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岛电台》 第1章 [现代情感] 《孤岛电台》作者：民国沪语广播【完结+番外】 简介： 1939年，法租界尚未沦陷，而日军已步步逼近。租界里的民营电台不敢触碰政治话题，以娱乐、商业节目为主。 在生存压力之下，华东电台联合三友实业社，策划的一档晚间节目，捧红了新人主播汤申佳及年轻的越剧演员庄盈盈，打败了同时段民声电台程德全和两友电台曹鸿伯的节目。 随着节目走红上海滩，小汤得到了录制唱片的机会，并在唱片公司结识著名歌星、影星倪飞飞。 这一年，倪飞飞主演了电影《播音台大血案》。凶杀、悬疑、探案剧情跌宕起伏，让这部戏火爆上海滩。 然而某报记者的一篇报道，却让倪飞飞和汤申佳陷入尴尬境地。报界还披露，英年早婚的庄盈盈，其实家庭生活并不幸福，最终英年早逝，令人唏嘘 第1章 ☆、楔子 金炳根穿过南京路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来到小吕宋礼帽店，瞥了一眼门牌号，454，觉得这个号不吉利。 伊快步上楼，服务生问伊，先生侬要去哪里？伊讲，张先生和顾先生约我见面。服务生把伊带到了一间密室。 房间里空无一人，靠墙一方写字台，后面一张大班椅，对过一圈木沙发。金炳根坐在沙发上等。 不一会儿，张金禄和顾宜华推门而入，握手寒暄。 张金禄居中介绍：迭位就是顾少，垃公董局营造执照间做事体。伊额父亲，就是垃两友电台、华东电台演播话剧额顾雷音先生。 久仰久仰。金炳根连忙客气。 金先生是大建筑商。这位顾少，年仅25岁，梳个油头，驼色剑领西装马甲，牛仔裤，商务混搭休闲。 勿敢当勿敢当，就是额小包工头。 听张先生讲，最近侬要造房子？顾少开门见山。 对，对，对。是一个大老倌，伲南汇人，拿到一块地，福履理路拉都路搿嗒，想委托伲造一只小区，名字也起好了，叫合群坊。造房子我没问题额呀，但是伲呒没法租界额营造执照啊。 中式还是西式额啦？ 中式额。 地形图搭房子额图样划好了伐啦？ 有是有，只不过公董局要求，上头标法文。伲土生南汇人，啊里得懂法文啦？金炳根十分为难。 造价表有伐？ 呒没。 侬本身做建筑好多年了伐？ 是额呀，侪是垃乡下头。去年刚刚垃法租界搿面设之厂。 维尔蒙路六十六号，鑫泰营造厂。张金禄补充道。 没想到搿面额规矩嘎许多，报房屋图样、到捐务科交税、到财政处领许可证，还要工程处核准签发、到营造监工科领图纸在伲乡下头，几个男丁就够了，最多么亲眷邻居帮忙，连图纸也勿用。 租界是法国人额地方，规矩么，搭华界肯定勿一样咯。顾少觉得眼前这个金炳根虽然五十岁出头，年纪跟自家父亲差不多，样子却沧桑许多。单单一张纸头，有辰光就叫侬跑刹脱。 勿是一张纸头额事体，外部涂料、砖头颜色、墙壁哪能防潮、房间高度、沿牢马路额屋顶水落管哪能摆交关物什侪要写清爽额呀。张金禄也懂点建筑。 听讲今年还要出台新规，要求建造商在呈报图纸额辰光，附上工程及外表装潢应用材料评估表。这个消息倒是真的，公董局董事会已经决定了，公文正在起草中。 噢哟，搿哪能弄法？金炳根十分为难，倷路道粗，办法多。帮帮伲搿额小厂！ 办只执照对顾少来讲，当然勿是啥难额事体。张金禄开始撬边了，不过，勿是伊一家头讲了算数额。 晓得晓得。疏通关系，对伐，打点打点，总归要额。侬看多少合适？ 至少两千块吧。顾少眼皮都不抬一下。 嘎贵啊 啊里搭贵啦！嘎许多年侪是搿只价钿好伐！张金禄帮腔。 金炳根犹豫了一下，一千一百块，来噻伐啦？ 张有点不满：侬搞嘞。从来没搿只价钿。 帮帮忙好伐，加一百块，一千两百？ 最多拨侬一千八。打九折。 伲农民勿容易，能不能少收点啦？金炳根给两人敬烟，一千三好伐？ 讨价还价，侬当小菜场买菜啊？张金禄一边点烟一边说，一千五。 顾少不响，张金禄赶紧使眼色。 一千四可以伐？金炳根小心翼翼。 一千四就一千四。两个礼拜，拨侬办出来。顾少嘴角一翘，倒是爽快，马上就答应了。 爽气额！搿么侬定金好付脱一眼伐啦？张金禄趁热打铁。 定金多少？ 先付一半咯，七百块。 有数。 就着台上的笔墨纸砚，三个人立下字据。 顾宜华和张金禄陪着金炳根去银行取了钱，交代一些需要补充的资料后欣然而去。 一晃两个礼拜过去了，金炳根问张金禄办得怎么样。张说，资料交给公董局，还在走流程。金炳根心里那个不吉利的感觉挥之不去。 又两个礼拜过去了 杳无音信。 金炳根自己托人去公董局查询，公董局说，根本没有接到申请记录。金炳根气不过，你爸不是两友电台名主播嘛！我堵不到你还堵不到你爸？ 第二天上午，一帮人拉着白布，上面黑色大字写着顾雷音之子还我血汗钱，有的拿个四方形纸皮，上面用红油漆写着诈骗犯！、退钱！、教子无方、无耻之徒在电台门口散步，时不时喊口号顾雷音，出来！顾宜华，还钱！围观市民越聚越多。保安也没遇到过这种情况，赶紧把大门关上。 顾宜华其实是两友无线电台经理，此刻就在楼上，吓得不敢出门。现在全台同事都知道他收人钱财却办不成事了。保安劝他，这么躲着不是个办法，等下把巡捕招来，还是跟他们见一见吧。 顾宜华硬着头皮下楼。金炳根一看冤有头债有 主，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册那侬嘞搿搭啊！讲好两个礼拜，现在一个月头快了，执照呢？ 伊伊面拖了嘅，我我有啥办法啦？顾宜华开始结巴了。 放开放开，好好叫讲，好好叫讲。保安忙拉开两人。 撒宁，侬讲，撒宁拖牢侬？ 公董局咯。 侬勿是嘞公董局做生活额么？ 现在勿做了呀。但是我认得里厢额人。 还不讲老实闲话！公董局我问过额好伐，根本没搿回事体。当我呒数啊！拨侬弄到家翻宅乱。大花头花到我头朗厢来嘞！金炳根又要动手，被保安拦下。 人托人、人托人办额呀，我也不好一直催咯。伊拉垃办呀，又勿是勿办咾 拖法拖法我生意也勿要做了。钞票退拨我，搿有啥讲头。 请客吃饭送礼，用也用脱了呀！ 我册那阿乌卵冒充金刚钻就要吃耳光！群情汹涌，要抓顾宜华去巡捕房。 哔哔 警哨响起。巡捕和一群安南兵赶到，准备驱散人群，了解了一下情况后，让金炳根到法院起诉。 金炳根回到鑫泰营造厂，想起之前黄济元律师答应过自己，做厂子的法律顾问，忙打电话给他。黄济元二话没说，报告法兵房，并拟好状子准备起诉。 张金禄早已逃之夭夭。兵房派探员将顾宜华拘捕归案。几天后，法租界第二法院刑八庭开庭审理，由朱楚哲推事审讯。代表法租界行政当局出庭的顾守熙律师首先陈述了案情，并表态：被告因假冒公务员诈欺取财，请求改期侦查再讯。告诉人由黄济元律师代理，提起附带民事诉讼，要求追回被骗去之款项七百元。接着，告诉人金炳根把被骗经过讲了一遍。朱法官问顾宜华可有此事，顾对诈欺事实供认不讳，但对于收取的金额，仅承认收了二百元。 金炳根差点在法庭上又要嚷嚷起来，被黄济元给摁住了。法官当庭宣布需要再次启动调查，厘清事实真相，一个星期之后，十五日再开庭审理。 第二天，《申报》头版刊登了一则《瑞商两友电台启事》 第2章 谨启者：鄙人主办两友电台，纯系商业广告性质。所有营业事务及一切收支款项等，均由正副经理赵效贤、陈子荣二君负责办理。倘蒙各界惠顾或有其他事件，请与赵陈二君接洽。再前本电台职员顾宜华君早已脱离他去，并此布达。诸希，公鉴。 瑞士国人沙尼谨启 第2章 第一章汤申佳第一节三足鼎立 无翼而飞者，声也。无根而固者，情也。 《桓公东游》 要策划一档新节目，用市面上闻所未闻的节目形式，打败同时段民声电台程德全和两友电台曹鸿伯的节目。华东电台（呼号xqhd）广告部主任沈一明正走在上班路上，思索着经理老秦上个星期交代的事情。 晚间黄金时段、主播、接线生、档期、赞助商班底都已敲定，可是节目以什么样的形态呈现，沈一明还没有十分的把握。同时段的其他两档节目都是讲故事，市井八卦、古今中外，什么都聊，已经在市面上站稳了脚跟，听众挺买账。新节目靠什么取胜？广告商凭什么给我们打钱？ 路边两排悬铃木，树枝光秃秃地伸向天空。临街的建筑灰扑扑的，墙面几经风化，几经修补，形成斑驳的杂色。沈一明拐了个弯，走进广西路465号的华东电台。 租界里的民营电台，规模都不大。华东电台原来在宁波路上，那一带是金融街，银行林立，寸土寸金。老板为了节约成本，在广西路这边找了一栋商务楼，租下三间写字间，最外头是广告部，中间是经理室，最里面辟出播音室，装上一台发射机器，拉上天线，就可以对外广播了。 前阵子闹出大动静的两友电台（呼号xqct），由瑞士商人沙尼投资，位于大马路（南京路）这地方一听就派头不小。外国老板并不插手干涉编务，只在年终股东大会时出现。日常工作由赵效贤、陈子荣主抓。两友的名字，大约就是指这两位。还有一家民声电台（呼号xmho），位于不起眼的牛庄路，效益却是三家电台中最好的。三个电台呈鼎足之势，互相刺探，互相竞争。 顾雷音因为儿子出了这档子事儿，自己也没脸继续播音了，向老秦请辞。老秦多方挽留，想了很多办法，比如让顾雷音换个名字等等，都没能说服他。实在没招了，老秦让沈一明想办法填满这两个小时。 从创台之初就跟着老秦的沈一明，执掌广告部已有两年多，目前还主持下午一点半到两点的《美东股票行情》。这是华东电台的独家节目，靠美国一家通讯社的电报提供消息。沈一明手下只有一个记账员汤申佳小姑娘二十出头，齐耳短发，喜欢穿浅藕色或淡绿色旗袍，一口市区口音的上海话，音质甜美，但是说话细声细气的。虽说是新人，沈一明却发现她潜力巨大。 年初，华东电台的一位播音员离职去做家庭主妇。一时间找不到女播，沈一明就想到了小汤。初试啼声，她却不慌张，对着话筒娓娓道来：只要侬用过了三角牌西湖毛巾，别种毛巾将捐见之如秋扇了，因为西湖毛巾质地是搿能额（这样的）柔软，颜色是搿能额（这样的）洁白，花纹是搿能额（这样的）美丽，所以人人乐用，个个道好 因为当年录音机还没有发明，所有节目都是直播。放一段唱片，小汤插播一段广告，念完再继续下一个节目。小汤播的时候，沈一明跑到楼下商店里，专门让他们调到华东台1360千周波，听播出效果。一听声音有点小，趁着中间播唱片的时候，沈一明再跑进直播室，鼓励她：声音挺好听的，就是有点小。你胆子大一点。说着把麦克风移近一点，想像一下，它是你的情人。 沈一明没想到，话筒位置这么一变，对于小汤意义非凡。说话的 对象感因为距离而变化想像一下，话筒距离二十公分以上，你用的是宣读、播讲、公对公的感觉，而话筒距离十公分以内，这就是跟亲密的人说话的感觉。小汤声音甜甜糯糯的，再加上沈一明这么一启发，效果马上大不一样。 当然，对于第一次上直播的新人，这已经很好了。沈一明给她的稿子，本来只是西湖毛巾，一经试用，欲罢不能。欲购买西湖毛巾，请到三友实业社，上海南京路浙江路东首。几句简单的广告词，被她这么一润色，顿时高级起来。 就这么播了几天后，电台收到不少听众打来电话，问新的女声是谁，播得很不错，能不能要个签名照什么的。沈主任一看这姑娘小小年纪不怯场不发怵，淡定自若，有大将之风；播得又流畅，字音又准，基本功扎实；修改稿件文采飞扬，国文底子不错，断定她能吃这碗饭。 赞助商三友实业社是华东电台的老客户。他们刚刚被战争伤了元气，正在主推劝用国货的营销企划，谋求带动企业转型。汤小姐或将成为他们计划的重要组成部分。不过，光念广告词，已经不能满足听众的期待了尽管每段广告文案都经过精心打磨，尽管汤小姐嗓音软糯迷人。听众的胃口一旦被吊起来，就要持续给他们新的刺激、新的连结，否则，他们就换台。 彼时的广播界竞争激烈，卷得厉害。虽说无线电广播技术进入上海也就十来年，电台是新媒体，一片蓝海，可三四十家电台挤在一个城市里，节目类型就那么几样，广告资源就那么些，明星名角就那么几个，谁不得挖空心思拼创意如履薄冰搞经营？三友实业社和童春堂国药店同时在好几个电台投放广告，一听小汤播得与众不同，还是个新人，马上派人跟沈主任商量，借小汤去大亚电台播广告。 大亚电台（呼号xhhc），在一公里开外的九江路华萼坊那边（今王宝和大酒店的位置），是公共租界去年新开的一家电台。小汤跟华东没有签播音员的约，她的本职是记账员，播音是兼职。按理说，下了班去别的电台友情客串一下，公司管不着。可华东电台的经理老秦不傻。小汤的业务能力、心理素质和成长性，他是看在眼里的。放着这么个宝贝做闷声记账的工作，实属暴殄天物，再不重点培养，小汤分分钟被人被挖走。但是大财主三友实业社也得罪不起。人家想请小汤，你不给，这以后的合作还怎么谈？ 好说歹说，老板勉强同意小汤去大亚播两个小时。收入算小汤的外快，公司不参与分成。华东这边，继续加紧跟三友实业社商定新的合作方案，务求电台、主播、广告主三赢。 第3章 ☆、时代的一粒灰 时间回到民国初年。上海滩上，洋人横行、洋货风靡。洋火、洋布、洋开皮、洋钉、洋蜡、洋山芋、洋镐、洋线、洋铁桶国货，没多少人瞧得上眼，自己也不争气。 沈九成、陈万运、沈启涌三个慈溪人，凑了四百五十块钱，创办三友实业社，从生产棉线烛芯起家，逐渐掌握核心技术，夺回洋烛市场。没过多久，他们又瞄准在国内市场上横行无忌的进口棉纺织品，改组为股份有限公司后，在引翔港一带开设毛巾生产线，后逐渐扩大经营范围，生产销售三角牌毛巾、透凉罗帐料、自由布、枕头被单、艺术窗帘等产品。举凡盥洗、沐浴、客座陈设、以及衣着睡眠所需，莫不毕备。能请到国民党元老于右任给他们题词衣被天下，足见他们名气之大。1928年，他们收购了杭州一家纺织厂，增设漂染部，产能提升到一个新的水平。 1930年，在南京路上，三友打造了一家线下全景体验实体店三友总发行所。那时候还没有场景消费的概念，他们却能花心思设计各种消费场景，把产品功能符号化、生活方式模拟化、使用场合剧场化。店的门面并不显眼，一走进去，却有曲径通幽如入桃源之感。东一间、西一间，跟设计艺术展似的，展示空间各自独立。比如，掀开透凉罗纱帐，里面是一张实木双人床，独幅被单、绣花枕头、床围都是最新款产品，床上的洋娃娃穿着童装，眼睛望向窗台，落地窗帘挽起，露出窗外的草地和月牙，这分明就是一间现代风格的卧室。旁边一间起居室，暖黄的灯光，配合同色系的桌布，实木书柜靠墙而立，唱片机传出《魂萦旧梦》的旋律： 花落水流，春去无踪，只剩下遍地醉人东风 白光的歌声，低沉、妩媚，营造出一种轻松舒适之感。这样的空间，满足了家人用餐、读书、娱乐、休闲及接待客人等多种需要。逛完体验店，你要即买即走也行，留下联系方式送货上门也行。不得不说，这样的营销意识，还是很前卫的。 三友的商业版图在一步步扩大。哪知好景不长，淞沪抗战的时候，他们引翔港的厂子被日军纵火蹂躏，损失惨重，无法复工。1934年，沈九成离开三友实业社，去操办生生牧场，进军乳制品行业。剩下的人苦撑到1937年，杭州沦陷，工厂落入敌手。 第3章 盆汤弄深处，一间普通的二楼亭子间里，老板陈万运瘦了一圈，满脸愁云，望向窗外。这时传来一阵敲门声，按约定，三急两缓，陈万运打开房门，眼前是一个身材健硕、文质彬彬，戴一副半黑框眼镜的年轻男子。来人正是三友实业社的商务代表卢刚。 饭喫啷未？陈万运惯用慈溪老话。 喫过了。卢刚用上海话。 进来进来。陈万运握住卢刚的手，拉他进屋坐。 老板，日本人昨天又派人来跟我约时间，想跟您见一面。卢刚知道这是个missionimpossible。 又来？陈万运神情鄙夷。 他们提了一个方案，说现在的形势比去年更明朗了，不跟他们合作，我们没办法撑到年底。跟他们合作叫共存共荣，条件包括他们从杭州厂里撤出军营、 双方合资经营一些民生日用品，还有利润分成比例都可以谈的。 不谈。 我知道您不会答应的，我也跟他们明说了，老板不帮外国人做生意。我只负责把话带到。 厂子里还剩多少人？ 就剩仓库和看大门的了，不超过五个人。生产和运输的都停了，遣散了。 他们在我们厂里建军营？ 对，吃住都在厂里，估计，六百多人。 去年他们让我做杭州维持会会长，什么维持会，就是他们的傀儡嘛！我豪燥跑到梅岭躲起来。真是山中几日，世上千年。 梅岭那种地方您不会是躲在山洞里吧？卢刚觉得不可思议。 对啊，还能去哪？饿了么干粮、野果、山泉水。偶尔也下山买点东西。 啥辰光回上海？ 上个礼拜。趁他们不注意，从乡下，走水路。 那您本事不小诶。穿过好几道封锁线呢。 还好房子在租界里，租界还没倒。 哎，报纸上讲，时代的一粒灰，落在我们头上，就是一座山啊。 我这才回上海几天啊？他们就能摸到这里。 他们还不知道您回了上海。所以您暂时还是安全的。 出门要办良民证，过江要查，我也躲不了几天了。你这样，杭州那边，一个都不留，全部撤回来。能自谋出路就自谋出路，江湖再见。不行的咱也给口饭吃，公司总得有人留下来帮忙。 员工吃穿用度，每日生活怎么维持下去呢？卢刚算过一笔账，光靠卖存货，大概能撑一个月。 要恢复生产，是没可能了。棉纱、柴油等原材料统统在敌人手里掌握。 您不会是想要另起炉灶吧？从产业链上游的棉花入手，咱们卷土重来？目前经济实力达不到吧？ 我想过了，与其坐吃山空，不如转型。 怎么说？ 前几天在路上看见人家收购药材。我想做中药，没准是条出路。我们的销售网络还在。国药利润还不错，江南一带有很大的市场需求。 感觉我们换了一条完全不熟悉的跑道。 虾有虾路，蟹有蟹路。如果能把国药卖到香港，再转道南洋，没准能打通一条销路。 倒也是，沪港交通还没有完全中断。 销售，是我们的优势，也是保存力量，现在局势这么危险，拳头大，做哥哥。做棉衣棉被、民生用品等于给敌人送弹药。我们只能放弃。库存的纺织品，先处理掉。马上准备做国药，这样，原先的销售网点还能发挥作用，只是销售对象略有变化。 老板原来早就计划好了。 做中药的朋友，我还是认得几个的。 那我们对外还是说做国货，因为国药也是国货，棉纺织品也是国货。 对，劝用国货。现在好几个大企业一窝蜂做这个。 那我们就加入它。 第4章 ☆、孵混堂 卢刚告别了陈老板后，着手制定劝用国货的营销企划。还有不到两个星期就过年了，当下广播界最火的就是各种特别节目，相当于赞助商包场把一天的节目时间都包下来，请艺人现场演唱及播读广告。卢刚想弄一波《喜迎兔年》新春特别节目，一连三天，壮大声势，但是要找电台谈价格、找艺人经纪敲通告、找公司市场部确定文案及宣传方式、到公董局警务处政治部报送节目单和盖章千头万绪。 又过了两天，陈老板给了卢刚一张单子，涉及三友下一步要推出的主要商品及初拟的广告词。老板语重心长：这十味药，刚刚拿到批文，是企业背水一战的全部筹码！ 三友补丸　补脑补血补肺补肾四季可服老幼咸宜 真马宝　治血化痰止咳平喘发行迄今愈病无算 治疯丸　各种疯症统能治疗筋骨酸痛尤易见效 方便丸　王道国药滋润大便每服三粒不痛不泻 长寿丸　肾亏遗精精关不固淸心进服还尔健康 救苦丸　月经不调痛经白带久不生育当天见效 和气丸　少女暗病经来腹痛经血不调统能治调 脚气药　专治脚肿每服一元黎明进服两时见效 三友痢疾丸　下痢几次服丸几粒药到病去当天见效 三友痧药　驱痧防疫救难救急时令要药家家宜备 卢刚连轴转了好几天，累到不行，约了沈一明孵混堂（泡澡）。两人在圣约翰读书时就是篮球搭子，沈一明打助攻卢刚打前锋，常常能引得围观的女生争论不已谁是校草，工作后已经好多年没有一起打球了。 服务生领着他们找好两个卧榻，举起一根长长的丫杈头，把他们的衣物悬挂在靠墙的头顶上。这样，泡完澡时，你就能找到自己的位置。 浴室里水汽氤氲。冲完淋浴，卢刚呲溜一下坐进池子里，适意！ 沈一明下水的时候畏畏缩缩，伸脚试试水温，还给烫了一下，卢刚笑他：报告先生，腔调蛮浓额嘛，皮薄咧。 瞎讲有啥讲头啦？沈一明作势要把卢刚摁在水里。 你们台过年节目有人做了伐啦？ 你们要做啊？ 企业转战新赛道，宣传方面的投入自然少不了。我们老板说了，报纸、杂志、电台、传单全方位出击！我今天刚跑去请了张乐平绘制广告画；拜托大作家冰心给我们写一段弹词《新开篇》，准备登在《机联会刊》上。别看他们是行业刊物，发行量八万多呢！有了新弹词，再请评弹艺人在书场、茶楼或电台演出，扩大影响力 就喜欢你们这种肯花钱的主！沈一明心想，花那么多钱在别的媒体，怎么能少了我们电台，老板，给您搓个背！ 春节三天，给我们做个特别节目吧？滑稽戏、申曲都行，热闹一点，你们找人，价钱给我控制好哦。我们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有数！除夕和初一我们转播慈善救济募捐，全市 统一的，初二、初三排给你们吧，艺人兴许能多一点。初四给你们找一家别的电台吧，杨氏可以吗？雨露均沾，也别全投给我们。 杨氏？没怎么听说过。 新开的，他们也想聚点人气。 所以你能帮我砍价？ 便宜有便宜的办法，现在兴唱片点播，就是听众打电话到电台，想听什么戏，就播什么戏，想听哪段就播哪段，能互动，人工费还省不少，比真人现场演唱便宜。 报告小姐呢？ 我们台新推的汤小姐，绝对超值！一听动情，再听动人！ 我听过，酥到骨头里！卢刚把毛巾搭在头顶，一脸陶醉。 两人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敲定了预算、艺人档期、宣传重点和口径等各种细节，排出了节目单。 兔年新春特别节目 每天中午12点起到午夜12点止 2月20日为滑稽戏专场，受邀演员有何松荫、葛小春、唐笑飞、许浪天、朱翔飞、任咪咪、於斗斗、徐文娟、江笑笑、鲍乐乐、朱国梁、程小亭、包一飞、好运道。十四位艺人，两两搭档，分成七组。宣传重点是三友补丸、真马宝和新书《夫妻之道》。这样，对听迷来说，各种流派的喜剧都能听到，这一天啥都别干，光抱着个收音机，就能乐呵一整天。不管现实生活当中日子怎么艰难，收音机里的世界是欢声笑语的。过年么，图个热闹喜庆，除旧布新，盼望来年日子轻松一点。 第4章 2月21日为申曲专场。申曲是本土剧种，以前叫本滩，现在也叫沪剧，有深厚的群众基础。两人搭档，自弹自唱的，叫对子戏；前台有三个以上演员装扮人物、后台另设专人伴奏的叫同场戏。看下面这张表格，以对子戏居多，沪上知名的申曲演员几乎都安排上了： 12:00-13:00张爱琳、王龙声 13:00-14:00王筱新、王雅琴 14:00-15:00丁慧琴、杨敬文 15:00-17:00沈筱英及全体团员 17:00-18:00顾泉生、袁爱珠 18:00-19:00施春轩、施文韵 19:00-20:00石筱英、卫鸣岐 20:00-21:00张谷声、向美玲 21:00-22:00沈桂英、朱士林 22:00-23:00刘子云、姚素珍 23:00-24:00顾今才、汪秀英 前面这两天，钱都进了华东电台的账上，艺人演出完，到沈一明那里领出场费。年初四一早，沈一明带着汤申佳和助理移师牯岭路人安里23号的杨氏电台（呼号xhht），先熟悉场地，因为今天是热线点播节目，各种唱片要备齐，排列规律要记住。十八种地方戏的唱片，塞满了一整面墙，分门别类，一格一格跟中药铺似的。 正午12点，小汤驾轻就熟打开麦克风：欢迎收听杨氏电台，1320千周。今朝侬只要拨打电话95095，就可以点播平剧、扬州戏、歌唱、绍兴戏、粤剧、蹦蹦戏、滑稽、潮州戏、申曲、苏滩、四川戏、古琴、四明戏、弹词、名丝竹、西乐、广东音乐、昆曲等节目一段贯口式的开场白，不打一个搁楞。 这时候直播室里跟打仗一样：报告小姐闲庭信步地接着电话、聊家常，您有什么新年愿望啊？想点歌给谁听啊？之类的，另一边厢，助理上蹿下跳地找听众在电话里提到的唱段，找到唱片赶紧上电唱机，放唱针，恨不得跟八爪鱼似的有八只手才好。等到唱片缓缓转动起来，小汤话锋一转，结束跟听众的聊天，把麦克风移近唱机，音乐就传了出去。smooth，极端舒适。 但别高兴得太早。只要你翘尾巴，各种幺蛾子状况立马找上门，绝对超乎你的想象。比如，你会听到小汤跟打进热线的听众尬聊近二十分钟，背后的原因可能是唱片没找到、唱片坏了、唱片放反了，或者唱机出问题，播不出来；你会听到人家点的跟最后播的不是一个曲子，可能是唱片放错封套了，或者片库里就没有人家点的唱段，胡乱找了一张应付；你会听到听众家里或者隔壁吵架、嬉闹、刷马桶的声音传进了电波，或是直播室里其他人讲话的声音，那是主播忘了关话筒总之，顺利的直播是相似的，不顺的直播各有各的不顺。 第5章 ☆、新春特别节目 谁也没想到，春节期间最火的节目，竟然跟咳嗽有关。 因为天气时冷时热，感冒的人多了起来。沈一明连轴转了几天，也病倒了，头昏昏沉沉，嘴巴没味道，酱瓜、皮蛋过过泡饭，倒头又睡，醒来天都已经黑了。 打开矿石收音机，一听是曹鸿伯在永生电台（周波1080）播特别节目，沈一明耳朵竖了起来： 喉咙痒，人难过，华培药行最新推出的脱嗽药糖，侬吃过伐？含在口中、提神醒脑、清洁口腔、保喉灭菌，乃德国最新科学方法提炼而成。今朝打进电话的听众，可以获得买三赠一的心动优惠 跟曹鸿伯搭档的是滑稽戏名家许浪天，特别会模仿走街串巷卖梨膏糖的小贩：吃块药糖心里顺，含着药糖你不困。吃块药糖精神爽，胜似去吃便宜坊。吃块药糖你快乐，比吃包子还解饿 两人一庄一谐，配合到位，整台节目高潮迭起。他们一会儿插科打诨、模仿街头吆喝，一会儿招呼听众打进电话，点播滑稽戏、申曲、歌剧等节目，有的票友光听不过瘾，还表演起自己的拿手节目，来一个联合会串，唱完能得到一盒润喉糖作为奖励。 沈一明对节目的综艺感佩服不已，心想，要能挖到曹鸿伯来华东台，那新节目就不用愁了。得，眼下还是身体要紧。他赶紧穿上棉大衣，围上围巾，下楼买了点感冒药。听到店里竟然好几个人在问有没有脱嗽药糖的事情，沈一明好 奇，电台真有这么大的魔力吗？他不甘心，叫了辆黄包车，找一间华培药行一探究竟。 申城街头年味正浓。老字号和各大商场纷纷穿上了由灯光景观打造的节日盛装，卯兔迎春大展宏兔等主题灯饰寄托了人们的美好祝福。北京路上，华培药行门前，闪耀着tusscoughdrops灯箱广告，买脱嗽药糖的人群排起长队。有的黄牛还在马路对面高价兜售 本来大过年的，人们比较讳疾忌医。无奈咳嗽难忍，能吃上一块糖，止住咳嗽，很多人都想试一试。沈一明排了半个小时的队，终于买到一盒。一吃，喉咙还真没那么痒了。 第二天，沈一明感觉元气恢复了不少，准备去给老秦拜年。 年初三中午时分，阳光正好。 春节的氛围还未散尽，空气中隐约还有鞭炮的味道。街上红男绿女，喜气洋洋。北京路上的中法大药房，一张橙黄色巨幅海报，从二楼垂到一楼：给你一瓶魔法药水，喝下去。药房楼上就是大陆电台的直播间。2月19、20日（年初一、初二）他们搞了个声势浩大的全沪名票名伶总动员，从下午四点唱到凌晨四点，组织播音筹款，救济难民。打进电话的听众，除了捐钱之外，还要配合他们的宣传主题，说一说，如果有一瓶魔法药水，你希望能做什么？喝下去能变成什么？ 这种天马行空的主题，也只有大陆电台想得出来了。 沈一明叫不到黄包车，只能拎着大包小包，走在北京路上，猛一抬头看见了巨幅海报，心想，不如请个名老中医，开个医学常识讲座得了。汤申佳只在节目中扮演一个提问者的角色就行。到了老秦家，客套话没说几句，还是绕到新节目的话题上来。 讲座是没什么问题，但是感觉新意不够，听众范围太窄，很难吸引人每天追着听下去。老秦把他这些天的思考，都跟小沈分享：小汤的新节目，因为是日播的常态化节目，细水长流、点滴渗透，对于这次转型宣传显得格外重要。我亲自抓，希望新节目能成为电台晚间节目带的龙头，把听众都吸引过来，并留在自己的1360千赫；广告商要服务好，但节目的广告味不能太浓，节目气质要和小汤的气质匹配，青春、活力、知性、热心、轻快广告部之前草拟的几版方案，我看了，还欠火候。 老秦给沈一明的茶杯续上开水，继续说：因为三友转型做国药，他们没有经验；跟药企怎么合作，我们也没有什么经验。我们不像中西电台，人家是中西大药房开办的；大陆电台，是中法药房创办的。人家几十年做下来，销售业绩和节目内容结合得比较深。我记得中西大药房有个电话购货部，最爱搞赠品促销听众打电话来，购货满多少钱，给一个号码，然后某天在电台节目里开彩，奖品有什么名家撰写的春联、某某明星同款化妆品，或者给优惠券，购买麦乳精、鱼肝油、维他命等产品有折扣优惠 这类运作模式，我们学不来。沈一明隐隐觉得，华东跟大陆电台他们的发展逻辑不太一样，目的不太一样。 对，因为货不在我们手里，我们没办法参与定价。你要是跟三友他们熟了，以后也可以做这种节目。这是一种思路。 沈一明陷入沉思。 光靠这几天的特别节目是挣不到什么钱的，纯属花钱赚吆喝。老秦喝了一口茶，摆弄起沙发边上的蝴蝶兰。 华东电台的现金流，主要来自电费沈一明负责出卖节目时间，谁买谁交电费。播音时间的早晚、长短和电台的等级不同，所交的电费也不同按质论价，完全商业化运作。这跟商场的租金道理一样，不同地段、不同楼层、不同位置，人流量有差别，租金有高低。客户有三种：厂商、戏曲曲艺等游艺演员，或是中间商（掮客）。厂商交钱给电台后，自行聘请演员、剧团，安排节目和广告播出的内容。播音游艺演员也可买下节目时间去拉厂商做广告。中间商（掮客）一般会代理好几家电台的不同时段，买下节目时间后，一边向商店、公司包揽广告生意，一边聘请剧团、演员来电台播出节目，从中赚差价。广告部只管收电费，不管内容，导致节目播出的质量参差不齐。 老秦对广告部的倚重，沈一明心知肚明。但是他没有想到，节目内容可以跟商业行为结合得那么深。新的节目没几天就要开播了，广告都打出去了，可沈一明知道，八字连一撇都没有 第5章 第6章 ☆、咖啡馆 卢刚路过报摊的时候，瞥了一眼《申报》的商业新闻版。1939年2月22日，大标题写着《由投机白热化所造成畸形繁荣之上海孤岛》，赶紧买来，仔细一读：自沪战内移之后，上海已形成孤岛。西药商鉴于战事之延长，其资本雄厚者，即争先大量向国外订定各种中国所无而又必需要之种种药品，以备缺货及涨价损耗之预为储藏。此种获利，一方为利便病人，一方则营业方面不致失算，且在汇兑上得意外巨大之盈余 陈老板的判断果然没错，转行药品销售，或许是一条活路。 一年多以前，也就是1937年11月，日军占领了包括沪西、南市、浦东、浦东、闸北在内的上海大部分地区。但由于当时英、美、法等国尚未对日宣战，保持着所谓中立的姿态，因此日军并未进入英美公共租界和法租界，从而形成了所谓的孤岛。 其范围东至黄浦江，西达法华路（今新华路）、大西路（今延安西路），北临苏州河，南抵民国路（今人民路）。自1937年11月12日起，到1941年12月8日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进入租界止，史称上海孤岛时期。 战前，各租界有自己的公共设施和大众运输，连警力也各不相同，穿什么制服的都有。有包着头 巾的锡克人和黑牙齿的安南人，负责指挥交通。有时你会看到一个连的英军走在静安寺路（今南京西路）上，军乐手吹着悠扬的苏格兰风笛，军人步伐整齐，皮鞋咔咔作响，整条路充满了异国风情。 淞沪战败，租界以外的地区被日本人改称大道市，使用昭和年号，今年是昭和十四年。法租界仍归公董局管理，使用1939年或民国二十八年没有严格规定。由于涌进了很多难民，人口激增带动房价上涨，经济畸形繁荣。租界以内的广播电台，我是指多数民营广播电台，尽管不受日本人审查，但也尽量避开政治、军事等方面的内容，转而以播送娱乐、文化、商业方面的内容为主，保命要紧。 对于听众而言，广播里听不到战争，一片歌舞升平，倒也不失为遁世的一种方法；可对于从业者而言，这样一来，节目创新的空间就很有限了。华东电台位于法租界，节目已然小心翼翼不碰政治红线，一天到晚越剧、苏摊、申曲、评弹能软则软，绝不在节目里搞什么借古讽今选边站队之类的。同类型节目在各个电台轮番播送，显不出什么特色。 年初四下午，沈一明约了小汤和卢刚在咖啡馆见面。这是卢刚第一次见汤小姐，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激动。 新节目考虑垃哪能啦？沈主任期待地望向小汤。 没嘎便当额呀，创新。小汤私底下动过一点脑筋，不过，最近我嘞商店里厢看到喏，售货员叫结账额辰光，有只铃铛，碰一记，叮，人家就晓得了。蛮好我嘞报告之前，也来几记叮叮当当额钢板声，提醒一下，随后么再讲啥个新出品啊、大赠品啊、或者再有啥打折扣额商品介绍。侬看好伐啦？ 灵额灵额！卢刚很欣赏这个做法，点滴创新也是创新啊。汤小姐声音嘎嗲，搭之铃铛配起来，更加悦耳！ 小汤不习惯被恭维，撒起娇来：侬覅捧杀哦。看到卢刚炽热的眼神，赶紧回避。 叮一记嘞别额电台倒是没听到过。加块小钢板也勿是大事体。问题是，除脱广告再讲点啥呢？华东台晚七点至九点这一档，最开始是请沈筱英唱申曲，她的小沙喉咙带肉音低沉飘逸，令听众痴迷，是电台的王牌节目。据说，黄金荣最近要跟她求婚，还让请她去家里唱申曲，这一档节目才转包给了顾雷音讲故事。 谁知老顾出师未捷身先死，沈一明只能搬救兵。 民声帮两友电台讲故事，阿拉也讲故事好唻。先出节目，再慢慢调整，要耳目一新前所未有，啥地方来额钞票喇！卢刚担心请艺人唱电台又要增加预算，想把主播锁定汤小姐一个人。 沈一明知道他的心思，安抚道：小汤独挑大梁，经理已经定了。我是想，广告勿要做垃嘎明显。两个钟头，嘎长，没内容撑起来，辰光老难过额。阿拉可以包装一下。比方讲，用听众来信咨询、汤小姐解答额方式，个么再介绍商品，就婉转一眼。 好额呀。反正我前两天也收到过真额来信。小汤已经尝到出名的味道了，我来负责拆信，看看叫节目反响哪能。 打电话也可以额。汤小姐听电话，搿条线勿要打爆脱哦。卢刚顺水推舟。 接电话没问题，聊天呀。嘎讪胡呀。小汤吃了一口咖啡，不过，伊拉问题千奇百怪，要是有额问题我答伐上来，哪能办啦？ 搿侬放心，阿拉有专家顾问团。侪是执业医师帮侬写好弄好，甚至打电话额人也可以帮侬安排好，伊问啥侬讲啥侪有脚本，像电影剧本一样。不能让侬为难。再帮侬配眼书，有空看看，医药知识方面额问题侬覅担心。卢刚心里已经认可了这种广告植入方式。 其他方面么也有办法。吾去请徐卓呆先生，老先生是电影界名人，帮侬上上课，李肖白教侬写写书法、写写文章，提高提高修养，伊拉侪是我朋友，一句闲话，包嘞吾身上。咳，咳，咳。沈一明说到激动之处，又咳起来。 卢刚赶紧给他拍背：覅激动覅激动！咳嗽还没好啊？ 快好了。沈一明摆摆手，摸出一颗药糖含住。 有嘎许多人相帮，我相信搿节目一定可以成功！人家讲，功夫在诗外，我好好努力。做节目挣钱，上课还不花钱，汤小姐感觉松了一口气，举起了咖啡杯，来，预祝节目成功！ cheers！三杯咖啡碰在一起。 卢刚喝了一口咖啡：有问有答，有来有往，搿节目才听得下去。 沈一明满意地点了点头：节目大家来办，总归比阿拉唱独角戏好。就搿能，新节目叫啥名字呢？ 《夜倾情》？《浦江夜话》？《一千零一夜》？ 搿几只名字国语读起来好听，上海闲话勿来事。夜话夜话，听起来像夜壶一样。 个么叫夜开花算了。卢刚成心捣蛋。 夜开花炒蛋啊？小汤起劲撬边，惹得大家笑成一团。 叫啥好呢？ 侬去问老板呀。卢刚和汤申佳竟异口同声。 第7章 ☆、背后有高人 脱嗽药糖背后一定有高人指点，侬相信伐？卢刚打电话给沈一明。 侬也留意到了？沈一明摆弄着办公桌上吃了半盒的药糖。 侬看，首先是译名。tusscoughdrops，翻译成脱嗽，又是音译，又让人一目了然，晓得搿个药是做啥额。 一箭双雕！ 搿两天侬再听听天蟾电台，又搞花样经。曹鸿伯嘞报告，讲华培药行拿出三万盒脱嗽药糖出来义卖，将销售利润提二成捐助难民。 又踏准了新闻热点又展示了企业公益形象！ 对，又是一箭双雕。 绝对不是一般人想得出的宣传！ 这个曹鸿伯不服不行。连着几天，市面上、报纸上都是这个话题。 你们有压力 伐啦？沈一明翻出三友实业社的新药名单，食指不停敲击，影响你们真马宝的销售吗？ 倒也不影响，大家竞争嘛。但是人家抓热点真的一抓一个准。 我们也努努力，蹭个什么热点！ 沈一明放下电话，把收音机调到周波1300，天蟾电台正在举行救济难民特别节目，曹鸿伯的语速像机关枪一样快： 天蟾电台，三条热线正在为您开通。欢迎拨打95846、19980、17614，电话购货，随接随送，半打起送，一打点唱 这次搭档曹鸿伯的是韦少山。两人一唱一和，讲起收容所里难民缺衣少被伤风咳嗽与日俱增的情况，真是闻者落泪听者伤心。华培药行将义卖所得利润的两成捐助难民的做法，得到社会各界好评。 卢刚想了一晚上，决定去两友电台会一会这个天王级的报告员。 第二天一早，他按预约的时间来到两友电台，碰巧经理赵效贤和曹主播都不在，接待他的是副经理陈子荣。 陈子荣个子没有卢刚高，穿个中山装，梳个油头，一看就是老于世故的样子。他先客客气气带着卢刚参观了一圈电台。瑞士老板不是一般的阔气，在南京路这种地方，租了整整两层楼面，一层是电台采编人员办公区，开放式布局，大气又简约；二层是直播室和正、副经理室、财务室等，落地玻璃可以看到楼下的熙熙攘攘，视野不是一般的好。 第6章 两人进了副经理室，陈子荣带上了门：卢先生，有话直说。咱们两友有什么可以帮得上忙的地方，一定尽力。 不瞒您说，这几天听了曹主播的节目，很受启发。卢刚开门见山，只是不太明白，他是你们的头牌主播，却把挣钱的节目放在别的台，你们没想法？ 您真是一针见血！两友电台签下曹鸿伯不是偶然，他在我们台说句话，比赵经理和我都管用。他的节目占我们台广告收入的半壁江山。 这么夸张？卢刚有点不相信。 真的，其他节目加起来顶他一个节目。赞助商认他，没办法。 所以他的各种商业合作不用通过台里？ 是的，他自己定，想给哪个台给哪个台，我们不眼红。我们台给他的营收指标他早就超额完成了。 原来是这样！卢刚感到，以三友的实力，是请不到曹主播了，真是不好意思，叨扰了！ 没事没事，我们还有很多主播，您有什么合作尽管来找我。陈子荣还客气地留卢刚吃饭，卢刚说自己还要去盯大亚电台的新节目，只能下次再约。 华东电台的新节目还没有命名，三友实业社在大亚电台那边的新鲜节目系列已经启动。所谓新鲜节目，现在看来已不稀奇，就是点唱嘛。那个时候广播界兴起跟电话公司合作，callin点唱是最普遍的形式，有点播唱片的，有liveshow的。比如滑稽名家何双呆、沈笑亭，现场自由弹唱。听众点什么，他们唱什么（自备乐器）；热门段子有《开火车》、《娘姨讲东家》、《新老法结婚》、《僵尸鬼出现》。每天要播十几档，在各电台之间赶场子，出入都是坐包车。有时还要接唱堂会的活儿，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男扮女装演情侣跳舞。 听众来电点歌，可以跟主播聊聊心事，诉说烦恼，为喜欢的人送上祝福，有什么要求即时得到回应，满足感大大增强。跟现在的抖音、快手直播类似，互动性、人性化，成为新媒体致胜的法宝。无线电技术才刚传入中国十几年，广播是当之无愧的新媒体。人类对于从这个小匣子里听到人的各种声音还是蛮好奇的。三友把大部分的宣传支出都用在赞助电台节目上。起初是请何沈档这样的响档唱电台，名气响传播力大，当然花费也高；接着就准备从电台报告员队伍中发掘新人了（毕竟，新人便宜）。在报纸上登广告，顺便把广播节目的时间也写进去。 《申报》1939年2月24日、25日连着两天在显眼位置刊登了这样一则广告： 新鲜节目：八点廿分至九点，周波1280 今晚新鲜节目为平剧唱片，廿六日绍兴戏唱片，廿七日潮州戏唱片，廿八日蹦蹦戏唱片，欢迎点唱，电话91210，并请汤申佳小姐担任报告。 报纸广告一登，压力给到了华东台。老秦把沈一明叫进办公室。 阿拉自家额员工帮人家播音，变成人家额招牌。侬就没啥办法咯？ 沈楞了一下，心想还好没发现他和小汤去杨氏电台挣外快的事情：侬上趟帮三友伊拉打好招呼额呀，特别节目呀，就四天，勿是长期额呀。 对，四天。四天可以做多少事体啦！人也好飞到美国了！ 汤小姐不会飞的！伊合约又没到期！ 听众勿管额咯，侬报纸广告看过伐？汤小姐担当报告。嘎大几只字，人家可能以为汤小姐要跳槽唻。老秦搓了搓左手的戒指。 伊拉电台功率小，除脱租界没啥人听额。搿四天就畀伊做试验好嘞，有勿有效果还勿晓得唻。沈一明赶紧安抚老秦。 先入为主侬懂伐？人家听法听法以为汤小姐是大亚电台额唻！ 搿倒是没想到。 所以事体勿是表面嘎简单额。侬放出去额人，收得回来伐？万一人家拨汤小姐开出了好价钱，或者答应伊啥额条件，内么阿拉死蟹一只。 三友搿帮人也是勿上路，为了侬国货推广，要损我一员大将。沈一明心想，卢刚要是私下跟小汤谈过，那可就坏事了。 现在广播台多，竞争大，人往高处跑水往低处流，搿也正常。老秦心里暗暗叫苦，所以我讲事业留人事业留人，倷听过伐？耳朵打八折。汤小姐额节目真要快点弄出来，要重点培养、资源倾斜，工资么也适当涨一眼，钞票搿辰光勿用啥辰光用？阿拉要造成搿种印象，汤小姐是华东台的一块招牌，勿能畀人家抢得去！ 第8章 ☆、有时候我情愿回去做会计 大陆电台的巨幅海报又上新了。 这次是玫红色打底，白色草书：宇宙的有趣，我并不在意。我在意的是特别节目，由黄兆麟、张治儿、刘子云三人轮流担任报告。还附了当天的节目表： 正午十二时至一时苏州文书 一时至二时北平滑稽 二时至三时苏摊 三时至五时常锡文戏 五时至十二时申曲 十二时至夜二时故事 汤申佳路过时给吓了一跳，心想，这又是啥节目？古灵精怪的！ 小汤走进药店逛了一圈，大堂里人头攒动，一架落地式收音机正在直播上海银行公会主席吴蕴斋致开幕辞：感谢大陆电台、商业电台共襄盛举，联播特别节目《播音祝寿游艺大会串》。凡捐款四元的，赠送百岁寿碗一对；捐款两元的，赠送百岁纪念章一枚，多捐多赠。寿碗和纪念章上面，都刻着马先生亲笔的寿字，可以留作纪念。马先生是国家的人瑞，我们自应向他老人家叩寿，所以奉劝各位，都要买一对寿碗，既可叩寿，又可救济难民，真是一举两便、惠而不费。 原来，4月6日，是马相伯老人的百岁寿辰。这位创办了复旦大学的爱国老人当时留在越南治病，并不在国内，但大家没有忘记他，全国很多地方都举行庆典，遥祝他生日快乐。上海滩自然也要热闹一番。 上海难民救济协会借着祝寿的机会，联合伶界、电影界、曲艺界明星，号召募款救济受难同胞，用于各收容所难民的衣食给养、医疗、教育、生产训练、资遣善后等。 大堂里买药的少，轧闹猛（凑热闹）的多。小汤听到不少议论： 一个微胖女孩跟她闺蜜说：最近看到好多难民，为了躲避战火，逃到租界，有些失去劳动能力，只能流落街头乞讨为生。饭也没得吃，破衣烂衫地睡在大马路上。 闺蜜很有同感，不停点头：是很多，你想，现在才三四月，夜里还是很冷的，大街上就这么睡着，很容易冻死过去。 听说新建的三个收容所一直在超负荷运作，但每日开销陡增，只能靠不断募款维持。 这筹款永远不够用的呀！ 行善积德吧，听说马相伯为了给东北的义勇军筹款，也是拖着病腿，在街上卖字，一个字30元，一副对联50元，就这样，整整筹集了10万块钱呢！ 小汤匆匆捐了两块钱，拿到一枚纪念章，也算是尽了微薄之力。 下了班出去逛街吃饭，本该是一件轻松惬意的事。偌大的城市车水马龙，人来人往，霓虹闪烁，商店橱窗里挂着新上市的春装，街头有劝募的学生，有叫卖的小贩租界维持着日常生活的表面平静。小汤却高兴不起来。新的工作压力已经袭来，肩膀肌肉隐隐酸痛。要独挑大梁做晚间八点档，在别人看来可能是站上了新舞台，麻雀变凤凰，对小汤来说，却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从北京路拐到旁边一条僻静小马路，有小汤常去的一家书店。今晚，一个身材高大、气质儒雅的男生正在办新书签售，书名叫《你所不知道的广播界》。 一看书名，小汤来了兴致，排着队，买了一本，得到作者的签名李肖白。小汤隐约觉得这个名字在哪里听过。 谢谢你！男生礼貌地双手奉上新书，看了一眼小汤：喜欢电台吗？ 哦，我也是电台里做的呀！ 哪一家？ 华东。 你认识沈一明吗？ 他是我上司。 他是我朋友。 这么巧？ 那你等我一下。马上签完了。我们聊聊。 等人群渐渐散去，李肖白跟书店老板打了个招呼，在书店一角找了两个位子坐下，跟小汤聊起了电台的事。 今天刚听过《播音祝寿游艺大会串》，黄兆麟报告的。小汤想起刚刚的筹款节目，其实，做报告先生比做报告小姐容易。 第7章 为啥这么说？ 黄兆麟本职就是说书的，会搞气氛，懂得把握心理节奏。所以在节目里他自己就能唱能说，跟节目融为一体。 你看到的是他轻松的一面，就像天鹅在水里游，表面上很优雅，其实水底下脚一直在动。那个节目还有张治儿和刘子云吧？ 对。 张治儿是演滑稽戏的，刘子云是唱沪剧的，人家练了多少年，吃过多少苦，你没看到罢了。 我经常听他们的节目，当作业务学习。我觉得自己最好也能在节目中表演点啥。 对啊，听众的要求千奇百怪，总得备一手。 但是每个人风格不一样，有些小笑话男生讲刚刚好，所谓不亵则不能使人欢笑，女生就不合适，或者显得呲头怪脑疯疯癫癫的，跟自己一贯的作风不搭。 明白，你有你的风格，不必做谐星。 我的个性不是那种会来事儿的，有时候真的情愿回去做会计。 但是报告小姐成名比较快哦！现在进入这一行的女生还不多。 你是说女生更有机会？ 对，整体上看，整个广播业现在都充满机会。 不过当电台女主播可比会计难上好几倍，我善于跟数字打交道，不善于跟人打交道。数字是死的，但是人就不一样了。各种性格，你不能冷冰冰，更不能太热络，各种场合要应付自如，三教九流要接触，做节目时提防各种吃豆腐，机械设备一时半会儿有什么问题还得掩盖过去总之，心累！ 是，我书里也写了这一行的艰辛。你可以看看汤笔花的经历，真的很拼。我觉得很多问题你心里已经有答案了，你想得很深。 真的，要不要做主播这一行，我纠结了很久。今天总算碰到一个可以一吐为快的人。小汤觉得跟李肖白聊完，心里舒服了许多。 这都是新人会碰到的问题，没事，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干哪一行都一样。有一个过程，熟能生巧。李肖白像个大哥哥一般安慰她。 第9章 ☆、一记头嘎结棍 第二天一早，小汤扎了个马尾，穿个高领窄袖的袄裙，在电台楼下的早餐店找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点了一客小笼，慢慢吃着，一边翻看新买的《你所不知道的广播界》，一副大学生模样，仿佛周围的车水马龙都不存在似的。 哟，嘎认真！沈一明打断了她的阅读，翻看书的封面：李肖白写额咾！要晓得我帮侬拿一本好了，省得侬买。 侬搭伊老熟额嘛？ 我不是讲过额嘛，要介绍伊帮侬上课额呀。 哦~对了。小汤总算想起在哪里听过他名字了。 沈一明要了二两锅贴，边吃边聊：伊搿眼小道消息么，侪是我搿搭听得来额呀。 侬本事大额嘛！ 我也做了十几年了好伐。沈一明有点自豪，所以我讲侬要红，侬相信伐？我看人蛮准额。 啥道理？ 人额声音，进到话筒，再放出来，变化蛮大额，有额人，平常听听蛮好额，到了广播里就勿灵，侬平常听听，声音蛮小额，但是靠近话筒，就有种味道，嗲么勿是最嗲，就是比较糯，听起来适意。 就像有额人上镜头，有额人不上镜头，道理差不多。 侬发觉伐，耳朵搭眼睛勿一样。耳朵听，比较偏重情感，是从内部出发，眼睛看，注重表面，比较偏理性。声音是向着阿拉而来的，嘞四面八方把侬包围起来，侬浸嘞里厢，但眼睛是朝伊额对象看出去的，指向性额，拉开距离。 搿倒没留意过。小汤心想，我又不是哲学家！ 声音要闭牢眼睛听，有情无情，是冷是热，一歇就听出来。 小汤吃完最后一个小笼包，沈一明还在滔滔不绝： 所以侬做夜里厢额节目蛮适合额。人家欢喜侬额声音，就愿意帮侬打电话，讲讲心里闲话。 个么我要做眼啥？ 听就够了。有辰光人只不过要一个倾听对象，一个情绪出口。 懂了，真情对对碰。小汤一笑，我先上去了。侬慢慢叫吃。 覅急呀，好消息要听伐啦？ 啥事体？ 悄悄帮侬讲。沈一明看了一下四周，示意她凑近，老板加侬工资。每个月头加到100块，满意伐？ 小汤一脸不敢置信，以为自己听错了。之前做会计，每个月才30多块！一下子翻了三倍！ 覅讲出去。 晓得晓得。小汤掂量了一下会计和主播之间的不同。 老板帮我讲，培养一个新人不容易，公司对侬还是蛮重视额。 太重视了。一记头嘎结棍额。 低调低调。 小汤猛点头，心里乐开了花：有数有数，请侬吃大餐！ 一上楼，台里的人都还没来。小汤麻利地打扫卫生、整理桌面、烧两壶开水，把热水瓶灌满忙完这些，本想坐下来看会儿书，秦老板一进门，把小汤叫进了办公室。 商业电台昨日只募捐，外头反响大伐啦？ 可以讲还蛮大额。吾出去孛相额辰光已经看到过好几只纪念章了。小汤回忆起昨晚逛街的情形，确实看到了几个穿着新潮的年轻人别着马先生的徽章。 侬额节目里也可以搞额呀。前两天我听侬垃大亚电台额节目，讲是讲垃蛮好，就是消费带不起来。 吾只不过读读广告呀，要去覅太高好伐？人家听听孛相相就好了呀。还要掏钞票做啥啦？小汤听出老板话里有话，赶忙表忠心，再讲，大亚伊面我去过就覅去了，还是登了搿搭好，做了五年，人侪熟悉了。 老板嘴角掠过一丝微笑：吾是想，侬节目里也设置搿能几额档次。比方讲，消费了几钿，侬就唻节目里厢表演只节目。消费了几钿，可以送一眼啥物什，多买多送，念头就来了呀。 有劲蛮有劲额，不过，表演节目吾勿来噻额。小汤真没有准备好才艺。人家来电台是做记账的，不会唱歌跳舞，也没专门学过。 老板想了想：说唱可以慢慢积累，勿急。侬年纪轻，学起来快。读几段古文总可以伐？三友实业社额经理帮我讲，伊拉可以请教授帮侬上上课，提高提高。浙江平湖来额屈伯刚教授、苏州来额范烟桥教授侪答应了。阿拉准备好好叫培养侬，叫侬一炮而红。 搿再好没了。小汤心想，老秦出的主意跟沈主任也差不多，就是引入外援呗。一个好汉三个帮，一个成功的女人背后少不了男人的支持。 侬嘞广播里额角色，也要好好设计一下，定位，考虑过伐？ 小汤摇头。 不是一般的报告小姐，上海滩嘎许多节目，报告小姐报告先生多了。多少节目，前听后忘记。要人家记得牢，侬要有自家额特色。 小汤最怕上价值。 做一个节目额灵魂，一个有文化，有魅力额新女性。不单单热心、窝心，善解人意，还有见识，有眼界，能够帮人指点迷津。老秦对人设方面的要求显然经过深入思考。 我也刚刚出来工作没几年，这方面还要好好学习。小汤实话实说，一时半会儿还达不到这方面的要求。 多看看书，看看报纸，老底子额智慧侪嘞里厢。上海滩额报馆里厢集中了全国顶尖额知识分子。人家额节目也要听，人家哪能解决问题额，思路要清爽。做节目，跟做人一样，要懂人情世故。听众虽然没看到过侬，但是侬垃电话里厢哪能讲，是不是用心帮人家分析问题，大家侪听得出。 小汤点头称是，临出办公室，突然想起一件事：老板，节目叫啥名字啦？ 老板有备而来：《汤小姐信箱》，可以伐？ 好额呀。小汤满心欢喜，终于要从幕后走向前台了！才21岁，就实现从幕后到台前的人生大转变，从此有了一档属于自己的节目、一个能发声的平台、一份自己的事业。未来充满无限可能！她感觉自己站在了风口上，迎面而来的是一个崭新的世界。 回到办公桌前，拆信、写批注、整理唱片，给小盆栽喷点水小汤觉得自己干劲十足。 她不会想到，这档节目将在半年内远远抛离对手，红遍上海滩、辐射长三角，为自己赢得播音皇后的美誉。 第8章 她也没有想到，仅仅一年零三个月后，时局变换，这个王牌节目的直播团队分崩离析，各奔前程。 真应了那句歌词，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 第10章 ☆、世态炎凉听我鸿伯开讲 租界里民营电台三四十家，有的是背靠大树好乘凉，比如汇中、东方主业是开饭店的，比如大陆、中西主业是开药房的，比如亚美主业是卖收音机的；有的是并蒂花开资源共享，比如大来、天蟾既有剧场演出，又有电台广播；有的是日本人开的，比如大东、大上海、雷通老百姓深恶痛绝，但是你懂的；真正拼业务的，也就三家民声、两友和华东。 按市场占有率和广告价位排名，民声第一、两友第二、华东第三。本来两友是挺安于现状的，中不溜秋，无奈出了顾宜华那个洋相后，对员工的管理明显加强。上下班要打卡，周六日节假日离开上海要报备，业余兼职不得与公司利益冲突 对于别的员工没什么，对于首席主播曹鸿伯来说那影响就大了。他身上代言的不止一家广告商，可以说跟两友电台签约，属于是带资进组。他下班后赶好几个场子，都是同一个商品，如果只在两友播，势必收入减少很多，还要请人去别的台播广告，等于是分一杯羹。 赵效贤接任经理后，面临一个两难局面：如果不从严管理，台里仍旧一盘散沙，指不定再闹出什么幺蛾子；如果不能一碗水端平，对个别人网开一面，又很难服众。是进亦忧，退亦忧。如何在短时间内树立起自己的威信？和副手陈子荣怎么配合？还没有思路。 曹鸿伯见到赵效贤来上班，立马跑进经理办公室，顺手带上了门。 有什么事吗？赵效贤一脸和气。 最近仙乐舞宫新来的几个小囡不错哦。曹鸿伯笑嘻嘻递烟。 你不会是跟我聊跳舞的事吧？ 尤其是lucy。记得找她哦。曹一脸坏笑。 怎么，你试过？ 哪里，我也是听大班说的，很会哦。 你的《鸿伯开讲》要换赞助商了？ 没有没有，还是原来的。 那你跟他们说，别的台就让别人播吧，你只做《鸿伯开讲》，不去别的台了。 这合同都签掉了，一年一签的，一时间去哪里找人播啊。 可是台里规定，兼职的话，不能影响本台收益啊。 不影响的啊，我播的广告，钱都是按期到账的。如果撤，所有的台都一起撤，那才叫影响公司生意呢。 不能签独家赞助吗？ 那你也太高估我的节目了。人家巴不得各个台雨露均沾呢，现在是他们新品推广期，撒钱买知名度，等过了这段时间跟他们谈独家兴许有可能。 确实。 咱们台独家的价格会变吗？ 你的节目是黄金时段呢，我们都靠你吃饭啊。你想涨还是想打折啊？ 我嘛，当然希望涨一点咯，我提成还能跟着涨。 费用的问题，可以商量。主要是你名气大，公司上上下下都盯着。如果大家都去别的台兼职，哪有心思做本职工作啊！ 有本事大家都去跑广告嘛，谁拉得多谁提成多。我又不眼红。 我知道你本事大、贡献大，我是说，你站在我的立场想一下，要管好那么多人，不容易啊！ 那你要我怎么办？ 你看跟你改合约行不行，你作为游艺员跟我们签约，你就自由了。 不签正式员工的约？曹鸿伯心想，那每到年底的分红不就没了？这都熬了大半年了，亏死。 身份上变通一下嘛，对大家有个交代。节目还是你做，听众又不知道的咯。 不是正式员工，那年终奖就没有了！我去年可是优秀员工呢！ 你对公司贡献大，不会忘了你的。放心。赵效贤知道不能失去这棵摇钱树，只能安抚道，我们可以造一个名目发放嘛！ 这可是你说的哦！ 出了老板的办公室，曹鸿伯整理了一下晚上节目的串联单，找出要播的唱片，吃了个苹果，准备上节目。 世态炎凉，听我《鸿伯开讲》。今朝阿拉要讲一桩案子，两个女人争小囡，法院哪能判？搿桩事体要回到九年半前头。住垃徐家汇小桃园额本地人，孙王氏，生了一个小囡，养了六个月头，自家养勿下去了，准备送到天主堂圣母院去。有个热心人看着罪过，个么帮伊介绍个领养家庭，也是住在徐家汇，染坊弄一个泰州人，黄何氏。伊拉屋里厢是做鸡蛋生意额，蛮有钞票。收养迭个小姑娘。阿拉有个成语，叫螟蛉之子，就是领养额儿子，个么迭个就算螟蛉之女伐？帮伊起了个名字，叫淑英。现在算算，淑英今年十岁了要。 淑英额姆妈，孙王氏，六年前头，有一趟向巡捕房报告，讲伊额男小跑脱了，后来么又寻着了，请求销案。个么迭趟又来了，要求黄何氏将淑英还拨伊，伊要自家带小人。搿黄何氏肯定不肯咯，两个人就吵起来，前后脚到法租界巡捕房报案，要叫捕头派人调查清爽。 昨日中浪厢，淑英搭伊额两个姆妈阿妈娘、过房娘就上了法庭，由巡捕房律师依法起诉。孙王氏讲，当初是拨人家寄养额，现在想领回去。但是黄何氏讲，当初经人介绍，领养小囡，补贴了乳费十块洋钿，有证人作证。个么法官就传证人到庭作证，有搿回事体伐？有额。好，哪能判？黄何氏已经养了搿个小囡快十年了，有感情唻，对伐？孙王氏没道理要回去。所以，判了黄淑英归黄何氏，如果孙王氏要领回搿额小姑娘，要向民事法庭提起确认之诉。 于情于理，应该支持黄何氏额，对伐？生了小人，又勿肯养。人家养大了，侬再要回去，人家肯啊？迭桩事体还要注意一个细节，侬孙王氏，六年前报告男小走失，证明侬勿要淑英之后，又生了一个男小，搿明显是重男轻女。搿也是勿对额。好了，讲到此地，阿拉休息一下，听一只歌曲，胡蝶唱的《月儿弯弯照九州》。勿要走开，等一歇回来，继续鸿伯开讲。 第11章 ☆、曹鸿伯挣钱的门道 一首歌之后，曹鸿伯清清嗓子，继续广播。 就像歌里唱的，真是几家欢乐几家愁！接下来要读一封信。来信额是周龙霖先生额阿哥。为啥要写信拨阿拉，勿是直接寄拨周龙霖先生呢？因为倷阿哥寻勿着侬啦。 周龙霖弟鉴，弟等不别而行，探寻终无结果。母亲几度啼哭，念子心切。前天夜里厢，接到侬额绝命书之后，更加是痛不欲生。侬哪能嘎狠心额啦？我们四处奔寻，侬却杳无影踪。昨日，母亲吃也吃勿下去，神情痴呆、绝望，几天来，连宵恸哭，竟致双目失明、卧病不起。侬忍心倷姆妈搿能样子伐？希望周龙霖先生听到搿封信之后，火速回家，以慰慈亲，既往不咎，一切都可以商量。如果亲眷朋友啥人晓得伊到啥地方去了，麻烦侬通知我，地址在淡水路34号，勤昌号，或电话三六三五一转陈振汉。 周龙霖先生，有啥事体可以摊开来讲。勿要一言不合就跑开好伐啦？老母亲为侬，眼睛也哭瞎脱了，侬回去，伊已经看不着侬啦，罪过啊。年纪大额人啦，勿好激动额，激动容易出事体额。中国人讲孝道，父母在，不远游。想想侬姆妈，回来多看看伊。其他事体，慢慢叫再讲，好伐？ 又垫了一首歌，《鸿伯开讲》直播继续。 寻人寻物，帮侬寻遍上海滩。还有一桩事体，拜托大家。上个礼拜天，早朗厢十点钟，垃迈尔西爱路法国总会附近，有一只雄性额丝毛猎狐狗走失，十个月头大小，毛色是白颜色额，两只耳朵是淡黄颜色额，法租界照会一六九九号，自当酬谢！另外呢，上个月头十六号，由福履理路走失一只雌性额丝毛猎狐狗，伊额名字叫mickey，一岁大小。如果侬能够寻到伊，或者垃啥地方看到过伊，请通知马霍路一八四号上海护畜会秘书或者拨打电话三六五三六号联系，非常感谢。 寻狗启事连着播了两遍。电台是声音媒体，信息稍纵即逝，有的听众可能没抓住要点，想回听却来不及了。曹鸿伯的经验是，第一遍的时候，以正常语速播，照顾大部分的听众；第二遍，语速稍慢，方便有心人留意其中细节。 护畜会跟《鸿伯开讲》的合作属于互免护畜会看中《鸿伯开讲》节目的影响力，免费提供这些公益信息和各种聚会、募捐等活动资讯，《鸿伯开讲》免费帮它播出，由此吸引爱宠人士，形成垂类社群。曹鸿伯借此可以在听众心目中树立一个有大爱、热心肠、行动派的人设。 第9章 晚上八点四十，直播准时结束。曹鸿伯叫的黄包车已经等在电台门外，载着他直奔广东路上的华泰电台（呼号xlhb）。华泰的老板陈有幸也是仙乐舞宫的常客，跟曹鸿伯很熟。 陈老板，又有事要麻烦你咯！曹鸿伯给陈老板敬烟，您试试这个新口味！ 看你说的，曹主播的事就是我的事！陈有幸猛吸一口，露出不解的神情：什么烟啊，好像没什么味道！ 就是这个烟，要成为你们的金主爸爸咯！ 陈有幸定睛一看，烟盒上画着白雪公主，这个牌子市面上还没见过。 美国新技术，主打女性市场，你抽是抽不出什么味道。你口味重。曹鸿伯解释道。 这个白雪公主怎么看上我这个小矮人？我们台跟你们两友比，可差远了！ 这您就别谦虚了。小有小的优势！大家公平竞争嘛！ 曹主播想要什么时段？我全力支持！ 白天，我白天有空。曹鸿伯心里想的其实是白天电费便宜，自己可以多挣点。 白天没什么人听吧！你的金主能答应？ 我跟他们谈了营销方案。销售他们自己做，电台主打推广就行。 陈老板想细问营销方案的详情，不过料定曹鸿伯不肯说，就以一个优惠价格，跟他商定了一个月的广告合同。曹鸿伯除了按合同给陈老板提成，还额外送给他一千块钱佣金。 很快，由白雪公主香烟赞助的节目《好物分享时刻》在上午十一点到十二点开播了。这个时间段电费比晚间节目便宜一半，但是靠近华泰王牌节目《正午书场》，是主妇们做饭的时间，也是职场女性午间休息吃饭的时间，所以跟赞助商的目标客户还是比较吻合的。 《好物分享时刻》当然不能只谈香烟，太赤裸裸。曹鸿伯让助理搜集了一些时装、家居、插花等女性话题，节目里稍微提一提白雪公主香烟搞的促销活动包包有赠品，也就是香烟盒里面，藏着各种优惠券，比如永安公司的一百元礼券、五十元礼券、二十元礼券、金戒指券、收音机券、真丝袍料券、乔其丝绒旗袍券、被单券、热水瓶券、洋囡囡券、毛巾券等等。 听起来是不是有点像现在的开盲盒？不少人冲着优惠券去买烟，买完了自己不抽就送给别人抽。香烟厂自己统计下来，女性烟民没有增加，购买者男女各半，主打一个买椟还珠。 不出所料，白雪公主火了。香烟厂在法租界和公共租界设立的兑换点人头攒动，跟买彩票似的，连带着永安百货公司的销售业绩也上去了。 曹主播又创造了一个上海滩传奇。 一个月后，陈老板找曹主播续签合同，曹鸿伯笑着打了个太极，推说两友那边眼红你华泰，不让他再在外面接活儿了，就把《好物分享时刻》停掉了。 小台不敢得罪大神，对听众需求也要再三考虑听众是衣食父母。 而真正财大气粗的电台是不太考虑受众需求的，一方面它应付甲方的需求还还不及，排节目表都排到下一个季度甚至下下个季度，另一方面，它想着要引领用户、创造需求，所以它总是超前一点点。大众不理解不要紧，甲方肯付费就行。 就比如民声电台（周波1420）。 第12章 ☆、民声电台一姐 牛庄路跟广西路呈十字交叉状，路口的中国大戏院有着显眼的双子塔顶。民声电台就位于中国大戏院斜对面，牛庄路691号。 民声台经常改版，货如轮转。这天，汤申佳见到民声台的不少工作员上街派送新的节目表，接过来一看，惊呆了：每四十分钟一档节目！华东每档六十分钟，也就是说，华东每两小时才卖两档节目，人家可以卖出三档！虽说每逢整点换一个节目比较符合收听习惯，可人家民声就是任性！为了让更多甲方挤进节目单，愣是把每档的时间缩掉二十分钟！简直闻所未闻！ 民声广播电台xmho 电力100瓦特周率1420千周波 0:00-0:40蒋宾初三笑 0:40-1:20方正聊斋 8:00-8:40程权教无线电常识 8:40-9:20唱片 9:20-10:00周丽丽、叶金生申曲 10:00-10:40唱片 10:40-11:20宋美琴申曲 11:20-12:00吴祥麟、向美玲申曲 12:00-12:40盛秋声、盛妙贞申曲 12:40-13:20唱片 13:20-14:00张萍生、郑素珍常锡文戏 14:00-14:40钱荣卿宣卷 14:40-15:20唱片 15:20-16:00顾正洪喉科卫生讲座 16:00-16:40唱片 16:40-17:20秉联集南方戏 17:20-18:00大东社歌唱 18:00-18:40吕逸安、朱侬安珍珠塔 18:40-19:20严雪亭三笑 19:20-20:40程德全全家福 20:40-21:20沈惠堂三国 21:20-22:00朱翔飞、任咪咪滑稽 22:00-22:40顾今才申曲 22:40-23:20筱文滨、筱月珍申曲 23:20-0:00玄真子空中谈相 小汤回到华东台，就跟沈一明说了这个事儿，大家纷纷拿起节目单细细研究。新来的记账员丹丹说：四十分钟，到点就掐。你方唱罢我登场，大珠小珠落玉盘。 老秦看完，也无不佩服地说：是啊！时间就是钞票，打碟就是赔钱。咱们什么时候能有这么紧凑的节目单？ 沈一明说：那我就数钱数到笑咯。 这个程德全，你听说过吗？小汤指着节目表上的一行问沈一明。 听说过啊。好像英语很厉害！故事节目是她的强项。她老公叫纪范三，是个电影演员，偶尔也在电台播话剧什么的。沈一明毕竟是老广播人。 我还听说，有个男粉丝，二十出头，经常去牛庄路溜达，爬到中国大戏院那个尖顶后面，往他们办公室看。有次程德全下夜班，看见他在路灯下淋着雨站着，吓得她毛骨悚然！可那个男的从来没有上前搭讪，每次见面都假装不认识，擦肩而过的时候就这样斜眼看人家老秦学起了那个男粉丝的猥琐眼神，逗得办公室里笑翻了。 那她老公不得接她下班啊？丹丹第一次听说有这种事，露出害怕的表情。 是啊，从那以后，他老公就去办公室等她，一块儿回家，或者叫认识的黄包车送她回去。 没想到出名也挺烦呢！丹丹仰天长叹，突然她又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对小汤说：姐，她跟你的节目时间差不多呢！ 所以你对手强大哦！沈一明看着小汤，心想，还好你的节目是八点二十播的，跟她还不算正面冲突，否则一点胜算都没有。 我？小汤毫无准备，一脸惊恐：我是要跟程德全打？我不是对阵那个那个沈惠堂唱三国演义吗？ 哇，那你也是我们华东台的一姐咯！丹丹兴奋地说：王者之战！ 她和她老公联手，你一个新人，你觉得赢面大吗？沈一明盯着小汤的脸，唇角掀起一个别有意味的弧度，像是在嘲讽，又像警示。 民声和华东两台相隔不远，工作氛围也很相近。老板信奉和气生财，下面的人也各司其职互相补台，干完活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不玩什么勾心斗角的戏码。 程德全性情温煦，面对黄金档恶战，看得比较通透。她能在民声稳坐一姐的位置，独占黄金时间两档四十分钟节目，从七点二十播到八点四十，自然有她的办法。 民声电台最大的赞助商叫补体康一听便知是药品。每晚七点到十点是它的广告时段。也就是说，在这段时间里，民声电台无论播送申曲、越剧、故事或者滑稽节目，都得先带上本节目由补体康冠名播出。补体康，每瓶五十粒，分男女两种。主治男性神经衰弱、肾亏体虚、腰酸背痛、脑弱失眠、遗精早泄、性机无能、头晕目眩；女性一般虚弱、月经不调、贫血乳癌、子宫疾病、经来腹痛，本会埠各大药房均有出售。这几句话。若有其他广告，再接着播，若没有，就进入节目内容。 补体康是德国进口药，经销商海弥登药行，位于宁波路九号四川路口，电话一四二八七号。程德全的老公纪范三跟药行的郑霆医生认识已久。郑是德国医学博士，生殖健康专业，十多年前，引进了这款由动物睾丸制成的补药，把代理权给了海弥登药行。起初，广播的影响力还不大，药行没想过投放电台广告，主要投放报纸杂志等平面媒体广告。随着新媒体风起云涌，收音机日渐普及，药行意识到，在识字率不高的地区，电台有独特的传播优势，于是，把宣传推广的重心转移到电台。 郑霆带着纪范三参观了一圈药行，然后在办公室里边喝茶边展开头脑风暴。 第10章 看病，我比你懂，可是这广播这一行，你比我懂。主要还得听你的意见。 现在什么节目最火？纪范三眼里涌现出一种情绪，像是审视，又像玩味。 郑霆因为长期在国外，对上海市场一点都不了解，想了半天说：戏曲？ 戏曲种类太多，沪剧、越剧、锡剧、淮剧每个剧种听众群不同，有的重合，有的不重合。评弹挺火的，但是要把宣传内容编成开篇，有一定的创作周期，时间上不划算。最快能上节目的还是故事。 就是讲社会新闻那种？ 对，也有讲历史故事，外国故事的。 用上海话？ 也可以用国语，不过上海话比较通俗易懂，江浙一带都听得懂。 那全国别的地方呢？ 我们还覆盖不了那么远。主要就在江浙一带。你能做好上海市场已经不错了。 我手头上倒有一些病例，可以整理出来，当故事来讲。 对嘛，真实就是力量。 有些案例我自己看着都觉得有教育意义。跟大众讲，顺便普及知识。 你看，博士的思路就是清爽。 需要什么医学上的意见，我可以提供。 给你一个节目医学顾问的头衔。纪范三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别给我戴高帽子。关键是谁来播、在哪播呢？ 人选的问题你放心，我和我老婆都是故事播音研究会会员，还带过不少学生，很有潜力的。 肥水不流外人田嘛，何必麻烦外人？就你或者你老婆接了呗？ 我最近时间都排得比较满，我问问她的意思吧。 上哪个电台节目呢？ 民声！纪范三很有把握，民声台我能拿到黄金时段，收听率最高，价格比别的台是贵一点，但你要是能大气一点，一下子包八 十分钟，我可以帮你砍价。 行啊，咱不差钱。郑霆心想，手里有这德国药在中国的独家代理权，还怕没销路？ 两人又商议了一些细节。过了两天，郑霆把新一期的节目文稿给到纪范三。纪范三看看没什么问题，就把稿子带回家，交给程德全。 第13章 ☆、色戒，无关风月 卧室里，程德全刚洗完澡，穿着浴衣，浑身散发着成熟女人的魅力。她端坐梳妆台前，认真做完护肤，看着镜子中的自己，齐肩短发向颈边弯曲，气质干练、眼神坚定。一转身，她躺在床上，倚着靠枕看完老公给的稿子，满脸绯红： 今年二十六岁的钱先生，是湖北汉口人。据他自己讲，十六岁的时候，已经懂得男女之事，常与家中的女仆苟且。那个女生比钱先生大五岁，且又属生性淫荡，早非完璧。钱先生自从被引诱之后，遂解雪雨之情，一有机会，即私相幽会。过了一两年，女仆奉母命匹配与人，钱先生没有地方发泄，竟然犯上手淫的毛病。他的身体本来健壮如牛，力大无比。经此荒淫之后，时有头脑昏花，健忘，失眠等症，十八岁冬，又复进入结婚生活，妻子相貌娟秀，他又贪恋美色，一夜好几次，导致身体斲伤不堪，一切陷于颓废。为求治愈，钱先生来到诊所。 医生眼看这位钱先生面色苍白、眼窝深陷、骨瘦如柴，给他量了一下体重，只有一〇三磅；经过听诊和询问，发现他主要症状为间歇性耳鸣、夜间盗汗、失眠，经常性健忘，而且有遗精，早泄等症，插入仅一两分钟就射，夫妻之间的性生活受到很大影响，食欲不振，精神恍惚。医生认为钱先生病象颇深，嘱咐他首先要注意摄生，也就是保养身体，节制性生活；治疗方面，施以电疗，并投以大量动物睾丸精质制剂男用补体康，俾内分泌旺盛，以培补亏损，而促进新陈代谢机能。同时给他开了耐而斯遗精片以巩固精关，制止遗精。经过一个月调理之后，遗精现象已完全消除，乃停服耐而斯遗精片及电疗，再服补体康一个月而愈。 这怎么播啊？程德全气得把稿子往老公脸上一摔，下作！你当这个节目是黄色小说吗？ 别生气嘛，这不是帮朋友的忙嘛。纪范三坐到床边安慰她。 我说不出口。要播你播。 我没那个时间啊，晚上七点我有活儿。你慢慢习惯就好。我一开始接各种广告也不适应，一会儿演老头，一会儿演年轻人。纪范三亲了老婆一口。 这能一样吗？角色是角色，生活是生活。程德全推开他，什么活儿都敢接，你不怕把口碑做坏掉？ 他们给的提成还是不错的。毕竟新药刚推出，要在市场上站稳脚跟。纪范三抱着老婆。 卖药就卖药，你非给他出这种馊主意，我又不是播健康讲座的咯。程德全想推开，发觉他抱得挺紧。 这是科学，什么叫馊主意！你还存天理灭人欲啊？再说了，事实胜于雄辩啊。他也不是瞎编的，都是真实案例。 真实？男人的嘴骗人的鬼！这些药都有批文吗？ 有的，人家是正儿八经留学回国的，政府里也有他的同学，整个流程走下来，执照、批文、备案都有，不是什么江湖郎中。纪范三一边往老婆耳朵吹风，一边手也不老实。 但是文字太露骨了。晚上七八点钟的节目，弄得跟午夜场一样。程德全把他的手打掉。 我让他再改改吧。 你干什么讨厌，你也要跟钱先生一样吗？ 好几天没弄了，弄一下嘛，老婆，你摸摸，多硬。身材高大的纪范三抓住她的拳头，按住，吻从耳垂、脖颈、锁骨一路往下，另一只手游走自如，很快程德全就招架不住，只会迎合了。 两人新婚不久，一切情有可原。 第二天中午，程德全容光焕发来到民声电台。拿到补体康的赞助，她的黄金档节目《全家福》开设了新的版块《色戒》，当然主要就是由郑博士供稿的各种病例。与甜津津嗲咪咪的唐小姐不同，程德全的声音是那种女中音，扎实、醇厚、温婉、典雅，给人以信任感。《色戒》播出一个多星期后，陆续有电话打进。 程老师好。 侬好。听口音侬勿是本地人？ 是额，浙江绍兴人。今天廿五岁。 贵姓啊？ 我姓史，历史额史。 史先生有啥问题伐？ 听过侬额节目，我也碰着类似额问题，老早以为只有我有搿问题，现在发觉搿方面额人蛮多额。 侬讲讲看，阿拉一道解决。 就是性生活方面额呀，只有半分钟，女方刚刚开始有感觉我就结束了。而且我额家桑比较短，大概十公分左右，像小人没发育一样。这个男生感觉舒了一口气，把积攒已久的压力都释放出来。 大小是天生的，勿是越大越好。十公分也算可以，应该够了。但是半分钟搿种情况有多少辰光了？ 结婚到现在，两年多。 所以侬是23岁结婚额？ 对。 23岁么，血气方刚，勿应该呀。 因为年纪小额辰光勿懂啦，人家拨我看搿种寻花问柳额书，我看了就沉迷进去了。我同学帮我讲，20岁之前，家桑要用用伊，打通任督两脉。搿辰光我又没女朋友，就用手白相，弄嘞手郎厢一塌糊涂，开心蛮开心额，过脱一呛，头有点昏咚咚额，我也晓得勿好多弄。后来经常早朗厢遗精哰啥，但是我没注意。到结婚之后，就发觉不来赛，辰光不够，硬度也不够。 手淫没问题，但是要适度。一个人额辰光，纵欲过度，怪侬自控能力不强，讨了老婆还好一眼，伊可以看牢侬。两个人要好好正视搿额问题，性生活也要有规律，过多、过少都不利于健康。 伊是啥态度呢？ 伊也叫我寻医生，正规额医院去治疗。 侬搿种情况，最好打电话一四二八七，寻海弥登药行郑医生，伊是搿方面专家，或者到宁波路九号四川路口伊拉店里厢，挂只号，伊帮侬看看发育方面额问题，听听伊额建议，好伐？ 好，谢谢侬。 药勿好自家瞎吃哦。尤其覅到外头吃啥便宜货，碰着假药身体吃坏脱，还浪费钞票。 第11章 晓得了，医生哪能讲，我哪能做。谢谢程老师，再会。 音乐渐起，是胡蝶的《憔悴春光》。 半晌，程德全带上耳麦，打开话筒：刚刚史先生额电话，是阿拉《色戒》栏目开播以来第一只电话。年轻小伙子，性经验不足，需要专业指导。人家讲，古人儒者不作兴谈女人。实际上阿拉是传播科学知识，不是专门聊风月故事额，好伐？我再讲一遍，色戒，无关风月。至于听众抱着啥目的听阿拉额节目我就勿管了。现在额社会风气比老早开放，尤其是电台节目，聊感情、聊生活、聊各种经历。原来难以启齿额事体、夫妻之间卧室里才能讲额事体、小姑娘闺房里讲额事体，侪可以摊开来讲了，因为互相不见面，也聊得比较坦诚、比较放松。电话提供了一个新的渠道，沟通交流，互相帮助，成为朋友，搿是科技文明额力量，对人性是一种解放。阿拉节目进行到现在，差不多九点钟到快了，不少听众明朝还要上班，就聊到此地，祝大家等一歇一觉睏到天亮。 第14章 ☆、治愈 华东电台直播室里，氤氲着温暖的鹅黄色的光。老秦和沈一明在导播间，隔着玻璃看汤申佳首秀，仿佛小汤的头顶标注的等级条显示lv.1。 叮，叮。 打开《汤小姐信箱》，侬有困难尽管讲。电话94288，我是汤小姐。小汤调整一下坐姿，贴近麦克风，尝试把它当成自己的最亲密的人：鲜花禁勿起风吹雨打，人儿怎挡得牢淋漓潮湿！垃男人额眼睛里厢，女人就像娇艳额鲜花；鲜花虽好，然而禁不起风吹雨打！女人要是患了白带，伊额命运，就像鲜花受到了风雨摧残；淋漓潮湿，局部不快，达于极点，健康上受其损害，更难尽言。救苦丸，治疗妇女白带，功效灵而快，用了之后康复额千千万万幸福人，莫不同心感佩。有白带痛苦者，不可不用。一粒只要一块洋钿。此地要告诉各位女同胞，生了迭个毛病，体虚为主要原因。服用救苦丸，能够使毛病痊愈，如能兼服三友补丸，则同时能补其虚弱，尤其能使旧病速愈，新病绝迹，每瓶二块洋钿。节目一开始，轻松一下，先放一只周璇唱额《何日君再来》。 唱片缓缓转动，金嗓子的歌声沁人心脾。 小汤关上话筒，一边监听音乐的播出状况，一边等待导播间的指令。老秦笑着冲她比了个胜利的手势，小汤做了个鬼脸回应。 这时，导播间里的接线生忙了起来，好几条线闪烁红灯，显示有电话进来。接线生逐个记下打来电话的听众名字、主要诉求、表达能力，对电话作一番筛选和排序，告诉听众等下跟汤小姐聊的时候，哪些能说哪些不能说，要说得简洁明了，不要跑题，实际上就是一个预沟通的过程。然后，接线生把汇总信息交到小汤手里。 歌曲结束，进入正题。 小汤再次寻找跟话筒谈恋爱的感觉：今朝第一额打进电话来额听众要求勿讲名字，搿么我叫侬a先生，可以伐？ 可以。是一个年轻的声音，带点疲惫、带点沙哑。或许他也曾经有过梦想，有过对未来的憧憬，但现实却让他一次次失望。 侬讲讲看，碰着啥问题喇？ 电话那头，a深吸了一口气，说：我好几个月头没生活做了，日脚难过呀。 之前做啥额？ 之前么，亲眷介绍，嘞陈家花园做门卫，虽然挣不到什么钱，起码不用太吃力。个房子看起来哈嗲，一边是意大利兵营，另一边是日本人的保密机关，斜对过是公共租界的巡捕房，一般人不大敢靠近。 做门卫么，一个月头休息几天啊？ 做一天休息一天。 那还可以。 因为阿拉几个人轮额嘛。搿天正好我当班，大年夜，雪落得蛮大。老爷请客，人来嘞蛮多额，我坐嘞岗楼里，不晓得哪能就拨几个黑衣人绑起来，套上头套，衣裳剥脱，枪对牢我，勿敢响，后来听到乓乓两记，拿老爷做脱喇。再后来，楼上少爷带保镖又乒铃乓啷朝弄堂开枪，正好搿天放炮仗比较多，人家以为陈家放炮仗，就没人管。几个刺客侪跑脱了我一轧，苗头不对，豪稍跑路。畀日本人捉进去，关了一个礼拜，查不出啥名堂，放出来，回不回去，就失业了呀。 老秦他们隐约听出了是讲伪外交部长陈箓的事情，赶忙示意小汤避开敏感话题，小汤淡定地顺着往下问：侬失业额辰光，做点啥呢？ 一开始么吃吃喝喝孛相相，过脱年外头寻生活做，寻不着。一直到现在。 是寻不着还是跟老早比较，没老早好？ 现在工作么肯定侪没老早好，有额不包饭，有额要做原来两额人额生活。 愿意吃苦，工作总归寻得着额。没想过到其他地方发展吗？ 搿还是嘞拉上海好咯。乡下头兵荒马乱，更加勿来噻。 是额，毕竟大城市机会多。不过，物什也贵。 今年涨喇结棍唻，洋籼米要三十几块一石，肉也吃不起。房子借不着，我侪是登了朋友屋里，靠伊接济一下。还好伊电话费是公司出钞票额。 兄弟姊妹几个？ 两兄弟。阿哥跑船的。 搿还好点，屋里厢负担不重。失业是暂时的，交关人侪经历过。相信以侬额能力，能寻着更好额工作。人就是搿能嘎，有起有落，有几年过得老顺额，有辰光比较困难点。阿是？勿要紧额，要有信心。趁搿段辰光，好好规划 一下，眼光放长远。不是讲做门卫不好，但是趁年纪轻，学一门本事，一点手艺，有技术傍身，总归不吃亏，侬讲呢？ 对额对额。我看楼下剃头店生意蛮好，也想过学剃头声音里燃起了希望。 小汤耐心地聆听着，不时给予回应。她告诉a先生，每个人都会遇到挫折，但关键是如何面对。她鼓励a先生不要放弃，要相信自己的能力，走出枪击案的阴霾，同时也要学会调整心态，积极面对生活的挑战。 所以讲，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送畀侬搿首王人美唱额《新毛毛雨》，好伐？侪会得过去额，侪是毛毛雨。小汤边说边按下唱片机的播放键。 谢谢侬，汤小姐。a先生听着小汤的话语，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感到自己并不孤单，有人愿意倾听他的心声，给他力量。他决定重新振作起来，努力寻找属于自己的机会。 毛毛雨满天飞 意中人儿久不归 闷闷的守在这空闺 我闷呀闷呀悲呀悲 空气中流淌着王人美的歌声，有点像花鼓戏的味道。 挂断电话后，a先生感到心情轻松了许多。汤小姐的开解，王人美的歌喉，还是挺治愈的。他知道，自己需要和那个门岗告别，未来的路还很长。但他相信，只要不放弃，总有一天他会找到属于自己的光明。 第15章 ☆、不晓得要不要离婚 本来《新毛毛雨》是为情感节目作准备的，未曾想第一个电话是倾诉失业困惑的，连带着描述了这么劲爆的一个大案要案，好在小汤给圆了过去。王人美歌声刚落，小汤又要开麦报告了： 冬天不冷，非所宜也，日久不雨，非所宜也，处非宜之境要生毛病，等到来春，恐怕更多毛病，身体健康，容易抵抗，请即购三友补丸三瓶。只要六块洋钿，足以增进健康，抵抗一切，为价廉效大之最佳预防法。面黄肌瘦，食不减量，瘦不长肉；形容憔悴，体重日削；每天吃三友补丸二趟，可使尊容丰满红润。三友补丸每瓶二块，可以吃十天。三天见效，三瓶见功。接下来是姚女士的电话，侬好。 呃侬好。传进来一个怯怯的女声。 有啥苦恼，侬放开来讲。电话里又看勿出面孔，大家侪勿认得大家。小汤宽慰她。 搿呛我落头发落喇老结棍额，觉也困伐好哎，勿晓得要覅离婚。 小汤意料中的调解节目来了：哪能啦？过勿下去啦？ 天天吵相骂，实在吃勿消。 倷两家头为啥事体要吵呢？ 伊脾气凶，急性子，一眼眼事体也要光火。昨日到亲眷屋里去，我着额衣裳领子太低伊也要骂，骂了我一路。前天么讲我饭烧了太烂没一天太平。 伊搭侬动过手伐？ 搿勿敢额。当我好欺负啊？ 吵相骂搿种事体，一个人是吵勿起来额。即使先天有相骂素质额人，要是没碰着啥原因，也是一个巴掌拍勿响。所以讲，是相对额，吵起来必有吵额原因，勿是表面上搿桩事体。性格合勿拢、兴趣勿相投、人生观勿一样、爱情的缺乏、家计的艰难、还是性的勿满足倷自家分析过伐？ 第12章 搿倒是没想过。 老底子额婚姻，勿大那能好额，因为攀亲攀来忒早。嘞小额辰光五六岁已经起头定亲哉。各人额性子也勿晓得拉哩。倷是啥辰光认得额啦？ 十岁。 个么啊十几年嘞。脾气勿对咾老早过勿过去嘞。伊现在外头有女人伐啦？ 没。钞票侪交畀我额呀。 香烟老酒吃伐？ 不吃额，最多外头跳跳舞额辰光吃额。 侬肯拨伊去跳啊？ 男人么，总归要交际额咯。 赌博呢？ 不会。一下班就回来了，伊巡捕房里做额，钞票方面蛮仔细额。 一说到巡捕，小汤联想起这几个月的社会治安问题。一个自称为血魂锄奸团的组织，同时在东方饭店、仙乐舞宫、仙施乐园、大东舞厅四个地方投掷了爆炸物，散发敬告跳舞的朋友传单，希望他们早日觉醒，奋起抗日。结果，爆炸造成一人受伤，警务处加强了巡逻和搜捕力度，街面气氛紧张。做巡捕么，工作压力是老大额呀，脾气有辰光是犟。倷结婚多少辰光？ 两年多。 小人有伐？ 还没。 搿能听下来，两家头勿是老大问题，侬对伊还是有感情额，没必要走到离婚搿一步。吵相骂，两个人侪痛苦。人家讲，夫妻本是同林鸟，本应当是志同道合的。有眼事体，伊急，侬覅急，好好叫讲。过日脚，没啥人勿吵相骂。 我也勿是勿想过下去，是想伊稍微脾气改一眼。 对啦，侬寻额机会，好好叫帮伊讲。互相体谅。伊上班也辛苦，人家捉伊扳头，伊只好勿响。到嘞屋里厢，一眼看勿惯就发脾气，实际上勿是冲侬来额。小汤深知，离婚对于女子来说，不仅仅是家庭破裂，更可能意味着社会地位的降低，甚至遭受舆论的谴责。显然，姚女士目前还没到这一步。 明白了，谢谢侬，汤小姐。 垫着节奏舒缓的音乐，小汤有感而发：听了刚刚搿位太太额电话，我想，现在女性额社会地位高了，离婚额问题，女人也敢提了，搿是好事体。我倒勿是劝大家一定覅离婚，分情况额。人家讲，船头上相骂，船艄上讲话，总归合得好。实际上，有辰光，小吵变成大吵，最后导致离婚也是有额。至于是否要离婚，搿取决于姚女士自家的内心感受和实际情况。如果伊觉得可以修补这段婚姻，那么尝试改善沟通、改变相处方式或许是一个好的选择。但如果她觉得无法忍受，选择离婚也是勇敢面对生活的一种方式。无论如何，都希望她能做出最适合自己的决定，拥有属于自家的幸福。搿个问题蛮有代表性额，尤其搿两年结婚额朋友，还年轻，希望侬重视家庭当中两个人的感情问题，有感情的话，相敬、相爱，互相理解。真额要走到 离婚，大家也好聚好散，互相祝福。 说到这里，小汤又播了一遍《新毛毛雨》，她喜欢那个妹妹终于等到哥哥得胜归来的结局。 毛毛雨不落了 太阳光儿火一样地烧 大家都喜乐这心苗 我跳呀跳呀跑呀跑 更是心头儿高 老秦和沈一明没见过一档节目里同一首歌还播两遍的，觉得小汤有点任性，不过依然隔着玻璃投来赞许的目光，首战告捷！ 没有等来风口，不蹭任何流量，《汤小姐信箱》悄然开播，有一种姐自带流量的自信。接听电话，分析事理，小汤完全没有依赖准备好的稿子，全靠即兴发挥。时间还剩下三分多钟，小汤随手拿起一张唱片，看了一眼，是胡蝶的《丽人》，跟节目氛围蛮搭的，就播了出去 辰光来到夜里九点钟，阿拉节目就到此地，明朝夜里《汤小姐信箱》再会！慎昌钟表总行请您对时。叮！叮！小汤温柔地说完，敲了两下钢板。 接下来三个小时，都是播唱片，业内叫打碟，接线生转做唱片骑师，一个人搞定。 一场直播，就这样无惊无险结束了。 第16章 ☆、范先生的国文课 终有一天，小汤会变成汤小姐！上海滩有她的一席之地！ 老秦给几个相熟的报社记者打电话，让他们听听新出炉的《汤小姐信箱》，写一些软文推一推这个节目；又给广告公司打电话，约拍沙龙照，准备印制汤申佳专属明信片；还把汤小姐的补习课程安排在白天，就在老秦办公室里，每天一小时，几位先生也跟排班似的，一天来一个。这样，汤小姐夜里放电，白天充电，即充即用，磨刀不误砍柴工。第一节国文课，来了个四十多岁、穿长衫、戴墨镜的大叔。 小汤，我搭侬介绍一下，范烟桥老师，吴江同里人。 范老师好。 范烟桥，未来将写出《月圆花好》、《夜上海》等流行歌，堪比周杰伦的御用词人方文山，此时只是东吴大学附中的一名教员。他的舅舅叫严宝礼，去年创办《文汇报》时招他当秘书，今年报纸给日伪叫停了。除了在学校里教课，老范也写写电影剧本、专栏文章，接一些私教课什么的。 汤小姐辛苦，夜里厢主持节目，今早还要上课。 没办法呀，人家是日里厢上班，我是日里夜里侪要上班。小汤笑答。 老秦忙解释：汤小姐除脱播音工作，日里厢还要准备节目、处理信件。过脱一呛，等我帮伊寻个助理，或者配个经纪人，节目也稳定了，伊就轻松点。 交关人以为上海夜里厢闹猛，是都市繁华，是摩登，生意兴隆人活跃。实际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谁不想过正常点的生活？夜生活都为了衣食住行，为了赚钞票呀。 对额呀。先生搿句闲话老精辟额。听我隔壁头广东人讲，手停口停。就是搿个道理。勿上班啥地方来额钞票呢？ 昨日额节目侬听过伐啦？老秦很想得到反馈。 听嘞听嘞。汤小姐蛮会得开导人安慰人额，电话里声音娇滴滴额。 是额。搿是伊额长处。老秦觉得没用错人。 我也从别人的故事中获得交关人生经验。小汤谦虚。 就像啥人讲过额，国难与否，人生总要追求生活之情趣。听听广播，解解厌气。 对，林语堂讲额。老秦点点头，不过，广告还是硬邦邦，跟节目搭勿起来。侬帮卢先生讲，信箱信箱，就是要用写信问答的方式，拨伊拉三友额物什带出来。现在跟报纸广告一个版本，广播额特色没发挥出来。 准备太仓促了，我回去好好叫理一理，帮伊对接好。小汤知道老板那天找她谈的几个想法都没落实，这是在委婉地提出批评。 还好昨日子额电话蛮有故事性额，老百姓就欢喜听搿种离婚牢、轧姘头牢、吵相骂牢啥，小汤把握嘞蛮好，又避开了敏感问题。老秦还是以肯定和鼓励为主，毕竟刚开头，气可鼓而不可泄。 老板侬老仔细额喏。我一听到伊讲巡捕房牢，开枪牢啥，头也大了。再拨伊讲下去，阿拉要关门快了。 是额呀，上头抓嘞老紧额。倷教书先生勿晓得，阿拉天天像戴了手铐跳舞一样额。弄嘞勿好吃官司。 一样一样，前一呛阿拉娘舅额《文汇报》勿是也停脱了。 形势一歇变一歇变，也勿晓得租界撑得下去伐？ 老范笑笑，摸了摸袋子，想拿根烟抽，见有女士在场，又不好意思。老秦递上一根烟：去吃去阳台吃。 老范烟瘾挺大，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汤小姐不失时机地说：现学现卖，我打算嘞节目里厢朗读古文，像募捐一样，分几个档次，激励大家收听。 好，总算有创新。其他节目里还没听到过。 一方面显得阿拉节目有眼文化水平，一方面也覅浪费倷请先生额钞票。 想得蛮周到。老秦显然很满意这个做法，培养一个主持人不容易，小汤有灵气，一点就通，没有让老板失望。 三友额促销也搿能搞，我去帮卢代表商量。分级别，刺激消费。 每天做好节目，自家总结一下，心得体会记下来，提高嘞快。接额电话，读额信，分分类，下趟合起来可以出书，又可以作为三友额赠品。既增加侬额知名度，又帮三友做了宣传，两吃。老秦的主意，现在也很流行，叫内容变现，多维度开发。 第13章 跟人家电影明星印照片一样。 侬下趟也要拍宣传照，侬是阿拉门面！电影明星一样！人家听众要签名照片，侬要有准备。老秦已经做好了小汤成名的打算。 两人又复盘了一会儿，老范抽完烟回来了：听人家讲，汤小 姐老早上过国文课？ 上过一眼眼，勿多。 汤小姐算有眼底子哦。侬覅当伊零基础。能够进华东电台侪勿推板哦。老秦知道，小汤刚出来打工那会儿，挣了钱一部分补贴家用，一部分拿来上学，清早去沪江英专补习英语，晚上去冠宇国专补习古文，后来又上了银行会计和簿记会计等课，进了电台做会计。好啦，倷上课，我出去一趟。 范老师正襟危坐，掏出一本《古文观止》：侬先试试看，读一读《滕王阁序》。王勃年纪蛮轻额辰光，有一趟参加饭局，一记头写出了搿篇文章，流传千古。 小汤认真读了起来：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后头勿认得啦。 星分翼轸，地接衡庐。是讲洪州，就是南昌搿块地方，是翼、轸二颗星宿所对牢额地面，跟衡山搭之庐山接壤。 小汤读一句，老范解释一句，把文章大意捋了一遍。老范让她回去好好背诵，以后在节目里播。社会上讲故事、接电话嘎讪胡的节目多了，多数是道听途说，添油加醋，或者是讲眼怪力乱神，瞎七搭八额物什。侬跟伊拉要有区别。实际上，古文里厢，也有写神话传奇，写妖魔鬼怪额，最后落脚点一定是善恶有报，有教育意义。做节目搭之写文章一样，要畀人家有所启迪，有所收获。侬声音嘎好听，朗读古文很有味道，听众一定会欢喜搿种有文化底蕴额节目。 上完了课，汤小姐请范老师吃德兴馆，给老师点了一碗苏式焖肉面，自己点了一碗爆鱼面，两人边吃边聊。 范老师为啥一直戴太阳眼镜啊？聊到热络了，小汤才敢问。 吾小辰光，勿欢喜看书。阿爹要吾读经书，吾勿肯。姆妈囥了交关小说搭仔弹词，吾倒老欢喜额。偷偷囥垃枕头下头，夜里看早上看，眼镜看坏脱喇。说罢摘下墨镜，两人大笑。 第17章 ☆、时也命也 当天晚上，《汤小姐信箱》收到了求医问药的来信。 打开《汤小姐信箱》，侬有困难尽管讲。今朝要讲一桩事体用了两料救苦丸，调来一位小天使。有一位太太，朱杏生，住垃上海南阳桥锦裕里萧复兴粥店额楼朗上，搭阿拉写了一封信。伊讲，搭老公结婚三四年了，感情一直蛮好。不过伊自家身体比较差，气血亏损，患有经期不调，白带比较多，因此一直没怀孕。伊老公倒无所谓，是婆婆比较急，几次三番请医生问菩萨。搿种事体急是急勿来额呀，越急越没用。今年年初额辰光，医生帮伊配了一只简单额药方，吃了两粒救苦丸，结果侬猜哪能？身体调理好了，毛病侪没了，现在已经大肚皮三个多月头，伊讲等小人生下来一定要请医生吃喜蛋。搿桩事体真叫，天下便宜事，诚莫过于此。毕生欢喜事，亦莫过于此！阿是啦？迭只救苦丸，专门治疗妇人生理上各种病症。每粒一元，是上海南京路额三友实业社出品额，电话购货请拨九一五。大家可以根据自家额情况，问问医生，要勿要吃。侬如果有啥要咨询额，或者想搭大家分享额，可以写信畀我。来信请寄广西路465号，华东电台汤小姐收。 事儿是不是真事儿咱无从考证了，反正有鼻子有眼有名有姓。不过业内人士一看便知，这是三友积极落实整改的效果。 热线电话不多，还有半个多小时节目才收播。做电台的人都知道，空播那是事故！ 小汤早有准备，找了一首古筝曲子垫着，靠近话筒说： 今朝夜里阿拉额节目增加一个国文欣赏单元。中华文化源远流长，祖先留下很多宝贵的精神遗产。阿拉作为媒体，有责任传承经典、传播经典，带侬欣赏中国古代的诗歌和故事，从中感受到古人的哲学思想和人生智慧。 小汤调整状态，气定神闲地拿起书：接下来，为侬朗读《滕王阁序》。 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一气呵成！直播里没读错一个字，没断错一个句子，把那些错落的句式、骈俪的辞藻、繁复的典故读得节奏分明，很有韵味。那落霞、孤鹜、远山、沙洲、宫殿、屋舍仿佛在听众眼前铺开。 古筝曲子还没结束，热线就响个不停： 汤小姐好！今天的节目好有腔调！是一个青年学生的声音。 谢谢夸奖！最触动你的是哪一段？ 嗟乎！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所赖君子见机，达人知命。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那个人竟然一字不差背出了一整段。 为什么触动你呢？ 四个典故，讲了四个人的命运。想听听汤小姐指教！ 时也命也，时机到了，就要去做该做的事情，最后能够收获什么样的结果，就要看老天是如何安排的了。小汤不知对方底细，只能笼统地说。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 道理是这样。 所以说冯唐，等到九十岁才获重用。时不利兮能干嘛？黄花菜都凉了！小青年有点忿忿不平。 你也不想想，冯唐顶撞领导几次？人生总归有起有落。不如意时，蓄势待发嘛！当然咯，反过来说，到九十岁还有人记得你，要用你，不也是对你能力的一种肯定？ 李广呢？至死难封是因为他的性格上的缺陷、能力上的不足还是时运不济？ 论打仗，光有勇气还不行。你觉得李广会打仗吗？ 飞将军的称号，也不是白给的！ 对，他前面赢过很多次。但是，要再往上走，获得更高的位置，你得有更大的格局和视野。你说，卫青让你打边路，你非要打前锋；最后迷了路，还要跟领导吵，领导能封你个啥？ 我听说李广还因为不能封侯，找人算卦，人家问他，有没有做过什么亏心的事情？他说，最后悔是杀了投降的八百人。那人说，祸莫大于杀已降，此及将军所以不得封侯者也。 杀俘虏，道义上过不去。古代讲因果报应。 还有贾谊，21岁被封博士，那 么有才华，有见地，却被同僚排挤，在汉文帝面前说他年少初学，专欲擅权，纷乱诸事，导致他外放长沙。又隔了好多年才回长安，被任命为汉文帝小儿子的太傅，没过多久那孩子又坠马死了。 按理说，皇子摔死又不是太傅的责任，啊是？小汤啊是的口头禅怕是改不掉了。 但是会内疚、自责啊 心里过不去，皇帝放过他，他自己不放过自己，伤心了一年多，抑郁而死。哎，才三十多岁就经历了那么多次浮浮沉沉！是悲剧，也是传奇！ 梁鸿就更不用说了，写文章讽刺皇室！可不得躲到犄角旮旯去。小青年已经自己会分析了。 他们都活在挺好的时代，无奈胳膊拧不过大腿，理想斗不过现实。 那我们还应该坚持自己的理想吗？ 好问题！理想是个好物什，不要因为年龄逐渐增大，就放弃自己的理想。冯唐、李广、贾谊、梁鸿，有他们伟大的地方，也有命运的残酷性：冯唐是你想干的时候，领导没想起你，等领导想起你时，你已干不动；李广是打小仗可以，打大仗不行，领导让你往东你别往西；贾谊是领导放过你，你也得放过自己；梁鸿是你不放过领导，领导不放过你。怎么去和解？所谓君子见机，达人知命。时机很重要，抓住了，就上升一级台阶；更大的是命运，你要看得透，人的一生那么漫长，高光时刻并非功成名就的那一刻，而是从悲叹与绝望中产生对人生挑战和勇敢意志，并付诸于行动的那一刻。 汤小姐分析得很有道理啊！ 个人的粗浅理解。每个人可以有不同观点和解读。好了，节目时间差不多了，感谢您的来电，我们明天晚上还有更多精彩内容，敬请期待！ 第18章 ☆、归去来辞 第二天上课的是李肖白，沈一明亲自下楼去接。李原来在三友实业社做秘书，三友开了职工补习社，他兼管教学工作，闲暇之余，舞文弄墨，给报纸写专栏，集结成书。 第14章 沈一明见到他开心得不得了，先来个法式贴面礼，继而勾肩搭背，一副老熟人的样子。其实沈一明打的如意算盘是，如果李肖白讲得好，可以帮他在电台开一档专门讲古文的节目，顺便招徕一些关联企业来投广告。 汤小姐好，我们又见面了。见了面，李肖白主动打起了招呼。 李老师侬坐。我帮侬泡杯茶。龙井可以伐？ 可以可以，谢谢。 小汤一边泡茶一边说：侬额书蛮扎劲额。我才看了一眼眼。 下趟把侬也写进书里！ 侬开玩笑了。我额节目还不成气候。 风物长宜放眼量。我蛮欢喜侬读古文额。李肖白听了昨晚的节目，对小汤的古文功底赞许有加，听众也觉得你分析得头头是道，可见你读过不少书。 李老师见笑了。我也很意外，读古文也有听众打电话来。 这是你的创下的广播史第一呢！以前还没有人在电台里读古文！这要成为你的招牌节目！ 现学现卖！今天讲啊里一课？ 《归去来辞》，了解过伐？ 陶渊明，我晓得额呀。小汤翻到那一页，顺着读了下来。沈一明轻手轻脚把门带上，自己去忙。 前头的序，有几层意思？李肖白像是要考她。 小汤认真看了一下，说：从余家贫到故便求之算一层意思，讲因为贫困，爷叔举荐伊出来做官。从及少日到十一月也算一层意思，讲辞官归隐的原因。 什么原因？李肖白紧盯不放。 质性自然，非矫厉所得。小汤看着李肖白的眼睛，李肖白被看得有点不好意思。 对，这是根本原因，妹妹去世只是表面原因。 做嘞勿开心，人要生毛病。 伊讲尝从人事，皆口腹自役。做官也好，做生意也好，侪是帮人打交道，斡旋应酬，为了混口饭吃，心里觉得没自由，浪费辰光。 五柳先生搿种性格不适合做官，还是做老百姓适意。 是啊，人家要做官，伊覅做。覅搭勿二勿三额人接触，勿欢喜七搭八搭。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人家侪搭我想额不一样，再出去外头跑追求点啥？所以伊放弃大城市额生活，回到乡下头，去种地，去爬山，高山流水会知音。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乡下头地也荒了，为啥不回去呢？登垃城市里，想做额事体勿能做，啥人会得开心？ 城市里厢生活太辛苦了，身不由己。小汤也羡慕起城外的生活了，个么帝乡不可期哪能理解？ 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伊不愿意奔走求荣，也不想服药求仙；伊觉着修成神仙是没希望额。伊向往额是：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趁好天气，一个人出去孛相；拔草种地，做一个农夫；登山长啸，临水赋诗，就想过搿种日脚。用不着搞脑子、赔笑脸，太吃力。 侬是讲侬自家？小汤一眼看穿。 李肖白没有正面回答：我在公司最佩服的一个人，徐董，矮咚咚、胖笃笃，耳朵不大好，就是有时候听得两句也装作不知。伊生平最讲究养心之学，有两个窍坎：一个是不动心；一个是不操心。无论公司里有啥急额事体寻伊，伊丝毫不乱，跟着大部队随随便便把事情敷衍过去，回伊屋里厢依旧吃伊额酒，抱孙子。搿叫不动心。 心思侪勿嘞工作上。小汤讪笑。 公司无论有什么难处理的，伊能躲就躲，绝不冲在前面，口口声声说：年纪大了，不如你们年轻人办法多，你们脑子灵，转得快，让我老头子休 息休息罢！这叫不操心。 事体啥人做呢？ 开董事会额辰光，伊基本上靠后坐。见了董事长，董事长说东，伊也东；董事长说西，伊也西。见面聊天，无非东拉西扯，捣糨糊，没有半句重点。倘若碰着上头要伊出主意，他怕用心，便推说听不清爽，上头便不来难为伊，往往把事体交给别人去办。 搿要伊做啥？ 无为而治。懂伐？ 小汤似懂非懂。 侬覅以为搿种人可有可无，实际上大家侪欢喜徐董不管事体，让想干事的有事可干，想抱团的有团可抱，因此没有人排挤伊。李肖白觉得对刚入职场的小汤讲这些似乎有点不大合适，而且也离题了，就把话题拉回陶渊明：陶渊明要是像徐董一样，不晓得多受欢迎！ 上完了课，李肖白请小汤和沈一明吃弄堂里的柴爿馄饨。这家的荠菜馄饨颗颗饱满，汤是用虾皮、紫菜和蛋丝吊鲜味的，不放一点味精。一开锅，荠菜香味飘得老远。沈一明趁机把节目邀约给了李肖白：怎么样，条件优渥，又不耽误你工作。节目时间侬来定，啥辰光有空啦？ 李肖白不响。 尚怕公司晓得啊？我帮侬起只假名字。上海滩，电台噶许多，倷老板啥地方有空听侬额节目啦！ 我的国语不标准。李肖白心有点虚。 覅紧额，国语讲勿清爽么讲苏州闲话，阿拉台里厢，南腔北调额多唻。我播财经，国语也不标准。人家听额是侬节目的内容呀。侬好教小汤，就好教听众，道理一样额呀。 对额呀，我下趟可以垃广播里听侬上课，侬也省得再教一遍。小汤擅长撬边。 就是讲呀。教小汤也教，广播也是教。又看不着人，侬就当话筒是小汤么好唻。 而且做节目嘉宾额钞票比教我多哦。 经这么一说，李肖白也心动了，就没把话说死：我考虑考虑吧。毕竟没上过电台，对牢话筒，有眼吓丝丝。 第19章 ☆、爱心行动 嗲人戴嗲表，嗲人背嗲包小汤一起床，嘴里就振振有词，练气息、练绕口令、梳妆打扮喫饭家生勿好掼脱谋生工具不能扔掉。 电台主播的生活，其实很枯燥。早上起来练声，吊嗓子，把状态调整好；读读报纸，把嘴皮子练好；顺便了解一下时事动态，跟人聊天不至于抓瞎；吃完早餐，到办公室前，顺道把信件领走。对于小汤来说，拆信是一件比较快乐的事。这天，她收到了一封来自南通的信，心想，原来电波可以传得那么远。 写信的是个穷苦人，经常听华东电台的节目，很喜欢汤小姐直言不讳的风格，寒夜里得到很多慰藉。然后说他得了风湿病，膝盖很痛，影响走路，没有钱买药，现在只能硬撑着，不知道能不能给他寄点药。 小汤自己也是苦出身。16岁的时候，父亲去世。支撑这个11口之家的顶梁柱突然坍塌，对于一个小女生来说，无异于突然陷入了恐惧的深渊。本来还在读书的她，不得不面临生计的压力，中断学业。她打过各种工，帮人家糊牙粉袋子、火柴盒、缝手套袖套只要能挣钱养家糊口就行。没有大段的时间学习，她就报了立信会计学校的短训班，考了证好找工作。后来经过亲戚介绍，才进了华东电台做记账员。 看完信，她决定找卢刚商量，能不能在节目里帮帮有需要的人。 汤小姐的魅力越来越大了，华东电台真的要覆盖华东了！卢刚对这一波转型营销相当期待，南通都能收听到你的声音，以后，苏州、无锡、宁波的都写信给你，你这是自带风口啊！ 啥意思？ 你想，人家都是想方设法制造话题，吸引听众，这封信就帮你带来话题和关注啊！卢刚的思路显然超越了这封求助信。 还是先说眼前的吧，听众想买药，我们能不能帮忙？小汤没想那么远。 这事儿也不难，广播里不是经常有筹款活动嘛。我们开个小栏目，《爱心行动》，呼吁一下就行。就是要麻烦你的接线生帮你做好统计，我好跟公司报备。卢刚已经做好了放长线的准备。 另外，我最近播的《国文欣赏》反响还不错，要是能跟三友补丸结合起来，比如说买满多少瓶三友补丸，或者别的产品，我朗诵一段《滕王阁序》之类的，说不定能促动你们的销售。 好，五十瓶，买够五十瓶三友补丸，你送一段古文朗读。目前几种产品、单价多少你都熟，你大概按这个标准，列一个表格，总价达到多少你读什么文章，达到多少可以点播什么文章，你把计划报给我。卢刚心里暗暗算了一笔账，还好小汤没说提成的事情，这又给公司省了一笔钱。 第15章 晚上节目一播，小汤心里也没底，感觉像是在平静的湖面投进了一颗石头，泛起一圈圈涟漪，有没有人听到，有没有人相信，会不会有捐款这些都是未知数。 很快又到了国文课时间。圈内重磅老前辈徐卓呆从片场赶来上课。他刚写完电影《七重天》的剧本，交给国华影业的张石川导演，选角的时候，定了周璇演女一号丁玉芝。 徐卓呆年纪比范烟桥和李肖白都要大，做过演员，演过话剧，也演电影，在影艺界积累了不少人脉。后来专攻编剧，脑子活，写稿快，拍一部红一部，运气不是一般的好。 汤小姐，你要我讲哪一篇？你点。老徐把桌上的《古文观止》翻了翻，敢情是把书当成点歌单了。 前两天老师讲了《滕王阁序》和《归去来辞》，我念一遍给老师听？ 好。 汤小姐认真念了起来。这几天下了节目，她手不释卷，一直在琢磨。这古文可不好念，有韵脚，有对仗，气在哪里断，哪里连，都有讲究。读错了意思就破掉了。 两篇文章念完，老徐评价颇高，说小汤年纪轻轻，把意思理解准确已经不易，读得抑扬顿挫，引人入胜，那就是功夫了 。 小汤翻出了《上梅直讲书》，请先生指点。 老徐看了一遍文章，你喜欢苏轼？ 是，他为人洒脱，不怨天，不尤人。优哉游哉，可以卒岁。 我以前，认识个人，叫汪优游。我和他合办过一家电影公司，就叫开心。只拍喜剧片，专治不开心。说着老徐自己笑了起来，苏轼这一篇，很对我胃口。做人呢，遇到懂你的人，最快乐。 可是我还没遇到懂我的人。 不急，你还年轻。苏东坡写这篇文章的时候，也才25岁。他中进士时候，梅尧臣是考官。你看苏东坡多会夸人，先夸欧阳修，为人如孟轲、韩愈，然后夸梅尧臣，从之游而与之上下其议论，就是说能和欧阳修做朋友的人，也不是一般人。接着说其后益壮，始能读其文词，自己得长大几岁，才读得懂先生们的文章。梅尧臣很喜欢苏轼的文章，认为有孟轲的文风，而欧阳公也因为苏轼不做流于世俗的文章而录取他。之前十几年只听过名声而从未谋面的人，有朝一日居然成为了知己。 一场考试改变了苏轼一生呢！ 是的，重要的是遇到懂他的人，惺惺相惜。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汤小姐见徐先生茶快喝完了，忙续上水。 执事名满天下，而位不过五品。梅的官衔不高，人品怎么样呢？其容色温然而不怒，其文章宽厚敦朴而无怨言，神态温和，文章宽厚，文如其人。此必有所乐乎斯道也。轼愿与闻焉。一定有乐于此道的原因，苏轼愿意向他请教。你看，他是把及第当作人生的新起点，想要拜梅尧臣为师，追随他的脚步。 文章分析完了，小汤转换了个话题：先生，拍电影比我们广播有趣多了吧？ 电影周期比较长，光是剧本阶段就要磨很久，拍起来也是个大工程，各个工种都要配合。别看我拍的是喜剧，拍的过程可不轻松。广播和电影不一样，广播靠听为主，说话的分寸和层次就很重要了，你的节目，你就是女王，控制一切。 哟，那我也愿与闻焉。 第20章 ☆、是时候展示真正的技术了 徐卓呆面授机宜：节目以你的名字冠名，你的声音实际上成了节目的商标，就像大世界门口亮出的沈筱英三个霓虹灯大字。你的风格也是栏目的风格。你现在规划了几个小栏目？ 有国文欣赏、爱心行动、正点新闻、鸿雁传书、我听侬讲，目前就五个。 鸿雁传书就是回复听众来信吧？ 对。还有我听侬讲就是接电话。 三友的广告，尽量淡化、软化。如果它有什么新品促销，你就当作社会新闻来做，放在正点里播掉。老百姓讲好过你来讲。你的爱心行动就很好，帮企业做形象，也树立你的形象。 说到形象，秦老板说要拍宣传照呢。让我去烫一个电影明星那样的发型。小汤翻了翻手头的《良友》画报，从几款发型中反复比较，胡蝶这个？ 你和她有点像的，面架子小，比较上镜。看镜头的时候，身体不要正对着，侧45度，记得下巴收一点，显得脸瘦。 我看沈筱英最近也换了发型。她之前就是做我这个时段的。 她年初才刚刚生了小孩，是个男孩。 她的节目那么多，真是家庭事业两不误。大美、大中华、金鹰、鹤鸣好几个电台请她上节目。 对，最近她都不是自己上节目，而是安排她们剧团的人轮番唱，从中午12点到晚上十一点多。 整个剧团倚仗她的名声。 申曲四大名旦，都不是浪得虚名。 听说她是嫁给黄金荣？ 我听说的是黄老板送她一枚三克拉的钻戒，向她求婚，但是她没答应。 啧啧啧。 还有，唱堂会的时候，听说只要她一到，主人家马上就让她先唱，哪怕别的艺人正在唱，也要暂停。她有自己的黄包车，去哪里演出都是坐专车的。 对对对，她住南京路六和路口的。去年冬天我见过她，穿一件裘皮斗篷，围一条狐狸围巾，派头十足。后来交关明星侪学她这么打扮。 学打扮都是皮毛。人家的真功夫要学到手才是本事。她那个唱腔，像八仙桌一样，四平八稳，带出好几个徒弟，筱小英、沈继英，都是跟她学的。 我听说有个戏迷，叫李佩珍，学她学得惟妙惟肖，几乎以假乱真，后来她就叫沈筱英干妈了。 她们不是还在电台搞了个竞猜，真假沈筱英，好多人还猜错了呢。 不过听说她脾气比较倔。跟她学戏很苦的，后辈都怕她。 对啊，人家叫张丽君三老爷，叫沈筱英四老爷，都是不好惹的主。 有一次唱《大庵堂》，她和顾月珍演对手戏。不知道为什么两个人闹矛盾，结果假戏真做，在台上就吵了起来，砸了东西，观众都看呆了。 她跟王雅琴好像也为了什么事闹过不开心，在后台把王雅琴的旗袍都给撕了。最后沈筱英还是请黄金荣出面做和事佬，这件事才算翻篇。 有时候人就是一时冲动。 两人聊了一会明星八卦，小汤有点饿了，请老师吃咸菜黄鱼面，把老师送走后，继续准备晚上的节目。 沈一明递过来三友实业社的广告词，让小汤把它改成广播稿，今晚要用。 三角牌真马宝治血化痰最有奇效，问世以来愈病无算。每组三服每服一元。轻症三服可以见效。实验报告承索即奉。 有月经病身心交疲，日坐愁城　自怨自艾，满腹牢骚　用救苦丸暗病自愈，身心大慰　家庭快乐，一团高兴　有月经病吃吃药品，迂回曲折　鞭长莫及，难收速效用救苦丸药力直达，一蹴而成　当天见效，三丸可愈救苦丸专治妇人暗病，每丸一元，早用早好早享福，迟用迟好迟享福。 小汤撸起袖子是时候展示真正的技术了，查阅各种资料，写出了两段口播稿： 最近天气冷，咳嗽额人交关。有额人咳嗽辰光长，痰又不吐出来，变成干咳，伤肺气。痰留在体内 ，埋下各种后患。马宝，是一种名贵额中药材，是从马额胃里厢取出来额。搭之牛黄、狗宝、猴枣四样物事合称中医四宝。伊是凉性额，具有镇惊化痰，清热解毒额功效，可以治疗惊痫癫狂、痰热内盛、神志昏迷、恶疮肿毒及吐血、气喘等症状。吃了之后，痰就少了，随着咳嗽排出，非常畅快。三友实业社专门从内蒙、西藏、满洲等地，采购真马宝，目前在南京路浙江路东首额三友实业社有售，每组三服每服一元。轻症三服可以见效。需要实验报告的话，可以来信向我伲索取，承索即奉。 有额妇女，因为饮食起居失宜，操劳过度，导致月经停闭。住垃七浦路豫顺里四号额吴朗庭夫人，有段辰光，人勿适意，月潮停顿，医生开了药，吃了快十个月头还没效果。后来改用救苦丸一粒，马上就有红潮，连用三粒，积秽尽泄，经期亦得恢复常态。救苦丸主治赤白带下，经血不调，月经停闭，行经腹痛，子宫寒冷，漏经倒经，瘀块凝结，久不受孕，每粒一元，三友实业社有售。女宾询问，专门由女职员奉答，避免侬尴尬。 第16章 再梅花间竹地加上两则《申报》上摘录的新闻，今晚的正点新闻就编好了： 最近，马斯南路上额第一国际收容所，开设了难童无线电训练班。这些难童侪是由各个收容所报送额，一开始有五六十个人，经过甄别筛选，现在有三十四人，其中女生七个。训练班分成初级班搭之高级班。初级班训练伊拉收发电报，高级班教伊拉收发报机额修理、维护、装配，训练班为期六个月头。担任教练的张和卿、汪寿龄两位先生，侪是义务教学，不收钞票。前两天，迭个无线电班举办了一次无线电通报表演活动，展示伊拉额学习成果。申报馆额记者去采访，现场看到，首先由教授用无线电码发一张英文稿子，当场由学社收下来，接下去，由学生自家发，另一个学生收，最后经核对，校正，看啥人比较快，啥人正确率高。搿眼学生毕业之后，出路完全没有问题，因为各个无线电公司大量需要搿种人才。伊拉有了工作，就能实现自力更生了。 上海最近铜元紧张，影响到各行各业。英、法两租界额公共汽车、电车公司已经使用代币券，以方便乘客。法租界额电车公共汽车乘客昨天开始使用代币券。搿个券分为一分、两分两种，是用卡纸制作而成，中英文对照，只用于法租界。每一位售票员，最多领取两元，非必要不得随意找给。公共租界的电车公交车也发行代币券，有二分、三分、两种，是用薄卡纸印制额，二分糙米颜色，三分淡蓝颜色，券上有中英文说明，并印着红色阿拉伯数字3、2，中文的三分、二分是空心字，券额下端，轧了一个洞洞眼，上端则编印号码，该公司规定，伊拉搿代币券除脱在车上通用外，还可以到苏州路185号该公司办事处兑现。 第21章 ☆、孤岛 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如果没有倾诉，就无法缓解心中的压抑。今晚节目一开始，汤小姐播了一首周璇的《五更同心结》： 一更一点月东升 我带着那小妹妹饮酒后花庭 花对花儿吻着 妹呀你的脸绯红 咿呼呀呼嘿 歌声未落，接线生已忙个不停。今晚第一通电话，是一个泰州口音的女生。 汤小姐，我听了好几天您的节目，您讲到我心里去了。这次您要帮我出出主意啊！ 请说。 您相信爱情吗？ 汤小姐不响，女生自顾自说了下去。 我相信的呀。我跟老公认识好多年了，一路走来很不容易，本来他妈妈不喜欢我，但他坚持要跟我在一起。两个人感情很好，可他去年十一月的时候，回了趟泰州，回来的时候一哈子头告诉我，他十二月初一，跟一个二十一岁的姑娘结婚，还要搬进来一起住。 三个人？这可是重婚罪啊。 我不懂法，本想忍一忍，毕竟我是大，她是小。可现在他看我就像眼中钉，各种找茬，吵架。我也是太好欺负了。本来家务分工是我做饭，那个姑娘洗衣服，结果前两天她说来大姨妈了不能碰冷水，其实就是不想洗，老公让我洗，我么也不肯，他就说我气量小，情愿闲着也不肯帮忙，家里乱糟糟也不知道收拾，吵到后面还动了手他打我，为了那个女人日子没法过了！ 你可以去法院告他的。 是啊，我也这么想的。但是女生欲言又止。 你有什么顾虑吗？ 一方面我还爱他，一方面是我和他没有领证。 小汤震惊了：你们没结婚证？ 女生犹豫了一下，怯怯地说：是。 你们在一起多久了？ 七八年有了。 他多大？ 32岁。 你呢？ 30。 然后他去年娶了一个21岁的？ 是。 他们是领证的？ 对。 你傻不傻？还跟他们住？他们把你当佣人使唤！ 女生抽泣起来。 你对他有情，他对你无义。他现在就是吃定你没办法离开他。你要是还在这个家里待着，有你苦头吃。 这么多年感情了，我年纪也大了。 这种男人值得你爱吗？跟你住在一起这么多年，连个名份都没有，转头又找了个更年轻漂亮的。你看看清楚这个人！ 女生不响。 现在他们是合法夫妻了，你倒是成了多余的人。他现在打你，就是逼你自己走啊。阿是？七八年的青春就被他这样耗掉。不能便宜了他！我是支持你打官司的，不过你要找到证据，证明你们有事实婚姻。 啥叫事实婚姻？ 就是你们虽然没有领结婚证，但是以夫妻的名义在一起共同生活了很多年。你们结婚的时候有没有登报声明？ 没有。 有没有请亲戚朋友吃饭、见证？ 这倒是有的。在家乡摆了十几桌。 他们就是你的证人。你住在上海的邻居也可以证明，你住哪里？ 新开河一带。 对嘛，找律师。律师知道去哪个法院起诉，怎么证明你们的婚姻。最重要一点，你不要抱有幻想，不要对这个男人心软，一定要离开他。没有他你也能过得很好。及时止损，你的青春就不算浪费。 谢谢你，汤小姐。 送给你一首王人美的《春花秋月》，希望你生活快点好起来。 唱机幽幽传出王人美的歌声： 我爱春日之晨鲜花争放 我爱深秋之夜明月增光 我爱花娇艳味芬芳 我爱月皎洁光儿清朗 我爱花能再生月会重圆 我爱春能再回秋会复返 惟我是青春水一般 茫茫向东流去不复返 汤小姐整理了一下思绪，说：刚刚这位女士问我，相不相信爱情。每个人的爱情观不同。阿是？我相信爱，也渴望被爱。两个人过日子，没有爱是件可怕的事，也很可悲。但是陷入爱里，久了，容易看不清一个人。他可能变了，而你还停在原地。你们需要重新审视两个人的关系。两个人在一起七年八年，他没有跟你领证结婚，反而跟别的女生领证结婚，他还爱你吗？还是利用你？一开始同居就是有问题的，现在还要你跟他老婆分担家务，不要太荒谬！ 是时候做个了断了，该提告提告，该赔偿赔偿，该清算清算，否则对不起你这么多年的光阴。感情不能当饭吃，离开他，你才能实现自我成长，重新找到生活的方向。我觉得爱情、婚姻、家庭，是三件事情。有联系，有区别。爱情可以导致婚姻，婚姻可以建立家庭，而家庭又可以促进爱情和婚姻的稳固和发展。婚姻是一种法律关系，涉及到爱情、承诺、责任和法律约束。一夫两妻的关系，目前我国是不允许的。婚姻关系可以是长期的，也可以是短暂的，但它要建立在相互尊重、信任和理解的基础上。阿是？希望有情人终成眷属吧！ 下播之后，时间尚早。小汤想去看电影。宁波路广西路口的新光大戏院，今天上映古装片《董小宛》。周璇演董小宛，与徐风演的冒辟疆原本过着平静的日子。因为长得太漂亮，被人掳去进献给顺治帝。太后不喜欢董小宛，赶她出宫，去玉泉寺做了尼姑。顺治帝又跑到玉泉寺私会。董小宛此时已看破红尘，彻悟人生，对顺治没有感觉了。太后找人火烧玉泉寺，想要断了顺治的念想。听说董小宛去了五台山，顺治连皇帝也不当了，跑去五台山找，遍寻不得，偏偏遇到一个老和尚，被他点化，剃度出家。大帅哥舒适演的顺治帝最后剃了个光头，也算是为艺术牺牲了。周璇演出了那种从一开始的爱而不得，到最终的无欲无求，演技扎实，不愧为当红巨星。 董小宛拥有过两个男人的爱，冒辟疆当爱已成往事，顺治帝被迫为爱痴狂三个人最终都成为孤岛。小汤看完电影，独自走在繁花的十里洋场，倍感寂寥。 第22章 ☆、脱底棺材 叮，叮，叮！ 打开《汤小姐信箱》，侬有困难尽管讲。电话94288，大家好，我是汤小姐。今朝夜里厢有只电话大家好好叫听听看，评评理。c女士，侬好。 侬好。吾想反映只情况，现在外面难民噶许多，侪是打仗造成额。不过，阿拉小区里厢有额老太，天天困垃长阿凳高头，没人管哦。撤尿撤污全部侪垃弄堂搿搭，一股味道哦，老远就闻得到。 第17章 老太几岁啦？ 大概六十几伐。 精神方面还可以伐啦？要吃眼三友补丸补补脑子伐啦，记忆力勿好？这个植入竟然毫不违和。 正常额呀。没啥毛病，侬覅看伊瞎吃八吃，身体比吾还好。 救济协会没来领啊？ 伊不是难民。是本地人呀。 搿伊屋里厢人呢？ 听讲有一额儿子，阿片鬼，搓麻将，钞票输光。乃么拨伊两套房子也卖脱。人也寻勿着，大概亢人家钞票，躽起来了。老太一家头只好露宿垃小区里。 伊本来就住垃倷小区里额咯？ 是额呀。老早靠收房钿过日脚，搿两年房子涨嘞，卖脱一套，过两天没钞票嘞又卖脱一套，乃么没房子登了。天天困长阿凳，被头衣裳咯啥，堆嘞嘅，一塌糊涂。 落雨天哪能办？ 伊拾了几块马口铁皮，搭了只棚棚。 嘎罪过啊！伊老公呢？ 没看到过呀。阿拉小区旁边头有只小菜场，大家买菜侪要经过额呀。伊么搿搭撤伊搭撤，阿拉帮伊讲，侬勿好搿能样子，伊就讲，关侬啥事体！吾又没垃侬屋里厢撒咯。 搿啊勿讲道理额。甲长管伐啦？ 伊又没偷物什，甲长保长就随便伊去。 邻居苦透。 是额呀。想想么也罪过。侬讲是伐？儿子儿子脱底棺材败家子，死人勿管，老太就搿能，拾拾垃圾，讨讨饭，过一天是一天。阿拉真额吃勿消。 好额，情况了解了。可怜，也可恨。人家讲养儿防老，碰着搿种儿子，防不胜防！大家有啥想法，可以打电话94288。相帮出出主意。 一首歌之后，热线电话响个不停。接线生只能挨个儿排好顺序，嘱咐他们言简意赅，说重点。 老早人讲，慈母多败儿。搿种人就是自家造成额。养了儿子，太宠，没教育好。样样听伊额，要啥畀啥，乃么自食其果。没啥好同情额。是小区里厢额人倒霉。 困嘞长阿凳上头么长阿凳拆脱呀，叫伊搬呀。嘎龌龊，勿讲卫生，人容易生毛病额呀。侬自作自受，覅拖牢邻居，影响人家呀，对伐？ 无家可归真是蛮作孽额。关键要寻着伊儿子。伊儿子总归到辰光要来看伊额。一看到伊儿子就通知保长，捉起来，还债或者关牢间，戒毒咯啥。勿好让伊再做吸血虫吸下去， 没底了！ 一个男人，有手有脚，不去寻工作，好吃懒做，坐吃山空。覅面孔。伊拉娘畀伊拖死，害死。搿种不肖子孙，社会败类，要判伊刑，吃官司，送伊去劳改。要不伊改得好啊？我死也勿相信。 伊从小就大手大脚惯了啦，香烟老酒吃了不过瘾，再吸毒、赌博，寻刺激。自家管不好自家。一眼责任心也没。再好额家底侪败光。真额是富不过三代。 我认得伊儿子额呀，老早一道搓过麻将额。伊吃香烟要吃好额，物什要吃新鲜额，啤酒吃起来八九瓶总归要额。钞票花起来大手大脚，外头以为伊是小开，实际上也就是靠屋里厢收收房钿过日脚，也不是啥大户人家。乃么听讲混到浦东乡下头地方去了呀，勿敢来阿拉小区里了呀，亢人家十几万嘞。 一时间，声讨老人儿子的电话络绎不绝，群情激愤，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眼看时间差不多了，小汤赶紧总结陈词： 人额一生，有额是先苦后甜，有额是先甜后苦。侬要啊里样呢？今朝c女士讲额事体，大家蛮有共鸣额。有种人像蛀虫一样，对伊身边额人来讲，是一种消耗。怪勿得邻居叫伊脱底棺材，就是吃光用光，还要问爷娘要，下趟日脚哪能过法子？搿肯定帮从小额教育、家庭、成长环境有关系。长期依赖爷娘，自家勿肯独立，长大了，心智也停留垃小辰光，碰着问题，只晓得躽起来。实际上，爷娘总归要老额，做勿动了。侬哪能办？还是要有一技之长，有谋生额本事。搿位老太太，希望能够得到社会上爱心人士、慈善团体额帮助，有个安身之处，解决暂时额困难；嘞搿之前，希望侬讲讲公德心，搞好卫生，覅影响大家额生活。希望大家覅当一桩故事听听就算了，多留意一下身边有困难额人，力所能及额事体，能帮就帮，现在国难当头，大家共度难关吧。 这一期《汤小姐信箱》在凄婉的《渔光曲》中结束，留下一段唏嘘。 云儿飘在海空 鱼儿藏在水中 早晨太阳里晒渔网 迎面吹过来大海风 临近下班，小汤瞥了一眼办公桌上的《申报》，上面除了三友的大幅广告，还刊登了李肖白要来电台开讲座的消息。看来，沈一明是说服了李肖白。三友实业社还为此印制了《古文观止》一书，适合边听广播边对照着学习，写写划划，做做笔记什么的。一家被日本人逼到绝境的公司，还能有如此情怀，办教育、兴文化，把眼光放长远，致力于传播知识、提高国民素质，也算是书生救国了吧。 服了三友补丸，不舒服的。忘得干干净净！商界服务　事务纷繁，用脑虽劳　服后永不忘遗 终日辛劳　工作过度　服后胜任愉快　劳而忘倦 患腰酸背痛的　服后得渐渐获愈　久而忘其酸痛 事不如意　精神恍惚　服后精足气壮　乐而忘忧三友补丸补脑补血，补肺补气，乃至缺啥补啥，补力至高无上，为国药最理想补剂，每瓶售价二元。 本公司敦请李肖白先生，假座华东电台（周波一三六〇），于每日中午十二时半起，播讲《古文观止》，今日继续讲《后出师表》。先生历任敎育界要职，精通古学，敎授有方，讲解生动，句调传神，凡爱好诸君，务请实时收听。精装《古文观止》，本公司门市部备售，每部定价八角，电话购买，随即照送。 第23章 ☆、火了 秦老板的桌上摆着几本杂志，其中一本《香海画报》，登着云光的署名文章《万能小姐汤申佳》：记得战起以前，南京中央电台，有一个女报告员，国语说得十分流利动听，有南京之莺的雅号。现在，本市华东电台，也有一个女报告员，那是轰动一时的汤小姐，人称上海之莺，可与南京之莺先后媲美，传为佳话。家里有收音机的朋友，不论男女老幼，莫不知有汤小姐其人，莫不喜欢听她的报告，魔力真是大得邪气。 《奋报》刊出朱雨民的署名文章《由空气中的娇声呖呖谈到汤申佳小姐》：海上电台林立，女报告员多得也如过江之鲫，就中之翘楚，恐怕要算华东电台的汤申佳小姐了，她的口才伶俐，真有斩钉截铁之妙。因此三友实业社当局，也看中了她，就利用她来做广告，报告一些三友的出品以及国药部丸散之类，在汤小姐的流利的言辞，真把三友的各种出品，形容得天上会跑、落地会跳 也有小报字里行间露出一种不屑：最近听了华东电台一位新人的播音，发音清晰、语言质朴，不过，其播送之广告及接听电话，却稍显露骨、直白，似乎欠缺了温良恭俭让的东方女性之美 总之各种意见都有，但毋庸置疑，《汤小姐信箱》火了！ 最直接的表现就是，响应爱心行动的信件雪片般飞来，小汤、助理和丹丹联手拆信都忙不过来。有捐款捐物的，有提供药方的，有建言献策的，有投石问路的，更多的是新的求助他们三个得分工，小汤负责分类和登记有些信要在节目中回复的，有些要转有关部门的；助理负责跑邮局取钱寄钱寄药，解燃眉之急；丹丹负责统计和入账，报给三友公司。 节目火了，三友自然不会放过这么大的流量。光是广告合作已经不能满足卢刚的要求了，三友要与华东电台展开深度合作！ 秦老板办公室里，卢刚又是剥橘子，又是端茶倒水，磨着老秦给他出主意。 你们那些分销机构还在吧？老秦看着墙上的地图问。 在！上海、南京，两个总发行所，各管一片，国内其他城市的代理处都正常运作。卢刚不明白老秦为啥关心货物的问题，这跟广播一点关 系都没有。 物流还通畅？ 除了一些日本人占领的地方，其他都通。 好，你们不用开那么多店面了，我们电台就是你的店面。老秦用一种很有把握的语气说：抓紧扩充邮购部门，汤小姐就是你们的王牌销售！ 卢刚不解。 你看，各种时间节点，比如周末、节假日、纪念日等，我们可以策划各种名目的大让利、大减价、打折季、新品发布、爆款推荐等，销售价格和品类随时变动，都是根据节目现场的人气来调整，有时候让利多一点，刺激消费，有时候拉高价格，填补亏损。这叫带节奏！ 第18章 那我们原来的价格体系都得变了，店面的租金能省一大块。 仓库还能当店面呢！老秦有点得意。 卢刚脑子转得飞快：那我们三友可以代销很多货，最近在谈的好几家，西藏的真马宝、西湖的真藕粉、绿豆粉、化州的橘红、新会的陈皮等，都放在节目里卖。 听众想问什么，都在节目里问，问完转客服下单，去邮局汇款，我们钱到发货。 三友作为平台方，解决了供应链的问题；对市场上的爆款新品、中高端品牌、优质国货品牌有一定的敏感度，能快速调整营销策略；再加上较为健全的流通体系、严格的选品机制和完善的售后服务，以及新媒体的加持 这不就是直播带货吗？ 原来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就有直播带货了！ 有听众形容汤申佳是申城上空最温柔的声音。声音变现，背后是商贸的推动。放在今天，汤小姐就是顶流。 出名趁早，变现最好。 不过，带货可是个大工程，电台直播室都不够用了。 老秦着手改造华东电台的膳室白天是食堂，到了晚上七至九时，临时改成电购部。原来接进直播间的三根外线，晚上接到这里，三友实业社把售前客服和售后客服派来接电话、下单、收款、发货；再用二只对讲机维持与直播室内的内线沟通，哪些电话接进节目，哪些电话由客服代答，分工明确。小汤的助理升格为中控，协调直播间和膳室之间的一切联络，并配合小汤直播中的改价推送、互动跟进、氛围营造 小汤负责读信回信、接听电话、插播新闻、即兴述评、采访互动、推介货品、衔接过渡、掌控进程 一到晚上，电话铃声不绝于耳，让人应接不暇；外埠听众写信给汤小姐，只需要在信封写上海，汤小姐收五个大字，邮局就能帮你送到。 没有一个报告员有这样的待遇。 小汤像穿上了红舞鞋，根本停不下来。 秦老板把小汤叫到办公室：给你布置个任务，有个杂志约稿，你可以写写自己的工作和生活，听众还是蛮感兴趣的。 小汤颇感意外：什么杂志啊？ 《播音潮》，我一个朋友办的，都是圈子里的人讲圈子里的事。 什么都能写吗？ 你想写什么？ 就是牢骚和抱怨也可以？ 我可不管，你文责自负。 那我就自说自话咯？小汤半开玩笑地说。工作之余，她唯一的消遣是看小说，鲁迅的《呐喊》、巴金的《家》《春》《秋》都读过，本身也是个文艺女青年，写作不成问题。 没多久，《自说自话》登出来了： 真的，我是在这儿祈求着：上苍啊！我愿每个阅者，都会不期而然的倾听我的自说自话。接着，我两手一合，深深的一躬到地 实在横也说不出，竖也不能说，那么，编者先生应该在说了喔唷唷！既是这样写不出，那么废话也别多极啦！就别说了。好在已有不少妙文佳作哩！噢！那么遵命！谢谢！就此辍笔。两手一空，我就合上两掌，恭恭敬敬的来上一躬。以示歉意。 写的都是啥啊？无病呻吟的感觉！老秦没看懂，又不好意思说看不懂。 现在流行的，触祭饱饭风格。 文字都成了一种游戏和消遣工具了！以前人家讲，文以载道 你那么认真干嘛啦？大家工作压力都那么大了，看点轻松的、胡说八道的，有什么不好呢？小汤呛他。 老秦说不过小汤，转头去阳台抽烟。 第24章 ☆、新书 随着小汤的等级条由lv.1升到lv.2、lv.3，她要面对的任务难度也增加了。 晚间直播，电话一个接一个。有听众摸清了节目的套路，声东击西，瞒过接线生，进入小汤的节目，假模假样问了些情感问题，话锋一转，开始批判： 我们这么追着你的节目、爱着你的节目，可是你一转眼就把我们卖给广告商，您不觉得是在欺骗我们的感情吗？ 小汤一愣，这不是把我顶在杠头上了吗？她用犀利的眼神看了一眼导播间，接线生无奈做了一个鬼脸。 您先别激动，您说得也有道理。广告过多过滥，确实影响大家对这个节目的观感。以前我们节目没那么受关注，广告商要求也没那么高，我们还可以多点时间谈谈心里话。现在广告时间长了，挤占大家打电话的时间，确实是个问题。我也挺苦恼的。话筒里的小汤依然和颜悦色。 尤其是礼拜天，一到购物环节，您像个推销员，口若悬河，吹得天花乱坠，有需要的人觉得那些东西好，但大部分没有需要的人，真觉得那简直是灾难。 我非常理解您的感受，真的，我也一样热爱这个节目。关于广告的问题，我想跟你解释一下。我们的直播，也需要面对现实的经济压力。广告收入是我们生存下去和保持节目品质的重要资金来源之一。我们绝不是在故意卖你们给广告商，而是在努力平衡节目质量和运营成本。 我知道电台要生存，竞争大，您能想想办法伐啦？ 对，如果有更好的广告植入方式，我们也愿意尝试的，让广告与节目内容更加融合，减少对节目流程的干扰。我们会跟广告商协商，尽量避免在关键或情感高潮部分，大家听得来劲的时候插入广告，也尽可能选择有趣、有创意的广告形式，让它们成为节目的一部分，而不是打断节目的内容。其实卖东西之前，我也比过价的，同类商品确实在我们这里卖得比 外面商店里便宜的，听友们也得到实惠的，不是吗？ 这倒也是。 我理解你的感受，也请你理解我们的处境。大环境不好，我们要更努力，让厂商减少中间环节，让大家买起来更划算。大家想买则买，不买也听个乐呵。真的，你能说出心里话，也是对我们节目的一种爱，感谢你的支持和理解，这是我们前进的动力，我们会不断改进，给大家带来更优质的《汤小姐信箱》。 温柔地挂断电话，小汤倒吸一口气。要带货，必然降低节目的格调，本来还有经典国文撑一下场面，这下好了，听众觉得我们脸都不要了！ 下了节目，小汤再次打电话约卢刚见面，想平衡一下日常节目和带货版面，毕竟《汤小姐信箱》的口碑不能砸在带货里。 卢刚知道自己理亏，第二天，带着一束百合花，赔着笑脸出现在咖啡馆。 小汤一袭淡雅的旗袍，坐在靠窗的位置，逆光下的剪影，楚楚动人。她正在整理听众的信：华东电台已成为我家唯一消遣良伴，夜饭吃好，必听《汤小姐信箱》汤小姐口齿伶俐、知书达理，主持节目引人入胜，我的母亲十二分的羡赞，巴不得讨个儿媳妇像她一样类似的信一天有一二十封，她都要认真看过。 给你带了本新书，你看看。卢刚坐下，递上三友实业社试印行的《夫妇之道外行播音集》，让汤小姐的节目没腔调怎么行！ 这个书跟我节目有什么关系？ 我们三友也不是没有文化追求的。带货是带货，这个书，我们只送不卖！ 又弄出一个噱头。小汤撇撇嘴。 专门送给你节目的听众的，你看这纸，这排版，相当用心的好伐！ 要怎么送？ 谁给你写信要这本书，信里附上一角邮票，我们给他寄！如果在你节目里面买东西满一元以上，我们免费送，发货的时候一起寄。 小汤心里想，至少给听众又争取到一点福利。 我刚跟《申报》广告部联系过，等这本书大批量印出来，就在头版做个广告，给《汤小姐信箱》增加文化底蕴！ 小汤翻了翻这本播音集，里面无非是一些演讲实录，节目里也讨论过的，什么婆媳关系紧张怎么办、日常生活失去新鲜感怎么办、如何控制坏情绪很多都是跟节目智囊团讨论过的话术。 卢刚初拟了一段序言，想让小汤一起改改： 好好的夫妻，为何你憎我恨，弄得同床异梦？夫妇之道外行播音集详详细细道破其症结。 好好的家庭，为何吵吵闹闹，弄得鸡犬不宁？夫妇之道外行播音集反反复复说穿其利害。 夫妻恩爱，读了外行播音集，可以情增百倍； 夫妻不睦，读了外行播音集，可以永远和好。 夫妇为家庭重心，家庭为国家之基本，夫妇和睦，则家庭兴旺，家庭兴旺，则国家强盛，此不易之论也。本公司有鉴于斯，平日提倡夫妇之道，不遣余力，书本印行，先后共逾二十余万册，然以我国人口之众，此区区之数，实觉渺乎其少，故不时假座电台，以作广播，夫妇之道外行播音集，即历次讲辞之记录，而担任讲演者，其中虽不乏夫妇之道专家，在空气中播其说词，则有非素习者，故冠其名曰外行播音集，记述之材料，文不求精采，立意则扼要中肯，重事实而不务理想，行见此集问世，人手一册，环宇之内，将无不睦之夫妇、勃谿之家庭矣。如是非特同人之幸，抑亦国家社会之大幸也。 第19章 三友实业社谨启 当然，不能让你白忙活，有润笔费的。卢刚赔着笑脸又递上一个信封。这又是送花、又是送书、最后送钱，把小汤彻底整懵了。 不行不行，钱我不能收。小汤推脱。 这是你劳动所得，又不违反公司规定。卢刚说什么也要她收下。 几番较量，小汤还是敌不过卢刚的强势。 行吧行吧，我知道南京路新开的一家粤菜馆不错，回头请你吃饭。小汤不愿欠人家一个人情。 卢刚喜出望外。 第25章 ☆、杠头开花 陈万运的亭子间刚好够摆一张麻将台。 就像蜘蛛结网，你首先得考虑在哪织、织多大、用多粗多细的丝、是不是结实，耐得住日晒雨淋陈老板漫不经心地出了张六筒，眼睛从下手的卢刚、孙文义、老徐一路扫过去。 卢刚不知道老板又要憋什么大招，出了张五筒。 孙文义摸到西风，想了想，出了个四索。 陈万运已经五十四岁了，身体大不如前，最近萌生退意，想把位子交给年轻人，卢刚执行力强而领导力不够，孙文义野心勃勃却容易走偏锋，各有优缺点。不过他还没跟老徐商量，他知道，反正他说什么老徐都不会反对。 碰！陈万运吃下了四索，丢出一张一筒，继续前面的话题，其实蜘蛛也不容易，你还得考虑这地方风大不大，虫子多不多 虫子也不能太大，大一点的虫子兜不住，网破了还得补！老徐顺着说下去。 我们的网，不怕破，现在战事瞬息万变，哪个网不是千疮百孔！如果求稳，我们就还是卖库存，卖毛巾，撑下去也可以。三友想转型，必得用文化的丝，织起国货的网。我们的销售队伍是一张网，广告策划是一张网，电台、报纸、书刊、杂志都是我们的资源。善用媒体，文化才是最坚韧的力量。陈万运看向两位年轻人，不知他们能否读懂这一席话。 对对对，蜘蛛结网，久雨必晴！老徐说的是老理，战争总会过去，只要我们能坚持，待重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那本《外行播音集》的序言定 稿了，马上付印，这个星期可以在节目里送出。卢刚马上接领子，汤小姐很用心，对我们帮助很大！ 她现在不要太红哦，阿拉额角头碰着天花板了！孙文义说，想当初，还只是个记账员，半年不到，现在是上海滩名人了。这是我们三友给她搭的台呀！ 那人家也唱得不推板！老徐很欣赏小汤，换个人都没有她的灵气！ 小汤确实不错，从播广告，到带货，肯动脑筋，花样翻新，不像那些破锣嗓子哇啦哇啦卖菜一样喊，没腔调。 这是卢刚第一次听到老大对小汤的评价，心里有点得意，便说：我们有国文课培训的呀！公司的投资都是有回报的。 光一个汤小姐还不够，我们还有秘密武器。孙文义想抢头功，准备来个双响炮！是吧小卢？ 还在谈，还在谈。卢刚对没有把握的事绝不跟上司说。 吊阿拉胃口咯？老徐宽厚地笑了。 年轻人办法多，我们老啦，得靠你们啦！陈万运看好这两个年轻人。 等书印出来，给我拿几本看看！我也让儿子儿媳学学《夫妻之道》！老徐说。 我想起来了，把华东台的节目表也印进到书后面吧，给他们做个广告，互利互惠。陈万运转身从橱柜里翻出一张节目表。 华东广播电台xqhd 电力100瓦特周率1360千周波 7:30-8:00杨琳教实用英文 8:00-8:30黄宇桢教英文 8:30-9:10邵廷玉故事 9:10-10:00小万勋讲小问题 10:00-11:00尹世鹤四明宣卷 11:00-13:00音乐 13:00-15:30平剧唱片 15:30-17:00歌唱 17:00-19:10越曲唱片 19:10-20:20陈云保申曲 20:20-21:00汤小姐汤小姐信箱 21:00-24:00唱片 孙文义瞥了一眼节目表，轻蔑地说：平剧唱片、越剧唱片，晚上九点后还是唱片，这不得亏死！ 确实，电台靠卖时间赚钱。放唱片的时段，基本算是亏本经营人工、水电、购买唱片、设备折旧只有削峰填谷，用艺人直播演出交的电费来弥补。所以，汤小姐的胜利，实际上挽救了整个华东电台。它早上11点到下午三点半、下午五点到七点、晚上九点以后三个时段都没卖出去，电台播音又不能时开时关，只能播唱片，维持存在感。 其实，如果悉心经营，这些时段也能开发出不少亮点。孙文义开始撬边，探探上司的口风。 我们要不要把这些时段买下来？卢刚问，我跟两友电台也接触过，他们把沈菊隐的传音戏放在黄金时间，效果还不错，我们要是请沈菊隐 就是外面那种，讲点擦边的笑话，开下流的玩笑的节目吗？老徐问。 沈菊隐不一样！他根基好、资格老，说唱和平稳当，富有书卷气，听众说听他的节目，如上国文课一般，风雅可闻。卢刚说。 那把他请来做广告也未尝不可！孙文义说。 你是要雨露均沾还是重拳出击？想清楚。陈万运问。 是啊，把钱都摊在各个时间段，再转包给艺人，风险蛮大的，效果不确定，还不如让艺人直接跟电台买时间，我们主要抓一两个项目，带火了销售就行。老徐一看风向变了，又顺着说下去。 有时候，留白也是一种美啊。陈万运不想花冤枉钱，半开玩笑地说，华东台的事，他们自己会考虑，我们不用替他们操心。登这一页节目表，已经帮他们做了免费广告，可以了！ 还有三百多块户外广告牌，有些已经旧了，是不是要重新招商？孙文义一直垂涎这块肥肉。 陈总之前拟的不是挺好的嘛！大便不通，心事重重，大便一通，周身轻松！老徐还记得方便丸的经典广告。 对。我是说，要不要板式再重新设计，或者登些别的广告？孙文义不动声色打了只东风。 杠！陈老板一喊，要换的几块，就写黄、长、松！ 这是在说大便吗？我都有画面感了！卢刚想笑不敢笑。 我怎么觉得是瘾君子形容烟泡的词！孙文义再补一刀。 方便丸，能使大便色黄、条长、质松！陈老板杠掉四张东风，牌面剩一二三四五六万，两张南风，一二索，碰巧摸到一张三索，胡了！ 杠头开花！恭喜老板！ 第26章 ☆、西崽 上班时间，小汤从门卫那里拿来一叠信件。拆信、回信、然后在节目里读信，是她的日常。收信量是节目日渐走红的直观标志。这是一封市内的普通件，字迹相当工整，小汤第一眼就看上了： 汤小姐： 见信好！我是冠生园糖果公司的账房先生张冀云。经常听您的节目，感觉打开了一个新世界。冒昧给您写这封信，是想讲讲昨晚碰到的一件令我心惊肉跳的突发事件。 昨晚我在店里值班，九点多快打烊的时候，听到门口有打斗声和争吵声。我躲在墙后偷听了一阵，听出个大概：是三个女的一个男的，讲宁波话。男的卖相蛮好，二十七八岁，风流倜傥，俨然富家公子哥儿，平常总跑到先施乐园游戏场寻欢作乐，一来二去就认识了那里一个女茶房b，24岁，就是老百姓说的那种玻璃杯因为不拿工资，茶楼不管吃住，不约束迟到早退，偶尔缺勤，上班自由。她们的收入全靠泡茶的多少决定，有的是泡一杯茶拿一杯茶提成；有的是一次承包多杯茶，超出部分归自己。那个玻璃杯也是宁波人，老乡见老乡，看对眼，两人就好上了。 隔了三四个月，男的喜新厌旧，又认识了游戏场第一书场内女茶房c，21岁，更年轻，更风骚，两人谈起了恋爱，亲昵得不得了。昨天晚上，男的跟c一起逛街，走到爱多亚路靠近 大世界西首，正好碰到b，b带着她的小姐妹d来堵他们，结果抓了个正着。b妒火中烧醋海兴波，抓住c的头发骂她不要脸抢男人偷吃不抹嘴，d还上去撕她的衣服把奶罩都扯掉了，三个女的全然不顾脸面大马路上扭打作一团。男的躲在一边不敢响。 c势单力薄，被推搡到我们冠生园玻璃橱窗上，一屁股撞上去，砰然一声，玻璃顿时粉碎，地面一片狼藉。我赶紧报了巡捕房。探长带着巡捕把他们四个人一起带走，后来调查才知道，这男的其实是在一家外国轮船公司做西崽，也就是服务生之类的吧，根本不是什么小开；b和c两个女的也都结过婚，瞒着老公跟这男的轧姘头。感情方面的事，真真假假，不好说，但我们店的门面是遭了无妄之灾。没了玻璃遮挡，冷风直接灌进店里，货架得退后三尺，防止路人顺手牵羊。我们让他们赔偿一百元维修费，他们嫌太贵，估计得走司法程序。装玻璃的说得一个星期以后才能来，要订制，我们只能等。 第20章 现在的乱世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依然有人醉生梦死，逢场作戏，花样百出，不思检点，什么廉耻都不顾。也对，今朝有酒今朝醉，一晌贪欢。小老百姓的日子苦透苦透，没办法，只能借你的节目抒一口气。即祝近好！ 热心听友张冀云敬上 小汤读罢，叹了口气，这世道真是什么人都有。想给他回信吧，又不知从何说起。连续拆了几封信，都是点歌的，无甚新意，翻了翻唱片目录，准备晚上一起回复算了。 晚上直播中，小汤先放一首《醉在你怀中》，白光的歌声依旧那么撩人，仿佛拉起你跳了一段豪迈的探戈： 眼波带醉，慢慢流动哪管明朝，分散西东，只要今晚，我俩相逢 小汤念完张先生的来信，顿了顿，一改平常那种循循善诱，语气有点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最近听一个医生朋友讲，哪能判断男人会不会出轨，医学上是有标准的：侬把手指姆头摆到搿个男人的鼻孔下头，凡是有气息的，就会出轨。 啥意思？ 男人天性是搿能。不奇怪，但是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垃半吊子婚姻当中，如果两个人侪为了面子过得去，实际上各归各路，个么无所谓，阿是？ 最怕是动心。争风吃醋翻毛腔，最后啥人也得不到。 女人不自爱，就像烂白菜！张先生的来信让我们看到一个冰冷的现实，冲动是魔鬼！敲坏人家物什肯定要赔额咯。讲道理好伐！一眼眼事体，弄到上法院，难看伐？ 欢喜是啥？首先要欢喜侬自家。有一种积极的态度，可以带来更高的生活质量搭之更好的人生体验。侬问问自家，伊值不值得侬付出噶许多？脑子搞搞清爽，一个愿意搭已婚妇女发生不正当关系的男人，会得是啥好男人伐啦？侬要愿意接受搿种短期的暧昧，就不要走心；你要走心，必定伤心。 人山人海人来人往，自尊自爱自由自在。身边的人总是来了又走，所以女人只有足够爱自家，让侬变得更优秀，培养自家各种能力，才能一直活得自由洒脱。 下了节目，小汤不想出去吃了，在家里炒了两个简单小菜，芹菜炒豆干，红烧萝卜，对付了一下。想起沈一明今天中午跟她说，有唱片公司要找她录音一事，有点焦虑。她只会《锄头舞歌》，如果能唱几首流行曲、电影插曲之类的，兴许能出个专辑。但人红是非多，出名不是好事，她从报纸上已经看到很多例子。 第二天早上，唱片公司的人来找她谈合作。小汤一看，是个瘦瘦高高、头势清爽的小开，心里本身就有抵触情绪。 小开自我介绍，姓王，是时代唱片公司的经理，最近想出一个广播明星的合辑，挑选了几位当红的主持人，每人录制两到三首歌。汤小姐是其中之一。 可我只有《锄头舞歌》，原创的，像那种山歌小调。 没关系，也可以翻唱别人的歌。汤小姐声线那么甜美，没准翻唱的比原唱还红！ 我不知道我适合唱谁的歌。 到时候我们给您一个歌单，您可以挑选，选好了我们约一下时间，有老师给您指导和伴奏，练好了我们进棚。 声乐上的事情我真的不懂，我的音域不宽，可能没办法在这方面 汤小姐，您要有信心，您是当红的主持人，我们的合辑上没了您可是一大损失！ 那，我试试吧。小汤觉得自己没有退路。 第27章 ☆、艺术修养 小汤梳了个马尾辫，穿了件阴丹士林旗袍，早饭吃了一块羌饼、一根油条、一碗加了虾皮紫菜榨菜的咸豆花，元气满满，准备去时代唱片的录音棚。 跟着琴练了半个月，她对《锄头舞歌》的伴奏已形成条件反射，现在只想赶紧录完让这件事过去。 录音室排得很满。上一档还没结束。大明星倪飞飞正在录《花一般的梦》。这首歌前奏特别长，达一分零七秒，节奏慢，间奏多，高音也多。小汤带着专业角度，听她的气息、吐字、停连感觉又学到不少。 倪飞飞一录完，冲小汤微微点头一笑，王经理介绍两人认识。 小汤忙说：能这么近距离听飞飞姐唱歌，真的很荣幸！您真人跟银幕上一样好看！ 真的吗？谢谢你！听说你的节目很红呢。倪飞飞倒是一点架子都没有，淡妆、素色旗袍，衬托出一种恬静的美。 哪有哪有。我们只是一家很小的电台。 但是听众很买账啊！ 什么时候能请到飞飞姐来我们节目做客，那我们才叫蓬荜生辉呢！ 有机会有机会的。 听说各大电影公司都在抢着要跟您签长期合同？ 是要挑一挑的，剧本啊，导演啊，公司实力啊，都要看的。 哪一家能有这个荣幸呢？ 没那么快决定。我还要跟家里人商量的。 那我先跟您约个专访咯？有消息的话 ，上我们节目跟影迷们分享一下呗？ 好呀。这是我的经纪人小罗，你跟她敲时间。 互留了联系方式，小汤进棚录歌。倪飞飞在音控室听了一会儿，就跟她摆摆手告别了。 小汤录了一上午，感觉嗓子都冒烟了。平常直播一个多小时都没这么累。想到晚上还要做节目，匆匆谢绝了王经理的午饭邀请，坐上唱片公司的车，回了电台。 到了办公室，老秦和李肖白正在聊天。 老秦见到小汤进来，跟她打招呼：小汤，我昨天听你节目了。 怎么，老板有何指示？小汤还未有警觉。 我感觉昨晚你的风格跟以往不太一样哦。 一样啊，我能有什么变化？ 你以前可不会说女人不自爱，就像烂白菜这种话的，这么说是不是有点咄咄逼人啊？ 小汤楞了一下，不知道怎么回答。 是开玩笑吧？李肖白忙解围。 开玩笑也分场合。不管那两个女人如何争风吃醋，我们不能把自己摆在一个围观的路人的位置。我们是媒体。老秦有点严肃。 小汤和李肖白都不响了。 媒体要持正公允、冷静客观。不能被自己的情绪绑架。 她也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啦。李肖白帮着小汤说话。 我知道你是想点醒她，让她争气。女性独立是个漫长的过程，跟她们的受教育程度相关。急是急不来的。 懂啦懂啦，我也要提高修养。小汤找了个台阶下。 诶，说到修养，最近有个林风眠国画展挺火的，要不要去看看？李肖白趁机转移话题。 是杭州那个国立艺专的校长吗？ 对。 可以啊，在哪里？小汤来了兴趣。 震旦大学大礼堂。吕班路（今重庆南路）那里。 不远诶，拐个弯就到。 那我们明天去？ 行。 第二天，李肖白在红墙映日、梧桐环绕的震旦大学门口等汤申佳。 真不愧为东方巴黎大学！。望着这幢绛红色的四层建筑，汤申佳感叹道，要是我能在这里念书就好咯！ 没有什么不可能啊。李肖白鼓励她，新女性不是要敢于说出自己的梦想嘛！ 可是我还得打工养家呢！家里还指望我寄钱回去。 你们家兄弟姐妹几个？ 八个。两个阿哥，四个阿姐，一个妹妹。 哥哥都有工作吧？ 大哥前几年工作太辛苦，父亲去世后他是家里唯一的顶梁柱。结果操劳过度，得了咯血症，拖了一年多的时间，结果还是走了。二哥在学校教书。姐姐们有的要出阁，有的么没读过什么书，只能在家里做做家务什么的，所以我早点出来工作，能帮家里减轻一点。 那负担有点重哦。你是上海人吧？ 对，祖上是安徽人。我生在上海，长在上海。两人边聊边走进大礼堂。 大礼堂内，林风眠的画作在他们眼前一一展开，像油画、水粉，又像水墨。参观的人络绎不绝，有学生，也有普通市民，有中国人，也有外国人。 林先生在法国留学过，所以他的画融入了很多西洋绘法技巧。李肖白熟门熟路地导览，国外流行印象派、野兽派、极简主义、立体主义。你看，这个表现自然中的阳光、色彩、氛围，就是受印象派的影响；这些几何形状、线条、色块等构成要素，使画面语言简洁而富有韵律感。 第21章 很抽象呢。 对，他的抽象还跟中国传统文化结合。中国画里面，重视空间关系、整体布局，有大气魄。 这个是佛祖的图案这个是太极这是梅花这些还算能看懂。小汤苦笑了一下。 没错，这是他的画作深刻的地方，图案背后有深意。它融入了林先生对宇宙、对人生的哲学思考。太极代表阴阳协调，梅花象征品格高尚。 两人在里面足足流连了一个多钟头。在大礼堂一角，还有美术专科学校的学生当场为来宾写生肖像。人群围成一座半圆的肉屏风，里面有一个金发碧眼、眼眶很深、鹰钩鼻、大长腿的男青年在做着临时的模特儿，乍一看好像大卫雕像穿上了衣服。五六个男女学生对着他画画。连观众四五百只眼睛都盯住他一个人，他神色平静，似乎把这些注视当作赞美。约摸过了十五分钟，同学们陆续把画交到那个帅哥的手中。他左看右看，每一张都很满意，竟犯了选择困难症。 刚刚入场的时候，观众可以自由选择买画券，五块钱一张，用于救助难民。这些学生画的肖像，可以用画券兑换。外国青年不忍释手地一张张地翻看，但按照规定是拿一张给一张画券，拿两张给两张画券，全部都想拿去就需要五张画券了。经过一番讨价还价，终于得到了会场人员的许可，给了三张画券，另外二张算是奉送的。 外国青年走后，李肖白把小汤按在当中的座位上，自己跑去买了五张画券。小汤有点不好意思，却推脱不掉，只能理了理头发，安静地坐着。几个学生开始给小汤速写肖像。李肖白看着逆光中的小汤，眼里满是爱意。 第28章 ☆、古文观止 中午十二点半。 一段流年，一行青书，一阙古词，一个轮回。欢迎收听《古文观止精讲》，我是李肖白。最近看了一篇文章，《论持久战》，去年的一篇爆款演讲稿，里面讲我们不是宋襄公，不要那种蠢猪式的仁义道德。跟我们今天要讲的这篇古文有关。宋襄公是何人？为什么评价他的仁义是蠢猪式？一场战争，取胜的关键在哪里？这就要讲到今天的这篇文章《子鱼论战》。我们先来看看，宋襄公和子鱼是什么关系 李肖白现在已经能熟练驾驭华东电台的直播了。他受到评书节目的启发，把古文讲得跟评书一样跌宕起伏，既联系现实，又讲出道理，粉丝日益增多。口音问题不再成为障碍，反而成为他 的特色。有的粉丝就迷他这一口不标准的国语。 不知不觉，一小时过去了。今天的《子鱼论战》先讲到这里，如果您想了解泓水之战的更多知识，想知道楚国和宋国争霸过程中还有哪些故事，欢迎来我们三友实业社，报名职工补习班，从古人的智慧中获得更多启发，我们提供国文、书法、绘画等丰富课程，您可以拨打热线94288咨询 这，大概就是当年的知识付费吧？ 吃完午饭，李肖白还要到三友的仓库，按订单上的地址，给听友寄《古文观止》实体书，再到补习班上课。他的线下课俨然成为了听友见面会，上座率比其他班级高出不少。因为他课上鼓励互动提问、展开辩论，气氛活跃，学生热情高涨。 两友电台很快注意到华东台的新爆款《古文观止精讲》。赵效贤自己也开了故事节目《众人皆醉我独醒》，一大早七点播到八点。但是作为经理，他有大量的行政工作，晚上经常熬夜，想找人顶这个早班。 看着办公桌玻璃板下压着的节目单，赵效贤想，如果能请李肖白在两友也开一档节目就好了。可是怎么联系到他呢？ 两友广播电台xqct 电力200瓦特周率1460千周波 0:00-0:40汤笔花聊斋神异 0:40-1:20汤笔花聊斋人异 1:20-2:00汤笔花聊斋物异 7:00-8:00赵效贤故事：众人皆醉我独醒 8:00-8:40张仁心四明讲卷：八仙得道 8:40-9:20道根诵法华经 9:20-10:00道根讲法华经 10:00-10:40白圣金刚经 10:40-11:20唱片（星期日为上海口琴会口琴表演） 11:20-12:00汤笔花济公传 12:00-12:40小小灵通、沈再飞滑稽 12:40-13:20刘心田四明宣卷 13:20-14:00黄伯渔、石剑阴芙蓉洞 14:00-14:40唱片（星期日为新声社歌唱表演） 14:40-15:20家庭社歌唱 15:20-16:00沈燕飞、蔡融融滑稽 16:00-16:40严雪亭三笑 16:40-17:20陈瑞麟、陈云麟双杰传 17:20-18:40徐清风话剧 18:40-20:00丽琳社歌唱 20:00-20:40沈菊隐传音戏 20:40-21:20曹鸿伯鸿伯开讲 21:20-22:00王涯游话剧 22:00-22:40方正故事 22:40-23:20汤笔花聊斋狐异 23:20-0:00汤笔花聊斋鬼异 赵效贤想到了故事播音研究会。它是一个跨电台的行业组织，成员以故事节目演播者居多，不定期开展一些聚会交流活动，纪范三、程德全和汤笔花都是会员。本来今年想吸收汤申佳和李肖白入会的，但汤申佳跟华东台签约，是电台正式员工，不像多数故事演播者那样，是自由身。所以最有可能发展入会的是李肖白。 赵效贤想办法要到了李肖白的电话，约他喝咖啡。李肖白本想推说下午有课，无奈赵老板坚持，只能答应课后赶过去。 来晏了，不好意思。学生缠着课后讨论，走不开！初次见面，李肖白让赵效贤等了半个小时。 李先生上课受学生欢迎，节目受听众欢迎，用古人的智慧，启迪我们的人生。我也经常听，收获很大啊！ 哪里哪里。李肖白有点社恐。 有没有兴趣加入我们故事播音研究会啊？赵效贤喝下一口热美式，满脸期待地看着李肖白。 这个嘛恐怕我还不是专业的故事演播者吧？我就是个教书匠。李肖白喝了一口椰香拿铁，舔了一下唇边的奶泡。 先生不会是看不起我们艺人吧？ 哪里哪里！行行出状元！ 是啊，我们有位演播家，汤笔花，从晚上十点四十播到凌晨两点！中午还插一档《济公传》，一共六档节目！真的难以想象，用怎样的体力撑下来的。 佩服佩服！我光是华东台和补习社的课嗓子都受不了了。 深夜里讲《聊斋》故事，人家是越夜越美丽，他是越夜越恐怖。赵老板自顾自地说，说来奇怪，越晚越有人听，有的听众还会打电话到电台跟汤笔花讨论掌故的情节走势，辨析典故的来源出处等等。我都没想到，深夜节目会噶闹猛！ 没点国文功底还镇不住场子。 对啊！听众也是有水平的。说实话，我们两友台在知识分子阶层还是有点影响力的。不知道能有幸请到李先生讲古文吗？ 不敢当不敢当。华东台那里已经是公司特批了，再开一档节目，陈老板不会答应的。 节目越多人越红啊！你也可以给补习社打广告的！ 华东台那是三友的老关系，开同类型的节目，人家怎么想？李肖白显得心事重重。 时间不同嘛，我们是早上七点到八点。 您自己的节目时间让给我？ 说实话，我晚上应酬多，早上起不来。赵老板嘿嘿一笑。 是啊，贵台业务繁忙，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 话可不能这么说。我们台讲究文化立台，所以有诵读和讲解《法华经》、《金刚经》等佛教节目，先生讲古文，跟汤笔花讲聊斋，都是弘扬国学嘛！跟我们台的气质最吻合！ 赵老板太看得起我了。实在惭愧。 李先生还是不肯答应？ 力有不逮，分身乏术。能做好华东台的节目已经透支精力了，抱歉抱歉。李肖白有点囧。 没事没事，李先生是精耕细作，不能让您为难。我们合作机会有的是，有的是！赵效贤喝完最后一口咖啡。 第29章 ☆、大战开打 巨变发生的时刻，如今回想起来惊心动魄，但在当时，也就如同平日里无数个城市的清晨一样，太阳升起，照耀在黄埔江上，也照耀在苏州河上。 今天的《正点新闻》可不能马虎了。汤申佳一上班，老秦就递给她一张9月3日的《申报》，并提醒道：重大新闻肯定要播的，可是怎么取舍？怎么才能不触怒租界管理当局和日本人，又把消息完整告诉听众？ 小汤对着报纸犯愁。 第22章 两天前，德国进攻波兰，没有人预料到这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在欧洲爆发。9月3日《申报》头条敏锐地抓住了遥远的战争与本地的关联，马上采访了两家上海的德国企业德孚洋行、礼和洋行，写出《希特勒举兵后上海德商动态》一文。 德孚洋行催提存栈货件礼和远东各轮滞镇候命 德国及波兰已开始军事行动，本埠德商已引起不安。德孚洋行昨天特通知上海西颜料业同业公会，请转饬同业，出清发售之栈单货物，否则发生意外不负责任。 德波冲突业已表面化，本市德商礼和洋行船务部及远东公司，关于谋福、海福、哈纳三轮之行动、截至昨日止，德领尚无指令。惟三轮均泊镇海口外、待卸货物。其卸货须以次序，一时不易返回申城。日后之变化现在难以预料。 你看，东西都不让放德孚那里了，能拉的拉走，自己找个仓库堆着，放德孚仓库里出了事儿他可不管。因为租界里好些码头是英商或美商的，以前没打仗还好，现在打仗了，德国的船给不给靠岸，能不能卸货，都说不定老秦解释道。 所以发个通知给上海西颜料业同业公会打预防针？小汤试图理解新闻背后的意思。 航运受影响最大。你说颜料啊木材啊什么还好，船里放久一点也没事，要是食品、药品这些，过期就废了，损失找谁赔？ 一打起仗来，老百姓最倒霉，东西都涨价，还提心吊胆！ 所以，保障物流和客流的信息大家最关心了。往来宁波和上海之间的沪甬线，四艘轮船照常行驶，中意公司的德平轮、恩德轮、及意华洋行实利轮、太古公司颖州轮，航班还是正常的。 相当于给大家吃了定心丸。小汤拿起报纸又仔细看了一遍，不过没想到跑沪甬线这种国内航线的居然是一家外国公司！ 租界嘛！挣钱的行业都是外国人控制的。老秦有一种见惯不怪的口气，宁波那边怕成为战争前线，正在疏散人口，所以老弱妇孺有打算来上海避难的就赶紧买票上船；不过上海这边生活成本不低，要留下来并不容易，所以也有人想转往宁波的，导致这条线双向客流都络绎不绝。 真是围城外的想进去，围城内的想出来。 这条也可以讲一下的。英文《大美晚报》说，英国驱逐舰邓肯号二号早上十时三十分自浦江英海军浮筒起椗，循江下驶甚速，使外滩旁观者颇为惊奇，其目的地未详。写得很克制，不知道是不是英国不想卷入战争，但是公然把外滩边的军舰开走，象征性意味很浓厚嘛！ 不如这样吧，今晚开一档特别节目，把这些新闻都整理一下，我们男女对播？ 你这是拖我下水呀！ 有你压阵，我心定。小汤那楚楚可怜的眼神很有杀伤力，老秦决定重操旧业。 晚上八点，小汤和老秦坐进直播间，核对了一下流程和文稿，准备开播。 八点二十，小汤打开话筒，敲了两下钢板：今晚的《汤小姐信箱》，我们特别关注最近的局势。我们请来资深报告员秦方，和我一起播音。 听众朋友好，我是秦方。欧洲方面的战事已经对本地经济和市民生活产生的影响。节目一开始我们先关注两家在沪德国企业的情况 一段急促音乐作为间奏之后，小汤接着播音：英文《大美晚报》说，三艘德国籍轮船香霍斯脱号、艾尔皮号和柯摩兰号，在海上漂泊了几天，原本大家以为失联失踪了，不过今天疑团解开，这三艘轮船均停泊在日本神户港。 德国与英法之间可能存在战争威胁，德方的船只由于在战争开始前已经离开原来的港口，所以没按照原定的航程开行，并不驶往英国的口岸附近，而这三艘船开到了日本的消息颇为令人惊讶。 香霍斯脱号是在十天前，也就是八月二十一日离开上海，抵达菲律宾的马尼拉后，前往新加坡。然而在半路上又突然折返马尼拉。原因是船上有二十名旅客，宁愿不去目的地而在马尼拉上岸。 九月一号，香霍斯脱轮已经抵达神户，其余搭客大约仍留在轮上。这其中就包括了驻中日挪威公使柯伦，他是乘该轮自上海启程旅客之一。 原定数天之前要抵达马尼拉的柯摩兰号，显然没有按计划抵达目的地，而是直接开到了日本神户。 意大利籍的轮船也避而不驶英国之口岸。意轮康铁皮卡诺号，载有一百五十名旅客前往印度，并未停泊在孟买，已经直接前往玛索亚。另外，原定由上海出发前往欧洲的意轮汝廉该萨号，目前需要延期出发。在公和祥码头停泊数日后，昨天中午转移到浦东方面的德士古油栈添油。截至今天上午发稿时止，记者未能得到该船何时能够离开上海的确切消息。有知情人士透露，驻沪意大利海军陆战队的一队士兵已登上该轮。 以上几则都是受到战争的影响，船只没能准时靠岸或开行的消息，老秦接着报告，也有船只不受影响，照常行驶的。所谓nonewsisgoodnews，法国方面的轮船公司就未雨绸缪，及早准备，保证旅客出行安全。 今日上午八点左右，法国邮轮琴拉宝号停靠在虹口公和祥码头。旅客改乘小轮，上午十点左右到达新关码头上岸。该轮并由西贡运来洋米一万一千包。等货物卸完之后，四号早上八点，仍照原定船期开往日本，约本月十一号回上海，十二号由上海前往马赛。 昌兴公司另外两艘客轮的航行也没受到影响。 日本皇后号于上月中旬赴香港、小吕宋，现已回程。今天下午三点到达上海，停靠虹口公和祥码头。乘客改乘小轮，约下午四点半到达新关码头登陆。大轮明天早上八点半起锚，经日本及檀香山、返回加拿大。送客小轮，最晚在今晚午夜十一点，从新关码头开出。 另外，亚洲皇后号于上月十九号从温哥华开出，经日本来上海。明天下午三点半停靠虹口公和祥码头。乘客改乘小火轮，五点钟左右到达新关码头登陆。需要提醒大家，大轮在四号午夜十一点出发前往香港、小吕宋，比原定时间是提前的，最晚一班送客小轮会在四号晚上九点半从新关码头出发。 考虑到声音稍纵即逝，小汤好心提醒：也就是买到亚洲皇后号的船票，四号前往香港或小吕宋的乘客，晚上九点半之前，就要搭乘新关码头的小船离岸了。 第30章 ☆、我的名字那么值钱？ 由于连日超负荷播音，汤小姐嗓子哑了，没心相工作。扁桃腺肿得难受，猛喝水也没用。最着急的是三友实业社的营销代表卢刚，赶紧配了胖大海、金银花、薄荷等中草药，拎了点雪梨到她家中看望慰问。 都怪我自己贪嘴，昨天还吃了海虾，本来快好的，现在咳得不行。小汤自己先做起了检讨。 你先别急，这几天就叫助手放唱片好了，身体要紧。卢刚看着无精打采的汤小姐，心疼不已。有个好消息告诉你。 汤小姐根本提不起精神。 我们公司准备跟你有合作。很简单，只是在广告里用你汤小姐的名义，编一些广告词，你就能拿到一笔佣金。怎么样？卢刚想起了陈老板的蜘蛛论所有资源一网统管。 我的名字那么值钱？ 那当然！你现在被誉为上海之莺呢！ 都是些什么广告啊？ 我们代销的一些日用品，香皂啦灯泡啦洗脸盆针织衫什么的，准备搞一个《国货联合广告》，登在报纸上。里面有一些插画，描绘的是汤小姐和她的亲戚朋友的日常生活。其实跟你一点都不搭界，不是写你。但是你得授权我们用汤小姐这几个字。 那登报之前，能不能给我先看一看？ 当然可以！这是小样。卢刚递给小汤一叠稿纸。汤申佳一边哭笑不得地读着这些像竹枝词一样的东西，一边拿卢先生寻开心。 上海中国化学工业社出品汤家小姐真时髦　早晚必搽冷香膏　去皱功效特别大所以越看越年少　春夏秋冬不断用　青春长留不会老 华德老牌灯泡 小姐用功日夜勤　电灯下面读古文滕王阁序朗朗念　讲解读教范先生电灯不亮伤目力　灯泡弃旧改用新华德老牌电灯泡　光头明亮耀眼睛而且省电很经济　小姐提倡劝友朋 汤家姑娘皮肤娇　化妆手段格外高　洗头洗面两件事都用绿宝好香皂 绿宝香皂新近出　五洲药房厂里造小姐天天常用它肌肤嫩如地粟糕 送一块给陈师母用了同様有功效　小陈一见就接吻弄得顿时乐陶陶 第23章 绿宝香皂　五洲大药房出品　药房均售 交际名花密司汤　每晨七时就起床洗脸面盆金钱牌　益丰厂出珐琅再拏一个热水瓶　漱口温水隔夜装此瓶也是金钱牌　两种出品货物良小姐梳洗完毕后　再对菱花去化妆 上海五和织造厂汤家小姐会打扮　身段一年四季美夏天当然露曲缐　春秋衣服夹与单冬天冷气优肌肤　她穿单薄可御寒人家问她何秘诀　小姐一笑对人谈寒天身上要好看　应穿鹅牌卫生衫否则衣服穿得多　阿像一个活铺盖？ 各大公司百货商店均有出售 上海仁裕棉毛染织厂汤家小姐旗袍新　国货衣料算盘精　仁裕厂里铁机制哔叽呢绒最流行　裁成衣服穿上去　大众看见都观迎夹毛织物　廉美衣料　本埠各大公司及呢绒厂店均有出售 东西是好东西，实惠，好用，大牌子，这广告就有点昂三，还把范先生、陈师母也编进去，人家能同意？ 这没有指名道姓咯，就是个符号呀。 真是不能跟你们文化人做朋友，什么隐私都被你们拿去卖故事了。 我的认识的人也很有限，就你们几个朋友。 说汤小姐是交际名花就有点过分了，我的朋友圈小到不能再小，能不交际就不交际的。而且，哪有交际花早上七点就起床的？ 是是是，贫穷限制了我的想象力。卢先生在说这一切的时候，带着一种特别抱歉的神情，不知为何，汤小姐觉得这种神情有点迷人。 还有，一定要编排我交男朋友的事情吗？ 噱头呀，不当真的。世界上就你一个姓汤的小姐啊？ 那你们换个姓氏呀！ 你就牺牲一下嘛。卢先生自知理亏。 汤申佳心里盘算了一下，倒也没什么损失。谈定了价钱，就跟卢代表签了约。 我前段时间想过，听众对《汤小姐信箱》节目时间里卖东西有意见，我准备单独辟出一个电话购物的时间段，比如每个星期六、日，专门开一档《汤小姐国货甄选》，跟你这个联合广告类似，就不占用大家读信、读古文的时间了。 广播方面，你做主！我没意见！卢刚完成了任务，也挺得意，从包里拿出一笔钱，先付首款，还有一半等刊登完了我再给你。 不急不急。我请你吃饭吧，反正我也闷了一天，想出去透口气。你等我换下衣服。小汤一直觉得卢刚人挺实在，想找个机会谢谢他。 你想吃啥？ 粤菜吧，清淡一点。 卢刚叫了辆祥生出租车，去新雅粤菜馆。一路上，小汤嗓子不舒服，很少说话，但是看着车窗外的流光溢彩，心情好了许多。吃完时间还早，卢刚提出散散步消消食，两人又荡马路荡到南阳桥附近。 这里是敏体尼荫路（今西藏南路）的尽头。租界和华界之间有一排将近三米高的铁栅栏和大铁门分隔开来。铁门内灯红酒绿、十里洋场，铁门外黯淡无光、脏乱不堪。自从八一三战役以来，这排大门就关闭了，仿佛要将两个世界隔绝。 两人在铁门边停下了脚步，岗亭中的看守警惕地注视着这两个陌生人。 你看，除了病痛，还有人间多少悲惨事。多少人吃不上饭，多少地方生灵涂炭饿殍遍野 你是说我们能吃饱一顿饭已经很幸运咯？ 不然呢？ 哀民生之多艰。我没有那么大的关怀。我只知道，妈妈治病需要钱，妹妹生活需要钱，我租房子、吃饭哪一样都要用钱。不能播音，我就只能回去做会计。 别担心嘛，身体会好起来的。卢刚脱下大衣，帮小汤披上，当心着凉。 小汤拉了拉领口，心头涌起一阵暖意。 伯母得的什么病？ 医生说是疟疾。 那是不是要用到金鸡纳霜？ 是，不过，她一下发冷一下发热，一下冷得要盖两条棉被，一下又热得全身发汗，衣服湿透，身体狂抖，医生说要等热度退下去后才能用金鸡纳霜。 热度高吗？ 要四十度了。 那是得先降温。我听人说，疟疾是被鬼附身，要请法师送送它的。你信吗？ 有什么好信的？怪力乱神。 嗯，不过，疟疾会传人的，你倒是要当心。 我不管。那可是我妈啊。 这几天你都回去看过？ 对啊，基本上隔一天要去一次。 家里有姐姐妹妹们照顾，放心。你是家里的经济支柱，你不能倒。走吧，我送你回去。 小汤犹豫再三，还是跟卢先生说了，其实，我本来叫如颖。我们家几个孩子都是如字辈的。 所以，汤申佳是艺名？ 是，进了广播界才改叫汤申佳。 那么，汤小姐三个字对你而言， 也只是符号而已？ 小汤不响。 谢谢你告诉我。卢先生感觉跟小汤的关系更近了一步。这个世界破破烂烂，却总有人缝缝补补。 第31章 ☆、阿拉弗关 三友实业社的《国货联合广告》登在了《申报》头版。卢刚把尾款给了小汤，解了她家的燃眉之急。当然，要蹭汤小姐流量的不止一家。三友实业社编制了《无线电特刊》，里面有个专栏《汤小姐问答》，把节目内容二度开发；大作家徐卓呆正在酝酿中的一部小说也想植入汤小姐这一角色。 徐卓呆的小说叫《李阿毛外传》，电影版权正在洽谈中，据说制片方想把片名直接定为《李阿毛与汤小姐》。李肖白知道后，琢磨着应该提前跟小汤打个招呼，免得互生龃龉。 华东电台把李肖白的节目挪到了早上七点到八点（大概听到了什么风声），顺带把八点至八点半的英语节目换成了《沧海寄客讲孟子》，电费加价一成。八点半到十点为音乐歌曲唱片。 下了直播，李肖白在附近一个路边摊买了粢饭包油条和一碗豆浆，边吃边等小汤来上班。李肖白有个习惯，吃饭特别慢，平常不爱跟人一起吃饭，怕别人等他。等的人可能不觉得，被等的人心里压力巨大。做完节目独自一人吃饭，看着身边人来人往行色匆匆，一方面放松心情，缓解一下精神压力，一方面细嚼慢咽，帮助消化，有利于养生。 阳光斜斜地照着，柏油路面像镀了一层金。小汤穿着粉粉的旗袍翩翩而来，逆光下的剪影形成一道治愈系风景。李肖白愣愣地看着，等她走近了，招呼她坐下吃早餐，跟她说了老徐拍电影的事。 徐老不好意思直接找你，毕竟事关你的清誉。 哎，人红是非多。人家要怎么编，我有什么办法？小汤叫了一碗小馄饨。 覅往心里去哦！ 不会，他毕竟是我的老师。小汤轻描淡写地带过，完全看不出心底的波澜。 李肖白还想跟她多聊一会儿，不过想不到什么话题，只好化作一句安慰：送你一句古诗，莫愁千里路，自有到来风。 小汤微微一笑：谢谢你！ 还有一件事，李肖白鼓足勇气问：你有男朋友吗？ 啊？小汤很意外，吃着小馄饨差点喷出来，没有啊，怎么了？ 我考虑了很久，觉得你可不可以做我女朋友？ 小汤被这突如其来的表白吓了一跳，脸刷地红了：没想到在节目里处理了那么多痴男怨女的情感问题，第一次落在我身上了额，可在我心里，只是把你当作兄长啊！ 沉默。 尴尬。 这样啊，好吧你慢慢吃，我先走！李肖白灰溜溜撤退。 进了电台，照例拆信、回信。有一封字迹特别工整，引起小汤的兴趣： 汤家小姐，在十二期无线电特刊中，看到你答复一位三十八岁的先生不要娶妻，理由是生活困难，恐难负担，并且我还记得妳送他一副对联的下联语说：无妻的想想有妻难，求妻心淡了。话虽不错，可是我以为，假使每个青年怕负担重而不娶妻，那末未来的人口问题不是很可虑吗？ 看来是老粉丝了！小汤想了想，提笔写道： 先生，你这样抽象地来问我，似乎我的罪名是很重大的，但是在我答复你以前，请再翻阅第十二期特刊第二问，他是不是第一句就说：我是一个穷小子？那我当时的答案，也是准对这头一句而说的。你想，他在眼前一张嘴还不能顾周全的时候，如果再来一张嘴，也许将来更添许多小嘴，那还了得吗？他拿什么养家糊口？男人的责任去哪了？因此我劝他要把求妻之心减淡一点。可是，先生，你得注意，我并没有劝他减绝啊！一到有能力的时候，当然赞成他娶妻生子、繁衍后代。对！这是你误会我的意思，所以阿拉弗关。 第24章 写完后，小汤交给老秦审过，准备登在新一期的《无线电特刊》。老秦琢磨了一下，加了一段编者按： 人生本来孤单，因此要找个有趣的人共度。就算一时找不到，也不打紧，至少还有汤小姐的专栏，和那些同样孤单的都市夜归人，在空中互相陪伴。汤小姐口齿伶俐，思想新颖，在空中为你解答问题，酣畅流利，亦庄亦谐，颇有风趣，间或引经据典，间或嘲讽调侃，间或犀利幽默，间或刻薄挖苦是篇所记，即其问答之一，各界爱听其问答者，请随时收听华东电台节目可也。 当天下午，老秦亲自跑到三友实业社，准备把稿子交付排版的时候，无意中听到一个爆炸性新闻。 老秦没有想到，有一天，吃掉华东台的，不是同行，而是 几天前，三友实业社召开董事会。年度审计显示，市场推广费用中很大一部分流向华东电台，引起部分股东不满，认为华东台是依附在三友身上的吸血鬼。亲日派趁机发难，要求提高利润，遭到陈老板反对。 原来，华东台声誉日隆，电费水涨船高，现在同时段价格已经远超民声和两友等台。有股东算了一笔账，三友交给华东台的电费足以cover华东台的日常开支，于是提出收购华东台的计划。 不过，走正常流程太慢。心急的孙文义用重金叩开了日方无线电监督处处长浅野一男的大门，密谋取缔华东台，直接由日方派人接管。 你们为什么要举报华东电台？浅野一男用不太熟练的中文问。 他们宣传抗日。孙文义知道这是条高压线。 有证据吗？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孙文义阴险一笑。 浅野一男马上明白了孙的来意：到底，你们三友是想取缔华东台还是你自己想取代老秦的位置？ 您可以派我接管，也可以派别人。不过我认为自己是合适的人选，我对华东电台比较熟悉。 浅野一男直视孙文义的眼睛：你用这个波段，对我们有什么好处？ 我准备改名好友电台，宣传中日友好、共存共荣。 再加一条，晚上九点必须完整转播大上海电台（呼号xgoi，频率900千赫）的国语新闻。给租界里其他电台做表率！ 一定一定！ 第32章 ☆、申曲特别节目 华东台有什么风吹草动，不远处的民声电台都能听说。 theworldisouroyster（世界尽在掌握），仿佛泼天的富贵正向民声砸来。 陈贤懋主任暗爽到内伤，甚至动了挖小汤加盟的念头。这边，新项目加紧上马妇科专药邹氏正经丸赞助的特别节目。陈主任亲自挂帅，搭档李敦五主持。建康制药社已经把电费打到账上。节目单刚刚排定，准备交给《申报》刊登。 申曲特别节目　各班准时到场特别卖力（中午）十二点至一点　顾永德领导　姚玉璋、陈志良一点至二点　范灵僧、丁慧琴二点至三点　张云福、顾月珍三点至四点　张艾琳领导　朱云祥、吴云珍四点至五点　姚素珍五点至六点　张丽君六点至七点　筱文滨、筱月珍七点至八点　徐宝奎、吴祥云、小筱月珍八点至九点　石筱英、卫鸣岐九点至十点　吴祥麟十点至十二点　周新领导　筱秀山、筱慧琴十二点至二点　朱翔飞　幽默滑稽每逢播送特别节目，电台直播间特别拥挤。除了琴师、鼓师之外，还有候场的演员、看热闹的票友、剧务主任、场面人秩序很难维持。有时这边在直播，那边说说笑笑声音不断，全都通过话筒播了出去。 直播间本来就没空调，人一多，百味杂，简直热得像个蒸笼。运气发声的演员，唱得汗流浃背，眼冒金星。 马路对面的三星舞台一散场，总有粉丝来电台楼下围观和要签名，把牛庄路堵得水泄不通。 为此，陈主任特别安排了一个人负责催场和接应，在直播间旁边设置一个候场区，每逢整点从候场区带人进直播间，报告员介绍完，艺人开始表演。前一个整点表演完的艺人从后门走，避开牛庄路上的吃瓜群众。他还着重交代两点：一，无关人员不进入直播间；二，各班准时开场，在候场区找不到的艺人下次取消合作。 中午十二点，一段《金蛇狂舞》的唱片后，大戏开场。 陈贤懋声音宏亮、中气十足：秋风送爽，金桂飘香。欢迎收听民声电台，周率一四二〇。今天我们为大家安排的是申曲特别节目。大家好，我是陈贤懋。 大家好，我是李敦五。 讲到申曲，最近几年活跃在上海滩，有申曲四大班：施春轩、施文韵两夫妻领导的施家班，一开始叫春韵社，现在叫施家班，伊拉额特点叫文化申曲。陈老板开始演逗哏。 去年我看过伊拉演的《雷雨》，印象蛮深。施春轩演周萍，施文韵演繁漪。这种又是后娘搭儿子，又是情人的关系蛮复杂，蛮难演额。李敦五演捧哏。 另外一支，筱文滨、筱月珍两夫妻领导的文月社，大世界、先施乐园、东方书场侪有伊拉额场子，叫儒雅申曲。 筱文滨有个特点，吸收人家的优点，京剧谭派额润腔、马派额咬字、评弹俞调一字九转，侪拨伊融合一道，形成伊额风格，老有书卷气额。 今朝吃夜饭辰光，六七点钟，阿拉请到筱文滨、筱月珍两位来唱电台，记得锁定民声电台1420！ 再接下去七点钟到八点钟，是筱月珍的新妇和徒弟小筱月珍。伊额唱腔，传承了师傅铿锵有力的钢腔，又有沈筱英低沉飘逸的神韵。我个人非常期待。 八点到九点钟还要精彩，石筱英的石派，吐字软糯清晰，行腔柔和自然、婉转优美，非常具有亲和力。 石筱英搭卫鸣岐，唱《孟丽君：君臣游园》或者《双珠凤：送花楼会》，侪是热门点唱曲目，欢迎大家点唱。 九点开始，阿拉请到吴祥麟独当一面，伊额拿手好戏《游码头》《借黄糠》《连环记》大家勿要客气，尽情点播！ 伊蛮有劲额，欢喜喫酒，常常是买一箱啤酒放在电台里，坐在播音台前边喝边唱，趁琴师拉长过门时还要喫几块鸭肫肝，搭搭味道。勿晓得今朝伊会带酒来伐？ 好啦，说回四大班，还有王筱新、王雅琴额新雅社，高尚申曲。前两年，电台评选申曲皇后，听众投票，当选申曲皇后就是王雅琴。 我记得王雅琴拍电影，《贤惠媳妇》，扮相邪气漂亮，演唱别具风韵，大概是历史上第一部申曲电影，老早没看到过。 还有子云社，也叫子云剧团，班主刘子云，唱改良申曲，像《还金镯》、《离婚怨》这种，是从文明戏改编过来的。 伊额嗓音醇厚，唱腔、念白带有浓郁的本地口音，自成一派。伊额面部饱满，像只茶壶，人家叫伊茶壶桶，开玩笑啦！ 还有好白相额地方，伊坐不欢喜好好叫坐，欢喜盘腿而坐，像道士打坐一样，阿拉叫伊老道士，伊额唱腔也被戏称为道士腔。 四大班侪蛮忙额，嘞大世界，日夜两场，轮流演出。今天阿拉能够请到四分之一已经蛮好啦！ 其他申曲明星也相当优秀。今天一开场，首先请到顾永德领衔的团队，姚玉璋、陈志良带来的节目。热线电话九七一五三，为侬开通。 节目里需要一个女声扮演打电话的听众，温柔女中音程德全再合适不过了。她一会儿演少妇一会儿演老妪，每隔半小时或一小时打电话来，咨询血虚气衰怎么办？停经痛经怎么办？赤白带下怎么办？气滞血瘀怎么办？血崩血晕怎么办？久年不孕怎么办？胎前憋闷怎么办？产后各症怎么办？ 主播再安慰两句，顺带介绍正经丸健脾开胃、平肝经气、调经止带、清心解郁、补气养血、强肾固胎、通络活血、愈酸停痛等功效。 这个药丸有一股特殊的气味，所以最好是温水送服，吃完喉咙里会有点腻格格的。 哪里可以买到呢？ 先施公司、大新公司、华英百货、南洋百货以及卫尔康药房均有销售。我 们还给听众争取到两种福利：今天节目中打进电话惠顾正经丸一瓶，赠送金城新光电影院戏券一张或者筱文滨剧团戏劵一张。 第33章 ☆、补脑汁风波 两友电台见民声、华东与制药公司的合作都那么好，也十分心动。 第25章 这时，中法大药房的罗宾汉补脑汁，找上了门。他们希望与曹鸿伯合作，甚至为此拟好了广告词，旁边拟配一幅他穿着唐装、一手伸出大拇指点赞的半身照片，准备登报： 先生电台音来播　有问必答非常苦 有格果然真问题　有格完全捣糨糊 若要条条答明白　脑子才算弗胡涂 喫罗宾汉补脑汁　活力四射像小伙 宁神健脑有功效　补血生精真不错 四十几年老牌子　有口皆碑不马虎 不过，这个产品，有的说是保健品，有的说是智商税，反正争议挺大。当然，代言的利润也高，钱全砸在宣传推广上了。 曹鸿伯的信念是有钱不赚，非礼也，完全没有想过，中法大药房楼上就是大陆电台，他们为啥要舍近求远？ 副经理陈子荣上班路上经过五马路外滩，见到了一艘庞然大物，定睛一看，是美国的巡洋舰大理石号，心想：原来不是停在吴淞口亚细亚码头的吗？ 自从欧战爆发以来，各国留沪军舰都奉命开到别的地方，留在外滩的都是吨位较小的炮舰、鱼雷艇，感觉势单力薄。现在这铁甲雄兵开进外滩，还是挺撑门面的。 一进办公室，陈子荣翻了翻桌上的《申报》，头条是前工部局总裁费信淳发表谈片，说租界具有国际性质，不致有政治变动，日人决无接收租界意向，美国有巨大利益，决不会漠视。 旁边还放着一份《罗宾汉补脑汁特约鸿伯开讲》的合作文件，陈子荣看完，有点担心电台声誉，但是一把手没反对，他这个二把手也不好怎么说。 曹鸿伯一上楼就往陈子荣办公室钻，本着伸手不打笑脸人的原则，又是递烟又是点烟：合作方案怎么样啊？挺实惠的。 陈子荣深吸一口，没有表态。 人家卖了四十几年，没出过问题。曹鸿伯谄媚一笑，尽力争取陈的支持。 可是顾客也不傻。这东西只不过吃不死人而已，有什么疗效？ 哪管得了这么多啊，现在这局势，还不是什么来钱快干什么。 我看报纸说，租界还算稳定，去往欧美的客货运也基本通畅，政府跟美国跟苏联都有协议的呀，不至于有什么变动。 好几个做黄金的朋友跟我说，跌得很厉害呢。上午收盘三千五百七十五块，下午收盘三千五百二十五块，比前一天猛跌五百多块！银楼挂牌已降至三百五十块。 这些都是投机造成的。人心惶惶，谣言四起，对他们最有利！ 你没看证券和外汇也松动了呀！ 黑市外汇转松，对法币是有利的。法币的价值提高了呀！政府对于正当货物的进口仍尽量供给法定外汇；土货输出依然可以领取外汇的差额费。况且存在国外的准备金，百分之九十均存于美国，有什么可担心的？ 你知道德国能打到什么程度？日本会不会跟美国翻脸？租界能保住几天？谁都吃不准的。今朝有酒今朝醉吧。 有两种沉默，一种是没有话说，一种是滔滔不绝。 能不能只冠名节目，不参与销售？陈子荣作最后挣扎。 他的合约写好了，我们参与销售是必要条件！要是只冠名的话，找我们干什么？ 一旦参与销售，有很多麻烦就直接找我们电台了呀！ 汤小姐、程德全他们的节目都是跟厂商深度合作，销售提成，电台和主播双得益，没见过他们出什么问题。我们也不会的。曹鸿伯不想刚到嘴边的肥肉砸在陈子荣手上，赶紧从包里翻出一个厚厚的信封，塞到陈子荣的抽屉里。 陈子荣面露尴尬，推来推去，都被曹鸿伯用劲儿摁住，也想不出什么理由反驳，就在文件上签了同意。 陈子荣忐忑不安，常在河边站哪有不湿鞋？ 果然卖了没几天就喇叭腔了。 节目里，曹鸿伯正聊着如何关爱流浪狗，防止虐待动物的话题，冷不丁一个听众话锋一转，说他爱人前几天喝了补脑汁后开始拉肚子、发寒热、身体不舒服，要求赔偿医药费。以前报纸登广告，顾客喝出什么问题，反馈没那么快，或者可以私了。现在电话一进直播间，拦都拦不住。 会不会是天气变化，夜里着凉呢？曹鸿伯很想撇清关系。 不会的，她身体一直很好，有锻炼，抵抗力很好的。 那为啥买补脑汁呢？ 最近要考翻译证书，我们想给她加强营养。 是喫了之后马上有反应，还是喫了几天之后觉得不舒服呢？ 第二天就不舒服，肚子像刀绞一样，马上去医院看了。 您又怎么证明拉肚子是喫了补脑汁的缘故呢？ 我朋友是医生，他们医院好几个病人出现跟我一样的毛病，都是喫了这个。这个听众显然不是轻易能打发的主儿，医生跟我说，一停止服用，症状马上消失。如果长期服用，可能会对产品形成依赖。我们都是听了你的节目才买的产品，现在你要对这个事负责！ 纵以曹鸿伯的三寸不烂之舌，大战十几个回合，也没能取得令人满意的和解方案。听众仿佛听了一场斗智斗勇的戏。 陆续又有人反映价格辣手、疗效不佳、口味难接受、仿冒同类商品等各种问题，强烈要求电台撤档、厂家退钱、商品下架 加上曹鸿伯名气大，舆情逐渐发酵、失控，惊动了无线电监督处。 赵效贤和陈子荣都被叫去约谈，如果整改不力，电台有可能停播六个月，曹鸿伯可能被列入黑名单，不允许更换播音名或换一家电台再度开播。 一番拉锯战，结果电台终止与补脑汁的合作，曹鸿伯公开道歉，赔偿顾客损失，还交 了一笔罚款。 经过这次风波，两友电台元气大伤，不少时段只能用唱片填补。好几家赞助商考虑到自己的声誉，转投其他电台。 第34章 ☆、野望 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 三友实业社即将入主华东电台的消息传遍租界。台里势必出现一波人事调整。贵为首席的汤小姐何去何从？各种版本的传言都有。 其实，小汤早有打算不能当汉奸，饿死都不当。 还有，谢幕演出一定要精彩，要别出心裁。经过策划，小汤决定来一场直播探店，既不破坏华东原班人马跟三友的合作关系，又体面地告别。 三友实业社把商场重新装修，主打森系田园风。走进店内，岩石、木材、绿植搭配小凉亭的陈设，一股清新的大自然氛围就扑面而来。 卢刚模仿新新电台，在三友实业社的店面里也打造一个全透明的直播间，让小汤在里面带货，顾客可以直接看到商品。 直播间背面，粗大的电缆沿着浙江路拐了个弯，来到天津路上，再连到广西路华东电台发射机上。八点二十，切进直播。 叮！叮！欢迎收听《汤小姐国货甄选》节目。今朝一到店里厢，我想起一副对联，上联是花香径幽，散坐篱下谈诗赋下联是树颀院深，闲倚庭前品茗茶，横批别有洞天。南京路上能有这样一处世外桃源，有茂竹古树，可供游息，有池鱼飞鸟，可供欣赏，有石条木凳，可供坐谈。久处孤岛，渴慕田园生活者，能来此一游，妙哉妙哉，啊是？ 直播间内布置得像起居室，电灯、热水瓶、洗脸盆、香皂、雪花膏、国药等各种产品植入日常场景中。小汤随手取用，毫不违和。电台直播成了一道景观，好奇的顾客隔着玻璃驻足聆听。 最近欧战爆发，阿拉上海市场的进口洋货已经首先感受到影响。颜料、五金、机器、呢绒、疋头、洋杂货等，因拥货者均存观望，不准备脱货；而拥资者囤积图利，造成洋货价格飞涨，市场交易混乱，尤其以颜料、五金、洋针等涨得最结棍。传闻有若干德国定货，因为战事关系取销定单。大厅四角的音响，营造出环绕立体声效果。汤小姐窝在沙发里，读着《申报》，甜美的播音在大厅里回荡，土货输出、除美国、苏联等照常未受影响外，法国方面已经通知我国，暂停丝绸贸易。因此华丝价格惨落，在上海市场上已经有行无市，交易几趋停顿。至于出口英国美国的桐油、猪鬃、茶叶、矿产等，到目前为止未受影响。 放下报纸，小汤拿起一张唱片，放入留声机，再把唱针移至开头处，舒缓的华尔兹舞曲流淌出直播间。 接下来是点播时间，侬可以点播唱片音乐或者我的国文片段朗诵。趁现在还没有电话打进来，我要冲杯蜂蜜水喫喫。前一阵感冒，让我懂得了要当心身体。小汤舀了两调羹蜂蜜放进玻璃杯，拎起热水瓶，边冲边说：大家啊是以为我要介绍蜂蜜？不是，搿热水瓶蛮好，昨日夜里冲的开水，十几个钟头，到现在水还热，金钱牌，阿拉店里代销额。 第26章 谁还不是个小机灵鬼呢？ 侬晓得伐，热水瓶就像是阿拉生活中的一位贴心小帮手，闷声不响、素心如简、情绪稳定。等到侬需要伊额辰光，伊马上为侬带来温暖。 这款热水瓶，设计简约而不失优雅，伊可以轻松地融入我们的家居环境，成为我们生活中的一部分。更重要的是，伊额保温效果邪气好，侬物什摆进去啥温度，拿出来就啥温度。无论是天冷，冷得呱呱抖，想随时随地有热水；还是天热的辰光，汗水淌淌滴，想喫冰砖、冰豆腐浆、绿豆汤侪可以满足。 说罢，小汤又开始演示冲藕粉：这款西湖藕粉，先用凉水，调成糊嗒嗒，不透明的；再用八十度的热水调开，水温很关键，太高太低侪不灵。要调出来这样，腻格格额，透明额，才算成功。有时候调不开，可能是藕粉受潮的缘故，大家要当心。 最戳中我心的一点，搿热水瓶额材质非常考究，玻璃内胆、真空夹层、藤条外壳，安全性和耐用性有了保障。拎起来，手感好，不打滑；使用过程中，侬可以完全放心，伊会陪侬度过一段又一段温馨的时光。 还有一点，伊清洁起来老便当额。等一歇我要介绍几种清洗小窍坎。这样一来，侬就可以省下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享受生活的美好。 生活不是活着，虽然活在一个战乱的年代，但是我们要学会接纳自己的命运，过好当下每一天，纵使无法把握自家的人生，但一步步走来，日脚一天天过，总有属于自家的一爿生存空间。 除了小汤之外，店内的营业员也都是妙龄女郎，经过职业女校的培训，能说流利的上海话，对销售业务驾轻就熟。 三友在全国各地的销售，分推销和代销两种形式。推销员没有底薪，而是从经销额数中提取2%的佣金。货款全由推销员收留清缴，社里不负拖欠和倒账的损失。代销店多为百货店和烟纸店，交纳保证金后向三友实业社批货。三友会给予他们5%的折扣和货物卖出后还货款的便利，受到代销店的欢迎。 不过，孙文义在代销合同中加了一条：代销店不允许代销其它厂商的竞品。 三友的全国性销售网络逐步建立。全国各大商埠的联号，有一个统一行动均在售货大厅摆放落地柜式收音机，转播汤小姐的节目。 卢刚呆呆地站在直播间侧面，被小汤的声线吸引。 小汤接了几通电话，有的点播《桃花源记》《兰亭集序》，有的询问产品价格或性能，有的讨论市场物价的小汤给打进电话的听众都送了一本签名版《汤小姐问答集》。 不知不觉节目进行到尾声，小汤语气中有 点依依不舍：今天在三友总店里，感受都市中的氧气森林，确实让人耳目一新。然而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今天也是我最后一次播音了，非常感谢大家的陪伴，期待未来，我们后会有期！ 第35章 ☆、山雨欲来民声台 郑霆医生坐着黄包车，正要去药行上班，顺道买了份《申报》。这一期的游艺界专刊登载了署名大卫的文章《上海之电台》： 据我所知，电费最高者，首推华东，然而大陆、东方、国华等老电台价亦不廉也。电台之成绩，最佳者当推大陆、华东、国华等，外埠多能收得，本埠清晰异常，尤其是华东台，能够播至北平、重庆，弹词家严雪亭常在该台接到北平听众来信，点唱开篇，诚属难能也。 广播界竞争激烈。华东逆袭成第一，纯属额骨头碰着天花板。两友因为接连损失顾雷音、曹鸿伯两员大将，生意一落千丈。民声台日子也不好过。 郑医生最近为补体康的进货问题发愁。补体康是德国药，现在德国的船已经不能停靠上海，要断货了等于是！局势尚未明朗之前，节目只能撤档。 到了药行，郑医生给纪范三打了电话，告诉他补体康交不起电费的事情，非常抱歉，希望日后有机会合作。 而民声电台内早已风声鹤唳人心惶惶，员工们已经有半个多月联系不上陈贤懋主任了。 各种传闻都有。 有的说他被极司菲尔路76号请去喝咖啡。 有的说他参与赌博输了钱，现在连下个月的工资都发不出，只能躲到重庆去了。 有的说他爱上了仙乐舞宫的白俄小姐姐，被他老婆知道了，坐船私奔香港去了。 由于前段时间签下的合同还能维持正常播出，大家都在忙着手头的事，危机才没即刻爆发。但是，群龙无首，水面下暗潮涌动。 程德全接了个特别节目的活儿，身着一袭裸色花瓣裙，正有口无心地报告： 大昌祥绸缎局，今朝开幕大廉价！大昌祥绸缎局，位于南京路山西路口。伊拉各种货色，均由上海各大厂庄尽量供给。多数均属预先定货，进价特别便宜，所以贱来贱卖，低廉无比，欢迎参观比较。如果有比伊拉更便宜的同类商品，伊拉答应原价返还，物什不要钞票，拿走！今值新张，蒙各厂庄等联合庆祝。为了表示感激，特邀沈俭安、吕逸安两位弹词名家，在本台演唱《珍珠塔》，答谢各位。需要提醒注意的是，大昌祥绸缎局在开幕的同时发售纪念牺牲品。因卖价过贱，未便宣布。每人限买一种，卖完为止。感兴趣的朋友，手脚要快，到南京路山西路口，大昌祥绸缎局看一看。好了，下面有请沈先生、吕先生演唱 三弦、琵琶声起，程德全完成任务，回到办公室，纪范三已经在那里等她。 看到老公，程德全有点意外，平常这个时候，纪范三不是在外面跑业务就是去别的台主持节目。 我帮侬讲，好有个心理准备，补体康没办法赞助阿拉节目了，伊自身难保，货都积压在海上，进不来。纪范三把老婆拉到角落里说。 郑医生讲的啊？ 对呀，早上刚接的电话，我饭都没吃就跑过来了。 乃么完结，民声要倒闭快了！ 老陈还没上班？ 没呀。 肯定跑脱了，不会回来了。听隔壁头讲，讨债的去伊屋里厢好几趟，门口都给人泼红油漆，没啥值铜钿物什了。 轻点，勿要哇啦哇啦。程德全压低声音，扯了扯老公的衣襟，环视办公室，好在没什么人留意他们聊天。 倷下个礼拜发工资伐？ 伊不在，寻啥人发工资！发只魂灵头！ 死蟹一只。要交房钿唻！ 程德全从桌子下面拿出一个饼干箱，勿要急！先垫垫，勿好勿喫早饭哦。又给老公冲了一杯牛奶。 纪范三嚼着饼干，味如嚼蜡。郑霆交不出赞助，他就拿不到提成；陈主任不来，他老婆就拿不到工钱。交三押一、水电煤气、日用饮食哪样不得花钱？物价还一天天涨，这突然断档，日子怎么过？ 为娘是三月离家乡，千里走风霜，六月到襄阳，一个小包囊，路过九松亭，偶尔纳风凉收音机里正在唱方卿见娘，沈俭安嗓音哑糯、行腔委婉、韵味醇厚。 程德全掏出钥匙，打开抽屉，拿出一个漆匣子，里面是两副金耳环、一副珍珠耳环、一对银镯子。 用勿着！纪范三有点着急，当脱有几钿？搿两天跌价嘎结棍！快点收起来，慢慢叫人家看到。 我是想，这就是我的珍珠塔了。程德全苦笑了一下，你要就拿去，等你高中状元再赎回来。 我再想想办法。纪范三把程德全的匣子收回抽屉，锁好！ 纪范三把牛奶一饮而尽，走啦。 出了民声台的门，纪范三想去故事播音研究会碰碰运气，那里每天有不少商家上门登记，请会员播广告、做节目。生意好的时候，商家都得排队，因为会员有限、电台档期也有限。像纪范三这种前辈，还能挑活儿，把钱少的或辛苦一些的派给他的学生去干。今天一看登记簿，只剩下讲《镜花缘》《山海经》这种长篇历史故事的活儿，刨去电费，一个月才挣八块钱。 可这也比典当金银细软强啊！ 纪范三毫不犹豫接了这个活儿，联系商家能不能先预支一半费用。对方倒是很爽气，见八块钱能请到大牌演播家，捡了个大便宜，就答应了他的要求。 晚上回到家里，程德全已经做好饭在等他了。落苏炒肉糜、番茄蛋汤，都是他爱吃的菜。 纪范三从后面搂住老婆的腰，亲了一口：定了两个新节目，侬讲《镜花缘》，我讲《山海经》吧，钞票不多，维持一个月足够了。 跟小朋友抢生活。程德全假意推开他。 这有啥？难板额呀。纪范三笑着想拎起一块落苏尝尝味道，被老婆打了下来。 第27章 先汰手，快 点。程德全打开饭窠，盛出满满一碗饭给老公，自己盛了半碗饭。剩下的当明天早上的泡饭。 第36章 ☆、筚门圭窦 陈贤懋到哪里去了？ 这还得从去年秋天说起。 唇蓄短须、西装革履的陈贤懋，与一位金发碧眼、貌似白俄的女子手牵手逛丁香花园，喁喁情话之际，好巧不巧被老婆林巧珍撞到。 林巧珍也不哭，也不闹，跟踪到他们一起走进一处阁楼，写了封信给自己的公公，讲述了自己七年来的婚姻生活。起初，两人生活和谐。自从儿子出生后，陈贤懋喜作狭邪游，导致夫妇之间爱情淡薄，话都说不上两句。 及二十五民国二十五年，即1936年。年冬，丈夫更为放荡，非夜半则不归。有一天晚上，林巧珍特意等他回来，灯下婉劝。不料陈贤懋勃然大怒，反唇相讥，并对老婆拳打脚踢，施展家庭暴力。林巧珍不堪忍受，抱着襁褓中的儿子回了娘家，一住就是五年。 两人分居后，陈贤懋更加无所谓了，流连于舞厅赌场，与各种不三不四的女人来往。林巧珍哀莫大于心死。这次撞见他和白俄女子公然出双入对，正好给了她一个机会，让她下定决心结束自己的婚姻。 只是在回娘家前，林巧珍将一些金银首饰交给公公保管，现在儿子生病，急需用钱，于是写信想讨回。公公回信说，已经让陈贤懋来取了，过几天便可交给林巧珍。 过了大半年仍无音讯。林巧珍不想再拖下去了，直接向汇司捕房即西虹口巡捕房，位于海宁路。告发陈贤懋通奸，并提供了地址，请求查究。 捕头派探员来到了天潼路一条弄堂里，找到地址上的门牌号，扣门入内。 室内光线昏暗，一、二楼住户都已上班。因为阁楼没有扶梯，探员借助竹梯爬了上去，正好撞见陈贤懋光着脚，穿个短裤，白俄女子头发乱蓬蓬，衣履不整，仓皇起床。两人被探员一并带回捕房，调查了一番，得知这名女子为anna。 旋即，地方法院对陈贤懋和白俄女子anna提起通奸公诉，请依刑法二三九条惩治。anna并未到庭，而是请辩护律师带着医院开出的病假单，说明她不能投案的原因昨天突然晕厥倒地。另外，anna的律师提供了一条重要信息，那天和陈贤懋逛丁香花园的并不是anna，而是另有其人。 这下轮到林巧珍一惊。 法官质问陈贤懋如何解释？ 陈贤懋答：我与anna相识已三年，同居亦两载，原告早就知道。而anna也知道原告为我之妻。她们两个人碰面，更非一次，但未谈话。至于去年秋天，原告在丁香花园所见的女生，确实不是anna。 法官认为本案尚须调查，当庭宣布改期再讯。 又过了九天，通奸案继续开庭。 被告anna妆容精致、亭亭玉立，与陈贤懋站在一起，面无病容，看起来恢复得不错。 anna用中文供述：我今年二十五岁，曾经做过家庭教师，帮人补习外语。与陈贤懋相识已三年，同居亦有两载，起初确实不知陈贤懋已经结婚。 法官问林巧珍：去年十月间在丁香花园所遇，陈贤懋携手偕游之女性，是否为眼前这位anna？ 林巧珍答：不是。不过，法官大人，我给被告父亲写的信中说，被告有外遇，并非指anna。我曾打听过，被告除了anna之外，还有sofia等女友，因未获得确切证据，故不能行使吿诉权、绝非纵容或宥恕。 法官再质证anna：你是否认识林巧珍？ anna答：有一次，我和陈贤懋逛街的时候，曾经在路上偶遇林巧珍。见他们神情不自然，追问之下，才知道他已经结婚，林巧珍是他的妻子。因为他们两人相处不来，林巧珍已经回娘家居住，不再干涉他的行动。我则因为同居已久，希望得到一个名份，所以催促他与妻子和平分手。无奈其每每借故推延，让我无可奈何。 法官又问：你是否知道陈贤懋还有其他女友？ anna答：此前并不知情，这次收到法庭传票，陈贤懋才告知。 法官说：法庭调查结束，下面进入辩论阶段。 捕房律师先将本案经过事实略述一过，然后指出：本案的争议焦点，在于林巧珍知悉两名被告通奸时期，究竟是在游丁香花园之前，还是最近始得侦知。请求庭上自由心证，而予判断。 陈贤懋的辩护律师则说：林巧珍其实是不愿受生育之痛苦，故与其夫别居。其对陈贤懋和anna同居，事前确有放纵，事后更有宥恕之意。如今突然告发，是出于金钱的目的。此前，我在与林巧珍协商调停之时，她曾经提出，可以继续与丈夫分居，由陈贤懋给予国币一万元，及此后每月生活费数百元。自可明了其用意之所在也。 anna的辩护律师则说：我的当事人真心爱着陈贤懋，虽居住于筚门圭窦，上下须用活动竹梯，但以生活甜蜜，反觉甚乐。陈贤懋故意拖延结婚，其实是一种欺骗行为，对我的当事人已造成伤害。因此次案件爆发，我的当事人才知道他还与别的女性交往，更造成二度伤害。请求庭上量刑时予以考虑。 最后林巧珍的律师对两被告提起附带民诉，请求判令两被告共同赔偿损害金国币一万元。但两被告对此一万元之损失，均当庭表示不能负担。 法官说：法庭辩论结束，庭审进入评议阶段，法院将择期宣判。现在休庭。 八月底，这场持续了一个月的案件终于迎来判决结果。 再次开庭，却不见双方当事人，只有捕房起诉律师到庭。 法官宣布本案不受理，驳回原告的民事诉讼请求。捕房律师表示，对于本案之判决结果，捕房是否上诉，尚需时间加以考虑，故该案现犹不能视为判决确定。 失去了anna和sofia，陈贤懋的生活又回到了原点。 他早已无心管理电台日常业务，沉醉于喝酒、赌博、抽大烟。程德全劝过他回归家庭，毕竟还有孩子要抚养。可他听不进去，只能任他破罐子破摔。 民声电台失去了主心骨，全台上下都弥漫着一股低气压。直到最近，连陈贤懋的面都见不到了，也没人接手业务，大家才慌了神。毕竟兵荒马乱，外面工作也不好找。 民声台的出路在哪里？ 没有人知道。 春来万物皆更新，那个少女不怀春；谁言夫妇情如漆？一朝病痿各东西！怎样称做病痿？就是男人生理上额一种病症这是民声电台播的最后一支广告。 第37章 ☆、其兴也勃，其亡也忽 听说汤小姐要走，听众第一个不答应。 一年来，汤小姐读信回信、解疑释惑，已经跟听众结成了一个情感共同体。碰到什么家庭矛盾的、职场压力大的、被骗感情的大家都愿意写信给汤小姐。市面上流行什么新产品，家里缺点什么日用品，大家也愿意听汤小姐推介。如今节目一停，仿佛生活中缺少了一个情绪的出口。 其实，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就像穆时英说的：每一个人，除非他是毫无感觉的人，在心的深底里都蕴藏着一种寂寞感，一种没法排除的寂寞感。每一个人，都是部分的，或是全部的不能被人家了解的，而且是精神地隔绝了的。每一个人都能感觉到这些。生活的苦味越是尝得多，感觉越是灵敏的人，那种寂寞就越加深深地钻到骨髓里。 写信就成了一个出口。尤其当收信人是每天与你在空中相逢，却并不见面的时候，人们获得一种安全感，可以写下日常生活中无法说出的话。 大量写着上海汤小姐收的信，再次涌入华东电台。有的替小汤不值，觉得一定是华东台亏待了她；有的劝小汤，忍一时风平浪静，毕竟找工作不容易；有的支持小汤离职，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还有的邀请小汤到他的公司上班 其实，最想慰留汤小姐的是孙文义。他知道汤小姐一走，对华东台打击太大。孙文义打听到小汤的住处，带着国际饭店买的蝴蝶酥和一大束百合，敲了敲小汤的门。 敲了半天，家里没人。 好不容易从弄堂口的老爷叔那里打听到，看见小汤抱着几本书走了，估计是去了图书馆。 孙文义又抱着花和点心走了约摸半个小时，找到小汤。图书馆里不方便说活，他们来到旁边一家咖啡馆。一脸期待的孙文义递上百合花：汤小姐，真的不好意思！ 有啥事体伐？小汤没有接。 孙文义把花放在桌上，又拿出纸盒：侬看，搿是国际饭店的蝴蝶酥，我专门排了老长的队买的，侬尝尝。 谢谢。我刚刚吃过饭了，呒没胃口。小汤还是没接。 第28章 电台没侬不来赛额呀！ 有啥不来赛？招人好了，新人有的是。 新人跟侬不好比的！侬是上海之莺，全上海一等一的报告员。呒没侬华东电台有啥听头？这倒是真话。 覅瞎讲，呒没我华东台照样转。不为日本人工作，是我额底线。我不想违背良心做事体。小汤认真地说。 大家侪是为了过日脚。搿能好伐，工资加20%？ 小汤笑笑：不是钞票额事体，伊拉要求播音员忠诚登记，我做不到，我是中国人。 迭个辰光就覅讲气节了！啥人勿晓得日本人不是东西，叫做没办法呀，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 我做不出，情愿回去做记账员。 孙文义磨破嘴皮也没法说服汤申佳，只好悻悻而去。 晚上的散伙饭，老秦、沈一明和汤申佳做东，请卢刚和李肖白吃涮羊肉，以纪念他们在华东电台共同度过的日子。 饭桌上，铜涮锅冒着热气，沸汤翻滚，使人看不清彼此的表情。小汤首先举杯，感慨地说：感谢老秦、沈主任培养了我，把我从幕后推到台前，一步步走到今天。我一直记得，沈主任教我口部操、绕口令，老秦给我的节目定名字、提意见，在广西路的这段时光，我的收获最多，变化最大。虽然现在要离开这个大家庭，但我相信我们的友谊会长存。 小汤想好去哪里没啊？李肖白问出最实质性的问题。 暂时没有。 我养着！卢刚不失时机地握住小汤的手。 谁要你养！小汤的手马上缩了回去。 哇，什么时候的事？沈一明用肩膀撞了一下卢刚：你也养我呗？ 所以，你们在一起了？李肖白夹着涮好的肉，本来要往嘴边送，结果呆住。 老秦夹着一块炭火往炉里送：挺好的，恭喜啊！事业运不顺，开始走爱情运了。多好啊！说着又往锅里加了点黄芽菜和青菜，我呢，一把年纪了还要重操旧业，去报馆打工，人生就这么来来回回。不过，广西路这里留下了太多的回忆。我会永远珍惜这段时光，也希望大家都能在未来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实现自己的梦想！ 沈一明接过话茬：我们都在望平街，还可以经常聚聚！多好！ 你也要去报馆？李肖白问。 对，老秦去《申报》，我去《新闻报》，变成死对头了！沈一明尴尬一笑：不像以前，我们不仅仅是同事，更是朋友，一起面对过挑战，一起分享过喜悦。谢谢老秦，我敬你！ 来来来，大家一起！ 大家举杯。 虽然离别是难免的，但我相信我们的友谊会超越时间和空间！ 敬岁月！ 敬友谊！ 整个晚上，大家畅谈过去，展望未来，笑声和泪水交织在一起。 这场散伙饭不仅仅是一场告别宴，更是一次心灵的交流和情感的释放。虽然离别在即，但大家的心却紧紧相连，共同期待着未来的重逢。 很快，华东电台也到了改朝换代的时刻。 1940年5月，无线电监督处处长浅野一男宣布华东电台更名好友电台，孙文义任经理，新址搬到贵州路77弄12号。台内人员大换血，节目质量一时间波动很大。不过由于三友的实力雄厚，广告经营方面毫无压力。 随着租界沦陷，日本人掌握了全上海的广播管理权，勒令电台及其从业员全面实行登记制度，那些跟汤申佳一样不愿登记的主播，都告别了电台。 李肖白的《你所不知道的广播界2》出版了，里面刊登了汤申佳的亲笔文章《这些美丽忧伤的过去》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要是说日有阴晴，月有圆缺的话，那么人间的时景亢不常了一般。播音界的歹徒、魔鬼、走狗出卖了全市的民营电台，伪组织的大上海电台，就成了当时的权威，魔掌般的掐住了每个从业人员的咽喉。我就在这暴势力的威胁下，隐痛的惜别了我的听众们。 卅二年民国三十二年，即1943年。五月间，我进入了银行界，亲友们，不时的来信或约晤，要我能东山再起，再度重返电台从事服务。不过我在想，同样的替社会服务，电台与银行又有什么差异，何况，银行里的工作，我亦感到相当有兴趣，但朋友！别着忙！心中有暖，何惧人生荒凉？要是有机会而可能的话，说不定在不远的他日，在空气中，我也可能再与你们相会哩！ 周璇《卖杂货》 飘洋过海卖呀杂货 漂亮的姑娘呵 风波浪里危险多 你是荷花刚哟出水 哎呀伊得哟 狂风浪叠太凶恶 第38章 第二章庄盈盈 台上悲欢人常见，谁知台外还有台。 电影《舞台姐妹》开场唱段 广播是戏曲明星的梦工厂。 庄盈盈在越剧界有闪电小生之称。15岁初到上海滩演出，17岁得到与张一雪搭档的机会，18岁在华东电台liveshow，20岁结婚，21岁去世。短短的一生，留下不少经典作品，堪称传奇。 她和华东电台的结缘，也是三友实业社搭的桥。 卢刚请沈一明到北京路贵州路口的大来剧场听戏。沈一明到了剧场，发现卢刚身边还有一个人。 介绍一下，这位是同春堂药店的老板沈文毅。卢刚主动介绍起来。 久仰沈主任大名！ 您客气，您也姓沈，我也姓沈，本家嘛。幸会幸会！沈一明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想不出他有什么目的。 没想到您也喜欢越剧？沈文毅做了个请的姿势，三个人就在靠前的几排选了个位子坐下。 谈不上喜欢吧，就是电台里经常放越剧唱片，听着听着就想看看唱的人长什么样。沈一明说。 沈主任对绍兴文戏还是很了解的，一般的演出我都请不动他。卢刚说，今晚演出的可是大来剧场的台柱子。 这个小生很不错的，您待会儿可以留意一下。沈文毅颇有点神神秘秘地说。 舞台上唱的是全本《一盆花》。演员都很年轻，庄盈盈18岁，张一雪17岁，扮相俊美，唱腔婉转，有点青春偶像剧的味道。 幕间休息，三个人又聊起来。 沈主任看得可尽兴？沈文毅小心翼翼地问。 这个小生嗓子很好，台风也出众，以前没见过嘛？沈一明很好奇，唱得怎么好，华东电台怎么没有她的唱片？ 是，去年四季春班的老板才把她从嵊县请到上海来的。 人家现在已经是头肩小生。卢刚说，还能唱老生、武生，甚至小花脸。多才多艺呢！ 您觉得请她到华东电台去唱如何？沈文毅终于开了口。 那当然好啊，能请得到吗？沈一明心里没底。 我和卢刚想过，三友今年的宣传开支还是有一些可以用在创新节目上的。 她的档期很满的，毕竟是当红小生。剧场这边，日里夜里都有她的戏。我想办法让她挤出时间来。卢刚心想，那还不是得靠钱说话。 她性格蛮大胆豪放的，很敢于突破传统，做前人没有尝试过的事情。沈文毅显然已经对庄盈盈有所了解，我听说有一次，剧团的伙食太差，她上去一脚就把盆子踢翻了。要是看到有琴师欺负女演员，她上去就一记耳光。 这个女生好厉害。卢刚吃惊，我们可不能怠慢她。 电台这边好说。想要什么时段跟我协调。以前都是播唱片，现在有真人唱，那听众肯定更喜欢。沈一明也想减少唱片时段。 这样，三个人就敲定了庄盈盈唱电台的档期晚上六点到七点十分。也就是说，庄盈盈白天要在大来剧场演出，唱完赶到电台唱70分钟，再回剧场。当然，不是每场戏都有她，这样，庄盈盈有了一点喘息的时间。然而对于一个新人来说，毕竟多了一个宣传平台，能够为她带来更多的听众。 越剧界还从未有过唱电台的。沈文毅悄悄到后台跟庄盈盈一说，她一口就答应了，连跟剧场老板商量都没有她就是这么酷。 搭档你选谁呢？沈文毅问。 张一雪肯定不行，她是头肩旦，目标太大，剧场老板肯定不放的。 团里的年轻人你都熟啊？ 第29章 庄盈盈把人名都过了一遍，林婉儿吧，她嗓子清亮，金嗓子。 行，你说了算。沈文毅很满意自己，把两头都对接好了。 第一天唱电台，庄盈盈专门精心打扮了一番。林婉儿还笑她，电台又看不见人，你打扮了有什么用？ 人家太太小姐能打扮，我们怎么不能？穿得太寒酸人家看不起。 林婉儿想想也 是，翻出了自己最好看的一件旗袍穿上。 下午五点，来到华东电台，沈一明、秦老板、卢刚、沈文毅都在门口迎候，就差热烈鼓掌了。 由于直播室里正在播唱片，话筒没有开，一行人得以先进入直播室。沈一明把电台节目的流程讲了一下，一个多小时的节目里，要插播哪几段广告，分别由谁来念，哪个时间点念，直播室里哪些按钮要开，哪些别碰，琴师的位置在哪，乐器怎么摆放，话筒怎么拾音，两位主要演员是坐着唱还是站着唱，遇到突发状况想要跟直播室外面的人示意用什么手势一系列细节问题要讨论。 不知不觉中，时针指向六点，众人退出，真正的直播开始了。琴师前奏一响，氛围感就来了。庄盈盈虽然是第一次进直播室，却并不紧张，可见演出经验之丰富。林婉儿比庄盈盈小两岁，一切都觉得新鲜，放开了她那花腔女高音，有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味道。 老秦他们就站在直播室外，隔着两层玻璃，静静聆听现场版的越剧。四工调确实更适合女生的音域。演唱和伴奏的话筒经过调试，完美地配合了演出。与播放唱片相比，现场演唱的立体感、层次感更强，音质更清晰、明亮众人都陶醉其中。没有人知道，这是历史性的一刻。他们正在创造历史。 到了广告时间，庄盈盈播了一段广告：三友补丸，补脑补肾，补肺补血，药性王道，不腻不燥，服法便利，不费任何手续，每次五粒，早晨晚间，各服一次，三天见效由于她是嵊州人，平常念越剧道白也是嵊州话，播广告自然就用了嵊州话，跟上海话虽然有区别，但差不多都能听懂。 播得有些生硬，有点戏腔，大概是不习惯念广告。卢刚低着头捂着嘴跟沈文毅说。 我也是第一次听嵊州口音播广告，发音靠前，用舌尖这里，一个字一个字脆生生往外蹦。沈文毅差点没忍住笑，不过最好还是往上海话这边靠一靠。 七点十分准时结束，陈云保的《申曲liveshow》无缝衔接。老秦和沈一明各捧了一束鲜花献给两位女生，祝贺演出成功。 第39章 ☆、林婉儿 一连几天，庄盈盈和林婉儿下了剧场直奔电台，总感觉背后有人盯梢。一转头，却只见路人行色匆匆。 这天，在拐进广西路口的时候，庄盈盈先快步进了一家布匹商店，佯装挑选旗袍料子，盯梢的那个黑披风果然跟了进来。 庄盈盈一个转身，啪一记耳光兜上去：侬跟牢吾做撒？ 没没跟牢侬呀，我做衣裳呀被打的人捂着脸，心有点虚。 从剧场跟到搿搭，还叫没跟？庄盈盈作势要拉住他的领子，啥人叫侬跟过来额？侬讲呀！ 那人一看势头不对，拔腿就溜回大街上，消失在人群中。 林婉儿忙拉着庄盈盈往电台方向走：算了算了，走吧。覅影响人家做生意。 肯定是戏班班主叫伊跟踪我们。庄盈盈心里有数，大不了脱离四季春班，自立门户，不用受人剥削。 来到电台，沈一明给她们沏了杯明前龙井，趁着直播前的一点时间，再问问她们有没有什么要求。 板鼓声音太响了，我都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我想离它远一点。林婉儿马上说。 好，我把它搬到角落里。沈一明立行立改。 胡琴和琵琶最好离小林近一点，伊声音小，要音乐帮伊撑牢。庄盈盈说。 两位琴师赶紧自觉挪动。这样，三位一体的伴奏变成了鼎足三分：板鼓缩在最远处墙角，不用话筒；二胡和琵琶分立林婉儿两侧，互相可以递眼色，方便掌握节奏。 庄盈盈中规中矩在椅子上坐好，把茶放在手边小桌子上，闭目养神；林婉儿两手叉着腰，两只眼睛东看看西看看，找感觉。伴奏一起，《双珠凤》来了。戏里，倪阿凤和洛阳才子文必正一见钟情，金元宝不要银元宝不要，就要私订终身，直到文公子答应才肯罢休。庄盈盈喉咙比较宽，唱腔圆润，演文必正，风流倜傥，几个低腔唱下来，颇有韵味。林婉儿和她配合默契，唱出了小女生想爱又不敢爱的感觉。 一段广告之后，《梁山伯与祝英台》的《十八相送》来了。庄盈盈演铁憨憨梁山伯，任你祝英台怎么暗示都听不明白。每送一次，祝英台就一语双关暗示自己是女生，梁山伯假痴假呆，不解风情，一味会读书，情商不及格。没办法，祝英台只好在长亭凭空编了个谎话，说要替自己妹子求婚，要不两个人都下不来台。唱的时候，林婉儿差点笑场，都是靠庄盈盈才稳住了节奏。看来这唱电台的新鲜劲还没过，林婉儿当作来玩一样。 直播室里唱着，导播间里电话灯一直在闪。接线生忙起来了，某某女士点唱某一出戏，都是内行人说内行话，知道庄盈盈以前在哪演出，最近又在哪演出，在《华丽缘》里能演皇甫少华，又演皇帝；在《玉蜻蜓》里，先演申贵升，后演徐元宰；武戏能演《投军别窑》，彩旦戏能演《百花台》里的大小姐，小丑戏能演《王华买父》真是骨灰级死忠粉。接线生傻了眼，记都记不全，因为这些戏，这些角色，他都没听过，磕磕绊绊地问，申贵升是啊里额申？ 然后有人点林婉儿唱《腊梅纺花》。这个段子，林婉儿是下过苦功的，唱得声情并茂，戏词变化多端，哀怨之处叫人声泪俱下，一曲方终，电话都被打爆了。帕克路一位老太太说，非常感人，眼泪已经为林小姐流干了，手帕全部湿透，要求林小姐无论如何继续唱下去，让眼泪流个痛快。年纪轻轻的小林不懂怎么回应，呆在那里。还是庄盈盈替她解围，说，演员唱一次这个《腊梅纺花》，也得好几天才能缓过劲儿来，这戏不能多唱，入戏太深太伤心。还是换个轻松点的话题吧 两人下了节目，直接坐上专车，赶回大来剧场。路边站着许多听友，都是为了一睹明星风采的，跟今天的粉丝接机差不多。据说卡德路某位夫人，听电台听得痴迷，唯以没能目睹庄盈盈演唱为憾。前几天，阖家五口人，专门买了第一排的票前往大来剧场看戏。偏偏 那天的戏是中本《黄金印》。戏里边，庄盈盈出场后没多久，即被奸人下药，毒哑掉，不能开口唱了。直到全剧终，都没听到庄盈盈一句唱。这夫人倒霉得！心里愤愤不平，又跑去电台门口等 庄盈盈的粉丝以宁绍帮的阿姨妈妈为主，点唱最多的就是《十八相送》。每天都有好几个人点，庄盈盈就说，回十八戏词太长了，又得一气呵成，非常吃力，若非经过数次劝驾，轻易不肯播唱。渐渐的，她在节目中只出现一次，多数时间都让新人唱。有时候甚至她都不出现，全部让新人撑场面。美其名曰，提供舞台，锻炼实践。 电台节目的火爆，连带影响到线下演出。大来剧场的座位不够用了，排位比原座多，排位排到茶堂折掉，排到剧场门口，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情况。各种花篮，鲜花的，绢花的，摆满前后台，香气四溢。当时的戏剧演员有认过房娘的习俗。庄盈盈演出的时候，过房娘的汽车、包车停满剧场。演出后收到的礼物，她经常分送给戏班里的小姐妹、乐队、舞台人员，相当慷慨。有些过房娘、小姐妹跑到后台来看她化妆卸妆。大来剧场后台就四张行军床，庄盈盈、林婉儿、沈琴仙、钱妙英四个人睡。 庄盈盈红了以后，粉丝络绎不绝来看她，一坐一排，有的挤不下还坐大腿上，天长日久，竟把林婉儿的床给坐塌了。林婉儿没地方睡觉，急哭了。庄盈盈赶紧安慰她：没事没事，你睡我的床。 那你呢？ 我有的是办法，你不用担心。说着就把婉儿的床铺被褥搬到自己床上，自己收拾东西，搬到大来剧场隔壁的小旅馆去住。 第40章 ☆、做名女人难啊 电台里来的女明星多了，汤申佳留意起她们的穿衣打扮服饰发型香水味道她们可代表着上海滩最新的潮流。随着小汤的工资水涨船高，她也考虑要置办一些作为门面担当的行头。 小汤刚开始做报告员的时候，一个月的工资只够买一件新款春季大衣；半年下来，大概翻了一倍，达到三百元。这在播音界算是高收入了。 第30章 小汤隔着玻璃看直播间里庄盈盈的演出时，庄盈盈也在留意这个年纪相仿的小姑娘。一个是越剧新媒体化的一姐，一个是直播带货的一姐。互相知道彼此的存在，然而还没有过交集。 有一天下午，庄盈盈没有剧场的演出，到电台的时间有点早，正好汤申佳手头没什么事，两人就聊上了。 我看《申报》上登的广告，说你亲笔写的情书将在新一期《万象》发表。真的假的啊？庄盈盈很好奇。 噱头罢了。现在三友实业也用汤小姐的故事编广告。说我和男朋友用了他们的什么产品哪有的事啊！汤申佳苦笑。 那是没有男朋友呢还是没用他们的产品？庄盈盈决定打破砂锅问到底。 小汤一下就脸红了：没有男朋友啦。 我认识不少过房娘，帮你介绍一下啊？ 不用不用。要是真有男朋友，不晓得外面又要怎么写我。 有时候真拿这些人没办法，谁出名编排谁。 做名女人难啊。你在演艺界是不是体会更深？ 我可没你那么好说话。哪个敢乱写，我不客气的。 有时候真羡慕你的性格，直来直去，敢做敢当。 你呢，不一样，电台的门面，需要八面玲珑的。上海滩这么复杂，什么人都不得罪是最安全的。 泼辣和武功是一种保护色。其实你并不是那么难相处的人。 你还挺懂的嘛！那我什么时候教你两招？庄盈盈比划起来，只是身着黑绸旗袍，施展不开。 你这身旗袍做工蛮好的，哪里做的？汤申佳的注意力被旗袍上的盘扣吸引住了，伸手想去摸。 哦，这个师林都是做熟客生意的，手工活儿，比较慢，但是手艺好。你要是想做，我带你去。 好呀。谢谢你。 两人约好了去裁缝店的时间。老秦走了进来：小汤，聊得那么热络。正好有个机会给你主持。小汤一看，老秦手里有一张策划案《越剧名家会串》。 一、拟请嘉宾 越剧魁首：庄盈盈、张一雪、林婉儿、沈爱莲、张桂莲、钱妙花、施翠香、史翠贞 越国新人：王雪影、朱霞珍、汪凤美、吴梅珍、胡芳贞、戚玉英、戚巧巧、张荷仙、陈财弟、勒珠凤、罗雪娥、顾琴仙 二、播放渠道 华东电台：周波一三六〇　点唱电话：九四二八八，九三一三六，九〇一五〇 三、演出时间 9月19、20、21日上午八时至晚十二时 四、宣传重点 优待长期服用者，奉送赠品三天。 买三友补丸一瓶者：送人造玛瑙筷一双，乾隆御碑帖一本，九期无线电特刊一册 买三友补丸三瓶者：依照一瓶类推外，加赠祝枝山千字文一册，孔子圣像一帧。便利中秋节送礼，买三友补丸六瓶，照三瓶类推外，加赠玛瑙筷四双（共计十双） 原来，三友实业社中秋节前又准备搞一波宣传攻势，让越剧团以老带新，唱足三天特别节目。演出当然以十二位新人为主，八位大牌明星只是起到点缀的作用；既有传统经典折子戏，也有新创剧目片段，还有试验性的跨界融合作品，给听众带来全新的听觉体验。 庄盈盈一看策划案，便知道这是四季春班的班底：她和张桂莲唱小生，沈爱莲钱妙花唱老生，头肩旦张一雪、二肩旦林婉儿、三肩旦史翠贞庄盈盈先挑了自己的排位时间，跟老秦约定，只唱半个小时，其他时间由她带的学徒代唱。老秦说，你是角儿，你说了算。 庄盈盈心里已经有自己组团单飞的想法了。一个演员在默默无闻的时候，只能被各种制度约束，忍受各种盘剥；一旦名气响了，她就有话语权，能制定规则，而别人，尤其是靠着她名气吃饭的人，都只得按她的规则行走。 三友实业社跟四季春班谈合作，钱自然进了戏班的口袋，而演员们工资是固定的尽管庄盈盈已经是头牌，拿着最高的工资。如果自己单干，则台前演员、伴奏的出场费，幕后化妆、服装、道具、 灯光、置景等各个工种的劳务费都由庄盈盈来定，扣除所有的支出后，剩下的利润归自己。与其给别人打工，不如给自己打工。 庄盈盈跟老秦细细谈了各项费用的问题，电台电费怎么交，一场特别节目价格是多少，连办三天能不能有优惠价，播送广告几次，什么时间播，销售数据怎么计算，演员要不要负责销售，按销售提成计算还是按出场费计算，需要植入三友以外的商品，如何分成 小汤在一旁听完他们给出的演员报价，插了一句嘴：那你们真是良心价格了。 是啊，现在做特别节目的市场特别混乱，拆烂污额事体勿要太多哦。有的掮客两头骗，一头压低演员的价格，一头抬高广告客户的价格。跟我们电台浑身不搭界啊。 我听说一开始唱电台还有专车接送，后来连一根香烟也没有了。小汤说。 赚钱的是中间商，有些小演员没办法议价，只能接受。庄盈盈忿忿不平。 也有的电台，跟熟悉的演员说，帮帮忙，唱一个钟头特别节目，人家不好意思拒绝，只能接这种赔本生意。因为平常他们还要靠电台吃饭，不敢得罪电台。小汤说。 这样等于电台白白吃了他们的出场费，黑心。庄盈盈转念一想，去年不是成立了游艺播音联谊社嘛，有用伐啦？ 那肯定有点用的。就像你们，有了剧团，就能打包谈价，统一价格，这个联谊社专门给那些唱滑稽、讲故事的游艺员散户们提供了保障。 互相之间还能沟通信息，防止压价。有的新人，或者学艺不精的人，以为报低一点能多接活儿，结果恶性循环，越报越低，坏了规矩。 第41章 ☆、过房娘 合群坊刚刚开建，楼花已经售罄。再加上孤岛时期，大量人口涌入租界，刚需扩大，房价飙升，鑫泰营造厂赶上了风口，赚得盆满钵满，金炳根从此迈入上层社会。 上海人做生意，讲究苗头、派头、噱头。营造厂又接了几个大单，苗头越来越好；金炳根把老婆从南汇接到上海，烫头发、定旗袍、配鞋子、住公馆、听越剧，派头十足；两人流连于大世界、小世界、新世界、大中华、老闸戏院、大来剧场、大方剧场、梦春阁、恩派亚大戏院结交了不少戏友，开始玩起噱头。 听来听去，金太太迷上了身姿矫健、台风潇洒的女小生庄盈盈，想做她的过房娘。 那些有钱有闲的富太太不都这么干么？ 可哪里轮得到金太太连后台都进不去。 金炳根夫妇于是约了沈文毅等几个戏友在南京路先施公司对面的陶园酒家吃饭，看看有没有什么机会认识庄盈盈。 酒过三巡，气氛逐渐热络。 请教一下，是不是男班唱的叫绍兴文戏，女班唱的叫越剧啊？金太太是新粉，什么都好奇。 越剧是这几年的新叫法。往前推十几年，叫绍兴文戏，主要演古装大戏，以男艺人居多，受了海派京剧的影响；最近女子越剧崛起，男班的生意没那么好了，为了在上海立足，他们吸收一些文化人，编一些新的剧目，叫改良文戏；有的女班力量薄弱的话，会请男艺人帮忙，出现男女混演的情况。沈文毅答得老神在在。 混演，啊是男唱女，女唱男，男女同台？ 不一定，有男旦、男生，也有女旦、女生，看戏里缺什么角色就唱什么角色。也有小姑娘嫁给男班艺人的，听得多了，受了熏陶，自己肯学，跟老公一起演出。旁人补充道。 肥水不流外人田。 所以也会有老公唱花旦或老旦，老婆唱小生或老生的情况咯？ 会啊，台下是夫妻，台上可以是夫妻、母子、父女剧情需要。 我最欢喜女小生，比男人做小生还要好看，卖相好，人清爽，不油腻。金太太看了中年发福的老公一眼，嫌鄙地说，覅以为男人花期长，有的人结婚前看看蛮好，结婚后都潽出来了。 金老板摸摸肚子哈哈大笑：我要噶好看做啥？吃软饭啊？男人嘛，还是会赚钱比较重要。 身体也重要的呀。侬看侬再胖下去，裤子都穿不落，夜里嘛呼噜穷打金太太刚搬来租界，所有的生活习惯都不适应，尤其是老公的呼噜声，常常让她失眠。 第31章 我外头要应酬伐啦？做生活吃力伐啦？赚钞票噶便当啊？金老板确实因为压力大导致过劳肥，但是太太一点面子都不留，这就有点过了。 倷两家头比唱戏还有劲嘞！沈老板看形势不对，把话题拉回越剧，金太太听过男旦伐啦？ 听过呀，不欢喜。小白脸，娘娘腔。 也不好这样讲。女扮男装，英姿飒爽；男扮女装，惊艳全场！各美其美嘛。 世道变啦，女艺人吃香！有的男旦不唱了以后，开始带女徒弟，比如张一雪、林婉儿都是鲍金龙教出来的。 鲍金龙不简单，刀枪棍棒、翻滚跌打，动作干净利落，又能唱旦角又能唱老生，舞台经验丰富的。 这么神奇吗？旦角声音那么高，老生喉咙粗，伊侪可以？ 是的，演啥像啥。伊额扮相，比女人还女人，腰又细，又柔软，绝对好看，可惜长久不演了，转幕后培养新人了。 但是很严的，徒弟一出错，罚个满堂红，全班要挨打。 唱戏么是要吃得起苦的咯。严师出高徒呀，你看现在张一雪、林婉儿多少红啦！钞票赚不光！ 沈先生觉得谁是当今最好的越剧小生？金炳根放下筷子，热切地望向沈文毅。 那当然是庄盈盈，出道即巅峰！沈文毅来了兴致。 听说沈先生还介绍她去唱电台？金炳根忙给他倒酒。 是啊，帮朋友的忙，拉广告嘛，没想到创造了一个越剧史上的破天荒！沈文毅无不自豪地说。 沈先生一直做案目可以拿到内部票的中间人，看着盈盈红起来的，手里 拿着她好些场次的贵宾票呢！不对外的哦。旁人又补充道。 怪不得有的时候，我看外面挂着客满，沈老板还给我弄到了票子！金太太恍然大悟。 金炳根赶忙敬酒：沈老板以后多多关照啊！庄小姐的场子，我伲顶要捧的。庄盈盈的忠粉后援团又增加两位。 有数有数！沈文毅爽快地喝了这杯酒，盘算着下次怎么跟四季春的班主多要点位子靠前的票。 不知道庄小姐芳龄几何？ 二九年华，正是前途无量的时刻。 哪里人氏？ 浙江嵊县马家村人。 可有婚配？ 未曾听说。 还有一个小小的要求，能不能居中介绍我伲给庄小姐认识啊？金太太趁热打铁。 你们想收个过房女儿？ 正是，正是。不知道有没有这个缘份了。金太太此刻像羞答答的玫瑰静悄悄地开。 这样吧，我去给你说说看。不过，庄小姐的性格那么直，不是很好说话的。沈文毅心里没底。后台堆着好多送给庄盈盈的东西，她动都没动过。 我们相信沈老板的实力，不过，缘份这种事情，不强求，不强求。吃菜，吃菜！金炳根给大家夹菜。 其实，金炳根想把盈盈介绍给儿子金尚恩。一来年纪相仿，二来性格互补。儿子大学毕业，长得一表人才，不过性格有点内向，文文弱弱的样子，没有谈过恋爱，见到女生先脸红。金炳根一度怀疑儿子是弯的。后来见他看月份牌上的泳装女郎身体都起反应，才相信儿子是个直男。 不过这事儿八字还没一撇，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第42章 ☆、搬去亨利路 汤申佳听说大新百货冷气开放，与庄盈盈相约逛商场、吃甜品。两人搭上自动扶手电梯，兜兜白相相。到了女宾部，小汤想买一支唇膏，在天然色、鲜红色、珊瑚色、红宝石色、贵族色和樱花色几款中犹豫不决，盈盈帮她在手背试涂了几次，才上唇试，最后选定充满少女感的樱花色。 这个红，不抢镜，似有若无，比天然色多一分妩媚，比贵族色多一分娇嫩，比珊瑚色多一分明亮，给整个脸点睛之笔。盈盈评价道。 就像你扮演的小生，比男人多了一分秀气，比女生多了一分英气。 我们入行都是严选的，要漂亮，还不是一般的漂亮，骨相很重要，比如唱小生的，脸型要长方鹅蛋脸，唱花旦，脸要小，鹅蛋脸，结构上要柔软一点。师傅看一眼、一捏你的手腕，就知道你适合唱什么角色。 你是骨骼清奇，干净利落。 我从女性的目光审视男性，再用女性的身体去塑造男性，这叫艺术。侬看越剧里面，很少关云长啊、猛张飞啊这种，太粗犷，多数是书生啊、玉面郎君这种，气质文雅，老师教的，衣裳领子一定要白，我要上台的前一天晚上，一定要汰领子。 两人来到一家甜品店，点了一碗翡翠冻、一碗琥珀冻、一份双酿团，边吃边聊。 让我尝尝你的。庄盈盈尝了一口自己碗里的，又把调羹伸向汤申佳碗里，尝试混搭口感。 不晓得能不能问你借几个琴师？汤申佳说，我的国文朗读，如果有配乐的话，听起来会好很多。 原来，庄盈盈这几天在电台演出，光伴奏的琴师就好几个，古筝、扬琴或琵琶，前呼后拥，让汤申佳好生羡慕。 可以啊，不过他们都是按小时收费的。这样你一档节目，成本也增加不少。 确实，如果用国乐唱片更合算。不过琴师的好处是，能根据朗诵现场的节奏、气氛，随机调节，跟内容更贴。我也不是每档节目都要用他们，碰到一些重要节目，多几个人，可以压场子。 行啊，我去跟他们说。不过我觉得你的朗诵用单一乐器就行，古筝、扬琴或琵琶轮着来，听起来还有变化。 对，听你的。汤申佳愉快地吃了一大口琥珀冻。 我最近倒是有个烦心事。庄盈盈捣着碗里的翡翠冻，我不是从戏班里搬出来住了嘛，后台人多眼杂，睡不好，影响演出；一个人住旅馆，开销大，想找房子又没时间。 侬要合租伐啦？我那里还有一间房间，要不要试试看？小汤心想，有个人分担房租也不错。 可以吗？我倒是没想过合租的事情。侬住哪里？ 亨利路永利村。 上班有点路额。庄盈盈实话实说，因为要跨租界。 侬不是包了部车子嘛！我平常走过福煦路再乘电车，也便当。 环境好伐啦？ 房子蛮新的，三层楼，我住二楼，房东自家住一楼。周围也清爽，闹中取静。两个人可以做个搭子，有空看个电影咯啥。 盈盈听了有点心动：好啊好啊。啥辰光带我去看看叫？ 我回去收拾一下，明朝下半日有空伐啦？ 好额呀。 吃完甜品，盈盈赶着去剧场演出，小汤回自己住处收拾起来。 大来剧场的后台人流穿梭，演员各忙各的。沈文毅眼尖，看到盈盈刚坐下，马上贴过来：小生姐姐，蛮准时的嘛，八点登台，七点来妆造。 那是，演员的操守好不好！盈盈眼皮都没抬，自顾自挽起头发、别上发卡。 上趟帮侬讲额，金家太太想做侬额过房娘额事体，考虑得哪能啦？ 啥个金家太太李家太太，不想应付，覅帮我寻事体！ 伊拉不一样，不是空心大佬倌，三斤核桃四斤壳的朋友。本地人，蛮老实额，开营造厂，屋里房子好几套。 伊拉有女儿伐啦？招侬做毛脚女婿。 女儿没，儿子倒是有一个，大学生。 搿侬没机会了。盈盈笑笑，转身去换服装。 沈文毅不屈不挠，等盈盈换好衣服，又凑上去：老早帮侬介绍搿眼空麻袋背米额朋友，全部拗断算了。迭趟是真额，心地好，家风好。 盈盈不响，继续画眉毛。 今朝夜里伊拉来看演出，就在第二排左边靠过道的位置，我坐在旁边，侬留意一下嘛。 盈盈不置可否。 今晚唱的是重编四本《毛延寿》，也就是《昭君和番》的故事。张一雪演王昭君，庄盈盈演宫廷画师毛延寿。王昭君不肯贿赂画师，画像脸部给加了颗痣，被皇上嫌弃，打入冷宫。一日，昭君在宫中弹奏琵琶，皇上被哀怨的琵琶声吸引，见昭君真容，询知真情。剧情大反转，王昭君得宠，皇帝下令捉拿毛延寿。谁知毛延寿已事先潜逃至匈奴，将昭君真像献给匈奴王单于，单于见图大喜，兴兵入侵，指明索取昭君和番 第32章 小小画师掀起外交风波。 庄盈盈一边唱，一边在观众席里找沈文毅，只见他旁边坐着金炳根和太太，夫妻俩面相和蔼，十指紧扣，听得津津有味。 演出间隙，沈文毅又跑到后台，说：金太太想要一张你的照片。 盈盈一楞：干嘛用？ 粉丝福利嘛，给人家留个纪念。 我的照片从来没有出过房门，都是摆在家里的。庄盈盈随便找了个理由搪塞过去。 很多明星都备有签名照的啊！ 哦，我们四季春还没来得及印。要么拿张说明书去看看？ 别扫人家兴嘛。 我回去寻寻看。好了好了，要上场啦！箍桶师傅来催了，庄盈盈整理了一下衣服，喝了口水，站在幕布旁边。 下一场演出，又见沈文毅和金家老两口嘀嘀咕咕，金炳根好像也不介意，继续听戏，金太太一脸迷醉的样子，只要盈盈一上场，就带头鼓掌。鼓完掌，又和老公十指紧扣在一起。 庄盈盈边唱边想，这家人家倒也蛮有意思。 第43章 ☆、易钗而弁 头肩旦张一雪喜欢菊花。每逢她演出时，总会收到巨型菊花花篮，预祝她演出成功。大来的舞台本来就不大，纵深不过四、五米，宽度只有六、七米，十只大花篮往台上一摆，台口封满，演戏都不方便。还有人送银船、银屏、银筷，有人应援打call拉横幅，呼朋唤友，下帖请客吃饭不过，张一雪有自己的原则不唱堂会，不拜过房（爷）娘、不参加饭局。 相对而言，捧庄盈盈的客人就内敛一些，小姊妹后台聚聚，演出结束献个花而已。 金炳根夫妇得到引荐，来到后台，这是他们第一次近距离看到庄盈盈，心情激动溢于言表。盈盈倒也落落大方，跟他们聊起了家常，金太太又提出想要张生活照做个纪念，盈盈还是说手头上没有，要等班主带他们去影楼拍明星照。 金炳根夫妇前脚刚走，张一雪就提醒正在卸妆的庄盈盈，跟有钱人打交道，还是小心为妙，不要随便答应人家的要求。那些有钱人的捧场、送礼、请客、收过房女儿，难道真是出于对越剧的热爱吗？是喜欢戏还是喜欢你这个人？他们不过是变相把你当成听话的玩物罢了。 第二天一早，师傅来上小课。从投足到甩袖，从一个字到一个腔，一个动作到一个眼神，庄盈盈在师傅的带领下，不厌其烦地反复摸索、练习。一袭长衫、一双高靴、一把折扇，她和师傅一起，对着满窗秋色走了一遍又一遍戏。盈盈是在师傅的建议下易钗而弁女扮男装的。越剧市场上，女小生还不多，戏班挂头牌的还是花旦。她们发愿，要让这来自浙江乡间的年轻剧种在上海这个大码头站稳脚跟。 每周三上午都是小课时间。然而有一天，师傅却没来，林婉儿告诉盈盈一个不幸的消息：老师再也不能给我们上课了！ 怎么回事？庄盈盈一惊。 老师落进黄浦江里，没救回来！ 原来，老师和剧场一个负责茶水的小伙子合租在浦东洋泾镇，往来市区靠乘摆渡船。凌家木桥渡口，战前原有民渡设置，对岸渡口在兰路码头。战后民渡停顿多时，直至去年才恢复。因杨树浦兰路划在警戒线内，故渡口移至齐齐哈尔路。往来对江渡客以杨树浦纱厂女工及菜贩为大宗。 那天清早五点多，天阴沉沉的，还没有透亮。船上一百多人，除了老师之外，还有卖菜的菜贩和在杨树浦纱厂工作的女工，从浦东凌家木桥渡口出发。等开到江心位置，突然遇到一艘木质尖头形汽艇，从西向东疾驶而来。 汽艇挂着太阳旗，速度非常快，渡船避让不及，左舷船头即被猛地一撞。挡板裂成二段，船身顿时进水下沉。渡客与船工一百余人同时落水。据说有一位女性乘客，被撞破腹部，当场鲜血直流，脏腑都露了出来，死于浦中。 老师本来懂点水性，在江中扑腾一阵后，两手奋力攀住日本汽艇，想要上船。可日本兵非但不救，反而在汽艇的一阵乱晃中，慌忙抄起铁篙，猛戳猛打扒在船舷上的人，直到他们放手。老师也因此失去了最后的生存机会。 滔滔江水吞噬了他和另外的六十多个人。 一时间浦面呼救声哭喊声一片。经过的船只纷纷前往救援。因水急浪高，当场仅救起五十余人，其中就包括剧场的茶水小伙。等他回过神来，却再也找不到老师的身影。 据说，汽艇是从齐物浦路伪鱼市场码头开出的，撞船后，损伤不严重，继续向下游疾驶而去，没人敢去拦截。经海关水巡捕房及各船户纷纷打捞，这几天共捞起尸身男性六七具、女性二十余具、小孩四五具，均搁置于凌家木桥浦畔。 老师在上海没什么亲人。盈盈和婉儿买了鲜花和祭品，来到渡口，看见不少遇难者家属带着黑纱，在江边痛哭、祭拜、烧纸钱，惨不忍睹。一番辨认之后，她们没有找到老师的遗体。据说还有三十余具尸身没有找到，早已随江漂流不知下落。 日本人横冲直撞，就这么无法无天。这样的日子，还要多久？我们的命就不是命吗？这种事情，租界敢管吗？找谁说理去？可怜老师那么年轻，还没成家盈盈把花瓣洒向江面，默默流着眼泪 。 下午还要演出，盈盈赶回剧场。金太太知道这个消息，赶忙安慰她，人死不能复生，还是要朝前看。盈盈想到自己在上海孤苦伶仃无依无靠，还是认了金太太做过房娘。 演出结束，盈盈在谢幕时恳请大家为遇难同胞筹款安葬，自己带头捐出了包银。不少观众慷慨解囊，一些演员和后台工作人员也捐了款。几天后，戏班的人联系殡仪馆，拉走了浦畔的遗体。 人们常说，租界生意最火的三个地方：菜馆、戏馆、殡仪馆。因为战乱，生死无常，今朝有酒今朝醉，快活一天是一天，因此菜馆、戏馆生意火爆。而实际上，每天都有大量遗体运往殡仪馆。有些穷人出不起丧葬费，都是由同乡会垫付的。遇到寒潮天灾或是这种撞船事故，也只有靠社会筹款了。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金太太如愿以偿，拿到了庄盈盈两寸半照片。照片上，盈盈穿着短袖旗袍，上面缀满翠竹图案。金太太正打算找一个相框把照片装进去，儿子金尚恩走进了卧室。 妈，这是谁啊？干嘛对着照片笑得那么开心？ 这是你老婆！ 开什么玩笑？我见都没见过。 我告诉你，要娶还娶不到呢，人家是当红大明星，你有什么本事？ 金尚恩拿起照片，认真看了一番，第一印象还不错，可是跟自己是两个世界的人，并没有多想。生活是生活，戏剧是戏剧。母亲喜欢越剧，就让她喜欢好了。娶个明星当老婆，那日子得过成什么样？ 第44章 ☆、越剧也能freestyle，你敢信？ 木鱼的的笃笃。 小妇人，我要说你不是了！ 啊呀，我不呆来又不痴，你来问我奴不知 舞台上，庄盈盈和张一雪正在唱《合同记》中的化缘认妻。庄盈盈演王清明，张一雪演田素贞。王清明进京中魁，钦封山东巡按，路过湖广荆州，下官船扮作江湖先生到民间私行察访，在街上遇正在募化的未婚妻田素贞，经盘问清楚后，两人夫妻相认。 一般演出时，对唱几个回合就完了，最多六分半钟。庄盈盈来了兴致，掼路头，盘问个没完。张一雪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问有答现场编词儿。你一段我一段，一个来认，一个不肯认，唱得酣畅淋漓，连时间都忘记了。 唱了毛一个钟头，一雪眼睛朝盈盈穷煞，趁一段过门悄悄问：侬到底认不认啊？ 盈盈坏笑一下，接翎子，抛出了ending。 越剧也能freestyle，你敢信？ 也就只有充分信任的搭档，才敢这么唱。因为激情是互相调动的，对手戏是互相成就的有挑战性，像登山时候的巅峰体验，非常过瘾。 当然，学戏的时候老师都教过：剧情中往往有路头可循，如行路、宿店、花园、抢亲、公堂、探监等，都是惯用的场景。 到什么场景唱什么词，都是套路，也叫赋子，比如街坊赋子、茶坊赋子、厅堂赋子、寿堂赋子、佛堂赋子、春景赋子、夜景赋子、花园赋子、大话赋子等。根据演出需要，可唱二三十句，也可仅唱其中四至六句；可对唱，也可solo，像根松紧带一样，比较灵活。 演出经验多了，自然懂得移花接木、随机应变。 第33章 有时候，庄盈盈还会故意让人上不了台：盈盈的戏在前面，张一雪这边已经化好妆了，她还在台上没完没了掼路头，张一雪知道她在开玩笑，并不介意，只要自己台上一亮相，观众的目光立马被吸引过来。 在艺术上，她们各有拿手绝活儿，各有使对方佩服的地方。两人在合作中逐渐建立了亲如姐妹的真挚感情。 盈盈要搬家，少不了帮忙打扫的。张一雪和婉儿一早就赶到永利村帮汤申佳揩揩弄弄买汏烧。另一边，李肖白和卢刚租了辆货车，载着庄盈盈和全部家当，告别了旅馆。 永利村属于新式里弄，前后共五排，每排约有八个单元。单元之间两两对称分布，南侧设有小庭院，屋面为人字坡顶，水泥砂浆外墙粉刷为黄色，窗间墙拉毛处理。小汤她们住的这一幢靠东边，两个房间采光都不错，共用客厅、阳台、厨房，卫生间有水汀、浴缸和抽水马桶。 夜里，六个人一桌菜，黄豆焖猪脚、葱大排、糖醋带鱼、扬州狮子头、香煎小黄鱼、炒菜心、葱油萝卜、虾米蛋花汤，庆祝乔迁之喜。 今朝感谢大家，帮我搬场。大家辛苦了！盈盈首先举杯。在座的女生，有的举橙汁、有的举乐口福，男生则多以茶代酒，一起碰杯。 房子不错，在这乱世，能有个安身立命之所，擦刮喇新，不容易啊！李肖白说。 是啊，给你们讲个笑话。卢刚说，我有一位嬢嬢，生了两个儿子，就是我的表弟，一个比我小两岁，一个比我小一岁，侪是娇养惯了的。前几年，嬢嬢带了伊拉回到乡下头外婆屋里，就是阿拉屋里。我两位表弟，一个九岁，一个八岁，样样不习惯。第一，伊拉大便，是坐惯了抽水马桶的，到吾家来，坐在便桶上，撒勿出。嬢嬢要打要骂，伊拉只会愁眉苦脸，无法可使。我们家里侪是老式房子，啥地方寻只抽水马桶呢？ 呀，十三点，吃饭额辰光讲！汤申佳撇嘴。 不搭界，我无所谓。盈盈说。 第二，没自来水，也感觉不便当。伊拉公子哥儿脾气，佣人用惯了。后来炮声响了，伊拉母子三人，逃难逃到了安徽的黄山，一个农村里。看伊还使性子？老早吃物什狗屁倒灶，这样不要吃，那样不要吃，内么要吃没得吃。买菜要走三里多路，买肉要走十里多路，老娘买啥吃啥，还拣？ 山 里么肯定要吃苦头额。有得吃不错了！林婉儿说。 以前呼奴使婢，此刻谁肯跟你去逃难？弟兄两个，帮着伊拉娘到山溪里挑水，两人合扛着一桶水，还敢讲啥没自来水不便当？以前没有抽水马桶不能大便的，此刻登野坑也惯了。住在黄山脚下，一年有半，回来辰光，搿两位表弟，面色红润，精神健旺，改脱了娇生惯养的毛病。我父亲总结说，想不到逃难的过程，倒可以锻炼儿童咧！ 到底是有钞票人家，跟阿拉穷人出身的不好比。我十几岁出来闯上海，啥侪自己做，爷娘根本不管。张一雪说。 戏班多少复杂，社会上弄怂侬、欺负侬，搞事体额勿要太多哦。盈盈说，女人家要闯得出来真的勿容易。 人家看勿起，有种是自家做出来的。我最恨唱法唱法，问台下观众我嫁给啥人啊？内么下头起劲了嫁给我好了呀！，怪笑一片。张一雪说。 本来看戏额人就乱七八糟，侬喇上头唱，伊拉么茶喫喫、瓜子磕磕、香烟喫喫，上趟有额人脚翘到台口，对牢我喷香烟哦我恨不得一盆水浇上去！林婉儿忿忿地说。 最恨人家喫香烟！还有热毛巾喇头上飞来飞去，喉咙比我还响，根本不把我们当回事！盈盈说。 有钞票，没素质！ 还好电台关起门来，啥人也看不见。汤申佳庆幸眼不见为净。 风气不好，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剧场里要立规矩，不守规矩出去，有钱也不伺候！唱越剧也要立规矩，路头不要瞎掼。张一雪说。 可以跟京剧学，跟程砚秋学，他的口眼身法步，很有讲究。去看看他的《戏剧是正经事》、《清代燕都梨园史料序》两篇文章，会有所启发！李肖白建议。 第45章 ☆、就没有金太太干不成的事！ 庄盈盈总觉得时间不够用，可金太太的时间用都用不掉。寂寞，把日脚拉得格外长。 通常，太太们的一天是从中午开始的。洗漱完吃个brunch，下午小姊妹聚会，叽里呱啦谈论服装潮流头发款式化妆品香型哪里好白相，发一通做小女人的牢骚和感慨，有时搓搓小麻将。轮值主席国的女主人会端出瓜子、糕点，泡一杯毛尖招待。过了一阵，女佣会问大家这里有红枣、莲心、银耳、赤豆、绿豆、桃胶、桂圆、鸡头米，怎么搭配？大家七嘴八舌选好，女佣煮好，端上来。吃过点心，散散步，相约做个美甲什么的，天黑了，打道回府。夜饭是各种饭局，或陪老公出席，或在家招待，反正有佣人做饭，自己只要把握菜单和采买的预算即可。吃完赶着捧盈盈的夜场，这是一天中顶重要的时刻。 演员们的一天也是从中午开始的。剧团演出到深夜，卸完妆回家已是凌晨，简单吃个宵夜，倒头就能睡。一觉醒来要准备日场的演出。日场跟夜场的中间，盈盈还要加塞儿唱个一小时电台。林婉儿刚出道不久，工资只有十几块钱。工作强度这么大，难免身体吃不消，在台上唱着唱着，脸色煞白，脚一软，晕了过去。 小伙伴赶紧把她背到后台，掐人中、喂水，还是不顶用。庄盈盈叫了车，把她送到医院，一查，是得了肺病和妇女病。婉儿没钱付医药费，庄盈盈二话没说，给她五块大洋，要她去看病：我已经托了赵家姆妈，帮侬挂了只号。是朱南山医生额妇科。看好了药方送到胡庆余堂，药会得送过来额。 小林攥着钱，这顶我小半个月工资啊！感动得留下眼泪。 好唻，覅哭唻！再哭变蚌壳精唻！盈盈一边哄着，一边笑着帮婉儿擦干眼泪。 侬管侬休息，这几天不用上台了，我去跟陆老板说。庄盈盈果断地说，养好身体最重要，钱可以慢慢挣，身体坏掉了，多少钱都换不回！ 盈盈找到陆根棣的时候，他正一边汰脚一边闭目养神，额头敷了块热毛巾。 老板，我帮婉儿请个病假，伊刚刚看过医生，要多休息几天。 哦，花旦谁人来唱？陆根棣没正眼瞧她。 张一雪可以啊！ 侬倒是安排得清清爽爽嘛！侬是老板我是老板？陆根棣睁开眼睛，一脸凶相，把毛巾扔进水里。 伊身体吃不消额。医生讲伊肺不好，不能过度劳累。再讲，老是咳，唱也唱不好的，慢慢叫人家退票了要。 侬带伊唱电台哪能没听到伊咳嗽啦？！陆根棣心想，终于逮到机会挑明这件事了：影响工作的事，少做做！孰轻孰重，侬搞搞清爽。 讲到底，侬是眼红人家电台咯？盈盈也不甘示弱，要么侬也去搞一套好嘞。大来电台，现场转播！ 演出侪放出去了，谁人买票来看啊！ 勿搭界额呀，来剧场是看戏，有舞台，有化妆，有灯光，电台只能听，效果不一样额呀！ 道理是搿个道理。去寻只无线电发射机来装，再布电线、话筒、扩音机，又是一笔开销！ 账不能这么算！我们演出，有更多的人听到，人家就更好奇演员长什么样，会更带动剧场的生意呀！卖票子能赚几钿啦！庄盈盈跟他倒扳账。 票子至少现在是稳定的收入，剧场是基础，毕竟噶许多人要养。侪像倷唱电台额，妆也不化，伴奏也配不齐，人家点啥侬唱啥，像啥样子！陆根棣一脸鄙夷。 陆根棣想搭上新媒体的快车，又不知道多久能收回投资，一时间陷入纠结中。婉儿请假的事倒也不了了之。 晚上演出结束，金太太照例来后台找盈盈聊天：这几天我带儿子在观众席看了侬的戏，伊也蛮欢喜额。侬看到伊伐啦？坐嘞我旁边头？ 没呀，噶许多人，下头又暗，看勿清爽。 倷两家头啥辰光出去吃个饭啦？金太太再拱一卒。 这时，正好有人从台口下来，一阵借过借过的打招呼声，盈盈假装被声音吸引过去，一看不是什么熟人，就自顾自卸妆。 金太太见盈盈不响，又生一计：我想跟倷爸爸妈妈见个面，侬看哪能？ 要见面啊？嘎快额啦盈盈顿了顿，脑子里飞快转着怎么找一个理由拒绝：我爸爸姆妈在嵊州乡下，没出过 第34章 远门。 搿正好来上海看看呀！ 外面打仗，嘎危险，我尚怕路朗上出点啥事体。而且出来一趟也不便当，又要乘船，又要火车，吃不消额呀！ 我们派车子去接，侬看好伐啦？金太太倒是诚意满满。 我先写封信跟爸爸讲讲看吧。盈盈本想，拖一拖，事情兴许有转机。 太好了。金太太满意而归。 深夜里，台灯下，盈盈铺开信纸，提笔写家书。 爸妈： 见信好！一转眼，已经有两个多月没跟家里写信了。我白天忙着演出挣钱，晚上洗洗便睡，实在没多少空闲时间。不知爸妈最近身体可好？甚为挂念。最近昼夜温差大，夜里凉，爸爸要注意保暖，穿个高领头吧，当心咳嗽的老毛病。妈妈也不要太操劳了，我会按时寄钱回去的。 戏班里很多艺人都认了过房娘，最近我也认了一个。金太太是南汇人，做营造生意的，对我蛮好的。她还想介绍她儿子给我认识。她儿子是个大学生，蛮有文化的。不过两个人没有相处过，不知道合不合适。 金家想约你们来上海见见面，吃个饭，他们可以派车来接，不知道你们意下如何？驰函寓意，伫望示复。 女儿庄盈盈 大约过了一个星期，盈盈收到了爸爸的回信。果然，爸爸一方面担心事情进展太快，一方面觉得南汇和嵊州两地风俗不同，难打交道，就以女儿年龄尚小为由，拒绝了见面的邀请。 盈盈把父母的意思转达给金太太，以为可以躲过了。怎知金太太心有不甘，执着地打听到盈盈在嵊州的住址，派了媒人上门提亲。庄盈盈父母经不住媒人的三寸不烂之舌，终于还是答应了这门婚事。 金太太骄傲起来：就没有我干不成的事！ 第46章 ☆、出名要趁早 林婉儿休息了一个多月，身体终于康复，舞台上又响起了她的花腔女高音。不过，她会唱的戏不多。以前靠师傅教，师傅去世之后，只能看张一雪的戏，自己偷师。张一雪毫无保留、毫无戒心，把自己会的都教给婉儿。 婉儿唱完一段，张一雪招呼她坐在台口，认真问她：你是学小花旦的吧？ 对，老师说我太瘦、太单薄了，只能演丫鬟。婉儿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 那戏路太窄。虽然说，只有小演员没有小角色，可光是演丫头，一点都不会演小姐，这个事情也挺麻烦的。 确实挺苦恼。丫鬟天天站在小姐旁边，小姐的戏份我也蛮熟悉的，但小姐这个角色我从来没演过。是不是我的脸型不合适？婉儿蹙起眉头。 没有什么合不合适的。化妆可以弥补。来，我们两个人的角色换一换，小姐和丫头的角色对调。张一雪把手绢塞到婉儿手里，唱起了丫鬟的角色：送别小姐泪难忍，种种是我惹祸根 婉儿唱完小姐，张一雪拍拍她的肩膀，说：动作和眼神要配合，指尖到哪里眼睛看到哪里，眼睛里不能是空的。我的体会有两点对内，向话剧、电影学习真实、细致地刻画人物性格、心理活动的表演方法，戏往深处、往里走；外表上，向昆曲、京剧等古老剧种学习优美的舞蹈身段和程式动作，因为那些动作是千锤百炼留下来的，观众看到这一段就明白是什么心理活动，是约定俗成的。侬讲呢？ 我很喜欢昆曲，里面的花旦很美，扮相好看，词也优美，就是节奏太慢了，年轻人坐不住。婉儿老实说。 那可以看看话剧，现在最火的抗战话剧，节奏紧凑的，侬看伊拉额表演，哪能进入角色，覅光看剧情。昆曲和话剧可以讲是越剧的两个奶娘。多从别人那里吸收营养，侬会成长得更快。 婉儿点点头，若有所思。 过不了多久，戏班里排张一雪a角的时候，就把林婉儿作为b角，同一个角色，两人都可以唱。a角唱的场次相对多一些。这样，婉儿也有机会接触小姐的戏了。慢慢地，小姐丫头这些旦角的戏林婉儿统统搞得定，整个人自信多了。 纵使一雪倾囊相授，婉儿毕竟才16岁，舞台经验不多。跟庄盈盈去电台唱戏的时候，碰到点播，婉儿就慌了。昨天晚上碰到听众点了一个戏，林婉儿不会唱，愣在那里。还好庄盈盈反应快，拉过话筒说：有人点这个戏，我记住了，但我们要明天才能唱给你听，因为在你之前还有某某人点了xx唱段。这个xx唱段，在婉儿的能力范围内。 到了晚上休息的时候庄盈盈就把白天别人点的林婉儿不会唱的戏，一句句教，扩充她的曲库。林婉儿学得飞快，第二天硬着头皮，带着小抄，把它唱完。人家要学一两个星期的戏，她一个晚上就速成，可算是奇迹了。 电台听众当天听不到的唱段，第二天能听到，反倒形成了一种延迟满足的心理，更加追捧华东台的越剧点唱节目了。 就在孙文义与浅野一男秘密达成协议之前，三友与华东的合作项目仍在继续。12月9日、10日、11日，华东电台开出三友补丸特别节目，三条热线，接受点唱。当然，三天直播的电费和艺人出场费已然全市各电台之冠。三友肯出这么高的价，沈一明也很意外，只有老秦知道，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9日10日，上午八时至十二时播各种唱片。 精彩平剧、湘南梆子、绍兴戏、四川戏、杭州戏、蹦蹦戏、滑稽戏、山西戏、湖北戏、电影歌曲、湖南坠子、潮州戏、云南戏、四明戏、扬州戏、福州戏、花鼓戏、靠山调、粤曲、申曲、弹词、大鼓、小曲、苏滩、昆曲、秦腔、楚调、汉调、三弦拉戏最新唱片收罗宏富，凡平 时不易听到的，都可点唱！其中还包括播放汤小姐最新录制的朗诵《滕王阁序》、讲解《夫妇之道》等唱片。 正午十二时至夜十二时为真人献唱的《闺秀会串申曲节目》。毛秀英、吴云楼、程雅仙、赵春芳、沈月珠、侯国廷、张小英、吴友良、沈美娟、沈天洪、陈爱珍、朱斌生、侯雪芬、陈庆林、朱玉麟、童掌生、徐鸿生、张慧琴、沈淑贞、陈爱丽、筱嘉麟、陆美君、朱士林。 其中，下半天六点至七点十分，为庄盈盈、张一雪、林婉儿的越剧专场演出。 经过两天的预热，重头戏来了。11日的《越剧明星大会串》，主打一个群星荟萃。经过协商，三友请到了天花板级的人物大名鼎鼎的姚水娟，连庄盈盈、张一雪都拿着她刚刚出版的《姚水娟专集》请她签名。 汤申佳在导播间悄悄问庄盈盈：这个姚水娟，很厉害么？ 庄盈盈平常没大没小惯了，此时却一脸小迷妹的表情：那怎么能叫厉害呢？那是相当厉害好不好！花容月貌、文武兼备、青衣悲旦，成名于杭州，红遍上海滩呢！ 所以让她上午十一点打响头炮，晚上六点你们把黄金位置让给她的水云剧团？ 当然！三花不如一娟，听到过伐？那个娟，就是姚水娟，三花，施银花、赵瑞花、王杏花，都是顶级的花旦演员！ 那三花真的不如一娟吗？ 倒也不是。三花不如一娟，是浙江省长说的。其实四个人各有特色。你下午听听看，五点钟有赵瑞花，六点钟姚水娟，各有各的味道。 她们都好年轻啊！ 是啊，出名趁早嘛！年轻才唱得动那么多场！ 1939年12月11日华东电台节目单 上午八时至十一时各种精彩绍兴唱片 上午十一时至一时姚水娟、毛佩卿、商芳臣、黄斐霞 下午一时至二时庄盈盈、张一雪、领导全体越剧 下午二时至五时王素娥、徐梅芬、孟文华、钱香娟、王艳琴 下午五时至六时赵瑞花、李艳芳、姚月明 下午六时至七时姚水娟、领导全体水云剧团 下午七时至十二时庄盈盈、张一雪领导全体越剧团演员 第47章 ☆、《风筝误》 李肖白最近一段时间无来由地社恐，在厕所拉完大便，要是听到外面有人小便都不敢从隔间出来，就这么生生站在蹲坑旁边等，得听到别人洗完手走了才出来；走在路上有时大老远看见相识的人也不敢打招呼，趁人家没发现他赶紧绕道走；没事就躲到书店一角看书，除了上课，哪儿也不去。 沈文毅从书店门口路过，无意中从玻璃窗见到李肖白，跑进去拍了一下他的肩胛，把他吓了一跳。 长远不见，怎么躲到这里来了？沈文毅边问边翻李肖白正在看的书。 没什么，学长。李肖白跟沈文毅都是大夏大学中文系毕业，一起参加过文学社团、办过报，沈文毅高两届，没事体看看书，蛮好的。 第35章 做啥，情绪不高啊？沈文毅善于察言观色，碰着啥勿开心啦？ 李肖白不响。 我听人家讲，侬追小汤，没成功。 都过去了，覅再提了。 电台的讲座还开着？ 开的。 那少不了碰面。尴尬伐？ 没啥，还可以做普通朋友。 两人缘份没到，就覅想了。帮侬寻点事体做做喏。帮我写只唱词，来赛伐？ 啥个唱词？ 越剧。沈文毅不想埋没了李肖白的才华，电台点唱的曲目跟舞台演出的差不多，唱来唱去搿几只，演员没啥动力。侬帮庄盈盈写只新的，来点新鲜感，刺激刺激。 搿倒是没写过。李肖白颇犹豫，谱曲我不会哦。 曲谱可以套用的呀。沈文毅见李肖白来了兴致，继续鼓励他，试试看，稿酬绝对丰厚！ 李肖白正在读李渔的《风筝误》，很喜欢这个才子+丑女+美女的三边故事：何处金声掷自天，投阶作意醒幽眠。纸鸢只合飞云外，彩线何缘断日边？这词儿改成越剧曲调来唱应该还不错，于是用了一个礼拜的时间，交出了第一篇作业《风筝误传书》。 那时候没有demo.沈文毅把词给到庄盈盈后，一遍遍唱给她听。盈盈边听边记，有些不顺的地方就动手改，这样又磨了一个星期，新唱段就在华东电台里播出了。 金尚恩是盈盈最忠实的听众。现在，他每天最爱的事，就是接盈盈去唱电台，然后把车停在附近拐角处，打开无线电，听完她的节目，再把她和几个伴奏的琴师拉到大来剧场。盈盈一上车，他总能翻出新花样讨女孩欢心：或是泡着胖大海的保温杯，或是自制的新鲜水果捞，或是牛奶加几片三明治，或是牛油果沙拉。 饱吹饿唱侬懂伐？盈盈口嫌体直，拿起其中的一块三明治，大口吃起来，吃太饱了唱不动的。把其他几块分给后排的伴奏师傅。 我也跟我妈这么讲，伊差点还要我带饭盒呢，大鱼大肉装得扑扑满。我说饱吹饿唱，人家夜里要上台的。伊讲正好到饭点了，不吃顶不牢的。 三明治侬做的？ 我只会搿种，简单来兮，两片番茄，两片生菜，煎个鸡蛋，夹到吐司里就好。老早读书额辰光经常自己做。 倷学堂在哪里？ 波士顿，读土木工程。 盈盈心想，难怪又土又木的，只会搭话，又问：住学堂里宿舍还是外头借房子啊？ 宿舍呀，便宜呀。 搭同学关系好伐啦？ 马马虎虎。 是不是有种举目无亲的感觉啊 ？盈盈想到自己现在在上海的处境。 离家远，没办法。还好只是两年时间，很快就回来了。 盈盈吃得很快，临下车想起问：刚刚的《风筝误》，听下来哪能？ 是新的吧？老早没听你唱过。 对，人家刚刚写出来的。 唱词蛮好。不过故事没讲完的感觉。 整个故事要三十集呢，太长了。讲一个书生白相风筝，结果线断脱，飘到二小姐屋里厢，二小姐看风筝上写的诗，觉得蛮好，就和诗一首。书生的家童拿风筝讨回去，书生看到小姐的诗，开心得勿得了，又在上头写了一首诗，再一放，搿趟飞到大小姐屋里厢。 大小姐也欢喜书生咯？ 是，不过大小姐长得不好看，嫁不出去，就拜托奶娘邀约月夜相会，书生一看，噶难看，吓到逃回去，从此专心苦读，高中状元。 丑女立大功。金尚恩偷笑。 中了状元之后，二小姐的父亲要招他做女婿，书生以为要娶大小姐，心如死灰，又不敢得罪上司，只好答应。新婚之夜，揭开盖头一看，是二小姐。 像坐过山车一样。 戏份蛮足的，大悲大喜。 不过，女人长得不好就不配拥有才子的爱吗？冷不丁，金尚恩问了个好问题，差点把盈盈噎住。 这好像盈盈赶紧喝了一口牛奶。 后排一个琴师帮腔：其实是这样，四个角色：一开始不是书生去放风筝的，是书生的一个朋友去放的，后来，书生也是冒充他朋友的名义，私会了大小姐的，故事的结局是书生跟二小姐成亲，他的朋友跟大小姐成亲。 这样侬心里厢是不是好过一点？盈盈不失时机地补充。 侬唱额我侪欢喜。金尚恩一说，后排几个女生哇地起哄，受不了他们撒狗粮。 侬准备叫啥人唱大小姐啥人唱二小姐？金尚恩赶紧转移话题。 我来来去去侪是搭张一雪林婉儿啊。不过伊拉两个侪蛮好看，寻不到人唱大小姐。 结果就只有小生这一段唱？ 是的，整个剧本没弄出来。电台时间又短，没办法展开。 可以唱成连续剧啊，一天唱一段，或者一个礼拜唱一段。吊牢人家胃口。金尚恩无意中这么一说，倒是启发了盈盈。 晓得了，我回去再弄一下。因为赶着剧场演出，盈盈匆匆下了车，朝尚恩微微一笑，三明治蛮好吃的！ 下趟再帮侬带！金尚恩心里美滋滋。 第48章 ☆、《恒娘》 《风筝误传书》在华东电台首播后，听众反响邪气好，沈文毅本想让李肖白把故事写完，李肖白倒没了兴致，想另起炉灶，两人相约牛庄路的天香楼，吃他们的招牌菜。 吃啥？神仙馄饨鸡还是和合馄饨鸭？今朝我请。沈文毅把菜单递给李肖白。 我都可以，客随主便。 吃馄饨鸭吧？天香楼是徽菜馆底子，所以他家的馄饨鸭，仍旧用锡暖锅上菜，尝尝老味道。你再看看想吃啥？沈文毅叫来了侍应生。 够了够了，两个人吃不掉的。 没事，馄饨鸭有大份有中份，我点个中份的就好。 沈文毅点了一个馄饨鸭、一个红烧划水、一个炒青菜。侍应生走后，沈文毅拿出一个信封，这是上次的稿费，没多少，先拿着！ 这怎么好意思呢！ 盈盈老板很喜欢你的词，你多用心写便是了。 那这顿算我的谢谢师兄！李肖白几番推脱，推不掉，只好收下。 没过多久，侍应生端来一锅，里头半只鸭，炖得酥烂，36只绉纱馄饨浮浮沉沉，乳白色的汤哒哒滚。 李肖白给师哥盛了一碗汤几只馄饨：小心烫！我是这样想的，最近在看蒲松龄，《聊斋志异》里面有个《恒娘》的故事，改成越剧，还没有人做过。 侬讲讲看。沈文毅朝碗里吹了吹，却并不吃。 绍兴戏要做大，给观众更好的体验，不能像现在这样，分场不分幕。 像西洋戏剧那样吗？ 对，人家好的地方，我们就要学习。故事分幕，有幕里幕外，空间功能不同；像写文章，第几章第几章，下面第几节第几节，有层次，有段落，大小层次一划分，结构就比较明显。 一幕戏结束，幕布合起来，灯光暗下来。 这个辰光可以换布景，搬道具，等幕布再拉开，天地一新。 我也觉得，要做就做点不一样的！沈文毅的情绪明显被调动了起来，毕竟庄盈盈的戏，值得更高级的舞台衬托！ 不光唱词和故事结构，舞台、化妆、服装，都可以改进一下。比如舞台上，我不想用旧式的绣幔，用简单的布景；花旦的装扮上，不用传统的大包头，改用古装头，像明代仕女画那样的，更小巧、更秀气、更江南；服装呢，也要明清的那种，重新设计，要定制，覅用原来现成的行头。 那可以用回文的，深深浅浅，显得大方，舞台上覅用绣花的，看不清爽，我老早想提出来了！沈文毅一拍即合。 两人边吃边聊，把故事框架搭好，改革方案定好，系统工程配好，李肖白回家挑灯夜战。 拿出了第一稿后，沈文毅把演员和琴师几个都叫上，利用午休时间排练。庄盈盈饰演洪大业，张一雪饰演洪的妻子朱雪娘，林婉儿饰演恒娘。盈盈吸取了金尚恩的意见，全剧先在电台试水，完善后再上舞台，每个礼拜只在电台唱一段，挤牙膏一样，慢慢挤，听听各方反馈如何。 第36章 当然，好评如潮。这些唱段很快风靡上海滩。成千上万的人打电话、写信到电台和剧场，询问《恒娘》什么时候上演？故事结局如何？ 金尚恩觉得自己的话，盈盈听进去了，又开心了好一阵。趁热打铁，他在开车送盈盈去电台的路上，提出求婚的想法：我妈最近又催了。上次两家爸妈也见过面了，他们对我印象好伐啦？ 蛮好啊，觉得你不像外面那些公子哥儿，毕竟是读书人，家世又好。盈盈知道他的用意，可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门不当户不对。 不要理别人怎么讲，我们过自己的日子。 一个戏子，在十里洋场不过是个三等人，人家总觉得我是要借你们家的跳板挤进上流社会。 你唱戏也是凭本事吃饭，我画图纸也是凭本事吃饭，我们没区别。金尚恩的话给了盈盈很大的支持。 你不怕我跟人跑了？ 你不是那样的人！ 你不怕别人嚼舌根？ 有什么好怕的！我老婆是明星，这点心理承受能力还是有的。 怎么就你老婆了，我答应嫁了？ 早晚的事！ 好，那我有言在先，宁做天上一只鸟，不做人间一个小。 当然，我不会娶小老婆，只有你一个。金尚恩还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不能像《恒娘》里头那样，三妻四妾也不碍！我要明媒正娶，一夫一妻，堂堂正正做新娘。 《恒娘》里不是也唱，男子好比偷食猫，全靠夫人管得牢吗？金尚恩逗她。 我才不管你！盈盈一拳打过去，金尚恩差点没抓牢方向盘，车子晃了一下：开车呢，别闹！ 你是不是戏看多了？我可没有恒娘教的御夫之术。 不用你栓住，我都是你的！你们团里美女还少吗，我没正眼瞧过一个好伐！ 为啥？ 你跟她们不一样。你特别独立，要强，做事有分寸，对我爸妈也孝顺，虽然有时候脾气大一点，但在我能接受的范围内。 盈盈心里觉得，金尚恩懂她。 我答应你！给你一场难忘的婚礼！金尚恩看了庄盈盈一眼，见她不说话，自顾自说，哦，还要先搞一个订婚仪式，让全世界知道，你是我的！ 那你定好一个日子，我写信跟爸妈说。他们也要准备准备的。盈盈知道爸妈对这门婚事比较称心，就是怕女儿吃亏。她要做到，自己的幸福掌握在自己手里。 车停在大来剧场后门，金尚恩转头亲了盈盈一下，把她弄得满脸红晕。不过，庄盈盈一下车，又恢复到大女主的范儿，快步进入后台，这时，她听到了大来的老板陆根棣压低声音在跟谁打电话。 反正侬当心点，好伐？先到乡下头避一避。最好今朝夜里就跑！陆根棣还有一重身份老闸捕房的包打听，可能又听到什么内幕消息，正在通风报信。 张一雪在化妆，盈盈趁着旁边没人小声问：伊跟啥人打电话？ 好像是三友的老板。有人要绑票吧。 陈万运啊！盈盈一吓，日本人又要弄伊？ 天晓得。 第49章 ☆、大来电台 《恒娘》剧情简介 第一幕　自叹朱雪娘睹物悲叹，老娘亲进城探女。洪大业喜新厌旧，恶宝带深闺夺夫。第二幕　规夫俏恒娘驭夫多术，狄文龙爱酒如命。设酒筵母子使计，听善言文龙戒酒。第三幕　设计闺门和妻妾下棋，天伦乐母子舞剑。告妙术恒娘设法，依言行雪娘受敎。第四幕　踏青艳阳天游人踏青，老夫妇相对无言。朱雪娘请教有悟，洪大业游春惊艳。第五幕　和合不识相宝带受辱，拒夫君雪娘吐气。甘下跪大业赔罪，重和合恒娘功伟。李肖白熬了几个大夜，拿出了五幕大戏的剧情大纲。其实他很害怕命题作文，更何况是写剧本，毫无经验。趁着日场演出结束，李肖白来到后台，把大纲交到沈文毅和庄盈盈手里，不过，大家关注的焦点却在三友实业社的陈万运上： 倷陈老板，还好伐？沈文毅问。 侬听啥人讲额啦？李肖白很诧异，没啥事体，接到倷陆老板电话，连夜买了船票，投靠了宁波一个朋友。过了两个月头，大概人家忘记脱迭桩事体了。 伊现在回上海了伐？庄盈盈问。 还没。公司有卢刚伊拉来管，正常运作，风平浪静。李肖白接到公司的任务，陈老板要亲自把《恒娘》的剧本交给陆老板，以示报答，所以现在他压力山大。 听人家讲，三友实业社在寻人做《恒娘》的布景了？沈文毅问。 是啊，用三夹板做布景。李肖白扬了扬剧情大纲，我这个大纲陈老板已经审定，根据这个寻了舞美师傅设计图纸、寻工人置景，全部三友买单。 还有桩事体，倷晓得伐？沈文毅看看两人，一脸懵逼，得意地说，陆老板想做广播电台的事体？ 上趟听伊讲过。盈盈想起帮婉儿请假的时候，陆老板还问过她意见。 谈下来了。警察局那边的关系，帮伊搞定了波段和执照，下个月头开始营业了！ 包打听不是白当额，人面广，消息灵。李肖白心想，《你所不知道的广播界》专栏又有新题材了。 怪不得舞台后头又嘞敲敲弄弄，尘土飞扬，一天世界！庄盈盈说着，几个工人师傅抬着一块木板，从他们三个人中间穿过。 伊额直播室蛮难弄额，转播剧场演出额辰光还好，有辰光里厢做节目，隔音要好，避免互相影响。 搿阿拉嘞剧场里唱，市面上侪听得到了？庄盈盈倒是希望有更多人免费听到她的越剧。 现场转播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要是听的人多了起来，各种广告商寻上门，就需要有各种节目，把时间撑满。 要增加不少人手了庄盈盈心想，如果汤申佳有空，可以介绍她来这边兼职。 大来不用愁的，噶许多人买票来听越剧，现在有免费的听，岂不更好？李肖白说。 阿拉的观众基本上是绍兴、宁波一带来上海工作、生活的，乡里乡亲、拖家带口，人数不少的。 宁绍商帮在上海很有势力的！李肖白附和。 上海人也欢喜额呀！庄盈盈说，所以《恒娘》的班底蛮关键额！林婉儿的角色是重中之重，我和一雪只是陪衬。现在洪大业的小老婆宝带，宝带还有个丫鬟秋儿，还没寻着人唱 确实，戏份都在恒娘身上。不过全本还没写完，我以前没写过越剧唱本。 这简单，侬来看阿拉演 出好叻！专门帮侬留只位子！庄盈盈这点权利还是有的。 对，多看看戏，参考参考。灵感就来了。还有，我帮侬寻一个作曲，戏以曲兴、戏以曲传，音乐很加分的。你这个戏是大戏，投入那么多，不能随便弄弄。 剧情是这样，我先简单讲讲，倷看有啥修改伐？一共讲两家人家额事体：洪大业和狄文龙，两个人是邻居。洪大业喜欢小老婆宝带，大老婆朱雪娘心里不适意，问邻居恒娘哪能办？恒娘对付老公很有办法的，狄文龙欢喜吃酒，恒娘劝伊覅吃，服服帖帖，连狄文龙的小妾春梅都斗不过恒娘。朱雪娘想学，恒娘就教伊哪能忽擒忽纵、哪能打扮得一歇难看一歇好看、哪能制造神秘感、哪能抛媚眼、床笫之间哪能随机而动 这也可以在舞台上唱啊？嘎昂三。盈盈鄙夷地看了一眼李肖白。 没办法，阳春白雪、下里巴人，侪要兼顾。 我前两天唱自古才子皆风流，不是冤家不聚首搿种闲话人家就提出来，这是宣扬封建糟粕、三妻四妾，女性观众覅看，最好改掉。 晓得了，回去我再捋一遍。 好在恒娘一次次指教，朱氏一步步实现，终于把洪大业的心收了回来。浪子回头金不换。 宝带蛮难寻额。沈文毅说，要争宠，要认错，戏份蛮多额，但是不能比大老婆朱雪娘好看。 春梅又要比恒娘高，比恒娘好看，才能反衬恒娘有心计有办法。 所以舞台演出比电台复杂交关。 第37章 如果演出全本，现在四季春人手不够，要去别的地方借人。庄盈盈说。 沈文毅拿过大纲，粗略一估算，涉及22个角色，赶紧找陆老板商量，搭班子、分角色、定合同。几经周折，最终定下了演员表： 剧中人　扮演人朱雪娘洪大业妻张一雪小姐翠儿雪娘婢史翠贞小姐秋儿宝带婢魏筱秋小姐沈氏雪娘母沈琴仙小姐洪大业庄盈盈小姐宝带大业妾施彩香小姐来保书　童卢桂芬小姐恒娘林婉儿小姐 宁儿恒娘子胡少鹏小姐狄文龙恒娘夫张桂莲小姐张三文龙酒友袁笑声小姐李四文龙酒友张秀凤小姐春梅文龙妾钱妙英小姐文琴恒娘婢王琴花小姐幼年夫妇游　人王琴南小姐王肖藐小姐少年夫妇游　人郑梅凤小姐张云娟小姐中年夫妇游　人沈爱莲小姐周福香小姐老年夫妇游　人钱妙花小姐李赛奎小姐 第50章 ☆、玻璃电台 就在大来电台紧锣密鼓筹备的同时，新新电台也将迎来焕新改造。 新新电台背靠实力雄厚的新新百货公司，原先设在商场四楼的房间内，周波780呼号xhhc。1939年6月中旬，新新公司开启新一轮业态调整，将电台搬迁纳入屋顶花园改造计划，考虑的是如何把电台打造成一道景观，提高能见度，为商场吸引人气。 新新公司楼顶原是个舞场，大家新奇了一阵子。随着周边的舞场越开越多，生意就难做了。新新公司负责人萧宗俊向《申报》记者透露，公司预备花六万元，将六楼屋顶装修成以下几个新的游乐项目： （一）玻璃电台上海播音室从来都没有花过很大资本，来建筑全透明玻璃棚的，假如有，我们只能在好莱坞电影上看见过，而现在他们已决定建筑这样一个考究的玻璃播音室。它设于6楼电梯进口旁的礼堂内，客人一出电梯，就可以完全看见内部的一切运作，包括平时难得一见的名演员和名主播。 （二）有声电影和新华公司合作，专映新华二轮影片，座椅舒适，音响考究。 （三）申曲舞台引进三原色自动灯光，已聘定筱文滨长期驻场演唱。 （四）绍兴文戏使用绘画软景、立体布景，台口上方设新式吸音器，音响效果佳。班底尚未聘定，但也决定聘请上海第一流的班子。 （五）花园饭店就在玻璃播音室的外面，客人可以边吃西餐，边欣赏直播节目，夏有冷气、冬有暖气。 卢刚看完报纸，决定实地探访一番。他给老熟人萧宗俊打了个电话，约他带路参观参观。刚到南京路，碰上了一脸憔悴、满头油腻的李肖白。 怎么胡子都没刮？ 还不是写剧本写的，老板催，月底要交，我有啥办法？ 《恒娘》还没交稿？早嘞！我又不懂越白，为了推敲唱词，用上海话试唱的，唱得越剧不像越剧，申曲不像申曲，隔壁邻居笑死。 你是跑出来找灵感咯？ 对啊。 走走走，兜兜商场，看看美女。卢刚一边说着，一边把李肖白拉进了新新百货公司。一楼铺面的售货小姐姐是最漂亮的，公司门面嘛，总得精挑细选。萧总带着他俩逛了一圈，罐头伙食、雪茄香烟、文房书籍、绸绢洋伞、线袜汗衫、中西药品、参燕银耳等商品在玻璃柜台里陈列着。三人乘着电梯，粗略看了一下二楼绸缎呢绒部、三楼灯饰部、四楼绿宝剧场，五楼是办公区，直接跳过，来到六楼。 一股强烈刺鼻的涂料和油漆的气味扑面而来。楼板上，各处堆满了木屑、木板。大量工人忙进忙出，据说现在有一二百名泥水匠及木工匠在日夜赶工，搭建脚手架、埋管线。 为了避免吸入有毒空气，大家往七楼走。屋顶空气流畅，视野很好。 夜里在此地乘乘风凉蛮好！卢刚靠近楼的边沿，向远处眺望。 当心落下去！李肖白自己有点恐高，忙拽住他。 这个葡萄棚，要改装成餐厅。到辰光在餐厅里看看上海夜景，覅太嗲哦！萧宗俊说。 餐厅外围，假山已成型，瀑布、鱼池、百花亭 等园景正在建设中，儿童乐园里的滑梯、跷跷板、旋转木马等设施，包装还没拆。 三人边走边聊，萧总拿着图纸，指着儿童乐园旁边一块空地说：这是绍兴文戏的场子，请什么戏班还在谈。你们有没有好推介？ 容我想想。卢刚脑子转得飞快，各个演出团体在脑海里过了一遍，暂时想不出牵线搭桥的方法。 屋顶本来想设一个露天舞场的，但因为各种问题太麻烦，决定作罢。国际舞场原址，辟作新新公司的商场。萧宗俊又带着他们走到舞场边，木地板有一半已掀开。 往事只能回味。以后国际舞场，也只能算一种遗迹了吧！李肖白苦笑了一下。 钞票难赚啊！早几年，上海游艺场所以能终年挤满了各式各样人物，主要的是创办人想用极低廉的票价和各省各地的地方戏，来吸引寄居上海的各地人物，这一种策略，沿用好多年，效果很明显。像大世界、新世界和各公司的游乐场，哪一个地方不是终年客满？但是，自从国军西撤以后，各游艺场为了吸引主顾，不得不打折降价。萧总推心置腹地说。 那倒是，大世界最高也只卖两毛钱，而且是买一送一；像新世界游艺场索性只卖五分钱，再便宜不过了。卢刚说。 说是一张通票看全场，实际上，各个地方的戏，重叠的客源并不多。客人不大会串场子。 就像四楼绿宝剧场的客人，不会上来看地方戏一样。 对啊，他们看话剧、看时装戏的，西洋作派。 我们就是从绿宝剧场得到的启发，他们专做话剧艺术，反而有稳定的客源，而且都是上层社会人士，生意很好。每个月报表我都看，比我们原来那个半死不活的游艺场好太多了！ 问个题外话，这个绿宝剧场，跟绿宝豆奶、绿宝橘子汁有关系吗？卢刚饶有兴致地问。 有，新新公司有董事参股了绿宝公司。 我看广告上写绿宝橘子汁是美国的？ 实际上是从美国进口的原汁，到上海后，工厂再加工一下，据说加点白砂糖，把口味调得甜一点。 甜味带来的快乐，有点像到游艺场看戏带来的暂时麻醉。李肖白说。 场子分散、票价又便宜，还要跟附近的场子抢生意，我们游艺场非升级改造不可。公司决定趁着这次业态调整，把各个场子收入分别核算，用较高的票价，吸引高端客户，走高端路线。到辰光我们还要登报，搞一个征名活动，给六楼七楼一个新名字，新定位。 我看报纸上登了，这个屋顶花园改造计划要六万块钱？ 可能不止，我到现在批出去的钱已经六七万了，估计得十万打底。 李肖白暗暗咋舌，他写一个剧本，熬了一个多月，油尽灯枯，挣不到一百块钱，人家商业帝国这一个多月，两层楼的装修就要花十万！ 第51章 ☆、新都饭店的订婚宴 转眼，时间来到1940年。庄盈盈在忙碌中完成了人生两件大事：一是《恒娘》在大来剧场正式演出。这一演，不得了，连演六十四场，场场爆满，好评如潮，在越剧界相当罕见。报界评价四季春班异军突起，卖座之盛，任何越剧场不足与较。庄盈盈、张一雪红遍全沪！注意排名，庄盈盈在张一雪前面。以前都是当家花旦排在前面的，现在，来到了小生的黄金时代！ 二是与金尚恩在新新百货公司楼顶的花园饭店举行了订婚仪式，据报载此前，沪上的越剧演员从未在结婚前先订婚。庄盈盈是第一人。闻订婚仪式相当隆重，特采用望平街谢文益发行之鸳鸯证及绸绫请柬，精致绝伦，给这破碎山河的上空涂上一层别样的玫瑰色。 嵊州人很重视订婚。换了年庚、排了八字，盈盈的父母又坚持要办这个仪式，表示女儿是明媒正娶。金家很爽快地答应了。金太太特意准备了丰厚的聘礼，择吉日发送将红贴、首饰、布帛、钱币、老酒、包头（糖、红枣、荔枝，桂圆、莲子等）送到庄家。庄家回敬绿帖及衣帽、鞋袜等。两家谢过媒人，商定了订婚仪式、结婚典礼的时间地点出席范围，并决定给小夫妻俩买套房子。 第38章 盈盈住在永利村的时候，每天练声，琢磨着如何真声假一点，假声真一点。为使声音送得远，对风口喊咦呀！；为了听清每个字的回音，对墙壁练；后来怕干扰到邻居，找了一口瓮，对着瓮口练。虽然邻居都很理解，可盈盈心里过意不去。 新房子是一个带花园的公馆，独门独户，绿树成荫。这样，盈盈再大声练习，也不会吵到任何人，还能在花园草坪上，练习毯子功、把子功、水袖功、扇子功、甩发功、腿功、腰功虽然武戏比不上竺素娥，小生的基本功还是要有的。 新新公司楼顶花园重开后，更名新都饭店。金家试菜后非常满意，于是授予其订婚宴和结婚宴的举办权。饭店拟定了详细的流程方案，还给新郎新娘、主持人以及仪式相关人员提供新新美发厅的妆发服务。由于出席仪式的仅限于金家和庄家的部分亲友，广大听众可以通过玻璃电台的直播全程收听。 当天下午，汤申佳一袭胭脂粉色盘扣立领改良旗袍，主持了订婚仪式： 各位来宾，亲眷朋友： 大家好！我是汤申佳。无线电旁边的听众可能会奇怪，我哪能跑到此地来了？实际上今朝我不是主角。阿拉要一道见证一场别开生面的订婚仪式。在这良辰吉日，我有幸立嘞此地，为大家主持这场订婚宴。 眼前搿位风姿绰约、气质不凡的小姑娘，正是阿拉今朝订婚宴上的女主角越剧界的著名女小生庄盈盈。伊婉转的唱腔、精湛的演技，赢得了无数观众的喜爱和赞誉。今朝，伊调下来戏服，着上华美的礼服，成为了这场订婚宴上最耀眼的准新娘。 而立嘞伊旁边的，是我们的男主角一位从美国留学归来的金家少爷金尚恩。卖相好伐？般配伐？（现场报以掌声和笑声。）伊学识渊博、风度翩翩，不光是继承了家族的优良传统，更加在异国他乡磨砺了自己的品格和能力。今朝，伊回到上海，搭心爱的姑娘共结连理，开启人生的新篇章。 两位新人，一个是越剧舞 台上的璀璨明星，一个是海外归来的青年才俊。伊拉的结合，不光是两颗心灵的碰撞与交融，更是两个家族的联姻与传承。伊拉订下婚约，预示着一段美好的姻缘即将开启，也象征着两个家族的繁荣与发展。好，两位新人请坐。 （乐曲声中，金尚恩携庄盈盈回到主桌。） 在此，我代表两位新人及双方家长，向各位来宾表示衷心的感谢和热烈的欢迎。感谢大家在百忙之中抽出辰光，前来参加这场订婚宴，共同见证两位新人的幸福时刻。今朝阿拉托盈盈的福气，能够听到伊额好朋友、越剧名伶张一雪，为阿拉演唱《双凤牡丹亭》选段，掌声欢迎。 （张一雪演唱十分钟左右，乐队现场伴奏） 另外一位表演嘉宾，也是盈盈的好朋友，我们有请新生代越剧花旦林婉儿来唱一段《恒娘回思》助助兴。 （林婉儿演唱六分钟左右，乐队现场伴奏） 最近《恒娘》迭出戏蛮红的，不过希望准新郎就不要学戏里的洪大业三妻四妾啦！我搭侬讲，盈盈就是演洪大业的，侬有啥心思伊侪看穿！ 接下来，阿拉共同期待两位新人的订婚仪式正式开始。来点音乐好伐？（乐队奏欢快乐曲。）气氛好一点。我要请两位新人上台，互换订婚戒指，许下彼此相守一生的承诺。 愿伊拉的爱情如同越剧般婉转悠扬，如同留学经历般刻骨铭心。愿伊拉的婚姻生活幸福美满，携手共度每一个春夏秋冬。 时值非常，一切从简。最后，让我们再次为两位新人送上最美好的祝福。祝伊拉订婚快乐！祝伊拉未来的婚姻生活充满甜蜜与温馨！同时，也祝愿在座的各位亲眷朋友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谢谢大家！ 仪式结束后，金尚恩开车送汤申佳和庄盈盈返回永利村。一路上聊起南汇人、上海人和嵊州人的性格不同。上海人见惯大世面，敢闯敢干力争上游，却也容易给货物的洪流淹没；南汇人小富则安，有一种自信的满足，因此有底气，不需要像新昌、嵊县那边荒瘠的山地的人们那样，以自己的命运为赌博。 庄盈盈回房间收拾东西，小汤依依不舍：我准备退出华东电台了，亲日派要接管，不想跟他们为伍。 那你要去哪里？盈盈有点担心小汤一下子没了收入，生活陷入困顿。 还没想好。再不济么做回老本行，当个记账员，哪个公司都需要。 不用担心，我帮侬留意一下，啥地方需要报告员。以侬的名气，请的人覅太多哦！ 最好侬也覅去华东唱电台，调一家人家好嘞。小汤好心相劝。 我么再考虑考虑，好伐？ 实际上，庄盈盈根本不在乎电台是什么背景。伊又不是电台员工，只是个艺人。唱完钟点走人，啥人掌权跟伊浑身不搭界。 第52章 ☆、闺蜜絮语 汤申佳冲了两杯牛奶，递给庄盈盈一杯，两人坐在床沿：结婚之后倷老公拨侬出去唱伐啦？ 伊讲过，随便我。养我也养得起，不过我还是欢喜唱戏。 关键是伊拉娘欢喜侬唱戏！倷老公么侪是听伊拉娘额咯。汤申佳一眼看透，过房娘变婆婆，内么真额要叫姆妈了！ 伊拉屋里厢大概侪是女人强势。庄盈盈暗笑了一下，我公公一日到夜跑工地，到了屋里物什一掼，两手一摊。 侬现在讲闲话也有眼南汇口音了。汤申佳做惯了广播，对口音问题蛮敏感的。 入乡随俗。嵊州人讲闲话，发音在口腔靠前，生于舌尖，一个字一个字，脆生生地蹦出。伊拉讲闲话腔调重、闷、沉、稳、磁、大、硬、正，嵊州话呢，轻、软、脆、巧、灵、生、柔、小。 也能显得侬没噶强势了。 我要噶强势做啥啦？强势畀啥人看啦？结婚，过日脚，下趟生小毛头，不一样了，以后又用不着我一个人打拼。 侬蛮传统额。 该硬还是要硬额，像陆根棣那种，侬软档伊要爬到侬头上去了。 伊还吃侬豆腐啊？ 前两天，鲜格格跑得来，问我订婚的事体，真的假的。我讲，勿关伊事体。我跟大来签的合同，演多少场，不会变，其他事体伊覅管嘎许多。 伊老早还想叫侬做大来的老板娘呢！ 做梦！看到伊戳气！一个男人，斤斤计较，抠得来要死。叫伊买点好的化妆品也不肯，阿拉天天化浓妆，皮肤吃不消，伊只当没听到。我到箍桶师傅那里一打听，才晓得伊拉买化妆品都要拿回扣。我气起来自己买。天天吃香烟，浑身一股香烟味道，有辰光搭伊多讲两句我都头晕。 真的，修养、人品没办法。汤申佳直摇头。 有一次选《珍珠塔》的方卿，叫阿拉几个小生都去试戏，伊横插一脚，硬要某个人唱，结果观众不买账。后来阿拉才晓得，小姑娘畀伊白相过。 泥心！ 搿种事体多嘞！伊想搞啥人，啥人不帮伊搞，搞来搞去倷电台还蛮好，没有搿种呜哩嘛哩事体，我真的发过誓，不能在这样的戏班一辈子，一定要跳出这个圈子。 阿拉电台也复杂来兮。交关人身份模糊，有额客户可能是代表逃到重庆的国民党政府，也有可能后台是南京的汪伪政权，有额干脆就是日本人。即使是日本人，也有不同目的，有额纯粹做生意，有额有军方背景，有额人甚至跟伊拉敌对额苏联有关系，搞得来头都大了！ 所以侬放弃电台我不是很理解，真的是因为日本人？ 绝对是！第一，我不想以后留污点。前两天报纸上说，战争就像一场疯狂的赌博，一场充满悬念的足球赛。 现在美国人英国人还没加进来，侬想想看，日本人现在横三横四，能风光多少日脚？慢慢叫秋后算账，侬逃得脱伐？第二，我怕死。有的电台不是讲汪伪哪能好哪能好？结果报告员在四马路上晶华酒家畀人家一枪爆头，我还是太平点好。 庄盈盈不响。 好像前两天还有谁准备接管汪伪政权的一份报纸，做什么国民新闻社社长的，也被锄奸队枪毙脱了 哪能侪针对新闻界啦？ 所以侬吓伐？ 我最多嘛回去做金家少奶奶好嘞。嘴上说婚姻是自己最后的退路，心里想才不要走到这一步呢，庄盈盈又喝了一口牛奶，今朝侬只顾主持，没看到我隔壁的隔壁桌，李肖白，那真叫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面孔吓难看，老酒么穷喫。 第39章 做啥啦？ 侬讲呢？还好卢刚跟伊隔了好几张台子，避免尴尬。 我劝过，伊心不死，我没办法。汤申佳杯里的牛奶，凝结了一层奶盖，小汤慢慢舔起来吃掉。 搿种事体是不好勉强。人家讲，得偿所愿是童话，阴差阳错是人生，做人要想开点，强求没有用。 今朝订婚宴侬没上台唱，多少人失望！结婚额辰光侬拗不过人家，一定要唱额。结婚宴也是小汤主持，她已经有点焦虑下一场的流程了。 明年再讲伐，婚宴要排到明年了，搿两天忙得来要死，《恒娘》剧本一直改，边演边改，唱到哪一句灯光要亮，唱到哪一句眼神哪能看，哪几场戏换什么服装，头发哪能弄侪写到剧本里，内么不听箍桶师傅了，侪要听导演了！ 应该是这样，正规点。不是戏保人，就是人保戏。剧本还是蛮重要的，舞台不像我们电台，互相配合的人蛮多的，大家按剧本来，心中有数。 最近我看《艺海周刊》都在提情节话剧化、布景电影化，要突出写实元素，越剧跟老早不一样了！ 新出了不少时装戏。 对，《蒋老五殉情记》演了六十三场，我们就要演六十四场，压伊拉一头！ 倷越剧界竞争激烈！ 倷广播界也一样啊！庄盈盈揶揄道。 不单单越剧，我看报纸讲于素莲，决定十一月一日起开始领导一批改良平剧的艺人在新都剧场隆重登台，新都饭店很重视，要在伊上台前，先在玻璃电台搞一个全体大会串的前奏。 我看玻璃电台每天的广东戏彩排也很多人围观。证明这个时代，新的物什层出不穷，侬不创新，就要吃瘪。 有的创新也太吓人！上趟听人家讲，上海京剧界流行一些庸俗下流的连台本戏，什么真刀真枪拿出来真牛真马牵上台，什么飞沙走石、飞檐走壁，甚至在戏里厢插进四脱舞、草裙舞唠啥，乌烟瘴气。 侬不欢喜有人欢喜。嫌鄙京剧里厢眉目传情、咿咿呀呀太慢，要速度、要激情、要力量，最好抱着蹦擦擦 到处讲改良，改良越剧、改良京剧到底哪能改，无人晓得！ 想噶许多做啥啦！要我讲，做得好不如嫁得好！ 那还是要做得好。女人靠老公不如靠自己，凭本事，动脑子，经济独立，带来更多的机会和资源，过上侬想要的生活。 都市新女性侪搿能额想法。干杯！两人举起玻璃杯，将牛奶一饮而尽。 第53章 ☆、米珠薪桂 纪范三刚跟绿宝剧场谈完独幕剧《行善得子》的排期、场次和利润分成，晚上下班回到家，听见程德全在打电话：对，送到陶而斐司路256弄11号3楼，两客，八块的。八块有啥小菜？ 等她挂断电话，纪范三问：送啥物什啦？ 夜饭呀！ 侬没烧啊？ 是额呀，比自家烧便宜。侬想想看，大米一担要廿几块，精肉一块洋钿买一斤四两，青菜一角洋钿买不到一斤。吃顿夜饭，要买要汰要烧，烦死脱了。 点了啥菜？ 一份么落苏炒肉糜、荷包蛋、椒盐排条、一只素菜。一份么番茄炒蛋、糖醋排骨、素鸡、一只素菜。两个人可以调了喫喫。 蛮好嘛！纪范三亲了老婆一口，十几块洋钿自家烧哪能烧得出噶许多小菜？ 我也是听同事讲，新开了一家包饭公司。味道还可以，卫生也有保障。 清爽顶重要！别人家烧的饭菜，吃下去总归有眼不大放心。 不卫生我肯定不敢点额咯！人家专门带我去伊拉操作间看过，全玻璃透明额，清爽相，大家监督。 搿成本高额！ 人家做大规模，投入肯定要额呀！伊拉又不单单做八块头额，还有十块、十几块好跟酒店里竞争。配送也覆盖整个法租界。 我记得报纸上讲，公董局这个月开始增加中菜馆、包饭作、酒排间、咖啡馆、西菜馆的营业捐税，包饭作按照规模大小，分四个等级纳税：一等每月九元六角，二等每月六元，三等每月四元，四等每月二元五角。搿也摊嘞成本里厢额呀！伊还要赚伐？ 总归比自家烧便宜！侬算，烧饭炖水，每月头至少要烧脱两担煤球，目前一担煤球卖两块，一共要耗去四块。程德全算起账来，要是像楼下，自家老婆带小囡，没空烧，再请个娘姨，工钿至少每个月头五块，而且在廿几块一担的米价之下，吃恐怕不止五元，所以请一个娘姨，工资和膳食，每月也要十二三块。吃了包饭吧，尽管小菜决不会比自己去买来烧便宜，不过煤球可以少烧点。像阿拉两家头，人口简单，佣人覅，算下来每月头好省脱十五六块唻！ 人口少是喫包饭合算，多下来的辰光看电影去！ 算侬门槛精哦！家务事体手脚一摊，侪是我来做！ 好唻，晓得老婆最辛苦！又要上班又要做家务。纪范三从背后环抱程德全，把头靠在她肩胛上，现在喫是 个问题，伙食支出比打仗之前至少翻了一倍，老早讲大饼油条三个子，现在翻一倍不止！菜价上去了，喫的小菜还没有老早的好！ 生活比老早多了，钞票没多多少！由于人手不够，程德全在电台的工作量增加了，到手的工资虽然比以前多，但是抵不过通货膨胀。纪范三的话剧演出也不稳定，正在想如何开源节流。 现在涨得最快的是房租，侬看楼下，自家做二房东，亭子间灶披间借出去，三四十块，还要付一押二！ 太挤啦！老公老婆一间，小囡娘姨一间，租客两间厕所间都不够用！ 有啥？比这挤的还有唻。人家讲孤岛的住，会变成茶室化，木板相隔，一间一间，中间人行道变成公共食堂。 好唻，内么变养猪猡了！ 伊拉自家交给房东的也就五十块啊！分租出去嘎合算，阿拉也想想办法。 要么上头搭只阁楼，借出去可以有廿块收入，也蛮好。 好了，我先去汰把浴，慢慢叫再想。搭阁楼，装修费又不知道要多少 纪范三脱掉衬衫，露出宽肩窄腰和线条分明的背肌，本来模子就大，最近跑步健身样样来，体脂率更低了，洗完随便系着浴巾，大大咧咧跑到阳台去收短裤。好在天色已昏暗，而家里并未亮灯。 衣裳穿起来呀！程德全埋怨，邻居投诉哪能办？ 纪范三笑笑，毫不理会。 这时候外卖到了，袋子上印着上海包饭公司，成都路四六〇号静安寺路口，朱子鹏，接洽电话三五九八六，装在两个方形漆木多格盒子里。程德全一打开，里面的饭菜还热，赶紧招呼老公来吃。 色面不错！纪范三尝了一口，狼吞虎咽起来。 程德全心满意足，一方面省了钱，一方面解脱了烧饭的烦恼。 纪范三想起刚刚老婆说工作比以前多，便说：侬有辰光太好说话了，心软。实际上人是欺软怕硬的，搭架子，有必要。有的演员，排练迟到，要人家等伊，来了之后客客气气讲，勿好意思，路上车子堵。人家没办法，伊是头牌，整部戏靠伊额名气。实际上伊不是忙不过来，是要人家等，显得伊重要。一叫就来一叫就来，太好弄了，勿值钞票。侬嘞电台里也算首席，还是安排侬做啥就做啥，没一点反抗，自家苦煞，人家未必重视。还以为侬多劳多得，应该额。临时工反而轻松，正式工做煞！ 程德全不响。 几个礼拜没休息唻？纪范三夹了一块糖醋排骨给老婆，换一口落苏炒肉糜。 一个月头有了！ 讲好礼拜六礼拜天值班大家轮，我觉着哪能侬的班头特别多啦？ 搿月头节日多，特别节目多，没办法。 像搿趟，绿宝剧场要一个报幕员，问我侬来赛伐？侬辰光侪畀电台绑死脱了，外头生活接不着。外头一场好顶侬半个月头工资唻！ 侬以为我想这样啊？公司早就设计好，我不做，马上有人顶我的位子，慢慢叫生活越来越少，啥人做首席？ 死要面子，首席一个月多多少？ 第40章 是没几钿，但是公司派出去的生活，首席的价格总归跟普通报告员两样额咯。再讲，我要是答应去绿宝，公司早晚晓得，人家要讲额呀！ 让伊拉讲好嘞。闲话多。纪范三快速扒拉完，一抹嘴，回了卧室，短裤一脱，钻进被头里。 程德全看懂了暗示，脸上泛起红晕：死腔，喫嘎快做啥！ 第54章 ☆、孤岛的夏天也不全是糟心事 基督教青年会的游泳池，一到盛夏季节跟下饺子一样。年轻人图那里凉快，嬉笑打闹居多，认认真真游泳的少。纪范三独自在前面游蝶泳，双臂奋力向前，往下一压，上半身腾出水面，左肩胛有一个胎记，金尚恩一眼就认出他来。 金尚恩没想到能在这里碰到他，两人已经快十年没见面了吧？ 随着记忆一点点浮现的，是战前的繁华。 小辰光，伊拉两家住得近，一帮小赤佬经常结伴逛庙会。农历三月二十八日的下沙、周浦、新场庙会，四月十二的惠南庙会，五月二十的城隍庙会，六月二十四的六灶庙会，七月初一、七月十五的瓦屑、祝桥庙会，十月初五的沈庄庙会，九月廿九的岳王庙会人山人海，摩肩接踵，金尚恩差点走丢，都是纪范三拽着。 金尚恩从小内向，六岁时，妈妈叫伊去槽坊拷酱油，伊拎只瓶子，立在柜台前十几分钟，人家不问，伊也不敢开口，面孔通红。还是路过的纪范三帮伊缓解了尴尬。 枇杷、水蜜桃、西瓜成熟的季节，乡下头亲眷刚刚采摘就用板车拉过来，一家人吃不完，分给隔壁邻舍。 纪家附近有条河浜，伊拉天热辰光经常去游泳，爬到桥上，跳下去，比谁的水花大。不过六月初六这一天，家长是禁止游泳的，因为有六月六，狗汰浴的传说。 后来金尚恩出国读书，两人再没见过。这两年，南汇已在日军控制之下。兵凶战危，民不聊生。民国二十六年十月初四，日军飞机轰炸惠南和周浦。惠南中弹四枚，两枚落在靖海桥、十字街口，正洁点心店、荣华照相馆、万泰和酱园等房屋被毁，死八人，一枚落在惠南镇小学附近，另一枚落在东水关外；当年底，日军返回金山卫，路过惠南，留宿一夜，全镇通宵火光不时燃起，惨叫之声不绝于耳；去年农历闰七月初一，四架飞机轰炸惠南，投弹九枚，炸死十余人，居民外逃出城时，又遭日机俯冲扫射 金尚恩庆幸这几年家里赚了点钱，在租界安了家。 当然，租界的日子也不好过。物价飞涨，钞票贬值。金太太成天讲吃不穷，着不穷，没有算计一世穷！可这样的环境，怎样去算？如何去计？今天不知明天事，倒不如且图个眼前快乐，所谓杯中有酒须当醉，莫待无花空折枝！ 就拿这游泳来说，因应自来水电力电灯加价，泳池收费也作调整：凡在 每星期二、四、六入池游泳者，每人每次收费一角，惟不包括浴费；凡在每星期一、三、五开放冷水浴及入池游泳者，但不拘游泳沐浴，每人每次一律收费二角。金尚恩专门选礼拜二来游，可以省一角钱。 看着纪范三正在从对面游过来，金尚恩一个深潜，游到纪范三身下，伸手要扯他的泳裤。纪范三一躲，节奏被打乱，身体沉了下来，正要发怒，定睛一看，是金尚恩。 侬也来游泳啊？金尚恩欣喜地叫。 是啊，买了通卡。纪范三一拳打到金尚恩的胸肌上，侬啥辰光回来的？ 前两年。读好书就回来了。 纪范三比划了一下身高：老早侬才到我此地，想不到现在人嘎长！ 金尚恩也已经是一米八的个头了。搿通卡是啥？ 伊不是从七月一号开到九月十五号吗？二个半月头，通卡十块，礼拜一到礼拜六侪好游。 有钱人啊！ 我基本上有空就来，游得多，比买门票合算。伊还有健身房呢！ 等下带我看看！ 先游过我再说！纪范三深吸一口气，潜入水中，脚一登，飚出去老远。金尚恩只会自由泳，紧随其后。整个游泳池只有他们这一条泳道水花呈一条直线次第分布，有规律的击水声形成节奏，引得众人侧目。 两人像小辰光一样比了几个回合，没分出胜负。金尚恩想起等下要去听露天音乐会，就约纪范三一起去。 孤岛的夏天也不全是糟心事。每年夏季，工部局音乐队会在各个公园举办夏季露天音乐会，往年都是七月一日起始，至九月底为止。今年提早一个月，六月一日开始演奏。 几大公园已经人满为患。法国公园、贝当公园、兆丰公园、外滩公园、胶州公园游人如织，一到下半天，乘风凉、遛宠物的人络绎不绝，坐的坐，躺的躺，但凡有点人工绿意的地方，人满坑满谷。假如以五百万市民来算人均公园面积的话，光靠这几个公园面显然不够。 因为设备和地位上的关系，露天音乐会的举办地有四处兆丰公园、外滩公园、法国公园和法文协会，而法国公园和法文协会仅有一矮墙之隔，实际上只可算三处。音乐会分铜管乐（也就是类似军乐队的演奏）和管弦交响乐两种。铜管乐六月一日起每逢礼拜三、四在法国公园；每逢礼拜五在外滩公园；每逢礼拜二、六在兆丰公园。乐手穿着笔挺的军队制服，英姿飒爽。 半个月之后，也就是六月十四日起，加入管弦乐的表演。表演者穿黑色燕尾服。时间是夜里九点至十一点，每逢礼拜四在法文协会；每逢礼拜一、六在兆丰公园。铜管乐表演时间不变。 金尚恩和纪范三骑车来到兆丰公园，买了门票，见演出场地已经用铁栅栏围住，当中是一个半圆形的音乐台，乐手已经在调试乐器。 音乐会须另外购票。管弦乐会分一元及五角二种；铜管乐会不售票，但租借帆布睡椅，每位取费二角。 大部分人不买票，导致栅栏内座椅空位很多。反正周围草坪都听得到，随便坐坐、走走，行动自由。纪范三买了两份热狗和牛奶，跟金尚恩边吃边听音乐会。 侬跟全姐结婚了吧？金尚恩记得纪范三跟程德全从中学在一起。 结了两年了。侬呢？ 我刚订婚，下个月头结婚。到时候侬要来吃喜酒啊！ 一定一定！ 第55章 ☆、隐患 新都饭店有两个致命的安全隐患，这是金尚恩最早发现的。 金炳根带着一家人去新都过中秋。 新都饭店中，别创一格的，是每间餐厅各不相同。这些餐厅一共有十六间，每一间餐厅，由每一个商店或厂家自己承包装置，所以，你换一间餐厅，便好如逛过一家新的商店。比如这里有绿宝厅、明星厅、美亚厅、信谊厅等等。内部装置，不单色调不同，而且布置式样也完全不同，比如绿宝厅会把新近演出的排期表或说明书放在显眼位置，墙上海报也多以文明戏演员为主；美亚厅则挂上了亚马逊热带雨林、黄石国家公园、墨西哥咖啡种植园、白令海峡等各种图片，一派美洲风光。 金家订的是明星厅。出了电梯，需要绕过玻璃电台。里面有几个京剧票友唱电台。天台的地面草坪上，隐藏着几个小音箱，让电台的声音成为淡淡的背景音。侍应生引导着金家四口人往明星厅走去。庄盈盈出于好奇，在玻璃电台前驻足聆听。金尚恩拉着她的手，也停下脚步。 金尚恩感兴趣的是电台的设计，上下打量了一番，无意中说了一句：隔音用的木板、棉布，属于易燃材料吧？离天台花园的厨房这么近，就不怕火灾？ 你关注的点跟我总是不一样。盈盈笑着说。 金炳根本来走在前面，回过头来，看了一眼，不以为然：哪有这么容易火灾啊！人家百货公司家大业大，实力雄厚，想怎么装修就怎么装修。楼顶这点地方，多金贵，要照你那么设计，当中过道空开，电台缩小得一笃笃，不划算。 那也要考虑消防安全吧！人命关天的事情！这要在美国，肯定过不了验收！ 这里是中国！所以说你读死书，死读书，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覅乌鸦嘴，人家刚开张，触人家霉头。 走吧走吧，等吃完出来再逛呗。金太太走过去拉盈盈的手，打断了父子俩的谈话。 就在这时，有几个小姑娘路过，认出了庄盈盈，小声说：咦，这不是那个补丸小生吗？ 谁？ 庄盈盈啊！卖三友补丸那个 人家也是为了生活嘛！现在电台哪个不卖广告？ 第41章 庄盈盈假装没听到，低着头快步走进了明星厅。 月到中秋分外明。几个小姑娘在天台上眺望上海，孤岛的轮廓更为清晰。黄浦江对岸的浦东、苏州河对过的闸北、四周的敌占区，墨擦黑，只有租界霓虹闪烁、灯火通明。 侍应生见客人到齐，开始上菜。金炳根想喝五加皮，金尚恩就陪爸爸喝。金太太知道盈盈喜欢吃鱼，就夹了一块大黄鱼的鱼腩给她。 谢谢姆妈。盈盈是苦出身，一个人独立惯了，现在被家庭的温情包裹着，还有点不大习惯。 喫呀，一家门，覅嘎客气。金太太是把盈盈当作亲女儿对待。 你知道嘛，以后电台不仅可以播声音，还能播图像。金尚恩说，我看报纸上说，以后会有无线电影了！一些好莱坞的电影公司承诺说，可以把他们的影片用于无线电影播映。这样，他们也不必把拷贝送到全国各地，省了好多钱。 那收音机不是得配个屏幕？那得要多大一个收音机啊！金太太觉得不可思议。 电影院不是要倒闭了？金炳根一贯悲观主义，在家里能看电影，谁还去电影院看呢？ 也不一定。现在我们唱电台，一样有观众到戏院看我们演出。庄盈盈边吃边说，电台可以给我们的新戏打广告，不矛盾。 家里看电影，肯定没有电影院那么大一块幕布的吧！金炳根喝了一口五加皮，谁家有那么大的客厅呢？买得起那么大房子的又有几个呢？ 而且放电影的机器也很费电吧？还不如买张票子，去电影院看，花不了几个钱。金太太从过日子的角度觉得无线电影不经济，转了一下中间的圆台面，把烤鸭转到自己面前，夹了一块鸭胸。 电影公司想的跟我们可不一样，金尚恩对新技术充满期待，人家拍电影，肯定看的人越多越好。你想，现在收音机多普及？以后无线电影接收机会跟收音机一样，一开始价格贵，到后面就越来越便宜，科技产品的规律都是这样，先使用者买单。 在家里听跟现场听，音质也不一样。庄盈盈若有所思，这个我是有体会的。剧场里声音效果好很多。收音机里听，干巴巴的。有时候信号还不好，断断续续，还跑调！ 对对对，我情愿去现场看，看得真切，上次看张一雪唱什么角色，唱到流眼泪都看得真真切切！我才不要看冷冰冰一块屏幕呢！隔着一层纱一样。金太太是忠实粉丝，肯定离偶像越近越好，盈盈你还想喫啥？叉烧酥来一块要伐？ 姆妈我自己来自己来。盈盈夹了一块叉烧酥给金太太，又夹了一块自己喫，还不知道屏幕是彩色还是黑白呢？还有，无声电影岂不是要淘汰了？人家电影院里的译意风小姐不是要失业了？ 到时候，翻译工作就变成电台这边的人来做了呀！金尚恩边聊边给爸妈倒酒夹菜，一家人其乐融融。 吃完晚饭，拎着酒店的伴手礼苏式月饼，一家人又走到玻璃电台前。 此时，直播间内换上了电影明星联合会串的歌剧《上海之歌》。星光熠熠的舞台上，有穿着红马甲的白虹、笑容满满的孙敏、娇小玲珑的蔡瑾、冬瓜美人周曼华，还有十来个音专的学生在舞台两侧伴唱。 指挥背对着观众，大家只能看到他满头大汗。弹钢琴的黎锦光，是百代唱片的音乐编辑；拉小提琴的梅夏，刚刚归化中国。 梵婀玲的旋律忧郁而神秘，正符合孤岛的气质。 第56章 ☆、《奈何天》 庄盈盈第一次挑战丑角，演《奈何天》中的十不全。故事倒简单，十不全因为长相丑陋、身体残疾不敢去相亲，找了相貌堂堂的表弟代相亲，结果弄巧成拙，表弟当夜成婚，十不全告到县衙也没用。 秃顶、麻皮、歪嘴、独眼、鸡胸、拐手、跷脚光是麻皮妆就搞了两个小时，背后塞一大团棉花，假装驼背，再套上桃红色长衫，要多丑有多丑。 金太太来到后台，东找西找，看了三四个人，居然没认出庄盈盈。 几个演员笑作一团，盈盈终于忍不住，叫了声姆妈！ 金太太一看，差点昏过去：盈盈呀，你确定要这么作践自己？这也太坍台了吧？ 这话我就不爱听了，坍啥额台？你是看我戏，还是看我人？ 当然是看人咯！ 还是戏比较重要！ 你是头牌小生剧团门面啊，演小花脸干什么呢！金太太一捏背后那个大包，心疼地问，热伐啦？ 不热不热。侬覅动，好不容易定好的造型！盈盈拉着金太太的手往观众席前排座位走去，演戏呀，总归要各种角色都尝试下！新来的小生刚出师，我给人家当配角，也是一种挑战。你等着看吧！ 锣鼓一响，大戏开场。等到盈盈一瘸一拐上了舞台，金太太比她还尴尬，恨不得脚底下抠出三房一厅。 后排观众没认出这是谁，反而被她的戏谑和夸张逗乐了。盈盈把十不全演得像卡西莫多，虽然外貌不佳，但心地善良，能成人之美。随后几句唱，字字送听，声声有韵，大家听出来是庄盈盈，马上掌声不断。 反倒是初登舞台的小生，有点怯场，表现平平，和花旦的对唱还跟不上伴奏，让人捏一把汗。 演出获得轰动性的成功。庄盈盈谢幕的时候得到最多的掌声和鲜花，她把背后那团棉花取下，人也站直了，衣服里全是汗。 演出结束后，汤申佳一脸焦急跑到后台，从一堆过房娘中专门把盈盈拉了出来，悄声说：有件事跟你商量一下。三友实业社那边给我争取到一个机会，有个外国记者团要去延安采访，需要人陪着，就是做点联络啊翻译啊对接啊什么的。 好事啊，你去呗！盈盈听说过延安，自抗战以来，进步青年都在往那边集结。 可是过两天就要走，这一走可能一两个月、两三个月不能回来。你婚礼怎么办？酒店都订好了！ 对哦，我下个月我自己都忘了。盈盈对自己私人事务倒不上心，没事，我跟尚恩说，看看他能不能找别人代替。你这个行程比较重要，别耽误了！ 哎呀，你可真的替我解了围了！ 我那边就是个仪式，纯粹做给双方 家长看的，有个交代就行。你去延安好好看看，学习学习，听说那边很苦的，但是人的精神面貌很不一样。 对，我也这么想！人总归要多走点路，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金尚恩的车停在大来剧场后门，金太太先上了车，坐在后排。又等了一会儿，盈盈施施然出来，金尚恩赶紧下车，打开副驾驶这一边的车门，让盈盈坐进去。 老婆又拓宽了戏路，真棒！我刚刚在这里等你的时候，好多人在说，没想到你敢演丑角！简直像毁容！ 我啥不能演？盈盈无不骄傲地说，下次还要演武打戏！ 金太太心疼地说：还是唱小生吧！你擅长的，扮相也好，讨巧嘛！ 妈，你不懂。演得多了，大家都有审美疲劳的。你让她多点尝试各种不同角色嘛，能从不同角度体验人生，多好！金尚恩比较维护庄盈盈。 要是人家导演看到你老婆一下演搞笑的，一下演武打的，以后就不会找她唱主角了呀！金太太觉得以前舞台上那个英俊小生在今晚幻灭了。 我不在乎主不主角。只要戏好，我演什么都可以出彩。大家认不认得我无所谓，记住我的角色就够了。 你看盈盈多通透！金尚恩一手开车，一手握住盈盈的手。 哦，刚才小汤跟我说，婚礼她不来了，她要去延安。 怎么这么突然？那谁来做婚礼主持呢？时间这么紧，一时半会儿去哪里找人？金太太的担忧不无道理。 你那边有没有人选？要不我在班里的小姊妹物色一个？ 金尚恩笑笑，倒显得胸有成竹：放心。你猜我前两天碰见谁了？ 谁啊？ 纪范三。 哦，老早隔壁头的长脚？伊现在在做啥？ 他也在电台里讲故事，在舞台上演文明戏。一米九大高个儿，比以前帅多了。 那不是现成的！ 真是老天帮忙老天帮忙！金太太稍微宽了心，跟盈盈解释说：这个纪范三跟尚恩从小玩到大，还来我们家吃过饭呢。想不到能在上海碰到他他结婚了吗？ 第42章 结了啊，跟德全姐，惠南一枝花，你记得伐？她现在也是电台名嘴呢！ 那也算是修成正果了。来来来，结婚那天让他们都来，我给他们包个红包！请他们喝几杯！我好久没见过他们了！看样子金太太很开心。 所以老妈放心，老婆放心，天无绝人之路！金尚恩看了一眼车内后视镜又看了一眼旁边的盈盈。 小汤去延安干什么？那边挺乱的，共产共妻杀人放火什么的金太太又换了个话题。 还有的说他们专打友军，不打日本，游击游击，游而不击。金尚恩似乎对延安也没什么好印象。 那都是人家乱写的，什么土匪窝。当地到底什么样的？你去看看就一清二楚啦！人家又没阻止你去！这次有个外国记者团要去，就是要报道真相，拆穿谎言，小汤去做翻译。 她还会英文啊？ 对啊，我们都是有好多面向的。盈盈得意地说。 金尚恩一脚油门，车子绝尘而去。 第57章 ☆、噶结棍？比男人还狠！ 永利村6号。 汤申佳正在房间收拾行李，准备去陕北。这将是一趟长途旅行，坐车、坐船、登山、步行，听说还要骑马骑驴 旅游鞋在阳台晒干了，打包放入行囊；袜子要多备几双，防止磨脚；行军壶也是必备。 自从离开电台后，伊过上了游手好闲的生活，与庄盈盈日出而作日落也作的生活形成鲜明对比。大部分时间，屋里只有伊一个人，收拾房间、养养花、看看书报杂志也蛮好。卢刚想教伊搓麻将，伊严词拒绝。 报纸上说，继汤小姐而起者，今乃复有一陆小姐。陆小姐任中西电台报告者垂一年，在无线电中聆其呖呖莺声，轻倩而流利，视汤小姐正未多让，而其人亦殊俏丽多姿。近顷中西电台，每日举行特价售货，陆小姐报告之后，兼须接听顾客之电话购货，每日服务时间，恒达十四小时左右，亦可见陆小姐之辛劳矣。 小汤的节目，主打一个陪伴，珍贵的是共同度过的时光。遥远而切近的安慰，对听众而言是一种新鲜的听觉经验。小汤想，大概人们已经忘了我吧！如过江之鲫。 打开无线电，调到1360千周波，里面正在报告英商上海电车公司，最近又借口开支增加，经工部局核准，定于本月二十六日起，涨价百分之三十五，最低车票售价由四分增至六分。据平明社记者讲，英商电车月季票售价，也定于下个月头开始涨价。头等月季票由每月十五块增至十八块，三等月季票售价由每二个月十八块增至二十二块。法租界方面，顾家宅公园游览券的使用有了新规定。法租界当局现在规定每张常年劵收费五块，临时游览券，每人每趟只好用一张，每张二角，动物园参观券每张一角。 接下来是越剧节目。今早阿拉邀请到袁小弟先生、马耀荣先生、裘兴祥先生、叶生辉先生、许鹤兴先生演奏绍兴锣鼓，交关闹猛，另外，今朝夜里有大来剧场全体小姐参加阿拉节目，欢迎大家打电话九七八八点唱或购物。《恒娘》咯，《夫妻之道》咯，侪可以。 打进电话购买三友补丸的朋友，阿拉有赠品送畀侬。搿是一个阶梯式的赠送方案，比如侬购买三瓶的话，赠送糯米粉一盒，景好无线电特刊一册；购买六瓶的话，赠品更加多了，赠糯米粉二盒，景好无线电特刊一册，还送侬小猫咪一只，安全枪一支，景好歌曲专刊一册，　景好越剧专刊一册，最后还送侬翡翠香皂三块！ 一记头购买十二瓶的话，赠送糯米粉四盒，景好无线电特刊二册，小猫咪二只，安全枪二支，景好歌曲专刊二册，景好越剧专刊二册，还送翡翠香皂三块，翡翠筷一把，大号热水袋一只！侬算算看，赠品就噶许多。合算伐？快点打电话九七 八八，我在此地等侬。 讲了半天，打进电话的寥寥。可能听众已经熟悉这种销售模式了吧？也可能补丸的市场已经饱和了吧？反正再也没有一年前那么狂热地打电话了。可能听众跑别的台去了？ 小汤一边听无线电，一边准备拌面，开洋和葱在猪油里煸一煸，切点黄瓜丝，生抽老抽拌一拌。 才一年的时间，广播界的变化好大啊。电话购物模式被各台复制，听众开始审美疲劳，报告小姐也有点敷衍，有些报告先生，沙哑着喉咙在那里叫卖，简直是制造噪音。（不过小汤知道，那是声带超负荷工作，多数是老板逼的。） 越剧唱电台风头正盛，各个戏班的主咖逐渐不上电台了，取而代之的是演出任务较轻的、年龄较小的青年演员。这样，电台成为了许多小演员模仿和学习老师辈的舞台。 有的听众开始争论，小生应该挂头牌还是花旦挂头牌？逐渐分成两派，大有水火不容之势。 林婉儿，从第二十四块牌子转到第十块，现在转到第四块，走红速度可见一斑。一出《恒娘》，奠定了她在四季春的新地位。 庄盈盈快结婚了，接下来要养小孩，可二肩、三肩小生现在还嫩，票房号召力跟盈盈不好比。四季春应该还是得靠盈盈这棵摇钱树。不过陆老板抠得要死，别的班社，一场演出下来，主角一般拿20张票子的票款，在四季春，庄盈盈只拿到十张，其他演员更少，大头都进了老板的腰包。 贵州路北京路口，三个剧场隔街相望。贵州路263号大来剧场，400个座位，多数是长凳；贵州路239号丽都大戏院（rialtotheatre），座位1027个，稍微豪华一点；北京路780号金城大戏院，国华影业筹资建造，前段时间成了难民收容所，最近才恢复放电影。大来为了在日军侵沪期间继续营业，自己找了个东家，挂靠在美国航运巨头大来士名下，日本人才不敢拿它怎么样。 不论爱国文人再怎么嗤之以鼻：哎，国破山河在，孤岛依旧满眼笙歌！电台还是闹猛，戏台还是闹猛。 前两天卢刚带伊去看姚水娟的《燕子笺》。舞台上有个新奇的小机关，一只燕子从观众席后排飞向舞台，把小生的诗衔小姐的闺房里，然后再把小姐写的信衔到小生的书房。原来是事先准备的道具燕子，用细线穿好，随剧情发展，后台有人拉动，燕子飞来飞去。小生最后娶了大老婆又娶了小老婆，还向燕子道谢。 每次燕子一出场，观众一片惊叹。小汤没见过这样的舞台设计，觉得蛮扎劲额。卢刚说，现在越剧界竞争激烈，各出奇谋，光拼剧情已经不够了，很多戏班请了专业编剧、舞台工程师，让观众看戏过程中，时不时出现一些小惊喜。 老早筱丹桂一登台，也是武戏开场，吸引眼球。老师教伊，连翻三四十只筋斗，能翻三四只台子，还要翻铁杆 噶结棍？比男人还狠！卢刚吓一跳。 现在少了，侪是文戏居多。 还是文雅点好。卢刚拉紧汤申佳的手。 第58章 ☆、《马寡妇开店》 婚礼大典千头万绪。盈盈想尽千方百计，说尽千言万语请到了原来华东电台的老秦做证婚人；金尚恩的任务是跟纪范三敲定司仪的档期；金太太把庄盈盈父母接到一家酒店，还给他们置办了新衣服；金炳根负责发喜帖、排座位、采买酒水 盈盈的爸爸对亲家的安排非常满意，拉着金太太说起家乡的婚礼习俗： 我们村的迎娶，一般先由男家发出花轿，新娘择时辰上轿。上轿前要尝甜酸苦辣四味，有哥哥的话，哥哥抱妹妹上花轿。 可惜盈盈没有哥哥。金太太插了一句，要不让尚恩抱她上轿？ 不必不必，都是些旧习俗，伊嫁到上海，要随这边的习俗。盈盈姆妈说，伊牢欢喜讲老底子额事体。 个么新娘上轿之后，脚踩铜踏，内有火种。起轿额辰光，火燎高照，大放炮仗。花轿到之男家村子外头，轿夫婆进门禀报，新郎出门迎新娘上堂前拜堂。盈盈爸爸沉浸在回忆中。 哦，新郎官搿辰光才出现。金太太笑着喫了一口大红袍。 拜好堂，进洞房。新娘和新郎并肩坐嘞床边。男左女右，喝合欢酒，吃白头饭。夜里亲眷朋友闹新房，越吵越好，要闹到半夜里。第二天新娘要拜祖宗、公婆及男方亲戚长辈，长辈畀伊拜见钿。婚后第三天，夫妻带糖果、礼品去女家过三朝，不过夜，丈人老头丈母娘要畀女婿拜见钿。 跟阿拉南汇乡下差不多，我记得老早我嫁到金家额辰光，带了多少嫁妆！还带了交关被头，床上被子叠得越高越好。不过现在的形势，回不去了，只好在租界里，寻只饭店，大家喫顿饭算了。 第43章 对对对，我也只是讲讲白相相，现在农村里跑路的跑路，做苦工的做苦工，没啥年轻人了，也没心相搞嘎复杂。 两家人又聊了聊农村的凋敝，人情的淡漠，世道的艰难，希望小两口在这乱世图一个安稳就好。 金尚恩早饭吃了三个瑞士卷，牛奶都没喝就跑出去。伊约了纪范三看筱丹桂的名戏《马寡妇开店》。这种戏伊不敢在盈盈面前提，怕被家暴。 筱丹桂，是上海滩有名的花旦。所有男人看完筱丹桂演的寂寞少妇，心里都会浮现洪世贤的名句：你好骚啊。 其实金尚恩入坑越剧，就是因为马寡妇扮相娇艳、语调撩人，会发嗲、轧苗头。但伊深知，搿种女人只适合在舞台上看，最多外头喫喫咖啡白相 相，万万不可娶回家。 见到纪范三，金尚恩单刀直入：侬做过婚庆司仪伐啦？ 做过呀。做啥？纪范三实际上没主持过婚礼，只是参加得多，搿一套流程都熟悉而已。 请侬帮记忙呀。汤申佳本来要做我婚礼司仪的，辰光不对，要出差去了。现在缺个司仪，侬来赛伐啦？ 一句闲话！啥辰光啦？ 三月十八号下半天。大东酒楼。 一定帮侬空出来。纪范三爽气地答应下来，不过先讲清爽，我不像汤申佳能讲啥《夫妻之道》之类的一套一套额，我有我风格！ 伊么也是纸上谈兵，侬不一样，侬是亲身经历、现身说法！金尚恩用肩胛碰了一记纪范三。 台上，筱丹桂演的李如花唱道：相公不要假斯文，真鲁男子天下少。你才郎来我美貌，正好和鸣鸾凤交。边唱边扭动腰肢抛媚眼，电量十足。 张湘卿演的小生狄仁杰，一脸正气，仿佛柳下惠附体：你夫一死骨未寒，丧夫廉耻人谈笑，且说你上有婆婆年纪老，下有三岁小儿曹，敬长扶幼你本职，岂可贪淫犯法条。大嫂及早回头转，慰你丈夫泉下号 盈盈晓得侬出来看搿种戏伐？纪范三笑里不怀好意。 肯定不晓得！伊顶看不起在舞台上搔首弄姿，讨好观众。 但是男人欢喜看啊！侬也看得蛮扎劲额嘛！纪范三想起文明戏改革的初衷，也是要净化舞台上那些不二不三的淫戏，给人以教育意义和精神升华，但往往受到市场冷落。 只好偷偷看。男人要的就是这种感觉，老婆不准，偏要。只要伊不晓得。金尚恩狡黠一笑。 畀伊晓得要请侬喫生活！纪范三假装敲麻栗子，金尚恩机智躲过。 所以讲，白月光和朱砂痣，得不到的，永远最好。金尚恩留意到筱丹桂的肚兜上有一个线头开了，再讲了，看戏呀，又不是去搞烟、赌、娼。 实际上侬欢喜伊啥？纪范三没见过盈盈，但是听闻伊硬派小生的作风，自己都有点怕这种女人。 侬有劲伐？问这种问题。金尚恩回想起有一天清早，冰箱里只剩一点牛奶，两个人的咖啡侪需要，盈盈讲哦，今朝我欢喜清咖。把牛奶倒给了金尚恩。那天的光线从盈盈背后打过来，特别柔和。又想起有一趟，两个人出席一个建筑界的宴会，金尚恩兴冲冲地跟人家讲一个美国建筑师的故事，其实周围的人并不在意，只有盈盈一脸崇拜地听。有段辰光，营造厂生意不大灵，伊出去见客户常常碰壁，回来还要被金炳根数落，盈盈靠在伊肩胛上讲：大不了我养你啊！ 脾气性格，侬比较好一点。伊蛮难弄额，没女人味，样样要出风头。听人家讲，伊请人家喫耳光。 是伊老板派人跟踪伊呀。 还有琴师也蛮吓伊额。 是老师傅老吃老做欺负小姑娘，伊帮人家出头。 戏班额饭烧得不好喫伊一脚踢掉？ 是难喫呀，侬试试看喏，保证侬没胃口。饭钿么照扣，菜越来越差，钞票不晓得畀啥人贪污了。侬不凶伊不当回事体！ 侪帮伊讲闲话嘛！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伊样样好。 实际上伊帮外头人看到的不大一样。伊也只不过廿岁小姑娘一个，交关事体不懂，侪要问我。 搿倒是，侬毕竟留洋读过书，比伊大几岁。 伊就想寻一个比伊大额，又不好大太多，三岁正好。伊属鸡，我属马，配起来马马虎虎。生辰八字算过，还可以。金尚恩眼睛没有离开过筱丹桂，整个人沉浸在剧情里，回答得心不在焉。 我讲得直接点，侬不要介意啊，纪范三字斟句酌，会不会伊只不过要寻一个靠山，能在上海立足，看中的是侬的家世、地位，不是侬这个人？ 纪范三的话把金尚恩的心绪拉回了现实。我想过这个问题。伊额过房娘，不只我姆妈一个，论财力，我们家不算啥。相处下来，两个人还是有共同语言的。 鞋子合不合脚，自己晓得。倷两家头额事体，别人讲啥，不重要。侬看中伊，伊看中侬，就好。纪范三以过来人的身份告诉金尚恩，实际上，馒头被老鼠爬过，只要不告诉侬，侬照样喫，味道哈嗲。夫妻道理，有人野豁豁，只要不告诉侬，日脚照样过。 第59章 ☆、婚礼 1941年3月18日农历二月廿一。乍暖还寒。无线电里讲：最高气温六十六点二度，最低五十一点一度。66.2华氏度相当于19摄氏度，51.1华氏度相当于10摄氏度 九江路上车水马龙。大东酒楼门口金庄联姻几个金粉隶书大字写在石榴红色告示牌上。二楼大厅布置得五光十色，玫红立轴上写着花好月圆、早生贵子等字。西乐队正演奏着降e大调夜曲。两家父母忙着招呼亲眷朋友落座。戏曲界、广播界、营造业界的名流如约而至。 一辆黑色自备汽车快速驶过。车面上装饰着五彩气球，车鼻上架着一面三角形妃红旗帜，当中一个金字。车内的庄盈盈略施粉黛，白色婚纱，直挺着腰、收腹、两肩向后拗，大概是裙子有点紧的缘故。金尚恩西装笔挺，珊瑚色领结，头势清爽，牵着新娘的手。 四点半，纪范三帅气登场，宏亮的男中音响起：大家认得我伐？畀点掌声听听看。 台下鼓掌，笑。 看来没什么人看文明戏。大家好，我是纪范三，今天的新郎官，的好朋友。今朝阿拉欢聚一堂，为了一起见证一对新人喜结良缘。这场婚事，可以讲全上海关注，很多报纸、电台记者到场，拿着照相机侪立起来了喏。大家笑得开心点，畀倷拍进去，明早报纸看得到倷自家了！准备好了伐？好，有请新郎官金尚恩，新娘庄盈盈上场。 《婚礼进行曲》响起。庄盈盈提着裙摆，挽着金尚恩的手， 步上红毯。顿时镁光灯闪个不停，两边亲友掌声夹着口哨声。婚宴大厅被红毯分成两边。左手边是男方的亲眷朋友，一共十桌。其中第一桌除了金炳根夫妇、庄盈盈爸妈之外，还有老秦、小汤、程德全。右边是女方的亲戚、领导和同事，张一雪、林婉儿等四季春班的姊妹。 新人满面春风走到舞台中央。纪范三又拿伊拉寻开心：刚刚走过来的辰光，下头就有人喊，亲一记，亲一记，啥人？嘎急做啥？虽然我也想看，不过，高潮要慢慢来。我先来问问新郎官，有啥要讲伐？ 感谢大家来喫喜酒，也借此机会讲几句感谢的话。谢谢爸妈，还有盈盈的爸妈，是你们把我们养育成人，你们的付出，我们将用一生来回报！金尚恩面对众人，拿话筒的手又抖了。盈盈看出伊紧张，马上不动声色握住伊另一只手，让伊定定心。 盈盈搭我能走到一起，多亏我妈是一个越剧迷。我记得有一趟，伊拉盈盈后援会聚会，非要我搭伊唱一段《腊梅纺花》，要我唱韩腊梅。我紧张得要命，唱了两句我就唱不下去了，伴奏老师一直在拉过门，等我，尴尬得不得了。还好伊拾起来，搭我一道唱下去。金尚恩低头看了一下盈盈紧握他的手，深情望向盈盈的双眸，像现在这样，在我需要伊的辰光，伊就嘞我旁边。 大家鼓起掌。 大家晓得我是搞建筑的。有一趟，竞标一个设计方案，我图图改改画了好几稿，创作几乎陷入瓶颈，最终还是没有成功。伊拉讲我的理念在美国可以，在中国行不通，对我打击蛮大额。盈盈不懂建筑，但是伊肯听我解释，陪我散心，在伊心里，我的方案是最好的。肯理解我、支持我，真额蛮窝心、体贴额。总有一天，我想以盈盈的名义，造一座剧场或者一幢房子，作为我送畀伊额礼物。 第44章 在台下的一片欢腾中，庄盈盈罕见地露出少女的娇羞。 纪范三再次发挥他金牌司仪的魅力：在大家眼中，盈盈是光彩照人、端庄秀丽的越剧明星，是舞台上的焦点，赢得万千宠爱。但其实在金尚恩眼中，伊也是一个普通女子，一个拼尽全力要在上海滩留下一席之地的女子，有时坚强，有时脆弱，需要互相扶持，互相照顾。盈盈侬要讲几句伐？ 我不大会讲话。平常立嘞舞台上，唱得多，讲话少。谢谢大家来参加我们的婚礼，照顾不周，不好意思。金家对我交关好，包容我的脾气，我从今朝开始要学做一个好媳妇，开始人生的新篇章。正像戏里唱的：今日洞房成夫妻，花朝月夕永不愁。谢谢大家！ 盈盈讲得好。实际上，倷两家头在一起，还要感谢一个人，华东电台的秦方先生。为啥呢？盈盈不是唱电台嘛？经常夜饭没吃就赶场子，金大少爷做司机兼保姆，带着盒饭，开车接送。来来去去，日久生情。所以，倷结婚还有一个媒人，就是华东电台。好的，接下来，有请证婚人，我们广播界的老前辈秦方先生！纪范三把话筒交给老秦之后，默默站到舞台侧面。 老秦一袭中山装登场，中气十足的声音，听起来就很有权威感：两位新人，接下来的问题，倷要认真回答我。金尚恩先生，侬是否愿意娶庄盈盈小姐为妻，无论健康或者疾病，无论贫穷或者富有，侪要照顾伊一生一世，直到终老？ 台下鸦雀无声，万众期待。 我愿意。金尚恩坚定地回答。台下掌声响起。 庄盈盈小姐，侬是否愿意嫁畀金尚恩先生，无论健康或者疾病，无论贫穷或者富有，侪要照顾伊一生一世，直到终老？ 我愿意。庄盈盈清晰地回答。台下掌声一片。 各位来宾，各位朋友，正所谓珠联璧合、佳偶天成。今天，我受新郎、新娘的委托，来做这个证婚人，同大家一道见证他们步入婚姻殿堂，走向幸福明天。我正式宣布，金尚恩庄盈盈结为夫妻，希望你们结婚之后，孝敬父母、互敬互爱。祝你们早生贵子！ 现场镁光灯一阵狂闪。《婚礼进行曲》再起，气氛推向高潮。 纪范三推着香槟塔来到舞台中央：好的，接下来我们要开香槟了。有请！ 新郎一手握住香槟的瓶颈，一手解开瓶口的铁丝。新娘在一旁扶着酒瓶，见新郎紧张，解不开，又单手上去帮忙。纪范三又开始喫伊拉豆腐：不要紧，没开过封是这样的啦。一语双关，众人大乐。覅紧张，慢慢叫开。 噗一声，香槟打开。新人向小推车顶上的玻璃杯注入香槟，很快，六层香槟塔被注满。 阿拉一道举杯，祝福新人，新婚快乐！ 金尚恩和庄盈盈各自喝了一口。纪范三说我要看倷喝交杯酒，大家要看伐？众人起哄。 新人于是又交杯喝了一口。盈盈面孔通红。纪范三还不放过：好了，高潮来了。大家想不想看，新郎新娘亲一记？ 众人大笑，鼓掌。不少人聚拢在舞台边，记者赶紧抢位。 金尚恩腼腆地抱着庄盈盈，吻了一记。 大家讲，够伐？众人起哄：不够！不够！再来一记！ 对啦，阿拉要看，法式深吻！纪范三真是天生的气氛组。 金尚恩再揽盈盈入怀，两人闭眼深情拥吻。张一雪、林婉儿等小姊妹看得面孔发烫。 第60章 ☆、分化策略 戏迷们最大的担心是盈盈结婚之后告别舞台，专心做金家少奶奶。 陆根棣心里也没底，因为伊晓得盈盈的合同今年夏天到期，歇夏之后能不能续约还不一定。伊放了盈盈三天婚假，做足面子功夫。假期一结束，盈盈乖乖回戏班排练。 十天之后，1941年3月28日，《恒娘》全本戏在大来剧场上演。 观剧附赠的说明书上，印着诗句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这是李肖白最爱的诗句。这出戏倾注了李肖白大量心血。排练时，伊帮演员讲戏、导戏；演出时，伊就立在大幕旁边看。 盈盈演 的花心渣男洪大业给观众前所未有的新鲜感。为所有爱执着的痛，为所有恨执着的伤，我已分不清爱与恨，是否就这样最后浪子回头，是雪娘御夫有术。万千老干妈露出姨母笑。 演出结束，戏迷照例在后台聚会。大家七嘴八舌，问起盈盈婚后的打算。盈盈一边卸妆一边笑着说还没想好，跟钱妙花、张一雪交换了一下眼神。其实，伊拉三家头私底打算另立门户的，只不过没想好怎么跟老板说。 金尚恩和爸妈都来捧场《恒娘》首演，此刻正坐在车里等盈盈卸完妆一起回家。盈盈穿着裘皮大衣走出大来剧场，匆匆进了小轿车。一聊起拆档的事，公公最先表态支持：现在侬侪是帮人家打工，赚的钱是人家的，反正要演戏，为什么自家不组个班？ 想是想过，钱妙花和张一雪侪不想续约了，陆根棣太抠，又动手动脚，看到伊就戳气！盈盈忿忿地说。 册那！金尚恩骂了一句。 拆档，哦搜拆档，我伲自家做！金炳根爽气地说。 只有倷三家头不够的呀！金太太也关心，组一个剧团起码要十几个人，还有台前幕后工作人员，开销蛮大额咧。 跟侬唱电台的那几个乐师可以跟侬走伐？金尚恩边开车边出主意。 可以，合作嘎许多年数，伊拉搭我关系蛮好。我畀伊拉包银再多一点，肯定跟我！还有支兰芳、钟云香、王小凤、姚月明我打听过，侪跟我差不多，合约到期快了，不如我去做伊拉工作！盈盈明显做过市场调研。 支腔兰调，灵额！比张一雪还漂亮！金太太到底是老戏迷，钟云香也是花旦，姚月明唱文武老生，那就比较全面了！ 张一雪是四季春的头肩旦，我觉得侬挖不动！金尚恩插了一嘴，陆老板一下损失了两员大将，伊不要寻侬拼命？ 一雪和支兰芳侪是花旦，有一个就能撑起来。新手可以慢慢培养，名气叫得响的，有一两个就够了。公公说。 我肯定是想搭一雪的呀。搭档不是嘎容易寻额，配合咾啥，需要辰光。 侬要是不方便出面，姆妈帮侬跑。尚恩，明朝搭我跑一趟南洋戏院。金太太说干就干。 谢谢姆妈。盈盈心想，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先探探路，了解了解，心里有个数目。金炳根没投过剧团，不晓得投入产出怎样。 还要取个好名字，才能配得上我们家盈盈的名气！叫啥剧团好呢？金尚恩也有点兴奋。 再讲吧，交关事体还没定，勿想了，头大！盈盈连日排戏，已经筋疲力尽，头靠在车窗上打瞌铳。 第二天，陆根棣趁午饭时间，找盈盈和张一雪聊天。 倷晓得伐，现在煤球咾贵，我听人家讲，用包过物什的碎报纸，浸到水里厢，浸一夜天，呛点煤球屑屑头，大概一半报纸，一半屑屑头，捣碎，像烂污泥一样，捏起来，一只一只，拳头嘎大，太阳里晒干，可以当煤球用。陆根棣为了节省成本，样样做得出。 煤球也舍不得买？张一雪斜眼看着陆根棣，囥嘎许多钞票做啥？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盈盈不响，专心在烂糊肉丝里寻肉丝。 侬覅讲，烧起来比煤球好。陆根棣刨了一口饭，又耐烧，因为煤球里厢呛了黄土，烧不起来，报纸烧起来比较炀。 主要是省钞票。张一雪一针见雪。 成本也要考虑的呀。就像演一出新戏，票房总归有好有坏，主角拿得多配角拿得少，其他人也要养的，大家一个戏班，嘎许多年感情，总不能看人饿死。 陆根棣想打感情牌，张一雪没接茬。 陆根棣转移目标：盈盈多吃点呀，虽然没有金家的厨师烧得好，可我们是正宗嵊州口味啊！烧菜师傅从乡下一直跟到上海，还是嵊州人懂嵊州人的胃口。 侬到底想讲啥？盈盈面孔冷冰冰，绕来绕去，头也晕了。 陆根棣抓紧时机：盈盈来了几年了？三年有了伐？我还记得是搭梅月楼一道来额，先唱了三天打炮戏，《盘夫》，是伐？真是不错，卖相好，台风好，嗓子好没话讲！ 迭个辰光，竺素娥要走，侬寻不着人唱小生呀！ 对对对！记性蛮好。后来你成为我们的头肩，每场演出，人家送花篮、送匾、送堂幔、送银盾、银碗、银船多少风光！可以讲，四季春培养你，也成就了你，算是你的福地。没有四季春，你也遇不到金太太这么好的人家啊，对伐？ 第45章 所以你想我继续跟四季春签合同是伐啦？ 你能主动提出来最好不过了。你跟一雪，都是我们的招牌啊。招牌不能倒了！ 老板，真的不好意思，不是我不想续约，女人结了婚，就由不得自己了，家里不让我继续唱戏了，讲抛头露面的，影响不好。 金太太是我们的常客啊，伊哪能会不让你唱戏？不要骗我！ 我姆妈就想听我在家里畀伊唱可以伐啦？ 侬现在翅膀长了咯？有靠山了咯？陆根棣开始软硬兼施。 老板，真的不是我不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侬懂额呀！盈盈淡淡一笑，转身去洗碗了。 陆根棣吃瘪，心里堵得难过，面孔一板：张一雪侬过来！ 上到办公室里，陆根棣从保险柜翻出一张纸，啪在台上：侬自家看！ 这是当年张一雪入戏班签的一张关书相当于卖身契。，上面写学戏一年半，再帮师一年半，在此期间，生老病死各凭天命，打死概不负责。 侬帮盈盈不一样，伊是外头招进来的，侬是从兴福庵学戏开始就在四季春班的。从宁波、杭州，到上海，从茶楼、旅馆到剧场，一步步走到今天，多少年下来了，侬自家讲，戏班亏待你伐？ 没有。张一雪性格比较老实，而戏班确也待伊不薄。 做人不要忘本！侬，林婉儿，侪是自家人，我看着长大的。倷爷娘虽然看不起唱戏的，但是乡里乡亲，每年年底阿拉发物什，侪想到伊拉额呀，对伐？陆根棣语气又软了下来，这样吧，以后侬自己选，想每月拿包银还是每场戏拆账，我听侬额；四季春班要不要改成一雪剧团，也听侬额。 作为头肩旦，张一雪拿着每月一百五十块的包银，已经是全团最高。外头有些剧团是主角按票房成绩与戏班分成，现在还要用伊额名字命名，简直是前所未有的待遇。 不必了，不必了。还是四季春的名字响一点。我每月拿包银，老样子。 这样，包银加到两百块，我们再签三年合同，好伐？不要跟外头说啊！陆根棣总算保住了半块招牌。 第61章 ☆、《梁祝哀史》 《恒娘》一连演了64场，超预期的票房成绩给这个演出季画上完美句号。马上就到歇夏了，每年夏天七八月份，剧团休息一个月。一些名气不太响的演员，为了多挣点钱，趁这段时间接一些商业演出。有的因此而跳槽，从二肩三肩变成头肩演员也有可能。 盈盈本来什么活都不想接，无奈各种邀约纷至沓来，价格美丽。大昌祥绸缎局要开分店，请了盈盈剪彩；丽歌唱片公司请庄盈盈选几个经典唱段，录制唱片。盈盈定了《仕林祭塔》、《珍珠塔》两个唱段，搭档张一雪。还有几家报纸记者约采访，某画报约拍时装大片 金太太临时变身盈盈的经纪人，帮她安排档期、对接媒体、结账收钱；金尚恩换了辆福特的新款superdeluxe，继续做她的车夫。一个夏天，赚的比盈盈在四季春半年赚得还多。 金炳根见盈盈自立门户的时机已经成熟，干脆策划了一场张一雪和庄盈盈的告别演出，从自己鑫泰营造厂的营销部抽出几个人，负责谈下场地租金和票务代理，在《申报》打出广告： 庄盈盈张一雪领衔《梁祝哀史》 九星戏院只此一场演完分道扬镳 这种饥饿营销法效果明显，本来三角钱一张戏票已经比同等戏院的贵了50%，结果不仅早早卖光，还有少量黄牛票在黑市流转，价格贵了两三倍。 盈盈倒是格外珍惜跟张一雪的这场演出。伊晓得张一雪不敢违抗陆根棣，不敢离开四季春，只好劝伊：买卖不成仁义在，阿拉还是好姐妹，伊要是欺负侬，侬帮我讲，弄伊一顿！ 张一雪靠在盈盈肩胛上，默默拭泪，不想化妆。 好嘞，再哭变蚌壳精嘞！盈盈逗伊开心，见伊情绪低落，忙转移话题，侬还记得伐，老早倷师傅教额《梁祝哀史》？ 哪能不记得？阳间乱话由你讲，阴司难见阎罗王咯，有情有义梁山伯，无情无义祝英台咯啥，乱七八糟的物什。 楼台会里，趁周围没人，梁山伯要拖牢祝英台私会会摸摸手咯啥庄盈盈也知道以前男班师傅教的套路，就是观众喜欢看带点庸俗情节的爱情戏，师傅就教艺人如何在台上搞暧昧，吊人家胃口。 还有人唱，观音堂里金童玉女日间同把香烟受，夜间不知可同床？日里同伴来修行，夜里一同上天堂。我比岸来你比船，我今日可比此岸碰你船，请你哥哥吃白桃，有心留你梁兄吃，好被你一世吃到老。 喫白桃、喫石榴、喫西瓜，老司机侪听得懂。盈盈暗笑。 最恨搿种，自家作践自家，怪不得人家看不起倷戏子！张一雪仍然闷闷不乐。 是额呀。其他剧团侪搿能搞，侬不搞，没生意。盈盈虽然苦恼，但似乎也没什么更好的办法。 有朝一日我一定要改变，要写剧本，要按剧本演，阿拉又不是歌舞厅，脱衣舞！起码我不走搿种下作胚戏路。 阿拉今朝夜里就可以试试看啊，不二不三的部分，跳过就好啦。 这下张一雪总算开心了一点：有的唱词真的老难为情额，我实在唱不下去。 还有机关布景，我也想用布景，没人来画，画得不像，干脆覅用。牙加就唱一场，用一趟就没用了，太浪费！ 交关物什可以改变，就怪我没本事，撑不起一个剧团，要等我攒够钞票，组一个剧团，一定让越剧好好提升一下！覅被陆根棣搿宗生克死。 真的要当心伊，伊套路老深额。我晓得侬，要强，人家以为侬假清高，实际上是自尊自爱。盈盈站起来，打开衣箱，挑选戏服和行头，好嘞好嘞，再不调衣裳来不及了。 张一雪叹了一口气：哎，真没想到，戏里厢的悲剧，最后在现实生活里重现！梁兄啊我不要和你分开 这天夜里的演出，两人分不清是在戏里还是在现实，反正心情是一样的。伊拉内心的悲凉和痛楚，都通过剧中人物的口进发出来。两个人唱得难舍难分，从台上哭到台下；许多观众见此情景也感动得热泪纵横，围牢伊拉好言相劝。 演出结束，盈盈拉一雪上车，送伊回家。路上，金太太把一个大红包塞给张一雪，比原定的分成更厚一些。张一雪几番推辞，都被盈盈按下。临下车，盈盈嘱咐一雪：有啥事体尽管来寻我，好姊妹，一辈子！ 此后，张一雪真的再也没有机会跟庄盈盈同台演出了。 1941年8月30日，即农历七月初七七巧之日，以庄盈盈为头肩生、支兰芳为头肩旦的天星剧团成立。演出场地定在爱多亚路的九星大戏院，门面比大来剧场气派很多，内里有观众厅两层，八百余个座位，比大来剧场多一倍。 陆根棣恨得咬牙切齿，发誓一定要扳倒庄盈盈。 支兰芳和张一雪同岁，比庄盈盈小一岁，长相秀气灵动，表演清新脱俗，唱腔柔中带刚、委婉流畅，报界对伊有一支已足压千红的说法。 打炮戏为新编家庭伦理剧《恩爱村》。庄盈盈和支兰芳仅排练了一个礼拜就上场。新组合给观众带来新感受，上座率很高。《越剧日报》的记者看完演出后，写了一篇报道：嗓音之充沛，做表之细腻，念白之清晰，小动作之周到，是支兰芳成名之基石。歌喉之悦耳动听，继施老牌指施银花。之后，恐仅其一人耳。 陆根棣看到这篇报道，气得把报纸往桌上一拍：敲我饭碗！看啥人弄得过啥人！伊一个电话，请爱吃西餐的陈贤懋到家里商量对策。 陈贤懋丢掉民声电台后，靠着原先积累的人脉，专做帮人摆平各种争端的生意。听完陆根棣的控诉，心生一计，凑到陆老板耳边，如此这般一阵嘀咕。陆老板听完，露出阴险的笑容。 第62章 ☆、补丸小生的浪漫史 街上报童叫卖的一份《越坛知多少》很快在茶楼、饭馆、旅店流传开来。这份十六开的小报，为博人眼球，连载了《补丸小生的浪漫史》，讲某越剧小生，从小叛逆，十一岁就偷尝禁果，家长打骂不听，给送进戏班；为成名不择手段，睡了经理睡班主；走红之后，结交各路老板，得到某补丸的代言权，上电台播送广告；浪漫史数不尽，简直人尽可夫 这在影射谁？ 第46章 讲谁是接盘侠？ 金太太去杏花楼喝早茶的时候，周围的食客指指点点，看伊额眼神不对头。正疑惑着，瞥见了上一桌留下的《越坛知多少》。伊越读越气，竟忘记肚皮饿，带着报纸回了家。 金尚恩看姆妈面色不对，问明原因。金太太把报纸递给儿子：侬自家看！ 金尚恩变读边笑：就这？瞎编八编混饭喫的呀！ 搿我也吃不消！我伲正经人家，讲起来还是要面子的。 侬不看就好了么，管伊三七廿一，搭我伲不搭界额呀。 我金家讨新妇，从来没被人搿能讲过，坍台伐？ 伊拉是借盈盈的名头呀！要讨一个明星做老婆，就要做好心理准备，瞎三话四覅睬伊。搿眼文章就吃不消了，下趟还有更加难听的闲话侬哪能办？金尚恩想劝姆妈消消气，倒了杯茶畀伊。 我是看不惯人家搿能欺负盈盈！金太太喝了一口茶，觉得这件事要让金炳根晓得，我去想办法！ 等金炳根喫好夜饭，金太太又拿出报纸畀伊看：侬看看叫，现在额下作胚报纸，哪能写阿拉盈盈！ 金炳根读罢，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把报纸掼了地上，半天不响。 太欺负人了，侬讲是伐？金太太畀伊添茶。 肯定有人故意搞事体！ 侬要管哦，不管不来事。 金炳根不响，似乎在权衡利弊。 侬想想看，盈盈刚成立新的剧团，独立出来唱戏，就碰上搿种猪头三，伊还要做人伐？金太太忿忿地说。 盈盈晓得伐啦？ 应该不晓得，伊天天排戏演戏，吃力死了，啥地方有心向管外头事体！ 外头侪嘞传这桩事体？ 不要太闹猛哦！金太太把早上在茶楼碰到的情况一五一十倒了出来。金炳根听完，嘴角微微一翘：将计就计，我伲来一招草船借箭！ 金太太不解：啥意思？ 我伲新剧团缺额是啥？ 啥？ 关注度！我倒是想，反正我伲新戏要做宣传推广，请记者看戏，写文章，伊拉搿文章就当帮我伲做广告好嘞！长篇连载，等于天天有盈盈话题，大家讨论，热度就上来了。 死老头子侬想得出哦！越抹越黑侬不懂啊？好嘞，下趟盈盈畀伊写得墨墨黑，人家侪以为伊是搿能个女人！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侬懂伐？真真假假，没人关心，重要的是盈盈成为越剧圈子里讨论的话题！ 侬是要人家看戏还是看我伲屋里厢额笑话？ 盈盈是哪种人侬最清爽。伊拉夫妻两家头没讲啥，外头哪能讲，侪不要紧。自家屋里厢太平就好了。侬要相信盈盈。 金太太想想也对，便不再理小报上的是非。 隔了一个礼拜，金太太和几个搭子搓麻将，左手边的马太太，是营造厂和新剧团的财务；对过刘太太和右手边张太太，是不远不近的南汇亲眷。 马太太手气不错，打出一张牌，在桌上磕出一声闷响：我要胡了啊，当心点炮！ 那一圈马太太果然胡了个大的，金太太点的，点完哎哟一声，后悔大意打出这张险牌，懊恼地说：又看错脱了，眼光不来事。 张太太讲：侬眼光覅太好哦，老公老公赚钞票、新妇新妇赚钞票，又覅侬带孙子，日脚覅太好过哦！ 刘太太也讲：讨老婆，顶要紧，是传宗接代，叫倷盈盈快点生小囡是真的，唱戏么又不是好唱一辈子咯！ 马太太附和：对额对额，名气太响，也不是好事体。树大招风。 我也叫伊太平点，做全职太太么算了，伊想趁年纪轻，唱得动么多唱两年。金太太说，新剧团花了不少铜钿，还没回本呢！ 上趟演出，听讲有人跑上去献花，还亲了支兰芳一口？ 瞎讲八讲，啥地方听得来的？金太太虽然不是每场演出都去盯，至少大部分的演出伊侪看过，没见过观众这么出格的行为。 报纸上讲额呀！刘太太一兴奋就有点口无遮拦，还讲倷盈盈 碰！马太太及时止住了盈盈的舆情扩散。 要我讲，倷搿能额人家，讨啥新妇不好，偏要讨一个唱戏额。张太太没喫到好牌，有点不开心，现在不是盈盈一个人的名气问题，是关系倷金家的家风问题，大家族的面子还要伐？ 金太太心不在焉，轮到伊额辰光又胡乱摸了一张牌，看也没看就打了出去，被对过刘太太拾了回去。 伊谢谢金太太送了张好牌，又打出一张，同时冷哼一声：人家老早叫戏子戏子呀，为了红，无所谓额咯，啥事体做不出？ 啥叫啥事体做不出？盈盈本身是我看中的，伊额底子我最清爽。伊会做搿种事体啊？我才不相信！我家老爷也讲，只要伊拉小额不响，我伲老额覅去插一脚。现在额小报，没底线，瞎写八写，谣言满天飞，侬有一百张嘴巴也讲不过伊，让伊去！金家已经统一了思想，金太太就有了回应的底气，只不过这连载确实让金家面子难堪。 有人在背后做手脚呀！马太太接过话，看不得盈盈独立出来，自己组了剧团赚钞票，就报复伊呀，这倷还看不懂？ 人家写倷也写好嘞，张太太抓了张牌，满意地塞在中间，最好么倷也出来讲两句，开只记者招待会咾啥，澄清一下。 人家又没指名道姓，侬自家撞出来做啥？金太太讲，清者自清！ 第63章 ☆、匿名信 陈贤懋的阴招当然不止《补丸小生的浪漫史 》。要攻击，就要瞄准核心部位。 九星戏院里，乌泱乌泱的人头，一涌一涌的人浪，台上台下，同喜同泣。 《恩爱村》的上座率已达八成左右，连带着戏院门口，黄包车、烧烤摊、馄饨摊、烟纸店、盐水花生生意侪蛮好。 观众一半是来磕庄盈盈支兰芳cp的，一半是冲着盈盈的八卦的。不得不说，黑红也是红，有小报的鼓吹，更多人知道庄盈盈这个越剧小生。 盈盈立规矩，剧场里不准叫卖茶水、毛巾，演出辰光要尊重演员，不准大声喧哗，零食不准带进来，观众按票子上的座位坐。老早大来剧场，票子上不印几排几号，票价差别不大；现在分区域卖，越靠正前方票价越贵。头肩二肩演员手握一定票源，作为粉丝团购福利；一些案目也负责包销或转手高价卖出，从中获利。 以前只要把戏唱好就够了，现在自己组团，盈盈不仅要操心服装、化妆、道具、灯光、舞台工程，还要管营销推广和票房方面的问题，三头六臂都不够用。接触的人更多了，应酬多了，难免冷落了金尚恩。 金尚恩已经一个多月头没跟盈盈一起吃饭了。有几趟盈盈喝得醉醺醺回家，金尚恩想搭伊讲讲谈谈，伊已经累得睏着了。 难得有一趟一家人整整齐齐坐下来喫顿饭，闲聊之中，金太太好心劝儿子早点养小囡，盈盈却以工作繁忙没有辰光冷冷拒绝，搞得老两口很不开心。 有一趟，小两口本来约好去胶州公园听音乐会，票子都买好了，眼眼叫碰着一个救济嵊州饥荒的慈善晚宴邀请盈盈参加，推也推不脱。金尚恩自告奋勇送盈盈去，盈盈帮主办方打招呼，带一个人同去，不过没讲是家属。主办方就安排金尚恩跟别的司机坐边边上一桌，盈盈坐主桌。看到盈盈八面玲珑应酬，金尚恩板着面孔，一口饭也没喫。 这天，金尚恩突然收到一封匿名信： 致金尚恩大少爷： 新婚快乐吗？社会上各种风言风语，不知您听说了多少？其实无风不起浪，您不要觉得这是危言耸听。如果你想得到进一步的消息，就不要把这封信的内容透露给你老婆，看完直接撕掉就好。庄盈盈现在不过是利用金家做跳板，自己把剧团生意做大，然后准备把你们一脚踢开。她除了跟戏院老板吃饭、谈生意，还到处拉赞助、圈钞票。不怕实话跟您说，上次慈善晚宴，坐在庄盈盈旁边那位，就是盈盈在嵊州时期的旧情人，现在一个是银行高管，一个是当红明星，一个有资本运作能力，一个想跃升社会阶层各怀鬼胎，相互利用而已！如果金大少爷只想做神仙眷侣，满足于安稳的小日子，那你可打错算盘了。你老婆的心眼可比你们家加起来都多。以金家的实力，根本满足不了庄盈盈的胃口。你们俩的社会地位差距只会越拉越大，到时候，你会发现不仅你们的婚姻并不牢靠，连金家的家底都会被掏空。 第47章 仿佛有人暗中看穿了金尚恩的心思。 金尚恩觉得自己像是回到了单身生活，苦恼无人倾听，又叫上纪范三，跑去听《马寡妇开店》。新来的一个女小生眉清目秀，蛮登样额，喉咙一般，气息不够，声音放不开，因此没人捧。金尚恩畀伊送了堂幔和花篮，约伊有空出来三个人一道喫饭，当作鼓励。 眼眼叫碰着金炳根勘察工地额辰光摔了一跤，肋骨断脱两根，送进医院，金家上下忙乱一团，金尚恩陪完夜还要上班画图纸、参加竞标做presentation、盯建材市场动向喫饭额事体忘得一干二净。盈盈忙于演出，只抽空拎点水果去医院探望一下，其他什么忙也帮不上。 等到金尚恩想起喫饭的约定，又过脱一个月头。 日脚如流水。庄盈盈本来笃定泰山，虱多不痒。但自从收到一封匿名信后，心里也不平静。 致大明星庄盈盈女士： 虽然你不认识我，但我却非常了解你你的历史、你的为人、你的欲望和野心。现在外面都在疯传你成名之前的黑料，里面有多少真真假假，想必你最清楚。上海滩就是个名利场，为了攀高枝，有人无所不用其极。这也难怪，越剧这一行竞争那么激烈，不趁年轻，捞回资本，等到人老色衰唱不动了，可怎么办呢？别以为现在结了婚，就等于拿到一张长期饭票，高枕无忧，你老公在外头做了什么，你一点也不晓得。我的手头还有更多更劲爆的照片，如果你想看，请不要把这封信的事情告诉别人。 随后附上一张金尚恩跟别的小生吃饭的照片。 明明是三个人吃饭，怎么照片上只有两个人？而且那个角度正好显得金尚恩跟那个人非常亲昵，莫非是趁纪范三买单的辰光拍的？ 这一招挑拨离间很快奏效。盈盈跟金尚恩大吵了一架，这是两人结婚以来第一次。吵完接着冷战，两人谁也不肯先低头，结果是分房而睡。 自此家庭中口角不断，公婆抱怨，夫妻失和，鸡犬不宁。 《越坛知多少》趁火打劫，又高调报道了金尚恩不再接送庄盈盈，两人疑似面和心不和的新闻。有记者问庄盈盈作何回应，盈盈讲，这类捕风捉影的小道消息不值一提，希望大家把关注点留在戏剧本身。 一时间谣言四起，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金炳根出院后，在家卧床休养，趁着儿子来送饭，两人有了一次详谈。 这段辰光，对倷婚姻是个考验，对我伲金家也是个考验。讲老实话，你有没有怀疑过当初的选择？老父亲语重心长。 我不晓得。盈盈是有点心高气傲，我一开始以为我能包容，实际上我做得不够好。金尚恩意识到问题所在。 每个人都有过去，该翻篇就翻篇。纠结没意思。 金尚恩不响。 伊现在不想养小囡，就不要逼伊。等伊想要了，倷两家头再商量。爸妈年纪大了，也管不了那么多。两个人要好好相处，非得有一个人退一步才行。侬想想办法。 金尚恩回房间的辰光，路过卫生间，发现盈盈一个人偷偷流眼泪。想到伊整天闷闷不乐，心里有话没处讲，金尚恩主动道了歉，把盈盈揽在怀里。 这两个多月，压抑了太多的情绪，庄盈盈变得沉默寡言，一蹶不振，终于暂停了《恩爱村》的演出，因为身体实在吃不消了。 亲密的爱人能不能相信？屋里厢跟伊是不是一条心？在上海的一切奋斗、一切努力还有没有意义？谁在时时刻刻监视我们的生活？伊觉得人心叵测，正如一片阴森可怖的暗影，这暗影遮住了一切希望、欢乐，伊无力驱散。 第64章 ☆、修罗场 庄盈盈休病假，对天星剧团的票房影响是致命性的。二肩小生根本担不起票房，上座率开始走低。盈盈的后援团听闻盈盈被抹黑造谣一事，气不打一处来，几乎要发起杯葛九星和大来两个剧场的行动，听友的乳腺也是乳腺啊！ 庄盈盈半躺在床上，没啥胃口，人瘦了一圈。 墙角的柜式无线电里，一个金属质感的男声正在播音： 现在播送《申报》时评：《欧战两周年与记者节》今朝九月一号，欧战发生适满两年，复为第二届中国记者节之期；吾人身值世变之殷，躬负报道之任，值此纪念，窃愿一抒所见，且述其本身之感想。 盱衡今日世界大局，诚可谓为有史以来规模最大、变化最烈之动乱时代。自前岁此日德侵波兰，欧战爆发，两年以来，独立国家之遭覆败或主权丧失蚀损者十又五，为战争所直接波及者多至廿余。亚欧非三洲胥成战场。茫茫大地，殆无一地不遭战事浩劫之牵动 林婉儿带了两罐麦乳精，抽空来探望盈盈，进到房间里，见光线太亮，帮伊拉上窗帘，劝道：多吃点物什，就像戏里唱的，有不虞之誉，有求全之毁，有人捧有人骂，睬伊做啥？ 庄盈盈撑着身子半坐起来。 你知不知道谁在背后搞事体？ 谁？盈盈眼前一亮。 陆根棣嘛！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吃不到就弄怂侬！林婉儿忿忿地说，上次我听见伊打电话，叫人家偷拍你老公，还寻小报记者乱写！ 我猜也是。 你安心休息，千万远离这种有毒的人！你越不开心，伊越称心！还有，张一雪说的，要把自己的身体当作神庙一样供着，该睏睏、该喫喫、喫的物什要健康，汰浴额辰光多浸浸伊，锻炼身体、多晒太阳这种辰光，只有自己爱自己，谁都靠不住！ 我以为可以逃脱伊额魔爪，实际上想得太简单了，有的人，生来就是克你的，你真的自家当心，在伊手底下，日子更加不好过。 有机会我也自己组一家剧团，不用看伊只面孔。林婉儿打定主意，你好好叫保重，我先回去了，晚上还要演出。 盈盈休息的这一个礼拜，天星剧团抓紧排几场武戏抓人眼球。飞跪、空翻、跪转、滑跪上桌、抢背、绞柱、马踏飞燕+僵尸 盈盈身体恢复得差不多，回到排练厅，拉筋、侧手翻、几个旋子，加入了武戏的行列。 盈盈的把子功算比较扎实的，刀枪棍棒，样样精通。 有个女生一直把握不好出剑的节奏，不是抢拍子就是慢半拍，盈盈耐心跟伊讲：除了带着耳朵，听鼓板，还要熟悉整套动作，心中有数，你的空间就变得很大，可以做点小花样，把自己的物什摆进去。这种感觉像蚊子飞过，猫咪一记头能打到，人却不能，为啥？猫咪的速度感帮人不一样，阿拉觉得蚊子飞得老快，在猫咪看来，蚊子只是慢动作飞过。侬练得多了，就是猫咪了，速度感不一样。侬熟悉伊额动作，所有人额动作，侬做一只动作额辰光，已经想好下一只动作了。来，再来 正练得顺手，冷不丁旁边一个演员一剑劈过来，直插庄盈盈的右腿，哎呀！顿时血淋哒滴。 大家七手八脚把盈盈送到医院，简单包扎后，医生叮嘱要静养，可是晚上还有演出，盈盈坚持把自己的戏份唱完。 第二天，庄盈盈就发寒热，受伤的地方肿了起来，至此，伊再也起不了床。 原定在中秋节演出《梁祝哀史》，这是盈盈和张一雪拆档之后首次唱梁山伯，听众闻风而动，戏票早已卖光，无奈之下，只好另请演员代替。 观众听到此消息，不买账，纷纷喊退票。开演那天，只有七十几个人看戏。 由于庄盈盈不能上台演出，后头几天，观众越来越稀。票子卖不出，戏班入不敷出，最后只好停演。 这天凌晨一点半，新新公司六楼云裳舞厅后面，忽然失火，延烧同楼新都中菜部。熊熊烈焰照亮了夜空，哔哔啵啵的声响、木梁坍塌声、玻璃碎裂声，连同叫喊声、警笛声半条南京路都能听到。 领先全国的玻璃电台，就在这场大火中毁于一旦。 由于火势猛烈，不可向迩，民众不敢擅自上楼扑救。公共租界中央救火会接到报警后，派出三辆帮浦车驰往灌救。天亮之前，大火被扑灭。 第二天上午，为了安定人心，新新公司发表声明，说着火楼层只有家私什具，并无商品。七楼新都西菜部和新新剧场之墙壁，为浓烟熏黑，整理竣事，即可开业。至于全部商场及新新酒楼、新新旅馆、绿宝剧场、均告无恙，照常营业。 可到了中午时分，救火会人员在云裳舞厅的残垣断壁中，扒出一具年约十一二岁的童尸。围观民众七嘴八舌，但已经辨别不出伊额身份。有人打电话联系了一辆殡葬专车，送往验尸所报验，最后调查出来，该童尸系云裳舞厅一位姓郁的拉门小哥。 云裳舞厅的老板赶紧安抚小哥的家属，又觉得自己舞厅损失惨重，但责任并不在自己，因为当时已经结束营业了，应该是新新公司的物业和安保的责任，于是向法院提出赔偿损害之诉。 第48章 金尚恩扭开收音机，正听到：新新公司六楼的新都饭店中菜部，昨天半夜突遭回禄，殃及近旁的云裳舞厅和新新玻璃播音台，除去保险公司之赔款，直接和间接的损失达国币七十余万元，还有几个月的停业损失。经此事件后，遂由萧宗俊、杨富臣、李泽、李贤影等十五人，发起改组为新都饭店股份有限公司，并将六楼，七楼重新装修布置 听完新闻，金炳根说：去年中秋，阿拉还在新都喫夜饭！没想到才一年 金尚恩颇不以为然：隐患险于明火，早晏要出事体，一出就是大事体！ 第65章 ☆、原谅 金尚恩带盈盈去医院拍了片子，证实伊得额是肺结核和肋膜炎，需要入院治疗。 金太太知道自己错怪了盈盈，非常心疼，亲自下厨，做了伊最爱吃的蛤蜊白菜酱爆猪肝、响油鳝丝少放油、黄豆蹄髈汤，带到医院病房里。 三人间的病床，盈盈在最内侧，靠窗。病房的墙壁映得伊脸色更加惨白。金太太心疼地问：看啥呢？ 姆妈，侬坐。庄盈盈欠了欠身，手里拿着新戏《还是侬》剧本。虽然眼里已没什么神采，但是伊生性好强，还想继续演戏。 覅看了，费神！金太太把餐盘放下，端起汤，喫两口，侪是侬欢喜喫额。 盈盈喫了两口，嫌鄙太油，就不喫肉，光喝汤。 窗外，天空阴沉，细雨斜织，槭树叶泛出红色。 姆妈不应该听外头风言风语，让你受委屈了！金太太一边自责一边安慰道：还是身体要紧，我伲一家门和和气气要紧。 剧团解散，浪费了爸爸嘎许多钞票，我有责任，是我没做好。 覅紧额，留得青山在，千金散尽还复来。听姆妈话，覅操心外头的事体，养好身体，外头有我。 团里的人哪能办？ 放心，多发了一个月的包银。反正现在其他剧团也要封箱了。有的解散、重组，招兵买马，伊拉有一技之长，其他剧团抢着要！ 真的？听了金太太的话，盈盈舒了一口气，稍感宽慰。 金炳根请了许多名医为盈盈诊治。金尚恩每天形影不离，细心照顾着妻子。金家为庄盈盈的病出尽了力，用尽了心，费尽了钱。 可是，庄盈盈的病情就是不见好转，伊是气病的，也是累病的。医院穷尽了一切手段，不过伊身体太虚，只能劝伊出院，回家静养。 家里弥漫着一股低气压。 收音机里正在报告新闻：现在是标准时间，上半天十点钟。先来关注一下本地新闻，昨晚七时半左右，法租界敏体尼荫路廿五号协人祥绸布庄大世界支店，突然被人投掷硫磺弹两枚。一时浓烟密布，行人及店中顾客大惊，争相逃避。巡捕房得知消息后，派警员到场勘验，目前尚未抓获投弹者，希望有目击者提供线索。 门铃响了。 佣人通报：少爷，是张一雪和钱妙花来看少奶奶。 快请伊拉进来。金尚恩也往门口走，见到张一雪的时候愣了一下：张小姐，侬看上去面色不大好，啊是没休息好？ 女演员洗尽铅华的模样大抵让人不敢直视。因为那不是伊面对公众的样子，是面对自己的样子。张一雪尴尬一笑：哦，大概是用铅粉化妆，皮肤都不好了。 下趟倷要向话剧学习，改成油彩妆，否则太伤皮肤。 盈盈好点伐啦？钱妙花比较心急。 金尚恩面露难色，欲言又止，带两人到楼上盈盈的房间。 盈盈想要坐起来，金尚恩赶紧扶着，拿两个枕头垫在伊背后。 张一雪一楞，不久前还很结实、活跃的庄盈盈竟然瘦得认不出来了，只有两只大眼睛闪着痛苦的光芒，不禁一阵心酸，流下了眼泪。 金尚恩拿了一个小案桌放在床上，又试了试茶杯里的水温，端过来让盈盈刷牙漱口，伊连刷牙齿的力气也没有了。 你就稍微喝一口，润润喉咙。金尚恩轻声说。 物什吃不进啊？钱妙花关切地问，盈盈摇摇头。 张一雪坐在床边，心里一阵刺痛，劝慰道：侬要好起来啊，阿拉等侬，等大会串额辰光，再一道同台表演，好伐？ 庄盈盈长叹一声：唉！还要再演，看来难了！我肚皮里肋膜的水已抽掉五磅半了！人都爬不起来。 张一雪自家心里厢难过，仍带着微笑鼓励道：会好起来的，主要是心情要放轻松，不要钻牛角尖，脑子太吃力，消耗太结棍。侬就是为人家考虑得多，为自己考虑得少！ 是呀，想那么复杂做啥？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有喫喫，有喝喝，侬才廿一岁呀，日脚还长！ 倷坐一歇，我去看看炉子上药烧好了伐。金尚恩晓得盈盈要跟小姊妹讲几句，就轻轻带上房门出去了。 你自杀过吗？外头传说你吃过来沙尔！真额假额？钱妙花悄悄问。 庄盈盈气愤地讲：没有这回事体，为啥要死？我才不肯死呢！我要死还不容易？活下去才艰难。可是你看我这样子，像是能活下去的人吗？ 呸呸呸，说吉利话！长命百岁长命百岁！ 如果我死的话，也是给气死的！盈盈又想到伤心处，偏偏有人要毁我清誉！ 那些小报记者就是不积口德！良心都给狗喫脱了！ 肯定是有人暗中畀伊拉钞票呀！张一雪冷静分析。 畀钞票就好瞎写八写颠倒黑白啊？钱妙花气不打一处来。 盈盈靠在床上，两眼茫然地看牢窗外，声音有气无力、断断续续：我好怨啊！一怨不该生在这样的家里；二怨不该学戏；三怨阿拉好姐妹为啥不在一道我有何错？我现在像一只小船，漂在海上，看不见大陆，好像离陆地越来越远 张一雪和钱妙花听了这番话，忍不住哭了起来。 金尚恩听到哭声，忙过来轻声劝说：倷今朝是来看病人的，不要哭。倷一哭，伊也摒不牢。伊哪能还哭得动！眼泪水已经流光了。金尚恩立在门口，自家眼里却也含着泪水，中朗厢留下来喫点再走吧，阿姨已经烧好了。盈盈等一歇，我帮侬拿进来。 三个人被劝开，张一雪和钱妙花来到楼下饭厅，但是伊拉喫了几口，就喫勿下去。 金尚恩把饭菜端上小桌板，喂盈盈喫：好好叫听医生话，配合治疗，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明年阿拉再组个剧团，好伐？ 临别时，张一雪坐在床边，右手环过盈盈的肩胛，将伊抱着，两人的头紧紧靠在一起：下趟再来看侬，好伐？希望明年开春额辰光，看到侬逐渐逐渐好起来。 安心养病！保重！保重！钱妙花紧紧握住盈盈的手。 然而，谁都没想到这次分别，竟成为永诀。姊妹们就像在海上的一个个孤岛，任凭海浪翻涌，再也没办法见面。 第66章 ☆、岁月忽已晚 夏威夷群岛上的狂轰滥炸，逼迫美国宣战，孤岛时代一夜终结。 清晨，土黄色军装的日本兵，列队经过苏州河各桥，分路开进公共租界。市面大致平静，部分建筑已插上太阳旗。落款为上海方面大日本陆海军最高指挥官的中文布告到处张贴，称日军进驻租界是为确保租界治安。 租界中区与苏州河桥北的交通已完全中断。英法两租界之间的交通亦然。几天之后，交通管制逐步放开。苏州河上的山西路桥、自来水桥仍在封锁中；其他如天后宫桥、新垃圾桥等，则在桥上架设铁丝网和道闸，闸门旁边日本哨兵持枪把守，对经过的行人择疑施行检查；惟外国人行走，则另行指定由乍浦路桥，凭新近所发通行证进出。 鑫泰营造厂也像两友电台一样，找了个外国人挂名董事，摇身一变，成为外资企业。这两天，金尚恩忙着汇总每天进出租界的营造厂的员工和外包施工队工人的个人信息，报给警务处，开通行证。 公司里盛传，接下来日本人要用储备券代替法币了，要按户口登记购买粮食，还要收购大量物资。与其被他们低价收购，还不如卖掉。市面上的打折商品就是这么来的。老百姓买什么侪要排队，物什紧张，抢到啥算啥。 办公室里的无线电开着，此刻正在播送国际新闻：哈瓦斯社十五日华盛顿电：海军部长诺克斯上校前往夏威夷群岛视察被炸情形，返回首都之后，晋见罗斯福总统，报吿经过情形。两人会谈长达两个小时。事后，诺克斯海长对记者表示，珍珠港此次被日机轰炸，猝不及防、损失綦重。美国军舰被击沉战斗舰一艘、驱逐舰三艘、水雷敷设舰一艘暨老式训练舰乌泰一号、官兵殉国者二千七百二十九员名，受伤者六百五十六员名。惟美国太平洋舰队其余军舰均安然无恙。这场战役中，日本损失潜水艇三艘及飞机四十一架。另据路透社华盛顿十五日电，美国海军部公报称，菲律宾群岛方面最近在日方轰炸中，海军设备并未遭受任何损失 第49章 南京路大陆商场六楼，浅野一男领衔的广播监督处，接管了租界地区的电台。伊对着布告草稿字斟句酌、修修改改，最后签名盖章。布告里，要求所有电台，无论中资还是外资背景，一律先登记备案再恢复播音。 金家的洋房里，特别安静，仿佛与世隔绝。一股消毒药水味，挥之不去。 庄盈盈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有一条宽阔的溪、一个水边的村庄、一块码头边的空地。 那是家乡的剡溪，平缓到看不出水流的方向。 伊听过雪夜访戴的典故，乘兴而行、兴尽而返，重要的是过程，是我要去，是我一路的追寻，至于我想见的人，见不见得到，已不重要；别人的骂、别人的气、别人的心疼，还重要吗？ 仿佛一幅水墨画，画里一条月光泠泠、雾霭沉沉的溪，漂着一艘乌篷船，伊缩手缩脚，躲在船舱里就着一灯如豆看书。 夜里村口的空地上，搭着一个简易戏台，越剧的腔调随着溪水的波纹，飘荡到四里八乡。人多到挤不进，伊只好骑在父亲头顶看戏，看得出神，左脚鞋子被挤掉，也浑然不觉。第二天回到空地上寻，地上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鞋子堆成小山，证明落特鞋子额不止伊一个人。伊眼尖，一翻翻出来自家的鞋子。 十岁的辰光，伊不顾爷娘反对，跟养姐赵香佬到隔壁村文明女子化装团习艺，从身段学起，兰花掌、兰花指、手势、手腕花、别步、丁字步、扇子、马鞭、剑一年不到，又瞒着爷娘，插班进锦花舞台越剧科班学唱戏，工小生。到了年底，父亲担心伊在外吃苦头，干脆自组戏班，叫赵香佬庄盈盈回村，排练了几天，即上演《蝴蝶杯》。庄盈盈演男主角田玉川，反响不错，从此吃上了开口饭。 沿着剡溪，伊北上杭州，又乘船来到上海 一觉睏醒，稍微有点力气，盈盈觉得肚皮饿，喫了点粥、酱瓜，还有一只茶叶蛋。佣人欣喜地报告金太太，这已经是一个星期以来，庄盈盈喫过最多的一餐。 金太太来到盈盈的房间，见盈盈面孔气色不错，眼睛也有神采，十分高兴：老天保佑老天保佑，喫得落最好！有抵抗力，毛病好得快！夜饭想喫啥？姆妈来弄！ 嘴巴没啥味道，想喫点咸的。 好额呀，烧点烤麸、木耳、红烧肉、素鸡。我去小菜场看看还有啥！ 出了房间，金太太下楼打电话给医生，告诉伊这个好消息。医生听完，沉默了一阵，冷静地说：金太太，侬最好有个思想准备，有可能，这是回光返照，撑不了几个钟头，要准备好后事了。 金太太一听，拿着听筒的手止不住地抖，眼泪水流下来，奥扫打长途电话给绍兴的亲眷，让伊连夜到嵊州，通知盈盈的父母来上海。 平常照顾盈盈的佣人以为盈盈已经脱离危险期，松了口气，去厨房间吃饭，还烧了开水，拿棉毛衫棉毛裤到水斗里汰，没想到刚过两个钟头，盈盈突然病情恶化，喘不过气，眼神发直。 金尚恩刚要拿烧好的烤麸进来，一看情况不对，双手抱住盈盈的肩，轻轻唤：盈盈，盈盈 庄盈盈气若游丝：侬跟那个小生有事体伐？ 没事体，没事体。金尚恩又难过又心疼，把脸贴牢盈盈的手：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我不应该听外头人瞎讲，不应该跟侬吵，不应该去看马寡妇 庄盈盈已闭上眼睛。 侬看看我呀我对侬不起，我伲来世再做夫妻！金尚恩泣不成声。 窗外响起了空袭警报声，空气里一股被战火烧焦的碳木的味道。 第67章 ☆、永远的越剧小生 姆妈从嵊州赶来的辰光，盈盈已经走了，像睏着一样。 听不到身后的哭天抢地，听不到身后的飞短流长，未尝不是一种福气。 第二天，景好电台推出《永远的越剧小生纪念庄盈盈特别节目》，李肖白熬了个通宵，拟好广播稿和串联单；孙文义担任监制，坐镇指挥；林婉儿胸佩一朵小白花，担任报告： 音容宛在，令人难忘！搿两天，我搭大家一样，心里十分悲痛。前日上半天，庄盈盈离开了我们。伊1921年生，比我大两岁，去世的辰光，只有21岁，年纪嘎轻，非常可惜。有评论家讲，伊身上聚集了女性的一种悲哀，在最好的时光戛然而止，特别美好的人，却没有好的命运。这个世界的逻辑并不是按照某种品德、才华来赋予人相应的命运的，这是我们在生命里必须要接受的事体。我们面对这个世界，就像面对大地一样，大地什么都有，有荆棘、有悬崖、有河流、有丰收，这就是世界本来的样貌，也是我们的生命要面对的。庄盈盈演了噶许多角色，好像可以代表某种意象，既美好，又短暂，有一种纯净感。在盈盈的命运里有一种悠远的悲伤，有一种充满破碎感的纯净。阿拉接受伊，就是接受命运的安排。天命难违，没办法。我想，伊一定有许多未了的心愿，有许多话要搭伊的戏迷朋友讲，但是已经来不及了。我们唯有在伊的独特唱腔中，再次回味伊搭我们在一起的那段时光。为侬播放的这张唱片，有伊搭张一雪演唱的《仕林祭塔》选段，伊唱许仕林，张一雪唱白素贞。大家一道来欣赏 待儿上香！音乐起，巍峨雷峰祭忧愁，可怜娘亲禁春秋。双膝跪倒塔尘埃，千呼万唤连叩首庄盈盈的声音依然清脆。 庄盈盈一直唱小生，我们今天的节目叫《永远的越剧小生》，意思是讲，伊一走，我们记忆中的庄盈盈，就永远定格在21岁，再也不会老，再也不会生毛病，再也不会唱不动了。让我们永远记牢伊在舞台上留给我们的美好一面！景好电台，周波1360，今朝还是开通两条热线电话，97088、93136，欢迎大家打进来，跟我们分享侬搭盈盈的故事，想要对伊讲的话，我们一起怀念伊。 唱片再次转起，是张一雪的声音：想起方卿表弟，好不惆怅人也《珍珠塔》的曲调波澜起伏，让人泪流满面。 以上两个唱段，侪是庄盈盈搭张一雪录的。盈盈留下的唱片不多，很可惜，我搭伊没录过唱片。不过，我有一趟搭伊一道去看演出，我记得大概是看尹桂芳的演出。看了之后，伊私底下讲，搿个小生以后肯定要超过我，现在我压牢伊，再过两年，伊压牢我。大家覅误会，伊不是小气，不是同行冤家、不是欺负新人。我额理解，伊额闲话有二层意思，一是伊看到尹桂芳的潜力，自家感到压力，伊也在想办法，哪能创新求变，保持伊额领先地位，证明伊在艺术上不甘人后、与日俱进。第二，伊有提携尹桂芳的意思，想推一把。后来没多少辰光，尹桂芳就出名了，成为伊拉团里厢额头肩小生！我讲这段幕后故事，意思是越剧界各式各样额人侪有，庄盈盈的眼界、境界，好多人比不了。好了，有电话打进来，阿拉听听看，大家对盈盈的评价。 喂，是我吗？ 对，请讲。 真不敢相信，庄小姐就搿能跑掉了，阿拉戏迷侪不舍得呀！一个中年妇女，声音有点激动，上趟看伊演出，《恩爱村》，大家老欢喜额。我一直看伊额戏，伊搭张一雪最好，两个人台上老配额，身高、卖相、声音，侪配。伊拉唱《梁山伯祝英台》，大家听了心里厢老难过额，两个人有缘无份，最后不能在一道，搿种事体，经常有的，所以讲，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是有道理额啦！伊唱《玉蜻蜓》演申贵升、徐元宰，唱《红鬃烈马》里厢额薛平贵、《轩辕镜》里厢额包公，侪蛮好，不单单扮文小生，武小生也邪气好。现在听不到了，太可惜了，天妒英才，真的。不知道是不是伊老公对伊不好？ 不是的，据我了解，伊拉夫妻感情蛮深的，金家对盈盈真额蛮好。 为啥伊结婚之后不大出来唱？ 伊排练排了一段辰光，后来受伤了，又生了毛病，哎 红颜薄命。 演员为了唱戏，真的连命都舍得！师傅讲，戏比天大。大家不晓得，伊为了练功，喫了多少苦，为了一句唱词，磨了多少遍。大家只看到台上光鲜亮丽的一面，实际上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是有道理的。好的，谢谢侬额来电。我们另一条热线也有电话进来，侬好！ 侬好，林小姐。我也是唱越剧额，学了两年了，我认为庄盈盈的唱腔最好听。刚开始学戏额辰光，我常常去各个唱越剧的场子里看，去寻，听来听去，觉得盈盈的音调适合我，一有伊额演出，我就去看，一有伊额演出，我就去看，越看越欢喜。伊唱四工调，我学伊，实际上还想拜伊为师。有一趟，我在后台瞄到伊有空，帮伊聊起来，伊真的老好额，不摆架子，我问啥伊侪回答，还指导了我几句，真的老开心额。我一个新人，伊是名小生。后来，我就下决心，好好学，传承伊额唱腔，继承伊额精神，让小生这个行当后继有人！ 第50章 讲得蛮好，唱小生的噶许多，小生之间，有竞争，更有传承、有合作、有互相帮助。不是有些小报里写的那样，勾心斗角、眼红猜忌。艺术是相通的，侬唱小生，更懂小生。庄盈盈生前合作过好几个人，我搭伊搭档辰光不长，我一开始唱小旦，不是主角，伊带我出来唱电台，逐渐有了名气，有了更多机会，唱主角、唱闺门旦，我蛮感激伊额。下面我唱一段《恒娘》吧，这出戏，盈盈花了很多心血，是伊一手打造的。在剧场全本演出之后，广播里已经不大听到了 一曲唱毕，林婉儿也流下眼泪：我们的节目时间太短，还没能听到大家的心声。如果大家想送送盈盈，明朝中朗厢12点钟，在上海殡仪馆，徐家汇路838号，举行庄盈盈的告别仪式。希望大家可以去送庄盈盈的最后一程。 第68章 ☆、大殓 1942年2月22日中午，乌云密布，寒风潇潇，像要落雪。 殡仪馆大厅，摆放着各界送来的花圈，其中一幅挽联写道：盈盈笑意芬芳尽，庄韵永存绕梁音。金炳根一家在大厅口迎候。庄爸爸搀牢庄妈妈，立在盈盈的水晶棺旁边。 一代越剧名角，才华横溢、唱作俱佳，终敌不过人言可畏。 中午十二点，一身黑色土布旗袍、双眼红肿的张一雪，来到大厅后面，停放遗体的地方，扑到庄盈盈身上，恸哭不已：没有道理啊，没有道理这么快走啊三年，我跟你认识三年，搭档三年，侬不等我？叫我哪能办！难道真的要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心情一激动，咳嗽起来，一股腥气的液体从喉咙喷了出来，张一雪定睛一看，是自家的鲜血！盈盈爸妈赶忙搀牢张一雪，扶伊到旁边坐定，拿手绢帮伊揩揩。 庄盈盈的遗体化了妆，一身白色旗袍，显得清秀安详。 支兰芳跑进来看到张一雪，难过地哭起来：阿姐，不要激动，不要激动。伊想看看盈盈，却突然感觉眼睛模糊起来、太阳穴直跳，什么也看不清。 仪式马上开始了，工作人员盖上水晶棺的罩子，把遗体推到大厅。 不少越剧演员和观众，冒着严寒，来见庄盈盈最后一面。大礼厅已经排满了，后头还有人来，只能立到门口。大家人手一支黄颜色菊花，向盈盈三鞠躬，再绕水晶棺一周，把菊花放在遗体四周。 有的越剧迷佩戴黑纱、咬着嘴唇皮，痛心疾首地讲：没有盈盈，以后再也不看越剧了！ 一团烈火，把庄盈盈带到另一个世界。 愿天堂没有戏班、戏霸，只有宁静祥和。 仪式结束之后，张一雪送盈盈爷娘到旅馆住下。这旅馆，张一雪太熟悉了。当初刚来上海，越剧还不够资格到剧场演出。伊拉就在小旅馆兜来兜去，逢人便问：先生/太太，要听戏伐？绍兴文戏客人点一段，三五角钱，真正讨饭戏。 老两口喫不落，睏不好，唉声叹气，眼神发呆。张一雪专门寻到一家嵊州菜馆，买了豆腐小笼、鸡汁羹和榨面，劝伊拉多喫一点：盈盈姐姐走了，我就是侬的女儿，服侍倷是我应该额。不喫身体不来赛，天气嘎冷，挡不牢。慢慢叫倷生毛病哪能办？啥人照顾？多少喫一眼，我陪倷一道喫。 老人犟不过，只好小口喫起来。一雪又讲：盈盈姐姐的老公对伊还是好的。伊是被人家迫害死的，被小报瞎写八写气死的。这个冤仇，总有一天要报！ 盈盈姆妈握住张一雪的手，有心了，侬就是我女儿！两人紧紧靠在一起。 金尚恩准备开车送丈人丈母娘回嵊州，张一雪身体不好，也想休息一段辰光，就一起去爱而近路330号绍兴七县同乡会开了回乡通行证。 突破了重重盘查，汽车开出上海，颠簸在坑坑洼洼的乡村公路上。战争的痕迹随处可见，荒芜的农田、衣衫褴褛的难民、被炸成废墟的集市、布满弹坑的墙壁电线杆上的大喇叭在广播：同盟社消息：东条首相今天早晨在各地长官会议席上致辞称，大东亚战争犹在初期，此后战事势须持久。全国应进一步团结，解除各种困难，以利获取最后胜利 开开停停，两天两夜。金尚恩隐约见到路边一座古戏台，听盈盈爸爸讲：施家岙到了，这个戏台我认得。对，施家岙有好几个戏台子！张一雪语气中带着兴奋，还有十分钟就到我们村了！ 这只戏台，从清朝嘉庆年间一直就在此地。过年最闹猛，人山人海。盈盈爸爸讲，盈盈小辰光，骑垃我肩胛上，听了多少戏车子没停，戏台一掠而过，连同地下的青石苍苔、斑驳木板；石柱上的楹联一对：一弹流水再弹月，半入江风半入云。全部向后退去 乡村的风、乡村的云，让时间放慢了脚步；青山绿水间流淌的宁静与悠闲，让人忘却尘世的烦恼。空气中有泥土的气息，张一雪熟悉这种味道。 乡土是一剂心灵的良药。多少年没回村了？张一雪换上朴素的土布衣服，感到难得的自在。伊随着微风轻轻哼唱起《方玉娘哭塔》、《孟丽君》的曲调，旋律悠扬而缠绵，似乎能穿透岁月的尘埃，直达人心最柔软的地方。 伊欢喜唱戏，只不过不欢喜戏班里斗来斗去，不欢喜上海滩各个戏班卷来卷去。伊坚持吃素，坚持不唱堂会，就是想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卸了妆之后最好离现实世界远一点。 有一天，一雪收到林婉儿的信，告诉伊支兰芳也走了。支兰芳是庄盈盈最后的搭档、最要好的姐妹，本身身体也不好，人瘦得只剩皮包骨，演出繁忙，经常喫了上顿没下顿，加上盈盈的事体对伊额打击，积郁甚深，到了1942年下半年，伊也生了毛病，随盈盈而去。一想到支兰芳也只有二十岁，张一雪心里非常难过。 很长一段辰光，张一雪不愿再碰《梁祝哀史》，自己不唱，也听不得人家唱。伊演了多少趟祝英台，盈盈多少趟梁山伯，伊接受不了其他人演梁山伯。一看到梁山伯就想起盈盈，台上生生死死哭哭笑笑、角色进进出出拉拉扯扯，太过走心，身体实在吃不消。 金尚恩花了半年辰光，一边整理盈盈的遗物一边申请去美国读研。盈盈最欢喜穿的白西服黑皮鞋、各种戏服、头饰、油彩、眉笔统统送畀后援团的粉丝。自己留下盈盈常穿的一双白底小生鞋，独自一人飘洋过海，去了美国。在莱斯大学建筑学院的图书馆，伊偶然读到拜伦的一首诗，抄在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上： 在芳艳年华， 你悠然远逝， 苦难的深杯留给我喝干。 墓穴里果真只有安适， 又何需望你重返人寰？ 《拜伦诗选》 第69章 第三章倪飞飞第一节霍乱 闲云野鹤无常住， 何处江天不可飞。 贯休 三年前的冬天，比现在冷。21岁的倪飞飞刚从日本学艺归来，加盟华新影片公司，涌入沪漂大军。 从14岁开始进入梨花歌舞团，做练习生，学跳舞、学形体、学发声、学唱歌、在国内各大城市巡回演出、甚至远赴暹罗、新加坡，眼睛一霎，20岁了。六年时光，过得真快。 报纸上提到伊，总是讲：倪飞飞的歌则最宜于清晨听，因为她的歌充满着青春朝气，抑扬顿挫、甜润婉转不过观众一讲起倪飞飞，先想到的并不是伊额歌喉，而是精彩绝伦的踢踏舞。 然后伊得到一个机会，有人赞助伊去大阪学习电影表演，希望伊从舞台跨入银幕。 短短一年辰光，要从语言学起，再学台词、镜头前表演、角色塑造、编导拍摄剪辑、灯光化妆服装道具无论多少辛苦和孤独，伊侪坚持下来。 日本老师讲，中国戏是大敲、大叫、大跳，使看客头昏脑眩，很不适合于剧场，但若在野外，散漫的所在，远远地看起来，也自有他的风致。 日本老师讲，剧场是一回事，电影又是另一回事。摄像机是观众的眼睛，一拍特写，镜头离演员会很近，在舞台上，演员不用注意观众在哪里，可以当众孤独；一到拍电影，周围都是各工种的工作人员，虽然镜头拍不到，演员总归看得到，再想要当众孤独就不容易了。 日本老师讲，周六是bodybuildingday,周日是spiritualday，去郊游、去打球、去教堂、去做义工侪可以，打扫洗漱、约会看戏、谈情说爱、吃吃喝喝、犒劳自己也可以，最好覅工作，而要专注于自家的身心健康。 听多了新鲜有趣的讲义，见多了陌生的先生，倪飞飞最大的变化是，气场变大了，走路抬头挺胸了。但是，拖延症的毛病，还是改不掉。 早上梳头，地上掉落的头发要拾起来，地板永远有拾不光的头发，几时能够梳好，取决于伊几点要出门。 第51章 化妆永远要先揩镜子，镜子不清爽，无法化妆。 眉毛一点点没画好、左右不对称，整张面孔揩掉重画。 朋友聚会，大家约的是一个时间，单独通知伊的时间要提前半小时，否则，大家要等伊半小时以上。 期末考试，开考后15分钟不得进考场，伊可以卡在第14分钟进考场。 夜里不想睏，白天睏不醒 饶是如此，伊还是在规定时间内拿到了文凭。 一回国，华新影片公司已经把《电台血案》的剧本交到伊手里，角色是女一号胡丽影。 连环凶杀、惊险悬疑，是片子的卖点。此前国内电影市场还没有这类影片。倪飞飞虽是女一号，戏的看点却不在伊身上。血案、探案、破案，戏份当然全在探长陈查礼身上。 倪飞飞看完剧本，才发觉没喫早饭，手脚冰冷，冰箱已经空了几个礼拜，于是下楼。 上午十点，天空仍然阴笃笃，没有阳光。 贝勒路的月儿像柠檬咖啡馆开足空调，吸引不少顾客。角落里，一台柜式无线电传出一个温柔女声报告新闻：现在由汤申佳报告新闻。美联社消息，日本东京四月六号落了一场雪，乃一九三一年以来在四月中下雪之第一次。平常三四月份，樱花已经开放，但是今年居然在四月份落雪，实属罕见。现在天气仍然比较冷，不过据中央气象台报告，一股暖湿气流正在北上，本市气温一两天内将有所回升。 倪飞飞点了一个brunch套餐，坐在靠窗的位子。台面已经很干净了，伊习惯性拿纸巾再揩揩。 1939年的春天确实来得比较晏。冬季长，阴气重，感冒额人多，脱嗽药糖紧俏。不过，更为可怕的是另一种毛病。 霍乱。 发作时，头痛如破、百节如解，遍体诸筋皆为回转，上吐下泻，生不如死。 根据去年工部局年报所载，一九三八年单是公共租界人数的死亡率已达到五万五千六百〇九人。其中的时疫，以霍乱、肠胃病等较为突出，死亡高峰为夏季。 法租界公董局卫生处决定，从四月三日起，开始进行大规模预防霍乱的防疫运动，为广大市民免费打预防针，希望在今年夏天到来之前，遏制霍乱的蔓延趋势。 疫苗接种点有两处，贝勒路六二〇号及徐家汇八四〇号。门口挂着讲卫生、除陋习预防接种，对自己负责，对他人负责等标语横幅。每日下半天均备好预防霍乱菌苗，欢迎民众前往打针。 倪飞飞喫完，看见接种点门口已有三三两两的人在排队，正犹豫着要不要去打针，咖啡厅跑进来一个浅灰色哔叽西装的年轻男子。 顾先生，还是老样子，拿铁？侍应生认得来客。 对！男子笑笑，坐在倪飞飞斜对过。 男子剑眉星目，眼神深邃，五官立体，185+，偏瘦，上镜正合适，完全可以进演艺圈，甚至可以演男主！倪飞飞想。 咳咳。 男子咳嗽起来。倪飞飞收起玫瑰色幻想，赶紧起身，离开咖啡屋。 此时接近中午十二点，接种点门口排队的人更多了。虽说打不打针是个人的自由选择，可是一看到排队，倪飞飞又觉得打针是必要的。 可是，法租界打针，公共租界、华界那边怎么不打？难道细菌还会挑人感染？疫苗安不安全？打了身体会不会变差？要是怀孕了对后代有没有影响？ 一系列问题困扰着，没人可以问，没人解答。 当局不负责答疑释惑，首要的措施是外防输入。 租界和华界之间的大铁门，成为租界的边防检疫站。几名工作人员左臂佩戴白袖箍，上面一个红十字，拦住从南市过来的行人，逐一检查疫苗接种证（上海人俗称打针纸）。 没有打针纸的就交给旁边临时搭建的小房间里穿白大褂的医生，稍微体检一下后，当场打一针，然后畀侬一张打针纸。 有些人怕打针但是又要进租界怎么办？ 倪飞飞见到，铁门附近一条不起眼的小马路上，有黄牛兜售打针纸，二块洋钿一张。突然，一个黄牛当街场昏过去，众人围着他，有的喊伊额名字，有的跑去叫医生。 白大褂跑过来一看，是一个熟面孔：怎么是侬？ 医生侬认得伊啊？众人好奇。 伊今朝打了有四五针了伐？我哪能不认得！医生拿听诊器听了听，随后转身去小房间取来一瓶水。 喝了几口水，黄牛逐渐苏醒过来。 原来伊为了骗取打针纸，连续往返打了四五针，大概也是为生计所迫啊！ 众人惊呼：要死快了！搿也想得出！ 第70章 ☆、片场初体验 这天下半天，徐卓呆继续到华东电台办公室，给汤申佳上国文课。小汤读到战争新闻和死伤数字，想起前两年在闸北见到的惨烈景象，想起正在前线当兵的表弟，心里非常纠结，书读不进，茶饭不思。 老徐劝伊：振作起来！要照亮别人，自己先得成为一束光！在废墟与绝望中，发出抵抗与希望的声音！我们写剧本也一样，你们做广播也一样！ 如果真能鼓舞起人们的斗志，大家团结起来，倒也不失为我们对社会的贡献。小汤若有所悟。 上海三大影片公司，听过伐？老徐转换了个话题。 艺华、新华和国华，对伐？小汤心里想，就跟华东、两友、民声三家电台的关系差不多。 伊拉有啥不同？ 搿我倒没比较过。 记牢哦，艺华布景壮丽、美工实力强劲、摄影场占地最广；新华演员阵容充实、众星云集；国华呢，收音技术精良，音质动听。可以讲各有所长。现在国华的老板，对播音台的故事很感兴趣，想拍一部时装片，你想不想做主角？ 我没想过。电台这边刚开了我名字命名的节目，每天有直播，走不开的！ 辰光可以协调的，交关明星也不是电影厂的基本演员，有自己另外的工作，重要的是你想。 我不想。 出名不好吗？ 我在电台一样能出名。而且我对着话筒，很自然，有话直说，我还是我。对着镜头，背别人写的台词，是另一种感觉。 体验不同的人生，不好吗？ 我的性格，不适合吧？在电台，做节目归做节目，做完回家我做自己，毫无负担。我看画报上讲，伊拉拍电影额人，有辰光日夜颠倒，有辰光化好妆，等一天都轮不到拍一只镜头，有辰光要哭戏，对牢噶许多人，哭不出来，浪费胶片，畀导演骂煞！ 搿倒是真的。徐卓呆笑，电影演员有光环，也有苦衷。 苏轼也讲，人不可以苟富贵，亦不可以徒贫贱。我有碗饭吃就算了，没有上大银幕的梦！ 侬搿种年纪，能拒绝成名的诱惑，蛮难得额。 先生，我穷人家出身，电台对我蛮好了，人要知足。 是的！侬晓得伐，周璇，跟侬年纪差不多，国华的老板认伊做过房女儿，现在要捧伊做头牌。现在什么片最红？ 什么片？ 古装片。伊手里一部接一部，最近正在拍《董小宛》。侬要去片场看看伐啦？徐卓呆想，事体要一步一步来，不能操之过急。讲不定看了人家拍戏，小汤会有转变呢？ 好额呀。 到了约好的日脚，小汤走进国华的制片厂，远远看见摄影棚顶上很多灯，假山、宫殿、亭台楼阁等都是木板搭的。因为是黑白片，置景师对颜色不太讲究，反正各种颜色进了胶片就只有黑、白、灰这三种颜色。 周璇已经完成妆造，比庄盈盈那种戏曲舞台妆要淡一点：一袭淡紫色旗袍，上面的苏绣，色彩斑斓而不失雅致，头上的发髻高高挽起，配以金钗玉饰，更显得端庄秀丽，宛若画中走出的仙子。伊模子不大，气场比不过演太后的蓝兰，胜在妆容经过精心雕琢，既保留了原有的清新脱俗，又巧妙地融入了古代少女的温婉与哀愁。 导演张石川正在讲戏：这场戏，小宛封册之礼完毕，来给太后请安，太后畀伊面色看，挑伊毛病，还请伊喫了一记耳光，叫伊时刻记牢，检点做人，小宛只好含泪忍受。第一只镜头，中景，跟牢侬进来；第二只镜头，太后寝宫全景，太后端坐正中；第三只镜头，太后面孔特写，一脸不屑的样子，眼神要注意，灯光加一个眼神光；第四只镜头，中景，侧面两个人，小宛请安、讲台词，太后讲台词；第五只镜头，太后近景，讲台词；第六只镜头，小宛近景，讲台词。第七只镜头，重点来了，特写太后一记耳光，小宛要给反应，面孔侧过来 第52章 真打吗？还是借位？演太后的蓝兰显然比较有经验。 真打。导演毋庸置疑，观众看得清清爽爽，一定要逼真！ 那要对不起咯！蓝兰一脸歉意看向周璇，拉着伊额手，妹妹受苦了！ 周璇摇摇头：没事没事，剧情需要，我可以的。 第八只镜头，小宛特写，这个最难，要含泪忍受，就是眼泪不能落下来，不能多，也不能没有，媳妇第一次见婆婆，就受了下马威，晓得以后日脚苦透苦透。眼神灯要给够，演员第一次演哭戏，大家心里有个准备。各部门先准备一下，十分钟后开拍！张导看到碰外的老徐和小汤，过来打招呼。 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汤申佳小姐吧！张导主动握手，小汤吓了一跳，心想，伊哪能认得我？ 老徐跟张导显得很熟：是的是的，上趟帮侬讲，下一部戏，要请电台明星来演！我讲到做到。小汤心想，我啥辰光答应过拍电影？ 汤小姐第一次来片场？张导依旧热情。 是额。小汤在陌生地方很不习惯。 不用紧张，多看看，周璇风头正盛，我们国华的主力！也是从一张白纸开始的，我老婆欢喜伊，收伊做过房女儿，伊也蛮有天赋，一点就通。其实不难，只要有心。下一部戏我想拍时装片，剧本老徐已经畀我看过了，我的副导演正在选角，如果汤小姐有兴趣，可以试试！ 小汤心想，原来都被安排得明明白白！这记哪能脱身？只好讲：我先看看，先看看白相相！电影我是不大懂额，复杂来西。 对啦，小汤学什么都快。老徐撬边，不用担心，晓得侬没拍过戏，我剧本里，侬额戏份不多，就几句台词，不耽误侬工作。 徐卓呆这才掏出了《李阿毛与汤小姐》的剧本，汤小姐有空看看叫。 小汤不想驳伊面子，只得收下：先生太看得起我了，我回去好好叫学习，不懂再跟先生讨教。 汤小姐自便，我们要开拍了。张导匆匆离开，抓起地上的铁皮喇叭，大声喊：准备开拍，清场。然后坐到导演椅上，助理把小推车上的监视器推到导演面前。张导戴上耳麦。 小汤以为要退到摄影棚外，赶忙起身，被老徐拉住，两人退到影棚一角的黑暗中。 分镜头拍得都很顺利，备用 反打镜头也拍好了。周璇喫了三记耳光，一记给反应太猛，两人头顶的大拉翅上插的步摇珠穗挂到了一起，打了结，分都分不开，两人笑场，重来；第二记，蓝兰打完讲台词：这是给你个教训，叫你以后检点做人！周璇在镜头里挡到一点蓝兰的正脸，本来可以算过，张导严格要求，再来一条。第三记，周璇动作幅度不敢太大，终于没有挡到蓝兰的正脸。 最后拍哭戏。灯光、摄像都离周璇很近，三四个人围着，又热，小汤看了都替周璇捏一把汗。化妆师怕演员出汗，又补了一遍妆，张导喊：预备，camera! 周璇是真争气啊，低着头，深吸一口气，调整好状态，一抬头，讲台词：孩儿记下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就是没掉下来。 卡！一遍过！张导兴奋地放下耳麦，全场热烈鼓掌。 第71章 ☆、广播里不能聊的事 倪飞飞的新专辑《花一般的梦》即将出版。唱片公司和经纪公司都想上电台，宣传造势。正好汤申佳之前碰到倪飞飞的辰光，约过一场专访，经纪人小罗趁热打铁，敲定了节目档期，准备好了提纲。小汤看完提纲，觉得广告味太浓，毕竟伊额节目不是音乐节目，还是要聊一些家常一点的话题，就想在直播前，跟倪飞飞再碰一次，真正了解一下迭个人。 这天下半天，小汤来到倪飞飞家附近的月儿像柠檬咖啡馆，小罗的经纪人将伊引到一个小包间，倪飞飞已经在里厢等伊。 小罗识相地带上门。倪飞飞热情招呼小汤坐下，点了咖啡。 交关事体，广播里不好明讲，但是不了解清爽，我做不了决定。我就开门见山，直接问了。小汤直视倪飞飞的眼睛，飞飞姐，刚从日本回来，现在这个形势，不担心被人贴亲日标签？ 去日本学习，和欢不欢喜日本、爱不爱国，是三桩事体。倪飞飞也想真心换真心，人家有先进技术，拍电影用工业化、流水线的方法操作，效率高、效果好，为啥不学？学回来，我的重心就摆在电影上，唱歌为辅。搿是我去之前就谈好的，现在也是这样一步步实现的，我不过是听人劝，吃饱饭。 懂的，大家侪要吃饭。就怕有的报纸难搞，伊拉最欢喜用爱国卖国这种字眼区分艺人。侬晓得，讲不定今年连租界也保不牢，到辰光侪是日本人管，日本额电影公司、唱片公司就要侬去帮伊拉宣传，侬哪能办？ 搿我肯定不会去的。我晓得后果的。 所以我要了解清爽，有侬搿句言话我就放心了。小汤喝了口咖啡，觉得好苦。 加点糖。飞飞帮伊夹了一块方糖，钞票要赚，做人的底线也要有。 名声真的很重要，阿拉电台虽然嘴巴里讲，卖国货卖国货，支持民族产业，实际上也没有那么高的抱负，不过是一门生意。但是有的生意好做，有的不好做，一旦被日本人控制了，那就难回头了。小汤一边搅拌，一边讲。 租界也没啥意思，我就一个目的，赚够钞票，快点跑路。 跑到哪里去？ 随便，只要到太平点的地方，加拿大、匈牙利、瑞士、法国，侪可以。到没人认得我的地方，寻一份工作，再定居下来，过自由的生活，去追自己的月亮。 还是不爱国！小汤以开玩笑的口吻讲。 不要贴标签。交关人要逃出去，各有各的苦衷。我不是因为中国不好，是家里的事体哎，一言难尽。 生活充满无奈。小汤不想再深究，飞飞姐很坦诚。我蛮佩服的！ 谢谢理解。我就是这样，一站一站的人生，漂泊的命！上海只不过其中一站，以后，啥人也讲不清爽。飞飞捏起一颗粉红色玛卡龙，咬了一小口。 小汤低头仔细看访问提纲：所以提纲里厢，问你生活中有啥爱好咯啥，侬就覅讲插花啦，一讲插花，人家又要联想到日本。想想有啥别的爱好？ 结绒线衫，结围巾、手套咯啥，可以伐啦？ 可以额！小汤心想，绒线不分国界。 体育运动方面呢？跑步、游泳，会伐？我想增加点动感的，活泼的，结绒线衫太静了。 游泳还可以，小辰光学过，跑步不大跑。打羽毛球我比较欢喜。 还有阿拉节目的听众最欢喜听人家分享夫妻之道，就是讲讲侬跟老公哪能认得额？谈了多少辰光？倷结婚之后，屋里厢矛盾哪能处理？ 搿也要讲啊？跟小报风格蛮像额。倪飞飞也开玩笑讲。 没办法，照顾一下我的听众，家庭妇女居多。 胡导也是在日本留学的，学政治经济学，但是伊不欢喜哦，日本又不好提。算了，就从伊回国后讲起好了。伊欢喜戏剧，搭人家成立了个剧团，歌剧、话剧和改良京剧，侪来赛，蛮活跃额。后来剧团不做了，人家讲拍电影影响力比较大，伊又创办文化影业公司，后被明星公司合并，伊就归明星公司。我伲一个公司的，伊写了只家庭剧《父母子女》，我和胡蓉蓉做主角，效果蛮好。明星影片公司就签我做基本演员，两个人相处了一段辰光，感觉可以结婚了，就在一起。 实际上是明星公司出钞票畀侬去日本读书额咯？ 对额呀，签好合同，回来要帮伊打五年工额呀。侬以为嘎便当！老板侪门槛精来兮额咯！倪飞飞喝了一大口咖啡。 有计划要小孩伐？ 没嘎快，伊讲事业为重。我也这样想。 讲到拍电影， 伊有啥特别的地方伐？ 倪飞飞一笑：伊蛮迷信额。跟人家好莱坞学人家有一个忌讳，拍一部新额片子，第一天，一定不能按剧本从头拍起，反而要从剧本结束的最后一幕先拍。这一幕拍好之后，就可以随便哪里一节拍下去了。 啥道理啦？小汤也是第一次听说。 勿晓得。伊拉讲，要是违反这个规矩，新片一定卖得不好，没人看，甚至剧组里厢有人还没拍好就要飞飞用手比了一个割头颈的动作，配合眼乌珠突出来，舌头伸出来。 第53章 啊？嘎吓人额啦？ 搿种物什讲不清爽额呀，好莱坞的导演，侪迷信来兮。伊拉传过来额咯，所以没人敢反抗。 伊学政治经济学额呀！ 学是一回事体，信是一回事体。天晓得。倪飞飞笑了笑，侬覅讲出去哦，电影圈里不上台面的规矩不要太多哦。 有数。两人碰杯。 所以有种导演拿搿种物什骗骗小姑娘、吃人家豆腐咯啥，侬要当心哦。凡事多个心眼总没错。倪飞飞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汤申佳。 我本来就没想进电影圈，畀侬一讲，更加不敢进去了，人心叵测。 多数还是好人，少数是垃圾。 广播界也有垃圾额呀。上海滩，混腔势浑水摸鱼。额人多了！诶，听讲最近侬要拍新片子也是讲电台额呀？ 消息蛮灵额嘛！剧本是收到了，我还在考虑接不接。我老公帮我把关。 搿要节目里讲伐啦？ 覅讲了，不想免费帮人家做宣传。唱片公司出钞票么当然先讲唱片额事体咯。 懂了。 这张唱片侬先带回去听听看，有啥意见可以跟我讲。倪飞飞从包里掏出新唱片，下面压着一个信封，请侬喫咖啡！ 不来赛不来赛，我请你上节目哪能要侬额钞票！小汤坚决把信封塞回倪飞飞的包里。 又不是算我的账，公司额账呀。伊拉有这笔费用额呀，宣传费用，不用嘞侬此地也要用嘞其他地方额呀。规矩！倪飞飞态度强硬地摁了回去。 难为情伐！小汤到底没犟过倪飞飞。 第72章 ☆、穿越到剧本里去了？ 倪飞飞家的客厅是中式风格，全套红木，古色古香。 落地柜上的收音机正在播《汤小姐信箱》，一个已婚男向汤小姐抱怨老婆上个礼拜离家出走，自己要一边带三岁的儿子一边守烟纸店，日脚过得一天世界。 伊为啥要离开侬？导火线是啥？小汤的声音冷静沉着。 上个礼拜，我搭伊两个人侪没空带小人，伊讲有应酬，结果侬晓得伐，伊抱牢儿子去舞厅。搿种地方小人好去啊？我跑得去把伊拉两个人拖回来。回来吵了一顿，我动了手。来电者典型大男子主义。 动手肯定侬不对！小汤一语中的。 伊啥应酬啦？无非是小姊妹唱唱歌，跳跳舞。一帮人混嘞一道自从伊开了这个瑜伽馆，伊就对我开始冷落了。我尝试跟伊沟通，伊不是讲太吃力了就是没辰光。当初我也是考虑到瑜伽馆多数是女客户，我才支持的，现在好了，生意好了，屋里侪掼畀我，变得越来越不顾家，我妈六十几岁，还要时不时过来帮阿拉带小人 不管伊哪能，至少侬叫伊带小人，伊带了伐？现在伊外头做生意，有应酬，也是必要的。不排除看到外面的世界，看到其他人背的包包、开的车子，野心更大了，啊是？侬自家烟纸店生意不好，伊比侬会赚钱，是不是有点点自卑心理？侬跑到伊朋友面前，把老婆拖回来，伊面子要伐？小人还小，是不好去这种地方，倷老婆叫没办法，侬没带小人，伊也没掼畀侬呀。侬现在想哪能？是继续过还是分开？想过伐？ 还是有感情的。男子语气中充满不舍，小人嘎小，也不好离开娘。 搿能想就对了！个么道歉，不单单要跟伊道歉，要跟丈人丈母娘道歉。一个女人，一边赚钱养家，一边带小人，我觉得伊还是爱这个家的。关键侬好好调整心态。婚姻是两个人共同成长，不存在单独一方幸福的可能，必须共赢，否则就共输。像开公司一样，合作得好，两个人就幸福，合作不好，就失败，就会痛苦。可能我的比喻太势利，大家听过算数，结婚，就像两个家族各出一个法人代表，公司名字叫家庭，小人就是两个人的产品，幸福就是利润。两个人要不断学习经营方法，合作才能长久，一个瘫痪也不来赛。否则就跟现实某些家庭一样，经营三五年，倒闭了，产品没地方去，退回其中一个厂家 倪飞飞一边削苹果，一边饶有兴致听汤申佳的分析。伊追这个节目有一段辰光了，权当综艺节目听。小汤的控场能力好，金句迭出，令人拍案。上伊额节目，可以完全放轻松，伊来托底。 突然，门外响起钥匙声音。 老公回来了，神秘兮兮地说：送侬一样物什，眼睛闭起来。 倪飞飞揩揩手，立起来，娇嗔道：又搞啥花头？ 胡导拉牢倪飞飞的手走到卧室一面全身镜前，从背后拿出一个方形礼盒，把飞飞的手放在礼盒上。 打开一看，是一件白底黑边的丝麻绣花旗袍。 结婚三周年，叫皮婚，就是越来越坚固的意思。胡导声音低沉，有一种平静的柔和，天生让人有好感，欢喜伐？ 我以为侬忘记特嘞倪飞飞抚摸着旗袍，满眼放光，刚想拎起来试穿，被老公拉进怀里，顺势亲了一记。 哪里敢忘？胡导把手伸向飞飞背后，寻到拉链头，熟练地往下拉。飞飞躲一寸，伊进一尺。 两人嘻嘻哈哈倒在床上。 云雨一番，心满意足，两人进入梦乡，旗袍仍在盒内。 梦里，倪飞飞平躺在床上，转头一看，枕边人却不是胡导，而是一个高大健壮、胸毛浓密、五官欧化的男人。 倪飞飞吓了一跳，不敢动，怕吵醒枕边人。 搿 个男人转身抱住飞飞的腰，呼吸均匀，显然睡得很深。飞飞顺势闭上眼睛侧过身，后背碰到伊的胸毛，痒兮兮，再靠近一点，是石骨铁硬的胸肌，莫名有了一种安全感，迷迷糊糊中又陷入昏睡。 不晓得几点钟，反正闹钟响了闹钟声音也不是往常听到的声音。 搿个男人伸手摸到闹钟，揿特，轻手轻脚爬起来、洗漱、刮胡子、穿上黑色燕尾服、戴上假发、墨镜，在梳妆台前横弄竖弄关上房门出去了。 飞飞听听外头没声音，oso爬起来，发觉房间布置、格局、气氛自己全然不熟，是欧式装潢，搿根本就是嘞人家屋里嘛！ 跑到卫生间照镜子，自己样子没变，打开水龙头，捧两口水，胡乱漱漱口、揩揩面。 跑到梳妆台，台面上木梳、面霜、粉饼、眼影、唇膏、香水全不敢用，胡乱用手指扒两下头发。 翻开五斗橱，却有一张结婚证书，上头写：新郎：谢惠天。新娘：胡丽影。 胡丽影？不是剧本里的名字吗？ 飞飞心里一惊，自己穿越到剧本里去了？ 打开衣柜，里厢额衣裳也不是自己风格。顾不得完美主义了！伊拎起一件，嗅了嗅，随便拣了件衬衫、长裤、风衣，换好后，在客厅沙发上寻到一只女式包包，里厢有钥匙、钱包。 伊开门，试了试钥匙，随后锁上门，下了楼。 楼下不是贝勒路，也没有防疫站。 街道、店面、行道树伊完全不熟。往来的行人步履匆匆，黄包车夫叫着当心当心从身边掠过。 讲不清是兴奋还是紧张，倪飞飞越走越快。 突然，被身后一只手拉牢，拖到上街沿，壁咚。 定睛一看，是前两天在咖啡馆碰到那个灰西装小帅。 走这么快，赶着去见谁？一口标准的国语。 没等到回答，小帅吻了上去。飞飞想推开，推不动，任凭伊摆布。伊额吻很深，很丝滑，叫人喘不过气可是，这是在大马路边！ 一觉醒来，旗袍还在盒内。身旁胡导呼吸均匀。 飞飞脱下睡衣，换上旗袍，立在全身镜前。旗袍很合身，大概是相熟的裁缝手工缝制，腰线紧贴身体，却并不紧绷。最见功力的是，内贴、底襟、上领几个部分的线迹隐藏在布料之中，布料的正面几乎看不见线的痕迹。 倪飞飞左看右看，或左手叉腰或右手托腮凹起造型，兀自欣赏，镜中的自己双颊嫣红，目光迷离，面若桃花。 第73章 ☆、顾宜华的最后七小时 顾宜华没能等到案子开庭再审。死因颇为意外。 被两友电台开除前一个礼拜，伊还带华新影片公司的徐欣夫导演来南京路勘景。徐导参观完两友电台，蛮满意额，决定新电影在此地取景。选中两友电台原因有三：一、拍摄场地是备用直播间，不影响电台正常播出；二、窗外能见南京路上各大百货公司，显示电台地位不凡；三、办公室场地开阔，方便架设机器和布光。 瑞士老板想借电影提高两友电台的知名度，就爽气地签了合同，例会上还表扬了小顾脑筋活络。谁知没过两天，电台被债主围攻，顾少爷惹出一堆麻烦，只能火速切割。 第54章 失业的顾宜华，每天去各个酒吧、咖啡馆混腔势。有一天，伊留意到月儿像柠檬咖啡馆窗前有一个倩影，马上跑进去，假装不经意地坐在小姑娘对过。伊看了一眼墙上的钟，十一点敲过，可惜还没施展魅力，人家就匆匆离开了。 再过三个钟头，顾宜华要去南市那边喫亲眷的喜酒。 南市属于难民区，往来租界需要防疫证。 顾宜华打过预防针，是电台集体预约打的。防疫会推出新政策，若满40人以上集体打针，可以致函新闸路253号，或拨打电话37047，咨询或预约，伊拉派医生上门注射，不收任何费用。 两友电台不仅集体打了疫苗，还开通热线直播节目，请医生解答市民的各种疑问，宣传各团体、厂号踊跃配合防疫工作的情况。 顾宜华喫好咖啡，从西装内口袋寻到防疫证，排队通关，出了租界。 婚礼在露香园路146、148号举行。那里战前是一家宁波菜馆，叫爱神的箭射向何方，两层楼面，二楼大厅宽敞明亮，有落地玻璃门通向沿街走廊。近来关门歇业，不知路在何方，老板依旧住嘞里厢。 新郎翁有利，26岁，宁波人，一枚壮熊，在大境路顺盛肉庄充当伙友；新娘顾云霞，17岁，苏州人，长得小家碧玉，欢喜读诗，觉得诗歌应像一只水晶球，它应使生活显得更加美丽而不那么真实。 顾宜华是新娘的堂阿哥，两兄妹从小就长得好看，在人群中很难不引人注目的那种好看。曾经有照相馆请伊拉做模特，拍的照片挂起来当招牌。 在乱世，好看，又爱读诗、爱幻想，对于小姑娘来说，是一件危险的事。顾家很早就意识到，要寻一个靠得住的人家，把小囡嫁掉。 经人介绍，家境普通的翁有利认识了顾家小姐，好在伊踏实能干，知冷知热，时不时拿新鲜五花肉、肋排、猪肚、猪心讨好未来丈母娘，很快赢得顾家的好感，答应了这门婚事。 反而是顾宜华，仗着父亲的名气，终身躲在浪荡油滑的空壳里，游戏人间。 翁家本来想把婚礼放在租界举办，却因为两家都住南市，亲眷朋友进出租界多有不便，才寻了爱神的箭老板商量，借菜馆的二楼大厅一用。老板欣然应允：大家同乡，一句言话！不用讲借，当我随礼！ 复兴园重新挂上灯笼、红绸，大厅摆了十几桌，显得富丽堂皇。附近居民还以为是老店新开，纷纷前往轧闹猛。一看有人办喜事，踏破门槛也想要一睹新人风采。难民区内已经很久不见这种潮潮翻翻的盛况了。 顾宜华的到来，吸引了婚宴上客人的目光，差点抢了新郎的风头。不少贺客私下打听这是谁家亲眷卖相嘎灵额啦？结婚了伐？有女朋友伐？伊非常享受这种注视，表面却要装作平静，走上吱呀作响的木头楼梯，只见转角处有墙皮簌簌脱落。 直到伊坐在女方家属第一桌，还有阿姨妈妈过来打招呼，没言话寻言话讲。 婚礼是顾雷音主持的：今朝是翁家和顾家的大喜日子，云霞我是从小看到大，宝贝得不得了，作为长辈，我希望倷相亲相爱声若洪钟、中气十足。 新郎 新娘开始逐桌敬酒。翁有利来到顾宜华身边：阿哥，虽然阿拉两个差不多大，我随阿霞，就叫侬阿哥，好伐？ 好额好额。恭喜！恭喜！早生贵子！顾宜华端起酒杯。 就在大家觥筹交错、婚礼渐入高潮之际，突然轰隆一声响，二楼地板塌了一个窟窿，裂缝越来越大，整层宾客掉落到一楼，烟尘滚滚，东墙受到震动，哗啦一声也倒了下来，这下连带屋顶的大梁、灯具、砖头、瓦砾纷纷解体，碎落一地，被砸到的人血流如注。 瞬间一片混乱。尖叫声、呼救声此起彼伏，许多宾客惊慌失措，试图逃离这个危险的现场。然而，由于房屋坍塌的速度极快，许多人被埋在废墟之下，无法自救。 顾宜华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趴在地上什么也看不见，但是感觉背脊和大腿压着的物什很重，大概是天花板或者桌板，动也不好动，血液往头上涌，头胀得难过。 不知过了多久，有声音在很远的地方传来。背脊上的重量有所松动，但顾宜华已经没有力气喊了。 迷迷糊糊中，顾宜华被几个壮汉抬上担架，身体离开地面，摇摇晃晃进了医院，又被搬上急救床，隐约听到有人喊：先生，能听到伐？ 天已经黑了。下午六点，顾宜华停止了心跳。 第二天，华东电台的《正午播报》报道：南市难民区有房屋坍塌，导致廿一人遇难，另有四十四人受伤。事发时正在举行婚礼，新娘当场殒命，新郎伤势甚重，可谓喜剧变成惨剧！ 事故发生后，难民区办事处饶家驹神父及主任顾纶闻讯，立即赶往照料抚慰，指挥救援抢险工作，并派员维持秩序；南市救火会人员全部出动，清理遇难者遗体，抢救被困人员，并将伤者送往医院救治；同时伪侦缉队亦派伪领班鲁某、率伪员前往查勘，协调善后工作。 鲁某对记者表示：事故原因还在调查中，初步判断，大约是老房子年久失修，一下子承载不了噶许多人。 事后经查明，计遇难者共二十一人，除了顾云霞、顾宜华身份确认之外，其他遇难者身份尚未查明。此外重伤者计新郎翁有利及贺客一人，轻伤计四十二人。 所有遇难者当即由福顺堂掩埋队前往料理掩埋，伤者则均送青莲街玻璃公所内之回教医院救治。截至发稿时止，轻伤者均已包扎出院，惟重伤者则生命殆危云。 第74章 ☆、交际花 汤小姐不是啥好货色。 躺在沙发上看完剧本，汤申佳觉得甲状腺都要生结节了。 卢刚正在厨房做饭，见小汤不开心，招呼伊过来帮忙打下手：我还有一只烂糊肉丝就好了，侬帮我碗盏摆好。 侬晓得我要演啥角色伐？小汤不情愿地起身来到灶披间，拿起淘箩到水斗边，敲敲，沥干黄芽菜上的水分。 舞女啊？卢刚知道形体是小汤的弱项。演艺训练班的基础课，小汤没上过。 不是。要嫁给一个老色批做老婆。五十几岁，已经讨了十八个老婆了，我要叫伊离婚，娶我一个。侬讲有毛病伐？ 十八个老婆？昏脱了！卢刚有点口是心非、不怀好意地笑了。 伊脑子嘞想啥物什！小汤使劲敲了敲淘箩，卢刚接过手，捞起黄芽菜切成丝。 啥人啦？ 徐老师呀！啥年代了，还十八个老婆！ 低俗！这种情节就为了讨好老思想的男观众，博人一笑。 我要嫁的这个人叫牛八爷，听起来像牛百叶一样，啊是？我跟伊第一场戏伊还要骗我，讲没结婚，然后我跟李阿毛化妆成难民到伊屋里，应聘做佣人。 看到点啥？ 大老婆么拜菩萨额，清心寡欲，其他十七个老婆要陪伊喫酒，白相，到夜里厢抽签决定啥人陪伊睏觉。 跟宫廷戏差不多，正宫娘娘搭皇帝侪是貌合神离，各过各的。 多数妾室侪逆来顺受，哈巴狗一样，听凭牛八爷摆布，惟有做过妓女的十六妾和做过舞女的十七妾当这眼规矩放屁一样。李阿毛见有机可乘，便从中挑拨离间，讲老头子要帮交际花汤小姐结婚，要倷自谋出路。 挑动后宫造反。 十六、十七就帮其他人一道，建立统一战线，夜里各回各房间，不出来，牛八爷光火，骂山门，哪能没人服侍？众妾一齐打开房门，将十七封律师信全部掼畀伊。 汤小姐呢？ 一开始晓得伊是妻妾成群么就提条件呀，一要伊胡子剃光，二要先付我五万块定金，三要伊搭家中妻妾离婚。老头子么一句言语答应下来，讲自家本无妻妾，第三条根本不存在。结果伊胡子剃脱，钞票付脱，要去律师行办离婚额辰光碰着汤小姐，穿帮嘞，尴尬伐？ 反正汤小姐就是要白相伊呀！ 老头子瞒不过去么只好坦白，回去之后跟大老婆提离婚，大房坚决不同意。第二天一看报纸，汤小姐搭一个律师结婚了伊讲。老头要昏过去了。 前头没讲过汤小姐搭律师这条线嘛！ 实际上，报纸是假的，阿毛伪造的！ 戏侪在李阿毛身上！ 最后李阿毛畀伊看两张慈善会的收条，一张是汤小姐的五万元；一张是用于遣散众妾室的十七万元。牛八爷如梦方醒，手拿两张收条呆立原地。 竹篮打水一场空。卢刚炒好菜，端上桌，两人吃饭。 第55章 实际上，这个律师是李阿毛的朋友。电影一开始是讲，李阿毛在耶路撒冷大学博士毕业，乘飞机回国。杜律师和室友阿羊去接机，几个人一道住在 公寓里，汤小姐也住此地。 所以汤小姐欢喜杜律师伐啦？ 搿没说。 李阿毛、杜律师、阿羊、汤小姐，四个人是室友关系咯？ 对。 没有情感纠葛？ 没有。阿羊是跟老婆住一起的，伊老婆每天晚归，阿羊要等门，天天等，吃不消。问李阿毛哪能办。李阿毛讲，拨倷老婆喫一次闭门羹，伊就懂了。阿羊照办。伊老婆夜里回来，门开不开，拿一块石头，咄进水塘，阿羊吓死，以为老婆自杀，oso开门，冲出去救人。伊老婆顺势进屋，反手将阿羊锁在了门外。李阿毛看不过，再教阿羊一招，调虎离山，夺回阵地。 变滑稽戏咯？ 还有更滑稽额。律师白相乐器额，看到李阿毛不开心，就拉小提琴，安慰伊。阿毛心情好起来。律师离开之后，阿毛拿出一只火腿当琴，一只短手杖当弓，装模做样地拉起了提琴。没想到真的有音乐传出来。李阿毛吓一跳。 是律师在隔壁拉琴。卢刚一眼识破。 对，唱双簧。阿毛跑到隔壁一看，来是律师在拉琴。 这种噱头，卓别林的电影经常用。 阿毛突发奇想，在宿舍办一个弹眼落睛非乐器音乐会。伊上台，拿一只无底啤酒瓶，贴近嘴唇皮，手一揿，唢呐声音出来，《金蛇狂舞》，台下头一阵惊叹。实际上是律师在幕后帮腔，演双簧。不过律师开小差，一歇喫喫物什，一歇香烟念头来了出去喫香烟，内么喇叭腔，李阿毛洋相出尽，观众大喝倒彩。 纯属闹剧。 是，档次也不高，我要拍也拍点有教育意义的，号召大家团结抗战咯啥，搿种电影娱乐是娱乐，没啥营养。 对侬广播里的形象也不利。人家当侬真的是交际花嘞！ 对啊，所以不想接。小汤为难地扒了两口饭，但徐老师又是教我国文，人也不错，看得起我，才写了汤小姐这个角色。 伊是想利用汤小姐的知名度吧！ 利用就利用吧，反正汤小姐三个字也不是专指我一个。倷三友也用汤小姐做广告的呀！ 阿拉付钞票额呀！ 我好意思收徐老师钞票啊？小汤白了卢刚一眼。 好嘞，覅不开心啦！书上讲，喜之以验其守，乐之以验其僻，怒之以验其节，侬不认同，也覅太生气。下次试镜的时候，想办法跟徐老师讲清爽，就讲你太忙，抽不出辰光，叫伊拉寻别额人演汤小姐好嘞。 小汤不响。 吃好看电影去！卢刚哄道，难般休息，看彩色片子，外国电影。 中国电影不好看啊？豁胖。 啥叫豁胖！老婆开心最重要！多少钞票都值得。 小汤稍微开心一眼。喫好饭，收拾停当，两个人走到大光明电影院。大仲马名著改编的《三剑客》九点开映，辰光正好。 正片放映之前，按防疫会要求，播了一则时事短片，介绍近期防疫情况，是黑白的。等20世纪福克斯公司的片头音乐一响，银幕瞬间转成彩色，叫人眼前一亮。 第75章 ☆、译意风 以往看美国电影，小汤没有问题，全能听懂；卢刚的英文程度有限，只能猜个大概。不懂的地方就问小汤。 这次，电影院里配了新式武器sinophone有的媒体写译意风的英文为earphone。笔者查阅1939年11月间《申报》广告，为sinophone。（译意风），装在影院里最好的位置第十排中间。座椅靠背上，贴着一张纸：凡不欲租用译意风者请勿坐装译意风之座位。全场五百只座位，一行有，一行没有，共装了两百只译意风。 刚刚买票的辰光，卢刚看到门口的介绍，票价分一元一角、一元六角、两元，译意风券一角。小汤本不需要sinophone，卢刚为了搭伊坐一道，花了四块两角。 入口处，检票员拿起票子，撕去副券，收回译意风券，再拨一副类似矿石收音机的听筒。到了座位上，卢刚把线插到座椅靠背一个扑落插座，源于英语plug.里，耳机戴在头上，就能听到清脆悦耳的国语了。 小汤见到耳机，觉得非常亲切直播室里经常戴。不过，直播的辰光是听自家的声音，这次戴上，听到的是译意风小姐甜美的声音。 一戴上耳机，海绵罩箍牢耳朵，隔绝了剧场内的声音，只听到耳机里的声音：琳葩丽演的女主角叫安，天生丽质，吸引了来亚利桑那度假的西斯科 片子是典型的西部片。头戴牛仔帽、身配银手枪的男主爱上了全套玫红色礼服、风情万种的女主，却也卷入了地产纠纷，被警长关进监狱，出狱之后，为了夺回地产，男主带着女主躲过追捕，跳出天罗地网。 卢刚听了一歇，摘下听筒，小声讲：还蛮有劲的，我觉得像是带了一位到美国去镀过金的女朋友，回来帮侬翻译、介绍，伊搿语调也蛮扎劲额。 小汤拿手肘捅了一记卢刚的胸口：有啥好的？音乐也没有，音效也没有，对白无论男女侪是一个人在讲，干乎乎，一眼味道也没，又不是在开会作报告咯！索性摘掉耳机，听原版英文。 卢刚见小汤不欢喜，也不敢再多嘴。又听了一歇，新鲜念头过特，确实觉得顾得上听就顾不上看，视觉和听觉是分裂的。真应了一心无二用的道理。 与影厅一墙之隔的一个小房间里，译意风小姐正在紧张工作。这份工作由三个人轮班，今朝轮到圆面孔的包小姐。三个人侪是大学毕业，中英文流利。本来可以去贸易公司做翻译，不过三个人侪是影迷，索性寻了这份又可以看好莱坞新片又可以发挥特长的工作。 平常翻译，是人讲一句，侬翻一句。电影不等人，只好和画面同步翻译，伊开口，侬也开口；最好伊结束侬也结束。中英文词句不一样长，这就需要译意风小姐熟悉整部戏的内容，手里有一份分幕对白本。在试片的辰光，自家先过一遍，哪里要快，哪里要慢，在本子上标好，翻译的语气最好也能和剧中人物的情绪吻合；在淡入淡出之间，加入简单的剧情叙述或人物介绍；影片中出现唱歌跳舞等音乐的段落，译意风小姐会提醒观众取下听筒，欣赏动听的歌声。 大光明首创的译意风没过几天就成了全城热议的话题，连电台节目也拿来调侃： 大家好，我是曹鸿伯！ 我是许浪天。 我搭许老师侪欢喜看电影，交关影戏院侪去过。阿拉上海额影戏院各有个额特点，不晓得侬讲得出伐？ 比方讲呢？ 比方讲，大光明备有译意风，耳机一戴，看外国片子，听中国闲话，是伊额特 点。 译意风是蛮好，阿拉英文不灵光的人，就靠伊翻译。不过最好么不止有译意风小姐，还要有译意风先生，译意风老头、老太、小囡，每个角色配一个中文翻译 内么小房间里忙煞，抢话筒要打相打嘞！ 搿能讲我晓得啦，个么阿拉两个比比看，侬讲一只，我讲一只，看啥人接不上！ 输脱哪能办？ 输额叫爸爸。 啊？！ 多个朋友多条路，多个爸爸多个家。 侬讲额哦？来！ 南京影戏院，好莱坞运到上海来额香艳片，侪由伊一手包办，对伐？ 许老师欢喜看香艳片！曹伯鸿掩嘴偷笑。 许浪天作势要打：啥体啦？！我晓得不代表我欢喜看呀！侬来！ 国泰电影院，嘞电影散场额辰光，有捕房特派人手指挥交通，迈尔西爱路中段禁止任何车辆入内，对伐？ 对额，派头足。个么我讲一只，大上海电影院，巨片重映，侪归伊接手。看二轮、三轮片子，就去大上海。 大华电影院，出入口所雇之司阁童带位子额服务员，嘞上海影院中为最小，不过服务最忠实，态度最好。 心细额。沪光电影院，楼下头座位前低后高，斜坡一样，是伊额特点。 金城电影院，全院的灯光装嘞一个长方形的玻璃匣子里厢，蛮别致额。 第56章 新光电影院，正厅检票入口处有两只口子，分单双号，别额电影院侪只有一只口子。 丽都大戏院，正厅额座位，侪采取参差式，后头额位子嘞前一排两只头的空挡，搿能观众额视线没有阻碍，整块银幕看得清清爽爽。还有，伊放二轮、三轮西片，配中文字幕。 英文不好又捻不转额朋友，就看看二轮三轮片子也蛮好。讲到银幕，辣斐影戏院的银幕嘞全上海可算顶大额啦，再大要碰着天花板了！ 巴黎电影院，正厅额座位分为两种藤垫子和皮垫子，坐起来蛮适意额。 光陆电影院，上下两层额座位，一律皮垫，又高档又暖热。 金门电影院，嘞每场放映广告灯片后，有报告员预告下期播放额影片，要预定的可以买起来了。真可谓别创一格。 西海影戏院在开映额辰光，银幕台前总会出现一个拉幕的人，人工拉幕。 明星影戏院额楼厅是半圆式，其他影院没有的。 中央电影院，全院的形状像一把扇子一样，前头阔，后头收，每排比前头一排少脱两只位子。 数得嘎仔细！平安影戏院，出入口没闸门，日夜开着，如果遇到观众拥挤，也没办法拉铁门控制，蛮危险额。 讲到入口，各影院的入座处侪嘞影场最后头，唯独杜美影戏院是设在半当中。 浙江影戏院蛮小气额，嘞上海没有一家影院的灯光比伊再暗了。 有额，亚蒙影戏院，日场额辰光，开映之前，一只灯也不开，全靠外来的太阳光照明，节约得不得了！侬自家寻座位，摸瞎子一样摸。 九星影戏院楼厅太矮了，像侬嘎长额要碰到天花板了，不适意！ 山西影戏院楼厅座位顶小，不过清爽蛮清爽额。 曹鸿伯一时语塞。 讲不出了伐？许浪天得意起来，叫爸爸！ 我在想，还有恩派亚、卡德、卡尔登好几只，还有新改组的专映露天电影的，不是纯粹放电影，有辰光要借出去唱绍兴戏、广东戏、平剧，场地属于一场多用，所以不晓得算不算电影院？ 搿就要问听众朋友啦，大家讲，算伐？ 第76章 ☆、灌音 念良人从军远别，十二度青春 身着一件家常的织锦袍子，周璇正在录音棚里灌录国华新片《李三娘》的主题歌《梦断关山》、插曲《春风秋雨》。头顶上方的吊杆垂下来一个话筒，视线右前方支架上放着歌谱，旁边围绕着扬柳琴、琵琶、二胡、曲笛等演奏员和乐队指挥。录音棚的隔音墙是特殊构造，一面硬板，一面软板，可以通过翻板实现人工调节混响效果。排练了几遍之后，录音师选择了硬的一面。 周璇很少出错，而且多唱几次，感情投入度会大打折扣，所以配乐的演奏者们压力很大，生怕一点差错，导致全体重来。 录音棚外，这两首歌的词作者范烟桥和曲作者严华正隔着玻璃倾听。严华很熟悉自己太太的音域不超过一个八度，用好几个653216表现伊歌喉婉转。 范烟桥听了一歇，就到账房去领这两首歌的劳务费和前头几张唱片的版税，要回家时，发现外面正下小雨，于是在底楼扇贝形雨厦下面避雨。 赶下一档录音的倪飞飞一下车，正碰上范烟桥：范先生侬好呀！ 倪小姐好！要灌唱片啊？ 是额呀，侪挤嘞一道咧。倪飞飞怕旗袍弄湿，用手帕揩了又揩，天气预报没讲今朝落雨咯，路朗厢堵得唻一天世界。 覅急，周小姐还在用录音棚。 倪飞飞一听周璇在用，稍微放宽心：伊唱啥啦？ 伊额电影《李三娘》里厢两只歌。 古装片子咯？ 是额呀。 用中乐队？ 是额呀。 倪飞飞彻底松了口气，自己要录的是电影《歌声泪痕》的主题曲《白兰花》和插曲《何处不相逢》，配的是钢琴、小提琴等西乐器，噶许多乐器要搬进搬出还有一段辰光。范先生啥辰光也帮我写只歌呀！ 有机会，有机会额！范烟桥谦虚地笑笑：倪小姐好像古装片子拍得少？ 是额呀，古装扮相蛮难额，不是啥人侪可以。周小姐古装时装侪好看，老天爷赏饭！人家一部电影里，两首歌，票价卖几钿，三只歌，票价卖几钿，四只歌，卖几钿，侪不一样额呀。 是额呀，唱得越多卖得越贵，越有人看！怪伐？不过，伊也有不适合的辰光。听人家讲，有只歌伊觉得不适合唱，就写了张纸头拨唱片公司，请其他人来唱，结果人家唱红了。 真啊？嘎好额机会我哪能不晓得？倪飞飞有点佩服周璇让贤，看了一眼三楼的方向，范先生没带阳伞啊？ 不要紧，等一歇就不落了。 让司机师傅送一送好咧。倪飞飞跑到门口，招呼自己的车开过来。范烟桥还要推辞，倪飞飞不由分说把伊塞进车里。 等三楼的乐队调换完毕，倪飞飞跟着合练了几遍，开始灌录。国华影业的代表隔着玻璃监听，准备听完把拷贝带回影厂剪辑房，那边等着合成。 唱片公司跟各大电影公司都签了协议，这些歌曲的拷贝只能用于电影配乐，在专辑或单曲发行之前，拷贝不能用于电台、舞厅、餐厅等公开播放。 《白兰花》音调不高，可是第一句的花字要拖十拍大概是模仿沿街叫卖的声音，气息要很稳才行。倪飞飞唱跳出身，完全没难度。两首歌录完，楼下的专车也回来了，倪飞飞领了劳务费，又赶回《电台血案》的片场。 化完妆，倪飞飞变成胡丽影，梦里那个胸毛浓密、五官像洋人的男人，就是伊额未婚夫歌唱家谢惠天。 在戏里，谢惠天完全不露脸。为了制造神秘感，伊每天化妆出门，去电台做节目，全程高冷不啰嗦，到点就走，神出鬼没，从来没有人见过伊额庐山真面目。 人性就是搿能越不给看越想看。再加上伊歌喉特别动听，听众更加好奇蒙面歌手的样子。电台抓住机会，制造噱头，想在台庆五周年的时候，举办听友见面会，让谢惠天露出真容。消息一经传出，全市歌迷欢声雷动。 台庆搿天，剧场内人山人海扑扑满。大侦探陈查礼也和女儿一道前来捧场。不料谢惠天刚刚走上台，剧场内所有的灯光一下子全部熄灭了，谢惠天也随之消失。待灯光再亮起，伊已经心脏中枪，面朝地板趴着。观众吓到大呼小叫四散而去。 电台主任钱守忠马上报了警，侦探长随即赶到。侦探长看到了陈查礼父女，马上决定请伊拉协助破案。陈查礼接手此案不久，电台的一名女播音员又被暗杀了，地板上血淋哒滴，用白色粉笔画了个人形。接连发生了两起凶杀案，陈查礼倍感压力山大。 电台和剧场的外景戏都已拍完，来到胡丽影的戏份与大侦探陈查礼斗智斗勇。演陈查礼的徐莘园五十出头，刚从四川演完话剧回来，手握七部戏，全是演陈查礼，除了这部电台血案，还有《陈查礼大破黑猫党》、《陈查礼大破蜘蛛党》等各种奇幻剧情。 陈的女儿是顾梅君演的。顾梅君是徐导的夫人，戏份不多，一边拍戏还能一边监工，一举两得。 徐导手拎两页稿子，跟倪飞飞、徐莘园两人讲戏：陈查礼已经收到威胁，叫伊闲事少管。但是伊发现谢惠天的未婚妻有重大嫌疑，然后开始审问，这里两场戏，中间是隔开的。第一场，陈查礼审胡丽影，胡丽影从慌张，到镇定，没想到嘎快怀疑到自己头上，毕竟是第一次被逮到警局，心里还是吓的，交代除了谢惠天之外，还有其他男朋友，所以订了婚迟迟不结。然后陈查礼顺藤摸瓜，寻到凶手，不过却在混乱中让凶手溜脱，第二场，陈查礼再审胡丽影，攻心计，最好交代哪能哪能，如果不讲哪能哪能，胡一口咬定不晓得凶手在哪里。两位有啥疑问伐？ 胡丽影要慌张到啥程度？手抖还是眼神？倪飞飞问。 眼神。内心戏比较重要，手抖太外化了，有点浮夸。我现在演陈查礼，徐导逼近倪飞飞，镜头里，倷就这个距离，伊拨侬压迫感，讲，还是不讲？侬每回答一个问题，都要顿一顿，想清爽，伊是嘞套侬闲话。 懂啦。 徐老师有问题伐？徐导看向徐莘园。 没问题。徐莘园从年初开始接陈查礼的戏，已经把侦探范儿融入血液里了 第57章 老法师咧！徐导大喜，各部门standby，三分钟后action。 第77章 ☆、明媚鲜妍能几时 拍摄间隙，顾梅君煮了一大锅红枣鸡蛋银耳羹犒劳大家。倪飞飞正好饿了，头一个去领：梅姐真是人美心善又体贴，徐导好福气！ 喝吧，就你多嘴！顾梅君特意给飞飞舀了一个水潽蛋，诶，你和顾兰君，谁大？ 我16年的，属龙。 哦，那兰君小，17年，属蛇。我比伊大两岁，还有个妹妹，莉君，不大出来，最多陪我游泳咯啥。 呀，那我们四个可以金兰结义呢！ 好啊，找个时间我们一起喫饭！ 听说顾兰君手里四部戏呢！忙都忙不过来吧？ 是额呀，伊要。我才不想嘎辛苦。 梅姐命好，嫁得好。 各有各的命。伊偏重幕前，我呢，还有一大家子要管，电影就意思意思好了。像兰君，一部《武则天》，要从青年拍到老年，光梳头化妆就要三个小时，我没那个耐心。 武媚娘真的蛮难演的，媚到什么程度才能让人觉得不讨厌？添一分太荤减一分太素，太嗲你又立不起威信，稍微过火又会让人觉得卖弄风骚或故作坚强。温柔和强势怎么切换？表面看大权在握威风凛凛，其实内心寂寞空洞，层次很多很复杂。 所以讲呀，做人难，难做人。人难做，做难人。 拍戏难，难拍戏，戏难拍，拍难戏。譬如一个演员，因为伊额个性的限制，只好演某种角色，不适合演其 他角色，可是这个演员却因为机遇的关系，始终没有演到合伊个性的戏，老是演与伊个性相反的戏。或者，某种人的轮廓，不适合古装戏，只适合时装戏，内么伊真额是苦透苦透。固然，一个成功的演员，应该是多方面的，不过相对来讲，某种角色，由某种人演是较可以发展他的所长，否则就是演来也定必是吃力不讨好的。 不适合，演起来就不适意，伊不适意，人家跟伊搭班子也不适意，看额人也不适宜，辰光一长，反而要埋没了这种人材！ 兰君这方面运道不错。 是，《武则天》很多跟伊搭戏的侪是高手，还碰到导演在布景上花了老价钱，在香港成绩不错，连专映美国片子的大上海戏院也抢这部片子在上海的初映权！ 不过我不欢喜广告上讲历史上的淫帝人世间的尤物、一世淫名万世唾骂今日始抬头。多少难听！ 广告总归是夸张呀！从《貂蝉》之后，交关导演寻伊拍古装。伊自家讲，明媚鲜妍能几时，还是趁年轻，体力好，多出几部作品，以后演不动了，就没办法了。 对啊，到今年大爆发，《武则天》、《王熙凤大闹宁国府》、《葛嫩娘》、一部时装片《金银世界》，侪是大女主。我今年才两部戏，已经觉得人格分裂，背词背不过来了。 你时候还没到，我看人蛮准的，过两年，有得你忙了。 借您吉言！不过说真的，我也不想太辛苦，星期六星期天我不接活儿的，要休息，要留时间给自己。 对，在国外待过是不一样。而且要我说，出名太早也不好。命薄的根本扛不住。今年《良友画报》办的明星照片义卖，为难民筹措救济款，本来蛮好的活动，弄到后面变成两美竞争互别苗头，都快打起来了，我们家没想过要跟陈云裳争峰头的，这不就结仇了么？ 我听说了，顾兰君一张30寸放大玉照，被影迷们一抬再抬，最后以六千元售出？ 对啊，一开始才几十几十的抬，后来看陈云裳的照片卖到一千五，这边几百几百地抬，最后变成六千。我们也吓一跳。 起步价是五块吧？ 对啊。 翻了一千两百倍！ 这钱都是捐给灾区的呀。我们自己也捐了钱的。但是没想到做好事还能得罪人，真的没必要。 名气这种东西就是说不清道不明的，该她红就红。 陈云裳一年也要接十部戏呢，在香港那边！ 太狠了吧？人家只有廿岁吧？ 19年8月，廿岁不到一眼。 十部戏？吃得消啊！当牛做马啊！要不就是粗制滥造，不求质量只求数量。 也不能这么说，人家出片快，可能是整个工业的效率比我们高。肯定有他们的优点。 梅姐看问题比较全面、客观！ 我怀疑是有人背后搞我们。梅君贴近飞飞耳朵，小声说。 什么意思啦？ 就是表面是捧，实际上把我们放在火上烤啊！ 知道最后谁买了照片伐啦？ 人家没有留真名，只留了个一大山人四个字。 一大山人啊？回去我帮你查一下，看看到底什么来头。 对啊，我真想当面问问伊，到底几个意思？ 吃完糖水，倪飞飞交代经纪人小罗去打听两桩事体：一是陈云裳今年手里有哪些剧本，二是买照片的人啥背景，自己接着拍戏。当天的戏拍完，小罗回报，买照片的是怡和洋行经理顾乾麟，主理出口部、棉花纤维部和公和祥码头，已婚，妻儿都在上海，随后掏出一张单子，写着陈云裳今年上映、正在拍摄和即将开拍的电影： 片名/上映地点/语言/导演/制片公司 《春情烈火》/香港/粤语/陈皮、鲁司、黄岱、严梦/正义公司 《木兰从军》/香港、上海/国语/卜万苍/华成影业 《歌女白牡丹》/香港/粤语/赵树燊/大观公司 《万里行尸》/香港/粤语/黄岱、霍然/正义公司 《断鸿零雁记》/香港/粤语/李铁/伟明公司 《盖世女英雄》/香港/粤语/苏怡/华威公司 《裸国风光》/香港/粤语/庄国钧/南方影业 《贼王子》/香港/粤语/霍然 《云裳仙子》/香港、上海/国语/岳枫/华成影业 《一夜皇后》/上海/国语/陈翼青/华成影业 《费贞娥刺虎》/上海/国语/李萍倩/新华影业 飞飞把单子收进手提包，马上转告顾梅君：打听过了，放心，主要不是为了兰君的面子，主要是为了上海的面子，伊讲，国语的主阵地还是要守住，不能让香港那边盖过了风头。不过，这样的榜一大哥，最好还是让兰君跟伊保持距离比较好。 是额呀，我也叫伊覅恋爱脑，出钞票捧捧场可以，破坏人家家庭搿种事体阿拉做不出额。 第78章 ☆、影院鄙视链 卢刚和小汤请徐卓呆吃饭。新都饭店小包间清净优雅，适合谈事。 两位最近看了啥片子伐？老徐笑眯眯喝着茶，等上菜。 之前看《风流奇侠传》，还有《木兰从军》。小汤回忆了一下。 《木兰从军》蛮好，算是今年以来最卖座的国片了。有没有看《罗宾汉》？老徐仍旧不紧不慢地问。 没有，听说《罗宾汉》改编成平剧了？卢刚说。 对，西片里面，伊最卖座。至于改编呵呵老徐欲言又止。 听说影片公司与电影院，今已大多由包账改为拆账？在商言商，卢刚最关心盈利模式。 对，片子搭电影院的关系，有点像香烟搭烟纸店的关系。香烟有高中低档，电影院有地段、环境、服务优劣之分，票价自然相差甚远。分成嘛，拆头的大小视影片之优劣及排映之日期而定。老徐剥了几粒花生米，表面上看，影片公司则有明星 阵容、导演和剧本的号召力，似乎强势，其实影院掌握客源、选片权和排片顺序，双方是相辅相成的。影院以其所映片子先后，分三轮。 所以头轮戏院最贵，二轮次之，三轮最便宜。每轮大概隔两到三个月吧？头轮里，以大光明、南京、国泰、大上海四间专映外国片的影院最贵。卢刚马上领悟电影院间的鄙视链，这四间好像属于同一家公司？ 亚洲影业公司。老徐点点头，头轮外片四大戏院，票价从两块到一块一不等，有些大片还临时加价，但伊贵有贵的道理，设备方面，冬则水汀，夏则冷气，装璜陈设，无不精益求精；而管理方面，伊拉额经理，每场开映前，要到穿堂间巡视、点卯，waiter也是训练有素、彬彬有礼，懂得应付客人投诉等各种突发事件。头轮国片戏院售价一律自五角起，你看，只有人家四分之一，设备嘛，还可以，毕竟人家是彩色的，侬是黑白的。 第58章 头轮国片的是金城、新光和沪光三足鼎立吧？小汤接着说。 对，沪光有辰光也放一些苏俄的片子和二轮美国片。老徐补充道，那你讲讲，二轮戏院有哪些？ 外片二轮的有金门、丽都、巴黎、光陆和小汤望向卢刚求助。 平安？卢刚马上补位。 国片二轮的有中央和恩派亚。恩派亚兼映三轮外片。三轮戏院大多中外片兼映，比如西海、山西、光华、浙江、明星、九星、辣斐、杜美、荣金、亚蒙。小汤一口气数了十几家。 有些三轮戏院还演平剧，比如共舞台、卡尔登和黄金。卢刚再补位。 二轮外片戏院，虽价格仅自三角三分起，但设备管理，尽量模仿头轮外片戏院，故颇合价廉物美之条件，有的还配中文字幕，我觉得比译意风好；至于三轮戏院，售价最低者仅自一角一分起，故设备方面，不得不以火炉代替水汀，电扇代替冷气，但为竞争营业起见，间亦有较佳设备者，不过伊额waiter就不敢恭维，服务不到位就算了，有时候还搭客人吵相骂。老徐总结道。 我记得以前三轮戏院还用草裙舞招徕生意！卢刚悄悄说。 对，不过有的片子过硬，到第三轮还客满的，你记得《潜艇第一号》伐？连西海戏院的太平门都挤塌掉！播这种片子顶合算，等于印钞机一样。小汤见冷菜已齐，热菜开始上，说，徐老师，开动吧！ 大公司，华纳的片子。老徐举著四望，不知吃哪道菜好，在沪的美国影片分公司，有：华纳第一国家、派拉蒙、米高梅、二十世纪福克斯、联美、环球、哥伦比亚及雷电华等八家；国片则有新华、艺华、华新、华成、国华、天声、联艺等公司。 徐老师跟国华合作得比较多？卢刚把鸡油花雕蒸鲥鱼转到徐卓呆面前，做了个请的手势。 都有，都有。老徐夹了一块鱼，细细品了起来。 头轮外片的影院，也有放国片的辰光，比如上次顾兰君的《貂蝉》，就是在大光明首映，一下子就红了。小汤从面前的盘子里夹了一块烤麸。 例外，例外。鲥鱼骨头细，老徐慢慢咪，选片老有讲究额，头轮外片的四大影院，竞争不多，因为同属一家公司，客源比较稳定，各管一片，按需分配。映头轮国片的戏院，大都各与某几家影片公司订立合同，而取得初映权。映二轮外片的几家，如丽都、金门、巴黎和光陆等四家，则有联合合同，专映华纳、派拉蒙、福克斯等六家公司的影片。沪光、平安，则多映米高梅、雷电华之出品。 好像加价片要求一轮跟二轮要间隔半年以上？卢刚边吃边问。 对，要保证首轮影院的利润嘛！其他的影片，间隔两三个月就可以了。 所以三轮戏院能播《潜艇第一号》那种真的是捡到宝了，谁都没想到伊播到第三轮还可以客满！小汤说。 对，电影市场，讲不清爽。有的押宝能红，结果血亏；有的投入不多，结果成爆款。老徐说，片子质量高低跟票房不一定成正比的，这里面就有风险。阿拉只能根据以往经验推测个大概。电影院顾客，倒是相对固定，我研究过看头轮外片的，多富商大贾、闺阁名媛；看头轮国片的，女性多于男性。二轮影院的，青年学生居多；看卡通片的，则以爸妈带小孩为主。三轮戏院，票价低，人复杂，吵吵闹闹起纠纷，也不奇怪。按照地段而论，国泰多外国客人，巴黎多罗宋阿大，光陆多洋行职员，丽都金门多大中学生，新光金城多女学生和舞女。 我听说各戏院都有一些固定老主顾，资深影迷，每片必看，甚至搭戏院执事都熟。小汤说，人家听众来信跟我说，有个小青年，天天去看戏，风雨无阻，每场都坐在花楼某号座位上，每天光是买票就花掉五块钱。一连好几个月，连戏院都奇怪，就跟伊聊天，发现伊英语德语流利，奇怪伊为啥没事体做，天天看戏。 为啥呢？卢刚听得入神。 后来问帮伊开车的司机，才晓得伊是某位名医的儿子，家里有钱，最近失恋，看戏发呆，排遣郁闷。 早晓得打电话给《汤小姐信箱》嘛！能省不少铜钿！徐卓呆大腿一拍。 第79章 ☆、planb 来来来，走一个。卢刚看气氛不错，提议三人碰杯，实际上我觉得，中国的电影应该既不同于苏联的灌输说教，也不同于美国的生意化，该是用作开拓文化、寓教于乐最好。预祝徐老师的电影大卖！ 老徐微微抿了一口，说：今朝来吃饭，不是为了嘎讪胡伐？ 确实有桩事体想跟徐老师商量。酒壮怂人胆，汤申佳正色道，李阿毛的剧本我看过了，确实风趣幽默，但是汤小姐的角色，我不大适合。 老徐想了想，说：电影开场不是写李阿毛在耶路撒冷大学获得博士学位后 乘飞机回国，好友杜律师与同住的室友阿羊、阿楚和阿发一道去机场迎接嘛？侬晓得伐，为了这一幕，伊拉专门在片场搭了个机场的景，把片场五分之三都占了，光是木工就投入二千四百工！ 张导演真是大手笔！卢刚感叹。 关键是三老板支持。华新公司不是出了个王先生系列嘛？《王先生与二房东》、《王先生与三房客》，国华要把李阿毛也出一个系列，伊拉做喜剧，阿拉也做喜剧。老徐悠悠地说，侬晓得牛八爷定了啥人？ 啥人？ 龚稼农，伊为了这个角色，把蓄了两年的胡须都剃掉了！记者采访伊还说须须（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李阿毛啥人演？卢刚关心男一号。 小胖子尤光照，伊真的是越来越胖了！以前在乾坤电影学校还没嘎胖，不过不胖没特点，胖起来反而让人发噱，面孔一看就是搞笑的，先考入朗华公司，朗华解散后进入天一、明星、华安、国联这次如果一炮打响，接下来几部李阿毛侪拨伊演。 《电台血案》里面也有份？卢刚又问。 对，戏份不多，演个小侦探，跟牢徐莘园就好。 我没有水银灯下的经验，实在难堪重任。小汤越发不敢接这个生活。 真的不想演？ 真的，我看镜头发晕。 好吧，那不必勉强。我喜欢打直球。有个小囡不错的，周曼华，17岁，浦东人，本来觉得伊演汤小姐太小了，如果侬不想演，我就推荐伊试试。范烟桥老师侬认得的哦？周曼华的名字就是伊取的。老徐早有planb。 可以啊！小汤如释重负。 但是我听讲伊参加了影人剧团，到云南演出话剧了？卢刚插了一句。 回来了！最近伊还是演话剧，接了一部《原野》，演金子，声台行表比较扎实，演电影没问题。 但是片子里还是要借侬汤小姐的名气哦！徐卓呆对于角色的名字非常坚持。 可以可以。我无所谓。 这样好伐？三友实业社也借倷电影的光，把电影角色编到商品广告词里厢，在报纸上互相宣传，这样小汤能从阿拉此地领到一笔推广费用。卢刚又想到一个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方法。 互利互惠，合作愉快，来来来，喝完了这杯再说吧！老徐愉快地接受了。 回家后，卢刚联系了三友补丸、宝青春、自来水笔、回力鞋、天一味母等几个近期热销品的推广部，拟定推广方案，刊登联合广告。 广告词写完，循例要给汤申佳看一眼。小汤不仅看，还反复用上海话读出来，并动手改了几个字，使其更押韵。 （1） 小姐真正好福气，上有父母下有弟。个个身体很康健，人人每天笑嘻嘻。 大家康健真快乐，家庭之中有生气。三友补丸补力大，连服三天功效奇。 男女老幼都可服，一年四季皆合宜。 三友实业社上海南京路浙江路东首　电话购货拨九〇一五〇（2） 宝青春上海新亚药厂制造　药房均售小姐同仔李阿毛，二位身体都还好。摄影场里拍影戏，身体虽好吃不消。 买仔几瓶宝青春，吃了以后的见功效。夜头拍戏不怕冷，拍到天亮不睡觉。 （3） 完全国货永远保用 首创真空透明笔项全国书局文具商店均售牛八先生是富豪，伊待小姐交关好。日常东西天天送，有时索性送钞票。 第59章 自来水笔昨天送，叫伊试试好不好。此笔乃是中孚牌，国货胜过外国造。 小姐用过很满意，她对笔儿微微笑。明天自己买一枝，赠与友人杜叶萧。 上海中孚自来水笔制造厂出品 厂址：牛庄路北云南路四五至四七号　电话：九六五六四 （4） 小姐自从拍电影，接到许多赞美信。面貌身段真出众，一双金莲更引人。 回力女鞋脚上着，袅袅婷婷真摩登。不但观众赞美她，两位红星也赞成。 大家都去买一双，回力老牌有名声。断底裂面保证掉换 上海正泰信记橡胶厂 制造厂：英租界武定路　电话：三八五四一 发行所：法租界兴圣街　电话：八一五〇九 （5） 小姐交关做人家，所以父母欢喜她。脚浪穿双高跟鞋，正泰厂出回力牌。 回力女鞋式样新，价钱公道不会坏。断底裂面包掉换，鞋子之中顶瓜瓜。 卢刚看完修改后的版本，亲了小汤一记，说：这波宣传力度这么大，你还是要有心理准备。先是汤小姐三个字跟三友实业社，尤其是跟三友补丸捆绑，已经快一年了，我们宣传得越多，其实对你本人越不利，以为你就是卖药，忽略了你节目里答疑解惑情绪疏导的部分。其次，徐老师坚持用汤小姐三个字，肯定会在电影上映前炒作一番。电影一播，人家又要把你跟交际花联系起来，电影越火，你的形象越糟糕。你还没法辩解，说什么都会变成小报标题！ 还好没有接小汤把头靠在卢刚肩上，无助地闭上眼。 真是欲戴皇冠，必承其重，紧握玫瑰，必承其伤。 电影一放我想躲到国外去！ 如果不打仗，你想到哪个国家哪个城市？卢刚认真问道。 法国巴黎啊，看埃菲尔铁塔。 卢刚握紧汤申佳的手：好，我们等战事结束，一起去！ 两人站在落地窗前，望向夜空，繁星闪烁。 第80章 ☆、播音大会 经纪人小罗冒雨送来一张rundown，倪飞飞陷入沉思，去还是不去？ 时间/内容/表演者 十二时至十二时半/名人演讲/虞洽卿、袁履登、林康侯、乐畊葆、方椒伯、许晓初、　许冠群、奚玉书、顾克民 十二时半至一时/古琴雅奏/胡斗东：《平沙落雁》《高山流水》《梅花三弄》《昭君怨》 一时至二时/改良申曲/筱文滨 二时至三时/四明南词/何贵章 三时至五时/粤乐粤曲/精武体育会 五时至六时/口琴/华联同乐会 六时至八时/丝竹声乐/银钱联谊会 八时至九时/平剧/移风剧社:周信芳、高百岁、王熙春、刘文魁等 九时至十一时/明星歌唱/王吉亭、王引、王人美、王竹友、王梦石、王献斋、　尤光照、白虹、白燕、白云、朱少泉、李红、周璇、周曼华、金焰、洪警铃、洪静儿、胡蓉蓉、红逗、柳堤燕、袁美云、袁竹如、袁绍梅、殷秀岑、仓隐秋、凌波、孙敏、陆露明、张琬、陈燕燕、陈歌辛、章志直、梅熹、黄耐霜、汤杰、童月娟、屠亦莺、葛福荣、刘继群、刘琼、徐辛园、谈瑛、蔡瑾、韩兰根、戴衍万、谭志远、顾兰君、顾梅君、倪飞飞、龚稼农（以姓氏笔划多少为序） 十一时至十一时半/平剧/张文娟 十一时半至十二时/国乐粤乐/华联同乐会 十二时至四时/故事讲座/李竹庵、汤笔花、李昌鉴、陔南轩主、高阳山人、方正、乔柳郎、裴扬华、何松荫、倪古莲 这是上海难民救济协会劝募卫生经费委员会主办的播音大会，邀请了众多演艺明星，还有张冶儿、黄兆麟、何双呆、朱耀祥、李昌鉴、沈笑亭、刘子云、汤笔花、江笑笑九位报告员，撑起长达十六个小时的直播节目。 演出地点在新新公司六楼新都饭店的玻璃电台。晚上九点到十一点啊？有那么多人去吗？外面那么大雨！倪飞飞很纠结。 两个小时哪能挤得下那么多人！肯定是发了通告，等人上钩呗！这种场合么总归是博一个曝光度咯，捐钱事小，你能进那个名单，说明你在圈子里的份量呀！到时候报纸登出来，某某出席，某某穿什么，某某认捐多少钱，人家都会比较的呀。小罗阐明利弊。 那我可以定一个时间吗？飞飞考虑不能太晚，影响睡眠。 没问题，我去协调！ 那就九点半前吧，早去早回。唱什么呢？《花一般的梦》吧！ 好嘞！我先去唱片公司拿几张歌谱，然后去新新公司，敲定时间给您打电话，晚上我就不过来接您了，我让司机到楼下接您，我在新新楼下那边等您，可以伐？ 好的。路上小心，电台说飓风过境，好多地方已经被淹了！ 小罗比了一个ok的手势，匆匆下楼，赶往新新公司。 路上暴雨如注，低洼地方有积水，小罗拿完歌谱，乘着汽车到南京路广西路口，见好多人排队，只能再往前开到贵州路口的游艺场电梯那里下车。 电梯口摆着一排桌子，桌上有大红色捐款箱。遇到顾客询问，工作人员便介绍下半天电台直播的内容并进行劝募，凡捐款满五元、十元者可凭当日收据领取紫色或绿色参观券，搭电梯直达六楼演出现场。 小罗跟工作人员解释了自己的任务，便坐上电梯。离直播还有不到一个小时了，陆续有顾客进场，但更多的人在其他楼层吃完早茶正在闲逛，见电台区域布置一新，便驻足张望，以为有什么西洋景。 这座全市顶尖的好莱坞式玻璃播音台，在六楼的中心位置。舞台上灯光璀璨，周边有乐池。落地玻璃隔开，外一圈是vip座席，六个小圆桌，上面摆着绿宝公司捐赠的鲜橘水、葡萄汁。每个圆桌配六把折叠椅。凭绿色参观券，可坐在vip席位上，欣赏表演，畅饮果汁。vip区域外围，则摆上一排排靠背椅，凭紫色参观券，可以随意入座。而其他捐了钱的市民，想看演出，则只能站着，在人头攒动的更外围观看了。 六楼同样设置了捐款箱和隔离带，有工作人员引导入场。进入观演区域的客人，可以领到新都饭店茶室部提前准备的各种精美点心和小吃。 中午十二点整，乐队先演奏了一曲《娱乐升平》。在一番热烈掌声中，青年会主席许冠群登台致辞:各位现场来宾及收音机旁的听众，我们的播音大会现在开始。都市因人口之集中，故疾病易于传播。自沪战发生后，人口激增，现已达五百万。据两租界卫生处统计，近来爆发的霍乱伤寒疫情，死亡率比去年同期提高十分之六七。传染性疾病，危害极广，一人得病，拖累全家。为此，我们提倡大家配合打防疫针，在日常生活中，注意卫生，坚持运动，不喝生水，不吃变质食物。希望各界民众，广为宣传，踊跃捐款，为我们打赢这场硬仗作出贡献！ 张治儿接过麦克风说：感谢主席致辞。今朝，我们的节目通过周波八零零向全市广播，大家可以在家收听，或拨打电话九七二零零、九四一一八，参与我们的节目。当然，亲临现场观看阿拉额节目也非常值得，因为嘎许多明星同台演出，并不常见，又可以做善事，一举两得，何乐不为呢？所以欢迎收听佳音，欢迎光临欣赏，欢迎各界点唱！亚美无线电公司还捐赠了一台最新式五灯收音机，参与竞拍义卖活动，下面阿拉开始第一轮竞拍！ 第一个小时是演讲和古琴，比较沉闷，全靠司仪带节奏，活跃气氛。 倪飞飞打开无线电，调到周波800，听到直播正在进行中，简单煮了个青菜面、煎个荷包蛋，吃完正好接到小罗的电话。 定好时间后，倪飞飞打开衣橱，左挑右选，最后看中一件年初订制的玫红色衬绒旗袍，精心卷好头发、化好妆、喷点chanel香水，想到除了唱歌，应该还得准备讲几句话，又拿出稿纸，准备打个草稿。 第81章 ☆、人情与礼仪 时钟敲了八记。 该出发去新新电台了，可晚饭还没吃！倪飞飞赶紧切个西红柿夹进两片吐司，温一瓶牛奶，准备在车上吃。 车子又稳又快，沿途可以看到，暴雨已经停住了，但飓风的破坏力惊人。霞飞路有好几棵梧桐树被连根拔起，倾倒路侧。有的广告牌掉在地上，霓虹灯管碎裂，有的屋顶被砸出一个大窟窿 。霞飞路马浪路口起，至马斯南路止，这段数百码长的热闹市街，以及西门路葛罗路吕班路陶尔斐司路口等处，一变而为泽国，最深处水可没膝。黄金大戏院斗大一块玻璃亦被揭去。 汽车到达新新公司已近九点。小罗领着飞飞从地下特殊通道乘电梯直达六楼。报告员在接听热线，插科打诨，下一个节目是梅君兰君两姊妹合唱《桃花之歌》。飞飞立嘞后台看了一歇，轮到伊登台献唱《花一般的梦》。 第60章 歌曲间奏额辰光，飞飞对牢话筒讲：搿两天我收到一张传单，叫你的身体，大家有伐？拎起一张法租界卫生处印制的中、法、英、俄四个版本的传单，帮大家读一读，大家吃物什额辰光，要当心！稍不经意，便足以引起许多重大病症，比如下痢下泻、伤寒霍乱。水要烧开饮用。留心放水器具的清洁。冷饮少吃吃。 注意你的仆役、要使他们常用肥皂汰手、这是对你本人身体的保险！注意你住额地方和四周的清爽整洁，因为各种的残滓，均有利于苍蝇的繁殖，而苍蝇就能运输霍乱菌于各处。尽快注射防霍乱疫苗，增强身体抵抗力！最后提醒大家，日行一善，心情愉悦，祝大家今晚有一个花一般的梦！ 谢谢倪飞飞女士的介绍！今朝伊搭老公还为抗疫行动捐款两百块，非常感谢！我要预告一下，明朝下半天两点钟开始，新新电台还要来一场大直播上海时疫医院播音募款大会，一直持续到凌晨三点，欢迎大家收听收看，既可听全市艺人的雅奏，又可瞻仰全市艺人的风采 这边厢，华东电台也不甘人后，人家推西医，咱就推中医！沈一明联络了庄盈盈、林婉儿及越声票社，开出方便安全运动特别节目，从中午十二点半持续到凌晨一点，主推防治痢疾、腹泻的方便丸，购满一元还赠送五包防疫茶。不少听众拨打热线94288、93136，除了点播越剧唱段，还有人点播汤申佳朗读《礼记檀弓》。 鲁人有朝祥而莫歌者，子路笑之小汤边读边解释，鲁国有一个人，服丧满三年，服丧期满，早晨刚脱掉丧服，夜到就去唱歌白相。孔子的学生子路听说后，就嘲笑搿个人。孔子于是批评子路，讲侬覅苛责别人，人家已经三年没有娱乐活动，时间也够长了，能做到搿一点不容易。不过，子路走脱之后，孔子自言自语又多乎哉，逾月则其善也。啥意思？三年不娱乐，辰光真的长吗？如果再多等一个月头再去白相就好了！ 大家细品，孔子经常讲克己复礼克己复礼，自己的欲望、需要与礼数、规矩之间，真的蛮难平衡的。子路，是一个自觉恪守礼仪的人，心里哪能想就哪能做，所以伊笑人家守孝三年，辰光一到就摒不牢了。但是孔子的态度哪能？一方面伊批评子路，覅太苛刻，人家守孝三年已经不容易，一方面又希望人家在服丧期满之后再延迟一个月头更好了，但是搿是伊私底下想额，没搭人讲。因为只有搿能，才能证明伊额伤心、悲痛是真额，是发自内心额，不是因为社会大众的压力、看法，勉强遵守。此地讲的是一个人情与礼仪的关系。大家打针也好，搞卫生也好，捐款也好，是发自内心的认同，还是因为随大流，人家哪能我哪能，或者是因为公司里、学堂里强制侬搿能做，行动的结果是一样额，但是内心想法千差万别。个么最低限度，就是社会大众约定俗成的，大家一起遵守就好。老辰光要守孝三年，个么就三年，多一天也不用。现在要打防疫针的，大家为了防止疾病蔓延扩散，为了公共利益，该去打就去打。至于侬不认同，不想捐款，不勉强。自己家里卫生哪能搞，每个人标准不一样，有人邋遢，欢喜做垃圾瘪三，有人清爽相，搿是侬自家额事体，覅影响人家 可就在各种宣传活动如火如荼举行之际，施打防疫针工作却出现尴尬局面。 瘦猴似的孙文义本来就恐惧打针。伊走到徐家汇海格路一一五九号协昌木行门前时，见到白大褂正在街上询问打针了没有，一时心虚，想绕道走，结果被医生叫住： 麻烦出示一下防疫证。 啊？我放在家里了。 到底有没有打过？ 打过，肯定打过。孙文义边说边撤。 啥辰光打额？医生不肯罢休。 孙文义迟疑了一下，结结巴巴说：上个礼拜。 我陪侬去屋里拿好伐？ 孙文义不响，身体往旁边缩。 撒谎，肯定撒谎！没打就说没打，过来过来医生一眼看穿，拉牢孙文义的手臂，往防疫站拖。 孙文义慌了：我喉咙痛，发炎，不好打。 来，我帮侬检查一下，好打不好打，交拨医生判断！ 眼看躲不过去，孙文义拔腿要跑，被医生拉牢。 啥事体啦？我又不出租界，侬有啥权利查我的防疫证？边说边挣扎。 你以为为了谁啊？还不是为你好！都像你这样，不主动、不自觉，疫情怎么防控得住？医生越说越生气。 倷讲自愿的呀，你凭什么拉我？孙文义伸手推了一下医生，两人吵了起来，越吵越凶，结果扭打在一起。 围观的人趁乱推搡、起哄，有的说医生不对，不该强人所难，有的说配合防疫人人有责不知谁把医生痛扁一顿，导致医生鼻青脸肿、手掌脱臼。闹了好一阵，才有巡捕吹着哨子驱散了人群。孙文义和医生被一并带回捕房讯问，结果谁也说不清混乱中谁先动的手。巡捕只能给三友实业社陈老板打电话，通知伊来领人，并要求伊监督孙文义到防疫站打完针后才能回家。 第82章 ☆、唯有靠着电波，熬过战乱岁月 孙文义进了防疫站才知道，现在每个站点除了打针的是医生之外，其他穿白大褂的，都是法公董局卫生处临时雇佣来的助手，工资日结，每天要拉五十人去打针，多拉还有提成。所以跟伊打相打的不是医务人员。 不是医务人员哪能可以穿白大褂呢！冒充公职人员要枪毙额好伐！孙文义打完针还是忿忿不平。 政府也是没办法，人手不够。医生一边处理针头和酒精棉球一边说，去年发病率每十万人有八百八十几呢！每发现一个，要开展流行病学调查、相关人员排查、采样检测和防控管理、周边环境终末消毒光靠阿拉几个人做到啥辰光？ 那也不能拉人头计算提成啊！为了完成指标，啥事体侪做得出！孙文义放下袖子立起来准备走。 等歇，等歇！陈老板叫牢伊，证不要啦？ 打好针这两天早点困觉，不要汰浴，不要剧烈运动，海鲜啥额覅喫，一个礼拜之内不好喫酒！医生边开证明边叮嘱道。 出了防疫站，孙文义想去陈老板屋里搓麻将，陈老板想了想，叫上沈一明和卢刚：先讲好，打八圈，速战速决。 沈一明见到孙文义面孔上的伤，忙问：啥人弄额？ 孙文义把过程简单一讲，众人摇头苦笑。 倷预防针侪打过伐啦？坐庄的陈老板边洗牌边问。 打过。卢刚坐在对面，三副落地，吊单，显然是一副大满贯的牌。 上个月头打额。沈一明讲。 好像过两天就结束了，这帮临时雇来打针的助手要解散了。卢刚讲，天气转凉，毛病没嘎容易传。 今年秋天还是蛮热额，早晏风凉。前两天墙头贴公告讲，本年夏季因施打防疫针之缜密，故界内绝无疫厉发现，成绩至为良好。陈老板看着手里的一把满贯的大牌，正犹豫出哪一张。 孙文义心想，算我轧上末班车。 前两天，八仙桥青年会二楼雪赓堂有只展览，摆了十只可以放大三百倍额显微镜，镜底摆了有苍蝇额脚、蚊子臭虫额嘴巴、病菌咾啥，我一看，蚊子嘴巴有自来水笔秆嘎粗，细菌密密麻麻，吓人倒怪。沈一明讲。 这样才印象深刻嘛！陈老板讲，有辰光讲一千遍，都不如看一遍有用！ 电台也在宣传啊，卫生处侪打招呼，叫中西、大陆、大亚、华美、国华、天蟾、佛音、李树德堂、中美等各华商电台，节目调整，加入简单易晓之卫生敎育材料，广事传播。沈一明讲。 华东电台没挨着？卢刚问道。 阿拉自觉来兮，老早就开了专栏《勿恣口腹、以资摄生》，主动宣传卫生重要性了。沈一明讲，新闻一直讲，疫情有反复。专门有只医院么，虹口时疫医院。 新嘉坡路胶州路口？陈老板问。 对，连牢三天，十八、十九、二十号，侪发现真性霍乱，三个人，一个镇江人，廿岁，电话修理工，一个湖州人，三十七岁，做生意额，还有一个八岁小朋友。这半个月已经累计发现六例了！ 我听人家讲，专门要把病人排泄物送到工部局卫生处检验才能确诊的？卢刚问。 第61章 泥心伐！陈老板讲。 证明打了针没用呀，该发毛病还是会发！孙文义讲。 搿不好这样讲，相信科学。陈老板冒险打了一只白板。 卢刚呵呵一笑，推出底牌，吊的正是白板！ 促克哦！众人弹眼落睛，发出一阵惊叹。 推倒重来，噼里啪啦，又白相了几圈，陈老板讲：最近中西电台有位陆小姐蛮红的，每天举行特价售货，陆小姐报告之后还要接听顾客的电话购货，比汤小姐还忙！ 沈一明讲：阿拉额商业模式一歇歇就被人抄袭了！陈老板有啥新模式伐啦？优先考虑华东电台！ 陈老板两手一摊，看着卢刚和孙文义：要合作额事体，交拨年轻人，我最好退居幕后。 孙文义面色沉重：现在么，疫情疫情一天世界，打仗打仗一天世界，接下来喏，考验来了软脚蟹会苟且偷生，胆子够大么冲到前头搏一记，没用场的人会醉生梦死，真正有脑子额人会做啥？ 会想办法弄日本人？卢刚问。 孙文义头摇摇：弄日本人做啥？弄得过啊？会发财！交关人只晓得战争是碰着赤佬了，会吞噬一切，不过伊不晓得战争唯一的好处就是提供了机会，拨侬发财，要来就来副大额！ 哪能发财？陈老板问。 孙文义打出一张七索：租界为啥嘎闹猛？房子涨价、米涨价、歌舞厅人轧人、酒吧咖啡馆电影院坐满照相馆越开越多，老早一块洋钿几张赠送放大一张的美术照相倒是少人光顾，几角洋钿半打的一寸头两寸头派司pass音译。派司照片指用于通行证上的一寸照片。照片拍的人交关。进进出出租界，侪要派用场。照相馆一看，生意来了，专门做派司照相，别的生意顺带做做。打防疫针也是。现在叫覅钞票，之前医院打针收一笔，开防疫证书收一笔。有人吓打针，帮医院商量，不打针只开证明可以伐？也可以！汪旦伐？ 沈一明补充道：是有好几家医院伪造防疫证书拨当局罚钞票。 孙文义摸摸面孔上的伤口：侪瞎弄！为啥搿个人吃生活？大家恨呀！要钞票覅面孔。举这个例子是想讲，机会就在眼前电台噶许多，电费还要涨。噶许多人涌进来，要喫要住要打发辰光，搿就是机会！ 流动性增加、不确定性增加。卢刚讲。 畸形繁荣！陈老板一语中的，早晏有一天，租界撑不牢，日本人要进来额。 碰！更多人醉生梦死，电台生意更好呀！沈一明喫进陈老板的一只南风。 卢刚打出一张九筒：孤岛有孤岛的特色。电台的生意不单单是娱乐，还有情绪价值倾听、倾诉，闷嘞心里厢难过，讲出来好交关。好比每个人是一座岛屿，电波是让我们相连的海。 沈一明心里想：唯有靠着电波，熬过战乱岁月。 第83章 ☆、意外的发现 《电台血案》即将首映。出品方准备召开一个记者招待 会，并将这部戏的卖点定为：中国大侦探陈查礼返国探案第二集。 华人探长陈查礼（charliechen）本是美国二十世纪公司一个探案系列电影中的人物，根据小说改编。不过，去年主演得了心脏病，两脚一蹬，摇钱树倒了。华新公司看中徐莘园面部轮廓、身材、举止，跟陈查礼很像，决定拍摄中国的陈查礼系列。第一集《珍珠衫》大获全胜，尤其是徐莘园唇上一撇一捺的八字胡、唇下的一小撮胡须和刻意磨叽磨叽的动作，一看就是跟美国版学得来额。 编剧兼导演徐欣夫、主演徐莘园坐定，记者会开始。主持人程德全眼看倪飞飞的位子还空着，只能先把焦点引到男主角身上：各位记者朋友，大家好！去年电影《珍珠衫》票房大卖，让陈查礼侦探的形象深入人心。这个陈查礼回国的第一案可谓惊心动魄，集合了<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ags_nan/daomu.html target=_blank >盗墓、悬疑、武打等元素。徐莘园先生，可谓银坛宿将，久负盛名。因为身材魁梧过人，表演经验丰富，伊扮演军阀、官僚、富商之类的角色，常常信手拈来。这次扮演侦探，有没有什么心得跟大家分享一下？ 谢谢主持人。信手拈来不敢当！拍《珍珠衫》的辰光，我就觉得蛮不容易额。徐莘园离面前的麦克风将近五十公分，声音依旧清晰，中气十足，演员要演啥像啥，以前演官僚政客、大佬倌或者土豪恶霸，总归心里有一个大概的样板，只要抓住剧中人物的个性，基本上是有把握的。不过侦探这个角色，是舶来品，传统社会没的。伊不像警察，也不像侠客，简直无从摹仿。美国人演的陈查礼，片子我看过，交关剧情、动作侪是欧化额，跟阿拉的习惯不大一样。比方讲，伊戏里额各种发明创造、高科技、小机关，中国不大有，就算有，阿拉拍戏，资本有限，没人家嘎精巧。至于讲到美国版的陈查礼，表情比较木，看上去不够振奋，没精神，徐导演关照我要取人之长，去伊之短，覅学伊。最后拍出来，大家众说纷纭，有额讲，面孔像、动作太慢，有额讲举手投足就是要慢，才像。真难煞我了，每个人心里有一个陈查礼，我进退维谷。这趟好交关，寻着自家的节奏了，心态好了，有几段比较出彩的戏，都是临场发挥，剧本里没有的，对手的反应非常真实，导演也很满意。大家看了再拨我反馈意见，谢谢大家！ 有记者举手提问：我听说徐导原来在公共租界华人特别警务团供职，想请教一下导演，拍侦探片是不是跟您以前的工作经历有关？另外，《珍珠衫》和《电台血案》两部片子有什么共同点和不同点？ 侦探题材是大家喜欢的，我也喜欢。两部片子都是连环凶杀案，节奏紧凑，一环扣一环，这是共同点。徐导演快人快语，拍《珍珠衫》，片子里的古墓，是用西湖博览会中的岳王坟改造的，剧组很用心，务求逼真。破案的过程，我想传递一个观念，就是观众可以在娱乐的过程中，接受科学的教育。比如陈查礼故意让强盗在茶室抢去一宗价值二万元的珠宝，而在珠宝盒内装置一个定位仪器，不断发送位置信息，陈查礼自家有一套无线电装置，随时可以监测到珠宝的方向所在；陈查礼被捕之后，利用袖珍发报机求援等等。现代信息技术对于破案很有帮助，大家看着新鲜、有趣，未来没准就会成为大家现实生活的一部分。不过，《珍珠衫》，大家看，片名也好，失窃的物什也好，主要场景等等，还是跟传统的公案故事很像，这一次，《电台血案》，我们到真实的电台里取景，还在摄影棚搭了警察局审问室等内景，摩登都市气息得到强化，涉案的也是流行歌手、交际花、播音员等时髦人物。探案过程，充满枪战、打斗等惊险镜头。顺便讲一句，原先片名叫《兰闺飞尸》，我也是嫌鄙像连载小说的名字，改成《电台血案》，比较洋气。 又有几个记者问了导演未来的拍摄计划、女主角为何迟迟没出现等问题，焦虑情绪开始在记者会现场蔓延。 只有经纪人小罗知道，倪飞飞今天的眼睛有点肿，早上冰敷了很久也不见消肿，单靠化妆掩盖，效果也不好，最后擦掉重新化，再找了一副墨镜戴上，勉强能够出门。小罗开场前就跟程德全打招呼，让伊尽量拖辰光，拨飞飞一个短暂的露脸机会不露不行，明星需要曝光度；焦点一直持续在飞飞身上也不行，谁也不想丑照登在报纸上。 拖来拖去，倪飞飞迟到了将近半个钟头。老公送伊来额辰光，车子开得飞快，以至于一刹车，发出刺耳的声响。有个平常跑经济条线的记者坐在靠窗位置，临时接到这个发布会的生活，人头也不熟，看了一眼倪飞飞下车的辰光，开门的人像三友实业社的卢刚，马上举起相机拍下来，正好拍到胡导的眼睛朝镜头看。记者问旁边的人，架子嘎大啊，又迟到，又要人开车门。啥人啊？ 飞飞搭伊老公呀。一个声音悄悄说。 程德全见飞飞到场，舒了口气：常言道，好饭不怕晚。让我们欢迎新片的女主角飞飞女士跟大家讲几句。 倪飞飞红着脸、喘着气、额头冒汗：不好意思，路上堵车，我拼命赶，还是迟到了。伊深鞠一躬，浪费了大家的时间，真对不起！本来有好几家媒体举手提问，飞飞只点一个相熟的媒体问：倪小姐能歌善舞，又拍电影，侬觉得唱歌比较难还是拍电影比较难？ 飞飞不敢摘下墨镜，显得有点高冷：拍戏最大的乐趣是可以尝试不同的人生。不同人生选择的背后是不同的价值观。我记得美国演员嘉宝说过：一个演员不但要表演出情感，还要表演出思想。让一个歌手去演戏的难度，比让一个演员唱歌的难度要低。因为演戏毕竟要通过内心，调动五官四肢、眼神去完成一桩事体，可以用技术手段去调整，大不了，导演帮帮侬、启发一下。对伐？飞飞看向徐导，徐导默契点头。 第62章 唱歌迭桩事体蛮难用技术手段调整额。会唱的不用学，不会唱的教不会。天赋占据很重要的位置。当然，这是我的一家之言。飞飞莞尔一笑，看了一眼程德全。 程德全马上接翎子：飞飞小姐有今天的成就，靠的是天赋加努力！好了，今朝的记者会到此结束，非常感谢大家的光临，希望大家多多走进电影院，欣赏我们的《电台血案》。 结果第二天，别家报纸登出来的，无非《<电台血案>即将在新光大戏院上映》、《电台歌星离奇被杀陈查礼再破大血案》、《<珍珠衫>导演新作关注都市黑暗面》，这家报纸却配上独家照片，大写特写《新片发布会上女明星耍大牌迟到半小时》，还把倪飞飞的老公写成卢刚。 这篇角度刁钻的报道一时成为城中热议。 倪飞飞百口莫辩，想寻媒体解释，导演却说，新片上映在即，不要把关系搞僵，等过一段辰光，自然冷却。档期里，竞争激烈，好几部片子同时上线，本来求关注还来不及，意外火了一把，有何不可？ 第84章 ☆、胞与为怀 汤申佳开初没留意倪飞飞的新闻，直到卢刚几次爽约，加之同事的风言风语传到耳朵里，伊才有所警觉。 一趟是姆妈大病初愈，想请卢刚来家里喫饭，卢刚要去报馆对接联合广告的事体；一趟是大哥搬场，卢刚帮伊借了大卡车、付了车钿，但是抽不出辰光要去看真马宝的包装设计图，工厂等着印刷。 两人已经一个多月没碰头了，工作侪忙来兮。正好汤申佳在节目里回复了这样一封来信： h先生，侬工作蛮忙额，侬额收入肯定蛮高额，不过，侬想过伐？做生活，为了啥？离开杨思，到此地来讨生活，一个礼拜工作60到70个钟头，就为了打一份工，侬错过了你女儿的生日、舞蹈表演，觉得心里有所亏欠。 我前一阵看到一篇文章，讲做事体先后顺序是啥，啥物什顶重要。侬算算看：假设一个人能活75年，一年有52个礼拜，75乘以52等于3900，一个人一生中也只能有3900个礼拜天。伊用脱55年的辰光才弄明白这桩事体。到55岁额辰光，伊已经过了2800多个星期天。这歇伊才意识到，即使真的能活到75岁，也只剩下大约1000个星期天了。伊跑到一家玩具店，所有弹子买下来，又跑了另外两家玩具店，凑够1000粒弹子。伊把这些弹子摆进一只玻璃瓶里。从搿天开始，每逢星期天，伊就掼脱一粒。 看着弹子一天一天减少，伊开始比之前更加在乎生命中重要额事体、重要额人。只有当侬亲眼看见自己在这世界上的日脚剩不了多少的辰光，才能真正分清事体额轻重缓急。谁能陪侬到最后？工作还是家人？今天早上，伊掼脱最后一粒弹子。伊心想，如果能活到下个礼拜天，老天就多拨伊一个礼拜额辰光。搿辰光用来做啥？希望大家能够多留一眼辰光，陪陪屋里厢额人。今朝额《汤小姐信箱》就到此地，最后送上一首《秋水伊人》，再会！ 望穿秋水，不见伊人的倩影。更残漏尽，孤雁两三声歌声响起，小汤陷入沉思：劝别人头头是道，轮到自家呢？报纸上照片算啥事体？直接问卢刚还是倪飞飞？哪能开口？ 出了直播间，小汤看见沈一明和老秦还没下班，正在讨论美国额事体。如果小汤的节目算副刊，伊拉聊额就是头版头条。 这两天纽约在搞一个开放节活动，听到过伐？老秦问。 啥叫开放节？沈一明走到老秦旁边。 老秦指着报纸，讲：去年旧金山啊好几个地方唐人街的一碗饭运动不是旅美华侨发起的吗？就是卖餐券，帮中国抗战筹款。认购的人，拿了餐券，到指定餐厅，喫一碗炒饭。最后各餐厅除脱成本，钞票捐出来，买医疗设备和药品，运到中国来。几个城市一起发动，好像一天就筹到一百万美金！ 沈一明喝了一口保温杯里的茶：记得，伊拉口号是，多买一碗饭，多救一个人。还有一张照片，是舞台上义演，一个男的，挑着扁担，扁担里一个小囡，讲中国人哪能躲过日军屠杀，逃离战火。 老秦讲：这两天在纽约唐人街，罗斯福总统的儿子，中国平民救济联合会主席，也搞一个开放节，交关照片、图表、物品，展示中国人衣食住行方方面面，募集每年经费。伊讲就算没办法救济中国所有难民六千万人，但伊还能以开放节及一碗饭运动收入所得，救多少算多少，尽量减少难民额痛苦。 胞与为怀，积德行善咯？沈一明望着窗外的万家灯火，心里想，美国不是保持中立吗？怎么又支持蒋介石抗日了？日本不是刚刚在诺门罕喫了败仗，跟苏联签了停战协定吗？到底日本要向南还是向北啊局势越来越复杂了。 人家起码有同情心，社会发动得起来。喫饭额辰光，想到人家喫不喫得上饭。不像阿拉孤岛，有的是朝朝鱼肉夜夜虾蟹，吃得脑满肠肥；有的是萝卜、青菜、或者是辣火酱、豆瓣酱拌拌伊，一碗黄米饭吞下去；还有额连饭也喫不上老秦最看不得贫富悬殊和为富不仁。 不好比额。现在天气冷，交关人衣裳也不够。据本巿难民救济协会的报吿，最近流浪在孤岛上的难胞，总共还有三万余人之多。跑进来额辰光，没带噶许多衣裳。天气再冷下去，棉衣棉裤侪没，冬天哪能过法？ 电台应该发动一下，大家关心同胞额御寒问题。 我去做个计划，几家电台联播，慈善义演，大家来推广己寒人寒之心。小汤，要不要参与？沈一明看向小汤。 可以啊！汤申佳也想摆脱这几天被卢刚困住的小情绪，做点实实在在的事体，让广播帮到更多人。 计划可以写，举凡家中所有破旧而不穿的大小衣服，该酌量情形，送一部份到难民救济协会去，请协会分发给男女难胞，没有旧衣的，希望能够稍稍节省一些生活上无谓的浪费，例如少跳几只舞、少吃几客大菜、少搓几圈麻将、少乘几趟汽车便可把这些金钱，来移作难胞们添置寒衣之需了。沈一明一边讲，一边示意小汤记下来。 多做好事，胜造七级浮屠。小汤写着写着又犹豫起来，人家开放节有总统儿子背书，阿拉哪能办？ 是额呀，孤岛就是搿副腔调。言论言论不自由，行动行动不自由。有话不能说、有家归不得。广播里要想开放行动和自由，啥地方噶便当？ 最好么请一个社会名流，做个开幕演讲，相当于帮阿拉背书。老秦想了想说。 虞洽卿？上趟之新新电台的筹款播音，就是伊开场额。小汤讲。 但是阿拉侪没门路。小八辣子，人家不睬侬。沈一明讲。 我再想想办法。老秦手一挥，倷侪下班吧，辰光不早了，回去早点休息。 第85章 ☆、是窗还是门？ 康脑脱路上一家风吕屋内，水汽缭绕，气氛暧昧。孙文义在帮浅野一男搓背。浅野1米72左右，一身古铜色栗子肉，坐在水池沿上，孙文义略高一点，不过脱光了站在伊旁边，像只白斩鸡。 浅野一男闭牢眼睛问：运营电台，有什么思路吗？ 孙文义搓了一把毛巾，拧干，搭在浅野的下身：讲到底，还是人心向背的问题。先逐一谈话、甄别，如果思想不统一，那很难管理，业务再好也不能要。 电台是我们的传声筒，尤其是关键岗位，一定要派信得过的人。我们的指令，有时候是海军部下的，有时候是陆军部下的，两个部门实际上是竞争关系，有时候政界和军界的指令也前后矛盾，执行的时候要动脑筋，要有高度敏锐性，才能明白指令背后是什么意思。浅野一男翻身趴在水池沿上，比如敌我双方公布的伤亡数字不同，当然以我方公布的为准，但有时候我方各个部门统计口径不一样，报出的数字也有出入。这种干脆就不要报精确数字，以概数模糊带过。 现在人心浮动，很难甄别，不是简单的亲日或者拥战，大家对日本各种看法都有。重庆那边到处在宣传，日本撑不过半年。七七事变以来，中国西南各省倒是争气，粮食连年增产，而日本本土却旱灾严重，日占区的产粮也入不敷出。日本政府挪用了2亿军费来进口大米，这一下就占去了日本全年进口总额的十分之一了吧？整个战略物资的进口计划都打乱了，而重庆至少能撑两年！孙文义一边舀水浇在浅野的背上，一边分享最近看到的一些内部资料，原本三个月打完的仗，现在已拖了两年，再拖两年的话，谁赢还真不好说。 第63章 消耗战是打不起的，我们要打闪电战。重庆这么嚣张，一个炸弹过去就哑巴了。浅野的视线顺着孙文义的大腿一直看到脚趾，奇怪伊没有腿毛，不过，日本弄成现在的样子，也不是一天两天。滨口雄幸、犬养毅、冈田启介不主战的首相都被做掉了，还有其他内阁官员也被暗杀，谁敢在政府说真话？ 希特勒前几天在慕尼黑演讲，差点也被炸死！孙文义心里并不太希望欧战那么早结束。 他倒是提前回柏林了，完美躲过。会场里的倒霉，死了六个还是八个。 这种会不会是收到风？ 可能吧，有预感说不定。浅野被伺候得很舒服，闭上眼睛，一脸享受，接下来只怕又要严查内奸，又要血雨腥风。 都一样！谁敢散布不利于日军的消息，也立刻逮捕，以流言蜚语治罪。我听说连中国通后藤朝太郎，有名的汉学家，在明治盛德纪念会演说的时候，稍微批评了这次战争之不能立大义名分，结果被宪兵队逮捕，判了一年半！ 有一位杂志主编，曾经在上海待过一段时间，回到日本后，在某处讲演有反战口吻，被日警逮捕，抄出了不少私人信件，成为罪证，株连杂志的发行人受罚。这种话我也只能私下说说，你就当没听过吧！ 当然。孙文义识相地点点头，听说最近在诺门罕还打了败仗？ 表面看，诺门罕是满洲国和蒙古国的争议，背后实际上是日本和苏联的冲突。情报消息一塌糊涂，连苏军有多少坦克和装甲车都搞不清爽。关东军和东京那边陆军参谋本部的意见也不一致，明明空袭成功，却被东京那边训斥为擅自行动，藐视上级，没有大局观念 好像日本有个传统，叫下克上？决策层等于被中层军官架空了。 浅野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我们以为苏联红军经过大清洗，人员损失大半，不敢轻易出兵的，没想到 朱可夫将军一战成名啊！别人把坦克当作对步兵的支援，而他把大型坦克编队当作主要进攻力量，用装甲部队打小松原的步兵，虽然损失了120辆坦克，却取得了关键性胜利。 我们强调战斗精神，这在近距离肉搏战还管用，可是面对强大的炮火作战，当然是弹药量和规模说了算。光有信心，没有物质，是不行的。 苏联不好惹，所以转战东南亚？孙文义拍拍浅野的屁股，浅野翻了个身。 最近这方面的讨论有很多，尤其是《苏德互不侵犯条约》签订之后，苏联在远东地区的军事部署增强，诺门罕真的可能影响整个战争的走向。 日本会跟苏联人签《互不侵犯条约》吗？ 八年前，苏联外长跟我们大使提议过，我们还觉得苏联好欺负，想得寸进尺。现在反过来，我们要签了，人家未必答应。 此一时彼一时。孙文义搓完，开始帮浅野按摩肩颈。 一线打仗的还是很拼的。一个在关东军里做事的朋友跟我说，他们去珲春附近的张鼓峰山脚下侦察。出发前，长官特意让大家多喝点水，把步枪横着背在背上，表示没有侵略性意图，然后大摇大摆上山，直到苏联防卫线200码之内才停下来。我们知道苏联人在盯着这边看，大家肩并肩，站成一排，然后解开裤子，一起撒尿，像小孩子时候玩过的，比谁尿得高，把对面的苏联驻军看呆了，还笑话我们，玩这种小孩把戏。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你尿得出来？ 我是尿不出来。 我也尿不出来。两人相视一笑。 但他们当兵的，服从就是天职。闹了一阵，我们又退后一些距离，围成一个圈坐下，拿出便当和米酒，一起吃，还唱了几首军歌，就撤离了，留下满地肉罐头、巧克力和威士忌给那些看懵了的苏联士兵。表面上看，像一场闹剧，一场滑稽表演，实际上，我们趁他们不注意，偷拍了好多照片，后来在外交谈判中发挥了重要作用证明苏联的防御工事无可争辩地建在满洲国领土上。 其实那里的草原、沙丘、荒漠，哪有什么清晰的界限！蒙古人走到哪算哪，跟我们的观念不一样。 我们占领了哪里，恨不得树碑立传。听说前两年，登陆杭州湾的时候，没有带摄像记者，最近要补拍镜头，重新派了摄影队，要重现当时的情景呢！ 这不是造假吗？ 谁在乎呢！ 现在看一场电影，前面还得看三十分钟以上的新闻片！吹嘘日军如何神勇，其实画面枯燥无味至极！除了在日本军后方拍几张放炮或行军的照片以外，中国方面的材料一点也没有。而且军部的审查那么严格，但凡有一点对日本不利的地方，都不能剪到片子里，连伤兵及被炮击的房舍的照片，也被扣禁。难道日军就刀枪不入吗？ 有人说电影是一扇窗，其实，电影是一扇门。是门还是窗，大不一样！ 怎么说？孙文义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觉得很新鲜。 隔窗而望，是隔，是抽离，是置身事外；推门而入，是不隔，是沉浸，是置身事内。要拍电影，就要让观众代入，如果观众只是隔窗而望，起不到宣传鼓动的作用。 怎么代入？ 第86章 ☆、又一间玻璃电台 当然有很多方法，浅野一男在军队干过摄像，后来得到长官的赏识，一步步升到广播处，不过，伊最想管的还是电影处，比如视觉代入，大银幕放在面前，四周是黑的，视线集中在银幕上，这时你用主观镜头观众透过特定角色的眼睛去看，有一种沉浸感，或者你用移动镜头像机关枪扫射，流动、穿行、沉浸，可以突破银幕的框架；还有情感代入、意志代入让观众穿过银幕走进门里面的世界。 浅野趴在按摩床上，孙文义的视线自然被他肛门处粉嫩的痔疮吸引，手指沿着大腿向上按压，能感觉到浅野的肌肉紧张。孙文义低头轻声说：放松。感觉到他臀部肌肉放松后，手指轻轻一推，小肉瘤滑进了肛门内。 通体舒泰。 孙文义没有想过电影是门还是窗这种问题，对伊来讲，电台是生意，电影也是生意，钞票投下去，有进账就好。此时，伊已经帮浅野一男按完。浅野进入梦乡，伊也识相离开。 自家汰好，孙文义沿着康脑脱路走到延平路的辰光，看见一家摩纳哥风格的舞厅正在装修。蒙脱卡罗（montecarlo）几个霓虹灯大字闪着红红绿绿的光。装修工进进出出，一个监工模样的人，五十多岁，声音洪亮，正在跟施工队协调防火板材事宜。孙文义定睛一看，是顾雷音。 顾先生现在此地高就？孙文义上前打招呼。 顾雷音一回头，见是三友实业社的新掌门，忙放下手头工作，两手在衣服上揩揩，握住孙文义的手：做做幕后，帮老板打工，元旦要开幕了，防火材料还没弄好，贪小便宜、偷龙转凤，下头的人，蜡烛！不点不亮。 倷要求高。孙文义笑笑道。 搿不好推板哦，老板要求廿四个字：建筑宏伟、布置华丽、最高乐府、安全胜地、名贵娱乐、高尚游艺！每一项，侪是钞票。 我看，再加八个字：雄视全沪、睥睨一切！ 搿太高调了伐？ 噱头呀！ 顾雷音领着孙文义往里走：倒是，阿拉此地，两楼跳舞厅、三楼话剧场、四楼玻璃电台，经常邀请明星公开表演，还有，通宵营业，一只电话打过来，专车接送，孙老板多来白相！ 玻璃电台也有？孙文义颇感意外，因为目前敢做玻璃电台的只有新新公司一家。 带侬楼上看看喏。顾雷音揿了电梯，带孙文义来到四楼。 这里的布局和新都饭店楼上的玻璃电台有些许不同：电台位于中心，被四面玻璃罩住，外围是茶座，等于游客可以360度观演。而新都楼上的，只开放180度，也就是舞台前、左、右三面。 罩子里分成表演区和音控区。表演区设了一个立麦供报告员或歌手使用，四个隐形拾音器供乐队伴奏使用，音控区把传统的唱片墙内置在桌面上，导播可以通过耳机接听电话。工作全程透明，观众一览无余。 比南京路上的好交关！孙文义看完现场，颇为欣赏。 第64章 哪里哪里，人家财大气粗，请得起电影明星、歌星，阿拉小来来。顾雷音刚接手玻璃电台，凭着自己在播音界的人脉，只能邀请到几个故事名家、评弹艺人坐镇，对于歌舞liveshow还不敢涉足。 顾先生到辰光上台主持伐？孙文义凑近小声问。 顾雷音摇摇头：我就做做幕后，现在新人噶许多，总要出头。再讲，儿子的事体 节哀、节哀！孙文义知道顾宜华的死对老顾打击颇深，只能拍拍肩膀安慰，侪是命，没办法！ 顾雷音只能靠沉迷于工作，暂时忘记丧子之痛。 我帮侬对接一下，看看唱绍兴戏、申曲额，伊拉有需要伐、辰光对得上伐，到倷此地来唱电台，电费么便宜一眼呀！孙文义盘了盘手上的资源。 倷介绍来额，肯定优惠呀！走走走，到我办公室喫茶！老顾拉着孙文义往楼梯走，进了办公室，挑一张唱片，放在铜质柜式电唱机上。 青春一去永不重逢，海角天涯无影无踪白光的歌声弥散开来。 老顾点燃酒精灯，煮水、烫杯、沏茶、恭敬地放在孙文义面前。 现在影戏院越开越多，电台要生存、要对抗，只好朝看得见这条路动脑筋。电台只有声音，看不见，缺只脚，走不稳。顾雷音讲了一辈子故事，专门研究如何绘声绘色塑造人物、制造悬念、铺垫叙事，但这几年故事片的热映，给伊带来深深的危机感。 看电影帮听无线电又不矛盾额咯！孙文义不以为然。 听广播免费，这是优势，因为阿拉成本低，一只嘴巴就可以。电影要拍要剪要弄，拍电影放电影侪要场地，拷贝要传来传去，导演摄像演员灯光化妆服装用人交关，最后看票房成绩，像摸彩一样，票房差的连成本都收不回！关键不是消费不起，花钞票要买新鲜感。现在阿拉玻璃电台，能看能听，还好喫物什、喫茶，喫喫谈谈，消费不高，才勉强竞争得过影戏院。 南京路第一家，倷第二家，放心，全市就两家，倷开出来，生意肯定好。孙文义一口喝光。 还是要靠孙老板帮忙。顾雷音赶紧续杯。 侬就负责四楼电台咯？还是要管其他楼面？ 就四楼。两楼跳舞额，太复杂，弄不来。侬懂额呀，交关人客跳舞为名，实际上多数是去赌博额呀。 怪不得倷要强调安全胜地，后台蛮硬额咯？ 顾雷音不置可否地笑笑。 孙文义晓得能开赌场的后台都不简单，也就转移了话题：赌博么也是买一种刺激，肾上腺素飙升，啥人会靠赌博发财啦！ 对喇，所以老板的重点摆在二楼，三楼四楼撑撑门面，赚不赚无所谓，不亏就好。 第87章 ☆、风波 《李阿毛与汤小姐》尚未开映，已经引起小汤粉丝群的不满，加上报纸刊载的《李阿毛向汤小姐道歉》一文，更像火上浇油。 汤小姐芳鉴：大函电话，连一接二而来。且在空气中当众责难，谓鄙人不应以小姐事迹编成电影，且限鄙人在二十四小时内明白答复，否则将断然处置，大有下哀的美敦书[1]之态度，苗头真不是一眼眼。《李阿毛与汤小姐》影片，固将开映，而其中之汤小姐一角，设谓确系指小姐而言，似亦不能断定；若说完全与小姐无关，实在颇多相像之处，正所谓越说越不明白也。故在目前，小姐只管责难，而鄙人还是假痴假呆，难以明白答复，并非阿拉弗关而完全不负责任。总之，此事须待开映之后，由观众公平判断，是否小姐？定有水落石出之一日也，现在姑且不谈，抱歉抱歉！ 李阿毛顿首 两天后，电影在大来剧场斜对过的金城大戏院首映。上午十点开始售票，不到半小时就宣告售罄。大批观众仍然排队等退票，有黄牛趁机抬高卖出。原票价分六角、八角、一元一角三种，最后听说炒到十元一张。 徐卓呆本想邀请小汤主持首映之后的演员观众见面会，被婉言谢绝，只好送了两张票给小汤和卢刚，嘱咐伊拉来看首映。 12月19日晚，小汤衣着朴素，低调入场。倒是卢刚碰到沈一明、老秦等几个熟人，在影院门口聊天。 沈一明一边发香烟一边讲：日本人撑不牢了，发调头不拨人家吃鸡蛋，讲省下来钞票去买军火；叫浴室关门，省下来煤炭拨军工企业用；还不准人家着皮鞋、做新衣裳，省下来布头去供应军队额被服。靠搿点本事，要完结了！ 穷酸相。卢刚笑笑。 伊拉搿眼地方搿眼人，倒光了也不够！最近还征召在华的侨民三万人入伍当兵，可想而知，人手多少紧张！老秦猛吸一口烟。 搿还不跑？卢刚问。 没嘎便当！老早讲五亿军费、三师兵力、五个月头，就可以完全解决中国额事体。不单止伊拉额天皇搭老百姓侪听惯搿种闲话，洋人也听得多了。现在如果突然之间撤退，面子要伐？拨洋人笑煞，伊拉老百姓肯啊？而且，一百多万日本兵，安置到啥地方？啥人来接管？还有二亿块亏空，搿笔账交得出去伐？所以伊拉将来的结果，只有一条路自家识相，军衣脱脱，枪炮掼脱，求阿拉收留伊拉做老百姓。老秦分析道。 国民党肯啊？苏联、美国噶许多军援投下去，伊拉不是讲抗战目的一天不达到，一天不能讲和么？卢刚不信。 再打下去，没有赢家。沈一明讲。 老秦乐观地讲：最早明年春天，最晏也拖不到明年秋天，侬看喏。 21:00，场内灯光暗下，电影准备开映，大家各自落座。 老秦、小汤、卢刚坐的这一排是招待票席位。电影界不少名人、媒体记者也来捧场。电影放映完，导演张石川、主演周曼华、龚稼农、尤光照、姚萍与观众见面，回答媒体提问，派发宣传照、签名。 第二天，报纸上言之凿凿：《李阿毛与汤小姐》，已在金城公映，汤小姐即华东电台之报告员。闻国华将以李阿毛为滑稽片之主干，冀与王先生并驾齐驱于上海影坛，此片为其发轫。继之而起者，为《李阿毛与东方朔》，开古装滑稽片之新纪元。 也有小报抓住首映上卢刚与汤申佳并排而坐、偶尔低头窃窃私语的新闻点，爆出《倪飞飞老公疑似另有新欢？》的八卦。 随着影片热映，汤小姐的听众不答应了，写信到电台投诉，讲影片将汤小姐刻画成交际花，纯属捏造，毁人清誉，一个亚尔曼讨十八个姨太太的剧情太过离谱，希望汤小姐起诉国华影业。也有听众出于关心，希望汤小姐出面解释一下与当晚坐在旁边的男士是何关系。 小汤在风波中保持优雅，不解释，不澄清，也不提告，只在节目中淡淡地回应：全世界叫汤小姐的又不止我一个。 回到家，小汤感觉如鲠在喉，一只电话打到三友实业社寻卢刚：夜里包荠菜圆子，过来一趟。 好额呀，我手里厢事体处理脱就过来。卢刚没当回事。 快点呀，问侬桩事体。 卢刚听到口气不对，不敢多问，马上应允：马上到，马上到。 三刻钟辰光，卢刚一头雾水来到小汤屋里，只见小汤在和糯米粉，马上汰手帮忙切荠菜、斩肉酱、拌心子，看看小汤有心事，主动调节气氛：前两年，电影没噶许多，叫做走红容易入行难，拍啥侪有人看，广播电台也没嘎许多，放放唱片，广告就寻上门。现在反过来，一年噶许多电影拍出来，电台开得行里行是，好唻，入行容易走红难，电台里阿猫阿狗侪可以上去讲，有额豆沙喉咙、咳嗽打嗝放屁额声音也播出来 小汤不响。 卢刚苗头一轧，风向不对：今朝搿样，明朝伊样，天天翻花头，人的胃口刁，吃不准欢喜啥不欢喜啥。 我问侬，搭倪飞飞认得伐？小汤单刀直入。 我认得伊伊不认得我呀。卢刚嬉皮笑脸。 个么报纸上为啥写侬是倪飞飞老公不写侬是周璇的老公胡蝶的老公？小汤面孔一板，直视卢刚的眼睛。 有搿种事体？卢刚作为事件男主角，第一次听说自己被结婚，哪张报纸？有种报纸看看白相相，不当真额呀。 反正我是看到过。侬去外头问一圈，我没瞎讲。 倪飞飞最近上了新片，要么是公司炒作？我帮侬讲，现在电影公司也没底线，为了票房，放各种真真假假的消息，骗人家去看，片子本身没有话题度，靠明星绯闻维持热度 第65章 无风不起浪。要么，侬之前结过婚？ 哪能可能？亲眷朋友问一圈，啥人不晓得我单身廿几年了？ 个么上趟姆妈叫侬过来吃饭叫不动呢？ 公司里事体多呀，我真的是在工作，骗侬做啥？我不是帮侬解释过了嘛！ 侬覅忘记我是做啥额，节目里厢搿种事体见得多了！一脚踏两船。 覅瞎三话四好伐？讲闲话要有证据。卢刚也有点光火。 [1]英文ultimatum之音译，意为最后通牒。 第88章 ☆、猜声游戏 汤申佳自知没什么实质性证据，也相信卢刚不是那种拈花惹草的人，只好低头示弱：外头侪垃传，我么总归要问清爽呀，覅啥事体我侪最后一个晓得。 我心里只有侬一个，好了伐？卢刚想亲上去，小汤一躲一挡，弄卢刚一脸糯米粉，小汤被逗笑，气氛缓和。 伊拉炒绯闻，阿拉也炒。走过路过覅错过！卢刚再次展现职业敏感性。 侬又动啥脑筋？ 不是快过年了嘛！公司又要搞活动，寻电台合作，本来主题还没想好，内么就叫夫妇之道。侬来做报告员！ 侬嫌鄙我麻烦不够多？小汤白眼一翻，徐老师的电影要借我名字，倪飞飞的电影要借我男朋友，我有几张嘴巴跟我的听众解释？ 要么外头请人？就怕效果没嘎好呀，侬是头牌呀！卢刚又一顿猛夸。 侬去寻倪飞飞呀，能唱能演。小汤手脚麻利，圆子收口处捏成卜落头，等水开，下圆子。 还在生气啊？卢刚从后面抱住小汤，被小汤用手肘支开。 汤圆已熟。一人喫了四只，卢刚灵光一闪：我突然想到了！上次听美国电台的一个节目，在广播里做竞猜游戏，赢的有奖品。 哪能白相？ 听众打电话进来，侬先放一段歌曲的前奏，让伊猜歌曲名字、歌手名字、是阿里一部电影里额歌曲，或者接下去唱一句，四种玩法。 听起来不错。小汤被新奇节目吸引，好像没那么生气了。 还可以分段猜，比如，先放十五秒，猜出的奖大一点，还猜不出就继续放，等三十秒猜出来，奖品低一个档次，越晚到手奖品越小，到歌手唱出一两句还答不出来就算输。多数人打电话进去，比较紧张或兴奋，本来答得出也变成答不出了。 要老举的听众才可以。 跟侬熟额么，调侃几句，缓和气氛，人家紧张，侬消解紧张，伊喫侬豆腐，侬喫伊豆腐，听众最欢喜听人家出洋相。 美国人也蛮会得白相额嘛！小汤又添了两只到卢刚碗里，奖励两只。 够了够了！卢刚口嫌体直，又吃了起来，人家广播专门研究心理学的。 但是搿特别节目搞一天，我吃不消额呀。 搿能，其他时段侬覅管了，拨人家包，侬主攻深夜时段，十二点后，到四点钟，帮睏不着额人，谈谈心，猜猜歌。 亏侬想得出，十二点后啥人听啊！ 搿侬就不懂了，实际上凌晨时间也是广播的黄金时间。人家美国电台那个节目叫孤独者热线联盟，专门从夜里做到天亮，做好几年。 陪夜陪四个钟头也蛮吃力额呀！汤申佳一边汰镬子一边计划起来，我要提早一天补睡眠，倒时差，要么到12点钟没精神，撑不牢。 没人打电话额辰光就放放唱片嘛！用不着一直接电话额呀。卢刚吃好，饭碗一掼，上阵亲兄弟嘛，我也是第一次开发深夜时段，只能靠侬了，试试看嘛！ 专坑自家人！小汤打包了十二只生的圆子拨伊带走。 第二天，卢刚把特别节目方案交给电台广告部。广告部报请老秦签批。 夫妇之道特别节目时段安排 时间/节目/主理人 上午八时至九时/经典故事/邵庭玉 上午九时至十二时/话剧/陈萍倩（领导） 中午十二时至二时/甬剧/傅彩霞（领导） 下午二时至五时/平剧/演员待定 下午五时至六时/歌曲/姚莉、姚敏、都杰 下午六时至七时/越剧/庄盈盈、张一雪 下午七时至十时/申曲/宋美琴、鲍福奎、孔介彬 下午十时至十一时/滑稽戏/江笑笑、鲍乐乐 十一时到十二时/演讲/黄小姐 午夜十二时至四时/深夜谈心+猜声游戏/汤小姐 其中，除午夜时段节目由三友实业社向华东电台支付电费之外，其余时段均由演出者向华东电台支付电费，三友实业社向演出方支付劳务费，并要求演出方在演出时段至少播报两次广告内容及赠送办法。 广告内容 三友实业社为提倡夫妇之道，假座华东广播无线电台全天播送特别节目。愿对对夫妇，恩恩爱爱，愿对对夫妇，康康健健。 本公司为解除病家痛苦发行以下十种灵验国药：三友补丸、真马宝、治疯丸、方便丸、长寿丸、救苦丸、和气丸、脚气药、三友痢疾丸、三友痧药。 国人服国药，国药最了解国人。各种进口药，临床试验阶段皆采用西方人数据，未必适合国人体质。 今日凡购买国药，一概赠送《夫妇之道》小册子。夫妇之道，十分奥妙。弄得好，迷迷笑。弄不好，哭嚎啕。听过夫妇之道，包你一定好！ 赠送办法 消费数额/赠品 满币一元以上/夫妇之道一本 满币三元以上/夫妇之道三本　三友日历一组 满币六元以上/夫妇之道六本　三友日历二组　歌曲专刋一本 满币九元以上/夫妇之道九本　三友日历三组　歌曲专刋一本　越剧专刋一本 满币十八元以上/夫妇之道十八本三 友日历六组　歌曲专刋二本　越剧专刋二本　活动汽车一辆 满币卅元以上/夫妇之道卅本三友日历十组歌曲专刋四本　越剧专刋四本　大号热水袋一只 夫妇之道，两性关系的秘钥！赠送亲友，功德无量！三友日历，印刷精美，新年必备，数量有限，送完为止。 三友实业社地址：上海南京路浙江路东首，电话购买请拨97088。 老秦看完方案，又找小汤了解了一下猜声游戏怎么个玩法，小汤把卢刚的话复述一遍，老秦听完，沉思片刻，讲：侬列一张歌单附在方案后头，要猜啊里眼歌曲，相当于定一份标准答案，覅到辰光节目里吵起来，阿拉喫官司。 歌单和游戏玩法一道写清爽，明白了。小汤应允。 奖品方面我来想办法，到辰光先留一眼《夫妻之道》、日历、越剧专刊、歌曲专刊。这节目做起来，阿拉相当于延长了播出时间！小汤真是福将！ 老秦甚为满意，就在方案签下：拟定于12月31号在本台播出，呈广播管理处备案。 第89章 ☆、和气丸 倪飞飞想买和气丸，又怕媒体知晓伊痛经的毛病，只能让经纪人预约三友实业社的vip诊室，趁早上刚开门没嘎许多人额辰光，自家穿着朴素，从小门进入。 医生帮伊看好毛病，开了两盒和气丸，嘱咐伊按时服用。飞飞拿起药，只见包装上印有地道中药，纯粹国货八字，刚一抬头，起身要走，迎面而来碰到一个男子。 穿着长风衣卢刚是来上班的，走进来额辰光，刚好背光，整个人像镶了一圈金边。倪飞飞粗看其眉眼，以为是老公，不过，伊记得胡导早上穿的是黑色高领毛衣：侬哪能来了啦？还调了件衣裳？ 卢刚一愣：小姐，侬认错人了吧？ 一听口音，倪飞飞醒悟过来：哦，不好意思，看错了！两人擦肩而过。 卢刚想进办公室，倪又回头盯牢伊看了一歇，转身追上伊问：冒昧问一句，先生，哪能称呼？ 我姓卢，单名一个字，刚。就在此地工作。 卢刚？倪飞飞对这个名字隐约有印象，但又一时想不起在哪里听到过，只能讲：幸会幸会，我叫倪飞飞，谢谢哦，再会再会！ 大明星啊！欢迎光临，有事多联系！卢刚没多想，客客气气握了手。 夜快头回到屋里，倪飞飞一边倒水服药，一边跟胡导讲起早上的奇遇：真的帮侬一式一样！啊是倷妈养了双胞胎啦？ 没听到过嘛！胡导想起远在日本的父母亲，从没讲过伊有双胞胎的事体。 我帮侬结婚额辰光也没听侬讲过。 第66章 不过有桩事体侬大概不晓得，我现在额爷娘是过房爷娘。小辰光抱得来，过脱两年，伊拉有机会去日本打工，就把我带在身边，我在日本读书、长大，一直以为自家是独养儿子，再没人提起亲生父母这边的情况。 还好倷屋里一直讲上海闲话，要么侬真额要忘记特自家是中国人了！再后来阿拉结婚，搬回上海？ 对。 所以真的有可能是侬失散多年的兄弟哦！倪飞飞的第六感一向很准，不过伊口音帮侬不一样，伊没日本口音。 长得像也未必是双胞胎。 侬真额要去三友实业社看看叫，伊叫卢刚。 胡导想了一歇：哦，上趟之，《电台血案》记者会，报纸上写伊开车送侬去额呀。 哦，怪不得记者认错，我今朝也差点认错！飞飞想起什么时候听到过卢刚这个名字了。 上映有一个月了吧？新电影要炒热度，也炒够了，是时候澄清一下了。胡导边说边走进书房，拧开台灯，要么影响夫妻生活！ 你要约记者采访啊？ 恰恰相反，我要办一本杂志。跟朋友合资，就叫《电影生活》，已经跟各大电影公司、影戏院、明星、编剧、导演约稿了，手头上有几篇，质量不错，有好的素材做啥拨人家用？自家不好用？ 月刊？ 半月刊。 那工作量蛮大额。 对，目前只有两个人，以后走上正轨，编辑部肯定要招人。 倪飞飞跟着进了书房，点亮壁灯、顶灯，饶有兴趣地问：写影评吗？还是写生活琐事、从业心得？我觉得可以邀读者给明星写信、提问，由明星回答；或者一起来评论电影，左中右，各种角度侪可以。 胡导坐在书桌前，整理稿件：主要是因为过去一般有关电影的所谓舆论，容易走两个极端，要么是骂，要么是捧，缺乏理性讨论。有的人图一时之快，道听途说，写得过瘾，迎合一些读者的低级趣味，却没考虑到，在有意无意间，影响了别人的名誉和人格。 倪飞飞眉头一皱：真的，阮玲玉就是因为人言可畏吃了安眠药自杀的。这才过去几年？女明星就非得要今天跟这个明天跟那个吗？讨论电影圈，讲来讲去最后又讲到男女那点事。心里想想也是后怕，舆论有辰光被人利用，变成一把刀，杀人不见血。 所以要把舆论主导权抢在我们手里！至少，我们要占一席之地，不能任由别人乱写，把电影圈写得乌烟瘴气。 电影从业员自己要争气，要发声，也需要这一片园地！ 搿本物什，一个宗旨，不漫骂、不瞎捧。观后感、影人生活、国内外影坛动态如果有值得颂扬的地方，我们也乐于颂扬，如果应该声讨的时候，也不辞口诛笔伐。覅一团和气，互相吹捧，没有进步。 果然没吃和气丸，火气嘎大！倪飞飞打趣道，我投稿可以伐？帮我开专栏叫《飞飞有话说》好伐？ 好，就从《电台血案》上映后的各种讨论写起，顺便澄清一下啥人是倷老公。亲笔回应，以正视听！我再约沪江照相馆的朋友，帮侬拍几张照片，封面、扉页、专栏配图侪可以用。 啥辰光交稿子？ 要快，圣诞前要交到印刷厂，侬留点辰光拨人家排版、校对、编印，明年一月一号上市。 就剩一个礼拜不到了呀！ 能写多少写多少，一期登不了下期还可以连载，吊人家胃口。 侬先拨我看看叫人家哪能写额。倪飞飞拿起几份稿子，有《胡蝶女士谈《<木兰从军>及其他》、陈云裳《在上海半年》，认真学习起来。 两人各占着书桌的一个对角，胡导动笔写发刊词，倪飞飞构思专栏文章，挑灯夜战的情形颇像两个备考的学生。 当一九三九年将近，一九四零年来临的时候，我们这一个小小的刊物《电影生活》，呱呱坠地了。在创刊号发刊的今天，照例行公事，要说两句开场白，把我们的立场，宗旨和希望，略略地申述一下。 文化是人类的精神食粮，当然尤为重要。食粮能够维持人的生命，同时也能损碍人的生命，那是要看这食粮的性质如何为定。所以，一个刊物的出版与否事小，而影响读者与社会事大，所以在创刊号发刊的今天，编者个人感到相当的寒心。不过，以我们的力量，和在目前的环境，我们不求有功，但愿无过，做到问心无愧，就心满意足了。 第90章 ☆、硬档 23号冬至，24号平安夜，25号圣诞节，汤申佳想请个假，回老家跟哥哥姐姐喫饭团聚。公司规定，请假一天找沈一明签字，三天以上还要加老秦签字。 历来节假日是电台最忙的辰光，遇到开特别节目，人手不够，公司不鼓励休假。别的台也发生过报告小姐休完产假回来，位子就被人顶去的事体。 小汤去年一整年没享受公休，今年也帮外地同事代了大部分的班，身心俱疲。 可是每天周而复始的上班，身体已形成惯性，到点就醒，到点就饿，虽然厌恶上班，却丝毫无法反抗。 假不能太早请，显得无心上班，老哩八早就计划好出去白相；太晏又怕老板讲：临到现在才来寻我，工作哪能安排法？ 沈一明其实很easygoing，签好字，递给小汤时，成心鲜格格：我的权限只能批一天，侬要寻老秦再签字最近听到过伐，沪上两大女明星争宠的故事？ 滚开好伐？小汤白眼一翻。 沈一明意味深长地讲：覅怪我没提醒，男人一有钞票就变坏，女人一变坏就有钞票。 卢刚有钞票？卢刚有侬有钞票？汤申佳拿假条朝沈一明头上一敲。 老秦就在隔壁办公室，小汤路过额辰光朝门缝一看，犹豫了一下，没进去。 礼拜五了，重要的事体等礼拜一吧。小汤安慰自己，事缓则圆。 周一上午，小汤鼓起勇气往老秦办公室走，正碰上老秦出来，大概是要出门。小汤拿着请假条拐个弯，走进茶水间。 过了一歇，老秦上楼，带着几个客人参观电台办公区，然后转入办公室，闭门议事。会开完，老秦和客人一起出去。 等了一个上半天，老板没回来。 下半天小汤出去做生活，夜里直播，侪没碰着老板。 第二天，刚走到老秦办公室门口，看到伊在练八段锦，小汤又识相走开。 第三天，交关同事还没上班，小汤特为提早到公司，帮自家做心理建设，一鼓作气，硬档点，休假是正当权利。老秦一来，小汤马上冲进伊办公室，终于拿到了老板的签名。老秦也没为难小汤，始终笑眯眯。但是小汤长舒一口气，浑身松快，不晓得自家吓啥。 还有三天就到冬至。 伊想起五岁额辰光，姆妈叫伊买酱油。伊拎只酱油瓶，跑到烟纸店，老板嘞看报纸，伊不敢打扰，立嘞柜台旁看，等老板开口问，要买啥。结果老板一直没问，伊也一直没开口，立了毛半个钟头。姆妈急煞，冲过来一看，搞不懂伊为啥不主动开口。 迭庄事体从此成为笑话，一生一世跟牢小汤。 沈一明下班后，约卢刚去汰浴。 车子开到西泉浴室。 今晚让我放松，醉在你的怀中，醉在你的怀中，只怕那醒来时，更寂寞虚空浴室前厅一角，落地式全波段电唱十灯机传出一代妖姬白光略带幽怨的女中音。女宾部入口处一副上联：进门皆是清洁客，正对男宾部入口处的下联：出门并无龌龊人。 掀帘进入，噼噼啪啪的敲背声、呼噜声、嗑瓜子声、交谈声、莲蓬头的水声此起彼伏。 卢刚与沈一明坦诚相见。 沈一明半闭眼睛，讲：小汤是我招进来的，人品我最了解。能说会道、能写会算，出得厅堂，入得厨房，能娶到伊，是侬的福气。 卢刚笑笑：早咧。我没求婚，伊没答应。先谈谈，不急。 所以侬覅朝秦暮楚，脚踏几只船。 搿是啥闲话？卢刚眼神里闪过一丝不解。 侬外头有其他人伐啦？ 瞎三话四。卢刚想起之前跟汤申佳吵相骂的事体，侬也怀疑我帮倪飞飞结过婚？ 不是我怀疑，有额事体传来传去就变成真额了呀。 第67章 没做过额事体哪能澄清？不是越描越黑？ 小汤帮侬讨论过伐啦？ 讲过额呀，伊也了解我为人。过两天冬至，我搭伊一道回去。 拜见未来丈人老头丈母娘咯？沈一明放下心来。 总归要额呀。 搿两天嘞公司里不大响，伊是做嘞不开心伐啦？沈一明觉得小汤最近情绪不高。 大概是太吃力了，应该像剧团一样，有个a角b角，身体吃不消，有人顶替一下就好一眼。伊不欢喜节目里厢太多广告，卖物什拨听众，好像做好节目，吸引人家来，就是为了卖物什拨人家。太功利化！伊欢喜读读古文，讲讲经，接接电话，谈谈心事就好啦。 没办法，电台要生存，倷三友要我塞进去噶许多广告，我收了钞票，只好照做。侬懂额呀。 怪我咯？ 卢刚再一笑。 我也想抽离现实世界，谈谈国文经典，优雅有腔调，现实不允许啊！ 有辰光想想，要是没广告，电台也可以生存下去就好了。纯粹做节目，真正吸引到气味相投的人，组织大家外头吃吃白相相 啥人出钞票呢？ 每个人集资，或者大老板赞助呀！ 想法是蛮好。不过电台竞争嘎激烈，还有日本人盯牢，前两天，汉口路望平街口的和丰商行，楼上客房，捉着好几个，刘某、汤某，搿两天听到过伊拉节目伐啦？ 好像没。 侪捉进去了呀！ 日本人捉啊？ 公共租界捕房捉额，搿两天捉了三四十个。沈一明凑近轻声讲。 理由是啥？ 有额么借古讽今，讲《戚继光抗倭》的故事，有额么发布危险言论。 啥额危险言论？ 讲这一战，中国必胜，但附有条件，必须力用够，苦吃够，断无便宜的胜！ 卢刚听了只觉得无语：租界为啥管搿种事体？ 背后头日本人打电话拨租界警务处，以政治理由要求引渡，搿面没答应伊，要押到日本人提出确凿证据额辰光，再解送法院或者交拨日本人。 表面硬档，实际上软得不得了。卢刚嗤笑。 卢刚想起，近日路过卡德路中华无线电传习所，看见上课额辰光，有日本便衣立嘞窗口头监视，学生多已缺课，剩下的战战兢兢，无心向学。美商亚达无线电修理公司华人经理杨树芬，本来想借三友实业社几间教室开设无线电通信班，亦因环境恶劣，不得不放弃。 孤岛气氛已日趋紧张，日军随时准备插手租界了。 第91章 ☆、暗语 卢刚回到永利村，自家买汰烧，等小汤回来，一道吃。 无线电里正在放汤申佳诵读《滕王阁序》的唱片：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刚好读到押末一句，小汤开门进来，像从无线电里走出来一样。 正好喏，汰手吃饭。卢刚端之葱鲫鱼、虾仁豆腐上桌。 灵额嘛！小汤调拖鞋，进灶披间汰手，帮忙盛饭，调了只米啊？ 迭只西贡米三十八块，暹罗米三十八块半。本地粳米和籼米侪要四十块了。 今早老秦讲，阿拉播音额辰光，要规范化，让标准成为习惯，让习惯符合标准，搿人不是变成像机器一样？ 播新闻额辰光应该正规一点，严肃一点，其他节目倒也不必。 还讲，阿拉没国语节目，听众面太窄，准备要寻一个北方人，做报告小姐。小汤盛汤，喝了一口，咸淡正好，伊收到北平、重庆的听众来信，点播严雪亭的弹词开篇，证明阿拉电台在北方也有市场。 卢刚想起无线电传习所的情形，点头称是：确实，上海闲话垃上海通行无阻，但是上海还有交关北方人、南方人，全国各地侪有，听不懂上海闲话。听不懂，就变成暗语一样。前两天我看人家教无线电发报、传密电码，用额就是暗语，专门要日本人听不懂，立嘞门口像憨大一样。 搿种地方少去去，危险巴拉。汤申佳对局势有点担心，新开河铁门，记得伐？ 在救火会南面，老早农民银行额地方。卢刚经常要进出租界跑业务，搿个月头十一号开额呀。 对，现在开嘞等于没开，啥证侪没用，就是不放。十月、十一月、十二月发的市民证，还有日本海军司令部发额蓝颜色通行证，日本陆军司令部发额白颜色通行证侪不认。 南市额进不来，租界额出不去？ 对，等于法租界跟南市联系拗断。小东门、小北门南阳桥，铁门侪关特，两旁边铁丝网勒牢，荒草丛生，垃圾遍地。铁门旁边有法国捕房派额武装巡捕。浦东南码头，一样不认，老早开额证，侪没用。 通关密码改了大概。卢刚苦笑，无非是通行费增加了，盛了一口汤，摆渡生意一塌糊涂嘞！ 好像是，原来七分银钿，现在五分、六分，还没人乘。 听人家讲，前两天，虹口有个日本人，拨人家碎尸，头也寻不着，身体只有一半，血淋哒滴，个么日本人紧张嘞，宪警出动，五人一个小分队，到密勒路吴淞路武昌路闵行路昆山路路口，设卡拦截，检查行人车辆。不是一般额检查哦，看到怀疑的，不管男女，要脱衣裳检查。住垃附近额，侪要接受搜查盘诘，稍微反应慢一眼，一只耳光上去。 日本人越来越无法无天了。小汤忿忿扒了一口饭，怪不得搿两天外白渡桥、乍浦路桥、北四川路桥上头侪有日本人设卡检查，哇啦哇啦，凶来兮。 公共租界也收紧了？ 海宁路、文监师路本来不是有铁刺网嘛？后来拨人家弄出来两只缺口，人好爬进爬出，搿两天也有人立嘞伊面，荷枪检查。 真的没事体覅出去算了，碰着赤佬不合算。卢刚夹了一块鱼腩拨小汤。 现在，电影公司还算硬档。日本人寻伊拉代拍影片，拿了剧本，谈了好几爿公司，伊拉侪讲，代拍影片么，对于公司来讲，只要钞票到位，自无不可。不过战后各公司额设施，侪要取决于全体工作人员，所以第一步手续，必须要全体工作人员同意。小汤讲得来自家觉着好笑。 硬碰硬，乓回去。卢刚头点点，电影界还算有点骨气！ 日本国际映画新闻社长，正派人上下活动，要电影公司将国产影片轮流运往游击区去放映，扩大影响力，还想要电影审查权。 啥人讲额？ 徐老师呀。小汤舀了一羹虾仁豆腐，把虾仁挑出来拨卢刚，伊额剧本，多数是讽刺喜剧，拨日本人看，玩乖。 卢刚算了一笔账：现在电影势头好，一张新片，第一轮放映，已经卖到四五万块，即使二轮三轮戏院，每天的卖座，也往往超过战前的一轮戏院。淞沪大战前，除特《姊妹花》搿种电影特别卖座之外，其他平均一张片子，在上海的收入，大概就是两万块上下，跟现在一比，推板不是一眼眼。 拍来拍去么古装片呀，质量又不灵，十几天拍一部，马虎来兮，有额穿帮镜头我都看出来了，伊拉还没剪特！反映现实额片子有伐？小汤最近听信报纸吹嘘，看了几部古装片，一部比一部粗制滥造。 搿眼片子么多数卖拨南洋额侨胞，伊拉欢喜看。卖到菲律宾、马来西亚、暹罗、香港，还要算上汇率因素，当地货币一涨，制片商收入也增加。就算原材料涨价，但由于制片时间缩短，以及处处力求节约，压低成本，所以比打仗之前赚得结棍。 混腔势咯？能混多少日脚？小汤吃饱，顺手拧开壁角额良友牌5g1小型五灯机，古琴曲《平沙落雁》在客厅弥散开来。 再吃两口呀，就剩一眼眼，不尴不尬。卢刚最怕隔 夜菜。 小汤摇摇头，卢刚只好闷头啃光：肚皮涨煞。 奖励侬呀。小汤眼睛一煞，发出暗语，卢刚心领神会，解开衬衫准备汰浴。 等一歇呀，外头兜一圈再回来。小汤一边汰碗盏一边讲。 外头太冷。卢刚皱眉，明显不想离开热水汀。 再冷也要走。看侬只肚皮，越来越大。 第68章 卢刚看了一歇报纸，正准备出门散步消食。电话响。卢刚一接，是倪飞飞的经纪人打来约见面。 第92章 ☆、gonewiththewind 月儿像柠萌咖啡馆的waiter以为自家眼花，一位先生携一位女士刚进包厢，隔了十分钟不到，同一个人调了件衣裳携另一个女士，又走进包厢。 新外差式六灯机里正传出《双凤朝阳》的笛子声，颇有广东风味。 卢刚一开包间门，与胡导对视，足足有半分钟世界上真的有另一个自己。连见惯大场面的倪飞飞和汤申佳也不晓得如何打圆场。 所以，真的是一场误会！卢先生，侬记得伐？有天早朗厢，我嘞三友实业社碰着过侬额呀！正式介绍一下，我老公，胡导！汤申佳，华东电台报告员，上海之莺，我额好姊妹。倪飞飞似乎有一种天生的魔力，任何辰光，只要伊愿意，就可以变成伊额主场。 哪能嘎像额啦？小汤一边落座一边惊叹。 我小时候是在日本长大的，但是我的养父母是上海人。胡导讲国语，但一听就是日本口音，所以我不清楚我在中国是不是还有孪生兄弟。我昨天刚刚跟父亲打电话确认过，他才说了我生父生母的情况。我们两家本来是邻居，在乡下的时候，都很穷，你们家一下生了双胞胎，实在养不起，那时候我父母结婚很多年没有小孩，就领养了我，后来正好有机会去日本打工，就把我带到日本。 倪飞飞笑道：上海人么讲上海闲话呀！我搭伊认得额辰光，伊一开始讲日本闲话，我硬经要伊讲上海闲话，现在伊上海闲话比国语好，听不出是日本人！ 我倒是没听我父母讲起过，一直以为自己是独生子。这次回去要问问清楚。卢刚对自己的身世也好奇。 小汤牵牢卢刚的手：巧的是你们兄弟俩又在上海碰面了！ 没有我们，你们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相认呢！多亏你们娶了一个有名的女人！倪飞飞讲。 我们还没有结婚。小汤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好唻，也快了！真叫眼见为实！还好没有被记者撞到，我这次特地交代，绝不能让报界知道我跟小汤见面。要不有得好写了！倪飞飞把餐单推到小汤面前，小汤欢喜啥？随便点，我买单。没去拍《李阿毛与汤小姐》，真可惜，李阿毛噱天噱地、呆头不呆脑，汤小姐么，无情装有情，戏份蛮多额。 侬来点。小汤把餐单推拨卢刚，专心跟倪飞飞聊天，隔行如隔山，电影我弄勿来。伊拉请周曼华，蛮好，飞姐的《电台血案》也不错啊！电裤带，高科技，首映那天，我看《申报》封面登了半个版广告，一轮的票价分成六角、八角、一块一三种，现在放到二轮，青岛路帕克路明星大戏院，票价也要楼上贰角半楼下三角！ 侬倒是蛮关心我额片子嘛！倪飞飞笑道。 卢刚忙说：前两天刚去看过，明星大戏院。随后喊来waiter，点了一杯焦糖玛奇朵，一杯乐口福麦乳精。 国片还是落后，啥辰光有彩色额就好了，像外国片子一样。胡导慢悠悠讲，口音明显跟卢刚不同，昨天刚看过一场小范围放映，米高梅的gonewiththewind，差不多跟美国同步上映额，讲美国内战额，放了三个多钟头，毛四个钟头。 三小时四十五分钟。倪飞飞讲。 嘎长？小汤一吓，没想到有嘎长额电影。 分上下两集，一共有廿四大本胶片。大制作，一点都不闷，风景、音乐、服装、灯光侪蛮好。 有明星伐？小汤也好奇。 克拉克盖博、李思廉霍华、奥丽薇哈茀兰、费雯莉，演技一流！胡导讲。 tara!home!illgohome.andillthinkofsomewaytogethimback.afteralltomorrowisanotherday!倪飞飞模仿起scarlett在片尾的一段台词，看得我眼泪水哒哒滴！ 就是片名翻得不好，gonewiththewind，随风而去，太直白，没味道。 有机会阿拉也去看看，帮伊想个好名字。卢刚觉得室内有点热，脱掉大衣。 倪飞飞讲：里厢讲，mostofthemiseriesoftheworldwerecausedbywars.andwhenthewarswereovernooneeverknewwhattheywereabout.世上绝大多数痛苦都是因战争而起，但当战争结束后，往往没人知道当初为何而战，我印象蛮深额，打仗打到最后，勿晓得为啥，只晓得快点结束。 人家片子拍得好，营销也动脑筋。胡导拿银匙了一口蛋糕，开头 overture搭中场休息intermissionentr'acte辰光，用美国南部乡村的风景镜头，农场、水车、樱花树、棉花田，夕阳中牛群的剪影配以交响乐，单独拎出来，就是一段片花，提供给各地影院免费放，给人一种进入故事情境的准备。 最后也有exitmusic。倪飞飞插嘴。 一段七分钟，一段六分钟，正好拨人家上个厕所或者喫根香烟。胡导的眼神在倪飞飞和汤申佳两者间来回漂移，人家的特技也做得好，烟雾打上橙色灯光，叠加喷火的镜头，叠加千军万马的剪影，就交代了北方大军压境，南方政府分裂的大背景 这种片子肯定要拿大奖！人家的电影当艺术品，当经典，阿拉一年拍嘎许多电影，有啊里一部可以流传下来？隔十年、廿年，还有人记得？可能隔三五年人家就忘记了。小汤讲。 不怕侬笑话，阿拉现在一个月头，甚至廿几天就拍一部，为了快，尽量用特写镜头，背景要么模糊，要么一片墨擦黑，这样就省了搭布景的钱，省了外面勘景的流程。胡导对眼下电影界的做法也不买账。 但是现在多数是历史片、古装片，要省钞票，拍时装片不是更省？小汤不解。 要应付审查啊！怕在上海这复杂的城市中，公映之时，有伤若干邦国的情感。时装片多少危险，这不好讲，那不好讲，审查通不过，赚不着钞票，最麻烦额是，要改台词，要重拍、补镜头，有辰光东剪西剪，剧情也对不上！ 侬讲我拍噶许多电影，隔五十年一百年之后，有人想得起我伐？哪怕记得一个角色、一句台词？倪飞飞笑笑，眼睛望到窗外，沪光影戏院门口挂起元旦新片《葛嫩娘》的巨幅海报，顾兰君穿着铠甲，正要拔出佩剑，英姿飒爽，海报上几个大字：明末侠妓殉国，长留千古遗恨。咬紧牙根、握紧拳头、重要关头、勿皱眉头！ 国片的成本低，但是一样有人看，虾有虾路，蟹有蟹路，资金回笼快，又逼着拍下一部，恶性循环。卢刚喝了一口麦乳精，就像阿拉老早做毛巾，已经老便宜了，再便宜只能牺牲质量，不耐用。但是有额厂家还是在成本上做文章，反正便宜，卖出去算数，斩一个是一个，要么不吸水，要么用几个月头就烂了，人家一样有销路。买的人自家晓得，一分价钿一分货，讨便宜货，要求覅太高，差不多就算了。 我还是认牌子，三角牌，我用到现在！倪飞飞讲。 假冒三角牌也有额呀。阿拉自家捉特多少！举报也没用，市场乱，没人管。卢刚想起三友实业社最风光额日脚，不愁销路，只需打假，现在好了，转行了，毛巾生意还是拨日本人抢回去。 四个人嘎讪胡到深夜，窗外已飘起雪花。 沪光、金城、新光三家专映第一轮国产片的电影院，分别挂出新年鉅片的海报《葛嫩娘》《费贞娥刺虎》《白蛇传》，等于是顾兰君、陈云裳、陈燕燕打对台。不过除了《葛嫩娘》是华成影业拍的，后两部侪是中联影业拍的。 全部古装片，逃避现实！胡导开着伊额雪铁龙，从爱多亚路的沪光，兜到贵州路上的新光和金城，再往北，过苏州河，就出孤岛了，副驾驶座上的倪飞飞心想，还有一天，一九三零年代就要结束了。1940年会好伐？ 第93章 ☆、番外 （全文完，不要再催更了谢谢） 多摩川一路往东南方向，流入东京湾。两岸分别是东京都与神奈川县。这条河浜经常发大水，冲毁堤坝，淹没附近农田。 修筑堤坝，成了一门手艺。 1936年导演木村庄十二拍了一部电影《兄妹》，讲河堤改建工头一家的故事。烈日下，大批筑堤工人只穿一条兜裆布，上身赤膊，筋肉油亮，在工头的指挥下，挥汗如雨地劳动，用装满碎石子的竹笼维护堤岸，场面壮观。镜头展现的力与美，给观众深刻印象。 倪飞飞上课之余，看了《兄妹》，眼界大开：电影还可以这样拍！ 另一件让倪飞飞眼界大开的事体，是坊间关于阿部定的传闻一个女人，欲火太旺，数个情夫，跟最爱的一个玩sm失手把人家勒死，切其鸡吧，随身携带，被捕后大方承认罪行，面对媒体，淡定微笑，说：它只属于我。东京大学精神病学教授鉴定她为淫乱症，法院判其入狱六年。 第69章 这是个什么样的国家啊？ 刚来日本的时候，倪飞飞觉得这个国家的女生跟中国不太一样。因为日本人口不繁，大部分中下阶层的饮食起居、穿着打扮都比较简陋，一般女生对于守身的观念没有中国那么强烈。她们也没有缠足、深居简出的习惯，操劳工作，出入里巷，行动和男生没有差别，身体大都长得肥硕完美，没有弱柳扶风、人比黄花瘦之类的美感。 岛上火山温泉多，富含矿物质。女生爱泡汤，所以皮肤滑腻细白，宛若瓷器。倪飞飞去过几次之后，也爱上了温泉浴。 电影学校的生活没那么刻板。班里唯一一个会说上海话的男生正在追倪飞飞。他是个技术控，一会儿带她去片场看灯光调试，一会儿送给她一个部队用品电气炊饭器（electricricecooker）。 不太会做饭的她，从此不用操心米和水和火候的问题。用量杯舀一杯米，淘洗干净，按锅壁刻度倒入水，插上电，按下开关，等三刻钟，就是一锅好饭。这个过程中，拿四粒干贝泡水，去菜市场买肉糜和鸡蛋。回来后，等饭熟，伊煮上一锅肉糜干贝汤，打入鸡蛋，加一点点盐，做出了人生第一顿饭。 厨艺略有长进之后，飞飞大胆邀约男生开伙仓。 听说你以前是歌舞团的？是主唱吗？男生一边打下手，一边找话题聊天。 不是，刚开始学舞蹈，《麻雀与小孩》，听说过吗？儿童歌舞剧，还有《三蝴蝶》《毛 毛雨》《葡萄仙子》什么的。 黎锦晖的？ 对。后来，团里来了位苏联老师，教我们水手舞和踢踏舞。从头练起，学得覅太苦哦，脚趾拇头都磨破了！你看。倪飞飞撩起裤脚管，露出没有指甲的小趾，想想都心疼十几岁的自己。 听说你们还全国巡演？ 跑码头呀！哪里邀请就去，不光要演出，还要陪军阀吃饭、应酬，不适合我的性格。我记得最后一场演出是在青岛，演《杨贵妃》，演出结束我就一个人溜了，没跟大部队走。 所以你赚了钱就跑出来读书了？ 对，换个环境。实在厌倦到处流浪。我还年轻，我希望我的青春能在校园里度过。倪飞飞没有跟他细说学费的资金来源问题。 毕业之后有什么打算吗？ 回中国拍电影啊。 我们一道回去好伐啦？男生眼神真挚。 倪飞飞点点头。 夜饭之后，循例进行日语学习。两人收拾枱面，打开无线电，一个浑厚的男中音正在广播： 前线的战事异常激烈，神勇的空军再创奇迹！在空战结束之后，我们日本的战机以三架或四架的小编队飞回基地。一名空军大尉乘坐第一编队的飞机返航。下了飞机后，他站在地面上，举起双筒望远镜，看编队降落，一一清点归来的部下。他看上去面色苍白，但又神情镇定。等最后一架飞机归来后，他填写了报告单，大步迈向指挥部，呈报战损情况。一汇报完，整个人轰然倒地。在场的军官急忙冲过去救他，但是哎，他已经牺牲了！医务官检查后，发现大尉的身体已经冰冷，有一颗子弹穿透了他的胸腔。所有的人都觉得不可思议！刚死之人，躯体不可能冰凉，而大尉却像冰一样寒冷。大尉必定已经死去了好久，是他的精神在做报告，是他用坚定的意志力把编队安全带回基地，是他超强的责任心创造了这个奇迹！物质的力量是有限的，而精神的力量是无穷的！ 倪飞飞听得一头雾水：这是讲鬼故事吗？一个人怎么能在死后还驾机返航、清点战损、汇报工作，然后才倒下？ 胡导早已见惯不怪：为了宣传，什么离谱的话都敢编！侬想，一个鼻头污嘎大的国家，要打嘎许多地方，靠啥？靠物质？当然靠精神咯！ 上次还听到伊拉讲，精神就是一切，精神永世长存；物质当然必不可少，但是居于次要位置。物质资源是有限的，世界上不存在永恒的物质。好像觉得哪里不对，但是一时没反应过来。 打鸡血呀！打得多了，他自己都信了！ 有本战争手册，第一页写读之必胜，里面有句口号，以我们的训练成效对抗敌人的数量优势，以我们的血肉对抗敌人的钢铁。 自己装备差，只能靠人了呀！胡导心知肚明。 上次一个体育文化社还在电台里说，如果冬天在防空洞里感到寒冷，可以做暖身体操。不单单可以替代取暖设备和被褥，甚至在食物匮乏，无法满足正常体力所需的时候让人暂时忘记饥饿。侬讲，缺衣少食，还叫人家消耗体力，不如叫人家睏觉算了！ 这种广播听到脑子坏脱。 还有真的伐？ 有两样。 啥？ 报时是真的，可以对表；发音是标准的，可以学日语。 哦，个么听听天气预报，有辰光也准额。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www.海棠书屋.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