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觊觎一朵菟丝花》 第1章 《不要觊觎一朵菟丝花》作者:奎因兰【完结】 简介: 山楹冷眼旁观着妻子被诸多天之骄子众星捧月般围在正中,其间不乏他的同门。 事成之后,他定要与她和离。 他平静地想道。 下一瞬,薛鸣玉却忽然瞧见了他,含着笑远远向他招手。 山楹微顿,而后顺从地朝她走去,一刻也不曾犹疑。 薛鸣玉不是什么好人,但装模作样的本领却不坏。 认清她真面目的,有一个算一个不是死在她手上,就是跪在她脚下。 食用指南: .1、女主非善类 .2、多男配,山楹不是男主,只是男配之一 内容标签: 仙侠修真 万人迷 主角视角薛鸣玉人 一句话简介:除非你心甘情愿献祭自己,供养她 立意:真爱无价 第1章 一朵菟丝花 ◎……◎ 薛鸣玉坐在一堆尸体中间,乌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一个人。 那个人她记得,曾给过她几个馒头吃,在她某次饿得发昏、倒在她家店门口时。她没有嫌弃薛鸣玉一大早躺在门口犯了晦气,反倒很可怜她。薛鸣玉一度对此难以理解。 她咬着嘴里的馒头,只觉得面前这妇人更可怜。 因为薛鸣玉只有薛鸣玉,但是她却上有老下有小。老的中风后人就不大行了,一直瘫在床上;小的害了病,大夫说是痨病,治不好的。 一家子都靠这间破店吊着命,喘口气都是酸苦的汤药味,还有钱味儿。 活着就费钱。 薛鸣玉没有劝她干脆撒手了事,一老一小总要死的。 她不同情她。虽然她觉得妇人可怜,但是她不同情她。她也不会同情。她压根儿就没有这种多余的情绪。 就像如今这个女人自己也要死了,她甚至被另一群人贪婪地垂涎着。 薛鸣玉熟悉那种目光。 城外的人都太饿了,饿得连树皮都扒光,连石头都生吞。更别说人。这毕竟是冒着热气的、活生生的人。 起初还有人害怕得病,后来饿极了病也顾不得,活着的便总想吃半死不活的。 那些人要吃她时也是这样的。 因为她年幼肉嫩,且估计她没什么本事反抗。小孩子嘛,总是胆子小,任人宰割的。薛鸣玉平静地听他们说。他们甚至不怎么避开她,认定她是逃不过一死的。 他们没商量多久,她便看见他们有个人拎着一条粗麻绳过来。麻绳轻而易举套在她脖子上。 这种日子有够无趣的,每天一群人被丢出来,又有一群人哀嚎着死去。死了也没什么不行,反正她在这世上没什么留恋。薛鸣玉想道。 结果绳子一圈圈收紧,她即将喘不过气要昏厥的一刻,有个人啧了一声,十分嫌弃地踹了她一脚。 “可惜没什么肉。” 薛鸣玉忽然有些不快。 要死不是不行,要吃她不是不行。但是不想死在他们手上,不能给他们吃。她的衣裳有了个脏兮兮的泥脚印,她不喜欢。 于是她将手指竭力塞进绳套里,以便喘气。趁那些人尚未有所反应,她从自己经常坐的水塘边捡起一件弃置已久的外衣,团成一团然后用力朝后一掷。 她是看着地面的人影丢的,因此不偏不倚,正好砸在勒她的那人头上。衣服脏得很,浸透了脓和血,不知道有多少病。衣服的主人也不知道哪里去了,应该也是死了。 那人惊得手一松,薛鸣玉就挣脱了。 她径直旋身扑了上去,用衣服死死捂住他的脸,恨不能将浑身重量压制住他。他的同伙出于对瘟疫的恐惧,兼之本来也没什么兄弟情谊,自然是不敢上前。 这人慢慢不动了,薛鸣玉却还默默数着数,过了很久才揭开衣服看他。 果然被捂死了。 她慢慢回转过去望向那些人。尽管看不见自己什么样,但料想必定吓人得很。 薛鸣玉的面庞因为长久的窒息而略肿,紫红的。脖子上深深一道勒痕,手里还攥着那件脏衣服,像只索命的鬼。尤其她的神色十分镇定,简直不像一个孩子。 于是那些人看着便忍不住心里发慌,以为她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 “你们不能吃我,我暂时还不想死。”她平静地宣布,声音因喉咙受损还很粗哑。 薛鸣玉压根就没有考虑过他们会不会拒绝,而是显示出一种理所当然。 但那些人确实不敢打她的主意了。他们恨恨地朝水塘里淤积的污血啐了一口,满脸忌惮地走开。没人想惹一个邪性的人,哪怕只是小孩。 从此她身边就清静了。 没人敢冒犯她,她身上有不干不净的东西,说不定被什么妖怪上身这类的谣言都传开了。偶尔有人用异样的目光打量她,她也不在意。 她若无其事地掐着指头数,这是她们被赶出来的第几个月来着…… 七个月,还是八个月? 记不清了…… 诶,总归很久了。 襄州人真是可怜的。 三年大旱,又在当今圣上沉迷鬼神之道的第四年忽逢暴雨。 暴雨整整下了一个月,河水也因此涨过了堤坝,终于把临水的几座城淹没了大半。数月后,洪水退散。其后瘟疫接踵而至…… 总是在死人,可怜的襄州人。 薛鸣玉就自幼长于襄州。 * 她是在瘟疫泛滥时被赶出城外的。 这也没什么。她本来就无所谓在哪儿活着,何况被赶出城外的远不止她一人。她慢吞吞地随着人群被驱赶着往外迁时,随便一瞥就是张熟面孔。 因此她颇觉无趣地垂下头,踢了一下脚边的石子,然后便老老实实地像大多数人那样被赶出去了。 稍有不同的是,别人多多少少都扎了只破包袱,她却两手空空,单薄的旧衣裳还漏着风。 但比她充裕的都一个个面含凄楚,反倒她脸孔白纸似的,什么都看不出。只有乌黑的眼珠子偶尔在别人望过来时会定定地瞧回去,直勾勾的,乍看了有些邪门,叫人心慌。 然而薛鸣玉对旁人隐隐的排斥无动于衷。见对方避开她的眼神,她便慢慢低下脸,继续踢着小石子无声无息地隐于人群中。 她们被放弃了。 她听见周围人都在哭泣着哀怨。 不过这也不稀奇。原本城里就尚未完全重建,除了那些大人们,许多人都只是可怜地蜷缩在一间破屋子里,几家几户同吃同住。 也有人偷偷说这样不好,洪水之后最是要提防瘟疫。 可圣上都默许了,他们又能如何?总不能闹着要造反。那可是要杀头诛九族的。何况这不得已的绝路从前或许行得通,如今却不行。 都在传圣上不问朝政、不恤百姓惹恼了苍天,可前些日子真有义士行刺圣上了,却没一个好下场。且偏偏都死得离奇,据说邪得很。 于是人们又说,本朝气数未尽,他们还得熬。 熬到瘟疫成灾,连个能成事的官员都没有,只来了个陆大人,吩咐说城里不许聚众,干脆迁出一部分人。至于迁哪些人,自然就是原先被安置在西北角的涝灾灾民。 不过陆大人本尊未曾出现——他忙着代表朝廷与襄州的父母官联络感情。这些话自有专门的官兵来通传。 只是他的口吻轻飘飘地从传话人的嘴中钻出时,好像连带着这官兵也变得面目可憎起来。 薛鸣玉听见很多人在骂。 城外的地泥泞不平,还积着浑浊的水,和了土,褐黄色的。 天上忽然飘来细细的雨丝,落入水塘中,溅起一圈圈波纹。薛鸣玉轻轻眨去眼睫的雨珠,仰脸望向天空。灰蒙蒙的一片,是不祥之兆。 于是赈济的粮食果然很快便短缺了。 饿莩遍地,襄州析骸以爨,人竞相食。 * 薛鸣玉枯坐在水塘边。 “吃人要遭天谴的!” 有个人虚弱地被按在地上。旁人咬住他一条胳膊,他诶呦呦地叫唤了两下也就不叫了,他叫不动了。他也饿,也没力气。 薛鸣玉就冷眼旁观他被分食了。 现在被分食的人轮到了这个女人。 她已经咳得很厉害了,显然是得了病。但她除了咳嗽,幸而没有别的什么症状。总归比别人看着好下口些。于是这又说不好是幸还是不幸了。不过旁人是不管的。 从前闹饥荒土都能吃,便是有米粮的时候,瘟猪肉也不是没吃过。都是害了瘟病的肉罢了,谁管这肉是从猪身上还是人身上片下来的呢? 薛鸣玉慢慢朝她走过去。 那些人恶狠狠地瞪她,意图用凶戾的目光逼走她。嘴里还呵斥着:“滚边上去,不然连你也吃了!”当然都是唬人的,他们不敢对她下手,甚至以为她也要来抢一口肉吃。 一个人就这么瘦弱,没几两肉,本来就不够分的,再来一个,既和他们争食,更和他们争命。 第2章 可薛鸣玉没理他们。 她冷不丁搬起石头给他们脑袋瓜开了瓢。 他们起初看薛鸣玉没什么反应,就自顾自背对着她躬身对付那个女人,料想她不敢做什么。毕竟她从不主动害人。结果偏偏就是被她啄了眼。 有个人侥幸躲开了,他怒目圆瞪着一把将她撂翻,恶声恶气地要杀她。薛鸣玉见状下死口咬了他掐住自己的手,嘴里尝到了血腥气也不肯松。 这妇人蓦地尖叫着哭起来,不知从哪爆发的力气骤然爬起来,举起石头对着他哐当一下砸下去。 血登时溅了薛鸣玉一脸。 她吓得又丢开手,跪坐在地,只是含着泪浑身颤抖地望着薛鸣玉哭。 薛鸣玉推开身上的死人,揉了揉喉咙,起身抡起石头一下又一下使劲敲在他们后脑,生怕没死透。她砸的时候十分专注,连血溅到脸上都顾不得擦。 人彻底断气了,她走到女人近前,她也不管女人害不害怕就把抹着血浆和脑浆的石头塞进她怀里。然后对她指了指地上的死尸,“给你留着防身。” 女人认出她,摇摇头说自己用不着了。她奄奄一息地问薛鸣玉:“我们家那两个……”她说话很费劲,断断续续的。 但是薛鸣玉听懂了,她回答道:“不知道,死了吧。” 这是不用猜的。老人和小孩往往是最弱势的,何况还是两个病秧子。 女人又咳,简直要把肺都咳出来。她咳的东西带了血。 她要不行了。 她吃力地支起一条胳膊,突然拉住薛鸣玉,“我拿这个抵你的石头。” 那是一枚铜钱,油光锃亮的,也不像平时沾了店里的油污。那是她给自己孩子的,要在生辰那天给她,作长寿钱。一年一枚,都是给惯了的。但是今年给不到了。 “平平安安,无病无灾。”她絮絮念道,请老天保佑这个可怜的孩子。 但她自己撑不到第二天,半夜里就死了。 卫莲舟捡到薛鸣玉的那一天,薛鸣玉正坐在死人堆里,聚精会神地盯着一枚铜钱。 不适,请及时退出,不要强求。请勿对女主进行道德审判,同时谢绝写作指导。 第2章 两朵菟丝花 ◎……◎ 卫莲舟是一路逃亡而来,几日前就到襄州了。 本打算找个地方落脚休养一段时日,谁知山高路远,他消息不通达,人都来了才得知此地灾害频繁,如今正闹瘟疫和饥荒。 若是平常,他也就直接离开,另寻他处了。不巧的是他伤势久不经治,已愈发加重,无奈之下只得暂作停留。 什么都做不了时,卫莲舟便倚在那棵老树下,看这小姑娘见天儿地发呆。 她似乎干什么都慢吞吞的,不慌不忙。唯独杀人时凌厉果断,快得出奇。一连杀了几个人,手都不会抖一下。若是生有灵骨,必然是个降妖除魔的好苗子。 只可惜没有。 卫莲舟遗憾地想道。 不过这也只有他一人这样想。寻常人总背地里以为她冷血古怪,不像个十来岁的孩子。要卫莲舟来说,却是强人所难了。又要活命,又要心慈手软,简直天方夜谭。 渡厄观音可不是人人都做得。 他的目光虚虚从一点逐渐扩散至一整个面。卫莲舟望着这些人—— 襄州的人大多五官粗犷,眉眼硬朗,就连那个小姑娘都有几分冷淡的锐气。这是和桐州大不相同的。桐州多是烟雨朦胧,养出来的人也如花儿般纤巧婉约,柔和明秀。 譬如他,从前便时常被人戏言白面书生。 忆起过往,卫莲舟忍不住低着头笑了一下,同时前所未有地清晰意识到自己此刻已身处他乡。独在异乡为异客,实在凄清。他慢慢敛了笑,沉沉吐出一口气。 却突然听见一声警觉的质问:“谁?” 卫莲舟的眼皮下意识一跳。 …… 薛鸣玉已经记不清上一次吃东西是什么时候。 她饿得胃部都失去了知觉,只感到浑身乏力,病恹恹的。盯着铜钱看时,她忍不住揉了眼皮,有些烫。再用手背向额头探去,果然发低热了。 几个官兵过来一顺溜儿把死人都抬去用火烧。 轮到女人时,他们指着她问薛鸣玉:“你娘?” 薛鸣玉看了她一眼,默不作声,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于是他们便当她是应下了,继续道:“赶紧再看两眼,以后想看没得看了。”他们说话时神情麻木,面容疲倦,眼珠爬满细细的红血丝,看着也像活不长的样子。 薛鸣玉把目光慢慢从他们脸庞挪开,然后摇头。 那些人就推着尸体继续往前去了,也没多余的气力和她客套,邀请她再看看。 待周围又寂静下来,只有薛鸣玉一人时,她忽然听见有人轻轻叹息,声音近得仿佛就在耳旁。可抬首间却连个人影都见不到,唯有风在吹。 她静默了刹那,冷不丁问:“谁?” 就在她出声的那一瞬,不知错觉与否,她感到周围的风仿佛都停滞了。 但无人应答。 薛鸣玉:“你是鬼吗?” “我不是,”空气里突兀地响起一道清亮的声音。这人迅速否认之后似乎犹豫了半晌,方才迟疑着尽量语气平和道,“你别怕。” 劝慰完这一句后,他便不说话了。无论薛鸣玉如何试探,都打定了主意不开口。薛鸣玉接连碰壁几次也不再强求,她仰脸望着灰蒙蒙的天。 分明晌午将至,却半点太阳没出,阴冷极了。 “怕是要下雨了。”她自言自语道。 她站起来四处张望着,想寻一处僻静地躲雨。可惜茫茫看去,只见肉山堆积。 若是从前,她也就忍耐了,总归一场雨要不了她的命。但如今这世道可不好说。况且山下连树皮都没得吃了,她还不想饿死。 于是她决定上山。 山上先前出了许多怪事,死过好些人。据说是有妖邪之物。因此渐渐没什么人敢去了。但薛鸣玉宁可与妖物夺食,也不愿生生耗死在这里。 她顺着记忆中的路线跑到山上一座破庙里。 破庙连名字都没有,牌匾上的金漆早就在冗长的年岁中被雨打风吹,终而斑驳难辨。但破庙有屋檐遮风挡雨,好歹能让她有个容身之处。这便足矣。 可惜已被山匪强占。 不过这也在薛鸣玉意料之中——山野间常有穷凶极恶之徒藏身,且多豺狼虎豹。若非考虑到这一点,她早早躲上山了。 她静静地埋伏在一处烂墙边,看着不远处几个山匪接头说话。 几人都穿着粗布短打,满脸恶相。一个在烦恼庙里养着的肉猪所剩无几,一个说怕什么,逮着空兄弟几个再下山一趟捉些回来。此外便是一些絮絮叨叨的抱怨和骂骂咧咧的污言秽语。 薛鸣玉听到后面得不出什么有用的消息便矮着身子沿墙根绕到另一面去了。她脚步放得极轻,专挑石头路走,免得泥地里压出脚印,抑或是杂草被她踏歪,惹人生疑。 绕到西南边时,她眼尖地注意到一串爪印,像是什么野兽留下的。看着还很新鲜,大约路过不久,没准仍在附近。 薛鸣玉若有所思地收回打量的视线,便专心致志想着如何对付这几个山匪。 对面人不多,没成什么气候,看寺庙周围毫无遮拦,竟完全没做陷阱以防林间野兽猛禽。显然也只是一群草莽,空有蛮力欺凌老弱。 这样的人不足为惧。 她一边思索,一边猫着腰小心翼翼从墙洞里钻进去。然后轻手轻脚避开山匪,在庙里找到一口被封存许久的枯井。 薛鸣玉迅速把上头压着的杂物搬开,果然见到边缘悬着一张草绳结成的软梯。 她利索地翻身下去,同时不忘把原先的杂物继续掩盖在头顶。井底黑得很,伸手不见五指。她蹲下身,慢慢摸索着找到很久前在这里藏的几坛酒。 这还是当时过路的一支商队留下的,她觉得丢了可惜,便悄悄藏了。 可惜她不能一趟运上去。 薛鸣玉正可惜,头顶骤然投下一线天光。她谨慎地抬头去看,却见那抹光不过亮了一瞬便暗下。随后草绳窸窸窣窣地晃动,仿佛有人正借着它往下爬。 然而她什么都看不见。 一个人也没有。 她默然不语,直到草绳不再颤抖才蓦然问道:“你一直跟着我?”虽说是在问,但她的语气却笃定居多,心中也早有预料。 那人不答,只道:“我怕你死了。” “真怪,”薛鸣玉注视着酒坛凭空飘起来,困惑道,“你都不认识我,怎么会担心我的死活?” 他不言。 草绳又窸窸窣窣晃起来了。 真怪。薛鸣玉又一次想道。她跟在后面爬上去。 一落地她就把井口恢复原状,照旧掩盖住,然后抱着酒坛溜回庙外。临走前还悄悄偷了捆点燃的火把。她绕到一棵歪脖子树下,蓦地惊叫起来:“谁在那里?!” 第3章 这一声极为惊慌,顿时引起了山匪的注意。 几人立即循声冲出来,见薛鸣玉独自一人背对着他们,不由互相交换了个眼神,不怀好意地凑上前去。结果没走两步就猝不及防脚下一空,踩着草叶摔进坑里。 坑挖得极深,坑底垒着十多具森森白骨,什么都有,人的、畜牲的。 当即有人唾沫横飞地骂了句脏。 这时,有什么突然湿淋淋地浇了他们一身。抬头看时只见一个小姑娘随手丢掉酒坛子,而后举起一支火把。 “你……” 说时迟那时快,点燃的草把被扔了下来,霎时滚起灼热的火。随着他们慌不择路地挣扎,火势愈发凶猛,只听得阵阵叫骂和哀嚎。 破庙里登时跑出来一人前来查探情况。他不敢置信地望着莫名多出来的一个巨坑,还没反应过来就感到背后有人冷不丁用力推了他一把。 …… 火还在烧。 薛鸣玉从墙洞里窥见最后一个被剩下看守肉猪的人。他紧张地握着刀,神经质地四下张望,生怕有人暗算他。 看清了他的位置,薛鸣玉挑了块坚硬的石头抱着爬上墙头,然后对准他后脑猛地掷去。 一击必中。 她冷静地跳下来,踩着黏稠的血光明正大地踏入庙里破败的大殿。他们说里面关着的都是肉猪。薛鸣玉平静地挨个扫过面前这群吓得和鹌鹑似的人。 直到缩在角落里的一个姑娘怯生生抬起脸。 薛鸣玉打量的视线才倏然定住。 她颇觉奇怪地慢慢眨了一下眼睛,心里说不好是惊异更多,还是困惑更多。竟然还活着吗?都病成那样了,成天地咳个没完,甚至动不动就吐血,惹得她娘直掉泪。竟然没有死吗? 可是她娘都已经病死了啊。 薛鸣玉直勾勾看着她,朝她走去,好像眼里看不见其他人似的。 “你一个人跑出来了?” 这姑娘和她差不多年纪。看见她,那张青灰的脸霎时皱起一道模糊的笑,又惊又喜,只是不好看。当然不好看,害了痨病的病秧子如何能好看?皮包骨似的。 “我那天被赶出城,就遭人绑了来。”她低低说道。 “你奶奶……” 她的脸更灰了,滚下几滴泪,“烧死了。” 薛鸣玉:“谁烧的?” “她自己。” 薛鸣玉轻轻啊了一声,有些想不明白了。她疑惑极了:“不想活了吗?” 姑娘用力摇了摇头,然后抹了把泪,也说不清是为什么。 “奶奶她不想出城,她瘫了,那些人硬要把她拖出去。她先是不肯,后来又说好,让我们去外面等她换身衣裳。可她衣裳换了,却把房子也点着了。然后就活活烧死了。” 薛鸣玉不知为何下意识去摸兜里那枚长寿钱。 “也好。”她突然说。 姑娘含着泪茫然地看她。 薛鸣玉:“我要是哪一天不想活了,也要这么死。一把火烧了,多干净。要是火放得大些,连灰都不剩。倘若那时候你也在,你就不用为我哭了。你可以笑一笑,甚至唱着歌。” “你会唱歌吗?” 姑娘迟钝地缓缓摇头,“……我不会。” “那真可惜。”薛鸣玉忍不住感到遗憾和失望。 姑娘讷讷无声,她抱着膝盖不知说些什么了,她本就对薛鸣玉不大熟悉。 但过去与她相交的同龄人只有薛鸣玉这一个,是以心中对她相较别人更亲近几分,尽管从前薛鸣玉也不大同她说话。 “呀,下雨了。” 薛鸣玉听见外面雨落在树叶上沙沙作响。 “好饿。”她摸了一下肚子喃喃道。 山匪杀了,肉猪也不用被吃了。 她环视着周围一圈老弱,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可怜人,恐怕杀生都少有,毋庸说杀人了。那暂时她也不必考虑是否要先下手为强,把他们都赶出去,或是杀掉几个不听话的。 她盘算着雨停后可以去挖野菜。 一面想以后的打算,薛鸣玉一面东张西望,仿佛住了好几年的地方隔了许久未见又变得新鲜动人起来。然而,一双靴子猝不及防撞入她视线。 她不觉一怔。 然后眼睁睁看见偌大一块空地慢慢勾勒出一具身形。起初透明得如同潭面倒影,只觉风一吹便会散;其后影子逐渐凝实,但见身形摇摇欲坠。 姑娘:“这……” 毫无预兆地,这人蓦然摔倒在地。 薛鸣玉走过去,慢慢蹲下身。她低着头,恰好对上他半阖的双眼,青碧空濛,只是不够静,轻轻晃动着疲倦的波光碎影,也摇摇欲坠的。 “是你啊。”她呀了一声,眼睛眨也不眨地伸手戳了下他纤柔的睫毛。 卫莲舟不得不抓住她的指尖。 “你要弄疼我的眼睛了。” 他轻轻劝阻道。 第3章 三朵菟丝花 ◎……◎ “你病了?”她打量他苍白如雪的面孔。 妖也会生病吗? 他无可奈何地笑了,用力闭了闭眼睛又睁开,然后缓缓撑起身子,吃力地歪歪斜斜倒在墙面。“你在观察我?”他看着她。 薛鸣玉:“我没见过妖。” “我也不是妖,我是人。只是我会一点仙术,”他似有若无地叹息,“可我受伤了,我的仙术也不管用了。” “你是人,那你应当有名字。你叫什么?” 他半晌无话。 薛鸣玉以为他简直是只蚌,难撬得很。她想自己是得不到答案了,可这时他竟然又开口了:“没有名字。” “没有?” “没有,”他说,“你可以随意称呼我。叫什么都可以。一个名字罢了,只要我知道你叫的是我,什么都无所谓。” “好吧,那你——” 薛鸣玉话说一半蓦地戛然而止。 一个女人竟言笑晏晏地朝庙里走来。 分明披风沐雨,身上却纤尘不染。况且此地向来人迹罕至,她乍然出现在这里,实在诡异。薛鸣玉静默地盯着她,眼睛一眨不眨。 女人脚上蹬着一双草鞋,身后背着一只大竹筐。她笑吟吟地踏入庙中,丝毫不见外,接着利索地解下竹筐。 薛鸣玉的目光登时定住了。 那竹筐里装着的赫然是一条被切分成几段的巨蟒。切口整齐利落,硕大的蛇首垒在最上,那对黄澄澄的眼珠子浑浊地睁着,死而不僵。 “是不是很漂亮?”见薛鸣玉被她的宝贝吸引,她得意极了。然后颇为愉悦地抚过蛇身密密麻麻的花纹,“只是可惜了,我要留着作药的。不然就送你一段了。” 她说话时的口吻十分熟稔,好像与薛鸣玉相交已久般。 “对了,你知道哪里有苦佛草吗?我就差这最后一样了,”她苦恼地皱起眉,又飞快舒展开来,躬身平视着薛鸣玉,亲昵道,“可以的话,帮我找找罢。” 她双手合十恳求她,“我会报答你的。” 薛鸣玉直白问道:“怎么报答?” “带你跟我回山门,如何?”她微微地笑了,“我可以让你无病无灾,长命百岁。”她知道的,这是大多数凡人无法拒绝的报酬。 薛鸣玉果然说好,只是多问了一嘴:“如果我帮你找到,却让你带走另一个人呢?” 她讶然望向她,思索了片刻,又道:“另一个人是谁?若是他的话,可不行。他身上因果太重,麻烦得很,我不能带他回去扰了山门的清静。”她抬起下巴朝那人点了点。 她刚踏进这座庙就感知到里面同类的气息了——那是个受了重伤的修士。 修士、受伤,大概还是在躲什么人……才会放着山上不呆,跑到凡间来。无论哪一样都很麻烦,何况几者兼具。她不大想与这个同类相认。 “何况我是瞧你甚合眼缘才愿意破例收你做个药童的,等闲人可入不得我的眼。” 她不知从哪儿变出一把蒲扇轻轻挥着,并含笑道:“外面那些人都是你杀的吧?他们死前的怨念都追过来了。” 说着她探出手凑近薛鸣玉的脸庞,而后凭空攥紧指尖,一紧一松之间,好像真有什么被她掐断了似的。 “你说罢,你要谁来替你?” 薛鸣玉答:“一个要死的人。” …… 苦佛草就生长在这片山上,只是藏得隐蔽,寻常人难以发现。 亏得薛鸣玉便是在这山野之间长大,因此再熟悉不过。她拖着饥肠辘辘的胃冒着濛濛细雨入了山林,又背着填得满当当的箩筐回来。 箩筐里一小半是苦佛草,剩下的都是野菜。不过说是野菜,其实与路边随处可见的杂草无异。看着实在难下口,可饥荒时节是不容许挑三拣四的。 薛鸣玉任由那个奇怪的女人在箩筐里挑挑拣拣,自己面无表情地把野菜吃了。 真难吃。她咀嚼的时候嘴里都忍不住泛酸水,可肚子还因为挨饿烧得慌,于是她只好梗着脖子尽力咽下去,一点没给旁人剩。 第4章 她是不管别人死活的,谁饿了谁自寻出路去。 女人将病秧子领到跟前细瞧时还再三询问她:“你可想好了,你不跟我走?” 薛鸣玉慢吞吞拒绝:“我不走。” 思索了一下,她又向女人确认:“你能治痨病吗?” 女人抚摸着病秧子的头顶,像摸什么阿猫阿狗。她畅快大笑起来,“莫要说痨病,入我荒云山,何愁无长生?” 那只手看似轻柔地搁在病秧子头顶,却叫她直觉脑袋发沉,脖子酸得几乎抬不起。 “你叫什么?”女人问道。 病秧子诚惶诚恐地答:“阿……阿福。” “好阿福,”女人笑吟吟地摸她青灰的脸,“你的运气可算来了。如今有人要把一世的平安长寿让与你,你待如何?可愿侍奉我左右,随我同回山门?” 阿福顿时惊慌失措起来,只是茫然地呆呆望着她。 她只知面前的女人似乎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可无论如何也不明白为何这桩好事莫名便落到了她头上。 无功不受禄。别的什么大道理她不懂,但这一点还是心明如镜得很。 她嗫嚅着说不出话,女人的神情便淡下来,“枉你一片苦心,人家却不领情。” 薛鸣玉并不恼,径直对阿福道:“你娘死了。”一句话霎时毫无预兆将阿福砸了个眼冒金星,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昏死过去。 外头风雨大作,隐隐有紫气流动,雷霆乍惊。 阿福只觉得一缕魂被片作两瓣,耳边是一声渐比一声沉的惊雷,脑子里又是另一阵轰隆隆的响。她顿时流下两行泪,抽噎不止,话都说不出。 薛鸣玉不看她,扭身找了处干燥的地坐下。她从兜里掏出铜钱,翻来覆去地瞧,仿佛要瞧出一朵花来。幽静乌黑的眸子低垂着,口吻淡漠,不疾不徐的。 “我欠她一份情,如今她死了,补偿给你也是一样。”她顿了一隙,“还是说你舍不得她,宁可寻死?” 阿福因她的话哭得更悲切了。 薛鸣玉被她闹得头疼,终于叹息着凝视她。 哭什么呢?若是因为娘死了,掉几滴泪悲痛一场也就完了。何必做出这副痛不欲生,几乎下一刻就要一头撞上墙柱死去的可怜相? 薛鸣玉不明白,因而十分困惑。 “你活着真是糟蹋,太不值当了,”她可惜地说道,紧接着断然地决定了一切,“但我不愿欠她,所以你非去不可。” 说完她指了指阿福,对女人道:“你带她走罢,随便使什么手段都行。嫌她吵,就打晕了她和你的蛇装在一只筐里背去。” 阿福仿佛听不见她的话,单单一个劲地哭,哭得专注而投入,把脸都憋得青紫。 于是女人当真慢悠悠颔首,一记手刃将她劈昏过去。她从轻如云烟的袖口抽出一件蓑衣披在身上,而后背着竹筐一如来时且行且歌,瞬间顶着风雨没入山雾。 * 她一走,倚着墙根佯装小憩的人终于疲倦地睁开眼朝薛鸣玉望去。 “你把我当作妖鬼之流防备,却*信得过她?”他看着总比那人要靠谱得多吧,好歹之前她杀人,他也算是搭把手过。 卫莲舟的灵力已耗尽,又有伤在身,是以感到筋脉骨髓中仿佛有寒气沿着皮肉钻入,冰冷极了。说话时嘴唇都冻得惨白。 薛鸣玉摇头,“她没必要骗我。”身份或许是假的,竹筐里的蛇却是真的。 她自幼长于山野,对野兽猛禽不说了如指掌,也懂个七七八八。那样剧毒的蟒蛇,她从来是躲着走,免得白白送命。可那个女人却轻狎得如同玩物一般。 寻常人养不出如此自在从容的气度。 何况再坏不过眼前,不会有比人吃人更糟糕的了。赌一把,赢了便是赚;输了,于一个病秧子而言也算不上亏。 他嗯了一声,不知听没听得进,不多时,又昏昏沉沉地阖上双眼。 庙中其余人都呆若木鸡,不敢出声,也没力气出声。接连撞见两个仙人已然使得他们尤为不安,以为这是什么征兆,天下即将不太平。因此这会儿也都半死不活地煎熬着光阴。 薛鸣玉以为自己终于能消停一会儿,半夜里那个人却突然发起高热。 与此同时,破庙里骤然响起水滴溅落的声音。那声音恰好从背后传来。薛鸣玉扭头看向两人相隔的地面,竟已湿哒哒潮了一片,黏糊糊的,不像是漏进来的雨水。 她下意识转身—— 却骤然看见一头不可名状的怪物正扒着窗朝里望。 薛鸣玉霎时悚然一惊。 但见一只狭长的嘴,几乎咧到耳后根。恶臭的涎水滴滴答答地掉,拉成浑浊的丝。只是太安静了,薛鸣玉竟不知它在窗外站了多久。 它没有注意薛鸣玉,两只凸起的眼球直勾勾盯着窗下的人。 他烧得厉害,脸红了半边,鬓角渗出细细一层冷汗。薛鸣玉甚至能清晰地听见他的呼吸,一深一浅,颤动不安,似揉乱的琴弦。他仍旧紧紧闭着眼,仿佛不知头顶垂涎的目光。 还是太安静了。 静得诡谲阴森。 薛鸣玉垂下眼睑注视着地面的倒影,以备对面突然发难,同时若无其事地膝行着挪开。她手脚放得格外轻,因此丝毫不曾惊动这怪物。 直到退得稍稍远些,她方才扭头瞧了一眼人群——竟都昏睡过去,一个个不省人事。而窗外不知何时却下起了赭红色的雨,如烟似雾,奇异极了。 仿佛随时会有妖邪之物从红雨中钻出来。 她缩在角落,抱膝将脸埋进去,既不叫醒那人,也不伺机逃跑。逃不掉的,她很有自知之明。因此看起来反而十分镇定,有种过分的冷静。 但愿这头怪物胃口不要太好,吃了仙门的人就不要再吃她。 薛鸣玉想道。 她慢慢闭上眼,等那只怪物去吃它的肉骨头。 然而一声尖锐凄厉的嚎哭蓦地撕开沉密的雨幕。薛鸣玉陡然望去,只见那人摇摇晃晃站起,脸色虚白地凝睇着面前火海中打滚的妖物。 火鲜红似血,滚如沸水,从他脚下漫开,竟生生将大半面墙壁都融了。 似乎知道她在看他,他轻声道:“它要死了,你不凑近些再瞧上一眼吗?” 薛鸣玉:“我为何要瞧它?” 他:“你不是想见一见妖?” 于是薛鸣玉轻轻啊了一声,起身慢慢踱步上前,但仍是和他隔了一段间距。她仔细观察了一下几乎烧得不成形的妖,评价道:“真丑。” 卫莲舟不禁笑了,宽袖一挥,那火便渐渐止息,徒留断壁残垣。至于那妖物,血肉早已熔于火中,连最后一层松松垮垮的皮都烂成黑屑,被狂风卷入连绵的大雨,杳无踪迹。 迎着半明半昧的夜色,薛鸣玉隐约瞧见他眉心一点红砂。可再细看时却又不见了,仿佛只是个错觉。 “我这回是真的要睡了。” 他对她说完就疲倦地一头栽过去。 薛鸣玉冷眼看着他摔在地上,衣袍也逐渐被漏进来的雨打湿。她没去扶,任由他狼狈地伏在冷冰冰的地面。 结果天蒙蒙亮时,他忽然痛苦地喘息起来,口中还含混不清地呓语不断。 一旁假寐的薛鸣玉登时清醒过来。她凝视了他半晌,不太想理会。可想到他是自己见过的第一个仙人,又觉得放任他这般病死了实在可惜。 于是她走过去,用脚不轻不重踢了他的胳膊一下。但人没醒,她的布鞋却蹭上了雨水,湿了鞋面。她顿时有些不快。 可既然决定要管,她自然不会同他多计较。 薛鸣玉伸手去拉他,他病得稀里糊涂竟不肯由她摆布。她盯了他一会儿,声音毫无波动道:“不听话就杀了你。”她咬字很清晰,一点不含糊。 或许是朦胧中感觉她语气不善,他忽然就停止了挣扎,像死鱼般被她一路拖到了佛像下。 这时原先昏倒的人都已经虚弱地醒来,惊惧交加地望着一夜之间烧穿的墙壁。他们哆哆嗦嗦蜷缩在角落里,生怕被人注意。 薛鸣玉直起身对他们指了指地上那人,面无表情地宣布:“我的。” 第4章 四朵菟丝花 ◎……◎ 他们先是茫然,而后忙不急地拼命点头表示自己不敢抢她的东西。 得到了确切的回应,她终于心满意足,甚至大发善心地提醒他们:“天亮了,你们可以想办法出去弄点吃的。”就是山林里时有野兽,别不小心死在外面了。 至于她自己—— 薛鸣玉决定去找些草药。 他太虚弱了,脸孔几乎白得透明。而她还不想他这么快死掉。她想暂时饲养他,就像幼年她还和姑姑住在一起时养的那只野兔。 这个想法从她看见他脚下驯服的火时就产生了。 恰好他不肯告诉她自己的名字,要她随便称呼。既然由着她的心意,她决定把那只野兔的名字借给他。 第5章 她要叫他薛鸣川。 …… 卫莲舟烧得浑浑噩噩时,筋脉都酸痛极了。他感到一阵渴意,喉咙哑得很,偏偏身上又潮热,只觉得身体里的水分都要被拧干了。 忽冷忽热间,他开始做梦,各种光怪陆离的梦。 他梦到桐州湿热的雨,梦到崩塌的锁妖塔,梦到被埋于塔底的族人。满目疮痍,而他在梦里永远只是个旁观者,无能为力地望着鲜红的血烧过半边天。 可怜、可憎。 恨得最真切时,他忽然从梦中挣脱出来,冷汗涔涔地看见一片模糊的重影。卫莲舟缓缓眨了几次眼,才渐渐回过神。 他还在那座破庙里。 周围寂静得很,听不见人声,但他能感知到人群的气息,可怜地聚在墙角。只是少了最古怪的一个。 他忍不住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想到当时对方敏锐地一叠声追问,他望着她沉静的眼睛,居然鬼使神差地回应了。 尽管一开口,他便感到后悔。 他不该和凡人牵扯太多的。 但那个小姑娘冷不丁脱离人群往山上跑时,他又下意识追过去。卫莲舟默默想着,大概比起成日对着这些死气沉沉的面孔,还是她更像个活人,使他亲近些。 …… 庙外有脚步声踩着草丛逐渐靠近,卫莲舟感知到熟悉的气息,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他迟钝地撑起身子,坐直了看她。 “给你。”她丢了一大捧杂草似的东西堆在他跟前。 他探出手在里面翻了一番,“你方才出去为我寻草药了?”他十分讶异。 她反而奇怪地瞧他一眼,仿佛他是在大惊小怪,“不然你要活活病死吗?” 说着她凑近仔细审视着他的脸色,“你的烧好像退了。”她吁出一口气,似乎比卫莲舟还要关心他自己,甚至肉眼可见地高兴起来。 卫莲舟:“我以为你会放任我随便死在哪个角落。”还是说因为他除了那只妖,她便对他多了几分看重,终于肯把他当作一个人,并衷心地希望他活着? “直到昨天都确实如此,可今天起不会了,”她摇头,直白地承认,“你比他们都有用,我可以暂时养活你。” 不过她又唯恐他真的仰仗她养活,自己好吃懒做起来,因此不忘添补一句:“在你伤好之前。” “待你伤好了,就要换你养活我。”她语气格外理所当然。 她直觉自己不能放跑这个所谓的“仙人”,莫名预感到他身上有利可图。虽然是什么利,她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好。但留着他,总不会后悔。 卫莲舟一怔,不明白只是一夜的功夫,怎么他忽然就从潇洒的一人行变成拖家带口了。他甚至多了个名字——她叫他薛鸣川。 “为何我要叫这个名字?” 薛鸣玉:“因为我从前在剑川旁捡过一只野兔来养,姑姑叫我薛鸣玉,我自然就叫它薛鸣川。如今它死了,这名字理当由你继承。” 卫莲舟感到些许微妙的古怪,“倘若我也死了呢?” 薛鸣玉不假思索答:“那便留给后来者。” 卫莲舟顿时一噎。 原来还是继承制。 本来也是他不敢告知真名,因此主动要她随意称呼。何况这名字听起来像模像样,有名有姓的,绝非大黄小白之流。旁人听闻也不会生疑,再好不过。 他平静地想道。 只是他还得再问上一句:“我此番是逃命在外,你跟着我恐有性命之忧。你可想好了,真不后悔吗?” 薛鸣玉跟着重复了一遍:“性命之忧。” “……是。”卫莲舟眼睁睁看着她的眼睛霎时闪过莫名的光彩,回答时语气都迟疑许多。 他担心她分辨不清事情缓急轻重,复又强调,“不好玩的,真到那时我恐怕都顾及不到你。况且夜里的妖你也见了,难道有趣吗?” 薛鸣玉便也冷淡下来,“那确实没什么意思。不过留在这里熬到死更无趣。相较而言,我宁可跟着你。” 怕他不赞同,她保证道:“我不会拖你后腿。倒是你——”她不说了,停下来去看他瘦得轮廓都越发分明的脸。 卫莲舟被她毫无遮掩的眼神看得心里发虚。 他轻咳一声,无可奈何地答应:“你放心,若真有那一日,你只管躲得远远的,就像夜里那般,我不连累你。” 他说得婉转动听,若是寻常人良心恐怕已经隐隐作痛。然而薛鸣玉绝非常人。她闻言颇为满意地颔首,“理当如此。你最好记住今天的话。” 记不住也没甚么要紧,总归腿长在她身上,出了事她必然要抛下他第一个跑的。 薛鸣玉冲他扬了扬下颌,命令道:“吃药。” …… 襄州的瘟疫在第二年开春才彻底断了祸根。 支援的粮草也在圣上的诏令下慢慢悠悠从瀛州驶进郦都。郦都位处襄州要害,有先前派来的那位陆大人坐镇,粮草经由他的手下放给底下城邑再合适不过。 “陆大人?哼!什么狗屁倒灶的东西?来了这么些时日,乡邻们饿得骨头上都要挂不住皮了。他倒是坐得住,连面都不肯露。” 一只茶碗噔地一下被重重扣在桌案上,里头的茶水也摇摇晃晃洒出来些许。 这人偏过头朝地上呸了一口,骂骂咧咧的:“我看这狗官分明就是贪生怕死,不敢从城主府出来。” “诶呦,可使不得。”店老板慌慌张张朝外面张望着,作势要捂他的嘴,“光天化日的你说这些,就不怕隔墙有耳?没听说前几日瀛州的人进城了吗?你不怕死,我还有一家老小要养活呢!你这一闹,我店里的生意还做不做了?” “瀛州的人来了又如何?”这人冷笑着,“先前咱们病得要死、饿得要死的时候,瀛州的人不也都躲得远远的?这般看来,合该他们怕咱们才是。” “哦?”一道懒洋洋的声音夹在缝隙中响起,“那倘若你见到他们,又当如何?” “如何?”这人若无所觉继续发着狠,“可恨我没有刀,否则必要捅他个稀巴烂!” “好魄力!” 忽然有人不疾不徐拍了拍手掌,而后骤然从腰间掣出一把长刀掷于这壮汉跟前。他起身摘下帷帽搁在茶桌上,露出一张皎如秋月的雪白脸孔,笑意盈盈。然后神情自若地走上前。 “来,杀了我。” 他说话时语调奇异,却很动人,声音清透似珠玉。 周围当即一片哗然。 店主的脸色立时灰白。他嘴唇嚅动着,语气颤颤巍巍:“大人……大人这……” 他看看眼前一袭青绿衣衫的年轻人,又侧脸看看另一张比他还僵硬仓惶的面孔,到底是忍着惧怕勉强讨饶道:“大人,他就是犯糊涂呢。您大人有大量,莫要同他一般计较……” “诶——” 一只光洁白皙的手举起来挡在他面前,要他收声。 这位瀛州客丝毫不动怒,反而弯腰亲自从地上捡起没被接住的长刀。他爱惜地缓缓抚过刀刃,随后冷不丁将刀柄怼进壮汉手中,刀尖却径直对准自己的心口。 “长刀在手,你还等什么?”他垂眼望着他,语调抑扬顿挫。 然后往前逼近了一步,硬是让闪着寒芒的刀尖生生刺破一点光滑柔软的布料,朝里没入一寸。 握住刀柄的手在他的催促下抖得越来越厉害,终于哐啷一声,手心一松再次将刀丢下。壮汉脑门和鼻尖沁出豆大的汗珠,嗫嚅着想说什么却迟迟开不了口。 “唉——” 瀛州客垂下眼皮瞧了一眼地上的刀,于是身后立即有侍从为他捡起,双手奉于他面前。他看也不看,只是颇觉可惜地长叹一声,望着壮汉轻飘飘道:“原来你说的都是唬人的。” “害怕的人是你,不是我。” …… 侍从深深垂首恭敬地递上帷帽,他顺手接过戴好。众人惊惧交加地偷眼觑着他,不敢正视。只是在他转身之时,不约而同避散开来,顺势为他空出一条道。 瀛州客不紧不慢从人群中离开,向着前方不远处的城主府走去。 “离他远些。”薛鸣川注视着他的背影突然说道。 薛鸣玉探出脖子数了数前面还有多少人排队领粮食,闻言只是淡淡扫过一眼,“哦。”她语调平平,听着很不当回事的样子。 “他是个修士。” 听到这句薛鸣玉才勉强有几分兴致,“比你还厉害?” “比我厉害。”薛鸣川坦然承认了。 他紧紧盯着薛鸣玉的眼睛,低声道:“但这不是关键。关键在于他不该出现在这里。修士不可插手凡间因果,不可为政一方。这是大忌。修士知道,你们的圣上应当也知道。” 薛鸣川慢慢和她拉开间距,回到她身后继续排队。 “离他远些,我们不能蹚这趟浑水。” 可浑水总是流动的。 是夜,薛鸣玉在米缸中捉住两只瓮中鳖。 第6章 第5章 五朵菟丝花 ◎……◎ 薛鸣玉直勾勾盯着里瞧,也不吭声。 米缸里蜷缩着的两人,一大一小,大的看着仿佛和薛鸣川差不多年纪,小的似乎比她还稚嫩些。也不知什么来头,穿着打扮俱是不凡。 年长的小心翼翼护着怀里那个小的。 半晌,他单薄的脸皮都被她盯得发红,似乎窘迫极了,大概从未做过此等不轨之事。好端端的钻进人家米缸里算什么呢?还拖了个小的,偏生这时节家家户户都缺粮。 平白惹人误会。 “我绝非有偷窃之意,只是……”他似有难言之隐,说话时犹豫不决,“姑娘可否让我暂且躲几日?待追我的人离去,我绝不久留。日后有机会也必定报答姑娘。” 他那双温润柔和的双眼顿时流露出恳求之情。 “不好。” 薛鸣玉毫不迟疑拒绝了。 她往后退了几步,示意他赶紧出来,并催促道:“我不要你的报答,也不想自找麻烦。你走罢,去找个心软的好人收留你。” 至于那个小孩,他的脸躲在年长的那个怀中,薛鸣玉对他没兴趣,自然也懒得细瞧,只当他是个不会说话的阿猫阿狗。然而就在她出声赶他们时,他竟偏过脸朝她张望了一眼。 眼神冷得如同冻结的冰一样,没有温度可言,也看不出什么情绪。 薛鸣玉不觉一顿。 不是为他性情乖张孤僻,而是为他那对眼睛。方才一晃而过时,居然是暗金色的竖瞳。她忍不住追着看去,却被他兄长似有若无地挡住视线。 他镇定自若道:“既如此,就不打扰了。我们这就走。” “等等。” 薛鸣玉伸手指向他怀里抱着的孩子,困惑地问道:“他是什么东西?” “他同你一样,不过是个孩子。”他不动声色将小孩抱得更紧了。 “你骗我,”薛鸣玉转而望向他,“没有人的眼睛会像他那样。他是妖?” 他面上的笑忽然就如云雾般散去,神情也越发淡了,“眼疾而已,是你多心了。这世上哪有这么多的妖,竟能随处可见?” 安抚似的抚摸着小孩的头顶,他冷静道:“况且这里可是郦都。” 郦都虽因近来年岁颇为不平,成了外面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地方。早前却为着在翠微山脚下一直是个安定和乐的好去处。 薛鸣玉若有所悟般点头,似乎信了。 他正要暗松一口气,却冷不丁听她大叫起来:“薛鸣川!薛鸣川!” 这年轻男子顿时变了脸色,空出的一只手举起正要施法强行将她封口。但薛鸣川已经循声疾步赶来。两人一打照面,四目相对间霎时一惊。 薛鸣川对眼前这个私藏在自己家中的修士顿生警惕。 “你不能伤她。” 他挡在她身前,缓声道:“她还是个孩子,而且只是个凡人。”他有意强调了最后两个字,意图用修仙界不成文的规矩约束对方。 年轻男子听闻他强调规矩非但不生气,反倒心中定了一定。能说出这种话的总归不是什么太坏的人。 “道友误会了,我并无伤人之心,方才不过事急从权。”他三言两语将刚刚的事带过不提,接着谦和询问道,“敢问道友所出何宗?” 薛鸣川微微笑起来,“一介散修罢了。” “原来如此。” 年轻男子颔首应声,也不知信了几分。随后那副好看的眉眼蹙起,折出浅浅的痕迹。他作出一副欲说还休的模样来。 可他一刻不开口,薛鸣玉二人便一刻冷眼瞧着,并不主动替他解围。 最终还是他率先撑不住,对两人深深行了一礼,言辞恳切:“在下翠微山崔含真,受师门之命将这小弟子带回山门。无奈途中屡受歹人所胁,一路东躲西藏方勉强逃过一劫。如今更是被困于此地,进出不得,不知可否请两位施救一二?” 见薛鸣川神色忽变,他急忙找补。 “在下不敢连累两位,也无需道友出手相助,只求借居此处数日。”他躬身行礼时甚至都不忘用力按住小孩的后脑,似乎生怕旁人瞧见他的脸。 薛鸣玉:“要害你的是谁?那位柳大人么?” “鸣玉!”薛鸣川闻言立即小声制止她,怕她猜中了也不得不搅和进这桩麻烦里。 “不能说吗?”薛鸣玉觉得他有些一惊一乍了。分明他当初也是亲眼见过她杀人的,那时都不曾制止她,这会儿怎么只因一个名字忌惮起来?她奇怪道,“你怕他?” 薛鸣川长长叹息一声,“我不怕他,我只是怕麻烦。” 他的伤尚未好全,修为比之从前也倒退不少,如今还有个薛鸣玉……处处掣肘,实在不容许他像过去那般随性妄为。 然而崔含真却真真切切地显露出讶异的神色,“柳大人是谁?” “前几日刚进城的瀛州来使,”薛鸣川轻描淡写回答,似乎并不打算和他深入探讨下去。他打量的视线飞快掠过崔含真口中的小弟子,却问出了同薛鸣玉一模一样的话,“他是妖?” 崔含真护着弟子的动作僵了一瞬,终于还是松口认了,“是。” “我不曾听过什么柳大人,只知道暗处有一群人在盯着我们。我的同门与我走散了,翠微山脚下又有另一拨人正守在那里。我回不去,只好暂且躲一阵子。” 见他愿意坦诚相告,薛鸣川的脸色也缓和许多。 “你可以留下,但你必须看好你的妖。” 他道:“不要让他伤了鸣玉。” 薛鸣玉不悦地反驳:“他伤不了我,他甚至没有我高。” “话不是这么说的,人妖殊途,你不能拿看人的眼光去看一只妖。”薛鸣川摇了摇头,顺手替她把衣裳上不知蹭着哪里的灰轻轻掸去。然后拉着她去书房,“当然,这些与你无关。” “眼下于你最紧要的,是你今日的功课。闲了大半天了,这会儿也该去补上了。” 他将书房的门关上。 关门的刹那,他隔着愈渐狭窄的门缝与崔含真对视了一眼。 他不想让崔含真过多提起修仙界的事,更不希望薛鸣玉因此好奇,从而牵涉其中。 但愿崔含真有足够的眼力见。 …… 自打两人靠薛鸣川变卖了些值钱的玩意儿从破庙迁到了郦都,薛鸣玉便一直在他的督促下开始认字念书。旁的薛鸣玉总是自有主意,常常将他的话当耳旁风。 唯独这一点倒是坚持下来。 她总是容易对未知的东西感到好奇。 是以被薛鸣川催了也不恼,而是提出一连串奇奇怪怪的问题。她常常有各种各样的疑惑,问题也都十分芜杂,甚而离奇虚妄。 薛鸣川往往被她堵得哑口无言,最后只能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其实他与薛鸣玉本来也相差不到十岁,只是平日里看着沉稳些。若非顾及到对薛鸣玉影响不好,他早就暴露出骨子里任性散漫的一面。 薛鸣川一边分神注视着薛鸣玉练字,一边寻了根新发绳,替她把凌乱的头发拆了重新梳。“坐直了,离得太近伤眼睛。”他叮嘱着,顺便起身将灯芯挑得更亮了。 “噢。”薛鸣玉慢吞吞地应了一声。 头发被他捧在手心,极力小心仔细地梳拢。可总免不了有一小撮打了结缠在一起的,以至于他不得不以指为梳,慢慢解开。 耗得久了,薛鸣玉难免不耐烦。她忍不住摇头晃脑,想要把他的手甩掉。 “你好磨蹭,快拿开。”她不大高兴道。 薛鸣川轻柔地把最后一缕头发梳顺了,然后动作灵巧地飞快扎好,“就好了,你别晃呀。”他把她的脑袋扶正了,又来来回回地端详。 “这回看着更服帖了。” 他愉悦地笑起来,对自己的手艺进步之快颇为自得。 薛鸣玉练了几笔字,扭过头咬着笔杆盯着他,不明白他为何总在这些琐碎的麻烦事上自得其乐。不仅是梳头,他甚至会给她破了的衣裳缝缝补补。 有时她倚着榻翻书,他就坐在油灯下格外认真地瞧着针脚缝得密不密。估摸着没问题了才凑近了轻轻把线头咬断。 那张水红的嘴唇抿着线时看起来尤其的莹润柔软。 “怎么了?”他发觉薛鸣玉在盯着他看,轻轻嗯了一声。莫名地,薛鸣玉也总觉得这一声像他的嘴唇一样湿润。 她摇了摇头,“没什么。” 好奇怪。 真是太奇怪了。 不知为何,每到这时她又觉得他好像长得和平时不太一样了。好像更好看,更黏着着她的眼睛,使她挪不开。但具体哪里更好看了,她又说不出。 真是奇怪。 “看我作甚?”薛鸣川叹息着将可怜的笔杆从她牙齿间救出,然后替她将字帖往后翻了一页,“看书啊。” “噢。” 或许是笔杆强行被抽走惹得她有些不快,她怏怏地瞪了他一眼,终于扭过身去不肯再看他。 第7章 薛鸣川见状忍不住感到头痛。 不过更令他头痛的还是崔含真,以及他身边那个妖。那肯定不是寻常的妖,否则不至于将崔含真逼得寸步难行。可话虽如此,真要他见死不救是不能的。 但愿崔含真不会耽搁太久。 他长长叹息一声。 * 然而他没有苦恼很久。 隔了一月有余,四月初一那日,郦都地动。 一道沟壑毫无预兆裂开,恰好以城主府为界,将整座城笔直地劈作两半,仿若天堑。更有倒霉的地动时偏偏身处那道沟壑之间,于是顿如下饺子般纷纷滚入那赤红的深渊。 除却慌乱中的声声惨叫哀嚎,徒留底下翻涌的水泡。 说是水泡也不尽然,其实如岩浆般炽烈沸腾,看久了眼睛都被那汹涌的红色刺得生疼。而比深渊更叫人为之惊惧的,还有天。 将将午时,天空乍然披上沉沉的暮色,日轮成了天幕凝固的一粒血渍。细看时,隐隐有暗红流动。雾霭渐渐升起,青白如死人的皮,轻轻一绞便能拧出森森寒气。 薛鸣玉却顾不得去看。 她凝神望着那只妖—— 他正被拴在桌旁。 一根又沉又粗的黑链子深深嵌入他的手腕,简直像长在他的皮肉中。他抱膝坐在冰冷的石砖上,打着赤脚。鞋早已在他方才用力挣扎时被远远甩脱。 僵冷的寂静里,那具瘦弱的身体仿佛受冻了似的直打颤。 “你叫什么?”薛鸣玉问他。 他不说话。 崔含真不许他开口,更不许他随意露出那双眼睛。因此他大多时候总是阴沉沉低着头,把一副明秀清隽的眉眼藏于漆黑的阴影之中。 薛鸣玉注视着他,慢慢趋近。 她的手轻轻落在锁链的另一端,似乎要打开。然而她动作尚未更进一步,另一只手猝不及防扣住她手腕,冰极了。 “怎么,你不让我解开?”薛鸣玉丝毫不顾握住她的那只手勒得越来越紧,她眼睛一眨不眨地望向他,“难道你喜欢像狗一样被拴着?” 顷刻间,他指尖的力度蓦然加重。 薛鸣玉:“我明白了。” 她平静地阐述:“你害怕那个锁住你的人。你怕他回来。可他和薛鸣川一同出去打探外面的情况了。倘若你要逃,眼下就是最好的时候。” 他纤长的睫毛似乎轻颤了一瞬,又似乎只是她的错觉。 可既然他不曾强烈反抗,薛鸣玉就当他是默许了。于是她再次尝试伸出手,而他扣住她的力气也缓缓卸去。他终于松开她,把手收了回去。 只听得当啷一声响,锁链的另一端便骤然从桌面滑脱,沉沉坠于地面。 他摇摇晃晃起身,踉跄地往前走了几步,却在一只脚刚刚踏出门槛之际蓦地被身后一股莫名的力道牵制着往后重重一摔。 仰面倒在地面时,他的余光遽然瞧见灰黑的鞋面—— 锁链长长拖于石砖上,而一只脚恰不偏不倚踩住了末端。 第6章 六朵菟丝花 ◎……◎ “你不能走了。” 他听见她慢慢说道:“有东西进来了。” …… 薛鸣玉看见魔物的第一眼,兴奋竟远胜于恐惧。 她感到浑身血液都冻住了,连时刻都处于混乱中的思绪都戛然而止。刹那间,她只能听到心脏急促的跳动,一下又一下清晰得仿佛就在耳边。 她的意识一声比一声响亮地吵闹着,喋喋不休—— 抓住它! “长得真丑。”薛鸣玉喃喃道。 她松开脚下的锁链,俯身将其沿着手掌缠了一圈又一圈而后紧紧握住。那只魔,大概是魔罢,倘若她不曾猜错的话。她其实也没有见过,不过是听薛鸣川提过一嘴。 那只魔孤魂野鬼般飘在小院里,与她们隔着堂屋半掩的门遥遥相对。它的身后拖有一道长长的血痕,曲折蜿蜒。 薛鸣玉隐约嗅到潮湿的腥气。 她一步一步后退,一只手背到身后在木桌上摸索着趁手的锐器。随便什么,没有刀,便是碗筷也好。她必须握住点东西,好压制住天然的那股恐惧,支撑着自己站直身体。 一个人仿佛被切割成两半,害怕畏缩,又兴奋好奇。 “松开我。”他忽然克制不住地开口,短促而痛苦。 薛鸣玉:“你休想一个人跑掉。” “我不跑,”他急促地说,“或者你把我关起来。” 他用手捂住一双眼,呼吸渐急,仿佛有刀子割肉,因此难受得嘴唇抿成一线,脸庞的肌肉也似有若无地痉挛。 那根锁链也被带动着哗啦啦地响。 薛鸣玉偏过脸瞧他一眼,谨慎问道:“你不会要死了吧?还是说你要显露原形,也变成那样一个丑东西?” 志怪里不都这么说的吗?漂亮的男人是狐狸变的,温和的书生原来是只画皮妖,披了人皮也假意进京赶考,其实在渡江的小舟上把同行的人都吃了。 他不出声,只是颤抖的幅度慢慢变小,似乎逐渐平息下来。 而院落里的那只魔竟眨眼间已近在跟前,仅仅相差两步之距。它本没有眼睛,但莫名地,薛鸣玉有无比强烈的直觉——它在盯着她。 但她并不惊慌。 崔含真走之前不知施了何咒,说能保她们性命无忧。前提是不要离开这间堂屋。 她笃定这个丑物进不来。 但就在她细细观察魔的当口,陡然一股力量从掌心传来,几乎不容拒绝地将她一把拽出门外。 太快了。 从锁链强硬地拖着她跌跌撞撞上前,到她被门槛绊倒险些摔至那只魔身上,只有一刹那的功夫。她望着魔猝不及防贴近的面孔,心跳骤停。 然而下一瞬,她眼前一晃。 有道影子猛地扑了上去。 …… 他饕餮似的将魔撕扯成乱絮,一片一片尽数吞食。而它毫无反抗之力,不详的黑雾不断地凝实,填补着身体的空缺,又不断地被拆吃入腹。 薛鸣玉呆呆地跪坐在地上,掌心被粗糙的地面磨出了血都没知觉。 让她把自己关起来是因为按捺不住食欲?不过它竟然连这种肮脏的东西也会吃,不会也在失控下把她吃了吧?她迟钝地想道。 下一瞬,院墙上突然响起惊呼。 “青雨!” 与此同时,一道灵气猛地裹着呼啸的风气势汹汹而来,而后径直钉入他眉心。霎时间,他眼眸凝积的戾气悉数散去,一转为空洞洞的苍茫。 那对暗金色的瞳孔再次显露出来,清晰至极。 崔含真匆忙赶来,“你就一时半刻都忍不得么?” 他语气严厉得简直在呵斥了。 薛鸣川紧随其后跃上矮墙。他投来的第一眼便看向了薛鸣玉,可薛*鸣玉仍旧坐在地上,不仅忘记起身,甚至还探出头密切注视着另一边的情状。 他过去扶她起来,本想问她吓到没有,看她那模样又觉得不必多嘴。于是只拉着她进屋,一面替她处理手心的伤痕,一面无可奈何地叹息。 “你又胡来。”他轻轻责怪她。 “不是说不能解了他的锁链吗?” 薛鸣玉低着头,只露给他看乌黑的发顶。里面藏着两个小旋。据说这样的人大多执拗,等闲听不得劝。 “我看他蹲在那里像条狗,所以想放了他。”她说。 薛鸣川:“即便如此,那也是别人的狗。你不该动他。何况你都不清楚他的底细,倘若他伤了你怎好?这一回是你运气好,下次可不见得只是擦破点皮了。” “你好吵。”薛鸣玉被念叨得不耐烦,药也不许他上了,自顾自把手从他掌心挣脱。 她问道:“查出什么了吗?” 薛鸣川与崔含真对视一眼,而后语焉不详:“此祸与城主府的人脱不了干系,尤其那个新来的柳大人,甚是可疑。” 薛鸣玉还等着他继续说下去,却没等到,不由投去困惑的眼神,“就这样?” “就这样。”薛鸣川咳了一声。 “好吧。” 薛鸣玉失望地想,他们还是对自己不放心,肯定暗中瞒了她什么。 但未等她琢磨出个法子去套他们的话,薛鸣川忽然俯身郑重望着她说:“方才我与崔道友已商量好,要助他脱身离开此地。如今外面大乱,家家户户闭门不敢出,道路两旁俱是魔物游荡。情形实在危急……” “纵然不为他们,便是为城中那些可怜无辜的百姓,也不能放任事情恶化下去。” 他一只手按在薛鸣玉的肩膀上,“我们找到了一条小路,可以不惊动任何人径直往翠微山去。只是以防有人偷偷埋伏,崔道友暂时不能带上他。而我必须替他暗中拖住瀛州来的那些人。你——” “我明白了。”薛鸣玉蓦地打断他。 她平静地指出:“你要我留在这里替你们守着这只妖。” “可外面的魔越来越多,我守不住的。恐怕等你们回来,不是魔吃了我,便是他发狂和那些魔两败俱伤。”薛鸣玉即便提起死之一字,语气也寡淡如白水。 第8章 她不在意这些,两个年长的看着却难免惭愧。 尤其她那双乌黑的眼睛清透极了,依稀能在其中照见他们无可奈何的神情。 薛鸣玉还是个孩子。 尽管她已然在接连的天灾人祸中磨砺得比许多大人还成熟早慧,可她仍旧只是个十来岁的孩子。 崔含真动摇了:“或许还能再等等,我迟迟不归,山门的人总会来寻我。” “我们等得,百姓却等不得。不过几个时辰,城内已尸横遍地。你不上山求助,光靠我们两人能救得了几人呢?何况那是深渊……” 他实在不愿把薛鸣玉牵涉其中,可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薛鸣川褪去了平日里的从容,面色凝重道:“有人破除了封印,我们就必须填补好封印。” 他用力闭了闭眼睛,复又睁开,而原先浮于眼底的忧虑也随之被荡涤一清,彻底归于平静。然后恳切地凝望着面前的小姑娘,“鸣玉……你信我,我不会让你有事。屋外设有阵法,它们闯不进来。” “只要你不踏出这道门一步。”他道。 崔含真亦对她说:“青雨被我施了咒,正昏迷着。不过他对魔气格外敏感,若是院子里的魔多了,他必定会醒来。届时你无需理会,径直将他砸晕了继续沉睡便是。” 他深深对她弯下腰,同时开始思索下策——他做足了薛鸣玉会拒绝的准备。 然而薛鸣玉答应了。 她甚至答应得很随意,仿佛不是甚么妨害性命、生死攸关的大事。 “好呀。”她轻巧道。 只要不会被魔吃掉,她是无所谓的。倒不是怕疼,她单纯嫌恶它们丑陋。她绝不肯让自己死得如此潦草。 …… 堂屋的门被严严实实阖上,外面的咒语缠绕了一层又一层,简直将此地护得铁桶一般。薛鸣玉从书房里找出本看了一半的书,对着上面的字挨个地念,权当消遣。 一个时辰后,果然有形状诡异的黑影映在门上。 她侧耳听它们细微的声音,同时慢条斯理掀过一页纸。又脆又薄的纸张翻开时沙沙地响,在寂静的屋内分外鲜明。在这一阵沙沙声中,他挣扎着动了两下,渐渐醒了。 但是眼前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你那位兄长用布遮住了你的眼睛,说是什么法器,好让你眼盲心定。”他听见她轻快说道。 于是他习惯性抿起嘴唇,却骤然意识到嘴巴合不拢——一道枷具严丝合缝地嵌入他口中,使他牙齿受阻,无法吞食那些个脏东西。 至于双手也被法器捆紧,背于身后。 他真真正正从颇具威胁的妖变成了破绽百出的囚犯,一只剔去爪牙的狗,被迫蜷缩在桌脚。然而他一丝多余的声音都不曾发出,全然静默隐忍地接受了一切。 他也没得选。 他宁可忍耐,也不愿意失去理智。 但是……但是魔气愈发重了,他的喉咙情不自禁滚了一下。 想吃。 想撕碎它们。 他狼狈地将额头抵在桌腿上,似乎撇过脸不朝外看便能好受些。 …… 薛鸣玉停下手中圈圈点点的笔,长久地注视着他。 真可怜啊。 分明那日她抓到他时,他的眼神和姿态还那样的冷,目空一切,仿佛什么都不值得入他的眼。视线几乎是蜻蜓点水般一触即离。 太过轻飘飘,而益发显得拒人于千里之外。 当然薛鸣玉也没有生气就是了。 她从不和人计较这些,除了那个要吃她却还踹了她一脚的人。她都愿意放弃反抗,主动去死了,难道他们不该感恩戴德吗? 想到那群人,她又感到一阵不快,以至于忽略了门外突如其来的安静。 直到堂屋的门突然被人敲响。 “咚——” “咚!” “咚。” 连叩三声。 随后吱呀一声,门渐渐被推开。 仿佛前面三下只是明面上的礼貌客气,待礼数做足了,猎人就要不紧不慢地登堂入室,以便享用他的猎物了。 薛鸣玉手中的笔一抖,一滴墨霎时沉沉溅在雪白的纸上。 她没有抬头。 “啊呀,竟是藏在这里。真是叫我好找。”一道声音慢悠悠地响起,不疾不徐,语带三分笑。 是那个瀛州来使柳大人。 【作者有话说】 非常抱歉拖了这么久,这周起每周五更。 第7章 七朵菟丝花 ◎……◎ 天光泻进屋里,却被一道身影遮去了大半。 这位柳大人旁若无人地打量着屋内的陈设,语气柔和婉转:“被落下了么?真是可怜。”他一只脚提起跨过门槛,却忽然听得一句“我认得你”。 他莞尔:“哦?” 薛鸣玉探出指尖轻轻摩挲着纸上豆大的墨点,有些可惜雪白的一页纸就这样被她不小心糟蹋了。她低垂着眼睑,淡淡道:“那日茶水铺子你要一个人杀了你……” “只可惜他不敢。”他含笑接话。 “只可惜他不敢。” 薛鸣玉沿着他的话语调平平地复述了一遍。 他忽然就刹住了笑意,转而充满审视意味地盯着她。“你在为我没有死而遗憾吗?”他眯起眼睛,过了会儿才慢慢扬起嘴唇,“好狠心的孩子。” 吸饱墨汁的笔终于被搁下。 薛鸣玉起身转过头望去—— 他是一个人来的,没有带任何随从侍卫。眉目皎然,神清骨秀,单单站在那,便轩轩如朝霞举。然而他背后却尽数倒着横七竖八的残尸。 他把原先围堵着堂屋的魔杀得一干二净。 但他仿佛不觉自己的可怕,仍旧笑意妍妍,松风水月一般。 “这便是那只妖么?”他意态闲适地问道。 薛鸣玉不答,只对他道:“我和那个人不一样,我不怕你。” 她的目光落在了他腰间别着的那口长刀上,明白坦荡。于是他立即领会到她的言下之意,兴致盎然地问:“你也要一试?” 然而他不曾得到回复,却先听到长刀骤然出鞘的金音,爽直利落,随着锃亮的刀身霎时逼近溅出阴森陡峭的寒气。刀尖振颤,乍然冷酷地直指他咽喉。 可惜,就差一寸。 无论薛鸣玉如何试探,始终差上一寸。 柳大人两指夹住刀刃,看似不费劲,却叫薛鸣玉以及她手中夺来的刀进退不得。他大笑不已,“有胆量。只是可惜了……” 他略微用劲,便轻易甩开这柄长刀。 刀蓦然被震脱,当啷一声哗然落地。薛鸣玉被迫后退了一步,并捂住发麻的手腕。虎口火辣辣地疼,有些撕裂。 她若无所觉,只是平静地望着他,语气毫无波澜道:“我输了。”薛鸣玉承认得十分心平气和,并不为此而羞恼怅恨。 恰如那口再度被拾起入鞘的刀,唯有出鞘的一瞬是凌厉尖锐的,大多时候总是温吞静默。 柳大人:“你还是个孩子,过些年胜负在谁犹未可知。” 薛鸣玉不需要他替自己挽回几分薄面,“如果我一直是凡人,而你一直是修士,无论多少年我都赢不了你。我们的差距只会越来越大。” 她揉着手腕,朝桌脚边的人扬了扬下巴。 “你放出那些东西就是为了抓他吗?” “这话可不能乱说,”他言笑晏晏,“遭天谴的事我从不肯做的。我最多算是个不足轻重的帮凶。”他狡猾地将重点轻轻揭过。 “好了,此事与你无关。小孩子就老老实实呆在屋里,哪儿也不要去。” 他去解开缠在桌角的锁链,牵着往外走。那个妖便狼狈地踉踉跄跄跟在后面,走都走不稳当。 一下子走了两个人,屋里陡然由逼仄一转为空荡荡。 薛鸣玉定定地注视着柳大人的背影,忽然提笔在纸上写了一个柳字,继而将笔掷于桌面,拔脚就追。 “你要带他去哪儿?” 她问道。 不防这妖倏地被另一端用力一拽,猝不及防摔了下来。这一跤跌得极狠,将他额角剐蹭得血肉模糊。他双手又被束缚着锁在背后,一时半会儿折腾着爬不起来。 但那根链子仍不肯心软片刻,依旧自顾自强行拖着他在地上拉出长长一道血印。 好没用的东西。 薛鸣玉看着他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忍不住蹙眉,但手上却第一时紧紧攥住了锁链,对峙似的不让那位柳大人继续朝前。 她半扶半拽地拉着他起来站稳,那根链子此刻便被她用力勒于掌心。 柳大人这才回首对她似有若无浮起一丝微笑,“可怜他?”他慢条斯理地把目光挪到那个妖身上,“你知道他是什么东西吗,就敢可怜他?” “你想多了,”薛鸣玉奇怪地瞧了他一眼,似乎他十分不可理喻。她一板一眼道,“我答应了人要守住他。既然你要带走他,我又打不过你,那我只能跟着你。” 第9章 “反正在哪里守不是守?” 柳大人意外极了,他若有所指道:“那你可得跟紧了。” 路上时有魔荡过,蠢蠢欲动着意欲扑上来。却碍于前面那个不敢轻易靠近,仅仅在外围徘徊周旋。但没走多远,薛鸣玉便见到了那个所谓的深渊。 即便她感知不到魔气,亦天然察觉到一股压抑阴寒。 原本平整开阔的大路生生裂作两半,而城主府就在对面。隔着滚烫的岩浆,犹如横过一道天堑。 柳大人冷不丁收紧锁链,一把将妖夺去,其后纵身飞至彼岸。整个过程一气呵成,不过眨眼的功夫。于是险峻的裂缝边仅余薛鸣玉独自一人遥遥对立。 不及薛鸣玉开口,他霎时抽刀砍断一棵邻近的高树。树轰然坠地,恰好横于中间,贯连两首。只是看着虽粗壮结实,比之深渊实则有如苇叶,轻易便会折断。 “不怕死你就跟上。”他轻飘飘道。 薛鸣玉点头,仿佛不觉他言语下的戏谑,“稍等。” 她毫不迟疑地一脚踩了上去,于是立即身形渐晃。树身顺着她瞬间覆压而上的重量登时颤动着微微下陷,树冠也随之逐渐偏移,将将悬于要掉不掉的边缘。 老硬的树皮似乎一下脆弱起来,踩在脚下软绵无力。 她望着底下忽然有些恐高,莫名总觉得自己会掉下去。但这是正常的,谁走在独木桥上都会因毫无倚仗而彷徨忧惧。薛鸣玉默念着,干脆不去看,径直往前走。 然而,都要上岸了,竟有什么黏腻冰凉的东西倏尔握住她脚踝。 接着猛地拽着她向下。 她踏空的刹那,猝然正面对上一张腥臭丑陋的脸孔——凡是人长了眼睛鼻子嘴巴的地方,它仅剩一处又一处黑洞洞的空窟窿。 须臾间心跳猝然一滞。 薛鸣玉的身体却在思绪回转之前先一步动作。她几乎是在掉落的瞬间便死死抱住树身。树用力晃了晃,但她已经顾不得这样下去究竟她和树哪个先喂了深渊。 悬于半空之际,她才恍然惊觉石壁竟爬满了种种妖异畸形的魔种。一个个虎视眈眈,似乎随时要扑上来。 但下一刻她却听见头顶有声音响起:“闭眼。” 雪白的刀光闪过。 有什么溅在她眼皮,散发出浓郁的血腥气。 与此同时一股力气扯着她手臂迅疾将她拉上去。她瘫软在地面,尚未来得及缓口气,便见救她的人已经自顾自往城主府去了。 …… 薛鸣玉用手背揩去眼皮的血,费劲爬起身,一声不吭跟上去。 直到城主府门前方才止步。 她仰脸观察着城主府,柳大人却回头以一种分外奇异的目光细细打量她。他忽然提议:“我给你指条路如何?” 薛鸣玉不语。 他不恼,继续笑吟吟道:“里头有个陆大人,你或许是听过的。你若是要救人,那很简单。”他指了指那扇沉重古朴的大门。 “杀了他,这城里的一切祸端自然便都断了。” 薛鸣玉匪夷所思地回望他,觉得他此时笑起来一点都不好看,反倒厚颜无耻得很。分明强过许多人,却要身长不足他一半的少年人行此刀口舔血之事。 “你不肯造孽,便要我遭天谴吗?”她直白问道。 柳大人不赞同道:“错了,这如何谈得上造孽?要你杀的又不是什么好人,一个……唔,那些百姓怎么骂来着,噢,狗官……要你杀一个狗官罢了,何谈造孽?非要说,那也是为民除害。” 薛鸣玉不为所动,“你自己怎么不去?”她只是不愿毁诺才跟来,又不是真成了他的打手,给他白白卖命来了。 “我方才可是救了你一命。” “不是你,我也不会差点掉下去。” “害你的是一只魔。” “魔也是你们放出来的。” …… 柳大人拿捏她不住,只好颇为哀怨地长长叹息一声。他斜睇着城主府,慢悠悠道:“我若是能动手,岂会忍他至今?谁杀他都可,唯独我不行。” “陆槐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公子哥,无需什么厉害手段,仅凭你的本事,杀他绰绰有余。”他含笑自宽袖中慢慢抽出一柄短刀递予她,低声诱惑道,“杀了他,郦都还会是从前的郦都。” “从此瀛州的风雨吹不到襄州。” 薛鸣玉顺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望去—— 这刀委实锋利漂亮,而她恰恰缺一样正经防身的东西。因此这交易也不是不能一试。 但她没有把话说满,只道:“他纵使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也算不得好人。我得见一见他才能给你答复。” “这好办。” 见她肯收,柳大人愉悦之极,权当听不见她后半句贬损自己的话。 他伸手在她眉心弹指一扣,然后再度牵着锁链往前走,“跟我来。” 就在他弹指的瞬间,薛鸣玉转眼竟变作一个透明人。她甚至看不见自己的身体,一时间稀奇得很。见柳大人走远了,府门即将阖上,她才三两步赶过去。 城主府十分气派,园林之景雅致苍翠,庭院深深。 她跟着柳大人七拐八拐才走到一处僻静的院落,里面唯有二三仆从垂首侍立左右,石玉凳上端坐着一人,相貌清秀,只是神色过分倨傲,因此便是有几分好颜色也被破坏殆尽。 柳大人推搡着让妖靠近陆槐跟前。 “您瞧瞧。” 陆槐搁下手里的茶盏,挑剔地上下检视着。 他道:“这就是圣上要寻的那条龙?” 第8章 八朵菟丝花 ◎……◎ 陆槐对这条龙的模样格外不满,觉得他丝毫没有龙的气魄威严,因此不大瞧得上,甚至有些信不过。 而这个妖还在竭力挣扎,不肯近前叫他细看。 陆槐被他无意中爆发的戾气所伤,顿时冷下脸,一脚将他踹倒。 “野蛮难驯的畜牲!” 他厌极了这只妖,怒而甩袖入了里屋。 柳大人意味深长瞥过薛鸣玉,挥手让仆从们悉数退下。他施施然出了院子,倚在不远不近的树荫下与府中的仆从有一搭没一搭说着闲话。 他要她杀人,却不肯在门外守着,生怕累及自己。 …… 薛鸣玉平静地跟着陆槐进了屋。一炷香后,她又平静地走了出来。发丝都不曾乱上一分,唯独刀刃滴滴答答落着血。 她引着妖藏好。 此时有个仆从端着茶盘经过,“大人,这是方才陆大人要我送去的。” 柳大人微笑着颔首,“去罢。” 于是仆从便毫无所知地往里走了,只是越靠近厢房的门,地面的血滴便越密集。他神色顿时惊慌起来,颤抖着连呼几声大人。可尸体是不能回应他的。 久久听不见动静,这仆从立即大叫起来,引来一堆人并柳大人也在其中。 众人破门而入,但见陆槐不甘地睁着双眼,身上倒是干干净净。唯有脖子利落的一道血线,仿佛是缝上去的一般。 柳大人面色大变,难掩惊怒地要他们去请城主,好派人仔细追查凶手。他自己却转头便施咒变成第二个隐形人,然后示意薛鸣玉带人跟他从没人的暗道一路避开侍卫逃出。 出去之后的第一句他便问:“记住这条路了吗?” 薛鸣玉:“记住了,但那又如何?” 他笑起来,“或许你哪天会用到的。” 柳大人漫不经心远远看着城主府乱作一团,“你没让他知道你是谁吧?”他指的是陆槐。 薛鸣玉觉得他的问题没有必要,“他都死了,即便知道又怎样?难道你们修士还能叫一个死人开口说话不成?” “这可不好说。”他道,“不过你只消不出声不露脸,他们便是通天的本事也查不到你身上。” 薛鸣玉心道那便好。 因为她确实出了点岔子。 临到最后一刻,陆槐忽然竭力反抗着抓住她的手,使她的袖刀深深嵌入咽喉中却拔不出。“是谁?”他耗尽最后一丝气力怒道。 薛鸣玉挣不脱,只好用指腹蘸了他的血在他手心写下一个柳字。 直到最后一笔勾完,他才浑身卸了劲,松开她僵硬着死去。薛鸣玉离开前禁不住回头看了他最后一眼——他那只手犹然死死蜷缩着。仿佛捂住的不是一个字,而是两条命。 要是那些人查出来,便叫他们狗咬狗去罢。总不能让这位柳大人独身游离在外,隔岸观火。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薛鸣玉想道,薛鸣川不让她蹚浑水,可事已至此由不得她脱身,干脆把水搅得更浑好了。 柳大人不知她心里在想什么——她看着面无表情,与先前没什么两样。他望着天道:“翠微山的人恐怕要来了,他们不会愿意看见我的,我得先行一步了。” 临行前他解了薛鸣玉的咒,看着妖说:“但愿他此后能躲得远些,不要再被人发现。” 第10章 …… 柳大人一走,薛鸣玉立即摘了他眼前遮住的那条布。 “你是龙?”她盯着那双暗金色的眼睛。 他飞快地眨了一下眼睛,慢慢垂下眼睑,不肯又或许是不敢和她对视。他不说话。诚然他口中的枷具仍旧未拆,他也说不了话。但显而易见,他能开口,也不会回答。 薛鸣玉知道他—— 答不出的问题便习惯性回避。 若是之前也就罢了,可今日她为了不让他失去下落,也算是受累颇多。再遭了他的冷脸,她便生出微妙的不悦。 她一把扯掉那副枷具,直勾勾凝视他,“你难道是个哑巴?” 他受不了被她这样看,觉得实在不适,只好勉强回应:“我不能说。” “之前没人知道,你不能说。如今我都知道了,你还是不能说?” 于是他改口道:“我不能承认。” “好吧,你叫什么?” 他沉默不语,直到下颌突然被薛鸣玉掰正。她逼着他直视自己,然后继续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你叫什么?” 他顿时被她的粗鲁强横惊得又气又无可奈何,于是只能冷冰冰地生硬答道:“萧青雨。” “好,萧青雨,”薛鸣玉松开他,往后退了一步。她抬眼看成群的修士自云端飞来,“今日是我救了你一回。” “你要记住。” 她迟早要讨回来的。 薛鸣玉从不白白与人为善,空做好人。 * 翠微山的人一入城便有条不紊地处理起城中无处不在的魔物,萧青雨被崔含真解除了束缚,带回山上。 薛鸣川匆匆忙忙赶来,见她平安无事时苍白的脸孔才渐渐有了血色。他细细询问了事情的始末,又问她如何救的人,最后如何自城主府离开。 薛鸣玉原原本本地告诉他。 他听了沉默良久,“我们搬走。” 他压下眉眼间的忧虑,深吸一口气,思索道:“城里不能呆了,不安全。我们去底下的村镇。”他说的是溪桥镇。因为这是离翠微山最近的地方。 薛鸣玉对此毫无异议。 她无所谓住在哪,总归开销都是薛鸣川供着。 他会很多东西,似乎出身不凡。也不拘做什么,卖字画、做教书先生,偶尔还给镇上的人算命看卜卦。 其实也有不少闲钱,但那些都是修士之间常来往的。凡人不收什么灵玉灵髓,又兼他值钱的藏宝大多被封在钱袋里。 他的修为还不够打开钱袋—— 自从他受了重伤,倒退的一大截修为至今未能完全恢复。 幸而他和薛鸣玉都不是十分讲究的人。 薛鸣川虽然从前过得好,但他是个洒脱且随遇而安的人,因此适应得很快,没多久便和镇上的人熟稔起来,比薛鸣玉更像这片土地长大的人。 “傍晚你受累去一趟张婶家。人家上回给我们送了半篮子鸡蛋,不能白拿人家东西。我称了几斤肉,你过会儿送去,记得叫人。” “你怎么不去?” “之前哪一回不是我去的?”薛鸣川调整着她持刀的姿势,不厌其烦地劝她,“让你出门也是为着你多认些人。毕竟我们还要在这里住上好些日子,和邻里打好关系总便宜些。” 当啷一声,袖刀噌地刺去,却在千钧一发之际被随手拎起的锅盖挡住。 “你又心急。” 他丢掉锅盖,站在她右侧,模仿着她方才的动作与位置,“虽说出手要快,要出其不意,但不能乱。尤其袖刀这样的武器最要干脆利落,保证一击必中。” 薛鸣玉若有所思地注视着他,而后冷不丁掣刀逼近他丹田。刀尖闪着寒芒,直直对准他要害。 “这样?”薛鸣玉歪着头问他。 薛鸣川右眼忍不住一跳。 她学这些倒是比谁都快。 他迅速握住她的手腕,把刀挪开,然后趁机提起一篮子肉弯腰推到她身前。 眼看着薛鸣玉下意识用空出的手紧紧抱住篮子,他言笑晏晏地站直身体,“你做得很好。要是能把东西送给张婶就更好了。” 薛鸣玉不满意地撇嘴,“为何我非要同那些人打交道?” “因为你活在这世上,就免不了要和人来往。你如今不觉得什么,可出了事,人人都喜欢护着与自己亲近的。关键时刻一两个人的心软,结局可能就大不相同。” “与人为善,也是与己方便。” 况且他不会总是在她身边。他和她终究是两个人,是两个人便各有各的路。 薛鸣玉怏怏地拖沓着步子往外走。 她最不擅长做这种事了。 …… 但再不擅长的事重复上数年也总能学得有模有样。 起码十七八岁的薛鸣玉明面上瞧着不会再被人视作一个言行怪异的冷血动物。 照薛鸣川的话说,她幼年长于深山,见过的野兽比人多,因此更接近于兽。如今她和人呆久了,自然就沾染了人气,更像一个人。 这使得他格外欣慰。 “野兽的规矩在人群中是行不通的,迟早会让你吃亏。你要活得好,要不受人压制,就得拿人的规矩去对付人。”他替她盛了一碗汤。 她这几年在长身体,个子也窜得快,因此他时常变着花样熬补汤给她喝。只可惜错过了最佳生长期,因为幼年发育不良,因为天生根骨不够好。 薛鸣川觉得很可惜。 “我总能想到法子的。”他对薛鸣玉许诺,说一定会把她身体调养好。修仙界如此之大,奇珍异宝不可胜数,总有办法弥补她的天生不足。 薛鸣玉没当回事,但她现在学会了委婉。因此即便她不信,也只是颔首,“好。” 她埋头用饭,他提前吃完了便去忙着编书。 * 薛鸣川办了间学堂,起初只有他一个教书先生,如今薛鸣玉渐渐大了,也开始学着带那些孩子。不过她也还年轻,大人并不指望她们能教出什么名堂,只要识文断字便很好。 这几日薛鸣川就是在把要讲的书给薛鸣玉条理分明地备好。他准备退了。 他不能做个彻底的凡人,他闲暇时总要修炼。 薛鸣玉本来不以为意,直到有天早上她突然在附近遍寻不见薛鸣川。几乎到了晌午才在书房里摸到一纸信笺,说三天后便回。 信笺写得没头没尾,且字迹潦草,似乎分外匆忙。 “老师,怎么了?”有个小姑娘跑过来拉住她的衣角仰脸看她。 薛鸣玉搁下信笺,若无其事地微笑,“不打紧的事罢了。走吧,我们回去念书。”她握住小姑娘的手往堂上走。 薛鸣川离开了三日,她便如常过了三日。 第一日尚未习惯,总觉得少了什么,屋子里空荡荡的;第二日方才对着无人的厢房恍然意识到他不在家;第三日终于逐渐适应,然而薛鸣川却回来了。 他回来得晚,天色早就暗了,薛鸣玉也熄了灯。 于是他将从山上折下带回来的花枝轻轻搁在她窗下,不曾搅扰她的好梦便回了屋。 …… 此后薛鸣川时常突然消失一段时间,短或寥寥数日,长则几月不等。 只是每每他回来都要给薛鸣玉捎回一枝时令的鲜花。那些花枝被他用灵力滋养着,数日不败,待落到她窗前,被她迎着月光捏在手上细细端详时仍旧沁着清寒的露。 每一枝花薛鸣玉都要斜斜插在瓶中,哪怕花瓣凋敝,徒留光秃秃的杆子,她也不丢。 “我要留着以后数一数究竟攒够了多少枝,你才肯告诉我你每回都是躲着我去哪儿了。”她把手沾湿,一面将指尖的水珠洒上柔软的花瓣,一面侧过脸轻轻瞧他一眼。 薛鸣川顿时如坐针毡,只是闪躲着眼神,为难地笑。 也是奇怪,从前她性子更执拗,他都鲜少有真正感到棘手的时候。如今按理说她的脾气已温和许多,甚至大多时候更通人情,可他却越发容易在她的眼神下节节败退。 甚至感到煎熬。 他长叹一声,忍不住想道,莫非是长大了气势比过去更盛吗? 薛鸣川含糊地应付过去。 他不答,薛鸣玉也不逼他。她也逼不了他,真逼急了他就会跑。有时是躲到翠微山上去寻崔含真,有时或许是别的什么地方,她不知道,也找不到。 因为她是个凡人。 凡人的本事总是有限,最远能看到的地方却仅仅是修士的脚下。 她愈来愈清晰地认知到这一点。 不公平,但是现实如此。 薛鸣玉垂下眼睑继续回屋里温书。 结果几个时辰后,薛鸣川又来敲她的门,含糊不清地说:“鸣玉,我恐怕又要出一趟远门。” 她一怔,竟觉得稀奇,“难得你出门能知会我一声。往日里你不都是丢下一张纸,便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吗?” “这次不大一样。”或许是隔着一扇门,他的声音听着发涩,有些沉闷。 第11章 薛鸣玉翻书的手指停了下来,但没有抬头,“要多久?” 对面沉默了半晌,才轻轻说:“不知道。” “不知道?”薛鸣玉终于望向门外,“你要去死了吗?”不是她咒他,很早之前她就知道他应当和什么人结过仇怨。而修仙界的仇怨,向来是你死我活。 但对面仍旧是轻声回答:“不知道。” 于是两个人都不说话了,只是陷入了各自的沉默。 过了会儿,薛鸣川又忽然道:“算了,你当我没说过吧。我不去了。”说完他的脚步声便匆匆往远处飘去。 然而翌日一早,薛鸣玉仍旧只得到一纸信笺。 第9章 九朵菟丝花 ◎……◎ 她慢慢将纸揉成一团,突然不合时宜地想道,怎么如今他提起死,比她还要轻易? 薛鸣玉照常把门打开,此时晨雾尚未散去,天色还蒙蒙亮。她倚着门框神色淡淡地望向屋外——她们家在河边,对面杨柳岸边已有鸡鸣犬吠。 过了对岸一路向前便能出镇,可以去往更遥远陌生的地方。 而她若想过河去往杨柳岸,迎着她家屋门足足有三个方向都有路可走。三面有路,但没有一条路她知道如何走能找到薛鸣川。 薛鸣玉漠然瞧着路边几只猫打架,然后颇觉无趣地回去用烛火把信烧了。火舌舔舐着雪白的纸,她冷冷想道,就当他从这一刻便死了,也无需再等三个月。 诚然她离开他也不是过不下去,只是她心有不甘而已。 她对于每次被留下的总是她感到不快,甚而厌倦。薛鸣玉*也想像他一样忽然出现,又忽然消失,可她不能。 她对此不悦。 但她并不将这种情绪显露人前。 学堂于朝霞中迎来吵吵闹闹的孩子,又于晚霞中目送着孩子欢欢喜喜地离去。各人回各家,薛鸣玉本该也如往常那样把门锁好,早早用了晚饭便回屋看书。 可心绪实在不宁,她坐不住,也不情愿勉强自己,于是干脆虚虚掩上门,就漫无目的地在镇上游荡。 附近不少人家都认得她,有的还因孩子送到她这边念书与她相熟,是以看见她都十分客气热情地招呼她一起到家里再用些晚饭。她寒暄了几句便悉数婉言拒绝。 月上西楼,皎如白霜。 薛鸣玉仰脸望着天边的明月,忽然想要离它更近些。于是她爬上了杨柳岸边的一棵树,倚着树干,她莫名想起那位数年不见的柳大人。 不知道他是死了,还是斗过那些人地位更尊崇了。 她有一搭没一搭晃着腿发呆。 * 然而溪桥镇并不总是这般平静。 至少对李悬镜而言,绝非如此。 他是偷偷溜下山的,且他的山门并不如翠微山那样近。他离得远,因此不得不走传送阵。结果兴致勃勃玩了一转待要回去时,却倒霉地发现传送阵坏了。 于是他被迫滞留在山下。 偏偏李悬镜是第一回 下山,既不熟知凡世民俗人情,又没带什么钱。当然,较之前者,没钱对于他来说更麻烦。他身上只带了灵玉,可惜去买东西没人肯认。 也有识货的看出他手里拿的是好东西,但识货的不止盯上了他的灵玉,还盯上了他整个人。 李悬镜生得尤其漂亮,积石如玉,列松如翠,所谓金相玉质不过如此,又衣衫华贵。在那些人明里暗里的打量中,俨然一头待宰肥羊。 但他一个人走在路上,身边也没什么随从侍卫,仿佛对周围虎视眈眈的眼睛都无知无觉般。不过这也怪不得他不够小心警惕。 毕竟溪桥镇都是些凡人,没听说有何大人物,抑或是了不得的修士隐居在此。 李悬镜自认还不至于怕了这些凡人,一头栽在他们手中。 “倒霉倒霉……”他噫吁嚱地叹息不止,苦恼极了,“今夜莫非要露宿荒野?可若是明日传送阵还不曾修好该如何?我又没留信,师尊他们能找到我吗?” 他焦头烂额地揉着眉心,连方向也顾不得,有路便走,有桥便过。总归也没有他的去处。 然而他越走越僻静,路上一个人都看不见,连狗都被关进院子里。唯独身后始终有几个尾巴不远不近地缀着他脚后跟。 李悬镜终于被他们跟得心烦意乱,忍不住停下回头对他们对峙。 “诸位莫非有何要事相求?” 这几人面面相觑一番,互相交换过眼神,不怀好意地围上来,“这位小郎君瞧着倒是眼生,不像我们郦都的人。” 莫说郦都,恐怕整个襄州都放眼找不出第二个这般品貌风流的人物。 李悬镜:“我确实不是本地人,常年久居深山。” “深山?”这几人顿时眼睛放光地盯着他,几乎难掩面上的贪婪垂涎,“小郎君竟是个道士吗?我见小郎君这一身好衣裳,还以为是哪家高门大户的公子呢。” 李悬镜不动声色捻着指腹,只觉自己似乎成了他们眼里一座金子堆就的钱山,一块流着脂油的肥肉。 他轻笑着应下,也不否认自己是个道士。 “衣裳也是旁人所赠,诸位高看我了。” 于是这些人彻底放下心来,“方才一路跟过来听说小郎君无处可去,实在惹人怜惜。说来我们倒是有个好去处,不知小郎君看得上否?” 他们一边说一边嬉笑着将他堵在中间。 李悬镜眼底的冷意愈盛,忍不住蹙眉道,“难为诸位好心相助,但不知是何去处?” “这个嘛……” 他们暗暗对彼此使了个眼色,“自然是小郎君这样的漂亮人物才能去的地方……”说时迟那时快,李悬镜背后一人登时以手为刃对准他后颈劈了上去。 另外几人顺势围作一圈。 幸而李悬镜早早感知到他气息,游鱼似的灵活滑出包围圈。他厌烦地朝混乱的人群掷去一瞥,打算及早脱身,不与他们纠缠了。 孰料有几个反倒因为他的挣扎勃然大怒起来,不依不饶地非要将他拿下不可。 李悬镜被这群人堵得烦不胜烦,气极之下回击的力度一时没控制好,竟将人给一下打死了。 那人一断气,其余人突然如梦初醒般骇然望着他,一路高呼着“死人了死人了”,慌不择路朝官府跑去。 “等等——” 他不由自主往前追了两步,但又碍于心慌,只是茫然无措地站在死人旁,不敢走又不知道做什么补救。他虽说自幼修炼,但至今连一只鸟都不曾伤过,毋庸说生生杀死一个活人。 这下如何是好…… 第一次偷偷下山就闯了大祸…… 李悬镜一时间举棋不定地呆呆立在原地。 须臾间远处渐渐传来嘈杂人声,隐隐约约像是先前那些贼人的嗓音,大概是报了官叫人来抓他。一想到可能会被下大狱,李悬镜几乎下意识飞身蹿到树上。 树木葱茏,夜幕低垂。 只消他不出声,那些人或许发现不了他的踪迹。 他心怀侥幸地想道。 惴惴不安中,那些人果然与一伙官兵拿人来了。他们举着火把,也有人提着灯,幸亏灯不够明,人来得也稀,火把不够密。他们没有留意到树上藏着一个人。 “大人,您瞧瞧,我好好一个弟兄不明不白地就死在这里。您可要替我们做主,抓住那个道士呐!” “这黑灯瞎火的,人也跑了,眼下你叫我去哪儿给你找去?” “这……这人刚刚还在这儿站着呢!没准就躲在附近,您要不和我们分头找找,他铁定没跑远!” 李悬镜全神贯注地听着底下窸窸窣窣的动静,心不由一紧。 却在此时,他忽然听见有人在他耳畔轻轻问道:“他真死了吗?” 他登时一惊,几乎忍不住开口,却被这个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人眼疾手快地先行捂住了嘴。“嘘。”她沉静地注视着他,示意道,“噤声。” 李悬镜眼睛飞快眨动着,脸上又冰又烫。 冰的是她那只手,捂着他小半张脸冷得很;烫……烫便是他自己了,面庞滚热,煎沸了似的。 他霎时间心乱如麻,一会儿分神去想自己杀了人的事,一会儿胡思乱想,又忍不住偷偷去瞧对面的人。 她何时上来的?在他之前,还是在他之后?若是在他之前,她不会也亲眼目睹他杀人行凶了吧……她会告发他吗? 不过几息之间,李悬镜的心中已闪过数十道猜测。 他早已慌乱得忘记自己是个有灵力会术法的修士了。 然而直到底下人草草在附近搜寻了一番,最后一无所获地抬着尸体打道回府,她都没有出声把他供出来。确认人都散尽了,她松开手问他:“你今夜要去哪里?” 李悬镜:“我没有去处……” 他话说一半才后知后觉地打住。 “你……你是什么人?”他谨慎地问道。 她清亮的眼睛看了他一眼,似乎便已从他审慎的神色中察觉端倪。她说:“我今晚一直坐在这里。” 第12章 “那你岂不是——” 她微微颔首,“都看见了。” 李悬镜立时心如死灰。 月光溶溶,朦朦胧胧掩映着徐徐摇曳的柳枝。 薛鸣玉慢慢站起身,扶着树干揉了揉僵硬的腿,继而沿着树身缓缓往下爬。爬到一半时,她扭过头比划了下高度,然后在李悬镜惊慌的目光中毫无预兆从旁生的斜枝一跃而下。 落地的刹那,她身形不稳地前后摇晃了几下,所幸没扭着筋。 她不紧不慢踩着月光往家走。 而她身后的脚步声也渐渐靠近。 李悬镜:“你要去哪儿?” 薛鸣玉:“回家。” 李悬镜惊讶极了:“你住在附近?” 薛鸣玉没有立即回复他,而是继续往前走了几步才指着半掩的门,“我家。”她简短地介绍后,便朝里走。可这回李悬镜没有跟上来了。 他犹豫不决地徘徊着,不知该往哪儿去。 下一刻,他被屋里突然亮起的灯光晃得情不自禁望去。 薛鸣玉挑亮了灯芯,将灯罩放下。 “你不进来吗?” 第10章 十朵菟丝花 ◎……◎ “你不怕我么?”李悬镜问。 他可是杀了人。 “怕什么?”薛鸣玉反问他。 她慢慢走到他面前,站在石阶上垂眸俯视着他,一只手顺势将虚掩的门敞得更开了。 薛鸣玉微微笑起来,“一个彻头彻尾的恶人不会因为被官府通缉而恐慌。即便你真是什么坏人,也不是多厉害。我没道理害怕。” “何况那几个人我先前有所耳闻,向来欺下媚上,讨厌得很。你杀了便杀了。” 李悬镜被她说得一怔,他想说官府那边恐怕不好应付,她若是要收留他,兴许会引火烧身。可话悬在嘴边,却又不上不下的。不过犹豫了片刻,她已转身入内慢条斯理拾缀着东西。 他的目光不觉被她牵着走,却见她正在整理厚厚几摞书,于是下意识主动去帮忙。 这些书原是薛鸣玉见白日里天光正好捧去院子里晒的,免得长久闷在屋子里发霉。 只是那会儿几个孩子兴致勃勃地四处翻弄,把顺序都搞乱了,薛鸣玉又容忍不得胡乱放,这才大晚上点着灯一样样重新排整。 李悬镜眼神不错,找起书来又快又好。薛鸣玉循着记忆轻声报书名和对应的版本,李悬镜便灵敏地从书堆里抽出来递给她。 屋子里静得很,除了薛鸣玉柔和的声音偶尔响起,便只有书页沙沙声。橘黄的一豆灯如泊在书里的月光,两道影子仿佛月光里摇荡的小舟,时远时近。 “倒是省了我的灯油。” 薛鸣玉把最后一本书放好,转过脸含笑对他道。又吩咐他把门锁好。 “你来。”她轻轻对他招手让他过去。 不知为何,李悬镜居然也生不出拒绝的心思,几乎是乖巧顺从地跟着她穿过走廊去后院。 平日里前面是给学生授课的地方,后院才算是私宅。 李悬镜虽不清楚这一层,但越往后越留意到一盆盆鲜妍的花,拢在一起芬芳迷人、生机勃勃。显然要比学堂打理得精细。 他也不敢多看,怕她瞧了觉得自己不规矩。 直到薛鸣玉引着他走进一间书房,书房里摆了张软塌,还有几本闲书搁在榻上,边角卷了褶,看得出来这里是常有人坐的。 薛鸣玉:“你胡乱对付一夜罢。这会儿也晚了,再另外收拾一床被褥实在麻烦,只好请你将就着睡下。天已回暖,夜里应当不冷。就是一点,不许动我的东西。” 李悬镜局促地应下。 她交代完就走了,留他一个人百般不适应地呆着。软榻他匆匆瞥了一眼,想到她可能躺过,边都不敢沾,总以为是种冒犯。最后还是坐在硬邦邦的凳子上,伏着桌子睡过去。 结果一大早外面就嘈杂起来,听说是官兵在挨家挨户搜逃犯。这会儿他们先去了西边,恐怕傍晚就要到这边来了。 薛鸣玉听到这么大的动静依旧不慌不忙。 她说:“趁着他们没来,你快些家去。他们总不能真为着一个地痞死了找到山上,你仍旧去做你的道士,莫要担心。” 于是李悬镜只好在她安抚的眼神下匆匆别过。他继续跑去老地方,然而传送阵竟还未修好。 他顿时心灰意冷。 想到还要在附近躲躲藏藏一阵就沮丧,可又不敢真走远了,怕阵法修好了不能及时赶回去。 李悬镜用术法掩藏了身形在镇外徘徊了一天。从日出到日落,他望着最后一点余晖逐渐烧尽,忍不住从柳树上跳下。 山下不比山上,凡人多,因此浊气重。没那么多灵气供他滋补,以至于到后来他不得不为了省些灵气而将咒法解除,重新显露出身形。 不远处的学堂里突然惊起一片哗然喧闹,小孩子灵动的笑声鸟雀般骤然腾空飞起。 他侧过脸去瞧,当然瞧不出什么,又仔细去听。听见一道柔和悦耳的声音不疾不徐地讲书,讲的很杂,从纷繁的地理志到时人仍然避讳的方术。 李悬镜听得出神,忍不住往宅子外墙边靠近。待他回过神时,他才恍然惊觉自己竟躲进了她家的厨房——他自觉借着柴草垛掩饰住身形轮廓,而后专注地听她说话。 她咬字十分清晰,语调柔缓,似乎什么枯燥乏味的东西到了她嘴里都成了娓娓道来的故事。不过比起她具体说些什么,李悬镜单纯只是愿意听她说。 大概是自打下山后便一直顾虑重重,失手杀人后更是担惊受怕,他多时没有歇息好了。此刻他竟不知不觉间听着她讲书,渐渐倚着干燥的柴草垛睡着了。 但他没睡多久。 薛鸣玉去烧火时一眼便瞧见了他并及时把他叫醒:“你没有走?” 李悬镜倏尔惊醒,在她疑惑的目光中羞愧不已,“我……我回不去了。”他白皙的脸颊和纤薄的耳廓立时飞上几抹薄红。 或许是刚睡醒,茫然的眼中依稀蒙着薄薄的水光。长而纤密的睫毛不安地蜷曲着,竟透出几分可怜委屈的意味。 薛鸣玉注视着他姣好的面容,指尖微动。 他没说究竟为何回不去,她便也没问。 只道:“你要留下吗?” 李悬镜不禁问:“可以吗?”问完又后知后觉感到自己有装模作样之嫌。明明人都不打招呼就躲进来了。 薛鸣玉:“可以。但有一事——” 她看着他柔顺的长发和美丽的脸孔,从灶旁取过一把剪子,然后俯身拈起绸缎般光滑黑亮的乌发。她说:“待会儿他们就该上门来搜了,你这样太醒目,不好。” 随着最后一个“好”字断在她齿间,他只听得咔嚓几声响,接着后颈一凉。 成片的头发便被齐整地绞断,随后轻飘飘落入他手心。李悬镜怔怔注视着她,哪怕她指腹蘸了灰有意将他抹成个大花脸,他也没动。他已经忘记了抗拒。 “委屈你了。”她轻描淡写说道。 于是他又觉得虽然她的手很冰,可她专注凝视着他的眼神却是暖的。落在她眼底,就像倚着柴草垛,叫他放松,甚至隐隐生出过分惬意后的倦怠。 李悬镜慌忙垂下眼,不敢多看她,“不委屈,是我要多谢你。” 她不嫌弃他给自己惹是生非,他就已然感激不尽了。 …… 晚些时候,官兵果然来了。 一行人倒是敲了门,且对薛鸣玉极为客气。他们本也是在衙门里混口饭吃,寻常并不逞凶行恶,更兼他们其中有几人的幼妹和小女在薛鸣玉这边念书,是以对她尊敬有加。 “搅扰姑娘了,不知姑娘见过此人没有?”为首的展开一张画像给她瞧。 薛鸣玉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才慢慢摇头,“不曾见过。” 她看着那张画得惟妙惟肖的人像,若无其事地同他们说笑:“这样漂亮的一个人,若是有谁见过,必然是忘不了的。” 官兵便也顺着她的话笑开,“这倒是。不然也不至于倒霉得被那几个盯上。”说着他们又要例行公事,将家里搜罗一遍。 “这是……”为首的突然顿住。 他讶异地望着蹲在灶边烧火的陌生面孔—— 这人头发被狗啃了似的,剪得零碎不平,有的地方甚至露出一块青青的头皮,脸也黢黑,看不大清面容,只是缩着脖子,含胸驼背,畏畏缩缩的模样。往灶膛里添草的手也焦黄。 薛鸣玉淡淡瞧了一眼,沉静道:“前几日买来的一个小子,叫诸位见笑了。” 她望着院子里整整齐齐码好的一堆柴,神情自若道:“兄长离家在外,我一个人干不了许多活。那日逛集市,在牙行里瞧着他最是可怜,便花了几百钱买下,虽说貌丑,上不得台面,但在后院里差使差使,做些粗活,倒是手脚麻利。” 李悬镜听着自己被说是貌丑,眼皮忍不住一跳。 第13章 鼻间似有若无地飘来辛辣的姜味,他暗暗憋着气,生怕被呛出泪。 “这也是,姑娘一个读书人,这手也是行文作画的手,怎能为此等粗活所累?”官兵轻易便信了她的话,附和几句,又叮嘱她近日多留心,便去下一家了。 他们一走,李悬镜便长吁了一口气。 他把泛黄的手翻来覆去地看,然后试探性地放在鼻子下嗅闻——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姜汁泡得实在太久,简直把他的血都浸透了。 这回可牺牲大了。 他苦笑着想伸手去摸自己空荡荡的后脑,临了又想起手还没洗净,一时又嫌弃地挪开。 薛鸣玉锁好门回来看时,他正在专心致志地替她将剩下的水烧开。 “你倒是能干。” 李悬镜被她的声音惊了一跳,下意识望向她,然后飞快闪躲开。他眨眼睛的频率无知无觉中变快,“你回来了……” 刚说完他又突然觉得不对,听着仿佛一个小夫君似的,在等他的妻子归家。 他极力撇清这些令他惶恐的错觉,强作镇定道:“你还有什么活没做吗?” 薛鸣玉不觉莞尔,她稀奇地注视着他,“你真把自己当成我买来的小子了?” 李悬镜佯作自然地回答:“本来也是我欠你的,给你干活也是应该的。”他越说越觉得自己有道理,因此十分坦然地请她不必客气,“有什么尽管差使我,我什么都能做。” “这样啊。” 薛鸣玉探出指尖轻轻点了一下他的下眼睑,柔和道:“那就请你先去洗把脸吧,你的眼睛都红了。” “真可怜。” 第11章 十一朵菟丝花 ◎……◎ 李悬镜顶着一头被剪得稀碎的头发成日给她做帮工。 白日里前院有许多孩子,他不便出去,就躲在后厨给她劈柴、烧火。他从前在山门压根儿没碰过这些粗活,因此除了劈柴还能仰仗几分蛮力,其余总是出差错。 起初烧个柴都能呛得满嘴烟,脸也乌漆嘛黑。 他捂着嘴闷闷地咳嗽,不敢太大声搅扰了薛鸣玉的清静,也怕她觉着自己没用,空惹乱子。可没咳几下,脸庞忽然被微凉柔软的指腹轻轻蹭了一下。 薛鸣玉弯腰刮下一层薄薄的灰瞧了一眼,又递给他看。 “你的脸……”她说着便笑起来,黑白分明的眼睛莹莹地弯起。 李悬镜窘迫地用手背抹了把脸,“我……”他磕磕巴巴不知说些什么,却见她从袖中取出一条帕子,叠起来轻轻柔柔按在他脸上。 “擦掉就好了。” 她要他自己接过那条帕子,然后拎起略长的下裳蹲在他肩旁。她取过他手边的柴不紧不慢往灶膛里送,又让他仔细瞧着,免得再糊了脸。 示范完之后,薛鸣玉扶着灶台站起来,掸了掸衣裳上无意沾染的灰和草屑。 “可不要再呛了烟了,对身体不好。” 李悬镜攥紧她给的绢帕,低下头胡乱应了一声。不敢看她,但眼睛看向哪儿,哪儿似乎就成了一面镜子,影影绰绰浮起那双清透如玉的眼,和她指尖无意蹭上的墨点。 …… 待了些时日李悬镜才发现她真是话少。 大概每日全部的精力和措辞都给了那些孩子,等到她一个人呆着的时候,就总是静默。有时看见他也不过微微颔首,简直惜字如金。 这先是让他松了一口气——刚开始他还时常忧虑要是她想方设法探他的底细,他要如何糊弄过去。可随着日子一天天地过,他反倒惴惴不安起来。 倘若她一整天不怎么和他说话,李悬镜几乎连觉都睡不着。大半夜睁着眼睛翻来覆去地苦思冥想近来可有什么事惹得她不快,还是说哪样活没干好。 最诚惶诚恐的时候,他甚至连饭都不敢多吃,夹菜也要处处留心着她的脸色。怕她嫌弃自己是个累赘。 不过薛鸣玉对此一无所知。 她只当他胃小,天生吃得少,因此即便对他不怎么吃东西感到奇怪,却从来不劝。 李悬镜原先被她安排在书房,但那也是权宜之计。如今他要久居下去,就不大方便了。于是她把空着的一间房给了他。 “这里有人住?”李悬镜注意到屋子里还有男子衣物。 薛鸣玉不以为意,点头应道:“我兄长先前住在这间屋里。” “兄长?”李悬镜讶然地睁大了眼,不知该对她竟然不是独自一人惊奇,还是对她轻易让他占了此处而局促。他下意识问,“这不好吧……他人呢?” “不知道,”薛鸣玉神色淡淡,“大概死在外面了吧。” 李悬镜顿时噤声不语,以为触及了她的伤心事。尽管她看着十分平静温和,甚至气定神闲。 于是他当天就住进去了。 但他没敢乱动里面的东西和布局,生怕惹人厌弃。他小心翼翼的像个小偷,一面为自己鸠占鹊巢而诚惶诚恐,一面却又忍不住暗暗地喜悦。 也说不好究竟为何喜悦,总之一想到她,他就快乐而满足。他想倘若他能早些结识她,两人如今定然已成为无话不谈的老友。 虽然事实上她很少和他闲聊。 …… 李悬镜很喜欢在这里呆着,哪怕一副好相貌总要被刻意遮掩住,但他仍旧每日偷偷半夜出门看阵法。 阵法迟迟没人修,他自己也不会修,只好一边气恼地编排山门那些懒鬼玩忽职守,以及他失踪这么久竟无人关心他的死活,一边莫名地松懈下来。 他不是不想回去,他只是回不去。 李悬镜不知道第多少次地劝慰自己。 明月高悬,他躺在草上,双手随意枕在脑后,胡思乱想又长吁短叹不止。 忽然一只灯笼挡住了他的视线。他愣怔着呆住,不觉伸手去挪。对面似乎也无心与他僵持,丝毫没抵抗,轻易便顺着他的动作撇开。 然后露出灯笼后那张沉静的面容。 薛鸣玉大概是随兴所至,就寝前拆掉的发髻也没扎好,就这样满不在乎地披发提灯而来。她俯身垂首注视着他。 灯影幢幢。 李悬镜在她专注的眼神中不觉僵住了,“你怎么来了?” 薛鸣玉不答反问:“你呢?又怎么在这里?” 他双手撑着草坐起来,眼神飘忽不定,心虚道:“我出来透透气。” 她颔首算是接受了这个借口,而后向他递出另一只空着的手,“那我便是来接你回去。”薛鸣玉见他的手要伸不伸,犹豫不决的样子,干脆不容分说地一把拽他起来。 只是她刚拉着他起身,却忽然冷不丁凑近,“咦?”迫得他情不自禁后退一步。薛鸣玉制止了他,“别动。” 于是他当真像被定住了似的,动弹不得,仅能眼睁睁看她渐渐挨近他的脸而心跳愈急。结果她竟只是从他鬓角拈下一枚花瓣搁在他手心。 “好了,走罢。”薛鸣玉提着灯悠悠缓缓走在前面。 李悬镜亦步亦趋跟在后面。 他突然觉得很不对劲,哪里都不对劲。他奇怪地感觉痒——鬓角、掌心,凡是被她指尖一触而过的,甚至被她的目光轻飘飘掠及之处,都隐隐不适。 好像她的触碰和目光是有分量的,即便撤离了,他仍旧感觉到自己被压制着。太诡异了,以至于李悬镜回去的路上一直纠结不已。他怀疑自己病了。 幸而阵法离家很近,没走多久便到了。进了后院两人也没立即分别,而是由薛鸣玉提了坛酒,一同坐在天井里。 月色凉如水。 薛鸣玉给两人各自倒了一小盏酒。酒还是薛鸣川先前酿了埋在树下的。味醇而不醉人。她轻轻嗅闻着氤氲的花香,随意问道:“你当初说你是个道士,住在山上。是什么山?” 李悬镜捏着酒盏的手一紧,故作从容答:“名不见经传的野山罢了。” “什么样的野山?” “不过寻常模样,没甚么稀奇。” “这样啊,”薛鸣玉若有所思,她道,“我原来也并非此地人,自幼生长于深山之中。若是往后得了闲,或可领你去瞧一瞧。” 李悬镜小心翼翼啜了口酒——不辣。这才安心地又抿了一小口。 他从未喝过酒,因此格外慎重。 闻言他低着头含糊地应和说好,却不敢说多了,怕她领着他去了那座山,回头也要他带她去山门。 灯笼搁在两人之间,晕出柔和的暖光。 薛鸣玉果然下一句就问他:“你能带我去你们道观那边看看吗?我只见过庙,还不曾见过道观。” 李悬镜支支吾吾:“这……这恐怕不行。我们道观的人都怕生,且常年和那些野兽猛禽为伍,凶悍之极,为人粗蛮无礼。你见了恐怕要吓着你。” 他开始胡言乱语。 薛鸣玉:“不要紧,恶狼猛虎我都杀过。这还吓不着我。” 李悬镜一噎。 他有些震惊,回过神却又觉得很是合理。毕竟寻常人可不会目睹了他杀人却比他还镇定自若,甚至平静地邀请他留宿。 第14章 “薛姑娘真是好胆量,只是我们道观有规矩,向来不许带俗世之人入山。若是姑娘执意要去,我只好坏了规矩,然后被观里驱逐下山。” 他为难地叹息。 薛鸣玉定定注视了他半晌,不言。直把他看得冷汗涔涔,脸皮都快绷不住僵硬了,她方才悠悠转了下酒盏,慢声道:“原来如此,那我确实不便再强求。” 没等李悬镜松一口气,他的心忽然又因她的话高高提起。 “只是这话实在叫人耳熟,倒像是翠微山那边的规矩。”她轻柔地笑起来,“莫非你也是什么修士,也有个山门,只是出行在外,不得不隐瞒身份?” 李悬镜强作镇定地盯着酒盏面上倒映的一弯银白的月亮。 弯月随着酒盏细微的抖动泛起潋滟水光。 “姑娘实在太高看我了,我不过一介道士,跟着师傅学了点拳脚防身,哪里就成了那些个名门弟子?若是真如此,我何故藏身于此,生怕官兵来抓?只管跑回山上岂不直截了当?” 他勉强地笑,“实在是道观离得远,且荒凉偏僻,我又丢了盘缠一时赶不回去,这才……”他不说了,怅然若失地饮下半盏酒。 薛鸣玉又替他斟满。 她充满歉意地宽慰他道:“是我多心了,你莫怪。” 她将隔着两人的灯笼拿到边上去,往他身旁挨近了些。然后轻巧地同他碰了下酒盏,望着他的眼睛,“若是哪日你回去了又被他们驱逐,你就来找我。” “没人要你,我要。” 她说话时神色自然极了,仿佛不知道这句话多么引人遐想。 酒里小小的月亮突然摇颤起来,揉成粼粼的碎银。 李悬镜疑心她喝醉了,才会言语如此暧昧不清,平白惹人误会。却转念又想到俗话说“酒后吐真言”,如果真是醉了,方才的话不就成了所谓的“真言”? 一时间思绪浆糊似的,稀里糊涂,理也理不清。 他心乱如麻,“你就不怕麻烦?” 麻烦? 当初闹灾荒的时候她是很怕麻烦的,不想沾染旁人的死活。可如今日子一天天好起来,她反倒嫌它平静如死水,闷得厌烦,宁可发生点什么。 但她没说。 她只说:“你生得漂亮极了。” 然后不含任何暧昧地轻触着他的侧脸,“这张脸值得。” 于是李悬镜又疑心是他自己喝醉了。否则他怎会如在云端,浑身轻飘飘的,乃至头昏脑涨? 尽管她在夸他容貌美丽,但他看不见一丝一毫的轻狎戏弄之色。她望着他的眼神就像在欣赏一匹鲜妍动人的丝绸—— 那种没有生命的东西不会激起观赏者粗鄙下.流的欲.望,只有纯粹的赞许。 薛鸣玉注视着他有些出神,指尖从他的眼尾慢慢划到脸颊,最后停在嘴角。“红了。”她又点了下他白玉似的耳垂,“这里也红了。” 她认真地观察了几息,禁不住笑起来。 “你的脸皮这样薄吗?怎么会我碰到哪里,哪里便红起来?” 李悬镜被她说得羞恼,情不自禁捉住她竖起的那根指头,同时把酒搁下,用空出来的手去捂她的嘴。“我不是!我只是……只是喝酒容易上脸。”他狡辩道。 薛鸣玉讶异极了,“可这酒并不烈,便是小孩子当甜水喝也使得。”她的声音从掌心里传出,闷闷的,听不大清。 但修士的耳力极佳。 是以李悬镜不仅听见了,还格外清晰地感知到手心的热气,以及她偶尔擦过的嘴唇。他倏然意识到自己逾越了。 几乎是刹那间,他惊得立即丢开手,不住朝她道歉。 可刚道歉完,他又顺着她的视线瞧见自己仍旧一无所知地握住她指尖的另只手。 李悬镜的神色更羞愧了,简直是手忙脚乱地放开她,然后慌慌张张地站起来,忙不提地对她再三行礼。“我真是荒唐,一时犯浑……” /:. 他绝望地想道,在她心里自己恐怕已经成了一个登徒子。 薛鸣玉却笑起来,“你怎么一直在道歉?” “我……我太没分寸了,总是无意冒犯姑娘。”他忍不住厌弃自己,为自己不大会说话而沮丧。 然而薛鸣玉竟扶起他垂下的脸,“没有冒犯。”她说话总是不疾不徐得恰到好处,“我讨厌你时,那才是冒犯。可我不讨厌你。” 他听见她说道:“恰恰相反,我还有那么一点喜欢你。” “所以不用道歉。” 第12章 十二朵菟丝花 ◎……◎ 李悬镜腾地站起来。 “我……我真是喝多了,真是喝多了,”他深深垂下头,眼神闪躲,嘴唇发抖,碎碎念着,“竟然都开始幻听了……肯定是太累了,对对,太累了,我得赶紧回去睡一觉……” 他猛地扭过身,踉踉跄跄往前走。却走到半路猝不及防平地摔了一跤,扑通一声跌了个狗啃泥。李悬镜痛得倒抽一口凉气,捂着酸疼的鼻子鬼使神差回头看了薛鸣玉一眼。 薛鸣玉恰好惊讶地望着他。 他的脸庞顿时*红霞烂漫。 李悬镜迅速收回眼神,手脚并用地爬起来,然后在仓促之间慌不择路地跑了。 好丢人。 怎么办?他该如何是好? 她喜欢他吗?那他喜欢她吗? 喜欢的话,要如何是好?他要怎么做?要回应她吗,可万一只是一句戏言怎么办?万一她只是在捉弄他,抑或是无心之语呢?如果不喜欢—— 李悬镜纷乱的思绪突然有一刹那的停滞。 他有可能不喜欢她吗? …… 他的手慢慢移到心口,用力按了下去——他能感觉到。 他能感觉到心脏一下又一下有力的、急促的跳动。比任何时候都要快、都要急切,好像里面藏着一只雏鸟迫不及待要破壳而出。 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李悬镜仿佛浑身都被雷电猛然一击。 好像不可能…… 他喃喃低语着,缓缓向后仰倒在床上,大脑彻底空白。 * 李悬镜翌日一大早便起来坐在院子里劈柴。 其实没那么多柴要他劈,他单纯是想做点什么免得自己继续胡思乱想下去。当然,最好是坐在院子里,好叫她看见。他也好看见她。 可惜她仿佛无事发生般路过,除了微微点头,连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就匆匆忙忙给外面喊门的学生开门去了。 李悬镜不觉怨念颇深,忍不住腹诽这些孩子实在勤奋得过头,有这闲空不如在家里多睡会儿,何必来得这样早? 他一面想着,一面失魂落魄地劈柴。 就在此时,墙外的柳树上忽然精准地砸来一枚石子,不偏不倚,恰好弹了他个脑瓜。他厌烦地抬头,以为是谁家讨厌的小孩,结果竟对上一张熟悉的面孔。 “山楹!” 李悬镜猝然站起,柴和斧头在他脚边哗啦啦散了一地,他却顾不得了。 来人立于树梢枝头,冷淡地注视着他,眉心折出浅浅的痕,十分的不耐。他弯起指节不轻不重扣了几下树身,示意他过去。 李悬镜生怕薛鸣玉瞧见同门来找他,不敢和山楹僵持,立即飞身上树。 “你怎么来了?传送阵修好了?”他惊喜道。 山楹垂眸望着他—— 鸡窝头、泥黄的脸。 他又偏过头斜睨着地上七零八落的木柴——劈得倒是齐整利落。也不枉费这些年风里雨里都不曾落下过的剑法。可不就是比寻常人砍的柴要漂亮许多。 他眼底浮出淡淡的讥讽,哂笑不已。 “你这是做什么去了?”山楹问,“短短数日而已,何至于沦落为凡人仆役?”他居高临下打量着李悬镜涂了姜汁的脸,终于掩不住厌恶与不齿之色。 “她敢羞辱于你?” 他的声音冰冷得如苍梧山的雪般,每吐一字便掉下一块冻得硬邦邦的冰碴子。 李悬镜心一紧,“不是她!” “与她无关,你别找她,是我自愿的,虽然我也是迫不得已……”他三言两语便把先前那出闹剧抖落个干净,“……我回不去,可不就只能躲着那些官兵。” 话音刚落,便听山楹不留情面道:“废物。” “不过杀了一个人罢了,竟能让你惶恐至此!就这点本事,亏你也敢私自下山,还不速速与我回去见过师叔他们。” “这……可否宽容些时限,待我过了今夜便走?” 李悬镜纠结不已,同他商议。 “师叔他老人家已经在诫堂等你了,你难道连师门的命令也要忤逆吗?”山楹平静地望了他片刻,忽然若有所思道,“你不情愿跟我回去,莫非此处有你留恋之人,以至于有家不肯归?” 李悬镜的脸色登时忽红忽白。 “没有的事!是你多心了。”他几乎按捺不住语气的激烈,然后怏怏地一下子蔫了起来,“罢了罢了,我这就跟你走。只是我承蒙人家照顾多时,总不能不辞而别。” 第15章 他从树梢跳下,仓惶间赶去书房留下一纸信。 匆忙之中他也顾不上措辞优美,将将落下寥寥数语以表感激不尽,便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这封信直到傍晚才被薛鸣玉发现。 她攥着信纸看了整整一个时辰,逐字逐句地看。而后突然起身面无表情地把信凑到烛台边点着了,烧得一干二净。 骗子。 人都一声不吭地跑了,竟然还在骗她,说他是个道士。 分明她夜里提着灯找他的时候已经看见了他附近的那道阵法——从前薛鸣川专门指给她看过的。他总担心她会乱跑,哪日说不定就倒霉地一脚陷进某个隐蔽的阵法。 他肯定是回自己的山门去了,只是不肯告诉她。 修士总是这样的,总喜欢自以为是地瞒着她,到头来只叫她不快。 薛鸣玉不悦地想,为何她后来接连遇见的几人都是修士,都能修炼呢?几年前她还以为修士都是传说中的人物,世间罕见。可如今看来,分明也不少。 而这样多的人里,凭什么没有一个她呢? 这算什么? 算她倒霉吗? 时运不济,还是天命如此? 她慢慢坐了下来,脸孔透出一股可怕的沉静与专注。 不会一直这样的。 或许……或许她总有办法。 她总会有办法。 …… 李悬镜在与不在,对薛鸣玉而言其实没多大不同。她就像喂了一只墙外飞来的野雀,又由着它吃了一段时日的鸟食便飞去。 她照常过了许多日。 有时路过镇上贴告示的地方,她会停下看一眼。李悬镜的那道悬赏已经越来越淡了,墨像的色泽在渐渐淡化褪去,李悬镜的模样也在她眼里慢慢淡去。 淡到她快要完全忘了这件事时,忽然有人敲响了她的门。 正是傍晚,薛鸣玉刚结束一天的课业,闲闲地收拾东西。闻声她走过去打开门,“是您啊。”她微笑起来,把留堂的小姑娘叫出来。 “齐铮,你兄长来接你了。” 小姑娘顿时旋风一般嗖地蹿出来,“老师!老师!你瞧,我的最后一张字也写完了!”她一下蹦得很高,翘着两条辫子把手里的字帖高高举到薛鸣玉面前。 薛鸣玉声音柔和地夸赞她:“写得很好。” 于是她更高兴了,又举着去和她兄长炫耀。 她兄长生得一张白净文秀的脸孔,五官算不得多精致,却看了叫人舒心和悦。整个人站在那便温温柔柔的,如春风迎面。 他顺着齐铮的心意仔细瞧了她的字,也极其详尽地评点称赞了一番。这之后才从袖中掏出一只秀丽的锦袋,十分小巧的模样。 书生把锦袋递给薛鸣玉,“小妹这些日子多亏您了,一点薄礼不成敬意,还望您收下。” 薛鸣玉当即便要推拒。 却被齐铮抢了塞给她,“老师你别不要啊,这可是我哥哥亲手刻的印章。你昨天不是说原来那个坏了吗?我一回家就说了,哥哥晚饭都没吃试了好多次才刻出来的呢!不要白不要啊!” 书生遭人拆台,不由尴尬极了。 他无措地低下头,“我手艺不大娴熟,让您见笑了。” 薛鸣玉为着他慌乱羞愧的神色不觉多看了一眼。转眼间她便改变了心意,将锦袋打开。果然里面悉心装着一枚玉章。其实这玉章刻得很不错了,书生的自贬恐怕也只是谦辞。 她摩挲着玉章凹凸不平的纹理,认真地向他道谢:“您多费心了。” 于是这对兄妹俩如出一辙地笑起来。 仿佛她肯收了东西,倒成了她们之幸了。 …… 薛鸣玉本以为这件事会到此为止。 然而第二日中午齐铮竟然不回去用午饭了,说是提前带了糕点来学堂。她亲亲热热地凑在薛鸣玉身旁,糕点就摆在眼前,却一个劲儿地捻着要喂给她。 “老师你尝尝嘛!” 薛鸣玉再三推不掉,只好低头抿了一块,味道倒是香甜得恰到好处。见她肯吃,齐铮高兴极了,跃跃欲试着恨不得将一整盒全塞给她。幸亏被薛鸣玉强行劝住了。 “这是哥哥做的,是不是很好吃?” 分明周围没人,齐铮仍旧凑到她耳边偷偷摸摸说悄悄话似的:“哥哥说不让我告诉你。”说完她冲薛鸣玉眨了几下眼睛,有些委屈地撇着嘴,“可是我憋不住。” “他越不让我说,我就越熬不住想说了。” 叽里咕噜说了一连串后,齐铮又小声对薛鸣玉说:“老师,我哥哥是不是很贤惠啊?他既会刻章,还会做好吃的……他什么都会,可能干啦!” 她掰着指头一个个数,说着说着息了声,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冷不丁道:“老师,你要不然把我哥哥娶回家吧?” “到时候我就和老师一起住,然后让他给我们洗衣做饭!”她眼睛亮晶晶的,“好不好?” 薛鸣玉柔柔笑着,不言。 但翌日起,她便再不肯收齐铮的东西,并催着她同其她孩子一样回家。书生大概也是个知情识趣的,从此不敢假托妹妹的名义各种笨拙地讨好她。 他其实是个很好的人。 只是他的好总让薛鸣玉如鲠在喉,就像咀嚼着他亲手做的甜糕,松软芬芳,入口即化,却甜得乏味单调。和他成亲似乎不错,但她往后的人生从此也干瘪得一眼能看得到底。 她不喜欢。 更不甘心。 她只会和令她嫉妒的人成亲。 至少他们能让她得到什么。 薛鸣玉独自坐在油灯下对着光一点点转着手中的玉章把玩了会儿,半晌,她抽出一张白纸写了封信。这封信第二天被她亲自送给了翠微山下的守门人,并烦请他帮忙带上去。 信中没有多余的内容,只问了薛鸣川的归期与下落。 收信人是崔含真。 他和薛鸣川自那年之后私下里时有往来,也给过薛鸣玉一样信物,说是她需要的时候便可以拿着这件信物去翠微山找他。 可在此之前,薛鸣玉一次都没找过他。 但如今不同往日,再不主动做些什么,她怀疑自己迟早会被渐渐抛弃,然后被他们的世界慢慢排挤出去,就像踢掉一个不足轻重的石子。 薛鸣玉绝不接受。 然而,回信未至,反倒引来了许久不见的崔含真本人。 他风尘仆仆地赶到,“不瞒你说,他的去处我也不知。很多事他不止瞒着你,也瞒了我。我不能回答你。”他长叹一声,歉疚温和地望向她。 “但我能带你上山。” 崔含真:“你要跟我上山吗?” 薛鸣玉:“上山做什么?” 他斟酌道:“你或许可以和门中弟子们一同习武,虽然你不能修炼,但借此强身健体也是好的。” 薛鸣玉思索了一刻,询问道:“山上会有许多书能看吗?” 这便是提要求了。崔含真听见顿时松了一口气,“自然。” “那我听你的,”薛鸣玉轻声对他说,“你带我走吧。” …… 她和邻里说好有事要出远门,请她们帮忙照看宅子,又把学堂暂时关了。在她有条不紊安排琐事的时候,崔含真就沉默地在那棵柳树下等候着。 他施了咒,旁人都看不见他,唯独薛鸣玉在他的默许中,成为了例外。 薛鸣玉简单收拾了衣裳便跟他走了。 结果刚到山门,就有人奉命传唤崔含真。崔含真匆忙间只来得及给她安排了住处便离去。除此以外,还有一枚令牌。 “你拿着它便与门中弟子无异,可在山中畅通无阻。你要的书,亦能通过此令牌去藏书阁借阅。”崔含真如是交代道。 薛鸣玉握着它翻来覆去地打量,“好,多谢。” 她把令牌收好,又去看自己的住处——小院清幽,树木葱茏。呼吸间俱是沛然灵气,叫人心旷神怡。只是这院子并非独自隐于一角,就在隔壁还有另一处更为简朴的院子。 瞧着似乎是空的,没人住。 薛鸣玉站在院门外探头朝里窥视,正要转身时,却骤然听见有人自她背后质问道:“你是谁?”声音淬了雪一般,透着凛冽的寒意。 她讶然回首。 却毫无预兆地撞见一张熟悉的面孔。 是萧青雨。 只是不见他暗金的竖瞳。 第13章 十三朵菟丝花 ◎……◎ 薛鸣玉站在树荫中,远远望着萧青雨一人剑挑同辈众人,可谓风头无两。 一时间竟陌生得几乎让她认不出。 就像昨日她讶异地对他道“原来隔壁住的是你”,而他亦只是僵冷疏离地点了一下头,又短促又敷衍的,然后便一言不发地当着她的面把院门紧紧锁上了。 她听着周围人都对他赞叹不已,心道,难怪如今硬气许多,原来是畜牲终于披上了人皮啊。她神色淡淡地盯着他乌黑的眼睛,不大痛快。 第16章 倘若那些人知道他是妖,还能给他几分好脸色吗? 薛鸣玉低垂着眼睑,攥紧手中的令牌往藏书阁去了。可惜绕了一圈,藏书阁的书也没有她想要的,虽然珍贵,但不过是些修炼的心法、剑法之类。 她立于浩瀚书海之中,有如一个瘫痪了的瘸子却看着身体健全者在奔跑。 何其败兴。 再想往最里面探上一探时,却被人拦下了。 “姑娘,这里头得长老亲传弟子以上方可进入。”这人为难地把令牌退还给她。她这只是一枚普通的令牌。 薛鸣玉心平气和地接过,微微笑道:“原来如此,是我逾矩了。” 她拿着令牌一声不吭地离去。 翌日起,薛鸣玉开始跟着其余弟子一同习武。翠微山虽说是名门,但门下弟子们却并没有出身名门的傲慢,反倒十分随和友善。 对于薛鸣玉这样的凡人,他们简直把她当成易碎的琉璃,客气小心极了。 然而这仅仅使得薛鸣玉在其中显得越发格格不入。 她甚至感到了厌烦,尤其在每日对练时,所有人都吵吵嚷嚷着要把对方打得落花流水,唯独她对面的人会百般体贴温和地安慰她一通,然后自以为不动声色地放水。 以至于薛鸣玉从未输过,却也从未痛快过。 哪怕一次。 某日她终于忍无可忍,拎着剑穿过人群,遽然逼近正中央的那人。面色平静道:“你来,我们比一场。” 众目睽睽之下萧青雨再不能对她视而不见。 他深吸一口气,凝重地点头,言简意赅:“来。” 话音刚落他周身气势便骤然一变,变得专注而暗涛汹涌,几乎是贯注了全部的心力流畅自如地挥下这一剑。于是薛鸣玉不出意外地败了。 甚至来不及回击,一柄剑便断作两截。 她卒然坠倒在地。 心扑通扑通直跳,连鬓角的发丝都成了剑势卷过的灰烟,被削得长短不一,虚虚拢于脸上。薛鸣玉凝神细细瞧着自己的手掌,翻来覆去地瞧。 她恍然记起当年那个柳大人也是这样轻易挑脱了她手里的刀。 没成想短短数年,被她断言说着“他伤不了我”的妖,被她看不起,以为是“好没用的东西”的妖,如今亦成为她面前翻不过的高山。 薛鸣玉静默了片刻,忽然低声笑起来。 而她面前深深蹙着眉的萧青雨却面色比她还难看极了,他怔怔望着地上两截断剑,问她:“你病了吗?”他恍惚之极。 薛鸣玉笑了一会儿,便渐渐恢复了冷静。 “我没有。” “那你怎么会倒退得如此厉害?纵然是门内资质最差的弟子也不该连我的一剑都接不住,你难道比他们还不如?”萧青雨语气急促地质问。 薛鸣玉平静地一手撑着地爬起来,“你错了。” “我没有变。”她说,“是你走得太快了。” 而她已经跟不上他们了。 萧青雨似乎明白了,又似乎没明白。 薛鸣玉也不需要他明白。 从第二天起,她便再不去看他们练剑。她找萧青雨借了他的令牌——他如今是崔含真的弟子,级别高于寻常人,然后跑去藏书阁把之前没能看的书全挨个翻了一遍。 终于在一本泛黄的旧志上找到她要的东西—— 肉莲骨。 桐州有卫姓一族,身负红莲血,可驱魔镇妖。是以代代被困于锁妖塔下。 而相传卫氏每逢百年之期,族中必有肉莲骨降世。肉莲骨者,为红莲化身,其血落地则聚火,其魄离身则化珠。性至纯,灵至善。 每逢大喜大悲之时,则口吐金莲,灿然生辉。 曾有恶徒趁机夺之吞之,竟一息之间脱胎换骨,坐地化仙。 “脱胎换骨……坐地化仙……” 薛鸣玉摩挲着薄薄的纸,喃喃自语道。 她眼中仿佛有烛火刹那间点起,且愈燃愈烈,烧得她眼渐明、心渐亮。 …… 薛鸣玉要去桐州。 她非去不可。 不过在此之前,她先敲了隔壁的门,又在对方无声的抵抗中,悦然道:“你欠我的,你不能忘。”她紧紧攥住他手腕,拇指用力贴在他鼓动的脉搏上,仿佛就此把握住了他的命门。 萧青雨此时分明胜过她许多,却依然如同当年那只可怜无依的妖,在她的逼视下一步步后退,直到砰然撞上桌沿,他窄而劲瘦的腰在桌沿处深深勒出一道细线。 他的脚后跟抵着桌脚。 她的鞋面踩着他的鞋面。 “你要跟我去桐州。” 萧青雨气极之下无能为力地撇过脸,狼狈又煎熬,“我不能去。” “为何?” “你……”他心烦意乱地想,这有何为什么,他不想去,不愿去,亦不能去。若是从前的桐州也就罢了,如今锁妖□□塌,妖魔横行。又岂是他这样的人能去的? “你先问过师尊罢。” 崔含真定不会容许她轻易涉险。 薛鸣玉点头,“好。” 她霎时松开他,转身就朝崔含真的洞府走去,还不忘要他跟上。幸而崔含真近来不曾闭关,正对窗手捧经卷,凝神静思。见她突然找来,他尚有几分惊讶。 但薛鸣玉没有给他寒暄的机会,径直开口:“我要去桐州。” 这话顿时有如惊雷乍落,轰然震响。 崔含真一惊,“好端端的如何想起去桐州?莫非是有人同你说了什么?”他疑心是为着薛鸣川的缘故。 “没有人,”薛鸣玉心平气和道,“只是我前几日看书,书上提及锁妖塔,我实在好奇,因此想前去一观。” “锁妖塔几年前已经塌陷,桐州此时也并不是个好去处。”崔含真叹息一声,摇头婉拒道,“我不能放你独自去送命。” “不是独自,有一人可与我同行。” 崔含真惑然道:“谁?” “萧青雨。” 崔含真不禁犹豫道:“可他是——”他没完全说出口,但在场的两人都对他未尽之意心知肚明。他担心萧青雨是妖。 提及这一点,薛鸣玉顺便询问:“他的眼睛?” “障眼法罢了,”崔含真疲倦地捏着眉心,“让他与你同往,或恐危险百倍。” “可我听闻你已亲自收了他做弟子,这几日更是亲眼目睹他修为较之从前大有长进,如今在山门中可谓威势颇重。长此以往,他总要出山的。还是说你能让他在翠微山躲上一世吗?” 薛鸣玉不躲不闪地望向他,言语袒露直白,“抑或是你终究信不过他。” “上千个日夜过去,畜牲仍旧还是那只野蛮不驯的畜牲。” 崔含真霎时折起眉头,扶着头的手也似有若无地微微颤抖。 她说话实在太尖锐难听了。 薛鸣川过去的日子原来这样难熬。 他不合时宜地想道。 “改日再议罢,”他说,“你这话真是叫我为难,说得我心都乱了。”他支起胳膊倚在桌案上,乌黑的长发越发衬得他风神秀异,仿佛玉刻雪雕一般。 可惜薛鸣玉没有欣赏美人的情致。 她步步紧逼道:“不必改日,就今日。我已经把人带来了,他就在门外。他说他愿意。你要听他亲口说一遍吗?” 崔含真霎时起身坐直。 薛鸣玉往身后一看,眼神示意萧青雨踏入门中,而后两人并肩立于案桌下。她注视着萧青雨,语气柔和:“你愿意的,对吗?” “我——” 薛鸣玉轻轻嗯了一声,“说呀。”她的微笑简直是和煦如春风了。 于是萧青雨越发地说不出口,一个“不”字就这么生生卡在喉咙里,鱼刺骨似的。她神情不变,仍旧直勾勾盯着他,就像当初她救了他一路逃出城主府,也是这样看着他的。 心中那点不情愿与不耐忽然就散了。 他狼狈地垂首,“我去。” “师尊,我愿意和她同去。”他再度重复了一遍。 …… 桐州。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有一身着宝蓝之衣的年轻男人平静地立于众人前,“卫氏以下犯上,动摇国本,故今日杀之以儆效尤。” 话音刚落,底下顿时哗然,议论纷纷,更有甚者掩面涕零。 “诶,诶,陆大人,陆大人……”他身侧另一着翠绿道袍者似乎动了恻隐之心,含笑劝道,“陆大人您又何必吓他们呢?都是些个凡人,和他们啰嗦这些作甚?直接把人杀了了事罢。” 他说话和气极了。 然而那位陆大人不为所动,丝毫不讲情面,仍旧冷着脸将一番“顺者昌,逆者亡”的车轱辘话照着来时当今圣上的口谕一字不改地讲了个遍。 “好罢好罢,您说了算。” 于是身着翠衣的那位便无可奈何地挥了挥手,施施然在一众侍从伺候下坐住了。他低眉悠闲自如地慢慢啜着茶,百姓们视线的焦点也随之通通落在了最前面着宝蓝衣服的官员身上。 第17章 唯独一人除外。 薛鸣玉隐于人群间,专注地观察着他,这个她曾经以为说不定早就死了的人。 真是命大啊,柳大人。 【作者有话说】 截止本章,前面所有章节这几天又重新修了一遍,修了一些细节,改了一个人名,把薛鸣川的本名改为卫莲舟,另外零零散散增加了三千字左右的互动情节,感兴趣可以回头看一眼,不感兴趣可以忽略,不影响后续情节。 第14章 十四朵菟丝花 ◎……◎ 薛鸣玉遥遥看见一根几米高的柱子立于正中,其下堆满了成捆的木柴。 “这是做什么?”她问道。 但没有人回答她。 所有人都失魂落魄地低着头,有的已经抹起泪来。 就在此时,那位陆大人又开口了:“把人带上来。” 于是立即有几个侍卫提溜着一人几乎连拖带拽地强逼他上前。那人只被允许穿了一身单薄的中衣,白煞煞的,越发映得他面色如雪。 只是这雪绝不是腊月新雪,那样洁白细腻,被奉为祥瑞,而是伴着阴雨而生,泥泞污浊,遭人践踏,以至于零落成泥碾作尘。 那张文秀雅致的一张脸罕见地失了神情,空荡荡一片。 “卫莲舟,你可知罪?” 陆大人厉声呵斥道。 卫莲舟眉眼低垂,声音淡得几乎听不见,“不知。” “不知?”陆大人冷笑一声,“当初卫氏一族失责,未能守住锁妖塔,以致桐州一夜之间血流成河。你不自刎谢罪便罢了,安敢私自出逃?” 他神色冰冷地紧紧注视着他,骤然向前一步,“圣上仁慈,允许你苟且独活,并不治罪于你。你不感念皇恩浩荡,反倒伺机乱政夺权,罔顾无数桐州百姓,实是罪大恶极!” “如今又焉敢说不知?” 被缚于高台的那人慢慢抬起头来。 他望向了陆大人,遽然轻笑,“确实不如你们的圣上明白。” “卫莲舟——” 陆大人疾言厉色道:“逃亡在外的这几年,回忆起当年桐州的斑斑血泪,你难道都不会寝食难安么?”他猛地拔高声音。 “会啊,”卫莲舟突然敛了笑意,面无表情盯着他,“怎么不会?” “每每想到桐州那些无辜可怜的人,我生生活埋于锁妖塔下、纵然身死亦不得安息的族人……每每想到他们,我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他的声音放得尤其轻,似乎怕惊扰什么似的。 而后幽幽问道:“那么你呢?” “你们圣上呢?” “你们的圣上,他夜半时分——”他顿了一隙,轻声说,“难道就不会梦到他们吗?” “他就不会昼夜难安吗?” 卫莲舟陡然逼近。 却又因绳索牢牢束缚着他,霎时间被生拽着砰地甩至圆柱上。 竭力挣扎,然而动弹不得。 须发散乱,悬于颊侧,他兀自偏过脸去,低低笑起来,而后笑声渐远渐寒,几乎畅然。闻者莫不悚然一惊。就连那位陆大人都难掩惊疑地审视着他。 “你这是在怨恨谁?”他问道。 卫莲舟笑得太过,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好不容易平息下来后,他脸色虚白,从容镇定答:“大人何必明知故问?” “何必明知故问,”陆大人咀嚼着这几个字,登时被他激怒了,“好一个明知故问!好一个卫少主!”他点了点头,气极反笑,嘴唇都禁不住颤抖起来。 “你这是忤逆。” 陆大人对他道。 “你这是忤逆。”他再次重复了一遍。 一字一顿,语调平平,毫无波澜似的。 然而,只有他知道—— 此时此刻,他仿佛成了一片山谷,只听得见卫莲舟的话在一遍遍回荡,且一声逐渐高过一声,吵得他心烦,惹得他意乱,以至于两耳嗡鸣,双眼绞痛。 他不得不静息了片刻。 直到胸中那股沉闷的郁气被强行压制住,他方才厌憎嫌恶地撇了他一眼,骤然发作。 “不知悔改!死有余辜!” 陆大人决意不再与他纠缠下去,以免此人妖言惑众,反倒坏了朝廷的清名。他深吸一口气,重又恢复了先前的冷静漠然。而后令人泼油、起火。 火焰几乎一息之间便飞快地窜起。 卫莲舟昳丽的面孔也随之掩于烈火之中,愈发模糊不可辨,仿若在慢慢融成一滩虚影。鲜红似血的火如煎沸水般,熬煮着他。 也熬煮着薛鸣玉。 …… “他是谁?”她怔怔地望着前方既熟悉又隐隐陌生的脸庞,情不自禁去拽萧青雨的衣袖,“你刚刚听清他们说的话了吗?” “他们为何叫他卫莲舟?” 那不是她要找的肉莲骨吗?如何会与薛鸣川长着一模一样的脸? “……因为那就是他的名字。” 萧青雨面色复杂道。 他自然也认出了那张脸。 “是吗?真是巧啊,”薛鸣玉喃喃自语道,“太倒霉了。”怎么偏偏就是他呢? 她视线都没挪动半分,只是注视着那人然后一步一步后退。退得远离了人群,她才突然伸手拽住了萧青雨的手腕,“进去说话。” 她拉着他游鱼似的滑进最近的酒楼。 酒楼只留了一个店小二守着门,其余人都在刑场聚着,怪冷清的。两人随意点了些酒菜,便要了间楼上窗户正对着刑场的厢房,以便她们查探情况。 刚坐下来,萧青雨就猝不及防听见她道:“他不能死。” 她出神地倚在窗户边缘,似乎在自言自语:“至少现在不能死。”死了她的肉莲骨怎么办?她又如何脱胎换骨,坐地化仙? 她只是一个凡人。 她等不到下一个百年了。 * 薛鸣玉垂眼俯视着下方—— 这个角度尤其好,简直一览无余。她甚至可以清晰地看见薛鸣川是如何一点一点地被烈火蚕食,以及他如何地笑,笑得那些桐州百姓愈发恸哭不止。 他仿佛不知道痛。 又或者得了旁人这许多泪便无所谓痛。 她无法理解。 “他不是很了不得吗?为何不逃?”她转头望着萧青雨问道,“就凭一条绳子、一座高台便能困住他吗?” 最后一个字落下时,她已经不悦地双手撑着桌子,目光笔直且专注地黏在萧青雨脸上。而此时两人不过几寸之距。 薛鸣玉:“你怎么不回答我?” “我该说什么?” 萧青雨反问她。 “你难道能指望一个妖读懂一个人的心吗?” “我并不了解他,也不知道他为何沦落至此。我只知道如果你来桐州是为了他,你想要他活,就该想方设法地救下他;你不在意他,也不愿为他涉险,那就什么都不用做。只要站在这儿就好。” “站在这里,然后看他自生自灭。” 他起身重又把窗户打开,并顺着喧哗声朝下张望了一眼,又很快收回视线。 “但是如果你后悔了,你不想要他死——”萧青雨从乾坤袖中抽出一张弓和一支箭,然后轻轻搁在桌上,对她道,“那就拿着这张弓与这支箭将束缚他的东西……射下来。” “你敢吗?”他望着她。 薛鸣玉微怔。 她的一只手放在了那张弓上,并逐渐握紧。 “有何不敢?”她攥住了箭,突然平静下来。 薛鸣玉从前一无所有的时候不会害怕,如今依然不会。大不了就是回到一无所有,大不了就是一死。她总要赌一把。 她的肉莲骨。 她的机缘。 以及她捡回来的薛鸣川。 * 她立在了窗边。 她的视线慢慢锁住了一片宝蓝色,而后屏气凝神。脸孔因为过分专注而没有丝毫情绪,只剩乌黑的眼神。总是这样……她的眼神总是她脸上最浓墨重彩的一笔,蘸饱了墨汁。 因而看见她,便不自觉看她的眼睛。 薛鸣玉不紧不慢地张弓搭箭,然后渐渐向下调整准心。直到箭矢尖锐的一点终于停住,她沉静地呼吸。弓弦紧紧绷起—— 而后猝然弹回。 只听得“嗖”地一声,飞箭便如利刃般劈开空气,猛地穿透了昂贵的布料。 直插心脏。 陆大人蓦然回首,一下便与她的视线在半空中砰然相撞。他伸出手指向她,口中意欲说些什么,却只是渗血,然后颤抖着突然哇出一大口血。 他惊怒交加地捂住了心口,扑通一下直挺挺向后栽倒在地。 …… 是她的,便只能是她的。 是她的,便不能略过她而轻易死在别人手上。 薛鸣玉慢慢放下弓箭,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们所有人。 几乎是瞬间的寂静。 所有人都死了一般。 不知道说话,也没有反应,仅仅僵在原地。 第18章 还是柳大人先动作起来。他慢悠悠看了她一眼,而后起身不疾不徐地使唤侍卫们快些扶着陆大人下去。他自己则是替这位同僚用灵力护住了心脉。 “你竟然是要杀他?” 萧青雨注视着她,似乎看见什么不可理喻的事,“我只是让你射断那些绳子,你是误会什么*了吗?” “不是误会。” 薛鸣玉轻巧地答道。 “绳子射断了还能再绑,唯独人不能。”束缚他的东西,不是绳子,是人。是那位陆大人,以及他俯首称臣的圣上。 薛鸣玉微微笑起来。 她瞧着那件宝蓝的衣衫逐渐被红得发黑的血渍吞没,忽然有些遗憾。因为这些人她暂时还一个也杀不了。 …… 她望着陆大人的时候,卫莲舟正在望着她。 他的肉身在被烈火煎烤,疼痛不已,而她却冷淡地与他远远相隔,看着似乎面无表情,空白得仿佛回到了最开始的那天—— 她坐在死人堆里,翻来覆去地瞧着一枚铜钱。灰蒙蒙的天映在她背后,仿佛一座随时要塌陷的山。然而她没有被山压倒。 她突然站起来抱着那块砸死人的石头跑去找那几个替妇人收尸的官兵。 “把它和她一起烧了罢,”她说,“她杀个人不容易的。” 她当时是这么说的。 所以卫莲舟后来想也不想地跟着她上了山。 他失神地凝望着薛鸣玉,可她的脸却一会儿是几年前他遇见她的模样,一会儿是如今长大的样子。他好像看不清她了。 “薛鸣川。” 有人在叫他。 “薛鸣川!” 他浑浑噩噩地抬头。 “薛鸣川——” 卫莲舟在朦胧的视线中突然看见了薛鸣玉不耐烦的脸,而后刹那间惊醒。 “上来,薛鸣川。” 他听见她命令道。 然后他狼狈地避开了她的注视。 认识薛鸣玉,总要先认识她的眼睛。 喜欢薛鸣玉—— 他突然不敢看她的眼睛。 第15章 十五朵菟丝花 ◎……◎ 去年九月时,小院里栽的桂花开了。 卫莲舟闭着眼醺醺然躺在醉翁椅上,夜风香甜,几乎将他也要腌入味了,呼吸间尽数是迷人的花香。他的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扶手,欣悦悠闲。 忽然有一点扎人的东西拂过他的脸,从眉眼曲折蜿蜒而下,直至耳垂,他懒懒地伸手抓住那枝恼人的桂花,“做甚么?” 薛鸣玉拽了一下花枝,却没拽动。 于是她干脆丢开手,戳了下他的眼皮,只道:“你那会子说桂花香,酒香,如今二者相融,岂不更妙?” “那也不是叫你糟蹋了来捉弄我。”他轻轻拂开她落在自己脸庞的手,睁眼朝她望去。 或许是因为有了几分醉意,他显得和平时很不一样,仿佛忘记了穿上另一层皮遮掩自己。对于这一点,他好像没意识到,又好像心里明白却懒得去伪装。 仿佛被酒淘洗肚肠,洗出了十分的任性与自我。 薛鸣玉若有所思地注视着他—— 他眼中含着潋滟水光,仿佛积着一汪桂花酿似的,旖旎芬芳。 “你认识方才那个人?”她问道。 她说的是她救回家的那个书生。 说来也巧,这书生不知如何惹恼了附近的几只大鹅,一路被尖喙叨着驱赶到了河岸。岸边泥土多潮湿,走投无路之下他竟失足滑进河里。 这河是活水,水又急,更兼入秋了,河水寒凉,一时冻得他腿抽筋,以至于他越是折腾越上不去,反倒生生耗尽了气力,终而溺水。 薛鸣玉远远站在矮墙边看了一会儿,没打算救他。 谁知这时那人竟看见她了,费劲地高举着手臂,“救——”他话没说全就沉沉浮浮着接连灌进去几口水。 就让他淹死好了,反正也没旁人知道她见死不救。 何况他方才既然看见她了,必定能看出她神色冷漠,全然一副袖手旁观的模样。倘若这会儿再救他,待他意识清醒,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反为不美。 干脆就让他死了,一了百了。 薛鸣玉漠然想道。 她的脸孔浸泡在渐蓝渐黑的阴影之中,瞳孔透出幽幽的光,看起来格外的不近人情。 每一处都像捋直的线,钢筋铁骨一般,眼睛、鼻子、嘴巴……无处不把令人棘手的冷硬缝进密密的针脚里。 他慢慢挣扎不动了。 薛鸣玉看得无聊正要走,却猝然听见后面遥遥传来了说话声,不时还掺杂着几句滑稽可笑的叫声——是张婶学着鹅叫一路追过来了。 这下走不了了。 要是她现在回头,能直接在拐弯口和张婶迎面撞上。她那样精明的一个人,定会猜到她看着那书生落水,却视若无睹。 这可对她不利。 薛鸣玉还不想因此遭人排挤——骂她心狠恶毒也就罢了,就怕镇上的人要赶她们走。如今处处不太平,天下之大,却无以为家。溪桥镇已然算得上是个好地方了。 于是她只好三两步跑到河边,然后褪去鞋袜,卷起裤脚就要下河捞人。 张婶远远瞧见她,当即焦急地大着嗓门在她身后一连串地叫唤着要她别犯险,她另去叫人来。 薛鸣玉并不理睬。 她怕真让人把这书生救上来了,再被他抖搂出什么不该说的,因此不敢让别人经手。 一下去,河水便瞬间没过她腰间,冰得她忍不住直打寒颤。 她凫水游过去,一把捏住他后脖颈,像逮了只猫儿似的,只是她手也湿、他一截颈子也湿,捏着滑溜溜的,有股奇异的触感。 亏得他此时恰好把自己折腾得没劲,双眼紧闭,面色青灰,像去了大半条命。 却恰巧省了她好些力气——溺水的人最怕死的时候总是习惯扒拉着救他的一同下沉。书生这会儿昏得不省人事,倒也便宜。 薛鸣玉就这么把个比她还高上不少的人连拖带拽地拉上了岸。 张婶正好叫了卫莲舟来帮忙搭把手,他匆匆走向她,下意识伸出一条手臂要扶她,见她拖着人避开了,才恍然惊醒,又要替她去扶那书生。 她拒绝了:“离远些,别把你们身上弄脏。”她湿淋淋的,衣裳在下雨般,一路走,一路淅淅沥沥、滴滴答答落着水珠子。 张婶赶着鹅,嘴里碎碎念个没完,直夸她能干。 “不怕说了你不高兴,我看鸣玉将来大了肯定比你这个做哥哥的有出息。了不得啊,才十七呢,你是没看见她刚刚下水里那样,”她对卫莲舟感叹着,“都不打颤的。” 卫莲舟笑起来,“那正好,我就指望她以后有出息了,也让我这个没出息的跟着鸡犬升天一回。” “就你会躲懒!”张婶忍不住笑骂道。 进了家门,几个人便散了。 卫莲舟锁好门,用咒法替两人将衣裳烘干,又把他挪到书房里软榻上休息。待书生醒来时,已经入夜。月亮出来了。 他迷迷瞪瞪扶着墙从屋里晃出来,可惜这一次落水实在叫他受了惊又元气大伤,因此走路都走不稳当,直打摆子。 书生出来看见卫莲舟正煮酒,薛鸣玉则坐在石阶上低着头捣花。 “醒了?” 卫莲舟邀他坐下,又去取蒸蟹。 他拘束地坐着,脑子里混沌一片,手脚仍旧是冰凉的,心里存着后怕。坐了不多时,便见卫莲舟支起张小桌,就着银白的月光为他们斟酒。 “喝了也暖暖胃。”他将小小一只酒盏递给他。 书生勉强打起几分精神去接,却为着手抖得厉害,一时不察险些没接住。千钧一发之际,旁边突然探出另只手稳稳当当地替他扶住。 连带着他的指尖一起被握紧。 “小心些。” 薛鸣玉偏头望了他一眼便松开他。 他顿时面色羞惭,不敢抬头看她。 院子里是如积水空明,树影摇荡,似水中不系之舟,载着馥郁秋香渐行渐远,飘飘摇摇,曳行不止。蟹的清香搅着桂花的气味,搅得俗了,却也暖了。 书生慢慢地平静下来。 却见薛鸣玉递了一壳拆好的蟹肉给他,“吃罢。”她顺势用余光轻轻扫过他依然有些微颤抖的手,轻声问他:“你冷得厉害?” 他受宠若惊极了,“还好……” 有些难以启齿似的,他紧张地垂下眼睑,声音比她还要轻:“只是有些没缓过神。” “这样啊。” 他听见她慢慢应声,忽然觉得她说话时的语调不疾不徐的,悠悠缓缓,让他想起天上放的纸鸢,也轻飘飘飞着,忽远忽近,却总也追不着。 书生霎时生出几分茫然。 他浑浑噩噩地捧着一壳子蟹肉,脑中控制不住地去想傍晚那会儿。那会儿他似乎隔着湍急的水,看见了她冷冰冰一张脸,简直与此时判若两人。 第19章 可他最后支撑不住地、绝望地渐渐阖上双眼的刹那,他又清晰明了地看见了她径直向自己跑来,然后想也不想地陷进水里。 她救了他。 这是毋庸置疑的。 但是…… “还难受吗?” 他突然被她的话惊醒,慌忙否认了,只说是头疼。 “大概是冷水泡久了,着了风寒。” 薛鸣玉:“难怪我瞧你一直蹙着眉。”她吃罢便继续坐到一旁捣花。卫莲舟则慢悠悠提了剩下半壶酒惬意自在地躺倒在桂花树下的醉翁椅上。 太宁和了。 以至于他看着看着竟慢慢泛起倦意。 或许是他看错了罢。 书生想道,大概是他那时太绝望了,因此看见谁都像是见死不救的恶人。他疑心印象中一闪而过的那张冷漠的面孔不过是他溺水时的错觉。 薛鸣玉绝不是那样冷血的人。 她怎么可能会看着一个人渐渐去死而无动于衷呢? …… 他晃动不安的心终于落在了实处。 书生不好意思一个人闲着,看薛鸣玉在忙活,便主动去帮忙。她听了他的请求,却笑起来干脆把手中的东西让给他了。 适逢初秋,又有绵长的桂花香,院子里其实有不少蚊虫。 也不知怎么的,这些蚊虫净冲着他去了,一会儿不注意,白皙的手腕就被叮出几个包。偏偏他皮肤又经不住咬,顿时红肿了一片,乍看去实在吓人。 他抿着唇正要空出一只手驱赶它们,却见她进屋找了把藤扇坐在他身旁给他轻轻挥着。 “你继续罢,我守着你。”说着她自然而然地替他把袖口往前扯了扯,好遮住手腕,免得再叫那些蚊虫叮咬。 薛鸣玉斜斜支着头,似睡非睡地慢慢为他摇着扇。 石臼里被捣碎的花汁蒸出一股子沁人心脾的香气,在扇子有一搭没一搭的摇动下流散开来。薛鸣玉也嗅到了。 她禁不住笑说道:“要是用桂花做甜糕,一定也很香。” 书生在她笑吟吟的目光里心乱如麻。 “改日或可一试。”他强撑着附和了一句。 薛鸣玉便同他说,如果他真学会了,希望也能让她尝尝。她说得随意,书生却没当作一句戏言,反倒格外郑重地答应下来。 “这是自然。” 他鼓足勇气望向她。 一时间仿佛什么都忘了。落水的情形不知不觉间远去,连那张冷漠的脸此时此刻亦是慢慢随着当时求救无门的他一同下沉,而后坠入河底,沦为了虚影。 他走后,薛鸣玉信手折下一枝桂花蘸了剩下那点酒去拨弄卫莲舟的眉眼。 “你认得他?”她问道。 卫莲舟懒洋洋答道:“他是齐铮的兄长。”齐铮是学堂里的一个小姑娘,薛鸣玉是认得的。 “原来是他。” 她喃喃自语道。 然后便见卫莲舟起身把最后一坛没拆封的酒埋到桂花树下。他屈膝蹲在地上,也不嫌脏,径直用一双白玉似的手生生刨出一个洞来。 “就让它留到明年桂花再开的时候。” 他说。 但如今桂花已重重叠叠,他却和她一个被缚于高台之上,一个独身凭窗遥望。 卫莲舟避开薛鸣玉的眼睛时,似乎仍能感觉到当时脸上柔柔的触觉,有些痒,有些让他想笑。于是一睁开眼便是她专注望着他的模样。 正如此刻。 她从窗后探出半个身子,垂眼俯视着他。 他忍不住心尖发颤,与此同时却低下头闭上了眼睛。 卫莲舟和薛鸣玉终究是两个人。 是两个人,便各有各的路要走。 所以他没有回应她。 卫莲舟决心去死。 第16章 十六朵菟丝花 ◎……◎ “他不理我。” 薛鸣玉背对着萧青雨说,又或许她只是自言自语。 她忽然想起阿福,想到她问她那个中了风瘫在床上的奶奶“她不想活了吗”,阿福却说不知道,她茫然地睁大了双眼,而那两只眼睛在本就瘦弱干瘪的脸上由此显得越发大了。 乌漆嘛黑的,像两口黑洞,莫名有些瘆人。 她说着不知道,却又说她奶奶一把火烧死了房子,以及房子里的自己。 所以现在呢? 现在他也不想活了吗? 薛鸣玉注视着他,不再试图将他叫醒——她不会白费心思救一个自寻死路的人。她也救不了。总不能她见天儿地绑着他,时时刻刻把他放在眼前,勒令他不许去死吧。 她没这么大的本事,也没这么多的耐心。 “倘若他真是卫莲舟,这火一时半会儿还烧不死他。”萧青雨突兀走过来对她说。他的语气听着很生硬,似乎在安慰她。 他又问:“你在看什么?” 问完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在犯蠢,简直是明知故问。于是他又想问她在想什么。结果他还没来得及问,薛鸣玉已经开口回答了他。 “我在看他自取灭亡。” …… 但卫莲舟终究没有死。 大火烧了他整整七日,第三日他就撑不住昏了过去。那些百姓来了又散,散了又来,却总是被侍卫挡在高台之外。薛鸣玉一直冷眼旁观着,对窗下如丧考妣的哭声无动于衷。 她实在不快。 她的肉莲骨没了。 她又要另寻他法,为自己找别的路子。这完全是给她白白增添不必要的麻烦。本来嘛,她也就是来桐州碰碰运气,没打算就这么轻易找到这个据说行踪不明的卫莲舟。 但偏偏让她找着了,还是个再熟悉不过的人。 坦白讲,她起初是有那么些犹豫纠结的。毕竟同在一片屋檐下这么久,要她贸然去逼得他大喜又大悲,再想方设法夺了他的金莲,那无异于逼他去死。 她于心何忍? 是以她暗暗立誓,待她夺了他的血脉,她定然会好好为他哭一场,再多烧些纸钱,免得他在地下钱帛短缺。也算是全了她们兄妹一场。 她原本把计划安排得井井有条。 可惜全被他毁了。 一想到这里,薛鸣玉对着他那张脸也生不出可怜的心思。她甚至开始不断回忆起他先前是如何一次又一次把她抛下,招呼都不打一声便独留她一人。 他不肯告诉她,无非是觉得没必要。 他从来就不把她当做同伴。 他做决定也从不和她商量。 …… 薛鸣玉掰着指头一个个数,越数越觉得他恶行累累、罪孽深重,实在讨厌之极。她已经忘记了当初是她要他遇到事自己扛,千万不要连累她的。 不过就算她记起来了,也不会当回事。 她始终为自己保留反悔的自由。 窗外哭声渐渐止息,但薛鸣玉因为太全神贯注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反而疏忽了。还是萧青雨突然叫她:“那个人把他放了。” 薛鸣玉一怔,“谁?” 萧青雨困惑道:“他带着卫莲舟似乎朝我们来了。” “他来了?” 话音刚落,厢房的门便被不紧不慢叩响,而后不待她们回应来人就自顾自推门而入。那位时隔数年不见的柳大人仍旧不见沧桑,模样还是一如既往的秀丽风流。 “好久不见。”他笑吟吟道。 “我来还你一个人。” * 卫莲舟是被一盏冷茶泼醒的。 他醒来后发现薛鸣玉正神色自若地举着杯子,“你醒了?” “好些了吗?”她伸手替他拈去脸庞潮湿的发丝,并一点点抹净他脸上的水。她动作格外轻柔,笑意妍妍。 卫莲舟:“我自己来。” 他不习惯地伸手去拿帕子,却被她躲开。 “你受了伤,何必勉强自己?再说你从前不都是这样照顾我的。”她说。 他当即很不自在,以为她温和、好说话得出奇,仿佛那会儿她的强势只是一幕错觉。 薛鸣玉还在说:“萧青雨就在门外,让他护送我们回去。我们还回溪桥镇,就像从前那样;你若是无聊,还照旧去寻崔含真。我来时他还念起你……” 卫莲舟不应。 他此次来桐州便是一心求死的,他想让薛鸣玉别管他了。 可是刚张口,薛鸣玉的帕子便顺势捂住了他的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我不喜欢。你别说,我不想听。我也不逼你……” “你不要去死,好不好?” 她一只手撑在他心口,柔顺的长发自然垂落,拂过他裸露的脖颈,仿佛要顺着松松垮垮的领口钻进去似的。她轻声的絮语则像另一缕碎发,也撩拨着他的耳朵。 “鸣玉……”他实在受不住被她这样看着,不住地低声恳求她,“鸣玉,你别这样……” “我怎样?”她望着他,“我只是舍不得你死,这也有错吗?” “可是我——” 薛鸣玉忽然凝视着他,打断他的话,“你就不能为我活着吗?” 第20章 卫莲舟霎时哑然,张口欲言却看着她什么都说不出。 最后他只能极力地向她道歉。 然而薛鸣玉只是要他抬起脸,她说:“卫莲舟,你何错之有?有事瞒我是迫不得已,不见我是心有苦衷。即便如今一时半会儿不愿回应我,也是你的自由。” “你何错之有?” 她的神色平静极了。 但卫莲舟不这么觉得。 他甚至听不得她这样波澜不惊地叫他的名字。 他莫名感到一阵惶恐,总觉得自己要失去什么。可他的思绪太混乱了,乱得理也理不清,他不知道说什么,唯有本能地、急迫地抓住她的手。 “鸣玉、鸣玉……”他苍白着脸一声声虚弱地呼唤她的名字。 然而下一瞬就被薛鸣玉挣脱。 她甩开了他的手。 “你不用这样,好像我欺负了你一般。”她说,“回去罢。” 卫莲舟突然失去了支撑,无力地伏在湿冷的地面。他浑浑噩噩地抬起脸朝她望去,只听得她叫了一声萧青雨,然后说:“把他打晕了带走。” “不……” 他忽然后颈一痛,脸色惨白地昏了过去。 萧青雨瞧着不甘心地被他敲昏过去的卫莲舟,问她:“你不怕他醒来了怨你?” “怨我?”她咀嚼着这二字突然柔和地笑了,“那就让他怨罢,总好过不在意我。”她还指望着亲手从他身上剥下那具肉莲骨呢。 * 然而几人跋涉万里回去后,却在宅子附近撞见一个人。还是一个熟人——李悬镜难得青天白日里露出那张姣好的面孔,原本参差不齐的头发也长出不少。 萧青雨第一时把手按在剑鞘上,警觉道:“你是谁?” 李悬镜看也没看他,只是望着多日不见的薛鸣玉脑子一抽筋说:“我头发长了,你还愿意帮我剪吗?” 他以为他已经很镇定,殊不知微垂的双眼湿漉漉的,瞧着既可怜又委屈。这模样使得萧青雨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以为他有病。 他问薛鸣玉:“要帮你赶走吗?” 薛鸣玉:“不必,多谢你的好意。我认得他。” 既然她这样说,萧青雨自然不会多管闲事。他把人送进去就回山上复命了。 李悬镜跟着她们走到门口,犹犹豫豫地想要进去,但又心虚理亏。薛鸣玉没理他,正眼都不曾瞧他一下,他则垂首胡思乱想,甚至掐了朵花拔着花瓣一片片数薛鸣玉会不会来见他。 可惜直到天黑了,地上也散落了一地的花瓣,薛鸣玉还是没出来叫他。 她定然是为他不告而别发恼。 他想道。 然后失魂落魄地跳到树上,又不敢朝院墙内张望,只是抱膝蜷缩在枝干上,背对着宅子,一边悄悄期盼她每日路过时瞧见他能心软。 这一期盼就期盼了数日,他在树上蹲得脚也酸,脸也麻,连头顶上的树干都被不知名的鸟做了窝、生了蛋。临了唯独他还是孤零零一人。 李悬镜险之又险地避开一泡鸟粪,终于忍无可忍地找上门去—— 恰好薛鸣玉正开门打算出去,一看见是他立即就要把门关上。他情急之下慌忙把手塞进门缝里,愣是被用力夹了一下,顿时疼得嘶声。 “你这是做什么?”薛鸣玉看着他。 李悬镜脸都白了,却仍然不敢叫痛。只是眼里含着薄薄的泪光,朦朦胧胧地朝她望去,“你别不见我。” 薛鸣玉抿唇看了他一眼,再度要把门关上。 眼看着门第二次要被阖上,他想也不想就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薛姑娘,你听我说……你听我说,好不好?”他苦苦哀求着抱住大门,生怕晚一步又要被关在外面,从此见不到她。 薛鸣玉蹙眉,“松手。” 他不知从哪儿生出的勇气,“我不松。” 于是她和他赌气似的向后退了一步。 “好,你不肯松手,那我大不了以后都不关门。” 李悬镜闻言当即脱口而出:“你不关门,那我就夜夜不睡,在这给你做个看门的石狮子。” 薛鸣玉无动于衷:“你再这样泼皮耍赖,我就去报官。”通缉他的画像先前可还在告示栏上挂着呢。 但他咬咬牙竟梗着脖子应了:“你报官我也不走,我就坐这儿等他们来拿我。”话虽如此,他却越说越委屈,眉眼耷拉下来。 薛鸣玉点点头,“既如此,你等着,我这就去报官。” 她说走就走,一下把他弄得慌了。他看看怀里抱着的门框,再看看她逐渐远去的背影,不由后悔莫及地暗骂自己犯蠢,然后连忙起身追了过去。 “你真要去报官?”他哀怨地偷眼斜觑她。 薛鸣玉目不斜视,“那是自然,我可不是你,不会编谎话唬人。” “我什么时候编谎话——”他话说一半却又戛然而止,因为想到了之前自己装道士的事。虽说这也不是他本意,都是那些地痞的臆测。而他也不过是顺水推舟应下了。 只是没想到一连串惹出这许多麻烦事。 他简直长了几张嘴都说不清。 李悬镜绝望地跟着薛鸣玉走进衙门,本以为自己终究躲不过往牢房里走一遭,没成想衙门的人竟说不抓他了。 “那几个地痞流氓半个多月前就被人告到上头去,上头早派人拿去了。”是以李悬镜的案子也就不了了之。 李悬镜不由大为松一口气。 “既然没事了,那咱们就回去罢。”他小心翼翼道。 然而薛鸣玉只是定定地瞧他,半晌,她忽然对他笑了一下。他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听见她说:“你还真是命好。” 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登时咬着唇唯唯诺诺地跟上去,又一面去想她方才的话是何意思,是夸他,还是贬他?可他纠结了半晌,终于还是认命地叹息一声,不好再自欺欺人下去。 她不痛骂他一顿就罢了,哪里还会夸他? 但李悬镜此时宁可被她痛骂一顿,总好过不冷不热地只当瞧不见他。 走到门口时,他看她自顾自进去,门也不关,当即对她道:“我今晚哪儿也不去。你赶我,我也不走。” 薛鸣玉身形一顿,背对着他道:“你走不走与我何干?况且也用不着我赶,腿长在你身上,你厌倦了这里,自然知道跑。” “我何时厌倦了这里?”李悬镜惊得睁大眼睛,只觉百口莫辩,“你不曾看我留的信吗?” “什么信?”薛鸣玉侧过小半张脸,“我只看见一张纸,尽写了些讨人厌的话。我不喜欢,烧了。” “烧了?” 他先是呆住,急得简直一口气就要喘不上来,而后又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这是看见了,才小心地对她笑,“烧了便烧了,我那日走得匆忙,字也潦草,不好看。改日我写个更好的。” “谁要你的东西?” “不要就不要,”他立即顺着她的话应和,又问她,“或者要我去做什么?只消你说。” 薛鸣玉:“我说了难道你就肯听?” “我肯!”李悬镜忙不急道,“你要我做什么,我都肯!”他恨不得她当即提出成百上千个要求来,就不怕她再突然消失了。 一想到他好不容易从山上下来,结果却不见她去向,整整守着这处空宅子一月有余,他就心里发慌。 薛鸣玉终于转过身,“带我去见你们道观也肯?” 李悬镜登时脸一僵。 他又不是真的道士,哪里去找个道观领她瞧?便是真带着她去,这要是往后抖搂出来,便是又一桩骗人的罪过了。可不答应的话…… 李悬镜眼见着薛鸣玉的神色骤然冷了下来,什么都顾不上了,“我答应,我答应!”别说带她上山,此时此刻她就算要他把脸划烂了,他都不会犹豫一下。 他平日里可最珍爱他这副好相貌了。 得了他的允诺,薛鸣玉这才面色慢慢好转。她引着他进屋写了字据,并仔细折起来。然后俯身捏着他下巴,一点一点将字据塞进他口中。 “这如何能吃?” 李悬镜含糊不清地惊道。 他的脸涨得通红,不知是为她离他太近了,还是为着嘴里蘸了墨的纸。 “光写下来可不行,我信不过你的话。”她的手指轻轻按在他水红的嘴唇上,“怕什么?总归吃不死你。”见李悬镜慌乱地不断眨着眼,她忽然笑起来。 薛鸣玉顷刻间几乎与他鼻尖贴着鼻尖。 “吃进去的诺言可不许再吐出来了。” 李悬镜……李悬镜简直要在她的注视中目眩神迷。他生生把纸团咽下去,而后可怜巴巴地望着她,“那你愿意原谅我了吗?” “鸣玉。” 他磕磕绊绊地小声叫了她名字。 【作者有话说】 修了14-16章,今天的更新周末会另外补上 第17章 十七朵菟丝花 ◎……◎ 山楹第二次在树下守株待兔时,心境已然分外平和。 第21章 他看着李悬镜几乎是眼神发虚地从大门内走出,走的时候脚步还软绵绵的,大概是把魂落在了那处宅子里,以至于他这么大个人笔直地站在面前,李悬镜却视若无睹地从他身边飘过去了。 山楹沉默了一刹那,还是跟了上去。 “你一声不吭就下山,还一出来就是两个月,诫堂的长老气极之下去找师叔告了你一状。”他平静地提醒道,“如今你已欠下一堆课业,你打算拖到何时?” 李悬镜声音也发飘,整个人心不在焉的,“不要紧,我下山是得了师尊的首肯。” “话虽如此,可师叔也不能不给长老一个交代。我今日来此便是他老人家嘱托的。”山楹打量了他片刻,“你待如何?是回,还是不回?” 没成想李悬镜当即就说回。 “她说了,我守在外面许多天也是不容易,叫我回去休息几日再找她。”他自顾自微笑起来。 山楹见他这副模样,还有什么猜不到的,不过是他被那凡人迷昏了心。只是李悬镜之于他,姑且也算得上半个朋友,要他视而不见实在艰难。 是以他不觉开口提点道:“耽溺于情爱对你我这样的人并非善事,何况她还是个凡人。” 李悬镜顿时不快,“你不曾见过她,自然不明白她的好。她虽是凡人,我虽是修士,可我一见了她,被她那双眼睛瞧着,便只觉得自己霎时间变得微茫渺小了……” 他说话声越来越低,语气也越来越轻,轻得仿佛神魂已随着脑海中她的倒影一同沉溺了。 山楹冷眼瞧着他陷进春情而不可自拔的蠢相,心下哂笑不已。于是懒得多费口舌,只管盯着他老老实实跟自己坐传送阵回山。 一入了山门,便有相熟的弟子与他们寒暄,顺便问候一声李悬镜尚未长齐整的头发。李悬镜向来爱惜身体发肤,这会子被取笑了竟也不恼,甚至由着众人嬉闹,显然心情甚好。 还是山楹及时催促他先去诫堂见了长老一面。去了果然当即就被奚落一番,最后被拎着耳朵从屋内丢出去。 李悬镜苦着脸把耳朵揉了一揉,才一面叹气一面从地上爬起来。 “过几日我还得下山一趟,届时你可得帮我盯着些,”他对山楹道,“不过你放心,我去个一两日便回,不会叫你为难。” “你还去?”山楹不由蹙眉,以为他简直不可理喻,“你莫非真要同她结契不成?” 一提及结契,李悬镜的目光登时轻颤起来,薄薄的耳尖亦飞出绮丽的红霞。 “这……这八字还没一撇的事,你可不能乱说,万一坏了鸣玉的清名该如何是好?”嘴上这样说着,他眉眼和唇角却比缺了口的弦月还弯。 山楹嫌厌地离他稍远些。 “可你别忘了,凡人是活不久的,她的后半生给了你,可你却只能给她人生中短短一段光阴。这样不对等,你们如何走得长远?” 李悬镜登时冷下脸,他听不得人咒她早死,尽管他说的是事实。他不笑时也很有几分震慑,“她不会死,我会把我的命分给她。到那时她若是死了,我也不活了。” 修仙界是有这种仙术的,只是渐渐失传了,不过他一定会找到。他也必须找到。如果他找不到,他宁可和她一起。哪怕只活百年不到。 他要把自己的以后都系于她一人之上。 “你这是冒险,何苦至此?”山楹气笑了,被他的固执,“一个凡人,能活几十年已然足矣,那是她的命数,不该活的你留不住,何必强留?” 李悬镜被他几次三番的冷言冷语惹恼了。 愤怒之下,不禁与他争斗起来。两人打了一场,招招不留手,最后虽不曾妨碍性命,却都灰头土脸,青青紫紫,肿得像泡发了的尸体。 李悬镜气极,因为过几日他是要下山应约和她看花灯的,他甚至特意想好要回来找些丹药,好让头发快些长出来,到时候收拾得漂漂亮亮。 “我刚说了要下山,你就趁机毁了我的脸,可见是居心不良,故意为之。”他咬牙切齿地望着山楹。 山楹亦是难掩不悦。 他用手背蹭去嘴角一点血,冷冷的眼神刀子似的要剐他的肉,“分明是你先冲我脸上招呼,如今技不如人怎么反倒成了我的不是?” 话音刚落就听见周围有人怪声怪气地咳嗽了几*下,两人当即若有所觉地转头——刚教训了他一通的长老竟又匆匆忙忙赶来了。也不知是谁通风报信的,来得这样快。 李悬镜暗地里悄悄瞪了那些个眼神游移、心虚不已的同门几眼。 可就是这点小心思也被长老抓住了,当即又说了他好半天。 他低着头也不辩解,说什么应什么,直到最后听见长老吩咐道:“谁都不许私下里偷偷给他们丹药,也不许替他二人疗伤,就让他们顶着这张脸好好丢一回丑,也省得总不长记性!” 人群顿时齐刷刷响应。 山楹倒也没辩驳,只静默地认了。 唯独李悬镜大惊失色地抬头。他想求长老宽容一二,又怕临了丹药没求得不说,还像上次那般被关个十来天的禁闭。 于是纠结了半晌,最后只能认命了。 …… 花灯节那天,李悬镜是戴着面具去见薛鸣玉的。 其实他不敢见她,怕她嫌弃,却更不愿意不去见她。他蒙着脸去见她,心虚不已。但是薛鸣玉没有嫌弃他。 她仔细端详了他那副面具,忽然笑了,“瞧着倒有几分意思。”于是两个人瞒着卫莲舟偷偷去赏花灯。 街道上热闹极了,流丽炽烈的灯火简直燃烧成一片赤红的海。风吹过,那些灯笼便摇荡起来,仿佛是波涛一层漫过一层。 其中最惹人注目的花灯被挂在高楼的檐角之下。谁射中了便是谁的。 见状李悬镜立即跃跃欲试着要为薛鸣玉把那花灯射下来,他虽自幼熟习剑术,但所谓君子六艺,射之一道他自然也算是个中翘楚。 是以张弓射箭,一下便正中那花灯上头的飘带,将它猎了下来。 他捧着那只花灯欢欣雀跃地正要献给薛鸣玉,却一时不察遭了身后人冲撞,无意抖脱了面具,竟当众露出下面那张原本被遮掩得严严实实的脸来。 面具在空中滚了一滚,又从他后知后觉伸手去够的指尖不凑巧地轻轻掠过,终而无辜安静地落在了地面。 几乎是刹那间,李悬镜听见了周围不少人对着他青紫肿胀的脸倒抽了一口凉气,甚至有好奇的小孩弯着腰凑过来瞧,然而被他惊吓得嚎哭不已。 当然也有胆子大的,倒是没受惊,似乎早前看见这副面具便默认他相貌丑陋,因此只是笑话他。于是他在这一片嘈杂声中下意识捂住了脸。 李悬镜罕见地感到了自卑与沮丧。 倒不是为着被旁人嘲笑,而是怕薛鸣玉嫌厌。旁人的目光他从不在乎,但他唯恐她会因为自己给她丢脸而不悦。 但他突然从指缝中瞧见她慢慢弯下腰来捡起了那副面具,并细致地掸去上面的灰。他以为她要还给他,可她没有。她甚至坦然自若地握住了他的手。 然后牵着他从人群中走出。 李悬镜霎时清晰地感知到自己心跳很快,被握住的那截指尖也似乎一下子不属于他了。他恍惚之中失去了那部分的知觉。只觉得她牵住的仿佛不是他的手,而是他为之震荡的心魂。 或许她太冷淡了,没什么反应,围观的人很快就没了兴致,各自扭头走开。 路过卖吃食的小摊时,薛鸣玉要了一串糖葫芦。她咬了一个,“甜的。”又递给他。 他望着她小心翼翼吃了一粒,却瞬间酸得将一张本就不好看的脸皱得越发滑稽可笑。他酸得甚至掉了泪,尤其在她看见他被捉弄到的模样后笑意妍妍时。 “你哭了?”她笑到一半讶然停了下来。 李悬镜只是摇头,却说不出话。他有些难过,担心她或许不那么喜欢他了。 于是薛鸣玉也没有为难他,只是突然伸手扶住他的脸,将面具重新戴在他脸上。她牵住了他,冷不丁道:“我带你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他摸了摸脸上的面具,顿时又有了安全感。 “山上。”她说。 幸亏山不算很远,两个人走起来也快。 坐在山上赏月时,没有了热闹和明亮的灯光,只有稀薄的月光,她让他摘了面具,仔细端详他的伤,“真可怜。” 他心跳得飞快。 “我很丑是不是?别看,我会变得好看的。”他小声说。 “确实丑,”她轻声说,但她没有表现出任何嘲讽或是嫌弃,“所以要带你上山。山上除了月亮便只有我。月亮不会笑话你,我也不会。” “一张脸罢了,长得好看如何,不好看又如何,我不在乎,难道你会在乎吗?” 李悬镜呆呆地望着她。 若是说从前他还不能十分确信自己的心意,如今他的心跳如鼓噪的蝉鸣,他被困在她的目光里,耳朵被蝉鸣堵塞,像天罗地网绞住了他的心。 第22章 第18章 十八朵菟丝花 ◎……◎ “不过话说回来,是谁打的你?” 薛鸣玉戳了一下他脸上的肿块,“他可真坏。” 原先李悬镜也这样想的,但此时此刻他竟然对山楹生出几分感激。他坐在山崖边,被寒风吹得一哆嗦,再抬头看时,淡黄色的月亮已渐渐隐于丛丛灰云雾霭之中。 他正要低头问薛鸣玉会不会冷,却见她举着面具扣在脸上,然后凑到他眼前,仰起脸对他张望着。李悬镜看着唯一露出的那双眼睛,鬼使神差地垂首隔着面具亲了她的额头。 亲完了他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惊得一下子弹出去很远。 李悬镜捂着脸,声音磕磕巴巴的:“我……我不是故意的。”听着闷闷的。好像他才是那个毫无预兆被亲了一下的人。 然而,旁边很久没有动静。 他茫然地慢慢放下手,朝薛鸣玉望去。 她竟一直无声无息地注视着他,眼睛一眨不眨,似乎在观察他的神情。见他终于肯看向自己,薛鸣玉揭下面具而后追着他的方向挪过去。 她紧紧挨着他坐,又偏头凑近他脸庞。 李悬镜眼睁睁看着她一点点靠过来,心跳和呼吸不知哪个先停了下来,几乎失去了反应。他只能僵硬着坐在原地不动,视线不自觉颤抖,然后等她—— “我原谅你了。” 她轻声说。 面具被她举在手上挡在两人面前,薄薄的一片,却挤下了两个人。他和她近得他低头可以吻到她的脸,她稍稍偏过一角便能蹭到他的耳垂。 他以为她是要亲他。 但她没有。 他没有如愿,可他的心却随着她的话涨起了潮水,汹涌而激荡。李悬镜和她藏在面具之后,如此狭隘拥挤,但又如此亲密无间。 这样的满足而快乐的情绪一直持续到下山的时候,他看着薛鸣玉独自走在前面,一脚踩着一块石阶,似乎自得其乐,唯独那只手空荡荡的。 他望着她的手,想问她为什么不牵他了,却又问不出口。于是加快步伐与她并排走着,然后慢慢摆动着手臂,若不经意地蹭过她的手背。 直到某个瞬间,他深深低下头,咬着唇却将小拇指试探性地勾了上去。 刹那间,她突然停下脚步。 李悬镜心一紧,局促不安地抬眼偷偷瞧她。 薛鸣玉忽然抬起手臂,把两人缠在一起的尾指明晃晃地搁在他面前。他顿时涨红了脸,并为着自己那点小心思被直白地暴露出来而感到丢人。 但她却只是对他笑了一下,又把胳膊放下去。 他正松了一口气,但下一瞬心跳便猝然加快,鼓点似的,一下重过一下,敲得他头晕目眩。 薛鸣玉再次握住了他的手。 与上次只是虚虚牵住他的指尖不同,这回他的手心贴着她的手心。 她严丝合缝地紧紧握住了他。 …… 李悬镜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下山的了。 待她们走到家门口时,大门外的石阶上竟已坐着一个人。宽袍大袖被夜风吹得如裙裾般翩飞,他那张秀美如玉的脸孔在黯淡的月色下莫名渗出一股肃杀的冷意。 一只灯笼在他脚边滚落,灯却熄了。 大概是里头的蜡烛烧了许久,终于燃尽。 他听到脚步声都不曾抬头,直到他偏过脸望见了她们相握的手。他的目光忽然凝住了。 “回来了。” 他轻声说。 薛鸣玉没回答他,反倒对李悬镜介绍:“这是我兄长,那天回来时你见过的。” 李悬镜顿时紧张起来,竟又脑筋一轴跟着叫道:“兄长,我——” “以后这么晚就不要上山了。”卫莲舟蓦地打断他,起身自顾自走到薛鸣玉跟前,慢慢替她拈起夹在鬓发间的树叶。 他瞧了一眼叶子,指尖微微一松,叶子便飘飘摇摇被风吹着走了。他又去看薛鸣玉。 李悬镜主动开口解释:“这不怪她,是我——” “我不是责怪你,”卫莲舟再度截了他的话,却仍旧只是望着薛鸣玉,“我只是担心你。”他轻声道:“你从前不会这样的。” 李悬镜沉默了一刹,疑心他在含沙射影,怨自己把她带歪了。 于是他再次试图道歉,在她兄长面前挽回一点好印象,“是我不好,我——” “走了一晚,脚也该酸了。早些回去歇着罢。”卫莲舟说着转过身去。他不再看任何人,只是将将要入里之时似乎不经意地将余光偏过几寸。 模模糊糊地,他仿佛仍看见她牵了那个人的手。 卫莲舟慢慢垂下眼睑,一步一步地踏进宅子里。心里平静得死了一般。 …… 李悬镜隐约感觉他的手背仿佛被针刺了一下,有刹那的惊痛。于是下意识越发抓紧她。他后知后觉地注意到方才那人居然生得十分俊秀,不知为何莫名心慌起来。 “他真是你兄长吗?” 薛鸣玉:“有好几年我都是和他相依为命,不是亲兄妹,胜似亲兄妹。”她神色如常,似乎对刚才汹涌的暗流一无所知。 “这样啊。” 李悬镜看着那人的背影,喃喃道。 * 薛鸣玉三言两语把人打发走了。 一回去,她就看见卫莲舟正独自坐在小院里。他旁边搁着一只酒坛子,却是空的。而不远处已经凋谢了的桂花树下竟不知何时被刨了一个坑。 “我本想着今日花灯节把去年埋的酒挖出来。”他低着头忽然说道,又似乎是自言自语。 薛鸣玉:“我那日已经同李悬镜分喝了,就是你方才见到的那个。” 提起那个人,卫莲舟眼前似乎又浮出他的模样,只是不是他的人,而是手,那一对交叉相握的手,绕颈鸳鸯似的。 明晃晃的刺目极了,看得他心口仿佛被扎了一下。 “是吗?”他虚弱疲倦地笑了一下,“喝了也好,我还担心你忘了呢。” 说了几句两人终究还是避不开提及桐州。 “桐州那边,你昏过去不多时柳大人便带着人回瀛州去了。”薛鸣玉告诉他。 卫莲舟默然一瞬,“那就好。” 薛鸣玉:“你还要寻死吗?” “我……”他艰难地僵住了,一时给不出明确的答复。 人总是这样,寻死的念头一阵一阵的,时常过了那个劲就不想了,又舍不得死,又疑心活着或许总会好起来。 薛鸣玉看透了他。 她走过去蹲在他面前,握住他放在膝盖的手,似乎想说什么。卫莲舟似乎被烫了一下,慌乱不已地把手缩了回去。薛鸣玉没阻拦。 他蜷缩着指尖,又有点后悔。 薛鸣玉到屋里捧来一只花瓶。花瓶里稀疏地斜斜插着些光秃秃的杆子——这还是他当初赠给她的花枝,只是早已凋谢了。 “我那时说要留着它们好数一数,看攒到多少枝你才肯告诉我你那些事。”她用剪子一枝一枝地剪成两截,然后一齐拾缀了填进香袋里扎好。 薛鸣玉把这精细的香袋丢进原先埋酒的坑里,并把土重又填好。 “如今我都埋了,”她低声道,“我不逼你了,也不要你的坦白。” “我只要你好好活着。” 她抬眼望着他,声音格外轻:“只盼你日后倘若再要以身犯险,千万想一想我罢。”风撩起了她额前的碎发,时不时遮住她的眼睛,以及她专注望向他的视线。 以至于卫莲舟几乎想要让这风停下。 他听见自己说:“好。”轻得弱不可闻,似乎他的精神气连同那些花枝一同被掩埋在了树下。 * 薛鸣玉这话似乎有了些用。 至少卫莲舟渐渐地又有了几分活人气。他偶尔瞧见书生还能同他打趣,问他如今桂花花期已过,为何不见他之前答应好的甜糕。 书生含糊地应了:“前些日子倒是做了,只是……只是做得不好。”他的目光穿过卫莲舟朦朦胧胧落在了他身后的薛鸣玉脸庞。 他只看了一眼便失落地低下头。 前些日子花灯节他看见了她。她的那位同伴可怜极了,被一群人堵在中间奚落。他本想过去替二人解围,却见她从容地捡起面具,而后牵着那人神色自若地离去。 于是那一刻,他又不再可怜那个人。 他羡慕他。 他拉住了齐铮雀跃着要拽他上前的手,低声劝她:“咱们别去打扰老师,这不好。” 那位摊主急忙追上去问:“这花灯……” 薛鸣玉头也不回,随意挥了挥手,“不要了。” 她不要,其余人虽觉得好看,但又碍于刚才那桩闹剧总是坏了兴致,也不大想要。最后还是书生捡了来。他找摊主借了笔,一笔一画在花灯上仔仔细细写了薛鸣玉的名字。 只写了她的名字。 然后领着齐铮去河边放。 河水卷着花灯朝漩涡里漂去。他望着那花灯渐行渐远,只愿她如那花灯一般,随着湍急的流水从此向大江大河游去。 第23章 …… 书生轻轻叹息一声,见薛鸣玉走远了,几乎看不见了,他的视线才慢慢收回。他对着卫莲舟道:“薛兄,恭喜你了。” 卫莲舟没反应过来,“什么?” 他温和地微笑起来,“薛姑娘瞧着似乎很喜欢那人,你们家怕是好事将近了吧。”他的笑不自觉泛起苦意。 卫莲舟霎时一顿,静默了良久。 “鸣玉不会的。” 他突然低声说。 也不知是和书生说,还是同自己说。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十九朵菟丝花 ◎……◎ 卫莲舟背影仓皇,简直是落荒而逃。 他存着心事很想问薛鸣玉,又觉得无从问起。恰好薛鸣玉刚出了门,他不知道她要去哪儿,或许是买什么去了,又或许是去见那个人…… 他不知道。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泛着不正常的深红色,空气似乎都随之焦灼起来,沉闷得仿佛随时要下一场大雨,让人喘不过气来。 他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几番斟酌下终于决定出去找薛鸣玉。 溪桥镇那么小,从前他只觉得用不了几个时辰便能将大半个镇子绕一遍,但此时他徘徊在岔路口时,又忽然觉得溪桥镇其实很大,有太多的路弯弯折折。 却没有一条路可以清晰分明地、笔直地指向薛鸣玉。 卫莲舟遽然意识到他对她其实了解的很少,甚至不如她小时候。 他在一条空荡荡的路前陷入了静默与彷徨。 四周渐渐漫起一阵血红色的雾,只是他方才总是在出神,以至于再抬头时才骤然察觉原先开阔的景象此刻已茫茫不见。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见有人微弱的呼救声,像是从前面不远处的角落里传来。 卫莲舟循声追过去,才发现原来是那个书生跌坐在了墙根。 他见卫莲舟来了,当即庆幸不已地歇了一口气,“薛兄,你来得正巧。我被这红雾迷了眼,一时不察竟把脚崴了。还请你扶我一把。” 卫莲舟正要上前,却在靠近的刹那隐约感知到模糊的妖气。 他脚步一顿。 书生却还在催促他:“薛兄?可是有何不便之处?” 他指尖微动,霎时间有一股猩红妖冶的火光流过,不过只是一闪而过,是以不曾引起书生的注意。卫莲舟注视着书生慢慢笑了一下,“就来。” 他似乎信了,正要上前搭救,那书生却在他凑近的一瞬突然暴起,五指成爪,几乎直冲他心口而去。然而,须臾之间却有另一只手比他还快。 来人自背后牢牢攥住了他的手腕,力气大得仿佛要捏碎他的腕骨。与此同时,一把冰冷锐利的袖刀陡然抹了他脖子。 毫不犹豫地。 刹那间,那截雪白的颈子便断作两截,深可见骨。凄艳的血红得发黑,随着刀刃霎时喷涌而出。这刀划开他的脖子,就像切开一块豆腐,如此轻易。 书生蓦地顿住了。 可他竟没有死。 他的头慢慢向后仰,几乎沿着那道血线对折。他望着眼前人模糊地笑了一下,又突然怨恨地流下两行血泪,哀泣道:“好痛啊,好痛啊。” 他的利爪又变作了原先洁白的手,而后努力向后面伸去,想要摸她的脸,“薛姑娘,你怎么这样心狠?你对我太坏了,真是太坏了。” 书生痛得直瞧着她哭。 然后哭着哭着那截断了的脖颈倏然弹向她,一张嘴霍然裂开,直延伸至耳根后。那张血盆大口当即就要包住她的头颅,将她吞吃入腹。 卫莲舟:“刺他的后心。” 薛鸣玉向后退了一步。 她攥紧了手中的刀。 …… 薛鸣玉在外面突然遇到一个人,是住在附近的一张熟面孔。他看见她当即招呼她过去,说有个自称是她友人的年轻男人来找她,如今人就在前面。 这大概只是什么托辞,她自然是没有朋友的。 可她还是去了,她实在好奇是什么人来寻她,结果万万没想到竟是那位被她当胸射了一箭的陆大人。他仍旧穿着那件宝蓝的衣衫,只是不见血迹,干净得连一丝褶皱都没有。 他远远立在一片矮墙下,含着轻柔的笑。 于是薛鸣玉又觉得此人绝非那个眼高于顶的陆大人,必然是旁人假冒谎称的。她仔细端详了那副神情,越瞧越觉着实在再熟悉不过。 她不禁笑了一下,走过去道:“柳大人忽然来此,不知有何贵干?” 柳寒霄听了她的称呼不觉挑眉,而后粲然一笑,“看来我让你记忆尤深,即便乔装至此,也不能瞒过你的眼睛。” 他对她如今与人寒暄愈发从容熟稔而略微吃惊,不过转念一想,有卫莲舟那样一个人在她身边日日熏陶着,便是根木头,也要点出几分通人气的性灵来。 是以不曾表露出讶然来,只道:“我奉命去干一件差事,碰巧路过此地,便想着来与你见上一面。”但先前他是来过襄州的,叫人认出来传出去总是不好,这才随手变作陆植的模样。 薛鸣玉:“你要见我?因为卫莲舟?” 柳寒霄意味深长一笑,不答反问:“姑娘可还记得那日我在桐州将卫莲舟送还给你时说的一句话?” 这是自然。 当时薛鸣玉正对他们抓了他,又放过他十分不解,以为是个圈套,不肯轻信他们。 结果柳寒霄却说:“圣上要他身上的一样东西,但如今看来还不到时候。与其彼此僵持着,毫无进展,不如先请你们带他回去。” 倘若薛鸣玉真是为着薛鸣川而来,她无论如何也不肯应下这桩后患无穷又吃力不讨好的事。她救了他,他却做出这副要死要活的模样,她再要带他回去,岂不是自讨没趣? 偏偏她不是。 她是为了自己而来。 她对卫莲舟并非一无所知,是以柳寒霄一开口她便顺势想到了肉莲骨。 想来也是,那圣上再如何圣贤,再如何高居人上,也不过同她一样,是个凡人。想要长生不老、得道升仙,更想把这天下之主的宝座占稳了,实在理所当然。 可即便是做皇帝的想要,也绝没有逼她相让的道理。 不如干脆照他说的做,到那时再想法子乘他们的东风,夺他们的珍宝。 薛鸣玉当时想道。 这会儿经了柳寒霄的提醒,她很快想起来缘故,却只道:“你要拿走他的什么东西?” 柳寒霄闻言从袖中取出一只小巧精致的匣子递予她,“我说了,还不到时候。所以今日前来也不过是送一样东西。姑娘打开瞧瞧。” 薛鸣玉警觉地看了他一眼,见他笑如春风,不像是要立即发难的模样,这才小心谨慎地推开,而后对着里头一只肥硕的马蜂一般的虫子吃了一惊。 “这是金翼使,以人血为食,见肉骨便钻,有剧毒,却不会致人死地,只会令被寄生者神魂错乱,以致产生幻觉。曾有受其害者,青天白日之下指日为月,见其弟小憩于床榻之上,却误以为豺狼,因而痛下杀手,终致骨肉分离。” “你拿着它,再伺机使它钻入卫莲舟的心口,时日一久,他定会催生心魔。” 他果然是要逼出传闻中的金莲。 薛鸣玉把匣子重新盖上,不快道,“好好的,我做甚么要背弃他,却反过来帮你?何况他若是真有了心魔,哪日分不清现实与幻觉,发疯也把我当成个豺狼虎豹,失手杀了该如何?” 柳寒霄大笑,“他这样的人,纵使疯魔了也绝不会误杀一个好人。你大可放心。” “金翼使只会勾出人心底最大的恐惧和恶念,越怕什么,越会见到什么;越渴望什么,越会无意识做什么。”他说着说着转而叹息一声,苦恼地蹙起眉头,“这样腌臜的手段我本是不想用的,可谁叫他不配合呢?” “要是他在桐州便……”他的话戛然而止,又道,“那我也无需费上这许多功夫了。” “至于你为何要帮我……”柳寒霄停顿了一隙,突然将手握拳举在她面前,然后慢慢松了开来。 一枚玉佩穿了线自他掌心垂落。 而这玉佩正面刻着姓氏,反面刻着名字,拼起来赫然是薛鸣玉三字。她注视着这枚玉佩,渐渐收敛了神情,语气直白而生冷:“你从哪儿得来的?” 柳寒霄微微地笑了,“你或许听说过南岳真人?” 薛鸣玉漠然道:“你错了,我不认得什么真人。” 他不恼,继续笑吟吟道:“那你一定认得屠善。” 屠善。 这个名字她已经很久没听人说起,久到她都要忘记了。可没成想竟然还能从一个修士口中听到。薛鸣玉几乎是心平气和地问:“姑姑她老人家竟还活着吗?” “真人可是圣上如今最为倚重之人。” 柳寒霄往前走了一步,抓住她的手将玉佩连同那根红线团起来搁在她掌心,而后望着她的眼睛慢慢说道:“倘若我告诉你,要杀卫莲舟的是你这位姑姑呢?” 第24章 “你要不听她的话,做个坏孩子吗?” 他的声音格外轻柔婉转。 …… 柳寒霄一走,她便沿着来时的路往回去。结果越走越陷入了一片莫名的红雾,几乎看不清路。亏得她记性和方向感不错,模模糊糊地倒还没走岔。 她还在想屠善。 分明都消失了那么久,为何偏偏这时节出现了?混得还不错,竟做了什么真人,成了皇帝面前的红人。只是这皇帝既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她这真人大概也没做什么好事。 为虎作伥而已矣。 薛鸣玉平静地想,十有八九是这个姓柳的出卖了她,才叫屠善知道她的存在。但是肉莲骨……她看也不看便将玉佩随手揣进兜里。 便是屠善亲自来了,也休想和她抢。 打定主意后,薛鸣玉径直往前走。但走了一半,她隐约隐约看见对面一个人,她眯起眼睛细细打量了一番,竟是卫莲舟不知何时跟出来了,此刻竟作势要扶他面前的书生。 薛鸣玉垂下眼瞧着那书生逐渐蜷曲的手指。 而后慢慢拔出袖刀。 …… “刺他的后心!”她听见卫莲舟喊道。 于是手腕轻转,霎时间便直直将刀尖对准他猛地按了进去。随着锋利的刀身整个没入他心口,书生登时滞住,其后渐渐灰白了面孔,遽然栽倒。 他的身体倏然扭曲起来,仿佛没骨头似的,直到整个人最后变成了一张兽皮,轻飘飘落在地面。 是一只画皮妖。 薛鸣玉掣回袖刀,略微冷淡地望着卫莲舟,“你就不能安稳地在家呆着吗?” 卫莲舟看着她,不知如何解释。他其实是因为担心她才出来寻她,方才也并非真的被这画皮妖给欺瞒过去,只是试探一二罢了。 不知如何回答,他便干脆不答,勉强地笑问道:“你怎么看出来他是妖?” “我看不出,”薛鸣玉直白地告诉他,“我根本没想过他是谁。” “我只看见他要害你,所以他是谁并不重要。” 卫莲舟静默了须臾,又问:“你不怕他只是被迷了心智,你失手错杀好人?” “那就只能请他自认倒霉。”她是不会愧疚的。 薛鸣玉突然上前一步,按住他的肩膀,“卫莲舟。”她又一次语调平平地叫了他的名字。然后扶着他的脸,逼迫他直视她的眼睛。 “好人才会心软,才会因错杀而生出负罪感,”她说,“但我不是。” “你应当把我想得再坏一点。” 第20章 二十朵菟丝花 ◎……◎ 镇上还有零散的几只妖,被两人杀了了事。除了个别倒霉的受了伤,这些来历不明的妖并未引起太大的震动。 猩红的雾在妖悉数死去后,倏然间便散去。简直来得离奇,去得也诡异。 薛鸣玉疑心是柳寒霄背地里又使了什么坏。 不过事情没闹大,她便也没和任何人提及柳寒霄来过的事。卫莲舟倒是上山和崔含真提及了此事,并与几个翠微山的弟子在附近搜罗了一番。然而一无所获。 于是这事就渐渐被搁置了。 卫莲舟也开始为另外的事所困扰而忧虑——薛鸣玉和李悬镜两人这些日子是走得愈发近了。这不得不让他想起那天书生的话。 好事将近。 他默默念着这几字,只觉得心里忽然闷得喘不上气。 “你和那个人……”他得了空终于忍不住试探道。 薛鸣玉批了一页学生的课业,方才抬头盯着他,“你想问什么?” “他……你和他是不是来往得过分密切了些?”卫莲舟看着她的神情,暗自揣度着她的心思,小心谨慎地提醒她,“此人来历不明。” 薛鸣玉干脆搁下笔,“在我去桐州之前,你对我而言,同样来历不明。”她的语气堪称平和,全然没有指责的意味,但仍旧让卫莲舟听了不觉哑口无言,自愧不已。 他挣扎着还要再说什么:“可是他——” “而且我往后总是要嫁人的,”薛鸣玉骤然打断他,她站起身慢慢走到他跟前俯身望着他,“嫁给一个普通人,不要修士。” “凡人和修士相比,死得太早了。我不要他孤苦一生,更不要他在我死后有朝一日忽然就豁达和解了,另有所爱,抑或是将我忘记。” “我宁可喜欢一个短命鬼,也不要他拥有那么多寸光阴却都尽数不属于我。” 薛鸣玉凝望着他,慢慢伸出手摩挲着他的脸庞,轻声道:“如果你不是个修士该多好,说不定我也会喜欢你。” 卫莲舟的心骤然用力地砸了几下。 薛鸣玉却倏尔又笑了。 “不过,如果你不是个修士,当初你受了伤我就不会管你了。没准你会一个人病死在那座破庙里。” “鸣玉……”他受她的话所冲击,一下子陷入了混乱之中,竟只是望着她,由着她轻轻抚过自己的眼尾,而一味地不知所措,无法挣脱。 太仓惶了。 以至于卫莲舟思绪冗杂之中仅来得及告诉她:“可在他身上我感知到了同样的气息,他也不是凡人。他欺骗了你。” 他情不自禁将这些话一股脑倒出。 结果院子里忽然传来“当啷”一声响,卫莲舟顿时清醒过来,警觉地望去,“谁在那里?”然而对上那张苍白的面孔时,他的声音却戛然而止。 李悬镜失神地往后退,可没几步就退无可退,脚跟碰到了墙壁。于是他又恍然惊醒似的,慌忙挤出一道虚弱的笑,手忙脚乱地把之前他不小心撞翻的东西扶起来。 他一边收拾,一边不住地道歉。 不多时声音便越来越低弱,几乎哽咽。薛鸣玉看见他低下头使劲眨了眨眼睛,似乎想眨去眼睫上丛丛的泪珠。 薛鸣玉静默了一息,缓缓走过去抬起他的脸——他的伤已经好全了,一副好容貌彻底脱胎而出。偏巧他泪眼盈盈,腮帮还垂着涟涟的泪珠,仿佛沾了露水的芙蓉一般。 于是她的声音不自觉柔和起来:“好端端的哭什么?” “我不是故意的……”他纤长的眼睫轻轻颤着。 “你都听到了?” 李悬镜轻轻嗯了一声,夹杂着微微的鼻音。 “他说你骗我,我不信,”薛鸣玉望着他,“我只要听你说,你告诉我——”她的语气愈发温和,甚至带了几分笑,“你骗了我吗?” “我……” 李悬镜有那么一瞬想直接坦白,再也不要悬着一颗心担惊受怕,怕她生气、怕她恼怒。直到他忽然看见她的眼睛。 正冷静了然地望着自己。 她知道。 她其实什么都猜到了。 不过是配合着他做戏。 意识到这一点的刹那,他几乎控制不住地要浑身瘫软着倒地,然而他用尽了所有的理智强迫自己镇静下来,而后深吸一口气。 不知从何爆发出的求生欲使他鼓足勇气主动握住她的手,“不是骗。”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说话时的颤抖。 “不是骗。” 李悬镜专注地望着她,“你想我是,我就是;你不想我是,我就不是。” 薛鸣玉:“这是什么混账话。”话虽如此,她却显而易见地没有动怒,反倒笑起来。她取出一张帕子给他轻柔地擦泪。 这不由得让他想起当时自己那么狼狈地蹲在灶台下,她也是这么替他抹去脸上的乌灰。 卫莲舟怔怔地注视着她们,他支撑不住似的扶着门框,而后望着李悬镜,并看见他怨恨厌烦的目光透过泪珠射来,冷箭一般扎得他浑身刺痛,却又说不清究竟哪里刺痛。 他揭穿了他,不惜得做个恶人。 却到头来成全了他。 卫莲舟自嘲地一笑,低垂着脸脚步虚浮地一步一步地回房。 …… 他走了,这院子*里便只剩下两人。 薛鸣玉斜睨着他,“还哭?像什么样子。我还没问你怎么偷听人墙角。” “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来请你去游湖,”李悬镜过了这一关顿时精神起来,提起正经事更是兴致勃□□来,“我来时瞧见那边的藕花都开了。” 尤其那湖上几乎没什么人,宁和静谧得很。 薛鸣玉这一日恰好闲在家中,没有另外的要紧事,闻言干脆由他把自己拽去了。去了那里果然碧波涟涟,青绿的湖面溶着橙红粉紫的霞光日影,清风徐徐,荷香千里。 二人划着一只小舟。 薛鸣玉伏在船头,一条手臂松松悬于舟畔,探入湖里。 水光潋滟,绿云如盖。荷叶层层叠起,长势极好,纤长的根茎举起宽大的叶,那盎然的翠意简直要随着清透圆润的水珠丝丝缕缕滴下来。 李悬镜摇着浆,顺着翠色一路闯入藕花深处,惊起鸟虫无数。 曲径通幽,行得远了,这十月残余的暑气似乎也渐渐蒸腾而去,仅留下令人倦意甚浓的阴凉。 第25章 薛鸣玉举着一把罗扇盖在脸上,侧卧于小舟之上。 似乎觉着无聊了,她忽然提脚轻轻踢了他一下,原本探入水中的手抬起。清亮的水沿着她手臂和半卷的衣袖湿淋淋地往下淌,她举着手招呼他:“你来。” 李悬镜望着她,霎时丢了魂似的。 他松开浆,痴痴地走过去,到近前时,他颀长的影子渐渐将她笼住。 那罗扇还挡在脸前,他看不见她,她自然也瞧不见他。可她只凭将将覆压而下的影子便猜出他的位置,其后一把拽住他衣襟,扯着他整个向下。 李悬镜一下子失去平衡,跌了下去,幸而他最后一刻眼疾手快地伸手撑在了她上方。他真是怕极了会压垮她。 好不容易因着稳住身形而松下一口气,却忽然感到眉心一抹沁凉。 那只湿淋淋的手沿着他五官的轮廓渐渐向下,他感觉到了她指尖的潮凉,在一点一点摩挲过他的眼睫、颧骨,再是他敏感的耳廓,以及他的嘴角。 她的手最后停在了他的嘴角。 他伤好了。 脸也漂亮昳丽如初。 她移开了罗扇,慢慢露出那双含笑望向他的眼。 薛鸣玉终于抚摸着他的侧脸,含住了他的嘴唇。 他的后脑抵着那把罗扇,她的那条手臂也顺势环过他的脖颈,按着他的脑袋好让他贴得更近。他整个人都陷入了她的怀里,仿佛陷在一片轻柔的湖水。 她的手还有些凉,无意滑过他后颈时会冰得他一颤。 乌黑的长发垂落下来,有意无意地同薛鸣玉的纠缠起来。莲叶重重叠叠将她们掩于青翠欲滴的绿云之下,如此隐蔽而亲密。 薛鸣玉忽然对着他笑起来,他刚如梦初醒般睁开眼,下一瞬就猝不及防被推到了水下。“扑通”一声,激起阵阵涟漪,水花飞溅,以致莲叶摇荡。 他折腾着终于破水而出时,便哗然听见她畅然欢笑。于是他不自觉也呆呆地望着她情不自禁笑起来。 李悬镜的发丝缠着较矮的那些个荷叶荷花绞在一处。 薛鸣玉一面望着他笑,一面对他招手。他虽被骗过一次,可还是委委屈屈地凑上前去。然后他的脸便被她捧在双手间,她甚至为着他把那罗扇给丢在一旁。 刹那间,他仿佛从她柔柔的注视中感到了爱怜与珍惜。 薛鸣玉抵着他的额头,轻轻亲了他一下。只是自然而然地贴着,什么都没做。于是他感知到了她身上沁凉清爽的气息,像细腻的冰沙。 李悬镜忽然就忘记了呼吸。 以至于薛鸣玉一松手,他就沉了下去。 这难得使薛鸣玉愣住了,她扶着船沿垂首对水下轻轻叫道:“李悬镜,李悬镜。” 将将喊了没几声,李悬镜就突然从水里钻出,还溅了她一脸水。他不知从哪儿折了枝花苞递给她,示意她把手搁上去。 薛鸣玉闻言指尖一点,这花苞竟霎时绽开,粉粉白白,而这秀丽的花心间居然还簇拥着一枚令牌。 她不觉怔住,朝他看了一眼。 李悬镜却分外积极地催促着她伸手去拿。 薛鸣玉接过一看,这令牌端庄雅致,就连刻字也飘逸异常,显然绝非俗物。再细看时,那上面竟清晰明了地标注着持有者的来历姓名——苍梧山李悬镜。 李悬镜紧张地抿了一下嘴唇,眼睛也眨得过分慌乱。 “我从未想过要欺骗你,”他声音发涩,“本来没有他,我也是要告诉你的。” 薛鸣玉握住这块令牌望着他,“我还以为你要一直瞒下去。” 他顿时用力摇了摇头,坚决道:“没什么好隐瞒的。” 李悬镜心悦一个人,便是要与她坦白自己的全部,要把自己当成一卷传记亲自递到她手中,而后迫切地企盼着她一点一点翻阅。 “我喜欢你,”他握住她贴在他脸颊的手,并不觉侧过脸轻轻吻了她的掌心,“所以绝不想你从旁人的口中听说我。” “我们之间也不应当有任何人夹杂其中。” “任何人都是多余的。” 他听见了她那会子说若是那个人是凡人,说不定她也会喜欢他。因此他有些伤心难过,他那时才忍不住地掉眼泪。 李悬镜慢慢沿着指缝将自己的手交缠着与她相握,而后热烈地注视着她。 “没有那么喜欢他的话,可不可以先试一试喜欢我?” 第21章 二十一朵菟丝花 ◎……◎ 薛鸣玉要成亲了。 卫莲舟为此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他有心反对,去找崔含真商量,却被崔含真拦下。 他告诫他,他只是兄长,兄长只需要成为她的支撑和倚仗,而非对她指手画脚。“何况,李悬镜此人,你不清楚,我还是略有些了解的。”他宽慰道。 “也算是这一辈的佼佼者了,且为人率直,并不像你以为的那样不堪。” 连这些年与他最合得来的崔含真都如此劝他,卫莲舟还能说什么呢。他什么也说不出,什么也说不得。只能没事人一般,规规矩矩地去做崔含真所谓的好兄长。 他郁郁寡欢,而另一边的山楹全然是不悦了。 “你真是疯了,”他颇觉费解地注视着李悬镜,“简直是胡来。” 若是旁人也就罢了,他只会觉得那人脑子有病,然后一笑了之,断然不会为之动气。但李悬镜之于他到底是不同的。 他们都生来便天赋异禀,不多时便成了苍梧山赫赫有名的两颗明珠。只是李悬镜不比他,他自幼便满门心思都扑在了修炼与习剑上,李悬镜却向来是能躲懒便躲懒。 照他的话来说,天底下第一等重要的大事莫过于找乐子。找乐子,然后让自己高兴。傻瓜才会每日闻鸡鸣而练剑,实是虚度大好韶光。 因此时日久了,李悬镜便渐渐落后于他,两颗明珠也仅剩其一。 即便偶然有人提及,也不再称道二人互不相让的剑术,而是李悬镜那张无出其右的好容貌,赞他玉质金相、神姿高彻,又道天下可与其媲美者唯有山楹的剑。 实为苍梧山二珍。 山楹以为这是一种堕落。 “你从前整日里不勤加修习也罢了,如今是要彻底沦落至此,与凡人为伍吗?”他疾声厉色地呵斥他,甚至不惜要去找他师尊。 “别费这个功夫了,”李悬镜背对着他得意洋洋地抚摸着自己特意下山置办的喜服,漫不经心对他说,“师尊他老人家早就知道了,他说好,恭喜我,所以你去了也没用。” “只可惜鸣玉不肯我大肆声张,否则我定要请整个山门的人都来吃我的喜酒。” 其实倒也没这么夸张,他师尊确实不曾阻拦,却也要他仔细斟酌,“一步错步步错,只怕你日后悔之晚矣。”他叹息道。 李悬镜不以为意,只是笑吟吟答:“真要我错过了鸣玉,无需日后,眼下我就要悔断肠了。” 不过这些就无需对山楹提起了。 他转头邀请山楹届时下山一同观礼。 山楹漠然否了:“我不去。”那样一个凡人他还不屑得去见。 李悬镜对此早有预料,于是他便以试剑为饵去引他咬钩,“前几日听说你的剑锻出来了,锋利无比,山门中竟无人能与之一试?” “你要与我比一场?”得了肯定的回答后,山楹淡淡看了他一眼,平静不已,“就凭你?” “怎么,如今瞧不上我了?” 李悬镜:“虽说我确实不比从前,可替你试一试剑,还是不在话下的。” “我也不要另外的报酬,”他笑起来,“只要你肯来观礼。” …… 其实山楹出面与否,李悬镜并不在意。 他成亲,自然只要有他一人便万事皆足。旁的那些都只是多余,勉强凑几个人增添喜气罢了。偏偏薛鸣玉特意点了他的名。 “你那次不告而别便是此人强行将你带走,如今你我好事将近,合该请他来做个见证。何况你也说,他算是你半个朋友。” 李悬镜顿时为难极了,“他这人不会说话,实在讨厌得很,我怕到时惹恼了你。” 薛鸣玉语气柔和地对他道:“无妨。” “他心眼小不能容人,我却不会同他计较。”她轻轻握住他的手,“我只是想见一见他,看看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竟险些害得你我就此生出嫌隙。” 李悬镜被她这样望着还有什么不肯,几乎不假思索地就顺着她的话应下了。 …… 他一面回忆着那时温情脉脉的情形,一面提起剑不疾不徐指向山楹,“先说好,正儿八经地打一场倒无妨,只是一点,不许伤我的脸。” 他还要成亲的。 山楹霎时冷漠地挥剑劈去,“赢的人才有资格谈条件。” * 卫莲舟正亲手为薛鸣玉缝嫁衣。 他坐在书房的软榻上靠着窗,而后借着这抹天光细细绣着秀丽的纹路。嫁衣火红如血,以至于他看得久了便不得不停下来稍作歇息。 第26章 他的眼睛被这大片炽烈鲜艳的红色刺得生疼。 恍惚地望着时,只觉得这嫁衣竟像是用他的心头血一针一线密密匝匝地缝进去的。他忍不住略微用力攥住,却忽然又惊醒过来,急忙松开,生怕这娇贵的布料被他揉得皱了。 慌乱之中,他的指尖被针无意戳了一下。 卫莲舟怕弄脏衣裳,当即丢手。他低垂着眼睫含住那滴血珠,血珠红得简直要与嫁衣融为一片了。 他仿佛又被针刺了一下。 抬头望向窗外时,他看着这处院子忽然觉得陌生极了。 确实陌生。 几年前他总是出门,在外面的日子一年比一年长,长到有一回他匆匆忙忙赶回家,在桥畔瞧见几个小孩子,只觉得眼熟,竟没认出是从前被他指点过课业的幼童。 但薛鸣玉却清晰地叫出来她们每一个的名字。 他当时只觉得这些孩子长得真快,如今回想来心里却百般苦楚,滋味难言,如有大雾笼罩,茫茫不可见。 而更为叫他惘然的,是他又想起前些时候刚被薛鸣玉从桐州带回来,他忽然察觉到屋子里几件衣裳被人翻动过,似乎被谁拿出来穿过又重新浆洗了一遍。 薛鸣玉正捏着汤匙慢慢搅着,等药不那么烫了才递给他。 见他发愣地注视着那几件被搁在一旁的衣裳,便告诉他:“先前有个人出了些事,我见他怪可怜的,便留他在家里住了几日。他没有换洗的衣裳,我才借了你的给他。” 她说得云淡风轻,一时间便也混过了卫莲舟。 卫莲舟没多心,只叮嘱她往后不要胡乱捡人回家,恐她不设防,遇见歹人。 此刻想来,或许那时起,李悬镜就穿着他的衣服,占据了他的屋子,又鸠占鹊巢,抢了他的鸣玉…… 他不受控地想。 但突然又刹那间醒悟回转过来。 不是抢了他的鸣玉。 鸣玉从来不是他的。 对她而言,他们算什么呢? 即便是李悬镜,也不过是侥幸求得了她的垂怜罢了。 …… 卫莲舟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个家早已没了他的容身之处,他成了多余的那个。 正暗自出神,倏尔听见背后传来一声询问:“还没绣好吗?”薛鸣玉走了进来。 他立即回过神来,低下头重新拈起针线,“快了,还差一处针脚收一下。”一面给嫁衣做最后的收尾,他一面把斟酌许久的打算告诉她。 “崔含真之前邀我去翠微山住些日子,也便于我养伤。我答应他了。” 薛鸣玉低头看嫁衣的动作一顿,“何时去?几时归?” 卫莲舟抬眼对她轻轻笑了一下,神色温和,“待你成亲了我便去,省得三个人住着拥挤,也让你们落个清静。” “也好,”薛鸣玉颔首,平静地对他道,“你总这样我也放心不下。山上总是比家里好的,有的是人同你比剑,想必你也能自在快意得多。” 不是的。 卫莲舟想说他从不觉得和她在一起是负担,可不知从何说起。很多话他已经没办法像从前那样洒脱地轻易说出口。 从前他只当他们是兄妹,可如今,如今又是什么呢? 他不知道。 于是他只好勉强地笑着,转头又说起另一件喜服:“你要的那件倒是绣好了,这会儿要看吗?”她让他绣了两件,一件是她的嫁衣,另一件么,恐怕就是李悬镜的了。 卫莲舟极力让自己不要做出一副可怜难看的苦相。 然而薛鸣玉看了一眼,竟然要他穿上试试。 他微怔,“怕尺寸不对吗?” 薛鸣玉:“你先穿上。” 于是卫莲舟只好在她的催促下去换上了。结果他换完了出来却发现她也穿上了。两件鲜红的喜服相互间竟映得这屋子都鲜亮了,如灿灿霞光交相辉映。 她走到他近前,细致地为他掖好衣领,而后仔细地将他望着——这一身红衣倒衬得他脸上比之前多了几分血色,秀丽明亮。 良久,薛鸣玉才往后退了几步,“真好看啊,只是还差一样。” 她转身去找来了一根簇新的发带,正红色的,然后要他低下头来。 木梳慢慢穿过他浓密柔顺的长发,又慢慢一梳梳到底。那根红色的发带被她轻柔地系紧,点缀在乌黑的发间,霎时勾出几分明艳张扬。 薛鸣玉站在他身后,一只手扶在他肩上。 两人如出一辙地注视着铜镜,她在透过镜子望向他,而他则怔怔地注视着镜子里的她。她们的视线落在同一面镜子,却没有相交于同一个焦点。 最后两个人什么都没说,就把衣服又换下来了。 薛鸣玉只拿走了一件。至于另一件,她说:“你留着罢。”然后便走了。 喜服被他叠好锁在了柜子里最深处,连同那根留给他的发带一起,仿佛成了一个梦。卫莲舟缓缓踱步走至铜镜前,弯腰对镜细细凝视。 分明是他亲手绣的,为何方才穿在他身上不像是喜服,却像是一件猩红的血衣呢? 他恍惚地抚摸着自己的脸,忽然被他眼中透出的沉沉死气惊醒。红颜枯骨,他这具肉身如今竟丝毫不见朝气,反倒像是一只棺材,锁住了他的魂魄。 卫莲舟在铜镜前一坐便是大半天。 什么都没做,只是失神地、长久地望着镜子前的自己。等朦胧的月光都洒落窗前时,他突然后知后觉地感到了悔恨。 他不想死了。 他想乞求薛鸣玉的原谅。 卫莲舟想要得到她的垂怜。 【作者有话说】 明天入v,更新三合一 第22章 二十二朵菟丝花 ◎……◎ 薛鸣玉成亲那日的发髻是卫莲舟亲手梳的。 这天天不算很好,阴沉沉的,看得人心里不大爽利。一行人黄昏时上了山,要去那座破庙祭拜。这是薛鸣玉要求的。 山路陡峭。 李悬镜跪在了山脚下第一级石阶上,红绳缠绕在了他的手腕上,与大红的喜服映得他面若桃花。红绳的另一端则系在薛鸣玉手腕。 山有灵,天地有感。 不知他从哪儿听说的,如此沿着九十九级石阶跪拜而上,则可生生世世永结同心。山楹嗤笑他还信这个,薛鸣玉倒是什么都没说,笑着应了。 她不怕灵验,因为她不信。 薛鸣玉背对着山路,站在比他高一级的石阶上与他相望。卫莲舟在一旁扶着她,免得她看不见路被绊住了。她牵着中间那段红绳,俯身注视着李悬镜,而后往上走了一级。 李悬镜仰脸望着她,抬起膝盖慢慢压住了方才她踩过的路。他躬身拜于山阶,额头抵着她的鞋尖。她倒退着往上走,他膝行着步步紧随。 一步一跪,尽数拜于她脚下。 卫莲舟垂下眼睑,不敢多看,只觉得这红色红得飞扬跋扈,既喧闹又刺目。他扶着薛鸣玉的一条手臂,静默得仿佛要与这连绵的山群融为一片。 这便是那个凡人。 山楹冷眼旁观着。 他轻飘飘打量了她的模样,以为瞧着也没甚么稀奇,是个落在人群里转头就会被他忘记的人。因此他越发不快了。 倘若她真是个世间罕有的奇人,有着什么出神入化的手段,他尚能理解。可她没有。她实在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太平凡了,以至于他为李悬镜的卑贱姿态而不齿。 他当真是个天底下最大的蠢货。 山楹轻蔑地哂笑不已。 好不容易叩拜至山顶,薛鸣玉弯腰牵了他起来。 那座破庙近年越渐破败,没了当年逃难的人,如今早已荒无人烟。那块字迹磨损的匾额也不知何时掉了下来,砸在墙角边的野草丛中。 昔日被卫莲舟用火融掉大半面的墙边缘也日渐腐烂。 唯一尚算完好的只有庙里的佛像。 但薛鸣玉不要拜这尊佛像,她要拜的是正中间那尊被砸毁了半截的道姑像。这像塌了多年,面容也模糊不可辨。然而薛鸣玉清晰地记得她是谁。 顾贞吉。 南华仙姑顾贞吉。 屠善告诉过她的。 前朝有个假神仙,分明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道姑,却偏要佯装仙人去哄骗那些百姓。百姓要什么,她就想方设法弄来什么,最后百姓要大旱时下雨,她弄不来了。 于是她被起义军架上了火刑架,给活活烧死了。 烧死后的第三日,天上就发了大雨,且数月连绵不绝。 “那些蠢货以为是他们烧死顾贞吉,惹恼了龙王,便各地建庙立像,求顾贞吉的庇佑。”屠善笑起来,“但那雨是我下的啊。” 她嘴里还泛着浓浓的酒气,凑近拍了拍薛鸣玉的脑袋,而后和她咬耳朵:“我怎么可能放过他们呢。” …… 但这座庙是少有的生祠。 顾贞吉生前也确确实实被许多人当做神仙叩拜过。 她是个纯粹的凡人。 第27章 薛鸣玉仰面凝视着这尊看不清面容的像,慢慢屈膝拜了下去。倘若顾贞吉真有灵,让她成为第二个她罢。薛鸣玉不要生祠,也不要万人供奉。 只是比起做个无名氏,她宁可去做顾贞吉。 为此,虽九死,其犹未悔。 * 下山时,已经下起了濛濛细雨。 崔含真领着萧青雨跟在一行人最后,只觉得这喜事办得竟一点喜庆都没有。后面甚至还路过了一片坟地,实在不是个好兆头。 他能注意到,李悬镜自然也察觉到了。可除了他们,似乎没有旁的人留意到。 人人都怀揣着别的心思,这场亲事反倒成了最边缘而不重要的了。 回去后一行人就散了,薛鸣玉二人也没挽留他们,只留了卫莲舟说要在他搬去翠微山之前,请他小酌几杯。结果卫莲舟被一杯一杯灌得不省人事,只好由薛鸣玉先扶进了卧房。 “我去去就来,你先回屋等我。”她对李悬镜道。 卫莲舟失去意识后,几乎完全靠她支撑,脚步也软绵绵的,虚浮无力。费了好大力气终于把他安置到榻上躺着后,薛鸣玉俯身仔细观察着他。 “卫莲舟,卫莲舟……”她轻轻叫道。 卫莲舟毫无动静,只是紧闭双眼,眼角泛起醺然的醉意,面若朝霞。 薛鸣玉再度凑近些,叫他:“兄长……” 他的眼皮轻轻颤了几下,终于模模糊糊地睁开,却只见一片鲜红,几乎填满了视线的每一隙,不容他脱逃。 她好久不这么叫他了。 卫莲舟茫然又意识朦胧地想道,定然又是假的。不过是梦罢了。可即便是梦,也着实让他眷恋。他混沌之中情不自禁抓住她的手。 他渐渐感到了倦意,疲惫地重新阖上双眼,终而往梦中坠落。 薛鸣玉定定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从宽大的袖中抽出一只匣子。她一根一根将他抓住自己的手指掰开,再将匣子里的金翼使取出来。 她把金翼使轻轻搁在了他的心口,并注视着它颤动着双翅,忽然没入其中,踪迹难辨。 自始至终,薛鸣玉的眼神和动作没有一丝颤抖与迟疑。 她对着他看了一会儿,不知想些什么,而后收起东西转身离去。临走前,还替他倒了一碗茶搁在塌边。 薛鸣玉还没回去的时候,李悬镜则独守空房。 他心里总是惴惴不安,生怕她不回来了。虽然他知道自己是在胡思乱想,而她也断然不会违背她们之间的诺言。 那日在重重叠叠、绿云成荫的莲叶之下,他紧张地对她剖白心意,又问她:“我是不是很贪心,想要的太多?是不是逼你太急?”他热烈率真地仰脸望着她。 薛鸣玉却捧住了他的脸,告诉他:“你应当把自己想得更重要些。” “如果我不喜欢你,当初在树上就绝不会主动叫住你。” …… 李悬镜慢慢把手贴在心口。 她不会骗我。他想道。 这时门恰好开了,薛鸣玉走进来,浑身沾了些潮气,“外面雨下得大了。”她无可奈何似的把门阖上,又要去寻帕子将头发拧干。 李悬镜一见她顿时感觉整个屋子都亮堂了。 他急忙走上前去,接过她手里的帕子小心细致地替她将发间的水汽擦干。可擦着擦着,一只手忽然抓住了他手腕,而后稍稍用力,他便无力抵抗地跌在她身上。 屋子里渐渐暗了下来,唯有橘红的一点烛光静静地燃烧着。 透过模糊的红烛,他望着她的脸。她的脸庞仿佛也渐渐朦胧,如同许多个夜晚她们望过的同一轮明月。 李悬镜看着看着,眼睫突然颤动起来。 他终于在明月之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 雨声淅沥,烛火摇曳。 李悬镜忽然有些渴。 薛鸣玉打开窗,将凉风细雨放了进来,好散去闷意。月光被雨水打湿了,落在地上,仿佛粼粼的湖水。她趴在窗边,倏尔想到了剑川。 剑川是她幼年去过最远的地方。 长久地呆在不知名的野山之前,薛鸣玉被屠善在瀛州养了一段时日。她被养在一间封闭的屋子里,不见天日,只能偶尔透过窗隐约听见外面有人在说什么。 屠善不许她出去,她也只有晚上才能开扇窗,而后从中窥见一隙月光。 可每晚的景色都是不变的,就像她每天吃着一成不变的饭菜,只能勉强不会挨饿。直到某一晚突然下雨了,她方才知道原来白日里淅淅沥沥的声音是什么。 她才知道天是会下雨的。 而第二个雨天,屠善带她去了剑川。 剑川在瀛州边界,还要绕过成群的野山。山上有许多坟地,比那会儿她们从破庙出来路过的还要多得多。屠善指着那些坟地对她笑道:“这里可遍地都是我的熟人。” 寂静的雨夜里,只有一泻千里的月光,惨白得如同死人的脸。 不过说到死人,薛鸣玉第一次见到死人便是一群。 他们不知何时埋伏在她们去剑川的路上,忽然大喊着:“妖孽受死罢!”而后一股脑冲出来。薛鸣玉甚至没能反应过来,他们就又一股脑死了。 死得仓促而滑稽。 以至于薛鸣玉还茫然困惑地睁大着眼,就只看见一片直板板挺着的尸体。 她听见屠善对着这些人啐了一口,“好好的晚上非要来败老娘的兴,作死啊!”她骂骂咧咧地踢了一脚挡路的尸体,一脚把人踢得骨碌碌滚进了山沟里。 血混在雨水里,肥沃了坟地。 薛鸣玉跟上她时,忽然后知后觉地想道,她那些个熟人不会都是这么来的吧。她这样想也就这样直白地问了。 “哈!瞧不起老娘?”屠善乜斜她一眼,“一群杂鱼什么时候也能跟老娘攀关系了?” 她嫌她走得慢,捏住她后颈,而后提气飞快在山林中蹿起来。 “杀他们的时候,老娘连他们的脸都没看清。” 剑川附近有数道崎岖的山脉。屠善拍了拍她的脑袋,指着山脉问她:“知道这是什么吗?”估量着她答不上来,她又直接告诉她答案:“龙脉!” 薛鸣玉从她胳膊肘下钻出一张脸来并仰头问她:“龙脉有龙吗?” 屠善忽然大笑,“没有!只有一群自诩为龙的死人。” “死人?”薛鸣玉回忆着方才的情景问道,“就和那些人一样?” 然而她却说:“不如他们。” 她拎着薛鸣玉到了剑川旁的一处洞穴里,说要她等着。但究竟要等什么,屠善没说,薛鸣玉也不知道。她又冷又饿,可精神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好。 她一晚上见过了从前几年都没见过的新鲜东西。 终于犯困时,薛鸣玉耐不住疲倦慢慢闭上了眼睛。直到耳边猝然响起嘶嘶声,她睁开眼,蛇信吐在她脸上,一条通身青绿的蛇几乎挨着她的脸。 “这是什么?” 无知者无畏,薛鸣玉看着竟不觉得害怕。 “没劲。” 屠善见她毫无反应,忍不住撇撇嘴,也懒得再吓她。她提着蛇往洞穴外走,“就是这回我特意来等的东西。” 薛鸣玉才知道她们要等的竟是一条蛇。 后来那场雨停了,她就又回到了那个封闭的小屋子里。 …… 夜风猎猎地吹,薛鸣玉偏又只穿了一件单薄的中衣。她把手伸到窗外去接屋檐下滴落的雨,忽然李悬镜俯身握住她的手。 “不冷吗?” 他关切地望向她时,颈边露出半截淡淡的红色。发觉薛鸣玉在看后,他不好意思地把衣领拽了又拽。 “外面雨下大了,江上也会涨潮吧?” 李悬镜不明白怎么会莫名提起这个,因此难免茫然。他答道:“应该吧。” 薛鸣玉冷不丁起身抓住他的手,要他换衣裳去。 “我们去看江潮。” * 半夜里两个人跑去看江潮。 只撑了一把竹伞。 薛鸣玉不带伞就冒着雨跑出去了,李悬镜便只能打着伞在后面追。 溪桥镇是没有江的,她们还要绕去郦都。幸而离得不远,两人腿脚又快,没多久就到了。李悬镜亦步亦趋跟在后面,又替她轻轻把脸上的雨水抹去。 他悄悄把伞往那边偏了偏。 薛鸣玉没有留心。 她望着波澜起伏的江面,一道浪压过一道浪滚去。江水银亮如缎,月华如练。潮水急涨,渐渐打上岸边,也浇湿了薛鸣玉的下裳与鞋面。 “你不问我为什么来?” 李悬镜转过脸看她,“你想说,我便听;你不想说,我便陪着你。”他笑吟吟的,分明撑着伞的是他,身上却湿了大半边。不过即便如此,他也丝毫没有抱怨与不耐。 他兴致盎然地放眼望去。 而后慢慢仰起头。 却倏然瞧见薛鸣玉侧过脸看他,他的眼中照见一弯小小的倒影。 第28章 “月亮在你的眼睛里了。”慢慢地,她的手顺势向下,轻柔地按在他胸口——那里有道月牙似的半个齿痕。 “还在你的心里。” 她望着他。 李悬镜怔怔地看着她。 心脏忽然失了声。 她们坐在岸边依偎着看了一夜江潮。因为风大,两个人的头发都绞成一团。薛鸣玉一边解着缠绕起来的发丝,一边不紧不慢对他说:“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李悬镜一顿,耳尖偷偷藏在头发里红了。 可缠得太久,有些已经打了死结。 他干脆用灵力削断,然后把两缕紧紧缠作一缕的头发小心翼翼封进锦袋里并贴身放好。李悬镜撑着伞,被薛鸣玉牵着慢悠悠往回走。 结果到了家,竟发觉卫莲舟又坐在了门口的石阶上出神。 注意到两人回来后,他才匆匆抬起脸对她们勉强地笑了一下,“我要走了,刚刚看你们不在家,就坐在这儿等你们来着。” 他的眼睛红肿了一片,仿佛没睡好。 被薛鸣玉问起,也只是疲倦地揉了揉眉心,含糊道:“没甚么要紧,只是喝多了头疼。”他明显是有意敷衍打岔,薛鸣玉自然也不会再故意追问。 她不动声色看了一眼他的心口,有了几分猜测。 简单告别后,卫莲舟便立即上了山。一路上他都恍恍惚惚的,就连崔含真与他对弈都魂游天外。终于还是崔含真叹息一声,要他好好休息,然后便走了。 他独自躺在床榻上,明明困乏得很,却无论如何也不敢闭眼。 卫莲舟夜里做了一个梦。 且太真实了,以至于眼睛一闭便历历在目。 梦中他又回到了白日里观礼的时候,结果礼数将成之际,薛鸣玉却骤然向他走来。她穿着他亲手绣的嫁衣,而后把手递给了他。 他握住她的刹那,一抬头竟惊觉自己早已换上了那件喜服。而李悬镜却穿着平日里的常服远远同崔含真他们站在一旁,若无所知地望着她们笑。 他将李悬镜取而代之,成了握住薛鸣玉手的那一个。 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卫莲舟猛地惊醒了,并为自己而不齿。 他绝不该趁人之危。 哪怕在梦里也不行。 * 尽管两人成亲了,薛鸣玉并不要李悬镜总和自己绑在一块。是以某日她独自出门的时候,猝不及防被人用灵力打昏了绑走,也没人知道。 她醒来后,打量了周围的陈设,然后颇有几分微妙地笑起来。 因为这屋子熟悉得她一眼便认出还是当年她杀陆槐的地方。那么她便是被人绑到城主府来了。她冷静地想道。 说是城主府,其实早就没有城主了。 自打上回陆槐连同柳寒霄解开了深渊的封印*,害死好些无辜的人,翠微山的修士便在除魔时将那位城主大人赶了出去,而后任由他被分食了。至于剩下那些仆从则是逃到了瀛州。 据说圣上知道此事后,一言不发了许久,最终下令撤了郦都的城主府。 是以城主府早已荒废多年,只是没成想如今竟然又有人悄无声息住了进来。她被绑在椅子上,盯着窗纸上透出来的模糊的身形。 会是谁呢? 她慢慢低垂着眼睑,平静地猜想道,大概不是柳寒霄,他还指望她给卫莲舟下蛊虫。况且以他那样散漫的性子,不大会特意□□她,还唯恐她作乱逃跑似的,将她牢牢绑住。 恰在这时,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薛鸣玉不曾抬头,只是看着一双鞋慢慢走近。与此同时,她心里也逐渐有了清晰的答案。 “你笑什么?” 来人问道。 薛鸣玉讶异地回答道:“啊,抱歉,我已经笑出来了吗?”她歉意地一笑,渐渐收敛了神情,然后心平气和地注视着这身绛紫色的衣衫。 她突然说道:“这个颜色不大适合您。” 然后微微地笑起来,“还是上回那个宝蓝色更衬您。” 薛鸣玉望着陆植。 陆植冷淡地问她:“卫莲舟在哪里?” “死了呀,”薛鸣玉似乎对他的提问感到惊奇,倒反过来问他,“您忘了?他那天不是被您烧死了吗?” “你在胡言乱语。”陆植冷冷地笃定道。 他终于舍得上前几步,不再防贼似的和她隔着数尺之距,而后一只手撑在了绑她的椅子上。陆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语气冰冷:“究竟在哪里?” 几次三番被人质疑搞得薛鸣玉有些不快了。 “我说了,他死了。” “你在装傻充愣吗?”陆植哂笑着收回手并负到身后,“这可不像你,你那日持弓射我时,不是胆大妄为地都敢刺杀朝廷命官吗?” “什么朝廷?你的朝廷吗?”接连追问两句后,薛鸣玉似乎颇觉无趣般撇过脸,“那又与我有何干系?” 陆植一对剑眉霎时压了下来,不悦至极。 “你也要——” “忤逆吗?”薛鸣玉慢慢替他补上后半句。她抬头对着他笑了一下,“你是想说这个吧?” 而后她格外烦恼地蹙起眉,“可我从来没有归顺过,怎么谈得上忤逆?”她的神情和语气困惑极了,仿佛是真心实意地向他询问。 “你——” 陆植俊秀的面孔顿时沉下来,以为她简直是个不通人情义理的蛮夷。他深吸一口气,语气阴森森地逼问道:“我再问一遍,卫莲舟他在哪?” 以免她继续胡搅蛮缠,他冷漠地迅速补充道:“不要说他死了,那火烧不死他,我知道。” 薛鸣玉看着他强忍着火气便越发想笑,但她这回克制住了,只是不疾不徐道:“我也说过,他死了。”她不动声色地试图挣扎了一下背后的绳子,结果一下子没挣开。 于是继续对他道:“即使现在没死,没几时也总要死的。” 她说完后,陆植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看了半晌。他终于认定她不是故意东拉西扯,就是发了癔症。他已经失去了和她来回拉扯的耐心。 因此当即就冷笑一声,怒而甩袖离去。 他一去,薛鸣玉便只能看着被用力甩上的两扇门。她想到柳寒霄,觉得他真是没用,好歹也是个修士,竟然看不住一个凡人。也想应当谁来救她。 或许是卫莲舟,又或许是李悬镜。可想了半天却没有任何人的影子出现在门外。直到她忽然低下头—— 然后从未如此清晰地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薛鸣玉静默了片刻,她突然掰折了骨头。 那只手不自然地扭曲起来,并软塌塌地垂下,仿佛瞬间失去了支撑。针扎般的疼痛一阵一阵刺激着她的神经,她的脸色已经逐渐苍白,但她的眼神尚且清明平静。 断骨之后,薛鸣玉不费什么力气便从绳索里挣脱出一只手来,并迅速将骨头重又掰正。她灵活地在椅背后将绳子彻底解开,然后活动了一下僵硬充血的手臂。 整个过程又快又流畅,丝毫不曾停顿,从开始到结束不过眨眼的功夫。 接下来薛鸣玉什么都没做,她伪装成无事发生的模样,只是等。 等到天都黑了,陆植再次按捺不住要过来审问她。可惜这次她懒得和他啰嗦,一待他靠近便一脚踹了上去,同时用力捂住了他的嘴。 陆植骤然被她踹了个仰倒,跌跌撞撞摔在地上,只觉得砸下来的瞬间浑身的骨头都疼。 下一瞬,薛鸣玉便跨在他身前,将全身的重量压在他身上,使他动弹不得。然后将原先捆她的绳索一圈圈绕在他颈上。 她下了狠手,死命勒住。 并漠然地注视着他白玉似的脸庞渐渐变成猪肝色,而后发紫发黑。 他要断气了。 薛鸣玉垂眼望着他,想道,他这脖子其实也脆弱得很,这样不堪一击。杀他简直就像杀一只鸡,倘若能用上她的袖刀,只怕会死得更快,还不如那个陆槐。 恰在此时,外面忽然响起敲门声,大概是他的侍卫见情况不对有意询问。 “大人,您还好吗?” 于是陆植得了这句问候一下子冒出强烈的生的欲.望,他竭力挣扎起来,胡乱踢翻了一个凳子。屋子里顿时发出刺耳而沉重的一声响。 薛鸣玉心知不妙,当即松开他从另一侧跳窗跑了。 说时迟那时快,她前脚刚逃出去,后脚那些人便齐刷刷强闯了进去。薛鸣玉甚至远远听见他们疾呼着“大人”。她沿着当年柳寒霄指给她的暗线一路畅通无阻地逃出城主府。 而那些人竟只小心翼翼在府中搜寻了一番,不曾大摇大摆走上街来。 薛鸣玉一面跑回家中,一面猜测这一伙人究竟所为何事。若是只为一个卫莲舟,她总觉得太小题大做了些,何况对卫莲舟那样的修士,要抓自然也该让柳寒霄这样的人来。 她想到他们大晚上的却连一盏灯都不敢点,分明是暗中筹划些什么。 但这事没让她困惑很久。 第29章 半夜里薛鸣玉就得到了答案。 郦都又地动了。 【作者有话说】 还差三千补到明天的更新里 第23章 二十三朵菟丝花 ◎……◎ 薛鸣玉曾问过卫莲舟,魔是什么。 他答曰,一种恶念。 有活物的地方便会有魔。这种东西没有神智,没有形态,只是一团无数恶念凝成的黑雾。杀是杀不完的,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唯有封印抑或是镇压,才勉强能维持世间平和。 可总有人不知死活地妄图驱使魔,譬如当年的陆槐,再譬如此刻的陆植。不过他要警惕得多,“城主府现下空无一人,只有传送阵被使用过的痕迹,他们应当都跑了。” 萧青雨:“我来时也瞧过,不是上次的封印出了问题。气息仿佛是从南边的雾瘴林传来。”他脸色很不好。因为雾瘴林太险要,轻易不得深入。 至少他这样的年轻弟子,山门是不容许他们不顾安危去冒险的。 薛鸣玉:“那便又是顺路了。”可见陆植此次的重心不在卫莲舟。 只是前几日柳寒霄找她也是顺路,如今陆植寻她还是顺路,这一个两个的都行踪诡异,且屡屡动作不断,也不知藏了多少阴谋坏水。 李悬镜不在,崔含真闭关,卫莲舟“他这些日子似乎不大对劲,总像是走火入魔的前兆,每日白天闭门不出,夜里却又四处游荡”。 萧青雨有一回练剑练得入神,大半夜撞见他,实在惊了一跳。 他看着像是许久不曾合过眼,眼下青黑,脸白得似索命鬼,偏生他还没瞧见他,只一个人自顾自割腕,割了一刀又一刀,血流了很多,比他嘴唇的颜色还红,可他仍旧只是在放血。 念及此,萧青雨不由蹙眉,“他这是疯了?你要带他回来吗?” “不,”薛鸣玉对他说,“还不是时候。” 她微微地笑起来,转而轻柔说道:“他一时半会儿不会如何的,眼下还有一桩远比这更紧要的事。”那些魔已经入城了。 幸而翠微山下的守门人及时感知到魔气,传令给了山长,山长又遣了他与若干同门前来。不过他那些同门都分散在了襄州各处,只将最熟悉也最近的郦都交给了他。 天阴得很。 外头寒气森森,全然不闻人声犬吠,连灯笼和烛火都熄了。萧青雨正叮嘱她不要走动,恰在此时,一道凌厉的惨叫声骤然响起。 他第一时握着剑起身要冲出去,但蓦地想到薛鸣玉,他一顿,决定把他的剑留下给她,“那些魔未开化,我用不着剑,你留着防身罢。上面有我的气息,它们不敢近你的身。” 说完他眨眼便消失不见。 他一走,薛鸣玉立即出去了。 她抬头望着血红色的天,明明这时应该黑得五指不见,却不寻常地掩映着一线诡谲黯淡的天光。 风猎猎地吹。 薛鸣玉的心跳得无比快,但不是害怕,即便有,也仅仅是作为凡人本能的、无法抗拒的恐慌。她其实感到一阵兴奋,以至于眼神分外亮,瞳孔中折射出愉悦的光彩。 这些魔就在她附近徘徊,她每每等它们靠近,便会屏住呼吸。 卫莲舟说过,低等魔是看不见的,一切的本能和对方位的辨别都靠感知。 有时她甚至会故意泄漏一丝呼吸,诱它们来追。然后在它们要到近前时,蓦地屏气。待它们愚蠢地四下寻找时,薛鸣玉便凝神盯着它们,脸孔显现出一股可怕的专注。 她就这样在一群魔中游荡,混在其中。 偶尔喘不上气就躲到一旁调息好再出去。 薛鸣玉一身白衣红裙,原本是极为明艳的。然而,混在这群青灰僵紫的魔中,白是死尸一样的惨白,红是鲜血一般的暗红。衣袂飘动时,僵冷得如同上吊的白纱。 偏她脚步放得又轻,几乎踮着走。这是路上没人,若是有人,恐怕会把她当做一只鬼,一只与魔沆瀣一气的鬼。 她几乎是欣赏着周围怪诞扭曲的一切,连同天上那轮血月都成了她眼里奇异的美景。 因为有着前车之鉴,翠微山时不时便会给附近的人放符箓,贴在墙上即可消灾避难。但魔不总是被符箓挡在门外,偶尔也会循着活人的气息饕餮似的追进某户人家。 这时薛鸣玉便会尾随其后。路过被撞得稀烂的门时,她犹然不忘在墙上补一道符箓,免得成群的魔涌入一同分食。 她慢吞吞地进去,并不着急。 直到里头传来惊呼声和充斥着恐惧的求救,她方才略微加快脚步。 一个人,大概是这户人家的男主人,被魔吃掉半边肩膀。旁边的女主人骇然地望着,手掌还淅淅沥沥淋着血。闯进来的魔则无动于衷地坐在尖锐森冷的瓷器碎片之中。 是个花瓶。薛鸣玉看了一眼便不作理会。 她一只手自背后轻轻按在女人的肩膀上,然后在对方蓦然惊惧的目光中沉静上前。她的呼吸已经停滞了一会儿,这使得她心脏跳得出奇快,思绪也随之迟钝。 但她出剑却快极了。 她几乎毫不犹豫地将这肮脏可怖的东西捅了个对穿。 魔的要害在心脏,心脏在右边。肋下三寸之距,最好自后心刺入。因为那处皮肉最薄,筋脉最少。几乎不会失手,且不至于溅出许多污血,难以打理。 薛鸣玉清晰地记得这些话,卫莲舟曾无数次重复过的话。 她慢慢拔出了剑。 …… 魔死了,化作一阵翻滚哀嚎的血雾,而后湮灭。 薛鸣玉终于吐出气。 她怜惜地握起这位夫人的手,然后在对方悚然的眼神中凑上去轻轻舔了一口她掌心的血。“不是甜的,”她轻声说,“那真好。您没有被魔气侵染。” 知道是自己误会了,那位夫人僵硬的身体终于渐渐放松。她勉强笑起来,“原来您是担心我沾了魔气。” 她百般感激,又问自己的丈夫要如何。 于是薛鸣玉在她殷切的注视下轻飘飘看了一眼,只说自己救不了,让他撑到天明去求那些仙家子弟。尽管没能得到想要的答案,女人依然对她道谢不止。 薛鸣玉含笑受了她的谢,并把剑收回剑鞘,免得上头的血气引来不必要的麻烦,然后继续把冰冷的剑抱在怀中,慢悠悠晃出去了。 就这般她重复着杀了几只魔,救了几个半死不活的人。 她专挑这种人救,还要在他们以为自己逃不了一死的时候救。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既然要施恩,她自然要让他们把这份恩情刻进骨子里,连同当时濒死的恐惧一起,好叫他们终身难忘。 薛鸣玉仍旧像一只孤魂野鬼似的随着魔晃荡,直到她听见萧青雨的声音。 她能听见,那些感知更加敏锐的魔自然更听得分明。它们虎视眈眈地围着这栋宅子久久不肯离去,却畏于萧青雨沛然的灵气不敢擅闯。 薛鸣玉忽然认出这是齐铮家。 她想上前,前面的路却被魔堵住。她又不能冒险从它们中间穿过,于是只能费力爬上墙外一棵高大的杏树。然后顺着延展的树枝慢慢挪到墙檐。 墙很高,她落地时控制不好力道,不留神崴了脚,幸而不大严重。 薛鸣玉忍着脚痛循声找到萧青雨所在之处。 他正低头与书生说什么,眉眼间鲜明的凌厉果决。书生大抵被魔攻击了,虚弱地跪坐在地面。但他神色间也十分坚决,尽管他的脸在晦暗的月色下苍白至极。 她的目光于是渐渐下移,挪到他颤抖的手——那恐怕算不得手了,半只手掌都被咬烂。骇人的魔气正翻滚着从残面逐渐往血肉深处蔓延,如今肉眼可见地到了肘弯处。 若是不及时砍断被魔气侵染的部位,不出三日定会暴毙身亡。 是不忍心自断一臂吗? 薛鸣玉想道。 方才救的几人也有类似情况,她不提醒,只是不想节外生枝。总归天亮了有修士去救,届时要不要断肢求活那是他们要纠结痛苦的事。 但书生总归不太一样。 她慢慢走上前。 萧青雨本来还在疾言厉色地警告他,忽然察觉有人靠近,抬头去看时不免一惊。 “你何时……” 他要说的话蓦地卡在喉咙里。 薛鸣玉毫无预兆地拔剑砍断了书生的手臂。 书生惶然地被突如其来的疼痛刺出大滴眼泪。雾气氤氲间,他泪眼朦胧地望向薛鸣玉,依稀看见她怜悯的神情。 “你不会怪我的,对吗?” 他说不出来话,只是垂首一个劲盯着自己残缺的臂膀,哭又哭不出声。 忽然间一只手扶着他的下颌轻轻抬起。 他听见她问:“就这样难过吗?难过得恨不得去死?” 书生什么也没说,只是眼中缠绕血丝,说不清是什么感情,感激还是微妙的怨恨。薛鸣玉松了手,“你会感激我的。” 第30章 她脚崴了,也不要萧青雨扶,只是一个人拖着脚慢慢走。 书生看着她忽高忽低的背影,突然想到她也只是个凡人,却冒险来了。她不怕吗?他忽然想道。他看着他,心中一时间如有河水倒灌,涨塞无比。 萧青雨实在看不下去,他叫她停下,然后蹲在她面前握住她的脚踝。 书生当即匆匆撇开脸,不敢冒犯她。 “这里?” 薛鸣玉嗯了一声。 “忍着。”他短促地说完,就冷不丁用力一扭,生生将她错位的骨头又掰回来了。 凄冷的夜色中,书生偏过头却在那一声兀然响起的咔嚓声中悚然一惊。仿佛这一下是他挨了。好不容易回过神时,他背后已经细细密密出了层冷汗。 他侧过脸,恍惚地望去,却只见她似乎吃痛地眨了两下眼睛。她犹且在笑,“真的好了。” 她低头看着萧青雨,“这下是我欠你一回了。” 萧青雨站起来,“不必。”何况人情这种东西怎好算得清? 薛鸣玉对他笑了一下没应声。 两人往外走。萧青雨说要送她回去,薛鸣玉不肯。 “不是贴了符箓吗,好端端的如何会有魔闯进去吃他?” 萧青雨:“那会子风大,不巧把他家墙上两张符都刮了去,偏生他正好不放心,出了屋子到门口查探。这不就迎面撞上了那只魔?不过话说回来,他也该庆幸自己出来看了。否则便是魔一声不响地把他家里几口人全吃光了他也不知道。如今只他一人受伤,相比那些更倒霉的,半条手臂的代价已然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这边刚解释完,另一边他立即质问她:“你不是答应我要留在屋里,哪儿也不去?” 薛鸣玉轻轻嗳了一声,“可我已经出来了。” 他半是严肃半是故意恐吓,好断了她蠢蠢欲动的心,“这回是你运气好,外面都是些低阶魔物,下次说不准就要遇到经年的老家伙了。” 他生硬地说:“前年山门中一位声名在外的师兄便是因轻敌,死无全尸。你难道也想步他的后尘?” 他的语气俨然冰冷多了。 薛鸣玉从善如流:“我不会一个人乱跑了” 萧青雨面色稍霁,便因为她下一句又青白不接,“以后你去哪儿,我就跟到哪儿。有你在,真有什么,至少也能为我留具全尸吧?” 她语气稀松,听着大约是句戏言。 萧青雨:“你就不能一个人安稳地呆着吗?”还是说这几年同他们一起她也总是这样随心所欲? 薛鸣玉听出了他的未尽之意,偏过头看了他一眼,不等和他对视上就又扭过头去。 “我让你为难了?” 萧青雨不言,只是无声无息地徒手杀掉街边一只又一只魔。这些魔太弱了,几乎来不及反抗与哀嚎就灰飞烟灭。 于是薛鸣玉又问他:“我拖累你了吗?” 萧青雨怔怔无语。 他忍不住细想,回忆从前与她结伴同行的点点滴滴,可无论怎样翻来覆去、绞尽脑汁地去深挖记忆中的每个角落,都不曾有哪一次谈得上被她拖累的。 她甚至还救过他。 又譬如此刻,她也不全然闲着,偶尔也会替他杀一两只不起眼的小魔。回回都是一击必中,精准得可怕。 他走神太久了,薛鸣玉问他:“你在想方设法地揪我的错吗?” “什么?”他下意识反问。直到她又重复了一遍,他才恍然回神。 他摇了摇头:“你不曾拖累过我。” 萧青雨望着她利落的动作,鲜见地叹息一声。他忍不住低低絮语:“可惜了。”可惜她仅仅是个凡人。 凡人与修士总有天堑之隔。 * 李悬镜还是下山后才知道出了事。 这会儿翠微山的人已经处理完后续了,唯有一件——雾瘴林中的封印依旧没人敢去打探情况。因此这回把它们杀了干净,保不齐没多久它们又卷土重来。 他后怕地抱住薛鸣玉,脸比墙都白,“我这些日子就住这儿罢,不要赶我回去了。”他神色诚恳地哀求道。 薛鸣玉垂眼看着他蹲下身抱住自己的腰,笑起来,“怕我死?”她闲闲地勾起他柔顺的发丝缠在指间,不在意道:“可我总会死在你前面。” 李悬镜不觉被她的话说得发怔,呆了半晌,竟惶然地掉下泪来。 薛鸣玉对着他看了许久许久,终究叹息一声。她说“要是我死得比你早,你还是不用为我守着了。” 李悬镜当即哭着和她发誓“只守着她一个”,并不住地和她道歉,说当初不该骗她。 她摇头,没有责怪他,只说:“苦的只是你。”然后便再不曾提起过这件事。 自此李悬镜惴惴不安很久,可她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于是他越是害怕,便越是加倍对她好。可某一日她却说:“你无需如此,你不欠我什么的。” 她不要,他不敢强为。 可是连这点好处她都不肯要,也不接受他的补偿,李悬镜不禁越发患得患失,总担心她会抛弃自己。倘若她能对自己不那么客气就好了,哪怕颐指气使,也好过如今无欲无求。 他想她要什么他都是肯的。 但薛鸣玉从不给他这个机会。 直到某个傍晚,两人用完晚饭后,正坐在小院里闲聊。李悬镜小声同她抱怨,怪她和自己太生分了,以至于他在家里总也没什么用处。 “我什么都能做的。”他说。 结果这次薛鸣玉竟然答道:“好呀。” 她如往常般温柔地捧起他的脸,然后望着他说:“那就帮我杀一个人罢。” 她说要他帮忙杀一个人。这实在太突然。李悬镜以为自己听错了,下意识重复道:“杀人?”他茫然地问她:“谁?” “我兄长。” 薛鸣玉笑吟吟地注视着他,仿佛不知道自己说了多可怕的话。 她要他替她杀了卫莲舟。 …… 薛鸣玉几日前听萧青雨无意传讯说卫莲舟要闭关了。 他的状态越来越糟糕。——萧青雨在信上写。并再次问她要不要把人带回去。他还记得那次去桐州,她宁可得罪那些人也要救他。 薛鸣玉说不要。 但转头卫莲舟就收到一封信,是李悬镜写的,说是薛鸣玉近来病了,且病得很奇怪,什么大夫都看不出。他悄悄求荒云的人来看了,判断说是先前在魔气中呆得久了,虽不曾直接被侵染,却也对身体有损。 “如今需要一种药材,只在雾瘴林中有,且在林子内围,”他写道,“我不求你帮忙去找,只求你为我看顾鸣玉几日,直到我从林中归来。” 卫莲舟为这信弄得魂不守舍,当即便下山了。 可这天坏透了,阴雨绵绵。 他匆匆忙忙间既忘却了施个法术避雨,又不曾撑伞。待赶至家中时,身上几乎被雨淋湿了大半,头发也潮,滴滴答答在鞋底几乎汇成一条小溪流。 正要进屋,又唯恐湿气过给薛鸣玉,还是先回自己屋收整了一番才慌忙赶去见她。屋里有股病气,还有苦涩的药汤味,浓浓地熏着,简直把人都要腌入味了。 病榻上的薛鸣玉虚弱极了,等他走近了才发觉他的脚步声,而后睁眼看他。她睁眼时的动作也极慢,仿佛稍微一动弹就要费上她许多力气。 偏偏她又困乏得很,身体倦怠。 一见了他,薛鸣玉便面色惨白地朝他伸出手,“兄长。”她已经很少这样叫他,上一回还是她成亲那日,他喝醉了半梦半醒间梦到她穿着红色的嫁衣柔柔地唤他。 以至于真真切切听到她这样可怜虚弱地叫他时,他实在痛楚极了。 他想也不想就去握住她,并俯身向她靠近。他闭着眼,额头抵着她的额头,而后手臂轻颤着试探性地揽着她入怀。 卫莲舟不敢用力,怕她痛,只是虚虚拢住她。 两人靠近的瞬间,他突然感觉心口那块缺了角的地方被填补上了,不再漏风,也不再尖锐地呼啸。他真是受够了这样的折磨,以致成日成夜被扰得心神不宁,昼夜难眠。 卫莲舟的头久违不痛了。 他感到满足而暗自窃喜,却又为这不合时宜的窃喜而自愧,并忍不住责怪自己。 他眼睫轻颤着,垂眼望去,“鸣玉……”可话都没说完,心口却猝不及防地感到了刺痛。他整个人刹那间僵住了,而后神色空茫地慢慢低下头—— 一只匕首深深插入了他的心脏。 而这只匕首的柄部则牢牢地、稳稳地握在了薛鸣玉手中。 卫莲舟定在了那里。 他的头忽然又疼起来,心口也疼,且比过去任何时刻都疼得厉害,简直像是有无数道针扎他。可他也比任何时刻都要茫然与不知所措。 他甚至不知道要反抗。 “鸣玉,鸣玉……” 卫莲舟的手慢慢沿着刀刃握上去,而后渐渐与她的十指交缠。从前总是飞扬潇洒的眉眼一点点黯淡下来,他的眼睛泛起红色。 第31章 然后猝不及防滚下一颗泪。 “你在怪我吗?”他缓缓凑近,任由刀刃彻底将他贯穿。他只是专注地凝视着她的脸,“你在怪我这些年疏远了你,怪我牵累你,怪我……” 他停顿下来,呼吸急促了一息,然后艰难地说道:“怪我总是不能让你称心如意。”她说其实也可以喜欢他,她又说那件红色的喜服她不要,只是留给他。 卫莲舟伸出另只手沿着她脸颊慢慢地抚摸上去,他突然止不住地流泪,眼里氤氲着苍白的雾气,“我死了,你要怎么办?” 怎么办啊,鸣玉? 世道眼见着又要乱起来了,那些人并不把人当人,只看作一粒石子,车轮滚滚而过,石子便只能无能为力地被碾为齑粉。 那时谁能救救他的鸣玉? 薛鸣玉望着他—— 他的泪中仿佛混了血,泪如雨下,便好像下着又一场红雨。 她慢慢将匕首拔出,顿时带出许多血,像他绣的喜服那样红。然后贴着他苍白的嘴唇,要他放心地去死,“你忘了,我还有李悬镜啊。”她轻声说着。 卫莲舟忽然就停住了泪。 他刹那间醒悟。 “你是为了他?”他问。 薛鸣玉撇过头,垂下眼睑,微蹙眉心,仿佛不忍。她看他的眼神怜惜,充满歉意。然而她什么也没反驳。他只听见她说:“卫莲舟,把你的肉莲骨给他罢。” “从此让他取代你,护着我。” …… 卫莲舟踉踉跄跄地后退,而后猝然跌倒在地。 他死死攥住心脏所在处,疼得简直要昏死过去。根茎在心脏抽条,并越发粗壮,而后螺旋生长,直到骤然挤出他的喉咙,从他口中强硬地冲出。 一朵血淋淋的金莲乍然盛开。 他的嘴巴无法合拢,嘴角也已撕裂,只是哀哀地渗血。 卫莲舟无能为力地仰面躺着,眼睁睁看着薛鸣玉俯身将手按在了他唇边,然后怜悯地、忧愁地将那朵金莲连根拔起。 毫不拖泥带水,果断而干脆。 只是扯得他心脏隐约都碎了。 临死前的最后一刻,他模模糊糊看见了李悬镜。 “你……你竟是为了他杀了我。”他含糊地说完最后一句话,就不甘心地死了。心口忽然烧起大火,而这火焰彻底将他的血肉吞噬。 直到他昳丽的脸孔终于溶成了一滩虚影。 最后只剩下一颗金红的珠子,是他不灭的神魂所凝成。里面依稀能窥见一只仿佛被冻住的金翼使,仿佛一粒琥珀。 薛鸣玉凝视着这枚魂珠。 李悬镜站在她背后,面色虚白,却只是笑,笑得很难看,“你如愿了吗?” 【作者有话说】 虽然第一章 已经排过雷,但还是再说一遍,本文狗血,非常狗血,恨海情天,死去活来,并且虐男,虐身虐心,每个男配都不会放过的,平等开虐,只是虐的程度会视男配人设而定。讨人嫌的多虐一点,性格好的少虐点。 然后明天更新暂停,因为最近赶榜太忙了,基本都是写完就发,来不及修,所以明天停一天更新,把之前几章修一下,不过剧情不会变的,只是修一下行文节奏什么的。大家可以直接忽略,不用回头看。 第24章 二十四朵菟丝花 ◎……◎ 薛鸣玉没回头,仍旧凝视着那枚珠子。 如果她将它碾碎,他将彻底死去,连一捧骨灰都不能留下。 她:“如愿?” 薛鸣玉慢慢重复着他的话,她的语气很轻,仿佛在回味一般。她忽然笑了,慢条斯理地把魂珠收好,而后才舍得分出多余的视线给他。 “你在指责我吗?”她一步一步向他逼近,直到他终于退无可退,只能背抵着墙,狼狈地偏过脸去。薛鸣玉捏起他的下颌,迫使他不得不与她对视,“你后悔了?” 她说话时的气息仿佛蜘蛛丝一样,不紧不慢地结成网,他则被困于其中,挣脱不得。 李悬镜用力闭上双眼,喉咙像被砂纸刮过般沙哑,“我做事从不后悔。” 薛鸣玉:“那你为何不敢看我?” “你在怕什么?” “怕自己睁开眼不得不面对一个陌生的薛鸣玉吗?”薛鸣玉轻声问道。 他不答,她也并不为他的沉默而气恼。只是叹息一声,“当初我不曾嫌弃你貌丑,难道如今你要嫌弃我的心丑陋吗?” “我——” 李悬镜猛地睁开眼看她,脸上的血色早已褪了个干净。 “你……倘若,倘若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他说不下去了。 薛鸣玉:“你现在知道也不迟,我不拦你,也拦不住你。你若是瞧不起我,以为我恶毒无耻,你大可这会儿就去你们的修仙界,去告发我谋杀兄长、夺其血脉。” “然后让他们把我杀了,血债血偿。” “不要说了!” 李悬镜痛苦地捂住额头,他第一次动怒,忍不住对她厉声呵斥。 既是对她不知悔改,甚至言语间变本加厉的愤怒,更是对她如此编排自己,轻轻松松把死之一字说出口,那样轻飘飘地咒骂自己的痛苦和恼火。 血债血偿。 血债血偿。 他每每想到这几个字,每每念及此,就不觉齿冷。 他想到当初山楹只说她是凡人,凡人命短,他就气得不顾多年情谊,与他打得不可开交,脸都毁了。可她自己却把自己的命这样自轻自贱。 李悬镜朦胧地从指缝中失魂落魄地呆呆注视着对面窗户照进来的月光。 当初他对她情动得不可自拔就是因为一个又一个月夜,然而今夜同样是皎洁的月色,他却忽然觉得月亮面目可憎。 他只看见了月亮的柔和皎洁,却疏忽了背面斑驳的乌痕。 李悬镜急促地喘息着,似乎喘不上气来。 他自然是对薛鸣川,啊当然他现在知道了,那才不是什么普通的修士,那是赫赫有名的卫莲舟,是桐州的那个卫。他自然不喜他,甚至一度因为他点破自己的身份而怨恨他。 但是他从未想过要谋害他。 这可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若非有难解的死仇,何至于此? 李悬镜开始厌弃自己,恨自己竟然也会不明不白做了人家的帮凶。 薛鸣玉:“你已经帮了我……”便是后悔也迟了。 她手里还攥着他赠她的匕首*,这匕首是玄铁打造,但凡被它所伤,伤口便永远不能愈合,且血流不止,如果伤及心脏,则必死无疑。 “那是因为你说我不帮你,你就要自己动手……”但她只是个手无寸铁的普通人,要如何能杀得了一个修士?难道要让他真的眼睁睁看她不敌对方而去死吗?他如何忍心? 李悬镜深吸一口气,硬生生将雾蒙蒙的泪逼回去。 “你要的我给你了,你我从此作罢。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不能、不能与你这样心肠歹毒……”他说到这个词心如泣血,煎熬不已,艰难极了。 薛鸣玉:“如果崔含真知道是我……” 李悬镜:“你也会怕吗?你现在才知道怕吗?” 闻言薛鸣玉却仅仅笑了一下,转而不疾不徐说道:“雾瘴林中有许多妖,听闻杀人如麻,喜欢把人啃食殆尽。薛鸣川只是放心不下我的病,执意要亲自深入雾瘴林腹地,为我寻找关键的几味药材。却把你留下照应我。” 她停顿了一隙,继续有条不紊地叙述:“可他久久未归,我实在心有不安,因此要你去替我找回他。” 她慢慢说着,一面将卫莲舟的钱袋递予他。这是她方才趁着火不大时及时抢下来的。 “这是你在一头妖的尸体旁找到的。” 言下之意便是要他去杀一只妖,最好将尸体带回,好留作凭证。 “你还想我为你嫁祸给雾瘴林的妖?”李悬镜气笑了。难怪先前她非要装病,还叮嘱他一定要在信中提起雾瘴林。真是思虑周密。 只是她越是缜密,他越感到心寒。 李悬镜面色惨白地扯了扯嘴角,“你还真是把我利用得彻底。可我凭什么样样都要听你的?尤其雾瘴林那般险峻。你这样的人,如今还配我为你出生入死吗?” “好,你不愿意就罢了。”她没有强求,反倒把钱袋给他,“除了金莲,我什么都不要。都是你的。” “免了,我可不要和人分赃。” “如果嫌弃,你就把袋子留下,里面的东西拿走。” 李悬镜登时愤怒极了:“你以为我是什么人?和你一样贪婪吗?” 他整个拽走了那只袋子,“不就是想让我处理赃物吗?这是我最后一次帮你。至于他的死,你要如何与崔含真交代,那是你的事。我不会揭发你,但也不会帮你作证。” “你好自为之。” 他深深望了她一眼。 薛鸣玉静默了片刻,而后平静地答道:“我明白了,你走罢。” 李悬镜有一刹那的犹豫,但还是被她毫无波澜的神色给刺痛,顿时甩袖离去。 第32章 但他没有真的走远,他隐藏在她周围。她若无其事地过了几日,仿佛这个家里前不久不曾死过人。直到某日,她晚上忽然上山了一趟,还采了一堆草。 然后他发现她回来后开始吃药草,但那些是毒草,她不会不认识,可她依然吃了。 李悬镜看得一阵晕眩,只觉得鲜血倒流,生生灌进了他脑中。他再也顾不得旁的,想也不想就冲出去阻拦她。 她一点也不奇怪他的出现,还是柔柔地笑着,“你要替我去杀妖吗?” “我不会帮你的。”他咬牙切齿地扶着她。 “既然不帮我,就不要管我,让我自生自灭。”她嘴角渗出血,仍旧只是笑,似乎全然不害怕担忧。 “你真是疯了。”他隐隐猜到她要做什么,却不敢细想。 他立即要喂她吃丹药解毒,她不肯。 “毒自然要解的,但不是你来。” “你走罢。”她又赶他走,他气得没法,又拗不过她只能被她一把推开。他望着她嘴角滴滴答答流着血,只觉得那些血仿佛是从自己心口挖出。 李悬镜焦灼又痛苦地隐身偷偷看她。 才发觉原来她有解药。 她将另外的药草熬了并一饮而尽。很快,她的气息便渐渐稳定下来。只是脸色较之原先更显病态,不用试也知道,接连受创,她此刻的脉象一定虚弱极了。 也更像是一个病人。 李悬镜眼睁睁看她联系上了崔含真——她上回去过翠微山后,崔含真便留下一枚传音石给她,以备不时之需。她声音虚弱地说薛鸣川失踪了。 “他为着那些药材追进了雾瘴林,”薛鸣玉对着急匆匆赶来的崔含真说,“可已经几天了,他还是没有回来。” 崔含真看见她衣裳上斑斑的血痕,一时不知是该为下落不明的薛鸣川心忧,还是为她此刻的模样大吃一惊。他不通医理,自然也无从判断她的虚弱源自何处。 他也不曾怀疑过她的话。 毕竟他印象中薛鸣玉虽然说话过分直接,有时甚至刺耳,却从不扯谎。 于是他决定带她回山上先照应着,“薛鸣川那边我会替你想办法,你莫要急。”他甚至不知道卫莲舟的身份。薛鸣玉垂下眼应和着,又想道,萧青雨与他的关系果然也不过如此。 分明知道,却依旧瞒住了他的师尊。 李悬镜恍惚地望着薛鸣玉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一点一点攥紧卫莲舟的那只钱袋,看什么都蒙上了一层血糊的影子。他不停地去想她方才吃下毒草时镇定冷静的模样,又不停地去想那日她平静地告诉他“我非要不可”。 “那具肉莲骨,我非要不可。” 她笃定地注视着他,不知是笃定自己一定能做成,还是笃定他一定无法拒绝她,抑或是二者兼有。 他不受控地回忆她之前说的一长段话,她要他去雾瘴林,要他替她杀一只妖。可是想要杀一只能让卫莲舟都棘手,都应付不来的妖,又谈何容易? 不过也是,李悬镜自嘲地笑。 她对相处多年、与亲兄长无异的卫莲舟都狠得下心,又怎么会怜悯一个他? 他绝不要为她卖命。 绝不。 …… 然而一个月后,李悬镜还是来了。 他突然上山带来了一只妖,足足有几个人那么长,他满身浸着淋淋的血,脸上也伤痕累累,没有一块好皮肉,实在狼狈不堪。 他丢下那只钱袋,哑着嗓子道:“这是他的。” 崔含真认出来了,问他哪来的,他说从林子里这头妖嘴里抢下来的。人却是没看见踪影。 这回山门长老都惊动了,他们这几年与卫莲舟相处,已经把他当成半个弟子,因此帮忙去搜了一圈却也没发现气息。 于是大家认定他是遭了妖毒手。里面或许有更可怕的怪物,被他倒霉遇上了。 李悬镜没撑几时就重伤昏过去,醒来却见薛鸣玉坐在床榻边。她轻轻摩挲着他脸上的疤痕,肉都翻出来了,狰狞丑陋至极。 他下意识要闪躲,怕她看见,后来想到她所作所为又难免心灰意冷,不想再躲。他去看她时忽然顿住了,他才发现她瘦得很厉害,她过得并不好。 “他们就这样对你!”他自己都没注意话中的愤怒。 薛鸣玉轻描淡写道:“是我自己饿的,总要装一装。” 他突然僵住,冷笑,“你在我面前装也不装了。” 薛鸣玉专注地看他,“你要我这样做吗?你要我像欺骗别人一样欺骗你吗?”他霎时哑口无言。 李悬镜挣扎着起身,薛鸣玉也不拦他。 “这下你大可高枕无忧了。”他往外走,但是伤还没好全,一下踉跄着要摔。薛鸣玉可以扶住的,但她没有。她等他摔了,看了一会儿才拉他。 他想要拒绝,可只要她的手握住他,他就总是狠不下心松开。最后还是她先放手。 “我会一直记得你,感激你的。” “被你记得是什么好事吗?”他自嘲道。 他忍不住想起卫莲舟。卫莲舟对她比他好多了,结果呢,还不是死无全尸,不明不白地在翠微山挂上了长明灯。 长明灯是给死去的弟子挂的,在山后面那片林子,一盏灯就是一名弟子。一般长明灯都是由师长挂的,但是薛鸣川本不属于翠微山,且众人皆知,他最舍不下自己的妹妹。 因此由崔含真做主,破例让薛鸣玉亲自挂的。 那天李悬镜也旁观了,他感到一种讽刺,但更多的是难堪。 他难以面对自己的感情,甚至在她扶着梯子爬到树梢上挂长明灯时,他望见她摇摇欲坠的身影单薄地在风中晃动依然会揪心无比。 他根本没办法不喜欢她,即便她那么坏,他比谁都清楚。 【作者有话说】 女主说的话不要信,看看就好,七八分虚情假意最多掺上一两分的真心。 然后这本虽然涉及修仙背景,但不是传统修仙文,不会写女主怎么按部就班地修炼,从筑基到化神再飞升什么的,这本女主的升级类似于打牌,通过挨个吸血男配获得一手好牌,最后打败所有人,成为最大的赢家和胜利者。 关于更新时间,从今天开始,每晚十一点定时更新,日更,十一点没更新大概是有事迟到了,但不会迟到超过半小时。如果要推迟超过半小时或者有事不能更新,会挂请假条。 最后祝大家食用愉快! 第25章 二十五朵菟丝花 ◎……◎ 此时此刻,屋子里只剩下薛鸣玉一人。 日头渐渐西斜,光线也变得黯淡。薛鸣玉趁着一片橙黄的余晖终于从随身带上山的包袱中翻出一只木盒。也不知是什么木头削成的,有股子香气,且香得不俗,分外庄重。 棕褐色的纹理,隐约掺着星星点点的红,盒面缠着藤蔓,绿得葱茏,蛇一样绞住整只木盒,使人即便想要打开,也无从下手。 薛鸣玉找了把短刀,在指腹划了一下。血滴溅落在藤蔓上,藤蔓顿时窸窸窣窣抽动着缩成一团,露出正前方紧紧扣住木盒的铜锁来。 她不费什么力气就解开搭扣。 打开盒子,一枝金莲静静地平躺着,只是花瓣仿佛开得比原先越发秾艳了,那些淋在上头的血也悉数被吸食殆尽。 薛鸣玉没有伸手去碰,而是把手按在盒盖上,平静地注视着。说来,这只盒子还是柳寒霄赠她的。那日他来送金翼使,又以屠善威逼利诱要她答应这桩交易。 临走前,薛鸣玉问他要从卫莲舟身上得到什么。 他说:“你还是不知道为好。” “你不告诉我,倘若他蛊毒发作了,又该如何?我如何知会你?” “说的也是。”他离开的脚步停了下来,好像被她说服了。 于是薛鸣玉从他口中又一次原原本本听到了肉莲骨的存在,那件仅仅记录在旧志中、鲜为人知的传闻似乎得到了确切的证实。 薛鸣玉:“你告诉我,就不怕我会抢?” “抢?”柳寒霄闻言大笑,“我既然敢说与你听,就不怕你来抢。这可不是什么寻常的东西,更不是一个凡人能妄图染指的。” “吃了,不出一刻,你就会被暴涨的灵气撞碎肺腑与筋脉,”他的声音渐渐低柔下来,渗着丝丝缕缕的寒气,“难道你想如此吗?” “可你方才分明说记载中有人吃了却坐地化仙。” 柳寒霄不以为意地一笑,“那旧志是四百多年前的人写就,其中内容大多半真半假,可信,但不能全信。书上说有凡人吃了成仙,可其实修仙界已有七百多年无人飞升。” “倘若吃了卫莲舟便能成仙,他岂能完好无损地活到现在?早被那些人抽筋拔骨,连血都一滴不剩地放尽了。” 薛鸣玉一朝希望落空,却仍旧不曾流露出丝毫的失落,只是微微捏紧了指尖。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冷静地响起,语调平平,仿佛与己无关:“那你们还寻他做什么?” 第33章 柳寒霄望着她笑吟吟道:“虽然吃了他不能成仙,却可洗筋伐髓,说来也算是一味奇药了。只是这奇药人是吃不得的,唯有妖那样强韧的筋脉方能承受得住。凡人吃了,只有一死。” “那你们还要千方百计地弄去给你们的圣上吃?”薛鸣玉冷漠直白道,“也不怕他吃死。” 然而,听了她这话,柳寒霄非但不曾面露愠色,反倒颇有些微妙地挑眉,他垂下眼睑,含笑不语。眼中的光昏寐不明,像添了重重阴影。 他倚着墙,脚尖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地。 “你以为呢?”倏尔,他反问道。 薛鸣玉定定地注视了他半晌,她隐约从他暧昧不明的神态中窥见几分真相。 “你们是要他死。” 她静了刹那,突然低声道。 那个死字刚从她齿间溅出,他便竖起指头在嘴边嘘了一声,“不是我要他死,我当初就说了,我向来只是听命行事。” 听命行事,谁的命令? 起初薛鸣玉以为他听的是皇帝的命令,如今从他模糊的只言片语中却仿佛不是这样的。他之前还说屠善成了什么真人,是皇帝面前的大红人,害得她以为屠善也与这老皇帝沆瀣一气,成了他座下走狗。这会儿看来似乎另有隐情。 他背后立着的那道影子也不是皇帝,是屠善。 薛鸣玉正飞快地思索着,忽然听闻他冷不丁问道:“你要做修士?” 她不说话。 于是柳寒霄眉眼间霎时缀上笑意。 他背抵着墙,没骨头似的歪着半边身子,而后望着天慢悠悠道:“不承认也不要紧,你骗不了我。我看得出来,从你几年前拔刀要杀我那一刻起我就看得出来。” “你和旁人不一样。” 他说:“倘若你肯信我,不如像当年那样,我再为你指一条明路。” 柳寒霄走过来,俯身凑到她耳边。她看不见他的脸,却依稀从他柔和悦耳的声音中听出意味深长的笑,“有金莲还不够,你还差妖的血脉。” 薛鸣玉的心骤然跳了一下。 似乎知道她要说什么,他没给她开口的机会,自顾自不紧不慢说完剩下的话:“我与你相见的两回,你的身边都跟着谁?” 刹那间,薛鸣玉慢慢抬起眼,或许是天光更暗了,她的瞳孔黑得几乎透不进丝毫光线。 “如若你能剖出一条龙的心……”他轻声说着,可是说了一半却又戛然而止,仿佛故意留下无限空白令她遐想。 := 薛鸣玉后退一步,和他拉开一段间距后神色冰冷地望着他,“你想要什么?” 他却不答反问:“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何处?” “郦都。” “错啦,”他轻巧地反驳,并纠正她的答案,“是剑川啊。” 她正要说何时在剑川与他相遇过,却猝不及防看见他的瞳孔一点一点变成幽绿的竖瞳,中间黑而锋利的一道竖线仿佛尖锐的短刃,笔直地插在眼球中,透着野性的天然。 薛鸣玉的目光忽然凝住。 她见过与这相似的眼睛,在屠善等的那条蛇上。 “是你。”她呢喃道。 见她似乎认出来了,柳寒霄表露出相当的愉快。他终于回答了她之前的问题:“我不要别的,只有一点——” “杀了屠善。” 他分明在笑,脸孔也依旧柔和,她却从他幽绿的瞳孔中敏锐地察觉到若有若无的杀意。 薛鸣玉:“你自己怎么不杀?”这就和当初他怂恿诱导她去除了陆槐时的情形重叠起来。 柳寒霄:“我也说了,谁都能杀,独我不能。” “所以你当时抓萧青雨就认出来我了,也因此不曾杀我?” “不,”他轻飘飘地否认了,“即使不认得你,我也不会杀你。我没有滥杀无辜的爱好,更不会轻易对人动手。” 柳寒霄微微地笑了,“我的刀可是珍贵得很,若非迫不得已,寻常人的血可不能弄脏了我的刀。” “想我出手,首先你得是个修士,才能让我看见你。” …… 薛鸣玉垂眼看了会儿金莲,便重又将木盒锁好。藤蔓也曲曲折折在盒子表面游动着,并严严实实将它纳入自己身体中,就像把食物吞入胃部。 她慢慢走到窗边,立于漆黑的阴影之中。然后将视线投向了旁边的院子——萧青雨正一无所知地在里面练剑。 薛鸣玉漠然地凝视着,目光黑沉沉的,泥潭一般。 * 李悬镜几乎是失魂落魄地回了苍梧山。 他去见他的师尊,一入内便跪在蒲团上,喃喃自语道:“师尊,我好像做了错事。” 头发花白的布衣老者并未就此转过来看他,依旧背对着他自顾自闭目冥想,口中却问:“你后悔了?” 李悬镜用力闭上眼,但一闭眼漆黑之中便尽数是她的模样——她举着金莲,淋漓的鲜血从她指缝间曲折蜿蜒地流淌而下,像一条蛇绞着她的手臂。 他的呼吸逐渐不平稳,却还是哑着嗓子道:“不悔。”他无法违心否认从前的感情和抉择,并因此越发感到罪恶。 他不该喜欢一个…… 李悬镜的思绪突然卡住,他没办法形容下去。 老者沉默了片刻。 他终于转过身,并将李悬镜的神色一览无余。他脸上分明充斥着懊悔自厌之色,嘴里却坚持并笃定地坦然承认了之前的一切。 他想到山楹曾特意向他禀告李悬镜的异常,且格外强调了希望他亲自出手阻拦。但他没有。因为他太了解李悬镜。他知道李悬镜和山楹是不一样的。 山楹从来只做正确的事,可所谓的正确只是他一个人的正确。 都说李悬镜更洒脱肆意,但山楹才是那个会因自己所愿所求践踏世俗目光,无所谓旁人唾弃与否,宁可一条道走到黑的人。 李悬镜只会悬崖勒马。 所以他从不担心自己这个弟子真有哪一日会犯了大忌。 因此他只是叹息一声,不曾真正责怪他:“既然不悔,又何必做出这副难看的模样?总归都过去了,你也已经回来。就当她是一道坎,跨过去也就好了。” 李悬镜骤然被他的话惊醒,并抬眼与他师尊平静无波的目光相交汇。 他突然记起少时师尊为他指点过命盘。 师尊说他命格是百年难遇的金玉之相,生来便天赋异禀,年岁稍长则必然是天纵奇才,且一生顺遂,所愿皆有所得。唯独有一结,倘若能解,即从此前路光明。 若不能,只恐性命难存。 李悬镜浑浑噩噩地走了。 他不住地想道,她仅仅是一道坎吗?磨砺他的心智、考验他的道心……这个说法实在让他极其不适,甚至隐隐感到不悦与烦躁。 就像……就像上回山楹说凡人总是短命一样。 她分明那么鲜活。 李悬镜情不自禁想起一直被他有意无意忽视的那双眼睛,明亮极了。她目不转睛望着金莲,眼中仿佛有一片野海,汹涌而漫无边际。每一道浪头打过,都是野心在翻腾。 他慢慢靠着树坐下,闭上眼。 她打着灯笼去镇外找他,分明认出来一旁的传送阵却顺着他的话假作不知;她点火烧了他不告而别留下的信——他不曾亲眼见过,却能清晰地想象出来; 以及她冒着雨半夜去看层层叠涌的江潮,呼啸的风吹得她脸色越发苍白,眼睛却越发明亮。她的视线无比专注而逐渐辽阔,简直要随着激荡的江流一路朝高悬天际的明月攀去…… 他如何能视而不见,又如何能抛于脑后? 李悬镜忽然喘不上气,心口疼得厉害极了。 她凭什么仅仅是另一个人命中的一道坎呢? 他又凭什么要她安于现状,就此认命呢? 她只是不甘心而已。 只是想要成为他们。 他的脸上冰凉极了,恍惚之间他伸出手抖抖索索地去摸,却摸了一手冰冷的泪。 李悬镜看着泪愣神了很久,久到山那头弟子们习武的声音都渐渐随着落日消沉下去,他方才扶着树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 他还是不能忍受成为她手中刺向旁人的刀。 但或许他还能给她别的,他拥有的。 譬如他的命格。 哪怕他会就此丢掉性命。 李悬镜总要为她做点什么。 第26章 二十六朵菟丝花 ◎……◎ 崔含真又闭关了。 他近年修为已至瓶颈,隐隐有突破的趋势,因此时常闭关苦修,将一应俗务通通交与门下弟子们。其中萧青雨分到的活最少最轻便,却也最为崔含真看重。 崔含真闭关前对他千叮咛万嘱咐:“我不在的日子,你要多留心,莫要怠慢薛姑娘。”尤其薛鸣玉如今兄长新丧,心里少不得愁苦。 萧青雨自然是应了。 于是没多久崔含真便闭关不出,只剩下萧青雨每日风雨无阻地给她送饭。 第34章 说来山上大多弟子是不吃人间五谷的,除了个别嘴馋的,其余几乎都靠辟谷丹过活。这叫萧青雨不得不亲自下厨学着做饭,因为没有现成的供应。 幸而薛鸣玉住在山上时存在感总是稀薄得近乎没有,并不会仗着崔含真的庇佑便颐指气使。他送饭她就吃,偶尔沉迷修炼疏忽了她也不计较,甚至绝口不提。 待他忽然想起来还有一个她等着自己照应时,她竟然比他还惊异,“你今天没来过吗?” 他顿觉一丝错愕,“你没吃饭不知道饿吗?” 她轻巧地将此事揭过,“是吗?我没什么感觉。” 分明是个凡人,却并不把吃饱穿暖当做头等大事。真是奇怪。 但确实很好养活。 譬如此时此刻,他坐在桌前习惯性地保养自己的剑,同时观察着薛鸣玉。薛鸣玉正在吃饭,但没吃几口,她对饭菜的味道不挑,对数量也不挑,只要感觉不到饥饿了便搁下筷子。 或许是他盯得久了,薛鸣玉终于开口问他在看什么。 他说:“李悬镜前几日寄来一封信,说是要去找什么东西,归期未定,托师尊帮忙照看你。但师尊已经闭关了。” “这样啊,那就只好多麻烦你了。”薛鸣玉对他笑了笑。 萧青雨盯着她的目光这才慢慢挪开,他低头抱着剑,慢吞吞道:“你和从前似乎不大一样了。”瞧着没那么冷硬。 “我本来还想问你卫莲舟是不是你杀的,”他停顿了一隙,又继续道,“可如今看着又好像不是。”他说话时的语气直白坦率极了,丝毫没有遮遮掩掩的意思。 薛鸣玉淡淡笑着,没被他的突然指控吓一跳,反倒问他:“你竟然不曾把他的身份告诉你师尊吗?”以至于到如今崔含真还以为薛鸣川就只是薛鸣川。 “我去桐州是怕你死在那里回不来了,又不是去盯什么卫莲舟、薛鸣川的。他们是不是同一个人又如何?我只要保证你性命无忧便足矣,别的我不会多嘴。” 萧青雨说:“他问我我就答,他不问,我自然也不会主动去说这些。” 说着他转而又问道:“另外还有一事,我过几日便要下山一趟,山门有件事要我去办。正巧之前师尊叮嘱我得了空便带你去荒云求人给你看看,先前不是说你受了魔气,身体不大好吗?你待如何?” “去过荒云山,是我立即送你回来,还是跟着我去瀛州?” 薛鸣玉讶然,“崔含真肯放你去瀛州?”先前不还是连下山都不大肯,这会子瀛州都允了,也不怕他遭人设计了抓走。 “从前是不肯的,”萧青雨看她已将碗筷推至一旁,干脆把剑搁在石凳上,起身替她收拾,“或许你那时说的话确实让他被触动几分,如今便肯了。” 薛鸣玉注视着他从生疏到如今已经能十分流畅利落地把活干了,然后没怎么思考便一口答应下来:“那就跟着你去瀛州。” “总归这山上除了你和崔含真,我也没有别的锚点。” 她对上他下意识抬起的双眼微微地笑起来。 * 荒云山听着荒凉,地方本也僻静,奈何这世上但凡是治病疗伤的去处便总也少不了人。 刚到此地,放眼瞧去,地上走的、天上飞的,这许多个修士挨个数过去倒比那些乡绅地主家的鸡还要多。也更吵嚷些。 这让萧青雨都愣住了。 他怕人多与薛鸣玉被冲散了,只好牵着她袖口。两人被挤得胳膊挨着胳膊,到后来袖口都险些抓不住,那布料滑溜溜的,一不留神就脱了手。还是薛鸣玉眼疾手快先抓住他的指尖。 直到医修开了几道镇气安神的方子将她们打发了,两人这才艰难地挣脱了人潮。 “难怪这许多人,听说这几日来看病不论大病小病都不要钱。”萧青雨把刚才听到的告诉她,“还有荒云那位山长,向来是行踪莫测的,这几日也出现了。” 薛鸣玉一边应和他,一边小心地避开迎面走来的人群。 然而还是有个戴着斗笠的修士与她擦肩而过时不巧撞了她一下,恰好把薛鸣玉挂在腰间的长寿钱给撞得掉在地上。这人倒也知道礼数,当即就俯身为她捡起。 薛鸣玉正伸手要接过,却见她低头望着那枚铜钱发怔。 不过也没出神很久,只一息的功夫,她便迅速回过神来将东西交还给她,然后匆匆忙忙行了一礼便离去了。薛鸣玉手里握着那枚铜钱,蓦然回首朝她离开的方向看去。 竟是越过那些拦路的药童,往深山竹林里去了。 看药童们毕恭毕敬的模样与虔诚的姿态,必然是这山上了不得的人物。 “不走吗?”萧青雨已经耐不住这里的喧闹,催着她快快离去。薛鸣玉将疑窦埋入心底,没多说什么便顺势自然而然地挽住他一同下山。 萧青雨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一僵,略有些不自在,可他毕竟是妖,没那么些多余的心思,是以身体很快就习惯了与她亲近,平静从容地接受了。 两人走的传送阵,眨眼的功夫便从荒云山瞬移到了瀛州王城之外。 在进城前,薛鸣玉还不忘问他:“你不怕被那些人发现?” “我有术法可遮掩气息,届时瞧着便与常人无异,”萧青雨对两人施了个咒,都各自变作另外一张陌生的面孔随即隐藏在平民百姓中,“何况瀛州如此之大,哪里就这么巧了,偏偏被认识我们的碰上?” 他告诉薛鸣玉这回下山是要接几个孩子。 他的同门在城内四处寻找有资质的幼童,他便在一旁等候着与孩童的亲人商议,好顺利把人带回山上。这会儿他得先带着薛鸣玉去找他的同门碰头。 薛鸣玉还不曾见识过山门是如何选弟子的,也颇为好奇,便由着萧青雨在前头领路。这路是越走越往繁华喧嚣处去,以至于薛鸣玉还以为他们是直接搭了个台子大张旗鼓地选人。 孰料到了点萧青雨却示意她拐到了一家茶馆外的桌边坐着。 热闹的市集上。 她们正前方不远不近连着三个摊位,说是三个其实还算客气,因着里头有一个是个蓬头垢面的乞丐,不知从哪儿捡来的破布铺在地上也占了一块地。 左边的瞎子头顶罩了个黑不溜秋的瓜皮帽正忙着给人算命。 她摸着小孩的胳膊,似乎没摸着东西,又去摸小孩圆圆的指头。随后点了点头,“好啊好啊,将来是靠笔杆子吃饭的料啊。”她的指尖敲了敲小孩手上磨出的茧。 那位置绝不可能是干粗活干的,无疑是家里头逼着念书磨出来的。 果然听了这话,这孩子身后的大人立即喜笑颜开,直夸瞎子算命准,是王城头一等的大师,然后留下了一串钱。 她倒是高兴,带着愁眉苦脸的小孩走了,瞎子却幽幽叹了口气,似乎对这个结果十分不满。 但很快又来了一大一小。 她仍旧探出手去摸这小孩的胳膊、手腕——薛鸣玉从中辨认出她的动作似乎在试探这小姑娘的筋脉。瞎子摸了一回,不敢相信似的又来来回回探了几次。 “好!好!好!”她激动地只说得出来字,连词都忘了。 瞎子哆哆嗦嗦地伸出手要做娘的丢下一枚铜钱,“回家候着罢,机缘自会上门找你去。”她这话刚说出口,旁边那个卖糖人的也立即嬉皮笑脸地凑上前来,并不经意地用力踩了瞎子一脚,碾得瞎子浑身一僵,悄悄地把手探到底下拧她的大腿。 卖糖人的顿时凝固了笑容,恨不得当即疼得倒抽一口凉气,可还是硬生生地憋住了。 “恭喜您啦,小姑娘往后了不得啊。”她给孩子塞了好几支糖人,说要沾沾她的喜气,最后也只收了一枚铜钱。 “诶呦,您真是客气。”这位妇人牵着孩子一面道谢,一面要家去。 说时迟那时快,最边上的乞丐竟也突然爬过来,颤颤巍巍地抱住了她的腿,“夫人,夫人,赏点罢,赏点罢。” 这妇人被她弄得没法,又见她确实可怜,只好掏出钱袋来。可这叫花子人穷志气倒还没那么短,她说她不要多,也只要一枚铜钱。 “这可真是……” 妇人纳闷地看了三人几眼,仍旧没说什么,给了钱便走了。 她前脚刚走,后脚薛鸣玉便见那叫花子随手将铜币往空中一抛,而后精准地拍在手背上。她闭上眼静止不动了约莫一个呼吸的功夫,便重又若无其事地爬回破布上佯装病恹恹地瘫着。 卖糖人的似乎有意验这钱的真假,把铜币放在嘴边用力咬了一下,然后也随手丢进钱袋子里。 与此同时,那瞎子不紧不慢从竹筒里抽出几支签在掌心搓了两把,并在木桌上摆成一排。她嘴里哼哼着不成调的经文,而后突然有一支签立了起来。 一行流利的小楷凭空出现在签上。 薛鸣玉隔得有些远,依稀只能看见东什么、孟什么。 正要细瞧时,萧青雨已经扯了一下她的袖口,低声道:“来。”说着他顺势把一枚玉牌塞进乾坤袖中,然后引着薛鸣玉急匆匆赶去东南边金水巷的一处宅子附近。 第35章 萧青雨拉着薛鸣玉飞身上了树。 结果还没站稳就听见头顶有动静传来。 薛鸣玉抬头望去—— 左边树枝上立着一个圆脸和尚,眉心还点了粒朱砂痣,红得惊心动魄,越发描摹得他那副眉眼貌若好女。似乎发觉薛鸣玉的视线了,他犹疑着举起手尽量和善地同她打了个招呼。 右边更高的枝头上是另一张俊秀的脸,只是笑眯眯地对她们点头。 萧青雨的目光在他们之间转了一圈,便悄声告诉她:“是苍梧山和荒云的人。” 薛*鸣玉也学着他的样子和他咬耳朵,“那刚才三个里面哪一个是咱们的人?” 萧青雨可疑地沉默了一瞬,“是那个叫花子。” 据说那位师姐装乞丐的本事一绝,曾经还在皇城下拿过天子的赏钱,要她回去置办几亩田地。她偏不,还仗着老皇帝记性不好,前前后后又拿了他几回赏钱。 最后全都被她花在了南风馆里——反正带回修仙界也没处花去。 薛鸣玉闻言颔首。 这就是三家要抢人了。 她正寻思着要如何才能抢得过其他两人,倏忽间却听闻宅子里隐隐传来说话声。这声音虽有几分模糊,听不大清,但却十分熟悉。 薛鸣玉不觉沿着树身往上爬高了些,而后向宅子里投去目光。那院子里坐着的面孔赫然是几次从她手里逃出的陆植。 陆植的对面还坐着一人。 第27章 二十七朵菟丝花 ◎……◎ 薛鸣玉用气声问道:“那是谁?” 萧青雨袖子被她拽了一下,下意识低头凑过去与她挨着,“孟叔莼,一个当官的,二十多年前好像还是什么探花郎,最近才从底下调回来。” 他垂眼瞧见她踏着的树枝隐隐有断裂的趋势,当即往自己这边拉了她一把。 两人不觉靠得更近了。 “他女儿孟成璧便是方才那个孩子。”薛鸣玉看着他拿出玉牌对着上面念道。念完了他把玉牌收起来,蹙眉望向陆植。才说遇不到熟人,这便撞上了。 这个陆植也真是阴魂不散。 他有些不快。 而那边厢陆植还在同孟叔莼慢条斯理说着话。巷子里静极了,院墙又矮,除了时不时沙沙作响的树叶声,便只有他的说话声,字字句句分外清晰。 “家父先前下帖子邀你小聚,你怎么给推拒了?” 孟叔莼绝口不提理由,只道:“还请小陆大人替我谢过陆大人,后天的赏花宴我不能去。” “你执意辞官?”陆植定定地瞧了他一眼,没多责怪,反倒温和地劝他,“如今各地都不太平,就拿我前些日子去过的蕲州来说,山匪作乱,民不聊生,也是苦。更不消说桐州、襄州那几处地方……如今没个人压在上头,像什么样子。” “细细算来,倒还只剩下瀛州称得上安稳。旁人想来都难,你怎么还要走?” 孟叔莼神色淡淡,“王城虽好,却是温水煮青蛙,我不能留。宁可回老家做个教书先生。”他去意已决,因此即便陆植好话歹话说了一箩筐也未能动摇他的心。 二人对坐喝了会儿茶便散了。 临走前陆植犹然站在门口半是警告半是提醒道:“纵使你不畏世道艰辛,也总要为你的妻儿着想。若我不曾记错,你老家在沂州,紧邻着桐州,这些年妖魔生乱,也死了不少人。” “好不容易考出来了,又何必再陷进去?” 孟叔莼作揖的动作一顿,却仍旧不曾抬眼,“多谢您好言相劝,此事我自有定夺。” 陆植静默了刹那,只低声同他透了个底:“你要辞官恐怕不容易,他们不会准许的。”说完也不等孟叔莼作何反应便领着随行的侍卫走了。 他一走,树上四人顿时解了咒露出身形来,并纷纷下饺子似的从树干上跳下,围拥着孟叔莼而去。这青天白日里突然使了一出大变活人实在叫孟叔莼吃了一惊。 孟叔莼警惕地打量着几人,“敢问诸位前来所为何事?” 圆脸和尚与眯眯眼互相对视了一瞬,倏尔争先恐后地上前。两人将其妻儿卜卦算命一事说了,又道其子孟成璧是个不可多得的修仙好苗子,万万不能在凡间被耽误了。 孟叔莼不觉晃了晃神,一时思绪混乱也拿不定主意,干脆请他们先入里,坐下慢慢细聊。 “道友,上一次那幼童已然叫你哄了去,这回总不好再与我争抢了吧。”圆脸和尚苦着脸请眯眯眼大发慈悲,且让他这一回,“再带不回弟子,师姐恐怕轻易不能放过我。” 眯眯眼闻言顿时也长叹一声,变脸比翻书还快。 他当即嘴巴不笑了,眼睛也不眯着了,只是做出一副为难的模样,“可你们前两年收的弟子比起我们向来是只多不少,这要我如何相让?何况我肯让,我那位师姐你也瞧见了,成日里给人算命也不容易,难得有个好的,要是叫我给放跑了,我往后的日子怎么混得下去?” “可是……”圆脸和尚不甘心,仍旧与他苦苦僵持着。 眯眯眼同他哭惨了几回,却见孟叔莼仍旧置身事外,眉毛用力绞着,似乎对他们都十分信不过。他当即轻咳两声,平和地问他:“不知孟大人可否听过荒云山?” 孟叔莼眼神微动,颔首道:“自然。” “那想必也听过这样一句话,”他的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在石桌上叩响,还是那副俊秀的好相貌,此刻却隐隐泻出不经意的从容笃定,“有道是‘入我荒云山……’” “何愁无长生?” 眯眯眼不由顿住。 他话说了一半,还没来得及补上下半句就被薛鸣玉截了先。 他轻轻看了薛鸣玉一眼,云淡风轻地笑了,“孟大人既然要回老家,何不将孩子交予我们?既能谋个好前程,又无性命之忧。” 荒云的人向来是不怎么出山的,有何要事都是旁人谦卑地亲自登门拜访。比起总是要与妖魔打交道的修士,实在再稳定安闲不过。 凡人大多最看重这个。 他对此十分清楚。 他也确实拿捏得很精确。 孟叔莼虽说嘴上不提,对着陆植不肯退让说软话,心里头却着实担忧被自己连累的妻儿。如今能有个好去处将幼子托付出去,再好不过。 他渐渐被说得意动。 薛鸣玉见状管他借了一枚铜钱,她捏着铜钱道:“既然想不好去哪儿,不如由老天为你做主。咱们扔到哪儿便去哪儿,顺天命而行,如何?” 料想到其余两人定会出言反对,她又和气地笑道:“我是个凡人,你们是瞧得出的,也不至于在你们面前弄虚作假。你们要信得过我,就正面去荒云,反面去苍梧,竖立不倒则跟着我们回翠微。” 圆脸和尚登时眼睛一亮。 “这不好吧,岂不是对你自己不公平?”他腼腆地假意推辞了几句。 薛鸣玉含笑道:“无妨,只要对孩子好,去了哪里都是一样的。” 这话说得孟叔莼舒心极了,是以他当即便应下。 其余人都赞同了,眯眯眼也别无他法。他笑叹一声,似乎预见了结局般请她开始,“师姐那边又有消息了,早早定下,我也好赶下一场。” 于是铜钱在众人瞩目下快速旋转起来,且摇摇摆摆,仿佛随时要倒下。可直到最后都没倒下,竟稳当当地立住了。 薛鸣玉在圆脸和尚失望的叹气中不疾不徐把铜钱还给孟叔莼,“翠微山下的溪桥镇安定宁和,何不将夫人送去,也免得母子分离?” 她望着他的目光透着了然,“大人有心放手一搏,总要将妻儿安顿好,也免得后顾之忧。” 孟叔莼霎时定住。 “我明白。”他低声道。 …… 不巧,出了院子偏偏遇上陆植去而复返,似乎落下什么东西。 擦肩而过时,他的视线在她脸上定了一定,而后突然抓住她手腕,“你这双眼睛……”薛鸣玉正要有所反应,他又忽然松开她,只说是认错了。 可分明他敛入睫毛下的目光透着若有所思。 薛鸣玉按住萧青雨,若无其事地笑笑,没做声。错开身之际,他侧过余光瞥了她一眼。 萧青雨捏了咒重新隐去二人身形,“他认出你了?”他不觉错愕,以为这个陆植简直狗鼻子长在了眼珠上,辨人这么灵。 “大概没有。”薛鸣玉说。话虽如此,其实她心中另有答案。 她这样说,萧青雨犹豫了一瞬也不再多纠结,又问她如何知道孟叔莼要去做什么。 薛鸣玉眼前不由浮现他思虑过重的神情,以及眉心那道深深的褶痕,一望即知此人心中定然堆积了许多事,且不是什么寻常易解的闲事。 “随口猜的。”她轻巧地答。 眼见着眯眯眼与那圆脸和尚又齐齐飞身扑向了另一处,薛鸣玉也让萧青雨跟随其后。至于她自己是暂时不打算跟着凑热闹了。头一回还觉着新鲜,再往后便没甚么意思。 第36章 她宁可一个人在城里闲晃。 萧青雨放心不下,迟疑了半晌,直等陆植从宅子里出来又转身离去,他才勉强答应下来。他甚至将自己的剑给了她,又再三叮嘱她见情况不对,就往他那装乞丐的师姐处跑。 “你快去罢。”薛鸣玉听得不耐,干脆推搡了他几下。 被她接连催促,他不走也得走了。薛鸣玉看见他的背影渐渐消失,便循着来时的巷子往外走。走到巷子口果然发觉有一辆马车正候着她。 那些个侍卫低着头邀她上车与他们的主人一叙。 薛鸣玉的目光在他们之间转了一圈,估量着强行拒绝恐怕也不容易,又想到车上坐着的是陆植那只软脚虾,不足为惧,干脆镇定自若地上去了。 “请。”一掀开帘子,陆植便邀她坐下。 薛鸣玉气定神闲地落座,并不与他客气。她直白道:“卫莲舟这回是真的死了,且死得不明不白,谁也不清楚他的下落。你不必再对我纠缠不放。” “我不是要问你这个,”陆植听见熟悉的声音确认了自己没有认错,不觉心下一松,脸上罕见地浮起淡淡的笑。他举起一只罗盘问她,“陆槐是你杀的?” 薛鸣玉不说话了。 她盯着那只罗盘——乍一瞧似乎同别的没什么不同,但随着陆植有意在她面前晃动了几下,她才留意到其中的指针无论被甩到何处,最终仍会颤颤巍巍地转回原地。 然后精准无误地指向她。 她忽然想起当年与柳寒霄随口一句戏言,她说“他们总不能让死人开口说话”,可如今看来,他们好像真的能让死人开口说话,不仅如此,还能直截了当地指出凶手是谁。 薛鸣玉的手按在剑鞘上,心平气和地问他:“就凭它?” 陆植:“就凭它。” “人死后是会产生怨念的,这怨念你我这样的人都看不见,寻常的修士也看不见,只有一类人生来便是阴阳眼,才能看得见。这罗盘便是其中一个阴阳眼给我父亲的,他掐了陆槐的怨念缠绕于其上,又告知我们,怨念自会引着我们找到害他的人。” 陆槐望着她,“只可惜前几回我不曾将罗盘带在身上,这才与你几番错过。若是早知道……” “你要报复我?”薛鸣玉问他。 “不。” 陆植长长叹息一声,“恰恰相反,我很感激你。” 他不笑时总显得那张脸倨傲冷漠,若是说话再难听些,举止再傲慢些,薛鸣玉看着很难不想到一头拉长了脸的驴,因此对他总是毫无心软可言。 但他此刻不仅笑了,甚至笑得分外和悦。那张面孔也因此霎时间鲜活明艳起来,拓落出一种令人目眩神迷的美。 像一只五彩斑斓的毒蜘蛛。 “我实在为我之前的冒犯感到抱歉。” 他对她说道。 薛鸣玉:“陆槐是你的……” “名义上是我二叔的儿子,”他微微笑着,似乎不觉得自己将这些话坦然告知一个陌生人有什么不对,“实际上……是我父亲的儿子。” 陆植再次重复了一遍:“我真是感激不尽。” 第28章 二十八朵菟丝花 ◎……◎ 薛鸣玉得到了一斛珠。 粒粒圆润剔透,丰盈饱满,一看即知是上等货色。陆植说这是御赐之物,从海边打捞上来的,当时那一批拢共就得了三斛,一路快马加鞭送来不知折了多少马与人,十分不易。 因而愈发成了稀罕物。 “这斛珠还是次要的,我另有重礼答谢姑娘,只是这会儿出门在外,不大方便,待我回府必然亲备厚礼而后登门拜谢。” 陆植注视着她微微笑起来,“但有一惑,还求姑娘解答。” 薛鸣玉把玩着珠子,只觉触手寒凉,就如眼前人一般,倨傲之时虽然分外惹人不喜,却也好过此刻假模假样的笑,笑得人不大爽利,反倒瘆得慌。 她迎上那对凤眼,“什么?” 陆植观察着她的神情慢慢问道:“姑娘杀陆槐是得了柳寒霄的令吗?”或许是怕她不承认,他翻过自己的手掌,使掌心朝上,另一只手又点着掌心,“这里。” 他说:“同样的位置,陆槐的手上有人以血代墨,写了一个柳字。” “幸而被我发现得早,命人用刀把那血字给刮了,姑且瞒过了父亲与二叔,”他对薛鸣玉慢条斯理地笑,“又找了个阴阳眼,将罗盘攥于自己手中,这才将此事压了下去,不曾追究到姑娘的头上。” 薛鸣玉把珠子丢回去,“如此说来,我反倒承了你的情?” “不敢不敢……”他嘴上这般说着,面上神情却格外从容。 “是他让的,又如何?”本来薛鸣玉和那个陆槐也没仇没怨的,没道理平白替柳寒霄担了仇恨。她承认了,又嫌他啰嗦,一直拐弯抹角的,就是不肯说人话。 “你究竟要做什么?” “也不是什么要紧事,”陆植揣度着她的心思,见她隐隐生出不耐,当即笑言,“我有个小妹自幼聪慧异常,不知能否请姑娘帮忙说些好话,教她也能拜入山门?” “她若是有这个天分,不必我从中牵线,自然有的是人争着抢着要她。” 陆植:“话虽如此,姑娘有所不知,我这小妹在家中向来是父母亲掌上明珠一般,山门遥远,修道艰难,只恐我母亲不允。” 薛鸣玉一双黑玉似的眼睛注视着他,通透极了。 “你要我们出面说合?” 陆植谦逊地笑,“姑娘□□。” “何时何地?” “稍晚些,到了合适的时候我自会命人去请姑娘,以及与姑娘作伴的那位仙师。”他滴水不漏地答,并不肯提前泄露底细。 于是薛鸣玉也笑了。 她收下了那斛珠,从马车上跳下。临走前,她对他说:“不急,我有的是功夫慢慢等。”陆植自然是再三道谢,笑如春风。 …… 这只笑面狐狸。 呸。 薛鸣玉眼看着他马车渐渐驶远,忍不住骂他装相。她寻思着这人倒是能屈能伸,先前还一副了不得的模样,摆他陆大人的款,这会子又伏低做小,同她和和气气起来。 说什么替他牵线搭桥,送他幼妹拜入山门,只恐都是幌子。 他这样的人也会有手足之情吗? 薛鸣玉不信。 她不仅不信,还决定要偷空查上一查。既然都到了瀛州,又被他逮了个正着,躲是躲不掉的,她也不习惯躲。她更擅长抢占先机。 是以一连数日,薛鸣玉都不曾和萧青雨结伴同行。她管他要来许多张隐身符,成日里蹲守在国公府外。是了,陆植他父亲是个国公,母亲是当今圣上的亲妹,可谓家世显赫。 也难怪他同他那短命鬼的弟弟走到哪儿都前呼后拥,乌泱泱一群人。 薛鸣玉对着门口的石狮子不禁打了个哈欠,又觉得索然无趣起来。已经快半个月了,也不见得他有何动静,仅仅照常地去衙门。 实在浪费她的符纸。 她想道。 可偏偏不多时,府门忽然排开,一辆马车慢悠悠朝一处陌生的巷子行去。马车旁随侍的人也俱是生面孔,并不是往常跟着陆植的那一批人。 薛鸣玉不觉精神为之一振。 马车走得不快,毕竟是要打街上而过。道路两旁人又多,嘴又碎,唯有那些个嚣张跋扈的权贵子弟才会目中无人地在人群中横冲直撞。陆植向来不会做这样落人口实的事。 也因此,薛鸣玉追得十分轻松。 直到一行人七拐八拐绕到了一处僻静的宅子前,车帘被缓缓揭开,随行的侍卫恭敬地齐呼“殿下”,薛鸣玉才骤然发觉里头坐着的竟不是陆植。 是他的母亲晋阳长公主。 萧明徽。 这是个面相威严的女人,坐在马车中尚不鲜明,一下车站在平地上就越发衬得她身形高挑,且体态端肃。那截脖颈笔直而下,几乎与背部连成一道直线。仿佛容不得半点曲折。 “在外面候着。”她淡淡吩咐。 “是。” 进门之前,她锋利的视线将四周悉数扫过,即便薛鸣玉清楚她是看不见自己的,但仍然有那么一瞬,她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她在门即将阖上的瞬间挤了进去。 宅子并不算很大,至少要比国公府小得多,却胜在小巧精致,清幽宜人。薛鸣玉跟在后面,没走多久便停了下来。她的目光穿过萧明徽落在了正在与自己对弈的灰衣人身上。 灰衣人看相貌大约四十来岁,鬓角虽已斑白,但依稀可见年轻时的好容光。他不曾抬头,沉寂得像火光即将燃尽的灰烬。 “你近来过得可好?” 他慢慢搁下一枚棋子,死气沉沉的,“好与不好,你不都看见了。”这话委实不大客气,以至于萧明徽立时冷哼一声,大步走到他跟前。 她预备坐下,目光低垂着环绕了一圈,却又挑剔地收回——院子里唯一空着的石凳就在灰衣人对面,只是不知多久无人打扫,灰尘斑斑,还有干枯的落叶堆积。 第37章 “如今只有你敢这样同我说话了,”她声音中淬着凉意,“便是陆伯缙在我跟前都得规规矩矩的。” “真规矩,也就不会有陆二公子了。” 灰衣人语调平平,却言辞尖锐。 萧明徽又不说话了。 她面沉如水,过了好一会儿才眯起眼睛,而后突然伸出掐住他下颌。几根长长的指甲尖细且锐利,指甲面用凤仙花染得橙红,鲜艳又醒目。 大概是太过用力,她的指甲深深抠进他的肉里,猩红的血丝从肉中吐出来,缠绕在她指尖,竟透出一股亲密来。 “你当真以为本宫是蠢的,由着他在眼皮底下胡来?”她冷冷盯着他,神色不快,“没有陆槐作筏子,你难道要敏儿跟着你住在这一方小院中,被困一辈子?” 萧明徽不客气道:“你老了,敏儿还年轻,她的大好前程决不能陪你葬送了。” 灰衣人被迫屈辱地仰脸看她,面上流露出隐忍难堪的神情来,“什么大好前程!即便成了公主国公的女儿,也不过是另攀王侯将相,成了什么王妃夫人!” “如此,我倒宁可没有这个女儿。” 他强撑着不肯自己落入下风,哂笑道。 “郑誉!”萧明徽气怒之下指尖越发用力,生生掐得他下巴鲜血淋漓,“别仗着自己是敏儿的生父就不知好歹。在我跟前,你说话最好还是注意些分寸。” 她一字一顿,语气中渗着森森的冷冽。 “况且——”她停顿了一隙,冷笑一声,鄙夷地垂眼望着他,“我费尽心思将她接入府中,又逼着陆伯缙认下这个孩子,难不成真像你说的,只为了做什么王妃夫人吗?” 灰衣人听出她声音的古怪之处,不觉猛然睁大双目。 萧明徽阴沉沉说道:“他活不了多久了。” “谁?”他喉咙沙哑地问道。 可虽是在问,却声线紧绷,眼神颤抖,分明是明知故问。 萧明徽懒得戳穿他,只是抬起头望向天际。 她的眼神越过错落的屋檐朝北边无止境地蔓延,仿佛所有遮蔽她视线的屋瓦都成了纸做的、泥糊的,被她轻易切开,直到定在王城最高的城楼之上。 那是皇宫所在。 灰衣人猝然抓住她的手,“你不能……” “我能。” 萧明徽骤然严厉地断然否决他。她垂眸望着他与自己紧紧纠缠的手,然后蓦地将他的手甩脱。她松开了他,平静极了,“他姓萧,我也姓萧。” “他能做皇帝……” 她说一半停了下来,但在听的人看来还不如干脆了当地说完。直接一刀子抹了他脖子,也好过慢刀子凌迟,就这么不上不下地吊着他的心。 他感到一种痛苦与煎熬,“你这是要她同你一起犯险。” “你就不能让她做个寻常的孩子?” “她是我的女儿,我的孩子没有孬种。” “那你怎么不让陆植——” “他不配。” 萧明徽再一次重复道:“他不配。他没几分像我,倒是更像他那个贪心有余,却手段不足的爹。” 最后她居高临下地望着他,“郑誉,我来只是为了告诉你一声,敏儿她跟着我很好,不劳你操心。你也没资格对我指手画脚。”她面无表情道。 …… 薛鸣玉蹲在墙角听完了全部。 她不由陷入沉默,以为这个家实在是关系错综复杂,若不是她提前打听过,恐怕早就在她们一来一回的对话中被绕到沟里去。 听得入神了,她的脚不由有些酸麻。她活动了几下脚腕,慢吞吞跟在萧明徽后面,接着看见她在侍从的搀扶下上了马车,却留下两个侍卫守着。 薛鸣玉正要走,恰在这时,又有一道身影渐渐在巷子里被越拉越长。 陆植来了。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更稍晚,十二点前没有就和明天的更新二合一并成一章 另外,再再再强调一下,本文虐男,虐身虐心,女主利己主义,前面应该也比较明显了,我也排过两次雷了。但是之前可能说得比较委婉,所以再次郑重地说一遍,不能接受低道德女主不要勉强,在虐男文里面发觉女主真善美,就像在强取豪夺虐女文里找温柔且尊重女主的男主一样,都是缘木求鱼。因此对女主有道德要求的不要看,不要看,不要看(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没必要一边订阅一边举报投诉我三观不正,有这个时间干点什么不好,真没必要强迫自己看不喜欢的东西。我喜欢这种类型,但是写的人不多,所以我写了就当自娱自乐了,也没指望靠一篇文将大家都变成同好。合则聚,不合则散。千万千万千万不要勉强。 最后,本文内容纯属虚构,角色三观不等于作者三观,请勿代入 第29章 二十九朵菟丝花 ◎……◎ 他似乎没预见会碰上这几张熟面孔,但转念一想又在意料之中,因此并不过分讶异。 “母亲来了?” “方才来的,这会儿已经回府了。” 陆植静默了须臾,又问:“都与那人说些什么了?” 两个留守的侍卫便面面相觑着支支吾吾不敢答,颇觉为难的样子。 一来他们都是在门外候着,本也没听清多少;二来儿子探听母亲的私事总是有违孝道,不合情理的。何况他们的主子是公主,而非公主的儿子。 他们做出如此模样,陆植还有什么不懂。 他当即变了笑脸,和气极了,只道:“你们不好说,我也不强求。这样罢,由我来说,我若是猜到个十之八九,你们就给我使个眼色,如何?” 这倒是折中了,也算是两不得罪。 二人顿时齐齐应下。 陆植思忖着眼睛转了一转,“是说敏儿的事吗?” “是,确实提到了敏郡主。只是……”这人犹豫着无可奈何低声道,“说的什么属下们也确实不清楚。这隔得太远,殿下只让属下远远守着,临走之前还吩咐,谁都不许放进去……”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陆植再要为难他们难免有失人心。因此他笑了一笑,便颔首离去了。 他的脸色在转过身,背对着两人的刹那有一瞬的晦暗,可见心里着实不痛快。诚然他也的确不大好过。敏郡主……他默默念着,而后忍不住冷笑。 一个私生子做了他二叔的儿子,险些袭了爵,幸亏福薄,死得早,当然了,便是那一回没死在襄州,他也会在回瀛州的路上死在流民的手中。 一个私生女封了郡主,被他母亲眼珠子似的看着,生怕他下手。 她也确实该防着他。 她们一个两个的都有母亲、父亲为她们打算,偏他一无所有。早该请封的世子一拖再拖,恐怕拖到他而立之年都难有结果。陆植颇觉讽刺地想道。 谁叫他母亲防着他父亲,他父亲也防着他母亲呢。他夹在中间倒两面不是人。 她们各自下注,却无一人肯押在他身上。 陆植下颌线绷得紧紧,平静的影子落在地上,被他脚后跟拉着扯着向前,像一只黑黢黢的孤魂野鬼。 …… 薛鸣玉若有所思地注视着他渐渐远去。 待他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处,两个侍卫终于低声闲言碎语起来。她忍不住驻足听了好半晌,又在他们没头没尾的叙述中勉强弄清了陆植在府中不上不下的尴尬地位。 还要听下去时,腰间别着的那块玉牌忽然亮起——萧青雨有事找她。她只好意犹未尽地醒过神来,然后跟着上面的指示一路跑到乞丐摊子,却见一伙人乌泱泱围在那边。 萧青雨神色不善地盯着这群人,而陆植正在他对面含笑与他对峙。 薛鸣玉躲在角落里撕了身上的符纸,显露出身形来,这才快步走过去。她一露面,陆植立即伸出一条手臂,做出请的姿势来,“本来说派底下人请,想想还是由我亲自来最为合适。” “谁来都一样,你带路罢。” 她不以为意,没理会他的客气和流转惑人的眸光,又示意萧青雨先跟上去。萧青雨心中虽有不解,当着众人面却未曾多说什么,只是收敛了戾气,一声不吭跟着她。 结果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国公府的石狮子面前。 薛鸣玉心思微动,对接下来的情形已有了几分猜测。 果然最后陆植还是将她们领到了萧明徽眼前。 这位长公主坐于上首,不怒而威,即便不曾刻意摆排场,仍然在言语间透出一股傲气凌人的气势。她浑身上下都是最鲜艳的色彩,明亮的金色与炽烈的红色交织在一处,却并不显得艳俗晃眼,反倒更衬得她贵气逼人。 而立于她身后的姑娘却恰恰相反。 天青色将她整个人都压得沉静而波澜不惊。 薛鸣玉只看了一眼便挪开目光,她想这就是陆敏了。 眉眼间果然与郑誉有几分肖似,只是分明长相性情有所差异,可偏偏气度在那,哪怕仅仅静默地站着,也没人能彻底忽视她,更不会怀疑她的身份。 第38章 她仿佛生来就该做萧明徽的女儿。 不知陆植怎么同她说的,萧明徽竟没有动怒。她低着头漫不经心望着茶烟袅袅,眼皮也懒怠得抬一下,然后主动开口要两人近前,语气淡淡:“请仙师来看看我这女儿如何?” 萧青雨正要上前,却被薛鸣玉压住一步。 她要他原地不动,暂作观望,自己从容不迫地顺势握住了陆敏递过来的手。她垂眼故作高深地观察着她掌心的纹路,又接过旁边侍者呈上来的生辰八字双眼微阖地掐指算了一算。 自然,她什么也没算不出来。 因为她压根就不会看,也不会算。 半晌,薛鸣玉睁开眼回答道:“郡主命格贵重,将来贵不可言,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 “噢?”萧明徽啜茶的动作一顿,似乎没料到她口出此言。她屏退了左右,轻笑着问她,“仙师这话真是叫我捉摸不透了。敏儿不过是个郡主,何至于尊贵如此?” 她投来的目光隐隐含着几分打量与冰冷的审视。 薛鸣玉并不犯怵。 她反倒越渐镇定自若,并对她莞尔道:“这我便不知了。我不过一介算命的,郡主天命所归,殿下若心存疑虑,那得问天。”她微微俯身。 萧明徽与她对视了片刻,两边却都不躲不闪,谁也不肯相让。 末了还是萧明徽率先收敛了步步紧逼的架势,向后一倒,倚靠在椅背上。她那染得通红的指甲有一搭没一搭叩响着桌案,似乎每一下都是她的思绪在摇摆。 “你继续说。” 薛鸣玉于是直起腰来,“敏者,聪也,达也;敬也,庄也。与郡主再相配不过。只是有一字不好。” “哪一字?”萧明徽声音渐渐低沉。 薛鸣玉平静地答:“这个姓不好。” “陆之一字撑不了这样贵重的命格,须得往后换一字方可压得住。” 萧明徽轻笑道:“换什么?” “萧,”薛鸣玉无视了一旁陆植陡然凌厉的目光,慢慢重复了一遍,“萧姓便很好。” 几乎是她刚说出口的刹那,萧明徽就忽然搁下了茶盏,面无表情地凝视着她。不知看了多久,她兀然低低笑起来,只是不说话。笑痛快了,她挥开陆敏预备扶她的手,要侍者都上来伺候。 “两位请坐罢,”她朝空着的桌子点了点下巴示意,“还不给仙师看茶?” 萧明徽显然心情大好,颇为愉悦。她一放松,周围凝滞的空气似乎也都随之流动起来。她的面孔与姿态一下变得格外亲切与平易近人。 “听陆植说,两位出自翠微山,此次不远千里赶来瀛州便是要寻些有资质的弟子。” 薛鸣玉:“正是,来时听闻郡主自幼聪慧过人,我们这才借了陆公子的东风特意前来拜访。只是一见方知,郡主的聪慧并非我等所求,郡主是凡尘中富贵人,而非山林间隐逸客。” 她稍作停顿,似乎在斟酌。 见状萧明徽当即要她不必瞻前顾后,直言便是。 薛鸣玉顿时欠身以示自己无意冒犯,而后云淡风轻道:“倒是陆公子,我看与修道一脉颇有因缘。只恐殿下不舍,否则我倒想与殿下讨了陆公子,请他随我们一同上山,从此侍奉于仙道左右。” 陆植猛然抬头,死死盯着她,眼神近乎阴郁。 “薛鸣玉!你岂敢信口雌黄,胡乱攀扯?”他气得雪白的脸上都乍然飞起嫣红,胸口起伏不定。 薛鸣玉不作声。 也用不着她开口,萧明徽先发作起来。 她立时将茶盏砸了过去,然后不留情面地责骂道:“你瞧瞧你,可有半分仪态?人是你说尽好话求着我请来的,这会子不如你的意了,不管不顾就闹起脾气来的又是你!还当着这*么多人呢,就耍起横来,从此以往这府中可还有人肯真心实意地尊你为主?” 她一动怒,底下人纷纷大气不敢出。 还是陆敏开口解围道:“把地上收拾了都下去罢,当心点手,拿个帕子包着,莫要割破了皮。” 她看着他们转悠着又要去寻帕子,便放心不下似的叹息一声,转而递过自己的,“拿我的去罢,小心些。” 侍者们自然是称谢不已,眼中愈发与她亲厚几分。 陆植不觉更憋闷了。 拿他作筏子,却由她来收买人心! 他强行忍下种种不痛快,勉强自己生生挤出一抹无奈的笑,而后顺势跪拜在萧明徽脚下,“母亲教训的是,儿子以后不敢了。还望母亲保重身体,万不要动怒。” 萧明徽冷笑一声,“原来你眼里还有我这个母亲,我还以为我老了死了,早已使唤不动你了。” “母亲这话实在是叫儿子无地自容了,儿子怎敢?” 陆植低着头伏在地面,地面还有溅落的茶水,他的膝盖浸在其中,虽不是大冷天,却也叫他愈发感到寒气逼人。 “母亲,两位仙师还在呢。”陆敏淡淡提醒道。 说来她也有趣之极,打薛鸣玉一行人来竟不曾瞧过陆植一眼。 任他如何撺掇着要把她送上山去,也自始至终不为自己辩解一句。如今他俨然落了下风,她也并不奚落,抑或是故意看他出丑。 她心定得出奇,简直八风不动。 萧明徽看了她一眼,心中颇为满意,于是那点火气也烧没了。 她懒得看底下跪着的人,只叫他起来,又转头言笑晏晏道:“仙师的话倒是叫我有几分意动,这孩子性情躁动,便是不能修行,去山上静静心也是好的。只是他这年纪似乎大了些,我听闻山上向来只肯收稚童,会不会不大合适?” “若是为修行,他确实年长了些,可若是仅仅做个洒扫奉茶的弟子,如殿下所言,但求修身养性,倒绰绰有余。” 萧明徽闻言不觉缓缓点头,眉目间映出几分思量。 但终究没有答应。她道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不可轻易定夺,又好言好语关切了她们一番,命陆敏亲自将她们送至府门处。 “仙师慢行。”陆敏微微笑起来。 * 离得远了,萧青雨终于忍不住开口:“你何必得罪他?”他困惑不已。 方才陆植谦逊温和地亲自请她们时,他就暗暗感到讶异,以为他失心疯了,不然怎会好端端的将之前薛鸣玉险些要了他的命一事忘得彻底?后来他在一旁察觉陆植的眼神越来越晦涩,就更加困惑。 薛鸣玉轻巧地将此事一带而过:“怕什么?这样的人,即便我此刻顺了他的心意,与他交好一时,往后也总会得罪他。” 毒蜘蛛的恶处就在于随时随地会翻脸不认人,除非她能一直让他顺心如意。可这怎么可能呢?实在太为难她了。 这回摆了他一道,也算是这些日子没白费功夫天天守门神一样蹲在国公府附近盯梢。接连数日不曾过问收弟子的事,她难得主动询问进展:“如何?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萧青雨三言两语把这些天的事说了,他没抢过那两家,拢共没几个资质好的孩子,他又不及他们能说会道,到头来竟只有最开始的孟成璧愿意拜入翠微山。 “说来那孩子的母亲听了你的劝,也要随我们一同走,不跟孟叔莼回沂州了。孟叔莼的意思是,想请你帮忙安排,能不能就近在山脚下给她弄个住处。” 薛鸣玉:“这容易,溪桥镇还有许多空宅子,实在不行,让她暂且住我那里。总归我如今住在山上,宅子闲着也是闲着。” 两人商议着正要去接孟成璧,忽然听闻远处一片哗然。 人群又是喧闹又是欢喜,仿佛有什么大事降临。沉重的城门亦在喧哗中被守卫缓缓关上,中间连一丝缝都不留,关得严严实实,铁桶一般。 薛鸣玉下意识拉住他的手,警觉地问:“你听见了吗?他们都在说什么?” “真人……”萧青雨紧蹙眉头,侧耳细听,“真人出山了。” “什么真人?”他茫然地抬起头。 话音刚落,南边骤然劈下一道惊雷,轰然作响,一时间地动山摇,仿佛整个瀛州都要被撼动。可瀛州的地动并不像郦都那样激起了鼎沸民声,百姓也未见慌乱,反倒一个个翘首以盼,激动得无以复加。 薛鸣玉逐渐被人潮裹挟于其中,进退不得。 她拉了一把萧青雨,要他带自己飞去高处。萧青雨当即配合地在两人身上贴了隐身咒,利落地拽着她几步飞身跳到城楼上。 霎时间,眼前开阔一片。 南边是连绵起伏的山脉,而最笔直陡峭的便是万仞山。万仞山的山脚下是剑川。然而此时此刻,剑川旁的一座山峰却猝然之间自中间被直直劈作了两半。 那刀气来得迅猛而威烈,乍然落下的瞬间,仿佛蕴蓄着的雷霆之势刹那间爆开。 薛鸣玉眼睁睁看着那座山峰仓惶地坍塌陷落,眨眼的功夫中间便突兀地空缺了一块。大风刮过,灰白的雾霭之间隐约腾起一道磅礴沉重的身影,形似游龙。 第39章 与此同时,那些提前守在山外等候的人群也随之高呼,并纷纷跪拜真龙降世。 “再近些。”薛鸣玉语调短促地要求道。 于是萧青雨只好带着她直接落到人群后的一处山坡上。 这回她能看得更清晰了—— 那条遁于山雾之中腾挪翻转的身形竟隐隐透着碧玉般的青色。她越看越觉得眼熟,尤其这条所谓的龙居然不像传闻中那样有爪牙,有龙须,却如蛇一般流畅圆滑。 她心中飞快闪过一道猜测。 可不等她想明白,却见茫茫雾霭倏尔散去,一道人影将手负于身后,傲然自立于山峰之上。万仞山气势浩大,层峦叠嶂,因而愈发衬得其身形渺小。 但愈是身形渺小,愈显得此人矫矫不群。 山下的护卫渐渐向两边散开,让出一条空阔的道来。 明黄的一点缀于其间,分外鲜明瞩目。皇帝亲迎,百官随驾,随着一声嘹亮绵长的呼唤“请真人出山————”,那道影子终于从山林间飘然堕入凡尘。 真人披着灰色的道袍,头发花白,并不像那些修士一般青春年华经久不败,脸庞早已生出细细的纹路与褶皱。 她赤着脚踩在枯枝砂砾之上,如履平地。 倏然间山林中响起一道龙啸,如雷霆乍惊,树叶萧萧而下。众人皆拜,唯独那抹明黄与灰袍置若罔闻,渐行渐近。老皇帝欠身问话,不知问了什么,隔得太远薛鸣玉听不见。 只是不多时,她看见一道翠衣凭空从风中扭出,那张脸赫然是柳寒霄的模样。 柳寒霄毕恭毕敬落后一步立于真人背后。 薛鸣玉忽然望向身侧。 萧青雨神色平静,见她看来眼中有一瞬的困惑,“看我作甚?” “你不悔吗?” 萧青雨似有不解。 薛鸣玉:“倘若当年崔含真不带走你,或许那条被众人叩拜的龙便是你了。”而不是由一条蛇伪装成龙,瞒天过海。 “我不要众人叩拜,”萧青雨摇了摇头,低声道,“就这样,很好。” 薛鸣玉刚要说什么,忽然感觉有一道存在感分外强烈的视线落在了脸上。她立时敏锐地回望过去,而后蓦然顿住。 她终于又一次看见了屠善。 不是像方才那样,远远观望,而是不偏不倚的四目相对。尽管她分明贴上了隐身符。 屠善看见她,慢慢眯起眼睛。 陡然闪过的直觉催逼着她迅速拽着萧青雨下坠,将将落地之时,萧青雨带着她灵活地旋身,而后借着树枝稍作缓冲,最终稳稳当当地踩在地面。 一落地,薛鸣玉便拉着他去寻荒云的那个眯眯眼。 眯眯眼正在同圆脸和尚凑在算命的摊子前说着话,见她们匆匆忙忙赶来还有些惊讶。薛鸣玉问他能不能和萧青雨调换身份,让他捏成萧青雨如今的模样。 虽然萧青雨现在显露人前的这张脸也是假的。 眯眯眼:“找我换?为何是我?”他偏过头瞧了一眼圆脸和尚。 薛鸣玉坦白道:“你看着聪明些。” 圆脸和尚忍不住抬头朝她们看。 “诶,既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再拒绝似乎也不大说得过去了。”眯眯眼没有仔细盘问缘由,而是施施然应下,并当即掐了个咒变作萧青雨的模样,又指点萧青雨变成他。 “笑一笑,诶,不要板着个脸,我从不给人脸色看。” 薛鸣玉又催促着他们动作麻利点,她刚要跑,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雷不歪不斜恰恰好劈在了她脚边,她甚至没反应过来,就见一道白光闪过,晃得刺眼,隐隐有紫气流窜。 地面霎时焦黑一片,甚至有火星子明灭闪烁。 她浑身一震,过了半晌才渐渐回过神来,然后慢慢揉着刺痛的耳朵。耳膜似乎被方才那道雷声穿破,她摸着摸着竟觉得指尖微微湿润,拿下一看才发现是血渗了出来。 翠衣如同一道浪劈开重重人潮,不疾不徐朝她走了来。 见状他也不曾惊讶,只是客气地对她微微俯身,“真人有请两位。”他指的是薛鸣玉,以及方才同薛鸣玉一处的人。 薛鸣玉盯了他一会儿,主动抓住了眯眯眼,“带路。” …… 薛鸣玉想过自己迟早会见到皇帝,却没有料想过第一次正式地见到他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她有些狼狈,甚至戴着伪装。 倒是皇帝比她以为的还要和气许多。 他瞧着很老了,仿佛有六七十岁,可薛鸣玉知道,他其实比萧明徽大不了几岁。萧明徽今年才四十出头,又因保养得当,看着仍在盛年。 他却日暮西山,有如被抽干了血气,老态龙钟,又瘦又满脸的褶子。脸白煞煞的,透着森然鬼气,以至于那张面皮隐约发黑。 皇帝不要她行礼,也没有多盘问什么,只说真人看重她,要她此刻立即去协助真人祈雨。他说话也很劳心伤神似的,说几个字就要停下来歇一会儿,疲乏得很。 话刚说完他就一手撑着额头,一手无力地挥了几下,要人带她们下去。 薛鸣玉慢慢垂下眼。 这便是皇帝。 她幼年听过无数人提及过的仿佛能呼风唤雨的皇帝。他是天下共主,要哪个州的人遭殃,就哪个州倒霉。连修士都拿他没办法。 因为照规矩,修士不能干涉他,最多像翠微山那样间接地将朝廷的人驱赶出去。 可是他如今看着实在太老迈无力。 薛鸣玉甚至感到失望。皇帝也不过就是这样一个又老又丑的东西,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同这世上任何的人都没什么分别。 唯一的分别只在于他坐的椅子是龙椅,穿的衣裳叫龙袍,立于百官面前,底下便高呼“真龙天子”;而旁的人都只是跪在他脚下罢了。 明明是一个人,却要自诩为龙。 而真正的龙,却终日佯装成人。 薛鸣玉跟在领路的宫人身后,漫无边际地想道,要是哪日剥了他的龙袍,将他丢进那些可怜的流民中,还会有人跪在他脚下吗? 他其实什么都不是。 她慢慢叹息一声,对自己往后要杀的竟是这样一个人感到惋惜。 * 宫人引着她们一路拾阶而上,直到眼前渐渐出现一座亭子。这亭子建在山峦间,对面即是万仞山。亭子外柳寒霄早早守在此地,他注视她的眼神有股陌生的客套。 “真人已恭候多时,请。” 薛鸣玉为防万一,事先攥住了眯眯眼的手腕。眯眯眼起初不习惯地挣扎了一下,但被她握得更紧后,便老老实实地不动了。 屠善背对着她。 “岁数长了,胆子也大了,如今都敢鱼目混珠,在我面前耍瞒天过海的把戏了。” 薛鸣玉:“真人的话,我不明白。” “你叫我什么?”屠善突然转过身来,居高临下地盯着她,面上隐隐透着威胁与不快。 薛鸣玉静默了刹那。 “姑姑。”她道。 【作者有话说】 五一假期快乐 第30章 三十朵菟丝花 ◎……◎ 屠善乜斜她一眼,轻哼道:“算你识相。” “稀里糊涂的你也敢把那条龙放了,白白坏我好事,”她不冷不热地瞧着她,教训道,“你以为你弄个冒牌货来我就认不出来了?人与人的气息都不尽相同,何况人与妖?那个卫、卫什么来着……” 柳寒霄恰到好处地接上:“卫莲舟。” “卫莲舟呢?”屠善冲她扬了扬下巴,“听说死了,你弄死的?那东西呢?也在你那儿藏着?”虽是在问她,其实话里话外早已认定是她杀的人。 薛鸣玉心知瞒不过她,干脆承认道:“东西我没带在身上。” 屠善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皮笑肉不笑道:“我不是让你给我,你舍不得?”她拷问的时候柳寒霄就在一旁隔岸观火,仿佛当时受命传话的人不是他一样。 “我——” “得了,不用解释,”她不耐烦地一挥手,目光在她身上上下逡巡着,似乎在打量数年不见后的她长成了何等模样,“我知道,你想吃了他,是不是?” “你骗不了我。” 屠善慢条斯理地盯着她说:“你当初吃了一个薛鸣川,如今又想吃第二个,我一点也不稀奇。”她说的是只兔子。 这兔子说来还是薛鸣玉亲手抓的。 那年她带着她去了剑川,就为了收押柳寒霄。可青蛇有灵,向来不肯轻易在人前露面,因此她们一等便是数日。其间薛鸣玉耐不住寂寞,又碰巧在山涧瞧见一只野兔,便抓了回去。 她说她要养,还给这小畜生取了个人名。 “我叫薛鸣玉,它是我在剑川抓的,就叫薛鸣川。”她双手举起那只野兔给她瞧。 屠善眼风扫过,连句敷衍的应和都懒得答。要她说,还是没出息。好歹也是她手底下长这么大的,半点不像她,养什么不好,兔子? 第40章 她实在瞧不上这种玩意儿,吃草的东西,弱得很,总觉得下手略重些就能把它掐死。要养怎么也该养个老虎、豺狼,就是养只妖,也不是不行。 因此屠善傍晚才见了那只叫薛鸣川的兔子,翌日晌午就忘了这畜生的来历。 待薛鸣玉白天里兴高采烈搜罗了一捧野菜要喂薛鸣川的时候,洞穴里只有一层血淋淋的皮被褪在一旁,屠善倚在山壁上正剔着牙。 她身前那根被架起来的木棍上还串着剩下那点没吃完的肉,依稀能从骨架辨别出是只兔子。底下火也熄了,应当烧了有些时候。 野菜忽然就掉在了地上,薛鸣玉茫然地看去。 屠善剔着剔着忽然朝旁边粗鲁地啐了口残渣,“看什么?不还留了点给你。”她皱皱眉,心道便是自己吃独食也轮不着她管。 结果薛鸣玉却很认真地告诉她这兔子是她养的,有名字的。 “有名字就是有主的,你不能抢我的东西。” 屠善烦躁地掀起眼皮——已经一连许多日没寻到青蛇的踪迹,这已经让她十分没耐心了。这会子薛鸣玉再同她扯这些乱七八糟的,她简直要被她烦死。 要不是她…… 哼,要不是她,换了旁人,早被她一刀捅个大窟窿。 “啰里吧嗦的说什么呢,不吃赶紧闪开,别挡着老娘的光。” 被她凶了,薛鸣玉也没有害怕,反倒神色自若地走上前。她用上面插着的匕首削了块肉下来,然后面色如常地咽下去了。 “怎么样?”屠善冷声问她。 她说:“甚是鲜美。”然后一丁点不剩地吃了个干净。 “之前不是当个宝贝似的要养,这时候又不心疼了?” 薛鸣玉颇觉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似乎她说的话很没道理,“本来就是我的东西,你抢了去很不好。但由我吃了,只是理所应当。” 屠善看着她,不觉哼笑一声。虽说这样的结果是她乐见其成的,但她也心知肚明寻常人家的孩子是不会像她这般冷漠的。玩伴是玩伴,食物是食物。 哪有半路把玩伴吃了还若无其事的? 真是个怪胎。 …… 如此种种,不计其数。 薛鸣玉本来也就是个冷血的小怪物——这点她倒是很像自己,不像她那对双亲。屠善想道,什么人养什么东西,要是她这样的人最后养出一个菩萨心肠的顾贞吉,那才是笑话。 “但是这个卫莲舟,你不能吃,”屠善不容置否道,“我另有他用。” 她看也没看旁边的那个冒牌货,随意一击便轻易将他骤然打昏过去,趁他没了意识,她干脆把他这些记忆悉数抹去,免得他听到不该听的,又把不该说的传出去。 屠善把他踢到一边,省得他碍事。 然后转过身去背对着几人。她一步一步走到亭子前,这座亭子周身并没有另外造一圈护栏,因此往下看去便是万丈深渊,但见茫茫云霭。 风在吹,她花白的头发在风中凌乱,像杂草,又像蛛丝。那件灰色的道袍随风抖动,愈发衬得她飘然如仙。薛鸣玉看见她慢慢抬起手,而后迅速掐诀,最后向着天边接连拍去几掌。 霎时间,天阴了下来。 数道惊雷陡然闪过,其后乌云绵延万里高空,直到几息之后,大雨如注。 屠善缓缓收了势,她仍旧不曾转过身,只是静静地望着面前瓢泼暴雨。看了一会儿,她似乎突然想起来似的问道:“你先前开罪了陆家那个小子?” 薛鸣玉闻言这才收回探出亭外的手,并顺势抹了把溅到脸上的雨水。她轻轻眨了下眼睛,“陆植吗?算是吧。” “你来。” 屠善示意她出了亭子跟着自己走。 雨大得像雾,薛鸣玉很快便看不清她的背影,还是柳寒霄凭空变出一把伞来。他微微把伞朝她倾斜了几分,另只手拎着眯眯眼在地上拖着走。 一路上他也不曾同她说什么话,仿佛两人不大熟悉似的。 他将她送进了别馆——方才皇帝就是在这里接见她的。这会儿他还在里头打盹。那些个宫人都战战兢兢地候在外头,不敢搅扰。唯有屠善视若无睹,连通传都省了,如入无人之境。 她前脚刚踏进去,后脚便高声呼喊着“陛下”,全然不顾老皇帝被她惊了一跳。 皇帝强撑着坐直身子,他从敞开的大门窥见外面纷飞的雨丝,明白是祈雨成了,不觉费劲地扯出温和宽容的笑,“真人实乃神仙也。” 屠善没接这话,淡淡笑着就算回应了。然后她直截了当地管皇帝要了一个人,皇帝似乎对她直来直去的说话方式早已习惯,是以并不惊讶,他听见名字,也没当回事。 “噢,是那孩子啊。那就让他来罢。” 两人轻描淡写几句话便将陆植给转手卖了。 陆植得了旨意前来觐见时还稀里糊涂的,他暗自思忖着是皇帝有事要他去办,就像先前几次去襄州和桐州那样。这种脏事总是要私下吩咐他的,不会明面上当着朝臣前说。 结果他进了别馆后院第一眼见到的竟不是皇帝,也不是任何眼熟的宫人。 是薛鸣玉。 “你怎么……” 他话还没说完就突然感到有什么锁住了他的脖颈,令他一时间喘不上气来。他的脸憋得青紫,受不住地跪倒在地,并下意识去拽脖子上牵制他的东西。 可他的手颤抖着摸索了半天却什么也没摸到。 就在此时,他的心脏霎时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有那么一瞬简直要让他疼得昏厥过去。但不过短短几个呼吸的功夫,他脸上的血色又逐渐回升。 陆植伏在地面,眼睛泛起些微潮湿。他的呼吸与心跳又恢复如常了。 恍惚之间他听见那个见过寥寥几面的南岳真人说:“此咒名为如影随形,你要他生,他便生;你要他死,他便死。皇帝既已将他赠予你,从此他便是你的影子了。” “所谓的影子,离了真身便不可独活。” “换言之,你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纵使他心不甘、情不愿,也只能给你殉葬。”屠善对她说,“往后你无需忌惮他,他会比你更珍惜你的命。” 薛鸣玉摸了摸心口,那里微微地发烫,似乎真有什么随着屠善的话印于其上。 “他家里……” 屠善漫不经心地往上卷了卷袖子,“用不着你管,那是我要操心的。你不是要回去了吗?就让他跟着你一道回襄州,给你当牛做马,伺候你起居日常。” 见她不答,她挑眉望去,“怎么?你很惊讶?” 薛鸣玉点了头,坦然道:“你混得比我以为的还要好。” 屠善竟大笑起来,“这就是权力。” “鸣玉,”她难得和蔼地抚摸着她头顶,就像她小时候那样带着点狎昵,仿佛在拍她口中那些小畜生的脑袋,“你为我所用,乖乖地听话。” “我有的,将来便迟早都是你的。” 她低垂下眼睛含笑望着她。 * 马车不紧不慢地驶出城外,有了皇帝的敕令,谁也不能拦她们。薛鸣玉坐在马车里,眯眯眼忽然唔了一声揉着脑袋迷迷糊糊地醒来。 “怎么都到这儿了?”沈一白茫然地睁大眼睛。他总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许多,可怎么也想不起来,甚至越是努力回忆,头痛得越厉害,似乎有意警告他一般。 估计是被谁下了黑手。 他懒散地打了个哈欠,便没有多想。人活一世不容易,该糊涂时便糊涂。这还是他师尊传授给他的长寿秘诀。 薛鸣玉同他挤在一处,另一边坐着孟成璧和她母亲。陆植面色铁青地在最前面赶马车。 也是滑稽,先前她装模作样地去糊弄萧明徽,都没能让他被赶出家门。之前又费了好些功夫去探听他们家底细,结果屠善轻飘飘的一句话就逼得陆植不得不主动送上门来。 想到屠善,她难免又想到临走前她说的话。 她说金莲暂时寄存在她那里,那条龙也暂时由她盯着,待时机合适,她自会亲临襄州找她去取。“若是你罔顾了我的信任,将东西吃了……” 屠善笑了一下,“那可就别怪姑姑眼里没你这个侄儿了。” 她被威胁了。 薛鸣玉平静地想。 不过金莲她还是要吃的,龙心她也是要挖的。至于会不会被屠善气急之下上门灭口,薛鸣玉无所谓地想道,车到山前必有路。她才不会因噎废食。 马车有屠善灵力加持,日行千里也不足为虑。是以她们很快便赶了回去。沈一白下车后冲她扬了扬手,便渐渐没入火烧云中,消失不见。 薛鸣玉用玉牌联系上了萧青雨,要他晚些时候再下山找她,自己先行拜托了张婶在学堂附近给辛道微与孟成璧母子俩找处落脚地,好让她安顿下来。不过今夜她们二人也只能在薛鸣玉屋子里对付一夜。 或许是时辰太久,原先萧青雨给她施加的伪装渐渐剥落,显现出她原先的相貌来。 第41章 辛道微看着她一时失了神。 “怎么了,夫人?”薛鸣玉问她。 她方才回过神来,对她歉意一笑,然后细细打量着她的眉眼。辛道微摇了摇头,温和道:“没什么,只是瞧你的模样很像一个故人。” 薛鸣玉望向她,“我认得此人吗?” 她笑起来,“她死得早,那时候恐怕还没有你呢。” “夫人的故交吗?” “是,”辛道微怅惘地笑,“我们从前家住在一处,七八岁便相识,直到十五六岁我随家人离了瀛州也不曾断了音讯,时常书信往来。可惜了,她走得太早。” 她忍不住温柔地摩挲薛鸣玉的脸庞。 薛鸣玉不觉按住她的手,“她叫什么?” “汝嘉。” 她轻声说:“薛汝嘉。” 第31章 三十一朵菟丝花 ◎……◎ 萧青雨在后山练剑。 但就如他之前所言,没什么好看的。来来回回就那些招式重复个数遍,并不会将剑舞得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薛鸣玉躺在山坡上仰脸望着他—— 长发柔顺黑亮,却毫无多余的点缀,仅仅用一根红绳束起。两丸黑白分明的眼珠恰到好处地镶嵌其上,如棋子淬入冷玉清泉。眉骨凌厉,耸起时折出不驯不屈的执著。 偏偏他的鼻梁窄而高,嘴唇红且薄,眼尾飞扬,长睫纤密,不笑时秾艳之余另添一重冷淡轻慢的意味。 薛鸣玉难免想道,他的话也不尽然。 剑虽平,人却比花浓。 当他终于停下来,倚树而坐时,他望着渺远的天空,微微地出神,周身尖锐冷硬的剑气尽数消融,有股气力耗尽的放空,变得柔软。 薛鸣玉拍了下身旁的草坡,要他一齐躺下来。 他犹豫了一瞬,却倒了个方向,没和她并排躺着,只是头挨着头。薛鸣玉问他怎么偏要和她错开,他说:“两个人并排总像是在躺棺材板。”尤其她们都直挺挺地躺着。 黄昏时分,夕阳渐渐下沉。 四周静得很,一个人都没有。 这地方还是萧青雨带她来的,她那会儿跟着他上了山就说要找个没人的地方呆着,又嫌屋子里闷。萧青雨思索了一番,便想到了后山。 后山被师长们下了禁制,向来是人迹罕至的。可萧青雨毕竟是妖,不是人,故而这山上许多规矩对他是没有什么约束力的。 薛鸣玉看着火红绚烂的云霞,突然问他:“妖也有母亲吗?还是说你真的是感天地造化而降生?” “……不知道,”他被莫名的问题打了个措手不及,眼神有些迷茫地努力追忆道,“我睁开眼就看见了一个人,他要带我走,却又很快死了。于是我又被师尊带着一路逃出来。” “逃?从哪里?” “我不认识,只记得有山,山路很长,好像永远也走不到尽头。山头还有成片的土丘,师尊说那些都是坟地……”他声音越来越轻,渐渐地就消失在静默中。 萧青雨忍不住去想,那天好像还在下雨。 夜里黑漆漆的,他忽然有了意识被耳边的动静惊醒,睁开眼时只觉得阴冷极了,好像身处什么洞穴,压抑而沉闷。 有个老头冷不丁按住他的肩膀,激动得老泪纵横,说话的声音都在颤抖。“是龙,真的是龙,这世上真的有龙存在。” 他带着他朝外跑,好像要跑进一个怪物的胃袋,那样黑,以至于他什么都看不清,只能跌跌撞撞地被迫跟着逃。结果没逃多远,离了洞穴没几步,天上突然劈下一道惊雷,生生将老头劈死了。 血湿润地漫过他赤裸的脚,他踩在上面黏糊糊的,鼻子里灌满了腥味。惨白的电光赫然照亮他的周围,他恍惚地低下头,终于看见了血是什么颜色。 暗红的。 令人悚然一惊。 所幸没有越积越多,雨水一遍遍地冲刷,将老头的脸都刷得死白——他恐怕这辈子都没这么白过。然后崔含真就来了。 崔含真看见他的神情悲恸大过欣喜。 他没有管那个老头,尽管他明显认得他,大概两人关系还颇为紧密。如今想来,或许那便是崔含真下落不明的师尊。总之萧青雨被他带走了。 崔含真显然要小心仔细许多,两人竟一路逃出城外。雨纷乱地砸在脸上,过城门的那一刹那,萧青雨蓦然听见有报信使者遥遥呼唤,那道凄厉的声音拉得格外长。 “襄州——襄州决堤了——” 他明显感觉到崔含真滞住了一瞬,而后愈加奋力向连绵的夜色中奔去。 …… 逃亡的路上,不少人暗中埋伏着要杀他们。都被崔含真混过去了。传送阵也走不了,只能靠双脚。可无论是他们两个当中的谁都无法支撑这样漫长而艰辛的赶路。 因此中途崔含真带着他躲进了一处深林里暂作休整。 结果谁能料到呢,那里头竟然藏着一只魔。而当时的萧青雨自然没办法在魔前克制自己,他一看见这种东西就莫名感到深重的饥饿,也说不清原因,似乎只是本能。 他也不止吃了一回魔。 说来她还亲眼见过最后一回。 * 薛鸣玉忽然偏过脸看他,“你有没有想过要追溯你的来历,还是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过下去?” 她偏过来时,萧青雨感觉到脸庞有些毛茸茸的痒,她的碎发被风吹着拂到了他脸上。他的思绪有片刻的游离,而后很快回过神来。 “没有,我只会去想以后。”他莫名有股直觉,那不会是什么好事,甚至会从此给他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与苦恼。他一点都不想要。 然而,她的手蓦地抚上他的脸。 因着两个人是反方向躺下的,她的手不得不别着才能触碰到他。他一怔,她已经摸索着将他的脑袋往她自己那边推近。 两个人紧紧挨着,视线所及之处也一下从开阔的草地倏尔缩小得只能容下另一人的轮廓。鼻翼间沁凉的晚风被对方轻柔的呼吸取而代之。 萧青雨霎时定住。 他听见她低声说道:“我们都是没有过去的人。”然后望见了她侧过来的半张脸,那双眼睛在越渐模糊的夜色中黑得发亮。 他有那么一瞬感到了心悸。 萧青雨静默了须臾,不知为何突然没头没尾地和她说:“李悬镜很久没消息了。”话音刚落,她果然松开手,脸也转回去朝上望着。 这似乎是他想要的,但又说不好。 “他或许永远不会来了。” “为什么?” “因为我做了一件很不好的事。” “杀了卫莲舟吗?”他平静又过分直白地问道。 薛鸣玉笑起来,“你也觉得是我?” “不知道,有时候总觉得就是你,有时候又觉得好像不是。” “那如果就是呢,你会原谅我吗?” “我和他不熟,”萧青雨摇了摇头,“所以即便真是你杀的,我也不觉得有什么。你杀了他,总好过……他杀了你。”他的语气陡然轻下来。 “我是不是很冷血?” 他突然低声问道。 薛鸣玉顿住了,这话从来都是旁人形容她的。她问道:“是谁这样说你了吗?” “之前有一次*下山,一个师兄被魔伤到了要害,魔气入体,眼看着他就要失去神智,我便一剑将他杀了。可他们都说我太心狠了。”他喃喃道。 岂止是责怪他心狠,其实已经视他如豺狼恶虎。 有个平时还算关切他的师兄当即就死死盯着他咬牙恨声不已:“我真想剖开你的心脏,好看看里面流出来的血是不是也像你的剑一样冷酷无情。” 萧青雨被排斥在所有人对面,面无表情,不禁更招人恨了。但其实他的神识已经游荡了有一会儿了。 他想着要是可以,有朝一日他也想知道自己的心脏是热的还是冷的,是像个人,还是像只妖。 分明没救了,再不杀也不过是眼睁睁看着他堕魔。 他只是出手比任何人都快了一些而已。 萧青雨睁着眼兀自出神。 难怪那天他竟然有耐心同书生软刀子磨肉,一点不像他的作风。若是之前的他,早该一下砍了他的胳膊。也难怪这回她上山,总是见不到其他弟子围在他身边与他说笑。 比起他,翠微山的人待她仿佛都更热情殷切些。 薛鸣玉想道。 她静静听完,忽然又扭过脸去小声地对他说:“是我的话,恐怕比你的剑还要快上一步。” 他一愣。 见她冲自己眨了下眼睛,“从前饥荒的时候,那些人都饿红了眼,可他们看见我却都只敢远远啐一口,根本不敢靠过来。因为他们骂我是恶鬼上身,所以都怕我,怕我咒他们死。” “那你会吗?”他习惯性往下问。 问完了又突然刹住。 她当然不会,她又不是真的恶鬼上身,即便有这个心也没这个力。 薛鸣玉也果然对他笑起来。然后顺势用额头轻轻撞了一下他的,“像这样下毒咒吗?”两人的皮肤一触即离,快得萧青雨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只有呼吸无意识慢了半拍。 第42章 他后知后觉地伸手去揉额头。 溪水淙淙,风中只有树叶簌簌的声响,恰到好处地将夜晚吹得静谧而悠长。一时间两个人都陷入了寂静,却并不让人感到煎熬,反倒分外宁和。 倏尔薛鸣玉指着头顶那棵树上的鸟对他说:“那只鸟羽毛的颜色真是稀奇。” “你想看吗?” “你要捉住它吗?” 萧青雨:“不用那么麻烦。”树倒了,鸟不就掉下来了?他一面想着,一面施了个法术骤然将树拦腰截断。大树摇摇晃晃着,终究没稳住,轰然倒下。 他看着越来越近的树冠突然意识到他们还躺在底下。 “你真是……心不在焉吗?”薛鸣玉的语气陡然急促。 情急之下,他整个人被猛地向后拽。薛鸣玉手脚并用地爬起来,然后眼疾手快地拉了他一把。就在她们闪开的瞬间,树身沉重地压下,扬起了许多尘埃。 萧青雨不受控地栽进她怀里,蓦然多了一个人的重量覆压而下使得薛鸣玉一下子失去了平衡,踉踉跄跄着往山下摔去。 下坠之际,萧青雨下意识抱住了她。 悬空的刹那,薛鸣玉透过他看见山顶猛地拉远。她们飞快地下坠,直到最后一刻萧青雨及时稳住身形,垫在了她身下。 两个人滚作了一团,头发、衣带不分你我地胡乱缠绕着。咯噔一声,薛鸣玉的牙齿磕在了他的嘴唇上。好像破皮了,他有些恍惚,下意识去抿,却恰好迎上了她。 薛鸣玉望着他慢慢眨了下眼睛,没有退却。 “出血了。” 她含着他的嘴唇模糊地说道。 萧青雨忽然感觉到了风停树静。 第32章 三十二朵菟丝花 ◎……◎ 薛鸣玉慢慢起身,两个人对视的刹那如出一辙地陷入了静默。 她将他从地上拉起来,然后两人肩并肩挨着晃晃悠悠地从后山的小路爬上去。这一路上谁也没有说话,直到回到相邻的院落,在门口即将分别的时候,薛鸣玉忽然叫住了他。 “要不要再亲一下?”她问他。 他镇静地答:“好。” 于是他站着不动了,可等了一会儿她也不动。于是他只好走过去低下头轻轻碰了一下她的嘴唇。很奇怪的感觉,有点凉,没有味道,其实也没什么。 但是刚才那种晕眩感又升起了。 薛鸣玉稍稍后撤,好奇地看他,“有什么感觉吗?” “有点疼。”他摸了一下之前被磕破皮的地方,还有些微的刺痛。 “那下次等你好了再试吧。”她轻声说。 萧青雨停顿了一隙,说:“好”。 …… 孟成璧上山之后有专门的弟子带她,因此无需她们多操心。倒是萧青雨又接到新的任务——这回他要去澧水一趟。澧水是座城池,却不归属于任何地界,因为那里都是化了形的妖。 是以寻常人对澧水向来是避之唯恐不及,可偏偏翠微山有个弟子立志要走遍四方九州,偏偏此人又在澧水附近下落不明。 山长思来想去,还是决定由萧青雨去查探一番。毕竟他是妖,没有弟子比他更合适了。 薛鸣玉听完决定继续跟着他,“我说了,你去到哪儿,我跟到哪儿。” 闻言萧青雨不觉蹙眉,澧水不同于瀛州,连他都对那里一无所知,需要处处留心,何况薛鸣玉呢。他没把握带着她能万无一失,可他更不擅长拒绝她的要求。 思索了半晌,他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一下抬起头。 “这是上回的红绳,”萧青雨从袖中取出,然后仔细地系在两人手腕上,“如此一来就不怕你会和我走散。” 红绳还是之前去桐州时崔含真给的,可以将两人绑在一处,免得萧青雨半路上偷偷将薛鸣玉甩开。当时萧青雨还有些不情愿,这回他倒是主动提出来了。 红绳一经系上,就瞬间隐去,即便是修士也看不出。 薛鸣玉自然而然地拉住他的手,“这下你放心了吧,走吗?” 萧青雨顺从地松开合拢的五指,任由她牵住。 “走。”他祭出飞舟,拉着她迅速跳了上去。 * 此番前去澧水,路途遥远,且有很长一段路程没有传送阵,因此她们不得不借助命牌为飞舟指引方向。命牌是那个失踪的弟子的,如今还完好无损地散发着柔和的气息。 这是山长交给萧青雨的,他说命牌未碎,则证明人还活着。 萧青雨俯瞰着下方稀疏的影子从重重云层中探出——澧水到了。 他提前将命牌收好,拉着薛鸣玉便纵身一跳,飞舟紧随其后降落,并在他落地之际缩成一只小巧玲珑的千纸鹤,轻飘飘落在他掌心。 薛鸣玉抬眼望去,满目繁华,形形色色的人络绎不绝,一个个长得千奇百怪,且多少有几分残留的兽类特征。除此以外,也有稀少的人,都是些散修,在妖魔之间行走惯了的,因此并不畏惧周身妖来妖往。 “城里有喜事不成,怎么尽数绑了大红绸缎?”薛鸣玉环视着四周。 有个小妖经过,顿时笑吟吟道:“今儿个是城主大人三百年寿诞,他老人家要大宴宾客呢!你们算是来得巧了。” 说着这妖游着尾巴走了,薛鸣玉与他错开的瞬间嗅到阵阵香风,浓艳极了,仿佛在刮她的脸,熏得她眼睛酸。 她忍不住想要打喷嚏,却忽然有只手没骨头似的缠绕在她胳膊上。来人眉目含春地凝望着她,一张芙蓉面艳若桃李。她娇憨地将半个身子都贴着薛鸣玉。 “好姐姐,跟我走罢,你第一回 来澧水是不是?” 就在她的颈子都要和薛鸣玉的缠绕在一起时,薛鸣玉感觉到手腕被人朝另一边拽了拽。萧青雨面无表情地对她说:“她要和你双修。” “然后把你吃了。”他补充完剩下半句。 薛鸣玉顿时温和地笑起来,轻柔却果决地将这只妖从怀里撕了下来,“换个人吃罢,你我没这个缘分。” 这妖立即幽怨地含嗔带怒瞪了她一眼,然后又转过去威胁性地警告萧青雨。薛鸣玉看见她咧开了嘴,其中长满了尖细的獠牙。倘若被她亲一下,或许能戳上两排洞。 她呲了几回牙,就啪嗒啪嗒走了。 薛鸣玉循声望去,原来她后面还有条粗壮的尾巴在地上用力甩着。 实在叫人大开眼界。 她想道。 正当此时,天上忽然飘起来花瓣雨,一道清亮高亢的鸣叫响起。竟是只青鸾拉着车在天上飞。车身还笼着红纱帐,在纷纷扬扬的花瓣中更添上几分妖冶。 薛鸣玉仰脸望去,却见风忽然吹开了红纱帐,一双漂亮的眼睛从缝隙中晃过,不偏不倚恰好和她对视了个正着,而后转眼间便隐于红纱帐后。 她正遗憾没看清这个人的脸,一只手就伸了出来霍然将红纱扯开。他微微俯身,长发被风吹得凌乱,然后直直对着她笑起来。 薛鸣玉霎时感到有片刻的神魂分离,整个人仿佛凝滞在原地。一阵头晕目眩之后,再睁眼她竟已坐在了他怀里。 青鸾似乎得了谁的指令,迅速打道回府。 回过神的刹那,她迅速钻出红纱帐,趴在车边朝地面的萧青雨望去。他也顺着红线另一头熟悉的气息立即寻见了她。见他隐约有动手的架势,她轻轻摇头,示意他先行观望。 两人眉眼官司刚打着,身后突然伸来一条手臂勾着她向后栽去。她一下倒在了他蜜色的胸膛上。然后看见他同样漂亮的手指正穿梭在她发间,与她的头发勾勾缠缠。 他低头含笑注视着她,“那条龙难道有我好看?” 薛鸣玉一怔,“你看得出来他是龙?” “怎么说我也痴长他几百岁,修为到底不是摆着给人看的。”他慢悠悠说道。 青鸾渐渐落在屋檐上,他一下坐直了身体,并顺势将她打横抱起。他抱着她轻易从檐角跳入顶楼,然后理所当然地坐在了正中央。 这似乎是他预备会请宾客的地方。 酒楼被装饰一新,底下来来往往都是妖,间或有几个修士。 他揽着她倚在软榻上,偏过脸瞧她,“你怎么不笑?” “我为何要笑?” “我长得不够好看吗?”他越发挨近几分。 薛鸣玉冷静地盯着他,没吭声。 “好罢,”他遗憾地稍稍后退,又道,“你不肯笑就算了,我笑给你看也是一样的。”他搂着她的肩要她靠在他身前,“今日可是我的生辰,你来的时候听见了吗?” “听见了,三百岁寿诞。”薛鸣玉答道。 他的笑一顿。 “虽然我已有三百岁,可妖大多长寿,相较而言三百岁其实也不算什么,还不至于说是寿诞。”他探出手臂取来桌上一只酒盏,“你旁边那条龙放到城里,才是少不更事的年纪。” “倒是我,正是朱颜翠发。” 那盏酒沁着浓郁的醇香被举至她嘴边。“尝尝。”他轻声哄道。那双极其璀璨流丽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凝望着她,且随着她的靠近目光渐深渐浓。 第43章 薛鸣玉见状不躲不闪,亦是望着他慢慢凑近,并就着他的手含了一口酒。霎时间,落在她脸上那丛丛的目光陡然加重,几近于直白。薛鸣玉却没有立即咽下去,反倒转而抢过他的酒盏,一把将他推倒在榻上,其后覆压而上。 她把酒哺入他因讶异而微张的口中。 他的衣襟被她过分用力地攥住,不免起了褶皱。在最初的惊讶过后,他几乎是欣然地与她纠缠在一处。咽不下去的酒液顺着嘴角曲曲折折蜿蜒而下,润湿了他滚动的喉结。 他眼中闪过了奇异的色彩,“除了你,我可再没给旁人喝过。”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的,委实奇怪。 薛鸣玉将酒盏搁在软榻上的小桌边,然后顺势撑着头闭目缓了缓神。她总觉得头晕得慌。还没等她亲口盘问,他便贴过来温柔小意地替她揉着,又轻柔地与她解释。 “这酒可是我们澧水的名酒,别的人想要可都还没有。因着里面有一种花,名为与君欢。因此常常被此地的妖当做定情之物。” “别这样看我,”他望着她,凑到她耳边,近得几乎吻到她耳垂,“我知道你为何而来,是那个翠微山的弟子是吗?他穿着和那条龙一样纹路的衣裳,本来都要被我当做奴隶来使唤了,但既然你要,那就拿去好了。” 薛鸣玉将他的脸往外边推了推,“你有这样好心?” 他说:“那也得看是对谁。” “对旁人,我自然没这个好心;对你,我总是有千万分的耐心。” 他轻柔地说。 薛鸣玉想着自己只沾了边,却已然有些头昏脑涨。他都喝完了,竟毫无反应。难免心中不平。“你怎么没反应?” 他怡然一笑,“我怎么也是个大妖,这点分量还不能让我醉。或是——” “你再多喂些给我?” 他又举着那酒盏递到她手中。 薛鸣玉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她攀着他骨节分明的指骨握住酒盏,而后冷不丁压低杯口。冰凉的水液顿时倾倒而下,从他敞开的胸膛潺潺流去,沿着肌肤的纹理逐渐没入下裳。 当啷一声响,酒盏从她手上脱落,骨碌碌在地面滚远了。 “还喝吗?” 她将手撑在了他的胸口问道。 【作者有话说】 老土的一见钟情,虽迟但到。 这个酒算不上催.情药,最多烘托一下微醺的氛围,助点兴,没那么直白。本身意义价值大过药效价值,可以理解为妖界dr。另外虽然是三百岁,但还是洁。 第33章 三十三朵菟丝花 ◎……◎ 他看着她,不禁越发入神。 只觉得怎么看都好看,冲那条龙眉眼弯弯地笑时很好看;突然抬头与他隔着红纱帐对视的那一瞬很好看;这会儿冷着脸故意戏弄他还是好看。 甚至比先前更好看了。 因为那会儿她可没有坐在他腰间,把手撑在他胸口。 他情不自禁去握她的手腕,“卿卿,卿卿……”他一声声喃喃念道,气息也越来越紊乱。水月支起身子与她亲密相拥,恨不得将自己完全嵌入她怀里,然后不住地亲吻她的头发。 “不过生辰了,不过了……我同你回去,我们回城主府好不好?就咱们俩,把他们都丢下。”虽是这么说,可他也不要她的回应。 薛鸣玉旋即被他带着消失在原地,瞬移到房中。 “我去换身衣裳,你坐着等会儿。”水月胸口起伏不定地急匆匆走了。 他刚走便有个绿眼珠子的少年郎端着木盆走进来,他走路轻得没声,姿势也很奇怪,仿佛踮着脚走的。眼睛轮廓很圆,眼尾却又细而翘,像只猫。 又或许就是只猫。 薛鸣玉想到这里处处是妖,猫能成精,修炼出人形似乎也没什么令人惊讶的。 木盆里摇摇晃晃着一汪清水,被他捧到她跟前伺候她擦脸净手。她正用细软的绢布擦着手上的水珠,忽然余光里落下一片纤细的阴影来。她只作不知,眼睛也不肯斜一下。 似乎被她的不解风情气得着恼了,他磨磨蹭蹭着一点一点贴了上来。也不敢过分逾越,怕她嫌恶,只是轻轻倚着她,似有若无地蹭。 薛鸣玉往后走,他也跟着往后;薛鸣玉顺势坐在床沿,他不敢上床,便跪坐在脚踏上。那截尾巴亦不知何时期期艾艾地缠上了她手腕,毛茸茸的,有些痒,又有点暖和。 真是什么样的主子养出什么样的下属。 薛鸣玉斜睨着尾巴,轻轻晃动了几下手腕,惹得他幽怨地望过来。她不觉笑了一下,干脆扯着他的尾巴一把将他拽到旁边坐着。 被她碰到的瞬间,他尾巴上的毛发都炸开来了。 但她还不肯轻易放过他,谁叫他自己投怀送抱着送上门来呢?薛鸣玉这般想着,神色自若地沿着他脊背的沟壑一路向下,直到最后停在他尾椎的末梢。 他开始不自觉地颤抖,口中哈着气。 薛鸣玉只觉得面前的仿佛不是一只妖,他化成了一滩水,而后柔软地融在她掌心。“有人找我吗?”她趁势追问道。 “没、没……”他气喘吁吁地费劲回答道。 “真的?”她捏住他耳垂,冰凉的,是一块黏手的肉,“我不喜欢有人骗我。” “有,”他撑不住地滑脱,又跪坐在她脚边,伏在她腿上,当即改口道,“就在城主府外。大人说了,过几日还要给他派喜帖呢。” 薛鸣玉:“喜帖?谁要成亲?” “自然是您啊。” 感知到她抚摸他的动作停了下来,他又心痒难耐地去蹭她,“大人说了,择吉日就与您成亲。成亲过后,他就把您要的那个修士给放了。” 薛鸣玉思索了片刻,要他帮自己传个话。 “你就告诉他,成亲的那天,要他在离我最近的地方等着我。” 话落这双猫眼顿时瞪圆了,“您是不是要走?您不能走。” “谁要走?”门外忽然响起一道漫不经心的声音。 薛鸣玉便见着这小妖立时惊慌地爬起来,然后端着木盆恭恭敬敬地退下了。水月不紧不慢踱步走至榻前,只松松垮垮套着件雪白的里衣,浑身上下还隐约散着水汽。 大约是刚沐浴过。 “你要走?”他自然而然地与她十指交握。 薛鸣玉低头看他的手缠绕着自己,连一丝缝隙都不肯留。“妖都是这样的吗?脸皮奇厚无比。”她问他。 “这可不叫脸皮厚,这叫坦率。” 水月:“你们人说话行事总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我不懂。我只知道但凡我看上的,无论怎样都要先抓在手里再说。” 他一时向她逼近,意有所指道:“兴许磨合久了,她又觉得我其实很合她心意呢。” “那真是太为难她了。”薛鸣玉面无表情道。 她这副样子又将他逗笑了。 薛鸣玉想着自己暂时是离不开的,也不为之焦虑,反倒气定神闲地要他给自己也另外备水,她要沐浴。水月含笑应了,懒懒散散地起身去吩咐人。 末了还有意与她调笑一番:“卿卿或许要我近身伺候?” “出去。” 薛鸣玉言简意赅道。 …… 她换了身衣裳,余光瞥见他坐在桌旁也只当看不见。 耐不住他铁了心要与她亲近,甚至连帕子都提前预备下了。他笑吟吟地追着她走到梳妆台旁,又绞了帕子替她把潮湿的头发一点点擦干。 薛鸣玉对着铜镜注视着他,却突如其来地想到卫莲舟。 但也不过一刹那,因着他忽然俯身猝不及防亲了镜子里的她一下。镜子陡然被呵出的热气氤氲得雾茫茫一片,看不清任何人的倒影。 “怎么?”他慢慢对她说着,“不许我亲你,还不许我亲镜子里的你?” 薛鸣玉没理他,自顾自起身往床榻走。他又丢下梳子,亦步亦趋地跟过去。她不理人,他便就势抽了她枕头,整个人侧卧在她手臂旁。 “这枕头不好,硌得很,你睡着恐怕头疼。还是我身上更软和。”他好言好语地挨近了她,要她就着他的胸膛睡下。 薛鸣玉也不推拒,由着他动作。却又在他心满意足地笑起来时,冷不丁说道:“我已经成过亲了。” 水月霎时顿住,“他死了?” “还没有。” “那真是可惜,”他颇为遗憾道,然后沉吟着对她说,“既然如此,哪日你捎个信给他,就说你另嫁他人了,要把他休了。” 水月握住她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吻她的指尖,“你别怪我心狠,不能容人。实在是身份有别,不论如何我好歹也是有头有脸的大妖,总不好给人做小。那就只好委屈你那位前夫了。” 薛鸣玉没提醒他自己如今还没有和离,真要说起来他已经是在给她做小了。 她转而问他:“你就不怕我跑?” “跑?”他温柔亲昵地抵着她眉心,“你前脚跑了,我后脚就把那两个修士给砍了。” 第44章 薛鸣玉冷淡地噢了一声,径直扭开他的脸,翻身睡下。 翌日早晨,她起来时却惊觉之前那面铜镜被贴了幅画像,这画像牢牢黏在上头,将镜面遮得严严实实。薛鸣玉颇觉奇怪地凑近去瞧纸上画的究竟是为何物。 “昨晚你望着镜子,对着我的脸却分明在想别人,虽说我猜不准是谁。但可真是叫我伤心。夜里,我思来想去一宿,怎么也睡不着,干脆亲自画了幅自己的小像贴了上去。” “如此一来,往后你看着我,便只能想起我。” 水月自背后轻轻环住她的肩。 薛鸣玉不觉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有病。” 她平静地骂他。 她真是没见过这样厚颜无耻的人,成天黏着她不说,即便被她甩了脸色,甚至有意要他难堪,引他动怒,他也不恼,甚而更欣慰了。 他说府中上上下下这么多人,她只作弄他一个,分明是在意他的。 事已至此,薛鸣玉自然不肯在他身上继续白白消耗光阴。她之后的空闲里总是趁他偶尔外出时与那狸奴背地里偷偷去寻被抓的那个弟子的踪迹。 好不容易叫她找着了,她又让狸奴去给萧青雨传信,要他傍晚时分在城主府东边那扇小门外候着。薛鸣玉在那个弟子惊讶的目光中将他放了,外头是狸奴小心翼翼地在给她放哨。 “跟着那只小妖走,旁的都别问。”她催促道。 被她这么一说,这弟子再多的困惑都一下憋在了嗓子眼糊着。他千恩万谢地迅速从关押的柴房里逃出去了,狸奴身姿轻盈地在前头引路。 薛鸣玉却没能走上几步。 她殿在最后,迎面撞上了一双意味深长的眼睛。 “你应当再谨慎一点,我今早告诉过你,晚上我会早些回来见你。” “早些晚些又如何,只消你睁只眼闭只眼,明面上糊弄过去就行。”她被抓了个现行也丝毫不慌乱。这是城主府,大妖的地盘,自然一切逃不过他的掌控。 水月早就有所察觉,只是她假装不知,他便也乐得配合她故作不明。 薛鸣玉对此十分清楚。 “好罢,你说得有理,就当我方才什么都不曾看见,”他说,“你还肯费心瞒着我,我自然要知情识趣些。岂不闻愿者上钩?” 水月微微欠身,笑意渐浓地递出一只手给她。 薛鸣玉盯着他璀璨明亮的脸孔,慢慢顺着他的指尖握紧。 “如今人也放了,你可安心了吧?” 她不置可否地微微笑起来,没有言语。 直到成亲那日,她立于高楼之上,却远远隔着重重叠叠的檐角与萧青雨遥遥相望。萧青雨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有意无意地随着人潮渐渐向阑干靠近。 就在他几乎与她连成一道笔直向下的线时,薛鸣玉忽然提起累赘的裙摆越过阑干,猝不及防跳了下去。 刹那间,她听见身后骤然喧哗一片。 “大人!” “大人,要不要——”连那只猫妖都急了,被她吓得面色煞白。他忍不住去求水月,怕她摔死。却听他说道:“不必。” 他诚惶诚恐地抬头看去,却看见这位大人眼中欣赏意味越深,遗憾也越发鲜明。 “留不住的,不必强留。”他仍旧不错眼地凝望着那片炽烈的红色。 …… “萧青雨!” 一片混乱之中,萧青雨耳边灌过呼啸的风,以及她越过人群无比清晰的呼唤。她毫不犹豫地、理所当然地朝着他的方向跳下。仿佛从不担心他会失手,抑或是放任她不管。 他的视野一下模糊起来,所有的一切都被钝化,成为了她的陪衬。 萧青雨伸出了手。 然后让她降落在了自己怀里。 第34章 三十四朵菟丝花 ◎……◎ “薛鸣玉,你记好了,我只为你破例这一次。下次你再来,我可不放人了。”清晰的声音自背后遥遥传来,正抓着萧青雨的手翻入飞舟的薛鸣玉不觉回头看了高楼上的人一眼。 水月见她肯转过脸来,当即解下腰间的玉佩抛至她脚边,而后施法扬起东风,顺手送了她一程。高楼骤然远去,他的笑影也逐渐被云层遮挡。 薛鸣玉忽觉握住她的手一紧。 萧青雨低声道:“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我信你。”她若无其事地笑起来,同时拍了拍他的脑袋。那个孤零零落单的弟子在一旁颇为惊悚地盯着她,仿佛她面前的是什么穷凶极恶之徒。 然而萧青雨并未反抗,他浑身一僵,而后刻意压住了不适感,任由她弄乱了他的头发。 这一路上终于顺顺当当,几人各自回了住处。走到门口时,萧青雨忽然拉住她。她转过身去,却见他的目光笔直地落在她嘴唇上。薛鸣玉了然,她轻柔地贴近。 可他总觉得还差些什么。 仅仅这样依偎着,虽然有温度,却仍然像隔了一层什么。 萧青雨本能地舔了她一口,舌尖从她的唇齿间溜进,竟恰好与她的绞在了一处。只是须臾,薛鸣玉便轻轻推开他了。她摩挲着他的下唇,用力揉出了充盈饱满的血色。 “现在还不行。”她轻声说。 于是他想问什么时候才行,但她已经如一尾游鱼般钻进屋子里,让他捉不着了。 他夜里躺在榻上闭目养神,雾蒙蒙的月光透过窗流下来,莫名晃得他心神不宁。他不觉翻了个身,沉下心去想剑谱,然后在脑中演练种种剑招。 但剑将将刺出去,就被一只手沿着锋利的剑刃慢慢握上来。 他望着那张脸,分明清楚她的力气不足以摇撼他的剑,更不足以动摇他的心,可不知为何,浑身上下都卸了力,丝毫使不上劲。他眼睁睁看着她夺过了自己的剑,然后弃如敝履。 “我要你的眼睛只许看着我。” 她渐渐朝他逼近。 …… 萧青雨陡然惊醒,而后一夜未眠。 习惯真是十分可怕的东西,慢慢地、慢慢地,萧青雨习惯修炼后就和她呆在一处。也并非总是黏着,有时他保养自己的剑,抑或是调理体内杂乱的气息,她只是坐在树下看闲书。 偶尔也会瞧他,他悟出什么新剑招,以及心境大为开阔、剑势凛然时,她间或抬起头静静地投来视线。 有师长偶遇如此情形,不觉打趣他们是比夫妻更像夫妻。 “倒像是一对老夫老妻。”老头子说话也没个把门,全然不顾薛鸣玉是有家室的人了。或者只是忘了。 李悬镜不知去往何处,竟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连他那个叫山楹的同门都来信探问过。 可即便是薛鸣玉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李悬镜之于她,没有什么非他不可的必要,是以他当时赌气走了,她只当是永别,从此两不相干。 她已经好些日子没想起他,更不用说特意去查他的下落。 “我是不是不该和你走得太近?”萧青雨忽然问道,“他们都说这不合适。” 薛鸣玉巧妙地反问他:“那你以为呢?” “我不,”他似乎下定决心,“如果李悬镜要来找我,那就让他试试我的剑。”他神情十分平静,仿佛天大的事压下来都不能叫他惊慌半分。 他一下又一下地擦拭着剑,“我不怕他,他甚至连他那个同门都不如。”末了他完全不掩饰话语中的轻视。 薛鸣玉对此只是微微笑着,不置可否。她常常很和气,似乎山上的什么都很好,什么都叫她喜欢。那些弟子因此很喜欢她,她也很喜欢他们。 她仿佛没有厌恶的人,因此轻易不说喜恶。 哪怕是李悬镜不声不响地消失,惹来许多人为她打抱不平,她也只是说:“不要紧,随他去罢。”于是那些人更加以为她善解人意。 可萧青雨不喜欢这样。 她每每这副模样,他便总觉得和她生分了。 他近来常常情不自禁回想起那时她骤然张弓射箭,一下将那个叫陆植的扎了个对穿的情形。她那会儿分明冷着脸,脸孔如同一张空白无一字的纸,叫人捉摸不透。 萧青雨直觉那才是她。 他漠然注视着陆植弯着腰一点点将薛鸣玉院中的枯枝落叶扫尽,眸光不觉透着凉意。什么都好,只要她一直住在这儿,他想道,唯独有一点不好—— 这个陆植太多余了。 “我又要下山了,你要一起吗?” 虽是这么问了,但他理所当然地笃定她不会拒绝。这几回她向来是主动要和他结伴同行的。她总是说自己没去过什么地方,实在不想一个人被留下了。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薛鸣玉竟然婉拒了。 “不了,总是麻烦你照应我,实在叫我过意不去。何况我到底不如你,见天儿地往外跑,我也吃不消。”她笑了笑。 萧青雨嘴唇翕动着,最后也只说:“不麻烦的。” 她摇头,“下回罢。”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怎么好强迫她。他心下失望,面上却未曾透露出来,只是点头说好。然后一人一剑顷刻间便飞下山去。 第45章 他走了,院子里便只剩下薛鸣玉和陆植了。 陆植扫完落叶,将这些干枯脆弱的东西埋进树根下,而后一声不吭去了自己的屋子。说是屋子,其实不过是小厨房那边腾出来的一间隔间,灰扑扑的,勉强使他不至于挨冻罢了。 天渐寒,十二月已至。 往年的这时候他应当舒舒服服地窝在书房中,屋里热烘烘地烧着炭,熏得他脸都发热,喝醉酒了似的。他连厚重的棉衣都无需穿,倏尔还要打开窗,好让燥闷的热气散去些。 但今时不同往日。 这会儿他非但不敢脱去棉衣,还要从包袱中摸出一件大氅压在被褥上。被褥是薛鸣玉替他找的,厚得很,斤两也足,只大约是经年的老棉花,如今已结了块,并不蓬松软和。 因此盖在身上,虽沉却冷得慌,仿佛是压了块冰坨子。 飕飕的寒意随着料峭的北风从关不严实的窗户缝里被抖落进来,陆植冷得牙齿直打颤,嘴里不住地呼出寒气。他的脸冻得越来越白,白得几乎透明,像窗棂积下的一层薄薄的霜。 没准不用薛鸣玉做什么,他自己就能因这穷乡僻壤被活活磋磨死。 他自嘲地往上扯了扯被褥。 翠微山素来在凡人眼中超然如云端不可攀,他从前虽未亲至,却也因久闻大名而幻想此地如*同诡话奇闻之中的蓬莱仙境一般。 是以他原先虽因被驱逐出瀛州而着恼,倒也不曾太过沮丧失意,只想着既来之则安之,趁势学上一些凡间没有的本事也很好。届时他总有辗转逃脱的法子。 殊不知真上了山,竟处处与他设想的大不相同。 山明水秀确是不假,只是这景色怡人终归不能当饭吃。山上除了凶恶的野兽,还有奇异的精怪。或许一只看着五彩斑斓的山雀便能轻易要了他的性命。 这也就罢了,最最紧要的是山上这些修士不食五谷杂粮,且山门中并无杂役。哪怕是那些个长老,凡事都需得亲力亲为,万万没有使唤旁人的道理。只是他们大多通习术法,有什么掐个诀也就了事。却苦了他。 最开始他甚至连顿饭都烧不好,险些没饿死在灶台前。 如今好不容易熬过了前头,眼下却又迎来了寒冬腊月。陆植蜷缩在硬邦邦的被子里,被冻得瑟瑟缩缩。 他要跑。他攥住被子的指尖用力得发白。趁着萧青雨下山,他无论如何都要跑。他冷冷地想着,再熬下去,即便将来有朝一日薛鸣玉肯放了他,恐怕那时他已经同半个废人无异。 他还怎么回瀛州,又怎么有脸去见从前那些旧识?他那些旧识比起他,只会更擅长捧高踩低、落井下石。 陆植绝不肯做人茶余饭后的笑料。 风呼啸着,他昏昏沉沉中渐渐沉入了梦影。 * 之后的几日天都阴沉沉的,总不放晴,瞧着似乎还有场大雪要下。 中途倒是落了场雨,薛鸣玉撑着伞去弄些吃食,雨水哗啦啦地掉,一点不含糊,也不柔和,像是冰珠子,偶尔打在人脸上,怪疼的。 她多备了些干粮,免得又要冒雨出门。这样坏的天走一趟就要溅一身泥水,衣裳脏了倒是小事,麻烦的是人被淋湿。若是不回去泡热水,难免要着了风寒。 薛鸣玉静坐在灯下,慢慢地翻着先前借来的书。 书上说人得了妖的心脏确能继承妖强韧的筋脉,只是人与人也不尽相同。有的本就筋骨强健,便撑过了妖血在体内沸腾,一下跻身于半妖之中;有的却身子骨柔弱,中途熬不住死了的也是常有。 且并无另外的捷径可走。 熬得过就继续活,熬不过就去死。如此简单明了,只在各人的命。 这话委实唬人,幸而薛鸣玉从小到大差点死掉的时候太多了,多到后面也就习以为常,不会再将死亡当做一种威胁。 她对着书反倒由衷地高兴起来。 至少柳寒霄没有骗她,他指的路是可行的,而非一条死路。 至于萧青雨,这会儿他应当已经到了,他或许会想她,或许不会。这不是薛鸣玉要纠结的。她只是本能地要与他拉开一段间距。她们这些时日走得太近了,也该冷一冷他。 大约到了半夜,她忽然听见树枝折断的声音,其后是扑簌簌的响。她将窗户开了一丝缝,就从缝里瞧见一片雪倏然落在窗头。 下雪了。 寒风夹杂着大雪将整座山都囚在怀中。 薛鸣玉落了窗,却感到一阵宁静安然。她蒙着被子睡着了,直到翌日晌午她忽然记起来院子里还有个陆植住着。只是这几日他竟然也没声没息的,别是一个人死在屋子里了吧。 她趁着风停雪霁披了件斗篷慢吞吞走过去看。然而开了门,里头竟空无一人,连他来时扎过来的包袱都不见踪影。 陆植跑了。 第35章 三十五朵菟丝花 ◎……◎ 薛鸣玉背着一张弓便下了山去寻人。 先前雪下得不大,积得不够深,因此地上的鞋印并不清晰,只勉强看得出是往山下去了。不过看着还算新,大约没走几时,否则昨日那场大雨早该将这模糊的轮廓冲刷殆尽。 她没惊动山门的弟子,从小路绕着下去了。 结果一路找了个遍都到了山底都没能发现他踪影,问那位正打着盹的守门人,他也只是揉着惺忪的睡眼,困倦茫然地答说没见过谁经过。 “这几日天坏得很,便是弟子们都懒得出门,你要找的还是个凡人,哪能顶着风雪走这么远的路?人也是肉做的,又不是铁打的。别是半途迷了路,困在山里头了吧?” 他热心肠地给薛鸣玉指了几条小路,说大山深得很,总有些弯弯绕绕的窄道,没在山上呆过的一时走岔了也是常有。 薛鸣玉对他道了谢,立即快步返回去,一处处地搜。每搜过一处,她就随手折断草蔓找棵醒目的树扎上,免得后面走重复了,耽误时辰。这一找就找到了傍晚。 天灰蒙蒙的,乌云一片压着一片,仿佛吸饱了水的被褥,沉甸甸的随时要拧出哗啦啦的水来。薛鸣玉望着天,顺手揩去了额头的雨滴。不能再拖了,她喃喃自语道。 隔着一丛高大的林子,她远远瞧见前面那处洞穴外正盘着一条蟒蛇。而洞穴里头隐约照见一道人影,看不清是谁,但十有八九就是陆植。 这时节蛇都该冬眠了,可这条竟没有,也不知是因为腹中食物不够还是什么,真是倒霉。但里头就有个活生生的人,却不曾被它绞死吃了,如此想来似乎又该庆幸。 薛鸣玉朝手心哈了口热气,揉了揉快要冻僵的脸。 她慢慢朝后面退去,就近绕了几圈,然后躲在树后射杀了一头鹿。这头鹿体型不算很大,拖起来也还没那么费劲。薛鸣玉就这样连拖带拽地把半死不活的鹿丢到了洞穴稍远处。 然后用匕首在它身上用力划了下去,温热的血顿时汩汩流出。 她迅速撤到一旁,还不忘用草蔓上的雪水和叶子的汁液抹除自己身上沾染到的血腥气。而她走了不多时,那条蟒蛇便警觉地压着地面折断的枝干窸窸窣窣游走过去。 它的身躯逐渐盘绕着缠上那头鹿。 薛鸣玉见状当即轻手轻脚地闪进山洞里——陆植果然在里头,此刻正病得稀里糊涂的,口中还不知念叨着什么,又似乎只是含混不清的呓语。 “陆植。”她叫他。 他却没醒,仍然灰白着一张脸,嘴唇隐隐泛着紫,怕是血都僵冷了。 恰在这时,外头飘起雪来。风雪渐大,天又一下子黯淡许多,瞧着只是黑黢黢的,树影摇晃,仿佛有无尽的魑魅魍魉在洞穴外徘徊游荡,只待她们出去便要吮食她们的血肉。 走不了了。 薛鸣玉冷静地想道。 然后半点不留余力地扇了他一耳光。她打得极沉,竟生生叫他脸上多了几分血色,仿佛原先那块冻死的肉又活了。陆植登时疼得惊醒过来。 他因染了风寒尚在半梦半醒中,这一下子突然被迫清醒,即便睁了眼也还是头昏脑涨的。视线雾蒙蒙的,什么都只是一团一团模糊的色块,却辨不清面目。 是谁来了? 他思绪迟钝地想道,是他的母亲,还是他的父亲?谁终于百忙之中肯想起他来了? 陆植慢慢眨着眼,而后吃力地往岩壁上靠了靠,好坐直身子。结果眼前的虚影渐渐、渐渐明了,却不是他以为的任何一个。 他甚至疑心自己病得过重,或许眼花了。 “怎么是你?”太久没和人说话,他声音已然有些沙哑。 薛鸣玉:“你要跑?” 他不言语。 于是又一道响亮有力的耳光打得他另外半张脸也浮起鲜红的血丝。他倏尔失神,只是狼狈地偏过头去。却被方才扇他的手紧紧攥住了衣领,扯得他喘不上气来。 他的脖颈被迫后仰,折出一道脆弱的弧度。 “蠢货,”他听见她平静地骂他,“就算要逃,你都不会看天的吗?离了你身后那群人,你果然什么都不是,也什么都做不成。” 第46章 陆植的脸色顿时又惨白一片,只有那双眼睛阴郁极了。 他自知反抗不过,干脆闭上眼由着她骂,偏偏他一闭上眼,她又懒得同他多费口舌了,径直一松手,将他丢了回去,任由他烂泥似的瘫软在角落。 过了会儿,他又沙哑地问:“外面那条蛇呢?你把它杀了?” 她没理他的话,只是不容置否地宣布:“明天雪小了就走。”然后自顾自将洞中不知谁留下的树枝用火折子点燃,又堆叠起来。 火光映亮了山壁。 薛鸣玉抱着弓箭面朝外半阖着双眼。 她心无旁骛地睡下了,陆植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 他趁着火光凝视着自己的一双手。这双手原本细腻如脂玉,吃过的最大的苦也仅仅是少年时犯了错被长辈罚抄书。如今却为各种粗活重活所累,手指都被磨得发红发肿。 他真是恨透了薛鸣玉。 原本应当如此的。 可被困在山中许久,又亲眼目睹一条比他腰身都粗的蟒蛇盘旋在外,时刻威胁着他的性命,他忽然又感到了后悔。他不该这时候逃出来,起码不能毫无准备地,只凭着一腔意气出逃。 以至于这会儿突然见到薛鸣玉,他心中升起那股熟悉的忌惮与烦躁之余,竟同时有陌生的安心与庆幸化作阵阵暗流涌动。 雪簌簌地落,起初还没什么声响,后来却越下越大,随着凄厉的寒风混杂着仿佛有精怪在惨叫哀鸣,听着只觉得毛骨悚然。厚重的雪压在山头,连同沉沉的死寂一同封在这座山中。 深山寂雪,他从窄小昏昧的洞口忽然窥见漆黑的夜色。恍惚之中,只觉得自己仿佛躺在棺材里,即将被活埋了等死。 想到这里,他心头陡然掠过一丝阴影,混杂着不可捉摸的恐慌。但他没有表露出来,只是呼吸与心跳都逐渐紊乱。 陆植的眼睑沉重起来,好像也压了层厚厚的积雪,冻住了他的眼皮。 “你说,我们还能活多久?”他突然低声问道。 薛鸣玉翻了个身,神色古怪地看他,“只是一场雪而已,你和我一个都不会死。” “可是你听见了吗?雪越来越大了。雪停了我们就出去,可万一雪总是不停呢?一天熬得住,可两天三天,甚至更久呢?”他声音发虚。 没等她回答,他又继续说起来。 “不是饿死就是冻死,再坏一点,就是饿着肚子成了那些野兽的腹中餐。”他自言自语道。 薛鸣玉:“雪天里没那么多野兽。” 陆植不信。 他自顾自陷入了臆想,想到他父亲或许还会再生个陆槐,他母亲或许会扶持着陆敏继承自己的一切,他就恨得牙痒。他不甘心就这样潦草地死掉。 陆植忍不住哀怨地望向她,却只看见她线条流畅利落的下颌线。同那个真人像极了,还有他的母亲,也是这般。都是如出一辙的冷淡,面冷心也狠。 他无意识地撕着指甲—— 其实他从小就有这个毛病,只是那时他母亲同他父亲之间还没这么糟糕,他家里也还只有他一个孩子,因此她们两个都对他看得很紧。但凡见了他撕咬指甲,总要拿家法打他的手。 他母亲说,君子美姿仪。 他若是小时不改,大了必然要招人笑话。如此一来,还如何谈得上成为瀛州君子典范? 可陆植总也改不了。 直到后来她们又各自有了孩子,终于没人用家法打他的手,他却惊惶之中忽然戒掉了这个毛病。因为他清楚,从此不会再有人拉他一把了。他自己都不救自己,那就真完蛋了。 他果然也顺理成章地得到了圣上的赏识,成了他这位皇帝舅舅暗中的一把刀。 结果第一次办差就是奉命押了他族中几个兄弟去了龙脉,然后眼睁睁看着那位南岳真人把人全杀了填进阵眼。 “真人,杀几个平民百姓也就罢了,他们可都和我一样姓陆。”他不知出于何种心情说道。他感觉喉咙烧得慌,说话都像被砂砾刮过。 “少废话!”她看都不看他一眼,“姓陆,姓陆又怎么样?真耽误了姑奶奶的大事,管你姓陆姓萧,都得给姑奶奶做花肥!上到你陆家老祖宗的尸骨,下到你小子陆植——” 她冷哼一声:“一个都跑不了!” 陆植听得头皮发麻。 萧可是国姓。 她当真是口无遮拦,又目中无人。 而此时此刻,他面前的另一个人就同她一模一样。 陆植看向薛鸣玉的目光越来越古怪,他盯着她的脸,目光恨不得在她脸上烧出个洞似的。盯了半晌,薛鸣玉不耐烦地问他:“看什么?” “看她为何偏偏对你青睐有加?”他下意识答道。 “谁?” “南岳真人。” “她对我很好?”薛鸣玉仿佛听见了天大的笑话。 陆植心道,怎么不算好? 论关系,皇帝还是他亲舅舅,他这些年又没少给他勤勤恳恳地卖命,结果还不是没讨着好!反倒她借了那个老道的光,竟能让皇帝准许他这个朝廷命官给她当小厮差使。 “她都为了你在我身上下了那种毒咒,还不算吗?”他哂笑着捂住心口,眼中的怨怼之色一晃而过。 薛鸣玉却直对他笑,似乎在瞧一个稀罕的蠢货。 “难怪你这样的出身临了却混成这么个落魄样。她说这毒咒只是用来为我束缚你的,只会杀你一人,你就信了?” “当时我疼得要死要活,还能有假?”他说,“不杀我,总不能是为了有朝一日杀你。”他不觉冷笑起来,语气也格外重,像在与她置气。 然而他话音落下,却久久不见她反驳,他不禁心中一跳。 陆植缓缓抬头看去,恰好见到她漆黑的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像面镜子,反射出两张晦涩幽暗的人像。那像竟是他自己,他慢慢抚上自己的脸,恍惚不已。 他为何会露出这样的神情? “你也想到了,是不是?” 她望向他的眼神难得的愉悦。 第36章 三十六朵菟丝花 ◎……◎ 影子离开原身就不能独活,反言之,一个人没有了影子还能是人吗? 薛鸣玉始终对屠善抱有戒心。只是屠善向来武断,她便是说否,也不过是屠善耳边的一阵风,吹过也就仅仅是吹过,连一丝一毫的痕迹都不能留下。 诚然她回来后也试图找过翠微山的师长们帮忙相看,结果却无一人能辨识出这是什么咒,毋庸说替她二人解开。这来历不明的毒咒就像一把横于她颈侧的刀,不知何时会削掉她的脑袋。 一种无声无息却又只她与屠善彼此间心知肚明的威胁。 若非如此,薛鸣玉也不至于对一个陆植无从下手。杀了他倒是省事,可万一她也一起丢了性命岂不是太冤枉?她是无所谓死的,但这样的死法实在令人不悦。 “她不是多此一举的人。若是为我出口恶气,把你留在她眼皮底下折磨,或是一刀将你杀了,才是她的作风。”薛鸣玉说,“这些年不见面,一见面就为我排忧解难,真不像她。” “她从来不懂慈爱,更不会护短。” 陆植:“我如何清楚你们之间的是非?你与她是旧相识,没准她只是念旧情呢?” 薛鸣玉:“你给皇帝做狗,还与他是血亲,都没能让他念旧情从屠善手中保下你。怎么轮到屠善,就指望她更通人情呢?是因为皇帝终究是皇帝,屠善眼下还只是个皇帝身边的红人吗?” 这话说得委实不客气了。 被皇帝轻飘飘地丢给屠善,任她处置,这简直成了他一块心病。 “其实你该庆幸的,像你这样软弱的人,要是生在襄州寻常百姓家,说不定几年前天灾人祸不断的时候就死了,和那些你瞧不上的人一同被抛进深坑里被火烧了,连尸骨都不能留下。” 薛鸣低着头,想了一会儿又道:“不过也不一定,真是个穷苦人家的孩子,你没准又不会这样软弱。” 她见陆植还意欲说些什么,挥了挥手要他打住,然后翻了个身含混不清道:“有什么明早再说。” 于是他只能生生把话再憋回嗓子里。方才被她两记耳光打得人都清醒了,这会儿渐渐寂静下来,他又慢慢泛起倦意,稀里糊涂睡了过去。 但毕竟是在山里,他睡得并不踏实,天尚未完全亮就模糊地睁开了眼。然而当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洞中除了他,空无一人时,不觉一惊。 陆植强作镇定地叫她的名字,却没人应答。 他顿时心乱不已,疑心她半夜后悔多了他这么个累赘,故意将他独自落下。经不得多想,他立即挣扎着站起身扶着山壁往外走,竟隐约看见一道影子,远远地向他招手。 她没走。他不觉松了一口气。 “雪何时停的?”他问,“外面这么黑,你怎么敢跑——” 陆植的声音突然戛然而止。 他刹那间僵在了原地,而后无法抑制地轻颤起来。 第47章 一头黑熊直立在不远处的前方。 他将才看见的不是薛鸣玉,是诱他深入的野兽。 黑熊蓄势待发着扑过来的瞬间,他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冻住了,以至于他根本无从反抗,甚至不能控制自己的双腿立马往回逃。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只熊爪挥来—— 却猛然被一支突如其来的利箭穿透。 而后数支飞箭如雨般唰唰钉入它的头颅与躯干。 这些箭矢都淬了火,一经射中则霎时燎起熊熊烈火,简直要把它这身皮子都给烧烂了,烧穿了。它似乎有几分灵智,愤怒地低吼起来而后四肢着地,飞快地赶去找水源。 陆植仍然一动不动地立着。 他恍惚地望向对面—— 薛鸣玉仍旧持着弓,而她的下一支箭就不偏不倚正对准了他。漆黑的一点,就像她的第三只眼睛。他忽然不可抑止地记起当初在桐州也是这样一支箭,直直地插进了他的心脏。 陆植倏然停止了呼吸。 寒风呼啸中,只听得嗖的一声,那箭便破开了几乎冻结的空气,径直擦过他的头颅,穿耳而过。他脸颊立时爆开一道长且深的血痕,贯穿了他半张脸直到耳后,火辣辣的,烧得慌。 手哆嗦着摸上耳朵,湿漉漉的,都是血。 陆植迟钝地哈出一团雾气,像一滩泥水慢慢地、慢慢地淌到了地面。他跪坐着把手按在心口,虽然微弱,但一下又一下的跳动清晰地向他重复一个事实。 他没有死。 他没有死。 他怔怔地抬头仰望着她,忽然就滴下泪来。 薛鸣玉斜睨着他,不疾不徐地将弓重又收好,然后缓步而至。 “再惹是生非,就不是只有脸毁了,”她的指甲深深陷进他猩红的血肉里,将他的伤口挖得更深了,以至于鲜血直流,“下一回,就是这里。” 她的手逐渐下移,而后死死掐住了他的脖颈。 陆植下意识痛苦地干呕,他模糊地注视着她冷酷漠然的面孔,却发不出声也无法点头,最后只能艰难地慢慢眨了一下眼睛,以作回应。 薛鸣玉没有立即放开他,直到眼看着他渐渐两眼翻白,似乎下一瞬就要不行了,她才不紧不慢丢开手,任由他瘫软在地。 “现在,跟我回去。” 她用力踹了他的膝盖一脚,又疼得他冷汗直流。然后命令道:“既然你当初仗着一双腿会跑,这会儿也别指望我扶你。” “走不动,爬也得给我爬回去。” …… 陆植吃了教训终于变得老实,甚至有些奇怪。总是时刻留意着她,但凡她稍微走远些,他都要一瘸一拐地追出来,白着脸急促地求她别丢下他。 薛鸣玉不由想道,早知道打一顿就有用,她就不该拖到现在才动手。都说因材施教,原来不止对学生,对不听话的狗也是一样。 譬如卫莲舟,向来是别人越强硬,他便要比别人更为强硬;别人若软和,他则比泥人还要好捏几分。和他呆久了,她都险些忘却自己从前是如何对付那些个小人的。 而陆植就不是君子,他是个小人。 不时常给他一巴掌,只一味地喂红枣,听之任之,到头来只会叫他愈发不逊。 薛鸣玉心念一转,又垂眼俯视着脚边的陆植。他正面色平静地屈膝烧着炭火,见她看去,还仰面对她露出了苍白的笑容。 “你刚才说你知道萧青雨的降生地?”她审视着他。 “是,”他微微颔首,“外头传闻的龙脉其实就是皇陵那一片,谓之龙脉除了是皇帝自己给脸上贴金,据我所知,也确实有所谓的龙气。龙气随龙脉绵延数里,是一朝之根本,倘若断尽,即预示着不久之后便要新朝换旧朝。” “而本朝的龙气如今早已为南岳真人用阵法汇聚于一地。气聚则神凝,这才使得只在封神简记和志怪中出现的龙会真正降世。” “阵法在何处?” “就在高祖皇帝的墓穴之中,”他有条不紊地叙述道,“数年前,龙脉忽然断开,南岳真人查探后立即禀报当今圣上说是有真龙降世。圣上故派我并几个心腹前去助她一臂之力。结果去早了,龙尚未孵化成形。” “我们苦等数日,而她也为防不测,在剑川附近设下了天罗地网。但仍旧被一群修士所攻破。这之后我就不知了。” 他停了一隙,观察着她的神态,似乎唯恐她惊怒。 见她没什么反应才继续道:“只听闻她与那群人斗法,原本都要赢了,却因几个道行高深的修士为阻拦她不惜自毁身亡而元魂受损。龙为修士所窃取,她也不得不闭关多年疗伤。” 薛鸣玉垂下眼睑,沉思了许久。 半晌,连炭火都烧停了,陆植赶忙添上,又将窗子推开一隙好散散烟火气。倏尔他忽然听她问道:“倘若我要去,如何能避开屠善?” “要是先前,我也没辙。南岳真人的本领高深莫测,即便我对龙脉再为熟悉,也不能瞒过她的眼。”见她眉心蹙起,似有不快,他当即话锋一转,又道,“但眼下却是个难得的好时机。” “此话怎讲?” “在她闭关以前,往年每到这个时候她都不在瀛州。” 薛鸣玉:“那她去哪?” “在陵山。” “陵山有谁在?”她拧起眉思忖道。 陆植充满歉意地低声道:“不知。这在从前不是没人打听过,可打听过的人都……”他投来一个隐晦的眼神,“……死了。” “无一例外。”他说。 薛鸣玉不觉更以为稀奇了,“你们圣上也不曾问过?” “圣上从不过问真人的私事。” “他倒是惜命。”她轻哼一声。 薛鸣玉把玩着手上的玉牌,过了会儿还是传讯给了萧青雨,问他何时归来。可过了几个时辰他都不曾回复。就在她等得不耐烦打算再发一遍催问他时,门却猝然被推开。 萧青雨裹着一身风雪急匆匆地赶了回来。 他的睫毛都落了雪,一眨眼便窸窸窣窣抖着雪渣,盐粒似的。他的手还是冰的,冻得指骨白里透红。“出了何事?”他嘴里呼出雾来。 “你事情办完了没有?”薛鸣玉不答反问。 他一愣,又说:“本来也办得差不多了,只是回来的路上不好走,耽搁了一会。我是趁着没什么人用妖身飞回来的。” “你变成了龙?”薛鸣玉仔细端详着他的眼睛,难怪里面隐约流出金色。大概是刚变回来,维持人身的法术还不大稳定。 萧青雨似乎被她的惊讶弄得赧然,“我下山后你一直没找我,刚才突然问我,我以为你有什么要紧事。” 她笑了一下,“这样说也不错。” 薛鸣玉拍了下身旁的空位要他坐下,然后斟酌着把陆植的话挑挑拣拣地告诉了他。她这厢说完,那厢又问:“我见到你的那年,难道就是你降世的年份?” 萧青雨正思索着,听她问便摇了摇头:“不是,在此之前师尊带着我在外躲了好一阵子,大约有一年半之久。” “这样啊。” 薛鸣玉盘算着自己刚出瀛州,眼下又回去难免会引起屠善的不快与警觉。可如若真像陆植所言,屠善此刻不在剑川,而是去了陵山。那她就不能不冒险一回。 须知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渐渐地她心里已有了成算,她要去剑川。 既然要去,那就不能拖延,办事嘛,尤其是要紧事,总是越拖越难行,末了反倒成了烫手山芋,丢也丢不掉。薛鸣玉向来是个果断的性子,她说去,那就是翌日一早便去。 临走前,萧青雨皱眉盯着多出来的一人,“还要带上他?万一他坏了事怎么办?” “不带他,谁为我们引路?”薛鸣玉轻飘飘地扫了陆植一眼,倏然和煦地笑起来,“你不会骗我的,对吗?” 陆植当即呼吸不顺畅起来。 他如今全然受不得她的恐吓,但凡她眼神或是语气略重些,他便有如回到那日命悬一线之时。“我没有骗你,”他努力平复着呼吸,而后脸色虚白地恳求她,“别丢下我。” “我有用的。” “我信你,”薛鸣玉微微笑着,“所以你千万不要让我失望啊。” …… 一直到三人穿过弯弯绕绕的暗道和密室,从剑川拐进了陵墓,薛鸣玉仍旧感觉不可思议,简直顺利得过分了。除了最开始有几个守卫轮值,竟不曾遇见一个拦路虎。 而听那些守卫交谈,屠善也确实时隔数年,又去了陵山。 暗道越走越深,越走越黑,萧青雨的气息不禁紊乱了些许。这叫他再度想起当时仿佛永远走不出去的洞穴,深得像一只庞然大物的胃袋。 只是如今他终于知道,根本不是什么洞穴,是墓穴。 失神中他忽然感觉手被人握住,而后用力掐了一下,他霎时疼得清醒过来。却见薛鸣玉低声道:“你的呼吸乱了。” 第48章 他顿了一下,也低声回答:“没事。” 大约走了几个时辰,薛鸣玉终于看见眼前泻出一线橙黄的光。 她们要找的阵眼到了。 “这阵法如今早已荒废,真人也许久不曾要圣上送去填阵的肥料,大概坏了吧。”陆植不确定地猜测道。也难怪他作此猜测,地面都是土石,阵眼处微微凸起,实在醒目。 可真要像他说的那般重要,阵眼绝不会轻易暴露于人前。 “会吗?”薛鸣玉试探性地把脚放上去。 毫无动静。 可是就这么算了,她又不甘心。于是她登时想到了什么,霍然回头拉着萧青雨上前。“你来。”这是他的降世地,或许他是不同的呢。 “恐怕不行,我感觉不到阵法的气息。”阵法同万物生灵一般,有活阵,自然也有死阵。不过话虽如此,他还是照着她的话做了。 萧青雨伸手触碰上了阵眼,“果然不——” 话音未落,他的后颈猛地被薛鸣玉眼疾手快往后一拽。就差一点,就差一点他那只手险些没了。他低头望去,原先凸起的土石竟突然变作一个黑洞。 薛鸣玉慢慢走近。 猝不及防地,有只眼睛隔着洞口望了过来。 这是一只竖瞳。 地面不知名的花纹也蓦然流动起来,地动山摇,她只觉得整个人似乎都随着花纹转动起来。她们脚下土黄色的石头盘旋着一圈圈升起,以至于她头昏眼花,根本站不住,而不得不闭上眼扶着石头。 直到手下的触觉恍惚中陡然从粗糙的砂砾感变得滑腻不适,好像蛇皮一样。 薛鸣玉的心兀然一跳。 她停住了呼吸,慢慢睁开看去—— 蛇纹如同无数只眼睛静静地凝视着她。 而她们正攀附着的更不是什么土石。 是一条巨蟒。 “还是活的。” 第37章 三十七朵菟丝花 ◎……◎ 萧青雨拔剑便砍,却被薛鸣玉拦下。她语速极快:“柳寒霄。” 然而蟒蛇嘶嘶吐着蛇信,仿佛不认得她一般。它忽然摇摇晃晃着猛地将她们悉数从身上甩脱。猝不及防被掀翻之际,薛鸣玉还不忘拽了一把反应慢一拍的陆植。 她在地面翻滚了几尺,好不容易稳住身形抬头看去时,却见萧青雨已然与它缠斗起来。剑骤然砍在坚硬的鳞片上,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他整个人恍如身陷漩涡,状态极其紊乱。 那双眼睛一会儿是寻常掩人耳目的黑色,一会儿是原本璀璨的暗金色。再细瞧时,甚至有金色的鳞片从耳后根长出,与他的血肉连为一体。 山摇晃得越发厉害。 蟒蛇凶恶地扑上去,将他死死绞住,那张血盆大口无底黑洞似的要将他的头颅装入腹部。千钧一发之际,萧青雨反手掣剑径直对准它脖颈劈去,须臾间便削掉它大半个脑袋。 剑深深嵌入了蟒蛇水红绵密的肉中,它的脖子和脑袋间只有窄窄一线勉强相连,而不至于断裂。萧青雨的身体亦被蛇身紧紧缠绕,缠得他嘴唇发紫,几乎不能呼吸。 可他依旧直勾勾地、死死盯着自己的剑。 就差一点,就差一点便能割了它的脑袋。 他与那条蟒蛇僵持着,两对竖瞳都如出一辙地充斥着暴力与杀意,森然可见。 就在他感觉自己快要像一块熟透的瓜落在地上,被辗碎成汁时,遽然飞来一支箭,点着火星,而后猛地顺着剑撕开的口子深深没入肉中。火星一下子溅开,瞬间便绵延起炽烈的温度。 蟒蛇陡然松开绞成一团的身躯。 萧青雨顺势拔出剑,其后身形不稳地踉跄着落地。他的额头渗出密密的冷汗,脸白得像死过一回。薛鸣玉把弓插回背后,果断拽着他拼命地向外逃去。 陆植惊惧交加地回头看了那条蟒蛇最后一眼,也咬咬牙奋力追随其后。 刹那间,蟒蛇庞大的身躯沿着洞口蓦地弹了出去。却苦于洞口狭小,卡在了半路。它嘶鸣着,声音一圈圈蔓延,如暴涨的潮水般滚滚而下。 薛鸣玉只觉得头里面插了根生锈的针,刺得她生疼。她吃痛地不住眨眼睛,却隐约感觉有什么湿润的液体从眼眶里、耳道中流出。 她却顾不上拭去,只是急促地飞奔向前。 地动山摇,墓穴快要塌陷的最后一刻,她破开幽暗的阴影终于冲入了晕蓝的天色。 “流血了。”她气喘吁吁地费力说道。一只手按在了心口,极力平复着狂跳的心脏,另*只手随意抹了把眼角。湿滑的血红得刺目,耳廓也在无声无息地沿着下颌线滴滴答答地流。 “我也不知道那个阵眼会是……”陆植的脸色十分难看,灰败极了,“这样一个怪物。” “怪物?”薛鸣玉摇了摇头,“你没听见我的话吗?它不是什么藏匿于此的怪物,它是柳寒霄。”她就近找了山溪把粘稠的血洗净,然后对着洗得通红的手指忽然笑起来。 陆植被她笑得满不自在,疑心她是受多了惊吓,精神不稳定。 “你还好吗?”他犹豫了一瞬,还是低声问道,“你要是生气,我……” 不等他说清楚要如何,她就打断了他。 “这不怪你,”她擦着脸上斑驳的泥灰,不仅不生气,反倒出乎意料地流露出分外的愉悦。薛鸣玉慢慢回忆着刚才的见闻,眼中流光闪烁,“至少这趟没有白来。” 柳寒霄被困在了阵中,那只蛇瞳便是关键的阵眼。他不记得她了,似乎也没有原先作为人的灵智,只是一味地攻击萧青雨。为何偏偏是萧青雨呢? 他不同在何处,以至于柳寒霄发现他便像嗅到血腥气的狼,不管不顾地扑了上去? 是因为他是唯一的修士?不,自然没这么粗浅。会在龙脉引起一条蛇忌惮的能是什么呢?薛鸣玉缓缓站起来走向萧青雨,而后垂眼凝视着他。 只因为他是龙罢了。 蛇这种畜生,民间有种说法叫“柳仙”。这是尊敬一些的称谓。也有不那么恭敬的,甚至带有几分玩味与奚落的,便说它是蛟龙,直白点讲就是头伪龙,弄虚作假的玩意儿。 屠善以蛟龙为阵眼,使其灵肉与阵法合一,又借阵法引来龙气聚于一处,最终造出了真龙。 只是萧青雨自降世起便为翠微山之人所夺,她丢了真龙,又不得不让柳寒霄继续鱼目混珠,这才有了那日她出山之时众人对柳寒霄高呼为龙,又伏地而拜。 薛鸣玉飞快地思索起来,柳寒霄说过他与她第一次见面是在剑川,那就是十多年前。十多年前,屠善就在谋算着要造龙吗? “你第一次见到柳寒霄是在何时?”她突然问陆植。 陆植一怔,对她跳脱的思绪十分意外。愣了几息,才匆匆沉思起来。 “应当是襄州发洪水那年,”他道,“传信的使者快马加鞭闯入大殿,那时圣上还会上朝,不像如今几乎全然不问政事。使者泣诉襄州决堤,请圣上早作决断。圣上却不慌不忙,那神情看着似乎……似乎早有预料……” 他停了一隙,眼神也随之晦涩。 “朕早有耳闻,特意去请真人施法,可惜真人勘道在即,无法亲临,故而派来柳道人为朕解忧,”他模仿着皇帝的语气一句一顿说着,转而又道,“柳寒霄自称与真人同出一脉,是真人在凡俗间的耳目。” 薛鸣玉:“在此之前,你从未听说过柳寒霄这个人吗?” “不曾,”陆植确定道,“我记事起便有南岳真人,可柳寒霄还是头一回见到。不仅是我,其他大臣们亦如此。就是不知圣上是否同我们一样。” 薛鸣玉思忖了片刻,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十多年前,屠善离开过瀛州吗?” “这……” 陆植为难极了,“隔得太远了,我也不清楚。这恐怕要去问我的母亲。” “那就之后再说。” 薛鸣玉俯身仔细端详了一番萧青雨——他浑浑噩噩地坐着,耳廓的鳞片倒是消去了,但瞳孔仍旧是鲜明的金色。她干脆摸出一条手绢系在他眼前,而后牵着他的手,拉他起来。 萧青雨被她牵着倒是乖觉,只是反应呆滞,像个傻子。 她又检查了一遍,将他身上明显的血迹拭去,免得看着太引人注意。“现在这样暂时也回不去,先进城收拾一番,等他恢复正常了再说。” 说着她同样找出一副面具递给陆植要他戴上。 “你这张脸在瀛州太醒目,还是遮住罢。” 陆植应声照办。 三人凭着脚力走了大半天才从野外绕进了城中,这会儿都要申时了。 薛鸣玉找了间客栈,要了一间房,而后对着掌柜的警惕的眼神解释说:“这是我弟弟,是个瞎子,小时候不留神脑子摔傻了。” 她面不改色地指着萧青雨,叹息不已,说不敢放任一个傻子独处。 又介绍陆植是“我夫君,脸上这几日生了烂疮,乡里大夫看不了,我才领他来城里瞧瞧。这面具也是怕人家见怪。” 第49章 于是掌柜的反而同情起她来,不仅没多问,还少收了她一半的钱。 薛鸣玉千恩万谢地上楼去了。 一上楼,她便将门锁好。她坐了会儿好闭目养神,中途觉得闷又去开窗通风。结果开了窗便正好瞧见一辆奢丽的马车不疾不徐地穿街而过。这本没什么要紧,只是马车还分外鲜明地贴着陆家的族徽。 她顿时清醒,又把陆植叫来:“这是你母亲?” 他凑近投去目光,正当此时一阵风吹过,偏生将马车的帘子从侧面掀起,霍然露出三张脸来。只是这三张脸薛鸣玉一个都不认识。她依稀瞧着像是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模样。 薛鸣玉正要问,转脸却见陆植死死盯着最边上那个面容和蔼的男人。 “你父亲?”她突然心领神会。 他不答,攥住窗棂的手却绷得越发紧。 或许是方才刚出了一身冷汗,如今又着冷风这么一吹,陆植只觉得有股子寒意密密匝匝沿着他的筋脉扎入他的皮肉,分明还是大太阳,冬日暖融融的,他却如同泡在结了冰的湖水里。 恍惚之中,他倏然被一股大力撕扯到后面。他踉踉跄跄着倒退几步,惶然抬眼。 …… “啊——” “死人啦!” “谁死了?” “主子!主子!还有气呢!快请大夫!” “回去召太医啊,还傻愣着做什么!” “国公爷!国公爷!” 刺耳的尖叫声,焦急的斥责声,以及乱如蜂鸣的交谈声……像一堆乱七八糟的线揉成了一团,却怎么也理不清首尾。 “啊!”忽然有人惊叫起来,“没气了!” “主子!” 有人哭了起来,还有人劝着她们快些回府。 “行刺之人兴许还藏在附近。” 血从那件精细的锦衣下汩汩流出,洇湿了雪白的手掌,哭泣的泪眼,又染红了仓惶的喧哗。飘飞的帘子破开一只窟窿,似乎被什么穿透。 陆植怔怔地看着那个人的脸,僵白而又带着滑稽的难以置信。 这就是死人的脸。 “为什么?”他喃喃道,仿佛是自言自语。 “我瞧不起你,”他听见她说,“但是一码归一码,就当是报答你告诉我龙脉的事。” 陆植缓缓转过身来。 他背着光,因此视线不大明亮,连她的面孔都蒙上了淡淡的阴翳。他注视着她慢条斯理地把弓箭收好,没有一丝一毫的慌张。 “我以前说,你是个小人,但其实我比你好不到哪里,我也不是什么君子。”薛鸣玉慢慢地说道,“只是我比你高上一重。” “你只敢踩着不如你的人往上爬,我不行。” “我见不得人比我强,也耐不得谁压在我头上。” 薛鸣玉凝视着他,“方才你分明想杀他,只是不敢,真是没用。”但倏然她又柔和地笑起来,“不过没关系,你不敢,我替你做个了断。” “从此你再也不用担心哪天又会多出第二个陆槐。” 她的微笑隐于阴影之中,嘴角恰到好处的弧度却像她掌心那把弓,血气森森。 第38章 三十八朵菟丝花 ◎……◎ 萧青雨是半夜才渐渐恢复了神智的。 他醒来时发觉自己眼前黑漆漆的,却又不是密不透光。那层绢帕很薄,当他偏过头时隐约能望见柔白的月光。他摘了绢帕,等视线慢慢习惯黑暗的环境。 薛鸣玉躺在床上,他在她旁边的脚踏上,不远处的桌子边似乎也伏着一人,他有一瞬的警觉,但很快又记起来这回不是只他们两人,还有个陆植。 于是紧绷的身体又放松下来。 红绳仍然系在手腕,他举起来转着看,只觉得莫名有种异样的情愫。这缕情愫引着他的目光顺着纤细的红线一点一点攀爬上去,直到他无意识坐了起来,趴在床边盯着另一只手腕。 以及手腕的主人。 薛鸣玉睁开眼就恰好与他四目相对。她看见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愣怔,似乎没想到自己会醒。“睡不着?”她轻声问他。 萧青雨犹豫着点了下头。 然后他眼睁睁看着她自然而然地凑过来亲了一下他的额头。她抓住了他的手,与他相扣。“我握着你的手,闭上眼,什么都别想。” “……嗯。”他轻轻应声。 陆植背对着她们,听见身后窸窸窣窣的动静,眼皮轻颤了一瞬,然后将脸往臂弯里埋得更深了。莫名地,他心中竟泛起微妙的失落。 可他说不上来失落在何处,只是闷得慌。 或许是因为趴着睡,压迫着胸口。他勉强地安慰了自己一句,结果一宿没能睡下。直到天明都仍旧沉浸在胡思乱想中。 这会儿他已经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了,可他还是等萧青雨叫他才若无其事地慢慢起身。 “你们醒得真早。”他揉着眉心佯装困倦。 其实他雪白的脸上已有淡淡的乌青,眼睛也有些肿。倘若有人细瞧,必然能一眼拆穿。偏偏薛鸣玉与萧青雨一心想着接下来的打算,没人施舍出半分余光给他。 “既然你睡足了,正好我们现在就走。”薛鸣玉在看萧青雨手上的玉牌,头也没抬一下。 翠微山有人传讯给萧青雨,说是先前被薛鸣玉暂时安置在自己宅中的辛道微找了守门人,请他帮忙捎个话,似乎是有个姓李的公子上门找她,连找了几回她都不在。 “那一定是李悬镜了,”薛鸣玉沉吟道,“你们回去了先上山,我留在山下呆些日子。” 萧青雨直白地问她:“我能陪你一起吗?” 薛鸣玉拒绝了。 “你在,他有些话恐怕不好说。” 他嗯了一声,就不再多说什么。其实心里对李悬镜有点不痛快。妖这种东西总是分外自我,因此萧青雨绝不会去反省他的不痛快起源于自己先挖了李悬镜的墙角。 他只会以为李悬镜回来的不是时候。 当然,最好永远不回来。 萧青雨垂下眼睑,轻轻摩挲着手腕的红线,平静地想道,无论如何,至少还有一样是他永远抢不走的。只要红线在一天,他和薛鸣玉就会被捆绑一天。 便是李悬镜也无法更改。 …… 天光正好。 目送着萧青雨带着神色勉强的陆植离去后,薛鸣玉转头便进了学堂。不得不说,辛道微其实来得正是时候。她如今也同当初的卫莲舟一样,早已无力看顾学堂,如今辛道微刚好接替了她。 薛鸣玉等学生们都散了才问:“他几时来的?神色如何?” “昨日午时来了一回,没见着你,酉时又来了一回,我推说你出了远门,要他留个信,我替他转交。他也不肯,只说要亲自见你一面。” “本以为起码过些日子再来,没成想他今日一大早又来了,我实在没辙,只好求了附近的张婶领着我去找了山下守门的老人家,请他和你知会一声。” 辛道微回忆着他当时的模样,斟酌道:“神色嘛……倒是笑吟吟的,看着不慌不忙,也不像是有急事。起初我只以为是你的旧识,还是齐铮的哥哥接她时看见了告诉我,说这是你夫君。” 她念及此不觉还有几分感慨,在她眼里薛鸣玉还是个小姑娘呢。 薛鸣玉谢了她,又说要住上几日。辛道微当即欣然一笑,她说好,正巧她嫌一个人闷得慌。两人边说便往后院走,檐廊的花开得正好,显然是精心栽培过的。 屋里屋外也处处收拾得井井有条,分明多了一人的东西,却并不显得凌乱,反倒使得家中的颜色越发鲜活又明亮。 这自然都是辛道微打理的。 “你来了也好,我正要问你,你那些书看着有些潮了,兴许是前些时候总下雨的缘故。我琢磨着这两天替你捧出来晒晒,免得发霉。又担心你介意我擅自动你的东西,惹得你不快。” 薛鸣玉:“不妨事的,我不在意这个。倒是我要多谢您帮忙照看这座宅子。” 辛道微含笑将她鬓角的碎发勾到耳边,声音柔和极了:“说来也奇怪,分明你我在此之前从未见过,我见了你却喜欢得紧。倒像是我第二个孩子。” “那真是我的荣幸了,”薛鸣玉微微笑起来,“缘分么,总是说不清的。” “是啊。” 辛道微感慨万千地叹息一声,正要说什么,恰好这时门再度被叩响。她下意识要去开门,却被薛鸣玉拦住。“恐怕是来找我的,您先回去歇着罢。我来应付就好。” “……好,”她犹豫了一瞬还是应下,但心里总归对那个李悬镜有几分提防,故而临行前仍然提醒她,“有什么事,你就叫我。我在屋里听着你的信。” 薛鸣玉颔首,“好。” 她不疾不徐走到门口,却只肯将门开了半扇。窄小的缝隙里那头勾勒出的轮廓果然是李悬镜。不过他并非如她预料的那般神色寡淡,竟笑盈盈的。 若是从前也就罢了,自从卫莲舟死了,他再露出这副模样可真是稀奇。 第50章 “鸣玉。”他亲昵地唤道,语气轻快。 薛鸣玉对着他那张脸心思微动,尽管心里涌出了无数揣测,面上却丝毫不显。她也若无其事地对着他笑,还请他进屋。 “听说你来找了我几次,偏要和我见上一面,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李悬镜:“没有,我只是太久不曾见你,故而太想见你。” 薛鸣玉闻言不动声色将他打量一番,而后顺着他的话轻轻笑起来。她干脆不再同他说别的,只说些家长里短。一面说,还一面细细地观察着他。 他似乎察觉了,又似乎没有。 起初他听着倒是觉得新鲜,颇为兴致勃勃,其后却渐渐失了兴致,不再留神理会,甚至宁可对着周围的景象十分好奇地张望,也不肯停下来仔细听她说上一会儿。 整个人心不在焉的,实在奇怪。 薛鸣玉若有所思地垂眼,思忖了片刻,冷不丁问他:“你不计较卫莲舟的死了?” “唔,”他被她打了个措手不及,突然卡住,似乎一时半会儿记不起卫莲舟是谁。苦思冥想了半晌,他才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他呀,死了便死了,多大点事。” 李悬镜云淡风轻道。 这可真是…… 薛鸣玉心中慢慢探出几分底,因此神色间越发从容。她见他无心闲聊,径直起身送客。他果然也不曾犹豫,当即长吁一口气,似乎将他困在此地,反而是天大的难事。 他欣然离去,还冲她挥手告别。薛鸣玉定定地注视了一会儿,将他轻快的身影关在门外。 此时辛道微也循声缓步而至。 她对着一点也看不出稳重的背影,犹疑着低声道:“怎么看着和他们说的不一样?” “是吗?” “齐铮的哥哥说你这个夫君虽年轻,与人相处却颇有分寸,且为人可信。但今日一见,怎么看起来尤其的轻佻?”辛道微慢慢摇了摇头,蹙起眉道,“对于这样的人,你须得慎重。” 薛鸣玉顿时谢了她的好意。 “倘若仅仅性子轻佻也就罢了,只恐是里头换了一个芯子。” 辛道微不觉失神,“这……这如何使得?难道是鬼上身?” “我也说不好,”薛鸣玉慢慢地朝里走,声音轻得仿佛是在喃喃自语,“猴子学人,难道就真的是人了吗?我倒要看看他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 “我去见了她一面,看着也没什么稀奇的。她甚至认不出你的灵魂,只认得你那一张脸。”说话人慢悠悠地绕着圆柱被捆绑的那人转了一圈,而后跷着腿大咧咧坐下。 李悬镜听闻他用自己这张脸去见薛鸣玉,只觉得心口好似被毒蜂蛰了一般。 “你答应过我不去见她的。”他冷冷地盯着他。 被他厉声责问了这人也不慌,他也确实用不着惊慌,毕竟有所求的是李悬镜,被束缚在那里的还是李悬镜。“急什么?我不过是去瞧一眼,又没做什么。你的事也一样没说。” “好歹换命格是两个人之间的事,你总要让我知道另一个是怎样的人。” 李悬镜冰冷地质问他:“你要我替你在轮回道服刑,我应了;要变作我的模样,索取我的记忆好私自偷渡凡间,我也允了;如今连鸣玉也见到了,你该兑现你的承诺了吧?” 这人却诶了一声,言笑晏晏道:“这可不行。” “换命格可是大事,一个弄不好就要搭上两个人的性命。她如今与你生分得连我是个冒牌货都辨认不出,我不能答应你。”他说,“至少现在不行。” 李悬镜:“你待如何?” 却见这人高深莫测一笑。 “下回你去见她,不许滞留。一日之内必须回来,然后——”他捻了捻指尖,漫不经心道,“再换我去。” 第39章 三十九朵菟丝花 ◎……◎ 李悬镜停在门外。 他有些失神。分明新年未至,可他总恍惚地以为上一回与她相见似乎已经是去年的事了。 他来时的路上也始终不能聚精会神——被迫在轮回道困了许久,成日里见不到太阳,这会儿突然又能游走于天地之间,实在让他一时间不能适应。 深吸了一口气,他举起手预备叩门,可这时门倏然从里面打开了。 李悬镜毫无预兆地见到了薛鸣玉。 两个人四目相对了半晌,还是薛鸣玉先请他进去。他一坐下便垂着头,憋了半天只是问她近来过得可好。 他真是疏漏了。 薛鸣玉想道。按理来说,前天他刚来过,他怎么也不该表现得像与她阔别数日的模样。显然是失了分寸,慌了神。可他既然这么说了,她便不曾揭穿他。 “你希望我过得好吗?” 李悬镜呼吸一乱,停顿了会儿,他冷静地转移话题:“那个金莲你要藏好,别叫他们发现了。不然即便是翠微山,也容不下你。” 他不敢直面她的问题。 薛鸣玉似有若无地浮起一丝淡淡的微笑,她将一样东西搁在桌上,“上回你借我的玄铁匕首还在这里,你忘了带走。” 李悬镜匆匆瞥了一眼,没要:“不用了,你留着防身。” 他说完就不吭声了,薛鸣玉也不再追问什么。于是两个人就这么相对无言。他怅然地坐着,想着怎么就走到这个地步了呢。 她们好得太快,又断得太难堪,再回首就像一场茫茫大雾。他稀里糊涂地陷了进去,找不着方向。雾散了,什么都没抓住,只落得浑身潮湿的水汽。 李悬镜惘然地坐了会儿,没多久他就要走。 然而临走前,薛鸣玉给了他一枚长寿钱。 他知道这个,她留着很久从来不许人碰,谁也不知道这东西的来历。她从前据说和卫莲舟落魄时一度贫苦,如今日子好了,这枚长寿钱仍旧用一根出丝变糙的红绳系在腰间。 她一点也不嫌弃。 这也是为什么他总对她会杀卫莲舟不敢置信,甚至如今他还总觉得她有苦衷,定然隐瞒了什么。 他更想不到薛鸣玉舍得把这个给他。 薛鸣玉告诉他这是长寿钱,却不说哪儿来的,只说望他珍重。 他鬼使神差问她,她一个普通人拿了金莲又能如何?她既不能炼化又不能拿出去卖个好价钱。她却说会有用的。 可李悬镜不想要长寿钱。 因为他要和她断个干净。他想着把命格换给她,此后便两不相见。但是话真到了嘴边,却又说不出口。 于是他想这也算个好兆头,长寿钱长寿钱,他就带着它去寻那个地仙为她祈求福寿绵延。回来的时候再把这东西还给她。 “那我走了。”他轻声说。 薛鸣玉站在门口目送他,“慢走。”她扶着门框看他走过那座熟悉的桥,然后转身把门关上。这扇门没有紧闭很久,三天后,又有人再度将它敲开。 “鸣玉。”李悬镜笑吟吟地带来了一堆小玩意,稀奇古怪的。他把这些东西都摘出来丢给了她,让她选,或者全要也行。 “花了我不少功夫收来的呢。”他龇牙咧嘴地用手背蹭了一下脸上的伤。 薛鸣玉凑上前去捧着他的脸仔细端详了须臾,然后去找了药替他敷上。等药融入伤口,干透了,她又取来脂粉为他轻轻遮掩去面上的疤痕。 李悬镜任由她摆弄,只是满脸的古怪。这些是他四处游荡时无意伤到的,疼倒是不那么疼,就是瑕疵在脸上,破坏了美观。 “我这伤没什么要紧的,别管它,你只管去挑你喜欢的。”他催促道。 但薛鸣玉只瞧了一眼,便平静地收回目光。她什么都不要,却盯着他腰间的长寿钱看了会儿。李悬镜顺着她的眼神也记起了这枚铜钱。 前头李悬镜回去后,他便看出了与去时的不同。以免被她察觉出来,他当即就仿照着那个变了枚一模一样的也同样挂在腰间。 此刻看来果然不错,她确实如李悬镜所言,很看重这个。 “你要这个?”他见她把铜钱摘下,不觉笑问,“给了我的东西怎么好拿走?” 薛鸣玉:“给了你的自然不会拿走,但这不是给你的,是我给李悬镜的。”她摩挲着铜钱翻来覆去地看,还是看出了有些不对。太新了,且红绳不是原来她那根。 做假,却忘了做旧。 “你是李悬镜吗?”她轻柔地问。 “我不是李悬镜,又能是谁?” “这话应当是我向你请教。” 李悬镜却没有回答她,反倒巧妙地避开不提,并猝不及防问她:“倘若你和李悬镜只能活一个,你想谁活着?” 他问得随意,似乎只是突发奇想。于是她答得也随意,似乎只是一句戏言。 “我活着。”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我想自己活着天经地义,不需要缘由。” 他便故意问她:“你不喜欢我吗?你这样自私,如果我也选自己,不选你呢?” 第51章 薛鸣玉坦然注视着他,不答反问:“那你不喜欢我吗?你是李悬镜的话,你应当爱我。既然你爱我,为何要逼迫我做选择?为何又要在我选择之后质疑我?” “还是你觉得我不配不该活着吗?” “你觉得我自私,可如果你选自己,我却不会迁怒怪罪你。”她最后说,“我说过,唯独对你,我不愿撒谎欺骗你。” 李悬镜顿时大笑,也不管她是不是惊讶。临走前他说,你会如偿所愿的,小姑娘。 “鸣玉……鸣玉……”她听见有人关切地叫她,突然回过神来扭头望去。辛道微正一脸担忧地望着她。“你还好吗?”她问道。 “我很好。” 她甚至慢慢地笑起来,“很快会更好。” * 李悬镜垂下眼睑,听着对方把方才的事当个笑话讲给他听。 他说,没想到你小子真是个靠脸吃饭的小白脸,只是一点疤而已,就又是描眉又是点妆。看来是你往日里习惯如此。李悬镜不觉吃味,心中很不是滋味。 他知道她认出来那不是他了。 她其实根本不在乎他的容貌,反倒是他,男为悦己者容。 “回去别忘了把她的生辰八字给我。”笑过一阵,这地仙便不再故意磋磨他,爽快地放他离开。 李悬镜彻底摆脱轮回道后,没有立即动身去找薛鸣玉,反而时隔多日回了一趟山门。他先去见了师尊,重重叩了几个头。别的什么都没说,他师尊便猜到了其中缘由。 然后叹息一声,道:“去罢,只要你不后悔。” 他又去见了山楹,含糊地告诉他自己要去做一件事,可能会有性命之忧。山楹便追问他所为何事,是否非去不可。他却紧紧闭口不答。 于是山楹不快地望着他,“就算不为你想,也要为她想。她兄长死了,就剩下你。你如果再死了,她要如何?” “那还有你,”李悬镜说,“如果我真死了,麻烦你替我多多照应她,就把她当成你的亲姊妹。” 山楹骤然冷笑,“我可没有这样的好兴致,更没有一个凡人姊妹。你要寻死,便尽管去好了。同门一场,到时我会为你挂上一盏长明灯的。” 他说的自然是气话,可李悬镜竟不曾反驳,仿佛听不出他其中的讽刺之意,甚至尤其郑重地对他道谢。 这当即气得山楹拂袖而去。 该交代的都交代了,李悬镜终于兜兜转转又去见了薛鸣玉。他回去后看见薛鸣玉注意到他仍然挂在腰间的长寿钱,他以为她会问,但是她什么都没说。 他又想,也是,很多事她总喜欢存在心里,从不告诉他。 李悬镜压抑住心头的涩意,把命格的事说了。 “那个人要你我的生辰八字。” 薛鸣玉沉吟着去屋子里翻出之前柳寒霄连同金翼使一起给她的玉佩,玉佩底部便刻着她的生辰八字。 她把玉佩拿给他看,“我记不得幼年许多事,都是姑姑带着我。她说这是我娘留给我的。如果她没有骗我,那就是真的。” 李悬镜瞧了一眼,不觉蹙眉。这简直糟透了,是短命之相。但他不曾多言,而是用玉牌传讯给地仙。不多时,地仙那边果然也说了同样的话。 “也是赶巧,你不换,不出半旬,她必定大难临头。”他又道,“但你可要想好,倘若换了,这倒霉的往后便都是你了。这血光之灾也必然由你替她承受。” 李悬镜不为所动,只问他可有法子能解。 “明日我为你二人做法,就在轮回道中。你须得一月之内不可见血,此后斋戒七七四十九日,再亲上九千白玉阶祈求天命整整三年。这三年之内,任何闲杂人等一概不见。如此,则另有转机。” 但是稍作停顿,对面又道:“只是天命如若要你亡,你恐怕是等不到这个转机的。” …… 李悬镜用力攥住玉牌,闭上眼沉息片刻复又睁开。 “里面说了什么?”她问。 他摇头不语。 薛鸣玉望着他,忽然问道:“你会死吗?” 他一怔,眸光渐渐地下移,而后落在她专注的脸庞。“如果我说是,你会为我伤心吗?”他低声问道。 “会的。” 她久违地握住了他的手。 李悬镜也没有再挣脱,他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终于对她真切地笑道:“那就够了。”他得到的足够了。 * 换命格这样大的事,必然不能再像之前那样四处跑。薛鸣玉说她本来只是下山暂作停留,东西大多落在山上,因此傍晚得回去一趟,要他翌日一早去翠微山接她。 李悬镜应了。 他打算在河边的树上胡乱混过一夜。 薛鸣玉回了翠微山。 刚回去便见陆植远远坐在院子里的老树下发呆,手里还抓着把笤帚,旁边的枯叶堆在一边,偶尔又被悄然路过的风吹散。他无神的双目漫不经心地游荡,而后突然定住。 “你回来了。”他脸上不觉泛起生动的笑意,整个人下意识站直了身体。 薛鸣玉嗯了一声,然后将他关在门外,自顾自把要紧的东西收拾了几样。最重要的还是那只匣子,里头装着金莲,以及后来被她搁进去的卫莲舟的魂珠。 收完东西,她吩咐了陆植两件事——去请萧青雨,夜里不许出门。 他不觉发怔,似乎想不通其中的用意。但是再细细思索一番,他忽然感觉自己模糊地抓住了什么。他想到那天在客栈的夜晚听见两人低低的絮语,想到她们亲昵的举止。 陆植不知为何低下头来,面容晦涩。 “是。”他的声音格外的轻,好像一缕魂魄从吐息中飞出。 萧青雨就在隔壁,他走两步就到了。可是就这短短几步之遥,偏偏被他走了将近半个时辰。他磨蹭了许久,终于因着怕她不快而面色沉沉地叩响了萧青雨的门。 “她要你去见她。”他不冷不热地撇下一句,便斜睨他一眼,形容阴郁地离去。 萧青雨被他这一眼瞧得简直莫名其妙,甚至满心不悦。他心道,这个陆植不过是知道的略多了些,前些日子才能在她跟前卖了好。但也不过如此。 一面想着,他一面锁好门去见薛鸣玉。 去之前,他望着外面漆黑的夜色,以及陆植临走前那一眼,忽然鬼使神差地特意换了套簇新的衣裳,衣裳柔软又鲜亮,越发衬得他那张脸春花秋月一般。 “陆植说你要见我。” 他把门阖上,走到她身旁。 却被她拉着手臂坐于卧榻之侧。昏黄的灯光晕开在两人相望的脸庞,柔和,而又带着隐晦的亲密。 薛鸣玉倚在引枕上,她的手从他掌心抽离,而后渐渐沿着他柔韧坚实的手臂向上攀爬,从温热细腻的脖颈,到纤柔的耳垂,直到最后一点一点摩挲着他的脸庞。 她能感觉到这具身躯轻微的颤抖。 他分明在紧张,却佯装镇定平静,甚至连目光都不躲不避,偏要直勾勾盯着她。 “你那天答应的话还作数吗?”她双手勾着他的后颈,几乎将整个人都压了上去,然后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 萧青雨下意识扶住她的后腰,“什么?” “我说,等你好了,我们再试一次。你说,好。”她抵着他的额头,眼神轻轻落在他的嘴唇上,她的声音比她的眼神还要轻,“这话还作数吗?” “作数,什么时候都作数。” 他不觉也垂下目光望着她的嘴唇,说话声轻得仿佛在呓语。 然后不知是谁先凑了过去,只听得一声闷响,两个人已然陷进了松软的被褥中。松散的长发乌黑柔顺,绞在一处也分不清你我。唯有两张白玉似的脸庞忽远忽近,忽聚忽散。 绵长的呼吸细细密密缠绕着,而后沿着黏腻的水声哺入对方湿热的口中。透明*的涎水在舌尖勾勾缠缠下被纺成丝,有如她们交汇的眼神,一刻也分不开。 重重灯影下,衣衫渐褪,散落了一地。 “疼。”他忽然呢喃道,但双臂却越发将她拥紧。 “你哭了,”薛鸣玉凝视着他,轻声问道,“你怎么会有这么多眼泪?”她腾出一只手辗转捻过他薄薄的眼皮,湿润又有些发烫。 “我不知道,”他茫然地抬起潮湿的脸望向她,而后很快埋入她肩颈,“好疼。” 泪水顺势打湿了她,他匆忙吻去。然而泪珠被他吃尽,他仍旧不知满足,反而含住她轻轻厮磨。模糊的泪光中,褶皱的被褥裹着雪白的皮肉。 萧青雨渐渐地、渐渐地喘不上气。 他只觉得自己像是被一株菟丝花困在细长的根茎之中,他流了许多汗,掉了许多眼泪,他和她绞得太紧,紧到连拥抱都成了骨头沉重的负担。他浑身都在疼。 疼得他失神之中恍惚地以为自己成了她的食物,连骨带肉都被她咀嚼。直到他眼前猝然在剧烈的疼痛中晕开白光。 在不受控的、过分的快慰之中,萧青雨浑浑噩噩摸到了一大滩血。 第52章 他倏然顿住。 薛鸣玉的手正一点一点握住了他的心脏。 第40章 四十朵菟丝花 ◎……◎ 恍惚之中,萧青雨倏然抓住了她的手腕。黏稠的血渐渐干涸,在红线上凝成暗色的污渍。 “你……” 他的话没说完,便因薛鸣玉俯身递来的吻顺着津液被迫吞回腹中。她含着他的嘴唇,喃喃道:“一会儿就好,一会儿就好……很快就不疼了。” 薛鸣玉看见他的眼珠慢慢褪去虚假的黑色,变成炽烈的金色,胸口也起伏不定,紊乱而暴动的灵气仿佛随时要破开他的胸膛。 但她丝毫不慌乱。 她的指尖摩挲着他潮湿的脸庞,然后一点一点滑进他的眼眶,直至触碰到他雾蒙蒙的眼珠。他受了刺激,眼睛不觉红得更厉害了,泪水也积蓄得越来越多,简直要变成一条河流,淌入她心底。 那只在他心口搅拌的手突然停下。 薛鸣玉蓦地攥住他的心脏,挖了出来。 心脏血淋淋的,鲜红滚烫,她举给他看,轻柔地问他:“你之前不是说他们都骂你的心是冷的,血是黑的吗?你瞧——” “他们都错了,你分明和所有人都是一样的。” 她顺势拔出快要被他泪水淹没的手指,然后舔了一口。“没有味道,”她自言自语道,“从前听人说,人之将死,眼泪是最苦的。原来也都是假的。” 萧青雨失神地凝望着她,血越流越多,他突然急促地叫了一声。 “薛鸣玉。” 这一声仿佛耗尽了他所有的心力。 他蓦地浑身一僵,就断了气。 唯有那双眼睛犹然睁着,直直地向她望去。 薛鸣玉顿时定住了。 良久,她才慢慢将他抱紧,“既然当初你是被屠善用阵法引入龙气造出来的,那千百年后你的魂魄或许还能再次重塑。我们还会再见的。我也不会再杀你了……” 都说刚死的时候,魂魄尚未走远,耳朵还会吹去生者告别的寄语。但愿这个传闻不要再是假的了。薛鸣玉一面想着,一面去吻他眼角的泪痕。 “对不起,对不起……”她声音越来越轻,“原谅我。” “我会感激你的。” 在细微的声响中,两只手腕之间的红线终于断了。 鲜血将雪白的被褥浸透,红中带煞,透着郁郁的死气,像她成亲那天一样,又或者比那天还要红,不吉利得很。鸳鸯烛仍在尽心尽责地燃烧,竭力要把最后短短一截余光烧尽。 烛泪久久凝固着,像一张哀切的脸孔。 薛鸣玉坐在边上看着他心口那个洞还在流血,好像要把他全部的生机都不遗余力地抽干。她拿绢帕去堵,却怎么也堵不住,只是连着绢帕都泡软。 她终于死了心,丢开手,转而捧起那颗心脏然后对着烛光细瞧。那已经不是他的心了,她想道,是她的第二条命。 早该属于她的命。 没有人给她,她便宁可不择手段,也要抢来的命。 慢慢地,慢慢地,薛鸣玉倏然笑了起来。 她将这颗心和金莲锁在了一处。 真是可怜啊,她怜悯地回头望了萧青雨一眼,又同时想起另一张流泪的脸。薛鸣玉垂下眼睑,神色淡淡。 第三个人要来了。 * 李悬镜再次登上翠微山时,分外心平气和。再复杂难解的纠葛过了今天,一切都会结束,从此变成过往云烟,一吹即散。倘若他活下来,他会永远把自己困在苍梧山,不再见薛鸣玉。 倘若死了…… 他平静地想道,死了便死了,其实也没什么要紧。 李悬镜不紧不慢地趁着天微亮走向薛鸣玉的院子,就在这时,他忽然看见角落的厨房被支开了一条缝,缝中露出半张阴晦的脸。 “你是谁?”他一下子警觉起来叱问道,语气也格外疏冷。 但那张脸只是漠然地看了他一眼,而后又看向另一扇紧闭的屋门。那是薛鸣玉的屋门。他退后了一步,彻底将门封死。 李悬镜敏锐的直觉立即催使着他当机立断冲向门外。几乎刚走近,他就嗅到一股浓郁的血腥气。想也不想地,他登时破门而入。 “鸣玉!”他急切地闯入里面,却倏然僵住。 薛鸣玉听见他的呼唤转过头来,也因而暴露出脸上星星点点的血迹。她的下巴溅到一点血,像一粒红痣。 李悬镜不觉头脑一片空白,“你……”他感到喉咙又干又涩,以至于话都说不出。然后不由自主后退一步。 却在此时,薛鸣玉忽然起身扑进他怀里。 他被她撞了个满怀,后退的步子无意识带倒了凳子。一时间连累得两人齐齐摔倒在地。他垫在了底下,薛鸣玉伏在他身前。 她的手就势死死环住他后颈,直到他终于放弃起身,任由她这般趴在自己心口。见他心灰意冷,不再反抗,薛鸣玉轻轻捧住了他的脸。 那双手简直被浸透了,充斥着令人悚然一惊的血腥气。这气味激烈得刺目,更煎煮着他的心。但他已经不会再问她为什么了。 “你……你怎么能这么胆大妄为?这可是翠微山。你在翠微山杀了翠微山的弟子,这……”李悬镜感到了疲倦,以及心悸。他注视着她波澜不惊的脸,忽然泄去了全部的心气。 他无力地捂住了脸。 然后听见薛鸣玉问他:“你会帮我的对吗?” “我要怎么帮你?”他麻木地问道,双目无神。 薛鸣玉翻身站起来,而后拽着他踉踉跄跄地走到床边。她将之前用来剖心的那把匕首交还给了他。李悬镜被迫握紧这把匕首,并眼睁睁看着自己再次捅了进去。 他的眼睫顿时被黏腻的东西打湿,变得仿佛比千金还沉。 “在此之前,不能就你一人干干净净的,”她凑近轻声道,“首先,你得成为我的共犯。” 血抹在他脸上,他搂住她,用力闭上了眼睛。 …… 薛鸣玉还要再说什么,却被他截住。李悬镜问她:“这是你的屋子,你的床榻,他如何会在这里?你不是说回来收拾了东西就走吗?” “又骗我,”他低声说,“说什么不会对我撒谎都只是在哄我。” “他喜欢你?” 问完李悬镜又霎时想起来那天他找她赔罪,她却不知去向,后来她回来了,但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还带着卫莲舟和另一个。这另一个就是萧青雨。 原来是从那时候就开始了吗?还是说更早? 他突然轻轻挣脱她的手,与此同时,一滴滚烫的泪终于忍无可忍地落在她手背。李悬镜转过身,摇摇晃晃地往外走。 薛鸣玉立即跟了上去。 “李悬镜。” 然而,就在他转身的刹那,萧青雨周身猝然窜起一场气势汹汹的大火。火越烧越烈,几乎要把整个屋子都点燃。 山头起了浓烟,在蔚蓝的天色下清晰无比,也难以避免地引来了许多人。 崔含真急匆匆赶来时便迎面碰见失魂落魄的李悬镜,他当然认得他,只是事发突然,他还来不及质疑他为何这个时辰突然上山。“这是……” “萧青雨死了。”他语调平平地告诉他。 薛鸣玉在他身后顿时停下脚步。 “我杀的。” 他又说。 “什么……”崔含真微怔,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他闭关多时,这会儿也才出来,正打算沐浴一番再静息片刻,没成想就被喧哗声赶着不得不先过来瞧一眼。 但李悬镜没理他。 他像丢了魂一样,兀自脚步虚浮地同他擦肩而过。临走时还无意撞了他一下。 崔含真看着他跌跌撞撞的背影,竟没有拦他。实在是他说的话太荒唐了。他想,李悬镜杀了萧青雨,怎么可能呢?他们既没有过节,又两不相干,怎么可能呢—— 直到他陡然看见薛鸣玉。 他的思绪在这一瞬间立时如潮水般层层叠叠泛起。 怎么不可能呢? 如果是萧青雨……“他来的时候你和萧青雨在——”他快步走上前,并由衷地感到难以启齿。而薛鸣玉的回答也果然让他头晕目眩。 “他睡在我身边。”她低声说。 崔含真头痛不已,他深深叹息一声,一语不发地施法将火灭了。而后匆匆忙忙踏入其中。他前脚刚进去,后脚薛鸣玉就紧随其后。 这不是寻常的火,是灵气燃成,因而烧到最后连尸体都不见,只剩下满地灰烬。崔含真甚至不能辨认出哪一块是萧青雨,哪一块又只是木头残存的余渣。 “这……”他不觉用力蹙眉。 薛鸣玉突然抓住他宽大的袍袖。她的脸白得吓人,手却在他干净的布料上烙下深深的血印。她一看见他就倏地掉下一滴泪,“他真死了。” “你之前给我们的红线,断了。”她举起手腕给他看。 崔含真却没有看那根红线,他看着她,忽然发现她的肩单薄得像纸。但他没有看很久,因为陆植在这时不紧不慢地走进来了。 第53章 “你是凡人?”崔含真被他的动静惊醒,转而审视着他,“凡人怎么会在这里?” 陆植的目光却越过他,望向他身后的薛鸣玉。薛鸣玉的神色毫无波澜起伏,似乎并不害怕他会吐出些什么不该说的。诚然他也确实如此。 不利于她的,他一个字都不会吐。 “我都看见了。”他冷静地说。 崔含真:“看见了什么?” 陆植:“方才逃掉的那个人同萧青雨争吵,中途他们打了起来,但是薛鸣玉……”他顿了一下,复又继续说道:“薛鸣玉拦住了刚才那个人。” “她大概是舍不得萧青雨死,却越发激怒了那个人。于是他作势要去杀薛鸣玉,又趁着萧青雨扑上前,一剑杀了他……末了,他放了一把火。” 崔含真听完眉心简直绞成一团。 “李悬镜,我是认得的。”他沉吟道,“他何时身法如此厉害了,竟能杀得了萧青雨?”还有一句他没说,萧青雨可是龙。 陆植被质疑了,也不慌乱。 “那您以为院子里总共四个人,除了萧青雨,剩下三人谁能杀得了他?”他淡淡笑起来,“是我,还是薛鸣玉?” 他说的够多了。 薛鸣玉见状稍稍用力攥紧了崔含真的袖子。 “我去找他,只要你肯信我。”她轻声道。 第41章 四十一朵菟丝花 ◎……◎ 薛鸣玉下了山,是在学堂外的那棵树上找到他的。 她看见他背倚着树干,手中握着玉牌,似乎在与人传讯。隔着一丈之遥,他忽然发觉她跟来,并神色冷淡地低头望向她。这时候看着,他似乎有那么点像他那个同门了。 叫什么来着,好像叫山楹。 薛鸣玉漫不经心地想着,同时利落地爬上树。 她抓住了他的衣袖,正要道谢,却倏地被他按住后颈,而后咬住了她的嘴,搅得两人嘴里都充斥着血腥气,也不知道是谁的舌尖被咬破。过了许久才松口。 李悬镜的手仍然停留在她脖子上,不肯她后退半步。 他慢慢喘着气说:“他说要换命格,我便不能见血,见了血我必定活不过今夜。我本以为这没什么了不得,可到底没躲过。我活不长了……” “他方才递话说,我的命盘已经走偏了,今晚子时一到,我便会死。” 他露出了一个很难看的笑,笑得尤其勉强。 “我死了也好,既能替你担了罪名,又省得你还要费尽心思地再杀一个我。”李悬镜虽然这样说着,却摸索着紧紧扣住了她的手,连一丝缝隙都不肯空下。 薛鸣玉闻言静默了须臾,她低声道:“我虽然利用你,但没想过要你死。” 他自嘲道:“那是因为我对你而言,没有他们有用。”不杀他,只是因为没有这个必要,而不是他对她有多么特殊。他真是看透了。可这些话李悬镜一句都没说。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不想最后留给她的印象都还是停留在自己怨夫一样的面孔。 “他们就让你直接下山了?没有为难你,也没有要来责问我吗?”他问。 薛鸣玉:“崔含真似乎以为你回去了,他这会儿正因为萧青雨死了头疼得很,看样子好像要去你们山门找你师长。” 他轻轻嗯了一声。 半晌,他忽然问她:“死是什么?” 薛鸣玉仔细想了很久,才答道:“一无所有。”她仰脸看着天,天是淡淡的灰蓝色,蒙着不深不浅的阴翳,就像此时此刻李悬镜的眼睛。 他在凝视自己的死亡。 或许今夜会下雨,又或许还会下雪。薛鸣玉收回飘向天际的目光,问他:“你想要什么?” 他想了半天最后却说想回那座山上看月亮,薛鸣玉答应他,他又后悔了,说万一他死在那,山里很黑,她和一个死人在一起会害怕,怎么办? 薛鸣玉说不要紧,她最不怕死人。 于是她们上山,看月亮。从溪桥镇往山上走,倘若单单凭脚力,还是要走上很久的。可这会儿谁也不觉得烦累,径自从白天走到傍晚。冬天太阳落山早,天黑得也快。 好不容易爬上山,李悬镜忽然摇摇晃晃着往前一栽,他感觉力气在一点点抽离。 他告诉她,很早前他就做好准备。如果出了差错,就认命。师尊他老人家最后也还是知道了,只是对着他深深叹息,却不曾阻拦。 “师尊说这是我的命数,从我第一次偷偷下山遇见你,就注定短命。但是你别担心,他答应了我,绝不迁怒责怪于你。” 薛鸣玉扶着他坐下。 外面已经淅淅沥沥下起了雨,抬眼只看得见云,却不见明月悬空。薛鸣玉先引了他进破庙里避雨,两人肩并肩紧紧依偎着。 这时她恰好低头看见他腰间别着的那枚长寿钱,便把它连着粗糙的红绳串下来。他气息微弱地故意说道:“你这么厌烦我,连我死都等不及,就要把东西拿走。” 薛鸣玉没有反驳他。 她把绳子拿走,然后用匕首削了一段头发,头发串起长寿钱,她把东西塞进他手心,然后低下头轻轻碰了他的嘴唇。 他问她,长寿钱给了他,她怎么办?他不要,反正死人不讲究这些了。 她说:“要的,你还有来世。而我还有你赠我的。”她拿出从那个地仙处要来的另一枚。 “那是假的。”更不是他送的。 “是,但我就当做是你送我的了。”薛鸣玉想到换命格的事,又轻声说,“本来我的长寿也是你给的。” 他安静了一会儿,遽然说:“我不要。” 李悬镜冷不丁把真的铜钱掷给她,又从她手上夺来那枚假的串上。他用力把它攥在了手心,攥得皮肉被硌得生疼,“有这个就够了。”他低声道。 雨声渐大,穿林打叶。 他忽然就哭了。 他说对不起,早知道死得这么早,之前就不该和她赌气,应该多和她在一起一段时间。 他说:“现在我走在前面了,我的后半生全给了你,但我连你的几十年都没有得到。你不要喜欢别人。” 薛鸣玉说好。 他又说:“你还是喜欢别人吧,不要为我守着。但是你不能找个像我一样的短命鬼,他陪不了你多久。” 她说:“好,你死了我就会再嫁。” 他又哭,“你怎么什么都答应得这么快,就不能哄哄我,骗我不会喜欢别人吗?我都要死了。” 她说:“我不想骗你,我答应过不骗你。” 李悬镜泪眼朦胧地看着她,小声地骂她:“骗子。”分明已经骗了他很多次,还说没有。心里这般想着,他却又忍不住想笑。 “我还能看见月亮吗?”他透过漏风漏雨的窗向外望去。 薛鸣玉注视着他的侧脸,“会的。”她突然把匕首递给他,告诉他每划一刀,就记一笔。不出五百刀,雨一定会停,月亮一定会出。 于是李悬镜当真如她所言,倚着她一刀一刀刻在斑驳的墙壁上。只是他的眼皮越来越支撑不住,刻痕也越来越浅,他甚至渐渐握不住手里的匕首。 “四百九十九、五百……”他微弱的声音顿住,然后没等薛鸣玉安慰,他又若无其事地继续数下去,“五百零一……” 直到薛鸣玉倏然按住他的手,“月亮出来了。” 那把匕首终于当啷一声摔在地上。 “七百五十三。”他又重复了一遍,“七百五十三。” 李悬镜强撑着站起来,薛鸣玉扶着他慢慢走完剩下那点路,坐在了山顶。当初花灯节那天她们就是偷偷跑来了这里。 他的脸孔已经虚得毫无血气,皎白得仿佛要融进这苍茫的月色与丛丛的雾霭。寒冬里,许多翠意早已凋谢,葱茏的树林也只成了一座光秃秃的山头。 就像他此刻能清晰地感知到身体里的一切生机都在消融。 李悬镜喃喃道:“今晚月色真好,比那天还要好,还要美。” 他又看着她,问她:“我好看吗?有没有哭得很丑?” 薛鸣玉说:“你忘了,我从前就告诉过你,我不在意这个。” 他笑了起来,这是他自从卫莲舟死了,第一次对她露出真切明亮的笑。最后他说:“从前我活着,只觉得你手段太狠,不该害人性命;如今我要死了,却更怕有人在我死后伤害你。” “你只是个凡人,但又不比凡人,如今要怎么是好呢?”李悬镜轻声说,“你要更狠一点,更坏一些。我要死了,就让我恶毒自私一回。总要有人倒霉——” “但我希望那个人不是你,是他们。” …… 他不说话了,眼皮沉重地眨了几下,终于慢慢阖上。 薛鸣玉牵着他的手蓦然一紧。她轻轻地喊他,李悬镜,李悬镜。但是李悬镜不会回应她了。她抱着他的力道重了几分。 又死了一个。她呼出的雾气凝成一片雪,混在满天琼花飞雨中。 第54章 万山载雪,明月薄之。 李悬镜被她埋在了那片月光下,连同那枚铜钱和她的头发。 …… 薛鸣玉孤身回到破庙里。 她坐在那座面目难辨的神像下,从袖中取出了匣子,而后打开。里面静静躺着一枝金莲与一颗龙心。她摩挲着匣子,然后缓缓伸出手—— 心是血腥的,金莲是苦涩的。 她几番意欲作呕,恨不得生生从嗓子里再挖出来吐掉。可她的手抖了抖,却将刻有自己姓名的玉佩塞进口中含住,免得疼痛之中无意咬断舌头。然后她死死将嘴巴捂住。 薛鸣玉蜷缩在湿冷的地上,紧闭着双眼,眉毛简直拧成一团。 难吃恶心还是次要,最难熬的是,她感觉浑身像烧起一把火,而她只是火中飘飘摇摇的纸钱。纸钱漫天地撒,混着泥泞的雨水撒在七八年前的襄州城外。 耳边是无尽的哭号,还有那个妇人一遍又一遍向老天保佑她,平平安安、无病无灾。 浑浑噩噩中,薛鸣玉恍然记起她为何想成为他们。 不是因为卫莲舟,也不是因为李悬镜。不是因为他们总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只有她眼睁睁目送着他们的背影,被迫滞留不前;更不是因为柳寒霄只一下便轻易挑断了她手里的刀…… 起初只是因为她太好奇了而已。 她生长在贫贱的地方,看见的都是贫苦的可怜人。 她看她们为几个铜板挣扎,听她们说要是孩子出人头地就好了,要么做个大官,要么被哪位仙家看上,带到山上去,从此遁逃俗世,离开苍茫苦海。 她也看见了官,那些官瘟疫时也来过,有坏的也有好的。坏的都不敢靠近她们,甚至从未露面,他的模样只在层层下达的命令中越渐模糊。 他连看她们都不敢,于是她认定他们只是胆小鬼,懦弱的东西,有害的蝗虫。 好的倒是时常不避讳地来城外照看她们,她熟悉的一个就是,最后却病倒了。他染了瘟疫,最后死得比她们还早。 官也没用,人也没用。求神拜佛的因而越来越多。 她们都说只有神仙能救得了她们。 薛鸣玉本来不信,但是偏偏她捡到了那个女人的孩子。那个病秧子竟然还没死,她害了痨病,咳起来就不得了,别人都怕她,结果反倒让她侥幸活着,又侥幸地被荒云的人捡去。 长寿钱不能保她一世顺遂,但修仙能。 只是她不要当个阿猫阿狗被人随手捡去。随手捡来,便信手可丢。屠善已经丢过她一次了,她不能不长记性。 …… 薛鸣玉忽然痛得惊醒。 她只觉浑身僵硬,稍稍一动弹便是撕心裂肺的痛楚。好像她的骨头和血肉被一只手搅散又拆得稀碎。但与此同时,有什么如潮水般汹涌地打来。 她的指尖微不可察地动了动。 似乎死了,又似乎还有半口气。 * 狐妖已经盯了那个姑娘许久。 她没什么血色的面孔浸在黄澄澄的烛火中,隐隐有些灰白。眼皮微阖,泛着连绵的倦意。气息更是弱不可闻,几乎要被庙外瓢泼的大雨冲散。 真是胆大啊,这样偏僻阴暗的地方从来少不了害人性命的东西。怎么敢一个人出来呢?它想道。 年轻姑娘的皮肉一定是鲜嫩的,不柴也不腻。 唯独就是怕她有病。 狐妖犹疑地再三瞧了瞧她苍白的嘴唇和削瘦的肩颈。若是再晚些,恐怕就会引来别的野兽恶妖。这样充沛鲜活的灵气……它不能再迟疑。 如此想着,它直勾勾盯着这姑娘,而后屏气凝神,鬼魅似的飘去。迫不及待探出的爪子从厚重的茸毛下弯起尖锐细长的指甲,如甩出的鱼钩,正要咬住那管脆弱的喉咙。 然而,一只手攥住了它。 狐妖登时从喉咙里发出威胁的鸣叫,凶残地张口撕扯着那只手腕。 骨头在它极强的咬合力下瘆人地响,脆得好像下一瞬就要被他嚼碎。可被吃的人却仍然沉静地望着他。只有方才一刹那的蹙眉让她有了几分活人气。 难怪敢一个人守着,还是个硬骨头。 可惜硬骨头又如何,照样得进它的肚子。狐妖怜悯地垂首看着她。 但错了。 瞬息之间,它的心脏倏地被一把匕首猝不及防切开。 灵气呼啸着从它漏了洞的身体中涌出,它被迫松开森森白齿,无力地倒在她腿上,仿佛一只破破烂烂的口袋。 它竟然败给了一个眼看着就要断气的人。 狐妖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珠子。 “可怜的东西。”它终于听见她的声音,柔和得与她手上充满压迫的匕首全然两样。她被咬得血淋淋的手轻轻抚摸着它。 狐妖气息一滞。 求生的本能疯狂催促着它耗尽最后一丝灵气,竭力变作一个男人,一个秀丽漂亮的男人。 “求……求您……” 狐妖有满腹甜言蜜语恨不得一股脑倒给她,只求她能动一动恻隐之心。可惜伤得太重,化形已经是它的垂死挣扎,说话简直难如登天,嘴唇翕动数次,也不过是勉强吐出几个含糊的字调。 它痛得流泪,一面后悔看错人,不该招惹她,一面恨她怨她,巴不得当即好起来将她咬成一具尸体。 或许它哭得太昳丽动人,她摸索着把手按在它的心口,然后垂下眼睑凝视它—— 一双柔媚细长的眼春潮泛滥,鲜红的两片嘴唇被细白的齿磨出浅浅的咬痕。连头发铺在她腿上都像柔滑黑亮的绸缎。 确实惹人怜惜极了。 薛鸣玉将手指插入它美丽的长发,再一遍遍往下梳,任由它们从指缝间流去。 她怜悯地叹息:“你生得这样好,让你死了真是可惜。” 闻言,狐妖的眼中不由泛出光彩。 却听她继续轻缓道:“不如剥了你的皮子,好让我时时刻刻记起你。” 狐妖顿时一僵。 薛鸣玉仿佛察觉不到它的惊惧,指尖慢慢滑过它的眉心、它的眼睛、它的嘴唇、它的喉咙,最后才堪堪停在它的心脏。 “多美的脸,”她赞道,“若是制成一幅画,或是一只灯笼,该多小巧可爱。” “这对眼睛就挖出来留着日后送人,或是将来等我有了剑,便镶嵌在我的剑鞘上。”见它不答,她也丝毫不动怒,依旧轻描淡写地问它,“怎么不说话?” “你原本打算如何吃我?” “先咬破我的喉咙,叫我发不出声音,再吃我的内脏,趁它们还新鲜……”她越想越入神,“最好喝一点血,在我没有彻底死去,尸体没有僵冷的时候。这样就还是温热的。” 狐妖开始止不住颤抖。 它觉得她有病,并真真切切地感到后悔。 “你不如给我个痛快。” 狐妖想对她说。但它嗬嗬了半天,却只能费劲地从嗓子里挤出一丝干瘪的气声。 它终于心灰意冷,感到绝望,以为还要煎熬许久。直到它犹且敏锐的嗅觉捕捉到湿润的雨汽,以及夹杂其中的寒风。 有人来了。 来人似乎与她颇为熟稔。它听见他道:“狐狸骚臭,还是丢了罢,也不怕污了你的裙子。” 薛鸣玉叹息一声,径直将匕首从狐妖心口拔出。血溅在她下裳,星星点点。她轻轻把它从腿上推开,任由它刹那间僵硬地死去,而后滚到泥地里,变回那只红毛畜牲。 像掸去一抹微不足道的灰尘。 “可惜了这张好皮子。”她惋惜道。 这人淡淡地笑,“你若是喜欢,凭你如今的本事改日再猎一只也不费劲。这只被你那一刀捅得不像样了。” 薛鸣玉对他的话不予理会,反而仰面端详着他,似乎在辨认他是谁。 不多时,她对着他忽而轻柔地笑起来。 “我记得你,山楹。” 第42章 四十二朵菟丝花 ◎……◎ 薛鸣玉问他来做什么。 “崔含真找到了我师叔,要他为萧青雨的死给翠微山一个交代,”山楹看着她,“可李悬镜断不会做出如此伤天害理之事,我师叔自然也不肯旁人平白抹黑他。二人争议不下之时,李悬镜的命牌,碎了。” 他举起自中间断成两截的命牌示意她看,“是你杀的人?” 薛鸣玉的目光顺着他的手瞧去,“不是我。” “那萧青雨又是如何死的?” “崔含真应该都告诉你们了啊,他杀的,不是我。” “好,都与你无关,你倒是最无辜的一个了,”他笑起来,却话锋一转又问道,“你什么都没做,那你的这身灵力又从何得来?” 山楹目光尖锐地凝视着她。 薛鸣玉任他审视,面上仍旧是风轻云淡,“是地仙。” “什么地仙?” 她便三言两语将李悬镜与地仙那段交易说了,只是她有意模糊了一些东西。不说换命格,只道是李悬镜求地仙予她长寿,助她修炼。至于卫莲舟与萧青雨,则一概不提。 第55章 “他死得突然,我也正想质问那个地仙。只是听说他身处轮回道,我不便去兴师问罪。你来得正好,不如你带我去?” 山楹半晌不言语,过了会儿才道:“你不诚实。” 他心中不快,脸上却淡淡笑起来,“你以为我会信吗?谎言太拙劣,就需要感情充作障眼法。他们受了你的迷惑,被冲昏了头脑,而我不会。” “人都死了,只有你占尽好处。即便你不是真凶,也是帮凶。” 他微微欠身,低头注视着她,声音温和之极:“你放心,谁对谁错,总要查个水落石出。杀人的、说谎的,一个也跑不了。我迟早会揭穿你的真面目。” 薛鸣玉定定地与他对视了片刻,忽而要他拉自己一把。“那就祝你成功了,”她柔和地笑,“但在那之前,我的手伤着了,腿也坐麻了,还烦请你拉我起来。” 山楹盯着她不语。 骨头都错位扭曲成怪异的形状,她竟然还是没事人一般。尤其那只狐妖朝她扑去的瞬间,她分明隔着漏风漏雨的窗清清楚楚看见了他。 不怪他冷眼旁观,也并不卖弄可怜,竟然只是向他递出手…… 见他久久不为所动,她注视着他,“李悬镜说他下山前特意叮嘱过你往后对我多加照应,难道人死了,他生前说的话也都死了吗?” 山楹神色微冷,他握住她的指尖,慢慢说道:“自然不会。”话虽如此,他却避开了她手上干涸的血迹。他喜洁,最厌恶腌臜之物。 薛鸣玉顿时弯起眼。 她仿佛察觉不到他的刻意避让,坦然自若地将整只手与他交握,也不管他刹那间折起的眉心。她请山楹为她医好断骨,又在他探询的眼神中摇头说自己不怕疼,要他不必过分关照她。 雨来如山倒。 一时间两人好似与世隔绝,听不见任何鲜活的声音。庙里寂静得几乎阴森了。 “他葬在哪里?” “山里。” 薛鸣玉对着窗指向远处黑压压的林子,“你叫一声他的名字,风吹叶落时便是他在回应你。顺着风走,就是他的埋骨之地。” “你在和我说笑吗?”山楹生出几分不悦。 “说笑?我从不与人说笑。” 薛鸣玉敛了笑意,平静地望向他,“这座山上不止葬着他一人,还有许多襄州的百姓。我从前还住在山上时,听几个*孩子问要如何年年都记得方向,那些老人就是这样说的。” “一个人葬在山里,他的血肉便会反哺着曾经生养过他的大山。此后,他的亲人与好友走在山中,路过的每一棵树,踩过的每一块土便都是他。” 大概是她看着太郑重其事,山楹一时间竟失了言语。 直到天将亮,雨霁云开。 他带着她径直飞往苍梧山。苍梧山瞧着其实也没什么稀奇,同别的那些山大差不离。 只是站在山门外时,薛鸣玉忽然想,当初李悬镜说好要带她来的,结果她真的来了,她身旁的人却变成另一个人了。 她不紧不慢地跟在山楹身后,绕过许多弟子,终而停在一处洞府外。然后看见崔含真隐隐在和一个布衣老者对峙。山楹上前把她的那些话复述了一遍,又重复了自己的猜测。 “我不信,”他冷静地对老人道,“她身边已经接连死了三个人,这绝非巧合,弟子信不过她。” 崔含真从他开口起便深深蹙眉,目光也低垂着,叫人难以分辨其中深意。 “你待如何?”良久,他问。 山楹从容不迫答:“请开临仙门。” “临仙门……”崔含真喃喃重复了一遍,似乎深为忧虑,无法抉择。 临仙门通往九千白玉阶。 白玉本无瑕,登阶之人会被叩问内心,倘若口是心非则脚下遍生荆棘。且这荆棘看不见,也摸不着,但涉足其间必定血流不止。届时,是真是假,一见即知。 此外,以免有人耍些不入流的手段妄图遮掩,众山门会另派使者专程在半途等候。如此一来,有时遇见那些不中用的丧命于此,也好有个人来收尸。 崔含真想了想,终究不忍心。 “不可,她只是凡人。” 山楹顿时笑起来,“是吗?您再细瞧呢?过去是凡人,如今她还是吗?” 崔含真骤然一怔。 他刚刚满腹心事,始终不能沉下心来仔细将薛鸣玉审视一番。此刻再看,他惊觉薛鸣玉浑身上下的气息几乎都变得陌生而比之前愈发凛冽。 直到这时,他才遽然后知后觉地记起山楹说她已经能引灵气入体。 山楹观察着他的神情,慢条斯理道:“如若她所言为真,天不负她。”这句话又明显将他的心动摇了几分。 薛鸣玉立在一旁,静静地注视着周围的一切。 她看见那些弟子旁观时或忌惮、或猜疑的神情,甚至是敌视。好不容易得了修炼的契机,倘若这一场纠纷平息不了,往后必定会被众山门拒之门外,如此她以后的路可谓是断了大半。 这绝不是她想要的。 她平静地想道。 思定,薛鸣玉倏然应道:“我去,但你若是在其中做手脚陷害我呢?” 不等山楹回答,那个老者便闭着双眼道:“小友大可不必担忧,这使者向来是由荒云的人安排。山楹便是对你心怀偏见,也不能当着荒云弟子的面弄虚作假。” “好,临仙门何时开?” 山楹偏过一寸目光望向老者,见他仍旧闭目不语,便说:“赶早不赶晚,午时就开。” 午时。 过去她看百姓犯了事被问斩便是午时,如今她登白玉阶也是午时。真可谓是有异曲同工之妙。薛鸣玉一面想着,一面抬眼对他道:“好啊。只是总不能就我一人遭罪吧?如果我顺顺当当地出来了——” “假使我误会了你,”山楹垂眼望向她,声音冷冽,“待你出了临仙门,我便任你处置。” “可。” 薛鸣玉:“切莫忘记你今日之言。” * 天阴冷得很,无风无雨也无晴。 临仙门在一条江边。众人或御剑飞行、或坐传送阵、或乘飞舟先后到了岸边。大江大河从山脚下滚滚流下,广阔无垠。数名修士齐齐飞身立于半空之中念咒掐诀。 而后只听得轰然一声,仙门破江而出。远远望去,通身白玉,流光溢彩。 薛鸣玉在无数道视线中朝前一步。即将踏上第一道玉阶的刹那,崔含真忽然轻声问她:“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你只告诉我,是你吗?” “……不是。” 她稍作停顿,便看也不看他地踏了上去。 骤然落地的瞬间,她恍然感到一阵晕眩。再回首时,身后竟已空茫一片,不见人群。原先杂乱鼎沸的人声都霍然远去,耳边唯余惊涛拍岸之音。 鸟鸣而天地幽静,这股奇异的见闻不禁使她倍觉玄妙。 只是白玉阶越渐陡峭,她独自攀沿其间,则愈发以为自己有如一叶孤舟飘摇于江河之上。九千白玉阶,难道真的有九千之多吗? 薛鸣玉仰脸望去—— 更远处的路竟已没入云层中,目不能及。 如此思忖着,她静默地又向上一阶。不知走了多久,她忽然感到脚下钻心的痛楚。一时间几乎站不住,险些从白玉阶上滑脱,以至于生生摔死。 幸亏她及时稳住身形,扶住了上一层玉阶。但她的手刚触碰到,也立时被针刺了一般。她当即收回手细瞧,却不见任何伤口,只是流血。 口是心非者,则脚下遍生荆棘。 薛鸣玉默念了一遍,忽然笑起来。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站好继续往上走。只是越往上,越艰难。她简直是在上刑。薛鸣玉想,这是她需要为自己杀人夺宝付出的代价。 她活该。 但是她不悔。 一阶、两阶、三阶…… 终于,“扑通”一声,薛鸣玉气喘吁吁地跪倒在地。就在这时,一双鞋立在了她眼前。 荒云的人来了。 她呼吸一滞,迅速思索如何能换得对方的怜悯,好求她帮忙隐瞒。崔含真告诉她,来的是荒云山山长身边最看重的关门弟子绮霞仙人谢襄。 “仙人,我——” 薛鸣玉抬头看去,声音却戛然而止。 她望着那张脸,虽然已经出落得十分灵秀天然,她却仍旧一眼便认出这张脸。而当她怔怔地注视着来人时,来人的目光亦凝滞在她脸上。 良久,还是薛鸣玉先轻声叫她:“阿福。” 阿福被她这一声喊得陡然失神,又渐渐在她专注的凝望中回神。她的神色慢慢冷了下来,语调平平:“你撒谎了,他们就是你杀的。”她极力限制着自己的目光,不肯望向周围一级一级向下蔓延的鲜血。 她不肯叙旧。 薛鸣玉想道。而后问她:“你要揭穿我吗?” 她闭口不答,眼睫微颤。 薛鸣玉见状忽然上前一步,用力抓住她的手,“阿福,阿福你忍心看我去死吗?” 第56章 阿福阿福阿福,她一叠声叫她,叫得她心都乱了。她站在了白玉阶上,比她还高一级。薛鸣玉仰脸望着她,只是望着她,面上没有丝毫软弱与哀求之色。 她牵住了她的裙裾,分明没怎么用力,可谢襄只觉得她的那只手、她的眼神,都如同捆仙索,亦或是一只捕兽夹,死死困住了她。 她想后退,却无路可退。 仿佛命悬一线、被逼到悬崖之上的,不是薛鸣玉,是她。 而她竟然生不出怨恨,明明她知道她活该,但是谢襄一点都不能鄙夷她,她甚至、甚至暗暗地迁怒、埋怨那些将她逼上白玉阶的人。 谢襄望着她,突然想起很久前。很久前她坐在漏风的屋子里咳嗽,薛鸣玉就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她,问她你是不是要死了。 正好有个家在附近的小男孩路过,听见了便凑过来嘲笑她是个病秧子,活不长。 薛鸣玉却一把将他推开。她突然抄起桌上的菜刀要砍他,他吓得大叫。 于是她又颇觉奇怪地看着他,“你害怕?原来你也会害怕,我还以为你不会。她是得了痨病活不长,可是你这样讨人嫌,未必就能比她活得久。譬如现在,如果我一刀下去——” 她比划了一下,他的脖子那样纤细脆弱,简直是只细颈鸡。只要刀一抹,他便同后厨那些断了脖子的死鸡没什么两样。 薛鸣玉若有所思地提着刀朝他望去。 但她最后什么也没做。她说他怕她,所以她没必要杀他。“倒是你,”薛鸣玉看着她,“他不怕你,还瞧不起你。下一回拿刀的人应该是你。” …… 可她从来没有做到过,所以即便是被那伙山匪抓到了庙里差点吃掉,她也没敢动手,还是薛鸣玉杀的人。 谢襄僵在原地。 薛鸣玉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笑起来。 “不要紧,不要紧,你就算不帮我也不要紧,我不怪你。你还记得当初在庙里我和你说的吗?如果有一天我也要死了,一定也要放一把大火,把自己烧得干干净净。就像你奶奶那样。不,比你奶奶死的时候还要大的火。” “别说了,别说了……”谢襄颤抖起来。 “我不想被他们抓走杀掉,我宁可死在你手上。”她突然抓住她的手,极为用力地,死死地攥住了她。 “你放把火烧死我,就在这白玉阶上。不是说九千白玉阶是离天外之境最近的地方吗?我宁可就在这里,就在这里让你把我烧死,变成一捧灰,洋洋洒洒地吹进风里。” 谢襄终于忍无可忍地打断她,“别说了。” “我带你出去。”她脸色惨白地慢慢抬起头,不得不正视眼前连绵的血。薛鸣玉流了很多血,暗红得像一条长河,她惶恐地望着,却跨不过去。 “我带你出去。”她喃喃地再度重复道。 谢襄紧紧回握住她的手,比薛鸣玉还要用力。 “我什么都不要,”她的目光慢慢下移,落在薛鸣玉腰间的红线上,“我只要我的那枚长寿钱。”她娘之前给她的都还被她仔仔细细地留着,只差她娘死的那年的一枚。 薛鸣玉一顿。 然后当即解了下来搁在她掌心,“物归原主。”她低声道。这是很值的,她想,昔日她救了那个女人才得了它,如今她又用它换了一条命。 但是薛鸣玉走不动了。 那些看不见的荆棘穿透了她的皮肉。 一条手臂却撑着她,温柔有力地将她拉起来。谢襄陡然俯下腰来将她背在身上,而后让她的手臂紧紧环住自己的脖颈。剩下的每一阶,都是她背着她走完。 薛鸣玉伏在她后颈,听见她忽然问:“值得吗?只是为了修炼,杀了那么多人,遭了这么多罪,值得吗?” “值得,”她说,“就是天都容不得我,我也要一试。” 她看见谢襄散落的鬓发遮住了半只眼睛,不觉伸手替她勾到耳后。这时,谢襄恰好停了下来。最后一阶到了。刹那间,白玉阶上的血顿时荡涤一空,仿佛从未有过。 落地的瞬间,谢襄施法替她拂去所有伤痛与血渍。她又同来时一般无二了。“平平安安,无病无灾。”她听见谢襄低声为她祝祷。 赤红的太阳悬于天际,沉甸甸的,似乎摇摇欲坠。 薛鸣玉抬头望去时,只觉得过分接近而过分耀目,几乎要将她烫伤。眼睛隐隐要落泪,她用力眨了几下,减缓着其中的不适。 忽然,她高高举起手掌。 当掌心朝外,五指尽力舒展到极致时,透过狭窄的指缝,薛鸣玉看见了如火的太阳。然后她猛然屈起手,五指并拢,紧紧握住,就好像太阳已经在她手中了。 她终于抓住了太阳。 第43章 四十三朵菟丝花 ◎……◎ 薛鸣玉再出临仙门时,又是一副同谢襄不熟悉的模样了。两人一前一后,隔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既不过分避嫌,又不显得亲密而熟稔。 忽然一双草鞋丢在她面前,她一顿,继而抬起头来,却见昔年带走谢襄的那个女人正笑吟吟地注视着她。“原本也是要给你的,没想到用不着了,但是编也编好了,拿去罢。” 崔含真便同她介绍,说这位正是荒云的山长凌太虚。 从前那些修士熬不过白玉阶,把鞋底都磨破了,脚掌更是没法子走路。山长医者仁心,便在等候时编双草鞋等人出来了再给他们。 “这话是把我夸大了,仁厚算不上,左右闲着也是闲着。” 她望着薛鸣玉笑意渐深,显然是瞧出什么来了,但她不曾拆穿。 薛鸣玉既出,这结果自然就定下来了。她洗脱了嫌疑,至于那几个死去的,说来说去也都是感情用事,害人终害己。 布衣老者抚须长叹一声,“此事是我们有愧于你,小友有何要求尽管提。” “我侥幸得了修仙的契机,却苦于摸不着门路。” “无妨,往后但有需要只管上山来寻老朽,老朽定当倾囊相授。”他思索了须臾,又提议道,“若是小友不嫌弃,不如住到山上来。就住在李悬镜先前那处洞府,平日里也好与其余弟子交流一二。” 薛鸣玉拒绝了:“不了,我还是留在翠微山罢。那里我住惯了,且离我家近些,有什么事也好有个照应。”说完她又转而去询问崔含真。 “您不会赶我吧,崔道长?” “自然不会,”崔含真当即温和地应声道,“只是你的屋子被李悬镜烧毁了,一时间恐怕难以复原,这还得你回去后另行挑选一处院子。” 薛鸣玉淡淡笑起来,“不必麻烦,正好萧青雨那里空了下来,我就住那里罢。” “也好。” 这一来二去的许多被临时叫来做个见证的修士便都先行离去了,山楹冷眼瞧了会儿也和同门们转身要走。他要走,薛鸣玉偏不肯他走。 她眼尖地注意到他那里的动静,立即拔高了声音请他留步。 “当着许多人的面,我且问你,你之前说任我处置是真是假?”薛鸣玉不疾不徐走到他面前,而后含笑注视着他。 山楹一顿,微微侧开目光,不与她对视,“我从不失信于人,向来言出必行。” “好。”薛鸣玉满意地颔首,而后往后退了几步,直退到人群中间。她对他说:“那请你过来。” 他不觉蹙眉,但只是短短一瞬的功夫便重又温和地笑起来。山楹猜不透她心中所想,更摸不清她的路数,因此心中下意识对她暗暗提防起来。 “不知所为何事?”他慢慢走过去。 结果刚站定,忽然一记耳光扇了过来,直打得他两耳嗡鸣,生生偏过去大半张脸。他甚至都未能反应过来,只记得哗然一声惊响,也只感觉得到脸庞火辣辣的刺痛。 嘴里弥漫开甜腻的血腥气,他疑心是方才过分猝不及防,牙磕上了腮帮肉。但这都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周围还有很多人没散呢。 他们都在看! 一想到这个,山楹捂着脸的手不觉气得直抖。他需要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恼火才能不显得面色太难看。 偏偏这时候还有人火上浇油。 “诶呦,这可真是响亮,倒比我刚才折那树枝听着还要脆,看来还是年轻好,”凌太虚忽而笑起来,“这脸皮都比旁人嫩些,打起来也比寻常人好听。” 此言一出,方才凝滞的气氛顿时松快活泛起来,人群中接二连三地有人笑出声。 山楹几乎维持不住这副文雅,他竭力表现得冷静而镇定,只是看向薛鸣玉的眼神愈发如结了冰一般,渗透着丝丝缕缕的寒意。 “即便我误会了你,可你也不该如此羞辱于我。你无辜,可九千白玉阶走下来也是毫发未伤。”可刚刚那一记耳光却是实打实地抽肿了他的脸。 “因为你伤了我的心。” 薛鸣玉不避不让地盯着他,“他们一个个都死了,难道我就高兴吗?你反复逼问我,难道不就是在揭我的伤疤吗?” 第57章 山楹被她指责得一时语塞。 他想说她的话其实也不尽然,她分明比这里的任何一个人都更像是游离之外的旁观者,且那日在庙里见她亦是谈笑自如,全然不见半点心伤忧愁。 可当众与她对峙说这些,不免又显得他太过咄咄逼人,倒像是一次怀疑不成,又二度含血喷人。这不是他的作风。 于是他只能勉强地忍下,转而对布衣老者道:“师叔,您不说些什么吗?她就这样当众报复,这实在是……成何体统!” 他的师叔却挥了挥手,缓缓摇着头背过身往外走。 “我老了,以后不掺和你们小辈的事了,”他还不忘催促那些弟子,“还留着作甚么?散了,都散了。” “……师叔。”山楹最后叫了一声,却见老人的脚步停都不停一下。他深吸一口气,干脆对薛鸣玉深深弯下腰来,充满歉意道,“此次是在下唐突了,还请姑娘见谅。” “见谅?” 薛鸣玉突然趁着他不防备一把夺过他别在腰间的剑,而后猛地用剑背重重敲过他膝盖。这一下极为不客气,霎时疼得他跪倒在地。 “你——”他蓦然扬起脸来。 却下一瞬就被剑背抽在脸上,其后一下又一下,轻慢而狎昵。 “既然说任我处置,你就该和李悬镜好好学学,”薛鸣玉垂下眼冷淡地盯着他,嘴角倒是仍旧挂着三分笑意,“他从前惹得我不快,见了我便跪。你好歹也与他是同门师兄弟,怎么这点眼力见都没学上?” “那是他不自重。”山楹一字一顿道。 “况且,他心悦于你,自然肯处处相让,让到最后,连脸皮都不要了。我又不喜欢你,如何忍得你处处压我一头?” “是吗?” 她忽然斜睇他一眼,再次毫不留情地用力抽了他另外半张没肿的脸,然后轻飘飘地笑,“那你可要把今日这话记牢了,再吞进肚里。迟早,你得求着我再把这话吐出来。” “走了。” 她遽然抽身飘然离去,手里还顺溜着他那把剑。 “我的剑……” 薛鸣玉却头也没回,只作听不见。 往前走了几步,她迎面碰见凌太虚与谢襄师徒在等她。“你来。”凌太虚像她们头一回见面那样对她招手。待薛鸣玉凑近,她一把抓住她的手,对着她手腕的红绳仔细端详了一番。 “你看得见?”薛鸣玉有些惊异。 崔含真分明说,除了她和萧青雨,谁也看不见。 凌太虚颇为自得道:“等闲之人自然是看不见的,可我这双眼睛,世上又能有什么东西瞒得过我?”她高深一笑,点了点她的手腕,“包括缠着你的这道残念。” 薛鸣玉一怔,“在我手腕上?” 她颔首道:“就附在这根红绳上。” 当初她也是这样说着而后帮她掐断了那些山匪的恶念,薛鸣玉念及此不由定下心来,请她照旧替自己除去这缕残念。 “你就不问是谁的?” “不重要。”死了还不甘心地附在红绳上的,除了萧青雨,还能有谁? “你可真是心狠。”凌太虚笑起来,话语间却没有半分指责她的意思。 只是她这回却不肯帮这个忙了,反倒劝她留下,“死不瞑目的总是如此,想要留下点什么。有的是残存的恶念,有的却是对未亡人的祝愿。” “就像谢襄这枚铜钱,上面附着了她娘对她的期许,她带着便是对她的一重庇佑。你这个也大差不离,他死了,便是用来保佑你的;他活着,便能借此找到你。” 薛鸣玉:“他还能活?” 凌太虚以为她实在大惊小怪,“这一世死了自然便是死了,但是不还有下一世吗?有道是转世轮回,说不准再过个千八百年的,他又重新投胎了来寻你呢。” 一听还要过个千八百年,薛鸣玉顿时松懈了下来。修士都没有活那么久的,真到千八百年后,说不定她也转世轮回了,变成一棵树,或是一朵云在天上飘。 这谁还能找到她? 薛鸣玉这么一想便接受了她的提议,“这残念除了您,还有旁人能瞧见吗?” “有啊,此人不就正在你眼前?”她示意薛鸣玉去看身边人,“说来还得多谢你当初向我引荐了她,没成想我也有看走眼的时候,险些遗漏了一个天生的阴阳眼。” 谢襄闻言面上仍旧十分平静。 倒是薛鸣玉对她笑了一下,“是吗?真好啊,阿福。” 谢襄移开了看她的目光,强作镇定,“嗯。” 见时辰不早了,薛鸣玉便要往回赶。临走前,凌太虚的手按在她肩膀,看似轻得很,没什么分量,实则让她只觉自己半边肩膀都矮下去三寸。 “往后继续走罢,你的路还长着呢。” 她意味深长地望着她。 而后领着谢襄转眼飘入云层中,踪影难觅。 她果然都猜出来了。 薛鸣玉渐渐收回视线,然后跳进了传送阵。 罪名洗脱了,翠微山的弟子对她也比之先前越发热情亲昵了。或许是听说了她要长住于此,跟着她们一同修行的缘故。陆植不知去往了何处,不见人影。 萧青雨的院子一如既往的冷清,没什么人气。 她从前也没少来,因此这会儿住进来丝毫不见外。待门窗关紧,她终于得了空静下心来把近来的事仔细捋一捋。这几日一桩事接着一桩事,如今总算是消停下来。 萧青雨常读的剑法还摊开在书案上,兴许那晚他被她叫去前就在看书。薛鸣玉正把玩着那枚火红的魂珠——她在思索这红莲血脉要如何化为己有。 修炼是能修炼了,可她分明还见过卫莲舟脚下绵延的烈火,以及他眉心转瞬即逝的红莲印记。显然,他还有点别的本事,应当是他的家传本事。 但他人死了,她又该找谁去学? 思忖着,薛鸣玉的手百无聊赖地翻过剑谱。 然而,这书页太过锋利,竟无意间划破了她的指腹。血滴滴答答,弄花了书上的字迹。她以为可惜,当即换了只干净的手去擦,转而将魂珠用渗血的指头捏着。 却不料,魂珠忽然发烫,烫得她一下没攥紧,不留神失手松开。眼见着它在地上弹起又坠落,最后骨碌骨碌越滚越远。薛鸣玉连剑谱也顾不上了,立时跟过去弯腰去捡。 但有一只手比她更快地触碰到了那枚魂珠。 在这间封闭的屋子里,忽然凭空出现了一个人。薛鸣玉不觉定在原地。她低垂的视线久久盯着那双鞋面,而后渐渐向上。 从织着云纹的外袍到慢慢向她递来的手,每一寸纹路都令她无比熟悉。 直到她终于仰面看见那张脸—— 卫莲舟安静地望着她,轻轻地喊她:“鸣玉。” 【作者有话说】 不是人人都有复活卡的,正常情况下,死了就是死了 第44章 四十四朵菟丝花 ◎……◎ 卫莲舟把魂珠递给她,她伸手去接,却只碰到了珠子,碰不到他的手。两人同时一愣。 薛鸣玉又试图去摸他的脸,他顺从地俯身凑到她跟前来,但当她的指尖几乎要贴上去时,竟仍旧从他脸庞穿过去了。 他彻底成了一道虚影。 以至于光线透过窗笼罩着他时,薛鸣玉总疑心他会融化在这片光影中。 她一顿,蓦地转身跑去找萧青雨,想知道是不是只有自己能看见。结果出了门忽然记起来他人已经死了。薛鸣玉正要回头,却见陆植恰好一身水淋淋地回来了。 “你这是去哪儿了?” “我听说你回来了,就想着去河里捉条鱼给你煨汤,”陆植难得窘迫地低下头,不自在地理了理湿成一绺一绺的头发,“你吃了吗?我去给你做饭。” “你做的能吃?”他之前不还差点把自己饿死在灶台边? “这……老话常言,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在山上这些天,我也不是什么都没学,”陆植停顿了一隙,继续道,“况且,之前是萧青雨给你做饭。如今他不在了,总要有人照顾你。” “既然如此,那你顺便把我屋子里的被褥都抱出来晒一晒罢,再替我把地扫了,桌子擦了。” 陆植下意识问道:“那你呢?” “我出门转转。” 薛鸣玉侧目瞥见静静守在一旁的卫莲舟,冷不丁问道:“你看得见吗?”她的下巴朝卫莲舟的方向扬了扬。 “什么?”陆植困惑道。 “没什么,”薛鸣玉神情自若地移开眼神,“一只奇怪的虫子飞过去了。” 陆植松了一口气,“你要不喜欢,待会儿我去捉。” 她嗯了一声,便往后山那片走去。后山一直没什么人去,清净得很,有些动静在院子里不方便,在后山却很便宜。她在前面走,卫莲舟便在后面跟着。 “你就不怨我?” 薛鸣玉骤然转过身对着他左看右看,可无论怎么看,他都还是一副温和的模样。 第58章 “李悬镜呢?他没和你在一起?”卫莲舟注视着她。其实他心中已有几分揣测,可他还是希望能被她亲口证实。 “死了。” “萧青雨……” “也死了。” 他忽然笑起来,“坏孩子。”卫莲舟走过去习惯性想像她小时候那样摸她的脸,却摸了个空。惋惜地叹息后,他慢慢收回手,柔和的眸光雪一般在她脸上化开。 “吃了很多苦吧?” 卫莲舟的语气中难掩赞叹:“下手可真够快的,我才死了多久。” “你真不怨我?”薛鸣玉颇觉奇怪地看他,“我捅你那一刀时,你的眼神可不是这样的。” “我那是气急昏了头,真被你蒙混过去了,还以为你是为了李悬镜。如今李悬镜也死了,我却能和你再见,还有何不甘心呢?”卫莲舟甚至想笑出声。 他也确实笑出来了。 “你的性子我太清楚了,会做出这种事真是一点也不奇怪。杀了我,我不怪你,”他轻轻责怪道,“只是你不该联同外人欺瞒我。” 杀他这样重要的事怎么能不和他商量呢? “不想我瞒着你,那你能教我怎么利用你吗?”薛鸣玉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就等着他应和一声,她便立即像晃摇钱树一样把他身上藏着的好东西全都抖落个一干二净。 “你要学什么?” 薛鸣玉顿时兴致起来了,“火。你之前的火怎么烧起来的?” 卫莲舟踩着枯枝走到她身旁,而后耐心地引导她:“要无中生有,你就得先用神识去想象它的存在,然后梳理你心窍的灵气,默念符咒……” 他细致地讲了一堆,并要薛鸣玉用不远处的寒泉一试。 薛鸣玉沉下心来,聚精会神地照着他方才所言有条不紊地进行,最后果然让那泓泉水升起腾腾的热气。虽隔着掩映的树林,看不见火焰,但雾气渐浓,显然是寒冰化冻。 “谁?” 突然有一道呵斥声远远传来。 “……有人?”薛鸣玉不觉后退,却霎时被一道结界困住。这结界恰好抵着她的鞋跟,让她多一步的路都跑不了。 正当此时,前方响起沉着的脚步声。 竟是崔含真一身水汽地披着半湿的长发兀自走来。他的衣袍分明是情急之下草草穿上的,衣带也松松垮垮,脚上那双木屐在草间轧过清晰的痕迹。 “薛鸣玉?” 一见是她,他面上隐约的沉怒急转直下,立时如浮云般被徐徐的清风吹散。崔含真悄然将衣领和袖口拉扯了几下,好将身体遮得严严实实。 他整肃着面容,强作镇定地问她:“后山是禁地,向来不许弟子们靠近。你如何会过来?”以及“寒泉里的火是你放的?” 这池子冰寒严酷,是修行的绝妙去处。 是以他常年在此地沐浴打坐。门中弟子们也都知情识趣,从不敢妄自搅扰他。这才使他疏忽大意了,一时不察险些因方才那把火成了热汤里煮熟的鸭子。 薛鸣玉:“之前你闭关,萧青雨时常在这里教我剑法,我不知道这是禁地。至于那把火,确实是我放的,我只是好奇。” “好奇?” “火烧得烈吗?”她问。 崔含真不禁被她的话噎住。他轻描淡写道:“还好。”然后越发用力地扯了扯袖口,免得被烫红的皮肤露出来。 “这样啊,”薛鸣玉有些可惜,“看来还是烧得不够猛。” 他听着只觉得眉心一跳。 “我以后还能来吗?” 崔含真陷入了沉默。半晌,他含糊地答道:“此处是禁地,山中弟子们从不擅闯。”言下之意便是委婉地拒绝她了。 被拒绝了薛鸣玉也不气馁,她不死心,甚至自以为宽容大度地退让了一步。 “你要是害怕沐浴的时候被我撞上,大可不必担心。我不会偷看,你也可以立个牌子在这里。往后我若是看见了牌子,便径自回去,绝不打扰你。” “不必。” 薛鸣玉有些不快了。 “你怎么倔得跟头驴似的?你听不出我是有意和你亲近吗?” “这话可不能乱说。” “我从不乱说话,”她说,“试想,这地方从前只有你一个人来,如今再多了一个我。天长日久,你我之间可不就比旁人更亲近几分了吗?” “亲近了又能如何?” “自然是让我替了萧青雨,做你的弟子。” 崔含真倏然顿住,“就为了做我的弟子?” “不然呢?”薛鸣玉故意问他,“总不能是为了做你的道侣?” “……我并无此意。”崔含真神色略微不自然。 见他没有十分反感,薛鸣玉趁热打铁道:“萧青雨死了,你唯一一个弟子也没了。听人说,你前些日子闭关,如今出来修为又大涨,外面那些修士都尊称你为仙君。这么厉害,不找个弟子传承下去多么可惜。” “什么仙君?”崔含真闻言摇头叹道,“不过是那些人自作主张为我脸上贴金罢了。这世上哪有什么神仙?修士修行一生,能比寻常人多些不为人知的本事,再多活个一二百年就很了不得了。” “倒是萧青雨,他是凝结了龙气而成。他死了,对龙脉也是一道重创。龙脉出了问题,这江山社稷便难安稳呐。”他折起眉心,话语中流露出淡淡的忧虑。 薛鸣玉:“可他活着,也没见得那些人日子有变好。” “命理都是半真半假,同一道谶言落在不同的人身上自然也会结出不一样的果子。你只想着命理,却不见那上头坐着的是怎样一个老迈昏聩的蠢材。靠萧青雨,他救得过来吗?” “如今他死了,成为新的变数,反而说不定能让承应天命之人绝处逢生。” 崔*含真极少听过她说这一箩筐的话,实在讶然。 “天命之人,莫非你说的是你自己?”倘若真如此,他也不会觉得稀奇。 薛鸣玉却兴致缺缺。 “皇帝姓萧,他不中用了,自然也有姓萧的顶上。与我有何干系?我又不要走这条路。”她直视着他的眼睛,“我要跟着你修炼,拜你为师。” 她这是铁了心了,而非戏言。 崔含真看着她专注的眼神,忽然也有几分意动。 “明日,明日我给你一个答复,如何?” 薛鸣玉:“会是我想要的答复吗?” “如果不是呢?” “最好不要,否则后悔的一定不会是我。” 崔含真无可奈何地笑,“真是奇怪,你对那些弟子们都和气得很,怎么偏偏对我总像是不待见的样子?就像从前薛鸣川还活着的时候,也跟我说,你对李悬镜要比对他温和得多。” “有什么好奇怪的。” 薛鸣玉顺便斜睨了他和卫莲舟一眼,“我愿意有话直说,你们就该受宠若惊。要是哪天我开始哄你们,就等着倒霉吧。” …… “你还和他说过李悬镜?” “我那不是病急乱投医吗?” 晚间,薛鸣玉和陆植吃过饭,便把碗一推回到了屋子里。白天里晒的被褥这会儿也重新整整齐齐铺好了。原先所剩无几的纸砚也被陆植补足了。 卫莲舟瞧了一眼,便笑道:“你这调.教人的本事见长。” 薛鸣玉没应他。 她觉得他和先前大不相同了,不是单单为李悬镜的事,而是整个人豁然开朗。似乎人活着总是瞻前顾后,伤春悲秋,死了反倒一下子释然了。解不完的愁怨也随之荡涤一空。 “你这样是不是变相的永生?”她问。 卫莲舟认真地思索了片刻,终究是否认了,“不一样的。” “永生也是要活在人世中,而我如今不过是个边缘人。除了你,没人看得见我,”他望着薛鸣玉,轻声说道,“也只有在你面前,我才是存在的。” 第45章 四十五朵菟丝花 ◎……◎ “为何这样看我?” “你真的是卫莲舟吗?不是什么精怪变的?”薛鸣玉想到当初便有过画皮妖扮作书生,要吃了卫莲舟。 “妖也不会像我这样,只有你一个人能看见。总不能是专门对付你的阴谋吧?”卫莲舟笑起来,“是我哪里让你觉得奇怪了?” 薛鸣玉自上而下再次细细审视着他。 半晌才道:“你说的话太怪了,卫莲舟从不这样和我说话。” 他略微沉默。 “那他应当是何模样?” 此时薛鸣玉正坐在书案旁,方才那本剑谱还摊开着。他慢慢走过去,替她拨亮了灯芯,又扶着她的背要她坐直了,“年纪轻轻的,不要把眼睛弄坏了。”他轻柔地责备道。 尽管他的手并不能真真切切地触碰到她,可薛鸣玉总以为那只手掌已然温柔有力地将她的后背撑起。她一见他靠近,身体便比思绪更快地反应过来—— 她甚至隐约嗅到他衣裳上皂角的香气,并看见他指间无意蹭上的墨汁。 第59章 然而,再晃过神时,这些都只是她残存的记忆在补足她的想象。其实她的眼睛看不见墨汁,她的鼻子也闻不到任何香气。他的模样,连同他浑身的穿着都停留在他死去的那一瞬。 只是没了斑驳的血痕。 “这样,会是我吗?” 卫莲舟望着她。 却见薛鸣玉伸手要拽他衣襟,诚然也是捞了个空,但他当即心领神会地配合她低下头来。一时间近极了,她都要亲上去,他居然还是纹丝不动,只是平静温和地注视着她。 仿佛对他做什么,他都予取予求。 “你不躲?”薛鸣玉因惊异而微微睁大眼睛,转而又扬眉问道,“你仗着我亲不到你?” “亲得到,我也不躲。” “我就是之前躲得太多,才会什么人都能挤过我,”卫莲舟渐渐垂下目光,落在她逐渐清晰的轮廓,“可分明当初他们还不知在哪里逍遥自在,过着神仙日子时,是我先看见了你。” “也只有我和你相依为命,数过很多个这样的冬天。” “……你这样我真不习惯。” 薛鸣玉喃喃低语道。 她慢慢松开手,看见他沉静的眼眸在灯光下越发熠熠生辉,玉石一般柔和黑亮。“你不习惯,我就往后退一步。我可以成为你的兄长,你的同伴,你的影子,你的……” “夫君。”他最后两个字格外轻。 薛鸣玉没吱声。 卫莲舟于她而言,总是有点不一样的。 她犹然记得曾经他坐在灯下对着迷雾般晕黄的光一丝不苟地替她缝补拆了线的衣裳。那张她从前以为只是一般好看的脸霎时鲜活起来。她当时还认不了几个字,形容不出那种莫名的感觉。 只觉得如雾里观花,水中观月,朦朦胧胧的,美得像妖,又像画。 这是她第一次清晰地看出男人的美。而在此之前,每个人在她眼中都只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而已,无非有的看着顺眼些,有的则像山壁崎岖不平。 大差不离。 后来她虽然还见过很多张好看的面孔,譬如李悬镜,又譬如那只大妖水月,生得一个比一个神清骨秀,可总也不能让她的视线多停留半刻。 如今想来,只是因为她心如止水罢了。 薛鸣玉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径直和他说了,又问他:“我这样是喜欢你吗?”她的眼神专注地、不加掩饰地拉扯着他,鱼钩似的。 他就是那条鱼,还没反应过来就咬了钩。 “我不知道。” 卫莲舟说:“但我希望是。” 话到这里也就刹住了,只是点到为止。窗外寒风凛冽,屋里却是一片暖融融。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泛着清香的米酒温得热热的,连卫莲舟面前都像模像样搁了一盏。 “你如今算是阴魂,还能吃阳间的东西吗?” 他试探性地抿了一口,“好像能,我大概只是碰不了活物。像桌椅酒盏这些死物,我还是能碰得到的。但尝不出味,我感觉不到饿,也不会渴。” 以手支颐,薛鸣玉忽然想到两个人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心平气和地坐着,只是说说闲话了。 “我叫了你几年的兄长,我们怎么也算得上一家人吧?” “是。” “既然是一家人,又好不容易重聚,就不该有什么互相欺瞒的,是与不是?” 卫莲舟心知肚明她要说什么,轻轻叹息一声,还是应了她:“是。” “好,”她的眼睛雪亮极了,瞳仁乌黑,蒙着润泽的光,“那我问你,你那时成日里往外跑,都跑去哪儿了?后来去桐州,又如何被他们抓住?” “我出门是为了查一个人,为了那个人,我先后去了瀛州、沂州,上了陵山,最后才回了桐州。被他们抓住,并非我本意。你知道我的,我从前也不是什么寻死觅活的人。若非他们拿整个桐州的人威胁我,我不会束手就擒,他们更抓不住我。” “我忌惮的不是他们,是他们背后的那人,也是我要查的人。只是我没想到那人能心狠至此,干出那样丧心病狂的事,也真是不怕遭天谴。” 他渐渐收敛了笑意。 薛鸣玉越听越觉得这个人熟悉,她动作一顿,“你在查屠善?” “你听过?”他讶异道。 “唔,你记得我和你说我有个姑姑吗?” 卫莲舟心里顿时有了猜测:“是她?” 慢吞吞嗯了一声,她又揉了揉被昏黄的光线晃花了的眼睛。“她养我的时候瞧着挺平平无奇的,虽说杀了不少人吧——我亲眼见过的就好些了,但也没什么很了不得的。她也不会养孩子,我和她呆着,都是我弄东西给她吃,夜里也多是我守夜,她睡觉。” “我真没想过她会是什么大人物,”但她说到这里微妙地停顿了一下,“之前是碰见不少人吵吵嚷嚷着说要杀了她,她也确实和我吹嘘过自己杀了不少大官,但我还以为她是什么民间义士。” “就是那些说书的人总喜欢讲的,每每有了大奸臣,就会有民间义士暗下杀手,除恶扬善。”就是没想到原来屠善才是那个恶。 民间义士反而是她那会儿无聊时随意扫过一眼的尸体。 “她这么厉害,那么多人都敬她畏她,为何要把我捡回去养?”薛鸣玉自言自语道。越是对屠善了解的多一分,她的困惑便越是添一重。 卫莲舟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忽而问道:“你后来就没再见过她?” “见过。” 薛鸣玉遂把之前的经历倒豆子似的全说出来。 两人一个说,一个听,越往后越清醒,将才那点醺醺然的暖意和醉意也倏然消散。薛鸣玉干脆把桌案上的物件都挪开,另外摆上了笔墨纸砚,好对照着一样样理清楚。 “元丰二十七年十月廿六未时三刻,这是你玉佩上刻着的生辰。” “同年二月初八,瀛州闹出一桩大事,监察院御史陈季望上奏弹劾萧明和,也就是他们的皇帝,骂他宠信道士,偏听谗言,这说的便是屠善。”卫莲舟一面说,一面看着她记。 “陈季望当时在朝中颇有清名,时人誉之为骨鲠之臣。可想而知,他开了这个头,与他关系密切者自然是纷纷上书,这矛头便是对准了屠善。萧明和大怒,当即着人拖他下了诏狱。如此一来,那些言官更不肯罢休,要求面圣。萧明和不见,他们便在宫门外长跪不起。” “此事一经传出,瀛州流言蜚语有如洪水决堤。当日不过晚,御林军就杀了个血溅长街数尺。此后王城人人自危,怒不敢言。唯独一人恰好从京外调遣回瀛州,得知此事便以述职之名进宫劝谏。若非周大监与此人有旧交,冒死拦下,恐怕又是……”他作势砍脑袋,“一刀抹了脖子。” 薛鸣玉问:“此人姓甚名谁?” “郑誉。”卫莲舟以手指蘸了酒水在桌案上写道。 “郑誉?”她的笔忽然顿住。 卫莲舟不禁颇觉稀奇:“你又认识?可此人早已病死在流放地,距今已近二十年。” “不,我没记错,”薛鸣玉果断地摇头,她直言相告,“我见过他,就在今年和萧青雨去瀛州时,在一处偏院里。院子外还有长公主的侍卫秘密看守。她们还有个女儿,正是那日抓你的陆植的妹妹,陆敏。” “没死?”卫莲舟沉吟道,“这我便不知了。我只查到当年与陈季望来往最密切的有两人,郑誉是一个,还有一个叫孟叔莼。他二人不仅是同乡,还是同年的进士,老家就在桐州北边的沂州。只是孟叔莼那时被外放,不在瀛州,这才避开了这场祸事。” “孟叔莼?”薛鸣玉遽然抬头,“他的女儿孟成璧此时正在翠微山,他的妻子辛道微就在我家,替我照应着学堂。” 卫莲舟不禁一惊。 不等他开口追问,薛鸣玉的思绪已然迅速飞转起来。 “你说他们是同乡,我也听辛道微提起过一人,她说我与那人生得十分相像,那人是她的故交,名薛汝嘉。” 薛鸣玉问他:“她会是把玉佩留给我的人吗?” “这……” 卫莲舟扶额凝眉苦思,他原本不过是想查屠善,这些人也仅仅是屠善害死的人中名声较大的几个,并不曾想能一根藤上牵出一连串的葫芦。 “鸣玉,”他为难不已,“你或许不清楚,这个陈季望和薛汝嘉当年便死了。说是押送他们回沂州老家的路上,撞见了流寇。这些流寇把人都杀了,马车给劫了,连押送的官兵都一个活口没留。” 薛鸣玉静默了刹那,又低声问:“兴许也是像郑誉那样阴差阳错被人藏起来了呢?” “恐怕……不会。” 卫莲舟:“他们的尸身是屠善亲自带人收殓的,如今就葬在剑川那一片的山上。” 薛鸣玉忽然记起屠善当年指着那满山头的坟地对她笑道,这里可都是她的熟人。 第46章 四十六朵菟丝花 ◎……◎ 第60章 “元丰四十一年,桐州锁妖塔塌陷,妖魔肆虐;同年,襄州决堤。四十二年,瘟疫横行。萧青雨是四十一年被崔含真从龙脉带走,他们自瀛州一路南下,直到四十二年才赶到襄州。” “陆植告诉我,柳寒霄也是四十一年才出现在人前。但我四五岁的时候应当就见过他,如此看来,他有很长一段时间都藏了起来。并且我怀疑就是藏在龙脉之下。” 卫莲舟:“同一年,几处地方生事,绝不会是巧合。” 薛鸣玉嗯了一声,忽然想到:“你方才不还说去过陵山?有查到什么吗?陆植说屠善每年这时候都要去陵山或长或短呆一些日子。” “你总提到这个陆植,他的话可信吗?” 卫莲舟那会儿刚看见陆植竟也住在院子里,还对薛鸣玉十分殷切的模样就不禁诧然。待看见她们同桌吃饭就更觉惊异。 那个眼高于顶的陆植竟忙里忙外的,转得像只陀螺,倒像是个小厮。 “河水都冻起来了,你哪里抓的鱼?” “我找了根趁手的木棍对着那冰又敲又凿,才勉强钻出个洞来,只是倒霉,鱼还没抓到,人先掉进冰水里了。得亏我反应快,扒着旁边冻实了的冰爬出来了。又费了好大功夫才捞上来一条鱼。” 他的脸茭白,即便身上换了干燥温暖的衣裳也还没捂出几分血色,显然冻得不轻。端着碗的手以及不经意间露出的手腕破了皮,被擦出许多道细小的血痕。 卫莲舟笑着摇摇头,对他那点心思一眼便看透了。 可薛鸣玉到底是心软,安慰他道:“真是可怜,那你今儿个的柴不用劈了,早些回屋里歇歇罢,留到明日再劈。” “明天有明天的活。”陆植笑着对她道。 她不以为意,“那便天不亮就起来。” “都听你的。”他看着她,“还合口吗?比萧青雨应当不差什么吧?” 薛鸣玉一顿,她的眼神中透出了然之色,若有所指道:“你好像对萧青雨的死很乐见其成?他不在,我看你劈个柴都比先前有劲。” “……怎么会?我和他又没什么过节。” 陆植低下头,垂下的眼睫遮住了其中的情绪。 …… “可信,我去过龙脉了,也确实没碰上屠善,倒是误打误撞碰见了柳寒霄。”她把那天的经过细细告诉他。 “陵山有谁在吗?” “活人没见到,只有个死人。”卫莲舟回忆着当时所见情形,碑石都是用的顶好的白玉,便是那些山门里都罕见,竟被用来刻死人碑。碑上只有个名讳,其余封号悼文一概不见。 “此人名为顾贞吉,我后来去翻了些史书典籍,发现她在前朝末年活跃于平襄一带,死于太初元年,有个别号叫‘南华仙姑’。” 顾贞吉? 听到这个名字,她有种意料之中的落定。只是薛鸣玉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后面的话,不觉困惑道:“没了?” 卫莲舟听出她言下之意:“她被前朝当做过叛党,后来又为新朝所不容。凡是有关她的记载都被删减焚毁得所剩无几了。就这些还是我亲自跑去平州在几个村子里打听出来的。” “屠善呢?就没有提起她的吗?” “这正是我要说的,屠善既然年年祭拜她,可那些乡民却说顾贞吉向来是独来独往,身边唯有一条白蛇,是她幼年所救。而后白蛇有灵,便认她为主,从不分离。直至顾贞吉身死,那条白蛇也忽然失去了下落。” “屠善,是妖?” 薛鸣玉慢慢抬起头。 第47章 四十七朵菟丝花 ◎……◎ 不知不觉已至深夜。 “有什么白日里再说,歇息罢,我去给你烧水。” “你烧水,叫陆植看见了岂不是灶膛平白生起火来?也没个人影。” “那就正好让他以为撞鬼了,吓他一吓。”虽则桐州之事陆植不过只是旁人驱使的一把刀,论根源怪罪不到他头上。不是他,总归也有别人来。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即便卫莲舟如今仅是一缕魂魄,但终究有人的心肠。故而很难不迁怒于他。 薛鸣玉便不再理会他,任由他去了。结果陆植早已睡下,丝毫不曾被他惊动。卫莲舟服侍她洗漱完,催她快快去休息。 她侧身躺在榻上,忽而睁眼问他,“你能不能照着萧青雨的剑谱给我写本心得?”她得了他的东西还不大会用。 “不劳你费心,你不提,我也要写给你的。”卫莲舟把灯吹灭,省得晃她的眼,只点了一支蜡烛,借着这点昏黄的光映亮小半张纸。他坐在桌旁,提笔略蘸了蘸墨便思索着写起来。 墨是纯正的黑色,勾在雪白的纸上,看久了越发让他生出几分虚晃不踏实的感觉。这一个又一个字盯久了,竟觉得陌生,就如他此刻还隐隐以为自己身在梦境。 或许他并没有死,后来的许多事也并没有发生,他只是仍旧同薛鸣玉缩在溪桥镇的那处宅子里。薛鸣玉一如往常在睡觉,他在批她白日里做的文章。 卫莲舟倏尔停下笔。 他转身去看薛鸣玉——她睡觉总不老实,大冷天的手臂还要搁在外面,也不怕寒气入体,把骨头冻得疼。他瞧了一眼,果然如今还是这个毛病。 走过去想把她的手塞进被子里却碰不到她,只能眼看着自己的手从她胳膊穿过,像雾,却还不如雾。至少雾是白茫茫一片,看得见也摸得着,虽会散,可到底存在过。 他却不存在了。 神色不由黯淡几分,然后小心翼翼从她手臂下扯出被角把她肩头捂得严严实实。 在他转身坐回去背对着她的刹那,薛鸣玉睁开了眼,眼中清明无比。她默不作声盯了会儿他的背影,才慢慢阖上眼,仿佛一无所知。 卫莲舟写了一宿,最后捱不住倦意便吹熄了蜡烛,支着额头睡了。薛鸣玉醒来时没叫他,自顾自去洗漱。出了门,陆植果然一大早天不亮就起来干活,见她起得早,还惊讶地走来。 “我熬了粥,你用些?”见她这身装束整齐利落,显然是要出门,又劝道,“我替你再拿件大氅来,今儿个风大,冻着可不好。” “太累赘了,我不要。”她叮嘱了他不要进自己的屋子,便去寻崔含真。结果他门窗紧闭,约莫是没起身。她遂扭头往附近树林里走去。 * 崔含真自打萧青雨死了,就没休息好过,总是以为山外暗流涌动,不知何时就要爆发。这迫使他早早未雨绸缪起来,竟比闭关时还要专心于修炼。 夜里他又苦苦琢磨了数个时辰的心法,熬了一宿这会儿刚勉强躺下,只觉脑中有几根筋跳得慌。正闭目养神着,却猝然听得窗户咚地被什么弄响。 他立时睁了眼,复又起身。 纳罕走去看,竟是只小雀在一下一下地啄着窗户。崔含真不觉以为稀奇,将将把窗打开,却见一枝腊梅自旁边斜斜掩入窗景。 这腊梅开得极好,红艳艳的,簇着团火似的,仿佛一支蜡烛霎时映亮了窗棂的白霜。花枝在一只手上被捻了捻,而后从窗外探进头来。 尽管不见人影,崔含真岂能猜不到是谁?他笑叹一声接过,但听她道:“你不是昨日早早回来了吗?怎么睡得比狗早,起得竟比山上养的鸡还晚?” 崔含真忽然觉得那几根筋跳得更厉害,更磋磨人了。但他犹然维持着和煦的笑容。 “我一宿未眠,刚合眼。” “那真是巧,幸亏我来得早,不然你睡沉了,我可不就白走一趟。”薛鸣玉又让他瞧这鸟。他一眼便识破这鸟被施了法术,怪道会用尖尖的喙啄他的窗。 “你要它来的?” “本想破门而入,恐你衣冠不整;又想用石头砸窗户,又怕手劲控制不好,给你砸个大窟窿。恰好见了这鸟,我便心生此计。如何?” 崔含真叹道:“咒语确实用得精妙至极,竟不像个生手。你自己领悟的?” “我既没有慧根,又没有道心,哪里能领悟这些?我对着书一道道法术背下来的。” “勤勉有加。”他有些出乎意料,却也不吝赞许。 “那拜师的事?” “可。” 见她如此勤恳向学,他仅剩的那点忧虑也顿时消散不见。修行之道,不怕资质差,就怕性情惫懒,胡乱度日。崔含真这边应下,那边薛鸣玉就要他传道授业。 他无可奈何地被催促着,简单拾缀了下就领着她往后山去。 “论及修行,重中之重便是要静心。心不静,则道不通。” 过了一夜,先前被她那把火烧得滚烫的湖水又结了冰。二人于冰面上盘腿打坐,崔含真闭着眼睛声音轻缓地教她如何引导灵气在经脉之中运转流动。 这看似简单,做来却不容易,尤其像薛鸣玉这样不通医理之人。 她时常找不准穴位,以致运气到一半却不了了之。崔含真说,幸亏她心智坚韧专一,否则似那等胡思乱想,心不在焉者照她这个错法,十有八九得走火入魔。 第61章 好不容易运气走完一周天,太阳也出来了。 冰本就结得不厚,如此一来越发有融化的趋势,薛鸣玉甚至依稀听见清脆的碎裂声。她感觉自己要坐不住了。 “我好像要沉下去了。” “静心。” 崔含真神色不变,眼皮都不曾抬一下,如老僧入定。 过了一会儿,她又道:“可我真的要掉下去了。”按说她会水,本不必忧心,偏偏崔含真来时提点过她,这片湖同别处是不一样的。 因被他设了限制,但凡落水,除非运转灵气破开辖制,否则光是会凫水,是游不上来的。 听得出她确实撑不住了,崔含真无奈叹息道:“你且睁眼看看为师。” 薛鸣玉登时向他望去。 却见他身下那块冰迎着太阳竟比别处化得还要快些,几个呼吸的功夫就蓦然断裂。随着几道裂痕沿着他蔓延开,他扑通一声掉了下去。 即便如此,他仍旧纹丝不动,整个人如尊玉像沉下去,然后又咕噜咕噜顶着一串水泡浮起来。拨开水面,他姿势不变地浮起来悬于河水之上。臀部离水面将将隔了一线之距,看似坐在水上,其实飘于空中。 最要紧的是,他浑身上下仍旧干爽,丝毫不曾沾上水珠。 “引导体内的灵气包裹你的躯干,使行动自如。” 薛鸣玉听得似懂非懂,并趁着她那块冰碎裂的瞬间尝试着照办。她起势倒是格外像模像样,乍一看尤其唬人,连崔含真都有那么一瞬被她唬住,以为她手到擒来。 结果下一瞬,她就像个秤砣似的沉了下去。 掉下去的刹那,薛鸣玉眼疾手快地扒拉上崔含真。崔含真陡然被她拉住,眉心一跳,立即劝她要她静心。 但话还没说完,他人已经被她拽下去了,并霎时砸起数丈高的水花。 好不容易破水而出,他深吸一口气,尽量心平气和地对身上挂着的人影说:“你先从我身上下来。”然后抹了把脸上的水珠。 薛鸣玉简直把他当成一块浮木缠着,飘上来之后也果断将他这块失去用处的浮木丢下,然后扒拉着爬上尚未融化的冰面。 得了此番教训,崔含真决定暂时不上去了。他就在冰水里飘着,而后仰面望着她指点道:“闭上双眼,沉下心来,用你的神识意念去串体内的灵气。灵气是线,你的神识是针。” 失败了一次,薛鸣玉也有了几分真切的感悟。因此第二回 很快就成了。 “孺子可教也。”崔含真欣慰不已。 少顷,湖面悉数剥开冰,露出柔滑似缎的内里。崔含真踩着水轻盈地飘至湖心,而后要薛鸣玉任意攻击他。“只可远攻,不可近身。” 既如此,薛鸣玉干脆飞起一脚将方才被她们无意炸上水面的鱼踹去。 就在几条鱼直冲他面门而去时,他的四周忽而激起数丈高的水幕,将她的攻击悉数挡下。而他被围在中央,头发丝都不曾乱上分毫。 “心随意动,你方才如何控制那只小雀,就如何控制这片湖水。” 说着崔含真骤然对她打出几道法术,“你来。” 幸而薛鸣玉一直专注地盯着他,且有了先前的经验,因此及时反应过来。水幕霎时升起,形同银河落九天。两人一个教,一个学,时间流逝得飞快,薛鸣玉的身体也渐渐熟悉了灵气。 过了午时,崔含真让她整饬一下,便要带她下山。因他发觉她光是听他说,有如盲人绣花,总是云里雾里,摸不清楚;反倒是与他你来我往对练几回,领悟迅速。 既如此,他自然要对照着她调整自己的计划。 他决定带她去一处地方。 * 薛鸣玉很早便听闻过雾瘴林,但这是她头一回来。 “林子外围的妖与魔要好对付得多,没那么危险,给你做练手的靶子再合适不过。”说着崔含真拔出自己的剑给她,并让她把灵气注入进去。 照做之后,她只觉得手中的剑似乎都沉了许多,仿佛蕴蓄着无穷的力量。她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四周逐渐游荡过来的魔,脑中忽而浮现出萧青雨剑谱上一道又一道招式。 眼见着魔下一刻便近在眼前,她悍然平剑挥去。剑光所及之处,妖魔有如脆弱的发丝,湮灭在疾风般的剑气中。树兀地成群倒下。 薛鸣玉的眼睛都亮了。 正当此时,一只开了神智的妖被动静吸引过来。薛鸣玉跃跃欲试着不肯远远将它杀了,非要待它近身,而后光凭身法与它扭打在一处。 直到这妖渐渐落了下风,她也终于失了耐心,登时抬腿踢向它的下颚,而后凌空一跃霎时出剑,迅如闪电。这一剑不偏不倚,恰好刺进妖心。 崔含真静静旁观着,忽而他袖中飞出一条白绢将她眼睛蒙住。 她视线遽然受阻,只听得他道:“静心,去感知而后分辨你四周杂乱的气息。” 目不能视薛鸣玉也不慌,她平静地捕捉着周围细微的动静,单手随性地绕了个剑花。却在他靠近的下一刻,骤然反手剑指他眉心。崔含真霎时定住。 虽是同一把剑,在他手上时更趋近于刚柔并济。而薛鸣玉则是无所顾忌的凌厉凛冽。 “你反应很快。” 她摇头,“我对气息的感应还不够熟练,反应没那么快,是梅花香。” 他一怔。 “你忘了?早上我赠了你一枝腊梅,你袖口沾染了花香,到这会儿还未散尽。” 薛鸣玉松了手,剑也顺势挪开。 顷刻间,她竟顺势坐在地上。熬了一天,她实在太累了,如今站也站不稳,只觉浑身酸痛。她一把扯下白绢,讶然见他俯身蹲在自己面前,要背她回去。 想也没想她就趴了上去。 红霞绚烂,映在他白玉般的脸庞如同蒙上一层模糊的光影。他原本疏离冷淡的棱角也渐渐在这光影中融化,像蜗牛丢了它的壳。 “如果你的眼睛被遮住,也还能看得见上山的路吗?” “自然,修士的神识才是最重要的那双眼睛。” 话音刚落,他的眼睛就触到柔软的细绢。她把白绢蒙在他眼前,而后双手缠住他脖颈,将脸伏在他肩上。“那好,就让你最重要的眼睛带我们上山。” “崔含真。” “你应当叫我师尊。” 薛鸣玉噢了一声,又叫他:“崔含真。” 他叹气:“何事?” “你好像我兄长。” 他低低应声:“嗯。” “修炼真有意思,我们明天继续。” “好。” “好累,”她叹息着,这轻柔的叹息吹在他后颈,忽然撩起丝丝缕缕的痒意,就如同她被风吹乱的碎发时不时扫过他敏感的皮肤。崔含真背她的手险些松开。 “到了你叫我。” 不等他回答,她就闭上了眼。 崔含真无可奈何地偏过头看了她一眼,“好。”声音轻得也像是一声叹息。 两人回到山上时天又黑了,听见崔含真低声叫她的名字,薛鸣玉揉了揉眼睛,顺手替他扯开眼睛上的白绢。 睁了眼,她投向前方的视线忽然顿住。卫莲舟正在月光下静静注视着她,以及她环住他脖颈的手。 “回来了。” 他慢慢笑起来。 第48章 四十八朵菟丝花 ◎……◎ 卫莲舟今早醒来时,屋子里只有枝桠透过雪白的窗纸映在桌案上。 “鸣玉,鸣玉……”他慢慢起身,绕出屋子低低呼唤着。却无人应答。风摇动着树,沙沙作响,稍远的山头传来弟子们嬉闹的动静。旁边是陆植在劈柴。 劈了一半,斧头重重嵌入木头的声音忽然停住。 他不知怎么弄的,把指头尖削去一小块肉,水红的血汪了出来。他忍着痛一声不吭地包扎。卫莲舟瞧着便由不得要慨叹。 若是搁在从前,陆植早该眼里藏着怨毒而后阴冷地盯着害得他落入如此境地的人。变了,什么都变了。唯独山上的草木鱼虫仍旧安宁如故。 他看了会儿便想要出去找薛鸣玉。 她大概是找崔含真了,他猜想道。可他刚出了院门就倏然被一股力量限住了脚步。仿佛有什么要抓着他回去。卫莲舟稍微一想就料到了根源。 是那枚魂珠。 魂珠不曾被薛鸣玉带走,而是被搁在原先那只匣子里严密地封存起来。薛鸣玉说那只匣子唯有她能打开,不过卫莲舟后来试过,他也可以打开。 或许是因为他如今只是一缕魂魄,这些禁制辖制不了他;又或许是因为薛鸣玉吃了他的金莲,如今身体里有一部分流着与他相同的血。 毕竟她就是凭借着红莲血擦亮魂珠,让他游荡在人世、漂泊无依的魂魄被唤醒。 魂珠成了他凝萃的肉身,把他的魂魄死死牵制住,不许他走得太远。 他捧着匣子就像捧着他的棺材。还有魂珠里冻结的金翼使,那只蛊虫,他至今才知晓当初自己险些走火入魔的原因。恍然大悟后,又是无言以对。 第62章 怪自己总害怕牵扯她,因此不肯对她直言相告;怨自己不够坦率真*诚,才丢了她的信任。日光摇曳,他守着院子捻着魂珠细瞧。 忽而一只鸟飞来,他习惯性要逗它,却忘记不仅是人,连这只鸟也看不见他。它不是朝他而来,是盯准了他指间的魂珠。这鸟猝然张开喙将它衔走。 卫莲舟望着空空的指间,倏尔一呆。 继而后知后觉地追了上去。 说是追,其实倒像是被放了风筝。那线在鸟喙之中,他被那股力量拉着扯着不由自主地往前跑,且越跑越快。一道法术打过去,却径直从鸟身体中穿过,形如一阵风,吹过也就只是吹过。 无事发生。 卫莲舟被迫在山谷里踉踉跄跄地追,脚下无数尖锐的砂砾,踩着生疼,简直要将他鞋底磨破。他无可奈何之下不得不顺手从头顶折下树枝掷去,幸而恰好穿过鸟喙。 鸟受了惊,魂珠便骤然自高空坠落。 看准了方向,他猛地飞扑过去一把抓住,心扑通扑通直跳。直到双手合握,将魂珠捂在手心,他才有了几分实感,紧绷的身体霎时松快起来。 他其实可以带着魂珠去找薛鸣玉,这样就不用被困在院子里。 但卫莲舟不能。 鸣玉不会高兴的。 鸣玉不许他乱动自己的东西。 而现在,他,连同着这颗魂珠,也都成了她的东西。 她在,他便守着她;她不在,他便守着自己的棺材等她。 卫莲舟将魂珠重新锁好,又把匣子搁回原来的位置。他倚着老墙根晒太阳,方才山谷里有化了冻的溪流,溅湿了他的下裳。大冬天的衣服湿了黏在身上并不好受。 冬天的太阳总是与别的季节不同,正如冬天的天透着阴郁的苍白。虽是蓝色,也是像结了冰的蓝色,蒙着淡淡的灰白。这样的天,即便晴空万里,也是晦涩的晴,晴得不够明朗。 太阳则是泛着白光,高高悬于天际时,有股迷幻晕眩的苍凉与荒芜。 而卫莲舟此刻便坐在这样的太阳下,像发了霉的书被摊开在院子里。思绪一道道流过,书页便哗啦啦翻过。 人世于他而言被切割成阴阳两面。 从前活着的人在地上,死了的人在地下;如今地上也成了两面,他连草木鱼虫都不如,却只是她脚边的石头,院子外的木栅栏,又或者是屋子里的玉雕摆设。 一样死物。 卫莲舟从天亮等到天黑。 太阳都落了山,陆植也张望了几番而后不言语地转身回屋。湿透的衣裳也渐渐干了,他还在门口守着。一面向远处遥遥望去,他一面想薛鸣玉从前是不是也经常守过他。 被留下的那个人,总要做没有脚的鱼,除了等,只有等。 但薛鸣玉砍了别人的脚,穿在自己身上。 因此等的人终于换了别人,这些人或是被葬在山里等,或是沉睡于龙脉里等,或是像他一样颇为侥幸,能在她回来的路上等。 卫莲舟注视着她搂着崔含真的脖子,趴在他背上回来。 “你回来了。”他慢慢地笑起来。 其实等也没什么不好,至少她无论和谁出去,李悬镜也好,崔含真也罢,无论是谁牵着她的手,被她环着,他永远是给她点起灯,候着她和那些人告别的一个。 他已经很满足了。 卫莲舟一点一点攥紧手。 他过去怎么没发觉崔含真其实长得也还秀雅,和她肩挨着肩时也还勉强般配呢。就是他笑起来不大好看,甚至刺目,看着人的眼神也像下了钩子似的,不知要勾去谁的心魄。 实在不得体,不端庄。 不过这些崔含真是一无所知的。 崔含真只是瞧见薛鸣玉对着空落落的院子瞥了一眼,或许是在看陆植。他不太在意,他心里只有白日里她修行的进度。后面的课业要如何安排呢? 如此想着,他含笑对她微微颔首,“回去罢,夜里倘若一时睡不着,便想想今日教你的东西,也好打发时间。” 说得这样亲密,倒像是故意说与他听的一样。 卫莲舟的神色渐渐淡了。 诚然他是知道崔含真压根就看不见他的,故而挑衅他也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是他无理取闹,想的太多。但是嫉妒就是这样不讲理。 “外面冷,早些进屋暖暖罢。”他对着薛鸣玉柔和地笑,继而若无其事地回去。 薛鸣玉与崔含真道了别,这才不紧不慢跟着他进屋。他照旧伺候她洗漱,两人对着烛光说了会儿闲话,然后便各自睡下。至于卫莲舟被妒火煎沸的心—— 薛鸣玉清楚。 但薛鸣玉不在意。 卫莲舟自然会默默平息下来,总归他一个人的光阴还很长,妒火总有被磨平的那一刻。 * 后来的许多天,薛鸣玉一直跟着崔含真迅速精进修为和剑法。崔含真做老师,实在是再出色不过。他有耐心还细心,也完全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恨不得像一只钱袋,把自己哪怕最后一枚铜板都抖落出来赠给她。 “既然你拜我为师,我总要对得起你这一声师尊。”他说。尽管她几乎不这么唤他,她仍旧照常叫他的名字,唯有当着众人的面才会言笑晏晏地像其她弟子那样叫他师尊。 二月初,天渐暖。 崔含真写了封信给苍梧山,引她去修行一段时日。 “有我那封信,山楹不能为难于你。你也不必自以为低他一头。”他嘱咐道,“李悬镜是为你而死,可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他没这个命数,也怪不得你。你去了,只管用心修行,旁的一概无须挂心。” 薛鸣玉一目十行地把信看过,而后仔细折好掖进袖子里。 “我明白。” 然后她便只身一人带着这封信去了苍梧山。苍梧山风光秀美,上一回她来得匆忙,且为着李悬镜的事无心细看,此时再纵览青山碧水时,只觉心旷神怡。 修行的人看山看水,最后都是在看万物生灵。 上了山,那些弟子倒是对她十分友善。她们之中有些见过她,就在那会儿她登上白玉阶时,自从证实了她的清白无辜,她就轻易融入了这群修士之间。 几个人先是兴致勃勃地与她切磋了一番,几胜几败。 薛鸣玉犹记那时她和翠微山的人比试,她们还大多要自以为不动声色地给她放水,生怕让她面上难堪。如今对面的弟子丝毫不留手地攻来,她亦能有来有往地招架。 中途她的余光瞥见山楹的身影一晃而过,似乎出现了一瞬,便当即离去。 躲着她呢。 她似有若无地浮起微笑。 “薛道友此次前来,打算住多久?”有个模样俊秀的弟子凑到她近前劝她,“按我说,多住些时日罢。这山上总是熟面孔,看了这么些年也腻了。便是比试,打来打去也就是这么些人,那些招式我都能背了,好生无趣。” “你来了,总算也多点新鲜。” 他似乎自来熟得很,对着她全然不见外。她在前面走,他先是紧紧跟着他,而后干脆三两步蹿到她前面,倒着步子走。 “怎么不理我?还是说,你也嫌我话太密,不情愿与我来往,”他顿时臊眉耷眼,白净的面皮也蒙上淡淡的委屈,“我还挺喜欢你的,你多与我说说话嘛。” 薛鸣玉:“你叫什么?” “郑观。” 答话的却不是此人,是身后另一道声音传来。 她扭头看去不由笑起来,来人竟是在瀛州有过几面之缘的圆脸和尚。他那张清秀冶丽的娃娃脸对着她笑出颊边两个梨涡,眼睛晶亮。 而他旁边还跟着那个眯眯眼,不过因着当初请眯眯眼帮忙冒充萧青雨的缘故,薛鸣玉对他更熟悉些,还知道他叫沈一白。 “沈一白,”她又指着圆脸和尚,“你是……” “秋慈。” 薛鸣玉点头示意自己记住了。 “要我留下多住些日子?”她朝郑观望去,见他眼睛一亮,不住地应声,薛鸣玉微微地笑起来,“也并非不可。只是要请你帮我一个忙。” “我要见你们山楹师兄。” “这容易,我请他来便是。” “不,不要请,”薛鸣玉说,“我要你绑着他来。” 第49章 四十九朵菟丝花 ◎……◎ 山楹是一棵桃花树。 桃花树真是很好的,树干遒劲有力,砍下来削去斜生的旁枝,再细细磨去尖刺,就是顶好的桃花木。而桃花木是能辟邪的,时常被锻造成一把剑,挂在道士的身上。 花也很好,莹润的粉色,颗颗粒粒缀满枝头,像树身产下的卵。风一吹,就窸窸窣窣抖动着要抽丝剥茧。有人路过,总要赞叹花的美丽,开得如此旺盛鲜活。 可山楹很不喜欢。 他甚至感到羞耻。 因为每一朵花的盛开都是汲取了树的生命力。树在春天迫切地发.情,而后不知羞耻地产下无数迎风抖动的花。粗俗的欲.望催使着花蕊都如此芬香甜蜜,好招蜂引蝶,引来无数偷香窃玉的贼。 第63章 实在下.流。 所以山楹从不开花。 他是一棵不会开花的桃树。 过去如此,现今如此,将来亦如此。 他从不怀疑。 但一棵树是没有贞洁与自由可言的。 他原本好好晒着太阳—— 好不容易熬过了寒冬,终于要浸入绮丽靡艳的春天,他既感到安心,又觉得煎熬。春天的太阳最温暖,但春天也最淫.荡。 他原本好好晒着太阳,可突然有几个人跑来砍他的树干。一定是要砍去做桃木剑,这些贪婪的道士!他气得浑身发抖,树枝都不断挥舞着,想要抽打他们。 “别碰我!”山楹自以为很大声愤怒地警告着他们。 可他自以为是的驱赶在那些人口中却只是无足轻重的挣扎。 “他怎么还能说话?” “又不是个哑巴,怎么不能说话?” “他不该晕过去吗?” “你说的那是迷药,我这是毒。” “师兄不要紧吧,会不会被你毒傻了?” “诶呦,吃了这么多打人还这么有劲,早知道真该再掺点迷药和软筋散。”有人嘟嘟囔囔着,他龇牙咧嘴地揉着手臂,试探性问道,“师兄?师兄?” 直叫得山楹心烦。 谁是他师兄! 他分明是一棵桃树,而他们却是有鼻子有眼睛的人。桃树和人能是一样的东西吗?谁是他师兄!肯定是为了骗他的桃花木。 这个该死的眯眯眼! 竟然在拔他的树根!他要几枝树干还不够,还要他整棵树!狡诈贪婪。他们要把他带到哪里去?山楹被迫从呆了许多年的土坑里挪开,身上一圈又一圈缠满了绳子。 臭道士抬着他鬼鬼祟祟绕过有人的院子。 其间山楹想要厉声叫骂,顺便引来旁人的注意,却被个圆脸和尚及时堵住嘴。山楹不知他施了什么妖法,他手指一掐,他这嘴就像黏了浆糊,张不开口。 恨恨的叱责声都被堵死在喉咙里,闷成充盈的树汁。 该死的和尚! 也是这时候山楹突然感觉不对劲,他糊涂地想,道士如何会同和尚结伴呢?然而天光明了又暗,直到他从太阳下被抬进昏暗的锻造室都没想出个结果。 “山楹?”他听见一个姑娘的声音,只是看不大分明她的模样。 她立在阴影之中,五官在黯淡的光线中变得模糊,唯有眼神那样准确地落在他身上,像第二道绳子将他牢牢捆住。她忽而笑起来,笑容分外缥缈。 山楹不禁收拢了飞舞的枝桠,以为这是个极其危险且对他不怀好意的人。 她为何会知道他的名字呢? 她怎么能看见他?就好像看见了一个人。她不该这样看他,因为他分明只是棵树。 “你们怎么绑来的?”她扭着他的树冠翻来覆去地看。 “骗他吃了些毒菌子,这会儿把自己当成一棵树了,方才直嚷嚷着不许人砍他的树干去做桃木剑呢。”眯眯眼笑吟吟道,颇为兴致盎然。 “好了,你们先去罢。答应你们的我自然不会忘。” 于是山楹就眼睁睁看着那三个人勾肩搭背地走了,都笑嘻嘻的,唯有那圆脸和尚尚存几分良心,临走前还悄悄地瞅了他一眼,双手合十,拉着个脸不住地对他道歉。 但那又如何? 还不是走得飞快,只把他单独和这个人留在锻造室。 他冷冷地斜睨着这人,心道这定然就是那买家了。买家出筹码,做打手的便帮忙做她的刀。她一定也同那些贪婪的人一样,贪图他的树干。 砍罢,砍罢,想要多少就都拿去罢。 山楹忿忿不平地闭上眼,扭过头去,不肯看她。 大不了就是成了她手里一柄桃木剑。 然而,他陡然意识到他错了。一个天大的误会!她根本不是要他的树干,她竟然盯上了他的花。他是一棵不开花的桃树,可她偏要他开花。 他的树皮被剥落,窸窸窣窣落在地上,又被她一脚踹开,杂乱无章地团成一团。没有了太阳,没有了树皮,他感觉到飕飕的寒意。也是,这才年初呢,还不到和暖的四月。 “山楹,你之前说过的,任我处置。你总要说到做到,你不能反悔。” 他说过?他何时说过?真是糊涂,那些人还说他傻了,他怎么傻?至少他没有忘记自己只是一棵树。人怎么会听到树在说话呢?他绝不可能答应过这样的事。 山楹屈辱地紧紧闭上嘴。 他不要开花。 可裸.露的树身在她手下已然成了一张琴,紧绷的琴弦被她漫不经心地揉乱。他的枝桠生出密密麻麻的瘙.痒,仿佛有什么要从柔嫩的枝头钻出。是花骨朵,还是什么? 他说不清。 因为他是一棵绝不开花的树,他没有开过花,自然说不上来。他痛恨开花,这会让他流露出求.欢的丑态。就像每每到了时节,他便能听见山上那些野猫凄厉而毛骨悚然的嘶鸣。 闹得人尽皆知,恨不得要让所有人都来看它们行鱼水之欢。 有辱斯文。 是的,他虽然只是一棵树,但他向来以为举世皆浊我独清。 他耻于与这些成日里把情情爱爱挂在嘴边的东西为伍。不管是人,还是猫,抑或是他那些争着抢着终日琢磨着要抽枝发芽开花的同类。 可他又忘了,树是没有贞洁与自由可言的。 他感觉到一只手在细细地摩挲着他,她夸赞着他的树身白皙柔韧,还是温热的。一面说着,她一面把有点冰的手贴着他取暖,捂了正面又捂反面,好像在烙饼,而他是她手下的炉子。 山楹被冻得一颤。 “立起来了。”他听见她咦了一声,然后用指尖拨弄着他的树心,弄得它们歪歪斜斜。于是方才那股瘙.痒又像白蚁一路啃着他的树皮,朝他的根茎迁徙。 他不要开花,绝不能开花。 才这么死死咬住嘴唇发狠道,他的根茎就猝不及防被她用力踩了一下。粗糙的鞋底碾着他脆弱的部位,他恍然一哆嗦,汁液四溅。 混沌的思绪霎时清晰。 窗户支起小半,一身的冷汗被凉风吹过,鱼刺骨似的扎人。山楹瘫坐在地上,而后看着她垂下眼睑目光逡巡着他的下半身,倏然扑哧一笑。 “诶呀,你开花了啊。” 他蓦地就把嘴唇一下咬破了皮。 “不要看。”他气得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每个字都像在牙齿之间用力碾过。大腿侧冰冷黏腻,十分不适。那是他遗的精。他知道,但他不敢看。他更不能容忍被人看。 薛鸣玉蹲下来与他平视,她撑着脸赏玩似的盯着他,目光一寸一寸地扎进他白皙的皮肉。柔软结实,像簇新的缎子。他胸口起伏不平着,仿佛压抑了许多不快。 “薛鸣玉,”他忍着气尽量平静地叫她,“你还要看多久?” “多久?我也说不好,”她摇了摇头,“那得看你。你让我高兴了,我就放你走。所以你也要配合一点啊,譬如——” “不要总是躲我的眼睛,不喜欢我,也请你藏好一点,别叫我看出来。” 慢慢说着,她忽然将他随身佩戴的剑取来,而后倏地将剑柄捅进他嘴里。只听得他闷闷咳嗽了一声,喉咙不住地滚动,似乎忍不住要干呕。 涎水滑过他仰起的脖颈,像又一滩精。 山楹的眼尾嫣红,纤长的眼睫上缀着泪痕。他死死盯着薛鸣玉,玉石一般的眼珠子蒙上了柔和润泽的光,于是这耻辱的眼神又仿佛带上了几分嗔怨。 但他自己丝毫不知。 他以为他应当是冷然不屈的。 薛鸣玉便给他拿了一面镜子让他仔细对镜瞧瞧自己的模样。他哂笑着斜睨过去,却兀自顿住。原本起伏不平的胸口也霎时僵硬了。 浑身上下脱得一.丝.不.挂,面如傅粉,红的红,白的白,凌乱的发丝微微汗湿,黏在鬓角、腮边。哪里还有璧玉明珠的秀雅不可攀?分明似个淫.贱的荡.夫。 山楹的嘴唇都在抖。 他简直要被气昏了头,实在是奇耻大辱。 偏偏薛鸣玉还对他道:“这可如何是好?你这桃树如今连贞洁都丢了。”她的声音中止不住的笑意。山楹急促地呼吸着,呼吸着,突然就晕厥了过去。 却一刻钟都没晕到就被一壶残茶直冲面门浇了个透心凉。 “怎么气性这样大?这可不好。往后岂不是我还没做什么,你自己就能把自己活活气死?”薛鸣玉轻轻责怪他。 她撑着膝盖站直了身体,一只鞋刀片似的划开他紧紧闭拢的双腿,就像在撬开一只蚌,而后沿着他的小腿游走着向上,直到再次悬停在他上方。 山楹使劲吐出那柄剑——他每日都要仔细保养、珍惜如他的半身的剑,如今它当啷一声砸在地上,被他弃如敝履,可他仍旧没心情多理会一眼。 “薛鸣玉,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他竭力挣扎起来,但捆仙索将他牢牢绑住,害得他动弹不得,也无法施展法术。他盯着那只鞋,心乱如麻。恨得几乎咬碎一口牙,又不得不佯装镇定,怕她看出愤怒之下颤颤巍巍的恐惧。 第64章 既不能合拢腿,将她的鞋夹在腿间——那还不如让他去死;更不能大敞着腿,任她为所欲为,把他真当做涨满淫.欲的桃花树肆意采摘捻弄。 “你究竟要怎样才肯罢休?” 山楹隐忍地思索着,她要让她高兴。可如何才能让她高兴?她要什么?她究竟要什么?他不知道,不了解。他根本猜不透她,他想得要发疯。 他想到李悬镜。 想到李悬镜只是不告而别,就跪在门口祈求了半天;又想到那天她说,要他好好学学李悬镜。他凝滞的思绪忽然灵活地串起来,她要、她要…… “抱歉。”冷汗越流越多,“抱歉……我不该怀疑你,你如果不解气,我道歉。”他勉力有条不紊地快速说道。 “我会补偿你,你要什么都可以。” “你为何不看我的眼睛?”她冷不丁打断他的话。 他霎时一愣,低着的头下意识抬起。 “心虚吗?还是不甘心?” 山楹突然倍感不妙,“不,我不是——”他忽然短促地叫了一声,而后瘫软着歪歪斜斜倒在墙上,浑身痉.挛,抽搐不断,说了一半的话也戛然而止。 “晚了。” 薛鸣玉轻飘飘望着他,慢吞吞地挪开鞋。潮痕在他身下晕开,像可怜的泪斑。 下.流又污秽。 不过如此的桃花树。 【作者有话说】 对不起,因为最近太忙了,所以从下一周起,调整为做六休一,周三固定休息,其余时间正常更新。周末状态好的话,我尽量多写点qaq 第50章 五十朵菟丝花 ◎……◎ 薛鸣玉在苍梧山整整呆了一月有余。 这一个多月里,她每日与那些弟子们打成一片,一齐修炼,一齐习剑。不多时,山门上下便对她亲热极了,师姐师妹们更是去哪儿都要招呼她一处作伴,俨然把她视为自家人。 她走的那天,除了乐此不疲地要拉她比试的郑观,几乎大多弟子都来送她,一个个再三挽留要她多留些时日,抑或是过段时间再来。 唯独山楹是那个例外。 他从前就不大合群,不像李悬镜走哪儿都乌泱泱一堆弟子簇拥着,如今就更少出门。成日里把自己关在锻造室,不知是琢磨着锻剑还是要锻出个别的什么东西。 “他还会锻剑?”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吧,师兄最擅长的其实不是用剑,而是锻剑。他那手剑法也是为了锻造术学的。”郑观告诉她,“师兄此生最大心愿莫过于锻造出天下第一剑。” “但话虽如此,师兄也不该处处躲着你啊。还是你那回惊着他了?” 旁人不清楚,他可是看得分明,有几次师兄都出门了,结果没走几步就撞见薛鸣玉。他面上虽波澜不惊,神色淡淡,脚下却径直扭了个方向,生生倒回去了。 薛鸣玉笑了笑,没多解释,只道:“吓了他几句罢了,谁晓得他这般经不得吓?不妨事。” 于是郑观便将此事抛于脑后了。 薛鸣玉回去后,照常跟着崔含真修行。日子一天天地过,似乎有了那么些平静宁和的意味。而苍梧山也恢复了往日的清静。 至少山楹是这样以为的。 她在时,他每每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全然没有一点修仙之人宽袍大袖的萧萧肃肃,风流雅致,倒像是在防贼。浑身上下打理得一丝不苟,叫人挑不出半分不庄重。 偶尔不得已与薛鸣玉同在人群中时,他也只当看不见她,把视线兀自聚焦于虚空中一点,余光都不肯向她那里扫去。有时也有人问他,入了春怎么还穿得这样厚实。 山楹顿时感知到她在含笑望来,似乎也只是像那些人一样,不知缘由而倍觉好奇。 前夜里刚被她作弄出的红痕依稀还在手腕处,胸口的伤疤也尚未好全,被她这样一瞧,仿佛又火辣辣地疼起来。他垂目掩去眼中晦涩不明的暗光,顺势扯了扯衣领,生怕脖子上的指痕无意显露人前。 而后云淡风轻道:“今年不知怎么了,畏寒得紧。” 于是便听得薛鸣玉笑着叮嘱道:“山道友千万多保重身体啊。” 听了这声音,他就忍不住想到这段时日自己暗地里被她如何折腾。可他谁都不能告诉,被折腾又如何呢?还不是只有一个忍字。 山楹勉强地抬起眼,露出个笑影来,“多谢关心。” 肺腑里的火烧得正凶,他强行咽下堵满了喉咙的苦楚,轻描淡写地莞尔一笑。 薛鸣玉。 薛鸣玉。 他一个字一个字暗自咀嚼着,念了一遍又一遍,仿佛要把她整个人连名带姓地吃进腹中。她不能总是这样得意,他迟早要和她断个一干二净。 不能再让她打着白玉阶的幌子不知厌倦地磋磨他。 结果没等他想出个法子,薛鸣玉就先离开了。这让他一口气简直像吊在嗓子里,上不去也下不来,憋闷得慌。按说他该就此松一口气,偏偏又如鲠在喉。 但山楹向来善于自我欺骗。 他若无其事地继续琢磨锻造术,这若无其事装得久了,渐渐地,他似乎就真没那么耿耿于怀。不经意记起时也心平气和许多,仿佛心里已经自作主张地与她和解了一般。 直到他忽然听说她要再嫁了。 “李悬镜才死了一年不到,她的心就这样冷吗?都为她死了也捂不化?”山楹罕见地当着众人前不悦道,“你们都听谁说的?她要结契的又是何人?” 郑观见他反应如此激烈,十分不以为然。 “修仙之人嘛,自然视情爱如流云,云聚云散,来去自如。当时死,当时悲,也就罢了。难道还真要像凡人那样守墓三年?”他笑出声来,“我倒不知师兄原来还是个念旧的深情人。” “尽会耍贫嘴。” 山楹呵斥他。 “你所言当真?”他又不死心地问。 “怎么不真?千真万确的真!”郑观告诉他,“翠微山那边已有风声放出,说是那位崔仙君意欲亲自为她做主,遴拔才俊。被挑中的还能得到仙君亲自指点,更毋庸说无数天材地宝与价值连城的功法。” 须知这位崔仙君少年时便是不世出之奇才,年岁渐长,他又常年闭关,并不荒废懈怠,再有上一回的突破,如今可谓是风头无两。 至今能入他眼被收为弟子的,除了先一个死去的萧青雨,也唯有后来的薛鸣玉了。 “话又说回来,萧青雨还在时,崔仙君总是闭关;如今对鸣玉却是上心多了。这算不算是后来者居上?” “鸣玉?”山楹冷淡地斜睨他,“你倒是叫得亲热,怪道前些日子为了她都能把我卖了。” 郑观被他敲打了也不怕,犹然嬉笑着。 “师兄言重了,我不过是小小帮了她一把,”他掐着指尖比了个手势,不以为意道,“再者,师兄这不是好端端的,也没被她如何吗?鸣玉同我说了,她不过是恼你之前不信她,故意捉弄你一回罢了。” “师兄也一把年纪了,同鸣玉计较这个做甚么?传出去叫人听了,没得说你小气!” 山楹气笑了,“我与她怎么说也是同辈,哪里就如你所言,成了欺凌弱小之徒?” “那又如何?这同辈还有相差百来岁的呢。”他嘟嚷着。 “我看呐,师兄你就是对鸣玉有偏见。你不喜欢她,山门里多的是弟子乐意与她一处的呢。这回风声放出来了,可不就有好些蠢蠢欲动,意欲上翠微山探访一二的。” 山楹不禁流露出厌恶的神色,并对此颇为不齿。 于是忍不住讥讽:“崔含真如今恐怕是老了发昏,以利动之,即便愿者上钩,又能对薛鸣玉有几分真心实意?岂不闻稚子怀千金行于闹市乎?” 这话真是叫郑观以为稀奇。 “师兄这是在替鸣玉打抱不平?” “我非是为她不平,而是为李悬镜。她到底是李悬镜的妻子,若是要另外结契,寻个出挑的也就罢了。倘若找了些凡夫俗子,还不如守着个死人了却余生。” “师兄这就是故意为难人了,便是放眼三山,又能有几个李悬镜?咱们山门,同辈之中能与他相提并论的不也只有师兄一人。照师兄的意思,难不成除了师兄,旁人都不配与鸣玉结契了?” “胡吣什么?” 山楹被他说得忽而心头一跳。 郑观不服气争辩道:“我可不是胡吣,要我说,师兄既然对谁都不信服,干脆自己登门求娶了事。你与李悬镜向来情谊深厚,由你亲自照顾鸣玉,倘若李悬镜地下有灵,必定感念不已。” “越说越不像话了,出去!”他不客气地赶他走。 但人真被他赶走了,他紧蹙的眉头也未能舒展开,反倒愈加折出深深浅浅的痕迹。 这个郑观,净胡吣! 他与薛鸣玉势同水火,如何能凑成一对?遑论是结契这样郑重的大事? 绝不可能。 山楹在屋子里转来转去,一会儿想到她手冰冷的温度,一会儿想到李悬镜死的那天恳求他“把她当成姊妹”照应,一会儿又是她当着众人面朝他隐晦投来的视线…… 第65章 不知何时,桌上的纸被铺开,他回过神时竟已立于桌前提着笔写了一行字“崔仙君亲启”。 笔久久悬停于纸面,墨汁忽而凝于毫尖沉沉坠下,于是一大滴墨汁便污了雪白的信纸。他定住了几息,突然将纸团起,随手丢在地上。而后重又铺平新纸,流畅坚决地飞快写起来。 这一回他不再迟疑,仿佛这些话早已酝酿已久。 …… 信被飞鸽送至翠微山时,已过了几日。 崔含真大致扫了两眼便将信递予薛鸣玉,薛鸣玉接过瞧了,又将它搁在一边。“还以为他要避之唯恐不及,不成想他主动投怀送抱来了。” “那就也像之前那样先搁置不管?” 孰料薛鸣玉却道:“不,你回他,这结契的事我应了。” “这……这如何使得?结契之事非同儿戏,你再不喜他,也不可在这种事上与他置气。”尤其信上明言他对薛鸣玉并无他念,只愿全了李悬镜的牵挂,为李悬镜照顾好她。 崔含真对此自然不认同。 他以为若是山楹心甘情愿,倒是个好人选。但若只是为的李悬镜,二人做夫妻却不合适。 “不,”薛鸣玉倏然笑了,“恰恰相反,他最合适。”她又不是真找道侣,她只是需要一个人成为她的道侣,而后为她献上她需要的东西。 诚然这些就不必知会崔含真了,她仅仅拿山楹信上所言劝他。说其余人恐怕心有谋算,唯独他不会因为身外之物害她。 “可是……”崔含真还欲再劝。 但薛鸣玉惯来是说一不二的。她当即回信一封,待心思沉重的山楹收到时已然是半夜。他抖着手拆开,却见上面竟只有寥寥一字——“可”。他不免气笑,以为她简直是在批奏折。 尽管如此,山楹也确确实实长长吐出一口气,好像做成了一桩大事。只是这步棋不知是走错了,还是走对了。他心怀隐忧,却又无从说起。 好在他并不后悔。 至于薛鸣玉—— 他自认不是个刻薄之人,没道理磋磨她。他不喜她,却也不会故意害她。不想李悬镜死后,她与庸俗之人为伍;更不想她轻易抛下李悬镜,从此另结新欢。 他要把她困在与李悬镜的过往中,让她一看见他就想起李悬镜。 【作者有话说】 大概是个扭曲的cpf变毒唯的设定 第51章 五十一朵菟丝花 ◎……◎ 薛鸣玉并不清楚在她不知道的角落,山楹已经一个人在心里演完了一场戏。 她要结契的缘由很简单,她需要一把独属于自己的剑。原先她还没有这样重的执念,可去了苍梧山一趟,她发觉山上的每个人大多都有各自的本命灵器,甚至郑重其事地起了名。 而她身上除了李悬镜留给她的那把玄铁制成的匕首,也就唯有一张萧青雨赠予她的弓。这两样虽然不凡,但在她看来,却算不上是为她而生。 “这容易,你去找崔含真,他定然会亲自给你选一柄上好的剑。” “我不要,”薛鸣玉*断然拒绝,“我只要自始至终只属于我一个人的剑,我不要剑冢里不知被多少老东西用过了又丢下的。” 卫莲舟无可奈何地望着她,“这可真是稀奇,旁人想要剑冢遗留下来的名剑还没这个福分,你有了却不要。” “名剑之名在于持剑者,倘若持剑者只是怯弱小人,便是鱼肠湛卢在手,也不过是徒增笑料尔。我才不屑于假死人之名逞自己威风。” 她要数百年后旁人都瞻仰她的声名,继而追逐她死后遗留的剑。 “那就只好请专人为你铸剑了,”卫莲舟并不觉得她在信口雌黄,尽说些空谈虚言,反倒认真地替她出主意,“从前桐州倒是有个了不得的铸剑师,可惜前几年老死了,也不曾听闻她有何后人。” 这些年修士的灵器大多都是一代代传下来的,鲜少有人还琢磨着另外锻造。 这一来,锻造术近百年逐渐失传,许多重要的手记珍本都没了下落;二来,即便有的完好地保存下来,那上头的古文字也没什么人能读懂。 “这不要紧,我心中已有人选,”薛鸣玉把这些天的事挑挑拣拣着告诉他,“郑观他们说山楹这些年一直在钻研此道。他人虽讨嫌,却不是个自吹自擂的草包。既然都说他精于此道,想必不会有假。” 但转而她又道:“只是我不要一把寻常的佩剑。我既然要,自然要最好的,要天下第一剑。可先前我翻遍了藏书阁的手记,也想不到要如何锻造出这天下第一剑。” 闻言卫莲舟面上却晃过犹疑的神色。 “传言剑铸成后,以剑主至亲之人的血祭剑,而后剑鸣三声,则宝剑可成。” 薛鸣玉思忖道:“至亲之人?屠善算吗?”好歹她也叫了她几年的姑姑。 “以人伦论,算;以天道论,不算。至亲之人须得你血脉至亲,抑或是与你结契之人。譬如——”他顿了一下,才道,“李悬镜。他曾与你有夫妻契约。” “可李悬镜已死。” 薛鸣玉突然感到后悔,她杀早了。 然而不多时,她就又想到了法子。“你说,假使我再成亲与人结契一次呢?” “如此,确是可行,只是你已经接连杀了几人,不能再一味地杀下去,否则遭天谴这话可不是一句戏言。”而后卫莲舟便教她如何避过天谴。 “一命一价,倘若你白白杀人,天道必容不下你;但你若是拿奇珍异宝去换他们的命,便是他们死了,天道也只会认定是他们贪婪所致。” “你的意思是——” “放出风声,就说你要结契,再以利动之,待鱼儿为利所诱,咬钩之时便是他丧命之日。这样的人,即便死了,天道也不会怜惜他。” 卫莲舟慢条斯理道。 他的脸孔映在烛火之中不觉蒙上了淡淡的阴翳,竟有几分凛冽冷酷的意味。 薛鸣玉慢慢地笑了,“甚合我心。” …… 山楹要与薛鸣玉结契的事很快传开来了,但他对外只说是李悬镜所托,并非为儿女私情。“原来如此,那也难怪。”那些人都如此答道。 可背后里却都猜测他是为着崔含真的指点,以及价值连城的奇珍异宝。 毕竟都知道他沉迷于锻造术,可这锻造术也最消耗材料。且寻常耗材山楹向来是看不上的,必然是盯上了崔含真承诺的天材地宝。 流言滚如沸水。 山楹也提议过主动放弃那些宝贝,他说他只要与她结契,旁的一概不用。可薛鸣玉唯独在这件事上坚决不肯相让。 “一诺千金,岂能反悔?你这是要外人瞧不起我师尊与翠微山吗?”她反问道。 于是他也就不争辩什么了,只想着往日拿了再私下里还给她。 某日,薛鸣玉要下山一趟——难得孟成璧这几日休沐,捎了口信给辛道微,要她上山伴她住些日子。辛道微不在,她也很久没回去,便邀了山楹陪她一处。 两人路上几乎没怎么说话,过了桥她绕到后墙外,不禁“咦”了一声。 一枝粉白的杏花斜斜倚在墙角,清瘦娴雅。 她俯身拾起,将花枝捏于指尖慢慢转动着细瞧。 花枝尾端明显有曲折的断痕,不像是雨打风吹而来,却像是什么人有意为之。大概一下还没能成,歪歪扭扭使了几回劲才堪堪折断。 山楹:“或许是有人无意落在此处。” 薛鸣玉不言。 她捏着杏花枝朝河对岸的杨柳树点了一点,便有花瓣被风卷去,而后飘飘荡荡浮在碧清的河面。薛鸣玉:“还不肯出来吗?” 合抱粗的杨柳树后登时冒出几张稚气率真的脸蛋,一股脑地向她跑来。 “老师……老师……我们老远就看见你们了。”她们七嘴八舌地围着她说个没完。 见状,山楹略有些惊异的目光在她柔和的半张侧脸定了一定。他颇有眼力见地退到一边,并不和这群孩子争抢地盘。然而这时恰好有个清俊的书生迎面走来。 书生甫一出现,紧挨着薛鸣玉的小姑娘立即欢快地叫唤起来。 但书生却变得局促不安。 也是离得近了,山楹才骤然发觉他竟有半只袖筒是空的,似乎断了半条手臂。空荡荡的,衬着那件天青色的长袍,越发显出他的文弱,像株山茶花惹人怜惜。 山楹忽而警觉起来。 “薛姑娘。”他柔润如墨玉的眼眸汪着一潭碧清的水般,就这么半遮半掩地看着她。实在高明。山楹冷眼瞧着他。寻常人要么平视,要么略有些偏移,却也是直白的。 他却不然。 眼帘微垂,平白勾出几分柔顺,目光也不总是落在她脸上,时不时就要内敛地收回。似乎留意到薛鸣玉在盯着他瞧,书生的眼睫无意识颤动了几下,而后对她礼节性地一笑。 薛鸣玉倏地发觉原来他笑时下眼睑会微微弯起,像极了李悬镜,俨然一副霞姿月韵的好容貌。 第66章 怪不得当初她第一次见他便觉得有哪里眼熟。 山楹还在原先的位置注视着她。 她没有招呼他,也没有把他介绍给旁人。她们仿佛都当没有他这个人似的,他在这里只是陌生的外来者。因此小孩子自顾自说笑,唯独书生的视线偶尔会不经意地掠过他。 他似乎在暗暗猜测他的身份。 山楹不为所动,既不显得过分亲近,亦不刻意疏远。即便和书生的目光撞上,他也仅仅回之以坦然磊落的眼神。几番下来,倒叫书生不知所措了。 话也没说多久就散了。 薛鸣玉同山楹道:“过几日镇上又要热闹起来。” “我方才听见你们说了,你要和她们一道去逛集市吗?我陪你去罢。” 薛鸣玉没拒绝。 “你能躲在暗处悄悄跟着我吗?”她解释给他听,“齐铮不喜欢有外人,她怕生。” 齐铮就是那个小姑娘,至于她怕生,山楹是不信的。他方才清晰地听见她与薛鸣玉咬耳朵,嫌他长得不如李悬镜好看,又说他看着不如李悬镜贤惠温柔。 她分明能说会道,厉害得很。 不过薛鸣玉既然这样说了,山楹便顺势应下。他正好想借机仔细观察那个书生背地里会不会对薛鸣玉做出什么越轨之举。 倒不是为的自己,而是为的李悬镜。 他正是不愿看着好友的妻子再嫁他人,才决意与她结契的。他不容许她的心落在李悬镜以外的人身上,更不容许有不自量力的男人靠近她。 李悬镜是死了。 但他还活着。 …… 薛鸣玉没有留他住进宅子里,只让他夜里睡在墙外的杨柳树上。反正他从前来寻李悬镜的时候最喜欢站在树上朝里面张望。山楹应下了,虽然很勉强,但终究没反驳。 真到了那一日,薛鸣玉牵着齐铮站在桥头向对面灯影憧憧的街口望去。 “老师,前面好热闹!”齐铮雀跃不已。 薛鸣玉被她拉着往人群中挤,那书生牵着妹妹的另一只手,也不得已紧随其后,一路上不住地和怨声载道的过路人道歉,腰和脖子几乎没直起来过。 似乎感知到薛鸣玉的视线,他当即一愣,而后略微窘迫地涨红了脸。嘴巴嗫嚅着想解释,却偏偏无从开口,只好强作矜持地朝她微微颔首。 薛鸣玉仔细端详了一回他白皙的脸庞,忽然对着他的鬓角点了一点。正当他茫然地将手按在上面时,她已经取出帕子递去,“是不是人多闷得慌?” 于是书生便听懂她的言下之意,慌慌张张拒绝了。 他自己随身带了手绢,实在不好意思佯装没有,却转而用她的。 他总以为是种冒犯。 三人一道去投壶、射覆、听戏……起初还只当陪小孩,后来渐渐熟悉了,两个大人也兴致勃勃地参与其中。从背后远远望去,与那些寻常的一家三口没甚么分别。 背光的某个角落,山楹盯着书生的背影,渐渐敛去了神色,只是面无表情。 他忽而觉得那空荡荡的袖子也不过是这书生引人垂怜的手段。实在是不知廉耻。他冰冷地审视着他,并摩挲着剑鞘。那合该是李悬镜的位置。山楹不悦极了。 再不济,也应当是他的。 第52章 五十二朵菟丝花 ◎……◎ 可惜正与齐铮放着河灯的薛鸣玉不会留意一个藏身于阴影之中的人。 哪怕那人是她如今的夫君。 她望着河灯远去,听齐铮对她说:“老师,我们明年还要一起来还愿好吗?” “好。”她轻轻摸了小姑娘的发髻。 恰在此刻,薛鸣玉才因为抬头碰巧与山楹对视上。这还是今晚她第一次和他在外面碰见。先前人太多了,她看不见他,也无意找他。 她站在低矮的杨柳岸边,仰脸望着他。 他倚着树干立于枝头,大半张脸背着月光,朦朦胧胧看不大分明。仿佛对她笑了,仿佛又没有。 薛鸣玉也不管他作何姿态,径直冲他轻轻点了头。起身时却因为蹲得久了,腿脚发麻故而踉跄了一下。幸亏齐铮和书生不约而同伸手来扶她,“小心!” 然后她便没有多看他一眼,继续与人沿着陌生的街巷往深处走。 齐铮在她耳畔叽叽喳喳和她哥哥炫耀着自己新买的糖人,又说那做糖人的大娘手艺如何如何的巧,竟捏得同她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她哥哥无可奈何地笑,只劝她少吃些糖,免得坏了牙。 几人正说笑着,前头突然闹将起来。 一个人火急火燎地撞开书生,急急忙忙蹿出去。 书生被撞得身体晃了几晃,还未曾站稳却又闪过一道影子。这影子轻盈地从屋瓦上跳下,其后笔直地切开汹涌的人群,如离弦的箭射出,直奔那个人而去。 只是倒霉了书生,无意之中又做了可怜的绊脚石,被人“砰”地撞翻。 那人似乎发现了,远远飘来一声道歉,却连头都顾不上回。 薛鸣玉将书生扶起,听他一叠声说着惭愧,脸又涨得通红。 她定定地瞧了一眼,倏尔想到当初李悬镜也总是容易脸红。尽管有时分明什么都没发生,不过是两个人好端端站着,他忽然就在她的注视中败下阵来,脸庞揉开了鲜妍春色。 太像了。 她再次想道。 可不及她细想,身后霎时响起招呼声。来人看着眼生,只是一个劲儿冲书生作揖,口中不住地道歉。竟是先前那个人回来了。这一来一去也有好些距离,难为他一刻钟不到就赶了过来。 “方才真是对不住,是我太急了,一时顾着追那贼人,竟连累了您。” 书生也不好意思起来,连忙摆手,“您言重了,是我没站稳叫大家见笑了。” 两人互相作揖不止,倒是逗乐了齐铮,噗嗤地笑两个哥哥都是大傻瓜。被小孩子开玩笑了这人也不恼,反倒神采奕奕地说要给她再买一个糖人,就当是赔罪。 他带齐铮去买糖人,时不时同她说笑,笑时露出来尖尖的牙。眼睛倒是钝圆的,琥珀色,像搅拌着的糖浆,慢慢地熬出粼粼的光泽,金如蜜。 他又说要请几人吃饭,齐铮说不要。 “你能带我飞上潮海楼看看底下是什么样吗?”她对他身法的兴趣显然远大于他本人。 他道:“这有何难?咱们找个人少的空地,我一边拉一个把你们都带上去。” 薛鸣玉:“你们去罢,我就不跟着了。正好这边热闹。我一个人逛着也自在。” 书生脱口而出:“这怎么行?你一个人留在这,要我如何放得下心离去?”说完他才回过神来,又羞又窘地移开眼,只是嘴巴抿得紧紧,不肯收回那些话。 薛鸣玉微微地笑,没多说什么。 他还不知道她如今已然成了修士,只晓得她与翠微山的人关系颇为密切。 她轻轻推了一把齐铮,送她去那人身边,又催促书生:“多大点事,又不是生离死别,你去陪齐铮就是了。何必做出这等扭捏之态?” 她已经留意到小姑娘迟疑的神态了,还不想她因为这点小事而扫兴。 书生本也放心不下年幼的妹妹,经她一番劝,自然只能勉强随了那人向最高的屋檐飞身飘去。 他走了,山楹却没有立即出现。 他在等薛鸣玉主动叫他。 可薛鸣玉的心思下一瞬又飞到街头攒动的人群中去了。 她方才在那个陌生人背后依稀瞧见了一个熟人,可惜一闪而过,等她好不容易从几人当中脱身出来却已遍寻不见。 往哪儿去了呢?薛鸣玉缓缓地顺着人流往前,直到她冷不丁再次和他四目相对。这人神色一顿,然后对她欢快地眨了眨眼睛。 下一刻却转身就跑。 分明是在有意引她追去。薛鸣玉略思忖了须臾,便果断跟上。 她这么一跑,山楹自然也是紧随其后。他忍不住蹙眉,心中浮起淡淡的不悦,不明白薛鸣玉想一出是一出的,又要做什么。诚然他还有隐隐的讶异。 他还不曾见过她这般失态的模样。 但他很快就明白为何了。 因为他追上之后终于看见了这人的脸。 赫然同李悬镜一模一样。 那人在前头走走停停,身姿轻盈敏捷地来回穿梭于人群,时不时还含笑向后望去,似乎故意逗弄薛鸣玉,诱引她深入。 但后来发觉另有一人也跟来了,他不由甩着手叹道:“诶,没劲没劲。”几乎眨眼间便闪身到了十几里之外,其后脚尖轻点沿路的屋瓦,迅速飞跃至半空。 此人越跳越高,最后竟也瞄中了最高的那座潮海楼,飘然而去。山楹暗道一声巧,空出的那只手当机立断将捆仙索丢去。 “师弟,截住他!” 薛鸣玉抬首望去。 对面居然恰好立着三个熟人,为首的那个闻声立即掐诀唰唰打出几道术法,果断逼迫着这人向后退去,终而撞上那根捆仙索,被绑了个严严实实,掉在狭窄的瓦面。 第67章 “师兄?你怎地在这?这又是……”他好奇地低头瞧了一瞧,但在看清这张脸的刹那惊叫起来,“谢师兄?!啊,不对,谢师兄已经死了。你是谁?” 既然被抓住了,“李悬镜”干脆吊儿郎当地跷起脚,笑嘻嘻地同他耍贫嘴:“你见我是谁,我便是谁。” 琥珀色眼睛顿时一头雾水,不禁皱眉质问道:“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李悬镜”仍旧不答,老神在在地哼着乱七八糟的小调。 还是薛鸣玉主动说:“时辰不早了,先送齐铮回去。” 齐铮:“可是……” 薛鸣玉:“市集也快散了,你该早些家去,免得爹娘担忧。”这是明着赶她了。 齐铮转着脑袋四处张望了一圈,心中惴惴不安。她向来机灵,当然明白老师是有意让她脱身。只是目下几人看着一个个都虎视眈眈的,她就这样把老师独自丢下实在于心不安。 可不安又如何,她如今什么忙也帮不上…… 她老气横秋地叹了一口气,乖巧点头,“是,我困了,想回家。” 山楹:“师弟。” 被点到的顿时心不甘情不愿地应声:“知道了。”他仍旧如来时那样一手拉住一个,而后轻松地拎起两人自楼顶一跃而下。 碍事的一走,山楹登时拔剑劈去。 薛鸣玉见状并不阻拦,反倒往旁边让了一让,兀自隐于浓浓的夜色中瞧着他们对峙。 山楹出手毫无预兆,但见雪白的剑身破空而至。然,“李悬镜”依旧那副事不关己的轻佻模样,甚至在剑刃逼近喉咙时仿佛事不关己一般挑衅似的往跟前凑了凑。 “你要杀了我?”他玩味地笑了一声,笑中含着轻慢的打量,“你能杀了我?” 山楹没有被他激怒,反倒沉静极了,“你以为我不能,还是不敢?” 他摇了摇头,也不管脖颈屡屡在剑刃边缘拉出狭长的口子,继而渗出血来,“与你无关。”然后朝薛鸣玉扬了扬下颌,“只恐这位姑娘于心不忍。” 薛鸣玉微笑着不曾反驳,“你顶着这样一张脸,谁能舍得杀你?” 话音刚落,这人竟然大笑起来,“舍不舍得这张脸的原主不也早就成了黄泉路上的枯骨一具,烂泥一滩?” 薛鸣玉盯着他,“您倒是知道许多,想必来历不凡。” 不知哪个字眼触动了他,他恍然惊醒似的收敛了笑意,显出十分的谦逊来,“来历不敢说,不过是一介散仙在人间混混日子,求个自在逍遥罢了。” “至于李悬镜,谁人不知呢?我曾得幸远远看过他一眼,玉质金相,神姿高彻,自是修仙界第一等风流人物。如今仙去,恐无后来者可取而代之矣。” 山楹见他口中说的虽多有赞叹奉承之意,神色间却轻狎怠慢,未免心生不喜。尤其他还不曾褪下那一层伪装的皮,打照面时仿佛是李悬镜着人夺舍了一般。 他慢慢说着:“您既是散仙,论理楹也当尊您为前辈了。” 这人颇为自得地摇头晃脑,“客气客气……” “只是您在外何必用我师弟的面目招摇过市?斯人已去,您也不怕犯了死人的忌讳。” 散仙打着哈哈:“这个嘛……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说着他又干笑了几声。 见山楹平静无言,并不搭腔,他作势动怒,“你小子好生无理!该说的我也说了,还不速速与我松绑!” 山楹:“可不敢,楹还有一二疑惑未解,恳请您告知。” “你说。” 他一顿,没有直言出声,而是传音入密:“您先前真不曾与师弟相识,与薛鸣玉相知?” 散仙登时大笑,“原来你还在怀疑这个!好小子,你过来,靠近些听我告诉你。”山楹审视着他,然后缓缓走近。 结果却猝不及防被唾了一脸。 不知是被气得还是没反应过来,山楹冷着脸下意识后退了半步。再回过神时,散仙的骨头嘎巴嘎巴发出脆响,转眼变作个巴掌大的小人。 骨头甫一折断,他便迅速从松松垮垮的绳索中逃出,而后果断施法催使着捆仙索反过来绑住了山楹。山楹替他成了笼中兽,他自己倒摇身一变又嘎巴嘎巴恢复了正常身形。 顶着山楹森冷的目光,散仙大笑着遁入云霄。 “蠢材!蠢材!你的道行还浅着呢!”他的呼喊声仿佛撞在金钟石磬之上,嘹亮而萦绕不止。 山楹几欲恨杀他。 他对薛鸣玉吩咐:“拿我的令牌来。”眼神却不分她丝毫,头也不回一下。说话时嘴里犹如含了冰,声音渗着寒气,仿佛一掉下来就会结成冻。 然而,过了许久都没人应他。 他这才神思渐渐冷静下来,顾得上关照她。 “你……”他回头时却恰好撞见薛鸣玉正背对他,仰脸望着月亮。 “拿我的令牌来。” 薛鸣玉仍旧不理他,一动不动。 山楹禁不住蹙眉,“薛鸣玉。” 他低低地叫她。 “啊,”她终于肯侧过半张脸看他,慢悠悠地笑,“原来你是在同我说话。” 她起身走到他跟前,俯身蹲下与他平视,“在哪?”嘴上这么问着,眼睛却一直流连在他的脸上。 “腰间别着的那个就是。”他对她的目光略感不适,忍不住垂下眼睑。 薛鸣玉嗯了一声,却没动作。 反而是他的脸先感触到柔软的丝绢——她在用手帕替他擦脸。 山楹于是想到这是她方才要给那书生擦汗的。他莫名不快,好像书生不肯要的东西被她勉强施舍给了他似的。可怜他吗? 他兀自抿起唇。 可没办法拒绝。因为比起被她可怜,他更无法忍受脸上的脏污。他真是恶心透了。于是他只能忍着不动,还要温和地对她道谢。 薛鸣玉说无妨。 她又去他腰间摸索着找那枚令牌。 分明她已经十分留心,且动作放得很轻,可山楹依旧一副忍耐着不适的模样。他的眼睫在下眼睑抖落一片片的阴翳。 “没有……”他听见薛鸣玉喃喃说道。 “怎会?”他顿时低下头去看,却刚好掠过她抬起的额头。两人的眉心不过相抵了一瞬便骤然分开。他探询的声音蓦地戛然而止。 倒是薛鸣玉如同无事发生一般指了指他腰上系着的那枚玉佩,“你瞧。” 山楹望去,果然不是他的令牌。他忽然记起自己来时刚于山林里猎杀了一头妖兽,弄得一身血污,仔细梳洗过才匆匆下山。恐怕就是那时把门中令牌落下。 没了令牌,又赶走了师弟,自己的仙术还因为捆仙索的禁锢不得施展…… 真是最后一条路都被他堵死了。 他平静地想道。 山楹静默着不言语了,大概是在思索接下来的出路。他完全没有考虑过要向薛鸣玉求助,或许是理所当然地默认她不会帮他,又或许只是习惯一个人应付,因而忘却了身边人的存在。 但薛鸣玉忽然坐到他身旁。 “方才那个人很厉害吗?” “为何这样问?”薛鸣玉不答,只是看着他被捆绑的姿态微微一笑。 山楹在她的笑中忽然又感到一阵郁郁,“确实胜过我。” 薛鸣玉看着他,“我以为你不会承认,只说这是个失误,是你不小心。” 山楹:“败了便是败了,我并非输不起。何况,输给一个散仙,这没什么可羞耻的。” “你比我以为的要坦率许多。”薛鸣玉说完站起来。她慢慢走到屋檐边,鞋面压在屋檐狭窄陡峭的尖尖上,而后专注地望着下面灯火通明的市集。底下仿佛流动着一片橙红的海。 山楹看着她的背影忍不住眉心一跳,“回来。” 薛鸣玉轻轻嗯了一声,但没有动。 “你今晚还真跟了我一路啊。” 山楹:“不然我为何要来这里?” 他继续要她回来,“你不怕掉下去?我如今可救不了你。” “那就掉下去好了,死了也清静。”她淡淡地说。 山楹又不说话了。 薛鸣玉忽然笑起来,柔和极了。“你当真了?我是骗你的。”她说,“况且你又忘了,我如今纵然掉下去也摔不着。” 他正要说什么,头却猛地一沉,骤然失去意识。一道人影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背后,随心所欲地侧卧于陡峭的屋脊之上,握月担风。竟是原先那人又回来了。 他歪着头好侧过脸看她。 “鸣玉。”他温柔似水地唤她。 薛鸣玉慢慢转过身,与他四目相对。 “你还真是同从前一样,一点也不像他。” “你也同从前一样无情。” 散仙佯装伤心地叹息道:“身边人倒比我的剑鞘换得还快,就不怕他地下有灵,哪日恨不过拉了你去做一对鬼鸳鸯?” “若真能与他重聚黄泉路,亦不失为一段良缘。”薛鸣玉微笑。 第68章 散仙顿时大笑起来,对她叹服不已,“你可真是无耻。” “方才你当着这小子的面追来,就不怕他发现你我之间的关系?”他拂袖而起,不疾不徐地向她一步步逼近,直到他垂首时鬓角的须发偶尔会被风吹拂至她的脸庞。 然而薛鸣玉终究是薛鸣玉。 她不躲,反而拿那双雪亮的眸子望他,直勾勾的。 “关系?我只知道我是追着我夫君而来。你是我夫君吗?”薛鸣玉的眼睛注视着他,手却递出意欲将他散落的额发勾好。 然而不等她的指尖落下,他先行握住她。 “夫人真是贵人多忘事,”他低下头,几乎与她鼻尖挨着鼻尖,呼吸绞着呼吸。两人仿佛亲密极了似的,“你的夫君不是已经死了吗?” 他说话时另只手还攥着她的手腕,既不过分用力,亦叫她挣脱不得。 薛鸣玉嘴角和眉梢的弧度却不曾降下来分毫,“是啊,你害死的。” “那也不是我一个人害死的。”他温温柔柔地说,“你忘了,我那时问你,你分明只要自己活。真要追究过错,你也逃不掉。” 薛鸣玉盯着他。 她不动,散仙也不动。 两个人故意较劲似的。末了还是散仙先觉得无趣,丢开手退让了一步。 他无可奈何叹息道:“算啦,说来我们也是共犯,何必针尖对麦芒呢?你方才追着我不放,总不会只是要与我见一面吧。你要什么?” “李悬镜告诉我,你是被困在轮回道的地仙。” 薛鸣玉专注地望着他,问道:“轮回道是什么地方?” 第53章 五十三朵菟丝花 ◎……◎ 山楹醒来时已然天光大亮。 他摸了摸身下的软榻,以手抚额慢慢坐直。靠着引枕略缓了会儿神,他方才有闲心细细打量这屋内的陈设。倒是简朴,甚而因有些空荡荡的反添了重疏冷。 翻身下榻,又穿过一道青绿的竹帘,他才猝然顿住脚步。 迎面撞上的这人见了他也是一愣,此人模样衣着尚且讲究秀丽,却是个凡人。瞧着分明不像是什么小厮杂役,手中竟拿着一张浸得灰黑的帕子正就着桌上那盆清水扫灰。 单单瞥了一眼,山楹便认出那帕子是极精细的料子,露出的一角还绣着清瘦的梅花,绣工也好,便是有些富贵人家也舍不得拿来抹灰的。落在这人手中,却仿佛理所当然。 “这是哪里?你是什么人?”他问。 然而,这人只是掀起眼皮懒懒扫了他一眼就一言不发地继续低头将泡了水的帕子拧干。末了还径直撞过他的肩自顾自把个窗棂横着竖着擦了一遍又一遍。 一面用劲擦,一面斜睨着窗外的人,眼神说不上来是什么意思,总归看着不善,仿佛对外头那人的阴暗心思都发泄在手上了,这股劲使得简直要搓掉窗棂一层皮。 山楹蹙眉隔着些距离审视他。 真是个怪人。 被怠慢了他自然也心有不快,不过他向来不会因这点小事与一个凡人计较,没得掉价。于是他也仅仅走近了些沿着这人的目光望去—— 薛鸣玉正持剑立于树下。 他不觉一怔,但很快便意识到这人的视线却是绕过了她,冷刀子似的尽数扎在了另一人脸上。窗棂被搓得直响,这动静听着甚而些许滑稽。 但远处的崔含真浑然不知。 他正悉心指点着薛鸣玉的剑法,中途似乎还另外说了什么,两人的脸孔顿时都像被春风吹化了,眼中一层一层荡开笑意。那只手还虚虚搭在薛鸣玉的臂弯上,大约是在调整她的动作。 可屋里的两人却难得如出一辙地感到了同样的刺目晃眼。 崔含真的衣带与宽袖被风吹着与薛鸣玉的重叠在了一处,尽管他有意避嫌,克制地隔开了一段间距,但仍是免不了时不时的挨蹭。于是就连这点有意空出的间距都显出别样的亲密来。 眸光交错时便仿佛笼罩着一股旁人插不进去的心照不宣。 这莫名的默契实在容易惹来阴暗中旁观者的红眼。 山楹收回目光,矜冷地瞟了窗前这人一眼——他手里的活已经完全刹住了,偏生他又不敢明目张胆地盯着看,大约是怕薛鸣玉发现,惹了她不快,因此只敢趁着阴影露出半张脸偷窥着。 倏尔,他冷笑了一声。 “为老不尊。” 声音又低又快,要不是屋子里静得很,山楹险些要以为只是错觉了。 他阴着个脸陡然扭过身来,见山楹正看着他也没什么反应,反而仍旧轻慢地掷去一撇,就挤开他端着盆脏水出了门去。 这一下使得山楹对翠微山的观感降到了最差。 实在是粗俗无礼。 虽然不曾问出个究竟,可看着崔含真他猜也猜到昨日是怎么个回事。十有八九就是薛鸣玉把昏迷的他带回了山上,让崔含真帮他解除了那根捆仙索。 就是不知道谁打昏的他。 或许是那个来历不明的散仙。 他暗自思量着,而后也踱步跟上去。崔含真背对着他,没注意到他的存在,倒是薛鸣玉先望见了他。但她也只不过与他对视了一瞬,便不紧不慢把注意力转移回崔含真身上。 山楹就倚着墙角根立在屋檐下。 而他身后,陆植拎着刚打满清水的木桶就这么不远不近地停在那里。 一想到这就是薛鸣玉说要结契的人,他就少不得心烦意乱。原本正想着萧青雨死了,这院子里总算落了个清静,没成想半路又杀出个碍眼的。 是了,差点还忘了那个李悬镜。在李悬镜死之前,别说知道他与薛鸣玉成过亲,陆植听都不曾听过这个人。他以为萧青雨才是那个名正言顺的,却未料他也是个挖人墙角的窃贼。 说来自瀛州回来后,他还总一个人躲在厨房的隔间里煎熬。 毕竟他又不是个迟钝的傻子,每每见着薛鸣玉,心里那种异样的情愫是什么他自然是心知肚明。可有个萧青雨压在上头,更兼他从小怎么也是比照着君子教养大的,一时半会儿哪里能接受自己不为人知的心思。 他竟然总想着给薛鸣玉做小。 这实在不仁义道德,尤其在他过去没少背地里鄙夷那个姓郑的。四十好几了还要靠他母亲养在别院里做外室过活,真是有伤风化。 可这若是落到自己身上,他又觉得他和那种不知廉耻的男人是不一样的。 那些人是为了他母亲的权力,而他只是为薛鸣玉这个人。他甚至不图她的喜欢,只*要她闲暇时肯施舍几分余光,他就知足了。 不过话虽如此,他还是不敢轻易越过那条线。 结果呢,天晓得昨日薛鸣玉提着个崭新的男人丢进屋里时,他脸上的笑纹都要像摔裂的瓷瓶碎了一地。一直到强压着心慌被薛鸣玉使唤去请来崔含真,他终于忍不住怨念。 这样的人……这样的人凭什么呢? 听说还是李悬镜的同门好友,委实厚颜无耻。哪里有这样的道理?兄弟死了,自己就理所当然地取而代之。他以为这是在民间给人做填房呢? 薛鸣玉如今又是修士,还拜在崔含真门下,又不比从前了,这选择自然是愈发多,她真有心,就是挑花眼也不为过。 陆植明白此一时非彼一时,以他今日的身份与薛鸣玉是越发不配了。正室是别想了,他心气虽高,却也不是什么看不懂形势的,就他自小出入皇宫大臣府中所见所闻,大约能凭个好相貌做个偏房。 若是足够贤惠知礼,得主人家宠爱,或可被提拔做个侧室。 这就算是走到头了。 往后如果运气再好些,正室病死了,主人家又没有再续弦的打算,那还是有可能把侧室扶正的。而陆植原先就是打着这个主意,他想,只要熬得久,他总能有个盼头。 谁成想熬死了两个,又来了一个。 陆植阴郁地盯着山楹的背影,恨不得将他那副皮肉烧出个洞来。 然而他在这厢对山楹面色不善,他头顶的屋檐上也屈膝坐着一人望向他。寂静之中忽然飘来幽幽的叹息,只是除了卫莲舟自己,谁也听不见。 他支起下颌,看着这出好戏。 有些想笑,转念一想却又不大笑得出来。他们一个两个的求而不得,难道他又好到哪里去吗?孤魂野鬼似的飘着,终究是殊途而不同归。 …… 薛鸣玉抬头看了眼天,分明风和日丽,晴光万里。可他们这么幽怨得跟男鬼似的站着,却像是颓丧的蘑菇,扎根在哪儿,哪儿就是阴雨连绵。叫人看了没得晦气。 于是她三言两语把人都驱散了。 崔含真也是这时才留意到身后接连跟着两人在盯墙角。但他对这些弯弯绕绕的情思向来是跟木头一样,无从察觉。尽管心里兀自觉得怪异,偏偏又说不清究竟怪异在何处。 “你醒了?身体可还好?”他温和友善地询问道。 山楹对着他倒也会装相。不仅不曾对他和薛鸣玉靠得太近而着恼,甚至对他笑了笑,“昨夜的事多亏了你。”他稍顿,又继续神色自若道:“和鸣玉。” 第69章 话说出口的瞬间,他陡然松了一口气。 还以为这样叫她会很艰难,总是觉得叫不出口,可真正那股情绪把话冲到了嘴边,却又发觉十分流畅熟稔,似乎早该如此。 他这心路转了个十八弯,崔含真却都一无所知。他连山楹那点状似不经意的心思都没能发现,只听出来他是在同自己道谢。故而不以为意地颔首,要他不必客气。 “往后你若与鸣玉真成了好事,也算是我半个弟子了。既然是一家人,就不必说两家话。” 山楹陡然不悦。 这你呀我的,好像生生把三个人划成了两端,而他是被划到对岸的那端。仿佛他二人倒亲密无间,彼此不相分离似的。 却在此时,他听见身后轻飘飘的一声笑。 陆植目不斜视地拎着水桶又往薛鸣玉屋子里去了,趁着太阳好,他还要把里头的地都用清水洗一遍,也好除除之前冬天的闷气。 瞧见他嘴角似有若无地上扬,山楹脸上的笑顿时也淡了下来。 “你不必去了。” 他忽而道。 陆植才不理他,只当他是只聒噪的□□。 但他终究只是个凡人,因此再硬气,这时也只能突兀地被定在原地,而后眼睁睁看着山楹掐了几个诀便不费吹灰之力地使整排屋子焕然一新。 他竟然把自己的活抢了。 一时间陆植只觉得脑子都被气得嗡嗡响。 卑鄙无耻。 就这样还没完,他抢了他的活,又仿佛贴心极了对薛鸣玉建议换个手脚麻利的。 “毕竟都在山上,这人瞧着也不像是能干的,让他来伺候你,恐怕不合适。你要是一个人住怕麻烦,不如与我同去苍梧山。”他云淡风轻地就要把陆植给打发了。 “不好。” 薛鸣玉果断拒绝,然后把人给放了。 下一瞬,陆植就阴着脸霍然举起沉甸甸的木桶对着他倒了下去。或许是从未考虑过陆植一个凡人敢真的同他拧着干,山楹竟躲闪不及,被他浇了个正着。 水是从半山腰的湖里刚打的,凉得很,在这料峭春寒的时节经风一吹,愈发催逼着丝丝缕缕的寒气渗入骨缝。 山楹眼睛都险些睁不开,他抹了把湿漉漉的眼睫,貌似平静地睁开了眼。发尾、下巴的水还在滴滴答答地流,在脚边凹成小水塘。 他用力掐住了掌心。 却听得陆植讥讽他是猿猴变的。“不然手怎么伸得这么长?还没过门呢,你倒是先充起了主人的款!可笑之极。” 被死死掐住的指甲忽而就随着脑中那根绷紧的弦一同断了。 【作者有话说】 装货自有装货磨 宝贝们假期快乐! 第54章 五十四朵菟丝花 ◎……◎ 坦率来讲,激怒山楹的那一刻陆植不可谓不怕。 他向来识时务,并非真如表相那般瞧着风骨峭拔,其实也有贪生怕死的一面。不然当初亦不会轻易在薛鸣玉跟前服软。只是激愤之时,便是个泥人,也要被逼出三分血性。 水也泼了,人也讥讽了,这仇也算是结下了。 既然如此,万万没有中途后悔转折的道理。何况薛鸣玉还在旁边看着呢,陆植心知自己不大被她瞧得上,这会儿若是再像个王八似的隐忍过去,往后她更看不上自己了。 于是他心一横,干脆不躲不闪地直直望向山楹,哂笑不已:“怎么?你这眼神是要杀了我不成?我死了倒是无所谓,可打狗还得看主人呢,你——” 话说一半就折在喉咙里。 他挣扎着双手死死掐住颈子,双目有一闪而过的惊慌,但很快被压抑的愤怒取而代之。不知怎么的,他竟渐渐脚离地,整个人飘浮在半空,那张脸也生生憋出紫红色。 眼见着就要断气,薛鸣玉这才不疾不徐出手打断了山楹的施法。 霎时间,陆植便霍然从空中跌落。 他趴伏在薛鸣玉脚边,软烂如泥地喘着气,一只手费劲地顺着起伏不平的胸口,另只手却颤巍巍地趁机攥住她的下裳一角。 “鸣——” “没出息。”薛鸣玉踢开他的手。 而后面色不快地对着山楹道:“他说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你在我院子里打我的杂役,难道我是个死人吗?这样目中无人,真是惹人生厌。” 她说话的口吻不咸不淡,算不上多严厉的叱责,但也足够让山楹郁气更胜。分明是她那个不长眼的杂役先挑衅的他,怎么到头来都成了他的错?根本就是在袒护。 他投向陆植的视线越发冷了。 这一幕落在薛鸣玉眼中自然就是他不服气,仍旧蠢蠢欲动的证明,于是她趁其不备暂时封闭了他浑身的穴位,使得他体内的灵气无法正常运转,暂时成了个凡人。 “想打架?我成全你。” 她对着他一脸难以置信的神情依旧坦然极了,“但我是个讲公平的人,你自小在山上修炼,学了一身的本事,用来对付他,恐怕不妥吧。要打那就彻底抛开你那些法术,各凭拳脚功夫痛痛快快打一场。” 说着她就径直推搡了他一把,他正要闪躲,却骤然发觉自己离了法术整个人动作都变得迟钝滞后许多。于是果不其然被她推得踉踉跄跄,而这时不偏不倚有只脚伸了出来,将他绊了个正着。 陆植讥笑着掸了掸身上的灰尘,奚落他果真是个绣花枕头,连他这样的大少爷都不如。 急促地呼吸着,山楹终于忍无可忍地反扑上去。 两人一时打得忘我,不知天地为何物,还是薛鸣玉见缝插针把方才那只木桶踹到两人之间,因而又引得他们一番争抢。 含糊不清的冷笑声与低低的咒骂声,还有时不时咳嗽着啐出一口血沫……情形一度混乱到完全失控。 薛鸣玉远远站着。 卫莲舟惊得翻身坐起来,从屋檐上探出了头啧啧慨叹着隔岸观火。 唯有崔含真秀气的眉心攒成淡淡的远山,“真是胡闹,还不快住手。”他低声呵斥着,却又对眼前的场景无从下手。大约是此生从未见过如此野蛮粗鲁之事。 好好的两张脸又青又紫,肿得不像样,谁也不曾留手。 最后还是崔含真强行将他二人定住才勉力撕扯开他们。 他气得连说了几遍荒唐,方强压住怒火让他们各自回住处。又替山楹解开咒,使他恢复如常,“你快快回去罢,这里是一刻都留你不得了。” 崔含真把手负于身后,正眼都不肯看他一下,显然是对他气恼之极。 山楹捂着满是红血丝的脸,乌黑的眼眸厌憎地刮过陆植,这会儿陡然被叫停,他也终于清醒,不再一味脑热,思绪也渐渐回转过来。 低头对薛鸣玉两人行了一礼,他便头也不回地甩袖离去。 只是这背影走得匆忙而急促,可见他心中汹涌的潮水尚未平息,仍然被怒火点成了岩浆,起伏不止。 待院子里又安静下来,崔含真方才揉了揉前额叹道:“你若是这会儿反悔,不想与山楹结契还来得及。” 薛鸣玉不以为意,只说不要紧,又与他继续说昨个的事。 “当初李悬镜就是不知从哪个角落找出这么一个人,他先前就冒充过李悬镜来找我,还说了好些神神叨叨的话。后来李悬镜就莫名死了。” “那天他身上什么伤也没有,就是忽然虚弱起来,然后同我说他活不长了,撑不过子时。再之后山楹就来找我了,说李悬镜的命牌碎了。从那以后,我便再不曾得到此人的消息。原以为他缩回自己的地盘,去了什么轮回道。没成想昨个晚上他竟然又大摇大摆地顶着李悬镜的模样现身了。” 最要紧的是,薛鸣玉当时问他轮回道是何处,他却只是故弄玄虚,不肯直言相告。 “你死后便知。”他意味深长地笑道,而后便像来时那样突然消失了。 他不愿意说也无妨,总归薛鸣玉也没对他抱太大期望。 “你知道这个地方吗?难道真的是死人才会去往的地方?”人死了难道真的还有轮回之说?不是那些装神弄鬼的人编瞎话专门用来唬无知的百姓供奉香火钱的么? 薛鸣玉一连串问了许多。 同样的话其实她也问过了卫莲舟,只可惜卫莲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他这样的鬼魂还是仰仗着血脉特殊,可谓是世间罕见,否则也不至于被不少人,甚至是妖都虎视眈眈着想要剥夺他们的金莲。 寻常人,包括修士在内,自然是死了便神魂湮灭、肉身尽毁。何来转世轮回之言? 不过他自幼生长于桐州,且有不少年头是在锁妖塔下度过的,有一些奇闻轶事不曾听过也是正常。说不定像崔含真这样的山门弟子便知道颇多。 “轮回道的地仙么?” 崔含真思忖着慢慢往回走,薛鸣玉紧随其后。 两人一路走到他的住处,而后她立在一旁注视着他一面苦思冥想,一面在整面书架上翻找着什么。约莫过去几柱香的功夫,他才倏尔从成堆的书里直起腰来。 第70章 “找到了,”他快步走来将书页翻得哗啦啦响,“这本旧志中确实记载过这样一个人。” “此人数百年前据说是唯一有望飞升的修士,却因性情荒诞不羁,屡屡犯禁,在俗世惹是生非,甚至搅乱他人命盘与姻缘,在破境渡劫之际遭了天罚,从此下落不明。” “有人声称亲眼目睹他当场魂飞魄散,死无全尸;有人却说他被天道贬为一方地仙,从此困守在轮回道。” “轮回道相传是阴阳相隔之界,世间有死不瞑目之人,死后阴魂久久徘徊于人间不肯消散,这样的阴魂积攒多了,便容易聚生出魔。而轮回道便是引渡这些阴魂的去处。” “至于地仙,虽也称一句仙,其实不过是个看守一方的使者。且不得离开所属地界,否则必将招致天罚。” 崔含真慢慢阖上书,若有所思道:“倘若旧志上说的都是真的,那他如何肆意在外行走?他与李悬镜相貌身形一般无二,恐怕也不只是伪装。有天罚在,他的躯壳应当被束缚在轮回道,如何能从其中脱逃?” 薛鸣玉低头思索了片刻。 算日子,屠善也该从陵山回来了。趁她还没来得及与自己计较吞了金莲,甚至还有龙心的事,她得先把这个地仙的底细探个清楚。如此以后,再遇见他,也不至于太被动。 “你有何打算?”崔含真见她肃着张脸,不觉也形容整肃。 “我们去轮回道查探一番如何?” 她把自己的顾虑说了,只把屠善的事抹去不提。 “也好,那就走一趟。”崔含真颔首,“这样的人若是当真挣脱了天罚,钻空子逃了出来,也是一桩大事。我们先行去探个底,有什么回来再与旁人商议。” 既然说好要去,两人干脆把近来手头的事都做了个了结,仔细考虑后,决定三日后便出发。此事薛鸣玉回去后也与卫莲舟和陆植交代了,要他们安心在山上守着,莫要给她惹是生非。 卫莲舟倒是提议自己一同前去。 薛鸣玉却不许,怕这轮回道藏着什么古怪,届时他一缕幽魂万一被算计了,可就大为不妙了。 “你的魂珠可千万藏好,不许别人进我的屋子。” “这是自然,你放心好了。”卫莲舟又叮嘱她自己多加小心。 而后接连起了三日的大风,又在临行前的一晚骤然响起春雷。 惊蛰到了。 一大早山上便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崔含真披着濛濛烟雨撑着把油纸伞在院外等她。她三两步跑去躲在伞下,顺手抹了把眼皮上的雨丝。 崔含真翻遍了旧志,终于勉强确认轮回道的大概位置——江心镇。江心镇在颖都东面,颖都又隶属邳州。 “邳州与旁的地方不同,有纵横连贯的琨山将其与别的州隔开。常年累世不与外人通音信,因此完全不清楚修士的存在。我们此行前往,也不可惊动当地人。只说是外地误入其中的游商。” 薛鸣玉坐在飞舟上,俯身望见云雾飞快流动。 越往南,雨势愈急。 待飞舟终于停在一片幽深的林子外,她麻利地跳下来,而后眼睁睁看着崔含真掐诀把两人变了副模样,看着皮肉没那么精细了,倒是粗糙许多,一看便是常年在外行走,风吹日晒的。 “崔含真,我们长得几乎一样。” 她新奇地摸了摸自己的新脸,又抬头瞧他。 崔含真忽而警觉地抬头,并轻轻按在她肩膀上。“不要叫我的名字,”他说,“我如今不是崔含真,你也不是薛鸣玉。我们只是一对普通的兄妹。” 见薛鸣玉似乎要问他什么,他低声道:“有人来了。” 第55章 五十五朵菟丝花 ◎……◎ 来人是个老妪。 花白的头发随风凌乱,菌丝似的突然散开如伞,又突然收拢,服服帖帖地黏着头皮。这大概是个瞎子,目不能视,眼珠浑浊得像青蛙的卵。 她拄着拐在地上敲了几下。 “谁在那儿?”声音沙哑极了,像倒灌了一喉咙的砂砾,硌得人耳朵难受。 薛鸣玉的手被用力捏了一下,似乎是个警告。她侧目看去,却见崔含真恰好也投来隐蔽的视线。他轻微地小幅度摇头,而后和和气气地开口。 “老人家,前头可是颖都?” “年轻人?”老妪慢慢地说着,“你是打哪儿来的?怎么到了我们这儿?” “我从邳州北面的琨山进来的,就是个游商,做点小本生意。这年头外面的货都难出手,地界都打通了,就剩下一个邳州。我寻思着来碰碰运气,没准就能把手里的余货给出了呢。” 这话语中渐渐掺上几分自惭。 “谁料到这地界实在是绕得很,我是越走越糊涂,好不容易才沿着山路摸过来。” 老妪沉闷地嗯了一声。 “还有个呢?你旁边那个怎么不说话?”那两条肿肿的眼袋垂了下来,透着深重的乌青,也是这时薛鸣玉才留意到她的眼珠子又凸又鼓,像随时要孵出两只癞蛤蟆蹦出来。 崔含真心一跳。 方才薛鸣玉被他压着可是一句话没说,连步子都不曾挪上一次。她如何察觉自己旁边还有人的? “这是我小妹,她性子闷又怕生,不大同人讲话的。”他面上仍旧若无所觉地笑着,“老人家,敢问前面是何地?有住处能让我们兄妹二人安置一宿吗?” 掀起眼皮死气沉沉地盯了他一眼,尽管明知她确实看不见自己,只是顺着声音的方向模糊地捕捉到他的位置,但崔含真还是颇感不妙。 不知为何,这个瞧着平平无奇的老妪总叫他感到由衷的威胁。 这太古怪了。 修行到他这个地步,直觉已然成为了一种天命的预兆。尤其他的直觉从未出过错。崔含真心里冷静至极,脑中同时闪过无数种猜测。 “住处?”她嘶哑地笑,“村里多的是空屋子,你要住,就只管来。”说着便笨重地转过身,那根拐杖一下又一下用力捣在板结的泥地,在寂静的幽林中如同野鬼拖沓的脚步声。 路上她还在和崔含真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 “你要去颖都,在前面那个山头就该往东走,我们这虽然也算是在颖都底下,但离城里可远。方圆数十里,只有我们一个村。” “这样啊,那我来时听人说有个什么镇来着,”崔含真佯装记不起,绞尽脑汁想了会儿才诶了一声,“叫什么江……” “江心镇。” “诶对对对,江心镇。仿佛是叫这么个名。也是在东边的山头吗?” 老妪忽而停了下来。 拐杖的声音突兀地消失,竟莫名阴森。 她咧开牙齿稀疏的嘴巴,笑了一下,“那不是。”而后使劲用拐杖捅了几下地面,“这才是。这才是江心镇。” 两颗眼珠子溜动着,像她的牙一样是垢黄色,仿佛牙菌斑长到了眼球上。 不知何时起,林子渐渐裹上灰白的雾,跟死人坟头上烧纸钱起的烟似的,透着股阴谲诡异。崔含真的手已经下意识从她的肩膀顺着向下紧紧握住她的手。 薛鸣玉也抱住他的一条手臂,像雨后的菌菇扎根在他这棵树上。 “这地看着都荒了,原先竟然是个镇子吗?”崔含真不动声色地笑笑,“那这镇上的人呢?都去外面谋生路了吗?” “人?这里早就没人住了,一两百年了吧,就剩下我们村了。”老妪指着前面隐约显露出来的村落,“诶,到了。”她苍老低沉的声音混在喉咙里,模糊不清地响。 结果还没进村,门口就有个狗狂吠,眼睛泛着绿油油的光,涎水滴滴答答沿着下颚流下。活像一辈子没见过肉。 还有个小孩冲她们皱了皱鼻子,冷淡排斥地盯着她们。 这小丫头原来正蹲在村门口拿着根树枝不晓得在地上画些什么,这会儿也警觉地慢慢站起来。她呲着牙故意恐吓她们,要她们两个外乡人滚出去。 反倒是那条狗垂涎着跃跃欲试地想把她们拖进村里。 老妪又一次生气地杵了杵拐杖,顿时惊得一人一狗收敛了神色,低下头让到了一旁。 仿佛受到了什么威胁似的,小丫头满是忌惮地从乱糟糟的刘海下抬眼迅速朝两人瞥来,又很快垂下眼睑。狗也咽回去之前低沉的呼噜声,呜呜叫了几下,就躲躲藏藏地挨着小丫头的腿坐下。 “不懂事的丫头,”老妪不快地瞪她,“你再这样,我就不许你出门了。” 小丫头嗫嚅着不吭声了。 “走吧,这狗野得很,别理它,不敢咬人的。”她回头对着两人露出一个笑脸。只是这笑越发把各种褶子堆积起来,一条一条的,像干旱的土地里锄出来的许多个田垄。 薛鸣玉跟着无声无息地走,却在经过那个小丫头的时候,被她猝不及防拽了一下袖子。 快极了,短短一瞬便在她袖口留下乌黑的指印。她一怔,悄悄偏过小半张脸回头望去,但见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黑漆漆的瞳仁始终望着自己。 第71章 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平得如空白的纸。 微妙的直觉使得薛鸣玉立即拽了一下崔含真,并在他低头询问的目光中示意他回头。他似乎对她所思所想有些明白,只是点点头,又对她摇了摇头。 “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呐?怎么称呼啊?” 崔含真立即回过神来,语气谦逊道:“敝姓张,张春生;小妹是冬天里养的,叫冬生。” 点头说了个好字,老妪引着她们一路往村子深处走去。中途几乎没怎么遇见人,偶尔有,也都很奇怪,佯装看不见她们似的,只开头匆匆瞧了一眼,就避嫌般迅速扭过脸去。 她们到了一间茅草屋外面。 “这是孙老三家,他干活去了,这会儿不在家。你们先住着,等他回来了,我来和他说。” “好,多谢您。” “不麻烦,”老妪说,“只是这几日还要下好些天的雨,山路泥泞不好走,你也别急着回去。多留些日子,正好把你从外面带进来的东西也给村里瞧个新鲜。” “那感情好,可惜我带的不多。诶,您要有什么看得上的只管拿去。” 那些褶子抖动起来。 “老婆子早就瞎了,就不凑这个热闹了,你给村里那些娃娃们看罢。”她慢慢止住笑意,然后深一脚浅一脚地带着咚咚的拄拐声慢吞吞走了。 她一走,薛鸣玉立即喊他:“这村子有古怪。你瞧见没,方才那个小姑娘的眼神,她好像很不情愿让我们踏足这里。那些村民也都像是躲着我们似的。” “奇不奇怪的,住上一段时间就知道了。是有人装神弄鬼,还是真有什么妖魔鬼怪,总不会一直藏下去的。早晚有露出尾巴的时候。” 正说着他陡然感觉背后一股寒气。 蓦地回首,却见一张黢黑的脸阴森森映在窗下,也不知偷听了多久。见她们看来,这张脸孔又渐渐和窗子拉开距离,而后踩着枯树枝绕到前门走进来。 “孙老三。” 他的这把嗓子真是难听死了,就像他整个人一样,犹如烧成炭的枯木,粗糙刺磨。那张黝黑的脸或许是因为吃得不好,布着黄气,成絮地积在筋脉里。 崔含真却没细看这个人。 他正紧急想着要如何应付孙老三,倏然间却听见薛鸣玉问道:“婆婆说你干活去了,你为何回来得这么早?谁去叫你了不成?” 孙老三没应声。 “你不说我也能猜到,是不是带着狗的那个姑娘?”薛鸣玉自顾自往下说,“我听见那只狗在附近叫了。那个小姑娘去喊你的,对吗?” 崔含真不由把心绷紧,生怕她过分直白打破了表面的平静。 “我不会说出去的,”他突然前言不搭后语道,那把沙哑的嗓子费劲地慢慢说着,总让人疑心他随时要咳出血,“你不用试探。” “还有,天黑的时候不要出门。等雨停了,你们就赶紧走罢。” 孙老三耷拉着眼皮,一脸冷漠,仿佛刚才说话的不是他一样。他佝偻着背一瘸一拐走回自己那间屋子里去了。 但是话本子都是这么写的—— “鬼呀妖啊,都只在夜深人静时出没。要是有人警告你,不许你晚上出门,或者谁敲门都不能开,闭着眼睛睡觉时谁叫你名字都不可以睁眼,那就一定要反其道而行之。” 薛鸣玉同崔含真窃窃私语:“我们毕竟不是真的游商,来这里就是为了探底,自然要迎难而上。不过这村里的人可真有意思,竟不是铁板一块吗?” 这些人瞧着都像是服从那个老妪,但心里各自打着算盘。 崔含真颔首说可。 “但今晚先不要惊动他们,第一夜他们总是更防备些的。等过几晚,他们渐渐松懈下来,再另作安排。” “也是,那就照你说的办。” 窸窸窣窣着,屋子里的烛光熄灭了。 两人衣着整齐地面对面盘腿打坐。紧要时候,修仙之人半个多月不睡也是有的。有灵气运转,并不会精神不济。 只是这会儿还没弄清村子的底细,两人即便运气也都是静悄悄的,不敢折腾出大动静。 过了几个时辰,约莫子时将至。 窗外倏然被什么有节奏地敲响,只是这敲窗的人显然谨慎得很,小心翼翼极了,每隔一会儿便要停一下。 薛鸣玉忽地睁开眼。 她与崔含真对视了一眼,然后借了崔含真的剑,用剑柄霍地挑开窗。却见一人一狗隐于乌压压的夜色中。 “你们也是来寻江心镇的,对吗?” “趁现在快走,”她的那双眼睛笼罩着沉沉暮色,声音灌满了呼啸的风,“一直向你们来时经过的树林跑,丑时前赶到,你们就能回到江心镇。” “可她说江心镇死了……” “江心镇没有死,”她忽而直勾勾地盯着薛鸣玉,“死的是红河村。” 说着她半张脸的皮肉突然腐烂了似的一块一块掉下来,她赶忙去捡。薛鸣玉甚而听见她在小声呵斥那条狗,因为它饿得想吃她的肉。 “幸亏我手快。” 她松了一口气,然后把腐肉拼了回去。 第56章 五十六朵菟丝花 ◎……◎ 夜雨渐急,裹挟着银白的月光朦朦胧胧流下。 窗外的村落一时间恍如被大雾笼罩,这小丫头顿时变了脸色,手忙脚乱地把兜帽扣好,又俯身一把捞起地上的狗夹在腋下。 狗尾巴粗糙得跟麦芒一般,只是不像傍晚时那样横行霸道的,气势汹汹竖立着,而是耷拉在屁.股后。 一人一狗像水面的倒影,被雨冲刷着仿佛随时要化成虚无的两片月光。 “不要说我来过。” 她匆匆忙忙丢下一句就左顾右盼地沿着墙根迅速溜走了。 薛鸣玉立即往前挪了挪,趴到窗边探出小半张脸望去—— 透明的雨水挂在檐角、树梢上波光粼粼的,偏偏砸在那道矮小的黑影上蒸出了灰白的烟,好像有温度似的,烫得她脚下生风,越跑越快。 薛鸣玉又很快把头缩了回来。 “走不走?”她抓住崔含真的手腕。 崔含真看她眼中一派果决笃定之色,没有分毫犹豫徘徊,心知她是有心一探究竟,便顺水推舟地将她从榻上拉起来,又在她身上贴了几道符箓。如此一来,凡人便难以捕捉她的踪影。 “走。” 他同样也给自己贴了几道。 两人轻手轻脚着飞身越过密集的田地,直奔树林而去。也不知是运气好,还是暗中之人故意试探,她们这一路竟一个人也没遇见,顺利得过分。 从崔含真的剑上跳下来后,薛鸣玉看着眼前白茫茫一片的林子不由脚步顿住。 刚要往里钻,手腕上忽而一紧。蓦然回首,原是崔含真如那时送她前去桐州一般给她系上了红线,而这红线的另一端自然便是缠绕在他的手腕上。 “若是出什么意外,我们走散了,莫要慌,我总能凭借这根红线找到你。” 随着他话落,红线也渐渐隐去形状。 薛鸣玉点了下头,反手攥住他指尖,而后毫不迟疑地往林子里冲去。然而,下一瞬她却忽然被明晃晃的光刺得被迫以手背遮于眼前。 好不容易适应这明亮的光线后,她慢慢放下手,却骤然怔住。 蔚蓝的天际布着连绵如山峦的云,日光如雪,片片坠落,飞花一般。她兀然抬眼望去,只见车水马龙,人流如潮。大街两边是热闹杂乱的吆喝,纷纷扰扰填满她耳朵。 “诶,让一让,让一让。” “别傻站着不动啊,麻烦您把脚挪挪。” “这谁家的姑娘,怎么瞧着脸生呐?不像是咱这儿的。” “外地人吧,看着怎地这样呆,迷了路不成?” “谁晓得?你去问问呗。” “我不问,你去。” “……我也不去。” “呸,就你们会躲懒,都不去,我去行了罢。” 薛鸣玉站在原地不动,眼看着一个女人迟疑着把手在衣角擦了擦,而后挤出温和客气的笑。她从对面朝自己走过来。褐色的皮肤舒展开,越发衬得那双眼黑白分明。 “你是谁家的孩子啊?”她弯下腰和蔼地笑。 眼珠子转了一圈都没瞧见崔含真后,薛鸣玉决定暂时不急着去找他。 “我不是你们这的人,我从琨山外来的。”她把崔含真编的那套虚辞从嘴里滚了一遍,鹦鹉学舌似的告诉她。又同她讲,“我叫张冬生,我和我兄长走散了,他叫春生。” “原来如此。” 这女人好骗得很,立即就信了,甚至因她的话流露出同情的神色。她温柔地摸了薛鸣玉的脸,要她先进自己店里坐着等,喝口水歇歇。 那只手结了老茧,厚厚的一层,磨在脸上怪刺挠的。但是薛鸣玉没躲开,反而仰脸对她笑了一下。“这是哪儿呀?”她亦步亦趋跟在女人身后,随便找了条长凳坐下。 “你不知道也敢跟着你兄长乱跑?”她不赞同地摇头,倒了碗白水搁在桌上,“太胡来了。这山上什么都有,路又绕又难走,一不留神被老虎吃了都没个人能救。” 第72章 她坐在薛鸣玉身边。 “我们这儿,叫江心镇。镇上来来往往的都是街坊邻居,好多年没来生面孔了。贸然见了你,可不就新鲜嘛。至于你那兄长,也好说。镇子不大,来个外人都知道。他要是也在咱们这,不消半个时辰就有人把他引来了。” “他呀,反正丢不了,不着急。” 薛鸣玉没当回事,反而对江心镇十*分好奇的模样。 她问女人今个是什么日子,哪月哪日了;又问她平日里镇上的人要远行是如何出去的;还问这附近有没有什么村子,还是说大家都住镇上吗。 “我们离家太久,又在山上消磨了好些时日,对这月份是越来越糊涂了。” 女人叹息一声,“也是可怜。” 她对照着薛鸣玉的问题一样样答了。 薛鸣玉听着便不觉暗暗地讶异。因为她说的时间竟然与她们出来的日子完全对得上,就连随口提到镇上的人如何生活,也是丝毫不避嫌地说起稍远些的颖都。 “到底咱们镇就是个小地方,留不住年轻人。但凡有些本事的都去颖都了,那才是邳州最气派的地方,听说光是城里租个铺子就要好些钱呢,我这辈子是不指望搬去了。” 她感慨着,话语中虽听着有些可惜,但面上却很平和。 这是个知足常乐的女人。 “那村子呢?我来时似乎隐约瞧见前面有一片田。” “田?”女人惊异地瞅了她一眼,粗黑的眉毛高高挑起,“你莫不是眼花了?那前头可没个活人,地也早荒了。” 她眼神闪烁着忽然凑到薛鸣玉跟前,挨着她耳朵小声道:“你刚才指的都是坟地,哪来的村子?这话以后可不能在旁人面前乱说,我是不信这些,可架不住有人信啊。你年纪轻,估计家里头也没个大人能教你,有些话犯忌讳的,不能乱说。” 薛鸣玉立时作虚心状,垂下眼睑顺势遮住眼中奇异的光彩。 “山上开荒不容易,难得有地留下,怎么还让它荒废了?种些吃食也好啊。”她佯装不明所以地问道。 这倒没什么不能说的。 是以女人挥了挥手,长叹了一口气,“唉,谁说不是呢?可光是我们想有什么用?这地它就是不长庄稼啊。真是奇了怪了,但凡有人种点什么下去,鸡一叫,天一亮,好好的庄稼就都烂了根。” 后来她又絮絮叨叨说了很多,末了她拉着薛鸣玉的手要她暂且留家住一夜。 “你这兄长十有八九走去别处了,不然也不会这个点都不来找你。” 薛鸣玉低头看着腕上的红线,黯淡极了,松松垮垮圈在手上,像个死物,仿佛和人家那些普通的绳子没甚么分别。 这是不合常理的。 唯有另一端的人下落不明,与她相隔甚远才会如此。 所以,崔含真究竟去哪儿了呢? 兀自思忖着,她含笑谢了女人的好意,又得知她姓顾。“顾秋萍,叫我萍姨就好。”她说镇上的人都姓顾,祖上原是从襄州那一带迁来的。 “这都是前朝的事了。” 她悄悄告诉薛鸣玉。 过晚,顾秋萍捎带着把她的那餐饭也做了,两人对着说了些闲话。无非是外头什么样,山里头又是什么样。“呼”地一下,顾秋萍把蜡烛吹灭了,而后困倦地翻了个身朝里睡下了。 黑夜里,薛鸣玉蓦地睁开眼。 待顾秋萍的呼吸渐渐平稳,她才轻手轻脚地掀开被子翻身下床。她悄然推开门走出去,此时街上全然死寂一片。她趁着没人瞧见在镇上飞了几个来回,却也没发觉有何古怪之处。 加上顾秋萍白天说的那些话,如果不是骗她,那这个江心镇真的就只是一个寻常的镇子。 “江心镇是活着的,死了的是红河村。” 那个小丫头的话还在脑中回响。 可是为何旧志又将轮回道的方向指往江心镇呢? 薛鸣玉坐在屋瓦上想了会儿,忽然又记起顾秋萍说的那片奇怪的田地。于是当即借着柔和的月光飞身前去。结果,田还没看见,那根红线却越来越烫,且红得愈发鲜艳。 就在这时,她听见熟悉的人影站在田垄上叫她:“鸣玉!” …… 崔含真看见薛鸣玉的那一刻,悬起的心终于落回原处。 他已经被困在这片田里大半天了。 说来也是奇怪,分明他和薛鸣玉是同时进的林子,且两人的手还是紧紧握着的,可雾一散,再睁眼时,他就独自被落在这烈日之下,远近不着人。 他也试图破开这屏障,却尽数失败了。 一般来说,这地方定然是有什么隐蔽的阵法,否则他断然不会始终在附近打转。偏偏他的神识并未感知到任何灵气的波动,实在棘手。 沉思过后,他拔剑挥去,却连一丝微风都未能掀起。 崔含真只觉自己成了玻璃瓶中的蚂蚱,赖以生存的灵气随着瓶塞被堵住一同隔离在了瓶外,而他的所有挣扎都只是供人赏玩的乐子,其实一无是处。 幸而他心性颇佳,并不为之气馁沮丧。 镇上不许他进,他便反其道而行之,干脆转身往田野尽头走去。杂草在这风和日丽的季节疯长,几乎将他双膝淹没。他跋涉而去,就像趟过一条宽阔的河。 然后,他突然停住。 成片的坟地就像白骨骷髅头从地面钻出。 不知为何,先前晒得他额头出了一层细汗的日光似乎都瞬间微弱下来。一阵风陡然吹过,像阴冷的窥视。 崔含真默念着清心咒。 坟包应当是有人不时前来打理的,没什么野草,反倒开了许多鲜妍妩媚的花。纤柔的花枝就缠绕着盘在最上头,坟包就扑簌簌往下掉着泥屑。 每个坟头都草草立了个木牌,各自写着各自的名讳。 崔含真转身对着田垄估量了一下位置和距离,果然发现这片坟地就是红河村的入口。他沉静地提着剑继续深入,直到一尊石像恍然出现于眼前。 他不认识这个人,却见石像的底座刻着此人的姓名。 顾贞吉。 第57章 五十七朵菟丝花 ◎……◎ 薛鸣玉盯着红线往后退了几步,却见它忽然又失去了反应。再往前靠近那片田野时,鲜艳的红色又如血线蛇一般流动起来。 “这里果然有屏障将我们切割成了两面,我出不去,你……”崔含真犹豫地看着她。 话音刚落,便见她果断踏入纷乱的杂草中。 “我能进来。” 把周围环视一圈,她有意回去,但对面平坦开阔的车道就像镜子里的世界,看得见,却无法触及。薛鸣玉尝试了几番未果后就不再浪费功夫。 她回不去了。 “你刚才说你看见了一座石像,底座还写了顾贞吉的名字?”她扭头向崔含真确认道。 崔含真方才已经把白天里一连串的怪事都说与她听了,她倒是没太大反应,毕竟坟地什么的都和顾秋萍告诉她的对上了。唯独那尊石像…… 顾贞吉如何又与这地仙扯上干系?再一个,有了顾贞吉,或许就少不得还要牵扯到屠善。 她有点不快,因为这事越来越麻烦了。就像一口井,人趴在井边朝下望时,只觉得尽在丈量之间,但真正坠入其中,却总也踩不到底。 这种四面碰壁,在井水中沉沉浮浮,永远落不到实处的感觉实在坏极了。 薛鸣玉快步向崔含真指出的方向走去,一面听他道:“不错,且此人我略有耳闻,和瀛州那个南岳真人是故交。” 拨开半身高的枯枝,薛鸣玉终于亲眼目睹了这尊像。 老实说,没什么特别之处。若非为这个名字,恐怕也不会引来她的注目。而“顾贞吉”三字也确确实实地刻在上面,字迹工整端秀。 夜风飘飘摇摇地吹过。 忽然大雾四起,如同密密匝匝的蜘蛛丝将二人包裹其中。这一回,崔含真想都不想就拉住她的手。他霍然拔剑出鞘,只听得冰冷尖锐的金属撞击声,仿佛剑在嗡鸣。 但这场雾并未持续很久,很快便散了。 再抬眼时,之前的坟包竟然悉数消失不见。她们又站在了红河村前。 天又亮了。 那个瞎了眼的老妪正背对着她们给花施肥。 也不知什么肥料,只见那只木桶里厚厚的一捧灰,仿佛是刚烧出来的,依稀还有未尽的火星子,橙红的一点亮光,如数只小眼睛从灰烬中探出。 而这田地初来乍到时看着分明是种庄稼的,这会儿竟都成了连绵的花田。 这些花都像是一个模样雕琢出来,宽大饱满的花盘,细长如水母触手的花须。只是花须抖动着紧紧收拢着,将硕大的花盘藏在其中,并不许人看见。 薛鸣玉很难形容这股观感,非要说的话,就是恶心。 一朵花长得却像是一种动物,诡异又瘆人,尤其在无数条花须如波浪般层层起伏时,那种活物感更强烈了。 第73章 “年轻人,”老妪似乎背后长了眼睛,头也没转就知道她们站在那儿。她佝偻的背像小山堆压在薄薄的脊骨上,手里自顾自舀着灰烬颤巍巍地往花芯撒,“这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 “快回去。” 她咳嗽了好几声,又低声道:“夜里就走。” 薛鸣玉和崔含真对视一眼。 “您昨日不还说要留我们多住些日子?”崔含真也把声音放得格外低,似乎怕惊动了什么似的。 老妪手一顿。 “我留你们了?”她的脸完全埋在阴影之中了,“不,不要信我的话。一到夜里你们就走,不然……就走不掉了。” 她那双浑浊的眼珠子盯着花,“会变得和它们一样。” “什么一样?” 老妪突然悚然一惊,以至于薛鸣玉能清晰看见她微微颤动的身形。她不吭声,只是手里的动作越发快了,似乎急于摆脱这样的处境。 “诶,怎么没人理我?” 竟是之前那个小丫头笑嘻嘻地出现在她们所有人身后。她的两只手背在后面,言语间全然一副稚龄小儿的活泼率真。这模样简直与当初是两个人。 她一个人来的,竟没带狗。 薛鸣玉不动声色地审视她,只觉得她仿佛是与老妪交换了身份一般。 头天夜里她还因担心被老妪发现,连找薛鸣玉都要鬼鬼祟祟地趁天色完全黑下来,老妪偶尔训斥她也丝毫不留情面。可这会儿,老妪却成了她猫爪下的老鼠,任凭她恐吓奚落。 “没什么,我们在打听江心镇的事。”崔含真悄悄捏紧薛鸣玉手心,暗中示意她时刻防备对方突然暴起。 可小丫头丝毫不在意,她先是惊讶地质疑他:“江心镇?你在犯傻么?” 又道:“这地方可没有江心镇。倒是你,一个卖货郎,总打听这些作甚?老老实实卖你的东西就好了。不该打听的别瞎打听,也不怕送了命。” 说着她便要催她们回孙老三家,却绝口不提她们莫名消失又莫名出现的事。 她不紧不慢地踱步走在她们身后,像是个狱卒在押解她的囚犯。直到回了孙老三家门口,她方才绕过她们走到前面去,而后声音欢快地把孙老三叫出来。 “你真是不留神,两个大活人跑掉了都不知道。”她责怪他,又看见她的狗不知何时也与孙老三厮混在了一处,这会儿正畏畏缩缩地躲在他腿后,不敢看它的主人。 孙老三唯唯诺诺地应着声。 这一人一狗都低着个头任由她教训,显然是怕极了她。 幸而她也没有停留很久。 “进来罢。”孙老三看了她们一眼,没多说什么就转身回了屋。 过了午时,崔含真在外面转了几圈,别的没发现,倒是捡到了之前他给自己和薛鸣玉贴的几道符箓。或许那林子不止屏蔽了灵气,连符箓都被强行从她们身上剥离。 薛鸣玉听着他的话看了几眼符箓,又还给他。 “晚上我要再出去一趟。” 崔含真:“去江心镇?” “不,”她摇头,“就留在村子里。”她倒要看看究竟是什么人在装神弄鬼。 她一直等到天黑透了才出门。 没走几步就听见狗在叫,循声走去,却见那只狗在吃田里的花。花诶呦呦叫唤着,直喊疼。疼得狠了,那些花须如蟹爪一样张开,遽然露出里头藏得严实的花盘。 赫然是一张人脸。 薛鸣玉弯下去细瞧的腰蓦地就定住了。 这株人面花甚至有清晰的五官,还有细细的牙。倘若她不曾眼花,这张脸同那个小丫头长得一模一样。 “快帮我赶走这条狗!它在吃我!” 她,或许也是它,总之薛鸣玉也说不清这是个什么东西了。它慌忙叫起来,要薛鸣玉帮它驱赶口水滴滴答答落在它头上的狗。 薛鸣玉盯着她不动,“你是什么东西?” “你就不能先救我?”它有些生气了,“枉我昨个夜里还特意去提醒你。” 它和白天里那个活泼得过分的小丫头不是一个人。 薛鸣玉心下有了判断,才随手把狗驱走。她听见这株人面花疲倦地叹了一口气,而后恹恹地斜睨着她,有气无力的,“你这个人真是不要命,都告诉你江心镇在哪,何必又回来?” “可我并不是专程为江心镇而来。” “那为的什么?”它心不在焉问道。 “轮回道,”薛鸣玉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它,不肯放过它丝毫的情绪,“你知道在哪吗?还有一个地仙,你认得吗?” 它的花须突然狂舞起来,仿佛抽筋了一样。 半晌才勉强平息下来。 “这不是你该问的。”它支支吾吾着撇过脸,嘴唇紧闭。似乎又怕她追问,它匆匆忙忙留下一句话便迅速合拢花须,重新把花盘裹起来。 “不要吃这里的东西,小心离魂。” 一经闭拢,便任凭薛鸣玉如何敲打掰扯它的花须,它都雷打不动地蜷缩着不肯出头了。 算它躲得快。 薛鸣玉心不甘情不愿地丢开手。 “孙老三那边有什么动静吗?”她一赶回去便小声问道。 屋子里的蜡烛还朦朦胧胧地亮,崔含真自然而然地握住了她的手,却发觉有点凉,不觉蹙眉。更深露重,虽已入了春,夜里仍旧是寒气逼人。 “没有,”他说,“之后你留下来,我出去打探罢。” 薛鸣玉正要接过他沏的茶,忽而记起人面花的话,以防不测还是径直往地上泼去。“不喝了,以后你也不要碰这里的东西。”她把那些话一箩筐抖给他。 “那明日……” “我们分头走,我去江心镇,你留在村里。” 崔含真思索了须臾。江心镇确实要比红河村安稳,由她一人前往也不算是太冒险。遂答应下来。 * 第三夜,薛鸣玉又一次回到了江心镇。 江心镇与红河村是日夜颠倒的,仿佛一个是另一个的影子。 穿过嘈杂的人潮,薛鸣玉径直奔向顾秋萍。顾秋萍正在同一个客人讲价钱,见她走来惊得手里的算盘珠都卡在指甲边缘不动了。 “怎么说啊,能不能再便宜点?”这客人催促道。 顾秋萍赶忙回神,然后靠着她麻利的嘴皮子不仅驳回对方杀价的要求,还说得对方稀里糊涂多买了几样东西。 三下五除二把人给打发走,她便立即追着薛鸣玉问她为何突然消失了。 “我去镇外转了几圈,想找我兄长来着,却没找到。”薛鸣玉滴水不漏地编着瞎话把这段空白的经历填补上。 顾秋萍也不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子。 她轻易便叫薛鸣玉蒙混过了关,而后神神秘秘地要她跟自己去后院。“我带你见个人。”她小声和薛鸣玉咬耳朵,提点她这是个不寻常的人,颇受本地人尊重,要她千万以礼待人。 “燕先生。” 顾秋萍客气地笑着。 背对着她们的那人闻声转过脸来。 竟也是个瞎子。 一条白绢覆于眼上,只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白皙的下颌,清清泠泠,潇潇如秋雨。 第58章 五十八朵菟丝花 ◎……◎ 燕先生是个算命的,二十多年前突然出现在镇子上,救了中邪的马老四。 马老四一家在镇上很得人心,有他们家牵头把燕先生奉为座上宾,镇上的人自然也就对这位来历不明的燕先生敬重有加。不过日子久了,镇上的人也发觉出古怪之处。 譬如,燕先生不会老。 二十多年前的马老四还是个青壮,如今脸上的皮也挂下来了。 可燕先生还是乌发如云,瑶环瑜珥。马老四背地里总是和众人暗暗感叹,说燕先生恐怕是真神仙,当初现身就是为济世救人。 这话起初许多人是半信半疑的,但燕先生总也不会老,且仍旧蒙着一条布却把每个人的命数摸得透彻之极,时日一久,不信的也大多因为命数的灵验而不得不拜服了。 这是眼盲,心不盲。 顾秋萍小声和薛鸣玉咬耳朵如是说道。 她好声好气地请燕先生也为薛鸣玉算上一卦,又在薛鸣玉不以为意的眼神中用胳膊肘捅她,说这是难得的好机遇。 等闲人连燕先生的面都难见,这是赶了巧,燕先生恰好来她铺子喝茶,她这才厚颜相托。 “好啊,你让她近前来。”燕先生温和地笑着。 他的嗓音也是极其清润的,和他整个人一样,像雨落秋山,静且定。 但薛鸣玉却怎么瞧,怎么觉得他不顺眼。怪得很,她平常对旁人也没这样大的敌意与警惕之心。反正那张言笑晏晏的脸就是让她觉得怪不舒服的,想撕了那张假面。 她也反思了一下。 真要说起来,崔含真也是这样的人。可她就不会觉得他太讨厌,她顶多有时候嫌他过分一板一眼。但这人就叫她看着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怎么都能挑出不喜来。 第74章 肯定不是她的问题,是这个燕先生不对劲。 薛鸣玉确信无疑。 “我不要人算命,从前听说,命是越算越薄,这不好,我宁可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过着,走一步算一步。”她坐在了燕先生对面,“但是我对燕先生的另一样本事颇感兴趣。” “听说您还会改命?这些年自那个马老四起,您就断断续续救下不少人的性命?” 燕先生云淡风轻地将她的疑惑轻轻揭过。 “一点小把戏罢了,不值一提。” 见她无意算卦,他吃了几盏茶就扶着桌子缓缓站起来,说还有事在身,日后再来。也是要到饭点了,顾秋萍照常挽留了一番,他坚决不肯,也就作罢。 “燕先生十有八九要去老刘家,昨个他家小子犯浑,大半夜跑去了坟地里,一早回来人就不对了,嘴歪眼斜的,我去瞧了一眼,活像是丢了魂。他家里给他用土法叫了魂,还是没着。燕先生已经很久不出来了,这回难得露面,铁定是为这事。” 她擦着桌子和薛鸣玉唠嗑。 又说薛鸣玉不该拒绝送上门的好事。 “我是没听过你这说法,可就算是真的,算一回也不妨什么。燕先生不是外头那些瞎眼骗子,都是哄着人要钱的,他是真真儿的活神仙。” 薛鸣玉径直把后头那些吹捧他的话给忽略了,耳中只听得见她说燕先生要去老刘家救人。“这个老刘,他家在哪儿?” “你要去凑热闹?”顾秋萍扭头望着她笑起来,“我就说你们这些孩子是最喜欢热闹的。你要去看,等我洗把手,我领你去。” 顾秋萍是个极其爽利的性子,说要去三两下便把手里的活都干完了。她把门带上,一路引着薛鸣玉往东边走。 走近了才发现那边已经聚集了好些人,一个个翘首以盼地朝里张望着,大约都是来看活神仙的。 “让一让,让一让。”顾秋萍带着薛鸣玉往前面挤,直到穿过厚厚一堵肉墙,终于挤进屋子里。 那个据说中了邪的小子就傻不愣登地被他家里人一左一右扶着坐在中间,口水湿哒哒的,都把衣襟浸湿了。也是真磕碜,害得他家里头要么低着头,要么捂着脸,直觉在镇上乡亲跟前丢人丢大发了。 “燕先生,这……诶,您瞧瞧,这可还有得救?”老刘焦急得嘴角都燎出了个泡。 “比你嘴边这泡倒容易些。”燕先生颇有闲心地多看了他一眼,不仅不急,倒有空反过来打趣他。 “您真是……” 老刘顿时笑了,连同他皱得跟毛虫似的眉毛也舒展开来。 “这就是不妨事了。”顾秋萍凑到薛鸣玉耳边说。 然后薛鸣玉便看着他伸出指头在此人眉心一抹,而后连叫对方三声。这傻子就迷迷瞪瞪地一声接一声地应他,最后一声落下时,燕先生忽而屈指在他脑门一弹。 用劲极大,但见这光亮的脑门立时红了一片。 可最奇的是这傻子竟生生回转过来,嘴也不歪,眼也不斜了,混混沌沌的眼神渐渐清明。他稀里糊涂地摸着脑门,疼得嘶声,满面茫然困惑。 “咱家怎么这么多人?”他扭头问他爹。 他爹喜得狠狠拍了他后脑勺,又把他疼得嗷嗷直叫。他娘干脆推搡着把他从凳子上拎起来,然后一脚踹上他腿弯,一叠声催促着要他给燕先生磕头。 燕先生口中说着不必,要他起来,眼睛却不曾抬一下。 而是直勾勾盯着指尖,似乎上头绕着什么东西。他慢慢垂眼注视着小刘,要他往后切不可胡乱行事,平白给自己惹祸引灾。 隔着攒动的人头,他与薛鸣玉对视了一眼,而后转过脸去,和气地要乡民们腾出一条道来。就是这一眼使得薛鸣玉越发笃定地认为他是在装瞎。 他拄着拐小步小步地挪出去了。 看着倒很像回事。 薛鸣玉没多说,和顾秋萍知会了一声,径自跟了上去。 她也不干别的,就是咬住他影子不肯放。他走到哪,她便跟到哪。他若是走累了,找出地方歇息,她也顺势挑个能盯准他的位置坐下。 天都黑了,两个人还在互相耗着耐性。 一个分明知道有人跟着,偏偏装作不知;一个发觉对方猜到了自己的存在,却丝毫不收敛,甚至越发明目张胆。 直到燕先生终于往镇外的野径走去,且愈发靠近那片接连红河村和江心镇的荒地,薛鸣玉陡然出手,自背面作势袭击他后颈。 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他立时旋身闪开,侧过半张脸望向她。那只拄拐的手也顺势把拐杖丢开,而后精准地攥住了她攻来的手臂。 却不料下一瞬,一道劲气蓦地劈向他面门。 他正要回防,薛鸣玉已然敏捷地反手夺过他眼前松松垮垮系着的一条白绢。白绢在被她们激荡而起的风中飘摇着,勾勾缠缠撩过她露出的一截手腕。 而白绢之下,则是一双略显轻佻的眼睛。 虽然长相完全不是那个长相,但眼神总不会说谎。同样的眼神,她只三番两次在同一个人脸上看见过。 “果然是你。” 她用力按住他半边臂膀倏尔反扭到背后,直把他痛得倒抽凉气。 这个地仙到底被她逮住了。 “轻点啊,好痛的,”他小声抱怨着,眼中却是明亮的笑意,“你说你好不容易能修行,怎么刚学会就尽把这些招数使我身上来了?你这是欺负老弱啊,太差劲了。” 薛鸣玉却没为他表象所迷惑。 她还清晰地记得上一回他也是一副废物样,然后窝窝囊囊地就突然用锁骨术从捆仙索中跑了。捆仙索都捆不住他,何况寻常术法? 掐诀把他定住后,薛鸣玉犹不肯放松警惕。 “燕先生?你当真姓燕?”她又腾出一只手扯了扯他的面皮,掐得他侧脸骤然印上几道艳红的指痕,“还有你这张脸,也是你自己的?” “嘶——” “你手劲可真大,真不能轻些吗?”他唯有一双眼还能眨动,于是注视着她笑吟吟道,“想知道我名字?” 他轻轻柔柔地对她说:“就不告诉你。” 薛鸣玉宽容地笑了。 然后一拳打得他半张脸都凹下去。 “这样能告诉我了吗?”她也学着他的语气温温柔柔地问道。 燕某人只觉得腮帮子咯噔咯噔响,好像是那半边的牙齿松动了。他忍不住舔了一下,有点腥甜,出血了,但所幸牙没掉。因而不悲反喜,侥幸不已,甚至连一对眉毛都神采飞扬起来。 “粗鲁,”他慢悠悠捂着嘴咳了几声,吐出一点血沫,“你不辞万里追来,难道就为了我的名字?当然,这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你要听,且凑近些。” 他招手要她低下头去。 然而,不等薛鸣玉有所反应,那双眼睛忽然眨了一下。霎时间,他整个人闪到了一尺之外。薛鸣玉手中一空,立即飞身追去。却不料他再次眨了一下眼睛,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越发拉长。 末了,两人还是站在了田垄上。 不知是什么样的法术,他每眨一次眼睛,便往后退上一尺。退到最后,终于日夜轮转,树木哗然,江心镇再次变成了红河村。 “小妹?”后面兀地响起讶异声。 崔含真远远见薛鸣玉紧紧追着一人,不由分说便上来与她一前一后将人逼迫在中间。这人却颇觉无趣地斜睨着他,“怎么还带着打手?这就没意思了。” 他灵巧地转身躲过两人的夹击,听见薛鸣玉飞快告诉崔含真他就是之前那个害死李悬镜的地仙。 “哪里就是我一个人害死的?他自己寻死,也能怪我?”他忽而笑起来,“何况谁说他就死了?你瞧——” 他突兀地打了个响指。 花田里一株不起眼的人面花猛地升起,张开了触手一般的花须。刹那间,不只是薛鸣玉,就连崔含真都骤然滞住。 那是李悬镜的脸。 第59章 五十九朵菟丝花 ◎……◎ 它忽然笑起来。 分明是一张极其明朗的脸孔,却笑得莫名邪气,它还在顶着那张脸直勾勾盯着薛鸣玉,对她说话:“鸣玉,你来找我了吗?你要来陪我吗?” 花茎疯狂地抽搐扭曲着,跃跃欲试着想要结成一张网,将她拢入自己身体之中。 反观那个地仙,倒是诡异地一动也不动,脸上的表情定格成浅淡的微笑,这样的笑容比起之前的故作高深,更近似于温顺。像个失了神志的傀儡。 如此低劣的伪装,即便是对他们不够熟悉的崔含真都发觉出了问题所在。 他遽然拔剑出鞘而后猛地挥剑砍下数根飞舞的枝条,神色凛然,语气坚决。“他附身在了那朵花上,那不是李悬镜。莫要对他心慈手软。” 薛鸣玉一时却没动。 一时一种性情的小丫头和那个老妪,说话总是自相矛盾的村民……其实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人,都只是他在附身。第一面把她们引来的老妪是他,后来怪模怪样、狗见了都怕的小丫头也是他。 第75章 或许这亩花田里种下了整个村子的人,他可以肆意流动在任意一人的身上。而这些村民只是他神魂的躯壳与容器罢了。 那个小丫头说,红河村是死的。 村子里遇见的每个人都不肯与她们深交,明里暗里只让她们快走。“这不是你们这种人该来的地方。”她们这种人?什么人?除了凡人与修士的区别,便只有死与生。 “鸣玉?”崔含真终于忍不住侧目看了她一眼。 他以为她还在犹豫,狠不下心来。 而那个地仙却忽然大笑着扭身自崔含真悍然的剑气下躲过,而后猝不及防跑到了另一株人面花身上。恰恰就是那个老妪。 于是李悬镜的那株花霎时恢复了原先的呆滞木楞,两只瞳孔都涣散失焦一般,乌黑的,像用墨汁点上去的两笔。 “你杀我?你真的敢吗?”他游刃有余地在花田中戏弄着崔含真,顽劣而又透着莫名的笃定,“我是不会死的,你杀不了我,但你会把这些可怜人的最后几缕残魂都摧毁。这是你乐见其成的吗?” 果然,随着他话音落下,崔含真的剑不可避免地慢了一拍。他的动作逐渐迟疑滞后,充斥着过分的克制与忌惮。 然后眼睁睁看见这个地仙飞扬的神采蓦地凝固。那抹张扬的笑意僵在脸上,像陶土烧制后凝成的假面。 不知何时,一场火在花田中沸腾起来,猝然升起的高温和滚烫的浓烟自一双脚下蔓延。 崔含真诧然回首,却见薛鸣玉格外冷静地观望着。她脸上没有一丝累赘的表情,这样的神色好似一下将他拉回到最初相识不久的场景,也是这样淡漠。 无论是眉毛,眼角,抑或是嘴唇,都是平直的一道线。 她什么都不用做,仅仅站在那里,炽烈的火焰便会为她吞噬一切。那双黑得纯粹的眼睛映着鲜红的火光,仿佛也有一簇小小的火焰在其中燃烧,但并不炽热滚烫,像开水那样沸腾。 却像她整个人一样,冰冷到了极点。 “你以为是李悬镜,我就不会杀了吗?”她冷眼看着他脸色骤变,不得不回到燕先生那具躯壳上。薛鸣玉漠然地笑了一下,“错了。” “是他的话,我更要杀。” …… 死人就该老老实实地长眠于地下,诈尸除了给活着的人徒增烦扰,其实毫无用处。她不需要他活过来,尤其在她确实有那么些喜欢他的情况下。 丈夫最好就是死在他最年轻俊美的年龄,如此才能得到妻子最大的宽容和柔情。倘若是为妻子而死,那就更好不过。他会活成妻子心头一轮皎白的明月。 可假使中途复活,再柔美的月光也终会变成粗劣的窗纱。 毕竟死人永远是完美的,活人怎么争得过呢? 薛鸣玉并不觉得自己残忍冷酷,她真切地以为自己是在为李悬镜好。 他不是要她永远记住他最美丽的模样吗?他还总想占据她心里独一无二的位置,想要她“抬头看见月亮的时候就能想起他,想起和他看过的无数次月亮”。 那还是彻底死掉比较好,连最后的残魂都不要留下。 她没有看两人缠斗在一起的身影,而是看了最后一眼花田——李悬镜的那张脸就那样无辜茫然地在其中渐渐融化,被烧成一滩虚晃的影子。 就像下雨后月光落在水塘里总会反出银白的倒影。 …… “我的花田!”地仙终于笑不出来,一脸惨痛,“你可真是心狠,竟一株都不给我剩。”他灵气暴涨,一转之前悠游从容的姿态,恶狠狠地朝崔含真回击过去。 崔含真也不再留手,只想着点到为止,两人彻底打得不可开交,一招一式尽显咄咄逼人。 而就在这些惶恐的人面花中,薛鸣玉甚至看见*了据说中邪的小刘。分明那会儿刚见到,只是这个地仙在他额头抹了一把,他的魂魄就被切割出了一段,牵引栽种到此处。 这手段可真是防不胜防。 但是转念一想,这里竟不只有死人。 譬如那个小刘就确实还活着,只是缺少了一段魂魄,将来总容易撞见妖魔。像这样魂魄不稳的躯壳最得妖魔垂涎喜爱,因为它们有空可钻。 地仙试图抢救他的花田,却无奈发现,这不是寻常的火焰,他无法熄灭。于是越发气恼。 “将我逼上绝路,不就为了打听轮回道吗?”他眼中的温度骤降,“既如此,我便了却你的心愿。” 话音刚落,他眼睛飞快地接连眨动几下,一下与崔含真拉开数丈,而后大雾四起,刹那间将他身形湮没。在大雾彻底把村民也一同吞食前,薛鸣玉看见这些人的面孔渐渐溃烂,终于成了地上一滩烂泥。 竟是土捏的人。 * 大雾散去,村庄轰然倒塌。 像碎裂的琉璃,变成一片一片棱角分明的飞羽。这整个红河村果然只是一场虚假的幻境,自始至终只有地仙那一个活人。 薛鸣玉突然感到地动山摇,脚底忽地踏空,径自往后栽去。可不等她反应过来,崔含真迅速拉住了她。待她站稳时,她骤然意识到即便是方才那一刹那的地动也只是幻觉。 她连位置都没挪动一寸。 “出来了。”她听见崔含真低声说。 于是放眼望去,但见枯木凋敝,荒坟遍野。 是江心镇。 但这一回薛鸣玉无论如何尝试,都无法再进入镇子里。那道无形的屏障将江心镇与她们完全隔开,她们能看见镇上的熟人出来走动,却不能被人看见。 “这个地方定然是两重地界的交叠之处,是境与境的缝隙乱流。因此才会成为江心镇和红河村之间的过渡地带。只是如今红河村塌陷,江心镇也因此封闭了来往的入口。” 崔含真到底要见多识广些,因此很快便思索出大概。 “那轮回道?” “既然有记载,总不会只是一纸空言。循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你还记得我领着你看过的那座石像吗?或许转机便在那上面。” 薛鸣玉点了一下头,跟在他后面。 石像所在并不远,走不了多少步就到了。可惜任凭她们如何用目光逡巡着扫过,都不能找到有什么特别之处。半晌,两人又想起这些坟头。 大着胆子挨个摸索了一遍,却仍然一无所获。 偏偏这地界又古怪,灵气被封禁了,她们施不了法术。“难道要把这尊像挪开或者砸了不成?”薛鸣玉试探性地抬眼看去。 “逝者已逝,砸了像终究不好。还是先挪开试试。” “也好。” 薛鸣玉遂和崔含真齐齐使劲把石像往一处推去。与此同时,地面发出沉重迟缓的摩擦声,石像底座隐约也有铁链哗啦啦地响。 就在石像彻底离开原位的瞬间,原先底座压盘的位置竟赫然出现一个四四方方的洞口。像是一处古井,深不可测。 但两人却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 不怕遇险,就怕白白站在原地磋磨光阴又无从下手。 这下总算有个大致的线索了。 崔含真的视线远远向下投去,却始终无法着地。最终他也只能提议说自己先下去。“摸不清底细的地方还是由我先来,你跟在后面,有什么不对还能及时往回跑。” 这种事薛鸣玉自然不会逞强,同他客气。 井壁很湿滑,长满青苔,根本没办法扶着。薛鸣玉折下许多枝条与干燥的杂草结成长长的一条粗绳,一边拴在不远处的树身,一边垂下井壁。而后两人一前一后下去。 结果不到一个时辰,下面忽然涨起水。黑色的潮水渐渐淹没崔含真的腰身,他预感不对,立即作势要把薛鸣玉往上推。但为时已晚。 下一瞬,两个人都直接被暗潮卷入其中。 水面咕噜咕噜起泡,二人陡然失重一般砸了下去。 …… “鸣玉、鸣玉……” 有人一直在断断续续叫她,像蚊子似的仅仅跟着她半边脸和耳朵。她扭到哪面,这气息就跟到哪儿。她终于不耐烦地挥掌拍了下去,“啪”地一声,整个世界都清静了。 但她很快感觉到不对劲,倏然睁开眼,又翻身坐起来。 却见崔含真侧脸都红了,他无奈地揉着,说她真是太不警惕。在外面竟然连处境如何都忘了,就真的沉浸地昏睡过去。 薛鸣玉心知自己没理,于是伸手替他揉了两下。 有人远远呦了一声,语气凉凉:“你们这落地的位置可真巧啊,当初李悬镜来找我也是掉在这。” 也是这时,薛鸣玉才有闲心打量周围。 第一眼,就是破败。 断垣残壁,也不知几百年没修建过了。只是这地方还算开阔,并不如井口那样四四方方,狭窄得很。而那个故意诱使她们深入的地仙如今就被缚于刑架上。 他的下半身都泡在乌黑的潭水中,动弹不得。 见她们蹙眉,他反倒慢慢地笑起来,“多谢两位赏脸来我轮回道。只是恐怕要让你们失望了。” 第76章 凡是来到这里的人,他总要不厌其烦地告诉他们——轮回道没有轮回,正如修仙界有妖有魔,恰恰就是没有鬼。如此,他总能心满意足地看见对方失魂落魄、脸色煞白的模样。 实在是恶劣之极。 但他却乐此不疲。 薛鸣玉看着那根刑架上刻的字。 燕回南。 他还真姓燕,而那张被她掐过的脸看来也是真的。 第60章 六十朵菟丝花 ◎……◎ 轮回道只是一个渡口。 引来无数死不瞑目的残魂,又把它们耗死在这一方小境界中,免得在外作乱。而燕回南的使命就是数百年如一日地困在此地,与这些残魂互相消耗着对方。 这对于一个生性放诞不羁的人而言,简直无异于钝刀子磨肉,是凌迟的死法。谁叫他犯了戒律,屡屡仗着天赋篡改旁人命格,只图自己一乐呢! 可即便如此,即便他整个人都被囚禁于地下,他仍旧不死心。 尤其在许多人不知从哪儿打听到轮回道的存在,仅仅凭着这个名字就认定这里有起死回生之法,并大费周章地跑来见他时,这种恶趣味在被迫压抑已久的心脏中越发膨胀。 燕回南不止见过一个人涕泗横流地跪倒在他面前。 他们要复活生者,要去新的轮回找重新投胎的死者,并不惜付出一切代价。但燕回南什么都不要,只要他们化作自己的模样,与自己交换身份。 只要有人代替了他的位置,纵使他在外流连不返,天罚也感知不到。 他顶着这些人的身份再度在世间作乱。不过他如今好歹收敛许多,不敢肆意篡改命格,最多给人算算命,而后正话反说。在他嘴里,一个原本健壮得能活到八十的人四十就会病死。 而真正有血光之灾的人,他却视而不见,丝毫不予以提醒。 命是很玄乎的,哪怕并不会发生的事,但凡有人有意无意地暗示,结果总是不尽如人意地走上原先暗示中指出的路。 燕回南以为,这种玩弄他人命运的乐趣要远比修炼有意思多了。 “直到我倒霉,很多年前突然遇到一个妖,”他双臂平展着,两边紧紧勒住他的铁链哗啦啦作响,“我又骗了她,可她比那些人聪明,她不信我。于是我只能坦白告诉她,人死不能复生。她恼了。” 他低笑起来。 “尽管她没说,甚至脸色寻常,压根看不出气恼。可我看得出来,她的眼睛有杀意。但她杀不了我,”燕回南有些得意似的,“这天罚既是对我的囚禁,也是对我的保护。” “除非我默许,否则谁也不能靠近这池潭水,更不能强行绞杀我,不然这境界就塌了。这一塌,那就是真要死于乱流之中。” “他们不敢。” “她自然也不肯搭上一条命就为了报复我。” “但她用石像堵住了井口?”薛鸣玉看着他。 燕回南转而不快道:“那不是一尊普通的石像,上面附了咒。只要崇敬这尊石像的人越多,它的咒力越强,对我的压制也越厉害。偏偏这个人不久前刚为那些凡人死了,为她燃香、供奉的人太多,我整整被困在井下近百年不得出去。” “若非后来那些凡人也是薄情寡义,很快便将她的功绩忘了,她威望大不如从前,因此才有朝一日被个修士破了这石像的机关,否则你们如何能见到我?” 崔含真:“你说的此人莫不是李悬镜?” “是,”他突然笑了,“说来我还真是对他感激不尽。没有他,也不会有后来的红河村。他不仅借了我身份,又把三魂抵给了我,充作是我为他换命的代价。” 燕回南暗暗地观察着薛鸣玉的神情,意图在她脸上发觉一丝一毫的不忍,抑或是起伏稍微明显些的情绪波动。可惜,他遗憾地收回目光,怏怏不乐地想,什么都没有。 她脸上什么情绪都没有。 实在是个冷漠的人,比那个妖很冷漠。都说蛇是冷血动物,可那个蛇妖至少在得知他不能救活一个死人之时,眼神像冻了冰棱一样,那是要让人见血的刺。 薛鸣玉不知道他在为自己无动于衷而不甘心。 她只是在想一件事——他被关了近百年,这几年才经由李悬镜放出,为何江心镇的人又说他几十年前救过马老四?“是时间流动得不一样快吗?”她这么想也就这么问了。 但回答她的不是燕回南,而是崔含真。 崔含真给她举了个例子:“同一条河流在上游和下游也是不一样的,许多因天地造化而成的幻境都与外界的时间不同。有的幻境里已过百年,外面却不过半日;有的幻境才只是一个梦的功夫,外面却沧海桑田。” “可江心镇又不是幻境。” “与幻境接壤久了,总要有所变化。” 薛鸣玉若有所思。 她又问那些人面花:“都是你骗来的三魂?” 人有三魂六魄,失一不可。这燕回南竟能种下一田的花,可见为他所骗之人不胜枚举。他就这样借着泥捏的人以及骗来的魂伪装成任意一个人的模样,简直胆大妄为。 “早说了,我这算不上骗。只是你情我愿罢了,”他不赞同道,“活着的人但凡有魂魄扣在我这里的,大多是将死之人经由我出手,留了一命;死了的更不必说。肉身已死,却还能以残魂的意识游走于村头,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得的好事。” “我也不是时时刻刻都会与他们争夺躯壳。” 他对薛鸣玉的说法很不高兴。 “那你又引我们来此次作甚?”崔含真忽而问道。 “还说呢,你以为我要你们来干什么?”燕回南对着他就不大客气了,“你们毁了我的花田要如何清算?这可是我为自己养的躯壳,供我在外行走的。如今一无所剩,你还想一走了之?” 崔含真对这样一个只能被束缚在潭水中的人并不忌惮。 他的眉眼也因此冷了下来,说话声如簌簌落下的雪:“你行此歪门邪道,坑害无辜人不知其数,如今还敢厚颜与我们强要说法,当真是死不悔改。” “歪门邪道?” 燕回南大笑起来。 “我自认不是什么好人,可伤天害理的事也没干过几桩。不过是戏弄了他们一番,又没要他们的性命。这如何算得上是歪门邪道?” “何况人人都有各自的道,我也不过是遵循本心行事,这又何罪之有?” “道……” “是啊,道,”燕回南低头注视着薛鸣玉,“人各有其道,各行其是。你如今也不比从前,莫非还没想过自己的道?还是说,你要修仙?” 薛鸣玉:“修道与修仙不都是修炼,不过是两种说法罢了。” “非也,大道三千,有人以济世救人为道,有人但求自在逍遥,也有修行一生,只为将剑法练至圆满……这些都是修道。还有的,却别无所求,只求飞升成仙,那便是修仙。” “修道之人圆的是本心,并不求羽化登仙。诚然,这世上本也没有仙,”他笑了一下,“修士渴求飞升成仙,恰如凡人追寻长生不老,到头来都只是大梦一场空罢了。” “看在你性情与我投缘的份上,我劝你莫要把大好年华空耗在虚无缥缈之事。” 他侃侃而谈之时,崔含真难得没有打断他。 因为在这一点上,他确实不曾说错。这些话即便今日他不说,往后崔含真也是要郑重与薛鸣玉叮嘱一遍。这向来是翠微山的规矩,免得弟子误入歧途,一心修仙乃至走火入魔。 昔日他的师尊在拜师礼上也如此肃穆地告诫过他。 薛鸣玉听了,倒不像他们以为的那样沮丧,抑或是蠢蠢欲动。很多年轻弟子刚入道时总会如此。但她却不以为意。 她想的十分简单,既然修仙是很困难的事,又白白磋磨光阴,那就等她活得够了,没多少年好活的时候再试。 这不是关键。 关键在于—— “你故意告诉我们许多,难道会不求回报?”薛鸣玉审视着他,“你想要什么?” “我物色到了一具新的躯壳,如若你肯把他带给我,我愿意与你交换一样你肯定会想要的东西。”燕回南渐渐加深了笑意。 …… 回去的途中,薛鸣玉望着仍旧阴云密布、小雨连绵的天,头一回清晰地感知到之前所说幻境数日,外界不过短短一瞬的意思。 或许在山上那些熟人看来,她们与平时早晨下山、傍晚回来没什么分别,但在薛鸣玉心里确实是阔别多日。 她坐在后面百无聊赖地俯身凝视着起伏的山峦。 忽而却听崔含真沉下声警戒道:“不好,出事了。有人在前面!” “谁——” 薛鸣玉的声音出了一半就蓦地断在喉咙里。 屠善来了。 隔着重峦叠嶂,只见她仍旧穿着那身灰得发白的道袍,斑白的发丝束在脑后,拢得整整齐齐,偶然有风吹过,宽大的袍袖便随风鼓起。 第77章 那双眼睛还是一如既往的威严,眼尾锋利,眼窝深邃。还有她的脸,颧骨高且面颊削瘦,就没有一根骨头、一丝肉星是多余的。 她总是长得和她这个人一样,利落干脆,绝不肯横生累赘的线条。 然而,她还不是一个人来的。 屠善带着柳寒霄,可柳寒霄只是稍远地立着,她手上却拎着另一人。另一个同样让薛鸣玉眼熟的人——陆植。 说是拎也不十分精确,其实已经是死死掐住他喉咙,将他整个人鸡崽子似的轻易提了起来。薛鸣玉如今目力极佳,远远便能看清陆植愈发憋得通红的脸孔。 他已然进气无多,连身子都僵直了。 那张鲜红的嘴唇微微泛紫,不由自主翕动着似乎要说什么。 “你背约了。” 薛鸣玉看见屠善森冷地盯着她,无声地说着。 她果然知道自己独吞了金莲与龙心的事。恐怕是一从陵山出来得知此事便雷厉风行地赶来与她算账。这是薛鸣玉早已预见的,只是她没想过她会来得如此快。 但情况紧急,崔含真已经将她拦在身后,自己却抽出剑来。 “不要紧,有我在。” 若是平常他这话确实可信,但此刻屠善的手上还掐着将死的陆植。而那个如影随形咒却还不知底细地附身在她们身上。她会跟着陆植一同死去吗?薛鸣玉不知道。 但她一只手却悄悄攥住了小巧的袖箭。 她藏身在崔含真背后,慢慢调整着袖箭的方向。 如果今日一定保不住陆植,也不能让他死在屠善手中。至少,得由她亲自动手。她亲自动手尚且能控制力度,若是能刻意射偏一寸,说不定就能造出他已死的假象。 屠善这样的人绝不会给他收尸的,肯定会随手把他从万丈高空丢下。 只要她能接住…… 薛鸣玉的袖箭又往上挪了三寸。 只要能接住…… 千钧一发之际,就在屠善的手力度大得几乎要碾碎陆植的颈骨时,那枚短箭猝不及防飞了出去,径自拨开了缭绕的云雾烟雨,迅猛地、狠狠地钉入他心脏。 几乎是同一刹那,陆植蓦地咬舌自尽。 第61章 六十一朵菟丝花 ◎……◎ 血溅出来的瞬间,几人都是一愣。 陆植会咬舌自尽?他这般惜命的人会自尽?实在是……实在是荒唐。连屠善都没算到。她掐住他的那只手早在他瞳孔涣散的刹那松开,然后眼中带着沉沉的怒火倏地望向薛鸣玉。 薛鸣玉没动。 她与屠善远远对峙而立。 但崔含真已然飞身提剑刺去。与此同时,翠微山的护山大阵被启动。一众弟子如密密麻麻的鸟群御剑跃至高空,几乎遮云蔽日。 眼看着大战一触即发,屠善与崔含真随意过了几招,而后竟然钻空蓦地消失与人前。只有柳寒霄被她拉至跟前替她拦下对面越发来势汹汹的攻击。 薛鸣玉清晰地看见她临走前朝自己深深望来的一眼。 “我还不能死。” 柳寒霄被数道剑架着进退不得,但他面上却犹然平静从容。他垂眼看着颈前寒芒闪过的剑身,不知想了多少。“现在就杀了我,往后你们总会后悔的。” 崔含真审视着他,问道:“屠善如今身在何处?方才来的不是她本尊吧?” “仙君果然见多识广,”柳寒霄淡淡地笑了,“那只是她的神识分出的一道投影。她甚少亲自驾临瀛州以外的地方。” “难怪她与我对招时灵力如此薄弱。” 轻轻扬手一挥,众弟子便纷纷恭敬地退下。原先乌压压的鸟群顿时一散皆空,齐刷刷回到山头,唯有护山大阵还在无形地运转,以防屠善藏有玄机,杀他们一个回马枪。 “我的那道咒……”薛鸣玉自崔含真背后悄无声息地靠近。 柳寒霄一点就通,当即猜到她的未尽之意。“你是说如影随形?不必担忧,陆植不死还有麻烦,他既然肯为你自尽,宁可保你,也不愿被屠善用来威胁你,你自然就没了后顾之忧。” “这咒难就难在被捆绑的两人死生同命,若要解,唯有作影子的那方心甘情愿自尽,则另一方身上的咒就此解除。” “她这是特意挑的陆植成为你的影子,本指望他自私阴毒,她好从中取利,未曾想他竟也有不怕死的一刻。” 薛鸣玉心道,幸好她早有防范,没有偏信屠善说要为她出气之语,反倒留了陆植一条性命。也算是种瓜得瓜了。尽管陆植会咬舌自尽也在她意料之外。 “屠善自陵山回来了?”她问。 “你知道陵山?”柳寒霄笑了一下,却说,“她还不曾回来。这道影子是她离开前封存在灵石中交予我的,要我见机行事。一旦你背约,就要我杀了你。所以我自冬眠中醒来便遵循她的命令来了。” 他意有所指地注视着薛鸣玉,“说来我醒后脑中多了一段冬眠时的记忆,按理说我藏身之处不该有人能找来,偏偏我在其中看见了三个人擅自闯入。” “里面带头的那个就是陆植。” “今日来一试,他果然成了你手里牵着的一条狗。” 柳寒霄告诉她:“等她自陵山回来,我会用先前赠你的玉牌知会于你。她一计不成,很可能会杀你第二次。但不会很快就来。你夺了她要的东西,坏了她的事,她定然要想办法补救,暂时不会来找你。” 而后又突然压低声音,冷不丁道:“老皇帝要死了。” 他抬眼与薛鸣玉交换了个眼神,这一眼似乎有无尽的言下之意透露出来。 崔含真不觉蹙眉。 “你不要把她牵扯进你们那些事里,她如今已然算是我翠微山弟子,出了事也有翠微山护着。除却屠善,凡间皇权更迭,权力争夺,如此种种,你不该多嘴告诉她,害她牵涉进因果之中。” 若非当年他师尊无意察探得知屠善把龙气聚于一人之上,生生造出一条真龙,又要将其斩杀,彻底断了龙脉根本,他们也不会下山插手凡间的事。 不会献祭数条性命换来萧青雨的一线生机,更不会因此与老皇帝生了龃龉,使得他派人布阵,险些将郦都炼为废墟。 郦都因在翠微山山脚下,向来得山上人庇佑。恰如当年还活着的卫氏一族庇佑着桐州。结果这两地却都反受其害,一度天灾人祸不断。 末了,镇守多年的锁妖塔倒塌,千方百计救出来的萧青雨也还是死了。 都是因果报应。 崔含真想,当年还是不该插手凡间之事的,他应当力劝师尊,请求他视而不见。 没有谁能在人间最高的位置坐上千秋万代,这些人要争,就由他们争去。龙脉断了,一朝命数耗尽,自有新的人皇揭竿而立,将其取而代之。 修士只该,也只能隔岸观火。 就是苦了夹缝中勉力生存的百姓。 他叹息一声。 当年师尊就是不忍心百姓在乱世中颠沛流离才强行破了屠善的阵法,擅闯龙穴,终而在万仞山上尸骨无存。 是以,薛鸣玉决不能走他师尊的老路,决不能被卷入这趟浑水。 “皇帝死了便死了,与鸣玉何干?”思定,他对柳寒霄的语气都冷淡许多。 柳寒霄仿佛看穿他心中所想,似有若无地浮起一丝微笑,“皇帝若是真死了自然不要紧,届时有的是皇族中人相争,怕就怕他人死了,身份却还活着,更有别的人冒充他坐在那个位置。” “到那时屠善再要做些什么,你们还拦得住吗?” 崔含真不为所动:“她便是要捅破了这天,也无人阻拦,何况仅仅是抢了皇位?她若是费了这些功夫只为做皇帝,那就由她去好了。皇帝朝政繁忙,或许还能让她消停些。” “你这人真是……” 柳寒霄颇觉奇异地看向他。 这实在是个再正统不过的修士,不仅对凡俗之事知之甚少,甚至是分外迟钝。他脑中压根就没有敏锐的筋,只晓得修行。 “你以为她为何要做皇帝?你又以为襄州当初经年的暴雨洪涝因何而来?她手中沾过的人命不计其数,你当真觉得她不过是在报复,报复你们拦了她的路?” “你把你们想得太重要了。” 柳寒霄最后说:“自始至终,她都只是要飞升成仙。” …… 柳寒霄被放走了。 他消失之前,再三让薛鸣玉不要忘记她答应过的事——杀了屠善。不要因为终于有了山门庇护就悄然松懈,以为可以一辈子躲着屠善。 “你背叛她,就不怕下场惨淡吗?”薛鸣玉问他。 他说:“我宁可死了,也不要做她手中的傀儡。” “否则你以为我为何要给你指一条出路?”他云淡风轻地告诉她,“从我认出你的那一刻,我就下定决心要让你做那个杀她的人。” 薛鸣玉觉得他太自以为是。 直到他说,她的家人都因屠善而死。 第78章 “你本不该有这个姑姑的,不信你就去沂州。” * 但薛鸣玉没有表露出过分的惊讶。 她只是平平淡淡地哦了一声,然后等他的身影彻底消失,便立即飞身去往山下。万丈高空,陆植还有生还的机会吗?她想,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不亲眼看见他下场如何,她心里便总觉得有件事没了结,总担心万一他没死透,哪天被什么人捡回去,又在她不知道的角落被屠善用来对付她。 山下地界虽广,幸而她有灵气在身,又有崔含真一齐替她找,不多时便看见了陆植。可他竟没有死。尽管他骨头摔得稀碎,浑身血迹斑斑,惨不忍睹,但就是还剩一口气。 “或许是那道与你相连的咒起了作用。”崔含真猜测道。 结果却不然。 薛鸣玉发觉他悄悄贴了护身符,这道符已经磨得很旧了,甚至起了毛边,大概是他自打被发配到翠微山就习惯性贴着的。毕竟他从前的身份怎么也有些家底,弄到几张保命符也不难。 也幸亏屠善来的只是一道虚影,才叫他钻了空子。 “他舌头确实断了。”崔含真低声道,“除非请荒云的人出手,否则仅凭翠微山的药是不能帮他开口说话的。” “不能用法术接回去?” “接了,也只是个摆设,还得靠医修去治。” 薛鸣玉注视了他半晌不言语。 倏尔问道:“倘若我要他再为我死一次,还能吗?” 崔含真:“恐怕很难,如果他真如你们所言是一个自私又本性怯弱的人,他能豁出去一次,不见得就能豁出去第二次。尤其人死过一回,总是更惜命的。” “送他去荒云山吗?那里很僻静,若是把他藏在山上,屠善是奈何他不得的,也就不能再用他来威胁你。” 薛鸣玉衡量了很久,才道:“送他去,但不要治好他的舌头,救回一条命便足矣。” 崔含真一怔。 “就让他彻底做个哑巴好了。” 她不敢太相信他的忠诚。 谁晓得他醒来会不会从此越发软弱且贪生怕死?会不会哪天就把他知道的悉数抖出来?他看见过她杀萧青雨,就这一点便断然没有让他开口的必要。何况还不仅仅这些。 还是哑巴好,将来等威胁她的人都死尽了,她就让他回来做个哑奴继续伺候自己。 第62章 六十二朵菟丝花 ◎……◎ 山楹自那日从翠微山回来,便没有一夜能歇好。 他整晚整晚接连不断地做梦,偏偏梦醒了又什么都记不得,只觉得心有戚戚焉,惶惑而冷汗直流。脸是白的,却并不是莹润有血气的色泽,眼底是淡淡的乌青,在仓皇的白脸上越发刺目惹眼。 厌烦地把手中的镜子丢掉,他随手披上一件单薄的外衣,临窗远望。 思绪放空的瞬间,他忽然想到薛鸣玉。 她会在做什么呢?同崔含真,还是那个凡人厮混?他漫不经心地想。已经认真地思索了一刻,山楹突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在想她。 真是见鬼。 他怎么会想她? 心里猛地一跳,他鬼使神差地用力把窗户拍上,仿佛这是一件见不得人的心事,只能偷偷藏在自己漆黑的屋子里。 山楹逼迫自己镇定下来,转而想些别的什么。可越是要躲她,她模糊的笑影在脑中越是清晰,且逐渐放大。 他不觉少有地感到了烦躁。 或许是最近越来越暖和了,晚风也不那么沁凉。即便他又转身去把窗户拨开一丝缝隙,任由晚风游入,可他还是热,身上起了火似的,烧得他心焦,却说不清为何心焦。 心烦意乱地去给自己沏上一盏茶,茶还没沾到嘴唇,他漫无目的游荡的目光却先着落在旁边打水的木桶上,整个人不觉就僵住了。 他又想到了那个粗俗无礼的凡人,竟然敢泼他一身水,还极尽贬低讥讽之辞。 山楹面无表情地仰头一口气把茶都吃了。 这样牛饮的模样要是被他师尊瞧见,定然要好生念叨一番。实在是不文雅。可他这会子满心的不悦,也顾不得文雅,只觉得胸中憋着一股子闷气,却没地方诉说。 于是他干脆又倒下,默念着清心咒入睡。 …… 翌日一早,他就听见同门在说什么阵法,隐约之中似乎还提及了那位崔仙君。山楹眼皮莫名一跳,不动声色随手抓来一个人问。 这人叽里呱啦把打听来的那点存货都哇了出来。 “有朝廷的人在翠微山附近和崔含真对上了?” “可不是,听说还死了个倒霉鬼呢,被活活从天上丢到山下摔死的,只是这人不是翠微山的弟子,似乎是个在山上打杂的凡人。” 打杂的凡人? 翠微山再没有别的凡人了,只有那个成天里阴魂不散跟着薛鸣玉的。他竟死了?山楹心中一时为这突如其来的灾祸蒙上淡淡的阴翳,同时不免又有些松快。 死了,从此便不会再有人能和薛鸣玉住在一个院子里,还屡屡挑衅他。 思量一番,他决定亲自去翠微山瞧瞧。 都说近乡情怯,也是奇怪,分明这翠微山既不是他的故乡,又不是他自幼生长的山门,怎么也让他越是靠近,越是心浮气躁?甚至时不时冒出拔脚就回的冲动。 但他终究是按捺住了。 翠微山的护山大阵仍然运转着,他不得不从云层中飞跃而下,转从山脚下的守门人那里先行通报并报上名姓,才获许进去。 这一趟上山可谓是辛苦异常,他不曾动用丝毫法术与灵器,而是生生用双脚踩着石阶一层一层拾级而上。累是累,心里却滋味难言。 又想见她,又怕见她。 山楹觉得自己肯定是病了,或许就是那天被他们骗着吃下去的毒菌子还未消化尽,定然还有残留的毒素侵损了他的筋脉,甚而扩散至他的大脑与心脏,否则他为何会有如此自相矛盾的想法? 更为何会因为一个人便轻易不快? 他立在了院门外,像道阴魂窥视着里面的一切。 崔含真正在树下与她对弈,两人一面下棋,一面言笑晏晏说着话,真是再和睦不过,叫人看得心尖微暖。山楹和颜悦色地笑着,仿佛也在为这对师徒情谊深厚而欣慰。 耳边,“毕剥”声接二连三响起。 一只手死死撑在树身上,洁净的指甲深深抠进灰褐色的树皮中,并无意识地磋磨着、刮蹭着。树皮窸窸窣窣地掉了一地屑,没及时扫净的落叶被靴底踩得碎成满地残渣。 他笑得愈是温和,瞳孔的黑色愈是晕得更浓。 山楹慢慢把手抽回来,而后一点一点擦净指甲缝里嵌入的泥屑。他慢慢走了过去,每每踩碎一片树叶,就仿佛在其支离破碎的碎片中看见崔含真的倒影。于是他踩得更用力了。 可直到他的影子投在薛鸣玉眼前,都没能引得她抬一会头。 还是崔含真先和气地招呼他:“你也是听了外面那些消息来打探情况的吧?先坐罢,有何事咱们慢慢说,不急。” 那条手臂也抬起引着他要往左边去。 左边那*张石凳更干净,崔含真知道他们这些弟子最是讲究,比起右边落满尘土,山楹这样喜洁之人是断然不肯碰上一屁股灰的。 孰料山楹竟视若无睹般直直坐在了紧挨着薛鸣玉右边的石凳。 他一怔,却也没说什么,只当他是转性了。 坐下后,山楹似乎才发觉少了个人似的,若不经意地四下打量着问道:“那个凡人呢?这院子里积了好些树叶和落花,怎么不见他来扫?” “死了。” 薛鸣玉正眼也没瞧他一下,干脆地答道。 “死了?好端端的如何会在山上送了命?” “诶,这说来也是可怜,他那日正好下山去采买,谁料路上被当做翠微山的弟子抓了起来威胁我。此人倒是个心气大的,受不得这个侮辱,当即咬舌自尽了。” 崔含真摇头叹息不已。尽管陆植其实是被他与薛鸣玉偷偷送去了荒云,并没有死,他还是顺着薛鸣玉的话编了下去。 这倒和山楹听来的不太一样了。 “竟是自尽?”他的目光微微朝旁边偏了几寸,细看着薛鸣玉面上的神情,动作小心翼翼得微不可察。他也跟着叹气,“那确实可惜。” 薛鸣玉这才似有若无地笑起来,她慢悠悠抬头看去,“我还以为你要高兴得很。” “怎会?上回的事也是我一时冲动,回去仔细想过,是我挑事在先,怨不得他恼我,还对我百般叱骂。他是个凡人,我不会同他计较,且我与他并无深仇大恨,无论如何也不至于就盼着他去死。” 山楹刚开口时还稍有停顿,似乎边说边思考下一句,后面却越来越流畅。 “你能这样想就再好不过,陆植在天有灵,也会心感慰藉。”崔含真对他终于有几分常人所言的君子之仪欣慰至极。 第79章 “你来做什么?难道就只是为了打听消息?”薛鸣玉斜睨着他。 只是为了看她一眼,以及看那个陆植是否真的死了。 当然这话山楹是绝对不可能坦白承认的。 他心念一动,忽然说要请她去苍梧山再小住一段时日。“我们如今结契了,总不能一直分居两山。说来郑观他们还总是念叨起你,你不去看看他们吗?” 薛鸣玉和崔含真立即对视一眼。 “好啊,”她微笑着,“只是我去了,住在哪里呢?还是先前那个别院吗?” “不。” 山楹极力平静地对她说:“我洞府空得很,去我那儿罢。不然聚少离多,外人见了也要说闲话的。” “那就去住李悬镜的屋子。”她满不在意道。 “不好,”山楹想也不想就打断她,意识到反应过分激烈,他又渐渐放缓了神色,温和地劝她,“死人的屋子住着总归是不大吉利,况且他那洞府又偏僻,不及我那春光明媚。” 薛鸣玉:“我住你屋子,你住哪儿?” “自然与你同住。” 山楹:“结契了便是道侣,住在一处天经地义。” 薛鸣玉终于把棋子掷于石桌上,扭过脸直视他。看见这张脸,再一看不远处的屋檐上正冲她笑的卫莲舟,她立即想起来之前她和卫莲舟说,她要一把剑,属于她自己的剑。 于是她答:“好。” 应得格外利落,半点不迟疑。 这反而让山楹心里有些探不着底,像踩在吊桥上,不知何时脚下的木板就会松动。他思绪摇摇欲坠的,略微混乱,但他还是强作镇定地回以沉静的面容。 “那你收拾下行囊,过会儿便和我一并回去罢,也省的你师尊多跑一趟,还要送你过去。” 崔含真虽以为这两人想一出是一出,可终究隔着辈份,他也不好太过干涉,免得徒增尴尬。因此听山楹这样说,他只是不在意道:“无碍,我又不是老了走不动了,少一趟多一趟没什么要紧。” 却听山楹突兀地笑问他:“仙君是第一回 收姑娘做弟子吧?” “不错。” 他觉得他问得很奇怪,毕竟他之前只收过萧青雨是人尽皆知的。 “难怪呢。这在我们山门,可从没有哪位男师尊会对女弟子这样亲密的?外人见了,不说是师徒两个感情深厚,倒以为这年长的为老不尊,不知分寸呢。” 山楹垂下眼睑含着笑与薛鸣玉一同把她那边的棋子收回棋罐中。那些话似乎也不过是他的无心之言,随口调侃罢了。 崔含真拈棋的手忽而顿住。 “是这样吗?”他不确信地反问道。 他是真不清楚。 说来之前因萧青雨的来历总让他心怀芥蒂,他极少尽自己为人师者的本分,大多是丢下一堆手记给他,勒令他在自己闭关时好生刻苦研读。平日里更不会特意去看别人如何带弟子。 他是比照着当年时常拜访薛鸣川时所见所闻来教导她的。薛鸣川如何待他的妹妹,他便如何待她。总不能薛鸣川这个做兄长的也有越轨之举吧? 崔含真认真地开始反省自己,以及替自己死去的友人反省。 “听他胡言乱语。” 薛鸣玉一把将自己装满的棋罐推至他跟前,笑他容易遭人忽悠。她起身回屋,山楹的余光在崔含真身上停了一瞬,又很快收起。他转而跟上去,下意识问她做什么去。 她的脚步忽然刹住,侧过脸慢慢朝他笑了。 “收拾了东西好回去与你同床共枕啊。” 山楹险些绷不住面上的神色。“不必,我已提前备下你的被褥,”他稍作停顿,又补充道,“还有你换洗的衣裳。” “如果你需要,我也可以给你洗。” 他矜持地注视着她。 第63章 六十三朵菟丝花 ◎……◎ 薛鸣玉就空手站着看山楹把原先旧的被褥里里外外都换了一套簇新的。看了会儿,她觉得没什么意思就转身走了。 分明几个法术能解决的事,山楹偏要亲力亲为,倒像是故意做给谁看似的。一处窗棂恨不得擦上四五遍,本来也没什么灰,这下更是被他擦得漆都要掉了。 可他什么也没想,只觉得总要比那个陆植更细致些。 等他终于在花瓶中斜斜插上一枝清丽的花,再专注地端详过后,才兀然发觉薛鸣玉早已没了人影,不知去往何处。 山楹对着空荡荡的门前愣了会儿神,突然想到薛鸣玉的衣裳还没收拾好,又回去把柜子里自己的东西收进乾坤袋中,而后把她的一件件叠好齐齐整整填满了整个柜子。 他甚至还熏了香,清淡柔和,月光一般将衣裳浸泡着。 洞府外的那片桃花林纤纤袅袅,粉霞堆云,只是静得很,像一张网兜住了远边的人声,偶有鸟鸣。如此寂静宁和,是他往常习惯了的。 可偏偏他的心不静。 于是冷清便成了煎熬。 山楹到底是没忍住,循着洞府外曲曲折折的小路往人声鼎沸处走去。那些弟子们果然三两成群,喋喋不休着,比最聒噪的斑鸠还要吵闹。他一下来就感到了后悔。 正犹豫着要不要原路折回时,忽然远远瞧见一张灿烂的笑脸,旁边还有几个脑袋挨着,乌黑的发顶都凑在了一起。又是郑观他们。 还有那个荒云的沈一白,成天地往他们山门跑。 山楹瞧着瞧着眉心便蹙起一个小小的尖,不过只有短短的刹那,他的目光就转而飘在唯一背对着他的人影上。一看见她和这些人扎堆,他脑中顿时就涌起很多不好的回忆。 头好像又开始眩晕。 眼中的神色变化几番,终而渐渐冷却下来,躁动不安的心也随之平静。 他真是昏了头了,怎么能忘记之前她如何羞辱自己,又如何哄着他的师弟把他塞进那间让他再不愿进去多呆片刻的屋子里? 他就不该头脑一时发热把她请来。 难道还要给她机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羞辱自己不成? 他决不能沦为他人笑柄。 山楹冷眼旁观着他又一个同门兴致勃勃地凑过去,偏偏还与薛鸣玉挨着坐下。那双琥珀色眼睛在璀璨的光线下熠熠生辉,流光溢彩,惹得薛鸣玉都侧目多看了好几眼。 不过是对异色瞳罢了,有什么好看的? 他淡漠地想着,只是方才便下定决心要打道回府的脚像被浆糊黏住了般,死活挪不开步子。热切的、俊秀的,这些美丽的面孔花团锦簇地围拢在她身边。 而她,她是唯一的那棵绿意葱茏的树,如此醒目而挺拔。 薛鸣玉被众星捧月般围在正中,倏然间终于有人眯起眼睛从刺眼的太阳下看见他孤零零站着,而后微微地笑了,并低着头与薛鸣玉几人说了什么,引来一众欢呼雀跃。 山楹突然觉得自己被抛弃了。 这是不对的。 他冷静地梳理着愈发紊乱的心绪,不断警戒自己要冷静,要心平气和。他不是她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宠侍,自然也无需为她悬心,为她生出妒忌。 他不会和她捆绑很久,等她对这些人通通失去了兴趣,像她师尊那样成日里闭关修炼,不会再为情爱迷花了眼,他就与她和离。 山楹平静地想道。 下一瞬,薛鸣玉却忽然侧过脸瞧见了他,含着笑远远向他招手。他微顿,竟霎时将刚才所思所想悉数抛于脑后,而后顺从地朝她走去,一刻也不曾犹疑。 仿佛之前种种不快与纠结都只因她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她看他一眼,他就什么都忘了。 “……这里坐着恐怕晃眼,不如我另外找处僻静的地方。”他一见到她便婉言劝说道。 薛鸣玉没理会他的话,只要他俯身过去。他虽是不解,却也是照办了。 岂料,头一低,她的手就飞快摸到他脑后将他那根发带一把扯下,其后趁他尚未反应过来之际便咔嚓两下将他鬓边最飘逸动人的两缕头发割了对半。 于是原先那股子明秀文雅的仙气须臾间只剩下古怪与傻气。 不对称的两绺长短不一的须发分别在他两鬓,偏生薛鸣玉还不肯放过他,还在那双琥珀色眼睛飞扬的笑意中接过几朵艳丽得甚至俗气的花簪在他耳边。 风声渐渐渺小微弱,他们畅快的大笑一浪高过一浪,几乎将他耳朵淹没。 都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又有从前人割发代首,当众被旁人削掉半边头发,又一时间被肆意奚落取笑,实在屈辱。 山楹凝视着薛鸣玉,一动也不动,似乎在执意向她索要个解释。 却见沈一白几人笑叹着连饮三盏酒,而后把杯口面朝薛鸣玉晃了一晃,待她看清其中确实一点残余不剩,方才往身旁信手掷去,懒懒散散地歪坐着。 “这下好了,赌输了咱们都得给鸣玉当牛做马去。” “我早说过,我师兄如今不比从前,不过是断发簪花,哪里就能让他大动肝火?”郑观得意洋洋极了,这些人里面他也是除了薛鸣玉,仅剩的不用罚的。 第80章 他眉飞色舞地嬉笑着把山楹拉到边上坐下,山楹本不想动,可一看这位置就挨着薛鸣玉,于是又顺势插到两人中间坐着。他冷着脸把杂乱的野花掸掉,心火烧得更旺了。 “你们拿我做赌?”他质问郑观。 郑观不以为意,也不怕他,反说他大惊小怪。 “师兄你这就小气了,我们不过是同你开个玩笑罢了。再者,又不是只有你一人吃亏。沈一白他们还答应赌输了要给鸣玉做个侍从鞍前马后,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呢。别摆出这副脸色,平白叫人觉得你玩不起。” “赌的什么?” “也没什么,就说鸣玉若是绞了你两边头发,再戏弄你一番,你会不会发火?” 说到这个,秋慈顶着个圆脸摸了摸自己光溜溜的头皮郁郁寡欢道:“分明当初李悬镜在时,我们也打过差不多的赌。那时师兄可是恨不得揭了李悬镜的皮。要不是师叔来得及时,两人怕是要把林子都荡平。怎么如今俨然是两副模样了?” “就说你蠢吧,秃驴,李悬镜如何能和鸣玉相提并论?鸣玉可是师兄听我说了有人要与她结契,巴巴赶去翠微山求来的。这李悬镜嘛……” 郑观微妙地笑了一下,“恐怕只有刚死的那会儿师兄对他感情最深厚了,如今只怕是夜里梦里想到他都能偷着乐出来。” “多好,旧人死了,新人才能取而代之啊。” “胡吣!” 山楹简直不知道自己这个师弟竟是个这么口无遮拦的。 青天白日之下净说些大逆不道的话。好歹李悬镜活着时他也要尊称一句师兄,如今仗着他死了,居然就如此明目张胆地编排两人。他在他口中都成什么人了?无情无义的小人吗? “你真是吃醉了,满嘴胡言乱语。” 山楹面色难看极了,他夺过郑观的酒盏当啷一声砸过他头顶。 “一口一个鸣玉,这名字也是你能随口叫的?” 薛鸣玉啊了一声,终于慢悠悠开口道:“这不怪他们,是我允许的。你别恼。”又不紧不慢抬眼看着他怒而下压的一对剑眉,轻飘飘地劝他冷静些。 “你这样瞧着可一点也不端庄,哪里有半分仪态?” 她只稍稍蹙眉,山楹顿时就心一紧。 太难看了。 他不该闹的。她的眼神分明在责怪他毁了原本融洽的氛围,败了大家的兴致。只是说笑逗乐罢了,当真作甚么?他如今是她的道侣,可不就是在给她丢人现眼。 幸而郑观确实是个不记仇的好性子。 被他当众下了面子又训斥一通也不曾着恼,却反过来劝解道:“师兄,你平时不都挺稳重的,怎么今个就气成这样?何必呢?我们又不会同你抢,只是把鸣玉当朋友。” “你做你的道侣,我们做我们的朋友。井水不犯河水,谁也碍不着谁啊?总不能为你那道契约,我们从此都不许和鸣玉说笑了吧?大度点嘛。” 山楹见薛鸣玉也笑着应和,另外几个也七嘴八舌地劝他,甚至宽慰他。可他总觉得心里这股闷气越来越堵得慌,就好像薛鸣玉和他们才是一伙的,和他总是隔了一层。 他就是个格格不入的外人。 在翠微山时也如此,回到苍梧山竟然还是如此。 他总是那个被排挤在外的人。 但他一时忘了,从前他是乐于如此的。如今遂了他的意,他倒耿耿于怀起来。 …… 后来如何回到洞府中,他已经记不大清楚。 月晕柔和地从窗纸中透进来,朦朦胧胧,如同细腻的白沙。山楹平躺在榻上,压根睡不着。但他仍然闭着眼假寐。他的心绪近来波动极大,且不时有什么从脑中闪过,快得抓不住。 他在审视自己的心。 忽然身旁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她翻了个身,把脸朝向了他。起伏的呼吸像轻风咬着他的耳朵,又像有头发扫过。他的眼睫轻微地颤动了几下,但还是忍着没睁开眼。 过了会儿,她又翻身把脸朝里,背对着他了,他倏地心里一空。 山楹有些想下去开个窗,好让屋子里没这么闷,可又怕惊动了薛鸣玉,因此迟迟没有动作。不知过了多久,耳边的呼吸声渐渐平稳,估量着她似乎睡熟了,他才慢慢睁开眼。 却下意识先侧过脸静静地注视着她。 半晌,他突然听见寂静的夜里响起清晰的声音:“你喜欢我。”语气里没有丝毫的疑惑,而是透着毋庸置疑的笃定。 山楹霎时一惊。 他怔怔地垂眼,恰好对上她一双清醒的眼睛。 回过神来,他蓦然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竟已撑起半边身子探过脸去,两人之间的距离一下拉得很近。他不由自主后仰,想要回到原来自己这半边床榻。 却听她不紧不慢问道:“你刚才那个眼神……” “是要亲我吗?” 刚才还是应该先把窗户打开的。 山楹恍惚地想,屋子里简直闷得他喘不上气,以至于他产生了幻听,甚至是耳鸣。 第64章 六十四朵菟丝花 ◎……◎ 山楹不言语。 他喉咙里像塞了团湿棉花,沉得很,一个不字都说不出。偏偏他也不敢真的应下。流动的心绪和粼粼的目光若是模模糊糊地仍旧隔着一层窗户纸,倒还好。 真捅破了,他只怕自己会变成下一个李悬镜。 李悬镜当初多率性的人,撞见她,就跟撞到了自己那根链子似的,狗脖子上套颈圈,山楹当初也是真为他臊得慌,丢人。但如今他自己又能好到哪去呢? 他分明也成了望着她那条链子的野狗。 既害怕又忍不住靠近,盼着做条家养的狗,却担心自己的一辈子真就被她牢牢勒在手心里了。 他的迟疑畏缩与渴望在脑子里扭打,久久分不出胜负。 但这时,薛鸣玉的玉牌忽然在黑夜中亮起。 是翠微山的人传讯给她——崔含真出事了,请她速回。 一骨碌翻身坐起来,薛鸣玉戏弄他的念头都随之消散殆尽。她迅速打点好了要紧的东西,而后夺门而出,径自在沉沉夜色中飞往翠微山。 山楹怔怔地看着因为赶时间被摔上的两扇门,门缝间并未阖紧,被风一吹就往两边吱呀吱呀地扑开了。寒风倒灌,一下吹醒了他混沌的头脑。 略微定了定神,他立时毫不迟疑地追了上去。 …… 翠微山上。 “就是白日里的事,师叔听闻山下传消息说是郦都城主府那边的旧封印又不知被哪个给撬动了,放出来几只魔,一时不察死了好些人。所幸放出来的不多,还没闹得十分严重。师叔因前几日那个叫屠善的道士来过,怕是她在作乱,便没要底下弟子们去,他亲自去看。” “晌午才下的山,不到傍晚就回来了,也没费什么功夫。只说看模样不像是有人故意,仿佛只是那封印年久失修,这才松动了。还特意叮嘱我们往后每隔些时日就要下去加固一番。” “大家都没当回事,都以为是个意外。谁成想夜里有弟子巡山却突然发现师叔常去的后山都冻上了冰。那可是整片后山啊,况且便是料峭春寒,也过了时月,如今早不该再上冻了啊。” 引路的这弟子一边急急跟上薛鸣玉的步子,一边说道:“几位长老不是云游四海,便是在闭关,山长倒是在,可他老人家年事已高,近些年眼看着修为再不突破恐怕就……如今身子骨也没那么硬朗,大半夜经不起这番折腾,故而师姐吩咐我们都不许惊扰,只把你请来。” “薛师妹,你可有头绪?师叔他这是从前的旧疾,还是白日里那桩事害他如此?” 薛鸣玉疾步往后山赶去,脑中已经把各种猜测迅速过了一遍。 “旧疾,应当是没有的,八成就是白天的事。”她目不斜视,声音干脆又利落。 可是白天能发生什么呢?封印?城主府的封印上回已经被萧青雨带人加固过了,这才没多久的事,一年都不到,如何就松动了? 若非当初陆植带着柳寒霄解开过一回,这道不知多少年的旧印早就被人遗忘了。这么多年没人去管,不也没出过岔子? 近来倒是三番两次地出事,或不在天灾,而是人祸。 夜风中,她紧了紧外衣,越走越快。 * 崔含真的身体里好像藏了一座火山,滚滚熔浆从他心口处喷出,而后流经他的筋脉,再叫嚣着沸腾。皮肤仿佛在被一寸一寸地融化烧焦,尽管他整个人都已经淹在了冰泉之中。 浑浑噩噩的大脑在努力思考着他身上发生的事。 蛊虫。 不错,他中蛊了。就在……就在那盏茶汤中。那个断了手臂的书生,他趁着自己刚把城中游荡的魔杀尽,又把封印修补好,便与那些乡亲们一同来与他道谢。 他说他家在溪桥镇,就在翠微山不远处,今日正好领着幼妹来城中采买,没想到会碰上这等倒霉事,他自己这条手臂就是被魔吃的,因此格外厌憎这些肮脏的秽物。 第81章 “真是感激不尽,无以回报。”他说着便将特意从附近茶水铺子买来的一盏茶递给他,请他喝茶润肺。 崔含真自然不会要这些可怜人的东西,哪怕只是一碗几文钱的茶汤。 可再三推拒不掉,且那些乡亲们也都劝他,又有人甚至误会他瞧不上茶,要去买上二两好酒赠予他。于是崔含真无可奈何之下注视着书生空荡荡的半只袖管温和地叹息了一声。 “给我罢。” 他当众把茶给饮尽,免得方才当众拒绝这书生,害得他在熟人面前没脸。 就这一盏茶,他自始至终只碰了这样来历不明的东西,回来后不久就突然浑身如火烧一般,钻心剜骨的痛。 崔含真不是什么新入门的弟子了,他很快便用神识窥见自己的心脏上不知何时竟已爬上一只青黑的蛊虫,这蛊虫的两只触角甚至深深扎入他肉红色的心脏,在吸他的血。 真是大意了。 他苦笑着抹开额头湿漉漉的须发,露出疲倦的眉眼。而后用内力逼出热毒,灵气在他神识的指引下凝固成一重又一重寒冰,冰封数里,将整座后山都冻成奇诡幽幻的银蓝色。 不能让弟子们闯进来看见他的这副模样。 否则这些心性尚未彻底长成的少年人们定会慌乱失措,越错越生乱。 崔含真生生将痛苦的呻.吟压抑着咽回去。 直到幽幻的冰蓝色中突然燎起瑰丽的火海,他恍惚且错愕地抬起眼,看见一道人影已经蹚过火海稳稳地走到他面前。 她的眼神似乎有一瞬的困惑和诧异,但很快便归于平静。 “崔含真,”他听见她问,“你需要我为你做什么?” 被疲倦冲垮之前,他对她伸出了手——一枚透明的结晶静静地卧在他掌心,凝结了他方才所有的猜测与回忆。 “小心那个书生。”彻底昏倒的最后,他用力握了握她的指尖,想要让她牢牢记住。 薛鸣玉安静地注视了他一会儿,而后才将神识灌入结晶中去探知他留下的线索。半晌,她睁开眼,忽然感觉有什么不对,于是再度把这些记忆里里外外翻了一遍。 “那条断臂……” 她依稀记得还是她出手砍断的,防的就是魔气深入体内,把整个身体都掏空,可当时她下手很快也很及时,因此他除了断掉半条胳膊,并无其它损伤。 但这会儿再看,他的断口似乎往上挪了好些,像是又截去了部分。 顺手把栽进湖中的崔含真捞上水面,她探了探他的鼻息,又把了他的脉——虽然有些紊乱但还在可控范围内,至少短时间内不会要命。 于是她便放心地松手,让他继续在水中沉沉浮浮。 树林错杂的阴翳之中倏而漏进一线光亮,泛着灰白,不是很明朗。薛鸣玉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她每走一步,那些热烈的火焰便驯服地敛于她脚下。 天将明,不合时宜的冰蓝色再度蔓延着将原先被火海占领的土壤冻结。 走出后山的时候,许多弟子早已等候多时了。而旁边还有个最打眼的并未身着翠微山的道袍,笔直地立在人群中,实在格格不入。 领头的一位师姐不疾不徐地走上前询问她情况如何。 薛鸣玉听着她平稳和缓的语调,也没多说什么,只道要她们分出人手专门在后山外盯着些。“我要下山一趟,去找一个人。”她说。 “好,你放心去,这里有我亲自看着,一旦有什么不对劲,我就传讯给你。”这位身量不算很高的师姐为人却十分可靠,行事也直来直去,利落极了。 和这样的人打交道实在是令薛鸣玉安心而愉快。 交代完她便往山下走去。 一直未能和她搭上话的山楹也立即跟上来。他趁着昏昧黯淡的晨光侧目打量她的脸色,似乎在借此推测崔含真的情况。“要我做什么吗?”他问。 “不用,”她说完又后悔,觉得太过笃定。以防不测,她迅速改口,“暂时不用。” 山楹嗯了一声。 下山的路上,他随手卜了一卦——凶。山楹定定地凝视着这个字须臾,然后若无其事地把这个不吉利的字从手心抹去。 溪桥镇要到了。 * 薛鸣玉找到书生的时候,他就坐在杨柳岸边。 她隔着石桥与流动的河水远远望见他孤零零一人。忽然,他抬起头来,直直与她对视了个正着。不曾像之前那般内敛文秀地躲避,他的眼神甚至随着她的身影不断飘移。 书生追随着她的身影,慢慢对她露出一个笑。 这笑委实不像他,可也不像屠善,抑或是别的什么人,譬如柳寒霄,又譬如她手底下的其他人。这就与薛鸣玉起初猜测是谁冒充他不合了。 穿过桥走到对岸,她停在多日不见的书生面前。 山楹默不作声审视着此人,忽地问她:“给他搜魂吗?”这是一道极少被使用的法术,不论是修士还是凡人,都承受不住搜魂给身体带来的伤害。 轻者神魂易散,魂魄与躯壳不相融,会招致妖魔,又或者大脑受创,变成个傻子;重者,便是一死。 因此修士对待搜魂术向来慎之又慎。 薛鸣玉却拒绝了。 山楹本以为她是不忍心,毕竟当初他是亲眼目睹过这书生与她如何亲近。可下一瞬,却见薛鸣玉骤然出手,径直便是将他那断了半边的臂膀彻底削去。 血却未曾溅出一滴。 无数飞虫挣扎着从肉中钻出,瞬间便乌压压成灾。只是还未等它们四散开来,一张早已预备下的网顿时闷头闷脑将这漆黑的一团笼住。 “薛姑娘。” 书生的眼神几经波折,终于剥出一丝清明。 他怔住地把手放在残缺的肩膀上,好像一下子什么都想起来了。于是脸色渐渐煞白,嘴唇也失了血色。“是那个人,她、她……”他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了一会儿。 而后猝然抬头殷切地注视着她,“杀了我。”说话时他喉咙里又有飞虫蠕动着,并跟着他开合的嘴唇逃出来。 “杀了我罢。” 他看着这只飞虫面色终于彻底灰败下来,恳求的声音近乎于痛苦的呻.吟。 书生对着薛鸣玉虚弱无力地笑。 第65章 六十五朵菟丝花 ◎……◎ 兜住无数蛊虫的网被撞成扭曲的形状。 于是山楹也沉默了。 他垂眼望了这书生一眼,突然往后退了一步,仍旧把这片寂静让出给他。这是个活不成的可怜人,山楹注视着那条断臂的截面,水红色的,起起伏伏,里头估计是蛊虫在蠕动。 这具躯壳已经完全被虫子蛀空了。 难怪方才他第一眼瞧见这书生便觉得他莫名邪性。 薛鸣玉从没见过这样的人,即便是当初给卫莲舟下那只金翼使,也不过是小小一只,并不会在他体内孵化产卵直至掏空他的腹腔。 她不免觉得恶心,可看着他那张温柔悲哀的脸孔,那股恶心似乎又被更强烈的另一种情感压过。或许是可怜,又或许是愤怒。她说不好,这会子也没闲心去细细分辨。 而面前这个书生犹然在强撑着轻声细语告诉她来龙去脉。 “就在昨日来了个穿着灰旧道袍的女人,头发不算黑,鬓角斑白,约莫是上了年纪。她挨家挨户敲门,说可以给人算卦,只要十文钱。旁人都不肯理她,骂她是个骗子。我见她年迈可怜,便答应了。结果她抓住了我的手,我手心突然一疼,好像被什么咬了,后来……” “后来……我就不大记得了,只是浑浑噩噩的。” 他苦笑着按住额头,声音低得近乎在喃喃自语:“方才好不容易清醒过来,我竟然、竟然看见我收了她的一样东西,晌午过后翠微山那位仙君亲临郦都,我仿佛把她给我的东西丢进茶汤中,然后欺骗了那位仙君尽数饮下……” 他的气息越来越微弱。 “我……我要死了,那位仙君会不会也同我一样,被我害死了呢?” 书生忽觉浑身发冷,牙齿打颤。 而后惶然惊叫了一声,同时用力捂住心口。白墙似的脸庞上冷汗直流,洇进秀气的眼皮褶子间,濡湿了眼睫,仿佛是他沁出的泪。 “里面……里面好像有东西在吃我。”他紧紧把手掌贴在心脏的位置,茫然地抬眼望向薛鸣玉,“好痛。” 他认命似的垂下头,地面被一滴一滴打湿,像是汗,又像是泪。 “我不要被它们吃掉,”他低低说道,“杀了我罢,趁我还没有彻底变成那样恶心的东西,杀了我罢。” 薛鸣玉凝视了他须臾。 “好。”她轻声答应他。 然后用神识将他上上下下扫视一遍,发现那只最大的母蛊果然就栖息在他心脏处。 于是她将手轻轻放在他胸前,刹那间一道灵气径直将他心口贯穿,而那只不断在他身体中绵延子嗣的母蛊也彻底被洞穿。但与此同时,他的胸腔出现了一个黑洞洞的口子。 第82章 书生蓦地失神,惨白着脸往后倒,却倏然听得一声刺耳的尖叫。 这尖叫声几乎划破长空,只是刚出喉咙便被迫戛然而止。山楹及时出手将她定住,可薛鸣玉扭头看见来人是谁,又要他解除法术。 尽管不赞同,山楹还是在她不容置否的眼神中照做了。 “哥!” 齐铮不管不顾扑了过去,恐惧与眼泪混合着从眼眶中流出。 书生忽怔。他渐渐在她的泪水中回过神来,而后牵住了她的手,恳求地望着她,“别怪你的老师,别怪她……不是她害的我……” “是我害死的我自己,谁也怪不得,都是我识人不清。” 齐铮什么话都说不出,只是一个劲地喊他,生怕他下一瞬就要断气。 “你先走,别过来,别碰到我身上的虫子。”他费劲地把妹妹往远处推,担心她会被自己连累。等她惶惑地被驱赶到一旁,他才对着薛鸣玉慢慢地笑起来。 “我都想起来了,”他说,“那一回我掉进河里,看见有个人影在岸上怎么也不肯来救我。我当时心里好埋怨她,可后来模模糊糊就忘了,我以为是个错觉。但或许是要死了,有些记不清的突然又都想起来了。” “那是你,对不对?”他温柔地注视着她。 “我*不怪你,”他轻声重复道,“一点也不怪你。我只是可惜,可惜明年过节时我就不能给你放花灯了。” “你要过得好。” 书生的脸色越发青白,似乎知道自己快撑不住了,他终于逾越了一回,摸索着贴上她的手背。“薛姑娘,我叫齐宣。不是齐铮的兄长,也不是什么书生,我叫齐宣。” 大滴大滴的珠子砸在她的手背。 薛鸣玉这回总算看清了,是他在流泪。 可是越来越多的蛊虫嗡鸣着将要涌出,他自知不能拖累她,再另外给她添麻烦,遂而主动松开她,含着泪对她露出苍白的笑。 那双原有几分像李悬镜的眼睛凝望着她,可这回薛鸣玉不会再愣神了。 她记住了他的名字。 “齐宣。”她突然叫了他一声。 然后在他绵远忧愁的目光中放火将他连同之前的断臂齐齐吞噬。 见状,齐铮不由自主地扑去,却被薛鸣玉亲手定在原地,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道人影逐渐模糊,以至于她分不清她的哥哥被烧到哪里了,还剩下什么。 滚烫的火映亮了所有人的脸庞,有烟徐徐升起。隐约还有细微的呼唤从火中传来,凝为最后一粒血渍。 “鸣玉……” 齐宣终于死了。 …… 薛鸣玉走到齐铮旁边,却并不低头看她,只是望着飘远的烟。 “你抬头看这烟,灰黑色的,这是在烧他的衣裳……”齐铮顺着她的话泪眼朦胧地仰面看去,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她脚都蹲得发麻,站又站不住,只好一屁股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 恰在此时,细腻雪白的烟袅袅升起。 “烟变成白色的了。”齐铮恍惚道。 “是,”薛鸣玉告诉她,“这是在烧他的肉和骨头。” “一个人就这么没了,最后只剩下零星的碎骨和白灰。”这样的情形,薛鸣玉看过太多太熟悉了,从剑川到尸横遍野的襄州,真的是太多了。 最后她俯身把那捧灰拢在掌心—— 原本齐铮抢着要去收的,可这火是灵火,残热也足以烧焦一个人的皮,故而薛鸣玉要她让开,她来收。然后叫山楹从乾坤袖中找个匣盒给她,装好了她再搁在齐铮摊开的两只手中。 “回去就说他被妖袭击了,翠微山的人替他收的尸。莫要提起那些蛊虫,倘若你不想遭人白眼与驱逐的话。” 薛鸣玉平静地对她道。 * 山楹始终隔了一个人的间距跟在她身后。 他看着波澜不惊,一副与他不相干的冷淡样,其实心里早已翻江倒海。 有很多话想问,却无从问起,也知道她估计不会告诉他。又为那个书生最后恳求地流着泪望向她,只为她能记住一个名字而滋味难言。 他兀自出神,却险些撞上她后背。 薛鸣玉停在学堂外对着门口看了一眼,然后把门叩响。结果敲了许多下还是听不见人声。她干脆绕到侧面的矮墙外翻身入内,里面竟空无一人。 辛道微凭空消失了。 这实在不寻常,她从不一声不吭地离开。即便要出城或是上山,也大多会请山下的守门人捎个口信,免得她碰个空门。 一面思忖着,薛鸣玉一面四下寻找是否有遗留的信件。但没走几步,她忽然顿住。 一张血淋淋的兔子皮被剥下随意地丢在书房的软榻上。 山楹被这股恶臭的血腥气冲得深深皱眉,“这定然是人有意挑衅。”他嫌恶地冷着个脸,就要掐诀把这屋子清洁一新。 薛鸣玉没阻拦他,她已经猜到是谁了。 会这般明晃晃地恶心她的,除了屠善,绝没有别人。这张兔子皮,分明是逼她想起幼年被屠善随手烤了吃的兔子。 那时她便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肆意摆布自己,以及自己养的兔子;如今她还是逃不出她的掌控——屠善不就是想这样警告她吗? 薛鸣玉目光一寸寸冷下来。 做梦。 她猛地扭头,转身便走。 “你知道这人如今身在何处?”山楹问。 “沂州。” “沂州?那里能有什么?怎么会挑了那么个偏僻的地方?”他又问,“你现在就去?” “不,先回山上,我得看看崔含真的情况,至少保证他撑到我从沂州回来。”说着薛鸣玉径直飞身离开这栋宅子。 翠微山上。 那位师姐果然如她所言,始终寸步不离地勤勤恳恳守在后山外。看见薛鸣玉回来,她顿时眼前一亮,忙问她可有头绪。薛鸣玉三言两语告诉她经过,又请她派人去求荒云的人前来。 “毕竟是蛊,我只会杀,不会救。” 师姐立即点头应下:“你放心,我有个十分要好的友人,正是荒云门下弟子。我这就传讯给她,请她帮忙求她们山长出面。” “有劳。” 薛鸣玉微微颔首,而后沿着通幽曲径一路往后山走。这会儿冰已经化得差不多,看样子像是稳住了。然而,走到山泉溪湖附近时,却只见一道雪白的影子。 崔含真的头发彻底落成雪色,双眼紧闭,纤长的眼睫也凝结了霜雪。仿佛所有的寒气都被他卷入体内,将他从头到脚冻成一个琼雪堆积的人。 那些热毒已然被他强行逼出体外。 只是过犹不及,倘若寒气在他体中停留久了,照样会堵塞他的筋脉,使他死在睡梦中也未可知。 他现在还不能死,死了有许多事就会变得很麻烦。 薛鸣玉试图化解他的寒气,可这是由他修炼的功法引来,她没办法破开这道屏障。 思索良久,她突然心念一动,其后举起手腕在上面划了一刀。鲜艳的红莲血一滴一滴溅落在他苍白的嘴唇,平白为他添上几分旖旎与冶丽。 血沿着他的唇缝渗进,再滑入他喉咙与饥寒交迫的胃。 崔含真犹自闭着双眼,可他冰凉如丝缎的脸庞与嘴唇已经情不自禁顺着她的手臂贴近,并渐渐吮吻着这块皮肤向上,直到含住她的伤口,轻轻舔舐。 而她的眉心不知何时竟出现一点红,仿佛是朵红莲。 垂眸望去时,恍如佛祖割肉喂鹰。 第66章 六十六朵菟丝花 ◎……◎ 山楹只是慢了一步,跟过来时两人已然亲密地依偎在一处。 他惊疑不定地瞥见她眉心一晃而过的红莲,又想到她方才放出的灵火甚至能将那些蛊虫烧得一干二净。 这绝不是普通修士所拥有的本事,可她之前也确实是个凡人,并无任何渊源家学,也无其它天赋血脉。更不会是李悬镜遗留给她的,他自己都没这手段。 在他记忆里,只在翻阅前人锻造书时有见过类似的。那位桐州的前辈曾随口调侃过她一位姓卫的友人,说这位友人因身负红莲血脉,生来便能掌控灵火。 “这灵火不用来锻刀实在可惜。” 那本笔记上如是写道。 可是据他所知,卫氏一族只剩下最后一人。 他当时为精进锻造术特意远赴桐州,希冀向桐州那位前辈的后人请教,结果却得知后人前不久也坐化了,而最后那位卫少主早就逃离故土,死生不知。 这人有名有姓,叫卫莲舟,与薛鸣玉绝不可能有任何干系。 那薛鸣玉这眉心的红莲又是怎么回事? 山楹没有盯上很久,他向来习惯把疑窦埋入心底,因此很快便收回视线,垂眸独自一人隔着些距离孤零零站着,等他的妻子回头。 然而薛鸣玉只是侧目冷淡漠然地睨视他一眼,仿佛他只是个多余人,无足轻重。 崔含真眉睫的冰花逐渐化去,眼看着他气色慢慢红润,她便兀自将他推回湖中,随意得像拂去一抹尘埃。薛鸣玉朝着山楹走去,他不知为何竟后退了半步。 第83章 山楹的指尖藏在袖中摩挲着。 她却只是说:“跟我去沂州。” “……崔仙君不管他了吗?”他问。 薛鸣玉颇觉奇怪地多看了他一眼,而后从他旁边绕过径自往前走。“不是派人去请荒云的医修了吗?我又不是大夫,留下来作甚?” “你要我陪你?” “你也可以不去。” “……我去。” 山楹:“何时动身?” “当下。” 薛鸣玉简短地答完,又和迎面走来的那位师姐互相点了头。 这位师姐一见她便把荒云那边的消息告诉她:“我那位友人已经答应去求她们山长出面了,只是荒云山那位向来行踪不定,不见得就在山上。若是寻不着,只能请她们长老来了。” “可,”薛鸣玉没有追问,只请她和其余人商量着办,“师尊如今状态已趋于平稳,早一时晚一时也不甚要紧。” “那就好。”师姐松了口气。 又问她:“你这是要去……” “沂州。这下蛊的人我已找着了,正要去会一会她。”薛鸣玉的笑微微收敛。 “你一个人去?”师姐吃了一惊,不觉蹙眉,满脸不赞同,“恐怕不妥。沂州那地界紧挨着桐州,妖魔众多,流寇遍野,修士去了那儿就是眼中钉、肉中刺,只怕多的是不相干的人磨刀霍霍,净要放你的血、吃你的肉呢!” “妖魔我且不惧,更不会害怕区区流寇,”薛鸣玉安慰她,“从前我在襄州动乱时也见过许多流寇,师姐不必忧虑。” “若是寻常流寇,我自然不会多嘴。只是沂州许多流寇都是妖物化形而来,不少修士折戬而归,更有甚者,有去无回。” “无妨,有我随同在侧,必不教它们伤及薛鸣玉。” 山楹突兀地开口,对她承诺道。 “你……”师姐没说什么,但那副模样显然是不大信得过他。到底不是师出同门,山楹先前如何冷待薛鸣玉,众人也是看得见的。她实在不放心这样一个人做薛鸣玉的同伴。 可山楹却道:“这位道友若不肯信我,我愿立誓为证。” “可。”师姐生怕他后悔一般当即应下,并肃着一张脸要他以性命作担保。 众人围观之下,山楹面色平静地照办了。 天边划过紫红色的雷光,誓言成立。他转而主动走向薛鸣玉,两人一前一后御剑飞行到山脚下,再走传送阵转至沂州界外,最后那段路继续御剑飞行。 路途中,她们谁也没主动说一句话,各自有着各自的心事。 还是快要到沂州都城内时,薛鸣玉陡然出声:“打不过就跑,见机行事。” 山楹忽而怔住,“你不是要来抓那个谋害崔仙君的人吗?不就地格杀,还要躲着她吗?” “就地格杀……”她重复了一遍他的话,坦率地告诉他,“她不把我就地格杀便算好的了。以我当下的本事,想要杀她,之间恐怕还差了至少三个你。” “我不是来送死的,不过是来摸清她的意图。杀她,是迟早的事,但不是眼下。” 薛鸣玉在踏入城门前,望着他道:“进城之后,切记把那些济世救人的菩萨心肠通通收起来。否则,你越是处处心软,越要步步生错。” “别拖累了我。” …… 沂州都城的一间阁楼之中。 辛道微正懒怠地把头撇到旁边,并不肯正眼瞧面前人一下。她高傲地冷着个脸,她对面之人自然也不会有这个好性子去迎她的冷眼。 “夫人久不归乡,难得回来一趟,何必横眉怒目?” “装模作样!”辛道微眼中是赤条条的怒意与讥讽,“强虏我至此,又是要害谁的性命?我夫君?你尽管杀,我决不向你求饶,你也休想拿我去威胁他!” “你错了夫人,我不杀你夫君,更不忍心杀你。”屠善不紧不慢给自己沏茶,“恰恰相反,我要为你们奉上高官厚禄。不知夫人可愿听我一言?” 辛道微:“你的高官厚禄我可不敢要,谁晓得上头又沾了谁的血?我这一辈子最容不得腌臜,别拿你的东西污了我的眼和耳。” “不要高官厚禄,那友人尸骨呢?” 屠善不仅对她的讽刺不动怒,反而带上三分意味深长的笑意。 “若是我将当年薛夫人的尸骨归还于你,允她落叶归根呢?”见辛道微蓦地侧过脸来,她也不急,反而不疾不徐把剩下那句话补上,“倘若我还能告诉你,她还有个孩子在我手上,你也要拒绝我吗?” 屠善算了下时辰,而后和蔼地微微笑起来,“你还有两个时辰考虑。” “两个时辰过后,你若给不出答案,这孩子就只能死在你跟前了。” 【作者有话说】 对不起,迟到了qaq 这本文目前差不多已经走到中后期了,不会很长,预计三十万字左右完结。但是由于我最近现实生活比较忙,暂时做不到两边兼顾,所以请一段时间假,从明天开始停更,大概七月初恢复更新,预计七月中旬可以正文完结。 么么!谢谢大家这段时间陪伴! 第67章 六十七朵菟丝花 ◎……◎ “莫说两个时辰,你便是等我两天、两个月,我也决不与你狼狈为奸。” 辛道微恨恨地撇过脸去。 她这样不好说话,又倔得很,实在把屠善那点耐心都要消磨尽了。她心里不大痛快,面上便也带出几分冷淡与胁迫之意。 “夫人可真是有骨气得很,只是不知,倘若夫人真见到那个孩子,可还能心硬如铁?” 屠善蓦地挥手召出一面水镜来,辛道微犹疑不定的视线追逐着瞧去,却见上头白茫茫一片,而后不多时如拨云见日般,逐渐溶出一个冷峻模样的少年人来。 赫然是薛鸣玉。 她若无所觉地与同伴相携而来,神色间不乏机警与慎重。 “鸣玉……”辛道微失声叫出来。 她望着薛鸣玉的眼神几经波折,先是愣怔,似乎难以置信,转瞬间却又变得恍然而了悟,复杂难辨。仿佛既在她意料之外,又在这情理之中。 也是,早该料到的。 这样相似的一双眼睛,如出一辙的沉静,就像她的母亲薛汝嘉,与人相处总是寡言少语,却不显得木讷。旁人都滔滔不绝在说,而她的很多东西,都沉淀在了她的眼底。 “这个孩子,是什么时候……” “流放的路上生下来的。也是时运不济,她母亲刚有了她,一家子就被判了流放之刑。若不是我亲自去了,恐怕这个孩子是长不大的。” 当年陈季望触怒了皇帝,皇帝下令将他一家老小驱逐到沂州,再就地处斩。沂州是陈季望老家,能死在故土,也算是全了君臣一场。 可偏偏半路多出了个孩子。 屠善保下了这个孩子,又把知情的官兵悉数杀了灭口,回去只道是沂州妖魔作乱,她不便出面,因此不曾救下他们,仅仅带回来陈季望一家的头颅,以呈圣上。 老皇帝自然不会因为一群叫不上名字的小卒怪罪于颇受他依仗的南岳真人,反而和颜悦色地要与她商议立生祠一事。 …… 孩子被她偷偷养在皇城里的道观内,只用傀儡术控制住了几个奶娘喂养,孩子大了,奶娘也都被她杀了。省的有后顾之忧。 “后来我把这孩子独自丢在了襄州。若是她命大,遇见了好心人,也是她的造化;若是活不下来,我养了她几年,也不算对不起她,只能怨她自己命数不好了。” 辛道微听得心脏抽痛,眼眶发酸。她强忍着不肯露出丝毫软弱的模样,生怕因此在这场对峙中落了下风。 “你能有这般好心会无缘无故收留她几年?”她轻嘲道。 屠善低着头,看不清神色。 “当年的事,只有当年的心境得以知晓。如今嘛……”她慢慢笑了一下,“我自然是后悔的。平白给我添了多少麻烦。再来一次,难保我不会反悔。但事已至此,再扼腕叹息也是多余。” 她注视着水镜里薛鸣玉的脸庞,比起幼时,早已瘦削许多,俨然是个大人了。 “夫人不答应我,我就只好送她回归原本的命途了。”屠善看似温和地同她有商有量着。 辛道微蜷缩着指尖,不可避免地浮现出几分挣扎与动摇。她静默了半晌,终于沉声问道:“你要我做的,究竟是什么?” “不为别的,我只要一把钥匙。”屠善注视着她,慢条斯理道,“一把能打开锁妖塔的钥匙。” “锁妖塔?那不是在桐州吗?与我沂州人何干?况且几年前锁妖塔便塌陷了,这件事真人不会不清楚吧?”辛道微只觉得她莫名其妙。 “便是退一步说,纵使真有这样一把钥匙,怎会在我这里?我不过是个凡人,能生个女儿有几分天资,得以被翠微山的长老看重,已然是祖坟里冒青烟了。” 屠善摩挲着茶盏的杯口,淡淡说道:“可你还有个丈夫。” 第84章 “我夫君?”辛道微不着痕迹地瞥她一眼,“他也只是个凡人,比之常人,不过是多识了几个字,多读了两本书罢了。” “但孟叔莼天资虽平庸,血脉却不凡。再往上数几代,他本不该姓孟,而是姓卫。” 屠善挑眉,不吝啬地向她透露出一点底细:“锁妖塔下不止关押着许多妖魔,相传还有一面穿云镜,可以窥破命理,预示往后。只是这镜子我当年找了很久,都不曾找到。后来才因缘巧合下得知,锁妖塔另有一条暗道通往沂州,而穿云镜就藏在这条暗道的尽头。” “路的尽头在沂州,而掌握着这条暗道的钥匙却在另一群人手中……自古以来,世家大族多有断尾求生者,把旁支迁出族群,再改名换姓。如此,即便主家遭遇灭顶之灾,旁支也可侥幸存活,血脉则得以保留。” “而孟叔莼,便是其一。” 屠善快意地笑了,“狡兔三窟,实在狡猾。险些误我大事。” 辛道微用力扣在桌边的指节几乎泛白。 “真人恐怕弄错了罢,他若是出身不凡,岂能大半辈子过去,还只是庸庸碌碌,甘于做个凡人,屈居人下?” “那是他先祖短视,来了沂州竟与凡人通婚,白白玷污了血脉,使得后面一代不如一代。到了孟叔莼,居然连修炼都不能。不过他运气还没那么坏,至少有个女儿继承了他的血脉。尽管这血脉流传至今,已然被稀释得不剩多少了。” 屠善望向辛道微,目光中竟有些居高临下的怜悯。 “我是不想为难夫人的,可谁叫您找的这个夫君深藏不露呢?只好请您想方设法把那钥匙从您的夫君那儿弄来,是骗也好,强求也罢,总归这几日我就要得到它。” “倘若您不能,那就只能勉为其难请您一家子去阴曹地府相聚了。正好,您的故交,也在下头等您呢。” 她施施然笑了。 辛道微的眼神遽然凌厉,“你不能伤我的女儿。” “我是不想,可也得您配合才是。”屠善加深了笑意。 “……你要钥匙,就是为了传闻中的那面镜子?”辛道微权衡着利弊。 “自然。” “我夫君如今身在何处?” “就在隔壁。” “就在隔壁?是你把他——” “是我请来的。”屠善捻了捻指尖,漫不经心道,“可惜他这人比您还要执拗,咬死了不肯认。我是软硬兼施,却仍旧得不到个准话。若非如此,我也不会劳累夫人走这一趟。” “你就认定我能屈服于你?” “不是屈服,”屠善巧妙地措辞婉转道,“论风骨,夫人并不输于他什么。但夫人胜在有一颗怜子之心。而这做母亲的,怎能眼睁睁见女儿无辜枉死?孟叔莼虽也慈爱,可终究不是他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他死了女儿固然心痛,但这点痛还远不足以让他出卖他的姓氏。” 辛道微平静地端坐着,纤长的指甲却把掌心掐得哀哀吐着殷红的血丝。 “真人说的是,”她说,“他孟叔莼活够了不怕死,我的女儿却还小,还不能受他牵累。” 她缓缓起身,稳当当地立着。 “我这就去拿来那把钥匙。”说完她便毫不迟疑地推门走了。 辛道微走了之后,屠善就坐在原位上静静呷着茶观看水镜中的薛鸣玉一路险之又险地除掉几伙人,这些人大多是妖变的,也有本就是人的。只是堕落了,竟然同妖魔沆瀣一气。 她身旁还有个年轻的修士,下手也又快又利落,对付那些堕落的修士更是毫不心慈手软,甚至显而易见的厌恶。 只是偶尔也会遇见凡人。 凡人里也有不识相,想要趁火打劫的。这时候,薛鸣玉往往是出手最快的。她眼里这些人是没有分别的,都是想要害她的人,因此动起手来眼睛都不眨一下。 可她身旁的人却每每对凡人几度手下留情。 一看就是那些名门正派的弟子才会养出来的习性。 屠善哼笑着。 果然不多时,薛鸣玉就冷着脸不留情面地斥责了他一通,说要与他桥归桥、路归路。“道不同,不相为谋。”她压着声音冷冰冰说道。 说罢,她便不管不顾地往前走了。徒留下那人面色变幻多端,几番纠结挣扎之后仍旧咬牙跟了上去。后来再对上那些不怀好意的凡人,他再没凝滞过。 都还是孩子呐。 屠善注视着这两个年轻人暗自慨叹道。 尽管这两个孩子是冲着杀她来的。 但她浑然不在意,只是气定神闲等着隔壁的消息。辛道微已经去了一个时辰,这里的隔音也不如何好,可屠善却丝毫声音不曾听到。这可真是奇了怪。 不过她还能感觉到两个人的气息停留在隔壁。 反正没有跑。 她微微阖上眼,指尖有一搭没一搭敲着桌面。 不知过了多久,门吱呀一声,开了。 辛道微提着半边钥匙一步一步走了进来。分明只是个钥匙,拿在她手里却像有千斤重,沉甸甸的,坠着她手腕。 “只有一半,”她哑声道,“他说,另一半被埋在了暗道的入口。只有他亲自去,才能拿到。” 屠善接过这青铜色的钥匙,慢慢起身掸了掸不存在的灰。 “既如此,那就走罢。” 她的目光轻飘飘掠过辛道微冷玉一般的脸庞。 “还劳烦夫人去请他带路。” 【作者有话说】 从今天起恢复正常更新,做六休一,周三休息,其余时间每天定时九点更新 第68章 六十八朵菟丝花 ◎……◎ “孟叔莼失踪了?什么时候的事?” “……也就这两天,城主府那边还闹着呢。要不是有个于大人手腕够硬,早生出乱子来了。您这时候来我们沂州,可是来得不巧。倘若是为着孟大人来的,我劝您呐,趁早回去歇着罢。” “多嘴。” 薛鸣玉不轻不重踹了这人一脚,直把他踹个仰倒。 “诶呦——” 这人正要抱怨两句,忽而抬眼见一抹雪亮的剑刃横在他颈前,于是那些噜苏话通通又被他混着口水咽了回去。 山楹居高临下瞧他,问道:“这人当如何处置?”是杀了,还是放了? 薛鸣玉连余光都懒得施舍半分。 “他方才不是想伙同那些妖害我们性命吗?既如此,那就废了他的根骨,再把他丢去荒郊野外喂那些豺狼虎豹。” “记得动作快些。” 她的手轻轻按住心口,那里总是不大安稳。卫莲舟之前告诉她,这是一种预示吉凶的直觉,只有命格极好的人才会有这与身俱来的本事。 薛鸣玉从前是没有的,但她换得了李悬镜的命格。这命格平时虽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但逢凶化吉真正应验起来,关键时刻甚至能保命。 而现在,她莫名感到了心慌。 山楹把人处理干净,折回来叫她:“进城吗?” 薛鸣玉霎时回过神来,“先去城主府那边看看,说不定那个于大人知道些什么。” 孟叔莼肯定是被屠善带走了,只是屠善要抓他做什么呢? 从她家里抓走辛道微,勉强可以认为是威胁她,但孟叔莼与她非亲非故,屠善也明白她的为人,她又不是救苦救难的大善人,又何必多此一举带上他呢? 还是说他身上有什么值得被利用的价值吗? 只抓辛道微,或许是冲着她来的;但连孟叔莼一起抓了,会不会屠善的目标压根就不是她,而只是这对夫妻俩? 薛鸣玉飞快地思索着,脑中闪过无数种猜测。 她披着件不起眼的黑袍,混在死气沉沉的沂州人之间竟丝毫不显得突兀。 可从前卫莲舟和她讲到桐州,还有临近的沂州,都说这里美如画中仙境,往来行人都喜欢穿着颜色鲜亮的衣裳,打马而过的少年人个个意气风发。 不过短短数年,这两州就败落得如此之快。可见是在当年遭了大祸。 薛鸣玉灵活地游走于人群中。好在这里的百姓见惯了修士,即便她们用上法术,也无人在意。两人很快赶到了城主府外。 门口果然有专人把守,瞧着凶神恶煞的,似乎生怕温和一点便镇不住那群闹事的刁民。 薛鸣玉正想着该如何混进去,就迎面碰见一个白净脸庞的女人神色寡淡地被众人簇拥而出。她的五官长得很好,有股英气,中和了原本过分苍白的皮肤带来的病弱感。 “于大人。”薛鸣玉听见那些人这样敬畏地称呼她。 这位于大人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就要从乌压压的人群里穿过。但不知怎么地,她的余光扫过旁边的薛鸣玉时,竟多停顿了一息。 那对琉璃般的眼珠子就这么望过来。 “你来找孟叔莼?” 她的眼睛是浅褐色,在屋檐的阴影中泛着淡淡的灰,清透极了,仿佛一眼能望到人心里去。 第85章 “是。”薛鸣玉心思微转,还是应下了。 “你跟我来。” 她朝她轻轻一颔首,便重又往府中走。那些围着她的人则互相交换着眼神,却只是低着头,什么都不敢质疑。 薛鸣玉不着痕迹对山楹使了个眼色,他便也默不作声地跟了上去。 进了堂屋,这位于大人坐在上首来回将她细细打量,那张没有血气的脸看不出什么情绪,整个人淡得就像一碗白水。她的眼睑内收,看着斯文又内敛,全然不像是外人口中那个有雷霆手段的于大人。 “你是打哪儿来的?”她只盯着薛鸣玉,而将一旁的山楹给忽视个彻底。 薛鸣玉似有若无嗅到一股子药香,有些苦涩,却令人心神俱宁。 “从襄州。” “襄州……”她若有所思地沉吟道,“孟叔莼他家的姑娘可是在襄州?我听说那孩子拜在了翠微山门下,应当离你们那儿挺近吧。” “确实离得不远,且不单单是她,她母亲也搬去了襄州。” “怎么?她们母女俩也出事了不成?瞧你风尘仆仆地赶来,恐怕不是得了信来救孟叔莼的,倒像是要给他递信的。可惜了,他人不在,也不知被哪个掳去了。你有什么不妨告诉我,待我找着了他,再替你转达。” 薛鸣玉审视着她沉静温和的面孔,半晌方转而问道:“掳走孟叔莼之人,大人有头绪否?” “隐约有几分猜测,只是确切的也说不上来究竟是谁。” 于大人也不瞒她。 “他都这把岁数的人了,又向来性情冷硬固执,在<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ags_nan/guanchang.html target=_blank >官场混了这么些年,定然树敌颇多。不怕你笑,便是他哪日出门一时不察遭了人闷棍,我都不觉得奇怪。” “您认为是官场之人所为?” “或许。” 薛鸣玉慢慢收回了望向她的目光。 “您不信我,”她轻叹一声,“我看的出来,您知道的比我以外的还要多,只是您不肯告诉我。不过这也能理解,您与我素不相识,对我有所隐瞒也是常理。但事情紧急,我实在不能继续等下去了。我拿我的消息和您做个交易如何?” 于大人眼神微凝,而后抬起眼直直看向她。 “且说。” “我此行来沂州,确实如您所言,为的是孟叔莼的妻子。她原先暂居在我家中,几日前竟被人带走了。而这人我认识。且不出意外的话,孟叔莼大概也是落入此人手中。” 于大人静默了须臾,忽而问道:“是哪方的势力?” 薛鸣玉笑了一下,“难说是和谁一派,大人就当她是个野心勃勃的修仙之人吧。” “此人姓甚名谁?” “大人不先告诉我您和孟叔莼的关系吗?” “……罢了,告诉你也无妨。”于大人屏退了四周的侍从,告诉她,“我与他是姑侄,他父亲是我的表兄。他虽年长于我,论辈分却是要矮我一头。” 于是薛鸣玉立即投桃报李道:“她叫屠善,是当今圣上亲封的南岳真人。” 于大人淡淡的眉毛顿时蹙成细细的一个尖,“果真是她。” “您对她有所耳闻?” “岂止耳闻?”她站起来缓步踱至堂屋前,望着鳞鳞屋瓦上灰蒙蒙的天,“当年锁妖塔被毁之时,我就在桐州。只是,我认得她,她却不认得我。” 她隔着攒动的人头远远瞥见一道灰色的影子如入无人之地般闯进锁妖塔。 彼时,所有人都哀嚎着往外逃,生怕慢一步就被后头的妖魔抓住;只有她气定神闲地与汹涌的人潮逆道而行。 也只有她能看见屠善。 因为她的眼睛和旁人不同,可勘破这世上一切伪装。哪怕屠善施了咒让自己隐于人前,还是瞒不了她的眼睛。 可惜,她也唯有一双眼睛天生不凡。她没有修炼的本事,也就阻拦不了屠善的去路。 “于大人?”薛鸣玉看她久久不言语,轻声叫她。 她蓦地回过神来,眸光莫测。眼神像一把剔骨刀细细地沿着肌肤的纹理和筋脉的走向将薛鸣玉切割开,仿佛要凭此看透她的一颗心。 “我能信任你吗?”她问。 薛鸣玉没有妄下决断,反倒问她需要自己做些什么。 “我不要别的,只要一面镜子。”于大人凝视着她的眼睛,“沂州有条暗道通往锁妖塔,里面藏着一面穿云镜。如若你能把它弄到手交给我,我能告诉你,你想知道的所有。” “您知道我是为什么而来?” “我能看见,”她的声音微顿,而后轻声道,“你的这里藏着一朵红莲。”她凑近了,指尖轻轻拂过薛鸣玉的眉心,接着是心脏。 “还有这里,有我同族的火种。” 见*薛鸣玉眼神微变,她淡漠的面孔忽而漫开细微的笑意。 “别急,”她神色自若地按住薛鸣玉手背——那只手已经下意识放在腰侧的剑鞘上,然后安抚道,“只有我能看得见。不是术法,而是天赋。正如我这位同族生来可聚灵火,我能看见旁人看不到的,另一个世界。” “我不会害你,就像我确信你不会害我一样,对吗?” 薛鸣玉:“你可知我这火种如何得来?” “那不重要,我只要知道,除了主人心甘情愿为你奉上,即便是你强夺,灵火也不会真正认你为主。” “从前不是没有人起过这样的坏心思,却尽数失败了。他们以为他们吞下红莲就能继承所有,实则至多三月,不出三月必然暴毙而亡。” “但这些都是后话了,暂且不提这个。我来猜一猜,你是冲着屠善而来,是与不是?” “是又如何?” “是的话,我们便能做一路人。”于大人意味深长地说完这句,便忽然唤来一个侍从。这侍从来了也不行礼也不问安,只是沉默地低着头。 薛鸣玉正觉得奇怪,却见她竟并拢着两指生生插入此人咽喉,而后几经搅弄。在这过程中,居然不见一滴血,也不闻一声呜咽。 直到她的手腕终于停住,然后从里面勾出一样物什来。 而那个侍从的咽喉只被她轻轻一抹,那块的皮肤便重新黏合在一起,看不出丝毫打开过的痕迹。 “云母傀儡。”薛鸣玉听见沉寂了许久的山楹忍不住在她耳畔呢喃道。 又见于大人提着好不容易取出的东西走到她面前,然后倏地松开手,由着她赶忙接住。“依我之能,我便是进了那条暗道也不能活着走出来。这钥匙留在我这里,也是糟蹋。” “拿去罢,用它打开那条暗道,再为我带来那面镜子。” “还有,记住我的名字。于朔,”她把腰上挂着的玉牌给薛鸣玉看了眼,“或许,你会用上的。” 看清是哪两个字后,薛鸣玉低头望向掌心—— 这是一把完整的钥匙。 第69章 六十九朵菟丝花 ◎……◎ “还有半把钥匙就在这里了。” 屠善若有所思地把目光从水镜上挪开,再看向孟叔莼时便露出些许难以捉摸的笑意。她抬眼草草环视了一圈四周,看着就是座寻常的山,巍峨屹立。 有瀑布飞流直下,激起数丈雪浪。雪浪下,是激越的江河滚滚而去。 孟叔莼肃着脸,一张脸比翻卷的浪花还要白。他遥遥望向瀑布,“就在这瀑布之后,藏着剩下的半把钥匙,还有去往锁妖塔的暗道入口。” “你去拿。” “真人莫不是与我说笑?我不过一介凡人,如何能上得去这陡峭山峰?”孟叔莼面色铁青道。 “那我又如何确保你不会骗我?” “我一家老小尽在真人掌控之中,何必耍弄这点小心机,引火自焚?” “这可不好说。” 屠善想到刚才在水镜中所见所闻,还有薛鸣玉手上那把完整的钥匙,悠然一笑。她思索片刻,径直一手一个提着两人随她一同往瀑布之上飞跃而去。 她动作得太突然,待辛道微二人回过神时已然冲破瀑布外的屏障,鞋尖落地,稳稳站在了后面的藏洞内。 洞穴内的光线不算十分暗淡,隐约有外面的日光影影绰绰穿过瀑布的缝隙而来。往里走几步便是两扇紧闭的青铜门,门外左右各有一颗明珠。明珠大抵有拳头大小,散发着青碧色的流光,恍如萤火。 屠善定睛一瞧,两扇门之间扣有一道圆形铜锁。铜锁上竟然已插上半边钥匙,只待另外半边。 辛道微跟在后面自然也瞧见了,她挪开目光,声音在刻意压低之下很低沉:“他没有欺骗您。” “是了,看来是我错怪好人。” 屠善和蔼地笑着抖了抖袍袖上不知何时沾染上的片片鳞羽。这些鳞羽从斑驳的墙面剥落,再飘然垂落在四面八方,时明时暗,如同一只只银蓝色的眼睛在无声注视着她们这群外来人。 她把钥匙交给孟叔莼,要他上前补全那剩下半边的空隙。 孟叔莼沉默着接过,而后面色复杂地瞥向铜锁。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可最后还是一言不发地如她所愿,把锁孔填上。 第86章 几乎是钥匙插进去的刹那,便响起细微的咔嚓声,而后铜锁飞快地转动起来,门后恍惚间传来哗啦啦的声响,大约是背面有锁链,如今这锁链也抽动着被解开。 金属碰撞声沉闷而迟钝,听着像是生了锈,并不连贯流畅,甚至有些磕磕巴巴。直到再传来一道咔哒声,铜锁瞬间止住,然后猝不及防裂成两半。 门吱呀一声,开了。 孟叔莼僵在原地。 却听见屠善语速不紧不慢地催他上前:“进啊,还要我请你不成?” 于是他便一步一步拖着步子往里走,那张脸已经彻底失了表情,像是凝固的面具,做不出任何反应,只是沿着石阶一级一级走到底下的机关上。 辛道微走在最后,余光不着痕迹地掠过屠善的背影。 这机关由香木打造而成,辛道微对修仙界这些奇珍异宝一概不通,自然也辨不出究竟是为何木。只晓得她们一靠近,这奇异的香气便如一网雨珠自头顶兜来,将她们从头到脚泼了个痛快。 甫一站上去,木制圆台即飞快引着她们下坠。 辛道微一时没站稳,不受控地往后跌去,恰跌在孟叔莼怀中。 他默默将她扶好,低声道:“小心。”她没回应,还与他隔阂未解般径自把他的手挥开,一个人不远不近地和他隔了段距离。 屠善不以为意地一笑,复又把眼神落在四周的景象之中。 见她没留意自己,辛道微用力攥了攥掌心。里面已然多出一块棱角分明的玉石,触手间透着丝丝冰凉,只是她过分紧张,竟不觉凉意,反倒捂得温热。 玉石的棱角硌得她掌心生疼,可她浑然不在意,像一只蚌死死用自己的肉去裹住其中的砂砾,好把它磨成珍珠。 孟叔莼隐晦的目光从她脸庞划过,若不经意地提醒她沉住气。 恰在此时,木制圆台停了下来。 三人还是照着之前的顺序依次走下,辛道微后脚刚离开圆台,它便以更快的速度升了上去。屠善望着这情状,眼神不由闪过一丝兴味。 再往前走却是一处绝路。 面前是嶙峋的岩壁,以及不大的山潭。山潭水泛着幽幽的黑蓝色,底下似有黑影游动。 屠善当即掐诀一掌拍向潭水,使得潭水四溅,数只尖齿鱼扑腾扑腾地被迫搁浅。 她随意用法术引着其中一只飞扑到另一只面前,却见那张布满利齿的嘴巴瞬间外翻,扩展了几倍大,然后一口将它的同类咬成两半。 屠善盯着被轻易咬碎骨骼,流出内脏的剩下半尾鱼,竟然笑起来。 “了不得,这种据说是绝了种的玩意都能在这里碰到。果然是深藏不露啊。”她对另两人感慨道。 另外两人自然不会附和她,她也不恼,自顾自抬头望向岩壁。那上头刻着一行字,字迹狂放而有筋骨。 “眼见为虚,耳听为实。” 屠善稍作思量就平心静气,细细感受着耳膜外鼓噪的每一丝每一毫的动静。 “滴答!” “滴答!” 由远及近,仿佛有水滴溅落。但目光所及,却无一处有水滴自空中坠落。于是她干脆不去看,只是听。然后一面捕捉这细微的声响,一面循声追去。 与此同时,她侧过脸,用眼神示意孟叔莼与辛道微跟上。 辛道微一颗心绷得很紧,生怕被她发现异常。因此她几乎没怎么拖拉,便咬牙跟着踩上了潭面。说来也奇怪,分明刚才炸鱼时,这水完全是流动的。可踩上去却又宁静又稳当。 像是被什么冻结了一般。 屠善越走越往里,越走往死角处靠拢。 预感要找到隐藏的那条密道之前,她还不忘掏出水镜看了眼里面的景象。结果这回却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是一片漆黑的混沌。仿佛有什么阻隔了她的窥视。她眼中有一瞬的了然。 终于,她一脚迈向了静默的岩壁,然后,整个人被吸了进去。 …… “这么容易就进来了?” 山楹怀疑地三番两次回头看向已经闭合的大门。 原本以为这样的暗道必然要历经好一番艰险与考验,结果于朔只是把她们带到了城主府后院的竹林中。竹林里立着一道碑石,刻有一小段经文。 于朔找来这段经文的原书,将这一页撕下烧成灰烬。随着灰烬漫天飞扬,一道门凭空从脚下出现。薛鸣玉按部就班把钥匙插上去,她们就骨碌碌滚了进来。 太顺利了,顺利得简直让人疑心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阴谋。 洞窟中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薛鸣玉尝试过点燃火焰,却尽数失败了。只能两个人摸着黑走。山楹稍稍用力便将袍袖撕下一条布料,在手腕上缠了几圈,再摸索着绑上薛鸣玉的手。 他扯了扯,看结打得够不够牢靠。 “每隔几息,你就叫我一次,以免我们走散了还浑然不知。” 薛鸣玉:“不必。” 她又不是不能感知到他的气息,旁边多个人少个人总不会发现不了。 山楹点了下头:“那就我来叫你。” 薛鸣玉也不和他争,由他去。这洞窟是一条直路,目前为止没碰上任何岔路口,脚下没什么障碍物,甚至连头顶都不见钟乳石和倒挂的蝙蝠,附近也没有蛇。好走得出乎寻常。 直到前方忽然飘来暗弱渺茫的歌吟。 “薛鸣玉。” 薛鸣玉只顾着侧耳倾听这歌声。 背后的脚步声蓦然变急,一只手冷不丁紧紧攥住她。 “薛鸣玉,”山楹的掌心暖融融贴在她腕部,两人皮肉相连着。他的声音在她耳后响起,“我叫你,你得答应。你不答应,往后要我怎么辨认你的状况如何?” “嘘。”薛鸣玉却顾不得和他说这些,径自反手捂住他的嘴,好让前方的歌吟听着更清晰些。 山楹一僵,浑身不自在,但还是兀自忍耐着不动了。 忽然,他眼睁睁看见薛鸣玉仿佛听得入了神,竟直愣愣地往前头走去。她一动,难免牵制着他一道往前。他不由打起十二分的警惕,审视着周围的一切。 一片鳞羽遽然轻飘飘拂过眼前。 而后,两片、三片…… 无数鳞羽飞落,有如一个幽蓝的梦影,绮丽而又鬼魅。 山楹失神之中无意扫过墙壁——原本平整的墙壁微微凸起,他沿着凸起的痕迹拼凑出一行字“眼见为实,耳听为虚”。 那丝绸般柔滑的低吟声已越发靠近…… 他恍然一激灵,霎时醒过神,而后眼疾手快捞住意欲继续向里的薛鸣玉。她似乎被这歌声迷了魂。思虑过后,他立即封住了她的双耳。 没了歌吟迷惑,薛鸣玉很快恢复清醒。 她被他紧紧搂在怀抱中,慢慢眨了一下眼睛,然后缓缓偏过脸看向他。他专注地望着她,似乎在判断她状态如何,见她回望过来,不由一怔,而后不自觉偏开眼神。 但,不过短短一瞬,他就再度不偏不倚地与她四目相对。 薛鸣玉看见他的嘴唇张张合合,大概是在说些什么,可她一个字都听不见。她的耳边只有死气沉沉的寂静。正要问他,他却突然伸手捂住她耳朵。 “你刚才险些出事,我为了拦住你,封了你的听觉。” 她莫名听见他说。 其实也不是说,那种奇妙的感觉更像是把一句话拆成一个又一个字,然后这些字便从他的掌心依次灌入她耳中,使得她分明听不见声音,却离奇地感知到了他的心声。 “你做得很好。” 她不吝惜夸奖。 说着她也顺势看见了墙壁上的那行字。 眼见为实,可是这漫天鳞羽纷纷扬扬,她们处在其中犹如置身于风暴中心,根本辨不清方向,何谈眼见为实? 或许是这幽蓝色重重叠叠,看久了实在刺得她眼睛疼,她忍不住闭上眼,揉了揉有些发烫的眼皮。刚要睁开眼,她漫不经心地抬头,却在黑暗之中倏然看见一只琵琶。 揉眼睛的手忽然就顿住了。 眼见为实。 薛鸣玉慢慢睁开眼,还是满目幽蓝;再闭上眼,是琵琶静静地被遗忘在不远处的墙角。 就在此刻,山楹倏尔捂住她耳朵,告诉她:“你闭眼的时候,整个洞穴都暗了。”所有的鳞羽都在同时间黯淡无光,失去颜色。 直到她重新睁开眼。 第70章 七十朵菟丝花 ◎……◎ 薛鸣玉抚上自己的双眼。 她的动作很轻,就像在触碰一道未知的机关。“琵琶呢?你也看见了吗?”她的目光投向前方那处长满青藓的墙角。 “什么琵琶?” “你说,我闭上眼的时候,周围都会暗下来,那你——” “我什么都没看见。” “……你看不见?”薛鸣玉垂眸凝思了片刻。她想,难道只有她是不同的吗?可她又有哪里不同呢?是因为抢了卫莲舟的血脉吗? 她轻轻扯开山楹仍旧捂在她耳边的手,要他解除自己身上的禁制。 第87章 山楹低头看着自己被甩开的手,“解开了,万一你又不受控,该如何?” “不会的,只要我足够警觉。实在不行,还有你盯着。你不会放任我沉沦在幻觉之中的,对吗?”她抬眼直直望向他。 他的眼睫轻颤了一瞬,而后轻轻嗯了一声。 “我会一直看着你,”他向她许诺道,“每隔几息,就会叫你的名字。” 薛鸣玉顺势接上:“而我会在你每次呼唤我的时候,回应你。”说着她伸出一只手,可山楹一时注视着这只手不曾领会她的意思,于是她径直握住他。 她抓得很紧,就像她说话一样简洁有力。 “现在,我们要互相成为对方的眼睛。我闭着眼带你往前走,你睁着眼随时留心周围的景况。” 山楹抹去她身上的禁制,被抓住的那只手无意识蜷缩着指尖。 “好。”他平静答。 达成共识后,薛鸣玉立即闭上眼。渐渐地,封闭的视线中蓦然擦亮一束幽蓝的光。那只琵琶出现了。 或许是做足了准备,这回她看得清楚极了。甚至能看见它的琴弦在跳动,即便此时分明没有人坐在那里拨弄它。而随着琴弦跳动的速度变快,耳边的歌吟似乎也急促起来。 她拉着山楹走过去。 这几步路走得非常顺利,可等她凑到跟前,这只琵琶却倏然间凭空消失了。她伸出的手一顿,歌吟声未歇,还在朦朦胧胧地唱。她慢慢抬起头—— 在更远的前方,原先那只琵琶再度出现了。只是它的琴弦每跳动一下,便有一串水珠沁出,而后争先恐后地砸在地面。 路引么?在指给她看接下来的路? 薛鸣玉脚下不停,继续向前。可每每她要靠近时,琵琶就会消失,接着出现在与她不远不近的前方。她脚步渐快,已经趋近于疾步。 耳畔不断响起山楹清晰的提示:“这是一条死路,前面是石壁,我们要撞上去了。” “……我们从石壁穿过来了……” “当心!是沼泽!” 薛鸣玉仍旧不动摇。 果然,不多时就听见他低声道:“……方才的沼泽是虚影,我们直接踩着泥面过来了。”而真正的沼泽是绝不可能会让她们如履平地的。 不知走了多久,两人七拐八拐在洞穴中穿梭,山楹每经过一处就意图把这里的景象刻在记忆中,生怕回头的路上没有指引,这些曲折的道路会像迷宫一样把她们困死在其中。 薛鸣玉则默默算着究竟这琵琶出现了几次。 终于,第十七次追上这只琵琶时,它突然不动了。 然后薛鸣玉眼睁睁看着它抖动着根根分明的琴弦,一甩为乌黑柔韧的发丝,而那些溅落的水珠也成了它腮边的泪滴。 它竟然变作了一个人,还长着一副美人面。 “妖?”她下意识后退半步,垂在腿侧的指尖屈拢着,随时要攻击过去。 “你要去哪儿,穿云镜还是锁妖塔?”琵琶的声音完全和之前的歌吟声重合了。尽管它的音色清润柔和,神情却是苍白的冷漠。说话时语调平平,没有丝毫人的情绪。 “穿云镜。”她毫不迟疑答道。 闻言,琵琶慢慢让出身后的两条道。 “往左是穿云镜,往右是锁妖塔,去往桐州。你自行抉择罢。”说罢,它便低下头,弓着背。躯体仿佛没骨头似的蜷缩成一团,而后眨眼便变回了那只琵琶。 薛鸣玉试探性地朝它伸出指尖,而它静静地倚在墙角,仿佛无意躲避。直到薛鸣玉真真切切触摸到它,也不见它有任何抵抗的意图。 “去左边。” 她松了一口气,把它抱在身前,然后果断转变方向。 山楹停顿了须臾,答应道:“好。” 薛鸣玉不再需要闭着眼睛探路,但山楹还是不能看见琵琶。他的余光扫过她屈起的手臂,那动作似乎真揽着什么在怀里,尽管在他看来,只是一团空气。 “不过,我可以听见你们的对话。” 他跟在后面把自己所见所闻无一错漏地复述给她听,两人对着刚才的种种细节,生怕错过什么值得深究的地方。 薛鸣玉飞快地向前跑,她已经看见前方隐隐透出光亮,这漫长的暗道似乎也终于到了尽头。她越跑越快,越跑越快,目光始终盯着最前方冲出了洞口。 然后迎面撞上了从对面赶来的屠善。 …… 心跳与呼吸几乎同时刹住。 大概是跑得太快,她感到血液直往脑袋里倒灌,以至于她的思绪有一瞬间的窒息。说时迟那时快,她猛然拽着山楹继续朝岔路的左边冲去,根本不给屠善任何先手的机会。 屠善讶异的目光转而变得玩味且兴致勃勃,她露出了和煦的笑容,且笑意不断加深。“跑什么?我正发愁没地找你去,你就贴心地出现在我面前,可见你我二人还是有缘。” 她语气慢悠悠的,笑意温和,可下手却一次比一次狠辣。 霎时间,数道法术势如破竹般笔直地射向她后心。 “鸣玉!”辛道微缓过方才刹那间的冲击后,终于回过神来,疾呼出声。 山楹登时掣剑回挡,可屠善攻势越凶猛,他脚下便越慢。偏偏此时两人的手腕还牵系在一起,他一慢,难免拖累薛鸣玉。 狠心一咬牙,他转头径直把两人之间的布条劈断,而后朝薛鸣玉背后猛然拍出一道灵气,好助她一臂之力。眼看着薛鸣玉转瞬间就飞跃到数里之外,他绷紧的心才略略松懈。 剑被他死死攥在手中,他就势卸了已然近在面门的劲气,才得以喘口气,正视笑意冷淡许多的屠善。 “你不能过去。”他平静地说。 “除非你死,是吗?”屠善叹息着拔出自己的剑。 这只是一把断剑,连剑柄都没有,握在掌心时就与那些寻常的铁片无异。甚至比铁片还要破,断口坑坑洼洼,剑身也早已生了斑驳的锈斑,还有陈年的乌血。 但凡不是在屠善手中,都必然要遭人耻笑的。 可就是这样薄薄的一块旧铁片,轻飘飘挥来时,山楹竟连反手的空隙都抓不着。等他直愣愣地按住喉咙,侧目见屠善飘然与他错肩而过,他只能在屠善身后两人怜悯的神色中无力倒下。 沉闷的一声响后,他重重摔在地上。 捂住喉咙的手软绵绵地砸在身旁,于是破了洞的喉咙顿时冲出鲜红的血。再如雨点般纷乱地打在他失神的脸庞。 彻底昏厥之前,他隐隐感觉有什么冰凉的东西塞住了他的伤口。 …… “琵琶,琵琶,到底还有多久的路要走?” 薛鸣玉气喘吁吁地在每一道岔路口都留下了灵气印记,想要借此扰乱屠善的思绪。至于山楹,她已经不去想他的结局。 像他这样的人,对屠善毫无利用价值,便连辛道微与孟叔莼这样的凡人都不如。屠善对挡路的、没有价值的人,只会斩草除根。 他一定死了,而且下场惨淡。 她强行将喉头泛着腥甜的血气压下,身形如飞箭般射出去。 “会弹琵琶吗?”怀里突然响起声音。 “不会。”她能识字还是仰仗着卫莲舟做了她好几年的兄长,每日孜孜不倦地教她。 这声音便有些不快,语气听着也生硬许多:“那就把我放下,让我自己弹。” 尽管心里始终有几分疑虑,可这会儿已经没有让她仔细考虑的机会,她当即松开手,任由它飘在空中,而后那几根琴弦忽然又跳动起来。 每扫过一次琴弦,身后的岔路口便变换一次。 薛鸣玉身处其中,只觉得自己像葱心,每一道变换的岔路都成了掩护她的表皮。她忍不住说:“你刚才怎么没说你还有这本事?”如此,山楹说不定也不必送死了。 “你也没问。”它冷冷地答。 不等薛鸣玉开口,它忽然又说话了。 “穿云镜,到了。” 薛鸣玉顺着它的话拐进最后一条岔路。幸而她已经提前慢下来,否则险些一下冲进湖泊里。她扶着岩壁渐渐平复着气息,琵琶落在地上,化为人形。 幽暗的洞穴中,根本不见于朔心心念念所求的那面镜子,只有湖,一汪绿色的湖。头顶的岩壁也不知通往何方,破开一眼大的缝隙,投下渺如白烟的微茫天光。 湖水澄澈如洗,泛着粼粼波光。 “这,就是你们要抢夺的穿云镜。”琵琶幽幽说道。 起初,薛鸣玉感到怀疑,而后她忽然觉得很有些道理。都说湖面如镜,为何她们要找的镜子不能就是一处湖泊呢?但她又感到了为难与棘手。 “这要我如何把它带走呢?难道盛些湖水吗?”她茫然地走近两步,俯身下望。 却在此刻,她蓦然照见一道人影。 是她,却又不是她。 这人影正含笑与人对酒。而与她对酒的人,薛鸣玉也认得。是长公主母女二人。她们一人高坐上首,一人坐于她对面,正抬手作势邀她举杯共饮。而她也微笑着应下。 第88章 又过了一会儿,这人影竟独自盘膝坐在高山之巅,似乎留意到有人正在窥视她,她猝然侧过脸对着湖面外的自己淡淡地笑了。那张脸分明还是薛鸣玉自己的脸,可那目光却疏离冷淡得多。 “我等你。”她的口型如此说道。 薛鸣玉忽然浑身一激灵,惊得向后连连倒退几步。她记起于朔告诉过她的,穿云镜可窥探往后的命运。 “这是以后的我?”她问琵琶,“她能看见现在的我?她在和我说话?” 琵琶却望向外面,漠然道:“这种事三言两语是说不清的,或许当务之急,你需要先躲避后面追杀你的人。” “穿云镜……” “跳下去!” 薛鸣玉讶异之中与它对视了一眼,然后一息之间便下定决心:“好,我信你。”她一把抓住它的手,并在它错愕的目光中拉着它扑通一声齐齐投了湖。 “但你得和我一道。” 落水的刹那,她张着嘴用口型把最后一句话说完。 漩涡卷着她们飞快下沉,她感到有股强大的灵压迫使她们被吸入一个黑洞。水压弄得她眼睛酸痛,她不得不闭上眼紧紧抱住琵琶柔韧的身躯,像水草般缠着它的四肢。 直到背后的吸力忽然消失。 薛鸣玉兀地掉在地上,她身下的肉垫轻轻闷哼了声,似乎摔得不轻。与此同时,有什么也摔了出来,并且恰好砸在她脑门上。 她嘶声去摸索着把东西拿到眼前一瞧,竟是面镜子。 正要露出笑,这镜子居然冷不丁钻进了她掌心,镶嵌在她皮肉之中。她第一反应要去抠下来,但抠得鲜血淋漓,也撬不开一丝缝隙。 “别挣扎了,它如今已认主。”琵琶掸了掸身上的灰尘,目光幽微地望来,“仙物有灵,认主了便绝不允许主人轻易将它抛弃。莫说抠下来,你纵使断了这只手,只要还有条命在,就休想断了与它的契约。” “与其为此事纠结,你倒不如先仔细瞧瞧周围。你可知,这是何处?” “什么?”薛鸣玉望向四周。 “是锁妖塔底,”琵琶平静的声音下隐隐有暗流涌动,“我们如今已身处桐州。现在,用你的红莲火烧穿面前的这堵墙。我会带你去认识一条蛇。” “蛇?” “它还有个人间的名字,叫屠善。” 【作者有话说】 啊啊搞错了,定时设置成直接发表了,这是明天早上的更新啊qaq不能撤回了,大家就当我是提前发了吧 第71章 七十一朵菟丝花 ◎……◎ 红莲火吞食着断垣残壁时,这些草木沙石好像也生出了血肉,被烧得鲜血淋漓。红得刺目。 薛鸣玉顶着热浪紧紧抱住琵琶从其中穿过。 她的脚步迈得很是艰难,必须时刻聚精会神,定心凝魄。琵琶告诉她,这面墙就像一只饕餮,会极力吞食一切过路人的魂魄。倘若不留神,神魂便可能被强行从躯壳中钩走。 或许是有这个缘故,她的目光开始混乱,不同的景象在眼前重叠。而每一个景象都是有可能存在的她,以及已经存在的她。 “我们是回到过去了吗?”她问。 琵琶:“是。” “那我也可以去往将来吗?” “不。” 它的回答总是简洁有力。 “穿云镜只能让你回到过去,看见将来。因为过去是既定的,但将来始终处于变化之中。你看见的,不等于一定会发生。也许,今日你看见自己成为天下第一,家中高朋满座;过上数月,你再看见的,却只有孤坟一堆。” 薛鸣玉沉默了一瞬,问:“我不能改变过去吗?” “不。” “是不能改变,还是最好不要改变?”她追问道。 琵琶的语气透出些许古怪:“你很快就会明白了。” 很快?很快又是多久?薛鸣玉想继续问。可这时她才意识到四周的热浪渐渐湮灭,这面墙像妖物的胃袋,蛄蛹着、蛄蛹着,便突然将她们呕了出来。 背后一股巨大的推力挤压着她瞬间来到了一处崭新的地界。 薛鸣玉眼疾手快地平衡好身体,及时站稳。琵琶自她怀里跳出,又变回了人形。但它的双脚始终不着地,永远隔着一层悬浮在半空中。 薛鸣玉忽然注意到它脸上那些美丽的花纹似乎比之前墨色更浓了。这些花纹,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和它作为琵琶时,器身上的纹路是一样的。 并且不仅仅是脸上,它裸.露的皮肤上也都如出一辙绘着墨纹。 妖而不艳。 “……你是女妖,还是男妖?”薛鸣玉暂时离开了生死一线的险境,终于得空问道。 它的眼神更冷了,“我是一只琵琶。” “可你有人形……” “琵琶没有性别。”它语气坚决地结束了这个话题。大概是很不高兴,它柔顺的发尾开始冻上一层冰霜。不过很久之后没听见薛鸣玉出声,它似乎又不大习惯。 不着痕迹地朝后扫过一眼后,它冷不丁开口。 “你们人,似乎习惯把一切都分门别类,”它说,“如果你想的话,也可以把我当成女妖,……或者男妖。这种事我不会在意。” 薛鸣玉收回看向墙壁的视线,无所谓地笑了一下,“那还是当你没有性别好了。” 它停顿了须臾,还是问道:“为何?” “因为你这样子……实在很美,”她看着它,“让人很难不生出一点多余的感情。但如果你没有性别的话,就很好。因为,人或许会爱上一只男妖,但决不会爱上一块没有性别的石头。” 琵琶凝视着她,半晌才说:“果然,我还是无法理解你们。” 它发尾的冰霜渐渐往上,但这回琵琶没有心情去理会。它还在思考薛鸣玉的话,它听不懂,也不明白人的感情。 薛鸣玉则走走停停,时不时就要驻足全神贯注地望着两边的墙壁。 墙壁上绘有无数野兽与妖魔,有不少她都不认识,也有她在书上看见过,但在她那个时候早已被认定是消亡了的。她凑近了细细打量,就像在看一本图志。 她停下来时,琵琶就飘在离她一步之遥的前方,静静等待着。 直到薛鸣玉伸出指尖似乎想要触碰上面的纹路,它才蓦地将她拉开。“你的手不想要了么?”它蹙眉的模样也美丽极了,“这可不是画,是封印。” “你能看见的,都是真实存活在这墙壁之中的。只是如今它们陷入了沉睡,受封印所迫,永世不得摆脱这面墙而已。你伸手,固然它们不会轻易醒来,但封印和它们残存的力量都会第一时把你当成入侵者,而后吞食得连残渣都不剩。” 薛鸣玉惊讶地再次去看墙上的纹路,“你之前怎么不说?” “你也没问我。”它还是冷淡地答道。 “你这样,不好,”薛鸣玉扭过头看向它,“我们如今也算是同伴,有什么特别之处你得提前告诉我。不然,即便我错过了很多重要的东西,我也不会知道。” “但这墙在锁妖塔已经是最寻常之物了,我不能判断,对你而言,珍贵和重要到底是指什么?” 薛鸣玉注视着它,倏尔就叹了口气。 “算了,还是我问你好了。” 刚才还觉得冷清的通道如今有了两面封印着无数妖魔的墙,好像一下子逼仄热闹起来。她走了至少有两个时辰,都还一眼望不见尽头。 于是忍不住问道:“屠善呢?”难道也在这墙上? 似乎看透她心中所想,它淡淡地说:“她不在。再早几年本该在,可惜这会儿她已经逃出去了。” “那我们要去哪儿找她?” “到了,”它说,并要她站上最前面的传送阵,“这时候的锁妖塔还是很稳定的,没什么稀奇,我们先出塔去会一会如今的屠善。” 薛鸣玉习惯性抱住变回原形的它,然后站上了传送阵。 “这里是多少年前?” “三百多年。” “三百?”薛*鸣玉的声音刚出口就迅速被流动的灵气覆没,她猝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整个人像坐在一只摇摇晃晃的小舟上,而这小舟却被卷入了激流。 等她被颠得快要吐时,终于刷的一下被传送阵丢出去。 琵琶也很不好受的样子,怏怏不快道:“毕竟是几百年前的阵法,法术还是不够精进完善。后来的传送阵就稳当多了。” 薛鸣玉脸色苍白地擦着额头的冷汗,双目无神地环视着周围环境。“这是哪儿?桐州吗?”有气无力地爬起来,她才发现自己竟置身于一条人头攒动的大街上。 几人说笑着迎面走来。 其中有个好心的姑娘见她神态异样,还在飘然离去之前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她手心塞了一瓶丹药。薛鸣玉匆匆转过头,却只见她同样回首,正眉眼弯弯地抵着唇对她含笑颔首。 “那是……” “程千,桐州最出名的医药圣手。想必是看你方才魂不守舍,面色惨白,给你这丹药好叫你平心静气。”琵琶语调平平道,“可惜东西虽好,却不能带走。” 第89章 “医药圣手就这么走在路上?” “桐州没那么多规矩,路上遇见什么人都是寻常。譬如程千的身旁,便是以锻造术名扬天下的林暄河,以及最擅卜卦的卢经纬。” “万一有人趁机要把她们一网打尽……” “地下还有第四人,荆红雨。曾经她只用三刀就杀退了数百元婴。” 薛鸣玉:“她在地下?” “荆红雨少年时曾立誓要把整个桐州的地下都打造成数座新城,并以地道相连。故而她本人出行惯来是用土遁术,唯有同伴遇险,才会破土而出。” 琵琶说完稍顿,那双眼睛长久地望着她。 过了好一会儿,才出声询问道:“你,可曾读过什么书?” “……怎么?”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似乎有太多没听过、不了解的事与人。”琵琶继续领着她往前走,“或许你闲暇时,可多读书。” “这在桐州,便是稚龄小儿都可如数家珍。” 薛鸣玉:“我不是桐州人。” “你不是?”琵琶波澜不惊的脸庞终于有了一丝裂缝,它难以置信问道,“你有完整的钥匙,还有红莲血脉,必定是卫氏族人。结果竟不是桐州人?莫非是族中分支,迁去了异乡?” “我在襄州长大。”薛鸣玉避重就轻道。 于是琵琶便以为她是随着族人迁去了襄州,“难怪我见你对桐州并不熟悉。我已在暗道中静养多年,对许多事便知道得没那么清晰。” 它示意薛鸣玉跟着自己再次站上新的传送阵。 “屠善不在桐州,算时间,她应当就在襄州。只是如今的襄州,还是一处穷乡僻壤,与后来得了翠微山照拂的襄州不可同日而语。” “而如今的屠善,也才是一条人形都未能修炼成的蛇妖罢了。” 风和日丽之中,薛鸣玉最后看了一眼桐州的明媚天光,便骤然没了意识。等她醒来时,已经坐在了树荫下。而琵琶,正被她死死扣在怀里,似乎昏迷中都生怕它独自跑了。 “屠善呢?” 她揉了揉眉心站起来。 “就在前面的村子里。” 薛鸣玉走之前,还不忘和它确认道:“她现在修为还不如我,对吗?” “是,但你杀不了她。” 薛鸣玉不置可否地点头。 她飞快朝村庄扑去,急切的心情堪比那会儿屠善对她紧追不放。可好不容易到达她要找的村庄,却只见几个半大小孩留守在其中。其中领头的小姑娘长着一双极狡黠的眼睛。 但薛鸣玉的目光几乎没在她身上多作停留。 她精准地捕捉到小姑娘身旁的一条白蛇,这条白蛇通体雪白,鳞片都莹润如玉,泛着剔透的光彩,一看便来历不凡。 也确实如此。 薛鸣玉听见这个小姑娘在和人夸耀她的蛇,称赞它是祥瑞,是老天降下的吉兆。慢慢地笑了一下,她摩挲着指尖,问身旁的琵琶:“是她吗?” 虽说是问,其实她心中已笃定无疑。 果然,琵琶答道:“是。” “好。” 薛鸣玉走过去,温和地对小姑娘说:“可以让我看看你的蛇吗?”但不等对方回答,她就一剑把白蛇杀了。 …… 比蛇血弥漫得更快的,是小孩惊惧的哭号,以及遽然扭曲的村庄。 薛鸣玉只觉得自己仿佛又坐了一次传送阵,心里直犯恶心。可当她睁开眼,冷汗涔涔地努力朝四周张望时,她赫然发现,她再次坐在了最开始的那片树荫下。 太阳苍白却凛冽,刺痛着她浑浑噩噩的神经。 她听见琵琶在她头顶低声说道:“很快你会明白——” 薛鸣玉茫然地抬起头。 “你为什么改变不了过去。” 它一字字重复着道。 第72章 七十二朵菟丝花 ◎……◎ “你之前怪我提醒不及时,刚才我已经告诉过你,你杀不了她,为什么还不死心?” “万一呢?” “什么?” “我说,万一就会发生意外呢?万一就被我得逞了呢?”薛鸣玉拍了拍手上的灰,扶着树身站起来。她满不在乎地笑了,“这种事,即便你告诉我结果,不亲自试一试,我一定会后悔的。” 琵琶微怔。 它的视线随着薛鸣玉渐渐没入遥远的天边,几乎要看不见她的背影,它才恍然回过神来,默不作声地跟上去。 “你还要试吗?” 薛鸣玉跳下山坡,再次朝村庄飞奔过去。 她越跑越快,太阳也下落得越来越快。在树荫下时,明明还是灼灼朝阳;可当她终于停在村庄外时,晚霞已经染遍大半个天空,红得像鸽子血,也像腐烂的果浆。 而村庄里也没有一个逢人便夸耀白蛇的小姑娘,只有顾神仙。 “你不是襄州人,你是别的地方来的?”有过路人看见她,颇觉稀奇地迎上前来问道,“你也是因为仙姑慕名而来吗?可是,你穿得这样好,不像是吃不起饭的人。为什么也要来求见仙姑呢?” “你管人家呢!尽多嘴!”有相熟的嗔怪道。 薛鸣玉望着前面端坐在藤椅上的顾神仙。 顾神仙长着一张极其喜庆的脸,虽说瘦削了些,却胜在眉眼弯弯,月牙似的,叫人看了欢喜。一双眼睛乌黑发亮,格外有神,嘴角抿起还有笑涡。 只有一点古怪—— 这张脸实在显着太聪慧狡黠了些,不够端庄沉稳。尽管薛鸣玉看得出她有意在故作沉稳,可偶尔顾盼神飞时,那双明亮的眼睛便怎么也掩不住其中的灵动与活泼。 顾神仙抿出淡淡的微笑,手腕缠着一条几指粗的白蛇。 于是薛鸣玉轻易便能猜出这个顾神仙便是襄州破庙里的那座像。而算算顾贞吉活跃的年代,如今还是在前朝。前朝末年,顾贞吉随着散发着腐臭的旧王朝一同被付之一炬。 但,那也是至少十年后的事了。 如今的顾贞吉还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姑娘。 “刚才她还看我还要仰头呢,不过是眨眼的功夫,竟然就有我这么高了。”身后有熟悉的气息在渐渐靠近,薛鸣玉没有回头,等着对方飘到自己身旁才慢慢说道。 “每一次你试图篡改过去,时间就会往后推进,少则几年,多则上百年。你造成的破坏越大,流速便越快。”琵琶看着就要坠落的太阳。 “你该庆幸,你杀她时并不处在任何关键节点。” 薛鸣玉:“她们会记得我吗?” “不,”它说,“我们只是一阵风,留不下任何痕迹。” 薛鸣玉看着顾贞吉,以及从她手腕游走到那张藤椅背面的白蛇,半晌没言语。过了好一会儿,她忽然也跟着那些人排队去见顾贞吉。 琵琶变成了原形,飘进她怀里。 她侧过半边身子朝前面张望着,听这些人愁眉苦脸地和顾贞吉吐着苦水,又满怀期待地许下一个又一个愿望。要地里庄稼丰收,要家中小儿病愈,还要天上下雨。 更有贪心的,开口便是要银钱万两。 顾贞吉始终专注地倾听着,即便对方真的狮子大开口,也依旧温和地笑着。反倒是她身后的白蛇忽然嘶嘶吐着蛇信猛地弹到这人脸上,径直把他吓个仰倒,白眼一翻,就昏了过去。 然后,周围那些人便见怪不怪地把他拖走。 好不容易轮到薛鸣玉了,她的目光从白蛇身上一晃而过,然后认真地向顾贞吉提出自己的愿望:“我想要你的蛇,可以吗?” 结果话音刚落,顾贞吉还没什么反应,她身边的同乡人却都不满起来。一个个吆喝着要把她这个闹事的赶走。 “去!去!故意找茬的吧!谁不知道这条蛇是顾神仙得了老天的点化,带回家亲自养大的?你弄走了,谁还庇佑咱们?这可是祥瑞!” 薛鸣玉敏捷地扭身躲开对她虎视眈眈的包围圈。 “不是有顾神仙吗?既然是神仙,总不会不如一条来历不明的蛇。还是说,没了这条蛇,顾神仙就是个假神仙?” “你胡说什么呢!” “瞎!又是来砸场子的,把她赶走!和她说那么多作甚?” 吵吵嚷嚷着就有人围过来要把薛鸣玉驱逐出去,正在此时,顾贞吉忽然开口解围道:“不要赶她,让她过来。” “可是……” “让她过来。”她严肃地重复道。 于是这些人只好勉为其难地让出一条道来。薛鸣玉若无其事地从其中穿过,她三两步走到顾贞吉面前,还有闲心冲她笑。“你要把蛇给我了吗?”她问。 顾贞吉郑重其事地向她道歉,并答道:“我不能。” “你或许可以另外提一个愿望。”她说。 薛鸣玉注视着她,却倏尔想到她如今小神仙的名声还远远没有后来那样人尽皆知。她真正成名的转折点,是在一场雨,一场时隔数月干旱的霖雨。 “襄州已经数月不曾下雨,”薛鸣玉蓦地开口,“这样下去不知还要逼死多少人。既然不能给我那条蛇,那就为襄州下一场雨吧。” 第90章 顾贞吉闻言露出了和煦的笑容。 她说:“好。下个月初八,是个吉日,就在那天,我会祈求龙王为我们降下一场大雨。在那之前,你会一直留在襄州的,对吗?” “我会的。”薛鸣玉允诺道。 两人达成共识后,后面的人自觉取代了薛鸣玉的位置。她抱着琵琶走出人群,而后忽地回头看了一眼被簇拥在最前方的顾贞吉,以及顾贞吉身后那对阴森的蛇目。 琵琶:“她如今已置身于柴薪之上,只等被众人架在烈火中烤。你又何必添柴点火,让她死得更快?” “没有我,也会有旁人。否则,时间会流得更快,不是吗?但其实,并没有。”薛鸣玉说,“何况,我实在太想知道,她这场雨是如何求来,她后来求雨失败又是因何而起。” “她只是个凡人。” 就像之前的她。 “或许是巧合。” “是吗?”薛鸣玉淡淡地笑了,并不相信。 她抱着琵琶,问它:“还有你,怎么变来变去的?” “我的神魂在这里并不如你的稳定,因此,时不时就要变回原形。维持人身太损耗精魄。”它说,“本来我不该来的,是你,把我拖下水。” 于是薛鸣玉哦了一声,也没有任何抱歉的意思。 琵琶便也没多说什么。 如今的襄州确实很破,薛鸣玉甚至看不见一座像样的城池。都是小村庄错落分布着,连繁华些的小镇都没有。她闲时便四处转悠,可惜此时的襄州不像桐州,也没什么闻名于后世的人物。 因此,她便转而去观察顾贞吉。 顾贞吉答应了许多愿望,可是平日里却不见她如何施法。她总是含笑倾听,听完便让人回去等着。直到某一天,这个人会突然跑来,感激涕零地跪倒在她脚下。 薛鸣玉站在略高些的土坡上,垂眸俯视着这一幕。 “这人说他的弟弟已经要死了,结果又活过来,且一下子身体好了大半,比寻常人都要康健。”她若有所思道,“我之前路过他家门口,他家里已经把将死之人抬进了棺木里,其余人都开始了哭灵。并没有人去为病人诊治,他的弟弟是怎么起死回生的?” 总不能隔空治病救人吧,荒云的医修可都没这个本事。 琵琶没有回应她。 她也没计较,只是忽然施法隐去身形。 天渐渐暗下来,顾贞吉带着蛇也往回走。 说来也可笑,这些人只在顾贞吉高高端坐在那藤椅上时才把她当神仙敬畏,就好像只有那时,她才是个真神仙;待她双脚落地,同他们一样平平实实地踩在这黄土地上,她便又不是神仙了,而只是个命好的小丫头。 “顾家那丫头算是个有造化的,竟然被神仙看上了。” “可不是,凭她自己哪来这许多本事!” 薛鸣玉听见村头有人窃窃私语着,而顾贞吉也恰好打他们跟前穿过。虽说是窃窃私语,可嗓门也并未刻意压低。依顾贞吉的耳力,定然是听得见的。 然而,她却置若罔闻,仍旧平静地往前走,头也不回。她的嘴角甚至还带着笑。 倘若薛鸣玉没有记错的话,这两人前几日刚求着要顾贞吉救他们的家人。老人年岁渐高,身体逐渐孱弱也是合情合理。但他们却要顾贞吉为老人延年益寿,最好活到八十,甚至一百。 还不要有病,有病的他们没那个劲儿去劳神费力地伺候。 顾贞吉竟然都答应了,还说他们孝顺。 这会儿再见到如此情形,便是薛鸣玉都忍不住和琵琶说:“她真是烂好心。” 琵琶却闭口不答,只是提醒她:“她要走远了,你还不跟上?” 薛鸣玉便抱着琵琶快步追上去,幸而顾贞吉走得不快,她跟在后面还能很从容,不慌不忙的。大概拐了七八个弯,才见顾贞吉停在了一间茅草屋前。 “她之前还给几户人家盖了新房子,自己却住在这种地方……” 薛鸣玉找了个视野开阔的位置呆着,方便盯梢。结果盯了很久,她都仅仅在如常干活。连白蛇都被她暂时封进一只水缸里。 院子里渐渐有了萤火,星星点点。 就在薛鸣玉以为今天估计等不到的时候,顾贞吉却忽然开了水缸。她卷起袖子,取出一把匕首熟练地在胳膊上划下几刀,任由鲜血蜿蜒曲折地流入水缸中。 薛鸣玉不觉凑近去看。 那水缸里竟然盛满了血,而白蛇就泡在鲜血之中慢慢地蠕动。 它竟然在蜕皮。 第73章 七十三朵菟丝花 ◎……◎ 薛鸣玉还从未见过这阵仗。 哪有用人血沐浴的呢?何况这就是普通的血,又不是什么稀罕的龙津凤血,抑或是传说中鲛人的眼泪。也不滋补啊。 “顾贞吉肯定是想不出来这么阴损骇人的歪招,必然是屠善暗中诱引。”她蹙眉看着白蛇一点点蜕皮,低声道,“这究竟是什么邪术?你可曾见过?” 琵琶却什么都不肯说,只让她继续往下看。 她看着顾贞吉往后退了一步,拜倒在地,神情虔诚庄重地请求仙人的使者为那些可怜人实现他们的愿望。 “我愿意为此付出任何代价,直到我的血流尽的那一天。”她说。 而白蛇抖去那层完整的蛇蜕后,慢条斯理地沿着水缸边缘游下来。尽管泡了很久的血,它身上却不沾染一丝痕迹,仍旧莹白如玉。崭新的鳞片更是流光溢彩,又坚韧锐利。 “你的付出不会得到任何回报。”它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的头顶。 顾贞吉听见了它的声音,身体趴伏得更低了,近乎谦卑。可她的声音却尤其平静镇定,从容极了,没有丝毫诚惶诚恐的谄媚:“我不需要任何回报,我心甘情愿付出一切。” “蠢货。” 白蛇说。 它忽然变成了人形,并弯腰勾起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抬起。注视了良久,她才蓦地松开手,转而把手负于身后道:“也罢,你若不是个蠢货,我也断然不会留你活到现在。” “况且,你有软肋,我才能放心用你。” 顾贞吉微微仰起脸望着她,轻声问道:“您答应了?” 屠善侧过脸,斜睨着她,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但你别忘了,你的愿望不是无穷无尽的,你的血也迟早有放干的一天。你这样无休止地纵容那群贪婪的蠹虫,只会让自己的血肉日复一日地被他们啃噬,直到被蛀空。” 顾贞吉微微地笑了,“您的意思是……” “有的人,便是死了也不可惜。你又何必多此一举?更何况,救这样的人,你需要付出更大的代价。”屠善冷淡地对她说,“你要懂得取舍。” “如何取舍?” 屠善忍不住皱眉,神色不快地扭头看向她。 顾贞吉:“您觉得他们是蠹虫,可在我看来,他们只是可怜。” 屠善不为所动:“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顾贞吉摇了摇头,只是自顾自说下去。 “生在襄州这样贫瘠的土地,从小吃不饱、穿不暖,有的人都老得快要死了,临死前的愿望还只是想吃顿饱饭。连件像样的衣裳都没有,屋子是常常漏风漏雨的。在庄稼地里流的汗也不比人家少,可奈何老天不下雨,于是襄州便日复一日地穷苦下去。” “外面的人都说襄州是犯了神仙的忌讳,冲撞了老天,可我知道,他们虽然嘴碎了些,有几个无伤大雅的毛病,但到底人不坏。” “至少,不该一辈子过这种日子。” 屠善倏尔笑了,尽管这笑并不友善,甚至带着几分轻嘲的意味。 她笑着点头道:“总是听你叫我神仙,原来都搞错了。是我该称你一句‘在世活佛’才对。你虽然没什么本事,心却大,一个村都不够你装的,还要把整个襄州都装进去。” “哪日说不定就是全天下的人了。” “我看那寺庙里供奉的神佛也大可以砸个干净,凭他们一群不干事的死物,哪来的脸面白白去吃人家的香火?倒不如由你替了去!” “你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坐上那位置再合适不过。” 被嘲讽了顾贞吉也不恼怒,那双沉静□□的眼睛依然望着屠善。她不轻不重地反驳道:“我并不要谁供奉我香火,我做这些只为我的心。” 屠善面色不愉地睥睨她一眼,而后兀自抖出一声冷笑。 “随你,”她纵身一跃,霎时遁入荒凉的月色中,“最后死的,总归不是我。” 顾贞吉静静地凝望着她身形远去,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挪到水缸边。 把上面漂浮着的蛇蜕捞出来,冲洗干净,又挂在屋檐下风干。再搬着水缸,把里面的血倒入院子里的小菜园中。最后把水缸细细从里到外洗刷,由着风带走黏厚的血腥气。 等这些都处理完了,她才记起来自己手臂的伤口。 数道伤疤纵横交错地排在胳膊上,好些都结了疤,硬硬的痂微微耸起,长长一条,像蜈蚣爬行的痕迹。尤其的丑陋,甚至瘆人。 第91章 而今天新鲜的伤口却因为划得深,还没有及时愈合,时不时就丝丝缕缕渗着残血。 …… “我永远也成不了这样的人。” 薛鸣玉忽然说道。 琵琶:“所以才显得这种人格外珍贵稀罕。” “……是不是就因为这个,她的血才和寻常人不同?屠善也才会找上她?”薛鸣玉幽幽望着她。夜风猎猎,天气转凉。薛鸣玉抱紧了琵琶,把下巴抵在器身上,嘴里哈着白气。 琵琶不适应地动了动,但还是没挣脱她的手,由着她靠在自己身上。 “我以为你已经要忘了这个问题。” 薛鸣玉:“我又不是真来看戏的,虽然不得不感慨顾贞吉确实是个了不得的大善人,但对我而言,她身上发生的事比她的善良更重要。” “你猜的不错,”琵琶说,“她有一颗七窍玲珑菩提心。只有最纯净的魂魄,才能结出世间罕有的菩提心。而她的血,可以洗去锁妖塔施加于屠善身上的烙印。” “什么烙印?” “一道印记。记录着她过往犯下的所有罪孽。” 不知为何,薛鸣玉忍不住笑出声。 琵琶静默了刹那,问:“你笑什么?” “没什么,只是忽然觉得很有意思。”她含着笑轻声地说,“一个人的罪孽竟然只需要另一个人的血便能洗刷干净。被索求的一直在给予,索求者则一直在掠夺。” “弱肉强食,不外乎如此。”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她们两个之间的关系远不如你看见的那样简单。”琵琶低声告诉她,“至少,如果顾贞吉不情愿,屠善是不能强迫她取血的。” 薛鸣玉微顿。 “她们难道不是交易?一个取血,一个替她实现愿望?” “不,在更早之前,一直是屠善帮她达成所愿。”它说,“取血,是近来才有的事。只是你之前太早杀她,错过了那段从前。” “她能有这个好心?” 琵琶却说:“即便是天下最穷凶极恶之人,也总有一两个知己好友。或许,屠善就是看她投缘也未可知。这种事,除了她自己,谁能说得清呢?坏人,也不会总是在逞凶行恶的。” 它还告诉她,按照记载,屠善与顾贞吉整整相伴同行了十八年。 “顾贞吉五岁时捡到刚从锁妖塔逃出的屠善,从此屠善一直以白蛇的身份活在她身边,直到顾贞吉二十三岁那年死去,白蛇才不知所踪。” “整整十八年,一个人能有多少个十八年?” 它问她。 薛鸣玉没有说话。 她忽然记起曾经屠善指着一尊人像告诉她,这人就是个傻子,还让她不要学她。又记起陆植说过,屠善从前每年都要在陵山呆上一段时间,而陵山没有别的,只有顾贞吉的墓碑。 …… 她终于承认—— 大概,屠善这个干了一辈子坏事的烂人,还是有那么点真心在的。 “她现在去做什么了?”薛鸣玉突然问道。 琵琶语气没有丝毫起伏:“大概去做好事了。白日里,顾贞吉不是答应了一堆愿望吗?她不去,万一那些人闹起来要如何?” “……嗯。” 薛鸣玉忍不住露出古怪的神情。 要是后来那些人知道南岳真人也是会私下偷偷摸摸做善事的,会不会惊得筷子都要折断?真是滑稽。分明都是人,怎么待遇天差地别呢? 剑川的坟墓都快连成山了,而三百年前的襄州人还能每日变着法地许愿。 不过想到后来的襄州,险些让薛鸣玉都饿得只能啃树皮的襄州,她又觉得,一切都只是因果报应。只是前人砍树,后人遭殃。 怪就怪,这些蠢货害死了顾贞吉,而世上也不再有第二个顾贞吉。 “走罢。”琵琶忽然开口。 薛鸣玉:“就这样走了?” “没什么好看的,后来的事就像你这几日看见的这样,来来回回,总是在重复。下个月初八,才是大日子。”它说。 “那就等下个月初八。”薛鸣玉答道。 然而,真到了下个月初八,雨却没有下。 顾贞吉孤身一人站在高台上,刚刚结束了一场像模像样的祈雨仪式。 尽管熟知内情的都清楚,这场仪式不过是走个过场,好瞒住众人的耳目。其实,真正的雨是要等屠善施法降下的。 但此刻,屠善没了踪影,四周鸦雀无声。 顾贞吉强作镇定地被架在高台之上,几乎要被这充满压迫,甚至是威胁的死寂给冲垮。 她毕竟还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 乍然见到黑压压的一片人群都仰着头,无声地盯着自己,她脸部的肌肉都微不可察地小幅度抽动起来。可是屠善不在。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去找她。 于是面孔渐渐变成空白。 就在这可怕的寂静中,蓦然有人质疑道:“她不会是骗人的吧?”这一句话简直像是沸石投入滚烫的开水之中,一下子激起无数质问的浪潮,纷纷向她打去,叫嚣着要把她淹没。 顾贞吉猝然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虽然只有半步,可她只身在上面,又有无数双眼睛死死盯着她,这半步便显得格外清晰。刹那间,满怀期待又期望落空的人群,沸腾了。 已经有人带头往上面攀去,意欲将顾贞吉拉下高台。 “她骗我们!” “她怎么敢!” “枉我们平日里把她当成神仙一样供奉!” “可之前我们的愿望都实现了。”也有人小声替她辩驳。 于是便有人更大声地、怒气冲冲地怼回去:“那是她欠我们的!” “让她下来!” “让她也给我们下跪!” 最后是突然失去理智的怒喊:“杀了她!” 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 怒喊声像汹涌的江潮,层层叠叠地翻涌着向她打去。最开始冲向她的人已经爬到了高台上,从两边夹击着扑过去,仿佛要把她撕裂。 顾贞吉恳求地望着他们,低声道:“等等,请你们再等等。会下雨的,会……” “那你喊呐,你求啊!你不是被神仙看重,不是言出必行吗?你倒是让老天下雨啊!” 顾贞吉痛苦地闭上眼睛,她双手交叉握于胸前,不住地祈求着:“下雨吧。”屠善,你在哪里…… “求求您,下雨吧。”屠善……屠善…… “如果上天有灵,保佑襄州的百姓吧。”屠善……屠善不会来了…… “下雨吧。” 顾贞吉交叉的十指用力握紧,浑身僵住。她已经没有了再睁眼的勇气。或许下一次睁开眼,就是那些人愤怒地将她分食。 有几只手扯了上来…… 她做好了死的准备。 顾贞吉紧紧抿着双唇,面色惨白。 却在这时,一道雷鸣声轰然坠地。 所有人都僵在了原地,惊惧交加地望着紫色流光赫然从天边划过。 顷刻间—— 大雨,滂沱而下。 ……有人颤抖着声音扑通跪倒在大雨中,然后,他的身边接二连三有人紧随其后,纷纷拜倒。 就在这雾蒙蒙的大雨中,顾贞吉隔着乌泱泱的人群,忽然看见了一双平静的眼睛。她下意识朝那双眼睛伸出手去—— 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 “真可怜。” 薛鸣玉漠然地无视了那只手,低下头对怀中的琵琶说道。 就好像让这大雨落下的人不是她一样。 第74章 七十四朵菟丝花 ◎……◎ “为什么帮她?” “不是帮她,我只是让故事按照原有的轨迹走下去。”薛鸣玉说,“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这场雨没有下,暗地里帮她的人又去了哪儿,但她的名声和性命不该在这时候就丢掉。” 琵琶变成人身站在她旁边。 它偏过脸看了她一眼,然后转而去看高台上那道焦急地四下寻找的身影。 “你觉得,应该是谁帮了她?”它问。 薛鸣玉:“或许是屠善,又或许,也是一个像我这样路过的修士。谁能说得清呢?” 琵琶静默了须臾,忽然轻声说:“但,会不会就是你呢?” “我?”薛鸣玉不以为然地笑起来,她摇头叹道,“这时候别说是我,就是往上数几代,都不知道我的这些族亲在哪儿呢。我要如何帮她?” 琵琶却问她:“你叫鸣玉,对吗?” 薛鸣玉飞快思索了一下,才答道:“是,那会儿你听见辛道微叫我的名字了?” 琵琶:“对。” 薛鸣玉嗯了一声。 然后两人谁也不说话了。 这场雨下了很久,久到雨停时,村子里已经有无数外地人慕名赶来见这位祈雨的仙姑。顾贞吉还是一如既往地被捧到众人之上,只是原来的藤椅已经换成了一间生祠堂。 大雨过后,地里的庄稼都开始抽枝发芽。 第92章 顾贞吉却没有了家。 她原来的茅草屋被人推平了,而后另外重建了一座生祠堂。白日里,顾贞吉就在这生祠堂里见形形色色的人;夜里,顾贞吉就在暗门后的厢房入睡。 祠堂建得漂亮气派极了,厢房却又窄小又阴冷,几乎不见阳光。就连床榻也只是勉强能躺下一个人。床榻边就搁着原来院子里的那只水缸。 顾贞吉仿佛被切割成了两面。 凡俗的那面越来越窄小,就像她睡觉生活的地方在被供奉她的祠堂给挤压。 薛鸣玉仰头环视着这庄严的祠堂,一看就知道花了不少银两。听说不止是村里的人,还有许多外地的富绅与行商慷慨解囊。 但是好阴冷。 屋顶被挑高,墙壁也变厚,门是沉重且厚实的,窗却少而小。如此一来,屋子里便不能有充足的日光,而显得暗沉森严。 好让后来的人一进去,心尖便惶然地打颤,由此生出天然的敬畏与谨小慎微。 “把好好的活人成日里塞进这种地方当神仙供奉,天长日久,活人又与死人何异?”薛鸣玉轻声说。她的目光飘到最前方,然后看见了顾贞吉手臂上缠绕的白蛇。 屠善回来了。 “她是不是有哪里不一样了?” “哪里?” “说不上来,但就是看着有什么……变了。”薛鸣玉对上那双冰冷的蛇目,下意识摸上手臂。明明她用了隐身术,它不该看得见她,即便看见了,它也不会认得她。 可它的眼神却实在让她毛骨悚然。 “屠善也能通过穿云镜回到过去吗?”她突然问道。 “能,但是穿云镜只有一面。”琵琶告诉她,“认你为主,就完全属于你了。那面湖泊如今没了穿云镜,也只是普通的湖泊而已。即便她跳下来,也只能到达湖底。” “那为什么会……” 她喃喃自语着,声音越来越小,直到她忽然想到什么,顿时浑身一震。 “三百多年前的穿云镜,在哪儿?”她问。 琵琶停顿了一会儿,说:“原本应该在锁妖塔中。” 原本…… 薛鸣玉隐隐猜到了答案,但她还是不死心地问了一遍:“现在呢?” “应该是,被屠善偷走了。” 它说:“屠善当初从锁妖塔逃得匆忙,临走前窃取了锁妖塔中的穿云镜,却在半路被镇守锁妖塔的守卫发现,逃命途中被迫舍下了穿云镜,把它藏在一处不为人知的角落。” “那几天她不在,应*该就是私下跑去锁妖塔拿回穿云镜。” 薛鸣玉隔着攒动的人头,与那对森冷的蛇目四目相对。 她语气仍旧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算日子,她应该逃出来很多年了。早不去,晚不去,偏偏顾贞吉求雨的日子去?” “你忘了,她身上之前有锁妖塔的烙印。一旦去了,便是自投罗网,绝不可能活着回来。但前些时,顾贞吉的血已经将她的烙印除去。” “她或许也担心夜长梦多,才会烙印一消失,就急不可耐地赶去找回穿云镜。” 薛鸣玉攥紧手指,“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告诉你,又能如何?只有一个你,只能出现在一个地方。你追去了锁妖塔,顾贞吉求不来这场雨,就得死。她提前死了,你后面还看什么?” 琵琶的声音再度恢复了一开始的语调平平:“况且,会发生的,一定会发生。屠善迟早会拿到穿云镜,这是既定的事实。” “真的是这样吗?可初八的那场雨就没有下!” “怎么没有下?”琵琶那张美丽的面孔直勾勾望着她,“你不是亲眼看见了吗?” 薛鸣玉:“那是我下的。” “鸣玉——”它突然叫她,目光沉沉地盯着她,“你还是没有明白。谁下的这场雨,不重要。” “重要的是,史书上记载,初八的这场雨让顾贞吉彻底坐实了神仙的名头;而事实上,你我也确实亲眼见证了她被人捧上去。” “史书上记载,屠善会在这时候窃走锁妖塔的宝物穿云镜,而最后,她也真的得了手。” “一切都在按照正轨往前走……” “所以你施法下雨,并没有产生任何变化;但你之前杀屠善,却导致我们被送到了十多年后。” “结果才是最重要的。” “至于其中的细枝末节,都只是史书上的一缕灰尘。我们来到了三百多年前,可过去不会有我们的痕迹与影子。” 琵琶身上的墨纹似乎更浓了。 薛鸣玉没有回应他。 她感觉自己好像掉入了一个陷阱。这个陷阱把她困死在原地,却又给她留下了几道出口。但这些出口不都是可行的,譬如,她想杀屠善,就不可行。但她帮顾贞吉,却可行。 可当她帮完顾贞吉之后,却发现自己走过那条出口,最后却还是回到了原地。 …… “不能这样继续下去,”薛鸣玉突然自言自语道,“不能总是被牵着鼻子走。”总要做点什么,总要想办法改变什么。但是,做什么呢? 她,又能做什么呢? 茫然的视线渐渐上移,眼前的景象似乎都被浓雾覆没,朦朦胧胧,只觉像雾里看花、水中观月。但是,最前面,在最清晰醒目的前方,还有一对眼睛正在久久地窥视着她。 仿佛有根银针忽然就对准她的脑袋刺了进去,痛得她一个激灵,骤然冷静清醒。 “她是不是看得见我?”薛鸣玉问道。 琵琶:“她的修为本就高于你,是之前的烙印限制了她,如今没了烙印,自然就强过你。你的这点障眼法,还不能蒙蔽她的眼睛。” “我们说话,她也能听得见吗?” 琵琶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然后说:“听得见。” 有那么一刻,薛鸣玉出现了刹那的耳鸣与头晕目眩。她必须死死掐住掌心,用强烈的痛楚提醒自己,还没有结束,一切都还没有结束,都还有可能。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冷静至极地从喉咙里飘出:“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我们走进来的那一刻起。”她们的动作、神态,甚至是对话,都赤.裸.裸地暴露在她的面前。可笑薛鸣玉还以为有了隐身术就能遮去她们的痕迹。 原来都是掩耳盗铃。 “你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薛鸣玉已经记不清第几次质问这句话了。 可琵琶也不知道是第几次地用同样的话来堵她的嘴:“告诉你,难道会有什么改变吗?她都知道了,即便听不见我们的话,她也知道了。” “……是穿云镜吗?” “是。她看见了她的将来,而里面就有你。” 薛鸣玉终于不说话了。 她看着那条白蛇,那条白蛇也看着她。 她们彼此都心知肚明,一个是带着三百多年后的穿云镜要来杀她;一个是将现在的穿云镜占为己有,并想要借此彻底为往后斩草除根。 倏然间,薛鸣玉拔腿就朝外跑。 脚一前一后跨出祠堂高高的门槛时,她蓦然回头看了一眼。却见那双眼睛仍旧凝视着她,就像蜘蛛网黏住了它的飞虫,看着这飞虫挣扎,看着它死亡,然后无动于衷地把它享用。 直到跑到最开始的那片树荫下,薛鸣玉才慢慢停了下来。 她喘着气,听见背后的声音响起,问她:“你要放弃吗?” 薛鸣玉古怪地笑了一下,“怎么放弃?” 她慢慢直起腰,乌黑的眼睛直勾勾盯着琵琶。 她的声音很轻,轻得像喃喃自语:“出去了,她也是在外面守株待兔,就等着我一冒头便把我杀了。留在这里,她还是要杀我。” “或许,你能告诉我,三百多年前的她,和三百多年后的她,到底哪个更好对付一些?”她淡淡地笑了。 “不过我很好奇,在这里,我不能杀她,她就能杀我吗?” “当然,”琵琶说,“你本来就不属于过去,不存在于这里。” “这样啊,那真是……太不公平了。”薛鸣玉慢慢地说道。 “太不公平了。” 她再次一字字重复道。 薛鸣玉仿佛置身于冰火两重天。自从发现屠善得到了穿云镜,她的每一块皮肤、每一个毛孔都在丝丝缕缕渗着寒气,心脏似乎都被冻住,只要拿凿子敲一敲,便能轻易摘下它。 但她的胃却有股难言的怒火在烧,烧得她每时每刻都不得安宁。 …… 琵琶无声无息地注视着她,却发现她的目光忽然之间变了,不再积蓄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而是流露出一种可怕的平静。 然后她说:“我要把穿云镜抢回来。” 第75章 七十五朵菟丝花 ◎……◎ 要抢穿云镜绝非易事,尤其屠善近来的行踪是越发难测了。她总是短暂地消失一段时日,然后再回来时,修为比起消失前总要涨上许多。 但她并没有立即对薛鸣玉动手,而是维持着诡异的平和。 第93章 薛鸣玉也试图跟踪过她,可每每离了这个村子,她就会被甩脱。本来她还不太在意,直到某一天琵琶突然提醒她,距离初八的那场雨已经是五年后。 “这里的时间流速不同吗?” 她分明感觉最多过去五天。 琵琶却反问她,还记不记得昨日跟踪屠善被一个男人发现了。他当即就要拔剑杀了她,最后自然是薛鸣玉剑快一着,先抹了他脖子。 “可你不是说,只要不改变关键节点,就不要紧吗?” “但如果他就是一个关键节点呢?” 薛鸣玉一怔,不觉蹙眉问道:“这么一说,他警惕性确实不似常人,半夜三更出现在这个村子也很可疑。但他能是谁?莫非是什么官?” 这人没有修为,她看得出来。 “不是官,但他姓萧。” 萧。 这个时候姓萧的关键人物…… “……他是后来的皇帝啊。” 薛鸣玉忍不住想,这个人怎么就生得这样平平无奇呢?倘若知道杀了他,时间一下子又往后推了五年,她宁可放水,假装不敌然后趁着天黑遁入夜色。 但现在再后悔也迟了,何况比这更要紧的,是年代眨眼间来到了顾贞吉二十三岁这年。 二十三岁的顾贞吉,死了。 …… 既然总也抓不住屠善,薛鸣玉干脆趁着某日她不在,径直从祠堂狭小的窗户跳了进去。毕竟是半夜三更,周围几乎寂静得只听见虫鸣,以及奇怪的沙沙声。 循声潜入顾贞吉休憩的厢房时,薛鸣玉却看见她这个时辰竟然还不曾睡下,而是点着一个小火盆,低头在烧纸钱。 火舌飞快舔舐上纸,橘红的火光也映亮了她面无表情的脸庞。 看见门帘被掀起,她也并无太大的情绪波动,只是慢慢抬起眼,无动于衷地注视着薛鸣玉。那对原本清亮狡黠的眼睛此刻却如同一汪幽深的潭水,所有的暗流都只是潭面下的阴影。 “是你。” 她认出了她。 薛鸣玉在踏入门内的瞬间,顺手设下一道禁制。她上下打量着面前这个顾贞吉,缓步走到她侧面唯一一张矮凳上坐下。 “你在烧纸钱?”薛鸣玉探过去看了一眼,问她,“是给谁烧的?”她问得自然,神情也自然,仿佛她们早已是旧相识,而不仅仅有过几面之缘。 偏偏顾贞吉也不以为怪地和她聊起来:“给我自己。” “你自己?这可不吉利。为什么?” “因为,我就要死了。”顾贞吉没有看她,仍旧一张张烧着,“而我怕,怕我死了,却没人记得我,也没人祭奠我。” 薛鸣玉忽然把住她的手腕,试探她的脉象。顾贞吉也很配合地由着她抓住自己。 “你的脉象很平稳,不像是有病的样子。你的脸色瞧着也很红润……”薛鸣玉望着她,“无论怎么看,你都不像是快要死的人。” “所以我才会害怕,害怕哪一天我突然死了,却没有人能发现。” “再不济,你还有那条白蛇……” “屠善吗?她不会在意的。不仅不在意,或许还会期望我死得更快些,好给另一个顾贞吉彻底腾出这具身体来。”她平静地说。 薛鸣玉忽然之间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另一个顾贞吉?” “吓到了吗?我以为像你们这样的修士,应该是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的。竟然也会有被我惊到的时候吗?”顾贞吉淡淡地笑了,“五年前你救过我一次,我便告诉你一个秘密,如何?” 薛鸣玉注视着她,“什么秘密?” “你听过菩提心吗?” 不等薛鸣玉回答,她便自顾自说下去:“据说,只有最善良慈悲的人,才能结出一颗菩提心。菩提心百年难遇,而我生来就有。” “但这不是什么好事。” “小时候,一个路过我们村头的和尚说我和佛有缘,要带我走。可我家人舍不得,没有答应。那老和尚便叹了一口气说,菩提心倘若不出家,留下来只会害死自己和身边最亲近的人。我家里人都不信,便让他走了。可没多久,家里果然就出了事。” “不是病重,就是上山遇到豺狼……最后,死的就剩下我一个。但等我察觉不对,开始害怕的时候,却不能再挽回了。因为我发现,我也在变成另一个人。” 顾贞吉稍顿,然后才继续说下去。 “我看见一个人,便总是忍不住地去同情他、可怜他。” “村里有户人家生了好几个孩子,孩子大了,渐渐地养不活,就要狠心溺死最小的。我听了便巴巴地把自己米缸里的粮食都送了去。外面来了个瘦弱的读书人,说是丢了盘缠,无意流落到此,我便想也不想就将家里剩下的银钱都包起来赠给了他……” “后来,我在村口那棵树下看见一条奄奄一息的白蛇。虽然它的鳞片很美,但我一点也不能懂得它的美。我其实怕极了。但我最后竟然也把它捡了回家,只因为觉得它可怜。” 顾贞吉无意识拨弄着火盆里的灰烬,目光失神地凝于虚无缥缈的一点。 “也是从那时候起,我才彻底发现自己身上的古怪。” 她低低说道:“起初,我只以为是自己心太软、太没主见,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滥做好人。可我再烂好心,都决不会放自己的血,去喂一条蛇。” “尤其当我发现这条蛇并不是普通的蛇。它甚至有灵智,还会法术。” “我刚把它带回家的时候,天还在下雪,家里的柴火和厚些的被褥都被我送了人,屋子里冷得很。我怕它会冻僵,就成日里抱着它捂在薄薄的一条被子下。但其实我每次夜里清醒过来时,都会吓得想要把它丢出去。可又害怕它会随时咬我一口。” “直到有一天,我终于忍不住在大晚上偷偷把它送走。可第二个晚上我醒来后,却还是看见了它。我看见门外雪地里的脚印,才不得不承认——” “是我自己在白天里冒着风雪把它带回来的。” “但我记不清了,我模糊地感觉白天里的那个我也是自己的一部分,但她却会做许多我决不会去做的事,许下很多我根本办不到的诺言。” 顾贞吉轻声对薛鸣玉说:“我以前总觉得白天里的我就好像在梦游,那好像是我,但又不是我。直到五年前我差点死在台上……菩提心救不了我,屠善也没有救我,只有你来了。” “可等我醒来时,我的家也没了。他们自作主张地把我的家变成了一间祠堂。” “但我知道,有些位置不是那么好坐的,一旦上去,就下不来了,除非我死。可我不想死,我更不想做什么救苦救难的神仙……” “然后呢?你找屠善了?”薛鸣玉敏锐地从她的神情中捕捉到蛛丝马迹。 “是。” 顾贞吉轻易便承认了。 她说:“我趁着自己还清醒去找了她,我告诉她,我不再需要她帮我实现什么愿望。因为凡是愿望,都是需要付出代价的。我付不起。我让她离开这里,我不需要她留下来陪我演一场假神仙的戏。” “但她说……” 顾贞吉恍惚地回忆起当时的那一幕。 屠善漫不经心地扫过她,语气很寡淡:“你糊涂了,你傍晚那会儿才求我救活一个男人的孩子。你忘了?” “那不是我,那是菩提心要救他。”她坚持纠正道。 屠善在听到菩提心时,眼神倏然间变得很可怕。她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极具压迫性地沉沉盯着顾贞吉,压得顾贞吉简直喘不上气来。 “你就是菩提心,菩提心只是你的一部分。”她慢慢说道。 “是吗?”顾贞吉强撑着把话说完,“可我怎么觉得,它占据身体的时间越来越多,而我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 “那不好吗?你们正在融合,然后你会成为真正的菩提心。”她云淡风轻地说。 可她说话时的口吻越平淡,顾贞吉越感到一阵毛骨悚然与恐惧。 她根本不想做个以身饲虎的圣人! 她甚至感到恶心与厌憎。 以至于每晚入睡前想到村里那些熟悉的面孔,都不再是他们往日里淳朴和善的模样,而只有一双双拼命向她伸出的手臂…… 拽着她下坠,还要剖开她的骨头,再分食她的血肉。 “可是……可是你之前不还很厌烦吗?” “你厌烦满足这些人无休止的愿望,你还告诉我,让我不要太沉迷于做个大善人,说我现在不过是一只风筝,会被风托得很高,也会有朝一日被风从天上拽下,然后重重摔在泥里。” “是。” 屠善浑然不在意地承认了,却又笑着说:“可前提是,我不知道你有一颗菩提心,也不知道这颗菩提心这么好用。” “多亏它,我后来才发现你的血帮我彻底消去了烙印,才能拿回来我要的东西。”她愉悦地把玩着手里那面镜子。 顾贞吉不认识那面镜子,也不知道有何特殊之处。 第94章 但她明白,屠善不可能走了。 她其实和那些村民没什么两样。 …… 她把这些尽量以一种平淡冷静的口吻叙述给薛鸣玉听。 然后说:“迟早有一天,我会消失,最后只剩下那个看谁都可怜,唯独不会可怜自己的顾贞吉。” 她忽然紧紧抓住薛鸣玉的手,仰起脸望着她,“我看过书,书上这种人都不会有好下场的。要么流干最后一滴血,要么被推上刑架……或许也有运气好的,少有的能得善终。” “但那个人一定不是我。” “我本来都打算认命了,可今夜你来了。上一次也是你救了我,这会不会是老天给我的最后一次机会?”顾贞吉的手指无意识用力攥住她,指节因为攥得太紧而发白。 “我总是在想,如果当初我跟着那个和尚走,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但是没有走过的路,再怎么回头看也是空想。可你不同,你会不会是我新的生机?” 顾贞吉凝望着她。 薛鸣玉看着那双灰蒙蒙的眼睛,就好像它们在流泪。 她低头看了一眼火盆里那些飞舞的余烬与火光。过了很久,薛鸣玉忽然问她:“屠善去哪儿了?” “不知道,她从来不会告诉我,更不会让我发现。但她这些天总是拿着那面镜子翻来覆去地看,有时,她看完了镜子就会突然盯着我看。那种眼神……”她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仿佛她是一样物件,正和其它东西被分别放在两端衡量。 薛鸣玉感觉手背的温度越来越低,不像是一只手,倒像是一块冰坨沉沉压着她。 “可你之前都熬下来了,怎么偏偏这回就觉得他们是要逼死你?还是说,那些人又提了什么愿望刻意为难你吗?”她问。 顾贞吉闻言几乎要掉泪,可她硬生生忍住了。 “是求雨,这个月十九,我要为他们下一场雨。” “但这也不是你第一次祈雨。” “不一样的,”她忽然把脸埋入手掌心,声音哽咽,“之前只是为庄稼地祈雨。来看我的大多还是这附近的村民。但这回、这回是为那些人……” “哪些人?”薛鸣玉蹙眉。 “起义军。” 顾贞吉冰冷的手虚虚握住她的指尖,然后脸色苍白地问她:“你听过起义军吗?” “那天来找我许愿的人,姓萧。” 她目光毫无焦点道。 第76章 七十六朵菟丝花 ◎……◎ “那个姓萧的人,都变得老了。” 薛鸣玉坐在大树的枝桠间,垂眸望着下方不远处的人。她百无聊赖地扯着旁边的枝桠和枝桠上的树叶,一片一片地拔下来,再抛进风里。 “原来真的过去五年了啊。” 她看着那个人明显沧桑的面容和鬓角的斑白,终于感觉到了时间的流逝。 琵琶眼中没什么情绪地说:“他快要赢了。你一直呆在村里或许没什么感觉,但外面早已经大乱。而这把火,如今终于也烧到了襄州。” “顾贞吉,保不住了。” 它说。 薛鸣玉伸手拨开头顶垂落下来的乱叶,撇去遮挡了她视线的枝条,然后远远把目光投向十数里开外的地方。 那里不再是寂静无杂声,荒凉得连鸡鸣狗吠声都不闻,而是隐隐升起了炊烟和火光。 有人驻扎在了那里。 “他们要这场雨做什么呢?”她喃喃问。 琵琶:“预示吉凶,又或是有什么计谋需要这场雨……行军作战总是这样的。有时,一场风、一场雨,就能瞬间扭转乾坤。” “可弄得这样声势浩大,万一求不来——” “那就推出一个人来,砍了他的脑袋。把责任都推到他身上,顺便再凝聚鼓舞一番军心。”琵琶低声说,“而这个人,注定会是顾贞吉。” “如果赢了,顾贞吉就是他们稳定人心的那块定心石;输了,就是罪魁祸首,是个人人得而诛之的靶子。” “吃亏的,总不会是他们。” 薛鸣玉不说话了。 她缥缈的视线捕捉到一道熟悉的身影从那边的营地里飞来,然后那个姓萧的男人便恭敬地走上前去。薛鸣玉听见他喊屠善为仙师。 “他对两个人的态度简直大相径庭,是知道顾贞吉其实没有灵力吗?”她问。 “他又不是修士,哪里能辨别这些?只是看人下菜碟罢了。顾贞吉和善可亲,他便轻视她;屠善冷血狠辣,他则心生忌惮,因而不得不以礼相待。” 薛鸣玉忽然笑了,“这种人竟然也能做上皇帝吗?” 未免蠢得太表面了。 “那也得看和谁比。”琵琶说,“倘若没有修士,或许会有不少人趁着乱世妄图做出一番成就。可如今恰逢修士的存在渐渐广为人知,许多人正沉迷于寻得仙缘。” “能做天上的神仙,谁还看得上人间的帝位?” “能和他相争的,都在千方百计寻找去往桐州的入口。他又心狠手辣,旁的人自然是争不过他了。” 薛鸣玉困惑道:“桐州的入口很难找吗?” “后来确实不难找了,现在却还是与外界相隔。桐州的人,无论修士还是凡人,向来是不入世的。只有外界的修士才能摸索着找去,凡人……是见不到桐州的。” “这时候的翠微山都还不曾露面庇佑襄州,至于荒云与苍梧,许多人更是听都不曾听过。否则,顾贞吉这个假神仙也不至于做了近二十年都没有被拆穿。” 琵琶最后告诉她:“是从新王朝起,修仙界的存在才彻底显露人前。” 说完它忽然道:“她来了。” 然后转眼就变回了琵琶,被薛鸣玉顺势抱住。薛鸣玉低头和屠善对视上,却没有从树上下去。她看着屠善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 这张面孔如今还很年轻,每一寸棱角都透着独断与我行我素的专横。显然是个很难相处、不好说话的人。凌厉的骨头撑着薄薄的皮肤,于是就连柔软的皮肤似乎都坚硬如铁起来。 薛鸣玉想到屠善后来老了总是喜怒不形于色,气息也要内敛深沉许多。 但现在,她却更接近于薛鸣玉幼时模糊的记忆里,那个一刀杀出一片荒坟,踢着滚滚人头然后嘴里骂骂咧咧的女人。 “又在偷偷看我呢,”她先是笑,而后突然猛地踹了一脚树身,“滚下来!” 她这一脚顿时踹得树摇摇晃晃起来,似乎随时要倒地。树叶簌簌落下,随着断裂的残枝落在地上,被屠善碾在鞋底,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 薛鸣玉在树彻底倒下前的刹那,敏捷地跳了下来。 一落地,就见数道银白的刀光抡到眼前。她迅速侧翻,扭身躲过,而后拔剑甩去。两人登时扭打起来,且愈打愈凶,几乎招招都是要命的把式。 打得最激烈时,琵琶忽然琴弦跳动,周身旋荡出一阵强劲的灵气流,生生把打得难舍难分的两人拆了开来。 “有人来了。”它语调生硬地说道。 然后扭头便重新落入薛鸣玉手臂中。 来人还是那个姓萧的。 他先是冲屠善问了声好,尽管这其间他的目光一直晦暗不明地瞥向薛鸣玉,就像狼见到了肉。薛鸣玉想到他之前是如何看顾贞吉的,自然对他的眼神再明白不过。 遂掐诀飞出一道灵气。 这灵气骤然掠过他脸颊,然后硬生生在他眼角拉出一道狭长的豁口。刹那间,皮肉外翻,鲜血飞溅。 “再看,挖了你的眼睛。”薛鸣玉面无表情地恐吓他。 他眼神飞快地闪过一丝惊惧与屈辱,而后眨眼间便化为柔和的笑意。“是我冒犯了仙师,还望仙师见谅。或是,让我为您献上什么,好平息您的怒火。” “我若要你献上你的脑袋呢?”薛鸣玉冷眼望着他。 “这自然是我的荣幸,”他强作镇定,仍旧谦逊地微微躬身,对着她叹息道,“只是,我还有使命在身。” “这天下还有许多可怜之人等着我们去救,还有许多暴虐蛮横之人等着我们去杀。我的这条命,早已不是我一个人的命。但仙师有令,我不敢不从。只是或许,我可割发代首——” “巧舌如簧。” 薛鸣玉顿时失了兴致,懒得听他冠冕堂皇的赘述,径直哂笑一声,转身走了。走之前,她隔着苍茫的夜色,深深望了屠善最后一眼。 她抱着琵琶飞快地消失在村口,沉寂的黑夜和黑夜里凌厉的呵斥与隐忍的请罪都通通随着晚风被她甩在了身后。 却不禁想道,屠善原来这么早就和姓萧的这一脉勾结上了。 她究竟要做什么? 她肯定不会甘心于做一个所谓的南岳真人。 她到底——是为的什么? …… 无论夜里发生了什么,白日里屠善还是和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仿佛素不相识般。薛鸣玉也没有鲁莽地打破这表面的平静。 她守在祠堂外注视着里面的顾贞吉。 第95章 自从那天晚上她听着顾贞吉几乎把一肚子的秘密都倒给了她,白天里薛鸣玉便总是忍不住时时去审视着人群中的顾贞吉。 她一直在笑,眼睛明亮又温柔,盛满了生机。 和只在半夜里醒来的那个憔悴哭泣着的顾贞吉全然两样。 于是薛鸣玉忍不住去想,如果另一个顾贞吉有意识的话,会不会正在身体里绝望地拍着躯壳,哀鸣着让她出去呢? 屠善变成的白蛇亲昵地缠绕在顾贞吉肩头,她的眼神偶尔与那对蛇目对视上,也是透着敬畏与恭谨。 “你不是打算把穿云镜抢回来吗?怎么还不动手?”琵琶问薛鸣玉。 “原本我是打算即刻动手的,但现在我改变主意了,等到十九再动手也不迟。”薛鸣玉回答道。 “十九……你要等顾贞吉?你难道要帮她?你帮不了她。” 薛鸣玉没应声。 她没承认自己想帮她,但十九之前的那天晚上她又去找了顾贞吉。也不知道屠善去哪儿了,竟然还是不在。而顾贞吉正坐在床沿,一只手捂着心脏。 见到她来,顾贞吉慢慢抬起头笑起来,“你来了。” 薛鸣玉嗯了一声:“明天就是十九。” “是,”她的声音很轻,像没什么重量,始终轻飘飘地浮在空中,没有个着落点。她说,“你明天就能看见我了。” “她……暂时不会出来了,”顾贞吉捂着心脏的手微微捏紧,“屠善给我种了一种咒语,说可以暂时压制住菩提心。这样一来,至少明天一整天,都会是我在掌控这具身体。” “为什么?”薛鸣玉问。 “她们吵架了。因为屠善要让她顺应那场雨,然后跟着起义军的人走,帮他们引来更多的人加入起义军。但她不愿。” 顾贞吉说到另一个她时,总像在说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她决不肯帮起义军骗人。她说,装神仙是为了帮那些可怜的人,不是为了骗他们去送死。于是屠善决定不让她出来了,让我代替她求来那场雨。” “她告诉我,这回她一定在我身边陪着我,不会让我差点死在上面。只要我下完那场雨……还许诺我,如果我听话,她会一直帮我压制住菩提心,不会让我消失。” 顾贞吉对薛鸣玉轻轻地说:“我答应了。” 不知道为什么,薛鸣玉对着她的脸,忽然不合时宜地想起另一双聪慧狡黠的眼睛。她莫名感觉自己也有几分错乱了。 她好像在可怜顾贞吉,但她究竟在可怜哪一个顾贞吉? 她缓缓站起来,后知后觉地升起一股悔意。她不该来的。她明明只要冷眼旁观最后的结局就好,而不该陷进这个泥沼。 “那很好,提前恭喜你了。”薛鸣玉若无其事地淡淡笑起来。 她不再多说什么,很快就离开了。 然后一直到第二天晌午后才见到顾贞吉。 顾贞吉站在祭坛旁边,这回的仪式要比头一回还要庄重繁琐,据说是姓萧的身边有专门研究古礼的人帮忙指点了几句。底下也不仅仅是附近住的人,还有乌压压的兵。 周围一片肃穆萧杀。 所有人都仰起头等着顾贞吉开始念祈雨词。 顾贞吉也凝望着下面模糊不清的无数面孔,然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我不会祈雨。”底下人登时愣愣地茫然望向她。 却听见她继续说了第二句话:“我也不是神仙。” 之后她接二连三地丢下一连串的惊雷:“从前所有的一切,都是骗你们的。但之前,是因为日子太艰难,怕你们熬不过去,所以骗你们。这次……” 顾贞吉的眼神有细微的颤抖,她说:“是为了骗你们给他们卖命。” “你们不要——” 话还没说完,蓦地,她突然痛苦地扼住喉咙,仿佛里面正有什么死死卡住她的声音。她通红着眼睛硬生生发出虚弱的声音:“不要——” “……不要听他们——” 薛鸣玉站在台下。 然后眼睁睁看着白蛇骤然向顾贞吉投去了冰冷的目光。它嘶嘶吐着蛇信,第一次在众人面前开口:“你不是顾贞吉。” 几乎它一开口,许多原本就相信它是神仙的人眼神就更热烈了。 顾贞吉竭力张开嘴,想要发出声音。 “顾贞吉不会说这种荒唐的话,也不会骗人。”白蛇继续冷漠地审判着她。它的蛇身高高立起来,看起来尤其惊悚骇人。 “你只是一直躲藏在她身体里的邪祟。” 最后,它如此断定道。 顾贞吉死死盯着它,眼角蓦然滑下泪,可她即便痛得狠了,脸上仍旧是不屈与不甘心。 白蛇不再理会她,漠然的目光倨傲地扫过下面嘈杂哗然的人群。然后它说:“仪式继续。”它轻轻瞥了顾贞吉一眼,她面上的神情便猝然出现了一抹空白与无神。 几个呼吸的功夫,她就变得温和又宁静。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她神色自若地开始念祷词。当祷词的最后一个字消失在她齿间,天上隐隐有风云变幻。 是屠善在施法。 风渐起,云渐聚。“轰隆”一声,天上雷声滚滚。雨终于—— 为首那个姓萧的男人才露出笑容,神情就兀然一僵。 雨没有下。 他不由自主瞳孔放大,怔怔地注视着灰白的天空中倏尔被扯开一条裂缝。 而后,一只手探了出来。 就在这只手出现的刹那,薛鸣玉看见白蛇被迫变成了人形,与此同时,她身上的穿云镜蓦然向那只手掌飞去。几乎是同一时,薛鸣玉和屠善想也不想就飞身扑了上去。 没有给她们丝毫反悔的机会,她们一抓住那只手,就猛地被裂缝吸了进去。 薛鸣玉浑身都被挤压得很痛,不觉冷汗直流。但转瞬间,她眼前忽地暗了下来,其后突兀地从半空中重重砸到了地面。 乱糟糟的情形中,她听见耳畔响起琵琶短促的提醒:“镜子。*” 于是她立即连滚带爬地朝琵琶的方向扑去,并顺势在它附近摸索到那面穿云镜,然后拿了就跑。说是她跑,也不准确,其实是琵琶引着她跑。 屠善摔得更远些,似乎也伤得更重,且视线一时被黑暗遮挡,下手便没那么快。 “时也,命也。” 薛鸣玉飞快地说道,然后跑得更快了。 也不知摔到哪儿来了,这洞窟简直一个连着一个,仿佛怎么都走不出去,也走不到尽头。至于那只手,她更是没看见。 琵琶语速很快地为她指引着方向,向来波澜不惊的声音中也隐隐流露出急迫。 “不要回头,不要和她纠缠。只管跑,只管往前……” 琵琶琴弦声愈急,身后的洞窟也变换越快。 薛鸣玉匆匆忙忙间侧过脸,用余光粗略地扫过去一回,却恍然惊觉这一幕如此熟悉。“往右,一直往右。”琵琶简洁有力地说。 “我们在哪儿?”她气喘吁吁地问道。 “桐州。”琵琶言简意赅答。 “桐州哪儿?” 琵琶陷入了一瞬的沉默,而后低声道:“锁妖塔下的暗道中。” 她不觉深呼吸一口气,身上爆出充沛的灵气,并骤然间冲出很远,快到有须臾间把琵琶都远远甩在了身后。琵琶一怔,立即追了上来。 往右往右往右,一直往右…… 直到看见一片湖—— 不等琵琶开口,她就将穿云镜用力丢进湖里。 然后,跳了下去。 跳下去的瞬间,她模糊的视线看见琵琶水藻般的长发像一张网紧紧缠住了自己。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她终于有空想起来—— 今天的雨,终究还是没有下。 第77章 七十七朵菟丝花 ◎……◎ “你醒了?” 柔滑的长发逶迤着垂落在她脸上,她感觉有些痒,忍不住用手背蹭了两下脸,然后顺手捏住那一小绺的乌发。又黑又亮,还有淡淡的木质香拂过她口鼻。 薛鸣玉意识模糊地眨着眼睛,一下又一下,终于慢慢清醒过来。她撑着身下枕着的一双腿,挣扎着坐直。 然后揉着酸胀的眉骨,长长吐出一口气。 “这又是哪儿?”她环顾着四周,问,“什么时候了?” 琵琶安静地注视着她,似乎看不下去她滞涩的动作,竟主动俯身为她按起两边鬓角。那冰凉如玉的袍袖轻轻从她眼前荡过,划出柔软的弧度。与此同时,薛鸣玉鼻尖的木香更深了。 “已经回来了。”它轻声答。 薛鸣玉一顿,忽然推开它,踉跄着站起来。 “这就回来了?”她有些茫然地低头看向自己掌心,上面仍然镶嵌着那枚镜子。只是这回无论她怎么照,镜面却都漆黑一片。 琵琶凑过去,轻轻托住她手背,也低头下望。 “它正在沉睡,等恢复好,就一切如常了。”它微微抬起脸望向薛鸣玉,一双动人的眼睛泛起粼粼波光,与脸庞上妖异美丽的花纹相得益彰。 第96章 薛鸣玉倏尔抽出手,自然而然地移开眼神。 “屠善呢?她还在这里吗?”她问。 琵琶慢慢闭上眼,告诉她:“她在。还有其他几人,也都在。我能感知到这个洞穴里她们的气息。只是,有一个人的气息最暗弱,恐怕危在旦夕,只是吊着一口气了。还有一个人,与其他人离得最远,不知是走散了,还是被迫分开。” “能分辨出屠善在哪儿吗?” “太模糊了,不能。” 它摇头道:“不过,依据这几人位置的排布,我猜,游离在最边缘处的,就是屠善。因为她周围是暗道里机关最多的地方,这机关只有卫氏的人清楚,她应当是被人困在里头了。” “你们来时,身上都或多或少沾染了鳞羽,而她们一行三人还有红蜂草的香气,这些都会引来暗道里的凶兽。” 薛鸣玉:“这暗道里果然有凶险。”她就纳闷,怎么会一路走得这样顺呢? 琵琶似乎看穿她的想法,一面引着她往前走,一面告诉她:“你走得顺,是因为你从城主府进来的。这是唯一正确的入口,自然会有各种线索指引你避开歧路。” “但她们是从瀑布后的偏门进来,那是道障眼法。专门防屠善这样存有异心的外人擅自闯入。倘若不是半途你和她碰见,她或许会活活困死在这里。” 薛鸣玉却觉得屠善的本事还不至于让她沦落至此。 “何况,她还有人质在手呢。” 琵琶:“那也得人质愿意配合她才是。如果人质宁可赔上自己的性命,也要拉她一同葬身于此,屠善是走不出去的。” “因为,这处洞穴是活的。” “它会一直变化,只把错误的方向留给她,而把正确的道路留给能用完整的钥匙从城主府下来的人。” 薛鸣玉:“如果她当时也一直往左走……” “那她也不会找到那片湖,”琵琶平静地答道,“洞穴只会无声无息中把她引向一条绝路。” “那你之前弹琵琶作甚么?岂不是多此一举?” “洞穴反应很慢的,如若她在进入下一个洞窟之前就抓住你,那整个洞穴就会因为你恢复原本的样子,不会再刻意误导她。” “那你怎么现在才告诉我?也是因为我之前没问?”薛鸣玉故意拿它常说的话堵它的嘴。 “不,即便你问了,我也不会告诉你。”琵琶轻声说,“因为当时我不能信任你,我需要观察你。”说这话时,它也偏过脸,专注地望着她。 薛鸣玉在它的眼神中莫名感觉到什么,但她没有说,只是若无其事地对它笑了笑。 “有什么话先找到她们再说。” 琵琶嗯了一声:“好。” …… 洞穴里阴冷极了,时不时有雾气凝成冰凉的水珠滴答一声溅落在暗潮的地面。山楹就是被这水珠砸在眼皮上惊醒的。 他霍然睁开眼,想开口,却感到一阵撕裂般的疼痛。这才恍惚地记起,他原是被屠善一铁片轻飘飘给抹了脖子的。只是竟然还没有死。 指尖试探性地触碰上去,却隐约摸到玉质一样微凉细腻的东西。 “别碰!”他忽然听见有人在附近的黑暗中出声。 山楹顿时浑身惊起森冷的寒意,他短促地逼问道:“谁?!” 一道人影往他面前挪了挪,并顺势露出那张忧愁温和的面庞。她关切地注视着他,要他不必如此警惕,还说自己有个女儿就在翠微山修行。 “我记得你,你从前似乎在溪桥镇出现过。当时你还和鸣玉走在一起。你这伤也是为了保全她,才挨了那么一下。幸亏我手上还留着这枚玉,可以替你暂时吊住这条命。” “否则……”她忽而叹息一声,“恐怕你也成了她手中一条倒霉的亡魂了。” 山楹仔细辨认着她的模样,半晌终于弄清楚她就是薛鸣玉要找的那个辛道微。 “孟叔莼呢?”他问。 辛道微眼神微黯,淡淡地说道:“去引开屠善了。我也不清楚他的下落,或许活着,或许死了……” “原本来之前我是与他商议好,自己先逃出去,给外面递信的。可没想到会遇到你们。” “你是鸣玉的同伴,我们自然不能见死不救。” “一条命,多么珍贵;倘若年纪轻轻死了,又多么令人惋惜。”她叹息道。 山楹在旁边摸到自己的剑并握在手里,然后把剑当拐杖拄在地上缓缓站稳。他神情冷静地从乾坤袖中取出一瓶丹药,吃糖丸似的一气儿灌下去不少,于是虚弱的气息顿时沉厚许多。 “既然您知道路,我先送您出去。然后再回来,把薛鸣玉和您的丈夫带出去。” 他不紧不慢地说。 辛道微看了他一眼,便去前头领路。但是她不赞同山楹的话,要他和自己一同回翠微山。“不是我有意贬低你,你这样子即便留下来,也帮不了什么。还是跟我走罢。”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数。” 她说:“倘若他已经侥幸死里逃生过一回,就很难再有第二回 这样的幸运。能从屠善剑下捡来这条命,实在不易。你要去想自己能做什么,而非轻易再丢掉它。” 山楹垂下眼,低声道:“我明白,但是……” 但是他一想到自己把薛鸣玉独自留在这里就满心不安。 他向来是理智的人,理智的人只做正确的决定,可现在,他却没办法在权衡之后做出最合情合理的抉择。 “无论如何,我先送您出去。”他平静道。 辛道微却在看过他面上神情后,摇头说道:“不必,我本来也要一个人走的。我知道该往哪儿去,倒是你——如果你执意留下,就直接去找鸣玉好了。” 说着她便婉拒了山楹,独自镇定从容地往暗处里去了。她一走,山楹无言地望着黑洞洞的数条暗道,每一条都通往不知名的去处。 他默然想着自己究竟该往那条路去呢? 恰在此时,细微的脚步声不轻不重地逐渐靠近。他的眼神霎时冷淡下来,指尖也已扣在剑鞘之上,但脚步声越近,他却越觉得熟悉。 而下一瞬,轻轻的呼唤也顺着一点微弱的光泻进洞窟中。 “山楹。” 山楹浑身一震。 蓦地抬头,却见薛鸣玉那张脸在幽幽的柔光中露出沉静的眉眼。她指尖拈着几片鳞羽,鳞羽散发着银蓝色的光,勉强能从黑暗中撕开一隙裂缝。 “我来找你了。”她说。 山楹久久凝视着她,忽而上前一步,仿佛要拥她入怀。但临到近前,他伸出的手臂在半空停滞了一会儿,最后只是轻轻扶住她的肩膀,借着那点暗弱得可怜的光把她仔细瞧了又瞧。 “你没事就好。” 他默默松开手。 一颗心原本被揉得乱七八糟,这时候见了她,霎时像被一只手轻柔地抚平,最终平静下来。 直到他忽然注意到薛鸣玉身后还有一人。 这人自始至终都在旁观着,无声无息得有如一缕幽魂。偏它还面无表情,瞳孔乌黑。 “刚才这里还有一个人,但她现在已经走远。看位置,大约是要到出口了。你要现在走吗?”琵琶问道。它虽是冲着薛鸣玉问的,眼睛却一直看着山楹。 又或许,只是因为山楹一直在看它,所以它才会对峙一般地盯回去。 薛鸣玉没注意他们的小动作,即便注意了,她暂时也没有这个闲心去理会。她还在想屠善和孟叔莼。可是琵琶告诉她,暗道里最珍贵的便只有穿云镜。 “你带着穿云镜走了,屠善就不会久留。至于孟叔莼……他既然有另外半把钥匙,想必对这里是熟悉的。有洞穴和暗道掩护他,屠善不能把他如何。” “况且,还有我。” 琵琶说。 薛鸣玉:“你不跟我出去?” 琵琶:“我不能跟你走,我的使命就是一直守在这里。但你需要见我的时候,我会在湖的那边等你。” “……可我总觉得,我这一趟来什么都没做成。” “你还要做成什么?”它反问道。 “你要穿云镜,你也得到了;你不清楚屠善的过去,你也见到了;你以为已经死了的同伴,还活着;你要找的人,都平安无事。”它再次重复了一遍,“你还要做成什么?” 不等她开口,它又了然地说:“如果你是说穿云镜中发生的事,那么我要告诉你——” “这就是最后的结局。” “你改变不了任何人。就像,一开始我就和你说的那样,我要带你去认识一个人,而不是,改变一个人。” …… 不知道究竟走了多久,倏尔有一线天光刺入薛鸣玉眼中。 她拨开头顶的掩护,终于从井底爬了上来。天是蔚蓝的,澄澈如洗,实在是她来了沂州后少有的好天气。忽然间,她听见一声温和的笑。 “我说了,她们会没事的。你们白操心了。” 第97章 随着这声音逐渐靠近,一双鞋停在了薛鸣玉面前。她沿着下裳往上看去,终于望见一张内敛斯文的面孔,正含着笑对她伸出手。 而于朔的身后,辛道微与孟叔莼二人竟然早已在那里等候多时了。 第78章 七十八朵菟丝花 ◎……◎ 可走到近前,薛鸣玉才发现—— 孟叔莼的一条手臂,断了。 齐肘弯处断的,断得干干净净,以至于下半边的袍袖被风一吹,就皱巴巴地随风飘荡着。因为没有支撑。 “我这样,官是做不成了。”孟叔莼注意到她的眼神,对她笑了笑,又道,“不过这也好,我这样的人,本不该出来做官。自己总被人盯上不说,还容易牵连旁人。还是在家罢。” “在家耕种,温书,也是自在逍遥。” 他没了半条胳膊,反倒比从前看起来还要豁达开朗许多。 “其实你要治,也不是不能治。去荒云请个厉害的大夫,也就给你新长出半条胳膊来了。”薛鸣玉对他说。 孟叔莼摆摆手,和煦地笑道:“免啦!又不是少年人,青春未过便落下终身遗憾。那才叫可惜呢。我这把年纪了,身子骨不算差,这些年也不像我从前的同僚,在瀛州日日温水煮青蛙,生生煮出来满肚肥油。” “我能吃能睡,还能终日读书。手嘛,也不碍着什么,所幸只是没了右手。我左手还很灵便,多些日子习惯习惯就好。” 辛道微也温和地瞧了他一眼,拉着薛鸣玉的手要她坐在自己身旁。又亲昵道:“他这是心结解了,比办成一件大案子都还要畅快呢。” 薛鸣玉:“心结解了?可屠善不还活着吗?” 于朔缓缓坐在她对面,慢条斯理地说:“是活着不错,可这把刀过去悬在他头上,迟迟未落。他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其实总存着一桩事。这下可好,胳膊果然断了,人一倒霉,反而觉得本该遭逢的一桩变故终于来了。这心里自然就舒坦。” 孟叔莼拊掌大笑,“表姑知我!” 于朔没理会他,只把薛鸣玉错过的见闻一样样说与她听。她说孟叔莼原本是做足了准备,要与屠善拼个你死我活的。没成想,运气好,靠重重机关摆脱了她,还捡回来一条命。 至于屠善—— 孟叔莼从暗道里的传送阵层层往回走时,她仍旧陷在鳞翅虫中出不来呢。 “不过我看她游刃有余的模样,那玩意估计困不了她多久。一旦她出来,又是一桩麻烦事。只是不知,她怎么偏偏就盯上了穿云镜?”孟叔莼叹道。 薛鸣玉:“能窥探过去与将来,这足以让很多修士动心了。” “可真正得了它,却知道,穿云镜其实是半个骗局。”于朔意有所指地望着薛鸣玉,淡笑道,“去得了从前,可从前的事不能改,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一桩桩、一件件发生。” “看得了将来,但将来的事不到最后一刻,谁也说不好。就像算命,信则有,不信则无。” 于朔忽然问她:“你呢,在里面看见了何物?” 薛鸣玉避重就轻答:“看见如今的那位长公主与郡主正把酒言欢……” “只是如此?” “把酒言欢,但,她们喝酒的地方却在皇帝的寝宫。”薛鸣玉不紧不慢把剩下的话说完。她抬起头,说,“天要变了。” 辛道微静静听着她说话,等她和于朔都安静下来,才忽然握住她的手,郑重其事地要她和自己往内室去。“有些事,我总要告诉你的。”辛道微说。 薛鸣玉望着她,似乎已经猜到了所为何事。 她站起来,说:“好。” 内室里的光线黯淡许多,辛道微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她低着头,大约是在斟酌如何委婉含蓄地告知她。薛鸣玉也不急,就静静等着她开口。 半晌,她才倏尔道:“我从前和你说,我有个密友与我相识相交多年,你同她有几分相像。当时,我只觉得是巧合。毕竟,这世上相似的人太多了。但是屠善向我坦白——” “这不是一个巧合。你就是我那位朋友的孩子。” 她双手紧紧握住薛鸣玉的手。 “屠善——她杀了你母亲与父亲,却又保住了你。这实在令人费解。你……你要多留心才是。”辛道微眼神黯淡地垂下,“只恨我没用,帮不了你什么。” “成璧是个好孩子,我已向她去信,要她往后在翠微山敬你、爱你如亲姊妹。她虽年少,却不是个淘气的。日后遇到什么事,也能与你互相扶持。” 她提起自己的女儿,目光却始终柔和地望着薛鸣玉,只是这柔和之中又存有隐忧。 “好,我明白。” 薛鸣玉微微颔首,神情平静得不像是说自己的事。 这反应有些出乎辛道微意料。按理说,许多孩子这种时候总是多少要流些眼泪的,抑或是面色染上几分沉痛与黯然。但薛鸣玉却冷静异常。 不过一想到薛鸣玉自幼漂泊无依,她又愧疚难忍。 虽说屠善养了她几年,可谁晓得她怎么养孩子的?定然是在外孤身一人吃了不少苦头。 于是她又拉着薛鸣玉叮嘱了好些话,絮絮叨叨,简直要把一个做母亲的心都一股脑倒给她。她绞尽脑汁地苦苦思索着,生怕遗漏些什么。 最后还是薛鸣玉委婉措辞道:“夫人,我已知事了。”不是个一无所知的小孩子了。 辛道微一怔,良久才轻轻地拍了拍她手臂。 “多的我就不啰嗦了,你好好的。” 好好的…… 可一日屠善活着,她的头顶就一日蒙着片阴影。如何能好得起来呢? 薛鸣玉直到离开了沂州,都还在漫不经心地想。想自己接下来该作何打算,又想到那日在穿云镜中看见另一个自己,她说,她等着她。 穿云镜还是在她手心,已经完全与她的血肉粘连,长在了一处。 于朔那会儿轻轻抚过它,却说:“你带走罢,它应当属于你。” “可你之前要我把它带出来,交给你……” 于朔摇了摇头,“我不需要它。只要它不是落在有坏心的人手上,给谁,其实我都不在意。我说了,信则有,不信则无。而我,不信它。它既然认你为主,那合该是你的。” “你走罢,屠善很快就要出来了。”她沉静地望向天边。 薛鸣玉:“她不会放过你们的。” “或许吧……”她轻描淡写道,“但沂州也远不像你以为的那样毫无还手之力。弱者,总有弱者自保的手段。她强归她强,真要再如数年前那般搅得沂州大乱,沂州会和她拼命。” “你看她这回不就是静悄悄地来了吗?” 于朔淡淡一笑,“当年她可是一人杀穿两州,视天下修士如蝼蚁的。还是老了啊……” 但再怎么不如从前,还是走到哪里,便让哪里的人闻风丧胆。 薛鸣玉落后一步跟在山楹身后。 两人一路走传送阵,好不容易到了襄州,山楹却忽然一头栽倒在地。他先前受的伤太重,孟叔莼给辛道微的那块灵玉虽能关键时刻保住他一命,却终究只是吊住一口气。 这会儿强撑了许久,一到了襄州,他一直提着的那口气忽然就垮了。重伤使得他高烧不退,意识糊涂。 不多时,天又下起暴雨来。 薛鸣玉便就近扶着他去了山头那间破庙。 这破庙可真是和她有缘,薛鸣玉想。 只是这一回再来,再见到那尊金漆都剥落的神像,她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这就是顾贞吉,就是不知后来的他们,供奉的是哪一个顾贞吉。 想到顾贞吉最后流下的眼泪,她忽然又觉得好没意思。 人总是这样—— 好的时候,简直要把喜欢的捧到天上;厌烦了,觉得没用了,又恨不得碾成脚下的污泥。 卫莲舟从前告诉她,要拿人的手段去对付人。 她听进去了,于是第一个就把卫莲舟杀了。第二个杀的,是一条龙。再后来,是一个和她完全不相同的修士,比她光辉正义,比她善良……然后为她而死。 她能够修行,多么好。 但现在,她忽然又觉得好没意思。 其实也不过如此—— 这些从前在她眼里能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的修士,其实也不过如此。也会畏惧人心,也擅长自欺欺人。 就譬如,她与萧青雨他们的死脱不了干系,十有八九是她动了手脚。其实他们都猜得到,但只要她不认,他们便能佯装无事发生。 白玉阶上,阿福蒙蔽旁人的手段也并不高明。可他们竟然也就顺理成章地信了。 只要她愿意为她犯下的恶行遮蔽一二,他们就永远能心安理得地接受她编造的谎言,然后继续若无其事地与她笑闹。 也就只有崔含真信了。 他只当她命格不好,这才总为身边人招祸。命硬的人,总是克尽身边人,却唯独保全了自己。“这种事也不稀奇,你莫要自责。是他们命数不好,扛不住你的运道。”他还安慰她。 第98章 如今想想,薛鸣玉蓦地笑了。 命格再好又如何,还不是抵不过人心。 否则,李悬镜也不会埋骨于这座山里。 * 雨还在下,且愈下愈大。 朦朦胧胧中,薛鸣玉的眼前仿佛有道影子若隐若现。她眼睛尚未睁开,手先一把攥住眼前之物。结果,竟是另一只手。 她慢慢睁开眼,却仍旧不肯放开他。 “你的伤好了?”她口吻淡漠地问。 山楹静静地望着她,说:“没有。” 又问她:“你没有睡着?” “我怎么敢睡?”薛鸣玉笑了一下,“你这一趟知道了我这么多事,我一个人坐在你身旁,怎么敢真的闭眼?” 说出来的刹那,薛鸣玉终于长长吐出那口气。 她的神情更轻松了,“你这么敏锐,又很聪明,你一定猜到了之前那些事,果然就是我做的。对不对?” 山楹始终注视着她,“还有卫莲舟。他的火种既然在你身体里,他又突然没了行踪,一定也死了罢。” “差不多。”薛鸣玉心道,原本是死了,可如今嘛,算是一缕幽魂…… 她告诉他:“李悬镜就死在这里,你身后那面墙壁上还留着他刻下的七百五十三道刀痕。那天也和现在一样在下雨,刻完了月亮就出来了。我们靠在一起看了月亮。” “然后,他就死了。” 山楹的眼神终于有细微的波澜。 他突然笑起来。 他是极少笑的,这会儿莫名笑起来竟然还很好看,那副苍白的病容丝毫不曾削减他的风采,反倒愈发衬显得他有股风雅清逸的俊秀。 “你为什么现在告诉我?”他笑着问,“你当初宁可登白玉阶也要瞒住我,可为什么现在又这般轻易地告诉我?”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山楹忽然扭过脸,笑出声来,笑得咳嗽不止,笑得连苍白的脸颊都泛起潮红。他咳嗽着弯下腰,目光怔怔地看着地面。然后倏地砸下一滴泪。 因为他成了她网里的鱼。 …… 薛鸣玉没有扶他,也没有安慰他只言片语。 她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走到那尊破败的神像前仰脸看去。 “你瞧这座神像,据说是当年一个为万民请命的圣人。她死了,众人为她塑金身、立神像,从此供奉她为神。可如今她也被人推垮了。岂知有朝一日我或许不如她……” “毕竟她一世清名都是真的,而我却都是假的。到时他们亦会这样对我——冲我砸石子,把我压上断头台,剥去我偷来的仙骨,夺走我骗来的命格。” “住嘴!”山楹突然忍无可忍厉声痛斥道。 他感到心里一股无名火在烧,烧得他胃疼,咬得他心痛。他以为他应当面红耳赤,很吓人。然而她却凝望着他突然问:“你哭什么?” 山楹一怔,她的手却已经抚摸上来。 她的手贴在他的侧脸,大拇指卡住他的下颌,将他的脸庞固定在她的手心,不许他偏移。 “你在为我难过吗?你不应该哭的,你应该笑。倘若我真有那一日,你不该高兴吗?你们都应当恨透了我才是。何况,他们都下场惨淡,你以为你能躲得掉吗?” 她忽然收了手,按在他肩膀然后用力一推。 他本就被她的话压垮,根本毫无力气反抗,只能顺着她的力道踉踉跄跄向后倒在地面,背抵着墙角。她也顺着他的位置俯身压过来。 “你怎么也像他们一样蠢?我以为你应该是最聪明的那个,你应当像最开始那样防备我、厌恨我。” “这难道不是你想要的吗?你不就是想看我变成这副模样吗?” 山楹忽然露出怨怼的眼神。 “不是你把我变成这个样子的吗?” 他痛苦地恨她。 但薛鸣玉凝视着他的眼神,却冷不丁问:“你喜欢我?” 他霎时悚然一惊。 她却继续若有所思道:“方才你那样看我,你想亲我?” 山楹几乎被她问得头皮发麻,浑身激荡。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样下贱。但是他忍无可忍地吻了上去。 与其说吻,他简直是毫无章法地在咬她的嘴。 他攥着她的衣角,她一只手不轻不重按着他的肩。亲得最窒息的时候,他恨不得干脆把自己连同她一起绞死在这座破庙里。 山楹搂得她越来越紧,简直勒入自己身体里,她也将全部重量压在他身上。他被迫后仰,手却仍旧不死心地拽着她共沉沦,嘴唇分不过一息就死死缠上去。 直到他另一只手失神之中突然摸索到墙面的刀痕—— 一刀刀,杂乱无章地重叠在一起。 让他突然之间想起了李悬镜。 山楹登时整个人都僵直了,然后脸色灰败下来。 或许是烧没有完全退,他的心仍旧焦灼而隐隐阵痛,肺部好像灌满了砂砾,连呼吸都感觉到痛楚。外面大雨如注,他蜷缩在薛鸣玉的目光中,慢慢地把手从墙面挪开。 他从前厌烦李悬镜的愚蠢,恨他识人不清,轻易丢了性命。 如今却依旧恨他—— 她只可怜那样的傻瓜,而他不是。她对李悬镜尚有一丝怜惜与温存,他却一无所有。 他恨他的蠢。 他嫉妒他的蠢。 第79章 七十九朵菟丝花 ◎……◎ 薛鸣玉和山楹等雨停后便下了山,又在山下各自分别,去往各自的山门。 分别前,薛鸣玉问他:“你不会又半路昏过去吧?” 他淡淡地答:“不会,我一个人的时候怎么也要撑着上山再倒下。倒是你,崔含真那边也不知情况如何。你应付得来吗?翠微山的那些人又可靠吗?” 薛鸣玉也以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回应他:“应付得来。不好说,至少不会给我添麻烦。” 于是山楹点头对她说:“那就三日后再见。” 三日后……? 薛鸣玉古怪地看着他说完就毫不拖泥带水离开的背影,心里莫名有股要出大事的预感。 但本着先回去看崔含真要紧的念头,她暂且放下了困惑,也头也不回地踏进了与他方向截然相反的传送阵。 两人自始至终没有一句废话和温存,就好像庙里那段重叠的身影一同被淹没在暴雨之中。雨停了,纠缠的呼吸与目光也断了。 薛鸣玉回到翠微山时,山上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悠闲祥和,不再如之前那般连空气都焦灼不安。弟子们三三两两同行,看见她还疏离又不失客气地和她打招呼。 她微笑着都回应了,然后方向明确地直奔崔含真的住处。 绿意葱茏间,远远便听见他正和山门里的一位长老聊些什么。 薛鸣玉停住了脚,立在原地漫不经心地等他们说完。她百无聊赖时便用鞋尖在泥地里画着圈,直画了七八个圈,里头的说话声才停了下来。 一个面孔有几分熟悉的长老走了出来。看见她,他微微惊讶,但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和善可亲地冲她点了点头。 他一走,薛鸣玉就三两步冲进里面。 崔含真原本正在亲手收拾树荫下石桌上的棋局与残茶,听见她急急的脚步声不觉微微一怔。他弯着的腰顿时直了起来,手中的动作也止住了。 “你回来了。” 他下意识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想看看她有没有受伤的痕迹。又去细瞧她的脸庞,看她在外面可曾吃了许多苦,有没有消瘦。 结果他打量着薛鸣玉,薛鸣玉也与他神情如出一辙地打量着他。 她微微偏过头,绕着他转了一圈,又忽然伸手把他推坐在石凳上。她力气其实不算大,可偏偏崔含真对她毫无防备,因此轻易便顺着她的力道朝后踉跄了两步。 然后一屁.股坐下。 崔含真陷入了微妙的沉默,有些茫然地仰脸看向她。 “鸣玉,你这是在……”他困惑地问出声。 却被制止了:“先别说话。” 薛鸣玉凑近了捧住他的脸,低下头去仔细看他的瞳孔深处。她说:“让我好好看看你。”看看你的眼睛还是不是像之前中蛊了一样,有奇怪的纹路。 崔含真拘谨地被笼罩在她的身影下,被迫直直看向她的眼睛中流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 他总觉得有些奇怪。 师徒之间应当是这样的吗?他感到些许不对劲。可他也没带过别的学生。要说,也就之前的萧青雨算一个。不过萧青雨对他也算不上多恭敬有加。 诚然他也不是讲究这个的人。 但为人师者被做学生的按在身子底下,总还是不大合规矩的吧……? 想了想,崔含真还是挣扎着对她说:“鸣玉,你这样不好……”还是先把我放开。 可后半句还没来得及说出口,面前的那道阴影已经离他远去。于是剩下的话一时间就卡在了喉咙里。心里莫名空落落的,他强行忽略了这股感觉,长长叹了一口气。 第99章 “幸而只有你我二人在此,不然叫外人看了,总是有碍声名。” “有碍声名?”薛鸣玉问他,“有碍谁的声名?我是不在乎这个的。你在乎?” 崔含真耐下性子和她掰碎了讲:“我自然也不在意。只是众口铄金,传出去了总对你不好。尤其你已经与山楹结契,若是被他知晓,惹出误会来,也是一桩麻烦。” “那就更不要紧了,他也不在意这个。” 薛鸣玉云淡风轻答道。 崔含真一噎,勉*为其难地夸赞道:“山楹果真是年轻一代的典范,为人如此贤德宽厚。” “不提他,”眼看着话题越来越歪,薛鸣玉努力把话头扯回正道上来,“你身体里的蛊是被除去了吗?后来有荒云的人来看过了?” 崔含真闻言立即正色道:“荒云的人来过了,但没有把蛊虫除去。说是这蛊虫极为罕见,寻常药物无法将它即刻杀死。只能暂且用法术冰封在我身体中,使我先行清醒过来。” “后来荒云的那位凌山长还亲自来瞧过我,她说她或许有法子可解,只是需要一味药。这药世间难寻,只在陵山上生长。可你也知道,陵山是屠善的地盘。有她在,这药一时半会儿是拿不到的。” “陵山……” 薛鸣玉思忖着低下头。 “或许,屠善就是明知如此,刻意用这味药引着我们去陵山。”她思索着说道。 “大概吧。”崔含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问她,“我的事暂且不要紧,何况还有凌山长帮忙盯着,总不会出大岔子。你呢?你此行前往沂州,可有收获?” 谈及收获,薛鸣玉便顺势举起手,给他瞧了瞧掌心的镜面。 “这是……穿云镜?”他轻轻抚过她掌心,讶异极了。 “你认识?” “在书上见过,”他轻描淡写地说,“甚至,当年我师尊死于屠善之手时,我曾试图寻找过这面镜子,妄图借助这面镜子扭转乾坤。可惜我找到了沂州,沂州的人却笑我痴心妄想。” “他们说,若是这镜子有这样的本事,桐州的锁妖塔也不至于被摧毁,两州的百姓也不至于流离失所,甚而为了活命辗转异乡了……” “那不过是件唬人的玩意,命数这东西,不是镜中花,是手心的掌纹。看镜子救不了谁的命,你得把命捏在自己手里头。” 崔含真:“那些人当年是这么同我说的,于是我便彻底歇了这个心思,只一心修炼突破。” “虽然不清楚你是如何找到它的,但是有一点我从前忘了同你说,现在说却也不迟。”他郑重其事地注视着她,“鸣玉,这些来历不明的仙物固然奇妙,但万万不可沉溺依赖于它们。” “凡事必有代价,走捷径更是如此。有些天材地宝虽短时间内有莫大的妙处,可长久看来必然会对修行之根本有所损伤。你要懂得取舍,万不能被欲.望俘获。” “再则,人之所以为人,而非妖魔,便是因为人能够克己复礼,守心明性。” 崔含真柔和地对她说:“你是个聪明孩子,一定能明白这其间的道理,对吗?” 薛鸣玉不作声地听他说了许多,等他终于说完,她忽然驴头不对马嘴答:“错了,我如今不是个孩子了。” “你那天神志不清时,还卧倒在我怀里,要我抱着你,给你喂血呢。”薛鸣玉轻声反问他,“你是个聪明的师尊,你一定记得的,对吗?” 崔含真忽然感觉额头的筋用力跳了一跳。 “此事……此事,为师已有几分模糊,记不大清了。你救了为师,为师自然感激不尽。倘若你想要什么,也大可以提出。凡我能做到的,必定不推辞。” 他眼神有一瞬的慌乱,快得几乎没让薛鸣玉看清就恢复了镇定从容。但他话语中错乱的称呼显然已昭示了他不平静的心。 薛鸣玉记得,他几乎从不在她面前摆师尊的谱。 这会儿一口一个为师,倒像是刻意与她划清界限,搞个泾渭分明。又或许是提醒他自己,不该越过的线断然不能碰。 薛鸣玉忽然就笑了。 她说:“那就先欠着罢,日后再提。” 她高高举起,又将此事轻轻放下,这一来一回之间简直像把他的一颗心当风筝放,忽近忽远、忽高忽低。以至于他总觉得心脏里好像裹了一粒石子,硌得慌。 但他面上却仍旧含着笑。 两人又不痛不痒说了些话,无非是分开的这段日子里各自发生了何事。 崔含真还告诉她,陆植醒了。 荒云的人接好了他的舌头——因为怕他哪日吓到山上的小孩子,但却没有让他能开口说话。他也有自知之明,并不闹着要人治好他,醒来后就像变了一个人,沉默极了。 给饭他就吃,不给他就成日里对着院子里满地的落叶发呆,也不喊饿,也不喊渴。 终于有一天,有人去看他,发现他不再是枯坐着了。 他蹲在地上,捡了一根枯树枝在泥地里反复地、反复地写着一个名字。写了好多好多遍,乍一眼看去,倒还真有些吓人。 “薛——鸣——玉,”传话的人笑着对崔含真道,“就这三个字,我想了又想,忽然记起来,这不是您的弟子吗?于是,我就想着,他不肯出声,或许,就是一直在等她去看他。” 崔含真告诉薛鸣玉:“我便和他说,他不肯出声,难道不是因为他是个哑巴?” “可他说——” 他说:“您没见过,大概不知道。哑巴,也不是完全不能出声的。他们也会哭,也会咿咿呀呀地挣扎着从喉咙里挤出不成字调的音。很多人,尤其是从好好的人变成哑巴的,刚开始不习惯总是会忍不住要说话的。” “但他自醒来,就没有人听见过他的声音。” “有人故意问他,地上写的名字是谁,是他喜欢的人吗?” “他却说——噢,他的说就是拿着那根树枝在地上写,他慢慢点了一下头,又摇头,说,是一个很好的人。然后不论别人怎么问他,他都不开口了,只是专注地写那个名字。” “倘若您不介意的话,能不能请这位薛道友得空去瞧瞧那个哑巴?看着真是怪可怜的。” 崔含真望向她,“我知道你有你的顾虑,便没有做主替你应下。我只说,我记下了,得空会和你说的。你呢?要去见见他吗?” 薛鸣玉垂下眼睑,出了会神,然后才慢慢答应着。 “好。既然他醒了,我总要去见见他的。” 崔含真颔首,不再多言。 正当薛鸣玉意欲离去时,天空中忽然射来一支飞箭,嗖的一声直直钉入崔含真书房外的窗棂中。两人顿时一惊,不由警惕地看去。 却见这飞箭尾羽是用的极罕见的凤羽,柔韧鲜亮,五彩斑斓。方才破空而来时,笔直的箭矢拖着美丽的尾羽,像是绮丽的流星。 崔含真的眼神立即一转为了悟。 “……是召集令。” 他蹙眉取下这支飞箭,夹在食指与中指间细瞧。然后用灵力震碎箭身,果然从里面掉出一卷纸条。展开一看,他不觉怔住了。 薛鸣玉问:“怎么?” 崔含真的目光慢慢从纸条上熟悉的字迹挪到她脸庞,顿了一顿,而后又隔空遥遥望向另一座山头的方向。良久,他才喃喃轻声道:“临仙门要开了。” 薛鸣玉也蓦地愣住。 临仙门…… 她当然不会忘记这是什么。要登九千白玉阶,就要先请开临仙门。可上一回她是受人胁迫,这一回又是所为何事? 一把抢过纸条,她一目十行地刷刷扫完寥寥数语,最后她的视线只凝固在末尾一行字上。 “三日后午时,临仙门将开。楹愿登白玉阶,负荆请罪。” 第80章 八十朵菟丝花 ◎……◎ “鸣玉,鸣玉……” 一只手轻轻按在她肩膀上,并伴随着头顶一声叹息。 薛鸣玉终于恍然回过神,扭头看向身旁静立着的侧影。崔含真眉眼间藏着淡淡的忧虑,正一脸为难地注视着最前方的那人。 “你叫我?”她问。 好不容易得了她回复,他无可奈何地收回手,敛入宽大的袍袖中。而后对她说:“你已经看了山楹很久,真不去见一见他吗?或许,他正在等你。” 他劝告的嗓音也轻缓柔和,眼神宁静。 薛鸣玉又看了一眼前面的山楹——只顾着拭剑,下压的眉头微微拧起,神色平静又冷淡。无论周围人同他说什么,都一副不痛不痒、无关紧要的模样。 忽然,他似乎察觉到有人在看他,立时敏锐地投来雪一般冷冽的视线。 薛鸣玉与他对视了个正着,也不慌,反倒冲他点了点头。他看向她的目光中流动着一种寂静的情绪,嘴角也压得很平。 有那么一瞬,薛鸣玉以为他会向自己走来。 居然没有。 他看了一会儿就视若无睹般侧过脸去。 第100章 三日后,这就是山楹要她等的三日后的午时。几大山门的修士多是来了,俱是一副面容肃穆的模样和冷硬的姿态。连平常成日里嬉皮笑脸的弟子们也都郑重而严肃。 开临仙门是大事,是不能轻狎的。 皓日当空,天已稍稍热起来。山林间又有鸟鸣蝉噪,愈发惹得人心焦。良久,天空中才沉沉传来钟声。午时,到了。 薛鸣玉这回远远站在人后,以一个旁观者的姿态冷眼看着临仙门重启。不同于上一回她直面惊涛骇浪,这次她静静立于崔含真身侧。山下掀起的巨浪丁点儿都飞溅不到她的脸庞。 她看着山楹终于缓缓起身,而后众目睽睽之下竟如一把利剑分开层层叠叠的人潮,自中间向她走来。他顶着无数锐利审视的目光把自己珍重的本命剑递给她。 山楹单手握住剑身横于她面前,说:“倘若我出不来,它会认你为主。” “这是你的本命剑,我不能要。” 薛鸣玉心思微转,本想直说自己看不上他这把剑,才不要他的东西。可当着这许多人的面,她还是尽量措辞委婉地拒绝了。 “那就丢掉。” 他点头,也不多说什么,径自把剑搁在就近的一块山石上。然后又无动于衷地顶着无数道目光走回去。他站在了最前面,稍作停顿之后,便开始讲此番开临仙门的缘由。 从当初无故质疑薛鸣玉,再到两人意外定下的婚契,最后到前几日与她同道而行,她如何理智冷静,他又如何为她心折,更为他曾经强逼她登上白玉阶而悔恨。 尽管他面上的神情丝毫看不出任何悔恨。 他始终很平静,说话的语气也不轻不重,叫人根本看不透他究竟要做什么。 “你为的是什么?请大家来,怎么也要把话说清楚,不好戏弄大家吧。”有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沉声问道。 山楹微微俯首,“弟子意欲登白玉阶——叩、心。” 叩心。 白玉阶除了审判一个人的过失,自然也可以审判一个人的心。先前也不是没有弟子为了突破瓶颈而选择登白玉阶叩心。只是那些人叩问的是自己的道,山楹却是要问自己的情。 于是立即有人劝他仔细斟酌后再行事,莫要一时不察终致自毁。 “旁人求道不能,这才冒着丢命的风险去叩心。你这点小情小爱,何至于此?简直胡来!”有资历老的修士看不入眼,登时呵斥道。 “那就更要去了,”山楹当即应声道,“九千白玉阶,何其险要!弟子从前迫使她人不得不去经历这一遭,如今想来,实在夜不能寐。” “可她既然无辜,也不曾遭罪,你又何必自讨苦吃?须知,问罪与叩心可不同。她本无罪,这白玉阶于她而言,便不过是样摆设;但叩心,却定然是要受那荆棘之苦的。” 山楹身形不动,只是坚决道:“弟子执意如此,请前辈不必再劝。” “你……” “罢了,”薛鸣玉看见山楹的师尊缓步而出,长长叹息一声。他一句也不曾多说,只是挥了挥手,道,“开临仙门。” 刹那间,一声轰然巨响过后,那道庄严肃穆的拱门自江河之下缓缓升起。 然后薛鸣玉看着他头也不回地踏入那道门,脚步没有半分的迟疑,果断之极。门隐没的瞬间,她注意到不少人不着痕迹地扫过她,又忽然感觉手背被人轻轻一碰。 恍然抬头,却见崔含真用安抚的目光望着她道:“这是他欠你的,走这一趟也不为过。你不必为此自责。” 薛鸣玉颔首表示明白。 不知过了多久,日光都不那么晒人了。葱茏的树影被流云般游走的江风摇得支离破碎,江面渐渐泛起缥缈苍茫的白雾。耳边已渐渐传来细密的低语—— 有人猜测山楹没准已被荆棘穿透了皮肉与骨骼,只能遍体鳞伤地倒在白玉阶上流下许多血。情与心,是最叵测深妙之物,哪里能经得起这遍地荆棘的叩问? 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非得死在上头才算用情至深吗? 就是不知他在上头做戏给人看,底下看的人是不是就真能记住他的好,又把他从前的坏给一笔勾销呢? 山楹这样一个人,竟也有犯蠢的时候吗? 薛鸣玉听见各种纷乱芜杂的低语与笑谈,但她的心却很平静。她的目光微微向旁边偏过一寸,恰好落在那把被搁置于山石表面的剑上。 他最好不要死,她想。 因为她还差一把剑。 …… 可等了很久,等到崔含真都蹙眉和她低声说,他恐怕不大好了,连日光都彻底黯淡,只有灰蓝的云在风中流动。 有人拾起了那把剑,送给她,“再过一刻钟,你就可以为他收尸了。这剑先拿着罢,它大概是等不到它的主人了。” 薛鸣玉低眸轻飘飘掠过,仍旧不肯接,只是含笑说:“放回去罢,总会物归原主的。” 于是这人便觉得她竟与山楹有几分相像,都如出一辙的固执己见。旁人说再多,可自己认定了的就决不会改变。这样想着,这人倒是叹了一口气,无奈地叹息道:“这也是般配了。” 渐渐地,风也慢了。 一刻钟终于到了,最前面的长者抚须长叹,终归是一言不发,径自请薛鸣玉去收尸。 薛鸣玉点头称好。 她一步一步走到了门前,门开了,她刚迈出一只脚,却忽然有道血糊的影子直直栽入她怀里。她被这重量冲得被迫向后退了半步,双手下意识架住他上半边臂膀。 一手扶着他腰,一手按在他肩。 “你怎么站得这样靠前?来看我吗?”他声音很轻,好像被抽干了血气。 “来给你收尸。”她说。 他嗯了一声,说:“不必了,这回没死得成。下回罢。” 然后脖子撑不住似的一下歪倒在她颈边,眼皮昏昏沉沉,却还是勉强撕开一丝缝隙,对她道:“我会给你铸一把全天下最好的剑。” 说这话时,山楹浑身上下还在滴滴答答流着血。 他整个人像被捅成了蜂窝煤,浑身都是孔,似乎没一块好皮肤。暗红的血在他脚下汇成长长的溪流,而后蜿蜒曲折地没过薛鸣玉的鞋底。 那张脸几乎白到透明,发青。 薛鸣玉支撑着他,浓重的血腥气简直如一张网将她从头到脚裹住。她却面不改色,指尖微动,灵力便引着石头上的剑飞快窜入她手心。 “送你去荒云吗?”她问。 荒云的人听见了,却说:“这伤是天道要他所受,我们治不了。唯有等他自个静养,慢慢把身子调好了才行。” 山楹也伏在她耳畔,疲倦地说:“不错,你把我扶上我的剑。它会带我回去。” 话音刚落,那把剑便自她手心跳出,而后迅速变大,躺上一个人完全绰绰有余。于是薛鸣玉用法术将他挪到了剑上。 即将分别的瞬间,他忽然抓住了她指尖,握得很紧。 “我会给你铸一把世上最好的剑。”他喃喃重复道。 “等我。”他又道。 “好。”薛鸣玉这样说着,却慢慢抽出了自己的手。 然后看着剑带他眨眼间消失于天际。 …… 山楹既然没死,这地方便没有久留的必要了。众人重新封了临仙门,就齐齐御剑飞行,各自往各自的山头奔去了。 崔含真的手自她头顶轻轻拂过,下一瞬,她身上便焕然一新,再不见方才黏稠的血糊。 “此事已了,回罢。”他说。 薛鸣玉便和他一道离去了。 上了山,她没有当即回院子,反倒绕到一处幽静的林涧清溪旁,找了块平滑的石头顺势卧倒在上面。 溪水汩汩流淌,清越沁凉。呼吸间是草木的香气,萦绕在鼻尖,霎时将刚才那股血腥气荡涤一空。 她顿时感觉头不再隐隐作痛。 好像从前段日子起,她就再没消停过。许多事纷至沓来,简直像追在她身后咬。但这会儿,她难得感受到了短暂的宁静。 有落叶、细蕊被风从树上拽下,再飘飘荡荡落在薛鸣玉的身上。 慢慢地,她居然就这么睡过去了。 明月高悬,有皎白的月光穿过翠绿的树林,再吹落在清溪白石间,映出淡淡的蓝,像雾又像纱。薛鸣玉朦胧中感觉有模糊的影子轻轻笼罩着她。 睁开眼,静静地看去。 却是卫莲舟。 他的眼神柔和地落在她眉心,那上面不知何时落下了一枚花瓣。然后俯身低头,嘴唇极轻地触碰了一下那枚花瓣。 刹那间,流水也静了下来。 第81章 八十一朵菟丝花 ◎……◎ 薛鸣玉没躲。 反正也碰不到。 卫莲舟自然也明白,可他只是含笑作势要拉她起来。从前还只有她们两个人的时候,总是这样的。但他又疏忽了,他如今不过是一缕幽魂。 他的嘴唇碰不到她,他的手当然也就抓不住她的手。 第101章 薛鸣玉捻下眉心那枚花瓣,不以为意地从沁凉的石头上起身,然后踩在月光的碎影中,随着落叶压成的一条曲径慢慢地往回走。 “你怎么来的?”她问。 卫莲舟:“这里离得不远,尚且在院子四周,魂珠因此没有牵绊住我。” 他又解释:“我看天已经晚了,你还没回来,就想着四处看看。没想到你真在这附近。” 最后无奈地劝她不要夜里睡在这石头上,说晚上凉,还有溪流,容易致使寒气入体。“要是病了就不好了。”他笑说。 “修士有这么容易生病吗?” “那可说不好,修士也是人,会了些法术,不见得就身子骨比寻常人强健许多。你不要大意了,又像过去那样伤了风。” 他跟在后面,眼神不住地望着她背后发间无意缠上的枝叶。想伸手替她拈出来,又有心无力。这倒是变成不人不鬼的一样麻烦了。他不能再如过去那样仔细地照顾她。 不能触碰,就像一道屏障,时刻提醒着他与她已经阴阳两相隔。 卫莲舟静静地跟在她身后,慢慢垂下眼睑。 不多时,两人回了院子。院子里少了陆植,不由得更寂静了,也没人烧水做饭。唯一能使唤的还不方便。幸亏薛鸣玉不在意这个。没人做饭,她就吃辟谷丹。 屋子里猝然擦亮一息摇曳的烛火。 就在这跳动着的橙红烛火下,薛鸣玉开始和卫莲舟一桩桩对近来的见闻。她拿出上回记录的册子,随意翻了几页,然后又说起那日在锁妖塔所见。 “可惜我没能仔细看。” 卫莲舟闻言静默了很久,大概是陷入了沉思。 忽而,他开口说道:“锁妖塔自我记事起就一直是那样,除了熔浆里和墙壁上封印的妖魔,没什么值得留心的。又或许很早前确实有些不同凡响之处,只是到了我这一代已经不剩下什么。倒是锁妖塔的壁画,很让人在意。” “壁画……”薛鸣玉问,“那不就是封印吗?琵琶告诉我,那里头都是活物,不许我碰。” 卫莲舟拧眉思索道:“不,壁画在熔浆外围。如今早已塌陷,壁画也被销毁了。那上面记载了修仙界从前的许多事。有些连着看,简直就是一连串的故事。我曾经无聊时便时常看这些壁画打发时间。” “画的什么?” “传说更早以前,至少几百几千年以前,据说那时是出过仙人的。那会儿灵气还很充沛,也正是因为太充沛,由此妖魔横行,连一棵树都能感天地灵气而生出灵智,变作精怪。但修士却大多各自隐居,并不参与俗务。也因此,凡人很长时间都一直是被围猎的食物。” 薛鸣玉不明白:“妖魔多,竟然灵气更充沛吗?难道不会反而不够分吗?” 卫莲舟哑然失笑,耐心和她解释:“灵气与修炼者是同盛衰、共荣辱。灵气越充盈,修灵的,无论是人,还是妖魔便越多,修灵的人越多,灵气便充盈……反之,如今感受不到灵气的凡人愈发多了,灵气也渐渐稀疏,修仙界也大不如从前。” “那妖魔多了,竟还是一桩好事?” “我是宁可灵气稀疏,也不愿见妖魔猖狂,伤人无数的。因此,我不以为是件好事。”但卫莲舟又巧妙地措辞道,“可我知道,不少人的确如你所言,宁可妖魔泛滥,也不愿见修仙界一日日萧条下去。” “譬如……?” “譬如,屠善。”他说。 “她虽然害人无数,却也绝非是以此为乐之人。那就是为了某个目的,不得不为之。又是摧毁锁妖塔,又是解除襄州通往深渊的封印。我想,她或许是更希望能让一切回到过去的。” “只有在那样的年代,她才能修炼成仙。” 卫莲舟笑了一下,“不过,这也只是我的猜测。” 薛鸣玉:“可你猜的很有道理,这的确像她干得出来的事。” “但如今的修仙界与从前不同。她要称帝,山门都不会干涉。但若是她要搅乱整个修仙界,山门不会容她。” 薛鸣玉如今也算是对这些山门的修士有几分了解。 他们如今更注重维持平静,无论这平静是真是假,宁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要维持表面的平静。因此锁妖塔被摧毁,桐州和沂州动荡不安,他们都不会多管闲事,只会冷眼旁观。 当然,也有做不了睁眼瞎的。 譬如崔含真的几位师长,当年为了阻止屠善炼化萧青雨,宁可以性命为代价也要不远千里夺回他。但这些人也死了,于是不问世事的更多了。 “她不正是看透了这些山门的本性,才一步步从一条蛇变成了后来人人畏惧的南岳真人吗?”卫莲舟看着薛鸣玉的眼睛。 薛鸣玉与他对视着,说:“不错,就像我一样。” 弱小时,无人问津;等那些人发现已经拦不住时,却早就晚了。 烛火越来越暗,倏然间,风一吹,竟干脆连着剩下那点微末的火星被扑灭了。薛鸣玉见天色很晚,便收了东西,不再和他继续说下去。总归她还能在山上待一段时日。 她开始打坐,运气,以静修代替睡觉。 翌日一早,同崔含真打过招呼,她就去了荒云山。 这回来荒云山她就没那么好运还能见到阿福和凌太虚了。阿福听说去了最南边一座江心洲上寻找几味奇异的药材,而凌太虚则是为了崔含真的蛊,正闭关琢磨其它法子。 是一名弟子领她去见陆植的。 这弟子看着十分和善,笑意融融。见到她肯来瞧一眼陆植,竟高兴极了。 “医者仁心,有时见到那些可怜人,我们总是忍不住要去同情的,更希望有人愿意关心挂念他们。心中有牵绊的人,总是没那么容易寻死。”他说。 “他就住在这儿。” 把她引到陆植的院子外,他就颇为善解人意地先行离开了。 薛鸣玉无声无息地立在陆植身后。 他从前走到哪儿都是一身华裳,衣服的料子在日光下会泛起粼粼的光,让人一看即知是用金线或是银线细细密密绣上去的花纹。可如今,他只着一身白衣,素极了。 乌黑秀丽的长发也只用一根素色发带简单束起。 他屈膝坐在树下,也不管这地上有多少泥灰,同时一只手拈着片青翠的树叶,一只手握着支笔流畅地在树叶上勾勒着什么。 他描得专注而认真,眸光聚焦在笔尖,丝毫不曾注意有人到来。 直到一只手忽然自他头顶冷不丁抽走那片树叶。 他微怔,倏尔想到什么,霎时浑身一僵。半晌,才滞涩地渐渐抬起头往上望去。绿云般的朦胧树影下,一张熟悉的面孔正垂眸仔细看树叶上的小像。 那小像不过寥寥几笔勾成,不够细致,却胜在神韵妙极。乍看来,活灵活现,简直和绿云下的面孔如出一辙。 陆植失神地凝望着这张脸,竟第一时想到她比自己上一回见到要消瘦了。 “你……”他下意识张口想要说什么,可刚勉强发了一个音就恍然记起自己不能说话了。于是又紧紧抿起唇,眉眼都瞬间黯淡下来。 薛鸣玉慢慢挪开那片树叶,目光径直落在他脸庞。 “好久不见。”她说。 然后也不避讳地主动坐在他身旁,手臂挨着他的手臂。她明显感到他整个人都像一根弦立时绷紧了,但她仍旧不曾躲开些,反倒挨近了,几乎与他呼吸交融。 “我看看。” 说着她一只手轻轻捏着他的下巴,而后指尖按住他嘴唇,半强迫半商量地要他张开嘴。陆植被迫微微仰起下颌,眼睫轻颤地顺从着她的动作。 蓦地,他呜咽着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 薛鸣玉收回摩挲他咽喉的手,看着他些微濡湿的眼尾,遽然问:“你想不想能再说话?” 陆植的眼睛眨了一下,定住,直到眼睛有些干涩,他才又一次慢慢眨了一下。他缓缓低下脸,摇了摇头。还是那只手,倏地捧住他的脸要他正视她。 “你这么怕死的人,那天把舌头咬断,是不是很害怕,也很疼?” 陆植专注地望着她,点头,然后摇头。 薛鸣玉看见他这副模样,忽然记起他从前发狠说要杀她的样子。她还记得那时她总觉得他像一只五彩斑斓的毒蜘蛛。可如今,这只毒蜘蛛却被拔掉了口器,又摘掉了身上的刺。 就连原先的毒液也酿成了湿润的眸光。 真的是完全没有威胁了。 她之前甚至有在考虑把他带回去,可想到屠善,又心里不安宁。她不能把自己的弱点留下,可偏偏因为那道咒,她和他的性命绑在了一根绳上。 屠善的影子虽然已经追杀过他一次,可难保不会有第二次。 但薛鸣玉也不能杀他…… 她注视他良久,忽而问:“你愿意跟我回去吗?荒云终究是别人的地方,万一混进来什么人要害你,我也远水救不了近火。你知道的,你对我很重要,谁死了都无所谓,你不能。” 第102章 陆植的眼神也开始泛起波澜。 于是薛鸣玉摸着他脸的那只手更轻柔了,她轻声问:“你愿意跟我回去吗?还回到你熟悉的那个院子……” 陆植的心已经愈发快地跳动起来。 然后,他听到薛鸣玉说:“哪怕变成一棵树。” 他的心跳猝不及防有刹那的停滞。说不好是难过还是什么,陆植无意识攥紧了手中的笔,却同时无声地点了一下头。 他还是愿意。 …… 他已经记不清自己是如何跟着她回去,又如何被她一路牵着避开山上其余的弟子,像见不得光的外室一样被她藏进了自己的院子。 只记得她第一次这样柔和地对他露出笑脸,并握住了他的手,向他许诺她一定不会抛弃他。在她流水般的誓言中,陆植立在原地,眼睁睁看着自己在她手下慢慢变成了一棵梧桐树。 “等我杀了屠善,等她死了,我就把你变回来。” 薛鸣玉对着这棵树说了最后一句话。 【作者有话说】 三十万字看来是完结不了了,不过应该也快了,月底或者下个月初我肯定能收尾(握拳) 第82章 八十二朵菟丝花 ◎……◎ 没几日,山楹忽然来了。 他来时,薛鸣玉正折了一条花枝作剑,紧紧攥于手中挥舞。她如今的剑法又比从前流畅自如许多,尽管只是一枝花,却在她手中使出了剑的凌厉与快。 一招一式,都带过一阵劲气,迫使得她四周树叶萧萧而落。 她在专注地温习剑法,崔含真则隔着一扇小窗站在屋里含笑注视着她。山楹的脚步忽然就停了刹那。他看了会儿薛鸣玉,又若有所思地看向崔含真。 倏尔想道,有些事,果然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可他并不打算替她们戳破这层薄薄的窗户纸。 他面色如常地继续往前走去,甚至有意将脚步声和气息泄露出来,好让她们提前有所察觉。等崔含真恍然惊醒,并讶然地朝他看来时,山楹告诉她们,凌太虚失踪了。 崔含真的神情顿时沉重起来,语气听得出愧疚而懊悔:“都是因为我才给凌山长招来这场祸事。不必去猜了,定然是屠善自沂州回来了。” “凌太虚是在陵山失去下落的,我有一好友正是荒云的亲传弟子,他暗中告诉我,凌太虚的命牌已然黯淡无光,辨不出气息所在。若是再晚些,恐怕就要彻底熄灭了。” 山楹又说:“不过荒云那边消息瞒得很严实,此刻还一点风声没有放出来,或许是害怕惹得人心惶惶。依我的辈分,去信问这种事总不大合适。我便想着,早些来与你们通个气。” “凌太虚是为仙君的蛊毒才出了事,我想,荒云的人少不得要请仙君出面救人。” 崔含真蹙眉,面容严肃地听他说着,而后郑重地对他道:“你说的在理,只是我看,也不必等他们上门了。人命关天,此事拖不得,我这就去信与荒云联络。” 话音刚落,他便果断朝书房去了,徒留两人在原地。 山楹冷不丁开口道:“从前,我曾嫉妒你时常对他们笑,唯独见我不笑。我以为那是因为我一开始就得罪了你,是以我嘴上虽不愿承认,心里其实十分懊悔。但如今我渐渐想明白了——” “都是一样的。” “你不爱我,难道就爱他们了吗?我得不到的,他们也都没得到。实在很公平。” 薛鸣玉丢了花枝,心平气和地望着他,却问:“你的伤都好全了吗?”竟然这么快就忘记了之前的痛,一来就和她说这些有的没的。 她如今心里还坠着一件沉甸甸的大事,满脑子都在想屠善。吃辟谷丹想她,修炼也在想,方才练个剑还是忍不住*想。 “这些话,等屠善死了再说。”她说。 山楹却不动摇,仍旧站在原地,一双眼睛凝视着她。他道:“我恐怕是等不到那时候了。她若是死了,你的剑也该铸成了。如此,我大概比她死得还要早。” 薛鸣玉游离的目光霎时顿住,而后慢慢转向他。 “你知道?”知道她打算用他的命滋养她的剑? 山楹似乎难得看见她在自己面前露出慎重的神色,忽然间竟微微笑起来。他一笑,眼神与说话的语气也轻柔得多。“我说了,我会为你铸一把世上最好的剑。” 他把这话念得像一句情话。 又说:“还有什么是比铸剑人将自己的魂魄炼为剑灵更好的呢?” “只是那时,我永远不会记得过去,甚至还有你。我会一直在剑中沉睡,不再拥有自己的意识。但当你需要我的时候,我会永远听从你的命令。” 他平静地说:“我想,你我之间,或许没有比这更好的结局了。” 薛鸣玉仔细地观察着他面上的神情,忽然问道:“你不会怨恨吗?” 山楹立即反问:“他们死去的那一瞬间,会怨恨吗?” 薛鸣玉一顿,说:“可能会,也可能不会。我不清楚。”也不在乎。她想,当时她也问过卫莲舟同样的问题。但卫莲舟说他不怨。李悬镜呢,曾经是有过的,至于后来…… 见她似乎陷入了回忆与思索,山楹顿时出声把她从连绵的回忆中扯出来。 “别人我不知道,但李悬镜肯定是有过的。” 他淡淡地说:“他自己不屑于利用旁人,自然也就瞧不上会利用身边人往上走的人。再者,我记得有段日子他突然从你们的住处跑回山门躲了好长时间。” “他不敢见你,也怕见你,因为他不能接受你阴暗的一面。” “就像过去志怪上讲,一个书生爱上了女鬼,爱她贤淑美丽,爱她温柔可亲,因此不论旁人如何劝他这是个鬼,他都不以为意,因为这时他只把她当做一个女人。可一旦发现这女鬼能索人的命,他却又骂她是个毒妇,欲杀之而后快。” 薛鸣玉:“你不会?” 山楹定定地盯着她的眼睛,答:“我不会。” 薛鸣玉忍不住笑了。 “你就那么肯定?可你别忘了,当初你是如何怨我害了李悬镜。” “不一样的,”他说,“人总有先来后到。我先与李悬镜相交,自然会怨你拉着他下坠;反之,我若是先与你结识,只会心甘情愿地做你手上的一把剑。” 山楹忽然朝她逼近一步。 “别说一个李悬镜,你便是要我自刎,又有何不可?”他近得几乎可以在她眼中照见自己的影子。山楹蓦地低下头来,趁她猝不及防,吻了她的眼睛。 “李悬镜或许有千般好,可唯独一点最不好。分明答应什么都肯为你做,但真动手了,他却又后悔。我和他不同——” “如果我不愿意,我不会答应你;如果我答应你,就不会背叛你。” 山楹不知不觉已经握住了她的指尖。 “我会比他更好用,更听你的话。”他一只手轻轻托着她的脸庞,要她看着自己。然后说,“那天从庙里回去后,我就一直在想,你从他们那里得到什么,我又能给你什么。” 薛鸣玉看着他,“所以你要给我铸一把剑。” “是。”山楹平静地答,“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也是你最需要的。” 薛鸣玉:“锻剑很难吗?” “很难,”他叹息一声,淡淡地笑了,“我去年这时候对你还十分不喜,可今年却已经很喜欢你。但我琢磨了这么多年的锻造术,却还时常以为有许多摸不透的地方。” “如果它也像喜欢你一样容易就好了。” 薛鸣玉安静了一会儿,忽然说:“你今日的话可一句都不像你会说的。” 山楹却道:“那是因为从前我还不喜欢你。” “说得可真坦诚,你就不怕我恼?”薛鸣玉笑起来。 “怕,但我不能让你忘记过去的我,只能请求你多看一看此后的我。这样,即便往后我死了,你偶然记起我时,也总是我的好更多一些。” 山楹最后和她说:“我知道你肯定要去陵山的。等你从陵山回来,你的剑也该炼好了。” …… 与此同时,公主府却寂静一片,连片树叶落下都能听得分明。 庭院里乌压压围了数十人头,个个手按在刀鞘上,只等里头的长公主一声发令,他们便齐刷刷出刀锵然把中间这人的脑袋给砍下来。 银白的刀光反进柳寒霄的眼中,有些晃眼,他不紧不慢地笑起来,全然无视了这赤.裸.裸的杀意与威胁。 “殿下真不愿意与我一同进宫瞧瞧圣上?”他含笑微微低头问道。 萧明徽冷冽的眼神刀子似的刮过他的肉,声音不轻不重:“柳大人真是会说笑,圣上如今只肯见屠真人,旁的人要见,一概被宫里头驳回了。我如何得见?” 柳寒霄却问:“若是真人如今不在宫里头呢?有我担保,殿下也不敢赌一回吗?” “不在宫里?那本宫今日一早看见的人是谁?”萧明徽冷笑着逼问道。 第103章 “一道分身罢了,殿下也会畏惧吗?”柳寒霄垂下眼睑,状似惋惜地长叹一声,“错过了今日,屠善可就要回来了。届时,殿下再后悔也迟了。” 萧明徽心中一动,眯起眼睛,“你要本宫看什么?” “您去了便知。” “故弄玄虚!”她冷哼一声。 却随即从椅子上起身,吩咐人与她准备进宫。偏偏又被柳寒霄打断,他说只许公主、郡主与他三人同往。其余人一概不许跟随。 “人多了总是坏事。”他说。 陆敏不由立在萧明徽身后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心里已有了几分思量。 见萧明徽仍旧敏感多疑地滞留不动,柳寒霄冷静地提醒道:“殿下莫要忘了,先前我答应过您的——那位置,是您的。” 他抬起眼眸望着萧明徽,眼中流露出意味深长的神色。 萧明徽的目光顿时冷冷地刺向他。 两人对峙了许久,直到陆敏走上前一步,轻轻在她身旁恭谨地喊了声母亲,萧明徽这才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而后微微扬起下巴,气势迫人地朝外走去。 三人走的一道隐秘的传送阵,然后柳寒霄屏退了其余宫人,把萧明徽母女二人迎进皇帝的寝宫。老皇帝似乎在小憩,一只手撑着头颅,苍老的皮松松垮垮垂了下来。 “这有何古怪之处?” 柳寒霄请萧明徽稍等片刻。 而后他霍然拔剑一步步走向昏昏沉沉的老皇帝,就在萧明徽眼皮忍不住开始跳,甚至下意识要阻拦他之际,他蓦地高高举起剑自头颅正中间将它一下劈作了两半。 只听得黏腻、湿哒哒的声音响起,让人想起沼泽绵密的泡。 其后,猝然间,无数看不清的小飞虫哗然着从头颅里的血肉中闹哄哄钻了出来。 一声清脆的响指声后,空中兀自燃起一把灵火,无声无息将这些小飞虫烧了个精光。然而另一边,萧明徽仍旧能清晰地看见还有许多虫卵正在头骨中孵化。 她怔怔地哑声问道:“这是……” “蛊虫。” 柳寒霄深深望了她一眼,道:“圣上早已不是您认识的那位圣上了。他早就被人抹杀了神魂,只剩下一具肉身好给人做傀儡。” 第83章 八十三朵菟丝花 ◎……◎ 老皇帝的头就这么被剖开,像一只熟透了的瓜,露出已经红得出沙的瓤。数不清的虫卵密密麻麻挂在瓤上,仿佛是一枚枚籽。 纵然是见惯了大风大浪的萧明徽,也霎时感到悚然一惊。 但她强撑着没倒下,连脸色都没有发白虚浮的迹象,只是额头沁出细微的冷汗。那双犀利的眼睛仍旧炯炯有神,冷厉的目光死死咬着她臃肿老迈的皇兄。 “他死了?” “不。”柳寒霄示意她再瞧。 果然不多时,那只头颅又黏黏答答地粘合了起来。 老皇帝鼾声渐重地慢慢歪下脖子,直到突然没撑住,脑袋从手臂沉沉滑了下去。一下把他惊醒了,他才似打了个盹般恍惚地惊醒,然后有气无力地把眼睁开一条细缝。 他觑眯着眼睛缓缓认出面前的人影,含糊地问道:“是明徽啊,你来做什么?” 萧明徽深深望了他一眼,正要答,却被柳寒霄抢了先。他微笑着稍稍俯身回话道:“您忘了,是您吩咐我去请殿下来的。” “我……”他迟钝地说,“噢,好像是我……我要请她来做什么的?” “龙脉那边的守卫要轮班换人,原先那批有些年纪大了,该放出去了。您要请殿下帮忙安排几个合适的替进去。”柳寒霄嘴里编着瞎话,眼睛却眨也不眨。 老皇帝却真信了。 “是……是,是有这回事。那你们商量着办罢。我要……” 柳寒霄提醒道:“您还困着呢,要再眯一会儿。” “对,对,我要再眯一会儿。” “那我就先与殿下告退了。” “嗯,去罢。”老皇帝话尚未说完,人就头一歪,眼睛一闭,彻底昏睡过去。 注视着眼前这个皮肉都垮了,撑着头的手背面也已经爬满深褐色老年斑的男人,萧明徽心里有一瞬的很不是滋味。 这是她的皇兄,曾经也是和她要好过十多年,直到两人逐渐成年才与她渐行渐远的皇兄。 原先那样意气风发,年轻时也是能握着刀压在她脖子上,含笑一字字告诉她:“我知道你不服气,但这一回我赢了,就是我赢了。你不服气也得认!” “但我等着你日后凭本事,再从我手里抢回这个位置。” 可没等萧明徽野心勃勃地要把同样的刀架在他脖子上,她的皇兄突然开始信奉一个道士。把她捧成神仙,任她在这朝野上下呼风唤雨。 ——尽管后来萧明徽才知道,这个来历不明的道士竟真能呼风唤雨。 …… 她原以为她的皇兄只是人到中年也像许多先祖那样,开始怕死,开始舍不得那小小一枚玉玺——玉玺虽小,却能轻易拨弄整个凡世的命。 皇兄舍不得再寻常不过。 因为她也想要。 可万万没想到,她的皇兄早就变成了一具傀儡。不是老了,不是昏庸了。 只是死了。 萧明徽勉强地逼迫自己挪开眼神,不要再去看。面容有如覆霜般寒气逼人,她沉沉问道:“你要换龙脉的守卫?为什么?” 柳寒霄:“如此便可伺机断了她的根。” 他没具体说是谁,可在场的几人都清楚他是在指谁。 “何意?” “龙脉下有个地穴,地穴中布有一道阵法。”说着柳寒霄面上不由带了几分似有若无的嘲意,“这阵法便是用来大肆吸收龙脉真气的。阵法吸收了真气,便会源源不断反哺给她。” “她如今已活了几百年,却迟迟不得突破,若非依仗这阵法,早就坐化升天了。而我知道,殿下这些年背着她,手上没少藏些厉害人物。”他一点点加深笑意。 萧明徽不觉审视地盯着他,“你这是要我毁了龙脉和地宫?” 简直荒唐。 那里可还葬着她们家历代先祖。况且,她若是毁了龙脉,日后还有何颜面去见她先祖? 柳寒霄:“殿下既然瞻前顾后,那就当我从前的话不曾说过。殿下还是回府上请人早早为自己打好棺材,再备上一套收殓的衣裳。最后清点些喜欢的玩意儿,留着陪葬罢!” 话毕,他甚而颇有闲心地冲她慢悠悠一笑。 “你好大的胆子!” 萧明徽阴森森地睨着他,但说了这一句,她却也没真的大动干戈。她身旁一直沉静不语的陆敏倒是目光清明,若有所思地敛起眼神。 果然,陆敏很快听见母亲喜怒难辨地开口道:“有几成的把握杀她?” 柳寒霄顿时大笑。 “一成都没有!” “你——” “殿下莫要忘了,我不过是她脚下的一条狗。殿下可曾见过有哪只上了铁链的狗还能背主的?”他说,“我身负诅咒,不得亲手除去她。” “但要杀她的,绝非我一人。” 柳寒霄最后收敛了笑意,难得地露出了冰冷压抑的神色。 “再赔上我的命——” “杀她,有十成。” …… “你就这么肯定?” “是。” 薛鸣玉对崔含真说:“江心镇的人似乎是顾贞吉当年的同乡后来迁过去的,那里还有她的像。你看见过的。” “可那里只有一个燕回南不同寻常,其余的不过是些不晓事的凡人。” 燕回南便是当初那个为她和李悬镜换命格的地仙。 崔含真又道:“他还说要你为他带去一个人的躯壳,和你做笔交易。但能被他看上的躯壳定然不凡,这样的人怎会答应做他的容器?何况,一个好好的人,如何肯变得不人不鬼?” 薛鸣玉:“好好一个人自然是不会答应,但倘若他要的是柳寒霄呢?” “柳寒霄原身是条蛇,也是当初屠善大费周章弄来的。又用龙脉的真气养了他好一阵子,这才使得他后来在凡人面前冒充龙,却无人怀疑。” “燕回南要把他也做成自己的一朵人面花,好借此摆脱轮回道对他的压制与束缚。而柳寒霄要杀屠善,为此,就是舍了命都值得。” 薛鸣玉看向崔含真,“你情我愿的交易罢了。我为燕回南带去柳寒霄,他自然得帮我;我帮柳寒霄一同除去屠善,他也不得不为我所用。” “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崔含真闻言,默了半晌无话。 良久,他说:“那你一切当心。” “自然,”薛鸣玉答,“没人比我更珍惜自己的性命了。” 话虽如此,薛鸣玉却并未带上柳寒霄一同前往。 还没到那时候,况且如今屠善已经离了沂州,倘若轻易动了柳寒霄,就会打草惊蛇。她思忖着一路不停留地直奔江心镇而去。 第104章 这回没了燕回南从中作乱,薛鸣玉再不曾看见那个古怪诡异的村子。 她按照记忆找去了顾贞吉的石像处,正要挪开它,好露出通往轮回道的入口。却在这时,她手心的穿云镜莫名发烫,甚至灼痛了她的皮肉。 几乎没给她应对的功夫,那只手就与石像粘连在了一处。一股莫名的力量霎时如汹涌的海潮冲入她的灵府,她的瞳孔猛地收缩,来不及出声就直直昏了过去。 然后她做了一个梦,梦里见到了顾贞吉。 顾贞吉被绑上火刑架时,寒风把她的头发吹得黏在惨白的脸颊上。 那个姓萧的男人面无表情地吩咐人开始点火,于是起义军的人便开始一声高过一声地响应,怒喊着要把她这个欺骗世人的沽名钓誉之徒活活烧死。 也有村里的人跟着起哄。 但更多的,却只是沉默。 他们曾经为一场雨要杀了她,后来她真要死了,他们却又陷入缄默。 但也只是缄默。没人会帮她,也没人敢在一叠声的怒喊中帮她。 火猛地窜起,几乎扑上她脸庞的刹那,屠善不知怎么赶回来了。她难得有些许狼狈,连头发都凌乱潦草,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拼了命赶回来的。 她一回来,顾贞吉便看见下面许多双黯淡的眼睛霍然明亮。 仿佛有她便有了主心骨。 甚至有个女人捂着嘴巴哭了出来。 隔着燎起的、橙红的火光,顾贞吉虚无的视线一点点聚焦,终于看清了那个女人的脸。原来不是个女人,其实也只是和她差不多大的姑娘。 顾贞吉甚至认得她。 是她从前的玩伴,如今嫁了人,盘起了头发,手边还牵着另一个面黄肌瘦的小女孩,也睁着一双乌黑的眼睛。且因为生得瘦弱,那双眼睛便显得格外大。 顾贞吉忽然觉得这孩子同自己小时候很像,又或者,同村里每一个女人小时候都很像。 她倏尔意识到—— 原来,她已经离从前的自己这样久了。久到她还是个孩子,还迷惘混沌地活着,可她的玩伴却已经像一个母亲那样在为她哭泣。 但这时,屠善却用一种很难形容的眼神看了她一眼。 ——抑郁不平,又厌烦的,还带着恼怒。仿佛很不情愿来,却又不得不来。 真是奇怪,顾贞吉忍不住想,谁还能强迫得了她?或许她是为那个姓萧的人而来,又或许是为了那颗菩提心。 总之,不会是为了她。 火已经像深塘里的水鬼那样顺着她的下裳缠了上来,她恍惚中嗅到了焦味,她感觉自己的腿仿佛陷进了滚烫的熔浆,很刺痛。 她在被烧。 姓萧的男人走过去,想与屠善说什么。屠善却看也不看他,径自往她跟前走来。她莫测的眼神冷冷地钉在顾贞吉脸上,看着有些阴恻恻的。 她问:“你要被烧死了,就不后悔吗?” 她的声音很低,像干巴的薪柴在火中毕剥地响。 顾贞吉没有看她,只是入神地望着灰蓝的天。她问:“后悔的话,你会救我吗?” 火已经淹没到她腰间。 “只要你肯配合我继续骗——” “那就算了,”顾贞吉眼底一片寂静,她的头发和衣裾被风撩动着鼓起,被火舌贪婪地啃噬。她移开了眼,不再看任何人。她说,“我想活着,但那样活着还不如死。” “我不能选择生,但至少,我能选择死。” 火已经烧到了她的咽喉。 “死?为这些人死?”屠善猝然冷笑一声,她阴沉着脸,看顾贞吉整个人都融在了火里,然后脸上痛恨、鄙夷的神色越发浓烈。 “你救十个人,可一旦不如他们的意,这十个人里面或许有九个人会反过来恨你。这样的人,为他们死,也值得?” 她逼问道。 顾贞吉慢慢侧过脸和屠善对视了一眼,然后她兀自望向下面那个还在哭泣的女人,平静地说:“救了十个人,十个人里面有九个恨我。但只要有一个不恨我,我就不算白做好人。” 屠善蓦地笑起来,大概是被她气得。 “你当初怎么求着我要活命,你忘了?你说你不要做个滥好人,不要为素不相识的人搭上命,不要彻底被菩提心同化,你也忘了?” “顾贞吉,你好好想想,你好好想想,”屠善紧紧注视着她,“现在一心求死的,究竟是你,还是菩提心?” “只要你求我——” “你求我,我就救你。” 顾贞吉却慢慢闭上了眼,轻声道:“我不知道……可能是菩提心,也可能只是我自己的心。我已经分不清了。” “我不想救人,但我也不想害人。” 她如此说道。 而后火终于将她整个人都吞没。 …… 薛鸣玉慢慢直起身。 心脏隐隐在痛楚,就好像方才在梦境中感同身受一样。但她没有理会,她的手按在额角,而她的脑袋里混沌一片,里面有无数的碎片被穿针引线贯穿了起来。 她终于记起。 记起屠善那日喝多了要她“千万不要学顾贞吉那个蠢货”,她当时木木地低下头,只说“姑姑想的太多了,我和她又不是一个人”。 而这句话的后面, 屠善却说—— “你们不是一个人,但你们有一样的心。” 一样的心。 薛鸣玉倏尔低声笑起来。 当初她不以为意,直到如今才陡然意识到这心原是菩提心。 菩提心。 薛鸣玉平静地摸索着背后的石像缓缓站起来,指尖却忽然触到一行行凹凸不平的字迹。她不觉低下头,喃喃念道—— “躲天意,避因果,诸般枷锁困真我;顺天意,承因果,今日方知我是我。” 今日方知我是我。 【作者有话说】 躲天意,避因果,诸般枷锁困真我;顺天意,承因果,今日方知我是我——出自王阳明的《阳明心学》 第84章 八十四朵菟丝花 ◎……◎ 薛鸣玉沿着漆黑的井道被卷下来后,第一眼看见的便是燕回南那张水鬼一样的脸。 常年不见天日使得他原先那点清风朗月般的气质被磋磨殆尽,只剩下苍白的皮肤、乌黑的散发,以及倦怠的眼。像黏腻的苔藓,或是水藻,长在同样黏腻漆黑的深潭里。 “来了。”他懒洋洋招呼道。 薛鸣玉听见一连串哗啦啦的铁链声随着他游摆的动作响起。 “对屠善,你知道多少?”她问。 “屠善?哪一个?”他似乎很久不思考了,许多记忆都变得模糊不清,需要很费劲地一个个搜罗才能回想起来。过了很久,也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他终于恍然大悟般记起。 “是那个用石像困住我的妖啊。” 他笑吟吟问道:“你要她的消息作甚?” 薛鸣玉却不答反问:“她当初来轮回道意图找你复活顾贞吉,这是你们第一次见面吗?” 燕回南狡猾地避重就轻道:“原来那个石像就是顾贞吉啊,我从前在外行走时倒是听一些人说过。却不知你来打听她们又是所为何事?” “你之前要柳寒霄的躯壳,我会帮你得到,但你也得配合我一点。” 薛鸣玉没闲心和他扯东扯西,直截了当道。 此话一出,燕回南面上的笑容顿时亲切了许多。他立即好言好语地问她想知道什么。 “如果只是刚刚几个问题,也好说。我确实不是第一次和她见面,不过她大概认不出来我。毕竟那时我还用着别人的脸和身体,而她的修为还不曾超过我。” “你何时见过她?” “顾贞吉被烧死之后。”他笑起来,“你知道的,我这个人最喜欢凑热闹。当时听说有一群起义军要让一个小姑娘祈雨,求不来还要烧死她,我就马不停蹄赶去了襄州。” “可惜了,还是晚了一步。”他惋惜地幽幽叹道,“我去的时候,只剩下空架子了,人已经被烧成灰啦。不过也不算白去,到底还是凑到了另一桩热闹。” 薛鸣玉:“什么热闹?” “那个妖当着好多人的面竟然把起义军的那个……唔,首领,还是将军?嗳,就是凡人经常说的那个,我也不记不清了。总之,就是那群人中带头的,那个妖竟然把他给杀了。然后选了另一个和他同宗族的将死了的取而代之。” 燕回南眉飞色舞地和她形容着:“你说有不有趣?” “那些人的脸一下子就变了,难看极了。可有一个算一个,但凡敢反抗的,都被那个妖给杀了。接着这群人就老实了,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被选中的也就顺理成章当了新首领。” “不过也真是奇怪啊,她一个妖管凡间这些烂摊子作甚么?” 薛鸣玉心里隐隐有了答案,但她没说什么,只是接着问道:“江心镇的人何时迁来的?” “那要在蛇妖忽然消失之后了。” 第105章 “她后来莫名让襄州下了三天三夜的雨,雨一停,她就不知所踪。没了她,那些起义军原本还忌惮她,后来见她迟迟未归,便把襄州劫掠一空,占城为王。江心镇的人都是那时候逃出来的。” 薛鸣玉笑了一下。 “你知道的很多。” “我还可以知道更多,只是你或许付不起代价。”他含蓄地暗示道。 “你提醒我了,你还会看一个人的命数。那你可曾看见屠善的命数如何?” 燕回南意味不明地笑起来,“我虽然爱凑热闹,却不爱管闲事。谁死谁生,这可就与我无关了。” “但是——” 他却又突然半路转折道:“看在你我也算是旧相识的份上,我能告诉你——我看见了。” “看见什么?”薛鸣玉配合地问。 “看见她的线,断了。”他眼中闪烁着莫名的光彩,然后不紧不慢道,“每个人的命在我眼中都是一条红线,我看人,向来只看这人的线。而她的命线已经一回比一回纤细脆弱。” “她大概做了太多天命难容的事,命理早就乱了。” 燕回南漫不经心地说:“其实你不用做什么,只要你活得足够久,像我一样,总能等到她死的那天。” “你是说,让我把她熬死?”薛鸣玉面无表情地反问。 “有何不可?”他挑眉道,“很多时候,活到最后,便是笑到最后的。或许听来滑稽可笑,但胜在好用。” “你看我,从前我在外也有不少仇人,可他们都撑不过几百年,坟头草死了又生,都不知道第几代了。而我却还健在,且年轻英俊,一如从前。” 薛鸣玉打断他,问:“我的命如何?” 他滔滔不绝的自恋终于突然打住,然后用一种极奇异的眼神看了她一眼。他笑了笑,只说:“不会让你失望的。”可再多的他无论如何都不肯透露了。 薛鸣玉未免感到没劲。 “真是没用。”她语调平平地说。 燕回南面色忽然一僵。 见她作势要走,他突兀地从背后叫住她:“你要去陵山,是不是?” “你怎么知道?”薛鸣玉扭过头看他。 “我说了,我看得见。我的眼睛能看见许多有意思的东西。况且,活了几百年,我总要有些旁人所不能及的手段。” 他巧妙地将话题揭过,继续之前的话:“你去不去陵山,都不要紧。但我好心提醒你,不要去采那个药材,更不要去救那个中蛊的人。” 薛鸣玉无声地盯着他,等他把话说完。 “那种蛊,若是我不曾猜错的话,和柳寒霄是同一种。里面不仅是蛊,还有屠善的一缕元魄。因为寻常的蛊不能制得住柳寒霄这样的人,也就只有用自己的一缕元魄加以压制,方可保证他永不背叛自己。” “这样的蛊,能治,但不如不治。你解除了蛊,分散的元魄就会回到屠善的身体,她会比现在还要强。但若是你放任他被控制,在众人面前入魔,届时再将他一剑穿心……” 燕回南脸上的笑意渐浓。 “你得了除魔卫道的美名,还能就此彻底抹去屠善的这一缕元魄。不就两全其美了吗?” 他眼中又出现了那种恶劣的神色。 “只看你舍不舍得,又狠不狠得下这个心了。” 燕回南有意压低了声音。 薛鸣玉的眼神突然就变了。 “你在诱惑我杀人?” 他笑意不变,仍旧直直注视着她,“反正不是你杀的第一个人了,多一个少一个又何妨?我也没有骗你,我只是在为你指一条更好的路。” “才不是为我好,你不过是想找乐子看罢了。”薛鸣玉一针见血指出。 “这么说也不错,但和我说的也不矛盾。杀了他,对你确实利大于弊。”他依然兴致勃勃地劝说道。 薛鸣玉平静地看了他一眼,没理会。 反而问他:“你能看出我的心有何不同吗?” 燕回南的声音立时戛然而止。 “这个啊,你的问题可真多。”他苦恼地皱了皱脸。但或许是太久没有人和他说过话了,他今天一直神采奕奕,比往常更亢奋,兴致也更好。人也就因此好说话得多。 “你才发现吗?你的心竟然是世间罕有的菩提心啊,可也不知是哪个爱管闲事的,在你心脏里植了封印。若是没有这道封印,或许你的性情要讨人喜欢得多。” “不过话说回来,真没有封印,你大概也活不了这么久。” 他言语里流淌着蜜糖般的笑意,话却说得很刻薄。 “菩提心有一个算一个,都是早死的命。不仅自己死得早,还会带累身边人也死得早。你能活到现在,真是天上下红雨了。” 薛鸣玉根本不忌讳这个,因此也就不在乎他说什么死不死的。 她径直问道:“封印一直留着,我会死吗?” “从前的话,不好说;如今你身体里融了多少人的东西,又有龙心,又有李悬镜的命格,你还怕这个?” 燕回南笑她后知后觉。 “按说,这应当很好察觉才是。原本你是要成为救苦救难的活菩萨的,可菩提心被迫休眠,你就会失去一个正常人的感情。也只有如此,杀自己亲近的人,你才不会心慈手软。” “小时候就没人说你很冷血吗?” 薛鸣玉心说怎么没有,不这样,那些人早就把她吃了。 “我以为只是因为养我的人是屠善,所以我才和别的孩子不同。”她坦然自若道。 “她收养过你?” 燕回南忽然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既如此,你这封印是出自谁手也就一目了然了。说来她当年冷眼逼死了一个菩提心,没想到三百多年后倒是对你手下留情了。” 提起顾贞吉,薛鸣玉便顺势把方才做的梦草草说了两句。然后问道:“我的心刚刚很痛,是受到梦境的影响了吗?” “……你还真是不客气啊。” 他对她一口气接二连三地发问感到微妙的不痛快,可他还是怏怏不乐地回答了她。 “既然是梦境,那就是错觉。只是你以为你在心痛,所以会感到痛。” “至于菩提心,你没发觉吗?” “菩提心只在天灾不断、民不聊生时出现,这是天道的一种平衡。当年的顾贞吉,还有时隔三百多年又一次出现的你,你们幼年都经历了种种动乱。” “在人吃人的年代,你们注定要做那个被吃的人,而且还要心甘情愿地被吃。” “顾贞吉已经被吃了,而你却逃过一劫。” 燕回南说:“这是因为你的命一直在变。” “我能看到你的命线打了很多结,第一个在那道封印,第二个在一对母女身上,第三个是你的火种,第四个是那条龙的心,第五个是李悬镜的命格……” “每一个结都会让你避开原本必死的结局,并逐渐远离那条命运。” 燕回南终于不笑了,他望着薛鸣玉,然后告诉她。 “去杀了崔含真,他会是你的第六个结。” 第85章 八十五朵菟丝花 ◎……◎ “此行前往陵山,十有八九会遇见屠善,你……”崔含真的话说了一半忽然止住了,他眼中扫过淡淡的惊讶,问面前人道,“鸣玉,这命牌有何古怪之处吗?” 薛鸣玉的手中正握着一块命牌,她垂着目光微微出神。 闻言,才神色平淡地抬起脸,对他摇了摇头,*说:“只是在想一些事,不要紧,走罢。” 说着她便顺手把命牌塞进乾坤袖中。 这命牌还是荒云的人不远千里送来的,仿佛是先前崔含真同她们去信说了什么,她们就直截了当地把凌太虚的命牌送来,好为她们去陵山做个路引。 只是命牌已然黯淡,偶尔才会有微弱的光一跳一跳的,就像将要熄灭的烛火摇摇欲坠。 “是……燕回南同你说了些什么吗?”崔含真温和关切地询问。 又劝她:“他这般性情乖张难测之人,嘴里恐怕没几句真话,多是真假掺半。你只拣些好听的就罢了,莫要迷信他。” 薛鸣玉望着他柔和的脸庞,视线渐渐下移,没说什么,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见状,崔含真也就不再多啰嗦。他知道她向来是个有主意的,自己说多了干涉她也不好,于是冲她颔首,要她一同站上飞舟。 飞舟虽快,其实不及传送阵便捷,无奈陵山是个真正鸟不拉屎的地方,别说是传送阵,就连像样的山路都没有。山顶堪比天高,山脚与海相连,简直是有意堵死了上山的路。 “屠善把墓碑立在陵山,定然也是看重了那里足够荒僻。”崔含真说。 “或许。” 飞舟载着两人箭一般射出去,薛鸣玉看着天上的太阳从东慢慢流向西,眼前的景象也由无数城镇山林一转为空荡荡与开阔的荒地,再往后才逐渐出现了深山老林。 待她们下了飞舟时,已经过了午时。 第106章 “这里没有任何灵气,连防护阵都没有设。实在不像屠善的作风。” 薛鸣玉环顾四周,却只看见了光秃秃的岩石。山顶立着一块碑,赫然如卫莲舟所言,是顾贞吉的碑。碑上却没写几个字,只有顾贞吉的名字,短短三字乍看来似乎潦草至极。 碑身常年被风吹雨淋,早已有了磨损,连字迹都模糊。 “但看着实在没什么特别,她总不能每年来这里只是为了祭拜与怀念。”薛鸣玉想,这可真是太诡异了。她无法想象屠善醉醺醺地靠着这块碑思念故人的情形。 倒是有事没事下山杀几个人头,丢在碑前,一面祭拜,一面对着这人头下酒,更合她的脾性。 她思忖着把命牌掏出来,开始对着看,意图把它当罗盘用。 结果没过多久,忽然地下隐隐有动静传来,以至于站在地上的两人开始感到了地动山摇。崔含真立时拔剑挡在薛鸣玉身前,温和的眉眼刚肃然压平,就听见突兀的一声惊响。 “砰”的一下,地面炸了开来。 一个人灰头土脸在扬起的碎石与泥屑中摇摇晃晃站直了身体。 刹那间,命牌登时大亮。 未及薛鸣玉反应过来,一只手遽然夺过了那块命牌,然后随意地往宽大的袖中一丢。 “诶呦,也是难为我这把老骨头了。也是有徒子徒孙的人了,还要钻地洞,实在是……”来人重重叹了口气,顺手掐诀把这一身的尘土清理掉,然后才慢悠悠说完了剩下的话。 “世道艰难啊,世道艰难……” 薛鸣玉眼睛眨了两下,看看墓碑旁被炸开的大窟窿,再看看面前悠然自得的凌太虚。 “你还活着。”她说。 崔含真不觉轻咳了一声,微妙地对她使了个眼色,似乎是觉得她这话委实不大客气。 “凌山长没事就好,我与鸣玉正要来找您。”他拣着近来的事三言两语说了,又寒暄了几句,最后才转到自己真正想打探的问题上。 “不知这里发生了何事,凌山长的命牌竟险些熄灭了?” 凌太虚笑了一声,而后说道:“是我那些弟子们怕我死了,急急忙忙去找的你吧?难为她们费这个心了,也不想想,我要是真出什么事,这过了好些天,等你们赶到,怕是就能在这立上第二块碑,直接祭拜我了。” 说罢她对两人点头,要她们跟自己下去。 “不过来得也巧,你们跟我下来看样好东西。” 崔含真顿时与薛鸣玉对视一眼,略微停顿后立即平静地应声跟上去。 三个人像下饺子似的一个接一个往洞里头跳。 刚跳下去,薛鸣玉就发觉这洞又黑又深,不像是寻常的山洞,倒像是有人刻意开凿的一处地宫。就像……就像龙脉下的那处一样。只是龙脉灵气浑厚,这里却丝毫感觉不到灵气。 甚至都不是稀薄。 实在诡异。 灵气像风,随空气游走。这世上也绝不该有完全杜绝灵气的地方。 除非有人用阵法将周围所有的灵气都聚在了一处。 薛鸣玉平静的目光慢慢停在了眼前这座不起眼的阵法上。她往前又走了几步,直到与凌太虚并肩,才停了下来。 “归元阵,稀奇吧?”凌太虚笑吟吟望着两人道。随后她又意味深长地一笑,似乎随口说起般开始提及另一道阵法,“要是没听过,你们肯定听过与它相对应的锁灵阵。” 她话音刚落,崔含真便接过话继续说道。 “数百年前,妖魔肆意行走于大地,以凡人与低阶修士为食。起初修仙界还袖手旁观,直到活人越来越少,妖魔却如乱木丛生。” “各家心知长此以往,修士与妖魔的平衡迟早会被打破。于是就有一位大能耗费多年心血终于画出一道锁灵阵,封住了修仙界许多灵气,致使妖魔遽然变少。” “又有桐州卫氏一族祭出族中至宝锁妖塔,在各家相助下将剩下的妖魔悉数封印镇压在锁妖塔下。这才有了后来凡人的昌盛。” “不错,”凌太虚深邃的目光落在归元阵上,“锁灵阵是妖魔彻底衰落的开始,只可惜,成也锁灵阵,败也锁灵阵。凡人起来了,妖魔稀少了,与此同时,修仙界也一日不如一日了。” “这些年来,一直没少过心怀不满的修士意图复苏灵气,打破锁灵阵。可即便锁妖塔被毁,锁灵阵也逐渐年久失效,修仙界的灵气也恢复不了从前的景况。” 崔含真低着头,他已经完全猜到屠善究竟要做什么了。 “归元阵当年被人提出时也不过只是一介猜想,不曾想她竟然真能照着猜想复刻出来。” 凌太虚也随之赞叹道:“不仅复刻,还绘制得尤其漂亮。” “这山海之间何其辽阔,更没有玉宇琼楼遮挡,灵气本该是最充沛的。却因为这阵法,竟一丝一毫都不见。” “实在令人望洋兴叹,自愧弗如啊!” 她忍不住夸屠善果然是当年横空出世的鬼才。 “只可惜,再惊才绝艳的天才也有迟暮的一天。”凌太虚说着这话时笑容仍旧不变。她神态自若地抬起头,目光直直望向前方幽暗的阴影,而后笑容一点点加深。 “你说是吧,屠善?” “……” 压抑的平静后,一个人不紧不慢踩着自己的影子一点点露出了自己的脸。她薄薄的眼皮压在眼珠上,眼睛只看向凌太虚一个人,仿佛只有她配自己瞥上一眼似的。 “闯空门可不是你们名门正派该干的事。” 屠善陡然笑起来。 说时迟那时快,曾经只轻飘飘一下就随手抹了山楹脖子的铁片又霎时间出现在了几人眼前,且已然近在咫尺。 千钧一发之际,只听得“当啷”一声。 “趁人之危倒确实是你干得出来的。” 言笑晏晏中,凌太虚隔着自己左手紧握的刀身望向了屠善。随后,她霍然推出压在指腹下的整柄刀,唰地拦在屠善面前。 “看见了吗?那里鲜红的草就是崔含真所求的药材,趁我还能拦住一时半刻,赶紧把这里的都薅光了去,一根都不要给她留。” 当着屠善的面,凌太虚就这么直白地用一只空着的手给她们指了指方向,神色间尽是云淡风轻的镇定。 “你还是跟从前一样,为了药材不要命。” 屠善顿时哼笑着越发凌厉地攻上去,时不时再使出法术唰唰朝崔含真打去。她脸上不见任何慎重严肃,甚至还带着笑,手下的招数却一次比一次狠辣。 “早说了,像你这样的,和那些修士呆在一起是埋没了你,不如跟着我干。” “跟着你干,有什么好处?”凌太虚也笑对道。 “至少——” 她猛地拍出一掌,直看着凌太虚被迫后退数步,才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现在不用死。” …… 归元阵静静地运转着,把所有外泄的灵气全部吸收进去,而后储蓄在阵眼,只待某一日如破了洞的口袋陡然把吞食进去的灵气都吐出来。 猛然暴涨的灵气会迅速催生无数妖魔,甚至是凡人的灵根。 薛鸣玉慢慢把目光从归元阵上收回,然后在屠善和崔含真交手之际猝然喊道:“姑姑!” 几乎是刹那间,屠善施法的手指有一瞬的停滞,但也仅仅一瞬。她动作太快了,于是这瞬间的停滞便也只像是个错觉。 可这点停滞已经足以让崔含真赫然抽剑挥去。 或许是之前闭关又突破了的缘故,他倒是没有像山楹那样一个回合就落败,甚至能和凌太虚联手隐隐有压制住屠善的趋势。 直到崔含真终于对归元阵挥剑相向—— 屠善骤然爆发出一股强大的灵气,逼得崔含真都不得不吐了口血。他下意识按住心口的手些许颤抖,面上神色凝重,似乎忽然察觉到什么。 可不等他作出反应,薛鸣玉一剑把他甩向归元阵,自己却瞬间放出一场熊熊烈火。 凌太虚立即疾呼:“我的药材!” 崔含真则面容肃穆地挥剑向归元阵。 唯独屠善深深看了她一眼,似有所觉般望向药草,然后是崔含真。 大概红莲火生来就是要除妖的,一感应到屠善的存在,就仿佛生出灵智般疯狂地扑上去。与此同时,凌太虚的刀气也如汹涌的海潮层层叠叠打去,压得屠善没有喘息之机。 屠善正要扭头向崔含真,耳边突然响起薛鸣玉的声音:“姑姑!我是不是有颗和顾贞吉一样的心?” 她眼神微变。 然后听见一声清脆的碎裂声。 再回头时,无数道裂缝自归元阵中心散开,而后猝然崩塌。 眼见着归元阵塌陷,凌太虚顿时甩出一只摇铃,那摇铃转眼间变得巨大无比,接着沉重地向屠善猛然压下去。屠善急急后退,趁着她后退的功夫,凌太虚已经带着另两人飞出了地面。 三人跳上飞舟之时,屠善已经追了上来。 第107章 可就在几人以为还要有一番苦战之际,她的眼神突然变了。然后下一瞬,薛鸣玉眼睁睁看着她整个人倏尔变得苍老,连头发都一息之间全白了。 屠善愣怔了一瞬,终于想起来什么似的,眼神忽然平静得可怕。 “她这是……” 飞舟窜出去很远,凌太虚却还忍不住扒着飞舟的边缘回头张望。面上满是稀奇与惊叹。倘若屠善不是屠善,恐怕凌太虚就要火急火燎地赶去细细观察研究一番了。 “只是可惜了那些草,被烧得一干二净。”凌太虚一面张望着,一面还在忍不住地扼腕叹息。 “我见您之前似乎已经另外采了些。”崔含真说。 “是采了,可掐下来一看发现根本没用。难怪屠善敢明目张胆留着那些草!” “这草之所以只生长在陵山,便是因为这里灵气最充沛。可惜,有了归元阵,山顶那些草都枯了,唯独最靠近阵法的还勉强活着,但也因常年得不到灵气滋养,与寻常杂草无异。” 凌太虚深深叹息一声,竟比崔含真这个中蛊的人还要愁苦。 “原本寻思着等归元阵破了,必然有灵气大量泄露,趁那时采药是最好的,结果……” 崔含真立即说:“这也怪不得鸣玉,不是她放了那把火,归元阵也破不了。”他受伤的手还在流血,眼睫也微微地颤,垂下的眼睛似乎藏了什么更深的东西。 “或许,这就是我的命数。” 他轻声说。 但薛鸣玉掐着掌心的手却忽然松懈了下来。因为她看见他柔顺地垂在胸前的发尾竟不知何时结起了薄薄的冰霜。 他身体里压制着蛊虫的寒冰开始作用了。 就在这时,柳寒霄给她的传讯玉牌恰时地闪了闪。她面色不变,沉静地低头看去,却见上面只有简洁有力的一行字。 龙脉断了。 第86章 八十六朵菟丝花 ◎……◎ 回去后,凌太虚探了崔含真的脉象。 他先前在地穴里被屠善伤到,又牵动了心脉中的蛊毒,使得原先的术法不能再完全压制住其中蠕动的蛊虫,且蛊毒隐隐有加重的趋势。 凌太虚替他暂时护住了心脉,又焦头烂额地回荒云去翻些从前的日志,意图为他另寻生路。 薛鸣玉注视着崔含真再度把自己封进后山的寒潭中,手却不自觉按住自己的心脏。 她总觉得这几日她的心不大安宁,好像蠢蠢欲动着要坏她的事。以至于她对他们下手渐渐有了迟疑。从前她杀卫莲舟分明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可如今却开始有一丝的不忍与犹疑。 但薛鸣玉不需要这一丝的不忍。 她好不容易活到现在,谁都可以做她的垫脚石,没什么舍不得的。 薛鸣玉冷静地告诫自己,不狠心,她就会是下一个顾贞吉。而她绝不要做顾贞吉。她宁可成为屠善这样的人。 至少不会死得稀里糊涂,连自己是谁都分不清。 默念了几遍后,薛鸣玉感觉那颗心终于平静下来。或许是封印经由了几次穿云镜的力量被削弱了,菩提心逐渐有了破土而出的意图。 但不要紧。 薛鸣玉心想,大不了到时候菩提心暗示她去救谁,她就先一步把谁杀了。 顾贞吉还是心太软了,要是趁菩提心力量还没那么强时,先把扎根在她身上吸血的蚂蟥都用刀子一个个挖出来,届时就剩她一个……就像那老和尚所言, ——成了孤家寡人,菩提心又能奈她何? 思定,她那双乌黑的眼睛才慢慢从崔含真的背影移开,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看传讯玉牌上柳寒霄捎来的口信。 他说,他已经到了江心镇,按照她指引的方向去寻燕回南。 “龙脉既毁,屠善没了阵法源源不断供应真气,修为定然要倒退一大截。她不会放过我的。既然都是死,我宁可再助你一程。我会去成为那个地仙的人面花,但也万望你莫要违背你我之间的约定——” “无论如何,杀掉屠善。” “另,萧明徽不知如何与苍梧山搭上了关系,前不久已有苍梧山之人前来暗中接应。此外,就在一刻钟前,有数十位修士自称来自荒云山,受她们山长所托,前来护持瀛州。” 最后的最后,是柳寒霄给她留下的两句戏语似的调侃。 “数年前,你尚且年幼,彼时你意欲杀我,却不能;我说,若干年后胜负犹未可知,你却道凡人与修士有天堑之隔。” “如今,倘若你再对我拔刀相向,恐怕我的这颗头颅只会欣慰地滚到你的脚下。” …… 一切都在按照她料想的那样发展。 薛鸣玉对另外两山的人愿意趟这趟浑水并不感到奇怪。毕竟,单单龙脉下一个阵法和陵山的一个阵法就足以修仙界惶恐不定了。何况,还有凌太虚亲眼目睹。 “即便是当年的屠善,也不曾能狂妄到与天下人为敌。至于如今,她老了,就更不能凭一己之力从各家山门的围剿中脱逃。” “她必死无疑。” 凌太虚说这话时还显而易见流露出几分惋惜。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凌太虚当时在飞舟上拍了拍薛鸣玉的肩膀,意味深长地望着她,意有所指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可不要学她。” 薛鸣玉微顿,却若无所觉般问凌太虚此言何意。 凌太虚却大笑道:“你这性子,可没小时候有趣。怎么也开始学会和人打机锋了?” 随后又压低了声音,似乎有意避着崔含真般,对她道:“即便是山门里看着正经的老东西,谁手上又没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呢?有些事,不是不能做,而是要避着些人做。” “你方才,太明显了。” 薛鸣玉听着她传音入耳,并不让崔含真听见。与此同时,一只手忽然变出来什么东西悄无声息地塞进了薛鸣玉的乾坤袖中。薛鸣玉顺着不动声色摸进去,蓦地定住了。 是一把完好无损的药草。 凌太虚骗了崔含真—— 那些药草并非一定要破了归元阵方可起效。 她做了这么多年救人采药的行当,哪里会连这种细节都疏忽呢? 一个医修出来采药,那这药草就要比任何东西都重要。她忘了什么都不会忘记药草。怎么可能会被薛鸣玉钻空子一把火烧得精光,而她毫无防备呢? 她分明只是顺水推舟罢了。 “这药草我留给你,是救,还是杀,都看你。倘若你后悔了,还想要他活,我总能为你把这谎话圆回来。”她含笑望着薛鸣玉,慢悠悠的声音却像线虫钻进薛鸣玉耳朵里。 薛鸣玉凝望着她,“为什么帮我?” 凌太虚却扬眉说起旧年的一桩事,“当年你那样小的年纪就能把庙里的山贼都杀了,还冒雨为我找来苦佛草。我那时就说,我见你很合眼缘。你的性子很让我喜欢。” “或许差一点,如今成了师徒的,就是你我了。” “人生在世,不过随性所至。这人,救与不救,于我而言,并无多大分别。若是不救他,你更高兴些,那也未为不可。” 她悠悠叹了口气感慨道:“屠善有一句倒是不曾说错,论脾性,我与她最相宜。只可惜她这人实在过分高调,尽干些打眼的事,这不就要死了吗?我还想多逍遥些时日,就不陪她轰轰烈烈地去死了。” 薛鸣玉听她话里话外对屠善尽是欣赏,忽然想到之前卫莲舟的话——不止屠善,有些人其实也暗暗地希冀修仙界回到数百年前。 于是她冷不丁问道:“你是不是也赞同屠善所言,想要修仙界恢复从前?为此,宁可凡人消亡,也要灵气复苏?” “……”凌太虚先是深深望着她,悠悠一笑。她没有否认,却也没有承认。 只是说:“过去虽合我心意,但既定的事,我也从不去改变。” “我其实是个很怕麻烦的人。” 她最后如此说道。 …… 薛鸣玉后来把陵山上的见闻都悉数告诉了翠微山的长老,当然,她把凌太虚与自己的那段交谈自发隐去了。 翠微山的长老或许也从其它山门那里得了音信,立即派人去了郦都城主府。 “不去瀛州,反而是留守襄州吗?”薛鸣玉不觉问道。 长老思忖了片刻,或许在酝酿如何告诉她,又或许在斟酌该不该告诉她。但到底还是把其中缘由与她说清道明了。 “你还记得郦都地动,城主府曾经裂开一道通往深渊的缝隙吗?” “自然,那时我就在郦都附近。也是那时候,我才认识了萧青雨和师尊。但那道缝隙不是被封印住了吗?” “是被封印住了。可你知道这缝隙的来源吗?” 薛鸣玉静默须臾,答:“不知。” 长老长叹一声,对她道:“是天道要襄州百姓世世代代受苦,才会有这么一道缝隙。” “天道何至于此?” 第108章 “因为曾经有一颗菩提心死在了那里,”长老也不管她听没听说过菩提心,自顾自说道,“菩提心是应运而生,生来就是为了救人;但人却害死了菩提心,于是天便要惩戒人。” “深渊下是魔,魔是人的恶欲。恶欲害死了菩提心,繁衍出了魔,天便要放出魔去吃掉那些人……很长一段时间里,襄州都寸草不生,原先住在这附近的人都逃的逃,死的死。” “是翠微山的前辈以为让魔泛滥成灾,不予以肃清,长此以往必然对人间有碍,这才布下封印。有了翠微山出世,肯庇佑襄州,这才渐渐引来了外乡人愿意久留在此。” 长老叹道:“说来,如今的襄州人都不是世代居于此的乡民,真正的襄州人早就死了。” 也不是,还有一些活着逃到了江心镇。薛鸣玉想。 “屠善当年和菩提心有些渊源,襄州是她除了瀛州停留最久的地方,保不准她还在此留有后手。倘若真要和她鱼死网破,襄州会是她的最后一条退路。翠微山必须守住。” “尤其如今你师尊又出了事,你要多留心。” 长老严肃地叮嘱她。 薛鸣玉应下,然后没说几句就退下了。 天是晴空万里,可灼灼的太阳照在人身上,却还驱散不了氤氲着的、森然的寒意。于是这明媚的天光似乎也变得惨白,就像许多人惴惴不安的脸庞。 是夜,薛鸣玉对着暗弱的烛光,把剩下那些药草一点一点烧成灰烬,最后埋在了院子里的梧桐树下。她蹲在树下捻着指尖,将上面残留的些许粉末都抖干净。 然后仰头看着这棵沉默的梧桐树。 鱼鳞似的月光蒙在她平静的面孔上,她半张脸浸在阴影之中,看着幽暗极了。晦涩的目光如同黑夜里跳动的烛火,半明半昧。 良久,她轻轻说了声:“做个好梦吧,陆植。天就快要亮了。” 薛鸣玉慢慢起身回到了屋子里,一夜未眠。 翌日,山楹终于请薛鸣玉去苍梧山一见。薛鸣玉立即动身去了,结果山楹竟不在铸剑室,却在他洞府外的瀑布旁。她追了过去,远远看见他孤身一人背对着她立在山岩侧。 而他的脚边,还搁着两盏灯—— 一盏是极其漂亮、华彩夺目的花灯,花灯上还写了她和他的名字,显然是刚写没多久,上面的墨迹都尚未干涸; 一盏却是长明灯。 只有死人才要点长明灯。 而薛鸣玉在那盏灯上只看见了山楹一个人的名字。 “你来了。”山楹转过身,静静地注视着她。 他说:“后面几天都下雨,我不喜欢下雨,我想死在一个晴空万里的日子。我也不喜欢有月亮的晚上,所以只能白天请你来了。” 第87章 八十七朵菟丝花 ◎……◎ “我昨夜一宿没睡,不是怕死,只是忍不住胡思乱想。有很多事,从我和你见面起,甚至更早的时候,我从李悬镜口中听过你的名字起……一件又一件的,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子突然都涌了出来。” 山楹蹲下身,低着头去摸索那盏花灯。 他的声音还像风一样断断续续地响起:“直到半夜里,忽然记起当初我跟在你身后陪你去逛花灯节。你远远走在前面,我总是比你的影子还要慢一步地缀在树梢上。” 那时觉得是桩麻烦,如今回想来,却后悔没为她放一盏花灯。 “昨晚我翻来覆去了很久都闭不上眼,最后终于忍不住大半夜爬起琢磨着做一盏花灯。”他轻轻拨弄着手下美丽的花灯转了一圈,对她说,“这里面嵌了机关,上面也施了咒。” “如此,无论它漂往哪片山川河流,都一定会在花灯节那日去往离你最近的溪涧。” 说着他双手捧着花灯埋头将它小心翼翼放到水面上。手刚一松,花灯便旋转着随河流直直冲下瀑布,而后卷着浪花远去,丝毫没有眷恋。 就像薛鸣玉,永远只朝宽阔的江河流去,而不会回头再看身后为她停留的手。 山楹不禁淡淡地笑了。 他又提着长明灯起身,慢慢走向薛鸣玉,把灯朝她手边送去。 “都说长明灯是人死后他最亲近的师长,抑或是友人为他悬挂在林带之间,这样才能得了祝福,在下辈子脱离困苦。因此我在很早的时候就在想,届时我该把这盏灯托付给谁。” “我想过会是我师尊,可又想万一我师尊年纪大了,反而走在我前头,我是不是该托付给李悬镜……” 山楹停顿了一隙,才继续平静地把话说完:“……但真到了这时候,我却只会想起你。” “当然,你也可以拒绝,甚至把它打碎,好叫我死后也不得安宁。”他注视着薛鸣玉,说,“尽管我快要死了,但我不需要你说些好听的话欺骗我。” “所以,你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 他说话时,瀑布与山林间的溪流声就在哗啦啦地响。树上的枝叶沙沙摇动着,把地面相视而立的两道人影切割得支离破碎。 光线很明亮,却也很苍白,是冬天湖里鱼冻死的那种僵白。 明明这天已经有些热了,可被光影蒙着的一切却都莫名泛着阴冷。山上的鸟雀还在不知疲倦地鸣叫,嗓子都拉扯得嘶哑了,却还在叫,还在叫……叫得人心头掠过一丝阴郁的杀意。 薛鸣玉不由攥紧手指,强压下这股杀意。 她这会儿很不痛快。 因为她发觉自己竟然开始明显有了犹豫与怜悯的不忍。这股不忍的情绪就像一只手在翻搅着她的大脑,甚至是她原本毫无波澜的心。 它把她搅得心烦意乱。 可她却不肯显露出来——她厌恶被不属于她的情绪控制。 无论是欣喜,同情,还是厌恶,甚至是杀戮……她都不愿被任意一种感情支配。 因此她若无其事地接过山楹手里那盏长明灯,神色平静极了。她告诉他自己会帮他挂在树上,然后直白地问他:“你就这样轻易为我去死了吗?” 山楹望着她,也微微笑起来说:“我原本也想,或许我应当死得更让你难忘一点。但后来又觉得没有这个必要。一个人的死太沉重了,也许你不在意,但我还是不愿让你负担。” “这样就很好。” “你站在明亮的太阳下,还有和煦的风,什么都不用做。只要等一会儿……”他一面说着,一面注视着她,从容地一步步后退,直到脚跟终于触到锻造室的门槛。 “等一会儿,你就能得到一把最好的剑。” 山楹终于扭头去看烧得火红炽热的炉子——炉子上面没有封紧,因为还差最后一道关键的材料。他抬脚踩上早早备好的凳子,低头看了一眼里头鲜红的炉膛。 人的胸膛切开大概就是这样鲜红的吧。 他想。 蓦地,山楹又扭过脸看了她最后一眼,他冷不丁说道:“山上的月色固然皎洁,但抬头看月亮的时候,也不要忘记手里的剑。” “毕竟,月亮只会在夜里出现,而剑却能一直在你看得见的地方守着你。” 说完这句乍听来莫名其妙的话,他就对她笑了一笑,然后一脸云淡风轻地跳进了锻造炉中。他甫一跳进去,炉子立即彻底封死,连同锻造室那扇敞开的大门都一同猛地拍上。 薛鸣玉自始至终竟连一句话都没顾得上说。 他是打定主意不需要太沉重的告别,因此一开始就决意跳炉子,把自己融成剑魂,而非等剑炼成了,再由薛鸣玉亲手杀了他。 其实怎样都无所谓,最终都没甚差别,非要说的话,后者他或许还能死在她怀里,可他只想她回忆起最后一面时,不是淋漓的鲜血,而只是风和日丽的一天。 风和日丽的这天,薛鸣玉站在锻造室外,什么都不需要做。 忽然之间,门开了。 一把剑骤然破门而出,最后静静躺在了她手中。 薛鸣玉握着这把剑在原地静止不动。 朦胧的树荫遮住了惨白的光线,她立在树荫下,指腹轻轻摩挲过雪亮的剑刃,几乎霎时间就霍然被划破了手指。一条细微的红线不起眼地出现在指腹,渗出丝丝血液。 薛鸣玉一遍遍地抚摸过剑身,同时感觉到有什么无形之中把她和这把剑紧紧系在了一起。 但更明显的,是她的心脏在飞快跳动。 就好像另一个自己在抗拒这把沾了无辜者鲜血的剑。 然而,下一瞬,一道迅疾的剑气猛然飞向一旁孤零零的长明灯。眼看着要将其击得粉碎之际,薛鸣玉有那么一刻感觉自己的心跳就要停滞。 直到砰的一声,长明灯之后的高树骤然被拦腰斩断,而后摇摇晃晃着轰然倒地。 只差一毫,被劈断的就是长明灯了。 “你也不想他死后都不得安宁吧。”薛鸣玉轻声说道。只是附近空无一人,这话听来就像是在自言自语。可薛鸣玉能明显感觉到话音刚落,胸腔中紊乱的心脏便立即安静下来。 第109章 她找了处花开得正盛的地方,又拣了日光最充足的树梢把长明灯挂上。 然后在树身上用剑气龙飞凤舞地刻下他的名字。 “喜欢我总是一件很不幸的事。”薛鸣玉平静地对着长明灯说,“下辈子离我远一点罢。”不然,她肯定还是会利用他的。 对于这种事,她是不会后悔,更不会感到歉意的。 …… 与此同时,传讯玉牌突然亮了起来。 薛鸣玉摸出来看了一眼,却见上面赫然写着鲜明而醒目的“速归”二字。是门中一个长老发给她的,看样子大概是崔含真那边出了事。 她自苍梧山离开—— 途中还碰见了山楹的同门与师长。不知他是如何与这些人交代的,他们看她的神态很复杂,比从前要客气冷淡许多,但又不见丝毫怨怼。 临走前,山楹的师尊瞧了一眼她手上的剑,突然冷不丁说道:“当初李悬镜死的时候,我就警告过他,让他离你远些。否则,只会步上李悬镜后尘。可他不听,他总觉得自己和李悬镜是不一样的。” 他长叹一口气:“倨傲蒙蔽了他的眼睛,才会让他看不清自己的心,又葬送了自己的命。” “不过,人总是要死的。他这样,也算是忠于本心了。”他说,“多少铸剑师穷尽一生也锻造不出一把能让自己满意的剑。他这何尝不是另一种幸运?” 最后他说:“回去罢,孩子。还有许多人在等着你。” 薛鸣玉闻言便与他告别,转身向翠微山飞去。 结果才到山脚下就被人匆匆忙忙拦住,要她立即动身去往郦都城主府,说是崔含真似乎入魔了,不知被什么操纵着竟然去了那边亲手打开了深渊的封印。 “门中弟子们已经去了大半,*几位长老也在试图联手镇压崔师叔。但那些个蛊虫一直源源不断地从崔师叔的筋脉中钻出来,甚至伤了不少百姓——” 专门守在山下等着和她传话的弟子一头冷汗,满脸焦灼地催着她快赶过去。 薛鸣玉抬头看着不知何时暗沉的天色,以及那轮诡异阴森的红月,估摸着大概是屠善之前中的蛊在起效。 她言简意赅地点头答应道:“好。” 随即就掉转方向直奔郦都而去。 可到了郦都,情况还是比薛鸣玉以为的更要糟糕些。原本繁华热闹的都城一下子成了魔的游荡之地。它们四散在城中,简直像是故地重游。 城里的百姓却都慌不择路地逃亡着。 尽管有翠微山的弟子一直在除魔,并大声疾呼着要他们冷静,快些家去,莫要徘徊,更不要喧闹,引来更多的饥饿的魔,但恐惧下的人是顾不得理智的。 因此,不断有人死去。 即便弟子再奋力厮杀,也不能完全救下每一个人。 鲜血溅上了城墙,哭嚎声和怨怼声纠缠着盘旋于郦都上空。待薛鸣玉放一把大火将许多魔都烧成焦灰时,崔含真已经被万夫所指。 只有同样被蛊虫蛀进身体的人没有指责他。 因为他们也在不惜代价地冲破修士的牢笼,意图破坏残存的封印,将整个襄州沦为深渊的坟场。 “含真,你莫要糊涂,此时收手,我尚且能保你一条性命。”有人痛心地对崔含真打出几道符印,想要借此束缚住他。 但出手的总还是对他心怀不忍,不肯下死手,而崔含真的蛊毒却随着灵气的运转越发加重,几乎侵入心肺与每一条筋脉。 他的眼神是从未有过的冷酷与漠然,模样看着倒还寻常,并不曾变得青面獠牙,抑或是露出种种入魔后的丑态与痛苦。 只是活似变了一个人。 也正因此,城中的百姓对他从前积攒的那点敬畏与崇敬都渐渐不见了。起初还觉得他是心怀苦衷、同情担忧他的人,如今也开始忍不住怨恨他。 他放出了这样多吃人的魔,还不惜伤害自己的同门。 “崔仙君不是这样的人,他一定是妖魔变的,才不是崔仙君。他分明是要害死我们所有人!”有人抱着死去的同伴愤恨地盯着崔含真。 “几位道长,杀了他罢!” “杀了他罢!” …… 声音一叠叠涌来,简直逼得长老们没法子,只能进退不得地勉强把崔含真困住。杀了他,这自然是不能的。谁能下这个毒手?谁又担得起这个责? 依照崔含真如今的修为和声望,可不是几人轻易能杀的。即便他们能杀,他们也不会杀。 万一事了,修仙界开始追究该如何? 正当几人面有难色地相觑苦笑时,倏然间,一道清脆的声音传来,而后逐渐变大。直到猝不及防之中,崔含真突然破开符印,再次攻来。 这回,他向来无往不利的剑竟笔直地挥向了方才叫得最大声的几个凡人。 “疯了疯了……” “含真!” “快住手!” 各种乱七八糟的呼唤声交杂在一处,无数五花八门的术法齐齐向他打去,但崔含真身法太快,眼看着就要赶不上了。众人不禁悔恨懊恼地死死看着这一幕—— 却听得“当啷”一声清亮的金属碰撞声。 一把剑竟凭空出现,飞身拦在了崔含真面前。 以为必死无疑的人们已经僵在了原地,止不住地浑身战栗起来。 直到一道术法卷着他们,将他们远远丢到那些修士身旁,与此同时,另一道人影终于飞身从后面赶来,而后骤然拉近与崔含真的距离。 她握着这把剑,专注地审视着对面这双眼睛—— “屠善,你在看着我吗?”她问。 蓦然间,崔含真猛地后退,其后再度毫不留情地逼来。 薛鸣玉却反手格挡,并忽地贴近了他的脸,几乎与他眼睛挨着眼睛。她迫使他不得不看向自己,然后问道:“你不是说什么都肯给我的吗?不是说将来你的一切都是我的吗?” “……” 没得到回答,薛鸣玉也不生气,反倒微微笑了一笑。不过她很快收敛了笑意,剑气中转而泄露出森然的寒气。 “不说话也不要紧,那就先让我杀你一回吧。” 话音刚落,她猝然把灵气悉数灌注进剑中,剑身立时泛起月华般银白寒凉的光芒。而后倏地被她冷酷地砍向崔含真的脖颈。 崔含真迅速以剑相阻。 两把剑再次碰撞在一起,发出了森冷沉闷的声音。 然而,就在这时,炽烈的火突然自崔含真脚下蔓延开,如同一个困兽的牢笼将他逼得进退不得。薛鸣玉立即冲那些修士大喊,要他们同时出手。 崔含真正要反抗,可到底是寡不敌多。 众人看着他这回真正被死死压制住,不觉暗暗松了一口气,刚要和薛鸣玉说些什么,却倏尔瞳孔一缩,下意识制止道:“等等——” 可惜,那把剑已经穿进了崔含真的心脏。 薛鸣玉握着剑的柄部,慢慢露出一个怜悯的笑。 “再见了,姑姑。” 【作者有话说】 一更 第88章 八十八朵菟丝花 ◎……◎ 崔含真清醒过来后,第一眼看见的便是薛鸣玉那双居高临下俯视着他的眼睛。 他一张嘴,想说些什么,可还什么都没说,就有乌血从他口中汩汩流出。那是寄生在他体内无数蛊虫的死尸。腥臭,污秽,将他白玉似的下颌和颈脖弄得狼狈不堪。 疼痛刺得他心脏一阵发闷,隐隐甚至出现了耳鸣。 好像有许多人在不远处围着他,庆贺他的死亡。他胡乱听了一耳朵,听得不大真切,迷茫之中只觉得是自己的错觉。 否则,郦都这些百姓怎么会为他的死而欢呼雀跃,甚至是喜极而泣呢? 但他还在不正常地流血,他的后背感到了濡湿,黏腻在身上,十分不适。崔含真疲倦地闭上眼睛,用神识感知着身后,却蓦地发觉自己竟然是在流血。 原来不仅是嘴巴里在流血,他的后心也在源源不断地涌出鲜血,以至于他后背的衣裳全都湿透了,都把干燥的地面也给弄脏了。 他整个人都被一把剑贯穿。 而当他怔怔地低垂下目光时,才不得不承认那只握着剑的手,是他面前人的。 “鸣玉,你……”崔含真疲累地蹙起眉,看着人的眼神既温和又无奈,好像伤得太重,因而连说句话都有心无力。 薛鸣玉松开了剑柄,转而摸索着按在他心口处,也是剑尖没入的位置。 “这里的蛊虫,死了。”她认真地对崔含真说道。 崔含真哑然了半晌,不知该回些什么。良久,他才说了一句:“多谢你。” “不必。”薛鸣玉冲他点头。 于是他又静默无言了。 郦都城中的魔都被除得一干二净,翠微山的弟子们大多各自散开,去安抚各地百姓了。几位长老都惊痛交加地望着她们,准确来说,是崔含真。 因为方才她那一剑丝毫不曾留手。 第110章 崔含真活不成了。 众人意识到这一点,不觉越发痛心。 但是没有人能指责薛鸣玉什么。 就在前些日子几人从陵山风尘仆仆地赶回来,凌太虚便暗暗提点过他们——崔含真这个蛊没指望了,或早或晚就是要死的。倘若蛊发,千万不必心存不忍。 只是话虽如此,可真要他们杀崔含真,却一个个都心慈手软起来。最后反倒逼得崔含真的弟子亲自动手除了这个隐患。 “这实在是……” 几人叹着气,不忍再看,只去把深渊的封印一遍遍巩固。 “他们都在为你难过,”薛鸣玉注视着崔含真,说,“你要死了。” 崔含真慢慢收回投向远处的视线,有气无力地微笑着对她说:“你似乎一点也不难过。为什么?我以为,我们怎么也算得上是半个朋友。你不为朋友的死而难过吗?” “我们是朋友吗?”薛鸣玉告诉他,“我以为只是师徒。” “那你有把我当做师尊吗?”他淡淡地反问。 “没有。”薛鸣玉直白地承认。 崔含真:“确实没有。否则,你怎么会藏了许多事都不告诉我?” 说着他突然用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她的剑,而后凝视着这剑说道:“有剑魂的剑是不同的,一望即知。但剑魂,却是要合适的灵魂才能炼成。最好就是铸剑师的魂魄。” “你这里关着的,又是谁?”他问。 薛鸣玉没有躲避他的眼神,反问他:“你以为是谁?” 崔含真看了她好一会儿,才渐渐垂下目光,低声叹道:“是山楹。” “有些事,一次是巧合,两次是巧合,三次四次就绝不是巧合。他们的死……都是你……是不是?”他轻声问道,“或许就连我,也不是偶然。” 薛鸣玉:“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没什么不同,”他缓缓摇头,低声说,“我只是想要一个答案而已。” 崔含真说这话时蓦地记起她小时候,当时他带着萧青雨躲进她们家,她还那么小的年纪,却已经能镇定自若地要把他们赶出去,自生自灭。 她其实一直是这样的性情,从来没有变过。只是他被她曾经的掩饰与示弱蒙蔽了。 但即使这样想着,他却丝毫没有被背叛的痛楚与怅恨。 崔含真只是无可奈何地望着她,斟酌了良久才道:“不要变成下一个屠善。” “无论谁对谁错,站在多数人对面的那一个,总是活不长的。” 他慢慢沿着剑柄握住了她的手,“而你要活得久一点,才对得起你自己。你能走到如今,真是很不容易的。” 费劲地喘着气把这句话说完,崔含真就示意那边远远避开她们,为他留下临终遗言腾出地方的同门靠过来。 然后不再看薛鸣玉,只对他们断断续续说道:“将来我不在,能替我的,唯有鸣玉。” “……荒云的人已经在来的路上了,说不定还能赶上。”终于有长老忍不住黯然神伤地劝道。 崔含真摇头,沉静地说:“蛊虫已与我心脉相连,蛊虫既死,我万不可能存活。生死有命,不必再白费心思,免得空欢喜一场。你们只管记着我说的话——” “其一,杀了屠善;其二……” 他停下来,捂着心口痛得几乎喘不上气来。 还是长老赶忙接话道:“我明白,我都明白。你要鸣玉接了你的位置。但她还年轻,恐怕不能服众。只是你放心,有我们帮忙照应,再有鸣玉这回及时阻拦你,想来这也不过是早晚的事。” “我一定答应你。” 长老又要薛鸣玉也应和几句。 可崔含真却挥手作罢,他摸索着扣住薛鸣玉的手,而后握在剑柄上,蓦地将剑自心口猛然拔出。血溅了两人半张脸,崔含真只觉得眼皮越来越沉重,力气也渐渐在抽离。 他几乎用尽全身最大的力气死死攥住了薛鸣玉的衣袖,然后重复道:“我刚才叮嘱你的,切记,切——” 崔含真突然沉沉吐出一口气,连最后一个字都没说完就双眼无神地倒下了。 薛鸣玉忽然感到袖子一轻,便见他终于疲倦地阖上眼。只是他死了,眉心却还用力蹙着,似乎有许多未尽的事与挂念的人让他割舍不下。 风蓦地吹落一片树叶,静悄悄落在他身上。 她轻轻为他拈去,然后想了想,捻起自己宽大的袍袖一点一点为他抹净脸上、脖子上溅到的乌血。血干涸得很快,他才一断气,皮肤甚至还有点温热,但血痕却已经斑斑凝固在他脸庞。 平白破坏了他原本的清俊。 尽管他从不像山楹表现得那样明显,薛鸣玉却记得他其实很喜洁。从前他教自己术法,她练得出了岔子,有时把两个人都弄得乱七八糟,也都是他耐下性子替两人重新打理干净的。 薛鸣玉忍不住用力搓了他脸上的血痕,却只是把他的皮肤磨红。 于是不禁小声对他说:“对不起。” 她一开始真没有想过要杀他的。 对不起。 薛鸣玉掐诀径直把他恢复得洁净如初,而后默默起身走向一脸安慰地望向她的长老。“长老,我想把师尊埋在后山,好吗?他从前最喜欢呆在那里清修。”她问道。 长老颔首道:“可。后山本就是为他保留的。他不在了,也不必就封存起来。往后就留给你罢。还有他的院子,里头大概有些手记,或许对你修炼也大有裨益。这之后,就都是你的了。” “你师尊的话你也听见了,从此你要勤于修炼,他若是在天有灵,定然会欣慰的。” “弟子明白。” “那就回去罢。” 又是一声嗟叹,几人才带着崔含真的尸身返回翠微山。 结果刚回山门不多时,众人还来不及为崔含真的死感到悲痛,就听闻苍梧山那边传来消息——屠善在与他们对峙时,突然接连口吐鲜血,有如神识受到重创一般。 薛鸣玉算了下时辰,又看了一眼柳寒霄最后给她递信的时辰,估摸着大概是一前一后柳寒霄和崔含真两个人都死了。 他们一死,分出一缕神魂寄生在他们体中蛊虫内的屠善无异于自断双臂。 “桐州和沂州那边……”薛鸣玉突然想到什么。 却听见一位报信的师姐安慰她道:“不要紧,那边有于大人坐镇。于大人虽是凡人,却与两州的妖和修士关系不浅。依屠善如今的境况,怕是连两州边界都难以突破,毋庸说入主其中。” “这回怎么也要除了她!不是她,含真也不会……” 说着在场的人不觉纷纷掩面神伤。 直到又一位报信的弟子急急飞身至前,那双眼睛竟直直望向了薛鸣玉,口中却道:“长老,瀛州那边传来消息。屠善已身负重伤,恐怕是活不过今日了。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屠善口口声声称说自己要见薛师妹。倘若薛师妹肯与她一见,她愿束手就擒;但如若见不到薛师妹,她宁可自爆神魂,也要拉瀛州无辜百姓同葬于此。” “岂有此理!” “不见!”与薛鸣玉一同从郦都回来的一位长老当即厉声回绝,并难掩惊怒,“她将将戕害了薛师侄的师尊,如今又强逼薛师侄亲去见她。定然是心怀不轨!” “我看也是,恐怕是含真一死,连累得她元气大伤,她这才心存报复之意。” “那……弟子可要回复瀛州那边,就说,薛师侄不便前去,请诸位自行决断?”报信的弟子低声询问道。 于是众人又有些犹豫了。 “万一她所言当真,该如何?瀛州各山门的弟子倒无妨,就怕百姓死伤无数。她又是个心狠手辣的,虽非君子,却也从无戏言。不得不慎重啊。” 薛鸣玉待他们议论纷纷才突然开口。 “诸位师长不必忧心,我去。” 她顶着一众雪亮的目光,再次平静地重复了一遍:“屠善既然要见我,我自当前去与其会面。也省得殃及池鱼。” 最要紧的是,她也很想亲眼看着她去死。 【作者有话说】 二更 第89章 八十九朵菟丝花 ◎……◎ 薛鸣玉看见屠善的时候,她正孤身立于一座亭子之间,灰色的道袍被风吹得鼓起,愈发显得她身形消瘦。 仿佛不是一个血肉捏成的人,而只是一堆嶙峋的骨头。 还是把扎手的、生有尖刺的硬骨头。 彼时薛鸣玉刚匆忙赶到山脚下,周身围绕着一群忧心忡忡的修士。她们一见她便用愧疚不已的目光望着她,仿佛是她们在逼她下油锅。 薛鸣玉对她们轻轻摇了摇头,说不要紧。 而后抬首远远望向山崖上那道灰白的影子——还是那么身骨峭拔,面皮绷得很紧,全然没有一点落败的狼狈与衰竭。她双手负于身后,忽然自山崖间居高临下投来一瞥。 不偏不倚,恰好与薛鸣玉四目相对。 第111章 屠善蓦地哼笑起来,嘴角扯出似有若无的弧度。 薛鸣玉定定地看了她一眼,便挪开眼神,一言不发地越过众人往山崖间去了。这山崖依傍着皇城的行宫,而屠善所在的亭子即是当初她们时隔多年相遇的那座求雨亭。 薛鸣玉自行宫大殿外绕过去时,还遇见了早早等候多时的萧明徽母女。 萧明徽竟然还记得她,这让薛鸣玉略微惊讶,不过再一想,她的儿子还在自己院子里兢兢业业扮演着一棵梧桐树,她记挂着自己似乎也不稀奇了。 然而萧明徽一开口就是:“本宫记得你,你那时还为本宫的敏儿算过命,说她日后是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 既然谈及陆敏,陆敏自然就上前一步,微微笑着对薛鸣玉道:“多日不见,仙师可安好?” 薛鸣玉:“尚可,只是这会儿恐怕没功夫叙旧。容我先去见一个人。” “仙师是要去见屠真人吗?这边请。”陆敏当即含笑伸出手臂以作邀请。 她说话时总是不疾不徐,措辞得当,与昔日的陆植全然两样。 陆植即便披了层温文尔雅的皮,也只叫人觉得怪异虚伪,因他的傲慢早已淬入骨血和眼神里,言谈间便总有泄露的一刻。但陆敏—— 那张温和宽容的面孔仿佛是一针一线缝在脸上的,竟挑不出一丝一毫的差错。 譬如此刻,屠善大势已去,连薛鸣玉途中撞见的宫人都开始渐渐大着胆子背后嚼起舌根来,甚至一声声直呼其姓名,口呼妖孽。 可陆敏却还守着本分,规规矩矩地客气尊她一声真人。 这使得薛鸣玉禁不住多看了她一眼。 她镇静地沿着曲折的小路往亭子走,却不由得想,陆敏这种人一定是不到最后一刻绝不松懈的,一定是要亲眼看见猎物断了气才肯慢条斯理地享用的。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这是个很麻烦的人,比她的母亲还要棘手。 一面思忖着,薛鸣玉一面攀着石阶向上,直到亭子里的人终于缓缓转过身来,并望向了她。“来了,那就跟我走罢。”屠善若无其事地招呼了一声,便立时飞身扑向山崖之巅。 薛鸣玉稍顿,而后果断跟上。 待两人终于站定,屠善才俯瞰着底下一览无余的山川江河,叹道:“果然最好的景都在最高的山上。方才那亭子虽好,可惜只在半山腰。” 薛鸣玉没做声。 她注视着屠善近乎银白的头发—— 分明上一回见面,还是黑多白少,将将花白而已。隔了不过寥寥数日,再见面她竟然像是沧桑了百岁不止。 薛鸣玉凝望着她随风凌乱的白发,轻声说:“姑姑,你老了。” 屠善顿时大笑:“我不老,你岂能站在这里?” 她慢慢转过身,含笑望来。这真是她们自重逢后少有的、心平气和的谈话。屠善目光沉沉地长久凝视着眼前这张脸——它已不再稚嫩,并渐渐轧出了棱角。 越来越趋于少年人的脸庞,使得她忽然记起另外一张脸,而那张脸上也有着同样一双乌黑的眼睛。 不过那已经是近二十年前的事了。 她卜卦算出了下一颗菩提心的存在,循着卦象去寻,却发现是一对被流放的夫妻。做妻子的,她不认得;可她记得那个做丈夫的。 不久前,他还是个颇有清名的朝廷命官。然而,就在前几日,他的一众同僚都上奏参她,痛斥她是个祸害,齐齐声讨着要杀她。独他先参皇帝,以为国之根本在民,在帝。 结果自然就是被判携亲眷流放沂州,再由沂州衙门施以死刑。 屠善赶去时,押送他们的官兵和他们一家老弱都惊骇至极。 方知,陈季望的妻子原先就怀有身孕,不久前才半路生子。或许是受陈季望先前的清名庇佑,这一路上的官兵倒是对她们颇为关照。 未曾想屠善竟然亲自杀来了。 屠善还清晰地记得那个女人的脸——瘦瘦的尖下巴,一双眼睛却尤其镇静从容,居然敢主动掀起帘子,与她对视。 “我此前在瀛州占得一卦,这孩子与我有缘,我要带走她。”她不紧不慢要求道。 那些官兵却都紧张地面面相觑着,有人试探性地指出孩子尚年幼,应该留在母亲身边。“何况陈大人一家是要流放沂州的,这孩子恐怕也该带去——” 却不等这官兵把话说完,屠善径直便把人杀得只剩下眼前这对夫妻俩。 而后她站在淋漓的鲜血中,不轻不重弹了弹刀身上的血,并斜睨着她们说:“你那道折子我看了,写得不错。我愿意给你们两个选择——” “要么,你们一家三口都于今日同赴黄泉;要么,把这孩子给我,你二人自尽于此。” “选罢。” 说着她轻飘飘地投去一瞥,然后松了手,把刀丢在她们跟前。 陈季望登时大怒,决意拿着刀与她拼个你死我活,并口口声声称说,决不与她这般的邪道沆瀣一气。可他的刀尚未刺出,却蓦地被一旁自始至终不发一言的女人夺走。 “真人要带走我的孩子,是要保她一命,还是只为报复我二人,肆意凌辱欺侮她?”她明亮的眼睛直直盯着屠善。 屠善望着她,“我没有凌虐一个孩子的癖.好,留着她,自然是将来要为我所用。” “倘若如此……” 这个叫薛汝嘉的女人低头思忖了须臾,忽而决然站出,给屠善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她道:“按说一个人要舍命做成一个好官就不该生子。他对得起百姓,对得起朝廷,对得起圣上,就绝不能对得起妻儿,这是对子嗣的残忍。但事已至此,后悔也迟,真人肯保我儿一命,我感激不尽。” “如今已然不负天下,能有一条生路弥补玉儿,以全家国,实为我幸。陈郎,你还犹豫什么?” 说罢她提刀杀了丈夫,又含泪望了眼襁褓中的女儿,决然回首割喉自尽。 …… 玉者,不挠而折,勇之方也。 屠善注视着薛鸣玉这双眼睛,不由得记起另一双决然的眼睛,又记起她当时自襁褓中摸到薛汝嘉留给孩子的一枚玉佩,上面就刻着孩子的名字。 薛鸣玉。 “倒也不算辜负了这个名字。”她望着薛鸣玉忽而道。 “什么名字?”薛鸣玉问。 屠善睨视她一眼,却不曾答话。只是叹道:“昔年,你一家老弱因我而死。如今风水轮流转,未尝不是因果报应。” 薛鸣玉霍然拔剑出鞘,而后剑指屠善,平静地喊了她一声姑姑:“胜负既定,不如由我成全了您,否则死在那些人手上,多么难堪。” 屠善骤然大笑。 她倏地伸手用力攥住了薛鸣玉的剑尖,以至于剑刃深深勒进她指腹与掌心,鲜血直流。她却若无所觉般高声笑喊道:“去罢,去罢,拿我的头颅去升你的仙位罢!” “与其便宜了旁人,不若由你占去这除妖的美名。” 而后只听得“锵然”一声厉响,屠善蓦地抢过薛鸣玉手上那把剑,猛然抹了脖子。 …… “当啷!” 剑猝然砸在了地面,连同着一个人头重重滚落。 温热的血大股地从利落的断面飙出,缺了脑袋的身子摇摇晃晃着轰然坠地,然后转瞬间变回原形,却只是条残缺的白蛇。 薛鸣玉久久伫立在原地。 脸上被溅到的血已经干涸,像一张网堵塞住了那块皮肤,使得她感觉不能呼吸。 她恍惚地慢慢走过去,然后蹲下来捧起那个尚未变回原形的头颅——那双含笑的眼睛依旧炯炯有神,鲜亮如昨。 薛鸣玉站起来的时候无意趔趄了一下,将将稳住了身形,低头一看才发觉是踩到了自己的剑。她只顾着屠善,居然忘了自己的剑。 剑淹在了一滩血中。 她有片刻的迟疑,见时辰不早,怕那些人等不到她,要来找她,这才勉强握住了剑柄,一点一点把它按回剑鞘中。 临下山前,她蓦然回首望了最后一眼山崖之巅。却见旁边的山壁上不知谁写的两行字—— 大道迢迢,自在逍遥。 薛鸣玉垂下眼睑,方才迷惘的心也终于渐渐平静。 她从乾坤袖中取出红木盒子,小心翼翼地把这颗头颅,以及剩下那截蛇身放置好。然后抱着这只盒子一步一步朝曾经呼风唤雨的亭子走去。 * 屠善的骨灰被埋葬在了剑川下。 老了总是要叶落归根的。可薛鸣玉不知道她的根在哪里,便只能埋在屠善第一次带她出门的地方。剑川,对于薛鸣玉而言,总是有些不同的。 不过她还未来得及在剑川多停留一会儿,就被陆敏的传信请回了宫里。 诚然,陆敏如今也不是陆敏了,萧明徽上位后,她自然而然就成了萧敏。对于萧这个姓,或许是有先前在穿云镜中所见所闻的缘故,薛鸣玉很是不喜。 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第112章 龙脉断了,这个朝代的气运也就走到了尽头。恐怕撑不了几代就要改头换姓了。 当年姓萧的假借屠善的本事占得了这个位置,如今再因屠善而亡,实在合乎情理。只是萧敏大概另有盘算,近来总是有意无意接近薛鸣玉,似乎妄图从她这里觅得一线生机。 薛鸣玉坐在皇帝的寝宫中,与这凡世里最尊贵的母女对坐而饮。 这在旁人看来或许是莫大的殊荣,可她只觉得无趣。因为她看见了她们的眼睛,她们都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但她没兴致予以回应。 酒过几巡,她终于找了个借口出去透透气。 结果刚倚在阑干上,萧敏就跟了来。 “先前我所言,为薛真人建生祠一事,不知真人考虑得如何?”她言笑晏晏道。 薛鸣玉答:“屠善之死,非我一人之力,我当不得这生祠。” “可世人亲眼所见,屠善只服您一人,只肯死于您手下。瀛州的百姓已经传开了您的美名,还有襄州,听闻您之前为救郦都百姓,大义灭亲,亲手斩杀了入魔的师尊。如此种种,谁人敢说您德不配其位?” “何况,母亲与我方才在席上所言,愿为真人请封,拜真人为国师……” 薛鸣玉蓦然挥手打断她的话,只自顾自抚眉低声笑道:“殿下这是要逼我走上屠善的老路。” 岂止屠善的老路? 是既要她有屠善的本事,为她们所用,又唯恐她乱政,希冀她有顾贞吉的那颗舍身忘己的慈心。 “屠善心狠手辣,视民如草芥,方才下场惨淡。真人却与她不同——” 没什么不同。 薛鸣玉心想,她其实也不在乎谁生谁死。 可她没说。 她只说:“可我毕竟是她养大的,谁知道往后我会不会又变成下一个她?我不求万人敬仰,只愿把襄州山上那座破庙修好,把庙里的像修好。” “这是自然,不仅那座山上,先前顾神仙的像,那些年久失修而塌陷的、金漆剥落的,我已经都吩咐下去,安排各地的官员亲自盯着修好了。” 薛鸣玉听见她自然而然就喊顾神仙,又想到她先祖当年逼杀顾贞吉时,一口一个沽名钓誉的欺世盗名之徒,不觉笑了一下。 “如此甚好,”她看了眼天色,道,“为时已晚,我也不久留了。皇宫非我归处,我不会停留在瀛州。望殿下莫要再劝,我心已定,决不更移。” 夜风猎猎吹过。 薛鸣玉趁着晕开的夜色倏然飞向了远方的月亮。 萧敏不甘心的呼喊还在身后回荡,薛鸣玉却直直望向前方,乘风踏云去往了万仞山上。万仞山峰峦叠嶂,鸟鸣山幽。她好不容易得了清静,干脆随意席地而坐。 忽然间,仿佛有什么在暗中窥视她。 她骤然收敛了笑意,神情冷淡下来,刚要一探究竟,手心的穿云镜却倏尔滚烫刺痛起来。薛鸣玉垂眸一看,漆黑的镜面不知何时已拨云见日般露出了清晰的镜像。 而其中竟赫然是她的脸孔。 她怔怔地看着自己,旁边却静静立着琵琶。 霎时间,薛鸣玉神思一荡,了然明悟。她望向了镜子中的另一个自己,然后平静地说:“我等你。” ———— 正文完结 【作者有话说】 三更 结局是对应第七十章 ,女主在沂州找到穿云镜,看见将来的自己,这是一个时间圆环。 这本文到这里就正文完结啦,谢谢大家陪伴! 然后说回剧情线,剧情线的话其实距离我最开始的设定已经偏离得很远了。这个结果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没有一个相对完整的大纲,我只做了人设,并且根据每个人设确定了结局(虽然有的人结局和我的初始设定也不太一样)。 至于剧情,全部都是边写边填充的,所以有的地方处理得比较乱,时间线也比较跳,其实不太好。这点我要检讨,下次再写这种类型的,我至少会准备一个前因后果完整的大纲,而不是每天现编现写。 不过好在最后还是把剧情圆回来了。 但是在这期间为了剧情更完善,不得不舍弃一些设定。 比如,崔含真的线。这条线说实话基本没怎么走,被我砍得剩不了多少。原本我的时间线开局直接就是李悬镜和卫莲舟死,然后前期主要走萧青雨、崔含真,后期走山楹的线,中间穿插过去,补充一下李悬镜,半途卫莲舟死而复生,再洒一波狗血,恨海情天拉扯一下。 还能搞点兄弟朋友修罗场,李悬镜是对标山楹的,卫莲舟是对标崔含真的,萧青雨作为徒弟,可以对标崔含真,作为前期主要感情线,可以对标后期的山楹。 但是时间线改了,角色的戏份就发生大变动。具体戏份谁多谁少,也挺明显,就不赘述了。 结局的话,也不是每个人都非要死的。我是觉得死一两个就好了,都死了感觉就有点重复和疲劳了。 像崔含真我一开始是有考虑让他走假死,最后双目失明,被鸣玉囚禁结局的。 如果把这本文当游戏的话,其实可以打出很多分线。 比如,开局卫莲舟要是没有跟鸣玉上山,两个人素不相识,按照剧情走下去,鸣玉会在襄州流浪几年,然后在郦都出事那*天,被柳寒霄带回瀛州,最后开启跟着屠善,致力于灵气复苏的修仙线。 不过这条线大概就是开局就和所有男配处于敌对状态,但是女主声望会点满(虽然是负面点满),因为有屠善加成。卫莲舟和萧青雨可能死,可能不会死。因为跟着屠善,会有更邪门的方法助力女主修仙,不一定非他们不可,就是会加堕落值,容易达成被天道审判结局,最后遭遇雷劫。雷劫扛过去,大概就是飞升成仙;扛不过去,那就是下一个燕回南,被迫失去自由。 关于屠善: 屠善对顾贞吉,以及对鸣玉一直都是可杀、可不杀的状态,并且时时刻刻在转变。菩提心属于有大加成,但也不是非要不可。所以屠善对鸣玉经常上一秒还要杀她,下一秒又会放水,让鸣玉跑了。 她最后失败,和她年纪大了确实有很大关系。设定里,修士平均也就一二百岁,年纪大了不飞升那就是修为倒退,然后等死。 她后期基本靠龙脉延长寿命,修为不仅很难提升,甚至在倒退。她实力巅峰时期,应该可以一个人单挑修仙界其余山门。第一次受挫,是在摧毁锁妖塔。结局是卫莲舟被灭门,屠善受伤;受伤后,没有立即闭关修养,直接遇到了萧青雨出世,然后翠微山长老要拉她同归于尽,她没死,但是重伤。 也是从这里开始,她实力严重下滑。 前期基本属于对上谁,对面都只能达成全死,然后屠善或轻或重受伤。 有一章燕回南和鸣玉说,让她等屠善老死,并不是开玩笑,如果苟得好,确实能坐收渔翁之利。 可以说,屠善失败,她自己得占百分之六十的原因。 再者,由于前期时间线可能有点混乱,加上穿插了大量回忆,所以梳理一下: →鸣玉在流放途中被屠善带回瀛州,由于这时屠善还没有完全控制皇帝,所以鸣玉是被偷偷养在屠善修炼的道观里(对应二十二、二十三章回忆里,一直没有看见过外面的世界) →鸣玉被带到剑川,看见屠善抓到柳寒霄,同时间,柳寒霄被迫结契,给屠善卖命 →几岁的时候,屠善为了让菩提心有长成环境,加上她开始搞皇帝和朝廷反对她的那批人,把鸣玉送到襄州破庙里,陪她过了几天,然后自己跑了 →鸣玉开启流浪,自力更生的野人生活 →遇到好心人,在襄州被阿福一家人为代表的城镇居民救助,靠百家饭为生 →襄州遭遇重大天灾,开启逃亡求生路线。鸣玉搭救阿福一家。 与此同时,屠善摧毁锁妖塔,卫氏一族灭门,卫莲舟出逃;萧青雨出世,崔含真和他师尊一行人在龙脉附近与屠善争夺萧青雨,最终翠微山全员死亡,只有崔含真存活,带着萧青雨逃亡。 →城外求生路线,鸣玉偶遇卫莲舟,触发亲情路线,开启结伴同行 →柳寒霄带人赈灾,实际上是为了带走萧青雨,寻找菩提心。中途崔含真带着萧青雨碰巧躲进了鸣玉和卫莲舟落脚的地方 →柳寒霄放水,故意放跑萧青雨,假装没认出来鸣玉 …… 最后,有些正文没写到的后续我大概会写一点尾声补充一下。 至于番外,会写if线弥补一下正文感情线分配不太均匀的问题。崔含真失明被囚禁结局应该也会写。可能还有全员存活的日常加修罗场,另外还有个别路人角色支线。 三十几章左右有个妖怪城城主,我记得当时好像还挺受好评的,不过那就是个随手加进去的路人,就没什么后续展开。番外应该可以玩一下。 其余的,后面想到再说吧。 么么! 第113章 第90章 九十朵菟丝花 ◎……◎ 我叫薛鸣玉,但我不知道我名字的由来,因为我只有一个姑姑。可我的姑姑不姓薛,她姓屠,叫屠善。 我曾问过姑姑,为何我不和她姓。 她只瞥了我一眼,说:“你又不是我的孩子。” 于是我便仰着脸问她:“怎样才能成为你的孩子?” 不知道这话究竟哪里好笑,总之我说完了,姑姑就笑得直拍我脑袋,把我的脑袋拍得梆梆响,就像窗户外的宫人们会偷偷在闲时踢的小皮球那样。 我只在没人往这边看时,才会悄悄从窗户的缝隙里看外面的模样。 也是那时,我才知道什么是蹴鞠,什么是毽子。 可这两个我都不感兴趣,我只想知道为什么我不能和姑姑姓。 “你爹听见了得气死。”姑姑莫名地笑道。 我对此反应很平淡,甚至是不解:“他不是早就死了吗?怎么还能管我跟谁姓?何况,他气不气的,与我何干?” 我不认得他,便理所当然地不在意他。 姑姑笑得更开怀了。 但她还是说不行,并且说我是个狡猾的坏孩子。“你怕我丢了你,从此不管你,所以你才总想着和我一个姓,好绑住我,是不是?”她问。 又挑着眉说我“从小就知道怎样才是对自己最有利的”,说我“一点都不像生我的人,也不像她”。 生我的人,我知道,是在说我娘;但另一个她,是谁呢? 我想了好半天,都猜不出。因为我见过的、听过的人太少了。还是在很久之后,我突然回忆起这段过往,才想到,这个她,或许是指顾贞吉。 其实我不太喜欢顾贞吉。 小时候好像一旦提到她,就必然是个很酸苦的故事,说的人、听的人也都莫名一下子心情沉重起来。而我不喜欢苦痛的叙事,心里其实还有一点害怕过分沉重的感情。 沉重的东西压在心里,就像往人的胃袋里填石头,一颗两颗或许还不要紧,攒多了,却是一定要死人的。 我讨厌死人。 哪怕我对死掉的人没有感情,但如果有人死在我身边,那么,那一天的天空都会是灰蓝的。而我的眼睛隔着雾蒙蒙的天望向身边陆陆续续病死的、被吃掉的可怜人,却发现他们流出的血都变成了阴郁的灰蓝色。 那些吃人的,则像白蚁蛀蚀着他们的肉骨。 灰蓝的血溅在吃人者的脸上,把他们的脸都烧成一片暗红的天空。 我抱膝把下半张脸埋在膝盖中,只露出一双乌黑的眼睛静静地观察着他们。我在想,为什么他们都不会流泪呢? 我见过他们中的一部分人,在襄州尚未灾祸不断时。 有的人只是一天少赚了些银两,眼睛就会红得仿佛随时要掉泪;还有的,同一条街上的老人死了,明明和自家不相干,却也会帮着哭泣。 但是如今,地上干涸得只有之前暴雨遗留的浑浊的水洼,而没有泪。 被吃的人痛得冷汗直流,吃的人也满头大汗。 就好像,死亡把人的眼泪蒸发成了汗。 直到一个女人满手是血地把压制住我的人砸死时,我才看见了泪。大滴大滴的泪从她生满细纹的眼中滚落。她一哭,我眼中的颜色突然就变了。 汩汩流动的血不再是黯淡的灰蓝,而是鲜红的,让人想起跳动的心脏。 充满了生的希望。 即便流血意味着有人正在死去。 我这么说可能很矛盾。 正如我分明讨厌哭哭啼啼的人,讨厌软弱无能的人,但是当这些人都不能哭泣,而只是终日里带着麻木的惊恐,像鬼魂一样匍匐在这片灰蓝的天空下苟延残喘时,我却更觉得讨厌。 我虽然不害怕杀人,但也不喜欢杀人。 尤其不喜欢杀死比我弱小的人。 姑姑告诉我:“有的人从来只敢欺压比自己弱小的,他们每杀一个人,就会变得比这个人还要怯弱,渐渐地,就会连手中的刀都握不住。” “这话反过来也是一样。” “所以,你的眼睛里最好只看得见比你厉害的人。这样,你就会比任何人都要强。” 我很相信这句话。 因为姑姑就是我见过最厉害的人。 也因此,我一个人在襄州流浪的时候,被很多不长眼的人挑衅过。可我从来都是点到为止,并不真的要他们的命。因为他们比我都要弱小。 他们只有个子比我高大而已。 只有对方要杀我的时候,我才会冷静地送他们通通去死。 但陆植是一个例外。 并不是我对他心软了,而是他命太好。竟然在我对他杀意最重的时候,和我的命绑在了一起。后来屠善死了,我们之间的咒语解除,他却仍然只是我院子里的一棵梧桐树。 卫莲舟问我:“不是答应要把他变回来的吗?” 我说,还是算了。 “如果他只是一棵梧桐树,那他永远会是一棵梧桐树,离我不远也不近。但如果他变成了人,那就说不好他会是个活人,还是个死人。” 我告诉卫莲舟,人心善变,或许只有不死不灭的鬼魂,和一棵永远安静的梧桐树才能长久地伴我左右。 说这话时,我正往翠微山上走。 卫莲舟的魂珠被我带在了身上,他因此得以跟随我左右。 山上大雪纷飞,我独自一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松软的雪中,听着咔嚓咔嚓的雪声,然后醉眼朦胧地从斜伸出来的树枝上信手折一枝腊梅。 腊梅红得像火,映在这苍茫洁白的深山中,愈发燃烧得热烈。 “比皇宫里的好看。”我说。 卫莲舟微微笑着,“真要说,宫里的梅花才是上等的品种,山里的不过是些无人问津的野花。但野花才有野趣,野趣才更能引来人赏玩的雅兴。” 我听他罗里吧嗦讲了这一堆,只是斜睨他一眼,慢吞吞说:“就像你一样。” “桐州就是锁住你的皇宫,只要和桐州扯上干系,你就会变得很不讨喜;但闲散度日时,你却又变得有趣了。” 卫莲舟移开了眼神,却轻轻说:“也不见得。” “皇宫里的东西再讨厌,你走得再快,但那几个宫人我瞧你似乎很喜欢。” 他说的是方才我吃酒吃得厌烦时,萧敏微微笑着叫人引我去偏殿休憩片刻的事。 我懒懒散散倒在銮座,手随意搁在扶手上,几个宫人立时低眉顺眼地自玲珑剔透的珠帘后小步走来,而后跪在我脚下,只露出乌发后一小截雪白柔腻的颈子。 殿内还有两列宫人垂手侍立在左右,我随意扫去一眼,竟一个个出落得花容月貌、风雅秀丽。不像是从前我见过的寻常宫人—— 他们没有这样出挑脱俗的气质,也没有一双顾盼神飞的漂亮眼睛。 当我的视线掠过这些宫人时,他们大多目光轻颤着躲避了。也有一两个大胆的,居然含情脉脉地朝我抿唇一笑,然后长长的眼睫蝶翅般低垂下来,半遮半掩地笼住了那双朦胧的眼睛。 我忽然就笑出了声。 倒不是为这些人,而是为萧敏的良苦用心。 我提起脚,用鞋尖轻慢地挑起其中一人下巴,眼神自上而下挑剔地逡巡着,然后笑吟吟道:“你们殿下真是瞧不起我,就拿这种货色敷衍我。” 不轻不重地顺势一脚踹向这人胸口,把他踹了个仰倒,我起身意欲穿过这座大殿,去外面透透气。裙裾却被几人轻轻拉扯着,侧脸看去—— 但见跪着的几个宫人俱膝行着跟随我往前走了两步,他们的手正小心翼翼拉住我裙裾的一角,他们的眼睛则湿润着恳求地望向我。 “真人……” 我垂眸望着他们仍旧不肯松的手,忽而轻飘飘地问了一句:“你们也敢这样对当初的屠善吗?” 他们顿时愣住了。 有反应快的,一听清屠善的名字,当即煞白了一张美丽的脸。 我猝不及防出手,只随意掐了个诀,就轻易将大殿一根盘着金龙的柱子砍出深深的一道豁口,不偏不倚,恰在这五爪金龙的颈部,使得它看着有如身首分离。 然后裙裾便失去了阻力,重新轻盈地垂落在地。 没人再敢用可怜美丽的面孔试图打动我这颗比石头还要坚硬的心。 我注视着他们瑟瑟发抖的身躯,以及惊惧交加的神情,却比方才乍然看见他们动人的脸庞还要愉悦。 我没有恐吓他人的恶趣味。 但当我一定要做什么的时候,比起劝阻与恳求,我更喜欢挡在我面前的人脸上只会出现一种神情,那就是恐惧。 我终于畅通无阻地从乌压压的人群中走出宫殿。 甫一踏出门槛,便见萧敏正在门口含笑等候着我的到来。她对于我无动于衷的神情并不惊讶,甚至颇有闲心地朝里瞧了一瞧。 “没有一个看得上吗?”她问。 我故意刺她,便拿陆植说事:“是啊,我不喜欢那样的。倒是你哥哥,长得还有几分姿色。” 第114章 “你喜欢那样的?”她神情自若地接话道,似乎认真地在和我讨论,“他长相倒还在其次,只是那身气度确实不凡。寻常人家可养不出来。但你若是有心,我便是把整个瀛州翻遍,也要替你寻上几个差不多的公子哥。” “我不过是说笑。” “我却是当真了。” 萧敏又笑:“我原以为你和屠真人是差不多的,可如今宴请过你几次,我也看得出来,你们还是很不像的。屠真人实力深不可测,但她要的却很容易就能猜出来。而你——” “我看不透你究竟要什么。” “你在想什么呢?”她难得出格地问道。 她为人分寸到了极致,是从不逾矩的,这样的话真不像是她会探听的。 我也对她笑了一下,“你猜不透,实在合乎情理。因为我如今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不要什么,却说不上来想要什么。” “那也很好。” 萧敏点点头,笑着说:“人又不是非要去到哪里,就做一只野舟,随性所至,那也很好。” “但这恐怕是我最后一次能请你来宫里吃酒了吧?” 我承认了:“皇宫里好生无趣。” “囚鸟的笼子摆得再高,建得再富丽堂皇,也还是一只笼子。总不能指望它和外面的天空一样广阔。”萧敏望着我。 又说:“你其实不来了也好,从前我盼着你留下,如今与你渐渐相熟,虽不好明说,私心里却越发希望你走得远远的才好。” “怪不得近来几次愈发少见你劝我做劳什子国师。” 萧敏注视着我的眼睛泛起一丝莫名的光彩,“那你肯留下做我的国师吗?” 我当然答道:“不。” 她顿时大笑出声。 她是极少笑得这样畅快的,今日也不知是喝多了酒还是为的什么缘故,说了许多平日里不会说的话,又露出许多从未见她流露过的神情。 最后目视我离去时,她忽然直勾勾盯着我,冷不丁问道:“陆植死了吗?” “还没。” “啊,真可惜。”她长长地叹息一声,而后恢复了一如既往的漠然与平静。 她淡淡地说:“我竟然有那么些羡慕他了。” “走罢,走得越远越好,不然我或许是要后悔的。趁我尚未后悔前,还没有不择手段地想把你留下为我所用之前,赶紧离我远点。” 我觉得她真是喝多了,脑子都糊涂了。 “你就算要强逼我为你做事,可我好歹是个修士,便是不从,你又能如何?” 萧敏却吐出一个我并不陌生,甚至十分熟悉的名字来:“顾贞吉。” 我的神色也淡了下来,“什么?” 她却自顾自继续说道:“菩提心。” “……” “你有你的手段,我自然也有我的手段。你就是凡人出身,怎么能小觑凡人呢?”萧敏慢慢地对我说道,“你的这颗心可千万守好了,不要被菩提心取而代之。” “否则,你既然不是你,就休要怪我到时利用你为这王朝再续上一段命。” 我问她:“你就不怕在此之前,我就杀了你?” “你不能。除非你也想成为众矢之的。天下好不容易安稳下来,你杀了我,可就麻烦了。届时天下不宁,你第一个逃不掉。” 萧敏笑起来,“我死倒是无所谓,难道你也要下来陪我?” 于是我也对着她笑,“那还是算了,等你百年之后,我会去瞻仰你的尸身的。” …… 回忆起这些,我不由斜睨卫莲舟一眼,“那些宫人还不如你们几个好看。” “那就不提他们,只说那个萧敏。”卫莲舟跟在我身后飘着,他低着头时不时为我除去雪地里的路障,“你今日看她的次数格外多,走的时候也不像平时那样爽快。” 对于这点,我确实不能否认。 “她从前也不像今日这样有趣。” 卫莲舟笑起来,“我就知道,你一向只喜欢有意思的人。” 我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随后甩了甩头上的雪。 见状,卫莲舟的手下意识往前伸,意欲替她把有些散乱了的头发重新打理好。可指尖从发间直直穿透时,他不由重重叹息一声。 我听着便责怪他,在这样积满雪的山林中行走,怎么还能叹气。 “一年也就这个时候最清静了。” 卫莲舟便也微笑着应和我。 我渐渐往上走,却见山尖已经露出一星葱茏的绿意。 是我院子里的梧桐树。 只有这棵树,才会在漫天飞雪中绿意盎然。直到陆植寿命将至时,再在一夜之间骤然凋敝,而后枯萎着死去。 我再往上走,却蓦地停住。 石阶之上,辛道微正立于她的女儿成璧身旁,大约在等人。见我来了,才含笑温柔地向我迎来。她叫我“鸣玉”,又亲热地捂着我的手,嗔怪我不知冷热,怎么不多添件衣裳。 成璧笑眯眯地看着我,也唤我“阿姐”。 我被一左一右拥着往上走。 踏上最后一阶时,我忽然仰脸望向雪青的天—— 太阳如常悬于高空,我又如常过了一天。 真好。 【作者有话说】 算是女主视角的一点补充,加上尾声。 然后就是番外,番外会全部塞进福利番外。另外就是,顺便抽个奖吧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www.海棠书屋.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