯而出。 林故渊心里一紧,便要过去,梅间雪用眼梢锋利地扫他一眼,低声制止:“别碰他。” “为何?” 梅间雪简短吐出两字:“孟焦。” 他缓步上前,轻手轻脚地把谢离的手放回被子里,掖实被角,娓娓说道:“他体内有两股恶力,一为孟焦蛊毒,二为歃血术反噬。在梅斋时我曾为他诊脉,那时孟焦肆虐,反噬之力稍弱;他此番来雪庐,歃血术反噬已成滔天之势,蛊毒之恶却渐转平和,我便从孟焦下手,以针灸为他疏通几处经脉,又以清净宁神的药物作为辅助,孟焦再无发作的征兆,如此,我便可专心对付歃血术。” 林故渊望着谢离瘦得凹陷的脸,一阵怅然,心道原来在梅斋时你便已饱受折磨,为何一直不肯告诉我?现放着梅间雪这样的高人,又为何不早些找他医治? 第129章 梅间雪道:“反噬之力拖得太久,我拼尽毕生医术,也许能寻得一线生机,可这两日不知怎么了,反噬尚无好转,孟焦却一日比一日难以抑制,今夜尤甚,恕我直言……” 他敏锐地望向林故渊,“你做什么了吗?” 林故渊忆起那场旎梦,哑口无言,面颊隐隐泛起红潮。 梅间雪观察他的脸色,淡淡一笑,“果然与你有关,你半夜来访,他体内的蛊虫欢悦的如同过节一般。” 谢离安静沉睡,乌沉沉的黑发铺满枕头,他瘦的眼眶下陷,五官越显深邃,长眉紧蹙,似是无限的悲伤和留恋,眉宇间有化不开的沉郁之气,与他平日的嬉皮笑脸判若两人。 他的视线落在谢离的眉心不动,低声问道:“这歃血术的反噬……会很痛苦?像聂琪的头痛症?” 第133章 雪庐之二 梅间雪道:“不止,反噬之力剧痛难忍,全身津液如同沸腾,骨骼肌理时刻如刀割火燎一般,再恶化下去,武功尽失,筋脉皆断,一呼一吸都钻心蚀骨,随时有性命之忧,聂琪至少一直服药来抑制体内恶力,主上的伤拖延太久,我只能量力而为。” 林故渊点头,问他:“你有几分把握?” 梅间雪轻轻笑了,林故渊第一次听见他笑,像一只极细小的银铃微微一晃,笑完又道:“不知道,大概有一二分,大概没有。” 林故渊道:“可否请其他郎中瞧过?” 梅间雪道:“世上没人敢质疑梅家的医术,我是天下最好的大夫。” 梅间雪的字字句句都在他心上剜口子,月亮映照进来,夜风吹拂帷帐,穿堂风嗖嗖直响,将卧房烘托的如同一间灵堂,让人周身发冷。 林故渊在谢离床头坐下,他自小听的是魔教嗜杀成性的故事,看着他青灰的脸,不由生出一丝畏惧,可这畏惧里又难以自制地滋长出万千柔情相思,脱口而出:“他曾对我说过,歃血术是饮鸩止渴,他又一向鄙夷聂琪为人,我以为他事事看的透彻,不料他竟也一直在修练……” 他面露悲悯,摇头道:“我竟不懂,若无克制办法,即便是凭邪功当了武林至尊,也不过是昙花一现,那为何非要练它?是为了复仇,为了带领你们重振魔尊一脉?” 他忽然想起当日他们带着菩提心法逃出少林寺,谢离曾向他索要心法,被他严词拒绝,心道:那时他想过杀我吗?以他的手段,必然想过,想杀,又不杀,明明自己做的就是拉扯不清的事,还要怪别人不够爽快。 梅间雪深深看他一眼,眼角一颗小小的泪痣,在火光里闪了一下。 他往香炉舀了一小勺香屑,闲闲道:“主上的事,我们如何知晓。” 林故渊将手悬在谢离额头,似乎是感知到两具宿主即将相碰,体内蛊虫乍然欢腾,心也跟着砰砰乱跳,他怕伤了谢离身体,犹豫片刻,用宽大衣袖挡住谢离的脸,隔着袖子,往他的额头轻轻一吻。 灯火倏地一晃,谢离的眼皮动了动,将眼睛缓缓张开一条缝,乌沉沉的双眸渐渐聚焦。 “故渊?” 林故渊见他醒了,应道:“是我。” 他以为谢离见到他必定喜悦,不料谢离微蹙眉头,转向梅间雪,声音极冷:“你放他进来做什么?我的话你也不听了?” 梅间雪轻道:“主上恕罪。”他不辩解,体贴地为谢离的腰后塞了两只软绸靠枕,让他倚靠坐起,回身咳嗽几声,退至门外,合拢门扇。 房里已空无一人,林故渊道:“现下已无外人叨扰,你说实话,你真的不要见我?” 谢离面带倦色,好像觉得冷,将被衾向上拉了拉:“回去吧,别再来了。” 林故渊道:“合也好,散也罢,我不会缠着你不放,但我们走到这一步,你至少给我一个理由。” 谢离闭着眼睛不说话,虽在病中,气韵却极是高华冷峻,不容人辩驳的模样。 林故渊道:“你不说,我日日都来烦你。” 谢离叹了口气:“故渊,实话对你说了吧,你太无私了,你有师恩未报,有手足之谊未还,我们天邪令与正派仇深四海,你忌惮雪庐的这群恶徒,一路冷眼观察我们——” 林故渊皱眉道:“他们是这样对你说的?我并非此意。” 谢离不理睬他,继续道:“你把自己分成了八片,没有一片给我,没有一片给你自己,你身负师恩,怕为人诟病指摘,我们同路一天,你便要愧疚一天,我夹在中间,也要自责难过一天,既然我们都不爽快,为何要纠缠不清?我为求一个双全之法想了许久,临了才茅塞顿开——而这双全之法,你却在知道我的身份之后就已经想到了,走得决绝干脆,比我强上百倍。” 林故渊说不出话,想到逆水堂告别那天,心如刀绞一般。 谢离道:“那便是不要在一起,你心里只我一个,我也只有你一个,我们两情相悦,不必非得朝朝暮暮,是不是?” 他说完这些话已是体力难支,抓着被衾慢慢喘息,林故渊等了一会,轻道:“这些话你早已想好了?” 谢离像没听见一样,目光有一丝热切,反问道:“是不是?” 林故渊望着他的脸,只觉鼻根酸楚,他性情孤寂如寒铁,此时竟只想痛痛快快流一场眼泪,低声道:“是,混账魔头,我一生一世,心里只你一个,无论你还肯不肯见我,哪怕你这就把我杀了,让他们把我千刀万剐了,我心里都只你一个。” 谢离笑了笑,抬手抚摸他柔软的长发,道:“你瞧,你连许诺都是我要把你杀了,你就不肯说半句好话哄我,我原本最喜欢哄你,可我累了,只想清静地睡一觉。” 又淡淡道:“间雪研究孟焦解药已颇有成效,等孟焦解开,你便回昆仑山吧,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想要你的命,实在不是你们该留的地方。” 林故渊听他说“两情相悦,不必朝朝暮暮”,回想起当初离开他回归昆仑,是忍下私情,成全师门之义,也是为了他不要被私情束了手脚,他看着谢离,突然灵光乍现,道:“你从不轻易灰心,谢离,你是不是生我的气?我这人愚钝的很,只知道练剑习武,别的一窍不通,你若生我的气,你告诉我,我可以改,我都能改,你要是嫌我沉闷古板,我出去学,我让你满意,好不好?” 谢离缄口不言,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故渊,我没多少时间了。” “我从未生过你的气,以后也不会,我只是累了,故渊,我要逐一安排身后诸事,无暇分心,你为我留两天清净吧。” 林故渊如遭雷劈,只觉浑身冰冷,舌根发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谢离用手指敲了敲床沿,冲房门方向唤道:“间雪,送客。” 林故渊怔怔道:“我走了,你安心休息。” 谢离点了点头,他精力耗尽,头往下一低,大把乌黑的头发顺势滑落,闭了眼睛陷入昏睡,那副模样,像一个死去经年的鬼。 卧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梅间雪从阴影中走出,将谢离的身子摆平,掖好被角,对林故渊做了个请回的手势。 他蹑手蹑脚地掩上房门,带领林故渊走出去很远,确保房里再听不见动静,才转头道:“病人总是容易灰心,他若说了什么绝情的话,你不要全听全信。” 林故渊猛地站定:“你对我说句实话,他的状况到底怎样?” 梅间雪道:“反噬之力侵入肺腑,朝不保夕,也许能捱一个月,也许五日,也许三日。” 林故渊已有准备,可听梅间雪当面说出,还是如雷轰一般,万千苦楚往上翻涌,竟一时木然,半晌点了点头,道:“他想安静休养,我回去了。” 又道:“多谢你放我进来看他,没想到现在人人厌我恨我,你却肯为我通融。” 梅间雪知道他指魔教苛待他们的事,见他毫无委屈之意,笑道:“你倒是安之若素。” 林故渊道:“决心来找他是我的事,你们如何待我是你们的事,两不相干。” 梅间雪饶有兴味的打量他:“确有几分风骨,你也不用谢,我不是为了你,是为了他。” 他掩着嘴咳嗽一阵,淡淡道:“你也看到了,以他如今的身体,若再让他动用歃血术之力遏制孟焦,不用多,只消一次,三五个时辰之内他必死无疑,好在他根基远出乎我所料,拖了这些时日,五脏六腑受损却不是太严重,若安心调养,总有一二分活命的希望。” 林故渊道:“我信得过你,若有什么我能做的……” 梅间雪低垂眼睑,似笑非笑。 “你不要做,什么都不要做。”他道,“请务必清心寡欲,少做相思之举,少思淫\邪之事,在我找出孟焦解药前不要再来看望,也请劝你们那几位师兄弟约束自身,不要闹出太大动静,这是为了他,也是为了你们自己,若是因为你,让主上有半点差池——” 他眼角红痣明明灭灭,忽然起了杀机:“我们的人不像你们正派,一个个随心所欲,又都凶恶成性,发起狂性来,别说杀几个人,就是屠村屠城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到时候几位少侠想活着走出雪庐,怕是难了。” 第130章 他这威胁,林故渊半点不放在心上,淡淡应了一句:“是么?” 梅间雪撑了撑十根手指,攥紧了手里的铜手炉。 第134章 雪庐之三 自从沧海君现世的消息传出江湖,接下来的几天,雪庐的人越来越多,每日都有新人到来,少则几十,多则上百,这些人和第一批投奔谢离的不同,大多是些粗野汉子,各帮各派,武功看不出高低,闯祸倒是好手,一会儿弄污了梅间雪的名画,一会儿摔碎了前朝的瓷瓶,梅间雪养了三棵世所罕见的双色牡丹,眼见快要开花,被几个喝醉了的莽汉一人一泡尿浇了个死无全尸。 问起他们跟魔尊的渊源也令人好笑,有的是跟谢离喝过酒,有的一起赌过钱,有的是稀里糊涂的受过左掌教的恩惠,有的只是对红莲不满,听说左掌教与红莲不共戴天,二话不说便跑来声援。 沧海君一派集结,秩序未定,一座雪庐,聚集了数千名江湖汉子,角角落落都是人,本已吵嚷不堪,他们还要吵架、打架,架了火堆烤鱼喝酒。 雪庐是何等清贵地方?平日里若能进门邀约喝一盏茶,足够吹嘘个三五年,这回全乱了套,梅间雪气的犯了咳疾,索性眼不见心不烦,关起门来一门心思煎药读医书。 几位昆仑侠士才是真的大开了眼界,陆丘山望着一地狼藉,惊愕道:“这也叫武林门派?” 林故渊捂着额头叹气,心说魔教在江湖恶名昭昭,近些年来灭门绝户的大恶虽不多,那些个盗匪、流寇、采花贼却也一直没断过,但凡在偏门左道混出名头的,稍一打听,必定与魔教脱不了干系。 他这时才真正见识了魔教的威力,这伙悍匪桀骜难驯,正因不愿遵从世间礼法规矩,才投奔天邪令图个自在,若让他们像名门正派一样谨守门规,他们还不调头就跑? 想起当初谢离为了哄他高兴,说什么要把他的一万条“不准”、“不许”贴在总坛门楣,心里只觉恶寒。 梅间雪也被吵得头痛,派燕郎收拾了几个带头闹事的,仍收效甚微,又过了两天,林故渊清早练剑,突然发现没动静了,撑船上岸一看,湖边一大片白沙地坐满了人,奇装异服,动作整齐划一,盘着腿,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练呼吸吐纳,闻怀瑾和陆丘山坐在最前头,面朝众人,一坐一右带他们练气功。 不知不觉天气又热了些,林故渊换了薄衫,边舒活筋骨边走上前,奇道:“两位师兄这是收徒了?” 陆丘山解开手印,回头笑道:“温小堂主带着他们那些个首脑人物躲出去避难了,我们实在被吵的不行,想了个办法。” 他道:“这些人率性难驯,一点就爆,硬来只怕越管越糟,我瞧着他们武功不高,大约没怎么见过上乘功法,把咱们昆仑派内功口诀传他们几句,既能增益内功,又可祛除疾病,也是无奈之举,希望师尊知道后不要怪罪。” 闻怀瑾撑地跳起来,拍了拍手中泥土,一手揽着林故渊,一手搂着陆丘山往水边走,边走边回头嘱咐大家:“我们还有事,你们先练,一会回来考你们。” “记住了,修习上乘内功,不可饮酒,不可打架殴斗,不可大吵大闹,不然要走火入魔的。” 背后响起一片叽哩哇啦的抱怨声。 正是桃花纷飞的时节,玉砖白墙被重重叠叠的红云掩映,仙宫一般,师兄弟三人站在水边桃树下,素白衫子,衿带飘飞,又都是宽肩长腿的身形,倒像是三位仙人,与堤上一众乱发虬髯的草莽汉子对比鲜明。 林故渊笑道:“不愧是跟师尊管过事儿的,像模像样。” 闻怀瑾翻了白眼,朝望雪楼的方向一努嘴:“你那个、那个他好些了没?” 他不肯直呼谢离的名字,每次都要找些奇怪的代指,可他越是避讳,越像藏着不可告人的隐秘,林故渊被他说得尴尬,苦笑道:“不好,也不肯见我。” 陆丘山关切道:“还是日夜昏睡不醒?” 林故渊道:“听说是的,每日难得片刻清醒,醒了还要不住的呕血。”他叹了口气,“梅间雪孤僻自负,谢离的事不许他人插手,有这等名医照料,我也帮不上什么,只是他心情不畅,病自五内而生,情思郁结,实在不利于养病康复。” “我不能去想他的事,也不能去陪伴他,生怕触动了蛊毒,唯一能做的只有克制自身、清心寡欲、再不想他一分一毫,每日隔水遥遥相望,从别人口中听到关于他的一言片语,已是极限。” 他喟叹道:“我和他自昆仑到泰山一路同行,感情日益深厚,数次情难自制,他怕我夹在师门和他之间为难,也是想尽办法的远离我。” 他抬起手,恰好飘下一片浅粉色桃花,颤巍巍地落在他瓷白的手背上,手指一动,根根筋骨分明,微风乍起,广袖舒摆,花瓣将坠未坠。 闻怀瑾皱眉做厌恶状:“这个姓梅的怕不是藏着私心?整日里冷着张臭脸,把那魔头看的死紧,生怕别人抢了似的,说不定那魔头正盼着你去找他,一看见你,高兴的吃苦药也如饮琼浆。” 林故渊淡淡一笑:“他们医病也罢,叙旧谈情也罢,都是他们教中自己的事,我去了,是让他宽心还是惊吓,还说不定。” 他将手垂落,甩开花瓣,怅然道:“若是咱们昆仑在剑法和书本文章之外能教人谈情说爱就好了,至少能让我知道,这时候做些什么才能哄他高兴。” 闻怀瑾噗嗤笑道:“你自己不食人间烟火也就罢了,别拉上我们。” 陆丘山神情却有些恍惚,盯着远处的花海,轻道:“感情到了火候,自然会哄,不用学。” 林故渊听他像是话中有话,一皱眉头:“丘山师兄?” 陆丘山回过神来,温柔笑道:“随口胡说,不要当真。对了,有件事要告诉你们,玉虚师叔来信了。” “两位绿衣师弟已经回到昆仑,将一路所见所闻都详细告知师叔,今日一早我便收到了从昆仑山来的书信。” 这句话说完,林故渊和温怀瑾都是一脸惊恐,闻怀瑾呻吟道:“完了——小叔叔说了什么?”他手捧心口,“等等等等,让我准备准备——”陆丘山冲他翻了个白眼,从袖里掏出一封信笺抖开,故意清了清喉咙,卖足了关子,才一个字一个字地郑重读道:“师叔说:‘知道了,勿念。’” 两人瞪着眼等了半天,陆丘山却没有下文,齐齐问道:“没了?” 陆丘山道:“没了。” 闻怀瑾一头雾水:“我们大闹泰山派,跟着一群魔教跑了,小叔叔没骂我们?信里有没有说原谅故渊?又打算如何处置玉玄师叔?” 陆丘山道:“没有,就这写了五个字。”又弯着眉毛道:“玉虚师叔不是说了吗,‘勿念’,意思是他自有分寸,不需我们过问,他没把咱们骂个狗血临头,命令咱们五日内滚回昆仑山领死,就是由着我们折腾的意思。掌门师尊是什么脾气你们不知道?难不成你们还指望他甩着浮尘夸一句干得漂亮?” 大家僵直的脊背松懈下来,都透出一口气,这时才感觉到后怕,昆仑山规矩森严,动不动便要罚跪、罚挑水、罚种菜挑粪,他们都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要知道在昆仑,即便是说话稍大声了些都会被送去三清像前反省己过,见魔教而不杀,还当众跟着一群左道人士跑路,岂不是要被剥皮抽筋,镇在昆仑山下永世不得超生? 闻怀瑾满脸喜色,搭着林故渊的肩膀:“这事必须乐上个三天三夜,走,走,在这破雪庐被那帮混账欺负,成日里饿的前胸贴后背,走,咱们溜进城喝酒去。” 林故渊心里惦记着谢离的病,也没有吃吃喝喝的心情,只听陆丘山慢悠悠道:“先别忙,没准玉虚师叔是先诓骗咱们回去,再秋后算账——” 怀瑾的脸一下子白了。 陆丘山笑道:“骗你们的,再告诉你们一件事,泰山派那边有消息了,咱们前脚走,少林寺慧念方丈、天一教的天哭道人和全真教的晓月真人后脚就到了,三位一起拜访了泰山派,邀请了他们派内两位‘象’字辈师伯和周誉青的十二位同辈师兄一起喝茶聊天,关起门来整整说了五个时辰,从正午聊到天黑,现在周誉青已经被废去武功,除去根骨,终生不能习武,逐出泰山派,永远被正派除名了,听说现在丐帮的兄弟成日里盯着他,只要他规规矩矩的,大家自会放他一条活路,若是有半点不轨,立地斩杀——” “我想,因为这件事,玉虚师叔才消了气,更不会对咱们怎么样了。” 闻怀瑾又气又想乐,恨道:“姓陆的你有什么话能不能一次说完,小爷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又道:“这姓周的投靠魔教,算计我们昆仑、峨眉两派,放火毁了我们的天地生宫,连累手下那么多泰山派兄弟丢了性命,这么轻易的放了他,太便宜了他。” 第135章 雪庐之四 陆丘山叹了口气,道:“慧念方丈的意思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若是不肯给作恶之人改邪归正的机会,一味以暴制暴,我们与恶人又有什么区别?慧念方丈真真是慈悲为怀,有佛祖济世容人之心,换了旁人一定做不到。” 第131章 林故渊沉吟道:“师门的意思呢?” 陆丘山道:“还能有什么意思?这回少林、正一教、全真教三派联手出马,阵仗闹得大了,昆仑和峨眉也不得不买这个面子,这样也好,往后我们跟泰山派再有来往,总不至于太伤彼此的和气。” 林故渊淡淡道:“这样也好,泰山派门下弟子受奸人蒙骗,不该受此无妄之灾,有人能义气用事,有人有大局之心。” 闻怀瑾接着打听:“周誉青那厮机关算尽,就这么规规矩矩地伏诛了?快给我讲讲,不然我咽不下这口气。” 陆丘山温润儒雅,一向不喜生杀血光,对得失也看得甚淡,林故渊以为他不想谈及细节,刚想把话题引开,陆丘山却像早有准备,慢条斯理道:“那天啊,那天泰山主峰南天门之上,数千弟子济济一堂,逼着周誉青交出掌门之位,由他师兄韩誉丕继任掌门,周誉青被绑的结结实实驱逐下山,一路披头散发地振臂高呼:‘我虽与魔教有所往来,却无半点私心,我对泰山派一片赤诚!’” 闻怀瑾脸色一沉:“误入歧途,执迷不悟,他竟当着慧念方丈的面说这种话?” 陆丘山道:“确实如此,泰山一派在三十年前清缴魔教一战中损失惨重,大战之后,周誉青继任掌门,仗着泰山派前辈师叔的牺牲,自诩英雄,时常对江湖事务横加干涉,一开始大家惦念他们的功劳,处处尊着他们,可江湖地位凭的是真功夫,时间久了,谁还有心思听他唠叨那些老掉牙的事?自从各门派都换了年轻一代担任掌门,大家对他们是越发不客气了。” 他眼中渐有悲悯之色,沉默半晌,轻道:“我跟随玉虚师叔在江湖走动,见此情形,时常心中唏嘘。” 林故渊道:“周誉青好面子讲排场,定是越想越替派中先辈窝囊委屈。” 他沉吟片刻,又道:“天下熙熙攘攘皆为名利来往,武林也难逃其外,我们管不着他人,只要自己心存善念,所行无愧于天地,也就够了。” 闻怀瑾冷哼道:“他不把心思放在钻研武功上面,将军肚都挺出来了,有什么可抱怨的?” 陆丘山望着不远处打坐练功的江湖流寇,摇头道:“创立武功哪是一朝一夕的事?又不是人人都是长生老祖那等武学奇才。” 接着道:“听周誉青的意思,围剿魔教一战时他曾偷偷向当时的掌门提议,力主保存实力以待日后争雄,可派中众师叔都不肯听,全力厮杀,以致泰山派落得现在的下场。总之他既非忠勇,更非义士,殊不知他自己才是躲在背后放冷箭的小人,眼见不能收渔翁之利,便反过头去加害那些以血肉之躯换取天下太平的英雄前辈。他被驱逐出泰山派领地,一直到人影都看不见了,还能听见他嘶吼些‘没有良心、虚伪之徒’之类的话,可怜泰山派创派百年光明正义,却被他这种小人毁了名声。” 他摇摇头,扼腕道:“三十年前一场厮杀灭了长生老祖,让魔教再不敢祸害世间百姓,可咱们正派却因此生出诸般事端,分割拉锯,至今不能平息。” 闻怀瑾道:“他对正派怨念这么重,不知道还会不会联合魔教生什么事端?” 林故渊笑了笑,道:“我们藏身处便是魔教中心,周誉青这样的人,谢离是不会收的,聂琪更不会,聂琪只谈利益不讲人情,没有利用价值的人在他眼里如死猫死狗一般,周誉青心量狭窄又武功尽废,落到他手里,只会死的更快。” 林故渊心里一动,又问陆丘山:“这些细节师兄是从何处知晓?” 闻怀瑾摇手笑道:“快别提了,定又是找哪个江湖氓流打听来的消息,他这个人啊,看着温吞吞怪好拿捏,倒是跟谁都能说上话。” 陆丘山微笑着不说话,闻怀瑾想起周誉青面孔扭曲的模样就起鸡皮疙瘩,打了个激灵,道:“总之是不用再管他了,这事必须得贺贺,现下咱们被这帮左道妖人欺负,好酒好菜估计是没有,只能让丘山去问问这群恶徒,看他们私下里藏了什么好东西。” 他又道:“话说回来,春眠呢?怎么一整天都没看见他?” 陆丘山道:“这几日不知有何心事,天天一起床就往外跑,一去就是一天,神神秘秘,不知是在做什么。” 林故渊望向远处的庭院,隐隐忧虑:“这里是人家的地盘,没人护着咱们,万事小心为上。” 闻怀瑾道:“不然我出去找找?” 他长腿一迈,大步走回沙地前,冲众人高声喝道:“今天就到这儿,小爷还有要事要办,都散了,散了,明日咱们继续。” 话音刚落,吵嚷声由远而近,只见一队雪庐仆役朝师兄弟三人一路小跑,慌慌张张,跑在最前头的正是平常为他们送饭菜的那个“阿桑”。 “三位少侠,不好了?你们快去看看,卓公子不知怎么跑到焙药斋去了,跟主人和燕少爷撞了个照面,现在说卓公子毁了左掌教的药,和主人争执起来,燕少爷要杀他呢!” 阿桑虽是魔教仆役,但心地善良,跟几位昆仑派的侠士相处了一段时日,已不像开始那般抵触,还常常私下里接济他们些干粮吃食,陆丘山等人皆变了脸色,二话不说,跟着阿桑拔腿就跑,边跑边在心里纳闷:春眠那样温顺谨慎的性子,怎么好端端的会跟梅间雪顶撞起来,还砸了谢离的药? 焙药斋与望雪楼毗邻,四面通透,蒲草为席,以苍色和青碧色纱帐作为隔断,房内呈“回”字型布置,架设数百只药炉,每只药炉前跪坐一名碧衫童子,炉中药材各有不同,小火慢焙,药香扑鼻,焙药时不可说话,全神贯注,风拂幔帐,从门口路过,只听见咕嘟咕嘟的水声翻滚。 林故渊等人赶到的时候,焙药斋已经乱成了一团。 一大群焙药童子如小鸡崽子缩在墙角,滚烫的草药汁四处乱淌,药罐子被咕噜噜的踢来踢去,卓春眠被七八个仆役按住手脚,脸面通红,边挣扎边呜呜地辩解,燕郎见他怎么都不肯住口,已经恨得要拔刀了。 “命由天定,分文不取”的梅家雪庐谁人不知?梅间雪独来独往的孤僻性情谁人不晓?这些日子纵容江湖宵小出入雪庐,已经到了容忍极限,眼下连他最宝贝的焙药斋都被踹了老巢,只见他半躺在仆役怀里,面孔煞白,捂着喉咙吊着半口气,惊怒交加,直要昏死过去。 燕郎的脸色更是冷峻,握刀的双手暴起青筋,眼藏杀意,低低喝道:“冲撞公子者死!” 这是林故渊第一次听到燕郎说话,与他歌声的旷远和缠绵不同,他的嗓音极是低沉,故意压低喉咙,有些沙沙的哑。魔教中人人知晓,燕郎沉默阴狠,轻易不对外人说话,若是谁能逼得他开口,那怕是离见阎王不远了,众童子都目露惊恐,挤成一团。 梅间雪朝守药童子怒道:“是谁放他进来?为主上准备的药材有多珍贵,你等难道不知?谁准许他碰这里的东西?” 从童子们磕磕绊绊的陈述中,大家才知道了事情原委。 雪庐药圃培植天下奇珍,这几日突然来了个文雅清秀的白衣剑客,每日侍弄圃中药草,与童子们席地聊天,大家见他坦荡荡没有半分鬼祟,又精于医道,对圃中奇花异草了若指掌,都没把他跟那几个落难的昆仑侠士想到一起,还以为是梅间雪特意请来的客卿。 恰这几日雪庐挤满陌生面孔,好些都是魔教中的厉害人物,童子们自是不敢随意得罪,春眠又极为礼貌客气,天生一股温善气质,大家见他没什么不规矩的地方,也便任他往来。 卓春眠是个“医痴”,平日里连逃早课都吓得要命,可一遇到医术难题,什么惊世骇俗的事都干得出来,也不知编了什么理由,愣是把谢离的药方子都从童子手里骗了过来。 近日天气煦暖,梅间雪稍感身子轻快,带着燕郎来药庐巡视,正好看见坐在门口发呆的卓春眠,顿时脸色大变。卓春眠却正苦思冥,未曾察觉有人靠近,呆望着天喃喃自语,忽然精神焕发,奋力冲向药庐,哈哈笑道:“错了,错了,怪不得!怪不得药效如此缓慢!” 说着竟当着梅间雪的一众仆役、童子的面,左足一个瓦罐,右足一个瓦罐,叮叮咣咣踢了个痛快。 这才有了林故渊等人看见的一幕惨剧。 燕郎的刀已然出鞘,春眠仍无一丝畏惧,站在药庐中间,目光灼热如火,急吼吼的冲燕郎道:“他的药方不对,鼠耳葵虽有止咳化瘀之效,却不能与菖蒲和雪蚕混用——不,不,也不是完全不能混用——呜呜——” 第136章 雪庐之五 没等他颠三倒四的说完,就被一左一右两个仆役捂住了嘴。 春眠脾气好,武功却高,丝毫不把仆役放在眼里,三两下挣开束缚,急道:“虽能混用,但入炉先后却会影响药效,若是将鼠耳葵和菖蒲一前一后、相隔一刻钟入炉熬煮,半个时辰后清热止痛的功效慢慢显现,此时再加入雪蚕,药性更加温平,最适合元灵大损之人降热化气。谢前辈的根基亏损,体内真气乱涌,须得护住元灵再疏导邪气,这三味药选的极妙——” 第132章 药庐值守的仆役都粗通药理,听他说得在理,都侧耳倾听,一时忘了要擒他这回事。 卓春眠缓了口气,道:“可这煎药方子里的标注却有疏漏,上面写着:‘鼠耳葵二钱、干菖蒲一钱半入沸汤,熬煮半个时辰入雪蚕。’在鼠耳葵和菖蒲之间没有写出入炉顺序和火候间隔,那些童子自然将两味药一同放入炉中。” 他讲得浅显通透,连不懂药理的人都听个大概,林故渊道:“一同煎煮会怎样?” 卓春眠大为惊喜,回头唤道:“故渊师兄!”见三位师兄到场,愈发有了底气,点头道:“鼠耳葵有一鲜为人知的特性,叫‘亦正亦邪’,见毒剂显毒性、见药剂显药性,这一特性遇沸汤翻滚一刻钟可解,干菖蒲止痛、有微毒,缺了这一刻钟的间隔,鼠耳葵见菖蒲之毒,立即显出毒性,原本的相互克制变成助纣为虐,雪蚕药性又与鼠耳葵的毒性相冲,三味药一起作用,服之则幻视、疲倦、泄元阳,失之毫厘谬以千里,这副药导气驱邪的作用仍在,却会无声无息损害根基。” 林故渊脸色一沉:“会有怎样表现?” “渴睡、倦怠。”卓春眠道,“谢前辈成日昏睡,并非因为此药安神助眠的效果,而是终日倦怠乏力,无力转醒,若按此方子吃下去——” 梅间雪越听脸色越是难看,低声道:“胡言乱语!你可知道鼠耳葵是何物?” 卓春眠不假思索道:“《药经》有云,‘鼠耳葵生自雪域极寒之地,能化淤血、止咳疾,遇肺痨、咳血等顽疾,有起死回生之效。’鼠耳葵虽名称普通,却是天下‘十六奇珍’之一。” 一名仆役喝道:“照你这么说,我们主人苦苦寻来的珍奇药材,反倒成了毒药?主人对圣教忠心耿耿,谁给你的胆子出言污蔑?” 春眠急道:“不、不,我并非污蔑,相反,从这张方子便能看出梅公子对你们圣、圣教的良苦用心。” “圣教”二字让他打了个磕绊,接着道:“我方才说的这一点区别,对寻常人并无大碍,都是吃药后昏沉睡上一天半天,病情便有明显好转,可谢前辈命悬一线,元阳已是亏无可亏,全靠药石之力和众高手以内力为他推宫过血,与他体内的邪煞之力保持平衡,才得以拖延时间。这方子极妙极绝,天下再无一人可比肩,而药方中所用种种奇珍,也只有雪庐才有力觅齐。天下绝顶的高手,绝顶的神医和最稀罕的药草汇聚一堂,若因丁点纰漏而功亏一篑,岂不可惜?” 林故渊眼中神采灼然,陆丘山亦是惊喜:“春眠,你说真的?” 闻怀瑾抚着手上的赤金护腕,笑道:“病人到了春眠手里,无论跌打损伤还是撞客中邪,他治不了就不吃不睡,能把自己活生生薅成秃头,我瞧着啊,早晚要变成卓老秃。” 春眠瞥了他一眼:“撞客之说本是无稽之谈,若细论起来,可分为脑中之病与心中之病,病气——” 闻怀瑾捂着头道:“别、别,你先说你的。” 卓春眠擦了把头上的汗,点头道:“对,话说回来,正因梅公子的方子太好,我见谢前辈服药却无好转,这才情思难平,日夜苦思,终于找到症结所在——” 他对梅间雪极是畏惧,一开始有些紧张结巴,边说边偷偷观其脸色,可畏惧终敌不过骨子里的痴劲儿,他越说越摸着门道,越发自信流畅。 连换了几口气,道:“每一味药,先放后放,熬煮多久,都有讲究,同样的方子,煎药之人经验不同,便可导致药效大不相同,有时病人自己在家煎药,一通乱炖没有效果,大骂郎中是庸医,郎中却也冤屈的很。若换了懂药理的人烹制,没准便成了救命的九转金丹。” 卓春眠当着这么多人,说了一大车话,累得微微出汗,他此时神容甚是狼狈,衣裳被打翻的苦药汤子淋湿,染了一大片污迹,发髻扯松了,额发蓬松飞散,额头饱满,白得发光。 梅间雪眉目阴沉,从仆役手里接过药方,一时凝神细思,一时念念有词,不时露出错愕之色,众人看他这幅模样,都知道卓春眠的推论并非全无道理。 这两人相对而立,俱是沉默,不知是梅间雪的寒肃表情让人畏惧,还是卓春眠据理力争的模样令人动容,药庐一片寂静,一时竟无人想去打断他们。 林故渊望向卓春眠,只见他下颌柔滑,嘴唇丰润,长眉舒展,眉宇间一股质朴恬淡的自然之气,细看之下,竟觉得陌生,春眠正处在少年到成年男子的变化时期,如一只圆鼓鼓的泥娃娃,被岁月一刀刀切去冗余的泥肉,雕凿出利落轮廓,每隔一段日子,容貌都略有不同—— 再看向梅间雪,他高而瘦弱,面色苍白而带病容,眸中寒意逼人,衣履纤尘不染,因气质神态与春眠大不相同,一般人绝不会想到他二人放在一处比较,也绝不会觉得有任何相似之处,可今日两人相对而立,细细去看,突然瞧见二人额头、眉峰和鼻梁几乎一模一样,亦都是白的耀目的肤色,若是梅间雪的眼角再圆些,脸颊再饱满些,棱角再少些,身量再矮些,待人再温柔些…… 这二人一个如春笋初萌,一个如风中劲竹,谈起医理时那副笃定自信,甚至于自负和偏执的神态—— 他倏然想起当日洛阳初见梅间雪,那股没来由的熟悉,心里猛地一动。 卓春眠的话说完了,不但一众煎药童子张大了嘴,连燕郎都懵了神,持刀拱背不动,只拿余光望着梅间雪,梅间雪也目不转睛地盯着春眠,脸色忽然一变,沉声道:“这些是谁告诉你的?教你医术的师父是谁?” 卓春眠却没注意众人神色有异,自顾自沉浸在方才一番推论里,他推开仆役,从火上端起一只烧得咕嘟冒泡的长柄砂罐,朝梅间雪的鼻子底下一塞,兴冲冲道:“你闻一闻,闻一闻,是不是有一股清苦的松鳞香?这香便是鼠耳葵药性生变的味道,一旦汤药出锅,见了冷风就没了——” 那罐子极热,白气氤氲,汤药翻滚,熏得梅间雪直皱眉头,众人都啊的一声惊叫,燕郎着了急,怕那热汤泼出来烫了梅间雪,再次喝道:“退下!” 卓春眠充耳不闻,像觅得了稀世珍宝,双眼发光,等着梅间雪的回应,却不知这举动已是冒犯至极,连闻怀瑾都紧张起来,低声提醒:“春眠,你这医痴病,怎么就改不了了?” 那药罐子实在太热,春眠一手直直端着药罐,另一只手举过头,用袖子擦拭脸上的汗,拽松领口透气,一样东西从颈间滑出来,摇摇晃晃悬在衣外,梅间雪的表情一滞,目光如电,射往卓春眠的胸口。 那是条细细的金链,挂着一枚五瓣赤金梅花。 梅间雪连那滚烫的药罐子都顾不得了,箭步抢上前去,将那坠子握在手心,颤声道:“这东西你从哪里来的?说!是谁给你的!” 他病中无力,微带喘息,卓春眠却似乎对他的惊讶早已预料在心,慢慢收回手臂,将那长柄药罐子交给身后仆役,摘下细链,送到梅间雪面前,丰润的嘴唇细微发抖,神情有些古怪,像是畏惧,又像是隐隐期待。 梅间雪细细打量手中梅花,只见它纹理细致,花瓣尖端薄如蝉翼,花蕊根根分明,非数一数二的能工巧匠不能打造,背后刻有小小的“卿”字章,是临安梅氏的东西,也是一枚流失江湖多年的信物。 他手心死死攥着那梅花,花瓣尖角刺进肉里,咬牙道:“你和那个百药宗是什么关系?和那个姓程的贱婢是什么关系——” 他的脸蒙着一层潮红,手握成拳,手指筋骨分明,卓春眠怯生生地望着梅间雪:“她是我娘亲,这枚金梅花,是我降生之日,我爹送给她的定情信物——” “不可能!”梅间雪嗓音颤抖,身子也在颤抖:“你姓卓,你不跟百药宗宗主姓程,也不随我那混账父亲,如何是那狗男女的孽种?你说实话,这东西你是从哪里偷的!” 林故渊和陆丘山彼此对视,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右手按住剑柄,时刻预备不测。 第137章 破冰之一 卓春眠却极镇定,像是早等着这一刻,抬起眼帘,轻道:“我娘亲是百药宗宗主程九霄的女儿,娘曾对我说,她年轻时办错了一件事,爱上了一个坏男人,既伤了别人,也让亲生骨肉再被人瞧不起,她不想我与那坏人有半分瓜葛,也不想再被我爹——不,是那坏人打扰,便带我隐居江湖,改名换姓——” 他眼泛泪光,朝梅间雪唤道:“大哥……” 众人都倒吸一口凉气,林故渊抬起头,恰好撞上陆丘山沉郁的目光。 “谁是你大哥!”梅间雪打断他,双眼怒火喷发,“谁是你大哥!” 他踉跄着退开半步,脸色惨淡,转向燕郎:“我要他死,立刻就死——” 燕郎铮铮两声将双刀自鞘中拔出,闻怀瑾、林故渊和陆丘山三人拦在春眠跟前,三柄长剑同时出鞘:“谁敢!” 焙药童子吓得接连后退,林故渊握着朔风剑柄,听梅间雪说出“贱婢”、“狗男女”等词,电光石火之间,突然想到谢离曾说梅老家主与百药宗的大小姐之间有过一段纠葛,心说此事必定大有玄机,须得从长计议,而梅间雪和燕郎这等左道人士性情疏狂,个个视人命如草芥,若让春眠落到他们手里,恐怕当场就要血溅三尺。 第133章 他冷冷道:“梅公子,你怎样慢怠我们,我们半字不提,可你家主上卧病,你趁他昏迷,不问青红皂白就要杀我师弟么?” 他知道梅间雪自负,从不什么善恶黑白看在眼里,因而也不提“昆仑派与雪庐结仇”、“错杀好人”之类的废话,梅间雪冷冷道:“这小贼擅闯焙药斋,毁去主上的解毒之药,用心何其险恶?我杀他是情理之中,即便主上醒来,也不会为一个正道狗贼把我怎样——” 林故渊道:“是,他视你为知己心腹,别说杀一个春眠,就算我们师兄弟四人皆殒命于此,他也不会把你怎样,可谢离和我亦是过命的交情,你杀春眠,我们做师兄的,定要你血债血偿,今日无论是你死还是我亡,等谢离醒来得知消息,以他的血性,他还如何养病,如何肯安生疗伤?” 他低喝道:“梅公子,你想一想,在这个节骨眼上,为了父辈情债,陷他于两难之地,值吗?你对得起雪庐这些盼他多年的朋友兄弟吗?” 此话颇有分量,梅间雪煞白面孔闪过一丝犹豫,猛烈咳嗽一阵,阴声命令:“燕郎,回来。” 他用目光打量春眠,恨不得将他撕成千片万片,银牙咬碎,猛然转身,丢下一个字:“走。” 他面朝光亮,大步离去,突然停住脚步,半扭过头,冷冰冰道:“看好你这宝贝师弟,再让他出现在我面前,我绝不饶他!” 卓春眠呆呆的愣在原地,对着梅间雪的背影喊道:“这些药,药怎么办!” 陆丘山连忙拽他,发愁道:“祖宗,你少说两句吧!” 春眠被关在房里一整天,将一段十九年前的过往竹筒倒豆子似的说了个干净。 卓春眠是西南百药宗程老宗主的外孙,父亲是“命由天定、分文不取”的魔教鬼医。 天下药材,一半出自百药宗。 西南多峭壁峡谷,遍山奇花异草,百药宗盘亘此处二百余年,程老宗主膝下有一小女,闺名海珠,精药理,擅脉息,闺中常作瑶家打扮,独自进山采药。而那时的梅老家主——梅方卿风华正茂,此人生性风流,平生除了医术,只一样挚爱,便是女人。 梅方卿是个天生的情种,对女人肯花心思,偏又没长性,一向见一个爱一个,爱一个便要弄到手,缠绵数日抛在一边,连招呼都不打便跑了。 世上男子,爱他的他不珍惜,视他无物的他却奉为挚爱,后来终于碰上一个他降不住的女人,这女人是魔教里出了名的蛇蝎美人,诨号“赤蛛娘子”,美艳绝伦,性烈如火,半点不把世间男子放在心上。梅方卿一见倾心,穷追不舍了整整三年,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不知使出了多少看家手段,终于换来美人青眼,拜过天地,娶入家门。 梅方卿心愿得偿,每日恨不得跪着为夫人洗脚穿衣,这“赤蛛娘子”御夫有术,对梅方卿盯得极紧,就算下人丫头与跟他多说一句,当场便杀,二人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两年后生下一子,因在冬日,皮肤皎白若雪,取名梅间雪。 那时天邪令已退至南疆,各自韬光养晦,梅方卿一心一意当他的圣手鬼医,这“赤蛛娘子”初为人母,学着相夫教子,渐渐淡忘了刀口舔血的江湖生涯。 可这梅方卿虽极爱妻子,却浪荡本性不改,好日子过久了,只觉“一生一世一双人”虽是圆满,却太过寡淡,心里蠢蠢欲动。 梅间雪四岁那年,他终于不堪管束,以找寻奇药的名义远远跑至云贵,在山里碰上了一位身穿黄衫的妙龄少女。 少女明眸皓齿,背着竹篓,唱着山歌,露着白玉似的小腿,卸去竹篓在水边歇息,拿出一把草叶,便有小鹿上前觅食,薄雾笼纱,宛如仙女下凡一般。 正是程海珠。 程海珠从小长在人烟稀少之地,从未见过人间险恶,养成了至纯至柔的性情,梅方卿在家伺候惯了烈性美人,哪里把持的住?当即血冲头顶,把对妻子的赌咒忘了个干净,为了博取美人信任,换上破败衣衫,扮成行脚郎中,仍觉不够,一狠心击折自己双脚脚骨,假装采药时跌落山崖,苦苦哀求程海珠为他疗伤。 梅方卿满腹才情,有中原男人的狡猾,又是一副俊雅皮相,程海珠这等天真少女,哪里是他对手?不过三四日,已对他信任有加。 她偷偷把他安置在山中木屋,谈天说地,讨论医理,自喜觅得人生知己,一来二去,生了私情,定了终身。 程海珠一腔赤诚,对梅方卿越看越是怜爱,梅方卿惜她少女心性,慢慢竟也动了真情,二人日夜相对,好的蜜里调油一般,半年后珠胎暗结,月份渐大,再瞒不住,百药宗程老宗主气得发狂,可为了门派和女儿的名声,不得不咽下这口恶气,寻思找日子让这穷光棍入赘,只要他从此对女儿死心塌地,也便认栽。 梅方卿终于放心,心想以程海珠的温顺善良,有了身孕,再不会计较先前得失,家中发妻亦为人母多年,再不是叱咤风云的赤蛛魔头,因此喜不自胜,一天一天的盼日子,只待生下孩子,快些离开这毒虫瘴蚁横行的荒蛮之地,把母子俩一起带回临安。 至于真相揭开之后,百药宗的人如何阻拦,娇妻美妾如何共处,他半点不放在心上,只觉天下女子嫁为人妇,理所当然要以夫为天,何况腹里有了他的亲生骨肉?因此早打好了左拥右抱的美好念头。 春雷乍惊,万物滋长,孩子在惊蛰出生,是个生的团团圆圆的男婴,程家忙着办赘酒,梅方卿则等机会吐露真相,带程海珠母子远走高飞。 真相尚没未揭穿,赤蛛娘子便找上门来,她在盛怒之下恢复了魔女本性,手执一口明晃晃的窄背刀,将百药宗侍卫杀了个干净,站在血泊之中,当面戳穿梅方卿的真实身份,程海珠抱着刚出生的孩子,一派脆弱无依。 梅方卿徘徊一夜,放不下结发恩情,又放不下新欢,第二天去向妻子请罪,却只在墙上看见两行血书:“一刀两断,永不相见。” 火急火燎地去找海珠,亦是人去屋空,木桌上放着一只绸缎小包,打开来,是一捧褪了色的干芍药。 芍药入药为“江蓠”,谐音将离,又名别离草,医女之心,亦是不可转圜。 梅方卿伏案痛哭,寻遍了二人交往时的角角落落,可这两个奇女子,一个性烈如火,一个温柔如水,从此绝迹江湖,再也没在梅方卿面前出现过。 百药宗和魔教因此也结了仇,彼此撕扯了好一段时间。 梅方卿那时三十六七,正是收心安家的年纪,一夜之间,老婆跑了,情人跑了,初生的儿子不见了,两边“娘家”要活剥了他,只能狼狈逃回雪庐,借着魔教的庇护求全性命,六岁的梅间雪孤零零地坐在水岸游廊,一边背医书,一边眼巴巴的盼着母亲回来。 江湖人大多爱憎分明,混沌厮杀,甚少对男女私情纠缠不断,何况是杀人如麻的魔教妖女?赤蛛娘子因爱生妒,妒而生恨,恨之入骨,抛下丈夫儿子远走天涯,从此再无半点消息。 梅方卿心灰意冷,他这样的天生情种,岂能安分做一个抚养幼子的慈父?他把自己关在密室七年,除了查验武功和考查医术,再不见梅间雪的面,是死是活皆不过问,他是圣手鬼才,每日都有病入膏肓之人来求见他,他医好一个,下一个便拿来试验乱七八糟的毒草偏方,死了便扔到后山随手埋了,名满天下,谤满天下,手中有人命无数,医术却因此也越见清奇。 第138章 破冰之二 七年后医术大成,他将毕生所悟写做典籍,和梅家的解意剑谱一起留给梅间雪,了离开雪庐,一路寻觅妻子和程氏的踪迹,越走越觉红尘无味,一切情爱如云烟过眼,找了家禅院修行去了。 梅间雪守着诺大的庭院,孤苦伶仃的长大,吃着魔教的百家饭,穿着魔教里姑娘大嫂的百家衣,可魔教里的女人都是汉子一样的豪放性情,杀人手起刀落,酒一饮就是七八坛,哪有一一个比得上母亲温柔熨帖? 他隐约记得年幼的自己拉着别人的手,一遍遍询问:娘亲何时回来?爹爹为何不理我? 空荡荡的雪庐,仆役们向他行礼,一个个噤若寒蝉。 他渐懂人事,向仆役打听这段往事,都是语焉不详,稚子心中,大抵认定了双亲完美无缺,他不信父亲是坏人,只道是那程氏贱婢勾引,逼走母亲,让自己家破人散,因此恨极了程氏和那个未曾谋面的弟弟,一心想问一个究竟。 据说后来是找到了,在一座不知名山的不知名庙,一个穿着灰布僧衣的老和尚,双手合十,对他流了两滴浊泪,又背过身去参拜了,怎么问,都只一句“阿弥陀佛。” 这一段往事,是卓春眠长大后程海珠亲口告诉他的,前一段是她的亲身过往,后半段梅间雪的故事,却是她隐居时,多方打听得来的消息。 卓春眠道:“我娘与一魔教男子未婚生子,再无颜面回家,她拖着生产后的虚弱身体,改名换姓做了江湖游医,带着我一路远走西域,到了昆仑脚下,再走不动了,便在村里安顿下来。我还记得娘在灯下缝补衣裳,我问她是否后悔,她说:‘一个人一生只能爱一次,他已有发妻,我便带你走,从此只做一个母亲。要说心痛,我倒是心痛他的一点骨血,那孩子那么小就没了爹娘,怪可怜的。’” 第134章 闻怀瑾靠窗站着,半张脸浸着烛光,端着双臂,脸色甚是凝重。 陆丘山长长叹息:“春眠,这些怎么不早告诉我们?” 卓春眠坐在桌边,像做了错事似的低着头,轻道:“我没想到他们会来雪庐,怕大哥、不,是梅公子,他恨极了我和娘亲,我怕他知道后,来找师兄们的麻烦,也怕你们看不起我娘……” 他飞快地瞥了一眼林故渊,嘴唇翕动:“每当我听见你们说,说正道怎可结识左道妖人,我都想起我娘,她虽与魔教交好,可她是世上最善良、最温柔的人——” 闻怀瑾、陆丘山皆是一颤。 林故渊将他的两只手拢在一处,紧紧攥住:“以后我们再不说了,倾心左道妖人又有什么,难道我不是?” 卓春眠笑了一笑,林故渊也跟着勾了勾唇角,又道:“春眠,我没想到你与梅家有这段渊源,若留在雪庐让你不自在,我想办法送你出去。” 卓春眠立刻道:“我不走。” “为何?” 卓春眠又低了头,许久才轻轻说道:“说出来你们定要笑我。” 林故渊脸色一沉:“谁会笑你?” 卓春眠怅然地望着窗外,眼仁湿润:“我从小没有父亲,饱受村里人嘲笑,看到别人家的孩子有父亲疼爱,又羡慕的很,我一直有一个心愿,很想看看梅家雪庐,想见一见那位素未谋面的大哥,听说他长得与爹爹很像——” 闻怀瑾抽了把椅子,往他对面一坐,恨得咬牙切齿:“你惦记那老混蛋做什么?你娘被他辜负一生,要是知道你说这些,还不打断你的腿?” 卓春眠使劲摇头:“不,不,我娘并不恨我爹,我娘说,在她抱着我离开的那一刻,她与我爹的恩怨情仇都已一刀两断,人生苦短,哪有那么多时间用来仇恨别人?她说爱时情真意切,分开也无怨无悔。我年幼不懂事,问娘爹爹是不是大坏蛋,娘亲对我说,爹爹是世上最有才华、最博学和英俊的男子,是天底下最好的父亲,他在看不见的地方思念我们,就像我们思念着他——我长大了才知道她是骗我,是怕我自卑,怕在我心里埋下仇恨的种子,可我确如她所盼,想起从未见过的爹爹,只有好奇,没有怨恨。” 陆丘山笑了笑:“你爹给了你娘最好的礼物,那便是你。” 又叹道:“世上多少人拘于仇恨难以超脱,殊不知心生恨意,便已深陷牢笼,你娘是真正的光风霁月。” 闻怀瑾冷着脸道:“你娘既然不怪你爹,为何宁肯孤寂一生,也不愿见他的面?” 林故渊淡淡道:“不愿,还是不能?感情一事讲求先来后到,也许伯母并非真正释怀,只是再不允许自己犯错,归根结底,程夫人和梅居士是不一样的人。” 他目光淡如止水,想起谢离和雪庐这一群野性难驯的豪杰莽汉,想到终成陌路,心里狠狠一痛。 卓春眠脸一红,点了点头:“我娘发誓再不见我爹,但她也说,人各有机缘,我成年之后,无论是去梅家找爹爹和大哥,还是去百药宗见外公,她都不会阻拦。” 林故渊端起茶盏啜饮一口,思忖他的话,慢慢道:“你想认梅间雪?” 卓春眠急忙道:“不不,能见大哥一面,已经出乎我的意料。”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眼下这些都不重要,我更担心谢前辈的身体。” 林故渊心里一热,被他说中心事,他记挂着谢离所用药方,因卓春眠和梅间雪的渊源太过离奇,一直没有时机开口,听他主动提及,知道春眠是看出自己心中忧虑,叹道:“春眠——” 春眠冲道:“我娘是位真正的天才,这些年隐居研究医理,倾注全部心血写就《本草注解》一书,内容艰深博大,若单论在药学上的造诣,并不逊于梅家,且她生性善良,所用医术温醇厚重,不像梅家剑走偏锋,更适合久病之体,我的医术由她亲传,说不上精深,比寻常的大夫总强上一些。” 又缓缓道:“大夫也是人,若遇急病,大夫需按病情变化调整药方,病人煎熬,大夫亦是煎熬,梅公子医术绝佳,但谢前辈的性命压在他一人肩上,我不信他不慌,心急易出纰漏,何况以他的身子,怕是没医好别人的病,自己先熬不住了,若他肯让我帮忙……” 陆丘山笑道:“是了,见到你们之前,春眠为了你们身上毒蛊,已经这方子那奇药的唠叨了一路,我们听得是云里雾里,他不说他疯魔,倒嫌我们笨。” 卓春眠道:“怪我太莽撞,让他看出我的身世,生了防备之心——” 林故渊道:“梅间雪为人孤僻自负,就算你与他无此渊源,他也断不肯让外人插手干涉。” 他摇摇头,颇为无奈。 大家想到梅间雪说再不见春眠的话,一阵沉默,陆丘山道:“以今日的情形,只怕是难,要缓一阵子再提。” 卓春眠急道:“不行,谢前辈的病不能拖延——” “我知道。”林故渊道,他看了一眼窗纸上晃动的树影,“事关他们令里兴亡,他分得清轻重,快下雨了,今夜先休息,明日我去与他交涉。” 出乎三人意料,春眠还是去了,在林故渊等人睡下之后,轻手轻脚地乘舟去了望雪楼别院。 当夜果真下起了雨,一开始绵细如针,后半夜春雷作响,雨点越来越大,越来越急,天渐渐放明,小院的芭蕉树下,现出一个笔直的影子,浑身淌水,捧着一只小木盒子,不知等了多久。 林故渊等人得到消息,冲往梅间雪居处,只见卓春眠站在院外,淋的落汤鸡一般,小院却是房门紧闭,一个仆役的影子也看不见。 闻怀瑾又急又气:“你这是做什么!”举着油纸伞为卓春眠遮雨,春眠冻得嘴唇发青,往后一退,“不必。” 林故渊望向春眠怀里的木匣:“这是何物?” “是药。” “药?” 卓春眠点头,颇为坚毅:“母亲隐居时,听闻梅公子深受重伤,坏了根骨,耗时数年为他配制的保命之药,我娘亲说她从未见过小梅公子,不知他身体寒热,这药是以我和当年爹爹的体质调配,我们血脉相连,体质相仿,即便不能使他尽数恢复,总有七八分把握能缓解病痛。” 闻怀瑾看着水磨青石砌成的院门,道:“他整天吹嘘医术天下第一,会用别人的药?” 卓春眠道:“古语云:药不自吃,医不自医,病症越是复杂,越是无法主见,娘亲听闻我这趟下山与魔教有关,让我随身携带这只药匣,说若有机会见到梅公子,一定替她送上,稍可弥补她心中歉疚。 冷风吹着院中疏竹,雨雾斜飞,饶是举着伞,肩膀仍湿了一大片,闻怀瑾抱着胳膊,把伞夹在臂弯里,怒道:“当年旧事是那老色鬼的过错,与你娘亲何干?” 卓春眠一字一句道:“我娘亲说,她为人母,才知生命萌发之艰难可贵,才知何为低微到土里的爱子之心,再看人间,才真正有了悲悯,她说医者应怀天地悲心,悬壶济世,不问因果。” 第139章 破冰之三 话音刚落,林故渊把自己的伞往他面前一递,语气不容置疑:“拿着。” 卓春眠刚要拒绝,林故渊道:“伞你拿着,药给我。” “故渊师兄?” 林故渊瞥了一眼紧闭的屋门:“以他们这帮魔教怪人的性情,你越是退让隐忍,他们越以为你不怀好意,你今天就是把自己冻死,淋死,他也不领你的情。” 双眸微微一眯,眼仁带了寒意,冷冷道:“明明心有怨恨,不敢质疑自己父母双亲,却把忿恨发泄在无辜之人身上,算什么豪杰?口口声声为了主上着想,又蒙起头来,对自己的疏漏视而不见,算什么忠心?” 说着抢过木匣,大步往院里走去,陆丘山素来知道这师弟的冷硬脾气,喊道:“你要去找梅间雪?不可硬来——” 林故渊微微一笑,脸颊被冷雨打湿,愈发白皙寒峻:“我不找他,我找燕郎。” “没有半分希望的守了他那么多年,若连一颗药都没法劝他收下,我真要对他失望透顶。” 春眠在小院等了一夜,梅间雪在窗边站了一夜,雨天,天光晦暗,屋里没有点灯,能听见雨落在树叶上的静谧细响。 四平八稳的檀木方桌上,摆着一只小木盒子。 燕郎藏身于阴影之中,他是暗卫出身,气息极静,若无梅间雪首肯,甚少主动露面,等了许久依旧没有指令,缓步从角落走出,为梅间雪披上一条银白狐裘,道:“你肯见他了?” 梅间雪未曾回身,望向窗外一天一地的蒙蒙雨雾——恨道:“我一看见他就想起我娘,想起在雪庐的那几年,燕郎,你懂么,寻常孩童最快乐的少年时代,对我来说却如置身坟茔之中——” 燕郎道:“懂,我虽是燕家的儿子,却从未被他们当做人来对待。” “燕家一代只出一个最好的暗卫,暗卫断除喜怒爱恨,是刀,是看家护院的狗,唯独不是人,为了让我听从命令,他们连我的生母也不放过。” 第135章 他目光阴鸷,指腹在刻着鬼首的刀柄轻轻摩挲:“请公子服药。” 梅间雪裹在银白狐裘之中,猛地转头望向那木盒:“谁要吃那女人的药,谁知道放了多少毒虫毒草,谁知道她打得什么鬼算盘——” 燕郎道:“是与不是都瞒不过你,一看便知。” 说着取过木盒,慢慢跪在他身边,极尽依赖地将额头抵着他的膝盖,将木盒双手呈上,声音几不可闻地颤抖:“公子,当年是你的一把火给了我自由,现在,请放我的心一条生路。” 林故渊一行回返回住处,已近正午,天光浑白,雨下得更厉害了,几人淋得湿透,伞尖向下一垂,雨水滴滴答答地往下落。 阿桑已来过,桌上摆了四碗薄薄的冷粥和一小碟腌过的青笋丁,四人都对雪庐的惨淡伙食习以为常,连闻怀瑾都没多说话,各自擦干头发,换了干净衣裳落座吃饭,昆仑规矩,食不能言,寝不能语,沉默着喝了两口粥,门忽然开了,两个仆役恭恭敬敬的站在门口,传话道:“主人请卓公子前去说话。” 林故渊倏的起身:“叫他去做什么?” 仆役低眉顺眼的站着,一言不发。 林故渊抓起桌上的剑:“师弟不懂事,我们跟他一起去。” 仆役欠了欠身,微笑着道:“我家公子说了,只请卓公子一个。” 林故渊和闻怀瑾等人面面相觑,卓春眠却不以为意,将头发随手一扎,对众师兄道:“生死由天,等我消息。” 卓春眠一去就是一整天,三位师兄担心他的安危,心中惴惴,等到深夜,看见他进门,齐齐围上去,从头到脚检查一遍,没缺胳膊没少腿,卓春眠笑道:“没事,没事,他没难为我,我们在药庐待了一天,你们闻闻,浑身药渣子味儿。” 说着将手伸到陆丘山鼻子下面,陆丘山吸了两下,疑道:“还真是。” 卓春眠要回房歇息,陆丘山心想那梅间雪气势汹汹,怎会饶他?一路跟着,当面审他:“姓梅的真没难为你?他逼你做了什么?你尽管说,师兄们给你做主——” 卓春眠噙着笑,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推开陆丘山:“真没有,不行不行,眼睛都熬瞎了,丘山师兄我先睡了,有什么话明日再说。”又道,“师兄你是没瞧见,雪庐书斋的典籍浩如烟海,一辈子都翻不完——” 语气堪称心满意足,踢了鞋履,合衣往榻上一滚,揪起一角棉被,将自己裹成蚕蛹,呼呼大睡,留下满脸惊愕的众师兄,围在一旁发愣。 从那天起,卓春眠恍如被迷了心窍,每日清晨出去,月上柳梢回来,关门倒头就睡,几天下来,眼圈乌黑,浑身酸臭,双目熠熠闪光,众师兄好容易逮着他,问不了两句,他就火急火燎要走,嘴里叽里呱啦,不是白芷茯苓就是黄芪党参,再问别的就摆出“啊呀你们不懂”的表情,一溜烟跑了。 林故渊晨起练剑,远远望见梅间雪立在船头,白衣如画,一叶孤舟,清晨湖面风凉,他却破天荒的没裹皮裘,只系了一条薄薄的霜色斗篷,身边也不见仆役搀扶,倒是颇有几分和颜悦色。 卓春眠怀抱一摞医书,挥手唤了声大哥,三步并做两步跑了过去,忽又停步驻足,回头对林故渊道:“他一切无碍,你放心。” 林故渊一愣,才知道他说得是谢离,心里募得一暖。 梅间雪看见林故渊,忽然敛净笑容,冷冷地睨了他一眼。 春眠那日回来的早,眉头舒展,面容平和,仿佛解决了一桩心头大事,不待师兄问询,从他身后闪出八个仆役,每人又各提两只黑漆食盒,一应摆开,流水似的取出一碟又一碟菜肴,整整三十二盘,有荤有素,有酒有汤,冷盘热炒,肥鸡鸭子,琳琳琅琅摆了一大桌子。 林故渊等人皆是错愕,问道:“这是做什么?” 为首的仆役微微欠身,道:“我们公子说了,卓少侠近日辛苦,为他加菜。” 那菜肴冒着袅袅热气,江南美食名声在外,雪庐的酒菜更是精致,几位昆仑派弟子修道家心法,毕竟也是凡胎,冷粥冷饭凑合了这么些天,看见一桌好菜,都暗自吞口水,闻怀瑾嘀咕道:“算他识相。” 扳起一只青瓷酒坛要启泥封,那仆役伸手阻拦:“不可。” “为何不可?” 仆役依次向他们打量,慢条斯理道:“我们公子吩咐,只给卓少侠一人加菜,三位另有饭食。” 说罢从身后接来一个灰扑扑的藤条筐子,取出三只粗瓷大碟放在一旁的几子上,摆上三个发黄的冷馒头,配了一小碗腌笋丁,与满桌酒菜一比,甚是寒酸。 也亏他们能从处处精美的雪庐找到这几样东西。 闻怀瑾啪的摔了筷子:“欺人太甚!”卓春眠拦住那仆役,道:“我一个人哪吃得了这些?” 那仆役举止周到,却自带一股不可接近的气质,垂下眼帘:“请卓少侠和众位公子入座,各自用膳。” 他把“各自”二字咬得格外重,带着其他仆役鱼贯走了,留下师兄弟四人,大眼瞪小眼,陆丘山把卓春眠推进主座,让道:“来来来,小梅公子请上座。” 昆仑山有用膳规矩,按师兄弟顺序排位,卓春眠被按在椅上,仿佛坐上火炭,刷得站起来,连道:“万万不可,让师父知道可不得了,师兄们先请,师兄们先请。” 闻怀瑾睨视他们往来推让,他这些日子被雪庐伤够了面子,寒着脸道:“这不是故意欺负人吗?不吃就不吃,谁稀罕。” 翘着二郎腿往桌边一坐,抓了个冷馒头就要啃。 林故渊笑道:“别让了,都入座吧,他要是存心为难,送这么多菜做什么,春眠哪有那么大的胃口。”摇摇头,笑道,“这帮子左道恶徒,想对人好又怕跌面子,找出这么个借口,枉称洒脱,当真是小孩儿心性。” 他从怀瑾手里夺下冷馒头,放在一边,为陆丘山摆好碗筷,又给卓春眠夹了片东坡肉:“来,师弟每日操劳,补一补。” 卓春眠不好意思地挠头:“我不饿,我白日在药庐帮忙,大哥一会拿糕点,一会取果盘,我又不好意思不动——这一天到晚只吃点心不练武功,等回了昆仑山,怕是要胖上一圈。” 接下来几日,春眠往焙药斋跑的愈发勤了,原还只是早出晚归,后来竟整日里夜不归宿。 送饭的仆役都说,卓公子和梅公子的医痴病是一模一样,梅间雪从前多好洁的品性?现在倒好,与春眠扎根在了药庐,梳洗浣衣全不顾了,埋首于书山药海之中,也不管它白天半夜,翻到了什么就一起往药圃和库房跑,尝尝这个、闻闻那个,举着不知是木头还是树皮,双目放光,哈哈直笑,比那偷粮的的耗子还精神几分。 梅间雪身子渐好,偶尔出门吹风,林故渊几次瞧见二人在凉亭闲谈,春眠抱着一只白狐狸,也不知叽叽呱呱说了什么,梅间雪拿着一册书,竟也满面笑容。 第140章 破冰之四 雪庐终年寂静,不知多少年没听过笑声了。 总之都说梅间雪和新认的弟弟性情极是投缘,连带着下人的日子也好过了许多。 林故渊隐隐有些不安,果不其然,风平浪静的日子还没过两天,有人就看不下去了。 卓春眠一日回来,神思昏昏,惊魂不定,一进门就呆呆坐向桌边,只顾着提壶倒茶,一杯接一杯往肚子里灌,陆丘山等人都问他:“你怎么样,他们欺负你了吗?” 卓春眠道:“不是。”闻怀瑾见他六神无主,怒道:“我就知道那姓梅的没安好心,我去找他!”卓春眠又喝一杯茶,轻道:“与他无关,燕郎走了。” 林故渊和陆丘山对视一眼,燕郎对梅间雪极是爱重,这些年寸步不离左右,卓春眠脾气温和,为何与燕郎有了冲突? 林故渊轻道:“你得罪他了么?” 卓春眠急道:“我也不知所为何事,我去找大哥谈事,大哥不在,我便在厅里等他,见他圆桌上有一只打开的锦盒,放着一支玉箫,玉质极润,我一时好奇,取出来看,燕郎忽然从内室飞出,举刀便杀,我怎能容他,立刻拔剑,用一招‘立雪问道’格挡,我们拼杀十余招,绕着桌椅陈设左右躲闪,他那刀法飘忽狠绝,气息幽若无物,我连他在哪,他如何出招都看不清楚,实在不是他对手——” 林故渊和陆丘山等人皆是大惊,不知这燕郎做些什么古怪,卓春眠道:“恰巧大哥回来,见燕郎对我挥刀,已十分不悦,再问原因,我说是因为我动了那支箫,大哥便说‘让他看看又有何妨?’燕郎冷着一张脸,仍要杀我,大哥拦不住他,就也急了,骂他是‘喂不熟的狗’,燕郎生气极了,站在那里不言不语,我劝他们,他们也不听我的。” 陆丘山更是惊讶,道:“那玉箫是不是魔教里的重要信物?” 卓春眠说不出来,只当自己闯了大祸,唉声叹气,极是懊恼,林故渊道:“你别慌,你告诉我,他们那时是什么样子?” 第136章 卓春眠想了想,道:“我大哥气得满脸通红,燕郎梗着脖子不说话,看看我,又看看那支箫,似乎是很伤心。” 林故渊听他如此说,心里便有了数,叹了口气,道:“他痴痴守了这些年,从来没让他笑过,偏偏别人轻而易举做到了,他在旁边看着,心里不好受。” 想必也不是为了一支箫——过去梅间雪身子孱弱,性情极孤僻冷漠,不爱与人交际,燕郎一个人霸占着他习惯了,如今梅间雪身子大好,每日与春眠往来谈笑,再不把他放在眼里,也再不需要他无微不至的照顾,他万念俱灰,只好一走了之。 这雪庐方寸之地,竟集合了这些人的爱恨,令人始料未及。 林故渊缓缓道:“往后小心些,那个燕郎不是好惹的。”卓春眠点头,问道:“他生我的气吗?”林故渊深深看他一眼:“与你无关,别管闲事。” 林故渊和陆丘山等师兄们一连几天都守在卓春眠左右,生怕燕郎再来纠缠,但是他再没有出现。 燕郎走后,梅间雪恢复了自由身,但据春眠所说,他并不很愉快,满脸阴霾之气,整日埋首于书山药海之中,原先虽无甚表情,但自有一股孤傲气度,如今脸色颓败,郁郁寡欢,连怀瑾都破天荒不去讥讽他,惊叹道:“像个寡妇。” 燕郎离开的消息严禁外泄,这些年梅间雪武功尽废,雪庐能安然无虞,有他一半功劳。 燕郎走后,梅间雪倒也收敛了锋芒,少在外面露面,几位昆仑侠士都松了一口气。 转眼已是暮春天气,算算日子,在雪庐已耽搁近一个月,自从卓春眠治好了梅间雪的旧疾,魔教众人对几人渐生改观,每日正常饭菜供应,见了面也能痛痛快快的喝酒玩笑一场,闻怀瑾认识了好些个偏门高手,日日捉着人家切磋对垒,一时揍的别人抱头鼠窜,一会又被别人揍的抱头鼠窜,这伙魔道人士率性飞扬,交朋友从不管他男女老少,高兴就喝酒,不高兴便大骂大嚷,从不记仇,大家意气相投,整日里倒也不觉无聊。 陆丘山板着面孔,直道:“反了天了,好好一个修道弟子,倒像是投了魔教一般。”对林故渊道,“你倒是说他一说。” 林故渊执笔练字,道:“在山上终日寂寞,此番枯守雪庐,得机与一众高手切磋武义,岂不妙哉。”又道,“正道魔道,只要做的是光明正大的事,又有何区别?” 陆丘山奇道:“你倒想得开。” 林故渊与他们性情毕竟不同,每日只呼吸、吐纳、打坐、练剑,反复琢磨谢离传授的心法口诀,除了吃饭休息,一日里倒有五六个时辰在练剑,不知不觉又有进益。 有了卓春眠襄助,谢离病情渐渐稳定,又过了三四日,收到昆仑山来信,称玉玄子已于周誉青伏诛之日叛逃下山,而江湖上红莲一党又有动作,若无别事,请他们速速回归师门。 陆丘山与闻怀瑾收拾行囊,与林故渊拜别,离开雪庐,踏上回昆仑之路,此事按下不提。 卓春眠留在雪庐,每日里仍是与梅间雪钻研解毒祛病之法。 暮春时节,绿竹成荫,林故渊在树下练剑,听见外面竹叶拂动,小径响起脚步声,从月洞门钻进来两个人,卓春眠在前,梅间雪在后。 林故渊迎他们进屋,提壶沏茶,梅间雪容色淡然,摇了摇手:“我喝不惯君山银针。”他递来一只白玉雕刻的小瓶,短短四字振聋发聩,他道:“孟焦解药。” 茶壶当啷一声落回桌上,林故渊倏然起身:“当真?”梅间雪冷冷道:“我骗你做甚——我与春眠日夜辛苦,试遍人间百草,终成此药。” 卓春眠满眼喜色,道:“我写了一封书信寄给百药宗的外公,托他们寻找蛊虫来路,外公知道了我和我娘的下落,高兴若狂,不仅送来了几大车的奇珍异草,另外派出许多好手,遍访南疆,苗寨,深入西南崇山峻岭,终于找到相似蛊虫,供我与大哥试药。”他咧开嘴笑道,“外公还说,他与外婆,姨母,舅舅都很想我,他已派人前往雪庐,想接我去西南住些日子。” 林故渊听说他一次寻回多位亲人,很替他高兴,微笑道:“如此甚好,你如今大了,也该与他们相认,毕竟是骨肉至亲,恭喜恭喜。” 卓春眠也兴奋的很,恨不得插上翅膀,一夜飞过去,梅间雪道:“前些日子燕郎孤身潜入圣金堂,拿到了祝无心留下的一本毒谱,按照残存记录,我和春眠试遍了一千七百二十五味药草和两千多种毒物,修改百次千次,终于配成解药,别看它不起眼,只怕你寻遍天下名医,再做不成第三颗。” “我知道你医术精湛。”林故渊缓缓落座,对卓春眠道:“你先出去,我与你大哥单独谈谈。”卓春眠点头:“好,但你们好好说话,不要吵架。”说罢捡了几样点心糖糕,边吃边笑嘻嘻地走了。 居室沉静,梅间雪道:“总共两颗,一颗给你,一颗给他。” 林故渊道:“劳你费心。” 他拧开瓶盖,紧皱眉头,一股说不出气息扑鼻而来,又臭又酸,辛辣刺鼻,那气味像是活物,一个劲往肺腑里钻。梅间雪看穿他心中疑虑,道:“孟焦不是凡物,解药也自然不是寻常之物制成,此物妙就妙在以毒攻毒。” 林故渊问他:“究竟何物所制?”梅间雪轻笑一声:“你不会想知道的。” . 林故渊拿着那只瓷瓶,只觉魂不守舍,轻道:“他是否——” 梅间雪抢先道:“我已亲眼看他服下,你把这一颗吃下去,孟焦蛊毒就彻底解了,你们二人再不用被迫绑在一起。”他露出一缕意味深长的笑:“恭喜少侠,重获新生。” 暖风裹着花香吹进屋里,冲淡了方才的腥臭气息,林故渊手指在瓶身摩挲,肤色几乎与玉石融为一体,默默道:“好。” 梅间雪道:“克制歃血术之药也已小成,等孟焦解开,你们就走吧,此事是天邪令私事,你们是武林正派,与我们并非一路,若贸然插手,于我于你都非吉事,我不多说,你心中有数。”又道:“这也是主上的意思。” 他见林故渊拿着药瓶只是发呆,一挑眉道:“怎么,你怕此药有毒?” 林故渊苦笑一声,道:“我与他结缘于孟焦,日夜煎熬,不得解脱,这东西若是早些给我,我定要跪在地上,给你磕三个响头,可如今,如今——” 梅间雪道:“如今怎样?” 林故渊却说不出口,沉默了一会,道:“我想问你一句话,我若是吃了,今后是否再无理由与他相见?” 梅间雪见他神色坦率,道:“这倒奇了,你是不想吃么?”他沉吟片刻,缓缓道,“他已服下解药,你吃与不吃按理说已无关系,你若不吃,当你思念他时,孟焦仍会发作,但他再也不会知道,更不会去找你,即便孟焦将你折磨至死,他都无法察觉半分。” 第141章 解毒之一 林故渊道:“如此倒好,我一人受苦,免得他为我苦楚。” 梅间雪见他面容决绝,更是疑惑,道:“你真不愿吃?这又为何?” 林故渊道:“他不肯见我,从此再不肯理我,我留个念想,这你也不准?” 梅间雪不答,神气阴冷,道:“虽说他已服下解药,但情形危急,我不敢保证,为防万一,还是请你也服下为好,否则——” “否则如何?” “你仍在我们手中,这件事没有余地。” 说完看向他,目光大有逼迫之意,林故意心中渐升怒意,沉声道:“我真不明白,我与他两情相悦,发乎自然,守之与礼,你们为何如此恨我,难道魔教厌弃正道,比我们正道厌弃你们魔教更多么?你们整日里胡作非为,搞得天下人心惶惶,我未曾中伤你们一人,反而处处忍让,难道你也如过去的我,只被偏见所累,半点不看事实?他那样洒脱不羁的人,高看你一眼,怕是错了。” 梅间雪冷笑道:“我们为何如此恨你,你心中清楚明白,为何要我说与你听?” 林故渊心中五味杂陈,他只道是一众魔教深恨他只顾自己颜面,半点没发现谢离被歃血术反噬之痛,以至于拖延到积重难返,他也确实忙着调查泰山派之事,一路未曾注意谢离的古怪,因此并不辩驳,道:“好,我吃下便是。” “如此,便多谢了。” 梅间雪依旧伫立不走,林故渊忍无可忍,喝道:“为着你们是他手足亲人,我已忍到了极限,纵容你们到了极限,若再逼迫,我只好自断经脉,到时,你自己向他交待。” “你这人骨头倒硬,我对你,有了一点喜欢。” 梅间雪徐徐披上外衣,淡淡向他点一点头,道:“记得吃药,温水送服。” 林故渊独自坐在书桌前,盯着桌上的药瓶,心中仿佛焚着烈火,与谢离相识后的桩桩件件,皆在火里萦绕不休,那疯癫嬉闹的丑陋驼子,让他信服的江湖前辈,害他被逐出门墙,被天下污蔑的魔教妖人,让他欢喜,让他倚靠,让他每日如被油烹火烤,却也让他真正活过一回—— 第137章 林故渊捏着那玉瓶,手心出汗,冷涩难言,在心里道:你总说我只顾着师门,可你也不过是修炼魔功的一名恶徒,你利用我,欺骗我,为了魔教舍了我,让这些人也欺我辱我,你与我又有何区别?偏你再三骗我,说喜欢我,说爱我,害的我也喜欢了你,你说好了要等我,不出几日,你又跑去哄别人了。 你这样坏,这样坏,我还是—— 那药丸倒出来,又放回去,再倒出,再放回去。 孟焦啊孟焦,他心中悲恸,一挥袖子,将茶壶杯盏全都扫在地上,满地碎片,他肩背颤抖,伏案大哭,拳头把桌案砸得砰砰乱响,我如今什么都没有了,只有这毒物陪我——谁能不能议论,谁都不会知晓,谁都不能将它抢走。 玉瓶已经被汗浸的滑腻涩手,空中浮荡着腥臭的怪味,他鬓发散乱,双目赤红,在灯下枯坐良久,第三次打开药瓶,将那黑漆漆的药丸握于手心。 *** 第二日便准备了马匹,收拾包裹行囊。 他去找梅间雪,请仆役传话:“我要走了,能否再见他一面?”梅间雪从望雪楼出来,表情十分复杂,摇头道:“他不见你。” 林故渊点头称谢,抱剑一礼,细细嘱咐:“请诸位兄弟仔细照料他,劝他以后少喝些酒,他挨过饿,总是馋,吃到呕了也放不下那块肉,酒肉荤腥太过,伤及脾胃,这次重病伤了元气,往后要清淡饮食——还有,成日里拈花惹草的总是无趣,若以后真心喜欢了哪位姑娘,不要再骗她了。” “从此别过——”他牵着马,易临风,梅间雪,温酒酒等一众心腹都在,听他这么说,都神色古怪,低头左右相视。 *** 林故渊低伏身子,向西北方策马狂奔。 雪庐附近尽是眼线,一刻不敢再停,出了杭州城,穿过一片樟树林,那里树木幽密,老枝盘虬,树干遍生苔藓,马蹄踏翻地上烂泥,听到后面蹄声嘚嘚,有人高声叫喊:“林故渊!你站住!” 他拉住缰绳,信马回身,只见梅间雪白衣白袍,满脸是汗,一路疾冲到他面前,猛地勒马,一声惨烈马嘶,那马儿的前蹄高高昂起,几乎要把背上的人掀翻过去,梅间雪单手握了缰绳,往马鞍重重一按,身子凌空跃出,围着马儿在空中转了半圈,倏然翻身落地。 他面颊通红,犹在喘息,一串动作却毫不拖泥带水。 林故渊也拉住缰绳,险些以为认错了人,半晌才想到,是了,他没病前倒是个形容飒沓的武功高手,那时风骨可见一般。 林故渊问:“为何又来追我?” 梅间雪依旧是欲言又止的模样,眼中光华暗隐,上前逼问:“你为什么不见他?”林故渊听得愣了,就道:“明明是他不肯见我。”梅间雪道:“孟焦之毒已解,你与他见面再不会引动蛊虫,你若真要见他,我们难道杀了你不成?你为什么不去找他?为什么让他一直孤零零的躺在那里?” 林故渊只觉得他问得莫名,来得莫名,完全不能作答,便翻身下马,立住不动,静待他如何动作,梅间雪从头到脚打量他,急道:“你都知道什么?他的身世,天邪令的事,他都对你说过些什么?” 林故渊一头雾水,便道:“你大老远来追我,便是为了这个?”梅间雪急切难耐,喝道:“你说!” 林故渊只得说道:“我知道他当年与红莲争权失利,不得不出走江湖,不料红莲性格暴虐,肆意滥杀他旧日朋友党徒,还趁他隐身江湖,杀了你们教主冷先生,他要杀聂琪为恩师报仇,夺回令主之位,匡复魔教地位。” 梅间雪呆呆看他,哭笑不得:“他是如此告诉你的?他竟是这样告诉你的!” 林故渊见他神色古怪,时而严厉,时而忧虑,时而喃喃自语,他大病初愈,身子尚未全好,这时脸红气促,全无高士风度,倒如得了失心疯一般。 林故渊沉着脸色:“有何不对?” 梅间雪逼问:“那好,我来问你,他要匡复魔教地位,必然要接过长生老祖衣钵,与你们正派为敌,你身为名门弟子,为何容他?为何来我们雪庐?” 这却触动了林故渊心里的隐痛,冷冷道:“那是我与他之间的恩怨,我们正邪殊途,亦有恩有情,待他除去那红莲,待我报了红莲火烧昆仑派的大仇,再来论我与他的因果。” “他为了你连命都不要了,你却举棋不定,没有半分回报,除去红莲、除去红莲,说得轻巧!”梅间雪怒道,“他哪还有时间?这都是拜你所赐!” 又喃喃自语:“我真应该听易临风的话,在你来的那夜就把你杀了,好过你反复无常,让他牵肠挂肚,拖到现在,连一分求生之欲也没有了——” 林故渊眉头大皱:“你在胡说些什么?” 梅间雪见他一脸惊疑,仰天长笑,连道:“天呐,天呐,他要为你死了,你竟然半点也不知道,我竟然与这样一块木头,生了这么久的气——能将我们形容的这样蠢,把自己说的这样坏,果然是他、果然是他!” 他话锋一转:“你真的相信他是要夺回红莲那教主之位?” 林故渊道:“难道不是?” 梅间雪摇头道:“他从未争权,不仅没有争过,我们当初跪下来求他,求他杀了聂琪取而代之,他也不肯,甚至,甚至那聂琪的令主位置,都是他亲自相让,亲手扶持——” 林故渊倒吸了口凉气:“为何,为何他肯帮聂琪那般心术不正之人——”他了解谢离的脾气性格,知道他平生最重情义,心如电转,脱口而出:“他与聂琪,他们曾经关系很好,是不是?” “不止是很好。”梅间雪笑容苦涩,“他与聂琪是师兄弟,从小一处长大,一处玩耍,一起学武,两小无猜,相依为命,只要聂琪要的,天上的星星,他也为他摘到,他对他好,比如今对你好,有过之而无不及。” 林故渊大惊失色,突然想到先前在魔教总坛偷听聂琪与欧阳啸日交谈,曾说起过什么师父为了女人不管教中事务,什么要将教主之位传于他,那时他还不知道谢离就是魔尊,又担心谢离走火入魔,随后又牵扯进师门与泰山派的种种变故,因此并未细加揣摩。 这一路上他一想到谢离的身份,想到被逐出门墙,想到师尊失望的神情,便神思郁结痛苦不堪,又被谢离冷落,心中无限酸楚,更没有机会问一问他的出身来路,聊一聊他的少时经历,如今想来,自己对他,竟然全不了解。 梅间雪道:“冷先生收过两个弟子,亲手将他们抚养长大,一个是聂琪,一个便是主上,主上幼时颠沛流离,混迹在逃荒队伍里艰难求生,被冷先生收养之后,终于有了安身之所,他视聂琪为手足至亲,视冷先生和曼娘如同亲生父母,你知道他对他们好到什么程度?” 他冷冷一笑:“教主、曼娘和聂琪三人,任意一个说要他的命,他眼都不眨的双手奉上,只要他们一句话,让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让他去杀谁,他便去杀谁,一直到他离开天邪令,他都不知何为自己,后来聂琪行事越发荒诞,我们进言让主上管束,他全然不管,反怪我们生事。”又苦笑道:“聂琪那人,在你眼里如妖邪恶鬼,少年时却轻佻可爱,最会奉承撒娇,讨师父喜欢,他有眼无珠,轻信于他。” 他眉头一皱,自觉失言,细细观察林故渊的脸色:“你生气了么?” 林故渊道:“我何苦为了陈年旧事生气。” 他心中却是无比震惊,谢离身上种种不合理之处,一幕一幕,如迷雾散开,渐渐分明。 原来是这样—— 记得他很久之前曾问过谢离,当初为何要走,为何要将天邪令全交给聂琪打理,谢离并不回答,他只当他不好意思提及争权夺利输给了他,却不料是这一重原因。 林故渊叹道:“当初在昆仑山,他曾劝我与他远走高飞,再不管什么正道邪道,什么魔尊红莲,他那个人、他那个人,果然如他所说,再无半分志向,是最昏庸糊涂的一个傻子。” 梅间雪听了也不禁苦笑:“前有红莲那样的小人,我们最敬重的,正是他的这份赤诚自由之心。” 林故渊也知道话说重了,幽幽道:“我又何尝不是?明知他是魔教首脑,却又忍不住去相信他,爱重他。” 他这么说,心中生出好些柔肠百结,心道是了,以谢离的心性,他若在意一个人,便要为他粉身碎骨,被他打骂欺负,被他任意驱使,不仅没有半点忤逆怨言,心里怕还美滋滋的很——当年的事,他应是伤透了心。 梅间雪向前一步,只逼问他:“你知不知道他为何修炼歃血术?” 林故渊道:“你这问的有趣,天下无敌的功法,人人心向往之,哪怕只半日的天下第一,能所向披靡,做尽心中所想,谁又能真心拒绝?” 第142章 解毒之二 “蠢才、蠢才!朽木一块,再不可雕!”梅间雪唉声叹气,再看他时,眼里却有了暖意,他长叹道,“他如此蠢笨,怎会是下个聂琪,我们真是看走了眼!” 第138章 林故渊听他说“下个聂琪”,更觉荒唐,梅间雪凄然道:“哪里有什么《歃血书》!歃血成书,两相为盟——你没听懂么,那是他与聂琪少时儿戏之作,前面倒还好,后面他为了哄聂琪高兴,胡诌八扯,乱写一通,练至五重,六重,只会真气沸腾,五脏俱毁,走火入魔,呕血而死!聂琪不知道,别人不知道,可歃血术是他自创,他如何能不知道!” 梅间雪只凄然大笑,面孔苍白失血,仰面朝天发问:“天呐,这姓林的究竟有什么好,你把命都给了他,他半点也不知情。” 林故渊浑身发冷,如坠冰窖,心中一个可怕猜测,手紧紧扶着马鞍,只觉齿冷胆寒,说不出话,喃喃道:“怎么可能?歃血书是长生老祖所留,是魔教的立身之本,是武林第一的魔功,江湖人人趋之若鹜——” “那只是聂琪拿捏别人的诱饵!”梅间雪喝道,“长生老祖并未将歃血术全部传给冷先生,只有十七八句口诀和半页残章,他那时年少意气,不知深浅,又痴迷武学,与聂琪日日在一起琢磨,竟真的写出了第一、二重功法,写到第三重,已经是天下无匹的内功。”他叹道,“如此天资,举世无双。” “可惜他那时修为有限,只求刚猛,不懂回头,真气如洪水只积不泄,难以为继。” 梅间雪道:“再到第四重,以他当年的造诣,再也无法精进了,冷先生发现后,大为震怒,说他们二人胡作非为,闯下大祸而不自知,这部东西若流向武林,要引起多少腥风血雨?又会害了多少人?立即让他毁去,他原已答应,但那聂琪聪慧狡诈,连嗔带怒,不仅不肯毁去前篇,还甜言蜜语地哄他续写——主上不敢说自己已无法驾驭,只好硬着头皮继续钻研,第四重,真气积聚形成滔天孽力,待进到第五重,反噬之势已成,幸亏冷先生伸出援手,主上终于知道这东西再留不得了,一狠心彻底毁去心法,又逼着聂琪发誓终身再不碰它。” “可聂琪那人心机深重,他不信主上的好意,一心以为主上故意不把修炼窍门传授于他,是为了偷偷做那天下第一……”梅间雪容色悲愤,话语极密,“这便是为何歃血书只有半部,为何魔教既有如此上乘的内功,我们这些旧部却从不觊觎,我们信他为人,都知道修炼是何后果,他又怎会不知,怎会不知!” 他字字泣血,林故渊心中骇然,一阵天旋地转,腿软无法站立,但他心意洞明,聪慧过人,低声道:“他是为了我,孟焦蛊毒吸人内力,急需一种能快速精进的内功,我中毒后耻于对人说起,万般不肯让人发现,他成全我的脸面,不得不教我那邪门功夫——乃至如今的局面,想来,他是从教我练功开始,才渐渐呕血失控,是也不是?你告诉我,是也不是!” 他声嘶力竭,梅间雪面色惨败,二人在那林子里,四目相对,都像被剜去了心肝一般。 梅间雪惨惨笑道:“我们恨你拿了他的性命,却对他若即若离,又怕你利用他的这份赤诚心意,借机为你们正道伏魔卫道,前有聂琪,我们再不敢信他心中所爱——所幸你、你,姓林的,我观望你许久,你与那聂琪,确非一类人。” 林故渊一股热血直冲脑门:“你刚才说他一分求生之欲都没有,是什么意思?” 梅间雪道:“久病顽疾,药石之力再强也是有限,最重要的是病人那一股求生的心力,他不愿见你的面,我猜,他心里还是怪你……” 林故渊半点不想再听,再不理他,翻身上马,梅间雪在后面喊:“你去哪里!” 林故渊恨道:“回去找他,找他算账!大敌当前,仍困于这些儿女情长,半点不知道尊重自身,我要回去骂醒这糊涂蛋,让他爬起来扎针吃药,我要把红莲欠他的,一件件替他讨回来——” 梅间雪一扫方才的颓色,惊喜道:“你去,你快去!” 他也跟着上了马,轻挽缰绳,忽见眼前青光一闪,左边立着个青衣老者,竟不知何时来的,他略一转头,右边也立着个粉衣裳的男人。 这二人脸上没有一丝活气,面容呆滞,衣裳艳而阴森,直挺挺竟像是两个纸扎的人。 瞬息之间,梅间雪已知是红莲的人到了,冷冷道:“圣金堂的‘青牙朱忌’二位使者,来的好快。” 那青衣人不声不响,突然一把抓向梅间雪,梅间雪内功尽废,架势还在,向后一折避过掌风,那人瞬间再起一掌,待要再避,只觉身子沉重滞涩,难以控制,惊叫一声,跌下马去——忽闻马蹄声踏破烟尘,一袭白影纵马而至,足勾马蹬,向外探出半个身子,目中精光四射,喝道:“抓住我!” 正是林故渊,梅间雪向他伸手,二人的手紧紧抓在一起,电光火石之间,一股巨力将他拽起,落回马上,二人同乘一马,向前疾奔,嗖嗖数只羽箭穿破灌木丛,尽数插在了马脖子上,马儿长嘶一声,前腿跪地,倒地气绝,林故渊同时纵身跃起,右手拔剑,左手抓着梅间雪后脊衣裳,将他向上一提,带着他翻身落地。 梅间雪惊呼:“当心!这二人身法极快!”林故渊道:“知道了。” 说话间粉衣男子已飘然而至,一掌朝梅间雪拍去,林故渊哪里肯让,长剑送出,刷刷两剑打他手腕,剑尖反转,反攻他臂膀手肘等多处穴位,眼里寒芒一闪,喝道:“你到我后面,他还要靠你医治。” 梅间雪再不犹豫,道:“好!”说罢扶着他肩膀,自去他身后躲避。 二人步法腾挪,左格右挡,不落下风,那青粉二使眼看一击占不到便宜,向后一退,忽然一个朝左,一个向右,发足狂奔,林故渊持剑观望,只见一青一粉两道残影在眼前倏尔往来,一阵阴笑在耳后响起,手掌却从前方拍来,林故渊大惊,立刻举掌相迎,青衣人呵的一声,向后急退—— 原来这二人一个引敌,一个偷袭,配合极是默契,林故渊奋起直追,只这瞬刹,粉衣人忽从幻象中现身,嘿嘿恶笑,一口青色短剑,直直刺向梅间雪胸口! 林故渊已来不及回身,耳中轰鸣,出透满身冷汗,只见头顶树木哗哗乱颤,蓝衣青年从树间翻下,挡在梅间雪身前,目无表情,当的一声脆响,手里的鬼首刀生生格开一击。 林、梅二人齐声叫道:“燕郎!” 燕郎无声无息,朝那青衣人接连挥刀,喝道:“听声辨位,不要睁眼!”又对梅间雪道:“你不要动!” 林故渊心领神会,立刻知道青朱二人会使障眼一类的轻功,闭上双目,调动周身内力,全神贯注的倾听四周声响,黑暗笼罩,他却能清晰感知两条人影来回穿梭,一人在与燕郎打斗,刀剑相格,叮当作响,但燕郎却一丝声息也无,恍如一股轻尘在操持那鬼头刀,林故渊暗道:“好俊的暗杀功夫!” 他听见“青牙朱忌”的脚步声,飞身出去,与另一人斗成一团,燕郎沉声道:“他们已知你们方才谈话,不能留活口——” 林故渊道:“好,一人一个!” 剑如急雨,刀如电光,不知又斗了多少招,终于风歇人寂,林故渊脚边躺着一具粉衣尸首,燕郎收刀,扔开那青衣尸首,缓缓擦拭刀上血迹。 林故渊牵过梅间雪的马,抬眼向他一瞧,道:“我的马死了,借你的一用。” 梅间雪见他要走,急道:“那我如何回去?”他假装看不见燕郎,只瞪着林故渊,眉宇间竟有些慌张之色——林故渊噗嗤一笑,道:“我管你怎样回去。” 燕郎悄无声息地站着,极冷峻的一副面孔,不知是要走,还是要留,梅间雪局促不安,林故渊全看在眼里,对他道:“谢离是糊涂蛋,你也是糊涂蛋,你们主仆是一对儿糊涂蛋,怪不得你们看对了眼,我去找我的糊涂蛋了,你这寡妇脸,自己瞧着办吧。” 梅间雪气急败坏:“你叫我什么?!” 他跨上马,调转马头,潇洒地甩了甩头发,居高临下,对梅间雪道:“你半点武功没有,最好识相点,两个时辰后,我们在雪庐见面。” 梅间雪冲他呼喊:“林故渊,你丢下我,我绝不饶你——” 身旁那面无表情的蓝衫青年,破天荒地笑了一下。 *** 林故渊往雪庐疾奔,比来时更快、更急,心中烧着熊熊烈火—— 梅间雪的声音犹在耳畔。 “他已将令中诸事交代完毕,我为他诊脉,竟觉已是万念俱灰,我不治求死之人——” “他自称恨极了聂琪,可仇人一个接一个现身,唯独不敢见他的面,那是仇家,也是他在人间最后的亲人——” “好不好笑?魔教叱咤风云的沧海君,传闻中杀人如麻的魔尊,杀师之仇,夺位之恨,他仍下不了手,可笑至极,愚蠢至极!” 他在林中纵马狂奔,两侧风光成了虚影,那团火焰越烧越旺,一切模模糊糊,看不真切。 第143章 解毒之三 眼前慢慢展开一幅画卷——依稀是空茫茫的大地一无所有,大风卷起漫漫黄沙,从地平线拖出一团阴影,慢慢拉长,走来一个牵着马的浪子,风尘满面,背负弯刀,背对一天一地暗红的残阳,那人把装着烈酒的酒囊挂在马脖子上,一直走,一直走,看过塞北的雪,南国的花,看过美人的脸,他只目不斜视,从鼎沸的人群中穿行而过—— 第139章 回到雪庐,天色已晚,他把马匹交给仆役,目不斜视地冲向望雪楼。 易临风、枯木子、温酒酒等一众心腹刚刚议事完毕,守在厅堂还未散去,见林故渊风尘仆仆地破门而入,都道:“你怎么又回来了?” 刷的一声,易临风的钢骨扇已持在手中,林故渊想也不想,起手便打,二人你来我往拆了数招,剑尖正正撞上扇骨,震得半条手臂酸麻无比,林故渊旋身收剑,左掌随即击出,这一掌迅猛无比,情急之下,直接用了歃血术内功,易临风没提防,肩上挨他一掌,只觉阵阵剧痛像要震碎心脉,踉跄了几步才站稳,怒道:“你来真的,你疯了么?” 林故渊眼中寒光流转,道:“让开——” 易临风又要出招,温酒酒如一阵阴风挡至他身前,问林故渊:“他已说了不再见你,你又来烦他做什么?” 林故渊对他们这副做派早忍到了极限,多日积攒的怒气一夕迸发,喝道:“与你这丫头片子何干,无知蠢妇,还不让开——” 易临风道:“主上吃了药在休息,你若要硬闯,别怪我不顾往日情分!” “蠢才,我与你有何情分?假若江姑娘要见你,旁人谁可挡得?我去他卧房做什么,又要你多嘴!”林故渊冷冷道,“易堂主管天管地,管到别人炕头上,怕是有些讨人嫌了吧。” 他双目灼灼有光,步法轻灵,片刻间已绕过众人,向内室奔去,突然又驻足,嘱咐道:“对了,还有一事,梅间雪的马被我劫走,他正在回雪庐的路上,身边只燕郎一人,红莲派了好些杀手,我不放心,你们出去接应。” 温酒酒等人你看我,我看你,俱是不解,易临风捂着肩膀,痛得直皱眉头,奇道:“燕郎回来了么?不对,他这是、这是——怎么使唤起我们来了?”听他提起梅间雪,心中一愣,已经猜出来前因后果,哀叹道,“糟了,糟了,好凶的昆仑道士,与他那师父一模一样,主上今日怕是要遭一场罪——” 温酒酒掩口轻笑:“那便好了,治治他整日里瞎说八道的毛病。” 林故渊一路走着,已进了内室,床上挂了纱帐,被钩子挑起,谢离半靠着床头小憩,偏垂着头,面色苍白如纸,散落了一头瀑布似的黑发。 房里一股陈年的药味,一只棉纸灯笼,淡淡微光,笼罩着他的面孔。 情形比之前还不如,上次到访,只觉房内森冷空寂,如今却透出着一股将死之人的腐朽之气,林故渊在他床头坐下,给他拢了拢被窝,握住他的手,见他那样虚弱,脸色那样难看,禁不住默默垂泪。 床头摆着一只小几子,一个木托盘,绿玉小碗,放了一碗薄薄的粳米粥。 林故渊摸了摸,仍然温热。 他在来的路上已下定了决心,隐隐之中,仿佛已与谢离过了一辈子,内心十分笃定,再无一丝猜忌,默默道:他已是我的人了,死也好,活也好,我与他做了夫妻,约定了要在一起,不论还剩下几日,我都要疼他爱他,不让他生气。 他小心翼翼地俯下身子,亲了亲谢离的额头,望着他枯瘦的脸,心中遐想万千,一时之间,他们已在一座僻静的小院隐居,做了一对神仙眷侣;一时之间,谢离已经死了,他对着一座山中孤坟,素衣布服,默默烧纸拜祭—— 骨缝里渐生痛意,肌肤麻痒,额头覆着细汗,他兀自忍耐,不觉难挨,反而有些快慰。 谢离悠悠转醒,疲累地动了几次眼皮,才将眼睛睁开一线,看见是他,苦涩地笑了一下,道:“你又回来做什么,向我送别么,我倒还没死,你可以再晚几日——” 他突然咳嗽,用帕子去接,殷红的一滩血,怕让人看到,将那帕子攥在手里,林故渊叹了口气,拿过帕子放在一边,给他端了茶盏,让他漱口,又端起粳米粥,轻道:“有胃口么?我喂你,吃点东西。” 谢离只盯着他看,神色专注,又有些疑惑。 林故渊放下粥碗,心中越发怜惜,叹道:“怎么不肯好好医病呢,梅大夫说,你的身子原本已有了好转,你这几日却灰心颓丧,以至急转直下,他急得团团转,说医病最重要的病人心气,只要内里一口气撑着,任它什么绝症也有希望,若是病人心里要放弃,转眼大厦便要倾塌,任他什么神医,再也好不了的。” 他抚摸谢离的头发,心中万千话语不知如何说起,只化作一腔柔情,徐徐低头,往他鼻梁轻轻一吻,道:“你的事情,梅间雪都告诉我了,从今往后,我们再不绕圈子了,我万事都依着你,好不好?” 谢离的眼里终于有了些活气,问他:“你都知道了?知道了些什么?” “知道你这毛病从何而起,歃血书,还有当初你和聂琪——”他长长叹一口气,“我说不出好听的话哄你,从前的事都是我不好,往后你去哪里,我便去哪里,有我在,谁也不准欺负了你,你也不准、不准——”他脸上一红,低声道,“你也不准再与那些个莺莺燕燕来往,惹我生气,好不好。” 他摆弄谢离的身子,让他偎在自己怀里,扳过他的脸,见他被折磨的形销骨立,微蹙长眉,气度却依旧是萧杀沉寂,更觉怜爱,低头去亲他的嘴唇,谢离先是不肯,却又无力挣扎,反复几次,终于认了命,叹道:“你便欺负我吧,横竖我现在拿你没办法。”又道:“我是要死的人了,你说这些,又做什么。” 林故渊道:“‘朝闻道,夕死可矣’,圣人早都说了,我与你,过一天,赚一天。” 谢离道:“文绉绉的,听不懂。”他这么说,脸上的愁云却不知不觉散开了,唇角向上一牵。二人心头情动,你亲我一下,我啄你一下,慢慢贴在一起,往深处亲吻,手也紧紧牵在一起,再舍不得放开。 谢离气血两虚,支撑不住,一小会便胸闷气促,捏林故渊的手示意他放手,低低缓一口气,对他道:“你再亲我一亲,我的小娘子甚美,我怎样都亲不够。”林故渊笑笑,复又亲他嘴唇。 二人从昆仑山立过君子约定,只谈恩义,不谈私情,因而一路陪伴,却始终是你躲我藏,再无半点肌肤之亲,到了此时,埋在心里的万千爱昵才终于说出口,又知是穷途末路,林故渊心里只道:梅间雪说歃血术无法可解,他要是死了,我还有什么可瞒他,有什么要争辩的?无论他提什么要求,我都顺着他,无论他问什么,我都把心里话告诉他。 因此脸颊挨着脸颊,絮絮低语,比那新婚夫妻还要温柔万分,甜蜜万分。 谢离问他:“你师尊若不同意我们,你怎样办?”林故渊微笑道:“我不听他的话了,我听你的。”谢离道:“若你们一干正道,全要捉我,要杀我呢?”林故渊道:“那我把你藏起来,再不让他们找到,大不了,我与他们拼了,咱们一起死。”谢离道:“那我夸你生的娇美,比新娘子还美,你愿意么?” 林故渊脸上的笑痕越深,心说这人真是孩子气,又爱计较,越不让他问什么,他越要问,越不让他做什么,他憋着一口气,偏要做什么,整天在我心里横冲直撞,偏要做那个例外。 他轻轻道:“别人说这轻薄之词,我一剑杀了,你说我美,我心里高兴,最好你那些姐姐妹妹全都不如我好看,让你只喜欢看我一个,我才高兴。” 谢离道:“我这人烦人的很,你与我天天在一起,厌不厌烦?”林故渊道:“哪里会厌烦,我最喜欢听你哄我逗我,我恨不得、恨不得——” 谢离看他面露红晕,气息凌乱,玉石似的面孔含嗔带怒,世上最冷漠寡情的一个人,偏又说着这些温柔话语,发自本真,坦坦荡荡,没有半分遮掩,只觉得世间绝色尽在自己怀里,无一不满足,无一不欢喜,缠着他问:“恨不得怎样?你告诉我。” 林故渊咬着嘴唇,轻声道:“恨不得一生一世都与你在一起,每日每夜,再不分开。” 谢离的脸上终于渐渐有了笑意,又去逗他:“每日每夜么,那我可忍不住,要与你——”他咬上林故渊耳朵,含着他耳珠,轻轻说话,那话着实无法入耳,臊的人脸皮发烫,心头扑通通一阵乱跳,待要恼了,却又不舍得真的恼他,被他弄得魂游天外,只好道:“我、我也喜欢,喜欢你那样对我,我对你也、也是,想与你日夜——日夜——罢了、罢了,太不要脸,你说吧,我不说了——” 第144章 解毒之四 他臊的想找个地洞钻进去,一股热气在体内撞来撞去,难以自治,用意识竭力压制,骨头酸痛,身若火烤油煎。 谢离两手抱他,长长叹气:“故渊,我此生无憾了。”林故渊把脸埋在他怀里,低声道:“你为何不告诉我,为何总也不肯见我,为什么明知我喜欢你,偏要去那嫖妓宿娼的腌臜地方气我?” 谢离沉默良久,道:“歃血术反噬治不好了的,不过是拖日子,将死之人,连累了你,做什么——” 林故渊怔怔看他。 第140章 他哇的一下,又吐一口鲜血,林故渊用手去接,满手腥红,呆呆地看着谢离那副痛苦样子,竟是六神无主,心里只道:怎么办,怎么办?吃了那么多药,怎么治不了呢?他一生刚毅倔强,直来直去,从不做那些灰心柔弱之想,这时却只觉彷徨凄苦,进退无助,一颗心都要碎了。 眼泪断了线的往下跌,淌到谢离脸上,湿漉漉洇成一片,淌进颈项里,又是温热一片,想到过去总觉得日子长久,正邪有别,师门严苛,苦苦挣扎着不肯妥协,却不料他的性命都要没有了,一切终成过眼云烟,禁不住肝肠寸断,再也忍受不住,抱着他不住抽噎。 谢离便轻轻哄他:“别哭,别哭,我生平最怕老婆生气,你一哭,我好难过。” 林故渊仰起脸庞,道:“你安心服药,好生休养,再不要想别的事,好不好?如今孟焦已是无碍,我每日都来陪你。” 谢离看他苍白憔悴,比他被逐出师门那日更要难过万分,只觉自己终于胜过了他那些规矩道义,也是又怜又爱,心里高兴,将其他诸事全都抛在脑后,连道:“好,好,每天见你,我好欢喜。”摸索着伸进他衣裳里,在他的侧腰轻轻摩挲。 谢离哑了声音:“你瘦了好多。”又惊讶道:“怎么出了这样多的汗?来,把衣裳都脱了,到榻上来,让我抱一抱,摸一摸。” 林故渊忍到极限,蚀骨酥痒已转成求而不得的剧痛,谢离圈着他的后背,发觉他竟在剧烈战栗,惊道:“故渊?你怎么回事?” 林故渊的汗滑进了眼睛里,眼前光怪陆离,白光耀目,看不清谢离的脸,他知道谢离起了疑心,可他已经无暇顾及,紧闭双眼,呢喃道:“无碍,我有分寸,还忍得住……你抱一抱我,再亲一亲我——” 谢离大惊失色:“你是不是、是不是——” 林故渊用尽意志压制孟焦,在谢离耳畔呵着热气道:“我心疼你,爱你,想要你,我做梦都是跟你,跟你欢爱……梅间雪总不让我想你,如今我再不管了,我就是要天天想你,日日想你——”他牵着谢离的手,抚摸他手上的老茧痂皮,浑沌道:“你这双手,真比那做苦活谋生的人还要糙上几分,你吃了多少苦,我好心疼——” 谢离狠狠推开他:“你这傻子,你没吃解药,是不是?” “你、你吃了便好——你别管我,让我为你疼一回,我快活的很——” 谢离低声喘息,目光凶戾,眼角蔓上一块诡异的血红,渐渐占据了半边眼白,反手将林故渊压在身子下面,林故渊心里一惊,倏然睁眼,正撞上一双浑浊的眼睛。 谢离的脸上蒙着一层青气,面容扭曲凶煞,一身怪力,不像要洞房,倒像要把他杀了泄愤,林故渊二指往他脉上一搭,吓得一下子甩开,只觉真气刚猛暴躁,乱腾腾的没有半点章法,这情形与在泰山崖洞那日何其相似! 林故渊牙齿打战,登时清醒:“怎么回事?反噬为何突然发作,你是不是——”他瞳孔一缩,厉声喝道:“你也没吃解药,是不是!” 谢离全不当一回事,一脸轻狂之色,胡乱解他衣裳,林故渊想起梅间雪曾说,他再用歃血术克制孟焦,哪怕一次,几个时辰之内他必将五脏全毁,筋脉尽断而亡,顿时如坠油锅火海,怒火熊熊烧灼,吼道:“谢离,你这混蛋是疯了,你不要命了!” 谢离嘻嘻笑道:“吃什么吃,快死的人了,何必多此一举,等到了阎王爷那边,再不被这幅皮囊拖累,成日里想着我的亲亲娘子,与你云雨快活——” 林故渊一把拨开他的手:“混账东西!你走到如今地步,仍是颠三倒四分不清楚,仍要被你的慈心所累,半点不知尊重,你对得起我,对得起梅大夫,对得起这些等你的兄弟们吗!无怪他们迁怒于我,你自己说,你对得起谁!” 谢离见他真的生了气,捉住他的手,连连亲吻,垂下眉睫:“连你也要怪我——” 林故渊又难受,又焦急,浑身被汗水泡透,不知该拿他怎么办才好,只好嘴上哄他:“我是担心你,你这傻子。”逃脱他的桎梏,踉跄着下床:大叫:“梅公子回来了么?叫他进来,快去叫他进来,把春眠也喊过来——” 谢离面孔狰狞,看他要走,挣扎着要起身捉他,但身子虚弱,腿一软,跌落床下,一步步向他艰难爬来,梅间雪冲了进来,看见二人模样,唬得脸色都变了,他不敢质问谢离,转向林故渊发难:“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留你何用!” 林故渊再不让他,厉声道:“我留你何用?你不是说他吃了解药,你不是说亲眼看他吃了解药?” 他盛怒之下,声色俱厉,凶恶强悍,竟丝毫不输谢离,梅间雪一时被他震住,再不敢多说,只是哀哀苦笑。 林故渊观他神色,便知定是谢离当日将他支开,而梅间雪为怕自己不肯服药,故意说谢离已服下解药,让他自知无望,心生退意。梅间雪两边欺瞒,不想弄巧成拙。 孟焦折磨他们至此,好容易有了解药,他们二人最后竟谁也不肯吃,何其可笑!然而此时一切都已枉然,林故渊心中悲鸣:苍天,苍天,你还要捉弄我们到何种地步? 谢离跪在床下,长发遮面,全身骨头咯嘎作响,抬起一双幽怨血瞳,竟像那厉鬼一般,低低呼唤:“故渊,你过来抱一抱我,好疼,我好疼,我现在就要和你在一起—— 林故渊亦浑身若沸,忍受刀山火海之苦,抓着梅间雪:“你救一救他,你的银针呢?你的那些毒草奇药呢?你不是自诩天下第一的神医吗?” 他心念一动,喝道:“解药呢,你快去拿解药,现在服下,至少可以克制孟焦!” 梅间雪满脸绝望悲愤,五内俱焚,连连摇头道:“歃血术内功早已与他融为一体,孟焦发作便自行发动,蛊毒只是星火幽微,反噬之力却如洪水破堤,不中用了……” 林故渊逼问:“你再想想法子!他一个大活人,他还活着,还在喘气,难道你要放弃了不成?” 他强忍蚀骨剧痛,一张清俊面孔浸透汗水,神智清明,不容他抗拒:“我出去调息,我把他托付给你了,梅公子,请尽力一试——” 谢离却在后面叫他:“故渊,你别走。” 林故渊抹了一把下颌的汗,强忍着到他身边,摸了摸他滚烫的脸,低声哄道:“我不走,我在外面守着你,等你好了便进来看你,你要争气,别让我难过,你要是真抛下我死了,我一生一世生你的气。” 房门缓缓闭合,林故渊倚靠木门,衣衫、头发尽数被汗湿透,眼前阵阵天旋地转,隐约看见温酒酒、易临风等人聚了过来,他滑坐在地,再也支持不住,哇的吐出了一大口血。 *** 这一夜过得极漫长,魔教众人聚拢在一起,将卧房围得水泄不通,林故渊在花园一角打坐调息,却也静不下来,心里熬了一锅沸汤,一时心痛若裂,一时又恨的咬牙切齿。 众人在门外守了一个多时辰,梅间雪从房里出来。 大家呼啦一下子围上去,梅间雪分开人群,对林故渊道:“你来。” 林故渊翻身起来:“他怎么样?” 梅间雪神色冷绝,没有表情,吐出一句:“还有什么话,快些进去说。” 林故渊道:“可有什么禁忌?”梅间雪冷笑一声:“我的禁忌你们都犯完了,这时候了,哪还有什么禁忌。” 林故渊的心往下一坠,踉跄着退开一步,眼里敌意大增:“说什么说,让他安心养伤,等他好了,有什么不能说。” 梅间雪不置可否。 林故渊面蒙寒霜,望向房门:“答应了又做不到,背信弃义的懦夫,我有何话好说!你去告诉他,他若死了,我绝不原谅,绝不原谅,一生一世都不原谅他。” 梅间雪低着头,从眼底射出一道冷光:“一两个时辰的事了,你说一句软话,能怎么样?” 这几个字听进耳朵里,林故渊只觉得天崩地裂,耳朵里轰轰作响,眼前一片恍惚,双脚在地上生了根,双膝僵硬难动,惶惶然不知哪年哪月,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勉强镇定下来,撞开梅间雪的肩膀:“我进去。”说罢穿过小径,推门而入。 *** 他自诩已做好准备,可看到谢离时,仍是如雷劈电击一般。 房里一片黑漆,只有一盏微弱油灯,什么都看不清,只能伸手摸索着前行,他走向谢离床榻,这里仿佛经历了一场屠戮,纱帐上泼溅的到处是血,谢离半躺着,歪着脖颈,嘴唇干而煞白,伸出一只手,青青黄黄,竟像死人一般,衣上亦是血迹斑斑。 第145章 解毒之五 浓烈的血气冲人鼻子,两个仆役端着铜盆跪在一旁,谢离理也不理,兀自闭着双眼。 林故渊坐在床边,摸摸谢离的额头,道:“我来了。”他怕惹得病人难受,强装笑容,可双眼酸涩,眼泪不由自主地往下淌。 谢离的手动了一动,嘴唇张合,发不出声音,林故渊急忙握住他的手,轻轻道:“我在呢,我陪着你。”谢离这才极轻地笑了笑,勉强说道:“……你来送我了。”林故渊心如刀绞,摇头道:“胡说什么送不送的。”他知道瞒不过谢离,低声问他:“我叫大家进来?” 第141章 谢离闭着眼睛不说话,林故渊便明白了,说道:“好,只我们两个。” 他俯下身来,慢慢亲吻谢离的额头,面颊,嘴唇,知道是最后一刻,先前的悲伤,焦躁,慌乱全都如潮水退去,心里澄明平静,一丝波澜不起。 谢离艰难地动动手指,将手掌覆在林故渊脸上,道:“别哭,你这样好看,眼睛都红了。” “整日里让人操心。”林故渊抬起头,从水光里看他,柔声道;“往后不论去了哪儿,听话些吧,再不要让人操心。”他说到往后二字,心中想的已是往生轮回的话,胸口一痛,双眼又流下泪来。 谢离听懂了,也微微一笑,强撑着说道:“我偏要让你操心,你奈我何。”林故渊的眼泪一滴一滴全落在他脸上,笑道:“那你再来找我,我为你操心。”谢离道:“我今生业债太多,来生若不再当人,成了毒虫獐鼠,如何是好?”林故渊道:“你如此有趣,做了老鼠,想必也和别的老鼠不同,我必定认得出来,给你准备一口硕大米缸。” 谢离被他一本正经的语气说的要笑,点头道:“好,你等着我。”林故渊道:“我生生世世都等着你。” 灯火照出一点黄光,二人目光相交,泪眼朦胧,来来回回,怎么也看不够,林故渊心知过一刻便少一刻,再不想去颓丧后悔,又再亲他,轻道:“我们说说话吧,好久没这么说话了。” 他捉住谢离的手仔细亲吻,道:“方才梅间雪让我向你说句软话呢,他说我凶恶。”谢离道:“他胡说,我的小娘子,是最最温柔,最最疼我的一个人。”林故渊嗤的一笑:“全天下只有你一个,说我温柔体贴。”谢离也慢慢道:“那是你只对我一个人温柔体贴,他这么说,我得意的很。” 林故渊把他紧紧搂在怀里,又去亲他的眉毛和鼻梁,闻见一股血气冲鼻而来,知道是要不好,问他:“你有什么要嘱咐我的么,令里的事,往后的事,我都替你去办。” 谢离道:“都安排好了,你不要管。”林故渊道:“好,那我们清清静静说我们的话。” 谢离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心中无尽遗憾,全在这声叹息里,他道:“我一生颠沛流离,总想停下来,可总也停不住。若我还有寿命该多好,我好想与你一起,有一座小院子,早起看日出,傍晚看日落,后面有山,山里有水,每天吃吃喝喝,无事可做——”林故渊忍俊道:“有的,那叫松花酿酒,春水煎茶。”谢离看着他,摇头道:“好风雅,只你说的出来。”又叹气道,“我已是不行了,你便哄我吧。” 林故渊道:“平日里总是你哄我笑,我哄一哄你,有什么要紧。” 他不觉得痛苦,反而心动喜悦,仿佛世上真的有那样一处地方,顺着他的话说道:“你已经把今生的苦都吃尽了,往后全是好日子,等杀了聂琪,我们就去你说的那座小院子,再不问江湖中事,养鸡养狗,当一对人人好奇的隐世高手,白日里游山玩水,天黑了便躺在一处,做那种事——”他脸上一红,真情流露,倒也不觉得丢人,谢离却笑道:“白日里就做不得么,我偏要白日里做。”林故渊笑着吻他眼梢:“白日里也做得,要把门窗关好,你说了算。” 谢离笑痕更深,笑着笑着,突然紧皱眉头,反噬之力再度肆虐,再说不出话,痛的浑身剧颤,面如金纸一般,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 林故渊抚摸他的头发,只觉有股热流自肌肤透出,用手一摸,却是血水,一股一股淌成血泉,怀里的人也成了披头散发的血人,唯有眼睛还烧着一丝余温。 谢离瑟缩在林故渊怀里,一会说:“好热。”一会又道:“好冷。”最后只翻来覆去地呓语:“故渊,好痛,我好痛。” 林故渊握着他的手,慢慢将冷清清的真气一丝一缕度给他,轻轻哄道:“我知道你痛,我在呢,我与你一起痛。” 一直到梅间雪等人冲进房里,强行将血泊里的两人拉开,林故渊仍如护雏一般抱着他不松手。 他走出来时神情冷峻威严,背悬长剑,步伐沉稳,浑身不容侵犯的肃杀气场,迫得人连连后退,他却看也不看别人一眼,找了一处僻静角落,席地而坐,随手抓了一个仆役,目光冷如寒星:“给我拿一坛好酒。” 想了想,摇头道:“两坛。”他朝卧房一努嘴,“另一坛给他送进去。” *** 他那一夜昏昏沉沉,浑浑噩噩,只觉性命已留在了那紧闭的门里,剩下的只是一副空壳。 不知何时宅院聚满了人,雪庐各处倾巢而出,乌泱泱的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火把,足有上千之多,都是天邪令里认识或不认识的大嫂和汉子,他听见他们哀哀叹气和低声啜泣,嗡嗡嘤嘤,吵得他不得安宁,终于忍受不住,将手中酒碗哗啦啦砸在对面墙上,喝道:“人还没死,嚎什么丧!” 他提起酒坛,猛灌两口,半醉半醒地倚靠着背后花墙,忽觉鼻中一股幽香,一只凉而绵软的手抓住了他的手,抬头一看,是温酒酒,冲他摇头,启开朱唇,轻道:“别急,我们一起等。” 她喟然道:“他是沧海君啊,他什么都熬得过去。” 一个时辰,又是一个时辰,天光大亮,又转黑暗,也不知究竟过了多久,人潮慢慢散去,只余孤灯几盏。 林故渊从昏睡中惊醒,做了一个怪梦,周遭燃烧起熊熊大火,他被悬挂在火里,被烈焰炙烤,看不见的蚁虫在啃食他的血肉骨骼,醒来时浑身出透冷汗,那万蛊噬心的滋味却是真的—— 他捂住胸口,面孔煞白,是孟焦! 孟焦凶猛发作,摧枯拉朽,催人心肝,像在回应着冥冥之中的召唤,繁殖蔓延,阵阵焦灼,他直觉是出了事,跌跌撞撞地往谢离卧房跑,却见大门轰然开启,梅间雪站在光里,双眼灼然发亮:“故渊,快来。” 说完转身往回一路小跑,林故渊在蛊毒和焦虑的双重折磨下步履不稳,被门槛绊了一步,踉跄着摔进房里,扶着门框才勉强站住。 只见谢离躺在床上,脸色蜡黄,三尺长发铺满被衾,双眼圆睁,直勾勾瞪着天顶,目眦里的血红退去大半,两手死死抓住床沿,坦露着精壮的胸膛,胸前插满银针,那针不知由何物锻造,极细极亮,深深嵌进肉里。 他荷荷喘息,每一次都竭尽全力,极痛苦而深长的吸一口气,胸膛鼓至最高,再缓缓呼气—— “谢离——” 林故渊大步流星走至床前,谢离缓缓睁开眼睛,试了数次,都说不出话,林故渊用手遮他双眼,轻道:“知道了,知道了,我在,你躺着休息。” 他转向梅间雪:“他怎么样?” 梅间雪道:“你自己试。” 林故渊疑惑着搭他脉搏,指下突突直跳,股股真气如滔滔江水向前奔涌,奇的是虽浩气勃发,却不似先前那般凶戾无状,经脉乱行的情状稍有缓解,如那大河洪水,尽数倾泄入下游河床,化去暴烈鼻息,在月夜下无声涌动。 这脉象虽是凶险,比先前反噬发作时却好了许多,他疑惑地试完左脉再试右脉,轻轻咦了一声。 梅间雪又道:“你再为他输送真气试试。”林故渊道:“他体内真气淤积,度气只能暂减脏腑痛楚,不是长久之法。” 梅间雪不耐烦道:“我有分寸,你按我说的一试。” 林故渊运起明生心法,握住他右手,将寒冰内力从他掌心灌注,另一手把住他脉搏,果不其然,度去的真气虽只一丝半缕,谢离体内作乱的真气却瞬息暴涨,如江面又掀起万丈浊浪。 林故渊的右臂被震得酸麻无比,交握处剧颤不休,这还只是手心相触,若是灌注他后背的心俞、阙阴俞、天宗等要穴,恐怕已被震飞出去。 随着真气灌入,谢离猛然坐起,啊的低吼出声,只见他两太阳穴肌肉乍然紧绷,咬紧牙关,长发乱抖,极痛苦的样子,林故渊大吃一惊,当即便要放开他,梅间雪不慌不忙,只道:“再等。” 山呼海啸一般的暴戾真气竟开始消减,渐渐趋于平和,好似有一处大涡旋藏在水底,将滔天洪水尽数泄去,谢离的身子抽搐一下,慢慢躺回床上,纹丝不动,长长地抒了一口气,虽在昏迷之中,眉宇间居然有了一丝安然神色。再探脉象,他体内真气运行又恢复了方才缓缓推进的情状。 林故渊更是惊奇:“怎么回事?” 他身内孟焦未解,已强撑了整夜,此刻如万蚁蚀心,磨得他浑身酸痛难耐,恨不得叫在场诸人尽数回避,脱去衣衫,削去皮肉,抓挠骨中痛痒。 梅间雪瞥他一眼,仿佛对他感受了然于胸,话锋一转,道:“你再与他亲近试试。” 林故渊一愣:“他身子哪禁的住?” “你只管试。” 见梅间雪神色笃定,林故渊不得不照做,隐约也猜出了一些原委,但卧房围得里外全是人,他又被孟焦折磨的难以自制,如何能当众亲热?犹豫再三,只得用后背挡住众人,捧着谢离的手,在指尖克制一吻。 第142章 第146章 解毒之六 梅间雪面露不满,道:“你这算哪门子亲近?” 林故渊心说我又不是那猪马牲口,便只用余光瞪他,但还未等再有逾矩之举,谢离脉象已有所反馈,他体内那看不见的涡旋恍若受到鼓舞,在疾速吞吃多余的真气,谢离叹了口气,手脚放松,眉头随之舒展,好像被这极轻的一吻所抚慰,喘息之势也缓和了不少。 林故渊竟也觉得体内酸痒有所消解,透出一口凉气,一个古怪想法在心里一闪而过,他看向梅间雪:“是孟焦?反噬之力有所收敛,是否与孟焦蛊虫有关?” 梅间雪深深看他,露出三分喜色:“若我猜的不错,应是如此。” 他为谢离拢好被衾,低声问道:“你还记得孟焦蛊的原委么?” 林故渊点头,这蛊虫折磨他们到如此地步,化成灰他都记得真切,慢慢道:“孟焦蛊取材于苗疆,本为苗女留驻情郎之物,若中蛊者皆为男子,阴阳无法和合,只能以吸人内力为食,因此他才将能在极短时日内大幅提升内功的歃血禁术传授于我……” 吸人内力……他眼锋一凛:“难道?” 梅间雪道:“是了,蛊毒每发作一次,宿主内力便减损一分,体内真气被侵蚀殆尽后,宿主武功尽废,蛊虫渐入脑内,似疯似狂,粪便污水无所不食,因它有催/情之效,不辨男女老少,连看见猪马羊狗都忍不住——” 林故渊的心砰砰乱跳,绷着脸喝道:“够了,说正事。” 梅间雪道:“他用歃血术压制蛊虫,体内真气渐失控制,如野马脱缰,不住损毁他身躯,而暴涨的真气也滋养的蛊虫愈发活跃,我本以为是恶性往复,总想着先解开蛊毒,却不料这蛊毒和反噬还有另一重制约在里面。” 林故渊忆起方才谢离体内真气猛烈反激,又急速消弭的诡异景象,思索片刻,慢慢道:“孟焦蛊虫在不断吸走他体内多余真气,减缓了真气冲击脏腑的时限,是也不是?” 梅间雪讶道:“聪明。” 林故渊望着谢离的灰败脸色,摇头道:“这我先前曾经想过,可歃血术反噬之强远胜于孟焦,这一路我们数次以内功压制孟焦,若蛊虫真能将他体内逆行错乱的真气疏导出去,他也不会被伤到如此地步。” “是,从前不如,可现如今情形不同,孟焦蛊虫的威力已大不一样。”梅间雪搭着谢离的右臂,挽起袖管,手指沿着他臂上青筋,徘徊滑动。 “先前他体内蛊虫之力衰微,反噬之力强健,孟焦吸食内力不及反噬的万分之一,不想这两日之内蛊虫之力忽然猛烈无匹,竟与歃血术反噬渐成平手,甚至力压一头。”他转向林故渊,“你可知是何缘故?” 林故渊心里一荡,想起他和谢离互诉衷肠,都以为对方已服过解药,因而情难自禁,做出好些的亲昵爱抚之举,脸上起了红晕:“是因为、因为我们……” 那些污耳之词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只得紧闭双唇,死死板着脸,做出一派正色庄容,袖中的手却轻轻一覆,攥紧了袖口的软布。 梅间雪笑了笑:“是,也不全是。” 他沉吟片刻,慢慢道,“一来是因为你们和好如初,惹得蛊虫欢欣雀跃;二是这段时日你们虽不见面,他和你之间却时时思念,孟焦蛊虫也一直难以平息,不知不觉间减缓了反噬之伤;这第三点,也是我最没想到的一点……” “孟焦蛊并非凡物,此蛊是以苗疆禁术炼制而成,以宿主的真气为食,以人的血肉身躯为养,人命殒则孟焦死。” “换而言之,这些蛊虫是‘活’的,它们先死后生,不愿随宿主身死而覆亡,竟在最后时刻如山崩泉涌般倾巢而出,护住他的心脉,吊住他一线生机——” “昨夜他体内真气混乱无制,我的‘引露针’已遏制不住,他几度濒临爆体血竭而亡,这小小蛊虫竟从中阻挠,化去多余真气的速度数倍凌驾于歃血术外溢的真气之上——” 梅间雪眼中光华隐隐:“这岂不是有趣至极!” 林故渊心中震动,他想起来了,孟焦本是夺心之术,并非要夺人性命,这些蛊虫的最终目的,是要一具疯癫躯体与之共生,而非同死! 他猛地站起身来,双手虚虚攥拳,万千情绪在心中激荡……难道、难道这孟焦蛊虫,竟真的在把人逼到绝境后又留下一线生机? 梅间雪声音渐低,却越发喜色难抑,双目灼灼:“怪不得你们在路途中耽搁了那么久,他来雪庐时,伤势却比我所预料的要轻,怪不得我推算他绝无可能挨过昨夜,他却、却——” 他半闭着眼睛,终于攻克难题,疯癫狂喜,大笑道:“你们不肯吃解药、不肯吃解药,误打误撞,胆大包天,竟然成了保他性命的关窍所在,而我费尽心力,搜遍传世明方,最后竟然是你、全是因为你——连祝无心那毒老头儿都没料到,他炼制的这味怪毒,竟成了克制歃血术的良方,哈哈哈哈——” 他语无伦次,站立不稳,两名仆役急忙上前,低低嘱咐:“公子身体才稍有好转,不可激动。”说罢搀扶着他到一旁休息,又斟了热茶递到他手里。 一众魔教里的汉子早听得不耐烦,他们不知原委,听他一会说什么真气充盈、一会又说真气被蛊虫尽数化去,唬的脸色都变了,心里都道:真气被化了可怎么得了?那岂不是武功尽废了吗!可见梅间雪满脸喜色,又知不是坏事,你看我,我看你,都是云里雾里的摸不着头脑,他们不敢冲撞梅间雪,纷纷嚷道:“公子爷,可别绕圈子了,主上身体到底如何,麻烦给个痛快话,若是好消息,我们连夜传话出去,也省得大家彻夜不睡的惦记着——” 林故渊忽觉有人轻轻牵拉自己的衣袖,低头一看,谢离不知何时醒了,眼皮轻动,仿佛是在听着大家议论他。 他那跳脱飞扬的性情,但凡恢复一丝力气,便要开始作恶,林故渊看见他眼珠子在眼皮底下动来动去,扯他衣袖更急,像要提醒他什么,但眼下群豪荟萃,都为他担着心,实在不是谈私情的时候,林故渊轻轻拂开他的手,绷着面孔,小声道:“别闹。” 谢离却一味地拽他,林故渊理他也不是,不理他也不是,脸上阵阵发热。 温酒酒轻咳一声,眼里含笑:“你再不管他,他要自个儿爬起来了,浑身是血,好吓人。” 林故渊脸一红,只得靠床头慢慢坐下,将谢离搂在怀里,谢离醒不全,歪着头,脸枕在他胸膛休息,原本健硕的体魄如今只剩下一副空架子,抱着也不甚沉重。 林故渊信手拨弄他的头发,见他脸色憔悴,却不似前夜的灰败,反而从苍白里透出一丝血色,伸手一摸,额头也不再滚烫,不禁长长松一口气,又怜爱,又欢喜,心中荡开无穷的柔情蜜意,也不管周围群豪喧嚷,只把他紧紧抱着,再也不肯放手。 林故渊身上蛊毒仍在发作,这般拥抱在一起,身子如同被刀割火烤,但知道同样的蛊虫,作用在自己身上,和在他身上,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滋味,竟半点也不觉的辛苦,轻轻微笑,仿佛那皮开肉绽、千刀万剐之苦是全世界一等一的极乐。 梅间雪道:“主上身体暂已无碍,再多三五日,作恶的真气便能尽数化去,往后服药调养,应是能捡回一条命。” 在场群豪都是些爽朗汉子,听闻“暂时无碍”、“捡回一条命”,都已腾腾若沸,再不管后面都说些什么,叽哩哇啦的议论起来。 林故渊把着谢离的脉搏,心中存疑,抬头问梅间雪:“孟焦蛊化人内力,是否可控?” 梅间雪脸色一沉,低声道:“这也是我所担心的,这蛊虫毕竟是邪物,究竟能助我们到何时,中途是否再生变故,我全无把握,一有不慎,怕仍逃不了武功尽失,成为废人的结果,好在我们有解药在手。” 又舒了口气,道:“捡回一条命已是万幸,这些你先别想,且让孟焦缓缓作用,到了不可控的时候,我自会找你。”他站起来,郑重向林故渊拱手一礼,道:“委屈公子,受苦几日。” 林故渊淡淡道:“他的事便是我的事,何必与我客气。” 梅间雪脸上一红,道:“前些日子多有怠慢,我们也是情非得已,他又病的那样急、那样重——” 林故渊把谢离搂在臂膀里,与他十指交扣,已是如获至宝,哪里还计较这些,笑了笑,道:“我都忘了,雪庐风景奇美,梅公子医术精湛,这些圣教里的兄弟朋友豪爽大度,我住的快意极了。” 梅间雪听他说得如此洒脱淡泊,颇有一笑泯恩仇的侠气,更是面颊发热,喃喃道:“好,公子的心胸,令我好惭愧,你把春眠带到我身边,治好了我这把经年的病骨,还有燕郎,也是你点醒我,我才、我才——哎,我生来自负,除了主上,再不服任何人,哎,我竟不知不觉欠了你这样多。” 第147章 计谋之一 林故渊只是笑,道:“你谢我,我要谢你,又说不清了,你们魔教的人各个麻烦,沾上就甩脱不掉,既然认识了,那往后便是朋友了罢,不要骂来骂去,杀来杀去了。” 第143章 二人彼此对望,他们本是相似的性情,此时隔阂尽消,俱是一笑。 林故渊仔细安顿好了谢离,掩上房门,又快步追上梅间雪,道:“梅公子,我有个不情之请。”梅间雪客气道:“公子请说。” 林故渊沉吟了半晌,压低声音道:“今日转机,希望梅公子能转告在场群豪,不可议论,不可外传。” 梅间雪奇道:“你是有什么打算么?”林故渊点点头,道:“一是为了他静心养伤,他那个人,最爱热闹,最是轻狂放浪,要是他好转的消息传开,这些个兄弟都要来见他,他一高兴,怕是要拖着一副残躯,上墙揭瓦,无法无天。” 梅间雪听他形容的精准,抬眼看他,噗嗤一笑,道:“如此甚好,我也怕他滥饮放纵,累及我神医的名号。” 林故渊道:“二来是红莲的事。” 他看向左右,缄口不言,梅间雪知道他是怕走漏了风声,便高声喝道:“主上要养病,今日在场的,统统去我宅院等我,稍后我另有事要议,不要聚在这里吵闹。” 群豪叽里呱啦的都散去了,周围只剩下梅间雪等几位心腹。 易临风在旁听见他们说话,插言道:“你的意思是,想让聂琪相信他病入膏肓——” 林故渊点了点头,压低声音:“我虽与他交好,却不能万事不管的只顾着谈情说爱,我们侠义道与红莲有一些恩怨要了结,而且,我也想与他有个光明正大的结果。” 易临风瞧他容色坚定,明明蛊毒在身,却是绝世出尘,清明正气,不由的心生几分敬意。 听他谈及红莲,忍不住轻蔑道:“你这人真是有趣,你管你家亲亲相公便罢了,怎么又管到我们家里。”他打了个磕绊,忽觉不对,气焰低了下去,懊恼道:“行吧,行吧,眼下倒也算你家事。” 林故渊淡然一笑,不计较他冒犯,反问道:“江湖儿女,师门之命,媒妁之言,江姑娘光风霁月的品性,易堂主难道就要委屈她被污蔑轻辱,难道就不想堂堂正正接一回花轿?若说你没这个心思,那我倒有些瞧不起你了。” 易临风霎时脸红,将扇子使劲摇了又摇,瞥着林故渊那张清俊的脸,道:“你这个人,心里有些丘壑。” 林故渊心念一转,道:“我们在雪庐耽搁久了,这里兄弟又多,那红莲怕是已隐约间知道了些消息,尚未探明虚实,因此不敢动作,他为人多疑狡诈,我们不如一起想个法子——” 说罢邀易临风、梅间雪、温酒酒、枯木人进入偏厅,又遣仆役叫来睡梦中的卓春眠,也不管已经两天两夜未眠未休,喊仆役送了些茶点吃食,深夜密谈,心怀渐畅,这些魔教中人爱恨分明,他亦是拿得起放得下的简淡性子,过去种种不合冰释消融,聊起过往旧事,谈及沧海君,更觉投缘。 ———— 当夜,燕郎带着另外两名暗卫自雪庐出发,怀里揣着一封林故渊的亲笔书信,去往峨眉山。 临安城外一别,燕郎领他的情,对他的事情十分上心。 接下来的几天,雪庐异常安静,梅间雪下令,当夜谢离卧房中的情状,一字也不可传出去,雪庐聚义的好些魔教中的汉子,只隐约知道发生了一件大事,却不知其中细节,各种猜测议论不绝。 林故渊独自饮食,晨起练剑,过午读书,日落而息,半点动静不发,他性情沉静,也不觉得辰光难熬。 闭门到第五日上,等来了梅间雪的便条,淡色宣纸装在一只洒金小封里,展开便有幽幽梅香,信里只短短一行瘦金小字:时机已至,请公子速下决断。 林故渊放下手中书卷,望向窗外湖景,瞳孔微微一缩。 谢离那边日渐好转,从每日能醒一个时辰便要昏睡,慢慢可以正常起居,正常饮食,然而先前的病伤及了根本,若非天长日久的调养,再难和从前一样,梅间雪又嘱咐他不可饮酒、张狂,不可大喜大悲。 梅间雪料定了他绝难遵守,早想出无数种对策,但出人意料,谢离竟认真起来,原先让他规矩吃药比登天还难,如今则是凡药必吃,顿顿不落,被拖去彻夜行针也无半句抱怨。 梅间雪端着递回来的空药盏,实在不知这无赖何时转了性子。 谢离看他发愣,微微一笑:“我怎样都罢了,偏我老婆青春年少,若是我早早瘫在床上,每日瞧着他与别人亲热快活,岂不比杀了我还难受?” 梅间雪听他说的不堪,也觉得林故渊实在与“青春年少”和“与人亲热快活”无甚关系,但谢离肯安心吃药调息,心脉平和康健,便也噗嗤一笑,道:“算你识相”。再不说什么。 梅间雪不让外人打扰他休息,谢离闲来无聊,抓了易临风天天下棋。 两人对弈一晌午,易临风已经半分风流潇洒都没了,蹲在椅子上,被谢离不着四六的棋路气的直翻白眼,谢离眼都不眨地举手落子,啪的一声脆响,手里黑子正落进三枚白子的包围里。 易临风瞪了棋盘看了半天,大骂:“这下的是什么狗屁!” 谢离换了一身黑色劲装,臂覆暗色皮甲,头束褐红绦子,煞有介事的用手托着下巴,却看也不看那落花流水的棋局,只盯着易临风叨叨念念:“哎,哎,我还未讲完,我第一次见他,他就那么一身素白衣衫,站在昆仑的风雪里,活脱脱天仙下凡——” “他那扁担,也比别人的扁担干净好看。” “他给我热了饭菜,还给了我一身棉衣,你说,我老婆是不是温柔体贴,心地善良?” 谢离面露微笑,抓了一枚黑子拈在手里,又迫不及待要甩出去,见易临风迟迟不落子,当当敲棋盘,“快下快下,这盘没意思了,再重来一局。” 他腆着老脸往前凑:“哎,我那易容的行头你瞧见过没,满脸横肉疙瘩,蒜鼻歪嘴,面大如盆,他穿着红嫁衣,想都不想就来亲我,你老婆主动亲过你没?我老婆,哎,哎呦,那一下子,至今想起,真让人怦然心动,心魂俱醉——” 易临风眼睁睁看着一盘棋被他折腾了个乱七八糟,怒道:“喂,喂,这棋还能不能下了?” “这点破事翻来覆去讲了八百遍,醒了讲一遍,睡前讲一遍,我说你是躺久了烧糊涂了还是怎么着……” 谢离狠狠瞪他一眼:“还有没有规矩了!” 这一瞪甚为凶狠,易临风不敢说话了,抓起手边的茶盏灌了一大口,一蹦三尺高:“妈的,这谁倒的茶,怎么这么烫!”转头去仆役过不去,谢离拽他衣袖:“回来回来,我还没说完呢,他们昆仑山,那可是冷极了——” 易临风把茶盏咣当一摔:“不要脸的玩意,你当初一声不吭的跑了,我找你找遍了三山五岳,什么山没见过,用得着你说!” 谢离大手一挥:“对,对,忘了你这臭小子爱看山景,在峨眉一耽搁就是小半年,险些连我们天邪令的门朝哪边开都忘了!” 一听见“峨眉”二字,易临风一身泼皮气霎时收敛,老实坐着,长指挟一枚白子,双目如星,秀眉入鬓,一副恬淡无争的清贵气度—— 正是初夏时节,庭院落花如雨,谢离眼里复又放出光来:“我再跟你讲讲,前几日里我病得要死,你知道他来了都说了什么?你定是不信——” 易临风一腔悲愤无处发泄,唇角微扬,计上心来:“当兄弟的劝你一句,别高兴的太早,当心乐极生悲。” 谢离一愣:“此话怎讲?” 易临风的眼里火花一闪,促狭道:“四五天了,连个人影都没见着吧?”他往嘴里扔了块桂花糕,瞄着谢离,故意激他:“可别是反悔了吧?” “你们那不是中了蛊么?神智不清,许诺做不得数,等蛊毒解开,说不定他跑得比兔子还快——” 谢离怔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如常,把棋子三两下划至一处,不管它黑的白的,全扫进一只棋篓里,怒道:“让你来陪我下棋解闷,你下的一通什么狗屁,滚滚滚,狗嘴里吐不出半句象牙来,明儿别来了,让我清净几天——” “我下的是狗屁?我不让你耳根子清净?”易临风鼻子都气歪了,想不通这人脸皮怎能厚到如此地步,听他说滚蛋,如蒙大赦,脚底抹油,一溜烟儿跑了。 谢离负手朝窗外眺望,眼里倒映着方方正正的一块白光。 刚下了一场雨,枝叶透着油亮的新绿,空山寂寂,一派清幽。 那光里突然多了个白色的人影。 林故渊不知何时来的,白衣素服,面孔匀净,周身萦绕薄薄雾气,如画中仙骨,清水白玉,端端正正站在柴门之外。 第148章 计谋之二 谢离又惊又喜,把棋篓往桌上一放,顾不得身体仍是无力,三步并作两步出了房门,沿小路迎上前去:“你怎么来了,何时来的?怎么在外面干等着不进来?” 林故渊低头穿过垂着花帘的月洞门,道:“守门大哥说你和易堂主在对弈,不许外人打扰,我便等了一阵。”又微一回头,“我刚见到易大哥出去,好快的脚程。” 第144章 谢离只觉全身霉气一扫而空,两眼放光,心情大好,说道:“通传什么通传,你来我这里,就是把天顶卸个窟窿,一剑把我从病榻戳起来,我都高兴。” 林故渊淡淡一笑,谢离与他并肩走了几步,见四周无人,便要揽他的肩,林故渊往旁躲开,二人别别扭扭走进内室,门一关,再也忍不住,抱在一起,谢离不住亲他的脸、嘴唇,自顾自往那修长颈子下面探寻,林故渊高昂着头,满脸红晕,不住向后躲闪:“别,别,你等一等,我是有事,有事找你——” 谢离见他虽嘴上拒绝,却双手紧紧搂着自己,眼波流转,如痴如醉,明明是两厢有意,哪里把持的住?胡乱道:“心肝儿,好几日不见你,想死我了,你说了往后日日要来,怎么一次都不来?别的都别说,先让我亲个够,摸个够——” 林故渊喘气发急,呼吸间全是谢离身上的男子气息,此时孟焦蛊毒未解,全身叫嚣着要遂他的意,双足发软,一丝力气也无,感觉谢离的手放在他腰上,竟是要解他衣带,终是调动最后一丝清明,喝道:“混账,你退下,不准胡来!” 他冷面冷语,说完真的退开半步,怒目而视,大有与他决裂之态,谢离满腔热情瞬时被浇熄,悻悻道:“我还以为少侠这次是真心实意,不料又是看我病得可怜,说来哄我的话,罢了罢了,原是我蠢,你说什么,我信什么。” 林故渊却又追上去,道:“胡说些什么,几日未见又要发疯,那孟焦未解,我怎能由你胡来?”他说着从袖里掏出两只白玉小瓶,一只拿在手里,一只递给谢离,“喏。” 谢离稍一镇定,果然感觉体内真气正股股流失,再一看,林故渊亦是微微气促,面色发红,立刻知是自己莽撞,赔笑脸道:“我错了,我错了,你瞧我这人,天生的贱骨头,半点正事不做,只会惹人生气。” 林故渊看他一眼,唇角带笑,并不应答,转了话头,道:“梅公子说,你体内邪煞之气已然散尽,今日务必将解药服下,不可拖延,否则要损伤先前的武功底子。” 谢离接过药瓶,慢慢敛去笑容。 他倒出药丸,一颗递给林故渊,一颗放在手心,望向那黑乎乎的药丸,叹了口气:“总算等到这一刻,伸头一刀,缩头一刀,不如绝了后患,吃吧。” 见林故渊没有半分犹豫,要往嘴里放,谢离眼神忽然一寒,抓他手腕:“等等——” “怎么?” 谢离的笑容甚为玄妙:“林少侠。” 许久没听过这客气称呼,林故渊不知他葫芦里又要卖什么药,斜眼看他,只见谢离笑容诡谲,半是真,半是假,试探道:“你不是骗我的吧?你不会诓我吃了解药,以后就不管我了吧?” 他从林故渊手里拿下药丸,笑容越发冰冷讥诮:“故渊,我知道你这人心大的很,你若是吃了解药,从此一走了之,再不认我,我找谁说理去?” “又要犯浑,这也能商量么?再不吃,半生修为尽被蛊毒化了。”林故渊道。 谢离只似笑非笑地拿眼看他,他那眼仁极黑,眼神湿而寒凉,像条藏在草里的蝮蛇。 林故渊心中一动,知道他是见自己总不来探望,心里不痛快,故意要拿乔。当下觉得好气,又有些好笑,暗道:当真是小孩心性,想要什么,就要威胁,吵闹,生气,半点沉不住气,半点不讲道理。 但见他如此把自己放在心上,又油然生出些怜惜和甜蜜之意,说道:“梅公子让孟焦缓缓作用,再不能大喜大悲,更不能不加节制,我去找你,见你身子好转,我为你高兴,定是忍不住——” 谢离目光热切:“忍不住什么?”林故渊长叹一声,牵他双手,望向他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道:“与你这样。” 他微闭双目,心头怦怦直跳,上前搂抱谢离,亲他嘴唇,再不放开,谢离想不到他竟如此直接,一惊之下方寸大乱,待要挣开来与他说话,林故渊又不肯,只把滚烫的身子送进他怀里,捧着他的脸,与他嘴唇贴在一处,长长吻在一起。 谢离余光见他睫毛颤抖,面颊绯红,动情极深,一双手臂紧紧搂着自己,仿佛一刻也离不开,哪里还能忍得住?当即热切回应,心火如沸,手也不老实,直往他腿上腰上摸去,然而心念这一松,孟焦力量顿时大涨,顷刻之间,全身内力如流水般汩汩散失出去,谢离慌得推他,林故渊半点不让他,拽开他领口,贴着那结实的肌理,亲吻愈急,谢离的眼角眉梢,颈窝锁骨,全被他嘴唇吻过,一路水光淋漓,谢离逃也不是,不逃也不是,只得胡乱央告:“心肝儿,故渊,亲亲娘子,你可饶了我吧。” 林故渊放开他,手背揩去唇角水渍,道:“还怕不怕我跑了?” 谢离三魂七魄全要被他弄散了,连连道:“不了,再不了,少侠,要我的命了。” 二人四目相投,都忍不住笑,当下再无一刻犹豫,谢离举手将那药丸吞进腹中,又把另一枚递给林故渊,林故渊也无二话,一口吞下。 接着长长拥抱,白云在天,人声俱寂,整间宅院一丝声息也无,只有彼此的呼吸声沉在耳畔。不知又过了多久,二人如被清水濯洗,体内潮涌渐渐平复,手牵着手,往彼此唇上轻轻一吻,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过去种种,忧乐欢喜,万千心意,都沉在这一刻的安静里。 *** 六月初九,雪庐广发聚义帖,七月初七大宴宾客,一封封拜帖传遍武林,凡事与魔尊打过交道,与天邪令魔尊一脉有过联系的门派帮派,山中隐世,江湖散人,□□马队,甚至是那街头乞儿,尽皆听到消息。 这聚义帖写的嚣张跋扈:凡听从魔尊号令者,七月初七,相聚雪庐,八月十五,秦岭聚义,共讨红莲,来者皆是客,过去一切恩怨,既往不咎。 牛郎织女会七夕,江湖雪庐却无人过女儿节,自是另一番热闹景象。 天还未黑,雪庐已处处张灯结彩,仆役们在中庭摆桌摆酒,数千豪杰错落入席,彼此接洽攀谈,多年在红莲的威逼之下,胸中一股恶气不吐,今日终于揭开假面,只听杯盘相撞,也不拘对方是哪门哪派,年龄大小,武功高低,只是大笑豪饮,只听轰饮声嗡嗡大作,你敬我一杯,我敬你一杯。 温酒酒亲自去往后厨亲自检视点心果子,路上碰到林故渊,清水脸儿,忧心忡忡,问他:“这样高调,可有把握?有些人已是我姥姥辈的旧部,连我也认不全,我保不了他们忠心。” 林故渊神色平和,道:“越闹越好,不妨事。” 温酒酒道:“有日子没见主上跑出来作妖,他身子大好了么?” 林故渊微微一笑,道:“虽仍不能争强斗勇与人殴斗,日常作息已全然无碍,一顿能吃三斤排骨,半只烧鸡。”温酒酒促狭一笑,道,“难为你,把他管束的这样听话。” 林故渊道:“倒不是我管束,令里的事,他比谁都上心。”又道:“幸好诸位每日来陪他玩闹,不然绝拘不了他这些时日。” 温酒酒道:“那么今日——”林故渊拱手一礼:“数年蛰伏,在此一举,我们都不要犹豫。” 温酒酒看他坚决,郑重点头:“好,你们放手去做,我们舍命相随。” 二人相视一笑,交错而过。 开宴半个时辰,主人还未出来敬酒,众人已喝了个脸膛赤红,东一帮,西一撮,大聊大嚷,酒过三巡,雪庐仆役二人一组,抬着一只只大木箱子,列队鱼贯进场,微笑着将那些箱子放在桌上,每桌都有,每桌相同。众人正议论是何物事,仆役们将箱子尽数开启,竟是一箱一箱黄澄澄、亮闪闪、满当当的黄金珠宝!众人都叫道:“魔尊一回来便是好大的手笔!” 押送箱子那汉子得意道:“送予各位做见面礼!这有什么!待举事成功,我们夺回天邪令,金银财宝,绫罗绸缎,武功秘籍,要多少有它多少!” 群豪轰然响应:“好!好!”又再豪饮。 外面热闹喧天,厅堂却被众奴仆守住大门,一片安静,易临风、温酒酒和枯木子三位堂主已经到场,皆换了令内的堂主装扮,肃穆华贵,不拘一格,温酒酒手持银仗,满头珠翠,易临风潇洒倜傥,枯木子仍是一身黑衣,不声不响,如那僵尸一般。 第149章 计谋之三 谢、林二人从后面走出,谢离身着玄黑大袍,肩佩铜甲,黑发半束半散,一副萧肃威严的相貌,林故渊依旧穿他的素白衫子,二人一黑一白、一繁一简、一动一静,手牵着手,时时对望,又是好的不能再好的一对伴侣夫妻。 三位堂主迎上来寒暄,谢离与他们闲聊几句,面色更是苍白,林故渊问他:“你还好吗?” 谢离拧着眉头,轻道:“无碍,只是真气虚浮,蓄力不能持久,仍需恢复些时日。” 林故渊道:“久病沉疴,强撑病体,你这不装也像,可是歃血术反噬动了身体根基,汤药作用实在有限,这些时日不见好,我总是担心——” 第145章 谢离笑道,“担心担心,管他什么这病那病,能喝酒,能赌钱,能哄老婆高兴,我已心满意足。”说罢挡住别人目光,往林故渊耳畔轻轻一伏,耳语道:“昨天你相公伺候的好不好,你满不满意?” 林故渊脸上通红,小声斥道:“住口吧,泼皮无赖,好不要脸!”想到昨夜情状,又情难自持,微微笑了一下。 谢离却又眼神一凛,全身换了气势,倏然起身,揭开盘上红布,取出一只硕大的犀角酒樽,斟了满满一樽酒,对众人喝道:“走,咱们敬酒去!” 厅外空地群豪齐集,早已是人山人海,斗酒划拳之声不绝于耳,忽见谢离、易临风、温酒酒等人现身台阶之上,更是欢声雷动,喊声震天,齐喝三声:“魔尊,魔尊,魔尊!” 接着推开桌椅,接连朝他跪拜,只听衣裾窸窣之声起此彼伏,众人跪在阶前,双手平托于额前,低头不动,谢离缓缓抬起双手,朗声道:“诸位。” 底下喧哗声尽皆止息,魔教信众纷纷仰起脸来,双眼灼然发光,诺大的地方,乌泱泱数千人屏息凝气,安静的连一根针掉在地上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谢离站在高台之上,转身朝向西南方向,将酒樽高高举起:“第一杯敬天,敬黑蚺之神,佑我们天邪令历经百年风雨飘摇,得以东山再起,长盛不衰。” 他将樽中酒液缓缓泼洒在地,再次斟满,示意群豪:“第二杯敬冷教主,他老人家为我天邪令鞠躬尽瘁,愿教主在天之灵得以安息,愿因果有报,得惩凶徒。” 这消息来得突然,人群里传出细细议论,大家左顾右盼,互相问询:“教主他老人家归天了?何时出的事?我们怎么全不知晓?” 群豪中一位身穿赤色衫子汉子挺身而出,大声说道:“请左掌教明示!是什么人下此毒手?我们深受教主大恩,愿粉身碎骨,为他老人家报此大仇!” 底下人头涌涌,说话声嗡嗡作响,林故渊处在人群之中,听见左右有说必是全真教的,有说武当、少林的,众人提起侠义道诸门派,无不是咬牙切齿,恨不得生啖血肉。 谢离冷笑一声,声音在徐徐晚风之中如洪钟一般激荡开来:“是,冷教主已于一年前葬身蜀地,若想知道是何人所害,不需舍近求远,只需随我杀进天邪令总坛,向那稳稳坐于教主之位的狂徒讨一个说法。” “教主生前曾说,正派迫害我们到何种地步,终是有限,可若是我们令中自相算计,才是真的一败涂地,因此教主平生最恨分裂离心之举,却不料他悉心栽培的爱徒,竟做出这等弑师叛教的大事,岂不更应千刀万剐?” 众人听他这么说,议论声更是喧天,纷纷道:“竟然如此!那红莲欺师灭祖,天理难容!我们此番必要将他杀了,砍成千百块,慰藉冷教主在天之灵!” 也有几个这些年里无奈臣服红莲的,彼此眼神示意,惶恐不安,谢离为人透彻通明,淡淡一笑,将手中酒杯尽力一扬,满杯酒液高高泼向天空,化为万千晶莹水滴,仰头道:“这一杯,请师父饮了!” 接着又唤易临风,从他手中接过一柄雪亮匕首,割破自己手腕,让血水滴入酒汁,微微笑道:“你们以为我早已过世,不得已才对他俯首恭敬,我心知肚明,今日我们相聚于此,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往后再不提起,若有敢互相告状、彼此诋毁的,我不追究被告者,只将那嚼舌根的拿来剖心示众。” 他高擎酒杯,朗声道:“我与众英雄共饮杯中血酒,从今往后,我们歃血为盟,亲如手足兄弟,一生同舟共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底下来自五湖四海的汉子们无不欢喜,赞颂声如山呼海啸一般,纷纷学着谢离,用随身兵刃割破手腕、手臂,将血滴入酒碗,举起碗一饮皆空,高呼:“魔尊!” 又齐声呼喝:“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谢离樽中血酒一饮而尽,又提起酒坛,不歇气地灌了半坛,接着走下台阶,朝群豪聚集处走去,一路谈笑风生,举重若轻,别人用杯,他用大碗,不管身旁的人武功高低、江湖根基深浅,他凡敬必饮,概一视同仁。 他走到哪里,群豪便聚在前方夹道欢迎,只听碰撞声当啷作响,别人饮一杯,他饮一碗,别人饮三碗,他饮半坛,连空三四坛子烈酒,仍是没有半分醉意。 谢离再启一坛子酒,正好走到林故渊身旁。 林故渊起身迎接。 谢离将酒盏与他轻轻一碰,笑道:“我不知该祝你什么,我那心里话若说出来,你必要骂我不知尊重,我与你之间,也再不必说别的,但你心里有一件事,我知道,我记得。” 林故渊看他一眼,见他那眼角眉梢,尽是偏爱之色,不禁怦然心动,一时竟想不到别的,只想与他轻轻亲吻,见他面色苍白,唇色泛青,又隐隐担忧,便道:“身上有伤,少喝些吧,我祝你身体康健,我们长长久久。” 说罢轻抿一口,谢离也只缓缓饮一盏,接着手一松,酒盏掉在地上,喀拉碎了,左右纷纷回头,谢离就势往林故渊身上一倒,含糊道:“扶我回去。” 易临风等人见此情状,心领神会,立即抢上一步,高声再与群豪敬酒。林故渊搀扶谢离避开众人,沿小路匆匆退场,作出再支持不住的的样子,谢离休养这一月,能吃能睡,筋骨结实,往林故渊身上一压,走得踉跄歪斜,倒像真在勉力支撑一般。 到了无人之处,仍不放开,手直去掐林故渊腰肉,弄得他又酸又痒,瞪着他:“好了,什么时候了还要捣乱,我要恼了。” 谢离紧蹙眉头,轻道:“我真的痛,心口好痛。”林故渊急忙找地方让他坐下休息,满脸焦急之色,解开他外袍,往他胸口穴位推拿,谢离却就势往他脸上亲了一口,林故渊抬眼看他,见他一双黑眼睛得意洋洋,优哉游哉,哪有方才的虚弱样子? 脸上一红,轻道:“无赖。” 谢离搂着他,半真半假地笑道:“少侠,你借我病重,撺掇我手下人安排的这一出好戏,却是把整个天邪令放在了你手里,你若是敢对我不起,我只好杀你祭旗,再不玩笑。” 林故渊不理会他的威胁,握了握他的手,郑重道:“一言九鼎,你放心。” 雪庐宴饮闹到深夜,依旧没有停歇的样子。 林故渊与谢离换上夜行衣衫,备好马匹干粮,趁着夜深人静,从角门出发,与三位堂主道别。 “再重逢将是决战之期,雪庐交给你们了,此去千里,各自珍重。”谢离拱手道,易临风、梅间雪等人都是些率真疏狂之士,不惯说那些肉麻话,纷纷笑道:“放心吧,这些年我们都过来了,不差这些时日,倒是你们,记得见面的日子,别玩野了心。” 谢离道:“那是自然,我虽然为人四六不靠,但何曾耽误你们一件正事?” 林故渊潇洒上马,他是一副剑眉星目的英俊相貌,穿着夜行衣也不像贼人,易临风拽住他的缰绳,按下马头,正色道:“兄弟,我对你们正道有些偏见,以前总防着你,如今再看,竟是我小鸡肚肠,瞎了双眼,从此我敬他几分,便敬你几分。去往秦岭路途遥远,你管着他,别让他胡闹,其他诸事,拜托你了。” 林故渊轻抬眼皮,笑了笑:“不必客气,快回去吧,免得让喝酒的兄弟们起了疑心。” 温酒酒最后赶到,怀里抱着一只硕大的木盒,躬身下去,恭恭敬敬双手奉上。 谢离静静地看着那盒子,若有所思,几次伸手,又缓缓收回,倒像那盒子里关着什么恶兽——他终于将那木盒启开,郑重捧出一把黑色弯刀。 刀是好刀,厚背窄刃,弯如弦月,乌金历经千万次捶打,锻出细密花纹,刃尖滚着冰冷光珠,他凝静那刀,轻抚刀身,如在抚摸情人肌肤。 林故渊倒吸了一口凉气:“乌月刀?”谢离惊讶道:“你认识?” 林故渊点头,道:“魔尊的乌月刀天下谁人不知?魔尊失踪后,听闻这刀曾在蜀地现世,后来又杳无音信,我从未见过真物,也没见识过你的刀法。”他牵起谢离右手,摸弄他手心的厚茧,“是使刀的手。” 谢离的神色有些怅惘,淡淡一笑:“我的刀法比掌法好上十倍有余,师父当年传我此刀,让我用它护佑心爱的人。” 他看看林故渊,看了看角门等待的一干心腹朋友,又将目光投向那柄利刃。 “他老人家走后,我以为今生再不敢见这兄弟的面了。” 他把刀叫“兄弟”。 谢离抬眼笑道:“罢了罢了,肩上重担再卸不下,我本是俗中又俗的一个人,连累这口好刀,再陪我一战吧。” 几人匆匆告别,一声呼哨,踏上征途。 第150章 计谋之四 通往秦岭的官道,有一片山岗,人称“黄土岗”,岗下有间农家酒肆,挑出一幅酒旗招子,写了四个大字:高楼系马。 酒肆不大也不高,主人却似是读过两句诗: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第146章 有了这幅旗帜,南来北往的行人,都在此处系马,来一坛这村野味道的“新丰美酒”,洗涤风尘,暂住歇脚。 酒肆的老板是一对夫妻,女的是个颇有姿色的妇人,生得人高马大,容长脸儿,一双眼睛灼然生辉,男的身材魁梧,长相却丑陋,驼着后背,是个麻子脸。 这几日秦岭官道甚是热闹,一间小小酒肆,整日里挤满了各色江湖人。 三四个剑客模样的汉子,脸膛被西北的风吹得发红,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围着桌子闲谈。 “也不知接的是什么差事,只让我们七月三十赶到黄土岭,却半个字也不肯透露,这一路千里迢迢,真要累煞了我们。”吆喝道,“麻子,再来一坛你们的新丰酒。” 那妇人两手搬着个脏酒坛,咚的放到桌上,汉子不由一愣,抬头看她,道:“这婆娘有把子力气,长得倒是标致。”再低头一看,“呦,可惜了一双大脚,站得家里稳固。” 那几个汉子纷纷笑了起来,妇人却只倒酒,不说话,汉子又道:“这酒是你家自酿的么?”妇人指指喉咙,摇了摇手。 那麻子正忙着端菜,往这边一瞧,赶紧小跑过来,操着一口西北口音,赔笑道:“贱内是个哑巴,从小不会说话,这酒是我们自家酿的,方圆百里之内,算是最佳。” 那汉子大笑道:“是个哑巴,怪不得她生的这般模样,却嫁给你做老婆。”喝了一盏酒,道,“呸,勉强入得口罢了,你这方圆百里荒无人烟,怪不得你敢称最佳,好狡猾的麻子。” 那麻子赔着笑,又去招呼别的客人了。 中间一桌叫花子,慢悠悠说道:“你们赶去秦岭会,竟然连去做什么都不知道么?” 那剑客汉子瞧着他们,惊道:“这不是丐帮兄弟么?失敬失敬,丐帮乃江湖第一大派,眼线遍布四海之内,你们可知道些什么?” 那丐帮汉子眼里精光四射,道:“这还不简单?你只想这一阵子江湖纷纷扰扰,都是为了什么?这次聚义,自然与那魔教,与那魔尊有关。” 这一句话非同小可,喝酒吃饭的都抬起头来。 丐帮汉子见大家都不如自己耳目灵通,有些得意,笑道:“魔教前些年出了叛徒,一直霸占着魔教总坛,弄得那魔尊有老巢回不去,不知在哪漂泊修炼,江湖上都道他死了,如今他魔功大成,突破歃血书第六重功法,天下第一,无人能敌——” 另一人骇然道:“那岂不是要大开杀戒!” 丐帮汉子道:“我们丐帮传来消息,你们只知道惧怕魔尊,其实那叛徒才是可恶,这些年魔教的杀孽,十件里倒有九件是他犯下,如今魔尊在临安举事,号令残党旧部,八月十五讨伐叛逆,我们侠义道也要聚集,在秦岭黄土岭,助他一臂之力!” 那剑客汉子道:“那可好笑了,我们与魔教势不两立,如何助他?到时见到魔教,我们杀还是不杀?如此荒唐,谁竟在中间促成这件事?” 丐帮那汉子一笑,道:“现放着知道内情的不问,你倒是问我。”说着眼珠子一滚,拿眼角望着角落里的几位昆仑派人士,道:“几位仙家道长,你们可知道些什么?” 那剑客汉子赶忙道:“问他们做什么,他们昆仑有个叛逃弟子,与魔教混在一起,师门也不干净。” 丐帮汉子道:“你这消息可落后的多了,你说的那小子姓林,却是个豪杰,千里送回少林心法,独闯泰山派好不威风,抓出正道叛徒周誉青,为武林除了一害!” 那剑客汉子皱眉道:“我怎么听说他不是为了咱们侠义道?他与那魔尊交好,魔尊一怒之下放火烧了泰山派,也是为了救他。” 那几个昆仑弟子再听不下去,站起来道:“你们知道什么!” 昆仑仙长气质出尘,声如水击碎玉,这么一站,把那纷扬扬的江湖人都比了下去,怒道:“我林师兄虽漂泊在外,却与我师尊一直有书信往来,我师尊答应,只要他帮助降服了魔尊,就允他重回师门,他说了一个消息——” 众人再顾不得吃喝,齐齐道:“如何?” 那昆仑弟子道:“魔尊练功走火入魔,早已性命垂危,他自知不久于人世,只好放手一搏,其实这次正邪两道共讨红莲,全是我师兄一手促成,到时我们在黄土岗设下埋伏,将魔尊一伙魔教信众,一网打尽!” 这个消息非同小可,那剑客汉子道:“此话当真?” 昆仑弟子道:“这还能有假?那魔尊在临安雪庐聚集信众,约定八月十五赶至秦岭,我们正道七月三十便已在岭上集结,以逸待劳,假装助阵,待魔尊赶来,我们便将他们一举拿下!可怜那魔尊,还以为我们真要帮他——” 他只是微笑,师门多日受辱,终于要一雪前耻,在场豪杰也都佩服,那丐帮汉子面子上挂不住,就道:“胡说八道,胡说八道!那魔尊我知道,当年也是叱诧风云的一号人物,露面虽不多,但从不失手,他又怎会听你师兄的话?” 那几个昆仑弟子暧昧大笑,道:“我那林师兄呀,生的比天仙还俊,为人孤高自傲,我们都猜哪家小姐能得他的青眼,却不料,不料啊,魔尊对他的情谊,比海还深,其中滋味,你这臭叫花子可不懂了——” 另有个拿铁刺的精瘦老者,捋了捋胡须,道:“这不可能,我认识几个□□里的兄弟,与魔教有所往来,说是那魔尊精神大好,前些日子宴请群豪,好不慷慨!” 昆仑弟子笑得更大声,道:“你也被他骗了!我林师兄忍辱负重,终于探明虚实——前些日子,雪庐关起门来,心腹们整夜整夜闭门不出,一位姓梅的神医,天天焦头烂额,我师兄亲眼看到魔尊走火入魔,浑身是血,疯癫发狂,已经奄奄一息,那些教众们前去探望,全被赶了出来,这是多大的事情?梅大夫却让他们保守秘密,过了没几天,雪庐就广发聚义帖,召集从前教众,共商讨伐事宜,而就在七月初七的酒宴上,魔尊连半夜都没撑下去,便让人搀扶着悄悄离席,他可是最好酒、最爱玩的一个人,这岂不古怪?” 众人一开始还有些犹豫,听他把魔教的事说的那样详细,那样笃定,魔教一向行踪隐秘,从不与正派往来,这些事若非是有内应,武林正道如何能知晓? 都纷纷赞道:“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昆仑派少侠深明大义,以身犯险!那我们可得保守秘密,绝不能让魔教探子知道——” 那昆仑弟子道:“那些魔教人士天真幼稚,是最傻最蠢的一群人,魔尊的爪牙如今全在临安雪庐,做着一统天下的春秋大梦,又怎能跑出来探听虚实?” 众人哄堂大笑,都道:“喝酒!喝酒!” 那麻子不好意思的从柜台后绕出来,行礼道:“各位好汉,小店今日所有酒菜都已售罄,诸位若是喜爱咱店里的吃食,请明日再来吧!” 众人正喝到兴头上,听他如此说,都道:“扫兴,扫兴,我们都要赶路,一住便走,谁明日里还来!” 那麻子赶紧打躬作揖赔不是:“我们这儿偏僻,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人,只这两天,店里的存货可全都卖光啦!沾各位大爷的光,这两天挣了不少,嘿嘿,嘿嘿——” 那些个豪杰见他猥琐佝偻,挣了几个小钱,喜得满脸褶子,都哈哈大笑,道:“快再去备上些菜吧,往后人更多呢!怕是你这美貌老婆,高兴的夜夜与你亲热!” 那麻子搓着手道:“沾各位大爷的光!” 江湖汉子们三人一帮,五人一组的走了,最后一桌却总也不动,是几个沉默寡言的黑衣人士,只用筷子默默拨弄着剩菜。 那麻子又上前欠身,道:“几位爷,我们打烊啦!” 那妇人提着抹布站着一边,垂首等着收拾,那几个人却冷冰冰的只是打量他们,一名黑衣人突然笑道:“好俊的一位大姐,虽然生的高大,这张脸蛋却又白又香,招人稀罕!” 说完一把摸了上去,妇人气的脸皮通红,一边躲,一边呜呜摇头,那麻子赶紧过来,连道:“大爷恕罪,大爷恕罪!”又用力扯过那妇人,高擎起手,作势一巴掌抽在她脸上,“人家给了那么多酒资银子,摸你一下怎么了,掉块肉么?还不给几位大爷赔礼!” 妇人眼里噙着泪,受了莫大的委屈,那几个黑衣人都笑起来,连道:“这两口子好窝囊,算了吧,倒像我们欺负这乡野蠢妇——” 第151章 去病之一 几人接连起身,又议论了几句圣教、陌尘君的话,渐渐走远了。 那麻子栓上了门板,将脸上的面具一摘,连忙去找那妇人,急道:“故渊,你生气了么?你生气,你打我一顿出气,千万别不理我——” 那妇人转过脸来,卸下头巾,摘下耳饰,擦去脸上脂粉,竟是极清俊的一名男子,见他那“丈夫”腰不驼了,脸不麻了,明明是冷峻高华的相貌,慌手慌脚的只是道歉,轻轻一笑,道:“不疼的,你忍得,我忍不得?偏你这人满肚子的鬼主意,叫我扮成这幅模样,整日里让人取笑。” 第147章 谢离知道他清高,仍是心悸,道:“你这样美,那几个业火堂的鼠辈早起了疑心,一直在暗地观察,我不这么做,打消不了他们疑虑,多亏你沉得住气。” 林故渊轻道:“好了,不说这些。” 谢离一把将他抱住,左亲一下,右亲一下,笑道:“令里都知道我走了大运,老婆貌若天仙,你怎样扮,人家都能认出来,我又舍不得你做成我这副丑相,不如做个美妇人,既掩人耳目,我又瞧着欢喜——” 若是从前,林故渊定要恼了,可听谢离说出这话,竟半点不生气,脸上一红,道:“你喜欢?”谢离见他面带轻嗔,极清冷匀白的脸孔,垂下眼睫,半点轻薄之意也无,真如水浸寒雪,又如一段皎洁月色,却又为了自己,自贱穿着这农妇衣裙。 心里一阵发热,紧紧地搂着他,往那修长的颈项吻吮过去,轻轻唤道:“故渊,故渊,我喜欢,你穿成这样子,我更是喜欢,只要咱俩在一起,我便忍不住,你这便依了我,好不好——” 说罢便要拽他衣带。 林故渊将他抱在臂膀里,抚摸他的头发,双目微阖,也是浑然欲醉,二人长长深吻,目光缠绵在一起,直吻的身子滚烫,面色酡红,央求道:“半点正事也做不了,一天天的真要疯了,你旧伤还没好,不可不知节制。” 又去帮他推拿胸口,谢离将他的手握住,亲了又亲,促狭道:“你叫我一声好相公,我便饶你。”林故渊按住他嘴唇,无论如何说不出口,只好道:“好一张烂嘴,不准胡说。”谢离便往他身上摸去,不知抚上了哪里,林故渊眼泛水光,颤声道:“我叫你一声大哥可好——别的,我、我——我实在是——” 谢离笑道:“也使得,总比那魔头、无赖、混账要强,我还记得在风雨山庄,你便如此叫我。” 林故渊已是晕晕荡荡,瞧着他那苍白脸色,心疼他内伤总是拖延不愈,双眼含情,轻道:“大哥——” 这一声叫出口,二人皆是呆了,谢离呼吸一沉,应道:“哎,好弟弟,我这一生都护你怜你。” 林故渊却又笑道:“这话你对别人说过,我不稀罕。”谢离慌道:“我哪有?”林故渊只淡淡看他,并不应声。 亲热了好一阵子,慢慢放开彼此,将心思沉回到方才众人一场话语,林故渊噗的一笑,道:“难为许帮主、陆师兄、江掌门培养的这些爪牙,在江湖上到处散播我的坏话,如此难听,我都快信了。” 谢离笑道:“我家心肝实在机智,我重伤将死的传闻,若是我在雪庐的亲信传出来,红莲多疑,必定立刻猜到我故布疑阵,可若是由昆仑派传出来,而我的一干亲信却处处小心遮掩,他再狡诈,也不得不信,毕竟我当年——我当年——哎。” 林故渊听出他有隐情,看他一眼,道:“兵者诡道,实则虚之,虚则实之。” 谢离往他脑门一戳,恨道:“就属你们这帮正派人士狡诈多端,心机深沉,不逊于红莲本人,好生可怕。”林故渊道:“那你还喜不喜欢?”谢离听他软语温存,竟像是在撒娇一般,心都化了,连道:“喜欢,我家小娘子人品如松风明月,我好喜欢。” 原来林故渊为了骗过红莲,谢离病重当日,召集梅间雪、易临风等人商量对策,眼下红莲在暗,他们在明,与其整日提防对方暗杀偷袭搅扰,不如以谢离命将不久为幌子,做局引他出洞,八月十五秦岭会盟,一众正派先到,谢离再到,红莲以为正派埋伏起来,是要诛杀魔尊,必定会趁人之危,一同下手。 这里面却有许多关窍,比如谢离被歃血术反噬之痛,红莲感同身受。 比如红莲笃信一众正派心机狡诈,从不管与魔教结盟情谊,定是想骗就骗,想杀便杀。 再比如谢离为人重义重情,他爱了谁,便要不管不顾的听信于谁,再无半点原则分寸。 二人在官道的这间铺子等了几日,果然见业火堂探子尾随侠义道众人打探消息,而那满路的正道人士,早混进了江如月,许大酉,陆丘山等安插的各派弟子,口口相授,传的如真的一般。 雪庐那边亦有早有安排,大宴魔教宾客那日,来了许多不知底细的外人,不知不觉将谢离病重,被搀扶退场的消息散布了出去,两边信息一对,严丝合缝。 林故渊道:“你当年痴心人家,人家让你写心法,你便为他写心法,写到走火入魔了也不敢停,人家让你杀谁,你便去杀谁,人家杀你恩师,你还舍不得下手,你与人家两厢为盟,偏我是个傻子,让你随意拿捏欺骗,我处处为了你好,你还瞧我不起——人家是那样轻佻如火的性情,怪不得你整日里嫌我古板无趣。” 说罢转身要走,谢离唬的脸色都变了,连忙一把将他抱住,急出了一头汗,只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要往那处去想,我们那时年少,相依为命,不懂其他,我当他是亲弟弟,才百般容忍骄纵,再没有别的心思——我发誓——那梅间雪在你面前嚼蛆,我撕了他。” 林故渊白他一眼:“好个搅得全武林人心惶惶的魔头,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么,学人家赌咒发誓,也不怕雷要劈你。” 又问他:“真的半点也没有过?还是你又哄我高兴?”谢离一怔,不言不语,林故渊在心里微微一叹,心道也是可怜人,少年相识,同舟共济,图穷匕见,再见陌路,恨也恨的藕断丝连,心头还留着当年的一滴血。 又擦了擦他额头的汗,见他急得额角青筋都暴出一片,笑道:“好了,我知道你就是这样的人,你在意谁,便要倾尽心思的为他好,要为他死心塌地,我喜欢的也是你这副心性,红莲也知道你这师哥心思至纯至性,我才才能想办法让他上当。” 谢离道:“我见到你,一见倾心,再离不开,你冲我一板脸,我这颗心都不听话了,恨不得粉身碎骨来哄你,哪敢有半点违逆?今日这话要说开了,故渊,我只这样喜欢过你一个,从此也再不看别人,你误会我便罢了,我是害怕你把心事闷在心里,自己难过。” 林故渊笑道:“真的?”谢离道:“再不诓你,在你之前,我从没对男子动过半点心思。”林故渊振袖怒道:“是,你净对那些风尘女动心思!” 谢离吓得更要跪下,林故渊却是在逗他,见他真是害怕自己跑了,顿觉甜蜜,轻轻抚摸他的脸庞,幽幽道:“你对我,动的什么心思?” 他面上微红,眼波流转,谢离霎时心跳如鼓,横抱了他往卧房走,道:“我让你瞧瞧我动的什么心思——” 林故渊手臂吊他颈子,轻道:“你今夜慢些,我想,我想——”谢离与他额头相碰,耳鬓厮磨:“少侠喜欢那种水磨功夫?我知道了,保证让你满意。”见林故渊臊得不敢抬头,更是满意,笑道:“你还喜欢什么,深些浅些?你都告诉我,我都照办。” *** 二人关了店子,沿官道赶路,此处离秦岭下的第一大城已近在咫尺,骑马奔袭半日,便进了城。 “这里是天邪令老巢,到处都是乔装打扮的红莲一党,千万小心。”谢离道,“管他客栈酒肆,各色铺子,赌馆妓院,一概不要信,吃的喝的都要留意,当心中招。” 林故渊道:“邪门外道的玩意,行事鬼鬼祟祟,上不得台面。” 谢离懒懒道:“我是邪门歪道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少侠还没习惯?”又笑道,“好了,自此开始,你我主仆相称,别露了马脚。” 先前的装束已不能用了,二人装成了西北来的做皮货生意的年轻老板与随身仆从,都用易容术改变了外貌轮廓,小心翼翼在城里行走。 信步走向集市人潮拥挤处,一下子便瞧见了熟人,林故渊轻轻碰一下谢离,示意他往前方去看,只见一个形容干瘦的人牙子正当众售卖一个七八岁的女童,好几个妓院打手模样的壮汉,都冷着脸,似是发生了冲突。 女童衣衫破烂,满脸脏污,头插草标,抱着一名过路僧人的腿大哭不止:“师父,师父求求你你救救我吧!” 那人牙子气急败坏,举手便打:“放手!放手!好个下贱东西,要不是你爹说你性子乖巧,我还不要你呢,得罪了这几位爷,当心你的皮!” 第152章 去病之二 那几名打手冷眼旁观,女童更是伤心欲绝,眼看着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哭诉道:“把我卖去当丫鬟,去穷人家当媳妇,都好,就是别卖我去那妓院,求求各位爷,行行好——” 想这女童口中的妓院势力甚大,百姓都不敢多言,那女童一个劲给僧人磕头,哭喊道:“我娘活着时告诉我,和尚心善,救苦救难,师父求你救救我吧!” 那僧人低头垂目,十分不忍:“阿弥陀佛——” 林故渊对谢离使个眼色,轻道:“菩桓。” 僧人泥金肤色,一身白衣,臂膀粗壮有力,此人正是当初与慧念方丈同上昆仑派向林故渊讨要《菩提心法》的少林僧人,法号唤作菩桓。 第148章 一旁卖菜的小贩也围着看热闹,小声提醒:“师父你是外地来的吧,你别管他们,这人牙子到处诓骗那些个走投无路的穷人家,说给他们女儿找个好出路,其实都卖去各地作了歌女娼妓,他们背后有股势力,大得很,千万别得罪了他们。” 菩桓道:“我们少林门人,何惧那甚么势力,可怜这女孩子,家里可有别人依托?”那小女孩一听,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我家人都死光了,剩个爹爹,生性好赌,输了钱就打我,再活不下去,就把我卖了,求求您买了我吧,我给您当丫头,当苦力,当牛当狗,我感激您恩德——” 那女孩说罢撩开衣袖裤管,竟全是累累伤痕,新伤旧伤,她又瘦弱不堪,一双眼睛极是清亮,众人呀的一声,纷纷道:“好可怜。”却谁也不敢上前。 林故渊也有些不忍,但又隐隐觉得不对,便冷眼观望,并不上前。 只见菩桓掏出些散碎银子,硬拍到那人牙子手里,道:“这女孩儿我买了,你不要卖给别人。”人牙子倒没说什么,那几个打手模样的壮汉吼道:“你这和尚好不讲理,谈好了的买卖,岂容你横插一杠?我们又如何与主家交待?”一个个逼近菩桓,甚是嚣张。 人牙子也赔笑脸:“这位大师父,你若是喜欢女孩子,我再寻一个卖你便是,这孩子人家定下了,我若一女卖二主,人家定不饶我。” “罪过,罪过。”菩桓低头念一句佛号,道:“出家人慈悲为怀,路见不平,自当拔刀相助。”那汉子再不多话,恶狠狠地上手扯那女孩儿头发,女孩子痛得大哭,菩桓双眼精光四射,忽显怒相,一掌拍向那汉子,汉子不防备,被少林掌法一掌拍在地上,与他一起来的汉子们叽哩哇啦几声,也一哄而上,但哪里是少林武僧的对手?菩桓轻巧避过,一掌一个,尽数打翻,这几掌只用了不到二成功力,那几个汉子已是不敌,但见这和尚武功如此高强,知道是惹不起他,都站起来,气呼呼地站在一旁。 菩桓又掏出一锭银子,恭恭敬敬赠予领头的汉子,赔礼道:“小僧冒昧了,只是这女孩子实在可怜,这些银钱,几位拿去喝茶。” 那几个汉子不敢再惹他,又见银钱实在是多,只好道:“好好,既然你喜欢,归了你便是。”见好就收,纷纷散去。 菩桓又慈眉善目的问那女孩儿姓名,年龄,怕她再被掳去,便牵了女孩儿的手,慢慢离去。 林故渊对谢离道:“可看出什么古怪?”他见谢离笑容诡秘,知道又有怪事,便道:“别藏着了,快说快说。”谢离道:“你现在好沉得住气。”林故渊叹道:“被你坑了这么多次,看也看会了,菩桓在此地现身,又恰好碰上这卖女孩的惨剧,大和尚慈悲为怀,不会袖手旁观,这倒像是专等着他似的。” 谢离笑道:“少爷聪明,一点就透,可惜眼力还是不济。”林故渊道:“哪里不济?”谢离道:“那可不是小女孩子,是个侏儒,大家都叫她‘老婆娘’,出手狠辣,凶恶无匹,要论她年纪,怕是比我还大。” 林故渊啊了一声,又问:“刚才那人牙子、打手——”谢离阴阴一笑:“连那卖菜小贩,皆是令里的人。”他睨着林故渊:“你知道了我们这么多事,若不给我做老婆,我可不能留你。” 林故渊懒得与他分辩,心中一凛:“糟了,菩桓在此,慧念方丈想必也在不远处,难道说——” 谢离压低声音:“劫取心法一事后,少林寺对那菩提心法一定严加看管,此番会盟,慧念方丈肯亲自出马,藏匿心法最安全的地方,不是藏经阁,正是在慧念那老秃驴身上,这重道理,红莲自然明白。”他见林故渊忧心忡忡,道:“你先别急,老婆娘身有残疾,武力不济,总是要先骗取别人信任,再伺机用阴毒招数下手,我派人跟着他们,先去他们栖身地方探探虚实,咱们再露面。” 林故渊道:“这里也有你眼线?”谢离叹道:“这些年浪迹萍踪,输的精光上算,要说攒下了什么,只剩人心罢了。” 林故渊道:“这话说得却有大智慧,善恶是非,天命成败,皆在人心二字。”谢离盯着他,微微笑着,并不说话,脸色却惨白无比,林故渊看他似是气息不畅,皱起眉头,问他:“胸口又痛了吗?养了一个多月了,这伤怎么总也不见好。” 待要像往常一样为他揉一揉,但眼下身处市井,耳目众多,他扮作一年轻少爷,若与仆从过分亲近,自是不像样子,便只拿眼看他,露出重重忧虑。 谢离淡淡道:“虽靠孟焦保住了性命,但那反噬邪力伤及了根本,怕还是脱不了的要当个短命鬼,我也不知能陪你多久,只好将这些江湖法子早早教给你,若有一天我不在了——” 林故渊骇然:“不要说了,不要说了。”他低下头,强忍泪水,轻道,“待这一切了结,我去求一求师尊,总有办法的。” 谢离这一阵子与他情投意合,见他常伴左右,为天邪令的事悬心奔走,总以为林故渊是跟定了自己,整日里喜气洋洋,乍然听他提起师尊,心里大为不悦,冷冷道:“你还是想回去,是不是?” 林故渊也是一愣,心道:他说的好轻巧,我若不回去,难道以后要住在这秦岭地宫,真的当个堂主?那些个混乱不羁之人如何与之相处?我师门养我二十年,我未曾回报万一,还惹来这些麻烦,我想回去,又有什么错? 是了,他为我倾尽所有,我这颗心,这副身子自然也归属于他,可让我从此背弃师门,忘记师恩,此生再不提一句,却万死不能。 这么一想,立即敛去悲伤,忍下泪水,说道:“是啊,我又不像人家,一个师父教出来的,从小与你一起长大,自然是情投意合,没有正邪隔阂,也不闹着要回师门,还能与你一起作恶取乐,只可惜人家要的是你性命,只有我这忘恩负义的白眼狼,每日吃不下睡不着的记挂着你。” 说罢大步就走了,谢离没想到他拿这一出说事,在心里默念完了完了,一失足成千古恨,这一辈子都落人话柄,连忙追上去,一迭声道:“少爷,祖宗,不要生气了——小时候的事怎么做得了数,我又说错话了,你回来,我解释给你听——” 二人回了客栈,谢离兀自是心肝、宝贝的混叫一通,又是赌咒,又是发誓,好容易才哄好了,林故渊帮他传功疗伤,缓缓往他体内灌注真气,打通周身筋脉,感觉谢离体内气息运行如常,终于暂放了心。 二人又在一起亲昵嬉闹一番,互诉衷肠,相偎相依,真如一对野鸳鸯,感情比先前更好,缠绵到了日头西落,外墙下突然响起了眼线的信号声。 二人急匆匆从榻上起来,各自穿衣踏履,林故渊忙着系衣带,望向谢离精壮的裸背,臊的脸通红,只觉得日子过到现在已是不要脸了,就算师门要他,他也不好意思回,待穿戴整齐,接到了一个消息,那菩桓牵着老婆娘,往城中的另一家客栈投宿。 二人再不敢耽搁,一路飞檐走壁摸过去,又在附近埋伏了到半夜,始终不见有甚动静,左思右想总觉得不对,再不掩饰行迹,悄悄从墙根下潜入进去。 进了客栈,二人便按照探子嘱咐,往那西厢房摸去,原来少林门人崇尚简朴,并不去住那二楼的天字号客房,只定了后院西北角的三间僻静厢房,房门紧闭,窗纸漆黑一片,不闻一点人声。 二人彼此使个眼色,将窗纸捅个小洞,顿时闻见一股甜腻腻、软乎乎的香气倾泻而出,谢离轻道:“迷烟,闭气。”林故渊点头,心里愈急,道:“要快去救慧念方丈和菩桓大和尚。” 他一脚踢开房门,闪身进去,只见房里陈设一切如常,却空无一人。 再看另外两间厢房,也是同等情状。 点亮一盏油灯,见那桌上摆着些小孩子喜欢的糕点吃食,糖葫芦,风车玩具。 第153章 去病之三 另有一套茶具,拿起来一闻,无甚气味,水尚微温,谢离摇摇头,道:“这老婆娘用毒是一把好手,她的毒无色无味,真正厉害的在这水里,一杯下去,十二个时辰以内,使不出半点内力,我曾玩笑与她试过一次,连我都迷糊了三四个时辰,浑身瘫软,不住呕吐,像喝醉了酒一般。” 又道,“她还有另一重手段,叫封穴银针,用极细小的银针打入各处要穴,入肉极深,初时无感,耽搁的越久越痛,越用内力逼针,越是痛若蚀骨,银针随经络游走,若发现的晚了,银针进入五脏,一辈子就是废人了。” 谢离问林故渊借来头上银簪,朝杯中一点,果然簪头浮上一层黑气。 林故渊恨道:“无耻下流!若论单打独斗,世上没几个人是慧念方丈的对手,可若论用阴鄙手段设局下毒,正道比你们可差的远了。” 谢离只是笑,怕又与他争执,也不说别的话,林故渊道:“奇怪,他们去了哪里?那侏儒再怎么厉害也只是个女童身子,几位师父筋骨结实,份量极沉,咱们埋伏了这么久,不见他们出入客栈,难道飞了不成?” 第149章 谢离道:“不急,这间客栈想必也有古怪。” 他在房里翻翻找找,林故渊站定不动,兀自观察,发现房间陈设虽旧,墙上却有一幅相当大的工笔画,临摹的是唐代画家周昉的仕女图,笔触华美,技巧高超,与这间客栈的简朴陈设格格不入。 画上一位侍女衣裙位置,有些污渍。 林故渊轻轻一努嘴:“在这里。” 谢离咧嘴笑道:“我家小娘子好机智。” 谢离待要去按那侍女衣裙,林故渊忽然按住他的手,有些担忧地瞧他胸口,问他:“这客栈有鬼,怕里面又有埋伏,万一冲突起来,你的旧伤,可打得么?” 谢离淡淡道:“收拾个老婆娘,没什么问题。” 林故渊听他这么说,心里更是没底,因谢离这人一向飞扬恣意,与人打斗逞强争勇,越是强敌在前越是兴奋,鲜少见他如此谦逊,他手搭谢离脉搏,仍觉得真气虚浮凝滞,知道还是不好,便道:“梅大夫说了,你旧伤未愈,暂不能动用内力,一会我出手,你量力而行,万万不可勉强。”又叹道,“改日我们再找其他大夫看看。” 谢离笑道:“好,如今我要拖累你照顾了。”林故渊心里一动,握一握他的手,道:“我不准别人伤你分毫,你放心。” 说着按动机关,咔哒一声,那画向旁移开,显露出一个黑洞洞的入口。 二人再不犹豫,举着灯火,猫腰钻进去。 地道很窄,青砖砌地,一道黑咕隆咚的石梯一直通往深处,又拐过一道弯,那下面居然藏着个地牢。 四周墙壁镶嵌灯奴,火光重重,地牢的铁栅栏打开,慧念方丈、菩桓、另有两位不认识的沙弥师父,都被捆得结结实实,不省人事,扔在里头。 慧念颈侧插着三根银针,一个小小女孩子,爬在他身上,笨手笨脚的往身上摸,喃喃自语:“在哪,到底在哪?” 她全神贯注,没提防身后追兵,林故渊心中急躁,慧念方丈与他打过两次交道,为人胸襟宽广,处事公正,言谈中对他颇为照顾欣赏,林故渊极敬他为人,眸光一寒,按剑便要出手。 谢离突然笑道:“连老和尚、中和尚、小和尚都不放过,你这老太婆骚的得很了,你再往里摸摸,怕摸得这群秃头引动凡心,争着娶你过门。” 那女童吓了一大跳:“你是谁!” “一位老朋友。”谢离道,“把心法放回去,饶你一条性命。” 那女童半分纯真之色都没有了,两道乱眉拧在一起,一脸纵横交错的纹路,阴森恐怖,眼放凶光,明明是稚女外貌,却有一副老妪的表情,当真是骇人至极,她嘿嘿冷笑:“你是魔尊的人,你也要这心法续命!” 谢离大笑:“是他的人不假,可这心法是块火炭,你白送给我我都不要,还是留给老秃驴吧。”说着瞥向林故渊,倒像是请赏似的。 那女童冷笑:“好,那你也别想走。” 林故渊回头一看,三个鬼气森森的人,站在地道里。 他心中一凉,何时来的?好轻的功夫,竟是无声无息。 “没办法了,打吧。”谢离道,“少侠,拖累你了。” “又跟我客气。”林故渊微微一笑,长剑倏然出手,刹那之间杀招已至,一剑封第一人身上十一处要穴,那人从后腰摸出一口短刃,还未出手,林故渊刷刷三剑连出,一剑戳穿他手腕,一剑虚刺他胸口,待他格挡,旋身飞起一脚,将他的短刀踢飞出去,瞬间又已变招,剑尖斜刺入他右腹,那人惊恐不语,一声没吭便倒地气绝。 林故渊冷冷道:“太慢。” 那女童大惊:“你是什么人!” 林故渊抽剑回身,在狭窄的地牢里腾挪游走,身形轻灵飘逸,到处是衣动残影,到处是明晃晃的剑影,却不知何处为实,何处是虚,他心里记挂谢离,只想速战速决,比平日里出手更加很辣,瞬息间扑到第二人身边,只见白光一闪,他已穿掠而过,手指点住那人檀中穴,同时绕至他身后,长剑往他颈项一横,献血嗤嗤直冒。 那人瞪大双目,喷了满地的血,倒了下去。 林故渊轻飘飘落地,回头盯住第三个人。他连杀两人,那人竟毫不畏惧,桀桀阴笑,举掌杀来,林故渊提剑再刺,转身一脚扫他脑袋,被他矮身避过,第二次杀招已至,他凌空直冲,一剑分作十五种变招,料定那人再无可逃,不料那人怪叫一声,如蝙蝠腾空,啦啦啦避开剑锋,从高处拧身扑来,表情极是狰狞古怪,像要喝人血吃人肉一般。 林故渊皱眉,瞬间伏地掠过,贴地旋身,剑尖自下而上又是杀招,那女童喉咙里咔咔直响,大喝一声,也冲林故渊扑来,林故渊一时没料到他们以二对一,长剑挡那婆娘,左边露出空档,蝙蝠怪人一掌击来,林故渊登时变招,一剑将他手掌刺个对穿,噗嗤一声,只觉滔滔内力竟从他残掌沿剑涌入,震的虎口酸麻,半边身子发冷发僵。 谢离喝道:“当心!老太婆牙上有毒,贼男人内功有毒!” 林故渊目光凛然,疾步跃入二人当中,转身呈鼎立之势,以一敌二,一剑攻男人下盘,却将腾腾内力灌注剑身,瞬息之间回剑刺向那女童。 朔风剑精致纤长,寒如秋水,发招变招极是灵动,那女童身有残疾,躲过一招,手一动,一把银针嗖嗖打来,林故渊冷笑一声,长剑在手里翻转舞动,叮叮咚咚,尽数挡开,刷的一剑作势刺那男子,却虚晃一下,斜斜朝女童突刺,她正龇牙咧嘴迎面扑来,不偏不倚撞在剑上,一剑穿胸而过。 谢离喝一声:“好!”那男人阴阴大笑,鬼魅般从左侧冒出,满手是血,并不发招,却猛地弹向林故渊剑身,那剑在女童胸口尚未抽出,顿时一股巨震传来,林故渊暗道不好,死死握住剑柄,男人二指夹剑,扯着那女童尸体,只听铛啷啷连声脆响,朔风剑折成三截,落在地上。 林故渊变了脸色,心道,好强的内力!朔风以昆仑寒铁锻造,竟被人徒手折了,他第一次遭此强敌,只觉这人功力不亚于当日藏经阁崔左使,那人身法飘忽,飞来飞去,一双残破手掌,掌风再至,一掌更比一掌快,林故渊长发飞扬,绕回躲闪,以指作剑戳他咽喉,明明击中,奈何指力有限,竟杀不了他。 那人乘势再来一掌,正打林故渊胁下的空档,谢离白着脸从旁跃出,一掌与他相拍,顿时气浪翻滚,震得牢顶灰尘簌簌洒落,林故渊跟上一拳,也用了歃血术功法,邪煞内力尽数打入贼人背心,那人吐出一大口血,不肯就死,怪啸着冲天而起,双拳一起打来,林故渊再去拔剑,哪里有剑? 仓促间向后疾退,左右躲避那人掌风,谢离低喝:“现放着一把剑,不会用么!” 林故渊心念如电,腾空跃起,转身从背后抽出那包裹严实的掌门问天剑,内力迸发,包裹布匹凌空炸开,林故渊手持一口寒光熠熠的银龙弯剑,撕开重重气浪,一连三招,横削直刺,那剑削铁如泥,冷如寒冰,与明生心法相呼应,发招如漫天大雪一般,贼人再看不见他身法,只见一双寒冰般的眸子杀到跟前,一阵剧痛,长剑穿心。 林故渊落地,轻轻调息,看也不看他,奔向谢离:“你怎样?” 谢离嘴唇发青,脸色发白,低声道:“那一掌毒性甚强,快,帮我封住经脉。” 林故渊道:“好,你坐下。” 二人盘膝坐下,林故渊双掌推入他后背,只觉一股又冰又刺的真气从他体内反击,急忙运力,但明生心法也是寒冰一脉,谢离脸上青气更重,牙齿打颤,林故渊心道不好,便要停手。 谢离却道:“无碍,你只管冲破,我撑得住,追兵马上就到,赶紧助这几个和尚出去,别让心法落在恶徒手里。” 说完吐出一口黑血。 第154章 去病之四 林故渊惊慌失措,道:“不行,再这样下去毒出来了,你五脏六腑要冻僵了。” 正慌乱无助,突然从背后抵上一双肉掌,林故渊惊地要跳起来,背后却传来一股极其洪大的真气,暖如烈阳,汹涌澎湃,却温顺有力,极度舒适熨帖,将他身上寒气尽数化去。 “是谁?”林故渊待要回头,慧念方丈的声音从耳后传来,坚定有力:“少年,你的内功不合适,让开。” 林故渊惊喜道:“大师!” 他立即起身,慧念随机盘膝坐下,双掌推谢离后背,股股真气全力灌注,谢离头上冒汗,再吐几大口黑血,长舒一口气,平复下来。 二人都知道慧念方丈救命,齐齐站起来作揖:“师父,多谢。” 慧念起身回了一礼,笑道:“若老衲没猜错,看你们这身手,听你们声音语气,咱们认识。” 二人再不敢遮掩,三两下把伪装除去,慧念先认出林故渊,又看了看谢离,他虽没见过谢离真容,但二人在江湖闹了个天翻地覆,谁人不知?慧念微微笑道:“不错,果然是你们,你们两个孩子今日来救老衲,义气的很呀。” 第150章 定睛一看,菩桓和另外两名沙弥也已醒了,林故渊面露愧色,急忙道:“原来方丈未曾中招,晚辈还以为,以为,哎——” 慧念笑道:“菩桓带她回来,我便察觉这小女孩有些不对,假意中毒看她反应,不想你们横插一脚,我又以为你们也来盗窃心法,因此暂时观望,未曾出手,你们这是弄得哪一出?” 林故渊便把在集市遇上菩桓,担心几位师父上了红莲圈套一事说了,把从昆仑山、少林寺、泰山、雪庐到秦岭一路的前因后果,又讲述了一遍。 因那周誉青一事已传遍武林,慧念再不怀疑,连连赞叹,道:“你顶住全天下责难,护佑我派心法;在昆仑击退魔教,救下师门诸人;揪出叛逆周誉青,止住一场武林阴诡争斗,被千人围攻,却从那悬崖全身而退,年纪轻轻有此作为,我等佩服,佩服!原先我还起疑,今日得见昆仑掌门剑,知是再无错处,很好哇,自古英雄出少年。” 林故渊被说得惭愧,连连道:“方丈过誉了,我师尊是被叛徒所害,并非实力不济,否则早已手刃魔教恶徒,哪用得着我来救?在泰山也是得贵人相助才侥幸偷生,这其中许多是非,皆与我结识勾连魔教有关系,我不被正道同门诛杀已是留情,又怎敢称什么英雄?” “小师侄如此谦虚,更让人敬佩。”慧念念一声阿弥陀佛,话锋一转,又道:“我听你们方才承认是魔尊一党,请问那魔尊现在何处,是否与你们一道?” 林故渊脸一红,见他虽慈眉善目,眼中却华光隐隐,藏威不发,一双眼睛只看着谢离,知道他已猜得了真相,知道再瞒无用,便叹了口气,道:“眼前这位便是魔尊,至于那些个我与他的江湖流言,晚辈不敢说谎,都是真的,我也因此被逐出师门,晚辈一人行为无状,与我师门教导无关。” “好,好。”慧念的目光在谢离身上停留一刹,随即移开,道,“世间缘分本是天定,佛法慈悲若海,既然他肯向善,又何须计较因果来路?” 他颔首微笑,对林故渊道:“你过来。” 林故渊不知何意,走至慧念面前,慧念从怀中拿出一卷泛黄纸页,交到他手里,道:“玉虚子与我曾有约定,说我此番出来,若有机缘,便将此物转交与你。” 林故渊疑惑着接过那部纸页,读了几段,面色发白,大惊失色:“这是——这是》明生心法》后三章!” 他的眼泪夺眶而出:“师父他、他不生我的气了么?” 慧念笑道:“师徒之间,哪里有那些气可生,昆仑派那几个小徒回门派后,玉虚子便不再怪你了,前几日我在驿馆与他有过一面之缘,他找到我,说:‘若我那孽徒尽做些惊世骇俗,不敬天地君亲的逆举,你便把他一掌打死,若他仍谨记从前规矩,你便将此物转交给他吧,昆仑有上等内功,自家弟子流落江湖,整日里练那些邪门功夫,惹人笑话’。” 林故渊泪水涟涟而下,将那几页黄纸紧紧握在手里,颤声道:“师尊,我师尊——多谢师尊,多谢方丈!” 慧念瞧着他,见他感恩师门,未曾忘本,更露慈爱之色,笑道:“你手里有苍南道长的问天剑,谁敢说你是弃徒?往后那些逐出门墙的话,不必再说了。” 林故渊接连道谢,谢离站在一旁,一言不发,满面阴鸷。 慧念又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出去罢,小师侄,再谢谢你。” 说罢便要带菩桓一行离开,林故渊望向他背影,心中一动,心道:我师尊有此心意,为何不让陆师兄、怀瑾他们带给我,却要将明生心法交于慧念方丈? 突然浑身一震,冷汗直冒,全明白了,一定是师尊听陆丘山等人说谢离被歃血术反噬,性命危噩,猜到我会找慧念方丈索要菩提心法,便拿心法试我,若我谨守分寸,他便迎我回师门……若我为了情郎,像那红莲魔头一般大开杀戒,做出残杀正道、盗取他门心法的奸恶之举,慧念方丈便可替昆仑清理门户! 这么一想,慧念方丈不与少林寺其他僧人一道,却在城中单独行动,恐怕也有引我出洞之意——哎,可我一心救人,对那心法,连一丝丝的企图都没有过! 心中顿时悲喜交加,喜的是与师尊之间终于解开嫌隙,再续师徒恩义;悲的是师尊竟真担心我成了魔教一党,为了谢离,连如何做人都忘了。 他将心法掖进胸口,见慧念方丈并不离去,慈眉含笑,望着自己,眼中大有欣赏鼓励之意,突然读懂了师尊另一重意思。 他低声喝道:“谢离,你过来!” 接着双膝一跪,头重重磕在地上,声如泣血:“慧念师叔,晚辈有一事相求!” 慧念却半点也不惊讶,微微一笑:“你是让我传授——” 林故渊道:“是,请大师传功救我朋友!” 慧念好一阵子才明白过来,沉吟道:“你让我以内力,平定他体内诸股真气,是不是?” 林故渊点头,看向谢离,道:“他前些日子大伤痊愈,但一直经脉不畅,内力不聚,今日又为我挨了那贼人一掌,不知伤势如何,方丈慈悲为怀,他真的不是坏人,少林内功敦正平和,可化解诸般恶力,请方丈帮帮他,让他不再受痛苦折磨,晚辈万死不能报答!” 说着要扯谢离与自己一同跪下,谢离何等骄傲,如何肯跪?两手抱胸,寒着脸色。 慧念道:“你这朋友伤势何止你说的这一点?他是否修习过一种天下刚猛无匹的内功,后又无法控制,只好尽数废去?”林故渊点头:“就是那歃血邪书,江湖都已知晓。” 慧念叹了口气,道:“我方才为他疗伤,他身上少说有二十余种邪门外道的武功心法,每种都修习精深,本来平和无事,但那魔功前日里突然暴涨,在体内肆虐作恶,一力压制各路真气,其他功法争相匹敌,如今那魔功凭空化去,另外的真气如群龙失首,争抢夺权,因而时时胸痛,无法聚力,长期以往,真气失合,冲撞五脏,怕是剧痛难忍,影响寿数。” “唔——”他搭住林故渊的脉,叹道,“年轻人不知节制,大喜大悲,耽于肉/欲,又加重了一层。” 林故渊被他点破,霎时满脸通红,耳中冒气,臊的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谢离却不以为意,哈哈大笑,道:“老和尚夸我呢。” 慧念摇头叹息:“他体内已诸多邪煞孽力,若再加少林至阳之气,只能压制,不能化解,如何治得了伤?小师侄近日为他传功疗伤,想必有所察觉。” 林故渊点头,每回谢离不适,他便用明生心法为他推宫疏解,当时有效,可过不久再试,不仅没有好转,反而有加重之意。 他在心里叹气,难道谢离的伤真的再无法转圜?他要时时难受,一生与汤药金石为伴了么? 却见慧念方丈淡然一笑,道:“以外力疗伤虽然无用,但若缓缓修习一门上乘内功心法,培植浩然正气,引导体内邪气,长此以往,他体内作恶邪力便可一一回归正途,万般隐患可解——天下最上乘的心法,非菩提心法莫属,哎,小师侄,事到如今,你仍不肯求我破戒,如此品性,连我都自愧不如。” 林故渊怔怔道:“那是少林至宝,听说连慧字辈大师也不能人人修习,怎能授予外人?” 慧念大笑道:“你这格局小了!我辈不曾人人修习,只因体质不同,并非人人合适。这心法在红莲看来,是通往血海尸山的邪道;在我们看来,只是一本强身健体的旧书,在你看来,却是救人解难的药引;佛法度化世间苦厄,用我们的旧书,救人间一条生命,这点小事,难道还值得一提?” 第155章 去病之五 慧念道:“这经书两次落入你手,你两次不要它,孩子,它与你有缘。” 林故渊怎么都想不到慧念方丈如此宽宏大度,只觉得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生出好些感喟,原来俗世纷扰如迷烟障眼,谜底已在来路之中,他大喜过望,不住磕头:“多谢方丈,多谢方丈救命之恩!” 回头唤道:“谢离,还站着做什么!” 谢离满脸冷笑,呸了一口:“什么好东西,虚伪道士秃驴,一伙要抢我老婆,一伙要度我回头,我偏不练,又怎么了?我座下万千信徒,遍布五湖四海,我为天邪令鞠躬尽瘁,虽不是什么嗜杀成性的魔头,也瞧不上这和尚布施,死便死了,谁怕它!” 说罢一甩袖子,竟是要走,林故渊飞身而来,刷的抽出问天剑,一剑指他咽喉,眸光凛冽,不怒自威。 “好你个混账泼皮,你笑我以正邪断人心是固执迂腐,殊不知你才迂腐至极,邪道并非人人万死难赎,难道我正道便人人是奸诈小人?聂琪恶贯满盈,杀人如麻,你纵他宠他,为了他半生流离;我一生牵挂唯师门手足,我敬你爱你,你却步步紧逼,不管不顾辱我门派,断我手足,让天下同道耻笑是我痴恋于你;我生性清净无争,为了你,小心讨好你那些朋友兄弟,你却半点不尊重我,要逼我与那魔教一众不肖狂徒日夜相处,你有何面目说怜我爱我?你我本隔天堑,你与聂琪才是天生一对,从今往后,你们去做那恩爱夫妻,我们一刀两断,如同此物!” 第151章 说着一剑劈向那灯奴,寒光一闪,当啷一声,黄铜灯奴竟一分为二,林故渊收剑回鞘,大步回到慧念方丈身边,恭敬搀扶,恨道:“我竟看错了人,从此再不提他。” 谢离被他唬得心肺俱裂,跟在后面追:“故渊,你怎么好这样说,我没有,我不曾,哎呀,我哪里瞧得上他,你和他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难道我放着月宫里的嫦娥不要,去腐肉里挖蛆吗?我,我错了,我都错了,从今往后你让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我再也不多嘴了,你不如把我的舌头拔了吧——” 林故渊满脸怒容,一腔愤恨终于说出了口,只觉得快意无限,推着慧念方丈步履如风,再一抬头,慧念,菩桓等人都在忍笑。 谢离深一脚浅一脚在后头追,“我伤还没好,我胸口痛呢,故渊——”唉声叹气了好一阵子,道:“我练,我练,我什么都练,你让我练玉女心经我都练,你可饶了我吧。” 林故渊道:“你还跟我提不提什么秃驴道士了?”谢离苦着脸道:“再不提了。” 林故渊道:“你还挡不挡我回师门了?”谢离道:“不挡了,只要你师尊不嫌我碍眼,我去你们昆仑山下趴着驮碑,等你见我。” 林故渊道:“你还让不让那些个左道狂徒嘲笑我,欺负我了?”谢离道:“我哪敢啊——”转念一想,“是不是那姓易的,我撕了他的嘴。” 林故渊这才停步,微微一笑,慧念见他一身正气,磊落飒爽,也觉有趣,对林故渊道:“明晚亥时,你们来城外白鹿寺见我,我授他功法。” 林故渊再次拜谢,慧念却微一摇头:“别忙着谢,方才老衲有一事未提。” 林故渊垂目:“方丈对我们有大恩,请直说无妨。” “你身旁这人,如此年轻,却有如此武功,世上无人匹敌,此人亦正亦邪,入魔入道只在他一念之间,以他的资质,得了菩提心法,他便是天下第一,连老衲也治他不住,如今你们放手去诛杀那红莲教主,但事成之后,我要他在少林听诫三年,精读佛法,参禅悟道,化去戾气,你们可答应?” 他以为林故渊持身极正,必定允诺,却不料林故渊闻言呆呆立着,许久不肯说话。 谢离容色冷峻,满脸轻蔑之色,方才刚吵一架,暂时不便发作,手指反复摸着乌月刀的刀柄,隐而不发,已在蓄力。 菩桓轻声催促:“林少侠,你应了吧,方丈是为了武林安危,他在寺里,我们一定以礼相待,绝不会为难了他。” 林故渊望向谢离,目光缠绵,叹道:“他为人洒脱不羁,爱说些自轻自贱的浑话,但性子却极高傲,他们魔教中人又都狂浪惯了,一向瞧不起我们,要他吃斋信佛,晨起晚睡,磕头跪经,不如杀了他。” 谢离不料他如此说,也是一愣。 林故渊深知慧念方丈如此决定,是怕谢离往后承袭天邪令,不修正道,做出些祸乱四方的杀业,那时少林一派便是助纣为虐,慧念方丈也成了千古罪人,只有昭告天下,说囚禁了魔教教主在寺内修行,才可既传他续命功法,以示慈悲心一视同仁,又能堵住天下英雄议论少林寺的嘴,这几句话说得轻巧,深意极重,若非应允,慧念必不肯传授功法。 此时已成定局,不可更改,林故渊轻道:“你们拿了我去吧,我从小修道,清苦惯了,不怕寂寞无聊,别说三年,三十年也待的住,他对我有情,我一日不出少林寺,他一日有所忌惮。” 他握住谢离的手,抚摸他手指上的茧,卸去他掌心力气,幽幽道:“你对我说过,人间最好的爱,不过成全二字,往后你再不受仇恨所累,不必对恩师心怀愧疚,不必整日里易容伪装,被人轻贱欺辱,身体康健,无拘无束,与你的那些好朋友们一起,天涯海角,喝酒快活去吧。” 谢离紧紧把他抱在怀里,不住亲他的脸,只是道:“傻子,你这傻子。” 他握住林故渊双手,四目相接,眼里浮出淡薄水光,轻道:“我是个最黏老婆的人,你不在我身边,我喝再多酒,走再远的路,又有什么趣味?” 他转向慧念,唇角一勾,朗声道:“三年又如何了?我若是真想屠尽你们天下伪君子,三年又能改变什么?我答应你这老头子,敲它三年木鱼,到时我带了你们全寺小秃子,喝酒吃肉,上窜下跳,到处屙屎撒尿,让清净之地尽是污浊臭屁,你可别后悔。” 林故渊看着他,眼泪不住地往下落,谢离眼含深情,为他擦去泪水,轻轻道:“你有师恩未报,正好,我在寺里等你三年,三年之后,我们再续前缘,你可不能负我。” 二人抱在一起,哭哭笑笑,如要生离死别一般。 *** 林故渊和谢离在城外白鹿寺住了五天,每日里吃斋茹素,练气打坐,夜晚慧念方丈便把谢离叫去,将菩提心法尽数传授,少林心法博大精深,一时难以全部领悟,便让他尽数背熟,再逐句传授修习法门。 少林心法入门简单,尽是些呼吸吐纳,经络运行的功夫,似是人人可练,不像邪门歪道的武功有诸多禁忌,一开始谢离还不屑一顾,但他天资极高,入门极快,越练越觉那功法宽厚宏毅,博大精深,越悟越有无穷道理,深切体会到“佛法自然、大道至简”八字含义。 许多以前未曾参悟的武功技巧,难以驾驭的各方怪气,就如万条溪水跳跃冲激,缓缓汇成大江大河,倾泻入海,气息沉郁,经脉通畅,真气浑厚绵延不断,每日晨起,浑身用不完的力气,他病了这些时日,终于有所好转,只觉得身体血肉如重生了一般。 他于武学颇有建树,得此内功,心中感激,再不敢在慧念面前放肆撒泼,每日里也不说那些个污言秽语,得空便帮着寺里僧人提水洗地,砍柴喂鸡,僧人不知他是魔教左掌教,还以为是来修行的俗家信众,对他十分友善,见了面便寒暄几句。 林故渊兀自钻研明生心法,亦是进益飞快,二人在寺里见面,怕红尘肉/欲玷污了清修之地,都站住不动,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怦然心动,脸上发热,眼里拉了丝一般,一句话不说,碰也不敢碰对方一下,心中却是无比甜蜜。 到第五日上,功法传授的差不多了,慧念方丈,菩桓和谢离一起上白鹿寺后山,菩桓和谢离混熟了,二人勾肩搭背,嘻嘻哈哈,在山路转过一道弯,正好碰上了山里练剑的林故渊。 菩桓笑道:“林公子好勤勉,昆仑派这一身轻功,江湖再无人能及。” 谢离只“嘘”一声让他安静。 林故渊在树梢飞身疾跃,身法比先前又快了一倍不止,问天剑凛如秋水,只见绿树成荫,白衣蹁跹,剑风飒飒,树叶纷纷而下,却不落地,又被那剑风带起,倏忽舞成云团,剑尖斜指,剑气勃发,万千落叶化作细小飞刃,嗖嗖咻咻,整片整片削入树干,若是打在人身上,怕是已经戳成了筛子。 这却是用极强内力驱使万物,飞花摘叶,皆为武器,心念一动,已是万剑齐发。 第156章 聚义之一 菩桓和谢离齐声叫好,林故渊脸上一红,足尖踏向空中手指细的一根树枝,借力回身,挽个剑花,身法轻若微尘,那细小树枝竟纹丝不动,刹那之间,长剑脱手,寒芒一闪,打入远处一棵二人合抱的古树,齐剑柄没入,静待片刻,古树轰然炸开,问天剑飞向半空,林故渊疾冲而去,刚刚好将那剑接在手里,漫天碎叶如落雨一般。 “好强的内力,好漂亮的身法,似真似幻,恍如天仙。”菩桓惊呼,“人好看,功夫也好看,谢老兄好福气。” 林故渊如今内息极强,隔了老远就把这句话听在耳里,回头应道:“那泼皮无赖把你也带坏了吗?”菩桓拍手大笑:“可不是嘛,慧念方丈都会讲故事啦!” 林故渊噗的一笑:“你们关他三年,保准少林寺上下全变猴子。” 谢离满脸笑容,眸光一沉,从背后抽出乌月刀,喝道:“少侠没有对手了么,我来会一会你!” 二人用轻功腾空而起,谁也不用虚招,一黑一白两条潇洒人影撞向彼此,刀剑相格,轰然巨响,二人穿掠而过,先后落地,一时竟未分出高下,足尖点地收住势头,各自回身再战,林故渊剑风凌厉,尽是杀招,谢离回刀格挡,铮铮拆了百余招,越斗越勇,酣畅淋漓,林故渊落后一招,渐渐不敌,拆的手忙脚乱,脸上却一直带笑,漏个破绽,谢离刀刃横扫,恰恰停在他咽喉前,分毫不差。 谢离收刀,道:“承让。” 林故渊笑道:“还是打不过你。” 谢离见他姿容矫健,也跟着笑:“进益好大,要让你师尊看看,高兴死了他老人家。”林故道:“你再叫他老人家,仔细他剥你的皮。”谢离谑道:“剥了我的皮,给我娘子做袄子,日夜抱着他,盯着他别让人惦记,我心里美的不得了。”林故渊面颊通红,轻轻道:“胡说什么,别人在呢。” 回头一看,慧念方丈,菩桓不知何时已经走了。 第152章 谢离再忍不住,上前将他一把抱住,一会娘子一会老婆一会心肝只是浑叫,林故渊脸红到脖子根,眼里含水,情意绵绵,搂着他轻轻亲吻,二人许久不能亲热,俱是情潮翻涌,谢离把他横抱到树下,一手搂着他,边亲边用另一手解他衣带:“寺里不让动,连亲一下也不能,每天每日里干看着,想死我了,想死我了——” 林故渊挣扎道:“你,你在这里,与那牛羊牲口何异——” 却也不由自主,如痴如醉,主动亲他嘴唇,脸颊贴着脸颊往一处乱揉,心想再不用担心那蛊毒、旧伤、顽疾,真是快意无限,二人心/欲如沸,衣裳没解完便滚作一处,谢离捧着他的脸,眼里炽烈如火:“让我忍三年,想三年,我连酒都戒不了,如何戒这老婆瘾——” 林故渊也道:“我也、我也——事已至此——我以后——常常去看你——”再受不住,低垂眉睫,攀着他脖颈,口中哼嘤,任他动作。 两条人影躲在树丛深处,浮浮沉沉,呼吸愈急——一只野鸭好奇地看,从那烂草堆里,传出好些压抑着的调子。 二人不知在那树里草里滚了多久,浑身是土,浑身是落叶,终于烟熄火灭,看向彼此,皆是羞愧难当,又忍不住爱意缠绵,想到往后要分别,简直当下便已思念了起来。 二人理正衣冠,携手爬上一块山岩上,并肩坐着,眺望远处山谷,此时风过林梢,白云悠悠,林故渊枕在谢离肩上,谢离搂着他的腰,心满意足,只是耳鬓厮磨,谢离道:“我不是瞧不起你师门,我是太瞧得起,他们一个个与你一样,懂什么琴棋书画,什么水煎茶,你们在一处,再没有我的份,故渊,我在世上再无亲人了,我怕你回去了,只认他们,不肯认我了。” 林故渊一愣,望着谢离,见他果然是怅然若失的神色,一张萧索威严的脸,写满了委屈,不由觉得好笑,心道他这心思之前不说,总说些“成全”、“你心里有一件事,我帮你做到”那样冠冕堂皇的话,显得他多么大度,转念一想,是了,从前我被正道驱逐,他只当我再回不去,故意拿话感化我,如今我随时可以抽身,他又慌了。 这人又争又抢,撒泼耍赖,半点不像个魔教教主,他听见谢离剖白心事,心肠软了下来,轻道:“你不也是么?你与你们魔教里的人才玩的痛快,我也是整日悬着心,怕你腻了我,又跟那些爱笑爱闹的跑了,你放心,我虽与他们更亲近,可我只有与你在一起才算是活着,我绝不负你。” 他顿了顿,笑道:“我们两个这样傻气,第一次见面便处不来,一路吵,一路打,偏偏要在一起。” 谢离把他搂在怀里,一刻也舍不得放开,林故渊听着他的心跳,觉得沉稳踏实,想到少林约期,又不禁长长的叹气,但转念一想,我们险些生离死别,早就做好了一辈子再无法相见的准备,区区三年,又有何惧?只要我想着他,他想着我,又管他在哪里,我在哪里。 如此一想,也都不再惆怅。 *** 七月二十九,二人告别寺中僧人,与慧念等人分做两路,策马狂奔,直奔黄土岭而去。 越往前走,官道上的江湖人越多,二人乔装打扮,一路到了那黄土岭脚下,只见到处熙熙攘攘,骑马的、乘车的、坐轿的,一会遇见一大群青衣佩剑的雁荡山弟子,一会又穿过好些个少林武僧,大家寒暄攀谈,你奉承我,我恭维你,倒像是过年了一般。 有的说:“听说咱们此行要伏击那魔尊,不知他究竟长什么样子?” 旁边的说:“听说是状如妖鬼,每逢现身,漫天鹰唳,平生最爱杀人,生了一对大尖牙——”又有人说:“不,不,听说他貌若钟馗,满脸胡髯,一颗脑袋分不出前后。” 那人骇然道:“作孽,作孽,相由心生,自然是满脸横肉,口舌生疮。” 谢离遮住右眼,扮作个俊秀的独眼小哥,吃着一只硕大的冰糖葫芦,探出身子去问那人:“兄弟,兄弟——”那人正聊到紧要处,不耐烦道:“做什么!” 谢离道:“我见过那魔尊。”诸人都倒吸一口凉气,全看向他:“你如何见过?” 谢离摇头晃脑:“不瞒诸位,我曾是泰山派门下弟子,我们掌门完蛋之后,我表哥又介绍我投入了金钱帮,魔尊在山崖现身当日,我见过他!” 众人听他说的有鼻子有眼,都信了,连忙问道:“别卖关子了,魔尊到底如何?” 林故渊忍着笑,也凑过去听他说话,谢离又吊了好一阵子胃口,才慢慢说道:“其实啊,那魔尊,那魔尊,既不是恶鬼,又不是钟馗——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婆!满脸皱纹,牙齿焦黄,手里拎着一双啊,一双破草鞋!” 那人惊的半天没说出话,道:“骗人!魔尊是个老太婆?那昆仑派弟子为何与她牵连不休?” 谢离咬了一大口糖葫芦,道:“老太婆才要吸少年人阳气,你们想想,那唐武皇,是不是养了好些个小白脸?” 林故渊险些咬了自己舌头,那些个汉子们更却加起劲:“原来是这样!她拎草鞋又做什么!”谢离道:“那是她死去的儿子穿过的草鞋——” 有人问道:“她儿子怎么死的?”谢离道:“她儿子,她儿子,死的惨啊——” 林故渊头晕脑胀,再听不下去,一夹马肚子,向前驰骋,谢离哎呦一声就追,那汉子们却没听够,在后头喊他:“兄弟,今晚我去金钱帮找你喝酒,你再讲讲她儿子!” 谢离恨道:“他儿子、他儿子,他老婆又不会生养,我他娘的如何知道!” 二人疾驰了好一阵子,终于甩开这群汉子,并驾齐驱,林故渊气的戳他额头,谢离慢悠悠地拿眼看他:“少侠,我再给你讲讲魔尊吸人阳气的事,好不好?” 林故渊冷冷道:“不如,我给你讲讲六旬老太挨板子的事,好不好?” 二人正你一言我一语的斗嘴,突然听见一个豪迈声音破空而来,大笑道:“不知我那兄弟何时能来?我早盼着与他喝酒!” 二人立即回头,谢离给林故渊递个眼色,竟是那丐帮副帮主许大酉,又听见一个轻灵女声:“强敌在前,大事未了,许帮主还只惦记着喝酒。” 回头一看,浩浩荡荡一群丐帮兄弟从岔路赶来,拄拐的,骑驴的,走路的,一概穿得破破烂烂,眼中精光四射,竟能保持差不多的步速,可见内力强悍,从叫花子中间又涌来一群云雾般的姑娘,都骑着马,领头的一袭浅碧衫子,肌肤雪白,正是掌门江如月。 再往前走,又遇见了好些个熟人,鸣剑山庄、正一教、全真教都在,又瞧见好些个异族打扮的男男女女,包着头巾,挎着弯刀,簇拥着一顶软轿子,前面一对白发老夫妇,衣衫华贵,精神矍铄。轿帘挑开,谢离策马过去看,回来对林故渊笑道:“是你那姓卓的师弟,我一看见他就舌头发苦,满嘴药味。” 第157章 聚义之二 林故渊也跟着上前,见卓春眠一副苗疆公子打扮,惶恐不安的往外瞧,身上头上好些配饰,便知外公外婆极疼他,很为他高兴。 沿小道上山,岭上满山满谷的都是人,到处扎着草棚,却是各派早到了的弟子,都忙着扩建棚屋,布置歇脚地方,烧水煮茶,埋锅造饭,树林子里不断冒出白烟。 先前忙着赶路,一天没吃饭,此时已是饥肠辘辘,林故渊道:“这倒糟了,咱们如今易容,哪一派都不认识,怎么填饱肚子?” 谢离冷眼道:“笑话,我是什么人,你跟着我,能让你没饭吃么?” 说罢便往人群里看,要找个蹭饭的地方,却见不少门派也没做准备,扎煞着手,一筹莫展,这岭子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待要去打些野味烧烤,山上聚集了这么多人,有山鸡兔子也吓跑了,去哪里找吃的? 有认识的互相接济,你给我一袋干粮,我还你一包肉干,有的人缘不好的小派只好自认倒霉。 夜幕降临,到处燃起篝火,好几百个黑衣汉子举着火把,沿山路鱼贯上山,两人一组抬着扁担,一箱一箱,打开来,竟全是酒肉吃食,飘出一股诱人香气,大家伸头去看,有整羊、狗腿、肥鸡、活鸭、乳鸽、烤猪,蒸鱼蒸蟹,有山珍卤味,一坛一坛的美酒佳酿,另有馒头、糕点、烧饼等主食,亦为僧人道人准备了斋菜,素鸡素鸭,林林总总像是大户人家的流水席。 饿坏了的群豪轰然叫好,都纷纷问:“这是谁?哪门哪一派?好大的手笔!” 从山路又走上个极美的少女,被一众汉子簇拥,女子身材娇小,一身黑袍,头发挽成妇人模样,戴着好些黄金头饰,边走边朗声道:“魔尊座下圣教逆水堂堂主温酒酒,感谢武林各派前来助阵,今日请各位英雄好汉喝酒!” 大家我看你,你看我,议论若沸:“这——魔教的人?真是魔教的人?那魔尊现在在何方?”又犹豫道:“魔教的酒和饭,如何吃得?” 第153章 温酒酒傲然道:“诸位都是真英雄,真豪杰,你们敢接我们圣教邀约,不敢吃我们的酒菜么?”她展颜一笑,“胆子大的有好酒,胆小如鼠饿肚子!” 众人见她一个姑娘家如此豪迈,不愿落了下风。 许大酉带头起身:“好!别人敢不敢吃我不知道,我们叫花子吃百家饭,别说魔教的酒肉,天王老子的肉我们都吃得!如此便多谢了!”少林、峨眉、昆仑等门派也积极响应,其他各派见名门带头,便也不好意思再扭捏推辞。 黑衣汉子们清理出一大块平地,支起烤架,烤起整只的羊和猪,送上海碗,群豪大口喝酒,大口吃肉,此时夜色已深,星斗满天,黑暗中分不清哪门哪派,分不出是掌门还是喽啰,大家都放下了门派和身份,围在一起畅快聊天,轰然大笑,你借我一块盐砖,我借你一把茶叶,热烈不亚于当日少室山集会。 谢离和林故渊边吃饭喝酒,边竖起耳朵听消息,忽然有个不耐烦的声音刮了过去:“这脏兮兮的地方如何住得?我们还要在这里等多久——哎呦,谁绊我一脚!” 白影一闪,一双凤目瞪了过来,正是闻怀瑾,低头冲谢离嚷:“好狗不挡道!”谢离笑嘻嘻地看他,收回腿来。 林故渊猛地站起,心头怦怦乱跳,目光望向闻怀瑾的背影,只见远处坡上黑压压一大片人,白衣昆仑弟子围坐篝火旁边,气度与周围的草莽汉子全然不同,仙气飘飘,姿容绝尘。 中间那人,凤目剑眉,正是玉虚子本尊。 林故渊心中悲喜交集,痴痴看着,眼里含泪,谢离按下他肩膀,笑道:“心肝,我还在呢,你也疼一疼我罢。” 林故渊知道他是提醒自己不要感情用事,只得按捺下去。 岭上越来越热闹,除了那名门各派,渐渐的许多个□□帮派,隐世山庄、绿林人士也集结上来,每来一群人,那黑衣汉子便粗声通报姓名门号,群豪齐齐喝一声:“好!”闹哄哄的已有数千人,到处火光摇曳,人声腾腾若沸。 江湖汉子性情豪迈,酒酣耳热,早把规矩束缚放在一旁,有的说:“管他魔尊红莲,今日我们相识便是缘分。”有的说:“江湖上好久没这么热闹过了,这里许多人彼此有过节,如今卖那魔尊个面子,竟都和睦了起来。”又有的说:“今日集会听说是丐帮挑头一力促成,不知他们与魔教何时有了往来?” 旁边一汉子急忙道:“什么与魔教有往来,小心些罢。”不住拿眼望着一旁,旁边那一撮人却是正一教天哭道人的手下,与丐帮积怨颇深,那人哼道:“这些年了,我没见魔教做下多大业债,倒是这股子闻魔教色变的风气,我若是今日说我认识个兄弟在魔教青木堂,你们是不是立即要宣扬出去,让人杀了我?” 这几个人当夜混的熟了,都笑道:“胡说什么,咱们几个聊聊便罢了,只是别让别有用心的听见,给人拿了话柄子。” 那汉子道:“话柄话柄,但凡在江湖有根基的,谁也难保不认识一两个邪道的朋友,倒像是犯了多大的错似的,凡要说话,必先再三检视,我没被魔教拿了去,倒让自己人告了黑状,那林故渊便是前车之鉴,今夜我们都赴了魔教的局,咱们都私通了魔教不成?” 人群中突然一阵骚动,温酒酒站上高台,向大家敬酒,她小小年纪,庄严持重,双手端起一大碗酒,大声道:“诸位英雄不远万里助我们拿下叛逆,我替魔尊主上,先敬大家一杯!” 说罢一饮而尽,下面有人嚷嚷:“你是主事的么?那魔尊他到底在哪?何时能够露面?” 温酒酒回身再接一大碗酒,笑道:“不忙,该出现时,他自会出现。” 话音刚落,却见一个黑衣汉子急匆匆跑来,对温酒酒附耳几句,温酒酒脸色大变,道:“真的?他真这么说?” 她抿嘴站着,现出几分不知所措的模样,斟酌片刻,道:“好,让他们来。” 群豪亦是议论纷纷,那黑衣人通传下去,过了不一会儿,一队穿着赭色衫子的汉子分开人群,前头两人担着一只华贵木箱,小心翼翼停在空地中央,领头的赭衫汉子高声道:“圣教陌尘君,为故人送上贺礼!” 有人低声说道:“陌尘君,就是那现任教主红莲——” 这句话非同小可,群豪登时戒心大起,各派掌门稳步上前,谢离和林故渊也跟过去看。 送礼的汉子们卸去扁担,垂首等在一旁。温酒酒道:“礼收下了,你们走吧。”领头那汉子却笑道:“温堂主才走几天,忘了咱们家规矩了吗,这礼是给沧海君的,自然要送到他本人手里。” 温酒酒道:“主上还未赶到,如何给他?”那汉子阴阴笑道:“没到么?我们已得到消息,我们那多年未见的左掌教,已混在人群之中。” 众人都呀的大叫,你看我,我看你,到处找寻魔尊身影,谢离也绷紧了面孔。 那汉子高声朝人群喝道:“谢掌教,还不肯现身么?这样胆小,怕是要辜负了我们主上的一番心意。” 林故渊低声道:“怎么办?” 谢离哈哈大笑,缓步自人群中走出,一边摘去面上伪装,喝道:“故人送礼,当然亲自来迎。” 说罢如鬼魅般朝那赭衫汉子扑了过去,举手一掌,那汉子喷出一口鲜血,倒地气绝,眼珠子瞪得像要掉出眼眶,众人万万没想到他突然出手,都惊呆了,谢离冷笑道:“原话送给你们,我才走几年,一个个都忘了规矩,谁许你们这么跟我说话?” 一停不停,连出两掌,顷刻间又有两人毙命。 从方才的其乐融融,到血溅当场,只在片刻之间,在场群豪第一次领教魔教随手杀人的作风,都惊呆了,你看我,我看你,就连那些见过大风大浪的各派掌门帮主,也对谢离生出几分畏惧,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去。 剩下的赭衫汉子,头上冒汗,紧紧盯着谢离一举一动,温酒酒不以为意,惊喜道:“你来了!”林故渊也不再掩饰,除去人皮面具,三两步走向谢离身边,闻怀瑾远远一声呼喝:“故渊!” 玉虚子的两道如炬视线射了过来,林故渊生怕分心,忍着不去看他,群豪又是一阵轰轰议论,谢离回头对众人朗声道:“这是我们令里的事,别人不好插手,只得我亲自来,让诸位好汉见笑了。” 剩下的赭衫汉子再不敢说一句话,慌手慌脚地打开箱子,谢离冲他们摆摆手,道:“你们几个没冒犯我,我不杀你们,回去告诉聂琪,该如何做,他心里清楚。” 十几个汉子再支持不住,扑通拜倒:“谢左掌教,谢左掌教不杀之恩。”都踉踉跄跄的跑了。 那箱子敞开盖子,放在空地中央,众人都伸头去看,经历了方才一场杀戮,心里都道:送来的不是活人心肝,便是项上头颅。 第158章 聚义之三 广重山人离的最近,轻轻咦了一声,道:“这好像只是些旧东西。” 林故渊也有些惊讶,拨拉两下,都是些贴身穿的衣裤,鞋履,护腕护肘等,看着都有些年头了,有的衣物是异族的样式,也有兵刃,短刀、弯刀、匕首等,都十分简陋,像是新入门的弟子练手用的,除此之外,另有些木刀木剑,木马玩具,小人画册,另有一对小木偶,一个穿黑,一个穿红,头和四肢镶嵌机括,都能转动,有几分奇巧意趣,只是雕工粗陋,像是自家做的玩意。 谢离脸上神色十分古怪,怔怔看着那堆东西,不敢上前。 林故渊略一寻思,突然明白了,这是谢离当年与聂琪共同生活的物品,他竟全拿了来,不知是要讽刺他手足相残,还是让他念及旧情,别再苦苦相逼。 他正摆弄一只小木偶,猛地扔了回去,只觉得阵阵作呕。 ———— 各派各自休息,林故渊回门派打了招呼,回到谢离身边,天邪令的棚屋搭的十分宽敞,给他们二人备了房间。 屋里一张小方桌,摆着一套旧茶具,林故渊坐在桌边,捧着一只精致的小木匣子,这亦是从箱子底翻出来的,被许多旧衣层层包裹,谢离脸色发青,不住叹气,对他道:“你不要看。” 林故渊瞥他一眼,道:“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害臊的么?” 说罢将匣子打开,里面却摆着一本旧书册子,已经发黄变脆,封面上煞有介事的写着三个字:《歃血书》。 打开来,那字迹实在笨拙粗陋,墨迹淋漓,忽大忽小,批注删改的痕迹更是到处都是,若非早听说过这部心法的大名,还以为是昆仑派讲书堂的稚子交上的作业。 心法在第六重戛然而止,团团墨迹将纸泅湿,写了四个歪歪扭扭的大字:不可再练!不知是提醒聂琪,还是提醒自己。 林故渊捏着那心法,恍若一梦,心说原来《歃血书》竟是这样!觉得又可笑,又可怖,这么一卷儿戏之作,闹得全武林沸沸扬扬,闹得多少人送掉了性命,多少门派互相残杀,这究竟是书的错,还是人的错? 第154章 谢离不敢看他,林故渊将《歃血书》放回匣子,伸手将谢离揽在怀里,抚摸他的头发,谢离的侧脸贴他的腰腹,林故渊道:“你这大哥,做的是仁至义尽了。” 谢离小心看他,道:“心肝,你生气了么?”林故渊道:“他早不送,晚不送,这时送来,是诛你的心,也是要离间你我,我心里是不痛快,可我若这时丢下你跑了,岂不是遂了他的心意?” 谢离那把黑发极好,他又常常懒得束发,林故渊信手把玩,又不住地抚摸他的脸,谢离用脸颊轻蹭他的手,垂着眼帘,十分驯顺的模样。 林故渊心中无限惆怅,他二人当年朝夕相处的画面不住在眼前打转,愈发想抓住眼前的人,俯身去亲谢离的嘴唇,谢离这才反应过来,反身将他抱起,颤抖着往床边走。 林故渊搂住他的颈项,柔声道:“你说句实话,你若不认识我,是不是已经心软了。” 谢离沉默不语,眼里似有悲恸之色,林故渊叹道:”你这个人,成也是这副心肠,败也是这副心肠,我最舍不下的,也是你这副心肠。“ 谢离把他放到床上,轻轻亲吻,又哄他:“你别伤心,小时候的事了,我如今心思全在你身上,对你再无二心。” 林故渊白瓷似的手抚上谢离胸膛,笑道:“那小木人儿有趣,明儿你给我做一个。”谢离也笑:“好,一百个也做得,一千个也做得,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去弄。” 二人交颈缠绵一阵子,谢离见他始终淡淡的提不起兴致,便也不勉强,让他枕着自己胸膛,伸手进他衫子里,慢慢抚摸他一身白石似的肌肉,外面群豪酒局闹哄哄的仍在继续,林故渊半梦半醒,呓语道:“你那时一定是一位很好的大哥,我好羡慕。” 谢离心里闪过当年的花朵和芭蕉叶,那些没完没了的雨,凝望林故渊端肃的脸,轻道:“当年的人若是你,再不会有这些争端。” “若那时遇见我,你不会喜欢我,我若那时遇上你,怕也不会——”林故渊将眼睛微微睁开,道,“人间的事,难就难在恰好二字。” 又道:“我以为他定要与你分个胜负高下,不料竟做这些功夫。”谢离淡淡笑道:“他本就不是有那般胸襟的人。” 山峦起伏,捧出一轮硕大的圆月,易临风、枯木子二人带数千豪杰自雪庐赶来,风尘仆仆,深夜前来拜见谢离。 林故渊一直不睡,开门看见青木堂旧部、幽土堂、逆水堂一众豪杰都已到场,对谢离道:“动手吧。” 谢离一愣,道:“今夜?” 林故渊道:“没见这只箱子之前,我敬他是个坏事做尽的枭雄,他送了这东西来,我便知这人恃势欺良,空有一副蛇蝎心肠,我平生最恨他这样的人,再让他猖狂一天,我枉担了一世骂名。” 他一把拿起问天剑,眸光极冷,“也就是你万事依着他,若落在我手里,他早是个死人了。” 说罢提剑出门,谢离等一干人等在棚前,林故渊依次拜访昆仑、少林、丐帮、峨眉等一众门派,慧念方丈,菩桓,许大酉、江如月、玉虚子带陆丘山等人与他一起登上高坡,约定以令旗为号。 林故渊朗声道:“魔教右掌教聂琪,霸占秦岭地宫十余年,一向作恶多端,与泰山派、太湖帮、风雨山庄等门派勾结同党,作恶武林,请诸位英豪与我一道,杀进秦岭,惩恶扬善,诛杀聂琪!” 众豪杰都惊诧难言,纷纷道:“这是何意,我们不是来杀魔尊的吗?” 但见各派掌门与他一道,目光如炬,屹然不动,知道是另有安排,举起火把,齐声喝道:“惩恶扬善,诛杀红莲!” 呼号声响彻山野,要把那岭子震塌了一般。 易临风拍拍谢离的肩膀,道:“你找的这相好,难搞的很。”谢离牵过马,笑道:“我就不对你们训话了,该做什么,你们心里有数。”易临风满脸恨意,道:“那是自然,我等这天,等了十年。” 一众豪侠翻身上马,分做五色令旗,绑五色丝绦,不管是正道魔道,不管哪门哪派,今日全是兄弟,只见烟尘飞扬,鼓声震天,冲着秦岭地宫,浩浩荡荡奔袭而去。 林故渊低挽缰绳,一袭白衣,放马疾奔,与陆丘山、闻怀瑾等人并肩,玉虚子从后赶上,冷冷瞧他:“孽徒搅起好大的风浪!” 林故渊又敬又怕,又愧疚难言,但心中一股意气喷薄欲出,说不出那些低伏认错的话,道:“等我做完这件大事,再给师尊和师叔们请罪!”玉虚子道:“好大的口气!你如今是长了本事,你自己的剑呢,为何用这掌门剑?” 林故渊一阵心虚,此事说来话长,一时却也解释不清,玉虚子却冷哼一声:“我今日倒要瞧瞧,你究竟衬不衬得起我们昆仑派问天二字!” 说罢纵马疾驰,竟比林故渊还领先数尺。 圣金堂和业火堂倾巢而出,红莲笃信正道与魔尊早已离心,并未做好万全准备,加之林故渊心血来潮决定半夜来袭,因此阵容不齐,弓箭手慌忙拉弓,早有峨眉弟子飞身而起,身姿如烟如雾,如云霞出海,六尺白练破空,道道白绫在半空翻卷,一次卷住七八根箭矢,尽数丢到地下,箭矢有尽而白绫无尽,反反复复,刹那间便已冲破剑阵。 圣金堂的数百名汉子带兵刃在前阻挡,忽见卓春眠从白马上一跃而出,赤色令旗一卷,清声喝道:“放迷烟了!” 百药宗弟子做苗人打扮,乱马踏进敌阵,只连奔乱走,并不恋战,所过之处,不断投掷拳头大的毒弹,毒弹落地,嗤嗤喷涌灰白迷烟。 那烟雾由数十种毒虫毒草炼制而成,由卓春眠亲自加药,一碰之下,眼睑鼻腔剧痛无比,而侠义道众人早早抹了解药,趁着圣金堂大吼大叫,大家便操持武器杀入敌阵,有使刀的、有使剑的、有一双肉掌,也有棍棒长枪,到处杀作一片,铮铮铛铛响个不停,只见那圣金堂的人一个个倒下,侠义道汉子更受鼓舞,向前突袭。 乱军中,数百少林武僧持棍棒冲入敌阵,板着面孔,分别列阵,将一众魔教党徒割据成块,武僧步伐整齐划一,棍棒齐齐指向中间,正是少林罗汉阵!圣金堂众人被三人一组五人一帮围在中间,不得不背靠背迎战。 半空忽然一阵幽幽鬼泣,枯木子拉起漫天黑旗,夜枭一般飞掠而过,那旗帜密密麻麻写满符咒,只要盯着看上一眼,立刻头晕目眩心生幻觉,那魔教众人倒是早有准备,各个低头迎战,温酒酒将一把琵琶抱在胸前,清哮一声:“捂住耳朵!” 雪白手指在板上飞抡,铮铮弦声大作,侠义道早准备了耳塞,那魔教人士慌慌张张扯衣服做耳塞,又不敢抬头看令旗,又听一声哨响,一大帮丐帮弟子四处冲击,抓住一个便是一顿老拳,就听魔教中人“哎呦!嘿哟!”骂个不停,被一通木棍拐棍打的爬都爬不起来。 第159章 聚义之四 山谷里处处是人,处处是兵戈之声,谢离一声呼啸,漫天壁枭疾冲而下,放下无数绳索,谢离回头呼喝:“走!咱们去见老朋友!” 林故渊扯住一条绳索,回头冲玉虚子道:“师尊,这边靠你们了!不肖徒儿要去报那火烧天地生宫的大仇!” 玉虚子、玉清子、玉移子正各自杀敌,一想到当日祝无心等人耍阴招将一众昆仑弟子困在不争峰,险些让昆仑百年基业毁于一旦,都是心头火起,喝道:“放心!” 谢离、林故渊、易临风、温酒酒、枯木子一行五人等人飞上悬崖绝壁,点燃信号烟火,上面早有内应准备了马匹,众人一往无前,你追我赶,易临风追上林故渊,笑道:“聂琪和欧阳啸日一对狗贼可是我们的仇家,你也要打么?” 林故渊笑笑:“天下归心,打与不打,又有什么区别?” 易临风一愣,只这一下,已经落在后方,高声叫道:“等等——你们等我一等——” 风鸣谷寂静无声,一行人下马徐行,远处红日初升,晨雾熹微,欧阳啸日牵着七八头威风凛凛的灰狼,在悬索门前静静等待。 几人停住步子,与欧阳啸日相对站着,林故渊也静静看他,先前只远远看过他一眼,如今面对面看见真人,不觉可怖,倒有一丝亲切。 他比之前在鸡鸣峰见面时憔悴了些,身材高大,身着金甲,五官深刻,很威武的相貌,但眉宇间似是十分哀伤。 谢离迈出一步,朗声道:“欧阳兄弟,好久不见。” 欧阳啸日笑道:“真的是你,小琪说你回来了,我还不信。”他拧住左右摇头的灰狼,逐一看向易临风等人,脸上的笑痕越深:“原来易堂主也还在人世,恭喜恭喜,旧日的朋友剩下的可不多了,难得咱们还能见面,还有酒酒和枯木,你们与旧主重逢,十分快活吧?这些年令里的事,我也有身不由己的地方,委屈你们了,还有——还有——” 他望向林故渊,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玄妙一笑:“你便是那位让我把整座开封府翻过来的昆仑派高徒吧,你拿走了《菩提心法》,让我好费了一番周折,嗯,好俊雅的长相,难怪谢兄弟高看你一眼。” 第155章 他细细说来,似是对每一个人都亲密无限,怀念无限,林故渊心道:这人却不像他外貌那般凶狠,也不像祝无心、崔左使那样行事怪异,倒像是个敦厚纯善的人,听他说话,与谢离似是十分投缘。 谢离待要上前,林故渊轻轻碰了碰他的手,道:“当心有诈。”谢离摇头,笑道:“欧阳兄弟是我朋友,他要怎么对我,我都认了。” 欧阳啸日轻拍狼背,制住那几匹畜牲,谢离走到他面前,欧阳啸日将他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感慨道:“你一点都没变,小琪可变得多了。” 二人紧紧抱在一起,轻拍彼此脊背,复又分开。 欧阳道:“若我们还在南疆,没有回来该多好,那时你俩在冷教主门下,我天天跟在你们后面玩耍,有一回曼娘让咱们去崖壁上采一种能入药的鬼手藤,那藤十年一开花,开花前后药效最好——岩壁面朝大海,常年受强风、盐雾、暴雨侵蚀,岩石嶙峋而多孔洞,我不慎被毒蛇咬伤跌了下去,错过了采藤时间,聂琪气得不住骂我废物,你却默默背起我,到处找大夫医治。” 谢离淡淡道:“是么,那我倒忘了。” 欧阳啸日笑道:“你对谁也是这样的性子,无怪你没在意,你们两个天资卓绝,行动默契,我却总是落人一等,小琪从来瞧不上我,我十分嫉妒你,可直到今日,我对你只有敬爱,没有半分恨意。” 谢离道:“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不然我那时必定有所顾忌。”欧阳啸日道:“他那个人,刻薄狡诈,阴险慕强,对我的这份心意,他只有贬低嘲笑,再没有一丝真心。” 谢离听得也有些伤感,道:“欧阳,回头吧,我们都等着你。” 他们一来一回说得真诚,林故渊冷眼看着,只见易临风三人都面露戒备,手握各自兵刃,噤若寒蝉,谁都没有答腔。 欧阳啸日的笑容渐渐消失,长长叹一口气,对谢离道:“没有办法的,你喜欢上一个人,就没有办法了。” 谢离点点头,道:“知道了,兄弟,准备好上路吧。” 欧阳啸日将灰狼尽数解开,揉搓它们的颈毛,用一种独特的低沉语调与它们说话,这几头狼极通人性,在他怀里摩挲许久,仰头凝视着他,恋恋不舍,先是颠跃几步一回头,步伐逐渐加快,最后你追我赶,蓬松的毛发飘拂在淡白晨雾里,争相奔向远处的群山。 欧阳啸日收起灰狼项圈,对林故渊道:“你可是个正派里的弟子,你与我们一道,师门不容,被天下人唾骂。” 林故渊道:“公道论断自在我心中,与天下人何干?” 欧阳啸日瞧着他脸上的冷毅神色,惨惨一笑:“好的,好的,只有我是个傻瓜。” 欧阳啸日抽出刀来,对谢离道:“出招吧。” 二人再不多言,谢离铮得挥出乌月刀,在那风鸣谷入口战至一团,二人以快打快,以力打力,刀法刚猛霸道,皆是狠绝迅绝。 林故渊冷眼瞧着,谢离那刀法与他的掌法不同,朴拙沉郁,不显狂态,但每一刀都打在出其不意的地方,快如闪电,势如奔雷,意之所致,任意挥洒,竟全是从未见过的武功套路,仿佛那刀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他如何想,那刀便如何去攻,乌月刀黑沉沉不反寒光,一刀一刀逼近欧阳啸日颈项,林故渊手心全是汗,不住地观察他如何出招,又要如何拆解,看到最后,汗水湿透脊背,只觉得谢离于武功的理解参悟简直如怪物一般,根本无法应战,每一招都被他使到了极致,变化到了极致。 欧阳啸日已明显不敌,身形踉跄,左右躲闪,谢离也不多与他绕圈子,找到一个空档,一掌拍过去,只听穿心裂骨之声,欧阳啸日向前一扑,脸上肌肉扭结,目眦尽裂,满脸是血,口中连喷出好大一股血雾。 谢离上前一步,稳稳接住他的沉重躯体,抚他后背,低声道:“好兄弟,你辛苦了,睡吧。” 欧阳啸日伏在他肩上,气若游丝:“你给他一个痛快,别——别折磨、侮辱他——” 谢离道:“你放心,我不是那样的人。”说着手心一抚,给欧阳啸日闭上双眼。 几人再不说话,明明是复仇之路,却各自心情凝重,一路向前走去,欧阳啸日、祝无心、崔左使、青牙朱忌、老婆娘等人都已被杀,其他业火堂、圣金堂自知不敌,尽皆伏首,跪在两旁,头也不敢抬一下。 易临风笑道:“聂琪白白霸占总坛了这些年,到了最后,连一个死士也不肯为他出手。” 林故渊道:“那欧阳啸日也一心求死,一招一式尽是灰心。” 谢离道:“若今日我是聂琪,你们——”易临风打断道:“你不是他,若今日在不积堂的是你,我们就算实力不济,拼着一口气不死,也要将敌人多挡在外面一刻,怕是梅间雪那副残骨,也要为你重新拿一回剑。” 酒酒道:“别往脸上贴金了,你们先前闹来闹去只知道吃酒胡玩,早有一分决绝,何至于今日。” 谢离和易临风都住了嘴,林故渊也忍不住一笑,道:“酒妹子这张嘴,好厉害。” 温酒酒叹道:“我算是看透了,你们这些人里,只有林大哥是个正经人,我以后还是找他说话吧。” 谢离道:“好蹬鼻子上脸,你林大哥一天说二十句话,有十七八句是对我说的,哪有你的份。”说罢又去看林故渊,见他走在这白骨遍地的幽祟地方,神朗气清,从容不迫,一身白衣不染纤尘,又想到他这副冰魄傲骨,私下里却能任意亲近,更觉心情畅快。 仆役为他们敞开地宫大门,一路通畅无阻,迈入不积堂,只见大殿灯火通明,数百赭衫仆役面无表情,静静等在一旁,聂琪一身红衣,长发披散,歪坐在铜台高处,距离太远,看不清他面容表情,但觉疯癫无状,像个妖人。 “离哥哥。”他道,“是你来了么?” 那声音极清极甜,谢离浑身一震,像被那称呼引动了思绪,下意识地去握林故渊的手,整个人向他身上压来,林故渊抬头看向高处,问道:“你是聂琪?” 聂琪没料到林故渊对直接对他说话,睁大眼睛看着他,那眼睛几乎被血红色吞没了,只剩一点黑色瞳仁。 聂琪移开目光,懒懒道:“离哥哥,你杀了我的欧阳,又带这人气我,你好狠的心。” 林故渊道:“你谋杀恩师,迫害手足,分裂天邪令,做下灭门绝户惨案不计其数,你以歃血书为饵,勾结奸佞,搅动风云,让各门各派互相猜忌互相残杀,你到底为了什么,你又有何脸面坐这教主之位?” 第160章 归心之一 “这是来面斥人过么?”聂琪哈哈大笑,“你这问题问的好傻气,为了什么?为了我乐意,我好容易坐上这位置,当然是我爱做什么,就做什么。” “至于什么歃血书为饵,搅动风云,你们一来,我不就把心法痛快还你们了么?我只说我手里有一本天下无敌的功法,他们各个都来投诚,都来惦记,我说我不要,他们还逼着我要,我若是真的不要,莫说手下的人不能容我,不也违背了当初将天邪令发扬光大的初心么?你说这坏人究竟是我,还是他们?” 他莞尔一笑:“还是说,我的离哥哥天资绝伦,写出的这本好功法,让人怀璧其罪。” 林故渊怔怔看着他,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罢了,罢了,我与你掰扯不清,好没意思的一个人。”他站起来,对谢离道,“你的眼光,如今差得很了。” 谢离呼吸滞重,听他轻描淡写,半点不将别人痛苦放在心上,忽然想到这些年颠沛流离避其锋芒,想到易临风落拓潦倒走遍三山五岳,温酒酒忍着杀亲之恨苟且偷生,师父的散乱白骨无人收拾,顿时牙关紧咬。 林故渊剑已在手,冷笑道:“与妖人有什么话可聊!” 突然背后掠过一道黑影,毫不犹豫冲高台疾奔而去,不发一丝声息,竟是燕郎,瞬息间已飞上高台,喝道:“犹豫什么,动手!” 易临风刷地展开钢扇,林故渊拔剑出鞘,云中登步,杀上高台,温酒酒也再不留手,从发间拔出两把尖细金钗,左右手各持一把,与枯木子一起,黑袍舒展,如夜枭展翼,先后挺上。 聂琪一声怪啸,跃至半空,抽出一柄短刀,与众人斗成一团,以一敌众,他已练至歃血术第六重功法,虽受反噬之痛,却已是神功大成。 林故渊持剑疾刺,势若风雷,只攻不守,出手便是玉石俱焚的打法,聂琪格开他一剑,扬起一双红瞳,厉声道:“你竟比我的离哥哥还恨我,是我的那一箱旧物,让你吃醋了么?” 他那语气含情带嗔,动人心魄,林故渊一句不敢听,只喝道:“是你该死,与他无关。” 刷刷又是两剑,明生心法催动,剑气如大雪封山,一剑虚击他左眼,待他格挡,忽变实招,反手断他咽喉,易临风疾步抢上,钢扇带刃,划他鼻骨,聂琪向后猛倒,展开双臂,近乎躺倒又瞬刹起身,衣裾飞舞,长发飞扬,飘忽变幻,一双幽幽血瞳,竟真如评书里的妖鬼一般。 第156章 谢离的雄浑内力沉于刀锋,翻手挥刀,劲风四起,却只是劈中他的残影,燕郎倏然插上,斩他右手,明明中招,可聂琪笑着收回手来,依旧是笑嘻嘻的模样。 他太快了,别人眼中的只是虚影,并非实体,虽然练的都是歃血书内功,但他性格阴邪多疑,外化出的武功套路与谢离全完全不同,林故渊冷眼看那一团残影激战群雄,知道谢离等急于复仇,心火如沸,反而被聂琪拿捏。 聂琪手里的短刀如鬼魅一般,众人全都近不了他的身,它云淡风轻,嘻嘻直笑,一刀刺中温酒酒左臂,短刀在手中旋转一圈,扬起一串淋漓血迹,松松转身,红光一闪,一刀刺向易临风的扇子,当的一声,陨铁精钢炼制的扇子竟劈成两截,刀尖点中易临风眉心,一缕鲜血从面门流下。 眼看易临风不敌,谢离一刀虚晃,掌风已至,这一掌势如雷霆万钧,沾之胸骨尽碎,聂琪勉强避过,回眸一瞥,那一眼竟有无穷怀念,轻道:“离哥哥,你当真要杀我么?你忘了师父如何叮嘱我们的么?”谢离喝道:“你还有脸提师父!” 他如此说着,掌力却不知不觉卸去三分,步伐也拖泥带水,林故渊见他使这下三滥手段,喝道:“不要听他说话!” 谢离登时清醒,反手将刀持于肘后,右手横扫,一柄弯刀绕身,断去聂琪一大片黑发,从绵密刀影中击出一掌,聂琪应付不及,呼吸急促,摇摇晃晃挥出一掌,二人掌力互搏—— 歃血术内功如万鬼咆哮激荡,菩提心法却沉郁雄浑,如月下大海,将煞气尽数吞没,双方战成平手,聂琪大惊失色:“少林功法!是菩提心法,你竟有菩提心法!” 林故渊冷冷道:“怎么,奇怪你离哥哥怎么没双手送来给你,再叫你一声好弟弟?” 聂琪不答,对着谢离咬牙切齿:“怪不得你没受那反噬之力,只有我、只有我——我被你骗得好苦!”林故渊道:“他已处处警示,是你自己贪练魔功,才有今日报应!” 谢离回头看他,低声道:“故渊——”林故渊斥道:“叫什么叫,再多嘴,我连你也杀!” 聂琪仿佛痛失了最后一张底牌,啸叫一声,将短刀刺得如疾雨一般,他天生坏种,从不惦念别人半分,竟然心无旁骛,分敌数人,攻速之快,恍如长出了二十双手,二十双腿,众人与他激战,身上皆是血迹斑斑。 聂琪也渐现颓势,脚步虚浮踉跄。 林故渊深知歃血术厉害,在场都是绝世高手,才能守得如铜墙铁壁一般,但凡一人露出破绽,聂琪便能在瞬间杀人,绝不可久战,但他身法太快,如何能捉的住他? 他阖目观心,调匀呼吸,静心感受诸人脚步变换,明生心法空明无物,讲究万物化一,竟然渐渐做到心随意动,在黑暗中能清晰看见聂琪的残影平平移动,谢离一掌过去,聂琪身形一晃,林故渊见他势动而身未动,凭感觉向右一剑刺出,聂琪已来不及变换方向,问天剑直直穿进他的琵琶骨。 聂琪吃痛,猛地回头,血瞳死盯住他,谢离低喝:“小心!” 突然“嗡”的一声,咒音大起,真气洪大若奔,直抵耳膜,众人运起内力抵御,皆是烦躁狂乱—— 竟是那少林狮吼功,只见外面火光泄地,不积堂大门打开,慧念方丈手持法杖,立在厅前,狮吼功引人癫狂错乱,催动反噬之力,聂琪本已扑向林故渊,忽然浑身颤抖,呻吟道:“好痛,头好痛——” 江如月、许大酉等人尽皆赶到,抢步上前,把聂琪团团围住,聂琪乱奔疾走,已近疯狂,凌厉击刺,攻速更快,玉虚子一柄长剑掷出,只听嗖嗖风响,凌空刺穿他小腿,聂琪痛的跌倒在地,谢离乘势上前,一掌击向他天灵盖,咔擦一声骨裂,聂琪头顶血泉奔涌而下,与此同时,钢扇、金钗等武器也纷纷插进他身体里。 那一团红影再不动了,易临风上前笑道:“恶有恶报——” “住口吧。”林故渊道,他见谢离神色有异,用力推他:“还有一口气,你有什么要说的,快些告诉他,别留下遗憾。” 谢离道:“我对他无话可说。” 他这么说,却犹豫着上前,聂琪满脸是血,抬起一双眼睛,不住咳血,谢离拍的那一掌并不重,他尚能留个全尸,聂琪缓缓看了看围向他的人,那眼神极轻蔑,道:“不就是教主位置么,还你便是,谁稀罕。” 他气若游丝,嘴唇开合:“……这样回去……师父要骂了……” 大家听他这么说,都是一愣,聂琪头颅往右一偏,微微笑着,“好大的雨。” 再无声息,他目光涣散,意识已近迷离,谢离的手按上他胸口,稍一使劲,内力震碎他的心脉,见他闭上眼睛,再无呼吸,这才疲惫地笑了笑,道:“还是老样子。” ———— 聂琪的血不断地流,淌的满地都是,分不清到底是他的衣裳红,还是被血染得红,林故渊远远看着,心说他这名字起的好,真是一朵红莲。 魔教旧部拥入不积堂,都高声欢呼起来,林故渊只静静看聂琪,心中浮起无数疑问,他临死前悔过了吗?好像没有。 他畏惧了吗?好像也没有,这个人就躺在那里,满脸是血,容色可憎,唇边浮着一丝玩世不恭的笑,这里的人都真真切切的恨过他,可他半点没放在心上。 ——真真可怕,为了他的这些玩笑,那么多人死了,那么多人痛苦,可到头来,这些人的仇恨,在他眼里也只是个玩笑,妖邪不像妖邪,侠士不像侠士,半点也不痛快。 林故渊怔怔地发呆,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十年,终灭吴国;赵氏孤儿起兵诛杀屠岸贾,恢复赵氏宗庙,何等畅快!为何杀聂琪,全没有报那杀师夺位之仇的酣畅?想了很久,才想明白,谢离不恨他这师弟,他恨的是他自己。 聂琪也不恨他,聂琪是个疯子,他谁都不恨。 人群里开始有人声嘶力竭地嘶吼,冲红莲的尸首吐口水,林故渊到处寻找谢离,却哪里都找不到,慌忙间拦住温酒酒,道:“你找地方葬了他吧,别让他太难看了,好歹是故人,别让谢离——不,你们教主,担个骂名。” 温酒酒点了点头,道:“好。”接着便高声阻止各堂旧部。 第161章 归心之二 林故渊又抓来易临风和枯木子,吩咐道:“今日正邪齐聚,令里五堂重逢,不积堂怕是要大乱,谢离又不见了,你们看住场子,我去找他,圣金堂和业火堂还有好些投降的好手,为免更多杀戮,一切等他回来再做定夺。” 又嘱咐燕郎:“今日多谢你助阵,是梅公子派你来的吗?你快回他身边去,你告诉他,戒骄戒躁,多加小心。” 易临风见他行为举止极是坚定,面色苍白,白衣染血,一双眼睛却如霜星一般,寥寥数语便预判了局势,便再不多言,点头道:“好。” 他在人群里左突右冲,见到慧念方丈,合掌一礼,道:“大师,这里虽是魔教总坛,也是我朋友的家,我愿以性命起誓,从今往后,魔教再不是过去的魔教,晚辈恳请少林能出面规劝各正派,约束自身,莫追穷寇,其他恩怨情仇,往后自有机会了结。” 慧念见他焦急,眼里含悲:“林少侠,你今日带侠义道杀入魔教总坛,是百年来震撼武林的第一桩大事,若能乘胜追击,彻底覆灭魔教,从此你便是江湖第一英雄,坐上那把交椅,连你师尊都敬你三分。魔教总归会在,不是他,便是另一个他,但你若不肯,从今往后,你再回不了头了。” 慧净也道:“你还年轻,往后前途不可限量,千万别走错了路。” 英雄么?林故渊望向手里的问天剑,那银龙盘曲扭结,威风凛凛,斩妖除魔,匡扶正义——下山之前,这些都是心中正义,也曾偷偷藏了些宏伟念头,这一趟却实在让人心惊肉跳,无法言说。 谢离沉冤得雪,弑杀仇敌,本应是大欢喜之事;聂琪恶行昭昭,狠辣卓绝,天下的坏事自然是他做尽;故友相逢,正邪破冰,更应是天下幸事。 为何这里闹哄哄满地奔走,到处是血,到处是人,到处是不甘、贪欲和愤恨? 林故渊淡淡一笑,合手一礼,道:“我不想做那英雄。” 慧念道:“为何?” “参不透。”林故渊道,“我的那位朋友,我以前总骂他心志不坚,不辨是非,拖累旧友,今日一过,我才知道我与他是一样的人。” 他顿了顿,道:“就譬如这复仇,仇人都是故人,我不牵念他,为何终身要恨他?我牵念了他,那被折磨的,到底是他,还是我?又譬如这侠义,我这朋友至纯至性,潇洒飒踏,从不将名利地位放在眼里,才得了无数人的信任拥戴,他若坐上那位置,余生再不由自主,他又如何坚守本心?” “——这些事太复杂,英雄的位置暂且让给别人做吧,至于我,道行太浅,还是守着我手里那捧月光,找个清净地方,参悟去吧。” 第157章 接着决然而去。 慧净见他心中种种疑惑未解,但未被迷惑所累,反而积极明快,清晰豁达,奇道:“昆仑派这位小友,有点意思。” 慧念方丈呵呵笑道:“人间重峦叠嶂,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这倒真是个参禅悟道的好苗子,只是未到火候。” 看向林故渊离去的方向,笑道:“无妨,我们与他们,还有三年缘分。” 林故渊在那满是壁枭的悬崖找到了谢离,他坐在崖边,正把筐里的兔子一只只丢给壁枭,一座座小山似的怪鸟争相抢食,林故渊大步朝他走去,喝道:“你个混账东西,不积堂乱做一团,大家群龙无首,你倒在这里躲清净。” 谢离回头看他,眼眶发红,不言不语。 林故渊又软了心肠,坐他身边,将他搂在怀里,轻轻道:“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恭喜你啊,心愿得偿。”谢离苦笑一下,沉默许久,道:“故渊,我从此以后,再没有亲人了。” 他伏在林故渊肩上,哽咽道:“他们都走了,只剩下我一个了。” 接着双肩颤抖,终于痛哭失声,林故渊轻轻抚他脊背,将额头与他额头贴在一起,沉声道:“我都知道,你还有我呢,我再不离开你。” 温热的泪水蹭在他脸颊,两人都是无言,林故渊心中喟叹,这话他从前也说过,那时他只提他师父,不肯提聂琪,说来说去,还是问心有愧。 他按住谢离肩膀,见他那样孤寂,那样难过,也说不出怪罪的话,轻道:“还有好多事等着你收拾,你只有这片刻,这片刻里,你是南疆的少主子,是他的大哥,等你回去,你便是天邪令的新主,大家还要倚重你,好不好?”他紧紧抱着谢离,与他缠在一起,仿佛那拥抱是尘世间唯一的依傍。 谢离避开他的眼睛,拭去泪水,叹道:“要你一个少年人哄我,实在是不像话了。” 林故渊叹了口气,道:“那又如何了?你若是迫不及待去剿灭红莲余党,高高兴兴去承袭那教主宝座,我才觉得可怕,偏偏你每一次抉择,都让我爱重……等你处理完手头的事,你想一想,想一想我们的事。” 他声音渐低,说到“我们”二字,几乎听不见,突然红了脸。 谢离重回天邪令,从此执掌一方,再不是过去缠着他厮混的混账头子,林故渊也重回昆仑门墙之下,往后何去何从,如同一团迷雾,无法可想,只得深深地又叹了一口气。 谢离握住他的手,又恢复了往日里笑嘻嘻的样子:“那有什么可愁的,等我忙完这边,你在哪里,我便跟你去哪里。” 林故渊见他没点正形,心里烦乱,皱眉道:“胡闹,我要回昆仑的,我们好好的昆仑派,整天藏着个魔教教主,算什么事?” 谢离道:“那我只偷偷藏在你房里,不让你师尊师兄弟们发现,白天给你收拾房间,烧水洗衣,你每晚回来,我们便做一对恩爱夫妻,不好么?“ 林故渊的眉头皱得更紧,厌恶道:“那像什么话,倒像是我养了个禁脔,又像讨了个见不得人的老婆——” 谢离谑道:“谁说只有老婆做这样的事,我偏要做个见不得人的丈夫,对你百依百顺。”他说的真诚,仿佛拔腿要走,立刻便要藏到他的衣箱子里去。 林故渊被他气的无语,道:“你放尊重些吧,寻常人家便罢了,你是这魔教的教主,你有天下第一的功夫,我哪里舍得你整日陪我白白的浪费光阴,再说我师门如何容得下你?他们说你一句不好,我心里——” 谢离悠然道:“你这个人好古板无趣,我本就是一副荒唐性子,当了这教主,我连老婆都不能哄了,我若是当了皇帝老儿,岂不是要拉金屎?” 林故渊怒道:“我与你说正事,你越说越不像话,越说越不尊重!” 他心里阵阵苦闷,竟觉得无路可走,那寻常男女结了夫妇,天经地义的要住在一起,再生上两个娃娃,更是不会分离了,我与他,有什么理由能在一起? 越想越是灰心,冷冷道:“是,我天生是这样无趣的人,你去找那有趣的吧。”说罢便要推开他,谢离死死抱着他不撒手,看他被惹急了眼,玉白肌肤泛着一层微红,再无一分清心寡欲的模样,在他耳边说道:“你越是一本正经,我越喜欢,真要迷煞了我——”又笑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不然,你入了我们圣教吧,从此我护着你。” 林故渊再听不下去,猛地站起来,一剑指着他喉咙:“你简直混账无赖!我再不听这话,你多说一句,我杀了你!” ———— 悬崖上传来一阵哈哈大笑,笑声被内力远远地送过来,中气十足,内息浑厚,十分熟悉,林故渊又惊又喜,道:“掌门师公也来了。” 接着扔下谢离,朝对面悬壁抱拳行礼:“参见掌门师公!” 苍南道人一身蓝袍,运起轻功,从崖顶疾奔而下,把壁枭吓得扑棱棱乱飞,老头儿转眼便站在了二人面前,笑得眼泛泪花,道:“两个小朋友,一个正道,一个邪道,一个要当人老婆,一个要当人丈夫,聊往后怎么掩人耳目,怎么偷偷摸摸的颠鸾倒凤,好不要脸,聊着聊着,还聊恼了!” 林故渊见苍南道人听见了他们谈话,臊得脸上发烧,恨不得当场拔剑自刎,扑通跪了下去:“掌门师公!” 谢离脸上也挂不住,见林故渊害臊,更不乐意,道:“大师来我的天邪令,不走正门已不磊落,怎么又跟以前一样,偷听人家两口子的悄悄话?” 苍南道人却全不在意,笑看谢离:“你这人也正经起来了,果然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做了我们昆仑派女婿,讲起什么光明,什么磊落了。” 又对林故渊道:“这掌门剑你可使得顺手?我瞧你这小孩,比玉虚子强上几分,他为人死板严厉,烦人的很,不如我把这掌门给了你,让他也赶紧下山去,趁年轻讨个老婆。” 第162章 归心之三 林故渊的脸涨得通红,听他竟如儿戏一般议论掌门事宜,越想越觉可怕,不禁冷汗直流,三两下将问天剑解下,双手捧出,再不敢抬头,梗着脖子道:“弟子万万不敢!请师公收回此剑!” 苍南道人见他吓得那副样子,奇怪道:“真要还给我?我当初可不是随意给你——噢,我知道了,你怕你师尊骂你,是不是?他虽掌管门派事务,可昆仑派的正经掌门还是我这老家伙,我选了谁,不需他来置喙。” 林故渊一动不动,道:“弟子资历尚浅,不能服众,不宜做这掌门。” “你资历浅?如今这武林,谁不知你林故渊的大名?你被撵下山那日,我瞧你心念坚定,踏实沉稳,忠义,也有胆气,比我那几个徒儿都强上几分,在你这一辈的弟子里更没的说,玉虚子本也属意于你,你不用害怕,我给你撑腰。” 林故渊急的脸红到耳根,他又不善辩论,只得大声请求:“请师公收回此剑!” 谢离本来怪罪这老头儿,眼见着他把林故渊折磨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又觉得有趣,抱臂看好戏。 苍南道人连转了两个圈子,袖着手道:“哎呀,哎呀,你那玉玄师叔,为了这把剑走上歧途,如今我拱手送你,你竟不要,你将我这掌门置于何地,将掌门命令置于何地?莫非,你也怕受累,也想跑出去喝酒潇洒?” 林故渊实在为难,嗫嚅道:“弟子不接这剑,不是我有意谦虚,也不是我要躲清净,是弟子心中有万千疑惑,不弄明白,实在无法坐这位置。” 苍南道人见他目光决绝,语气斩钉截铁,知道他是打定了注意,叹道:“倔死了,跟你那师父一样,罢了罢了,我哪只眼睛瞧的上。” 说罢,一双黑眼睛从飘摆的须髯里瞥着谢离,眼珠子一转,道:“我看你还行,不然,你来昆仑当掌门吧,教主是挑头的,掌门也是挑头的,一样干。” 谢离此生第一次棋逢对手,指着自己鼻子:“我?” 林故渊也愣了,二人齐声道:“那怎么行!” 苍南道人哈哈大笑,捋着胡须道:“有何不可?有何不可?你们两只猴儿平定了天下武林,你还怕谁来打你不成?” 苍南道人看看谢离,又看看林故渊,默不作声,只是微笑,林故渊何其通透聪慧?他便也懂了,师公是在点他,要告诉他,这些都是纸做的规矩,你只管走心中正路,从此再无束缚。 一个冷冷的声音从另一边荡了过来。 “渊儿,你的事做完了,你何时回昆仑山?” 林故渊乍然听见玉虚子的声音,心中惊惧,旧账新账如烟过眼,像做坏事被抓个正着,煞白着脸,慢慢回过头去。 玉虚子一身银紫道袍,带着座下十几个弟子已经到了,却不看他,对苍南道人拱手一拜,道:“你这糟老头子,整日里乱七八糟,你若还想当这掌门,就乖乖回昆仑山坐镇,你若是不想,就别挑拨离间了,闹得这掌门位置像什么好东西,我若不是当初为了报你的师恩,何苦被天天拘在那苦寒地方,半点不能自由,你害我还不够,又害你这徒孙,让我们驴拉磨一样辛苦,供你畅快玩耍。” 第158章 他说这番话时轻描淡写,言辞间颇为轻佻,竟丝毫没有平日里的规矩谨严,林故渊听呆了,谢离饶有兴致地看着师徒三代,仿佛觑见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玉虚子的目光从苍南道人转向谢离,仔细看了看他,露出傲慢神色,哼道:“一丘之貉。” 接着对林故渊道:“孽徒,你一切都已了结,再不回师门,你要造反了么?还是你真的瞧上了他们魔教,以后要与他们为伍了?” 这一句说得却相当严厉,林故渊本就不敢忤逆师尊,又心有愧疚,这一下子再无理由推脱,只好应道:“是,徒儿这就回去——” 看看玉虚子,再回头看看谢离,见他孤零零的站在崖边,眉宇间似有失落神色,越想越是不忍心,几乎流下泪来,膝行几步,声如泣血:“师尊,我真的舍不下他,他如今也只有我了,求你,求你——” “我是要把你关起来,打断你的腿么?你这么害怕回去?”玉虚子道。 林故渊怔怔看他。 玉虚子看了一眼谢离,冷冷道:“我昆仑是什么地方,我昆仑派的弟子,各个金玉般的品貌,他若是有心,备了厚礼,恭恭敬敬地来求我们,你这样光着脚跟了去,像什么样子?他们魔教里那帮疯婆娘贼男人怎么看你?人家不说你重信守义,倒像是不争峰上我们实力不济,让他把你骗了去,抢了去似的。” 林故渊抿着嘴,听师尊说出这番话,大在意料之外,他知道师尊是好意,又担心谢离最恨繁文缛节那一套,不愿意屈就,驳了师尊面子,却听谢离忙不迭地笑道:“那自然,那自然,我们魔教一向名声不端,我这样臭名昭著的恶棍,想要结交昆仑派首徒,自然要鸣锣开道,轰轰烈烈,金银珠宝玉器尽数奉上,让全江湖都看见我们的诚意。” 林故渊的脸红得更厉害,抬眼偷偷去看一众师兄弟,都是一副嘴角噙笑,幸灾乐祸的样子,心里一动,轻轻对谢离道:“我们昆仑山是清修的地方,要你那些俗物做什么——” 谢离扶他起来,耳语道:“我给你下聘礼呢,你管我送什么。” 林故渊脸皮薄,听也不敢听,垂头不语,满脸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谢离往他耳边低声道:“你不是说我害的得你被天下人议论耻笑,说你放着名门正派弟子不做,被我这魔头蛊惑么,那我就要让他们瞧见,是我一见你便痴恋于你,得了相思病,吃不下睡不着,病得快死了,求求你纡尊降贵,与我结交。” 林故渊的心快跳出来,心里无尽畅快,无尽爱意,当着许多师兄弟的面也不好多说,轻道:“好了,没脸没皮。” 玉虚子不想看二人拉扯,冷冷道:“有什么话快说吧,我们在下面等你,等回了昆仑山,无论如何,除非他如我所说带着礼来,你再不可见他,没得让人笑话。” 说罢带了陆丘山等人,跟上苍南道人,甩袖子走了。 四周风烟俱寂,秦岭山势雄浑,万峰如聚,壁枭见生人已走,又一只只落了回来。 谢离一把抱住林故渊,知道别离在即,更是深情款款,一边不住亲他,一边哄道:“你等我安置好令里的事,我一定去找你,你等着我,你不准变心,之后,我们便一起——哎,不对,我还有三年约期,要当三年和尚。”他忽然垂头丧气,苦闷道:“不知道现在去屠戮了少林寺,还来不来得及。” 新姑爷的喜气消散无踪,又是无比的忧愁,林故渊看着他笑,道:“胡说什么,凶恶魔头,我看你去吃吃斋饭,磨磨你这脾气也好。”他突然间明白了慧念方丈的深意,轻轻啊了一声,连道:“原来,原来是要这样。” 谢离道:“怎样?” 林故渊面露喜色,道:“你练了少林功法,到时又在慧念大师座下听训三年,全武林都知道你心向少林,算是慧念方丈的客人,武林同道再说不出我们什么,至于你们令里,都知道你是为了我,也不好说别的——”他叹了口气,望向谢离,他衣上还沾着红莲和欧阳啸日的血,披头散发,戾气不散,容色冷峻,已是新教主的气势。 林故渊两手搂他腰,把他紧紧束缚在怀里,柔声道:“这些前辈各个顾着我们,从今往后,你不要让他们为难了罢。” “不是为了我们,是为了不再杀伐流血,我们正邪各退一步,暂止兵戈。”谢离抚摸他的脸颊,只觉得被他那雪白的衣裳耀的眼睛疼,怀里的人方正坚硬,一身扎人的骨头,也叹道,“罢了罢了,我本就是最讨厌规矩的人,若是邪魔外道,就都要标榜为魔,就一定要与正道作对,非这样不能团结一致,非这样不能显示忠诚于我,岂不是又落入了桎梏,我岂不成了红莲第二?” 林故渊也道:“极力推崇一种理念,把好好的朋友们割成两端,谁违背它,便要惩治它,不问是非,不问因果,本就是权力手腕罢了。” 谢离望着远处山峦,淡淡道:“唯有天下人都自由,都畅所欲言,都自在逍遥,才是我心中所向。” 林故渊心道:人只要聚在一起,便要纷争吵嚷,永无止息,他如此说,不过是空有愿景罢了,他们也许终有一天再要做回敌人,只是不知那时争斗的是正邪两端,还是另为他事? 林故渊牵了谢离的手,回头看他,见谢离也正望向自己,一张萧肃冷寂的面孔,那黑沉沉的眸子却含情带笑,似是无尽的喜爱和纵容。 他用力捏一捏谢离的手,板正面孔,说道:“走了,下山——你回你的不积堂,我回我的昆仑山。” 第163章 尾声 四年之后。 沿着绿树掩映的石阶从山脚走上来,穿过一扇方方正正的石坊门,拾级而上,石阶越来越窄,只见古树参天,苔藓遍地,绿竹入幽径,山里到处是悬崖瀑布,流水高远,白雾弥漫,人走在山里,便如同走在仙境之中。 到了高处,人影绝迹,拐过一道开满紫藤花的转角,再往上走,便到了一座颇有意趣的山间小院。 院中种满翠竹和各色药草,高低错落,尽是深绿浅绿,中间有一座水塘,开着好些白色睡莲。 木屋雅致古朴,另有一座八角凉亭,布置了棋局、古琴,那些玩意倒无人喜爱,扔在一旁。 檐下窗格敞开,山风卷着水汽,吹开房里的淡淡酒香,窗边的男子一身黑衣,铺了一脊背的黑发,懒洋洋的伏在桌上,衣裳也不肯好好穿,露着一大片健硕的胸膛。 桌上摆着两坛子好酒,一些书册,几只手工雕的小木人,书桌中间摊开了一本草纸册子,潦草划拉了好些字。 对面坐了个衣着华贵的白衣男子,后背笔直,微微蹙眉,容颜俊美,天光斜斜地照进来,他浑身笼着一层皎洁微光。 手里捏着一张红彤彤的请帖。 却是天邪令青木堂堂主易临风和峨眉掌门江如月的成亲帖子。 谢离撑着下巴,笑道:“易临风这没用的东西,我还以为当日夺回总坛,不久便可喝他喜酒,怎知道拖到现在,我这三年和尚都做完了,他这和尚还没开荤。” 林故渊也笑了笑:“他们识于危难,并无机会相处,正邪两道敌视多年,好些观念根深蒂固,再磨合些时日也是正常。”他瞥谢离一眼,“不知教主大人,打算送多少礼?” “金银珠宝,田宅房屋,送多少都不嫌多,只好再挑一两件稀世兵器,给这狗东西压压场子。”谢离道,眯着眼睛,望着林故渊领口的细密纹样,“不知你们昆仑派,打算送多少礼?” 林故渊道:“那我也得好好想一想了,剑谱?心法?仙丹灵药?送对仙山上的白鹿吧,福禄寿都齐了,给姑娘们养着玩,我们自然要给江掌门撑足了场面,不能输给了天邪令。” 谢离眼珠子一转:“江掌门?要改口做易夫人吧?” 林故渊扔下帖子,又从桌上闲闲拿起那卷手抄的册子,翻到第一页通读,头也不抬,回击道:“以你们这对好友的品性,我不叫他江易氏,已经是抬举他了。” 二人相视一眼,哈哈大笑,谢离朝他张开手:“过来,让我抱着。” 林故渊也不推辞,坐到他腿上,舒适地窝进他怀里,仔细瞧着谢离的脸。 在少林寺被关了三年,这恶徒每日里练功修行,不闻外事,体健心宽,煞气少了,眉宇间添了几分英朗,可人还是不正经,一见面就动手动脚,手上嘴上都要占便宜。 见林故渊一个劲翻那册子,谢离神色慌张,夺了过去,搪塞道:“还没写完呢,等我改完第三重,再给你看。” 林故渊淡淡道:“你重写了歃血书么?虽然以身祭魔,毁天破地的势头去了,但戾气还是重,急于求成,浮躁难驯,我方才按里面的口诀试了几句,已觉真气团聚若沸,你写这一段的时候,在想什么?” 谢离不声不响,直勾勾地盯着他看,眼里着火,像要把他吞进肚子里一样,林故渊心念一动,脸上一红,轻道:“你——好不要脸。” 第159章 谢离把他圈在怀里,脸颊贴着他的头发,闻见他那一身凛如冰雪的冷香气,低声道:“你在我身边我再写,不然要走火入魔了——想老婆的心魔,后面的我写一句,你给我看一句,你陪我练一练试试,好不好?” 林故渊冷着脸道:“真是不像话了,昆仑祖师爷在寒洞闭关十二年才悟出一部明生心法,你如此儿戏,要是再引起反噬之力,没人能救你。”谢离道:“那绝不会,我起誓,我有爱妻如此,再不用那些偏门手段,这部修改后的歃血书,绝对是千古第一内功,足够开宗立派,叫做《池鱼心经》。” 林故渊奇道:“什么东西,练来打鱼的么?恁地难听。”谢离摇头晃脑道:“非也,非也,菩桓教了我两句诗,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林故渊哭笑不得,道:“就这点出息,还是当你的林谢氏吧。” 又见那字迹粗陋不堪,与谢离的人实在不相称,叹了口气:“我给你誊抄一遍,这像什么样子。” 这四年里二人聚少离多,这座仙山是易临风寻到,这间小院全是温酒酒打造,院中药草是梅间雪亲手种植,主人却不常有空在此相聚。 谢离夺下林故渊手中心法,让他一心一意与自己纠缠,自家宅院,无甚避讳,那花窗整扇掀开,从外看来,一黑一白两条人影,穿黑衣的牢牢箍着那穿白衣的,不知怎样折磨了他,那穿白衣的一派圣洁气度,神仙一般的清俊面孔,却紧紧伏在那穿黑衣的怀里,一刻不离开他,轻轻地喘,面带红潮。 谢离手忙脚乱:“你们昆仑山这一身掌门衣裳,解也解不开,闷煞人了,天天叫我眼馋——以后你回家里,能不能换下来。” 林故渊咬牙道:“我参加正一教的避尘仪式,中途转道来的,未带换洗衣物——” 谢离知道他绝不让人弄脏了他这一身,恨恨地拖过他亲嘴,搂着他的腰,二人嘴唇贴着嘴唇,缓缓往深处去吻,林故渊脸颊通红,身子一震,“你、你这是又吃了孟焦蛊么,从昨儿见面,到现在就没停过——” “三年,心肝,你知道我这三年怎么过的吗?”谢离盯着他那匀直的手解衣裳,喉咙焦渴,实在忍不住,捉住他的手亲吮止渴,一双黑瞳快烧起来,“你说什么掌门事务繁忙,不能一直陪伴,我只好日夜念经清心,险些以为你移情别恋,跟你的哪个师兄弟好上了,再不爱我了——” 林故渊听他说的荒唐,待要骂他,看他果真是容色憔悴,委屈至极,心有不忍,捧着他的脸轻轻亲吻。 他这几年把谢离的脾气摸透了,他就是只家生的恶犬,那些个威严、凶煞、狂妄全是表象,内里黏人恋家,使唤他去淌刀山火海,去闯阎王殿他都笑嘻嘻的答应,使唤他去培土种树收拾庭院更恨不得转着圈子摇尾巴,他是天生做大哥的脾气,愿意迁就照顾别人,唯有一点,不能不理他,不能不爱他。 林故渊笑道,“我在昆仑山,收到少林寺告状的信就有那么一厚摞,不是说你威胁要屠了他们上下僧众,就是要烧了三千佛殿,再就是要杀穿少林破寺而出,我每每脸上发烧,知道的是魔教教主在清修,不知道的还以为镇压了什么邪神凶兽,你真是气死了我——” 谢离恨道:“都是那个慧净老贼,说好了不告状,又去给你写信。” 林故渊点着谢离额头:“我给你的信,你都看了吗?” 昆仑山苦寂,漫天风雪,孤灯一盏,每夜铺陈纸张,笔墨清隽,尽是思念之情。 谢离却不领情,道:“看了,看了,文绉绉的,又是诗,又是词,隔靴搔痒,酸不拉几,没什么意思,我就是想你,想跟你睡觉,想每夜这么抱着你的身子,想我的小娘子做了掌门人,有多风光——我看不见,也不能亲自去道贺,急得我抓了好些小沙弥,挨个儿打一顿出气——”林故渊气结:“你!” 谢离哈哈笑道:“骗你的,你写给我的信,我怎能不逐字逐句、反反复复地读?信上总沾着一股龙脑香气,后来,我一闻到那股味道,就、就——” 林故渊按他嘴:“好了,打住。” 掌门这事纯属阴差阳错,当初一众正道在他规劝下撤离天邪令,他也跟随玉虚子回了昆仑山,在门派安静了一段时日,每日与陆丘山、闻怀瑾清修练剑,卓春眠从苗疆回来,带来了百药宗的十几车奇珍药品,雪庐那边也送了不少贺礼回来。 听说谢离重整教规,再不准互相告状、排挤厮杀的小人之举,他又是个仗义疏狂的性子,胸襟宽广,人人敬爱,没多久令里就再不似从前的阴诡恐怖,大家畅快喝酒,逍遥自在。 天邪令把持了江湖上好些□□买卖,有了谢离和一干正道门派的关系,大家各自划定界限,倒也相安无事。 后来谢离带了亲信大几百教众,蜿蜒铺了一路红彤彤的重礼上昆仑山,这些个左道恶徒,一路锣鼓喧天,轰然大闹,嘻嘻哈哈没有半点规矩教养,全昆仑派的弟子都来看热闹,其他各门各派听说了,后续登庭拜访的不计其数,名为庆贺,实则是看笑话,闻怀瑾把那日的情状讲了又讲,玉虚子实在嫌丢人,下山云游了,苍南道人不得不重回门派,没住几天便拘束的受不了,搬出师恩门规等好一通吓唬,硬是让林故渊接掌三年的昆仑掌门。 玉清子和玉移子都无此志向,说师公既已选定,林故渊也有实力威信,便也痛快支持。 可怜林故渊被拘在掌门之位,每日里修炼武功,操心一众师兄弟习武练剑,操心衣食住行,与别派来往仪式,帮扶山下百姓等等诸多事务,再无闲心江湖游走。 林故渊笑道:“他们是怕我们又闹出事来,一边拘住你,一边管着我,说来好笑,我们二人的床笫小事,一举一动,都像要牵动武林安危,无数人奔走劳心。” 谢离道:“我一日执掌天邪令,他们一日便要悬着心不敢安宁,倒是你,以你的心性,你如今的武功,这昆仑掌门是实至名归。” 林故渊叹道:“有什么意思,整天被这些眼睛盯着,一举一动不敢有半点偏差,我也不是喜欢号令四方,一呼百应的人,今年八月师尊便要回来了,我还是将掌门剑还回去,去江湖云游历练吧——” 谢离两眼发光,大喜道:“当真?这次可是要归我了吧?”林故渊怎会不知他的心思,在他脸上拧了一把,笑道:“是了,要遂了你这魔头的心意。” 谢离却沉下脸色,沉吟道:“令中事务我想缓缓地交给酒酒打理,她年纪不大,但老成持重,聪慧伶俐,忍得住寂寞,受得住诋毁,又重情重义,是个上佳人选。往后我想把这部心法写完——”他眼里有无限热忱,“到那时候,什么菩提心法,什么万象神功,全都不在话下。” 林故渊笑道:“好,江湖上怕又是一轮腥风血雨。” 谢离道:“总要争来争去,不是为我们,也要为别人——再往后,你去哪里,我便陪你去哪里。”他看向林故渊,声音渐低,眼里爱意盈盈。 林故渊握住他的手,微笑道:“那便行走江湖,做一对隐士游侠,锄强扶弱,路见不平,倦了我们便回这间小院子,春夏秋冬,三餐饮食,往后我们再不分开了。” 谢离与他四目相接,虽觉得锄强扶弱和路见不平这八个字太过矫情,不是他心中所向,但美人如玉,软语温存,他满心欢喜,再说不出别的话。 天色渐渐暗了,二人携手并肩,坐在在山巅乱石之上,只见山川旷远,河道迂回蜿蜒,光粼粼奔涌不休,谢离枕着林故渊的膝头睡着了,林故渊轻抚他的额头和脸颊,反复摩挲他的耳廓,俯身亲了亲他的鼻梁,心中亦是无尽的欢喜。 山风吹拂着银白广袖,想到赶来的路上,在一家茶馆歇息,听到那说书的口若悬河,将故事讲得跌宕起伏。 “却说那昆仑弟子与那驼子,二人在风雨山庄借宿,当晚山庄主人大宴宾客,不料,那山庄主人史家兄弟,竟早已投靠了魔教!” 小孩子性子急,大声问道:“这个故事以前没听过呢,结局是什么,这昆仑派弟子有没有当上武林盟主?有没有投身朝廷,击败胡虏,收拾山河?” 那说书的还没回答,一旁的林故渊笑道:“没有。” 那孩子见他衣装气度不凡,腰配长剑,露出羡慕神色,又问:“你认识他们吗?那昆仑弟子最后有没有跟那魔教教主决一死战,从此再无对手,孤寂一生?” 林故渊道:“也没有,他们成了朋友,再说,这只是一个很小的故事。” 至此,长生老祖与正道近四十年恩怨彻底了结,武林门派相安无事,各自休养生息,听说都在精进武功,明争暗斗,等待下一轮纷争的到来。 看那孩子若有所思,眼里放光,似是意犹未尽,林故渊道:“他们还很年轻,也许有一天,你说的事情会发生在他们身上,毕竟,下了山就是江湖,有人的地方,都是江湖。” 第160章 那说书人一拍醒木。 “诗情放,剑气豪,英雄不把穷通较。江中斩蛟,云间射雕,席上挥毫。他得志笑闲人,他失脚闲人笑。” 话锋一转,却又说起了少室山对垒那一章。 “少年意气,一身坦荡,何为江湖?江湖,便是那人间正道——” ----------全文完--------------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www.海棠书屋.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