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家园》 第1章 [现代情感] 《晚风家园》作者:小格【完结】 简介: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可宗念当真接过这片宝藏时,却发现原是烫手山芋,骑虎难下。 二十八岁大战八十二岁,与老人们相处讲智慧,讲策略,更讲一个将心比心。 很久之后她才发现,她照顾了他们,他们却也丰盈了她。 那么,当代炫富的新方式应该是—— 我家有个养老院。 第1章 “这老太太,要命啊” 宗念此时真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刚出高铁站,玲姐的电话又来了,“那个念念啊,院里有事儿,小川一个人搞不定,我得赶紧回去一趟。你爸就在骨科大夫这儿,你到了直接过来。” “哎,玲姐……”宗念话未出口,听到电话那头魏玲玲的声音,“康叔我走了,小念一会儿就到。” “你去你去。包,带上包!”父亲的回应,与此同时,通话戛然而止。 宗念于是再次尝试打父亲电话,依旧无人接听。她皱着眉头暗自言语,“这都咋回事啊。” 将至十一黄金周,早鸟们已早早来到目的地,车站里人比平时要多上数倍。宗念很急,见缝插针穿越人流,碰到他人行李箱,一路都是“不好意思”。等网约车的功夫,有三四个拿着景区宣传册的人过来推荐产品,她通通谢绝——这些风景,早看够了。 她的家在城市边缘的红湖区,往东走四十公里,便是而今赫赫有名的南坊古镇。四十公里的路程分割出两个世界,古镇里灯红酒绿,旅游旺季更是人声鼎沸络绎不绝,而老家远离城市中心,地理位置爹不疼娘不爱,又无可造福一方人民的支柱产业,近些年背靠发展蓬勃的古镇偶尔热闹,比如旅游旺季订不到房的游客们多会选择他们这里,又如向过路人贩卖些当地的特色产品,非要形容的话,就是捡漏。 捡漏者的心态大多一致,志向平庸,安然度日,捡到就是赚到。 网约车司机透过内饰镜瞧她一眼,联想到出行目的地,试探问一句,“外地回来的吧?家里人住院了?” “嗯,我爸,早晨摔了一跤。”宗念看向窗外,紧紧握住手机。 消息是一大早玲姐电话告知的——刚打扫完卫生,楼梯滑,一不小心踩空,情况有点严重。宗念听罢脸都没洗赶紧买最近一班高铁票,所幸上海离家不远,车次也多,一路上玲姐实时汇报进展——送急诊了,去拍片了,到骨科了。 “哎呦,摔一跤可得好好养着,伤筋动骨一百天。”司机深踩一脚油门,“别急啊,快到了。” 窗外风景一闪而过,崛起的高楼让宗念感到陌生。然而随着路口交换,道路变窄,某些熟悉的建筑物又出现在视野里。她看到自己的高中,看到已经换了招牌的牛肉面馆,看到明明记忆里是白色外墙此时却变成红色的那家汽修店——喔,其实早就刷成了红色,只是每次路过还是忍不住和记忆较真一下。 行至目的地人民医院,宗念谢过司机提起行李就开始跑。她又急又恼,急的是不知父亲到底什么情况,恼的是想到他自己孤零零看病身边一个陪伴的人都没有,一股对自己恼火的内疚感便出来了。 找了一大圈终于在病房见到人。一只脚已打上石膏,直直戳在床尾,人平躺着,唤她时上半身未动,只侧侧头,像动画片里的卡通怪人。 “坐了个屁股蹲,骨裂了,不好动。”父亲似怕她忧心,赶忙汇报病情,“就这两处,一个脚踝一个屁股,别的地方都好。” “好啥呀。”宗念还未坐下,护士进门递过一叠单据,“家属是吧?去补个住院手续。” “您好,我爸情况严重吗?要住几天啊?他这尾巴骨骨裂就这样呆着就行?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吗?”宗念逮住人,问题一连串。 护士正顾着其他床,头也不抬回话,“注意事项医生都跟你爸交代过了。你们也是,再忙也应该来个人啊,送过来就走算怎么回事。” “是是。”宗念低头,“添麻烦了。” “我就是说这个意思。”护士见她低眉顺眼,语气跟着缓和几分,“病人现在行动不便,正是需要人的时候。” 宗念道谢,再去看父亲,对方朝她摆摆手,那意思是——我还行,别往心里去。 哎,这老家伙。 办手续,取药,买饭,又去超市添置一些住院所用生活物品,趁清洗保温杯的功夫顺手洗了把脸,这大半天,脚都不像自己的,汗出了几层。 终于坐下与父亲聊几句。宗文康剥开一粒橘子,又仔仔细细将白色的梗丝剥掉,这才递到女儿手里,“歇歇,别忙活了。” “您也是,走路怎么不注意点。”宗念一口塞进好几片,橘汁溢满口腔,她鼓囊着嘴抱怨,“还好没碰着头,要真有个好歹怎么办。” “不至于。”宗文康讨好地笑,“这是老天爷推咱们父女团聚,多好的机会。” “拉倒吧。”宗念吃完一颗,想着给父亲也剥一个,手刚碰上橘子,玲姐的电话又来了。 “小念啊,你爸在你身边吗?早晨急急忙忙送医院,他手机没带。” “在。等下。”宗念将电话递给父亲,说句“玲姐”。 然而这电话接上就不好了,宗文康听几句直接由半躺姿势弹坐起,这一下又咯到裂了的尾巴骨,“哎呦”一声。 “又咋了!”宗念赶忙安抚父亲躺下,真恨不得把这该死的电话扔出去。 宗文康“嗯嗯啊啊”几句,放下手机,眼神呆滞片刻。而后看向女儿,“囡囡啊,江湖救急。” “我不救!”宗念当即拒绝。 不用想,又是院里的破烂事儿。 “那我去。”宗文康说着作势就要下床,动作三分真七分假。宗念气的鼻腔冒烟,一把按住父亲,“救救救,说吧,啥事。” 下午六点,宗念抵达区法院门口。 父亲给的要求简单易懂——无论用什么办法,把静芳奶奶平安带回来。额外相赠一句评价——这老太太啊,不好惹。 保安亭处围了一圈人,这让她迅速定位出事发 地点,于几步外做个深呼吸,接着三步并两步挤进去。 只见静芳奶奶坐在地上,捶胸顿足哭嚎,“不讲理啊,没天理了,合起伙来欺负我一个老太太,世道完了啊!” 她面前的年轻人一身休闲打扮,此时正半弯着腰,双臂打开呈现出一种不知扶还是不扶的无措,嘴里念着,“您先起来,地上凉,先起来。” “世道完了,法院都不给人民做主,欺负人啊!”静芳奶奶哭嚎声更大,地上凉气转换为体内中气,这可真是吸收了天地精华。 “不是。判决书已经下了,有问题您可以上诉,咱们接着走法律程序,您这样……”年轻人单手扶额,“您这样没用。” “怎么就没用了!”静芳奶奶双脚一盘,对围观人群说道,“来,让大家评评理,我一个老太太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丢人的是你们!” 距离这场闹剧最近的宗念听到保安与年轻人耳语,“陆法官,要不叫法警吧?” 年轻人听罢摇摇头,小声问,“联系上家属没有?” “王庭联系了。” 年轻的法官背过身呼出一口气,重新又恢复安抚的架势,这次双手伸过去试图将人拉起来,“您先起来,先起来。” “别碰我!谁都别碰我!”静芳奶奶主打一个胡搅蛮缠,单臂被对方拉着,另一只手贴在心口上,“哎呦,哎呦呦,我难受。” 这老太太哪是不好惹,要命啊! 宗念发现周围有人举起手机正在拍摄,意识到再不结束这场闹剧恐有潜在风险,赶忙上前挡住镜头,“别拍了,侵犯肖像权违法啊。”她走到静芳奶奶身边,蹲下去揽住对方肩膀,“奶奶,认识我吧?我爸让我带您回去,走了,咱们走了。” “小……”老太太眯起眼睛瞧她,半晌终于想起,“小念!” “对对对,是我。您先起来。” “小念啊小念,他们欺负人啊,他们不讲理啊!” 宗念此时只觉脚打后脑勺。她不知道前因后果,也根本不想知道。她要做的只是遵照父亲的交代把人安全带回去,老人一旦有什么闪失,这责任他们负不起。 于是猛地站起来,直面与自己正对的年轻法官,“就你是吧?就你欺负我们家老太太是吧?别否认啊,我刚才看见你翻白眼了。” “啊?”年轻人被说得一脸懵。 “我跟你说啊,别觉得我们家里没人,我们人多着呢!”宗念大放厥词的同时借机看向老太太,见对方神色好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人拉起来,双臂揽住对方继续激情演说,“人人生而自由,在尊严和权利上一律平等。静芳奶奶委屈,我们都是她的靠山,公平与不公平大家心里都有杆秤。今天回去,是奶奶身体不好,并不代表我们放弃反抗和斗争。奶奶,咱们回去说,他跑得了人跑不了庙,这种人咱们不跟他一般见识,走!” 第2章 说罢几乎是连拐带骗拽着老太太离开事发地。谢天谢地,路边有辆看热闹的出租车,宗念迅速打开车门将人塞进去,报出“晚风家园”的名字,直到车起步,都没敢再往外看一眼。 晚风家园是一家小小的养老院。 宗文康早年做钢材生意,搭上房地产行业风风火火些年的顺风车,着实累积一些资产。五十岁这年妻子过世,女儿念大学决意毕业后留在大城市,小儿子叛逆期至嚷嚷着要住校,大变故来袭,小变化堆积,生活赐予的种种意料之外让这个中年男人萌生出退意,也许是在一个独自醒来的清晨,又或许是个大餐桌只有自己吃饭的夜晚,总之,那些无处安放亦不知从哪里开始诉说的情绪在某个瞬间裹袭了他。宗文康发觉自己像片飘落的树叶,无处去无所归,游荡人间,终将为尘。 他想做些“有价值”的事情。 又或者说,是些“值得”的,“有贡献”的事情。用以找到支撑也罢,用以偿赎罪孽也罢,哪怕只是让自己这一辈子看起来“还算可以”——他赚了些钱,没有让妻子儿女受过苦,可他仍觉得那“不算可以”。 是在一场酒局上,政府部门工作的老同学无意间提起养老惠民政策,宗文康动心了。他父母早逝,作为家中老幺是长姐带大了他。大姐远嫁外地,多年来除了在经济上给去一些支援,宗文康抽不出时间去表达谢意。他觉得自己可以在这方面补足一些心里的缺失。 又与老同学吃过几次饭,详细了解了本地对于养老院的政策扶植,隔年春天,宗文康将生意转手,选址、装修、招人、开业,事事亲力亲为,晚风家园就这样对公众敞开了大门。 它是买卖,是事业,也是宗文康在知天命的年纪最想要做好的一件事。 养老行业不好做,刚起步时几乎处处碰壁。说到底,哪里都要钱,宣传广告要钱,设施维护要钱,好的护工和尽责的配套人员更要钱。叱咤商场多年,宗文康觉得钱能解决的都不算大事。然而这里有太多太多钱无法解决的事——有人到咽气闭眼都联系不上家人,有人走失子女过来闹将欢迎台砸个稀巴烂,有家属过来探望话不投机气的老人半夜要上吊,还有将人送来整整三年间没有再露过一面。宗文康气过、愁过、也有过甩手不干爱咋咋地的想法,可又能怎么办呢。每每天明,太阳照进来或者阴雨敲打窗户,新的一天又开始,院子里、楼道中、食堂间,稀碎的声音一起便会将他拉回现实——得继续做啊,不然这些人怎么办。 有时他会觉得,是他们选择了晚风家园,而晚风又选择了他。人生后半程,他注定要与这里牵扯了。 第2章 “养老院大当家?逗我呢” 晚上七点半,宗念带晚饭来到病房。 小桌板支起,两碗馄饨一放,抓过旁边的椅子几乎四仰八叉坐上去,“爸,你是不是跟我有仇。” “闺女是爹的小棉袄。”宗文康平躺着,侧脸看向女儿,“人送回去了?” “送啦!”宗念见父亲肚皮上顶小桌板的样子有些滑稽,便将床头抬起一些,哭 笑不得的语气,“我这棉袄早晚得被您用成夹克,您是捡我一人可劲薅啊。” “累了吧?”宗文康打开外卖盖子,递去汤勺,“快吃。” 宗念用勺子试探着喝一口汤,已经没那么烫了,于是双手端起碗使劲干两口汤汁,解渴后想起什么似的抹抹嘴巴,“您去不去厕所?” 连跑带颠过这一天,最重要的照顾病号她倒忘了。 都怪这破养老院。 “不用。”病号摆手,“今天没敢喝太多水,下午你出去买东西那会儿隔壁床陪床的小伙子带我去了一趟。” 宗念歪歪头,见隔壁床被褥散着,随口问句,“他们人呢?” “出去遛弯了。他们没租到轮椅,我就让先用咱们租那把了。这孩子他妈骑车没刹住撞人家收垃圾的三轮上,好在堆的都是纸箱子,我们这岁数,一摔一个准。” “还一摔一个准,比着攒运气值呢。”宗念哼笑,催促,“您快吃,等他们回来咱俩也出去溜溜,憋一天了。” “是,突然闲下来,我还挺不适应。” “喏。”宗念从口袋里掏出父亲的手机,“拿上这宝物,破烂事一大堆,省得您闲。” “偏见。”宗文康接过,边吃边开始回复消息。 宗念电话震动,见是陈允便直接接起。那头问话一贯简洁,“还没到?” 她这才一拍脑门,坏菜,晚上有演出,突然缺席忘记打招呼了。于是赶忙说明,“我家里有急事回来一趟,现在找人替班。” “你忙,我看老梁在这边,我找他吧。”陈允回。 电话挂断,宗念叹口气,郑重敲去“抱歉”二字。 约莫五分钟又打过来,陈允问,“家里出什么事儿了?” “我爸,摔一跤住院了。回来陪他几天。” “人怎么样?” “没大碍,养着就行。”宗念急着问,“老梁行吗?能演吗?” “他行,没耽误。” “那就好。哎,不好意思啊,帮我跟大家道个歉。” “不要紧,都理解。”电话那头片刻安静,陈允问,“回去呆多久?” “住院四天,之后再看吧。”宗念未做深想,“下月音乐节是吗?要不先找别人吧。” “好。”陈允答得痛快,电话却未挂断。 “还有事?”宗念疑惑。 “没了,挂了。” 通话结束。 宗念看着两人通话界面发一会儿呆,这才暗灭屏幕,将手机扣在桌上。 细节未逃过老狐狸的眼睛。宗文康假装咳一声,“乐队那小伙子?” 女儿从小学鼓,音乐学院毕业后在一家教辅机构当老师,工作时间还算自由。从念大学便开始接些零活,演婚礼,演开业酬宾,也演酒吧音乐节。老宗怕孩子走弯路,时时刻刻提醒学坏一出溜,宗念禁不住他唠叨,该汇报的便总会与父亲说一说,因此宗文康知道近两年她都经常与一只乐队排练,算其编外成员吧。 至于这只乐队具体什么曲风,唱过什么歌,老宗这音痴就不怎么懂了。 “嗯。今天有演出,被我放鸽子了。”宗念撇嘴,“您快让您的厚棉袄省点心吧。” “哎,这个小伙子他……” “少问,少想,没那事。”宗念急忙打住。 宗文康笑,“也该琢磨琢磨那事了。” 宗念吃下最后一颗馄饨,鼓着嘴巴嚼了嚼,一、二、三、四,一共嚼了三十下,直到嘴里的东西全无味道,她胡乱将它们吞下,半笑半认真说一句,“我俩不同步。” “同不同步的……” “爸,别问了。” 宗文康瞧着女儿的样子——那倔强的神情现在已经很少出现了。他抿抿嘴,“咱俩商量个别的事。” “嗯?” “玲子跟我说,你把静芳奶奶送回去,还特意嘱咐他们看好别让她乱跑?” “不然呢!”提起这老太太宗念就头疼。静芳静芳,静是安静,芳是美好,可这位奶奶跟这俩字简直半个边都不沾。回晚风的路上整整叨念一路,无非就是些欺负人不讲理自己受了天大委屈的话。声音又冲又吵,尘埃都被她吐沫星子喷溅地恨不得躲起来。宗念对她的事情完全不感兴趣,若非对方住在养老院,若非父亲嘱托务必将人安全带回,她真想扒开车门滚出去——我为图个清静自己主动滚行不行。 可她没办法那样做,嗯嗯啊啊,是是是附和着总算将人带了回去。 因静芳奶奶叫嚣着这事没完,回到晚风,她便赶紧拉过玲姐叙说经过,并且预判老太太的预判——“这几天正在气头上消停不了,无论如何都得先按住,实在不行就说我去找律师朋友打听了,别闹,越闹越没结果。” 这番经验还是父亲耳濡目染教授的——对老人就像对小孩,首先讲理,理讲不清那就哄骗震慑双管齐下,情绪好了再去说理,理通了人就顺了。 “做得很好。”宗文康伸出大拇指,“囡囡长大了。” “糖衣炮弹收回去,您有话快说。” 老宗笑了笑,又道,“院里杂事多,我这一休养,没个管事的不行。你看你啊,工作时间比较自由,那……” 这下宗念听明白了—— 养老院大当家?逗我呢! “爸,我这……” “不是要把你拴住,就过渡一阵。咱俩这不是商量嘛。”宗文康双手搓搓,顿了顿又道,“哎,算了算了。你呢,有自己的事业和追求,爸理解。这话当没说,我要真成绑着孩子那种父母,自个心里都过不去。” 靠窗那床高中生模样的男孩摘下耳机,顺势打个哈欠,将自己塞进被子里。 夜晚来了。 “把床给我放下,回去吧。”宗文康战术性摆弄起手机,像逃避尴尬似的。 第3章 宗念于是起身收拾好餐食垃圾,将床放平,刚要说些什么,一对母子推门而入。 四目相对,她傻了,而下午刚在法院门口与之激情对峙过的那个男人,更傻。 “你……”他先开口。 “巧了嘿。”宗念迎上去,拼命用眼神示意此时不是说话的好时机。 奈何对方真真是个大傻子,全然置她窘境于不顾,义正言辞的语气,“我正打算明天抽个时间去找你,下午的情况……” “好好好,咱俩出去说。”宗念情急之下拉起对方的胳膊,出病房之前急匆匆回身告诉父亲,“爸,咱俩商量那事儿,我答应。” 还未到熄灯时间,医院走廊里陆续有人经过。提着外卖袋的男人,穿着病号服的孩童,双眼无神面露疲态的护士。偶有手机铃声传来,接起对话的声音也都是压抑的、沉寂的。这里太静了,静得不适合挨批评。 对,宗念已做好被对方劈头盖脸训斥一通的准备,毕竟下午自己那番激情演说实质全是对他的贬损。 宗念在前,男人跟在后,两人默默走到电梯口双双停住,对方这才问,“去哪儿?” “哎,你吃饭了吗?我请你吃饭吧。”说完恨不得咬舌自尽,这张破嘴,这个破脑子,打的哪门子岔啊。 “不用。”他注意到她手里提着的食物餐盒,“轮椅……谢谢。” “啊?哦哦,不客气。”宗念抓住可以回避主题的闲谈机会,赶忙问道,“你妈住几天院?她怎么样?不严重吧?” “观察两天,不严重。” 电梯门开启,宗念先行跨进去,自作主张按下大厅层。 若能趁机开溜简直再完美不过。 “我叫陆河,区法院民一庭。”他在电梯里伸出手。 得,跑不掉了。 宗念象征性与其握了握,报出名字,“宗念。” “你是静芳奶奶家属?” “也……不算吧。”宗念尽量简洁解释其中关系,“她住在我们家养老院,我爸开的。”想想又补一句,“一年多了。” “我记得她好像没有子女,以为你是亲戚家孩子。” 宗念讨好地笑一下,拿定主意先行道歉,“下午的事不好意思啊,我爸交代无论如何都得把人带回去,我也是没办法。” “没关系,你那即兴演讲……”陆河摸摸脖子,“挺霸道。” “我错了。”对方话音落下的同时,宗念嘴里便蹦出这三个字。 陆河一愣,“你道过歉了,我接受。” 天,这是哪个世纪出产的活化石啊,一板一眼,严谨得像精 密仪器。 “那没什么事,我就先……”眼见电梯门再次打开,宗念依旧抢先外冲,谁知高兴不过半秒,一只手臂如同停车场栏杆那般挡在她面前,陆河面无表情,“后边花园吧,来,咱俩说道说道。” 遇到硬核蛋子了。 宗念垂头跟在对方身后,脑子里想法乱七八糟。一会儿是用不着非要下跪吧,一会儿又是万一对方真讹上自己怎么办,一会儿想不然走经济赔偿自己支付宝里有多少银子,一会儿又怕他到父亲那去乱说一通该如何是好——情急之下答应代管养老院一阵,无非就担心诸如这些糟心事又落到掌事人耳朵里,休养最忌操劳,她想让他安心。 陆河突然停下,而分神的宗念一不注意直接顶到他后背上,额头惨遭硬物撞击,她“哎”一声。 “没事吧?”对方离近些,她闻到他衣物上的洗衣剂味道。 一股清新的茉莉香。 “不好意思,怪我。”陆河看着她,眼神中有真挚的歉意。 宗念却发觉他的五官很漂亮。不不,漂亮这个词不合适,应该说他的五官与他的人一样,硬挺、整洁、分明。 对方穿件略显宽大的黑色毛衣,蓝色牛仔裤,脚底踩双已有些发旧的黑色匡威经典款——或许他今天本就应休假,原因是到医院陪母亲就诊。而静芳奶奶大闹法院的信息传递而来,他只得中途跑过去劝说。后面的事情已经清晰了,宗念赶到,为带人将其大肆贬损一通,闹剧散场,他再度回到医院,就到了此时此刻。 时间线串起,宗念涌起一股更加强烈的歉意。 这一天对自己而言莫名其妙,对于他大概也如此罢。 “你了解静芳奶奶的案子吗?”陆河问道。 宗念摇头。刚要讲自己并不感兴趣,转念又想对方猛地遭遇这么一出,或许很需要找个地方排解心中郁闷,那就暂时做个好人接住这些情绪垃圾吧。 “静芳奶奶的老伴一年半前过世了。两人都是二婚,静芳奶奶之前没有子女,和这个老伴婚后也没有生育,她这任丈夫是中学老师,和前妻有一儿一女。”陆河这时指指旁边的长椅,“坐。” 宗念坐下,与他隔一人距离。 “老爷子是心梗突然死亡。老两口原本住在九中的教师家属楼,是男方的房子,人一走孩子们就说把房子卖掉,那静芳奶奶自然就得搬出来。当时是先卖的房,后通知的老太太,估计就是那时候没办法去到了你们养老院。” 宗念点点头。 晚风家园所在处原本是片仓库区,随着城市扩大及市政统筹的需求,仓库逐渐搬迁至城市西部的机场一带,而今老人们住的主楼呈矩形,上下两层,原先是仓库的办公楼。自从做起这项事业,父亲便也搬到旁边去住,就在主楼左侧,从前大概是门卫和小件物品存贮的空间,地方算大,重新装修后加了隔板墙,划出厨房、卫生间、卧室、客厅等各个区域。开始不习惯,因为不太像家,可时间久了却也住出些工业风的韵味,挺好。 宗念差不多隔三个月回一次家,偶尔去院里帮忙做些力所能及的活计,加之晚风的容纳量并不算大,那些老人的脸和名字倒也记得七七八八。 “大概心里憋屈吧,静芳奶奶便去她这继子单位闹,说对方没良心不赡养之类的。”陆河这时看向她,“你领教过老太太的本领,不是一般人。” “那简直太不一般了,谁像她那样。”宗念撇撇嘴。 陆河叹气,“这时候那儿子把父亲遗嘱拿出来了,八年前立的,里面说人走后遗产抚恤金种种吧,全归子女,伴偶不继承。” “啊?”宗念诧异,“静芳奶奶不知道?” “不知道。不然以她的脾气……” “这老爷子有没有良心啊!”宗念听得火蹭蹭往外冒,“静芳奶奶跟他过半辈子,他早就开始算计这些?” 陆河食指比上嘴唇做个“嘘”的动作,小声提醒,“太晚了。” 夜的确深了,住院部的灯灭了大半。 “之后呢?” “之后就到我们这里了,继子要求确认遗嘱合法。”陆河挠挠眉毛,“诉讼被驳回了。老年人权益保障法有规定,应为老年配偶保留必要的份额,继承法也规定对缺乏劳动能力又没有生活来源的继承人保留必要的遗产份额,这份遗嘱不符合条件,不具备法律效力。” “那……”宗念疑惑,“所以判决对静芳奶奶有利啊,她为什么还去找你?” “因为不满意。”陆河表情没有太大波动,就像在描述一件稀疏平常的事,“这案子是我主办的,谈不上多复杂。数额有参考判例,合情合理。静芳奶奶说她这些年的付出都打了水漂,她主张多要一百万,一次付清。” “她是被那份遗嘱刺激到了。”宗念仰头看天,“可能……有种背叛感吧。感受难平,只能靠钱去补。” 漆黑的天幕上繁星闪烁,像宇宙表达同意的方式。 陆河见旁边的人双腿并拢缩着脖子,意识到夜深天凉,于是起身给出信号,“走吧。” 两人并肩走几步,他又说,“我跟你交个底,这案子就算上诉,大概率也会维持原判。不是因为我们或者我个人有服判息诉指标,而是上级法院支持不了她的主张。” “你希望我把这层信息渗透给静芳奶奶?”宗念侧头看他,“怕她再去找你?” 陆河稍作沉默,“我承认,有这个原因。” 他很坦荡,从表情到语气,有种明人不做暗事里外如一的坦荡。 “还有呢?” “打官司耗人力费心力,老太太岁数大了,没必要折腾这些。” 宗念道句“是”,又问,“你生气吗?” 这次他回答的很快,“有一点。” 她笑,“那你挺厉害的,生着闷气还能从头到尾把事情讲出来。” 会这样问,是因为宗念觉得陆河应该生气。一个无理取闹的老太太,说不得又碰不得,你要讲理,她把耳朵捂起来,你给方案,她撒泼打滚,颠倒黑白博取同情。加之下午的处理,自己某种程度上也是帮凶,全程没有人站在他的立场去考虑一丝一毫,对陆河来说,这是全无根基的无端指责。 菩萨都会生气吧。 可他并未让她感受到气愤或恼怒的情绪,案子规规整整呈现的很清晰,前因后果一目了然。静芳奶奶是什么人啊,吃不得一点亏,忍不得一厘误会,霸道蛮横一辈子。可他对于静芳奶奶的描述都是客观的、中立的、甚至是温和的,这让宗念产生一股难以描摹的感受,有点类似……为他不值。 第4章 “我也是第一次遇到今天这种情况。”他似乎想说些什么,然而还是没有继续往下讲。 “陆河,加个微信。”宗念掏出手机,递去名片二维码。 对方轻微皱眉,之后拿出手机扫过。 宗念快速发去一个红包,不等反馈,直接在他手机上点击接收。一系列动作完成,她收起电话,“请你喝啤酒。” 陆河笑了,两侧嘴角展现出一个浅浅的括号形状——在这糟糕透顶一天将结束的时候,他第一次被逗笑。 “先走了。”宗念指指不远处的公交站台。 “哎。”他叫住她,“我下午……没有翻白眼。” 宗念缓缓发出一个音调辗转的“哈”的音节,接着大力挥挥手,“知道啦。” 第3章 “俩孩子,热闹……你俩别闹了,烦不烦!” 隔日中午,宗一轩拖着行李箱出现在医院病房里。 宗文康瞧他一眼便去看女儿,“你告诉他的?” “对啊。赡养义务都让我一人承担,别人不得蛐蛐您重男轻女。”宗念正在给陆河妈妈铺小桌板,把刚打回的饭菜放在上面,“薛阿姨,您快吃。” 陆河今天没来,出于邻里间互助原则,能搭把手的她便都帮一把。 “谢谢。麻烦你了啊小念。”薛慧笑笑。 那头宗一轩已坐到病床前唯一的一把椅子上,摸摸父亲腿上的石膏,满脸关切,“爸,您这怎么搞的?疼不疼?总跟您说凡事小心注意身体,怎么还憋着整个大活。” “你怎么今天回来了?不上课啊。”宗念边说边靠近,踹踹椅子腿,“让开。” “干啥啊,我最近可没惹你。”宗一轩屁股不移,同父亲说话,“今天就两节课,正好也快放十一,时间妥妥的。” “起开,我没吃饭呢。”宗念直接上手拖拽。 “不是,还因为我师哥啊?”宗一轩好笑,“好心给你介绍对象,白眼狼。” 两周前有个陌生男人抱一捧花找到补习班,打探清楚才知道是宗一轩的师哥,对方恰在上海工作,是弟弟有意牵线。宗念在同事们的起哄声中拉对方离开,又尴尬而别扭地一起吃了顿饭,单还是她抢着结的。那场景现在想起来都如坐针毡,真真到脚趾抠地板的程度。 “你还敢提?”宗念气不打一处来,“你问过我意愿么?提前跟我打招呼了么?我用得着你操心我婚恋情况么?” “多大点事,行就行,不行就当交个朋友呗。” 这头薛慧正与宗文康说话,“儿子还念书啊?学什么专业的?” “在北京上学,念那叫什么飞行器动力,我也不懂。”宗文康脸上有掩饰不住的骄傲,“航空航天口的。” “高材生啊。”薛慧笑,“女儿长得像你,儿子像妈吧?” 宗文康自打昨晚见过陆河,这几天又与其母亲交流过,真心觉得这家人挺实在,心里便不觉打出一盘小算盘,“我女儿学音乐的,鼓打得可好了,回头有演出给你们几张票。” “行行。”薛慧仍笑意盈盈,“俩孩子,真好。” “嗨,俩孩子啊,就是热闹……”这厢正聊着,一转头这对姐弟因为抢椅子拉扯地那叫一个凶猛,宗文康情急之下甩出枕头砸过去,“你俩别闹了,烦不烦!” 空气凝结,老实了。 “吃没吃饭!”宗念没好气地问弟弟。 “刚下飞机,吃什么吃!” 宗念将饭盒朝对方面前一推,顺手提起包,“爸上厕所你扶着点。” “你干嘛去?”宗一轩拉住人。 “我买高铁票回去收拾行李啊大哥,啥都没带。”宗念看向父亲,“我住一晚,明天再来。您有事打电话。”说罢报复似的揉一把弟弟的脑袋,快步离开。 “注意安全!”老父亲紧着叮嘱。 宗一轩向来聪慧,捕捉到话语间的蛛丝马迹,待人离开后问父亲,“我姐这是要举家搬回来?您要让她继承养老院啊。” “暂时过渡吧。”宗文康打开饭盒,慢悠悠吃完一块排骨。胃口不佳,于是又将盖子扣起来,“你姐自己在外面挺辛苦的,租着房子,经常大半夜才到家,一个人我总不放心。回来试试让她多个选择,也让她知道家里能给托底。” “明白。”宗一轩点头。 他早已过了叛逆期,不会为了躲避难过偏执地要求住校,不会为了不被看出脆弱冷漠地推掉所有关心,更不会为了掩饰内心的慌乱蛮横做出与世界对着干的样子。偶尔他会怨恨那时的自己,他竖起一道墙,执拗地阻拦住家人、朋友、师长,他无意间伤了很多人的心。 他只剩一位父亲一个姐姐,宗一轩发过誓,不会再做操蛋事儿了。 抵达出租屋时近六点,周五傍晚,楼下孩子们叫得欢悦。宗念在客厅里环顾一圈,好像这里并没有需要捡拾的。她租的房子两室一厅,同住的女孩比她大两岁,在一家广告公司做设计。室友两年,碰面机会不多。对方平日加班勤,周末最休闲,而她排课演出都是周末最满。唯一一次深聊宗念记得大概是半年前,那女孩参加客户酒局喝大了,回来又哭又吐,宗念照顾她许久,吐干净也清醒了,她说其实我挺羡慕你的,再不济路边支个摊卖唱都能活。宗念便笑,说我唱歌可不好听,又说你也行,路边支个电脑就能活。偌大城市,人人皆蝼蚁,总是羡慕没有的,总是觉得选另一条路或许全然不一样。可怎么办呢,人就是这种平庸又高等的物种,拥有思考的技能,却总用来想一些已经错过的遗憾。 宗念给对方留张纸条——我回老家一阵,房子不退,有事发微信。 行李装一半,陈允电话进来,“老梁说你在群里发消息找人代课,不做了?” 回来的高铁上与辅导班那边沟通暂时离开的事儿,谈不上离职,她这工作本来就以课时结算费用。可总归手里有课有学生,要尽量稳妥地交接出去。同学群鼓手群演出群都发了找人的消息,有意向的都给学校负责老师推了过去,至于之后怎么办—— “没,先回老家一阵,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宗念大咧咧表态,“总不能占着茅坑不拉屎,对学校也不负责。” “你爸身体不行?” “不是。” “你说实话,需要帮忙……” “真不是。”宗念怕他多想,又不知怎么描述自己做出决定那个瞬间的想法,只得打岔过去,“对天发誓,真没有。” “你在哪儿?”陈允问。 “家里收拾行李。” “晚上来ballon吧,演一场。”电话那头的人不等答复,“见面说。” ballon是他们常演出的livehouse,主理人被大家叫安哥,在国内红级一时的某只乐队担任过主唱,后来乐队解散,便盘了这个地方做起老板。陈允的乐队叫“非也”,吉他手贝斯手都是他上学时的哥们,亦为常驻人员,鼓手却一直空置。一来乐队对鼓手要求高,符合预期的难找,二来在做音乐上,陈允极为强势,哪个玩音乐的没点棱角,能受得了他的——宗念私下总结,要么性格软要么无所谓。 她认为自己属于后者。 准备时安哥过来单独与陈允说了几句话,而后陈允归队,表情有些纠结。 “怎么了?”宗念问他。 “今天最后演《第一封情书》吧。” “诶?”宗念诧异,“为给我送别?过了啊,我又不退圈。” 《第一封情书》是宗念写的歌,之前倒也演过,次数寥寥。主要这首歌偏流行摇滚,而非也一直以来的曲风和定调都偏funk,两者不太搭嘎。 “确定?谱小念发过群里吧。”贝斯手问,接着拿出手机翻找。 “确定。”陈允答,也开始翻看手 机找歌词。 是挺长时间没演了,大家都生。 “阵仗有点大了啊。”宗念笑,可心里还是悄悄涌起一丝感动。此去经别,归期未定,谁都不知道下次一起登台是什么时候,又或者,还会不会有那样的机会。 四首曲目过后,陈允清清嗓子,“今晚非也的最后一首歌,《第一封情书》,希望你们喜欢。” 话音落,宗念起鼓。 “嘿,是我 想了很久该怎样开头,怕你看一句就扔进垃圾桶 对别人无足轻重,可这是我的第一封情书 嗨,你好 那天你穿着校服,十一月的操场落叶遍布 眼泪也有秋的温度,我递过纸巾说哎,别哭” 这首歌是在大学时写的,至于是在哪种心境和场景下,宗念已经不记得了。那会儿有心学编曲,就拿它做实验自己简单弄了一版,东西简陋而朴素。毕业晚会这首歌第一次登台,当时一同演出的小伙伴们在排练时又碰撞出许多花火,这才让这首歌有了现而今较为完整的形态。宗念总能想起首次演出它时的场景,学校主教学楼前面,明晃晃的灯光,席地而坐的人,即便她后来演过大大小小的音乐节,可没有哪一次留存于记忆中比毕业晚会更清晰。是分别,是人生开启新的航向,是走出象牙塔迷茫却也期待,是这些心情赋予这首歌特别的意义。 第5章 “哦,谢谢 第一次的对话没有持续,有个侧颜却刻在我心里 我隐藏了所有的情绪,日复一日在篮球场挥汗如雨 “喂,加油 你的笑容清澈爽朗,同伴吼我篮筐啊篮筐 守得云开见月明,书上的话我终于听得清” 鼓点、节奏、技巧、情感。别人都觉得会打鼓很帅,可其实学鼓是件异常枯燥的事儿——和人类掌握的许多种技能一样,入门或许可以很快,然而几斤几两唬得了他人却骗不过自己,要往深往精去探索,那一定是天赋与努力的双向加成。宗念之所以往前走,是宗文康把鼓买回来了,一套鼓上万,二十年前的万把块不是小钱。父亲在家里给她做了一间隔音房,虽然父母都说“就算玩玩也行”,但宗念觉得不打出点名堂对不起他们,心里会亏欠。好像既主动又被动地走上这条路,答应父亲回去照顾养老院也是如此。 “我想带你看飞鸟鱼虫,世间万物 或者只牵手走一段路 我想带你吃意式料理,法国大餐 或者只头对头分享一碗面” “我想和你去天涯海角,世界尽头 或者只一起等次日出 我想给你隐身斗篷,魔法扫帚 只让你不再忧愁不再哭” 歌曲重复高潮段落,陈允回身与她对视。宗念咧开嘴笑了笑。 陈允是轻烟嗓,很好听,天生的乐队主唱。宗念三年前与他认识,朋友介绍,来补位,那时乐队鼓手已经换过七八人。大家圈子有交集,对其评价总结起来就三个字——难相处。一起演过几场后,陈允提出让她加入非也,宗念拒绝——我缺钱,多打一份多赚一份。陈允说,以后想来随时商量。时间久了,接触多了,熟了也了解了,宗念觉得陈允并没有大家说得那么不近人情,他有棱角,却也很直率,很多话清清楚楚说明白,他能理解。 “我读过仓央嘉措和杜拉斯,可我仍写不出一首情诗 我只想告诉你我的真挚,是橡树,是康桥,也是一首秋风词” 曲终。台下有掌声,有欢呼。 陈允走过来拉起宗念的手腕,他将她放到舞台中央,而后单臂展开迎接吉他手贝斯手,他们合体鞠躬、感谢。 和以往不一样的是,这次陈允始终握着她的手。 第4章 “我这叫黑红” 陈允主动提出送宗念回家,极为罕见的行为。想到短时间内可能不会碰面了,宗念说“好。” 他骑摩托,宗念便单手提着他的琴,另一只手无处可放,只得拉住对方的衣角。车速快,过了两个十字路口,陈允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腰上,一路就这样开了回去。 单元楼下,陈允说“送你上去”,锁好车,背过琴,径直就往前走。 “你今天有点反常。”宗念打趣,“对我过于有好脸色了。” 陈允牵牵嘴角,“我哪天没好脸色。” “你还记得咱俩第一回见面你对我说啥不?”宗念在家门口停下,双手抱胸,微微扬起下巴,学他的样子,“就她?不行。” 那是老梁头回将她带到排练室,陈允的表态。 “我忘了。”当事人回避。 其实陈允记得。当时之所以那样讲,因为在此之前他见过她——好像某次去培训学校找人,他看到过宗念教小孩子打鼓。大概源于刻板印象,他总觉得这种老师充其量会点皮毛,教些入门的基础的东西还够用,而做乐队的鼓手,特别是非也的鼓手,他要最好的。 宗念与他们排了一场,印象改观。 对,一场就能看出来。她的基本功,她的专业,她的适应性和创造性,除去这些,宗念身上有种难得的音乐感受力——比如那场排练有一个鼓点总是不舒服,之前的鼓手换过几种节奏型,能听,但不对。他们谁都没有提这件事,是宗念自己发现的。打过一遍,到第二遍时她停下,卡在那个节点问他们——我换一个,你们听这样是不是好点。 后来陈允私下打听,她其实给许多乐队打过,评价相当好。这个圈子女鼓手不多,怎么之前没一点动静?老梁告诉他,大家都打趣宗念是“体制内鼓手”,排练演出到点来结束就走,什么聚餐酒局一律不参加。还有综艺节目找过她,玩音乐的谁不想有点名气改善一下窘境,至少能多接点活儿吧,她呢,使劲躲着走,说猪胖了就该进屠宰场了。 “行了,快回去吧。”宗念拿出钥匙开门,没有邀请的意思。 “哎。”陈允拉住她,放下琴,从口袋里掏出一条项链,“这个是你的吧?” 红宝石吊坠,细细的白金链条——宗念摸脖子,“诶?” 项链是来自母亲的礼物, 这么多年贴身带着,没有摘下来过。 “排练室捡到的,卡扣坏了。”陈允说着,双手穿过她的脖颈将项链带上去,“我找地方修了下,换了个卡扣。” 他在她耳边讲话,呼吸的热度戳在宗念的脖子上,痒痒的。门口的灯光不够明亮,卡扣太小,以至于这份热度均匀地传递了十几秒,与此同时还有陈允的发梢,他额前的头发偶尔略过她的脸颊,一下又一下。 “好了。”陈允挪开手,可很快又伸过来——他将那枚宝石吊坠正了正,动作很轻。 宗念看着他,总觉得对方有话要说。 这个晚上,他有很多反常举动。 期待他说,因为那或许可以证明她在他心里与其他人不同;又不希望他说,因为她没有考虑好该作何回应。 “进去吧。”陈允欲言又止,提上琴,头也不回离开。 直到视线里背影消失,宗念摸摸项链,关上了门。 隔日下午四点,宗念抵达晚风家园。先聚齐秦丽、郭小川和魏玲玲碰了个头,现在养老院共住着二十三位老人,其中不能自理的有两位,而护工共只有这三人。小川护理专业毕业,年龄最小,却也是三人中专业能力最强的;玲玲在这里时间最长,什么都会,哪里都行,平日里大事小情大家都习惯找她;而秦丽——宗念一直叫她秦姨,她甚至比父亲还要大两岁,听说之前在家里一直伺候瘫痪的婆婆,老人走了,无事可做,便来这里找一份工作补贴家用。 宗念先说了父亲的身体状况,其实大家都已知道,集中讲一遍的目的是嘱咐也是拜托——病号要静养,这段时间院里的事情尽量不要叨扰他。而后又请大家简要介绍了一些院里老人的情况,包括重点看护对象,当然一句两句涵盖不到细节,本意只是大致了解,心里有个底。玲姐嘴碎,这这那那讲起就停不下来,还是秦姨瞧着宗念一脸疲态打断,“你行了,小念刚回来,让她先歇会。” “是是是,你看我。”魏玲玲笑,紧着问,“小念这回回来还走不走?别走了,给你爸帮帮忙,省得他一天天丧眉搭眼的。” “玲子姐,你这属于亲情绑架了啊。”小川接话,“再说只要你不惹康叔生气,他总乐呵呵的。” “就你道理多。”魏玲玲睨他一眼,故作不屑“切”一声。 几人正说着,爱兰奶奶挥着手踩着碎步往这边走,魏玲玲赶忙迎上去,“您怎么了?有事啊?” “玲子,你不是让我看着静芳呀,她……她又跑出去了呀。” 宗念开着车,骂人的心都有了。 一个看不住就往外跑,这老太太是腿上装火箭了不发射难受么。摆事实讲道理,该说的全都说了,怎么一点就不为其他人考虑,刁钻又任性。等红灯的间隙,她给陆河打去语音电话,响一声又赶忙挂断。不合适不合适,静芳奶奶肯定是去法院了,可自己与陆河并未熟到是随时可以打电话的关系,又或者说,他俩根本就没有建立任何一种关系。 绿灯亮起,宗念迅速起步。 土地公弥勒佛观音菩萨求个遍,谢天谢地,宗念在法院门口看到正与保安纠缠的静芳奶奶。 她一脚油顶到正门口,一个健步冲到奶奶身边,揽过对方的肩膀就开始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对不起啊。” 人至中年的保安如同见到救星,“姑娘啊,快把你家奶奶弄走吧,别来闹了。我们也不容易,这么大岁数真出个好歹,我们担不起责任啊。” “我不难为你,冤有头债有主,你就把小陆叫出来。”静芳奶奶理直气壮,“你让我进去,我就找他。” “跟您说了嘛,陆法官不在,出差了,一早就走了。” “骗谁呢!一帮人啊,合起伙来骗我一个老太婆,今天我还就不走了,他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保安急得摘了帽子,甩手抹一把汗,又重新把帽子歪歪扭扭带回去,再次朝向宗念,“孩子你快带人走吧,一会儿看热闹的又围上来了。有事可以通过法律解决对不对?法律它总不会骗人吧。” 未等宗念说话,静芳奶奶扯着嗓子大吼,“就你们法官骗人!天打雷劈,你们没良心遭天谴!” 第6章 “您够了!”宗念实在忍不住大喝一声,然而在随后两秒的安静里,理智及时雨般找上来——真把人吓出病那就凉凉了,于是语气迅速柔软,“奶奶,做事咱得讲究个方式方法。我不说找律师问问么,我问了,情况都跟律师说了。” 事有轻重缓急,扯谎总比闹事强。 静芳奶奶看着她,像有无尽期待似的,几颗洁白的假门牙露出来抵在下嘴唇上,那样子让宗念有瞬间的难过。 站在面前的是个快八十岁的老人,尖酸、刻薄、口无遮拦、无理取闹,可她的身躯太矮小了,那是一种在漫长岁月中逐渐凋零枯萎的矮小。她被人骗了,可欺骗她的人不是法律,不是判决,不是法官,是与她相伴近三十年,是她自以为靠得住可以托付所剩无几余生的那个“无私”的父亲、“自私”的伴侣。 然而宗念没办法,为止住可以预见的风险,她要再骗她一次。 “律师说……说这案子挺复杂的,我回去对照判决书慢慢跟您讲。” “那走。”静芳奶奶拉过宗念的手,“走,囡囡,回去说。” 她们身后的保安这才正正帽子,许愿似的自语一句“可千万别来了”。 将人连哄带骗送回晚风,魏玲玲见状赶忙接手,“静芳奶奶,该吃饭了。今天全师傅做了海带排骨汤,炖了三个小时呢。海带补钙,有什么事吃完再说,不差这一会。”说罢对宗念使个眼色,搀着人就往餐厅去。 此时的宗念只想就地瘫倒,做个永久废柴。 太累了,脚累、头累、心更累。再这么下去,她不用接管这地方,英年就得住进去了。 回家洗了个澡,又将行李箱清空,东西一一摆放进房间,准备给宗一轩打电话问问父亲情况时,这才看到来自陆河的未接来电。宗念想了想去一条消息,“没事,打错了。” 等上一会儿,新消息进入,来信息的却是玲姐——准备睡了。这一通折腾也累得不行。 宗念知道对方说得是静芳奶奶,发去一个“感恩”的表情包。 然而好事不过三秒,小川发来一段视频,“念姐,你快看看吧,出事了。” 视频里的主角是静芳奶奶和陆河——老太太第一次去法院闹的情形。看视角是路人拍摄,有晃动,未剪辑,包括宗念最后那段激情演说都录了进去,从争执开始到散场结束,持续六分半钟。 视频点击量破万,评论过千。 宗念翻看评论区,几乎是压倒性站在静芳奶奶一边。大众是有打抱不平的正义心态的,一位公职人员,一位手无寸铁的老人,前者自然被划分到强者与权力的一方,而后者则代表着贫弱与无辜。我们希望铲除世道的恶,扶助人间的弱,可很多事情并不如表面看到那般浅薄,我们是不是也应去听一些解释? 宗念说那句“人人生而自由,在尊严和权利上一律平等”不知被谁敲下,顶到评论区最上方,点赞数好几千。然而这句被写入《世界人权宣言》第一条、堪称国际协议中最为响亮、最为美好的话语,出现在这里却显得有些荒谬。 对陆河的语言暴力一条又一条,“哪里来的傻逼法官”,“岁数不大,走后门进去的吧”,“我举报,有关部门快查他”,“当地小伙伴快把他揪出来吧,留着过年啊”。宗念只觉得头皮发麻,心里一团乱。 小川来消息,“应该是今天有人发了静芳奶奶去法院的视频,接着有人就发了这一条说是同一个人去过好几次了,视频被一个粉丝挺多的博主转发,一下就爆了。” “能不能联系平台撤一下?”宗念不太懂这些,平时最多刷刷别人打鼓的视频,她实在不知从何下手。 “念姐,咱要借这波做宣传是不是太缺德了?” “对,缺德。” 小川发来一个呲牙的表情包,“果然没有看错你,跟康叔一样有底线。”最后一条,“我问问朋友,看有没有懂怎么弄的。” 宗念放下手机,使劲搓了搓脸。 她 捅了娄子,一个大娄子。按她的互联网经验,一桩社会新闻进展到这种程度,下一步就是对当事人的全面人肉。这件事若处理不妥,她不敢想被推到风口浪尖的陆河会遭遇什么。 想到这里,她打开与陆河的聊天框,记录里还是那句“没事,打错了”。宗念输入又删除,几番下来还是试探性发去一条,“有事,没打错。” 她不知道他此刻人在哪里,是否方便,又能否抽出精力去应对这场无妄之灾。 陆河很快回复,“怎么了?” 宗念心一横,直接将视频转发过去。 该来的总会来,两个人脑子总好过一个人。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手机就像进入睡眠状态,无一丝响动。在此期间宗念在房间里踱步几轮,坐下又站起,约莫过去半小时,陆河问,“通个电话?” 她猜他用这半小时看了评论区,刷到了相关视频,透彻地理解了眼下状况。 “喂?”信号接通,宗念发出一个沉闷地音节。 “这几天的事,全是第一次。”对方这样开头,带些自嘲的、玩笑的意味。 “你红了。”宗念顺着话说,她希望至少此刻他能轻松一些。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轻微的,或许是苦笑的笑,他说“我这叫黑红。” 沉默。 无语的沉默。 宗念开口,“对不起啊。虽然道歉也没什么用,但我……” “不用。出现今天的事,不是你的原因。”他未加思索,脱口未出。 仍是一板一眼、端正分明的姿态,可此时这样的表态却让宗念蓦得感受到一种释放。就像太阳生硬地撞开乌云,刺眼的光一下铺设到每个阴沉的角落,陆河没有被任何声音左右,他用自己的判断定义了这件事,给了宗念一个“好人”的身份。 那么坚决,那么果断。 “接下来打算怎么做?网上有可能会扒你的信息。” “案子清清楚楚,判决有法条支持,我不怕查。最多挨几句骂,也就这样了。”陆河停顿一下,“但就怕祸及家人。” “薛阿姨还不知道吧?” “嗯,若知道早就来问了。”他想了想,又道,“你一定要看好静芳奶奶,如果再被录视频发出来,这件事收不了场。判决没问题,再往下挖她就是胡搅蛮缠的一方,舆论反转,老太太未必受得住。” 陆河分析的没错。小城市不比北上广,这里地方小,人口少,盘根错节的关系拥挤细密。一件事靠口耳相传的传播力比看不见摸不着的互联网更直观也更锋利,倘若静芳奶奶走路上都会被人戳脊梁骨递难听的话,后果难以设想。 “你还好吗?”宗念问。然而问话如雪花落地,轻飘飘没有回应。 过了片刻,声音才又出现,“嗯?哦还好,今天出来走访,明天回去。刚才大学同学来信息了,问视频里的人是不是我。” 不难预测,接下来他还会收到更多类似的疑问。 宗念刚要说些什么,听到对方给出的结束信号,“我接个电话,先挂了。” 他没有留给她说“再见”的时间。 辗转反侧直至凌晨,宗念给弟弟发消息,“你认不认识在视频平台工作的人?视频博主也行。” 宗一轩今晚留在医院陪床。 他很快回,“我有个同学最近跟一家mcn公司签约了,有点粉丝。怎么了?要打广告?” “不是。”宗念言简意赅描述经过,提出需求——她想知道怎么才能撤掉视频。 “现在撤,这事儿不等于变相坐实了么?一八十多连网都不怎么会上的老太太,她哪能想到撤视频,热度这么高突然没了,大家只会认定是你说的陆法官他有动作。你这不是帮他,是二次暴击。” 宗一轩从小就是优等生,学习好,脑子活。虽然青春期走过一程自暴自弃的叛逆之路,好在没持续太久,别人拼了命努力考取的名校,他好像吊儿郎当没怎么费力就上了,智商这东西,天生的。 此时此刻,用他那好脑袋做出的分析又一次说服了宗念。 “那得怎么做才能帮人家啊?”宗念觉得自己有点病急乱投医的心态——宗一轩比她小七岁,社会经验基本属白纸一张,这件事最好的求助对象其实是父亲,可她不想给病号添堵,更不想刚回来就证明自己的无知与无能。 “我也不知道。网上天天那么多新闻,不然就等,新的来了旧的就没人讨论了。” 再等下去,陆河有被人肉的风险。 绝对不行。 第5章 “自己惹的祸自己平” 第二天宗念顶着两只熊猫眼刚出现在大堂,小川就火急火燎将她拉到一旁,“念姐,最新消息,陆法官可能被停职了。” “啊?” “我高中同学在法院当临时工,给领导开车。说陆法官连夜被叫回来,一早就进了他们院长办公室,下面都在传要停职接受调查啥的。” 第7章 宗念心一沉,“静芳奶奶呢?” “吃过早饭就嚷嚷找你,玲子姐暂时给按住了。” 宗念双手抓把头发,随后深吸一口气,一副将上断头台的语气,“这事得办。” 养老院有四人间、双人间、单人间三种房型,定价不一,静芳奶奶与其他三位共住四人间。宗念去的时候还有其他两位奶奶在,秦丽刚给其中一人量完血压。宗念借口天气好,要秦姨带大家去院子里里转转。秦丽自然懂她用意,左右手各揽过一个,将空间留给当事人。 “小念,快来。”静芳奶奶招呼她坐下,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判决书,“你快跟我说说。” “奶奶,”宗念心一横,“我没问律师,我根本不认识做律师的。” 静芳奶奶的表情由不解转换为错愕,而后又变为明显的愤怒。她沉着脸,一言不发夺去她手里的判决书。 “您先别生气……” “小念啊小念,怎么连你也和他们一伙?”静芳奶奶指着她,恶语相向,“我这一辈子,老了老了谁都能骗我。我是老了,可我没像蕙芬一样三七不分脑子坏掉,不是谁都能骑我脖子上拉屎!” 蕙芬奶奶患 有阿尔茨海默,也是院里住着的情况最不好的老人。 “您别动气。打官司时您找了律师,我相信您也问过律师意见了,再上诉他不接了对不对?”宗念尽量让自己保持温和的态度,“没有人想骗您,是因为大家知道就算再进法庭,您提的要求也会被驳回,到时候费钱费精力。奶奶,您为什么就不相信这世界上有好人,大家是为您着想不愿意您生生耗在这上面呢?” “别说那些好听的!”静芳奶奶一把拽起她,推着人就往门外送客,“没人管我就还去法院,我天天去,就不信没天理没王法了!” “您要的天理和王法到底是什么!”宗念被推到门口,单手把住门框,因为说不通的憋屈胸口上下起伏着,“就因为您去法院闹,现在陆法官都被领导问话要停职了。奶奶,做人得讲良心吧,人家陆法官全程都在帮忙,就算这样也没说过您一句不好,人家凭什么遭网暴啊?这是您要的天理和王法吗?” “网……网暴?”静芳奶奶蹙眉,她听不懂这个词。 “网上全是骂他的,连祖宗三代都要被扒出来献祭了!”宗念停在门口,深吸一口气,“我没见过我爷爷奶奶,外公在我小学时候离世,外婆……我妈走后不久也走了。我没什么跟老人相处的经验,玲姐小川他们都不让我跟您讲,怕您受不住。可住在晚风里的人,儿女都不在身边,这世界上每天又都有新的变化,孙女辈的再不说,你们怎么可能知道?” 静芳奶奶使劲推她一把,将人至于门外,随后背身关上了门。 收到宗念的信息时,陆河正在编辑另一条消息。 先是“我的事不用你管”,而后换成“不劳领导费心”,接着又换成“你凭什么插手我的工作”。聊天记录的上一条还是除夕夜,对方发来一笔转账,被陆河退回。 他最终什么都没有发,退出聊天框,点开宗念的消息。 “你被停职了?”她问。 “没有。”陆河含糊地回过去,“快放国庆了,节后再说。” 今早院里找他谈了话,除去院长、副院、庭长,一同参与的还有督查室负责纪检监察的领导,研究室主管新闻外宣的同事。阵仗比陆河想得大,过程也让他一度有些迷茫——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可怎么偏偏就给所有人平添了麻烦? 谈话的最后院长单独叫住他,“案子没什么问题,但是也要考虑舆论影响。休息休息,等节后再复工吧。这也是你父亲的意思,这阵子保不准又有自媒体守在门口,小陆啊,这是对你的一种保护。” 陆河只觉得累,从脚到头,身心俱疲。 “你这是不白之冤。陆河,我一定会想办法帮你。”宗念这样回。 他看着这行字笑了。不白之冤,古装剧里会对朝堂判官用的词,现代社会当事人都不会这样讲。可笑过之后又觉得有点凄凉,所有人都在让他避险,只有这个刚认识几天甚至彼此全无了解的冒失鬼争抢着为自己出头。 “跟你没关系,不用内疚。” 陆河猜到对方的想法,回复。见那头一直是正在输入的状态却迟迟没有消息过来,紧接着又去一条,“早点休息吧,晚安。” 他不想再给任何一个人添麻烦了。 宗念却晚安不了。闭眼躺了一会儿,左翻身右翻身,怎么躺怎么不舒服。刷视频,app被调教的打开就是静芳奶奶事件,一众人马选取各种片段,跟风激情评论。翻看朋友圈,陈允发了接下来黄金周的北海音乐节要演的曲目,其中便有《第一封情书》。他白天问过她能不能来,提到想演这首的事情。奈何宗念这里实在脱不开身,只得回绝,开玩笑“回头给我听听你改的版本”。陈允爱改歌,以重新编曲为乐,这歌大概率是会有个新版本了。 还是睡不着,干脆起身,穿件厚外套打算到院子里透透风。或许是生物钟的原因,从前睡得晚起得晚,演出完凌晨一两点回去属家常便饭。而这里呢,晚上十点几乎就没窗口亮灯了,早晨四五点天还没亮就开始有响动。这哪儿是回来继承家业,这是军训啊。 宗念住的地方与主楼之间有一片空地,是从前仓库堆放托盘纸箱等待清理垃圾的区域,未砌水泥。宗文康接手时重新翻了地,养了土,在这里开辟出一片菜园。作物根茎的力量是强大的,一日复一日往土地深处扎,几年下来,土地愈发松软肥沃。从攀墙的那几株丝瓜秧开始,黄瓜、番茄、白萝卜、小白菜、豆角、小葱,如今院子里的蔬菜各个长势旺盛,负责餐食的全师傅总说再养几只鸡,连鸡蛋钱都省了。而右侧原本是停车场的区域也被重新规划,靠楼的部分新铺了地面,做出一个小小的室外休息区,摆上椅子能下棋,空出来能做操;去年又购入新物件,在旁边装了格外适合老年人活动的太空漫步器和伸背器。总之,这些年宗文康就像个改造家,绕着晚风这块地界里里外外看,今天弄点什么,明天又改点什么,好像院子充实了,自己的心也就满了。 夜晚静悄悄的,院子里只有两盏小地灯散发微弱光亮。宗念无意中望向菜园,察觉墙根下似乎有个人影在走动。心一下提到嗓子眼,她后退到家门位置,恐怕弄出什么声音引得注意,默默在手机键盘里按下110三个数字,等。 这片治安向来很好,况且养老院没什么贵重物品,一半人手机都用老人机,若图财那这小毛贼踩点水平可太差了。况且宗念总觉得那身影移动速度不快,身量也不高,似乎有些眼熟。 那身影走到主楼正门,门口感应灯瞬时亮起——这下她看清楚了。 宗念快步跑过去,临近跟前压低声音叫人,“您大半夜不睡觉干嘛呢。” 静芳奶奶正拨弄那根胶皮水管,瞧她一眼,又继续手下动作,“我给园子浇点水。” “行了您,明天让小满弄。”宗念欲阻拦。 “他哪儿会照看园子,墙根底下草都长起来了,也不知道清一清。” 小满是大厨全师傅的儿子。晚风地方小,后勤工作主要也就两部分,一个厨房,一个保洁。全有道夫妇原本开早餐店,房租一年一年涨,后经人介绍干脆夫妇俩都到晚风一人做一摊。听玲子说,全小满之前在广东一家工厂打工,半年前说不想干了,全有道便去问宗文康有无工作介绍。全有道年轻时当兵腿受过伤,走路有些瘸,加之院里老人稳定在二十几个,工作量也比头几年多了些,宗文康本就想再找个人,帮他分担些后厨工作,也顺便做些杂活。小满这样才来了晚风,对此全有道总是念着宗文康的宽厚,说他好人必有好报。 “他不会,您教他怎么做就好了嘛。”宗念关了水龙头,从静芳奶奶手下夺过水管,又怕管子绊倒谁,胡乱缠几圈这才放到一旁,“年轻人,有几个会打理菜园的。” “念啊。”静芳奶奶站在身后,支支吾吾半天才问,“那陆法官,网上真都在骂他?领导也骂他?” 宗念回身叹口气,点点头。 “那网上的人又不认识他,骂他有什么好。” 宗念一时答不上来。静芳奶奶的逻辑是单线的,她去找陆河哪怕她骂他打他,都是为了让自己的案件有新的结果,她有所求才会这样做。可在网络世界里,很多人都是围观、取乐,看客们似乎也没有特定目的,他们只是做着群起而攻之的事,他们相信随大流的事便是正确而正义的举动。 生在智能时代的人,有时还不如一个老古董会思考。 “我上诉,能让他们赔我钱吗?”静芳奶奶又问,仿佛此时的宗念是她所仰仗的神明的化身。 “我不知道,但您要求的数额,可能太多了。”宗念实话实说。 静芳奶奶双手背在身后,仰头看了看天,“我伺候他们快三十年,老了老了,没人给我养老了。一帮白眼狼。” 第8章 “奶奶,如果您咽不下这口气,咱们就上诉走正常程序,明天我就陪您找律师问问,看补偿金额提多少合适,官司要怎么打。”宗念下两级台阶与对方视线平行,“可陆河他不是坏人对不对?您凭良心说,如果再有人遇到和您一样的情况,她遇到陆法官 是不是一件好事?” 静芳奶奶扬手抹抹眼睛,宗念不确定是不是晚上风大让她流了泪。 “得怎么才能不让他被骂?” 听到这句,宗念笑了,“您呐,自己惹的祸自己平。” “我一个老太太又不懂上网。” “那就用懂的办法。”宗念搀住她进入室内,压低声音打趣,“不文明、不和谐、不友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一共二十四字,您自己看看违反了几个吧。” 周一是节前最后一个工作日。这天一早,静芳奶奶便开始梳妆,头发整整齐齐梳到耳后,换上一身干净衣服,还穿了新买的旅游鞋。玲玲正与宗念汇报这些反常举动时,老太太已出现在两人面前,“小念,送我去趟法院。” “又?”玲玲睁大双眼看向宗念,宗念则压压手,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接着挽过老太太的手臂,“行,不过这次可说好了啊。” “好了好了,遵守核心价值观。”静芳奶奶保证。 当二人抵达区法院门口时,同样傻眼的还有值班的保安。 “老太太啊,您怎么又来了!”保安隔两米便迎上来,惊慌与无奈全写在脸上,“您那视频网上全在发,您就消停消停吧。再说陆法官不在,一直没来上班。” “我找院长,找管事的领导。”静芳奶奶说着就要往里走。 “哎呦,您……”保安急忙阻拦,“院长去市里开会了。算我求求您了,得饶人处且饶人行不行。现在这节骨眼上怎么还要往上找呢。” 宗念原本在车里,见两人纠缠无果,干脆下车,“保安大哥,奶奶是来找院领导说明情况的。听说陆法官停职了,心里过意不去。您帮忙给通知一声。” “姑娘,你可得给我保证啊。”保安打量宗念一番,这才去门亭播电话,“院长今天确实不在,我问问怎么处理。你们先在这里等一下吧。” 宗念看看时间,单独拉过静芳奶奶,“我爸今天出院,我去接他,就不陪您上去了。切记啊……” “文明和谐,让陆法官回来上班。”静芳奶奶推她,“记得牢牢的,快走吧。” 第6章 “我不喜欢欠人情” 去医院接父亲回家的路上,宗文康又交待一件事—— “之前啊,我们商量着十一带大家去古镇转一转。现在天气不冷,今年还有一些杂技演出什么的,下午去晚上回,去逛逛夜市。玲玲应该订了车的,你问问订的哪天,看看都谁去,到了那边怎么安排。” “爸!您是真能吭我啊!”宗念感觉自己的脑壳轰隆一声炸开,“这么多人,都是老头老太太,就非得出去吗?” “车都定了,钱也不退。”宗文康好声好气说道,“我本来想着放假你和小轩都回来,咱们给大家分分组,一人带一队就差不多。” 宗一轩举手接话,“爸我行啊,全力支持您的工作。” “你怎么这么会拍马屁呢。”宗念瞪一眼弟弟,半侧身同父亲说话,“爸,我真劝您再考虑考虑。古镇就在家门口,大家都去过,再加上黄金周人挤人,带这么多老人出去,万一出点什么事咱们交待不了。” 宗文康将头转向窗外,过一会儿说道,“小念,你真觉得古镇大家都去过?” 未等宗念作答,又道,“住咱们这里的,无非是图个有人照顾。可照顾不只是一日三餐吃喝拉撒,说句不好听的,七老八十的还有几年可活。天天在院里,儿女们一个月来一趟都算难得,他们愿意看看人愿意凑热闹。” 宗念不语。 “人都会老的。”宗文康最后这样说。 回到家宗文康便说要休息,房门紧闭。姐弟俩收拾从医院带回的东西,宗一轩低声问道,“爸是不是生气了?” “因为我反对带大家出去?” “可能吧。”宗一轩想了想,“也可能觉得你不理解他的用心。” 宗念瞥弟弟一眼,“你理解么?这不是没事非给自己找事,搭钱又搭功夫,还承受风险。” “爸怎么考虑的我不清楚,但是姐,你风险规避意识太强了。从小到大,但凡一件事有一点冒险你都不做,干嘛非得把人生过那么平整。” “还从小到大,我用得着你点评。”宗念将衣物一股脑扔进洗衣机,正倒洗衣液时听到弟弟问话,“这保温壶是你买的吗?爸说不确定,但是在咱们柜子里,我就先一起拿回来了。” 那是一个大容量黑色保温壶,医院超市没有的款式。宗文康与薛慧临床,柜子也共用一个,想到这里,宗念说着“我问问”拍张照给陆河发过去,没有留言。 “视频的事解决了吗?”宗一轩问。 “差不多了。我去主楼,有事电话。”宗念拿起手机出门,临走前又嘱咐,“视频的事不许跟爸说啊。” “放心啦小念。”宗一轩皮一句,对姐姐挥挥手。 静芳奶奶还没有回来,宗念便先去找魏玲玲了解国庆出游的事。车确实订了,五号的中巴包车,带司机,定金交了80%。订车之前跟大家提过,自愿去,不收费,但是去的要签一个保证书,至于内容还没有拟好,但无非也就是些不乱跑听指挥,有情况随时报备之类的。保证书的目的一个是让老人们提高重视,增强警惕,二来一旦出点什么事情家属投诉,晚风也不会太被动。 其实父亲已经考虑的很周全了。 玲玲告诉宗念,大家兴致都很高,都特别兴奋张罗着要去。因院里有两个不能自理的老人,秦丽主动申请留守,另外全有道夫妇也说那天可以晚点回去,院里的人手肯定够了。至于在外的部分怎么安排,还没有方案。 宗念问,“晚饭呢?” 老人们可不似年轻人,随便哪个摊位吃些零食都能顶一餐。 “说自己带干粮。”玲玲摆手,“嗨,好像就爱兰奶奶夫妻还有那个谁,文英爷爷,儿女们带着去过一回,别人都没去过。不过古镇里还行,哪儿哪儿都有吃的,到时候咱们盯着点,看上去就不太卫生的不让他们吃。” 宗念说出自己的担心,“古镇里还挺大的,万一走不动也是麻烦 。玲姐,咱有多少轮椅?能带着吗?” “十几个总有的,我一会儿跟小川去盘盘。能带,就放车里,让小满看着就行,到时候谁走不动随行工作人员就发个定位,小满腿脚快送一趟。”魏玲玲笑,“小念啊,你还真是心细。” 宗念却仍忧心忡忡,摆摆手往办公室去,“我再想想其他的吧。” 她一万个不愿意做这件事。不理解、不支持、不情愿。她不懂为什么古镇这么近,几乎可以说就在家门口了,院里这些老人竟有这么多压根没去过;也不懂怎的好像除去她一人,身边所有人都非常鼓励父亲这个决定,晚风若遭遇危机,上上下下工作人员不都受影响可能连饭碗都会丢,这都怎么想的? 可事已至此又不得不做。她是来替班的,她有责任替父亲料理好这摊事。 打开电脑,一边编辑一边查资料,删删改改总算把保证书弄好。接着又打印出一份古镇地图,对照当天节目单,将表演场地和卫生间的位置一一划出来,连自己出去玩都没有这样细致地做过攻略,天知道她此时什么心情。一抬头,夕阳正落,办公室里被铺上一层柔和的暖黄,宗念这才伸个懒腰,拿起手机,看到陆河一小时前发来的消息,“方便通个电话?” 她立即给对方打过去。 那头有点吵,陆河先说,“不好意思啊,我在外面。” “保温壶是你的吗?” “对,可能出院那天忘记拿了。” “抽个时间你过来取吧,或者我闪送给你。” “都可以。”他顿了顿,“我不是想讲这件事。” “那……” “静芳奶奶。” 光忙活国庆出游,竟把这茬忘了。 “静芳奶奶今天来法院了,你知道吧?” “知道,早晨我送她过去的。”宗念急着问,“又惹事了?不对啊,我俩说的好好的……” “没有。我们副院长接待的,奶奶把情况都说了,还配合我们外宣的同事做了个小采访,院里以官方立场发声明了。宗念,谢谢你。” “那你怎么样?挨批评了吗?有影响吗?能复工吗?” 陆河笑了笑,颇有耐心地一一回应,“我很好,没有挨批评,没有影响,节后正常上班。” 宗念大呼一声,“感谢苍天!” 那头一阵骚动,电话里传来声音——你好,我要五个鲜肉,五个椒盐。 “你在李记?”宗念没忍住问一句。 第9章 李记是本地人才知道的一家糕饼店,专做各种口味的月饼。老板有些工匠精神在,多年来不扩店面,不开连锁,每日售罄为止。其中最好吃要数招牌鲜肉月饼,不同于大店半工业的做法,李记的月饼馅料足,外皮酥,汁水分明,层次丰富,一口热乎的下去,真真算得上味蕾狂欢。 宗念和宗一轩都爱这口,从小吃到大,可现在回家呆的天数短,赶上去一回排半天队爱吃的口味还卖完,许久都没再吃过了。 “嗯。”那头一声回应,或许在结账,过会儿四周杂音渐小,陆河才又说,“我不喜欢欠人情。有需要帮忙的,在不违反原则纪律的情况下,你尽管说。” “还真有一件事……”宗念看着手里的古镇地图。 “见面说吧。我顺便找你拿保温壶。” “行,那晚风见。” 陆河来时并没有下车——准确地说,是宗念等在大门口,见他来敲敲车窗,他于是打开副驾门直接让人坐了进来。 “你住这里?”陆河疑惑。 “对,就前面房子。”宗念指了指,递过保温壶,“家里我爸和我弟都在,讲话不方便。” 陆河这时将一个“李记”的袋子塞到她怀里,这倒让宗念有些不解,“给我的?拿这个抵人情啊?” “没有。”陆河笑,“说吧,什么事?” “你帮我看看这个保证书。”宗念将手机递过去,然后不客气地拿出一块月饼咬一口,边吃边与他讲了要带院里老人们去古镇的事情。 她需要专业人士帮忙指点一下措辞,一来为规避可能遇到的法律风险,二来这样也有一个可供参考的范本,日后若再有类似情况照搬即可。 陆河大致看过便知晓其中端倪,于是直接问道,“你希望保证书有免责的效力?” “对。”宗念见状也直言不讳,“我查过资料,现在这类型的纠纷太多了。我持绝对反对意见,可我爸坚持要搞,劝都劝不动,你说怎么办。” 陆河抿抿嘴,“那再出一份免责承诺书?把责任界面划分清楚。” 宗念摇头,“这种文件一出,大家心里就有抵触了。我爸要当老好人,不愿意弄那么复杂。” “你通知家属了吗?” “没有。要去的都是身体状况还不错,神志也清醒的。”宗念吃了两块月饼,想着剩下的留给宗一轩,于是收起袋子,“他们自己签字就行吧?” “有的老人恐怕都不会写字吧。”见宗念看过来,他不紧不慢说道,“我们办案时遇到过,他们这辈人,不一定都识字。” 宗念“啊”一声,这确实是她没有考虑到的。 “所以还是要通知一下家属。”陆河见她嘴上沾着食物残渣,顺手拿起纸巾盒递过去,“监护人对养老院的服务事由有知情权。组织出去玩,不收费,算附加服务或者附赠服务,想规避风险,至少要拿到监护人的明确许可。” 宗念点头,“明天我们就挨个联系。” “最好书面的。” “明白。” “另外保障措施也要充分些,常用药,应急预案,陪同人员这类。” 宗念叹气,“别的都还好,我现在人手不太够。院里有不能自理的老人,得有护工留守,我爸这大当家一时半会还动不了,哎,头大。” 陆河这时问,“你们几号去?” “五号。”宗念随口作答。 “那我可以。” “啊?”她看向他,眼睛睁得滚圆。 “可以算我一个。”陆河笑,“你给的是个大人情,得还。” 第7章 “有一个算一个,没一个听话的!” 五号这天开始还算顺利。 大巴提前等在晚风门口,午餐结束各自回去收拾东西,旅游团按计划准时出发。平日里老人们都要午休,今日却各个神采飞扬,最爱美的淑云奶奶还号召好姐妹们涂起口红,只不过有好几人涂完又擦去,直说“太艳了,像老妖精”,淑云奶奶便与她们争论,“等死了殡仪馆给你画得更艳”。 他们有时不愿谈论死亡,好像千方百计要躲开那个不吉利的字眼;有时却又会这样毫无忌讳地将那个字吐出来,仿佛只是人间游戏一场,命里自有定数。 归功于堵车,让宗念可以一遍又一遍重复注意事项。到最后宗一轩听得耳膜出茧,实在忍不住拉她坐下,“念念念念,你老实呆一会行不行。” 车里人大多知晓这对姐弟向来“不对付”,坐后排的闫春爷爷接话,“小轩啊,倻拉阿爹这名是取对喽,小念,不念叨她受不了啊。” 大家便用家乡话你一言我一语说笑起来。 宗念甩弟弟一个白眼,刚坐下又站起来,扯着嗓子喊,“我再嘱咐一遍啊,带现金的都装好,手机装好,声音打开……” 宗一轩与坐旁边的陆河耳语,“她疯了。” “你姐第一次带队,紧张。”陆河笑了笑,从兜里掏出常备的润喉糖,待前排的宗念讲完坐下,拍拍她肩膀默不作声递过去。 宗念接下,没有回头,用大拇指比个点赞的动作。 下车清点人数,因提前给老人们分了组,五名工作人员小川、玲玲、陆河与宗家姐弟各带一组,宗念再次强调不可单独行动,有事第一时间与小组长联系,重复集合时间地点,这才集体进入景区。这是一片不同于晚风的欢乐场,国庆期间比平日更甚,熙熙攘攘的人,琳琅满目的商品摊位,特别是那些假期特供,眼花缭乱的杂技、舞狮、民俗表演,连最熟悉本地情况的小川都忍不住现场告假,“念姐,我明天调休一天啊,想带我爸妈来一趟。” 宗念笑着说好,她也是在这时才切身感觉到,父亲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 晚风算不得牢笼。因为规模小,且所有老人都是本地人,平日对出入管限并不严格——只要登记报备,进出比较自由。可这种自由对于耄耋之年的人来说,却又是虚空的,无力的。他们没有去处,也找不到同去的人。养老院给了他们一方安身之地,却又无形中昭示着一个信号,你的余生只能在此安身。 宗念不知道父亲当初抱着何种心态做了这样一件事,可她好像渐渐理解了“老好人”背后的心思——既然无力改变盛大的事实,那便竭尽所能让这里的生活更多彩一些。 天擦黑时各组都走散了,工作群里也开始进各种消息。魏玲玲说东区在敲大鼓很吵,有奶奶心脏不舒服歇半天才缓过来,不要往这边走;小川说让小满赶紧送个轮椅到某处,有人腰疼得走不动,另外的人结伴走了;陆河说有个奶奶围巾好像落在刚才买东西的摊位,老太太执意要自己去找。这头还没忙活完,玲姐电话直接打过来,“小念啊,你看到小轩没有?我刚才碰到他那组闫春爷爷,非闹着要先回去,说自己去叫出租。我这里往前走了,你赶紧联系一下。” 宗念听罢赶忙给弟弟打电话,一直是通话中状态。于是气得发微信大骂,“臭小子,你组里丢人了!” 此时的宗一轩也是一肚子气。 就在一刻钟前,闫春爷爷与淑云奶奶吵了一架。原因说起来好笑,淑云奶奶看中一款朱砂手串,每路过有类似款的门店都要停下问价还价,到第五家店依旧还价无果,店主若有似无的“一口价,爱买不买”的态度刺激了她,两人僵持时,闫春爷爷看不过去,便厉声数落淑云奶奶,“耳朵聋啦?听不到人家老板说不讲价啦?每个都问每个都问,叽糟的很。”“我要买东西,我买他卖,我问几句价格怎么啦?要得你在这里说三道四。”“吴淑云你搞搞清楚,是我们都在这里陪你走陪你买。”“我要你陪了吗?烂脾气这个看不惯那个瞧不上,怪不得你女儿都不来看你!”“她不来看她也给我住单人间。你有个好儿子,给你住四人间,来一次要一次钱!”“伊格个人,板板六十四,活该!” 板板六十四是本地方言,指一个人顽固不化,不懂变通。 战火眼看烧起,宗一轩和同组的人赶忙将两人劝住。闫春爷爷一甩手就往相反方向走,“我回去!我不和这泼妇同路。” 宗一轩安慰奶奶们几句,慌忙追上来,谁知好巧不巧,半路遇熟人了。 那是他的同学文希羽,先前在校友聚会上见过两面。留过微信,聊了三回天对方就问他有没有女朋友,吓得宗一轩总躲着她。 “真是你啊宗一轩!”希羽姑娘笑意盈盈,像捡着宝一般拽住他胳膊不放,“诶,你说这算不算功夫不负有心人,我还想今天来这儿没准能碰见你……” “算算算。”宗一轩一边张望一边扒开对方的手,“我有事啊,先走了。” “别啊!这也太巧了,你自己来的吗……” “我真有事,回头说吧。” “你住红湖对不?哪天回北京?” “文希羽,我没时间跟你废话!”宗一轩音量提高,再往前看,人头攒动,闫春爷爷没了踪迹。他心猛地一沉,“坏菜。” 第10章 这老头本就堵着气,路上要真出点什么意外,十个他也交待不了。 文希羽瞧着他的样子这才反应过来,点起脚尖朝前望望,“你找人?” 宗一轩迅速整理思绪,“刚才卖朱砂串那里吵架看见没有?” 姑娘点头。 “找那个爷爷,叫闫春。带白色鸭舌帽,黑……黑蓝格子衬衣。”宗一轩说着拨通对方的电话,“接。” 文希羽从未见过他这副样子,懵着按下绿色通话按钮。 “我往左,你往右,随时电话说。”宗一轩说完便走,经过身边时轻微地撞了她一下,然而没有停下亦没有道歉,文希羽愣了几秒,而后按照指示开始找人。 原本九点大巴下车处集合,至九点半人才陆陆续续赶到,但仍差宗一轩和闫春爷爷。司机不满连连——说好的时间怎么回事,明天还要出早车,我也要回去休息的。 车里有人歪头闭目养神,有人催促抱怨,宗念还在尝试打弟弟的电话,这下可好,直接关机。她板着脸下车,心神不宁。 陆河见状,也下了车站到她身边,“不然你带大家先回去,我留这里,随时电话。” 宗念再度看看时间,眼下这是最好方案。正要上车同司机讲,远远看到三个人往这边走,她一眼认出最右边的是宗一轩。 谢天谢地。 待三人走近,脸生的姑娘却似陆河熟人,犹豫着叫出口,“陆哥?” 陆河愣了下,过两秒才有反应,“小文?先上车吧。” 人满,哦不,应该说多出一个文希羽——她要回市区,与大家同路。车起步,文希羽坐在这辆几乎全是陌生面孔的大巴车里,不知怎的,感觉氛围有些压抑。 果然,前排看上去比自己年长几岁的女生回过头,对着身边的宗一轩就是一通数落,“你怎么回事?电话打不通,人找不到,有你这么干活的吗?” “手机没电了。”宗一轩装作无所谓回一句。其实他能想象到大姐的担心,在找人时某个瞬间想到最坏的情况同样一身冷汗,可他也窝着一股火,越恼火就越容易顶着干。 “没电?”宗念气得像小时候那样上手揪他耳朵,“宗一轩,你手机怎么没电的心里没数?这时候瞎打什么电话?轻重没概念吗?” “行了,都安全回来了。”陆河轻轻拍拍宗念的手臂示意她放下,见被训斥的人脸色惨白,默默递瓶水过去。 “其实这件事……”文希羽挺直腰板刚要插话,被宗一轩瞪回去。她鼓着嘴,有些窝火地软下腰身,宗一轩开了瓶盖,一言不发将水塞到她手里。 后排座位传来越来越激烈的争吵声。淑云奶奶与闫春爷爷从迟到又说回买朱砂串,两人你一言我一语,针锋相对,各自拉拢起战线。宗念本就在气头上,这下一把火猛地点燃,她站起来,朝后面 大吼一声,“行了,吵什么吵!” 车内瞬时鸦雀无声。 坐旁边陆河怕她站不稳,双手呈环状虚护住人。 “来之前怎么保证的?看好东西,遵守时间,有事情报备。有一个算一个,没一个听话的!”宗念说完便有些尴尬,因为所有眼睛齐齐盯着自己,她忽而觉得自己像动画片里邪恶霸道的幼儿园老师,此刻正作威作福训斥一帮无辜孩童。可高度已经起到这儿,怎么办,一时下不来了。 大约两秒或三秒,她重新开口: “以后再这样了,不组织了。” 撂下一句轻飘飘的结束语,她局促地赶忙坐回椅子上,大义凛然目视前方。 过一会儿,后排才重新出现说话声,好像是某个奶奶在分发带来的饼干。 “小念,没事的呀,我们都挺开心的。”隔着过道坐的爱兰奶奶这时拍拍宗念的手,转过头与旁边的老伴说道,“孩子担心了。” 南方爷爷便也劝,“不担心。你就算漏掉我们一个,谁还不会打电话,能回来。” “是啊是啊,吓坏了。”离得近的、听到这番话的老人们纷纷应和。 宗念鼻子发酸,身体却像只惊魂未定的鸵鸟,紧紧缩着,不敢抬头。 宗一轩拍拍她的肩膀,宗念转身,他便侧侧身子让出谈话空间。 是坐在后面一排的静芳奶奶要与她讲话。 老太太双手扳着前排的座位,脖子伸得老长,唯恐她听不到似的,“小念,我回来还跟陆法官说呢,不上诉了,花那钱不如逛逛夜市买点好吃的,不值当。你这一回把奶奶开通了,知道吧?” 宗念这下真要落泪了,这毫无技术含量的安慰怎么后劲这么大呢。 陆河在一旁笑,“您啊,以后少去点法院吧。” “真当我乐意去啊。”静芳奶奶摆摆手,表情是淡然的,嘴里却仍不饶人,“坏人自有老天收,心眼歪的全比我先进棺材咯。” 宗念“噗嗤”一声笑出来。 第8章 “妹妹,你看上他哪个部件了啊” 抵达晚风后,老人们回院里休息;宗一轩开车送住在市区的文希羽回家;宗念与父亲说过几句话,见陆河要走,赶忙小跑着出来送。 “你回头看看一共垫了多少钱,是谁的,然后告诉我,我核对完微信转你。”宗念交待。 古镇里大部分门店不收现金,老人们玩不转电子支付,他们各个都垫了钱。 “行。”陆河打量她的神态,犹豫片刻还是开口,“你也别生气了。出去一趟,总会有点计划之外,顺利结束,大家都挺开心,原本不就是这个目的。” 宗念嘟着嘴向上吹一口气,“我就是气宗一轩,关键时刻联系不上,没有团队意识。” “我看你弟弟的样子,当时肯定忙着在找人。”陆河如常一板一眼分析,“没有汇报,大概率想自己找到就不给其他人添麻烦了。他年龄小,又不像小川和玲姐有经验有默契,正常的。” 宗念这才想起车上的陌生女孩,于是问道,“和他一起那姑娘,你认识?” “认识。”陆河点头,“我同事的表妹,也学法律的,去年暑假到我们院实习过,时间不长。” “那她和宗一轩……” “他俩年龄倒差不多。小文好像也在北京读书。” 宗念忽而起了八卦的心思,“高中同学,还是大学同学?” “你问我啊?”陆河笑着摇头,“我哪知道,回来问当事人。” “我觉得是高中同学,打个赌呗。” “不赌。我也觉得是高中同学。” 宗念泄气。小文姑娘是本地人,又去北京读法律,一准高材生。宗一轩当时念的省重点,两人十有八九高中就相识。 这时突然听见声音,“那我赌大学吧。” 陆河正看着她,似笑非笑的表情。 “行!谁输了去排李记,鲜肉月饼五个。”恐怕对方反悔似的,宗念一口气说完。 “成交。”陆河打开车门,“你快进去吧,早休息。” “休不了,今天值夜班。” 晚风实行夜间轮班制,三名护工两周各守三晚,剩余的由宗文康补齐。值班要住主楼宿舍,夜里巡房一次。父亲养病期间,宗念自然就得全面接替。 “注意安全。”陆河叮嘱一句,挥挥手开车起步。 宗一轩十二点才到家,迎头对上宗念的询问,“你和小文……” “文希羽。” “嗯,对。你俩怎么认识的?” “在北京啊,校友会。” “完蛋。”宗念撇撇嘴。 “不过高中时候不熟,不在一个班。” 惦记赌注的人一下精神,“也就是说,你俩是高中同学?” 宗一轩迟疑着点点头,“你抽什么风。” “行。”宗念心满意足,拿上手机和换洗衣物,“我去主楼值班,你赶紧睡吧。” “哎姐。”宗一轩拉住她,“我去吧。” “不用。巡房事项玲姐都跟我讲了,你又不懂。”宗念看看时间,“走了。” “姐。”宗一轩再次叫住她,这次迟疑了一会儿,声音也跟着低下去,“今天闫春爷爷赌气要先走,我跟文希羽分头找,中间我怕她认不清楚,也怕有其他意外,所以就一直通着电话……” 宗念定定看着他,心里燃起一种茂盛的、却难以描摹的情绪。 她这个弟弟啊,从小就是倔脾气。认准的事八头牛拽不回来,受了委屈一声不吭,就算犯了错挨顿打也不会讲自己为什么那么做。此时此刻,宗念忽而觉得他变了一些。变得柔和、懂事、细腻,变得像个光明磊落的大人。又或许从过了叛逆期就开始慢慢改变,量变终于在这一刻有了显性表现。 他在解释,在告诉她不要生气了。 “行,翻篇了。”宗念接收到这个信号——有些歉意,其实也不用讲“对不起”。 “我去洗澡。”宗一轩背身朝房间走,“晚上有事叫我。” 从家里出来,宗念慢慢往主楼溜达。这段路大概有五十米,很平整,很宽阔,轮椅压过都没什么声音。玄月如弓吊 第11章 在夜幕上,清亮似玉,周围若隐若现几片浮云,像抖落不坠的玉屑。有多久没看过月亮了?她想到过去的很多个夜晚,喧闹过去,人群退场,坐在出租车后座,有时兴奋未过脚会习惯性点地打节奏,而更多的时候是累,想床,想睡觉,想第二天要几点起有什么事情要做。想得很多,很杂,可却从未想过有一天她会站在自己家的院子里,周围空无一人,空气里有淡淡的蔬菜叶子香,平静地去观赏一盏月亮。 陈允发来演出视频,宗念刚点开又慌忙关掉——太躁了,音乐节的鼓点跟这座院子的适配度为零。 他留言,“演完了,回家。” 宗念抿抿嘴,有点不知说什么。 “下月北京新青年我们报了《万圣夜》,有时间回来排排?” 现在年轻人爱凑洋节的热闹,去年ballon办万圣节主题活动,场下观众各个精心装扮,妖魔鬼怪聚了一屋。宗念觉得好玩,演完回去车上就写了这首。第二天哼着小调拿给陈允看,陈允觉得词行,曲子不好,大家趁热打铁,一天时间就重新磨出来一版。后来排过几次,但公开场合没有演过。 新青年音乐节在十一月第一个周末,时机的确合适。 “行。”宗念回复。自己的歌,首演,这两项叠加对她的吸引力太大了。 “大家都挺想你的。”陈允发来一句非常不符合他风格的话。 这样的夜晚,这样一句话,以至于宗念险些冲动追问——谁最想? 可她没有这样做,因为拿不准。 她欣赏陈允,那种感觉有点像试敲了一套极其精致的鼓,顺手、舒适、价格不菲——优缺点都知道,当然也想再试几次。但若将这套鼓带回家,却也没那个勇气。除非这套鼓某天大降价,带着强烈的指向意味告诉她,嘿,就你了,你带我走吧,那个时候应该才会仔细考虑。 她还没有玩透这套鼓,就像总觉得识不透陈允这个人。 宿舍间在办公室隔壁,有四张单人床,面积比正常四人间小些。不知谁的心思,这里种了很多大叶盆栽,一年四季绿油油的;有一张姜黄色座位很宽的双人沙发,垫子堪比床垫舒适;架子上常年不断饼干、坚果、山楂一类零食,冰箱里总有饮料水果,偶尔冷冻层还有冰淇淋。私人柜都有独立锁,但钥匙全部插在上面,大概没有需要防备的人。进房间第一感觉就是满,满满当当,所有东西你挨着我我靠着你,或许正因如此,这里比家更像家。 宗念洗了把脸,坐在床边打开《万圣夜》的谱子,脚下踩着节拍,手里比划,默打几遍节奏。以前家里的鼓也搬过来了,但每次回来住的时间短,练习也都出去找鼓房,家里房间就未做隔音。那套鼓用床单盖着几年没动过,这次不知住多久,业精于勤荒于嬉,可能先得买套哑鼓垫了。 又有新消息进入,发件人却是陆河。 一连串三十几张照片,有古镇风景,有老人的特写,还有一些群像的抓拍。其中有一张宗念扬手指向某个方位,镜头框进十几个人,大家都在笑。那时好像她在给大家下命令,进景区之前全部去趟卫生间,不知谁开玩笑——这玩意没有也憋不出来啊。 陆河今晚确实背了台小小微单,未料想拍照技术相当不错,构图有趣,色彩分明,内容灵动。宗念一一看过,点击原图保存,这才回复,“原来你好这口。” 陆河又发来两张她单独的照片,一张是转身回望的背影,大光圈,周围人群虚化;一张是隔窗拍的侧脸,宗念猜是最后等人那会,他在车上对着车外的自己按下快门。 都好看爆了。 宗念问,“换头像哪张好?” 似是常被这样问,对方回复极为敷衍的三个字,“都可以。” 宗念“切”一声,心里琢磨那姐们可就不换了。 “你赌输了。”她告诉他。 “好,明天送奖品。”陆河又发一句,“去巡房吧。” 宗念看看时间,还真差不多了。心下不由有些犯嘀咕,就好像他故意同自己说话,要帮忙打发掉这段守夜的无聊时光似的。 人真是不禁念叨,第二天一早,文希羽找上来了。 玲姐来敲的宿舍门,说你爸给你打电话没人接,家里有人找。宗念睡得五迷三道,听得外面吵便问怎么回事。“放假家属多,快点吧。”魏玲玲像踩了风火轮,说完就没影了。 宗念快速整理一通就往家跑。今日果真热闹,房间里,走廊里,小院中,哪里都是人,停车场位置全满,车辆塞得顶到她家门口。文希羽就站在车缝中,穿件衬衫白裙,外搭一件灰色长毛衣,扎着高马尾,青春靓丽的模样。 “念念姐。”她挥手示意。 待走近,宗念欲开门将人请到家里坐坐,却被对方打断,“不知道你们今天忙,抱歉啊,没选对时间。” “没事,我也不知道。”宗念笑了笑,“找我有事?” “就昨天,宗一轩送我回去,他看上去挺生气的,一路都没怎么说话。”文希羽抠着斜跨包的背带,“应该是因为你生他气。” 宗念甩甩头,试图理清这层略显混乱的逻辑关系,“我生气,所以他生气,所以你来找我……” “反正,”文希羽解释,“昨天我们在夜市碰到,我非拉着他说话,一不注意爷爷就走丢了。” “嗨,人回来了,还是你们找回来的,这事过了。”宗念安慰,“你别往心里去,宗一轩要是给你摆脸色,回头我教训他。” “念姐。”文希羽使劲揪了下裙摆,像鼓足极大勇气,忽然说道,“宗一轩说他理想型是姐姐,还说你俩不是亲姐弟。” “什么?”宗念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跟你这么说?” 事实上,昨晚送文希羽回去时,宗一轩正在窝火的顶峰。老爷子脾气任性非要瞎走,自己不汇报无非怕徒增烦恼,费了好大劲,最终也把人找回来了。这件事从头到尾他都是委屈的一方,大姐却没有半分理解,劈头盖脸一通训斥。文希羽在旁边像只聒噪的小鸟,不停问这问那,终于在对方说起“你和你姐还挺像,生气都挺凶”时,他冷脸回一句,“不像,她不是我亲姐”。文希羽见对方脸臭,便岔开话题说些同学们的事,宗一轩有一搭没一搭回应,终于在快到家时,氛围稍稍轻松,她借机将谈话落点到二人关系上,“哎,你理想型究竟是哪种啊?”宗一轩抱着让对方死心的性质,随口找了个硬性理由,“我喜欢比我大的。” 说性格,文希羽性格还可以,找她的反向简直太像借口;说外貌,他一时想不起与文希羽完全不同的外貌应该是什么样子;年龄最简单,他们同岁,她总不能纂改过年龄吧。 对宗一轩来说,这场谈话的头与尾是两件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儿。 可文希羽将它们串起来了,不是亲姐弟,喜欢年上,这一联动,整个人陷入巨大的怀疑陷阱,思维全线崩塌。 “你听他瞎扯淡。这小子满嘴跑火车,嘴上没把门。”宗念见小姑娘眼圈都红了,手忙脚乱安抚,“宗一轩缺根筋。上学时候总有女孩给他送礼物写情书,他那时候叛逆期,叛逆期知道吧?看谁都烦,留下后遗症了。现在……现在可能光想着学习,没动这方面心思,比其他人迟钝一点。” 文希羽吸两下鼻子,点点头。 “我呢,硬撮合你俩也不合适。现代社会,自由恋爱,拒绝包办,对吧。”宗念轻抚小文姑娘的后背,“回头我侧面打听打听,看他到底怎么想的。” “念姐,你喜欢什么样的?”文希羽问,同时双眼眨巴两下,“我表哥在法院,他……” 嚯,现在的小孩也太能见缝插针了。 “我喜欢玩乐队的。”宗念赶紧叫停。在此点上,她跟宗一轩如出一辙——对方表哥在法院,而法院是铁饭碗,那就找个饭碗最不铁的行当混过去。 文希羽浅浅弯下嘴角,又问,“宗一轩呢?他没在家?” “出去了吧。”门锁着,车不在,大概是被父亲支出去跑腿了。宗念再次打量一番小文姑娘,长相秀气喜人,性格直率又开朗,配宗一轩那简直绰绰有大 余,于是带着十足不解、非常认真地问了一句,“妹妹,你看上他哪个部件了啊?” 第9章 “她……挺像我婆婆的” 送走文希羽,宗念过家门而不入,赶紧回院里帮忙。 今天共有九户家属来,其中爱兰奶奶与南方爷爷夫妇家人最多,儿子儿媳女儿女婿俩孙子各带孙媳,这还不算两个追着打闹七八岁模样与婴儿车里嗷嗷待哺的曾孙女们。老两口都是市建筑院退下来的高知,文化水平高,待人谦和有礼,在晚风住了五年,无论同住的老人还是护工,要让大家评选“最具人气奖”,这老两口票数定一骑绝尘。尤其爱兰奶奶,平日里就爱在小院晒太阳,读书看报,见谁都是笑眯眯的,老人们之间有点什么摩擦也爱找她评理,妥妥晚风吉祥物。 第12章 临近饭点,有三户提前打过招呼要去外面吃,已经离开。爱兰奶奶的儿子这时找到宗念,颇有些不好意思的模样,“你是宗念吧?我爸腿有点疼,不太能走路,我们这一大家子就想在这里吃了,你看方便吗?” “行,那我跟厨房说一声。”宗念边登记边告知,“我们这边家属吃饭都按人头算,哦小孩不用,价格是……” “没问题,我最后一起付。”对方未听完便同意,挺痛快的模样。 宗念笑了笑,感叹一句,“今天你们人齐,爷爷奶奶看着就开心。” “对,正好大的小的都放假。我和我妹也都是当爷爷奶奶的人了,一家落在深圳,一家在西安,一大家子天南地北的。父母开明,总为我们想,还好,住这儿这么久我看挺习惯的。”男人这时问,“你爸呢?也退休了啊。” “前阵摔了一跤,养伤呢。”宗念四下望望,“估计累了,回去休息了。” “是,你爸好像跟我差不多大,我们也都老人咯。对了,我听老太太说昨天去古镇玩得挺开心,谢谢你们啊,费心了。” “叔叔您太客气了,应该的。” “我们算来得少的吧?”对方问,脸上带些笑意,可那笑容里似又夹杂几分无奈。 “我刚接手,这方面还真没摸清情况。”宗念实话实说,“不过你们都在外地,有现实情况,爷爷奶奶那么开通,能理解的。” 小川这时在楼道里唤人,“念姐,全师傅那忙不开,你去看看呗。” “来了!”宗念应一声,面前的家属便也客客气气让路,“不耽误了,你快忙。” 午饭过后,家属们陆续离开。整个下午楼道里都回荡着“走了”“快回去吧”的对话,一遍又一遍,主楼从热闹恢复安静,如同一场盛大宴席的结束。 最后走的是蕙芬奶奶六十五岁的女儿,大家通常叫她敏姨或小敏。她住在本市,是晚风的常客,基本一周会来一次。蕙芬奶奶患有阿尔茨海默,三年前住进来时已经中度失智,有一次她把宗文康认成自己的女婿,不停地说你要对小敏好一点,你上班她也上班,怎么送孩子洗衣服做饭全要她做,你要帮她分担一点呀;还有一次她刚刚吃完早饭,到外面转了一圈又来到餐厅坐下,对其他人讲你们吃早饭不叫我的;最严重的是某天傍晚,秦丽刚走到院子里要骑自行车回家,蕙芬奶奶突然冲上去抓她的头发,又打又骂大喊着红小兵死全家,那日宗念正好回家,第一次目睹此种场景吓坏了,直到父亲喊“来帮忙啊”才急忙上前,与父亲、小川三人合力才将其拉开。平日照顾蕙芬奶奶最多的秦丽胳膊上好几道抓痕,有的都渗了血;膝盖磕到自行车上,肿起一大片;衣服被扯开线,狼狈得不成样子。宗文康将此事告诉家属,敏姨当晚就来了,一直给秦丽道歉,最后还偷偷往她包里塞了三百块钱。 蕙芬奶奶这个病发展得很快,到现在已是重度失智,几乎无法说话,偶尔会冒出个“水”“冷”或者其他模糊的音节;大小便失禁,吃饭、穿衣、洗澡全部依赖他人;无法走路,每天要两人合力才能把她放到轮椅上,最远的活动路线就是推她到院里晒晒太阳。老人八十八岁,头发全白,身材微胖。听说退休前是小学老师,许长年写板书的缘故,右手比左手大一圈,再加上浮肿,指头都粗粗圆圆,像一根根烤膨胀的手指饼干。人痴傻的模样是静态的、无声的,她的头总会稍稍歪着,直愣愣看向一处,眼神却没有聚焦点。偶尔小院里其他晒太阳的人会与她打招呼,“蕙芬出来啦?”又或者“今天冷啦被子盖盖好”,问话意料之中没有回应,问话的人也只像多句嘴似的,继续做自己的事。直到哪个护工出来,看到口水顺着嘴角流了太多,便拿起她脖子上系着的那条口水巾替她擦一擦。 敏姨骑电动车来。夏天穿运动短裤,大t恤;其余三个季节都是成套的运动服,旅游鞋。个子矮小、胖瘦适中、步伐飞快,她是那种街头巷尾随处可见的“普通阿姨”,你看到她就会觉得这个人一定很会讲价,一定厨艺很好,一定是张罗事的一把好手。在中国的14亿人口里,好像有一批人被随机选择并被赋予这样一种特殊的样貌,她们通常是女性,五六十岁,做了很久的妈妈。 电动车车筐不大,里面会放敏姨的黑色挎包,偶尔包上压一些小件物品,那是她带来给蕙芬奶奶的——冲泡的米糊麦片、崭新的浴巾内衣裤、轻便保暖的羽绒马甲。到了之后一刻都不闲着,给母亲剪头发、剪指甲、洗澡、换床单、收拾屋子,她好像总能找到要做的事情,也许来的路上就想好了,也许到这里扫一眼便能迅速锁定。因是常客,来得多了熟了也会与大家聊天——她是个话多又务实的女人。后来宗文康逗她,以后不看孩子就来当护工吧,敏姨就笑着答应,行,我这算熟练工了吧。 敏姨和秦丽最好,她说因为她们都是六零后,一个六十,一个六十五。宗文康就笑,“六零后不是说你六十多岁,是指六零年后出生的,我和秦丽我俩才叫六零后。你啊,五九年的,你是五零后。”说完三个人一起笑,他们有 很多奇怪的笑点。 敏姨总觉得对不起母亲。逢人就念叨,和秦丽念叨得最多。她是独女,父亲走得早,蕙芬奶奶没有再婚,靠一人将她养大。老太太教书,所以格外重教育,认定读书才是唯一出路。敏姨说自己脑子笨,考学考了三年,不过也亏得蕙芬奶奶的坚持,她这年代大学生少,毕了业直接分配工作,又找到人品不错的对象,一辈子顺顺当当就过下来了。蕙芬奶奶原本与他们夫妻同住,后来得了病,做女儿的也就提前办了退休,一直亲自照顾。可是儿子结婚然后又生了儿子,她一下成了奶奶。小两口全上班,工作忙;亲家在外地,老两口身体也不好;至于敏姨的老伴——“被伺候半辈子,他哪会伺候小的”。一个小生命的降世打乱了原本的平衡,说来讲去,蕙芬奶奶唯一的宝贝女儿,如今也变成奶奶的敏姨只能去顾小的那头。 宗念对此有点难过,因为在这个故事里,敏姨就像一个陀螺,一直转一直转,好像其他人都是背景里的摆设,一旦她停了,画面就戛然而止。而后她就会变成一只无故罢工的负罪的陀螺。 敏姨的对不起,是因为她做了一道选择题。在母亲与儿子之间、在老与幼之间,她轻轻触碰了选项。好像所有人都会这么选吧——好像所有人都会更珍视自己的孩子,在比较级的映衬下,主动地、稍稍地,去忽略掉那个将自己视为孩子的人。 宗念正在欢迎台拢账时敏姨来了,身后跟着秦丽,此时已经下午五点。两人不知怎么回事,争抢着要扫前台摆着的二维码——今天这东西最大的作用就是接受家属的餐费。宗念见她们争的热闹,将码扣过去,开起玩笑,“你俩要不石头剪刀布吧,省事。” “我看行。”敏姨作势将手背到身后,却遭秦丽否决,“行了行了,你都给我卡了。” “儿子单位发的,我血糖高,吃不了甜的。”敏姨说着从包里掏出另一张卡塞到宗念手里,“念啊,这还有一张,给你爸。让他好好养着,怎么好端端还摔了呢。” 那是一张连锁烘焙店的礼品卡,上面写着金额一百元。 宗念赶忙推脱,“敏姨我不要,您自己留着。” “一共就两张,你秦姨你爸一人一张,行了谁也别让了。”敏姨又要去翻二维码,“我赶紧扫了,还得回去带孩子呢。” 秦丽看向宗念,那意思主意得管事的拿。 “好,我们不让了。”宗念做出决定,“但您这月过来吃饭也别扫码了,行不行。” “行行行,这回不扫了。”敏姨像去急着救火,鼻尖都渗出汗,收起手机急匆匆离开。 直至电动车驶出大门,秦丽从兜里掏出另一张卡,“这个……” “秦姨,你收着吧。”宗念对她笑笑。 晚风虽小,但宗文康常强调纪律,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家属给的东西不能收。他觉得这是原则,因为一旦开了先例,做工作就有偏向性,日久性质就变了。秦丽是个老实人,听宗念这样说还是有些迟疑,“要不下回我给退回去,今天实在是……” 敏姨那执拗劲,一般人还真拧不过她。 “没事,都说了嘛,餐费给免几餐,差不多的。” 秦丽摆手,“餐费是院里负担的,不是一回事。” “那就当院里请你吃蛋糕嘛。”宗念从欢迎台里面出来,将秦丽手里的卡塞到对方的护工服前侧口袋,“秦姨,你觉得照顾蕙芬奶奶烦不烦?” 院里护工工资一致,除去日常工作,三人各有侧重。小川有专业背景,懂基础医学;玲玲经验多脑子活,后勤护理人际哪里需要哪里干得通;而秦丽,院里两位不能自理的、情况最复杂的老人一直都是她主要顾着。这活儿一点都不好干,需要极大的忍耐力、同理心和责任感——宗念记得就在昨天上午,大家都在兴致勃勃讨论去古镇游玩,蕙芬奶奶要出门晒太阳,人手调配不开,她便前去帮忙将老人挪到轮椅上。没有任何心理上的准备,挪动的那一瞬间奶奶失禁了,可以说不由自主,宗念闪躲了一下,接着便被秦丽拉住,她说“别动了,我处理一下”。宗念大力拍打自己的胸脯才没有吐出来,绝不是嫌弃,只是刹那的、生理性的,突如其来的恶臭让她不适。秦丽熟练脱掉老人的裤子,带上手套用湿纸巾擦拭周边,接着告诉她“得去冲一下”。宗念与她齐力将蕙芬奶奶架到卫生间,冲洗、清洁、擦干,找出干净衣裤换上,处理污秽的衣物床单,所有的所有都是秦丽主导,口罩遮住她脸上的绝大部分,只剩那双眼睛,明亮的、专注的、漂亮的眼睛。 第13章 而这些,是日复一日,总在发生的事。 面前这个略显寡言从不说累的人,此时的她看着宗念笑了笑,“烦什么,人哪知道自己会怎么老啊。” 怎么老,是说老去有千万种方式,好像一道无解的医学命题。 “我还记得那年蕙芬奶奶打你呢。”宗念比划胳膊,“这里被抓好几道,我都吓傻了。” “哎呀,你不提我都忘了。”秦丽双手插进护理服的口袋,一只手紧紧攥住那张卡,扭头看向院子,“小念,这话跟你讲你可能理解不了。我总觉得啊,她……挺像我婆婆的。” “你婆婆?” “嗯。我命苦,从小没妈,但老天有眼,给了我一个好婆婆。”秦丽说罢转过头,似乎想终止这个话题却又不知怎么才好,以至于转折匆忙而愚笨,“你……你回家看看你爸吧,他的脚好了没有?” “估计还得养一阵。”宗念瞧出对方躲闪的意味,便也不去打探,扬扬手里的礼品卡,“估计在家呢,我问问他想吃什么。秦姨,不消费就是浪费,自己买点好吃的哦。” “知道啦。”秦丽像长辈那般揉揉她脑袋,“哎呦,成咱们大当家了。” 第10章 “你有把柄在他手里?” 宗念并没有立即回家。 她先去了办公室,打开电脑,试图敲字思绪却有点乱。于是双手抱胸,头枕在椅背上,闭目沉思,脚几乎是习惯性地、一下一下点地打起节奏。 今日她有很多感受。 老人们的笑,火热的食堂,敏姨离去的背影,家属们的感谢。她在这些画面中提取出一致信息——大家都在聊昨天的古镇行,是的,今天每个人都在说,且评价意料之外的好。 那顺便搞点什么出来吧,宗念听见自己心里的声音,一下坐起,媒体、视频、或者……? 她想把这些东西散播出去,当然有为晚风打口碑的目的,最重要的是为让更多人知道——其实老去并不可怕,住进养老院也绝非羞耻,是人都会老,那是所有生命必须经历的阶段,而人老,可以找到老的活法。 找媒体要花钱,她没有这个预算;做视频当下最火,可拍摄剪辑都太耗精力。思来想去,宗念决定开个,简单、好起步、维护成本低。她查了一些资料,七七八八记下许多要点,说干就干,按照步骤,当下就把开通申请提交出去。 正忙活的上头时,宗文康打来电话,“回家吃饭。” “你们先吃,我干大事呢。”宗念瞟一眼时间,已近八点。 “有比吃饭更大的事?”宗文康不知怎的耍起无赖,“反正等你一个,你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开饭。” 宗念无奈,保存好文件扣上电脑,关了灯离开办公室。 然而刚一到家,来开门的却是陆河。 “什么路数?”她迟疑着换鞋进门,注意到桌上李记的袋子,这才想起昨晚打赌的事。想着对方专程送趟东西,还挺讲究,于是意思着挽留一下,“要走啊?来都来了,一起吃饭呗。” 谁知陆河一本正经回答,“没想走。”说罢关了门随她一起进来,还非常娴熟地去冰箱里拿出一瓶矿泉水,咕咚咕咚喝起来。 “爸?”宗念唤一声,无人应答。于是又去看举止奇怪的客人,陆河这才放下水,扬手指了指,“在里面。” 宗念一头雾水地过去,推开最里面的房门,“嚯”一声。 家里格局为三室一厅,两个大房间挨着,最里面这间在独立一侧,面积也最小,满打满算十几平。宗一轩那时住校,又不爱搭理人,这里便一直他住。而现在,那套鼓被摆在房间正中央,下面铺了地毯;窗户都被隔音板封上,除去隔音板,四周墙壁贴满厚厚的波浪形的吸音棉。此时宗文康正拄着拐,指导宗一轩将吸音棉贴到门缝处。 “这……”宗念总算明白这些人一整天在鼓捣什么了,第一反应就是问弟弟,“你住哪啊?” “我明天就返校了,今晚跟爸一起。”宗一轩坐在梯子上,抹把汗,“回头你们把楼上收拾收拾呗,我上去住。” 这房子有间小阁楼,因楼顶低面积小,朝向又西晒,现在堆放的全是破烂杂物,平时他们很少上去。 宗念心里不由有些愧疚,当然感动更多。 她的弟弟变成一个懂得照顾他人的男子汉了。 “叔叔我来吧。”陆河这时进来,代替宗文康扶住梯子,仰头去看上面的人,“用不用换你?” “不用,齐活。”宗一轩完成最后一道工序,抓着梯子慢慢下来,“咱条件得天独厚,楼上楼下没邻居,这侧还靠马路。刚试了下,问题不大。” 宗念一时百感交集,喃喃一句,“我昨天还想着买哑鼓垫呢。” “心有灵犀吧。”宗一轩推她坐下,“姐,我们出去听,你再试试。” 宗念拿起鼓槌,环顾四周一块一块贴的并不平整的吸音棉,接着打出几串基础节奏型,为了试音,又上了一段速度。放下鼓槌,打开房门,父亲正站在客厅另一边,“里面还是能听见点。” “爸,你的主意?” “不是,小轩张罗干的。一大早就出去了,打电话问尺寸我才知道他要做什么。” 出去的两人一同进门,纷纷反馈外面基本听不到。 “那你……”宗念看向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陆河。 宗一轩抢着替答,“我不是早晨去买材料么,在繁荣广场路口转弯,正好看见陆哥从李记出来。一打招呼才知道要给你送东西。建材城我也不熟,他今天没事,就被我拉来了。” “你可真会使唤人!”宗念戳完弟弟脑门,又去看陆河,“你也是,他让你干你就干,你有把柄在他手里?” “应该没有。”陆法官用他那直线思考给出一个严谨的答案。 宗念这下真成看傻子的表情。 宗一轩接话,“多亏陆哥在。我俩跑了三四家,而且这东西体积大,店里一台皮卡,我们两辆车,三车塞得满满当当才运回来。” “应该板子从第一家买。”陆河听到这里,颇为认真地开始复盘,“他有台小货,再让他去跟咱俩到后面这家拉吸音棉,这样梯子也能用他们的,一起带回来,就省得后来你又出去买一把。” “没事,爸说梯子买了以后也用得到。” 宗文康连连附和,“对,有用。不然总得去旁边汽修店借。” 还聊上劲了。宗念心里嘀咕一句,边摆餐具边叫大家,“将士们,吃饭了。” “来来,小陆过来坐。”宗文康今日心情不错,拿出地主之宜的风范招呼着,“今天啊,正好菜备的多,我就让全师傅给单独炒了几个。我们这厨师原先在炊事班,手艺不错,你要爱吃以后常来。” “饿冒烟了,我俩中午就没吃。”宗一轩说完撸起袖子,夹块排骨配着米饭狼吞虎咽起来。 “叔叔,那我不客气了。”陆河紧随其后,肉眼可见是真饿了。 当然,也确实没客气——米饭吃了三碗,骨头在盘里堆成小山,整整六个菜,四荤两素,连汤都没剩。 他甚至还打了个饱嗝。 也是在吃饭时宗念才知道,陆河的父母在他小时候就分开了,他母亲没有再婚。工作后母子分开住,陆河的房子离法院近,薛阿姨住城西,与陆河的小姨楼上楼下,平时也算有个照应。 饭后,宗念主动提出送他。 其实也没有什么可送的,家门口正对着停车场,几步路而已。 “谢谢你啊,今天,昨天,这段时间吧。”宗念只是想单独地郑重地讲一声感谢,“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不算麻烦。”陆河不抢功,“今天你最应该谢的是你弟弟,还有叔叔。” “他们是我家人,家里人说谢就生分了。” 他看着她,带几分不解。 “你不觉得么?一家人整天谢来谢去的。”宗念歪头笑一下,“又不是皇权贵族,干点什么都得谢主隆恩。” “有道理。那你以后也别谢我了。”陆河单手摸摸脖子,“谢主隆恩之后就得封赏,我封不动。” 宗念“噗嗤”一声笑,“行,那以后我想谢的时候就说欠你一顿饭。” 陆河也笑,又道,“今天早晨小文给我打电话,问你们是不是就住在这里,说想来找你。当时正送我妈和小姨去花鸟市场,没来得及跟你打招呼就告诉她了。” 可真是个严谨的人,公私分明,事事报备。 “没关系,你不说估计她也会直接来。”宗念告诉他,“打听一轩。” “那为什么找你?” “不然你觉得为什么找我?” “家里或者朋友有人想住养老院,问问护理费用什么的。” 宗念“啧啧”两声,他确实有自己的逻辑链,只不过全是点对点,粗糙直观的要命。 对方还是没明白过劲,又说,“可他俩不是同学么?有事直接问不更方便?” 第14章 “怎么问,问怎么着你才能喜欢我?” 陆河“啊”一声,大彻大悟的表情。随即又道,“但一轩好像完全没往那方面想。” 宗念逗他,“连你都能看出来?” “我又不傻。”陆河半靠在车门上,双手插进牛仔裤口袋,“下午我们聊天,他说没想好毕业工作还是继续读研。工作回报快,想走明年校招肯定能走;老师辅导员都建议继续读,他这专业挺有前景,自己成绩也不差,努努力还能保研。” 这些话宗一轩从未讲过,宗念只知道弟弟每学期都能拿奖学金,听到这里立刻说道,“那就继续读啊,犹豫什么。” “我也是这么跟他说的。航空航天口最好的专业,未来产业发展的蓝海,读研可 不只是镀金,能实打实学到东西。他这么好的条件,不继续可惜。“陆河看向宗念,“但一轩好像有顾虑,总感觉他特别亏欠你们,想尽快独立帮家里分担。” 宗一轩的叛逆期从母亲过世后开始,一直持续到高三上学期。 现在回看不过像一阵风似的,轻飘飘也就过去了。然而仔细品味,那几年的时间可真不好受。他平日住校,从未主动往家里打过一通电话;周末常去同学家,回来就把自己闷在房间里,若不是解决吃饭洗澡上厕所这些基本需求,家里似乎就没有这个人;同他说话爱搭不理,多问几句就开始烦,最常挂在嘴边的是“跟你有关系么”。有一次怎么都联系不上,到夜里十一点多才回来,一身的烟味。问去哪儿了,说网吧,干什么,打游戏,宗文康气坏了,说出去怎么不打声招呼,不知道我和你姐都在等?打游戏打游戏,再这么下去你就废了!宗念试图打圆场,替他拿肩上的书包,这才看到后脖颈青一块紫一块。她问是不是跟人打架了?宗一轩不说。父亲又问,还是不说。死拧着就是不说。宗文康气得掀了桌子,盘碗碎一地,饭菜汤汁溅得哪里都是。宗一轩偏偏与他对着干,涨红脸握紧拳头说你有病啊,不乐意别养我!宗念听到就火了,上手就甩他一巴掌。宗一轩便开始推她,两人真动了手,扭打成一团。最后还是被宗文康拉开的,宗念哭得眼睛都肿了,鼻涕眼泪一起淌,当夜收拾行李就回了上海。 这件事的最后谁都没有道歉,到底也不知道宗一轩有没有去网吧,又跟谁因为什么打了架。宗念闷气生一周,心里惦记父亲,还是打回电话问怎么样了,宗文康就说还那样。还是老样子,一成不变的沉默、压抑、争吵,他们理解不了他,他也无法理解他们。 晚风微凉,宗念将毛衣的衣襟对着裹紧,双手抱胸说道,“宗一轩有阵挺混的,可能现在想弥补吧。” “我就是觉得……”陆河顿了顿,看看旁边的主楼,“你们也不困难,犯不着让他去帮衬。” 宗念笑了笑,“我明白。” “毕竟机会错过可能就没有了。” 宗念点点头,忽而想到敏姨。考学考三次,是蕙芬奶奶近乎执念的坚持才让女儿熬了出来。一个人自己都觉得不行了,可身边有个人一直说可以你可以,所以才有了勇气和底气吧。 “我回头跟一轩聊聊。”宗念下定决心,又拜托陆河,“好多事他不愿意告诉我,如果跟你讲……” “行。”陆河笑,“我毕竟是做大哥的,放心。” 第11章 “您才六十六,太年轻了” 这日,晚风来了新朋友。 宗念上午带父亲去医院复查,刚回来便注意到坐大厅一角安静等待的陌生面孔。是个看上去比父亲年纪稍大些的女人,穿米色风衣,里面配白衬衫,蓝色阔腿牛仔裤,脚下是双黑色平底皮鞋。肩上斜跨个棕色背包,是名牌,似乎用了很久,以至于边缘已经磨损。五官很端庄,脸上没什么表情。唯一不太相称的是那头白发,明明气质不算老,可头发却几乎全白。 魏玲玲经过同宗念说话,“上午就来了,说要咨询。我告诉她负责人不在,让改天来,可她非要等,说现在就剩时间多。你接待吧,我干活去了。” 宗念比个“ok”的手势,走上前,对来人说声“您好。” “您好。”女人站起来,声音很温柔,“您是负责人?” “嗯,我叫宗念。这边是我父亲做的,他最近身体不好,我暂时接管一阵。” “自己家的生意。”女人笑笑,“我看了过来的,你写的吗?” 四天前,宗念发出的第一篇文章,标题是“玩起来吧,老朋友们”。文字不多,主要介绍古镇适合老年人的玩法,哪里声音大要避开,哪条路线台阶多不好走,哪里最适合休息。配了很多陆河拍的图片,最后写一小段关于晚风的信息。发完便转到家属群里,得到很多夸赞。原本带些自娱自乐的兴致,结果两天前古镇景区的人联系她,说觉得这篇角度很新,问可否转载。这是好事,宗念欣然同意。转载之后阅读量一下就上来了,还新增几十名粉丝。 “对,写着玩的,想给大家留点回忆。”宗念言归正传,“您家里有老人想住过来?” 女人这时从背包里掏出一个小卡包,又从里面拿出身份证,“我,我自己。” 刘英,出生日期是1958年12月…… 1958年? 宗念将身份证退回去,“那个……阿姨,我叫您阿姨吧。您才六十六,太年轻了。” 刘英一下乐了,“这岁数,头回被人说年轻。” “我听我同事说您早晨来的,等这么长时间,院里情况估计您也看到了。最小的七十九,还是有实际困难。”宗念打量对方一番,“我看您身体也不错,阿姨,其实您没必要花这个钱。” “你倒挺实在。”刘英还是笑呵呵的模样,“我看你们这里环境不错,人没那么多,但还挺有人气。刚才你同事给我看过收费标准了,我住单间,费用什么的都好说。” “不是这个问题阿姨。”宗念仍试图婉拒,“我们这里护工少,现在这些爷爷奶奶们他们照顾起来都挺累的。我原本想等招到新人再宣传宣传,您这……我人还没招到呢。” “小念是吧?我退休前是医生,有点什么紧急情况我都能帮着处理。你们不用照顾我,我体检报告都带来了,今年刚做的,指标都正常。实在忙不开,你给我找点事情做也行。” 不知怎的,刘英好像非要花这个“冤枉钱”,不住进来不罢休的样子。 “哎呦,我……”宗念一时找不到说辞。 “我就想找个有伴的地方一起住,热闹。”刘英看着她,身份证还握在手里。 “您……那您是本地人吗?家属没一起来?” “对,我本地的。以前在中心医院儿科,后来调到杭州三院了。”刘英从包里拿出保温杯,喝一口水,“监护人不在本地,我就一个儿子,在美国。” 宗念皱眉,抓了抓头 发。 “如果收治有困难,我可以按全护理的费用标准走,但不需要实际的……” “收治。”宗念一下被逗笑,“看出职业病了。” 刘英收起保温杯,笑着问道,“我想住个单人间,还有吧?” “有倒是有。”宗念仍在犹豫,“您这个情况,您儿子知道吗?” “知道。他同意。”对方迅速作答。 “那您过来跟我填个登记表吧。”宗念引着人往办公室走,“您儿子能回来吗?至少要留个联系方式,有些情况家属得知会一下。” “他定居国外了。”刘英淡淡回一句,“或者我给你他的微信,但尽量打字,有时差,电话不方便。” 接手晚风半个多月,加上平日父亲常念叨,宗念对各色家庭关系已经免疫——所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才是这世上最悲催的牛马。 刘英坐下填表,字很漂亮,漂亮到一点不像医生的字。 “阿姨,那费用您自己缴还是联系您儿子?”宗念想想又问,“还有您想什么时候住过来?要不要去帮您搬搬东西?” 哪怕六十六岁在这里算年轻,有些活自己做起来也不算容易。 “我自己交。“刘英一边填一边回应,“越快越好。东西不多,我蚂蚁搬家,慢慢来就行。” “那您一会加个我微信,有什么事随时跟我说就行。时间的话,后天吧,我处理一下档案,然后房间我们打扫打扫。”宗念提醒,“记得把您儿子微信也推给我,入住文件家属要签字留底。” “好。”刘英这时抬头,“小念啊,我儿子他……工作比较忙,没有必须事项就不要联系他了。” 宗念与她四目相对,对方眼睛不眨,就像等她的肯定答复似的,于是只得回应,“哦哦,好的。” 资料都填好,刘英离开。不久对方发来一个联系人,微信名叫allen,头像是电脑键盘。宗念发去好友申请,对方立即通过。她做了自我介绍,同时简要说明晚风的情况,将刘英的合同发过去,告知需要家属签个字回传。 第15章 对方回复“好的”,就没了下文。 猜测有时差关系,可能暂时不方便处理,宗念便也没有再追。 在工作群里通知即将有新人入住的事情,又交待全婶将二楼靠里面的单人间收拾出来,而后宗念与宗文康单独说明此事。眼下人手的确紧张,刘英这一来,虽说岁数不大,身体也没什么问题,可多个人必定就要多份工作,她心里还是有些忐忑。 “接就接了吧,人慢慢找。”宗文康听罢说道,也无更好办法。 养老院护工难招,薪资低、事情多、压力大。晚风到现在这个相对稳定的配置,也经历过护工干一段就走,人员一直流动的阵痛期。一方面宗文康提高了待遇,比市面上同行业薪资高一点;另一方面他没什么老板架子,事事亲力亲为,也在一定程度上减轻了大家的工作量。当然最重要的,无论玲玲、小川、秦丽,还是全师傅一家,他们都不是斤斤计较的人,能长期一起共事,一定是眼缘相合、求同存异的结果。 他们理解宗文康的理念,适应晚风的氛围,彼此认同才能一起朝前走。 “你别忘了联系一下陆河。”宗文康最后提醒。 今日去复查,他们在医院碰到薛阿姨和陆河的小姨。薛慧说起腿有点不舒服,想买个轮椅。晚风啥都缺,就轮椅多,宗文康当下就劝阻住了,说随时来拿。 宗念这才记起这茬,赶忙给陆河发消息,两人约定好他下班过来。 直至傍晚,刘英儿子才将合同扫描件发过来,签名是“刘硕”,与她的母亲不同,字迹有些潦草。除此之外,还有“谢谢”二字。宗念此时正在后院剪金藤花,因低处的平日已经剪完,她今日便蹬着梯子采集上面的。收到消息后便将自制的“花瓶”放下,双腿骑坐在梯子最上面,思索片刻回复一条,“收到。我们这里的情况您都清楚吗?” 晚风前院大,后院小——主楼距离外墙满打满算也就五米,墙外是前两年盖起的居民楼,单栋有十几层,而今差不多都住满了。这块空间有点尴尬,做活动区太小,堆放杂物又有些浪费,因一直未想好用途,地面便也没有休整,凌乱铺着几片水泥板。许是无人看管野蛮生长,这里仅有的植物们倒发育良好。墙角处有棵挺拔繁茂的冬枣树,每到九月绿叶间便生出一簇簇的红,枣儿们圆润又饱满,喜庆喜人;金藤更不知哪里吹来的种子,好像不经意间就开出了花,慢慢地爬满整片墙,芳香四溢,沁人心脾。最初是秦丽的主意,她说蕙芬奶奶房间气味重,便裁剪了大号矿泉水瓶做花瓶,连枝剪些金藤花插进去摆起来。方法被宗文康学到,现在老人们房间、楼道里、欢迎台走几步就能见到自制插花,经济实用,也给这片空间增添不少自然的活力。 消息发出去十分钟,石沉大海。 刘英像天上掉下来的一笔买卖,年龄小、身体好、还懂医,要住最好的单间,对费用没有半分异议,接触下来人也随和客气,言谈举止都带着谦逊智慧的风格。可不知怎的,越是这样宗念越有些担心,这是她接待的第一位“客户”,总怕漏了什么没交代清楚的酿成潜在风险。 想到这里又追问一条,“方便的话,我和您通个电话?” 这次倒回复的快——我不方便通话。有任何事情您和我母亲沟通就可以了。 答复让宗念有些郁闷。可转念一想,来晚风的哪个不是身边没人?无儿无女的,家属没精力没时间的,不愿给其他人增添负担的,他们做的就是这样一份工作,照顾、看护、守候,尊重每一种老去,让变老的人们在这里能由衷感受到舒心、快乐。 “你在这里啊。”陆河出现在后门口,站在台阶上同她说话,“找一大圈。” “我剪点花,来了。”宗念说着就要从梯子上下来,许是坐久了,刚站起大腿根一阵钻心的酥麻,她下意识发出求助信号,“陆……陆河,陆河!” 听得信号的人见势不妙,三步并两步跑上来,“怎么了?” “腿,腿。”宗念大叫,险些挤出来泪花。 陆河蹬上一级梯子,一手扶住梯杆支撑,另一只手臂打开揽住她的腰,嘴里说着“先下来”。宗念像抓住救命稻草,往下侧身紧紧勾住他的脖子,整个人以攀附的姿态被接了下来。 “抽筋了?哪里?”陆河将人放到地上,见对方紧紧掐着大腿根,表情狰狞,便也顾不得不便,一只手将她腿放平压住,另一只手一下下按摩起阵痛位置。 “我靠!”宗念疼得龇牙咧嘴,如同寻到支撑点双手抱住他的手臂,与此同时脸深埋着贴上去。 “好了,一会就好了。”陆河哭笑不得安慰,“哎,你别掐我。” 痛麻感无处发泄,哪还顾得自己掐的是什么。 这样按摩片刻,那股劲总算过去。她拍拍他的肩膀示意。 陆河停手,胳膊却仍被对方抱着,于是顺势将人架起来,“能走吗?” 宗念起身,试着往前走几步,这才放手,“行。天呐,我以为这把要过去了。” “那个姿势坐久了确实容易抽筋。”见梯子上的塑料水瓶里插两条花枝,显然活计只干到一半,陆河便爬上去,“随便剪?” 宗念仰头看他,“明天我弄吧,你别管了。” “又不麻烦。”他抓起一条,“这个行吗?” “行。找弱支,尽量花多的,主支别动。”宗念边原地踏步缓解边同他说话,“幸亏你在。我刚才掐你胳膊啦?” “要验伤吗?”他干着活,逗她。 “小小男子汉,轻伤不下火线。” “小小?” “大大,大大行了吧。” 这花可真香啊,芬芳馥郁,四溢清爽。 两人正说笑着,小川到后门口急匆匆唤人,“念姐你快去看看,吵起来了!” 第12章 “欠你一顿饭” 前院过道处,闫春正与女儿“开战”。因赶上晚饭时间,老人们基本都在食堂,只有爱美的淑云奶奶和玲玲在一旁劝架。 老爷子单手叉腰,另一只手几乎点到女儿鼻尖上,“什么家庭条件,闫雪你什么条件心里没数吗?孩子才多大就出国,就知道学人家,就知道比,虚荣!” “我怎么虚荣了?我是比吃了还是比穿了?”闫雪因为愤怒脸涨得通红,“孩子自己想出去,我供得起我就供,供不起我让他滚回来也不会要你一分钱!你说三道四给谁话听呢,你凭什么干扰我教育孩子?” “我凭什么,凭我是你老子!一个比一个混,多大岁数了看事看不清,你真以为我乐意管你们的破事!” “你管,你管出什么来了?把大哥管走了恨不得不认你这个爹!” “哎呦我那大孝子,快别回来了。”闫春爷爷冷笑一声,斜眼去看对面的人,“行,我算看出来了。你们兄妹一条心,每天变着法想把我气死,气死我你们就解放了,解放了呦。” “呵,你也就剩阴阳怪气。大哥为什么离家你不懂吗?你不反思吗?”闫雪祭出杀手锏,“我妈怎么走的?我妈就是受你一辈子气受不了了,你真是活该!” “闭嘴!”闫春上前一步,脚步踉跄。 宗念几次想劝,几次没插进话。见闫春爷爷这下有些站不稳,只得强势挡在两人中间,“好了好了。玲姐,你先带爷爷去吃饭,快。”边说边使劲拉着闫雪往外走,“消消气。都是一家人,哪有什么讲不开的。” 淑云奶奶接话,“是呀是呀,你再把你爸气出毛病来。” 宗念没注意这老太太一直在,唯恐对方再添乱,赶忙先推她往里走,“您就别掺和了,快去吃饭行不行。” “好啦我这就去。”淑云奶奶摆摆手,“好久不来,来了就吵,真是。” 不知是否被这句话触到心结,闫雪一下就哭了。 身边只剩一个刚刚跟出来的陆河,宗念牵牵他衣角,小声问句,“有纸巾吗?” “车里有。”他说着便向前跑几步到停车场,从车里拿出纸巾的功夫,宗念与闫雪已经走近。 陆河递去纸巾,闫雪抽几张,红着眼睛说声“谢谢。” 两名旁观者皆不知原委,也不知作何安慰,便都沉默着不说话。 吵架就是这样,一句接一句,一件事衍生出另一件事,全相关又全都不相干,慢慢就扯远了。一方与一方的立场就像洗衣机里的衣服,越绞越乱越缠越紧,最终只能靠按下强制停止按钮分开。 “我爸平时,惹你们生气吗?”闫雪将纸团抓在手里,没有看他们。 “不会啊,表现很好。”宗念拍拍对方的后背,稍作犹豫还是说道,“你最后那样说他,他会伤心。” 闫雪又哭了,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串接一串。陆河赶忙抽几张纸递过去,而后抱着纸巾盒安静地站在一旁。 “我不该多嘴,别哭了。”宗念有些无措,显然是自己的话惹得对方伤心了。 第16章 闫雪摇摇头,如同自语,“我就是不懂,为什么我们总在吵。他都八十三了,为什么还要管这管那,哪里都要插一脚。” 因为他是你父亲啊。宗念很想这样说,可又怕触及对方心事,于是保持沉默。 “我大哥原本在事业单位,那会辞了工作要创业,没跟他说,就怕他插手。结果他跑到我大哥原来的单位,自以为是去求人家领导,弄得大家都以为我们家出什么事了。这还不算,我哥团队都组起来了,办公室也租了,他过去闹,让所有人都回家说不干了。回家又骂我大嫂,说她没用劝不住人,把自己家往绝路上推。你们说,这是当爹的能干出来的事吗?”闫雪深深叹了口气,“天天去天天骂,最后我大嫂受不了,两口子也吵,弄得要离婚。我哥那时候压力本来就大,没日没夜加班,他呢,就会使绊子瞎搅和。我大哥实在受不了就搬去苏州了,幸亏搬走了,不然事业也起不来,真就剩个妻离子散。” 宗念也不知回应什么,只得再次扬起手,劝慰似的拍拍闫雪的后背。 “我三十二才结的婚,前边谈对象,谈一个他说不行,谈一个又不行。现在老公当时也觉得不行,嫌学历差,嫌厨师没本事,人品一点都不看,就觉得配不上我。是我非要结,我说不结这辈子不嫁人,这才结了婚。”闫雪提到过往又开始心酸,眼泪便也跟着往下落,“后来我老公自己单干,店开大了口碑出来,条件也好了,他又说他不管家不管孩子。日子是我的,是我俩的,只要我俩觉得没问题可以这么过,那是不是就应该由我们去决定这件事?他要管,见面就说,当着孩子面也说,他不多嘴不责备几句就难受。” 闫雪哭得厉害,将头侧过去。宗念与陆河对视一眼,对方将纸巾盒往前送了送,宗念便抽几张塞到闫雪手里,轻声劝慰,“别哭了,别哭了。” “后来我妈身体不好,大哥又不在身边,我就让他俩搬过来跟我们住。哪里都看不顺眼,说家里乱,说孩子打游戏,说我老公说得最多,嫌他抽烟,抱怨是厨子在家不做饭,有几个开饭店休息日还要做饭的?每天在店里累都累死了。他不理解,不能理解人会累得动不了。有次店里客人跟服务员闹了点别扭,我老公觉得不是什么大事,赔点钱事情就过了。他知道了,说我老公不会管人,下面人要给立规矩。”闫雪吸吸鼻子,单手扶额,“这跟他有什么关系?他就是在单位管人没管够,恨不得哪里都要他说了算。我老公人好,平时他说什么就听着,也不吭声。那次被说急了,气得一宿没回来。第二天回来了还给他道歉,反过头劝我说算了。隔三差五就这样,好好的日子被搅得鸡飞狗跳。” 闫雪这时看向宗念,“你说我刚才不该提我妈是吧?我妈好脾气,一辈子唯唯诺诺。家里但凡出点矛盾都是我妈夹在中间,来回来去打圆场。结果呢?中风了,特别突然,人一下就没了。她就是被气的,总是被责备,总是在忍让,心里总窝着火能不出毛病么?他可好,说我们兄妹给我妈脸色看,惹我妈生气,说我们不孝。嫌我不孝是吧,行,那我就当这个恶人。我没法跟他一起生活,大哥就是前车之鉴。累一天了,回来就听他那些狗屁话,这也不对那也不行,日子久了谁受得了?他要再跟我住,家早晚有一天得散了。” 闫 雪说完,深深叹了口气。 秋日天短,月亮已挂上枝头。 许久,宗念开口,“你不是恶人。各人有各人的选择。” 老话总说养儿防老,好似养育子女的终极目的就是在老去时有个依靠。然而父母与子女终是两个独立个体,血缘的连接也并不意味着双方性格、生活方式、个体追求能够达到齿轮咬合的一致。闫雪一定在“不孝”的困局里挣扎过,可为了“孝”的头衔就要全然放弃自己的生活,那未免太过愚蠢。 宗念忽而觉得自己有几分幸运,或许是在这对“合不来”的父女映衬下,她与宗文康“合得来”便显得弥足珍贵。 “今天说多了。这些话平时不知道跟谁讲,也没地方讲。”闫雪的手里已经攒了一大团被眼泪打湿的纸巾,她将那团纸胡乱塞进口袋里,面带歉意,“给你们添麻烦了。” “不会。”宗念摆摆手,“闫春爷爷身体挺好的,回头我再找他聊聊天,别担心。” “他啊,脾气大,瞎操心。人这性格可真是难改,老了老了,一点没变化。”闫雪揉揉红肿的眼睛,拿出车钥匙,旁边一辆白色家用轿车闪了下灯,“你们多费心,有时间……过一段吧,我再过来。” “好。” “哦这个忘了。”对方从车后座拿出一个大购物袋,“你们给他吧,我就不进去了。” 袋子里有一双崭新的运动鞋,一条羊毛围巾,几件吊牌都没有摘的冬季衣物。 白色轿车驶离停车场。 宗念转身回看陆河,纸巾传送机器人还保持送客的姿势,表情有些复杂。 “怎么啦?”她问。 “没。”陆河这才晃动了下身体,打开车门将纸巾盒扔进去,默默道一句,“都挺不容易的。” 没有主语,可能指闫雪,可能指闫雪大哥,可能指闫春爷爷,也可能是劝架又当倾听者的宗念,还可能是不知怎的就莫名留在这里听了一场诉说的他自己。 都挺不容易的。 宗念理解他的心情,便也没有多说什么。将购物袋向上提了提,“我先去送东西,顺便看看闫春爷爷。” 陆河知她担心老爷子因吵架血压再升高,身体出问题,于是扬扬下巴,“快去吧,我也撤了。” 宗念往院里走,没有回头,大声说一句,“欠你一顿饭。” 陆河望着她的背影,低头一笑。 她想表达的其实是,谢谢。 闫春爷爷与淑云奶奶坐在小院里,一人一把椅子,正在小声说些什么。 宗念走过去,先将袋子放在闫春爷爷旁边,顺势拉把椅子坐下,“你们说什么悄悄话?” 他俩也有趣。去古镇那天吵成分道扬镳恨不得绝交,这才多久,一转眼又能促膝长谈。 老人们有时真像幼童,有火就撒,有糖就好,主打一个不记仇。 “我劝他呢。他家闫雪多好的孩子,自己有能力,大公司当会计一个月两万多块,对象呢,当老板开饭店,那店里每天去晚了都要排队。对他也好啊,住单间,保险护理都是最好的,来了就给钱。”淑云奶奶“哼”一声,“不像我那败家子,来了比谁手都伸得快,整天惦记我的退休金。就这样还不知足,挑挑拣拣。” 宗念暗笑,心想不是您炫耀儿子来的勤的时候了。她指指旁边的袋子,“爷爷,冬天衣服都给您备好了。” 闫春爷爷瞧一眼,表情不屑,“这是打算过了冬天再来了。” “你看你看,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讲不出一句好话。”淑云奶奶侧身翻翻袋子里的东西,将围巾拿出来仔细摸摸,“还是羊绒的,多好的面料。”说罢将围巾仔细叠平整,轻轻放进去,“一儿一女都不用你添补,两兄妹感情也好,老房子人家两个都不要。你再瞧瞧我,生了三个,小的为什么没事就跑过来?趁他大姐二姐照顾家里走不开,来我这里献殷勤呢。我心里清楚的很,哪天我一命归西,三个争房子怕是要打进派出所。” “不至于。”宗念拍拍淑云奶奶的手,打趣道,“你们可真难伺候,来看不行,不来看也不行。” “这就难伺候啦?”淑云奶奶靠到椅背上,悠闲地晃起脚,“小念啊,等你七老八十儿孙一大堆,你就理解我们喽。” 闫春爷爷这时问道,“小雪走,说什么没有?” 宗念想了想,还是摇摇头,“没有。但感觉她挺伤心的。” 不讲是怕生出更多事端。那番话到闫春爷爷耳朵里无非两种反应,更加生气,或者反思郁结,无论哪一种对这个年纪的他来说都算不得好事。 可她仍希望他知道闫雪的心情,那是一直以来做女儿的心情。 闫春爷爷怔了下,继而缓缓起身,提上购物袋,“不说了,我进去了。” 宗念刚要起来便被淑云奶奶拉住,待老爷子走远,对方才小声说道,“他想孙子呀。出了国更见不到了。” 这便是今日不欢而散的导火索。 想孙子,选择埋怨女儿送孩子出国的方式;想让儿子稳定,选择冲动激进的阻挠方式;想让女儿嫁得好不受委屈,选择挑剔苛责的破坏方式;想为女婿好,因为女婿好了女儿就好,于是选择不断打击处处干预的批评方式。每个节点,每一步棋,闫春爷爷都选择了几乎最坏的方式,以至于棋局僵持,他把自己也困住了。 他是好意,可那来自一个专制的、守旧的、自大的父亲的好意,这份好意太隐晦也太沉重,儿女们视其为枷锁,要挣脱,要推翻,要远离。 宗念叹气,“闫春爷爷,他怎么就不直接说呢。” 第17章 淑云奶奶脚仍慢悠悠晃着,仰头看天,“一辈子没说过,他哪里知道要怎么说。” 第13章 “他是真中意你啊” 宗念回到家才看到陆河的信息,只有四个字—— 轮椅忘了。 一场腥风血雨的父女大战,让他俩双双忘记正事。 她实在疲惫,于是瘫坐在沙发上回消息,“今天太晚了。不然你把薛阿姨地址给我,我明天去上海,走之前顺便送一趟。” “我妈住得远,你不顺路。如果方便,送我这里?” 接着又一条,“去上海做什么?” 宗念回复,“排练。明天不上班?” 陆河直接发个定位过来,然后是楼层、房间号和一串六位数字。 “上班。你直接放我家吧,后面是门锁密码。” 位置离晚风不远。况且他帮了很多忙,宗念心存感激。 她回复一个“ok”的表情包。 宗文康这时拄着拐过来,放杯水到茶几上。他脚上仍打着石膏,再有三周才可拆除。尾巴骨新拍了片子,还可看到裂缝。这位置伤不好养,坐椅子坐猛了都会产生压迫,他自己又不太注意,隔三差五碰到就“哎呦”一声。 宗念端起杯子喝一口,水是温的,冷热兑得刚刚好。又听父亲提醒,“明天大暴雨,多穿点,记得带伞。晚上如果雨大就别回来了。” 她重新瘫回沙发上,四仰八叉的姿势,笑嘻嘻仰头看他,“老爸,跟别人的爹一比,你简直是天使。” 宗文康发出一个轻蔑的音节,“我都不拿你跟别人比,你跟别人比老子?” 宗念大笑,“逻辑满分,孩儿知错了。” “快睡觉吧。”宗文康抬起拐杖敲敲她的脚,“坐有坐相,姑娘家像什么样子。” 这天晚上,宗念梦到母亲。也没发生什么特别的——母亲还是年轻时的样子,长发,浓眉,大眼睛似会讲话,里面偶尔闪着淡淡忧郁。梦里的自己已经长大了,和现在一样,穿条纹t恤牛仔裤和37号球鞋,但母亲仿若还当她是小孩子,牵着她的手走过一条不宽不窄红红的路。路是红的,因为两侧种了鸡爪槭,整排看过去艳丽红火,像在庆祝一件了不起的大事。梦只留存这样一段短短影像,又像画面的拼凑,迅速播放完就结束了。她睡得很好。 早晨醒来先打了一会鼓,而后到前院主楼后院溜达一圈,与同事们交待些关注事宜,宗念拿把折叠轮椅前往陆河家。现在轮椅做得都很轻便,碳钢车架,透气网布,防爆轮胎,科技的日新月异无时不刻改变人们的生活。她有时看着这些东西都会想,是不是老人们也像院里那几把被换掉的旧轮椅,因为不中用了,跟不上时代了,所以必然被淘汰? 这想法让她有些悲伤,人和东西都会老旧,可东西没有灵魂。 没有灵魂就没有感知,东西不知道自己老了,但人能够鲜明地感受到这样的变化,却也无力去追赶那些不断涌出来的更鲜活的存在。 电梯共有16层,陆河住10层。小区很新,楼下花圃打理的整齐清爽,一株株花草似有用不完的劲头;楼层入口窗明几净,地面一尘不染;甚至电梯边角还有残留的塑料保护膜,楼层间飘散着淡淡的清新剂味道。宗念抵达时已近中午,一层四户,她正寻找房门号时有人从家里出来,约莫四十多岁的大姐,穿法院制服。两人对视一眼擦肩而过——对方拿个文件袋,步履匆匆,很着急的模样。 这个小区离法院约两公里,大概不少职工选择在此安家。 宗念找到位置,输入密码,开门进入。 陆河的家与他整个人留有的印象相当一致,白色墙壁,无主灯的设计,原木色木地板,只配简单家具,奶白色布艺沙发,同色电视柜,靠墙处有一张方形实木餐桌,一眼看过去,明朗、整洁、通透。宗念将轮椅放于玄关鞋柜旁,感受到一股风的力道,随即注意到阳台窗户四敞大开。 今日天气预报有大暴雨。 于是给主人发消息,“你窗户开着,我进去关下?” 等上片刻,没有回复。 她看看时间,还有四十分钟发车。稍作考虑便脱了鞋,径直走向阳台将窗关紧。而后又去到卧室、客房、书房,确认过所有窗户情况,这才放心。若说什么有趣的——陆河的床头放着一本叫《大问题》的书,副标题是简明哲学导论,书从中间某页翻开扣放,显然已经被读了一部分。法条还不够背的,都开始研究上哲学了,这家伙脑袋里不知又盘着什么“大问题”。 直至列车抵达上海站,她才收到回复——好,你随便。 “你随便”这三个字乍一看可算不得什么好话,生气吵架吵不过,你随便;逃避主题有意敷衍,你随便;极尽无奈解释不通,你随便。但宗念理解对方的意思,陆河不属于以上任何一种,他想表达的应该是“你随便走动,我完全不介意”。 我可真善解人意。她在心底自夸一句,收起手机赶赴排练室。 除去非也三人,老梁也在。对方比他们年纪都大,年轻时搞乐队,乐队解散跟朋友合开一家演出策划公司,活动、会展、音乐节、品牌什么都做,他自己定位在公司主要“跑跑业务”,换句话说就是靠积攒下来的人脉拉点活。不用打卡坐班,偶尔谁演出找不到鼓手他就顶上,是圈子里公认的老大哥、老好人。 见宗念到,先将其拉到排练室外,“我听陈允说,新青年你们要演新歌?” 他应该指的《万圣夜》,宗念点头,问怎么了。 “没。”老梁支吾一下,“大家朋友归朋友,有些事该坚持的还是要坚持。” “什么意思?”宗念皱眉,这番话确实无头无尾。 “就字面意思。”老梁拍拍她肩膀,转换话题,“正好你来了,晚上ballon演出你去吧。” “怎么啦,又意见不合啦?” “这段演了两回《情书》,你的歌,我肯定不如你手感好。再说晚上有饭局。” “行。嗨,别往心里去。”宗念答应,猜测老梁单独找自己说这番话,又不愿演livehouse,大概率是因为排练时大家有摩擦,毕竟陈允那吹毛求疵的秉性,互相拌几句嘴弄得心情不畅简直再正常不过。 “走了。”老梁意味深长看她一眼,摆摆手离开。 主要排的《万圣夜》,有两处细节磨了几遍,没动气,没吵架,大体上还算顺利。大家都是搞音乐的,各自有偏爱的曲风,也有惯性和安全区,既然以乐队的形式去演,自然就有磨合的过程。对此宗念倒看得很开,乐手是为整体效果服务的,个体意见当然重要,可若坚持过了头就变成执拗,把所有人拖入死胡同,那无意义,也不值得。每支乐队、每首曲子、歌,都有自己的气质,她愿意去配合它们的气质,这是作为乐手的职业素养。 排练结束,大家在楼下面馆匆匆吃了口饭,期间贝斯手说起,要不要晚上ballon演一下试试效果,毕竟《万圣夜》还未曾登台。提议被陈允否决,他要将这首的处女秀留给新青年。大家便也不再多说什么,非也这么多年不温不火,他们的确在等待一个契机去向市场和观众证明自己,这次音乐节在北京,时间节点又与歌曲主题匹配,是个难得的机会。 ballon是熟场,毫无意外演完,观众反馈依旧热烈。主理人安哥自然在,刚演完便拉过宗念寒暄,“可有日子没见了,听说回去继承家业了?” “哪有。”宗念笑,“过渡一阵,休养生息。” “上次你在这里,”安哥指指舞台,“有个制作人来了,我特意跟陈允交待好好演,谁知这小子转头演了《情书》。好在效果不错,人制作人还挺喜欢,说这歌细腻,风格能做区分,有爆的潜力。后来我才知道你要离开一段,是特意给你准备的吧。” 宗念想到那次陈允拉自己手谢幕的场景,脸有些烫。 当事人这时背着琴过来,问聊什么。 “八卦。”安哥对宗念一笑,随即做起月老,“你送小念回去咯,这么晚了。” 陈允“嗯”一声,扬扬下巴打个招呼,“走了。” 宗念便也道,“走了安哥。” “他是真中意你啊。”最后安哥凑近她悄声说了这句话。 陈允提出要借用卫生间,两人便一前一后往楼上走。家里无人,显然室友又加班未归。一切都是老样子,除去客厅餐桌上有几袋开了包装的零食以及果皮碎屑。正收拾垃圾的功夫,陈允从卫生间出来,见状便帮忙拿过 湿纸巾擦桌子,边擦边同她说话,“你室友平时都不打扫?” “没。我们一起住都是一人一周打扫公共区,她挺好的,可能我不在就也没必要天天收拾了。” “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没计划。”宗念想想告诉他,“其实回去这段挺有收获的,感觉在过一种完全不一样的生活。” 陈允靠在桌边,双手插进裤子口袋,“怎么讲?” 第18章 “说节奏慢吧,可好像每天都有新的问题,要解决不一样的事。说节奏快,又不至于被推着赶着一定要怎么样,偶尔还能晒晒太阳。”宗念坐到沙发扶手上,对他笑一下,“在这里什么都不做只晒太阳,多奢侈。” “是。”陈允低头像在看脚尖,又像特意躲避她的目光。 宗念总觉得对方有话说,故意借卫生间,又扯东扯西不打算走的样子。 “你有事?”她问。 “没。” “排练你不用担心,下周我再过来一趟,平时要排咱们就线上。” “好。” “怎么啦?”宗念老感觉对方言辞闪烁。 “明天晚上,”陈允抬起头,定定看向她,“去不去看电影?” “看电影?” “嗯,就我和你。” 一个突兀的、意外的邀约。 认识这么久,若翻看聊天记录,肯定几天几夜翻不完,可见面基本局限于吃饭、排练、演出,且乐队的人都在一起,宗念有些分不清这个单独邀约意味着什么。 “你看上我了?”她半开玩笑半认真。 他们之间隔了一米距离,像在玩一二三木头人,空气凝结,谁都没有动。 “我看上你。”陈允重复,仍靠在桌边,歪头笑了笑,“也不奇怪吧。” 第14章 “凸出为榫,凹入为卯” 这个晚上,宗念与陈允的谈话不了了之。 她没有立即答应,因为答应就代表可以更进一步,而那势必会打破他们现有相处模式的平衡,音乐节在即,眼下算不得好时机;陈允似乎也不期待她当下就给出回应,在宗念说“我明天得回老家”之后,他也只是点点头,说“那下次”。 没有拒绝也没有接受,当然,仅仅是个邀约而已,一舍九入的算法都构不成表白。 可宗念还是因此乱了几天心绪。 晚风这边,刘英已经住进来了。她有一辆代步车,通常白天会开车出去一趟,带些大包小包的东西回来。许是做医生的多少有些洁癖,大至被褥枕套,小到烧水壶衣服架,房间里的东西基本都自备。有次宗念路过房门口,发现里面点了熏香,刘英正埋头抄经文。她很安静,偶尔吃过饭会随大家到院子里坐一坐,大多数情况都是别人说,她听。老人们好打听,新人来总免不得要被打探一番,况且她年纪轻,同院里这些老骨头相比简直要差上一辈人,刘英便说就一个儿子,在美国,她自己住着没意思。大家听到这里便又争相安慰,“在国外好,省得眼前晃悠添堵”“儿孙自有儿孙福,孩子要闯你绑也绑不住”“你岁数小,过两年呆够了也跟着去美国,去那儿养老去”。刘英多是笑笑,不辩驳亦不深聊,好像要跟所有人保持既定的疏离。 对刘英的改观出现在一周后。 这日轮到宗念值班。前一天她去了上海,因是音乐节前最后一次线下排练,大家劲头都很足,整整两天都泡在排练室,以至于到晚上才坐上回去的高铁。刚到站便接到爱兰奶奶的电话,“小念啊,你南方爷爷胃不太舒服,我看办公室宿舍都没人,想着叫你爸,可他腿脚又不好。你们今天谁值班啊?” “严重吗?要不要去医院?”宗念告诉对方,“今天我值班,马上回来了。” “不严重,你别着急。”爱兰奶奶说道,“就是一阵一阵疼,倒也没疼得受不了,晚饭后就开始了。那等你回来看看有没有药,先给他吃一点。” 晚风有配备基础医疗物资,像血氧仪、血压计、听诊器、尿检试纸等,也有消炎镇痛、心脑血管、抗过敏和创伤护理类的常用药品,东西都锁在办公室柜子里,平日小川负责整理盘点,钥匙只有宗念与护工们有。今天临时回来晚了,没有与大家交接好,偏偏断档间隙就出了这码子事儿。 宗念放下电话便急忙叫车,心里七上八下。 匆匆赶回直奔二老房间,正遇上拿着暖水袋过来的刘英,宗念愣神之余,爱兰奶奶迎上来,“小念回来了?说了不用急,瞧这一头汗。多亏刘医生在,没大碍,放心啊。” “可能是利血平片的副作用,哦,就是降压药。”刘英说着进门,一边将烧水壶里的水倒出至杯子里,随后又灌满冷水再烧一壶,“这个药会让胃粘膜过度分泌胃酸,有的人吃了确实会肠胃不适。” “孩子上次来给带的药。”爱兰奶奶指指在床上闭眼躺着的人,“本来就胃不好,年轻时不好好吃饭,熬坏了。” “多喝点热水,一会水烧开了灌个暖水袋。”刘英说道,“药先停一段,去医院看看,换个氨氯地平什么的。” “听见没?别吃了。”爱兰奶奶推推床上的人。 南方爷爷缓缓睁开眼睛,说着“谢谢刘医生”,声音仍有些虚弱。 “睡吧。”爱兰奶奶瞧他一眼,转而面向她们,“不早了,你们都回去休息,大晚上麻烦一圈人。” 刘英点点头,刚出门宗念将她唤住,“英姨,那暖水袋是你的吧?你看看多少钱,或者我明天出门再给你买一个。” “我不着急用。”刘英摆手,“去陪陪吧,有事再叫我。” “好,晚安。”宗念对她笑笑,转而又回到二老房间,轻手关上房门。 爱兰奶奶坐在床边,见状自然是赶人,“怎么又回来了呀?不要你不要你,快去睡觉。” 宗念做个“嘘”的手势,拉把椅子在床边坐下,压低声音问,“您叫的英姨?” “没有。估计是听到我出来又进去在楼道里转,刘医生自己过来的。”老太太亦小声同她说话,“人家不愧是专业,问问晚上吃了什么饭,以前有没有类似症状,又看了常用药,一下就判断出来了。好几年没犯过胃病了,突然就说不舒 服,就是这阵子换药换的。” 热水烧开,宗念赶忙起身去灌了暖水袋,又由爱兰奶奶递送到老伴的被子里。南方爷爷翻了个身,背对他们蜷缩着躺过去。 “快回去呀。”爱兰奶奶向来客气,这会又开始催人,“我守一会也睡了,放心吧。” “我不困,陪陪您。”宗念打开书桌上的台灯,关闭房间顶灯,空间一下变成柔和的暖黄色。 爱兰奶奶端过水杯,嘘饮一口试试温度,递到老伴跟前,“再喝一口。” 南方爷爷摆手,她便又将水杯放到桌上,轻轻替对方掩好被子。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在这一刻变得具象化,宗念莫名想到陈允——距离单独邀约已过去一周,这期间他们发了几条信息,全是音乐节的事;这两天排练也一如往常,陈允会给她带早饭,会在她被水呛到时拍拍她后背缓解,也会结束时送她回家,好像是有些不一样,可又没什么特别之处。没有暧昧的对话,没有亲昵的肢体接触,没有可以让心跳不由加速的试探。这样一个人,假设某天那层纸被捅破,他们可以到白发苍苍之时仍然是对方的依靠么? 宗念想象不出来。 或许不该那样想,恋爱应为“开瓶即饮”的当下快乐,而长长久久是“再来一瓶”的额外惊喜。 “囡囡有心事呦。”爱兰奶奶瞧着她笑。 可真是个有福相的老太太啊。脸圆圆的,眼睛不大,笑起来就眯成一条缝,像日餐店里收银台上摆着的招财猫。岁月让她皮肤变得松弛,两颊缓缓垂下,却又与那双大耳朵相得益彰,又圆又厚的耳垂上挂一只小小黄金耳圈,这装饰品又让她显得俏皮不少。 老人是不是在某个瞬间就会停止变老? 宗念记得爱兰奶奶刚搬来时就是现在这副模样,几年过去,她好像全无变化,完全停止了生长。 “有一点,不过不是大事。”宗念弯弯嘴角。 “这世上,除了生死哪有大事。”爱兰奶奶双手交叉握住,悠然的摆在大腿上,“从前下乡要睡在猪圈里,那个味道呀,直冲天灵盖,觉得完了受不了了,后来呢,搂着猪睡觉都能做美梦,过不去的糊里糊涂也就过去了嘛。” “您和爷爷都下过乡?” “对呀,那时候都要去,响应号召嘛,广阔天地炼忠心。我们算运气好的,七三年建研院恢复,要从下放的人员里调技术骨干回来,我们都是第一批被招回来的。”爱兰奶奶轻轻叹口气,“有些人呀,就没能回来,一辈子就留在那边了。所以我总是同你南方爷爷说,人的命,时运,势运,一个都不能少。” “您这故事,都能出本书了。”宗念感叹,“跌宕起伏,绝对畅销款。” “小念呦,还是你最了解我。”爱兰奶奶说至兴起,从旁边书桌的抽屉里拿出一个厚厚的笔记本,“给你看看,我写的回忆录。” 文章为日记体形式,标题都是某年某月,第一人称视角,讲述某一天或某段时间经历的事。因是手写,涂涂画画,里面还夹杂一些繁体字,宗念读来有些困难。直至翻看几页,读到“初见南方”时一下乐了,因为爱兰奶奶写——矮矮的个子,又瘦又小。右脚的黑布鞋顶破一个洞,眼镜也歪斜着,好似刚与人打过一架,他还是被打的那个。我心想,这人可真不体面。 第19章 “这真的啊?”宗念边笑边指着那段话询问当事人。 爱兰奶奶带上花镜,看过后十分确认地告诉她,“千真万确。第一次到我家就这么来了,你说说这个人。” 南方爷爷个子确实不高,人也干瘦,可他看上去就是个文质彬彬、气度不凡的小老头,宗念很难将回忆录里的人和眼前的人联系到一起。可转而一想,那是二十岁的南方爷爷啊,甚至比宗一轩都还小一岁,完全应是个青涩十足、虎头虎脑的毛头小子。 “那你们是怎么陷入爱情的?”宗念来了兴致。 “那时候哪像现在呀,动不动爱情价更高。”爱兰奶奶摆手,“不懂,根本不懂。父母觉得嘛,人老实品行端正,我嘛,喜欢读书人,他爱读书,肚子不是空的,见几次就结婚了。” “还是有爱,先婚后爱。”宗念笑嘻嘻下结论。 “没想过,结了婚就过日子嘛。他惹我生气,我就跑回娘家,反正娘家离得近。过两天气消了他来接我,接我我就回去,给台阶还不下,显得多不识道理。一辈子很快的,眨眨眼睛,孙子都成家立业了。” “是啊,一辈子可真快。”宗念抚摸着笔记本上的文字,这些写完,就是一辈子了。 “你不要同别人讲呦。”爱兰奶奶拿过笔记本,小心翼翼收进抽屉里,“他们不让我写,怕眼睛坏掉。可我想眼睛嘛,最坏就是看不见,这些不记一记,就再也没人看见了。” “我答应您。但您不能过度用眼,累了就休息。” “我知道,知道。”爱兰奶奶摘掉花镜,乐呵呵的模样,“每天想起来就写一点,当回忆,也是个消遣。不然小念你说,我们这个岁数,除了吃喝就是在院里遛弯,找到一件心里充实的事情多不容易。” 宗念点头。床上的南方爷爷已经打起鼾,声音响亮。 爱兰奶奶面露嫌弃,“我就不能在他之后睡,吵得屋顶要翻开,根本睡不着。” 宗念笑,“能像您和爷爷一样,开开心心到现在,是件幸事。” “你爸之前还跟我们唠叨,说你不谈朋友呢。”爱兰奶奶拍拍她的手,“遇到合适的人就试一试,试错虽然有成本,但那是通向正确的必经路径。” 宗念默默品味这句话,淡淡说道,“可我不知道怎么才值得试。” “这世上可不是所有事都要考虑值得不值得。”爱兰奶奶顿了顿,“建筑上有个榫卯结构听说过没有?故宫、鲁班锁都是这种,凸出为榫,凹入为卯。”老太太用手指比划着,“榫头和卯眼一咬合,这个结构就稳固了。” 宗念仔细听着。 “那你说人跟人相处是不是这样?你是榫头就去找卯眼,你是卯眼就去找榫头,多简单呀,在尝试的过程中自然就知道能不能组合到一起。” 这个晚上,宗念觉得学了一课。 这堂课没有响铃,似乎自然而然就开始了。它关乎于命运、爱情、建筑,爱兰奶奶是位优秀的讲师,课程生动、有趣、又暗藏深奥的立意,以至于她听得如痴如醉意犹未尽。好像第一次,宗念庆幸做出留在这里的决定。 她应该感谢晚风。 第15章 “我懂了,政工就是你们内部的世纪佳缘” 爱兰奶奶的课后劲很大,到第二天宗念仍在回味,与此同时产生一个从未有过的想法——我得学习。 这念头若被宗文康知道真得笑掉大牙,打小就不爱读书,上了一学期课本像新的一样,把父母气急点着脑袋数落“牵着不走打着倒退”。亏得手握“艺术生”这只尚方宝剑,每次升学文化课都踩在分数线上,一路磕磕绊绊倒也熬过来了。 而今二十八岁,突然发自内心地有了学习的主动性,她想了解自我、了解善恶、了解自由、了解生活的意义。 几个关键词罗列一查,嚯,这是哲学啊。 脑袋里一下弹出陆河的名字。 当下就给对方发消息——你那本《大问题》,看完能不能借我看看? 午休时间有了回应——电话? 宗念给他打过去,开口先纠正,“以后想打电话不用问,直接打过来就好了。我又不是人民公仆,没人比我工作时间更自由。” 陆河似乎在吃饭,感觉嘴里鼓囊囊的,“怕你不方便。” “那以后打过来没有接,两小时内我又没有回,就证明需要援手,ok?” “好,两小时反馈时间。”他问,“怎么想借书?” 宗念文绉绉回复,“有一些人生命题需要去找寻答案。” 那头笑,“着急找吗?” “也可以等你看完再找。” “不过那本书还是以理论为主。”陆河一贯有一说一,此时又开启严谨介绍模式,“每章围绕单一主题,有个开篇问题,主要介绍历史上一些哲学家和哲学思想的……” 宗念打断,“你就说借不借吧。” “借。”他立即应答,“反正我看着玩的,晚上给你带过去,正好有个其他事情想跟你商量。” “什么事?”宗念好奇。 “我们单位陈姐,她家属在区实验小学做教导主任。学校想组织孩子们做敬老爱老的社会实践,在找对口养老院,我一下就想到你了。” “要不咱们约个饭,见面聊吧。” “家里不方便?” “你一提,我爸没准先激动地张罗上了。”宗念坦言相告,“总得先知道形式啊时间啊这些,老的小的聚一块,是不是还得做应急预案。” 陆河了解她风险规避的作风,也觉得有道理,于是答应,“行。那就晚上吧,我找个地方。” “我想吃芋头扣肉。”宗念嘿嘿傻乐。 “好,听你的。”陆河笑着挂断。 两人约在距离法院不远的一家本帮菜馆,地方不大,只一层。虽是工作日,人却很多,放眼望去十来桌全部坐满。宗念扫视一圈在最靠里的角落里找到陆河,对方与她一样穿件蓝色牛仔服,正低头摆弄手机。 “你早来了?”她走过去,这一路额头已渗出细汗,边摘掉斜挎包边问。 “诶,小心。”陆河伸出手虚揽住人——他们这桌靠近收银台,服务员一手拿两瓶啤酒从里面出来,险些撞到宗念。随后见危机解除便放下手,“刚到,正好对面有个车位。” “我怕不好停车特意打车来的,太堵了。”宗念坐好,瞄到桌角的点单二维码,于是拿出手机扫过,“这家是新开的吗?我都不知道。” “也有两年了吧。你不在本地生活,不知道正常。”陆河向左指指,“老八中就在后边。” “这个知道,我母校。” 陆河眯起眼睛,双臂抱胸,“校友啊。” “真的假的。”宗念惊讶,“你哪班,不是,你多大?” “我们同岁。”陆河耸耸肩,“你爸跟我妈说的。” “那咱俩真是校友!怎么上学时不认识呢。”宗念继续问,“你高中读哪里?” “一中。” “那你是宗一轩大师哥。”宗念感叹,“想当初,我也差一点……” “嗯,差不少。”陆河心知肚明的样子。 “我爸还跟你妈讲什么了!” 陆河只笑,“快点菜。” 宗念瞪他一眼,“肯定不是什么好话。芋头扣肉、二锦馅,你再点一个。” 其实也不算不好的话,宗文康告诉薛慧——我家这两个,儿子学习好,有段就偏偏不好好学;女儿呢,压根不知道学习是什么,就玩啊,什么都能玩。若不是会样乐器,别说大学了,高中念着都费劲。这番话在与母亲闲聊时,陆河一字不漏听了进去,他很想知道“什么都能玩”的人,到底什么样子。 似乎有了一点体会——宗念是个率性的人,没有太多执念。父亲要她回家帮忙,那就回来,既然回来便好好做;心生愧疚就先表达歉意,而后努力弥补,言出必行;亲近的人不必说谢谢,因为多余的客气会变成生疏,行动比漂亮话更重要;再比如来一件事就解决一件事,像游戏打怪,是则前进,否则止步。 的确类似“玩”的心态,尽量从无趣中找出趣味,即便没有结果,过程或许也值得。 “你不点……那就竹笋吧。”他听到她说。 “好。”陆河从包里拿出书递过去,“我不着急,你慢慢看。” 宗念接过,翻几页笑着收起,“回头我带你进步。” 菜很快上齐,两人边吃边聊实验小的敬老爱老事宜。陆河告诉她,学校这头一直有此主题的活动月,以前都是邀请退休教师,孩子们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到学校来。现在教育局提倡做实践活动,他们就想把学生们带出去,一是与陌生老人相处,更具有实践意义;二来孩子们终归热闹,还有准备的节目,进养老院也算是份心意。目前信息,预备四年级的孩子来做,一共四个班,每班三十多人。不强制参加,但应该都会来。 第20章 宗念有些迟疑,“我们那小地方来三十多个孩子……是不是找大点的养老院更好?” “我也想过这个问题。”陆河说道,“他们倾向于咱们区的养老院,距离近,沟通成本低。我还没跟他们说晚风的情况,先看你的意见。如果你觉得可以做,咱们是不是可以提个方案,比如要不要拆批次,做个时间周期。” 宗念沉思片刻,“有学校老师带队,保障齐全,倒可以试试。其实你一提热闹,就……还挺打动我的。” “热闹?” “嗯,晚风太静了。虽然有人说话,可有时候我坐办公室一天都会想,这一天可真漫长。我都这样,更何况爷爷奶奶们?他们每天都是这么过的。” 陆河与她四目相对——这番话质朴却真诚,仿佛每个字都从那双明亮的眼睛里跃动而出——她的眼睛可真漂亮。 他低下头,掩饰般扒两口米饭,“周期呢?” “我刚才有几个想法,你听听看。”宗念没留意对方的表现,完全沉浸在这个话题里,“周期至少间隔一个月,太频繁影响休息。可以一个班孩子都来,每次做个主题,比如在我们二楼活动室,可以组织书法绘画,或者玩你画我猜,简单一点,老少皆宜的。之后看学校预计活动时长,要是愿意就院子里拔拔草,搞搞卫生,与老人们聊聊天,就跟咱们小时候做值日一样。” “可以。”陆河眼前一亮,“有点好玩的东西,大家积极性会提高。” 宗念夹一大块肉慢慢咀嚼,“那交给小陆去牵线咯?” “没问题。”陆河往她杯中添些果汁,“不过最快也要下月中旬,我月初去北京。他们希望我去拍拍照,毕竟是学校的实践活动……” “你要去北京?” “对。这段省里有个青年法官知识竞赛,我和港区还有中院四个同事组队,成绩挺好的。获奖的去北京参加培训,30号开始,1号结束。” 宗念立刻拿出手机 去翻日历,“1号周五,你哪天回来?” “周日吧。”陆河随口作答,“有大学同学在北京,周六中午约了一起吃饭。” “诶,”宗念收起电话,询问的语气,“想不想去看音乐节?” “哈?” “周六晚上我在北京演音乐节,免费,去不去?” 陆河怔住,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不过亲属票就给三张,我叫了宗一轩和文希羽,如果你有同事感兴趣就得自己买了。”宗念催促,“要不要,三,二……” 倒计时还未结束,陆河打断,“当然了!” “电子票发你。”宗念边操作边问话,“你怎么回?咱俩可以一起。” “我订机票吧。”陆河也掏出手机,“身份证号给我。” “那就今天我请,一顿饭加一张门票,差不多。身份证发你了,不许外传。” “不用。这顿我提的,我来。” 两人头对头各自忙活的功夫,突然传来问话声,“小陆?” 陆河先抬头,随即起身,“孙姐?来吃饭吗?” 宗念听得声音也抬起头,看到说话人面孔总觉得有些眼熟,可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我们刚吃完,结个账。”被称作孙姐的人扬手指指靠门口的座位,“孩子点名想吃这家,我俩作陪。” 陆河看过去,孙姐的丈夫正在与女儿说话,其乐融融的样子。 “这……”孙姐目光瞄到宗念,转而又转到对话人身上,意味深长的“呦”一声。 “我朋友,宗念。”陆河手忙脚乱给两人相互介绍,“这是我们院政工科的,孙姐。” 宗念礼貌起身,“您好。” “咱俩见过。”孙姐笑容逐渐变大,“那天在楼道里,我回家拿材料,记不记得?” 啊,是去陆河家送轮椅那日穿法院制服的人。 “小陆啊小陆,怪不得每回给你介绍对象都推三堵四。”孙姐伸出一根食指点着陆河,与此同时余光瞄向宗念,“有情况你早说啊,这要不是被我撞到,还两回……” “不是……”陆河头回遇到这种场合,一时慌乱无比,“我俩没……” 同样焦躁的还有忙活至手忙脚乱的餐饮收银员,此时往吧台上放一沓餐盒,强势插话,“大姐,您自己打包行吗?不好意思啊,外卖爆单了。” “行行,你忙你的。”孙姐拿过打包盒,再次面向两位被八卦的主人公,一副胸有成竹的语气,“我刚可听到了啊,一起从北京回来。小陆,谈朋友归谈朋友,培训你可得好好参加,全省才去几个人。” “不是,真没……”陆河有口莫辩。 “高院组织,多难得的机会。”孙姐乐呵呵摆摆手,留下一句至理名言,“事业感情两手抓!” 陆河彻底泄气。转而看向宗念,却见她一副听八卦的模样,没好气怼一句,“笑什么笑。” 宗念故作大彻大悟,“我懂了,政工就是你们内部的世纪佳缘。除去日常工作,兼职处理单身法官们的个人生活。” “快别瞎懂了!”陆河提上包,“走,回家!” 第16章 “今晚真是见了鬼了” 好巧不巧,出了餐厅孙姐仍没走。 对方先打招呼,“你俩这么快啊?这爷俩去找车了,小陆,要不要带你一段?” “我那个……开车了。”陆河看看宗念,硬着头皮回应,“我先送她回去。” 宗念此时只顾歪头看热闹——单身优质年轻法官,行情可真好。哎,当初不如强迫宗一轩学法律了,他那成绩除去清北差那么一点,去哪里都行。自己选的专业,看,和尚庙了吧。 正琢磨着,手腕被陆河拉住。他像避难似的说“孙姐我们先走了”,而后急匆匆拉过她去前面的斑马线,绿灯一变,步伐竟由走变跑,好像晚一秒追兵就要上来。 直至到车前他才松开手,长舒一口气,“走吧,送你。” “我可以打车。”突然快跑一段,宗念有些喘,“不是,你拉上我干嘛?” 陆河用牛仔服衣襟扇风,“没想那么多。” 确实都是瞬间的念头,他觉得应该送她回去,又怕孙姐快人快语刨根问底,脑袋里就只剩赶紧逃离现场。 宗念也不深究,打开副驾驶车门坐进去,系好安全带,“上次去你家送轮椅,楼道里遇到过。你们是邻居?” “对,我们同一层。当时买房还是孙姐介绍的。”陆河启动车辆,“法院迁过来后,我们单位不少人都搬到这个小区了。” “政工科平时都做什么?” “孙姐他们啊。政工不太管业务,平时就是人事,干部编制、人事档案还有人员考核之类的,另外就机关党务,落实工作制度这些。” “怪不得能担起世纪佳缘的重任。”宗念“啧啧”两声,“不一般啊。” 陆河笑,“孙姐人挺好的,热心肠,爱张罗。” “今日略有领教。”宗念这时指指前面仍开门的大型超市,“把我放路边就行,我去买个东西。” “一起吧。”他打开转向灯拐进去,“正好家里没水果了。” 两人并肩进入超市,继而左右分行,各找所需。宗念要买个暖水袋,虽然刘英没提,可那毕竟是带过来的私人物品,况且对方帮了大忙,理应还这份善意。可选品类不多,她一眼看中一款外面包层珊瑚绒的,摸上去柔软舒适。从货架后面拿了个全新包装的产品,迅速搞定,抱着盒子去另一边找人。 晚上果蔬常有特价,这里人气比生活区旺不少。还未定位到陆河便被推销阳光玫瑰的大姐拦住去路,“小妹尝尝这个,都是早晨空运过来的,保鲜。晚上打折,价格特别合适。” 只怪那一粒粒青提长得太过浑圆饱满,宗念不由自主接过牙签,从盘子里扎一颗放到嘴里,玫瑰与果香瞬时溢满口腔,味道绝了。 陆河这时走过来,宗念嘴里东西没咽干净便赶忙推销,“哎, 你尝尝这个,可好吃了。“又见对方左手提袋苹果,右手一袋橘子,怀里还抱了个瓜,于是再扎一粒直接送到他嘴里,“是不是?还挺新鲜。” “嗯……”陆河被这套动作弄得发愣,只顾干嚼。 “我买点。”宗念绕到大姐身后的果篮处开始挑拣。 “小伙子,你媳妇爱吃就多买点。”大姐的热情洋溢全挂在脸上,“现在特价,吃不完回去放家里冰箱,放个两三天没问题。” 未等陆河开口,宗念边挑边笑着纠正,“姐,误会了,我俩可没到那一步。” “还没结婚是吧?我说呢,瞧着年轻。”大姐转脸面向宗念,“不过一看就有夫妻相。” 今晚真是见了鬼了,好像全世界都要把他俩凑成一对。 “大姐,我们就不是……”陆河刚欲解释,却又听见宗念的声音—— “姐,那有夫妻相能折上折不?” 得,皮劲儿又上来了,刹不住车了。 第21章 “小妹啊,你就算有夫妻证这也是最低价了。”大姐看着果蔬框里最后五串全被捡走,心里更加高兴,忙着同陆河夸赞,“小伙子,你这女朋友可真好,又漂亮又机灵。” “行了别夸了,您也赶紧下班吧。”宗念提上一袋青提,笑着问陆河,“买完没?” 他点点头。 “那走。”她扬扬手里的袋子,“一会分你两串。” “怎么买这么多?” “人多啊。我想带给玲姐他们尝尝。” 两人正闲聊去向收银台,陆河手机震动,因双手皆被占据,他求助宗念,“帮我拿下电话?”眼神朝向牛仔服口袋。 宗念见状掏出电话,注意到联系人备注为“陆院”,刚要接立刻被止住,“别,不用。” 宗念照做放回口袋,手机仍在震动。 “领导电话可以不接?”她问。 “又不是工作时间。”对方淡淡回一句,随即转换话题,“你家冷吗?买暖水袋。” “这个啊。”宗念眨巴两下眼睛,“是谢礼。” 宗念敲门过后,等上约一分钟,刘英才过来开。对方穿着运动服,有些轻喘,地上铺着瑜伽垫。 “您在运动呀?”宗念笑笑。 “快进来。”刘英将运动服拉链拉开,边倒水边说,“呆着也没事情做,活动活动筋骨。” 宗念递上暖水袋,“英姨,昨天谢谢你。幸亏您是医生,爱兰奶奶急坏了。” “干嘛还买啊,我那暖水袋放着也不用。”刘英递给她一杯水,“红糖姜枣,喝了暖胃。我下午去看过老爷子了,没事,放心吧。” “嗯,南方爷爷跟我说了。”宗念指指周围,“活动室和棋牌室您都去过了吧?里面东西都随意,我看您经常自己在房间里,怕您不自在。” “刚来,还没熟。”刘英笑笑,“上周见过你父亲了,真年轻啊。” “他比您小几岁。”宗念顺着话说道,“我应该比您儿子也小一点吧?” “嗯,小硕三十四,你们都九零后。” “他肯定是学霸。我有个大学同学毕业也去美国了,说特别不好留,能在那边工作的一定很厉害。” “他从小就偏科,理科好。大学读的计算机,做交换生出去的,又在那边读了硕士。后来说在一家公司实习,实习完顺理成章就留下了。” “是不是在硅谷呀?” “对。” “听说那边都是大厂,还有好多初创公司,学计算机的都爱往硅谷扎堆。”宗念说道,“我刚才跟您说那个大学同学,她老公就是大厂程序员,他们定居美国好多年了。都是中国人,没准还认识。” “小念,那你帮阿姨问问他们认不认识刘硕?” “好啊。”宗念猜测着安慰道,“他平时不怎么打电话吧,程序员都忙。” “我早就离婚了,医院又忙,经常手术值班一晚上都不回家。小硕刚上小学就学会自己煮面了,他心思细,知道心疼我,从懂事起就报喜不报忧。”刘英说道这里眼圈突然红了,“出国之后有时候一个月都视频不了一次,换过好几份工作,我都不知道。他怕我担心,什么都不说。” “英姨没事,我问问我同学,都在国外大家也是个照应嘛。”宗念揉揉对方肩膀,“您想儿子,怎么不念完书就让他回来呀?” “当父母的心都是一样的。”刘英叹口气,“谁不想看着孩子飞得高飞得远,那时候说毕业找到工作了,我为他高兴,也不想绑着孩子成为他的负担。” “现在有点后悔了吧?” “后悔。”刘英挤出一个苦笑,“还是在身边好。” 宗念注意到床头的安眠药,拉了拉她的手,“您这是退休综合症,平时忙习惯了,突然一闲下来就容易想东想西。安眠药还是得少吃,吃久了就有依赖性了。我爸有段也这样,他的方法就是做体力劳动,让身体累点自然就想得少了。” “小念,你给我安排点事情做吧。”刘英握住她的手,“什么都行。” “啊?”宗念赶紧摇头,“英姨,我就是拿我爸打个比方,您就像这样做做瑜伽,运动运动……” “我得找个目标。”刘英定定看着她。 人可真奇怪,忙了想躺平,能躺平了又非得找事情做——甚至还得定个kpi。 宗念依旧头摇得似拨浪鼓,“不行不行,您过来是养老的,养老就是……休息,玩,心里不装事,您交了钱我还给您下指标……” “我失眠两年多了。”刘英仍不放弃,表情却黯淡下去,“自己在家更不知道做什么,几乎每天都要靠药物。我来这里就是想换个方法,换个方式。” 宗念一时没了主意。 她想帮助面前这个思绪太多被失眠困扰的女人,可又实在不知道自己这一亩三分地能安排个什么活儿给对方。 “那……那就……”宗念抓抓头发,“您要不先准备个医疗讲座吧,就是院里爷爷奶奶们这些常见病,高血压糖尿病支气管炎什么的,注意事项紧急处理这些。哦对,还有用药,这次南方爷爷就是个例子,找个时间我们组织大家来听听。” “行。”刘英问,“还有吗?” “还?”宗念实在没招,“您要再呆不住,就去菜园里拔草吧,或者跟全婶打扫卫生。做最简单的啊,千万别跟我爸一样。” “我会注意,放心。” 宗念却将无奈全挂在脸上,“英姨,您就没想过去美国?” 又惦记儿子又闲不下来,干脆搬到一起生活多好。 刘英这次倒回答地干脆,“不想去。” “您去过?” “去过一回,再也不想去了。” 第17章 “法院的活儿总得有人干吧” 宗念当晚就给陈思佳发去信息,开门见山,“姐妹,你们华人圈有个叫刘硕的嘛?也在硅谷上班,程序员。” 陈思佳是他们那届作曲系的大美女,当时宗念总去蹭课,两人因此相识。毕业晚会首演《第一封情书》,她觉得曲子毛刺太多去求助思佳,对方给出不少专业意见,两人天天混在一起相谈甚欢相见恨晚,关系一下变得亲近。要不说缘分奇妙,同窗四年,她们在临近毕业时才变成要好朋友,再不舍也要面临未来的分叉路。后来思佳去美国深造,留学期间认识一个男孩,学业结束随即结了婚,一直定居海外。 思佳很快回复,“你还没睡!怎么,打听这人跟你有故事?” “别闹,帮别人忙。英文名叫allen,三十四。” “你知道湾区有多少华人吗?三十多岁的allen一抓一麻袋。” 宗念都能想象陈思佳打这句话时脸上那种小表情,轻笑一下,继续回信息,“不着急,能问就问问,问不到就算了。” “成,我让家属打听打听。”对方又来一条,“看你朋友圈,要去新青年?” “对啊,回来看吗?” “我倒想回去,哪有假。下次吧,高低得看一次你演出。” 陈思佳现在在一家进出口公司做行政,彻底转换赛道。用她自己的话说,念一门专业初衷是因为喜欢,谋生是另一个维度的话题,没什么可遗憾的。宗念与之合得来也是因为这一点,思佳这人活得洒脱,做过的事不后悔,行不通的路不强求,行为与思想高度自洽。 “上班去了,早点睡,有消息我跟你说。” 宗念回复一个“ok”的表情包。 这世道,真正洒脱的人可不多见。 演出当日,陆河在检票口成功与宗一轩、文希羽碰头。他第一次来这种场合,一路上被人群左挤一下右撞一下,场内的音乐声叫喊声更是震耳欲聋,还没进去人已有些发懵。惹得两个小年轻嘲笑连连,直说他像老干部进城。 “你们都来过?”陆河问。 “我姐这几年北京演的,我都看过。”宗一轩一脸得意。 “我来过。”文希羽晃着票大声回应,“但亲属票第一次。” “那是因为我姐心地善良!”宗一轩瞄她一眼。 他俩一同坐地铁过来,来的路上文希羽说看到宗念发音乐节预告的朋友圈,就评论一句自己要去看,随后宗念就给她发了私信,简单粗暴,直接传来门票二维码。 音乐节设置在城郊一座大公园中,露天,共设两个舞台,连续两天演出,每日下午三点开始。宗念他们是a舞台倒数第二支出场乐队,节目单显示五点半出场,持续40分钟。此时四点刚过,宗一轩熟门熟路说着“咱们先去占地方”,带头领着二人见缝插针往前挤。舞台上有乐队正在表演,台下有人随音乐忘情蹦跳,有人自带小板凳坐下休息,还有一些人玩起跑火车游戏——后排人将手搭在前人的肩膀上,队伍越来越壮大,一行人浩浩荡荡欢闹着肆意穿梭。这是一片无拘无束的欢乐场,好像无论做出怎样的举动都不新奇,亦无人在意,这个场里收纳着无数快乐至上的灵魂。 第22章 原来这就是宗念的观众,这就是宗念从前的生活。 想法让陆河不由有些低沉——他也说不清为什么。可能这种生活离他太遥远了,它太欢闹、太光鲜、太绚丽。而属于他的生活是每天九点之前要到单位,要写判决、校对判决、整理卷宗;入额必办案,办案必担责,头上顶着考核结案率、服判息诉率;要参加培训、学习信访维稳化解、参与交叉评查案件,数不清的笔记、心得、报告……他的生活是单一的、乏味的、枯燥的。加不完的班,办不完的案,写不完的材料,甚至,若非机缘巧合被赠与这一张入场票,陆河都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与“音乐节”三个字产生交集。 他们,他觉得自己与宗念似荒漠与大海,所隔万里,遥遥无期。 乐队换场,前奏刚起,文希羽便跟着跳起来,边跳边兴奋地告诉他们,“我特喜欢听他们的歌!” “这你都知道?可以啊。”宗一轩笑着回应。 “看不出来吧,身体瘦弱,但内心狂野。”女生笑语吟吟。 “我姐给他们打过。”宗一轩靠近她,“下回再跟他们演,我告诉你。” “好啊好啊。”文希羽说完便摇着男孩的胳膊大声跟唱起来,宗一轩看向她,眉头紧锁但表情却在笑——陆河举起相机,悄悄拍下这个场景。 他从上学时就喜欢拍照,拍精巧或壮阔的风景,拍形形色色的人,也拍转瞬即逝的某个画面。最初纯凭感觉,在技能不足以表达感受的时候开始看专业书、翻论坛、刷评论区,当然也有一段时间沉迷于换设备,有过吃两个月方便面东拼西凑攒钱买镜头的时候。逐渐认识很多同道中人,接触的多了,发现真正的大神都很少炫装备,他们更像是——敏锐的观察者。就像人工智能可以取代很多工种,可它们永远取代不了人的感受。摄影是需要感受的,对光、对影、对动态、对视觉,这个发现让陆河醍醐灌顶。记忆不如存储卡客观,因为前者会模糊,会消解,也会随着认知有所弯曲,可后者一旦留存便永远中立。画面上存在的定是切实发生的,照片里所承载的画中人以及拍摄者的感受也是当时当下独一无二的,陆河愿意当个记录者,他想那是记录感受的过程。 手机进来消息,是中午一起吃饭的同学。对方说,“我问过我老板了,凭你的资质没问题。如果嫌北京远,上海所也在招人,他可以帮忙打个招呼。” 这是一条与音乐节完全不相称的信息,就像穿着牛仔裤手持地铁卡误入一场盛大隆重的舞会。陆河与朋友们打过招呼,以去卫生间为由挤出人群。 老同学又来一条,“考虑考虑,花草还得换盆挪坑呢。” 他们在中午吃饭时聊起大学同学们的现状,也聊各自的生活。班里一些人转了行,有的做媒体,有的做金融,还有的做教育行业。大部分都在从事法律相关工作,其中律师与企业法务最多。陆河记得当年有几人同自己一样考公检法,也是这次吃饭才知道,已经有人辞职。老同学笑他,咱们班那么多留上海的,你又不远,同学会怎么这么不积极?消息还不如我这奋斗在北京的呢。陆河也笑,忙啊,忙的灰头土脸天昏地暗。 离开象牙塔数年,人生列车已然岔开,驶往不同方向。 对方说,谁都知道基层法院又苦又累,赚的还少,你到底图什么? 陆河不说话。 老同学叹气,咱崇高一回,就算是为法律理想,当律师不也一样么。 陆河半天憋一句,法院的活儿总得有人干吧。 “我打听打听,当然决定权在你啊。”老同学最后拍拍他肩膀,“兄弟,我就觉得你窝在一个地方,有点可惜。” 同窗四年,陆河明白对方的好意。这次吃饭,老同学是开新车来的,suv顶配,也聊到家里帮扶一些,在北京买了房,这下算站稳了脚。案源不好找,但也不至于关山阻隔,再干两年准备冲一下升合伙人。他知道对方没有炫耀的成分,选一条路,就有一条路的走法,仅此而已。 陆河想了想,点开聊天页面,郑重回复,“谢了兄弟。我先挺一阵,实在不行再找你搭桥。” 他不否认有过换条路的想法。倒不是物质考量——陆河自认是个物欲较低的人,平日除了摄影也无其他爱好,日常没有多少开销。想走纯粹是因为累,而长期极度的疲惫是会消磨人的意志的——他开始自问为什么要做这些。他找不到当法官的意义,那道最坚实的心理防线一下就被击垮了。没有人可以倾诉,没有地方可以抱怨,好像就是抱着“再试试,不行就算了”的想法一步一步往前走。这种想法一直隐隐存在着,直到这次培训 。 他见到了太多优秀的法官,来自全国各地,来自不一样的、却都悬挂同样法徽的建筑里。大家同吃同住,说自己院里的趣事,讲行业人才懂的笑话,也交流各地不同的办案方式。拥有丰富经验的前辈们做讲师,每一个都是业内响当当的人物。有的头发已经花白,有的五句话一个段子,有的全程严肃不苟言笑,可无一不认真专注。他们讲理论、讲案例、讲司法的公平与正义,整个培训期陆河感觉自己像推开一扇未知的门,那是一个他没有见过、听过、甚至没有想过的世界。 是可以成为那样的法官的。 应该成为那样的法官。 陆河记下很多笔记,拍了很多与同龄人、讲师们的照片,心里那道墙似乎又慢慢筑起来了。他想,是前辈们铺了一程路,继而交接出工具,引导更年轻的他们去铺下一程。 第一次,他对自己所从事的职业产生使命感。 手机进来消息,他以为是宗一轩催促便没有立即查看。去了趟洗手间,又给大家买了水,往回走时才掏出手机想问一句是否还在原来的地方。消息却是宗念发来的,一共两条。 “你来了吗?我看到小轩他俩了,没看到你。” 隔十五分钟后第二条,“没到也没关系,回去给你看视频。准备上台了。” 陆河收起电话,快步跑向观众席。 第18章 “你姐可太太太帅了” 宗念坐在舞台中央的偏后位置,一个不那么显眼的、鼓手的位置。等待设备调试的时间里,她喝了两口水,挺直上身左右扭摆两下,鼓凳很稳,坐得很舒服。她的视野里有陈允、有吉他手和贝斯手、还有台下攒动的人群。她看不太清他们的脸,因为带着耳返只隐隐听得到声音,她想大家应该在喊“非也”。 工作人员撤场,舞台灯光暗下来。她喜欢这个时间点的演出,仍有日光残留,天会随着音乐的节奏暗下去,像大地的奏鸣曲。一,二,三,四,鼓棒十字交叉击打四下,演出开始了。 他们共准备七首歌,压轴的是《第一封情书》,最后一首演《万圣节》。歌曲与顺序全部同主办方报备过,这些通常由陈允决定,其他人听通知。非也现在以独立乐队的身份活动,没有签公司,没有经纪人。吉他手家里条件好,不指望他赚的三瓜两枣;贝斯手另有在音乐公司做后期的工作,亦无生活压力。三人里只有陈允是全职,宗念没有问过对方的经济情况,只听大家闲聊间说起,他生活有些拮据。父母偶尔会支援一些,但时常数落三十大几应去找份正经工作,因此他同家里关系并不好。玩音乐也似一场豪赌,出头了名利声望齐收,而一直无闻,仅仅养活自己都会变成一件难事。 陈允……应该急切盼望去证明自己吧。 六首歌过去,陈允将立麦上的话筒拿下来,走到舞台最前方,“刚才这首歌的名字你们知道吗?” “知道!”台下有观众扯着嗓子抢答,“《第一封情书》。” “谢谢,谢谢。”陈允转身看向宗念,又看向吉他手和贝斯手,最后笑着面向观众,“《第一封情书》算非也的新作品,我看到刚才你们都有人跟唱了是吧?看过我们演出?” “看过!”一阵齐答。 他的确是天生主唱,嗓音好,台风稳,形象佳,又懂得适时把握演出节奏,这也是非也虽不出名,却有一众忠实歌迷的原因。 “来一小段solo吧,怎么样?”陈允做个邀请的姿势,“我们的吉他手大为!” 一段funk音律适时响起。 “ok,贝斯手刘康。” 这是没有提前排练的内容,贝斯手随即演了一段复古迷幻风格的曲调。 “最后是我们的鼓手,宗念。” 宗念模仿bennygreb某次演出的单手滚奏起拍,中间飙速度,当然加了花。 本来就是玩儿嘛,她玩得很尽兴。 台下的文希羽听罢激动得原地打圈,她一把揽住宗一轩的肩膀,大声说道,“你姐可太太太帅了!” “我听得见。”宗一轩揉揉几乎被胀破的耳膜,傲娇地笑着回应,“必须啊,宗念可不是一般人。” “完蛋,我爱上她了。”文希羽眨巴两下眼睛,“可怎么办,你姐喜欢玩乐队的。” 第23章 “宗念跟你说的?”宗一轩疑惑。 “对啊,那天我去你家,你姐亲口说的。”文希羽指向舞台,“不会他俩是一对吧?” 她指的,是陈允。 “他俩关系好像是不错,可没听说在谈恋爱啊。” “哎呀,没准地下恋情,不方便公开。” 陆河清清楚楚听到两人的对话,手紧紧抓着相机。 “陆哥,照片回头发我呗。” “嗯?” “我说,”宗一轩以为对方没听到,加大音量,“你拍的照片回头发我。” “好。”陆河点点头。 台上陈允再次开口,“今天最后一首歌,很应景,叫《万圣夜》。这首是非也的新歌,之前从来没有公开演过,希望你们喜欢。” 说罢将麦克风放到立架上,吉他摆正,半侧身与宗念对个眼神。 “十月最后一天晚上 敲门声叮叮当当 小孩子叫嚷着trickortreat 我糖果不够分只能saywait 街道上车水马龙 有蜘蛛侠也有美国总统 女巫和恶魔狭路相逢 他们相视一笑各自隐藏武功” “餐厅里白发爷爷在打电话 他说亲爱的我晚点儿回家 他声音很大幸福人尽皆知 服务生却叹气他爱人早已过世 街头艺人弹着吉他 他唱我们一样都在挣扎 他说自己孤单一人无牵无挂 我却在那首stay里听到放不下” 陆河只看得到宗念。 他在大学里谈过一场恋爱 ,女孩在篮球赛结束后过来要联系方式,接着送早餐、陪他上课、一起吃饭,一切好像都由对方主导,从去哪里约会到晚饭吃什么,从在一起到分手,都是她提他听。稀里糊涂开始,又寥寥草草结束,对方说他没有心。陆河也不知道怎么才叫用心,什么才是动心。他希望自己能让对方快乐,能给她足够的安全感,可似乎还是失败了。他悲观地认为也许是基因,错误的基因让他难以投入一段认真的情感关系,就好像,他一定会辜负她。 舞台上的姑娘,清新明亮,光芒万丈。 她在笑,她在哼着歌,她在投入全力做一件喜欢的事—— 陆河知道,这次自己动心了。 “谁看到jack的南瓜灯 谁替他找到回去的路 是荣耀还是不幸 流浪的他没有归宿 谁来布置这繁华夜景 又是谁来慰藉孤灵 是快乐还是寂寞 总有人在狂欢中守着执著” 陈允走到宗念身旁,一琴一鼓,默契相当。台下观众开始欢呼狂叫,有人大声喊着“非也非也”。陈允扬起一只手在空中打个圈,高潮部分又起一次,他跑到麦克风前,跟着节奏再次唱起来。 天造地设,才子佳人。 陆河咬紧嘴唇,默默看了一会儿,接着放下相机,告诉宗一轩和文希羽,“先走了,还有事。” “你不看啦?后边的乐队也特厉害。”小文姑娘挽留。 “是啊陆哥。”宗一轩看看时间,“这才几点,再玩会儿呗。” “真有事。”陆河不愿被看出失态,尽量让语气显得正常,“你俩回去注意安全。” 宗一轩见留不住,只得点头,小声嘀咕一句,“晚上我姐还说一起宵夜呢。” 陆河穿过狂热的人群往外走,心却像被投掷入茫茫宇宙,静得没有一丝声音。他们太不一样了,若非宗念回来照顾晚风,这一生他们都不会有一丝交集。以后?没有以后,至多算朋友罢,留存于通讯录里,等她回归到从前的生活便再不会讲一句话的朋友。 走到空场处,陆河听到谢幕声。他控制不住转过身去看,偌大的舞台正中四人搭肩鞠躬,继而陈允张开双臂将宗念揽入怀中。 那颗被扔出去的心好似被陨石撞到,突然狠狠疼了一下。 音乐节后台,宗念正收拾东西时听到问话,“晚点一起宵夜?” 陈允正看着她,脸上难得有笑意。 今日演得酣畅,每个人都被巨大的兴奋感笼罩。 “不了。”宗念摆手,“我回去洗个澡,太累了。” “来吧宗念,庆功宴不参加。”吉他手搭话。 “我弟和朋友在现场呢。”她朝外面观众席扬扬下巴,“说好跟他们一起吃。” “那一块呗。”吉他手挑眉,“是陈允拿不出手还是我俩不行?” “滚蛋。”陈允的声音从后方袭来。 “别了,我有私事跟我弟说。”宗念起身,“回头见啦。” 陈允见她走路有些不畅,猜测是刚刚下台被线绊倒所致,正要问却被人拉走,只得远远嘱咐一句“路上小心”。 她要找宗一轩聊的是对方读研的事。 晚上十点半,宗一轩带着文希羽出现在餐厅。宗念未料到小文姑娘也在,先问一句,“你过会怎么回去?” 主办方给的酒店是双床房,姐弟俩还能勉强凑合一宿,多个人就不好办了。 “她住本地同学家,吃完我送她。”宗一轩替答,叫了服务生开始点单。 “念姐,你也太酷了!”文希羽刚从音乐节现场出来,大脑神经正处于极度活跃状态,“要不是认识你,我都不敢想台上人是你,跟你平时完全两个样子!你们总演音乐节吗?下次在哪儿?我现在是你忠实粉丝,只粉你!” “偶尔演。”宗念递过餐单,“看看吃什么,他们厨房快关门了。” “我都行。”小文姑娘笑嘻嘻的,“你们主唱也好帅啊,你们是不是早就认识了?” “嗯。”宗念逗她,“微信推给你?” “不不不,我说了只粉你。”文希羽继续八卦,“你俩是不是一对呀?” “诶。”宗一轩这时点点她脑门,“委婉点。” “现在流行打直球懂不懂?”文希羽顺势拉过他的手,看着他眨巴两下眼睛。 “又来了。”宗一轩抽出手,求救似的看向宗念,“姐,你看她。” 宗念瞧着两人乐,灿如春华,青春正好,真可爱啊。 “念姐,说真的,你们主唱是不是喜欢你?”文希羽颇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说完打个喷嚏。 “我不知道。”宗念笑着摇摇头。 宗一轩脱下外套罩在文希羽身上,又将水杯往对方面前推了推,“嗓子都喊哑了,还说话。” “你比我叫得大声,你干了。”文希羽推回水杯。 “明明就你瞎吼好吧!不信去问陆哥。” “陆哥吓得后来都不搭理咱俩了,哈哈哈。” 两人说着齐声笑起来。 “陆河来了?”宗念问道。 “来了,拍了好多照片。”菜上齐,宗一轩一边分烤串一边说道,“不过他说有事,没呆一会就走了。” “陆哥拍的照片绝了。”文希羽毫不吝啬称赞,“我看了几张,拍的超有感觉。回头得跟他要一下,发朋友圈用。” 宗念翻看手机,聊天界面还停留在自己最后发的那句“准备上台了”,对方并没有回。她将电话扣到桌面上,“估计他不怎么爱看音乐节。” “念姐你别多想啊。”文希羽察觉到她的失落,赶忙说道,“可能真有事,不然他那人,不愿意的话根本就不会来。我在法院实习那会儿就发现了,陆哥很直,行就行,不行就不行,他脑袋里没有敷衍那一套。” “陆河……是个怎样的人?” “他啊。”文希羽拿起一串羊肉串,不顾形象大口吃着,“我俩私交不多,都是工作上的。陆哥脑子特好使,学东西快,长相至少在我们系统算数得上的帅哥,我在那会儿老有人给他介绍对象。但我就感觉他有时候会跟自己较劲,说不上来。” 宗念轻笑一下。 “其实你俩做个加减法正好。”文希羽大咧咧评价一句。 “还真是。”宗一轩吃着烤串,不由接话,“我姐心里不装事,太空,陆哥心里全是事,太满,哎,真不知道女娲造人时摸了多少鱼。” 第19章 “这世上,除了生死哪有大事” 碍着小文姑娘在,直至宗一轩回到酒店,宗念才来得及抓住他去聊正事。 哪知刚起个头,对方便懂了她的意思,“别操心了,我继续读。” 这倒让宗念倍感惊讶,“谁把你说通的?” “陆哥。” “诶?” “你这脚有点肿啊。”宗一轩说着去冰箱里拿出一瓶矿泉水,“先用这个敷敷。怎么弄的?” “下台时绊到电线了,踩空一级台阶。” “一个你,一个爸,咱家不生产好脚。”宗一轩笑。 宗念给他一拳,“说正经的。” “上午陆哥来学校找我了。”宗一轩看她一眼,表情严肃起来,“我俩在校园里转了转,聊了很多。他说的有道理,人这一辈子,有机会去做想做的事就是幸运。我现在远不到饥寒交迫不得已的情况,可以按照自己的本心去冲一把。” 第24章 “就是,你老担心家里干嘛。”宗念理理他额前的头发,“爸这么多年多少有点积蓄,就算不靠他,我供你也供得起。从小你学习就好,本来就是读书的脑袋,留着不用多可惜。小孩子家家,心事重的咧。” “将来我万一再读博……” “那你就彻底把学历封顶了。”宗念一本正经,“数着祖坟来,咱家也没出过一个博士。” 姐弟俩相视一笑。 她又道,“总之别有压力,想继续读就读,不想读就算了。你知道咱们院爱兰奶奶,那天我俩聊天,她说这世上除了生死哪有大事。这句话特别触动我,我就想等到咱们七老八十,是不是回看这辈子也会变得简单。” “怪不得陆哥说你最近在看哲学。”宗一轩啧啧两声,“触发进步机制了嘿。” “行了啊。” “姐,”宗一轩难得这样唤一声,“你之后……怎么打算的?” “嗯?” “好久没看过你演出了,今天你在台上,特别酷。爸把你拉回晚风去忙家里的事,是不是耽误你了?” “没有,我是自己要回去帮忙的。” 宗一轩抿抿嘴,“要是我能回去……” “又来了。”宗念叹气,“你都没毕业,回什么回。” “我以前老觉得爸妈都更喜欢你……”宗一轩欲言又止,“算了。” 宗念看着他,迟疑了一下。 房间陷入巨大的沉默。 片刻,她又开口,“先说我回去的事。这是我的选择,没有勉强,也没被耽误,至少到现在,我觉得回去挺有收获的。以后再说以后,谁不是走一步看一步。” 宗一轩沉沉“嗯”一声。 “另外,”宗念轻微皱眉,尽量让自己语气显得平静,“你跟文希羽说,咱俩不是亲姐弟?” “我……我开玩笑的。”宗一轩指手画脚,却显得语无伦次,“她多烦啊,我那天……就是那天我俩在路上,在车上,聊到什么来着,我随口瞎编的……” “行,快去洗漱吧。”宗念迅速关了灯,只留浴室一盏。 她知道动作有些突兀,可此刻除去生硬结束这个话题,她没有更好的办法。 那是宗一轩啊,一起生活这么多年,对方的表情、语气、动作再熟悉不过,甚至不用仔细看,她可以凭直觉感受到其中的不一样。 可小轩,是怎么知道的,又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大约过了两秒,宗一轩起身走向浴室。 “我早晨就直接去学校了,你上个闹钟。”他说。 “好。”宗念答。 这一晚,两人没有再对话。 当宗念再次睁开眼睛,先去拿床头上的手机,而在看过时间后,她几乎从床上弹射而起。 一点四十的航班,她竟一觉睡到快十二点。 完蛋! 一边给陆河打电话一边奔去洗漱,脚刚沾地险些跌倒,脚踝肿起一片,疼得眼泪都出来了,真是祸不单行。 电话接通,宗念一口气说完,“我起晚了脚还肿了,一会儿先往机场赶赶不上你先飞别等我。” 陆河先问,“脚怎么了?用不用我去接你?” 宗念刷着牙,口齿不清回应,“不用不用,我能走路,见面再说。”说罢挂断,火急火燎洗了把脸便开始叫车。好在东西不多,洗漱包化妆包衣服齐齐塞进行李包,刚要出门发现桌子上摆着面包——定是宗一轩一早去买的,胡乱抓在手里,一只手扶墙一只脚跳,颠跑着往楼下去。 熬夜误事,明明上了闹钟,怎么就没听见呢。 她在车上快速吃过饭,又随意取出一罐面霜擦了脸,北京可真干,不用照镜子都知道脸肯定又起皮了。再去看时间发现手机电量告急,一阵翻找,果然将充电宝忘在酒店。赶忙又给陆河发信息,“我手机快没电了。” 对方很快回,“告诉司机停到八号门,我去接你。检查下证件。” 经这通提醒,手忙脚乱再翻一遍,还好身份证在。 “你到机场了吗?”她问。 “到了。” “你先去安检,别等我了。” “下车慢点,小心脚。” 宗念收起电话,来不及看其他未读信息,默默祈祷可千万别堵车。 窗外风景一闪而过,立交桥、高楼、飞驰的车辆,她这才对北京有了些实感。来过四五次,都是演出,规模有大有小,停留或长或短,可每次都差不多。到现在也分不清东二环和东西环的差别,没去过游客该打卡的景点,没吃过评分颇高的网红店。偶尔想想觉得自己对这座城市不够厚道,来了就为赚钱,赚到钱就跑,从未真挚地触摸或感受它。似乎上海也是一样,除了在那里多读几年书,被动地接受一些它的气息,宗念一直将自己视为过客,又或者,如同一只觅食的鸟,因为方便生存就暂时留下。 想来可笑,从事站在舞台上最炫目的职业,却总想做喧哗下的暗影。 司机师傅操着一口浓重的京腔搭话,“姑娘,几点飞机?” “一点四十。” “嘿,那你可真够不着急的。我给您快点吧。” “谢谢,麻烦了。” “过来是出差还是探亲啊?” “算出差吧,演出。” “呦,您是唱歌、跳舞、还是什么演员?” “音乐节。”宗念瞧着对方和善,便也笑着答话,“我打鼓的。” 司机师傅透过后视镜看她一眼,又“嘿”一声,“还真看不出来。爹妈投入不少吧,学音乐可费钱。” “嗯,运气好,投胎投到好人家。”宗念面向窗外。 “嗨,做父母的,兹要是家里有条件,哪个不得节衣缩食供着。赚了钱有能力了,稍微回报点儿,父母心里啊就乐开花儿。” 听着对方的话,宗念不由有些懊恼——应该给父亲带点东西的,特产也好,纪念品也罢,这么多回,竟然一次也没想到这些。 她着实算不上称职女儿。 “八号门,到了。”随着说话声,车停下。宗念道谢下车,手机已自动关机,正犹豫怎么联系陆河,对方从机场内小跑出来,率先接过她的行李包,“有没有要托运的?” “没。”宗念着急走出一步,脚踝一阵疼。陆河见状托起她的手臂,“小心。” 因办过网上值机,两人直奔安检处。正排队时机场内传来对两人名字的最后呼叫,与工作人员协调优先过检,心急火燎通过后,陆河即刻蹲下身,“上来吧,我背你。” “登机口好像挺远的。”宗念面露难色。 “好了快上来。”陆河拉过她的手臂,直接将人驾到后背上,“抓紧。” 宗念双手勾住他的脖子,两人立刻开启一场机场狂奔。“左边左边”“哎,小心人”“这里电梯,走”。她指挥方向,他听令行事,一路不停,终在舱门关闭的前一刻赶上,宗念单脚跳下来,陆河已满头大汗。 “歇一下。”她顾不得其他,伸出手替他擦汗。 陆河喘着粗气脱掉外套,宗念顺手接过。空乘的声音传来,“麻烦两位赶快回到座位,我们的飞机要起飞了。” “抱歉啊,马上。”宗念心里有些愧疚。 自己迟到在先,后果却被对方承担,她觉得过意不去。 “有……还有没有连着的座位,我俩……不坐一起,她脚不好。”陆河仍在喘,却不忘同空乘说明情况。 “哦,那您先带女朋友到最后一排吧。”空乘从动作断定两人关系,耐心指引,“这里过去,小心。” 一阵猛跑过后,两人皆无意纠正关系对错。陆河直起身,深吸一口气,将背包转到身后,抹了把汗道,“你先,慢点。” 坐下的一瞬,飞机开始滑行。 她这才碰碰他胳膊,“对不起啊。” 他扭头看她,对视当下两人一同笑起来,宗念边笑边道歉,“非常sorry。”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想笑,可能对方大汗淋漓的样子有些滑稽,可能这一早晨手忙脚乱终于收尾,又或者一番努力没白费终于赶上飞机,从未有过的体验,倒也挺好玩。 “还笑。”尽管这样说,可陆河明明也在笑。 莫名其妙。 “我现在脑子里有个成语,你猜是什么?”宗念抿嘴乐。 “什么?” “乘龙快婿。” “有点文化。” “你就只理解字面意思。”宗念振振有词,“我刚才真跟乘龙似的,巨快。” “行了啊。” “真是个好小伙。”宗念笑嘻嘻看着他。 陆河叹气,将脸扭到一边。 宗念逗人上瘾,单手掐住他下巴将脸扳回来,继而又补一句,“未来的好女婿。” “别闹。”陆河拉过她的手在掌心里握了握,只片刻便放开,“脚怎么弄的?” “昨天下台没注意绊到电线了,不严重。” 第25章 “下飞机带你去医院拍个片子吧。” “不用,我心里有数。”宗念动了动脚,自觉没有大碍,顺势问道,“昨天怎么那么早就走了?不喜欢看音乐节?” 她仍希望听他的答案,不是经由他人转述,不是胡乱猜测——即便不喜欢也没什么大不了,人各有喜好,达不成一致在所难免,至少能增进互相了解。 “怎么会,没有。”陆河说道。 “喔。那下次演出还要来吗?” “看时间。” 宗念点点头,又道,“昨天我跟宗一轩深聊了一小下,他决定继续读研了。功劳在你,欠你一顿饭。” 她说过,感谢的话不讲,统统变成“欠你一顿饭”。 陆河笑了笑,“我确实觉得,一轩那么好的资质,不读可惜。” 宗念感叹,“很难有人能这么轻而易举劝动他。他挺信任你的。” “大哥比大姐厉害吧。” 宗念牵牵嘴角,稍作停顿,“我……跟你说个秘密。” 陆河看向她。 “一轩不是我亲弟弟。” 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张了张嘴,“那……” “一岁多吧,从福利院领回来的。”宗念低下头掰扯着手指,“我一直以为他不知道,那么小,谁会记事。可昨晚聊天我才发现,他知道。” “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也不清楚,我没问。”宗念做个深呼吸,朝他歪歪脑袋,“大秘密,我跟谁都没说过。” 秘密是不应该对外公布、只留存于内心深处的事。宗念的眼睛很亮,然而脸上却带有一丝苦笑,似乎也有许多疲惫与无助。几乎是不由自主,陆河握住她的手,他希望能为他分担些心里的重量。 “你别告诉一轩。他好像……想隐瞒他已经知道。”宗念叹了口气,“怕都挑明,很多事情会变吧。” “好,我不讲。” 宗念将掌心翻过来,回握住他的手。 说不清为什么想告诉他,又为什么要握住他的手。只是陆河的手很大,很暖,仿佛能包裹住她全部的迟疑与不知所措。或许共同经历一场意料之外的狂奔,她觉得现在的自己像只虚弱的动物,此时此刻只想紧紧地、紧紧抓住他。 “陆河,你有秘密吗?” 陆河垂下头,顿了顿才低声回答,“有。” “那等下次,你愿意说的时候,我再跟你交换一个。” 他笑,“你还有?” 宗念与他十指相扣,慢慢闭上眼睛,“有啊,可多了。” 第20章 “你好啊,小陆” 连续几日阴雨,区实验小的老师同学们来的这天却突然放晴,天蓝如湛,云柔如棉,惹得宗文康一早便喜气洋洋说了数遍“天公作美。” 带队的是教导处王主任和四年级的欧阳老师,因之前有过多次沟通,两人一下车便与宗念握手问好,连连道“可算网友会面了”。孩子们依序下车,由小川带着往主楼走,叽叽喳喳的说话声让晚风一下热闹起来。宗念边走边同两位老师介绍晚风情况,正说着陆河胸前挂着相机追上来,王主任便揽过他的肩膀,“这次多亏小陆搭线,大周末的还被叫过来给我们义务劳动,你们都辛苦了啊。” 宗念笑着扬起手打招呼,“你好啊,小陆。” 陆河便也故作客气回应,“你好,小宗院长。” 午休时间刚过,老人们各个神采奕奕,精力满满。坏脾气的静芳奶奶笑得合不拢嘴,与前阵子大闹法院的凶悍模样判若两人;一向和善的爱兰奶奶与南方爷爷夫妇准备了巧克力做礼物,遇见孩子便赶忙发放;爱美的淑云奶奶一身大红,惹得净与她斗嘴的闫春爷爷又一阵打趣,“离过年还有两个月呢,穿成福娃了”;刘英真将自己视为工作人员,一会儿确认音响话筒有无声音,一会儿又给大家指引洗手间位置,忙前忙后像踩了风火轮。同学们齐齐唱了一首《外婆的澎湖湾》,开始还有些拘谨;直至轮到老人们表演节目——南方爷爷用二胡拉一曲《赛马》做伴奏,奶奶们纷纷上场表演模特步。按照彩排,闫春爷爷是来打拍“一二三四”控节奏的,谁知打拍的去给二胡 控了节奏,曲子约拉越快,曲和拍倒是合上了,只是苦了这群奶奶们,步伐到最后几近竞走,惹得所有人笑得前仰后合。陆河私下问宗念,“怎么选了这首做伴奏?”宗念凑到他耳边边笑边道,“因为别的不会啊。” 南方爷爷就这一首成名曲,练习了将近一周才拿得出手。表演结束,掌声叫好声一片,无论如何这是老人们的心意,大家完好无损地收到了。 宗念忽而发现自己很喜欢看院里的爷爷奶奶们笑,那些洁白整齐的假牙啊,泡在杯子里乍一看挺吓人的,可一旦镶嵌在他们嘴上,肆无忌惮地被“笑”这个动作展示出来,她觉得可爱至极。 大家在活动室做互动游戏时,蕙芬奶奶的女儿敏姨来了。因今日秦丽调休,玲玲和小川又被安排了接待任务,宗念便让父亲帮忙盯着活动这边,自己去找敏姨。前些日子一直下雨,终于放晴,她本想带蕙芬奶奶去院里晒晒太阳。只是从早晨开始就忙前忙后,将老人从床上抬上轮椅至少需两人,一上午都未腾出功夫。敏姨听罢当即与宗念协力将老人放到轮椅上,她留在房里收拾,由宗念带人出去。 几乎所有人都在活动室,院子里静悄悄的。这种情况宗念不敢离开,便坐到一旁跟着晒起太阳。蕙芬奶奶不说话,她也不说话,十一月,午后的太阳柔和细腻,伴着微风,仿若将人推至无人之境。敏姨隔着窗户喊话,“小念啊,来,你给她把围嘴带上,又流口水了。” “啊,好。”宗念顺着窗户接过东西,面露歉意,“不好意思啊敏姨。” 她的确忽略了这一点。 “你平时又不做看护,没事。”敏姨和气地笑了笑,“今天可真热闹。回头有照片往群里发发,大家爱看。” “我还怕发多了大家烦呢。” 晚风的家属群有几十人,平日除了信息通知,宗念鲜少在里面发东西。 “不烦。你看你一替班,这活动那活动风风火火都搞起来了,年轻人干活就是不一样,楼上笑得多开心。”敏姨麻利地隔窗抖着床单,“谁不愿意老人乐呵呵的,整天愁眉苦脸谁也受不了。” “行。”宗念乐,瞧着惠芬奶奶歪着头口水流一片,又道,“敏姨,消毒纸巾递给我。” 然而,就当她抽出两张纸巾欲给老人擦嘴时,惠芬奶奶不知怎的突然激动起来。对方嘴里呜咽着,扬起手就是一挥,动作太快,以至于宗念根本来不及闪躲,“啊”一声,脑门右侧立刻出现一抹血印。 她迅速从惊恐中回过神,双手把住轮椅防止人跌倒,同时还要躲避突如其来的抓挠。 “妈,妈!”敏姨叫两声,即刻从房间里冲出来,跑到面前双手按住蕙芬奶奶胡乱摆动的胳膊,努力安抚,“妈,是我,没事了,没事了。” 这样的情境持续约一分钟。许是声音太大,二楼活动室靠窗的人探出头,宗念朝楼上挥挥手做出“别看了”的手势,窗户这才关上。 宗念给惠芬奶奶擦了嘴,敏姨将围嘴给老人带上,轻言轻语安抚过后,看向宗念时眉头锁紧,“小念,你这里……” 她用手背蹭蹭额头,有轻微血迹。 敏姨自责,“都怪我,来了应该先剪指甲。” “没事没事。”宗念反倒安慰起对方,“不疼,估计就擦破点皮。” “还不疼,都出血了。”敏姨懊恼地拍打着轮椅扶手,眼里忽然有了泪光,“您怎么回事,怎么好端端又这样!非得把每个人都折磨个遍是不是,您不折腾人不安心是不是!” 宗念按住她的手,“好了敏姨,我真没事。” “我不知道她怎么就变成这样。这到底是个什么病啊,六亲不认,胡搅蛮缠。”敏姨抹着眼泪,语气急切又伤心,“送过来,人家秦丽全心全意照顾。她呢,根本不领情,不知道伤害人家多少次。怎么就这么没良心啊,妈,您怎么连好歹都不分了啊!” 说到激动处,敏姨狠命地拍打轮椅发泄。而此时的蕙芬奶奶却像回归自己的小世界,目光呆滞地望向一处,对任何外界刺激都毫无反应。 “好了好了。”宗念抚摸着对方后背缓解,“她病了,她是病人。” “小念,对不起啊。”敏姨叹气,“你好好的小囡破了相,我……” “这算什么破相,不至于。” “我……我去给你找点药,得赶紧消毒。” 药柜锁着,这一找免得不得要去楼上叫人。想到这里,宗念一把拉住她,“先别去了,今天人多,还有不少孩子,大家知道不好。您去收拾,我陪奶奶再呆一会。放心吧。” “那行,我赶紧先把床铺好,让老太太进去歇着。”敏姨三步一回头,“有事喊我啊,能听见。” 小院重新恢复安静,如同一切未曾发生。 第26章 宗念将前额的头发向前拨了拨盖住伤口,坐到一旁,定定看向蕙芬奶奶。厌恶么?好像也没有,状况发生的太过突然,她承认那个瞬间被吓到了,仅此而已。可若这是自己的父母呢?若自己是敏姨,是秦丽呢?摊上一个毫无知觉的病人,她的所做作为无法预测亦找不出逻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照顾这样一个人,受得住吗? 某个刹那一定会有绝望的念头,这世间无圣人。 可这世间存在责任与道德,它告诉我们,有一些人,你绝对不可抛弃。 您会好起来吗?宗念轻声问蕙芬奶奶。 老人呆呆看向某个方向,不答。 然而心里的声音在告诉宗念,不会的,她不会好起来的。 若我有幸希望可以看到那一天——宗念仰头望向湛蓝如洗的天空——绝症可被治愈,因为所治愈的,是很多人无处安放的绝望。 敏姨只待了一小会便走了。临走前与宗念齐力将蕙芬奶奶挪到床上,什么都没再讲。宗念猜测是因对方心里歉疚——好人就是这样,一旦亏欠便觉无颜,无颜就只有沉默。 敏姨是个好人。 实践活动已接近尾声,有的同学在院里拔草,有的与老人说话,有的在一起帮忙整理活动室。这一代的孩子们与宗念小时已然不同,他们更自信、更有主见、也更会融入。一个叫小庄的男孩同宗文康说话,他说叔叔您的工作挺伟大的。宗文康笑着问为什么,因为对社会有贡献吗?男孩摇头,合法的工作对社会都有贡献,我爸说养老院不赚钱,很少有人愿意做不赚钱的事。这番话险些让宗文康接不住,只得暗暗往回找补,那什么,叔叔也赚,赚的不多。直至将所有人送上大巴,听完老师们一遍又一遍感谢,人群散去,陆河拉起宗念的手腕就往主楼走,他步伐太快,以至于她要小跑着才能跟上。两人进入办公室,门一关,他将她按到座位上伸手,“钥匙。” “什么钥匙?” 陆河撩开她前额的碎发,皱了皱眉。 宗念起身打开药品柜,找出碘伏和创可贴,语气疑惑,“你怎么知道?” “家属刚才给小川发消息了。他不敢告诉你爸,怕担心,就跟我说了。” “这小子难得机灵一回。”宗念问,“他人呢?” “有个奶奶说腰不舒服,他先过去了。”陆河拉她坐下,拿出棉签沾了些碘伏液,小心翼翼擦拭起额头的伤口,“疼不疼?” 宗念摇头。 “别动。”陆河表情严肃,对伤口吹了吹气。接着撕开创可贴慢慢地贴上去,伤口处理完又去饮水机接杯温水,“最近怎么老受伤。” “水逆吧。”宗念嘘着水咕咚咕咚几口,她是真渴了。一杯见底,杯子递过去,讨好地笑。 陆河知她心思,转身又去接一杯,不说话。 “干嘛板着脸,活动这么顺利。”宗念扬起手,斗志昂扬的模样,“来,givemefive。” 陆河与之击掌,顺势将手卡进她的指缝间握住,“自己小心点,哪有三天两头挂彩的。” “你占我便宜。”宗念晃晃手,仰脸看着他笑。 “我认真的,听到没有。”他仍板着脸,大拇却在指摩挲她的虎口,痒痒的。 宗念将手落下,却没有松开,淡淡与他聊起心事,“你说十几年,或者五十年后,这个社会方方面面会不会有巨大变化?” “一定会。” “比如呢?” “比如人工智能的发展,再比如……”陆河稍作思考,“就拿法律来说吧,民法典的颁布也是从无到有的过程。” 宗念点点头,“我今天看到蕙芬奶奶挺难受的。不是因为她抓了我,就……我不知道阿尔兹海默症在未来能不能被治愈,如果一直不能,那就总会有新的人,新的人们要去承受它所带来的痛 苦,连拒绝的权利都没有,简直荒唐。” “你看书,有没有看到讨论生活的意义?” “我跳过了,先看自由章节。” 陆河这才笑了笑,“有一章讨论生活的意义,是游戏、艺术、欲望、冒险,总之各种各样的观点。哲学追求透过现象看本质,可连哲学都解释不了生活的本质,因为其中的不确定因素太多。社会在变,可不确定不会变。” 宗念看着他,“不太懂。” “即便在未来可以攻破所有医学课题,其他难题还会出现。人类预判不了不确定。”陆河松开手勾下她的鼻尖,“意思就是说你这颗小脑袋偶尔想想人生命题就够了,别陷进去。” 夕阳落入房间,也撒在陆河的身上。他的脸被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使得棱角更加分明。晚风扬起窗帘,光与影在地板上跳起轻盈的华尔兹,漂浮的尘埃如同伴舞的精灵。或许清风在唱歌,又或许晚霞在密语,宗念就在这时张开双臂—— 而陆河准确地听到了,他向前靠近一步,轻轻地抱了抱她。 第21章 “我们有点私事要聊” 晚上宗念收到陆河发来的活动照片。 他似乎很擅长拍人,每个人在他的镜头下都变得灵趣生动,透过一幅幅图像,宗念仿若能跟着一起思考,一起笑,一起看到远方的风景。她将图片一一保存,发去消息,“你不然给自己取个艺名吧。” “艺名?” “我想放到上,摄影师当然要署名了。保护著作权。” 陆河面对两人聊天记录轻笑一声,回复“都行”。 放下手机去洗澡。今日忙碌,时间似也过得飞快,快到让他来不及去琢磨每一个真实发生的细节。温热的水流自头顶滑下,他闭起眼睛,脑子里浮现的是宗念张开双臂的样子。她的脸,她的嘴巴,她注视着自己的眼神。那个无声的、静谧的、却让心猛烈跳动的拥抱。陆河没有问为什么,因为知道问了宗念也说不出,或许在那个密闭的空间里,夕阳太好,晚风太柔,面前的人太可爱。 可是,我能让你幸福吗? 我这样一个人。 陆河想起一些画面。大年三十的中午,处处张灯结彩,他与小伙伴们恶作剧,专在街头巷尾人流少的地方扔摔地炮。丢到路旁边,啪一声响,旁边的车门忽而打开,大家四散而逃。男人怒气冲冲下车,接着是女人,男人安抚女人,摸她的脸,吻她的脖子,陆河在角落里看到了,将手里的摔地炮全部扔过去,跑回了家;分手的那天下着濛濛细雨,也是个中午,学校图书馆里温暖安静。陆河低声问要不要去吃饭,想吃什么,旁边的女友转头看他,像是下了很大决心说道,我们分手吧,太累了。陆河试图表达,却不知该挽留还是同意,犹豫的结果变成沉默。女友说你这人啊,没有心。她哭了,然后收拾东西离开。旁边的人仍在专注学习,没有人发现这里正上演一场感情破裂的戏码,他们连分别都似无声;还有一个破碎的夜晚,母亲喝多了,摇摇晃晃地进门,瘫倒在沙发上,陆河给她倒水,玻璃杯连同茶几上的水果盘一同被摔到地上,哗啦啦的脆响。他不知道母亲是否认错了人,她指着他的鼻子说你就这个德行,骨子里烂,烂透了。那天开始,陆河不再拥有一个完整的家,又或许,早就没有了。 他关了淋浴,大口喘着气。 宗念决定给英姨过个生日。 倒也算不上晚风的传统,院里像淑云奶奶这种子女常来探望的,老人生日一般家里人会接出去单独过;如爱兰奶奶夫妇子女不在身边的,每每临近孩子们都会订蛋糕送过来;之前给静芳奶奶准备过一回,可她非说身份证日期不准,至于到底哪天却怎么都不说,轴的要命。刘英住过来没多少时日,这阵子俨然变成半个工作人员大事小事帮忙操持,一无伴侣,孩子又在国外,于情于理宗念都觉得要表达一份心意。 生日在12月6号,周五。宗念提前订了蛋糕,特意交代要无糖——院里糖尿病冠心病患者不少,饮食上自然要格外注意。而后又叮嘱大厨全师傅准备一碗长寿面,英姨爱吃海鲜,就做海鲜汤底的。至于地点,就放在食堂,布置事宜交由魏玲玲负责。当然,她也将点子告知陆河,理由是“有时间就过来帮我们拍拍照”。 陆河答好。 然而真到生日这天,要赶一份着急的材料,帮忙的事自然要排到本职工作之后。他便给宗念发消息说晚些到,宗念回复一张食堂布置完工后的图片——墙上贴着“happybirthday”字样的铝箔气球,下面挂一排三角旗,每个上面是一个中文字,连起来为“祝英姨生日快乐”——不算多精致,但气氛拉满。 一切都照计划进行。晚饭时间其他人先进入食堂,宗文康拖住刘英使得对方最后才到。寿星入场,大家齐齐起立,玲玲与小川各站门口一边打出礼花筒,砰砰两声吓得刘英直往后闪躲。全师傅盛上香喷喷的长寿面,大家说着话其乐融融开始用餐。正当宗念去厨房拿蛋糕,准备吹蜡烛环节时,全婶过来说大厅有人找。宗念稍稍疑惑了下,还在想都发了照片陆河怎么不直接进来,于是快步去大厅迎人,那句“你刚收工啊”还没落地,眼一下直了。 第27章 站在她面前的,是陈允。 对方穿一身黑,黑色靴子,黑色牛仔裤,黑色皮衣,肩上斜挎一个黑色行李包。因为人都集中在食堂,大厅只开了一盏背景灯照明,这让他看上去有些落寞。 “你们……有活动?”他先问。 “哦,对。”宗念尚未从讶异中回过神,茫然地朝身后指指,“有个住在这里的阿姨过生日。” “在忙?” “有一点。”她看看时间,虽然不清楚对方因何而来,可眼下不是说话的好时 机,于是问道,“你吃饭了吗?” “还没。”陈允笑一下,“找了两家养老院才找到。” “怎么不问我啊。”宗念无奈,甩个头做指示,“先跟我过来吧。” 她只得将他先带进食堂。刚一进门,宗文康便捧来蛋糕问,“去哪了?蜡烛呢?” “在我这。”宗念边从口袋里掏出蜡烛插上边同父亲介绍,“爸,这是我乐队的朋友。你给他弄份饭啊。” “叔叔好。”陈允点点头。 “好好。刚到是吧?来,坐,我去拿饭。”宗文康招呼着,不忘叮嘱正点蜡烛的女儿,“小心手。” 宗念端起蛋糕走到刘英面前,玲玲给当事人带上寿星帽,淑云奶奶见状带头唱起生日歌。一群爷爷奶奶们拍手合唱,歌声温情响亮。刘英开始只是不停道谢,站起又被大家按着坐下,许了愿吹了蜡烛,眼圈却一下红了。 “英姨,我还没送礼呢,您激动什么。”宗念打趣,将对方散落的头发掖到耳后。 一头银发,摸起来柔软顺滑。 “嗨,我就是……有几年没过过生日了。”刘英再次起身,双手合十给大家鞠躬,“谢谢,谢谢大家,费心了。” “都是小念他们几个准备的,我们不费心,纯属起哄。”闫春爷爷搭话。 “您是气氛组啊。”玲玲大声说道,“气氛担当。” “行行,我们就烘托个气氛。” 大家又一阵笑。 “小念,给你英姨送什么大礼啊?”有人问话。 “保密。”宗念乐,面向刘英又道,“英姨,这阵子麻烦你了,又弄讲座又帮着组织活动,是我们该谢谢您。来,掌声!” 老人们各个喜上眉梢,使劲鼓起掌来。 “哎呀不用。”刘英抹抹眼睛,似乎有些无措。 “行了,咱也别谢来谢去了,切蛋糕吧。”宗念摩挲两下对方的肩膀,转头招呼大家,“都能吃啊,无糖的,一人一小块就当庆祝啦。” 分蛋糕时,南方爷爷说道,“小念今天不给大家表演个节目?” 提议立刻被肯定,“是啊是啊,都知道小念敲鼓,谁也没听过。”“表演一个,又没外人。”“让咱们也听听年轻人的东西,与时俱进嘛。” “鼓在家呢,没法搬。”宗念推脱,“再说一个人打出来也不好听,吵。” “咱们不是有鼓嘛!”不知谁接话。 活动室确实有个非洲手鼓,是宗文康买来给大家玩的。 “那……”宗念犹豫的间隙对上陈允的眼神,她看到他侧头与宗文康讲了几句话,而后父亲站起来,“那就来一小段,正好小念一起玩音乐的朋友在。来,挪挪桌子。” 秦丽与玲玲一起去活动室拿来手鼓和电子琴,全师傅与儿子小满帮忙挪开桌子剩余出一块空间。架设备的时候宗念问陈允,“演啥啊?” 得他俩会,观众也会——不然可就尬场了。 陈允随意按了几个琴键试音,而后哼出一小段旋律,问她,“行吗?” 那首歌好像叫《年轻的朋友来相会》,大概知道。 宗念点点头,似笑非笑问他,“这你都行?” “刚才看了眼谱,试试呗。”他坐到电子琴前,简陋音乐会正式开始。 他们其实都不太熟悉这首歌,可宗念必须承认,自己与陈允在音乐上是有默契的。这种感受很难举例,也无法用三言两语形容,好像只一个对视,她就知道他会重复高潮段落又或者他要变奏,而手先于头脑已给出对应节拍。这种默契源于积年累月的磨合,那是经过太多次排练从而形成的音律共振。 后来就变成自由发挥,唱老一辈熟悉的红歌,也唱曾经一度风靡的流行歌曲。这些爷爷奶奶们啊,有的歌只会哼个调调,有的甚至根本没听过,可那又有什么关系,他们会跳啊——爱兰奶奶与南方爷爷被推到正中,两人先是推脱“都多大岁数啦”,但禁不住起哄声太大,南方爷爷后退一步,半弯下腰伸出手颇为绅士地做个邀请动作,爱兰奶奶便捂嘴乐,不忘将手搭到老伴的手上,两人有模有样跳起四步交谊舞。“刘医生,咱俩也跳一个。”静芳奶奶拉起刘英,随着音乐伴奏踏入舞池。性子活泼的老人们纷纷加入,内向安静的便在一旁笑着鼓掌合拍,淑云奶奶甚至转起了圈,裙摆都飞了起来,吓得宗文康隔老远大喊,“别转啦,别转啦。” 生日会在一片欢声笑语中结束。 老人们陆续离开回去休息,全师傅一家忙着收拾盘碗,护工们做打扫工作。宗念抱着鼓,陈允拿琴,两人并肩去往活动室。她这才来得及问他,“什么事还要专程跑一趟?” 陈允却左右而言他,“你就住这里?” “嗯,外面那房子。”宗念朝门口的方向扬扬下巴。 家里的客厅灯这时亮起,想必宗文康已经回去了。 “你爸走路好像还不太顺畅。” “是,他爱操心,老是这里那里瞎转悠,不好好休养。”宗念打开活动室的灯,将鼓放到陈列架上,“就放这里吧。” 陈允照做。手头再无其他事情,两人对立而站,一时安静下来。 正当宗念要说些什么,敲门声传来——门开着,陆河站在门口。 “诶,你来了啊?”宗念朝他走过去,刚刚热闹,她确实没有注意。 “照片着急吗?周末要加班,来不及整理。”陆河脸上没什么表情。 “不急。你什么时候来的?吃饭……”宗念还未问完,身后陈允突然开口,“你朋友?” “哦对,忘给你们介绍了。”宗念指指面前的人,“陆河,拍照特别好,音乐节他也去了。”随后又指陈允,只是还未说话,被陆河抢先,“我知道,主唱。” “你好。”陈允伸出手。 “你好。”陆河与之握了握。 手自然松开,陈允又道,“我们有点私事要聊。” 送客的意味不言而喻。 陆河抿抿嘴,没有动。 专程跑来,又是私事,宗念自然认为与乐队相关——非也有些创作中的音乐还未公开,的确不适合第三人在场。于是转向陆河,“那你先回去?” “好。”陆河说罢转身离开。 第22章 “要不要在一起试试” “说吧,什么事?”宗念拉把椅子坐下,犹豫是否要给陆河发条信息。 可要说什么,她却也没想好。 “打算呆到什么时候?”陈允半靠在桌上,双手插兜。 “等我爸完全康复吧。”宗念心不在焉。 “那是什么时候?” 她抬头看他。 陈允鲜少有这种刨根问底的反应。 宗念思考片刻,“之后有演出?” 这是她可以想到的,对方关心自己何时回去的唯一理由。 陈允摇头,又补一句,“近期没有大型的。” “到底什么事?有话直说。” 真奇怪,他平时可不是磨叽的人。 “宗念。”陈允把手拿出来,转了转食指上的戒指,“你对我这人,怎么看?” 宗念一下乐了,“抽什么风?大老远跑过来问卷调查?” “你怎么看?”对方像不达目的不罢休似的,手放下,定定看着她。 “有才华,有品位,能抗事。”宗念说着又笑了,摆摆手道,“夸不动了。” “不夸也行,随便说。” “缺点肯定也有啊,人无完人。” “比如?” “比较专制,平时排练大家有点什么想法,你一拍板也就不会说了。” “还有呢?” “还有……有点装?”宗念有些好笑地看向他,“你应该听过这种评价吧。” 陈允这才展露出一丝笑意,“听过,还不少。” 工作群进来消息,玲玲说收拾差不多,她与全师傅一家先回去,小川今晚值班,已经去宿舍了。宗念回复“辛苦”,收起电话。 “具体,”陈允又问,“你觉得我哪里装?” 宗念这下真成丈二和尚,问题一个接一个,可怎么瞧怎么不对。她蹙眉,“你知道你今天有点怪么?” “我知道。”陈允仍看着她,却没有放弃问题,“你说说。” “这怎么说……你好像和大家不太交心,认识这么久,也没怎么听你说过自己的事。”宗念含糊带过,“就……感觉不太真诚吧。” 第28章 活动室敞着窗户,夜风吹进来,凉飕飕的。宗念打个激灵,起身去关窗。灯全部开着,现在管账自然有了节省意识,于是将后面的灯关掉,室内空间一下暗淡许多。 “我和大为是邻居,从小就认识,跟刘康是高中同学。我们三个从高中开始组乐队,改过好几回名,后来才叫非也。年头久了,彼此都知道是什么样的人,平时也吵架,但他俩肚量大,不跟我计较。”陈允双手支撑坐到桌子上,背弓着,双脚离地盘在一起,“我不是科班,大学念的会计,不喜欢,家里让学的。成绩不好,念到最后都没拿到毕业证,因为这事爸妈特别生气,一直数落,我不爱听,直接从家里搬出来了。” 宗念重新坐回椅子上,“怪不得。” “听他们说过我跟家里关系不好是吧?”陈允苦笑一下,“确实不好。做乐队没钱赚,我平时就接接演出,帮别人写写歌,勉强能养活自己。父母偶尔接济,刚毕业那会儿我不要,做过挺多兼职,酒吧服务生,场务,还有跟你一样教课,后来就觉得时间都被占用了,什么都写不出来,就不做了。现在父母给就接着,不给也不敢去要,拉不下脸。确实挺装的,出去说自己玩乐队像个人,回出租屋点外卖还得算算钱。” 他说完就笑了,宗念也跟着笑一下。 “还想知道什么?”陈允问。 “没了。”宗念说完立刻又道,“想知道你今天抽什么风。” 他避开她的视线,头垂下去,“你刚才提的我那些缺点,你能接受吗?” “勉强可以。”宗念实话实说。毕竟认识时间不算短,平日排练演出虽偶有矛盾但也没有大的隔阂,是人就有独特个性,她不认为那些是问题。 “你和我,”陈允重新看过来,“要不要在一起试试?” 这个问题被铺垫了太久,以至于宗念一时有些懵。 “我身边常联系的女孩就你,这你应该知道。”他看着她,没有笑,表情是认真的。 所以,那并不是一句玩笑话。 宗念与之四目相对,试图分辨出他为何有表白的念头,又或者,只是想从对方的脸上寻找出他突然这样做的蛛丝马迹,可她很快躲开视线——她有些慌。 “你没有男朋友,对我……可能也有些好感,至少不讨厌吧。”陈允环顾四周,“你是我接触过的最好的女鼓手,宗念,你不应该被困在这里。” 这话让宗念有一丝不适。就好像穿了一双不合脚的短袜,走几步就会退到鞋里,纵然不影响走路也能发挥袜子的功效,可就是不舒服。她低下头,语气多几分严肃,“我不觉得回来是困境。” “以后就守着这些老人,不做音乐了?”陈允问。 “我没想过。再说,”宗念再次看向他,“这和我们在不在一起有什么关系?陈允,你今天来说这番话,是认为我受困于此想要大发慈悲救我脱险?” 语意间多出的那份嘲讽一览无余。陈允当然听得出,立刻举双手做投降姿态,“不是那个意思。” “我真心的。”末了,他又补一句。 雨水忽至,打在窗棱上滴滴答答。两人都未开口,齐齐注视着密集的雨线沿着玻璃滚落,一条条交错合并。已经入夜,宗念知道这个话题即便再聊下去今天也不会有结果,于是问道,“你住哪里?” “我订个附近的酒店吧。”陈允掏出手机。 她知他经济窘迫,天气又不好,于是提议道,“不然在我们宿舍凑合一晚?” “也行。”陈允收起电话,从桌子上跳下来,“明天我想去古镇转转,一早就走。” 宗念将人引向宿舍。 小川已经睡了,鼾声自门外便听得到。她小声告知护工夜里要巡房会起来一次,继而轻手轻脚推开门进去。准备好被褥,又交代洗漱尽量轻声,这才准备回去。陈允跟着她到门外,在昏暗的走廊里拉住她的胳膊,“我说的事情,你考虑一下。” “好。”宗念应允,道晚安离开。 回到家,宗念罕见地失眠了。 除去开始接手晚风,静芳奶奶大闹法院那会儿有过几日睡不安稳,这段时间她随着老人们的作息走,睡眠有准,三餐规律,偶尔早起还会绕着附近晨跑几圈,自己都觉得精气神足了很多。从前晚归居多,抱着手机玩到凌晨三四点是常事,一转眼,习惯竟在日复一日中生出变化。她辗转几番,又想起陈允的话。好感是存在的,她不能欺骗自己,可当时当下的这份好感似乎又不同于从前。是啊,甚至都想过若对方有天表白该如何应对,怎能全然否定自己的念头呢? 晚风刚营业时曾住进过一位老人,姓郝。人与自己的姓氏可谓天差地别,老头儿可算不得“好人”。年轻时不学无术混社会,是镇里出了名的不好惹,岁数大些开麻将馆,又因聚众赌博进去过两次。住进晚风时已是肺癌中晚期,不想治了。亏得一双儿女未走上歪路,嘴里对父亲恨恨,实际上却选了价格最高的护理等级,只是几乎不曾过来探望。郝爷爷在这里住上两年,开始跋扈,后来不知怎的就安静了。宗文康说,其实养老院也是个小社会,大家表面其乐融融,可但凡社会,哪里逃得过隐隐的鄙视链。这里啊,儿女孝顺家庭关系好的排位第一,有退休金文化水平高的其次,人存活于社会便少不得比较,老人们怎么不比。郝爷爷大半生做大哥有小弟人前人后被捧着,老了老了被送至这里,一下变成最无存在感的那一个,他心里有落差。后来改变心意要治病,孩子们便将他接走了。走的那天是大儿子来办的手续,特意与宗文康道谢,他说老子不是人,可我们还得做个人。这番话是当着郝爷爷面说的,年迈的老人将脸别向一处,假装未曾听见。当时宗念在场,只觉得画面有些凄凉。或许夜里思绪多,她不知怎的 忽而想起这番场景,却也隐隐感知道了当陈允评价“受困于此”时,自己不适的原因。她不愿如郝爷爷那般,一生虚度,当暮年已至,只能认命去当个提线木偶,悲凉悲哀。陈允没有权利臆定她的处境,去替她决断这选择是好是坏。她要遵从本心丰盈地活,走自己选择的路,看自己选择的风景,试图牵着她,提着她,捆绑着她,不,任何人都没有这样的权利,这是她的人生。 即便错了,她认。 他们在音乐上可以是品味相契的伙伴。对于非也来说,对于一只需要多人合作的乐队来说,当然需要一个人在关键时刻站出来甚至独断地作出某些决定,可恋人之间,伴侣之间,宗念不要这样的另一半。 隔日上午,陆河收到小川的信息——哥,你们单位门卫有人在吗?你昨天东西落食堂了,我顺路带过来。 陆河告知自己在单位,两人约定好时间在门口交接。 五分钟后小川赶到,见面边从包里掏东西边问,“你们这么忙啊,周末也不休息?” “有点活没干完,加个班。”陆河一语带过。 “昨天给我们帮忙耽误你事了吧?”小川递过东西,“是不是镜头啊?昨天收拾时候看到,我怕是贵重物品就直接收起来了,本想让念姐给你,结果她一早就出门了。” “出门?” “她乐队不是有个朋友来了么?昨晚没走,在我们宿舍住的。”小川拉好背包拉链,“我早晨换班正好跟他打了个照面,他去古镇,念姐送他。” “宗念他们认识挺久了吧。” “应该是,要是不熟也不能留我们宿舍过夜。”小川嘿嘿一乐,“而且我打包票,他百分百对念姐有想法。念姐看着吧,好像也有点那意思,这小雨一淋,古镇一逛,没准就成了。” 夜半雨停,现在又细密地下起来。陆河见天色不好,将自己手里的雨伞递给小川,“快回去吧,一会雨大了。” “谢谢哥,走了啊。”小川一手举伞,一手扶把踩单车起步。 直至背影消失,陆河拿出手机,犹豫是否要联系宗念。 母亲的信息却先行而至,“晚上去吃饭,别忘了。” 雨丝落在键盘上,模糊了屏幕。 陆河用衣袖蹭干屏幕,刚要回复,又收一条,“他是你爸,到什么时候都是。早点出发,别迟到。” 陆河单手抓一把已经湿润的头发,仰头嘘一口气,回复,“好。” 第23章 “等走到更广阔的地方,那些声音自然就消失了” 陈允在古镇外不远处订了一间民宿。宗念将人送到指定地址,径直随他上去。是间一室一厅的公寓,面积不大,可胜在楼层高,风景好,阳台出去便见古镇全貌,青砖绿瓦,小桥流水,雨天独有一番意境。 随后门铃响,外卖送到。陈允叫了两杯咖啡,递过来的是热美式。“没加糖。”他对她笑笑。 宗念道谢接过——她喜欢喝纯味的咖啡,不加糖不加奶,浓缩分量太小,美式却够大够品。 只是她觉得,自己接下来要讲的话,会清晰简短到不足以消磨掉这一大杯咖啡。 第29章 “我想了下,还是做朋友比较好。”宗念单刀直入,“昨天的话我就当没听过,你也不用放在心上,之前怎么样以后还怎么样。” 陈允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继而又转换为失落,“没必要这么快答复我。” 宗念慢慢品上一口咖啡,应是豆子掺杂入杏仁烘培过,唇齿间有种淡淡的坚果香。她看向他,“陈允,你喜欢我吗?” “不喜欢我跑来表白?” 不,不对。 这个问题的答案应该只有两种,简单粗暴的两个字或者三个字。以反问句回答问题,那不是答案。 宗念定定看了他一会儿,将脸转向窗外。她不怀疑陈允的诚恳,可诚恳背后未必没有原因。突然找来,毫无征兆,就像迫切地要完成一项任务。也许家里催得紧,或躲避责问或试图缓和与父母的关系,所以要找一个还算合得来的人“试试”;也许受了什么刺激,又或许遇到难关,内心忽而渴望安定想要建立一段平稳的关系;也可能只是这段时间灵感匮乏——搞创作是需要外界刺激的——单纯地希望生活里能够生出些改变以突破创作瓶颈,都有可能,也都是合乎情境的理由。 作为当事人的宗念完全可以理解,也不觉得这场表白有多草率。 “又一年快过去了,可真快。”陈允看着窗外忽而感叹一句,接着转换话题,“新年怎么过?” “有些老人会留在院里,大家一起吃个饭。哦对,28号大望他们乐队跨年演出,让我去。” “他们演六十条是吧?” 六十条是上海一家livehouse,也是地下乐手们最常演的场所之一。 “对。” “那你不如跟我们演了。”陈允朝窗外扬扬下巴,“28号古镇也跨年,我们跟当地民乐团还要合演一首,应该好玩。下午约了景区管理处还有主办方见面,这边明年四月还有戏剧节,趁机一起聊聊。” “消息够灵通的。”宗念逗他,“最近搭上金主啦?” 陈允不接茬,径直相邀,“你下午跟我一起吧?你是本地人,遇到点情况也好沟通。” 昨晚欢闹一场想必今天晚风也无急事,加之陈允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有人助阵自然多份帮助。无论如何,作为朋友这些是应该的,宗念想都没想便应下来,“没问题。” 陆河于晚上六点准时抵达餐厅。 报出“陆长友”的名字,服务员便将他带入走廊尽头一安静包厢,随即另一人进来斟上茶水,看着他笑一下,笑容有些隐秘的意味。 陆河道谢,脱了外套欲挂在椅背上,年轻的服务员颇有眼力见地拿来衣架,询问是否可以帮您挂在一旁。陆河答好,有些无聊地喝起茶。 约定时间是六点半,他怕迟到落话头,尤怕母亲多心,便早早出了门。出门前特意换了件白衬衫,没穿西装——太正式会显得自己真的有所求偿——若非母亲,他绝不会来吃这顿饭。 等上一刻钟实在无事可做,他去了趟卫生间。然而刚从卫生间出来,便听到走廊里服务生们私下议论—— “218包房来那个是李总的大儿子?以前没见过啊,兄弟俩相差有十来岁吧。” “嘘。那是前妻的儿子,李总后来才嫁过去,又生了一个。” “啊,我说兄弟俩长得一点不像,老大可比老二好看多了。” “估计前妻基因好,比李总好看吧。” “嘻嘻,小点声,工作不要了啊。” 陆河握了握拳,待几人散开,这才趁机回了包厢。 他隐约有印象,父亲的再婚对象家里做餐饮生意。只是这么多年那一家人与他丝毫不相干,他不问,母亲不说,至于具体情况如何他全无概念。 “生意不小。”陆河环顾装修华丽的包厢,那一瞬间,他有起身离开的冲动—— 陆长友可真行,约到这里,是彰显自己再婚选择无错还是炫耀而今过得多顺遂? 包厢门被推开,三人说说笑笑一同进来。那个陆河血缘上的父亲此时和蔼地不真切,对方朝他走来,亲昵地揉揉他的肩膀问话,“早到了?怎么来的?” 未等陆河说话,又殷勤地赶忙介绍,“这是袁叔叔,马……哎呦,你这岁数,叫马叔还是叫马哥啊?” “师哥你别逗我了,我儿子都上大学了。”姓马的人笑语盈盈摆手,“小陆别站着了,快坐。” “上菜吧。”陆长友对服务员发出信号,转而又朝向两位客人,“随便上几样拿手菜,你们尝尝。家里的厨子,不够随时加。” “随便随便,今天没外人。”姓袁的人说道。 “这两位叔叔可都是爸的故交。你袁叔我俩同一届,上大学时宿舍住隔壁,小马叔,我们小师弟,年轻有能力。他们都在高院,以后工作上有什么不懂的虚心请教。”陆长友端起杯子,“你们出差过来,虽然是周末但咱也坚守纪律,以茶代酒啊。” 陆河呆坐着未动,又听一句提醒,“陆河,端杯子。” “来吧,咱们这可真是老友聚会了。” 陆河只得起身与众人碰杯,他不愿这场饭局有任何意外,只想尽快结束,尽快回家。 “小陆可以,上个月省里知识竞赛,过五关斩六将争取到培训名额,能从全省这么多年轻法官里出来,不容易。”姓袁的人朝向陆长友,“老陆,你这儿子青出于蓝,大有可为啊。” 姓马的人接话,“我也听说了。高院不也有几个年轻人去了么,说培训一趟特别有收获,是吧小陆?” 陆河点点头,“对,长见识。” 服务员进入上菜,谈话暂时中断。 待门又关起,陆长友开口,“就是倔。我说往中院调动调动,趁着我还在这,多少能有个照应。不愿意,怎么劝怎么说都不听。” “嗨,年轻人有想法有主见。留在基层锻炼几年也挺好,各类型的案子各种各样的当事人都接触接触,将来往哪儿走都不成问题。”姓袁的人看向陆河,“小陆啊,你就踏踏实实干,学历经历都有了,以后想调动,我们这都是你爸的老朋友,能使劲的一定使劲。” 未等陆河开口,陆长友便催促,“快敬你袁叔叔一杯。” “自己人,敬来敬去做什么,吃菜。” 至此,陆河才知这顿饭的意图。 可笑至极。年少时父母不睦,三天两头吵架时,该履行父亲责任的人没有一句关心;后来婚姻终结,提着行李离家奔向更好的前途与生活时,做父亲的甚至没有回头;母亲独自抚养他长大,几年里音信寥寥,唤做“爸”的那个人从来没有,一次都没有到学校看过他。现在一拍脑门记起来了,我还有个儿子,我得助他一臂之力——陆院长,你不觉得自己滑稽么? 他们聊同事,聊工作,聊过往学校种种。陆河默默吃着饭,心里却像堵着一面墙,怎么推都推不开。 饭局过半,话题重新落回他身上。 仍由陆长友提起,“快三十了,还不交女朋友。你们身边有合适的给介绍介绍。” 小马叔瞧着陆河笑一下,说道,“师哥,还真有个人。李院的女儿跟小陆年纪差不多,在检察院。” “李……升了?” “对,到副院了。”姓袁的人侧向陆长友点点头,声音随之轻些,“正式通知估计下周就发了。”这之后指指陆河,“老李女儿倒真可以跟小陆认识一下,公检法一大家,有共同语言。找时间我跟老李提一嘴,马,你私下也打听打听。” “行,袁主任。”小马叔见陆河表情有些漠然,又补一句,“成不成的,年轻人嘛,多交个朋友也不错。” “那肯定人家能看上这臭小子好啊。”陆长友开怀大笑,“咱们都是学法的,我说实话,我就愿意儿媳妇也是司法口,有素质有原则,多好。” 陆河轻飘飘撇他一眼,片刻起身,“袁叔,小马叔,我明天还要加班,就先回去了。” 陆长友脸上闪现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找补似的同两位老友解释,“快年底了,下边案子多。” “我送你,顺便去个洗手间。”小马叔跟着起身。 走廊外,陆河指指相反的方向,“小马叔,洗手间另一边。” “你爸是我大师哥,老领导。”对方看着他,没有要即刻离开的意思,“到现在这个位置,这个岁数,好多事他得避嫌。但是他心里挺惦记你的。” 陆河用沉默做回应。 “家里的事,我听说过一些,作为外人我没权利置评。”小马叔表情诚恳,“但你爸在专业上是前辈,他的司法技能和办案经验有很多值得学习的地方。我建议你回去看看他之前的讲座,会有收获的。” 陆河依旧沉默。 “咱们判案子都讲情理法理,即便是过错方,也要看是否有因如何量刑。一个人错了,法律都允许他有申辩有改正的权利,小陆,对你爸爸的判决不要这么武断。” 第30章 “他让你跟我说这些?” 小马叔一愣,赶忙否认,“没有。”末了叹口气,“我是站在第三人立场,你爸总跟我提起你,他不知道如何缓和你们父子间的关系。” 陆河意识到自己或许有些失礼,苦笑一下摇摇头,“算了。” “行,不说这个。”对方拍拍他的肩膀,“不过既然都干这行,我还是想说一句,基层锻炼人能攒经验,大的平台却会让你视野更开阔。这次去北京培训相信你也有感悟,优秀的法官,专业知识过硬是基础,再往上就是眼界和思想。你还年轻,别因为跟你爸怄气带到事业考量上。” 陆河垂下头,接着小声说道,“我就是不想靠他。” “你没靠他啊。”小马叔这下倒乐了,“竞赛获奖拿到培训资格,这不都是你自己争取来的。你不说,谁知道你是陆长友的儿子。小陆,别把你父亲能量想得那么大,也别带着有色眼镜去看待你周边的环境。咱们总说追求公平与正义,大到一个社会,小到一个系统,公平与正义都是需要完善的,你说对不对?” 见面前的年轻人不语,又道,“当然了,你是他亲儿子,无论怎么说靠自己可能都会有一些声音。那就举证嘛,用事实证据说话,等走到更广阔的地方,那些声音自然就消失了。” 陆河看着他,点了点头。 分别之际,他告诉对方,“别给我牵线了。” 小马叔一笑,“什么情况?” “就是……不需要。” 第24章 “你的世界,我走不进去” 回到家,陆河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而后打开电脑,登陆内网,找到培训板块。输入陆长友三字,最近的一场讲座是今年三月份,主题关于“智慧法院建设。” 没有从头观看,随意拉了下进度条,陆长友的脸出现在镜头里,正讲到司法大数据的应用。陆长友说,要重点加强数据库的完善,法官要增进自主学习,学会利用大数据分析案件趋势,为司法决策提供支持,同理,审判质效也要通过数据进行反向评估。司法大数据是智慧法院建设的工作要点,人人都要学习,要适应,大家齐力才可真正推动司法改革的进程。 陆河以为自己会抵触,但奇怪的是,他看进去了,也听进去了。司法改革在持续推进,这四个字对于他来说原本就是写材料的必须用语,提一提,给材料增加一层看上去宏大的保护壳。也许是陆长友,因为这番话从他的父亲嘴里说出来,让虚空的概念一下有了实感。怎么去实践改革?从哪里入手去推动变革?陆长友给出了切实的可以落地的方案——就从这里开始,去接受,去行动。 小马叔说得没错,在专业上,在这个领域里,陆长友务实勤奋,能力卓越。 想法随即让陆河感到酸涩,他厌恶太多年的那个人,应该是个自私自利的草包,不折不扣的混蛋,怎么可以有自己完全企及不到的智慧与才干? 凭什么?这算什么? 母亲打来电话,陆河扣上电脑,按下绿色接听键。 “吃得怎么样?挺顺利吧。”“去了几个人?都聊什么了?”“行,这种场合别给你爸脸色看,影响不好。”陆河三言两语敷衍作答,直到母亲问起在哪里吃的饭,警戒线一下拉起,他说“就未来广场那边”,潦草带过,很快挂断。 已经许久没有过了,心头那堵墙越垒越高,上面竟长出带刺的植物,在狭小逼仄的空间里一下下刺着他的心脏内壁,他站起来猛地打开阳台窗户,大口呼吸。 母亲应是知道他将与谁一起吃这顿饭,显然陆长友给过她信息,所以她才会努力促成一定要自己出现。像施舍吧——明明那个人背叛了婚姻践踏过她的自尊,明明她对那个人深恶痛绝恨之入骨,也许随着时间,那份恨意变淡了,可陆河知道,绝对不会也不可能消解,然而当对方大手一挥给出这样一份回馈,母亲却毫不犹豫地接下了——不是施舍是什么?高位者对于低位者的怜悯,掌权者对于流浪儿的伪善,殖民者对于原住民的居高临下。陆河明白,母亲这样做的唯一理由就是自己。她认为那对儿子好,对儿子的人脉事业有助力,所以即便刀山火海她也会涉入其中,继而抬起双臂将他送至青云。可她自己呢?她受过的那些委屈与耻辱又算什么? 陆河甚至希望她不是这样的母亲,他希望她自私、无理、撕下所有忍耐与克制的面具。 然而她偏偏是这样一个人。 所以他无法将餐厅的名字告诉她,那样一间富丽堂皇红红火火,昭示着陆长友此时的生活有多么幸福如意的餐厅。 门铃响起,陆河关上窗,拖着疲惫至极的身躯去开门。 意料之外的人。 宗念自顾进来,先是打个哆嗦,“你家好冷。” 陆河未做理会,站在玄关处与她说话,“你怎么过来了?” “就……我今天去古镇了嘛,下高速正好顺路。”宗念的手已经伸进大衣口袋,刚要将东西拿出来,又听陆河说道,“快回去休息吧。” “嗯?”她看着他,迟疑了一下,“你心情不好?” “没什么事就先回去吧,我明天还要加班。” 他在赶客。 宗念打量他一番,这个表情,这个语气,她确信陆河情绪不佳,欲安慰几句一时半会儿又不知从哪里入手,于是急着转移话题,恰巧目光落到玄关的打包袋上,“你今天去这里吃饭了啊?这个餐厅周末经常订不到位置,可火爆了。他们好像还是家族生意,越做越大,听说还准备在上海开个分店……” 心里的某根刺突然变得锋利无比,以至于顷刻间便划出一道滴血的裂口,陆河沉着脸,语气几近冰冷,“回去吧。以后没什么事别过来了。” 宗念确信自己听得没错,一字不落清清楚楚。她紧紧盯住他,“你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陆河感觉自己的胸腔里有一头怪兽,那家伙凶猛横暴,它用力敲打着他的身体问为什么——是啊,为什么。他是个理性而分明的人,一个问题对应一个答案,过程艰难险阻繁琐回绕都没关系,他愿意不辞劳苦去求解,只要这个解是存在的。可现在突然发现,很多问题很多情况根本无解。他应该如何跟母亲沟通自己的心意,又应该拿出怎样的姿态去面对陆长友,面前的人,宗念,她分明有爱慕而匹配的对象,可为什么还要找过来,存在于在他们之间的那些已然超出普通朋友的接触又该怎么去解释。 “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陆河放弃了,他被不断涌入的未知问题打败,于是自甘放弃不再求索,“你的世界,我走不进去。” “我的世界?”宗念紧紧握住口袋里的东西,“我什么世界?” “你那些不管不顾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世界。”陆河还想再说些什么,可此时的他太累了,就像岸边被沙筑起的城堡,欲表达的、挣扎的、解释的、反驳的都不重要了,他只愿海浪快些到来,他等待着那场巨大的摧毁。 其实他只想告诉她,若心已有所属,他不想当那个填补空白期的工具。 可是宗念误会了。 “你就这么看我?你当我是什么人?”宗念在临走前丢下一句话,“我的世界没你想的那么龌龊。” 她快步下楼,一头扎进车里。 被硌了一下,是大衣口袋的东西——那是本来要送给陆河的礼物。 下午在古镇闲逛,无意中进入一家精品店。产品五花八门,遍及文具、饰品、家居用品。样子都做的小而精,风格简洁质量上乘。她注意到货架上的香薰灯,店主介绍里面加了薰衣草精油,有助眠安神作用。宗念一下想到陆河,加班多压力大,这功效简直为他量身定制。 “我的世界。”宗念抚摸着包装盒,小声自语一句。学鼓的女孩不多,能坚持下来的更少,因为打击乐特别是爵士鼓,向高阶冲击一定要有足够体力。她听过一些声音,比如音乐圈的女孩怎么样,摇滚圈的女孩又怎么样,特别是毕业后要靠这门技能养活自己,似乎她不叛逆、不顽劣、不拥有一些可以被谈论的“壮举”就对不起这样一种身份。她的私生活好像变成一张实验海报,每个人都能在上面涂画一笔,大家嬉笑着等待这张海报最后的结局,他们要看那是否比自己想象的更加混乱。 她只是没料到,陆河竟也这样看待自己。 他们算朋友,也共同经历过一些事,宗念对他没有遮掩,她自 以为自己的人品与底色已经被看到了,了解了。甚至在最开始,直觉告诉她陆河与那些人不一样,谁都可能戴起有色眼镜,但他绝不会。 其实今晚并不顺路,她只是想将偶然遇到的这份礼物,连同快要破土的“只想到你”的那份心意,一起交给他罢了。 宗念一觉睡到十一点。 睁开眼睛先去找手机,晚风工作群有几条无关紧要的对话,陈允说他已经到上海,被屏蔽的乐手群演出群消息若干,可是,没有来自他的。 第31章 宗念打开与陆河的聊天对话框,可很快又退出——不知道该从哪里讲起。她烦闷地甩甩头,洗漱完毕换好衣服去主楼办公室。 刚打开电脑,刘英敲门而入。对方扬扬手里崭新的保温杯,笑了笑道,“昨天你爸给我,说是你特意挑的生日礼物。谢谢啊小念。” 宗念便也笑,“我看您那个都用旧了。这个虽然不如您那个贵,但喝点养生水够了。” 刘英原本用的保温杯是进口品牌,价格不菲。 “原先那个是小硕第一次拿工资送我的。”刘英摆摆手,“用好几年,是旧了,该换了。” “他们那边该准备圣诞节了吧?我看我同学发的朋友圈,张灯结彩的,特别热闹。” “对,差不多了。” “您儿子过年回来吗?” “他没假。”刘英一语带过,即刻转换话题,“你上次说让我帮忙看什么?” “哦对。”宗念打开一份电子文档,“这个是根据您给大家做讲座的内容整理的,我想发在咱们上。怕有些药品名称或者表述不对,您帮我检查一下。” “没问题。”刘英痛快答应,随即拉把椅子坐到她身边,“没想到我还真做贡献了。” “您是我们大福星啊,贡献值一等。” 两人正说着,魏玲玲着急忙慌跑进来,“念,淑云奶奶那边不太对,你要不去看一眼?” 宗念立即起身,边走边听对方说道,“今天她家大女儿小儿子都来了,门锁着,不知道说什么。但我刚才路过,门口聚了一圈人,说里边又吵又闹还有摔东西的声音。” 果不其然,几乎整个院的老人都聚在房门口,路被围得水泄不通,大家交头接耳小声嘀咕着。见到宗念纷纷上来汇报情况——好像是儿女催促淑云卖房子,她不愿意就吵起来了;吵了半天了,好凶的,她儿子都骂人了;不知道摔了什么,好几声,叮叮当当。 正在此时,门被猛地打开,淑云奶奶的小儿子似是要走,见到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大吼一声,“看什么看,闲得没事做!” “三个白眼狼,生养你们我造孽啊!”里面传来淑云奶奶带着哭腔的声音。 “啪”一声,门再次被关上。有站在另一边的老人通报最新消息,“我刚才看见淑云了,她怎么披头散发的呀。” 门内传来男人的厉声反击,“我们干什么了?我们逼您什么了?好歹不分,越老越糊涂!” 宗念使劲扭扭门把手,转而朝向小川,“愣着干嘛,去拿钥匙啊!” 小川迅速跑向办公室。 房内忽而传来女人的尖叫,“妈,妈,您干什么啊!” 宗念用力拍打门,没有回应。周围老人们仍议论纷纷,噪声惹得她头皮发麻,于是大声说道,“都别看了!玲子姐,赶紧带他们去吃饭。” “别凑热闹了啊,吃饭了吃饭了。”魏玲玲连哄带赶将一群人带向食堂,小川举着钥匙及时赶到,宗念未做犹豫立刻开门,随即被面前的场景吓了一跳。 屋内一片狼藉,地上散落着玻璃片,水果,饭菜;床上有被剪烂的衣服;小儿子站在门口处,面色惨白;大女儿双臂打开,呈环抱状离当事人一床之隔;而主人公淑云奶奶正站在床的另一边,右手握住的水果刀,刀刃正对左手手腕。 正午时分,阳光落在老人脸上,那么爱美的淑云奶奶,此时头发散着,嘴唇微微发抖,她看向自己的儿子,又去看女儿,最终将目光落在闯入者宗念身上,她没有说话,那表情就像——她真的看够了也受够了这个世界。 “奶奶。”小川叫一声,欲上前被宗念拉住。 “妈?姐,刘磊?怎么都不说话呀,怎么了?” 声音是从电话里传来的——床头柜上放置一部手机,开了免提。 “妈,您别觉得我们三个让您卖房就怎么样。现在房地产行业这么差,房价一天天降,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愿意买的,再说老房子您现在租着能赚多少?” 鸦雀静默的房间里,声音格外突兀。 电话里的声音仍在继续,“说句难听的,就算您有天不想住养老院了,房子没有,我们三个还能不给您养老?我就不懂您怎么非就攥着这套房子……” “晓珍,别说了!”大姐发话。 “不是姐,现在得跟妈讲道理,她……” “二姐,你别说了!”门口的小儿子大吼一声,却引来电话那头更深的不解,“你俩怎么回事,不是讲好一起做做妈的工作。妈?您在听吗?您……” 大姐转身按断通话,可很快铃声再度响起,她直接关机,将电话扔到床上。 淑云奶奶全程一言不发。她的视线不知何时挪到刀上,就像进入混沌的真空状态,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奶奶,该吃饭了。”宗念小心翼翼上前,一步,两步,三步,“今天全师傅做了烧麦,您不是最爱吃烧麦吗?” 刀刃抵在手腕上,老人左手无名指上的金戒指闪闪发亮。 “你们怎么能这么对我啊!我是你们的妈啊!”淑云奶奶一声哭嚎,那声音落在阳光里,如同困兽的最后挣扎,带着绝望、无助与疑惑,像是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发出的嘶吼。 宗念眼疾手快握住对方的手腕——其实淑云奶奶已经放弃了,在宗念做出动作之前,那把刀应声落地。 “家属先走吧。”宗念抱着老人,看向还未回过神的姐弟,“后续有什么事情再联系。” “是是,先让奶奶休息。”小川拽着小儿子率先挪步到门外。 “妈,您……”大姐眼圈红红的,背身走到门口,看看弟弟又转身回来,面向淑云奶奶说道,“房子不卖就不卖了,您别想不开。” “对,妈,不卖了,再也不提了。”小儿子亦惊恐未定,嘴里喃喃,“我们先走了啊,过几天……过几天我再来。” 房门被轻轻掩上。 宗念扶着虚弱的老人坐到床边,默默叹了口气。 一场风波,一次闹剧,好像是晚风总在发生的事。完全不知怎么就开始,也全然无法预判剧情的走向,可是,也终会结束的。 “小念。”淑云奶奶唤一声,平日里那样活泼精神的一个人像被掠走大半灵魂,“我让人看笑话了,是吧?” “谁没被别人看过笑话。”宗念先捡起水果刀揣进口袋,这才开始收拾起地上的碎片。 淑云奶奶没有再说话,只侧身躺到床上,因是背对,宗念看不到她的神情。 只是对方蜷缩成一团的样子,让宗念很想抱抱她。 第25章 “错就错在我老了吧” 淑云奶奶午饭晚饭都没有吃,听同房的老人说,儿女走后她再没说过一句话。 大家不敢问,怕问了惹人伤心;可又忍不住私下议论——晚风这小小院落,进来一只蝴蝶都会引发喧嚣,世间无圣人,长有口舌就注定有声音。 隔天早晨宗念去看她,在房门口遇到正出来的静芳奶奶。大闹法院已过去三月,经此一折腾,这老太太倒真解了心结,该吃吃该睡睡,性子还是一如从前泼辣。她将宗念拉到一边,表情恨恨,“你劝劝淑云,糟儿烂女不要也罢,我一个种没留下不也活得好好的?伺候他们一辈子,老都老了还受什么气。” “您就别火上浇油了。”宗念撇嘴。 “我是为她好!昨天你没听到,她小女儿讲她你就是自私就只顾自己,多大岁数了还总买衣服浪费钱。”静芳奶奶翻个白眼,“原话,气得淑云把旗袍都剪了。有没有孩子这样说妈的,算什么东西。” 宗念叹气,“那您怎么不去安慰呢,要我说。” “淑云多爱面子一个人,我去讲,不等于告诉她所有人都看她丢脸,等于再打她一巴掌。所以后来我们都从房间出来了嘛。”静芳奶奶拉拉宗念,“你是小辈,你去讲,她好受一些。” 待静芳奶奶离开,宗念在走廊做个深呼吸,这才敲门进去。 其实昨晚便想来探望,可被父亲劝住了。宗文康说一来老太太没有失智头脑清醒,二来暂时没有想不开的念头风险不大,得给些时间让她思考。别总站在监护者的角度,试着把他们当成朋友,无非就是交几个岁数大些的隔代朋友嘛。 其实宗文康也变了。经营晚风这些年,他变得更温和、更感性、更柔软。 淑云奶奶已经梳妆完毕,上身桃红色毛衣,下装穿件毛呢卡其色长裙,脚下是双黑色棉靴。所有人都知道她爱美,头发要整齐,衣服要合身,饰品要配套。她身上好似时时有股劲,不是不服老,而是“老”与“美”在她的认知里是两件全然不相干的事,她崇尚美,追求美,热爱美,活在世上一天便要漂亮精致一天。 “奶奶。”宗念唤一声走近,“您要出门?” “小念啊。”似被从思绪中拉出,老人脸上有一闪而过的惊慌,随即说道,“想去看看老伴。” “爷爷在……”院里有老人们的资料,淑云奶奶的丈夫已过世多年。 第32章 “在老家。去年清明去的,坟头怕又长草了。” “那我送您吧,反正今天也没什么事。” 宗念搀扶着老人,在大家的注视下出门。一路向南开,穿越市区,上了国道,视线里开始出现自建房,七拐八拐,房子逐渐消失在后视镜里,路也越来越窄,淑云奶奶这时说,“到了。” 一路未用导航,老人记忆力绝佳。 宗念被带着朝田里走。虽有日光,可风依旧强劲,冬日田地亦有些荒凉。宗念打个喷嚏,不由将大衣裹紧些。 “没来过这种地方吧?”淑云奶奶问话——除了指点方向,这一路她话语寥寥。 “小时候来过一回,看爷爷奶奶,不过后来好像都迁走了。” “是,这里明年也要动了。”淑云奶奶人虽瘦小,脚步却很轻盈,“祖坟祖坟,守着有什么用?到下面都能见着。” 目之所及有几座矮矮的坟包,有的筑碑有的没有,看不出排列规律,似是天上的世界不讲辈分,儿子孙子老太爷,大家随意只要做邻居便好。 “小念,你不忌讳这些吧?”淑云奶奶忽而问道。 宗念摇摇头,“我现在偶尔还能梦见我妈。拜拜先人,没准哪里就遇到了,请他们多照顾她。” “你这囡囡。”淑云奶奶终于展露些许笑意,“你妈在天上怕都在偷偷乐呢。” 至另一片坟包前,老人止住脚步,呆呆看向其中一个,接着缓缓蹲下去,手捧一把土向上推了推,“来看看你,都好吧?” 宗念站在她身后,立正鞠上一躬。 风萧萧,云慢慢,草疏疏。 “昨天老大老三一起来了。老二去医院陪儿媳妇,快生了她走不开,打的电话。”淑云奶奶有些机械地做着捧土推土的动作,声音像被什么挤压着,又沉又闷,“三个商量好了,要我卖房子。我想为什么要我卖房子呢,房子租的好好的,卖了房子换成钱,下一步就要分这些钱了。说我败家,说我浪费,那肯定就管不住钱嘛,一定是要分的。” “我不要卖。三个有算盘我也有算盘,将来不住养老院了,我回房子住,用退休金请个护工。房子没了,到时候三个推三堵四不愿意养,搞不好姐弟就要为谁养闹矛盾,哦,就算愿意,老三的媳妇多厉害,住到他们家里,我怕是喝口水都要看眼色。” 宗念欲走远些避开这番私密话,可又担心老人身体,于是试探着说一句,“奶奶,不然我……” 淑云奶奶似没听到她的话,又像将她也一同视为倾诉对象,执着地说下去,“年轻时我在纺织厂,自己做衣服改衣服,全厂人都说好看都照着我的衣服裁剪。那时候也有人说闲话,讲我臭美不做人家,我腰杆挺得直直的,不怕他们讲。一辈子啊,一辈子没被人看过笑话。”淑云奶奶似是腿麻,收收裙摆直接盘坐在地上,“老了老了,被儿女嫌弃要打扮,自己家的丑事被所有人看去,丢人现眼。” “您别这么说。谁家没有烦心事,都一样的。” “昨天啊,真想跟你去了,受够了,活够了。可我为什么呢?我都活到这里了,没给任何人添负担,我凭什么呦。三个想得对,现在卖房子划算,我想得也对吧,总要留着备个万一,你评评理,那错的是谁?” 大地无言,田野不语。 万物沉默。 许久,淑云奶奶说道,“错就错在我老了吧,老了就是错。” “可谁都会老的。”宗念脱口而出。 淑云奶奶要的答案神明给不出,人却可以回答。老怎么会是错呢,那只是一种绕不开的自然规律,与夏暑冬寒,与这世界上被探索出的千千万万种规律并无二致,生生不息周而复始,老只是这样一种存在而已。 老去的人们,他们不应该以此为耻,以此为负担。 淑云奶奶转过头,两行眼泪沿着那已有沟壑的脸颊缓缓落下。 “能解决的。”宗念上前搀住她起身,拍拍裙子上的尘土,重复刚才的话,“不是大事,能解决。” “走了。”老人轻轻抚摸墓碑,好似这样便能与丈夫多一丝连接,“都好,别惦记。” 回到晚风已是傍晚。宗念安置好淑云奶奶,又交待玲玲这几日重点关注,这才心事重重回了家。进门直奔鼓房,随意找出几首曲子便开始练习。熟悉的声音、节奏、肌肉记忆,这些让她有安全感,亦可以让她从悬浮中摸到支点缓缓降落。 她有很多堆积的情绪,一层又一层盘旋在头顶难以拨开。 中午淑云奶奶带她去吃了一顿饭——镇子主街走到头便是菜市场,步行进入市场到熟食区往左拐,这时就会看到一家没有招牌的店面,只有门口那口烧着开水的大锅显示出这是一家面馆。店里仅有四张桌子,无靠背的塑料座椅,墙上贴有一张褪色的菜单,字迹经岁月洗礼不剩余太多有用信息。淑云奶奶坐下,叫两碗酸菜肉丝面,静静打量四周。面很快上,肉丝软嫩,酸菜对味,不至多惊艳,但算得上好吃。淑云奶奶讲了很多话,她 说最早参加工作在毛纺厂,因为平时爱干缝缝补补的活计,有了厂子之后就被人介绍去上班。老伴是钢铁厂的焊工,厂子合并迁离本地,她随家属变动也到了市里的纺织厂。再后来孩子就大了,考学、工作、结婚,他们也到了追不上时代的年纪。老毛纺厂就在街对面,退休后她与老伴常常回来,跟从前的工友见一见说说话,那个时候他们已经都是爷爷奶奶,那个时候已经有人上次还见下次就见不到了。不记得是谁发现这家面馆,老板和善,从不赶人,见面就选定在这里。其实算下来总共没聚多少次,老伴就走了,而老伴一走,她就再没参加过。“到现在也都走得差不多了。”淑云奶奶说。 长寿,好似注定伴随孤独。 这是个从风雨岁月里提炼出来被精简到不能更短的故事,用一碗面的时间去描绘经历的漫长人生。也像做一件衣服吧,边边角角都一刀裁掉,只留下最重要的最不舍的一针一线将它们缝制好,继而将成品久久封存。 天色暗淡,击打用力,宗念出了一身汗。 她停下,鼓棒整齐摆好,去检查手机。 没有新消息。 此时的陆河正在做同样一件事。 事实上,从单位出来到小区门口,一刻钟不到,他已经看了三次手机。加班还好,人一忙就只会专注眼前的活儿,时间似也过得飞快。然而一旦闲下来,时间好像被无限拉长,要那么久,时钟才会跳一个数字,真难捱啊。 直觉告诉他,宗念可能误会了——因为那晚她最后说话时有颤音,离开前的表情太严肃。可要怎么去解释呢,是坦白自己会错意,是指责她界限不分明,还是祝福对方有个完满的感情归宿? 孩童不惧坦白,理直气壮认错亦是美德;而大人却不敢,因为言行需被给予合理解释,那过程中会暴露不堪与丑陋的一面,大人永远在考量风险。 在楼口遇到政工科的孙姐,对方手里提袋垃圾,见面就道,“又去加班了?” 陆河打声招呼,含糊地说句“赶个材料”便欲上楼。不料却被拉住,孙姐说着“等等我嘛”,三步并两步跑向垃圾桶又快步走回,“小陆啊,你总这么偷摸加班,有机会也得让领导知道。” “我不是……” “行,我知道你心眼实,到年底你们办案压力又大。”孙姐话锋一转,“女朋友可好久没来了。” “人家真不是我女朋友。” 孙姐全然不理会这套说辞,自顾说下去,“工作和生活要保持平衡,否则天天这么紧着干,总有一天那根弦会崩坏掉的。以前嘛,给你介绍朋友你总是推,就算见了面回来也看不出开心。那我就知道了,不合适,一个人不认可就是不合适。上次见你们,两个人喜笑颜开的,别人看到都欢喜。小陆,生活里就是要有一个能让你放松快乐的人,遇到了就要抓住。” 陆河垂下头,不做表态。 “你别觉得我讲的话假大空,我是八零后,二十多岁时要闯出一片天的理想比你们猛烈多了。”孙姐笑笑,“一转眼八零后都四十多了,时间过得很快的。” “我没觉得假大空。”陆河淡淡回一句。 “知道就好。”孙姐半只脚已踏进家门,扭头又问,“家里有没有饭?要不要过来吃?” “有。”陆河感激地笑笑,他明白对方好意。 家里的确是有饭的,从餐厅打包回来的精致饭菜此刻还静静躺在冰箱里,等待不知被作何处理的命运。陆河将它们拿出来,规规整整摆在桌上,看着发了一会儿呆。 人人都说陆长友好,好师哥,好法官,好领导。只有自己觉得不好,如同一个暗中偷窥的反叛者,独自与所有正确认知一路抗争背道而驰。陆河从未公开说过什么,因为那是家事,是丑事,大声宣告无非是给予一桩八卦素材,除此之外不会带来任何改变。无从寻求理解,亦无法排解怨念,所以他更觉得孤独。守着这份并不明澈甚至有些阴暗的心思默默长大,他本以为长大后就可以做些什么,比如揭竿而起发出一场酣畅的偷袭,又或者正面对垒将对方碾压于脚下,可事实上,长大后却更加无力。 第33章 成年人要考量,而考量的方方面面让一切变得更加束手束脚。陆河不想认,然而此时能做的只是将冰凉的饭菜放进微波炉——它们的来处让人不舒服,可粮食蔬菜无错,浪费可惜。 这便是考量。 区实验小学的王主任发来消息——小陆,下周六我们去晚风做第二批次活动,你还方便过来帮忙拍拍照吗? 那意味着若是答应,他便可以自然而然见到宗念。 陆河忽而想到孙姐的话,一个人不认可就是不合适。 微波炉“叮”一声响,他拿着手机,久坐未动。微波炉急切催促,“叮叮叮”三声。陆河起身,与此同时回复——最近有点忙,我就不过去了。 第26章 “我们可以变生疏,但没必要变尴尬” 宗念再次见到陆河是一周后。 晚风平日食材采购多由全师傅的儿子全小满负责,这日小满休息,宗念便接下采买任务。全师傅列好清单,特意交待去西边集贸市场,那里东西多品类全,有几家相熟店铺他们算老主顾,可拿到优惠价格。宗念悉数记下,一大早便开车出门。 先搞定米面粮油大件,多亏熟客,店铺老板见她形单影只,张罗着伙计们帮忙将东西运进车后备箱,众人拾柴火焰高,省去很多力气。接着是肉食菜品调料,宗念手拉小推车,肩上背着大购物袋,一家家走过去汗出了几层。有店家听得全师傅名号,未等说话,一二三四将要买的东西一一指点,不忘打趣,“你就放心买吧,每回都是这些”。从前从未干过这种活计,负重前行,身体疲累,可心里却很充实。在晚风数月,偶尔也会琢磨所得与所失,思来想去,得到是远远大过于失去的,因为体验不可复制,她收获诸多新鲜的人生体验。 来市场购物也好,处理那些鸡毛蒜皮的家长里短也罢,又或 者听老人们讲述他们的过去与感悟,宗念能够清晰地感知到,自己最初的抵触与烦闷正在一点点消解,她开始适应这样的生活,并且享受身在其中探索的奥妙。 命运神奇,只置一个场景,摧毁或搭建全凭心之走向。 结束采买天色忽变,瞬间小雨濛濛。宗念拖着东西在市场门口避雨,车停在马路对面。这时听得有人唤名字,抬眼竟是陆河母亲。她叫声“薛阿姨”,又听对方问话,“你自己来的?买这么多东西。” “嗯,车里还有呢。”宗念笑笑。 “小姑娘家家一个人哪里搬得动,不然……” 话音未落,陆河举把伞从马路对面过来,四目相对两人皆有些不自在,倒是薛慧热心张罗,一边接过儿子手里的另一把伞,一边吩咐,“你帮忙搬一搬,小念,车停哪里啦?” “就对面。”宗念指了指,肩上的购物袋已被陆河卸下,他将伞塞到她手里,又接过小推车,指尖相触,他的手很凉。 “走吧。”陆河说,回头看母亲,“妈,小心点,路滑。” 薛慧撑开伞,忽而想起什么似的又道,“哎呀小念,轮椅还在我家呢。一直想送过去,你爸爸说不着急,我就忘掉了。我就住附近,你方不方便拿?或者改天让陆河送一趟。” 宗念下意识先去看陆河——对方正望着穿梭的车流寻求穿过马路的契机,全无表达的意愿,于是说道,“那我顺路去拿一趟吧,方便。” 既然他不愿多接触,那就减少见面次数,到此为止。 “好好。”薛慧嘱咐儿子,“你帮小念搬到车上,这么多东西。” “知道了。”陆河应着,见车辆减少,大步开路。 他走得快,头也不回。加之左肩挂大大购物袋,右手拉小推车,宗念只得从后面追上去打伞。雨丝稠密,待穿过马路走到车前,又将东西全部放入后备箱,两人又一次视线相对。也是到此时,陆河才注意到那把伞一直向自己倾斜。 他将伞朝宗念的方向推了推,刚想说些什么,却见宗念收起伞直接递过来,“我跟你车,走吧。” 向前隔三个车位,薛慧正朝他们挥手。 “好。”陆河接过伞,紧锁眉头朝母亲的方向走过去。 即便无法更近一步,他也不想与她变成这样。 宗念没有上楼。等待的功夫接到老梁打来的电话,开头就很奇怪,“你把大望他们的演出推了?” “没有啊。”她不明所以,“28号在六十条,我都记本上了,还等他们通知排练呢。” “大望让我去。陈允跟他说的,说你要给非也演,时间撞了。” 宗念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赶忙解释,“有点误会。陈允前阵来了,他们要在我家旁边古镇演跨年,我们一起去见了主办方的人,估计没说明白,让他以为我要跟他们演吧。我给陈允打个电话。” “先别。”老梁说道,“大望那头你别担心,到时候我去给他们打,都说好了。他也理解,古镇在你家旁边,大过年的谁不愿意离家近。但是陈允……” 老梁是多年朋友,宗念立刻听出画外音,“有话直说。” “你记得有回在ballon,你们临时改演《第一封情书》吧?” “记得啊。” 那会儿她刚刚告诉陈允自己要回老家的决定,以后不能如从前一起排练一起演出,作为告别纪念,陈允临场改了歌。 “那你知道那场有个资深制作人在现场吧?” “知道。” 对,当时得知后的自己还有些感动——要知道在音乐制作人面前展示实力是多难得的机会。非也有很多歌,很多首符合他们一贯风格在演奏上亦更加成熟的作品,但陈允偏偏决定演这首并不算娴熟,曲风也大相径庭的歌曲,只因为那是自己写的。 “新青年爆那首《万圣夜》,也是你写的吧?” “我写的词。”宗念这下真被绕得糊涂,老梁东一榔头西一棒子问来问去,完全不是他的风格。于是有些好笑地问道,“你是不是又喝大了?” “我现在非常清醒。”老梁不由生出些恨铁不成钢的语气,“我听说,陈允他们要签了。” 要签的意思是,有合约,有经纪公司,非也沉寂这么多年,终于要走上一条康庄大道。 “好事啊!”宗念听得有人敲玻璃,落下车窗,见是陆河,于是打开后座车门。 轮椅放上去,陆河却没有走,打开副驾驶的门坐了进来。 因通话仍在继续,她便也没有说什么。那头老梁却对她“好事啊”的表述极度不满,音量升了几级,“我问你,陈允最近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什么啊?”宗念当然最先想到那些表白的话,只是陆河在旁边,不知怎的,她觉得难以启齿。再加上与陈允已经说开,她不想被任何人知道曾有过这一出。只得打马虎眼略过,“他跟我说得多了。你今天绕来绕去,到底什么意思?” “有些消息我是听来的,再往下说,有挑拨离间的嫌疑。”老梁忽而严肃,“但是宗念,咱俩这么多年朋友,好的女鼓手不容易遇到,我当你是妹妹,我也惜才。陈允他有想法,你做决定一定要三思再三思。” “老梁,我真不明白。” “版权。” “版权?”宗念皱了皱眉,她实在不懂怎么聊着聊着就到这个层面。 “陈允有才华,非也也有自己的风格。但是风格未必能打开市场适应市场,不然这么多年怎么就出不来?我只跟你说一个我确定的事儿,那个制作人,就是因为《第一封情书》才关注非也的。”老梁点到为止,“你再想想,陈允他自己不清楚么?那场他究竟为什么临时改歌?” 通话结束。宗念眉头锁紧放下手机,感觉自己被扔进一个迷宫。 老梁似乎给出很多线索,这些线索如同拼图的碎块,一定是可以拼在一起的,但她找不到任何连接渠道,眼前依旧迷雾一片。 “什么版权?”旁边忽而传来声音。 思绪被打断,她有些怔怔地说道,“哦,一个朋友,突然提醒我版权什么的。” “音乐上的?” “嗯。” “你有自己的歌?” “写过几首。” “涉及录制吗?” 宗念看向他,犹豫地摇摇头,“不涉及吧,没跟唱片公司签过。” 这是她不曾涉及也完全没有深思过的领域,写歌的初衷很单纯,灵感来了,好玩好听。一切忽而以一种庄重的姿态被放置在桌面上,这让她有些无措。 “音乐著作权大体上分为词曲和录制,我理解你现在的情况主要是词曲版权,这两项是可以分开登记的。”陆河试探着问一句,“如果有需要……” “就是说,一旦我去登记,就可以证明这首歌是我写的,对吧?” “是,可以保护你的创作。” 宗念点点头,老梁是在提醒自己注意这一点。 “遇到版权纠纷?” “哦没。”宗念被拉出迷宫,上下打量他一番,“你不下去?” 第34章 “我妈说你东西不少,让我跟过去卸车。”陆河自顾系上安全带,“走吧。” 事实上,薛慧说的是“你问问小念要不要帮忙,我看她东西蛮多”。 雨天车慢,路上鸣笛声不断,车流龟速移动。 无言地开过三个路口,陆河率先打破沉默,“上次实验小的活动顺利吗?” “顺利。比第一次好不少。” 过几秒再问,“一轩元旦回来吗?” “不回。春节回来。” 又过几秒,“康叔最近身体怎么样?” “还不错。”说到这里,宗念实在忍不住吐槽一句,“陆河,你挺不会聊天的。” “是。”他转头看向窗外。 无心之语一旦被扩大,安静似乎更深了。 一种如冰面般坚固的,无法被敲碎的寂然。 就这样开到晚风门口,陆河卸货,宗念撑伞,搬运三次总算完毕。她送他到路口,看到对方手机屏幕上接单车辆的行驶轨迹——还有一段无法被忽 略的独处时间。 雨滴滴答答落在伞布上,伞下是沉默的一双人。 斜对面二手电器店的男主人似乎着急出门,雨衣还未穿好就匆匆跨上电动车,妻子举着伞追出来,一边数落一边拍打,“屁股抬起来点,雨衣都压在下面了。”男主人听话照做,嘴里却不耐烦地“哎呀哎呀快进去吧”地叫着,电动车驶离,妻子收起伞回到店里。 街道重新恢复安宁。 “是会有人置评我的生活,认为音乐圈的人就会怎么样。”宗念这样开口,可是说着说着便不由自主哽咽,“念高中的时候我去其他学校演出,有男孩送我回学校,大家说我跟外校的人谈恋爱。刚毕业那年租房子,排练太晚大家就在一处凑合睡,房东说我乱搞男女关系,让我搬家。在酒吧演完总有不认识的人过来搭讪,聊几句就开始轻浮,他们觉得这个圈子的人可以被这样对待。” 陆河侧过头看她,想表达的卡在喉咙里,他讲不出一个字。 宗念吸吸鼻子,继续说下去,“太多了,记不住,数不过来。我不明白因为喜欢打鼓玩玩乐队怎么就要被这样看待。是妆太浓了,还是衣服太暴露了,还是演出的时候太疯狂了?我更不理解的是,那些与我被这样看待二者之间为什么会产生因果关系。” 陆河动动嘴唇,依旧没有发出声音。 宗念看向他,表情带几分孩童般的执拗,“可我总觉得,你不会那样想,大体上,你应该知道我是怎样的人。” “我知道,我那天……”他太急于解释,可嘴又的确跟不上脑袋——这样掰开揉碎将误会抬上来化解的场景在他脑海中演绎过很多次,只是每次都不了了之—— 他害怕关系会变得更冰冷。 不知道该如何表达。 “陆河,我们可以变生疏,但没必要变尴尬。”宗念看着他,泪水被抑制在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对吧?” 陆河单手撑伞,在这个瞬间,感性罕见的、几乎以压倒性的方式战胜理性——他单手拥她入怀,低声说道,“我不想和你变尴尬。” 整整一路,不,自宗念找来家里的那个晚上开始,他们都在悄无声息尴尬着。想做一场说明,想要一个解释,欲望在发酵,可时间却在不休止一天天的过。在路上他尝试打开缺口,可他不擅长、不熟悉、不习惯,好似这一刻,冰面才真正被敲开一个裂缝。 “我没有那样想过你。”陆河的声音很沉,“你要相信我,也要相信自己的直觉。” “可我的直觉不准。” “谁说的。” “我爸。” 陆河一下笑了,“那……偶尔也准。” 注意到路边停下一辆开启双闪灯的车辆,宗念拍拍他后背,“车来了。” 陆河恋恋不舍放开人,想讲的还有很多,可此刻的宗念似乎没有想听的意愿,她说,“先走吧。” 他看看车,又转回头看着她,最终扬起手蹭蹭她的脸颊,“别哭。” 司机师傅等不及,按一声喇叭。 “走了。”陆河将伞塞到她手中,顶雨快步跑进车里。 然而车却没有立刻起步,司机扭过头带些疑惑看向他,“女朋友不走?” “女朋友。”陆河自语,目光一直追随着宗念的背影。 那就……顺其自然吧。 第27章 “我想做记得看过天安门的那种奶奶” 思来想去几日,宗念对《第一封情书》的词曲以及《万圣夜》的歌词部分做了版权登记。 这件事只有陆河知道——他熟悉法律,了解流程,在准备材料与申请过程中提供诸多实质帮助。 陆河说,接下来版权局会审核材料,最近这段时间要注意电话和邮箱,如果材料有缺漏会要求补正。他个人感觉问题不大,等确认下证就好了。 为表谢意,宗念提出请吃饭——陆河是下了班过来的,一步步指导申请。现在八点已过,两人皆饥肠辘辘。 宗文康去值夜班,晚餐时间便去了主楼。宗念提出点外卖,却被陆河止住,他明早有会,不能停留太久。家里只有方便面,虽寒酸些,可终归有胜于无。 宗念去煮面,可又去洗青菜又是切火腿,恨不得将冰箱里能下锅的东西全部用来招待客人,一不留神开水冒锅。陆河见状将她拉到一旁,挽起袖子接过主厨大任。 “有心事?”他手里搅动鸡蛋,问她。 自申请提上去,宗念总有些心不在焉。 她靠在厨房门边,双手插进毛衣口袋里,“申请版权的初衷应该是保护创作者权益,但我好像不是。” “你是什么?” “防止被计算?”宗念叹气,“我也不知道。” 明明是自己的作品,可做出这个决定还是隐隐不安。若非老梁提醒,她想不到这样做;可老梁提醒的是陈允,换言之,她是为防着陈允或者其背后的经纪公司有动作,才抢先走了这步棋。 陆河将食材下到锅里,火力调小,转身看向她,“这两者不冲突,一个意思。” “但我还不确定……” “不确定是不是会被计算?”陆河表情是认真的,“这是你的作品,是你的智力成果。法律赋予你保护它们的权利,宗念,理直气壮一点。” 她定定看着他。陆河没有问是谁要计算又出于什么原因,可劝慰却不偏不倚正中靶心。他们认识不算久,彼此了解更谈不上至深,但两人之间好似总有一根线,每每她抛出他便能稳妥接住,继而将线拉平熨直,绕过她心里坑洼不平的磕绊。 宗念牵牵嘴角,“面好了吧?” 一人一碗,分量刚刚好。她同他讲起淑云奶奶,自大闹一场,子女似乎变得小心翼翼。今日儿子来探望,明日两个女儿换班,不提房子不谈退休金,表面其乐融融,可宗念却总觉得淑云奶奶心锁未解,不像往日那般有精神头。陆河听罢淡淡回应,可能需要时间吧,裂痕产生只是清脆一声响,修复却要耐心的漫长坚持。 “说得像个专家。”宗念点评。 “也有修都修不好的关系。”他想到 陆长友,补一句。 宗念吸溜两口面条,过会儿慢悠悠说道,“无所谓吧,没有规定受到伤害的一方必须选择原谅。” 听的人怔了一下。 “怎么啦?” “没。”陆河摇摇头,转换话题,“每天面对这些家长里短,烦不烦?” “烦啊,快成居委会骨干了。但……”宗念放下筷子,“怎么说呢,比如我知道一个挺让人沮丧的消息,换做以前我会生气,会反反复复去想为什么,可能还会反击。现在就觉得趁早知道挺好,动气没必要,及时止损才是良策。” 经过这些天的反思和分析,现在拼图已基本完成,她大概能猜到陈允为什么这么做——歌在非也的演出现场火了,若歌曲完全属于非也,那这支乐队的实力就会变得更有说服力。陈允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歌去属于非也,而不是“宗念”。 “所以是晚风让你变了些?”陆河问。 其实他并不清楚宗念所说的具体指什么,只是,这似乎是个可以交换心事的夜晚,他希望能了解她多一点,更多一点。 “嗯。”宗念单手撑住下巴,神态带些慵懒,“站在八十岁的节点去回看人生,其实能记住的很有限。第一次去看天安门和跟因为地基高低跟邻居吵架,你猜能记住哪个?” 陆河轻笑一下,“难分伯仲,这俩……应该都挺难忘吧。” “是啊。有人会记得去北京的激动心情,有人会记得吵架吵得多热闹激烈。”宗念点点自己,“我想做记得看过天安门的那种奶奶。” 陆河听懂了,牵牵嘴角。 “你呢?” “嗯?” “你,”宗念眨巴两下眼睛,“七老八十,要做哪种爷爷?” 陆河面向她,亦用外侧的手撑住脸颊,目光带笑,“陪你去看天安门的那种爷爷?” 第35章 “赖皮。”宗念脸红,掩饰似的起身开始收拾餐具,“赶紧回家。” “我刷碗。”陆河抢过她手中的餐具,径直走向厨房水池边,边洗边问,“你元旦怎么过?” “我28号在古镇有演出,1号的话……” “演出?能去看吗?”意识到自己急切,陆河赶紧找补,“哦我妈之前还问来着,她也挺想看你演出的。” “那太好了。你们如果去顺便把我爸带上吧。” “好。”陆河洗过碗,提上背包和大衣,又在玄关处换好鞋。即将出门时转过身,“考虑一下。” “什么?” “一起去看天安门。” 宗念忍住笑,故意说道,“我看过了。” 陆河知道她懂了,便笑笑不再追问,“进去吧,外面冷。” 古镇跨年演出前一天,非也全员抵达,他们将与本地艺术家进行一次排练,地点在市剧院排练厅。 过程异常顺利。提前沟通过曲目和演出形式,加之大家皆是专业人士,排练重点放在器乐衔接与合奏。许是签约在即需避免任何负面新闻,又或许格外注重这次机会,陈允全程晚辈姿态,难得谦逊和善。连吉他手大为都忍不住打趣——今天绝对吃错药了。 下午五点排练结束,宗念单独叫住陈允,理由是“喝杯咖啡”。 就近找家剧院旁边的咖啡馆,两人面对面坐下,点了单,陈允才问,“又要拒绝我?” 宗念笑,摇了摇头。她看着他,“你们要签约了是吧?” 可以直说的话,没必要绕圈子。 陈允先是愣一下,诧异的神态并未停留许久,接着点点头,“对,年后走合同。” “恭喜啊。”宗念真心祝贺,“好事。” “没告诉你,是因为……” 服务员送来咖啡,对话中断。然而杯子摆到桌上,人离开,陈允依旧没有往下说,好似中断本身就是答案。 “你听谁说的?”他问。 “不重要。”她答。 两人同时拿起杯子,相互错开视线。 “那天,”宗念开口,“在ballon,你临时改歌唱《情书》,是因为有制作人在,想要换个曲风吸引对方?” 陈允放下咖啡杯,反复摸着指肚上的手茧。其实已经不算茧了,初学者才会认为那是茧,对他来说,指尖皮肤的硬度好像与生俱来,玩乐队的人应该有这样一枚勋章。他没有抬头,“有这个原因。以前也有制作人来看,演我们自己的歌都不理想。他们看实力也看潜力,换个曲风……我想赌一把,给他们看看流行摇滚我们同样能玩。” 这是实话,他不想骗她。 “那是我误会了。”宗念像在讲一件稀疏平常的事,“我以为你是为了给我送别。” “你怎么知道不是?”陈允抬头,眉头紧锁。 对于宗念毫无波澜地讲出这样一番话,他有种莫名其妙的——怒气。 “新青年演《万圣夜》,和签约有关系吗?” 陈允忍着火,冷语说道,“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 “那我这么问,新青年音乐节的时候,开始接触唱片公司了吗?” “宗念!” “咱俩之间,可以坦诚一点吧。”宗念看着他,“对不对?” 她的眼神里没有敌意,没有愤怒,甚至,连抱怨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的理性,刺痛了陈允。 “接触过,就是上次那个制作人。”他握住咖啡杯,几乎要把杯身捏碎,“但是演《万圣夜》,纯粹因为时机合适。” “时机。”宗念点点头,“万圣节的时机,也是非也出新歌展示给唱片公司的时机。” “不然呢?”陈允不由声音大了些,“等这么多年,机会就在眼前,换你是我,你怎么做?” 语气里质问的意味几乎溢出来。 宗念看向窗外,静静等待对方情绪的冷却。 大约过了几分钟,陈允开口,“对不起。” 宗念没有理会这份道歉,继续问道,“《情书》和《万圣夜》,这两首歌词曲必须是非也,这是签约的必需条件吗?” 陈允深吸一口气,继而缓缓呼出,“那边希望是这样。” “也就是说,要么我成为非也的鼓手,是乐队的一员。要么你想办法说服我,让这两首成为非也的歌。” 陈允没有正面回答。 沉默已经给出答案。 “你表白,”宗念提到这两个字,不知怎么的忽而有些想笑——人无奈的时候大概会笑吧,“也是想先成了,再慢慢说服我?” “我不知道。”陈允丢出四个字。 然而很快,他又问一句,“我们,不行吗?” “不太行。”宗念迅速作答,仍是好笑的语气。 “为什么?” “不合适,不匹配,不对口。” “你……”陈允咬咬下唇,定了定说道,“不考虑其他,我们,不行?” 他双手紧握,专注地看向她——宗念愿意相信,这是一个不掺入任何杂质的诚恳的问话,可她依旧摇摇头,“不行。” 陈允动了动嘴唇,没有发出声音。 “《情书》的词曲和《万圣夜》的歌词我做了版权申请,有人跟我说过,这是保护我的创作,可以理直气壮一点。”宗念顿了顿,继续,“明天彩排和演出我都会去的,你放心。以后如果需要,就和以前一样,时间合适我就去给你们打。” 说罢起身,“先走了。” 陈允拉住她的胳膊,“你不生气?” 宗念想了想,实话实说,“还好。” 从老梁打来电话,到理清其中因果,再到申请版权,直至今日坐在这里给所有疑惑找到结论,说自始至终心平气和就太假了。那些曾让自己感动甚至会心动的瞬间,那些交付出去真心与真诚,原来只是被利用的过场,是属于某个庞大利益链的其中一环,多傻啊,多愚蠢啊。追溯是陷阱,情绪是漩涡,宗念只是拍拍身上的泥土迅速爬了出来,她告诉自己要做个潇洒的人。 无关紧要的不去在乎,人生一场,乘兴来尽兴归就够了。 “为什么不生气?”陈允执拗地询问,他很用力,攥疼了她。 宗念拍拍他的手,示意放开。 无果。 她叹了口气,“因为我能理解你的处境。作为朋友,我也真心希望你能站上更大的舞台。” 陈允缓缓放开手—— 视线里的人没有回头,大步离开。 第28章 “我希望我的男朋友,是我最好的朋友” 28号这天,陆河带着母亲早早就到了晚风。 午餐时间刚过,宗文康正在院里忙活。接到电话赶忙跑到大门口迎接,带几分歉意解释,“我们整理后院呢,想翻翻土再种些花。要不你们先到家里坐一会,我跟大家说说怎么弄,马上过来。” 薛慧客气,“小念爸爸,你忙你的。陆河今天休息,我们也没什么事情,就早过来了。” “叔叔,我去搭把手。”陆河说着就往里走。 “不用不用。”宗文康拦住人,又与薛慧客气几番。实在盛情难却,母子二人只好随他到家中小坐。宗文康给他们泡了茶,聊上数句,特意嘱咐这对母子别见外,就像在自己家一样,便急急离开去后院分配任务。 南坊古镇的跨年演出于下午四点开始,宗念的节目排在中间,时间还算充裕。 主人不在,可终究是在别人家,薛慧显得有些拘束。倒是陆河来过几次熟门熟路,指指旁边,“妈,那是宗念的鼓房。” “鼓还单独占一间?”薛慧来了兴致,起身走几步到可以看到鼓房的位置,门开着,她远远观摩一番,“哎呦还真是,小念爸爸可真有心,培养起来下了大功夫的。” “这些,”陆河走到母亲旁边指指四周的隔音装置,“都是前一阵我跟宗念他弟还有康叔一起弄的,不好看,但效果还行。” “小念妈妈……”其实薛慧早就看出来了。宗文康住院时儿女皆在,妻子不曾露面;这个家虽整洁宽敞,但唯独没有“母亲”的气息。对,一个家有没有母亲存在是可以感觉到的。她只是不确定是如自己一样夫妻分开各自生活还是天人永隔。 “爆发性心肌炎,从发病到走就几天时间。” 这个信息是宗一轩告知的。去北京培训时特意找半天时间去宗一轩学校,原本只是劝服继续读研,大好前程须认真对待。二人投机,话题延展许多,宗一轩提到母亲的事,那时他读初三,对少年来说打击似山洪暴发难以释怀,于是开启一段自我放逐的叛逆期。这件事的影响至今仍有残余,小伙子愧疚于父亲和姐姐,盼望尽快独立不再给他们增添负重,因此才在是否继续学业上犹犹豫豫。 “哎。”薛慧长长叹了口气,“小念爸爸不容易。” 她认真识别儿子的表情,问道,“你和小念,有没有谈朋友?” 第36章 谈朋友的意思,就是恋爱。 “还没。”陆河抿抿嘴,“但我有想法。” 薛慧双手抱胸,看向窗外。过了一会儿重新开口,“你爸的意思,还是倾向于找体制内的,最好是公检法。两个人在一起有共同语言,对待事情的看法也……” “妈。”陆河皱眉打断。 “当然了,我是很喜欢小念。有灵气,有才华,接人待物都很妥当。”薛慧如同陷入两难似的,“可你爸的意见……” “我不需要你们的意见,你的,他的,都不需要。”陆河斩钉截铁——虽然他知道,这样的说法大概会伤母亲的心。 果然,薛慧的眼神暗淡下去,“不用就不用吧,你的生活自己做主。” 开门声打断二人对话,宗文康身后跟着刘英,并未察觉到母子二人间的微妙气氛,一进来便热情地互作介绍,“这是我们院里住的刘英医生,听说小念要演出,也想跟着去看看。英姐,这是小念的朋友陆河,他母亲,我俩啊,医院共患难的情谊。” 大家互道你好。刘英客气地讲添麻烦了,薛慧便笑着说“一车人满满当当正好”。宗文康换双干净的运动鞋,临出门前又去宗念房间拿条大围巾,嘴里念叨“这孩子一早就出门彩排了,穿件单衣,晚上不冷才怪。走走走。” 一行人抵达古镇时演出已经开始。锣鼓阵阵,彩旗飘扬,一红一黄两只狮子立于船头,随着昂扬的鼓点热烈舞动,两岸挤满观众,欢呼喝彩掌声不断。又一年即将结束,那意味着这一年里发生的所有悲欢离合皆被画上句点。国人喜讲新年新气象,新,是病树前头万木春,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它是破败的终结,亦是希望的开始,日历变换一天,新气象便会翩然而至。 这是个令人喜悦的时刻。 陆河带长辈们到主舞台前,摩肩接踵,大家一路挤得都出了汗。他便就地停下,位置不靠前,但视野还算开阔,当然也有散场时的考量——再往前去,散场怕要挤碎几根老骨头。 给宗念发消息——我们到了,我妈,你爸,还有院里的刘英阿姨。 信息刚发出去,工作人员便开始摆放乐器。陆河的目光从舞台中央转到右侧再寻至左侧,不一会儿,从led屏幕背后探出半个身子,他看到宗念伸长脖子往观众席望了望,而后又躲回去。手机随之收到消息——人太多了,找不到你们。 “我看到你了。加油。”陆河暗自笑着回复。 “什么事这么开心。”薛慧问儿子。 “没。”陆河摆弄起相机。拍几张空镜试光,调整参数,又试两张,觉得差不多了,放下相机,安静地等候节目开始。 薛慧将一系列动作看到眼里,拉了拉儿子,“妈在小念家说那些,没有强迫你的意思。” 这一路都有他人在场,以至于话题被生硬切断,她找不到再次提起的合适机会。陆河懂事,很少发火,今日他说那句“不需要”已经是最大的克制——知子莫若母,薛慧明白儿子因为自己的话动了气,只是没有表现出来而已。 宗文康和刘英不知聊起什么,两人笑得前仰后合。周围喧吵,无人注意到他们。 陆河看一眼母亲,“我知道。可是您……您跟他有什么可联系的?” “他”指的是陆长友。 当年闹到恨不得老死不相往来的两个人,现而今竟开始心平气和讨论起他的择偶事项。 薛慧解释,“就你们那天一起吃了饭,他后来跟我提起说吃饭时有个师弟想给你介绍,女方条件不错,让我做做你的工作。上周又说了一次,想劝 你抽时间尽快见一面。” “妈……” “陆河,他是你爸。为你的将来为你的事业生活去考量,这是他的责任,在这一点上我们是一致的。” “条件不错是什么?家世优等工作稳定?”陆河握紧拳头,“妈,您自己就绊在这里了,为什么还要让我……”他想说“往火坑里跳”,可话到嘴边,还是没有讲出来。 揭人伤疤太过残忍,况且那个人还是他至亲至爱的母亲。 薛慧轻轻叹了口气。 “准备了准备了。”刘英这时招呼他们。 舞台上本地民乐艺术家们正在表演,宗念是下一个节目,此时已出来在舞台左侧候场。 “陆长友再跟您说什么,让他直接找我。”陆河盯着舞台一侧那个正左右扭动脖子活动筋骨的女孩,“妈,和宗念在一块,我心里特别安定。” 非也的演出环节顺利结束。主办方留住他们,照例招呼等全场收尾大家一起吃个饭。宗念婉拒邀请,说家里人来了,在等自己。离开场地往父亲发定位的餐厅去时,陈允追上来,没有背琴,看样子还要回去参加聚餐。 “有事?”宗念站定问话。 没有不愉悦,过去的已经过去。非要形容心情的话,她挺开心,第一次在老家演出,与本地民乐团合作碰撞出不少音乐火花,台下有父亲有关爱她的人——场地不似音乐节大,她在谢幕时看到了他们,父亲双手举过头顶使劲鼓掌,嘴角都咧到耳朵根去了。 “我想了一晚上,觉得还是应该和你解释一下。”陈允说。 宗念挑了挑眉,表示可以听。 “瞒着你是因为合同还没正式签,怕中途再有变动,你也知道,这次机会重要。”陈允看着她,“绝没有骗你的意思。” 宗念点头。 “那天突然去你家,原本想把要签的事情告诉你,说服你做我们的鼓手。”陈允停顿一下,继续,“正赶上你张罗办生日会,跟大管家似的,什么事都要弄,大家也什么都来问你。我一下就觉得……觉得你不会答应的。你跟之前不大一样了,挺享受现在的生活,不可能随着一只乐队走。” 他再次停顿,看着她,“然后给大家伴奏,老人们唱唱跳跳的,能看出来你很开心,那天我也挺开心。好久没有这样过了,随便弹个什么都能唱起来,弹错了也没关系,还是一群人说弹得好使劲捧场。我就想如果和你在一起,是不是总能这样?没什么负担,特别放松,好像回到刚开始做音乐的时候,宗念,你好像能带我找回那时候的心境。” 手机震动一下,大约是父亲催促,宗念没有看。 “我承认,跟你表白有权衡的成分在。我想过也许我们在一起,你会希望乐队好,做的歌属于你和属于非也是一样的。”陈允苦笑一下,“但只是一个念头,行就行,不行就算了。我更希望的是身边有你在,做音乐也好,吃饭聊天散步也好,你……你能不能再重新考虑一下?” 自认识以来,陈允似乎都没讲过这么多话,这让宗念略微有些不适应。 短暂犹豫,她告诉他,“谢谢你跟我讲这些。快回去吧,东西是不是还没收。” 陈允拉住她——他想要个结论。 “陈允,你没有伤害我,不用内疚,也不要一直记挂。这件事过去了。” “我知道,歌你做了版权,这部分过去了,我会和公司如实说。可是我们之间……” “我希望我的男朋友,是我最好的朋友。”宗念注视着他,表情语气皆透着一股坦荡,“最好的朋友之间,容得下差错,容得下缺点,可是容不下沙子。我不应该成为他权衡利弊下的选择,而是,我就是他的选择。” “你给我一次纠正错误的机会,我……” 两人正说着,宗念听得有人唤自己的名字,寻着声音去找,发现陆河就在身后。 “你怎么来了?”她诧异。 “康叔着急让我来找你,大家都饿了。”陆河握住她的手腕,顺势往自己方向一拽,“走吧。” 动作太快,宗念趔趄一下险些摔倒,气得直拧他胳膊,“怜香惜玉懂不懂。” 陆河换到身后,双手搭到她肩膀上,护着她躲避拥挤的人群,“饿不饿?” “有点。” 声音与人渐行渐远,陈允定定望了一会儿,背身离开——她,甚至没有给自己说再见的机会。 他已经全部表达了,没有隐瞒,没有欺骗,哪怕是那些见不得光的部分。是不是错了?是不是应该说这是个巨大的误会相信我,我只是单纯的想和你在一起?陈允逆着人流往回走,周围的热闹喧嚣让他觉得自己是个巨大的笑话。还是说,没有得到的永远最好?他也不知道,回身望望刚离开的两个人,已经走远了,找不到了。他想到关于宗念的很多细节,比如每次排练结束,她都会把鼓棒码得整整齐齐;再比如演出结束听到观众的评价,“什么玩意都敢出来演”,宗念会拍拍他肩膀说“行了吃饭去”;再比如被别的乐队无端嘲讽在后台显些大打出手,宗念会毫不犹豫站出来维护非也维护他——她是个够意思的朋友,正因如此,陈允才觉得只有坦诚才配得上这份情谊。 吉他手大为发来消息,“哪儿呢,大家要去吃饭了,快回来。” 第37章 陈允的手指在聊天界面上停顿许久,还是发出一条,“我跟宗念谈崩了。” 大为不知道他对宗念表白的事,不知道他心里那些矛盾纠结的弯弯绕绕,谁都不知道。可陈允觉得有必要告诉他——非也最好的鼓手,以后可能再也不会出现在排练室了。 “你俩好端端有什么可崩的。再说崩也是你的问题,人宗念可是体面人。行了快回吧,都走了。” 陈允收起电话,默默叹了口气。 宗念被陆河推着顺人流走,还是忍不住问话,“听了多久?” “没听。” “瞎说。你肯定听到了。”回头怒目而视。 陆河掐着她脸颊摆正,“看路。” 他确实听到了——“我希望我的男朋友,是我最好的朋友。” 宗念拿出手机看消息,父亲那条是——你都弄好慢慢来,我们先吃了。 宗文康才没有着急。 “偷听不违法吗?侵犯隐私什么的。”宗念收起电话,笑。 “看情节,看后果。” “判多久?” “按刑法规定,非法使用窃听、窃照专用器材,造成严重后果的,处二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管制。” “就应该管管你!” “嗯。” “还嗯?” “你管吧,别人不行。” 第29章 “我认真的” 晚饭过后,薛慧提出要再逛逛,宗念便带着父亲和刘英先回晚风。 刘英很兴奋,忙不迭评价这个创意好,那个有意义,聊到宗念的演出,两人更是上演范本“商业客气”。刘英说第一次看小念上台,真厉害啊,有巨星风范。宗文康便摆手,什么巨星,有点才艺,小打小闹罢了。刘英立即反驳,这还算小打小闹?在那么多观众面前表演,多紧张啊。宗文康就道,从小到大演那么多,现在还紧张,那心理素质可就出问题了。刘英逗他,嘴上这么说,心里高兴惨喽。小念,你爸鼓掌鼓得天下第一名,我在他旁边啊,耳膜都要穿孔了。 宗念开着车,听后排两人一唱一和讲相声似的,嘿嘿乐。 “儿子元旦春节都不回来?”宗文康问。 “不回。”刘英掏出手机,“我把节目发给他看看。” “对,国外肯定没有这些,得时不时受一下咱们的文化熏陶。”宗文康无意中瞥见刘英的手机屏幕——聊天界面,都是刘英发,回复却无一条。他皱了皱眉,“英姐,你发这么多,孩子一条不回?” “忙,又有时差。”刘英迅速收起电话,“肯定都看了。” “你过生日,孩子打电话没有?” “打了,说祝我生日快乐。” 宗文康叹气,“你啊,要我说,干脆搬过去住得了。有什么不适应的,你又不是不会英语,再说到哪里不是吃喝拉撒这几样事。” “不愿意去。”刘英摆手。 “孩子都定居了,工作生活都稳定了。将来结婚生孩子,你不还得过去帮着带?早晚的事。”宗文康开玩笑,“不用惦记给我们创造收益,少你一个,养老院也能干下去。” “小念你看你爸,”刘英身子向前凑凑,“别人都想破头揽生意,他可好,紧赶着把人往外推。” 宗念笑,“英姨,这点上我赞同我爸。” 宗文康找到队友,底气更足,“瞧,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我现在住你们这里挺好。”刘英似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宗念透过内视镜看她一眼,便也不再坚持,转而同父亲说道,“您回来机票订了没?” “要出门啊?”刘英问。 “对,去看看我大姐,明天飞。一晃好几年没见了,现在有小念盯着,终于能抽出空。”说罢拍拍驾驶员座位,“还没订,我想多呆一阵,春节前回来。你行不行?” “必须行。”宗念信心满满,“替我问大姑好。” “放心吧。”刘英说道,“院里有事情我们都能帮忙,累不着囡囡。” “英姐,再帮不得给你开工资了呦?”宗文康说笑。 “我自愿。不过要是真开也不是不可以。” 一路说笑回到晚风。宗念在家里简单收拾一番,便前去主楼办公室。元旦是家属来访高峰期,敏姨打过招呼,儿子儿媳带孙子去亲家处,她落得清净,所以打算后天来接蕙芬奶奶回家住几天;淑云奶奶儿女也早就说了,新年带老人到上海过,自大闹一场,姐弟三个似乎在竭力补救过错;其余有三四位家属提前知会要来探望,不过据往年经验,实际来的人只多不少。宗念记下几项待办,又核查一遍账务——每每月底都要干的事,想来都觉得好笑,从前连自己的生活费都算不明白的人,现在竟也要看收入成本,平衡管理费用。人不被逼一把,真不知自己有多少隐藏潜力。 刚到宿舍铺好被褥,陆河发来消息——我给你买了个礼物。 紧接着是一张图片,宗念打开后哭笑不得——那是一个助眠香薰。 同她给他准备的那份没有送出的礼物一模一样。 然而片刻过后,心里又涌出一股酸涩,形容不出来。 新消息进入,陆河说,我原本以为你和你们乐队主唱是一对,误会了很多事,对不起。 信息来得莫名其妙,宗念问,误会什么。 “没什么,不重要。”他很快回。 今日听的那番话给予陆河前所未有的笃定,所以他才敢这样直接表明,才有勇气去诚恳地说出那句“对不起”。 好在还不算迟,好在他终于正视了自己的心意。 宗念有些糊涂,可还是回复——不管是什么,既然你道歉了,那我接受。 摇摆一瞬,还是告诉他,“我也给你准备了礼物,和这个一样,买重了。” “嗯?” “去你家那天打算给你,但是吵架了,没送出去。” 对方正在输入的字样一直显现,但是许久没有消息进来。 大概过五分钟,陆河回复,“以后多商量,同样的东西一个家放一种就够了。” 宗念“噗”一声笑出来。 果真人不可貌相,还挺会撩。 心中酸涩消退,变成一种难以名状的,心动。 “一个家?”她故意。 “重点在前半句,多商量。”陆河强调。 “如果商量不出结果呢?” “那就听你的。” 宗念几乎打着滚翻身藏进被子里,因为太高兴,手机没拿稳“啪”一下砸到脸上。 再拿出来看,已经有新发来的四个字—— 我认真的。 陷入爱情原来是这种感觉啊,她眯眼盯着那四个字看,越看越欢喜。 傻乐到嘴角放不下。 许是见她不回应,陆河又发一条,“元旦我们放假,我和我妈还有小姨去外婆家。晚上我过来找你。” 不需要再问为什么来。宗念回复,“好。” 隔天下午送宗文康去机场。将离开半月之多,加上给大姑和小辈们带的礼物,行李装满两大箱。时间还早,宗文康拉女儿到大厅坐下,理由是“陪我等会”。 宗念好笑,这姿态一看便知有话要讲,于是单刀直入,“您快说,停车费还要钱呢。” “昨天在古镇,陆河妈妈单独跟我聊了几句你们两个的事。”说罢看向女儿,见宗念嘴巴张大,一下乐了,“真当爹妈都傻啊,你们那点小心思看不出来。” “我们还没……” 宗文康摆手,继续,“陆河呢,单亲,和他父亲关系一般。他母亲的意思是,以后免不得要见,如果他父亲对你挑拣或者对你说什么,让你不要往心里去。” “挑拣?”宗念不解。 “我没仔细问。那大概就是陆河爸爸在儿子择偶上有其他标准嘛。” 宗念点点头,小声说一句知道了。 “你也不要多想。婚姻大事,父母心里有标准都是正常的。你或者小轩带回家一个,我如果不满意我也要讲的嘛。”宗文康拍拍女儿肩膀,“小陆妈妈既然讲这个事,肯定是希望你们能有个好结果,不要被七七八八的东西左右。” 宗念沉默片刻,“爸,你觉得陆河怎么样?” “只要你喜欢,人品没有大问题,我就喜欢。” “爸!” “哎呦。”宗文康最耐不住女儿这略带撒娇的声音,满脸嫌弃,耳朵躲开老远,过会儿才又身子坐直,正色道,“体制内的,国家都先替你筛查了一遍。小陆嘛,正直,有主见,有一说一的性格,是个好孩子。” 宗念笑了笑。 “不过他妈妈还跟我讲,你之前在上海,回来这几个月都是帮家里的忙。小陆么,在法院系统,调动也很难去上海,除非就是做律师或者法务,但是他个人是喜欢法院的。那以后你们两个发展起来,异地就是个问题。” “您怎么说?” “我就说孩子的事情让他们自己做主喽。”宗文康笑一下,“人家妈妈想得长远,我是真没有想那么多。你们两个呢,当然一起走下去最好,可走不到也没什么。囡囡,这是你自己的生活,爸爸早就不能替你做决定了。” 第38章 大厅里响起办理登机的提示音。 “遇事不要慌,拿不定主意的多和大家商量。”宗文康嘱咐过后,一手拉一只行李箱起身,“别送了,到了我给你打电话。” 宗念挥挥手,直至父亲背影消失在人群里,这才离开。 她想到一件事。 应该是小学四年级,下了课要到少年宫学鼓,通常由母亲承担接送任务。那天是宗文康来接,走到半路忽而下起暴雨,父女俩便就近到超市屋檐下避雨。超市门口摆放两个冰柜,冰柜的推拉盖子透明,映出里面花花绿绿各色包装的冰淇淋。雨越下雨大,等待时间越来越长,宗念去瞧冰柜的次数越来越多。终于被宗文康发现,他问,“想不想吃?” 宗念否认,“妈说会吃坏牙齿,还会拉肚子。” 宗文康点头,转而与老板聊起天,抱怨怎么开超市伞和雨衣还能都卖完。 这次是超市老板发现小姑娘一直瞄着冰柜看,于是提醒面前粗枝大叶的父亲,“囡囡馋吐水嗒嗒滴,你给买一个嘛。” 宗念赶忙收起视线,低下头。 她被宗文康拉到冰柜前,“选一个。” “不用。”宗念红着脸拒绝。 “老板,哪个好吃?”宗文康大声问话。 “那个,巧克力脆皮乱好吃。” 宗文康看一圈,抓一只拿出来问宗念,“这个行吗?” 宗念点头。 他便又拿一只,结了账,父女俩一同站在超市门口吃冰淇淋。 一层巧克力脆皮,一层鲜奶油,又一层脆皮,里面是巧克力夹心。宗念默不作声吃得津津有味,最后连木棍都舔了个干净。 “还要不要?”宗文康捏着包装纸问话。 暴雨骤起骤停,仿佛老天爷只是心情欠佳撒了个泼。 “不用了,爸,回家吧。”宗念说。 父女继续往家的方向走,一路避开堆积的水坑。有一个大水坑让宗念犯难,宗文康便从身后托起她双臂,大步一跳,碰到胳肢窝,她咯咯笑个不停。 笑过之后,宗文康说,“你妈不让吃冰淇淋是为你好,她总觉得小姑娘身体金贵,要精细养才行。但是偶尔吃一次没关系,下次想吃跟我说,爸偷偷给你买,不让你妈知道。” 宗念咧嘴乐,大力点头。 “不用那么懂事。”宗文康最后摸了摸她的头发。 懂事是宗念的铠甲。宗一轩可以不懂事,嗷嗷待哺的婴孩要懂事做什么,哭一鼻子什么都有了,可她不行。她日夜穿着这件铠甲,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努力成为这个家里不可或缺的存在。 可是这天宗文康告诉她,其实可以不用懂事。她很懵懂,却也想试一试,于是宗念第一次脱掉沉重的铠甲,然后紧紧地,紧紧地抓住了父亲的手。 第30章 “最大的秘密你刚才已经知道了” 元旦这天晚上,陆河如约而至。 他来的时候宗念刚收拾完厨房,食堂还未清扫。原本想给家里钥匙让他先去坐一会儿,谁知陆河脱掉外套便开始搬椅子,诚心要帮忙的架势。宗念感激,捶着酸痛的腰拍他马屁,“从来没觉得你这么帅过。” 陆河哼笑一声,问“怎么就你自己?” 宗念边扫地边回话,“元旦嘛,就让大家先走了。” 今日属实忙碌。来探望的家属多,你一言我一语,光招待工作就已人困马乏。至下午四点基本清净,宗念念着元旦节日,便先放秦丽、玲玲和小川三位护工回家。晚饭做好,她又催促全师傅一家回去,好在有刘英帮衬,饭后厨房两人齐力收拾一番,倒也勉强应付得来。安置好院内老人们休息,仿若一眨眼的功夫,新年第一天过去,就到了现在。 她现在透彻理解了光阴似箭的含义。 发明出这个成语的人,一定是个不折不扣的生活家。 “给我打电话呀。”陆河将椅子悉数倒扣到桌面上,手下不停。 “诶,可别给我扣冷血资本家的帽子。” “我是说,”陆河通过椅子间的空隙看她,似笑非笑,“这种情况你可以给我打电话,你得学会求助。” “求助谁?你吗?” “对,并且你还要习惯我。” 宗念“切”一声,活学活用,“去拿拖布。这是求助。” 陆河笑。搬完最后一排椅子,随即到工作间找来拖布,乖乖听指挥干活。 “你们今天吃什么啦?”宗念问话。 “外婆做了八宝饭,给你带了一点。你呢?” “晚上没吃。”宗念直起身,再次捶捶腰,“我肯定瘦了。” “放着我来。”陆河摸摸口袋,接着隔空扔来车钥匙,“去车上拿饭。” 宗念稳妥接住,人却没动。 “去呀。”他拖着地,朝她使个眼神。 很像小时候去游乐场,用泡沫水吹出五彩斑斓的泡泡,然后看着它们“哗”一下炸开,浪漫地与湛蓝的天融合到一起。 宗念只是突然间心里“哗”了一下。 只是心,在这样一个平淡的夜里,在这样一个泛泛的场景下,被毫无预兆地撞出了声音。 她向前走两步,陆河的拖把正至脚下,他甚至还说了声,“快去别添乱。” 宗念从侧面抱住他,头在他的肩膀上蹭了蹭。 “怎么了?”陆河问话,没有应答,只有一颗小脑袋又使劲蹭两下。 那是摇头的动作。 他从这个牢固的拥抱中费力抽出一只手,一下,两下,三下,缓缓地,安慰一般拍了拍她的后背。 宗念仰头,眼神清澈,撒娇似的撅起嘴巴。 她给出明朗信号。 陆河笑,随即俯下身,轻轻地亲了上去。 “再来一下。”宗念耍无赖,不撒手。 陆河于是笑着又亲一下,而后宠溺地揉揉她的头,“好了,先去拿饭。” 宗念得逞,蹦跳跑开几步,忽而又回身问道,“车里有没有我不该知道的小秘密?” 这家伙,皮起来像花果山出来的。 “没有。”陆河依旧是笑着的,他说,“最大的秘密你刚才已经知道了。” 我,喜欢你。 那是我最大的秘 密。 这天晚上陆河没有走,舍不得分开是一方面,最主要的是工作人员皆不在,他担心一旦有状况宗念自己应付不来。 在“睡哪里”的问题上努力用逻辑思维作出选择——宿舍床位护工一人一张,睡别人的床不合适,睡一起……万一擦枪走火可全无防备,所以最终结果是,沙发。 宗念看破不说破,找床被子扔过去,“注意保持距离。” “好,我努力。”陆河笑。 第一次于一处过夜并未让宗念不适,反而心里有种前所未有的踏实。大约因为陆河是朋友吧,以朋友的身份进入她的生活,聊朋友之间才会说的话,出于朋友立场帮了很多忙,了解、磨合、适应,在日复一日中变成会依赖亦会分享的“最好的朋友”。 窗帘拉起,灯熄灭,周遭一下变得伸手不见五指。夜静悄悄的,她听到他翻身的声音,被子窸窣窸窣,呼吸平稳匀称,以及轻微的“砰”一声闷响。 宗念打趣,“腿太长是吧?” 沙发前面摆放衣柜,显然是脚无意中顶了上去。 陆河“嗯”一声,有隐隐笑音。 “康叔哪天回来?”他问。 “过完小年。不过下周宗一轩就放假了,我的帮手来了。” “一轩想走推免,下学期开学差不多就要准备材料了。” “他跟你说的?”宗念诧异,接着鼓鼓嘴,“都没告诉我。” “我上学的时候走过这套流程,不过最后没去读。每个学校大差不差,他现阶段就是广撒网多取经。” “为什么没去读?” 陆河空几秒,说道,“考公了嘛。” 宿舍里有一台老式挂钟,此时指针嘀嗒作响,像一首轻柔的催眠曲。 “你妈妈和我爸说过咱俩的事。”宗念平躺在床上,淡淡说道,“以后异地什么的,你想过吗?” “想过。” “你想这么长远?” “嗯。” 等上一会,发现对方并无继续讲下去的意思,宗念便问,“不打算和我深聊一下下?是你说的,多商量。” “不打算。” 她睁开眼睛侧了侧身,正对沙发的方向,可房间太黑,什么都看不到。 “为什么?”宗念问。 “不想给你压力。”陆河也睁开眼睛,视野一片漆黑,于是又缓缓闭起,“等你觉得该考虑这一步时,我们再商量。来得及。” 陆河的内心是通彻而明净的,如同一汪没有经受任何污染的溪流。宗念靠近,溪水倒映出她的面孔,却没有自作主张掀起波浪将她包裹其中。在感情这件事上,他给予她充分的空间与自由,细水长流,真爱可被时间证。 第39章 他们转而开始聊些其他,晚风起步的艰难,院里的老人们,前男友与前女友,律法届的地狱笑话,后来宗念就睡着了。她没有关于摇篮和婴儿曲的记忆,可这一夜,她感觉自己似变成婴孩,身体轻轻摆动,音乐温柔致远,一切引着她去到一个巨大的梦幻世界。 消息于第二天上午传来。准确地说,是噩耗。 蕙芬奶奶走了。 敏姨将信息传达给秦丽——人是夜里没的,无痛无灾。明天会在老家简单办一下,如果有空,你和文康过来看看吧。 宗念心里惊了一阵,久久说不出话。半晌嘴巴张了张,“怎么突然……” 的确有些突然。前两日才接回去,当时并无异样——阿尔茨海默症的老人能有什么异样,失去言语对答能力,生活不能自理,对所有外界刺激均无反应。蕙芬奶奶的情况一直不好,可“一直”便会让人觉得亦不会更差,死亡不会这么快来临。 “回家了,又挺过一年,圆满了吧。”秦丽说着,眼圈不由泛红。 坊间传说岁数大的老人能通灵,可预知未来与神仙对话。宗念从来不信这些,可她此刻愿意认为,是蕙芬奶奶听到了神灵的召唤,她想离开束缚自己的人间,去更漂亮的地方看看。 “秦姨,你想去吗?”宗念握住她的手。 秦丽自来到晚风就在照顾蕙芬奶奶,她们之间的情感或许三言两语难以讲清。宗念不确定对方此时的情绪,也许是不舍,也许是悲伤,也许是……压抑。 又或者都有。 秦丽点点头,“应该去的。” “那我和你一起。”在老家办丧礼,想来交通不会方便。再者父亲不在本地,于情于理晚风都应表达哀思。宗念再次握握秦丽的手,交代事项,“我和我爸说一声。你把奶奶的东西收拾收拾,明天一起带过去吧。” “好。”秦丽转身欲走。 “秦姨,”宗念又唤一声,“你还好吗?” “没事,放心。”秦丽擦擦眼泪,“我先去收拾,东西挺多的。” 玲玲和小川想必已从秦丽处得到消息,二人一同来到办公室,大家都有些震惊。三人讨论一阵,决定暂时不同院里的老人们讲。倒也不是刻意封锁,玲玲说依照她的经验,不出一周一定会有人来问,问便如实说,一人知道就都知道了。在晚风这样一个特殊的地方,大张旗鼓地播报死亡就好像在正式提醒所有人,你们的伙伴又被带走一个,下一个又会是谁呢——那太刻薄,太冷峻。 随后宗念给父亲打去电话,宗文康倒很平静,或许母亲去世犹重锤一击让他对死亡的态度只剩冷漠,又或许这些年生老病死见太多不自觉产生某种免疫,只是长长叹气一通,重复两遍“不用受罪了”。病是罪,生病是受罪,好似病痛是对前半生做过亏心事的集中反馈,若前半生是个好人,那定是上一世恶贯满盈孽缘深厚。没有谁希望生病,可又必须要给病痛落在自己身上找个理由,于是就有了这种荒唐的因果关系。蕙芬奶奶的内心以生病为耻吗?患上阿尔兹海默症,因无法自理必须被他人照料而感到耻辱,所以她才心甘情愿被死神带走? 若是这样,宗念宁愿她是真的没有意识毫无知觉,她不必以此为耻。 生病只是随机性的概率事件,运气差了点而已。 宗文康怕女儿不懂礼数失了规矩,又特意交代礼金事宜,父女俩商量出一个数字,他特意嘱咐——不要让秦丽单独给了,她不宽裕,院里代表给一份就行。 宗念答好。按父亲交代的,下午特意去了趟银行取出现金,回来用信封封好,放进随身包。 晚餐期间老人们闲聊,有人提起看到秦丽到蕙芬奶奶房间收拾东西,有人便接话“蕙芬可有个好女儿,一定是小敏舍不得她妈回来要多住几天呢”。宗念听到了,却也只是默默走过,没有加入话题。 总之,这样平淡却不平常的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晚上陆河打来电话,问及是否还是一人值班,要不要自己过来。宗念告诉他秦丽值班,顺势说了蕙芬奶奶过世的事,明天一早便要出发,与秦姨前去吊唁。 “是……有次抓伤你那个奶奶?” 这一提醒,宗念记起实验小的孩子们第一次来做活动,自己被蕙芬奶奶推倒的意外。老人的样貌一下变得无比清晰,浮肿的肌肤,花白的头发,下垂的脸颊,空洞无神的眼睛。不知怎的,她有些难过。 “是。”宗念声音发紧,叹气,“好像还是昨天的事。” 人们都说只争朝夕,不问明日,活在当下的意义或许就是以平凡之躯去对抗高傲命运的无聊戏耍吧。 哪怕厄运就在下一秒,我也有勇气去说我不负这一世。 陆河说,“别多想了。总有意料之外,所以拥有的才更珍贵。” 他们又一次不谋而合。 命运虽不讲道理,可也,时有馈赠。 第31章 “善,是人类至大至伟的美德” 蕙芬奶奶的老家在市区往南约70公里,村子的名字很好听,叫山河。此处近海,一进村便有种淡淡的海腥味,家家户户院里支起架子,晾晒种类繁多的鱼干。还未抵达目的地,远远可见门口处搭起的红色大棚,宗念便停了车,与秦丽一同走过去。 大棚门帘半遮,隐隐可见里面摆放七八张圆形餐桌,棚边叠罗着一排蓝色塑料椅。穿围裙的人们进进出出,步履匆忙。门口另一侧搭一小棚,有叮叮当当的切菜声,油炸下锅“滋滋”响声。院门口只挂两条白色绸布,隐蔽低调。院内空间很大,水泥地面,平整洁净,随处散落塑料座椅,一张大圆桌上面摆着坚果茶水。若非靠墙处那四五花圈,上有白底黑字“奠”的字样,恐怕很难分辨这里正举办一场葬礼。院里大概有二十几人,有人抽烟,有人喝茶,有人嗑瓜子,有人三三两两站着聊天。宗念跟在秦丽身后往里走,在进入屋内的门口处设一张桌子,有个约莫七十多岁的男人坐在桌后,打量他们一番问话,“是小敏的同事?” “对。”秦丽说着,从包里掏出信封就要给。 宗念眼疾手快将其拦下,赶忙递上自己准备的,“我们两人。” 原来这里是登记处。 “别,你代表你爸,我单独给。”秦丽不相让。 争执间身披孝服的敏姨出来,见状便将两个信封全部推回,“你们干什么,快拿回去。” “那不行,我们既然来了……”秦丽与之纠缠,要打起来的架势。 “没有这个道理,你们给什么。”敏姨两只手齐用,紧紧攥住她们的手腕,同桌后的男人说话,“三舅,这是我妈养老院的人,不能要。” “好,好。”男人听罢,立刻起身加入战斗,“不要不要,拿回去。” 不知何时,男人身后又窜出一个与之年龄相仿的女人,大嗓门地嚷嚷道,“你们的不能要,快收起来。” “小敏说不要就是不要,人来了就行。” “三婶,你给她们塞回包里,快点。” 宗念最先认输,她有生以来实在没有经历过这番缠斗,况且眼下局面三对二,毫无胜算;倒是秦丽仍不退缩,一身孤勇地坚持,仍试图将那个已经皱皱巴巴的信封递出去,宗念看不下去选择当“叛军”,“秦姨,先别给了,找机会再说。” 她可真怕战斗局势再次扩大。 援兵增多,队友投敌,加上体力嘴力双双不支,秦丽最终败下阵来。 敏姨带她们进入屋内。 厅中央有一长桌,上面摆放蕙芬奶奶的黑白照,似是多年前拍摄,那时的她仪态端庄,眼中仍有灵气;照片前是水果酥饼,有老人爱吃的柑橘。秦丽将宗念拉到身旁,小声提醒,“鞠躬。” 两人站定,郑重三鞠躬。 敏姨引着她们去后院,此处只有三四人正分纸钱,皆穿孝服,应是亲属。三人到一角落处,敏姨拉过秦丽的手,抱怨的语气,“别人给我就收了。你给什么,说出去让人笑话。还有小念,你爸的我也不要,你们过来看一眼,送一程,这就够了。” “没事啊,挺好的。”秦丽拍拍她的手。 这两个再日常不过的短句,不知是哪个触到敏姨的心事,她一下就哭了。 哭来得太突然,明明前一刻还在精力充沛地“战斗”。宗念忙低头翻包找纸巾,递过去时,发现秦丽与敏姨拥抱在一起。 她们紧紧拥住对方,敏姨双眼紧闭,泪水似打在窗上的雨滴一行又一行。她哭得无声,哭得无助,她在发泄心底巨大而彷徨的悲伤。 松开的时候宗念才发现,秦丽也哭了。 亦是沉默的。 “这是我爸妈的老房子,好久没人住了。记账那个是我三舅,就在村里,平时会过来帮着收拾一下。”敏姨似又恢复话唠本色,边擦眼泪边介绍,“现在村子里也不让大办了,一切从简。幸亏是今天,赶上节假日喜事多,临时想办厨子都找不到。” 第40章 “这是村里的厨子啊?”秦丽问。 “镇上的。人家可忙了,周围这几个村都做,搭棚餐具厨师,样样都带齐,一点不操心。听说初一到十五全都排满了,加桌都加不上。” “行,人家管做还管收拾,省多少心。你对象和儿子呢?” “别提了。昨天晚上不是守孝么,他俩不放心我自己,就一起过来了。可好,呆一晚上爷俩全发烧,去诊所输液了。儿媳妇那边临时请假领导还没批,说在家开完会再带小的过来。” 果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宗念在一旁听着就头大。 秦丽安慰,“就忙活这一天,平平安安送走就好了。” “我现在……”敏姨说到家常本已止住哭泣,可不知怎的又开始落泪。 “我知道。”秦丽握了握她的手。 “你知道是吧?”敏姨眼含泪花,寻求确认的语气。 “知道。”秦丽轻声作答。 可宗念到底也没明白她们之间的“知道”是什么。 她所知道的,就是在大棚里吃了一顿热热闹闹的席,有鱼有肉有海鲜,觥筹交错,气氛喧嚣,除了敏姨的眼泪,她险些忘记这是一场“白事”。 回去的路上忍不住问秦丽,“秦姨,你知道敏姨什么?” “嗯?” “就你们在后院说的。” “哦,”秦丽目视前方,“我能体会她的心情吧。” “也是。”宗念点头,“你照顾蕙芬奶奶这么久,有时候看你和敏姨,你俩像姐妹。” “像吗?”秦丽笑。 “像。”宗念扭头瞧她一眼,“开始没发现,现在觉得眉眼都像。” “那就是……姐妹之间才能互相理解的心情吧。”秦丽看着窗外一闪而过的风景,良久说道,“走了也好,都解脱了。我,小敏,蕙芬奶奶,都是解脱。” 宗念默不作声,悄悄将窗户落下一截。 “这种感受没法说,说出来还要遭指点。你妈走了,你照顾的老人走了,你怎么可以觉得是解脱呢?”秦丽直直身子,迎着窗外的风,“蕙芬奶奶刚来的时候状态没有这么差,清醒一阵糊涂一阵。有次清醒的时候她跟我要安眠药,我问您头疼啦睡不好觉啊,她说不是,说不想活了。我才知道那天小敏来跟她吵架了,小敏训她怎么发起疯来不管不顾,还弄了我一身伤。我理解小敏,她就是不懂这到底是个什么病,心急,急得冒了火,想治 却没办法治。之前没人跟蕙芬奶奶说是她伤的我,一下知道了,接受不了,对这个病绝望了,更接受不了自己变成这个样子。” “小念,我跟你说过蕙芬奶奶像我婆婆吧?” 宗念“嗯”一声。 “我们兄弟姐妹五个,我最小。十岁的时候我妈没了,我爸喝了酒就打人,他们都念书去,我没学上,天天在家挨打最多。开始我总哭,越哭打得越重,之后就不太敢哭了。我婆婆那时候住斜对门,看不过去来敲过几次门,可劝完还打。有一天她就把我拽走了,让我睡他们家,吃住不离开,还拿他们家孩子的课本给我读,让我识字。她大字不认一个,催我倒催得紧,自己下田干活也带着我,让我坐田埂上读。” “秦姨,你小时候……”宗念诧异,她很难将眼前这位温婉的妇人与那样的过去联系起来。 “我们那代人和你们不一样,什么样的家,什么样的事都有。”秦丽手肘架在窗户上,单手压住被风吹散的头发,讲起这个苦涩又温暖的故事,“我爸还来闹过,闹得村干部全来了,说自己家的劳动力被别人白捡去干活。我婆婆连打带骂,把一群人都赶走了,凶得很。” 宗念问,“比静芳奶奶还泼辣?” “泼辣多了,你什么时候看到过静芳奶奶打人?她就是嘴巴毒,我婆婆可真敢打,手边有什么扔什么,砸中一个算一个。”秦丽默默笑一下,接着又道,“不泼辣些,她保护不了我。” 原来,某些看上去的凶捍与泼剌只是无可奈何下抓住的保护武器。有要守护的人,有要捍卫的事,即便自己变成口诛笔伐人人喊打的对象也要那么做。 “秦姨,这么说你和你老公青梅竹马呀?” “就是从小就认识。他们家兄弟两个,我老公是老大,老实,一直就在村里。他弟弟机灵,读完书就进城闯荡了。后来我俩结婚又有了孩子,日子紧,老二就说让我们也来城里,给他哥介绍活,给人修管道,镶瓷砖,有活就干。我婆婆自己在老家,岁数大了,又不服输,七十多岁还自己搬砖要盖鸡舍,劳累命,她不得病谁得病?”秦丽叹口气,轻轻关上窗,“我早就跟她说好了,你生病我就算倾家荡产也会照顾。我做到了,但是她给我的,我还不上。” “你想她吗?” “人刚没的时候想。现在不想了。”秦丽说罢又补一句,“不怎么想了。” “秦姨,”宗念唤一声,拍拍对方的手,“你和你婆婆都是善良的人,你们会有福报的。” “我已经有了。到这里来,你爸事事都想着我,你们也都照顾我。孩子有了自己的生活,不用我操心。我老公兄弟前几年开卤味店,说他哥在工地上辛苦,第一个把他哥叫过去帮忙,给的还不少。这不都是福报。小念,我知足。有时候我就琢磨,是不是我婆婆那份也一起给我了,比起惦记儿子,她总是惦记我更多。” 宗念听她说着,鼻子忽而发酸。 秦丽这样的人,像苍茫旷野中的嫩草,也像幽闭街道上的一盏路灯,他们其实就在那里,可总是不太容易被发现。一朝发现便是惊喜——哇,这里竟然有生机,这里原来有光亮。是这世间的恶太多了么,因为看多了恶,习惯了恶,以至于认为“恶”才是万事万物的本茂,“恶”才是情理之中的秩序。“善”一时间变得稀有且珍贵,“善”变成需要用力找寻,继而大声呼叫才能绽放的那一株花。可是“善”,它本就是人类至大至伟,是人世间最为基础与牢固的美德。 秦丽虽渺小,可她对这个世界所多释放出的那一丝知足与善意,伟大的让人想哭。 “人啊,各人有各命吧。”秦丽最后说。 回到家,宗念给宗一轩打去电话。 一遍无人接,又打一遍。 过会儿,气喘吁吁的声音传来,“咋啦?出啥事儿了?” 宗念鲜少主动给弟弟打电话,或许这两遍电话真吓到宗一轩,以至于声音中能听出些惊恐的意味。 “你在干嘛?” “打球呢。你出什么事儿了?”实在不明所以,宗念又不说话,宗一轩甚至弱弱地补一声,“姐?” “没事,你打吧。” “诶诶诶,他们替我了。到底怎么了?你快说。” “真没事,就问问你在干什么。” “真的假的?”宗一轩开了瓶水,咕咚咕咚灌上几口,仍是不确信的语气,“那是爸……” “爸挺好,跟大姑他们打牌呢。” “我靠,那都没事你打什么电话。” 宗念一下就不爱听了,“我给你打电话,还非要有事才能打?” “哎呀不是那意思。”宗一轩紧急自证,“你,八百年不问候我一回,突然间电话打过来了,还是这个时间……” “时间又怎么不对了?” “不是,爷爷奶奶们是不是马上开饭了?你应该正忙才对啊。要问候也是夜深人静,你无聊我也没事干的时候。” “滚滚滚。” 宗一轩笑,借机提醒,“我下周回去,别忘了接我啊。” “自己叫车回来。” “文希羽跟我一起,顺便送她一趟,不然多浪费钱。” “浪费我就没关系?” “好,你答应了。”宗一轩认证盖章。 宗念哼笑一声,又听他说,“你突然打电话,肯定还是有什么事,不过可能是不重要的事儿。” “没。就突然觉得……我和你小时候都挺幸福的。” 这是一通毫无目的的电话。只是参加完一场葬礼,听完秦丽的表述,她很想问问宗一轩在做什么。 “我还行,你可没少挨数落。” 是,等宗一轩有记忆,她早打破了那个被自己设定的“必须懂事”的原则。所以弟弟眼中的姐姐变成了成绩不好总被叫家长,升学老大难父母齐发愁,爱玩爱笑爱闹但是凡事不着调,这样的人。 宗念“嘿嘿”两声。 “那没事我挂了啊,他们叫我呢。” 电话那头传来篮球落地与男孩子们的吵嚷声。 “去吧,别受伤。” “记得接我!” 第32章 “这个,蕙芬奶奶的味道” 宗一轩回来的第二天,一大早便急匆匆出门,宗念在后面紧着问,“干嘛去?” “打球!” 家门还没关上,眼见小川连跑带颠跟上,显然就是约好了。 宗念收拾一番去主楼,见到魏玲玲便笑着说起此事,“平时小川值完班,路上恨不得都打哈欠。宗一轩一回来,跟打了鸡血似的。” 第41章 “怪不得昨天晚上非跟我换班。”玲玲乐一下,“岁数差不多,就是玩 得来。” “是,每天在这里跟老人相处,也难为他了。” 玲玲忽而显出一副为难的模样,以至于五官都有些扭曲了,接着似下了大决心,凑近宗念,“小川还没跟你说?” 宗念疑惑,“说什么?” “哎,他可能想走。别说是我讲的啊,他想等康叔回来,亲自跟你们说的。” 宗念心里一惊,小川是晚风护工里唯一的科班出身,平日里涉及的一些器械使用和康复护理,甚至餐食营养搭配方面他都会协助一二,走了虽不至断手断脚,可绝对是一大损失。 “主要是他家里,他父母想让他进医院,哪怕卫生站或者康复中心都行,说起来比养老院好听,将来再换工作也好换。”玲玲似怕宗念想不通,拽了拽她,“小念,这个事你得理解。我也是当妈的人,谁不希望自己孩子有出息。小川是个男孩,虽然不是本科吧,可学这个专业的男孩本来就少,他有优势。” “我理解。”宗念对玲玲笑笑,又问,“他自己怎么想?” “那没跟我讲。就说要走肯定也提前告诉你们,不会让你和康叔难做。”玲玲扁扁嘴,“但我觉得吧,还是父母那头压力大一些,他自己好像还没拿定主意。” 两人正说着,宗念手机进来消息,是敏姨——小念,把剩下的东西拿给我吧。我在外面,就不进去了。 宗念回复“好”,先去办公室拿上文件,然后去蕙芬奶奶房间将打包好的行李袋提上,经过走廊和前院都有人往她这边看,但谁都没有问,像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敏姨停在路边,还是骑电动车来,人坐着,一只脚踩在踏板上,一只脚撑地,很娴熟的模样。宗念叫一声小跑过去,问她,“怎么不进去坐坐,喝口水歇歇嘛。” “不了,看到伤心。”她说这话时摆摆手,已不见葬礼时那股无声无息的悲怆情绪,先接过行李袋放在腿上,问,“还得签字是吧?” 宗念手里拿着纸笔,赶忙递过去,“这是离院证明,您留一份,剩一份我们存档。东西就剩这些了,如果发现缺什么随时跟我说。” 敏姨利落签好。而后拍拍行李袋,拉开拉链——宗念注意到,她在打开前手轻微地抖了一下。 那日赴葬礼匆忙,虽大部分都打包好带了过去,可还剩些晾晒的衣裤、枕巾、与薄毯忘记拿。 敏姨抚摸着蕙芬奶奶穿过的睡衣,然后将头轻轻贴了上去。就在灰尘飞扬的马路边上,她单脚踩着那辆从家到晚风穿梭过上千遍的小电动车,如入无人之境般做着这个动作,许久,她抬起头说,“有我妈的味道。” 洗完甩干又晾晒,过去这么多天,哪里还有蕙芬奶奶的味道。 可敏姨觉得有。 而这辆黑红相间,座椅皮垫已有轻微裂痕的小电动车,这也许是它最后一次来晚风吧。 “敏姨,等我一下。”宗念说完飞奔回院内。 她一口气跑到后院,抄起梯子上的剪刀便开始剪花。这串行,这块多,这个也差不多,时至深冬,不及先前开得繁茂,可好在这半墙的植物生命力顽强,凌冬不凋。宗念枝叶带花剪上一捧,又一路飞跑回到敏姨身边。 没有花瓶,她干脆扯下头上的皮筋绑成一束,直接塞到敏姨怀里,连呼带喘说道,“这个,蕙芬奶奶的味道。” 老人房间常有花香,人会去,花会落,然而味道可以不消失。 这是人间质朴的浪漫。 敏姨接过花,使劲闻了闻,然后一把抱住宗念,“小念,谢谢你啊。” 她又哭了。 那个好像山洪猛兽都无法将之击倒的,永远眼中有活手脚忙碌事事全能的女人,她最近大概将半生眼泪都哭没了吧。 敏姨骑上她的电动车走了。行李绑在后座上,花束插在前面篮筐里,她带着蕙芬奶奶的味道又去奔赴她的生活了。 临近中午陆河发来消息,是一张篮球场的图片。 宗念一下就乐了,回复,“原来还约了你。” “在哪儿?”他问。 她随手拍张周围的图片发过去,附言,“劳动最光荣。” 主楼二层右手边走到底是杂物间,贴墙的架子上堆满各式物料,淘汰的打印机、未拆封的血压计、备用的坐便盖坐便圈、以及各类零部件工具箱和清洁用品,墙角处放置折叠好的一排轮椅,左侧靠墙是四台洗衣机,此刻正飞速转动,而宗念则悠哉地坐在一张轮椅上,等待物品洗完。 这几日虽气温下降,但丽日当空,太阳晒的人懒懒的。 不一会儿,陆河来了。 宗念正昏昏欲睡,看到人一时还有些恍惚,眯着眼睛自言自语,“我是做梦了么?” 陆河穿一身运动服,笑着走过来捧起她的脸,“在干嘛。” “快过年了,把窗帘都洗一洗。”宗念打个哈欠,醒了些,问道,“宗一轩呢?” “去文希羽家拿东西了,说昨天一起回来放在她包里。” “忘了什么?” “充电器。” 宗念哼笑一声,家里各式各样的充电器满满一盒,这小子明明醉翁之意不在酒。 陆河问,“一轩是不是不知道我们两个的事?” “我们两个……什么事?”宗念故意,还顺手拍下他的屁股。 “别闹。” 她笑,“应该不知道吧,我没跟他讲过。怎么了?” “刚才一起打球,看他的样子像是不知道。我也没说。” “你为什么不说?” “既然你没说,我猜可能有什么理由,就没讲。” 宗念摇摇头,“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宗一轩大嘴巴,他知道我爸就知道了,我爸知道你妈肯定就知道了。本来他们就担心这这那那,我觉得麻烦。” “那就顺其自然吧。”陆河摸摸她的头,弯弯嘴角。 “先声明,我可没打算搞摩斯密码那套地下工作啊。”宗念表达态度,“知道就知道了,没影响。” “我明白。” 两台洗衣机先后停止工作。宗念抱上一团洗好的窗帘,见陆河正在拿另一台洗衣机里面的,暗自笑了笑,没有说话。他好像总能给到她一种坚实的安全感,比如无声无息伸出援手,又比如永远站在她身后。 正午日光强烈,好似将积攒一夜的能量一口气释放出来,至死方休的架势。他们踩着阳光的碎影穿越走廊,伴着洗衣液时有时无的芬芳踩过一级级楼梯,食堂里传来老人们的阵阵说笑声,宗念停下,转身看了看陆河——窗帘一角落下险些着地,此时他正专心致志处理“危机”。先是双手高举,挡住视线看不到路,然后又双臂齐齐快速向左转,试图利用惯性力将那一角甩到上面,再次失败后只得用右膝盖抵住那角不听话的窗帘,右脚滑着地面前进一步,左脚再跟上,滑稽地像在演默剧。 宗面乐不可支地看了一会,听到颇为没好气的声音,“还笑。” 她走过去,弯下腰腾出一个手指头勾起那角窗帘,如同幼儿园里的大姐姐,“小兄弟,以后我牵你走,乖乖听话哦。” 陆河语气带笑“诶诶”两声,“大小姐,再不晾都风干了。” 后院经宗文康的改造已安装好三排长长的晾衣绳,目测高度至少有一米八。宗念正仰头观望时听到身后一声乐,高出自己一截的绳子只到陆河眉眼处。他先将自己抱着那团搭上去,然后取过她手里的,边笑边展开晾晒。 “我爸装这玩意的意思,应该是这活不归我干。”宗念忿忿,强找说辞。 陆河学她刚才的语气,“小兄弟,以后跟我混,乖乖听话哦。” “切。”宗念哼一声,因为重物下压,绳子降下一截,她便也参与晾晒。水蓝色的窗帘一排排铺开,那蓝色像与天空融为一体,又似人间烟火对无垠上苍肃穆而沉默的回应。宗念问陆河,“你家里每到过年洗东西吗?” “不会特意洗吧。” “那你们都怎么过年?” “吃个饭,也……不怎么过。” 陆 河讨厌过年,年三十的摔地炮,年三十的小巷里,年三十看到的男人和女人,那是留存于儿时记忆里试图消除却总会更清晰的图景。那是他第一次亲眼目睹陆长友出轨,他只能躲在角落里用手里全部的摔地炮去表达不解与愤怒。他没有对母亲讲,因为好像不应该说,应该让这个画面藏在肚子里,直到变成腐朽溃烂的秘密。可年少的他又不懂得掩饰,于是从那天起,他开始对陆长友冷言冷语,试图用这种扭曲的提醒将父亲拉回到原点。 但感情的破败从来都是夫妻之间的事,他再怎么掩饰和提醒,薛慧还是发现了。他们开始无休止的吵架,而每一场吵架必定都会带上他——“你看看孩子现在对你的态度,你还想要这个家吗?” 第42章 陆河觉得自己做错了,他从一开始就应该告诉薛慧,并且把他们拉在一起坐下,然后问,你们,想不想要这个家。 要就要,不要便不要,多简单的问题。 陆长友是感情上的懦夫,他不敢回答。 他只说那女人是他同学,从小就认识,离了婚,自己带孩子,不容易。 陆河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与那个女人断了联系的,可笑的是,过了两年陆长友才离开这个家,更可笑的是,而今与之组成和睦家庭的女人,并不是当初那个人。 “年得好好过啊,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宗念察觉到他的低沉,于是兴致昂扬说起,“我们以前都和外公外婆一起过年。我外公是北方人,饺子包的可好了,从馅料到和面全是自己弄。小的时候我们还比赛,一分钟内看谁包的最多,宗一轩那时候才几岁,走路都走不利索,也上桌瞎捏,捏出来全是窟窿。我外婆和你外婆一样,超级会做八宝饭,她连豆沙都自己做,可厉害了。” “你家人多,肯定很热闹。”陆河想像出那幅其乐融融的图景,笑了笑。 “热闹。过年那几天好像随处都有说话声,小时候觉得可吵了。可惜外公走得早,再后来我妈和外婆也相继走了。我挺后悔的,应该大家都在的时候少睡一些,多看看他们。” 宗念说这话时面色很平静。她的样子让陆河联想起岸边石台上停留的海鸥,一动不动,只是平和而寂然地望向深远的海。 “你妈妈……你想她吗?”他问。 “想。”宗念对他笑一下,“好长一段时间过不来劲,但凡想起来就会哭。特别傻,比如就像我们现在这样站着,然后朋友问我,你怎么哭啦。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哭。” 陆河扬手揉揉她的头。 “我那时候很快就回上海了,因为在家里更难受,因为我知道我爸和宗一轩的难受一点都不亚于我,就……逃走了。”宗念做个深呼吸,“不过慢慢就走出来了,下个月比上个月好一点,后一年比前一年好一点。现在也想,但不会再想那些后悔的事,想的都是她在我身边时那些快乐的片段。” “陆河,我妈是我的恩人。”宗念这样告诉他。 “恩人?” “嗯,这辈子没有还完,下辈子要一直还一直还那种。” “什么理论。”陆河笑。 “幸福还债论。”宗念也笑,定定看着他,“我妈如果在,她会喜欢你的。” 陆河愣了一下,而后将她轻轻拥进怀里,低声说道,“那我就带上你妈妈那份,努力照顾你。” “赚大了。”宗念双臂环住他的腰,“我也会努力照顾你的。” 第33章 “我姐好像失恋了” 宗一轩一觉睡到中午。在床上伸个懒腰,站起来穿裤子时不自觉蹦跳一下,这一蹦,脑袋瓜直接与房顶来了个亲密接触,疼得呲牙咧嘴。这次回来住进阁楼,刚回来两天,多少还是有些不习惯。比如屋顶是三角结构,中间高两侧低,时不时就要弯腰躲避障碍;采光足,可又足得过分,一到下午阳光不要命地往里冲,势必将屋内所有烘干烤裂的架势。他眯眼环顾四周,父亲与姐姐在他回来之前想必细心收拾过,原来房间里的桌椅都被搬了上来,连墙面都新刷了漆。只是有些杂物箱还堆放在一角,不影响出入,就那么放着吧。 下楼时听到一些响动,鼓房门紧闭,应是宗念在练习。大姐从小看似顽劣,内心却极为有主见,认准一件事必定要做到最好。过去吵架,甚至激动时大打出手,可随着长大与成熟,愈发珍视彼此间的连接。没有血缘又怎样,他们一直是对方坚实的依靠,打不散也摧毁不了。这件事也许宗念早就意识到了,只是宗一轩晚熟,到这两年才逐渐有深刻感悟。 餐桌上放着饭菜,三鲜鸡蛋羹,一小碗牛肉炖土豆,满碗米饭,一看便知是全师傅的手艺。尚有余温,宗一轩将饭菜放入微波炉,拿起手机回复文希羽的消息。 女生说后天晚上有高中同学聚会,问他要不要一起。宗一轩回一句,你们班同学聚我又不熟。文希羽大咧咧答,吃个饭唱个歌就熟了嘛,都是一个高中的,再说也有外班人来。两人正一来一回发着消息,身后忽然传来声音,“去呗。” 宗一轩吓一跳,赶忙遮盖手机,“烦不烦,偷窥别人隐私。” 宗念咯咯笑,将饭菜拿到桌上,与他面对面坐下,“去嘛。你高中混得不咋地,去联络一下感情。” “打住。”宗一轩吃着饭,又道,“等爸回来吧。我听小川哥说这段到年后你打算给大家排班,他们休息,院里那么多事你自己怎么办。我至少是个成年劳动力。哦对,这几天晚上我去值班啊,你在家睡。” “哎呦。”宗念了然弟弟心思,可肉麻的话讲不出,只得故作惊讶感叹一声。想想又问,“昨天你们跟小川打球,他说什么没?” “小川哥?没啊。”宗一轩随 口说道,“不过陆哥我们三个本来说打完球一起吃饭,后来小川哥接了个电话,提到社区医院什么的。感觉他有点烦,急匆匆就走了,饭也没吃成。” 或许是面试,或许是饭局,又或许只差最后一步。宗念有些心神不安。 她的确舍不得小川,一支稳定且心齐的小团队建立起来不容易。可就像玲姐讲的,若有机会去向更好的平台,她也好,父亲也好,晚风没有理由去阻挠。 “你最近有演出?”宗一轩问。 “没。元宵节有个快闪活动,再就二月底有个音综启动,可能海选时候我去帮帮忙。” “海选?那要是选上了,录制你不去?” “不去。如果晋级,他们到时候找别人。” “姐,我真想采访采访你,你跟名利有仇吗?” 宗念笑一下,“人怕出名猪怕壮。” 宗一轩撇撇嘴,又问,“是不是怕忙起来,家里没人管?车到山前必有路,再说你原先没回来,爸自己不也安置的挺好。要是这个原因,爸心里肯定觉得影响你发展,他……” “不是这个原因。我就是单纯不喜欢,现在这样挺好。”宗念嘱咐弟弟,“不许跟爸说,他会多想。” “好,知道了。”宗一轩贼贼笑一下,“是给非也打嘛?” “不是。” “那你和你们主唱,你俩最近怎么样?” 新青年音乐节时听文希羽讲大姐喜欢玩乐队的,再加之演出过程中陈允与宗念表现出的默契,这些信息让宗一轩有了先入为主的印象。他一直认为宗念与陈允之间有点什么,又或许已经谈上了,自己不知道而已。 宗念并不知弟弟小心思,这问题对于她来说只是一句再寻常不过的闲聊。只是不经意间提到陈允,不由感触良多,于是叹口气,“我们可能不是一路人吧。” 自从古镇那日说开,他们再没有联系过。大家还是有很多共同群组,偶尔也会在里面发言,可就像完全不相识的人被扔进同一话题,不互动不针对不干扰。宗念觉得惋惜,多年朋友,是通宵排练顶着黑眼圈在早点摊吃包子的情义,也是共同收获鲜花与掌声在舞台彼此对望一切辛苦尽在不言中的情谊。因为一件事,这些统统没有了,消失了,她甚至不知道眼下这种关系能否被界定为“不和”,挺奇怪的,她与陈允“不和”。 宗一轩准确捕捉到大姐的状态,自己心里“哎呀呀”了一阵,赶紧安慰,“你也别多想,以后怎么样谁知道。” “你下午做什么?”宗念起身,边收拾碗筷边问。 “楼上太晒了,我想去弄个遮光板。”宗一轩推她离开,“我整理,你忙你的。” “行,那我去收窗帘,应该晾干了。”宗念穿上外套,换双运动鞋,离开家门。 这头陆河正在大扫除时接到宗一轩打来的电话,开篇就是,“陆哥我跟你说,我姐好像失恋了。” “失……失什么?”他一脸懵。 “失恋。”宗一轩按自己的理解头脑风暴,“要不然就是吵架了,大吵,能引发三观震动那种。” 陆河差点笑岔气,一分钟前宗念还在发消息说要收窗帘还打算这几天擦擦玻璃,恋得不能再好了,失的哪门子恋。 “你……确定?“他逗宗一轩。 “当然。我刚才问她跟主唱的事,你知道吧,音乐节她演出那个乐队的主唱,宗念那表情……“宗一轩啧啧两声,”目断魂销,怅然若失。” “哦。”陆河忍了又忍,才没有笑出声。 他一度觉得自己有点残忍了,宗一轩可是无条件信任,掏心掏肺拿他当大哥。现而今姐姐有难,心事没地方讲,都跑自己这里诉说来了。 这小子,智商高人一头,眼力见真是一点没有啊。 “对了陆哥,我是想问你会不会装遮光板。”八卦讲完,宗一轩才说起正事,“我房间不是阁楼嘛,太晒了。我琢磨要不就买块板子,复合板或者轻点的木头都行,然后左边打两个转轴,不用太精致,有作用就行。你觉得自己能干不?” 第43章 “你那窗户是上下打开的吧?” “对,还有角度,不是垂直的。” 陆河思考片刻,积极献策,“那还是装从上往下拉的,方便。而且板子有承重,万一轴卡不住也很麻烦。我发你个图,类似纱窗,比较轻薄可以手拉那种,只要材质遮光就行。” “好!”通话并未中断,没一会儿,宗一轩收到图片。他惊喜,“就这种就行,还是你有办法。” 他的确喜欢陆河。对方年长几岁,讲话有逻辑,办事有效率,能在自己犹豫时给出合理建议,也能在需要帮助时提供实打实的信息。陆河之于他,似朋友,似兄长,若非宗念心有所属,宗一轩真想当次大月老。 不撮合,只因有前车之鉴,他怕宗念又将自己训斥一通,到时候连渺小的希望火花都被浇灭。 “我之前办案有个当事人做这方面生意的,下午带你过去看看?” “别,你休息吧。我自己去。”好不容易周末,宗一轩不好意思打扰。 “我过去没准还能打个折。”陆河果断,“就这么定了,记得量好尺寸。” 宗念刚从后院收好窗帘,便收到陆河发来的时时进展,“听一轩说,你失恋了?” 她对着手机屏幕扑哧一声笑,忙不迭回过去,“我失不失恋,你不知道?” “有道理,我应该比他清楚。” “你给他喂什么迷药了,宗一轩怎么什么都跟你说。” “人格魅力吧。” “臭屁。” 两人正聊着,玲玲跑过来唤人,“小念,前台来人了,说找你。你别弄了,窗帘给我。” “好。”宗念应一声,收起手机赶忙过去。 来的有两位,年轻的约与父亲同龄,而年长的爷爷一眼看过去总觉得面熟,可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老人自我介绍叫卢贵书,七十五岁,一同来的是儿子,叫卢祁山。儿子此时接话,自己与袁敏是同学,听说袁敏母亲原先住在这里,被介绍过来的。 “敏姨?”宗念稍显诧异,客气地说道,“对,敏姨的母亲蕙芬奶奶在我们这里住了几年,老人前一阵走了。” “听说了,她说你们把她母亲照顾的很好。”卢祁山环顾四周,“我们家里情况与她母亲情况类似,想找个安心的地方疗养。” 宗念见老人样貌端正,口齿清晰,步伐矫健,不由发问,“那爷爷带了病例或者诊断报告吗?我们建档要留个备份。” “哦,是我大姐。”卢贵书说道,“八十五了,轻度失智。今天就是先过来了解了解情况,医院的报告都有。”到这里顿了顿,“我想跟她一起住进来,两个人。” 宗念看向卢祁山,对方将脸转向别处。 “那爷爷您……” “我就是血压高,其余身体没什么问题。”卢贵书答。 “那我先带你们转转吧,我们地方小,人也不多。”宗念引着对方朝房间走,“爷爷,叔叔,这边来。” 她边走边介绍,晚风的运营资质、住宿和护理等级、人员配置、娱乐设施,卢祁山问得很详细,包括三餐开始的时间,进出管理,医疗物资和基础检测设备的供应,宗念一一解答。换做从前她会觉得啰嗦,养老院么,大同小异,问得越细说明这人事情越多,住进来指不定怎么挑拣,而今许是经验增加,又或许心态变化,反倒觉得前期沟通的越细致越好。晚风就这么一块地方,基础条件就是如此,他们能做的就是用心经营,若还是不行,那说明双方期待值不统一,能在住进来之前认识到这一点,绝非坏事。 转过一圈,宗念将父子二人请到办公室,背身烧水。隐约听到两人间的对话,倒不是针对晚风的条件,似乎儿子在极力劝说父亲再考虑考虑。水烧开,宗念沏好两杯茶,放到他们面前。 “挺好的,帮我们安排吧。”卢贵书开口。 “爸。”卢祁山仍不放弃,“大姑不愿意过来,住养老院也就住了,可您……您跟我住有什么不方便的?卢悦明年结婚小两口自立门户,我又不打算再找一个,您没必要啊。” 卢贵书不理他,继续对宗念说道,“我大姐性格有些孤僻,又患病,就和袁敏母亲一样,住单间。我住四人间。” “爸!” 宗念见气氛不佳,赶忙说道,“爷爷,叔叔,要不你们回去再商量商量,也不用今天非得定下来。” “定了,听我的。”卢贵书坚持,“年后搬过来可以吧?在家过个年,收拾收拾。” 宗念看向卢祁山,似是实在拗不过父亲,他扬扬手表示许可,没有说话。 “那你们先留个我的电话。然后叔叔我加您一下吧,”宗念掏出手机,“入住需要监护人确认材料签个字,回头我把资料发给您,您先看看。” 卢祁山掏出手机,互加好友完成。 卢贵书这时对宗念笑笑,这一笑,宗念想起来了,“爷爷,您是老师吧?” “对,我原先在一中教语文。” “我记起来了,您是一中的老校长。”宗念惊喜,“我弟弟是一中毕业的。有次被叫家长我过去,您正好在,您还跟我说孩子得慢慢引导,要让他们自主自发认识到学习的重要性。” 那应该是高一下学期,宗一轩因为不上课躲宿舍睡觉被叫了家长,父亲临时有事,宗念便从上海赶回,在教师办公室听老师说明情况,火蹭蹭往上冒。她气得放狠话——咱们都省省心,谁都别管他了,让他自生自灭吧。这时办公室进来一位老人,所有老师起立,他们招呼着“老校长来啦”。许是在门口听到动静,老人温和地劝说宗念几句,随后就离开了。宗一轩彼时的班主任告诉她,老校长是一中的福星,在职时扩建了图书馆,修了体育馆,而且特别重教学,不拘一格降人才,经历过老校长时代的老师们都对他起敬。 “那记不住了。”老人听罢笑着摆摆手,打趣一句,“学生被叫家长的场面见太多啦。” “我弟和我男朋友都是一中毕业的。就我学习差,没考上。”宗念羞涩。 “现在不是也蛮好。人且自立自强,没有高低之分。” 卢校长身上有老辈知识分子风骨,是思想与眼界上的充盈开阔,是行动与作为上的朴素扎实,亦是人格与人品上的端正不阿。 “您姐姐……奶奶叫什么名字?我做个记录。” “卢荷香。荷花的荷,芳香的香。” “荷香。”宗念在登记薄上写好,评价道,“名字真好听。” “是吧。赖有风相送,荷花十里香。”卢校长笑着说道,“小时候觉得大姐名字草率,读了书发现爹娘随口取的名字,叫起来芬芳四溢。” 似见二人相聊甚欢,卢祁山终于阴转晴,评价一句,“别的没有,就哪哪都是学生。”谁料喝一口茶,脸色又生变,“你们这茶不行啊,太涩了。” 天,到底是哪阵邪风吹来的挑剔大叔啊! 倒是卢贵书懂得礼数,抬臂拱儿子一下,又对宗念解释,“他开茶馆的,别理他。” “哦哦,我们确实对茶没什么研究。我爸也不懂,都瞎买的。” “下回来我给你们带点吧。”卢祁山瞧她一眼,好话说完非要补一句,“这茶真不行。” 送走这对父子,宗念找到玲玲说了两位老人被介绍过来将入住的事宜,玲玲颇有感悟,“敏姨可真是好人,到处帮着咱们推荐。就是以后见不到了,哎。” 老人们亦是连接,因得他们,晚风结识诸多家属,从陌生到熟悉,慢慢磨合出与每个家庭的相处模式,在日复一日中传递信息与情感。老人离去,大家便失去继续交往的理由,曲终人散,一段故事便也跟着落幕。 “不过,这卢校长儿子在身边,怎么也要住进来?怕虐待老人信不过咱们?”玲玲发问。 “不清楚。”宗念摇头,“感觉有点像陪同。” 给大姐选最高等级,自己却随意,似乎他只想陪在对方身边。 家事难断,亲情难解,现在的宗念太理解这八字箴言。 第34章 “姐!你在干什么!” 这日,还未走到主楼,宗念便察觉到气氛的不寻常。 先是正在小院读报的爱兰奶奶隔了好几米远就开始叫她,“小念啊,穿得什么黑乎乎的,回去换件红色的衣服啦。” 宗念哭笑不得。她这工作又不是坐写字楼的白领有着装要求,自打入冬,几乎每日穿这件黑色羽绒服在他们面前晃悠,怎的今日老太太还关注起自己衣着来了。 “我没红色的。”宗念未当回事,笑嘻嘻回一句继续往前走。 “你是不是有件白色袄子啦?毛茸茸的。”爱兰奶奶踩着小步直接挡到前面,不由分说将她往家里方向推,“回去换一件。鞋子也是,脏兮兮。” “奶奶,我这……”宗念使劲跺跺脚,“我鞋子就是做旧款,多好看啊。” “哪里好看,脏兮兮拿出来卖钱,就骗你们年轻人。”爱兰奶奶撇撇嘴,“换件衣服,哪有谁大过年穿得黑乎乎。” 第44章 宗念只得听令回家。他们总有些七七八八的“老规矩”要守,比如立秋要吃西瓜,俗称“啃秋”,比如祭祖要穿新衣,名曰“肃衣冠”,想必前年不穿黑也是这千奇百怪规矩中的一种。宗念照爱兰奶奶说的换上白色毛绒外套,再次经过小院,老人心满意足,“对嘛,小姑娘白白的,乱漂亮。” “我这鞋真不好看?可贵了。”宗念将小脏鞋伸到老人面前,故意逗她。 “哎呦穿这种,好像屋里厢穷得清汤光水。”爱兰奶奶一脸嫌弃。 宗念嘿嘿乐,又听对方说,“淑云老早就找你,快去吧。” 刚至前厅,又被南方与闫春两位爷爷抓住,他们说一会要去活动室练曲子,要宗念给打伴奏。 宗念无奈,“你们平时自己不是玩得挺好嘛,非拉上我干嘛。” “你不是会弹电子琴啦。”南方爷爷指指闫春爷爷,“他打鼓,你教一教,再给我们弹弹琴。” 闫春爷爷“诶诶诶”地点头附和。 “那……你们练什么曲子啊?” 两人像是没料到她问这么细,面面相觑一通,还是南方爷爷回答,“《难忘今宵》好不啦?我会拉的。” 宗念想都没想,“鼓的节奏型有点难。” 二胡电子琴再加上手鼓演这首歌,鼓一定得打出节奏型才能融进去。可闫春爷爷哪懂这些,数拍子都数不准,对他来说强人所难了。 “你随便教教我,试试嘛。”闫春爷爷倒是满不在乎,信心十足的模样。 见南方爷爷拿着二胡,马上要 去练习的样子,宗念只得妥协。稍加思索,双手放到欢迎台上,面对闫春爷爷说道,“您看着我的手啊,右、齐、左、右、齐,右、齐、左、右、齐。齐就是双手一起打,力气不用太大,出声音就行。” 她哼着曲子慢速演示,教老人不必求精,简化易懂为主。 闫春爷爷试了几下,虽节拍不准,但伴着哼奏倒也能听出大概,大喜过望,“小念可真厉害啊!连我都能教会。” 南方爷爷亦是乐得合不拢嘴,语焉不详来一句,“还有意外收获。” “那你们先去练。淑云奶奶叫我,我一会过来。” “快去快去。”两位老人动作整齐,赶人似的扬扬手。 而一进淑云奶奶房间,气氛更诡异了。 老人穿条针织连衣裙,脖子上挂一串珍珠项链,紧拉着她坐到床尾,“小念,大过年的怎么不打扮一下啦?” 宗念“哈”一声,“还没过年呢。” 未料想静芳奶奶直接拿了梳子过来,“头发怎么毛毛躁躁,我给你扎一扎。” “等下等下。”宗念来回看看两人,“你们今天有内部活动吗?” “没有没有。”淑云奶奶笑眯眯的,“前一阵我不是去上海了嘛,我表姐跟着大儿子住上海的,都是他们招待我们。过年嘛,他们回来,说一会过来看我,在路上了。” “怪不得您今天打扮这么隆重,原来城里亲戚来。”宗念开玩笑。 “我表姐小时候跟我老好咧,他们一家实在得很。” 静芳奶奶是急脾气,上手就把宗念头发上的皮筋摘下来,“淑云,编两个辫子好不啦?” “好好。” 此时的宗念活像砧板上的鱼肉,动弹不得,任人宰割,她好笑着问一句,“您是怕城里亲戚嫌弃咱们地方差,嫌弃我土啊?” 老人们总会在奇怪的点上“争面子”,比如房子盖得高被视为“家境殷实”,哪怕多出来的房间根本无人去住;吵架定要气势凶猛占据上风,因为退让在很多情况下不代表谦卑,而是胆小懦弱;又比如孩子们带回来的贵重零食自己舍不得吃也要分给左邻右舍,包装纸上的外文字母彰显着子女的荣光与孝心。他们经历过太多困境,天灾的无故来袭,社会的剧烈晃动,时代的斗转星移,这其中所感知到的人情冷暖让他们太知道“面子”的价值。面子是什么呢?对他们来说,无非是一口气。争一口我比他人过得好的气,争一口我没有认命和服输的气。这口气支撑着他们的人生,不能断,也断不了。 从前的宗念不明白这些,甚至嗤之以鼻。而今懂了通了,对于老人们的行为便也理解了。 “我可没有。”淑云奶奶矢口否认,却拿过小镜子摆到宗念面前,“你看看,小姑娘家,头发要好好梳的。” 俩麻花辫,倒是完全附和老人们对“美”的标准。宗念看着镜中的自己,咧嘴一笑,“手艺可以。” “那是。”静芳奶奶缠好最后一道皮筋,又替她正正辫子,“干干爽爽,多好。” “再擦个口红。”淑云奶奶就要上手。 “不要不要。”宗念逃一般起身冲出房间,“我去活动室,南方爷爷叫我呢。” 闫春爷爷正在认真练习“右齐左右齐”的节奏型,见宗念到,展示成果似的正正身子,“小念你听啊,我找到点感觉了。” 嘴里念叨着连续打上四五遍,左右手开始混乱,这一乱就再也找不准节拍。宗念坐到电子琴前,鼓励式教导,“不错啊,新手能到这个水平,您有天赋。” “是吧。”闫春爷爷看向南方爷爷,“连小念都说我有天赋。” “您每打一轮可以有个停顿间隙,不用紧跟着进,根据歌曲的旋律来。错了就错了,继续往下打就行。”宗念不忘指导。 南方爷爷夸赞,“专业的就是不一样,把咱们标准线都拉高了。” “音乐就是玩嘛,玩得开心就行了。”宗念随意试了几个音,歌曲音律缓缓淌出,她抬起头面向南方爷爷,“您拉一段,我听听看怎么伴奏。” 讲实话她琴弹得不怎么样。大学时为学编曲生硬摸索,没有老师教的结果就是处处野路子。好在乐理通,乐感有,糊弄几个老家伙够用。 与二胡合过两遍,南方爷爷提出三人一起演奏。谁知歌曲磕磕绊绊刚进入高潮段落,淑云奶奶带亲戚来了,南方爷爷顿时警觉,着急忙慌说道,“咱们再从头来,一二三,难忘今宵……” 俩人约定好似的自顾唱起来,门口观看的淑云奶奶也拍着手一起合唱,宗念弹着琴,心里纳闷这些人今天怎么回事,弄得像汇报演出一般。 一曲结束,淑云奶奶带亲戚走进来。探望者共两人,她介绍满头银发的是自己的表姐,另外那个年轻人是表姐的孙子,王乃文。 宗念起身问好,又听淑云奶奶说道,“小念啊,是音乐学院的高材生,打鼓的。平时住上海,经常全国各地演出。琴也弹得好,不要谱子就能弹的。” 宗念刚要说些什么,闫春爷爷接话,“还会教呢。你瞧这刚才教我的,立竿见影,我们三个都能演奏了。” 淑云奶奶的表姐乐呵呵打趣道,“这孩子有智慧啊,收服你们一帮人。” “哎,我们是心悦诚服。”南方爷爷纠正。 “走走,去房间坐。”淑云奶奶招呼人离开,临走前又指挥道,“小念啊,你帮我们拿些水果来嘛。” “哦,好。”宗念迟疑着答一声。 平日家属来探望他们一般会躲开,当然更不会有“拿些水果来”这种要求。道理简单,谁家都有些私密话,而这些只能存在于家人间的话,作为工作人员的外人听到不合适,也不妥当。 宗念还是照做了。到厨房切一盘橙子,洗上几个苹果,规规矩矩端到淑云奶奶房间里。放下欲走,却被拉住,“你坐,坐嘛。” 淑云奶奶边招呼大家吃水果,边拉着她的手,“乃文嘛,在上海开公司,做那个……那个叫动画片……” “姨奶,是动画后期。”王乃文纠正,对上宗念的眼睛,他慢摇着头笑了笑。 他这一笑,宗念算彻底明白了。 什么别穿黑衣服,什么要弄头发,什么排练曲子,这是一出谋定而后动的巨大相亲局啊! 这帮老家伙,真是低估他们了。 淑云奶奶仍在继续,“对对对,在电脑上做工作的。你们年龄差不多,都是高材生,又都在上海,那现在认识了就交个朋友嘛。表姐,你看小念是不是不错?有才艺又懂得照顾我们,脑子也灵光的。” 表姐频频点头,“这囡囡,面相就讨喜。”随之拱拱孙子,“我和你姨奶说说话,你们两个小的出去转一转。” “好。”宗念忙不迭答应,垂着头逃离房间。 对,王乃文也跟出来了。 两人在楼道里颇为尴尬地对视一眼,他指指四周,“有没有……安全的地方?” 前院有老人,后院没椅子,活动室在排练,食堂在备餐。对方到底也算家属,怠慢肯定不行,宗念琢磨一圈,“要不去我们办公室吧。” 两人一前一后进入办公室。宗念招呼声“随便坐”,而后泡杯茶放到对方面前。 王乃文说“谢谢”,稍作停顿,重新开口,“我事先不知道是这个情况。奶奶只跟我讲来看姨奶,到房间拉你坐下我才觉得不对。” 第45章 宗念一下乐了,“我和你知道的时间点差不多。” “哎,这事……”对方挠挠头,颇为不好意思的模样,“给你添麻烦了。” “不要紧。”宗念想想告诉他,“我有男朋友,还没跟家里讲,爷爷奶奶们更不知道。” 王乃文错愕地张张嘴,随后笑了,“那咱俩还是真是同病相怜。我有女朋友,交往三年了,家里也不知道。” “这么久为什么不说?”宗念问完又觉得失礼,毕竟是第一次见面的人,赶忙又补一句,“不方便可以不讲。” “没什么不方便的。她是模特,父母觉得这行不稳定,不支持我们交往。我女朋友自尊心挺强的,一心想要做到能被看见。我们之间倒没什么,感情也不会因为不支持说散就散。”王乃文颇为无奈,“就是……时不时会有今天这种情况。” “有些行业说出来就带 着误解,我也遇到过,所以……挺理解你女朋友的。好像就只能努力往顶尖做,做到被看见被仰望,误解的论调才会少一些。“宗念耸耸肩,“我也不知道这样对不对。” “人没错,事情不对。”王乃文评价。 “不管怎么样,祝你们打破枷锁,修成正果。”宗念举起茶杯说道。 “哈哈,也祝你感情顺利,得偿所愿。”王乃文与她碰一下,喝口茶说道,“这么多相亲局,今天是最舒心的一次。” “你找个理由,要不就说没看上我吧。” “那不行,奶奶和姨奶都挺喜欢你,这么讲回去肯定又数落我挑来挑去。”王乃文义正严辞,“要说你没看上我。” “诶诶,锅不能我一个人背啊。” 两人正说着,宗一轩推门而入,大呵一声,“姐!你在干什么!” 第35章 “男人呐,果然一次只能干一件事” 这声几乎把五脏六腑都吼出来的问话吓得宗念一激灵,而当看到跟着宗一轩一起进来的人,脑子一下短路,“你……你咋来了?” “下班了啊。”陆河看热闹似的瞧着她,语气如常,“来装窗帘。” 他没撒谎,上周订做的窗帘今日到。到商家店里顺路,取了窗帘又去球场接上宗一轩,回来就赶上这出大戏。 “我一进院爱兰奶奶就说你在办公室相亲,姐,冲动是魔鬼,你不能……”宗一轩说着意识到这里仍有陌生人,硬生生把后半句“不能骑驴找马”咽了下去。 这爱兰奶奶,人在院里,眼睛却装了定位器。 王乃文听面前的男孩子叫姐,又联想到宗念刚才讲怕麻烦没跟家里说,有意帮她一把,于是当即站出来,“我跟你姐聊得挺好的,要不然你们先……” 大哥啊,你就别帮忙了,越帮越忙。 此刻的宗念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聊……挺好?”宗一轩傻眼。 “对。虽然今天第一次见面,但我和你姐姐对彼此的印象都不错。当然了,以后怎么样还要进一步接触。”王乃文不知前因后果,他只当宗念是“盟友”,猜测对方不讲的原因很可能与自己一致,即婚恋对象达不到家人所谓“标准”。既然如此,他的策略便是先替对方挡住眼下的盘问,留个开口,日后随便找个性格不合的理由一拍两散,双方都可毫无损伤平安过渡。 “盟友”嘛,应该有挺身而出的义气。 “不……不是,我不是觉得你不好啊。”宗一轩语无伦次。不知该怎么表达出“我不想眼睁睁看着你当备胎”,同时又不能折损宗念颜面让相亲对象觉得大姐是个感情骗子,这种婉约而迂回的话术组织对宗一轩这颗理工科脑袋来说太超纲了,他支支吾吾,“就是我姐她吧,她现在……” “行了,回去装窗帘吧。”陆河打断,拉起人就走,并且还带上了办公室的门。 宗念傻了。 什么意思?生气了? 王乃文这时看看时间,“我们也该回去了。我会跟两位老人看着说的,你放心吧。” 我放心?我是不是还得谢谢你啊! 宗念做个深呼吸平复情绪,人家毕竟是好意,不知者无罪。于是点点头,“好。” “加油,盟友!”他甚至在离开前做了个握拳打气的动作。 客人的车还没出养老院大门,宗念就被团团围住。 性子最急的静芳奶奶问,“见得怎么样呀?这小伙子我瞧着不错,听淑云说自己在上海都买房了,上海的房可都几万块一平米的。” “经济实力要考虑,但也不能太物质。”镇院之宝爱兰奶奶上线,“我听说人家自己创业,那说明这个人至少敢想敢做,年轻人就应该有打破常规的冲劲。” 南方爷爷大力支持老伴论点,“对嘛。小念她本身也不是循规蹈矩的性格,谈朋友就要找性格相投的。” 连一向挑剔的闫春爷爷也积极发表见解,“刚才我们演奏的时候,那小伙子都带头鼓掌。这说明什么?说明这个人不吝啬赞美,珍惜他人的劳动成果。” “你说这个对,我也看到了。”南方爷爷赞同。 “是吧!你想出来演奏这个主意真不错,侧面就展示了小念的实力。”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宗念听得耳膜发颤,刚要说些什么,淑云奶奶送人回来了。这一回来更是不得了,“怎么样啊小念?聊什么了?你们两个这个事业兴趣爱好都讲了没有?我同我表姐说啦,你呢母亲过世早,弟弟也是高材生,她讲你爸爸厉害呦,佩服得很。奶奶给你做担保,乃文从家世到人品一点问题都没有,自己做生意,以后钞票多到海外。” “我……”宗念涨红脸憋半晌,面对老人们一致的期待目光,硬是再没吐出第二个字。 她能说什么,一帮老人合力筹划帮自己解决婚恋大事,亲孙女都不会有这个待遇吧。 在这个场景下,“好心办坏事”讲出来可就太寒心了。 “我……我们再接触接触,第一次了解不了那么多。”宗念红着脸说道。 “对对对,先接触,以后再说以后的。”“有时间嘛吃个饭看个电影,慢慢了解是对的。”“婚姻大事确实不能冲动,头脑一热结婚的有几个过得长久。”“小念有自己的想法,你们几个就不要胡捣乱了。” 淑云奶奶更是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你们看,我就说嘛要介绍认识,这两个是不是般配?” “以后有发展,你是大功臣啊淑云。” “是媒婆,老媒婆!” “真结了婚,文康可还要给你发红包的。” 大家笑作一团。宗念被拥在他们中间,看着,听着,心里那股无名火慢慢就熄灭了。她本反感任何形式的介绍、相亲,算是臭毛病吧,总觉得要自己于茫茫人海中认准那个人,这才叫缘分。可她现在不那么想了,从前宗一轩给她介绍师哥,现在老人们谋划这场相亲局,只因为他们在惦记自己,想着自己。 而被人惦记,是一件多么温柔的事儿啊。 “哎呀别八卦了,快去吃饭吧。”宗念推着七嘴八舌的几人进食堂,她很确信,自己这一刻抱着感激而温暖的心意。 院里老人们安抚完,家里还有一个生气鬼。 从食堂打了一些饭菜,宗念一路小跑回家,直奔阁楼。 遮光卷帘已安装到最后一步,陆河踩着椅子钉螺丝,宗 一轩一手把住椅背防止人摔落一手拿着工具准备随时递送。宗念站在门口观察一会,待电动螺丝刀停止“吱吱”的噪声,忙开口,“弄完下来吃饭吧。” 这句话被忽略,陆河对宗一轩说,“拉一下试试。” 宗一轩听令照做,将卷帘拉下,在下面鼓捣半晌,“陆哥,这卡扣好像有点松。” “我看看。”陆河一步从椅子上迈下来。 宗念自知理亏,颇为礼貌地故意敲敲门,讪讪说道,“弄完吃饭。” 正研究卡扣的两人这才同时看过来,陆河挑眉,宗一轩则大咧咧扬扬手,“知道啦。” 宗念摆好饭菜,双腿并拢,双手放在膝盖上,在餐桌前坐下等待。 过几分钟,两人一前一后下楼。似是陆河在怕大姐抹不开面子,宗一轩绝口不提办公室相亲之事,一会儿说昨夜值班感觉宿舍有点冷下回再去要多带床被子,一会儿又是我们辅导员特逗把给他爸的消息发我们专业群里了所有人都在底下回“爸爸在”,一会儿问你们看春晚节目单了吗一会儿又自言自语我回校机票还没买呢,到最后实在找不到话题,只得自曝,“文希羽约我初二去看电影,你们去不?” 宗念与陆河同时抬头。 “一起去呗,人多热闹。” “人家为什么约你,你心里没数?”宗念发问。 “有数。但我……”宗一轩摸摸脖子,“还没想好。” “男子汉大丈夫,磨磨唧唧。”做长姐的忍不住怼他。 “她就知道盯着我,自己的事儿一点不琢磨。”宗一轩难得表露心意,“今天想考研,明天想找工作,后天又想出国。一天一变,想法一大堆。” 第46章 话说完倍觉不自在,于是只顾闷头扒饭。 陆河这时拍拍他肩膀,“你不也花了点时间才想明白么。” “就是。”宗念接话,“你不能觉得以后不稳定就这么干吊着人家,等哪天小文移情别恋,有你后悔的。” “我没吊着她,我就是……”宗一轩烦闷地放下碗筷,“看电影,你俩到底去不去。” “不去。”被问到的二人异口同声。 “爱去不去。”宗一轩起身,“我上楼了。” 目送他上去,又听门“砰”一声关上,宗念朝陆河使个眼神,“被说中心事,生气了。” 陆河牵牵嘴角,开始收拾桌上的碗碟,而后叠一摞抱至厨房洗碗池,全程没有说话。 宗念碾着跟过去,站到他身边,柔柔弱弱的姿态,“在生气呀?” “你说呢?”他专注洗碗,不看她。 “我觉得我有必要跟你阐述一下今日事件的前因后果。” 陆河似笑非笑,“行,只说与本案有关的。” 宗念乐一下,“淑云奶奶想给我介绍男朋友,是她表姐的孙子。奶奶就联合院里好几个人给我下了个套,我根本不知道是相亲。那哥们也是被套进来的,而且人家有女朋友。” “那你再自辩一下聊挺好,彼此印象都不错的事儿吧。” “哈哈,他就是以为我恋情惨遭阻挠,想帮忙搪塞一下。”宗念点评,“是个好人。” “哦,好人。”陆河将洗好的碗碟放在一旁控水,语气不惊附和她的话。 “你别误会!”宗念急忙说道,“今天这事归根结底还是爷爷奶奶们关心我,那话怎么说来着,关心则乱。我想让他们开心,想让爷爷奶奶知道他们的心意我愿意接受,所以最后也就说接触接触。天地良心,我俩联系方式都没留。” 陆河洗好碗,用旁边毛巾擦了擦手,转过身静静打量她。 初见宗念时只觉她勇敢,勇敢地站出来仿佛与所有人为敌都不怕,坚定地告诉他“我会帮你”。后来发觉她自由,站上诺大舞台,那是一种从上到下,全身每一处都散发光芒的闪耀自由。若这些只算吸引,陆河承认,他被吸引得难以挪动脚步——勇敢与自由,是他的渴望却不可得。随着一日日相处,他渐渐发现她身上更多可贵品质。宗念有一颗纯真的心灵,那是对不公的抵抗、对困境的不屈、对他人的宽厚、对误解的释怀。她在某种程度上深刻地影响着他,以至于陆河偶尔会自问,我是不是也应该让过去的成为过去? 至纯至真,这样一个人,他愿意用余生守护她。 宗念歪头观察他的神色,“听到没有,绝无谎言。” 见陆河还是不为所动,她拽拽他衣袖,“行了,别生气了。” 陆河回过神,“我生哪门子气,早看出来了。” “那……”宗念指指楼上,“那你刚才不理我!” “什么时候?” “我叫你们吃饭,你直接忽视,理都没理!” 陆河蹙眉眨巴两下眼睛,反应过来后眉头舒展,“嗨,遮光帘吊杆尺寸没买对,杆子架上去窗户就打不开。一轩我俩研究半天才找到办法,根本没注意你来。” 男人呐,果然一次只能干一件事。 “那我原谅你了。”宗念笑。 “你原谅我?”陆河双手架住她胳肢窝直接将人放到台面上,双手环住她撑住台面,“我看看你怎么原谅我。” 宗念因刚才那下痒得咯咯乐,“要不你也去相次亲?” “我不去,相够多了。” “诶诶?” “不然怎么能看出你俩演戏。” “不许岔开话题!” 陆河只看着她笑,“如果相亲对象是你,早就定下来了。” 他的眼睛可真好看啊,里面有星光闪闪,也有她。 宗念弯下腰捧起他的脸,陆河的吻在下一秒便落了上来。 悬挂的月,夜晚的风,炽热的灯,温暖的家。 还有,我深深喜欢的那个人。 第36章 “你别告诉爸” 宗文康在小年这天回来,亲自下厨,备菜摆满厨房操作台。 他做,宗念便吃着薯片站在旁边同他聊天。大姑一家安好,去这阵子几乎每日打牌喝茶,姐弟俩难得有这等闲散时光,好似将毕生的话都讲完。逢周末便由大姑女儿带他们出去转,去过江边,去过博物馆,还去看过话剧。 宗念问好不好看,宗文康说好看,可就感觉里面的人都太沉不住气,因为一件小事,一会生气一会高兴。宗念说那是表演形式啊,话剧可不就要求演员表达大开大合的情绪,不然怎么有艺术张力。宗文康便笑着揶揄她,哦我都忘了,咱家里有位艺术家呢。哎呀,音乐家音乐家,宗念笑着纠正。 热油下锅,蒜末花椒一把撒入,香气顿时四起。豆角上还粘着水,朝锅里一倒油花喷溅,宗文康一边掂勺一边叮嘱,“离远点!”宗念退后一步,问道,“爸,你什么时候学会做饭的?” 老式抽油烟机呼呼作响,宗文康扯着嗓子问,“说什么?” “没。”宗念大声回。 应该是在母亲过世后吧。家里有妈妈,就好似拥有一个万能宝盒。饭菜永远香喷喷热乎乎,地板从来都是干干净净一尘不染,衣橱里翻得乱七八糟的衣服不知什么时候又被叠放整齐。家是妈妈的主场,她熟悉这里的每一处摆放,了解这里的每一种细节,连一枚掉落的螺丝钉她都记得自己将它收到哪里。没有妈妈的家像一座外表仍华丽,内里却杂草丛生混乱不堪的庄园。每个角落都是妈妈的影子,宗文康看得到她,太过思念她,所以才从庄园里搬出来了吧。 原来的房子没有卖也没有租,钥匙就在宗念的钥匙串上,每天携带,日日能摸到。宗文康说万一你们俩以后有需要,多少是个保障。 你们俩,指的是宗念和宗一轩。 一盘鲜亮的豆角腊肉出锅,宗文康转转肩膀,准备炒下一个菜。 宗念见状上前,“我来吧。” 她怕父亲肩周又疼。 “别了。你啊,先观摩把理论学会,之后再实践吧。”嫌弃的意味呼之欲出。 宗念嘿嘿乐,忽而想起小川的事,于是问父亲,“小川这阵联系过您吗?” “没有啊。怎么了?” “他好像要走,玲姐跟我说的。小川意思是找个时间单独同咱俩讲,所以我暂时没问他。” 宗文康正在倒油的手停了一下,而后又向锅里倒一点,这才说道,“那就等讲了再说吧。” “要不要先招人?”宗念有顾虑,“年后有两个新人会住进来,就怕突然一下人手不够。” “有想法但还没说,那就证明不是临时有什么变故一定得走。”宗文康神色如常,“等他说了再集中招人吧,院里情况小川清楚,就算要走也会留过渡期,他不是那种没责任心的孩子。” “行。”宗念有些犹豫,“那万一……是不是要留留他?” “留肯定要留的。但是别当人家绊脚石,有更好的去处当然要支持他去。” 开门声响,宗一轩抱着篮球直奔厨房而来,“爸,今天你主厨啊?” “主厨、洗菜、切菜、装盘,全是爸。”宗念抢答。 宗一轩扬扬下巴,“那你干啥了?” “看不出来啊?情绪价值。” “你快洗洗脸去。”宗文康替女儿说话,“放个假除了睡觉就是打球,也不知道帮帮你姐。” “帮了帮了。”宗念公正之余不忘强调,“回来还是有一点微小的帮助。” “宗念你不讲武德!”宗一轩食指点点她,“狗咬吕洞宾。” “说谁狗呢。” “谁叫我说谁。” “哈,我要是狗,这屋里三个谁也跑不脱。” “得了,骂一圈连我都带上了。”宗文康催促儿女,“洗手,盛饭。” 许久未有这样时刻,电视里放着小年夜晚会,聊天话题一个接一个,喝几杯酒细汗渗出,若非周遭无邻居,吵闹得恐怕会被提醒扰民。餐桌是一项顶呱呱的发明,一桌菜摆上去就是风景,一家人坐一起便是团圆。至少在一餐饭的时间里,可以短暂忘却还未交出的报表还没有发送的邮件,忘却还未还上的人情还没有学会的规则,忘却一盏灯的孤独、一段路的委屈、一首歌的心酸、一通电话的决绝。 餐桌上,菜热、饭香、酒烈、人暖。是流光慢泻,是天涯此时,是草草杯盘供语笑,昏昏灯火话平生。 一餐饭吃到月上枝头,宗文康偶然撇见墙上时钟,“蹭”一下站起来,“我……我值班去了。怎么吃着吃着都到这个时间了。” “爸,我去吧。”宗一轩欲抢活,谁知起身时歪一下,险些被椅子绊倒。 今晚他喝得最多。 “站都站不稳了。”宗文康穿上大衣,“你俩收拾一下,早点睡吧。” 第47章 宗念也喝了些酒,脸蛋红红的。刚吃饱不想动,于是瘫坐在椅子上玩手机。陆河两小时前发来一张图片——两个模样可人的粽子,留言“酒店赠送”。 他前日出差去外地办案,还要三天才会回来。 宗念回复,“完蛋,粽子都没有你可爱了。” 等半晌没收到新消息,看看时间,猜测他已经睡了。法官的确辛苦,案多人少,陆河说经常一件接着一件,催立案、催判决、催执行、催上诉,件件得办,事事要办。民事纠纷就是给百姓办事,处理不及时,矛盾一激化,调节难度就更大,所以他们不能也不敢松懈。最难的就是说不通,他们讲法,当事人拒绝听说听不懂,心力费尽落得不被信任。 宗念能理解他。又或者以前也许不能,但现在完全可以。光晚风这块小地方,爷爷奶奶们都要因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闹矛盾,道理说不通的时候真让人无力。陆河面对的是更大更复杂的“晚风”,形形色色的人,错杂交互的利益,各执一词的辩解,法官是一份需要极大热忱与极强责任感的职业,忍得住辛苦,付得起耐心,受得住质疑,那着实不容易。 陆河做的就是这样一份不容易的工作。 宗一轩正在收拾餐桌,从厨房到这里折返好几趟,每次经过都发现大姐在戳手机屏幕,于是问道,“你等谁消息?” “猜。”宗念呲牙笑。 “没意思。”宗一轩撇撇嘴,将桌子擦干净,又摆两罐啤酒到桌上,坐了下来。 喧吵过后,他有点后悔将读研的想法告诉家人。不应该在热烈的酒桌上,因为太热闹,兴头上的父亲与姐姐都只讲放手去做,一厢喜悦的情绪之下他没有办法表达更多。他想象中的场景应该是严肃的、郑重的,他有太多的歉意和感激要说。 “姐,”宗一轩试探着开口,“你以后怎么打算?” 夜的下半场属于姐弟二人。 许是太久没有敞开心扉聊天,又或许年关将至总有些破旧立新的隐隐期待,宗念没有用“小孩子家瞎打听什么”这样的玩笑话混过去——宗一轩早不是小屁孩了,他有理想有规划,是可以贡献力量支撑起这个家的堂堂正正的男子汉,所以她认真地告诉他,“我也在考虑这个问题。刚接手时只是想着过渡一段,一个月或者两个月,到现在上海的房子我还没退。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就觉得一直这样下去也不错。” “你不用为家里牺牲自己。”宗一轩打开啤酒,用力喝上一口,像是攒足勇气才说道,“姐,我不希望你勉强。” 宗念内心蓦地软了一下,可又不知如何表达,只是揉一把弟弟脑袋,“怎么会,我是那样人么。” 宗一轩咧嘴一笑。 “交通这么方便,排练随时能去。以前代课演出都是为了生活,所以有就去,排得也满。”宗念轻轻说道,“现在正好有了适合的理由,可以挑喜欢的、感兴趣的去演,沉淀下来的时间自己还能写写歌搞搞创作,我觉得挺舒服的。” 陆河也算理由之一,可她暂时不打算说。说了反而弄巧成拙,弟弟与父亲本就都有些她被晚风牵制住才选择不离开的想法,再加上陆河,他们便会觉得陆河亦是牵制的原因。宗念希望让他们相信,留在晚风只是觉得这里更自在,她没有被困在这里,而是主动选择了这里。 “真心话吗?”宗一轩看着她,仍有些不确信。 “真心话。”宗念点点头。 “那……那你自己的个人生活,你和你们主唱……” 宗念无奈,“过去时,你就当我们俩过去时了行不行。” “哦哦。”男生有模有样安慰一句,“你也别太伤心。” 我伤心个大头鬼! 宗念翻个白眼,打开啤酒罐,猛地灌下几口。 两人沉默地喝 上一会儿,她重启话题,“我问你个问题。” “说。” “你是怎么知道……咱俩不是亲姐弟的?” “啊?”宗一轩像被什么击到,表情从呆愣转换为不自然的掩饰,“什么咱俩……” “说吧,爸又不在。” 男生舔舔嘴唇,似在犹豫。 “我既然这么问你,就别装了。” 宗一轩抬起一只脚放到椅子上,双手抱住膝盖,“妈告诉我的。” 这次轮到宗念吃惊。 “妈走的前一天晚上,我陪床,她就说没想到我能健健康康长这么大,刚抱回来时又瘦又小,还总是生病。我开始没多想,可她越说越不对,告诉我以后如果遇到我父母,别太怪罪他们。”宗一轩做个深呼吸,“妈那个时候,可能预感到自己不行了,就都告诉我了。她还想见你,一直叫你的名字,但……” 没有说完,没有见上,那晚就直接进了抢救室,最后人没有下抢救台。 一切快到猝不及防。 宗念鼻头一酸,眼泪不受控制就出来了。 “哎,你别哭了。”宗一轩嘴里劝着,可自己却也红了眼眶。 他是一岁零三个月被从福利院里接回宗家的。出生时有呼吸不足风险,也许觉得救不回来,也许觉得救所产生的费用难以承受,也许觉得即便救回来日后也有万千问题,总之那对父母在夜半时分一逃了之。听说他们是外地人,医院办法用尽联系不上,报了警,最后宗一轩被收纳至当地一所福利院。 所幸他还是婴孩时便遇到宗文康夫妇,自记事起,家人就是爸爸妈妈和姐姐。 然而那个破碎的、痛苦的、悲惨的故事是切实发生的,宗一轩虽然没有记忆,可他仍是这个故事的主人公。母亲的突然过世就像把脑子里本来绷住的那根弦一刀切段,宗一轩崩溃了,陷入自我迷失的漩涡。十五岁的少年还没有学会宽厚与善待自己,他觉得自己不属于这个家,他无法确定要以怎样的身份去面对家人,他对抛弃他的人对这个世界有无尽的恨意与不满,他被推进一片魑魅魍魉埋伏在各个角落的黑暗从林。 他只能逃离、沉默、对抗。 也是到今日,宗念才知原来属于弟弟的叛逆期实则是一场自我炼狱。 “对不起啊。”宗念说。虽然家人之间这样郑重的道歉有些小题大做。 “干嘛对不起。”宗一轩笑了笑,他懂大姐歉意的归处,“是我那时候不懂事,你们总问我为什么变成那样,可我呢,我就是说不出口。我不想让你们发现其实我已经知道了,没处去讲,气没地方撒,那只能变成混蛋。” “还好,现在不混了。”宗念也笑。 姐弟俩又哭又笑,互相看看对方的样子——酒精作祟,脸红的似猴屁股,表情扭曲着,眼泡都肿了,不约而同笑得更大声了。 “你别告诉爸。”笑过后宗一轩叮嘱。 “好。” “姐,其实你留在家里挺好的。”宗一轩晃着啤酒罐,“我总觉得爸妈留下的一切本来就应该是你的。我……如果家里只有你,你得到的会更多,我无形中分享了很多你的东西,父母的爱,物质上的,都有。” 他或许真喝多了,讲了很多平日绝不会讲的心里话。 宗念定定看了弟弟一会儿,问道,“你跑北京去读书,也是这个原因?” 宗一轩当年考得很好,省内不乏优质高校,家里离上海又近,可一到报志愿,铁了心专门捡远的挑。他给出的理由是,想出去闯荡一番。北京、西安、广州,甚至差点儿去了哈尔滨。宗文康自己都没去过东三省,总怕孩子去了吃住不适应,好说歹说最后去了北京。宗念只是有种后知后觉的落寞,原来那“闯荡”的影响因子里,还有这一层。 他觉得不应该再占有了,不应该再去分享了。 “有一点吧,但……” “宗一轩,你想错了,大错特错。”宗念表情严肃,她很想说些话,可一时又不知从何讲起,亦在犹豫这番话到底该不该说。见弟弟看向自己,末了也只是淡淡叹口气,“以后别这么想了。” 第37章 “理解” 腊月二十七这天是个周日。年关将至,又逢周末,许多家属来到晚风接老人们回家过年。从早晨十点开始,一辆辆私家车陆续来又接连走。明明回去呆不了几日,爷爷奶奶们却大包小包,有的连还剩半袋的坚果都带上了,好似要进行一场大迁徙。要走的是真开心,留下的可就只剩表面开心了。 如静芳奶奶这种无儿无女,亦或爱兰奶奶子女皆定居外地的还好,他们一早有心里准备,期待值低自然就不会太失落。而子女在本地却偏偏不来接的,心态就大不一样了。 闫春爷爷今日未怎么露面,一直将自己闷在房间里。到下午五点,人潮散去,他背着手出来,在小院碰到情况差不多的孙爷爷,他便主动搭话,“今年不回去过年呦?” 孙爷爷三儿三女,子女们两户在本市,四户在临市,离得都不远。老伴过世后,孩子们排了班,每家住两个月,公平公正。这样轮了一年,老爷子苦不堪言,还没住习惯就要换,用他自己的话说,“打一枪换个地方,游击战也不是这么个打法嘛。”儿女们倒也理解,就问他那您喜欢住哪家,住谁那里我们就给那家生活费呗。其实老爷子有偏好,他跟小女儿 第48章 最好,可小女儿岁数小工作又忙,离异还带个孩子,他不似老伴做饭洗衣样样拿得出手,又觉得住过去纯给人家添负担。再者老爷子想得多,怕说了其他孩子觉得他偏心眼,一来二去自己提议——要么先到养老院试试,住不顺你们再接我回来。听说为这事还专门开了个家庭会议,老大是强烈反对的——一大家子姐弟六个,送您去住养老院,传出去不被笑话死。当大哥的首先表态,不讨论了,您就过来到我这里住。孙爷爷最不喜的就是大儿媳,太精明太计较,快八毛钱都要算得清清楚楚。这一听吓得放狠话,我就要住养老院,有专人伺候,比你们强多了。 他这样才来了晚风,到现在也两年多了。 住得嘛,应该蛮自在。老爷子是纯内向人格,不爱扎堆,不凑热闹,平时就爱研究研究棋谱,喝喝茶,再加上耳背,别人背后讲什么他也听不到,想切磋了还有南方爷爷和宗文康这些能过过手的“棋友”。久而久之,儿女们倒也妥协了——这样一把岁数,外人那几句闲话哪有老父亲过得开心重要。 “今年什么?”孙爷爷没听清,凑近闫春爷爷。 “我说,不回去过年?”闫春爷爷大声重问一遍。 还未等到回答,又一辆私家车进院,孙爷爷的小女儿从车上下来,大老远朝父亲挥手示意。 宗念正从家中出来,遇到这位外表看上去便利落强干的中年女性打个招呼,小女儿笑着抱怨,“我爸的手机摆设一样,打电话从来不接。我想让他把东西提前收收好,你看,还优哉游哉呢。” 宗念问,“打算回去住几天?” “还没商量呢。我连着年假一起休,他愿意住我那就继续住,呆够了就回来。”说完大叫一声,“爸!怎么又不接电话。” “电话?没听见电话响啊。”孙爷爷因为耳背,讲话声音也总比别人大些。 小女儿推着他就往楼里走,“快收拾东西,我晚上定了餐厅的。怎么又穿这双旧鞋,不是买新的了嘛。那家餐厅很好的,别穿得破破烂烂……” 小院里只剩闫春爷爷,他眼神追随他们一直进到楼里,目光颇为复杂。 宗念当然知道原因。 同样是父女,人家和和睦睦亲亲热热,而他的女儿,电话都没有打来。 “就剩我喽。”闫春爷爷不知自语,还是对宗念说。 确实就剩他了,有子女的,家在本地的,同他情况类似的老人们全被接走了。 失衡、难过、落寞,这些情绪在所难免,越比较越强烈。 “哪里就剩您,我不是人啊。”宗念试图用玩笑开解。 闫春爷爷摆手,“你不懂。辛辛苦苦拉扯大,我不图他们赚多少钱有多成功。过年来看看,这是做儿女的本分吧,这要求不过分吧。” 不过分,只是鸿沟太深,到今日不知该怎么填平了。 宗念也不知说些什么,犹豫片刻问道,“要不我给他们打个电话?” “不用,不要打。”闫春爷爷拒绝地干脆,“根本就不要来的人,好像我央求他们一样。” 他说罢进楼,似火气溢满,步伐飞快。 宗念正愣神,爱兰奶奶与南方爷爷一同出来,与闫春爷爷擦肩而过,也发现对方心情欠佳,便问怎么回事。 “哎,今天人都走了嘛,他心里不舒服。”宗念无奈地耸耸肩,转而问他们,“孩子们什么时候来呀?” 往年这对老夫妇的子女们总会在年中选一天集中过来,雷打不动的惯例。 “初四。”南方爷爷笑说,“今年小的都不来了,有要值班的,有去另一头那边过年的,就那么几天假,犯不着折腾。” 爱兰奶奶这时道,“小念啊,我们想找你帮个忙。” “您说。” “我们嘛,两个孙子结婚没有赶上去,现在都成家立业了,孩子也有了。给钱他们不要,我们就想过年买点东西送给他们。” “那有具体想买的吗?” 南方爷爷接话,“想买手机。上次来听他们说手机不好用想换,孙媳也是,到这里就找充电器,说电池不好用了。现在你们年轻人做什么都靠手机,我们商量着送个贵重的表表心意,也是他们能用上的。” “手机多少钱的都有,那可就要提高预算了。”宗念笑。 “得多少钱啊?” “看什么机型,好的五六千,小一万。”宗念补充,“还得知道牌子,安卓系统鸿蒙系统和苹果系统有差别,用习惯了好多人不愿意换。” “系统的什么?”爱兰奶奶问,这话题对八十多岁的人来说的确有些超纲。 南方爷爷瞧老伴一眼,满脸自信,“就是用的华为还是苹果嘛,充电头不一样的。”转而告诉宗念,“两个华为,两个苹果,我看到了。就买四个,一家两部。” 宗念打开淘宝,输入品牌给他们展示,与此同时尽量简单易懂说明。“看,这种有五千多的,这个一万多点是新款,拍照和续航比较好,这里还有更贵的,能折叠……” 爱兰奶奶带上眼镜,南方爷爷眼睛一眨不眨,两人听得认真仔细。 看过一圈,两人开始商量,讨论的中心思想是这份礼物送多少合适。 最终结论由爱兰奶奶传达,“就一万块左右的吧,一直没给过,包个红包总归也要包这么多。” “行,我先试试啊。”宗念选中一款加入购物车,果然遇到提示,春节期间物流延迟,试过几家店皆是如此。两位老人的家人初四来探望,在那之前来不及送货。她想了想告诉他们,“网上下单来不及送货了。要不明天让宗一轩带你们去店里买?这些电子产品他比我更懂。” “好啊。正好,好久没出去转转了。”两位老人乐呵呵答应。 隔天中午,宗一轩才带老两口回来,手里提着品牌包装袋。所有工作人员正在小院里开碰头会,宗念便与爷爷奶奶们打招呼,“礼物都买好啦?” “买好啦。”爱兰奶奶笑得合不拢嘴,“真麻烦小轩了,又带我们挑又帮着还价,人家赠不少礼物。” “应该的。”宗一轩谦虚,环顾一圈人问道,“怎么都聚这里了?” “说这段人员安排呢。”宗文康拉过儿子,“你没事坐下一块听。” 老两口见状也不打扰,“你们忙,我们先回屋了。” 今年春节留院的人比往年更少,只有爱兰奶奶南方爷爷夫妇、无子女的静芳奶奶、儿子在美国的刘英、以及子女到现在没有联系过的闫春爷爷。宗念与父亲商议,既然这样,干脆让大家放假,回家好好过个年。按以往经验,初六开始老人们会陆续回来,那从初六到正月十五采取值班制,每天一名护工到岗即可,十五之后一切恢复正常。地方小的优势就在这里,不必恪守条条框框的规矩,万事从实际情况出发,灵活调整。至于全师傅一家,宗文康的意思是让全师傅一人过来,毕竟日常三餐仍要准备,特别是年夜饭,国人一年最看重的就是这餐,更要准备得丰盛些。至于帮厨、清洁和其他琐事,全婶和全小满同护工们一样放假,自己加上姐弟俩,家里人完全能应对。 “全师傅,到时候年饭您就早点做出来,早点回去。”宗念拍胸脯保证,“剩下的我们自己来。我爸跟您偷师学做饭,现在有两把刷子。” “好好好。”全师傅乐呵呵答应,“宗大哥,小念,反正你们有事就叫我,我随叫随到。” “康叔,哪天给我们露一手呗。”玲玲打趣。 “我给你露个怯还差不多,大厨还在呢。”宗文康回应,玩笑过后再次认真起来,“这么安排大家看行不行?” “行!”收到一致回复。 “那就散会,都回家吧。” 众人纷纷起身,小川拖拖拉拉留到最后,终是开口,“康叔,念姐,我有个事想跟你们说。” 办公室里,宗念关上门,随后拉把椅子坐过去旁听。 沙发是l型,宗文康和小川没有坐到同一边,但两人离得很近。 “康叔,念姐,你们……听说了吧?”小川这样开口。 宗文康诚实地点点头,问道,“决定了?” 小川为难地抿抿嘴,过会儿蹦出三个字,“还没有。” 父女二人对视一眼,等他继续说下去。 “其实从去年年底家里就在说让我换工作的事。你们也知道我跟爸妈一起住,隔三差五回去就说。开始到这边跟他们说是骑驴找马,先找个工作过渡,可能时间久了看我也没什么动静,他们就着急了。”讲道这里小川急忙辩解,“你们别多想啊,我父母不是觉得咱们这里不好,他 们知道大家都很照顾我,就是……” “理解。”宗文康握握他肩膀,“在医院工作说出来和在咱们这种地方不一样。” 二十出头的年轻小伙,工作是养老院护工,外人听来职业会变成减分项,不体面、薪资低、没前途,继而又会演变成对这个人的评价,没能力、不上进、窝窝囊囊。 第49章 社会可不管你是否热情善良直爽坦诚,它们就像安检区的射光,只能照个大概形貌,却扫射不到一个人内在的优良品质。所以宗文康能理解。 “前阵我大姨想给我介绍个女朋友,人家一听工作,面都不愿见。我妈因为这件事变得特别激进,一直催促我换。父母帮忙联系了社区医院,我也去了,待遇还不如咱们这里,但是说熬几年可能有编制。”小川搓搓手,“现在就是这么个情况。” 宗念问,“那你自己怎么想?” “我……没想好。”小川挠挠头,踌躇片刻说道,“我毕业实习就在医院,我这人性格你们也知道,宅,不爱搞人际,有时候着急还容易得罪人,反正那时候就没留下。就怕回去还是一样,自己干得也不顺心。” 小川确实像他自己形容的,一着急就容易黑脸。宗念记得区实验小第二批次来做活动,人多事情杂,那日大家走动不慎将几个玻璃杯碰到地上,小川正着急忙慌拿扫帚去收拾,有个实心眼的孩子帮忙擦窗户又站上窗台,房间窗台窄,若不小心踩空跌落,正是一地碎玻璃。他当时就呵斥孩子让对方下来,或许态度语气不佳,那位小同学委委屈屈哭了鼻子。事后老师知道这件事,先是表达感谢规避了危险,但同时也说孩子本意是好的但却受了委屈,字里行间觉得小川做法欠妥。其实了解的人都知道,小川黑脸并非心里埋怨或者有其他情绪,他就是活多容易着急,一急脸上就没有笑模样,可那给人的感觉就是——我怎么着就得罪你了,犯得着么。 晚风人少关系简单,相处久了的院里老人和身边同事都明白,大家甚至还会帮他向新住进来的人解释——他可没生气,就这拉脸的性子。可换去更复杂环境,难免就成为话柄。 “康叔,念姐,”小川抬头看看两人,“我想过年这段再考虑考虑,年后跟你们说。万一要走,留一个月时间找人够不够?” “够。”宗念对他笑笑,“反正是去是留你自己拿主意,回头要是确定走,我们就加紧找人。你别有负担,换工作嘛,正常的。” “以前就实习过,这是我第一份正儿八经的工作。大家都挺照顾我的,秦姨和玲姐也是,能分担的全帮我分担,我就是……” “行啦,又不是走了就不让你回来。”宗文康拍拍他的后背,“回家仔细考虑考虑,好好陪家人过个年。也给你爸妈带好。” “康叔,我要是真走,您怪我吗?” “我怪你做什么!”宗文康带着不可理喻的表情,“臭小子,人不大,想得不少!” 第38章 “陆河换衣服呢” 宗念在晚上七点抵达陆河家。敲过好几遍门,他才打着哈欠过来开。身上穿睡衣,头发乱糟糟,眼神迷离,宗念双手揉他的脸,“在睡觉啊?” “嗯。”陆河似还没睡醒,手臂却下意识伸过来抱住她,“你不是有密码,直接进来呀。” “我哪知道你在不在家,家里有没有别人。”宗念打趣,像连体婴儿环住他拖着脚步慢吞吞往客厅走。 他下午五点才出差回来,几日不见,思念仿佛生出藤蔓,唯有见到人才停止生长。 “瞎说。”陆河揉揉眼睛,又打个哈欠,“昨天写材料写到凌晨四点多,今天跑一天,就回来路上眯了一会,到家直接睡过去了。” “辛苦啦。”宗念在他嘴上亲一口。 “有没有想我?”他抵住她额头问。 “一丢丢吧。” “呵。”陆河仰头装可怜,“终是一厢真情错付了。” “饿不饿?换个衣服我们出去吃饭?” “行,那等我一下,我洗个脸。” 陆河拿上外穿的牛仔裤和卫衣进卫生间,这头门刚关上,大门传来敲门声。宗念不好意思直接去开,只得转头敲卫生间的门,“喂,有人敲门。” “你去开呗。”卫生间内水流声伴着带笑意的说话声。 “要是薛阿姨怎么办?” “那更省事了,原地摊牌。” “哈,有道理。” 其实他们都无刻意隐瞒的打算,不讲的初衷只怕父母早知道便会早忧虑长久未来,太麻烦。可既然赶上了那便顺势承认,男未婚女未嫁,绝对符合公序良俗。 开门刹那,双方皆是一愣。 还是孙姐反应快,立刻展露大大笑容,“哎呦呦,我说怎么半天不开门。” “孙……孙姐。”宗念打声招呼,满脸通红。转念又一想,刚做完心里建设不违反公序良俗,得有底气啊,于是补一句,“陆河换衣服呢,您有事吗?” 话一出口恨不得原地阵亡,还换衣服,这破嘴! 孙姐意味深长地嘿嘿笑两声,“换,让他慢慢换。我们春节发了点东西,小陆不是一直出差嘛,我就一起领了。别关门啊,我拿过来。” 说完回去隔壁自己家,宗念探头往外瞧,对方连拖带抱,一袋大米两桶油,赶忙上前去接。孙姐客气,只递过来一桶油,“你拿这个,这个轻。” “别别,我有劲。”宗念去抢分量最重的大米,刚走出两步,陆河换完衣服出来了,米和油双双接过,对孙姐说道,“跟我说一声不得了,我过来拿。” “给你打电话没接,我猜就在睡觉,这趟累坏了吧?”孙姐跟在两人后面,“我们明天去孩子爷爷奶奶家 过年,年货哪有年后给的。” 陆河把东西拿到家中,叫孙姐进来坐,对方却了然似的摆手,“我得是多亮的电灯泡还进去坐。小陆,你这情况再不公开,就算我不给你介绍也拦不住别人不介绍啊。” 陆河笑,“那你就替我说了呗。” “那我可真说了啊。”孙姐凑近宗念些,“今天还有人打听呢,我们立案庭一个同事想把外甥女介绍给小陆,我都没敢正面回答。” 宗念歪头看陆河一眼,“他行情这么好?” 孙姐捂嘴偷笑,“我们小陆要长相有长相,要个头有个头,要学历有学历,工作认真,性格还好……” “孙姐孙姐,姐!”陆河紧急叫停,“我还在这呢。” “这女朋友好,实在,招人喜欢。”孙姐指着宗念对陆河说,忽而想起什么似的,从兜里掏出两张卡,“差点忘了,还发了两张电影票。这有兑换时间的,看着点别过期了。” 陆河接过答好,转而直接塞到宗念手里。 小动作未逃过孙姐眼睛,她微微一笑,“关门吧,我走了。” 门关起,宗念眨巴两下眼睛,“给我干嘛?” “你想看哪场,放假这段我们就去看了吧。” 宗念灵光一闪,“哎哎,你说我们要不要跟宗一轩看同一场,小文不是叫他初二去看电影吗?咱俩就悄悄跟在后面……” 陆河摇头自语,“一轩摊上你,自求多福吧。” 他将年货由玄关拿至厨房,正找地方存储时,敲门声又响,宗念以为还是孙姐,未做犹豫便直接开了门。 是陌生人,中年男性,看上去与父亲同龄。 对方的第一个表情是皱眉。 宗念没有注意到,客气问话,“您找陆河?” “谁啊?”陆河的声音从厨房传来。 “哦,是……”宗念刚要开口,被来人打断,“陆河,是我。” 陆河从厨房出来,见到人的当下语气随之冰冷,“你来干嘛?” “这是谁?”男人朝宗念的方向微扬起下巴,面色凝重。 “跟你有关系么?有事说事,没事你走吧,我们要出门。”陆河表情冷漠,甚至……带些不耐烦。 “我有话跟你说。”中年男人特意强调,“单独。” “陆院长,我跟你可没什么单独要说的。” 陆院长?宗念看向门外的男人,忽而联想到某次在超市,被陆河忽略不接的一通电话,当时她还以为是单位领导打来,那么现在看…… 面前的这位陆院长,应该是陆河那位关系并不好的父亲。 “那我……我先走吧。”宗念穿好大衣,提上自己的包,转而对陆河笑了笑,“回头我们再一起吃饭。” “你别……”陆河拉住她的手。 “没关系的。”她握了握对方的手,经过中年男人身边时还是礼貌地说了句,“叔叔再见。” 陆长友径直进门,站在客厅中央环顾一圈,而后到沙发上坐下。 这是他第一次来到这里。 陆河站到他面前,“到底有什么事?” “刚才那个,是谁?”陆长友似乎也意识到这应该是一场如此氛围的对话,因而并未对儿子所表现出的态度显露恼怒。 “跟你没关系。”陆河冷冷回应。 “你交了女朋友?做什么的?” “问完了吗?问完了走吧。”陆河双手抱胸,脸上似结一层霜。 陆长友看着他,若有似无叹了口气,而后朝一侧沙发扬扬下巴,“你坐下,我跟你说个工作上的事。” 第50章 陆河犹豫一瞬,坐下。 “去年我跟你提过走选调到中院,你不同意。”陆长友缓缓说道,“现在民事审判有个名额空出来,这次是员额遴选,年后就会发公告。你学历够,工作满五年,年龄不超标,基础条件满足。这几年在基层积累不少经验,办的案子也有目共睹。你觉得选调跟我有关,那这次所有人一起考,一起走评审。” 陆河从听到他说的第一句话开始便眉头微皱,表情越来越凝重。 “我知道,毕业你不考中院就是为了避开我。现在看也挺好,在下面锻炼锻炼有成长。这次遴选限制更严格,会筛掉一部分人,那同样满足条件的都不是虾兵蟹将。优中选优,一切凭能力说话。” 如果对方只有陆院长这一层身份,这番话多像惜才的领导在鼓励年轻下属。 “我……”陆河的“不”字还未说出口,被陆长友抢先,“你不应该太武断。” 沉默片刻,他接着说道,“陆河,你不是头脑一热凭情绪去做事的人。中院负责的案件类型更复杂,质量通常也更高,过来对你的办案能力会有提升。况且从司法资源上说,无论人员设施还是支持,这里都更丰富。你想做个好法官,前提是你要见到要经手更复杂的案子。” 坦白讲,陆河动摇了。 尽管陆长友是他心里的一道刺,令他生厌,令他憎恶,可在两人共同从事这项事业上,对方更具经验,也更有远见。这番话讲得在理且中肯,中院审理重大一审案件和基层法院的上诉案件,的确更复杂也更有挑战。如果不是因为…… “我知道,你唯一忌讳的就是我。”陆长友看着他,“因为我是你爸,我做过对不起你和你妈的事,你调过来,以后工作上免不了打交道。” 陆河猛地抬起头,四目相对,他第一次在父亲的眼里读到凄凉。 对,是凄凉。 也许陆长友老了,以至于眼神也失去往日光彩,变得暗淡,变得哀伤。他撇过头,努力让自己摆脱这种泛滥的怜悯心——一个抛弃家庭的人,不配获得同情。 见陆河一直不表态,许久,陆长友双手撑住膝盖,缓缓起身,“我先走了。” 他故意慢下脚步,猜测也期待着沙发上那个本应与自己最亲近的人是否会起来送送。这一年父子见面寥寥,可是过年了,辞旧岁迎新春,是阖家团圆欢聚喜庆的好日子,或许,或许就有些转变? 可是没有,陆河依然保持坐着的姿势,甚至未回头瞧他一眼。 陆长久在关门之前问道,“你和你妈怎么过年?” 声音被夜晚揉碎,没有任何残留。 他的手依然握在门把手上,重重叹口气,“如果只是因为我,没必要。再仔细考虑考虑吧。” 关门声传来。陆河似被抽掉一口气,身体蓦地松下来,双手捂脸靠到沙发上。 宗念到家时正遇到宗文康出来,手里拿着铲子和手电筒。她逗父亲,“都过年了还要折腾菜园?您不放假也不让园子放假啊?” “收拾东西,找到几包香菜籽,你敏姨之前给的。我反正闲着没事,给种上,过段时间就能吃了。”宗文康转而问她,“干什么去了才回来?” 宗念跟着父亲往菜园走,“隐私,少打听。” 宗文康这下乐了,“我刚看小轩在买电影票,我问跟谁去看,他也跟我说隐私。合着你俩隐私隐得就是我呗?” 宗念四下望望,“宗一轩呢?” “早去宿舍了,估计怕我再打听。” “爸。”宗念招招手做个靠近点的动作,待父亲耳朵凑过来,她小声说道,“你记得带大家去古镇那回,跟咱们中巴车回来有个女孩嘛?宗一轩就是跟她去看电影。” “哎呦喂!”宗文康摇头晃脑,“这小子行啊,开窍了。”转脸看到女儿一副告密成功的鸡贼嘴脸,伸出食指戳她脑袋,“你啊,就卖你弟弟行。” “这话不中听了啊。”告密者嘿嘿乐,“我积极奉献情报,怎么还倒打一耙。” 父女俩走至墙根处双双蹲下,宗念听到“咯吱”一声关节响,未等她问,宗文康先声明,“没事,骨头跟人一起上岁数了。” “在这院说岁数大,没规矩。” 嘴上是打趣的话,可心里却有些难过。宗文康年轻过,两只胳膊一边夹着她一边夹宗一轩原地能转上五圈;陪客户陪到凌晨两点回来五点又提着行李箱出差;路上被追尾叉着腰骂后车司机“你他妈是不是喝酒了喝酒你开什么车”。曾经的宗文康神采飞扬、意气风发、浑身好似有使不完的劲儿,那样的一个人,蹲下来竟会下意识双手撑住膝关节,岁月把曾经的他偷走了。 铲开土,埋下种子,再将土盖在上面,用脚踩一踩,浇一点水。宗文康说,约半个月,种子就会发芽。宗念惊讶,好快呀。是挺快,宗文康仰头看月亮,一年又过去了,多快。 第39章 “孩子嘛,还能总缺你那把伞?” 除夕夜,全师傅大展身手,做了清蒸鱼、红烧肉、八宝鸭、狮子头、笋干炒肉、豆腐煲、清炒山药,还炸了宗一轩最爱吃的春卷。菜做完未尝一口就赶着回去,宗文康让他带些走,全师傅极力推脱,“你们吃你们吃,小满他妈在家都做好了。” 宗文康也不好再耽误时间,只说让他回去好好休息,明天不着急来。 宗念找来写对联剩下的红纸做桌布,饭菜铺满,年味溢出。大家围坐一起,电视开着,正播放春晚预热节目。爱兰奶奶打趣,“要是淑云在这里,一定要讲我们穿得邋遢,配不上这一桌好菜。” 静芳奶奶接话,“可不是,搞不好要穿旗袍踩皮鞋过来吃。” 南方爷爷敲桌以正视听,“你看你们,又背后讲人家淑云的笑话。” 静芳奶奶不服气,顺势拉拢战线,“我们很客观好吧。刘医生你说,淑云她是不是有这个臭毛病。” 被点名发言的刘英一边给大家盛饭,一边温婉地笑笑,“那是淑云大姐有仪式感。” “瞧瞧,还是读书人会讲话。”静芳奶奶伸出大拇指,“她啊,说白了就是大臭美。” 众人笑做一团。宗文康端着最后一道汤圆过来,边走边朝正在厨房收尾的儿女喊,“你俩别收拾了,先过来吃饭。”而后又问大家,“聊什么呢,这么开心。” 静芳奶奶指指刘英,“说她淑云大姐有仪式感呢。” “刘医生,我可早就想说你了。”宗文康指指刚坐下的女儿,“小念他们管你叫姨,你倒好,管这帮人叫大哥大姐。那这辈分乱套了啊。” 养老院排辈分是个技术活。按道理宗文康与秦丽这岁数应称呼老人们“叔叔阿姨”,可小一辈的宗念玲玲小川又要叫“爷爷奶奶”,时间久了称呼不统一容易乱,所以大家便都以“爷爷奶奶”称呼——这叫法既像个代号,也像老人们在晚风的专属名字。 宗一轩脑子活,紧着说道,“英姨叫淑云大姐,我叫淑云奶奶,爸,这么算你是不是得叫英姨一声奶奶啊。” 大家齐声爆笑,连从坐下都没开过口的闫春爷爷都笑了。 “臭小子。”宗文康拍下儿子的头,笑着说道,“刘医生我可看出来了啊,你在这下套等我呢,居心叵测啊。” 刘英边捂嘴乐边连连摆手,“没有没有。” “合着说一圈把自己说进去了。”宗文康“啧啧”两声,举杯道,“来吧爷爷奶奶们,新年好啊!” 一桌人齐齐碰杯——“新年好!”“万事如意!”“新春快乐!” 阖家团圆夜,那今夜就让晚风暂时做这个家吧。 宗念察觉出闫春爷爷的失落,想也知道为什么——直到这一刻,儿女的电话依旧没有打来。她端起桌子另一头红烧肉的盘子递到老人面前,“爷爷,您夹一块。今天全师傅可是下了功夫做的。” “好好,你放着,我够得到。”闫春爷爷夹一块放到碗里却没有吃,而后放下筷子,扭头去看电视。 宗念也不知说些什么,只得默默放下手中的盘子。 “好啦,大过年摆臭脸给谁看。”说这话的是静芳奶奶,而对象正是整晚郁郁寡欢的闫春爷爷。她隔着桌子用筷子敲敲他的碗,“不就是别人都被接回家了,没有人来接你嘛。” 宗念拼命摇头示意,这小老太太,怎么专捡人伤心事说。 闫春爷爷不讲话。 “你也是倔,他们不联系你,你不会联系他们呦?”静芳奶奶丝毫不理会宗念的提醒,继续说道,“有儿有女的,非要争一口气不理会。这口气你争给谁看,谁要看?” 闫春爷爷这下急了,“我是老子还是他们是老子?大过年的要我给他们拜年?我可没那么闲。” “你瞧,这口气到最后全憋在自己心里了,图什么。”静芳奶奶说道,“要不然你就当他们不存在,跟我一样过无儿无女的日子。你嘛,又做不到,还是总惦记。” 第51章 闫春爷爷再次扭过头,假装看电视。 宗念刚欲打圆场,收到宗文康的信号——父亲在桌下拍拍她的腿,示意不要发声。 “静芳这点说得对,你就主动打一通电话,打个电话有什么大不了的。”南方爷爷加入劝说阵营,“不要老想着儿女应该怎么样,你做爸爸的,也要想自己应该怎么做嘛。” “就是。”静芳奶奶附和,“当爹也要有当爹的样子。” “谁没有当爹的样子?我没当爹的样子怎么把他们拉扯大的?”闫春爷爷猛开炮火,“你没当过娘,讲别人可头头是道,一堆大道理!” 静芳奶奶气得拍桌子,“我怎么没当过娘?我给别人养了快三十年孩子,我不是娘?” “人家叫你娘吗?一把屎一把尿带出来才叫养孩子,你那算什么?顶多是伺候饭的后妈!” “你这人真是不识好歹!活该!”静芳奶奶破口大骂,“算什么东西,我们劝你是为你好,反过来弄一身骚!接你回去过年才怪!” “好了,大过年的,都少说两句。”刘英在一旁劝。 “闫春,你不应该这样讲静芳的。”爱兰奶奶慢条斯理开口,“我们都知道你心里窝火,孩子不打电话不来接肯定是有原因的。当然,原因也未必只出在你一人身上,但静芳她是好心,你说这些不是寒了她的心。出问题就解决问题,你不能指望问题自己消失呀。” “对呀!问题是客观存在的,可人是有主观能动性的。”南方爷爷接话,“咱们风风雨雨都过来了,这么一大把岁数,干嘛非要弄得自己食不下咽?再说跟孩子有什么可生气的,养儿养女,你不就是希望他们好,那现在他们好了,咱们心愿不就达成了,要我说,健健康康活着,少给他们添堵,这就是老人该做的。” 闫春爷爷情绪缓和些,摆了摆手,“你们有一双好儿女,我那俩,生下来就是跟我干仗的。” 静芳奶奶翻个白眼,“还不知足,有总比没有强。” “不如没有,落得清净。”闫春爷爷叹口气,瞧她一眼,不再说话。 虽然他没有道歉,可好像静芳奶奶也不需要一句郑重的“对不起”,他们又和好了。 爱兰奶奶这时说,” 你啊,你也得换换立场学着去理解孩子。他们也一堆事情,他们也不容易。你家闫雪吃得用得哪个亏欠你了?可她为什么就不愿意来看?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想法,不能用咱们这套认知去扣在他们身上,要他们遵从照做。” “可不是。”南方爷爷指指宗念,“你再看看小念小轩他们这代人,和文康都不是一个想法,那和咱们这代差得就更远了。观念这个东西啊,它会过时的,以前对的放到现在未必就对。” 闫春爷爷再次叹口气,重新拿起筷子,默默低头吃饭。 这年过得让他受到重创。近在跟前的儿女不理不睬,似要用这种冷酷决绝的方式硬逼他去反思。可八十岁的人啊,手握既定认知活了一辈子——我累死累活撑起这个家,这个家就该我做主;我又不会害你,所作所为出发点都是为你们好;你们长大了翅膀硬了,开始不听话开始反抗了,这是不孝,是大逆不道。认知根深蒂固,他遵从它们、运用它们去过生活,而在过去的某段时间内,它们也验证了自己的正确性,用结果告诉他是的,你这样做才能让这个家让你的家人更好。白驹过隙,岁月悠悠,星移斗转,时代轮替,现在突然有个声音说,错了,你大错特错。对于闫春爷爷来说,这是老房子被撼动地基,是祖坟被铲走迁移,是他不理解、不明白、不能接受的事。 明明是对的啊,怎么到头来就错了呢? “文康,你说句话。”爱兰奶奶重举主持大局旗帜。 “嘿,我家这俩小崽子,我理解不了的多着呢。”宗文康瞧儿女一眼,笑着摇摇头,“孩子嘛,还能总缺你那把伞?就让他们去淋雨又能怎么样,一回两回不长记性,到第三回他就知道要带伞了。自己选的路归根结底也得自己走完,总替他们操心哪操得过来。” “我去拿碗,大家分分汤圆吧。”刘英说着起身。 宗念赶忙追上去,“英姨我去拿,您坐着。” “春晚开始了。“宗一轩说一声,将电视音量调大。 “来来来,看电视。“宗文康张罗,顺势举起杯子,碰了下闫春爷爷的杯。 老人对他扯出一个苦涩的笑,将杯里果汁一饮而尽。 晚上十点不到,老人们都倦了,大家便散场各自回去休息。宗文康收拾桌子,宗念打扫,宗一轩在厨房做清洁。宗念这时问父亲,“刚才怎么不让我说话啊?静芳奶奶和闫春爷爷都吵起来了。” 宗文康笑,“还没适应吵架?” 在晚风里,拌嘴摩擦背后说小话全都是家常便饭,今天谁假模假样看报纸啦明明连字都不认识几个,还装文化人;明天谁家儿子买来进口火龙果啦哎呦那东西多容易坏,不吃偏要显摆好嘛一个个都放烂掉了;后天某某和某某吵架,原因是下雨天去菜园踩了一脚泥进房间都不要换个鞋子弄得哪里都是。这里像慢吞吞的、滞后版本的微缩人间,有虚荣、有苦恼、有着似粗粝像素呈现出的一种种心情。有时火星四溅摩擦声嗡嗡作响,有时却又悄无声息吹来一阵暖风,主角们可算不得什么高洁无暇的圣者,气起人来各个有两把刷子。 “不是没适应。”宗念撇撇嘴,“那也不能任由他们吵啊,看那一个个要掀桌子的架势。” “他们掀不动。”宗文康将餐具整理到一起,朝厨房喊话,“小轩,过来拿一下。” “来了。”宗一轩应着,双手带胶皮手套出来,“爸,洗碗机您抽空修修啊,好像有点漏水。我先都手洗了。” “行,明天我看看。”宗文康点头,继续刚才的话题,“这个年过的老爷子心里窝着火,你不让他发泄出来,非憋出毛病不可。” “那也不能对静芳奶奶撒气啊,没道理。” “呦。”宗文康乐了,“现在又替静芳奶奶委屈啦?不是你高喊着这老太太要命的时候了。” “我……我就事论事。”宗念底气不足。 也真是奇怪,那时候疯狂讨厌她,现在又忍不住心疼她。 “你放心吧。静芳奶奶就是嘴毒,想什么说什么,但是她不记仇。”宗一轩抱起盘碗往厨房走,“他们之间上一秒好下一秒坏的,太正常了。” “懂了吧?”宗文康看着女儿,“你啊,不要总想着压住事情,怕扩大怕有风险。当然爸不是说你这种想法不对啊,有苗头及时止损,发现问题及时纠正,这是好习惯。可人呢,偶尔也得会变通,总从自己角度想问题,那咱们自己就全是对的?” 宗念点点头,“嗯”一声。 手机震动,见来电人是陆河,她迅速接起。 “在干什么?”陆河问。 “刚吃完饭,收拾食堂呢。” “我一会过去找你吧。” “哈?”宗念赶忙拒绝,“不用,后天不就见了么。” 宗文康听得话音,一边假装擦桌子一边移动到女儿身边。 “我妈这就睡了。大概一小时?你差不多能忙完吧。” “那行。”宗念自然想见他,还想再说句肉麻的话,转眼见父亲几乎贴到自己旁边,偷听架势一目了然,于是暗自笑笑,“一会儿见。” 放下电话未等宗文康发问,耍一招先发制人,“陆河。我们要见个面,别的少打听。” “哎……” “别擦了,桌子都擦出窟窿来了。”宗念说完,拿上拖把往厨房去,“小轩轩,姐姐来帮你啦!” 第40章 “爱情只是变成了你” 陆河将车停在路边,下了车,背靠车门给宗念发消息,“我到了。出来多穿点。” 晚风所在这条街不长,零星散落几家商铺,汽修厂、二手电器店、文化用品批发,都是原先各式仓库改的商店,门脸和面积都大。过年间基本都不营业,午夜降至,整条街道静悄悄的,显得有些冷清。远处天空偶尔绽放一抹烟花,稍纵即逝,灿烂明艳。 很快,宗念穿着厚毛衣跑出来,“怎么不进去?” 晚风是对开方管铁艺大门,老式风格,在左侧开一个供人通行的小门。平日为方便家属车辆 进出,大门会开放,这几日安静,大门一直都关着。陆河双手将她的手包住,“还要开门,太麻烦了。手怎么这么凉?冷不冷?” 宗念摇头,双手顺着他敞开拉链的羽绒服塞进去,环住他的腰。 真暖和啊。 陆河用大衣双襟将人裹在里面,在她耳边轻轻说句“春节快乐。” 宗念笑,“你也是,春节快乐。” 两人紧贴着抱了一会,陆河说道,“昨天……” “哦对,我跟你说,今天晚上吃饭超级热闹,又是一场吵架大战。” “哈?” 第52章 宗念眉飞色舞描述事情经过,陆河听着,默默将心里话咽了下去。 他想解释昨天陆长友到来的原因,怕宗念那样离开会介怀,也想与她说说自己对于工作变动的犹豫。可看上去宗念没多想,这件事又不着急,可说可不说罢了。 “厉害吧,当桌吵当桌和好。”宗念总结。 “值得学习,不留隔夜仇。”陆河逻辑总结思维又上线。 “陆法官,理论学习要带入实践应用。”宗念点点他心脏的位置,“懂了没有?” 陆河乖顺点头,继而捧起她的脸,在嘴上快速吻一下。 宗念皱眉摇头,再次点点自己的嘴巴。 “行了,一会儿康叔要出来了。”陆河笑。 宗念不放弃,还是摇头。 他朝大门处看一眼,接着手顺着脖子扶住她后脑,深深地吻了上去。 而宗念,闭上眼睛,踮起脚,默默回应着这个吻。 嘴巴很软,呼吸很急,夜色正浓,烟花正好。 爱情是什么? 大概就是在这样一个寂静的夜里,那如潮水般涌来的疯狂心跳吧。 又或许是在这样一条无人的街上,抱住那个人就好似拥有全世界。 又又或许,爱情只是变成了你,而后勇敢地、温柔地、没有任何顾忌地接纳了这样一个我。 大年初二一早,宗一轩正在卫生间抓头发时听到宗念的声音,“呦,忙着呢。” 他最受不了她这副阴阳怪气的语调,总觉得后面给自己埋了雷,于是没好气怼一句,“我上厕所你看什么看。” “你又没关门。”宗念哼笑,“行了够帅了。出门呗?” “干嘛?”宗一轩拉响警报。 “看电影去啊。” “你不是不跟我们去?” “我跟朋友去。快,抓紧时间。”宗念拽着他就往门外走,出门前不忘大喊一声,“爸,我们走啦!” 事实上,去的是同一家电影院,但她确实没有买跟弟弟同一场的票——得知宗一轩看哪场后,宗念同陆河说小话,“宗一轩选片眼光一般,不能为看他热闹白搭了电影票”。陆河自然听她的,于是选了时间差不多的另一部片子。 可巧就巧在,这两部电影结束时间差不多,当陆河站卫生间门口等宗念时,迎头撞上宗一轩,男生眼睛瞪大,“陆哥?你等人啊?” “啊,没。”陆河摸摸脖子,“我……我跟同学来看电影,这就走了。” 不算撒谎吧,宗念确实是初中、同校、同学。 “就你自己?那一起吃饭呗。”宗一轩话音刚落,文希羽蹦蹦跳跳出来,听得陆河就一人,也是大力邀请,“一起一起,电影院都能碰上,多有缘份。” “还是别了,你们俩……” “我俩本来也要去吃饭,走走走。” 陆河被勾着肩膀往前走,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 心里正敲锣打鼓时,宗一轩一个回头,声音拐出去几个弯,“姐?” 宗念原本在找陆河,随着声音定位到三人,豪不夸张地说,人一整个尬在原地。 这是什么大型人间修罗场——原本他俩想看俩小孩的笑话,结果反被人家看了。 哎,干脆认了算了。 宗念刚要开口,听得弟弟问道,“你朋友呢?走啦?” “啊,对,对对,先走了。”宗念急忙说道——这里可不是北上广,电影院遍地开花,大家住得近选离家最近的电影院,碰到一起绝对说得通,没毛病。 “念姐,那一起嘛,我们正好要去吃饭。”文希羽发出邀请,直接揽过宗念的手臂。她喜欢宗一轩,而对方大姐就是推动两人关系的制胜法宝,这天降道具可不能错失。 宗念被拉着,扭头去看陆河,陆河也只得回给她一个眼神——就这样吧,见机行事。 “不是,姐你……”宗一轩属实无奈,原地跺个脚气呼呼跟上去。原本他是不愿跟文希羽单独出来的,可今天看电影的中途,他与文希羽的手同时去拿爆米花,无意间碰到一起几次,那种感觉……形容不出。好像彼此的距离近了些,又好像心里有些什么正在启动。所以此时此刻的他是真不愿意带大姐一起,这顿饭吃完,若被她观察出什么,回家指不定怎么揶揄自个儿,没准又跑到宗文康面前一通瞎咋呼,烦都烦死了。 四人各怀鬼胎,前往商场另一侧的餐饮区。 选中一家烤鱼店,迅速点完单各自坐好。陆河战术性喝水,宗念假装玩手机,宗一轩拿起桌上的酒水单胡乱看,只有文希羽大方地与众人说话,“你们下午都有事嘛?要不咱们去唱歌吧。” “有事。”“我不去了。”“我得回家。” 三种回复,全是拒绝。 小文姑娘“啊”一声撅嘴,“好不容易放假,你们都这么忙啊。” “那个,宗一轩,”宗念看向弟弟,“你哪有什么事,你们俩去玩嘛。” “我……我跟陆哥去打球。”宗一轩说完在桌下踢陆河一脚,“去吧,哥?” 宗念与陆河原本的安排是,看电影,二人午餐,然后去湖边逛逛,标准情侣约会流程。此时见弟弟先抢了人,在桌下拧陆河大腿,“你,应该有事吧?” “啊?”陆河犯难,再次拿起水杯遮掩。 “哥,哥。”宗一轩眼巴巴看着他,表情可怜地似街边流浪小狗。他不由心软,“那……那行,去打球。” 毫不意外,大腿又被掐。 他在桌下握住宗念的手,安慰似的用拇指摩挲两下。 “我去个卫生间。”宗一轩高兴,起身离开。 人前脚刚走,文希羽便凑向对面的宗念,“念姐,一轩寒假都在干嘛啊?” “呵。”宗念冷笑一声,从桌下抽出手,胳膊肘拱拱旁边的人,“你问他吧。” 从放假到现在,俩人没事就往一处扎,玩得那叫一个风生水起。 陆河清清嗓子,“也没什么,就打打球,有时候去我家打游戏,剩下就给家里帮帮忙吧。” “喔。”小文姑娘点点头,又问,“那他提到过我吗?” “他……”陆河摸摸脖子,看向宗念。 坦白讲,他们相处时没怎么提过。可这话说出来大概会伤小姑娘的心,他只能将问题抛给更熟悉宗一轩的人。 “提过。”宗念思考片刻说道,“宗一轩这人呢,开窍晚,心事又重。好多事情他都是等有把握,能看到可以预见的走向时才会去做。我这么说你明白吗?” 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是来年的毕业,是未来选择的不确定。其实宗一轩大可不去想只谈一场酣畅淋漓的恋爱,那也很好,但可惜他不是这样只愿享受当下的人。宗念了解他,也知道说服不了他。 文希羽垂下眼帘,而后点了点头。接着问道,“他要读研是吧?” “对。” “我知道了。”小文姑娘牵牵嘴角。 “你呢?” “我……还没想好。” “那等你想好了,你可以直接告诉一轩。”宗念笑了笑,“这事总归是个互相选择的过程,对吧?” 宗一轩而今的不确定正是基于对方的不确定,他只是想知道文希羽的打算,至于那是工作、读研还是出国,而后的事情就是弟弟自己要去考虑的了。 “嗯。”文希羽点头。 宗念看着她,想了想还是说道,“不管怎么打算,别让宗一轩影响你的判断。即便你准备读研,那也应该是你自己想读,不是宗一轩要读你才去读。” 她挺喜欢小文姑娘,也真心希望弟弟与之延续一段缘分。可若一个人紧跟着另一人去跑,她便永远只会在对方的影子里。宗念长对方几岁,她想告诉文希羽,真正的共振绝非跟在身后,而是齐头并肩迈着同样的步伐向前 跑。 她不愿文希羽日后为做出不适合自己的选择而后悔,也不希望宗一轩去承担这种选择的结果为此而自责愧疚。 “嗯。”文希羽眨眨眼,收下这份真挚的好意,“谢谢你啊念姐。” “再说,宗一轩……”宗念鼓鼓嘴,“臭毛病一大堆,你可想好了啊。” 陆河忍不住插话,“一轩挺好的小伙,又聪明又上进,怎么就毛病一大堆。” “对,念姐,他真挺好的。”文希羽忙不迭补充,“现在他人缘特别好,跟高中完全不一样。而且他们学校英语专业有个女生一直在追他,老约他吃饭给他送东西什么的,我都气死了。” “嘿,你俩一唱一和的。”宗念瞧着两人乐,“合着就我这当姐的成坏人了呗。” 宗一轩回来恰好听到这句,屁股往椅子上沉沉一坐,“你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人。” “我又怎么惹你了?” “是不是你跟爸说我出来看电影的?” “爸自己看见你买票了。” “我跟谁出来看电影。”宗一轩扣扣桌子,“是不是你说的?宗念,叛徒啊你。” 第53章 “爸……他有权利知道。”宗念底气不足。 “那你的事我是不是也应该跟爸念叨念叨?”宗一轩指着大姐告诉陆河,“陆哥你知道吗?她现在肯定有情况,搞不好就是跟上回咱俩看见那人。” “上回?”陆河发出疑问。 “相亲那个,记得不?办公室。” 文希羽也来了精神,紧赶着凑热闹,“呦?念姐什么情况?” 宗一轩言之凿凿,大肆揭发宗念罪行,“刚分手就跟人相亲,估计是相成了。现在天天抱着手机聊天,自己在家傻乐。打电话还背着我们打呢,粘乎得要命。哦对,前天晚上你是不是还偷摸出去了?约会去了吧?别以为我不知道,我可不像你,叛徒一个。” “宗一轩!”宗念余光瞄着陆河,“你,你别说了。” 陆河扭过头,实在忍不住笑,只得又拿起杯子假装喝水。 这一桩桩,一则则,说得可都是自己啊! “行行行,我不说你,你也少跟爸大嘴巴。”宗一轩讲得痛快,转头却见陆河杯子都空了,“陆哥,你这么渴啊?我去给你拿个可乐吧。” “不用,没事。”陆河被呛到,止不住咳嗽。 宗念当然知道他一直在偷笑,报复似的大力拍他后背,“喝多了是吧?还渴不渴?还喝不喝?” “不不,不喝不喝。”陆河连连摆手,求饶的语气。 “姐,你轻点。”宗一轩看不过去,瞪她。 宗念毫不留情回瞪,嘴皮子飞快,“他是你亲哥还是我是你亲姐!” 过年似乎就应该这样,拌拌嘴吵吵架再来一场大张旗鼓的胡吃海喝。那时候谁都不会预想到,这个春节里所有的快乐,就在这一天戛然而止。 第41章 “关乎‘遗憾’的歌” 宗一轩晚上六点多打完球回家,正赶上宗文康与宗念要去食堂,于是匆忙洗了把脸便跟着一起过去。全师傅正做最后一道西红柿蛋汤,宗文康见状接手,赶大厨回家休息。一切都与平时无异,留院的老人们陆续过来吃晚饭,电视里放着春节档特别节目。白天刘英出门买了些年糕,红彤彤的彩纸包装充满年味。吃过饭拿出来与大家一起分着吃了,她说年糕就是“年年高”,寓意讨个好彩头。 南方爷爷还逗她,“刘医生,经文抄完没有呀就跑出去买东西。” 刘英笑呵呵答话,“我就是抄着玩的,没指标。” 静芳奶奶告诉大家,“淑云讲她初五就要回来了呀。在小儿子家住,不开心,儿媳妇嫌她洗衣服全部一起丢洗衣机,不放吸色片。” “吸色片是什么?”爱兰奶奶问。 “是呀,我也问她呀。淑云说就是布头一样的东西,放进去防止串颜色的。” “喔,还有这个东西。”爱兰奶奶摇头,“真没听说过。” 南方爷爷道,“那人家儿媳说得也没错,深色浅色一起放进去,可不就是要串颜色。衣服都洗坏掉了。” “淑云她纺织厂出来的,总不会糊涂到黑色白色一起洗吧。差不多颜色的就一起洗了嘛,能串多少,怎么还不是穿。”静芳奶奶大力为同屋老姐妹说话,“上次一闹,小儿子老实了,肯定不敢说什么了。那儿媳妇是外人,冷不丁住回来,总要给脸色看的。” 南方爷爷还是坚持己见,“我觉得淑云想多了。那人家有人家的生活习惯,你去住了,就要按照人家的习惯来嘛。” 大家就这个话题和平讨论一番,无果。事实上,晚风里的很多话题都没有结果。发生一件事,各自说说自己的看法,偶尔激进,偶尔片面,偶尔中肯,更多时候是带着不解。比如他们不确定“洗衣服放不放吸色片”究竟是儿媳妇故意挑刺刁难,还是淑云奶奶小事化大多思敏感。 这件事唯一的确认途径就是淑云奶奶亲自去问一问自己的儿媳妇,可即便她有勇气问了,儿媳妇也未必将真正所想告诉她——所以注定不会有结果。 晚饭过后,姐弟二人留下收尾。宗文康今日又去整理后院,大概出汗着了凉,晚饭时就有些咳嗽。感冒药吃下有嗜睡副作用,便先回家休息。齐力收拾完厨房和食堂,宗一轩主动申请值班,宗念便关了灯,慢悠悠溜达回家。 到家先去父亲房间瞧一眼,鼾声阵阵,睡得很沉。洗了澡,爬上床与陆河通电话,她问他做什么,陆河说刚起来准备吃饭。宗念笑,快十一点了你吃饭,小心三高。陆河感慨,今天打球真觉得岁数大了,差点儿被一轩盖帽。回来就睡了,一觉睡到现在。宗念问,宗一轩打得好吗?陆河臭屁劲儿突然上来,挺好的,不过比我年轻时还是差点。 哎,男人至死不认输。 陆河又问,“你在做什么?” “有点灵感,想写个歌。” “那……先挂?” “不用,就这样吧。” 手机在一旁放着,开了免提。那头传来各种声音——他拉开抽屉,他 撕开包装,他在磕碎鸡蛋,一个,不,两个。哈。陆河不说话,只用声音将画面同步给她,质朴又浪漫。 他不想打扰她的思绪,可是也想告诉她,我在。 灵感并非乍现,在晚风这段时间断断续续就有了轮廓。宗念先在笔记本上写下“遗憾”两个字,趴在床上,晃着脚开始哼调子。写几句歌词,不好,划掉,又写几句,再写几句。不知过了多久,电话那头传来声音,“你为什么不想出名?” 下午打球时宗一轩提到,之前有综艺节目找宗念,都被她推了。 “为什么这么问?” “我在清相机里的照片,翻到音乐节那些。”陆河说,“你在舞台上很耀眼。” 宗念在写写画画的间隙笑了笑,“那你喜欢台上的我,还是台下的我?” “对我来说没差别,都是你。”陆河声音很轻,却有种天然的笃定,“我喜欢的是你这个人。” “怎么样都行?” “嗯,怎么样都行。” “陆河,”宗念停笔,“你进步了。” “哪里?” “讲情话这方面。” 电话那头有淡淡笑声,“你引导的好。” “以前……没讲过这些?” “没有。” “为什么?” “不太会吧,不擅长。” 宗念翻个身,将笔记本举起来,看着上面的歌词,“陆河,你有遗憾吗?” 片刻静默,“有。人人都有吧。” “比如呢?” “比如……我们老庭长,调解办案能力都很强,我们这批从刚入院就受他关照。去年他退休后我就一直想去看看,但是那段时间太忙了,没来得及,退休后不到三个月人就走了,癌症。” 宗念轻轻“啊”一声。 “挺突然的。怎么就没早点去看看,怎么就没多发条消息,类似这种吧,想起来就全是……遗憾。”话说至此,忽而想到宗念母亲的事,怕她多联想,赶忙转移话题,“歌写完了吗?” “差不多了,发段给你看看。”宗念说着拍张歌词的照片发过去,“叫《老照片》,曲子还没理顺。” 我有一张老照片 照片的你有笑脸 那时的天还很蓝 殷素素一见钟情张翠山 你说你也有张这样的照片 可是搬家后都消失不见 里面的人支离破散 武侠的最后也不过相忘江湖勿念 若时光流转 可否再经历一次没心没肺和肆无忌惮 或只回到那时 我因少年自尊而撕毁照片的瞬间 底片上的争执 只在梦里清晰可见 很久以后才知金庸说的 先去你的塞外再回我的江南 是一首带些忧伤底色的关乎“遗憾”的歌。 “我想再理理曲子,不然先挂吧?”宗念说。 艺术生的宝贵灵感当然要尊重。 陆河笑着答好,挂断电话。 时钟指向凌晨一点半。宗念一边轻哼一边写,只怪创作神经元像一只只蜗牛的触角,碰一下就缩回去,不管不顾时却拼命往外涌,大半夜不能用琴,只得用手机里的简易app替代,可那和琴的手感不一样,直接影响感受力。她又太想抓住这一触而逝的感受,一下像回到大学时的视唱练耳课,写写画画,删删改改,进度很慢。 写上许久觉得太闷,脖子也因保持一个姿势酸痛无比。她看看时间,已近凌晨三点。无丝毫困意,干脆披件大衣,蹑手蹑脚出门。夜风寒凉,空气一下清爽,宗念扭着脖子,边想曲子边闲适地在家门口踱步。 是在这时,她听到声音。 像门闭合最后那一下——闷闷地“咚”一声。 她从家门口向前走两步,这个位置可以看到主楼,两个人影正在追逐,至小院过道处,后面的人似乎被推了一下,整个人歪倒下去。宗念的头脑有两秒钟空白,当她意识到发生什么,大吼着朝事发地点冲过去。 第54章 她与逃跑的黑影擦肩而过,她甚至碰到了对方的衣服。事发突然,几乎没有思考的时间,她下意识发出叫喊去追那个身影,可对方跑得太快了,一直跑出大门到马路上,宗念穿着拖鞋,鞋跑丢一只可全然顾不得,她大吼着“你站住”,只有一个念头,要追上他。 然而天不遂人愿,她踩到一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玻璃酒瓶,脚底一滑,整个人重重扑到水泥路面上。 这一跤摔得很重,等她回过神再去找,整条街四下无人。 那人消失了。 撑着站起来拼劲最后的力气往回跑,小院过道处平躺着一个人,宗念看清脸一下懵了,那人——是南方爷爷。 她拍老人的脸,大声叫名字,皆没有反应。掏出手机打120的时候,宗一轩穿着睡衣从主楼出来,见到这番场景瞬间清醒,“姐,怎么回事啊?啊?” “你闭嘴!”宗念吼他,电话接通,汇报位置和情况,央求急救尽快赶到。 “到底怎么回事啊?爷爷?爷爷您醒醒!”宗一轩想摇晃老人又不敢大力动,只得趴在地上大声叫对方的名字。 “刚才进来人了,我没追上。我先……先报警。你回家,叫爸。”按数字的手不听使唤颤抖,宗念左手强制按住自己的右手手腕,尽量让自己保持冷静,打通报警电话。 宗文康来了,见状亦显得慌乱——晚风从未出过这样的事,他们从未遇到过这样的情况。他让儿子去叫爱兰奶奶,眼下顾不得那么多,先知情,先救人。 爱兰奶奶下来时救护车与警车一同赶到,她叫着“南方,南方”,声音几近哭嚎,她好像破碎了,整片夜空似也随着一起破碎。宗文康陪同她一起去医院,只交代宗念一句,“别怕,冷静点。” 对,要冷静,要理智。 留在院里的人,刘英、静芳奶奶和闫春爷爷听得动静全部出来,大家皆是不解神情,弄不懂到底出了什么事,怎么好端端警察也来了。宗念告诉宗一轩先安抚其他人休息,其余不要讲。 讲了便会有猜测,而眼下到底什么情况她也说不清。 她与警察讲明情况,听到问话,“就是说你也没看清是谁,也不知道意图对吧?” 宗念摇头,一团乱麻。 主楼的声控灯年前坏了,还未来得及修。而院子里只有两盏小地灯,光线昏暗,再加上当时那种情况根本看不清脸。 “这里有没有监控?” “有。”宗念先指了指主楼楼口,又扬手指指大门,“那里还有一个。” “就两个?” “对。” 宗文康不愿让老人们生活在注视下,楼道、房间里皆没有装监控。晚风地方小,平日进出人员更是简单,这监控就像摆设一样,根本无人在意。 “监控先拷给我们吧。”警察环顾四周,又打量宗念一番,“你伤得也挺重,先去医院处理下伤口,之后来所里做个详细笔录。再回忆回忆,想起什么及时联系我们。” “好。”她一瘸一拐送他们出大门,警车离去,她看到陆河。 第42章 “自己人” “怎么回事?”陆河跑上前,看到宗念只穿一只拖鞋,睡裤膝盖处被磨破,透着两团血迹,左脸有一片血淋淋的擦伤,他扬起她的手,伤处从掌心侧面一直延伸到小臂。 而人,嘴唇惨白,双眼空洞,像失了魂。 “先去医院。”陆河抱起她,刚走一步,听到声音,“先回家吧,我……我换双鞋。” 这才注意到连袜子上都有血,脚的大拇指顶头处一片红。 宗念将头扎进他怀里,双手环住他的脖子,再也忍不住哭了出来。 声音似小动物的呜咽,静静的、谨慎的、脆弱的。 所有的恐惧、惊吓与慌张在这一刻变成切实的怕,怕南方爷爷出事,怕晚风出事,怕自己出事,怕,似隐藏的魔爪轻而易举便抓住了她。 “好了,好了。”陆河抱着她回家,将人放到玄关座位上,先拿出运动鞋,放回去,又拿另一双拖鞋给她穿上——这一身伤,看得心像被什么碾过,生硬的疼。 “你怎么来了?”宗念问。 “我给你打电话没打通,就过来了。” 宗念以前说过,电话打完没接,两小时内不回复就是需要援助。他刚刚确实打了电话,没人接,没由来的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等不到两小时就直接过来了。无论如何,他想亲自确认一下。 第六感从来没有这么准过。 “哦哦,手机静音了。”宗念目光呆滞,双手交叉在一起微微颤抖,“我睡不着出来透风,看到有人在小院,那人推了南方爷爷,我来不及想就去追,没追上,自己摔了一跤……回来……回来南方爷爷就不省人事了……” 陆河这才知前因后果,倒吸一口凉气,赶忙握住她的手,“好了好了,别怕。” “我是不是不应该追,我应该先确认南方爷爷好不好。”宗念低声抽泣,“陆河,我真的……我没有想,我脑子转不过来……” 那种情况下只能遵照本能反应,谁都一样。 陆河理解她此时的感受,单手轻轻蹭掉她的眼泪,语气温柔,“不是你的问题。我们先去医院把伤口处理一下,想想接下来还有什么要做的,一步一步来,嗯?” 宗念一下被拉回现实,对,还要去派出所做笔录,还要去看看南方爷爷,还有很多事要做,她不能自责,更不能倒下。 闭起眼睛做个深呼吸,她对陆河点了点头。 陆河扶着她出家门,走到晚风正门时去摸墙上开小门的按钮——宗文康给正门安了套电动装置,墙上有两个按钮,一上一下,上边对应车可以开进来的大门,下边对应人通过的小门,从里面按对应按钮,大门会自动开启,小门则需要人拉一下。陆河的指尖先摸到上面的按钮,随后才移到下面,按一下,小门开启。 有什么东西在宗念头脑中一闪而过。 “怎么了?”陆河问话。 “喔,没。”宗念摇摇头——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可现在的她太混乱了,就像突然串台的电视机,很多颜色,很多画面,嘈杂地混搅在一起,完全理不出头绪。 陆河开去离晚风最近的一家私人医院,在急诊室处理伤口时,宗文康打来电话,说南方爷爷在市一院,送到就直接进了抢救室,他在试图联系子女,可电话一直打不通。爱兰奶奶情况也很糟,站都站不住。他会留守医院,宗一轩那头继续打电话联系家属,让她先安心配合调查,结束后再说。 这注定是个不安宁的夜晚。 身上都是擦伤,最重的是大脚趾——摔下去时脚卡到水泥地上,指甲断掉三分之一,与趾头的连接只剩一层皮,血肉模糊。可坐在病床上的宗念感觉不到疼,她反反复复在回忆刚才的情景,到底是谁?目的是什么?究竟哪里不对? 陆河怕她见伤口,站在她旁边将人朝自己的方向揽了揽,与此同时单手盖住她的眼睛。 “怎么弄的,伤这么重。”医生取掉断裂的指甲,一边包扎一边嘱咐,“你这个一定要注意不能感染,穿宽松透气的鞋,减少脚趾压力。后续要是发热或者流脓,赶紧来医院。” “好。”陆河替答,“身上的呢?” “那些好点,创面大但是都不深。洗澡时候注意点,也是避免感染。”包扎工作结束,医生起身问道,“家里有没有止疼药?” 陆河看宗念一眼,犹豫,“您帮忙开一点吧。” “家里有没有止疼药都不知道啊?”医生似将他当成完全不操心家务的男主人,面色冷峻说道,“过来吧,我给你开点药。回去一定要让你爱人好好休养,伤这么重。” 私人医院,急诊室只有两位病人,空气中有淡淡的消毒水味。宗念在安静中闭起眼睛,一遍一遍,一丝不苟去回忆刚刚过去的画面。南方爷爷没有喊叫,从主楼到小院,这十几步路,老人只是挥着手去追,他没有发出声音。这不对,绝对不对。 当她看到那人推南方爷爷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叫——完全是下意识的生理反应,惊恐时、害怕时、慌乱时,人是会不由自主喊叫的。她追着那人跑了几十米,嗓子都要吼肿,怎么可能不乱叫呢。 是仇家吗?有针对性的? 可老两口在晚风已经住了五年多,人品摆在明面上,会有什么仇家? 陆河拿着药回来,见她发愣,伸出手在眼前晃了晃。 电光火石间,宗念感觉有什么一下冲到脑袋里,她握住他的手,“你,来过晚风几次?” “我?”陆河愣了一下,“十几次?记不清了。” 十几次。他仍然会在上下按钮间犹豫那么一下。 而那个人,她追的那个人,是无比准确地按到下面能打开小门的按钮,而后飞快地拉开门跑了出去。 宗念倒吸一口气。 “想到什么了?”陆河见她面色凝重,蹲下来,仰头看着她。 第55章 “去派出所之前,我想先回趟院里。”宗念对上他的眼睛,没有往下说。 她也不确定,她只是稍稍的,有那么一丝质疑。 “好。”陆河原地转个身,“上来吧,我背你。” 宗念没有拒绝,趴在他后背上,不知怎的,心里又开始难过。 “陆河。”她唤一声他的名字。 “嗯?” “陆河。”又一声。 “嗯。” “陆河。” “我在。” 他耐心地回应着她,也回应她心中那些无处安放的焦虑与自责。这是陆河此刻唯一能做的事,陪伴,守护,在需要的时候永远站在最近的地方。 两人回到晚风时,宗一轩正在小院坐着。手电筒摆在桌上打着光,睡衣外面套件羽绒服,没穿袜子,脚趾头赤裸裸晾晒在寒风中。宗念看到他的脚,鼻子一下酸涩。她努力将眼泪憋回去,还未走近,宗一轩听到声音转过头,随即跑过来,“姐,你怎么样?伤都处理完了吗?严重吗?” 宗念拍拍陆河的肩膀,示意将自己放下来。人落地,先揉揉弟弟的头,“我没事,别担心。” “这一晚上到底怎么了啊。”宗一轩急急汇报情况,“南方爷爷儿女都不接电话,我给他们发了消息,让他们看到尽快过来。其余人都睡了,我跟他们说南方爷爷犯了病,没敢讲别的。你跟爸联系了吗?不知道他那边什么情况,我怕问了添乱。” “我 没联系爸,有事他会说的。“宗念见弟弟的样子莫名有些心疼,“小轩,你进去吧。外面多冷。” 她很少像别人一样叫他“小轩”,似乎姐弟之间天生不对付,连名带姓地叫就是表达我不怎么看得上你的方式。 “你们怎么回来了?”宗一轩这才注意到陆河,懵懂地问句,“陆哥,你怎么也来了?” “我送你姐去的医院。”陆河拍拍他肩膀,安慰的语气,“没事儿,进去吧。” 三人一起进主楼,宗念告诉弟弟自己要去南方爷爷房间看一下,之后还要去趟派出所,再次劝他放心,直至目送宗一轩进入宿舍,这才与陆河并肩去往老人房间。 门半开,房间一片漆黑。宗念打开灯,映入眼帘的是床上并排的两张枕头与胡乱摊开的被褥——人走得急,场景一片潦草。床的旁边是书桌,椅子,靠墙处有张一人高约半米宽的立柜,上面用隔板分层,逐层放着书、药品、水杯茶壶、大枣与豆浆粉等零食,立柜下面做成三层抽屉,而此时,最下面那一层是拉出来的。 宗念走近,看到抽屉里四部没有拆封的手机,排列并不规整,似被翻动过。 瞬间一身冷汗。 她踉跄一步,被身后的陆河扶住,他顺着她的眼神看到抽屉,低声问句,“怎么了?” 宗念摇头,脸上却是似要哭出来的表情。 陆河将人拥进怀里,轻抚她的后背,“不管你发现什么或者想到什么,不着急,慢慢来。” “我们走吧,我不想在这里呆了。”宗念紧紧抓住他的衣角,血液似凝固一般,浑身打颤。 “好。”陆河牵起她的手,那只手凉得似冰。 他牵着她慢慢往外走,宗念一言不发,神情却是从未有过的凝重。天际泛起微光,崭新的一天要来了。整宿未眠,可两人都感觉不到困倦,这一夜的慌乱还未结束,谁都不知道等在后面的是什么。 陆河开车,导航目的地是派出所。街上偶尔过一辆对头车,明明是新春佳节,明明张灯结彩,城市却显得格外寂寥。他将暖风调大,转头去看宗念——只有一个后脑,她如一尊雕像呆滞地望向窗外,不知在想什么。 一路无言开到派出所,车停好,宗念却没有动。 陆河解开两人的安全带,双手将她肩膀掰过来到自己可以正视的位置,他问,“你是不是有害怕的事?” 太反常了,她好像从一种惊恐直接跳跃进另一种惊恐,后者甚至比前者更尖利,刺激更大。 许久,宗念点头,可很快又摇头——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陆河握住她的手,“警察就在里面。宗念,要相信警方。” 她扭过头,咬紧下唇。 “或者,”陆河离她近些,语气轻柔,“你相信我吗?” 宗念对上他的目光,那双眼睛里好像藏着一片寂静的海,没有波涛骇浪,海只是深邃而沉稳地存在于那里,迎接所有的汹涌与咆哮,一如眼前的人,他安静地等待着,守候着,似乎可以包容她所有的不安与怯懦。 “我……”宗念回握他的手,做个深呼吸整理思绪,“我一直在琢磨为什么会进来人,南方爷爷不像有仇人,院里又没有值钱的东西,他图什么。” 陆河忽而联想到抽屉里那四台新手机,皱了皱眉,“所以你刚才回去……” “对,应该就是手机。”宗念告诉他,“南方爷爷和爱兰奶奶都是爱收拾的人,房间里东西向来摆放地整整齐齐,手机不会那样胡乱扔进去。” “说得通。”陆河认同,“四台新手机值不少钱。” “我追那个人出大门的时候,他直接按了下面的按钮,然后拉开小门就跑了。你来过那么多次,你都还要想一下,是什么人能做到对院里这么熟?” 陆河心里猛地一沉。 “而且,南方爷爷没有叫喊。我一直想不通见到人第一反应为什么不是大喊大叫,除非……” “除非他认识那个人。”陆河看着她,定定说出三个字,“自己人。” 自己人,多亲切的称呼,多荒谬的称呼。 “可能进房间翻找的时候,南方爷爷看到了。所以他没有喊叫,就是想……就是想追到问问为什么这么做。”宗念说完,眼眶一下红了。 即便在那样的情况下,老人也是体面的。他用沉默捍卫了一个人的自尊,换来的却是自己被推向万丈深渊。 “你有怀疑的人吗?”陆河保持一贯理性。 “那天是宗一轩陪爷爷奶奶去买的手机,回来时没有家属在。” “一轩排除。今日不在现场的,小川?”陆河眉头锁紧。 “还有一个人。”宗念抿抿嘴,“全师傅的儿子,全小满。” 她跑不过的,对晚风十分熟悉的,知道南方爷爷房间里有四部新手机的,只有这两个人。 “你觉得是他们中的谁?” 宗念缓缓摇了摇头——这两个人,无论哪一个,都让她心如刀绞。 陆河摸摸她的头,“你已经很厉害了,你做的很好,真的。” “这些都是推断,我没有证据。”宗念看着他,像在乞求一个答案,“我不知道该不该对警察说,如果错了,我引导了错误的方向,我怀疑了不该怀疑的人……” 她很矛盾,如同决斗的武士手握一支利剑,而面前的敌人亦是友人。她担心猜错会让警察办案进入僵局,更担心对自己人的怀疑会引发危机——晚风这些年建立起的手足情战友情,这一剑若挥下去,大家心里怎么想?互相猜忌从来没有好结果,她斩掉的,可能是串联起晚风的,那根最坚实的叫做“信任”的准线。 “警察有自己的判断,即便错了,他们也会排除一条错误线索,这对案件有利。”陆河循循善诱,语调始终沉着温和,“你今天晚上看到的感受到的都很重要,合理怀疑是被许可的。眼下优先级最高的就是破案,大家和你一样都想知道那个人究竟是谁,他们会理解的。” “我应该全部都说,对吧?” “对。” “那你……陪我进去吧。” “好。”陆河下车,又替她打开车门,每往里走一步,心里便沉重一分。 宗念想不到,但他已经想到了——若这件事真是内部人做的,在法律责任认定上,晚风很可能会受牵连——更大的风险,也许还没有到来。 第43章 “只要你回头,就一定能看到我” 宗文康靠在医院走廊的 墙上,双腿发软,浑身如散架一般。腿和脚实在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他像一只孱弱的蚯蚓,沿着墙慢慢滑下去,颓然地坐到地上。 路过的护士问怎么了,他摆摆手,喉咙干涩,讲不出一句话。护士说地上凉,去座位上坐吧。他仍摆手,似被设定成只有一种输出信号的机器人,灵魂与思想荡然无存。 女儿的电话将他唤醒,宗念先问,“爸,还在医院吗?南方爷爷怎么样?” 宗文康闭起眼睛,单手揉揉眉心,因为喉咙干涩,声音扁扁的,“人走了。” 抢救整整持续四个半小时。颅内出血,血量急且大,加之老人患有高血压,基础病的存在加剧了症状,他没能从手术台上下来。 电话那头久久沉默着。 “我……我得留在医院,爱兰奶奶知道消息后晕过去了。”宗文康几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嘱咐女儿,“小轩说联系上家属了,正在想办法过来。家属还不知道消息。院里的事情安排好。” 第56章 “好。”宗念环顾四周,“我这边结束就过来,爸……” “挂了吧。”宗文康打断她的话,与此同时手机里传来忙音。 此时的宗念正坐在派出所一间办公室里,刚做完笔录,民警说让她等等。陆河端来一杯温水,放下水杯时突然被抱住,宗念就这样抱着他,哭出了声。 “爷爷走了,没救回来。爱兰奶奶晕倒了。”宗念说着,哭着,整个人被推上一艘悲伤巨轮,她不知道怎么做才能让船停下来,她不明白为什么一夜之间,仅仅,仅仅只过了一个晚上,天翻地覆,一切都不一样了。 陆河的手搭在她的头上,除了轻抚,除了一句又一句的“好了好了”,他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太突然了,所有都来得太突然。 意外才不管是否准备好,它才不在意自己动动手指就会掀起的滔天巨浪。它如同穿梭在这世间的魔,弱小贫瘠的人啊,那只是它主导的大戏里的小小角色,它冷漠地注视着,无情地享受着,嘲讽地推进着,它只要这人间有趣。 它要的趣,残忍地近乎荒唐。 警察推门进来,通报最新消息,“我们联系上郭小川了,他昨天晚上一直在家,家里通宵打牌,父母和亲戚都在,有充足的不在场证明。全小满目前是失联状态,据他父母说,全小满昨天中午出门,原因是找朋友吃饭,到现在一直没有回来。我想问一下,你当时有没有看到其他人,比如追到马路是否有人接应。” “我……我不确定。”宗念擦掉眼泪,声音颤抖,“我后来摔倒了,再起来就看不到人了。” “那你们平时接触过他的朋友吗?或者有没有人到养老院来找过全小满?” 她迟疑地摇了摇头。 “再仔细回忆一下。”警察说道,“我们比对了监控视频,从身高和体型看,目前全小满的嫌疑是比较大的。另外有同事早晨去医院,老人已经过世,你是现场唯一的目击证人,你提供的线索很重要。” “我……我想不到。” 宗念的眼泪再一次不争气的流出来——怎么就想不到到底谁来找过小满,怎么就跑着跑着摔倒了,怎么就非要先出去追人而没有管南方爷爷。 太笨了,太傻了,太愚蠢了。 她双手紧紧抓着头发,对自己无能的怨恨到了极点。 “想不到也没关系。”警察将水杯往她面前推了推,“出现这样的事情不是你的责任,你已经做的很好了。这边暂时没什么事,你们可以走了。保持手机畅通,如果想到什么,随时联系。” “警察同志,”陆河叫住人,“我想问下,取到的监控画面对你们侦破案件是有帮助的吧?” 办案的民警皱了皱眉,“你是……” “我是她男朋友,在法院上班。” “哦,嫌疑人带了帽子和口罩,没有拍到正脸,但身高和体貌特征看得很清楚。”警察顿了顿说道,“这案子具体怎么定性,得等把人抓到再说。当然,后续法律上责任划分和判定流程你比我们更清楚。” “好,谢谢。”陆河点头,目送人离开。 宗念稍稍缓解,红着眼睛问他,“你怎么问监控的事?” “现在好点了吗?”陆河坐下来,握住她的手。 “嗯。” 他将她额前的碎发拨到耳后,先是笑了笑,“坚强点。” 宗念硬挤出一抹笑意,算是回应。 “我知道现在跟你说这些,一定会加重你的负担,但是接下来我要说的,大概率之后会涉及。”陆河始终保持着冷静与理智,“先知道,先有准备,不是坏事。” “你说吧。”宗念揉揉肿胀的双眼,坐好。 “目前从警方给的反馈,我们先前的推断基本正确。老人过世,这个案子就不仅是偷盗那么简单了。”陆河看着她,“那么现在就是过失致人死亡还是故意伤害或者故意杀人,这个要根据具体情节定性和判罚。这部分是针对嫌疑人的,但无论如何,全小满是晚风的人,再退一步,假设那个人不是小满,这件事本身也发生在晚风。从法律的层面讲,晚风是否需要承担连带责任,比如是否存在过错,是否履行安全保障的合同约定,这些家属是有权利举证的。” 宗念反应半晌才隐约明白他的意思,“也就是说,家属可以告我们?” 陆河点了点头,坦诚说道,“我之前接触过情形类似的案子,家属得知消息一定情绪非常激动。嫌疑人被捕后,一般流程是询问调查、刑拘、移送检察院然后到审查起诉,在刑事诉讼这个过程中,被害者家属其实跟嫌疑人的见面机会非常有限。” 宗念这下听出来了,“你的意思是,家属很可能将怨气转移到晚风?” “家里出这种事,有怨气有愤恨都是人之常情。”陆河握握她的手,“只是你们,康叔,你,甚至一轩,都是可以见到的,摆在眼前的人。你要有心里准备,无论是面对面,还是法律上的。” 陆河不会心血来潮突然讲这样一番话。 他是个想法周全做一步会看十步的人,而这些话直接、中肯、有理有据——他一定思索再三预想到了可能发生的事,继而一步步拆分出来,以一种能被理解的方式呈现到她面前。话很沉重,即将到来的要面对的现实或许更沉重,宗念觉得自己像陷入沼泽地,持续地、缓慢地被拖入其中。是陆河让她看清自己的处境,却也及时伸出了手,她心知肚明,除了陆河,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这样为她考虑,除了陆河,没有第二个人会不顾险阻地拉住她。 “谢谢。”宗念定定望着他,声音却再次哽咽,“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她这一夜哭了太多次,自己都记不清了。 “是谁说亲近的人不用道谢?”陆河捏捏她的脸,“好啦。” “如果真到那一步,你会帮我的,对吧?” “说的什么话。”陆河揉揉她的头,声音似融进这个崭新的清晨,“无论到什么时候,只要你回头,就一定能看到我。” 回家的路上,宗念才看到小川半小时前发来的语音消息——念姐,早晨有警察来我家了,还问起小满的事儿。那个,警察跟我说了一些,我现在正往院里去,多少能搭把手。我知道你现在肯定很忙,你忙你的,等见面再说。 其余两条新消息来自秦丽与魏玲玲,表达的意思几乎相同——听小川说了,我现在回去,你不要担心。 宗念鼻子发酸,握紧手 机,心里翻江倒海。 这样的危机关头,身边仍有战友不离弃,何德何能。 她挺直腰杆,做个深呼吸,开始盘算接下来要做的事。 回家先换了身干净衣服,等换好出来,玲玲与小川赶到,没一会儿秦丽也骑着自行车来了,车筐里有两袋包子几碗小米粥,包子的热气让透明塑料袋蒙起一层雾。她边停车边道,“路上买了点,怕大家吃不上早饭。你们都吃了吗?一起吧,我买了挺多的。” “一起一起。”玲玲早注意到宗念的伤,想要挽她却有些无从下手,只得默默叹口气,长姐似的叮嘱陆河,“陆法官,你搀着她啊。” 这个时候陪在身边的人,绝不只是朋友那么简单,只不过大家对昨夜究竟发生什么有更大的疑惑,都更想知道真相到底是什么。 宗念因为带伤怕引起慌乱便没有进主楼,交代好先照顾老人们吃饭,然后让大家回房间休息,都安置好,工作人员小院集合。 护工们离开,宗一轩来到小院坐下。他亦半宿无眠,整个人似霜打的茄子,喃喃告知自己这头的信息,“你们刚离开去警局,家属电话就打通了。南方爷爷的大儿子先接的,他在深圳,说马上买机票过来。估计十点多就会到了。他一直问我怎么回事,我也说不上来。我刚才问爸,爸说南方爷爷……这怎么跟家属交代。” “一轩,你先别着急。”陆河安慰,“该面对的总得面对,大家一起想办法。” “陆哥,我就是觉得人家把爷爷奶奶交到我们手里,结果……”宗一轩摇头,“不说了。我现在脑袋是懵的。” 三人各自沉默,等上一会儿,护工们一起出来,玲玲坐下说道,“都在问,我们先搪塞回去了。” “人齐了,那我简单点说。”一夜未睡,喉咙里像卡着什么东西,下不去出不来。宗念使劲清清嗓子,看着他们,“昨天夜里院里进来人了,那人推道了南方爷爷,老人没抢救过来。爱兰奶奶知道消息晕倒了,我爸现在在医院陪着。” “啊。”大家齐齐发出声音,皆是震惊神色。很快,被警察找上门的小川最先反应过来,“所以进来的是……小满?” 秦丽、玲玲和宗一轩一起看向他,小川满脸不可置信,“不是,怎么会是小满呢?早晨警察问了半天,认不认识小满的朋友什么的,我……小满他为什么啊?” 宗念做个“嘘”的手势,“目前小满的嫌疑比较大,警察正在找人。原因……”她与陆河对视一眼,“可能是南方爷爷买的新手机吧。” 第57章 “这孩子是想钱想疯了吗?”秦丽忿忿,“他干这种昧良心的事,怎么对得起他爹妈!” “行了秦姐,知人知面不知心。”魏玲玲拉拉她衣角示意人冷静,而后看向宗念,“小念,你这伤也是他弄的?” “不是,我当时跑出去追,没追上摔了一跤。”宗念强调,“人还没有完全确定,只是嫌疑比较大。” “八九不离十。”小川表情复杂,“小满哥还问我来着,问南方爷爷儿女什么时候来。” “他问过你?”宗念皱眉。 “嗯,就咱们放假那天开完会。”小川带些懊恼,“他平时也不怎么说话,我哪知道他打手机的主意啊。” 如果说先前的怀疑有八十分,现在已几近百分之百。 因为儿女一旦来了,手机就会被送出去,全小满必须选择在这之前行动。 “这畜生。”平日向来和善的秦丽一声暗骂。 宗念稍作沉默,继续,“事情经过就是这样,在警方下结论之前,小满的事先不要跟爷爷奶奶们说。” 大家一致点头。 “至于全师傅和全婶……”她顿了顿,“不管跟这件事有没有关系,一时半会肯定不会来了。这几天辛苦大家,每天至少来两个人,秦姨,玲姐,你们会做饭,就着重照顾下大家的餐食,小川,日常护理这些你盯一盯。我跟小轩今天得去趟医院,南方爷爷家属快到了。其余的……” “小念,我们都没问题。”魏玲玲摩挲两下她那受伤的手,满脸心疼,“再想起来有什么要交代的,随时说。” “对,念姐。”小川也紧随其后给到支持,“回头我们三个看看怎么值班,你放心吧。” “小念,别着急也别自责,慢慢来,没什么过不去的。”秦丽最后说道。 明明是正月寒冬,可此时的宗念却觉得身体里正淌过一条暖河,跳动最强的左心房是这条河的源头,它潺潺流淌,顺着每一根血管,抚摸每一个细胞,所到之处皆给她留下和煦与虚静,这条河用最淳朴的方式温热了她。 “谢谢。”宗念努力克制住要流泪的冲动,她诚恳而认真地说道,“谢谢大家。” 第44章 “一步一步来,所有事都是这个道理” 当宗念见到宗文康那一刻,感觉心脏似被什么猛地捶击一下,瞬间碎得不成样子。 宗文康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头微微后仰倚着墙,双目紧闭,嘴巴微张。双脚交叉,两条腿贴在一起畏畏缩缩伸到座位下面,而身上还穿着睡衣——藏青色的棉布料子,因长年清洗颜色褪掉不少,材质也松松垮垮——还是母亲给买的,他说旧的穿着舒服,怎么都不愿意换。外面套那件大衣也旧了,以至于袖口处都已磨损,露出毛躁的丝线。过完年,他就奔着六十去了。快六十岁的人,怎么可以就这样随随便便睡在走廊里,不冷吗?不是还在感冒吗?不知道给儿女打电话说自己困了累了撑不住了吗? 宗念快步上前,脚趾有伤,每迈出一步扯得浑身生疼。 陆河赶忙跟过去,以虚护的姿势走到她一侧。 “爸。”宗念坐到父亲身旁,轻轻摇他手臂。 宗文康懵懂地睁开双眼,坐正,“哦,你们来了。调查都结束了吗?” “嗯。”宗念摸摸父亲的手,很烫,又用手背贴上他额头,太烫了。 “好像是有点发烧。”宗文康知女儿所想,不在意的模样,“没事,回家吃点药就好了。你怎 么样?伤口都处理了吗?医生怎么说?” “我没事,都是外伤。” “小轩呢?” “我看医院门口还有早点摊开着,让他去买饭了。” “我不饿。” “不饿也得吃。” 宗文康叹口气,看到陆河还站着,忙招呼,“小陆快坐下,跟着跑了一夜,累坏了吧?” 先前与儿子通电话,宗一轩告知陆河陪在女儿身边。 “我不累。”陆河见人实在无精打采,提议道,“康叔,您去输个液吧。我们在这就行。” 宗文康摆摆手,似心里早有准备,“一会儿家属来,我得在。” 宗一轩这时跑过来,将手里的烧麦塞到父亲手里,又将吸管插到一次性豆浆杯里,递过去,“爸,您快吃,还热乎的。” 宗文康不动食物,只喝两口豆浆,沉默。 “爱兰奶奶……怎么样?”宗念问。 “医生说是情绪性晕厥,有点脱水。现在睡了,说等人醒了再做个全面检查,看看有没有心脏问题。” 几人正说着话,走廊里远远过来四个人——那是南方爷爷的大儿子、孙子和女儿夫妇。 宗文康站起来,因为起身急,豆浆被打翻在地,乳白色的汁液摊成一片。 “南中大哥,昨天……” 宗文康欲解释被对方打断,叫南中的人冷脸问道,“我妈呢?” 宗文康指指右前方的病房,“睡了,人没大碍。” 四人齐齐从面前走过去,谁都没有看他们一眼。 打开病房门进入,约莫两分钟,几人又一同出来,这次是径直站到他们面前,南方爷爷的小女儿已泪流满面。 “我就问你一句话,”南中死死盯着宗文康,“你们养老院是怎么照顾老人的?” “昨天晚上确实出了一点意外……” 话音未落,衣领已被对方抓住,音量大上几番,“意外?我爸人没了你跟我说是意外?” 周围有几名围观人群,或许将晚风当成无良养老院,没有人上前劝阻,仿佛这样的对待实属罪有应得。有护士听得声响从病房出来,“嚷嚷什么,这里是医院,有问题外面解决。” 南中环顾四周,注意到不远处的安全通道标识,于是说声“走”带头向前,他儿子赶忙跟上,泣不成声的小女儿则被丈夫揽着肩膀,脚步都有些踉跄。 “小轩,你留在这。”宗文康交待一句,紧随其后。宗一轩见这番架势也想过去,被宗念拦住,“奶奶身边不能没人。” 狭小的楼梯间,七个人自动站成对峙状态,因为彼此离得极近,更显得逼仄压抑。 宗念率先开口,“叔叔,昨晚院里突然进来人,报警了也立案了。现在警方正在追踪嫌疑人,一定会给您一个交待的。” “你们怎么交待,你们拿什么交待?”小女儿哭声悲切,扬手指向外面病房,“我爸人没了,我妈不知道什么情况,好好的人送过来,怎么就变成这样!” 楼道里久久荡漾着回声。 宗文康答不出,宗念答不出,陆河更答不出。 是啊,好好的人,甚至昨晚还有说有笑坐在餐桌上的人,怎么就变成这样。 “好了南月,别哭了。”丈夫揽住妻子的肩膀,同时射出利剑,“人在你们养老院住这么久,费用我们一点没少交,你们又是怎么对待老人的?你们扪心自问对得起老人吗?” “我连我爸最后一面都没见上!”南月突然爆发,急急朝宗文康冲过来,陆河快一步挡到面前,随即被一阵拳打,南月不管不顾捶打着嘶吼着,“说话啊,说话!” “有话好好说。”宗文康见陆河受了委屈,试图去挡,却再次被南中抓住衣领,睡衣在对方手里皱成一团,南中咆哮着,目光似有血染的猩红,“人没了!你们随随便便说报警了立案了就想混过去,你们良心被狗吃了!” 一片混乱。 宗念耳朵里充斥着“吱”地声音,一条持续的毫无波澜的鸣线,吵嚷、哭嚎、斥责、谩骂,这些则仿佛自远处传来,成为鸣响的背景音。动作也是机械的,揪扭、拉扯、推搡、掌击,她只是想保护宗文康,可也许拉开的动作太大太猛,一不小心被视为还击,随即而来的是更猛烈的“要说法。” 人没了,怎样才算说法,没有说法。 楼梯口的门被猛地拉开,宗一轩气喘吁吁跑过来,“爱兰奶奶醒了!” 一句话终结了这场汹涌的混沌,家属们急急离开,南中最后指着宗文康,恶狠狠留下一个字,“滚。” 楼梯门关上,空间瞬时变为死一般的沉寂。 突如其来的静默让所有人变得呆愣,宗文康站不稳,在倒下的瞬间被陆河撑住,他扶人到台阶上坐下,“康叔,先坐一会,缓缓。” 家属说我们不接受,你们欺人太甚; 家属说养老院没责任吗?怎么晚上会进去人?你们想撇清,没这个道理; 家属说我要曝光你们,我们要告,我们要往死了告。 晚风是宗文康的心血,而这份心血,面临着无疾而终的命运。 宗念不知说些什么,宗一轩不敢问,只有陆河坐在宗文康身旁,边拍着对方后背缓解边说话,“一轩,扶你姐坐下,她身上还有伤。” “哦哦。”宗一轩照做。 四个人坐在楼梯间,久久沉默。 已经中午了,烈日当头,太阳仁慈而公正的释放暖意。 第58章 许久,宗文康抬头看向陆河,“伤了没有?” “我没事。”陆河答。 “对不起啊,家里的事,让你……” “康叔,我真没事。”陆河转头去看宗念,彼此的视线悄然相遇,似对望的两座山,坚实、厚重、沉稳——他说你做的很好,挺住;她说谢谢你打了预防针,虽然比预想的更激烈;他说慢慢来,都会过去的;她说我知道,放心吧——这是一场无声的对语,陆河转回头,宗念看向别处,所有的答案都已经在彼此的眼神里找到了。 “小陆,叔叔想问问你,”宗文康十指相扣,手背青筋暴露着,“家属说告晚风,能告吗?” 这么多年,晚风从未经历过一场官司。 “能告。”陆河顿了顿道,“养老院作为经营者,有安全保障义务,这是《民法典》的规定。这件事起诉维度主要就是安全保障义务,其余的还有比如管理疏忽,合同约定,精神损害赔偿这些。” 宗文康点点头,叹了口气。 “爸,大不了就关门。”宗一轩说道,“你自己身体最重要。” “先……都先回去吧。”宗文康撑住楼梯扶手缓缓起身,再次面向陆河,“小陆,囡囡去你那住几天,方便吗?” “爸!”宗念最先否认,“我不去。” 她知道父亲因何这么做——怕家属再找来,而她是现场唯一的目击证人,宗文康要保护她。 “我方便,怎么都行。”陆河说道。 “你过去住。”宗文康面向女儿,不由反驳的语气,“身上带着伤,洗澡什么的我和小轩弄不了,净给我们添麻烦。” “姐,要不你去吧。”经这一夜,宗一轩再不开窍也察觉出二人间的关系,“爸说得有道理,你先把伤养好。” 宗念只得答“好”,心里却一阵绞痛。 整个下午相安无事,似暴风雨前最后的宁静。宗文康去晚风附近的诊所输了液,回来后烧退了些,到家直接睡了过去。宗一轩说自己睡不着,与小川两人做起卫生,里里外外打扫一通,除了南方爷爷的房间没有动——人尚未抓到,不知警方是否还要回来取证,也不知家属什么时候会过来。宗念收拾一些简单衣物和洗漱用品便随陆河回了家,上午在医院争吵时脚趾又被碰到,血渗透纱布,将拖鞋一角都染上红色,陆河背她上楼,心疼地一句话都讲不出。 天降灾祸,除此之外,他们不知该如何形容这一切的发生。 换药时宗念才想起来问,“你家过年不用走亲戚什么的吗?” 今天是大年初三,仍在欢闹喜庆的辞旧迎新中。 “晚上要去外公外婆家吃饭,我跟我妈说有事,就不过去了。”陆河细心打理伤口,头也不抬说道。 “你去吧。”宗念有些内疚,“我自己没问题。” “外公外婆住得近,想去随时能去。”药换好,陆河坐到她身边,“宗念,我有和你共患难的准备,你不用推开我。” “我没想推开,就是……” 陆河将她拥进怀里,“你啊,老自责什么。” “我现在脑袋都是懵的,想不明白。” “看着还行啊,院里安排妥当,在医院也挺镇静的。”陆河松开人,对她笑一下。 “我装的。”宗念亦扯出一个苦笑。 “出了问题,我们就想办法解决问题。一步一步来,所有事都是这个道理。”陆河捏捏她的脸,“现在的问题是,你得休息,睡一觉。” 宗念点点头,忽而说道,“我好像没带睡衣。你看看包里有吗?” 陆河去翻行李包,出门匆匆,果然忘了。他找出自己的t恤和平时运动穿的短裤放到床上,“我的睡衣你穿着肯定大,别 再碰到伤口。先穿这个吧,换好叫我。“说罢带上卧室门出去。 房间拉着窗帘,只开一盏台灯,光线静谧柔和。 许是久违地平静下来,宗念这才感觉到伤口带来的阵痛。膝盖弯一下抻得生疼,胳膊也是,抬起来都有些费力。脚趾更不用说,偶尔传递来的痛感几近酥麻。费了些力气才换好衣服,宗念大声唤人,“陆河!” 门打开,他端杯温水进来,表情带些笑意,“我听得到,隔音没那么好。” 宗念喝几口,慢慢蹭着床躺下,见陆河要走,赶忙拉住他的手,“你不和我一起睡?” “我……睡客房吧。” “不要。”她晃着他的手,摇头。 “不要?”陆河无奈,“康叔让你住过来是养伤的。” “我……”宗念紧紧拉住他的手,“怕做梦。” 怕梦到昨夜,更怕梦中的自己先选择救南方爷爷而没去追人。 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好。”陆河放下水杯,到她身边躺下,而后又调整姿势,伸出胳膊将人揽到怀里。 “我不想做梦。”宗念抱住他,低声说道。 “不会的。”陆河吻上她的额头,“睡吧。” 一觉天黑,睡眠被电话声打断,宗念迷迷糊糊按下接听键,“喂。” “小念,你在家吗?方不方便出来一下,我和你婶子想和你见一面。” 她一下惊醒,将手机拿远些去看联系人——是全师傅。 此时时间是夜里十一点。 宗念镇定一瞬,“我没在家。我发个地址,你们过来吧。” 第45章 “我想对这个世界宽容点” 陆河陪同宗念下楼,她走得很急,一旦步伐加快就被拽回,他悉心嘱咐,“小心脚。” “他们来是不是就证明是小满做的?”宗念迫切想要一个结果,心里七上八下,“还是不是,来找我问责?那究竟是谁?” “宗念。”陆河唤声名字,双手按住她的肩膀,“调整一下。” 宗念注视着他的眼睛,缓缓做个深呼吸。 “好了吗?” 她点点头,两人一同出小区大门。 全有道夫妇等在这里,旁边停着两人上下班出行骑的那台电动车。见他们出来,全有道瘸着腿颠跑上前,而后“扑咚”一声,跪倒在地。 宗念吓了一跳,赶忙去扶人,“全师傅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 “小念,小念,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爸爸啊!”全有道长跪不起,全婶在一旁默默流泪。 “先起来,先起来再说。”宗念与陆河两人齐力才将人拽起,平日总是憨厚带笑的那张脸,此时早已被泪水覆盖。 “小满……小满晚上打电话回来了。”全师傅抹掉眼泪,哽咽着说下去,“他说他没想伤害老人,当时慌了,就推了一下,谁知道……是我们的错,全是我们的错,没把孩子往正路带,他干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他头昏了啊!” “小满人呢?”宗念问。 “我们让他去自首了。我和你婶子刚从派出所回来,见到人了,他……他就是一时犯了邪念,他也后悔,不敢回来,一直在哭。”全有道死死拽着宗念的胳膊,“小念,我现在没脸见你爸,我……”说话的间隙,他突然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造孽啊,造孽啊!” 陆河抓住他的手,“先冷静点,有话慢慢说。” 身后的全婶已经哭成泪人,呆呆站着,像一尊只会流泪的雕塑。 “小满年前跟我们说想回广东去,那边有个朋友在做生意,让他入伙。我俩一听要钱就没同意,因为这事他还跟他妈吵了一架。其实我和他妈知道他在养老院呆不住,年纪轻轻的大小伙子,他看着别人赚钱眼红。”全有道边抹眼泪边道,“这孩子主意大,平时跟我们说得也少,谁知道……谁知道能干出这种事,怪我们,怪我们没看住他。” 宗念与陆河对视一看,“全师傅,南方爷爷人没了,警察有没有跟您说……” “说了。”全有道点点头,“他弄死人了,事情大了。” 全婶这时哭喊一声,“他不是故意的,他不是那样的孩子!” “你还替他说话!”全有道目光如炬呵斥妻子,“要不是你天天顺着他,他能起这歹念?他能出今天的事?” “你早把钱给他,什么事都不会出!”全婶冲上来,对丈夫一阵推搡,“我说给他钱让他走,是你死活不同意,是你逼的孩子成这样!” “我逼他?他拿上钱不一定干出什么事!”全有道没有还手,一张黝黑的脸此时涨得通红,“人家说他就信,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好事啊!” 夜幕里只剩全婶嘤嘤的啜泣声。 “全师傅,全婶,你们也别吵了。”宗念看着他们,五味杂陈,她让自己尽量表现得冷静,“事情已经出了。小满那边如果你们再见到他,一定让他好好交待情况,不要有任何隐瞒,争取……争取宽大处理吧。” 全有道点点头,迟疑了一下,“那老人……” “南方爷爷家属今天来了,他们情绪比较激动。”宗念本想告诉他们医院的情况,她想让他们知道就因全小满一人一时的恶念,给自己的父亲给晚风造成多大的创伤,可目光瞄到路 第59章 边停的那辆电动车,不知怎的,心一下变得很堵。夫妻二人每天骑着这辆电动车来,电瓶坏了修修了坏,一块电瓶才多少钱,可他们就是舍不得换新的。 因为钱,是靠双手一块一块赚出来的,是靠这样的“舍不得”一点一点攒下来的。 她做不到怪罪他们。 “警察结案后肯定会把情况告诉家属,你们……你们最近就别来了。”宗念说道。 “我们没脸再去了。”全有道埋着头,“小念,你爸对我们有恩,替我跟他道个歉。我……我拿不出脸再见他,再回院里面对大家。” 说完从妻子的包里拿出一个黑色塑料袋,径直塞到宗念怀里,“这个你拿着,替我们转交给家属吧。回头判了,判多少我们都认,要赔多少我们给。” “全师傅,这个……” “那是一条命。”全有道摆摆手,眼泪再次夺眶而出,“小满欠人家一条命。” 他们骑着电动车走了,那台车连同这对夫妻的背影越来越小,像是去向某个遥远的、无人知晓的地方。 宗念说不想上楼,陆河便搀着她,两人到小区花园的长椅上坐下。 塑料袋里是五万块钱,现金。好似只有用这种原始的方式才不会被退回,好似这样,歉意便有了重量。 宗念看着那红彤彤的五沓纸币,喃喃自语,“钱可真是万恶之源。” 一场慌乱,一次意外,一条人命,归根结底,就是为了钱。 “钱就是流通货币。”陆河亦盯着那个袋子,叹气,“欲望才是源头吧。” 想要出人头地的欲望,想要不劳而获的欲望,想要轻而易举就变成人上人的欲望。 偏激的、浓烈的、变了形的欲望。 “你刚才……”陆河问,“为什么不说跟家属发生冲突?” “换你你会讲?” “会。”陆河点头,“这是事实,他们是全小满的父母,他们应该了解这件事造成的实际后果,也应该去承担自己应该承担的结果。” “但你也没有阻止我不讲?” “我看你没有要说的意思。”陆河望着她,“你肯定有你的想法,我尊重你。” 宗念笑了一下,而后将自己的手塞到他手里,十指相扣,“谢谢。” “不用,应该的。”陆河回握她的手,也笑。 宗念就这样拉着他,仰头看天,“如果我说了,全师傅和全婶不会让我爸受这种委屈,他们一定会出现。到时候家属泄愤的对象就是他们,那一定更激烈,还可能酿成更大过错。你就当我同情心泛滥吧,小满已经给到他们致命一击,可其实他们也没做错什么。我觉得……够了。” “你说服我了。” “同情心泛滥?” “不是。”陆河摇头,“更大过错。” 南方爷爷家属现在这么大情绪,若见到小满父母,很可能做出不理智举动,后果难测。 “我发现你还挺容易被说服。”宗念笑。 “我?”陆河摸摸脖子,“有道理当然就会被说服,毕竟个人的想法不可能一直正确。” 宗念再次笑笑,这一天一夜,好像此时才终于把笑的能力找回来。 “陆河,我想对这个世界宽容点。” 陆河扭头看她,而被注视的人,正望着天。 茫茫如幕的天,似这荒谬人间舞台的倒影。 “怎么做到宽容?” “嗯……尽量理解,常常体谅,多给一次机会重新开始。” 陆河怔了一下,盯着她的侧脸看上许久,而后亦仰头望天。 “宗念,谢谢。”他说。 “哈?” “没听到算了。” “你再说一遍,认真点。” “说完了。” “我没接受呢,快,再说一遍。” “好了,回家。” 隔日下午,宗一轩发来消息——南方爷爷家属要过来收拾东西。 就这一句话。宗念猜测是父亲不让弟弟讲,可宗一轩又担心再出事端,因此还是说了,让她自己定夺。 既然知晓,那就一定要回去的。 陆河执意陪同,理由一是宗念身上有伤,行动不便;理由二是万一再起争执,他作为局外人好劝阻一些。两人到达晚风时家属还没有到,小院里围坐着宗文康、刘英、静芳奶奶与闫春爷爷,显然父亲正与他们解释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很快,闫春爷爷先背手离开,距离太远,宗念看不清他的表情。 大约半小时后,南月与丈夫来了。宗念到大门口迎接,来客权当她不存在,铁青着脸目不斜视往主楼走。宗念与陆河跟上去,经过小院,无人敢与他们打招呼,大家静默地目送他们进楼。这场意外已有结论,可结论打得所有人措手不及,该同情、该指责、该劝慰,没有人拿得准应以怎样的姿态面对他们,沉默就变成唯一的表达方式。 晚风的氛围从未像此刻这般压抑。 二人进楼,其余人皆留在小院。静芳奶奶不由感叹一句,“小满他怎么能干出这种事啊。” 全小满在所有人的印象里都是那个少言寡语的男孩。他身材瘦弱却很有力气,会肩膀扛着大米,手里提着大大购物袋穿越走廊直奔厨房;他会扬起水管给蔬菜园浇水,蹲在地上颇有耐心地拔掉一根又一根杂草;他时常扎在后院或者食堂里玩手机,老人们偶尔经过也会问一句“小满又打游戏呢”,他便抬头笑笑,指尖在屏幕上点击地飞快;宗文康需要帮手又找不到人就会在原地大叫,“小满,小满”,他就“哎”一声从某个地方冒出来,然后去做被交待的任务。这样的一个人,朝夕相处,没人想得通他为什么这样做。 “南方大哥……”刘英自顾摇摇头,“给他留什么颜面,反倒把自己搭进去。” “命啊。”静芳奶奶说道,“好人不得善终。” “爱兰大姐,不回来住了吧?”刘英问,抬眸看向宗文康。 “应该不回来了。”虽然家属未曾明确表态,但今天过来收拾东西,那便是离开的信号。 “哎,真想去看看爱兰,摊上这事,她可怎么办啊!”静芳奶奶似想到自己那忘恩负义的老伴,语气变得恨恨,“老天爷可真不是个东西,活该早死的你收了就算了,不长眼的玩意。” 很快,南月夫妇提着两个行李袋来到小院。她丈夫先开口,“剩下的就不要了。” 南月沉着脸,眼泪似不懂主人心情,硬是要流下来,她快速抬手抹去。 “这个。”宗念上前一步,递上昨日收到的黑色塑料袋,“全师傅夫妇给的,收下吧。” 大约猜到是什么,南月“趴”地打开她的手,声音变得尖利,“什么意思?想给钱平事吗?钱能让我爸回来吗?” 塑料袋应声落地,袋口开着,一沓百元大钞被打散,卑微地摊开在地面上。 南月似受到羞辱,又像被气急,脸涨得通红。 “他们不是那个意思。案件怎么判他们都认,这就是……”宗念试图解释。 南月用食指一下下戳她肩膀,一字一顿,“我不缺钱!我要我爸回来!” 陆河挡在宗念前面,而后又被宗文康挡在更前面,刘英帮忙捡拾起地上的塑料袋,却不知该给到哪一方,于是胡乱系紧袋口,放到旁边的桌子上。 “对不起啊,出这样的事……”宗文康开口即被打断,南月哭嚎,“对不起有什么用!你们怎么招的人!我爸没了,我妈躺在医院里,你们一句对不起就完了?” “好了好了。”丈夫揽揽妻子的肩膀,“别激动。” 静芳奶奶看不过去,亦起身劝慰,“别哭了,你妈看见得多难受。” 这时,闫春爷爷从楼里小跑出来叫住他们,“这是你爸的东西,留在活动室里了。” 他手里拿的,是一把二胡。 南月看到,“哇”一声大哭出来。 那是一种近乎肝肠寸断的流泪,眼泪如决堤洪水倾泻而出,瞬间模糊了这位年过五十的中年女人的脸。她狠狠捶打着自己的胸口,仿佛这样才能获得一丝喘息的空间,艰难、惨烈、悲痛欲绝。“南月,南月。”丈夫唤着妻子的名字,努力用臂膀撑住对方的身体,似一不留神,人就会滑落。 “孩子啊,别哭了。”闫春爷爷眼神复杂,“回去照顾好你妈,给她带好。” 老人们之间怎会没有情谊。或许他们早早对离开做了预设,到一定年岁,死亡就变成随时会找上门的陌生客人,他们准备充足;又或许在过往人生中他们经历了太多也背负了太多,以至于对大部分事情看淡看开,越是悲伤越是镇静;再或许他们交朋友已然超越“友情”二字,存在于他们之间的情谊不需要热烈的共荣辱共进退,可说说话,找点乐子,彼此宽慰,那是一种不言而喻却达成高度默契的短暂陪伴,一段光阴一程路,走到哪里就算哪里罢。 会惦念,会难过,会遗憾,可也就是如此了。 第60章 存在于他们之间的情谊,似乎更深邃,更复杂。 南月夫妇离开,宗念与陆河一起去南方爷爷房间收尾。带走的只有衣服与小部分生活用具,在晚风住这么多年,这里已然变成小小的家,留下的东西要多得 多。陆河收拾床铺与衣柜,宗念负责书桌架子上的杂物,纵使再难过再遗憾,生活不会因一个人的离开停止,他们要把房间打扫干净,迎接下一个人的到来。 “全小满,要判多少年?”宗念一边整理,一边同陆河说话。 “这个不好说。”陆河想了想告诉她,“他有偷盗行为的事实,行为有重大危险性,对后果应当预见却没有预见,有可能被认定为故意杀人罪。故意杀人就比较严重了,十年以上或者无期、死刑都有可能。如果被认定为过失致人死亡,《刑罚》规定一般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拘役,根据情节恶劣程度,也可能增加。” “那要怎么……”宗念一时想不到问法。 “怎么去界定是吗?”她讲不清的,陆河懂了。 “嗯。” “看具体情况吧,比如他的主观恶性、发生的具体情节,再比如他属于自首,一定程度上能减轻一些。” 宗念背对他点点头。书桌抽屉里面压着爱兰奶奶的老花镜,她拿出来对镜片哈气,而后仔细擦干净,放进旁边的整理箱中。做完之后停手,面向陆河,“你以前遇到过这种案子吗?” “致人伤亡的?” “嗯。” “遇到过,但是民事案件触犯刑法,就是刑庭接管了。中间涉及民事赔偿的,如果刑事诉讼中没有附带解决,刑事审理终结后,可能会走单独的民事诉讼程序。”陆河耐心解释,而后也停下,看着她,“怎么问这些?” “没。”宗念摇头,“就觉得……对我们来说是天大的事,对你好像就是一个案子。” “觉得我冷漠?” “那倒没有。”宗念否认,“从头到尾,比较冷静吧。” “我这人,天生不太爱激动。而且……”陆河抿抿嘴,“可能见的多了吧,在法院这么多年,各种各样的纠纷,各式各样的人。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法条,法律尽管也需要不断完善,可它一定能作为公正的标准去判定对错,去衡定一些事。” “小满……”宗念叹气,“他就没想过后果?” “有侥幸心理吧。”陆河回过身继续收拾,“他太轻蔑法律了。” 书桌整理完毕,架子上东西全部清空,宗念正拿消毒湿巾擦拭时注意到架子与书桌缝隙处的笔记本——应是不小心掉落,本子卡在两家具之间,极不易察觉。她挪开桌子,看到笔记本封面,一股难以名状的酸涩刹那间席卷了她。 那,是爱兰奶奶那本尚未完成的回忆录。 第46章 “君子论迹不论心” 宗念与陆河没有留在晚风吃晚饭——全师傅一走,一日三餐大家轮番做,多一张嘴就多份负担。厨师在找,可赶上过年,他们需求又急,一时半会儿连个能临时顶替的人选都无。好在老人们还未回来,但愿这几天能有好结果,一切尽快回归正轨。 至于南方爷爷家属那头是否提告,他们不敢问,只得抱有水来土掩的态度。 两人回到陆河家,吃过饭,宗念正洗澡时,宗一轩来了。陆河见到对方手里拿着黑塑料袋一下明了,宗一轩也未遮掩,进门坐下便道,“我爸说明天给送医院去,可他病还没好,万一家属又难为他……我拿不准怎么办,想找我姐商量商量。” “她洗澡呢,你先坐会。”陆河给他倒杯水,“吃饭没?” “吃了。”宗一轩喝口水,终是忍不住问道,“陆哥,你俩现在什么情况?” “就……你理解的情况。” “什么时候的事?” “元旦前后吧。” 真追究起是哪个节点,陆河也说不清,好像自然而然就到了这一步。 “啊?”宗一轩惊讶,“我以为就这几天呢,你俩可真行。” 陆河笑,“没想刻意瞒着你。” “拉倒吧,我看你俩就是故意的。”宗一轩撇嘴,“拿我当猴耍。” “没那意思。”陆河瞧这满脸怨气的小兄弟一眼,“哎,行了啊。” 宗一轩朝里面望望,压低声音,“你真喜欢她?” 陆河点头。 “我的意思,”宗一轩正色,“不是因为到岁数必须要找女朋友,或者因为宗念和你身边的女孩都不一样,不是这些原因吧?” 他俩常一起打球,球友中有陆河的同事和朋友,宗一轩自然听到过陆河常被介绍相亲。坦白说他觉得这大哥与宗念很配,无论样貌还是性格,可眼下到了一起,又总怕宗念成为对方“求全”的对象,不被真心对待。 “不是。”陆河斩钉截铁,“我就是喜欢你姐。” 宗一轩打量他一番,认真说道,“那你要对宗念好点,不然我真饶不了你。” “不会有让你饶不了我的机会。”陆河笑。 宗一轩忽而叹气,“要是不出这事,多好的一个年。” 想来不过两天时间,两天之内,天翻地覆人仰马翻,一切进入一个巨大的混沌场,他们被动地卷入其中,任何行为都变得无力,更不知是否还有巨浪将起。 “发生就发生了,总能解决。”陆河拿出兄长姿态,“你爸和你姐都能扛事,得相信他们。谁能一点风浪不经历一直顺遂,你就做些力所能及的,给到他们最大支持就好了。” 宗一轩闷闷“嗯”一声,转而又问,“陆哥,我们家的事……会不会很劝退你?” “不会。”陆河摇头,知他意思,“这点事就劝退我,你也太小看我和你姐的关系了。”说罢又补一句,“我俩之间没那么脆弱。” 正说着,洗手间门打开,宗念一瘸一拐出来。因为穿着短袖短裤,身上的伤全然暴露在外,无论是青紫一片还是刚结痂 的伤口,惹得宗一轩有些不忍直视。倒是当姐姐的惊讶,“你咋来了?” “先擦药。”陆河扶她到沙发上坐好,边上药边解释,“康叔想明天去医院送钱,一轩来跟你商量。” “别让爸去了,我去吧。”宗念擦头发的手停顿一下,“本来也应该去一趟。” “那我跟你一块。”宗一轩说。 “别,人多反倒不好。” “那你吃亏怎么办?” “现在有点什么情绪都正常。”宗念将毛巾搭在头上,神情暗淡,“再说爱兰奶奶住这么久,理应去探探病。” “姐,你现在跟刚回来那时候……”宗一轩眨巴两下眼睛,“可太不一样了。” 是啊,最初到晚风心里无限抵触,理解不了父亲的做法,更无法跨域与老人们的沟通鸿沟,处处掣肘,寸步难行。说到底就是心态不对——懒散无聊,只求万全。几个月在这方寸间驻足,观察这里的人如何度日,感受因人而散发出的温度,知晓、接纳、理解,改变如破土种芽,无声坚定,却每日都在生长。现而今似一粒粟收下万颗籽,蜕变发生,视晚风为责任,为事业,为一件必须要做好的事,她不会背叛它,更不会放弃它。 宗念想,是自己爱上了这里的生活。 终是没有见上爱兰奶奶。 南中南月两兄妹齐齐将宗念拦在走廊,他们甚至没有让她靠近那间病房。 “这些是爷爷奶奶留在院里的东西,其余的我们通常会保留半年,要是再想起什么随时联系我。”宗念递过帆布袋——那笔补偿金亦在袋子中,她没有提,家属一定会检查东西,到时便看到了。 南中面色冷峻接过,没有言语。 “还有这个,”宗念从自己的挎包中拿出笔记本,“这个请务必交给奶奶。” “这是什么?”南月接过,刚要翻看被宗念止住,“这是奶奶写的回忆录,日记体的,她可能不希望其他人看。” 南月停下动作,问话多出些挑衅的意味,“不希望别人看,你怎么知道是日记体?” “奶奶……给我看过一些。” 她始终记得爱兰奶奶那一堂关乎人生与建筑的课程,那是个具有启蒙与引导意义的夜晚,彼时,她们还可笑语盈盈促膝长谈,一晃昨日犹梦,物是人非。 宗念撇过头,揉了揉眼睛。 而与之对立而站的兄妹俩对视一眼,同样面色复杂。 儿女都不知情的事,养老院的人却知道。老人视晚风为家,视晚风的人为半路家人。 “明天,”南中开口,“我们就带我妈走了。有什么要签的文件,你寄给我吧。” “好。”宗念点头。 所有事项已交接完毕,见两人再无沟通意愿,宗念说道,“那我就先走了。” 刚转过身,听到问话,“我妈给你看的那部分,写了什么?” 宗念回过头,有些犹豫该不该说——她不确定这算不算爱兰奶奶的隐私。 第61章 “你说吧。她若真不打算给我们看,这东西就一起带进棺材了。” 兄妹俩是一双孝顺子女,亦懂得尊重老人意愿。她与爱兰奶奶非亲非故,如果这世界上有必须知道回忆录内容的人,那理应是老人子女,而非自己。 “我看的那部分,写了奶奶和爷爷相识的经过。”宗念对他们笑笑,“写得很幽默,两个都是有趣的人。” 说罢转身离开,她怕多呆一秒,眼泪会再次落下来。 时间永远铁面无私,永远不以人的意愿做停留。这样一个不寻常的春节便也悄然无声地过去了。陆河假期结束,宗念的伤除了脚趾也基本痊愈,于是搬回自己家住。一同生活几日没有丝毫不适,她感激他的照料,更感谢在整件事过程中他超乎寻常的冷静,那种冷静中和了她偶发的冲动,修正了她数次崩溃破碎的情绪,亦给到她极大的慰藉与安抚。不需大张旗鼓宣扬的感谢,她相信陆河感受的到。老人们陆续回归,正月十五一过,只有耳背的孙爷爷被小女儿强行留下,家属说趁着孩子还未开学,要带老人一起去三亚玩,预计呆一周回来。晚风重新变得热闹,大家讨伐小满,同情全师傅夫妇,而提起南方爷爷总留下一句“好人没好报”的感叹。一日静芳奶奶与淑云奶奶独自拉过宗念说话,她们说我俩刚刚跟爱兰通电话了,她在儿子家住,身体都好,小念你不要担心啦。宗念很想多问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又觉得自己无立场,只得喃喃“身体健康就好了”。她们又说,案子的事情你也放放心,爱兰儿子要告养老院,可被爱兰劝阻住了。爱兰啊,还是对这里有感情,她知道不是晚风不是你的错。宗念嘴里说“好”,一路小跑回办公室,关起门独自狠狠哭了一会儿。 其实这些时日过去,若是被告,早就收到消息了。但是没有,日日如常风平浪静,她猜测很可能是家属放弃了。当日信誓旦旦要让晚风承担后果的人,改变主意还能因为什么?爱兰奶奶用她一贯的体面给了晚风喘息与反思的机会,她向来是个大度而温和的人,或许这是生而为人最应学习的功课。 君子论迹不论心,她一生襟怀坦荡,磊落光明。 这件事亦是教训,宗文康给外墙加上铁围栏,防止有他人翻墙入内;后院与前院各增加一监控摄像头,多角度可见;小院内加两盏地灯,主楼的感应灯也全部修检一番。这番算得上大工程,花销也不低,连院里的老人们都说“我们哪有那么多东西可被人惦记”,宗念还是支持父亲做了,有备无患,同等的失去他们无法承担第二次。 二月中旬新厨师到位。多亏秦丽帮助——去惠芬奶奶葬礼那日她留了镇上厨师的联系方式,好消息是人家对厨房这套活计轻车熟路手到擒来,照顾晚风这些人餐食绰绰有余;坏消息是对方只能做两个月,这两月是淡季,生意少,等旺季来了自然还要做回本行。人家本不愿意接,说秦丽多次拜托,知此处有实际困难,帮忙心态远大过于领那份薪水。同样表达共进退的还有小川。一日他单独找到宗念,说想清楚了,先不走。宗念感激之余又有些惭愧,她告诉他眼下最大难关已经过了,不用因为责任感放弃自己的追求。小川反倒劝起她,他说有人追求编制追求好名声,我呢,更看重工作氛围和共事的人。这事儿一出,更明白自己适合哪里。反正年轻,护理这份活计也看经验,留下就当攒经验,等过几年想换工作到时候再说。宗念很是感动,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最怕就是住这里的人心有余悸失去对晚风的信赖,可大家似乎都很开通,全力帮助,齐心面对困局。 何德何能,收获这样一份无价信任。 二月底宗一轩返校,卢贵书姐弟也住了进来。卢荷香八十五岁,瘦小,干瘪,头发在后脑盘成髻,扎一木头簪子,若是光看脸,是个精神气十足的老太太。可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她的背,似是积年累月驼背,又或者总是弯腰劳作,她后背两块骨头严重凸起,像《巴黎圣母院》中丑陋的男主角卡西莫多。不,甚至比那更甚——卢荷香走路或站立时整个人看上去会形成九十度或一百度角,同人交谈总要微微扬起头才看得到对话人的样貌,或许因总在仰视,这视角让她厌倦,她的神情总带些不耐烦,又好像在质疑对方的话语几分真几分假。 卢祁山送他们来,开一辆底盘很高的昂贵越野车,只是塞得满当的后备箱与这车极度不搭——红蓝条纹的蛇皮行李袋有三个,袋子很旧,有一个拉链都坏了,用别针潦草扎着袋口;很大的红色塑料袋,里面散落着几双旧鞋,其中一双女士皮鞋鞋底花纹都已踩平,后脚跟处更是磨损严重;大的购物纸袋标有名牌logo,提起来里面东西却叮当作响,不知什么洒了,购物袋边缘半湿,有一道不相称的棕色痕迹。卢祁山面露嫌弃往里面运送,嘴里叨叨,“大姑,你怎么什么玩意都带,不说了缺什么再买吗。” “买不要花钱。”卢荷香似看不惯侄子这番做法,声色严厉教训,“钱是大风刮来的,天上能掉钱?” “这鞋我扔了啊,穿不了了。”卢祁山看到那双破旧皮鞋,捡出来就要扔垃圾桶。 老太太一把攥住他胳膊,强势将鞋 收回来,“怎么不能穿,又漏不到脚底板。” “我说不过你。”卢祁山只得任由她去,与此同时烦闷的回应一句。 他们来这天还有两段小插曲,一是卢荷香看到自己单间而弟弟住四人间,死活非要与之交换,卢贵书不同意,只得让宗念出面对大姐撒谎——男女要分开住的,奶奶的房间没有多人间了;二是卢祁山听闻春节期间发生的事——这件事上了当地新闻,虽没有指名道姓,但配图是晚风门口的街道,对方是监护人身份,既然来问,宗念便毫无隐瞒照实讲了,当然也告知这之后的种种改进措施。本以为照这位叔叔挑剔的属性,定会发表一番长篇大论,指出还有何处不足。谁知卢祁山倒是劝慰态度,他说但凡肚子里装个魔,做出任何事都不奇怪,知人知面不知心。 似是个有故事的叔叔。 气温回暖,难捱寒冬一晃而过。后院栽下的花种有破土趋势,至于是茉莉、丁香还是栀子花,宗念就分不清了。宗文康也分不清,不过他说等再长长自然就知道了。是啊,谁都没有上帝视角,这世上大多数事情开始时又怎会知道结局。比如全小满的案子侦查还未结束,而后是检察院起诉法院审理,到出判决可能还需数月;比如宗一轩正式进入保研申请赛道,他倒很乐观,说保不上就考,条条大路通罗马;又比如宗念收到饭局邀约,陆河说,这阵我妈也察觉出来了,早晚得见,一起吃个饭吧。 只是他们都没有料到,这顿平平无奇的饭竟难以下咽。 第47章 “我和你之间,好像是有很多不合适的地方” 准确地说,气氛从陆长友进门那刻开始变得不一样。 原本一切顺利,周日中午,市中心一家老牌粤菜馆,薛慧早到,陆河与宗念赶到时他还在与母亲说笑——怎么选个包厢,怪正式的。薛慧没有理会,只招呼快坐,而后热络地让宗念点菜。这之后,陆长友敲门而入,陆河脸色当场就变了,“你怎么来了?” 几乎在脱口而出的刹那,他看向母亲,“你叫的他?” “啊,是。”薛慧不看儿子,急忙给宗念介绍,“小念,这是陆河他爸……” “我们见过。”陆长友这样说着,直接拉开椅子坐下。 宗念那句“叔叔好”刚讲完,还未坐下,被陆河拉住手腕,“我们走。” “陆河,你别这样……”薛慧亦起身,不知所措的模样。 对方的神情刺了宗念一下,那让她想到自己的妈妈——一定要为孩子好,这似乎是她们接下“妈妈”的身份就注定要去履行的责任,无怨无悔,任劳任怨,天经地义,因为那样才是一个合格的“妈妈”。 薛慧请来陆河父亲,无非是想让自己以女朋友的身份正式认一遍人。宗念知对方心意,于是拍拍陆河的手,“菜都点了,吃完吧。” 陆河看着她,表情似乎在问,你确定? 宗念点点头,按住人坐好。 “听陆河他妈说,你现在在给家里的养老院帮忙?”陆长友问话。 “嗯。”宗念答。 “养老行业不好做吧?” “是。” “听说你们那边规模也不大?” “对,挺小的。” 宗念之所以少言,是因为父亲先前打过预防针——薛慧曾告诉过宗文康,陆河父亲对儿子的择偶有标准,显然自己与期望“标准”相差甚远。对此她倒无所谓,恋爱是两个人谈,大家一张餐桌上坐着,对方是长辈,和和气气吃完饭便好。 “小念是学鼓的,之前一直在上海,那架子鼓打得可好了。”薛慧见气氛冷落,忙打圆场,顺势将话题抛给宗念,“小念,这阵子还有演出吗?” 第62章 “过几天去录个音综。” “音综?” “就是音乐类的综艺节目。”宗念解释。 “上节目,那得录挺长一段时间吧。在哪儿啊?” “在杭州。前面周期差不多两周,不过也不是天天录,比赛晋级制的。”宗念指指陆河,笑了笑,“他下周末去探班。” 陆长友这时说道,“你这工作也不是很稳定啊。” 宗念感觉被噎了一下,可还是笑了笑,“那肯定不如陆河单位稳定。” “差不多行了。”陆河烦闷地回击一句,“不愿意吃现在就走,没人拦你。” “陆河!”薛慧瞪儿子一眼。 陆长友慢悠悠开口,话却是对宗念说的,“你们年轻人谈朋友,父母不应该阻拦。但是小宗,谈朋友的目的是为修成正果,两个人都应该越来越好,这道理没错吧?” “没错,叔叔。”宗念面色无惧看着对方。 陆长友点头,伸一根手指出来点向陆河的方向,“他现在有个机会,是往中院走。你可能不了解我们系统,区法院和中院是两个概念,两套体系。年前我就跟陆河说了这件事,但他顾虑很多,现在看很大一部分原因出在你这里。” “你说什么!”陆河怒目而斥。 “那你自己说是什么原因,因为我?”陆长友反问。 “对,就因为你!” “因为我什么?我是你爸,我能害你?” 陆河死死盯着他,却无法回应对方的问题。 而陆长友赌的,就是儿子的沉默。 陆河不会说的,薛慧在,女朋友在,这种场合他绝不会将这么多年压在心底的愤怒悉数讲出来,他开不了这个口。 餐桌上的沉默让宗念内心起伏不定——陆河从未与她讲过工作变动,甚至一丝信号都没有给过。即便不懂,她也能感知到那意味着向上走,而自己……或许间接绊住了他? 年前就讲过,而 整个春节到现在,因为养老院的事陆河将大部分时间留给了她,假期跟进案件忙着照顾她,节后又在帮宗文康做改进措施,知院里人手紧,一得空就来晚风帮忙。做一件事是有机会成本的,她的确在无形中牵扯并占据了他的精力。 陆长友再次开口,“这次机会难得,全市法官走遴选。别人工作外的时间都在努力,他呢?你有演出,他还要去探班。小宗,我还是那句话,谈朋友要两个人往一个方向看,结果要两个人都好。我希望你……”他这时看向儿子,“希望你们两个好好聊一聊。” “聊什么?有完没完?”陆河冷言相向。 “聊你们在人生观价值观上能否达成一致。” “你起什么高调?你……”陆河话讲一半,看到宗念起身,继而听到她的声音,“叔叔阿姨,我家里还有事就先走了。你们慢慢吃。” “宗念!”陆河立刻追出去,一直到楼层口,宗念站定,他才有机会解释,“我真不知道他来,那个,我……我工作上的事跟你没有关系。”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宗念看着他。 “因为没必要啊!”陆河又气又急,“我是想说来着,但是这件事……这件事不着急,也不是必须项一定要跟你商量……” “你先回去吧,叔叔阿姨都在。” “不是……” “你先回去。”宗念撇开对方拉自己的手,尽量让语气变得轻盈,“他们都在,你出来不好。” “那你别多想。”陆河抿抿嘴,“有时间,有时间我们聊一聊。” “好。” 返回包厢,薛慧与陆长友正各自用餐,两人之间无一句交流。 陆河加入沉默阵营,狼吞虎咽几口,听到薛慧问话,“小念回去了?” “嗯。” “那个……工作调动的事,你再考虑考虑,你们俩也商量商量。” “妈。”陆河未抬头,咽下嘴里最后一口虾饺,“您也觉得,我是因为宗念不参加遴选?” 薛慧怔了怔,没有说话。 “怎么可能因为她呢。”陆河说着便笑了,“这张桌子上,谁都知道为什么,干嘛非要拉个人过来垫背。” “陆河,妈没有让小念下不来台的意思。关于你工作的事……” “但您造成事实后果了呀。”陆河用筷子指向陆长友,“把他叫过来,是不是应该就预料到有这个结果。” “陆河,别跟你妈耍混。”陆长友面色严厉,“你妈叫我过来,是想一起见见你女朋友,再怎么样我是你爸。你工作的事,你妈事先不知道。” “当我爸有那么好么,要想当以前怎么不当,现在想起来觉得有义务了。”陆河冷笑,强忍愠怒,“你俩也挺逗的,那时候天天吵,摔盘子摔碗不花钱是吧,差不多两个月就要换一批?还是一个月一换?到今天能坐下来一起吃饭了,继续摔啊,摔完了我赔。” 从未,陆河从未对他们讲过这样的话。 很多年他都是在喋喋不休的争吵中度过的。他会把自己关进房间,随身听开到最大声,然而一首歌跳到下一首歌的空白里,他仍会听到声音。有时是谩骂,有时是邻居敲门,有时是盘碗打碎“哗”地一声。只可惜他是少年,不具备完善的认知,更无法在家庭生活中发表自己的见解。他能做的,只是周围静下来后,默默去客厅收拾残局。通常这时,薛慧在房间里哭,陆长友有时在阳台抽烟,有时不在家,去向不明。他们不在乎他的感受,又或许,他们分不出心思去在乎他的感受。从陆长友提出离婚到拿到离婚证,中间大概半年,这半年里,薛慧常常喝醉,陆河只能安慰自己,因为他与陆长友太像了,所以母亲才将他认错成出轨的丈夫,那些谩骂只是醉酒迷离的人一通毫无意义的发泄。他能忍住,一定要忍住。 可有些话一旦落地便生了根,以至于陆河怀疑基因,痛恨基因,他害怕成为与陆长友一样的,感情上的懦夫与背叛者。 甚至直到这一刻,他都在学习,学习如何去拥有忠诚的、真挚的爱的能力。 和宗念在一起,他逐渐体会到其中真谛,就在他大步飞奔去拥抱新生活时,他们又来了。他们明明是他的父母啊,怎么总要套上魔鬼外衣去拦截自己的奔跑呢。 “不摔我就走了。”陆河起身,“遴选我会考虑的,不是四月初才截止报名么。我就是觉得用这种方式……太低级。” 回到晚风时,闫雪正从车上下来,手里提两个大购物袋。 宗念上前打招呼,她倒有些不好意思,“我忘记给你回信息了。前段我们搞年终审计,一直出差,特别忙。” 元宵节那天,闫春爷爷找到宗念,要她帮忙给自己的女儿发条消息。要求不可表现出是老爷子自己要发,不能编排人生病之类的瞎话。许是这个年过得实在憋屈打算迈出一步,又或许南方爷爷的突然离开给予打击不小——今天还好好的,明天或许就见不到了,谁知意外何时到来。总之,对方这样拜托,宗念便应了下来。以工作人员的立场发给闫雪——最近忙吗?春节也没见你们过来,有时间来看看爷爷吧,他挺想你们的。 消息发出去石沉大海,人家家事宗念也不便多问,一晃就到了今日。 “没关系,来了就好。”宗念记得闫雪在大公司做财务主管,赶上审计期,应是真的争分夺秒。 “那条消息,”闫雪凑近,“是我爸让你发的吧?” “哈哈。”宗念自顾干笑一声,没否认也没承认。 “你不说我也知道。这么长时间,除了发通知催缴费,哪会因为其他的联系。再说每家事都管,你们哪管的过来。”闫雪判断有理有据。 宗念只得承认,“爷爷不好意思说。” “他春节……不怎么开心吧?” “嗯,很不开心。” “我哥其实想接他去苏州过年,我俩还商量了几天,最后被我制止了。去年在我家过的年,一整个犯毛病,从早晨数落到晚上。今年我就一不做二不休,坏人当到底,我就想让他明白一个道理,总用原本那套方法行事行不通。”闫雪语气坚决,“他得改。” “不容易,这样一辈子了。” “其实我也担心,怕他气出毛病。”闫雪叹口气,“但做事不对不就是要纠正么,不管小孩还是老人,只有纠正了才知道怎么做是对的。我想当好女儿,可前提是我们都要做出改变,不是我一味顺着他,捧着他,我就是好女儿。” “行啦,快进去吧。” “哦对,我之前寄东西都留你爸的号码,要换成你的吗?” 闫春爷爷是收包裹大户,水果、衣物、药品,快递几天一个。闫雪态度强硬,可吃穿用度每一样都想得周全,事无巨细给父亲安排妥当。 “先用我爸的吧,我可能离开一段时间,等需要换我跟你说。” “怎么,要回上海了?” “没,就有个演出。” 第63章 “行。”闫雪提上购物袋,“先进去了。” 回到家与乐队的伙伴们线上排练。这次节目录制的活儿由老梁牵线,早早就在接触。宗念服务的是一只校园乐队,主唱、吉他、贝斯全是杭州一所高校的大四学生,鼓手大他们一届。原本聊的宗念只打海选两场,现而今海选进了,共15支乐队,正式进入录制阶段。可鼓手有工作,新入职的人长期难批。大家拜托又拜托,老梁说这支乐队资质不错,非科班出身,虽然技术谈不上多好,但胜在真挚有态度。过来人偶尔能在年轻人身上看到当初的自己,总有能帮一把就帮一把的念头。宗念当然听过他们的歌,曲风偏流行摇滚,主题有别于市面上的情情爱爱,表达很细腻,有时还能听出些针砭时弊的味道,她很喜欢。思来想去答应下来,比赛定是要好好比的,一旦原本鼓手回归,她立刻撤出。录制上,与节目组讲好自己是特聘成员,尽量不要给镜头。 排练结束,宗念告诉他们自己后日到杭州,先合并排两天,而后正式进节目组驻地。 到晚上八点多,陆河来了。站在大门口发消息,问要不要出来散个步。宗念犹豫片刻还是套了件牛仔服出门,问题出现,逃避不是办法。 “我刚跟我妈吃完饭。”陆河牵过她的手,不太凉,冬去春来,天已经暖和了。“中午……跟你完全没关系,你别多想。” 其实他并未想好怎么说,可矛盾摆在眼前,总觉得要给个解释。 “我反思了一下,这段时间确实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别这么讲,那些……” “不管出于主观意愿还是被动接受,陆河,我给你添麻烦是事实,你提供帮助也是事实。”宗念慢慢走 着,并不看他,“一定程度上,会耽误你考虑自己的事。” “我的工作调动,跟这些完全没关系。”陆河叹气,“因为我爸。” “为什么?” “没为什么。” 宗念站定,看着他,“你不愿意跟我讲?” “不是不愿意,我……”陆河轻微皱眉,“我没想好怎么说。” 宗念忽而有些委屈,因为陆河之于自己,好像没什么不能讲的。她可以在他面前出丑,亦不会顾及真实的灵魂被对方看到,而陆河的欲言又止,好像证实这是一场不等价交易——她视他为可分享一切的最好朋友,他却不愿这么对待自己。 隐瞒的根源,无非是心尚未打开,难以启齿。 宗念挣开他的手,“你是不是……不太相信我?” “没有。”陆河定定看着她,“我们之间没有信任问题。” 宗念默默叹口气,“我接下来录节目也挺忙的。你想一想,想明白了我们再说。” “我……” “下周末别来探班了,我有个朋友回国要来看我,不方便。” “宗念。” “我和你之间,好像是有很多不合适的地方。” “有什么有,没有。” 宗念轻笑一下,“你说没有就没有?我也得想想吧。” 陆河沉默半晌,再次开口,“你别不接电话,不回信息,别让我找不到你。” “好,我尽量。” 第48章 “你喝不喝茶” 新一天到来时,晚风又起波浪。 电话是卢贵书打来的,他焦急询问大姐有没有回院里。宗念当时正在收拾行李,说着等等赶忙往主楼跑,见到玲玲问一通,人没有回来。卢爷爷瞬时慌了,嘴里碎碎念,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早晨卢爷爷要去市图书馆借几本书,怕大姐呆着无趣,又念老太太常年住老家,借此机会可去市中心逛逛,两人便一起出了门。荷香奶奶的体检报告显示为mci,即轻度认知障碍。这病不算太严重,日常生活基本可自理,但认知功能减退,最明显的便是记忆力下降。目前无特效药物,基本以生活干预为主,定期监测,预防进展为痴呆。宗念赶忙给家属打电话,卢祁山已从父亲处得到消息,正往图书馆赶。他说先过去看看什么情况,实在不行就报警。宗念告知自己这就过去,对方感谢一通。 正要出门时薛慧来了,想也知是为昨日吃饭的事。宗念心急,同她说了院里的情况,想改天再聊。谁道薛慧直接上了车——我就是从市图书馆退下来的,那边我熟,先走吧。 路上薛慧开始打电话——哎王主任是我啊,嗯我身体恢复挺好的,没大碍了,是这样啊,有个事请你帮忙协调一下…… 两人赶到时,监控室外正发生口角。卢祁山强势要求看监控,工作人员阻拦,说有规定监控不能随便看。卢祁山厉声说我报警了,警察过来需要时间,现在耽误一分钟老太太就多一分风险,真出事你付得了责吗。工作人员见他这副质问模样,语气更加不友好,“那也要等警察来!谁都能看监控不乱套了,有没有常识!”薛慧赶忙上前,监控室的人似认出她,客气打招呼,“薛主任,您怎么过来了?最近怎么样啊,听说去年出车祸了,身体没事了吧?” 薛慧与之寒暄两句,迅速切入正题,“小周,这些都是我朋友。那什么,我刚跟王主任打招呼了。规定我知道啊,你们先帮忙找找,我们不进去。老太太那么大岁数了,万一有点什么事多麻烦。”回头转向宗念,“有没有老人照片?” “我这有。”卢祁山抢答。 “发给我吧。”薛慧调出加好友的二维码,“你给我,我往图书馆大群里发发。还有人穿什么衣服?” 卢贵书答,“带红帽子,毛线帽。穿棕色棉马甲,黑裤子。” “奶奶驼背,身影很好认。”宗念补充。 “行,知道了。”监控室叫小周的人点头,“薛主任,那我们先找找,等警察来了,警察跟家属再一起进来。” “哎小周,先检查大门的吧,确定人有没有出去。” “好咧。” 事项解决,卢祁山刚欲道谢被薛慧打断,她转而问大家,“人在哪里走丢的?” “在二楼,书架旁边不是有一排桌子,我就让我大姐坐着等会。”卢贵书似犯错误一般,双手交叉握了又握,“我正挑着,再转过头去看,人就不在了。楼上楼下找了一圈,都没有。” “您先别着急,这里边边边角角地方挺多的。”薛慧沉思片刻,“馆里一共四层,要不然我们两人一组分层找?省得遗漏。” “好。”宗念点头,与此同时说道,“那我跟卢爷爷一组吧,薛阿姨你跟卢叔叔一组。万一奶奶去了洗手间什么的,咱们搭配去找方便点。” 之所以做此分组,只因卢贵书也是晚风住客。若是找的过程中爷爷再有闪失,总不能由薛慧去担这个责。 “行,那咱们几层?”卢祁山面向薛慧,神色焦急。 “一二层吧。一层大厅人流大,今天还有展,我去找同事问问,让他们都帮忙注意。二层有儿童阅览区和活动区,人也多。小念他们一老一小的,总不能让他们来回折腾。”薛慧说完,叮嘱宗念,“你们重点看三层,三层专题阅览和古籍区都是小房间,一个一个看。四层另一边是办公室,要刷卡进,应该不会去那边。” “没问题,那随时联系。”宗念做个打电话的手势,搀过卢贵书,“爷爷,走吧。” 来到一层大厅,薛慧先与咨询台的同事沟通。大家已从王主任处得到消息,纷纷表明一旦发现立刻群里反馈。正说着,卢祁山电话响,接之前特意稳稳情绪,“喂小悦,爸这边有点急事,你们先搬。”“哎,那生意上的事也不能想推就推,见个客户。”“行,等你们安置好了我把爷爷和姑奶接过去给你们添宅。对,他们住得都挺好,放心吧。” 电话挂断,薛慧问,“孩子啊?” “嗯,前阵刚结完婚,今天搬家。”卢祁山苦笑一下,“事赶事。” 上有老下有小的年纪容不得造次,须得有所隐瞒,须得万事周全。 “跟她爷爷和姑奶还挺亲的。” “是,我们这头人少。孩子是我爸和大姑带大的,说了又担心,不如不讲。”卢祁山叹口气,问道,“小念是?” “是我儿子女朋友。” “这孩子真不错。”卢祁山环顾四周,“走吧,那边再看看。” 警察介入后先确认一件事——卢荷香没有出图书馆大楼。而后众人齐力,监控配以地毯式搜索,最终在展览区外面的露台吸烟处将人找到。这里是监控死角,老人不知何时摘了帽子,吸烟区的人多是短暂停留,谁也没有多注意卢荷香的存在。根据监控路径分析,老人去过儿童活动区,在滑梯下呆上一会儿,而后跟随一对父女去了楼下展览区,展区人多,似是跟着人误打误撞前往露台。 此时距离找寻仅过去三小时,卢贵书与卢祁山父子一一对所有人鞠躬致谢,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至于为什么去儿童区,回到晚风后,卢贵书淡淡说了句——可能想起小悦小时候了吧。 第64章 轻度认知障碍状况变差就会转为轻度痴呆,认知功能会下降,记忆、语言、注意力,影响体现在方方面面,而荷香奶奶的迷路仿佛就是状况更差的信号——之前她最多忘东忘西,从未有过迷路症状,今日是第一次。 宗念邀请薛慧到家里坐坐,对方似有些难为情,连连拒绝。两人步行至大门口,薛慧这才开口,“昨天吃饭,是我叫陆河他爸去的,陆河不知道。他爸呢,总想着给介绍系统内的,我想着你们两个也稳定了,让他爸见一见就别动其他心思了,阿姨没有别的意思。” 宗念点点头,“嗯”一声。 过会儿问道,“阿姨,陆河和叔叔……” “我和他爸感情不好,那时候年轻脾气大,当着陆河的面总吵架,无形中忽略了他的感受。包括闹离婚那段,我对陆河也……”薛慧似被往事触动到,吸吸鼻子,目光转向一处,“昨天你走后他难得跟我们说了几句心里话,我挺难受的。” 宗念不知前因后果,默默站着没有作声。 “晚上陆河来了,说自己话重了,挺内疚。其实我更内疚。小念,阿姨不怕你笑话,你说我恨不恨陆河他爸?我恨啊,怎么不恨,想起来我就膈应。”薛慧的脸上一闪而过嫌弃之意,鼻尖通红,可接着缓缓叹了口气,“可这么多年了,恨着他有什么用?人家照样过得好好的,那我也得过得好好的。” “阿姨,”宗念抿抿嘴,“别管别人,自己日子过好就行了。” “是,我总这么想。我知道给陆河内心造成挺大创伤,所以我一直在试图弥补。现在他爸对他有助力,你说他有没有这个责任?他应不应该帮?” 宗念不语。 或许,陆河不要这样的帮助。 可她对薛慧讲不出口,因为就好像在说——您又错了。 薛慧拉过她的手,“小念,说一千道一万,陆河在感情上有点木,阿姨就是希望你们能好好沟通,别因为家里的事闹矛盾。” “陆河……”宗念垂头,“他很多事不愿意和我讲。” “他也不愿意和我说。工作之后好点,比以前强多了。”薛慧将她的手捧握在自己手里,轻轻拍两下,“从小到大,我这当妈的没有给过他什么支持,他又对他爸有意见,上学到工作全靠自己,他习惯了。人啊,经常就会依赖习惯,即便他主观上愿意说,可他不知道怎么去表达。” 宗念不吭声。 “你爸说得对,你们两个怎么发展是自己的事。”薛慧顿了顿,“但阿姨还是希望你给他一点时间,小念,我看得出,你在陆河心里很重要。” 两人正说着,卢祁山步履匆匆走过来,先递上手里的茶叶,“没打扰你们吧?这个收着,今天真是谢谢了。” 宗念推脱,“叔叔您别客气了,应该的。” 卢祁山坚持,“家里就做这个的,也不是什么名贵礼物,没多少钱。那什么,放你们办公室,再来人用这个招待。我来总得喝口好茶吧。” 宗念只得接过,连连道谢。 “是我该谢你们,添太多麻烦了。” 薛慧这时道,“我就先走了。” “你住哪儿?我送你吧。”卢祁山相邀,还是那句话,“今天太感谢了。” “对,阿姨。”宗念才想起忘记道谢,赶忙说道,“幸亏您对图书馆熟,跟我们跑上跑下,麻烦了。” “麻烦什么,举手之劳。”薛慧笑了笑。 “上车上车,我送你。”卢祁山快走两步,径直打开副驾车门,扬扬手道,“小念,辛苦了啊,有事随时打电话。” 宗念便也挥挥手——果然不可臆断他人,初印象挑剔刻薄的大叔,人倒还挺绅士。 回程路上,卢祁山问起薛慧怎会对图书馆那么熟,薛慧便告知退休前一直在图书馆工作。初次见面,年龄相仿,话题自然又落到子女身上。听闻陆河在法院工作,卢祁山羡慕连连,“好单位啊。我女儿是地勤,找个对象开货机的,两口子买房买到机场那边,这一搬家,更不愿意回市区了。” “机场离得也不远,想孩子你就多跑跑嘛。” “哎,你是孩子还没结婚。”卢祁山笑着摇摇头,“结了婚就有小家了,哪有当父母三天两头去看的,我可不招人烦。” “我倒愿意他早结婚。”薛慧喃喃一句。 “跟儿媳妇处得不是挺好吗?我刚看你们聊天挺投机的。” “就剩个干着急,还总给人家帮倒忙。” “别这么说。孩子大了有自己的判断能力,他们会理解的。” “女儿和儿子不一样。你家囡囡什么都说吧?” “说,嘴一张开合不上。操心命,什么都惦记,我,她爷爷,她姑奶,她公婆,两口子结完婚带我们出去玩,酒店洗澡冷热水都得挨个房间告诉,左边冷水右边热水,恐怕照顾不到。” “还是养女儿好。我这儿子,问一句答一句,有事宁愿心里憋着也不透个气。” “孩子嘛,各有各的性格。”卢祁山开着车,目不斜视说道,“自己养的孩子,保证她不祸害人,走正路就行了。” 车停至小区门口,薛慧下了车,卢祁山便也跟着下来。他又感谢一通,薛慧摆手,道声“再见”。 “一路光说孩子了。”卢祁山这时笑了笑,问道,“你喝不喝茶?” 他刚刚随口提过,应是做茶叶生意。 薛慧礼貌回绝,“不麻烦了。” “那什么,车里备的刚才都留养老院了。改日,改日我送点过来。”卢祁山说,与此同时上了车挥挥手,“再见。” 第49章 “不提因为太痛,而想知道又是对答案的执念” 抵达音综录制基地首日,宗念遇到陈允。她有些意外,对方却似早有准备,笑了笑道,“你是一点不关注对手啊,晋级名单都没看吧?” 宗念便也笑,“我拿劳务费,过来纯干活。” “是你风格。”陈允评价一句,又问,“最近怎么样?” “还行,还那样。” “还在给家里帮忙?”陈允说罢又补充,“哦那什么,这段没听说你给谁打。” 他本不是事事解释的个性,不知怎的,生出的变化让宗念有了些距离感,就好像……他们没办法以从前的方式相处了。 明明是熟识的关系,又回到陌生的位置。 “对。”宗念玩笑带过,“兼职也做,以后有活儿想着我。” “我们……”他耸耸肩,“公司给找了个鼓手。” “那挺好,怎么样?” “小孩,形象不错,火候欠点。”陈允顿了顿,“比你差远了。” “慢慢来,谁都是从手生过来的。”宗念问,“要发专辑了吧?” “这次如果成绩好,差不多。”他看着她,“还没定要不要收《情书》和《万圣夜》,回头要是确定收录,公司版权部的会找你聊。” “好。”宗念点头,“要是没什么事我就先过去了。” “那个,”陈允犹豫一下,脸上的笑容颇有些牵强的意味,“以前……不是打死不来录综艺么,是瞧不上我还是瞧不上非也?” “怎么会这么想?”宗念诧异。 “没有。”陈允神色略微黯淡,“之前也有人找过咱们录综艺,你怎么都不同意,但这次……我就是觉得挺失败的,各个方面。” “不是。”宗念否认,“这回乐队资质挺好的,而且他们确实找不到人。你别多想。” “那是我们资质不好?” “陈允……” “算了。”陈允摆摆手,定定看着她,“你也知道这理由站不住脚。” 他在等她给出合理说明。 宗念抿抿嘴,欲说些什么可又深感无力。人是具备评估能力的物种,某个阶段,一种坚持的迫切与重要程度会高过于另一种,行为自然会发生改变。她不怪陈允,改变是自己做出的,对方当然有权利提出质疑。也不是不能告诉他,只是这番话依旧有避重就轻的嫌疑,再往下说便会牵扯出太多边角信息,那些太沉重又太尖锐,是宗念只想留给自己的喘息空间。 “我先走了。”等上许久没有回应,陈允失去耐心,“场上见吧。” “真的和你,和非也没关系。”宗念还是叫住他,“是我的问题。” 陈允点点头,大步离开。 只是宗念,你的什么问题,你到底不将我视作分享对象。 录制期的第一个周末,陈思佳来探班。好友几年未见,一见却似回到大学岁月,两人几乎都喜极而泣。思佳母亲身体欠佳,胸部长有两颗小小肿瘤,好在切除干净,病理化验亦是良性,此次告假回国专为探病。大约心事落定,感慨万千,她告诉宗念这朝才算明白“子欲养而亲不待”的含义,可自己工作家庭生活也需兼顾,命题无解。 宗念能理解她。晚风的每位亲属都面临此类难题,人永远无法制造分身,当照顾父母与自我追求产生冲突,能做的唯有尽力平衡,尽力的意思是,在能力允许的范围内两方兼顾。这个命题随着社会层面福利保障的进步许会有所缓解,可于个体心理层面,它永远无法消除。一代又一代,一辈又一辈,带着羁绊去追求,带着矛盾去生活,人都是这么过来的。 第65章 思佳垂下头,她说我还不到三十就这样,等再过二十年,孩子大了,父母又老了,不敢想象。 “到那个时候再做那时候的决定。”宗念宽慰,“多想无益。” “其实看你录节目我还挺羡慕的。咱俩都音乐学院出来的,你还有机会上台,我呢。”思佳摊开双手,“彻底告别。” “后悔啦?”宗念逗她。 “那倒没。”思佳摇头,“就算有重选机会,其实大多数人还是会走老路。” “本行没丢吧?”宗念笑,“我有套词,回头你给指导指导曲子呗?” “那我必然鞍前马后,把看家本事拿出来。”思佳也乐,忽而问道,“你男朋友没来?” 之前同女友提过,陆河会来探班,有机会二人还能见一见。 “没,没让他来。” “为什么?” “就……有点别扭吧。” 自从进入录制就没有通过电话——陆河打过几次,皆被挂断,宗念说忙。忙是真的忙,可也不至于说几句话的时间都无,她知道自己在刻意回避。偶尔会发信息,三两句打发掉,似是关系进入休眠期。陆长友的话不友好,可不无道理——两个人在一起,应是各自都朝更好的方向发展,一段健康的恋爱关系分泌的不仅有多巴胺,还有推动两人去往一处的活力与动力,可她与陆河之间,似乎对方在做牺牲与妥协。 “你喜欢他?”思佳问。 宗念点头。 “特别喜欢?” “是。” “听过来人一句劝,别扭可挺伤害感情的。隐性伤害。” “我就是觉得,我们之间不透明,有信任危机。” “两个人在一块,也未必事事都要透明,不透明也未必涉及信任。”思佳想想告诉她,“去年我老公他们公司裁员,他被裁了。我俩房贷车贷一大堆,平时花钱也大手大脚的,这件事他就没说。” 宗念抬头,“那你怎么知道的?” “有一天我去给客户送材料,约在星巴克,看见他了。就这么巧。”思佳牵牵嘴角,“后来才知道,那会儿都被裁四个月了。整整四个月,天天上班点出门,下班回来。我问他,你在家发简历和去咖啡馆有什么差别?出去还得多花一杯咖啡钱。” 宗念笑。 “我一点不怪他,我知道他为什么不说。人都需要点自我缓和的空间,别上升到信任危机,不至于。” 宗念垂眸,过会儿点了点头,“是。” 乐队小伙伴打来电话,要排练了。 思佳这时忽而问道,“对了,你之前问我那个allen,三十多岁,是谁啊?” 宗念对这个陌生名字反应一瞬,这才“啊”一声,“我们家养老院住的一个阿姨的儿子。” “是……单亲?” “对。怎么了?” “他自杀了。” “什么?”犹如一道晴天霹雳,宗念久久回不过神,“怎么……不是,什么时候的事?确定吗?” “我老公新公司的同事,以前和allen是同事。两年多了吧,听说当时在圈子里还闹得挺大的。前一天还在加班,夜里就跳楼了,特别突然,也没留遗书什么的。”思佳叹口气,“好像是抑郁症,说在家里找到了诊断证明和抗抑郁的药。他母亲一个人飞过来处理的后事,这么大事父亲都没来,我估计跟你打听的是同一个人。” “那……” “公司给了一笔补偿金,人道性质的吧。抑郁这个东西,很难界定成因,到底是工作压力过大还是生活其他方面受了刺激,从法律层面没法判定责任。听说是个性格特别好的人,话不多,专业也厉害,知道消息周围所有人都吓一跳,平时完全看不出来。” “思佳,还有吗?” “还有……他好像挺喜欢滑雪的,他同事说到了雪季几乎每个周末都出去。”思佳握握女伴的手,“你也别想了,人都没了,照顾好他母亲吧。” 其实是有线索的。 比如刘英那头与实际年龄完全不相称的银发;比如她长期遭受失眠困扰;比如发出去却收不到回复的信息;比如她极力回避与异国相关的一切;比如被她替换掉却没有被扔进垃圾桶的旧保温杯。太多太多了,白发人送黑发人,这其中的苦痛、不解、悲切与懊悔恐怕只有自己知道。那个叫刘硕的年轻人永远地留在了异国他乡,带走的却是刘英,一个毫不知情的母亲此生全部的信念与幸福。 不提因为太痛,而想知道又是对答案的执念。 晚上录制结束,宗念还是忍不住给刘英打去电话。 很快接通,此时已晚上十一点,显然又是一个失眠夜。 “小念啊,怎么啦?出什么事儿啦?”刘英接起便问,语气急切。 对,这并不是一个寻常的通话时间。 宗念只得找蹩脚谎言,“没事英姨,我那个……我不是在杭州嘛,刚才肚子疼,想去三院来着,您不是以前在那边工作。” “去了吗?怎么个疼法?谁给你看的?” “没去没去,不疼了,估计就是东西没吃好。” “哦哦,吐吗?这阵子换季,可能是肠胃流感。别吃生冷的,喝点粥。” “不吐,没事了。” “自己可要注意。再有症状赶紧去医院,急诊消化道那边我都有熟人,去的话和我说。” “好。”宗念心口有些堵,“您……还没睡?” “躺下了。”刘英仍是不放心,“用不用跟你爸说一声?” “别。真没事了。” “行,知道你不想让他担心。院里都挺好,你爸忙不过来的我们都能给搭手,安心做你的事。” “有玲子姐呢,您注意休息,别劳累。” “放心吧。”刘英轻笑一声,又问,“你那边怎么样?我可等着电视上看你了。” “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播呢。”宗念亦笑,“再说播了可能也没多少镜头。” “别有压力。咱们小念鼓打这么好,实力总有展示的一天。” “有道理。” “快休息吧,精神要养足。” “哎,英姨。” “怎么?还是不舒服?” “没……”宗念片刻迟疑,“您……您爱吃荷花酥嘛?我带点回去。” 她想告诉她已经知道关于刘硕的事,想给出几句安慰的话,然而心里太乱,思绪太杂,一时间怎么都开不了这个口。 “我不吃。给你爸带点吧。” “好。那您快睡,晚安。” 通话结束,宗念打开与陆河的聊天界面,消息停留在两小时前,他说我们系统要打篮球赛,我报名了。 最近的消息都是这样,一问一答。再无其他,陆河便会说说自己的事——去孙姐家蹭饭,陪母亲到菜市场,有个朋友过生日。他不擅长找话题,只能用这种略显笨拙的方式表达愿意分享的诚恳,其实宗念知道,她甚至说不清自己究竟在抗拒什么。 这段时间发生太多事了。南方爷爷的离开,爱兰奶奶的谅解,全师傅一家再也不会出现在晚风,陆河父亲对两人关系的质疑,还有今天得知的关于刘英儿子的真相,这一件件一桩桩接踵而至,它们让宗念开始陷入巨大惶恐,究竟接手晚风是不是正确决定。她承认自己骨子里的逃避属性——母亲过世,她也是一逃了之,因为无法面对父亲和宗一轩的沉重悲伤。如果当初没有介入晚风,她还过着如从前一样的生活,与城市里每个默默奋斗的年轻人无异,关注自己的一日三餐,挂念银行账户的余额,偶尔无助偶尔胆怯。而现在这些,她不会更不可能知道。又或者此时走呢?一走了之,干脆利落地做一场断舍离,离开晚风,离开陆河,离开让自己迷茫不安的这一切,那样做是不是更好? 逃避不值得歌颂,却也不失为一种办法。 对吧。 第50章 “任何人都不能伤害她” 陆河来敲门时,宗文康正在收拾儿子房间的杂物箱。因提前未打招呼,将人请进门的同时不免担心,“是出什么事了?小念工作不顺利?” 作为父亲,他唯一想到的事由便是女儿遇到难处。 “没。”陆河赶忙解释,“录制挺顺利的,都挺好。” “吓我一跳。”宗文康将摆在茶几旁边的整理箱往一旁挪挪,倒水沏茶,“吃饭没有?” “吃过了。”陆河坐下,又半起身去接茶水,“康叔,您别忙了。” “还客气上了。”宗文康嘘一口茶,坐到旁边,“突然来肯定有事情。怎么了?” 儿女皆不在,使得这座屋顶本就很高的房子显得更加冷清。鼓房门关着,家里亦没有油烟味,这几日又阴雨,每个空气分子都携带着潮湿与寒气。 “您冷不冷?怎么不开暖风啊?”陆河打岔。 “外边又没人走动,卧室里开着呢。”宗文康笑了笑,“你啊,不会聊天。有事说吧。” 第66章 “宗念。”陆河抿抿嘴,为难的语气,“我们最近出了点问题,我想解决,但是她不怎么理我。康叔我知道这是我俩之间的事,但我……我实在没办法了。” “你没办法我这当爹的更没办法啊。”宗文康爽朗地笑两声,“出问题就解决问题嘛,电话讲不通见面说。” “上周末本来要去的,她说她同学来,不让我去。”陆河叹气,“我也不知道什么情况,怕她不方便。” “哦对对,小念有个好朋友从美国回来,她提过。”宗文康端起茶杯吹了吹气,缓缓嘘两口,“因为什么事闹别扭?” “家里……还有我工作的事吧。”陆河犹豫一下,和盘托出,“我爸总想让我找体制内的,说了些话应该让她挺不舒服的。但是康叔,我家这个情况您也知道,我跟我爸都不来往,以后更没什么交集。我和宗念解释过了,她就是……哎,说实话我也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 若非走投无路,陆河今日绝不会登门。 “囡囡嘛,她心思肯定比你敏感。”宗文康沉默半晌,忽而问道,“小念有没有跟你说过家里的事?” “家里的?” “我们家。”宗文康牵牵嘴角,面色慈爱。 陆河明了,点点头,“说过一轩不是亲弟弟。” “她自己呢?” 陆河眉头微皱,未能识别到其中意思。 “嗨,这也不算什么事了。”宗文康起身打开一旁的杂物箱,翻找片刻递来一份文件,“今天整理东西才发现,一直以为在老房子呢。幸亏我看见了,不然留小轩房间里,他要知道得闯大祸。” 那是一份收养公证,而被收养人的性别,女。 陆河蓦地呼出一口气。 “小念她妈心脏不好,怀过孕,后来为她身体考虑吧,都挺大月份,还是引产了。这之后损伤比较大,怀不上。”宗文康摆摆手,释然的语气,“就算能怀上我也不想要,就为要个孩子再遭一回罪,不值得。” “所以宗念……” “对。她妈喜欢孩子,还是想要,我们就说那就收养一个。是这样遇到的小念。”宗文康比划着身高,“福利院第一回见,就这么高,特别乖。人家院长说身体健康,被丢在门口的,估计就因为是女孩。原本呢我俩是想要一个更小的,小念那时候快五岁,都记事了。但是她妈看见她就心疼,我们就问愿不愿意和我们回家呀?小念就使劲点头,那么大点的孩子,也不说话,就会点头,她妈眼泪一下就下来了。” 陆河忽然想起宗念的话,她说,我妈是我的恩人。 原来如此。 是坚定牵起她的手,给了她一个幸福家庭的,恩人。 他不知怎的有些气短,只得咬紧下唇,努力让自己镇定。 “有时候想想,养孩子真是缘分。自己命里没有,可老天爷就会给你最好的。”宗文康收回那份证明,压到箱子最底处,“小轩也是。我们条件好了,偶尔就给福利院捐点款。无意中人家提到小轩,还是小念说的,她说有病的孩子更没人要。” “所以你们又……” “是啊,就把小轩抱回来了。”宗文康重新坐好,因尾椎骨受过伤,坐下的时候总是习惯性单手扶腰,“这是小念和小轩的缘分,更是他俩和我们的缘分。” 陆河嘴唇动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他不知该说些什么。 “跟你讲这些,一个是今天收拾东西,正好看到了。再一个……”宗文康看向他,“小陆,我当然希望你跟小念你们修成正果,但万一有天走不下去了,叔叔就一个要求。” 陆河抬头,“您说。” “你不能伤害她。”宗文康目光深邃,“小念是我最宝贵的女儿,因为你也好,因为你家里也好,任何人都不能伤害她。” 许久,陆河给出承诺,“我不会的。对于宗念,我和您心意一致。” 宗文康点点头,“喝茶。” 房间里似乎暖了些,陆河鼻尖渗出细汗。 “怎么,热了还是紧张了?”宗文康笑问。 “热了。”陆河亦笑,拉开外套拉链。 “上周跟小轩通电话,说她姐以前一直不愿意录节目,这次不知道为什么去了。”宗文康仰头对屋顶叹口气,“小念啊,怎么说呢,就跟给自己裹层防弹衣似的,你看平时做事,但凡有点风险可能出意外,她都躲着走。不愿意上电视就怕她亲生父母看到,不敢冒这个险。” 宗念的确有一层自我保护机制,因为太害怕失去,对拥有的一切都无比珍视,冒险对她来说是潜在掠夺,她不会赌。 陆河轻声说道,“这次去,估计是想为家里分担吧。” 从春节到现在晚风出了很多事,院里添置安保设施,以养老院的名义给南方爷爷亲属一笔补偿金,请新厨师找新的保洁人员,种种都关乎钱。录节目劳务报酬高,赛制有奖金,宗念只是选择了对她来说更重要的事情——即便那会挑战她的自我保护机制。 “哎,你比我这老爸都了解她。”宗文康苦笑,“我听小轩说完,想了又想才明白她这份心思。长大了,懂事了,再不能当小孩看喽。” 这场谈话在陆河心里整整盘旋三日。三日后的傍晚,陆河见到陆长友。 父母分开后第一次,他主动提出见面。 陆长友给了家里地址,陆河导航过去却没有上楼,地点就在单元楼下。 “不然上去坐坐吧,来都来了,吃完饭再走。”直至面对面站定陆长友仍在相邀,“你阿姨,弟弟,都在家。” “不用了。”陆河朝一侧长椅扬扬下巴,而后带头走过去。 正值下班时间,小区里人来人往。 两人各坐长椅一头,沉默了一会。 “有个事想请你帮忙。”陆河这样开口,“我女朋友家养老院想找个厨师,四月底开始吧。你……你们有合适人选,给留意一下。” 陆长友的新家人做餐饮行业,人脉资源自然比外行多。 “你找我,”陆长友歪头看他,“就为这个事?” “对。” “你……”陆长友别过头,很快又重新转回来,语气带几分愠怒,“陆河,你们不合适。” 换做从前,陆河定会大肆顶撞一通。继而将过往种种悉数讲一遍,目的是让对方颜面丧失,让他意识到在“父亲”这个角色上有多么失职多么单薄。可现在却不想那么做了。不是原谅,也不是缓和,陆河只是突然发觉那样做没有任何意义。 “合不适合,我心里清楚。”他这样告诉他,面色平静。 “你不小了,做任何决定都要整体考量。”陆长友稍作停顿,继续,“那个女孩,家里开养老院,规模还不大。就靠他父亲一个人,家里两个孩子。她自己呢,搞音乐,且不说能帮到你,她这个情况,完全会拖累你。” 陆河双拳紧握。 “你现在正是上升期,谈朋友,至少应该……” “应该和你一样?”陆河轻蔑地笑一声,“谈朋友还是找跳板?” 是在父母分开后,他从外公外婆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这段婚姻的始终。陆长友在毕业之际认识薛慧,恋爱没多久两人迅速结婚。得益于这段婚姻,他没有被分配回乡而是留在本市,且外公的老关系于他事业提供诸多助力。外公外婆之所以接受这段关系只因陆长友是大学生,他们将学历与人品划了等号。婚姻于是变成看似等价的一场公平交易——男方提供光鲜学历,女方提供此外的其他条件,谁都不亏,局面双赢。陆河不知道父母之间是否存在“爱”,也许短暂地有过吧,他只能这样相信,不然自己的出生就会变得更加悲凉。 “现在在讨论你的事情。”陆长友眉头紧锁,表情严肃看向儿子,“你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那就……我从我的世界迈一步,她从她的世界出来一点。”陆河弓着背,双肘架在膝盖上,拳头松开,十指交错握了握,“这是我们之间的事。” 陆长友听得出“与你无关”的言外之意,怒火瞬间被点燃,“我是你爸!我比你吃过更多苦,你找这样的女孩,你会后悔的!” “那你呢?你找我妈,你后悔吗?” 陆长友被噎了一下,脸涨得通红。 “我喜欢宗念。我不用她为我做任何事,事业也好牺牲也好,她什么都不用为我做。”陆河缓缓说道,“我想和她一起生活,就这么简单。” 陆长友沉默半晌,终是转换话题,“遴选,考虑得怎么样?” “提交报名了。”陆河说这话时并未看他。 “行,挺好。”陆长友终于放心,嘱咐道,“好好准备准备,有任何需要随时跟我说。” “不用。” “陆河,我和你妈虽然分开了,但是对你……”陆长友因为隐隐的激动语气变得局促,可他很快让自己镇定下来,“你是我儿子,我对你一定不遗余力。这点你要相信我。” 第67章 “就把我当下属吧。”陆河起身,看向对方,“不管以后能不 能一起共事,关系单纯点大家都方便。” 有路过的熟人打招呼,“陆院,吃了吗?” 陆长友立即笑意回应,“还没呢,刚回来啊?” “是,去超市买了点菜。人还挺多。” “陆院,我先走了。”陆河说着点点头,借机大步离开。 同样在这个晚上,宗念接到父亲打来的电话。 宗文康先问有无好好吃饭,又问节目录得如何,老生常谈地叮嘱注意休息不要太累,宗念听出左右而言他的意味,笑着问,“爸,是不是有事?” “你和小陆,”宗文康假意清清嗓子,“吵架了?” “他找您了?” “嗯,前几天到家里坐了一会儿。” “他怎么说?” “也没说什么。”宗文康稍作沉思,还是决定不告诉女儿谈话内容,“小陆不是拐弯抹角的性子,有什么话你要跟他讲清楚,总别扭着不是办法。” “爸。”宗念握紧手机,沉默半晌说道,“我觉得我有点耽误他。” 宗文康不语。 “就……方方面面的吧,我好像在扯他的后腿。”宗念补一句。 “最近家里院里这些事,给你们添麻烦了吧?” “没有。”宗念赶忙否认,“跟那些没关系,千万别多想。” “小念,爸能给你创造的物质条件就这样。” “说这些干嘛。”宗念没由来的鼻子一酸。 宗文康语重心长,“没有谁能一辈子守在父母身边,你呢,总归有一天要去过自己的生活。跟谁过,怎么过,这些都是要自己选的。爸不希望你因为家里的原因,想选的不敢选,想做的不能做。你妈要是知道我拿了接力棒,结果却把你养成这样,她会怪我。” 眼泪不听使唤,宗念捂住听筒做个深呼吸,尽量让语气显得正常,“你们给我的,都是最好的。” “你爸我啊,以前我不怕老。可能真是岁数大了,这几年开了养老院,看着院里的老人们,我突然开始怕老了。”宗文康浅浅叹口气,“你和小轩都没着落,我就这么老了,谁给你们托底啊。” “爸……”宗念暗声抽泣,吭哧着讲不出一个完整句子。 “行了,爸就想跟你说,我现在还没老呢。别委屈,累了就回家,能接得住你。”宗文康看看时间,“睡觉吧,挂了。” 通话戛然而止。 宗念看着暗下去的手机屏幕,眼泪却怎么都收不住。 第51章 “我也在适应生活里多一个人” 陆河正在吃晚饭时听到敲门声,猜测可能是孙姐,说着“来了”抽张纸巾一边擦嘴一边去开门,当看到宗念的一刻,动作不由止住,“你……你不是明天回来吗?” 行李箱在人旁边,风尘仆仆的模样。 “先进来。”陆河去拿箱子和背包,接着又找拖鞋,“怎么不说一声,我去接你。” 拖鞋还是之前那双——白色毛绒底,露脚趾,受伤时住过来那几天特意买的。宗念换了鞋,径直进门,“结束了,也没什么事就回来了。” 接替她的鼓手早到一日,工作交接完,又同大家吃了顿散伙饭,她家都没回马不停蹄来到此处。 有太多话想说。 房间里静静的,餐桌上摆着笔记本电脑和打开的几本书,旁边是吃剩的外卖盒。陆河倒来一杯温水,“吃饭了吗?累不累?” “吃过了。”宗念说完仰头看他,突然笑一下。 “笑什么。”陆河问,摸摸脖子,亦坐到餐桌旁边。 大半个月未见,加之最近两人间若即若离的氛围,他有些无措。 更多的是忐忑——全无准备,不知对方带着什么“主旨”来。 “在看什么?”宗念问,目光瞄着桌上的书。 “准备遴选,快笔试了。”陆河说完赶忙解释,“本来想等你明天回来跟你讲的,我报名了。” 宗念点点头,目光仍停留在书本上,“我没有耽误你是吧?” “怎么这么想!”他最怕她讲这种话,一下变得惶恐起来,“我爸……他说那些你千万别往心里去。我犹豫纯粹是不想和他做同事,跟你没关系。” 宗念垂着头,喃喃道,“这阵子我想了特别多。我这个人,有点怂。得到的不愿意撒手,因为不想失去,怕面对超出我承受范围的事。一旦发生了就想躲起来,眼不见心不烦,等风头过了,一切都安定了,我才敢冒头。”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座堡垒。 占据小小心脏的一角,被肌肉层包裹着,流通的血液搭起护城河。属于宗念的堡垒叫做“家”,它由宗文康夫妇筑起,用取之不竭的、丰厚无私的爱使之变得牢固坚实。母亲的离去让堡垒破败了墙角,宗念修修补补,唯恐缺口变得更大,有朝一日会被整座摧毁。时至今日好似成了惯性,她不敢多要不会强求,总在做假设——假如到此为止,是不是失去的反而更少。 陆河紧紧握住她的手,一言不发。 “我知道,你爸爸对我,对我家里都不太满意。”宗念说着,尽管来之前告诉自己无数次不能哭也不准哭,可泪水却不受控制盈满眼眶,“陆河,我喜欢你,所以我不想让你站队,更不愿意让你为难。那天吃饭,我觉得特别……特别丢脸,我明明很幸运,是父母捧在掌心里的宝贝,怎么就成了别人家儿子的绊脚石。” “你不是!”陆河因为急切,耳朵变得通红,“怎么就成绊脚石了,无稽之谈。” “这个时候,你得说点什么呀。”宗念笑,眼泪不由滚落。 “别哭了。”陆河扬手蹭蹭她的脸,随着这个动作的重复,沉默半晌,“我……小时候见过我爸出轨,从那时候起关系就不好了。二十多年都没好过,以后怎么可能好。” 宗念猛地看向他,嘴巴微微张开。 “家丑不可外扬,我跟谁都没说过。”陆河轻轻摩挲她的手,低下头,“后来他俩吵架,然后又出轨,之后就离婚了。我挺……挺恨他的,这种怨恨几乎变成执念了,没办法。学法律,当法官,其实初衷也因为他,我想超过他,在他最成功的领域把他踩在脚下。可这条路太难了,到头来我还得看他的讲座,学他的案例,听我领导恭恭敬敬叫他陆院,根本就是以卵击石,有时候我都觉得自己不自量力。” 阳台窗户开着,夜风钻进来,书页被吹起一角。 陆河将书扣过去,起身去关窗。 “开着吧,有点闷。”宗念跟上去,两人并肩站到阳台窗前。 “这次考核,我总觉得去就是低头,不想 和他在一个单位。他呢,心里也清楚,但是又想让我去。” 宗念问,“是因为过去对你事业有帮助吗?” 陆河点头,“中院肯定比区里工作更复杂,谁不想往大平台走走看。他是借着你在逼我。” “可你爸爸……还是对我不满意。” “你在乎吗?”陆河定定看着她,“我都不在乎他的意见,你为什么在意?” 宗念回避注视,暗声言语,“我也不知道。” 要被喜欢才配得更好的生活,这是在福利院多年扎根在心里的信念。她本以为自己已然脱胎换骨,可好像一不留神,那个要懂事、要周全、要听话的自己就又冒出来了。 “你不用讨好任何人,你已经很好了。”陆河一语中的,抬手摸摸她的头,又道,“其实这段我也想了挺多。人嘛,就活一世,还是要少留遗憾。我无法原谅他,但是可以不那么恨他。我在尽力消解我的恨意,用你的话说,对这个世界宽容点。宗念,你也应该对自己宽容点。” 恋人们未必天生一对,可好的恋人是跟随彼此的步伐,你以及我,我们都变成更淳厚、更优秀、更善良的人。 “如果考核通过,”宗念半侧身面向他,“有影响吗?对我们。” 陆河笑,“得异地了。” “啊?” “嗯,跨区。” “喂!” 陆河双手捧起她的脸,“今天……讲清楚没有?” 宗念眼眸垂下,“清楚了。” “我也在适应生活里多一个人,你又不是小猫小狗。”陆河淡淡笑了笑,“吓我一跳,以为大晚上带着行李过来提分手的。” 宗念握住他的手,诚实说道,“有过这种念头。” 她看着他,又问,“你没有吗?这段时间……” 这段时间他们并不好,如同被扔进两条平行隧道,听得见彼此的声音,却找不到解救对方也自救的方法。在黑暗中摸索,走走停停,一不小心就这样散了。 陆河摇头,“我没有。” 是他在努力挣脱困境,不懈地寻找她。 宗念又一次红了眼眶,“谢谢你……没有。” “怎么老哭啊。”陆河将窗户关小些,随后单手把人拥进怀里,“被康叔知道,我又要挨训了。” 第68章 宗念仰头看他,“你和我爸究竟聊了些什么?” “康叔没告诉你?” 宗念摇头。 “那就是你没必要知道。”陆河轻咳一声,“男人之间的话。” 手机进来消息——乐队小伙伴们发来一段排练视频,他们明天将进入比赛四强角逐。 宗念看过,回复“加油”二字。注意到时间,收起电话。 “我送你回去,还是……”陆河欲言又止。 “还是什么?”宗念笑。 “还是你留下来?” 隔日上午,宗念提着行李回到晚风。 院里新来一位做保洁的阿姨,叫任华,比宗文康大一岁。被问及怎么知道晚风,任华提到一个名字,卢悦。还是经玲玲提醒,宗念才记起那是卢校长的孙女,听说上周来看过老人,想必在那时听得招人消息。任华之前在机场附近小区做保洁,每日从市区往返,随着年龄增加,路途似乎也变得更长。至于为什么换工作而不是停止工作——“小两口生了二胎,房贷车贷一大堆,还不知道省着花。”不用她说,宗念都可以补齐这个故事的前半段——孩子要结婚,结婚后要买房,买房后要生孩子。中国父母一辈子都在为儿女操心,儿女向前一步,他们就要多走两步。给出的爱无法计量,添补的数额却可以。他们不敢停也不会停,六十岁的人去照顾八十岁的人,因为还有余力,因为还能做。 任华中等个,体型健硕,短发,喜欢穿前面系扣的针织马甲。她有很多种款式的针织马甲,圆领或v领,纯色或大花,细毛线或粗毛线。有的能看出缩水的迹象——应是洗涤过后发现缩水,于是趁衣服湿着赶忙拉拽回原先的尺寸,再晾干后毛线的针脚便失去规整感,拉不匀称又使得扣子两侧一面衣襟长,另一面衣襟短。当事人似乎不注重穿着,美不美观合不合身都是次要,仿佛只要身上有件针织马甲就可以。比之从前做这个活计的全婶总是默默无闻劳作,她有相当多的怨气。宗念回来的一周时间里,一会儿听对方说“杂物间东西都怎么放的,找什么都找不到”;一会儿又是“刚擦完地就过来踩,摔了算谁的”;连倒个垃圾都要点评几句,“汤汤水水的倒马桶不行吗,能费多大事。塑料袋一戳就破,拎着洒一地。”大体来说,宗念不太喜欢她。大家同在一处工作,坐好分内事便好,每天怨声载道讲给谁听。可又不得不承认,她干活细致,连几年未曾擦过的走廊墙围都一角一角弄干净。全小满的事情一出,大家似乎都对“老实”二字有了新的认知,不吭声不动气的未必是好,骂骂咧咧挑剔龟毛的也未必多差。 人手不足,有好过无,也只能先这样。 另一件让宗念颇为挂心的事便是刘英。 虽然对待住在晚风的老人都一样,本也没有待谁更好待谁更差,可也许刘英是她接待的第一位“客户”,也许对方承担了很多额外的职责,也许比之其他爷爷奶奶更像母亲辈份的“阿姨”,自知道刘硕遭遇的意外,面对刘英,宗念总有些心疼。她很难想象一位母亲失去孩子的心情——那不是肚子里还未成型的胚胎,而是养育三十几年,见证他会说会笑会跑会跳,一日日不断在长大的孩子。突然就走了,没有任何征兆,留下“抑郁”二字的荒唐。这两年多刘英是怎么扛过来的,她抱着怎样的心情来到晚风,告诉其他人“儿子在美国”时她又在想些什么。每一遍回答都是一刀,而每一刀都砍在她心口上。 宗念很想做些什么,可又深知,无论做什么,那些血淋淋的刀口永远都不会愈合。 事情发生在一个寻常傍晚。闫雪下班后过来,给闫春爷爷带来一些英国特产。她说他们夫妇春假时去看了孩子,一切都好,孩子惦记外公,特意让买些带回来。女儿一走,闫春爷爷乐得合不拢嘴,立即拿到小院与大家分享。父女关系虽谈不上亲近可总归有所缓和,外孙求学顺利心里还不忘他这个外公,哪一件都让老人高兴。大家正打趣闫春爷爷“国外的饼干糖分更高,可别一不小心吃猛了”时,正在旁边擦拭健身器材的任华搭话,“刘医生,你儿子不也在国外,怎么不回来看看啊。” 宗念一块饼干噎在喉咙里,不动声色去看刘英。 “他忙,没假。”刘英如常作答,面色和善。 老人们皆不知内情,便也附和说道,“现在的年轻人啊,上了班都忙得跟什么似的,哪里都一样。” 任华边干活边说,“那也不见他寄点东西过来。快递这么方便,出了国还寄不成啦。” 也许这只是一句聊家常的答语,可全然知晓的宗念太怕触及刘英的伤心事,更想立即结束这个话题,于是态度冷淡地怼了一句,“您干活就干活,耳朵倒申得长。” “什么叫我耳朵长,这不问问嘛。”任华不满,“刘医生这么小岁数住养老院,孩子就算离得远也应该时常给个信。再高学历,工作再好有什么用,父母亲人都忘了。” “您才来多久,知道什么就瞎说。”宗念平日就烦她事事抱怨的做派,狠狠一眼瞪过去,“别人家的事少打听。” 她知道自己语气不佳,可心里那股火就像刚刚噎在喉咙里的饼干,堵得她难受不已。 “小念,你说得这叫什么话,问几句怎么就成瞎打听了。”任华抹布一甩,得理不饶人的架势,“我过来也大半个月了,今天趁大家都在,你说说,什么时候我瞎传话乱讲别人家的事!” “哎呀好了好了。”淑云奶奶见势不妙赶忙劝和,“好端端的拌嘴做什么。” “就是。”闫春爷爷也一脸尴尬,“我这么多好东西拿给大家尝尝,怎么还尝出不高兴来了。” 其余老人亦是打圆场姿态,“都没有那个意思,话赶话误会啦。”“快别生气了,多不值当。”“闫春啊,快收起来,我们都吃完你自己就没得吃啦。” 任华抄起抹布,未言半字转身去了主楼。 人刚走, 静芳奶奶凑上来,“小念啊,怎么那么说话,人家就问问嘛,又不打紧。” “是啊。”淑云奶奶压低音量,“她岁数比你爸都大,你突然讲她做什么。” 宗念垂着头,不吭声。 刘英这时握了握她的手,开始很轻,最后一下力量却很重,她说,“去道个歉吧。” 第52章 “人无法永久地停留在某个瞬间” 任华下班后就走了,当然,宗念也没有道歉。 心里莫名有些不服气,也觉得这件事道歉与否无所谓。 快到休息时间,刘英发来消息——方便的话来我房间一趟吧。 宗念本就在宿舍值班,收到消息后穿着睡衣拖鞋,拿上手机便过去了。 刘英穿着瑜伽服,似刚出很多汗,衣领都被渗透。将人让进来就去收瑜伽垫,嘴里说着“烧了红枣茶,自己倒。” 窗户开着,春日夜风温和。 宗念坐到椅子上,想也知是为白天的事,开口便找托词,“我就是看不惯任姨天天抱怨,这也不行,那也不好,早就想说她了。” “你当然可以说她,可批评就该找工作上的具体事例讲,一码归一码。”刘英收拾完,沿着床边坐下,屁股刚沾上又起身,应见宗念未动,便从保温壶里倒杯红枣茶放到她面前,这才重新坐下,“大家都听出来你有攻击性了,说明处理得不妥当。” “您不用给我上课,我心里有数。”宗念闷声回一句。 刘英拢拢头发,稍稍沉默,而后问道,“小硕的事,是不是知道了?” 宗念猛地抬头,“英姨,我没……” “猜到了。”刘英压压手,示意音量减小,“那天你突然给我打电话我就觉得奇怪,第二天问你爸,你爸说你有个朋友从美国回来探亲,这么一想,那就对上了嘛。” 宗念不知作何回应,端起杯子假装喝茶。 “你的朋友,认识小硕?”刘英看过来,目光沉静。 “算不上认识,就是认识他以前的同事。”宗念支支吾吾,“事情……他们说当时事情挺大的,大家都没想到……” “是啊,我这个当妈的更想不到。”刘英努力平复着情绪,可发出的声音仍是颤抖的,“突然有一天大使馆给我打电话,说人没了,让我赶紧去。我开始还以为是诈骗电话,连签证都没有,从来没去过。连夜准备一堆材料,签证机票,从接到电话到过去,整个人……懵了,就是懵的。” 宗念放下杯子,挪坐到床边,握住她的手。 刘英终是没忍住落下泪。 一滴一滴,重重砸在宗念的手背上。 或许就在那时,刘英一夜白头。 “什么都没留下,什么什么都没有。”刘英任由握着,后背颓下去,话语间像是含了血,“警察给我看就诊记录,他说一句翻译翻一句,声音啊,嗡嗡地在我脑子里转。我说怎么可能呢,我当了一辈子大夫,是病它总归有个显性特征,小硕哪里有啊。人家就递过来一沓文件,说看病看了一年了,重度抑郁。是承受不了了,没办法了,所以做了这样的选择。我那个心啊……” 第69章 刘英掩面痛哭。 宗念也跟着哭起来,知道这样只会惹得人更伤心,可忍不住。 “我……我给小硕收拾东西,厨房的碗都没刷,冰箱里还有吃一半的罐头。他怎么就有了这样的念头,到底因为什么,想不通,不明白。”刘英缩成一团,低声哭着,“我治过那么多生了病的孩子,可自己的孩子都已经这样了,心里多少委屈,我是他妈妈啊,我却一点都不知道。我来来回回看我俩的聊天记录,反反复复地回忆,小硕跟我说的话,他的表情,他的语气,还是不懂。我恨啊,恨这世道,后悔啊,后悔当初让他出去,晚了,什么都晚了。” “英姨……”宗念揽过她的肩膀,“不怪您,不怪您。” “你说养孩子为了什么?出生时希望他健康,求学时希望他成绩好有所作为,长大后希望他工作顺利实现梦想,可归根结底,希望的是孩子好好活着。我这妈当的失职,小念,我不是个好母亲。” 生活就是这样,选中一些人,给一些无解命题,留下无尽的伤痛与自责。人无过失,是命运任性。 宗念拿过桌上的纸巾盒,抽几张塞到刘英手里,又抽几张自己擦泪。 她很想告诉刘英,刘硕的意外并不与好母亲的责任挂钩,可语言太苍白,此刻说什么皆是无力。 刘英深深叹口气,目光直愣愣看着手里被泪水浸湿的纸巾团,“有天晚上我吃了一大把安眠药,想要个了断。做梦了,梦里小硕使劲拉我的手,他说妈,我想去雪山,你替我去看看。我一下就醒了。孩子像在呼救,也像在救我。他连自己都舍得,可还是舍不得我。” “我听朋友说,刘硕喜欢滑雪。”宗念喃喃说道,“可能站在山顶,能看得很远吧。” 或许站在山顶的那个瞬间,只那一个见天地见众生的瞬间,可以让他一时忘却自己,忘却心里所有的繁重与枷锁。 只是太短暂了,人无法永久地停留在某个瞬间。 刘硕是被困住的人。 “他们还知道小硕什么?”刘英抬头,她的眼泪似这春夜突如其来的一场雨,猛烈而悲怆地砸进四季轮回。 宗念蓦地醒悟——刘英并非有意隐瞒刘硕的事,只是那事实太冰冷,不相告只是让自己好受些的方式。而对方仍托自己去打听,亦知道一旦打听便无从隐瞒,即便如此她还是想知道——那是一个母亲的心,她执拗地想要追寻儿子他乡生活 的踪迹,哪怕一丝一毫。 孩子离去的伤,是钉在刘英心口的十字架,这一生,这一辈子,她终将背负着,永无法摆脱。 “大家都叫他allen,技术扎实,专业能力很强。不太爱说话,但性格很好,周围同事朋友都对他评价很高。”宗念顿了顿,哽咽着说道,“英姨,你别自责,他……可能就是太累,想休息了。我妈走之后,我就告诉自己,在平行时空里,她一定过得比现在更快乐。老人们不都说地上跑天上看,地上的人要尽兴地活,天上的人才会安心。” 刘英哭得失了声。 宗念紧紧抱住她,抚摸着那一头银发。在刘硕离开而未曾来到晚风的两年多时间里,她不敢想,怀抱里这个女人是怎样熬过一个又一个失眠的夜,又是怎样孤独地对抗着那些足以吞噬掉一个人的漫长时光。 有些失去,忘不掉,挣不脱,走不出来。 两天后的周末,陆河与薛慧一道前来。此次是为不大不小的“正事”——先前薛慧同宗文康提起,图书馆收到的捐书里有些不达标的不好入库,除去质量极差的,剩余些他们通常自行处理。这其中便包括给下级单位或者对口单元。晚风是运营资质俱全的养老院,而今哪里都讲精神文明建设,宗文康填了申请文件,文件获批,此次薛慧是来送书的。至于为什么亲自跑一趟,陆河说“我妈这人做事挺仔细的,事情由她牵线,书陈列好再拍些照片返给图书馆,省得有纰漏。” 宗念逗他,“这等好品质怎么没遗传到你身上。” 陆河嗤之以鼻,“小姐夫更胜一筹好嘛。” 自知晓两人关系后,宗一轩总是姐夫姐夫地叫,凡遇求助,又会撒娇般地喊声“小姐夫”。陆河也是真吃这套,头衔紧握,宝贝地要命。 今日卢岐山与卢悦来探访,宗念正好有事同他们说,便留父亲和小川帮忙整理图书,自己则去找家属详聊。 卢悦陪爷爷与姑奶在房间说话,卢岐山单独出来。 宗念直奔主题——卢爷爷有晚上看书的习惯,他住多人间,同屋老人睡得早又惧光,生活作息总达不成一致。为此宗文康单独买一盏小台灯,可卢爷爷嫌灯光暗看不真切,换了亮的灯泡室友又是怨言连天。有一回卢爷爷晚上跑到活动室看书,受了凉还有些感冒。事情传到荷香奶奶耳朵里,大姐脾气硬,又护弟弟,生说大家欺软怕硬,讲了许多不讨喜的话,一来二去,不满更多。 “叔叔,这么放着总归不是办法。爷爷同屋的家属也打电话说了这件事。”宗念坦言,“我私下问过爷爷,让他住单人间,奶奶们的多人间还有空床位,他与荷香奶奶两个人换一下,不影响费用。爷爷说什么都不同意。但总去活动室……” “我明白。”卢岐山点头,“大晚上开着灯,你们要考虑运营成本。再说对身体也不好。” “是。” 多人间就是小宿舍,须得适应他人。打呼放屁说梦话倒好理解,睡着了知道什么。可看书则与那些不同,它是可控的,主观选择去做或不去做。同屋老人认为你明明可以不影响他人却非要对着干,这是自私自利不通情理。 “我爸的确有这习惯,爱看书,还爱做读书笔记。大晚上在家里写写画画的没什么,冷不丁跟别人一起住,尤其都上了岁数,人家不满也正常。” 原以为照对方的性格,这事讲出来定是护着自己亲人。未料想卢岐山也有宽厚一面,宗念心里顿时轻松不少,笑了笑道,“奶奶这一护短,更是好心办坏事。” “我这大姑,谁说我爸几句她都觉得别人欺负人。老太太直肠子,你们多帮忙调和。”卢岐山无奈笑笑,又问,“你们觉得怎么办好?” 宗念拿出商议态度,“最好还是换房间。单人间和多人间费用差挺多,您看能不能各让一步,卢爷爷单住,院里先按双人间的费用标准走,能比单人间省一点。以后如果进来人住双人间,到时候再看。” 卢岐山沉思片刻,“就照你说得办吧。但是得麻烦你们,原本费用是我爸用退休金交的,差额部分从我这边走。另外老人那头,单找个说辞。” “您不想让卢爷爷知道……” “我爸要是知道因为他自己的原因多花了钱,他不安心。”卢岐山摆手,“就这么个人。” 养老院里本就藏着很多小秘密,多一个无伤大雅。 宗念提议,“那就和爷爷说多人间可能有其他人住进来,先给他换个房间,费用不变?” “行。”卢岐山笑笑,“麻烦你了。” 两人正说着话,陆河走近,“去看看吗?弄差不多了。” 卢岐山见他满手灰尘,多问一句,“在搞装修?” “没。这是我男朋友。他妈妈您见过,上次在图书馆。薛阿姨帮忙联系了一批捐赠书籍,今天送到活动室了。”宗念笑着提议,“您要不要带卢爷爷过去看看?他喜欢书,这下有得读了。” “好啊。”卢岐山说着回到房间唤人,“爸,大姑,去活动室看看,有惊喜。” 事情谈妥,宗念拉陆河到办公室洗手。门关起,他先问话,“下周篮球赛来不来看?” 昨晚两人聊天谈及法院系统篮球赛,可说着说着话题就岔过去了,陆河没有得到肯定回复。 “又是球赛,又是考试,又要谈恋爱。”宗念笑,“准备得过来?” 陆河洗过手,故意将水珠弹到她脸上,“这三件事,就考试要准备。” “啊。”宗念佯装失落,“我都不值得你准备一下?” “准备什么?”陆河左手按住心口位置,歪头眨眼,“当靶子等丘比特来射箭吗?” 宗念被逗得哈哈笑,不忘回应邀请,“周六是吧?我当然要去给小姐夫加油啦。” “你这么叫……好奇怪。” “哪里奇怪?”宗念凑过去点他鼻尖,一字一顿诱惑口吻,“小,姐,夫。” 陆河扬手推开她的头,“别叫了。” “凭什么他能叫我就不能叫。”宗念抓住机会大演特演,“你心里只有他没有我!” 对手既如此,只得配合。男主角退后一步,努力憋住笑,上演深情式两难,“红玫瑰与白玫瑰,怎么选都是错。” “哎,这时候你擦什么手啊!”宗念刚要接戏,眼瞅着陆河正好退到茶几边上,抽两张纸巾在那儿擦手,一下破功,“影响我发挥。” “你继续,保持在角色中。”陆河一边笑一边抬起右手看——刚才就酸痒,果然指尖被书页划开一道小口,破了点皮,并未渗血。 第70章 “怎么了?”宗念注意到他的动作,上前一步,托起手看了看,“我找个创可贴。” “不用。”陆河笑,不在意的模样。 宗念迅速在他手背上啄一口,“伤疤是男人劳动的勋章。” “懂了,在警告我不要四体不勤五谷不分。”陆河钩下她鼻尖。 两人正闹着,敲门声响起。宗念去开,面孔却有些意外。卢悦笑意吟吟先看看她,又去看陆河,这才说话,“我打扰你们了吗?” “哦没。”宗念一下脸红,面前的人毕竟是晚风家属。 “你别不好意思。”卢悦似乎有自来熟的本领,大方邀请,“我请你们吃个饭吧,方便吗?” “现在?”宗念面露疑惑转头看看陆河,“我……们?” “对,现在,你们俩。”卢悦再次笑笑,“吃个饭,交个朋友。” “那……” 似知道宗念在想什么,她抢先说道,“他们都在活动室呢,我打过招呼了。” 宗念只得点头,虽然,完全猜不到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第53章 “让我们拿出对待前任的态度” 三人并肩步行至街口一家沙县小吃。路途不远,只够交换基础的年龄与职业信息,卢悦问,他们答,当然她也介绍自己。地方显然不是刻意选的,这至少给到两个信息,吃饭只是偶然赶到今天,以及,她需要找个安静避人的空间谈话。 随意点些吃食,卢悦见二人拘谨,开起玩笑,“我一不投诉,二不上诉,你们紧张什么。” 陆河便也笑,“我像是来蹭吃蹭喝的。” 既是老人家属,聊得必定是养老院的事儿,他猜测可能自己恰巧在,便被一起叫上了。 “我爸刚才跟我说了爷爷换房的事,费心了啊。”卢悦以此开口,“还有前一阵姑奶走失,以后如果状况更不好,还得麻烦你们看紧点。” “应该的。”宗念见对方客气,问道,“你和两位老人很亲?” “亲。我算是他们带大的。”卢悦侃侃而谈,“姑奶没有子女,拿我爸当儿子看。上学前我一直跟她住在乡下,上小学时她还跟我们住过一段,因为没人接我上下学,都是她。我爸忙,他俩一个管我生活,一个教我读书学习,分工明确。只是我工作四班倒,现在确实没能力照顾他们。” 想到对方刚才提起自己在机场做地勤,宗念理解,“机场工作确实挺辛苦的。” “说起机场,”卢悦看过来,“今天见到任姨,你前几天跟她吵架啦?” “她怎么连这都跟你说。”宗念愈发不满,烦躁地摆摆手,“不算吵架。她干活挺好的,就是老怨这怨那,说不相干的话。” 卢悦笑,“她以前在我们小区做保洁,有次我身份证丢了,被她捡到,守在我家门口等到夜里十一点多,说别人转交她不放心。嘴是碎了点,但心地是好的。” 宗念嘀咕一句,“我就是不理解她一天天哪里的怨气。” 卢悦发出一个思考的“嗯”的长音,而后说道,“物业的人跟我说过任姨的事儿。她家俩儿子,小的那个十二三岁下水救人,人没救上来,还把自己搭进去了。” 宗念蓦地一身鸡皮疙瘩,“就是她小儿子……” 卢悦点点头,“当时还上了社会新闻的。救上来是见义勇为,可没救上来就是警示录。新闻里惋惜归惋惜,可更多的是借这件事告诉大家量力而行。代入任姨立场,你说她怎么想?她能好受吗?” 宗念只觉当头一棒。 那日批评任华只为保护失去儿子的刘英,殊不知,自己恶语相向的也是一个失去过孩子的女人。 内疚感一时似头顶乌云将她遮得严严实实,她反反复复地想自己是否还说过其他戳人心的话,记忆忽现空白,她想不起来。 糟糕透顶。 “她不是总爱穿针织马甲吗,听说小儿子出事那天,湖边就只找到件针织马甲,孩子是穿她衣服出门的。”卢悦淡淡叹气,“当妈的人,十几年过去大概想起来也和昨天一样,她过不去。” 宗念愣神,感觉手心热了一下。陆河晃晃她的手,轻声问句怎么了。 她摇摇头,咬紧下唇。 “任姨爱抱怨,可能生活对她实在太残忍了吧。”卢悦说罢看向宗念,似看透她的内疚,赶忙说道,“不过在养老院工作,确实应该注意。万一说多了哪个老人血压一下起来,那就麻烦了。你是老板,该批评就批评。只是……” 宗念与之对视,“只是什么?” “我其实没立场说这个话,但是咱们奔着交朋友的目的出来吃饭了……”卢悦笑了笑,“可以的话对任姨好点,她不容易。” “我回去给她道个歉。”宗念平复波荡的内心,“是我不对。” “好啦,过去就过去了。”卢悦让菜,“快吃吧。” 三人安静地吃上一会儿,卢悦再次开口,“陆法官,你单亲是吗?” 陆河一愣,迟疑不答。 问话实在突然,且涉及私人问题,他不知对方从哪里听说,又是何意。 卢悦放下筷子,“我就直说了。我爸和你妈妈前阵子见了一面,你知道吗?” 宗念最先反应过来,拽拽陆河,“不跟你说过么,就是奶奶走失,图书馆……” “不是那次。” “什么?”二人组齐齐瞪大眼睛。 卢悦像看了一出好戏,咯咯笑几声,“你俩还挺逗。” 陆河忙不迭问话,“什么时候?不是,他们现在……” “这件事我是无意中发现的,据我推断哦……”卢悦点点桌子划时间线,“图书馆是第一次见。应该那次他们聊天我爸爸感受到了,之后可能从宗念爸爸那里,又或者其他什么地方得到确认,你妈妈离异,目前单身。” 知薛慧曾在图书馆工作,城市就这么大,根据六度分隔理论,得知对方的家庭与情感状况并非难事。 卢悦继续,“我和我老公前天晚上回我爸那吃饭,他要用电脑改个材料,我爸微信挂着,可能我俩去之前正和你妈妈聊天,鼠标一动就是他们的聊天界面。我老公看着不对赶紧叫我,我呢,就看了下你妈妈的朋友圈,有你的照片。” “我?”陆河赶忙找手机翻看,最近的一条朋友圈是年夜饭全家合影,再往上翻,还转载了晚风的。这么多信息,想不破案都难。 “今天正好在活动室见到你妈妈,巧了,又在办公室碰到你,我就自作主张把你俩一起叫过来了,有点唐突。”卢悦不好意思地牵牵嘴角,“其实主要想说这件事。” 经这一通信息串联,陆河已明白大意,可消息实在突然,他挑挑拣拣问出最关键问题,“你妈妈……” “哦哦,忘记说了。”卢悦立刻知会,“我家情况和你家差不多,父母在我三岁时离婚了。他们关系挺差的,因为我妈的再婚对象是我爸原先生意上的合作伙伴,真真假假的就没法追溯了,我也没问过。我妈和我们不怎么联系,我今年结婚人也没到,发了个红包。” 说这话时卢悦全然是不带任何情绪的叙述语气,或许父母分开是她未曾记事就发生的客观事实,以至她没有太多印象;又或许她觉得无权置评上一辈的情感是非,只关注眼下可以做的事。 从今日以“交朋友”的缘由叫他们出来到这餐饭进入尾声,足可见对方是个高情商行动派。 浅浅淡淡数个话题扫过,似有些小小心机,却又足够诚恳。 陆河点点头,好奇心作祟,他问,“他们聊什么?” 卢悦笑,“家常吧。你妈妈来过我爸的茶馆,你家没有多茶叶?” 陆河做沉思状。 “不应该啊。”卢悦疑惑,“我爸那么爱送茶。” 宗念指着陆河接话,“应该是他没发现。” 卢悦乐一下,随即又道,“我比你们大几岁,我先表个态。他俩的事我是支持的,父母到这个年纪,还愿意花心思去了解另一个人,挺不容易的。不管结果怎么样,别让他们因为咱们有负担。” 陆河眼神发直,宗念抬起胳膊肘拱他一下。 他这才回过神,看向卢悦,“对,我也支持。” 信息量满满的一顿饭吃完,卢悦从餐厅直接回家,宗念与陆河拖着 手慢慢往回溜达。走出一段距离,宗念回过味来,“咱俩……是不是也不应该回去?” 因为分开前卢悦抛来意味不明的提问——你们不去约个会?奈何两人皆是直脑筋,齐齐回复不约不约。甚至此刻陆河还糊涂着,“不应该?” “悦姐不回,你也不回。”宗念慢慢引导,“可是他爸要回,你妈妈也要回,薛阿姨又不会开车。” 陆河这才大悟,“这么回事啊。我说她不明不白问我们要不要约会。” “你俩要成一家人。”宗念摇头暗笑,“你可算计不过这位大姐姐。” 陆河站定脚步,久久未动。 第71章 而后下定决心似的,牵着女友转身,“走,约会。” 临时起意,全无计划。两人一商量踏上去南湖风景区的公交车,至湖边租一条脚踏船,慢慢踩着往湖心去。 朗朗午后,柳絮飞扬。春风拂面,目之所及碧水蓝天。宗念瞧出同行人满腹心事,便停止踩船,双手抱胸闭起眼睛晒太阳。 陆河便也停下,学着她的动作,任船自由飘动。 一餐饭吃出重磅消息,未料想自己竟是当事人。虽然心知肚明选择不回晚风的那个瞬间便是默认要给母亲创造机会,可还是有些懵,有些忐忑。 懵是因为太突然,好像从未想过母亲要重新开始一段关系,甚至一段婚姻;忐忑则出于不确定,是良是歹,是好是坏,母亲会不会再次受伤。 宗念半眯着眼睛回信息,而后告诉他,“我爸问咱俩在哪,我说出来玩了。估计是你妈妈要撤了。” 陆河懒洋洋“嗯”一声,头侧过来,“那个叔叔,你了解吗?” “不算。”宗念同样侧过头与他对视,“是不是又想得很远?” 她了解他的性子,喜逻辑爱筹划,这一杆子不知又支到哪里去了。 陆河笑,摆弄她的手,“是,一下就想到特别多。” “比如?” “比如他们要是成了,我的意思是到我妈嫁过去那步。卢悦结了婚,估计很快就会生小孩,那我妈成什么了。”陆河淡淡说着,“哪怕咱俩结婚有了小孩我都不愿意让我妈带。我就是觉得她挺不幸的,经历过一场婚姻都谈不上单纯,离婚后重心都在我身上,到现在终于自在些,等在后面的又是捆绑。” 宗念静静听着,不作声。 陆河未收到回应,晃她的手,“生气啦?因为我说咱俩有小孩不让她带?” “怎么会。”因为眼睛闭着,天又大亮,总感觉视线里有一簇簇的白光,宗念抬起他的手盖在自己眼睛上,“我在想我妈,院里的奶奶,奶奶的女儿们,好像大家都和你说的一样,结婚,养自己的孩子,带孩子的孩子。这条路有没有第二条走法,什么时候才能真正解绑。” 春风不语,湖水无声。 做女儿,做妈妈,做婆婆,如果这些头衔是命题作文的必须要素,这篇文章究竟要配上怎样的词藻与情节才算得上精彩。 宗念也不知道,可她记得读高中时语文老师说过的话——不破不立。 将头衔打碎,将概念延展,将要素拆解,破一出命题,立一篇新论。 重回起点,只做忠于自我的人。 “打死结容易,解开多难。”陆河似知她未言的想法,“要很多人,饱含极大的耐心与定力,一点一点来。” 宗念挪开他的手,直起身正坐,“那我能解吗?” 陆河笑,“你……已经在解了吧。” 宗念将人拉起,重回话题,“你想得太长远了,人家卢悦未必琢磨这么多。” “她家是老爸,我家是老妈,能一样么。” 宗念嘿嘿乐,“你现在啊,特别像那种婚礼现场,嫁女儿的和娶媳妇的,心态大不同。” 陆河鼓鼓嘴,“差不多。” “有时候多想是福,有时候多想无益。”宗念宽慰,“薛阿姨谈一场黄昏恋也挺好的嘛,有个同龄人说说话,交流一下烦恼和心得,哦对,还有茶喝。” “哎!” 宗念大笑,“本来就是嘛。你不愿意她开心?” “我当然愿意。”陆河迟疑着讲出另一层担忧,“我怕她放不下心结。” 被情感刺痛过的人,自己便会置一身保护罩衫。 “你今天来这,就已经做到你可以做的了。其余的全靠他们自己。”宗念揉揉他的头,面色严肃,语气调皮,“让我们拿出对待前任的态度,不做打扰,尊重祝福。” 陆河被成功逗笑,戳戳她脑门,“你啊。” 第54章 “见物不见人,见皮不见骨” 回到晚风时恰是六点多一点,任华正推着自行车从大门出来。宗念便与陆河说声“你先走”,他随即快步进院内取车。同任华擦肩而过时点了点头,任华扭头狐疑地瞧一眼,再回过头注意到不远处的宗念,没有打招呼的意思,脚踩车蹬就要离开。 “任姨。”宗念唤住人,向前几步,怕对方不停似的单手握住车把,先是讪笑,“回家啊?” 自拌嘴过后,两人皆有意避开对方,需要知会的信息便由玲玲这第三人转达,实在狭路相逢,头一低脚一快,不睬不语权当对方是空气。其实挺别扭,宗念也想过拉住人把话说清楚,只是每每见对方那张冷若冰霜的臭脸,气得什么都不想讲了。 “下班了还不让回家?”任华怼一句,想也知这几天她亦不痛快。 陆河开车出来,停到身边落下车窗,“我先走了,有事发信息。” “好。”宗念挥挥手,车辆驶离。 “这是谁家属?”任华视线追随车辆,“看着眼生。” “我的。”宗念笑,“我男朋友。” 任华刚来不久,不认得陆河不奇怪。 “哦,我说呢。”任华依旧带些事事看不惯的语气,“大门天天四敞大开的,什么车什么人都往里进,真出了事谁都担不起责。” 换做从前,宗念会觉得这又是一句负能量满满的多余言论,许是心态稍有变化,看待问题的角度也从偏移回到正中——任华作为晚风的员工,对陌生面孔多份警惕全然在情理之中,不闻不问才是缺乏责任心的体现。 “我想跟您道个歉,前天我态度不好。”宗念看着对方的眼睛,“对不起啊。” 任华眉头皱起,好一会儿才摆摆手,推着车就要离开。 他们这辈人,好似对所有直白表达内心情感的词汇有免疫——对不起,我爱你,好害怕,心很痛,有你真好,我会陪着你。诸如此类,你绝不会从他们口中听到,而一旦接收,他们给出的回应大多是惶恐与无 措,就好像在说——这是干嘛,吓死人了。 或许经历,或许教育,或许时代,种种因素的叠加让他们将情感封存于内心之下,习惯压抑,习惯遮掩,习惯含蓄,习惯让他们找不到应对之策。 宗念再次握住车把,“您得告诉我是不是原谅我,心结有没有解开。” 任华“哎呦”一声,“又不是什么大事。我回去了,还得做饭呢。” “您别着急走,我话都说到这了。”宗念松开手,缓缓说道,“您以前在小区做,干活的时候估计身边没什么住户,碎碎念几句也就罢了。可养老院就这么大,爷爷奶奶们一天就在这块地方溜达,您一句无心的话保不准他们就会多想。” 任华凶张脸反驳,“我又没那个意思!长了嘴还得天天闭着。” “不是剥夺您发表言论的权利。就比如前一阵您说刚擦完地就过来踩,本意可能是地滑怕老人摔倒,可他们就会想,这是不是嫌弃我没有眼力见,怎么花钱住养老院还遭人白眼。”宗念耐心解释,“爷爷奶奶们表面不言语,可心里都挺敏感的。您比我爸还大几岁,更应该理解人都有上岁数的一天。他们既然住到这里,守护他们心里脆弱的那一块,至少我认为吧,也是咱们的责任之一。” 任华的嘴张开又闭合,没有吱声。 宗念晃晃车把,“我这么说,您能明白吧?” “你快别批评了,我知道了。”任华将脸扭到一旁。 “怎么成批评了,友好交流。”宗念笑一下,“以后我注意我的态度,任姨,您也注意。” “行行行。”任华又要推车走。 “还有,”宗念这下直接拉住对方的胳膊,片刻思索又道,“刘医生……就是英姨他儿子,您以后别再打听了。” 任华刚刚平复的情绪再次升腾,“小念啊,说话要讲理。我哪里打听人家刘医生的事了?那天不就是大家在一起坐着,我总看刘医生给孩子发消息,就算人在外国,哪有一句都不回的?我是替她当妈的寒心,肯定从小惯着宠着,什么好的都给,结果呢,养了这么个没心没肺的。” 见物不见人,见皮不见骨,若去给人最易犯下的错误排名,这大概是第一位吧。 人类总是自大自傲,带着自以为是的正直去看待周遭。宗念只见任华牢骚满腹便认定其心术不正,任华只见那些发出未回的信息便臆定乖戾忘本。大家都一样,可既无千里眼顺风耳,能做的大抵只有少些武断,多些关怀吧。 “任姨,”宗念松开手,将被风吹散的头发胡乱掖到耳后,“如果英姨……她是和您一样的妈妈呢?” 任华先是满目疑惑,而后表情转换为震惊,她单手捂嘴,目光变得更复杂,那其中闪现着难以言说的巨大悲凉。 那双眼睛让宗念隐隐作痛。 “院里其他人都不知道。”宗念握住对方的手,一双手因常年做保洁变得粗粝坚硬,她忽而哽咽,“英姨,已经没有亲人了。” 第72章 任华的眼圈一下红了。似不愿被发现,她故意侧过头扬手揉揉眼睛,不在意的语气,“知道了。” “您……” “我不说。”任华抢答。 “不是这个。”宗念看着她身上长度不对等的两扇马甲衣襟,心下一软,将短的那面往下拽了拽,“您穿针织马甲乱漂亮的。” “什么漂亮不漂亮的。”任华心照不宣。 “快回去吧,明天见。”宗念拍拍自行车后座,径直进入大门。只是当听到自行车链条发出的愈行愈远的转动声,鼻子还是酸了一下。 隔日一早,宗念提着水桶往后院去,路过前厅时,好巧不巧任华正在拖地。怕对方又像往常一般发牢骚刚擦完就来踩,这次特意点起脚尖,绕着边缘走。任华见状,拖把停下,先打招呼,“干嘛去?” “我给后院的花浇浇水。”宗念讨好地笑,“任姨,不怪我啊,必经通道。” 任华哼笑一声,似是觉得她这般小心翼翼地模样无限滑稽,嘴里说着,“行了你忙别的吧,一会我去浇。” 宗念眨巴两下眼睛,没有动。 “一边去,挡路。”任华虽在赶人,语调确是温和的。 “不用,反正我闲着。”宗念心情愉悦,大声说道,“今天也开开心心哦。” 她逐渐渗透了与长辈们的相处之道。不足要提,不满要讲,可是千万别期待对方给到一句坚如磐石的承诺。父亲也好,任姨也好,院里的爷爷奶奶们也好,在他们心里,承诺是最无用最软弱的词汇。他们不会立誓“我再也不抱怨”,“我一定遵守”,“我绝不信口开河”,他们会采用一种迂回的、婉转的、只有用心感受才会发觉的方式告诉你,我把你的话听进去了,我知道了。 从前只觉因为年龄所构建的代沟似一座大山,它已矗立在那里太多年,我讲的观念你不懂,你的道理我无法理解,几番下来自动放弃移山的念头。然而除去将山夷为平地,人同样是可以翻山的。表达是翻山的工具,背篓里带着新声音、新价值、新的思考方式,山那头的人不理解,那我便一件一件讲给你们听。 晚风所赋予宗念的,还有这样一份难能可贵的热情。 浇花浇到一半,耳边突然传来声音,“别浇啦,再浇都死了呦。” 宗念抬头,卢荷香正踩着碎步从台阶上下来。因为驼背,步子小而快,宗念感觉似观摩一场外星物种入侵,忽忽忽就到了眼前。 她仍有些不适应对方的身形。 以示礼貌站起来,卢荷香只到她胸口处,又要仰着脖子眯眼看于是重新蹲下去,指着面前的植物问,“奶奶,您说这个不能浇了?” 她面前是两株芦荟,原本栽在盆里。放置于宿舍大家疏于照看,宗文康便将作物移植到后院。 “再浇就死了。”卢荷香不睬问题,重复刚才的话。而后慢慢蹲下去伸手摸摸叶子,又问,“底下是不是发黄了?” 根部的确显现轻微黄色,宗念“嗯”一声,歪头问道,“您看不清?” “早看不清东西了。”卢荷香直接上手,将湿土往一侧扒,又从旁边捧几捧干土垫上去。 “奶奶,别用手啊。”宗念急着制止,赶忙去墙根处找来一把小铲子,递过去却又被推回来,“土有什么脏的,没土人都活不了。” 宗念碰一鼻子灰,只得讪讪用起工具,学着对方的动作换土。 春光明媚,两人又蹲在向阳处,没一会儿便出了汗。似是畏惧强光,卢荷香眼睛眯到几乎闭上,宗念拽拽她的衣袖,“您进去歇着吧,我会弄了。” “天天吃饱呆着,手脚都要废掉了。”卢荷香甩一句,最后两字犀利点评,“遭罪。” 每日享受生活还成遭罪了。 宗念拿她没办法,又道,“眼睛不行,要去医院看看,配个眼镜什么的。” “书都没读过戴什么眼镜。”卢荷香头也不抬。 “又不是只有读书人才能带眼镜,眼镜能帮助看清东西呀。” “戴上让人笑话,装文化人。” 宗念无奈,这小老太太换作现在一定被称为“怼姐”,怼天怼地,一句话能把人噎够呛。 怼姐这时问,“你给贵书换的房间?” “嗯……也不算。”宗念怕又被 “袭击”,拿出与卢岐山串通好的说辞支吾解释,“过阵子可能有新人来,总归要从多人间出来一个人,正好卢爷爷爱看书就先让他住出来了。” “你要跟大家说说呀。”卢荷香斜眼瞧过来,“免得总有人背地里说三道四。眼睛长在别人身上,嘴倒是自己管,没事闲的。” 宗念只得笑笑,“你们姐弟感情真好,爷爷都这岁数了,还护着呐。” “好不好的,就那样吧。”卢荷香埋头干活,语气无丝毫波动,“到什么时候我都是他姐,我应该的。” 宗念一愣,因为她所想象的卢荷香为卢贵书挺身而出打抱不平是出于血浓于水的关爱,而对方所给出的回答却是情感寡淡到甚至有些生硬的“应该”。 好像只是由于做了“长姐”,不得不履行长姐的责任。 “没什么应该不应该的。”宗念擦了把汗,“我也有弟弟,我从来不觉得应该为他做什么。” “你啊,你是没遇到事。”卢荷香这下倒笑了,就好像在看商场里某个油头粉面的人大谈财富真谛阔论成功学秘籍,笑容里充满了轻蔑、藐视、甚至带些似有若无的鄙夷,她带着这样的笑说道,“真等遇到事再看,你应不应该。” 对方的反应让宗念有些不悦,于是颇为没好气地回一句,“遇到事我也没什么应该的。他有他的路,我有我的人生。” 卢荷香“哼”一声,起身拍拍手上的泥土,“行了,这几天都别浇水了。” 宗念对着她离去的背影做了个大大的鬼脸。 这小院里,不好惹的老太太含量太高了。 第55章 “这是家给的底气” 宗文康又有新主意,这次的议题是——赏花。 护工们都很支持,玲玲说就找上次那个车,一回生二回熟没准还能砍砍价;秦丽说一转眼离去古镇都半年了,现在天气暖和是可以带大伙出去走走;小川则主动请缨留院照顾行动不便的老人,打趣道秦姨你这次去,高低要拍几张美照回来。 大家七嘴八舌讨论一番,而后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并未表态的宗念。宗念无奈,自己倒像所有集体行动的绊脚石,于是举双手赞同,“去去去,去行了吧。” 宗文康大笑,“有成长,有进步。” 时间就定在五一前的周中,工作日又非假期,人流量没那么大。地点就在南湖公园花卉园,自前年建成,这里已成城市网红打卡点。至于随行工作人员不足的问题,玲玲提议,“要不家属群里问问征集一下志愿者呗?市区又不像古镇那么远,一脚油就过去了。” “对,又能陪家里老人又能带眼帮咱们看着。”秦丽点头,“一举两得的好事。” 方案敲定,宗文康看向女儿,“总结一下?” 现在院里的管理事宜他已经很少插手了,重心转向政府部门的对接以及养老院的宣传。又比如,他已联系好下月去省内其他优秀单位考察,去学习运营模式与特色亮点。宗念知父亲还未服老,他有心扩大规模,将晚风做成有口皆碑的品牌。宗文康打拼商业场半生有一本自己的生意经,稳扎稳打的同时目光也需放长远,养老院属未来产业,既是产业,市场对于养老院的期待与需求就会发生改变,它是住所,也会是生态与文化的社区。身处其中的经营者必定先有意识再有行动,将可以借鉴的资源学习好研究透,心里有数,这盘棋就知道该怎么开了。 这些事宗念同陆河讲过,陆河问那你有没有觉得任务变重?要打仗,大后方可必须稳定。 她感觉倒还好。守着晚风,反而拥有更多闲散时间练鼓写歌,演出偶尔去,并未与从前的朋友圈一刀两断。归根结底,宗念想,这是家给的底气吧。 没有经济压力,亦无太多牵挂,家人,爱人,他们统统开出绿色通道,允许她安然做自己。 似幼年时遭遇的所有不公与委屈在这一刻变成丰厚补偿。 “念姐?”小川叫一声,“发什么呆,等你发言呢。” 宗念回过神,接过晚风大当家旗帜,“那就玲子姐去联系车,之后做一下整体预算给我;秦姨负责老人和家属这头,统计人数,签保证书,问询志愿者;小川帮忙准备出行物资,清点一下轮椅药品这些。至于爸……” 宗文康做出洗耳恭听架势,“来吧,我准备好了。” “您歇着吧,我可使唤不动法人。”宗念捂嘴乐,“我来查查路线,等各项都确定好,大家再碰一下。” “康叔你看见没?”玲玲啧啧两声,“小念现在干起活来可比你好太多了,一项一项安排的明明白白。” 第73章 宗文康揶揄,“你意思我就不明白呗?” “谁叫你老是和稀泥,怎么都行。” 秦丽笑着插话,“小念这点确实比你强,谁做什么都分配好,省得老要问。” 宗文康寻求队友似的指着小川,“小川,你说。” “我觉得……咳咳,各有所长,平分秋色。”小川说完仰天长啸,“职场生活可太难啦!” 周六这天,宗念在篮球馆门口见到等在这里的陆河。他穿白t恤,外面套一身蓝色球服,样子与平日相比青春许多。上来便拉她的手,“快进去吧,要开始了。” 他是特意出来接她。 手拉手进馆,迎来一阵起哄的“吁”的声音。年纪差不多的穿同样队服的年轻法官站在球场中央打趣,“陆哥,不给介绍一下?” 陆河笑着回应,“晚点。” 他将她引到看台孙姐处,话未开口孙姐已然明了,“你过去吧,有我呢。” 宗念心里一阵暖。这个场馆有两组场地,场中运动员都已就绪。看台座位不多,这侧约有二十几人,想必都是家属。陆河一定担心她不熟悉不好意思,特意留了熟人可以说说话。 孙姐旁边坐着一个八九岁模样的小女孩,此时摸摸女孩的头发,“这是我女儿。童童,叫……哎呀,叫姐姐还是叫阿姨啊?” 自己的同事孩子都称呼叔叔阿姨,可宗念年龄不大,放大街上一定会叫姐姐的。 小姑娘倒是大方,“你是陆叔叔的女朋友?那我应该叫阿姨。” 宗念笑,挥挥手打招呼,“你好呀童童。” “正好周末,带孩子过来玩玩。顺便给他们做后勤保障。”孙姐介绍,“旁边还有一个馆打着呢,都是我们自己人。区县加上中院一共八支球队,今天第一场,来的人多。” 哨声响,比赛开始。 看上一会儿,孙姐又道,“小陆这岁数,有办案经验,又肯干能吃苦,赶上 这种文体活动还能打头阵。要是真走了,我还挺舍不得。” “不是还要考试嘛?”宗念问,“他一定能考过?” “他啊,考试像玩一样,这里灵光的。”孙姐点点自己的太阳穴,“不过确实早就该动动了。之前有机会,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一直不愿意动。现在想开了也好,再过几年往高院使使劲,年轻,大把前途。” 宗念点点头。陆河应是全然未透露过与陆长友的关系,连熟悉至此的孙姐都不知道。 有人愿意行走在光环与簇拥下,有人偏要拨开天雾寻找自己的光。陆河是后者。 “你俩……最近挺好的?”孙姐笑眯眯问。 “挺好。”宗念甜甜一乐。 “人和人的缘分想起来也怪。”孙姐兀自感慨,“从前那么给他介绍,我们系统的,财政的,做老师的,总觉得都在体制内,两个人都是朝九晚五上班,共同话题自然就多。”讲到这里似乎觉得不妥,于是略带尴尬地笑了笑,“嗨,你看我。宗念,别介意啊,我没有别的意思。” “不会。”宗念摆摆手,坦言道,“好多人觉得我们不合适,连我自己都没想到会是他。” 目光一直追随篮球场上的身影。篮下争夺激烈,陆河被对方球员大力冲撞,整个人坐倒在地滑出线外,宗念“腾”地站了起来。 裁判鸣哨示意,他被对手拉起,而后站到罚球线上。 篮球应声入网,两罚两中,干净利落。 童童在一旁使劲鼓掌,“妈妈,陆叔叔真厉害。” 宗念被孙姐拽拽衣角,这才坐下。 “我从心里为你们高兴。其实啊,谈朋友哪有那么多条条框框,都是人自以为定的。”孙姐凑近宗念耳边,“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宗念嘿嘿乐,“孙姐,文艺女青年啊。” “头二十年是,现在啊。”孙姐偷偷指旁边的女儿,“再怎么文艺,都被这小家伙磨平了。” 篮球赛结束,陆河带宗念与同事们一一打招呼。赢的一方自然高兴,输的也不见气馁,气氛轻松欢愉。寒暄结束,换下球服,两人牵着手慢慢溜达出馆外。今日决出四强,下周还有一场,他问有无时间再过来看。宗念恰好在上海有演出,于是告诉他之前录制节目的那支校园乐队接到第一场商演,鼓手缺席,她得过去救场。 “他们成绩怎么样?”陆河问。 “签了保密协议,不能说。”节目是录播,眼下播出的部分还未到决赛夜。担心对方多想,她还是告诉他,“录的时候我碰到陈允了,他们最后成绩不错。” 非也获得全场亚军,听前方小伙伴讲,决赛夜战况激烈,陈允接过奖杯时泣不成声。 多年努力终获回报,或许过程有攻于心计的部分,但宗念仍为他高兴。 因为坚持本身就算得上一件足够了不起的事。 陆河“哼”一声,表情傲娇。 宗念咧嘴瞧着他笑,“我把你打篮球的照片发给宗一轩了。” “他是不是特崇拜我?” 宗念大笑,“他说小姐夫勇闯三十大关,正是不认输的年纪。” “这臭小子。”陆河哼哼,“等他暑假回来。” 宗念嘿嘿两声,随即转换话题,“要考试了,紧张吗?” 下周二遴选笔试,笔试通过还有面试。小时候觉得考试是天大的事,2b铅笔一丝不苟涂满选项框,改个答案模棱两可,一会觉得应该相信第一直觉,一会又认为后面的演算过程有理有据。抬眼去看考场正前方悬挂的钟表,往往是心一横做出最终选择。告别校园宗念再也没有考过试,时间久远,可当初那种感觉却记忆犹新。 “不紧张。”陆河摇头,“尽人事,听天命。” 他的确心态好。情绪极少大开大合,而今似乎放下长久以来针对父亲的执念,整个人散发着一种山万丈高江千里阔的通朗。 陆长友有一点判断错了,这段关系并没有桎梏住他们,反而变成强有力的推动,让各自都在面朝更广袤的天际奔跑。 “我爸给联系了一个厨师,五月初能开始。”陆河说道,“回头我把电话给你,你聊聊细节吧。” “你找的他?”宗念稍稍诧异。 “嗯。他现在的太太做餐饮的,做的很大,这方面人脉多。” “所以……”宗念忽而想到某次两人吵架的情景,“是那次我去你家,我说很火爆的家族生意……” “对。” 她眼眸暗垂,握紧他的手,“你不用……” 陆河是为了她,为了晚风去拜托陆长友,又或者说,拜托的是陆长友以及现任妻子——他心里最憎恶的、掀翻自己家庭巨浪的两个人。 “我开个口而已,就能解燃眉之急。”陆河反倒安慰起她,“不算什么。” “还有个事。”他说着忽而停下。 宗念便也站定倾听。 陆河抿抿嘴,“我妈。好像那个卢叔叔说你们要组织看花在找志愿者,他想让我妈也去。” 宗念笑,“你怎么知道的?” “他俩打电话,我听到了。” “那薛阿姨想来吗?” “应该是想,但……”陆河耸耸肩,“觉得名不正言不顺吧。” 宗念一下明白他的意思,问道,“你希望薛阿姨来吗?” “她去还是不去,其实我无所谓。”陆河摸摸脖子,“怎么说呢,我就是希望她能做自己想做的事。” “那就由我出面邀请一下薛阿姨吧。”宗念接收到他的拜托,“名正言顺,台阶给的稳稳的。” 陆河听罢单手勾住她的脖子,像逗小狗那样挠她下巴,“我真是捡了个聪明蛋。” “聪明……蛋?”宗念反勾回去,大力压制住他,“是不是骂人!你有求于我,注意你的态度。” “好好好,请我智慧与美貌并存的女朋友多多帮忙,我必有重谢。” “先聊聊怎么谢的事吧。” “请你吃饭。” “诚意不够。” “我给你跳个舞怎么样?” “谁要看啊!” “以……以身相许?” “走,回家。” “啊?” “相许之前,身体检查。” “宗念!” 第56章 “人多让她不自在” 赏花这日风清气爽,又好似夏姑娘按耐不住寂寞急急登场,气温升至二十五六度。春夏交接的节气最为舒适,女孩们的花裙子,男孩们的宽短裤,街边的冰淇淋摊,超市门口懒懒晒太阳的小猫,种种鲜明的变化提示着人们热起来了,四季正在温柔地完成彼此间的交替。 大巴停在公园 西门口,一行人浩浩荡荡下车进园。今日的淑云奶奶格外漂亮,脚蹬暗红色平底牛皮鞋,下半身是条藏青色有飞鸟与山水画点缀的马面裙,上身则是纯白色胸前一排细扣的针织衫,点睛之笔自然要属灰白相间的薄披肩——尽管上面铺满了某奢侈品牌的logo,尽管宗念知道那一定不是真货,她还是大力赞叹,“您今天ootd绝了。” 第74章 与老人们相处,有些事一定要讲,而有些不讲才是保护。 “o……什么?”老人不懂。 “就是穿搭。”宗念扬起手,像介绍展品似的顺着老人面前从上往下一挥,“真好看啊。” “好看吧?”淑云奶奶窈窕地走几步,“裙子是老大买的,号码买大了,我改了腰身。其他的嘛都是我自己买的。” “他们现在不讲你败家啦?”宗念凑近逗她。 “谁还敢讲。”淑云奶奶撇嘴,“我说了,再讲我不爱听的,等我死了就把东西全部捐出去。钱嘛,几个一分都不要拿到。” 宗念瞪大眼睛,“您真这么说?” “当然了,我就这么告诉他们。我要是不活,一把刀就能解决,到时候看谁吃亏。好好伺候我嘛,我还能贴补;再让我受气,那都不要好过。”淑云奶奶拉着宗念说悄悄话,“我还跟他们说,银行卡密码我只告诉你,别人我一个都不相信。” 宗念故作不满,“您也没告诉我啊!” 淑云奶奶得逞似的捂嘴笑,“还能真告诉你,吓唬人的。”可笑过之后又道,“等哪天不行了,小念啊,我会告诉你的。” “您千万别说,不义之财,我拿着烫手。” “你这囡囡。”淑云奶奶笑着戳她胳膊。 手机进来语音消息,孙爷爷的小女儿先是抱怨一通老父亲又不接电话,而后问大部队在哪。宗念发去定位,收到回复“马上过来”。她回头去找孙爷爷,对方掉在队尾,此时正与闫春爷爷说话。快步走过去,宗念说道,“爷爷,您女儿来了,在这里等一会。” “谁来了?”老爷子耳背愈发严重,讲话也中气十足,唯恐其他人听不见似的。 “小女儿。”宗念加大音量,“说你不接电话。” “电话?”老爷子赶忙掏兜拿出手机,“有电啊,没响。” 闫春爷爷夺过手机,四下看一番将声音按钮打开,“静音了。” “我没动它啊。”孙爷爷对此等高科技产品的构造全然不解,怕女儿再打过来,将电话紧紧握在手里问宗念,“她到哪里啦?” “马上过来。” “好好,我等着她,你们先走吧。”孙爷爷推推手,做个让大家往前的动作。 宗念便陪着闫春爷爷继续向前,走几步她开始打趣,“又伤心啦?” 自在群里发出集体赏花的信息,家属们反馈都很积极。子女在外地的纷纷赞扬,拜托多照顾老人,在本地的也都表明有时间一定来。可大家还是太忙了,忙着工作,忙着应酬,忙着做小不点的爷爷奶奶。最终确定来的有四位家属,当然那其中不包括闫雪。 其实宗念能理解,可以来的,要么像卢岐山,女儿刚成家无需帮助,自己做老板自由时间多;要么如孙爷爷的小女儿,孩子上学,事业做到管理层受到的管束相对较小。一个年龄有一个年龄的顾虑,哪怕半日空闲也可能变成奢侈品。 “伤什么心。”闫春爷爷自然知道她的意思,嘴巴撅着,双手背后,“好儿女是几世修来的福分,我没那个福。” “您又这么想。”宗念一针见血指出对方的偏见,“不来就不是好儿女,这逻辑不成立。” 闫春爷爷哼一声,“还跟我讲上逻辑了。” “之前南方爷爷……”提到这个名字,宗念心中还是涌起一股酸涩,她忍住情绪继续说下去,“南方爷爷和爱兰奶奶都说过,要学会换位思考去理解孩子。您女儿在大公司做财务,现在人哪像过去,家里有事打个招呼就能走。她请假要走电子流,您知道什么是电子流吗?” “什么流?” “电子流。”宗念耐心解释,“在电脑系统里提申请,n+1批完……” 闫春爷爷愈发疑惑。 “n+1是直属领导,n+2就是领导的领导。总之,她请个假要层层报批,最后到hr。喔,hr就是人力资源总监,人事科。请假可能会影响她的全勤、绩效、考评,不是那么容易的。”宗念一口气说完,问道,“您是不是从来没问过她工作上的事?” “我怎么没问过。”闫春仍背着手,语气淡漠,“问了也不说。” “可能不知道怎么说吧。”宗念叹口气,父女间隔阂太深,总归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和和美美,“她靠自己做到现在这个职位,她有家庭有孩子,她有很多需要解决的问题。这和是不是好儿女没关系。” 闫春沉默,半晌吭哧一句,“你就会向着她说话。” “不对啊,我可完全中立。”宗念急忙摆手洗脱偏向嫌疑,而后笑着又道,“爷爷,现在不是过去了。得转变思维,跟上时代步伐,明白吗?” “歪理邪说。”闫春扔出一句评价,不再对谈,阔步向前走去。 可宗念想,也许自己让这个又臭又硬的顽固老头增添了一些新的认知吧。即便一番口舌只带来一点点改变,她觉得值。 正是好时节,放眼望去,百花齐放姹紫嫣红,一步一景。最吸引眼球的要数那一大片郁金香,黄色澄莹,白色纯洁,红色明艳,紫色魅惑,每方绿叶都尽职尽责托举着饱满丰盈的花朵,而花朵们则以最澎拜的生命力肆意绽放。老人们或蹲下去或弯腰拍照,今日由薛慧担起公众摄影师一职。陆河告诉宗念,自收到邀请,母亲便来借相机。他觉得挺有趣,以前摆弄设备只会遭一通“又瞎花钱”的说教,难得自己这些宝贝们也有被重视的一天。他选了一台好上手的小微单,教会母亲基础的操作方法,为此,薛慧还特意去花鸟市场练习一日。当然陆河强调最重要原则——构图取景好不好看都是其次,不糊就行。 薛慧拍得起劲,老人们摆起姿势更起劲。卢岐山像极摄影助理,背着薛慧的包,替她拿风衣,手里时时准备递水。一行人正拍得热闹,他四下环望,忽而叫一声,“爸,大姑呢?” 卢贵书正与孙爷爷的小女儿聊天——孩子在一中读高一,今日说起才知老校长在此,做家长的不放过任何讨论教育的机会。卢贵书转头去寻,“刚才还在这里呢。” “去哪儿了?没看见啊。”“肯定走不远,一起过来的呀。”“是不是在玫瑰园那边,还有人没跟过来。” 大家七嘴八舌。宗念想起之前图书馆情景,心里着急,一边大声说大家不要走散,一边让玲玲回去玫瑰园寻人。薛慧这时提醒卢岐山,“你是不是装了定位软件?看看手机。” “对对对。”卢岐山赶忙掏出手机查看——自上次卢荷香走丢后,他特意给老太太换了台智能机,与此同时装上软件,就怕再有万一。 “有了。”位置显示后,卢岐山拔腿就跑。宗念不放心,交代秦丽照顾好大家,小跑着跟上去。 手机找到了,在不远一处卖饮品小吃的摊位。摊主说约莫十分钟前是有个奶奶过来买水,但他们找不开现金,老人又不会电子支付,便将手机递过来让他们自己弄。恰巧有个孩子在路边摔倒,老人过去扶,而这里刚才人多他们又忙,一个没留神老人就不见了。 卢岐山问,“往哪边走了?” 摊位两人一人指东一人指西,最后都抱歉地摇头——实在不好意思,真没注意。 玲玲来电,玫瑰园确实有院里的老人,但未见荷香奶奶。她在沿着过来时的路径往回找。 因出发之前研究过公园地形,以摊位为中心,宗念指指左手边说道,“叔叔,您先往那边找。我走这边,这边有景区管理处,我顺便问问能不能让他们发个通告。” “好,随时联系。”卢岐山一刻不敢耽误,转身离开。 宗念在工作群里说明情况,一是嘱咐秦丽务必仔细清点人数,按计划一小时后带大家返回;二是让小川立刻来花卉园帮忙——院里有宗文康镇守,眼下外面情况更缺人手。卢 荷香与古镇那次闫春爷爷乱走情况不一样,她有认知障碍,且目前看情况愈发严重。花卉园连着南湖生态区,若老人真的走远了,又或者失足落水,后果不堪设想。 一路寻至景区管理处也未见人影。宗念找到值班人员说明情况——八十五岁,穿红色毛衣,黑裤子,驼背,身型非常好认。工作人员立刻启动应急预案,广播寻人,同时知会巡逻人员。正所谓怕什么来什么,调取小吃摊附近的监控视频后,发现老人牵着孩子找到家长,而后自己则继续往前,是往管理处这个方向,但是在上一个路口岔开了——荷香奶奶出了花卉园的大门。 至此只有两条路,往前是大马路,融进整座城市;左手边是南湖生态区,总面积超过200公顷。 工作人员告知,虽然两处景区连在一起,但不是一个管辖区,南湖的监控要找那边查看。 宗念边跑边与卢岐山通报消息,与此同时告知小川和玲玲来南湖景区管理处。 一小时很快过去,傍晚将至。秦丽说老人们都已上车,准备往回走。但是卢贵书执意不肯走,薛慧便陪着他去找你们了。 第75章 宗念猜测,卢爷爷应在自责。 南湖生态区的规章制度更严格,宗念填了《监控调取申请表》,留下身份证复印件,这才被允许查看监控。最主要的便是门口,需首先确定奶奶是否进入景区。看过一遍,没有发现。宗念请求重放,到第二遍时,大家都来了。几双眼睛齐齐盯着屏幕,人来人往,仍是没有发现。卢岐山报了警,然后说,“我去开车,绕着市区找找。” “叔叔,等等。”宗念叫住他,央求工作人员再帮忙放一遍。 “还放?”工作人员质疑,“不是我们不乐意啊,你们这么多人,都看两遍了,有这个时间去别的地方找找多好。” “小念,别着急,刚才是不是觉得哪里不对?”薛慧问话。 宗念摇头,“我只是感觉奶奶可能会进来……” 卢岐山有些焦躁,“说感觉没用,说原因。” “奶奶好像有些怕人,人多让她不自在。”的确只是感觉——图书馆走失那日,老人先躲到滑梯下,最后去了僻静的吸烟区;住进晚风两个月,鲜少与人畅谈,唯一与大伙的冲撞是因弟弟卢贵书;可宗念与之交流过,她发现老人并不是寡言少语能闷住话的性子,可能是人群恐惧症?宗念也不知道是不是有这个说法,荷香奶奶只是讨厌人群,她似乎有自己的守备范围。 街面上车水马龙,处处是人,比之那里,湖区之于她或许更安全。 “要不然再看最后一遍。别光盯着单独走路的人,奶奶身型小,可能被挡住了或者跟其他人混进来。”宗念决定坚持一次,“这遍再没有,就去市区找。” 第57章 “好人缘不难,有老人缘可真不容易” 玲玲在监控画面里成功捕捉到卢荷香。她高喊一声“停”,继而指着视频某处,“这个,后座上这个是不是?” 大家齐齐凑上去,画面里是一辆电动车,而后座上双腿叉开坐着一个小小身影。红色上衣黑裤子,因电动车后座本身比座位矮一大截,看不出乘车人的实际体态,车速又快,画面几乎一闪而过。 “像。”卢岐山点头,请求工作人员,“还有其他的吗?” “我看看啊,16:23分,大门口进来是梧桐大道。”工作人员操作一番,调出下一个画面。 这次是侧面视角,荷香奶奶的背部特征一览无余。 “是的是的,就是我大姑!”卢岐山喜出望外,同时略带不解,“她怎么还坐别人车子上了。” “老太太腿脚不好吧,走不动了。”工作人员插一句,继续调取之后的监控。 宗念眼睛盯着屏幕,默默说道,“也可能是看不清。” “看不清?”卢岐山皱眉。 “奶奶视力不太行。”宗念也无十足把握,含糊回一句,“感觉不太能见光。” 下午太阳烈,荷香奶奶未戴帽子或墨镜,她只是想到那日浇水老人眯起眼睛的样子,或许迷失于陌生环境,实在无力招架才请求帮助。 卢岐山若有所思地看她一眼,转而面向工作人员,“麻烦您,再帮我们找找。” 监控画面显示老人在梧桐大道尽头的喷泉处下车,这里是一片开阔广场,分叉出四条道路,每个路口监控都看了,皆无法定位身影。工作人员说,可能老太太自己走进监控盲区了。 再往下,仅靠视频难度太大。玲玲眼力好,反应快,宗念果断提议玲玲与卢爷爷留在此处继续看视频,同时等警察过来;其余人,卢岐山、薛慧、小川和自己兵分四路,沿着四条主干道找。 大家赞同,立刻行动。宗念最后一个出监控室,临出门被卢贵书拉住,老人蠕动嘴唇,喃喃道,“岐山刚才着急了,别往心里去。” “不会,我知道叔叔和您最担心。”宗念劝慰,“会找到的。” 老人 单手扶额,“都怪我。早知她这样,就应该时时注意。” “您别自责了。一会先配合警察把情况讲清楚。”宗念嘱咐,“爷爷,要累了就和玲子姐说,先回去。” “好,好。”卢贵书连连点头。 找人行动持续到夜里十点仍一无所获。这期间宗文康来了,卢悦夫妇来了,陆河也来了。景区广播循环播放寻人启事,安保人员与民警齐齐出动,管理处的人开始查看各个出口监控——确有可能老人出了景区。只怪这里太大,树荫密布,道路交错,湖连着湖。夜的到来加大搜索难度,大片大片的阴影,茫茫似无边的水域。至十一点,景区关闭,出于安全考虑大队人马必须撤出。沟通过后,警方同意卢岐山父女留下连夜寻找,而管理处给出最大宽限,正常明早八点对公众开放,其他人七点可以进来。 卢岐山拜托将卢贵书带回晚风,父女二人则配合警方搜索。 玲玲与小川各自回家,忙到现在,两人皆一脸疲态。陆河开车送其余人回晚风,卢贵书道谢后一路沉默,他人便也不好再说什么。他们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姐弟,是彼此相依相偎大半生的亲人,他一定不好受。 其实每个人都考虑到了最坏情况,一位八十五岁有认知障碍的老人,任何一丝意外都可能让她永远回不来。只是人都有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痴念,见不到,就证明还有希望。 陆河将车停在正门,宗文康扶着老人进去。宗念站在驾驶室外向车里的母子道谢,他们是局外人,帮忙出于善良而绝非必须,她感激这份心意。陆河带来今天唯一的好消息——他笔试顺利通过,五一假期后将进行面试。 “行,祝我们早日开启异地恋。”宗念笑。 薛慧不可思议地瞧瞧二人,从副驾驶伸长脖子看向她,小心问出一句,“小念要回上海啊?” “没有啊,房子都退了。”宗念说完才意识到对方误会,笑容更大,“阿姨,我俩开玩笑的。跨区异地恋。” “这一天天,就我担惊受怕。”薛慧拍拍胸口,随之又道,“下午在监控室,那什么,说你别往心里去。” “谁说她了?”陆河抢着问。 “没谁。”宗念顺着窗户伸手过去捏捏他的脸,看向薛慧,“我不会介意的,本来也没什么。” “他这人爱着急。刚才也跟我说了,说幸亏你坚持,不管怎么样都该谢谢你。” 陆河已听出“他”指的是谁,不由插嘴,“就算着急也不能逮着谁说谁吧。” “你够了。”宗念瞪他一眼。 陆河闭嘴,乖乖噤声。 “明天我问问卢爷爷,如果他还要去,吃完早饭我带他一起过去。”宗念同薛慧说道,“阿姨,您如果不累就也过来帮帮忙,毕竟人多力量大。” 她猜测薛慧应该想来,只是理由由自己“铺垫”更妥当。 果然,薛慧目光瞄向儿子。 陆河稍稍侧过头看着母亲,“能帮就帮一把。” 薛慧立刻点头,“好,那我直接去南湖。” 回家的路上,薛慧开口,“走失的奶奶八十五岁了,人上了年纪就有些糊涂。前边还在跟我们看花,一转眼就没了。上次在图书馆也是,最后竟然跑去吸烟区,你说这个老太太,她怎么就去了那……” 陆河静静听着,发觉母亲找说辞的样子实在为难,这才打断,“妈,您不用解释。” 下班到南湖他直接去找了宗念,只同母亲发消息说了一声。于薛慧角度,自己跟着跑前跑后,这行为或许在儿子眼中太过奇怪,有必要给出合理说明。 可是陆河却说,不用解释。 就好像他什么都知道。 “人家家属挺着急的,我嘛,闲人一个……”薛慧边说边看儿子,忽然止住,“你笑什么。” 是的,陆河在笑。 “都说了不用解释。”陆河带着好笑语气,“您现在就想做什么做什么,想和谁玩就和谁玩,不用管我。” “怎么可能不管你。” “我的意思是,”陆河强调,“您自己的事情,不用在乎我的看法。” “我哪有什么自己的事情。”薛慧嘴硬,话虽如此,却莫名有些心虚,“你的意见我还是要考虑的。” 她的确与卢岐山互有好感。起因源于对方提议,“有空的话来茶馆坐坐”。而邀请的前半句是——家里没外人,老的都住进养老院了,小的成家也搬出去了。他用隐晦的方式表明单身父亲的身份,而薛慧只身前往,则是许以回应。 宽大的台案,他坐里面主人位,她坐对面客人位。上好的西湖龙井,卢岐山与她讲解泡法,莫用滚水,茶具可大,茶汤养茶,慢水高动。面前摆上一杯,卢岐山笑,尝尝?薛慧说我不会喝茶,不懂。他便随着她说,哪有懂不懂的,觉得好喝就可以了。汤色透绿明亮,香气浓郁清新,似是从未这样坐下来只为品一杯茶,薛慧发觉自己竟真的能喝出些门道。那个下午他们交换许多信息,未能圆满的婚姻,年轻时闹出的笑话,子女的事业前途。当代人谈朋友喜欢拉扯试探,暧昧似甜蜜毒品,明知危险重重却仍要放手一试,在这过程中费尽心力去确认他是否钟情于我。而卢岐山与薛慧不是,至此年纪,有此经历,在交换出家庭信息的那一刻起,对方的心意与诚意皆心照不宣,余下的,只剩是否合适。 第76章 子女怎么看,老人作何态度,周围朋友同事将有何反馈,财产独立要不要提,余生可还有其他负担,是搭伙过日子还是取一纸婚姻证明,等等等等。在是否合适组建成新家庭的议题里,包含许多要考量的细项。 薛慧与卢岐山在接触,同时都在考量。 陆河看着母亲,正色道,“非要听我的意见,那好,我的意见就是没意见,怎么都行。” 其实他想说我挺为您高兴的。可是母亲没有点破的意思,这话不好说。 薛慧懒得与他继续猜谜,转而道,“不过通过今天的事,我真对小念刮目相看。这孩子有主见又有胆识,情商比你高。而且下午那么乱成一团的情况,她不乱,她就能拉出一条线,知道怎么合理分工。” “有没有可能是我带的好。”陆河打趣。 他很高兴,因为他知道总有一天宗念可以证明自己是怎样的人。 因为她本身就是一个值得被喜欢的人。 “跟你关系不大。”薛慧嘴下不留情,“怪不得养老院那些老人提起来都跟亲孙女似的,你们这代人啊,好人缘不难,有老人缘可真不容易。” 陆河哼笑,“那您当初还……” “我可没有。”薛慧否认,顿了顿又道,“是你爸有偏见。他的观点也没错,绝大部分人谈朋友不都是先看硬件再看软件,能少走弯路。” “人人都走已有的路,按不出错的准则生活。”陆河感慨,“挺没意思的。” 薛慧这时问,“如果面试,你爸参加吗?” “不知道。”陆河想了想,“可能会避嫌吧。” “是,反正关系藏也藏不住。” “我有心理准备。”陆河目视前方,悠然地打着方向盘,“好了坏了都会有人说闲话,只要调过去,怎么自证清白都还是靠关系。” “所以才一直不想动?” “我不想与他共事。” “那怎么……” “心态和想法都变了吧。没试过,谁都不知道以后怎么样。” 夜晚交通顺畅,一路绿灯已经拐入小区所在街道。 “儿子。”薛慧温柔地唤一声,却没有往下说。 “嗯?”陆河等上一会不见下文,扭头看母亲一眼,笑,“怎么啦?” “你心里怪我吧?小时候让你受了委屈,明明可以,却也没给你创造多有利的环境。”或许难得有与儿子说知心话的机会,又或许最近发生种种让人诸多感慨,薛慧忆起往事,淡淡诉说起来,“跟你爸分开后,其实他找过我好几次。想见你,给你买了东西,想给你报好老师的补习班,我心里怨他,更怕他把你从我身边带走,一样都不接受。我就一个要求,一刀两断,否则这辈子别想见孩子。” 车开进小区,直到楼下,陆河熄了火。 薛慧抬头往楼上瞧一眼,“你小姨那时候跟我生气,说我脾气大见识短。她说陆长友提出的那些最终结果是为孩子好,他是当爹的,就该让他花钱,该让他给陆河安排。现在想想,其实我挺后悔的。如果当时你有更好的条件,更多资源,现而今过得一定比现在好。我的一念之差,造成的结果不可逆。” “妈,您觉得什么是比现在好?” “远的不提,考个更好的大学,就算最后还学法律,也不会在区法院。” 陆河抿嘴一笑。 “是,世上没有后悔药,说这些没用。” “可能我和您对好的认 识不一样吧。“陆河背靠座椅,手懒散地搭在方向盘上,“有光鲜职位,开好车住大房子,是挺不错的。但我总觉得生活好的终极标准应该是……心里不空。等至七老八十,头衔、车、房子都没用了,连钱都没用了,回望这辈子,还算健康,遗憾不多,心里是满的,那才算生活好。” 薛慧沉思,久久回一句,“也是。” “妈,您现在……心里空吗?” “这怎么说。”薛慧不在自地拢拢头发,“一下还把我问住了。” 细数近六十载的人生,她做过太多后悔的决定。后悔年轻时没有好好读书,后悔冲动之下嫁给陆长友,后悔在婚姻破碎时给孩子带来的伤害,后悔没有接受前夫的补偿,后悔在岗时安然度日没有向馆长的位置冲一把,后悔在房价涨起前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勒紧裤腰带博上一博。可很多事又让她知足,独自培养出一个被许多人夸赞算得上优秀的孩子,三十多年扎根图书馆同事眼中的好大姐好主任,拿一份稳定的体面的足以支撑生活的退休金,双亲健在姊妹和睦凡事有商有量彼此依靠。大半生就这样过来了,有过歇斯底里、有过磕磕绊绊、也有过情不自禁的欢愉。薛慧只是从未停下来想过,怎么才算空,怎么又叫满。 她的孩子与她已然不同,有新的标准,新的思索,新的意识。 都是新的。 薛慧下车,刚关上门又敲开窗户,“等你忙过这阵,带小念来家里吃个饭。外公外婆还有小姨都见见,他们也盼着见呢。” 陆河笑着应允,“好。我回头问问她意思。” 第58章 “没有你我变不成这样” 早晨六点半,宗念正准备去食堂看到在小院里静坐的卢贵书。老人双眼微闭,手肘撑在桌上,拳头握起一下下轻碰额头。宗念走过去打招呼,见老人双目布满血丝,脸色亦有些苍白,心下担忧,“昨晚没睡好?” “睡不踏实。”卢贵书见到她,呈现出一种试图催促又觉得给他人添麻烦的难为情,“小念啊,你吃完饭咱们就走吧。” “爷爷,要不您别去了。”宗念怕他身体受不住,宽慰道,“在家里等着一样的,有消息给您打电话。” 卢贵书连连摆手,“要去的。” “行,那等我一下。”宗念快步前往食堂寻找父亲,特意交待不时查看评论和后台消息——昨晚回来,她连夜写下寻人启事发在晚风上,又给本地几个知名生活号留言请求帮忙转载,找人如大海捞针,借助媒体力量许会有所帮助。见女儿就要走,宗文康用纸巾卷两个热腾腾的包子塞到她手里,“路上吃,慢点开车。” 再经小院叫上卢贵书,两人马不停蹄去往南湖生态区。 路上等红灯的间隙,宗念赶忙拿出包子塞几口。昨晚就没来得及吃饭,她此刻饥肠辘辘。纸巾粘到发面上,撕都撕不下来,一边想她这爹可真是个大老粗,一边又要时刻瞄着交通灯变化。卢贵书注意到这一点,有些生涩地提问,“囡囡,我来弄吧。” “啊?”宗念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手是干净的。”卢贵书似怕被嫌弃,将掌心摊开证明。 “哎呀。”宗念这才晓他意思,也知对方误会,于是将包子递过去,“那麻烦您啦。” 绿灯亮起,车辆重新起步。 “是我麻烦你们。”卢贵书细细摘掉包子外层粘的纸巾残留,头也不抬说道,“人自己走丢,是我没看住。于理这不是你们的义务,于情是你们好心帮助,我知道。” 出发之前,考虑到荷香奶奶的特殊情况,宗念专门与卢贵书父子沟通过。卢贵书觉得还是应带人出门散散心,一来集体活动大家一起热闹,二来住进养老院整日闷着,与从前在农村老家走街串巷哪里都可聊闲天的生活大相径庭,他担心大姐不适应。也正因此,卢岐山表明自己会过来,一定看好大姑。 “奶奶之前一直自己住?”宗念问。 “是,岐山提过接她过来跟我们住,她不愿意,说高楼住着不自在。”怕纸巾再粘上,卢贵书将包子小心捧着,“老家院子大,种些菜养几只鸡,每天悠悠转转有事情做。她觉得充实吧。” “奶奶现在这个情况,确实不适合自己生活。” “去年年初开始就总忘东西,人老了嘛,记忆力变差是正常现象,谁都没在意。有次小悦回去吃饭,菜炒得咸到无法下咽,问放了几遍盐,自己也不肯定,说记得就放了一次。岐山那时候带她去医院检查,才知道生了病。”卢贵书叹气,“嘴硬,医生的话都不信,非讲自己没毛病。好说歹说才同意住养老院,现在看,状况变得更差了。” “您陪着住进来,也很多地方不适应吧?” 其实卢贵书没有必要搬来晚风。他身体硬朗康健,无需额外护理照料;名下有一处房产也有退休金,经济上还算充裕;儿子孝顺,有时间更有意愿去履行赡养义务;再加之他喜读书写字的生活习惯,显然住家里更自如。 “我父母走得早,家里姐弟三个,小弟从小体弱,十四岁就没了。大姐一人养家,供我读书,给小弟看病,她没有一天为自己活过。”卢贵书扭头看向窗外,“是我对不起她,我欠她的。” 而今的陪伴,是亏欠,是偿还。 至目的地,两人先一同前往管理处。一夜寻找,一无所获,这里的人告知卢岐山父女借助巡逻车目前正在塔楼一代。他们已将老人照片发给园区内 第77章 工作人员,包括保安、保洁、商户、展馆、观光车与观光船等,今日会格外关注。警察昨日拷走各个出口的监控视频,从下午五点到闭园,老人可能任意时间从任何一个出口出去,数据量大,筛查复杂,可一旦确定,范围便也划定了。同时协调过周边医院救助站,多部门协作。卢贵书着实帮不上太多忙,可干等自会更急躁,宗念便提议以最后捕捉到画面的喷泉为中心,问一问沿途商店与摊主,荷香奶奶身上应有少量现金,或许买过东西。 一切都似昨日重现。广播循环播放寻人通知,手机则一直安静。找人有黄金72小时,而走失后的24小时则最为关键。至下午两点传来消息,警方采用人脸识别系统比对完各个出口的监控,确定人没有出景区。 那意味着范围缩小,可同时暗示着出意外的可能性增加。 得到消息后,大家短暂在管理处外面碰了个面。卢悦买来简餐和水分给众人,递给薛慧时特意说一句,“阿姨,辛苦了”。互相分享信息,直至此刻景区内并未发现有人落水,然而南湖生态区湖连着湖,再远些相连护城河,那一带不属景区也不设置常规出口。平日会有附近住户偷偷溜进来贩售自家的农产品,荷香奶奶既然会跟着他人的电动车入园,虽然可能性极低,也保不准再随人走向偏远区域,目前警方正在排查那一带可疑人员,卢悦与父亲决定下午开车去跑一圈。塔楼一片树丛密地势高,又因设置佛堂人流量最为密集,搜寻难度最大。荷香奶奶家里供佛,保不准就到了那儿。警方已启动无人机搜索,昨夜将边角都找过了,上午又去寻了半日,这里依旧是重点排查区域,薛慧说自己吃完饭就还去那边。景区内的每一个卫生间都找过,可以排除;展馆找过,可以排除;观光船与湖区的脚踏船,几家船商都问过,没有人见过这样一位驼背的老人,亦可排除。似乎哪里都找过了,又似乎还有被所有人都遗忘的角落。 真无力啊。 卢贵书这时忽而说道,“实在找不到就算了,别忙活了。” “爷爷!”“爸!”卢悦与卢岐山听到这话如同被踩到尾巴的小猫,卢岐山沉着一张脸看向父亲,“您琢磨什么呢,净说胡话。” 卢贵书不语,末了摆摆手起身,“我进去歇一会。” 他已七十五岁,体力精力远不如年轻人,轻风拂过老人的衣裤,布料薄,紧紧贴在身上,干而瘪的躯体像随时都会倒下。 卢岐山与薛慧先行离开继续搜寻,宗念与卢悦收拾食物残渣,两人并肩往不远处的垃圾桶去。 “我爷爷和姑奶其实经常吵架。”卢悦忽而说道。 宗念“诶”一声,“我看他们关系很好啊。” 卢荷香会在弟弟遭遇闲话时挺身而出,卢贵书亦为守护大姐住进养老院,无论怎么瞧,这对姐弟都感情深厚皓如日月。 “姑奶有时候讲话挺难听的,就好像她过得不好全是爷爷的错。”卢悦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问他们都不讲,我爸也只说爷爷以前拖累了姑奶。可那些话吧,就真的戳人脊梁骨,一点情面都不留。一次两次也就罢了,有个人时不时就提醒你我这样全都是因为你,这得是多沉重的担子,谁受的了。” 宗念抿抿嘴,没有说话。 “我听说你也有弟弟,你们也这样吗?”卢悦对她笑笑,“相爱相杀。” “嗯……”宗念脑子里闪过一些与宗一轩相处的点滴,而后道,“我们倒也吵架,小时候还大打出手呢,可又不是爷爷奶奶这种。” “你们之间没有耽误过彼此的人生。”卢悦总结。 “没有。”宗念言辞肯定,“他是他,我是我,好好的干嘛要耽误对方。” 新消息在晚上七点传来。 一对小情侣租一只脚踏船游湖,回来时却有两船。男生说在湖中央发现空船,不确定有人落水还是船自己飘了过去,于是先蹬回来与老板确认情况。老板见状傻眼,这只船转轮有故障,便一直在湖边停放,全然未注意什么时候又是怎么就到了湖中央。联想到景区这两日在寻人,当机立断找到管理处告知。 船老板极力与警方澄清——故障船好多只,都放在那里等检修,平日忙着做生意来不及天天数的。小情侣亦悉数相告——我们走得比较远,都到最远的湖心岛了,船就是在那附近飘着。没见到人,船上也无遗留物品,转轮的确有问题,蹬几下就会卡住,后半程靠女友的船推着这只才总算回来。 警方与景区救援齐齐出动,一队去湖心岛寻人,一队在船飘的位置下水搜捕。约一小时后,一颗心落定——人找到了,在岛上,身体无碍。 卢贵书瞬时瘫坐到地上,一夜一天,也许他腿软了很多次。 卢荷香身披毛毯从救援船上下来,大约刚补过水,嘴角残余两行水渍。卢悦赶忙递上软面包,揽住老人坐到一旁长椅上,卢岐山忙着与所有参与这场搜索行动的人鞠躬致谢。大事解决,可能觉得人多尴尬,薛慧打声招呼先行离开。 走之前,宗念看到卢岐山默默揉了揉她的臂膀,是感激,也是感动。 人群散去,带走喧嚣,在这一天进入夜晚的时刻,一切终于平静。 卢荷香自下船就没有言语,吃完一整个面包,吃掉两根烤肠,又喝完一杯豆浆。宗念想,若是自己,在得救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应是对所有人道谢。除去家人,这场救助里还包括诸多警察与景区工作人员,真心帮助无价,可卢荷香对此全然置之不理。 似乎刻薄了些。 又或许,她记忆仍有断档?无法认知此情此情? 可她的下一句话让周围大跌眼镜,卢荷香似受到奇耻大辱,语气恨恨,“你们是不是就希望我死了?” “大姑!”卢岐山喝一声,语气焦灼,“从昨天到现在,为了找你我和小悦一宿都没睡。您怎么还把手机丢了?又怎么就去湖心岛了?中间遇到人不知道给我们打个电话?我们多担心你!” 卢荷香“哼”一声,“我可没觉得担心,有心找早找到了。” “这景区多大您不知道!多少条路您不知道!”卢岐山被气得发懵,单手捂住额头不知到何处发泄。 “谁知道好好的船怎么就飘走了,我一睁眼都到湖中间了。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老天爷不叫我死,把我送到岛边。”卢荷香扯着嗓子叫喊,“我受冻了一晚上!” “就您受冻,就您心里窝火,就您受了委屈。”卢岐山毫不留情顶撞,“大姑你讲这话可就太没良心了。别的不说,我爸昨晚快十一点才回去,隔几分钟就给我发信息问,他也没睡着!他也七十五了!” 气氛短暂静默。 “行了别吵了。”久未出声的卢贵书说道,“先回去吧。” “就你最希望我没了!没了清闲。”卢荷香掉转枪口,发出致命一击。 “对!就我最希望!”子弹崩然裂开,连同卢贵书压抑的情绪一起炸碎夜幕,“你没了我就没负担了,行了吗!满意了吗!” “好好好,从小就是催命鬼。我这一辈子全搭在你身上了,没有你我变不成这样!” 又是这番毫不留情的话,这番话将自己置于深渊的同时也将对方拖拽下去。 看吧,我这一生筋疲力尽一无所有,看吧,是你酿造我的人生悲剧。 “先走吧,人家要关门了。”大约见怪不怪,卢悦搀扶起卢荷香交到卢岐山手里,“爸,我明天还有早班,你带大姑回家住吧,明天去医院再做个检查。宗念,就麻烦你带爷爷回去。” “行。”宗念点头,挽起卢贵书的胳膊,“爷爷,走吧。” 年迈的姐弟俩没有再看彼此一眼。 第59章 “怼天怼地,这样也蛮好” 这个晚上,卢贵书房间的灯一直亮着。 凌晨一点,宗念巡房时仍见门缝里透出亮光,着实放心不下,她敲了敲门,“爷爷,睡了吗?” 很快传来脚步声,卢贵书打开门,“我都好,放心吧。” 他仍穿着白天去景区的外衣,甚至连拖鞋都没有换。花镜卡在鼻梁上,更显得一张脸狭长、瘦削。宗念笑了笑,“我陪您说说话?反正也睡不着。” 卢贵书先说“这就要休息了”,可话音刚落,又将门开大些,“进来吧。” 他指指床请宗念随便坐,自己则拉开写字桌前的椅子。桌上摆一本布莱希特诗选,书脊上贴着图书馆的条形码。 老人先开口,“晚上人多,回来路上我也疏忽了,应该郑重谢谢你们。这两天尽心尽力找人,忙得饭都顾不得吃。我代我们一家谢谢你,小念,也谢谢你的父亲你的同事们。” “您太客气了。”宗念犹豫着开口,“荷香奶奶在湖边说的话……未必真心,毕竟人着急就是会口不择言。她年纪大了,又独自在岛上过了一晚,心里一定委屈。” “我知道她委屈,但……也未必不是真心。” 第78章 宗念没有言语。 “我的确有过放弃的念头,哪怕就一下。”卢贵书摘掉眼睛,捏捏鼻梁,“人的恶念真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冒出来。” 宗念怔了怔,说道,“总之人找到就好,皆大欢喜。” “是。”卢贵书缓缓点头。 见对方没有往下说的意味,再问有打探他人隐私的嫌疑,宗念站起来,“爷爷,您快休息吧,不早了。” “好。”卢贵书没有起身,就好像那个瞬间而来的邪念仍纠缠不休,他愧疚到难以动弹。 卢荷香在家里住上一周,再次回到晚风时衣服都换成崭新的,身上多了一副眼镜——眼镜腿上绑着红色编织绳,绳子套在脖子上,挺时尚的款式。 卢岐山送她来,姑侄间有说有笑。卢贵书到小院迎接,最先注意到的也是那副眼镜,他问带上好些吗?卢荷香说有用,小悦给配的绳子,怕丢了。卢贵书便说这个好,保险。一周前的不愉快好似未曾发生过,又好像这种争吵常常发生以至于当事人都已熟练掌握冷却事实的方法,总之,若由他人来瞧,这对姐弟依旧相亲相爱感情深厚。 卢岐山提议喝杯茶,宗念便将人请到办公室。 “去医院查了一下,情况不太好。”对方这样开口,语气很平静,“医生说她这个属于遗忘型mci,到陌生的地方会迷路,短期记忆丢失都是症状。现在看频次在增加,并且伴随其他认知下降,这个很可能就是痴呆前兆。” 宗念轻轻“啊”一声,“奶奶自己知道吗?” “没跟她说。这脾气,知道了又要闹。跟我爸讲了。“说到此处,卢岐山叹口气,“我父亲的意思还是住在这里。我平时要去店里,他年龄也大了,出点什么事情难以处理。养老院人多,还有你们看护,稳妥一些。” “行。后期万一情况变差,秦姨他们护理经验都很足,这个您放心。” “以后费用你只跟我聊,就不要让老人知晓了。” 宗念点头。 两人沉默着坐上一会儿,卢岐山再次开口,“我家二老的情况有些复杂。” 听得这话,宗念一下就乐了,“叔叔,这里最不缺的就是复杂情况。” 是啊,似乎来到晚风的每户人家都会这样形容自己。因为亲情与血缘是无法选择的永恒课题,这其中就是会有很多口是心非,很多举棋不定,很多难以启齿。 碰撞与交错产生伤害与被伤害,尽管那可能并非原意。 卢岐山轻轻叹口气,随后说道,“我大姑这辈子很难。小时候家里条件不好,只能供一个读书,那自然就让给了儿子。爷爷奶奶早逝,还留下大把债务,可以说是大姑带大了我父亲,撑起一个家。” 他压一口茶,继续,“日子过不下去,大姑十八岁就嫁了人,可没过多久,嫁的人病逝了。又过几年,大姑二嫁,许是真的命数艰难,大雨天她丈夫回家,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跌进水沟,人一下就没了。那时候村子里闲话就多了,有会算命的大仙说她八字不吉,克夫克亲人。一传十十传百,十里八乡的人见她都躲着走,背地里尽是难听的话。” “愚昧。”宗念没忍住点评一句,却也明白了为何卢荷香厌恶人群。 “现在看可不就是愚昧。”卢岐山自嘲般笑笑,“可那时候大家信啊,连我父亲都信了。他……大概十六七岁吧,开始躲着大姑走,同学间乡邻间说什么,要避着你大姐哦,不然你也躲不过。他就是是是点头。我父亲说,这是他一生做过最后悔的事。” 宗念眉头锁紧,悠悠吐出一句,“怪不得。” 亲情变成刺刀,最亲爱的人手持利刃与所有人同仇敌忾,卢荷香的怨念、不解、委屈全被留于岁月中,可它们没有消失,而是在而后漫长的几十年里,一次次一股股,以一种刀刀割肉却不见血的方式回击给卢贵书。 “上回在南湖你也看到了。其实在家里大吵小吵常有,不是第一次也肯定不是最后一次。我父亲对大姐有亏欠,一直尝试弥补,大姑呢,一生坎坷,自己明明没做错什么,她还能怪谁。我常和小悦讲,我们不是他们,没有权利去评价是非对错。都七老八十的年岁,闹就闹吧,这时候你硬要给他们分辨孰是孰非,欠多少又还了多少,做不到,也没意义。” “是。”宗念认可。 “今天同你说这些,二老嘛,以后要长住在这里,再吵起来提前给你们打个预防针。”卢岐山起身半鞠躬,“小念,费心了。” “叔叔您不用。”宗念见状也赶忙起身,“我们应该的,别客气。” 临出门前,卢岐山转换话题,“我听陆河妈妈说,小陆要工作调动了?” “嗯。” “做父母的嘛,关系再不融洽,对孩子的心都是一致的。”卢岐山抿抿嘴,“小陆妈妈挺担心他的,怕调过去遇到什么事情,心里憋着又不同家里讲。” “您要让我当间谍啊?”宗念打趣。 “哎呀,我们哪里敢指挥你们。平日我讲小悦一句,她有十句等着我。”卢岐山笑着摆摆手,“我就是看小陆妈妈总挂念,想让她宽心。” “让阿姨高兴可是您的任务,别转移。”宗念嘿嘿乐。 “呵,你们这帮孩子。” 这日晚饭后,卢贵书照例到活动室教老人们写毛笔字——自赏花回来养成的习惯,原本只是闫春爷爷提出要跟着学,老人们自来爱凑热闹,一个两个到七个八个,加之卢贵书一辈子教书育人,亲和又具耐心,小课堂便这样自发组织起来。连不识字的爷爷奶奶们都跟进加入,他们说毛笔字像画画,不认识照着描总归错不了。 卢荷香也来了。 或者说,是硬被宗念拉来的。 开始自然百般不愿,还是那套说辞——大字不识一个,拿笔让人笑话。宗念便摆事实讲道理,谁说读过书才能写,钱爷爷不认字还有帕金森,人家现在都能画“福”了,您总别扭什么劲。无论多大年岁,内心深处总有些跨不过去的耿耿于怀。比如卢荷香对弟弟少年时的举动无法做到翻页,又比如,宗念猜测,或许她渴望过读书,深切地幻想过若自己也坐进那间课堂人生会不会有所不同。这种念想随着岁月更替变换为一种隐藏于犀利言语下的自卑与自我否定——她不要戴眼镜,拒绝拿笔,房间里无一本书籍,唯恐被他人当成“读书人”。 所有的所有,卢荷香说服自 己的理由只有一个——我是长姐,这是我应该。 应该将读书机会让与家里的男丁,应该牺牲自己去养育弟弟撑起一个家,应该倾尽所有保障他的人生万无一失。 她没有力量去挑战这层身份带来的桎梏,可又难以平息与生俱来所感受到的不公平,八十五岁的卢荷香,她一生都未能逃脱困境。 怼天怼地,宗念突然觉得这样也蛮好。 至少她有一个出口。 卢贵书铺开宣纸,把持着大姐的手沾好墨汁,在纸上缓缓划出一横。 “写什么?”卢荷香皱眉问话,如同提线木偶,手一动不敢动。 卢贵书放开她的手,用指尖顺着那横又划出一撇,“这样,你自己写。” 卢荷香颤巍巍下笔,或许紧张,又掌握不好墨汁用量,宣纸阴了一片。 “这里再来一笔。”卢贵书再次用指尖引导,似乎对大姐的到来很是欣喜,眉目间一直带着笑意。 那是一个“大”字。 卢荷香生平写下的第一个字。 “卢大姐,没事就来练一练,练过手就稳啦。”旁边老人搭话。 又有学生唤人,“卢校长,过来帮我看看。” 卢贵书绕到对面指导,缺少帮助的卢荷香紧紧握着笔,似是不知如何放下,只剩东张西望。 宗念自告奋勇走过去,如同卢贵书那般用指尖在宣纸上空画,“奶奶,这里画一道横。不着急,慢慢写。您如果实在手抖,就先撑住桌子,用手腕发力试试。” “小念啊,你不要给人乱指导哦。拿毛笔胳膊要提起来的。”闫春爷爷隔老远打趣。 有老人立即接话,“小念把毛笔当鼓槌,一敲嘛一个洞。” 活动室一片笑声。 “我因材施教。”宗念笑着回应,与此同时同时不忘指导卢荷香,“这里画一个短短的竖线,好,够了。” “这东西真是……软软趴趴,用不上力气。”卢荷香嘴里抱怨,下笔却小心翼翼。 约莫一刻钟的时间,她终于完成此生的第一幅文字作品——大吉。 万事顺意,安康大吉。 “是不是挺好玩的?”宗念问她。 老人撇嘴摇头,“手紧得很,费力。”而下一秒却又带上眼镜,仔仔细细端详起这两个歪歪扭扭的字。墨迹未干,她指肚沾染上乌黑。 桌子另一端,卢贵书写下一副行草——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远远看过去亦可见字迹潇洒自如,众人围绕在侧,纷纷赞叹叫好。 第79章 “这些不要钱吧?”卢荷香忽而问道。 宗念正朝那头望,被这一问回过神,“您说纸墨?不要钱,再说这也不是什么好材料,没多少钱。” 卢荷香摘下眼镜,哼一声,“哪里没多少钱,买书买纸最贵。” 或许,她半生都在为弟弟的纸笔忧虑。一分一厘,那些钱等同于落在她肩头的责任,它们太沉重,太紧迫,太过咄咄逼人。它们压垮了她的背,压弯了她再也直不起的腰。 毛笔课结束,老人们照常洗了笔,收好桌子。宗念看到卢贵书将卢荷香写得那副“大吉”悄悄折好,拿在手里带走了。 第60章 “晚风家园” 五一假期的周末,宗念到北京演音乐节。 陆河陪同,亲属票自然要给到宗一轩和文希羽,似旧日重现,观众三人组见面格外激动。陆河严肃纠正宗一轩的叫法——现在陆哥不合适了,得叫小姐夫。宗一轩啧啧啧地笑,上次音乐节你还黯然离场呢,这次荣耀回归了嘿。 宗念在后台准备,罕见地有一丝紧张。此次有一首新歌,三月音综录制期间她写好词曲,至今日排练机会不算多。只是歌大家都喜欢,还是决定抓住音乐节的机会现场演一次。音乐圈与任何一个领域并无不同,天才都是极少数,而大多数人台上闪耀靠得是日复一日的恒久练习。练得少,底气不足,心里自然忐忑。 宗念怕辜负舞台,怕对不住作品与观众。 正闭着眼睛双手空打拍默谱时肩膀被拍了一下,老梁坐到她身边,“这场合也不是第一次见了,怎么还紧张上了?” 熟人相见,姿态一下被识破。 宗念摘下耳机,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排得不够呗。” “没事。”老梁大咧咧安慰,“你这歌底子好,不怕演。” 歌曲demo给对方听过,老梁的评价是——有点意思。 “我还是觉得这歌不适合音乐节。但他们都挺喜欢,想试试。” 他们指的是一起参与音综录制的校园乐队,此次音乐节宗念与这只乐队合演。 “我这两年演出有个特别深的体会。”老梁掏出电子烟,默默吸上一口,“真别把观众当傻子,自以为是去做迎合市场的音乐。好作品第一要义永远是真诚,宗念,你写这歌的时候,自己被感动过吗?” 烟雾挡在两人之间,让对方的脸变得模糊,而后又变成一张张更为熟悉的面容。 他们 是南方,爱兰,惠芬,静芳,淑云,闫春,卢贵书,卢荷香,是一个又一个在晚风生活过、生活着的人。这是写给他们的歌。 “说实话,你要回家这事开始让我觉得有点可惜。”老梁看向她,“但听到这歌,我突然不那么想了。” “惊艳到你了?”宗念打趣。 “一点点吧。”老梁爽朗地笑两声,“你说为什么好多音乐人到最后写什么唱什么都差一口气?因为远离群众了啊,没生活了啊。生活是灵感,更是养分,你真应该庆幸,你家这个小养老院滋养了你。” “是。”宗念仰头长舒一口气,“他们给了我太多宝贵的瞬间。” “所以啊,想想你写歌时的心情,演不砸的。”老梁最后笑了笑。 “下面这首歌叫《老人与海》,是我们鼓手念姐写的。”年轻的主唱将话筒置于麦架上,扭头朝宗念一乐,而后再次面向台下的观众,“怎么说呢,这歌有点伤感,第一次听的时候让我想起我爷爷。可后来又听几遍,我发现这歌内核挺摇滚。总之,希望大家喜欢。” 全场沉默,宗念打出第一个鼓点。 “他头发花白,眼神浑浊 他穿格子衬衫,棕色夹克 人们问他高龄 他只笑笑,不说 海掀起巨浪,气势磅礴 也时而安静,轻吟着歌 人们问它多大 唯有海风,吹过 老人一生与海相伴 浪上船摇,风雨潇潇 是谁道时光易把人抛 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他是否曾怀念过往 少年意气,风华正茂 任它乌云布滔天浪 痛饮别肠,不诉离殇 海鸥去又来,云朵聚又开 老人盯着那片海 说人们听不懂的独白 太阳起又落,沙粒散又归 只有海看到老人的泪 浪声涛涛,他听到爱人安慰” 躁动的音乐节现场,这首歌像贸然闯入的不速之客,带来少有的安静与沉寂。高潮段落重复,主唱轻吟,观众纷纷举起手响应。老梁说对了,音乐的第一要义是真诚,一首真诚的作品,它可以跨越年龄与地域,跨越种族与阶级,跨越完全不同的惧怕与崇尚,因生而为人,有共通之处。 孤独、衰老、死亡,这些都是必然,那我们又要怎么纪念这一生。 一曲终落,欢呼四起。 文希羽在台下随着人群大声呼喊,嗓子哑了,她红着脸蹭掉眼角的泪花,转向宗一轩,“念姐为什么要写这种杀人的东西啊!” 宗一轩喉结动了动,小声说道,“可能因为南方爷爷吧。” 老人离去一晃数月,如同凛冬过去,这件事也已画上句点。可宗一轩知道,作为当事人的宗念会长长久久记挂着,或许那些不提不讲的情绪与感受,都在这首歌里吧。 “你说什么?”周围声音太大,文希羽凑近。 “我说,”宗一轩揽过对方肩膀,嘴唇几乎贴上女孩的耳朵,“我姐厉害吧!” “厉害!”文希羽伸出大拇指,瞧见陆河正在摆弄相机,大声问道,“陆哥,拍了吗?记得发给我啊。” 陆河点头,“结束再给你们看吧。” “这相机里,是不是一大半都是我姐?”宗一轩笑。 陆河低头翻看照片,像是回应又像自语,“她啊,怎么拍都好看。” 隔日一早,一行四人前往潭柘寺。 由文希羽提议,宗念与陆河搭晚上航班回家,小文姑娘舍不得他们,总想创造些机会多相处。路上宗念问起毕业打算,文希羽说在准备考研,特意强调绝非因为宗一轩。 “我想考政法大学。有名校加持,以后深造或者就业都更有竞争力。而且我挺喜欢北京的,要留下来干等着不行。”文希羽同宗念咬耳朵,“再说一轩成绩好,现在看最差也能保本校。念姐,我不是有配得上他的想法才要读研,我就是觉得大家一个高中出来的,我又不比他笨,他能做的我为什么不行?” “你们俩现在什么情况?” “还那样。这学期特别忙,我俩过年回来也就见过三面?要不是你给票,还见不到呢。”小文姑娘笑了笑,“不过见的三面里有两次是他来找我,算进步。” “不着急,现在不都讲顶峰相见嘛。”宗念认真说道,“先把自己的事情安置好,爱人先爱己。” 文希羽“嗯”一声,扭头看看走在身后正热烈讨论的两位男士,挽起宗念的手臂,“念姐,我好羡慕你和陆哥。” 宗念闷头一乐,“我们有什么可羡慕的。” “有时候看爸妈,感觉他们之间就是搭伙过日子。可你们不一样,你们之间有爱情,是会感染到其他人,看到你们,让人觉得生活本身是一件特别美好特别有希望的事。”文希羽眨巴两下眼睛,“我和宗一轩以后也能和你们一样就好了。” “来这儿是为求姻缘啊?”宗念逗她。 “要是只能求一样,还是得先找文殊菩萨。”小文姑娘双手合十,“保佑我考研顺利学业有成,别的先靠边。” 落后于她们几米之外,宗一轩则正与陆河谈论更严肃话题。 宗一轩问,“你们有结婚打算吗?” 陆河实话实话,“有肯定有。可还是看你姐吧,我俩没聊到这一步。怎么了?” “爸上周打电话,说起房子的事。”唯恐前面两人听到似的,宗一轩故意放慢脚步,“我家不是有套房子么,我妈走后就一直空着。听爸的意思,想扩大养老院规模,犹豫是不是把房子卖了。那套房上下两层,面积挺大的,那爸的想法肯定我和我姐一人一半。” “康叔应该没和宗念提这件事。” “我猜就是。他可能考虑着未来你俩结婚,女方总归要添置嫁妆,就……还没打定主意吧。我说了,房子我不要。陆哥,我家的情况你知道,本来就应该都是我姐的。”宗一轩顿了顿,“退一万步,就算我俩亲生的我也不要。我能自食其力养活自己,不用家里帮忙。” 陆河思考片刻,问道,“怎么突然说这个?” 宗一轩挠挠头,“你们要结婚肯定就要考虑现实问题嘛。两家各出多少钱,将来住哪里,我知道。” “怕你姐跟了我没地方住?”陆河笑。 “那不至于,你家挺大的。”宗一轩也笑。 “天天微信上喊姐夫,白叫啦?”陆河知晓对方的心意,淡淡说道,“一轩,我对你姐没有任何要求,是她就行,这点你要相信我。” 第80章 “我没有不信,就是……” “回头我让宗念找康叔说下这件事。晚风现在稳定了,扩大规模也是迟早,早开始早占先机。至于其他,我这边你不用考虑,全听你姐的。” 两人正说着,前方文希羽停下接电话——我在潭柘寺呢。嗯对,跟朋友。是啊,我们刚到。你也要过来?那…… 话音未落,宗一轩上前一步拉过小文姑娘的手腕,“快走吧,一会儿人多了。” 宗念停在原地,看着两人火急火燎往前的身影,回头朝陆河做个“怎么了”的眼神。 陆河笑,牵过她的手,慢悠悠拾级而上,“文希羽有个师弟在追她。” “哈?” “着急了呗。”陆河挑挑眉。 “渣男。”宗念数落起弟弟毫不嘴软,“让他装高冷,活该。” “可没有。这学期他俩都忙,一轩知道小文在全力备考,不想让她分心。他心里有数。” “你俩这一路悄悄话很多嘛,还说什么了?” “男人之间的事,少打听。” 宗念“切”一声。 盛夏将至,天空湛蓝如洗。朗风拂过,竹林沙沙,香客诸多,细密脚步声落于斑驳石板路,与窃窃私语构成人间音律。寺庙总静谧,仿若晨钟庙宇细烟皆受神明启示,预示着轮回里的因果。 宗念这时问,“你信神吗?” 陆河摇头。 “那你还来。”她笑。 “我不信,可我觉得人心里应该有神。” 神,是约束、是启明、是意念、是希望,它会时刻提醒着芸芸众生,应善待自我,宽厚他人。 陆河问,“你呢?” “我也不知道。”宗念被牵着,视线里出现一名僧衣背影,那人一身青袍素衣,脚步轻盈,很快消失于香客之中。她短暂愣了一下,重新开口,“遇到你,接手晚风,送走迎来爷爷奶奶们,听过很多人的故事,说不上来是命里定数还是我走了岔路口。想想,挺神奇的。但是陆河,有一点我很确定。” “什么?” “我正在过我想要的生活。” -end-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www.海棠书屋.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