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IP可以跳过表白吗》 第1章 《vip可以跳过表白吗》作者:预告有雨【cp完结】 简介: 时晏有种总裁高发病——人类接触过敏症,碰到别人身体就耳鸣。 直到一次醉酒,不慎跌在了他最识时务的乙方怀里,耳边一片寂静。 握手,拥抱,都没触发不良反应,他忍不住想试试更多。 贺铭外号翡湖交际花,逢年过节送礼名单能绕地球两圈,唯独对最大的客户时晏敬而远之。 某天时晏突然找到他:“和我在一起,条件随你开。” 贺铭正疑惑,对方又说:“我们只做,不谈别的。” 好险,还以为被发现了。 他笑着拒绝:“不好意思时总,我不是同性恋。” 没多久,两人在gay吧偶遇。 时晏挑眉:“不是同性恋,嗯?” 不等贺铭解释,他直接亲了上去。 “找别人不如找我,试试就知道。” 浅尝辄止,时晏大度道:“给你一次后悔的机会。” 刚才还任由摆布的人突然搂住他的腰,吻得他喘不上气。 “我是怕你后悔。” “别把我想得太……规矩。” 【禁欲款交际花x霸总型男妈妈】 标签:暗恋久别重逢职业强强彩虹捕梦网豪门救赎狗血美强惨甜宠 第1章 01 不熟 会展中心灯烛辉煌,水晶灯穗随人影微微摇晃,琥珀色的光在地毯描金团花之间流淌。 “什么野鸡论坛,谁把我跟这孙子搁一块的!” 长了一双凤眼的男人啐了邻座一口,站起来向前挪几步,屁股重重落在正中央的沙发上。 下属匆匆赶到他身边,取了桌牌就要调换,却被工作人员阻止:“不好意思,嘉宾座席都是安排好的,请您回到自己的位置好吗?” 不远处传来一声嗤笑,丹凤眼口中的“孙子”讽刺道:“脸肿屁股大,马桶水喝多了吧。你坐的地方是嘉宾席c位,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 丹凤眼气成了斗鸡眼,随手操起桌牌,扔了过去。 “闭嘴吧你!” “小心!” 工作人员阻拦不及,眼睁睁看着边角尖锐的塑料立牌飞出去。被瞄准的人全身上下只有嘴快,竟楞在原地等着被砸。 当啷。 血溅三尺的惨案没有发生,一台16寸深空黑macbook pro如神兵天降,不偏不倚横在了被汗水浸得油亮的脑门前。 桌牌跌在地上,一声脆响后塑料飞溅,有几片沾到来人熨烫笔挺的西裤上。 贺铭将差点被砸穿的电脑收在身侧,温和地问惊魂未定的赵姓嘉宾: “您没事吧?” “……没事儿。” “那就好。”他保持着多一分则幸灾乐祸少一分又漠不关心的完美微笑,轻声叫丹凤眼旁边的工作人员:“cindy,去帮赵先生拿杯咖啡吧,再叫人拿一个备用桌牌来。” 这厢安抚完,贺铭俯身把磕坏的桌牌捡起来,顺手拂掉裤腿上的碎塑料片,才慢慢走到丹凤眼二人身边。 “王总。”他熟稔地打了个招呼,也没忽略站在他身边的下属:“李秘书。” 被他唤做王总的丹凤眼叫王尧,并不理他,仍旧臭着脸坐在不属于他的座位上。 原因无他,贺铭创办的公司sl既是今天这场论坛的承办方,也是王尧所在公司的广告代理商。作为甲方,他不信贺铭敢逆他的意。 今天这c位他还就坐定了。 “实在抱歉,我们犯的低级错误让大家不愉快了。”贺铭态度良好,“座次有问题,换个地方应该的。” 王尧不忿地哼了一声,“你知道就好,我不计较了,就这样吧。” 贺铭笑笑,没有反驳他,反而说起一位王尧想见很久的合作对象:“我刚在签到台遇见了奇隼科技的执行总裁,王总想不想和他聊聊?” “你们认识?” 王尧将信将疑,贺铭这人很神奇,白手起家,公司也不大,仅凭着一副八面玲珑的笑面孔成了长临名利场的座上宾,外号“翡湖交际花”绝非浪得虚名。 “他坐左数第二位,帮您安排在他旁边?” 说来说去还是要他让位子,只是这次多了一块饵。王尧正犹豫,贺铭又说:“晚宴的位置也会跟着调整,有些事还是在酒桌上说更好。” ”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荣幸,替王总搭一次桥?” 他有一种柔韧的风度,像草木新抽的枝条,疾风骤雨落在上面也成了春天。 王尧终于松口:“行吧,给你个面子,下不为例。” “谢谢,帮大忙了。”贺铭拦下身边要灰溜溜拿着桌牌走人的李秘书,“不麻烦李秘书,我请工作人员来换。” 这里的热闹散了,门口却又活跃起来,贺铭分神望过去,捕捉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三层阶梯之上,身材颀长的男人被三五人簇拥着进入会场,随着他走近,不断有人围上去,而他的回应仅是偶尔矜持地略一点头,步态从容,未有停留。 宾客满座,人声鼎沸,但贺铭一眼就望见他,或者说,所有人都只望见他。 贺铭忍不住去看手里被王尧弄坏的嘉宾席名牌,上面印着一个熟悉的名字。 时晏。 他习惯性微微昂着头,露出过分精致的下颌线,眼睫却垂着,仿佛不愿和人对视。浓密睫毛像蝴蝶翅膀一样翕动,让人的目光忍不住在上面停留。 但当他抬眼,你对上他的眼睛,第一反应就是错开视线。 他长了一张招人的面孔,却有一双冷淡的眼睛。 跟在他身后的秘书ryla很快用目光锁定了时晏的位置,包括坐在上面还没起身的王尧。她附到时晏耳边,保持着约一掌的距离,小声交代了情况。 时晏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只是停下脚步,大度地为贺铭留出一段路的处理空间。 他大概不知道,他单单站在那里,也是很有存在感的。 贺铭拉回涣散的注意力,正要开口引王尧去新的坐席,后者却主动站起来,上前两步,到时晏面前自报家门,伸出一只手掌。 时晏抬腕和他交握,一触即分。李秘书拿出一张名片,王尧亲自递过去,对方报以短暂的一瞥,最后是ryla接手,却没有给他新的名片做交换。 他经过两人身边,也就略过了这一微不足道的插曲,连虚与委蛇的客套也无,那蜻蜓点水的一下握手就是他最高规格的敷衍。 贺铭微笑着和他打了声短促的招呼,而后快步走到兀自尴尬的王尧和李秘书身旁,引他们入座。 很快,他又折回来,手里拿着一个崭新的完好桌牌,弯下腰轻轻搁在时晏沙发旁的小桌上。摆正时手指仅仅捏着边缘,以免留下明显指痕。 “见笑了,时总。” 时晏其实无所谓,入场处又有一阵骚动,论坛最重要的客人——协会领导到了。他随意道: “你去吧。” ryla看着贺铭迤迤然迎上去,三言两语引发一阵欢笑,再看方才没拿到名片的王尧,正和邻座嘉宾聊得火热。她忍不住小声感叹: “贺总可真会做人,一点错都挑不出来。前阵子咱们搬到新的写字楼,sl送的花篮都是成对的。” 时晏淡淡应了声:“他一直这样。” 那位协会领导被安排在他身边,他和对方握手问好,话语在轰隆的耳鸣中变得断断续续。 “前两天我……温老……” 等人声消失,时晏回话:“下次见到外公,我会代您向他问好的。” 协会领导是个年过五十的老头,和他攀谈过程里越凑越近,时晏突然站起来。 “失陪。我去趟洗手间。” 走到门口,他又停住了。巨大的签到板不知被谁挪到了签到台前,挡住了后面的桌椅,四下无人,正好当一处比洗手间更方便的避难场所。 时晏找了外侧一把椅子坐下,这样可以观察到会场里出来的人,方便他若无其事地从另一侧溜走。 耳鸣有所缓解,他正要起身,附近响起脚步声,前方却不见人影。 ……有人从身后过来了。 其中一人绕过来,用一堆伴手礼堵住了他的去路。还有一人在原地端详着签到板。左右都没了出口。 “对不起啊贺老师,我不知道那两个人不能坐在一起。” 贺铭没苛责:“这次记住了,及宇地产的王尧和那位赵先生死生不复相见。” "嗯,记住了。"cindy应了,又有点委屈:“但王总也不能直接扔东西啊……” 贺铭随手将被砸坏的笔记本电脑搁在时晏身前的长桌上,他没向里面看,因此没发现时晏。时晏瞧他却瞧得清楚。 他穿了一套非常合身的正装,自严实的衬衫领口延伸出一截脖颈,和肩线连成流畅的弧度,妥帖得赏心悦目。 “我们和王尧公司的合同还没到期。”贺铭说,时晏原本以为他下一句要劝cindy忍忍,他却道:“下个季度结算,想办法加两万五进去。” 第2章 “啊?” cindy不解,藏在暗处的时晏也好奇。他的角度刚好能看清贺铭眼镜后缀的一长串链条,细碎银光自耳后延伸至颈间,若隐若现。 贺铭认真道:“两万赔我电脑,五千算你精神损失费。” …… 时晏忍不住想到ryla对他的评价,的确“会做人”。 “啊?这不好吧……什么时候结算?”cindy的低落一扫而空,笑嘻嘻地伸手去拉签到板,“签到板靠墙放吧,别挡在这儿,一会儿还得给大家发礼品呢。” 即将失去掩护的时晏放弃挣扎,甚至还有闲心想,不知道贺铭看到sl的大客户坐在这里,听他算计怎么给另一位客户加费用,会是什么反应。 cindy手上一用力,把轻薄的泡沫板一端从底座里拽了出来,隔在他们和时晏之间的“墙”缓缓倒下。 “等等。” 贺铭突然伸手扶住板子,“先去里面看看茶歇,一会儿再弄吧。” 不速之客稳稳坐在后面,倒是这两人先走了。等脚步声听不见了,时晏才起身,进场恰好赶上他致辞。 站在台上,他又看到了贺铭,在会场末端的角落,一盏小小的走廊灯映着他的脸。他站得笔直,仰脸望着自己的方向,时晏甚至错觉能看见他瞳孔里映着台上的全彩帕灯。 下一个人上台发言,他突然很好奇,贺铭能否有始有终,坚持为每一个过场环节鼓掌。 但他没有回头,端坐在那里,像一尊完美的蜡像。 耳鸣一直持续到晚宴。 今天症状分外严重,时晏又一次离场,打算去卫生间洗把脸,穿过走廊时看见王尧鬼鬼祟祟地拉着贺铭站在墙角。 “你陪我去跟时晏喝杯酒,引荐一下。”王尧打了个响亮的酒嗝,“他下午连张名片都没给我,我不要脸面的吗?” “恐怕我帮不上忙。”贺铭笑着推辞,“我和时总不熟。” “你少来,你连着两年给w酒店做广告代理,时晏一心扑在那个项目上,你会跟他不熟?” 贺铭脸上依旧挂着笑,嘴角上扬的弧度都没变:“真的不熟。要是做两年乙方就能和他搞好关系,恐怕要有一堆人来抢我的饭碗。” “也对……”王尧已经喝得微醺,他揉揉眼睛,看着消失在洗手间门扇里的背影,“哎,我好像看到时晏了!” “看错了吧,没有人。” “少唬我,我是醉了不是瞎了,裸眼视力2.5,不对,5.2!”王尧高高举起胳膊,潇洒地向前一挥,“走,哥带你敬酒去。今天就让你们生米煮成熟饭。” 我看你像二百五,贺铭腹诽。他没有跟上去,而是转身往相反的方向走,准备回到宴席上。 就在这时,身后的门内传来明显的响动,还有突然变高的人声。 他迅速折回去,快步走到洗手间前,虚虚搭着门把手,听里面的动静。 王尧慌乱的声音穿透门板,清楚地传进他耳朵: “啊!” “你没事吧,你怎么了……” 时晏的声音很低,含糊地说了句什么,紧接着王尧更大声地问:“要不要送你去医院啊?” 咔哒。 贺铭不再犹豫,用力推开了门。 第2章 02 你留下。 黑金花大理石台面上方悬着边角锐利的镜子,两侧玻璃灯柱映着镜框内侧的银珠,明晃晃照得人无所遁形。 时晏靠在洗手台上,胸口剧烈起伏着,额角有一道新鲜的伤口。 细小的血珠冒出来,周围的一小片皮肤晕着深浅不一的红色,他没管它,用力平复着呼吸。 贺铭进来后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他转过头,王尧站在另一侧,紧紧贴住墙壁,和时晏呈一条斜对角线,而贺铭正站在对角线的中点。 王尧看见他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你快看看他没事儿吧!” 他朝贺铭走了两步,又很快退回墙根,局促地站着,生怕离时晏太近。 “我就跟他打个招呼,就这样了。” 他絮絮叨叨地解释着事情经过:他追过来和时晏称兄道弟,说咱们交个朋友。时晏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关上水龙头就要走。 酒醉后人的脸皮总是格外厚些,王尧笑嘻嘻凑上去,勾住时晏肩膀。 没成想,手刚碰到对方,就像摸到了电门。 时晏的脸色比暴雨的天阴得还快,他猛地用力,甩开搭着自己的手。 王尧被他掀了个趔趄,酒醒了一大半。 时晏推他一把的同时还不忘后退一大步,结果就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额头狠狠蹭过角柱边缘,划出一道血痕。 “离我远点。”时晏跟他说了第一句也是唯一一句话。 他那副样子不像单纯的生气,倒似乎被撞出了毛病,靠洗手台强行支着身体,大口大口地喘气。 王尧剩下的那点醉意也被吓没了,他退到角落,双手下意识举过头顶,心口和后背贴着的瓷砖一样瓦凉瓦凉,无论怎么问,时晏都不理他。 “要不咱们叫救护车吧……” 他无助地看着贺铭,贺铭没搭话,盯着时晏的伤口,问他:“时总不舒服吗?” “出去。”时晏看起来很虚弱,但神色依旧凌厉,强硬地下了逐客令。 “对不起啊,改天我……” 话没说完,贺铭轻轻拍了拍他肩膀,他于是把多余的话咽下去,蹑手蹑脚地往外挪。 贺铭跟在他身后,走到门边,又听见时晏说: “等等。” “你留下。” 这是在叫贺铭。 时晏缓慢地合上眼睛,又张开,眼前一片漆黑。 他不确定贺铭是否听见了,也听不到有人折回来的脚步声,只能继续重复刚才的动作,慢慢眨眼,深呼吸。 终于有一丝光从上下睫毛中间晕开,贺铭出现在一片白亮中间,正窸窸窣窣掏着口袋。 他们之间有两步的距离,身边台面上铺着一张灰色提花的口袋巾,单片装的纯水湿巾、两支碘伏棉签和手机在上面一字排开。 贺铭又从西装内袋里摸出一个扁扁的铁盒,也搁在洗手台上,轻轻往他的方向一推: “薄荷糖,吃一粒会好点吗?” 清甜的压片糖果在舌尖上化开,手边又递来一只碘伏棉签,一头已经掰开,琥珀色液体顺着细杆流下去,使棉签浸透药液。 他捏住更下面的一段透明杆,避免碰到贺铭的手指,说出把人留下的真实意图:“帮我叫ryla来。” 身后就是镜子,但他转身都嫌费力,用棉签潦草地在额头上抹了两下,也不管抹没抹对地方。 “好。”贺铭在手机上摁了两下,把手机界面拿给他看,ryla秒回,说两分钟内赶到。 时晏小幅度点点头,贺铭依然没有把手机拿开,而直接摁了锁屏键。 暗下去的屏幕成了一面反着光的镜子,映着时晏的脸,额头上一片黄色和一片红色完美错开。 碘伏抹歪了。 贺铭就这样替他举着手机,等他重新把药水涂在正确的位置。空着的手在自己额角处比划了一个小小的半圆,“要不要整理下头发?” 时晏会意,吃力地抬起手,对着贺铭为他支起来的“镜子”,把几缕碎发拨到额前。 “现在看不出来了。”贺铭认真端详他的额角,伤口被发丝完全盖住。 他收起手机走到门口,打开门侧身等着时晏跟上来,“咱们出去吧,时总,ryla姐应该快到了。” 时晏脚步虚浮,走得很慢,但贺铭的耐性是无限的,不催促也不多言。 走廊里传来哒哒的声音,是高跟鞋在敲击地板,时晏扶了一下墙壁,借力站直,尽量使自己看起来正常。 黑色的一步裙进入他的视野,ryla匆匆赶来,右臂里揽着他的外套,是刚去晚宴包厢取出来的。 “时总,司机已经在楼下了。”她把外套递过去,“我们就先走了,贺总。” “回头见。” 一来一回客套的功夫,外套落在时晏胳膊上,他调转步子时打了个趔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活像被那件外套的重量压垮了。 “时总!” ryla赶忙去拉他,抓住外套的袖子,没拉住时晏,倒把外套从他怀里抽了出来,时晏继续往后仰。 再过两秒,她的老板、恒时集团的大股东、wander酒店创始人、冷脸兵器持有者、翡湖水滋养出的高岭之花……就会躺在洗手间门口。 “天呐。” 她扭过头,打算装作什么都没看到,已经在心里打好了辞职信草稿。 身体坠地的声音没有传来,贺铭快步走上去,在时晏摔到地上前,抢先一步扶住了他。他只碰到了时晏手肘,用手掌轻轻托着。 这本来是一个很绅士的动作,但时晏已经做好了摔下去的准备,身体重重向后坠,后背完全贴上他胸口,脖颈磕在他肩膀上发出一声闷响。 第3章 皮肤的热度隔着薄薄的衣料透出来,身后的胸膛绷紧了,坚实有力地支撑住他,他嗅见一股类似柑橘的气味,掺着淡淡的酒气。 贺铭目不斜视看着前方的地面,只要他一转头,就能数清楚时晏的睫毛。 他僵硬地杵着,半晌,全身上下只有喉结微微动了一下,随后吐出来的话是征求意见的口吻:“时总喝醉了,我陪你们下去吧。” 时晏撞在贺铭身上这一下结结实实,眼前有星星在转,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任由贺铭扶着。 已经强行把自己调到失明状态的ryla迅速往电梯方向走,“那就麻烦贺总了。” 屏幕上的数字跳到“1”,短暂的失重感过后,时晏的晕眩得到缓解,ryla先去门口确认司机停车的位置,他和贺铭并肩而行,慢慢穿过大堂。 有个侍应生路过他们身边,不小心掉下一只杯子,玻璃碎裂声激得时晏更清醒,对方连连道歉; 门卫为他们开门,说祝您一路平安; 门口停车区有人在连续摁喇叭,一阵风呼啸而过,所有的声音都那么清晰。 时晏垂下眼,贺铭的手依然扶在他臂上。 他动动手臂,从贺铭手里脱开,“我的酒醒了,谢谢。” “满足甲方的需求难道不是应该的?”贺铭笑笑,自觉地和他拉开距离:“时总这么客气,我该不好意思了。” “客气还是要的,毕竟我们不熟。” 贺铭颇为诧异地看着说出这话的时晏,既没想到他听到了自己和王尧的对话,更想不到他会当面点出来。 他对上那双冷淡的眼睛,此时它们微微眯起来,眼角和眉梢轻微上挑,形成一个介于挑衅和调笑之间的微妙弧度。 “果然不能背后说人。”贺铭笑着承认错误:“我得抓紧机会和时总熟起来才是。” 如果说贺铭擅长化解尴尬,时晏则会让每一句话都掉在地上。 此刻他完全没给贺铭台阶,自顾自说:“10号的会议我会去。” 他说的是sl和wander市场部的推广汇报会,贺铭当然早就知道了他会出席,为此sl的方案已经改到第六版了。 “要是聊工作,我可醉了。”贺铭摸不准他的心思,玩笑道:“哪句话答得不好,时总别怪我。” “你还会醉。” 时晏望着他,分不清是路灯还是月亮的光落进他眼里,形成一团柔软暧昧的雾气。 “全公司上上下下都喝了你的迷魂汤,夸sl老板会做人。贺总提到我,却只说不熟。” 他慢条斯理又颇为认真地问:“你打算什么时候来灌我?” 贺铭觉得自己可能真的醉了,脑子里像起了雾,朦朦胧胧的不清晰,信手拈来的漂亮话突然哽在胸膛里。 黑色宾利停在他们面前,他正好说一句废话来转移话题:“车到了。” 时晏却还不肯放过他,“多少?” “什么?” “薄荷糖和碘伏,多少钱?”他拖长语气:“不能也算我两万五吧。” 贺铭向前一步,这使他们又一次离得很近,手臂向前伸出来,仿佛要环住他。 “我不问你为什么对着签到板面壁,今晚的话能不能当没听到?” 手臂绕过他,替他打开了宾利的车门。 “你说哪句?两万五,还是不熟?” “非要选的话,忘掉不熟吧,这样起码时总不会出卖我。”贺铭退到车门后,绅士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他没上车,突然伸出手,放在贺铭胸口,后者脸上的笑罕见地僵硬了一瞬。 上面有道压痕,时晏随意拍了两下,“外套皱了。” “10号见,好好熬你的迷魂汤。” 他懒洋洋扔下一句callback就上了车,留下茫然的贺铭独自在风里凌乱。 路上他一直不自觉地用食指和中指敲着车窗,打出规律的拍子。 衬衣的触感还留在指尖。他在车上的时候司机从来不放歌,现在耳边清净得离奇。 凌晨两点,还没闭上眼睛的时晏拨通了一个电话。 对面在自动挂断之前堪堪接起来,声音含糊,听起来刚刚被吵醒:“喂。” “我发现一个特殊的人。” “然后呢。”听筒里传来的声音依旧恹恹的,“他现在发烧了,还是被你弄发烧了?” “什么?” “作为你的医生,我等这天很久了。”蒋一阔幽幽叹了口气:"在某个夜深人静的晚上,你夺命连环call把我挖起来,限我半小时内赶到城郊庄园,给你柔弱不能自理的情人看病。” “……” “我准备了三个剧本:a、总裁很久没这么担心过谁了;b、这点小伤还用叫我来;c、你克制点,怎么把人弄成这样!” 蒋医生的声音清醒了,语言却越发癫狂:“你喜欢哪个?” 时晏像是被一堆乱七八糟的弹幕吵到了眼睛,把手机从耳边拿开,打开免提扔到床头柜上: “医者不自医,你终于疯了吗?” “朋友,看看表,大半夜的睡到一半被叫起来工作,谁都会神经衰弱的。” “治发烧和写剧本都不是心理医生的工作。”时晏后悔打给他,一口气说完剩下的话:“我今天和五个人有肢体接触,其中一个,碰到他完全没症状。” “你确定不是当时耳鸣太严重,已经没有感觉了?” 蒋一阔认真起来,伴随着一阵睡衣和床铺摩擦的声音,他坐起来,倚着床头。 “我确认过了。”时晏很笃定。 “也就是说,那个男人终于出现了。” 时晏预感到他接下来的话没有任何有用信息,可惜手机放得有点远,没法立刻挂断。 “那个能越过你的‘活人勿近’雷达,抱着他就能治好失眠的男人终于出现了,今晚就是你们命运般的邂逅。” 时晏伸长手臂,终于摸到了手机,果断地掐断了电话。 第3章 03 真可怜,喜欢男人却不能碰 “时总,时先生刚刚打电话来,说晚上想见您一面。” ryla进来替时晏续了一杯咖啡,语气小心翼翼。 “不见。”时晏揉着眉心,眼下带着明显的青黑,“他的话不必转给我,你知道的。” “但时先生说,是为了基金会的事情。” 时晏身体往后仰,靠在椅背上,“晚上有别的安排吗?” “本来约了蒋医生的。” 是了,蒋一阔说要他再去做一次听力检查,顺便深入沟通一下“那个男人”。 “挪到其他时间。我晚上去见时文礼。” “好的,时间和地址我晚些发到您手机上。”ryla停顿了一下:“另外,送到温老先生那边的礼物被退回来了,您看怎么处理?” “这次是王秘书去的,他不了解情况,警卫员问起来的时候,就直接说是您送的。” 她的声音慢慢变低,生怕时晏下不来台,实际情况要更加难堪,一提到时晏的名字,他那位位高权重的外公直接在电话里发了飙,让警卫把王秘书赶了出去。 时晏听完倒很平静,“东西坏了就丢掉,没坏的话下次让时安带过去。” 说到时安,ryla又想起一桩事:“昨天小时总朋友的酒吧因为卖笑气被查了,小时总也在。” 时晏的脸色迅速沉下来,仿佛下一秒就要冲出去清理门户,ryla连忙补充: “他没有吸,这件事跟他没关系,警察了解了下情况就放他走了,不过恰好处理案子的警官跟咱们法务比较熟,闲聊时提了一句。” “知道了。” 一会儿功夫,时晏面前的咖啡杯又见了底,ryla看不出他现在的情绪,只觉得他比自己刚进来时看起来更疲惫。她轻手轻脚地关上门,深深呼出一口气。 平心而论,时晏不算难搞的老板,虽然跟和颜悦色差了十万八千里,但胜在头脑清醒情绪稳定。 偏偏家里有本烂账,风流的爹,早逝的妈,不着调的弟弟一点都不像他。 每次涉及到他的家务事ryla都要捏一把汗。 时文礼约的餐厅离wander不远,时晏推开门,意外发现,包厢里除了久未谋面的父亲还有两个人。 是两位妆容精致的女士,唇釉和耳垂、颈间配套的宝石首饰一样闪闪发亮,看年纪像母女。 时文礼和她们有说有笑,看见他进门,亲切地招呼他:“阿晏来了。” 几乎在时文礼开口的同时,他就开始不耐烦,而时文礼像完全没察觉到一样,笑盈盈地对那位年长一些的女士说:“这就是我儿子时晏。” “这是赵阿姨和她女儿。” 房间里只有一个空座位,在那位年轻女孩旁边,时文礼招呼他坐下:“今天主要是想让你们认识一下,培养培养感情。” 时晏挑起嘴角,露出一个讥诮的笑,他板着脸也像一幅有腔调的肖像画,一旦有明显的表情,哪怕是负面的,也会有种锋利而摄人的光彩。两位女士都含笑看着他。 第4章 他没在意落在身上的目光,拿起湿毛巾,一根一根把手指擦干净,才轻飘飘地说:“我喜欢男人。” “你知道的。” 他的语气轻松得像在谈论天气,坐在旁边的女孩闻言呛了一下,连连咳嗽,胳膊不慎碰倒了放在桌上的酒杯,里面的红酒淌在桌面上,时晏的衬衣被溅到一块。 “不好意思……”女孩和他道歉,呛得更厉害,赵阿姨站起来扶她,“我陪你去卫生间漱口吧。” 她们离开后,时晏唇边的最后一点客套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而时文礼一脸无辜地看着他:“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该不会以为是相亲吧?”他扯出几张纸巾递给时晏,后者没有接,他就轻轻放在桌面上,“只是介绍妹妹给你认识。” “妹妹?我只有一个弟弟,不管你再结多少次婚这点都不会变。” 时晏一句话也不想多说,他今天愿意来见时文礼,只为了一件事:“基金会的理事长什么时候转给我?” “这么说小姑娘会伤心的,她很仰慕你呢,一直想有机会和你合作。西汀w酒店的客房用品开始招标了吗?” 原来是急着让新女儿插一脚w酒店的业务。 时晏干脆地拒绝:“wander完全独立于恒时,不是你能碰的东西。” “基金会只出不进,根本没什么价值,趁我还愿意跟你谈,你最好想个合适的价码。” 他站起来,随时准备离开。 “是啊,那你又何必执着于一个只进不出的慈善基金会呢。难道是因为喜欢小孩?”时文礼拿起茶壶给自己添了一杯水,“福利院里的小孩又不会给你养老送终,不如趁年轻自己生一个,然后随便你怎么玩。” 他无疑有一副好皮囊,岁月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痕迹,笑起来时眉梢眼角的风情足以让人忽略微小的细纹,但一位父亲嘴里说出这样的话,时晏只觉得他面目可憎。 时晏的耐心已然告罄,径直往外走,却被时文礼拉住了。恶心的感觉伴随着蜂鸣声席卷而来,他猛地甩开手。 “你还没好吗?”时文礼摊开手掌,怜悯地看着他:“真可怜,喜欢男人却不能碰男人。” 他那趾高气昂的儿子终于低下了头。他记得严重的时候不仅会耳鸣,还伴随着头晕、心悸,那张嘴大概没法吐出一句完整的刻薄话。 “坐下缓一缓,吃完饭我们再谈。” 哪怕只有一分钟,时晏也绝不会在他面前做一个乖巧的小辈,他确实已经开始头晕,但还是强撑着往包厢外走去。 身后传来时文礼的声音,像一根针,插进久久不散的鸣音中。 “你这么恨我,到底是为了你母亲,还是为了别的人?” 时晏加快脚步,头也不回地出了房间。路边迎面吹来一阵风,他忘记穿外套,下意识打了个寒战,但他此时其实感受不到寒冷,他快站不住了。 不远处有一家店的灯牌亮着,发着光的英文字在他眼睛里摇晃变形,最后连成一片粉色的光晕,时晏撞进那片微弱的光里。 “别走啊,我们,嗝,接着喝,就去那家。” 王尧指着小酒馆的粉色灯牌,揽着贺铭肩膀,不让他走,“你放心,只要你陪我把今天晚上的领导喝好了,下个月招标,sl稳……呕!” 他半个身子都靠在贺铭肩上,猛地弯下身就要吐。 贺铭架着他快速移到那家小酒馆放在侧门的垃圾桶旁边,身体往后倾,好离他远些,手上用力钳着他胳膊,免得这人一头栽进去。 王尧呜呜哇哇把胃里东西吐了个干净,终于找回了一丝理智,“可算结束了,这帮孙子真能喝啊。” 他抬起头来看着贺铭,这人临时被他拉来陪酒,打了一圈又一圈,敬酒词不带重样的。 喝到最后,那位年过五十酷爱钓鱼的大领导面色通红,拉着贺铭的手不断叫着老弟,激动得宛若找到了失散三十年的亲兄弟。 离开包间时,包括他在内的每一个人都脚步踉跄、神志不清,而状似上头、一直在和钓鱼佬互诉衷肠的贺铭站得稳稳当当,面不改色地把每一位醉汉架上了车。 “你刚不会是装醉吧,真能演……”王尧嘟囔着,“上次还说和时晏不熟,结果他只赶我走。” “这边。” 贺铭权当没听到,伸手招呼他的司机,送走今晚最后一个醉鬼。王尧被司机接过去塞进车,尾气和他身上沾染的烟酒气味一同消散在晚风里。 身后的店里正在放一首不知名的爵士,悠长的萨克斯在月光里缓慢流动,夜晚变得粘稠。贺铭插在口袋里的手同时摸到了烟盒和糖盒,他选了后者。 清凉凛冽的薄荷气味里,他想起时晏的眼睛。 其实他没说谎,他们绝算不上熟悉。位高权重的外公,财力雄厚的恒时集团,使时晏本人成为和权力、财势一样美妙的幻象。 因此尽管他冷漠得近乎傲慢,仍有人前赴后继地触礁。 而他之所以会和贺铭产生交集,是因为他在两年前自立门户,创办了度假酒店品牌wander,并在二十家媒介代理商里选择了贺铭的sl公司。 sl刚刚和wander完成新一年续约,全程陪伴这一被唱衰为销金玩票的项目到开出19家酒店,实现全线盈利。 但时晏和他见面的次数其实屈指可数。他只是被选中,见证了时晏璀璨的一段人生。 脚步声伴着闲聊的声音靠近,把贺铭的思绪打散了,两个穿着服务生制服的男孩向这里走来。 其中一个人问同伴:“他怎么还没走,都坐俩小时了吧?” “说是没带钱包和手机,结不了账。” “打电话找人来接啊。” “本来是这么说的,我把手机借他,他又突然说不打了。” 他们往身后露台的拐角处看了一眼,压低声音。 “那有没有东西能押在这里啊?” “有块表,但是连八百块都付不出来的人,身上的能是什么值钱货啊。” 这时,其中一个男孩把两个大塑料袋甩进桶里,发现了站在暗处的贺铭,“我靠,这怎么有个人!” 贺铭带着歉意退开一步,远处的露台拐角暴露在他眼前,他的目光自然地扫过那个方向,然后定住。 时晏仰脸坐在一把高背椅上,他占了座垫的二分之一,脖颈和腰背向后张着,像弓上绷紧的弦,正聚精会神盯着壁灯下乱飞的小虫,身上唯一一件衬衣在夜风里显得单薄,上面还有污渍。 一辆电瓶车停在贺铭面前,“先生您好,是您叫的代驾吗?” 他回过神,跟着对方走了。 第4章 04 贺老师,别将就 因为拿不出八百块,半夜找人来酒吧捞,这桥段对时晏过于陌生。 服务生提醒他即将打烊,请他结账时,他想起来,他把手机、钱包和外套一起落在了时文礼订的包厢。 他只记得住时安的号码,但拿过电话的瞬间,觉得过于丢人而作罢。 脖子和腰都很酸,他改成双手支在膝盖上的姿势,这个角度正好看到衣服上的酒渍,是腹部泅开的一块红色痕迹。 如果有人在他肚子上捅一刀,喷溅的血迹形态也许和这差不多。 他想把视线从那滩红酒渍上挪开,结果发现自己连转动眼珠都很困难。 “你还没好吗?真可怜,喜欢男人却不能碰男人。” “你这么恨我,到底是为了你母亲,还是为了别的人?” 时文礼的声音仍然在耳边回荡,和鸣音拧在一起,组成巨大的漩涡,其下是黝黑涌动的往事,而他置身中心,无处可逃,只能缓慢沉入。 门窗紧闭的房间里有种糜烂的气味,混着香氛,像泥土里被人用鞋底碾碎的花。 长相肖似他的男人转过身,看见是他,很快又转回去,不以为意地继续动作。 而他冲上去,粗暴地捏着对方后颈,几乎把他提起来。 年轻版的时文礼挣脱他的手,揉着脖子,衣服也不穿一件,转过身直接面对他,语气里满是被打断的不满:“怎么了?” 原本气势汹汹的他反而说不出话来,脸涨得通红。 看他的样子,时文礼已经知道了答案,摊开手,不痛不痒地说:“我很遗憾,但你能先出去吗。” 他又一次抓住了时文礼的脖子,这次是从正面,手掌紧紧压着对方的喉结,五指收紧,他开始咳嗽,很快就要窒息。 时文礼抬起手,却没有掰开他,而摸上他的头,从发丝滑到耳廓,最后捉住他的耳垂,轻轻揉捏。 “来……打个,咳咳,招呼……”这句话是对床上的另一个人说的。 他终于看清楚另一个人的脸,那是一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孔,眼下的泪痣和睫毛一起楚楚可怜地抖着。 他的手不自觉地松开了一些,时文礼趁机凑到他耳边,手指仍抚摸着他的耳垂。 语言化成一条毒蛇,钻进他的耳朵。 第5章 “不要恨我,我们是同类。” “也是共犯。” 不知不觉,他的手已经彻底放开,无力地垂了下去。 现在他又站在了那个房间,心跳得快而迅猛,身体却绵软无力。 别去想,他闭上眼睛,强硬地命令自己,别去想。但画面没有消失,他找不到出来的门。 “先生……先生?” “先生!” 有什么人在大声地喊他。 他蜷起手指,又缓慢放开,勉强试着抬起头,是酒吧的服务生。 对方递过来一件整齐叠着的衬衣,胸前的口袋里塞着一卷粉色纸币。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脸色太吓人,对方说话磕磕巴巴的:“那个,我们经理借给你的,我们要打烊了,你走吧。”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家的,仿佛门口正好停着一辆出租车,车门打开,再关上,他就看到了自己的房子,他甚至不记得下车时有没有付钱。 等不及走到卧室,他倒进沙发里,把脸埋进双手之间,脸颊碰到一块硬挺的布料。 是那件装纸币的衬衣。 时晏把它拎远一些,领口被他抓皱了,口袋和衣袖都还很平整,看得出熨烫过,内侧领标和衣服外面一样干干净净。 服务员制服还挺讲究。 他正要放下,鼻尖钻进一缕淡淡的柑橘香气,似曾相识,像是某种洗涤剂。 时晏打开日程表,和sl的会议就在三天后。 啪嗒啪嗒啪嗒。 会议当天,w大厦入口,一个女孩小跑着路过时晏身边,软底鞋和瓷砖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一手拿着咖啡,另一只胳膊伸出去,眼看着电梯门在眼前合拢,伸出去按电梯按键的手收回来,懊恼地拍在脑门上。 时晏看她眼熟,问身边的ryla:“那是谁?” ryla也看到了她,“是sl贺总新招的助理,上次论坛见过的,我记得是叫cindy。” 她看看老板的脸色,像是感兴趣,便多说了两句:“贺总之前还开玩笑,说我们俩加一块儿就是辛德瑞拉,等项目结束了送我们每人一双jimmy choo。” 他们从cindy身后走过,后者压根没发现他俩,瞪大眼睛无奈地看着纸杯上的标签,举着手机发语音: “江湖救急,谁在咖啡店,帮我带杯冰美式。” “贺老师要的,店员给我拿成拿铁了,来不及回去了,救救孩子。” 有人回复了语音,她点开后把手机放在耳边,但是音量开得很大,时晏和ryla也清清楚楚地听到了里面的内容。 “都在会议室了宝贝,贺老师让你快上来。” “他说拿铁也行,他乳糖耐受。但你要是敢比时总到得晚,这季度sl的下午茶就只能喝白水了。” 背景音是一阵笑声,贺铭还笑着骂了句“没正经”。 腕表上显示的时间离会议开始还有十五分钟,ryla毫不怀疑以自家老板的无情程度,会乘专用电梯先一步到达会议室,让这群人余下的两个小时再也笑不出来。 天助cindy,员工电梯在专用电梯之前到了一楼。她收起手机钻进去,迅速摁了楼层,长舒一口气,却在电梯门尚未关闭的缝隙里瞥见了ryla和她身旁掌握sl下午茶生杀大权的时晏。 她的嘴巴张大,脑袋一片空白,ryla礼貌的微笑下藏着饱含同情的目光。 出了电梯往会议室走,cindy一路上都觉得身后有脚步声,又不敢回头看,俨然觉得时晏已经化成了她的背后灵。她丧着脸走进会议室,梗着脖子把咖啡放到贺铭面前。 “贺、贺、贺老师,您的咖啡。” “怎么着,我还没喝错咖啡就变怪兽了?给孩子都吓结巴了。” 贺铭叫她找地方坐,替六神无主的她和市场部的众人打了个招呼:“这是我们公司新来的同事cindy,第一次见这么多甲方老板,紧张了,大家别见怪。” 大家笑起来,wander的市场部总监简声打趣他:“贺老师别甩锅啊,明明是害怕被你骂,怎么又成被甲方吓到了。” cindy看看门口,没有人进来,长舒一口气,对贺铭说:“对不起贺总,我有罪,我动作太慢,刚在楼下碰见时总了。” “预计时总还有五秒到达战场。” 时晏踩着这句话的尾巴到达了会议室,背对着他的贺铭无知无觉,替他美言:“时总多绅士,还让了你两分钟,他能走vip电梯的。” “因为vip电梯没停在一楼。” 他推开磨砂玻璃门,坦率地拆台。 “时总。”简声先站起来打招呼,一圈人全都跟着起身,包括刚才买错咖啡的倒霉小助理,贺铭也笑着叫了他一声。 时晏点点头,桌首单独替他摆了一张椅子,他却选了贺铭旁边坐下。 这个位置看投影不算方便,贺铭调到ppt首页,贴心地把电脑屏幕转向正对时晏的方位。 遇到不明确的地方,时晏会随时发问,“策略部分有数据支撑吗?” “有的,参考了过去两年的消费者分析报告,还有我们在ota平台抓到的数据。” “竞品案例太少了。” “好,会增加去年的。” “纸媒看不到效果和转化率,为什么依然选了20家?” “业内和老派消费者对纸媒的认可度比较高,时总介意的话可以把预算再往社媒和线下倾斜一下。” 时晏会被99.9%的合作对象打上“难搞”的标签,虽然他有脑子也有审美,不会在看过八百版方案后选第一稿,也不纠结于logo不够大和五彩斑斓的黑,但当他有条有理地质疑你时,26度的恒温空调就变成了寒冷难耐的极端天气。 而贺铭无疑属于下的那0.1%,面对南极冻雨般的密集问题也笑得如沐春风,迅速作答后继续讲解后续方案,流畅得仿佛没有被打断过。 任谁看见这两人都要感叹,真是一对天造地设的甲方乙方。 会议进行到一半,ryla领着秘书部的一位男同事来敲门,“打扰了,时总请大家下午茶。” 两人把纸袋里的东西拿出来,cindy忍不住“哇”了一声,点缀精致的甜点散发出奶油香气,每人还有一客冰淇淋。 cindy和同事聚精会神地通过颜色和形状分辨着桌上的小蛋糕,无人在意的角落里,贺铭帮ryla把咖啡纸托拿掉,整整齐齐码在桌上。 相比甜食,饮品要单一得多:两排茶褐色的液体里有大颗冰块浮动,清一色冰美式。 ryla放了一碟柚子芝士蛋糕在时晏面前,看看专注挑选蛋糕的cindy,怜爱地往她手边放了一个开心果挞,又问贺铭:“贺总要什么?” “谢谢,我不用了,我在戒糖。”贺铭顺手把面前的冰淇淋球推给cindy,“这也交给你了cindy同学。” 贺铭只拿了一杯冰美式,递给时晏,对方却没接,转而把他面前那杯买错的拿铁拿过来,然后用手轻轻一推。 他的指尖刚好压在贺铭手指上,手心里的咖啡很冰,因而他指尖那点温热的触觉分外明显。时晏用刚好只有他们两个听清的音量说: “贺老师,别将就。” 第5章 05 也要看是谁在追 贺铭浅浅地笑,说了句谢谢老板,尾音沙哑,说完猛烈咳嗽起来。 简声关心他:“贺总感冒啦?” 贺铭两侧都坐着人,低头以手掩着口鼻,稍微偏向远离时晏的一侧,又咳了好一会儿,缓过来才答话: “已经快好了,别怕,sl目前还健康的各位同事都能证明,我是风热感冒,不传染。” 虽然是中场休息时间,市场部的人碍于时晏在场,没人多话,sl的员工却打开了话匣子,七嘴八舌议论着贺铭的感冒: “贺老师前两天就感冒了,发烧烧得脸通红,哎呦喂我进公司三年就没见过贺老师脸红……” “我当时跟他说话都不敢大声,生怕哪口气喘大了给他吹倒。” “所有人都劝他休病假,结果第二天他就生龙活虎脱胎换骨了,头天贺黛玉弱柳扶风,第二天贺智深倒拔垂杨柳。” 贺铭自在地喝着咖啡,仿佛处在讨论中心的人不是他自己,听到“贺智深倒拔垂杨柳”时甚至还笑了一下。 简声留意着时晏的神态,他不爱说废话,做他的下属,“察言观色”的重点在观色,ryla当初送她的入职礼物是一套三册的《微表情心理学》。 此刻他双手放在膝上,身体微微前倾,释放出“愿闻其详”的信号,于是她笑着问:“真的假的?” “真的,毫不夸张,第二天我下班,和朋友去逛园区旁边的翡湖公园,碰上贺老师夜跑,晚上回去一看微信步数,人家16000步。” “年轻了吧你。”说话的是那位进公司三年的男生,叫李冠:“老板什么诱惑都可以抵御,唯独对深夜的翡湖无法抗拒,加班到两点他也要去环湖6公里。” “曾经有实习生被美色所惑,决定来一场浪漫的湖畔偶遇,结果只能在冷风里看着贺老师的背影,一晚上都在被套圈,喜提酸胀的小腿肚和贺老师超过她三次的惊鸿三瞥。” 第6章 “第二天她辞职了,离职理由写的是看见老板就想到被体测支配的恐惧。贺老师一夜之间,从春风十里变成体测八百米。” 李冠讲到这里夸张地捂住眼睛,做出一副不忍直视的模样,众人笑起来,就连时晏嘴角都勾起了细微的弧度。 一直任人打趣的贺铭却打断了这个话题,半真半假地埋怨:“行了,当着时总呢,给我留点面子。” 会议结束后,简声和手下人拥着时晏出去,贺铭和他道了再见,没有跟出去。 “cindy,把垃圾收了吧,一会儿带走。” 又对着心已经飞出去的众人道:“大家不用回公司了,一会儿直接回家吧。” “老板万岁!”“贺老师今天也如此迷人!” “嘘。”贺铭叫他们小点声,“还在别人地盘呢,都收敛点。” cindy把大家喝剩的咖啡收进纸袋里,另外两位同事先走了,只有贺铭还在收拾东西。 她要去收贺铭面前的咖啡,被阻止了,贺铭把她买来的拿铁放进手边的纸袋交给她,还剩一个杯底的美式仍旧留在桌上。 “还不走?能下班的时候就快溜,这是sl的企业文化。” “对不起啊贺老师,”cindy看着自己买错的咖啡,又跟他道了一次歉。“店员拿错了,我在店里没注意。” “没关系,做好工作,别的事不用想太多。”贺铭不知想到了什么:“不过,平时别一着急就跑,显得冒失。” 他笑得cindy脸热:“腿这么长,快走两步也能赶上。” 贺铭和她一起走到垃圾桶旁,把没喝完的咖啡一饮而尽,cindy刚扔进去的纸袋把垃圾桶填满了,他于是把手里的空杯子轻轻搁在金属盖上。 “在w大厦尤其注意,时总不喜欢。” 驶出停车场时,贺铭看见时晏独自站在路边,神色不耐地打着电话。 “嗯,还没,确定在停车场?” 几乎在他降下车窗的同时,时晏挂断了电话,“没事,不用查了。” 贺铭和他打了声招呼:“时总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司机出了点问题。”时晏答他。 “这样。”贺铭点点头,时晏仍旧站在原地,没有走近的意思,他试探着问:“时总不嫌弃的话,我送你?” 他已经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时晏却在他说完后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坐进了副驾驶。 安全带的卡扣合上,发出清脆的咔哒声,时晏抓住贺铭瞬间的怔愣,挑起一边眉毛,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怎么,副驾驶不能坐?” “只是想问座椅用不用调。” 时晏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贺铭挂着那副通用的笑容,很快进入司机的角色,低头摆弄着导航,“咱们去哪儿?” “澜庭。” 贺铭在导航里输入时晏报的地址,他知道那里,是长临市区一处有名的花园别墅区,据说栽种了两百亩垂丝海棠,号称“东风在侧,独卧春光”。 “路上有点堵,大概四十分钟,到家吃饭倒是正好。”贺铭启动车子,“要放点什么听吗?” “不用。” 时晏靠在椅背上,环顾四周,贺铭的车里干干净净,玻璃和镜子都擦得光洁,看不到车载挂件、香薰等物件的踪影,仿佛刚从4s店开出来的试驾车,很难推测出主人的任何特征。 目光最后落在开车的人身上,贺铭进车里就脱了外套,衬衫纽扣扣到最上面一颗,袖口完全盖住手腕,唯一裸露在外的修长脖颈有种难言的性感。刀削斧凿的鼻梁上架着万年不变的银丝眼镜,和垂下来的眼镜链一起反射着冷冰冰的光泽。 “今晚请你吃饭。” 前方正好迎来一个转弯,贺铭瞥见时晏用拇指和食指按在眉心,看起来很疲惫。他把导航音量调小,“别客气,正好顺路。” “不管我要去哪里,你都会说顺路。”车子稳稳当当匀速前进,时晏的声音懒洋洋的,给他下了判决。 “如果时总要搭我的车,确实东西南北都顺路。”贺铭丝毫不介意被戳穿。 “你住哪儿?”时晏仿佛不愿冷场,强撑着跟他说话。 “sl附近。”贺铭想到他没去过sl,又补充:“离湖滨商圈大概两公里。” 时晏点点头,一副了然的样子:“难怪凌晨两点还能在翡湖跑步。” “别信他们的,嘴里跑过的火车能从长临直接开到川藏线,编排我呢。”贺铭没想到他真把会上的闲话听进去了。 时晏用手肘支在窗边,侧过脸看他,“那实习生的事呢,也是假的?” “饶了我吧。” 如果不是在开车,贺铭大概已经把耳朵捂上了。 “我都不知道有这事,怪就怪实习生的离职申请不用我批,不然我肯定当场毁尸灭迹,传到我耳朵里的时候,那条离奇的离职原因已经永远留在oa系统里了。” “怪你跑得太快。” 时晏慢慢闭上眼睛,音量也低下去。贺铭被这句话逗笑,紧紧抿着上扬的嘴角,过了良久,他温声说: “也要看是谁在追。” 他的尾音消失在落日余晖里,没有云层的天空蔚蓝纯净,只在视野可及的尽头染上了橘色的霞光。傍晚的风裹挟着车流和树影缓慢后退,一缕柔和的光线穿过前窗,披在他们身上。 时晏已经就着撑在车窗上的姿势睡着了,金色的微光在他眼睫上明明灭灭。贺铭一路用双手端着方向盘,即使等红绿灯的间隙也目不斜视,现在却忍不住频频侧目,怕他会被某次擦身而过的车辆鸣笛惊醒。 车停在别墅区门口,月亮已经换下了夕阳,低低悬在半空,高大乔木隐在夜色里,连成一片模糊绿影,时晏依旧闭着眼睛,睡得很熟。 被车窗隔绝而显得遥远的景观喷泉水声里,贺铭轻声唤他:“时总。” “时晏。” 第二声比第一声更轻。 时晏的睫毛动了动,微微皱着眉头,仿佛被扰了好梦。 他不睁开眼睛时,整个人是好看多过凌厉的。 路旁的灯光透进来,在他身上划出一道明与暗的界限,他的脸陷在阴影里,散乱的额发落在纹理细腻的皮肤上,黑色针织大开领敞着,线条优美的锁骨和脖颈则暴露在光下,像一块搁置在绒布之上切割精致的宝石。 贺铭拿起放在后座的外套,双手握着前襟,展开要披在他身上。 衣摆垂落在在时晏小腹,他正要放手,时晏却忽地一颤,一缕发自耳后滑落,贺铭蜷起的指节碰上他锁骨。 贺铭也跟着一抖,猛然撤回了手,像梦中踩空了台阶后惊醒。 衣领被他揉皱,副驾驶座上的人呼吸均匀,一动不动。 他把外套重新叠好,放回后座,启动了车子。 两侧的路灯圈出一道河,前方空无一人,只有他和时晏在流动的光上航行。 车没有走远,环着别墅区,绕了一圈又一圈。 夜幕低垂,外墙高耸,昏黄灯光之上笼了一层朦胧月色,无从窥见那片两百亩的海棠花海。 他围着一片不得见的胭脂色春光盘旋,乐此不疲。 跑到第三圈的时候,时晏醒了。 “到了?”他仿佛在睁开眼的同时就认出了这是哪里。 贺铭依旧保持着他入睡前的姿势,稳稳掌着方向盘,“嗯,马上开到正门。” 时晏看着窗外的景象,“都晚上了。” “遇到交通事故,堵了很久。”贺铭轻描淡写地解释,“一会儿开进去,麻烦时总告诉我怎么走。” “一起吃饭吧。” 时晏话音刚落,车子驶到别墅门口。道旁停着一部连号的车,大门开着,一个陌生男人和家里的阿姨一起站在门前。他皱起眉头,停下解开安全带的手,尼龙带子被他卷成了一根细绳。 贺铭也注意到了那辆车和门口的人,体贴地拒绝他的邀请:“刚好我回去有点事,下次再问时总讨打车费。” 时晏回过神,“下周,我会让ryla提前跟你约时间。” “总这么客气的话,我这迷魂汤还怎么熬。” 贺铭夸张地叹了口气,时晏的眉心和那条被他蹂躏的安全带一起舒展开,“走了。” 车头调转,后视镜里已经看不到时晏的身影,贺铭把车子开得很慢。 离开的过程里他仍没有看到海棠花,倒遇见了两棵丁香。繁盛的紫色花朵压满枝头,空气里有暗香浮动,他降低了车速,但这一切依然很快退到了身后。 第6章 06 冰与火之哥 “您回来了,我打电话给您没人接。”淑姨迎上来,“一位老先生在里面,说是您外公。” 她看看站在旁边的陌生男人,凑近一步,小声说:“这位是和他一起来的,说什么也要在门口等,要不要叫门卫来?” 时晏示意她没事,让她下班,自己快步往正厅走。陌生男人冲他颔首,在他身后恭敬地为他关上门。 第7章 走到玄关尽头,他停下脚步,会客厅里,穿中山装的老人背对着他,正在看墙上挂的一面大幅油画。 老人听到了戛然而止的脚步声,仍旧对着墙壁。 周围的空气都凝滞了,长久的沉默压抑着人的呼吸和动作。时晏想叫他一声,又记起温荣怒不可遏地责令他再也别叫自己外公。 他只好把这两个字吞回去,生硬地问:“您怎么来了?” 老人终于转过身,他们太久没见,外公的头发已经斑白,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显得陌生。 “你去哪里了?”温荣反问他。 “去wander开会。” 温荣直勾勾地盯着他,眼神犀利,仿佛在分辨他有没有说谎,时晏仍站在玄关处,两人远远地对视。 “姓苏的回来了。” 温荣冷笑一声,朝着他走来,老头的腿脚不利落,上身却始终是挺直的。 路过时晏身边,他放慢了脚步,侧身在他耳边警告: “我不管你怎么想的,让他死了那条心。” 时晏的手搭在边柜上,这应该就是今天温荣肯来见他的原因。他垂下眼睛,“我会处理好的,您别费心。” “如果你心里真的有数,我根本不用来。”温荣越过他,径直往外走,“我老了,但我不聋也不瞎。这些年要不是恒时一直给他资源,他早就饿死了。” 声音越来越远,但依旧足够时晏听清楚每一个字: “随便找个人放在身边,男男女女、阿猫阿狗,都无所谓。你只给我记住,他不行。” 温荣撂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时晏朝着餐厅走去,透过落地窗看着他上了停在路边的连号汽车,一直望着车子驶出别墅区。 餐桌上摆了两副餐具,泛着冷光的金边骨瓷套碟分放在长桌两头。他没有动已经冷掉的餐食,拎着白葡萄酒和插着杯子的冰桶往地下室走。 穿过两道门,他进入一间暗室,到处悬着错综复杂的线,开门的动作带起地板上细小的扬尘,夹在线上的一排排照片翻飞,在没有光的房间里像幢幢的鬼影。 中央摆了一张宽大的皮质躺椅,他用手轻轻碰了碰椅背,上面也落了薄薄一层灰尘,他的手慢慢下移,抓住一边扶手,一节一节把身体压下去。 开裂的皮面露出一截海绵,陈旧的气味钻进鼻腔,他僵硬地陷在其中,像是临时缩回了褪掉的壳里,曾经艰难抽离出去的软弱、畏缩自外部冲撞着他的身体。 他抓起一只酒杯,胡乱用冰块和酒把它装满,由于手在抖,酒液溅出去一部分,但他不在意,一口气喝掉后再次添满。 时晏虚靠在椅背上,仰起头,借着两扇门外透进来的灯光,他隐约看见悬在上方的照片。少年捧着一个奶油蛋糕,满足地笑着,边角有另一个人的肩膀入镜。 “晏哥,你离我太远了,我拍不到你。” 从泪痣那一点开始聚焦,照片上少年的面容拉近、放大。 他看看手机上的照片,再看看一点也不配合的时晏,自我安慰:“算了算了,起码有个肩膀。” “那我要吹蜡烛咯。”蛋糕中间插着彩色的细蜡烛,只有三根,他却要认真地数一遍,才说:“那我有三次许愿机会。” 说完又摇摇头,“许愿没意思,神仙也不给我回应。这样吧!我问三个问题,晏哥你来回答我,就算我的三个愿望都实现了。” “第一个问题……”他吹掉一根蜡烛,迅速用手指蘸了一点奶油,在时晏唇边画出一道长长的白胡子,“蛋糕好吃吗?” 时晏淡定地拿叉子把嘴角的奶油刮掉,吃了一口,“太甜了。” 他笑着去吹第二根蜡烛,“下一个问题。” “晏哥,你喜欢男生对吗?”他收起玩闹的神色,认真看着时晏,时晏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那,”他忘记先吹灭下一根蜡烛,仅剩的烛光掠过纤长的睫毛,碎在那双眼睛里,“你喜欢我吗?” 身体里某个部位传来剧烈的痛感,一瓶酒被他洒的洒喝的喝,竟然空了。 时晏仍旧觉得渴,附近没有其他的水,四肢都是麻的,不听使唤,眼前的杯子里还剩一点酒,他的目光落在冰桶上,里面还有几块没化的冰。 他把冰块通通嚼了,唇齿被冻得失去知觉,身上的疼痛倒越发明显,原来是胃在痛。 他压住腹部,给蒋一阔发了条信息: “周三有空吗?” “有空的,ryla姐。” ryla打电话来问贺铭时间的时候,他正和傅行止坐在一家新开的酒吧里。 “好,麻烦了。” 挂掉电话,傅行止问他:“ryla?时晏的秘书?” “嗯,之前捎了时总一段路,他说请我吃饭。”在他提出更多问题以前,贺铭一句话讲完了来龙去脉。 “你是亲自开车把他从黑龙江送到了海南吗?”傅行止依旧有疑问:“先不说时晏怎么会上你的车,以他的性格,别人顺路送他,他应该是‘和我同路你很荣幸,别妄想更多’才对吧?居然要请你吃饭。” 贺铭失笑,傅行止对时晏的刻板印象大概从第一次见面就注定了。 那时他和傅行止都刚毕业,在一家非常有名的广告公司做小职员,一起被分到了恒时的服务组。 一天下午,他正对着宣传册整理产品类目表,傅行止过来拉他,“先别弄了,快下楼。” “等会儿,没做完呢。” “表什么时候不能做啊,时晏来了,活的。”傅行止怕他不知道是谁,又强调:“恒时的时,周会上总监三令五申让我们仔细伺候的那位少爷,速食系列推广他要亲自参与,今天他来公司了。” 贺铭听到“时晏”两个字后就失去了理解能力,后面的一长串话自动消音,他茫然地盯着电脑屏幕,“啊?” “你跟我下楼就是了。” 傅行止是在公司八卦群里看到的消息,附了一张时晏被助理和公司老板围在中间进入大门的照片,时晏的脸拍得比别人的都要清晰,他天生有让人把焦点定在他身上的吸引力。 他们两个从大学就厮混在一起,早已坦诚了彼此的性向,因此傅行止说话毫无遮拦: “他可真是各种意义上都中了基因彩票,长得太带劲了。” 他被推搡着下楼,停在自动贩卖机前,假装排队买东西。 楼下的人前所未有的多,男女都有,自动贩卖机前的队伍根本不挪动,和工位上欲盖弥彰冒出的一颗颗脑袋一起,鬼祟地往同一个方向张望。 那时候他也穿过装作在做各色事情的忙碌人群,一眼看到了时晏。 漂亮少年长成了英俊男人,他似乎对被围观有些不满,眉目之间露出些许不耐烦。 路过贺铭身边时,他终于忍无可忍,转过头盯着贺铭手里忘记放下的恒时宣传册,一字一顿地问身旁的广告公司老板: “他们不用工作吗?” 只一句话,他在傅行止眼里就从大美人变成了没有性别的资本家。 “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绝对有别的图谋。” 傅行止的话把贺铭从回忆里拉出来,贺铭不以为意,“他能图我什么。” “也是,sl的资产还吸引不了分分钟百万上下的时总。” 何况老板又是个算盘精,傅行止腹诽。 他很快对这通电话失去了兴致,眼神飘到前方,不远处有个男孩正在给客人送酒。 贺铭问他:“男朋友?” “还不是。”傅行止大大方方地偷看对方,衬衫领口随意敞着,露出锁骨和一小片胸膛,活脱脱一封没写人名的邀请函。 而正被他盯着的男孩眉目清秀唇红齿白,听客人说话的时候垂着眼,乖顺得像受教的学生。 没有由来的,贺铭想到那天睡在自己车上的时晏,睫毛低垂,在眼窝投下一片小小的阴影。 这两人情场浪子和清纯男大的气质对比太鲜明,贺铭叹了口气:“你做个人吧。” “没办法,人是控制不了自己的心跳的。”傅行止耸耸肩,“要是事事都忍着,做人还有什么意思。” 他意有所指地看着刚拒绝了他再来一杯邀请的贺铭,后者在他眼里就是大写加粗的“没意思”。 他坚信贺铭的人生目标是把“存天理灭人欲”刻在墓碑上,不然很难有人在所有方面都保持着近乎严苛的自律。 吸烟喝酒都是社交性的,饮料甜点几乎不碰,最多在需要提神的时候喝一杯冰美式,所有容易成瘾的东西仿佛对他完全没有诱惑力。 他的物欲很低,不买奢侈品,房车都是基础配置,仿佛一出生就是断舍离十级选手。尽管他能陪你从黑胶摄影聊到游戏塔罗不冷场,但他自己其实没什么兴趣爱好。 就连性他也不痴迷,从他们认识到现在,他没有任何意义上的伴侣。 傅行止一度怀疑他解决生理问题的时候会掐表。 第8章 “行止哥。” 清纯男大此时来到他们身边,中止了及时行乐派和禁欲狂人的辩论。 他看看傅行止又看看贺铭,把托盘放在他们桌上,里面摆着几份小笼薯条。 “这是你朋友吗,请你们吃薯条,能不能帮我个忙?” “嗯,他叫贺铭,祝贺的贺,铭记的铭,记住了,一会儿让他买瓶酒,瓶上就写这名字。”傅行止笑眯眯地替他冲业绩,又对新鲜出炉的冤大头说:“这位是酒吧的时老板。” 姓时,贺铭心头涌上一种不好的预感,右眼皮跳得厉害。 “贺铭哥你好。”酒吧小老板乖乖和他打招呼,随后亮出一个二维码,“买酒就不用了,能不能帮我打个分。” “好啊,在做酒吧点评活动?”傅行止扫完码,招呼贺铭,“你也来扫一个。” 进入所谓的打分界面后,banner上赫然写着:临圈太子评分。 下方标注着一行小字:本评价系统旨在帮助大家高效实现商业联姻,女生版请移步隔壁“临圈公主评分系统”。 评分对象被一一列出来,照片旁边标注着名字、身份、分数和评分人数,下方甚至还有精选出的评论作为一句话简介。 贺铭没顾上问这个诡异的评分系统是怎么回事,放在页面最顶部的就是时晏。 配图里的他拉着行李箱站在机场乱糟糟的人群中间,向镜头投来冷淡的一瞥,在一水的证件照和一看就是从朋友圈扒下来的摆拍图里显得十分出尘脱俗。 评分人数1326,在平均200左右的评价人数里遥遥领先,分数5.2(满分10分),简介标签颇为难懂——“冰与火之哥”。 点进详情页,最热评论对简介做出了清晰明了的解释: “连续三年蝉联长临富二代梦中情哥第一名,连续四年蝉联长临富二代噩梦之哥第一名,临圈太子当之无愧的冰与火之哥。”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评比。 其他热评里裤衩与唾沫齐飞: “哥哥的身材辣辣的,脸却是冰冰的” “夏天一定要见的人,外面40度他身边零下4度” “s的梦想,m的天堂,懂自懂” “呵呵呵他为什么在相亲评分系统里,应该不喜欢人类吧” ……虽然神经但是还挺准确的。 贺铭继续往下翻,最新评价里清一色的“默认好评”,全部10分,有一条稍微走心点的是:酒吧非常棒老板人很好还送了薯条。 时安正在指点傅行止:“不是给我打分,是给我哥打。” 贺铭抬起头,艰难地问傅行止:“我记得时总有个弟弟……” “贺铭哥也认识我哥吗?你看到他没,页面最顶上那个。”时安热心地向他介绍:“拜托你也帮忙打个10分,评语不用写!” 傅行止喜欢上了时晏的弟弟,而时晏的弟弟正在自家酒吧举办好评送薯条活动,以便帮他提高在某个吃饱了撑的的相亲参考页面的评分。 很难评判这两件事哪个更魔幻,贺铭有句话不知道该问他们两个中的谁: “你是不想活了吗?” 第7章 07 爱情买卖 “你是不想活了吗?” “安眠药和胃药是能当零食吃的吗!再这么下去我看你要走在温老爷子前面!” 蒋一阔对来做心理咨询却什么也不愿说、只叫他随便开点药的时晏忍无可忍,发出一声怒吼。 而时晏丝毫不为所动,只在他音量陡然拔高时抬手,堵住更靠近他的一边耳朵。 他一拳打在棉花上,闷闷地合上病历本,神色认真起来。 “时晏,也许我不适合做你的心理医生,但作为朋友,我很希望你能早点好起来。如果你对熟悉的人讲起过去会觉得难为情,我可以给你介绍其他医生。” 他是第一个发现、也许也是唯一一个知晓时晏怪毛病的人—— 他不能碰男人,肢体接触会引发剧烈的神经性耳鸣,但他又偏偏是同性恋。 当他提出时晏应该进行心理治疗时,对方接受了他的建议,于是他成了时晏的心理医生,但他们没有进行过一次正经的心理咨询。 时晏对造成这一切的原因闭口不谈,大部分时间,他在这里做一些听力测试、心理问卷之类的检查,找蒋一阔拿一些安眠或者缓解焦虑的药物,偶尔他会在诊室睡一觉。 不出意料,时晏拒绝了他的提议,蒋一阔苦笑道:“好吧,你不是不信任我,你是不信任所有人。” 时晏却突然问:“我不排斥他碰我的那个人,你觉得他能帮上忙吗?” “命定邂逅男?” 蒋一阔瞬间打起精神,又很快蔫下去。 “算了吧,我随口说说的。以你现在半死不活的状态,谈恋爱让你重获新生的可能性大概是0.1%,直接死透的概率倒是有99.9%。” “我没打算谈恋爱,我可以付他钱。” ……这听起来比谈恋爱更危险,而且违法了吧! 看蒋一阔风云变幻的脸色就知道,此时他心里闪过了千言万语,中心思想可以归结为“这活儿没法干了”。 在被他扫射之前,时晏告诉他:“苏北辰回来了。” 苏北辰。 他们的小圈子里有许多关于这个名字的传闻。 众所周知的是他曾经把时家搅得天翻地覆,至于原因则有很多个版本。 流传最广的一种是时晏和他爱得轰轰烈烈,出柜闹到活活气死了母亲,又几乎和外公断绝关系,最后在两家人的威逼利诱下,他抛下时晏远走高飞。 俗称,白月光。 后面的话不用时晏说他也明白: 温老爷子大概已经动了包办婚姻的心思,逼时晏去找别人,严防他们旧情复燃;而一直和时晏在公司打擂台的时文礼也不会放过这个借题发挥的好机会。 时晏的确需要一个人在身边当挡箭牌。 “这时候送上门,还真是命定邂逅男啊……”蒋一阔痛心疾首地捧着挠头时不慎拔下来的两根头发:“但是作为一名专业的心理医生和富有正义感的青年才俊,我的建议是你离他们俩都远点,不要轻易进行爱情买卖,免得你血本无归。” “没有爱情,至于买卖,只有你才会血本无归。” 时晏绝对是把蒋一阔当成了一枚硬币,从没听过他的建议,来找他只为了在抛出去的瞬间确定自己的心意,然后一条道走到黑。 “走了。” 他离开后,蒋一阔收到了时安的微信,是一条链接。 “蒋神医,快去帮我哥刷分刷好评!” ……连时安都出动了,他打开那个神经兮兮的“临圈太子评分系统”,点击时晏的头像,丝滑地打了个2分,顺便一气呵成地在评论区写下: “呵呵呵他为什么在相亲评分系统里,应该不喜欢人类吧” w中餐厅前台放了一盏素色八角灯笼,暖黄的光描摹出纱上的一根花枝。 侍应生告诉贺铭,这里的包厢是以城市命名的,没有数字。他拿出手机,又看了一遍时晏下午发来的消息。 “临时有事,晚点到。九点,w酒店1607见。” 侍应生一拍脑袋:“您说的是酒店房间号吧?1607,您上16层。” 直到站在门前,贺铭其实都没有太多想法,虽然晚上九点约在市郊酒店这件事听起来很荒唐,但对方是时晏,很难让人生出什么桃色联想。 就算是八百个心眼子的花蝴蝶傅行止,看到他深夜进时晏的房间,也只会问他怎么沦落到去给对方当随叫随到的小助理。 但那扇门打开后,一切都变了。 房间里十分昏暗,层层叠叠的窗帘掩着,只有一盏落地灯散着微弱的光。 来开门的时晏穿着整齐,但贺铭闻到他身上刚洗过澡不久的、清新的沐浴露香。 淋浴间的水汽还没散干净,温热地蒸腾在空气里。 他身后的落地衣架上挂着他的外套和领带,珠灰色的领带被开门的风带得微微摇晃。 “进来吧。” 时晏平淡的语气让这一切少了几分旖旎,贺铭又开始相信他只是想在房间里请自己吃个夜宵了。 但他走进去,直接看到了床——这不是套房,是一间普通的大床房。 时晏在床尾坐下,没说话,只看着他。 床尾对着一张书桌,贺铭把椅子拖出来,和时晏面对面坐着,状似轻松地问:“我们吃什么?” 椅子比床要高,因此时晏看向他时要微微仰着脸,那双漂亮又冷漠的眼睛没有那么难以直视了,在暧昧的阴影里折射出动人的光彩。 他显得很疑惑,仿佛贺铭的这个问题才是今晚最荒唐的事。 “你不知道我们为什么在这里,不在楼下?” 楼下指的是w中餐厅。 贺铭低下头,云纹地毯上的金线闪着幽微的光,他像是站在一条河边,河水清澈见底,但不意味着它很浅。 第9章 他其实想说,我不知道,或者,因为你约我来这里。 但即使他现在心乱如麻,他也知道这两句话都很傻。 他选择直接问:“为什么?” “因为我想还你衬衣。” 时晏指的是因为没带钱包和手机,醉醺醺待等在酒吧露台的那天晚上,贺铭拜托服务生转交、在胸前口袋塞了纸币的那件。 做好事不留名的贺雷锋没有否认,研究着地毯上的纹样,真的觉得自己站在一条湍急的河边,稍有不慎就会被卷入其中。 他说出来的话像在明知故问: “那衬衣呢?” 时晏上半身微微前倾,在他身上又一次闻到那股味道。 服务生交给他的衬衣上有,论坛晚宴他倒在贺铭身上时闻到过,贺铭送他回家、把外套盖在他身上时他又确认的,不知道是香水还是洗涤剂的柑橘气味。 他的手肘落在大腿上,这个坐姿使他和贺铭离得很近,说话时吐息几乎直接扑在贺铭耳廓上。 “在我身上。” 假想中的河已经翻起了巨浪,但贺铭听见自己的声音,很冷静:“时总,这是潜规则吗?” “不是。”时晏果断否认,他似乎笑了一下,笑声很短很轻,在喉咙里滑过,“不过我很高兴,你没有定义成性骚扰,看来我有希望成功。” 他顿了顿,更直白地问: “我们只做,不谈别的,能接受吗?” 时晏没有错过贺铭的神情,他抬起头,眉头舒展开,眼尾沉下去,抿成一条线的嘴微微张开,突然从极度紧绷的状态中松弛下来,很难说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 也许是后者,因为他面上很快挂起带着调侃意味的笑容。 “我可以拒绝吗,卖艺又卖身,听起来压力很大。” “理由。” 贺铭熟悉时晏的风格,他并不是真的想知道为什么,而是要从原因里找到切口,不断提出新的价码,直到你愿意接受。 他看着时晏的眼睛,嘴角依旧带着温和的笑意,“没有冒犯时总的意思,我不是同性恋。” 这理由体面又无懈可击,时晏果真没有继续追问。 “哦,那吃饭吧。”他拿起电话,拨了餐厅的号码,“可以送上来了。” 他显得太无所谓,仿佛只是略过了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贺铭则没法像他一样自在。 “我不太饿,今天不早了,如果时总没其他事,我就不打扰了。” 他站起来,几乎是同时,肚子里清清楚楚传出两声“咕噜咕噜”。 ……原来匹诺曹长出长鼻子时是有声音的。 “随你。”时晏没有留他。 在今晚的所有谎言都被拆穿前,他落荒而逃。进了电梯,一颗心仍惶惶不安地悬着。 也不是没遇到过类似的状况,客户想和他发生点什么,之前都是怎么做的来着? 和钱女士谈项目返点,带孙经理去酒吧猎艳,对着男女通吃的赵总聊他的太太和在养在外面的男模,最离谱的一次,拉上魏小姐的两个同事打了一夜四川麻将。 等对方头脑冷静了,大家桥归桥,路归路,还能客客气气地聊生意。 处理人际关系,他有千般对策万种谋划,遇上时晏,就只记得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车子停在地上,他快步走出酒店大堂,出门后干脆朝车位跑起来,就像回去找醉酒的时晏那晚一样。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贺铭随代驾离开时是这么说服自己的。 到家后他照常先去换衣服,在衣柜里翻捡一番后,拿在手里的却不是睡衣,是一件洗好后收起来的崭新衬衣。 也许时晏已经回去了,他这样想着,但还是跑得飞快,下楼的过程中心快从胸膛跳出来,身体和头脑一样发热。 折回酒吧的路上,24小时自助银行的灯亮着,他喊司机停车。 atm机哗哗吐出钱的间隙,他恢复十秒钟的冷静,无论如何,他不应该直接出现在时晏面前,那只会让对方难堪。 他把现金塞进衬衣胸口,拜托酒吧的服务生转交,顺便还叮嘱了对方,如果第二天时晏要还钱,他收下就好。 除了来的车费,他额外给了司机五百块现金,请他在门口等着载时晏回家。 等到出租车彻底消失在视野里,贺铭才从侧门后的角落出来。 急匆匆赶来出的汗已经被风吹干,他自认除了一场感冒,那天晚上的事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现下的情势,“时晏怎么知道的”成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邮箱里静静地躺着一条简声发来的会议邀请,收件人一栏时晏也赫然在列,和wander的下一次会议就在明天。 几乎365天全年无休的工作狂,创业三年小有成就的贺总打开chatgpt,问:用什么理由请假半天最合理? 第8章 08 起码得是同性恋吧。 wander停车场,一辆黑色a6的车灯闪了一下。 那辆车因车身过于干净而十分显眼,锃亮的黑色镜面上没有一丝划痕,连车牌都被仔细清理,蓝底白字算得上肉眼意义里的一尘不染。 车主拉开驾驶座的门,却没立刻坐进去。而是站在车子旁边,摸出烟盒。 他似乎犹豫着要不要抽,环顾四周,没发现禁止吸烟的指示牌,但还是把烟盒放回上衣口袋,顺带从口袋里摸出另一个小铁盒,是薄荷糖。 他摇了摇,什么也没倒出来,糖盒是空的。 于是他又把烟拿出来,这次抽出了一根,衔在嘴里,不过依旧没点,单手搭在车门上,咬着烟卷。 他放松的时候也站得很直,此时上身微微前倾,一板一眼的西装外套上移,露出漂亮的臀腿线条。 “一根两百。” 隔着两个空车位停着的黑色宾利摇下车窗,玻璃降下来,先出现的是一双看不出情绪的眼睛,纤长的睫毛掩着漆黑的瞳仁,嘴唇抿着,很难分辨他是认真的还是在开玩笑。 吸烟未遂就惨遭抓包的车主正是做了一晚上心理斗争的贺铭,让他绞尽脑汁想请假理由的人压根没来开会,简声用轻飘飘的一句“时总不来了”带过。 这会儿却在停车场遇见了。 “罚这么多。”贺铭把烟卷拿下来,做出一个夸张的惊讶表情。 他还没来得及收起来,时晏抛过来一只打火机。 “一分钟,出去记得把停车费和罚款一起交了。” 贺铭却还是把烟放回烟盒里,打火机进了他胸口的口袋。他看见车里没有其他人,司机也不在,试探性地问: “时总是在等我?” “没有。”时晏否认,“司机出了点问题。” 上次他送时晏回家,也是因为同样的一句“司机出了点问题”。 时晏看着贺铭欲言又止的神情,成功回想起这个借口自己上次用过了,但他毫不心虚,他向来是不需要想理由的那个人。 选择权来到了贺铭这边,但答案似乎是唯一的。 ai都想不到逃避时晏的借口,他又怎么想得出。 拒绝的话在心肠里千回百转,到了嘴边化成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他笑得无奈:“时总换个司机吧。” 时晏很少有这样称得上柔和的神情,眼里冰棱样的刺都化作了直钩,等着鱼儿心甘情愿扑上去咬。 “还不是时候。”他说。 贺铭认命地替他拉开车门,时晏绕到另一侧,又一次坐进了他的副驾驶。 这是他第二次坐贺铭的车了,无论从外部还是从内部,这都像一部崭新的、无人使用的车。 时晏看着窗外,玻璃上映出贺铭的侧脸,他坐得端正,即使在堵车等待的间隙,双手也都搭在方向盘上,目光自始至终落在道路前方。 高架桥下的路口十分拥堵,已经过了四个红绿灯,车流几乎没有挪动,他们将将行至路口,被一辆电瓶车转弯拦住,指示灯由黄转红。 后面的车不耐烦地连续鸣笛,司机探出头来大声吼:“走不走啊!” 贺铭没听见似的,静静等着下一个绿灯。一只手伸过来,连点两下双闪开关。 a6的左右转向灯对着还没来得及把脑袋缩回去的后方司机快速闪了两下,像一句闪闪发光、一字一顿的脏话: 傻、逼。 时晏扭头看着他,刚按了报警灯的手垂下搭在身侧,另一边的手肘支在车门上,捂住靠窗的那只耳朵。 让人错觉已经变成了晚高峰时代活化石的贺铭终于侧过脸看他,笑着问:“你有驾照吗?” “有,可以借给你扣分。” 时晏显然十分满意刚对路怒症的独特回击,坦然和他对视。 绿灯了,贺铭又变回专注开车的状态,转向正前方,嘴角的笑还没收起来,时晏又说: “我第一次见到你,其实就觉得你还不错。” “所以wander评标的时候,我给sl加了印象分。” “你确定吗?” 第10章 贺铭的笑意更深,帮他回忆,他第一次见到自己,是在广告公司被众人围观,忍无可忍地对拿着恒时宣传册的贺铭开炮,问他是不是不用工作。 时晏早就忘记了那匆匆一面,蹙着眉,难以置信地问道:“我有那么刻薄?” “没有,我应得的。”贺铭举手投降,“只是没想到,时总对我的第一印象居然是不错,还能到评标加分的程度。我是什么时候积的功德?” “暖食系列的新品发布会,你是唯一一个有眼色的人。” “啊。”贺铭知道他在说什么,稳稳控着车速,嘴上却说:“原来受宠若惊是这种感觉啊,快飘起来了。” “这话要你一激动开到180迈才有说服力。”时晏不吃这套,“所以,我七年前叫你好好工作,你才会这么怕我。” 又一个拥堵路段,贺铭踩了刹车,莫名生出一股焦躁。时晏倾身过来,近距离盯着他额头,眼神专注,满是探究。 他实在生了一张吸引人的精致面孔,但又有种冷漠的威严,当他靠得很近、注视着你的时候,会产生一种暧昧的压迫感。 条件有限,车开不到一百八十迈,他们只能被困在这方狭小的空间里,贺铭的心却开上了高速。 “我脸上有东西吗?” “嗯。” “是什么。” “一颗二十岁时正中眉心然后卡住了的子弹。” “……” 他开玩笑的样子过于正经,贺铭噎住,轻声为自己辩驳:“我哪里怕你。” “酒会应酬,我那桌你永远最后一个去,而我经常提前走。wander年会,你加了所有高管的联系方式,除了我。”时晏随便列举出两条,都是有力证据。 “我没想到你会注意。”贺铭显得很意外。 “只是懒得计较。”时晏是真的不在意,稍微退开一些,靠在椅背上,试图缓解骤然变得紧张的气氛。 “那不是怕。” “那是什么?” 他短暂地瞥了一眼窗玻璃上时晏的影子,狡猾地选了一个中性词:“是尊重。” 时晏懒得搭理他,低头看手机里的新消息。他忽视了上面一条奇怪的链接,点开语音,时安的声音传出来,活泼轻快地回荡在车厢里: “他本是英俊多金的总裁,在相亲界却无端风评被害,重来一世,他只想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现在只差一位热心网友帮他把系统评分刷到10,立即好评,助他重新成为九亿少男的梦。” …… 几天不见,时安的刷好评活动已经从送薯条进化成网文版本了吗? 车子正经过市中心的主干道,视线可及的地方全是违停区域,贺铭打消了下车抽根烟给时晏留出空间清理门户的想法。 电话铃声响起,还是时安,聊天界面的两条消息已经被撤回,时晏调小音量后接起来。 “在车上。” “消息?没看到。” “可能是重生后失忆了。” 尽管听不到时安的声音,但从时晏的回复完全可以推断完整的对话。贺铭目视前方,一动不动,不小心开过了一个路口。 车载导航大声提示:“您已偏离引导路线,已为您重新规划路线”。 这区域贺铭很熟,附近有一座小小的寺庙,他思忖着不如哪天去拜一拜,最近和时晏见面的次数仿佛比过去七年加起来还多。 “外公说什么你不用管,哄他开心就好。” “我不相亲,多余的事不要做。” 不仅见面频繁,还总看到不该看听到不该听的……上次傅行止说哪座庙求平安比较灵来着? “别折腾,没有喜欢的类型。” 贺铭感受到时晏投来的目光,说下一句话之前,他的嘴唇微微张开,发出一声短促的气音: “不过起码得是同性恋吧。” 贺铭决定明天就去请一串佛珠,最大最圆的那种,就挂在车上。 另一头,酒吧里的时安听到一句冷冰冰的“没有喜欢的类型”就被挂断了电话,嘟嘟的忙音里,他放下手机,抱歉地对着客人说: “不用帮忙打分啦,但是这份薯条还是送给你!” 那是一位非常漂亮的客人,看不出年纪的男人皮肤白得像能透光的玉,每一根眼睫毛的弧度都恰到好处,仿佛刚从某幅油画里活过来,而眼下小小的痣就是画龙点睛的那一笔。 “谢谢,但我还是付钱吧,我刚好很爱吃薯条。”他笑起来,眉眼弯弯,泪痣跟着跳了一下。 时安把小食篮摆在桌上,摆摆手,“没关系,说好了送你的。” “那,你有什么烦恼的事情吗?不然我帮你算一卦,作为薯条的答谢。” “哎,算卦?”时安大为新奇,眼前的人完全没有半点算命师傅的模样,“就在这里吗?” 客人取出了三枚硬币,冲他眨眨眼睛,“就在这儿,心诚则灵。” “想算什么呢?” “算算我能不能帮我哥找到合适的相亲对象!” 时安欢快地在他旁边坐下,客人点头称好,边准备起卦边和他闲聊,“你哥哥拜托你帮忙介绍吗?我刚刚回国,没想到现在国内的相亲这么复杂,居然还要做舆情管理。” 他指的是那个诡异的“临圈太子评分系统”,时安扬起的嘴角耷拉下去,对他打开话匣子: “不是的,是外公叫我帮他找个合适的对象,但是我问了好几个人都不愿意和他见面。那个评分系统是我朋友做的,身边很多人在看,我想着万一有用呢。” “这样啊。” 卜卦过程里客人不再说话,时安也屏气凝神,紧张地等待着结果。 对方在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上写写画画,而后他盯着被掷出的三面硬币,在时安殷切的目光里轻轻摇头: “卦象说,不要强求。” 不等时安反应,他的手机响了,这位神秘客人微笑着和他道别:“下次见面,再为你详细解卦吧。” 第9章 09 三句话,让甲方花了18万 贺铭在躲时晏。 把老板日程表里近两个月最后一个和wander有关的事项替换掉后,即使迟钝如cindy,也感受到了。 屏幕上是一个花花绿绿的共享文档,开放给cindy和各客户组经理,贺铭的每一天被精确分割为20个小时。 从早上六点到凌晨两点,不同事项用不同颜色标注,橙色是会议,红色是提案,蓝色是客户拜访…… 就连周末也列在里面,他的时间就仿佛一个会议室,只要空闲就可以被占用。 cindy每次翻的时候都会在心里吐槽,他是个当之无愧的工作狂。 刚刚被换掉的日程是西汀的w酒店开幕仪式,贺铭原本还在犹豫是否去现场,恰好晨星汽车的招标会调到了这天。 电话里贺铭听起来松了口气,“那就不去西汀了。” “招标会你一起去吧。” 招标会当天,同行的除了贺铭,还有资深员工李冠,这是cindy第一次参加招标会,她难以抑制地紧张。 现场有六家公司,sl并不是最大的,也不算最有名的。这项目的预算很高,sl下季度的业绩很大程度押在了这个项目上。 cindy环视左右,平时爱说笑的李冠也是一副严肃正经的表情,贺铭倒和平时无异,恰到好处的松弛,而不至于叫人觉得散漫。 眼看着cindy嘴唇开始哆嗦,已经快把心里重复默念的老天保佑读出来,贺铭叫她去抽签,逗她叫试试手气。 纸条慢慢展开,cindy的脸却皱了起来,里面是一个字迹很衰的“6”,这下sl要最后一个讲标了。 “苦着脸干什么,咱们压轴了,还是幸运数字,顺上加顺。” 她相信无论抽到什么顺序贺铭都有一套安慰人的说辞,转头看向李冠,后者点点头,“比中间好。” 第三家公司讲到一半,cindy已经开始走神,她忍不住怀疑,评委席上到底有几个人能认真听到最后。 李冠反而越来越兴奋,手指在膝盖上不住地敲着,第四家公司讲完后他用力掐了一下大腿,脸涨得通红。 他悄悄跟cindy说:“现在为止,咱们的报价是最低的,有戏。” 然而,倒数第二家公司的报价单打在屏幕上时,会场里所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包括李冠。 这家公司给了一个非常低的打包价,比sl的价格低了整整十八万。 李冠面上的红还没退下去,现在额头的青筋一条条鼓着,几乎要爆出来。 坐在评委席右侧的人打了个哈欠,看起来有些人已经默认,这场评标结束了。他下意识地望向贺铭。 后者把西装的一粒扣解开,不紧不慢地起身上台。稀疏不齐的掌声里,李冠听见他说“没事”,心里莫名安定下来。 看李冠的样子,cindy原本已经有些气馁,在贺铭讲标的过程里,低下去的情绪又一点一点地昂扬起来,前排那位刚才开始打哈欠、垂下脑袋的评委也把头抬了起来,看着站在演示屏幕旁的贺铭。 第11章 他循着一种让人舒适的节奏,把人们的注意力引到一起。 但当sl的报价揭晓时,cindy还是清楚地看到,那位评委小幅度摇了摇头。 到提问环节,气氛已经彻底冷了下来,没有人有兴趣继续了解这个方案,只有坐在最中间棕发蓝眼的外国女人例行公事地问: “你们最大的优势是什么?” 这是今天所有竞标者都会被问到的话,其他评委已经放下了笔,李冠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而cindy看到贺铭笑了一下,他的上身微微前倾,眼镜链自耳边荡过,镜片后的眸子和那银色链条一起,在灯下闪着隐秘的光,那张彬彬有礼的面孔下流露出某种危险而迷人的攻击性。 “我们的优势在于解决一切问题。” “无论出现什么情况,sl员工永远做为客户解决问题的人,除了创意工作,危机公关也是我们的强项,相信各位都知道‘问题’两个字背后的成本——” “尽管这句话违反了广告法,但我想实事求是地说:我们是物超所值的。” “假如有一天,我和nora总监不幸抛锚在荒野里,没有翻译,sl依然能充分理解和执行客户的brief,manche autos sind die ganze welt(有些车能装下全世界)。” 最后一句德文是晨星最新款房车的slogan,他说完后评委席上发出一阵笑声,坐在中间的德国女人,也是晨星市场部的总监nora笑得最大声。 招标结束后,贺铭走得很慢,nora从身后叫住他,两人自然地聊了起来。 他们用的是德语,cindy和李冠跟在后面,听不懂谈话的内容,只能从nora的表情判断,两人聊得很开心。 “我感觉我又行了。”李冠小声说。 “啧啧啧,我真的被贺总迷住了。”cindy星星眼看着贺铭,“这要是中标了也太神了,三句话,让甲方为他花了十八万。” 正在和nora交谈的贺铭侧着脸,投来一个警告的眼神,叫他们别得意的太早。 两个人瞬间敛声屏气,和他们拉开一段距离,等到客户走了,才一前一后把贺铭围住,你一言我一语地轰炸着他。 “老板威武!”两人齐声喊道。 “贺老师,咱们有戏吗?”这是李冠。 “贺总,你学过德语吗?”这是cindy。 “开课吧,内部培训一下,如何三句话逆风翻盘。”这是李冠。 “开课吧,内部培训一下,小语种从0到100进阶。”这是cindy。 “比起这些,”贺铭拿出车钥匙,笑眯眯望着这两个没有驾照的人:“我是应该先招一个有驾驶证的客户经理,还是一个能兼任司机的助理?” 这句话只短暂地唬住了两个人,等到上了车,cindy又忍不住问他:“贺老师,你怎么知道那个总监是德国人啊?” “猜的,德国人都爱叫nora。”贺铭打开车载音响,是首不知名的钢琴曲。 “这也能行。”cindy倒吸一口凉气。 前面传来李冠幽怨的声音:“这你也信。” “光是客户调查我就写了十页纸。” “贺老师,你骗人啊。”cindy瘪瘪嘴,往后仰去,坐在副驾驶的李冠回过头,揶揄道:“干我们这行的,都很会骗人,贺老师是个中翘楚。” 转回头时他才发现,向来奉行极简主义的老板车里不知什么时候挂上一串佛珠。 倒也符合他的风格,粒粒圆润的一串素色珠子,没打络子,自带一股淡淡的沉香。 丝丝缕缕的清甜气味萦绕在车里,贺铭嘴角惯有的弧度都显得温柔。 “没骗你,德国人真的很爱叫nora。” 西汀,wander酒店开幕仪式现场,时晏正和另一位nora握手。 “好久不见,yan,你更帅了。” 女人背后有一张大幅海报,印着她更年轻时的面孔,下方一行小字介绍着她的身份:德国联邦营养与食品学会专家nora博士。 “那句中国话怎么说,岁月不饶人?”她看看那张照片,故作伤感地叹了口气,“我还是更爱看自己年轻时的照片,7年前是不是也用的这张海报?” 她说的是七年前恒时主办的暖食系列新品发布会,恒时是做速食食品起家的,七年前,恒时的新产品推翻了传统的“速冻”,主打“暖食”概念,nora作为营养专家受邀出席,给产品背书。 听着对方流利的英语,时晏投桃报李地夸赞:“你的英文比之前好多了。” “oh,你不如保持沉默,做一个安静的美男子。”nora比了一个“停”的手势,心有戚戚,“我那次回去就开始好好练习听力和口语,老天,我甚至郁闷到去考了一次雅思。” “不知道当时那个男孩有没有好好练练德语,他的德语和我的英语简直不相上下。” 时晏想到某个对自己唯恐避之不及的人,“下次见到他,我替你问问。” 七年前,大学刚毕业的贺铭确实还是个“男孩”。 广告公司的小职员没什么存在感,和他一起跟完了整个项目,他还不知道对方的名字,倒是对他身边那个长了双桃花眼吊儿郎当的设计师傅行止还更有印象。 当时晏看到这个不知名的小员工和傅行止一起给他的外国嘉宾发耳机时,瞬间就黑了脸。 “这是什么?” 傅行止看起来比他还要不爽,“耳机啊。” 戴窄框眼镜的小员工跟他解释:“方便各位能实时听到翻译老师的话。” "现场有几位翻译?"时晏的心情并没有因为他的话变好,仍旧板着一张脸,冷冰冰地问。 “一位。”贺铭如实回答。 砍了翻译费用的客户经理在远处围着舞台灯光和主持人转来转去,一个眼神也不曾往这里飘,显然打算装聋作哑,派两个小碎催来堵时晏的枪口。 时晏简直要被气笑了,但眼下不是发作的时候,他转过头,用英文跟几位嘉宾道歉,说明了情况和耳机的用处。 nora一脸茫然,“pardon?” 她是个英语听说能力极差的德国人。傅行止见状不对,已经去把经理“请”了过来,贺铭还在一旁站着,仿佛随时准备承受他的怒火。 “活动开始后,这里要有一个德语翻译。”时晏没再看他,径直对经理说。 离活动开始还有十分钟,经理赔着笑:“抱歉时总,这确实是我们的疏忽,为了控制预算,我们压缩了翻译老师的费用,以后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了。” “这次也不要出现。”时晏不吃他这套,“费用我出,去找人吧。” “时总……”经理看着时晏的脸色,把后面的话咽了下去。 项目利润关乎经理的提成,为了省钱,经理几乎要把手底下的虾兵蟹将榨出血来,一个人掰成两半用。 傅行止拿手肘怼了怼贺铭:“总算有人能修理一下这货。” 他的幸灾乐祸没能持续多久,经理把所有的工作人员叫到一起,“有会说德语的吗?” 谁上谁傻子,打工而已,倒贴也有个限度,傅行止在心里冷笑。 出乎意料,很快就有人犹豫着说:“我会一点。” 他正想和贺铭一起嘲笑这个傻子,转过头才发觉,说话的人就是贺铭。 傻子垂着头,一双眼睛隐在反着光的镜片下。最谨慎的人竟然冒着搞砸的风险,甘愿给讨厌的领导当枪使,他怀疑贺铭被人夺舍了。 经理满脸轻快地把他送到时晏身边,好似扔下了一捆炸药。 时晏皱着眉头,“你怎么又来了”,他的表情是这样问的。 “时总你好,时间很紧张,我们来不及请新的翻译,我能讲一些基础的德语,或许不够专业,但我会尽力帮nora博士理解会议的内容,可以让我试试吗?” 他的语气不卑不亢,神色镇定,脊背挺得很直,只有脸颊上的一层薄红出卖了他的紧张。 时晏看着他,镜片后的眼睛越眨越快,但仍以一种诚恳的姿态坚持和他对视。 不知怎么,时晏的心情稍微好了一点点:“可以。” 第10章 10 人躲得严实,礼数倒周到 贺铭的德语水平有没有提升时晏不知道,但现在的他大概不会在没把握的情况下贸然行动,也不会因为紧张而脸红了。 “你和那个男孩还有联系吗?yan,你在选择合作对象方面很长情哦。” nora这次是作为w酒店自有中餐厅的特别合作方来到现场的,开幕仪式结束他们一起往外走,大概那次经历太过印象深刻,nora仍在继续这个话题。 “我那一场发布会下来,至少听到了五十次essen(食物)。神奇的是,我居然还都能知道它们在指代什么。虽然他的德语一般,但人很聪明。” 祝贺的花篮摆成两排,从礼堂门口延伸出来一直堆到走廊,他们在如潮如浪的花朵中缓缓前进,一片牵连起伏的鲜妍中,nora瞥见一抹明显的蓝色。 “很美。” 她停下来仔细打量那两篮花。 第12章 大小飞燕和蓝色刺芹环绕着一簇鸢尾,偶尔几枝银莲花探出来,深浅不一的蓝奇异地同时容纳了温柔和野性,让人错觉眼前是一束凝结的雪,六瓣花的质地柔软,而又泛着晶莹的冷光。 时晏跟着她驻足,随意扫了一眼。 这花只是在今天一片赤红灿黄的亮色中略显特别,他没有在意,他收到过太多花,像今天这样的场合动辄织成一道长霞。 “这上面写的什么?sl……”nora不认识汉字,只把落款的两个字母念了出来。 sl? 时晏这才纡尊降贵地去看里面插着的卡片。 左书:万事顺意,右书:前程似锦,落款sl,客套又规矩。 “你喜欢可以带走。” 人躲得严实,礼数倒是周到。 时晏又想到ryla对贺铭的评价:会做人。 他突然觉得,还是七年前强作镇定、问他“可以让我试试吗”的贺铭更顺眼些。 招标会第二天,中标通知挂网公示以前,贺铭就收到了晨星汽车那位市场总监nora的微信,只有两个字:恭喜。 他停好车,回复对方谢谢,推门走进酒吧,傅行止很好找,好好的衬衫被他穿成战袍,“假正经”三个字松松垮垮挂在身上。 两个男孩一左一右围着他说笑。他也看见了贺铭,冲他挥挥手的功夫就把人赶走,“抱歉,我等的人来了。” “还真是翻脸无情啊。”他在刚才其中一个男孩的位置上坐下,拒绝了酒保递来的水单,"一杯金汤力,谢谢。" “你不会又打算在这里打坐吧?” 傅行止叫住酒保,替他加了杯生命之水。他们今天约在一家gay吧,私下里贺铭既不爱喝酒,也不爱和人勾搭,傅行止把他在酒吧的社交行为称为“打坐”。 上次来这家酒吧时,两个和傅行止搭讪的男人打了起来,傅行止劝架时不慎被其中一个人新做的美甲误伤。 而贺铭这厮坐在旁边喝光一杯鸡尾酒,纹丝不动看完了全程,战斗结束后才体贴地帮他取下一颗挂在头发上的亮钻。 傅行止发过誓再也不跟他踏入这家酒吧,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又回心转意了。 “怎么想起约在这儿了?”他随口问。 “闲得无聊,转移一下注意力。”傅行止拿起一张纸巾,“我休假了。” 他们两个几乎是同时期从广告公司离职创业的,不过有家里支持的傅行止比白手起家的他要更顺遂,公司一年服务报价已经到了九位数。 “休假”对贺铭来说是一个陌生的词汇:“打算休息多久?” “不知道。”傅行止把那张纸巾折成了一朵玫瑰花,放在杯子旁边。“我画不出东西了,可能你是对的,人没法一直做创意工作的。但我又对那些人和数字没兴趣。” 他调整着花瓣,直至呈现一个他满意的弧度。贺铭和他都是做内容出身的,贺铭做文案,他做设计。不同的是他始终对创作保持着热情,公司经营事务大多是合伙人在打理,而贺铭早早投入了名利场中。 “那就停一段时间。”贺铭偶尔会羡慕他的洒脱,自己一旦停下就会陷入焦虑和惶恐,“不过你在盯的项目就直接换人吗?” “对。除了恒时比较难搞,其他问题不大。” 说到恒时,傅行止颇为郁闷:“我非常恭敬地和时晏解释,我到了瓶颈期,你猜他跟我说什么?” “什么?” 贺铭属实想象不到,时晏因为惜字如金,还没有被人指控过刻薄,用傅行止的话说,他向来是用脸色骂人的。 “他说,”傅行止学着时晏的样子板起脸:“现在还只是瓶颈,停下容易变成废物。” 贺铭发出一声嘲笑,傅行止又问他:“他这两天在西汀吧,西汀的w酒店开业,我都收到邀请函了,你居然没去?你也终于受不了他了?” “怪不得不约在1%。”贺铭没有回答,把话题引到另一个方向,1%是时安开的那家酒吧的名字,“原来是被威慑了。” “跟时晏没关系。”傅行止瞧着更郁闷了,深深叹了口气,“不过确实不想招惹时安了。” “展开说说?”贺铭拿起被他强塞过来的生命之水,和他碰杯。 “他是个直男,这倒问题不大,被时晏宠得单纯过头,好骗得很。”傅行止喝下一大口酒:“坏就坏在我自由的灵魂里居然还有点儿良心,下不去手。” 一物降一物,可能时家人天然在食物链顶端。贺铭又拿杯子碰碰傅行止的,后者的杯子已经空了。 酒吧里的音乐声骤然变大,密集的鼓点响起来,酒保快速在舞池中间拼起一排桌子,晚上的重头戏马上要开始。 “能下手的来了。”他安慰傅行止。 每天晚上10点以后,这家酒吧会开放舞池,中间拼起的长桌算作t台,不知是老板请来的氛围组还是自信的客人,总有漂亮男人跳上去扭几下,足够热闹整个晚上。 比起气质干净得像学生的时安,会在这里跳舞的男性才更像傅行止喜欢的类型,美丽又放荡。 已经有人被推搡着来到了长桌下面,贺铭本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理望过去,看不清脸的男孩穿着牛仔裤和质地柔软的棉布t恤,在朋友的起哄声里轻盈地跳上桌子。 男孩把手举过头顶,t恤跑上去,露出一截细白的腰,和被牛仔裤包裹着的胯连成一道弧线,上上下下地抖着,晃出一道又一道浪头,拍得人目不暇接。 口哨声此起彼伏,有两只手快要摸上他的腿,他灵巧地往前走了两步,轻松避开。 他离贺铭他们的方向近了,随动作摇晃的黑发下是一张清秀的脸,贺铭两根手指并拢,指节敲在桌板上,“你看他,是不是有点像时安?” 兴致不高的傅行止这才往那个方向转过去,他的目光慢慢聚焦,然后变得浓稠。随后,他拿出手机录了一段小视频,才说:“那就是时安。” 音乐的节奏在这时加快,“单纯直男”时安同学开始摇晃,每一下都撞在鼓点上,伸上去的手由摸变成了抓,有人声嘶力竭地喊着一些荤话,而他像没听到一样,游刃有余地避开那些手。 “……真不像。”贺铭语塞。 傅行止放下手机,又抱着手臂欣赏了一会儿,在这支曲子快要结束的时候站起来,往时安身边走。 贺铭拦住他,另一只手在左胸口轻轻点了一下。 “什么?”傅行止不明白他的意思。 “良心还在吗?” “还会痛呢。”傅行止笑笑,“我再不去,他就要被人拽掉裤子了。” 过了一会儿,贺铭收到他的微信,说是时安喝多了,要送他回家,先走一步。他在输入栏里敲敲打打,想再叮嘱一句,又觉得自己未免管得太宽。 傅行止才是他的朋友,他又不是时安的谁。 最后只发了句好。 周围很吵,身边却突然空下来,贺铭决定把傅行止留在桌上的存酒喝掉。 那位德国总监还在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对方问他是否在德国留过学,他说没有,又问他,那怎么想到学德语。 有备无患嘛,他是这样回答的。 当初他在打工和上学的间隙里开始自学的时候,确实也是这么想的,至于留学,他了解语言证书的考试费用后就放弃了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 真到了用时才知道,他那点准备,远远够不上“无患”的程度。 恒时的新品发布会上,头脑一热站出来做翻译的他对着google翻译和产品介绍,绞尽脑汁地搜罗着煎饺、丸子等词汇,不会的词一律用长句或者代词加图片比划的方式代替。 说到“不含防腐剂”时他突然卡住,大脑变得空白,停顿的几秒里细汗已经从鼻尖滑下来。 “konservierungsmittel。” 始终坐在旁边一言不发的时晏提示他,看他怔愣的眼神,又替他把未说出口的一整句话补全。 时至今日,贺铭仍然清楚地记得他那时慵懒的语调,以及脸色放晴后显得分外明亮的、望过来的眼睛。 时晏的脸变成了流动的波纹,酒吧里快速变换的灯光闪得他头晕,他后知后觉,自己掺酒喝了。 有人过来搭讪,贺铭定定神,把对方打发了,又叫了一杯冰水。 水还没端上来,又有人走过来,贺铭又把刚刚的托词拿出来用: “抱歉,这里有人了。” 这次被拒绝的对象没有识趣地立刻走开,反而径直拉开椅子,在他身边坐下,语气很是狂妄: “是吗,那让他等等。” 贺铭抬起头,回忆里的画面和现实重叠,从舞池方向打来的彩色的光在时晏眼睛里闪烁,忽明忽暗的瞳仁中央映着他自己的脸。 第11章 11 别把我想得太规矩 舞曲和尖叫声交织,空气里是热气腾腾的喧闹,但时晏周身仿佛自带真空,在这方角落硬生生隔出一片死寂。 第13章 旁边桌的两个男人已经从say hi到摸腹肌,又快进到舌吻,他和时晏还在沉默地对坐。 ——没有冒犯时总的意思,我不是同性恋。 此时没命胜有生,他在w酒店说的谎话终于还是成了一枚回旋镖,在gay吧里击中了他。 从时晏出现起,贺铭的坐姿就变得端正,两手放在膝上,轻轻扣在一起。规矩整齐的衬衣、冰冷金属质感的窄框眼镜在摇曳的灯下有一种别样的意味。 时晏饶有兴味地看着那两片向来巧言善辩的嘴唇,此时它们甚至挂不住一个客气的微笑,不知所措地张开又合上。 他把胳膊搭在靠近贺铭一侧的扶手上,身体自然而然地靠过去。 他靠近的过程里,贺铭感到一阵晕眩,时晏眼睛里的光似乎比酒吧里的灯更晃眼,于是他闭上了眼睛。 尽管眼睛看不见,但他全身的毛孔都张开了,时晏的呼吸,气味,乃至衣角的轻微摩擦,他都能捕捉到。 预想中的吻或者别的什么没有落下来,时晏在碰到他之前堪堪停住,语气里满意大过嘲笑: “我还以为你已经过了会脸红的年纪了。” 他挥手招来服务生,“叫你们老板来,告诉他,我来接时安。” 贺铭顾不上尴尬,酒吧老板片刻后就出现在他们眼前,一头粉毛瞧着眼熟,是刚才推搡时安上t台跳舞的朋友中的一员。 粉毛老板笑得比哭还要难看,声音颤抖着地突突出一连串的话: “晏哥怎么来了?下次来您提前叫我,下面的人没眼力见儿!要不去包间坐会儿?” “时安呢?” 他出去抽支烟的功夫,时安就不见了,一问手下人才知道,他是被一个男人扶着出去的。 今天是他把时安忽悠来玩的,还让他上去跳舞热场,要是时晏知道,非把他这酒吧铲平了不可。 他硬着头皮扯了个谎:“时安喝多了就先回家了……” 时晏点点头,站了起来,在口袋里掏着什么东西。 粉毛如同惊弓之鸟,往后跳了一大步,迅速弯腰90度,把染色均匀的发顶亮在他眼下: “对不起晏哥我错了晏哥我再也不带时安来这种地方了饶了我吧晏哥!” …… 他是什么很可怕的人吗? 这样看,在身后大大方方笑出声的贺铭已经比眼前的人心理素质好多了。 “他结账了吗?” 时晏耐着性子问,粉毛这才看清楚,递到自己面前的是一张闪着金光的黑卡,他僵硬地直起身子,时晏的另一只手里是刚刚拿出来的皮夹。 “不不不不不!不用了晏哥!”他挠着头顶,几根粉毛被他揪了下来,吃痛地“嘶”一声,“时安才喝多少,哪敢跟您算钱啊哈哈哈哈。” 那张刀刃一样的黑卡终于被收回去,时晏没有坚持,“那我先走了,下次让时安带瓶酒给你。” “好嘞,我送您出去。” “不用。”时晏摆摆手,转向贺铭:“出去聊聊?如果坐在这里的‘人’不来了的话。” 他们一直走到巷子尽头,把嘈杂的声音甩在身后,在拐进明亮宽敞的街道之前,时晏停下脚步,于是贺铭也跟着停下。 也许是嫌酒吧里太吵,贺铭看他用指尖轻轻摁住耳朵前侧的软骨,反复几次才开口。 “你现在是单身吗?” 刚刚领受过撒谎报应的贺铭点了点头,时晏转过身,正对着他,月亮高悬在他身后,他的影子叠在贺铭身上: “那再考虑一下我上次的提议。” “陪我三个月,每周我们只需要见一次,并且我保证,无论发生什么,我们之间的事不会影响别的。” “你可以提要求。”时晏只加了一个限定条件,“和wander业务有关的不行,其他都可以。” 巷子口没有灯,贺铭的脸陷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时晏抬腕,表盘上的时针走过了1。 “想好联系我。” 他离开的步伐干脆利落,贺铭知道,如果这次拒绝,时晏不会再纠缠。 他的心一直绷着,像被一根细线牵住,随着时晏走远,细线在月光下烧了起来,越烧越短,他感到放松,也觉得空落。 熟悉的黑色宾利就停在路边,时晏的背影越来越小,那根线烧到尽头,贺铭的心口突然被烫了一下。 “等一下。” 他追上去,握住时晏的手腕。时晏回过头,目光先是落在拉着自己的手上,然后才慢慢上移,对上他的眼睛。 “我们什么时候再见面?” 这是答应了的意思。 “下周一,我会再联系你。” “好。”那只手仍然紧紧攥着时晏的胳膊。 时晏问他:“条件呢?” “我没什么想要的,时总先欠着吧。”贺铭才意识到他手上用了太大力气,立刻松开,退后一步,“抱歉,我有点醉了。” “醉了?”时晏跟着他往前一步,“那你明天不会就忘了吧。” “我还没有酒后失忆的先例。”贺铭笑着摇头,“或者我再说一次,时总录个音,保留证……” 话还没说完,他就被时晏扼住了喉咙—— 时晏抬手,轻而易举地抓住了贺铭的领带,手顺着光滑的丝缎面料一路向上,最终停在领口下方的温莎结上,轻轻往前一扯。 “那倒不用,交个定金吧。” 那应该不算是吻,嘴唇碰到嘴唇,甚至没有印上去,仅仅是挨到。 当事人也没带感情,时晏冷静地确认,就算是这种程度的接触,他也不会耳鸣。 “这下应该不会忘了。”他松开贺铭的领带,大度地补上一句:“周末之前,你还可以反悔。” 他想要退开,一直任他摆布的人却忽然伸手,压住了他。 摁在他后腰的掌心很烫,弯起的手肘和他的身体中间有个缝隙,并没有整个环住他。 但是制着他的手力道不小,时晏下意识伸手隔开两个人,却摸到贺铭的胸膛,硬邦邦的肌肉抵在他掌心。 现在这像一个真正的亲吻了,唇上的力道由轻及重,先是轻轻蹭着,然后碾磨,唇瓣完全印在一起。 熟悉的柑橘气味挟着淡淡的酒气袭来,他陷在贺铭怀里,身体变软,力气抽离。 但熟悉的鸣声并没有随之而来,只有逐渐变得急促的呼吸,不知道是他的,还是贺铭的。 贺铭衔住他的嘴唇,牙齿嵌进柔软唇瓣里,如同盖了合同章,作为结尾。 他放开手,帮时晏整理被蹭皱的衣领,在他耳边低声道:“我是怕你后悔。” “别把我想得太……”他试图找一个合适的形容词:“规矩。” 咔哒。 客厅的光透进来,时安用手背盖住脸,“谁啊……” 他歪歪扭扭横在床上,t恤上残余的酒味钻进鼻腔,他脑海里闪过晚上的部分画面。 灯光、长桌、跳舞,把他从桌上抱下来的男人,伴随着厕所某个隔间里的呻吟,他吐了对方一手…… 他的睡意随着醉意退去,猛地坐起来,看着门口的人。 “哥?怎么是你?” “你以为是谁。”时晏走过来,把床头的台灯打开,坐在床边。“半夜两点,还有谁会来你家。” “我的意思是,你怎么来了……”时安把卷到胸口的t恤拉下来捋平,老实回答他的问题:“我晚上跟朋友出去玩了会儿,喝多了,我以为是朋友呢……” 时晏看着他身上凌乱又完整的衣服,上衣和牛仔裤都被他睡得皱皱巴巴,腰带还好好扣着,露出来的脖子和胳膊上也没什么奇怪的痕迹。 而时安在他的打量里越发心虚,忍不住坐得更端正,不打自招: “就是我有个朋友是开酒吧的,我们几个有时候会去他店里的包间喝酒。” 他的声音弱下去,小心翼翼地看着时晏。 “不过那是个gay吧,最后可能闹得比较过头,我记不清了……是不是被你哪个朋友看到,给你丢人了?哥你不要生气,我保证下次不会了……” 确实是被他认识的人看到,但他是出于担心,怕时安被哪个不怀好意的人捡尸,倒弄得像兴师问罪。 他没有解释,只说:“我不生气,继续睡吧。” “你不生气就好。”时安的心虚马上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去给你拿被子,你要睡客房还是睡我房间?” “不用,我等下就走。” 时晏从他房间出去,还替他带上了门。时安解开腰带扣,把牛仔裤踢掉,又倒回了床上。 睡着之前他仿佛听见门外传来打开柜子的声音,随后什么东西被碰倒了,发出闷闷一声“咚”。 而这些声音都没能阻止他入睡,他安心地缩在被子里,反正哥哥在这里,不管发生什么,都不用担心。 餐厅里,时晏把那瓶被弄倒的酒扶起来,拿了旁边一瓶开过的果酒,又在时安收集的满满一柜杯子中随便找了只矮脚水晶杯。 第14章 上次蒋一阔警告他再这么下去要得酒精依赖症,但他其实对酒的味道并不上瘾,只是习惯性地在酒精里寻找一些慰藉。于他而言,微醺后渐渐失去意识的过程最接近于健康的睡眠。 混着橙皮香气的酒精气味缠绕在唇齿间,仿佛重复了一次方才酒吧后巷里的吻,他去看瓶身的标签,是蜜柑酒。 他慢慢地喝完了两杯,也许是酒的度数太低,他没能借着晕沉感小憩一会儿,反而清楚地觉察到自己加快的心跳。 岛台正对着一扇落地窗,从这里望出去只有两户人家的灯还亮着,其中一户正对着时安的客厅,有个人站在窗前,昏黄的灯光拓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时晏的嘴唇还轻轻含着已经空了的玻璃杯沿,他莫名有种被人窥视的羞赧,过去一把拉上了窗帘。 第12章 12 可以吗? 那天晚上以后,时晏没有再联系贺铭,贺铭也把这件事暂且搁到了一边。 晨星汽车的官网已经挂出了中标公告,他忙着和nora确定合约细节。 从他估算的利润率来看,项目的回报相当可观,但有一个问题,晨星汽车只愿意支付15%的预付款,这意味着sl需要垫付大量资金。 一开始晨星给的预付比例是10%,他把风控、财务和采购叫到一起,会议室里噼噼啪啪的键盘快要冒出火星,没有一个人敢给他一句准话。 像sl这种中小型广告公司,越是大项目多的时候现金流越紧张,按合同约定下个月前应当回款的客户只有wander和王尧的及宇地产,而后者拖欠尾款是常规操作。 晨星的项目体量大,即使账款全部如期收回,也只能差不多覆盖第一阶段的垫款。 他两天内第三次从nora的办公室出来,对方终于亮出底牌:预付15%,如果不接受,算作sl弃权,他们会和评标第二名的公司合作。 “我不是个冒险的人。”贺铭坦诚地看着她,nora以为他要拒绝,他又说:“但我很愿意为了晨星赌一把,只希望大家双赢,sl也不至于因为资金周转使服务和效果打折扣。” 他提出预付比例不变,只在项目中期增加一次回款,剩余尾款可按原定时间结清。 nora长长地叹了口气,而后冲着他伸出手:“合作愉快。” 带着几分妥协的语气里不乏欣赏的意味,她送贺铭出去,“不过,你说自己不爱冒险,我不同意。我很欣赏你任何情况下都争取到最后的勇气,从竞标会开始就是如此。” 和她分开后贺铭收到了时晏发来的消息,只有一条地址,后面带着串数字,同时他收到了一条日程更新提醒。 cindy在他的日程表里更新了今晚的事项,备注是“wander客户拜访-时总”,大概是ryla刚和她确认过时间。 他坐进车里,那串被当成车载挂件的佛珠仍旧悬着。 他实在不是个有勇气的人,大部分时候正相反,过于追求稳妥就显得胆怯。 至于nora说的争取,不过是基于他对可能性的判断,努努力能够到的就拼命去摘,没希望的干脆别眼馋。 不久之前,他当真去了一趟寺庙,佛像面前,他许了两个愿望:sl能接到大项目,还有,时晏不要再用暧昧的态度对他。 眼下这两个愿望倒是实现了,不过是被佛祖调剂过的版本:晨星的项目高风险高回报,时晏挑明了要他做半年情人。 他打开车载导航,驱车前往名为“观潮路9号”的国际公寓。 在楼下他便先留意了窗口,那一整层的房子都没有开灯,到达后他依旧先敲敲门,耐心等待了两分钟,没有动静,他这才在电子锁里输入临时密码。 伴随着一声“欢迎回家”机械声,灯自动开了。 客厅整洁而冷清,茶几上的花瓶里插着一簇新鲜的芍药,水杯和纸巾等生活用品却不见踪影,像临时收拾出来的样板间。 他规矩地坐在沙发上,连目光都收好,静静等着即将发生的事。 “欢迎回家。” 机械女声又一次响起来,他回过头,刚进门的时晏被这声音吓了一跳,眉头紧皱,露出一副“这是什么鬼东西”的表情。 他正在打电话,冲贺铭点了下头,权当打招呼。 “外套就放你那儿吧。” 电话那头应当是很亲密的人,贺铭下意识地想要回避,时晏却主动坐在他身边,沙发轻轻陷下去,像一个柔软的陷阱,捕住他。 “酒吧上个月亏损三千块?你是把我买商铺的钱也算进成本了吗。” “我今天收到账单,上个月你买了六个女款包,还是寄到三个不同地址的。” “都不联系了?”时晏和对方一问一答,神色颇为无奈,“不知道投资你的事业和投资你的爱情,哪个相对划算些。” “酒吧随你折腾,但不准和人乱搞。” 他一派封建大家长姿态,是在和时安打电话。 “挂了,这两天早晚记得穿外套。” 熄着的电视屏幕映出他们俩的影子,时晏随意往后仰去,锁骨从柔软的灰杏色针织衫里露出来,很自然地问他:“有水吗?” 这明明是他的房子。贺铭没提醒他,在冰箱里找到了码得整整齐齐的矿泉水。时晏接过冰水,一口气灌了小半瓶。 贺铭仿佛想说什么,嘴唇张开,又抿成一条线,未说出口的话化成了一次轻轻的吐息和不太明显的笑意。 “有话就说。”时晏敷衍地拧了两下瓶盖,把水瓶顺手放在身边。 贺铭把瓶盖拧紧,然后放回原来的位置,“你自己都不穿外套。” 原来在笑他电话里叮嘱人添衣,自己又贪凉。 时晏侧过身子,向贺铭靠近,眼神带着点儿挑衅。 “我还不准他和人乱搞呢。” 主打一个知行分离。 放在两个人中间的水瓶倒了,幸好瓶盖拧得足够紧,一滴都没漏出来。 起初,时晏的手搭在贺铭肩上,后来移到他脑后,扣着他,强迫两个人紧紧贴在一起,唇齿交缠,直到濒临窒息。 贺铭轻轻碰碰他侧腰,另一只手抬起来,覆在时晏摁着自己的手上面,慢慢将他的手掌从颈后剥落,握住。 吻得气势汹汹的人这才和他分开,时晏看着他,表情平静得近乎冷淡,但嘴唇和眼睛都染上了一点水光。 “你来。”他对贺铭说。 贺铭没答话,笑了笑,把碍事的水瓶拿开,引着时晏变成跨坐在他身上的姿势,继续和他厮磨。察觉到对方的变化,贺铭问,“要下来吗?” 时晏露出疑惑的神情,如果他开口的话,说出来的话大概不会太好听。 “你大脑缺氧了吗?”在他说出类似的话来之前,贺铭及时吻住他,单手固定住他的腰,抱着他直接站了起来,往房间里面走。 时晏平稳地落在床上,窗帘是电动的,被轻轻扯了一下就自动闭合,刚搂过他的腰的那只手正在松领带,时晏打断了他,声音发哑。 “别脱。” “就这样,别脱。”似乎怕贺铭没有听清,他又重复了一遍。 贺铭于是停下动作,手从自己的领带结来到他的腰袢,“可以吗?” 此刻他依旧衣着整齐,皮带扣和金属镜框反射着冷光,但他询问时的语气和望着时晏的眼神又确实是合乎床笫之间的温柔。 时晏默许,赤身裸体和楚楚衣冠相对,他闭上眼睛。 贺铭的动作小心到磨人,他在渴望的浪潮里挣扎,耳膜隐隐作痛,熟悉的画面一拥而上,他开始晕眩,然后经历退潮,贫瘠的沙地露出来,蜂群组成的阴云滚滚欲来。 他睁开眼,依旧是一片黑色,他用一只手死死扣住另一只,自己锁着自己,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打消逃跑的念头。他催促身上的人:“直接来。” 疼痛没有到来,贺铭的呼吸轻轻喷在他耳廓,“不会很难受,我保证。” 有什么自耳廓一路向下,拂过颈间和锁骨,柔软的和更柔软的,带着湿热的气息,拨弄着令他颤抖的每一处开关,贺铭接管了他。 他拇指上有个茧,摩挲的感觉分外强烈,呼吸随着那一道道清晰往复的痕迹起伏,时缓时急,吐息,轻叹,在一声被强行咽下的闷哼中戛然而止。 腿根抵上一块凉凉的物件,是垂落下来的皮带扣,冰冷的金属贴在温度截然不同的皮肤上,一触即分,又很快更重地压下来,陷进内里。 刚刚被压制的声音终于还是脱口而出,时晏想,男人在这种时候说的话果然是不能全信的,就算贺铭也不例外。 他不断地在心里下调贺铭的信用评级,后者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很轻地抚摸着他,继续哄骗:“一会儿就好了。” 等压抑的声音变了味道,贺铭压下腰,领带尖落在时晏心口,他今天打了一条带里衬的真丝领带,光滑而棱角分明,戳在皮肤上,很轻但难捱的痒。 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台风,所有的感觉都退到远方,只剩领带的尖角在他胸口荡来荡去,滑一次就起一道涟漪,把酥麻的感觉散到全身。 第15章 贺铭的声音里带着喘息,“现在舒服了吗?” 不需要回答,他们一起被卷进风暴里。 贺铭退出来的时候,时晏用手背盖住了眼睛。他很确定,贺铭还没结束。 “你……” 他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哑得不像话。 今晚他听到了很多种陌生的、自己发出的声音,每种都让他现在耻于面对房间里的一切,包括贺铭。 而且他也还没想好“你”后面的内容,索性噤声。 “我去趟卫生间,你休息一会儿。”贺铭倒是很自然,他大概要去厕所自己解决一下。 水声响了不久,贺铭衣着整齐地回到房间里,在离床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停下,大概是坐在了窗边的单人沙发上。 还挺快。 时晏仍旧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快感消失的过程就像麻药逐渐失效,难言的地方痛感越发明显。 “疼吗?” 他人生中第一次产生了通过装死来解决问题的冲动,但也只有一瞬间。 为了证明自己没事,他硬生生撑着坐了起来,靠在床头,下身传来撕裂样的疼痛,嘴上还是无比云淡风轻。 “缓一会儿就行。” 贺似乎在犹豫要不要拆穿他,时晏又说:“你要是无聊可以去跑步,小区里有人工湖。” 他后知后觉,这话有种翻脸不认人的无情,但也懒得补救。而贺铭看着他搭在被子外面的手腕,上面有很明显的红色指印。 “好。” 贺铭当真出去了,他单手撑着床,缓慢地往下滑,试着再躺下,奈何稍一动腰就像要断了。 “迟早把你换掉。” 他对着床威胁,恰好贺铭带着一杯水和药箱回来,“什么?” “你还没走?” “这就去。”贺铭把东西搁在床头,“难受就打电话给我。” 入户门的锁芯发出咔嗒一声响,这次贺铭真的走了。 药箱最上面放着药膏和棉签,要用在哪里不言而喻,水是温的,空调温度也刚刚好,遥控器摆在床头。 他打量着全然陌生的房间,房子是今天临时着人收拾出来的,也不知道贺铭从哪里翻出来这么多东西。 墙纸颜色难看,窗帘不够遮光,床垫没有支撑,枕头太矮……他对这房间有诸多挑剔,眼皮却慢慢合上了。 第13章 13 噩梦 穿白裙的女人背对着他,一头黑发垂到腰间,长长的走廊尽头有一扇紧闭的门,被昏黄的灯映着,在地上拖出形状可怖的影子。 那是浴室,时晏知道,她会走进去,然后关上门。 她正缓缓地往前走,发尾轻轻晃动,走廊缩短,门框放大,像慢放的电影。 他得拉住她,或者堵住那扇门,否则就来不及了。 可他动弹不得,像最严重的发病时一样,耳鸣,眩晕,仅仅站在原地看着她,就耗尽了全部力气。 她马上就要拉开门。 时晏出了一身冷汗,他意识到这不是现实,她已经离开很多年,像在梦里一样,永远不会回头了。 接下来是个噩梦,但他舍不得醒来,就这样看看她的背影也好,起码在她消失之前,先不要醒来吧。 女人的手已经搭在了门把手上,但这次和往常的梦境都不一样,她仿佛突然意识到了时晏的存在,转过身,面对着他。 视角变换,意识从身体里飞出来,在半空以上帝视角看着梦里的一切。 站在那里动弹不得的是十六岁的时晏。女人向着少年时的他走过去,温柔地把手搭在他额头上,问他,很难受吗。 是小时候每次感冒时她都会做的动作,久远到他快要忘记,此刻却又在梦里重现。 阴森的走廊和看不到内里的门都化成了模糊的背景,画面的主色调不再令人感到压抑,他只看到女人充满爱意的的笑,还有贴在他额上温暖的手。 他很想就停在那里,但陌生又熟悉的画面不断拉远,最终还是离开了他,不过不适感也一同消散,意识模糊,他陷入深沉的睡眠。 贺铭把手从他额上拿开,看着他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松了口气。床头柜的药和棉签都还封着,时晏没有用。 身上汗湿的衬衣慢慢干了。时晏显然是第一次,今晚他没敢做尽兴,只在结束后用冷水洗了把手和脸,欲念消了,心里却仍然躁动着,于是他真的去湖边跑圈。 等到晚上的风把他发热的头脑吹冷了,时晏的电话也没打来。缠着他接吻,情动时勾着他的腰,被刺激得狠了还会低声呻吟的时晏仿佛是他的一场绮梦。 他该识趣点,但他还是回来了。 现在已经是凌晨,房间自成一片小小的夜空,一缕月光自窗帘的缝隙里钻进来,正好落在时晏鼻尖,成为包裹着他们的黑暗中唯一一颗星星。 借着那一点微弱的光,他得以模糊地描绘床上人的轮廓,少顷,他又忍不住去探对方的体温,数不清是今晚第几次确认,时晏没有发烧。 第二天时晏是被电话叫醒的,他摁下接听键,ryla焦急的声音传出来,今天是恒时的董事会,他再不出发就要迟到了。 下身有明显的酸痛感,大腿像被人折断过又接起来,他的精神却出奇得好,看看时间,他竟然一觉睡到了九点钟。房间里没有人,地板和垃圾桶都被清理干净,除了他身上的疼痛,没有任何贺铭来过的痕迹。 昨晚不知道扔在了什么地方的衣服被整齐叠好了,放在床尾凳上,他一件件穿起来,站起来时下半身像是被车轮碾了一遍,他咬咬牙,维持着正常的姿势往外走。不知道是真的不明显还是他的秘书太有眼色,ryla见到他后一切如常,什么也没问。 恒时总部大厦前有一个巨大的喷泉广场,通往广场的几步台阶他走得分外缓慢,意外看见了不少熟悉的人。 时文礼在门口遇见了两位老董事,寒暄着一起往里走。他身边跟着一个眼生的男人,他的手搭在那个人背后,把他拉到另外两位董事面前,像是在给他们介绍。 一男一女和他们擦肩而过,是贺铭的助理和sl服务wander的客户经理,两个人看起来垂头丧气,尤其是小助理,脑袋快埋进胸前抱着的文件袋里 ,和谈笑风生的时文礼一群人形成了鲜明对比。 李冠先看到了他们,远远打了个招呼,cindy的衣角被他扯了一下,跟着望过来,也硬生生挤出一个笑容。 时晏点点头算作回应,脚步没停,带着ryla继续往前走,“sl和恒时也有合作吗?” “应该没有,据我所知,sl没有达到恒时的供应商标准。” “时文礼旁边的是谁?” “抱歉时总,这我也不清楚。” 看着他们俩走进另一栋建筑,cindy奇怪道:“哎,时总不去恒时吗?” 李冠神色复杂地看着她:“那栋也是恒时的楼。” cindy这才发现眼前环绕着广场的三栋写字楼造型高度统一,都是流线型高层建筑,洁净的玻璃幕墙在阳光下折射出浅蓝色的光。 “三栋都是。”李冠迎着她的目光点点头,怜惜地看着经受冲击的她:“买的。” 幕墙上的光斑瞬间变得过于刺眼,cindy移开视线。又想到刚才恒时招采部门的人笑眯眯地把她交过去的资料退回来,告知她市场部供应商需要满足注册资金500万以上或公司规模200人以上。 “真想跟这些有钱人拼了……”他们叫的网约车还没到,cindy索性打开理财软件,搜索恒时的股价,她看着以“百亿”为单位的市值陷入沉思,“等一下,我记得wander的估值是……” “别算了,反正是你我从秦朝开始打工也赚不到的钱。”李冠劝阻她,“其实你来之前我只见过时总一次,前两年w酒店扩张的时候,他根本没空开会。听贺老师说,西汀是w酒店最后一个项目,他打算控制规模,这才有空来抓品牌。” “说好的富二代不许创业呢?”cindy哀嚎,“不敢想象我要是时总会有多快乐,他有烦恼吗?干嘛天天板着一张冰块脸。” “富三代。”李冠压低声音,凑到她耳边讲八卦,“他爷爷去世后把股份平分留给了他爸和他,父子俩斗得厉害,有人说他当初是被他爸捏住把柄赶出公司,才出来创业的。” 差不多在他们钻进网约车里的同时,时晏也到了会议室。不需要ryla再去打听,他很快得到了第二个问题的答案。 站在时文礼旁边的男人长了一张经常在他梦里出现的脸,这么多年那张面孔竟然没什么变化,眼前穿着西装的男人依然有种少年气。对方也注意到了他,对上他的眼神后立刻垂下了眼睛,泪痣隐在睫毛的阴影里。 时文礼也笑吟吟地看过来,他厌恶地移开眼,他们没有交谈,会议开始了。 会议内容主要是讨论去年的公司财报,时晏已经提前看过草拟的文件,恒时的商业版图早已成型,从食品饮料到日用洗护都有代表性品牌和标志产品,除了销售数据,每年的财报内容相差无几。 第16章 唯一大的变动是去年公司成立了esg工作组,近两年投资人开始一股脑的关注企业的esg评级,即企业在环境、社会与公司治理方面的表现。在“社会”部分,报告着重介绍了恒时的慈善基金会以及资助了长达三十年的福利院。 “福利院的内容删掉。”时晏打断了工作组,“这个项目不要和任何公司宣传绑定。” 他给出的理由是会影响政府关系,实际上,只有他和时文礼知道,这完全出于个人情感,基金会是他母亲主张成立的,而福利院是她投入最多心力的慈善项目。 在场的其他董事不约而同地看向时文礼,他们父子俩拥有对这家公司的绝对话语权,难得的,这两个人没有呛起来。 “我同意。‘但行好事,莫问前程’,这也是我太太成立基金会的初衷。”时文礼点点头。 紧接着,他把话题转向了身边的男人:“既然说到这里,我给大家再正式介绍一次,坐在我旁边的这位,苏北辰,新加入的ir总监,后续也将成为恒时慈善基金会的执行理事。” 苏北辰站起来,“以后请各位多多指教。” 在场其他人很捧场地鼓掌表示欢迎,只有时晏无动于衷地坐在位置上,仿佛自动屏蔽了时文礼表示同意后发生的一切。 结束后时晏径直往外走,他没想到,苏北辰会跟上来。 “晏哥。” 时晏回过头,以不耐烦的眼神询问他有什么事,他努力勾起嘴角,作出一个不至于太难看的笑,但又很快把头低下去。 “没什么,我只是想和你说句话。”他看着地面,瓷砖上映出时晏的影子,低声请求:“你能和我说句话吗?” 影子晃动了一下,也许时晏会嘲笑他恬不知耻,或者直接无视他。 但他预想中的这两种情况都没有发生,时晏很快开口,两片薄薄的嘴唇上下一碰,轻巧地吐出一句话: “恭喜。” 短短两个字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苏北辰忍不住抬头看他的表情,毫无嘲讽的意味,通过平静无波的瞳仁,能清楚看到时晏眼中自己的模样:西装革履的人站在装潢华丽的写字楼里,落地窗外高楼林立的城市天际线为他添上最后一笔功成名就的背景。 他读懂了时晏的意思:恭喜你,终于得到了想要的一切。 短暂的视线相接后,他的影子在时晏瞳孔里匆匆掠过,时晏走开了,步伐不紧不慢,像路过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身边陆续有其他人经过,苏北辰昂起头,和他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拉开很长一段距离后,时晏走进一处洗手间,他扶住墙,弯腰对着水池,克制不住地干呕。 第14章 14 前男友 “贺老师是不是恋爱了?”cindy观察着办公室里的贺铭,悄悄问李冠。从晨会开始,他就一直高度关注手机信息,就连李冠告诉他sl被恒时卡了供应商资质没法竞标,他都没在意。 “不可能。”李冠斩钉截铁地回答她:“你没听过贺老师那些断情绝爱的传说吗?他走禁欲路线的。” “什么传说?”cindy的工位在贺铭办公室、茶咖吧和瓜田猹王李冠的工位中间,是绝佳的办公室八卦场所,她拿出一包花生两袋速溶咖啡,准备开展下班前的茶话会。 “翡湖畔无情抛佳人,情书秒变辞职信……哦对,这个课件你学过了。”李冠撕开外包装,丢了两粒花生在嘴里,“还有很多,反潜规则之信息战,宾馆四人行竟是麻将桌……” cindy入神地听着,李冠总结道:“反正等人信息的恋爱脑不是他的剧本。” “你不懂反差。”cindy和他一起嚼嚼嚼,还要拗出一张高深莫测的侦探脸,身后的门突然开了。 “我看是你们不懂摸鱼。” 贺铭从里面出来,无奈地敲了敲门版:“议论我的时候能考虑下咱们办公室薄弱的隔音吗,让我听见影响不太好吧?” cindy惊得手里的咖啡粉飞出去,撒了一桌子。李冠不仅不尴尬,还嬉皮笑脸凑过去问他:“所以贺老师,你是不是在恋爱?” “很接近。”贺铭把手机放进口袋里,出门之前大度地告诉他答案:“在讨债。” 及宇地产已经到了约定的回款日期,尾款还不见影子,对接人照旧是客客气气地表示在催财务,晨星项目的媒体合作商已经在暗示预付款不到账不会预留广告位,贺铭无法,只能亲自去催,偏偏王尧的消息回复得奇慢无比。 直接找上门太不体面,他打算去及宇碰碰运气,看能否“偶遇”王尧。到了才从前台小姑娘嘴里套出消息:王尧已经三天没来公司了。他直觉这件事不对,但这两天并没有听到什么风声。 及宇离sl的办公区域不远,他是走过来的,车子还停在公司,回去的路上他经过了时安的酒吧,写着1%的店铺灯牌一闪一闪,半开放的靠窗位里伸出一只手,在他身边打了个响指。 “这位先生眉头紧锁,看来有心事,进来喝一杯吗?”傅行止坐在里面,笑眯眯地招揽他。 “确实伤心,有的人只知道照顾酒吧生意,都到sl门口了,也不去替我打会儿工。”贺铭停下脚步,站在窗外打趣他。 “哎,贺铭哥来啦?”时安拎着一个巨大的袋子出现在傅行止身后,他从袋子里掏出一瓶酒,搁在桌上:“请你们喝。” “不用,贺老师特地来支持你生意。”傅行止把那瓶酒放回他袋子里,“要出门吗?” 时安皱着眉头,看起来忧心忡忡:“嗯,我去看看我哥,他生病了。” 贺铭和傅行止看着他手上的一大袋酒,同时发出疑问:“带着这些?” “是啊。”时安和他们解释:“我哥叫我去的时候顺便带瓶酒。” 他显然也反应过来自己是要去看望病人,“是不是还应该买点别的?” “叫贺铭陪你去吧,选礼品送关怀他很专业。”傅行止不忍心他一个人拎这么多东西去采购,又向来对时晏敬而远之,索性把贺铭推出去。 时晏生病了,难道是他走后烧了起来?贺铭下意识看看手机,没有任何新消息或者未接来电。时安眼睛亮亮地盯着他: “可以吗贺铭哥?” 贺铭没迈进酒吧的门,直接跟着他走了。他们在药房和超市中间停住脚步,时安犹疑着要先去哪一个。 “他自己搬到一个新房子住了,也不知道有没有阿姨帮他做饭……不用不用,我自己拎就好。” “没事,你不用有负担,算傅行止欠我人情。”贺铭把他手里的袋子接过来,带着他走进超市,“买些营养品和清淡的方便食品吧,以防万一。” “好的。”时安看着架上琳琅满目的补品,突然变得更担心了:“西洋参要不要买?我听说他今天见到前男友了,一定受了很大打击。” “不买。”贺铭丢了一盒泡腾片在购物车里,并没有顺着时安的话问下去,但这不妨碍时安继续碎碎念: “我哥那个人最要强了,大概是见到前男友伤心得病了,不愿意让人瞧着才出去住,他之前还嘴硬说已经在恋爱了,结果生病了还是一个人。” 贺铭默默把他放进去的鱼、虾拿出来,又放进去一些熟肉、电解质水、鲜奶和黄桃罐头,时安又看好了车厘子,小声抱怨:“之前不要我帮他找相亲对象,我看他自己找的这个人也不怎么样。” “小时总。”一直没搭话的贺铭这才打断他,同时把他手里的大盒车厘子放回货架上,“吃这个会上火。” 他冲时安眨眨眼睛,“下次这些事就不要随便跟别人说了,给时总留点面子。” 从超市出来他们又去了药店,这次时安乖乖跟在贺铭后面看他挑药,自己只负责结账。付钱时贺铭没有跟他客套,静静在一旁等着。店员把药一盒一盒装进袋子里,他想起给时晏搁到床头却依然没派上用场的药箱。 “等一下。”时安和店员一起看向他,“可以借纸笔用一下吗?” 他们绕到收银台的侧边,以免妨碍其他客人,药盒被并排摊开,贺铭拆出说明书,逐一对照着把用法用量抄下来。一旁的中药柜散发着清苦的气味,笔尖发出沙沙的声响,他伏在柜上,在纸上投出一小片阴影。 和傅行止不同,贺铭相处起来让人觉得更舒服,这种舒服建立在恰到好处的距离感上,但此时此刻,他的温柔是不设防的,时安不禁靠得离他近了一些,和他一起核对。 “这样看方便些。”他把药盒重新放起来,撕下那张便签纸,贴在了最上面的药盒上。 “谢谢你贺铭哥。”时安刚刚才听劝地打算给时晏“留点面子”,现在还是忍不住说:“要是我哥的恋爱对象有你一半体贴就好了。” 贺铭但笑不语,他送时安上车,时安为难地看着从酒吧带出来的一堆酒,“那这些还带不带了?” “我帮你拿回酒吧。放心,保证路上不会偷喝。” “随便喝,下次我还要专门请你喝,今天麻烦你啦贺铭哥。”时安大方地挥挥手,示意他全部拿走。贺铭想了想,又翻拣出一瓶度数最低的递给他: 第17章 “还是带一瓶吧,给时总解解馋。” 时安打开公寓门,想象中应该脆弱地躺在床上的哥哥正端坐着开视频会议,发烧并没有使他的气质变得温暖分毫。 “现在招标不看商务和技术文件,只看亲属证明了吗?” 他似乎在为了某个内审漏掉的违规合同不高兴,身边散落了一堆被翻得乱七八糟的纸质文件,时安轻手轻脚地凑过去,他没开摄像头,屏幕上只有其他参会人的画面,里面的人个个面色凝重,每一位都比他更像病人。 “规则面前,人人平等,谁也不能抄近路。” 说完这句话后,他的声音明显低下去,听起来像已经发泄完怒气,但只有时安知道,是因为他不舒服,他脸颊上慢慢透出病态的红,拿过原本放在茶几上的电脑搁在腿上,以便他的声音能更清楚地传出去,同时指尖一下下用力捏着鼻梁顶端,继续和他们讨论。 等他扣上电脑,时安已经在沙发上等睡着了,进门时拎的几个大袋子就搁在他们两个中间,时晏在里面翻翻捡捡,只找到了一瓶酒,其他东西都十分健康。 “翅膀硬了。”他看看睡姿端正的时安,最终没有开酒,而找了一瓶电解质水来喝。 喝完又去翻装药的袋子,最上面是一盒退热贴,外包装上印着五个醒目的大字——宝宝也能用,拿起来后背面还贴着一张便签纸:早晚饭后各吃一粒退烧药,消炎片一日三次,一次三片…… 开会时的低气压从身上退去,时晏的眉目舒展开。他把便签纸塞在药盒里,随手贴了一片退热贴,打算去给时安拿条被子。第一次没能成功站起来,好不容易以别扭的姿势走进卧室,在拿着被子走回客厅给时安盖上和把他叫起来观看自己现在的样子之间,他选择直接躺倒在床上,面无表情地把空调设成28度,闭上眼睛。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也没能睡着,过于硬的床垫、发烧、疼痛和再次见到苏北辰的画面轮番折磨着他。看来昨晚一觉睡到天明不是房间的缘故。 他开始后悔每周只要求见一面了。 时安酣睡的时候,酒吧的夜晚才刚刚开始。贺铭做完苦力回来,傅行止仍旧坐在原来的位置等他。 “喝一杯?” 傅行止推过来一杯透明的液体,贺铭端起来喝了一口,“就用白水谢我?” “你又不喝酒。”傅行止神秘兮兮地凑过来,“不过可以告诉你个消息。” “消息?”贺铭打起精神,“关于及宇的?” “不是,东云调到长临工作了。”傅行止知道及宇是他的客户,“及宇地产?他们怎么了?” “早知道了。”贺铭表示他这已经不是第一手情报,向他播报最新进度:“明天我们还约了其他同学聚会,你去么?” “不去,你帮我跟东云打声招呼,之前他帮了我个忙,不收礼物也不跟我吃饭,我估计是冲你的面子。”傅行止若有所指,“东云人不错。” “都过去多少年了,哪有人那么长情。” 贺铭笑他戏多,傅行止也不在意,转而问他:“及宇怎么了,我替你打听打听?” “不用,好好休你的假吧。”贺铭放下喝空的杯子,“我先走了。” “又去夜跑?” “今天练无氧。” “我总算知道24小时健身房的顾客是谁了。”傅行止想不通怎么会有人同时有加班和运动这样变态的爱好,还经常把两者组合起来,身体力行地争取早日成为一具健壮的尸体。 贺铭挥挥手,留给他一个背影,倒三角形状明显的肩背被衣装包裹得严严实实,就利用率而言,这副好身材的性价比实在太低,傅行止替他惋惜,又在他背后叮嘱: “记得帮我好好谢谢东云。” 第15章 15 愿者上钩 无论什么性质的聚会,贺铭都习惯于提早到。聚会定在了w中餐厅的包间,宴会厅被围了起来,大概是有什么活动,隐约能听见交谈声和笑声,贺铭只好从另一侧绕过去。 他推开门,包间里唯一一个人抬起头来,顶灯暖黄色的光打在他脸上,连瞳孔都亮晶晶的:“贺铭哥!” “东云,好久不见。”贺铭在他旁边坐下,先替傅行止说了几句好话转达谢意,许东云望着他,眼神直白:“哥,不用,我是为了你。” “这话说的,像是我跟傅行止有奸情。”贺铭笑了下,“你来长临工作,以后免不了请你关照,你宰他一次,就当预习了。” 他总是叫人没法拒绝,许东云讷讷应了,又说:“我怎么还没开口,就感觉没希望了。” 门口又进来三个人,打断了他们的谈话。贺铭起身,笑着和他们打招呼。进来的其中一人是财经频道的记者,和许东云象征性打了声招呼,就勾着贺铭的肩膀聊了起来。 “今儿你可得好好陪我喝两杯啊,及宇的事儿我给你打听着了。”后面的话他是附到贺铭耳边悄悄讲的,及宇有一笔香港银行的贷款即将逾期,面临交叉违约,如果没人救急,很可能成为下一家爆雷的房企。 "总之,有债赶快收。" “谢了,有数。”贺铭拍拍他后背,他们聊天的时候许东云一直沉默着,和房间里其他人格格不入,他把大家招呼过来:“你们是不是没认出来,这是东云,刚调到长临。” 许东云这才和别人说上话。剩余的人陆陆续续到了包厢,气氛热闹起来。他们都是大学同学,这群传媒行业的人聚在一起,嘴巴和耳朵都没有闲下来的时候。 哪条新闻热度被压了,大佬们谁和谁不对路,新鲜的八卦一条接一条蹦出来,玻璃杯空了又满上,相撞时发出清脆的声响。 “老贺你往酒里掺雪碧了吧,怎么就不醉呢!” “只是不上脸,已经高了。” 许东云偷偷看着面色如常的贺铭,视线和他因酒精发红的脸一样滚烫。 贺铭还和以前一样,很照顾他,他已经不记得桌上的一些面孔,说话卡壳时贺铭就会悄悄提示他这人的名字和职业。 不过他对所有人都这样,不叫任何人难堪,上学时他就很受欢迎。 那时候许东云因为家境不好总觉得低人一头,怯生生地不敢和别人说话,但贺铭不一样,他穿着起了毛边的短袖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脊背总是挺得很直,永远站在人群中心,大方地说笑,也毫不吝啬和自己分享怎么申请助学金、哪里打工来钱快。 现在的贺铭穿着剪裁得体熨烫平整的衬衣,不用再为了餐厅太贵而拒绝聚餐,还是那么温温和和地笑,真好。 不知道谁提起,隔壁恒时在办欢迎会,好大的阵仗,接着就有人补充,说恒时新入职了一位ir总监,和时晏关系匪浅。和贺铭坐在一起的财经记者立刻说,贺铭应该知道啊,快给讲讲怎么回事儿,这人什么来路和时晏什么关系啊,空降。 正帮他倒酒的贺铭放下酒壶,作思考状,一桌人等着他吐出猛料,他小口把杯子里剩的一点酒喝掉,才说,不知道,我和时总不算熟。这句话自然引起了公愤,一帮人嚷着就属他嘴严,一齐来灌他,而他任由几个人轮流给他倒满酒,一一喝了。他嘴角仍然扬着,但许东云无端觉得他没有刚才那么高兴了。 中途贺铭招架不住,借口要去卫生间,出去喘口气,算作中场休息。回来时他经过了宴会厅,远远地看见用作分隔的花鸟丝绢屏风上映着两个人影,那层轻纱不隔音,交谈的声音清楚地传出来。 “晏哥,你醉了,我送你回去好吗?” “不用。”是时晏的声音。 “为什么喝这么多?”另一个人的语气里有质问也有心疼:“我看得出来,你存心不想叫自己好受,我走的这些年你一直这样吗?” 还是同一个人,声音渐渐弱下去:“你以前不喝酒的。” 时晏没再说话,也许是醉得狠了,脚步踉跄,影子猛地摇晃,另一个人上去扶他,屏风上两个影子叠在一起。 ——我哥那个人最要强了,大概是见到前男友伤心得病了,不愿意让人瞧着才出去住。 ——恒时在隔壁办欢迎会呢,新的ir总监什么来路和时晏什么关系啊?空降。 贺铭这下知道了,他没有留下窥探,而是避嫌似地贴着墙角走回包间,关上门。 聚会直至深夜才散场,他们一起下到酒店大堂,家里人来接的、叫代驾的、打车的,一群人各奔东西,唯独许东云还像个小尾巴一样粘着他。贺铭叫的代驾还没到,他问许东云怎么回去。 “我打车了,但没叫到。” 许东云大概不知道,他撒谎的时候眼睛乱瞟,不敢看人,真的很明显。贺铭没戳穿他,只说:“我帮你叫辆车试试。” 他鼓起勇气:“哥你能不能送我,我住得地方离这里很近。” “东云,我其实很怕麻烦。”贺铭话里有话,“我没你想得那么好。” “不对。”许东云低下头,拨弄着手腕上的表,仿佛不看他就不会被说服,“你叫我去找别人,我找了,但没有一个人像你一样好。” 第18章 “我做事都是求回报的,即使不是现在,也是在将来的某一天。”贺铭像剥一颗洋葱一样,很诚恳地剖白自己,却是为了让他死心,“所以我会特地关照别人,还要做得明显,但那并不是因为我体贴。” “可是我根本没什么利用价值。” “谁说的?你现在是大记者了,还刚帮过傅行止的忙。” 他能感觉到贺铭的眼神落在身上,但他仍旧固执地转着手表旋钮,不应声,更不敢和他对视。 “如果你不这么老实的话,我说不定会钓着你,慢慢把你的价值榨干。” 他的语气总那么温柔,叫人以为有商量的余地,但下一秒,他又把手机递到许东云眼前,给他看网约车车牌号,“喏,叫到了,一会儿你搭这辆车走吧。” 外头的车已经驶走了,红色尾灯和引擎声一起湮没在夜的尽头,只余树叶在风里簌簌地抖,热闹彻底散场。如豆的灯光零星悬在远处高楼之上,门厅里浮着潮湿的白茶香,米色石砖上孤零零照着他的影子。 许东云走之前对他说,不用你钓,愿者上钩。 又说,你当初的话我现在懂了,只是我比你笨一点,试过了才知道。可也说不定我比你聪明,你不试试,怎么知道别人不可以。 他不记得自己当年叫许东云去找别人时的具体情境了,反而想起在阴暗狭窄的小巷,时晏对他说,交个定金吧,然后生硬地吻他。 毫无技巧可言,他只是把嘴唇印了上来,周围的空气却突然变成了贺铭能感受到的实体,也许是月光,是雪,是他长久以来凝望着的遥远的一切,突然降落在他的身边。 东云的这句忠告来得太晚,试过以后他就知道,再也不会有别人可以了。 时晏回到家,时安在客厅等他。他是自己回来的,苏北辰上去扶他时,他闪开了。 “你未免太瞧得起自己”,他原本想这么说的,但哪怕只是和他靠近,还没碰到,他就开始发病。最终他什么也没说,绕过了苏北辰。 “哥,你还在发烧呢。”怎么喝这么多,后半句时安没敢说,替他端了一杯蜂蜜水来。 “你怎么还在?”时晏问他。 “当然是不放心你啊。”明明早上站起来都困难,在床上办了一天公,晚上还坚持去应酬。 “有事。”时晏简短地解释,时安点点头,“你见到时文礼了吗?” 他被时晏瞪了一眼,立刻改口:“你见到爸了吗?” 母亲去世后,时文礼已经再婚第三次,“父母”在时安的成长过程里是缺位的,他几乎是被时晏一手带大的,所有人都知道这对父子势如水火,他自然站在哥哥这边。但时晏总是说,大人的事情和他没关系。 "嗯。" 尽管身体状态不佳,但时晏的心情不错,基金会的事情时文礼松口了,苏北辰将账目梳理好,半年后时晏就可以接手,用恒时5%的股权作为交换。此外他还提了一个条件,后续w酒店的客房用品必须从恒时采购。 后者当然被时晏拒绝了,他还是那句话,规则面前,人人平等,不过可以把恒时从wander的黑名单里拉出来,至于是否中标,全看本事。他也对时文礼提了一件事,恒时和wander市场部的供应商互通,共享资源。 恒时有自己的媒介渠道,广告投放价格有很大优势,wander可以借此节约成本。时晏原本可以直接要求分享恒时的供应商资源,但他提的是互通,恒时也能拿到部分wander的资源,除了让时文礼好接受一些,还有一个原因。 “让招采给市场部所有供应商发通知,恒时与wander共享供应商库,入库不受原有门槛限制。”他拨通ryla的电话,“另外,你找机会跟恒时市场部的人说……”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斟酌措辞:“后续有合适的项目,考虑一下sl。” 放下电话,时安一脸警惕地看着他。 “哥,你昨天还发脾气说,规则面前人人平等的。” “所以?”时晏挑起一边眉毛,眼睛里盈满得胜后的光彩,足以叫人忽略他因病而显得苍白的脸色,时安在他的目光里气势弱下去,小声嘀咕: “你该不会是给前男友开后门吧?” 时晏的身体陷进沙发里,往后仰的脖颈拉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我没有违规。” 他只是修改规则而已。 在时安眼里,他已经变成了朝令夕改的昏君。他对时晏的“前男友”知道得不多,只见过时晏因为那个人落得众叛亲离,又被无情分手后的消沉样子,就足以让他讨厌这个素未谋面的人。 他不敢也不愿意和生病的时晏呛声,索性不说话了,紧紧抿着嘴唇,中途把体温计和退热贴取来放到时晏手边,又默默坐回离他最远的位置。 “退烧了。”时晏用体温枪对准手腕,看他仍然闷闷不乐地坐在一边发呆,轻轻叹了口气。 “给现男友开,可以了吧?” “真的?”时安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立刻又欢喜了,凑过来把东西收回原位,还殷勤地替他添了半杯热水。 “嗯。” “对了,”时安突然想到一件事,“我今天去看外公,把你叫我带的东西都拿去啦。” “他说,下次再送东西,叫你男朋友去送。” 大概是想确认真的有这么个人,而不是防止他盯着苏北辰的幌子,时晏不以为意:“你告诉他你见过了,有这个人。” “我不说。”时安已经收拾妥当,关上门躲进房间里,“你从小就告诉我不准撒谎的!” 第16章 16 你为什么不高兴 及宇的坏消息来得比想象中更快,他们在某个四线城市的楼盘已经三个月没有动工,伴随着当地业主维权,及宇或将爆雷的传闻一时间甚嚣尘上。 辟谣声明一个接一个发出来,及宇市场部的对接人却彻底消失了,贺铭又去了及宇地产的办公地点两次,第二次去时还遇到了一群民工在楼下聚集讨薪,他和他们一起被拒之门外。 这天王尧倒是打了一个电话过来解释,他们现在为了停工楼盘和相关维权活动、新闻忙得焦头烂额,财务部应付欠款的单子堆成了山,他拜托贺铭再宽限两周,赌誓月底前尾款一定到账。 贺铭能等,sl的下游供应商们坐不住了,公司有限的流动资金几乎都投入了晨星的新项目,及宇拖延账期,作为乙方的sl自然无法结清下游供应商的尾款。 这两天公司前台、cindy和贺铭本人都收到了不计其数的催款电话和邮件。未读消息多得点不过来,他请财务整理出一份清单,按照应付时间和欠款金额排序,应付金额较少的sl先垫付,余下的他亲自去沟通。 本地的供应商有五家,他一家家上门拜访,一天跑了大半个长临。回家路上他突然想找傅行止喝一杯,顺便问问有没有靠谱的商业贷款渠道。 屏幕上的消息通知和未接来电记录密密麻麻,他放下手机,轻车熟路地把车开到1%门口,没费多大力气就找到了在里面调戏老板的傅行止。 “商贷?我不清楚,给你问问。”傅行止爽快答应下来,又问他:“很急吗?” “越快越好,手续半个月内能下来的。”他做了最坏的打算,如果王尧的话不算数,他只能先自掏腰包把窟窿堵上。 “行,明天给你信儿。”傅行止大概能猜到和及宇有关系,宽慰他:“别上火,有困难随时说。” “谢了。”贺铭拍拍他肩膀。时安端着装得满满当当的小食碟过来,还拿了一打shot,“今天一定要让我请客了,上次贺铭哥陪我买东西,还没谢你呢。” “那我就不客气了。”贺铭笑笑,“时总身体好点了吗?” “托电解质水和黄桃罐头的福,已经完全康复了!” 傅行止看着他们俩一来一回,半真半假地同时安玩笑:“怎么贺铭来了就上小食,我来就只有酒,时老板,你偏心啊。” “我是看你不爱吃……下次你来我也先送你小食拼盘!”时安当真了,傅行止不接话,像是真的伤心介意,他于是站起身,“我现在去给你单独装一份。” “适可而止吧,一把年纪都快成精了,还要作。”俨然成为他俩play的一环的贺铭忍受不了,叫住时安,时安犹豫地看看他,又看看傅行止,见后者笑了才打消去厨房给他炸薯条的念头。 “哎,门口那个人好像是我哥。” 他们在二楼,时安站着,视野比他俩更好。越过木质护栏,能看到身材颀长的男人刚刚推开门进来,披着一身春夜料峭的寒意,光线总是格外宠爱他,此时门上挂着的那盏灯用浅金色勾勒出他的轮廓,使他成为昏暗的酒吧里最显眼的所在。 说曹操曹操到,傅行止立时收了不正经的样子,时安看在眼里,他知道他们俩都算时晏的乙方,大概不愿在下班时间碰上,拍着胸脯叫他们放心: “我去迎一下我哥,他不会发现你们的。” 第19章 没等他们俩回应,他就一股脑冲了出去。他急匆匆地往下赶,没看到他的时晏也不紧不慢地走上旋转楼梯,两人猝不及防变成面对面,眼看就要撞在一起。 时晏一个侧身,避开了冲得太猛的弟弟,顺手拎住他脖子后侧的衣领,防止他栽下去。不待时安站稳,他就松开了手。 “看路。” “哥你怎么来啦?”时安抓着扶手站定,试图拖住他:“不然去吧台,我给你调一杯酒……” 时晏已经在继续上楼了,“你看着来,忙就别管我,我坐一会儿就走。” “好吧,那我去给你拿喝的。” 他似乎没看到贺铭和傅行止,挑了一个相对清净的角落坐下,和他们隔了两张空桌子。贺铭完全背对着时晏,而傅行止是侧着坐的,能看见后方的情状。他默默地靠到远离时晏地一侧,同时伸手勾着贺铭肩膀,把他也拉远了一些。 “别回头,时晏今天气压很低,看起来就很危险。” “在你眼里,他有不危险的时候吗。”贺铭失笑,“怎么也打个招呼吧。” “我真诚地建议不要去堵枪眼,他平时写在脸上的只是‘不关我事’,现在是明晃晃的‘靠近者死’。” 不一会儿,时安端着酒直奔时晏那桌,浮动的冰块上放着一串红果,表面裹着薄薄一层糖浆,晶莹透亮,是酒吧最近推出的新品之一。他满怀期待地等着时晏的评价,后者尽管心情不佳,但还是很捧场地夸了一句:“卖相不错。” 酒杯拿起来,底下还压着一张对折的小卡片,打开后里面写着酒的成分和名字。最上面的四个大字用黑体加粗:长临楂男。 混着山楂味的威士忌对他来说太甜了,但时安在旁边看着他,依旧是一脸“求夸奖”的表情。时晏于是把那张卡片支好,给它和酒合了一张影,顺便发在了朋友圈。 时安第一个给他点赞,点完又觉得不妥:“早知道你发朋友圈,就给你调杯华尔街之狼一类的,长临楂男会不会太轻浮了?” 他看着贺铭的背影,对方拿着空杯子,和身边的人有说有笑,“不,很应景。” “啊?”时安不知道他在指什么,他也不解释,收回目光,看着桌上托盘里剩下的两杯酒问道:“这又是什么?” “这个啊?”两杯酒是一样的,浅金色的液体里插着一支长长的迷迭香,“这叫‘翡湖交际花’。” “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 然后时晏眼睁睁地看着他把“翡湖交际花”放在了贺铭面前。 “行止哥,贺铭哥,尝尝新品。”时安丝毫没有察觉追着他的目光,鬼鬼祟祟地弯下腰,“我哥应该没有发现你们在,你们慢慢喝,他坐不久的。” “谢谢。”贺铭端起酒杯,“这下不去打个招呼,说不过去了。” 傅行止已经对上了时晏的视线,微微颔首,露出一个虚假笑容。他随着贺铭站起来,路过时安身边时低低地叹了口气,又转为短促的笑声,“你可真是……” 话没说完,他就走开了,全程没有碰到时安,时安却觉得仿佛被他刮了下鼻子。 “好巧啊,时总。” 傅行止先开口打招呼,顺带举起酒杯。他和贺铭并排站着,时晏没有起身,伸长手臂,很敷衍地拿杯子和他碰了碰。 “是很巧。” 等贺铭要和他干杯,他却撤回手,把“长临楂男”搁回桌上。贺铭倒不在意,自己喝了一口。傅行止见情势不对,立刻道: “那我们就不打扰了,有时间再聚。” “过来一起坐。”他正要拉着贺铭开溜,时晏抛出一句邀请,拦下了他的脚步。 贺铭已经坐到了时晏对面。傅行止内心天平摇晃,在舍命陪君子和大难临头各自飞之间抉择。 眼看砝码偏向“各自安好好自为之”一头,一直没敢说话的时安坐到时晏身边,抬头望着他,眼睛里有难以掩饰的期待:“那我们可以玩游戏了。” 他只好拉开椅子,主动隔开了时晏和贺铭。这气氛简直能杀人,还是用保鲜膜一圈一圈把人缠住,慢慢窒息的死法。 他摸出手机给贺铭发了条微信: “你欠时晏钱了?” 想了想又撤回,改成: “你催他回款了?” 索性有个迟钝的时安,他跟服务生说了几句,很快上来一排shot,每个杯口都放了一片柠檬片,中心燃着一团蓝色火苗。 “我们数7吧,输了就真心话或者大冒险,喝酒也行。” “数7是什么?”时晏问。 时安很乐意为他解答:“我们轮流报数,数到7的倍数就不能念出来,用拍手代替,停顿时间不能超过两秒钟。如果报出了7的倍数,或者跳过了其他数字,就算输了。” 虽然坐在一起数数有点傻气,但硬要让他们聊天,大概也没有什么更加有趣或者安全的内容,傅行止思忖着,立刻投赞成票,“我可以,时总应该会很擅长这个游戏。” 时晏没说话,垂着眼,仿佛在等待什么。 “我也可以。”贺铭的反应有些延迟,正在脑子里逐帧回放最近和时晏的互动,他们上次分开之后完全没有联络,难道是因为那晚折腾得太狠了生气? “一。” 时晏快速报出第一个数字,坐在他两边的傅行止和时安都没意识到这是游戏开始的信号,没人接下个数。他转向傅行止,“喝吧。” …… 这也行? 傅行止第一次挂在10以内的数上,自认为是被殃及的池鱼,颇为哀怨地望着贺铭,后者却连余光都没分给他,轻快地数了“三”。这种“死道友不死贫道”的无耻激励了傅行止,他开始打起精神,加入人肉计算器的行列。 第一排酒是被时安喝光的,往往他出错了自己还没意识到,时晏和贺铭就同时望向他。到后来,他已经完全放弃计数,一副开盲盒心态。 在他又喝光一排酒后,时晏看着他泛红的脸色,提醒他:“你可以选真心话。” “啊,那你问吧。” “这酒叫什么。” 时晏随意抛出一个问题,他放水过于明显,傅行止和贺铭倒是没说什么,时安自己先不好意思了。 “这算什么真心话,哪有人这样问的。” “那我换个问题,这个月给几个小姑娘送了包?” “……” “或者,上季度酒吧净利润多少。” “……” “我还是喝酒吧。” 时安败下阵来,老老实实又喝了一杯酒。傅行止在桌下发消息给贺铭: “我现在觉得时晏(冷漠版)才是最安全无害的。” “沉默是他最大的善良。” “因为一旦他开口,说出来的话一定不怎么好听。” 数到四位数,游戏基本已经和时安没有关系,其余三个人则像开了倍速,眼看快到五位数,傅行止自罚三杯,也退出了战局。 “这样太慢了。”时晏对游戏规则提出意见,“现在开始报最后两位数的乘积,两秒钟,贺总能行吗?” 他们两个都还没有出过错,看他的表情,傅行止怀疑等会儿贺铭输了,时晏会直接让他从酒吧二楼的窗户跳下去。 “我来试试。” 贺铭是在“6993”时卡壳的,一时不察说出了“27”,他很快反应过来,大大方方地认输:“我输了,我能选真心话吗?” 时晏有一瞬间的迟疑,又很快拒绝了他:“没什么想问的,你喝酒吧。” 桌上的鸡块和薯条已经见底,时安又去添了一盘,捎带着拿上来四个骰盅。“我们换个游戏,玩色子猜点数吧。” 这次就连时安都看出来,时晏今晚的火气是因贺铭而起——他每一轮都会开贺铭。 贺铭的反应快,但运气却属实不怎么样,加上时晏针对他,几乎屡战屡败,剩下的酒几乎被他喝光。 “八个三。” “开。” 所有人打开骰盅,难得时晏失手,这次正好有八个三。 傅行止站起来,“我去个卫生间。”他正琢磨着怎么把时安也支开,时安主动站起来,“我带你去。” 桌上只剩下时晏和贺铭,贺铭面上看不出醉意,酒后的脸色和平时无异,笑着问他: “这次我赢了,选真心话行不行?” 不待时晏拒绝,他轻声问:“你为什么不高兴?” 第17章 17 哄 听他问这句话,时晏积攒了一晚的火气蓄满了,他约贺铭今晚见面,贺铭不回消息,不接电话,却被他撞见在酒吧喝得开心。 “贺总是聪明人,揣着明白装糊涂有什么意思。” 贺铭直觉他漏掉了什么,这时候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他灵光一闪:“你给我发消息了?” 时晏实在讲不出自己在公寓里等了他两小时这种事,硬邦邦地说:“我给过你反悔的机会。” “抱歉。” 第20章 两句话足够贺铭猜到原委,时晏联络不上他,误以为他反悔了才故意晾着自己,他没解释手机是被催债电话和信息挤爆了,“今天我没看手机,不知道你约我。” 下一刻他就把手机递过去:“要不要检查一下?虽然我不知道错过了什么,但是保证还是未读状态。” 身后的窗户里吹进一缕风,细微的寒意让时晏冷静下来,贺铭过于坦率,倒显得他小气。那部手机他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突然就从优势方变成了劣势方。 贺铭站起来,把那部炸弹一样的手机放回口袋。因梧桐树影而变得斑驳的月光落在他身上,柑橘的气味变得明显。 他倾身关好了那扇窗,而后没有回到原来的位置,就靠在窗边,站在时晏身旁,低下头望着他,眼镜链微微摇晃,像一条触手可及的小小的银河。 “有个人今天不太聪明,所以,原谅他吧。” 风被隔绝在外,空气变得有些燥热。时晏抬起头,镜片后贺铭的眼睛里没有揶揄,清澈透亮,只映着他的脸。他很快移开目光,眼下的情景说不出来的别扭,他们又不是在谈恋爱。 时安和傅行止站在拐角观察,小声地聊天。 “行止哥,你醉了吗?” “快了。” “我是帮我哥找个理由借酒消愁,他却只想在酒桌上大杀四方。” “他也确实大杀四方了。” 时安对于连累他喝酒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为时晏辩解:“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对贺铭哥发火,但他平时不是这样的,他很能忍,很少说难听的话。” “虽然也很少说好听的话。”他心虚地补充,“但总之,他其实是个情绪稳定的人。” “确实很稳定。”时时刻刻都在冰点。 现在两个人大概是聊起了工作,贺铭笑着说了句什么,时晏抬头看他,而后点点头,身体放松地陷进靠背里,画面看起来竟然称得上温馨。 “贺铭哥真的很会缓解气氛。” “他压根没怎么发挥。”傅行止觉得今晚这两个人都很有意思,时晏难得放出一点情绪,贺铭则收着,不推不动,谨慎过头。 “嗯……”他们挪动脚步往回走,时安身形摇晃,一晚上暗流涌动的游戏结束,无人伤亡,最没有心理压力的他喝得最多。 他回到时晏身边,脑袋直往他肩膀的方向歪,“哥,我好像真的被你灌醉了。” “我可没灌你。” “那我怎么醉了……”时安的脑袋越来越沉,直勾勾就要栽下去。时晏却在这时候突然站起来,无情地任由他失去平衡,直接躺在了沙发上。 傅行止和贺铭都盯着他,他佯装自然地去开窗,被贺铭拦住了。 “喝了酒吹风,容易头痛。” 他收回手,“那就回家吧。” 不知道为什么,贺铭回想起时晏刚进酒吧、险些在楼梯上撞到时安,那时候时安快要跌倒,时晏也只是拎了一下他的衣领。和眼下的情景一样,有种说不出的怪异:他明明对弟弟宠得近乎溺爱,却又好像很嫌弃,完全不想碰到对方似的。 “没关系,我就在这儿躺一会儿,你先回家吧。”时安用手背盖着眼睛:“我要坚守到最后一秒……” 他指的是酒吧关门,时晏当真走了,招呼都没跟剩下两人打一个。刚还觉得气氛缓和了的傅行止莫名其妙地看着贺铭:“你到底搞没搞定?” “我有点事,先走了。”贺铭也不理他,匆匆出去了,留他在原地感叹今晚都吃错了什么药。 “时总。” 时晏坐进车里,关门的手停住,贺铭追上来,先是看了看车里那位总出“问题”的司机,是位慈眉善目的阿姨,阿姨体贴地把挡板升起来,他这才问时晏: “今晚的邀请还作数吗?” 时晏的眉梢眼角扬着,呈一个令人心痒的弧度,他反问道:“我看起来像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吗?” “不敢。”他的眼神和语气压迫感十足,贺铭却笑起来,一只手搭上尚未闭合的车门顶端,向前俯下身,以便离时晏更近一点,“只是觉得,我有义务让时总的心情好起来,所以请求一个补救的机会。” 他弯腰的时候脊背也是笔直的,腰身利落地收进皮带,衬衫衣料下紧实的腹部轮廓隐约可见,西装裤包裹着的腿笔直修长。这具身体的线条其实非常漂亮,所以尽管他总一丝不苟地扣上正装的所有扣子,也不显得傻气或呆板。 如果早知道他的“补救”方式,时晏绝不会色令智昏答应他。等他被按在贺铭家里的那张扶手椅上时,后悔已经晚了。 观潮路9号的公寓离1%比较远,而贺铭家就在附近,在他的提议下,时晏弃车跟他步行过来,一进门就被客客气气地“请坐”。 借着一盏落地灯的光,时晏看见那把绿色的扶手椅,泛着莹润光泽的柚木扶手把棉麻质地的宽大坐垫和椅背圈在中间,座深很深,会让上面的人有种无处可逃的感觉。 贺铭弯下腰问他,这椅子怎么样,他顺势扣住贺铭的下巴,漫不经心地说还不错,问他打算怎么补救。贺铭往旁边微微一歪头,从他掌心里脱离,别急,他说。 然后,他慢条斯理地把袖扣解开,时晏皱着眉头说别脱,他应了句知道,将袖口往上卷了两节,露出骨节明显的手腕,时晏这才发现,他终日被衣袖覆着的左手上扣了一只白金手镯,钢链表带式样的设计,三排细窄链条上嵌满了细小钻石,有种和贺铭不符的高调。 “现在可以开始了,不过需要时总配合一下。”他单膝跪在地毯上,仰起脸,镜片反着危险的光。 别想,时晏起初是这么回复的,却还是被困在了那张椅子上。膝窝蹭着打磨圆润的木质边角,身下的坐垫慢慢湿了,他整个人仰面往后倒去,看着背后的餐厅区域,视野里天花板到了底部,餐桌吊灯垂下来的线变成了向上的,规则和秩序翻转,上位者变成下位者,跪在他身下的人掌控他。 意识涣散的边缘,贺铭问他,对这样的补救还满意吗,一声嗯被无限拉长,支离破碎。腿在轻微打颤,他分不清是出于对男性身体的排斥还是过度的快意,椅子已经变得一片狼藉,而罪魁祸首声音轻柔地关怀他: “没力气了吗?” 说话时的气息扑在他的敏感处,他听见贺铭喉咙里发出一声轻笑:“我只有一只手可以帮忙,但也够了,时总说对吗?” 最后他两条腿内侧留下了不同的印记,左边的红痕稍粗,上面有细小的颗粒凹陷,是那只白金手镯,右边有一截明显的细斜线,是眼镜链留下的。 贺铭的眼镜脏了,时晏往前坐好,颠倒的世界恢复正常,他把气息喘匀,居高临下地说,我帮你擦。贺铭说不用,慢慢站起来,他却直接捏住那副窄框眼镜的横梁,取了下来,眼镜链还挂着,勒住贺铭的后颈,贺铭被他牵着向前,双手压住被时晏汗湿的扶手,撑在他上方。 时晏把镜片在他身后的靠背上随意蹭干净,一字一顿地问他,是不是想死。 空气里还弥漫着暧昧的气味,他的额发散乱,脸上的红潮仍未完全褪去,但已经恢复了平日里那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淡。 贺铭仍旧被他手里自己的眼镜链束缚着,“眼下更适合想点别的。”他说。他把头埋得更低,金属链条不再勒着他,松开一段垂下去,落在他脊柱上,他轻轻吻了一下时晏。 在场面变得血腥之前,贺铭从他手里拿过眼镜,顺便和他拉开距离。 “我去给你找身睡衣。” 卧室门开着,他打开衣柜,时晏跟了进来,一股幽微的香气从深处钻出来,是温润细腻的柑橘香。时晏找到了他身上那股味道的来源,原来是衣柜里挂的香包。 他暂时放下杀生的念头:“我以为你不喜欢香味。” “这件没穿过,可以吗?”贺铭指着一件深蓝色棉质睡衣,时晏点头后把它从衣架上取下来,“确实不怎么用,有些香味落在不喜欢的人鼻子里也算异味,怕搅到别人。” 他的车里和家里确实都没有任何香氛,也不用香水。时晏还在看挂在衣架两边的小小香包,贺铭察觉:“这个啊。” “这个是防止衣服上有味道。” “味道?”时晏不解。 “潮湿、阴暗的地方会在身上留下味道。”贺铭取出一条新的浴巾,“我很害怕那种气味。” “去洗澡吧。”他把睡衣和浴巾一起递给时晏。 时晏洗完换贺铭进去,他擦干净头发,这才来得及仔细打量这间房子。贺铭住的地方出乎时晏意料,地段很好,但环境实在不敢恭维,透过属于90年代的四方小窗能看到,小区内每栋楼都有一张饱经岁月风霜的脸,斑驳的外墙配上不平整的水泥路面,和一条马路之隔的繁华商圈仿佛两个世界。 装修也很简单,精简的家具使这间一室一厅的房子都显得宽敞,玻璃、地板、胡桃木桌面……一切看得见的地方都泛着洁净的光。卧室的东西比客厅显得多一些,是他在床边塞了一张书桌的缘故,那只白金手镯静静搁在桌面上,流光溢彩的,和这间房里的其他东西格格不入。 第21章 他似乎也有过一只类似的镯子,后来不记得丢到哪里了,时晏散漫地想着,目光继续上移,书桌上方打了一排木板做书架,摆着的书本似乎都是学生时代遗留的产物,有几本中外新闻史、传播学总论之类的大学教材,居然还有一排考公资料。 “你是准备上岸了吗?”恰好贺铭洗好出来,时晏指着那排参考书问他。 “曾经有机会,不过跳下海了。”贺铭把毛巾统统丢进洗衣机,从书架侧边抽出一个透明文件夹,盖了公章的录用通知函纸张微微发黄,落款日期是七年前。“看,纪念品。” “怎么没去?” 时晏问得随意,贺铭答得也简单,“有人说我很适合做广告这行。” 大概是某个领导或者客户,他们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贺铭问他,“你睡在里面?床有点小,怕你睡外面会掉下去。” 他们现在是在贺铭家,时晏不可能像上次一样事后把人支走,这才是他们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一起睡觉,意识到这点后,时晏不自在起来,这张床确实很小,更亲密的事也做了,但他无法和贺铭自然地相拥而眠。 “我去赶个文件,你先睡。”贺铭体贴地退出房间,留给他一张完整的床。时晏看见外面的投影仪亮了起来,贺铭在看一部西北风光的纪录片,他在这张窄小的床上很快迎来了睡意。贺铭大概是麻醉剂成精,一到了夜晚就会现形,所以他才每次都困得这么容易,睡着之前他草率地推测。 房间里的人呼吸均匀绵长,贺铭关掉投影回到卧室里。时晏侧过身,背对着他,睡得正熟,他轻手轻脚躺下,给手机插上电源,借着屏幕微弱的光,他看到时晏颈后有一片鲜红的掐痕。 他把手机下移,照着时晏放在被子外的手臂,轻轻撩起睡衣袖子,腕骨下方仍留着淡淡的青紫色痕迹,是上次在公寓他自己扣着手腕留下的。贺铭犹疑着解开他睡衣的两颗扣子,在他胸口看到了几处不规则的浅色疤痕,他的手继续向下,解开所有纽扣后轻轻拨开前襟,时晏小腹上同样有着零星痕迹。 这些伤疤大小不一但形状相似,是通过某种同样的方式人为留下的,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了。贺铭重新帮他把睡衣扣好,他怀疑时晏有某种特殊癖好。 第18章 18 还挺受欢迎 外面传来细碎的声响,时晏睁开眼睛,从窗帘缝隙里透进的光来看,天色已经大亮了。 他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时间,八点钟,屏幕上有一条来自时安的短信:外公说他明天下午有空。 这是在暗示要见他的“男朋友”。 在床上拖延了两分钟,时晏回了一句好。推开卧室门,现成的“男朋友”正在给早饭摆盘,几乎在他拧动门把手的同时贺铭就察觉到了。 “早。”贺铭和他打了声招呼,手上动作没停,语气很惋惜,“本来还想伪装一下是我做的,这下穿帮了。” “谁会一大早同时做好贝果、虾饺和小笼包。”时晏的目光在包罗了中西南北早饭品类的食物上扫了一圈,落在贺铭身上。他穿了一件深灰色短袖t恤,厚实的肩膀形状明显,手臂的线条一览无余,那只白金手镯仍然扣在他腕上,中和了肌肉带来的力量感。 他很少穿得这么随意,起码时晏没见过。剥掉规矩体面的西装衬衣,藏在他那副绅士外壳下的侵略性就会冒头,危险,但也迷人。昨晚的记忆猝不及防冲进他脑海,时晏不自然地移开目光。 “不知道你习惯吃什么,我又实在没什么厨艺可言,只能场外求助。”贺铭把筷子和勺子分好,连椅子也替他拉开,像一个经验丰富的管家。 他的早饭和时晏不同,是一杯绿色看不出成分的液体,和一颗水煮蛋,这一桌都是给时晏买的。时晏迟迟没有下筷,像是陷入了某种纠结。 “要出去吃吗?”他以为时晏都不满意。 “不,我只喝露水。”时晏冷不丁开了个玩笑,贺铭配合地笑出声,读懂他的潜台词——他没那么挑剔。 他选了离他最近又不用下手的虾饺,边吃边继续思忖着,如何跟贺铭开口,请他帮忙见个家长。 他界定的两人的关系应该最接近包养,贺铭和他做,他满足贺铭的要求,但半个月了,贺铭还没提出任何条件。此时他再提别的需求,似乎不那么理直气壮。 “你明天下午有事吗?”时晏问他。 上午去走贷款手续,还有一家债主要安抚一下,贺铭想了想,回答他:“两点以后可以空出来。” “方便替我送点东西吗?” 时晏选了一个听起来比较正常的说法,贺铭爽快答应下来:“当然。” 他刚刚松了口气,就听贺铭问:“我能问问要送给谁吗?” “我外公。” 他们之间陷入一阵诡异的沉默,时晏把最后一只虾饺吃完,筷子放在瓷碟上的声音清晰可闻。贺铭把东西一样样收好,经过他身边时低声问: “时总,brief能再明确点吗?” “你想知道什么?”时晏不想向他解释原委,他和外公的糟糕关系,外公要见贺铭的原因,以至于他最开始找上贺铭的起因,他通通不希望对方知道。 “我是单纯的做一次快递员,还是还要做点别的?”差点忘了,贺铭是最识时务的乙方,从来不问为什么,只问怎么做。 实际上,通过之前时安的种种行迹和宴会厅隔着屏风听到的只言片语,贺铭心里已经有了猜测:伤害过他的前男友回国了,一朝被蛇咬的家人开始催促时晏另择良人,而他是被时晏选中的一面幌子。 “他也许会问你问题,但不会太多。”只要能证明时晏没有撒谎,是真的找了别人,不可能和苏北辰重归于好就行了,温荣不会在意别的。时晏料想明天他见贺铭的时间不会太长,“你就扮演好我的伴侣,和一个不会惹麻烦的人。” “伴侣啊……”贺铭若有所思,后者倒是不需要演技,他大多数时候是解决麻烦的人。 “不是我们这种。”时晏和他说话时侧着脸,余光瞥到那张扶手椅,昨晚荒唐的痕迹已经被贺铭丢在洗衣机里毁尸灭迹,此刻座垫和靠背都裸露在外面,十分惹眼。 贺铭顺着他的眼神望过去,立刻知道他在想什么,他眼神里藏着不易察觉的调笑意味,一本正经地问:“那是哪种?” “普通的恋爱关系。”时晏正面回复他:“男朋友。” “收到。”他的语气和表情都很平静,但这个称呼依然拨动了贺铭心里的某根弦,“送什么好呢,给点提示,男朋友?” “东西我会准备。”贺铭此刻循循善诱的样子和昨晚的某些画面重叠,时晏恼怒地泼他冷水:“不用这么早入戏。” “既然要演,就演得像点。”贺铭很有职业素养,“难得有机会当一天时总的男朋友,当然要做到满分才行。” “那就凭自己本事。”时晏油盐不进,“作弊有什么意思。” 早饭吃完,司机已经等在楼下,似乎没什么继续留在这里的理由,贺铭送他到门口,时晏打开那扇老式防盗门,门口居然站着一个人,他迎面撞上,被吓了一跳。 头发蓬乱的男人正举着巴掌往前拍,敲门的手势扑了空,险些就要落在时晏身上。 贺铭眼疾手快把时晏拽到身后,往前迈一步挡在他和男人中间,下意识握住门把手往回收,他认出来眼前正是他明天打算去拜访的债主、及宇项目的供应商张晓。 没有任何犹豫,他闪身从刚被收窄的门缝里出去,然后干脆利落地带上了门,把时晏关在房子里面。 “张经理,不好意思,今天不方便请你进去。”贺铭抢先开口,堵住他的话头,想引着他往楼梯间走,离门远一些:“我知道你为了什么来,你放心,月底前款一定到账。” 张晓却警惕地守在门边,他的眼圈青黑:“贺总,我不是不信任你,但我听说,及宇已经有6个楼盘陆续停工,现在大家都在传它不行了。” “我也不想来打扰你,但是这笔钱不是小数目,我谁也不敢信。”他说话颠三倒四的,语气逐渐激动,声调也随着拔高:“毕竟合同还是咱们签的,我不敢等,看不到钱到账我都睡不着。” 他抓住贺铭手臂,把他拽回防盗门外,指甲陷进他肉里,“我等不到月底,能不能快点,越快越好!” “你听我说。”贺铭先是安抚性地拍拍他的背,然后才慢慢从他手里挣脱,“我已经在走贷款流程了,一旦钱下来,不管及宇怎么样,sl的钱照付。” 他们认识很多年了,张晓早年是法制口的记者,因为写负面得罪了人,是贺铭帮他疏通关系,最困难的时候贺铭一直给他喂单子,他冷静下来,贺铭看着他的眼睛,又重复了一次自己的承诺:“最晚月底,一定结清。” “对不起,我最近家里出了点事,心情不好。”张晓双手握住他的手,用力摇晃两下:“你一定要说话算话,我等不起的。” 第22章 他反复叮嘱,贺铭耐心地不断应着,替他摁了下楼的电梯,“我今天确实不方便,就不送你了,你路上小心,回去了告诉我一声。” 送走张晓,他在自家门前叹了口气,这样的老小区隔音几近于无,时晏应该多少听到了。不等他敲门,时晏已经推门出来,直接问他:“你要贷多少?” 贺铭岔开话题,“怎么,wander准备开展借贷业务了?” “你还没提条件。”时晏明示他,对他来说,能用钱解决的事情最方便。 “我要凭自己本事。”贺铭笑着重复他之前的话,“作弊有什么意思 。” 他靠在墙边,单手撑在门框上,拦住时晏的去路,“再待两分钟吧,突然有点舍不得 。” 他怕时晏下去会遇到张晓,尽管对方走的时候已经平静了许多,但他不希望任何意外发生在时晏身边。 时晏定定看着他,等到他脸上的笑险些挂不住的时候,抬手捏住他的下巴,小幅度左右转了一个来回,凑近了继续瞧,他的衣物在柜子里挂了一夜,也染上了柑橘香,和贺铭身上的味道揉在一起。 “刚才还很有志气,现在这么小心做什么。” 话里带着刺人的冰碴儿,扑在贺铭嘴角的气息却柔软温热,他拦路的手不自觉地垂下去,时晏顺利穿过门,满不在意地挥手:“万一遇到他,我会替你把账单付了。” 电梯门合上,隔绝了贺铭的目光。到了一层他走出去,周围并没有张晓的影子,一直走到单元门口,有个人冒冒失失地迎面走过来,眼看就要撞到他身上。 时晏下意识地闪避,对方也在这时看见了他。肩膀狠狠擦过铁门,吃痛地叫了一声。 “不好意思,请问这是一单元吗?”许东云捂着肩膀,痛得直抽气,咬着牙问他。 “我不知道。”时晏确实不清楚,他顿了一下,判断许东云没事,继续往前走。 “谢谢啊。”许东云在他身后喊,他没回头,摆了一下手表示不客气。 他还没走远,许东云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接起电话,大声感叹:“谢天谢地,你终于接电话了,贺铭哥!” 听见贺铭的名字,时晏才转头,又看了他一眼。 他被裹在一件宽大的黑色暗横条polo衫里,一副圆框眼镜几乎遮住了半张脸,整个人灰扑扑的,很不起眼,唯独在和电话那头的贺铭说话时,又显现出陷入热恋的人独有的一种光彩。 时晏看着他迫不及待地向前,忽而顿住脚步,“我现在在你家楼下,能和你见一面吗?” 大概得到了贺铭的准许,他又开心地迈开步子,近乎小跑起来,同时对着电话抱怨了一句,嗔怪里透着种亲昵。 “好几天联系不上,我很担心你。” 时晏没在意这个小小的插曲,他看见自己的车,开门上去,对司机说:“去w大厦。” “好的。”司机启动车子,片刻后又听见他说: “还挺受欢迎。” “怎么了,先生?” 透过车内后视镜,他看见时晏摇了摇头,在手机屏幕上飞快敲了两下,“没事。” 原来是自言自语,司机不再问了,专心开车。 时晏发了一条消息给贺铭:明天三点,我来接你。 第19章 19 留不住 虽然时晏说了会来接他,但看见他坐在驾驶座上,贺铭还是十分意外。 “上车 。”时晏催他。 贺铭仍旧站在外面,活动了一下手腕,隔着摇下来的车窗问他:“我来开?” 露出些许不耐烦神色的时晏飞过来一个凶悍眼神,说出口的话又有点可爱:“跟你说了,我有驾照。” 上次他在贺铭车上任性打双闪回击暴躁鸣笛的路人,确实说过要把驾照拿给贺铭扣分。贺铭听话地坐进副驾驶,他倒不是怀疑时晏的驾驶水平,只是出于求生欲,不敢心安理得的把时晏当成司机。 贺铭拎了一个手提袋,时晏瞥了一眼,看不出来是什么。他不问,贺铭也没说,看大小不像茶叶或烟酒。 这会儿不是高峰期,时晏开车的风格和四平八稳的贺铭截然不同,车子在城市道路上疾驰,压着超速的边沿飞速前进。不爱说多余的话这点倒是和贺铭一样,他紧紧握着方向盘,手背上的青筋鼓出来,眉心皱着,看起来心情不佳。 第三个急刹过后,贺铭长叹一口气:“时总,我现在更紧张了。” “昨天不是已经入戏了吗。”时晏斜睨他一眼,车速平稳地降下来。 “唔,确实不能叫时总,叫男朋友也很奇怪。”等红灯的当口,贺铭琢磨起称呼来。 区区小事,难不倒时晏:“叫名字。” 贺铭从善如流:“阿晏。” 他把时晏的沉默认作许可,接着问:“那时总叫我什么好呢?” “贺铭,适可而止。”时晏警告他,关于称谓的插科打诨让他暂且把对这次见面的担心抛到脑后,眉头不知不觉舒展开,端着方向盘的手也放松下来,贺铭看在眼里,没有继续逗他。 车子在一处地上停车场止住,再要往里走得搭乘接驳车,那天陪温荣去时晏别墅的中年人和一位司机一起等在车上。围墙高耸,高大树木的枝叶伸出来,从墙内落下一圈严密阴影,不能窥见里面的场景,贺铭此时才真的生出一份紧张,他解开安全带,时晏没有动作,示意他带上后座的东西。他把礼品都拿在手里,时晏依旧坐在车上。 “我在外面等你。” “贺先生请吧。” 时晏和接驳车上的人几乎同时发话,贺铭顾不上诧异,一头雾水地换乘,午后太阳正足,时晏那辆黑色宾利门窗紧闭,在白亮的强光下有种肃穆的压抑感。有其他人在场,他不好频频回头,只能装作镇定地看着前方道路。 驶过两道大门,前方豁然变得开阔,内里风光猝不及防展开。饶是贺铭处变不惊,也动用了很大的意志力才没露出惊讶的样子来——他以前从不知道,寸土尺金的城市中央,竟然藏了一片叠山理水的园林。 侧柏、白皮松和一些他不认得的常青树环抱着高低错落、临水而建的楼阁,假山池沼,九曲回廊,他像是突然被丢到了一幅古画长卷中,一时抓不住重点,他望着远处,试图减少眼前场景带来的冲击,却看见飞檐斗拱连延,形成一片壮阔的灰色云海。 时隔多年,他再次清楚地意识到,他和时晏之间隔了多么远,尽管前两天他们的身体还紧密相贴。他握住左手腕口,感受衣料下硬邦邦的金属质地,这只白金手镯一直被他带在身上,提醒着他这一点。 接驳车不比汽车,速度缓慢,他不知道自己在亭台水榭中穿梭了多久,心下恍惚,时空错位,他回到第一次遇见时晏的那天,隔着福利院半扇锈迹斑斑的围栏,他捧着一串晶亮的镶钻手镯,叫住时晏:“哥哥,这个还给你。”小时候他就知道,像他一样的人,留不住贵重的东西。 等到司机停车,他的心已经定下来,沉静如一潭死水。走进会客厅,贺铭一眼就看见端坐在太师椅上不怒自威的老人,想必就是时晏的外公,随后瞥见里间摆着一张乒乓球桌。 引他进来的男人自动退到角落,他把手里的东西搁在边几上,手提袋里的东西单独拿出来,恭敬地递过去,是一副乒乓球拍。 “您好,我叫贺铭。第一次见您,选了一份小礼物。” 球拍上有一位国手的签名,他打听过,知道老爷子年轻时喜欢打乒乓球,还参加过区域性比赛,这位选手正是在那个时间段获得的奥运冠军。 温荣没说喜欢也没说不喜欢:“我有一只她用过的球拍。” 这幅球拍不好找,加上准备匆忙,贺铭费了很大功夫,但对于温荣来说这并不稀罕,他早已料到,态度依然谦逊:“您见过的好东西太多,送什么都难免露怯,只希望能表示一点心意。” 面前有一杯刚沏好的绿茶,贺铭估计温荣最多和他聊一盏茶的功夫,茶还没来得及喝,温荣问他:“你会打吗?” “来见您之前临时入了个门。”贺铭很坦率,和礼物一样,不需要准备得多完美,表明他用了心就足够。他之前为了交际学过规则和基本打法,昨晚又去之前的球馆做了三小时突击训练,现在手腕还酸痛。 “那来打一盘。”温荣径直起身往里间走,说一不二的性格倒和时晏很像。贺铭跟上他,两人分站在球桌对侧。 没有给他缓冲时间,温荣挥拍,是一记普通的平击发球,贺铭跨步迎上,白色小球撞在球拍上发出一声闷响。 不知道是不是温荣年纪大了,体力不如从前,和他对打没有贺铭想象得难,普通的斜线球一来一回,速度虽快,却没什么刁钻角度,贺铭还应付得来。 球台旁边有一大扇窗,外面太阳依然炽烈,光线像密集的箭矢穿进来,贺铭一时分神,温荣左脚快步上前逼近球台,身体拉开,手臂挥出一个半圆,在高点被截断的小球反转,气势汹汹地攻来。 第23章 贺铭没能接住,温荣一语双关地点评:“离入门还差得远。” 他的热身结束了,后半场贺铭几乎只负责捡球,下旋球、弧圈球、扣杀……温荣有意杀杀他的锐气,半小时下来,贺铭后背出了一层汗。结束后温荣叫他去会客厅里等,人就消失了。 先把人打懵,再晾起来,延长紧张感,等对方身心俱疲的时候再聊正题,老爷子真是好手段。贺铭用一张湿巾擦干净粘腻的手心,端起进门时就放在这里的茶盏,冷掉的茶现在喝刚刚好。 “贺先生,温老请您去凤鸣苑。”如果不是对方突然出声,贺铭几乎忘了角落里还有个人。他只得从刚刚坐热的木头圈椅上起身,跟着对方出去。 “凤鸣苑”建在湖心小岛上,岸边已经准备好了一艘摇橹船,划向湖心的过程里,贺铭又一次观赏了南北两岸的完整建筑群。他的向导照例等在门外,里面的温荣已经换了一身衣服。 这里像是用餐的地方,正中一张明式交趾黄檀圆桌,对两个人来说过于宽大了,他在尾端落座。现在不是用餐时间,温荣却指挥人上菜。描金瓷碟下压着一张菜单,冷盘、汤羹、主菜和点心依次呈上来,这些都是早就安排好的。 从他进门到现在,温荣没问过他的事情,恐怕他踏进大门前已经被查了个底掉,现在坐在这里和透明人无异。贺铭已经品出温荣的意思:不是他要见贺铭,而是要让贺铭见到他。 这顿饭吃不吃并不要紧,他看着镜子一样的湖面,“我明白您的意思,我在您眼皮底下,翻不起什么风浪。” “您要是没有别的要交代,我就先不打扰了。” “还算机灵。”温荣挟了一筷子牛肉,“吃完再走。” 他的语气缓和了些,贺铭不该在这时候扫兴,但他忍不住提醒:“阿晏还在等。” “那就让他等着。”温荣不为所动。 “不然叫他去车库里等?我怕他会被晒化。”贺铭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 温荣想起乒乓球台边他看着外面晃神,这么烈的太阳,停在外面车位里的车恐怕成了蒸笼,他那眼光差又一根筋的外孙还真可能坐在里面干熬。他冷哼一声,对外面的人说:“给他开地库。” 温荣其实也没什么胃口,摆这一桌宴席不过是为了铺开排场,他放下筷子,直入主题: “你知道岁岁福利院是恒时资助的吗?” 那是恒时基金会资助的一家福利院,开在温荣也是温岁蝶的家乡,西汀,那时候温岁蝶和时文礼新婚燕尔,时文礼说,就把她的名字写在牌匾上,岁岁平安,时时相伴。 “我知道。”贺铭并不意外他会提起这个话题,也猜到了他的下一个问题。 “那时晏知道,你是在那里长大的吗?”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实际上,温荣本不必大费周章地向他展示自己的权势,威慑他。他还没来得及安排时晏和他精挑细选的相亲对象见面,时晏已经听他的话,“随便”找了个人。 他着人去查,对方和时晏完全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拼命从沟壑里爬上来,看起来光风霁月,实则善于玩弄人心,他忍不住想到苏北辰,他绝不会允许那样的人再出现在家人身边。 “我没和他说过,但是请您相信,我并没有刻意接近他,也绝不会伤害他或者利用他。”他的样子太诚恳,仿佛在教堂起誓。 温荣亲手盛了一碗鸡丝燕窝,站起来放到他能拿到的位置。 时晏的确一直在车里等着,他对这片地上停车场很熟悉,每次陪时安来,他都自己开车,时安进去探望,他就停在这里等,夏天最炎热的时候,用不了几分钟,车里就闷热无比,而他像等待审判的人,把自己锁在驾驶位上,汗涔涔地忍耐,有时他甚至不开空调,身体上的不适反而能减缓他的心理压力。 青天白日,人竟然也会做噩梦。反着光的车前窗,水银一样的地面,白亮刺眼的后视镜里,温岁蝶的影子碎成了无数片。 一会儿是她神经质地反复擦拭瓷砖、台盆和镜子,胳膊打颤也不停下,时晏去拉她,她往后退了一大步,踉跄着甩一下没被他碰到的手,嫌恶地说,很脏。 刺目的光斑里画面转场,她平静地躺在浴缸里,怨怼、激愤随着血液流出了她的身体,她又变成抑郁之前温柔慈爱的母亲,叫时晏走近一点,低声在他耳边交代遗言。 她把自己关在阴暗潮湿的浴室里,时晏困在明亮酷晒的强光下,隔着无法跨越的阴阳界限,他逐帧回放自己的犯罪证明。 升高的温度里,他的心用力撞着胸膛,心悸和晕眩带来一种自虐的快感,他忘记要开窗透气,有一瞬间想试试会不会窒息。 当当当。 有人敲响了车窗。 他以为是贺铭出来了,却是温荣身边的人,请他去车库等。他恍惚地应声,跟着对方的车子往里面开,挂挡时手还在抖。温岁蝶去世后,他再也没有踏进过这里。 托贺铭的福,他好像得到了一点宽恕。 第20章 20 恃宠而骄 下了接驳车,贺铭就看见了坐在车里的时晏。他脱力地靠在椅背上,看不出情绪,像放在玻璃展柜中间禁止触摸的一件物品,贵重,没有生气。 车没落锁,他打开驾驶座的门,里面的热气扑面而来。 “怎么不开凉风?” 时晏这才发觉他的存在,只转了转眼珠,面不改色地撒谎:“不热。” “回去我来开?”贺铭问他。 “嗯。” 因为长时间的缺氧,时晏反应有些迟钝,答应了却不起身,仍旧坐在驾驶座上。贺铭耐着性子等了他一会儿,索性俯下身,替他解开安全带。搭扣弹开后时晏终于回了魂,从车上下来,贺铭体贴地后退一步,给他让出空间。 屈久了的小腿又麻又软,他没站稳,下意识抓点什么维持平衡,反应过来的时候手已经搭在贺铭肩膀上,贺铭轻轻扶着他的腰,眉眼弯弯,热气融化在他睫毛上: “你这样,我会以为你很想我。” 一会儿没见而已,时晏依旧顶着一张冷漠脸,但眼睛里有了神采,带着力道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醒醒。” 他换到副驾,贺铭也坐进来,递给他一个纸袋,他以为是贺铭带的礼物没送出去,对方却说:“给你的。” 里面只装了一个白瓷盅,揭开盖子,带着米酒味的清甜香气瞬间捕住了他,燕窝冰酪中间放了一朵小小的茉莉花。时晏捧着一盅精致的甜品愣住,他不知道温荣怀着怎样的心情给了贺铭一盅茉莉冰酪,提到他的时候是什么态度,想问又张不开嘴,只好把脑子里的话就着冰酪一勺一勺咽下去。 贺铭开车时向来话很少,察觉到时晏频频投过来的目光,主动问他:“好吃吗?” “还不错。”时晏顿了顿,“你没吃吗?” “没有,老人家交代厨房专门给你做的。”他打开转向灯,见时晏捧着空了的瓷盅,神色餍足,不由得也跟着上扬嘴角。 “都聊什么了?”时晏若无其事地问他,手里的勺子捏紧了,又补上一句烟雾弹:“没穿帮吧?” 贺铭想了想,回答他:“没聊几句,应该没有露馅。打了一场球,又去湖心小岛吃东西,就现在了。” 提心吊胆的两个钟头被他描述得像度假,这个走向超出了时晏的预期,他客观评价:“你挺讨人喜欢。” “是吗。”贺铭和他调笑,“我怎么觉得还不够。” 起码还没到讨时晏喜欢的程度。 时晏定定看着他,挑起眉毛,“现在倒是不尊重我了。” 上一次在车里,他说对贺铭第一印象不错,贺铭表现得受宠若惊,又把“怕他”辩解成“尊重”。贺铭也没忘记这件事,举手投降,安分做他的司机。 他开到恒时大厦,眼尖地看到ryla和一个男人在楼下咖啡厅的露天座,于是询问:“进车库吗?” “停地上,我找人送你。”时晏电话还没拨出去就被婉拒,贺铭说:“没事,我打车,很方便。” ryla他们果然是在等时晏,正往这个方向走。时晏先开车门下去,贺铭听见她身边的男人叫了一声“晏哥”。 那张脸贺铭不认识,但这个声音和称呼他听过,恒时新的ir总监,时晏的前男友,苏北辰。他打开车门,和ryla打了声招呼,微笑着迎上苏北辰的目光,矜持地颔首,算作问好。 在ryla回应他前,苏北辰问时晏:“晏哥,这是你的新司机吗?” 他长了一张天然能弱化语言攻击性的漂亮脸蛋,此刻微微侧过脸对着时晏,眼睛却还落在贺铭身上,扮猪吃虎的本事炉火纯青。 可惜贺铭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司机确实做了好几回,大概不算新了。” 他一派彬彬有礼的风度,不驳斥苏北辰的话,也不表明身份,把对方不上不下地架了起来。 ryla嗅到一丝火药味,时晏倒是悠悠然袖手旁观。她连忙向苏北辰解释:“不是的,这是wander的合作伙伴贺总。” 第24章 “冒犯了,贺总,我姓苏,叫我小苏就好。” 苏北辰眯起眼睛,警惕地伸出一只手,像弓起背脊预备挠人的波斯猫。 时晏的边界感一直强得过头,不喜欢别人坐他的私车,更别提让合作伙伴替他开车,还不止一次。他只说自己姓苏,如果对方和时晏的关系不一般,不难猜出他是谁。 “苏总监过谦了。”贺铭配合地和他握手,“希望未来能有机会合作,我记得恒时的ir和pr在一个部门,都属于市场部?我们公司刚刚成为恒时市场部的供应商。” 不仅知道,还知道得很清楚,这下苏北辰是一只炸毛的猫了,他拧起眉毛,正要嘲讽两句,时晏出声打断了他们。 “会议几点开始?” 这两个人剑拔弩张,ryla提心吊胆,只有他嘴角轻轻扬着,明显心情不错。 “还有十五分钟,咱们上去吧。”ryla连忙回话,“贺总怎么走?” “不用管他。”时晏的眼风轻飘飘扫过贺铭,迈开步子往大厦里走,尾音里埋着弯钩:“不让送。” 一句话听得人浮想联翩,他和苏北辰加起来都不是时晏的对手。从客气懂事变成恃宠而骄的贺铭无奈地冲ryla摆摆手,目送三个人进了写字楼。 苏北辰闷声跟在时晏身后,ryla在脑海中复盘了一遍刚刚莫名其妙的修罗场,暗暗决定以后在苏北辰和贺铭面前更加谨言慎行。 去会议室的路上,他们经过茶咖吧,恒时的pr经理正和两个外来的人坐在一张圆桌旁。 “黄主编,如果你们就是这么跟恒时合作的,那明年我们一分钱预算都不会有了!” 他的嗓音很高,惹得时晏一行人一起看过去,而他自己浑然不觉,依旧很激动地指责着另外两个人。 “那篇报道时董都看到了,他的秘书亲自来问。也幸亏阅读量还没起来,他老人家先看见了,不然真的闹大了,你让我怎么交代?” 被他称作黄主编的中年女人赔着笑,“对不住,小许是新来的,不了解情况。一收到消息我们立刻就删了,后台实际浏览才一百多。” 她对身边年纪稍轻的男人使了个眼色,后者站起来很不情愿地鞠了一躬。 “不好意思,但是我报道的都是事实,没有夸大或者捏造的部分……” 黄主编扯了一下他的条纹polo衫,他推推鼻梁上的圆框眼镜,慢吞吞说:“对不起,下次不会了。” 他的态度惹怒了pr经理,他灌下去一大口冰美式,“黄主编,这位许记者的态度你也看到了,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他存心为难:“虽然后台浏览量不高,但互联网是有记忆的,说不准哪天这件事就又会被翻出来,变成恒时的话柄。” “还请你们回去考虑考虑,给我一个交代。” 说完他就气鼓鼓离开了,黄主编叹了口气,“我说你什么好,道歉也不会吗。” “可是咱们没错。”许东云小声辩驳,深觉这是一场无妄之灾:“我会被开除吗?” “这会儿知道担心了?”黄主编拿起包,“恒时是咱们最大的广告客户,要是明年的投放黄了,别说你了,我也要跟着走人。” 许东云像被霜打了的茄子,蔫头搭脑跟着她站起身,往电梯方向走了。 时晏旁观了全程,他不动,ryla和苏北辰自然也不敢催他。待那两人走远,ryla提醒他: “时总,会议快开始了。” “你去问问什么事。” “好的,您是说刚才那位记者和主编的事吧?” “不用问了。”苏北辰抓住机会和时晏说话:“他们是长临日报的,今天一早他们公众号发了一篇恒时的负面,被时董看到了,去问pr是怎么处理媒体关系的,他们从早上就在沟通删稿的事。” “晏哥,你认识他吗?”苏北辰注意到,时晏一直盯着的是那个最不起眼的小记者。 不算认识,他连许东云的全名都不知道,不过是认出他是前两天在贺铭家楼下说着“我很担心你”的人。 时晏没有回答苏北辰的问题,继续对ryla说:“你去告诉他们,这件事到此为止。” ryla领会到他话里回护的意思,心想恒时的pr经理也是够倒霉的,时晏向来不管闲事,也不知道那位小许记者是何方神圣,竟然让他完整听了一次壁角,还插手这样的琐事。 “不麻烦ryla姐了。”苏北辰体贴地接下了息事宁人的任务,“这次是时董起的话头,晏哥你的人去说难免尴尬,还是我去劝劝pr的同事吧。” 时晏终于施舍给他一个眼神:“随你。” 站在路边打车的许东云还不知道自己逃过一劫,这会儿他没心思去想自己的饭碗能否保住,因为他看见了快讯群里的消息:及宇确认构成交叉违约,cfo因涉嫌股票内幕交易被警方带走。 他还记得及宇是贺铭公司的大客户,连忙打给贺铭。 “贺铭哥,你看见及宇的消息了吗?” 电话那头很吵,很多人大声嚷着不同的话,贺铭显然正在面临某种状况,不过他的声音听起来很镇定:“我知道。” “那你们公司的钱收回来了吗?你还好吗?” “我这里有点乱,下次见面跟你说。”挂断电话之前,贺铭温和地道了声谢谢。 许东云钻进出租车,“师傅,我改个地址,去sl。” 第21章 21 没办法 贺铭挂了电话,看着不远处一片混乱的sl大门口,整整衬衣领子,稳步走进人群中间。 他在路上已经了解了情况,他和温荣打乒乓球的功夫,及宇暴雷,好不容易被他安抚住的供应商坐不住了。 三家供应商在sl楼下拉横幅讨债,一伙男人带着一个孕妇坐在公司门口,逢人便说这公司要跟着及宇倒闭,银行信贷员和客户先后到访,撞个正着,信贷员委婉地提示他做好被拒绝的准备,客户是来谈续约的,连门都没进就走了。 员工、供应商、园区保安都围在sl租下的那栋小楼门口,乌泱泱把门堵了个严实,每个人都面红耳赤地嚷着,仿佛谁声音大谁有理,二层露台上站满了员工,看着楼下的情况窃窃私语。 “今天谁站在这里都行,张晓你摸摸你良心,你这样合适吗!”李冠挽起两边袖子,眼看就要动手,“你被传媒圈痛打落水狗的时候谁给你找关系讲和,谁赏你口饭吃!” “现在你带着大肚子老婆来堵sl门?你不怕你孩子生出来……” 后面的诅咒他没来得及说出口,因为贺铭出现在他们俩中间,对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他脸红脖子粗地憋了回去,又扒拉开一直拉着他的cindy。 “我没事儿,你不用拽我。” “贺老师对不起,我不应该把客户约到公司来。” “我楼上还有客人呢,这些人堵着不让走……” “有孕妇我们也不好动手,要不你们报警吧!” “不还钱凭什么报警?拿到钱我们立马走,拿不到明天还来。” “贺总,我有我的难处……” 在场的眼睛一齐向他看过来,歉疚的,惶恐的,不耐烦的,无数道声音从不同的嘴巴里刺出来,尖锐的,怯懦的,激愤的。 贺铭脸上挂着十年如一日的柔和笑意,耐心地听了一会儿,才说:“抱歉,我听不清。” 他先对保安道了声辛苦,表示没事了,请他们去忙,又交代cindy把sl的人先带回工位,约好会议室,谁有问题半小时后一个一个和他谈,最后转向坐在门口地面上的张晓一行人,此刻他们都累了,原本被两人举着拉开的横幅扔在地上,成了一块滑稽的红毯。 “至于几位老板,如果愿意的话,可以先去我办公室聊聊。” 张晓的嘴唇动了动,和他同来的一个男人抢先说:“我们哪都不去,就在这里!” 另一个人附和:“对!什么时候还钱,我们什么时候离开!” 贺铭也不勉强,转头对李冠交代了几句,后者梗着脖子点点头。很快,六把椅子一张桌子被抬出来,其中一个椅子上还放了个腰靠软枕,是给孕妇准备的,水都是常温的瓶装矿泉水,未开封的。 在其他人继续下他脸面之前,张晓主动扶着老婆起身坐好,其他三个男人也悻悻凑过来。一旦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局面就回到了贺铭的掌控中。 cindy和李冠不放心,站在玻璃门后偷偷往外瞧,意外的是,贺铭只和他们聊了不到十分钟,这些刚刚还不依不饶的人就鸣金收兵了。cindy看着李冠,后者摇摇头,“咱们一会儿别问多余的,贺老师肯定心情不好。” 其实贺铭聊的内容很简单,钱现在是没有的,期限还是要拖到月底的,sl玩完钱就彻底飞了。不过他的风格向来比较温和,利诱为主威逼为辅,他表示会按每天0.15%赔付利息。 临走前,跟在其他人后面的张晓停下脚步,他想和贺铭道歉,但语言在现在的情景里显得苍白无力,他只得艰难地说:“我……就不要违约金了,本金回来就行。” 第25章 “我说话得算数。”贺铭婉拒了他的好意,他知道,他和贺铭的情分已经到头了,李冠刚才说的话没错,他确实忘恩负义。贺铭看着他已经明显显怀的老婆,他以为会听到几句阴阳怪气的话,贺铭却轻声说: “下次别让嫂子做这种危险的事了。” 他只说了这一句,就转身往里面走,李冠和cindy小鸡仔似的围上来,cindy对着门外的张晓翻了个白眼,关切地问贺铭:“贺老师,会议室订好了,你要不要先休息一会儿?” “不休了,晚上我还约了私教,怕赶不上。” “私教?”cindy满脸不可置信,债主都堵上门了,这人还有心情约私教? “对,万一公司撑不下去了,我打算去做酒托,以色侍人,可不得先攒点资本。”他毫无波澜地解释,cindy和李冠齐声道:“没那么严重吧!” 透过玻璃能看见,财务部的人正坐在会议室里等他,贺铭的手搭在门把手上,调侃他俩:“既然知道,还苦着脸干嘛?” “cindy把法务叫来,李冠点份餐,我请,替我安抚一下大家,让大家别紧张,薪水会按时发。” 之所以把法务也叫来开会,是因为贺铭在收到第一手消息的时候,已经交待过他们准备好材料,随时可以发起诉讼程序,做他们这行的,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和客户撕破脸,现在恐怕是时候了。 门在他们面前合上,sl这对金童玉女面面相觑,又感叹了一次贺老师的绝美松弛感,各就各位了。 等到交代完工作,天色完全暗下来,贺铭边往外走边松着领带,意外在门口看见了许东云。 他蹲在地上,不知道等了多久,双肩背被他抱在怀里,背带在他肩膀上留下两道宽宽的汗渍。他抬起头来,欣喜地问:“你忙完啦?” 他站起来,拍拍发麻的大腿,“我请你吃饭吧,我订了餐厅,是一家意大利菜,据说很好吃。” “我知道你心情不好,但是心情再不好也要吃饭,不然身体吃不消的。”他看着贺铭,眼神小心又难掩炽热,让人不忍心拒绝。 但贺铭微笑着说:“我吃过了。” “抱歉东云。” 这句道歉不是为了不能陪他吃饭,许东云知道,他已经听了很多次贺铭温柔而又没有余地的拒绝。 他勉强挤出一个笑,“没关系,等你解决了问题我们再见面吧。” “那我就先走了。”他把包背到身后,双手握着肩带,“你别太担心,如果及宇的钱收不回来,我可以每天都请你吃饭。” 他自嘲地笑笑,“虽然我赚得不多,工作也不知道能不能保住,但是总有办法的。” “工作遇到什么问题了?” “嗨,一件小事。”他想装作不在意,但是听见贺铭关心他,鼻头一酸,忍不住絮絮地说下去:“就是我写了一篇大客户的负面,被对方的董事长看见了,公关部的人对我和主编发脾气,我觉得我没错,但我可能要收拾东西滚蛋了。” 他的声音已经开始哽咽,贺铭反过来安慰他:“没那么严重,媒体都讲采编经营两分离,何况你是新人,不会让你直接离职的。” “是哪家客户?也许我能帮忙想想办法。” 许东云边唾弃自己,边卑劣地想:他应该抓住现在互相取暖的好机会,贺铭对他没有爱,但怜爱也好,等他不再处于可怜的境地,也许怜爱会变成爱。 “我不想给你添麻烦,你能陪我吃顿饭吗?” “抱歉,我今晚有事。”贺铭没有松口,他只会停在朋友的界限上,“如果你需要帮忙,随时联系我。或者找傅行止也可以,他还欠你一个人情呢。” “知道了。”许东云僵硬地站在原地,“那,再见。” 贺铭看着他,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驱车离开的路上,他在后视镜里看见一辆如影随形的出租车,他在目的地停好车,叹出一口气,脚步缓慢地走向亮着灯的健身房,在推拉门前停下。 下一秒许东云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你宁愿来健身房,也不愿意和我呆着。” 他嗫嚅着问:“你就这么讨厌我?” “东云,我不讨厌你。”贺铭轻轻拍拍他肩膀,帮助他冷静,“你是我的朋友,我当然不讨厌你。” “正因为我们是朋友,所以我不愿意耽误你的时间。” “耽误时间。”许东云脸色惨白,“原来你是这么想的。” 是他先喜欢贺铭的,但他还是委屈,明明是贺铭先惹他动心。 他知道贺铭有多受欢迎,也知道他从不给人机会,越是这样,想要拿下他的人反而越多。他就像一汪水,不会被任何人拘在手心,悄无声息地从指缝里穿过,只留下似有若无的湿意,叫人错觉淋了一场转瞬即逝的细雨。 但是贺铭给过他默许,尽管只有片刻。 因为家境相仿,他和贺铭有许多特别的话题,关于赚钱,关于未来。一天晚上,他们结束奶茶店的兼职,趁着关店前的半个钟头一起缩在窗边看申论教材,许东云心不在焉,贺铭把做果茶剩下的边角料全部让给他。 “回去再看吧。” “哎,贺铭哥,你说我们会一直这样吗?” “不会。”贺铭斩钉截铁,“我们不会一直在奶茶店打工,吃店里剩的水果。” 许东云挠挠头,“也是哦。” 贺铭笑笑,暖黄色的灯光在他镜片上跳跃,融化了他那种流动的距离感。许东云咽下一颗葡萄,“贺铭哥,我们一直在一起好不好?” “我们都考个编制,然后一起买一间小小的房子,就奶茶店这么大就足够,下班了我买水果给你吃。” “你不喜欢吃甜的,那就买蓝莓,买一大盆,每天都给你买,可以吗?” 他的话里一定有某个地方击中了贺铭,因为贺铭没有开口打断他的幻想,对于他来说,不立刻拒绝已经算一种许可。 许东云大着胆子凑近他,贺铭微微侧过脸正对着他,他看着贺铭薄而界限分明的嘴唇,继续靠近。 贺铭垂下眼睛,镜片和睫毛是两重屏障,遮住了他眼里的情绪。他即将亲上去时,贺铭抬眼,眼神十分清明。 他站起来,避开了这个吻。 “对不起东云,我没法和别人。” 他的话没头没尾,但是许东云知道,他有喜欢的人。 每天都排得满满当当、不浪费任何一秒钟的贺铭偶尔会对着屏幕发呆,许东云知道,他在看那个人的照片。 距离他说那句话已经过去了快十年,许东云没想到,这么多年后贺铭依然不愿意给别人机会。 “你说我耽误时间,你又为那个人耽误了多久?” “我听傅行止说你一直单身,你说过你们俩没可能,那你又在等什么?” “我没有等。”贺铭轻轻往上扶了一下眼镜,“我只是没办法。” “为什么会没办法!我不理解!”许东云失控地喊出声,向后退了两步,“我可能永远也没法理解。” 贺铭看着他离开,还是转身进了健身房。 他在里面待了将近两个小时,大汗淋漓地回到家,电梯门一打开就看到家门口站了个人,是张生面孔,贺铭眉头一跳,他实在没精力再应付谁。 那人看见他,脸上堆起笑来,“回来了哥,我来录vr。” 对方已经穿好了鞋套,贺铭这才想起来,他约了中介,打算把房子挂出去卖,以解sl的燃眉之急。他们一起在房子里转悠了一遍,中介边录入视频边夸他房子收拾得干净,他有一搭没一搭的回答着中介的提问,要全款买家,价格可谈,家具都可以留下。 送走中介,他把手机扔到一边,躺在床上。此时此刻,他这架精密的机器才终于停止运转。下午cindy和李冠惊异于他的淡然,但其实那不是放松,而是一种紧绷到极点的机械反应。 银行业务员、温荣、供应商、员工、许东云,从睁开眼睛起,贺铭今天一直在应付各种各样的人和层出不穷的状况,到最后他已经麻木,完全凭借本能在表演一个理智而又情绪稳定的人,就像他已经形成了肌肉记忆的标志性微笑一样。 房间的灯还开着,他打量着这间毫无特色的房子,中介走之前问他,如果找到买家,什么时候可以搬走,他说随时。 他的东西并不多,两个大号拉杆箱足够,不是他刻意追求极简,而是因为他对生活品质没什么要求,房子里只有必需品,装修的时候基本省略了装饰摆设。 “家”的概念对他而言很模糊,在要离开的时候,他才意识到,从小到大,这是唯一属于他的、不用遵守别人规则的地方。 他闭上眼睛,有种幻觉,他是躺在岁岁福利院那张小床上,床单和枕套上有种异样的味道,即使贺铭洗得很勤,但福利院的晾衣杆总是拥挤的,所有孩子的床单、衣物密密麻麻挂在一起,有时候还会叠起来,几乎没有风穿过的缝隙,那样晾干的衣服总是有味道的。 第26章 长大后贺铭听人说,贫穷是无法隐藏的,他立刻回想起那种阴暗、潮湿的味道,那大概就是贫穷的证据。 也许是因为忘了关灯,贺铭睡得并不好,关于福利院的回忆延伸到了梦里: 小土丘一样的山上有着稀疏的草坡,预制板单元楼建在一条浑浊窄小的河附近。 里面每一层的尽头都有一扇挂着锁的铁门,逼仄的走廊里有孩子在奔跑吵嚷,也有人会故意去撞那扇门,金属锁头随着摇晃,在半幽闭的空间里发出恼人的回响。 铁门坚固,耐得住各种力度的撞击,而房间的门锁总是坏的,随时会被人推门而入。 灰暗的画面里出现了星星点点的白,下雪的夜晚,有人牵着他的手,和他并肩顺着河岸往前走,走着走着,握着他的手松开了,他回过头,河边只有他一个人。 贺铭猛地张开眼睛,他在睡梦中无意识抓紧了床单,汗涔涔的手心里有两种触感,他把抓住的那样布料抽出来,是时晏脱下来的睡衣,他还没来得及收拾,捏着睡衣的手腕上牢牢扣着那只和他格格不入的白金手镯。 他慢慢地把时晏穿过的睡衣拥在怀里,手臂横过胸前,手镯坚硬的质地透过柔软的布料,抵在他心口,划出一道梦与现实的界限。 第22章 22 少自作多情 布满乌云的天空中蹿出一道闪电,把窗玻璃映得雪亮,噼噼啪啪的打字声音中间偶尔掺进一道惊雷,整个恒时大厦被笼罩在阴沉压抑的气氛下。 42层的所有员工噤若寒蝉地钉在工位上,手指在键盘上跳得飞快,各个部门小群里的消息飞速往上刷,充满绝望气息的表情包滚满屏幕。 “救命,想上厕所,时总怎么还不走!!!” “你去女厕所怕什么,冲啊壮士。” “避开一切和他贴脸的可能性,今天的安全区直径可能不到十米。” “谁知道时总到底怎么了?我已经习惯了他只可远观不可亵玩,但今天对视一眼都害怕量子纠缠。” “起床气?也太持久了吧……” “pr总监大刘已经喝了一上午冷泡菊花茶了,现在一边擦汗一边拿汇报文件扇风。” “正常,你看市场部哪个人不是印堂发黑,毕竟头上悬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 “怜爱苏总监了,身先士卒,一大早从他办公室出来,眼圈都红了。” “怜爱+1,苏总监多好一个人啊,又帅又风趣,还会算周易。” “我离得近我先说,貌似和基金会有关系。” “苏总监昧钱了?@内审-cloey” “呸呸呸别瞎说,我也听见了,根本没什么大事,苏总监要和时总一起出差,没事先和他确定时间,就被骂了。” “怜爱+10086,时总不说话已经够难听了,直接开火了吗?” “怪不得苏总监看起来快碎了。” “……被骂不是很正常吗,谁家好人出差直接通知老板啊?” “不是,你们都不知道苏总监是时董的人吗???对错根本不重要啊,时总本来就不可能给他好脸色的。” 消息发出后,办公室奇异地安静了,大家摁键盘的手不约而同停下,一时间周围落针可闻——ryla推开时晏办公室的门,客客气气地请大刘进去。 恒时新上任的pr总监大刘最后擦了一把汗,来不及扔掉用过的纸巾,带上打印出来的88页报告,迈着小碎步溜进去,在门口因为分神思考了两秒先迈哪只脚险些顺拐,以极其扭曲的姿势关上了门。 “时总,这是您要的恒时市场部合作三次以上的供应商名单和价格明细。”大刘把砖头一样的文件夹搁在时晏面前,刚用来擦汗后被他捏在手心里纸团不慎掉了出来,他眼疾手快地捞起来,放进口袋里。“还有一些其他工作……” 时晏粗略地翻了翻,只有前八页纸是供应商名单,后面八十页是上午临时拼凑出来的近期工作汇报。他连翻开的兴趣都没有,“前八页电子版发ryla一份,后面的留着当草稿纸吧。” 大刘又出汗了,裤兜里的纸已经被揉破了,他只好拿袖口在额上蹭了蹭,“好的。” 时晏漫不经心地扫视着前两页:“wander的供应商同步过来了么?” “有14家公司申请入库,已经全部审核完成了,可以参与恒时的后续招标。”大刘松了口气,看来时晏只关心两家公司的资源互通,也对,恒时的日常经营他已经很久不过问了。 “有sl吗?”时晏问他。 sl……他快速回想的时候,ryla投来一个目光,大刘想起来,ryla曾转达要他关照这家公司,当时的措辞很含糊,“有合适的项目考虑下”,他决定先观望,现在时晏亲自问起,就是没有项目也要创造项目了。 “我们正在策划一个公益周活动,活动期间购买恒时产品可以给福利院孩子们捐款,看资质sl很合适。” 大刘思来想去,现在公司终归是时文礼势力更大,虽然只是个小项目,毕竟是时晏主动要求的,难保时文礼不会借题发挥。而基金会马上要转交给时晏,定制一个公益宣传项目最稳妥。 “可以,活动形式变一下,不要和公司或者产品挂钩。”出于不同的考量,时晏一直都希望福利院能摆脱恒时的影子,“具体你可以和他们碰一下,他们很专业。” “时总,这个项目的预算大概在一百二十万。”时晏说得越多,大刘心里就越虚,这么点钱似乎不值当时晏跟他开一次口:“要不这样,恒时有一家投放合作马上到期……” “不用,体量太大他们吃不下。”时晏否决了他的提议,“合同、考核都按制度来,别乱套。” 关照,但又不用太关照,大刘心里那杆秤左歪右斜,努力把握着那个度。时晏又开口说:“付款按你权限内最高的预付比例来。” 大刘连声应好,时晏示意他可以走了。他带上门,已经到了午休时间,但是没人去吃饭,他抓住一脸八卦的在位置上等情报的小专员,要他立刻把sl的联系人发过来,他亲自联系对方。 能让时晏为了一个小项目和他开口,两人一定关系匪浅。 “时总,咱们去餐厅还是回wander?已经交代秘书部,食堂给您准备了餐,您可以去招待区就餐,不会有人打扰。”见时晏起身,ryla将桌上的东西收好,询问他。 如果不是中途插入了一个视频会议,时晏又想和大刘交代一下sl的事,他是不会留到现在的,他并不喜欢在恒时久留,沾染了时文礼气息的东西他都避之不及,何况现在这里面还多了一个苏北辰。 他正要叫ryla联系司机,ryla的肚子里传出饥肠辘辘的声音。ryla一上午都守在旁边,跟着他连早饭都没吃。 他抬腕看了看表,“去餐厅,你自己去吃点东西,1点楼下见。” 招待区有单独的包间,落地窗前摆着一排大型景观绿植,茂盛的枝叶严密遮住房间内的景象,ryla应当提前吩咐过,工作人员卡着他到达这层的时间迅速上完所有餐点,又都退了出去,留给他一片清净角落。 然而这清净没能持续多久,他才刚吃了半碟小菜,门被叩响了。他慢条斯理嚼着,等着对方先说明来意,门口的人却是个哑的,又敲了敲。 “什么事?” 叩门的声音停了,少顷,把手轻轻转动,门外的人直接走了进来,是苏北辰。 “晏哥。”他把门关上,身体牢牢抵在门板上,害怕时晏下一秒就会赶他出去,语速和动作一样急:“我知道你不想看见我,我就说几句话,就走。” “出差的事是时董定的。他也告诉我了,你的病还没好,我保证出差的时候不会碰到你,所以你不用太担心。” 他的眼圈依然红着,眼睫毛温顺地垂下来,随着嘴唇的开合轻微颤抖,像被雨淋湿的鸟类翅羽,楚楚可怜。时晏却铁石心肠,丝毫没被打动,语气称得上冷酷: “他告诉你的?你不是早就试过了吗。” 他说的是在w酒店宴会厅办欢迎宴那天晚上,他酒醉后离席,苏北辰追到屏风边,执意要扶他,那时候苏北辰就在试探他,是不是依然排斥同性的肢体接触。 “是,我试探过你。”被戳穿后苏北辰走过来,在他身边的椅子上坐下,抬眼望着他,哀怜的神色退去,但眼神里的迷恋和渴望真实而热切,“但我从来没有想过利用你的弱点,趁虚而入,我只是想知道……” 我只是想知道,你是不是忘了过去的事,是不是忘了我。 时晏搁下筷子,手指在白色桌布上随意捻了两下,猝不及防靠近他,用两根手指端起他的下巴,微凉的指尖和喷在他脸上的气息让苏北辰颤栗。 “放心,我没忘。” 他的眼睛像结了冰的湖面,冰冷深邃,折射着刺眼又美丽的光彩,苏北辰的心跳随着他轻轻上挑的嘴角停了一拍,然后又疯狂冲刺。 “不过你好像有种误解,以为我怕你。” 第27章 他蜷起的手背抵着苏北辰的喉结,手掌只要再向下一点,就可以直接扼住苏北辰的喉咙,如果那样他就能停留得久一点,苏北辰愿意在他手里窒息。 但时晏松开了手,很轻蔑地嗤笑一声,“少自作多情。” 他没了胃口,离开这个房间,耳鸣铺天盖地而来,仿佛失去了听觉,他操控自己的身体,像拎着一只提线木偶,刚碰过苏北辰的那只手抖得不成样子,他插进裤子口袋,无意识用内袋的布料擦拭着手背,摩擦得手上一片温热,出血了,但他感觉不到疼痛,仍旧麻木地蹭着。 他和贺铭的车在恒时停车场门口擦身而过,一辆驶出一辆进入,车里的两个人心事重重,没有注意到那瞬间交错的影子。 贺铭是来见大刘的,李冠也在车上,他们收到了一个访客二维码,对接人发来的地址非常仔细,几栋几层都写得明白。从闸机刷码进去,有个胖胖的中年男子等在电梯口,对着他们招手:“是sl的贺总吗?” 这人让贺铭联想到大刘的微信头像,一只圆滚滚的招财猫,但那位总监应该不会亲自下来接他们,因此他狐疑地问:“您是刘总监吗?” “是我是我。”大刘乐呵呵答应着,招呼贺铭和李冠往上走,“您怎么亲自来了?叫底下的人跑一趟就行了。” 这是我的台词吧……贺铭腹诽,和李冠交换了一个“见鬼”的眼神,嘴上谦虚地回应:“您太客气了,我们第一次和恒时合作,我肯定是要来拜访您的。” 魔幻的事情才刚刚开了个头,上去以后大刘请手底下的人带走了李冠,美名其曰“参观”,单独把贺铭请进办公室后把百叶帘拉成防窥状态,亲手给他泡了一杯菊花茶。 他笑得贺铭后背发凉,贺铭维持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淡定,努力让气氛变得正常点。 “刘总监,我先给您介绍下我们公司吧。”ppt在李冠电脑里,但贺铭脱稿讲也不受影响。 “不不不,还是我先给您介绍下我们项目。”大刘忙不迭说。 “您说。”恒时的风格这么……平易近人吗?贺铭做了个“请”的手势。 “项目预算一百二十万,预付款40%……” “预付40%吗?”贺铭顾不上眼前的情景有多诡异了,大刘脸上的褶皱都冒着金光。 大刘却误解了他的意思,诚惶诚恐道:“这是我能给咱们争取的最高比例了,您接受不了?” “您别拿我开玩笑了,这个比例放在哪家公司都相当诱人。”贺铭平复了一下心情,“目前的项目排期是怎样的呢?” “明天就能发招标公告,项目执行要到下个月了。” 坦白说,这个项目的预算不高,但是sl和恒时这样大体量客户合作的一块敲门砖,所以贺铭很重视,而且预付条款相当友好,能缓解一部分公司的现金流压力, “明白。”贺铭很想吃下这个项目,但不太明白大刘叫自己来这一趟的用意,招标公告还没发,之前也没合作过,他不得不谨慎,“方便问一下您,恒时的评标标准吗?” 他说完,大刘的脸色也变了,怎么贺铭的样子像是什么都不知道?他含蓄地提醒,“我们至少要有三家比价,贺总知道怎么操作吧?流程越快,咱就越早签合同。” 他在暗示贺铭找两家公司陪标,贺铭不是愣头青,立刻听懂了,这相当于在给sl送钱,他怀疑这里面有别的陷阱或门道。 他笑笑,盯着天花板角落里灭着灯的摄像头打趣,“我的镜头恐惧症要犯了。” 大刘也笑了,都是聪明人,说话更方便些:“贺总不用怕,公司推行节能环保,摄像头常年当摆设。” “我确实有些受宠若惊了。”贺铭很直白地问他:“我能给刘总监什么呢?” 项目返点?利益输送?总不可能是天上平白无故掉下一块馅饼,不偏不倚砸在他头上,贺铭自认没有这样的好运气。 “我可不敢拿贺总的好处。”大刘这会儿也不装了,和他坐到一边,凑近他低声说:“今天上午时总亲自和我交代的,我要是办不好,这椅子怕是也坐不了多久了。” 原来是时晏。贺铭想到了另一件事,“前阵子,wander和恒时打通了市场部的供应商库……” 正是因为恒时对wander的供应商降低了门槛,sl才有机会和恒时合作,大刘也是上午和时晏聊完后想通了其中关窍,“说实话,恒时的市场供应商数量多、规模大,价格还有优势,相比之下,wander的供应商就差点意思,除了sl,有机会吃下恒时项目的,我看没有。” 他观察着贺铭的表情,意味深长地说:“而且我听说,恒时把wander的供应商引进来,是时总主动提的。” 这是一条单独开给sl,开给贺铭的通道。 “项目内容是什么?”贺铭被时晏突如其来的馈赠砸晕了,要很克制才能不失态,大刘接下来的话却是另一记重磅炸弹: “贺总或许不了解,恒时有个公益基金会,其中一个慈善项目在西汀,叫岁岁福利院,这个项目就是为福利院筹款的公益宣传。” 第23章 23 讨厌吗 听到岁岁福利院的名字,贺铭几乎要怀疑自己还在昨晚的梦里。 他感谢了大刘,请他给自己一天时间考虑,体面地从他办公室里逃走了。 他既不清楚时晏的用意,也不确定自己是否有勇气回头看,他走了那么长的路,才走到今天。 李冠还没有回来,他打算先离开,路过茶水间,却看到苏北辰被一群小姑娘围在中间。 “哈,我要到明年三月才能有桃花吗……能不能给我改改命啊苏总监。” “恐怕不行,我只会看卦,不会作法。” “就是就是,苏总监帮我算算,我什么时候能升职加薪发大财!” “抱歉,下次好吗?” 女同事们散开,苏北辰和贺铭的视线相撞,贺铭主动和他打招呼:“好巧,苏总监。” 一点都不巧,他等贺铭很久了。 他笑咪咪地招揽对方,桌上散落着硬币和纸笔,“要不要帮贺总算一卦?” “心有所求才会问卦,我暂时无欲无求。”贺铭在他对面坐下,却拒绝了他。 “试试嘛,我又不收钱。”苏北辰很执着,“算算感情怎么样,这个我看得特别准,比如另一半是不是正缘。” “不必了,我不信命。” “真意外,你看起来是挺容易认命的类型。” “苏总监倒不像好奇心这么旺盛的类型。”贺铭仍旧挂着得体的微笑,“这么关心我的感情,我会误会。” “比起这个,你怎么对我一点也不好奇呢。”苏北辰直勾勾地盯着他,“还是我看走眼了,你根本不值得我关注?” “那是因为苏总监不清楚我和时总的关系,我却知道你们俩的。” “哦?那你倒说说,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苏总监是阿晏的……”贺铭狡黠地眨眨眼睛:“下属啊。” “虽然不算嫡系,但上下属关系很明确。”趁对方愣住,他再补上一刀。 苏北辰气极反笑,“好啊,那我说点你不知道的。” “你们到哪一步了?他最敏感的地方是哪里,你了解吗?” “是脖子。” “在晏哥还不讨厌别人碰他的时候,除了时安,我是唯一一个能搂他脖子的人。” “我生病的时候他背过我去医院,守着零点陪我吹生日蜡烛,有人欺负我他给我撑腰……” “他还不讨厌别人碰他的时候?”贺铭敏感地抓住了重点,打断了他。 而苏北辰笑得更夸张:“哈?你连这个都不知道。” 一些未曾深想的细节在贺铭脑子里练成了一条线,被王尧堵在洗手间后时晏的反常,酒吧里他躲开靠过去的时安,亲密时不许他脱掉衣服、刻意在身上留下的伤口…… 他不是喜欢痛,只是厌恶男人的身体。 苏北辰喃喃道:“过去的事我还可以告诉你更多,他的好我曾经完整地拥有过,数一遍都要花很长时间。” 贺铭没有被他的话刺激到,漠然地问他:“那你呢?” “你又为他做过什么?” 毫无疑问,他精准击中了苏北辰的弱点,因为对方的脸色变得惨白,而他也没有胜利的快意,冷冰冰地结束了对话: “时晏不想告诉我的事,我没兴趣从别人嘴里听。” 他没再看失魂落魄的苏北辰一眼,径直离开,对方在他背后低声哽咽:“他也许恨我,但也绝不可能和你在一起。” 贺铭没有停顿,继续往前走,口袋里的手机这时震动了一下,上面显示着一条新消息:今晚,观潮路9号。 发出邀请后,时晏看着自己的右手,决定先一步去公寓等着。他的右手上布满了斑点状的伤口,又被洗破了一层皮,看起来惨烈非常,就算这样,用这只手碰过苏北辰那种恶心的感觉也还挥之不去。 第28章 工作无法转移他的注意力,他迫切地需要贺铭,他想要另一种触感覆盖那样的记忆。 路过秘书室时,里面传来ryla和其他同事交谈的声音:“南湖园的房子是有学区的吧?正好适合你,楼层和朝向不错,主要是房主着急出手,价格特别好……” 南湖园,名字有点耳熟,贺铭家住的小区叫什么来着? 时晏推开门,大家顿时噤声,他对ryla说:“我先走,有事电话。” “好的,时总再见。” 一群人巴巴地等着目送他,他迟疑了一下,还是问:“你们在说什么房子?” 刚和ryla交谈的同事低下头,“对不起时总,下次绝对不会在上班时间说这些了。” 这不是重点……时晏颇为无奈,ryla立刻接过话头:“在说南湖园的房子,我在cindy朋友圈看到的,好像是贺总要卖,价格挺好的,我就分享给同事们了。” 那就没错了,前两天时晏还在那间房子里碰上了贺铭的债主堵门,当时这人还很硬气地说要靠自己本事,一转眼严重到了要变卖家产的程度吗? 他把ryla单独叫出来:“什么价格?” “六百万,但是要求全款。”ryla忍住了问您也要买吗的冲动,“我把房源链接发您?有vr实景,可以线上看房。” 不用了,已经实地看过了,时晏心想。 “你再替我办件事。”他对ryla说。 又一次站在那间公寓前,贺铭照旧先敲门,又在门口等了两分钟,才用密码开门进去。 时晏趴在餐桌上,旁边的酒瓶贺铭认得,是时安探病时带过来的。他听见电子锁的响声,惺忪地看向门口。 他已经微醺,醒来时以为是在自己空荡荡的别墅里,看见贺铭惊讶了一瞬。 “你怎么来了?” 贺铭无奈道:“难道时总约的是别人?” 来的路上他心绪满怀,想问对方很多事。 比如为什么要大费周章给他一个恒时的项目,知不知道他和岁岁福利院的关系,还有,苏北辰说的介意别人碰他又是怎么回事。 被时晏这么一打岔,酝酿半天的勇气顷刻散了。 时晏活动了一下压麻的手臂,反应过来自己犯了个蠢,嘴上却不认输:“谁都无所谓,将错就错吧。” 胃隐隐作痛,他不动声色地用手压住腹部,缓缓走进卧室,“来做。” 他没注意到,身后贺铭的眸色骤然暗下去,他露出一个自嘲的笑,边走边扯掉领带握在虎口处,跟了上去。 窗帘紧闭,门关上后房间里一片黑暗,随着贺铭靠近,时晏本能地感觉到危险。贺铭自身后拥住他,他听见咔哒一声,是皮带搭扣松开。 “别脱。” 他叫贺铭来是为了以毒攻毒,但他一点都不想看到男人的身体。 “没事的。”温热的气息扑在他耳畔,“看不见。” 很快他就明白了什么叫“看不见”,有东西盖到他眼睛上,丝质面料光滑地蹭过他睫毛,是领带,温莎结还是完整的,贺铭熟练地抽紧,束住他。 “贺铭!” 他的语气充满了警告,根据上次在扶手椅上的经验来看,这种程度的威慑对贺铭没什么用,他应该采取更强硬一些的反抗手段。 可惜他喝了一点酒,而且胃还在痛,身上软绵绵地提不起力气,只好任人宰割。 “嘘。” 提刀的人动作倒是很温柔,衣料磨蹭发出窸窣声,他又叫了一次贺铭,“你要是还有脑子就……呃!” 他很快就说不出完整的话,始作俑者还在明知故问:“讨厌这样吗?” “不怎么……”后面的“喜欢”二字被贺铭打断,回流到胸腔,形成一股让人颤栗的暧昧气流。 之前他们也是在半黑暗的环境中,时晏也会闭着眼睛,回避一些画面,但这次的感觉不太一样,领带结硌在他后脑勺,像被枪口抵着,刺激着他的神经。 时晏放弃跟他一般见识,只想让他赶快把这玩意儿摘掉,命令的话到了嘴边,又变成了一句喘息。 贺铭是很狡猾的猎人,先给予,再掠夺,那样更彻底。时晏感觉到上方人的身体压下来,他在黑暗中摸索,忍无可忍地抬手,扼住了贺铭的脖颈。 “差不多行了。”他发出最后通牒。 掌心压着的喉结上下滚动,贺铭居然还在笑,时晏收紧手指,打算给他点苦头吃,却被贺铭轻而易举地牵住。 贺铭没有把他的手掰开,而是引着他向下,仿佛他第二层皮囊的衬衣已经被脱掉了,滑过指尖的皮肤温热,下面有血管跳动。 从胸口到小腹,肌肉形状收窄,更加块垒分明,他在脑海中很清楚地描摹出这具身体的轮廓。 他被想象中的画面烫到,猛地往回抽手,贺铭的反应比他更快,攥住他的手腕,重新把他的手掌压回去,动作急迫,完全没控制力道。 手指的落点在人鱼线中间,顺着那道线条,被人摁着一点点继续向下,是强迫,也是引诱。 贺铭明明钳制着他,却又委屈地问他: “讨厌吗?” 苏北辰在他心里埋下猜疑和嫉妒的火种,时晏则用一句无心的话点着了。 “他也许恨我,但也绝不可能和你在一起。” “谁都无所谓,将错就错吧。” 此刻他被这把妒火烧得难以自抑,理智不要了,分寸不要了,只想抓住这个人。 全都讨厌,所以谁都无所谓吗? 那为什么偏偏招惹我呢? 你不讨厌别人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呢? 他心里醋意翻天,所幸还残存了一丝自知之明,使他紧紧咬住嘴唇,没有把这些丢人现眼的话问出口。他一手抓着时晏抚摸自己,另一只手则去拨弄对方那根情欲的弦。时晏难耐地仰着头,衣衫半解,修长脖颈袒露在贺铭面前。 苏北辰的声音又在他耳边响起来: “我是唯一一个能搂他脖子的人。” “他的好我曾经完整地拥有过……” 尽管他和时晏的距离不能再近,但他们其实并不了解对方,无论是身体,还是其他的。 鬼使神差地,他吻在时晏仰起的颈上。 温热的质感突然落在脖子上,时晏头皮发麻,两片柔软的唇瓣蹭过他的喉结,开始轻轻吮吸,一道闪电从他脑子一路劈到肩膀,他抖动了一下,终于忍无可忍,掀开贺铭,一个翻身跨坐在他身上。 两人的位置翻转,他单手扼着贺铭的脖子,分出一只手一把扯掉了捆着他眼睛的领带,居高临下的看着对方。 发什么神经,他原本是想骂人的。凉飕飕的眼刀飞出去,却对上一张叫人无计可施的脸。 贺铭的眼镜已经摘掉了,那副银丝眼镜后原来是一双圆润饱满的眼睛,眼尾下垂,显得很乖。 没了镜片的遮掩,他很清楚地看见里面的情绪,明明白白的难过浸在眸光里,是没成形的眼泪。 折腾了我半天,你委屈什么,时晏心想,他稍微松开卡在贺铭颈上的手,贺铭没有挣扎,仍旧那样看着他,任凭处置的乖巧中透着股丧气。 快到嘴边的责备哑了火,想到那间挂出去卖还没着落的房子,贺铭大概心里不好过,他一时心软,火气散得差不多。 他彻底松开手,手背蹭到贺铭肩膀,他后知后觉,刚被他细细摸过的身体在眼下一览无余。时晏别过脸,因怒气而漫上红晕的脸烧到耳根,他闭上眼睛,低声道: “不讨厌你,你老实点。” 贺铭拉住他的手,是他碰过苏北辰、被他蹭破又反复清洗的那只,手背上的伤口新鲜而刺眼。这次贺铭的动作很轻,虚虚捧着他手背,脸颊在他手心蹭了蹭。 “那你为什么老是弄痛自己?” 时晏沉默着,贺铭没有再追问,他想,今天得到一句不讨厌已经足够了,他多得是耐心,能等到时晏愿意和他开口的那天,至于现在,时晏要什么,他给什么就是了。 就在他以为时晏不会回答的时候,时晏说: “不是讨厌你,只是会想到一些不愉快的事。” 他又说了一次不讨厌,原来一句话重复两遍,就能填满心口。 贺铭支起上身,由躺着转为坐着,时晏被他完全圈在怀里。他之前误以为时晏喜欢字母圈那套,特地做了功课,虽然是个乌龙,现在看来也能派上用场,转移一下注意力。 环着时晏的手臂收紧了,贺铭用额头抵着他的额头,温柔地霸占了他全部的视野。 “那就别想它们,只想我。” 第24章 24 小狗 房子里一片狼藉,俨然刚经历了一场惨烈的战斗。 中途贺铭喂了他一点水,战场从卧室转移到客厅,餐桌、沙发和地板都遭了殃,窗帘上也有可疑的水迹,仔细看会发现腰部靠上的位置多出了一些新的褶皱。 只有时晏知道是怎么回事,是他被贺铭抱着,悬在半空时抓住窗帘留下的。 第29章 现在他坐在沙发上,额发全湿了,数不清出了几层汗,枕着软垫的腰传来一阵酸麻——贺铭抱着他时还留神垫着他的腰,不然恐怕会更痛。 有意被他忽视、受完好一通刺激的胃也变本加厉的叫嚣起来,痛感比饮完酒放大了三倍不止。 有一点贺铭其实没猜错,他是故意要痛的,在这件事上,他自认不配享受纯粹的快乐。 第四次时他其实已经觉得不行了,但碍于面子,他没叫停,最后他几乎攥不住窗帘,连睫毛都在抖,贺铭哄他说句软话,他不肯,他喘得口不能言,正用脑电波骂人,贺铭却笑着看他,“嗯,听见你在心里求我了。”然后放过了他。 时晏按住腹部,冷眼看着卧室里正在换床单的贺铭,折腾了他三个小时的人只在刚结束时有轻微的气息不稳,休息了不到五分钟就安置好他去收拾残局。 把四件套丢进洗衣机,贺铭回到他身边,他不想和贺铭说话,闭上眼假寐,手仍然放在胃部,他额头上又出了一层汗,贺铭关切地问他:“怎么了?” “没事。”时晏不想在这时候示弱,贺铭盯了他一会儿,突然把手伸进他的睡衣下摆,带着热度的指尖覆上腰腹。 又来?他皱起眉头,正要把贺铭的手拍开,却被抢先一步,对方盖住他的手背,轻轻按在他胃部上。 柔软的掌心贴着他手背,先摩挲了两下,才带上几分力道,带着他不轻不重地打圈揉着。贺铭的手是从他身后绕过去的,这么揉自然地环住了他的腰,两个人像刚才一样,贴得很近,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却毫无情色意味。 贺铭的下巴抵在他肩头,并不压着,只是挨上,说话时气息扑到他耳后,低低的声音和轻柔的动作一起牵动着他的神经,似是叹了口气。 “我在你心里到底是什么样的。” 时晏一语双关:“技术不错。” 这样缱绻比做那事还要让时晏不自在,他很快从贺铭手底下抽出手,打断了他的动作,“够了,等等就好了。” “我去洗澡。”他和贺铭拉开距离,到卫生间门口又想起一件事,对贺铭说:“床头的东西是给你的。” 爽完就跑,贺铭笑着摇摇头,去烧了热水,在医疗箱里翻出胃药,才去看时晏给他的东西。 床头柜上静静躺着一个小号牛皮纸信封,扁扁的,看大小像是什么活动的门票。 他打开信封,很珍重地把里面的票据一点点抽出来,最先露出来的是银行的logo。 是一张转账支票。 还没来得及收起来的笑凝固在脸上,他立刻塞回去,把信封放回原来的位置,打量着床头柜上的其他东西:除了这个信封,只有纸巾和遥控器。贺铭拉开抽屉,里面空无一物,伸手进去只摸到了灰尘。 他合上抽屉,仔细算了算时间。 第一次后时晏帮他完成了恒时供应商入库,第二次时晏提出帮他还贷款,被拒绝后又交代大刘送他一个项目,第三次,也就是现在,时晏直接给了他一张支票。 时晏从一开始已经说得很清楚,他给时晏做三个月情人,作为回报,时晏可以满足他的要求,仅此而已。 三个月后,他们桥归桥,路归路。 时晏洗完澡出来,看见贺铭穿戴整齐,端坐在沙发上,等着和他告别。 他看看窗外,天已经黑了,“明天再走。” 他一下一下按着腹部,一阵突如其来的抽痛让他“嘶”一声,他疼得快要站不住,面上还是云淡风轻的,说了句早点睡就去了卧室。 他要是走了,连个能给时晏倒杯水的人都没有,贺铭犹豫了一下,还是跟着他进去,重新换上睡衣,在他身边躺下。他的睡姿很规矩,手臂贴在身体两侧,占不到半张床,床中间留出一道楚河汉界。 两个人的呼吸交错,贺铭的轻而浅,时晏的则又重又长,贺铭装了一会儿尸体,还是忍不住说: “药和水我放在你旁边桌上了。” “哦。”时晏坐起来,没看使用说明,连灯也没开,取了一片药吞下去,贺铭提醒他:“吃一片就够了。” 时晏应声,又灌下去半杯热水,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感觉痉挛的胃消停了些,他把水杯放回桌上,看见那个信封仍旧躺在旁边。他料想贺铭是因为债务失眠,刚刚急着要走大概也是这个缘故。 “十天内取,记得和银行预约。” 贺铭欲言又止,时晏完全没意识到他的行为多么像情色交易后的结算环节,“别想了,睡吧。” “嗯,晚安。” 说了晚安,但今晚注定不会是一个安宁的夜晚,他们没人睡得着,贺铭听着时晏压抑疼痛的喘息和翻身的声音,放在身侧的手悄悄握紧,他很想问问时晏,他们现在到底算什么,也想问他胃是不是还很痛,怎么做他才能好受些,他平静地躺着,却出了一身汗,最终他什么也没说。 原本就漫长的失眠夜晚更加难捱,他躺在一片黑暗里,说不清过了多久,时晏起来了。 时安带来的那瓶酒已经见底,他去酒柜里翻酒,没找到,除了生病那几天,他平时不住在这里,自然没有人补货。他颇为烦躁地把最后一点酒倒出来,又想起自己刚吃过药,只好干巴巴看着。 怕弄醒贺铭,他找东西时也没开灯,在自己家里打着手电鬼鬼祟祟的。他从餐桌转移到沙发上,坐下时感受到了一个硬硬的长方形盒子。 他坐到了贺铭叠放在沙发上的衣服,那个长方形盒子是在他裤子口袋里的。时晏光明正大地把它抽出来,大不了赔贺铭一盒烟。 不是烟盒,是薄荷糖。时晏一时语塞,贺铭没有抽烟的习惯,倒是对薄荷糖的瘾还大些。论坛晚宴,他发现碰到贺铭不会耳鸣的那天,他被王尧堵在洗手间发病,贺铭也给了他一粒薄荷糖,问他吃完会不会好一些。 听着外面细碎的动静,贺铭始终没有睡着。他提起十二分精神分辨着那些声响,听不出是在做什么,等到彻底安静下来,他才轻手轻脚地出去看看情况。 时晏歪在沙发上,挨着他的衣服睡着了,手里还捏着一个十分熟悉的糖盒。贺铭把那个长方形铁盒取出来,里面已经空了,他记得原本还有半盒。他轻轻靠近时晏,嗅见他嘴唇上清新的薄荷香气。 一口气吃了半盒,是得腌入味儿了。 手机放在一边,手电筒还没亮着,贺铭看见那个牛皮纸信封被放在了自己叠着的衣服上方。他定在离时晏一掌近的地方,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他不爱烟酒,不嗜甜辣,不贪恋年轻鲜美的肉体,即使在疲惫工作后霜深露重的秋夜,也坚持沿湖跑完六公里。自认能做欲望的主人,对形形色色的诱惑都有很强的抵抗力。 可是遇见时晏,即使他什么都不做,就站在他面前,一言不发,甚至不需要对望,他就想吻他。 或许人总是要坠入爱河的,跟万有引力没什么关系。 第二天早上,时晏睁开眼,房间里空空荡荡,他身上多了条毯子,脑袋下面被塞了一个靠枕,他依稀记得昨晚身边放着贺铭的衣服,现在和他一起消失了。 ryla已经发来了今天的日程安排,他下午两点的飞机,和苏北辰一起出差去西汀,不需要他特地交代,ryla十分上道地去打听了苏北辰的航班,避开了同一班飞机,酒店和当地的司机也都安排好,不出意外的话他不会与苏北辰有任何工作外的交集。 可惜冤家路窄,他在机场就遇见了苏北辰,他捧着一杯热咖啡坐在vip候机室里,不时抬起头扫视着几个入口,和时晏目光相撞后他重重放下咖啡杯,褐色的液体洒出来,有两滴溅到他手背,他毫不在意。 他小心翼翼地靠近,把一个文件夹放在时晏面前,“晏哥,这是我整理的基金会资料,你一会儿可以在飞机上看下。” “发一份电子版给ryla。”时晏没碰那个文件夹。 “已经发给ryla姐了。”他醉翁之意不在酒,借着工作与时晏说几句话罢了,“到当地后我们会逐个项目实地探访,西汀总共有两站,福利院和图书馆……” “我没空跟你们到处跑。”时晏打断他,“你,还有这个基金会,唯一的价值就是岁岁福利院。我之所以听时文礼的去这一趟,只是希望交接流程能快一些。” “我知道。”苏北辰垂下眼睛,“我会尽快……” 他的话卡在喉咙里,因为他看见时晏脖子上有两道暧昧的红色痕迹,在喉结周围,像指甲掐过,也像是……齿痕。颜色很浅,不仔细看几乎发现不了,他立刻联想到昨天在恒时,他跟贺铭说,脖子是时晏的敏感区。 他直勾勾盯着时晏的脖子,眼睛渐渐瞪红了,“你们做了,是不是?” “你去问问,机场需不需要人帮忙打扫飞机跑道。”省得他又闲,管得又宽,在这里烦人。时晏丢下这句话,去了洗手间。 早上出门时没注意,经苏北辰一提醒,他这才在镜子里瞧见脖子上淡淡的印子,昨晚贺铭问他话,他不吭声的时候,对方就衔着他的喉咙,轻轻地咬,其实不能全怪贺铭,是他皮肤太薄,很容易就留下痕迹。 第30章 带着水珠的指尖略过脖子上的齿痕,轻声骂了句:“小狗。” 他拿出手机,登机前给小狗发了条消息: “出差了。” 第25章 25 光速 收到时晏的消息时,贺铭正在去房管局路上。傅行止替他找到了一个合适的买家,对方愿意给他一周时间搬家,但要先过户。 如果没有那张银行卡,他应该会高兴,时晏愿意告诉他行程,但现在他知道,时晏只是提示他这周不必见面。他回了句“好的”。 一行人在二楼碰面,傅行止、买家、中介还有他寒暄几句后干脆利落地把手续办了,尾款到账,贺铭总算能喘口气。 中午他请傅行止吃饭,傅行止难得对他温柔体贴一次,照顾他口味,选了一家少油少盐的素食餐厅。 “我南面有套房子空着,你去帮我料理料理?” 傅行止替他倒了一盏茶,贺铭古怪地看着他: “你体检发现什么问题了?” “滚,别咒我。”傅行止没让他打岔,“说真的,你去住吧,空着也是落灰,我白交物业费。” “不去,上班太远。”贺铭翻开菜单,“酱汁素牛肉,宫保吉丁,授人以渔……不愧是你选的地方,看似吃素,全是装肉的,想吃什么?” 傅行止简直要被他气笑“:“那怎么,我家离sl近,你来跟我同居?” “傅老师,我不吃这套。”贺铭做作地配合他插科打诨,“英雄救美在我这儿只能叫趁虚而入。” “吃饭,给我点个甜的,跟你聊天我低血糖。” 他们之间用不上客套,傅行止知道贺铭不会接受,他心里有本人情账,一进一出都有分寸,圆滑却也真诚,所以不惹人讨厌,认识这么多年,他从来没占过傅行止便宜。 但傅行止还是开口了,因为他比谁都清楚贺铭走到今天的艰辛和不易,知道他现在心里不好受。 贺铭不像他,揣着热爱这类虚无飘渺的东西玩票似的意外混出了个人样,贺铭的每一步都是陷在地里,踏实地迈出去,他没有父母长辈帮衬,被沉甸甸的贫穷压着,要么扛着往前走,要么就倒下。 大学时候他和贺铭一起做了条创意短片,拿了学院评的一等奖。 他开开心心勾着贺铭肩膀说,兄弟,以后咱俩会是最好的搭档,跟我去广告公司实习吧,咱俩让他们看看什么叫长江后浪推前浪。 贺铭说谁跟你浪,我的梦想是毕业就考上公务员,端着铁饭碗安稳到老。不过最后贺铭还是跟他去了,因为那份工作包三餐每天还给一百块。 后来贺铭的梦想实现了一半,他考上了公务员,但是没去,不知道是不是被傅行止画的饼打动了,依旧和他在广告公司打杂,傅行止动不动就气得砸键盘,贺铭负责劝他和被他砸的人。 刚工作那两年薪水太低,贺铭还要还助学贷款,他和五个人合租在一间郊区自建房里,每天搭公交两小时去上班,那时候傅行止家里给他买了房,他叫贺铭来和他住,贺铭也不肯。 转折是从贺铭策划的片子拿了几次奖开始的,他的文案开始在圈里小有名气,当时的一位客户投资他,让他自己出来开了公司。赚到钱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公司旁边买了一间老旧的、小小的房子。 签约那天他刚巧拿到了wander的订单,那是傅行止见过他最高兴的一天。 他带了一束花去给贺铭温居,结果家里没有花瓶,他们现场喝光了一瓶啤酒,把花插在酒瓶里。他嘲笑贺铭家里冷清得像酒店,还是四星以下的,贺铭笑得很满足,说但是这是我的家。 除了投进公司的一部分钱,他全部的积蓄基本都在那间房子上了。如今一朝回到解放前,傅行止替他骂了及宇八百遍,也烦他死倔。 “听我句劝,该伸手伸手该开口开口,别什么事都自己憋着,容易变态。” “我还真有件事想问你。” 傅行止“哟”了一声,没想到他这么听劝,“说来听听。” “我有个朋友。” 贺铭斟酌了一下开口,傅行止听了个开场就憋不住笑,不过他心理素质好,继续借着这个不走心的托辞,模糊身份和细节,把昨天的经过说完了,仿佛真的在讲别人的事。 “你的意思是,有人和你朋友上床,上完床给了他一张支票。” 傅行止若有所思,大学时他隐约觉得贺铭心里有个人。 当年他为了追一个学量子物理的小学弟,拉着贺铭去听了一场相对论讲座,两个小时彻底净化了他的心灵,相对论没进脑子,那些风花雪月的念头倒是被扫出去了,晚上他买了啤酒回寝室,对着贺铭大倒苦水: “他居然问我发现物理学的浪漫了吗,还考我对讲座的什么内容印象最深刻。” “我满脑子都是那个毫无美感的ppt,听的时候我都快疯了……” 傅行止正抱怨着,贺铭突然驴唇不对马嘴地说: “光的相对速度不变。” “什么?” “你不是问我对什么印象最深刻吗?”贺铭根本就是在走神,“光的相对速度不变,永远比我快三十万千米每秒。” 恋爱达人傅行止立刻从他不符合人设的非主流话语里听出了一丝伤感,他瞬间把学弟抛在脑后,贺铭这种油盐不进的大尾巴狼为爱蹈火求而不得的故事要精彩多了,他兴致勃勃地问:“然后呢?” “什么然后?” “你和你的那束光啊。”他勾着贺铭肩膀,“这么肉麻的暗喻都出来了,敢不敢告诉我,你刚才心里在想谁?” 但贺铭已经回过神,四平八稳地反击:“在想你的小学弟。” “滚。” 傅行止实在好奇,在恋爱不看家庭条件的大学时期,贺铭的确非常受欢迎,真诚的、轻佻的,大把人想和他试试。 来招惹他的男男女女很多,但他谁都不为所动,一副断情绝爱的模样。 “那你告诉我男的还是女的,总行了吧?” “男的。”贺铭回答他,但很快又露出促狭的神色,用玩笑话把难得露出来的一点真心遮掩过去,“都说了是你的小学弟。” 傅行止没再追问,他笃定贺铭有个喜欢但无法在一起的人,心里有两个推测:一,贺铭喜欢的人已经死了;二,贺铭喜欢上了某个小明星。 现在看来这人没死,后者可能性更大。 这个重逢开局未免太天崩地裂了,傅行止叹了口气,贺铭还在煞有介事问“对方这样是不是就不想和我朋友有其他牵扯”,他仿佛又看见了宿舍里那个不敢承认自己有喜欢的人的男孩。 他真的很想见见那位奥特曼,看看到底是什么光线技能,能让只凭一张嘴就能把人哄得意乱神迷的翡湖交际花退化成不谙世事的锯嘴葫芦大学生。 “多少钱的支票啊?” “这是重点吗。”贺铭无奈地看着他,“我没看。” 他看见银行logo时如遭电击,条件反射把还没完全抽出来的支票塞回了信封里,如果不是时晏体贴地把支票和他的衣服放在一起,他一定会托词“忘记了”而不带走, 贺铭取出那个定时炸弹一样的信封,傅行止干脆利落地拆开:“看一眼,他又不会知道。” 他不必去看那长串数字,人民币一栏后面的大写一目了然:陆佰万元整。 傅行止拍拍他肩膀:“告诉你朋友,遇见合适的人就嫁了吧。” 在贺铭无言的目光里,傅行止摊开手,“不是么,六百块你可以说他在侮辱你朋友,六百万,当彩礼不寒碜。” “不是数目的问题。”贺铭的心情并没有因此变得好些,反而更加有负担,尽管他清楚他和时晏没可能,但他还是有种可笑的坚持,希望他和时晏的关系纯粹一些,最起码不要和利益扯上关系。 “我只是想说,这不是小数目,就算时晏那个经济水准,也未必会随便给小情儿洒六百万,或许你可以问问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傅行止认真起来:“我到现在也不太明白相对绝对、常量变量那些,连光速的数值也记不清了,但我知道,如果喜欢却不试试去追,一定会后悔。” 他会的,贺铭在心里反驳他,然后很欠揍地说:“三十万千米每秒。” “什么?” 傅行止很快明白过来,他是在告诉自己光速,他恨铁不成钢地扶额,“你朋友没救了。” 又一次选择逃避的贺铭笑而不语,他还记得那时候说了一半的话:光的相对速度不变,永远比我快三十万千米每秒。 ——所以我不追光,我只希望他到达想去的地方。 西汀,刚刚落地的时晏尚且不知道自己在傅行止心里死了又活了从小明星变成奥特曼的曲折历程,他看着贺铭简短的回复陷入沉思。 他往上滑聊天记录,很容易就翻到了头,他们就连微信都是最近才加的,寥寥无几的话都是时晏约他,他回复“好的”,像是上司和下属,还是隔了好几级的那种。 第31章 “出差了”算是时晏唯一一句和他闲聊,应当算是闲聊,毕竟和滚床单邀约没什么关系。尽管他也只发了三个字,但是贺铭称得上敷衍的回复还是让他有点微妙的不爽。 只回句“好的”是正常的吗? 他把这条消息原样转给了时安。 手机很快叮叮咚咚跳起来,消息弹得飞快。 “哥你出差啦?” “去哪里了?” “什么时候回来?” “那边天气怎么样,早晚温差大吗?要换季了,你记得看天气预报穿衣服嗷。” 他满意了,这才是正常人的反应。再看看贺铭回复后就安安静静的聊天窗口,又不太满意了,很敷衍的给时安回了个:好。 第26章 26 福利院 岁岁福利院建在西汀下面一个叫做新禹的郊县,从wander酒店开车过去要两小时。外墙新近粉刷过,但由于是灰色的,依然不起眼。 除了时晏和苏北辰的车,院外还停了一辆小巴,来接待他们的院长主动向他们两个解释,今天有义工活动,问他们有没有兴趣一起去看看。 类似的活动之前时晏去过很多次,但都不怎么愉快,每次有人拿出手机拍照他都要和对方起争执。 他为此和时文礼吵过,他认为福利院聘请的生活老师已经足够,不需要义工,时文礼则反驳他,如果不让外界接触福利院,大家只会认为里面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这后来倒也给时晏行了方便——福利院的工作人员当着他的面总是很谨慎,不会让他看见真实的日常状态,自从他创办wander以后,他就把酒店行业的神秘顾客调查那套弄来了福利院。 每次义工活动他会想办法安插进一两个第三方公司的调查员,事后向他提供评估报告。他自己则只盯着给福利院捐赠的物资,确保能全数发到孩子手里,对于义工活动,眼不见心不烦,算算他差不多有两年没有去看过那些孩子了。 他答应了,苏北辰也就跟着过去。打开活动教室的门,恰好有个小女孩跑过来,她嘴角还沾着被牛奶泡透的饼干糊,抬起没有光的眼睛看着正好站在她面前的苏北辰,嘿嘿一笑,抬手抱住他,湿乎乎的嘴角在他裤子上蹭过去。 “小朋友,不可以这样……”苏北辰退后一步,和她分开,她却仍旧笑着靠近,围着苏北辰跑起来绕圈。 苏北辰很怕她会再次搂住自己,重复了一遍:“不要这样……” “你在她眼里和一根柱子没区别。”时晏冷不丁和他说话,眼疾手快地把差点跌倒的小孩捞起来,他在她面前蹲下,确定她站稳后松开手,扶着她的肩膀让她面向教室的另一边,在她背后轻轻一拍,语气很温柔:“去吧。” 小女孩没回话,只是咧嘴笑,朝着时晏帮她选定的方向继续跑起来。苏北辰看着这一幕,语气软下来:“她是聋哑人吗?” 回答他的是院长:“不是,是自闭症。”他压低了声音给苏北辰打一剂预防针:“这里的孩子多少都有点……”他本来想说不正常,看看时晏的背影又识趣地改了口:“有些身体或者心理问题。” "健康的孩子通常很快会被领养。”院长向他解释原因,带着他们两个在角落里坐下,“两位要不要体验一下,刚好,还有一个小孩没有和义工结伴。” 分配给他们的小孩很机灵,对着他们两个甜甜地喊哥哥,他正在吃麦片糊,勺子一颤,洒了一身,苏北辰看见他袖子下面的左手缺了三根手指,他用仅剩的两根手指捏了一张纸巾擦擦身上,指着眼前的白纸和彩笔对他们俩说:“哥哥,你们能陪我画画吗?” 看他一片狼藉的胸口和残缺的手,苏北辰只觉得压抑,他摇摇头,诚实地回答:“我不会。” 时晏拿起笔,也递给他一支:“想画什么?” “画猫吧!猫猫最可爱了!” 他天真地欢呼了一声,不再看苏北辰,只黏着时晏。苏北辰随着他偷瞄,见时晏很快在纸上勾勒出一个圆形,又添了两个耳朵,他的画功并不熟练,耳朵也画得圆润,不像猫,倒像是一只耳朵短的兔子,他添上几笔胡须,成了一只长胡子的怪兔子叔叔。 小孩却夸他:“哥哥画得真好。” 又说:“能再给我画一只老虎吗,哥哥?” 纸上又多了一只怪兔子,这可真是照猫画虎,说他敷衍也不恰当,他一笔一画又仔细描了一遍,没忘记在额头上写一个“王”字。 “我还想看变形金刚!”小孩依旧捧场,“我最喜欢变形金刚了。” 苏北辰嗤笑一声,猜到他想干什么。果然,不等时晏把那个奇形怪状的小汽车画完,他就问: “哥哥,你能给我买个变形金刚吗?我真的很想要,真的,你是个好人,你会给我买对不对?” 时晏也意识到,前面的种种铺垫不过是为了变形金刚。他放下笔,把指腹上沾到的水彩蹭干净。见他没说话,小孩双手合十,残疾的手放在外侧,“求你了。” “可以。”时晏看着他的眼睛,叫他把手放下去。“但以后别这样了。” ——别把自己弄得这么可怜。 他把小孩面前的白纸拿过来,盖在自己草率的简笔画上,上面也有一个猫猫头,比他画的要形象多了,他的眼神柔软,苏北辰突然无比讨厌这个被他纵容的小孩。 时晏很平和地对他说:“你很可爱,会有人愿意给你买变形金刚的。” “好的哥哥,我记住了。”小孩答应他,又急不可耐地问:“那你什么时候才能给我买呀?” “明天。” “真的?你明天不会不来了吧?” “不会。” 小孩不再追问,讨好地对他笑笑,小声说:“太好啦,这样我就可以和小疯子一起玩变形金刚,也许他就能开心点了。” “小疯子?”时晏问他。 “是我的朋友,他总是不高兴,老师说他疯了,不许他和别的小朋友玩。” “妙妙,别胡说。”生活老师走过来,牵起他的手。“活动结束了,我们该回去啦。” 时晏这才发现今天是个慈善组织的活动,因为其他人正扯开一面印着logo的旗,准备和孩子们合影。在时晏开口阻止前,去卫生间的院长回来了,对着他们之中的负责人使眼色:“我们不允许拍孩子们正脸的。” 对方领会,让刚站好队形的人散开,一群人稀稀拉拉往外走,时晏听见落在最末尾的两个人抱怨:“搞什么,上次来明明可以的啊。” ——交到他手上的评估报告里从没记录过违反隐私拍照的事,还有工作人员不让小孩提的“小疯子”,也让他很在意,因此当院长问苏北辰明天的行程安排时,他插了一句: “明天下午我会来。” “当然,当然可以。”院长愣了一下,原本他收到的消息是时晏只是来走个过场,他小心翼翼地问:“时总是对我们的工作还有什么指示吗?” “来送变形金刚。”时晏给他一个背影,没等苏北辰,自己走了。 第二天时晏真的带了一堆大黄蜂和擎天柱模型来,还有一些印着卡通画的文具。 院长邀请第一次来福利院的苏北辰去档案室看看,负责接待时晏的则是一个瘦高个子戴着眼镜的男人。 时晏见过他,外联部的主任,姓乔,募集物资、与民政部门的合作和公益组织的沟通等对外联系事宜都是他在负责。 “你去找院长他们吧,安排一个生活老师带我。” “那怎么行呢时总,你这边要是出了什么纰漏,我和院长心里都会过意不去的。” 乔主任点头哈腰地跟着他,并没有离开。 时晏冷脸问他:“我会出什么纰漏?” “瞧我这话说的。”乔主任用食指托着眼镜横梁,往上扶了扶,“我的意思是怕招待不周,怠慢了您。” 时晏随手抓住一个路过的穿生活老师制服的工作人员,从她斑白的头发来看,有些年纪了。他问对方:“你在这里做多久了?” 那人先看了看乔主任,后者又推推眼镜,皮笑肉不笑道:“时总问你,你回话就是了。” “做了快二十年了。” 那就是从福利院成立开始就在了。 时晏看着乔主任,话里已经有些不耐烦:“你看她稳妥吗,乔主任?” “您选的人自然没错。”乔主任恭敬地回话,拍拍刚被叫过来的工作人员肩膀,“于老师,好好照顾时总。” “哎,好的。”生活老师的名字叫于鹃,似乎十分忌惮他。时晏才不会看人脸色,对她说:“于老师,麻烦带路。” 照他的意思,不必把孩子们叫到一起,他去宿舍楼走一圈,把东西送到,顺便看看他们住的地方。于鹃又叫了两个男同事帮他抬东西,自己落后他一步走在后面。 因为不是活动时间,每层楼梯间的门是锁的,几个小孩听见开门的声音,跑过来等着,其中就有妙妙。 第32章 “哥哥!”妙妙的开心中带着一丝意外,不敢相信他真的说话算话,还带了那么多好东西,每个人都有,“你太厉害啦,比变形金刚还厉害!” 跟着他的三个人正在给其他孩子分东西,时晏又拿了一本笔记本和一盒水彩笔递给他,状似不经意地问:“你的小伙伴呢?” “小伙伴?”妙妙兴冲冲拆着玩具盒,“你是说小疯……” “嘘。”时晏弯下腰,把食指抵在唇边,示意他小声些,“换个称呼,这个名字不好听。” “他不住在这里,搬到楼上去了。”妙妙很听他的话,为难地看着手里的大黄蜂,“可是那我该叫他什么好呢?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呀,平时和他说不上话,也没法问他。” “那你怎么和他玩玩具呢?” 妙妙不说话了,警惕地看着他,又看看还在清点东西的三个老师,时晏郑重地跟他保证:“我不告诉别人。” “那拉钩。”妙妙伸出手,是手指健全的那一只,时晏没多犹豫,勾住他的小拇指。妙妙凑到他耳朵边,用气声说话:“我有个手电筒,老师看不见我的时候,我就跑到他房间那一面,对着窗户闪三下,他就会开窗往下看,我们就能远远的一起玩一会儿。” “真聪明。”时晏微微挑起嘴角,夸奖他。他直起身体,打算上楼看看,妙妙拉住他:“可是哥哥,我以后到底该叫小疯子什么呢?” “下次见到他,你自己问吧。” “我能见到他吗?” “能。” 妙妙不再问了,他知道,哥哥是说话算数的。 “于老师,我们去下一层。” 二楼并没有被关起来的小孩,时晏不动声色地一间间走过去,停在楼梯间前,于鹃紧张地跟过来:“时总,楼上是办公区了。” “去看看。”时晏从箱子里拿出一套玩具和文具,于鹃不再说话,默默跟着他上楼。 他一眼就看见了走廊尽头、门上挂着锁的房间。 “那是什么?” “有个孩子,精神出了问题。”于鹃很勉强地对他笑笑,“怕他弄伤别的小孩,就让他单独住了。” “打开门。” “这恐怕不行。”于鹃第一次在他面前表现得强硬,“这孩子可能会伤人。” 然而,这种强硬没能持续两秒钟,她在时晏的目光里败下阵来,“请您退后一些吧。” 档案室的锁芯发出一声脆响,一股陈旧纸张的气息扑面而来,苏北辰对这些老掉牙的资料没兴趣,他敷衍地在资料架间转了一圈,就算参观完了。 他看着院长和中途被时晏赶过来的乔主任,后者适时关上门。 “我就直说了,基金会马上会交接给时晏,时董的意思是,现有的工作人员,一个不留。” “那孩子……”院长给了乔主任一个眼色,乔主任问道。 苏北辰神色恹恹,实在厌恶在封闭破旧的空间里谈一些见不得光的事:“别的我不清楚,也不归我管,我只负责把帐面做平,以及跟两位确定遣散费的数目。” 他不想对着两张写满算计和贪婪的脸,于是看着对面的展示墙。墙上挂着一些锦旗和照片,是历年福利院小孩和工作人员的合影,还有零星的媒体报道,都是西汀本地的报纸版面,被裁下来放到相框里。 黑白报纸和彩色照片上都落满了灰尘,看起来许久不曾有人清理,比起外面翻新过的建筑和操场,这里才最能体现福利院藏污纳垢的真实面目。 房间里另外两个人各怀鬼胎,还在用眼神沟通,苏北辰不着急开口,索性细细读起报纸上的文字来。 “用爱用情,为孤弃儿童创造温暖” “没有父母还有家,西汀福利院欢度中秋” 也不知道这些报道标题怎么想的,字字往人心上扎,苏北辰冷笑,还有一篇标题是“福利院追梦少年:9岁失去双亲,14岁竞赛夺冠”,旁边居然还配了一张正面怼脸的人物照片。 被这样挂在展示墙上,和钉在耻辱柱上也没区别。他定睛细看被示众的倒霉蛋的脸,少年僵硬地把脸掰到镜头的方向,眼睛看向别处。不知怎么的,苏北辰觉得那张脸似曾相识,他继续往下看,照片下方还有图注,写着男孩的名字。 “贺铭在岁岁福利院。” 第27章 27 故人 于鹃推开门,但只打开了一条窄窄的缝,是里面挂着保险栓的缘故。 眼前的情形说不出的怪异,一道门,外面锁着,里面也锁着,外面的门锁开了,松松挂在门上,里面却还横着一道链条。 里面的孩子露出一双眼睛,看得时晏心惊——他记得这个小孩,仿佛是叫小凤。小凤是福利院里为数不多健康的孩子之一,时晏之所以记得他,是因为有一次见面,小凤泼了他一身牛奶,故意的。 那是两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时晏还经常来参加义工活动,他正握着一个小女孩的手写字,小凤假装把热牛奶洒在他身上,然后没有道歉,拉着小女孩躲开。时晏没有放他走,揪住他的领子问他,为什么烫自己。 他看起来比时晏还要生气,因为你是变态,他说。不等时晏继续问,他又恶狠狠地说:“别以为没人知道,你每次都只陪小女孩玩,抱她们,摸她们的手。” ——那是因为他一碰男的就犯病,所以他潜意识里避开了男孩。 当时院长要去骂他,时晏阻止了,漫不经心地擦着衣服上带着腥气的奶渍,“说句对不起,就算了。” 小凤却不领他的情:“我凭什么说对不起!” 院长看着时晏的脸色,生怕他发作,时晏却只是淡淡地说:“那你就过来写十遍‘变态’。” 他不服气地被摁在时晏身边写字,笔尖用力得快要把纸划破,时晏在一边对院长说:“翻篇了,别小题大做。” 时晏当时没跟他解释,但后面就不再陪小女孩玩,也很注意不和她们有过于亲密的肢体接触,偶尔小凤分到他身边,他也正常陪他画画写字,仿佛之前的事没发生过。 他又来了几回,小凤才红着脸,拿着新写好的十遍“对不起”,支支吾吾跟他道歉。 这是个敏感聪明的孩子,时晏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自己,也许记得,因为他的眼睛在时晏和于鹃之间转了三个来回,然后把保险栓解开了。 他并没有像于鹃说的那样展现出攻击性,只是沉默地站在房门里盯着他们,主要是盯着时晏。 时晏先把玩具递给他,他没有接,于是时晏轻轻放在他脚边。就在他以为时晏会把东西都放在地上离开时,对方拿着水彩笔,对着他身后的窗户晃了晃,像一支手电筒那样。 “你要快点好起来,妙妙说他希望能早点和你一起玩。” 水彩笔在笔记本上敲了两下,硬质封壳相撞,发出声响,“要是今晚你们能一起玩变形金刚,该多开心。” 他把“今晚”两个字咬得很重,小凤看着他的眼睛,漆黑,沉静,像一片夜空,瞳仁里面有星星,闪着细小的光。 小凤嗓子里发出一声沙哑的“好”。 等到时晏和于鹃走远,他关上门,这才猛地俯下身,拿起搁在玩具盒上的纸笔抱在怀里,他过于用力,导致本子的尖角在他胳膊上扎出了一个坑,而他感受不到痛,如同溺水的人抓住了一块浮木,急促地喘息。 他还没来得及把这两样东西收好,门再次被敲响了。伴随着门推开,于鹃微笑的脸随着变宽的缝隙展开在眼前。 “乖,交出来。” 苏北辰看着墙上装裱的十五年前的老报纸,觉得荒唐极了。 “这是谁?” “福利院之前的一个孩子,叫贺铭。”院长大略扫了一眼,就准确说出了那个名字,“非常特别的一个孩子。” “他后来去哪儿了?”苏北辰一大步跨到那张报纸面前,仔细审视着少年的面容。 “那我可不知道。”院长笑笑,“他走了以后就再也没回来,不过他考上了长临大学,虽然他那时侯已经不在福利院了,但这件事情在整个西汀都非常轰动,当时还有很多本地的记者联系我们。” 长临,那确实有可能和他认识的贺铭是同一个人。 “是么,确实挺难得的。”苏北辰随口附和,“所以他特别,就是因为他考上了长临大学?” 考上临大起码说明贺铭的成绩非常好,也许就是当年新禹甚至西汀的高考状元,这样的事让人印象深刻不奇怪,即使是普通人家的孩子也会因此受到关注,何况是福利院里飞出了一只金凤凰。 “不止,当年发生了很多事。”院长意味深长地笑,“小乔比较清楚,你给苏总监讲讲?” 苏北辰奇怪地看着乔主任,后者推推眼镜,并没有说起以前的事,而是先问他:“您怎么会对这种小人物感兴趣?” 他观察着乔主任的神态,双臂抱在胸前,呈现一种防备姿态,下巴昂着,嘴角用力下压导致鼻子上出现了明显褶皱。他的谨慎和小聪明让苏北辰联想到贺铭,虽然是低配版本的。 第33章 他直言不讳:“刚好他很像一个我讨厌的人。” 乔主任的肩膀沉下去,走到他身边,和他站在同一侧,“太巧了,我也很讨厌那个人。” “我也是从咱们福利院走出来的,和贺铭一起在这里生活过一段时间。” 他指着墙上另一张褪色的彩色照片,苏北辰在上面找到了他的名字:乔展意。还是小男孩的乔展意和贺铭并排站在中央,两人身高几乎平齐,都瘦瘦的,穿着差不多的衣服,但给人的感觉却截然不同,贺铭沉静得近乎阴郁,乔展意则一脸阳光开朗的笑。两人中间隔了半个人的距离,反倒显得站在贺铭另一边的男孩和他很亲密,怯生生扯着贺铭的手臂,半张脸都藏在他身后。 “贺铭是九岁才来的,比我要晚。” “他妈生下他就死了,没人知道他爸是谁,一直是姥姥在抚养他,后来老人也去世了,他就被送到了福利院。” “说实话,比起他原来的家,福利院的环境没准儿还更好,不知道他在哪里养出那么高的心气,他成绩确实不错,也是因为他太想出人头地的缘故。” “我们上初中的时候,我现在的父母出现了,他们其实也考虑过收养贺铭。” “但他觉得他们条件不够好,竟然对两个善良的人恶语相向,说那样的家庭配不上他。” “中考过后,他舅舅和舅妈找过来,问他愿不愿意跟他们回家。他舅舅和舅妈都是普通工人,他当然不愿意。” “但是那时候他年纪已经不小了,再往后愿意收养他的人只会越来越少,他只能妥协。” “后来的事大家都知道了,舅舅家资助他读完了高中,他考上了临大,可能他觉得自己终于能从贫穷中解脱,就此失踪了,再也没回过西汀。” “帮助过他的人统统变成了耻辱和累赘,舅舅舅妈联系不上他,连母亲和姥姥的墓他也没回来扫过。” “更别提福利院了,这么多年,我们从来没收到过任何一个叫贺铭的人的捐款。” 说到最后,乔展意表现得十分愤慨,院长拍拍他的肩膀,安抚他:“哎呀,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像我们小乔一样,不忘本的,长大后还是回来福利院工作,回报社会。” 有人跟他一起说贺铭的坏话,苏北辰却不觉得高兴:尽管他不清楚福利院里面有什么秘密,但是从基金会的账目来看,福利院绝对不干净,这两人惺惺作态,未免可笑。 他打了个哈欠:“我困了,就先回去了。” 出去的时候他又扫了一眼那篇关于贺铭的报道,这次记下了记者的名字。 一旁的架子上的除了文件夹,还放着一些贴着年份的纸箱,他在门口停下,装作突然想起的样子: “对了,档案室的钥匙能给我一把吗?后面时董需要什么资料,我就直接来拿了。” 苏北辰心事重重回到酒店,他住在新禹的一家宾馆,时晏也住在这里,这是福利院一小时车程内能找到的条件最好的住处。 他原本以为时晏会住在西汀的w酒店,或者起码避开他,但时晏就这么大大方方地跟他住进了同一层,在走廊里遇见他时只当没看见,甚至没跟前台提过换房间的事。 时晏不再介意他靠近了,但并非是不讨厌他,他脖子上浅淡的齿痕又浮现在苏北辰眼前——过去的事情对他的影响在淡化,所以恨,连同爱的那么一点点可能性,都在消失。 手心传来一阵刺痛,是他不自觉握紧了手里的钥匙,金属齿痕咬住他掌心的肉。 他把钥匙放进口袋,再抬起头,时晏正坐在大堂打电话,他忍不住站在远处看了一会儿。一开始他眉头紧锁,两片嘴唇动的飞快,后来不知道电话那头的人说起什么,他先是挑起一边眉毛,严肃的神情顺着眉梢溜走,他像是听到了什么新奇的事,饶有趣味地等对方说完。 时晏在和ryla通电话,他叫ryla去查查帮他做福利院义工活动调查的第三方公司,看有没有闹出过关于不实报告的纠纷。 “越快越好,最迟明天下班之前。” “好的。”ryla在电话那头答应,“我正要联系您,您就打来了,有两件事请示您,是关于sl的。” “sl?”时晏想到这几天贺铭安安静静的聊天框,最后一条消息记录停在贺铭答复他出差的那条“好的”,以这种方式听到对方的动向,心情有些微妙,“他怎么了?” “他”怎么了,不是“他们”怎么了。ryla从他的人称代词里咂摸出不寻常,难怪大刘和简声都拿不定主意,要她来问时晏,特别是大刘,旁敲侧击的,就差直接问老板和sl的贺总什么关系了。 “刘总监说,贺总拒绝了恒时的项目,问您有没有别的安排。” “另一件事。”时晏没回答,让她继续说完。 “简总监问,wander有一笔给sl的合约款该付了,贺总想提前一周,行不行?” 一边拒绝受他的恩惠,一边又要回应得的,这是什么分手前的财产切割仪式吗? “南湖园的房子卖了吗?”时晏突然问了句八竿子打不着的话。 ryla想到之前,时晏看见贺铭那间售价六百万的房子,紧急叫她去筹出一笔等额现金,她更加笃定两人之间不对劲,去中介平台确认后小心翼翼地回复他:“平台显示已经网签了。” 看来贺铭是不打算兑现他的支票了,时晏后知后觉,贺铭心里在别扭着,宁愿卖掉房子也不想跟他伸手。 贺铭会闹别扭这件事让他觉得新鲜,房子卖了,现在sl应该不那么着急用钱,于是他小小使了个坏。 “告诉大刘,恒时的项目先放一放,不要再联系贺铭,也别找别的公司。” 他顿了顿,“至于wander的回款,你让简声拒绝掉。” “别直接说不行。”时晏说得很慢,确保ryla能听清楚每一个字:“让简声告诉他,我——时晏,要考虑考虑。” 他倒要看看,贺铭会不会来找他。 第28章 28 白金手镯 阴天的晚上,乌云在月亮上打了一块灰色补丁,福利院低矮的楼轮廓模糊,也叠在背后深色的夜空上,远远看过去像一幅被弄脏的画。 时晏从墙头跳下去,不出所料结结实实摔在了地上。他上学时没逃过课,后来更是到哪里都光明正大,恨不得一堆人众星捧月似的围着,第一次翻墙越户就差点交代在这儿。 光线、声音和影子都告诉他四周没有人,他一瘸一拐地走到宿舍楼下,仔细辨认着小凤房间的窗户。他从怀里取出专门去买的长距离手电,打开对着那扇窗户快速摁了三下开关,光线明明灭灭,充作简易的信号灯。 没有反应。 如果小凤睡着了,恐怕他拿探照灯都未必能把人晃醒。时晏不禁怀疑自己想多了,他又用手电筒照了一次,依旧无事发生。 所有窗口都黑着,他再多晃两下恐怕就会把保安或者其他什么人引来。时晏动了动隐隐作痛的脚腕,评估着以他现在的状态再翻一次墙能不能安然无恙。 他没注意,楼上的窗户打开了,一团黑影从窗口钻出来,急速下坠。时晏察觉到上空因下落的物体而变得异样的气流,及时往前一步,那团东西砸到了他脚边。 尽管落点就在他旁边,时晏却没立刻蹲下去确认那是什么——他看见了一块条状布,应该是袖子。 他深吸一口气,定定神,再去看那团东西,是扁的,地上很干爽,掉下来的不可能是个人。 借着手电筒的光,他确认那是一团袖子打结的衣服,鼓鼓囊囊的,里面包着什么。时晏捡起来,正要把手电筒关上,宿舍楼的另一侧传来一声呼喝: “谁在那里!” 巡逻的保安顺着光找来,脚步声逼近。时晏把手电筒掷在地上,悄悄绕到另一侧。追过来的保安先看到了他留在地上的电筒,他捡起来,谨慎地放慢脚步。时晏停在两栋楼的夹缝之间,身后的窗户没有装宿舍楼那样的格栅,他试着推了推,竟然没有上锁。时晏没有犹豫,动作尽量轻地跳了进去。 “有人吗?”保安这才绕过来,两栋楼之间空荡荡的,他没注意到那扇只来得及关了一半的窗户,拎着那只摔坏的手电筒喃喃道:“哪个小崽子从楼上扔下来的。”然后走开了。 窗外的脚步声和人影都消失了,时晏松了口气,打算原路返回,身后突然亮起一道光。 “晏哥?” 借着窗户上的影子,他看见苏北辰站在他身后,光源是一只运动手表。苏北辰垂下眼睛,看着他被擦破一道口子的裤腿,“你怎么在这里?” “想来。”不管撞见谁,时晏都不打算解释,他反问苏北辰:“你为什么在这儿?” 苏北辰沉默了,他手里分明攥着什么东西,时晏不想听他分辩,示意他递过来。 他拿着的是一份西汀生活报,发行日期是十五年前,社会头版印着一张大幅照片,装潢简陋的福利院宿舍里,少年时晏坐在窄小的床边,手里拿着一串手表一样的亮晶晶饰物,递给床上的小孩。 第34章 以那串饰物为界,他和小孩分布在照片的两侧,年代久远的影像上看不出光影的变化,但呈现出奇异的明暗分隔,衣着精致的时晏使得一侧的画面显得明亮,带着几分少年气的英俊面庞发着光,而缩在床角低着头的小孩隐在阴影里。但他垂颈和那孩子说话时的样子温柔而自然,弱化了他和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感觉,画面反而显得十分和谐。 时晏想到贺铭藏在衣袖下的那只白金手镯,他当时觉得眼熟,依稀记得自己有过一条类似款式的镶钻链条,现在他想起来了,他确实有过一条样式相似的手镯,十五年前,在福利院,他摘下来送给一个自杀未遂的小孩,叫他遮遮手腕上的伤疤,不过没送出去,太贵重了,对方不敢收。 报纸上的新闻就是那时候发的,院长也给他寄了一份,报道的用词过于耸动和煽情,把自杀的小孩写成了心理扭曲的弱势群体缩影,而他是家庭富足内心阳光的爱心人士,并且照片拍到了孩子的脸——尽管看不清晰,但确实是从正面角度拍的。时晏收到后大发雷霆,福利院不许拍照、不许接受媒体采访的规矩就是那时候定下的。 “院长说这里有你以前的照片,我想看看,白天人多,不方便。”苏北辰的声音很低,把他从回忆里拉出来。 嘶啦——时晏干脆利落地把报纸撕了,碎片乱七八糟塞进口袋,转过身不再理会苏北辰,他没看见,苏北辰放在身后的手悄悄摸了摸架子上的一本笔记本,手指捏得皮质封面起了皱。 “你确定是这儿?” 时晏的手已经搭在窗框上,外面却传来两个人说话的声音。 “是啊,刚才我看见这有光在晃,走过来就剩个手电筒了,怪瘆人的。” 刚才的保安带着同伴去而复返:“这两天有领导来,院长让咱们小心点,还是再看看,别丢了东西。” 交谈声从窗外飘过,他口中的“领导”被苏北辰扯着退到墙角。苏北辰很规矩,只扯着他衣襟下摆,没有碰到他。他用手撑住苏北辰身后的墙,以免和他靠在一起,苏北辰松开手,反倒像他把苏北辰堵在了墙角。 两个人影在窗户前徘徊,阻断了他后退的脚步。手表的屏幕熄了,黑暗里他只听得见苏北辰的呼吸声,幽闭的角落里,温热的气息像蛇一样缠住他。 窗户被拉开,“等等,这个窗户怎么没关。” 时晏僵硬地伏在他上方,他得想点别的,不然他很快就会发病。他盯着自己搭在墙上的手掌,努力忽略身下的人。 随便想点什么……那只镯子,对,那只手镯后来去哪儿了?不知道,虽然被还了回来,但他后面再也没有带过。 一道强光照进来,直直地在他们身侧穿过,在窗户对侧的墙上左右乱晃,“不会有人进去了吧?” 窗外随时可能进来的人加剧了他的紧张,后背出了一层汗,他继续漫无目的地想着,分散注意力:贺铭也有一只白金手镯,临行前的晚上,他和贺铭也像现在这样挤在墙边,只不过他的位置在下面,贺铭的手臂横在他身旁,他转过脸不看贺铭,碎钻在他眼里洒下星星点点的光。 那些光点摇晃着,他被贺铭投进一汪温泉水。撩拨,搅弄,水温升高,空气里热意蒸腾,流水汨汨要向外泄出去,却被堵住了出口。 贺铭问他,在想什么。 “这是档案室,没啥值钱的东西,要偷也是去仓库或者财务室。” “你上去看看,我在这儿等着,有人出来我堵他。” “好。” 探照灯低下去,被墙壁挡住,取而代之的是一点微弱的火光,伴随着烟味。守在楼下的保安在外面抽起了烟。 苏北辰的心跳得飞快,在心里祈求外面的人不要离开。他抬起头,借着黑暗的掩护,偷偷用目光描摹时晏的轮廓,全然不知时晏脑海里是怎样一副香艳画面。 他咬着嘴唇,没有回答,急流变成温柔的水波,呼吸也慢下来,重新变得悠长,突如其来的一阵风,涟漪又起,将要奔涌而出时,又再次被残忍地堵在池中。 “嗯?在想什么?” 他掐住贺铭的下巴,接近脖颈的位置,不许他继续,贺铭只是笑笑,把他的手拿下去,和他的另一只手并在一起,安抚性地握住,趁他不备,握着他双手高举过头顶,单手把他钳制在墙上。 空着的手继续作恶,搅动一池春水,再阻止它奔流,如同海妖的歌声,他的话又在时晏耳边响起: “告诉我,你在想什么。” 窗外吹来一阵风,唯一的火光灭了,保安掏出打火机,重新将烟点着,“妈的,别真是有鬼吧。” 那样的时刻他本来就快活和恐惧交织,难以自抑,被贺铭翻来覆去地折磨,理智很快完全断了线,他叫了贺铭一声,算作回答,也是变相认输。 贺铭却不给他痛快:“再说一次。” 他叫贺铭的名字,一遍又一遍,直到脑海里再也没有其他东西,贺铭给了他解脱。 “别想别的,只想着我。”贺铭垂下头,强势专横的模样烟消云散,甚至不敢看他的眼睛。他轻轻柔柔地帮时晏擦干净,“别难受。” 外面又有一阵脚步声,这次拖沓得多,查探仓库和财务室的保安回来了。 “都看过了,没事,估计就是小孩调皮,扔下来的。” 两个人结伴离开,时晏退开一步,除了心跳有点快,一切如常。他忍不住拿出手机,确认有没有新消息。苏北辰惊讶于他的镇定,余光扫到他的手指停在贺铭的聊天栏上,胸口因和时晏近距离相处而燃起的小火苗烧成了一把妒火。 “你还真是有救风尘情节。”他克制不住话里的嘲弄,“他和我一样,从阴沟里爬上来的人,身上一辈子都会有味道。” 他以为时晏不会理他,时晏已经跨过了窗台,却又回过头。贺铭也说过类似的话:阴暗潮湿的地方会在人身上留下味道。他想起贺铭身上萦绕的淡淡柑橘香,“那他的味道还挺好闻。” 时晏离开后,苏北辰把放在架子上的皮面笔记本拿下来,他对时晏说了谎,他不是来找时晏的照片,下午他找那个记者打听了一下,很快确定曾经属于这里的就是他认识的贺铭,他是来找一些贺铭的东西。 他翻遍了白天看到过的标着年份的牛皮纸箱,找到了这本本子。黑色的pu封面上印压的金色小字显示这是某次中学生竞赛的奖品,他眼皮一跳,翻开扉页,上面写着贺铭的名字。 借着手表稀薄的光,他粗略地翻了一遍,从格式上看,这是一本古怪的日记。每一行都以日期开头,后面的文字很简短,记录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和这一天的心情状态。 “3月3日,阴天,难过。” “3月4日,衣服还没干。” …… 他重新回到扉页,发现封套里还夹着一张卡片,苏北辰揪住露出来的小小边角,把它扯出来,随着纸条掉出来的还有一些发黄的薄片,他想捏起来,一碰就碎成了渣。 卡片上的字迹和日记本上不同,明显属于另一个人。苏北辰的心狂跳起来,他从钱夹里取出另一张卡片,是高中时他缠着时晏写下的生日贺卡。 他把两张卡片摊开放在一起,是时晏的字没错。 “发芽的时候,就跨过那道疤吧,开花的时候,要迎着新的生活。” 那些黄色的脆片应该是氧化过的干花花瓣——卡片外侧留下了淡淡的印子,是小小的蓝色花朵。 在什么情景下,时晏给了他一些花,和一张这样的卡片呢? 苏北辰不知道,他也不想让时晏知道,他直觉应该让贺铭的事情随福利院的一切烂在这里。 他带着那本日记,悄悄离开了福利院。回酒店的路上他的电话响了起来,深更半夜,会是谁?他心虚地去看来电显示:时文礼。他把手机揣回兜里,等待电话自动挂断,对方却穷追不舍,持续打过来。 电话接通后,时文礼单刀直入:“听说你要了档案室的钥匙,我怎么不记得,我说过请你去拿资料?” “叔叔,你知道的,我从来不好奇多余的事。”苏北辰用同一个借口敷衍他:“我只是白天在那里看到了一些晏哥之前的照片,有些好奇而已。” “是吗。”时文礼半信半疑。 “我不瞒你,我刚刚从福利院出出来。”苏北辰迟疑片刻,强装轻松地引开话题,“我什么也没拿到,只有一张旧报纸,还被晏哥撕了。” 时文礼的声音明显紧张起来,“你是说你在福利院遇到了时晏,现在这个时间?” “是啊。”苏北辰像是刚刚想到一样,继续把他的注意力往时晏身上引:“我是来偷照片没错,但是晏哥,他怎么会半夜来福利院呢?难道他发现了什么?” “呵。”电话那头突然传来一声低笑,苏北辰不明所以,下一秒时文礼的话就让他呆住了:“我原本还不放心你,怕你真的抛开一切向时晏求和。” 第35章 “原来就算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是会保你自己,背叛他。” 第29章 29 有鬼 回到房间,时晏才打开那件打结成包裹的衣服。 里面是一团皱巴巴的布,散发着奇怪的气味。他用力抖了抖外层的衣服,没有其他东西掉出来,他又仔细翻了翻口袋,期待能找到一张纸条之类的说明。 什么都没有,他把那团皱巴巴的布展开,边缘被人撕扯过,有破碎的须边。上面很脏,洇开油污样的痕迹,淡黄色和黑色脏污交错,难闻的味道让人不想去探究那是什么。 他把包在外面的衣服翻过来,在胸口处发现了两个歪歪扭扭的字,是用血写上去的: 有鬼! 会是恶作剧吗? 福利院的人说小凤疯了,这样看他的精神状态也许真的有问题。 时晏无从在两样东西上得出更多线索,他原样包好,放进行李箱,决定明天带小凤去一趟医院,当面问问他。 放在床上的手机震动起来,时晏几乎是立刻拿起来,想看看是不是某个锯嘴葫芦终于沉不住气,来催他wander的回款了。 “哥,你睡了吗?” 原来是深夜emo的时安。 时晏回了个没,不知道是不是被他的冷淡影响,下一条消息显得可怜兮兮: “有我这样的弟弟,是不是很丢脸?” 他直接打电话过去,“怎么了?” “也没什么……就酒吧上个月又没赚到什么钱。”时安闷闷不乐,“我想试试办几场活动,看能不能吸引别人来,明天办第一场,我心里没底。” 时晏耐心听着,电话里的声音低下去:“我算了算,折腾这么久,连一场活动搭建的钱都没赚出来,感觉自己很没用。” “又不是印钞机,不需要吐钱证明自己的价值。”他的确不在乎一间酒吧是否盈利,时安想开,他就买了铺面,没掺手过经营。 “那也不能是销金窟吧。”时安反驳他,小声说:“我也想做成点事情,让你为我骄傲一次。” “非要比喻的话,小猪存钱罐吧。”时晏哄他,“看见你就开心,漏点硬币也没关系。” “我一定会好好干的,争取让你漏掉的钱都回来。”时安打起精神,“你什么时候回来啊哥?” “下周吧。”小凤的事情还没解决,时晏这趟还安排了和西汀文旅局的人谈w酒店的合作推广,最快也要下周才能回长临。 “那等你回来看看我的酒吧,我重新装修了。”时安“咦”了一声,“干嘛突然给我转这么多钱……” “不是活动搭建没有钱吗。”时晏确实往他卡上划了一笔钱,“不够再说。” 时安直接给他转回来了,“哥,你这样我会很伤自尊!” “我会靠自己赚到的!在把你给我投的钱赚回来之前,我都不会再要你的钱了。”时老板雄心勃勃。 时晏没再坚持,“好,我等着。” 放下电话,时晏还在想时安的话。 伤自尊…… 他看着贺铭安静的聊天框,回忆着自己离开前给贺铭钱的情景,难道贺铭也被他伤到了自尊? 在这个混乱的夜晚,时晏终于意识到,他做完后给贺铭一张支票的举动似乎是有些侮辱人了。 他给ryla发了一条消息,让简声明天就走sl的付款流程。 这一晚时晏心里的事情太多,难以入睡,他怕影响正事,也不敢喝酒,几乎一夜没合眼,一早就回到了福利院,院长还没来,他直接找到了于鹃,说要再看看小凤,要她拿房间的钥匙出来。 “时总,我要先给院长打个电话问问……” “开,有问题让他找我。” 于鹃把后面的话咽下去,慢吞吞跟着他走上楼,停在上锁的房间前,把钥匙塞进锁孔。 咔哒。 门开了,房间里看不见人影,时晏昨天拿来的变形金刚静静放在桌上,盒子完好,还没开封。 “小凤?” 没有人回应,时晏冲进去,把床上的被子掀开,下面只有枕头。他摸摸床铺,还是温的。站在门口的于鹃愣住了,脸上的震惊不似作伪。 “怎么会……人呢?” 她第一反应是冲到窗边往下望,时晏冷静地提醒她:“有格栅,不会跳下去。” “门锁完好,他是被人带走的,打电话给院长吧。” 直到傍晚,时晏才在医院见到了小凤。 院长和乔展意都在他身边,院长在电话里向他解释,小凤昨晚突然狂躁地砸门,一早他们就带小凤来检查身体。 小凤颓然地被他们夹在中间,看到时晏,他灰败的脸上有了表情,奋力朝他扑过来,“骗子!” 乔展意及时拦住他,把他抱在怀里,一下一下拍他的后背,安抚着。 “不好意思,时总,这孩子确诊了妄想症。”院长向他解释,“发病的时候想象到危险场景,就可能表现出攻击性行为。” 小凤现在的状态并不适合问话,他盯着时晏的眼神充满了仇视,大声喘着粗气。时晏问院长:“检查报告在哪儿?” 院长把手里的袋子递给他,病历本、发票、片子都有,时晏粗略地翻了翻,“你们先带他回去休息吧。” 他找地方坐下,仔细把袋子里的每样东西都拍了照,发给了蒋一阔,然后直接一个电话拨了过去。 没等他开口,蒋一阔就机关枪似地发问:“你还知道找我,你多久没来我这儿了知道吗?你还记得我是你的心理医生吗?” 算算大概一个月,自从和贺铭厮混在一起,他联系蒋一阔的频率直线下降。时晏有一瞬的分神,很快回到正题:“看看检查结果,有问题吗。” 蒋一阔一惊一乍的,已经开始看他刚拍过去的照片。 “你发我的什么东西啊我靠,你没事儿吧?” “脑ct、磁共振,检查的挺全……这到底是谁的报告?看量表症状相当严重了。” 时晏问他:“手续和现有结果没问题?” “没问题啊,这家医院的精神科很有名,不太可能误诊。”蒋一阔从头看了一遍检查结果,“你实在不放心的话我去帮你看看?” “一会儿跟你说。” 他手机上有一个新的电话进来,是ryla。 “时总,对第三方公司的调查结果出来了,他们之前没有过不实报道纠纷,并且对方向我们提供了近十次义工活动的调查录音,审核下来确实没问题。” “知道了。” 蒋一阔和ryla的证实让笼在他心头的疑云消散,时晏感觉安心了些,正要问问sl的付款流程怎么样了,又有电话拨进来。 这次的来电人是时安。 他接电话的语气颇为轻松,“怎么,改主意了,决定接受我的投资?” “哥,我闯祸了。”电话里的背景音乱哄哄的,时安显得很慌张,“我打架了,在警察局,能不能给我找个律师来?” “给我地址。”时晏刚放下的心又悬起来,在了解事情原委之前,他先确认时安的安全:“你受伤了吗?” 时安抓着旁边的民警问了派出所的名称,语气很内疚,“我没事,但是贺铭哥被砸了一下,看起来很严重……” 突然听到贺铭的名字,时晏感觉十分荒诞,他实在想象不到贺铭会打架,还是和时安一起,理论上有贺铭在场,什么场面都能圆过去,没人会红脸才对,遑论打起来。 事实上,贺铭也没料到场面会演变成现在这样。 1%酒吧今天办mbti交友派对,傅行止最近一直在给时老板做义工,自己倒贴不算,还要买一赠一,贺铭就是赠送的那一个,被他任命为气氛组组长,负责全场游走,让每一位客人宾至如归。 贺铭陪酒又陪笑——主要是陪笑,傅行止这厮让他节约成本,少喝两口,于是他端着一杯188元就能畅饮的精酿,满场派发迷魂汤一样的微笑和不要钱的俏皮话,成功用酒吧微信加上了所有搭过话的男男女女。 送走一桌死活要拉着他去吃宵夜的客人,贺铭发现角落里的气氛不太对劲。已经到了派对的结束时间,参加活动的人都转场了,那桌是时安来捧场的朋友,贺铭之前见过,开gay吧的粉毛,叫邵洛,带了四个头发漂得五颜六色的小青年坐在边角处。 几人不知道说了什么,傅行止似笑非笑地盯着邵洛,时安藏不住心事,脸色十分难看,贺铭要过去打圆场时已经晚了。 先动手的是傅行止,他笑眯眯地叫时安把东西收了,时安转身的功夫,他挥出一拳打在邵洛脸上。 眼看邵洛带来的四个人拍桌子蹿起来,贺铭用百米冲刺的速度跑过去,手臂从傅行止腋下穿过,箍住他肩膀,生生把他向斜后方拖了两步。一个酒瓶擦着傅行止的鼻尖飞过,摔到地板上炸开。如果不是贺铭拽他这一下,傅行止的脑门已经开花了。 惊魂未定的时安挡在他们中间,质问邵洛什么意思,邵洛下巴火辣辣的痛,龇牙咧嘴地喊: 第36章 “你问问他什么意思!” “邵哥,你干了什么自己清楚,我不想说难听的话,但咱们做不成朋友了。”时安指着门外,“你走吧。” 邵洛掌心在被打过的地方狠狠搓了一下,“你让我走我就走?今天这事儿没完!” “要么,他让我打回来,要么,他给我磕一个,算赔罪!” “对!赔罪!” “磕个带响的!” 他身后的几人跟着起哄,两个壮一些的男生已经把袖子撸到了肩膀,露出发达的肱二头肌,一副不打一架誓不甘休的架势。 傅行止冷笑一声,贺铭及时捂住了他的嘴,低声在他耳边说:“打起来了店得砸成什么样。” 贺铭又看看时安,他弯下腰,脾气很好地把地上的玻璃碎片捡起来,轻轻放进手边的垃圾桶里,眉头皱着,仿佛在思考怎么以理服人。 下一秒就听时安说: “不可能,你要打架我跟你打,我早就想打你了。” 傅行止站到他身边,一口气把贺铭的一只袖子撸到肩膀,亮出贺铭线条优美的手臂,对着那两个晾肉的小青年竖了个中指,“谁怂谁孙子。” 贺铭叹了口气,“打架斗殴,五天拘留。” 邵洛把傅行止扑倒在地上,“我今天让你知道知道,什么时候该当孙子!” 时安上去扯他,贺铭则拦在其余四个人前面,颇为不要脸地劝和:“一场误会,让他们自己解决,咱们喝一杯?” “去你大爷的。”一个青年单手拎起椅子,越过他往前冲,被贺铭捏住手腕,轻巧地一拧。 他疼得嗷嗷叫,贺铭松开手,拿起桌上还没喝完的酒瓶,倒满一杯,苦口婆心地劝他: “故意伤害,三年以下。” “给你脸了是不是?” 另一个人扶起同伴,抬手就是一掌,冲着他眼镜拍的。贺铭闪不躲,用酒瓶细长的颈在他手背上一敲,他顿时手指蜷起,倒抽一口凉气,收回手狼狈地夹在腿间,咬着牙嘶嘶叫骂。 他这边剑拔弩张,四个人对他怒目而视,时安那边三个人缠斗起来,邵洛被他们两个人压着,胡乱挥着拳头,破口大骂: “要不是时晏,谁把你放在眼里,你算个什么东西!” “时晏又有什么了不起!也就是个狗眼看人低的货色。” 他这句话一出,时安是真的急了,狠狠踹了一下他的腰,“不许你说我哥!” “我说他怎么了?我偏要说,狗眼看人低,假清高……”邵洛被时安连着踹了好几下,却觉得出奇地痛快,骂得愈发难听:“气死亲妈,六亲不认的畜生……” 刚被贺铭拧了手腕的青年扯着嗓子附和他:“对,姓时的都是有妈生没妈教的孤儿!” 他说完这话,发现面前戴着眼镜的笑面虎脸色变了。贺铭放下充当友好谈判道具的酒瓶,唇边噙着的笑意还没收起来,眼底却满布风雨欲来的阴霾: “你说什么?” 第30章 30 听话 青年梗着脖子,“我说时晏和时安都是……” 后半句话卡在嗓子里,他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贺铭拖了出去,衣领勒着他的喉咙,他再也说不出一个字。贺铭翻脸太快,他的同伴甚至没来得及反应,就看他像一条死狗一样被贺铭拖出了酒吧。 青年被贺铭拖到了堆放厨余垃圾的后巷才停下来,昏暗的灯光下他瞪大了眼睛,他一路瞪着腿试图扯开勒得过紧的领口,而刚刚还仿佛世界和平大使的男人没有给他一个眼神,面不改色地把他拖行了足有二十米才放手,他一头栽倒在一座塑料瓶和纸盒堆成的小山上。 他的裤子一定磨破了,他张开嘴,习惯性地想飙几句脏话,贺铭却温和地制止了他。 “嘘。”他不笑的时候,嘴角也带着一点轻微上挑的弧度,他摘下眼镜插在口袋里,眼睛里是不加掩饰的轻蔑,“你也配提他的名字。” 青年张了张嘴,吐出来的不是骂人的句子,而是一句痛呼。那条被傅行止卷起来的袖子下精壮的手臂抡向他。 他现在确信,男人的肌肉不是像自己一样用蛋白粉喂起来的,这个看起来文质彬彬的眼镜男绝对有丰富的打架经验,每一下都让他痛得想在地上滚两圈。 他的同伴追了出来,就连邵洛和傅行止、时安三人也跟了出来。但情势没有丝毫改变,他依旧被男人压着打,这男人不仅手黑,而且心狠——他完全不怕痛。 两个同伴从背后偷袭他,他躲开一个人,被另一个人用酒瓶砸在后背,他生生受了一下,没有一秒停顿,带着满背的玻璃碴抓住伸向他的手,一个干脆利落的过肩摔,把偷袭他的人砸在了另一个人身上,两个人躺在地上哀叫的时候,他优雅地掸掉身上的碎玻璃,继续过来揍他。 最后他被男人捏着下巴,牙齿咯咯作响,他浮现出一种会被男人一颗颗打掉牙齿的恐怖错觉,盘旋在脑子里的脏话忘了个干净,只想求饶。 贺铭仔细端详着他的脸,翻开他的眼皮看了看,像威胁他,又像劝慰自己: “再打下去要出事。” 他拍拍手上沾到的灰尘,站起来,刚被他甩在一起两个人对上他的眼神,搂抱着以一种扭曲姿势后退一步,他对着他们友好地笑笑,这才分神去看傅行止和时安。 他一挑三也是碾压局,傅行止和时安2v2还略显吃力,主要短板在傅行止,战力只能算半个人。贺铭拎起骑在傅行止身上的邵洛,又踹开和时安打得难分伯仲的男生,单方面宣布休战。 “行了,打也打了,得饶人处且饶人。” “好赖话都让你说了。”邵洛吐了口唾沫,阴恻恻笑了:“能打是吧?懂法是吧?进局子蹲着吧你!” 追出来之前他报警了,现在警笛声到了巷子口,红蓝闪烁的灯光里,贺铭露出一个意味不明地笑。 到了派出所,邵洛才明白他那笑容的意思: 蠢啊。 也不知道贺铭从哪里学的这套,专挑又痛又看不见的地方打,被他摁着捶了半天的人脸上一点伤口也无,反观贺铭,嘴角被打破了,挂着半块玻璃的后背还在渗血,怎么看怎么惨。 民警开口做思想教育前,贺铭就熟练地背诵起来的路上打好的检讨腹稿: “对不起,我深刻认识到了我们的错误。” “不应该喝了酒,把朋友间的玩闹当作挑衅,一时冲动还了手。” “打架斗殴不仅关乎我们个人的心理和身体健康,还破坏城市秩序,危害公众安全,影响社会稳定。” “大晚上的打扰大家,非常愧疚,为了不给各位人民卫士添更多麻烦,我愿意先向朋友们道歉,请求原谅。” 傅行止暗暗憋笑,一手掐自己大腿,另一只手掐时安的,示意他低头好好听着,时安不会说谎,一开口只会破坏贺铭营造的氛围。 虽然口说无凭,但现场监控被贺铭挡得严严实实,谁先动手这个问题死无对证,而且他们本就是互殴,最终贺铭凭借阴损的打架风格和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好本事,获得了压倒性胜利。民警看看认错态度良好的贺铭,再瞅瞅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邵洛,相信哪边不言自明。 签过和解协议,今晚就算结束了。跟着邵洛的四个人像霜打的茄子。蔫头巴脑地散了,只有邵洛被气得不轻,嘴唇和刚刚签字的手都在抖。 傅行止打架不行,嘲讽技能百分百,眼波一转,贺铭就知道,他已经有八百句能气得人短寿十年的话在嘴边了。他拍拍傅行止肩膀,“你看看我后背,是不是有玻璃扎进去了。” 他主要是怕傅行止把邵洛逼急了,再惹出一遭事儿来,傅行止却把他的话当了真,凑过去仔细检查,从他后背取下一块碎玻璃,手指精准地戳在他被酒瓶击中过的皮肤上,“疼不疼啊?” "嘶。"贺铭抽了口气,试着伸展了一下,淤青是肯定的,“问题不大,你不戳我都没感觉。” “对不起啊。”时安是真心觉得内疚,“我联系医生,去看看吧贺铭哥。” “不用。”贺铭摆摆手,他一点也不想惊动时安的家庭医生,那就等于直接把这件事告诉了时晏。他打定主意,做一个安分守己的情人,在时晏不需要他的时候把存在感降到最低。 “那个……打扰一下,是时安吧?” 一个保养得当的中年女人走过来,时安点点头,她剜了邵洛一眼,“回去我再收拾你。”又对时安说:“小洛太混帐了,阿姨替他跟你道歉,你没被打坏吧?” 类似的场景时安很熟悉,从小到大,他和别人起了争执,大人们因为忌惮温荣和时晏,总是站在他这边。他不想幼稚地告状,对着长辈也说不出狠话,只能讷讷道:“没事,我也动手了。” “好孩子。”邵母慈爱地笑笑,拿出一个木盒,“朋友嘛,哪有不吵架的,阿姨出来得匆忙,带了瓶酒,算作赔礼。” 第37章 她把邵洛拽到身前,使眼色让他把酒递给时安:“跟时安道个歉,以后你俩好好的。” 傅行止早就拉着贺铭退开,眼不见心不烦,他最烦看别人虚伪的嘴脸。变故发生在一瞬间,邵洛打开木盒,看见那瓶价值不菲的红酒后青筋暴起: “我给你道歉……”他抽出酒瓶,径直向时安额头砸过去:“我操你大爷,你也配!” 没人料到他会突然发疯,酒瓶落下的一瞬间,邵母、傅行止包括被当成了靶子的时安都愣在原地,只有贺铭冲上去,抬手护住了时安的脑袋。 那一秒其实他也是懵的,直觉提醒他邵洛的状态不对,假如换做是其他任何人站在那里,哪怕是傅行止,他也许都不会挡得那么快那么干脆。保护别人不是他的本能,躲避危险才是。 但快被开瓢的是时安,时晏宠得如宝如珠的弟弟,这一瓶子砸下去,时晏该有多心疼? 装满了酒的厚玻璃瓶比空瓶的冲击力强得多,手腕传来一声脆响,他的半条手臂失去了知觉,而后是铺天盖地的疼痛,贺铭估计自己半年内都会对酒有阴影。 脱手的瓶子给了他一记重锤后毫发无伤,砸在地上才炸开,昂贵的红酒淌了一地,接着又有一声脆响,更加闪亮、细碎的东西飞溅开来。贺铭左腕上的白金手镯被砸断,掉了下去,上面镶嵌的小粒钻石四散开来,现在他脚下的这一平方米可能是长临最贵的地面。 他的脸因为疼痛而有些扭曲,傅行止扑上来,在离他一掌远的地方强行刹住,不敢碰他,灵巧的舌头打了结,叫救护车时报地址都说得断断续续,时安则哆嗦着把地上断掉的手镯捡起来,看起来自责得快哭了。 “没那么严重,可能骨折了。”贺铭咬着牙安慰他俩,“不用救护车,时安把警察叫出来,前面就是医院,傅行止你先走,去给咱们仨都挂个号。” 他的手腕被断裂的金属划开,还在流血,手臂更像在被千钧重的大锤反复敲打,居然还有心思开玩笑:“我钱包里有社保卡,记得给我选医保报销……” 邵母把儿子护在身后,警惕地问:“叫警察干什么……” 贺铭没有回答她,直接对着时安带出来的民警道:“我要验伤。” “验个屁!”傅行止太阳穴突突地跳,要不是贺铭身上有伤,他早就一巴掌拍在对方后脑勺上:“你手不要了?去医院!” 邵母附和:“是呀是呀,身体要紧,先去医院吧。” 贺铭看了一眼邵洛,他最知道这一下砸得多重,现在他出了口恶气,又自觉事情闹大了,低眉顺眼,老实得很。贺铭坚持道:“我要验伤,现在。” 出来的是刚刚给他们做笔录的民警,对贺铭印象不错,迅速领会了他的意思,和他一样巴不得整治一下在警局门口滋事的邵洛。他迅速带着贺铭进去,经过傅行止时悄悄说:“到医院也得排队,你跑快点,他能少受点罪。” 傅行止无法,听贺铭的匆匆去医院排队,边跑边喊了句:“没事,他心里有数。”算作对时安的安慰。时安强硬地把邵洛拉进去,交给另一个民警,余光瞥见邵母在门外打电话,叫对方“李律”,他这才一个电话拨给了时晏。 “差不多就是这样,贺铭哥替我挡了一下,肯定很痛……邵洛叫家里的律师来了,我怕他这一下白挨了。” “别怕,会有人去处理这件事。” 听到时晏这句话,时安才真正感到了踏实,但他的愧疚感没有减轻分毫:“怎么办呀,贺铭哥明天还要搬家呢,新找的房子没有电梯,我给他添大麻烦了。” 是了,房子都卖了,自然要搬家。时晏正思忖着跟贺铭说一声,叫他搬到观潮路9号住,但他没在电话里开口,贺铭十有八九要推拒,当着时安,他不肯被人落面子。 贺铭验完伤出来,刚好听到时安说:“哥,你在观潮路的那间公寓是不是空着?不如叫贺铭哥去你那里住吧。” 不出时晏所料,贺铭果断回绝:“不用,不麻烦了。” 时安转过头:“贺铭哥,结束啦?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贺铭和电话里的时晏同时开口: “没事。” “叫他接电话。” 贺铭很快把手机还给时安,奇怪的是,他再次提起先搬到时晏空置的房子里住时,贺铭没再推辞。 他小心翼翼地托着贺铭没受伤的那只手,扶着他往前走,忍不住好奇: “我哥跟你说什么啦?” “他说。”贺铭思考片刻,“如果我不照他说的做,就和我解约。” 时安顿时露出一副恨不得把舌头咬掉的表情,“哈哈,他也真是的……他不会的,真的!” “我知道。”贺铭只是看时安太紧张,逗逗他。他疼得直冒冷汗,挤出一个微笑:“骗你的。” 方才时晏只跟他说了一句话: “听话一回,行不行?” 第31章 31 后悔 时晏坐在医院的长椅上,握着手机,许久都没动。院长和小凤一行人已经走了,充斥着消毒水味的空荡走廊是他最不愿意面对的场景之一,他疲惫地向后靠着硬邦邦的铁质椅背,闭上眼睛。 过了很久,有人推着一张病床快速从他面前经过,轮子在地板上滚动的声响先变近又拉远,时晏睁开眼,重重人影消失在一扇门后。 他记得母亲也是这么被推进了抢救室,出来时就没了气息。 在他陷入更深、更痛苦的回忆之前,他又想到贺铭抵着他额头,温柔地强迫他专注:“别想它们,只想我。” 现在时安他们应该也到医院了,他给时安发了条消息,问检查结果如何,没有回复。他想直接问问贺铭,拿起手机又觉得不问也罢,他得到的答案必然也是一句含糊的“没事”。 回酒店的路上下起了雨,劈劈啪啪打在玻璃上,听得他心烦意乱。他问前台要了一瓶威士忌,喝了一杯躺到床上,希望能昏睡一会儿,却忍不住以一分钟三次的频率起来查看有没有消息。 窗外雷电交加,雨势愈发大,他挺身坐起来,拨了一通电话给ryla。 “我要回长临。” “现在吗时总?”作为一名专业的秘书,ryla深谙语言的艺术,从不对老板的想法提出异议,顶多委婉地指出其中的不合理之处:“明晚您约了民政局的郭书记,后天中午和文旅局的赵局定好了吃饭。” “现在。” “好的时总。”ryla从善如流:“根据现在的时间和天气,您可以选择的交通工具非常有限……” 这个时间已经没有航班和高铁,私人飞机来不及报备,ryla在12个小时的绿皮火车和预计13个小时的车程间犹豫了足有十秒钟,恍惚间望见了自己职业生涯的尽头。 “如果现在启程,建议乘坐私家车,我为您联系司机。”她为自己的职业生涯作出最后的努力:“您需要在长临待多久呢?也许乘坐明天最早的航班来得及……” 一道惊雷炸响,时晏认真考虑了她的提议,“帮我安排司机吧。” 长临,三个人齐齐整整坐在医生办公室里,贺铭面前摊着一张被傅行止和时安传阅过的x光片,谦顺地垂着头听医生教训。 “什么砸的?酒瓶子?” “现在的年轻人,喝完酒流行废物利用,互相扔酒瓶玩?” 医生拿起贺铭的片子,“骨裂……小伙子,你这手腕质量不错啊。” 检查结果是骨裂,不是骨折,这多少减轻了傅行止的愧疚感,他附和道:“是,比k金还硬,镯子断了他手都没断。” “说不定就是因为镯子挡了一下,贺铭哥才没骨折。”时安小声接话。 “那倒也是,不枉贺铭为它一掷千金。” 傅行止点点头,这手镯是某个奢牌的经典款,他和贺铭刚工作时,有一晚结束部门聚餐出来,对面一幅巨大的广告灯牌上这只手镯静静亮着,比夜晚的星星和城市的灯光还要璀璨。贺铭突然问他,那要多少钱? 他愣了一下,去官网帮他查,听到价格后贺铭笑得有点苦涩,说好贵啊。他买不下,但还是停在那里看了很久,他的物欲很低,那是他第一次在傅行止面前表现出对某件物品的渴望。 等到他买得起的时候,它涨价了,贺铭花一辆车的价格得到了它,傅行止想这东西对贺铭是有一点特殊意义的,大概就像他成功路上的一个小小里程碑? “我的手镯呢?”正在上石膏的贺铭想到那条断掉的白金钻链,切实地感受到了肉痛,以他现在的资金状况绝不可能立刻买一条新的。 “在我这里。”时安拍拍口袋,隔着裤子摸到那条残损的链条,“我修好再还给你吧。” 他双手合十,放在胸前,一派恳求姿态:“别说不用也别说没事,让我替你做点事吧贺铭哥。要是我什么都不管,我哥回来也会说我的。” “那就拜托你了,请一定治好我的救命恩镯。”贺铭答应下来,又问他:“身上还有哪里痛吗?你先回家休息,上点药吧。” 第38章 “我不痛的,今天去我家睡吧,明天我帮你搬家。”时安殷勤地把他的检查资料、病例装好,傅行止接过去,情真意切地对贺铭道:“我也去,我放心不下你一个人。” 贺铭强忍着不拆穿这份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塑料兄弟情,时安天真地感叹:“你们感情真好。” 就这样,他们三个一起去了时安家。路上时安才看见时晏的消息,他打电话过去没人接,就发了条消息告诉时晏,他们已经从医院回家了,顺带汇报了贺铭也一起去他家的事。 时安自己住一套面积很大的跃层,但装修时只留了两个卧室,他要跟贺铭睡一间,被另外两个人齐声拒绝,最终他被分配给傅行止,贺铭自己睡在客房。 他在公共区域洗漱,时安亦步亦趋,捧着毛巾在旁边等他,傅行止抱着手臂守在门口,也不知道是不放心谁。贺铭觉得头大:“你们俩还要呆多久?下一步该洗澡了,能不能给病人留点隐私?” 在场唯一的直男时安把毛巾递给他,自告奋勇:“我帮你洗。”接收到贺铭目光里无语的信号后,还傻呵呵地夸他:“贺铭哥你身材很好啊,还怕看吗?” 为了拯救他和傅行止摇摇欲坠的友情,贺铭把他推出去,“不用了。”他冲矜持地靠在门框上的傅行止招手,“傅老师,劳您大驾,来帮我脱个衣服?” 傅行止关上门,一言不发地替他解开上衣扣子,小心地把受伤的手臂从衣服里绕出来。贺铭和他玩笑:“怎么,气我反应太快,抢了你英雄救美的剧本?” “你怎么就不信,我是有良心的。”傅行止斜他一眼,“我倒真情愿是我手腕折了,起码我不用上班和搬家。” “是我狭隘了。”贺铭的反应向来比普通人快半拍,时安慢半拍,算下来他比时安快一整拍:“那你玩儿什么深沉呢。” “在思考他这个钝感力像谁。”“他”自然指的是时安,傅行止的千般风情万种计谋遇上时安这样的傻甜甜自动归零,统统无效化,“像他哥么?不能吧,时晏有这么可爱吗?” “我怎么知道。”贺铭眉心一跳,无端心虚起来。 “我还真对时晏有改观。” 傅行止自顾自说下去:“我一直以为谁在他身边待久了都得变态呢,刚认识时安的时候,我就纳闷,时晏怎么能养出这么一个弟弟。” 清澈,透亮,一看就是在很多钱和很多爱里长大的。 也只有时晏才会养出时安这样的小孩,贺铭默默地想。虽然时晏看起来冷冰冰的,偶尔说话有些刺人,但只要离他近一点就会发现,他对身边的人是很柔软的,像雪花,带着寒气,但落在手心里就会化开。 就算是对他,时晏也算得上纵容,再过分的姿势也由他试了,偶尔被几句荤话惹恼,也很好哄,下了床绝不记仇。 抛开给他结钱的事——那也是因为他们不是真的恋人,除去不喜欢他,时晏没什么不好。 他想了很多,却只对傅行止说:“时总要是听到你这话,立刻把你发配一线。” 贺铭把傅行止也赶出去,淋浴的水声里,他依稀听见傅行止和时安叽叽咕咕在说话。 门外,傅行止一出来就被时安拉着手臂扯到一边,神神秘秘问:“行止哥,贺铭哥也喜欢男生吗?” “不好说。”傅行止模棱两可,等着听他在打什么小算盘。 时安瞟了他一眼,谨慎地试探:“那你喜欢贺铭哥吗?” “喜欢啊。”傅行止勾起嘴角,眼波荡漾,“不过比喜欢你少一点。” “懂,不是那种喜欢。”时安大大松了口气,这才颇为不好意思地说出自己的小心思:“我觉得贺铭哥和我哥还挺合适的……” 在情感问题方面,时安只能用四个字评价:人菜瘾大。傅行止当机立断,阻止他乱点鸳鸯谱:“打住。” “全世界的金主在贺铭眼里都眉清目秀,除了你哥。” “为什么!”时安不服气:“我哥很帅啊!”想了想又中气十足地补充:“也很有钱!” “他气场太强,俩人犯冲。” 同为乙方,他和贺铭有一点共识:对于时晏,不越界就是最好的关系维护。时晏公私分明得很,只看结果不看交情,把活儿干好,没事儿少在他面前晃悠才是正道。 因此他丝毫不奇怪,逢年过节拜访名单能绕长临两圈的翡湖交际花贺铭独独对时晏这尊大佛敬而远之。 他跟时安说正经的,时安的思绪却不知道歪到哪里去了,鬼鬼祟祟附到他耳边:“是因为他们那个,撞位置了吗?” “想什么呢。”傅行止戳戳他脑门,直男懂得还挺多。“也有这方面吧。” 时安知道同性恋也是有上下位置的,他哥不可能在下面,“贺铭哥应该挺……好说话的吧?” 傅行止不置可否,时安不死心地追问:“那种事不能商量的吗?” “有难度。”傅行止笑得很坏:“你能接受四爱吗?” 一分钟后,理解了什么是四爱的时安面红耳赤地冲进水声停了的卫生间,“贺铭哥,我来帮你穿衣服!” 等他们都歇下,已经是后半夜。贺铭的后背和左手都痛,怎么躺都不合适,而且他有心事,睡不着,下楼去客厅接了杯水,索性在沙发上坐着,开始看搬家公司。 他没想指望傅行止和时安,这两人都属于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爷。他的东西很少,打包工作很简单,麻烦的是买家希望他把房子清空,以便重新装修,所以他要把家具都运走。 他打算先把家具搬到租的房子,带一个拉杆箱去观潮路9号,反正他不会一直住在那里。不应该答应时晏搬过去的,贺铭心想。 时安说时晏下周回来,那就至少还有三天。他期盼见到时晏,又担心时晏为了今天的事,再给他送上一份大礼。贺铭心不在焉地预约了明天下午搬家,师傅接单了才发现他把出发地和目的地写反了。 贺铭很少纠结已经发生的事情,此刻却真切地感到后悔,他为自己无法拒绝时晏而懊恼。 无论是搬去观潮路9号,抑或最开始三个月的情人之约,他就该咬死了不松口,他高估了自己,忍不住,藏不了。 他害怕和时晏纠缠不清,又不甘心两人算得分明。 受左手和后背的限制,他在沙发上也找不到一个舒服的坐姿,上身挺着,右臂抵在膝上,掌心靠上额头,提供一点支撑, 他迷迷糊糊闭上眼睛,脑袋不受控制地向下点。天微微亮时,门口突然传来电子锁输入密码的声音。 门开了,伴随着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地板上映出拖长的人影。贺铭警觉地抬头,然后愣住,疑心自己是在做梦。 披着第一缕晨光,时晏站在他面前。 第32章 32 懂事 时晏的脸色看起来比贺铭还要苍白,他人生中第一次坐了十多个小时车,颠簸一千公里,除了晕车在服务区吐得昏天黑地的十五分钟,一刻也没停,就为了能早点亲眼确认,一个嘴硬的人的“没事”,是伤到了什么程度。 他没想到贺铭就坐在沙发上,吓了一跳。贺铭怔忡片刻,第一反应是先摸了眼镜戴上,时晏的目光从他僵直的脊背移到石膏固定的手腕,他被看得不自在,主动交代: “出了点意外,不过应该解决了,和解协议当场签了,至于最后对方砸我这一下怎么处理,看时安心情。” “昨晚我和他一起去过医院,他的片子没问题,只是皮外伤,不严重。” 他瞟了一眼主卧的方向,暗暗祈祷傅行止最好和时安睡得规规矩矩,“傅行止也在,房间不够,只好他俩睡一间。” 值得庆幸的是时晏没有上楼看看的意思,他在贺铭身边坐下,“我没问他,你说这么多干嘛。” 贺铭顿了顿,轻声说:“怕你担心。” “那还把自己弄成这样。” “没事,我比较抗造。”贺铭笑笑,“医生都说,我的手腕质量不错。” 他们的检查结果都随手搁在了茶几上,时晏把贺铭的拣出来,贺铭的神色太无所谓,如果不是检查结果栏里清楚地写着骨裂,时晏会怀疑他手腕上的石膏是突发奇想打着玩的。 时晏揉揉还在翻江倒海的胃,话里冒着火气:“什么叫没事,非得到了要截肢的程度才算有事?” “挨完打不去医院,先验伤。”他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贺铭,冷笑道:“确定砸的是手腕,不是脑子?” "我有分寸。"贺铭不知道他的火气因何而起,试着安慰他,但说出来的话无异于火上浇油:“如果受伤的是时安,我肯定先送他去医院。” “你闭嘴。”时晏压着腹部,有气无力道。 上来就吃了一顿数落的病号手足无措,贺铭的身体无意识地往后靠,拉开和时晏的距离,他忘记后背上还有伤,在倚上沙发的瞬间弹开,吃痛地抽了口气。 时晏看着他楚楚可怜的模样,觉得自己刚才太凶,主动坐得离他近一点,掀开他的上衣,“我看看。” 第39章 后背青青紫紫,看起来触目惊心,时晏试图缓和语气,客观评价道:“狗屁分寸。” 这句话不知怎么戳到了贺铭的笑点,他笑得开怀,时晏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再次怀疑他昨晚其实被砸到了脑子。 “没想到你也会说脏话。”贺铭是这么解释的,他总不能说,他被时晏骂得有点高兴,感觉对方很在乎自己似的。 时晏伸出一只手臂,搭在贺铭身后的沙发靠背上,身体向贺铭一侧稍稍倾斜,垫在贺铭右侧肩膀下面,刚好可以给他靠一靠。他闭上眼睛,懒怠地说:“我还会很多,你想试试吗?” 贺铭毫不客气地挨上去,紧绷了半个晚上的身体终于得到放松,“说来听听。” 他上赶着被教训,时晏却没再骂他,只发出一声鼻音表示不屑,过了一会儿,才又对他说: “不用这么懂事。” “出了问题,我给你兜着。” 他的语气平淡,作为对情人的承诺不够缱绻和甜蜜,倒像是家长对小孩,很有些理所应当的意味在里头,但就这样,也足够贺铭回味很久。 “懂事”这个词贺铭听不同的人说过很多次。最开始是外婆,在他和其他小孩打架后训斥他,“你能不能懂点事!我拉扯你长大不容易,别再惹麻烦了。他们说你没爹妈就让他们说去,你本来就没有嘛。” 然后是福利院的老师,“你这么大了,该懂事了,这种事情传出去福利院怎么办,其他孩子怎么办?” 再后来还有舅舅:“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以后一定要好好报答我们,知道吗?” 无论在他的孩童时代,或者进入成人世界,他始终是那个需要隐忍和退让的人,习惯帮别人处理问题或者解决麻烦,没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你不需要懂事,我给你兜底。 他看着时晏微微颤动的睫毛,心脏像被羽毛填满,半晌,时晏呼吸均匀,像是睡着了,他慢慢靠近,轻轻把下巴搁在他肩膀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在他探照灯似的目光下,时晏很难真的睡着,他抬手在贺铭颈后摸了一把,“老实呆会儿,十点跟你去搬家。” 被抓了现行的贺铭听话地闭上眼睛,安静地和他靠在一起。 这片刻的安宁没能持续多久,楼上的卧室门开了。 把手转动的瞬间,贺铭迅速从时晏身边离开,动作快到化成了一道虚影。 出来的是时安,贺铭气定神闲地和他打招呼,仿佛刚才靠在别人哥哥身上腻歪的人不是他:“早。” “早啊贺铭哥……”时安眼睛还没睁开,看到他身后沙发上的时晏,使劲揉了揉眼眶,“哥?” 时晏依旧是刚才的姿势,连眼皮都懒得掀一下。时安蹬蹬蹬跑下楼梯,在贺铭旁边停住,不太确定地问他:“贺铭哥,你能看见那里有人吗?” “嗯?哪里?”贺铭顺着他指的方向,目光越过沙发,望向窗外,“是说对面吗?” 他的神情认真里混了一点疑惑,不像在开玩笑,一股寒意爬上时安的后背,这下他彻底醒了。被当成神秘幽魂的时晏慢悠悠开口: “他胆子小,你再说下去,他也要搬家了。” “帮你醒醒盹儿。”贺铭这才露出狡猾的笑意,摊开手表示抱歉。 “哥你怎么回来了!”时安不跟他计较,放心大胆地凑到时晏身边,想想又退开一步,和他中间空出一个人的距离:“不会是专门来骂我的吧?我已经知道错了!” “我有那么闲?”时晏看了看表,九点,“弄点吃的,一会儿出门了。” “好,面条行么?” 时晏没答话,看着贺铭,是在征求他的意见。贺铭很好打发:“可以。” “行。”作为一个前英国留子,时安的厨艺十分精湛,“贺铭哥你去把行止哥叫起来吧,十分钟开饭。” 热气腾腾缀着葱花的面条端上桌,傅行止搭着贺铭的肩膀下楼,他是被贺铭硬生生薅起来的,赖床的余韵还没过去,偷懒把一部分重量压在贺铭身上,因此姿势看起来过分亲密,时晏扫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打了声招呼。 “早。” “早……时晏?” 时晏成功用自己的存在感唤醒了今天的第二个人,傅行止沉默地在椅子上坐下,用眼神询问贺铭,怎么不提醒他。 贺铭无辜地眨眨眼,“叫你起床的时候我说过了,三遍。” “开饭了开饭了。”时安永远能无视凝滞的气氛,他左手拿了一碟三文鱼,右手抓着三个罐头,“来不及做浇头了,冰箱里就这些东西,大家将就配着吃吧。” 说完又不好意思地补充:“下午,搬完家我请你们吃好吃的,贺铭哥选地方吧,随便挑。” 傅行止被他提醒,摸出手机,上面有一堆同一个号码的未接来电,“我和搬家公司约了十点,赶得上吗?” “搬家公司?”时安疑问,“不是我们搬吗?” “你看看这一桌人。”傅行止好笑道,“唯一一个能动手的还少了只手能用。” “等一下。”贺铭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和时晏也分别约了搬家服务,“所以等一下会有三拨人帮我搬家?我怕我家站不下那么多人。” “那你取消,我来付钱。”傅行止头也没抬,吸了一口面条,软硬刚好。 “为什么。”问话的是时晏。 面条卡在了食道里,傅行止猝不及防被噎住,“哈?不是约重了吗?” “那你取消。”时晏把他的话原封不动送回去,傅行止心中有千言万语,奈何说不出口,用力把嘴里的面条吞下去,颇为哀怨地转向贺铭。 他在和我争什么? 我又没有睡到时安,哪里惹到他了? 以时晏的生活常识,真的知道怎么预约搬家公司吗? 贺铭没有接收到他的信号,倒是时晏看出他心里正有弹幕疯狂飘过,问他:“你对我秘书的工作能力有什么误解?” “我……”傅行止在忍一时风平浪静和脏话要说出口心里才干净之间横跳,贺铭夹了一片三文鱼放到他碗里,替他回答: “他没有,他只是想吃片三文鱼。” “我来付钱我来付钱。”时安也给时晏夹了一片,“我会对贺铭哥负责到底的。” 这话落在三个人耳朵里,各有各的怪。 时晏点点头,“从你零花钱里扣。” “我都多大了,还领零花钱……”时安小声嘀咕,又要重复一番前两天的自力更生论调,时晏挑眉,拿起手机,很快,时安收到了一张搬家公司的账单。 看着总价一栏的数字,他迅速投降,殷勤地把罐头打开,搁在时晏面前,“还是从零花钱里扣吧,这是二十二岁的我应该承受的。” 傅行止和贺铭一起笑起来,时安跟着傻笑,大获全胜的时晏心情看起来也不错,饭桌上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尽管最后只有时晏预约的一队人马到了现场,贺铭仍然有种杀鸡焉用牛刀的感觉。时晏找的是一家日式搬家服务,专人打包、搬运,然后在新房子里将东西原样复位,单是收纳师就来了四位。 傅行止无所事事地坐在沙发上,被搬运师傅赶起来后悄悄同贺铭吐槽:“其实我们不用来的对吗,我感觉我站在这里很碍事。” “不然你带时安先走?昨晚的事叫他不用放在心上。”贺铭正请收纳师把一部分生活用品单独装进拉杆箱,他打算只带那个箱子去观潮路9号。 “我跟你弄完,反正我是闲人。”傅行止和他进了卧室,目光却一直往客厅里飘,时安黏在时晏身边,不知道在说什么悄悄话,他的语气有点酸:“不过时晏为什么还在这里,wander和恒时都没事给他做吗?” 时安正在和时晏借钱。 “哥,贺铭哥的手镯被砸断了,我想拿到专柜修,价格挺贵的,我最近手头有点紧……我给你打欠条!” “给我吧。”时晏接过那个装着断掉的镯子的小绒布袋。 “好的。”时安当真准备了一张欠条,金额先按照买一条新手镯的价格写的,“我最近要不要也住到观潮路9号去呀?” 时晏随意把欠条塞进口袋里,反正也是废纸一张,“你住过去干嘛?” “我去照顾贺铭哥呀。”时安理所当然地回答,“但那样他会不会觉得不自在?我也可以每天去给他送饭。” “后面的事你不用管。”时晏打消他的念头,“我有安排。” “喔。”时安没有异议,私心里非常乐意时晏和贺铭多接触一下,没准儿他的哥哥就能发现贺铭的好处,甩开那个不体贴的恋爱对象。想到这里,他叮嘱时晏:“你不要太凶哦哥,贺铭哥又不是我,不能你想什么就是什么,给人家留点面子。” “知道了。”时晏答应他。 一刻钟后,房间里空了,全部东西装好车,但对于目的地,贺铭和时晏显然有些不同的想法。 贺铭没想过在观潮路9号长住,为了照顾时晏的面子,也让时安宽心,他打算拉着行李箱去住上几天,东西照原计划搬到他租的房子,而时晏压根没想到他还租了房子。 第40章 当两个人同时对司机报出不同地址时,周围的风都凝固了。 时安拉着傅行止果断开溜,临走之前拼命对时晏使眼色,叫他记得不要太凶。他还没走远,就听到身后时晏说: “听我的,观潮路。” 时安要扭头再掺和一下,被傅行止摁住了脑袋。 “放心,贺铭不会和你哥打起来的。” “他不想做的事,有一千种方法推脱。别看你哥强势,真要较起劲来,你哥不是对手。” 第33章 33 体验卡 时安和傅行止离开后,传说中掌握一千种拒绝方法的贺铭沉默半晌说: “时总,租房押金不退的。” 话说出口他就后悔了,果然,时晏毫不在意:“我补你三倍。” “家具挺占地方的,放过去会不会很挤?” “不会。” 他还要说点什么,时晏把他的行李箱放进刚刚开过来的黑色宾利里,利落地合上后备箱。 “上车。”阳光下他的脸色更加苍白,“困了。” 贺铭立刻什么话都没有了。 上车以后时晏把自己那侧的腰靠丢给他,随后就倚着椅背补眠。贺铭也几乎一夜没睡,他把时晏丢过来的腰靠也垫在身后,得以避开半张淤青的后背,迷迷糊糊也睡了过去。 车子速度减慢,贺铭睁开眼,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棵繁茂的垂丝海棠,层层叠叠的花朵连成一片彤云,车子缓速驶入其中,窗外桃粉色的树影绵绵不绝,犹在梦中。 他们没有到观潮路9号,而是在澜庭。他来过一次,那时候时晏也在他身边睡着,而他为了和时晏多待一会儿,没有叫醒他,开车在别墅外环绕了一圈又一圈。 他们停在时晏的别墅前,淑姨在门口等着,看车子停好就上来拉开时晏那侧的车门,贺铭比了个“嘘”的手势,想让时晏再休息一会儿,时晏却已经被开车门的声音弄醒了。 “先生回来了。”她也和贺铭打了招呼:“贺先生好。” 贺铭本以为司机是先送时晏回来,再去送他,但司机把他的行李箱取了出来,时晏是要让他在澜庭住下。 “这是淑姨。”时晏拉着他的箱子往里走,“需要什么就跟她说,想吃什么也告诉她。” 又转头叮嘱淑姨:“辣的不行,他骨裂了。” 他走到门口,回头发现贺铭依旧站在原地,拘谨地守在汽车旁边。雷厉风行的时总终于想到,贺铭似乎因为支票被他伤到了自尊,和他见面心里还有些别扭的事。 时安的话回响在耳边:“你不要太凶哦哥,贺铭哥又不是我,不能你想什么就是什么。” 于是时晏咽下去还没出口的“怎么还不过来”,把拉杆箱交给淑姨,示意她先进去,自己走到贺铭旁边,“不想住我这儿?” “没有。”贺铭的一只手放在车门把手上,随时准备上车逃走,“只是觉得太麻烦时总了。” “那你就快点好起来。”时安说的话,时晏最多只能做到别太凶,他怎么想的就还是要怎么做。 贺铭垂下眼睛,避开他的目光,思考着怎么拒绝比较好,他今天绝对不能迈进时晏的家门,那太过界了。 时晏却不遂他的愿,轻轻抬起他的下巴,强行和他对视。 “知道我为什么回来吗?” 他问贺铭,又不许他回答,拇指压住他的嘴唇,阻止他出声。 “来抓你。” “那边的事还没结束,我一小时后的飞机,去西汀。你想走,我不留你,但等我回来,还是要把你放在眼皮底下。” 他松开手,“吃了饭再走,给你两天时间劝劝自己。” 时晏转而伸手去拉车门,不经意间和贺铭放在上面的手碰在一起,他没在意,要坐进车里,却被贺铭拉住了。 “你忙你的。” 贺铭攥着他的手,掌心很热,严丝合缝贴着他手背,阳光携着海棠树斑驳的花影落在他的白衬衣上,给他披上一片织金镂花的头纱,时晏得到一句应景的愿意。 “我留下等你,别这么赶。” 看着时晏的车走远,贺铭拿出薄荷糖,嚼了两粒,清凉的感觉使他平静下来,才踏进眼前的房子。 穿过大门,如瀑花朵和绿荫一下子消失了,院子里只贴着围墙种了几棵高大乔木,用作遮挡,中央是一个巨大的水池,边缘曲折,勉强围成一个椭圆,里面没有鱼,周围也没摆放花草,空空荡荡的,水底铺着的大块卵石将水面分割成一块块形状奇异的镜子,折射出别墅的影子。 淑姨站在玄关,耐心地等着他,他从水池边走过,关门之前又回头看了一眼,忍不住问:“那是……泳池吗?” “我没见过先生在里面游泳。”淑姨说话温声细语,“我先带您去客房放行李,十二点钟我们开饭,可以吗?” “好的,那就麻烦了。” 别墅内部那种冷清的感觉比外面的院子更甚,偌大的房间里只有他和淑姨,此外连花草也没有一株,偌大的房子寂静无比,只有行李箱的滑轮在地面辘辘滚动。 他的客房被安排在时晏的卧室旁边,贺铭收拾东西的时候开着门,走廊里传来细微的声响,他望出去,有位少女正站在楼梯上向上看,她看上去和时安差不多年纪,身上穿着跟淑姨一样的制服,淑姨低声训斥她: “乱看什么,午饭准备好了吗?贺先生在这里,和先生在家是一样的,不要多话,不要生事。” “知道了淑姨。”少女笑嘻嘻的,“餐都备好了,随时可以开饭。” “你叫他们摆上桌,留两个人在厨房,其他人可以先休息了。” 这栋房子里应当有很多人在帮忙打理家务,到处都井井有条,但一路走来贺铭只见到了淑姨和楼梯上的少女,大部分人悄无声息的做事,大概主人喜欢一个人待着,贺铭把衣服一件件挂进柜子,想象着时晏平时在这栋空旷而华美的房子里生活的样子。 淑姨把他带到餐桌旁,看他吊起的手臂,体贴地问要不要留个人在旁边帮他布菜,贺铭连忙摆手,于是淑姨也走了,“那贺先生请用餐吧,有什么吩咐再叫我。” 一,二,三……贺铭默默数了数桌上的碗盘,足有十多个,一人份的餐点摆盘精致,冷盘、热炒、汤羹都已经备好。他想到在他家,南湖园那间一室一厅的老房子里,小小的圆桌旁,时晏对着他买的乱七八糟的各式早餐蹙眉,暗讽贺铭是不是以为他只喝露水。 比露水可要精细多了,贺铭无奈地夹了一筷青菜。 手机持续震动,他收到了一连串消息,是搬家公司发来的整理报告,他随手点开,然后愣住—— 如时晏所言,他的家具放进观潮路9号的公寓里确实不会挤。 公寓里原先的家具都被搬走了,沙发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他的扶手椅、餐桌,连投影都摆在原来的方位,霸气地横在了本来的电视机前。 还有他的床——那张两人睡就略显窄小的箱体床被放在了主卧,鸠占鹊巢地换掉了先前的帕克床。 书桌也找到了合适的位置,时晏甚至让他们把拆下来的、用作书架的木质隔板重新钉在了公寓墙上,上面的书和文件也都放了回去。 除了因为空间变大,原本就简约的陈设显得更少了些,南湖园的小房子几乎是原样挪到了观潮路9号。 时晏说会给他兜底,就根本不会让他落到谷底那样的境地,连一丝一毫都不需要他将就。 时安发来消息慰问:贺铭哥,都安顿好了吗? 贺铭回他:嗯,被时总安排得明明白白。 时安:我都不好意思跟你说对不起和谢谢了,上次你陪我去超市的人情还没还,又欠了一次更大的。反正你有什么需要的,随时找我(或者我哥) 贺铭:应该是我谢谢你。 时安:啊?谢谢我让你骨裂了吗…… 不,谢谢你给了我一张时晏(冰与火之哥版)体验卡。贺铭在心里回答,不过这话没法告诉时安。 贺铭:嗯,谢谢你让我有机会把病假休掉,也谢谢你帮我搬家。 他吃得差不多,放下筷子,身后传来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在楼梯上偷看、被淑姨呵斥的女孩低着头端了一份青提燕窝过来,时不时用余光偷瞄他。 “谢谢。”他和女孩说了句话,女孩快速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小声说了句不客气,又把目光移开,嘴唇紧紧闭着,像是在苦苦忍耐什么。 “我脸上有东西吗?” 闻言,女孩又看了他一眼。 面前的男人模样很周正,但也仅限于此了,斯文的窄框眼镜配上纽扣扣到最上面一颗的衬衣,规矩到略显无趣,不像时晏,山尖上的雪一样的人,一眼足以让人惊艳。 她略微有些失望,轻声回答没有,又把嘴唇抿起来。 贺铭把刚放到桌上的青提燕窝向她的方向推了推,“你要吃吗?” “谢谢贺先生,我不吃。” 第41章 或许先生是喜欢他……善良?她默默想。 “你看起来有话对我说。” 还很体贴,女孩在心里给贺铭又记上一笔优点,好奇心和理智打起了架,她郁闷地附和: “嗯,但是淑姨不让我说。” “那你现在说。”贺铭压低了声音,循循善诱:“悄悄的,我不告诉她。” “真的?” “真的。” 女孩环顾左右,看不见淑姨的踪影。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看着贺铭的眼睛,容光焕发,眼冒金光,用一种无比真挚无比欣慰的语气对他说: “先生从来没带人回过家,你是第一个!” 第34章 34 我也不该太快活 说完她整个人都神清气爽,天知道,作为时晏身边兢兢业业的小透明,她想说这句霸总小说npc经典台词很久了。如今终于等到一个机会,总算没错过! 就是她的听众过于镇定,既没有因为第一个被带回家而感到惊喜,也没有被她的跳脱吓到,贺铭笑着摇摇头,“我总算知道你刚才为什么那样看我了。” “嗯?” “既不是艳光四射大美人,也算不上楚楚动人小白花,先生第一次带人回家,居然是如此普通的男人。”贺铭模仿她的口气,分外遗憾地感叹。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眉梢柔软的弧度弯得更加明显,带着点儿坏的笑意流淌到眼睛里。 明明只是细微的表情变化,但他笑起来时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像山谷里的河流,一旦起了涟漪,繁星、层云都在其中翻涌。 小萄脸红了,飞速否认:“我不是我没有!” 贺铭不再调侃她,单手把旁边的椅子拉开,请她坐下,“我叫贺铭,是时总的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小萄。”她再次看了看周围,确认淑姨不在才坐下来,做了简单的自我介绍,“我负责盯好保洁和先生的饭菜。” “你在这里工作多久啦?” “你和先生是怎么认识的呀?” 他们同时开口,贺铭绅士地先回答了她的问题:“我们工作上有交集,我是他的乙方。” 小萄小鸡啄米式的点头,脑海里已经列出了一串问题清单,“我想吃瓜”四个字明晃晃写在额头上。贺铭把没动过的青提燕窝推给她: “看来我们有很多事情能聊,一人一个问题,你先来,怎么样?” 他春风和煦的笑容里分明藏着陷阱,小萄警惕起来,万分痛苦地保住了自己的职业操守:“虽然我也很想帮你们把爱情之路的荆棘上砍一刀,但我不能透露任何先生的隐私信息。” “那我先问,你再决定要不要交换回答,这样呢?” 又来了……这男人还在蛊惑她的八卦之魂,小萄闭上眼睛,大义凛然道:“成交!” “那个水池是做什么的?” 贺铭从餐桌旁的整扇玻璃望出去,进门前他看着的那个水池实在非常显眼,几乎在这房子的每一个角落都能看到。 庭院里常见水,有生财的好寓意,但像这样庞大又不加装饰的,贺铭第一次见,因此十分好奇。 小萄没想到他会问如此不痛不痒的问题,松了口气,“没什么实际用途,装饰吧。先生可喜欢了,他房间的窗户就对着这个水池中央。” “有天夜里,我看见水池边有个人影,吓了一跳,走近一看才发现是他坐在那里喝香槟,可能是有钱人的情趣吧……是不是该我了?” 贺铭点点头,小萄两眼放出精光:“你以后都会住在这里吗?” “不会。”贺铭很肯定,“我不知道时总想让我住多久,但应该不会很长时间。” “这样啊……”小萄安慰他:“没事,按照常规套路,你们会在同居期间感情突飞猛进,先生会找各种借口不让你走,一番极限拉扯后就可以修成正果。” 贺铭对她的美好设想不做评价,继续他的回合:“时总一直一个人住吗?” “是啊!”说到这个话题,小萄滔滔不绝:“真的不是我表演型人格,在澜庭看见一个陌生人简直千年难遇!家里干活儿的人都是老面孔,我在这里做的时间算短的,也有五年了。” “客人更是几乎没见过,ryla姐你知道吧?她是先生的秘书,跟了先生许多年,从来没来过家里,有时候需要拿东西,都是等在门口,淑姨或者我送过去。” “先生的边界感超级强的,平时我在家里也不敢乱跑乱撞,有一次我不小心触发了地下室的警报,虽然他没发脾气,但是只看我一眼,我就感觉自己结冰了。” 想到时晏的眼神还觉得身上有寒气,她抱住肩膀搓了搓,“对了,你的伤是怎么回事?” “打架弄的。”贺铭托着下巴,在小萄的脑补彻底脱缰成强制爱以前,对他和时晏的关系变相作出澄清:“我替时安挡了一下,所以时总才要照顾我。” “哈?” 不等小萄作出更多反应,贺铭问:“地下室的警报?” “差点忘了跟你说!”小萄一拍脑门,“虽然先生说你在这里不用拘谨,但你还是知道一下比较好,家里有两个禁区,先生的房间,和地下室。” “这两个地方都是淑姨亲自整理,其他人都不叫进去。” 她摆出神秘的表情,等着贺铭追问,地下室里到底有什么,贺铭却只是应了声好,她继续吊人胃口:“我刚听到的时候觉得可恐怖了,像不像蓝胡子的故事?地下室里不会堆满了破碎的尸体吧……” “他都不带人回来,哪里来的尸体。”贺铭好笑地反驳她,完全没被吓到。 小萄瘪瘪嘴,“好啦,当然不可能是尸体,我后来听淑姨说了,地下室其实就是个储物间,也没什么贵重的,都是些老物件,先生就是不喜欢别人动他的东西。” “好,谢谢你告诉我,我知道了。” 小萄正要发问“你和先生到底是什么关系”,淑姨出现了,她皱着眉头看一眼坐在椅子上聊到兴起的小萄,后者迅速弹起来,“贺先生下午要出去吗,司机和车都给您安排好了,还有什么需要的,您随时吩咐我。”她看看缩着肩膀随时准备开溜的小萄,无可奈何道,“找小萄也可以。” “好的,麻烦你们了。”贺铭今天原本就不打算去公司,专程留出时间来搬家的,没想到这会儿已经没什么要他做的了,晚上他约了和sl各部门的线上会,现在看来倒是可以提前。 他轻车熟路地往楼上客房走,路过小萄时低声说:“我欠你一个问题,找机会再还你吧。” 他加入线上会议,其他人在sl找了个会议室,坐在一起,一个视频窗口里有一堆人的脸,cindy也在其中。贺铭打开摄像头,cindy看到他手腕上的石膏,立刻惊叫一声: “天呐贺老师,一天不见你怎么憔悴成这样了,你被暴力催收了吗?” “摔了一跤。”贺铭扯了个谎,一笔带过,众人问候一番,切入主题,总结下来只有两个字:缺钱。 “原本我们计划用及宇和wander的回款来做晨星项目的垫款,但现在及宇爆雷,贺老师投入的资金有很大一部分用于偿还及宇项目的供应商欠款,剩余部分加上wander的回款,要再支撑一个月,非常紧张。” “我们看了一下合同,最近一个月内没有其他客户能回款,所以现在有三个解决方案,一是再申请一次商贷,二是和其他客户沟通一下能否提前回款,三是找一些预付比例友好的新项目。” “因为咱们没有固定资产可以抵押,加上及宇的债权估值目前不太乐观,单是法院诉讼排队就要比较长时间,所以能申请的贷款额度有限,我们财务部更建议尝试第二种或者第三种方案。” 压力来到业务部门,李冠的脸都紫了,以贺铭对他的了解,下一句话就是“这叫什么狗屁方案”,他把战争的小火苗掐灭在土壤里,“提前回款不现实,现在的形势客户能按时回款就不错了。” 财务部据理力争:“可是wander不就提前回款了吗。” “那是因为时总仗义!”李冠强忍着没有把电脑扣在同事脸上,“再说wander咱们也只要求提前一周。让客户提前一个多月回款?想屁吃。” “那就只能努力找找新客户了,签约的时候争取多一些预付款。” 财务简直是在李冠的雷区蹦迪,“新项目倒是有……” 他郁闷地看着云淡风轻的老板,岁岁福利院的公益宣传就很不错,预付40%呢,可惜被贺铭拒了,那以后恒时的人再也没联系过他们,怕是想吃回头草都没机会了。 “行吧我想想办法,打着灯笼找去,看有没有客户愿意送钱。”他自认倒霉,“你们财务和法务倒是也动动啊,及宇的钱收回来点是点儿。” “我也会去找找新客户。”贺铭停顿了一下,“或者投资人。” “那就拜托各位了,最近大家都辛苦了,等到晨星第一笔回款下来,我给大家发奖金。” 第42章 贺铭先挂了线,cindy收拾东西和李冠一起走出会议室,小声讨论着刚才会上的事。 “听贺老师的意思,他可能会出售一部分公司股份啊?” “如果资金周转不过来,应该会考虑吧。干嘛,你想买?” “我哪有钱买,就是好奇嘛。如果有新老板进来,公司肯定会有变动吧,我觉得很少能遇到贺老师这种脾气好又有能力的老板,新老板不好说话就算了,万一要裁员降薪什么的……” “别咒自己啊!不到万不得已,贺老师不会走这一步的,他会先想别的办法。” “唉,我就是想不明白,他连房子都说卖就卖,为什么就不愿意接恒时那个项目呢。” 李冠其实也想不通,在他心里贺铭一直是非常敏锐的猎人,虽然谨慎,但大部分时候都很果断,一击即中,他只得说:“也许里面有咱们没看到的风险吧。” sl的视频会议结束时,时晏和民政局的饭局才刚开始。 他推开包厢门,用作餐厅的圆桌旁还有一张方桌,此时郭书记、苏北辰还有两个男人正坐在桌上打麻将。 “哟,时总来了,那咱们不玩了。”郭书记最先看见他,把最新摸到的一张麻将牌摆好,招呼服务生上菜。 其余人闻言也都回头看过来,其中一个人时晏认识,是乔展意,他颇为意外,目光一一从房间里其余人的脸上扫过,麻将桌上剩余一个男人是张生面孔,和郭书记差不多年纪,看他对郭书记的态度,职位应当稍低。 桌旁的沙发上还有两个恒时的同事和郭书记的秘书在喝茶聊天,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人。这个饭局上不应该出现岁岁福利院的人,为什么乔展意会在这里? 时晏独自坐到圆桌上,用热毛巾仔细拭过手背,“不着急,你们先打。” 刚刚站起来的郭书记于是又笑眯眯坐回去,嘴上也没闲着,对坐在他下家的生面孔男人说:“老乔,这是时总,你是不是还没见过?一会儿好好打个招呼。时总,这是我们局的乔科。” 姓乔,时晏矜贵地点点下巴,算作打招呼。郭书记恰巧在这时和牌,颇为高兴地叫嚷: “一下午的牌全是你们父子俩喂的,你们是不是商量好了要做回散财童子?” 这顿饭时晏吃得很沉默,有乔展意父子在,许多话就不方便说了。倒是在麻将桌上顺风顺水的郭书记十分高兴,拉着他喝酒谈心。 到最后他有些醉了,不顾时晏一次次向后避开他伸过来的手,不断向前靠近时晏,大声夸赞他: “岁岁福利院在你们恒时手里,我特别放心!” “时总一表人材,心地也好,像令堂。” “大概十五年前,我见过温小姐……不,应该叫时夫人一面!” 他改口唤温岁蝶为时夫人的时候,时晏的脸色已然沉了下来,苏北辰坐在他下首,把头埋得很低,连口大气都不敢出。 偏偏郭书记没有眼色,还一个劲儿地提时晏的母亲。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时晏不搭理他,他环顾左右,转而拉着乔科的手哈哈大笑,“时夫人当得起这句话,你看时总也知道了是不是!” 在场的人都讪笑着,无人接话,他终于想起温岁蝶已然去世这回事,长叹一口气,“可惜,妒花风雨便相催。时夫人实在是走的太早了,我最后一次见她,她已经病得很严重,但还想着福利院的孩子,亲自来了一趟西汀……实在是,可惜,可叹!” 时晏拿起酒杯,重重地磕在他杯壁上,“母亲临终前交代我,一定要照顾好福利院的孩子们。希望我们以后能让福利院更规范地运行。” 说完他仰起头,把里面辛辣的白酒一饮而尽。 “当然,既是使命,也是责任嘛。”郭书记也喝了一杯,再说一些场面话时晏却不接茬了,一言不发地陪他喝了一杯又一杯。 散场后时晏走得最早,他听见有人追上来,脚步声忽远忽近,像在纠结要不要上前扶他。 不用回头,他也知道是苏北辰。 “走开。” “晏哥,你要去哪里?” 苏北辰追上来,神色是不加掩饰的痛苦和懊悔,时晏没有上车,走向的是酒店的反方向。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但是此时此刻,他绝对不想呆在一个有苏北辰的地方。他暴躁地扯开两颗衬衫纽扣,冷冰冰地说: “我叫你走开。” “我不走。”苏北辰后退一步,离他稍微远了一些,但仍然固执地站着,“我不能在这种时候留你一个人,我回来之前就发誓,我绝对不会再留下你一个人。” 时晏不再理他,随手拦了一辆出租车,拉开门上去。在他把车门合上之前,苏北辰把手放在了车门边缘,用四根手指硬生生承受了车门的一下撞击,阻止他关门离开。 在师傅惊惶地说这单不拉了以后,时晏下车,看着吃痛地捂着手掌的苏北辰,毫无波澜地问他: “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什么都不做。”苏北辰眼睛里有泪水在打转,却迟迟不敢落下来,“我就想跟着你,看你安全地回到酒店。你别赶我走行不行?” “晏哥,我知道你恨我,但那是不是因为,是不是因为……”他哽咽着,“我在国外的时候,其实也是靠恒时活着,你没对我做什么,也许是因为时文礼拦着,可是现在,我回来了,还是好好的,没人难为我。越是这样,我就越是后悔,我想也许,也许……” 他无法继续说,但时晏却听懂了他没敢说出口的话。时晏走上前,和他一起站在马路边沿。他抬起头,时晏俊美的面容近在咫尺。此刻风拨开他的额发,月光照在他脸上,那双总是淡漠的眼睛里落进一种迷人而残忍的光,像浸了水的刀锋,见血封喉,一击毙命。 “我劝外公不要动你,是不想脏了他的手。” “至于我自己,”他的唇角甚至带上一抹笑意,但对苏北辰而言,世上不会有比他接下来的话更为可怖的刑罚了,“你会爱上一把用来自杀的刀吗?” “我只是觉得,我也不应该过得太快活。” 苏北辰面色惨白,被他的话语钉在了原地,他又拦下一辆空车,扬长而去。 第35章 35 想你 贺铭躺在床上,又一次翻身后,索性坐起身,打开了灯。 刚过十一点,外面的天已经黑透了,他走到窗边,两个房间的阳台紧挨着,如果时晏在家,他可以很轻易地看见他在干什么,现在里面一片漆黑,悄无声息融进寂静的夜里。 他往下看,院子里灯光晦暗,最亮的竟然是水池,水底沿着边缘放了一圈萤石,此时泛着幽冷的蓝光,从空中望下去,仿佛一颗巨大的眼泪落在庭中。 这个房间的视角和时晏平时望下去的应当非常接近,贺铭不知道时晏为什么喜欢这个水池。只有风经过的晚上,一个人站在窗前,在闪着微光的水面上空,他只觉得孤单。 水波晃动,他的心也不平静。他给时晏发了条消息:“还顺利吗?” 没有回复,也许时晏已经睡了。贺铭收起手机,手机却很快在口袋里震动起来。 时晏打来了电话。 “还没睡。”他的声音有点哑,“认床,还是伤口疼?” 贺铭找了一个不让人担心的借口:“晚饭吃得太多,没消化。” “找淑姨要消食片,或者在院子里跑两圈。”时晏分不清是认真的还是揶揄他:“算了,别跑,吃消食片吧。” 他可不想把淑姨叫起来:“倒也不难受,只是肠胃很活跃,连带着整个人都兴奋。” 时晏似乎笑了一下,有很轻的气音通过听筒钻进他耳朵,“那怎么办,给你讲个睡前故事?” 院子中央水池依然在闪烁,头顶上星星也在闪烁,贺铭倚着阳台的围栏,声音在晚风里飘起来。 “你会讲吗?” 时晏那边有东西入水的声音,接着又重复了两次,他要么是在西汀找了一处水边打水漂,要么就是在往酒杯里加冰块。 “很久以前,给时安讲过。” “现在忘了。” 很小的吞咽声后,他再次开口: “你找一篇想听的,我给你念。” “想听的啊……” 贺铭确定他是在喝酒,假意思考了一会儿,把手机拿得更近些,麦克风几乎贴着嘴唇,低声说: “等你回来,当面念给我听吧。” “你想我早点回去吗?”时晏蓦地问他。 贺铭没有正面回答:“走之前答应你的,不用赶,我等你。” “我不顺利。”电话里传来一声清脆的磕碰,是酒杯被重重放在桌上,时晏平淡地诉说着他的厌烦:“不想待了。” “那,”遥远模糊的树影间,染着海棠香味的空气里,贺铭温柔地承认:“我想你。” 时晏清清嗓子,“知道了。” 他催促贺铭去睡觉:“早点睡,我明天回去。” 第43章 贺铭没有挂断,“你睡了我再睡。” “病号先睡,我没受伤。” “但好像受了委屈。” 时晏冷哼一声,“谁敢。” 他被贺铭说得有点不自在,撒了个谎想要脱身:“我准备睡了。” 时晏人生中撒谎的次数屈指可数,大部分情形下他不屑也不需要,遇到不想说的事他总有沉默或者离开的权利。因此他很快就露馅了,说完后他端起酒杯,这次喝了一大口,咽下去的声音分外明显。 贺铭失笑,“好,那我睡了。” “嗯。” “最后一杯,好不好?” “……嗯。” “晚安。” 尽管时晏非常守信地喝完最后一杯酒就睡下了,他第二天还是迎来了宿醉后的头痛。 不过这丝毫没有影响他回长临时的心情,也许是因为他和文旅局赵局的交际十分顺利,又或者是上飞机前他给贺铭发的消息得到了一条用心的回复。 “起飞了。” “好,我还在公司,一会儿澜庭见。” 最起码从字数上来说,比之前回复他“出差了”的那条“好的”,有非常显著的进步。 澜庭的别墅一如往常,静悄悄的,只有围墙外树叶簌簌抖动的声音,到处看不见人影,他惯于生活在这样清净不受打扰的环境中,现在穿过水池,推开门看到空荡荡的客厅,竟然觉得少了点什么。 可能是被工作绊住了,他心想。 但就连淑姨也没出现,多少有些不寻常。时晏走到餐厅,依旧没有人,厨房里倒是有动静,应该是在备餐。 他转过身,正要上楼,身后传来一阵欢快明朗的笑声,持续了很久。 平时这栋房子里不会出现这样放肆的笑声,他在家的时候身边的人总是谨小慎微的,说话、走路声音都会放轻,偶尔说笑时迎面碰见他,笑容也会很快收起来,像做错了事一样心虚地低下头去。 他迟疑了一下,慢慢靠近厨房,里面的说笑声还在继续,他听见贺铭的声音。 “这也太难了……小萄师父,再示范一次?”贺铭手里拿着一只空壳橙子,果肉被完整地剜了出来,放在案板上,旁边还有一只切得歪歪扭扭的失败品。 他和主刀大厨小萄站在正中间,淑姨还有三个厨娘也围在案台周围,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笑意。 “哼哼,看好了,小萄神龙刀!”小萄得意地又示范了一次,刀把一转,又一个果肉被完整脱了出来。 贺铭有样学样,他只有一只手能用,小萄帮他拿着橙子,他利落地挽了个刀花,噗呲一声,小萄及时后撤,支离破碎的橙子在案板上滚了两圈,橙子汁水飞溅,尽数喷在了贺铭的白衬衣上,连裹着保鲜膜的石膏也没能幸免。 贺铭看着一片狼藉的衬衣,用纸巾在斑点上压了压,又把手腕处石膏上湿答答的保鲜膜一圈圈解开,自嘲道:“虽然我武学资质平平,但现在气质倒是很接近水果忍者了。” 厨房里众人全都大笑起来,一向稳重的淑姨边收拾边抽动着肩膀,小萄更是笑得肚子都痛了,她捂着小腹,把刀从贺铭面前拿开,“不行了不行了,不能再让你糟蹋食物了贺先生。” 她想把刀拿到水池里洗洗,转过身就看见站在过道里的时晏,手一滑,刀径直飞了出去。 “先先先先先先生!” 贺铭眼疾手快,闪到小萄和时晏之间,及时抓住了那把向时晏飞过去的水果刀,手掌握上刀把,蜷起的指节处压到了一小节刀刃,他及时松开手,在皮肤被划破之前把刀扔在了水池里。 其他人都松了口气,只有时晏清楚地观赏了他空手接白刃的英姿。时晏扬起眉毛,张口就要问他是不是另一只手也不想要了,分开的嘴唇被贺铭喂进来一块橙子。 “回来了?”贺铭摊开手掌,表明刚刚那下自己并没有受伤,把剩下半个还成型的橙子递给他,自己则把案台上面目全非的果肉吃了,“快帮帮我,让这些刀下亡橙安息吧。” 厨娘默默打扫起了现场,小萄悄悄躲在淑姨身后。时晏的惊吓和火气被橙子清甜的汁液盖掉,改口问:“在做什么?” “今天的甜品,叫什么来着?”贺铭看向淑姨,淑姨回答:“香橙巴巴露亚。” 早上贺铭把淑姨和小萄叫到一起,笑眯眯地提议:咱们给时总做点好吃的吧,他这次出差不太高兴,安慰安慰他。 淑姨想了一下,说那做巴巴露亚好了,先生小时候很爱吃的,小萄说好呀好呀,正好刚来了一批新鲜的橙子,就做香橙味的吧。 到了备菜时间,贺铭果真提早回来,和她们一起做这道甜点。小萄想了一个点子,用橙子皮当容器,把巴巴露亚盛在里面,她剔除果肉又快又干净,贺铭要跟她学,这才出现了时晏来厨房看到的一幕。 “好久没吃了。”时晏淡淡应了句,叫贺铭先去换衣服。 贺铭再下楼时餐厅里只有时晏一个人,菜已经摆好,冒充橙子的六个巴巴露亚整齐排列在他面前。他不知在想什么,听见贺铭拉开旁边的椅子坐下才回过神。 “吃饭吧。” 家里骤然多了个人,时晏不太习惯,所幸贺铭充分遵循食不言寝不语的优良传统,没有和他搭话的意思,静静在他旁边吃东西,夹菜和咀嚼都没什么声音。 但他的存在感依旧很强,在他第五次把筷子伸进桌上最为清淡的一道青笋鸡枞菌里后,时晏看着他面前没动过的三色米放下了筷子。 “还在戒糖?” “没有特别严格。”贺铭咽下笋片,识趣地夹了一筷话梅小排,“最近不运动,所以吃得清淡点。” “你不胖。”时晏说的是实话,贺铭的身材没什么可挑剔的,宽肩窄腰,每一处都练得恰到好处。 他盛了一碗汤,牛肉丸从碗底堆出碗口,推到贺铭面前,“吃。” 贺铭很给面子地吃得干干净净。时晏不知道,他是最近才开始在意身材的。 以前他在饮食和运动上也很自律,但那是为了健康,受伤以前他夜跑的频率直线下降,开始频繁地跑健身房,严格塑起形来。 原因无他,虽然时晏从没说过,但他在床上的反应很诚实,他是喜欢这具身体的。 他及时抹去脑子里某些少儿不宜的画面,时晏拿着勺子,正对两排巴巴露亚举棋不定,贺铭放了一个在他盘子里。 “小萄说,这叫心想事橙,吃完就会一直顺顺利利。” 他明明不吃甜食,却拖着受伤的手在厨房里学了半天怎么脱出一个完整的橙子皮,时晏小心地挖出一块蛋糕内馅,避免破坏外壳,含糊道:“你还真是技多不压身。” 贺铭看着他把蛋糕吃完,手肘支在桌上,身体微微前倾,他已经换过衬衣,身上的柑橘香依然没有淡去,分不清是橙皮的气味还是他惯用的那种衣物香包,和口中化开的甜点有着同样的清爽蜜意,时晏错觉唇齿间都是他的气息。 他说太麻烦了,学来也不会做给别人。 “我只想叫你心想事成。” 险些飞刀杀害雇主的小萄一下午都惴惴不安,生怕时晏休整好以后找她算账。午饭后没多久,淑姨把她叫到一边,塞给她一个鼓鼓囊囊的红包。 小萄哭丧着脸,“先生要开除我吗?” 淑姨一脸慈爱,“不,这不是遣散费,是奖金。” “哈?”她做了什么值得奖励的事情吗? “先生说,”淑姨也不理解,但还是替她高兴,“奖励你橙子剥得好。” 第36章 36 抹药 虽然住在同一屋檐下,接下来几天,时晏和贺铭打照面的次数屈指可数。 两个人的作息完全不同,时晏因为容易失眠的缘故,没事的时候总是日上三竿才会起床,而他起来的时候贺铭往往已经出门了,小萄已经习惯了准备两次早饭。晚上贺铭从没在澜庭的餐桌上出现过,偶尔时晏应酬回来,抬头看客房的灯总是灭着,整晚静静的没有声响,不知道是歇下了还是还没回来。 时晏没太在意,他忙着推进西汀文旅局和wander的合作。暑期将近,文旅局卯足了劲儿要让西汀出现在夏季热门旅游目的地里,西汀刚刚开业的w酒店无疑是当地最具特色的高端度假酒店,按赵局的意思,希望wander出钱做一些突出城市特色的广告营销,作为回报,w酒店会作为重点推荐,出现在官方制作的文旅地图里。 要做的太多了,广告片、媒体招待、线上线下的各种投放……时晏拍板把第二季度的全部预算都放在这个项目上,他拿着这笔钱和初步的方案去和文旅局谈妥了交换条件,才算解放出来。 赵局那边满意了,简声又开始轰炸他,这项目预算高归高,事情也杂,很难总包给某一家广告商,光是招标工作就令人头大,平均每天简声至少要去他办公室三趟。 “先把制作和渠道拆开发标,让各个供应商报价,最后最多选3家公司一起执行。”时晏用一句话打发了简声,刚要喘口气,又收到了时安的消息。 第44章 “哥,你已经一周没理我了。” 上面果然有一条上周发来、没得到回复的消息,内容是问他和贺铭相处的怎么样。 时晏回忆了一下,他当时在开电话会,用意念回复了“还行”。时安有急事都会直接电话,所以他对不回复消息这件事毫无愧疚之心,被指责后也只是发了句: “忙。” 时安立刻回复:“啊,我在wander附近办点事,待会儿还想送点东西过去呢,你要是忙的话,我送到你家?” “来吧。” 车开到wander楼下,时安远远就看到了站在门口的时晏。正好是午饭时间,路过他身边的职员纷纷和他打招呼,然后走向相反的方向,他的哥哥以一己之力隔绝了用餐高峰期的人流,使得他那侧的底商门庭冷落。 看见他的车停在道旁,时晏过来拉开副驾驶的门,扣好安全带,面无表情地对他说:“二十分钟。” 时安迟到了二十分钟,他就在楼下等了二十分钟,过程中被无数下属围观,窃窃私语地议论,而他因为时安在开车,不想打电话催他,又不知道他要多久才到,只好呆站在原地,像只招财猫一样对着不知道第几个和他打招呼的人点头。 “对不起对不起,附近实在太堵了。”时安向来认错态度良好,“一会儿我请客。” “你别不理我嘛,想吃什么随便挑!” 他随手打开点评软件界面,把手机扔给时晏,承诺道:“下次我到了以后再叫你下来,再也不叫你等啦。” “好好开车。”时晏看似不买账,把手机丢到置物格里,“去荣记。” “嘿嘿,哥你最好了!” 荣记是时安爱吃的一家餐馆,他来附近十次里有八次是专程去荣记吃饭,为了让他吃饭的时候不用排队,很少去吃的时晏在那里充了张卡,升成了至尊vip。 服务生径直引他们去时晏定好的房间,他们坐定不久,菜陆陆续续端上来,全是时安喜欢的。 “还是这家好吃。”时安嘴里塞得鼓鼓囊囊,含糊地跟他说话,时晏剥了一只虾放进他碗里,“慢点吃。” “过来做什么?” “来进货,正好到你公司了,就来给你送箱酒。” “这么乖。”时晏又往他碗里放了一只虾,“需要结账吗,小时总?” “什么结不结的……”时安嘟囔,想起自己还有一张欠条在时晏那里,临时改了口:“要不抵一部分账单?就给贺铭哥修手镯那笔钱,我最近手头有点紧,短时间还不上。” “对啦,修得怎么样了?你还他了吗?” “还没。” 手镯还没从店里拿回来,柜台说要再等两天。断的地方要接,钻也要重新镶,跟重新做差不多。 “唉,他好点了吗?被砸那么一下肯定很疼。我买了一些补品还有药油,也带来了,你帮我带给他吧。” “药油?”过了这些时日,时晏估计贺铭背上的淤青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你干脆等他好了再送。” “我刚想起来嘛。”时安咽下嘴里的东西,十分懊悔,“应该早点送的,这样你还能帮他揉揉,拉近一下距离。” 他顿时没心思吃了,“你觉得贺铭哥怎么样呀?” 时晏好笑地用勺子柄敲敲他脑壳,“一天天都在想什么。” “我觉得他比你那个男朋友靠谱。” “哦?”时晏慵懒地往后靠着椅背,窗外阳光落在他身上,他连睫毛都镀了茸茸一层金光,“说来听听。” “你发烧搬到观潮路去住了两天那次,记得吗?我刚好在酒吧遇到贺铭哥,他陪我去买的药,还给你抄了用法用量的便签纸。”时安义愤填膺,“那时候你男朋友在哪里!就把你一个人扔在公寓!” 原来那张贴心的便签是出自贺铭之手。 不过他根本就是我发烧的罪魁祸首,时晏在心里反驳。 “上次你去1%找我,遇上贺铭哥和行止哥,我们四个玩真心话大冒险,你是不是和男朋友吵架了心情不好,拿贺铭哥撒气,他被你灌了一晚上酒都没发脾气,人多好啊。” 确实认错态度良好,但道歉的方式可就不像说话那么温柔,时晏现在想到那张扶手椅还觉得腰酸。 “你谈恋爱这么久,我都没见到你男朋友出现过 ,谁知道是不是真的有这个人。” “外公见过他。”时晏友善地给了他一点场外提示。 明示在时安这里都要反应一会儿,何况暗示,他嘀咕着那又怎么了说不定是个演员,你要是想骗人肯定做得很完美云云,随后痛心疾首地对他那在垃圾桶里找过男朋友的哥哥说: “贺铭哥还单身,你一定要把握机会。” “单身。”时晏终于对他的安利提起了些微兴趣,“听谁说的?” 时安自动把贺铭的原话“算是吧”简化成了承认,“他自己说的啊。” 一瞬间时晏脑子里闪过了很多:w酒店房间里,贺铭若无其事地说我不是同性恋;酒吧后巷,贺铭答应了他的要求,却没提条件;还有前不久那张被贺铭默默收下却没兑现的支票…… 对于做他的情人这件事,贺铭始终是排斥、耻于承认的。 深夜,贺铭推开澜庭的大门,楼上时晏房间的灯熄着,他渐渐习惯了这里一切,走过庭中无遮挡的水池边缘时也不再害怕失足踩进去。 外套上沾着浓郁酒气,他边走进玄关边脱下来,口袋里的烟盒和薄荷糖盒一起掉出来,糖盒空了,烟盒里还剩最后三只。他抽出来一根咬在嘴里,纠结要不要出去抽完再进来。 他本来是没有烟瘾的,但最近sl的资金周转压力大,困的时候他就抽一根,烦得不得了也抽一根,快养成习惯了。 贺铭把烟卷拿下来放回去,深深叹了口气,决定直接上楼洗澡睡觉。 往楼梯走的功夫,客厅的吊灯突然开了,四周豁然明亮,时晏坐在沙发上,睡眼惺忪,身上衣服堆起了褶皱,不知道在那里坐了多久。 “回来了。” “嗯。”贺铭轻轻应了一声,站在原地问他:“你在等我吗?” 时晏揉揉眉心,向他挥了挥手心里的小瓶,“给你药油,时安送的。” “放我房间就好了,何必在这里等。”贺铭心里柔软地陷下去一块,他想走过去,但身上不太好闻,只得说:“你先睡吧,药油我一会儿用,我出去抽根烟。” 时晏没动,对着他的方向定了一会儿,眼睛完全睁开,人也清醒了。他招招手,“过来。” 贺铭在沙发另一头坐下,时晏伸手把他的烟盒拿走,抽了一根烟出来,“火。” 打火机抛过去,他就直接在昂贵的真皮沙发上点上烟,吸了起来。时晏抽烟时也是从容的,缓缓吐出烟雾的样子显得很性感,让贺铭忘记担心烟灰落在进口家具上,迟缓了两秒去找烟灰缸。 “不用。”时晏又舒出一口气,夹着烟的手指一转,这下烟嘴的方向朝着贺铭,“抽吧。” 像是被蛊惑一般,贺铭凑上去,就着他的手吸了一口,正要把烟接过来,时晏的手拿远了,轻巧地把剩下的大半支烟扔进了桌上的空杯子里。 在贺铭错愕的目光里,时晏把烟盒插进自己胸前口袋里,“尝一口得了,剩下的没收。” 除了烟味,贺铭身上的酒气也很明显,他仔细端详着对方,眼下有淡淡的青黑,下巴尖了些,整个人显得疲惫而憔悴。 “睡不好。”时晏给他下了诊断,“在担心什么 ?” “没有。” 贺铭受不了他直白的目光,关于那张支票和被他拒掉的岁岁福利院项目,时晏没问过他,他也就得过且过的没有解释。 这时候他总不能跟时晏说自己在为钱发愁,像反悔了。 “就是有时候手疼。” “手疼没办法。”时晏十分铁石心肠,“你喝酒了,没法吃止痛药。” “嗯,现在也不是很痛。” 时晏坐到他身边,“上衣脱了。” “嗯?”贺铭迟疑地问:“在这里吗?” 时晏想了想,“那上楼吧,去你房间。” 贺铭跟在他身后进卧室,合上门板,看着自己打了石膏的手腕,琢磨着应该用什么姿势,时晏又说:“转过去。” “……好。” 上衣被小心地从身上拆下来,贺铭解开腰带,不知道下一步该先做什么,“我去洗个澡?” “呆着。” 幸亏他只有一只手,脱裤子的动作慢了些,不然就要闹出笑话。时晏拧开药油的盖子,“手疼是没办法了,给你揉揉后背吧。” 盖子下面还有一层塑封,时晏打不开。贺铭身上的痕迹恢复了,索性先在他背上胡乱搓了两下。 时晏暗暗和塑封作着斗争,一只手揉着贺铭的皮肤,不禁心猿意马起来。 每次和他肌肤相贴的时候,贺铭在想什么呢?会感到羞耻或勉强吗? 第45章 无论于公,还是于私,他和贺铭的关系注定是一纸不平等条约,他步步紧逼,贺铭无路可退。 尽管某些时刻他的方式激烈而充满略掠夺性,但时晏很清楚,就算在快感面前,贺铭也始终保持着理智,只要时晏得到满足,他可以随时踩下刹车。 而在时晏没有需求的时候,他从没有表现出任何渴望,不见面的话连消息也不会主动发一则。 或许真的是他习惯了高高在上,才会屡次忽视贺铭的感受。 在他发呆的时候,贺铭把他手里的药油拿过去,轻巧撕开了那层边缘破碎得不成样子的塑料膜,“刚想说药油很管用,不那么疼了。” “原来不是因为药油。” 他倒了一些药油在手心,自己抹到后背,湿淋淋的指尖碰到时晏还放在上面的手。 “药抹完了,我好多了,你去休息吧。” 时晏站起来,走到门口又折回来,把刚刚被他没收的、瘪瘪的烟盒从口袋里抽出来,搁在床头,垂下头对坐在床上的贺铭低声说: “别再抽了。” “下次疼的话,告诉我。” 第37章 37 止痛的方法 贺铭放下电话,下意识地去摸烟盒,想到昨晚时晏叮嘱的话又放下,转手去揪窗边那盆蓝雪花的叶子,聊以发泄心中郁闷。 最近一周,他和李冠一干人等马不停蹄地把合作过的没合作成的甲方爸爸拜访了一圈,美名其曰维护关系,拐着八十个弯打听对方公司最近有没有预算。 昨晚饭桌上有个客户提到公司最近想做支宣传片,方案改了八十遍领导都不满意,贺铭直接道: “我替你做,怎么样?” 贺铭的文案在圈子里很有名气,叫得上名字的品牌侃情怀时首先想到的就是他,但他自己做老板后鲜少动笔,价格水涨船高,已经到了吓人的地步。 对方笑着摇摇头:“今年的情况你也知道,可用不起贺老师的百万文案。” “价钱好商量。”贺铭和他碰了一杯,“但是得提前付一部分。” 客户立刻说回去和老板商量商量,刚刚打来电话,第一句话就是“不好意思。” 手机上还有好几条来自同一个人的信息,是一位姓单的投资经理,他所在的公司投资方向集中在科技、医疗和商业地产,很少涉及传媒行业,不知为何看上了sl。 贺铭见过他一次,他给了一个诱人的金额,但贺铭的意愿不强——他们的条件十分霸道,要收购sl,接手公司管理,而不仅仅是控股。 对方始终没有放弃,消息发得频繁,想约他再见一次,贺铭做事向来留三分余地,没立刻拒绝,只说最近事情多,考虑好了联系他。 花盆里堆起了一层绿叶,贺铭不忍心再辣手摧花,拿来喷壶给小小的蓝色花朵洒了好多水,手机又在震,他目光扫过去,这次是时晏。 “手还疼吗?” 贺铭下意识打了个“没事”。 想了想,改成“有点痛”。 又删掉,换成“很痛”。 把所有程度副词都试过一遍之后,他最终回答: “还挺疼的。” 发完后他无端有些紧张,把手机倒扣在桌上。时晏的消息很快回了过来,手机一震,他小心翼翼地翻面,亮起的屏幕上四个简洁明了的字: “那你忍忍。” 他又不知道回复什么了,索性装作没看见,面对时晏的时候,他总是不擅长讨要什么,哪怕只是多几句话的一点关心。 需要他签字的文件堆了半张桌子,他只有一只手能用,翻得很慢,约莫过了半小时,还有一叠没看。 楼下传来两声汽车鸣笛,正好给心不在焉的他找个借口开小差,他站到落地窗前,一辆碳紫帕加尼不偏不倚堵在sl正门口。 充满工业感的超跑怼在玻璃房前栽着的四季桂、细叶芒和圆锥绣球中间,有种动作片主角误入新海诚漫画的矛盾感。 cindy进来给他送饮料,他这两天在公司享受病号待遇,饮品从咖啡换成牛奶。她也看见楼下的车了,放下纸杯战斗力十足地问他: “何方妖孽在此放肆,要不要我下去教他侧方位停车?” 几乎是同时,贺铭的电话响了。 来电人言简意赅:“下楼。” 还没来得及叫上一个身强力壮男同事下去应战的cindy眼睁睁看着自家老板露出一个春风得意的笑容,自请出征:“不用了,我亲自去清理门户。” “不好吧贺老师……” 如果是平时,cindy毫不担心,但现在,贺铭的一条胳膊还带着夹板,比起打架,看起来更适合去碰瓷。 她话音未落,贺铭已经飞快冲下了楼。 一分钟以后,透过办公室那扇锃光瓦亮的大落地窗,cindy看见贺铭理了理头发,直接打开车门,坐进帕加尼的副驾驶。 随后,线条流畅的车身划破阳光中的浮沉,扬长而去。 ……所以堵门的妖孽根本就是踩着紫色祥云来接老板的意中人? 贺铭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扣好安全带,身体因为惯性紧紧贴在椅背上。 他回想着刚才时晏摇下车窗,挑眉叫他上车的那个画面,心在胸膛里砰砰跳,压着比油门还难控的嘴角,问他: “你怎么来了?” “不是说疼吗。” 时晏语气淡淡的,却在贺铭心里点燃了数百朵烟花,原来他的“忍忍”是“等我”的意思。 养了这些日子,手臂的疼痛并不明显,何况他向来擅长忍耐,昨晚和刚才喊的那句疼都是借口,现在见到时晏,他把身体上的不适和公司的烦心事全都抛到了脑后。 时晏向左打方向盘,拐出这条小道,从后视镜里看着sl门前种着的一片无尽夏,还有明显是贺铭办公室的窗口垂下来的大簇蓝雪花,“你送的花不会都是从这里拔的吧?” 贺铭知道他指的是那些在不同时间和场合送给时晏、落款写着sl的大捧蓝色系花束,解释道:“我第一次收到花,就是蓝色的,所以一直觉得蓝色的花很漂亮。” “还挺长情。”时晏猛打方向盘,这台车的手感对他来说十分陌生,他不太客观地点评:“难开。” 贺铭看着他,只觉得今天的时晏过分英俊,皱着眉头的样子也显得迷人,他笑着说: “可惜我只有一只手能用,不然一定和你换位置。” “老实呆着吧。” “今天怎么开这辆车?” 时晏平静地反问他,“不然开宾利?” “那所有人都知道我开车来接你了,怕有什么闲话,你不开心。” 通过最近发生的种种,他发现贺铭虽然看起来百无禁忌,但其实自尊心很强,他决意把贺铭当成青春期的时安去对待,免得扎人心。 ……这辆车更招摇,整个长临也找不出几辆,贺铭暗暗反驳他,为了不显得得意忘形又咽回去,看着窗外的道路问他:“我们去哪儿?” “去个能缓解疼痛的地方。” 难道是去约会?贺铭脑子里闪过一些偶像剧桥段,低头看看自己仍然打着石膏的手,揣摩着时晏如果带他去游乐园,他能受得住什么项目。 过山车是够呛了,漂流也别想,旋转木马应该没问题,海盗船勉勉强强…… 他的思绪已经到了迪士尼,正在飞跃地平线,时晏出声把他拉回来: “到了。” 眼前的雪白高层建筑侧身上嵌着银光闪闪的招牌:临安医疗。 时晏照旧把车横在了大门口,门卫迎上来,接过车钥匙替他把车开走。贺铭哭笑不得地跟上去,“原来是医院。” “其实这里是一家恐怖主题乐园。”时晏一本正经地唬他。 贺铭笑笑,“以前没发现,你也会信口开河。” “跟你学的。”他们走进电梯,时晏轻车熟路地按了32层,贺铭看见医院时除了惊讶还有点失望,不难猜到他刚刚在脑补什么,“想去的话,等你好了带你去。” “这句不是骗人的。” 电梯在10层停住,进来两个人,其中一个坐在轮椅上,由另一个人推着。贺铭自然地靠近时晏,手背碰着他手背,用只有他们两个能听见的声音说:“怎么办,我一进医院就紧张。” “别怕,这里的医生很……”时晏找到一个合适的形容词,“嘴碎。” 32层到了。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高个子男人站在走廊入口,一看见时晏立刻迎上来,两眼放光,打量着他的胳膊,啧啧感叹: “真没想到,咱俩再见面居然是在骨科,我听客服说你胳膊断了,被人打折的?” 时晏咳了一声,贺铭从他身后出来,蒋一阔立刻人模狗样地换上一副客户至上的微笑,“您好,您有预约吗?” “没有。”贺铭诚实地回答他。 “不好意思,本层只接待vip客户,我找一位导诊来为您服务可以吗?”蒋一阔一边说着,一边挡在了他和时晏中间,他默默表扬自己,这种时候还记得照顾时晏的心理状态,他可真是医者父母心。 第46章 “你就没想过,”奈何病人从不领情,时晏幽幽在他背后开口,“他是和我一起的。” 蒋一阔这才注意到贺铭手腕上的石膏,他端详着眼前翩翩君子模样的人,忍不住爆了一句粗口,“我靠,命……” 在时晏的低气压里,他生生把“命定邂逅男”吞下去,生硬地改口:“命中注定我今天值班啊哈哈,太有缘了。” 贺铭忍俊不禁,对时晏说:“你说得没错。” 蒋一阔回过头:“他说我什么了?” 贺铭诚恳地看着他的眼睛:“他说,这里的医生很专业。” 虽然不太相信时晏能做出这么客观的评价,但是眼前的人看起来温和有礼,比时晏好相处多了。蒋一阔亲热地带着他往前走,把时晏甩在后面。 “我叫蒋一阔,来来来,我带你去骨科。你叫什么?是做什么的?” “叫我贺铭就好,做广告的,蒋医生不是骨科大夫吗?” “我啊?我是做心理咨询的。那什么,你和时晏很熟啊?他第一次带人来,时安上次冲浪崴了脚,还是我带他去看的。” “时总是我的甲方,我这次受伤也算和时安有点关系,大概他心里过意不去。”贺铭转头看了一眼时晏,打趣道:“蒋医生和时总很熟吧,很少有人敢和他这么说话。” “我们俩是大学同学,嗨,他那时候还不这么吓人呢……” 话音未落,身后传来一声嗤笑,时晏终于看不下去,点醒还在试图拉近关系获取情报的蒋一阔:“别瞎问了,你说不过他。” 蒋一阔这才意识到,他没套出贺铭的话来,倒被贺铭问了个干净。眼前的人脸上仍然挂着友善的微笑,但他已经透过皮囊看到了本质,那颗七窍玲珑心切开肯定全是黑的,他腹诽,和时晏还真般配。 有蒋一阔开路,他们大摇大摆地进了骨科医生的办公室,桌旁坐着的医生抬起头来,他有一张好看得近乎妖冶的脸蛋,脸色却很臭,贺铭不禁眼皮一跳——这也太巧了。 医生挑起眼尾,“有什么不舒服的?” 贺铭顿了两秒,艰难地克服了羞耻心,“手疼。” “哦。”医生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具体怎么个疼法?” “哎呀骨折还能怎么个疼法。”蒋一阔完全没察觉到两人间微妙的电波,“给他开个止疼药吧。” “止疼药能随便吃吗?”时晏不满意他的草率,问贺铭:“你今天吃过了吗?” “……你还知道止疼片不能乱吃。”蒋一阔嘟囔,大手一挥,“给他开止疼片,或者打针麻醉,你选吧。” “三位谁是病人?”医生打断他们。 “他啊,不够明显吗?”蒋一阔没品出这话里的阴阳怪气。 “那请问谁是医生?” 这句话里的不客气就很明显了,蒋一阔看了看他的工作牌,印着一张漂亮臭脸的证件照旁写着“宋窕”二字。他嬉皮笑脸地道了个歉,“当然是你了,小宋医生,那你说怎么办才好?” 宋窕一脚踢翻了他递过来的台阶,“无关人员先请出去。” “我靠,你就这么对领导?”蒋一阔很不忿,指着自己的名牌,“你新来的不认识我是吧,我是这里的……” 宋窕压根没耐心听他说完:“我的领导多得很,副主任主任副科长科长副院长院长,不管你哪位,骂人先排号,等我看完诊再说。” 这气氛可不像是普通就诊,他和贺铭应当早就认识,态度熟稔又带着刺,时晏挑挑眉,他可不打算听这位小宋医生的。宋窕对他也不客气:“这位先生也出去,这个月想投诉我的病人家属已经有99个了,刚好你凑个整。” “谁敢投诉你。”贺铭叹了口气,“你不投诉病人就不错了。” 他转向时晏,语气也变得温柔:“我跟他单独说两句,可以吗?” 第38章 38 非暴力沟通 时晏警告似地看了一眼宋窕,一瞬间宋窕感觉房间里空调温度骤降十度,这个人比他的“领导”给人的威压感强得多,当领导也排不上号的蒋一阔忍气吞声地跟在vip客户兼投资人身后出去了。 门重新合上后,宋窕撇撇嘴,“真可怕。” 又对着贺铭幸灾乐祸道:“你也有今天,苦肉计卖到我面前,丢不丢人?” 贺铭打出一张友情牌:“你吵架后喝得烂醉,我可没少去接你。” “哼。”想到刚才自己不过说了时晏一句,贺铭就立刻跳出来回击的样子,宋窕白了他一眼,“就那么喜欢?说一句都不行。” 贺铭没有回答,指指门外,然后把手指放在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做这些时他脸上带着笑,不是对所有人无差别放送的那种流水线弧度,柔和的笑意自眉梢没过眼角,一直溢到唇边。 他如此纯情的模样使宋窕大为不适应,他摇摇头,又一次感叹:“你也有今天。” “看在你送我回家好几次的份上,要不要我替你把病历写严重一点,错位移位什么的,让门外那位再心疼一下,对你好点?” “不用。” “怕什么,反正他也不会带你去别处确认,不会露馅的。” 宋窕胸有成竹,贺铭依旧摇头,轻声说: “现在已经够好了。” 门外,蒋一阔和时晏自觉地和他们保持了距离,坐到了等候区。 “他到底是怎么被招进来的。”蒋一阔幽幽道:“我也想投诉他。” “你跟谁投诉?”时晏慢悠悠地帮他回忆了一遍他在宋窕那里的顺序,“排在副主任主任副科长科长副院长之后的……蒋院长。” “靠,我要开除他!”蒋一阔担忧地望着宋窕的诊室:“他们不会打起来吧?那小孩看起来像是跟贺铭有仇?” “不知道。”时晏看起来很无所谓。 “你怎么一点都不担心啊……医生殴打行动不便的病人,传出去我这医院没法开了。” “不会。”他坐立难安,时晏的嘴角竟然扬起一个细微的弧度,眼神称得上得意,“他打不过贺铭。” “提醒一下,那位天下无敌的贺先生打着石膏。” “那他也打不过。” 蒋一阔确定时晏是在笑,现在的时晏身上莫名有种“治不好他就全都陪葬”的气质,他竟然担心起那个嘴坏的医生来,忍不住替他分辨两句: “我刚在里面说的是实话,石膏固定得好好的,该做的处理早都做了,你现在带他来医院,除了开点止痛片,医生也没什么好办法。” “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时晏的笑意转瞬即逝,“就当帮他转移一下注意力吧。” 蒋一阔定定看着他:“你知道吗,你今天状态非常好。” “终于满足了你看热闹的心?” “不是。”他认真说:“你今天的情绪都很明显,生气的,开心的,不像之前一样,对什么都很冷淡,好像世界上没什么能让你感兴趣的事情了。” “没准儿你够幸运,是被恋爱治愈的那0.1%。” 他由衷地这么希望,时晏的嘴唇动了动,蒋一阔以为他又要说些煞风景的话,他却十分不确定地说: “应该不算在恋爱。” 蒋一阔终于找到一个取笑他的机会,“还记得你上次来找我说了什么吗?” ——“我没打算谈恋爱,我可以付他钱。” ——“作为一名专业的心理医生和富有正义感的青年才俊,我的建议是不要轻易做爱情买卖,免得你血本无归。” ——“没有爱情,至于买卖,只有你才会血本无归。” 看来这场爱情买卖,终于还是偏向了爱情一头。 时晏第一次在他这里吃瘪,蒋一阔乐得多嘲笑他一会儿,在他被时晏的脸色冻死之前,诊室门开了。 方才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宋窕把贺铭送出了诊室,赶人时那股剑拔弩张的气势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拿着手机,对贺铭说: “加个微信,你再有什么不舒服的直接问我吧。” 不远处的蒋一阔目瞪口呆,下巴都快掉在了地上,“不是,这还是刚才那小刺猬吗?” 他忘记继续嘲笑时晏,扭头问他:“贺铭给他喂什么了?” “迷魂汤。”时晏见怪不怪,比起讨人喜欢的本事,贺铭更厉害的是不让所有人讨厌,谁到了他身边都变得格外好相处起来。 他看着贺铭拿出手机,明知故问道:“不是有微信吗,怎么还要加?” 宋窕不自在地别过头,“分手的时候删了。” 贺铭适可而止,不再打趣他,笑着扫了码发送好友申请。 越过贺铭的肩膀,宋窕探出头看了时晏一眼。他本意是想再看看,究竟是什么人让片叶不沾身的翡湖交际花折了腰,落在时晏眼里,就有些挑衅的意味。 因此贺铭和他道别后走过来,看到的就是仿佛在暗暗生气的时晏。 趁着时晏伸手把病历单拿过去,他快速握了一下时晏的手,“怎么了,和蒋医生吵架输了?” 第47章 蒋一阔火上浇油:“哈哈,没错!我第一次取得了压倒性胜利。” 时晏懒得搭理他,径直问贺铭:“前男友?” 蒋一阔和贺铭同时意识到了他心情不好的原因,蒋一阔正打算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来一句“好酸哦”,对上时晏平静中蕴含风暴的眼睛,非常识时务地咽了下去。 他连着后退三步,“那什么你们先聊我去个洗手间。” 贺铭没有立刻回答,抿着嘴唇,用盈满了笑意的眼神注视着时晏。本着尊重对方意愿不要太凶的原则,时晏避开他的目光,违心道:“不想说就不说。” 两片抿着的嘴唇里泄出一声克制的轻笑,这下时晏是真的恼了,快步往前走,想远离他。 就连逃避贺铭都不顺他的意,没受伤的那只手倒是很有力气,紧紧攥着他手腕,拉着不许他往前。 “放开。” 走廊里人来人往,这会儿贺铭倒是不怕人看了,大大方方地拽着他。时晏手腕一转,要强行挣脱,贺铭被他往身边一带,直接用手臂环住了他的腰,时晏几乎贴着他因受伤吊在胸前的手腕上,只要轻轻一动就会碰到石膏,他立刻不敢挣扎了。 两个人几乎同时开口: “你想干什么?” “怎么办,突然想看你多气一会儿。” 圈着他的手臂收得那么紧,贺铭的语调却轻快又温柔。 “他说的不是和我分手。”为了解释清楚,他果断把兄弟卖了:“他不是我的前男友,是傅行止的。” 他垂下头,温热的气息扑在时晏鼻尖: “我没有前男友。” “……你先放开。” “你先消气。” “我没那么小气。” 贺铭当然知道,只是单纯地不想放手,又多抱了他两秒才松开,体贴地替他抚平衣服上被自己弄出来的皱褶。 避难完毕的蒋一阔追上他们,先观测了一下时晏的情绪:气压正常,温度正常。他放心地靠近两人,对贺铭佩服得五体投地。 “大师,开课吗?主题我都帮你想好了,‘非暴力沟通’,请你给我们全院来做讲座。” 贺铭笑而不语,时晏斜他一眼,“需要我给你讲讲暴力沟通吗?” “你那是冷暴力。”蒋一阔吐槽,他哥俩好地搭上贺铭肩膀,又得到了时晏一记眼刀。 “放下。”时晏接收到贺铭的目光,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解释原因:“他受伤了。” “至于吗?伤的是手腕,又不是肩膀。” 蒋一阔嘴上这么说着,还是收回了手,贺铭拍拍他肩膀,“等我好了随便搭。” 他还没来得及感动,就听贺铭煞有介事地问时晏:这样也不行吗?并且在得到一句语气很差的“随便”后笑得更加开心。 ……呵呵,这个人只是恶劣得很隐晦,和时晏天生一对。 中午蒋一阔在附近找了家餐厅请他们吃饭,随口问他们下午要去干嘛。 两人异口同声回答他:去公司。 蒋一阔摇头感叹:“同样是做老板,我就没有这么热爱工作。” 时晏戳穿他:“因为你没有客户。” 他问贺铭要不要回家休息,贺铭自觉翘班一上午已经十分小题大做,“要回去,还有事情没做完。” 时晏吃了一片牛肉,问他:“我找个人替你工作?” “不用。”贺铭急忙打消他这个念头,时晏真的做得出这种事,临时替他找一个职业经理人之类的,“我真的没事。” “你能找个人替我……当我没说。”试图截和的蒋一阔想起时晏还算他半个投资人,识相地闭嘴。 时晏的电话响了,是ryla,他听了两句就皱起眉头,“怎么现在才说?” “我赶不回去,推后吧。” 他看看腕表,“最快两点。” “知道了,下不为例。” 贺铭大概能猜到电话的内容,某个会面提前了或者秘书忘记通知他。果然,时晏放下电话,“我得走了。” 他问贺铭:“吃好了吗?我先送你回去。” “不用管我,我自己回去就好。”贺铭不想他赶路,“蒋医生选的餐厅很棒,我可以再和他一起吃一会儿。” 蒋一阔附和,“忙你的吧,我送他,保证一根头发不少地给你送回去。” “好。”时晏这才离开,临行前没忘记把单买了,以示感谢。 看着他在玻璃窗外找了半天那辆不常开的帕加尼,蒋一阔对贺铭说:“他很在意你。” “抱歉,我之前不坦诚,不是故意想瞒你。”贺铭指的是刚见面时他对蒋一阔打太极的事情,风度十足地朝他举杯,“我现在相信蒋医生是时晏的真朋友了。” “我知道,我其实也没那么八卦。”蒋一阔和他碰杯,“他最近很少联系我,我很担心他的状态是不是恶化了,但是今天看起来,有你在他身边,他反而好了一些。” 对于时晏有心理问题这件事,贺铭多少能猜到一些,比如他对男性碰触的排斥,虽然不清楚时晏为什么选自己做情人,但如果能让他好起来,贺铭不必非要知道原因。 “他……很严重吗?” “过去的事情,他一直有心结。”蒋一阔点点头,“多的我也不方便说,总之他心里很苦,看着金贵的一个人,其实一直在糟蹋自己。” 贺铭想到时晏身上深深浅浅的伤口,宁愿用痛感去转移注意力,应该真的很难过吧。 “如果有机会的话,你能劝他少喝点酒吗?” “当然,有什么我能做的,你尽管说。” “说来惭愧,我并没有帮上他什么忙。我其实不清楚他的病因,他不愿意说,也很抵触治疗。” 蒋一阔郑重地拜托他:“假如有一天,他对你敞开心扉,麻烦你劝劝他,把那些话再对我说一次吧,我一定会想办法帮他好起来的。” 贺铭又和他干了一次杯,他不认为自己在时晏心里有那样的分量,但还是说:“如果有这个机会,我会的。” 在wander等着时晏的人是位投资经理,姓单,约了时晏很多次,都被他拒之门外,弯弯绕绕搭上了时安,才见上他一面。 “终于喝上wander的茶了。”单经理忍不住打趣:“说实话,时总,现在的行情,很少遇到需要上门求着送钱的项目了。” “现在的市场,也很少有业绩稳定增长的公司了。” 时晏说的是实话,但配着他那张云淡风轻的脸,就显得十分傲慢。 他有傲慢的资本,单经理适时岔开话题,“说起来最近还有一家视金钱如粪土的公司,时总想必很熟悉,sl,我们也在接洽。” “这么一看我和wander还挺有缘的。” “不是有缘,是单总有意。” 单经理被戳穿,索性哈哈一笑,坦然承认:“一开始接触sl确实是想曲线救国,和时总有更深入的合作。简单了解以后,还真的挺心动的。” “可惜,sl的贺总太瞻前顾后了,不像时总,雷厉风行。”他惋惜地摇头,“这点我和时总很像,相信我们能有很愉快的合作。” “我不跟同样强势的人合作。”时晏似笑非笑,“我比较喜欢sl那种知进退识时务的风格。” 第39章 39 底线 单经理被ryla客气地送出了wander大楼,迟迟没反应过来哪句话得罪了时晏。 这时他收到了贺铭的消息:明天方便见一面吗? 他直接打电话过去,贺铭很快接了。 “贺总改主意了?” “我还没想好,不过我想和您当面聊聊,或许会有双方都更满意的方案。” “我明白贺总的顾虑,控股比例我们可以再商量,但是我们是一定要介入公司管理的。”察觉他动摇,单经理趁热打铁:“干嘛要等明天,今晚我们就一起吃个饭吧。” “不巧,我今晚约了别人。” “好吧,那咱们明天中午?” “行,地方您来挑吧。” “贺总。”单经理斟酌着,sl现在的困境完全是因为资金周转不过来,有心人仔细算算就会知道,这时候入股sl是一笔多么划算的买卖,被别的投资机构盯上也不奇怪,“方便问一下,您晚上约的人,不是我的同行吧?” “不是。”贺铭否认,“那就明天见了单经理。” 贺铭晚上约的确实不是其他投资人,他带着cindy和李冠一众关系比较亲近的员工去了1%。时老板和俨然已经成为半个老板娘的傅行止用不限量的精酿、鸡尾酒和无限续加的小食热情款待了他们。 “我没看错吧,这是酒吧里该出现的东西吗?” 桌上有一杯牛奶,杯口还冒着热气。贺铭大大方方拿起来和他们干杯,自然遭到了众人集火。 “是谁在酒吧喝热牛奶?哦是领导啊,没事了。” “贺老师你自己说,你是不是该去小孩那桌!” 李冠往贺铭手里塞了一杯草莓朗姆:“话说贺老师你算过自己能喝多少吗,我没见你醉过。” 第48章 “喝倒cindy两轮,喝倒你四轮没问题。”贺铭接过酒杯,放在牛奶旁边。 “真的假的?”cindy跃跃欲试,李冠不干了,一挽袖子,“不对啊,凭什么我就相当于半个cindy!” “是真的,你那酒量也就跟我差不多吧。”说话的是在场资历最老的员工,姓梁,“刚创业那会儿,我和他一起陪客户,俩人轮着打圈敬酒,我去厕所吐了三回,要吐第四回的时候,他才终于跟我一起去吐了。那时候真是年轻啊,就为了一个十万块钱的项目,喝得差点去医院洗胃。” “你要这么说我可和cindy一起上了,再来个老梁,我们三个,二分之一加四分之一加四分之一,正好抵一整个你。” “贺老师喝醉了什么样啊,给我们开开眼。” 傅行止看热闹不嫌事大,“来来来算我一个。” 只有时安和cindy还记得贺铭有伤这件事,时安拉住他,cindy压着李冠的脑袋把他摁回座位上,“他伤还没好呢。” “唉,看来今晚是看不到贺老师给咱们演贵妃醉酒了。”李冠十分遗憾。 贺铭喝了口牛奶打底,转而端起那杯草莓朗姆,“以后还有机会一起喝。” 除了傅行止,没人听出来,这是一句隐晦的“再见”。cindy和李冠嚷着玩酒桌游戏,时安和傅行止也被他们拉入战局,贺铭坐在角落,昏黄的灯光衬得他的神色比平常更柔和,杯子里的朗姆酒消失了,只剩下一颗草莓缀在杯口,他说我就不参加了,如果需要裁判的话,我来协助你们好了。 玩了一轮傅行止就借口抽烟,把他拉到外面的露天小平台。 他自己点了一支,没给贺铭,“你要跟他们散摊啊?” “关爱一下病人,别让我吸二手烟。”贺铭把他的烟拿下来掐灭,“还没定。” “你那房子不是……”傅行止话没问完,已经知道了答案,钱还不够。“差多少?” “及宇的官司拖得久,只会越差越多。”贺铭这些天脑子里全是数字,他算得很清楚,随着晨星的项目往前推,缺口会越滚越大,“我得保住大家的饭碗。” “那你什么打算?” 贺铭告诉他单经理的事,傅行止了解那家机构的风格,一旦真的出售,贺铭即使留在sl,他的位置也会变得很尴尬。 “肯定还有别的办法。” “我有点累了。”贺铭嚼了粒薄荷糖,把糖盒扔给傅行止,一朝之间可能失去所有的感觉让他很不安,“或许拿一笔钱,然后找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躺平到老更适合我。” “你想得美,现在去哪儿找朝九晚五还能干到老的工作。”傅行止给他泼冷水,“公务员倒是可以,但我没记错的话,你毕业那年就把这条路堵死了,放弃录用还能再考吗?” 身后传来物品坠地的声音,出来找他们抽烟的李冠把打火机掉在了地上,只觉得天都塌了:“贺老师,你要把公司卖了,然后去考公?” 贺铭无奈道:“我没有要考公。” “你别只澄清后半句啊,公司呢……”李冠看起来快要碎了。 “公司的事还没定,我没法承诺你太多。”贺铭拍拍他的肩膀,“但假如确定要卖,我会和他们谈一个人事调整时间,要求他们在一定时期内不许裁员,我也会留下来过渡。” “我不是担心这个……”李冠抱住他,声音有些哽咽,“我就是很舍不得你,我真的特别特别感谢你,教了我很多东西,你就是我的职场,不,人生导师你知道吗……” 贺铭安抚性地在他后背上拍了两下,“刚刚不是说了,还能一起喝酒。不过以你的酒量,想看我喝醉的样子有点悬。” 他任由李冠意难平地抱了他一分钟,才后退一步,和他分开。 “差不多了,整理下情绪。再这么下去,傅行止该怀疑咱俩纯洁的师生情了。” “贺老师,我们真的不再试试其他办法了吗?”李冠真的流下了几滴眼泪,他用袖子胡乱抹干净,“那个西汀福利院的项目,我可以再去问问……” 傅行止突然拽了他一下,“你不会把鼻涕眼泪都抹贺铭身上了吧,他洁癖。” “我得去趟洗手间,好好检查检查。”贺铭就着他的话调侃,当真进去了。 小平台上只剩下傅行止和李冠,傅行止又点了一根烟: “告诉你个秘密。” “贺铭是西汀人。” “啊?”李冠没明白,这算什么秘密? “再告诉你一件事,你们老板这个人呢,底线非常灵活,但只有两样东西不可触碰。 “哪两样?” “贞洁和故乡。” 之前西汀的w酒店开业,他还奇怪贺铭怎么没去,后来才想起来,西汀就是贺铭的家乡。 从大学时候开始,他就没见贺铭回过家,逢年过节,别人团聚的时候,贺铭永远在赚节假日的三倍薪水。 一开始傅行止以为是他缺钱的缘故,但他不仅不和家人见面,连电话也没有,平时提到亲人相关的话题,贺铭总是沉默。 日子久了,傅行止自然意识到贺铭没有幸福的家庭,他不愿意回去。 傅行止用纸巾把烟头包起来,转身往回走,“所以趁早忘了什么西汀的项目,他不会去的,别再对他提了。” 第二天,单经理是直接带着收购意向书来找贺铭的。 贺铭接过来,用公文包把那份文件压在椅凳上,眼睛在镜片后弯起来,“这么重要的文件,确定我们要在餐厅看吗?” “事情不做完,难道贺总会有心思吃饭?”单经理双手交叠,满脸志在必得。 “我真的有些饿了。”贺铭招来服务生,“酸汤鱼,薄荷牛肉卷,清炒菜心,谢谢。” 他合上菜单,递给单经理,“剩下的请这位先生点吧。” 单经理随意指了两道推荐菜,服务生一走开,立刻催促他:“要不要先看看条件?” “相信单经理给了一个令人满意的价码,否则也不会这么笃定我会立刻答应了。”贺铭并没有去看文件,给他倒了一盏山楂蜂蜜茶,“别着急,我们还有一个下午的时间。” 单经理喝了口茶,沉默地同贺铭吃完了这顿饭,饭后贺铭请工作人员收拾好桌子,又叫了一壶茶,这次是普洱。 他先后把单经理和自己的茶杯满上,才取出公文包下的意向书,粗略读了一遍,看到资产评估说明时他顿住,尽管具体的评估还没开展,但条款中有一则特别说明,及宇的债权会按照标的8折进行转让,已经是一个非常优厚的条件。 在他翻动纸张时,单经理一直盯着他,观察他的反应,可惜什么也没看出来,仿佛无论面对什么,贺铭都是一副恰到好处的礼貌微笑。 他放下手里的文件,单经理等待着他的第一句话,是明示不满意,假意推说要考虑,提出附加条件,或是爽快地答应下来? 哪一种反应也没猜中,贺铭只是问他: “单经理,你们为什么想收购sl?” “原因重要吗?我们先谈最重要的事吧,资产评估方面,你有什么想法?” “只是好奇。”贺铭没有坚持,也没有按照他的思路继续,“假如我同意,收购流程大概要多久?” “快的话三个月,慢的话半年,至于贺总想保留的股份份额、将来的职务问题,咱们都可以再谈。” 当他说出三个月的时效时,贺铭毫无征兆地想到了时晏。 三个月,也是他和时晏约定关系结束的时间。到那时候,sl就是他和时晏唯一的联系。 以时晏的名字为结点,他的想法缠成了一个小小的毛线团,在贺铭把他们解开之前,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来,状似清醒:“单经理,你最近还有接触其他公司吗?” 单经理知道,自己已经被看穿,他坦言:“也没什么好遮拦的,我们一开始想投的其实是wander,出于这个原因才了解到sl。” 和他说话的功夫,贺铭成功把脑海里的线团解开,理智地权衡了利弊。 签了它,sl的困境迎刃而解,而他也将会在不久后得到一大笔钱,不必再担心回到从前居无定所、藏不住衣服上贫穷味道的日子。 至于他和时晏,早晚有一天是会结束的,wander和sl的合约也不过到明年年初,以后能否继续合作,也未可知。 “我知道贺总向来考虑周全,但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不妨跟着感觉走一次,放手一试,也许会有更好的结果。” 单经理摘掉签字笔的盖子,递到他眼前。 第40章 40 怯场 和单经理分开后,贺铭收到了时晏的信息。 “晚上回来吃饭。” 过了两秒又发过来一条: “有时间吗?” 贺铭摸摸刚吃完午饭、饱胀的胃,竟然期待起晚饭来。他还要去趟晨星,否则他真想现在就奔回澜庭。他回复时晏: “好,我争取早点回去。” 第49章 从晨星出来的时候是下午四点,除了上班送他一趟,其他时间他不愿意劳动时晏家里的司机,自己打车居多。今天时晏执意要人来接他,他只好在路边等。 闲来无事,贺铭慢慢从晨星写字楼门口踱到一条小路上,浓密绿荫下零星散着几辆小推车,是卖吃食玩意儿的摊贩。 其中一辆车板的尾端堆满了铃兰,饱满、小小的蓝色花朵垂着头,从纤长的绿叶间探出来,三两枝用牛皮纸包成一簇,素净之中有种别样的清新。 他想起来,今天是立夏。 不知不觉他已经走到了摊子前,卖花的奶奶抬起头来,慈爱地眯起眼睛招呼他:“小伙子,下班买一束花去约会呀?” 贺铭于是拿起一束,放在臂弯里觉得有点小,直接举着又嫌草率。他弯下腰,检阅着平板车上的其他花束,最大的也就包了五支。 “花不在于多少嘛。”奶奶正色道:“想送花给对方的心情最珍贵。” 贺铭点头表示赞同,颇为不好意思,“但我总想给他更好的。” 摊主奶奶体谅他的心情,选了三束体积较大、花朵新鲜的,“那我帮你把这三束包成一束,怎么样?” “谢谢您。”贺铭不假思索,手指从左侧划到右侧,“麻烦帮我把这些全部都包进去吧。” 没过多久,他怀里就多了一大捧蓝色,小小的花铃排排垂落,在风里摇着,他惹了一身香气,过往的人总要往他怀里的花看上一眼,最开始的兴致平息,他开始思考无端送时晏一束花是否妥当。 一辆车停在他面前,司机摇下车窗,是时晏家里的一位阿姨。司机阿姨下车帮他开门,不忘回头看一眼他怀里的花,带着善意的微笑夸赞:“真好看,立夏就是应该插铃兰花呢。” “是啊。” 贺铭和花并排坐进车后座,窗外行人和树的影子飞快掠过,手边包好的花束轻轻颤动着,和他的心跳一起,织成夏天第一首和弦。 到了澜庭,他抱着半臂高的花束穿过水池边,小萄正拿着一盆樱桃、枇杷和杏子走过玻璃窗前,一眼就看到了他。她快走两步到前面,替他打开别墅入户门。没等贺铭解释一句立夏和铃兰的关系,小萄转过头,朝着餐厅的方向大声说: “先生,贺先生回来啦,还带了好大一束花呢!” 贺铭无言,和她一起走进餐厅,时晏坐在长桌旁,望着他一步一步靠近。淑姨接过小萄手里的三色果盘搁在桌上,轻轻弹了下她的后脑勺,“方圆十里都知道贺先生回来了。” 小萄嘿嘿乐了,贺铭捧着花站在那里,犹豫着该交给谁,又不自在起来。时晏站起身,自然地从他手里接过花,轻轻拨了一下其中一朵,含着笑意问他: “你不会把sl门前的花拔光了吧?” 那点别扭顿时烟消云散,贺铭也笑了,“是,现在我的整个花园都在你手里。” 时晏这才把花交给淑姨,嘴角的弧度更加明显,“把贺先生的花园种到餐桌上吧,回头再买一批种子还给他。” “要蓝色的。”他特意叮嘱。 “好的先生,明天我就去买。”淑姨乐呵呵地找出一个花瓶,又弄了些清水,把铃兰插进去,小萄把包装纸收起来扔到厨房,不一会儿装了两大杯冰薄荷巧克力拿出来,塞到贺铭手里,又把一个纸袋递给时晏。 “先生和贺先生今天都回来得太早啦!还要好一会儿才能开饭,不如两位出去走走吧,海棠花开得多好呀!” 纸袋里塞满了曲奇饼干,但贺铭还是一眼看见侧边露出的红色皮面盒的一角,小萄欲盖弥彰地冲时晏挤了挤眼睛,后者淡定地伸手在盒子里抓了一块饼干来吃,再抬手时盒子已经被严丝合缝地盖住。 小萄送他们到门口,走出一段距离后贺铭回过头,见她仍然站在原地,捂着嘴偷笑,对上他的目光很欢快地摆摆手,仿佛遇到了什么好事。时晏走在他身边,若有所思地嚼着饼干,牙齿间发出轻微的响声。 自从贺铭住进澜庭,这里的氛围就变了,小萄释放出了爱搞花头的天性,就连淑姨偶尔也会说笑了,原先近乎寂寞的安静被打破,时晏并不讨厌这样。 但是,现在为什么变得像他要秘密求婚一样?他看着手里那只小萄贴心装好的“饼干袋”,十分疑惑。 他原本只是想把修好的白金手镯还给贺铭,进门后刚把盒子放下,小萄就惊讶地问:“这是给贺先生的吗?” “嗯。” “那您就打算明晃晃地放在茶几上吗?” 一旁的淑姨也露出不赞同的神色,时晏不解,正要问那应该放在哪儿,小萄把那个珠宝盒拿走了,拍着胸脯说包在她身上。 然后那玩意儿就被埋在了一堆饼干里。 他和贺铭还被推到了两侧栽满海棠花的小道上散步。 现在的情境弄得他不知道怎么开口,时晏无意识地把纸袋的手提挂绳握紧了,贺铭看在眼里,故意问他: “味道这么好?你吃得好专心。” 时晏心不在焉:“嗯。” 贺铭作势伸手去袋子里抓,“那我也尝尝。” “不行。”时晏警惕地收紧袋口,拿远了些,“难吃,你别吃了。” “更好奇了,到底什么味道,又难吃又好吃。” 他嘴上这么说着,却收回了手,把挂在腕上的装饮料的袋子提芯移回掌心,只眼巴巴地看着时晏。他唯一能用的手被占满了,危机解除,时晏从袋子里拿出一块饼干,拆开塑封递到他嘴边,贺铭毫不客气地咬住。 嚼完这块变幻莫测的饼干,他们已经离时晏的别墅很远了,前面有一片长长的草坡,贺铭晃晃手里的袋子,指了指中央的长椅,“我们去坐一会儿吧,再走冰块就要化了。” 他们一人捧一杯冰薄荷巧克力,并肩坐在长椅上,装了饼干和珠宝盒的袋子被时晏放在远离贺铭的一边。远远望去,只见海棠花连绵,层层蜿蜒的粉色浪头组成了澜庭的海,分散的别墅隐在其间,成了水底的礁,而他们坐在岸上。 贺铭此时觉得别墅开发商的宣传语贴切起来,“东风在侧,独卧春光”。 春风搅动春水,没有比眼前景象更符合的了。 他转头看着时晏,他也正看着下方的花海,暂时放松了对神秘盒子的警惕,双手支在身后,懒怠地向后靠去,冷白皮肤被阳光照得近乎透亮,他整个人都像一件精雕细琢的玉器,莹莹发光。 花香氤氲,眼前的场景在梦里也很难复刻,贺铭连眨眼的速度都放慢:“真美啊。” 时晏没有察觉他目光的落点,“我还以为你只喜欢蓝色的花。” “现在我见识到了,海棠也很漂亮。” 他转过头对着贺铭:“下次办公室搬迁或酒店开业,我不会收到一棵树吧?” “如果你想的话。” 贺铭猝不及防地靠过来,能自由活动的手臂绕过时晏身侧,只要再往前一点,他就能把饼干下藏着红盒子的手提袋直接拿过来,但他停下了,手松松搭在时晏身后,两个人的距离变得很近,贺铭说话时的吐息轻轻落在时晏唇上。 “所以,铃兰的回礼是什么?” “想知道?”时晏被他圈住,不退反进,两人的鼻尖碰在一起,贺铭条件反射地闭上眼睛,随后听到他一声得逞的轻笑,“反正不是一个吻。” 睁开眼时他已经拉开了一点距离,那个神秘纸袋横在中间,把他们隔开。 “而且这也不是回礼。” 时晏拿出那只暗红色的盒子打开,重新接好的白金手镯躺在米色绒布上,三排钻石熠熠发光,但跟他的眼睛相比仍然显得逊色。 一阵风打着旋儿经过,花瓣漫天飞舞,下起一场属于春末的、绯色的雪。 “我要跟你说对不起。” “关于那张支票,想帮你解决问题,就那么做了,没有考虑你的心情,是我的错。” 贺铭愣了一下,他以为支票的事已经在两人心照不宣的情况下过去了,他拿起那只手镯,反应过来左手还打着石膏,又放回去,用尽可能轻松的口吻说: “夏天到了,就把春天的事情忘掉吧。” “别这么干脆,”时晏替他把手镯扣在右手手腕上,微凉的指尖触到他脉搏,“不然我可能还会犯同样的错。” 他在袋子里翻找了一会儿,确定小萄没把他带回家的两份合同当作婚前协议一起装进去,只好退而求其次,给贺铭发了电子版。 其中一份合同的内容贺铭很熟悉,是被他拒掉的岁岁福利院的推广,另一份关联的项目还没人对他提起过,甲方一栏写的是wander,预付款比例一栏填着一个非常醒目的数字:100%。 “我想了想,还是决定把这两份合同给你。” “原本想让简声提前跟你透个底,但为了避免不必要的误会,还是我当面告诉你更好。” wander的合同内容非常简单:为西汀的w酒店做一支地方文旅宣传片。相比短短一句话的合作内容而言,合同金额后的那串0过于长了,贺铭很快看完重点,静静地等时晏说完。 第50章 “别误会,我没有给人送钱的爱好。” “我想要你亲自来做那支宣传片,你值得这个价格。” “还记得七年前恒时获奖的片子吗,你写文案的那支,我很喜欢,我想要你再为wander写一次。” 怎么会忘,那是贺铭第一次得奖,第一次和时晏合作,也是重逢后第一次和时晏单独说上话。顺着这个话题,他可以谈起很多,往事,感谢,爱慕,但他最终说出口的却是一句: “你不用为了时安对我这样。” 声音很轻,下一秒就消散在风里。说完又觉得懊悔,他自己都觉得煞风景且不识好歹。 “不是因为你替时安挡了一下。”时晏的语气没什么起伏,却很笃定,“照顾你,给你项目,都只是因为我想这么做。” 现在这样就足够了,贺铭默念,别再奢求更多。可是他还是贪心,还要试探。 “我中午去见了单经理。” “你别告诉我,你已经把公司卖了。”这个走向在时晏的意料之外,他微微皱起眉头。 “如果我说是,这两份合同还作数吗?” “作数。”时晏猜到他拒绝了,“只是乙方那栏要改一下。” 他把手里的冰薄荷巧克力喝完,微微扬起头,倨傲地看着贺铭。 “我愿破例、公事私办的对象,只有你一个,满意了吗?” 他不介意贺铭因为绕的小小弯子得逞而再得意一点,“当年那个叫你不要考公的人说得没错,你很适合做这行,你应该走得更远。” 贺铭不太磊落的笑意突然凝固在嘴角,眼里闪过某种更幽深的情绪。 ——“你很适合做这行,你会走得更远的。” 七年前的景象和现在重叠,时晏不记得了,但贺铭却难忘,他就因为这么一句话放弃了梦寐以求的公务员录取通知,舍弃了一条平稳通往安定生活的道路。 那个奖原本是颁给恒时的,全场六支广告片,只有恒时的广告片加上了制作方的名字。 这已经让贺铭很满足,但时晏总是比他想象得更慷慨。 颁奖当天他和经理都到了现场,坐在时晏后排,快要颁到他们的奖项时,时晏忽然越过经理,叫他一起去后台。 他不明所以地跟上去,和时晏一起站在通道里等候,两个人没有交谈,沉默地一前一后站着等待。 主持人念出恒时那支宣传片的名字,几乎同一刻,时晏侧身让开通道,叫他自己去领奖。贺铭的脑海有一瞬间的空白,他踌躇着,不知道该不该接受这份好意,时晏笑了。 “本来就是你的。” “去吧,你很适合做这行,你会走得更远的。” 帷幕拉开的瞬间,所有灯光向他聚拢过来,他站在连接通道和舞台的小小出口,心跳得飞快,呆站了足有一分钟,才迈着机械的步子向前。 奖杯的样子,颁奖嘉宾的客套,台下经理的表情,别人的目光,他都记不清了,那时候他只想回头看一眼时晏,但他不能。等他拿着奖杯回到后台,时晏早就不在那里了。 散场后,时晏立刻被人群围住,名片像雪花一样朝他飞过去,问候和自我介绍的话密得叫人插不进去,贺铭看着他越走越远,终究没能上前再说一句谢谢。 他和时晏围绕恒时展开的合作就此结束,短时间内他没有补上那句道谢的机会。等到他再有资格和时晏面对面交谈,已经是sl第一次中标wander媒介代理的开标会上,那时候时晏宣布完结果,没有和他握手,淡淡说了句恭喜,他顺理成章地对他说谢谢,但已经不是当初欠的那句。 他面对时晏时那种望而却步的心情,说是胆小或者自卑都不够贴切,多年以后,贺铭觉得那应该称之为“怯场”。 那是人在面临过于盛大热烈的情景时的一种本能反应。 你一直呆在昏暗狭窄的后台,突然有一天,帷幕拉开,华美的舞台和绚丽的灯光就这样出现在眼前,你被前方明亮广阔的新世界攫住了目光和心脏,但碍于耀眼和陌生,裹足不前。 贺铭用手背盖住眼睛,“我会被惯坏的。” “你不会的。”即使看不见,时晏的目光依然如有实质,灼烫地落在身上。“给你机会撒娇,跟我要点什么,憋了半天,就会说句手疼。” 贺铭语塞,招架不住他“就这点出息”的眼神,他很难拒绝这样的时晏,但偏偏两个项目都在西汀,他此生都不想再踏入的地方。 他犹豫片刻,“我能考虑考虑再回答你吗?” “当然,你永远有拒绝的权利。”仿佛怕他有压力,时晏身体微微向离他远的一侧偏了偏。 “简声以前评价你是以退为进的一把好手,退一寸是为了进一尺。” 贺铭以为时晏是在点他,他却又说: “在我面前,你也可以试试得寸进尺一点。” “你甚至可以要求我,重新兑现那张支票。”他适时开了个玩笑,免得贺铭有心理负担:“虽然我不确定那笔钱是不是还在,毕竟没人会把六百万放着吃灰。” 时晏很少说这么多话,贺铭想,越过他看起来没有人情味的“安全距离“”后,他其实有着近乎无限的温柔与耐心。 “不管你怎么决定,我都尊重你。” “但我希望你答应。” “知道你自己能解决,但是,别那么辛苦,嗯?” 贺铭看着他的眼睛,仿佛回到两小时前,他站在路边等待花束包好,卖花的奶奶问他,知道铃兰的话语是什么吗? “幸福降临。” 第41章 41 别咬 这天晚上贺铭久久没能睡着,好不容易入眠,又被怪诞的梦境淹没。 他在一条河边奔跑,那不是什么美丽的画面,河流窄小,浑浊的水看起来就有难闻的气味,也许刚下过雨,岸边泥泞难行,鞋子不时陷进深深浅浅的水洼里,他跑不快,脚步却很急,一刻也不敢停。 身后有声音传来,依次逼近。他不敢回头,仿佛只要看一眼,就会落入无边地狱。幢幢的影子印在灰暗的天地间,浑然一体,每个影子都在呼喊他的名字。 大着肚子的女人声音虚弱,“月份大了,打不掉了,都是冤孽。” 苍老的妇人发出悠长的叹息:“儿女债,还不清,死了也好,是个解脱。” 小孩身上挂着铁索,跑起来哗啦啦地响:“等等我!” 穿着福利院制服的人紧随其后,“你们不能出去!” 一家三口手牵着手,连着的身体组成一张网,齐心追赶他:“你欠的还没还完呐!这就想跑?” 继续跑,跑得远远的,跑到他们追不上的地方!他全身的肌肉绷紧了,既是弓,也是箭,划破乌云密布的天空,向远方疾驰而去。 “贺铭。” 最后唤他的声音比前面的都要平静,却有着蛊惑人心的力量。 “回来吧。” 是时晏,箭矢落地,贺铭停下脚步,回过了头。 银色的电光割开空气,时晏站在灰色预制板单元楼前向他招手,方才对他穷追不舍的影子停在时晏身后,汇聚成一朵巨大的阴云。 扑通一声,贺铭掉进了河里。 他猛地张开眼睛,后背被汗水浸透,心口一阵剧烈地跳动,恍若真的完成了一场长跑。 落水的声音犹在耳旁,真实得让人心悸。贺铭坐起身,拉开窗帘走到阳台上,希望夜晚的凉风能让他冷静冷静。 他低头向下望,不禁怀疑自己还没醒——下方水池边有个人影。 那人坐在地上,两条腿垂进水中,一下下地晃,搅乱了那一小块波光,他手里也有什么在闪,从时不时昂头的动作看,是只玻璃杯。 贺铭轻手轻脚地下楼,大门推开的声音并没有惊动水边的人。他慢慢绕过去,那人手一抖,把杯子掉进了水池里,于是伸手去捞,薄薄的腰身向前弓,像折断的月亮。 他走近了,是时晏没错,旁边放着两个酒瓶,一个空的倒在地上,另一个立着,里面还有一半酒液。 他想起小萄的话——先生可喜欢院子里的水池了,有时候晚上他就坐在那里喝香槟。 现在的时晏看起来可不是那么惬意。 时晏这么猛地一探身,只觉得头晕眼花,浮在水面上的杯子都有了重影,他胡乱抓了两下,除了水,什么也没摸到,索性放弃,正要撤回来时却觉得重心不稳,一头往水里栽去。 落水之前,一条有力的手臂抱住了他的腰,把他带回地面。 贺铭松开手,转而把池中的香槟杯捞了上来。他把杯口对着时晏,给他看内壁上的水珠,然后放远了些。“不能用了。” 时晏眯着眼睛看他,脸上溅上了水,湿漉漉的,分辨出他是谁后点点头,拿过酒瓶,对着瓶嘴喝了一口,递给他:“喝吗?” 不等他接过去,酒瓶又被收回了,“你不能喝。” 他的小腿仍然浸在水里,贺铭问他:“水凉不凉?” 第51章 他没有回答,贺铭自己用手去感受,时晏一巴掌拍在他手背上,“不要玩水,石膏不能沾水。” 半晌他才反应过来贺铭刚才问的是什么,“凉。” 这个人明显醉了,但还记得他有伤。贺铭示意他从水里出来,更温柔地问他: “那你为什么坐在这里?” 时晏和他对视,一滴水珠从他睫毛上滚落,划过他脸颊。 “我很少会怀念童年。” 贺铭不明所以:“嗯?” “一个人的餐桌上也常年摆放百合……” 他在背那支获奖广告片的词,讲一个孩子长大后,经常自己煮妈妈从前常买的恒时水饺、汤圆来吃,以此寄托想念。 “我很少会怀念童年。 一个人的餐桌上也常年摆放百合,食物被裹在花瓣一样的面皮里,碗口冒着热气,厨房里飘出炊烟。 肉的咸,荠菜的鲜,豆沙的甜,轮番跳跃在舌尖,仿佛一切都不曾改变。 我又回到小时候,你就在我的身边。 味道,是凝结的时间。” 他不知道时晏为何说起这些,在心里默默陪他把这些话重温了一遍,静静地看着他。 “她生病了,睡不着,就常常这样,一个人坐着喝酒。” “西汀是她长大的地方……” 时晏前言不搭后语,但贺铭听懂了,他在说他的母亲。 逐渐接近她生命尽头的夜晚,病重的温岁蝶独自起来饮酒,年少的时晏怀着怎样的心情在远处看着她? 酒精的气味成了他和心门紧闭的母亲最后的联结,经历了十五年的漫长岁月,他仍然紧紧缠着这条看不见的线,不愿放手,哪怕屡次自噩梦中惊醒。 浓墨重彩的黑暗里,他钻进母亲褪掉的壳中,一遍遍地体会她当时的心境。 那颗水珠在他脸上留下一道蜿蜒痕迹,像一道泪痕,但上方的瞳仁无波无澜,里面是积年不化的冰雪,那双眼睛分明是不会流泪的。 时晏习惯性微微扬着头,神情里没有分毫寻求帮助的意味,只是单纯回答贺铭,他为什么会坐在这里。 “我被困在时间里了。” 而贺铭也没有安慰他,他用指腹轻柔地蹭掉那道水痕: “所以,下午说的那两个项目对你很重要,对吗?” 岁岁福利院,还有新开幕的w酒店,都在西汀。 时晏点头,又摇头,“不要因为这个做决定。” “你不用有负担,这件事后我们……”他体会到了贺铭收到支票时的心境,他不想要同情,也不愿意再让贺铭难堪,他想说这件事后我们结束吧,可是他嗅着贺铭身上的柑橘气味,后面的话又被封在口中,无法潇洒地放他自由。 “我陪你去。”贺铭适时打断他,托住他右手,单手架着他站起来,在时晏皱起的眉心轻轻一点,他撒了谎:“不是刚刚决定的,我需要这笔钱。” “好。”时晏没有拆穿,“我们的约定……” 贺铭又一次打断了他的话,“你当初说我可以提要求,还算数吗?” 这次时晏没有犹豫:“当然。” 贺铭俯身靠近,淡淡的柑橘香包裹住他,时晏不自觉握紧了手里的酒瓶,唇齿间还留着蜜柑酒的甜味,感官里填满贺铭的气息。 他把酒瓶抽走了,换成自己的手掌,放进时晏手中,“戒酒好不好?” 他们都心知肚明,贺铭其实提了两个要求,只是后一个没有宣之于口。 “好。” 像是怕他还有别的话似的,贺铭吻住他,“我们做吧。” 时晏挑眉,“在这里?” 两个人对视,又都觉得羞赧,牵着手飞快地跑上楼梯,到贺铭房间里才又难舍难分地吻在一起。他抓着贺铭的衣襟,注意不碰到他受伤的手,抵着他连连后退,含着他的嘴唇,一把拉上了贺铭背后的窗帘。 贺铭温顺地承受着他气势汹汹的亲吻,抓在手里的酒早就洒了,甜美醇厚的蜜柑香味弥漫在房间里。 换气的间隙,时晏问他:“把我的酒都倒掉,你就打算这么帮我戒酒?” “那不行,还是要给时总一些甜头。”贺铭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颗薄荷糖,放到他唇边,“想喝酒的时候,就用这个代替吧。” 时晏咬破糖衣,香橙味儿的薄荷爆珠在口腔里炸开,“你是说用糖,还是用别的?” 原本是说糖的,贺铭被他推倒,在床上安全着陆,笑得很纵容,“随你喜欢。” (……) 握着贺铭的手不知不觉松开,贺铭突然笑了,食指在他掌心轻轻一勾,“被你压麻了,说句好听的,帮我启动一下?” “呵,用不着。”时晏的胜负欲压过了一切。“乖乖躺着吧。” 贺铭把玩着他的手指,上下摩挲,跟他讨价还价:“不然亲我一下?” 时晏不置可否,贺铭看着他的眼睛,十分能屈能伸:“求你了。” 只要贺铭愿意,他确实能让任何一个人感觉正被他深深爱着,即使在做最意乱神迷的事,他也能纯粹而专注的望着你,瞳孔里映出的时晏身影小小的,散乱的头发都显得可爱。 原来做这样的事情的时候,人可以不像野兽。 时晏在他的目光里停止颠簸,那样满含爱意的注视足以让人达到一万次完美的高潮。 “考虑时间结束,算你默许了。”贺铭挺身坐起来,握住他的腰,在时晏出声前封住他的嘴唇。 “别着急,今晚还很长。”贺铭和他分开,又变出一粒薄荷爆珠,喂给他,除了糖果,还有他的一节指尖。 他轻轻拨了一下时晏的舌尖:“含着,不要咬。” “等它化开,就给你奖励。” 第42章 42 佛寺 第二天时晏陪贺铭去拆石膏,站在诊室里只觉得腰酸背痛。 一夜放纵,尽兴已是凌晨,贺铭不抓紧天亮前的时间补眠,居然起来去擦地板。贺铭简单整理了床铺和他,时晏以为那就结束了,洗完澡出来,看见这个自称没有洁癖的人正用一块毛巾吸干地上的酒渍,听见浴室门打开的声音,头也不回地问他拖把在哪儿。 他当然不知道,在贺铭打算拿另一块毛巾当墩布,却发现自己一只手无法拧干水的时候,忍无可忍地叫他住手去洗澡。 “明天会有人收拾的。”想到贺铭可能忍受不了在凌乱的房间里过夜,他补上一句:“今晚睡我房间。” “听说你的房间和地下室是家里的禁区,我不想做不守规矩的客人。”贺铭背对着他,还在绞那块湿毛巾。 他没看见,听到“地下室”三个字,时晏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的神色,他遮掩道:“你本来也不规矩。” 贺铭笑笑,没有反驳他,单手洗毛巾的模样看起来有点委屈。他无非是怕被别人发现他们的关系,时晏想,他和贺铭之间还有许多话没有说明,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把毛巾接过来拧干,“你去洗澡,我来擦。” 养尊处优的时总人生中第一次蹲着擦地板,结果就是一觉醒来,他的腰快断了。 蒋一阔和他坐在沙发上,看他把手放在腰后揉捏,大声问他:“你是不是坐得太久,腰间盘突出了?” 宋窕古怪地看了他们一眼,转回来对着贺铭啧啧摇头,“你一来,我就觉得这诊室里人山人海。” 蒋一阔还在关心时晏的腰:“闲着也是闲着,你要不要去做个理疗?” “你闭嘴吧。”时晏感觉到贺铭投来的目光,十分头痛。 “片子没什么问题。”宋窕一边取石膏,边叮嘱了一堆注意事项:“最近还是不能剧烈活动。” 他意有所指:“各方面,都注意点,别太激烈。” “有时间的话,定期来找我做做康复训练,能好得快点。” “最近不行,我要出差,近期都不在长临。” “用不用这么拼啊贺老板。” “没办法,客户盛情邀请。”贺铭的眼睛总是往门口飘,蒋一阔这个做领导的倒想躲着下属,一直劝时晏跟他去理疗室。 宋窕撇撇嘴,“这客户知道你刚拆完石膏吗?也太没人性了吧。” 时晏被蒋一阔缠得不胜其烦,跟着他走到诊室门口,闻言回过头,凉飕飕的余光扫过二人。贺铭笑笑,“是很重要的客户。” 两人的反应让宋窕明白了个七七八八,他抱住手臂,用力在上面搓了搓,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骨头会长好,恋爱脑却是没救的。” 到了诊室门外,蒋一阔显然松了口气,“谁能告诉我,我一进那家伙的诊室就有种和投资人开会的紧张感是怎么回事?” 他真正的投资人站在面前,强忍着腰部的不适,“理疗室在哪儿?” “你还真打算去啊,我就是找个借口带你开溜。”蒋一阔露出了欠揍的表情,“去我办公室呆会儿,你很久没在里面的椅子上睡觉了,怀念吗?” 第52章 “不。”时晏懒得理他,在走廊里找了张椅子坐下。 蒋一阔站在他对面,不怕死地调侃:“看出来了,你不来找我的日子里,睡得不错。” “对了,你上次跟我说的福利院小孩,确诊妄想症那个,你还记得吗?”趁着时晏还没翻脸,他迅速转移话题:“我和福利院联系了,不过他貌似要被领养了,不太方便过来看病。” 他说的是小凤,时晏隐约觉得奇怪,又听蒋一阔说:“还在走手续,听说领养他的夫妻就是一对医生,去新家应该会比留在福利院更好。” “需要我去西汀看一眼吗?” “不用了。”领养手续还没走完,这时候专程让蒋一阔过去,容易节外生枝,小凤很难再遇到这么合适的领养人了。 “我马上去西汀,回来再说。” “和贺铭一起?”蒋一阔也听到了方才诊室里的话。 “嗯。” “挺好的。”蒋一阔装作失落的样子捂住心口,“我很放心,但感觉你不再需要我了。” 放在平时,时晏一定会冷冷嘲讽他两句,或者干脆忽略。但这次,他沉默片刻后说: “等我回来,我们谈谈。” 蒋一阔生怕理解错了他的意思,小心翼翼地问:“不是之前那种谈法吧?” “我不确定能说到什么程度。”时晏语气平淡,仿佛这并不是一个艰难的决定,“试试吧。” “只要你愿意开口,剩下的交给我。” 蒋一阔激动地热泪盈眶,他终于能在时晏面前做一回真正的心理医生,而不是催眠师或者药剂师。 “千年寒冰终于要化了,春天要来了吗?” “昨天立夏。”时晏露出了本性。 “我说的是象征意义上的春天,不是时令!” 贺铭和宋窕一前一后推门出来,蒋一阔还没平复好心情:“为了庆祝这个伟大的日子,晚上我请你们吃饭吧。” 时晏看看表,现在才下午四点钟:“你自己吃,我俩很忙。” “等回来我请大家吃饭,感谢你们陪我拆石膏。”同样是拒绝的话,从贺铭嘴里说出来就要好听得多。 “走了。”时晏喊他。 刚走出一段距离,贺铭的手机在时晏手里震动起来,拆石膏前时晏把他的东西都接了过去。时晏正要还他,瞥见一笔大额现金的入账提醒,还有一条来自傅行止的新消息。 听说他又不卖公司了,傅行止连夜凑出一大笔钱帮他救急,语气很是豪横: “拿着,哥养你。” 贺铭正握着自己的小臂,尝试小幅度转动手腕,时晏不动声色地把他的手机收回来,“傅行止给你转了一笔钱。” “他消息还挺灵通。”贺铭先是意外,他还没来得及跟傅行止说拒绝单经理的事,随后猜到大概是李冠告诉他了,他没在意,“没事,不用管他。” 他毫无心理负担的样子让时晏有些微妙的不平衡,“你要收吗?” “嗯?”贺铭脸上的讶异一闪而过,他很快从时晏身上移开目光,忍着笑回去看动作稍显僵硬的手腕:“当然不。” 时晏“哦”了一声,又问:“我帮你转回去?” “好啊。”贺铭抿着嘴唇,好像能随意转动的手腕是什么新奇玩意儿,目不转睛地盯着。 时晏低下头,神色冷酷地打了几个字,把手机塞回他怀里。“走吧,不是说还有事。” 他跟在时晏后面,轻车熟路地打开和傅行止的聊天界面,查看最新回复,控制不住嘴角上扬的弧度。 ——“不用了,时晏帮我解决了。” 他没多做解释,跟上时晏的脚步,留下手机另一端的傅行止满头问号。 “他到底在跟我抢什么???” 贺铭跟在时晏后面上了车,这些天他最大的进步就是习惯了时晏给他当司机,能够心安理得地坐在副驾驶上撩闲。 他已经系上了安全带,嘴上却又礼让:“要不我来开?” 时晏没理他,安全带搭扣落尽卡槽,发出清脆地一声响。 贺铭转转手腕,“医生说可以适量活动。” 时晏推动操作杆,熟练地在导航栏输入sl的地址,“那一会儿你来换档。” 这辆车是自动档,他的冷笑话让贺铭很受用,压着唇角伸手过来点点屏幕,修改了目的地。时晏趁着转弯的间隙瞥了一眼,是间寺庙。 他有些意外,贺铭这样绝对理性的人看起来更像是坚定的无神论者,自带一股我命由我不由天的拼劲,居然也会求神拜佛。 “去寺里,还是附近?” “寺里。”贺铭显然不想告诉他原因,插科打诨道:“听说求事业很灵。” 时晏对求财没什么兴趣,“许愿记得背身份证号。” “为什么?” “时安说的。去这里求佛,越具体越好。” 贺铭想到上次被调剂的许愿结果,深感认同,“有道理。” 寺庙门口不能停车,时晏把他放在马路对面,“走的时候打给我。” “不用接,我打车回去。”贺铭挥挥刚拆了石膏的手,“帮司机挂档都没问题。” “那我回去了。” “好,路上小心。” 掉头的功夫有人敲了敲驾驶室的车窗,时晏摇下玻璃,是去而复返的贺铭。 他弯下腰,颇为认真地问:“你的身份证号是什么?” 今天他打了领带,柔软的丝质面料顺着衬衫门襟垂下来,被风吹得轻轻摇动。时晏伸手替他捋平,在尾端轻轻一拉,“愿望和我有关?” 他嘴角一挑,“那你不如直接来求我。” 车窗缓缓摇上去,刚好够他把最后一句话说完:“速战速决,早点回家。” 汽车扬长而去,贺铭觉得好笑,哪有人在佛寺门口叫人速战速决的。 他买了票往里走,很快看见一个巨大的石炉,香火旺盛,烟雾缭绕,佛堂上悬着的牌匾如在云中。绕过参拜的人群,道旁的两棵千年银杏上系满红绳,随着丝丝缕缕的青烟袅袅地曳动,他脚步轻快,只觉得此时心境比之前每次来都要轻松。 穿过曲折小径,他来到一处偏殿,门口穿着黄褂子的阿姨正在打扫石阶上的碎屑,见到他熟稔地问好:“小贺来啦。” 城市中的佛门绝非清净之地,熙熙攘攘,人流不绝,一张张急切或者哀戚的面孔轮番闪过,每个人都虔诚地在菩萨的金身前垂下头,掩去眼里的渴求。在这样的地方工作久了,很难对某张特定的脸有印象,但她记得贺铭。 偏殿是供灯的,来的香客本身就少些,而贺铭在这里供灯已经很久了,从他还是青涩的学生模样时,每逢清明,他都要来点两支小小的花烛,后来就换成了两盏长明灯。 点灯有许多说法,平安、转运、姻缘、子孙、修福……有替自己供的也有替别人上的,有保佑活人的也有求逝者安息的,贺铭的两盏灯是替逝者供的。供灯的人往往要在灯上写自己和对方的名字,但贺铭的两盏,供灯人一栏都空着,逝者的名字写的也不是全名,是昵称。 他常常在节日来,清明是必来的,像是某种祭奠,这也罢了,中秋、新年那样适宜阖家团圆的日子里,他总是一个人出现,对着两个不知姓甚名谁的牌位,静静地站一会儿。 他不像旁人,会絮絮叨叨地念叨点什么或者跪在蒲团上叩首,总是伴着师父诵经的声音长久立在殿中,让人错觉他也成为一捻灯芯上的蓝色火苗,和四周重重的长明灯一起,静默地燃烧。 贺铭跨过门槛,这次他没有沉默地站一会儿就走,她听见贺铭说: “我要回去了。” “对不起,一直没有去看你们。” “近乡情怯,不该是害怕的意思吧。”贺铭对着其中一盏灯,“我原本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回去了,您应该也不想看见我。断了儿女债,对您来说就是最大的安息了吧。” 他侧过脸,转向另一盏灯的方向。 “我想你也不愿我回去,我们好不容易逃到这么远的地方。” “但是那个人需要我。我不想他难过。” “别担心,我会平安回来。” 路过僧人身边,他往朱漆的箱子里投了一些香火钱。僧人双手合十,向他颔首。 贺铭问他:“听说向佛祖发愿,心愿要足够具体才会灵验,灯牌上信息含糊,逝者会受到供奉吗?” 僧人答:“心到神知。” “师父听过愿望调剂的说法吗?”贺铭不知道该不该去还愿,他上次拒绝做时晏的情人,来这里请佛珠,祈求不再和时晏暧昧纠缠,不久后关于性向的谎话被当场拆穿,他和时晏变成了明确的肉体关系。 僧人摇摇头,“心里想要什么,只有自己知道,如果自己都不明了,神佛又有何法呢。” 他想要什么,真的是和时晏桥归桥路归路吗?贺铭醍醐灌顶,不是菩萨不赐他圆满,恰恰是菩萨成全了他。 第53章 他只是不敢承认,甚至许愿的时候都不敢想,因为理智告诉他不会长久,不该发生,他怕放手的时候无法洒脱,只能自欺欺人:没有痴心,就不会妄想,无从沉迷其中。 但他从来都想要时晏。 澜庭,地下室的门开着。 小萄路过入口,好奇地往下望了一眼,这处禁区并没藏着什么不寻常的东西,横七竖八放着一些纸箱,有两只敞着口,露出里面的花瓶、挂画等物件,不过是些没整理的老物件,只有最里面一扇紧闭的密码门瞧着还有乾坤。 她蹲下身子,正想再往里瞧,却瞥见了站在下面的时晏,她装作在系鞋带,手触到柔软的拖鞋,立刻转而捂住眼睛,摸黑站起身,像只鹌鹑一样跌跌撞撞走开。 时晏叫住她:“把淑姨叫来。” “好的先生。”她一只手还搭在眼皮上,另一只手在空气中乱抓,努力找到方向。“淑姨,先生找你。” 闻声而来的淑姨在她手臂上拍了一下,“好好走路,越来越不像样子。” 小萄如释重负,吐了下舌头跑开了。淑姨走下楼梯,向时晏解释:“她不知道夫人的事,一直以为地下室里有什么秘密,怕先生责怪她偷看,这才大惊小怪的。” 箱子里都是温岁蝶的旧物,大部分纸箱的外壳已经发软,封口却还完好。她去世后时晏带着她的东西搬了出来,几十个沉甸甸的打包箱陪着他辗转几处房子,如同他不愿提起的过去,从未被打开过。 现在有两只箱子被他启开,他指着其余的交代:“最近我要出趟门,我回来前,把这里收拾收拾。能用的就摆出来用,其他东西找间房间放吧。” “好的。” 淑姨看着最里面的角落,那里还有一扇紧闭的门。“里面也要收拾吗?” “嗯,也收了吧。” 时晏告诉她密码,独自上楼去了。 滴滴滴滴滴滴。 一串数字键入的声音后,紧闭的门扉打开,露出长久不见天光的内室。 借着楼上漏下来的光线,淑姨看见暗房一样的里间,贯穿房间的数条细线上悬着密密麻麻的纸片,每张上都印着图像,走近一看,全都是同一个人的照片。 淑姨看着那人眼下的小痣,觉得眼熟,依稀记得,他好像是姓苏。 第43章 43 醋 cindy摸摸身后的真皮座椅,不无郁闷地发出一声感叹:“没想到我这辈子第一次坐私人飞机居然是为了换个地方打工。” “既来之,则安之。”李冠已经舒舒服服地躺下去,“总比坐廉航出差好吧。” 她也靠在后背上,放肆地把腿伸开:“呼,这也太爽了!” 她把眼罩拿出来带上,开始白日梦环节:“要是以后出差都这个规格……” “那sl要么上市,要么破产。” 贺铭带着笑意的声音冷不丁在耳边响起来,cindy一把拉开眼罩,“贺老师我对你和咱们公司的差旅标准没有任何不满,我意志坚定忠心耿耿绝不会被花花世界迷了眼睛!” 一位双开门空少走过来,体贴地询问:“需要帮您把遮光板拉下来吗?” 看着空少的宽肩翘臀,cindy迅速放弃抵抗布尔乔亚的腐蚀,在宽大座椅上原地躺平。 “要!再帮我拿条毯子谢谢!” 贺铭在他俩对面坐下,眉宇间尽是调侃意味:“意志坚定?忠心耿耿?” cindy心虚地把搭在额头的眼罩放回眼睛上,“我要给时总当一辈子乙方!” 不知道是不是看不见的缘故,她觉得贺铭的语气温柔了几分: “嗯,我也要。” 贺铭这句话不是对着她说的,他的目光越过cindy,落在刚刚走进来的时晏身上。 “时总早!”李冠大声向他问好,cindy再次摘下眼罩,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刚才的豪言壮语,心虚地问了声好。 时晏对他们点点头,和跟在他身边的ryla交代了几句,随后在和贺铭隔着一条过道的椅子上坐下,无视了这个一大早就消失、完全没打算等他一起来机场的人。 很快,双开门空少回到了他们身边,这次推着一辆餐车。他展开一块雪白的桌布,铺在贺铭三人中间的桌上,紧接着把鲜花和装着甜点、水果、咖啡的描金骨瓷杯碟一样样放上去,对他们微微欠身: “祝几位享用愉快,有需要随时叫我。” “好的。”cindy矜持地回应,等他走开后抓住李冠的胳膊,小声问:“快帮我想想,我还能有什么需要?” “吃完再要一份。” “好主意。”她把可露丽塞进嘴里,边吃边表示赞同,嚼到一半才反应过来,说话的人是时晏。 “咳咳……”她强行和时晏社交,“谢谢时总,真是太好吃了。” 时晏拿起手边的起泡酒,杯沿碰到嘴唇又放回去,“那下辈子也可以当我的乙方。” “咳咳咳咳咳!” 这次cindy是真的呛到了,贺铭抽了两张纸巾给她,半真半假地抱怨:“我们公司的劳动合同才签五年,直接买断两辈子也太霸道了。” cindy喝口饮料压压惊,李冠拍拍她的背,他已经把时晏当成了sl的救命恩人,不禁胳膊肘往外拐:“时总肯定会给一个很公道的价格的,比如……两份可露丽?” “起码得无限续吃。”贺铭笑笑,从口袋里摸出一个薄荷糖盒,问他和cindy吃不吃,然后才看似客套地朝时晏伸出手,“时总要吗?” “嗯。” 时晏接过来,放进嘴里两粒,又听cindy说:“哎,贺老师你买的什么牌子,好好吃啊!” 她眼巴巴看着刚到时晏手里的糖盒,时晏正放进口袋里,丝毫没有和她分享的意思。cindy只好干巴巴地笑了一声,“哈哈,也没有很想知道……” 贺铭又掏了一盒一样的出来,倒给她两粒,捏着盒子给她看上面的文字:“喏,就这个。” “你居然买了这么多?”李冠惊讶道,他过安检的时候看见贺铭包里也有这种花花绿绿的小铁盒。 “嗯,为了戒酒。” cindy看着时晏面前满着的香槟杯恍然大悟:“所以时总也在戒酒吗?” 时晏顶着一张冷气森森的脸说着违和感十足的话:“我爱吃糖。” 舱门外传来一阵拖沓杂乱的脚步声,ryla带着简声一行人走进机舱。简声过来单独和时晏打了招呼,和她一起来的除了wander市场部的同事还有长临本地的一些记者,贺铭事前已经知道,sl在当地拍摄宣传片的同时,会陆续有记者到访西汀的w酒店,在各地媒体上先开展一波预热宣传。 但他看见低头跟在队伍最后、驮着像蜗牛壳一样的大背包慢吞吞前进的人时,还是有些意外。 “东云。” 灰色大蜗牛抬起头来,是许东云没错。 “贺铭哥?” 他的神色由喜转惧,自从上次他和贺铭在健身房门前不欢而散,就没有再联系过,是他甩脸色走了,但是贺铭先拒绝了他,他舍不下面子再凑上去,现在骤然见到,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好。 “你跟同事一起来的吗?”贺铭神色如常,好像之前的不愉快没有发生过。 “我自己。”许东云把书包摘下来抱在怀里,停在挨着贺铭的座位旁,“我能坐在这里吗?” “好啊,正好我们凑一桌麻将。”贺铭笑着看向时晏:“时总,我们可以打麻将吗?” 许东云跟着他看过去,才发现另一侧坐着的男人。那是一个存在感非常强的人,如果不是他进来时一直低着头,他大概会在发现贺铭之前先看到那个男人。 那存在感有一部分是来源于无可挑剔的外貌,但更多地是因为他散发出一种独属于上位者的漠然气场,他适合出现在杂志、画报或者电子屏幕里,即使现在,他坐在许东云身边不足一米的位置,他身边仍然拉起一道无形的警戒线,隔绝周围的“闲杂人等”。 时晏微微侧过脸,眼风扫过贺铭,“能变出一副磁悬浮麻将,就让你打。” 他的余光刮过了许东云,正放肆盯着他出神的人忙不迭垂下眼睛,抓着背包猛地坐到贺铭旁边的座椅上。他觉得时晏十分眼熟,但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这是wander的时总,他的秘书ryla姐。”贺铭一一给他介绍,“对面两位是我的同事,cindy,李冠。” “你们好,我是长临日报的记者,许东云。” 许东云飞速对着几个人点了一圈头,ryla笑笑:“我们见过,在恒时大厦。” 他想起来了,跟贺铭吵架那天,他正好因为写了恒时的负面被客户训斥,对方的pr经理一开始不依不饶,隔天主编再带着他去拜访时,那人态度却出奇的好,当时ryla就站在那位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的pr经理身边,充当了调解人的角色。 “谢谢ryla姐。” 他没头没脑冒出一句谢谢,只有ryla和时晏心知肚明。ryla看时晏没有反应,就知道自家老板并不想承这个人情,于是她也只是笑着说:“小事一桩。以后合作的机会很多,也要麻烦您多关照。” 第54章 许东云含混应着,在搜索引擎里输入时晏的名字,看着上面的照片,愈发感到一种难言的熟悉感。 飞机开始滑行,众人纷纷关掉了手机。许东云第一次做这么热闹的飞机,一飞机人多少都是认识的,即使初次见面,同行之间也不缺话题。离开电子产品,大家便三三两两交谈起来。 “有没有发现贺老师今天有点不一样?”cindy神秘兮兮地说。 李冠不屑一顾:“我早看见了,贺老师拆石膏了,火力全开。” “石膏?”许东云插进他们的对话,“贺铭哥受伤了吗?” “他前阵子不知怎么伤到了手腕,每天打着石膏来上班。” “这么严重……现在已经好了吗?”许东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碰碰贺铭手腕:“还会痛吗?” 他们开始升空,惯性使许东云整个人靠向贺铭。这画面落在时晏眼里,莫名有些刺眼,他冷着脸,闭上眼睛假寐。 “已经没事了。” “你告诉我一声,我可以照顾你的。” 耳压开始升高,时晏的听觉却依旧灵敏,除了许东云和贺铭的声音,cindy和李冠的交谈声也一字不落传进他的耳朵。 “贺老师拆了石膏,简直像解除了什么封印,就连在时总面前都变e了。” “开玩笑,翡湖交际花不是浪得虚名的。” 后一句意有所指:“今天的贺老师也在散发魅力。” 上次在贺铭家楼下遇到许东云,也轻飘飘感叹了句“还挺受欢迎”的时晏此刻只觉得这架飞机真的太吵了。 不知道两人间发生了什么,许东云用他听过的、热切又犹疑的声音问:“贺铭哥,你生我的气吗?” 他们离得实在太近了,时晏就连贺铭轻声的叹息都听得很清楚。 “你不生我的气就好。” 呵。 飞机落地,时晏率先下去,和后面的人拉开一段距离。 他问ryla:“变e是什么意思?” “是一种mbti人格的说法,e人一般比较外向。” 他回过头,贺铭和许东云一起以十分缓慢的步伐前行。三五不时有同来的记者经过他们身边,和贺铭打招呼。每当有人过来,许东云都会下意识地挨贺铭更近,腼腆地低下头。 而贺铭为了缓解他的局促,总会向别人介绍,“这是我的大学同学,许东云,现在在长临日报做记者。”他才抬起头来,和别人交换名片。 这情景让时晏想到铺着红毯、主角站在大幅合照前迎宾的场合,他站在远处冷眼旁观,他和贺铭没有过这样并肩站在人前的时候,贺铭也不会越俎代庖地向别人介绍他,类似于:“这是我的合作伙伴,时晏。” 在公开场合,贺铭总是离他远远的,偶尔在别人提起他时,笑着摇头回答一句,我和时总不熟。 他转过头,快步往前走。被许东云和另外两位记者夹在中间的贺铭看着他大步流星的背影,下意识地抬手想叫住他,意识到身边还有人又作罢。 他没听到不远处的手机拍照的快门声,但察觉到了一道紧紧黏过来的视线,他找到视线的源头时,对方已经放下了手机。 盯着他的人两鬓斑白,经历了岁月摧残的脸上颓色十分明显,唯独一双眼睛还散发着精明的光。他穿着一件发黄的短袖t恤,胸前印着西汀生活报的报头题字。 尽管他的面容因衰老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贺铭还是在第一时间把他和记忆中的人对上了号。 李修远。 方才还明亮灼人的太阳忽然被乌云遮住,一声闷雷炸响,踏上这片土地的第一时间,贺铭迎来了夏季的雷雨。 第44章 44 记者 “你好,我西汀生活报的,李修远,咱们交换个联系方式啊?” w酒店的自助餐台旁,许东云被人从后面拍了拍肩膀。 “好,许东云,这是我的名片,以后多交流。” 他扫了对方的二维码,心不在焉地应着他的话,随口聊了些西汀和长临的天气景点之类,眼神紧紧追随着不远处陪在时晏身边和到场记者社交的贺铭。 现在已经是夏天,但贺铭还是穿着长袖衬衣,只是材质从挺括的高支棉换成了亚麻,袖口和前胸的扣子一颗不落地扣好,严密包裹住皮肤的衣料却也妥帖地描摹出他的身体轮廓,灯光下眼镜链招摇地闪着,看得人心旌摇曳。 在时晏下意识与凑上来的人拉开距离时,他自然地向前一步,手里举着的高脚杯顺势碰上对方的,不动声色地做了一道安全屏障,不使来人尴尬的同时替时晏挡了一杯又一杯酒。 李修远也在看贺铭,他在机场听得不真切,只听到别人叫他贺什么什么,他原本有几分怀疑这个戴眼镜的男人就是他认识的贺铭,男人对上他狐疑的视线,却只是大方地笑笑,随后就移开目光,继续和身边的人说笑,淡定得让他觉得自己猜错了。 “那是你朋友吗?白天在机场看到你们一起。” “嗯。”许东云的手指不小心蹭到了酱汁,李修远扯了两张纸巾给他,褐色的污渍随着他擦拭的动作晕开,愈发明显,“他是w酒店的合作方,贺铭。” 李修远抓住他的手腕,“你知道他是哪里人吗?” “……我不知道。” 许东云茫然地看着他,也是在这时候,他发现,原来他对贺铭了解得并不多。他只知道贺铭家境不好,至于他家在哪里、有几口人他通通不知道。他没见过贺铭回家,甚至没听过他和家里人联络,倒是有一年中秋偷偷跟在贺铭后面,看见他进了一间寺庙。 “那他的学校,他的学校你知道吗?”李修远急不可耐:“是不是长临大学?” 看他的样子,许东云迟疑起来,他怀疑这人和贺铭有什么恩怨,李修远攥着他的胳膊摇晃起来,“你到底知不知道!” 有人带着力度在李修远肩膀上拍了一下,他松开许东云,转身去看来人。 贺铭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他们身后,他单手插着口袋,随手把空了的杯子放进路过服务生的托盘里,风度翩翩地对李修远伸出手。 “远哥想知道什么,自己来问我就是了。” “好久不见。” 李修远定定看着他,试图在贺铭毫无裂痕的笑脸上找出岁岁福利院那个沉默寡言的小孩的影子,半晌才握住贺铭的手。 “这些年过得好吗?” “不算差。”贺铭主动提出交换联系方式,“今天不是叙旧的场合,下次咱们单独约。” “好啊,我真的非常好奇,有很多事情想问你。”李修远存了他的电话,望着他的目光是不加掩饰的探究。 “现在我身上可没什么新闻点了,平平无奇的社会人士。”贺铭耸耸肩,“不过这样也很好,对吧?” “是不错,比起以前的日子,混成什么样都不算差,何况你现在事业有成。” 贺铭笑而不语,李修远觉得没趣,收起手机,“行吧,咱们找机会再聊。” “好,再联系。”贺铭挥挥手,转身离开。 李修远看着他不疾不徐的脚步,还是忍不住叫住他,提前问了一个最想问的问题。 “你怎么会做这行?” 贺铭回过头,用侧脸对着他,架在耳上的银丝镜框泛着光,“我为什么不能做这行?” “你以前挺怕记者的,不是吗?”李修远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起码你以前很怕我。” 贺铭不仅没有表现出被冒犯,唇角上扬的弧度反而更加明显,他用两指推了推镜腿,眼镜链在空气中荡出细小的弧度,而后回归原位。 “人总会长大的,不是吗?” 被卷入他们之间暗流涌动的氛围的许东云尴尬地站着,贺铭终于意识到他这个旁观者的存在,抱歉地冲他笑笑,“东云,海鲜区的刺身很新鲜,可以尝尝。” 说完他朝着正聚在一起的sl和wander众人走去,许东云看看他又看看李修远,最终没有跟上去也没有留下,迈着他惯有的拖沓步子朝另一侧的海鲜区挪动了。 sl首席情报官李冠已经喝得微醺,越过贺铭鬼鬼祟祟地向李修远的方向张望,“贺老师,你朋友啊?” “以前打过交道。” 言外之意就是不熟,李冠放下心来,“刚还跟简总监说呢,这人口碑可不怎么样。” 简声苦笑,“我也是来了才听一个熟悉的记者提醒,这人以前是社会版的,正经刊物的记者走的却是狗仔的路子,专做一些浮夸狗血、耸人听闻的报道,听说有一次捅了大篓子,差点被开除,后来不知道怎么又留下了。” “他这个路子吧,野,但有人爱看。”李冠压根没跟李修远说过话,讲起他的职业经历倒头头是道:“报社都开始转型后,他更混得开了,这种人适合吃新媒体的流量饭啊,他现在好像是融媒体中心的副主任。” “没事,媒体的稿件都会给我们审核后再发出的。”简声没太在意,“这次sl来的主要任务就是拍宣传片,媒体招待不用太费心,我们自己来。” 第55章 她转向贺铭,“贺总的脚本准备的怎么样了?” 西汀w酒店的宣传片从合同到执行都像送给sl的顺水人情,时晏让贺铭全权负责,中间的过会环节全都省了,简声和wander市场部其他人都还没看过这次的方案。简声打趣道:“跟着时总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拆盲盒。” 贺铭佯装生气,甩锅给李冠:“太不懂事了,赶紧发给简总监,帮咱们把把关。” 李冠和他一唱一和,立刻掏出手机找文件,简声摆摆手,时晏都说了让贺铭看着办,她哪敢指点,“别,我就跟时总一起期待吧。” “放心吧简总监。贺老师——古希腊掌管tvc的神。”李冠替他们倒满香槟,看见不远处大战九层甜品塔的cindy正捧着圆滚滚的肚子进行中场休息,一时兴起把她喊了过来。 “贺老师上次说什么来着,能喝倒两个cindy四个我?咱们今天试试怎么样!” “来来来!” cindy撸起袖子跃跃欲试,简声和wander的员工打趣说内战我们就不参与了,朝刚从洗手间出来的时晏围过去。 他们俩一脸期待地看着贺铭,贺铭感觉到的却是角落里李修远毫不避讳黏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像一条毒蛇缠在身上,他不得不时刻保持警惕,只好扫兴一回:“明天还有工作,下次吧。” 没想到李冠酒精上头,嗷呜一嗓子喊了起来,对着坐在斜后方桌旁的时晏大声问:“时总,我们申请和贺老师拼酒,您说他能喝吗?” 被wander众人环绕的时晏看过来,李冠的酒立刻醒了一半,cindy扶额,这个白痴,活活弄得像同学聚会上问某位妻管严的太太,他能不能陪大家喝点酒。 简声等人憋着笑,压不住嘴角,又不敢出声,李冠坐得笔直,酒杯也放下了,贺铭摆出鲜有的严厉神色,没规矩三个字呼之欲出。 这种诡异的沉默足足持续了一分钟,时晏才放下手里的刀叉,用金边白色哑光缎的餐巾细致地擦干净手指,慢条斯理道: “我没意见。” “明天能醒就行。” 第45章 45 恋爱中 简声带头笑起来,“贺总,时总都发话了,你就陪他们喝吧。” “是啊,像这种情况,喝服就好了,不然下次还敢。” 看时晏眉宇之间毫无愠色,李冠松了口气,他殷勤地放低酒杯和贺铭碰了一下,迅速认错:“对不起贺老师,喝多了舌头有点飘,明天我保证带好脑子。” “这么着,我先自罚一杯,我和cindy让你两杯行不行?” 贺铭抬起手,松了松领口,仰起头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让我?”浅金色的酒液轻轻晃动,贺铭身体向后,舒展地靠在椅背上,“我让你们三杯。” 没人注意到,他挪动的这一小下使他正好能隔开了远处那位口碑不好的西汀记者和时晏——李修远不止盯着他,也在盯着时晏,这让他非常不舒服。 他强迫自己放松,那个人还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动作,他不能表现得胆怯。他早就知道,面对李修远这样的人,展现出脆弱的一面不会获得同情,只能让对方变本加厉。 “你俩。”他缓慢地从cindy和李冠脸上扫过,眉宇间的轻视意味足以让两个人燃起斗志,他又抿着唇摇头,字斟句酌地添上一把火:“不行。” “过分了贺老师!” “太瞧不起人了吧!” “我就不信了,今天要么你死要么我们活。” “对,总之肯定有人今晚得横着出这个门!” 奔波一天,餐厅里的人已经散得差不多,cindy跟服务生要来了骰盅,势要把贺铭摁倒在酒桌上摩擦。wander一行人以时晏为首在一旁看热闹,新来的年轻员工打了个哈欠,看cindy和李冠闹得起劲,不由感叹:“贺总脾气真好。” 简声瞪了他一眼,时晏没进耳朵,倒是他旁边的ryla接话说:“贺总没架子,对谁都和气。” “他今天已经喝了不少了。”贺铭今天替时晏挡了不少酒,这原本是她或者ryla应当做的,简声看在眼里,调侃里不乏担心:“要是真的把老板喝趴下了,sl的两个小朋友很难收场啊。” 也许他刚才应该帮贺铭拒绝的,时晏想,这么忘恩负义显得有点没良心,但他又很想看看贺铭喝醉的样子。 “先玩什么?”贺铭衣冠楚楚,看起来随时能被拉去讲标,cindy赌他去的都是正儿八经的中年人酒局,没和年轻的男男女女在酒吧厮混过。 “逢七过。”cindy用胳膊肘怼怼李冠,“你知道规则吧?就是数数,一二三四五六……啪!七或者七的倍数不能说,拍手代替。” 她清楚地看见贺铭笑了一下,“不要嫌我的游戏幼稚啊贺老师,下酒就行!” 很快cindy就知道贺铭为什么笑了,报了两百多个数,她和李冠一人喝了三杯,贺铭还没错过。 “下酒不够快。”贺铭食指在杯壁上一弹,玻璃发出清脆的响声,“报后两位数的乘积吧。” “现在年轻人喝酒都这么玩吗?”简声看呆了,坐在她身边原本困得不行的年轻职员看得目瞪口呆,连哈欠都忘了打:“确实经常玩这种……但这节奏也太快了。” “姜还是老的辣。”ryla感叹,她和简声说话的时候转过头,目光自然地掠过坐在她们中间的时晏,他饶有趣味地看着,听到贺铭的话不知想起什么,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用杯子挡住上翘的唇角。 李冠和cindy交换了一个眼神,达成共识:不能再送人头了,换游戏。 这次李冠选择了经典游戏逛三园,去掉了拍手环节,三人轮番说出某个指定地点包含的事物,停顿就算输。 cindy就地取材:“w酒店有什么?餐厅!” 李冠:“客房!” 轮到贺铭:“时总。” cindy下意识地朝着时晏的方向看过去,后者安然坐在那里,优雅地朝她举杯。她懊恼地一拍大腿,“对哦,可以说人名啊!” 李冠无语地看着他,给她满上一杯,“喝吧。” 又是一轮。 李冠:“简总监。” 贺铭:“李修远。” cindy露出怀疑的眼神,“有这人吗?” “有,这次请的记者。”李冠又给她倒了一杯,贺铭笑吟吟地看着她:“群里有邀请名单,要我背给你听吗?” 不行,不能跟着他的节奏走,cindy耍赖:“那现在开始不许说重复类别,人名都不能说了!” 她想了一个新的:“健身房!” 贺铭没接,cindy喝得脸红扑扑,兴奋地一拍手:“哈!这次你得喝了吧,贺老师!” 李冠怜悯地看着她,贺铭面前的酒杯还没动过,满满的酒液,还是游戏开始前倒的那一杯,他觉得有些闷,略朝上拽了拽袖子,左腕扣着的手镯露出窄窄的一截,钻石的细小而密集的光跳跃在他腕口。 “w酒店没有健身房。”他耐心地解释,“健身场所都直接设在户外,比如露天泳池。西汀这家w酒店因为建在山上,还有专门的徒步步道。” 他两指并拢,像敲黑板一样敲在桌子上:“功课没做好,这次罚你喝两杯。” 简声长出一口气,玩笑道:“时总,下次内审问我,为什么供应商评分年年给sl打a,您得帮我解释解释啊,我是真的挑不出贺总的错。” “让ryla帮你解释。”夜已经深了,时晏看看困得眼泪直流的新职员,意识到wander的员工碍于他在,不敢退场。他站起身,“都回去休息吧。” 那三人的下一个游戏是“我有你没有”,每个人说出一件做过的事,其他人如果没做过就喝酒。 时晏走到餐厅门口,只听cindy大声说:“我一直保持单身。” “你是不是敌友不分了cindy同学?”李冠爽快地喝了,两人一齐看向集翡湖交际花头衔与各种断情绝爱传说于一身的贺铭。 他和时晏不算在恋爱,这杯酒他不该喝,喝了免不了李冠和cindy又要问东问西,怎么想都是承认母胎单身比较省心省力。 只是游戏而已,又不代表什么,但他的手指捏在细长的玻璃杆上,迟迟不愿放开。 cindy见他半天没有动作,神色颓丧:“我该想到的,贺老师肯定也一直单身……哎,时总还没走?时总再见!” 贺铭转过头,看见时晏还站在餐厅门口,朝他们这里望过来,仿佛在等什么。撞上贺铭的目光,他回正身子,抬起脚步慢慢往外走。 贺铭没来得转回来,以一个极其别扭的姿势举起酒杯,向着门外高声说:“这杯我喝。” cindy和李冠齐声“啊”,声音一个比一个大地追问他: “什么?贺老师居然谈过恋爱?” “过去吗,还是现在进行时?” “啊啊啊我知道了!是不是那个开超跑的人?”cindy福至心灵,“就是贺老师受伤的时候,有一天楼下来了一辆紫色跑车堵门,你记得么,当时咱俩还说来着……” 第56章 “我想起来了!我还说谁这么不见外把别人公司大门当自家车库,合着是老板娘啊……” “到底是不是?贺老师,求揭秘。” 贺铭听着门外骤然变急的脚步声,恢复了守口如瓶的状态,悠闲道:“现在是‘我有你没有’,不是真心话大冒险。” “到我了。” 接下来,贺铭的每一句都是双杀。 “我在闹钟响后立刻起床。” “我每天运动一小时以上。” “我至少一年没吃过垃圾食品。” “不是吧老板!”cindy哀嚎,酒量再好也架不住灌得这么猛,她喝完后趴在桌子上,试图让酒精慢一点散发到全身。贺铭陪她喝了一杯,在空气中暴露已久的香槟口感变得有点怪,他大度地递上一个台阶。 “不早了,回去休息吧。” “不行!”cindy举起手,在空中胡乱抓了两下,伸手抓住李冠的胳膊,强撑着支起身体,“扶我起来,我还能喝。” 是时候拿出道具了。 她把从服务员那里要来的三个骰盅放到大家面前,她发现了,不能和贺铭玩需要动脑子的游戏,还是拼运气吧。 贺铭了解她的小心思,倒不介意放点水,他还能继续喝,cindy再这么下去明天就真的要歇菜了。 “这轮喊几?” “6。” “不是吧贺老师,玩这么大吗?” 这轮是贺铭做法官,如果骰盅打开,三个人有人摇出了6,那么摇到的人就要喝六杯酒,但如果没有,贺铭就要被罚六杯酒。 他们每人的骰盅里只有一个骰子,贺铭的运气向来很差,他打算让对面两个人扳回一局,喝六杯收场。 “开!” “我……发出小草的声音啊!” “绝了。” 盖子揭开,李冠面前的小盘里赫然一个“6”。 时隔多年踏进这片应该称之为故乡的土地,他意外地幸运了一次。 贺铭说算了,李冠一边摆手一边往下灌,喝到第四杯时开始干呕,一只手捂着嘴,另一只手还不忘给他竖大拇指。 “服了,我服了。” 李冠跌跌撞撞地往厕所跑,cindy瘫在椅子上,对他抱拳:“贺老师,您真是六边形战士,respect!” 除了他们和服务人员,餐厅已经空了,李修远早就不见踪影。和常规酒店不同,西汀的w酒店是建在河边山谷的一处别墅群,占地面积很大,总共有15栋不同外观设计的别墅,散落在园区各处。餐厅和前台单独占一栋,从这里前往客房需要开车或乘坐酒店的摆渡车。 sl和他们找的视频拍摄团队占了半栋,别墅内另有几个房间住的是西汀本地的记者,贺铭下午看过名单,李修远也在其中。 他在一位服务生的帮助下把李冠和cindy送回别墅门口,自己则在楼下站住了。 他无意识摆弄着从口袋里拿出来的东西,摁得镲镲作响,是打火机,他做了个点烟的动作,迟迟没有尼古丁的味道散开,指尖被灼热的金属烫到,他猛地放手,这才发现他刚刚一直在用火苗烤装薄荷糖的铁盒。 贺铭甩了甩手,把还未完全冷却的糖盒和火机分开装进口袋,朝着往别墅相反的方向走去。 身后冒出一个人影,隔着一段距离,不慌不忙地跟上他。 贺铭分辨着方向,他记得白天来的路上看见了一条河,穿过酒店东面。 初夏的晚上山风还很凉,他身上的衬衣略显单薄,但他感受不到冷,略显急促地穿过一层又一层簌簌抖动的树影,找着一条在车窗外一晃而过的河。 视野豁然开阔,植被由高大乔木变成了灌丛,贺铭终于找到那条河,水面被夜色染成和天空一样的黑,分隔两岸的路灯照着高处的水波发亮,蜿蜒如同女人柔顺的长发。 河岸不属于w酒店,因此他和那条河中间隔着一道镂空围栏,贺铭继续往前走,身后的人也跟着他朝围栏走。 夜里太安静了,尽管背后的脚步声很轻,贺铭还是听得很清楚,那人跟了他一路。 李修远和他的直接交集并不多,他还是岁岁福利院的一员时,刚刚成为记者的李修远写了几篇言辞夸张的报道,把励志孤儿的标签贴在了他身上。 他的照片被印在报纸上,配上矫揉造作的文字,李修远一遍一遍地重复他如何被父亲抛弃,被母亲和外婆留下,被仅剩的亲人丢进福利院的悲惨故事,最后用不可思议的语气感叹:他竟然还好好活着,还在追求世俗标准上的优秀,即使无人在意。 派发到西汀各个街巷的报纸的另一端,有无数好奇的、俯视的目光,但那尚且可以忍受。日常生活中,他也完全逃不开那些文字的诅咒。 岁岁福利院里,以乔展意为首的两三个人总是看见他就阴阳怪气拔高了调子: “哟,好孩子来了!” 往往回到宿舍他就发现自己的书被撕得乱七八糟,纸页棉絮一样洒满了整个床铺。 因为他变成成绩榜上“千年老二”的男同学翘起一条腿挡住他的去路,得意洋洋地晃了晃脚上的新运动鞋,手上以同样的频率摇着一盒喝了一半的牛奶: “你下次考差一点,我就每天赏你半盒牛奶。” 贺铭跨过他的小腿,却没避开被捏瘪的牛奶盒,乳臭味的白色液体尽数淋在他冬天的唯一一件外套上。 即使后来他去了舅舅家,表弟也时常会在他辅导功课时胡搅蛮缠。 “福利院里是什么样子?你睡在床上吗,还是地上?” “老师去家访,就会到你的宿舍里去吗?谁来给你当家长?” 对于年少敏感的贺铭而言,李修远的报道是脸上黥的字,让渡二次伤害的界碑,放弃尊严的个人声明。 他见识过各种各样的恶意,不屑一顾的,刻意而放肆的,绵里藏针的,但从李修远那里,他第一次见到被打包得很漂亮的恶意,贴上同情或者其他某种更为重大、高高在上的标签后,变得复杂而隐晦,释放者佯装不知,旁观者有意忽视:这东西是会伤人的。 但如果只是那些,现在的贺铭能够轻飘飘地翻过去,做出一副轻舟已过万重山的潇洒姿态。他真正难以释怀的,是一篇李修远发表的名为《孤童之死》的文章。 也就是那篇文章,让李修远险些被报社开除,但他最终也没有付出什么代价,当时那件事在西汀本地闹得沸沸扬扬,不久后也就平息,被人遗忘了。 贺铭已经走到酒店的围栏前,他用手掌在顶部一撑,轻巧地翻过去。 跟在他后面的人停住了,仿佛在迟疑要不要也翻过来。 贺铭冷笑,他无法确定,如果现在李修远过来,在酒精和肾上腺素作用下,他能不能忍住,别把他推进河里。 “你到底想干什么?” 第46章 46 河流 没有回答,他分明听见均匀的呼吸声,对方就站在他身后。贺铭一边卷起袖口,一边转过身,他不介意再爬一次围栏,回去给李修远一拳。 看清来人后,他愣住了。 时晏臂弯里搭着一件针织开衫,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这话应该我问你。” 他和贺铭隔着一道围栏面面相觑,贺铭顿时生出一种逃课被老师抓包的感觉。 “你想干嘛?”时晏看着刚到胸口的围栏摇了摇头,“应该叫工程部加高。” “确实,加高些更安全。”贺铭一本正经地附和,“我睡不着,出来活动活动。” “够剧烈的。”时晏把手里的开衫扔过去,“接着。” 他身上穿着外套,这件显然是给贺铭的。 “谢……慢点!” 时总干脆利落地翻过了自己家酒店建的围栏,落地时贺铭扶了他一把,他迅速站稳,“把衣服穿上。” “好。”贺铭听话地照办,“我们去哪儿?” 时晏挑眉,“你问我?” “那……我们去河边走走吧。” “嗯。” 贺铭带着时晏顺着河岸往前走,望着远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月黑风高,水面沉沉,眼前的情景活像某桩惨剧的案发现场。时晏没问他为什么大半夜不睡觉来河边吹冷风,只安静地走在他身旁。 说不上过了多久,气温变得更低,带着湿气的寒意割着皮肤,让人有种冬天的错觉。 贺铭突然问他:“要不要比赛?” “什么?” 他指指他们能看到的最远的一段河岸,岸边种了一大丛白花,“看谁先跑到。” …… 时晏觉得贺铭应该是醉了,不然不可能大晚上要和他在河边赛跑。 犯醉嫌疑人认真地看着他,等他回答,时晏又清醒,又无奈: “……跑吧。” 话音未落,贺铭就弹了出去,“那你来追我。” 时晏已经后悔答应他的提议,长舒一口气,还是认命地跟了上去。 如果说天之骄子时晏有什么短板,那一定是运动。他当然跑不过常年绕着翡湖夜跑拉练的贺铭,被远远甩在后面。 第57章 贺铭却越跑越慢,仿佛故意在等他。时晏深吸一口气,不服输地加速追上去。 在接近终点的地方,贺铭突然转过身,他没有防备,径直撞进贺铭怀里。 骤然失去平衡,他们一起向后倒去,罪魁祸首自觉把手臂垫在他身下。时晏则下意识用手掌护住他的脑袋。 两人一起倒进花丛里,一阵花瓣打着旋扑下来,花香馥郁,沾了他们满身。 时晏站起来,小片白色纷纷抖落,贺铭躺在地上,看他,也看落花。 “好像下雪了。” “先起来。” 时晏伸出手拉他,站到路灯下才发现,贺铭的袖口被划破了,胳膊上也有一道细细的伤口。 他蹙起眉,正要教训人,贺铭从他领口取下一朵完整的白花,递到他眼前,“是栀子花。” 贺铭低下头,仔细替他把身上沾到的花瓣逐一摘下去,时晏看不到他的神色,但他的声音很温柔。 “我小时候住的地方附近,也有这样一条河。” “某次下雪的时候,河水还没有结冰。” “有人对我说,要沿着河水的方向,从冬天走到春天。” 那是一条非常丑陋的河,狭窄纤细的水道甚至托不起一艘小小的独木船,岸边是连成一片的枯黄杂草,高矮不一的树木零星错落,随意分布在其中。 但那天下起了雪,独属于冬天的、短暂而美丽的花朵种满了河岸,将那条普通的河点缀出野趣。 细小的绒花不间断地落下,落在还未结冰的河水里,悄无声息地融化,随着河水奔流。 原来浑浊的河也能容纳那么美丽的事物。 他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阿龙嚷了起来: “下雪了!河水还在淌呢!” 贺铭不许他把手伸进河里,他就用一个手指尖点点河面,再用同一根手指戳戳贺铭的手背。 冬天太冷了,风往穿了四五层的厚重衣服里面钻,贺铭没感觉到那点河面的凉意,他的手冻僵了,没有口袋,索性揣进袖笼里。 他叫阿龙回去,阿龙却兴致勃勃的,撺掇他继续往前走。 “你说这条河流向哪里?没结冰的河水,会不会淌到一个已经是春天的地方去?” 他说我们沿着河岸往前走吧,走到一个不下雪的地方,走到春天里去。 男孩的眼睛太亮,圆圆的瞳仁里映着雪光,贺铭无法,只得默默跟在他后面,沿着河的流向走。 他们在冷风里走了很久,月亮出现的时候,雪花消失了。 阿龙兴奋地搂住他,“到了!不下雪的地方!” “再往前走会有小花吗?太黑了,这里也没有花草,看不出来是冬天还是春天。” 贺铭很想告诉他,他们并没有走很远,连那座小城都没走出去,不是他们到达了不下雪的地方,而是雪停了。 他的嘴唇一哆嗦,哈出一团白气,“也许不远处就有,但我走不动了。” “那我们下次再来吧,下次再往前走远些。” “好。” “其实我也走不动了,不知道下次能走多远呢。”阿龙牵住他,耍赖似地靠上他手臂,让他分担一部分自己的重量。 贺铭拽着他往前走,“长大以后,我们可以坐船,不累,还能漂得很远。” “真想快点长大啊。”阿龙又累又冷,但还是对河的另一头充满了兴趣,喃喃道:“我当船长,你当副船长。” 故事讲完,时晏身上的花瓣被他清理得干干净净。 “走吧,回去。” 时晏突然问他:“后来呢?” “嗯?” “后来你们坐船去看河的另一头了吗?” “没有。”贺铭停顿了一下,“后来他去了很远的地方,我们分开了。” 时晏转过头看着他:“那你呢?” “我也没回去过。”贺铭笑笑,“我没有故地重游的执念,在那里没什么美好回忆。” 他怕话题太沉重,玩笑道:“就连我给你讲的这一段,都是回忆滤镜美化过的,当时我走在河边,只觉得手和耳朵肯定要被冻掉一个。” 他们先走到了贺铭住的别墅,时晏住的地方要再往上走两百米。贺铭抬起头,有一扇房间的窗还亮着,也许李修远正躲在窗帘后窥视,他今天总是有类似的联想,让人十分压抑。 “我送你。” “上去睡吧。” 他和时晏同时开口,贺铭没有坚持,“好,晚安。” “今年冬天,一起去尼罗河坐船吧。”时晏突然说:“埃及的冬天很温暖,河水不会结冰。” 也许是因为这是温岁蝶的故乡,也许是今晚贺铭的状态实在不对,总之,他们走在河边的时候,时晏突然很担心,贺铭会像温岁蝶一样,永远消失在水中。 他对自己的描述不满意,干巴巴的,一点也不吸引人,如果是别人写在方案里一定会被他毙掉,又补上一句:“邮轮上看日出很美。” 这种安慰方式很符合时晏的风格,贺铭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好。” “明天见。” 他看着时晏走远,才打开别墅大门上楼。李修远就站在二楼走廊里等他,那间亮着灯的房间果然是他的。 “还没睡。”贺铭随意地和他打了声招呼,找到自己的房间,把房卡贴在门上。 “我在等你。” “等我?”贺铭没合上门,但挂上了保险栓,“有什么要紧事吗?” “也没什么,只是想起你说下次聊,但没约具体时间。” “你想问什么,现在就问吧。”贺铭正把自己的床单铺在床上,从门缝里斜着看他一眼,“你不会还带了录音笔吧?” 李修远靠在他门框外,把裤子两边的口袋都翻出来,挂在外面,他保持着小丑一样的滑稽造型,问题精准地踩在贺铭的雷区上。 “和你一起回来的人,是时晏吧?” 贺铭正把床单塞进床垫下,“是,你白天见过时总的,他现在是我的甲方。” 他片刻的动作停顿没有逃过李修远的眼睛,李修远并不追问他和时晏的关系,而笑嘻嘻地说:“你知道吗,当年我差点被开除,也有时晏的功劳,他给报社发了好几封律师函。” “远哥。”贺铭走过来,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用力握住了门把手,手背的青筋一条条鼓起来,“你当年被报社处分,完全是你自己的功劳,和别人都没关系。” 门砰地一声在李修远面前合上,险些撞到他的鼻子,李修远摸摸被震了一下的鼻尖,不仅不羞恼,反而呵呵笑了起来。他笃定贺铭和时晏之间一定有些秘密。 他原本不可能由一个在机场偶遇的陌生人联想到多年前的采访对象。大约一个月前,有个姓苏的男人找到他,拿着一张十五年前的旧报纸,向他打听贺铭的事,男人走后,他动用一些关系,立刻得知他是恒时的员工。 岁岁福利院、资助方和从里面爬出去的孩子,他已经嗅到人血馒头的鲜美味道了。 第47章 47 招惹 “贺铭哥!拍什么呢?” 参观的记者队伍里,许东云大声喊他。 贺铭和摄像一起蹲在一棵树下,镜头对着空荡荡的地面挪了好几个角度,他还是不满意,正指挥摄像把镜头抬高。 闻言他抬起头,许东云站在队尾对他用力挥手,他旁边是李修远。李修远非常自来熟地招呼众人:“走,咱们过去看看啊。” “别……” 众人呼啦啦围过来,黑漆漆的人形投在地上,把贺铭等了一天的光影全遮住了。摄像骂了句脏话,立刻就有记者不乐意了。 “嘿,你这人怎么回事儿啊,我们都是酒店请来参观的,工作就是到处看,你有意见啊?” “对啊,看看怎么了?不让看你们拉隔离带啊!” “耽误你有两秒钟吗就嚷嚷,什么素质。” “你知道一个两秒钟的镜头拍多久吗?就你这素质还当记者呢!”摄像是个急脾气的北方汉子,叫韩焱,脾气和名字一样火热。他把机器摘下来,憋了一天的火气在此刻达到顶峰,他们分三组拍了俩小时,一个能用的镜头都没有。 李修远正津津有味地等着贺铭的反应。他的脸色被日光晒得发红,疲倦地呼出一口气,弯下腰拿了一瓶水给韩焱,抬头再开口时眉宇间的焦躁已经完全隐去。 “对不住,他说话有点儿急。”贺铭双手合十向大家解释,“我们在这儿守株待兔凿壁偷光一天了。” “我们也在酒店里面走了一整天,不是只有你辛苦,贺总。”李修远努努嘴,“大家都是同行,谁比谁高贵啊?” “可别,谁跟他们是同行,人家瞧不起记者呢,说我们没素质。” “贺总你是哪门子总啊?说说呗,发小广告,搞公关,还是就拍这种破镜头啊?” “只要给钱什么都能干呗。” 许东云没想到自己随口喊的一句话会闹成现在这样,他小声替贺铭辩驳:“没有人瞧不起记者。” 第58章 “是啊,大家都冷静点。”又有几个和贺铭交好的记者站出来,安慰刚刚和摄像吵起来的两位,揽着他们的肩膀往一边走,“大热天的在这儿吵什么啊,咱们后面还安排去半山泳池玩呢。” 韩焱把相机往摊在地上的包里一扔,“都是出来卖的,装什么清高,你来这趟免费的?” 其中一个记者脸红脖子粗地喊:“你说谁卖的呢!” “谁收钱我说谁。” “少说两句。”贺铭在韩焱背后拍了一下,又去安抚气急败坏的记者:“都在气头上,别当真。” “这样,我请各位去泳池吧喝冷饮,给大家赔个不是。” “谁缺一杯饮料啊。” “哥们,知道你不缺,但是得饶人处且饶人不是?” “对啊,贺铭不是那样的人,对咱们从来都客客气气的,下回你去长临,让他请客。” 眼看着那两个吵嚷的人偃旗息鼓,李修远嗤笑一声:“都被说成是卖的了还上赶着呢,我们多稀罕。” 刚刚帮贺铭说话的长临记者看不惯他:“我说你这人怎么回事,阴阳怪气的干什么?” “我算发现了,就数你嘴欠。”他双手抱在胸前,斜着眼看李修远:“怎么着,你非得打起来才高兴是吧?” 李修远和吵得最凶的两个记者站到一起:“干嘛,现在是你们长临的合起伙来对付我们西汀的?” 一位西汀的女记者听不下去:“你为什么要逼别人站队?” 李修远看着她,猥琐地笑起来:“哟,你也想当长临人啊?在场的都有家室吧。” “你嘴巴放干净点!” 上完厕所回来的wander领队小跑过来,还没来得及弄清楚状况就开始劝和。现场乱成一团,贺铭果断支开了气得冒烟的韩焱,但为时已晚,李修远成功点燃了一簇又一簇怒火,每个人都高声叫嚷着,没人去听别人说什么。 分别拍完一组素材的cindy和李冠闻声赶来,帮忙维持秩序。一个记者对着wander领队高声喊:“你们安排的什么破活动流程,我走了一天脚后跟都磨破了!” cindy连忙在包里翻找:“哪位老师脚磨破了?我这里有创可贴!” 她接过对方的提包,把打开的创可贴递过去,“没事我帮您拿,您处理一下伤口,贴上就不会继续磨脚了。” “老师们辛苦了。”cindy笑得甜嘴也甜,“太阳都落山了,快别在这里站着,赶紧找地方休息休息。” 李冠正把车上的矿泉水搬下来发给大家,众人喝了水,嘴巴都闭上了,一时之间气氛缓和了许多,唯独李修远不怀好意地看着cindy: “不愧是公关小姐,能屈能伸。” “你说什么?” cindy没反应过来,发火的是李冠。 他拧开一瓶水正要喝,听到这话直接朝着李修远泼过去,水流四溅,塑料瓶也从他手里飞出去,破空划出一道曲线。 “洗洗你那张嘴。” 李修远昂着头,被人扯了一个踉跄,李冠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时,眼前站着略显狼狈的贺铭,他面上淌着水,下巴上被瓶口砸出一个三道条纹的印子,挡在李修远前面。 "要动手啊?"李修远还不罢休,主动从贺铭身后绕出来,指着自己的鼻子对李冠说:“来来来,朝这招呼。” “远哥,你来,我们单独说两句。”贺铭示意cindy拉住李冠,他搭着李修远肩膀,看似和气地搂着他往前走。 只有李修远知道他手上有多用力,他几乎是强行拖着李修远到树下,重重把他后背掼在树干上。 “你想干什么?” “激怒我,让我出手打你,然后写一篇关于劣根性的报道,说阴沟里的老鼠永远上不得台面。” “或者讲讲长大后的励志孤儿怎么靠一个忍字生存,顺带感叹一下不幸的童年要用一生治愈。” “我不是社会实验的观察对象,不用配合你表演。”他摘下眼镜,收进口袋,用手抹了一把脸上被泼到的水。“我身边的人更没有义务忍受你。” 李修远靠在树干上,粗粝的质感让他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无所谓地笑着:“那你又能怎么样呢?” 一瞬间贺铭全身的血液都朝脑袋涌去,多年以前,他曾经对李修远表达过不想被采访,或者起码不要拍他的照片,他说:我不喜欢这样。 而李修远自顾自摆弄着相机,问他,那又怎么样? 李修远还和从前一样差劲,但他也一样。 长大后他只是学会了逃跑,但当他回到西汀,重新面对这一切,再次站在李修远面前,他依旧没有办法。 他好像只能像小时候一样,转开微弱的角度,试图让正脸错开镜头,把床上被撕碎的书页一点点收起来,再用胶带重新贴好,用毛巾沾着水擦干外套上的污渍,然后穿着它去冷风里跑一圈,让它干得快一点。 酌烈的阳光下,来自过去的阴影慢慢爬上他的脊背,一股寒意包裹着他,拉着他下坠,做出不可控的事情。 “在吵什么。” 时晏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哄闹的人群旁,负责领队的wander员工高喊了一声“时总”,以他为起点,沸水一样的人群先后冷却下来,离他最近的人先噤声,随后这种沉默扩散到外圈的人群,等他穿过人群,方才还喋喋不休的一张张嘴巴都结了冰。 他停在人群和贺铭两人中间,没再往他们的方向走,但话里的指向性很明显:“有问题找wander的工作人员,我的合作方只负责拍摄。” 李修远把背挺直了一些:“时总,有些事情wander的工作人员解决不了啊,怎么办?” “来找我。”时晏脸上一贯的没有表情,没有起伏的语气里带着他本人独有的风雨欲来的压迫感,“如果觉得跟我无法沟通,让郭书记转达也行。” 他说的是民政部的郭书记,而民政部又是李修远所在的西汀生活报的主管单位。李修远阴恻恻地笑着,从一直抵着的树干上离开,站直后伸手到后背胡乱抓了两下,掸掉看不见的灰尘。他在时晏的目光里低下头,趿拉着脚步往记者队伍里走,路过贺铭时小声在他耳边说: “比起劣根性和孤儿忍者,我还是对久别重逢的故事更感兴趣。” 和时晏一起抵达现场的简声和ryla招呼着记者们去吃饭,cindy和李冠忙着在他们背后对李修远竖中指,人潮之外,贺铭慢慢地向时晏走过去,他向来平整干净的衬衣上有深浅不一的水渍,一绺头发垂在额前,没了镜片遮挡的眼睛也湿淋淋的,无端显得有些可怜。 时晏摸到口袋里的手帕,正要往外扯,许东云突然冒出来,拿一张纸巾在贺铭额头上擦了两下,硬是把那一缕头发擦干了。 “贺铭哥,你没事吧?”许东云很愧疚,“对不起,我不该在你工作的时候喊你。” “不是你的错。”贺铭轻轻推开他,“别放在心上。” 许东云想再帮他擦擦衬衣,但身上只带了这一张纸,还是午餐时从餐厅顺手拿的,“你要不要回去洗个澡?衬衣我帮你洗吧。” “没事,夏天衣服干得快。” “喔。”许东云放弃寻找纸巾,疑惑地看看一直杵在旁边的时晏,眼神仿佛在询问,他怎么还没走? 时晏终于有机会把那张手帕抽出来,冷酷地扔到贺铭怀里,“自己擦。” 又对许东云说:“你去吃饭吧。” “没事,我不饿。” 时晏只说了一句话就放弃委婉的沟通方式,不太客气的赶人:“我有话跟他说。” 许东云看看贺铭,贺铭点点头,“快跟他们去餐厅吧,过了开餐时间,附近可不好找吃的。” “那……一会儿再聊,我走了。” 他离开后贺铭往前一大步,肩膀直接挨上时晏,他把手帕按在衬衫上干爽的地方,轻声说:“你不是拿权势压人的人,何必得罪他。” “他招惹你。”时晏才无所谓得罪谁,他傲惯了。 太阳西沉,一小片烧得赤红的天空预告着即将来临的世纪晚霞,贺铭转过头看他,语气里满是笑意:“那东云呢?他可没有招惹我。” 层层叠叠的云堆出一片浪,潮头是金色的霞光,日落神圣的光辉下,时晏倨傲地仰起头。 “也不许你招惹别人。” 贺铭心跳加速,难以直视这样的时晏,他转开目光,煞风景地对着不远处的cindy、李冠和他们身边的两个摄像大喊: “还不架机器!火烧云必须拍,明天不一定有这么好看。” 韩焱的同事架起机器,笑着回他:“明天预告还是大烧,山里的晚霞,天天都好看。” “我得去补作业,下午耽误拍摄进度了。”被支开的韩焱人不在,机器还留在地上,贺铭快速把时晏的手帕折三折装起来,心虚地抓起地上的相机挡在胸口。 “补吧。”时晏没在意他的小动作,挥挥手向西面走去。 第59章 许东云走出一段路后回过头,刚好看见贺铭拿起相机,偷拍了一张时晏的背影。他低头看着屏幕,侧脸的剪影看起来分外温柔。 这样的画面许东云太熟悉了,他想起来了,他曾经在贺铭家楼下撞上时晏,但他对时晏的熟悉感并不来源于那次短暂的擦身。 时晏非常像贺铭大学时候常常盯着发呆的照片上的人。 第48章 48 星星的浪漫之处 “收工吧,今天辛苦了。” 贺铭把地上的烟头捡起来,扔进垃圾桶。 他们站在酒店这片山坡的最高处,往下看大部分房间的灯都灭了,只能见到隐隐约约的建筑轮廓。韩焱大约一个小时前就开始犯困,不停地抽烟,烟头在地上堆出了一座小山。 韩焱“嗯”了一声,自顾自收拾设备,贺铭摸出一盒还没开的烟给他,“赔你盒烟,想骂我不用憋在心里。” “你带着不早给我。”韩焱夺过烟盒,不客气地塞进胸口兜里,“我刚困成狗了,烟没了,你不给我续上?有人性吗?” “怕你抽坏身体。”贺铭摊手,韩焱鼻孔快怼到天上去,“得了吧,你咋不怕我熬坏身体呢?” 他的话一旦开了闸就停不下来,“我都怀疑你中邪了,比如被某个生前没脑子死后难投胎的甲方阿飘附身。” “你知道你今天都说了些什么吗?” 韩焱模仿贺铭白天看素材的样子,阴阳怪气地重复了部分他的“意见”: “没感觉。” “差点意思。” “换个角度再拍两条。” “……要不再看看第一条?” 说着说着他又有化身喷火暴龙的趋势:“我请问呢,这都是人话吗!今天的你和那些不知道要什么风格让人随便拍改了十八稿又要用回第一版的大傻子有什么区别!” 正在挨乙方骂的贺铭笑了一下,慢悠悠地回答:“我比他们脾气好。” 韩焱被他噎住,一口气卡在嗓子眼,上不来下不去。 “我看有些素材挺好的啊,你是不是就看这地儿不顺眼?” 贺铭点点头,“有可能,这地方克我,降智。” “也是,下午那几个记者西汀西汀的,整得我听见这俩字都烦。”韩焱抑制住开地图炮的冲动:“嗨,别把这地方当西汀不就完了,看这酒店修的,好山好水好别墅,就连星星都贼多。” “嗯。”贺铭抬头看着天,韩焱催他,“快快快,回去睡了,明天一早还得爬起来。” “你先回吧。” 他们住在一栋别墅,韩焱问他:“你要干嘛去?” 贺铭故作深沉,“和这片土地培养培养感情。” 随着韩焱嫌弃地走开,贺铭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他缓慢地顺着山势向下走,黑暗里有一团影子从他面前飞窜而过,钻进树丛里,贺铭被吓了一跳,打开手机的闪光灯去照,发现是一只松鼠。 他松了口气,夏季正是山里各种动物活跃的时节,白天他听酒店员工说这里有很多松鼠和野兔,天牛、马蜂等昆虫也是这里的原住民,当然,偶尔有一些更为危险的不速之客,比如野猪和蛇。 他实在不应该半夜独自在山里晃荡,但比起被一头闯进来的野猪顶翻,他更担心在别墅走廊里迎面撞上不依不饶的李修远。他觉得筋疲力尽,没精神陪对方玩文字游戏。 韩焱说得对,他看这地方不顺眼。困难的不只是拍摄,文案和分镜都写得像挤牙膏,来之前他在时晏隔壁的房间,一遍又一遍地看w酒店的资料册和西汀文旅宣传片,试图洗掉过往的记忆,把这里当成一个全新的未知的地方去探索。 但当他重新迈入这座生活了十八年的城市,浑浊的河水还是卷着褪色的记忆呼啸而来,他再回过头看写好的脚本,每一句话、每一个预设画面都如此造作和悬浮,呈现一种与现实完全抽离的糟糕,他试图修改,又不断推翻,在西汀的他感受到的、传达出来的东西只会比在长临做的更差,更别提身边还有一个不断干扰他、拧着他的脖子回头看的李修远。 除了被拖回曾经的噩梦里,可能会辜负时晏的信任这件事也让他恐慌,他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搞砸一桩工作。贺铭只觉得身体也疲惫到了极点,他停下脚步,发现自己站在一栋白石灰拼接玄武岩的别墅下,雪白的外墙下方一圈灰色的玄武岩隐在夜色里,远远望去像一座浮在空中的建筑。 他记得这栋别墅的卖点是能看到整个酒店最好的夜景,来出差的wander员工就住在这里。他抬起头,只有三楼的一扇窗户还亮着灯,贺铭忍不住想,会是时晏的房间吗?他在干什么,失眠吗?有没有喝酒? 奇妙的是,这时候他收到了时晏的消息。 “你在干嘛?” 他笑了笑,回复说:在看星星。 时晏很快又发过来一条:上来。 他看着聊天窗口,又抬头看看那扇明亮的窗户,明黄色的光晕上多了一个人影,像月亮上的剪纸画。 他把手机收起来,搓搓被夏夜山风吹僵的手指,快速刷卡进门,走右边的楼梯上三层,长长的走廊尽头就是时晏的房间。 “这么黑,我还以为不会被发现。” 门虚掩着,他轻轻一推,便被温暖的空气拥抱住了,时晏穿着薄薄的线衫,靠在那扇刚刚被他望着的宽大落地窗边。 “我的视力应该比你好。”时晏的神情被暖色的光衬得很柔软,“过来。” 贺铭犹豫着带上门,留了一条缝,温声提醒他:“有别人在。” ryla就住在时晏隔壁。楼下还有简声和wander市场部的其他同事。 时晏走过来,把门完全关上,玩味地看着他:“我的房间有露台。” 他从门边的衣帽架上取了外套,自顾自地走回窗边,拉开通往露台的门。 贺铭跟上他,经过他身边时,听见他低声问:“看星星这么纯情的理由,你心虚什么?” 贺铭的笑容里带着投降的意味,他伸出手,时晏挑了挑眉毛,放在口袋里的手极其缓慢地向外抽,贺铭的手却在这时候向上,替他整理了一下敞得过分开的领口。 他的手只好又缩回口袋深处,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跟着贺铭走到外面,这栋房子的露台很特别,是一个自房间延展出来很长的弧形,浅灰色的砖泛着细微的光,像是地面上的一个小小星体。 高度也刚刚好,越过周围所有树梢,仿佛如果延伸得再长一些,就能直接走进眼前的夜空里去。 今晚的星星实在很多,贺铭想,明天肯定是个好天气。 他和时晏的肩膀自然地挨在一起,共同望着这些美丽遥远而又仿佛触手可及的钻石,他由衷感叹: “这也太棒了。” “这栋房子的设计师是个华人,祖籍就在西汀,她小时候曾经跟家人来这座山里住过一段时间,回去以后的很多年里,都难以忘记这里的星空,所以她设计的这栋房子叫天文台,是以观星为灵感的。” 时晏很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贺铭看向他,他又说: “中庭有一块两层挑高的玻璃天花板,那里看星星也很清楚,不过那边是公共空间,今天就在这里看吧,免得你提心吊胆。” 他仍旧在嘲笑贺铭刚进房间不敢关门的事,而贺铭毫不羞赧,面对他,笑吟吟地说: “我说的不是星星。” 月凉如水,他眼里有温柔的波光。 时晏晃了神。在建设阶段,他来过一次这里,恰好那位设计师也在现场,她看着尚未成型的钢筋骨架,激动地对时晏讲起她小时候的经历和由此而来的设计灵感。 时晏作为听众的平淡反应引起了她的不满,她问他:“这很浪漫不是吗?” 时晏诚实地告诉她,这个方案不是他选中的,是项目组投票的结果,实际上,他本人并不理解星星的浪漫之处。 他更关心的是玻璃天花板和露台是否会影响保暖。 “老天,你肯定没真的喜欢过什么人!” 设计师夸张地用英文感叹,随后换成中文,笨拙地试图和他描述出一个关于仰望星空的美好场景: “想象一下,这栋别墅落成后的某一天晚上,你来到这里,就站在二层,那个广角弧形露台上,满天的星星都看着你,你也看着它们,你肯定会想到某个人,或者那个人就在你身边。” “这时候星星不再是星星了,可能是玫瑰花,也可能是音乐,是天使,是江河,突然之间,你拥有了整个宇宙。” “我保证那不会影响实际使用的。”她看着依旧无动于衷的时晏,气馁地做了总结陈词:“总之,浪漫的不是星星,是想要和某人一起看的心情。” 他看着贺铭,发现自己能完整地记起那位设计师当时的话。 而贺铭也在仍然看着他,虽然说是要看星星,但他看时晏的时间要久些。 那目光仿佛是某种胶质,蜂蜜,琥珀,或者麦芽糖,粘连在一起,他们离得越来越近,分不清谁先主动的,两个人在星空下接了一个吻。 第60章 没有什么技巧,只是跟随着本能捕获对方的嘴唇,这样简单而重复的动作持续了很久,分开后时晏心如擂鼓,跳得很不淡定,为了不显得像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他只好故作深沉地扶着露台围栏往远处看,他能感觉到贺铭还在看他,莫名生出一种不知五官该如何摆放的尴尬。 贺铭不会让他尴尬太久,很快续上接吻之前的话题: “这个设计完全没有打动你,你怎么会选中那位设计师?” “因为她还说了一句话。”时晏转过头,尽量自然地和他对话:“她说建筑是给土地创造的文字。” 贺铭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但还是笑着问:“那这么说,wander是你写给某个人的信了?” “算是吧。”时晏停顿片刻,他很少主动和别人提起温岁蝶,但在贺铭这里是第二次了,“是我母亲。” “对于活着的人,想说什么直接开口就是了。只有无法交谈的人,才需要这么大费周章。”他自嘲似地笑了一下,“不过这方法也很愚蠢就是了,听不到的人,也永远看不到了。” “不是有种说法吗,逝去的人会变成星星。”贺铭指了一下头顶,“夜夜对着大地,她会看到的。” “嗯。” 提到母亲,时晏的情绪明显低落下去,贺铭看着星空,突然对他说: “我小时候特别相信。” “相信去世的人会变成星星?” “嗯。”贺铭看着时晏似笑非笑的表情,作出伤心的样子捂着胸口,“怎么,我就不能有童真吗?谁也不是一睁眼就看破了滚滚红尘的。” 这下时晏笑了起来,他又颇为严肃地说:“后来我的一个朋友离开了。” “所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觉得,仰望星空是一件悲伤的事。” 几乎是立刻,时晏想到前天晚上,在河边,贺铭对他提起,那位说要做船长和他一起远航、后来分开的朋友。 不等他安慰,贺铭低下头,长久而认真地凝视着他。 “但今天过后,我再看星星,应该会觉得幸福吧。” 他相信他可以重新面对西汀的土地,也愿意陪着时晏走出过去。 时晏对他的话很受用,眉眼柔和地弯着,嘴上却还是揶揄:“所以你刚才在楼下看星星,其实是在偷偷抹眼泪?” “啊,你怎么发现的?都风干了才对。” 他们一起笑出声,没人注意正对别墅的灌木丛里伸出一只漆黑的镜头,旁边一个小小的红点隐蔽地闪烁,像预示着危险的信号灯。 第49章 49 谣言 贺铭回到自己的房间时已经是深夜,他打开存在电脑里的宣传片脚本,回想着已有的素材,尽量不使它们全部作废,韩焱不至于一时冲动杀了他然后埋尸荒野,但他几乎还是把文案全部重写。 在他时停时续地敲打键盘删改文字时,隔壁李修远的房间也传来同样的声音,同样的打字声隔着一道墙此起彼伏,形成一种诡异的对谈。 电脑屏幕上方的时间跳到05:45,李修远敲字的声音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只有外面传来几声鸟鸣。贺铭合上笔记本,眼皮也同时合上了,和衣倒在床上睡去。 他是被一通电话叫醒的,窗帘缝隙里透出白亮的天光,贺铭接起来,含糊地问了一声:“你好,哪位?” “贺老师,是我,你还没出门吗?” 里面传出来的是cindy的声音,她听起来很着急。贺铭伸手摸到枕边的眼镜戴上,“昨晚我有发消息给你,说今天晚两个小时到。怎么了?” “我看到了,我们已经拍了两小时了,看你还没来,我以为……” 贺铭这才去看时间,他要迟到了。他坐起来,用一边肩膀夹着手机,拿着衬衣去找熨斗。 “等我一下,马上到。你们拍摄顺利吗?” “嗯……还可以……” cindy吞吞吐吐的,贺铭隐隐听到电话那头传来韩焱的声音。他睡前把新的脚本发到群里,一早人又消失了,想必是韩焱心里有些怨气,不好好配合。 他把领带平铺在衬衣上,用熨斗迅速烫了一遍,调笑道:“你跟李冠再坚持一会儿,我马上去给你们撑腰。” 他在别墅门口遇见了两个结伴去吃早餐的记者,自然地打了声招呼。那两个人原本边走边聊着什么,见到他立刻收了声,讪笑着回应。 他们看着贺铭的眼神十分奇怪,贺铭低头检查自己的衬衫,干净平整,他整理了一下领带结,越过他们向前。一路上贺铭遇到的其他人也一样,目光闪烁,言辞闪躲。 在他睡着的四个小时里面,一定发生了什么事。贺铭加快步伐,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看到韩焱和cindy一众人了——几个人围成一圈,韩焱脖子上的青筋一条条鼓出来,和站在旁边的李冠你一言我一语,cindy看见贺铭,扯了扯李冠的胳膊。所有人瞬间收了声音,转过头来,一齐看他。 贺铭又一次看看自己今天的装束,皮带和拉链都扣得规矩,他单手摸着自己光滑的下巴,问cindy:“我脸上有东西吗?” “你脸上没有……”cindy依旧是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但是朋友圈有点东西,贺老师要不你去看看?” 韩焱大步跨到他身前:“你是不是没看消息?昨天那个挨千刀的记者瞎写一通,还转到了好几个大群里。” 是李修远。 贺铭眉心一跳,他深吸一口气,握住口袋里的手机,缓慢地抽出来。黑色的屏幕上映出他的脸,僵在嘴角的笑和轻微发颤的指尖一样不受他控制,一旁的韩焱说: “别人我不敢说,这趟来西汀的人肯定都知道了。” 贺铭才发现手机上有很多条微信消息,大部分以问号结尾。就连远在长临向来昼伏夜出的傅行止都在大清早给他发来了一条慰问:“什么情况?一大早好几个人找我八卦你。” 每个人的消息都是以一条文章链接为开头的,贺铭没点进去,打开朋友圈,随便往下划,同样的标题密密麻麻,像病毒一样占满了屏幕。他随便点进一条,看看发布时间,早上8点,再拉到底部,发出两个小时,阅读量已经超过了2万。 “一篇推送而已。”贺铭随意扫了两眼又关上,他的声音听起来还很镇定,“大家按新计划拍摄吧,进度比较紧张。” cindy和李冠无言地点点头,带着各自的搭档摄影师走开了。韩焱的眼神复杂,“真没事吗?”四个大字明晃晃写在脸上,贺铭拍拍他肩膀,“你先去,我等会儿去找你。” 他们走后,贺铭朝着附近最粗大的一棵榕树走去,直至完全隐在树荫下,他才靠上背对太阳的一侧树干,再次打开手机。 那篇文章的名字叫:我跑了十五年,才和你赶上同一班飞机。 “人生的分水岭是羊水,这话实在没错。 我的一位朋友运气差了点,出生的时候他妈羊水早破,父亲早在他睁眼看世界前就不知所踪。所以他一生下来就像一块石头一样,被扔到了野地里。 时隔十五年再相遇,我看着西装革履的他从一架豪华的私人飞机上走下来。” 贺铭解开抵在喉咙下面的领口那颗纽扣,又扣起来,他衣着整齐,却又仿佛不着片缕。 “他是在一条被称为河未免显得滥竽充数的小水沟边长大的,巧的是,他这次的目的地——本地新开的一家酒店,正好就建在那条河的上游。 如今小水沟已经被修整成一条漂亮的人工河,而贫穷的少年也脱胎换骨,摇摇身变成了名利场的座上宾。” 下面放了一张他站在时晏的私人飞机旁的照片,拍照的人离得很远,画质有些模糊,看不清他的脸,但是熟悉他的人都知道,那就是贺铭。 贺铭放大,去看后面的飞机,照片上露出来的部分不少,足够有心人看出型号,顺藤摸瓜下去没准儿就能找出主人的信息。他皱起眉头,继续往下看,此时他已经不关心李修远如何渲染他的悲惨身世,只想知道后面有没有提到时晏。 “……也许因为我是他灰色童年的目击证人,他不愿和我交谈。但从同行的人那里,我还是听到了许多他的传闻。 他现在以和各色各样的人打交道为生,由于为人八面玲珑,左右逢源,被戏称为‘翡湖交际花’。与他打交道的人中,有相当一部分是记者。 这让我想起一桩趣事,因为他在风雪中奋力奔跑的样子显得分外闪耀,当年我采访过这位寒门学子几次,那时候他还十分害怕记者,不敢直面我的镜头。 他说他不善言辞,也不喜欢被人关注,我问他的理想是什么,他挺直腰杆,答:他想改变命运,有尊严地活着。” 也许是顾忌政府,李修远没有提到岁岁福利院,也没有再说到其他和时晏相关的细节,贺铭稍稍安下心来。 “一个人的传闻必然掺杂着些许桃色,但我这位朋友的花边新闻实在多得让人瞠目,尺度之大也让我结舌。和公司实习生在湖边缠绵,酒店大床房里谈项目返点,在客户、正宫和小三之间周旋,深夜四个人的房间…… 第61章 传言是真是假,我无从求证。但他在交际场上的姿态确实娴熟,他和记者打成一片,完全看不出曾经的畏缩。晚宴上他站在酒店主人身边,微微欠身,替他挡酒的姿态娴熟而亲密,仿佛他们之间从来没什么分水岭。 他跑了十五年,终于和对方赶上了同一趟飞机。 如今他抵达了河流上游,他还记得十五年前说要有尊严地活着的少年吗?” 直到文章最后,时晏才以“酒店主人”的身份短暂出现了一下,但不知怎么,贺铭总觉得李修远的笔法很奇怪,把时晏放在那些充满性暗示意味的传闻后面,用词也十分暧昧:娴熟、亲密…… 有这种感觉的人不只是贺铭。 ryla接到了一个大刘的电话,打着关心岁岁福利院项目进度的幌子,大刘和她聊起李修远的那篇文章。 “那个跑十五年赶飞机的主角,真是贺总啊?” “我可不清楚。” “那什么,我看里面暗戳戳提到了时总,西汀新开的酒店,肯定是w酒店没错了。” “都是捕风捉影的事。” “我怎么觉得,那里面在暗示贺……主角经常和客户有不正当关系呢?ryla姐,好姐姐,给我交个底,我也看清楚谁是大佛谁是小鬼啊。” “我可当不起你这句姐姐,你是我大哥。”ryla长叹一口气,“这些话就在我这儿打住,别瞎打听,要是传到时总耳朵里,你知道的,他向来是做事比说话快。” 她挂掉电话,简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凑到她身后,ryla避之不及,拒绝交谈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简声塞过来一瓶青柠气泡水,又体贴地递上一张纸巾。 ryla擦擦额头上因贺铭和大刘出的一把汗,拧开瓶盖喝了一口凉得恰到好处的气泡水,“谢谢。” “别客气,所以时总和贺总是不是在谈恋爱?” 一口气泡水呛在喉咙里,ryla猛烈咳嗽起来,简声拍着她的背给她顺气,“怪我,我该等你喝完再问的。” “咳咳咳。”ryla捂着胸口,连连摆手。简声仍旧笑着捋她后背,“你别躲我,不想说就不回答我就是了。我没别的意思,就是单纯好奇。” 她眨眨眼睛,在ryla耳边小声说:“毕竟贺总和时总之间的氛围,有时候还挺微妙的,不是吗?” 时晏和贺铭是不是在谈恋爱,ryla不知道。但总之,贺铭在时晏这里是有些特殊的。 她一毕业就成了时晏的秘书,那时候时晏也才刚开始接手恒时的事务。 年轻的时晏比现在还要气盛一些,对犯错的下属没有耐心,和ryla同期的秘书都坚持不过三个月试用期就离职了,每个人都跟ryla私下吐槽过,这位英俊多金的老板单身不是没有原因的,他根本不在乎别人的感受。 ryla从不附和,但她同意那些人的看法。直到有一次,她在饭局上被客户揩油。男人趁她倒酒色眯眯摸上她的胳膊,说今晚来我房间就签合同。 她甩开对方,客户冷笑一声,对着门口上完洗手间回来的时晏说:“时总,你这秘书不行啊,敬酒都不会。两千万的合同,我让她嘴对嘴喂我都不过分吧?”说话间当着时晏的面去抓ryla的手。 那时候时晏单手拿着酒杯,轻轻向前递出去,刚好隔开客户伸向她的手。客户笑眯眯地坐在原地等时晏来给他赔礼,而时晏微微扬着下巴,俯视他的目光和望着桌上那些残羹冷饭别无二致。 酒杯向外倾斜,里面的液体酣畅淋漓地浇在客户泛着油光的脑门上,然后他侧过脸,漫不经心地问ryla:“喏,敬酒,学会了?” 第二天ryla鼓起勇气跟他道谢,时晏正在看下一家意向客户的资料,不太耐烦地打断她,并扔给了她一张名片,“有事找他。” 名片是蒋一阔的,他免费为ryla做了一次心理咨询,当然,并不是真的免费,账单是时晏付的。而时晏本人没有提供哪怕只言片语的安慰,迅速收拾好了那天晚上的烂摊子,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那之后ryla对时晏的“冷漠”有了新的认知:他太高傲了,以至于他既不屑于隐藏自己的想法,也不在意别人的看法,他只做他认定对的事。 但是,今天在餐厅吃早饭时,旁边一桌人谈论李修远的文章,提到了贺铭的名字,自动屏蔽了他们之前叽叽咕咕对话的时晏立刻放下手里吃了一半的核桃吐司,“他们在说什么?” ryla转给他那篇微信文章的链接,他看见开头第一句话就皱起眉,“什么乱七八糟的。” 向来不关心别人看法的人生气了。 李修远没有把文章发在西汀生活报的官方公众号,而放在了一个个人账号上。时晏在他的文章列表里随手翻了翻,标题一个比一个夸张耸动。他返回最新的那篇推文,他只看了个开头,就直接拉到底部,评论区乌烟瘴气,李修远只选了暗示贺铭身份和贬低他的留言放出来。 “翡湖交际花嘛~同行都知道他很玩得开的~” “男女通吃是真的,瓜主至少能写40页pdf。” “求pdf文件。” “等一下我好像有印象,不会是09年新禹那位高考状元吧?” “行业之耻!” “谁懂那张高糊照片的含金量啊?透视腹肌了,我是客户我也玩。” "+1,这身材一看就很能~干~" 最后两条留言成功带偏话题,楼中楼和下方评论区充满了污言秽语。时晏“啪”地一声把手机倒扣在桌上,坐在旁边桌上、正议论贺铭的几个人被这声响吓了一跳,纷纷看过来,断在嘴里的话头被时晏周身的冷气彻底冻住,悻悻站起来走出了餐厅。 “查一下这个账号。”如果李修远在场,ryla丝毫不怀疑时晏会像当年一样,把w餐厅所有的红酒都倒在他头上,“安排韦律找他聊聊。” “好的。”ryla点点头,韦律是时晏的私人律师,后一句话她问得十分迟疑,但还是说出口了:“以谁的名义呢?” 她问完后,时晏久久没有回答,坐在那里脸色愈发阴沉,就在ryla以为他要发脾气时,他像极力隐忍着什么一样开口,说:算了,先等等。 他独自坐在餐桌旁把剩下半片吐司吃完,用力咀嚼的动作很有些咬牙切齿的意思,嚼完犹觉得不过瘾,重新点进那篇文章,顺手点了举报。 时晏像批阅奏章一样,在说明栏敲下四个字:一派胡言。 第50章 50 安慰的尺度 时晏直奔贺铭住的别墅,刚抬手门便开了。 李修远拿着一杯咖啡施施然走出来,“早上好啊时总。” 时晏无视了他,径直往里走,李修远在他身后大声喊道:“来找贺铭啊?他不在。” 房子里还有其他人,时晏瞥见二楼一扇窗户有人闻言探出头来,又很快掩耳盗铃地把窗帘拉上,留了一条缝,鬼鬼祟祟地向外张望。 “昨天一夜没睡。”李修远喝了口咖啡,大大地打了个哈欠,“贺铭好像也没睡,我听见他在房间里打字,没想到他这么拼。” “不过他现在应该没什么心思工作了吧,我也在找他,不知道藏到哪里去了。” 不管他说什么,时晏的表情毫无裂缝,他盯了李修远手里的咖啡半晌,眼尾一挑:“掉出来了。” “什么?” 李修远下意识去看他藏在咖啡后面的东西,慌乱之中小小的方块真的掉在了地上。 “你的脑子。” 时晏走上前,不偏不倚踩住了那支录音笔。细微的电流声在他脚下响起,他万分嫌弃地抬起鞋尖,准确无误地把它送进了树坑下的一小滩水洼里。 “你!”李修远气得脸色铁青,“好啊,这就是w酒店的待客之道?” “哦。”时晏抽出钱夹,从纸币中挑出一张最小面额的50元,缓缓抽出来,在李修远几近冒烟的眼皮下又塞回去,转而从侧袋里摸出一枚硬币,用拇指弹出去。 李修远条件反射般去接,两掌合十夹住了,一看,面值一日元。 他气极反笑,狠狠咧着嘴角抬起头,时晏已经越过他往前走,懒洋洋地摆摆手,“不用找了。” 李修远捏紧了那枚一日元硬币,骨节和牙齿都因用力而咯咯作响,他对着时晏的背影大喊:“时总,我还备了一份大礼送你呢。” “自己留着吧。”时晏头也不回,“我没时间扔垃圾。” 他转过了大半个山坡,依旧不见贺铭的人影,边走边打他的电话,始终没人接听。后背上沁出一层汗,黏糊糊蹭过线衫,时晏颇为烦躁地扯了两下,用衣服扇风,结果适得其反,身体随着动作越来越热。 左前方传来一串手机铃声,他循着声音走过去,两部手机扔在一个敞口拉杆箱里。贺铭正抓着一把树叶,从半空往下撒,韩焱举着相机蹲在他旁边,还有一台从车上接下电源的鼓风机呼呼作响,完全盖过了来电铃声。 韩焱仰头扯着大嗓门吼:“这遍过了吧?” 站在他上方的贺铭露出一个如凉风般怡人的微笑,缓缓摇头,他伸出一根手指,做了一个“再来”的口型。 第62章 “时晏是给你下了蛊吗?”韩焱绝望地坐到地上,屁股刚碰到被晒得滚烫的地面又弹起来,端着相机云台的手却稳稳当当,一动不敢动,生怕有轻微的角度偏斜,又要“再来亿遍”。 “备选镜头都拍了仨了,你以前也没这么事儿啊。” 他老老实实又拍了一遍,扶着贺铭借力站起来,贺铭由他抓着胳膊,另一只手小心地去接机器。 “天杀的,我就知道你心里只有素材。”韩焱揉揉后腰,“只看画面质量高不高,根本不关心我拍的累不累,我腰都快断了!” 贺铭笑着把镜头盖合上,“明天航拍,给韩大师的腰放个假,专属座席,再配个360度包裹云感舒压软枕。” “你别说,我觉得这酒店枕头不错,你跟时晏商量商量,能不能送我一个?” “有点乙方的觉悟行不行,怎么还连吃带拿。”贺铭俨然已经成为w酒店的精神股东,“替你问问什么牌子,自己买一个得了。” “嘿我……” 韩焱后面的话没说出口,贺铭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时晏站在对面一棵树下,不知道等了多久。 “我先撤。”韩焱快速对时晏打了个招呼,悄悄退到贺铭身后,“餐厅等你。” 他飞也似地跑了,完全没听到贺铭在身后叫他等等。时晏走过来,贺铭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两步,关掉鼓风机,拔下电线一圈圈缠好,低着头问他:“去吃饭吗?我还要等一会儿。” 时晏应了一声,没动,等他慢吞吞把鼓风机放进后备箱,时晏还站在那里,贺铭探出半个身子,“不然你先走?” “等你。”时晏仍旧陪他在大太阳下站着,他的肤色很白,皮肤又薄,在太阳下面晒久了,脸和脖子上都泛着一层红。 贺铭叹了口气,打开副驾驶的门,又把遮光板拉下来,“来车里吧。” 他坐上驾驶座,门欲盖弥彰地开着,冷气开到最大,车里的温度依旧下降得很慢。时晏一条胳膊搭在车窗上,手指在边缘轻轻敲了两下,侧过脸看他: “你知不知道,这样很像在偷情?” “关上门像在审讯,我有点紧张。”贺铭这样说着,还是把门带过来,车门胶条妥帖地合上,时晏突然俯身靠近他,贺铭扫视车前窗和后视镜,四下无人,但他依然本能地后退,却很快碰到了座椅后背。 唰——时晏抽出安全带,干脆利落地插进搭扣,结结实实把贺铭捆在了驾驶座上。他捏着贺铭的下巴,阻止他四处张望,皮肤上因暴晒而染上的红晕已经完全淡去,冷白的一截脖颈上透出清晰可见的血管。 为了扣住贺铭,他此刻单膝半跪在两个座位中央的扶手箱上,上半身弓起,在本就不宽敞的汽车轿厢里拧出一个别扭的姿势,全身上下都写满了对贺铭躲他这件事的不爽。 “玩儿这么大吗?” 贺铭温顺地靠在椅背上,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时晏的嘴唇向下抿成一条细线,从制着他的手上的力道感觉,心里仍旧憋着气。贺铭垂在身侧的手摸到座椅调节按钮,向后一推,椅背平稳地向后放倒,让摁着他的时晏身体得以舒展。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方手帕,正是时晏当着许东云的面丢给他叫他自己擦干净的那块,现在被他洗过后在衣柜里放了一阵子,也染上了他衣物上的橙香。他抬起手,下巴仍旧搁在时晏掌心,轻轻柔柔地帮时晏拭掉额上的汗珠。 “别担心,我好好的,还在认真工作呢。” 时晏放开他,把手帕从他手里抽出来,回到椅子上坐好,随手把帕子塞进了胸前口袋。 “我看你比较担心。” “嗯。”贺铭打了个喷嚏,坦率地承认:“我不想别人议论你。现在谁和我走得近,别人背地里说的话都不会很好听。” 时晏调低冷气,连带着扫过他的眼风也显得不那么凌厉,他生硬挺着的背向后靠去,也放低了椅背,和贺铭变成平行状态,纡尊降贵地从他给的台阶上走下来,发出一声冷哼。 “我在哪里不被议论。” 胸口动了一下,那条饱经蹂躏的手帕又被贺铭从他口袋里抽出去,贺铭低着头,顺着原来的痕迹把它板正折好。 “那不一样。” “而且,我怕你有问题想问我。我还没想好怎么回答。” 他原本还怀着一丝侥幸,也许不必把自己最难看的一部分切开在时晏面前,但李修远的出现打破了他的幻想,从他决定踏进西汀的那刻起,就注定要面对过去的一切。 “我确实有事问你。” 贺铭应了一声嗯,仍旧低着头摆弄那方手帕,强迫症似地叠好又展开,直到新的折痕完全覆盖旧的。他的心也被反复折叠,屏息等着时晏的下一句话。 然而时晏只是问:“需要我做什么?” 他茫然地抬起头,“嗯?” 时晏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别的需要时间,但想把谁扫地出门还是很快的。” 这不是什么审讯,时晏没兴致扮演侦探或法官,就算要演,也是站在他这边。他不做中立方,不需要了解事实全貌就可以替贺铭撑腰,遵守承诺给他“兜底”。 “什么也不用做。”贺铭显而易见地松了口气,“一篇文章而已,很快就会被忘了。” 他眨眨眼,把叠好的手帕揣进了自己的口袋,“在你的地盘,我怕什么。” “有点乙方的觉悟行不行,怎么还连吃带拿。”时晏拿他打趣韩焱的话揶揄他,到底没再把手帕拿回来。 “你也知道这是我的地盘。”他迟疑了一下,抬起手摸了摸贺铭的头。 “解决不了就来找我。” “好。”贺铭握住他正要往回收的手腕,笑得有点无奈,“这是安慰吗?” “嗯。”时晏摸完也觉得这动作放在两个成年男人身上过于滑稽,他上次做这个动作,还是时安六岁的时候被花瓶绊了一跤后哇哇大哭。 他试图把手腕从贺铭手里抽出来,却被握得更紧。贺铭轻轻歪头,脸颊落在他手掌上,眼睛里的光暧昧不明。 “还有没有点别的?” 紧接着他就看时晏用另一只手掏出手机,在他眼皮底下打开转账界面,娴熟地输入一长串数字。 …… “时总。”贺铭抓着他的手,义正词严地叫停他:“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时晏去掉一位数,点了确认,六万六千六百六十六,非常吉利的一笔钱。 转完他抬起眼,动动被控制着的手,轻轻在贺铭脸上拍了拍。 “也就嘴上尺度大,我现在真让你在车里做,你敢吗?” “我不敢。”贺铭摇摇头,松开他的手。 时晏轻嗤一声,却被贺铭出其不意地再次握住,这次握的是手背,贺铭的小指柔软地抵着他虎口,低下头快速在他掌心亲了一下。 他无辜地说:“我其实只想到这个尺度。” 时晏别过脸,不再看他,只有耳垂悄悄变红了,“开车。” 第51章 51 表弟 餐厅门口,贺铭看见一个男人正鬼鬼祟祟站在落地玻璃外向里面张望。 他不动声色地让时晏先下,“你先进去吧。” 看着时晏走进旋转门,他没下车,摇下车窗,对外面的男人喊出一个已经落了灰的名字。 “贺宏伟。” 贺宏伟转过头,迎着强烈的阳光眯起眼睛,仔细看着车窗后露出来的那张脸。 “贺铭?” 他先是不可置信,很快又高兴地咧开嘴笑起来,露出因常年吸烟变得黑黄的牙齿:“真是你啊?” 他走到车子面前,这辆牧马人是韩焱的,他在颇为张扬的红色车身前止步,但想到里面坐着的是贺铭,又肆无忌惮地拉开车门坐进副驾驶。 “回来了也不跟家里人说一声,这么多年不见了,我爸妈都说很想你。” 与他的热络和熟稔相比,贺铭显得有些冷漠。 “有什么事?” 贺宏伟自顾自地说下去:“特别是我爸,唉,他很想来见你的,可惜他现在来不了。” “他得病了,甲状腺癌,原本应该下个月做手术,可是他说什么也不肯。”贺宏伟用力搓了搓眼眶,“现在每天自己缩在家里,疼也不吭声,整宿整宿抽烟忍着……” 贺铭打断他,“差多少钱。” “啊?”贺宏伟意外于他的爽快,很快反应过来,顶着被搓红的两个眼眶不自觉地扬起嘴角:“不多,你给两百万就行。” 他对着贺铭伸手要钱的样子十分自然,仿佛贺铭顺着他才是天经地义。 从小他就不把贺铭放在眼里,像对路边捡来的一条野狗,给口吃的就能指使他做这做那,心情不好了还能踹两脚。而贺铭也表现得逆来顺受,除了有次他浇死了一盆花,贺铭看起来很生气,额头上青筋鼓出来,拳头攥紧了,但最终也没打到他身上。 “我拿不出来这些钱。” 第63章 贺铭皱起眉头,似乎是真心在苦恼帮不到他,贺宏伟慌忙道:“怎么会,你现在不是当老板了吗?” “但我公司资金链出了问题,还欠着很多债,这次来西汀做项目就是为了还债。”贺铭苦笑,“你也知道,不是万不得已,我不会回来的。” “那你应该也有不少存款吧,还有这车……”贺宏伟眼中放出精光,在车子内饰上摩挲,“这车卖了也值不少钱呢吧?” “这车不是我的,朋友的。” “你那个开酒店的老板朋友吗?”贺宏伟给他出主意:“你管他借呀,他开这么大一个酒店,肯定很有钱。” 贺铭夸张地吸了一口气,“两百万可不是小数目,他再有钱也不可能随便借。” “嗨,就凭你俩的关系,两百万算什么呀。” 贺宏伟只当他推脱,继续撺掇他。 贺铭似笑非笑,“我和他什么关系?” “就那个呀。”贺宏伟眼睛和眉毛挤在一起,“哎呀你放心,这都什么年代了,我不歧视搞同性恋,不就是走后门么。” “我的天,这些胡话你都在哪里听的!”贺铭煞有介事地把车窗完全合上,大惊失色道:“他是我最大的客户,要是让他听到,别说借我钱了,恐怕我们的合作全都得黄。” “到时候我还不上债,公司也得倒闭,我去哪里搞两百万给你。” 听他这么说,贺宏伟也慌了,“可是李修远明明跟我说你俩是一对儿,难道那孙子骗我?” 贺铭叹了口气:“那种人的话你也信,他以前就因为编瞎话差点被报社开除,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啊,这孙子!”贺宏伟一拍脑袋,“不对啊,他明明跟我说他手里有视频……” 他警惕地看着贺铭:“你诓我?你套我话!” 贺铭像摘下了一张面具,脸上夸张的神色完全退去,平静地盯着他微秃的发顶,“如果你还想谈,先把录音关掉。” “没有录音。”贺宏伟向他展示自己的手机屏幕,贺铭不说话,仍旧盯着他左边的口袋。 他又从里面取出一支录音笔,递给贺铭:“我真没录,李修远给的这玩意儿我不会用。” 贺铭恍若无闻,拿了一瓶矿泉水下车,在最近的树坑里找了块石头,把那支录音笔砸碎了,又把水尽数倒在上面。 跟着他过来的贺宏伟不耐烦地催促:“说吧,你到底能拿多少钱。” “拿医院的单子来,我再考虑。” 贺铭不用正眼看他的样子让贺宏伟很不服气,“你跟我谈条件,当年是谁从你把福利院那个鬼地方捞出来的?” “现在你觉得自己能耐了,想不认账?我告诉你贺铭,你没资格跟我拽,在我面前你永远都是那条不配睡在床上的狗!” 当初,外婆去世后不愿意和他有半点关系的舅舅舅妈突然改了主意,要把他从福利院接出来,原因很简单,并非突然感受到了亲情的召唤,而是因为他的表弟,贺宏伟。 两口子常年在外打工,那年舅妈家里的老人也去世了,一下子没了人帮忙照看贺宏伟,这时候,他们想到了贺铭。 那时候贺铭因为成绩好被李修远大肆报道,打造成“福利院追梦少年”的正面典型,他们两人一合计,把贺铭接出来是目前成本最低的解决方法。 只要给他一角床榻,一口饭,就能得到一个住家保姆,还是免费的家教。 他在舅舅家住了四年,听得最多的话就是“好好照顾宏伟”和“长大要报答我们”。 但是在舅舅家的日子并不比福利院好过,依旧缺衣少食,他甚至失去了一张属于自己的床,贺宏伟常常发脾气叫他去睡地上。 “认账?”贺铭包起录音笔的残骸丢进垃圾桶,“如果我没记错,我已经把在你家所有的吃喝用度还清了。” 好几年前,贺铭确实打过来一笔钱,随后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贺宏伟撺掇父亲多要点,打过去却发现电话、微信都被拉黑了,不过他们没在意,只觉得当初把贺铭捞出来真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可是现在贺铭衣锦还乡了,他凭什么就用那么一点钱就打发了自己一家? “姓贺的,我现在好好跟你说话,是因为咱们是一家人。”贺宏伟被他摆了一道,咬牙切齿地说:“两百万,一个子儿都不能少。” “你要是把我逼急了,你公司也别要了,我肯定彻底搞臭你。” 贺铭笑了,这次看起来比之前真诚得多,他拍拍贺宏伟的肩膀,随后径自走进餐厅,把他一个人留在垃圾桶旁边。 “你没那个本事。” 时晏往餐厅包间走的路上,一个人低着头从洗手间冲出来,他迅速避开,对方直直地朝着他身后的墙撞去,于是他伸手拽住了那个人颈后的衣领。 “咳咳咳,干什……时总?” 对方被衣领勒住脖子,狠狠呛了两声。他转过头,是一张熟悉的脸,大号黑框眼镜显得他整个人更畏畏缩缩。 上次在贺铭家楼下,他也差点撞上时晏。时晏松开手,指了指他刚刚差点撞上的那堵墙,许东云如梦初醒,草草整理了一下被他拽歪的t恤,小声说了句谢谢。 时晏点点头,继续向前走,许东云在背后叫住了他:“你和贺铭哥在一起吗?” 李修远那篇文章引发了很多对贺铭私生活的讨论,时晏猜到会有一些关于他和贺铭的风言风语,但那些话最多在他背后悄悄地说,敢这么大剌剌问到他头上的,小眼镜还是第一个。 许东云被他看得发虚,在他开口前又摆手解释:“我知道贺铭哥不是那样的人,李修远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但是他对你,不一样。” “哦?”时晏依旧没回答他的提问,从容地等着他解释,贺铭对自己有什么“不一样”。 “他不愿意回西汀。”许东云把手放进口袋,里面有一个u盘,“他小时候过得很辛苦,所以等他去了长临念书,他就没有再回来过,年节、假期都是一个人在外面过。” 时晏脸上逗弄的神情消失了,他只是随便扫了一眼李修远的文章就关上,人们的议论也大多是关于贺铭私生活混乱、靠肉体博上位云云。 他对那些天花乱坠的桃色新闻嗤之以鼻,贺铭这朵交际花只是看起来招摇,实际有多难摘他是知道的。 但他偏偏忽视了一件重要的事情——李修远了解贺铭的过去,他们是同乡。 现在,他正站在贺铭长大的地方。 很多事情都突然有了不一样的意味。 澜庭绯色的海棠花海之上,贺铭无奈地笑着,“我能想想再回复你吗?” 庭院水池边,贺铭捞起喝得半醉的他,问西汀的w酒店和岁岁福利院是不是对他很重要,然后说,我陪你去。 还有前天晚上,贺铭回忆那条河曾经的样子,时晏后知后觉,他描述位置时用的词的不是“家”,而是“小时候住的地方”。 他明明万分怀念地谈起离开的朋友、去雪花上游的春天的约定,却又淡淡地说自己不想故地重游,因为“在那里没什么美好回忆。” 许东云紧紧捏着u盘尾端的小小圆环,咬着下唇又松开,“我猜他这次是为了你才来的。” “他本来可以永远不回来的。”他在时晏深不可测的目光里一点一点缩起脖子,他有些怕时晏,但他还是坚持说完:“所以,请你对他好一点。” “这个,帮我交给他,里面的东西要不要用都随他。”许东云把u盘递给他。 时晏缓慢地点点头,却没收下那个u盘:“自己给。” “他来了。”时晏抬起下巴,示意许东云向后看。 走进来的贺铭正带着无线耳机讲电话,同时低头快速在手机屏幕上滑动查看着什么。 “他们可能会有共同的债主,或者相同的爱好,赌博、炒币之类。” “从这方面入手打听看看。” 即将从他们旁边走过时,感受到两道视线的贺铭终于抬起头。 “越快越好。” “谢了,回头请你吃饭。” 他快速说了两句,挂断电话,看着时晏和许东云的奇妙组合,不由打趣: “怎么都站在这里,不会是在等我吧?” 不知为什么,时晏显得十分冷淡,瞥了他一眼,先行离开,以实际行动回答他“没有”。 许东云摸摸鼻子,把被时晏拒绝的u盘塞到他手里。 “这个给你,贺铭哥,里面有我整理的李修远以前的失格报道和相关材料,应该能证明他毫无职业道德,我想你也许用得上。” “很难找吧。”贺铭话里带着歉意,却并没有推辞。 “也不是很麻烦,之前的一个同事正好现在在西汀工作,给了我不少资料。” “谢谢。”明明还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他就肯定道:“帮大忙了。” 两人的对话一字不落飘进时晏耳朵里,他关上包厢门的手顿了顿,然后不轻不重地甩上了那扇玻璃门。 第64章 第52章 52 错觉 时晏拨通了韦律的电话。 “我转给你一篇文章,48小时内,我要……” 他突然梗住,因为玻璃门上映出了贺铭的影子。 韦律等了半晌,疑惑问道:“您要看到他删稿?道歉?” “算了,再等等。” 这是他今天第二次说“算了”,这两个字在他人生中出现的频率屈指可数,时晏挂了电话,只觉心中憋闷,对着刚刚进来的贺铭公事公办道: “什么事。” 贺铭关上门,在他旁边坐下,“李修远手里有份视频,我还不确定内容,但应该是关于你和我的。” “所以?” 时晏低迷的心情连同强压着的斗志微微上扬,他脑子里闪过了一串能帮忙解决这件事的人名名单,面上却仍旧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存心要看贺铭担心一会儿再出手。 贺铭却说:“如果他联系你,不要理他。” 时晏气极反笑,汤匙在碗里随意搅弄,“随你。” “他不会贸然把视频放出去的,不然那条视频早就满天飞了。”贺铭冷静地分析:“文章只是铺垫,有了那些传闻,他手里的视频才更能证明我们有不正当关系,我猜他是想要钱。” “他应该急需一大笔钱,等我查清楚原因,这件事情就会解决,所以你不用理会这些。” 白瓷碗发出当啷一声响,后面的话时晏没听进去,重点全在“不正当关系”五个字上。 鱼汤里的豆腐已经被搅成了碎末,贺铭起身替他盛了一碗新的,然后自己端起那碗面目全非的喝掉。 “这点小事还要你亲自动手,我就该失业了。” “我去盯拍摄。”他把盛满汤的碗往时晏面前推了推,“趁热喝。” 玻璃门又一次被关上,时晏盯着碗口露出来的一点青花纹样,在热气完全消散以前,重新拿起勺子。 生气,又有点气不起来。 手指在通讯录里划了又划,刚才脑子里出现的几个人名一一掠过,最后停在“蒋一阔”上。 离开长临前丢下一句回来谈谈,就再也没有和和自己的心理医生联系过的时晏上来就问:“我多久能恢复正常?” “我说我这一上午怎么左眼皮直跳呢。”蒋一阔幽幽叹了口气,“这位病人,冒昧地提醒一下,你还没开始治疗。” “你又耳鸣了?还是失眠?” 蒋一阔的担心不无道理,如果不是状态差到需要药物,时晏很少主动联系他。 “没有。” “真没事啊?你不要讳疾忌医,你这心理障碍得有99%是憋出来的,要学会积极寻求专业人士的帮助。” 时晏已经后悔打给蒋一阔,而后者从他迟迟没有挂电话的异常反应中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你别吓我,你可是我们医院的大金主,要是出点什么事我怎么对得起下面的几百口员工……” 时晏忍无可忍地打断他:“性行为会让人产生感情的错觉吗?” “哈?”蒋一阔试图理解他的话,“你是说,人会不会把爽当成喜欢?” “不,不止是在床上。” “哦——那就是人会不会因为爽喜欢上床伴?当然会啊,性魅力也是一种很大的魅力。” “但也不能确定是不是喜欢。” “嗯……以为是灵魂的颤动,其实只是高潮的余韵?” “这也太复杂了。”蒋一阔欠揍地拖长语调:“我觉得你想多了,你能问出这种问题,已经证明了——” “完咯,你坠入爱河了。” “我当然知道。” 时晏坦荡地承认,窗户里透进来的光线把他的每一根发丝都映得金光闪闪。 “我只是不确定,他有没有搞错。” “你问过他吗?” “我有什么资格。” 时晏打开薄荷糖盒,放在鼻尖下,嗅着清新的甜香味。 “至少要等我变成正常人,不是因为病才想拴住他,再跟他谈感情,才公平。” “唉,说什么正常不正常。我看你现在状态挺好的。”蒋一阔受不了他这样,医者仁心大爆发,絮絮叨叨地安慰他:“别担心,没准儿回长临不用怎么治疗就康复了。” “那该担心的就是你了,本就不多的客户又流失一个。” 事实证明他的关心完全是多余的,时晏没时间伤春悲秋,“挂了,还有事。” 他下午要去见民政局的郭书记,ryla带着司机等在门外,见他出来替他打开后座的车门。 时晏朝着车子走过去,路过门边时突然有人叫住他: “你是酒店老板吧?” 他转过头,贺宏伟蹲在阴影里,衣衫灰扑扑的,不仔细看会以为他是一块石头,唯独眼睛里放出精光。 时晏没回答,等了两秒钟没等到下文,转身就走。贺宏伟忙不迭站起来,伸手去拉他,“哎你等等!” 他蹲得太久,腿已经麻了,骤然起身失去平衡,像要把时晏扑倒。 “你要干什么!” 他的手指堪堪擦过时晏裤腿,很快被ryla带着保安摁在地上。贺宏伟的腮被地砖烫得生疼,龇牙咧嘴地叫出了声。 “哎呦疼疼疼,误会!都是误会!我是来住宿的,想找你们老板反映点事。” 时晏示意保安放开他,“这位客人,如果您对酒店有什么意见,可以找我们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或者拨打客服电话。” “我还有事,先失陪了。” “哎,等等!” 贺宏伟故作为难地看了看站在他两边、依旧高度警惕的保安,“好吧,其实,我不是对酒店有意见。” “我想和你聊聊贺铭的事,我是他表哥。” ryla拽了一下保安队长,没拽动,只好默默后退两步,假装失去了五感。 “我们之间有点误会,所以我想请你帮帮忙。” 时晏抬腕看看表,“贺铭的家事我不方便插手,不过我很乐意帮忙。” 他取出一张名片递给贺宏伟,后者伸手去接,由于他放手太早,卡片飘到地上,贺宏伟蹲下去捡起来。 “我赶时间,再聊。” 贺宏伟抬起头,只看见时晏的背影,他毫不介意,那张名片现在在他眼里就是一张空白支票,他小心地插进兜里,对着刚刚关上的车门大喊: “好嘞,再聊啊老板!” 车窗关上后,时晏对着假装灵魂出窍的ryla说: “找人查查他和李修远。” “贺总的表哥和那位记者吗?” “嗯。” “好的,我现在安排。” “查出来什么不用报给我,找人递话给贺铭。” “明白。” “另外,把这周西汀所有报纸的广告头版定下来,不通过sl,让采购部去做。” 他说这些话时神色冷峻得像杀手,指间却把玩着一个薄荷糖盒,ryla已经摸清规律,薄荷糖已经取代了白兰地和威士忌,成为他最近心情不好时的排遣。 “咱们这批广告版面用于什么呢?”ryla解释:“媒体那边应该会问用途,我提前给采购部的同事透个底。” 时晏把淡绿色小铁盒抛到半空,又准确无误地接住,仿佛精准扼住了某人的脖颈。一缕发丝自他耳边滑落,又随着两片薄唇间吐出的气息微微扬起。 “登战报。” 到了和郭书记见面的茶馆,他斗志昂扬的状态仍然没有收敛,撩开门帘,包厢里仍然是四个人。 郭书记瞧见他就笑了,“时总看起来干劲满满啊。” 岁岁福利院的院长和乔展意站起来同他打招呼,乔科坐在郭书记身边,只客套地对他点了下头。 “最近麻烦事多,得打起精神。”时晏要了一盏茉莉香片,站在郭书记旁边看他玩完这局。 他不落座,院长和乔展意剩下的牌都打得匆忙,很有些坐立难安的意思,乔科本来就有意无意给郭书记喂牌,这把郭书记顺风顺水,赢得分外轻松。 “哈,和了!”郭书记把面前的麻将牌推倒,让他得意的显然不只是赢牌,他看看站在旁边等待的时晏,“今天很有兴致,玩两把?” 院长给乔科使了个眼色,怕郭书记得意忘形惹毛了这尊大神,乔科摊开手,表示爱莫能助,乔展意屁股在座垫上扭了两下,犹豫着该不该站起来让位置。 “好啊。”所幸时晏没表现出不悦,主动走到乔展意身边:“劳驾。” “客气了时总。”乔展意立刻挪出地方,“我去给拿水果和点心,时总有什么想吃的?” “随意,帮我催催茶。” 时晏码牌的姿势娴熟,摇晃的袖口露出一截手腕,和白玉麻将一色莹润的质地。 乔展意想到李修远的文章,他想,难怪贺铭那样冷血无情的家伙也会动心。他克制地收回视线,“好的。” “吃。” 郭书记第三次从时晏那里拿到了想要的牌,听牌了。他眼角的笑纹堆成了和杯里菊花一样的纹路,“时老弟啊,该说你会打牌,还是不会打呢。” 第65章 时晏两指轻轻在牌上敲了一下,“您手气好。” 院长看向乔科,后者小幅度摇了摇头,这人比自己还能喂牌。 郭书记丢出去一张不想要的牌,对他的示好照单全收,“岁岁福利院的宣传方案老乔给我看过了,用小孩的作品搞义卖这个点子不错,既有宣传效果,又有人文关怀。” 他知道时晏向来不爱听这些官话,这次他却很配合地点点头,心里更为舒爽,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 而时晏无心关注他小人得志的心理活动,这次的官话他听着很顺耳。 义卖的点子是贺铭提出来的,准确地说他想给孩子们办一次艺术展,展出作品全部可以拍卖。除了慈善款可以用于福利院运营,也能鼓励看展人长期资助或领养某一个孩子。 他还记得贺铭介绍这个方案的情景,除了ppt,他还准备了一些打印出来的其他慈善义卖画作,一张张贴在白板上,以便更好地模拟布展的感觉。 那天他只穿了一件简单的白衬衣,难得没有用发胶固定的头发被出风口的冷气吹得微微飘动,站在白板前面的样子带着股学生般的生涩。在时晏说很好后,他甚至颇为腼腆地笑了一下。 会后时晏经过他和因一稿过而握着他的手激动不已的大刘身边,抛下一个“瞧这点出息”的眼神给大刘,又悠悠然问他:“第一次做恒时的项目,就这么紧张?” 大刘火速松开贺铭的手,“第一次合作难免紧张,我本来心里也没底,没想到贺总这么靠谱。” 时晏不置可否,贺铭笑笑,单手插兜,“紧张和兴奋一半一半吧,很久没当面给时总讲标了。” 趁大刘没注意,贺铭在他耳边小声说:“你觉得好,我很高兴。” “听牌了也不管用,终究是差一张啊。” 郭书记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他有些烦躁地扔出一张北风,“对了,福利院的活动找一些官媒来写稿子吧,调子得定正。” “好。”时晏正好跟他说李修远的事,“西汀生活报有个记者……” “李修远是吧?”郭书记打断他,转向乔科,示意他来说。 乔科公事公办道:“郭书记知道时总会问,已经提前安排我们处理了,这个人很难搞,文章是发在自媒体上,言论自由,我们也不好干涉。” “我安排报社领导找他谈了,但他态度很坚决,扬言说就算被开除也不删稿,昨天晚上,他还发了一份谈话录音到副社长邮箱,闹大了更没法收场。” 一直沉默的院长突然意味不明地笑起来,“说起来,这个人也和岁岁福利院有些渊源。” “哦?” 时晏丢出一张白板,坐在他下家的乔科没有动作,警告地看着院长,后者低头摸索着麻将牌,无视了他的信号。 “时总也许不记得了,当初他为您和福利院的孩子拍过一张照片,那时候您来看望一个自杀未遂的小孩。” 他当然记得,就在不久前,他还见过这张照片,在福利院档案室,苏北辰手里拿着的旧报纸上,照片里他正把一只白金手镯递给手腕还没愈合的小孩。 “我知道,当时我给他寄了很多律师函。” “您的记性真好。”院长笑笑,“不过这件事还有后续。” 时晏眉心一跳,一种没有由来的、不祥的预感笼罩了他,让他在炎炎夏日无端觉得浑身发冷。 后面的事他的确不知道,那件事后不久,他就去国外念书了。 “后来那孩子又一次自杀了,李修远写了一篇文章,叫《孤童之死》。” 第53章 53 孤童之死 “你疯了!好端端说这些做什么!” 乔科站起来,胳膊肘哗啦啦碰倒了一半麻将牌。郭书记也露出不赞成的神色。 “陈年旧事了,不提也罢。” 唯有时晏显得无动于衷,“随便聊聊,有什么不能说的?” 他抬起手,指尖朝着乔科,手掌向下压,叫他坐,“出牌吧。” 又问院长:“文章讲的什么?” 院长看着乔科悻悻坐下,放轻声音:“当然是胡说八道,那个孩子自杀是因为收养人反悔了,您也知道,这种事情很常见。” “他本来就精神状态不稳定,见您那次就刚寻过短见,幸亏咱们的工作人员发现的及时,可是这第二次,他在夜里划开了自己的手腕,被发现时尸体已经冷了。” “杠。”时晏拿走郭书记的牌,“所以,李修远为他编造的剧本是?” 院长丢的牌也被他收入囊中,这一桌人恐怕只有他还有心思打牌。 “李修远说,他之所以没被收养,是因为他勾引了那家的男主人,被女主人发现了。” 这句惊世骇俗的话一出来,房间里众人都沉默了。这时,门口传来清脆的碗碟落地声,劈劈啪啪砸了一通,把静默而压抑的气氛打裂了。 端着水果、茶点回来的乔展意面色苍白地站在门口,手里的木质托盘垂落在膝旁,带着茉莉清香的茶水顺着托盘边缘淅淅沥沥地躺到地上。 “瞧我这嘴,净逞快了。”院长将头顶稀疏的头发几绺头发摊开,“李修远这个人瞎话张口就来,当初是怎么回事,小乔也知道的。” 乔展意蹲下去,捡起散落的碎瓷片,不知是不是茶水太烫,他在发抖。 院长又眯着眼睛转向时晏:“所以最近的事,时总也不用介意,当年孤童之死传遍了西汀的大街小巷,还不是很快就被忘了。” 时晏放在桌上的手机适时震动起来,他由它响着,慢条斯理地把眼前的牌推倒,清一色。 又看着被他喂了大半局牌的郭书记,表情不怎么谦逊地来了句: “承让。” 郭书记皮笑肉不笑地丢了筹码,站起来往外走,“好了,今天就到这儿吧,剩下的事老乔和你们谈。” 乔科送他到走门口,时晏坐着没动,郭书记又转过头,话里有警告之意:“那个姓李的记者,以后不用再提了。” 院长还在笑,唇角陷进法令纹里,像有两条虫子在啃着他的嘴。乔展意把碎瓷片扔进垃圾桶,起身的时候腿依旧在发抖。 时晏突然问他:“你很冷吗?” 乔科折回来,脱下自己的外套给儿子披上,“可能空调温度太低了。” “是吗。” 时晏这才拿起手机,ryla发来消息,告诉他已经托人传给贺铭一部分李修远和贺宏伟的“资料”。 他回复好,随手在浏览器里输入孤童之死,结果杂乱而不相关。他又加上李修远的名字,意外的是,搜索结果为0。 他换成西汀、孤儿、福利院、自杀等关键字,依然找不到相关新闻,无论怎么搜,都找不到当年报道的蛛丝马迹。 时晏想了想,还是要了一份李修远的调查结果。ryla很快发过来,第一张图片就让他皱起眉头。 照片里,李修远和贺宏伟赤条条跪在地上,每人嘴里咬着一只皮鞋。 后面的资料都算是这张照片的注解,有他们写给亲戚朋友的借条,被疑似高利贷的人堵在街角打的小视频,甚至还有一张他们在不知道哪个地下赌场下注的照片。 贺铭仔细看完了这些资料,招呼正在追蝴蝶的韩焱:“我先走了,晚上找你看素材啊。” 在韩焱不耐烦地一连串“知道了”里,他脚步轻快地往别墅方向走,衬衣在风里鼓起来,像一面得胜的旗幡。 他刷开别墅大门,直奔二楼,他在李修远的房间前停下脚步,门自己开了。 贺铭笑道:“聊聊?” 李修远站在房间里,侧身让他进去,“我等你很久了。” 细密丝绒材质的遮光帘紧闭,李修远没开灯,房间里十分昏暗,只有电视屏幕荧荧亮着,正在放一场游泳比赛。 贺铭只瞟了一眼就把目光移开,直入正题:”“贺宏伟是你叫来的吧,他要两百万,你想要多少?” “这比赛没意思吧?”李修远没有回答他,摆弄着手机,电视上出现一条投屏提示。“给你看个好玩的。” 画面一转,屏幕上出现那栋w酒店的招牌观景别墅,天文台。 露台上有两个人站在一起,共同仰头看着天空,他们站得不算近,交谈的样子却莫名显得很亲密,镜头拉近,能看清贺铭和时晏的脸。 下一秒他们向着彼此靠近,开始接吻,一切都拍得非常清楚。 李修远按了暂停,“这片子怎么样?” 来之前贺铭想过最坏的情况,李修远能拍到的尺度最大的镜头也就是接吻了。 他心里一沉,表情却没有丝毫松动,“角度差了点。” 李修远哈哈大笑,“你是真的长大了。” 他回到贺铭的问题上,反问道:“你觉得这条片子值多少钱?” “以摄影的评判标准,一文不值。”贺铭笑着摇头,“但是从新闻的角度看,当然是有价值的。” “那贺总想怎么定价?” 第66章 “不着急。”贺铭拿出手机,“我这里也有几张照片,不如你先帮我看看,这些照片的新闻价值如何?” 仅仅看小图,李修远就知道那是什么,他劈手去夺贺铭的手机,却扑了个空,跪倒在地板上,膝盖传来剧痛。 他用手掌撑着地面抬起头,贺铭单手举高手机,屏幕的光自上而下落在他脸上,照亮镜片后眯着的眼,弯起的唇角。 光影的分界刚好和他的下颌线重叠,仿佛笑脸面具和他的皮肤出现一道裂痕,斯文的面孔居高临下地对着他,衬衫下隐隐透出紧绷的肌肉轮廓。 李修远本能地后退,他觉得贺铭下一秒就会用擦得光亮的皮鞋踩住他的头。 他还跪在地上,爬着倒退的样子有些滑稽,惹得贺铭发出一声笑。 他恼羞成怒地站起来,“你以为你拿住了我的把柄?我欠债,和w酒店创始人出柜,这两件事是一个量级的?” “我之所以没有联系时晏,先找了你,是因为我们过去多少还有点交情。” 他用力揉了一下膝盖,痛得龇牙咧嘴却又不肯叫出声。 “再说了,时晏还不知道他的金丝雀是从岁岁福利院飞出来的吧?我没提岁岁福利院,是给你留面子,你别给脸不要脸!” “你当然不能和他比。” 贺铭逐字逐句地反驳他:“你没联系时晏,是知道他抬手就能摁死你,没提岁岁福利院也是同理。” “别废话,两千万,我从此闭嘴,不管你的过往,还是你们俩的奸情,我不会再提半个字。” “你知道两千万后面有几个零吗?”贺铭叹了口气,“我是诚心来跟你谈,但你好像不太清醒。” “跟你说实话,我公司还欠着债,这点你可以随便找人核实。我最多从时晏手里弄出来两百万,而且你不能让贺宏伟知道,我没有多余的钱给他。” 李修远怀疑地看着他,贺铭看看表,“你慢慢想,我还要跟晚上的拍摄,我在时晏心里没那么大份量,活儿干不好尾款一样不给结。” 贺铭留下这么一句就走了,没有再问过他的答复,仿佛全然不在意那段视频。 但贺铭绝不会任他宰割,李修远很快察觉到这一点——他开始陆陆续续收到各个平台的违规提醒,不止《我跑了十五年,才和你赶上同一班飞机》被屏蔽,他之前的文章也收到了虚假信息、软色情、引流等大量举报。 这还不是最致命的——随着账号异常,他收不到打赏,流量激励收入也无法提现,他已经有三天没有给讨债那帮人打款了。 李修远慌了,w酒店的记者参观行程还剩最后一天,如果再继续拖下去,不用贺铭动手,他出了酒店大门就会直接被人套上麻袋拉走。 冷静,贺铭就是要看他自乱阵脚,只要他沉住气,贺铭早晚会再来找他。李修远这么自我安慰着,打通了还在离婚冷静期的妻子的电话。 “老婆,你能不能想办法借一些钱?五万就够。” “别!你先别挂,你听我说,我已经找到了办法,很快我就能还清所有债务。” “真的,你相信我,我再也不赌了,我们好好过日子。” 对面开始一言不发,听到他说再也不赌了,发出一声嘲笑后挂断。 他又打给大姐,虽然大姐前阵子才刚刚给过他三万块,但他撒谎是儿子生病了,想必继续去借对方也不会怀疑。 第一遍大姐没接,他心里已经有不好的预感,到了第三次,大姐终于接通了他的电话。 “大姐,能不能……” “修远,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在外面欠债了?” 他第一反应是妻子和家里说了什么,矢口否认:“我没有。孩子身体不好,晓娟最近心理压力大,她是不是和你胡说八道了?” 大姐大声骂了句脏话:“不需要晓娟来说,你姐夫拉活儿的群里已经传遍了,那照片一看就是你。” “我昨天回家才知道,你把爸妈的养老钱都骗走了!我真没想到你是这么个东西!” “姐你听我解释。”李修远嘴皮子飞快哆嗦着,不等他辩解,电话又一次被掐断。 很快他收到一张大姐发来的图片,是姐夫在的出租车司机群里的一张截图,转发文案很巧妙:“警惕新型赌局!!!轻则倾家荡产,重则家破人亡。” 下面是一张照片拼图,他在赌桌上和咬着皮鞋的照片左右拼起来,打马赛克的手法和他在文章里放贺铭照片的方式如出一辙,看似模糊了关键特征,其实熟悉的人一眼就能认出来。 他断定这是贺铭的手笔,因为照片上只有他,贺宏伟被完全截掉了。 “还是个有情有义的小鸭子。” 李修远啐了一口,又收到一条消息,妻子发来的,是小区业主群里的截图,内容和姐夫在出租车司机群里看到的一模一样。 他点开下面的语音,妻子骂他丢人现眼,说已经找了律师,打算起诉离婚。 “都欺负老子是吧,老子跟你们同归于尽。” 他骂骂咧咧地打开电脑,把视频上传到后台,点击“发布”时却提示他账号处于禁言状态。 他试了三个平台,无一例外,全部发不出去,如果说网络是他更重要的一条声带,那他此刻已经被一块无形的透明胶封住了嘴。 “傻叉!”他重重扣上电脑,用力掷在床上,笔记本碰到柔软的床垫甚至没有发出响声,正如他此时的处境。 现在他才真切地意识到,贺铭不再是当年抵触他的报道,却只能对着镜头把脸转开微小角度的小孩子了。如今的贺铭看起来更加沉稳,但随时会以十分体面的姿势砸了相机。 他在通讯录里找到贺铭,手指在通话键上方听了很久,迟迟无法按下去,他焦躁地上下划拉屏幕,一个人名闯入他的视线。 备注很简单,只有一个字: 苏。 是当初来找他打探贺铭的年轻男人,他记得对方自称是岁岁福利院在恒时内部的负责人。 他重新拿起电脑,打开一个加密文件夹,笑着拨通了那个标注为“苏”的电话。 除了时晏和贺铭的视频,他还有一张王牌没有用。 第54章 54 反击 过了一夜,李修远始终没有联系他,这让贺铭有种危险的预感。 他附耳到墙壁上,隔壁的房间静悄悄的,仿佛没有人。 贺铭这一晚睡得并不踏实,天色刚亮他已经起床,围着别墅跑了两圈。李修远的房间被窗帘遮着,有灯光从缝隙里透出来,他稍稍放下心,直奔“天文台”。 简声收到他的信息,已经在公区岛台等他。 “早,简总监。今天的记者行程方便发我一份吗?” “早上好。”简声低头看着手机上的日程表,“今天记者只有半天行程,上午在礼堂参加西汀文旅局的会议,午餐后坐大巴统一去机场或者市区。” 半天时间,又是有序的集体活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李修远闹事。贺铭听完松了口气,又有些意外。 “行程是有调整吗,我记得今天本来还有一整天的自由参观。” “嗯,昨天时总交代的。”简声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样子,给他倒了一杯咖啡:“时总还说,贺总有什么需要我们做的,我们全力配合。” 她把不加糖不加奶的咖啡推到贺铭面前,“咱们这么久的革命友谊,就算时总不交代,能帮忙我也肯定帮的,你说是吧?” “为革命友谊干杯。”贺铭举起咖啡杯朝她笑笑,匆匆喝了两口,“还真有件事麻烦你,能不能带我认识一下安保部的同事,找人陪我去门岗打个招呼?” “小事儿,现在就去。” 简声带他去找了酒店的安管经理,交代两句就先告辞了。 “我得去礼堂盯着,剩下的事请经理代为安排吧。” “好,多谢。”贺铭看看时间,还不到八点钟,“会议开始这么这么早?” “嗯,八点就开始签到入场。” “那你快去,中午见,我到时候去一起送下记者。” 他和安管经理一起去了酒店大门门岗,刚把身上最后一盒烟掏给保安,门卫室的玻璃抖了一下。 外面的人用拳头砸在上面,砰砰敲了好几下,他被吓了一跳,看向声源,窗口上汗迹腻出来一个环形的印子,中间的孔洞里露出一双满是血丝的眼睛。 他其实已经忘了舅舅的样子,记忆里这个男人很少拿正脸对着他,总是在看电视、报纸的间隙指使他去帮舅妈干家务,舅妈的样子倒是更清晰些,一把将水龙头拧到另一边,斜眼告诉他洗碗不要开热水,很费燃气,微白的鬓角都透着厌烦。 现在舅妈的头发染成了黄色,舅舅的头发倒全白了,他之所以还能认出来,是因为眼前的男人完全就是他前两天刚刚见过的贺宏伟的老年版。 他不确定这两人是否认出了自己,示意经理和保安稍等,走出保卫室,迎面落下来一巴掌。 第67章 贺铭攥住舅舅的手腕,把它架在半空,如今他比男人长得高了,看他的时候需要低下头。 像是没想到他会反抗,舅舅先是一愣,接着从他手里挣脱,双手拎着他衣领,“你是不是想毁了我们一家?” 贺铭一只手向后,对着拿着电棍出来的保安挥了挥,表示没事,接着轻松地把他的手挪开,顺手拍去衣领上的皱褶。 “好久不见,舅舅,我不明白您什么意思。” “你别叫我舅舅!”男人激动地把一旁的舅妈手里的文件袋夺过来,拍在他胸前,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个喂不熟的白眼狼,是不是你把这些脏东西寄到宏伟单位去的?” 贺铭把里面的东西抽出来,一眼看见了贺宏伟和李修远嘴里塞着皮鞋的那张照片,和他散布出去的版本不同,这份文件里的照片把李修远裁掉了。 “宏伟说他遇见你了,跟你吵了两句,我真没想到你能干出这种事!”看贺铭不为所动的样子,舅舅更加来气,“是,你发达了,我们没想占你便宜,可你为什么要害宏伟!” “我没害他。”贺铭平静地看完,把文件袋还给他,“你不如去问问他自己干了什么,这里面的东西怎么来的。” “你少在这里诬陷我儿子!” 一直冷眼看着的舅妈突然爆发了,扑到他身上,贺铭躲避不及,颈上被她抓出三道血痕。身后的保安和安管经理见状连忙上来,帮他把两个人拉开。 “好,好,好。” 舅妈连连摇头,头发蓬乱散下来遮住半张脸,没被遮住的一边眼睛里射出浓郁的仇恨,她挣开保安的手,跪倒在地上。 “好,你现在出息了,我们拿你没办法。” 她一边哭一边笑,尖刻的声音在酒店入口的公路上回荡。 “我们两口子辛辛苦苦打工供你,就供出来一个白眼狼,我们认了。” 她泄愤般地开始叩头,“我求你,我现在求你,放过你弟弟!” 保安和安管经理愣在一边,不知道该不该拉她起来,舅舅难堪地转过头,一拍大腿: “造孽啊!” 而贺铭只是往右边走了两步,避开了受她这一拜,沉默地看着这个歇斯底里的人。 在她的哭叫声里,贺铭叫了一辆网约车,操作完后他把手机收起来,越过跪在地上的女人,对着一旁掩面叹息的男人说: “舅舅,听说你得了甲状腺癌,我原本想去看你的。现在看来不用了。” 舅舅用吃惊、错愕的眼神看着他,贺铭没作解释,迎面驶来一辆车,他核对了下车牌,是他叫的车没错。 他错开舅舅的目光,对着司机招手,在车子停稳后把后座车门打开,对着舅舅和舅妈做了个“请”的手势。 “别再来了,不然我会让那张照片出现在所有你们的亲戚朋友能看到的地方。” “多谢,添麻烦了。”他没有等舅舅和舅妈的反应,飞快向着安管经理和保安道了谢,急匆匆向别墅的方向走去。 就在这时,有相熟的记者朋友给他发来一张李修远的朋友圈截图,他把自己赤裸跪着的照片打码发了出去,文案简短:被威胁了。 发布时间是九点钟,现在已经九点半,贺铭在大堂前的停车场看见一辆保姆车,也不管有没有客人预定,直接拉开车门坐了上去。 他怀疑李修远狗急跳墙了。 李修远正在房间里,被两个保安死死压在床上。 半小时前,他发完那条朋友圈,拉开窗帘,一脚跨过了酒店的窗户,坐在了窗沿上,半条腿搭在窗外,摆出要跳楼的架势。 李修远一只手抓着窗帘,生怕真的掉下去。他清了清嗓子,思忖着喊些什么能尽快把人都引过来。 昨天姓苏的并没接他电话,发出去的消息也石沉大海,他简直怀疑对方名片上是个空号,李修远只好另谋出路。 这个点正是记者们集合去参观酒店的时间,贺铭拿住了他的把柄又如何,他决意把事情闹得越大越好。贺铭从时晏手里弄不出钱,他就亲自和时晏谈,刚开的酒店有记者要自杀,他不信时晏不忌讳。 没等他想出一句开场白,智能门锁滴滴响了一声,两个黑衣人打开他的房门冲了下来。 李修远心里一惊,伴随着转头的动作身体向后仰去,挂在房间内侧的腿慌乱中在墙上蹭了两下,人就要向外栽下去。 他惊恐地拉住窗帘,却绝望地听见清脆的撕裂声,完了,这是他彻底变成脑袋向下的姿势前最后一个念头。 他闭上眼睛,浑身血液向下冲到天灵盖,心脏几欲从喉咙里倒出来。这时候他停止了下坠。 两个黑衣人一人抓着他一边腿,把他拎在半空里晃了两下,然后拉了上去。 “咳咳咳咳咳!” 不等他好好体会劫后余生的快感,那两个人放开他的腿后分别迅速拧住他的一条胳膊,压着他跪趴在床上。 “你们要干什么?你们是什么人!” 没人回答他,李修远刚险些坠下楼,这会儿又被人控制着动弹不得,越发惊恐:“我是记者,你们不要乱来!” 两人都没理他,其中一个保安用对讲机说:“控制住了,可以请时总进来了。” 李修远费力地抬起眼望着门口,又有一个穿着黑色t恤的男人走进来,他看了看房间里的情况,在门边站住,恭敬地侧过身等候,时晏这才缓缓地走进来。 和身边肌肉壮硕的男人相比,他的身材显得单薄,但他的气质比房间里其他人都更为凌厉,李修远只是对上那双没有温度的眼睛,后背上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密不透风的寒意包裹了他。 随着时晏进来的男人关上门,把窗边的单人椅搬到房间中央、正对着李修远的位置,时晏坐下后他折回去关上了窗户并拉上了没被撕坏的内层窗帘,房间里一下子暗下来,气氛也变得更加阴森。 这情景让李修远相信,时晏可以随自己的心意处置他,就算他现在把李修远结果在这里,剩下的三个人也会很快把痕迹料理干净。 “时总,我们好好谈谈。” 他强撑着开口,却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时晏发出一声类似嘲笑的鼻音,这让他更加不满,他强行抬起被保安摁着的脑袋,咧开嘴狰狞地对时晏笑着。 “我劝时总先把我放开,别忘了,现在周围全是记者,闹出点什么动静来可不好看。” 他停顿片刻,用更粘稠的语气说:“更何况,我想和时总谈的事情,恐怕不方便让这么多人听。” “今天酒店里没有其他客人,至于记者,他们都在礼堂。” 李修远猛地挣扎了一下,不可置信地问他:“不是九点集合参观酒店吗?为什么他们在礼堂?” “你改了行程?不可能!你诈我!” 他看着时晏,男人的皮肤白得像山顶经年不化的雪,有一定长度的头发随意垂落,乌黑的色泽为那张显得过于冷淡的面孔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时晏无疑是好看的,但他看着李修远的眼神太过可怖,使人丧失了对美色的知觉。 他轻描淡写道:“试试就知道了。” 不等李修远问怎么个试法,他搭在膝上的手轻轻一抬,李修远感觉肩膀上的力道松了,随后两股更大的力量把他抬起来,架着他直直往实木床头上撞去! “不不不不不!救命!” 第55章 55 前缘 那一刻他全部的恐惧都宣之于口,以生平从未释放过的音量求救,他相信方圆两公里的人都能听见。 然而没有人回答他。 李修远紧紧闭着眼睛,预想中的剧痛没有传来,他的脑袋停在离木质圆角堪堪两厘米的位置。 心口一松,同时,他的下身也一松,有温热的液体顺着裤腿淅淅沥沥流下去,房间里弥漫开一股腥臊味。 他再次被压回床上,站在时晏身边的黑衣男去打开了窗户和空调换气。李修远意识到时晏在耍弄自己,气得大声叫道: “你信不信我把你和男人亲嘴的视频放到网上!” 房间里另外三个充当保安角色的人恍若无闻,而时晏依旧是那副不可一世的讨厌嘴脸。 他把两根手指抵在鼻子下面,遮挡难闻的气味,仰着下巴问李修远: “你知道时文礼吗?” “我知道他是你老子,恒时的董事长。”李修远还在大口喘着粗气,不甘示弱道:“我还知道你姥爷姓温,那又怎么样?你再有权有势你堵得了网友的嘴吗,多少达官贵人是被舆论拉下马的……” “我刚刚买了西汀所有报纸的广告版,要我帮你选一帧接吻画面放上去吗?” 时晏打断他,在李修远震惊的眼神里,他站起身。 “你但凡去了解一下时文礼有多少花边新闻,就不会愚蠢地以为这也算筹码。” “我没多余的时间给你。”他走到李修远面前,抬起手腕看了看表,“不管贺铭怎么跟你说的,用他的解决方案。” 第68章 他垂下眼,纤长的睫毛像鸟类的翅羽,遮住了眼里的阴翳。李修远被他的影子盖住,只觉得不寒而栗。 “如果我们还需要见面,不会以这么温和的方式。” 贺铭匆匆从保姆车上下来,在别墅门口遇见了时晏。 “你怎么在这儿?”他皱起眉头,难道他来晚了,李修远已经闹完了? 而时晏一眼就看到了他脖子上的三道指痕,“你怎么了?” 贺铭摸了一把,伤口还在渗出少量的血,但他顾不上处理,追问道:“出什么事了?” “没事。”时晏说的倒也是实话,指指他挂彩的三道杠:“用药抹一下。” “好,我先上去。” 贺铭放下心来,顾不上和他多说,径直往里别墅里冲,走到大门口又折回来,对还站在原地的时晏叮嘱道: “可能出了点小状况,我现在去处理,你这两天尽量不要自己呆着。” “嗯。” 时晏看起来没当回事,贺铭叹了口气,“我会担心。” 虽然不明显,但时晏的确是笑了一下,他伸手替贺铭把领子翻出来,“你不是现在就去处理吗。” “去吧。” 贺铭摆摆手,奔上楼,李修远的房门开着,更奇怪的是,他瘫在床上,没穿裤子。 他仿佛没听见有人进来,目光涣散地对着前方,直到房间门再次关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才应激一样猛地从床上弹起来,转向门口的方向。 看清楚来人是贺铭,他显然松了口气。他从床头拿了一支烟咬在嘴里,窗外有风,加上他手抖得厉害,哆哆嗦嗦两三次都没点着。 他一定刚被高利贷的债主恐吓过,贺铭推断现在是谈条件的好时候,他用手掌轻轻向上托了下眼镜,眼镜链荡起细小的弧度,看表情就知道他憋着坏。 不等贺铭发挥,李修远抬手把打火机扔到床脚,阻止他开口。 “我答应你的条件。” “两百万,这事儿了了,但我要现金,三天内备齐。” 他果然是被债主恐吓了,贺铭爽快地点点头,“可以,但你怎么保证视频不会流出去?” “你想怎么保证?” 贺铭有备而来,发给他一份电子版文件。李修远在手机上打开,是一份拍摄协议。 他很快把条款里的合作内容读完,一旦他签了这份合同,他拍摄的那段视频就成了他受委托为w酒店拍摄的样片,版权归sl所有。 签了这份合同就意味着那段视频无法再证明贺铭和时晏之间有任何私人关系,并且一旦他后续擅自传播,就会面临巨额赔偿费用,要打起官司来会比名誉权简单得多。 他抬起头,神色复杂地看着贺铭,试图从他身上找到十五年前那个贫穷瘦弱的男孩的影子。 剪裁精良的衣物勾勒着精壮的身体轮廓,那双倔强的眼睛被镜片挡住,惯常上扬的嘴角让人看不出他的真实情绪,当年的男孩已经沿着岁岁福利院旁的窄小河流跑到了上游,牢牢握住了自己命运的转向舵。 贺铭摊手,“这样我们都安心,你也不用担心我报警,说你敲诈勒索。” 李修远在人名框里签下了自己的名字,“你不会报警的,拿到钱后我会出去避避风头。” “这份信任真令人感动。” 贺铭其实已经查到了他的航班信息,但还是对李修远会如此坦诚感到意外。 李修远拿起那支一直没点着的烟,咬破烟嘴,直接把烟丝放在嘴里嚼,嚼了一会儿才又开口。 “因为我手里还有你感兴趣的东西。” “我知道你还没忘记十五年前的事。不然你不会这么恨我。” “那个自杀的小男孩,叫什么来着,阿龙?” 窗外太阳高升到正南方,随着光线角度变换,属于过去的阴影爬上贺铭的身体,一直垂在身侧的手握成了拳头。 李修远终于找回一丝自信,“你想知道当年的真相吗?那就别耍花招。” “等我顺利离开,我会把未公开过的、《孤童之死》背后的采访记录发给你。” 贺铭走后,李修远再次打开了电脑里名为“孤童之死”的加密文件。 文章里的孤童,也就是阿龙,曾经两次自寻短见,而这个文件夹的创建日期比他的第一次自杀还要早。 大约十五年前,一个女人找到李修远,要他帮忙调查岁岁福利院。 那女人苍白的脸色上透着一股病气,身上有一股浓郁的酒味,让人疑心她精神状态不正常。但她那一头黑发却泛着柔润的光泽,和纤尘不染的鞋子一起彰示着这是位养尊处优的病人。 “李先生是吗?我在福利院见过你,你经常去采访孩子们吗?” 他狐疑地点了点头,女人又说:“太好了,我能拜托你一件事吗?” 后面的话似乎令她难以启齿,“我怀疑福利院里的孩子正在遭受一些人的……伤害,你能趁着去采访的时候,帮我留意一下吗?” “恐怕不方便。”李修远对调查记者的行当没兴趣,又危险又不赚钱。 女人从她那只黑色金扣手提包里掏出来了两捆现金,在西汀市区商品房均价不过四千块的时候,她就那么随意地把两万元放在了茶摊有水渍的小桌上。 “我知道这很冒昧,但是希望你能帮帮我。”她咳嗽了两声,脸上几乎毫无血色,“拜托你,我短时间内找不到比你更合适做这件事的人。” 他拿走了那两捆钱,还留下了女人的手机号,女人反复叮嘱他,请他不要随意打电话,查到什么发短信给她。 接下来一个月,他借着采访贺铭的名头又去了两次,第二次时他撞见一个矮小瘦弱的男孩躲在贺铭怀里哭,贺铭一开始显得很愤怒,说着要去揍某个人替他出气,伏在他胸前的男孩只是一个劲儿的摇头,把他抱得更紧。 渐渐的,贺铭眉宇间的怒气消失了,他一下下轻轻拍打着男孩的背,李修远在他平静的眼睛里看到涨潮和退潮,他轻柔又坚定地对男孩说,你放心,你以后再也不会看见他。不知为什么,那画面显得很悲怆。 最终贺铭牵着男孩走出了李修远的视线,也许是被其他孩子欺负了,男孩走路的样子一瘸一拐,十分奇怪。 除此之外,白天的福利院并看不出异常,李修远没法给女人交差,只好连续一周的晚上都在福利院外蹲守。 他记得很清楚,最后一天晚上下起了雨,不时有闪电把天空照得雪亮,其中一道白光闪过时,李修远看见了那三个人。 准确的说,他是先听到了一阵厚底雨靴踩在水洼里的沉闷声响,循着声音才找到了那群黑色人影。他们披着几乎及地的黑色雨衣,帽檐遮住了他们的脸,像在地面上行走的三朵乌云。 福利院里飘出一束白光,保安举着把大伞,手电筒对着来人晃了一圈。又一道闪电划过天空,伴随着一阵狂风,雨水吹进李修远眼睛里,他本能地眯起眼。 然而下一秒看到的情景使他的瞳孔放大,其中一个人的兜帽被风吹开,他的脑袋和脸孔都泛着诡异的银光, 李修远迅速按了几下快门,那三个人跟在保安后面进去了,他贴着墙根缓慢地向前挪动,已经走进铁门的保安却忽然回过身,手电筒的光射出来,擦过他脚边,李修远的腿瞬间就软了。 好在那束光很快换了方向,他听见铁门拖动的声音,保安只是来关门。他紧绷着身体靠在墙上,大气不敢喘,终于捱到脚步声消失,他才飞也似地跑了。 因为那人很快又把帽子拉了起来,他拍的那些照片大多模糊不清,只有一张清晰地拍出了那个奇怪的发光脑壳全貌。 那人带着一个金属质地的面具,或者说头套。面部除眼睛、鼻子下方和嘴唇处各掏出一个小洞,其余地方被遮得严严实实,根本无从辨认其下的五官。 金属部分一直由脸庞延伸到前半个头顶处,后脑勺再由两条尼龙带子固定,唯恐被人扯下来似的。 他把照片用彩信发给了女人,对方毫无回应。李修远没在意,反正钱他已经拿到了。 就在他快忘了这件事的时候,女人突然发了一条信息给他。 那是一串长长的名单,其中的大部分人李修远都认识或者听过,要么在当地有官职,要么就是西汀有名的富商。 “请务必惩罚他们。” 她只发了这样一句话作为说明。李修远头皮发麻,建在郊县山下的福利院,深夜带着金属面具的神秘人,疑似精神不正常的有钱女人,一切都散发着危险的气息。 更让他毛骨悚然的是,在他收到那条短信后不久,他在自家报纸上看到了女人的讣告。 黑白照片上是更年轻时候的女人,没有郁气的眼睛明亮而温柔,和她的名字一样美好。 “岁岁福利院创始人、吾妻岁蝶昨日于长临病故,享年四十岁。兹定于七月二十二日午时,在怀恩殡仪馆火化,并举行追悼会。谨此讣告。 第69章 时文礼哀告 二〇〇九年七月十九日” 第56章 56 复仇 出于一种未知的恐惧,李修远把手机里和女人的信息记录都删掉了,但他记下了女人发来的那串名单,和拍到的唯一一张清晰的面具男照片一起,存在了电脑文件夹里。 期间他听说福利院有个小孩闹自杀,恰逢院里有重要访客,他被叫去拍摄,见到了那个没死成的男孩,正是曾经抱着贺铭哭的阿龙。 温岁蝶的讣告发出后,约莫又过了三个月,阿龙第二次划开了自己的手腕,结束了他短暂的生命。 对于阿龙想不开的原因,福利院的人讳莫如深,只暗示是他被收养人放弃,心里有落差。但直觉告诉李修远,阿龙的死也许和温岁蝶当初委托他调查的事有关联。 尸体火化之前,他特地买了一束小雏菊去殡仪馆看望阿龙,工作人员见到他,叹了一口气: “这么多天,你是第一个来看这孩子的人,他实在可怜。” “孤儿总是可怜。” “不是的,这孩子……”工作人员摇摇头,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希望他来世不要再托生到这种地方。” 趁她没注意,李修远偷偷掀开盖布瞟了一眼。 看到尸体后,他脑中一道电光闪过,刹那之间明白了一切。 就算过了十五年,再想到这些事他依旧觉得浑身发冷,李修远伸手把车内的空调温度调高,窗外掠过一片灰色的山影,他知道,山坡另一侧就是岁岁福利院的所在。 车子后座上放了一个大号行李箱,里面装着贺铭给的两百万现金,除此之外,他就只带了一台笔记本电脑。 导航上的目的地不是机场,是一处渔船码头。机票只是障眼法,他已经打点好,打算直接搭船去东南亚一带。两百万肯定是不够他在国外开启新生活的,李修远想好了,等到到了国外,没人威胁得到他的地方,“孤童之死”文件夹里装的东西就是一座巨大的金矿。 他不打算把这份东西交给贺铭,之前那么说不过是为了稳住他。他才没那么傻,有了这东西,他足以从时晏或者时文礼那里源源不断地撬出钱来。 就在他设想着衣食无忧的美好未来时,前方转弯处猛地窜出一辆金杯,李修远猛地踩下刹车,脑袋险些撞在方向盘上。 “爷爷的,会不会开车!” 他骂了一句,正要摇下车窗往外啐一口,却在后视镜里看到后方也驶来了一辆面包车,一前一后把他堵了个严实。 李修远顿时警铃大作,原本要去打开车窗的手转了方向,去把车门锁上了。前后两辆面包车上共下来了八个人,慢慢朝他围过来。 他哆嗦着拿手机拨给贺铭,贺铭仿佛就像在电话那头等着似的,嘀声一响立刻接了起来。 “贺铭,我被人堵在路上了,你得帮帮我,我手里还有……” 电话里传来一阵风声,里面杂着一声很轻的笑,李修远的话戛然而止,他不可置信地问:“是你找他们来的?” “不是我。” 贺铭否认,他松了口气,“我想你也不会,毕竟我还要告诉你当年阿龙自杀的真相。” “我现在在,靠,这个鬼地方,这是哪里。” 那些人已经走到了他车门旁,有个人敲了敲他的车窗,李修远如惊弓之鸟,手指哆嗦着放大导航上的地图,“你得快点,对,岁岁福利院后山!后山有条小路你知道吗?” “我知道。”贺铭又笑了一下,但李修远丝毫没有因为他这句话感到安慰,反而被更大的恐惧包围。 因为透过副驾驶一侧的车窗,他看见贺铭正站在山坡上。 他穿了一身黑,高挑的身影在草木稀疏的山坡上分外显眼,日落余晖下,贺铭潇洒地对他挥了挥手,李修远仿佛看见了死神。 “你还敢说不是你!” 那些人敲了敲车窗,见他毫无反应,又走开了,这让李修远误以为他还有和贺铭谈判的余地。 “你听着,我寄了一份硬盘备份回家,一旦我出事,你和时晏的视频就会被我家里人发到网上,所以你放我走,等我……” “你是说这个吗?”贺铭拿出一样东西朝他挥了挥,生怕他看不清,念着他贴在上面的便签文字,“重要文件,留好,必要时可救命。” 他的玩笑话此时听起来很刺耳,“催命还差不多。” 刚刚散开的人群又朝着李修远的车逼近,这次手里还拿着扳手。 李修远还在做最后的挣扎:“那阿龙呢?你不想知道当年的真相吗?” 贺铭温和的声线从听筒里淌出来,带着几分凉意,“我一直都知道当年的真相。” 哐当,车窗发出一声巨响,玻璃在扳手的重击下裂开一条缝。李修远从驾驶座上滑下去,以一种滑稽的姿势卡进座位和仪表盘中间的缝隙。 “哈,原来你知道!” “怪不得,怪不得你和时晏搞在一起。” “果然,人是会变的,我以为你是什么好东西,哈哈,原来也和我一样,见利忘义。” 他说那些的时候贺铭只是听着,并没有反驳,在他接近崩溃的时候,贺铭给了他最后一击: “这些人的确不是我找来的。我只告诉了你的老婆、儿子和姐姐,你要逃走。” “至于谁通知了你的债主,我就不知道了。” 天色完全暗下来,人烟稀少的山路,袖手旁观的复仇者,被截停的车子和正强行破窗的高利贷打手,这些要素足以组成犯罪片中完美的案发现场。 恶魔一样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你可以慢慢猜,是谁出卖了你。我觉得你会喜欢这种狗血剧情,享受吧。” 山坡上,贺铭缓缓把手机从耳边移开,脚下李修远的车子被人从四面围住,钝击声在空气里回荡,他看见亮晶晶的玻璃碎片飞溅开来,像一串眼泪。 他转过身,不欲继续看下去。眼下的场景并没有让他觉得爽快,相反,他心里涌上一股厌烦,对李修远,也对使用了同样龌龊手段回击的自己。 “你以为你能摆脱过去吗!” 忘记挂断的电话里传出李修远大声的喊叫,“你的好哥哥去找时晏了,我告诉他,软的不行得来点硬的,你猜他会对时晏做什么?” 在大脑对李修远的话做出判断之前,贺铭已经跑了起来。 “啊!” 电话里传出李修远的惨叫,接着是手机落地的声响,他的声音变远了,但仍然凄厉地对着贺铭发出诅咒: “你就等着他和你一起下地狱吧,你永远,永远陷在烂泥里,谁过来,都要被你拉下去。” 贺铭失灵的感官被他尖锐的声音拉回来,他终于跑到了自己的车子旁,一把拉开车门坐进去,边启动车子边打电话给时晏。 无人接听。 他感到轻微的晕眩,但他的身体还是在按照最理智的方式运行,脚踩油门到底,一只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去点手机屏幕拨给ryla,嘴对导航发出指令,鼻子努力维持正常呼吸。 “喂,贺总。” “贺总?” ryla很快接起来,可惜贺铭的耳朵慢了半拍,她叫了贺铭两遍,他才反应过来。 “时总在哪儿?” ryla正斟酌着怎么回答,贺铭直接问: “他跟贺宏伟走了吗?” ryla无奈:“贺先生确实来找他了。” “他们在哪儿?” 他很少这么冒失,眼下顾不得礼貌,语气接近于质问。 “我也不知道,但应该没出酒店。” 贺铭的嘴巴机械地动了动,他听见自己说:“谢谢,抱歉。”随后就挂断了电话,双手端着方向盘,全神贯注地开车,仿佛这样就能再快一点回到时晏身边。 导航的“您已超速”连成了一段贯口,他不记得自己一路疾驰经过了多少次摄像头,但就算这样,这段路依旧无比漫长。 他的运气一如既往地差,经过的每一个路口都是红灯,每一次踩下急刹他都错觉五脏六腑全被椅背撞碎,但下一秒又感觉到心脏还在孜孜不倦地攻击胸膛。 90秒的煎熬等待里,李修远的话在他耳边反复回放。 你就等着他和你一起下地狱吧。 你永远,永远陷在烂泥里。 谁过来都要被你拉下去。 导航显示还有三公里,但前面还有两个路口。 贺铭把车开到辅路上停下,打开车门下去,拿着手机跑了起来。 越过车流,穿破风,所有力气都落在脚下,两条长腿甩开,他全部的信念推着他,奋力向前奔跑。 他可以下地狱,时晏不行。 上一次这样在西汀的街道上奔跑,还是他收到了录取通知书,从邮局跑向车站,全速逃离这座城市。 不同的是,那时候他觉得自己很轻,想要飞起来,现在却觉得很沉重。 第70章 快一点,再快一点。 拜托,让他赶得及。 除了因为时晏去拜佛那次,他没有向神明祈求过什么。上天没有眷顾过他,他得到的一切都要付出千百倍的努力,运气不捉弄他,他就已经很感激。 但此时此刻,他忍不住去做无用的祷告,他想求上天,求外婆和阿龙,让他能跑得再一些,在所有的伤害发生之前,赶到时晏身边。 他愿意即刻就去陪他们,他愿意下地狱。 只要他赶得及。 看见wander的招牌时,天已经黑透了。门岗还没看清他已经蹿进去,贺铭喉咙里像堵着石块,一边跑,一边嘶哑地喊“看见时晏了吗”。 他顾不上旁人讶异的目光,四处搜索着时晏的身影,继续跑,继续喊,一刻也不敢停。他不记得看脚下的路,踩空后顺理成章地滑倒。 他单手撑在身下,迅速爬起来,继续踉跄着向前走。只是腿好像不好用了,他走也走不快,眼前变得模糊,贺铭抹了一把脸,强行拖着那条失灵的腿向前,差点又一次栽倒在地。 就在他几乎陷入绝望的时候,一片黑暗里,有人叫他的名字。 第57章 57 溺爱 “贺铭。” 他转过头去,是时晏。 是完好无损的时晏。 他单手插兜,站在半人高的围墙外,正是来这里的第一晚他们翻出去的那堵。身后河岸旁的一排路灯发出明亮的黄色灯光,把他的样子映照清楚,米色的棉线上衣一尘不染,连一根头发丝都不曾乱。 在他的目光里,贺铭对现实的知觉慢慢回归。他才发觉那条不听使唤的腿似乎是脚腕扭伤了,掌心也传来一阵锐痛,他抬起手,发现手掌上有深浅不一的血痕,正中间还嵌着一颗石子。 这还不算,他身上全湿了,贺铭迟缓地意识到自己刚刚踩进了铺满石子的景观水潭里。裤腿湿哒哒往下滴水,上半身也没好到哪儿去,被汗浸透的衬衫黏糊糊贴在身上。原本挂在脖子上的眼镜不知所踪,只剩一截断掉的眼镜链勾着纽扣。 他这辈子没这么狼狈过,不用照镜子也知道他现在的样子有多好笑。 贺铭这么想着,也真的笑了出来,但时晏没笑,只是皱着眉头看他。 他一瘸一拐地走过去,不等时晏出声制止,咬牙翻过了围墙。 落地过程中时晏扶了他一把,他顺势握住时晏的手,看着他眨了眨眼睛。 “别骂我,让我和你待一会儿。” 想了想又说:“骂我也行。” 于是时晏的表情变得有点无奈,“我骂你干什么,只是想让你回去换衣服。” 贺铭瞥见时晏的袖口已经被弄脏了,他松开手,稍微退开一点,在口袋里翻出时晏给他的那条手帕,想给他擦一擦,却发现手帕也湿乎乎的不太干净。 而时晏翻出一条新的递给他,言简意赅地评论:“手帕强盗。” 他要拿手帕去蹭时晏的袖子,被时晏躲开,“先擦脸。” 在贺铭认真擦脸的时候,时晏用脏了的袖子在他空着的手背上蹭了一遍,把他那只手擦干净,又不动声色地握住。 贺铭的眼睛弯起来,没了眼镜的遮挡,细小的神态也变得分外明显。 “不然我还是先回去换衣服。” 时晏别开眼睛不看他,“随你。” 牵着他的手依然紧紧握着,没有放开。 “你知道吗。”贺铭幸运地在身上找到一包手帕纸,因为塑封的保护,还是干爽的。“我特别喜欢夏天。” 时晏看着他用力把裤腿拧干,又试图把皱巴巴的痕迹抚平,睫毛扑在眼睑上,瞳仁里微光闪烁。 “为什么。” 贺铭似乎想了一下,但答案非常草率: “可能因为衣服干得快吧。” 时晏很给面子地笑了一声,“你怎么回来的?弄成这样。” “完了。”贺铭想起一路上的种种,隐去细节,做了一个痛苦的表情,“我的驾照没了。” 他看得出时晏有点心疼自己,这很好,但他不想让那变成愧疚。如果不是他,时晏也不用面对贺宏伟那样的烂人。 尽管时晏拆台的时候从不讲情面,但如果他想,他也可以很体贴。 他面无表情地开了个玩笑:“我把驾照借给你扣分也不行?” “可能也不够扣。” 贺铭摇头,时晏挑起眉毛,“人都这样了,车没事吧?” 他急匆匆的,连车钥匙都没拔,贺铭单手扶着额头,“车可能也要没了。” 对着时晏盈满笑意的眼睛,贺铭的紧张和惊惧完全消散。 “你回去休息吧,我去跟交警自首,顺便找一下车。” “我找人处理。”时晏抬腕看了下表,“再等等。” “好。” “你不问我贺宏伟怎么样了?” “你总不会把他埋了。” 贺铭表现得很无所谓,时晏这才把一直放在裤子口袋里的手抽出来,骨节处有明显的红肿。 贺铭的视线落在上面,“我们不会在等着埋他吧?” “没准。”时晏悠哉地找了一条长椅坐下,“一会儿就知道了。” 贺铭在他旁边坐下,心里有点忐忑,当然不是真的怕时晏一会儿变出两把铁锹一具尸体,就是被勾得有点痒。 月黑风高,他脏兮兮地和时晏坐在这里,却觉得很浪漫。 两个人挨在一起,安静地等着未知的事物。突然一声巨响,他吓了一跳,时晏却很镇定。 “开始了。” 随着他的尾音落地,漆黑如墨的夜空中绽开朵朵烟花,将夜晚照得雪亮。 水面呈现出完美的镜像,整个世界忽然都变得缤纷而梦幻,空气里浮着一层温暖绚丽的光。 贺铭忘记了眨眼,这一秒和下一秒的烟花不尽相同,飞向天空的流星,巨大的蒲公英,五光十色纷纷扬扬的雪,数不尽波浪的河流…… 千丝万缕,金光灿灿,织成一张细密的天罗地网,包裹住他那一颗刚刚平稳落地的心脏。而掌握着他心跳、系着他所有挂念的人,就坐在他的身旁。 “是烟花哎!” “真漂亮。” w酒店内部传来脚步声,陆续有人从房间出来,走近河岸,然而终究没人像他们一样翻过那道围墙,那些声音都停在了遥远的地方。 贺铭迟缓地想起,酒店结束试营业正式开业是有一场烟花秀的,但他记得不是今天。 拦住人群的保安大声地佐证了他的想法:“对不起,这场是私人表演,后天才是酒店开业仪式,到时候会邀请大家来看的。” 他是很会花言巧语的一个人,大家都这样说,但是时晏常常让他不会措辞,好像所有句子都显得轻飘飘的,不够郑重。 于是他只好说一些很蠢的话:“开业用的烟花不够了怎么办?” “那就再买。” 时晏那种目空一切的高傲一旦用来纵容某个人,就变成了无条件的溺爱。 “只要你开心,全放了又有什么关系。” 烟雾在他身后散去,流光融化在他眼睛里,贺铭心想,命运其实还是给了他垂怜。 “谢谢,我很开心,真的。” 他举起手机,拍下一小段珍贵的画面。时晏又说: “所以你现在有了。” 贺铭还在专心地端着手机录像,“嗯?有什么?” “美好回忆。” 时晏知道了,他们正坐在贺铭小时候和人约定乘船去远方的河流旁。 贺铭来不及感动,他的心又悬起来,时晏知道了多少?接下来是不是就该聊起岁岁福利院的事? 然而时晏什么也没说,只是握住了他的手,比刚才更正式的牵法,很珍重地抬起来一些。贺铭在他眼睛里看见自己的影子,很小很小,让他错觉自己还是小孩。 “我在这里。” 他着实不会哄人,再感人的话都说的平铺直叙,眼下他流露出的情绪比下午暴揍贺宏伟时还要稀薄和平静。 下午,就在这儿,他的地盘边,贺宏伟那个蠢货,居然只带了两个狐朋狗友就想绑架他。 结果当然是和上次一样,连时晏的衣摆都没碰到就被摁倒在地,看到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保镖时三个社会青年惊讶地瞪大眼睛。 时晏懒得和他计较,对着被两个保镖一左一右压跪在地上的贺宏伟问:“什么事?” “也没什么事,就想问老板借点钱花。” “你要多少。” 贺宏伟兴奋地要起身,被保镖一摁,膝盖又一次磕在地面石板上,他痛叫一声: “哎呦!” 又龇牙咧嘴地挤出一个笑脸:“都到这份上了,我哪好意思张嘴,要不您看着给点儿?” 时晏点点头,贺宏伟眼巴巴等着他说个数字,没想到时晏从钱夹里抽出了一张一百块,轻佻地丢到他脚下,手指头对着他和两个狐朋狗友点了点: 第71章 “打个车回去。”有钱人的傲慢在他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不用谢。” 贺宏伟愣了一下,恼羞成怒:“你打发要饭的呢!” 时晏自上而下,仔仔细细地扫视了他一遍,用眼神回复:是的。 他实在想象不出这人居然和贺铭有血缘关系,不想再在这蠢货身上多浪费一秒钟,转身就要走。 步子已经迈出去,却听到贺宏伟在他身后说: “我以为贺铭多要紧,原来也不过是你身边的一条狗。” 时晏转回来,脸上没有表情,看不出他在想什么。贺宏伟洋洋得意地说下去: “他以前是我的狗,要不是我爸妈收留他,他早就饿死了。” 时晏俯下身,抬手甩了他一个耳光。巴掌不算用力,侮辱的意味更多。 “加一百,够不够?” 他扇贺宏伟这么一下,对方没怎么样,他自己倒是有点耳鸣。 贺宏伟狞笑着啐了一口,后面的话音在耳鸣声里显得有点模糊,但仍然一字不落地钻进他耳朵: “我可听说你都把他玩烂了,就算是条狗,也没有一百块钱就买了的道理吧?” 时晏难以抑制地想起,那晚贺铭平静地说:“我没有故地重游的执念,在那里没什么美好回忆。” 面目狰狞的贺宏伟仅仅是一块被缩小的灰暗童年切片,他无从得知轻描淡写的“没有美好回忆”后面是贺铭怎样的过往,但总之是一段踏进西汀就会触发的噩梦。 他忽然就无法再不屑地走开。 “摁住他。”时晏对保镖说。 “一下一百,数着点。” 贺宏伟猜到他要干什么,惊恐地连连摇头。下一秒他的拳头就落在了贺宏伟脸上。 拖贺铭的福,他的病确实好了些,以前只是和男人握个手就耳鸣得厉害,今天他连续揍了贺宏伟很多拳。 而且因为耳鸣的缘故,他听不太清贺宏伟的哀嚎,不厌其烦地一次次挥拳落在相同的位置。 贺宏伟的一侧脸变得红肿,充血,而他自己的脸色越来越苍白,额头上出了一层细汗,等到他觉得几近站不住了,才终于停下。 “结账,让他滚。” 保镖清场后,他一个人缓了很久,才发现手机上有一通贺铭的未接来电。转过身,就看到了失魂落魄在酒店里乱跑的贺铭。 此刻并肩坐着看烟花,安心的不止是贺铭,不知说什么好的也不止是贺铭。 贺铭对西汀的抵触,他察觉得太晚,而对贺铭的过去,要安慰又显得太迟,所以他只能苍白地说一句,我在这里。 “有点后悔。”贺铭握紧他的手,“我真的应该先换衣服的。” 时晏由他抓着,被他蹭脏的一截袖口很显眼,“我又没嫌弃你。” “这样呢?”贺铭坐得离他近一点,肩膀几乎贴着他肩膀。 “不嫌弃。” “这样呢?” 贺铭把他们牵着的手放下去,继续靠近,堪堪停在能数清时晏睫毛的位置,再动一动就能直接亲上去。 烟花还在升空,劈劈啪啪,时晏分不清楚热闹的声音来自天空还是胸腔,这次他没回答,静静看着贺铭。 “啊,我现在回去换衣服来得及吗?” 贺铭拉开和他的距离,仰头颇为懊恼地看着升到最高点的焰火。 “来不及。”时晏轻轻摸了一下他的拇指,“不过,你想做的事,等烟花放完后也可以。” 第58章 58 那你忍忍 他们一起往回走,照例先走到贺铭住的别墅。 “我先上去,晚点去找你。” 贺铭早就放开了时晏的手,一路上都和他保持着社交距离。尽管对他和时晏关系的猜测已经满天飞,但他还是坚持在避嫌。 时晏握住门把手,阻止他关门:“我跟你上去。” 他向来理直气壮:“你半夜钻我房间,不是欲盖弥彰?” 虽然记者都散了,但这间别墅里还住着sl的员工和韩焱一伙人,就在贺铭犹豫的几秒钟内,cindy和李冠端着水杯从楼梯上走下来,一眼就看到了别墅入户门处僵持的老板和甲方老板。 李冠大声和贺铭打招呼:“贺老师,你回来啦!我们今天拍摄可顺利了。” cindy则一眼看见贺铭褶皱的衣服和凌乱的头发:“贺老师你今天下水拍了吗?咋弄成这样啊。” 李冠和她一唱一和:“还得是老板敬业,天天披星戴月,起早贪黑的。今天也肯定是为艺术献身了,谁看了不说一句中国好乙方。” 两个人走下楼梯,装作刚刚看到时晏的样子,异口同声惊讶道: “呀,时总也在呀!” “时总好!” 贺铭被他们俩拙劣的表演雷得外焦里嫩,在一旁扶额。李冠狗腿地跑过来,替时晏把门完全拉开,请他进去,而cindy已经从吧台取了两个新杯子,替他们俩一人泡了一杯热气腾腾的红茶。 时晏对他们的殷勤很受用,接过茶杯象征性抿了一口,矜持地点点头: “谢谢,辛苦了。” 贺铭生怕这对活宝把整个别墅住着的人都引出来,拿上茶迅速转移阵地,“我去洗洗,时总稍坐。” cindy生怕他俩要陪时晏尬聊,连忙说:“公区人来人往的,贺老师你们谈事情也不方便,不然请时总去你房间等吧!” 贺铭已经走到楼梯中段,不等他反应,时晏接话了: “也行。” 他慢悠悠跟上去,上了两级台阶又停住,回过头看着cindy肯定道: “茶不错。” 关上门贺铭还能听见两个人在嘀咕: “茶包什么牌子?” “真有这么好喝?” 他无奈地看了时晏一眼,后者早就把那杯“好喝”的红茶撇到一边。贺铭把电视打开,“我冲个澡,很快,你无聊的话先看会儿电视?” “不急。” 贺铭这才进了淋浴间,时晏环顾四周,再一次确定贺铭有洁癖,他进来的时候门口挂着“请勿打扰”的牌子,所以阿姨应该没来过,但房间里干净得令人咋舌,床铺平整没有一丝皱褶,套着防尘袋的衣服整齐挂在落地架上,就连刚刚拿进来的两个水杯把手都被贺铭摆成平行的。 听着浴室里传来的剧烈水声,时晏不免觉得好笑,后半场烟花贺铭大概用了毕生的忍耐力,才能忽略一身的狼狈。 水声很快停了,贺铭换了件居家穿的短袖,用毛巾在头顶擦着还湿乎乎的头发,探出来看他,又说了句:“我马上。” 时晏走到洗手台旁边,站在干区外,问他: “你急什么?” 贺铭擦头发的动作慢了,透过毛巾的缝隙短暂又轻快地瞥了他一眼,拖长的语气显得很暧昧: “哦,看来我表现得太明显了。” 他取下挂在墙上的吹风,开了最小一档热风,站在镜子前细致地吹干,没再和时晏说话,目光却始终落在镜子里的时晏身上。 时晏也从镜子里看他,一颗水珠从他发梢滚下来,一路顺着下巴淌到锁骨,从领口钻进柔软的t恤里,一道水迹蜿蜒向下,时晏知道花灰色的布料下是怎样一片风光,能想象到那滴水如何顺着腹肌中间的沟壑滑下,隐没在更私密的地方。 电吹风的声音停了,贺铭把它挂回墙上,转过身正好对上他不加掩饰的放肆眼神,他颇为无辜地展开双臂。 “如果我现在说,我只是想抱你一下,会不会太不解风情?” 时晏没回答,向前走了两步,站到他身前,没有抬手,只是顺理成章地被贺铭抱住。贺铭的下巴搁在他肩头,看见他把一只手背在身后,袖口被他卷了几折,藏起被蹭脏的地方。 但贺铭没有立刻放手,紧紧环着他的腰,把脸埋进他颈窝,一般发色深的人头发都很硬,但时晏的头发却是乌黑柔软的,蹭到脸上不会扎,只觉得有点痒。 贺铭很眷恋地用嘴唇在上面碰了碰,终于松开手,“你要不要早点回去休息?” 时晏还是那句话,急什么。 他伸出手,去拨贺铭的头发,五指插进他发间,柔软的指腹不时按在发根处,像是在检查他有没有把头发吹干。贺铭比他还要高一些,因此他的手抬得很高,头却垂着,依旧看着贺铭衣服上那道细细的、蜿蜒的水迹。 半敞的浴室门里,潮湿的水汽还没散尽,缓慢地溢出来,贺铭感觉镜子前的温度比房间空调要高。他的手重新搭上时晏的腰,在最窄的地方捏了捏,不太严厉地制止: “不行。” 时晏的手指依然在他发间穿梭,介于抚摸和揉弄之间:“为什么。” “隔音很差。” “那你忍忍。” 贺铭还没反应过来,为什么是自己要忍忍,时晏的手缓缓向下,然后像摆弄他的头发一样,玩弄着。 他不戴眼镜的时候,情绪显得比平时更明显,可以很清楚的看到那双眸子里的暗潮涌动。他扣住时晏的手腕,力道和呼吸一样重。 第72章 时晏抬起眼,凉凉道: “放手。” 贺铭深吸了一口气,五指缓慢地张开,终于还是听话地把手拿开。时晏的动作其实很生涩,但只要想到他顶着一张清冷的脸在做什么,贺铭的呼吸就足以乱掉。 时晏不紧不慢,明摆着磋磨他。脑海里闪过很多选择,洗手台上,镜子前,水雾蒙蒙的浴室玻璃,他随便动手把时晏摁倒在哪个地方,就能从难熬的境地中解脱。 他把目光从时晏脸上移开,希望借此转移一下注意力,却在身后的镜子里看见时晏纤长的脖颈,散落的黑发下露出一截雪一样细腻的白。 贺铭猛地向前一步,把还在作乱的人逼到洗手台前,单手揽在怀里,另一只手扶住大理石台盆边缘。而被他圈在死角的时晏毫不畏惧,用空着的手捏住他下巴,好整以暇地问: “听见怎样,看见又怎样,我很拿不出手?” “当然不是,呃……”贺铭果断否认,下一秒又被时晏捉弄,胸膛重重颤了一下,鼻腔发出一声加重的呼吸。 时晏依旧不上不下的吊着他,继续逼问:“那是为什么?” “我们的……名字。” “什么?” 贺铭闭着眼睛,在被他摆布的间隙很艰难地说出一句真心话: “好像除了广告代理合同上,我们的名字不该一起出现。” 没有由来的,时晏想到贺铭送过的那些花,wander搬迁,项目开业,在他人生的重要时刻,那些蓝色花束从不缺席,又无一例外地以sl作为落款。 他松开手,意识到自己刚说了什么的贺铭也冷静下来,把裤子拉上去,立刻岔开话题: “我这算经受住考验了吗,长官?我真的只是想抱你一下来着。” 他们还紧紧贴在台面上,时晏看着贺铭,那张面容上的渴望淡去后,所有的心绪都缩回了那副八面玲珑的外壳里,让人猜不透他的想法。 和他送花的行为一样,这个人常常给他一种矛盾感,似乎每件事都放在心上,翻开卡片一看,又写得官方而潦草。 私下里无条件包容和让步,随时能把心掏出来,在外人面前又谨慎到了草木皆兵的程度,时时刻刻注意和他划清界限,上一秒耳鬓厮磨,下一秒就能抽身而退。 原来看不清的人不是贺铭,是他自己,他被贺铭慷慨放送的温柔迷惑,忘了他原本就是那样一个人,事事周到妥帖,有十八般武艺能让所有人满意。 他很想问问贺铭,为什么他们的名字不适合一起出现? 但他没问,一开始就是他强求,贺铭拿性向做借口拒绝了他,如果不是在gay吧遇见,他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贺铭不是不喜欢男人,只是不喜欢他。 是他说的,三个月的情人,只做,不谈别的。如果把他放在贺铭的位置上,他也会这么选,忍耐三个月,等这段关系结束,立刻桥归桥路归路。 蒋一阔说得对,不要轻易做爱情买卖,否则会血本无归,搞得他现在连质问都没有立场。 最后他只好双手分别从贺铭肩上和腰侧穿过去,给了他一个真正的拥抱。 “你不用那么着急。” 他的手掌在贺铭后背轻轻拍了拍,不知道是安慰对方,还是安慰自己: “我们可以慢慢来。” 贺铭不带情色意味地抚摸着他的脊柱,嘴上说了句荤话,想要缓解陡然凝滞的气氛: “好。不过下次,能不能给我个痛快?” 某个鼓鼓囊囊的地方还顶着他,时晏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迟来的羞耻心让他放低了声音:“你要不要解决一下?” 贺铭凑近他微微发红的耳廓,拖长声音问:“哦?时总有什么好办法?” 时晏抓住衣服下摆,微微撩起来又放下,盖住小腹上露出来的疤痕:“把灯关掉。” 贺铭应声而动,但没有去关灯,推着时晏肩膀使他转身正对着镜子。时晏抿着嘴唇,较劲似地又一次去扯衣服。 贴着他后背的胸膛颤了一下,贺铭轻笑,捉住他的手,阻止了他脱衣服的动作,引他到水龙头下面,仔细地冲洗干净。 “听你的,慢慢来。” 温热细密的水流带走了所有疲惫、惊惧与疑虑,使他们两个人的心重新变得平整。 而在这方小小的房间之外,暖黄色灯光照不到的地方,盛大而短暂的烟花痕迹已经完全退去,天空中下起了一阵突如其来的无声细雨。 岁岁福利院后山的公路弯道上开来一辆黑色埃尔法,直勾勾插入两辆金杯中间。片刻后,苏北辰从车上下来,迈过奄奄一息躺在地上的李修远,拿走了他车里的笔记本电脑。 乔科长抱着乔展意,像安慰小孩一样摸他的发旋:“都过去了,当年的事不会再有人知道。” 澜庭地下室里,毛手毛脚的小萄打碎了一只大号花鸟彩瓷瓶,淑姨叫她别动,小心收敛起地上的碎瓷片,发现碎掉的花瓶内壁用胶带粘着一只老式手机。 时文礼的书桌上放着一沓病例,最上面的纸张已经卷边泛黄,他正在打电话,“嘴巴闭不好的人,都是一个下场。” 温荣擦拭着一个柚木相框,照片里温岁蝶亲昵地挽着他胳膊,他把照片放回架子上,对着旁边的地藏王菩萨像双手合十,虔诚地拜了一拜。 蝴蝶扇动翅膀,一场风暴已经在酝酿。散落的珠子串成了一条线,只待它绷紧,拽着时间加速向前。 第59章 59 名分 酒店宣传片的拍摄进入收尾工作,贺铭和韩焱一同盘点了一遍素材,今天再拍几个空镜和延时摄影备用,他们就可以回长临进行后期工作了。 李冠已经先一步飞回去对接其他客户,正在房里收拾行李的cindy探出头:“贺老师,定今天晚上的机票来得及吗?” 贺铭思忖片刻:“先不用定我的。” “啊,那要帮你订其他酒店吗?还是续住?” cindy很意外,他们原定的行程就是宣传片拍摄结束后立刻返回长临,岁岁福利院的义卖项目已经在同步进行,不需要他们到现场,有安排好的美术老师去指导孩子们完成作品,他们主要在长临完成后续的策展、拍卖工作。 从进西汀开始贺铭就流年不利,她没想到他居然还要多留一阵子。 “在新禹找个合适的酒店,先定两晚吧。” 他还是打算去岁岁福利院一趟。 “好的。”cindy正刷着酒店票务软件,屏幕上方弹出一条消息,“ryla姐问我们什么时候走,她说可以搭时总的飞机。” “他们就要走了吗?” “嗯,说是今天或者明天回长临。” “那你问问,还有多少空座。”贺铭指了指韩焱,“看能不能把你们都带上,差旅费省点儿是点儿。” “你真要自己留在西汀呀贺老师?晨星项目组的人都问了八百遍咱们什么时候回去了,你不在他们顶不住新客户的火力。” “所以我派你去支援。”贺铭笑吟吟地看着她,丝毫不为所动。“你们肯定没问题。” 没办法,谁让wander是vvvvvip客户呢。cindy安慰自己,起码她又可以见到那位帅气空少了。 别墅大门的门铃响了,她跑过去开门,保洁阿姨拿着一大叠报纸站在门外。 “贺先生在吗?他定的报纸把邮筒都塞满咯。” cindy接过来把它们展开,整理好后看着那叠报纸的厚度吸了口气: “贺老师,你订这么多份,看得完吗?” 她把报纸放在贺铭面前的长桌上,贺铭皱着眉头把它们捻成一个扇形,从报头来看大概西汀叫得上名字的报纸都在这里了。 他第一反应是李修远又在兴风作浪,但是根据他得到的消息,这人已经好几天没出现过了,不知道是被那些放高利贷的带走还是逃出去了。他抽出西汀生活报,翻到社会版,大略扫过去,并没什么特别的。 不等他找出这些报纸里的玄机,他收到了傅行止的消息。 “你和时晏到底怎么回事?” 贺铭心里一紧,毕竟就连他被客户潜规则的传闻满天飞时,傅行止也只觉得他是被人整了。他点开傅行止紧跟着发来的图片,一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这次不是李修远。 他翻开西汀生活报的广告版,头版用红底黄字赫然印着: “贺铭: 万事如意,前程似锦 ——时晏” 不用看也知道,其他报纸的广告版他也榜上有名,傅行止发来的是一张西汀晚报记者的朋友圈截图,大致知道李修远报道始末的记者拍下了那个嚣张的版面,配文感叹: 什么时候我的甲方也能这样宠我一次? 这句话落在其他人眼里不过是一句调侃,但到八百个心眼子的花蝴蝶傅行止这里,无异于赤裸裸的嘲讽。 前不久他还对时安信誓旦旦地说贺铭和时晏绝无可能,一转眼两个人的名字占据了西汀所有报纸的广告头版,还是红底的。 第73章 回过味儿来的傅行止愤怒地质问他那比宜家购物袋还能装的朋友:“你到底是去接活,还是去结婚?” 贺铭没回复,直接电话过去,傅行止一秒反应时间都没给他,接起来干脆利落地说: “给你三十秒,口述一篇声明,要求说清楚地下恋情的来龙去脉、不公开原因并忏悔对关心爱护你的朋友们——主要是我,造成的恶劣影响。” “声明没有,勉强开个线上记者会吧,答傅总问,三个问题,你随意。” “你和时晏什么时候开始谈恋爱的?” “不到三个月,至于算不算恋爱,存疑。” “时晏是你大学时候那位电光奥特曼吗?” “奥特曼是什么鬼……”在傅行止禁止回避问题的抗议里,贺铭清清嗓子后承认:“是。” “你可以光明正大地听。”这句话显然不是对他说的,傅行止无奈道:“时安已经高兴得开了六瓶香槟了,你能买单吗?” “没问题,让他再开六瓶。” “你到底行不行,都登报了还恋爱关系存疑,打算什么时候讨个名分?” “这已经是第四个问题了。”贺铭拒绝回答:“对了,我有件事找你。” “我就知道,你不会专程打电话来交代你的情感问题。” 贺铭想找傅行止帮忙,联系几个艺术家,推广一下后面岁岁福利院的公益画展。傅行止爽快地答应了。门铃又一次被摁响,cindy热情的招呼声传到两个人耳朵里: “时总来找贺老师吗?给您泡杯红茶?” 贺铭立刻说:“那要是没别的事我就先挂了。” “我有事。”傅行止存心逗他,“能不能矜持点,聊正事呢。” “那晚点再说。”贺铭过河拆桥,果断挂了。 贺铭放下电话,发现客厅里出奇地安静,泡完红茶的cindy和抱着电脑不知所措的韩焱一左一右,无言地坐在时晏旁边,双双向他投来求助的目光。 他笑笑,走到三个人对面,“我们刚正看素材呢,时总要一起看看吗?” “不了,有成片再看吧。” 韩焱如蒙大赦:“还有一部分素材在硬盘里,我上去整理一下。” “我继续去收拾东西,两位有事随时叫我哈。”cindy紧随其后逃跑,客厅里只剩下贺铭和时晏。 贺铭手里还拿着一份西汀生活报,搁在时晏面前,鲜红的版面让他想装作没看到也不行: “时总,这是怎么过审的?” ——好像除了广告代理合同上,我们的名字不该一起出现。 那天晚上的话又回响在时晏耳边,如果贺铭再说一次,他可能会忍不住把他们两个的名字投在西汀和长临所有户外大屏上。 “有问题吗?又不违反广告法。” “内容是没问题,就是排版……下次给w酒店做一个椰树款海报,怎么样?” “那下次我们的名字一起出现就是在解约协议上了。”时晏眉心舒展,不痛不痒地恐吓他,然后说出来意:“真不跟我走?” 贺铭把那张报纸折起来,和其他的一起收好,“嗯,想了想还是觉得应该去福利院看一看,什么都不了解就闷头做宣传,不像话。” “不用勉强。” “没什么勉强的。”贺铭替他杯子里添满水,借机低头在他耳边悄声说:“有你兜底,我怕什么?” 他要去一趟岁岁福利院,不止是出于对工作负责。他要回到最初的噩梦里去,再走出来。只有战胜属于岁岁福利院的贺铭的耻辱和恐惧,他才能更坦荡地站在时晏身边。 “那你替我做件事。”时晏没再劝他,“福利院有个叫妙妙的小孩,我答应过他要让他和他朋友见一面,但我失约了,帮我和他道歉,把这个给他。” 贺铭这才注意到他拎过来的纸袋,是擎天柱的乐高积木。 “为什么?” “嗯?” 贺铭看着那个纸袋,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你为什么失约了?” “他的朋友生病了,可能会伤人。” “真可惜。” 贺铭唇角的笑意消失了,看起来在替那对被迫分开的小伙伴难过。时晏想到小凤马上要被收养的事,两个人大概从此再也没有机会见面了。 “他的朋友叫小凤,也在福利院,不过已经有对夫妻确定要收养他了,正在办手续。” 时晏考虑片刻,“要走的那天,你带他和小凤远远见一面吧,说声再见。福利院那边我会交代好。” 从刚刚起,就用一种奇妙眼神看着他的贺铭突然在桌子下面伸过手,牵住他的手,握了两秒又很快放开。 没来得及往回抽的手被时晏攥住,他的眉峰微微上挑,“又想跟我走了?” “那不行。”偷袭反被抓的贺铭讨饶,“我得先完成任务,把擎天柱和歉意带到。” 时晏放开他,起身向外走:“长临见。” 到了门口又回过头,“有事联系我。” “没事呢?”贺铭跟过来,送他一段路,维持一个方便说悄悄话的距离:“没事可以联系你吗?” 时晏转头看他一眼,阳光在他睫毛上滚出一圈毛茸茸的金边。 “那就找个像样的借口。” “没问题,这我擅长。”贺铭打趣他之前的蹭车行为,“应该能找一些比‘司机出问题’更好的托辞。” 时晏没理他,潇洒地摆摆手,走过转角,发现贺铭还站在原地,笑眯眯地看着他。 他又停下来,贺铭问:“怎么了?” “没事。”时晏最终什么也没说,只又重复了一次“长临见”。 坐上飞机后,时晏收到了贺铭的信息。 “我现在有点后悔。” “想回长临了。” 他看看不远处正在大快朵颐的cindy,很难不怀疑是她给贺铭通风报信,不然这个人怎么能卡点卡得这么准,专门挑飞机开始滑行、他没法回头抓人的时间点来撩拨他。 他没回复贺铭,发了条信息给蒋一阔,告诉他自己下飞机直接去找他。 趁贺铭不在,他想先试着接受蒋一阔的心理治疗,回忆一遍让他难以启齿的那些事。也许等贺铭回到长临,他可以先坦白一部分,作为他想重新开始的诚意。 不管贺铭怎么想的,恋爱错觉也好,逢场作戏也罢,他不打算放手。 第60章 60 纸船 看着眼前脱了色的手写体牌匾,贺铭心情复杂。 他前不久刚来过附近一次,在后山看着福利院料理完李修远,他远远地回头看了一眼山坡上的建筑,围墙被砌得很高,看不出他熟悉的地方的影子。 但现在,看着“岁岁福利院”几个大字,大量灰色的记忆涌进他身体里,挤压他的脏腑,贺铭几乎要吐出来。 他轻轻按着胃部,很快放下手,从裤子口袋里摸出薄荷糖,丢进嘴里一粒。 保安拉开铁门,一男一女从门内走出来,自舌尖化开的凉意蔓延到全身,贺铭推了一下鼻梁上新配的眼镜。 “院长,于老师,好久不见。” “还真是你啊,贺铭。”院长上前一步和他握手,“现在该叫贺总了?恒时的刘总监跟我说,这次义卖的负责人叫贺铭,我还以为是巧合。” “难为您还记得我。” 他早就知道来的人是自己,贺铭确信,因为跟在他身后出来的于鹃始终低着头,不敢对上他的目光。 “咱们进去吧,别站着说话。” “好啊。” 三个人一同穿过那道铁门,进入福利院内部,贺铭目不斜视,垂下眼睛看着前方的一小块地面,院长笑着转过头问他: “福利院前两年重新修整过,是不是觉得很陌生?” “焕然一新了。”贺铭随口应着,并没有抬起头看一眼重新粉刷过的建筑。 “贺总,不是那边。” 贺铭闷头朝最深处的建筑走,始终沉默着的于鹃叫住他。贺铭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原先充作操场的空地上出现了一座他没见过的小楼,乳白色外墙上刷了一圈彩色图案。 “恒时新捐了一栋楼,原来的教学楼就改成办公楼了。”院长亲切地拍拍他后背,“等会儿结束了,带你参观一下。” 走近的过程里,贺铭下意识地往后看,灰色的水泥地面铺上了塑胶跑道,中间的滑梯、秋千和弹簧摇摇马让他错觉眼前不是福利院,是某个儿童乐园。 院长送他到活动教室门口,对于鹃使了个眼色,“我还有事,让于老师好好陪你吧,结束后想去哪里看看也可以跟她说。” “贺总请吧,老师和孩子们都在里面了。” “我们从后门进去吧。” 透过玻璃,贺铭看到教室里的桌椅被摆成环形,美术老师坐在中央,孩子和其他几个福利院的老师围坐成一圈,很专注地听她讲着。 他带着于鹃轻手轻脚地从后门绕过去,在角落里坐下,大部分小孩都没注意他们,只有坐在贺铭旁边的小孩好奇地看着他。 第74章 那个孩子左手残缺,三根手指是断的,从他的神态里,贺铭判断他是一个心智正常的小孩,因此他迅速把目光从对方手上移开,装作在看他手边的彩色铅笔,小声问他: “可以借我一支吗?” 小孩很大方,把扣在上面的盖子揭开,示意他随便选,还分给了他一张画纸。 美术老师并不认识他,颇为怪异地扫了一眼这个明显不是福利院工作人员,又突然加入到孩子们中间的男人,身边的于鹃也投来探寻的目光。 贺铭没在意,拿讨来的铅笔随手在纸上勾勒。 院长说得不对,他不仅没有对这里感到陌生,反而那种熟悉的感觉快让他窒息了。 跑道、新教学楼和娱乐设施都压不住他的回忆,不管翻修成什么样子,眼前始终有两个孩子的影子在摇晃。 在福利院的第一个晚上,贺铭警惕地保持清醒。黑暗里有人窸窸窣窣来到他床边,他没说话,但是悄悄摸到放在枕边的保温杯。结果对方问他: “要不要一起去厕所?你不知道厕所在哪儿吧。” 他沉默地跟着去了,年纪明显比他小的男孩一直在偷偷瞄他,直到回去坐上床,他始终一言不发,男孩忍不住小声说:“你肩膀湿了。” 他才意识到被当作防身物品的保温杯杯盖没拧好,漏水了,身下被褥洇湿了一大片。 “没法睡啦,咱们将就一晚吧。” 男孩非常不见外地伸到他床上摸了一把,掀开自己的被子,大大方方请他一起睡,贺铭没理他,只在黑暗里摇了摇头。 他无所谓别人怎么想他,他不属于这里,从他踏进福利院起,就开始为他漫长的逃离做准备。 他的浑不在意落在别人眼里,说好听点是孤僻,说难听点就是傲慢,以乔展意为首的一批小孩常常捉弄他。 只有对床的男孩不介意,即使他宁愿睡在湿哒哒的床上也执意拒绝对方的好意,男孩第二天一早仍然热心地帮他晾晒。 他总是欢快地跑在前面,用脚印在水泥地上画出一道跑道线,回过头招呼身后慢悠悠走路的贺铭: “走路就别看书了,你会变成近视眼的!” 而少年贺铭捧着手里的书,敷衍地应了一声,他走得稳稳当当,倒是叫他专心走路的阿龙因为分神和他说话,平地绊了一跤。 贺铭依旧没什么安慰的话,只是合起书本走到他旁边,默默扶起了他。 在阿龙眼里,那是贺铭接纳他成为朋友的标志,此后他越发爱粘着贺铭。等到他们去过河边,贺铭随口说了一句“长大后我们可以坐船”,就更不得了了,他们有了关于未来的约定,要做一辈子好朋友。 白天,晚上,宿舍,操场,他喋喋不休地反复念叨,即使在活动教室也不得安生,扭来扭去的。在学习的贺铭抛来一个嫌他吵的眼神,他才消停一会儿,摆弄着桌上的纸张,过了一会儿,贺铭手边摆着三只整整齐齐的纸船。 “哥哥,你的愿望是想造船吗?” 今天作画的主题是“心愿”,贺铭的思绪被小孩稚嫩的声音拉回来,他低下头,画纸上用红色的铅笔勾出一艘船的轮廓。身旁的于鹃也注意到了,惊愕地起身,“我去一下厕所。” “请便。” 贺铭抽出一张白纸盖住画好的红色船只,又对身边的孩子道:“可以借我一支蓝色的吗?” 小孩用残缺的左手把彩铅盒子往他的方向推了推,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把那只手藏回袖子里,右手拿起深蓝色的铅笔。 “哥哥,你要画什么,我帮你画好吗?” 贺铭没说好也没说不好,静静看着他。 小孩焦急地向他展示自己未完成的画作,还没上完色的汽车人威风凛凛,把坏蛋击飞在半空,反派角色却不是霸天虎,而长得像v字仇杀队的主角,带了一张古怪面具。 “真的,我画得很好的。” “确实很好。”贺铭夸了他,带着笑意的目光不算锐利,却已经把他看穿,“但我该用什么和你交换呢?” “我不是想和你要东西。”小孩的声音低下去,“就是,如果我给你画一幅好看的画,你能不能让于老师带我见一面我的朋友?” 画纸右下角写着他的名字,妙妙。贺铭想到还放在车上的乐高,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对不起。” “没关系。”涉及到小凤,身边的大人总是很严厉,妙妙很沮丧,但还是把铅笔递给他,“我还是可以帮你画一张画。” “我会带你去见小凤。”贺铭弯腰凑近他,悄声说:“这句对不起是有个哥哥托我带给你的,他说他早就该让你们见一面,但是他没办到,所以要我和你道歉。” “真的?”妙妙瞬间变得雀跃,“我可以见到小凤?” “嗯,如果我说话不算话,汽车人会惩罚我的。”贺铭指指他的画,夸张地做了个挨打的动作,“等下课了,我们就去找于老师。” 妙妙开心了,又问他时晏的事情:“那上次的哥哥为什么没来呢?我以为他把我忘了!” “没有忘记,只是他很忙。” “好吧。那要不要我帮你画你的愿望?我可以画轮船人哦!” “你先上色。”贺铭用铅笔敲敲他的线稿,“等画完了,我们拍一张照片,告诉上次的哥哥,你原谅他了。” “好。” 妙妙心不在焉地在笔盒里挑拣着,三秒就要抬头看贺铭一次,怕他突然消失。原本低头认真勾线的贺铭转过来看他,他慌慌张张地扭回脑袋趴下,脸几乎埋在桌子上。 咔哒。 他听见很细小的金属开合声,贺铭在桌子下面递过来一串东西,细碎的光连成一串,跳跃着闪烁,妙妙眨眨眼睛,他知道那是钻石,他在那些来福利院挑选小孩的阿姨身上看见过,不过她们一般只带一颗在手上或者脖子里。 “这个先放在你这里。”贺铭把白金手镯挂在他手上,“等我带你见完小凤,你再还给我。” 这个肯定很贵,妙妙犹豫着,贺铭笑着问他:“现在能认真画画了吗?” “能。”他用力点点头,用袖口打了个死结,牢牢包住那串手镯,“我一定不会弄丢的。” 涂好颜色后他举着那幅画,贺铭替他拍了一张照片。 “所以你的愿望是变得像擎天柱一样厉害吗?” 妙妙摇头,又点头,“嗯,我要把鬼打跑。” 贺铭隐约觉得他的描述和那幅画都有点怪,但他来不及多问,于鹃回来了。他站起身,向门外走,妙妙拉住他衬衣下摆,贺铭点点手腕:“我去问问小凤的事,还会见面的。” 妙妙摸摸藏在袖子里的手镯,松开了手。 贺铭把教室门关上,走出一段距离,在孩子们听不见的地方,对于鹃说:“那个叫小凤的孩子,现在状态怎么样?” “明天他的新父母就要来接他走,院长跟我说了,时总要安排他和妙妙见一面。” 见到他之后,于鹃还没说过这么长的句子,她答得很流利,像背过很多遍似的: “但是那个孩子情况特殊,可能会伤人,所以为了妙妙的安全考虑,只能明天出发前,我和两位老师陪同着,让他们远远说句话。” “他会伤人?”贺铭觉得蹊跷,这样的孩子一般不会被领养才对,“收养人知道吗?” “知道的,他很幸运,收养他的夫妻是一对医生,这也有助于控制他的病情。” 贺铭皱起眉头,“他得了什么病?” “这涉及到那孩子的隐私,我不能回答你。” “于老师。” 在他们两个僵持时,一个戴着眼镜的男人从突然从于鹃身后冒出来,“院长找你。” “我不是说了……”于鹃的脸色变得惨白,硬生生把后半句话咽下去,强硬地拽着他转身就走。“贺总,我们先走了,明天见。” 贺铭在这时候接到了cindy的电话,点点头向着反方向走去,错身时感到一道绝不友善的视线,他微微偏过脸,被于鹃拽走的男人仍在看他,反光的镜片挡住了他的眼睛。 cindy来问他一些晨星项目的事,又说wander和恒时的款全到位了,听筒里她喜气洋洋的声音从左耳钻进去,右耳却捕捉到身后于鹃因为过于激动而拔高的声音。 “我说了叫你在办公室待着!不要过来!” 而男人回答: “凭什么?” 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觉爬上贺铭的脊梁,他转过身,手垂下去,于鹃身边的男人声音、长相都全然陌生,但他认出来了。 “喂,喂?” “贺老师,你还在吗?” 他忽视了cindy的呼唤,挂掉电话,点开那张拍给时晏的照片,放大看着妙妙涂好色的画。 他知道怪在哪里了。 和擎天柱格格不入的、被称为“鬼”的面具人全身被涂成了浅黄色,胸口还点了两个点——这个由妙妙创造的奇怪反派是赤裸的。 第75章 第61章 61 罢休 “乔展意。” 乔展意从教学楼里走出来,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刚要转头看看是谁,就被一股强劲力道摁到墙上。 “真的是你。” 贺铭压住他肩膀,一条胳膊横在他颈上,手指将他的肩关节捏得咔咔作响。“你为什么在这里?” “这话应该我问你。”乔展意艰难地抬手去掰贺铭的胳膊:“你不知道吗?我一直在这里。” 趁着贺铭消化他话里的信息,他一个翻身,两人位置倒转。 “不是逃出去了吗?不是一开始就没想过要回来,现在在这里狂什么劲?” 贺铭明明被他压制着,却丝毫不把他放在眼里,轻蔑地挑起嘴角。 “你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乔展意对着他下巴挥出一拳,贺铭及时偏过头,用上十成力道的拳头堪堪擦过他嘴角,猛地砸到墙壁,骨肉撞击水泥发出一声钝响。 他吃痛地放开贺铭,后者向一旁迈开两步,拍打肩膀上刚被他抓出的皱褶,冷眼看他捂着手抽气。乔展意甩甩手腕,再次冲上去,拎着贺铭的衣领向墙上撞。 “是啊!我一辈子就这样了!” “而这都是因为你!” 他半推半拽,用身体充当武器,冲出去又弹回来,一次又一次压着贺铭摔在坚硬厚实的墙体表面,他自己也重重撞在贺铭身上。好像他们俩不是人,是两堆在较劲的骨头,反复撞击看谁先散架。 贺铭身后是水泥,身前是骨架,猝不及防被双重夹击,眼前发黑,有星星环绕。 一片眩晕里,他听到乔展意说: “你毁了我的人生。” 话音刚落,贺铭抬腿踢在他脚腕上,随后熟练地用小腿一扫,乔展意立刻失去平衡,向旁边歪倒。他单手撑地,试图爬起来,却再一次被压倒——贺铭单膝跪在他背上,压住他半边身体,又将他的一条胳膊拧到身后,形成绝对无法挣脱的的禁锢。 贺铭稍一用力,将被他拧转的胳膊抬高,乔展意便痛得叫了一声,但他很快咬紧牙关,不肯在贺铭面前落了下风。 “怎么,你被收养后过得不好吗?” 贺铭分出一只手扶正银丝镜框,“那真是太好了。” 乔展意奋力扭动身体,想要挣脱,闻言嗤笑一声:“再怎么样都比那个短命鬼强。” “如果你真的那么挂念他,”他的话里满是怨毒:“为什么不直接下去陪他?” “呵。”贺铭将他的胳膊折成一个诡异的角度,毫不费力地让他痛呼起来。他俯下身,凑近乔展意耳边: “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乔展意费力地扭过脸,腮帮和发根被地面刮得生疼,他强忍着在贺铭手下仰起一个角度,好让他能直视贺铭的脸。这张面孔比小时候还要可憎。 这种时候那张脸上居然还挂着令人作呕的笑容,装腔作势的眼镜链挂在他耳后。他粗鲁地掰着乔展意的手腕一扭,在骨节错位的响声和乔展意恨不能杀了他的惨叫里,他缓缓站起来,风度翩翩地举起手,示意乔展意可以滚了。 他嘴角仍然噙着一丝虚假笑意,看着还趴在地上的乔展意,无比平静地陈述: “我怕我忍不住杀了你。” “那你来啊!” 乔展意咳了两声:“你不敢。” “你不敢,‘贺总’。” “拼了命才爬出去,你怎么会舍得放弃到手的一切,就为了一个死了多年的短命鬼?” 他发出浑浊的笑声:“贺铭,你回来又怎样,有钱了又怎样,十五年了你都不敢露头,你也知道不是吗?你注定只能和我罢休。” 任凭他大声挑衅,贺铭没有回头。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去确认。 于鹃对他的去而复返并不意外,妙妙跟在他身后,看着他凝重的神情默默捂住手腕,担心他已经反悔了。 “时总托我带给妙妙的东西。”他举起刚从车上取来的乐高,“我能和他再聊一会儿吗?他的画很好,我想让他写一段作品说明,在公益画展上重点展示。” “真的吗?”妙妙欢快地跑到他身边,于鹃咬着下嘴唇,迟疑地看着他们。 “于老师不放心的话,可以陪着。”贺铭话锋一转:“不过,您最好还是先去看看乔展意,我们刚在楼下发生了一点摩擦。” “贺总有什么需要就找我同事吧。妙妙,聊完尽快回宿舍,好吗?” 于鹃叫来另一位生活老师陪同,匆匆忙忙往楼梯口走去。贺铭叫住她: “于老师。” 她回过头,贺铭和妙妙并肩立在廊中,他的影子完全罩在妙妙身上。他已经长成了大人,身材高大,气质沉静,但透过那双悲悯的眼睛,于鹃看见十五年前的少年。 “他为什么在福利院。” “他不能在这样的地方工作,你知道的。” 言语之间没有责备的意思,但于鹃还是低下头,苍白地解释: “当年的事情都是误会。” “过去这么久了,你放下吧。” 她不敢看那双眼睛,十五年前那双眼睛也这么看着她,问她为什么。 “于老师,为什么不能处置乔展意?” “你没有证据。” “阿龙的……阿龙的伤口不算吗?” “他现在什么都说不清楚,你不能因为他看见乔展意就发抖,就说是乔展意干的。” “否则还能是谁干的?” “总之,你没有证据。” “我们报警吧,警察会找出证据的。” “绝对不行!贺铭,你是大孩子,已经懂事了,一旦报警,查不查得出真相另说,福利院就全毁了!谁还会收养福利院的孩子,谁还会愿意收养你?” “我不在意。” “那阿龙呢?你一旦报警,所有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别说被收养,他这辈子都会被人指指点点。” “贺铭,忘了这件事吧,为了阿龙,为了你自己,也为了福利院的其他孩子。” “如果我忘不了呢?” “时间长了,你总会忘掉的。” 于鹃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被她叫来的同事对贺铭很客气,“要找个教室吗贺总?” “可以啊,就这间吧。” 那位老师带着他们进去,频频低头在桌子下面看手机。贺铭一向善解人意: “您有事的话就先去忙吧,我可以直接把妙妙送回宿舍楼。” “不用那么麻烦。”对方很感激,拿着震动不停的手机站起来,“我打个电话,等会儿就回来。” 教室里只剩下他和妙妙,贺铭在妙妙面前蹲下,仰头看着面前的小孩。 “福利院有个姓乔的哥哥,戴眼镜,高高瘦瘦,你认识吗?” “是说乔老师吗?”妙妙想了想,他们不知道福利院每个工作人员的具体职务,统一叫老师。 “嗯,他有没有对你做过奇怪的事?” 妙妙茫然地张大嘴:“奇怪的事?” “嗯。”贺铭斟酌着措辞,“比如摸你身上的一些地方,或者叫你去摸他。” “没有。”妙妙很笃定,“乔老师很少跟我们玩的,他总和院长或者外面来的叔叔阿姨在一起。” “好,他脾气不好,离他远一点。”贺铭松了口气,温柔地摸了一下他的头:“再给我讲一次好吗,你画的是什么?” “汽车人大战鬼呀。” “为什么汽车人要打鬼呢?” 妙妙天真的脸上浮现忧虑的神色,“这样小凤就不会害怕了,也许他的病就会好起来。” “那么,也是小凤对你说,鬼是不穿衣服的吗?” “嗯。”妙妙看看周围,低头悄悄告诉他:“小凤告诉我,鬼都是戴着面具,夜里出现的,如果他们脱掉衣服,就是要害人,一定要赶紧跑。” 贺铭皱起眉头,“这些话你对别人说过吗?” “没有,小凤不让我说。”妙妙的眉毛也皱起来,在小小的额头上挤出川字纹,“大家都说他疯了,他说如果我把这些话告诉别人,我也会变成小疯子,会被关起来。” 他没注意到贺铭变得越发难看的脸色,自顾自说着:“我想福利院里是不是真的有鬼呢,小凤也许就是被他们吓到了,他平时跟我玩的时候都好好的呀……” “你知道小凤现在在哪里吗?” “他也住在宿舍里,但他自己住一层,有老师看着,不许我们靠近。” 来的时候贺铭看过,宿舍楼还是从前那幢,窗户全都新装了防盗网,每层有单独的门,晚上统一落锁。如果像妙妙所说,还有工作人员看守,那他绝对没法神不知鬼不觉地潜进去。 他势必要明天才能见到小凤。 “贺总,你们结束了吗?” 打电话的老师重新出现在门口,贺铭应了一声,她大声招呼妙妙:“那好,妙妙,我们走了。” 贺铭心事重重地离开福利院,路上他拨了个电话给许东云: 第76章 “东云,你上次说你之前的同事在西汀工作,能不能请他帮个忙?” “做一期岁岁福利院的工作人员专访,负责外联的主任,叫乔展意的。” “我不太方便直接打听,我想知道他在福利院工作多久了,还有他的家庭状况。” “好,我问问看。” 许东云吞吞吐吐的,贺铭体贴地给他留出拒绝的余地:“没事,你为难的话我就再问问别人。” “不是的。”许东云连忙否认,“我不为难,一会儿就帮你问。我就是担心你又遇到了麻烦。” “哪能有那么多麻烦。” 挂断电话后,贺铭看着后视镜皱起眉头。 他后面有一辆黑色的大众,车身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很不起眼,但从他拐进离福利院最近的一条公路开始,那辆车就如影随形,跟着他拐过了四个路口。 要入住的酒店就在前面,贺铭看了一眼招牌,果断踩下油门,掠过酒店后才放慢速度,而那辆大众在此时并线驶入他的车道,隐在其他轿车后面。 路过街道派出所,贺铭猛打方向盘,就近找了一条窄巷子开了进去,把车停在巷尾。 他进去后不久,那辆大众出现在巷口,车上下来两个壮硕的男人,一前一后走进了巷子。 第62章 62 愿望 两个人走到贺铭的车子旁边,其中一个伸手敲了敲车窗。 没有回应,他索性去拉车门,是锁着的。他贴近车窗玻璃,隔着一层防窥膜费力地往里看: “好像没人。” “人呢?” 在他们面面相觑的时候,贺铭悄无声息地从一旁摞得足有一人半高的纸壳后冒出来,伸出一条腿绊倒了站得离车子稍远的男人,然后极其迅速地制住趴在车窗上的男人,小臂箍住他的脖子,稍一用力就把他从车子前提了起来。 被他扼着脖颈的男人双手去掰他的胳膊,发出“呃呃”的叫声,而他收紧手臂,用友善的语气在对方耳边安慰: “没事,不会死的,警察还有一分钟就到。” 随后他微微垂下头,微笑地看着毫无防备被他放倒在地上的强壮黑衣男人: “在那之前,告诉我,为什么要跟着我,或许可以免掉一些麻烦。” 男人爬起来,用力拍拍裤子上的灰尘:“误会,都是误会!” “贺先生你先放开他,听我跟你说……” 他絮絮叨叨说不到重点,被贺铭勒着的男人脸色青紫,绝望地从牙缝间奋力挤出一句: “时……总。” “什么?” 他的同伴一拍大腿:“是时总,时总叫我们跟着您!” 贺铭松开手,男人捋着胸口,好不容易才把气喘匀: “咳咳!我叫陈斌,他是赵勇,我们都是时总的保镖。” “时总叫我们跟着您,保障您的安全。” 贺铭看了一眼手机,几分钟前时晏果然给他发了一条消息,言简意赅地告诉他“给他留了两个人”。 他这才完全放松警惕,解开车锁,从车里拿出矿泉水和湿巾,分别递给陈斌和赵勇。 “抱歉,我反应过激了。” “没事没事,都怪赵勇,非要鬼鬼祟祟的。”陈斌喝了口水,脸色总算好看了些,“我开车很稳,下次您出门可以带上我们。” “我这不是想着暗中保护吗。”赵勇辩白,紧张地看着巷口方向:“不过警察到了怎么办?” “我没报警。”贺铭摊开手,“唬人的。” 陈斌和赵勇对视一眼,一致认为这位诡计多端……足智多谋又武力值爆表的贺先生不太需要保护。 “酒店得往回开一段,跟我走吧,我请你们吃晚饭,不好意思。” 陈斌摆手,“吃饭就不用了,贺先生不用客气,我们的任务就是保证您的安全。” “总之先回去吧。” 到了酒店,两人依然推拒,贺铭没再坚持,在门口超市买了两条烟塞给他们,又随他们去前台开了一间贺铭隔壁的房间,就各自回屋休息了。 贺铭在房间里对着一堵白墙呆坐了很久,等到天色完全黑了才起身去洗澡。 起初他站了一会儿意识到没有水声,发现忘记打开花洒,后来洗着洗着他听见自己的牙齿在打颤,摸了一把头发,感觉一片冰凉——他开的是冷水。 他庆幸陈斌和赵勇拒绝了晚饭邀请,他实在也没有心情。他的心思留在了福利院,他甚至想今晚就去福利院外守着,不见到小凤,问清楚“鬼”和乔展意的事情,他实在无法安心。 房间里空调呼呼响着,他一下下摁着按键,将温度调高,明明是夏天,他却感觉满身寒意,最后他索性把空调关了。 未擦干的发梢上有水滴下来,一滴一滴掉在地板上,像阿龙的眼泪。 阿龙消失了一夜,再出现时,眼皮红肿,脸颊上干得起了皮,脖子靠近锁骨的位置有一大片过敏一样的红色痕迹。 坐着等了他一整晚的贺铭问他干什么去了,他张开嘴,无声地哭泣,大颗眼泪从空洞的眼睛里滚落,他大口大口的吸气,有一些泪水被他吞进去。 贺铭只好把所有的疑问咽下去,轻轻拍着他的背,安抚他。 那之后阿龙就像变了一个人,他不再笑,也不和任何人说话,贺铭问他那天晚上的事他只会一个劲儿的摇头,他对贺铭的依赖也变得前所未有的强烈,去哪里都拉着他的衣袖。 就这样过了一周,阿龙原本就瘦小的身体一天天地干瘪下去,那个活泼开朗的小孩仿佛正被沉默的幽灵一点点吃掉。 某一天夜里贺铭突然惊醒,听见隔壁床铺传来细微的喘息声,借着窗口透进来的月光,他看见阿龙用被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他在里面拱着身子,成一个小山丘的形状,颤抖着。 贺铭坐到他床边,揭开被子,问他究竟怎么了。 他摸到的地方都是湿黏的,分不清是汗水,还是眼泪。 而阿龙张大嘴巴,晶亮的液体源源不断地顺着他的脸淌下来,那双曾经明亮的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干涸。他依旧没有吐出一句话,只是在贺铭的注视里无措地掉着眼泪。 贺铭看着他,半晌,伸出手把他揽在怀里,抚摸着他后脑勺的头发,压低声音在他耳边说: “别难过。” “不想说就不说,但你别难过。” 他的胸口很快湿了,阿龙伏在他身上,双手紧紧箍着他肩膀,如同溺水之人抱着一根浮木。他哭得气息全乱了,胸膛抽动着打嗝。 随着第一个响嗝,他锁了这么些日子的声带终于解开,说了一周以来的第一句话: “贺铭,我疼。” “哪里疼?” “下……嗝,下面,我下面疼!” “我看看。” 阿龙先是摇头,在贺铭关切的目光里,他一手捂住自己的眼睛,缓慢地脱下了内裤。贺铭想凑近一些看,他却瑟缩着拉过被子盖住。 等贺铭意识到那些痕迹是怎么留下的,他全身的血都冲向额头,一把火烧着他,他腾地一下站起身。 “谁干的?” 阿龙又一次失语,慢慢地滑进被子里,把自己裹成一个茧。 贺铭很快发现了始作俑者。 只要见到乔展意,阿龙便抖如筛糠,有几次乔展意只是从远处走过,阿龙立刻拉着他背过身去。 贺铭立刻去找了于鹃,于鹃却说,他没有证据。 他又去找了院长,院长叫于鹃把他带回去好好管教。 满腔愤意无处发泄,他把乔展意堵在一间活动教室里揍了一顿,乔展意咬死不承认他对阿龙做过什么。 他原本不会善罢甘休的,但在就在那次,他把被打得半死的乔展意的脑袋塞进课桌里,然后去找阿龙,却看见他正用一把钢尺割开手腕。 他劈手夺过来,用手掌压住阿龙还在渗血的伤口。“你在干什么!” 阿龙呆滞地看着他,半晌,用染红的手捂住眼睛。 “对不起。” 他想自己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低弱的抽泣,阿龙死死压着的哭声在无数个白天和夜晚的角落响起,谱成隐秘的死亡序曲。 “不要哭。” 贺铭拿开手,伤口不算深,他脱下上衣,一圈圈缠在阿龙手上。包扎完他冷静地把手搭在阿龙肩上。 “我们忘了这件事吧。” 阿龙抬起头,贺铭手执钢尺,像神父举着十字架,郑重地承诺: “我来想办法。” “我再也不会让你见到他。” 贺铭擦干地上的水迹,思忖着他带着陈斌和赵勇直接把小凤劫出来的可能性。 也许他当初应该直接打死乔展意的。 就在他的思绪向着更危险的方向飘去时,手机响了。 电话接通,时晏有些疲惫的声音飘出来: “这么晚了,还没想好借口联系我?” “事情有点多,没来得及想。”贺铭暂且把那些阴暗的心思收起来,“我见到你的保镖了,还闹了个乌龙。” 第77章 “听说了,你差点把他俩打成工伤。” “怎么还告状。”贺铭佯装委屈,“我被他俩跟了一路,以为是来找麻烦的。” 电话里静默了片刻,贺铭听见时晏呼出一口气。 “不怪你,我应该早点告诉你。” 像在哄他,语气很轻,贺铭的心也变得柔软。 下一刻时晏又问:“白天不顺利?” “没有。”贺铭否认,只捡了顺利的部分来说:“妙妙收到礼物很开心,叫我谢谢你,明天见到小凤应该会更开心吧。” 他最后没把妙妙那张奇怪的画发给时晏,用语言描述代替:“今天我还跟他们画了一会儿画,主题是心愿,妙妙画了一张擎天柱大战坏人。” “那你呢?” “嗯?” 时晏的语气正经得像在和他讨论工作:“贺铭小朋友的愿望是什么?” “……是这个。” 他突然觉得羞于启齿,在相册里找到自己那张简笔画,发了过去。 蓝色铅笔的痕迹很浅,要仔细看才发现,上面的轮廓是一朵雪花。四条斜线搭成雪花的骨架,中央细致地勾勒出八瓣形状,既像是八芒星,又像小小的花朵。 贺铭捕捉到手指在屏幕上划动的声音,时晏大概是放大仔细欣赏了一下,点评道: “又喜欢夏天,又想要雪,很难满足啊。” 他的嘴角一定勾起来了,贺铭不自觉地放轻了语气: “等我回去带你看。” “什么?” “夏天的雪花。” “要出国吗?”时晏立刻把这件事情排上日程,“我这个月没时间,下个月可以。” “不,就在长临。”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时晏咳了一声,“我是问福利院的工作什么时候安排好。” 哒,玻璃杯轻轻磕在桌面上。 贺铭忍不住诈他一下:“等你戒酒成功了,我就回去。” 极其不擅长撒谎的时晏梗住,“耳朵倒是灵。” “就一杯。”他不自在地解释:“薄荷糖没有了。” “也不能真当药片吃。”贺铭引诱他:“等我回去,我们想想别的办法,好吗?” 他还不知道时晏已经去找了蒋一阔,只觉得他听起来很疲惫,“现在先睡吧。” “晚安。” 他在脑子里谋划着明天如何单独和小凤说几句话,强迫自己也合上眼睛。 “哥哥,你没睡好吗?” 妙妙手上拎着时晏给他的那个乐高,原本的盒子上面堆了一个铁盒,从纸袋上方露出来。他们一起等在福利院的铁门旁边,门外停着一辆出租车,负责把小凤和那对医生夫妇送到车站。按于鹃的安排,妙妙只能在小凤上车前和他来一次短暂的道别。 贺铭多看了一眼袋子里的铁盒,那个盒子很古怪,表面锈迹斑斑,还带着一些没擦干净的泥印,最重要的是,贺铭总觉得它似曾相识。 “这些都是送给小凤的吗?” “嗯!”妙妙用力点头,下一秒就变得失落,“于老师说我们以后不会再见面了,希望他别忘了我。” “不会的。”贺铭取出一包手帕纸,递给他一张:”“来,趁他还没到,我们来把礼物擦擦干净。” “我昨天擦了半天,还是没擦掉。”妙妙把纸袋放在地上,从里面拿出圆形的铁盒,“我再擦擦。” 贺铭看清楚,那是一个饼干盒,他压抑着夺过来的冲动: “这是什么?” “嗯,这个……”妙妙显得很心虚,对上他的眼神,吓了一跳,盒子脱手而出,砸在了地上。 盒盖就这么被摔开了,里面的东西撒出来,一只纸船,还有一个细长的塑料盒。 发黄的塑料盒自带磨砂效果,看不清里面的东西,但贺铭知道,那是一只蓝色硅胶带的手表。 妙妙把塑料盒捡起来,伸手要去捡纸船,贺铭先他一步拾起来,紧紧握在手里,骨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脸上完全失去了血色。 “这是哪里来的?” 第63章 63 手表 “小凤!” 妙妙没顾上解释,因为他看见于娟陪着一对夫妇出来了,小凤被他们一左一右牵在中间,他索性把铁盒扔了,握着塑料盒跑过去。 贺铭蹲在地上,没有起身。于鹃松了口气,“好了妙妙,把东西给小凤,叔叔阿姨着急去赶高铁呢。” “你要走了。” 妙妙把塑料盒放在乐高提袋里递过去,看看于鹃又看看牵着他手的叔叔阿姨,最后才看他。 “这个给你。” 小凤却摇摇头,“我不要。” “为什么不要啊!”妙妙急了,他又看看周围的大人,迈近小凤一步:“我们不是朋友吗?” “当然是!”小凤从袋子里把那个看起来旧旧的塑料盒拿出来,“那这个我收下了,其他你自己留着。” 妙妙瘪瘪嘴,泪水已经在眼眶打转,“你真的要走了?” “对,他要走了,妙妙乖。” 于鹃拍拍他的脑袋,请小凤和他的新父母往前走,胳膊穿过小凤和妙妙中间,把两个小朋友隔开。 妙妙的脸皱成一团,仰起头用力吸着鼻子,想把眼泪憋回去。小凤隔着于鹃轻声安慰他: “好了,别哭啦。我走了。” 他的养母不忍地看了一眼两个孩子,小声问丈夫要不要让他们多待一会儿,丈夫则看了一眼腕表,摇摇头。 于鹃催促他们上车,贺铭在这时候走过来。 “于老师,让我帮他们拍一张照片吧。”他礼貌地询问那对夫妇:“可以吗?” 女士点点头,贺铭俯下身,用纸巾帮妙妙擦干脸上的泪水。小凤从于鹃身侧钻过来,站到妙妙身边,小声安慰他。 贺铭让他们向右挪一些,有意避开了写着“岁岁福利”的牌匾。 “看这里。”他举着手机招招手,逗他们开心:“笑一笑。不然会拍成两个小苦瓜。” “变形金刚厉不厉害?” 妙妙和小凤这才笑出来,异口同声说: “厉——害!” 咔嚓。 妙妙看着他们上了车,突然甩开牵着他的于鹃向外跑,车子已经启动,他要到外面公路上去追,却被人抱着举起来。 “很危险。” 贺铭举着他在半空晃了晃,他在宽阔的胸膛怀里荡了一次秋千:“跟于老师回去吧,好吗?” 他有种让人听话的魔力,妙妙在涕泗横流的脸上胡乱摸了一把,点点头。 贺铭把他掉在地上的铁盒捡起来,重新扣好还给他。 “你还没告诉我,这个是哪里来的。” “是我在后山挖到的。” 妙妙还沉浸在和好朋友分开的悲伤里,抽抽搭搭地往下说: “我看到过一丛花,我本来只是想拔点花给他,结果在土里挖到了这个东西。” “花?” “嗯,在山上,蓝色的。” 蓝雪花。 贺铭缄默不语,那些种子竟然发了芽,生了根,还活到了现在。 他真想去看看那丛花,但他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贺铭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台拍立得打印机,把刚才给两人拍的照片通通打印出来,塞到妙妙手里,摸摸他的头,转身走了。 “师傅,麻烦开快点。” 出租车上,小凤的养父对着订票软件上的信息和导航确认时间,在福利院门口耽搁了一会儿,他们快要来不及了。 “好嘞。” 司机爽快地应声,踩着油门的脚正要往下压,车尾猛地传来一阵颤动。 “会不会开车啊!” 他们被一辆黑色大众追尾了,车主也摇下车窗,大声嚷嚷:“你并线不打转向灯,不撞你撞谁!” “我没打灯?你眼睛不好还是脑子不好啊!”司机来了火气,扭头对后座上的小凤三人说:“您再打一辆车吧,我非得去跟后面这车理论理论不可。” 说罢他把车停到道旁,开门下去,嚷嚷着报警。养母揽着小凤的肩膀,叫他不用害怕,拉着他下车走开一段距离,让丈夫继续叫车。 “小凤?” 他抬起头,“恰好”经过的贺铭坐在车里,笑盈盈看着他。 养母认出了他:“啊,是刚才在福利院的……” “我叫贺铭,也算福利院的工作人员。”贺铭看看身后依然在大声吵嚷的出租车司机和赵勇,“上车吧,我送你们一程。” “不用了,我们再打一辆车就好。” 后面的车子已经排起了长龙,贺铭又说:“可能要等很久,司机一般都不愿意接事故路段的单子。” “那就麻烦了。”养母拉开车门,“谢谢贺先生。” “车站不算远,不麻烦。前面有一段在堵车,我尽量开快些。” “不用着急。”养父无奈地说:“我们改签到下午了。” “好,那肯定来得及。” 第78章 车子重新启动后,四人陷入安静,贺铭并不和他们搭话,而是打开了车载音响,欢快的童声传出来,立刻缓解了那对夫妻的局促,连一直紧绷的小凤都放松了肩膀。 “贺先生有小孩吗?”小凤的养父问他。 “没有,但我喜欢小孩。” 贺铭透过镜子看着小凤,在他说完这句话后小凤的神色变得异样,刚刚沉下去的肩膀又耸了起来。 “我们俩也是,都很喜欢小孩。”提到这里,养父脸上浮现遗憾的神情:“可惜我们和小孩没有缘分,一直没有自己的孩子。” 妻子不赞成地看了他一眼,贺铭则笑着解围:“现在有了,小凤是个好孩子。” “也是。我们见到小凤的时候实在太惊喜了,没想到是这么一个乖巧聪明的孩子。” 贺铭不动声色地引他继续说下去:“所以两位一开始就认准了小凤?” “是啊,我们没考虑过其他小孩,专程为他过来的。” “老公。”妻子打断他,“别只顾着聊天,贺先生还要开车呢。” 贺铭停在高铁站的地上停车场,不远处就有一排快餐店,他解开安全带,绕到女士一侧帮忙打开车门。 “谢谢,今天真的多亏贺先生了。”见贺铭没有上车离开的意思,小凤的养母客套道:“不然一起吃顿饭?” “那我就不客气了。”贺铭干脆地锁上车,“刚好饿了,原本我也打算在附近吃点。” 他们一起进了一家牛肉面馆,点完餐小凤的养父一直在摸口袋,布料上印出一个方方瘪瘪的形状,贺铭适时递过去一根烟:“要火吗?” 男人笑笑,“不用,我有。我出去抽一根,憋一上午了。” 他出去后小凤突然说:“我想去厕所。” 贺铭正盘算着怎么把桌上的另一个大人支开,闻言立刻说:“我带你去。” 他们默契地绕开了不远处抽烟的养父,穿过地上停车场,向着公厕的方向走。 小凤在两辆越野车之间站住,他被夹在两扇漆光的车门之间,狭小的空间里有三个他,幼小的脸上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静。 “是妙妙叫你来的吗?” 贺铭盯着他手腕,那只早就不走字的手表已经被他拿出来带上。他迟疑了一瞬,还是选择说实话:“不是。” 小凤立刻对他失去了兴趣,转身往回走。 “等一下。”贺铭拦住他,他一靠近,小凤立刻退开一大步,厉声喊道:“你干什么?” 贺铭也退后一步,举起双手放在胸前:“别怕,我不动。” “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 他于心不忍,但他知道,留给他的时间不多: “鬼,对你做了什么?” 小凤没有回答,他抱住自己的肩膀,身体不受控制地发抖,贺铭的声音也在颤抖: “他侵犯了你,对吗?” “是乔……” 不等他说出乔展意的名字,小凤跌跌撞撞地向着他的反方向走去。贺铭跟上去,被他喝住。 “别跟着我。” “和你没关系,别多管闲事。” 然而贺铭仍旧不依不饶,紧紧跟着他: “和我有关。” “你手上那块表,本来应该属于我的朋友。” 小凤愕然地转过身,眼前衣冠楚楚的高大男人看起来比他还要脆弱。 “十五年前,我把它埋在了岁岁福利院的后山。” “因为我的朋友,也撞到了‘鬼’,他……再也没机会带上这块手表了。” 他蹲下,单膝跪在小凤面前,仰头看着这个只到他腰间高的孩子: “我请求你,给我一个答案。” 他满怀希望地等待小凤开口,属于孩童的清澈眼睛注视着他。 “知道了又怎么样?” 乌黑的瞳仁里映着一个狼狈跪地的男人,恳求一个孩子的样子显得软弱而无力。 “你说十五年前,你朋友撞了鬼,你那时候做了什么?” ——他那时候做了什么? “我不愿意。” “你在胡说什么!” 院长办公室里,于鹃低声训斥他。 贺铭倔强地站在办公桌前,“我不愿意被他们收养。” “贺铭!”院长被气得口不择言:“你想清楚,从来都是领养人挑孩子,没听说有孩子挑领养人的!” 他听见走廊上传来一阵脚步声,知道那对面目和善的夫妻已经在门外了。贺铭高高仰起头,倨傲地说: “可是我跟别的孩子不一样。” 他想到李修远那些福利院天才少年的报道就犯恶心,但他此时此刻却感激这个浮夸的标签。他把脊背挺得很直,一字一顿地说: “我比这里任何一个人都优秀,比他们有更光明的未来,所以,当然也要有一对最优秀的父母。” “乔叔叔的家境太普通了,配不上我。” 两道脚步声顿住了,门把手发出轻微的一声“咔”,很快停住,贺铭知道,本来有机会成为他父母的人就在门口,他在心里默念了两遍“对不起”,拔高了声音: “总之,我不想做他们的孩子。” 他没去管房间里其他人的反应,径直拉开门跑出去,一出门就撞到了那位口袋里总是装着糖果的乔叔叔怀里,而对方神色不明地盯着他。他粗鲁地撞了他一下,一言不发地跑开了。 他是福利院里最有希望被收养的孩子,其次就是那时候还不姓乔的舒展意。所以,发现他是个嫌贫爱富的坏孩子,乔家夫妇就会顺理成章地选择舒展意。 他把每个孩子都想要的东西拱手相让,以一种耻辱的方式兑现了对阿龙的承诺。 乔展意不仅没有得到报应,反而被一户很好的人家收养,高高兴兴地离开了福利院。 但是唯有如此,唯有如此,他才能让乔展意消失在阿龙的世界里。 “如果你真的有办法解决。” 他回过神,注视着眼前的小凤,在瘦小的孩童身上,他好像看到了阿龙,又好像看到了年少的自己。 稚嫩的脸庞上没有多余的情绪,话语里却有着足以剜心刮骨的残忍,所有受到过伤害的小孩一起为他做了结案陈词: “如果你当时解决了,那今天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第64章 64 清扫 “只要你愿意作证,我们现在可以结束这一切。”贺铭蹲得太久,双腿发麻,只好单手撑在地上,掌心抓着粗粝的地面,“现在还不晚。” “小凤!贺先生!” 他们出来得久了,小凤的养父抽完一根烟,正在找他们。 小凤摇摇头:“都结束了,我要开始新生活了。” “你也向前看吧。”他安慰贺铭:“反正也改变不了,就忘了吧。” 眼前的情形很滑稽,一个小男孩板着脸,叫他放下过去。 “爸爸,我在这里。” 他侧身从贺铭和车子的缝隙里钻出去,向着正在找他的男人挥手。贺铭在他身后低声问: “那妙妙呢,妙妙怎么办?” 小凤头也不回地向前走: “你放心,鬼不会再来了。” 贺铭慢慢跟在他们后面回到牛肉面馆,吃完他和小凤养父一起挤到前台结账,他抢先把单买了。 “送我们过来就很感谢了,这餐绝对不能让你请,我转给你。” “转账就不用了。”贺铭朝他亮出二维码:“咱们加个微信吧,我把小凤和妙妙的合照发你,给孩子留个纪念。” 回新禹的路上许东云打来电话。 “贺铭哥,乔展意拒绝了采访,他说他要离职了。” ——这就是小凤说的“鬼不会再来了”。 “知道了,多谢你,东云。” 小凤离开了西汀,而乔展意马上也要离开福利院,怎么会这么巧? 车子穿行在平坦开阔的沥青马路上,贺铭却觉得自己行驶在迷雾之中。 他恨乔展意的理由充分,但乔展意为什么咬牙切齿地说,自己毁了他的人生? 当年为了阿龙,他和乔展意闹出一场风波,就算那时候没有证据,有嫌疑的乔展意怎么能再回到福利院工作?院长和于鹃为什么要替他遮掩? 贺铭满心疑窦,险些把车开进绿化带,他猛地踩下刹车,后车跟着急刹,结果遭到了第三辆车追尾。第三辆车的车主靠边停车,去敲金杯的窗户,金杯却扬长而去。 赔偿都不要,仿佛赶着去做什么事,贺铭不由得多看了那辆车一眼,对方很快消失在车流里,他心头却涌上一股对于危险的知觉。 他调转方向,慢慢把油门压到底,猛然加大的轰鸣声和呼呼的空调声里,银灰色轿跑化成一颗子弹蹿出去。贺铭熟练地打着方向盘,转过三个弯道,重新回到了刚才那条路,终于绕到了那辆金杯后面。看清楚车牌后,他不由得握紧了方向盘。 数日前,在岁岁福利院后山,就是这辆车截停了逃跑的李修远,那时候他以为这辆车上是高利贷的打手。 第79章 他顾不上思考,为什么这辆车会出现在这里,又跟了他多久,立刻发消息给陈斌和赵勇,叫他们来和自己汇合。而那辆被他绕的头晕转向的金杯看不见他的踪影,索性拐了出去,消失在路的尽头。 贺铭就近停在了路边车位上,车门落锁,静静等着陈斌两人。手机的嗡嗡声在封闭的车里突兀而明显,大刘发来了一份慈善画展开幕式的人员名单。 “乔展意……乔。” 他迅速向下滑动,指尖停在一个“乔”字上,然而后面跟着的名字并非乔展意,贺铭失望地划走,眼睛从上到下又扫了一遍,终于发现了一个不寻常的地方—— 这张名单上没有来自岁岁福利院的人。 大刘的电话追过来:“贺总,我发你的名单看到了吗,政府的人基金会那边去邀请,先不用管,其他人咱俩得捋捋。” “好,我晚点更新一版。” “不着急。”摸不准他和时晏关系的大刘空被架在甲方位置上,和他说话客气得很,言语间透着种想打听又不敢的鬼祟试探:“福利院那边作品收集还顺利吗?我看时总前几天就回来了。” “不太顺利。”贺铭顺势和他抱怨,语气是恰到好处的亲近:“这边工作人员不太配合,都不想干了似的。” “嗨,别提了。”大刘钻进他的圈套里,压低声音和他聊八卦:“早上我还听人事抱怨呢,基金会不是马上要交给时总了吗?不知道是父子俩谁的想法,要把福利院的老员工都换掉,重新招人就够头大的了,还有几个老员工要塞进恒时来。” “难怪。”贺铭应承道:“幸亏恒时家大业大,多养几位没问题。” “里头水深着呐。我听说还有当地政府的关系户。” 关系户。 贺铭眉心一跳,重新打开刚才那份名单,“拟邀政府代表”一栏那位姓乔的科长,所属单位是新禹县民政局。 如果他没猜错,这位乔科就是当年的乔叔叔,乔展意的养父。 “福利院有个姓乔的……” “就是他,时董秘书亲自开口,要给安排到集团行政去,过两天就到岗,行政同事已经进入警戒状态了,谁也不想惹他。” 贺铭不记得后来他和大刘聊了什么,今天的一切在脑子里缠成一团,他不知道该揪住哪条线索把它解开。 听大刘的意思,不止乔展意要离职,岁岁福利院将迎来一次彻头彻尾的换血,院长,于鹃,所有可能知道阿龙和小凤经历了什么的人都将离开。 冥冥之中,仿佛有一只手在抹去一切罪恶的痕迹。 那么,这痕迹里也包括他吗? 贺铭想到那天以后就消失了的李修远,还有无声无息出现在他车后的金杯,凉意随着空调冷气爬上他的脊骨。 咚咚咚。 车窗被人敲响。 他向外看,匆匆赶来的陈斌和赵勇一脸焦急地站在外面。随着车窗打开,新鲜的空气钻进来,贺铭很快恢复了平日里的冷静。 “我们回去收拾东西,明天一早就回长临。” 乔展意马上要去恒时工作,只要盯住乔展意,不怕他不露马脚。 而在恒时大厦,顶层的办公室里,原本应该在岁岁福利院里的院长坐在时文礼对面,忧心忡忡地说: “那孩子知道得太多了,更难办的是,他还和……” 他的话被手机铃声打断,时文礼接起来,没听几句话就仅仅皱起眉头。 “跟丢了?那就去酒店蹲着,这些人干不了就换一批,什么都要我教,我养你们有什么用?” 对面的声音弱下去,但房间里十分安静,院长还是听到了手机里漏出来的话音,刚好,他没说完的话也不需要再说了。 “找是能找到他,但他开的那辆车……他开的那辆车是时总的,身边还跟了两个时总的保镖。” “时晏?”时文礼脸上的不耐烦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兴味:“差点忘了,我还有个好儿子。” 他没挂掉电话,转向院长,同时问面前的和电话里的人:“所以,他是我那好儿子的玩伴吗?” 院长用被他压迫性十足的目光盯着,率先开口道:“时总是他的客户,也有人说……” 他看着时文礼仍然举在耳边的手机,顿住了。时文礼挂掉电话,“继续说。” “也有人说,他经常被客户潜规则。”院长谨慎地措辞,“不过这都是李修远……就是前阵子那个记者瞎写的。” “那就是了。” 时文礼平滑的眼角出现两道笑纹,他了解时晏,如果只是公事,他绝不会让别人调遣他的人和车。 “可惜了那个记者,早知道他还了解这么有趣的事,他可以晚点死的。”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表情称得上愉悦,炎炎夏日,院长的后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冷汗浸湿。 时文礼没管他,又拨出了一个电话。这次他的语气和刚才截然不同,透着股怪异的亲昵,既像长辈,又像情人。 “你还在西汀吧?” 电话另一边的人含糊地答了声嗯,时文礼猝然又问:“你知道贺铭吗?” 从对方的沉默里,时文礼得到了答案。他笑笑:“恨得牙都快咬碎了吧。” “我放你回时晏身边去,怎么样?” 一直静默的人终于有了反应:“真的?” “只要你有那个本事。” 时文礼说完就挂断了电话,看汗珠从僵直身体坐在沙发上的院长额头上滑下,交代他: “走之前把该清理的都清理干净。” “那贺铭……” “不该问的别问。”时文礼往桌上鱼缸里撒了一把食:“我只给你一次机会,以后把嘴闭紧了。” 院长知道,时文礼是在说他曾在麻将桌上对时晏提起《孤童之死》的事。他那时候对时文礼给出的封口费不满意,动了从时晏那里下手威胁的心思,有意在郭书记和乔科长面前试探。 但仅仅过了几天,他就听说了李修远失踪的消息,汗流浃背地来找时文礼投诚。 如果贺铭够聪明,就不要再纠结往事,老老实实回到他现在的安稳生活里去。 回到酒店的贺铭打了个喷嚏,去出门卡贴在锁上,“嘀”的一声响后,他捕捉到了两道开门声。 除了他的房门,身后的房门也打开了。 他大步跨进房间,眼疾手快地关上门,背后房间里的人也快步迈出来,伸手阻拦他。 苏北辰站在门外,五指紧紧扣住他门框:“我们聊聊。” 第65章 65 辜负 “我没空。” 贺铭继续合上门,苏北辰固执地抓着他的门框,好像等着被他砸断指骨。贺铭想到手腕骨裂的痛感,还是拉开了门。 他轻轻在门边敲了两下,“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聊的,你有什么话,自己去对时晏说。” 苏北辰迈近一步,“你就不想知道,晏哥为什么和我分开?” 贺铭背对着他摊开行李箱,叹了口气:“他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从前的事他什么也没对你说过,对吗?” “可能他工作太忙了。”他把衣架上的衣服一件件取下来,折两折放进去,“还没来得及告诉我。” “我们分手后他再也没找过别人,至于你,只能算他打发寂寞的玩具。” “竟然是这样吗。”贺铭拔下床头的充电器,塞进箱子侧边,“可是他对我真的挺好的,要不就再原谅他一次。” 苏北辰被贺铭用三句顶级恋爱脑语录噎得哑口无言,就算他能赖着不走,只要贺铭不想聊,谈话就无法进行。他不甘心在贺铭面前落下风,赌气说出一句: “是我先丢下他的。” 咔哒一声,行李箱严丝合缝地扣起来,贺铭从始至终没看他一眼。 “那怎么先回头的还是你?” “我欠他的。”苏北辰的声音变得很艰涩:“我和时文礼上床了。” 贺铭这才回过头,定定地看着他。 接下来的故事不适合在走廊说,贺铭带着他找了个附近的小餐馆,一进包间,苏北辰就先点了一箱啤酒。他一口气喝下去两瓶,才继续说下去。 时晏的家事在长临富人圈里不算秘密,但那些八卦要么语焉不详,要么浮夸耸动,这是贺铭第一次听到完整的、最接近真相的版本。 那时候苏北辰和时晏在同一所学校念书,和众星拱月的时晏不同,他是学校里的边缘人,无论道德层面还是社会地位上都被唾弃的私生子。 故事的开始非常俗套,放学后同父异母的哥哥带人把他堵在清洁间的水池里,用拖把头一次一次地把他的脑袋摁进去搅。 “渴了吧?那就多喝两口!” “污水配废物,正好。” 他呛了两口水,逐渐失去意识的时候,门被人打开了。他趴在水池边沿大口喘着气,眼皮掀开一条缝,少年高挑的身影出现在模糊的视野里,背景是晃动的白光。 第80章 时晏只说了两句话: “出去。” “把他放下。” 他被从水池里捞起来又跌到地上,那些恶意的笑声忽然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最终身边完全安静下来。他慢慢坐起来,时晏还站在门口,问他: “能走吗?” “谢谢。” 他抹开额前打了绺的头发,用袖子蹭蹭脸,随后想起来,身上的制服价值不菲。顾不上进一步整理自己,他扑到水池边,打开龙头搓着上面的污迹。 原本打算走开的时晏因此停下了脚步,他迟疑了一下,脱下了身上的外套,递给苏北辰。 苏北辰愣了一下,用力甩掉手上的水珠,才慢慢拉住了时晏的制服袖子。 时晏耐心地站着,等他接过去。脸上有水珠滑下来,晶莹剔透,不是头发上的脏水,是眼泪。 他拽着那件衣服的手抖了抖,“我不敢回去。” “能收留我一晚吗?” 事后想想还会觉得难以置信,时晏,那个因为有太多资本而被容许高傲的人,就这么带他去了他宫殿一般的家。 车子开过辽阔的庄园绿地,停在一处三层的欧式建筑前。穿着深蓝色制服的帮佣替他们拉开大门,刚才还丝毫不介意他弄脏汽车座椅的时晏停住,叫苏北辰把他那件干净的制服外套穿上。 苏北辰沉默地照做,很快,有个小男孩从楼上跑下来,脆生生地喊时晏“哥哥”。 他一眼就看到了苏北辰手里那件脏了的制服:“哥哥,你把外套弄脏了吗?” “嗯。” 富有正义感的小时安撇撇嘴:“那你为什么要叫同学帮你拿脏兮兮的外套,你在欺负他吗?” “没有。”时晏看了一眼苏北辰,竟然真的把他手里还湿着的衣服接过来,义正辞严地说:“欺负别人是不对的。” 他弯下腰,摸摸时安的脑袋:“今天在学校开心吗?” “嗯!今天手工课,我们做了陶土小马!我去拿给你看!” “好,我们摆到妈妈房间里,她一定喜欢。”时晏拉住兴冲冲往楼上跑的时安:“如果在学校里发生了不开心的事情,要告诉我。”说完放开手,“去拿小马吧,慢点。” 那个瞬间,苏北辰产生了一种类似于嫉妒的想法——如果他是时晏的弟弟就好了。 在时晏家里短暂地停留一晚后,苏北辰找到了亲近这个人的办法——扮可怜,最好弱小得像个孩童。 他开始频频去招惹暴躁的哥哥,那一点就着的蠢货次次如他所愿,帮他找借口缠着时晏。开始时晏并不怎么理他,对他和对其他人一样,淡淡的,后来大概把他当成了某种小动物,由他靠近。 有一天他又满身狼藉地找到时晏,时晏瞥了他一眼,“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时晏有一双让人很难直视的眼睛,因为过于清透而显得有些凌厉,一切心机在他那双眼睛里都无所遁形。 “我找过老师和你爸,他应该不敢再欺负你了才对。” 在他的目光里苏北辰低下头,“我,我……你为什么要去找老师和我爸?” “因为不想看你这样。” 真神奇,怎么有人能那么坦荡。他站在那里,就让人觉得,那个地方变明亮了。 “如果你需要我帮忙,可以直接说,不用这样。” 他和时晏成为了朋友,开始频繁出现在时晏家。他敏感地察觉到了时晏家里的变化: 时安不见了,听说是被外公接走;总是温柔地请他吃水果的温岁蝶也不再出现,有一次他从时晏房间里出来,撞见她跪在地上用力用手掌擦着一处水迹,那样子显得很神经质;时晏和父亲的关系变得微妙,父子俩默契地把对方当成空气,时文礼有时候会用耐人寻味的眼神看着他。 那栋豪华的宫殿变得日益冰冷、压抑,时晏也越来越孤僻疏离。苏北辰陪在他身边,心里生出一种卑劣而隐秘的欣喜,像是独占了宝藏。 他自己身上也发生了些变化,苏北辰一直知道,自己有一副还算不错的皮囊,自从他站到时晏身边,用欣赏的目光打量他的人变得更多,老师、学校里的女孩子,甚至,时文礼。 他发觉女生的注视和细语完全不能引起自己的心动,他好像喜欢男性,更惊喜的是,时晏好像也一样。 他不能再等了,随着他和哥哥逐渐长大,他在家里的地位越发尴尬,毕业以后,时晏就会去国外读书,他想和时晏一起去。 于是,毕业前的最后一个生日,他试探时晏。他往时晏买的奶油蛋糕上插了三根蜡烛,俏皮地歪头看他: “一、二、三……我可以许三个愿望。” “唉,不过许愿没什么意思,神仙也不会回应我。这样吧!我问三个问题,晏哥你来回答我,就算我的三个愿望都实现了。” 他飞速沾了一块奶油点在时晏嘴角,问他蛋糕好吃吗?时晏说太甜。 奶油在口中还没化开,他又问:晏哥,你是不是喜欢男生? 时晏迟疑地点了点头。 最后一根蜡烛他没吹,痴迷地看着烛光在时晏纤长的睫毛上晃动: “晏哥,你喜欢我吗?” 这次时晏没有回答。 苏北辰没有放弃,他必须抓住时晏。那天晚上以后,他有意无意地制造肢体接触,用话语撩拨,时晏却感受不到他的急迫。 当他再次问起,时晏回答:“我不知道。” 时晏说,让他想想。他没甩开苏北辰的手,也没握住,只是认真地看着他说,等他一段时间,他现在不知道。 可是苏北辰等不了。 分离的日子一天天临近,他越发焦虑,有一天他没通知时晏就去了他家,在那片庄园的入口徘徊时,一辆车停在他面前,时文礼坐在后座上对他招手。 如果不考虑年纪,比起那么郑重的时晏,时文礼的轻率更适合他。时文礼只一眼就看穿了他的那点心思: “不就是想逃离那个家,何必大费周章?” “阿晏和你一样,还只是个孩子,他帮不了你,我能。” 他很快帮苏北辰办好了出国留学的手续,就这样,刚刚成年的苏北辰爬上了他的床。 最开始,苏北辰还怀着一种侥幸,寄希望于时晏不会发现。他想,只要他出去,再和时晏在一起念书,时文礼不在他们身边,他就能装作一切都没发生过,继续等时晏的答案。 可是有一天,温岁蝶闯进了他和时文礼在的房间。 这桩丑陋的情事被时晏的母亲撞破,时晏朦胧的好感,他没等到的答案,两人并肩而行的光明未来全都成了泡影。 更糟糕的是,不久以后,长期郁郁寡欢的温岁蝶自杀了,他和时文礼联手制造了注定萦绕时晏一生的梦魇。而他,也走上了时文礼为他铺就的一条无法回头的路。 “你尝过后悔的滋味吗?” 苏北辰自顾自地讲,自顾自地喝,像是现在才想起贺铭的存在。他把空酒瓶扔在箱子里,玻璃落地发出一声脆响。 “有一天我路过一栋楼,就是一栋普通的高楼,很多窗户的灯亮着,没有任何特别的。但我从来没觉得那么孤单,这城市里那么多人,没有一个和我有关,那么多窗户,没有一盏灯为我而亮。” “无数个那样的时候,我想到晏哥,想我不该离开他,不知道哪一刻我就会因为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毫不相关的东西流泪,我快发疯了。” “终于有一天我忍不住了,我去找了晏哥。我打听到他住在哪里,偷偷去了他公寓楼下。我想看他一眼,可是也许老天要惩罚我,我等了一整天,连他的一个背影也没看见。” “我忍不住了,我上去敲门,没人开,就在我绝望的时候,我发现门没锁。” “我推门进去,呵,都说辜负真心的人要吞一千根针,我的一千根针,就在里面。” 回忆扑面而来,他仍能感受到当时那种肝肠寸断的痛苦。 他永远忘不了那间昏暗的客厅,厚重的窗帘仅仅拉开一条缝,微弱的光线里无数悬挂在半空的纸片如鬼魅翻飞,包围着正中的一张躺椅。 酒没有了,他用力吞咽了一口唾液。 “房间里挂满了我的照片,我都快忘了,我们从前拍过那么多照片。” “我从来没有那么讨厌自己的那张脸,每张照片上过去的我都笑得那么开心,每个我都在嘲笑我的愚蠢。” 原本是为了伤害贺铭,可是说到最后,他自己伤了心,动了情:“他恨我,他应该恨我,我这样可憎的面目,也值得他日夜相对吗?” 苏北辰头晕目眩,狼狈地趴到桌上,而贺铭也丢卸了游刃有余的风度,脸色苍白得难看。 第66章 66 戒指 贺铭猛地站起来,木头椅子被他向后一带,险些倒在地上。 他冲出包厢,仓皇的模样极大取悦了苏北辰,他笑得肩膀都在抖,一摆手不慎碰倒了桌上还剩一半的啤酒。酒水顺着桌面淌下去,袖子和胸口顷刻湿了,脸上似乎也被溅到了水迹。 第81章 酒劲上来了,加上贺铭走了他不用再顾及颜面,苏北辰笑过后又放声大哭,再抬起头,眼前像贴了一层毛玻璃,磨砂质地的水汽中间映出一个人影。 “你怎么还没走。” “起来。” 结完账回来的贺铭懒得和他解释,极其不耐烦地叫他自己站起来。苏北辰仍旧像张没骨头的画皮一样瘫在桌上,贺铭深吸了一口气,迈开脚步。 苏北辰以为贺铭会把他扔在店里,脚步声却没拉远,而是逼近。贺铭走到他身边,面无表情地抽光了整盒纸巾,扔在他身上。 他迷惑地侧过身,贺铭毫不迟疑地摁住盖在他脑袋上的纸巾,无差别地把他和餐桌都擦干。 水分被吸得差不多了,贺铭单手揪着他衣领,把他从桌上提了起来。 领子勒着他喉咙,苏北辰猛烈地咳了两声,意识清醒了些,知道贺铭是要带他一起回酒店。他软绵绵地滑下去,下一秒就被贺铭更有力地拎住。 贺铭改用一条胳膊穿过他肋下,使他的一双脚拖在身后,像拖麻袋一样带着他往前走。 苏北辰动弹不得,嗤笑道:“贺总真是高风亮节,对情敌也这么关照。” 贺铭没有回答,卡着他的手臂又紧又稳,线条紧实的肌肉勒着他,那力道再重点就能把他夹碎。 方才他出了包厢门,是想一走了之,把苏北辰扔在这里的,偏偏老板拦下他去结账。 一想到苏北辰曾经那么对时晏,他胸膛里就有一把火点着了,其中当然有妒意,但更多的是愤怒。 时晏是多金贵的一个人,他本来应该无忧无虑地过一生,却把心交给这样的人,又被轻率地摔碎了。 没当场把苏北辰打一顿已经算他克制,他迈出店门,在心里推演了千百种让苏北辰身败名裂的阴损招数。 一辆车子鸣着笛在他眼前呼啸而过,迎面扑来的热风里,他无限膨胀的怒意被戳了一下,迅速瘪下去,一种刻意被忽略的、细微的心绪攫住他:可是时晏是怎么想的? 苏北辰故意刺激他,他很清楚,但万一他说的不是谎话,时晏真的放不下他呢? 这个人曾经在时晏心里占过一席之地,否则温荣不会一听他回国就如临大敌,时安也不至于一提到他就咬牙切齿。 最重要的是,他想象不到,除了爱慕,时晏会出于什么理由日日待在挂满一个人照片的房间。 白天那辆金杯闯入他脑海,周围存在着未知的危险,把醉醺醺的苏北辰一个人丢在这里,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哪怕有一丝一毫的可能性,假如时晏真的还在意他,他就不能不管苏北辰。 他不能让时晏伤心。 贺铭把苏北辰扔进车子后座,甩上车门,低声道:“你最好是真的后悔。” 他往大堂沙发上扔人的动作又快又狠,吓了酒店前台一跳,还以为有人在光天化日之下抛尸,抬起头才发现,之前每次都会笑着回应她打招呼的贺先生铁青着一张脸去走了步梯。 收拾好的行李箱横在床前,贺铭提起来靠墙摆好,摸出手机给时晏打了个电话。 无人接听。 他焦躁地在房间里转了两圈,手机安安静静,没有任何消息。他索性把还没收的洗漱用品装进包里,带来的床单被套也拆下来塞进行李,改签了最近一班回长临的机票。 陈斌送他到西汀机场,离航班起飞还有四个小时,但他一刻都等不及。 托运完行李,他在机场里漫无目的走着,目光扫过一间间餐馆的招牌,今天一天他都处在极度紧绷的状态里,晚上又干坐着看苏北辰喝了一箱啤酒,没吃多少东西。 手机依然没有动静,五脏庙里空落落的。他随意找了一家粉店,在门口拣了一张桌子坐下,口袋里突然震动了两下。 他登时从还没坐热的椅子上站起来,他边拿出手机边往外走,屏幕亮了,是cindy的消息。 贺铭只好又坐回去。 “贺老师,明天的花篮安排好了。” 紧接着她发来一张晚宴邀请函,地址那栏写着长临w酒店。 “您是不是赶不回来?” 明天。 在西汀这段日子发生了太多事,他险些忘了,明天是时晏的生日。 “我回去。”他回复cindy,“我办公室的花浇了吗?” “浇了浇了,放心吧,您那棵发财树我养得可好了。” “那盆蓝雪花呢?” “您说放窗边那盆蓝色的?那盆也浇了!” “好。” 粉还没上,贺铭又坐不住了。他一路转过来,除了餐饮,这层还有几家奢牌的柜台。 他循着刚刚走来的路线折回去,走进其中一家。 明亮的玻璃展柜中间,钻石、金属闪烁着不同的色泽,贺铭单手插进口袋,掩饰自己的不自在,醉翁之意不在酒地扫过一排项链和耳钉。 柜姐过来招呼他,眼尖地瞟到了从他袖口里露出的一小截白金手镯,态度更加热情: “先生您好,请问想看点什么?” “还没想好。”贺铭状似不经意地往中间的柜台挪了一小步,“想挑一件生日礼物。” “是送给男士还是女士呢?我帮您推荐一下。” “男士。” “手表怎么样?”柜姐越过中间的柜台,微笑着来到另一边,取出一块皮带方形表,“这款是我们的经典款式,很百搭,也不会过时。” 贺铭摇摇头,柜姐收起来,再次经过中间的陈列柜,重新回到他所在的柜台,指了指中央的白金手镯。 “不然选您手上这款手镯?我觉得您带就非常好看。” 贺铭又往中央的陈列柜迈了一步,柜姐立即会意,抿嘴笑道:“看来是很重要的礼物呢。” 她打开贺铭瞟了好几次的玻璃柜,取出两枚戒指,把其中一枚往贺铭面前推了一些。 “这款跟您的手镯是同系列,一看就知道是您的风格,和您很配呢。” 贺铭慢慢把那枚小小的圆环套在无名指上,竟然正合适。 “您跟这枚戒指真是有缘,刚好我们店里有两枚现货,配成对戒正合适。” 贺铭转了转戒圈,亮闪闪的豹头中间镶了两颗祖母绿,他想象着这只猎豹趴在时晏手指上的样子,觉得很衬他。 但他面上又露出犹豫的神色,轻声道:“送戒指,会不会容易误会?” “哎呀。”柜姐笑得甜,嘴更甜,“现在很多小情侣都会买对戒。从情侣戒指开始带起,先习惯习惯,求婚再换更好的。” “怕太惹眼的话,”柜姐冲他眨眨眼睛,“可以配一条项链,挂在脖子里。” “我去拿两条来给您选。” 柜姐暂且走开,贺铭撑在玻璃柜台上,认真地试戒指,脱下来,再带上另一枚,这枚比那枚要紧,不过时晏的手也比他细,应当差不多。 被一个小圈束缚住的感觉很奇妙,十指连心,指环滑动,他的心脏跟着收缩,舒张。 他想起时晏离开之前对他说,我们慢慢来,又想到方才柜姐说,从情侣戒指开始带起,先习惯习惯,忍不住微笑起来。 “先生,这款怎么样?”柜姐拿了两条同色的白金细链来,放在戒指旁边一比,“看起来就是一套。” “就这些吧,多少钱?” 柜姐报了一个数字,贺铭这才看到戒指旁边的标签,一长串数字中间的不是小数点,是分隔符。 “不然您先拿两枚戒指?”柜姐试探道:“项链在外面配,这样也划算。” “不,都包起来。”贺铭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麻烦稍等。” 他到走廊里拨了一个电话,开门见山道: “借我点钱。” “要多少?” 贺铭在柜姐说的数字上加了点,报了个整数。 傅行止立刻转了过来,嘴上却不饶他:“你公司又要破产了?找时晏给你解决去啊。” 贺铭憋着笑,“这次不太方便。” “明天是不是时晏生日?”傅行止猜到这笔钱的用途,悠悠道:“你不会是要花我的钱给他买礼物吧。” “不是你说的吗,让我去要名分。”贺铭急着回去拿东西,“不说了,再聊一会儿柜姐该以为我被价格吓跑了。” 到澜庭的时候天光还没有大亮,车子驶入别墅区,海棠的花期过了,只剩茂盛的树冠,在晦暗天色里连成一片绿色阴云。 贺铭的心还没有落地,上飞机前他又给时晏拨了一个电话,依然无人接听。他匆忙拖着箱子下车,近乎急迫地推开门,挂在腕上的两个礼品袋随他的动作摇晃,细绳缠在一起,在皮肤上留下一道红痕。 整栋房子静悄悄的,和里面的人一起陷入沉睡。贺铭放轻动作,直奔楼上。时晏房间的门开着,床铺整齐而空荡,如同他们只有两个未接语音通话的聊天框。 他提着行李箱回到旁边自己的卧室,把箱子搁到门边,装了戒指的礼品袋则收到衣柜里。站在窗边向下望,庭院中央的巨大水池发出幽暗的光,水池边并没有时晏的影子,他不免觉得担心。 第82章 贺铭回到楼下,在客厅和餐厅里搜寻着时晏。他一边拨打时晏的电话,希望铃声能给他一点提示。 起初他并没有听到声响,地下室的入口猛然闯入他的视线,贺铭缓缓地走近,一只脚踩在台阶上,小萄的告诫在耳边响起来: “家里有两个禁区:先生的房间,和地下室。” 他在台阶上驻足,这时候,他听到了一阵手机铃声,时晏在里面没错。 贺铭的心突然悬起来,心跳的节奏变得缓慢而笨重,或许,他正站在时晏的秘密门口。 踌躇片刻,他重新迈开脚步,一阶阶走下去。 小腿碰到一个硬物,他低下头,许多开封的和尚未开封的纸箱凌乱散落着,和普通的储物间别无二致。 铃声从更深处传来,他绕过这些硬纸板组成的小小迷宫,继续向前。穿过一道没合拢的密码门,他看见更为一道更为狭长的走廊,和尽头的房间。 头顶投下惨白的灯光,有些刺眼,终点是一道通体黑色的防盗门。 贺铭伸手在门上敲了敲,没能敲响,门板向内滑动,露出一道缝隙。身后的光钻进一片漆黑的房间,封闭的地方突然流进一股风,层层叠叠的相片飘起又回落,他悬着的心重重坠地。 空气里有浓郁的酒气,时晏躺在一张皮质躺椅上,夹着相纸的数条细线在半空交错,形成一个怪异的茧,包裹住中央的他。 不用看也知道那些纸片上印着什么——苏北辰说过的那个挂满他照片的客厅,被时晏原封不动地搬到了这间地下室里面。 第67章 67 不配 时晏做了一个混乱的梦。 开始他坐在心理咨询诊室里,蒋一阔板着张脸坐在对面。 “这些伤口是怎么留下的?” “电击。” “是意外吗?” “不,我想矫正我的性向,以前大家认为电击能治疗同性恋。” “为什么?” “如果我不把苏北辰带回家,也许……她不会死。”他艰难地说下去:“在她那么难捱的时候,我却在想,我到底喜不喜欢苏北辰。” “所以你去了一间提供电击疗法的诊所,主动接受这种治疗?” “我想办法弄到了一套电击的设备。”他低下头,把脸埋进手掌,“我没有去,我不敢让别人知道这些事。” 有人拍拍他的肩膀,他抬起头,蒋一阔的脸变成了苏北辰的,他眯起眼睛,眼角泪痣跳了一下。 苏北辰:“晏哥,我就知道,你喜欢男人。” “你喜欢我的,不然你在伤心什么?又怎么会把我的照片挂在房间里?” “我不喜欢你。”他凛然道,他起身想甩开苏北辰的手,却又摔回椅背上。 他垂下眼,发现身上多了几条束缚带,电极片贴在他小腹上,下一刻机器被打开,灼痛传遍全身,电流像毒蛇一样钻进他小腹,绞住他的五脏六腑。 他猛地仰起脖颈,正好对上天花板上垂落的照片,无数个苏北辰自上而下望着他。 房间里的电视也亮起来,属于男性的喘息、呻吟在房间里蔓延,情色影片把他拉回苏北辰和时文礼在床上纠缠的房间。他想要关掉,或者起码捂住耳朵,却被捆在椅子上动弹不得。只能听着,看着,任电流游走他的四肢百骸。 后背湿透了,他像是浸在水里,冰冷礁石长出尖刺,一遍遍从脊背穿过,刺破前胸,但他身体里又是滚烫的,海水从伤口流进去就变成岩浆,重新浇铸他的灵魂,清洗一切罪恶。 他睁大双眼,竖起耳朵,强迫自己清醒着接受惩罚,即使要赤着脚在炭火之上,荆棘之间行走,他也必须承受。 他张开嘴唇,在淫靡的背景音里发出微弱的呼喊: “我不喜欢男人……我不喜欢你……” 一个吻落在他嘴唇上,比电流还要灼热。 贺铭俯身对着他,“你喜欢男人,你喜欢我。” 束缚带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他温暖的臂弯。时晏满身狼狈,在他身下喃喃道: “我喜欢你……” “可是。”贺铭的眼睛被挡住,镜片反射着残忍的光,“我不喜欢你呀。” 贺铭松开圈着他的手,拉开和他的距离,嘲弄道:“你找我只是为了快活,别的男人碰到你你就耳鸣得厉害。” “不是你想的那样。”他拖着虚弱的身体,去拉贺铭的手,轻易被他避开。 “苏北辰回来了,你想逃避,又刚好发现我能和你上床,所以你来找我。我说错了吗?” “是,但我后来……” “你不会真的喜欢上我了吧?”贺铭皱起眉头,忧心忡忡:“你说过,给你做三个月情人,就放过我。” 他吃力地抓住贺铭的衣袖,“我是想过利用你,但我现在真的想和你重新开始。我们在一起很开心,不是吗?” “你是我的甲方,我当然不会得罪你了。”贺铭连连摇头,“我早就说过,我卖艺不卖身,你非要贴上来,我能怎么办。” 贺铭捏住他的下巴,“再说了,你每次都在下面,乖乖岔开腿,我也不亏。” 他闭上眼睛,自尊心被人踩碎了,却还不肯放开抓着对方的手。 “那我让你弄,我们还和以前一样,行不行?” “可是,”贺铭吝啬地收回手,“我已经玩腻了。” 他总是咎由自取。他用手掌遮住双眼,这样就看不到贺铭绝情的脸,眼眶涩得要命,手心却传来一阵湿意,他把手拿开,上面沾满了血迹。 温岁蝶蹲在浴缸里,用一块洁白的毛巾擦拭着石壁。她手腕上裂开一道狰狞伤口,淅沥沥向外冒着血,浴缸被她染红,而她浑然不觉,用力挥动毛巾,随着她动作,更多的血流出来,红色痕迹遍布她周围。 “妈,别再擦了。” 他走过去,想要阻止她,却无法走近,他被一道看不见的门拦住了,仿佛他们之间隔了一层玻璃,他只能看着温岁蝶在里面流血。 他更大声地喊:“别再擦了,你会死的!” 温岁蝶看了他一眼,很快低下头去:“太脏了,我擦不干净。” “擦不干净就别擦了,我帮你,好吗?” 时晏单膝跪地,和她平视。温岁蝶放下毛巾,向他伸出手,想要摸摸他的脸。 在她即将碰上时晏脸颊的那一刻,她尖叫一声,猛然缩回手。 “不,不,我不要你帮忙!你和你爸爸一样脏,一样让我恶心。” 她直接用受伤的手腕在浴缸上摩擦,几乎要撕开自己的皮肉。 “别这样。”时晏另一条腿也跪下去,向她哀求道:“我错了,你别这样,你会死的。” 她没有理会,仍旧疯狂挥动手臂,直到伤口变得血肉模糊,她才停下来,对着时晏举起那条血淋淋的胳膊。 “你要好好照顾他们,记住了吗?那是你要赎的罪。” 她的手臂垂下去,时晏用力撞向那面看不见的墙。 “你要好好照顾,好好照顾……” 温岁蝶的话音在耳边回旋,肩膀传来一阵钝痛,他撞得眼冒金星,视野陷入一片黑暗。 幢幢人影包围了他,尽管看不清,但每个人的话音都很好分辨。 苏北辰说:“别自欺欺人了,你喜欢男人,你喜欢我。” 时文礼说:“我们是同类,也是共犯。” 温荣说:“拿着你的东西滚,我没有你这样的孙子。” 时安说:“时晏,我没想到你竟然是这样的人。原来是你害死了妈妈,你不配做我哥!” 蒋一阔说:“发生了这么多事,你竟然还能喜欢上一个男人?” 他浑身赤裸,站在漆黑的房间里。眼前凭空出现一面镜子,镜子里是另一个衣冠楚楚的时晏。那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上写满了轻蔑,冷眼旁观他的痛苦: “你也配得到幸福?” 时晏睁开眼睛,汗涔涔地从那张躺椅上醒来。 蜜柑酒的气味和走廊外透进来的灯光提醒他,他正躺在澜庭的地下室里。 这间被他从学生时代公寓里搬过来的“电疗室”并没有电击设备,随着身体状况日益变差,他停止了自虐,他并不想草率的死掉,因为他答应过温岁蝶,要照顾好其他人。 后来不需要电击,他只要走进这个房间,靠近躺椅,就会回想起那种感觉,这里变成了一间最好的禁闭室。 他逐渐明白性向是矫正不了的,但他也确实无法再和任何人亲近了。他对女性没感觉,碰到男性的身体又本能排斥,长期电击让他落下了严重的神经性耳鸣,有时候还伴随头晕、呕吐。 除了贺铭。 外套还好好地盖在他身上,下摆却沾了一层灰。时晏掀开丢到一边,宿醉后的头痛袭来,想到归期未定的某人对他说,等他戒酒了就回来,心绪不宁地把酒瓶塞进冰桶里毁灭证据。 他最近明明很积极地去蒋一阔那里治疗,但他的耳鸣并没有好转,失眠也越发厉害。蒋一阔说,他太着急了。 第83章 他不是着急,是心虚。 手机里塞满了未读消息,时晏不想看,他有意忽略这个日子,但总会有一堆人来提醒他,今天是他的生日。 今年尤甚,时文礼坚持要在他的生日宴上完成恒时基金会的交接,他只得在w酒店大摆宴席。 等把基金会接过来,他一定要好好送时文礼一份“回礼”,他恹恹想着。 时晏上楼洗了个澡,穿了一身肃穆的黑出门。客厅里正热闹,小萄正把新送来的礼服一套套挂起来,淑仪在旁边整理配饰。 “先生要不要来看看,晚上穿哪套?” “我出门,不回来了。” “也好,先生身上这套也好看。”小萄凑到淑姨旁边,看着托盘上琳琅的胸花、领结:“不过有点素,要不带个配饰吧?” 淑姨拍拍她后背,“先生要去的地方,不适合穿得招摇。” 她想起来,时晏是不方便庆祝生日的。小萄噤声,这么大张旗鼓地操办还是开天辟地头一桩,她一时忘了形,试图说点什么补救: “贺先生会不会回来呀?” “人不知道。”时晏心情果然稍微好了一点,“但肯定有个大花篮。” 墓园。 时晏把一捧重瓣百合放在碑前,轻轻拭去温岁蝶照片上的灰尘。 其实明天才是正日子,但他每年都选在今天来,这样就不会撞上其他人。 毕竟他是那个没资格来祭拜的人。 “妈,外公身体很好,时安的酒吧开始盈利了,还有福利院,马上就要举办义卖画展。” “今晚,基金会就交到我手上了,你放心,我不会再让时文礼碰你的东西。” “我知道你不愿见我,所以我每年只来这一次。我想告诉你,大家都过得很好,希望你能开心一点。” “那,”他站在原地,停顿了足有一分钟,“我就先走了,明年再来看你。” 他走了两步,又折回来,“我能在家里放一个你的灵位吗?” 石碑不会回答他,但他固执地站在那里,想要等一点可以视作许可的东西。 什么也没有,风,树叶,哪怕飞来一只小虫。空气凝滞了,只有一张黑白照片静默地和他相对,时晏从她微笑的脸上移开目光,低下头。 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还是不要放了。” 时文礼站在台阶下,不知道来了多久。 “出去。” 时晏依旧背对他,居高临下地下了逐客令。 "时晏,我们聊聊。" “我不想聊,出去。” 时文礼在台阶上坐下,“我们父子俩很久没有平心静气地说话了。” “哦,你出轨时没想过会这样吗?”时晏从碑前走下来,鞋尖在他身旁点了点,“我不想在这里动手,你也别在这里碍眼。” “如果你对我动手,我会觉得欣慰。”时文礼把一张手帕展平,铺在身边,“起码那说明你的病好多了,坐。” 时晏毫不犹豫地踩上去。 时文礼拿出一个扎着缎带的细长礼盒递给他,时晏没接,他在空中举了很久,手都酸了,发出一声浑浊的叹息: “这是老宅的钥匙。” “我和你妈妈婚后大部分时间都住在里面,我想把它交给你。你可以重新装修一下浴室,再去住,也可以改成酒店。” 他费力地抬手,把盒子插进时晏口袋:“我对不起岁蝶,如果她还活着,我愿意承担责任,继续和她一起抚养你们,可是太晚了。” “所以我想补偿你和时安。” 时晏看着那张与自己有三分相似的脸,他从未比现在更像一个父亲,也从未比现在更像一个老人。 “你想怎么补偿?” 他信誓旦旦:“我跟你保证,百年以后,我的财产,全部留给你和时安。” 时晏笑了,“那你怎么不直接拿着遗嘱来?” “我怕你会当场动手,结果了我。”时文礼不在意他的挖苦,继续道:“我这个人,是爱玩儿了点。但是对我来说,只有你和时安是我的孩子,只有你们俩是我看着长大的。” “别着急下定论,外面应该还有些你不知道的。” “时晏,岁蝶已经死了。”时文礼站起来,向他靠近,“过去的事情,我们就过去吧,好吗?” 时晏拆开礼盒的丝缎,拿出里面的钥匙,把盒子扔到时文礼脚边。 “下次别演了,你演的不像。” “没有一个父亲会在孩子生日这天,送他一把凶宅的钥匙。” 第68章 68 喜欢 “岁蝶的福利院今天正式交给了时晏。” 香槟瓶口的木塞启开,发出“啵”的一声,紧接着礼花迸发出更大的声响,五彩丝带纷纷扬扬飘落,而时晏站在这场人造的流星雨中央,漠然用掌心盖住杯口,防止有碎屑飘进去。 他的目的达成了,不必再在这里陪时文礼扮演父慈子孝,可是他实在疲惫,连逃离都没有力气。 “恭喜你。” “生日快乐。” 道贺声不绝于耳,身边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密密麻麻的“生日快乐”叠成一片,快乐二字变得有些刺耳。 多么荒唐,在他人生最重要的日子里,由他最憎恨的人牵头,他和一堆形同陌路的人聚在一起庆祝,以假意应付虚情,矫饰这场宴会。 他像被人上了发条,机械地问好,道谢,喝酒,眼前的人面目都模糊,只有衣衫摇曳,珠宝丝绸闪着斑斓的光。渐渐地,那些光暗淡了,时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了门口,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在送几位重要宾客离场。 晃动的人影消失了,只剩下空了的香槟杯和被吃了一半的甜点摆得歪歪扭扭,从热闹到冷清,仿佛是一瞬间的事,他松了口气,装了太多酒液的胃被坠得发痛,他像是被人开膛破肚,塞进去一堆冰冷的石块。 他朝露台挪动脚步,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打开门,一股凉意扑面而来,外面下起了雨,细如发丝的雨水飘进来,他浑不在意地走进雨里,站到围栏边才看见,门后的阴影里蹲着一个人。 那人捧着一块从甜品台拿的切角蛋糕,奶油已经化了,又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一根蜡烛插在上面,在杂着雨水的风里,固执地一遍又一遍擦着打火机的滚轮。 察觉到有人靠近,他抬起头来,湿淋淋的发丝下,是苏北辰没有血色的脸。 “晏哥。”苏北辰身上的酒气很重,他揉了揉眼睛,“我醉了吗?” 时晏不欲回答他,转头就要走。但苏北辰拉住了他的衣角,“晏哥,你再陪我吹一次蜡烛好不好。” “放开。”时晏冷冷道。 他只当没听见,急急地去点蜡烛,又怕时晏直接离开,不敢放手,只好把蛋糕放在腿上,用力打着火,但又一次失败了。 时晏粗暴地把衣服从他手里抽出来,一言不发地退开。苏北辰顾不得什么蜡烛了,一把握住他手腕,用力向后拉,时晏没有防备,被他扯得坐倒在地上,苏北辰也失去平衡歪倒,靠在他肩膀上。 打火机飞出去,蛋糕被打翻了,他们两个裤子上都蹭上了奶油,湿漉漉的地面使他们的模样更狼狈,但这些都不是最致命的,耳鸣蜂拥而至,时晏被他靠着的半边身体都失去了知觉,他对苏北辰的排斥比其他人都严重。 苏北辰已经完全没了理智,他用手臂环住了时晏的脖子,浑然不觉世间最可怖的镣铐莫过于此了。 “晏哥,你还记得吗,17岁那年生日,我们一起吹蜡烛。” “那时候我说,我不要三个心愿,我想要你回答我三个问题。” “第三个问题,你没有回答我。” 事实上,时晏根本没在听他在说什么,耳鸣声使苏北辰的声音变得模糊,他只想尽快摆脱这个人,但他甚至说不出一句叫他走开的话。 露台的门被人推开,新来的不速之客谨慎地站在门口,试探道: “时总,你在这里吗?” 几乎同时,苏北辰问他:“晏哥,你喜欢过我吗?” 时晏只听到了苏北辰口中的“喜欢”两字,觉得如遭雷劈,此时一道银白的闪电划过天空,把露台照的雪亮,散场后才来找他的贺铭清清楚楚看见,他和苏北辰双双坐倒在地上,暧昧地搂在一起。 贺铭错愕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该走近还是离开。片刻后,他识趣地转过身,准备替他们俩关上门。 “你留下。” 打闪的一瞬间,时晏已经看清门口模糊的人影就是贺铭,对方却像是没看见他一般,很快背过身去。他艰难地开口,声音沙哑而微弱,祈祷贺铭能听见。 还好贺铭只是眼神差了点,耳朵没毛病,听到他这句话立刻折返,冲过来才发觉这两个人状态不对。 苏北辰喝得烂醉,搂着时晏的样子不像调情,倒像要打架,而时晏脸色苍白,身体僵硬得如同一具尸首。 第84章 他果断地分开两人,架着时晏把他捞起来,时晏趴在他肩头,像从水里回到岸上的人,大口大口喘气。 雨势大了,贺铭搂紧他,“我们先出去,你能走吗?” 时晏点点头,贺铭回头看了一眼跌坐在地上的苏北辰,后者把脸埋在双膝中间,喃喃道: “真的一点都没有过吗?” “怜悯也好憎恶也罢,里面没有掺着一丝喜欢吗?” 贺铭搂在时晏腰间的手收紧了,他何尝不想知道答案。但他看着大口深呼吸的时晏,又不忍心逼问。他带着时晏继续向外走,把苏北辰留在身后,路过一位侍者,他提醒道:“外面有位客人醉了。” 他在摆放了大量花篮的宴会厅一角停住,这里不容易被人看见。 “能站稳吗?” 时晏点点头,贺铭松开了手。 他微微后退一步,弯下腰,用口袋巾仔细擦拭着时晏身上被雨水和奶油弄脏的地方。说着能站稳的人向一边歪去,时晏感到一阵晕眩,他抓住贺铭的手:“别擦了。” “好。”贺铭停下动作,“我送你回家,还是你想开间房休息?” “都不想。”时晏无意识地握紧他:“但也不想呆在这里。” “那我们出去走走。”贺铭找来一张椅子,扶他坐下,“你在这里等等我,行不行?” “嗯,给你十分钟。”时晏不知道他去做什么,习惯性地划定时限,他看见贺铭笑了,颇为不满地皱起眉头,“笑什么,十分钟还不够?” “我在想,是不是还应该拉勾。”贺铭轻轻用袖口蹭过他额头,擦掉上面残余的水迹。 “我是醉了。”时晏把被他蹭乱的额发拨开,“不是傻了。” 贺铭替他把头发别到耳后,“我很快回来。” ……还是像在哄小傻子。 看着他匆忙的背影,时晏决定不和他一般见识。他嗅到一股花香,转头寻找来源,发现贺铭把他安置在了花篮中间,他一眼就看见了贺铭常送的蓝色系大花束。 他慢慢走过去,先取下中间的卡片,“万事如意”,没新意的祝福语,“sl敬上”,十年如一日的规矩落款,他意兴阑珊地插回去。 服务生正在收另一头的花,天亮之前,这些娇嫩鲜艳的花朵都会出现在后巷的垃圾桶边。 时晏摘下一朵边缘处的桔梗,放进他胸前的口袋里。花瓣悄无声息地滑进去,任谁也看不出来,他藏了一瓣柔软的蓝色在心口。 不到十分钟,贺铭就折回来了,他对时晏说:“走吧。” 他手里多了一把伞,时晏看看窗外,雨水织成了密密的帘子。他点点头,跟着贺铭下楼,他喝了不少酒,又被苏北辰刺激得犯病,脚步很慢,时不时要停一下,贺铭没有主动扶他,只在他身体晃悠的时候会伸出胳膊,虚虚圈住他,做出防止他摔倒的保护姿态。 如此走到酒店门口,时晏已经累了,他看着外面的雨,低声说:“算了。” “想回家了?” 时晏摇摇头,又说:“还是算了。” 他不想回家,也没力气去雨里散步,或许就在门厅里和贺铭这样呆一会儿也不错。 “干嘛算了。”贺铭把伞塞进他手里,走到他前面,背对着他蹲下去,“走,我背你。” 也许酒精真的会影响智商,时晏想,不然他怎么会真的听贺铭的话,伏在他背上。一个成年男人被另一个背着走在雨夜里,想想都扎眼。 “我负责前进,你负责撑伞,可以吗?”贺铭托着他,稳稳地起身,走进雨幕中前问他。 他点点头,下巴轻轻在贺铭肩膀上磕了两下,服从安排的意思传达到了,贺铭又说: “那就辛苦时总了。撑伞也是很需要技术的。” “不仅可以遮雨,还可以用来遮脸。如果等下遇到人,不想被看见,时总就把伞打低些。” “不过也别太低,遮你自己就好,我还要看路。” 雨水劈劈啪啪在伞面上炸开,时晏此刻才感受到了真正的礼花。 似乎只有他狼狈的时候,贺铭的话才会变得特别多,帮他放松。时晏把身体的重量完全放在他身上,没有顺着他给的台阶转移话题。 “你听见苏北辰的话了?” “嗯。”贺铭有些意外他会主动提起。 “其实我没太听清。” “你想听吗?我可以给你复述一遍。” “无非就是问我喜不喜欢他。”时晏并不想知道细节,“你听说过我家里的事吗?” 贺铭一脚踩在水坑里,肩膀晃了下,背上的人下意识搂紧他。裤脚和鞋子都进了水,湿冷湿冷的,肩膀上却一片温热,时晏叫他背不动就放自己下来,他说自己还能这样走很远——他怕一旦打断,时晏就不愿意再开口了。 他小心翼翼地接上话,“听过一点。” “很荒唐吧。”时晏很随意地在他耳边说,“但也差不多是真的。” “喜欢……”时晏趴在他背上笑,像是自嘲,温热的气息扑在他耳侧,心跳穿过口袋里那朵花撞着他后背,“呵,他跟我谈喜欢……” 他问贺铭:“你喜欢过什么人吗?” 雨停了,他把伞打得歪歪斜斜,月光打在他们身上,贺铭抬起头,月亮从乌云里钻出来,被伞面截成了锯齿状的月牙。 时晏贴着他颈侧,呼吸均匀,快要睡着了。 “我喜欢的人啊……”他轻声回答:“远在天边。” 他低下头,地上一滩积水被月光照的发亮,小小的水洼里盛着他们两个的影子。 近在眼前。 第69章 69 抱歉 时晏醒来的时候,贺铭不在身边。 他躺在澜庭的客房,从浴室门口透出的光线来看,时间已经不早了。 宿醉后的头痛袭来,温岁蝶忌日、岁岁福利院交接、时文礼假惺惺求和、苏北辰在露台上的纠缠……桩桩件件涌入脑海,快速闪动的画面搅得他愈发头痛,最后定格在贺铭背着他的情景。 手机闹钟响了,他伸手拿过来,正要摁掉,瞥见上面的字僵住了。 这是一条三个月前设下的日程提醒,事项写的很简单,只有三个字: 试用期。 日程下有两个闹钟,上次应该是一小时前。 有人帮他关掉了。 时晏挺身坐起来,顾不上头晕,赤着脚跑出去。 “贺铭?” 没有回应。 他急忙往楼下走,脚掌快速踏过木质台阶,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在一层楼梯的转角戛然而止。 贺铭正站在餐桌边,拿着一把银色园艺剪,小心地修整一盆蓝色的花,那花长得很茂盛,小小的花朵杂在绿叶间聚成团,形成长长的蓝色花枝垂落,几乎把瘦高的陶土盆完全遮住。 他专心地摆弄那些枝叶,以至于没有听到楼梯上的动静。时晏就这么看了贺铭一会儿,才又出声叫他。 “你在干什么?” 贺铭转过头,不小心揪掉了一撮花瓣,他把它们放回泥土里,没有回答时晏的问题,而是问他:“饿了吗,出去吃饭?” 他不知道,贺铭看见“试用期”三个字会是什么反应,或许他应该哄哄他。但在今天,他实在没有出门的心情。 “我头痛。” “昨天应该让你喝碗醒酒汤再睡的。”贺铭走过来,隔着楼梯扶手,关切地看着他,“那上去再休息一下?” “嗯。” 时晏嘴上应着,却没动。贺铭飞快地搭了一下他的手,低声说:“你先上去,我很快去陪你。” 他这才回去。没过多久贺铭推门进来,手里端了一杯蜂蜜水,臂弯里还抱着他在楼下侍弄的那盆花。他喝水的时候,贺铭仍旧捧着花盆站在一旁。 “这是什么?” “生日礼物,本来想昨天给你的。” “不是有花篮吗。” “那不一样。” 贺铭把花盆搁在离他最近的窗边,弯腰时一角黑色绒布从他胸前口袋里露出来,直起身又缩回去,时晏错觉听见了金属碰撞的声音。 “看,夏天的雪花。” 他抚摸手边最近的一朵,“我跟你说过,我第一次收到的花是蓝色,觉得很漂亮,所以后来总是送你同色系的花篮。” “时晏。” 他伸出手,时晏靠过去,贺铭把他拉进怀里。这次时晏确信,贺铭口袋里装着某种金属制品。他突然变得畏缩,比起因为提醒他们关系该结束的闹钟生气,贺铭接下来的话更让他难以面对。 因此他急迫地吻住贺铭,封住他的嘴。 贺铭搭上他的后腰,顺势加深了这个吻。衣料摩挲间,两人的呼吸都变得有点急,时晏解开他的一颗衬衫纽扣,被他捉住了手。贺铭和他分开,双手握着他的手,颇为无奈地用鼻尖抵着他鼻尖。 “先给我留件衣服,让我体面点,把话说完。” 时晏盯着他微微鼓起的口袋,心虚又直白地说: 第85章 “我想要。” “想要什么?”贺铭明知故问,笑吟吟地引诱他。 他转身逃进浴室,“我去洗澡。” 贺铭不紧不慢地跟进去,在镜子前拦住他。 “昨晚帮你擦过了。” 宝格丽石台上方悬着半墙高的镜子,时晏在里面看见贺铭继续向前,几乎挤得他大腿紧挨着台面。银色的眼镜链垂落在自己肩膀上,贺铭的嘴唇挨着他耳廓,张口要说什么,温热的气息扑在上面,就那么一秒,那只耳朵由外向内慢慢染上一层粉色。 贺铭的嘴唇又抿起来,唇角上挑。时晏别开脸,生硬道: “那来。” 刚才不让他解扣子的人胳膊环过他腰间,伸手一颗一颗去剥掉他的睡衣纽扣。时晏转过身,想避开镜子,却被他压住。 “你知道吗?”贺铭低声说:“在西汀看烟花那晚,我就想这么做。” “呵,可惜有贼心没贼胆……嗯!” 在他的呼吸彻底乱掉前,贺铭发出一声低笑:“现在也不晚。” 丝质睡衣从肩头滑落,贺铭不算强势地扶着他下巴,哄他看镜子。他闭上眼睛,羞耻感并没能减轻——他的听觉因此变得更加敏锐。 水声,吐息,他真想问贺铭学没学过乐器,几根手指游走,就完全掌握了这具身体的音调。 他甚至能听到贺铭衬衣口袋里那两枚圆环撞击的声音,胸前装着的戒指随他的动作轻轻摇晃,发出微弱而清脆的金属声。这让时晏错觉心口装着一汪小小的湖,贺铭往里面投进了石子,湖中央泛起涟漪,一圈又一圈,奇异的波动扩散到全身。 太过头了,他忍不住发抖,贺铭关切地问他: “冷吗?” “好像不是冷。” 他煞有介事地观察了一会儿,动作没停,也并没有帮时晏把衣服拉起来穿好。 “让你热起来好不好?” 他单手握住时晏的腰,轻轻松松把他抱到台面上,时晏重心不稳,手掌压在镜子上,形成一团暧昧的雾气,他依旧闭着眼,睫毛上下颤了颤,皱着眉摇摇头。 这次贺铭停下了,“不喜欢?” 他上身贴过来,装在口袋里两枚戒指碰在一起,时晏的心被这来自贺铭胸口的响动轻轻震了一下,哑着嗓子妥协: “也没有。” “会舒服的。” 贺铭承诺,然后身体力行地证明。到最后,时晏的小腹开始痉挛,贺铭用手掌压着他薄薄的肌肉,温声问他: “疼不疼?” 时晏不明所以地睁开眼,镜子里面的贺铭眼睛明亮,神色温柔。他又重复了一遍,疼不疼,掌心在他凹凸不平的腹部滑动。 时晏后知后觉,他在摸那些疤,电击留下的伤痕。 它们只是丑陋得骇人,早就不会痛了。但贺铭依然很轻很轻的用指尖一一摸过去。 “那不是你的错。” 他亲了亲时晏耳后的发。 “和有情人,做快乐事,没什么好羞耻。” 时晏很迷恋地看着镜子里的贺铭,看着他衬衫口袋边缘露出的绒布袋一角,不自觉地把放在镜面上的手拿下来,五指张开。 如果那个人是贺铭,他愿意再被伤害一次。 可是很快,镜子上的掌印淡了,那块模糊的地方映出他的面容,头发散乱,脸色潮红。他的目光缓缓下移,看到胸腹上可怖的疤痕。 “你也配得到幸福吗?” 镜子里的人这样问他。 他伸出手等着套上戒指的样子不免显得可笑,他慢慢攥紧拳头。 “三个月到了,我可不可以转正?” “我们结束吧。” 两道话音同时落地。 镜子里那个冷酷的人完全取代了他,时晏脸上的红晕退去,贺铭的脸色也变得苍白。 时晏面上无波无澜,暗地里紧紧咬住齿关,等着贺铭的反应,又陷入一个噩梦。 贺铭和梦里的不一样,不会对他说伤人的话。 他把时晏松松垮垮挂在身上的睡衣拉起来,从上往下帮他把扣子一颗颗重新扣起来。 “你决定了吗?” 他永远这样,只想知道怎么做,不问为什么。 “以后遇到什么事,你还可以去找ryla。” 隔着微凉的衣料,贺铭的手规规矩矩提起纽扣穿过扣眼,没有碰到他的皮肤。时晏说得很艰难: “我们不要见面了。” 扣子刚好系到最后一颗,贺铭松开手,又去整理自己的衣物。 一阵沉默后,他抬起头,面色已经无异,两个人衣着整齐,规矩而陌生地相对。 最终还是贺铭来打破尴尬,他甚至还有心思开玩笑: “那以后开会或者活动遇到怎么办,我要立刻转过身面壁吗?” “不会遇到。” 说完他就后悔了,因为贺铭刚刚伪装好的笑容里又闪过一丝失落。一句“抱歉”梗在时晏喉咙里,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贺铭点点头,“那我就先走了。” 差点忘了,他现在住在澜庭,行李还放在观潮路9号的公寓,原本打算要租的房子被自己搅黄了。 “观潮路9号的房子,我过户给你。”时晏忍不住想对他作出补偿:“你先用来过渡,后面要卖要租都随你。” 可是这句话适得其反,时晏变得无措,他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让贺铭不再出现那种受伤的神情,只好又重复了一次: “以后遇到问题,联系ryla,她会帮你解决的。” “好,我记住了。”贺铭点点头,“那我走了,时总再见。” 他干脆利落地转身走了,仿佛刚刚还揣着戒指准备表白的人不是他。 看似投入,又随时能抽身而退,时晏看不透贺铭。 不过好在,也不需要再想了。 他一个人靠着冰冷坚硬的大理石台,看着贺铭离开的背影,一种介于寂寞和恐惧之间的阴影包裹住他,他仰起头,用手背盖住眼睛。 “对不起。” “如果我早点认识你,也许会不一样。” 脚步声顿了一下,又很快继续变远。贺铭听见了,但没有回应。 也是,他得了便宜卖乖,拒绝了人还要摆姿态。 他不知道,贺铭听见他的话,脚下像坠了块石头,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强迫自己接着向外走,不要回头反驳他。 ——可是你早就认识了我。 他一口气把东西塞进行李箱,飞快逃离澜庭,出门前最后回头望了一眼,窗边他带来的那盆蓝雪花随风摇曳。 夏天要结束了。 第70章 70 遇见那天 贺铭讨厌夏天。 永不休止的蝉鸣,黏糊糊的汗液,还有,阿龙脸上如同进入汛期的眼泪。 他割腕的情景吓坏了贺铭,不过好在,舒展意离开了福利院,他的精神状态一天天好起来。 在一个过分炎热的中午,大家全都挤在活动教室中间的电风扇下面,福利院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少年穿着非常普通的黑色卫衣和牛仔裤,但他站在那里,就和周围的环境有一道天然的屏障。 修剪得恰到好处的头发和眉毛,从领口到裤脚都打理平整的衣物,一尘不染的球鞋侧跟,还有藏进袖口里,一截看不清是什么、只露出一点十分闪亮的微光的银色饰物,每一处都彰示着他来自一个与他们截然不同的世界。 周围的小孩像麻雀一样散开,离开风扇下方的区域,挤到蒙着一层灰尘的玻璃前看他,好奇这位不寻常的客人是来做什么的。贺铭站在原地,独自享受凉风,他比其他孩子长得要高一些,因此他还是能越过一堆黑漆漆的头顶看见外面的场景。 身边跟着两个中年人,都穿着黑西装,但不像是保镖,文质彬彬的。他们进了院长的办公室,出来时院长的脸色灰败极了,少年还是没有表情,仿佛一切都和他无关。 主任也很惶恐,低着头,脸上讨好的笑着,问他要不要看看院里的小孩。他连余光都吝于施舍,贺铭觉得他是要拒绝的,主任却说:“有个孩子上个月割了腕,才十二岁,好不容易抢救过来,回到院里了,您去看看?” 那张薄而色淡的嘴唇张开,说,带路吧。 他们要去看阿龙。 贺铭知道会发生什么,李修远今天也在福利院,就在他们身后,刚被于鹃叫了过来。 他们会拍照、录像,要阿龙把手腕上的伤痕露出来,也许还要他把心里还没缝合的口子剖开,让他再讲一遍令他痛苦到割断血管的经历,做完这些后他们拉住阿龙的手,和那道肉粉色的疤合影,过上一周或者一个月,那张照片会被放大印刷在报纸版面上,变成某个人善良的证明。 可是阿龙的那道疤永远都不会愈合了,无论手腕上的痕迹如何淡化,他用纱布、用袖口都无法再盖住,有一张照片留下了,所有看过那张报纸的人都围观过他想遮住的过往。 第86章 他好像回到了那个闷热难耐的夜晚,阿龙伏在他肩上哭得厉害,但为了不吵醒同屋的人而不敢出声,只发出剧烈的抽气声,他穿得起了毛边的t恤左肩被泪水浸透了,但阿龙停不下来,眼泪渗进去,落在他皮肤上。 他搂着火一样烫的阿龙,闷出了一身汗,泪水和汗水混在一起,织成粗粝的绳索,网住了他。他一下下顺着阿龙的背,和他一起溺在无声的绝望里。 不能这样,他心里想,不能这样。 但他没有资格叫停,他什么也做不了。 他飞快地跑回宿舍,下楼时不小心崴了一下,脚腕传来钻心的痛,他咬着牙继续用力,脚尖在水泥地面上点的飞快,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但他一定要赶在那些人之前见到阿龙。 主任带着时晏在操场绕了一圈,多拖了一点时间。贺铭赶上了,他猛地推开门,阿龙躺在床上,用空洞的眼睛看着他。 他还不知道自己要面对什么,很乖地躺在那里,瘦弱的身体缩在靠墙的一角,像个被掏空了棉絮的布娃娃,显得那张窄床板空空荡荡。 贺铭没办法想象他再当着镜头被侮辱一次的反应。 他顾不上安抚阿龙,在宿舍里疯狂翻找着,说不清是想找一把锁,一样自卫的武器,还是别的什么。 最后他在储物柜最深处发现了一个口罩,是去年冬天,流感席卷这座小县城时福利院发的,每个孩子都有一个,贺铭没用。 他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颤抖着把那个口罩拆开,把两根棉绳挂在阿龙耳朵上。 那口罩放得久了,有了味道,阿龙咳了两声,要拉下来,被贺铭用力摁住了手背。 “别摘,阿龙,别摘。” 贺铭听起来很伤心,阿龙听他的话,任由他把口罩在鼻梁上摁出一道印子,遮住自己的半张脸。 有脚步声接近门口,先出现在门框里的是李修远黑漆漆的相机镜头,像一个恐怖的枪口。 于鹃随着他进来,坐在阿龙对面的床下铺。 她笑了一下,对阿龙说:“不要怕,一会儿主任会领着一个好心的哥哥来看你。” “这是生活报的记者叔叔,来给福利院的小朋友们拍照的,先拍你,拍完也会拍贺铭哥哥他们,他拍过贺铭哥哥很多次了,你听他的话就好。” 李修远笑了笑,贺铭厌恶地别开眼睛。他对阿龙说: “很简单的,我会告诉你做什么动作,眼睛看哪里,咔嚓咔嚓,几秒钟就好。” 阿龙抓紧了他的手,贺铭低下头,午后的阳光从窗户里落进来,穿过玻璃上已经褪色的彩色图案贴和部分脱落后的胶印,在地上形成一块残损怪异的光斑。 他往里挪了挪,和阿龙一起完全蜷缩在床板的阴影里。 又有脚步声,这次是主任带着时晏来了。 那双白球鞋进入贺铭的视野,最后停在那块光斑上,正正好好踩住,鞋面在阳光下白得近乎发亮。 主任没有告诉阿龙这是谁,只对着时晏说:“小时总,这就是那个割腕的孩子。” 他甚至没有提阿龙的名字。 阿龙应当是感受到了什么,很用力地抓着贺铭,有时间没修剪的指甲长得很长了,嵌进他肉里。 贺铭抬头看着那位“小时总”,眼前的少年看起来并不比他大多少,还像个高中生,被人叫做老总有些滑稽。 但他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气场,和属于成年人的、能隐藏所有情绪的脸,不过他不用强颜欢笑,用一张没有表情的脸应对所有情况。 时晏没有看他,而是看着阿龙脸上的口罩。 贺铭侧过身子,佯装自然地替阿龙遮掩住一部分他的视线。 主任这才发现阿龙带着口罩,嚷了一声:“这大热天的,戴着口罩干嘛?” 又转过头问男记者,“拍照是不是要摘掉?” 男记者点点头,“最好摘掉。” 时晏这时候才发现房间里还有两个人,贺铭捕捉到他很轻地蹙了下眉尖,动作细微到几乎看不见,漏出一点不耐烦。 “你们能先出去吗?” 主任愣住了,显然没想到时晏不愿配合,恒时集团全额资助了这家福利院,他是最有资格利用这里做公益宣传的人,地方领导、物资捐赠人,他领着无数人来拍过这样的照片,所有人都理所当然地对着镜头微笑,接受由慈善行为引发的赞誉。 “是这样的小时总,您来一趟不容易,这是个非常好的素材……” “出去。”时晏打断他,态度强硬,不容拒绝。 主任和男记者、生活老师的脸色都变得不太好看,但没有人当面发作,依照他的话出去了,还带上了门。 贺铭被阿龙死死抓着,“我能留下吗?” 时晏看着阿龙抓他的那只手,手腕内侧露在外面,还没愈合的皮肉翻出来,像一道浅粉色的泪痕。 他没说话,贺铭也没动。时晏盯着阿龙的手,他盯着时晏。 很奇异,在本应该极具压迫性的沉默里,阿龙的手慢慢松开,贺铭一直紧绷着的脊背也放松下来。 时晏踩着那块唯一的光斑,站在那里,没有表情也没有言语,但贺铭能感受到,他因为那道疤变得低落,也许还有些畏惧,他直勾勾盯着阿龙的手腕,没意识到自己的呼吸变重了。 每一根头发丝都透着光鲜的小少爷也会知道裁纸刀划破手腕的痛吗? 阿龙终于也意识到了这个陌生人的视线,他把手收回被子里,掖紧被角,藏起因为丑陋的疤变得狰狞的腕。 “对不起。”房间里只剩他们三个人后,时晏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他往上翻起卫衣的袖子,收口的螺纹翻起来,露出之前若隐若现闪着光的饰品全貌,攫住包括目光在内的所有光线。 那一幕贺铭记了很多年,像电影一样。 少年白得透出浅青色血管的手腕上套着一只手镯,银色的,由一段一段的狭窄链条拼接而成,是精钢手表链样式,但是没有表盘,而是镶满了细小的圆形钻石,扣在突出的骨节下方,仿佛一串凝成冰的露珠。 珠宝对贺铭和阿龙这种福利院里的孩子而言,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遥远。然而时晏轻轻松松从手上摘下一串星光来,放在床边。 他指了指自己手腕内侧,贺铭瞥见那上面也有一道痕迹,是非常浅的褐色,如果不是正好在阳光下应当看不出来。 他把精致又昂贵的手镯留在阿龙床尾,对他说:“遮一下,长好后就忘了吧。” 不等两人回答,他就离开了,脚步比来时要快得多,像要逃离什么。 其余三个人还在门口等他,贺铭听见时晏的声音,没什么温度,完全算不上友善,却让人觉得安全。 “不要对着小孩的脸拍照。” 第71章 71 他不知道 "这个怎么办?" 他出去后,阿龙和贺铭还怔愣地坐在床上,没想到这么轻易就结束了。过了好一会儿,阿龙才想起那串手镯。 他递给贺铭,这么贵重的东西他不敢收,放在身边只觉得提心吊胆,唯恐旁人觊觎,不知道要惹出多少麻烦。 贺铭摸摸他的脸,“我去还给他。” 他悄悄地跟着时晏,一路跟到他和主任一行人分开,马上要走出福利院的大门,那里停着一辆黑色的轿车,车身干净明亮,能清楚地映出人影。 那一定是小少爷的交通工具,他就应该乘着那样一辆车,回到一个窗明几净、连灯光都是琥珀色的地方。 贺铭要叫住他,但是不知道喊什么合适。 他对着一个半大少年,喊不出“小时总”,而且他心底不愿意那样喊。 “哥哥。” 他选择这样称呼时晏。 时晏回头,用眼神询问他有什么事。 他们之间隔着一道关了一半的生锈铁门,时晏站在阳光下,贺铭站在围墙的影子里,大约还有十步的距离。 司机已经打开了汽车后座的门,时晏一只手搭在车门上,站在原地等待,没有要靠近贺铭的意思。 理所当然,他应该被迁就。贺铭从阴影里走出来,绕过那道铁门,走到他面前,手里握着那串流光溢彩的白金手镯。 “这个还给你,谢谢你,但是他身上留不住这么贵的东西。” 时晏没接,贺铭的手抬高了一些,把那串手镯捧到他面前。 他收下了,没有戴回手腕上,很随意地放进裤子口袋。他坐进车里,贺铭松了口气,跟他说再见,但他并不着急关车门,而是问贺铭: “他叫什么名字?” 他问的是阿龙,贺铭告诉他阿龙的全名。 “好,再见。” 车门关上了。 后来李修远还是发了一篇报道,但没等阿龙看到图书室里的报纸,那份报纸就被收起来了。 很快他在新一份报纸上看到了李修远的道歉声明,说自己选题不当,没有考虑报道对象的感受,违反了记者职业规范。 第87章 几乎同一时间,福利院开始杜绝宣传采访,没有记者和想要合影留念的“爱心人士”再来到这里。 贺铭不知道这和小少爷有没有关系,但他脑海里总是出现时晏的身影,他微微低头解着腕上亮晶晶的手镯,长长的睫毛垂下去,遮住了冷淡的眼睛。 从看到那篇道歉声明开始,贺铭不再畏惧媒体和镜头,他曾经引以为耻的东西好像得到了某种缓解,他开始相信伤疤会被慢慢治愈,他和阿龙都是。 秋天来临的时候,有一户人家提出想收养阿龙。 见到那对夫妇的那个星期五是阿龙最开心的一天,他露出一个属于小孩的天真笑容,好像从来没受过伤一样。 “哥哥,我好开心,阿姨摸了我的头,邀请我和他们回家,说以后她来做我妈妈,原来妈妈的手那么温柔。” 贺铭替他高兴:“那你去新家以后可不能忘了我。” 但阿龙没能去新家。 在最终确认的收养手续上签字的那天,夫人发现了他手腕上的疤。 那道伤疤太明显了,什么样的伤口才会留下那样长的一道疤,显而易见。 没有家庭会愿意领养一个曾经试图割腕自杀的孩子,他们反悔了。 阿龙看起来没有很失落,只是告诉贺铭,自己不用离开福利院了,可以在这里继续陪着他。贺铭摸他的头,他躲开了,笑着说我才不难过,一直和哥哥在一起也很好,又说阿姨也很好,应该给一个没有疤的小孩当妈妈。 所以贺铭没能预见到,几天后的夜晚,阿龙会又一次划开手腕。 他睡得很沉,醒来的时候,血迹已经干涸了。 他一开始甚至没有意识到那是血,顺着蜿蜒的痕迹,看到床上的男孩后才知道,脚下红褐色的痕迹是从人身体里流淌出来的。 他努力控制着发抖的手,伸出去,放在阿龙鼻子下面,感受不到呼吸,他继续靠近,还是没有,直到他的手碰到阿龙的鼻尖,也没有探到一丝属于活人的气息。他的皮肤是冷的,眼睛紧紧闭着,永远不会再张开。 贺铭想要叫人,但他发不出声音,他被巨大的无力感裹紧,快要窒息。 他居然相信了阿龙说不难过,安慰他几句,就当作这件事过去了,他甚至不知道阿龙晚上什么时候起来的,阿龙在流血,他居然睡得那么安心。 一定很痛吧,他有试过求救吗?会不会求救了自己没听见? 为什么没有提前想到他们会反悔。 为什么没有发现阿龙很难过。 为什么要睡得那么沉。 为什么我什么都做不了。 嗓子里有什么堵住了,未曾说出口的劝阻和安慰,来得太迟的懊悔和不知道发泄对象的愤恨,贺铭憋得快要喘不上气。 他抓紧床单,蜷起的指节碰到一个纸质的尖角,是从枕头底下露出来的。他把那样东西抽出来,是一只折好的纸船。 泪水冲破眼眶,一滴一滴砸下来,他无声地哭着,视野一片模糊,他感知不到放在阿龙鼻尖下的手和滑过脸颊的眼泪,只有心口的剧痛强烈而明显。 于鹃的尖叫划破了这场静默的告别,有人冲过来拉开他,捂住了他的眼睛。但阿龙血液流尽的样子已经刻在了他心里,用眼泪凝成的滚烫的针,一下一下刺上去。 阿龙的尸体被带走了,贺铭又变回刚进福利院时候的样子,阴郁,沉闷,拒绝和别人交谈。 他想去看看阿龙,于鹃拒绝了他,殡仪馆里放置了几天的尸体不太好看,怕会给他留下心理阴影,也希望他能早点忘记那天的事。 贺铭只能看着那只被阿龙珍重地压在枕头下面、没有染上任何血迹的纸船发呆。有一天,他躺在阿龙床上,突然看到了落在夹缝里的裁纸刀。 枕头、被子都被更换过,但是打扫的人遗漏了那把裁纸刀。 他伸出手,把那把刀抽出来,握在手里。 心里冒出一个荒唐又合理的念头,这把刀会带他找到阿龙,如果今夜他用这把刀划开手腕,他就会被送到阿龙身边。 贺铭把刀刃一节节推出来,阳光下,钨钢的光泽像一片生锈的月亮。 于鹃拿着一个快递走进来,眉毛皱在一起。 “奇怪,是阿龙的快递。” 贺铭猛地抬起头。 最后他没有用那片刀片割手,而是用它拆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快递。 打开包裹的瞬间,他就知道是谁寄来的。 里面有一个薄薄的盒子,还有一个塑料袋、一张卡片。 透明的盒子里装着一块儿童手表,蓝色的硅胶表带看起来非常柔软。 塑料袋里是很多黑色的豆子,不知道是什么。贺铭打开卡片,铁画银钩,小少爷有一笔非常凌厉的字。 “发芽的时候,就跨过那道疤吧 开花的时候,要迎着新的生活 就算养不活,也不要失去发芽的心情。” 贺铭最终没有割开自己的手腕,他把那块手表、裁纸刀和纸船装进饼干盒,一起埋在了福利院背后的小山坡上。 他只打开了那袋种子,一半埋在山坡上,顺便挖来了土,放在阿龙的脸盆里,在里面埋下了另一半黑色的种子。 发芽的时候,贺铭迎来了新学期。 每天浇水、学着修剪枝条,侍弄一盆花,是他原本以为不会出现在他生活中的事情,但这点微不足道的期待足以把他空洞的心填满,赶走那些危险的和刀有关的想法。 开花的时候,贺铭的名字写在了学校光荣榜上。 他的中考成绩引来了舅舅和舅妈,外婆去世后无论如何不肯露面的两个人突然找回了遗落的亲情,提出要接走他。 他当然知道他们有图谋,但无所谓,只要能离开福利院,是谁都无所谓了。他当天就跟他们走了,除了那盆花,他什么也没带。 高中的计算机课上,贺铭第一次摸到电脑。上课从不开小差的他在搜索引擎里输入:蓝色的小花叫什么? 他翻了几百条搜索结果,终于看到一张相似的图片。 蓝雪花。 那个漫长无比的夏天,十四岁的贺铭见到了蓝色的雪花。 他在搜索框里输入“小时总”,关联结果千奇百怪,他想了想,又在后面加上“恒时集团”,这次找到了一位“时总”,对应的面孔是一个眉眼精致的中年男人,和他见到的人有三分相似,应该是小少爷的爸爸。 他没有找到其他关于小少爷的信息,名字、年龄,或者哪怕一张照片。每次计算机课,他总要不死心地搜一搜。 他很想再看看那张脸,不是在梦里,而是真实的,他没想做什么,也知道这辈子两个人都不会再有交集,只是想看看他。 直到大学,他都保留着这个习惯,每周在搜索框里输入一次恒时集团。 一堂课上老师讲到麦克卢汉,他认为媒介是人的延伸,扩展了人的感知能力。报纸扩展视觉,广播扩展听觉,网络则可以同时扩展视听,人们通过不同形式的媒介,得以听到、看到更远的世界。 那天贺铭刚好搜到一条时晏在伦敦读书的信息,不可避免地觉得这说法很浪漫。 好像他和屏幕那端的时晏之间没有时间差,跨越了距离,是他在用自己的感官感受时晏。 我的目光化作一条长河,蜿蜒一万公里,只为了注视你。 他想把文章里的照片存下来,仅仅用手指按在屏幕里的时晏身上,就觉得逾越。他看看四周,没人注意他在摊开的书本下悄悄干什么,飞速按下“保存”。 时晏。 他去相册里确认照片下载好了,又心虚地关上,只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 阿龙忌日那天,他去寺里供了一支香烛。 “能感觉到吗?我们在离福利院很远的地方了。” “虽然不是坐船,是坐火车过来的。” “对了,我知道那个……哥哥的名字了。” 他小心地取出一本笔记本,把里面夹着的几朵蓝色小花轻轻放在烛台旁。 “你收到他送你的花了吗?好像忘了告诉你,这叫蓝雪花。” 一阵风吹过,那几朵花被拂到他身上。贺铭从肩膀上摘下一朵,捏在指尖向外走。 长长的林荫道上树影摇动,他走在一条没有水波的河流上,觉得自己还能去到更远的地方。 第72章 72 录音 淑姨关上地下室的门,最后确认了一次,里面已经腾空。 “这些照片,都要扔掉吗?” 苏北辰的照片装了足有两大箱,小萄费力地把纸箱拖出来:“真不懂先生,旧人的照片都要扔掉了,干嘛还把贺先生赶走。” 淑姨责怪地点点她脑门:“你不想做了是不是?” 小萄做了一个嘴巴拉上拉链的动作,过了片刻就忍不住:“怪我,应该早点清理掉的,说不定先生心情就会好些,两个人就不会闹别扭了。” 第88章 “跟你没关系。” 淑姨叹了口气,贺铭走了一周,这房子比之前还要冷清。 “唉,不管怎么样,起码以后先生再也不会把自己关在地下室里了。”小萄踹了纸箱一脚泄愤,“每次他去地下室时间长了,我都提心吊胆的,生怕他出不来,又不敢叫他。” “他心里难过。” 对于从前的事,淑姨是知道一些的。一开始时晏叫她清理地下室,她以为时晏终于要解开心结了,可是现在,温岁蝶的旧物被搬到了时晏卧室旁边的客房——上周贺铭还住在里面。 时晏直接住进了那间摆满母亲遗物的房间,他依然把自己关在过去,只是换了一个地方。 淑姨暗暗后悔,也许她不应该把那只手机交给时晏。时晏去西汀出差期间,她在一只打碎的花瓶里发现了温岁蝶的旧手机,辗转问了几个地方才修好,就在早上她刚刚交给了时晏。 如果她看到楼上的景象,应该会更为心惊。 摆件、花瓶挤挤挨挨摆在地板上,原本宽敞的空间被塞得像迷宫,地面几乎只留出一人侧身穿行的曲折通道,稍有不慎就会碰掉叠了几层的东西。 那只旧手机插上充电线,被扔进拉出三分之一的抽屉里,就像温岁蝶习惯的那样。 时晏盘腿坐在一个光秃秃的花盆和残破的陶土雕塑中间,一面复古雕花梳妆镜梳妆镜映出他旁边倒了的酒瓶,而他任由撒出来的酒液弄湿裤脚,把一盒薄荷糖尽数倒在手心,一粒粒捏起来放进嘴里。 那张摄人心魄的脸上没有丝毫生气,手机提示音响了好几次,他才迟缓地向前倾身,找寻不知被他扔在哪里的手机。 没有新消息。这两天他的手机安静得要命,是个人都看得出他心情差到了极点,简声和大刘默契地选择不赖烦他,就连ryla都会尽量把事情攒到一起汇报。 至于贺铭,贺铭是不会联系他的。他说不再见面,贺铭只会比他要求的消失得更彻底。 滴滴。 是温岁蝶的旧手机在响,刚开机时就有很多短信提醒,他一条也没点开。他拔掉充电线,这次是存储空间快满了。 他想关掉通知,却不小心点进了文件,一条录音开始自动播放。 温岁蝶和时文礼的嗓音在电流声里显得有些模糊,时晏被这段十五年前的对话劈中,定在原地。 “这是不是真的?你告诉我这是不是真的!” “你已经有了结论,何必再来问我。” “你回答我,是不是真的。”她的声音哽咽了,“我知道了,但是我不敢相信,我的丈夫是这样一个魔鬼。” “我不想解释,你精神不正常。” “究竟是我不正常,还是你不正常?你怎么下得去手?你想过阿晏和时安吗?” “呵,阿晏,你还不知道吧,你的好儿子也不正常,他是同性恋。” “你闭嘴!” 这段录音文件后面损坏了,时晏像触电一样把手机丢开,急迫地站起来,膝盖磕在花盆上,但他感觉不到痛。 他磕磕绊绊地在他自己陈设的迷宫里穿行,想要找到一条通道,逃离滋滋的噪音,他甚至不记得可以关掉手机,只是急迫地向前走着。 他走到浴室门口,光洁的浴缸是两排张开的牙齿,等着把他撕碎,他站住,通往房门的路被温岁蝶钟爱的一组花瓶和烛台守卫着,最后他的目光落在衣柜上。 他忍不住通过杂声的不规则起伏猜测他们后面的谈话。 “你怎么能和时晏的同学搞在一起,他还是个男人!” “没准儿你的好儿子也搞过他呢。” “你们姓时的一样恶心!” 温岁蝶和时文礼仿佛一起站在这个房间里盯着他,前者愤怒,后者冷血,两个人都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他被两道并不存在的视线烫着,拉开衣柜的门躲了进去。 空荡荡的挂衣架上,两个被落下的香袋一左一右悬着,散发出一丝淡淡的柑橘的气味。 “贺铭。” 由香气牵引着,这两个字从他唇瓣之间钻出来。 他从里面关上柜门,旧物和往事都被隔绝在外,只有属于贺铭的气味包裹着他。 “贺铭。” 昏暗狭窄的空间里,他一遍遍轻声念着,这两个字变成了一种咒语,让他觉得安全。 时晏慢慢缩进衣柜更深处,手掌触到一个金属样的小小凸起,再往下摸,是两个整齐叠放在一起的皮面盒子。 是贺铭藏在这里忘了收走的戒指盒。 自欺欺人的呼唤戛然而止,柑橘香从他微微启开的嘴唇灌进去,清新中带着苦涩的味道迅速向下抵达胸腔,最终填满了他的肺腑。 他撞出去,摁掉犹在作响的旧手机,大口大口地呼吸。 等他出现在人前,脆弱的姿态就完全从身上褪去,被淑姨精心熨烫过的衣衫每一处都笔直硬挺,像一层坚冰,把他的情绪封起来。 “时总,岁岁福利院画展开幕仪式上午就结束了,现在场内都是自然人流,需要清场吗?” “不用了。” "好的。" ryla摸不清老板为什么不去参加开幕仪式,这会儿又突然想去看看。她给简声和cindy分别发了信息,告诉他们一会儿时晏要到现场。 李冠站在展馆门口,隔很远就看到了时晏,热情地向他们挥手。 “时总,ryla姐,这边,我带你们进去。” 他一边走一边介绍展区布置:“这个展览字体是贺老师找韩野免费设计的,对,对,就是那个艺术家,中心广场那个雕塑就是她的作品。” “所有文案都是贺老师写的,不止大主题小主题,每幅画下面的介绍也是他亲自操刀。” “哇。” 走到展区中央,ryla忍不住惊叹:“真漂亮。” 不同于外面挂在展板上小幅画作,中央的大片空地上用大量巨幅蓝色透明亚克力板隔出一条条长廊,将画幅更大的纸张嵌在中间。 阳光斜穿进来,上面的纹路如水波氤氲,行走其中,只觉得一切都在流动,充满了生气。 “这是贺老师最喜欢的设计了,喏,尽头第一块玻璃是对色用的,他自己跑到工厂里和师傅一起定的颜色。” “福利院旁边不就有一条河吗,估计贺老师的灵感就是从那儿来的。” ryla听得兴致勃勃,时晏却心烦意乱。 贺老师贺老师贺老师。 到处都是贺铭,到处不见贺铭。 “贺总呢?没看见他。” ryla不经意问了一句,他在一幅画面前停下,心猿意马竖着耳朵听。 “他本来应该来接待时总的,但是下午刚巧有个讲标会,你们来之前他刚走,还特地交代我好好带两位参观。” 李冠对答如流,什么讲标会,不过是贺铭躲开他的托辞。时晏兴趣缺缺,打算选两幅画拍下来走人。 大片斑斓色彩尽处,尾端刚被李冠指着说用于对色的亚克力板上挂着一张小小的白纸,仔细看才能发现,上面用细细的蓝色铅笔勾出一片雪花的轮廓。 这幅画他见过,时晏的呼吸不自觉变重了,目光向下扫,作者栏没有写名字,作品介绍只有一句话: 命运起伏,你让河水流动,去更广阔的远方。 李冠跟过来,“时总要是看上这幅,估计要失望了。这幅不是孩子们画的,是贺老师画的。” “贺总还会画画呀。”ryla也站到这幅画前,看清楚画面内容后一时语塞:“嗯……挺童真的。” “其实是个乌龙,他本来就是去福利院感受一下孩子们的创作氛围,结果老师把这张画和其他作品混在一起了,搭建好了才发现多了这么一张。” 李冠嘿嘿一笑,“这个作品介绍是后补的,放在这里意外很合适。” “拿下来吧。” 李冠暗暗懊悔自己多嘴,“那我们晚上找工人拆掉这块亚克力。” “不用拆,和左边这幅一起拿下来。” “啊?” 李冠还没搞清楚时晏的意思,ryla提醒他:“我看售出的画会换上一张复制印刷品,再标一个‘已被领走’。时总要买走这两幅画。” “孩子们的画起售价都是一样的,但贺老师这幅……要不算买一赠一?” 李冠请来工作人员,麻利地把画芯取出来。时晏写了一张支票给他,李冠看见上面的数字险些没拿稳薄薄的纸片。 “这这这这这么多!” “谢谢时总,拍出了我们今天的最高价。” 时晏很敷衍地点点头,李冠还在碎碎念:“要不让贺老师收拾收拾转行去画画吧。” ryla接过画,看看时晏冷得能直接让水蒸气结霜的脸色,迅速打断他的话头: “我们就先走了。回头见。” “你打车走吧。” ryla如蒙大赦,她可不想继续和情绪到冰点的老板待着。她把画放在副驾驶,选了一个远一些的定位点等网约车,不一会儿看见司机也从车上下来了,时晏坐进驾驶座,宾利扬长而去。 第89章 第73章 73悔 等他反应过来,车子已经停在观潮路9号。 他数着窗口,楼上亮着的灯寥寥无几,他想找的那间也是黑的。 时晏解开安全带,双手从方向盘上垂下来,连自己也不明白,他想干什么。 带着两幅画上楼,恭喜贺铭乔迁新居?还是像之前一样,守株待兔,等贺铭出现再对他说一次“司机出了点问题”,叫他送自己回家? 他最讨厌拖泥带水,果断得近乎专制,几乎不知道回心转意四个字怎么写,因此也厌烦别人做无谓的纠缠。 可是,跟贺铭说完不要再见,他还是频繁地在脑海中和他见面。 此刻他自己坐在车厢里,眼前依然有和贺铭相关的画面闪过。 晚宴结束后,他拍拍贺铭肩膀叫他抓紧来灌自己迷魂汤,贺铭沉默地站在车子外面,目送他走远。 他在车上装睡,贺铭叫他的名字,轻轻披一件带着淡淡柑橘香的衣服在他身上。 驾驶座上贺铭借着看路避开他的视线,狡黠地辩驳: “我那不是怕你,是尊重。” 贺铭从1%追出来,拉住还没合上的车门,垂下头叫他给个机会补救: “我觉得我有义务让你的心情好起来。” 去见温荣的路上,贺铭看着烦躁不安的他拖长语调: “不能叫时总,叫男朋友也很奇怪……阿晏。” 他降下一半车窗透气,却意外看见一道修长身影。 他一时有点恍惚,在他脑子里转悠了好几天的人跑了出来,于是他忍不住做了一个有点傻气的动作——拿手帕擦擦没收进去的半扇窗玻璃。 他在重新系上安全带和推开车门之间迟疑,最后什么也没做,只是屏息看着贺铭。 搬家师傅模样的人推着一车家具,停在他身边,两人一起把一张桌子搬进了货车里。 时晏这才发现公寓楼前停了一辆依维柯,他刚刚只注意看贺铭了。 他正把这间公寓里的东西清空,一件接一件,时晏眼看几个月前自己安排人抬进去的家具分批被运出来抬到车上。 货车开走了,时晏仍旧坐在那里没动,半晌,他拨给ryla。 “观潮路9号的房子,过户完了吗?” “按您的吩咐,手续已经都办完了,出什么事了吗?” 这套房子现在就在贺铭名下,但他却在搬家。 “你盯着点,如果出租或者出售,就接回来。” “不好意思时总,我没太听懂。”ryla一头雾水,“您是要再购置一套公寓,还是想从贺总手里把房子买回来?” “没事了。” 时晏很快又把电话挂断。 以贺铭的性格,他不会去动这套房子。那么爽快地收下,也不过是为了避免多费口舌。 他不想再和自己有分毫关系。 如你所愿,这不是很好吗?时晏调了一下后视镜角度,不想再看里面那张略显落寞的脸。 第二天,ryla在恒时大厦见到他,依旧小心翼翼提了一句观潮路9号公寓的事,他依旧是冷冰冰的三个字:没事了。ryla就不敢再问。 老板和贺总之间一定不清白,房子过户走的是赠予。但她搞不懂的是,看起来像是老板拿钱把贺总打发了,贺总没觉得有什么,老板倒是非常不高兴。 大刘殷勤地来告诉她贺铭在楼下,问她中午要不要安排一起吃饭。 ryla言简意赅地回复了三个字:别作死。 “什么意思啊姐?他俩,现在不方便见了?” ryla没理他,大刘的信息一条接一条。 “完蛋,你们是不是在55层开会?” “贺总去55层了,别撞上吧。” “他去行政部了。” ryla疑惑:“他来行政部干什么?” 没等大刘回复,身后会议室里突然传出一阵响动。时晏推门出来,身上的杀气比进去之前又重了三分。 方才时文礼不知搭错了哪根筋,关心起他的感情生活。 “最近我听到一些闲话,你跟一个广告公司的小朋友在一起了?” 时晏从椅子上站起来,“少管闲事,先想想遗嘱的事吧。” “叫贺铭是吧?他公司叫什么来着?” 时文礼好整以暇地坐在首位,等他扭过头来,一向冷得煞人的眼睛里染上怒气。 “不关你的事。” 只是听他提到贺铭的名字,时晏就觉得每一根血管里都生了刺。时文礼则像完全没察觉到他的抵触,继续笑着说: “听市场部的人说是很帅气的年轻人,身材很好。” 时晏双手撑在桌上,自上而下望着他,一字一顿地警告: “别去招惹他。” 时文礼笑笑,岔开话题:“岁岁福利院有几个人来恒时了,你知道吧?一会儿你可以去认识认识。” “我没空。” “但你那位小朋友好像对岁岁福利院很感兴趣。” “那是他的工作。”时晏直起身:“他和我没关系,但你要是去惹他,我保证恒时的股价不会这么平稳。” “别这么紧张,只是随便聊聊。” 时文礼伸手去拿长桌中间的水壶,时晏先他一步举起来,时文礼等了片刻,见他没有动作,迟疑地把水杯朝他递过去。 时晏抬手,热水沿着壶嘴流进杯子,时文礼欣慰地抬高手: “谢谢,不,不用这么满……啊!” 水流从杯口溢出来,滚烫地浇在他手背上,时文礼被烫伤,捂着手扔掉杯子,陶瓷杯在厚重的木头桌面上滚了两圈,把手磕在边缘断裂,发出一声脆响。 而时晏优雅地把水壶放回原位,拿手帕擦掉手上被时文礼甩到的一颗水珠。 “别招惹他,我不是随便说说。” 时文礼仍旧捂着手,咬着牙道:“就这么一句话,你说了三次。” 时晏出去后,苏北辰从隔壁的小间穿过来,站到时文礼身边递给他一张湿巾。 “你打算把贺铭怎么办?” “我能怎么办?”时文礼用湿巾盖住手背,“你不是看见了吗,我还什么都没做,就拿热水烫我呢。” “那就什么都不做?他真查到什么怎么办!” “你急什么。”时文礼在笔记本上刷刷写着,“不然你去解决,让他永远闭嘴。” 苏北辰不说话了。他写完后撕下那页纸,推到苏北辰面前。 “他要报仇,给他搭个戏台就行了。” 门外。 时晏的脚步很快,径直朝电梯间走,想到时文礼用感兴趣的语气问起贺铭,他就开始犯恶心,一刻也不想在有他的地方多待。 “时总。” 走到转角处,ryla却叫住他,谨慎地向前一步,由跟在他后面变成和他并排。她低声道:“不然我先去摁vip电梯,您在这里稍等一下?” 时晏顺着她的目光望去,cindy正在等电梯,身边还有个人,被圆弧型的墙面挡住,只漏出半个肩膀。他的心忽然狂跳起来,脚步不受控制向前挪动。 在他看见那个人的脸之前,对方开口说话了。 “贺老师什么时候在恒时行政部有熟人了?” ……是李冠。 脚步和心跳都变得笨重起来,鞋面沉在瓷砖上,心脏钝钝地落回胸口。 “说是原来岁岁福利院的乔主任。” “总感觉贺老师见完他心情就不太好,哎,他最近整个人都感觉有点怪……时总!” 见到时晏和ryla,他们两人临时收住了话头。 vip专梯门开了,时晏没进去。 ryla摁住电梯按键,时晏邀请另外两人:“一起。” “那就谢谢时总啦。” cindy犹豫的时候,李冠迅速把她推进去。时晏在他们后面进电梯,状似不经意地问: “还要等谁吗?” “不用啦,我们先去开车,一会儿回来接上贺老师。” cindy摁下楼层按键,数字1亮起,ryla提醒她:“你们不去地下吗?” “我们车子停在外面了,哈哈,不知道贺老师怎么了,最近都不爱下地库,上次我们去wander,他也在旁边找了一个地上车位……哎呦!” cindy拧住李冠胳膊上的肉,狠狠一转。而时晏盯着电梯按键面板出神,压根不关注他们后面又说了些什么。 贺铭就这么干脆,为了不碰到他连停车场都不会进。 但他还是在门口遇见了贺铭。 说遇见不太恰当,只是他刚刚坐进车里,恰巧贺铭从旋转门往外走。车子缓缓启动,而贺铭没注意到面前的黑色宾利车尾,打着电话匆匆向反方向走去。 时晏降下车窗,新鲜空气挟着贺铭轻快的声音灌进来。 “我没忘,有点事情,刚结束。等下我去接你。” “晚上见,东云。” 晚上见。 这三个字足以让时晏整晚失眠。 餐刀划开牛肉。 他们在哪里见? 第90章 木塞从酒瓶上拔下来。 贺铭会说什么,许东云呢,还用那样充满爱慕的眼神看他吗? 喉咙里的酒凝结成了石块,湿润地割着他的喉咙。 如果许东云反复地问,贺铭会愿意和他试试吗,会在酒吧后巷里吻他吗? 他无法忍受脑海里打满了问号的想象,随手在床头柜里摸出几瓶药,找到一瓶有安眠功效的,就着最后一口酒吞下去。 他晕沉沉地靠在床头,过了很久,睡意没有到来,胃部传来一阵绞痛,激得他清醒,但下一秒又几乎让他痛晕过去。 在真的晕过去之前,时晏抓住枕边的手机,贺铭的名字排在他通讯录最顶端,他正要按下去,腹部剧烈地抽痛起来,他松开手,伏在枕头上,冷汗浸湿了后背。 视野里一片黑暗,他听见铃声响了,用最后的力气在屏幕上胡乱点了两下,随后就失去了意识。 第74章 74 戏台 时晏睁开眼睛,纯白的天花板上白炽灯有些刺眼,他慢慢眨了两下,适应光线的同时,一股消毒水味钻入鼻腔。 窗边有个男人背对他站着,他看不清楚,但心里也浮现一个人影,这时候窗边的人转过身,露出一半侧脸,把他的期待撕裂。 蒋一阔没注意他醒了,快步走到门口,抓住路过的医生,小声问: “他还要多久才能醒?” “这个不好说。”医生回答他:“他吃了过期安眠药,还喝了不少酒。” 过期安眠药。 时晏脑袋还在痛,他想起来了,有几瓶温岁蝶从前的药也被他随手塞到抽屉里了,一定是他没看清楚,误服了。 蒋一阔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过了半天才憋出一句: “他是懂作死的。” 医生安慰道:“幸好洗胃及时,但可能还会多睡一会儿。” “好,我知道了,你先去忙吧。” 他焦躁地踱回窗边,甚至忘了看一眼病床上的时晏。前阵子恨不得天天来诊室做咨询的人忽然销声匿迹,他早该知道情况不对,奈何时晏不接电话不回消息,只有被他轰炸得狠了才发一条“在忙”,把蒋一阔糊弄住。 蒋一阔深深叹了口气,很容易猜到他的消沉和贺铭有关,没有太多犹豫,他打电话给贺铭。 时晏正要出声叫他,就听见他举起手机,对着电话那头说:“喂,贺铭吗?” “对,我是蒋一阔,我想和你谈谈时晏的事。” 他一边说,一边转过身,看着仍旧安静躺在那里的时晏。时晏在他看过来的瞬间闭上眼睛,仿佛仍然在睡着。 他放轻呼吸,凝神听着蒋一阔接下来的话,蒋一阔却陷入了沉默。 沉默,漫长的沉默。 他听不清楚手机听筒里的声音,但是从蒋一阔接下来的话里,他知道贺铭不会赶来。 “好,我知道了。” “抱歉,打扰你了。” “再见。” 贺铭匆忙地挂断电话,继续跟上前方乔展意的车。 “抱歉啊东云,下次再把这顿饭补上。” 他和许东云吃饭吃到一半,乔展意带着一个孩子走进了餐厅。他没看见他们,在柜台边站了一会儿,拿上打包好的菜品,就牵着小孩的手离开了。 看见他身边十几岁的孩子,贺铭心里警铃大作,饭也没心思吃了,立刻叫服务员结账。 他们原本就在聊乔展意,许东云在西汀的记者朋友帮忙调查到一些他的家庭背景。 正说到他的养父母离婚很久了,乔展意被乔科带着,而乔科一直没有再婚,抬眼就看见了乔展意,于是现在两人一起在跟乔展意的车。 坐在副驾驶的许东云摇摇头,真心实意道:“没事,能多见一次面,是我赚到了。” “贺铭哥,你和时总分开了吗?” 刚刚蒋一阔打电话来,还没等他说什么事,贺铭就告诉他,自己和时晏结束了,有些事时晏应该不会愿意让他知道。 许东云话里带着难以掩饰的雀跃,可是贺铭轻轻“嗯”了一声,嘴唇没动,只有睫毛颤了一下,在他那近乎庄严的沉默里,许东云收回了接下来的话,就好像再多说一句,藏得好好的难过就会溢出来,把他淹没。 他转移话题:“贺铭哥,你说乔展意要去哪儿,酒店吗?” “不,他要回家。” “你怎么知道?” “我认得路。”贺铭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我现在和他住在一个小区。” 他们无比顺畅地跟着乔展意回到了小区,贺铭直接把车停在了门外马路,两个人跑进去的,因此他们到贺铭家甚至比乔展意进家门还要早。 许东云不解:“贺铭哥,我们不继续跟着他,在你家干什……” 然而贺铭指了指窗口,他立刻就明白了——贺铭选的这间房子正正好好在乔展意家对面,透过落地窗,可以清楚地看见里面的景象。 乔展意带着小男孩进了客厅,他打开电视,挨着男孩坐下,两个人开始吃东西。男孩坐在靠窗的一侧,因此他们能把两个人都看得很清楚。 “东云,你在这里看着,我去对面,有情况随时通知我。”他丢给许东云一部相机:“必要的话,拍下来。” “好,贺铭哥,你注意安全。” “没事,如果事情发展不对,我们就立刻报警。” 他没费多大力气,就说服保安帮他刷开了单元门禁,电梯门在他面前打开,许东云发消息给他: “贺铭哥,他们吃完东西了。” 这么快。 “他们坐得很近,在说话。” 会是他想的那样吗? “完了,乔展意好像看到我了。” 他回复许东云:“如果他拉上窗帘,你就报警。” 叮。 电梯停在乔展意家的楼层,贺铭慢慢走向那扇不起眼的暗红色防盗门。 许东云的消息还在响,他关掉声音,楼道里十分安静,震动的手机小幅度碰撞着他的皮肤,金属外壳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他踩着那频率,一步一步靠近乔展意的住所。 “他没有拉窗帘。” “但他在脱小孩的上衣。” “我拍下来了。” 最后许东云问他: “那我要现在报警吗?” 贺铭在那扇门前停下脚步。 现在报警吗? 可是乔展意还什么都没做,现在报警,只有一张脱衣服的照片,什么也说明不了。 只要他再等等,“未遂”就会变成既定事实。 他反复摁着锁屏键,最后一次摁下时,屏幕没有亮起。 像是给他的袖手旁观找了个借口,他的手机在这时候没电了。 贺铭点了一支烟,自欺欺人地想,他只等一支烟的功夫,至于结果如何,就看上天安排。 他把那支细细的薄荷凉烟随手放在过道窗台上,习惯性地在口袋里摸着薄荷糖。 什么也没有。 和时晏分开以后,他换了烟,换了衣柜香包,也改了随身携带薄荷糖的习惯。 这样他就不会在早上穿好衬衣的一瞬,想起时晏会突然凑近,轻轻嗅一口他身上的味道,然后若无其事地离开。 或者薄荷气味占领口腔后错觉在和时晏接吻,后者吃了他的糖还要挑衅似地问他:“奖励呢?就这样?” 他焦躁地在把口袋内袋抓紧又捋平,去看窗台上的烟,只烧了一点点,但他觉得刚刚过了无比漫长的时间。 没准儿东云已经报警了,警察很快就会来。 他安慰自己。 门里静悄悄的,他贴近门板,没有人叫喊。 男孩也会像阿龙一样无声地流眼泪吗? 贺铭被冰冷的门板烫了一下,猛地弹开,随后用掌心压灭了窗台上烧到三分之一的烟卷。 砰,砰,砰。 手掌一下下拍在门上,震得发麻,贺铭用力敲着,掌心刚被烟头烫过的地方都不觉得痛了,里面的人却一声不吭,天塌下来也岿然不动。 他不情愿,又不得不开口:“乔展意,开门。” 话音刚刚落地,锁芯咔哒一声弹开,这感觉很诡异,仿佛有人在里面守着,等他喊这么一声芝麻开门。 来开门的人是乔展意,他的腰带从搭扣中间垂下去,裤子拉链开着,只剩中间那颗纽扣维持着牛仔裤不掉下去。 他就用这么一副狼狈模样对着身上连一丝皱褶也找不见的贺铭,脸上没有恼怒,更多的是不甘。 他等了许多年的“证据”就在眼前,然而贺铭出奇地平静,声音轻飘飘的,浮在空气里。 “你对他做了什么?” 乔展意拉上裤链,笑了:“做和当年一样的事啊。” 他耸耸肩:“不过这次你来得比较早,还没来得及做完。” 贺铭点点头,一拳挥在他下巴上。 乔展意摸摸嘴角,出血了。 他用食指和拇指捻开,笑得更夸张。 第91章 "贺铭啊贺铭,这么多年你一点长进也没有,一提到那个短命鬼,就会变成疯狗。" “闭嘴。” 贺铭克制地只挥了一拳,撞开乔展意,去到沙发上赤着上身的小孩旁边,替他捡起印着卡通图案的t恤衫。 随着他走近,小孩慢慢张大嘴,清脆地哭出来。 “哥哥,他强迫我,他猥亵我!” 贺铭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但他还是递过衣服,温柔地安抚他:“别怕,把衣服穿上。” 警笛声从楼下传来,贺铭警觉地回过头,怕乔展意会逃跑。 但乔展意只是站在原地,因为光线的关系,贺铭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他阴恻恻地说: “你知不知道,我原本不用那么对他的。” “但我一想到他和你关系好,就觉得讨厌。我太想看你痛苦了。” “那你为什么不冲我来。”贺铭用身体挡住正在穿衣服的小男孩,和他对峙。 乔展意摇摇头,“你?你根本不是正常人。撕你的书你就粘起来,打得你满嘴是血,你连叫一声都不会,我最讨厌你那种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 “但为什么所有人都只看见你?”他越说越激动:“老师、记者、领养人,为什么所有人都一眼就看到你!” “后来,你不要的父母给了我,你现在拥有的却比我多得多,难道不是你偷走了我的人生吗?” 他嫉妒得发狂,贺铭心里却毫无快意,只觉得他是个疯子。他那藏在镇静下面的蔑视又一次激怒了乔展意,他高声在敞着的门廊里叫喊起来。 “哈,我想到你为了阿龙痛苦了这么多年,就觉得痛快。” “你不是要公道吗?我送给你!记住,是我送给你的!” 第75章 75 陷阱 就算当时立案了,十五年前的事也早就过了案件追诉期,何况阿龙的事情根本没有闹出福利院。 而这次,乔展意顶多算是猥亵儿童未遂。在派出所看到苏北辰和恒时的律师时,贺铭就知道,乔展意不会为此付出太大代价。 但他还是像上下班一样,每天早晚去派出所打卡,派出所民警刚好是当初处理他和邵洛打架的那位。 “当时就觉得你犟,没想到能这么犟。” 民警抓了一把坚果给他,“我们也挺看不惯的,但是,家长签了谅解书,检方决定不起诉。” “最后处理结果是十五天拘留。” 十五年,等来了乔展意被拘留十五天。 他得到的公道太薄了。 核桃仁吃得他嘴里发苦,面对同样愁容满面的民警,他无法抱怨,只能说:“理解。” “如果能找到其他的受害者,”贺铭想起小凤,“检察院会重新考虑是否提起公诉吗?” “当然。”民警想了想,耐心解释道:“如果你要举报,需要说明具体时间、地点和事情经过,这类案件性质特殊,如果没有受害人陈述和物证,很难立案调查。” 刚刚燃起的希望又破灭,贺铭不语,他向民警道谢,留下一堆没碰过的明显对方爱吃的杏仁,默默离开了警局。 脚下轻飘飘的,他只觉得自己像浮在空气里,抓住乔展意猥亵小孩这件事又顺利,又草率,说不出的荒诞感笼罩着他,贺铭觉得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自己忽略了。 “贺铭。” 他想得专注,没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对方加大音量喊了第二遍,才如梦初醒般回头。 苏北辰站在他的车子旁,不知道等了他多久。很少有人让他连客套都吝啬,不巧,苏北辰就是其中一个。他忽视了对方,直接开锁上车。 车子启动前,苏北辰迅速拉开副驾驶车门,坐进了他车里。 贺铭不说话,微微侧过脸对着他,眼镜链晃动闪着细微银光,使他的不耐烦具象化了。 “不用这么凶。”苏北辰不以为意,“我是看在你那晚没把我扔在街上的份上,好心来提醒你。” “别再查下去了,也别再招惹晏哥。” “你到底是想报仇,还是想要真相?” “前者你已经得到了,至于后者,不是你能承受的。” 他一口气说完,不去管贺铭的反应,像上车时一样迅速打开车门钻出去,很快消失在贺铭视野里。 要报仇,还是真相? 贺铭的手指轻轻敲打着方向盘,许多细节在脑海里变得清晰。 乔展意“恰巧”带着男孩去了他在的餐厅,又“刚好”没看到他,放心大胆地把男孩带回了家。 看到对面窗口的相机,乔展意没有拉窗帘,反倒正大光明去脱男孩的衣服,帮他们取证。 一个恋童的变态,他知道解开自己的裤子,却只脱了小孩的上衣。 一个受到惊吓的小朋友,见到他张口哭喊“他猥亵我”,用词精准又书面。 整件事完全就是一场拙劣的表演,难怪乔展意要说,这公道是他送给自己的。 但是为什么? 乔展意在替谁遮掩? 那大概就是苏北辰说的,他不能承受的真相。 比起提醒,苏北辰的话更像是一种引诱,引诱他打开潘多拉的盒子。 他巴不得贺铭从世界上消失,贺铭很清楚这一点,而调查岁岁福利院的危险,他在西汀时也已经通过那辆如影随形的金杯领略过。 至于要不要走进苏北辰的陷阱,贺铭笑笑,拨出了一个电话。 “您好,我是贺铭,对,岁岁福利院的工作人员,咱们在西汀见过的。” “我刚好在平津出差,妙妙有东西托我转交给小凤,最近您什么时候有时间,我送过去。” “好啊,今晚没问题。” 电话那头是小凤的养父孟洋,贺铭始终和他保持着联络,之前还邀请他来看福利院的慈善画展,因此他的见面请求并没有让对方觉得突兀。 平津是小凤一家所在的城市,离长临大概两个半小时车程,贺铭踩下油门,如果他开快点,两个小时也就到了。 早在他在福利院再次看到乔展意,他就知道,这不是私怨,是公理。 他退让过一次,放弃收养资格,那时候他以为,只要乔展意离开福利院就能息事宁人,结果却有更多人因此受到伤害。哪怕前方是陷阱,这次他也绝不再退。 天不收恶人,他来收。 谁愚弄他,他就让谁付出代价。 暴雨将至,阴云遮住了黄昏的最后一丝光线,黑色奥迪疾驰,消失在暮色里。 随着车子驶出长临,雨势越来越大,平津市里路面积水几乎与a6的地盘平齐。他一路压着最高时速行驶,到达小区门口,一眼就看到孟洋穿着一双雨靴站在水里,显得他上半身的polo衫和行政夹克有些滑稽。 他撑着伞走近驾驶座一侧的车窗,贺铭降下车窗,立刻有雨丝飘进去,沾湿了他左肩。 “您上来吧,我开车载您进去。” 孟洋摇摇头,“贺先生,我就不请你去家里坐了,小凤听到你的名字,很抵触。” 贺铭的微笑依旧自然:“那也上车,让我送您回去吧。” 孟洋推脱不过,还是坐进了副驾驶。贺铭开进去,停在他指的一栋楼正门口,一路没有说话,只在他下车前把后座的一盒枣泥方酥和一袋茉莉花茶拎过来,放在他腿边。 “给小凤的,茶给您和嫂子尝尝。” 他没再用“妙妙的礼物”这种托词,孟洋叹了口气,贺铭这个人真的让人讨厌不起来。 “贺先生,我之前去看了福利院的画展,相信你是真心爱护孩子们,所以我才愿意来见你。” “我实话跟你讲,当初我和我太太收到了一笔科研经费,唯一的要求是希望我们能收养一个精神状态不稳定的小孩,也就是小凤。” “我们想要见见孩子再决定,毕竟,我们不能那么不负责任地因为钱去接受一个孩子。但是看到小凤以后,我们俩觉得和他非常投缘。” “我知道小凤身上一定发生过一些事,刚来时他对封闭的房间有很严重的应激反应,睡觉都必须留一盏灯,也许有人把他关起来过,但现在那些都结束了,他会在我们家好好长大。” “贺铭。” 孟洋第一次叫他的全名,贺铭很谦和地应了一声。 “你处事周全,心里很有主意。但我到底年纪比你大一些,所以我想劝劝你。” “凡事寻根究底,伤人伤己。你现在再去问小凤过去的事情,何尝不是一种对孩子的二次伤害。” “你好好想想,你平时也挺忙的,就不要再折腾过来了。” 他走到单元门口,听见贺铭熄火追了上来,皮鞋踩进水里,水声飞溅。 孟洋无奈地回过头,贺铭没打伞,此时整个人湿漉漉的,裤腿和皮鞋都浸在水里。 “我不是要逼小凤去回想不好的事情,我只想知道罪魁祸首。” 他一身狼狈,但脊背笔直,像一棵风雨动摇不了的树。 第92章 “伤疤就是伤疤,就算不去看,也会一直在那里。” “我不希望他长大了还要害怕,还会想为什么有人能随意把他关进黑暗的房间。更不想他接受,世界就是这样的,坏人可以为所欲为。” 他把孟洋落在车上的伞还给他。 “请您告诉小凤,我在小区门外等他,到明天这个时候,如果他不愿见我,我不会再来打扰他。” 贺铭说等,就当真守在门口。 天色全黑了,他把窗户敞了一条小缝,放平汽车座椅躺在上面假寐。 雨还在下,贺铭闭着眼睛,听头上传来劈劈啪啪的水声,觉得自己像躺在一条船上,不禁想到时晏对他说,冬天要一起去埃及坐船的事。 不能想时晏,他给自己的思绪踩下刹车,可是雨水不由他控制,依旧声声砸在车顶,又把他拉回那个夜晚,时晏撑伞伏在他背上,醉意朦胧,问他喜欢过什么人没有。 他从没想过有一天能和时晏说喜欢,他的心事是一辆望不见尾的列车,自他的少年时代轰鸣而来,从现在的他身体中穿过,但却从未抵达时晏。 他们之间的距离要以光年计算,贺铭知道,时晏降落在他身边是偶然,即使胸口揣着戒指的几个小时里,他也没奢求过永远,只想多留他一刻在身边。 做过千百遍心理建设,自以为放手也能洒脱,可他那时候不明白,时晏不是烟酒、糖和咖啡因,也不像游戏或奢侈品。 他不是无聊生活的调剂,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场盛大的馈赠,大雪顷刻就会覆盖你的整个世界。 而当最后一片雪花消逝,一切还是原样,他什么也不带走,只有空气中丝丝缕缕的潮湿水汽提醒你,这里曾铺满陨落的月光。 蒋一阔打电话来,是想说什么事? 薄荷糖没有了,时晏还会买吗? 胸口有什么爬上来,很轻很轻地咬着他。他不应该挂断蒋一阔的电话,哪怕听他多讲一句。 可惜蒋一阔不知道,能让时晏敞开心扉的人不是他。 他看看窗外,路灯发出微弱的黄色晕影,黑暗里听不见脚步声,小凤没有来。 第76章 76 真相a “我说你……” 蒋一阔把饭盒搁在床头,看着靠在床头的时晏,忍不住竖起眉毛要教训这位不知死活的病人。 笔记本电脑搁在他腿上,还挂着点滴的手随意搭着触控面板,像一辈子不知道什么叫鼓针和回血一样泰然自若。 医生还没发作,病人就冷飕飕扫了他一眼,强迫他噤声。即使病恹恹躺在医院里打点滴,时晏给人的压迫感依旧很强。 蒋一阔敢怒不敢言,咬着牙拿起水果刀削了一个苹果,刀刀见肉,桌面上迅速堆起一簇红色果皮。 等他削完,时晏挂断视频会议,嫌弃地看他手里被削得棱角分明的苹果。 “我不吃。” 咔嚓—— 蒋一阔清脆地咬在最中间的位置,边嚼边微笑着说:“谁说是给你削的,你这一周都只能吃流食。” 他掀开饭盒盖往时晏面前一推,整整一大筒蔬菜粥。时晏无动于衷地看着他,蒋一阔叹了口气。 “我叫时安来吧,喂饭这种肉麻的事,我实在做不来。” “别和他说。” 提到时安,嚣张的病人像被捏住了命门,配合了许多。蒋一阔勉为其难地拿起勺子,时晏又说: “给我找根吸管。” 还有附加要求: “要玻璃的。” 蒋一阔深吸一口气,在心里默念了三遍冷静冷静这是医院的大金主才忍住。“行,我找人给你弄去,还要别的吗时总?” “不用,别的有人安排。” “要不吸管您也找人安排一下呢?” “那你带什么粥。” 在他理直气壮的目光里,蒋一阔简直想给他鞠个躬说对不起属下办事不力。 他给助理发了条语音:“小李,帮我去买一根可以喝粥的玻璃吸管,洗干净送到v06病房来。” “要尽快哦,不然我们尊贵的客人就喝不上冷、热、正、好的粥了。” 时晏不理会他的冷嘲热讽,用可以自由活动的右手在键盘上敲打着。除了他那透出浅青色血管的手背,醒来的时晏整个人看起来和“脆弱”毫无关系,因此蒋一阔忍不住试探他: “要不叫贺铭过来一下?” 他打字的动作没停,“不用。” “闹别扭了?前阵子还加班加点似地来找我做咨询呢……” 时晏头也没抬:“我的吸管呢?” 尽管他的语气再平静不过,蒋一阔还是清楚地看见他那薄薄的手臂皮肤下面鼓起了青筋。他不敢再刺激他,只好换了个话题。 “对了,你那过期安眠药从哪儿搞来的,我看日期都十几年了,不是我给你开的吧?” “嗯。” 时晏含糊应着,也不知道有没有把他的话听进去。蒋一阔不满道:“我跟你说正经的,你可别随便吃药了,你们家药怎么摆得乱七八糟,过期就算了,药片也往瓶子里乱装。” “你那根本不是安眠药,是利舍平,好好的人吃什么降压药,不晕才怪。” 时晏扣上笔记本,“你说什么?” “就你被送来医院那天,我不放心,把你吃的药也拿来化验了,结果发现不仅过期了,连瓶子都装错了。” “不过你家里怎么会有利舍平,你体检结果血压很正常啊……” 时晏面无血色,扎进他皮肤的点滴管里倒是返上一截暗红液体。 “如果抑郁症患者长期服用这种药,会怎么样?” “不会有抑郁症患者服用这种药的,它会消耗去甲肾上腺素,加重抑郁……”蒋一阔的声音弱下去,脸上出现不可思议的神情,“这是伯母的药?” 霎时间他后背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蒋一阔摇摇头,想把可怕的猜测从脑子里赶出去。 “不会有医生给抑郁症患者开这个药,也许是个巧合。” 话说到一半,时晏已经拔掉针头,掀开被子从床上下来。 “我回去一趟。” 这次蒋一阔没拦他:“我去开车,我跟你去。” “不,你留在这儿。”时晏伸手向他要车钥匙:“我拿完东西回来找你。” “你自己去我不放心。” “我什么时候需要人护着了?” 蒋一阔拗不过他,只得把车钥匙扔给他:“b3,电梯一出去那个车位。” 时晏点点头,路过他身边时低声道:“我要回一趟老宅,你跟我走太显眼。” 那房子一直是时文礼在差人打理,庄园入口处的花木许久没人修剪,茂盛得过头,自由生长成奇形怪状的枝叶垂到篱笆上,显出一种奇异的荒凉。 再想离开,大片青绿草皮中间杂着一些枯黄的地块,像是老人脸上生的斑。约莫开了十五分钟,他终于隐约看见米色莱姆石建筑的一角尖顶。 花园都荒废了,前庭的喷泉竟然还开着,一樽人鱼的大理石像从水中央探出来,两边池壁上镶着雕刻细致的玫瑰花,从花蕊里冒出清澈的泉水,环绕着她。 一路他都没遇到人,这让他的行动方便了许多。时晏用钥匙打开大门,奔上楼梯,里面的房间大多敞开着,他直奔时文礼的卧室,却发现里面不知什么时候空了。 家具和陈设都还在原位,但所有私人物品都被带走了。书房也是一样。唯一一张没放盖布的桌子上积了厚厚一层灰,应该许久没人来过。 时晏试图回想时文礼搬出去的时间,却发现这些年他对时文礼的私生活几乎一无所知。时老爷子去世前不久,他刚好毕业回国,在病床前听完医嘱,他第一件事就是回到这里打包了温岁蝶的所有东西,搬到了新划到他名下的一处房产里。 他应当没有遗漏,这么多年,每次搬家他都会清点那些没打开过的箱子数目。而淑姨前阵子整理地下室,更是把里面的东西列了一个足有词典厚的清单,时晏记得很清楚,里面并没有温岁蝶的病例、处方资料。 但那些东西,包括每一次体检报告,家里都应该有存档的。 档案室。 时晏搭电梯下去,这间房子的地下室比澜庭更大,也更阴森,他循着记忆找到档案室,最左侧的柜子上标着“健康记录”,他摇动手柄,两列柜子缓缓分开。 架子上全空了。 他回到三楼,看着尽头唯一一扇紧闭的房门,迟疑着轻轻转动门把手。吱呀一声,比其他地方更空荡的房间出现在眼前。 里面除了一张搬不走的地台床,什么也不剩。 这是温岁蝶的房间。 他只要匆匆扫一眼,就知道自己当初并没有遗漏。里面还有一道合着的门,时晏只瞥见上面的半扇磨砂玻璃就开始心悸,他迅速把卧室门带上,背靠着木门缓缓滑坐在地。 也许那瓶药片真的只是装错了,他心里生出不再探究的软弱念头,但只过了片刻,他把气息喘匀,又拿出手机打通澜庭的电话。 第93章 “淑姨,客房的床头柜里有一瓶阿司匹林,你把它送去给蒋一阔。” 除了安眠药,被他误打误撞带走的温岁蝶没吃完的药物就只剩一瓶阿司匹林。 他一个人坐在偌大的、毫无生气的房子里,倚着一扇关住他最深处恐惧的薄薄门板,数过时钟的每一次滴答声,直到手机震动起来。 “是什么?”他开口便问。 “时晏,你在哪儿,我要当面跟你说。” “呵。”时晏嗓子里发出比笑声更轻的气音,自己说出了答案:“利舍平。” “你在老宅吗?我去找你,等我,先别冲动,喂?喂?” 电话没有挂断,但他已经听不到里面传来的蒋一阔的声音了。 他跟着自己的影子走下楼,路过玄关柜上的镂花椭圆镜子,对着灰蒙蒙的镜面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物,随后继续向外走。 他准确无误地从一团乱麻的脑子里揪出一个关于时文礼住址的线头,输入导航,像ai自动驾驶一样一路平稳地开过去,只在进入大门闸口的时候发生了一个无伤大雅的小插曲。 门岗出来做访客登记,他降下车窗,机械地转过脸,门岗就把登记本收了回去,笑着说了句“是少爷吧”。 他厌憎自己和时文礼有三分相似的眉眼,就像他厌恶自己身体里流着时文礼的血。 时晏长驱直入,别墅的门虚掩着,灯火通明的建筑里传出欢快的人声。 他用鞋尖踢开门,微微抬着下巴大步闯入时文礼的领地,他不介意破坏一场热闹。 但会客厅的景象还是让他停下了:白花花的肉体像地漏处积攒的泡沫,在灯光下泛着恶心的油光。 屋子里的男男女女几乎都不着片缕,少数穿了的还不如不穿,几根绳子把皮肉勒出一个夸张的形状。 一个胸口裹着两片三角亮片的男孩靠近他,笑着伸手去勾他的上衣下摆。 “哟,真正的好货在这儿呢,一点没露我已经湿透了。” 他暧昧地往时晏耳边吹了口气:“要不要先跟我玩一会儿,反正时董现在没空。” 啪。 他脸上印了五个通红的指印,动手的不是时晏,是从楼梯上下来的苏北辰。 “你算什么东西。” 他衣着整齐,是这间房子里除了时晏以外唯一一个还算体面的人,打了一个耳光犹嫌不够,挥手又在男孩另一边脸颊上来了一下。 男孩不甘示弱地捉住他的手,“痒就自己去楼梯扶手上骑两下,在这里发什么癫?” 苏北辰一把将他推到地上,难堪地看着时晏,而时晏眼睛里没有一丝温度,冷冰冰看着面前的酒池肉林。 倒在地上的男孩高声叫骂,终于引来了其他人的注意。时晏亲眼看见时文礼从茶几下面站起来,连带着拔起一个赤身裸体的男孩,睡袍敞着,腰带缠在那男孩脖子上。 他看起来比时晏还要不耐烦,手还放在男孩下身,站在原地提高了音量问他: “有什么事?” 时晏单手摸了摸口袋,模样很淡定:“有烟吗?” 不知道哪里扔来一盒,掉在地上。 “火。” 苏北辰摸出一个打火机递给他,手伸在半空中,弯下腰替他把烟捡起来。 时晏拿过打火机,擦着火,在众目睽睽之下挥手掷了出去。银色火机带着小小的火苗飞过一滩滩肉上空,不偏不倚地落在窗帘上,点着了兀自闪亮的金丝绒。 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中,时晏毫不留恋地转过身,像进来时一样,昂首阔步地离开。 第77章 77 迷路 时晏开车离开了时文礼家很远,才停在路边,扶着车门止不住地干呕。 他一定是脑子里进了生理盐水,才会想要当面质问时文礼,是不是他换了温岁蝶的药,导致她病情加重自杀。 他没注意,身后一直跟着他的一辆双门小跑也停下了。苏北辰从车上下来,递过来一盒纸巾。 “晏哥,你还好吗?” 时晏没有理他,仍旧弯腰靠在车门边,朝着他伸出手,手心向外,叫他不要再靠近。 苏北辰停在离他半个车身远的地方,低声道: “我,我今晚没有和他们一起。” “我只是去拿东西。” “我早就和时董没关系了,出国以后我们就只谈公事。” 他絮絮地说了很多,时晏直起身子,漠然回他:“我不关心。” “晏哥,你就是不肯原谅我对吗?”苏北辰把抽纸盒捏瘪了,“如果没有当初伯母的事,你会不会少恨我一点?” 时晏捂着腹部坐进车里,苏北辰向前一步,在他关上车门前又问: “那贺铭呢?” “如果他也不坦诚,他接近你也别有所图,你也不会给他机会吗?” 别有所图。 时晏心里漫上一种更为轻微遥远的感伤,如果贺铭真的对他别有所图,这时候就应该死缠烂打,而不是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种伤心在更大的绝望和困惑前显得无足轻重,反而使他平静了些,时晏踩下油门,把苏北辰遥遥甩在身后。 倘若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能够帮助他的长辈,那就应该是温荣。手机不知道被他丢在哪里了,他直接把车开到带贺铭去过一次的那个地上停车场,对警卫员说他有要紧事。 警卫员认得他,也因此拦下他。 “不好意思,我要打电话问一下。” “嗯,请告诉他,是关于我母亲的事。” 不多时警卫员回到他面前,为难道:“时先生,请您回去吧。” “他睡了吗?这件事很急。” “我告知了,但是温老先生说……” 他看了时晏一眼,像在斟酌措辞,想了半天最后还是如实相告: “他说他不想见您,如果是您母亲的事,您就更不应该找他谈。” “时先生,您请回吧。” 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能帮助他的长辈。 时晏打了个寒战,回到车上,启动车子驶离警卫员的视野。 但他实际上并不知道该去哪里,接下来能做什么。他路过1%,只看了那灯牌一眼,就任由它和道旁的树木一起向后隐去。 他绝不会让时安卷进这桩事,他不能让时安知道也许是父亲杀了母亲,那太荒谬,也过分残忍。 汽车在高楼林立的城市森林里漫无方向地低空飞行,繁华街景模糊成彩色的光斑,孤单,茫然,两种从未有过的感受吞没了他。 他必须降落,不然就会坠毁,可他找不到一处停机坪。 这两天长临总在下雨,断断续续的,这会儿又有细细的雨丝飘在车灯前,像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 刚下高速的贺铭松了口气,平津的雨很大,这一路他开得提心吊胆,如果长临路面积水深,他担心车子会半路熄火。 到家时雨停了,他松松肩膀直奔浴室,在车里挤了一夜的后遗症就是浑身都酸痛,如果不是忍受不了身上沾了雨水的气味,他一定倒头就睡。 冲洗到一半,他的手机响了,贺铭打定主意不接,只是习惯性地去看来电显示。 蒋一阔。 “喂,蒋医生。” 他先接起来才关掉喷头,拿浴巾把身体一裹,热腾腾的水汽蒸得他发晕,蒋一阔的声音像隔了一层笼布。 “时晏不见了,你能帮忙联系一下他吗?” “发生什么了?”贺铭打开冷水,把手脚放在下面,激了自己一下,“我去找他。” “一言难尽,总之他下午去了一趟老房子,情绪不太好。我现在在他们家,人不在,电话也不接。” “公司,澜庭,1%,时安家,w酒店,都找了吗?” 贺铭报出几个地点,镇定的声音和他慌乱的动作格格不入,他草草擦了一把身体,迅速地穿好衣服,蒋一阔说完下句话的时候他已经站在门边。 “w酒店没找,我让时安现在过去看一眼,其他我都打电话问了,时晏都没去过。” “司机呢,问了没有?” “他没带司机,今天我们俩在医院,他直接开我车走了,怪我,不应该让他自己……” 贺铭开锁坐回车里,“你车牌多少?” “什么?” “车牌号。” “临asq945,对,可以找人查车牌!” “我去找人查。”贺铭话里没有安慰之意,但听起来让人十分安心,“蒋医生也问问看,有消息我们再联系。” 不等蒋一阔回应,他就挂断了电话。他上门把在交警队的朋友挖起来,一路油门到底把人塞进工位,在电脑前看着他调监控。 朋友打着哈欠听他报了一个又一个路口的名字,“慢点,慢点,我脑子还没醒呢。” 贺铭一言不发地走开,很快冲好一杯速溶咖啡端过来放在他面前,“我很急。” 朋友端起速溶咖啡喝了一大口,“这么苦!你放了多少?” 第94章 “三包。” “我真是谢谢你。” 监控画面加载的功夫,朋友问:“怎么不报警,人失踪多久了?” “半天。” “半天?”三倍浓度的咖啡呛在嗓子里,“你确定他不是喝多了睡着了?” “不,情况特殊。”贺铭拉了一把椅子坐在他旁边,眼睛也不眨地盯着屏幕。 确实特殊。 朋友想起他认识贺铭的情景,他往停在路边的a6上贴了一张罚单,正要去贴后面那辆,车主醉醺醺从驾驶座上下来,大着舌头嚷嚷:“车,车里有人呢,贴什么贴!” 他撕下罚单贴在车玻璃上,“车在这里就得贴,跟有没有人没关系。” “那我现在开走。” “你现在开走就不是罚单那么简单的事情了,得算酒驾。” “嘿我说你这人怎么不知好歹呢!” 三言两语,喝醉的车主跟他动起了手,他被推了个趔趄,一屁股坐在地上,车主抢了他的罚单本,作势要往他身上砸。 贺铭就是在这时候出现的,他抬手一挡,很轻巧地把罚单本从对方手里抽出来,随手还给他。 闹事车主不乐意了,扒拉着他肩膀,嘴里说些不干不净的话,他眼睁睁看着西装革履的贺铭现场表演了一半过肩摔—— 之所以说是一半,他确实把人提起来了,但没完全摔下去,在醉鬼落地前,他改为手臂向下,从半空中夹住他的腰,缓冲了一下才放手,让对方缓缓跌坐在地上。 他微笑着从两人中间穿过:“不好意思,借过。” 朋友愣了一下,指着他车上的罚单:“你把那张还给我吧。” “不用了。”贺铭把那张纸折起来放进口袋,风度翩翩地和他道别,“一码归一码。” 就这么一只大尾巴狼,现在竟然为了半天联系不到一个人,半夜把他抓起来看监控。 “啊,找到了。” 他们看见那辆车停在一家酒吧门口,粉色灯牌照着外摆的铁质桌椅。 不等朋友确认地址,贺铭就冲了出去。 他赶到那家酒吧,心又沉下去,灯牌是黑的,店打烊了。 他绕着店面走了一圈,边拨时晏的电话,边叫他的名字。听筒里是一阵忙音,黑暗中也无人回应。 忽然他看见了蒋一阔的车,临asq945。贺铭跑过去,车里时晏的手机震动着,屏幕亮光足以让他看见,车里没有人。 心凉了一半,他浑身发冷,挂掉电话的手都在抖。 公司,澜庭,1%,时安家,w酒店,时晏还能去哪里? 贺铭用两根手指指节敲在太阳穴上,迫使自己清醒,他把导航里的地图放大又缩小,寻找着附近时晏可能回去的地方。 走路可以到的,24小时营业的酒吧或者酒店,或许他应该问问蒋一阔时晏在附近有没有其他房产…… 手指在地图上某个点停住,眼前浮现出一个熟悉的地址。 观潮路9号就在附近。 时晏会去那里吗? 他有些怀疑,但还是一刻不停地重新启动车子,加大马力往那里赶。 能看到楼上的窗帘开着,灯是灭的,贺铭摇摇头,只怕等待他的又是一次失望。 不等他开到楼下,从平津一路涉水回来的车子熄火了,贺铭只好下车。 他还是打算去公寓里确认一下,除了这里,他没有别的地方可以找到时晏了。 就在他急匆匆向着单元门走时,花丛旁忽然传来一声响动。 贺铭看过去,花丛后面是一处景观水池,其间弯曲的石子路上空无一人。 应该是只流浪猫,贺铭这么想着,却忍不住向着水池挪动脚步,提心吊胆地向水底张望。 水池很浅,除了几条水草,并没有其他活物。他笑自己草木皆兵,回身折返,却看见被花丛遮住的池边小道上有一大团影子在动。 贺铭走近了,昏黄灯光下,时晏一身酒气躺在落花之间,正在解上衣的纽扣。 第78章 78 “各取所需” 他显然醉得狠了,平日里的时晏绝对不会躺在这种地方,刚下过雨,地面还湿漉漉的,尽管铺路的石子表面较为光滑,躺在上面也一定不会舒服。 喝醉酒的人会觉得热,因此他边上散落着一件皱巴巴的外套,此刻正要把身上最后一件上衣脱掉。 前襟敞着,有白色的花瓣掉在他身上,下面露出来的皮肤是一种介于花瓣和雨水之间的颜色,近乎透明的白。 他试图把上衣从肩膀上褪下去,但底端有几颗纽扣仍扣着,他随意一扯,那几颗碍事的扣子就飞出去。 有人走过来在他身边蹲下,伸手拉住他的衣襟,替他遮住裸露在外的肩头。时晏不胜其烦地别开脸: “苏北辰,别来烦我。” 那人动作顿了一下,但还是弯下腰,手掌垫在他颈后,慢慢扶他坐起来。 “叫你走开,听不……” 随着来人贴近,一股淡淡的柑橘香钻进他鼻腔,凶巴巴的话顿时断在嗓子里,他没了声响,只是默默伸手搂住了对方的脖颈。 他任由贺铭把他抱起来,意识模糊间似乎听到贺铭叫他的名字,含糊地应了一声,实际上他的声音小得可以忽略不计。 事情的走向变得不太对,贺铭又把他放到了一个干燥的地方,开始解他的衣服,他无暇思考为什么,只知道自己不想让贺铭走开,于是顺从地让他摆布。 贺铭把时晏抱进车子后座,他身上的衣服湿透了,浑身都是冰的。他索性先把他的湿衣服脱下来,又把自己的衣服一件件裹在他身上,两人交换。 “时晏,醒醒,别睡。” 雨夜风凉,他不知道在外面躺了多久,酒后失温是很危险的,贺铭在车上找到一条毯子,里三层外三层把时晏包起来,从身后抱着他。 “别睡,你得去医院看看。” 他先去摸车钥匙,想起车子熄火了,只好又去摸手机,上面有两个蒋一阔的未接来电,他拨回去。 “我找到时晏了,你在医院吗?找辆救护车来观潮路9号,应该没发烧,但感觉体温偏低。” “嗯,现在我们在车里,我车熄火了,开不出去。你们到路口告诉我,我带他出去。” “不要睡,时晏,不要睡。” 挂断电话,他低声重复着,时晏只有颤动的睫毛回应他。 这里离临安医院不远,蒋一阔很靠谱,几乎立刻带着人赶到了。贺铭背着时晏出去,也许是觉得没事了,他心里松懈下来,脚下也软绵绵的,强撑着一步步走到路口。 “快,搭把手。”蒋一阔招呼车上的两个医护人员下来帮忙,看清贺铭身上污迹斑斑的衣服后,不由瞪大了眼睛,“今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贺铭没回答,在他见鬼般的眼神里笑笑,大有功成身退之意: “那我就先走了。” “不你等等,你看起来不太好。” 蒋一阔拦住他,他只轻轻碰到贺铭手肘,贺铭回过头,还没来得及推辞,眼前一黑,猛地倒下去。 他看起来清瘦,实则一身肌肉,体重属实不轻,蒋一阔自己险些没接住他。蒋一阔在贺铭额上随手搭了一下,顿时觉得这趟救护车性价比十分高,一辆车拉回两个病人。 时晏有没有失温他不知道,贺铭是铁定发烧了,烧得还不轻。 两个人一前一后被抬进医院,时晏被拉去做心电图测体温,贺铭则在急诊室醒来,硬要说自己没事,被医生按着抽了血扎上吊瓶,又单独安排了一间病房给他休息。 他困得不行,怕点滴打一半睡着,又担心时晏的情况,在病房床边坐了不到十分钟,就拎着吊瓶出去找蒋一阔。 走廊里静悄悄的,他头晕脑胀地往前走,没留心,在转弯处撞上一个人。 “大哥,路在脚下但人在前方,你看着点啊……贺铭?” 他抬起头,眼前出现一张被黑眼圈遮了三分之一的漂亮脸蛋。值完夜班怨气值达到顶峰的宋窕揉了揉眼睛。 “你怎么这副德行?” 贺铭无奈道:“要在你的工作地点偶遇,很难做到体面。” “不会又是因为时晏吧?我倒是知道他刚被救护车送来,弄得跟皇帝驾崩一样,兴师动众的。” “他怎么样?” 宋窕翻了个白眼:“一半值班医生被叫去给他做检查,能出什么事。” “倒是你。”宋窕指指他衣服上的脏污和水迹,又看看他发白的嘴唇,“你不好好打点滴,乱跑什么,厕所在另一头。” “太困,起来走走。”贺铭举着自己的吊瓶,觉得胳膊有些酸,“帮我个忙?给我把针拔了。” “我不。”宋窕瞪大眼睛,“我怕我前脚拔完你后脚晕倒,那我还得接着加班处理医疗事故。” 贺铭没力气跟他拌嘴,“那你帮我举着,我自己拔。” 他费力地朝吊瓶抬了抬下巴,“喏,青霉素,退烧的,拔了不会死。” 第95章 “不准拔。”宋窕左右为难之际,蒋一阔突然冒出来了,“烧到四十度了,当自己炼钢呢。” 宋窕难得和蒋一阔统一战线,“那你走什么走,急着找阎王报道去?” 他俩一左一右把贺铭架回客房,蒋一阔又说:“你放心,时晏没事,你踏实输完液睡一觉,明天起来再去看他不迟。” 贺铭只好点点头,宋窕却炸毛了: “同样是病人,你们就这么差别对待,时晏没事,指甲缝都恨不得用x光照一遍,这儿发烧四十度,扎上针就给扔病房了?” “咱们院不是有病号服吗?你看看他身上穿的这是什么!” “不通知家属?万一他睡着的时候输完液空气栓塞怎么办!” “我这不是来了。”蒋一阔自知理亏,声音弱下去,愣是没敢说贺铭醒过来第一句就是我没事你去照顾时晏吧。 “你们去忙吧,我定个闹钟,不会睡死过去的。打完针我就回去了。” 宋窕坐到沙发上,没好气道:“送佛送到西,谁叫我不准时下班,磨蹭了两分钟就碰上你。” “我去给你找身衣服。”蒋一阔溜之大吉。 被他俩这么一搅,贺铭的困意飞到九霄云外。他打趣宋窕:“你干嘛对蒋医生这么凶?要不是知道他是你老板,我还以为他是你仇人。” “老板和仇人差很多吗?”宋窕斜着眼睛,“我不光讨厌他,也讨厌你家那位时总,都一副无情无义的资本家嘴脸。” 提到时晏,贺铭的情绪又低下去一点:“别开这种玩笑。” 宋窕接收到他话里的关键信息:“你们分手了。” 联想到今晚贺铭和时晏一起被救护车送来医院,贺铭身上又有明显的水迹,宋窕脑补了一出大戏。 “你该不会是发现他一直在利用你,气不过就把他灌醉然后抱着他投湖了吧?” 贺铭不想多说,沉默地垂下眼睛。宋窕却误解了他的反应,心虚地解释: “不是我故意瞒你,我也是前不久去蒋一阔办公室找他偶然听到的。” “时晏碰到男人就耳鸣,只有你例外,所以他才会和你在一起。” 宋窕后面的话他听不清了,一直被他刻意压抑着的疑问破土而出:时晏为什么会找上他? 心里曾经有几个隐约的猜想,因为他识趣,细致,又或者,时晏只是单纯喜欢这副锻炼得当的身体。 不管什么原因,至少说明他还有一点能吸引时晏的地方。 但现在答案出现了:那不是喜欢,连欲望都不算。 希望的种子变成了石头,又放大成一座山,沉甸甸地压在胸口,不过只过了片刻就又隆隆瓦解,地崩山摧之后变为飞沙碎土,只剩一缕尘烟单薄地飘在废墟之上。 找到时晏的情形历历在目,时晏把他错认成苏北辰,嘴上拒人于千里之外,可是等他真的靠近,搂住他的手又那么紧。 宋窕还在为他抱不平:“万恶的资本家,你这么精明一个人,被他骗身又骗心。” “没那么严重。”贺铭心里天崩地裂,面上仍旧淡淡的,好像声音低哑只是因为在发烧。“我们各取所需。” 他第一次对别人坦然承认两个人的关系,居然是分手后为时晏辩驳。 送时安来医院、结果半路听说贺铭也在的傅行止拿着病号服推门而入,"听说你烧傻了,我来参观参观。” 宋窕僵住,傅行止显然也没料到宋窕会在,傅行止下意识地去看贺铭,贺铭只好出来解围: “参观人数超上限了,要不你先出去,过会儿再来?” 傅行止没动,宋窕木着脸说了句好好休息,像经过一团空气一样越过他离开了病房。 “来得正好。”贺铭吊完了一瓶点滴,趁房间里没有医生在痛快地拔出针头,“送我回家。” 不知今天吹的什么风,连傅行止都一反常态地大惊小怪:“回什么家,旁边还搁着两瓶药呢,你踏踏实实吊完。” 他是知道贺铭“要名分”的惨烈结局的,时晏提出分手的第二天,贺铭去找他还戒指钱,看好友不悲不喜超然物外的样子他就明白了。 贺铭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提醒他:“时晏在隔壁。” “我知道,我还知道你发着高烧找了他四个小时。”傅行止恨铁不成钢地把病号服拍在他腿上,“所以你必须得待在这儿,让他来看看你现在的倒霉样儿。” 贺铭自嘲地笑了,没对傅行止提起时晏的病,只说:“我累了。” “那你就更应该好好休息,睡吧。”傅行止坐在床边,语气缓和下来:“睡一觉,明早你醒了,退烧了,我送你回去。” 他低声道:“你信我一次,要是时晏没反应,那就算了。” 贺铭闭上眼睛,“真不习惯。” “不习惯什么?” “不习惯你把哄小男孩那套用在我身上,也不习惯你说算了。” 傅行止向来信奉及时行乐,现在居然会劝他及时止损,想来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是他痴心妄想得厉害。 折腾了整夜,沉重的困意又一次袭来,陷入深睡前,贺铭仿佛听见傅行止发出一声很轻的叹息。 第79章 79 真相b 阳光懒洋洋地躺在被子上,有个热乎乎的东西蹭了蹭他的腿,时晏睁开眼,时安趴在床边睡得正香,昨天的一切好像只是一场噩梦。 时晏取过沙发上的一件灰风衣给他盖上,身后门开了,蒋一阔和傅行止一起进来,每人手上拎着一大兜早饭。 “嘘。” 时晏叫他们动作轻点,时安还是醒了,“哥?你好受点了吗?” “嗯。”他随口搪塞,这才觉得太阳穴隐隐作痛,“怎么在这里睡?” 话是问时安,眼睛却对着蒋一阔,摆明了怪他照顾不周。 蒋一阔直呼冤枉:“我说我陪床,咱弟不让。” 时晏又看向最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傅行止,眼神里有淡淡的疑惑。傅行止没解释,态度自然地和他打了招呼: “时总早,昨晚你喝多了躺在路边,还记得吗?” 时晏突然问:“昨晚送我来的是谁?” 蒋一阔和时安同时答话:“我。” 俩人对视一眼,忘记串口供了。傅行止在一旁悠悠道:“好心路人。” 时晏问:“他在哪儿?” 傅行止没回答,蒋一阔指了指右边,时晏大步迈到门口,忽略了时安在身后叫他慢点。 他出去后,时安看向傅行止:“这招真的有用吗?” “死马当活马医吧。” 时安不无郁闷地点点头,他前阵子还在为了贺铭上位开香槟,摩拳擦掌地准备等贺铭结束出差后在1%开party,结果没等发出邀请,傅行止就告诉他两个人分手了。 “什么死马?你们不要乱来啊。”蒋一阔警惕地看着傅行止,后者无所谓地摊开手:“放心吧蒋医生,只是一点小小的刺激。” 时晏这两天受的刺激可太多了。蒋一阔不好和他们两个讲,转身要去追时晏,傅行止拦住他,“就等十分钟,出不了什么事。” 傅行止已经摸清了,这两个人之间只能时晏先开口,贺铭是不会对时晏提要求的。 另一重用意他没对时安说,假如时晏真的不在意,他想叫贺铭死心。 运筹帷幄的大军师唯独忽略了,他请来的客串演员,对贺铭是真的有那份心思。 贺铭病房的门没关,虚虚掩着,透过缝隙能看到床边坐着一个男人,他背对着门口,时晏看不到他的脸,但通过那灰色的宽大上衣和含胸的畏缩姿态可以判断出,那是许东云。 他手里拿着一只春见蜜柑,正把黄澄澄的果肉剥出来。 这个角度贺铭的大半张脸都被他的肩膀挡住,因为嗓子发炎的缘故,贺铭说话的声音很低,显得比平时更柔和。 “东云,你不用忙。”他仰起脸朝门口望了一眼,说不出什么心理,时晏往后退了一步。 贺铭没看到他,真假参半地抱怨:“傅行止呢,说要送我回去,怎么把包袱丢给你了。” “不是包袱。”许东云摇摇头,小声说:“我愿意的。” “贺铭哥,最近发生了太多事,我知道你很累,本来不想说的。” 他举起一瓣橘子放在贺铭唇角,像一弯蹙着的眉毛。 “哪怕你不选我,能不能也不要选一个总让你伤心的人?” 偷听人说话,不够磊落,时晏原本不会做这种事,可现在脚步就是挪不开,他想听贺铭的回答。 长过一个世纪的一次叹息后,贺铭用手接下那瓣橘子,声音清楚地传进他耳朵。 “你是今天第三个来劝我放弃的人。” “其实你们不用跟我说这些,我没想过一直和他在一起。” 犹如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时晏僵硬地向门板伸出手,想要问问贺铭,这是什么意思。下一刻许东云的话就把他冻在了原地。 第96章 “我以为……我以为他是你以前就喜欢的那个人,你大学时候经常对着一张照片发呆,他们长得很像。” 贺铭大学的时候根本不认识他,遑论经常看着他的照片。 至于那个人是谁—— “我小时候住的地方附近,也有这样一条河。某次下雪的时候,河水还没有结冰。有人对我说,要沿着河水的方向,从冬天走到春天。” “我以前相信,去世的人会变成星星。后来我的一个朋友离开了。所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觉得,仰望星空是一件悲伤的事。” “我喜欢的人啊,远在天边。” 贺铭的投入,贺铭的抽离,贺铭的矛盾,都变得合情合理。 时晏收回手,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傅行止、时安和蒋一阔等了半天不见人影,跑出去找,发现贺铭的病房空了,两人都不在里面。 和许东云分开,贺铭回到家,在书架深处取出一块硬盘。 既然时晏不再需要他,他放下也好,不甘也罢,都不会再去打扰他。 硬盘接到电脑上,贺铭打开文件夹,里面孤零零地躺着一个视频。 璀璨星空下,两个人影慢慢靠近,在探出别墅的弧形露台上接吻。 视频的质量其实并不高,因为是偷拍,角度显得鬼鬼祟祟,他和时晏的脸也不甚清晰,但贺铭还是把进度条拉回去,反复看了好几遍。 最后一次,鼠标在进度条尾端停留了一会儿,才终于挪到右上角的叉号上,关掉播放画面后,把视频文件拖进了回收站。 这块硬盘是他从李修远手里截下的,李修远逃跑之前,曾往家里寄了一块移动硬盘,附了一张交代家人留好的字条。 贺铭当时没有打开,他知道里面是李修远用来要挟他的视频。他原本是要销毁的,拿回家又改了主意,把它塞进书架的一堆文件后面,好像那是他从西汀带回来的一件无足轻重的纪念品。 现在这条视频不该留着了。 贺铭习惯性地又检查了一遍文件有没有删除干净,要把硬盘格式化时,清理软件突然弹出提醒,里面仍有其他文件。 他点了一下全部显示,屏幕上出现了一个隐藏文件夹。 几乎就在看清文件名的同时,贺铭的右眼皮开始痉挛,剧烈地跳起来。 “孤童之死。” 他控制着自己的手指不要发抖,缓缓按动了两下鼠标左键。 一张模糊的黑底照片跳出来,十五年前的夜色顷刻之间淹没了他。 照片上到处都是阴影,夜晚,背影,黑色的雨衣,只有左上角露出了一点诡异的银色亮光,贺铭放大到最大限度,才勉强辨认出那块地方应该是被帽檐包裹住的一张人脸。 但是为什么会反光呢…… 诡异的人脸处的银光变成一道闪电,劈中了他。贺铭不可置信地拿出手机,找到妙妙那张古怪的变形金刚大战v字仇杀队的画。 照片上的人带着和画里一样的面具。 他拖动鼠标,查看照片的其他细节,但画面实在太暗,他分辨不出是否在岁岁福利院附近。 文件夹里还有另一张照片,是一份手写的名单。 上面的字迹很凌乱,贺铭盯着屏幕,分辨了半天,排在首位的是一个“乔”字。 然而后面写的并不是乔展意,是乔科的名字。 他从未设想过的一种可能跳出来,假如当初侵犯阿龙的不是乔展意呢? 回忆里泛黄的人脸慢慢变得清晰,乔科,乔叔叔,他总是在口袋里装一把彩色玻璃纸的糖果,见到小孩子就蹲下去摸他们的头,拿出一颗水果糖,剥开喂到小孩嘴边。 他有没有喂过阿龙呢?贺铭记不清楚了,但他想起一些别的。 那时候其实是乔科的太太想要收养他,乔科并没有表态,他似乎更喜欢年纪小一些的孩子。 阿龙出事后,乔展意其实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一向最爱表现,卯足了劲抢他风头的人在乔科夫妇面前却畏畏缩缩的,那时候贺铭以为他在扮可怜,想引得那对夫妇同情,现在想想,也许他的害怕不是演出来的。 如果那天晚上,对阿龙的做出禽兽行径的人是乔科,而乔展意不慎看到,并认出了他,一切就都说得通。 出于对贺铭的讨厌,撞破一切的乔展意没有救阿龙,默不作声地跑开了。 但他没想到,贺铭会放弃被收养的机会,使得乔科夫妇转向了他。贺铭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把他推进了地狱。 所以他才会表现得那么愤怒,充满恨意地指责贺铭毁了他的人生。 贺铭向后靠倒在椅背上,仰起脸大口地呼吸,仿佛终于从水底来到岸上。 可是很快,更大、更汹涌的波浪拍向他。 除了乔科,这张名单上还有十几个人。这些人都犯下过同样的罪行吗? 十五年的阿龙,十五年后的小凤,福利院绝不仅有一个孩子受到过伤害,而院长和于鹃的极力遮掩也并非为孩子们考虑,现在看来更像做贼心虚。 陈旧的真相浮出冰山一角,他极力想要靠近,漩涡中央却突然出现一种诡异的声波,驱赶着他,搅得他头痛欲裂。 福利院脱不了干系,那恒时呢?作为资助方的恒时和这些事情有关吗? 时晏知道发生过什么吗? 就在他被痛苦的怀疑撕扯时,澜庭客房里,时晏打开了温岁蝶的旧手机。 他一直以为是时文礼和苏北辰的奸情刺激得温岁蝶自杀,如今知道是时文礼换了她的药才导致她病情加重,只觉得那段后半截损坏的录音疑点重重。 他又仔细听了一次。 温岁蝶一开始就显得很激动:“这是不是真的?你告诉我这是不是真的!” 而时文礼一副无所顾忌的态度:“你已经有了结论,何必再来问我。” “你回答我,是不是真的。我知道了,但是我不敢相信,我的丈夫是这样一个恶魔。” “我不想解释,你精神不正常。” “究竟是我不正常,还是你不正常?你怎么下得去手?你想过阿晏和时安吗?” 他原本只当温岁蝶是在为了苏北辰的事情质问时文礼,可是仔细想想,那时两人感情不睦已久,只是碍于家族利益捆绑才没离婚,温岁蝶不会为了一桩婚外情如此激动地和他当面对质。 更重要的是,他不相信时文礼会为了一个情人对温岁蝶下手,他不敢,也没必要。他了解时文礼,虽然这个人品行低下,但他也不喜欢惹麻烦。 温岁蝶一定是握住了足以毁掉时文礼的把柄。 他翻找着这部手机里的其他东西,想要从中获得一些线索。打开通讯记录时,他愣住了。 温岁蝶用这部手机联系的最后一个人,备注的名字是“西汀生活报-李修远”。 第80章 80 证据 小凤慢吞吞拿过手机,十分不情愿地问: “你不是说不会再来找我了吗……” 下一刻他瞪大了眼睛,皱巴巴的小脸上显现出惊喜的神情:“妙妙?” “是我!”妙妙用欢快地语气回应他:“你怎么满脸不高兴呀,见到我不开心吗!” “没有。”小凤警惕地看着视频画面边缘露出半个贺铭的肩膀,小声问:“你为什么和他在一起?” “你说贺铭哥哥吗?”妙妙丝毫没有感受到他的抵触,“因为是贺铭哥哥接我来的呀!” 他的声音越发激动:“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也要有爸爸妈妈啦!” “真的?”小凤也跟着他微笑起来,暂时忘记了因贺铭在场而产生的不愉快,“那他们真是一对幸运的大人。” “他们都是超级好的人!”妙妙滔滔不绝地说起来:“他们都是画家,你知道吗,他们不用铅笔,用颜料画在很大很大的纸上,比美术老师拿给我们最大的纸还要大一倍!他们还带我去了一间特别长的房子,墙上挂满了画!” “阿姨,不对,我应该要叫妈妈了!她问我想不想跟她学,我说可是我只有一只手能用呀,你猜她说什么!” 小凤很给面子地捧场:“她说什么?” “她说,没关系,她还见过有人是用脚画画的呢!” 妙妙咯咯笑起来,画面一阵晃动,他拿着手机,费力地举起来,给小凤展示他身后蓝色的亚克力板,中间嵌着他画的一幅画。但他太矮了,跳起来也只能拍到一小部分。 这时候一直没有加入他们谈话的贺铭走过来,弯下腰帮他把摄像头调成反转角度,小凤看见妙妙笑着拨了一下他的眼镜链,画面一闪而过,很快他就看见了那幅画的全貌。 一轮明黄色的月亮圆滚滚悬在天上,月光照亮了整个操场,两个小孩面对面坐着,每人手里拿着一个变形金刚。 汽车人的外壳鲜艳,他们眯起来的眼睛亮亮的,就连画面另一侧,福利院方方正正的宿舍楼都散发着温馨的光彩。 第97章 那扇总紧闭着隔在他们之间的窗户敞开着,飞出一角白色的窗帘,像只自由的鸟。 妙妙的声音变成了旁白:“你被关起来的时候我总想着能有一天我们能像画里这样,坐在一起玩,你走那天我很伤心,觉得以后肯定再也见不到你,永远也不会实现了。” “现在好啦,爸爸妈妈很喜欢这幅画,说等我去了新家一定要带我去找你实现愿望,他们给我们买新的汽车人!” 小凤痴痴地看着那幅画,“你画得真好。” “其实我一开始画的不是这个,我一开始画了一张汽车人打鬼,但贺铭哥哥说,这个场景更好,叫我画下来。” 画面翻转,屏幕上又出现贺铭和妙妙的脸,贺铭蹲在妙妙身边,把原本搭在他肩膀上的手收回来,“好啦,该说再见了,爸爸妈妈还在等你呢。” “再见!等我去找你玩!” 和他告完别,妙妙突然抱住了贺铭,很用力地搂着他的脖子,在他耳边说:“谢谢你,贺铭哥哥,谢谢你。” 而贺铭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在他背上拍了两下。任由他抱了一会儿,才又开口提醒他:“去吧,他们在等你呢。” 妙妙对着他挥挥手,又朝手机里的小凤挥挥,“我走啦。” “嗯,快去吧。” 他的背影消失在展区尽头,贺铭看向手机,小凤没有立刻挂断视频电话,眼睛避开了摄像头,两人谁也没有说话。 长达两分钟的沉默后,小凤扭过脸,直勾勾地看着他: “你想让我做什么,你说吧。” 贺铭没想到他的态度转变得这么快,这么彻底,看他决然的样子,放缓语气问他: “你以为我在用妙妙要挟你?” “不管你是要挟,还是真心的。”小凤被咬出齿痕的下唇证实,他就是那么想的,“你帮了妙妙,我应该回报你。” “不,我不想要你做什么。” 贺铭摇摇头,光线落在他眼瞳里,漾起明净的波纹。 “正相反,我想让你看看——” 他说话的样子显得有点悲伤,不强烈,转瞬即逝,当他看着小凤的眼睛,又化作一种温柔的怜悯。 “不用牺牲什么,我们也能过得更好。” 眼前的男人属于很会骗人的大人,小凤第一次见到他时就知道。但此时此刻,他相信,贺铭和那些的人不一样。他的痛苦,他感同身受。 “我知道得不多,那些人,我们把他们叫做‘鬼’,每次来都戴着面具,并且全程关着灯。” “于老师会把被选中的人带到一个房间,事情结束后就说我们得了传染病,单独关起来,防止我们哭闹。” “也有过人闹得厉害,直接被送到了精神病院,去住一个月,回来后再也不哭了。” “院长还对大家承诺,表现足够好的孩子,都可以被收养。” 威逼加上利诱,对付一群孩子足够了。 贺铭不自觉地抬手搓了搓肩膀,他觉得发冷,经过十五年的时间,福利院这群人对付受侵害的孩子的手段已经炉火纯青,不会允许再闹出像阿龙自杀那样引人注目的事了。 “那你之前说都结束了,是怎么回事?” “他们在‘打扫’,在我之前,福利院已经送走了很多人,而且‘鬼’也很久没来了。我听他们说,要在交接前把一切‘打扫’干净。” 贺铭的心沉下去,“交接”指的应该就是福利院要被交到时晏手上。 福利院包括乔展意在内的工作人员全部被换掉,也是打扫的一环。而乔展意入职了恒时,他无法说服自己福利院的事和恒时没有关系。 “我原本有证据的。”小凤想起了什么,懊悔地垂下眼睛,“但被人骗走了。” 贺铭一直耐心听他说着,直到这时才显得有一丝急迫,如果有证据,一切就顺理成章。他追问道: “什么证据?被谁骗走了?” “有一次床单被撕坏了,我偷偷带走了一块。”小凤显得很难为情,“我也不知道那算不算证据,但那是我唯一有的,和那件事有关的东西。” “当然算!”贺铭站起来,因蹲的时间太久而感到头晕,“它现在在谁手里?” 受到他的肯定,小凤眼睛亮了一下,但里面的光又很快熄灭了。 “是一个很高、皮肤很白的男的,老师和院长都很听他的话,他暗示我,他会帮我,我就把东西偷偷给他了。” 听他描述的特征,贺铭心里涌上一股不祥的预感。 “但是第二天,我就被送到了医院,他们说我有病,就像其他哭闹的小伙伴一样。” “就在精神科的诊室里,院长跟我说,那个人是福利院以后的老板,就是他要他们‘打扫’的。” 他没猜错,小凤说的“骗子”就是时晏。 贺铭当然不相信,可是小凤接着又说: “我本来不相信,但是院长说,等一会儿他就会来,他会让医生把我诊断成精神病,这样就算我以后再对别人说起那些事,别人也只会觉得我疯了。” “过了一会儿,他果然来了,医生也真的给我开了诊断证明。” 同一时间,恒时大厦一扇会议室的门紧闭着,时晏正在听内审汇报调查进度。 看到温岁蝶和李修远的通信记录,他立刻就想到了岁岁福利院。 那是两人唯一可能产生的交集,温岁蝶握住的、最后使她丧命的把柄,一定和岁岁福利院有关。 遗憾的是,恒时基金会的账目做得很干净,而他们筛查到的一部分可能的受害人,有些已经随领养家庭换了住址,联系不上,剩下的人不约而同地选择沉默。 时文礼替他们安排好了崭新的人生,这招很高明,没有人愿意打乱好不容易得到的安稳生活,尝试以蜉蝣之力去撼动一艘巨轮。 受害人名单的第一列有个他认识的名字,小凤。时晏心里一动:“联系他了吗?” 内审负责人苦笑道:“我们第一个找的就是这个孩子,他听说我们的来意,在大街上大哭大闹,引来警察还说我们要拐卖小孩,搞得我们同事焦头烂额。” 证据、证人、证词,没有一样东西是完备的。 内审这些人心灰意冷,调查对象是时文礼,这件事本身就带给他们很大压力,查起来不免畏手畏脚。 “继续查账目,动作别太大,不要被察觉。” 离开恒时的路上,他经过时文礼的办公区。 办公室的门开着,里面整洁而安静,时文礼不在。秘书室的人一切如常,印文件、对日程的间隙还有人说笑。 轻松的氛围仿佛在告诉他,时文礼会没事的。 时晏满身疲惫地回到澜庭,连根手指都懒得动,脑子里却一刻不敢停,飞快想着还有什么办法能撬开证人的嘴。 那些可能被侵害的孩子里面,唯一一个和他打过照面的就是小凤,但恐怕小凤早就把他视为福利院的人的共犯了。 当初小凤从楼上扔下一块写着“有鬼”的血字布条,第二天院长就带他去诊断出了躁狂症,小凤大概率会以为这些大人联合起来捉弄他,先试探出他告密的心思,再把他控制起来。 他太自负了,以为自己能掌控一切,第三方公司的检查结果返回得十分迅速,蒋一阔也证明医院的检查结果毫无漏洞,因此他就这么放过了那张可疑的碎布,迈进了时文礼精心为他搭建的茧房里。 等等……那块碎布!他记得那上面有血迹和污痕! “淑姨,我之前从西汀拿回来一个文件袋,在哪?”时晏庆幸他当时没有直接把布条扔进垃圾桶,而是和小凤的病历复印件一起搁在了文件袋里。 听见他的声音,淑姨立刻跑上楼,“是一个牛皮纸袋吗?我记得放在书房了,我去找找。” “我和你一起找。” 他快速扫过书架的格子,没发现棕色牛皮纸材质的文件袋,倒看见了一个小小的透明塑封袋,里面装满了黑色颗粒物。 “这是什么?” “是种子。”淑姨正逐个拉开抽屉检查,“立夏那天,贺先生带了花回来,您交代买些蓝色花朵的种子还他,小萄买回来忘记给他,后来……” 时晏充满疲色的脸上又添了一抹凝重,他无言地盯着那袋种子,像在缅怀一个还没发芽就终结的春日。 淑姨于心不忍地转移话题: “先生还记得吗,很多年前,您也送过别人种子,是一个岁岁福利院的孩子,您还买了块手表,一起寄过去的。” 是有这么回事,时晏查李修远的时候才知道,他去探望的孩子就是《孤童之死》报道的对象,叫阿龙。 在福利院,阿龙并没有收下他的白金手镯,推说太贵了,因此回到长临后,时晏买了一块儿童手表,两指宽的硅胶表带柔软,也能帮他遮住手腕上的疤痕。他还着人随便买了一袋种子,一起寄过去,鼓励阿龙振作。 第98章 可惜东西寄到福利院的时候,阿龙已经不在世上了。快递迟了几天,而他晚了十五年。 眼前闪过一些模糊的影像,时晏觉得他即将要想起什么重要的事,但淑姨打断了他。 她从最下方的抽屉里拿出鼓囊囊的文件夹,兴奋道: “找到了!是这个吗?” 第81章 81 共犯 时晏坐在接驳车上,只觉恍如隔世。周遭假山环绕的水池,四角飞檐的亭子,跟他少时记忆中的没有丝毫变化。他有十五年没踏进过温荣的住处了。 他被安排在上次贺铭来吃过饭的凤鸣苑,湖心小岛上温荣背对他坐着,时晏先看到了他旁边放着的一根金丝楠木手杖,顶部雕刻着十八罗汉像。 听见水声,他慢慢转过头,视线从时晏的肩膀向上,扫过他酷似温岁蝶的嘴唇和鼻梁,最后向上,定在他轻薄的眼睑上。 从外貌上看,时晏糅合了父母的优点,那双眼睛完全就像从时文礼脸上拓下来的,给人的感觉却又和时文礼截然相反,父亲多情,儿子冷淡。 眼皮突突跳着,温荣有种不好的预感,他生硬道:“你过来。” 时晏在他下首第二张椅子坐下,沉默像当中那把空着的椅子一样,隔在他们之间。 “你说有岁蝶的事要和我谈?” 温荣先开口了,他的目光落在时晏身侧的手提袋上,提芯在他手腕上绕了一圈,缠出一道红痕。 “是。”时晏应了一声,思忖着从哪里说起,才不至于给温荣太大的刺激。 他仍在迟疑,温荣却先问他: “和岁岁福利院有关系?” 两个人对视,又不约而同地很快避开对方的视线,因此温荣没注意到,时晏的睫毛轻轻颤着。他又道了一声是。 “时文礼一直在利用岁岁福利院的小孩进行性贿赂,我妈当年已经查到了一些线索,她的死也跟这件事有关。”他的语速很快,像被什么追赶着,不敢停下来:“但是现在我手上的证据不充分,请您帮帮我。” 温荣却说:“你停手吧。” “为什么?” 时晏的尾音在抖,但眼睛却执拗地看着他,温荣握住了放在一旁的手杖,竟然从外孙身上感受到了一种压迫感。他的手搭上旁边椅子,在椅背上拍了拍,示意时晏坐到他身边。 “聪明人不翻旧账,福利院已经交到你手上,时文礼起不了什么风浪。” “现在把这些事翻出来,无论对你,还是对岁蝶,都没好处。福利院挂着她的名字,无论如何都和她脱不了干系,我不想她身后还要被丑闻缠身。” 十五年了,自从温岁蝶去世,十五年了,温荣没有再和他这么温和地讲过话,时晏却只觉得一股寒意浸透了全身,犹如被扔进了冰湖中。 他没动,温荣只好挪到离他更近的椅子上,伸手过来想拍拍他的肩膀,他向后避开了。温荣没在意,只劝解他: “这件事到此为止,你不要再纠结了。” “您早就知道。”时晏发出一声低笑,眉目之间满是悲伤,“您早就知道了,对吗?” 他僵直地抵住椅背,仿佛有根刺从上面长出来,贯穿了他的身体,把他钉在原地。他闭上眼睛,忍耐着心里翻涌的情绪,强迫自己一字一顿地说下去。 “她最后的日子里,一直在查这件事,也拿到了一些线索。” “但是她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时文礼又严防死守,靠她自己,要拿到证据、扳倒时文礼太难了。” “所以她来找您,希望您能帮帮她。” 于他而言,每一个字都是剜心蚀骨的痛苦,他揭开温岁蝶之死的最后一环,像撕下自己心口的一块皮肉。 “您为了温家后辈的仕途,帮时文礼瞒下了这件事。” 温岁蝶留下的旧手机里,只有两个联系人有备注,一个是李修远,另一个是“爸爸”。 不是没有过疑问,为什么温荣没有帮她?温岁蝶何至于自己一个人,拖着虚弱的身体,把希望放在李修远那样不可靠的人身上? 时晏不敢想,只是顺着温岁蝶留下的东西去查,查得越深,就越心惊,当年的事情处理得那么干净彻底,只凭借时文礼,只用钱,就能填上那么多人的嘴,让他们守口如瓶十余年吗? 怀疑的种子一旦生了根,只需要一点养料就会疯长。而此刻,温荣的态度终于让他确定了答案,藤蔓密不透风地裹住他,挤压着肺里所剩无几的空气。 手杖在地面笃笃敲了两下,温荣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温家后辈,也包括你。” “也包括我……”时晏浑身发冷,只有眼眶处是温热的,“这么多年,您不愿意见我。究竟是厌烦在我身上看见时文礼的影子,还是怕想起我妈?” 血色褪尽的皮肤使他看起来像极了一尊透白的瓷器,发红的眼尾则是上面的冰裂纹。温荣于心不忍地别开脸,低声道: “是我对不起岁蝶。但是,她已经不在了,阿晏,你接受现实吧。” “外公,您告诉我,这样的现实,我该怎么接受?”时晏脸上没有表情,也没有生气,每一次呼吸、眨眼、每一个字都诠释着绝望是什么样子。“我以为她是因为时文礼和苏北辰,当然,还有我,才拿起那把刀的。十五年了,您几乎跟我断绝关系,我从没怨过您。但今天您告诉我,您早就知道,她是为了什么才走上死路,您看着她走上了死路!” 十五年的冷待原来不是因为悲痛女儿的逝去,而是愧疚,或者说迁怒更合适。 温荣比谁都清楚是什么压垮了温岁蝶,但还是把所有怒气都发泄在了他身上,和其余不知情的人一起默认,是他把灾星带回了家,害死了母亲。 礼物被扔出门是常事,最亲近的长辈横眉以对,满含讥讽的议论从未停息,而他一次次把自己绑在椅子上接受电击、试图矫正性向的行为更是成了笑话,他愚蠢,懦弱,自以为在赎罪,却只是一场无谓的冤狱,他对真正重要的事情视而不见,在他眼皮底下,不知道多少孩子继续受苦这么多年。 “阿晏,你怨我也没关系。”温荣擦拭了一下眼角,泪水消失后,他苍老的面孔显得更加坚定,“我没几年好活了,等我下去,我会亲自向岁蝶赔罪。今天的话我就当做没听过,你也不要再对别人说,岁蝶已经不在了,但是活着的人还要活着。” 原本就破烂不堪的大家庭最后挂着的一丝温情外衣也被剥下,只剩溃烂的腐肉散发着臭气暴露在空气里。 最初的愤怒和委屈已经减淡,现在时晏心里更多的是茫然。 夫妻间会有背叛,长辈会欺骗子女,这世界上究竟有什么关系值得信赖? 爱侣,父母都不可依靠,人和人之间又有什么感情是真实存在? “这段时间,她每天都来我梦里。”时晏麻木道:“她临死前要我照顾好你,照顾好福利院的孩子,我一刻也不敢忘。外公,就算我不怨你,福利院的孩子呢,那些孩子,难道就白白让人欺负?” “时文礼造的孽,他会遭报应的,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报应,时晏实在不敢相信,这两个字会从玩弄了一辈子权术的温荣嘴里说出来。 别墅里白花花的肉体又浮现在眼前,他恶心得想吐,如果真的有报应,那这些年老天爷大概都在打瞌睡。温岁蝶离开了多久,时文礼就在酒池肉林里快活了多久。 “那我要等到哪一天,哪一天才会有一道雷落在他身上。” 他不依不饶,温荣终于恼了:“你不用和我说什么冠冕堂皇的大道理,你敢说,你今天站在这里没有私心?你来找我,和你那个叫贺铭的小情人没有关系!” 手杖重重杵在地面上,温荣怒不可遏地站起来,连连摇头道:“怪我,我不应该放任你和他在一起。” “贺铭”两个字让他几乎归于沉寂的心脏又缓缓跳动起来,时晏咬住下唇,死死盯着温荣。 看他的神情,温荣只当自己说中了,时晏是受了贺铭的挑唆,才一心要把旧事翻出来。“你以为他是善良?他根本就是为了报仇!” 一张报纸被扔到桌上,上面的报道时晏很熟悉,他这两天正好因为追查李修远而重温过,占了四分之一个版面的照片很显眼,当年他去看望福利院自杀未遂的小孩,摘下手镯递给对方,被李修远拍下来发到了报纸上。 温荣指了指照片边角,那小孩腿上放着一只不属于他的手,“这张照片上还有一个人。” 耳鸣席卷而来,在贺铭身边世界有多安静,此刻耳边就有多喧嚣,时晏头痛欲裂,全身的感官都在抵触接收温荣接下来要说的话。 “对,当时贺铭也在场。” “他一定没告诉过你,他是在岁岁福利院长大的。” “当年自杀的这个孩子,是他最好的朋友。他甚至愿意为了他放弃被收养的资格。” 第99章 这些都是他最近才了解到的,当初他只查到了贺铭在岁岁福利院待过,他多后悔自己没有再探究得深一些。 温荣冷笑道:“我早知道他是个麻烦,当初叫他来,就是想看看他是不是别有用心。” “但他演得很好,让我相信他对你是真心的。我阅人无数,竟然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当然,只要贺铭愿意,他能让任何一个人相信他的诚意。 后面的话时晏听不到了,他的耳朵里有千万只黄蜂振翅,蛰得他血肉模糊。脑海里出现红色的烟雾。 微微发颤的手指紧紧压着那张报纸,以一条白金手镯为界,他和年纪小一些的男孩一左一右各占了画面半边,男孩在阴影里,五官显得很模糊,时晏回忆不起他的模样了。 贺铭念念不忘的人有了姓名,阿龙,他和自己是否真的有一丝相像呢? 就是因为这个人吗,贺铭不敢看星星,不愿回西汀,只能对着照片缅怀,每逢下雪的时候,心里就出现一条无法再次踏入的河流。 那他呢,他又算什么?贺铭怀着怎样的心情拒绝了他,又出于什么缘故松了口?因为他对阿龙表现过善意,还是因为灯光昏暗的后巷里,某个瞬间他太像阿龙,让贺铭晃了神? 不会是像温荣说的那样,为了要借他的手报仇。贺铭应当还不知道阿龙自杀的真相,否则他只会像厌憎李修远一样厌憎自己,绝不会和自己搅进一段说不清道不明的亲密关系里。 如果贺铭知道了,他……他是否连社交场上无差别放松的微笑也会吝惜,只用梦里那张绝情的脸对着他,说我不喜欢你,我恨你,我玩腻了;抑或从此连衣角也不让他看见,让那缕柑橘香在他生命中彻底消散。 贺铭,贺铭。 他还有什么颜面再唤他的名字。即便在没人的地方,他也不该再偷偷想起。 耳朵里鸣声尖锐响成一片,时晏努力抓住仅存的一丝理智,说出了他原本真正想告诉温荣的事。 “她不是自杀的。” “时文礼换了她的药,时文礼杀了她。” 温荣的眼睛瞪大,嘴唇哆嗦着张开,上下拱出一个夸张的弧度,他的瞳孔也逐渐放大,像一只年迈的猫,他伸出一只手指着时晏,但很快又收回那只手,弓起身体捂住了胸口。 从他做完这一系列动作到摔倒在桌上不过几分钟,落在时晏眼里却是一个无限拉长的慢镜头。 他迟滞地站在那里,被温荣扫下去的杯子摔碎在他脚边,一堆人惊呼着围过来,拉扯着把温荣架到船上,而时晏只是站在原地,任由瓷片和茶水溅到他的裤脚上。 第82章 82 相信 “什么?温荣进医院了!” 时文礼把茶杯重重撂在桌上,里面的水溅出来。苏北辰大气不敢出,静静地立在一边。 自从那晚时晏闯进他家放了一把火,他就觉得奇怪,没多久,就收到风声,公司内审正在查福利院的账目。他不敢赌,第一时间通知了温荣,要他帮忙把这事彻底捂住。 温荣应下了,但他心里仍旧悬着,他总觉得时晏查账查得蹊跷,如果是从贺铭那里听到了什么,倒还好说,但万一,他发现了温岁蝶的真正死因……温荣不见得会站在他这边。 更重要的是,他了解自己的儿子,看起来不近人情不代表他真的没有七情六欲,恰恰相反,他把有限的感情全部倾注在了亲近的人身上,爱和恨都比寻常人要彻底。 如果时晏得知真相,无论用什么方式,他一定会不计代价地置自己于死地。温荣在决绝的时晏面前甚至算不上一道保险,谁都拦不住他。 正因为清楚这一点,时文礼不得不害怕。 连温荣都被时晏谈进了医院,他的好儿子,摆明了是要六亲不认了。 “内审查到什么了?” “账上应当看不出什么问题。”苏北辰谨慎道:“福利院那边也没人敢开口乱说,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贺铭去找了一个福利院出来的孩子几次,叫小凤的,会不会是他拿到了什么证据?” “也有可能。”时文礼拨不通时晏的电话,索性放下手机,没头没脑地说:“倒是个办法。” 干嘛要费劲心思去打听时晏手上有什么,让时晏来找他,主动交出来不就好了。 想明白这一点,时文礼和颜悦色地对着苏北辰道: “既然你这么讨厌贺铭,就去处理了他吧。” 苏北辰先是意外,随后下意识推拒:“可是晏哥……” “不用和我撒谎。”时文礼摆摆手,“你手上不想沾血,我理解,可是要自由哪能不付出代价?” “你替我做完这件事,结束之后,我会离开国内,到时候,你要去哪里,你自己选。” 苏北辰不作声,眼睛眨得飞快,这是他在思考的信号。时文礼像鬼魅一样飘到苏北辰身后,双手压在他肩上: “这些年福利院的账目都是你在处理,一旦事情败露,别说时晏还会不会愿意看你,到时候,你恐怕只能在监狱里后悔了。” 急救室的灯灭了。 病床从面前推过,半晌,时晏才反应过来,刚刚那张床上躺的是温荣。 他并没立刻跟过去,而是和医生说了两句,确定温荣没事,才放下心来。 病房门开着,温荣身边的人陆续出来,分站在门口两侧,其中一个人无声地看着他,时晏知道,这是温荣在等他进去。他深吸了一口气,在压抑的目光里缓慢迈开步子,一进去,门立刻在他身后被关上了。 床上,温荣动了一下,费力地把头抬起来一点,想要看他,却因为使不上力气很快又坠下去。 时晏弯下腰,摸到侧边的按钮,替温荣调高床头,他维持着这个姿势,刚好两个人能够平视。 “呃……” 温荣张大嘴,却只发出了微弱的气声,老人浑浊的眼睛里布满粘稠的血丝,时晏避开他的眼神,低头道: “这件事情我会处理,拜托您,不要插手。” 他已经不奢求温荣会帮忙,只希望他不要阻碍自己。 被子因为方才床升起的动作滑下去一大截,时晏拎起一角,轻轻往上提了提。 “您保重自己,我走了。” “呃!” 温荣发不出声音,用力伸出手,想要抓住他的衣角,可是他实在乏力,连抬手都勉强,更别说拉住时晏。他只好反复地把手举起一小段高度,再用力放下去,敲响床板。 叩、叩、叩。 身后的声音清楚地传进时晏耳朵里,但他一次也没有回头,脊背笔挺,脚步不停,稳步向外走去。 一行泪水顺着眼尾的皱纹滑落,温荣无力地垂下手,死死盯着时晏的背影。 他的孙子要强得很,温岁蝶去世后这十五年,无论被时文礼如何为难,还是创业遇上绊子,时晏从没来求过他。 有了今天这一遭,时晏宁死也不会再和他开口。 这也许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走出医院大门,时晏坐进车里,正要给长临市政府的熟人打个电话,这才发现手机几乎被未接来电挤爆了。 时文礼,ryla,小萄,时安,还有一个陌生号码的来电。 他先给ryla回了个电话,问她什么事。 “是这样的,”ryla的声音有些犹豫:“贺总早些时候打电话来找您,听起来挺着急的,您看要不要约个时间和他见面?” “我没空。”时晏说的是真的,他必须赶在时文礼之前,处理好岁岁福利院的事。“你不用管了,晚点我自己问他。” 分手后,他把贺铭的联系方式全都拉黑了,想必贺铭是联系不上他,把能找到的人都问了一圈,小萄和时安的电话大概也是为了同样的原因。 至于时文礼…… 电话那头,ryla又说:“还有时董,他托人送来一样东西,请您务必要看。” “扔了吧,先这样。” 时晏迟疑了一下,在打给市政府的人之前,还是先拨通了未接来电里的陌生号码。 “喂,哪位?” 对方的声音似曾相识,但绝不是贺铭,时晏瞬间失去了兴趣,正要挂断,那头的人如梦初醒,大声喊他: “时总?时晏!我是许东云!” “你在哪儿?我有东西要给你。” “你放到w大厦前台吧。”时晏很冷淡,“我还有事。” “是非常重要的东西!”许东云不满于他的敷衍,提高音量:“贺铭拿到了恒时通过岁岁福利院实施性贿赂的证据,他要我交给你。” 贺铭知道了。 时晏心里涌上一股悲哀,但是很快,更深的恐惧攫住了他,他的声音不自觉发颤: “贺铭呢,他人呢?” “我现在联系不上他……” “把你的地址发给我,不要动,我找人去接你。” 不等许东云反应,电话里就切成了嘟嘟声,时晏急迫地问ryla:“时文礼送了什么东西?” 第100章 “是一串手镯。” ryla发过来一张照片,曾经替时安挡了一酒瓶被砸坏、由他拿去修好后亲自给贺铭戴上的那串白金手镯如今又一次断开,静静躺在桌上。 显而易见,这是个陷阱,可诱饵是贺铭,他不得不跳。 原本被他直接忽略的时文礼未接来电变成了最紧急的事,时晏拨过去两次,都被挂断。 他强行压下心头火气,耐着性子拨出第三通,又被时文礼拒接。 这次时文礼纡尊降贵地回复了一条信息,只有两个字: 在忙。 时晏忍着把手机掷出去的冲动,紧紧攥在手里。假如不是许东云适时出现,钻进后座坐在他身边,他也许就徒手把屏幕捏碎了。 明明心里急得要命,他脸上还是没有任何表情,有许东云作对比,更显得他冷血无情。 “长话短说,证据是什么,贺铭为什么要你转交,他去哪里了?” 三小时前。 “来了来了来了……贺铭哥?你怎么来了!” 许东云打开门,看见贺铭站在外面,起初十分惊喜,但见他面色凝重,手里还拿着个硬盘,心又沉下去,“这是……” 贺铭关上门,停在入户玄关处。他的嘴角习惯性上挑,眉头却紧紧蹙着,声音里满含歉意。 “东云,我今天不是以朋友的身份来找你,是以举报人的身份。” “你先进来。” “我待不了多久。”贺铭一只手放在背后,轻轻搭在门把手上,准备好随时离开。“我必须先告诉你,这件事很危险,你可以决定要不要继续听。” 许东云走过来,把他手里的硬盘拿过去,又塞进来一杯茶,肯定道:“我不怕。” 紧接着又问:“是关于乔展意的事吧?” 贺铭点点头,“和他有关,但主要是关于岁岁福利院的。我怀疑福利院长期组织一些人对小孩进行性侵。” 饶是许东云有了心理准备,听到这话依然倒吸了一口凉气:“你报警了吗?” 他的神情严肃起来,“必须有足够的证据我才能报道,而且舆论也不能代替司法。” “我正要去,但这件事很复杂,牵扯到恒时和当地政府,恐怕立案阶段就会受到阻力。”贺铭耐心解释,“我不知道报警后会发生什么,谁沾上它都一定会引来麻烦,你可以拒绝我,东云。” “我会帮你。”许东云已经把硬盘插在电脑上,“就算今天来找你的不是我,我也会做同样的决定。我是个记者,真相面前,我什么都不怕。” 贺铭一直紧绷的手臂放松下来,肩膀跟着下沉,他向许东云伸出手:“东云,我很抱歉在遇到危险时才这样说,你一直是我信任的朋友。” 许东云愣了一下,随即释然,颇为郑重地和他握了一下手,难得说了句玩笑话缓解气氛:“嗯,而且我还是个合格的记者。” 一口气说完来龙去脉,许东云没注意到,坐在一旁的时晏脸色越来越难看。他清楚地意识到贺铭处于怎样一种危险的境地,一旦时文礼知道他查到了什么,会立刻杀了他也说不定。 许东云摇摇头,从包里翻出一块硬盘,不情愿地递给他。 “证据在这里面,你一看就知道了。” 时晏没接,许东云赌气似地把硬盘重重放在座椅上。 “小凤说你从他那里骗走了证物,可是贺铭还是相信你。”许东云不甘心道:“他料到报警会有危险,叫我来找你,说你会把证物和这些都交到对的人手里。” 耳鸣愈演愈烈,时晏要很努力才能听清他的话,许东云对他半信半疑,威胁道:“你不要想动什么歪心思,我手里有备份,就算你想瞒下来,我也会原原本本地把报道发出去。” “你发了吗?” “还没有,但我已经把稿件存在后台了。” “别发。” 时晏稍稍安心,绝不能在这时候把事情闹大,多一个人知道,贺铭就多一分危险。 “你待在我的人身边,不要自己行动。” “时总这是要软禁我吗?”许东云误会了他的意思,冷笑道:“贺铭现在联络不上,我没法和时总一样冷静地坐着等。” “拿着。”时晏无暇和他解释,把装着小凤布条和病例的文件袋塞进他手里,“小凤的证物。” “我会把贺铭完好无损地带回来,等我。” 第83章 83 命运 快一点,再快一点。 在城市道路上高速行驶不可避免频繁的急刹,时晏握着方向盘,时而看前方,时而看向路边,因连续前后晃动快要吐出来,内心犹嫌车速不够快。 被晾了半小时,在他马上就要带着保镖堵在时文礼家门口时,终于收到了一个地址。 时文礼云淡风轻:“别着急,只是请你那位小朋友来家里喝个茶。” “来接他吧。” 如果他没有在最后强调,要时晏一个人带着他想要的东西去,完全听不出这是种威胁。 贺铭托许东云转交的硬盘里,除了温岁蝶抄下的嫌疑人名单和李修远拍到的面具人照片,还有两条录音,一条是小凤的证词,另一条,是他的自述。 焦躁等待红灯的间隙里,时晏点下了播放。 “故事要从十五年前,一个死去的孤童讲起。” 提起阿龙,贺铭的口吻平静而温柔,他克制地陈述了阿龙被性侵后两度自杀的事实,不仅讲他的眼泪和痛苦,也讲他曾经的活泼和欢笑,一点一点,展开一个被阴影吃掉的小孩短暂的一生。 他也讲了自己的勇敢,自己的退缩,讲他从想揭开这件事到想揭过这件事的历程,其中包括他放弃被收养机会,想借此让乔展意离开福利院。 “我想尽一切办法让他忘记,假如福利院附近那条河底的石头能堵住他心里的窟窿,我也愿意凿开冰跳下去捞。” 话锋一转,可偏偏十五年后他又遇见了小凤。他觉得自己愚蠢,没有让阿龙走出来,反而帮福利院掩盖了一桩天大的丑事。 拿到小凤的证词一定费了很大波折,起初小凤并不愿意配合,就像他联系到的那些孩子,都保持沉默。 “他说自己开始了新生活,叫我也朝前看。 我不由得问自己,迟来的正义有意义吗?是否真的要为了已经发生的事,打破孩子们来之不易的安稳人生? 但当我看到一长串性侵者名单,我有了答案。 对于受害者而言,已经造成的伤害无法弥补,只能算是一点聊胜于无的安慰;但对于加害者,那是一种威慑。 倘若惩罚一直缺席,他们会觉得自己拥有了凌驾于一切之上的权力,更加肆无忌惮地作恶。到那时,将有更多人活在同一片阴影之下。 我很希望十四岁的我再勇敢一点,在事情发生的第二天,就牵着阿龙的手,走进警察局。 很可惜,世界上没有时光机,所以,十五年后的我只好用这种笨办法,希望能借一点勇气和力量,给所有陷于阴影中的人。” 时晏在他的话音里行走,如同置身于巨大的沙漏之中,天道轮回,如果不是他要贺铭接下岁岁福利院的项目,贺铭此生不会再回福利院,也就不会遇见乔展意和小凤,重查旧事。 录音结尾,贺铭说道: “阿龙去世后,我替他签收了一份快递,是一丛尚未种下的蓝雪花。 为了一场夏天才能看到的雪,我走出了福利院。 我的朋友,再往前走一步吧,无论何时,我们不要停下。” 时晏想起来了,当初把手镯退给他的人不是阿龙,是他身边一直像小大人一样护着他的孩子追了出来,叫住了他。 那是贺铭。 至此,十五年间发生的一切终于显现出一条完整的脉络。 十五年前,阿龙遭到侵犯,贺铭误把袖手旁观的乔展意认作犯人,他对着福利院的大人们讲得口水都干了,也没等到一句公道话,阿龙割破的手腕把他吓坏了,他只好在院长办公室低下头,把被收养的机会让给乔展意。 贺铭把阿龙从地狱入口拖了回来,而在遥远的长临,温岁蝶在家中浴缸里停止了呼吸—— 她发现了福利院的古怪,委托李修远等一干人进行调查,前去质问时文礼,却意外撞破了他和苏北辰的奸情;向温荣求助,父亲却帮丈夫将此事压下。在时文礼偷偷更换的药物作用下,温岁蝶万念俱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一切腐烂都藏在福利院灰色的赫鲁晓夫楼里,随尸体埋进地底。在不知内情的时晏看来,父亲的出轨对象、他带回家的苏北辰成了扎进母亲心口的最后一根钉子,他从此背上了沉重的十字架,母亲的遗言是他的圣经,他决心好好照顾外公、弟弟和福利院。 他很快就去了一趟福利院,顺便看望了自杀未遂的阿龙,随手摘下白金手镯送他,让他遮住手上的伤口。而就在他离开后不久,原本决定收养阿龙的新家庭反悔,阿龙制造了一道永远不会愈合的伤口。 第101章 他用不到时晏寄给他的儿童手表了,对生活感到绝望的贺铭替他拆开了快递,接收了那袋新生的种子。 当时晏把自己绑在异国公寓里的躺椅上,一遍遍对着苏北辰的照片电击自己时,贺铭的舅舅踏进了福利院大门,除了半袋种子,贺铭什么也没带走。 蓝雪花生根发芽,他们也慢慢长大。贺铭一边上学一边打工,终于拿到了长临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逃离西汀。而时晏耳边关于时文礼的绯闻从没断过,父亲不仅不停换床伴,还又结婚了,为了保护不谙世事的时安,他打起精神,毕业后重新回到长临,接管部分恒时的事务。 他负责的第一个项目是“暖食”系列的推广,找了一家业内最有名气的广告公司来配合,结果第一次去那家公司就遭到了鬼鬼祟祟又很明显的大规模围观,其中一个偷看的家伙手里的恒时宣传册还没放下。 他忍无可忍,问广告公司的项目负责人:“他们都不用工作吗?” 他以为那是他和贺铭的第一次交集,但其实远在更早之前,他和贺铭的命运就紧紧交织在了一起。 信号灯由红转绿,时晏看着导航显示的终点,油门踩到底。 那个地方关着他一生的噩梦,他现在要去阻止第二个噩梦发生。 颈后传来一阵轻微的拉扯感,贺铭睁开眼睛,什么也看不见,眼皮被一块布盖住了,只有上下边缘处透进微弱的白光。 意识还很模糊,他只记得去警局的路上,一个穿着交警制服的人敲了敲他的车窗,说要查酒驾。 那人拿出证件在他眼前晃了晃,贺铭降下一半玻璃,酒精测试仪立刻戳了进来。他察觉不对,想要关窗时已经来不及了。 做成测试仪外观的古怪机器里喷出一阵雾气,贺铭放在升降按键上的手松开,缓慢地垂了下去。 后面发生的事他不记得了,从被绑在背后的手腕发麻程度来看,他应该被带到这里有一段时间了。 项链的搭扣被解开,一只手取下了他挂在脖子上的戒指。随后,他听见轻微的布料摩挲声,以及硬币在口袋里叮当作响。 他屏息听着,只有一道脚步声,没人和他交谈,房间里也没有第三个人的呼吸声,这才哑着嗓子,对起身走开的人试着叫了一句: “苏北辰。” 对方没答话,但脚步停住了,贺铭知道他赌对了。他活动了一下被绑住的双手,用极其轻松的语气说道: “我听见硬币声了,你又在算卦吗?” 周围一片死寂,苏北辰想装作没有人,只是因为紧张,他的呼吸不受控制,变得越发粗重。 贺铭轻笑一声:“那你帮我算算,我是不是要死在这里。” 依旧没有回应。苏北辰犹豫着要不要应声时,贺铭又说: “你们会伪装成意外吧?” “做得干净点,别让时晏知道,是你和时文礼联手杀了我,就像害死他母亲一样。” “他恨不恨你我不在意,我只是不想让他愧疚一辈子。” 这几句话成功激怒了苏北辰,苏北辰踱回他身边,蹲下来在他耳边愤愤道: “我不会让他知道,我比你更爱他,我再也不会让他难过!你……” 没说完的话断在喉咙里,贺铭不知道什么时候解开了绑着他手的绳结,趁苏北辰没有防备一跃而起! 用作眼罩的布条仍捆在他脸上,他却准确无误地攥住了苏北辰的肩膀,把他压倒在地板上,紧接着用手臂绞住他的脖子,使他发不出任何声响。 晕过去之前,贺铭的声音钻进他耳朵,很轻,像一句长长的叹息。 “那不是爱,是筹码,你只是想用它赢得更多。” 确定苏北辰已经晕过去了,贺铭才松开手,他一把撕下眼上的黑布,团一团塞进苏北辰嘴里。 和他想象的不太一样,他所处的地方不是什么废弃仓库或者荒山野岭,而是一处装潢精美的房间。看起来有些年头没人居住了,空气里浮着一层灰尘。 贺铭一边环顾四周,一边迅速在苏北辰身上摸着手机,结果什么也没找到。 他把苏北辰的外衣剥下来,又脱下自己的裹在他身上,把他调成背对着门的姿势,做出被绑着的人仍然是贺铭的假象。然后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评估着逃跑的可能。 前面是一处足有三个水池大小的景观喷泉,中央立着一尊美人鱼的大理石像。再往外是望不见尽头的树木,尽管枝桠杂乱,但从他能看到的种类和数量而言,花园的面积绝对不是能很快步行走出去的,他猜测这是时文礼某处闲置的庄园,大概率在长临或者临近城市的市郊。 现在他置身于建筑三楼的一个房间,大门边有两点猩红闪烁,至少有两个人正守在那里抽烟。侧面和背面看不清楚,但他猜测不会比正门更多。 从重要性推断,把守最严的地方应该是走廊,直接出去和找死无异。贺铭看了一眼二楼的阳台,他应该可以跳过去。 吱呀——身后的门开了,带进来一阵风,贺铭后背即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男人不耐烦的声音响起来:“墨迹死了,老板刚打电话来问了,叫你回给他。” 贺铭点点头,手在口袋里摸到刚被苏北辰摘下来的两个戒指,分别套进食指和无名指。 “你哑巴了啊?快点,过来拿电话。” 男人催促道,同时从背后靠近他,“这小子还没醒?” 手掌搭上贺铭肩膀,男人想把他转过来,摸到紧绷的肌肉时他感觉有些不对,那个姓苏的看起来柔弱得很。 没有时间细想,穿着苏北辰外套的贺铭转过身,一拳挥在他下巴上。他被打得眼冒金星,觉得砸过来的不是拳头,是一块铁。 但他毕竟是个匪徒,不像苏北辰一样柔弱,很快伸手从背后箍住贺铭的脖子。贺铭并不急着挣脱,手肘连续重击他的腹部,趁他吃痛,脖子上的禁锢稍松,又一拳打在他手腕处。 亮闪闪的豹子头在他眼前一晃而过,男人倒吸一口凉气,差点磕掉他大牙的东西竟然是两枚邪门的戒指! 他奋力扑向贺铭,两人一齐倒在地上翻滚。他两腿压住贺铭下身,一拳砸在贺铭颧骨上,下一秒带着两枚凶器般戒指的手砸在他肚子上,两人位置调转。 男人额上青筋暴起,上身扭成一个不可思议的姿势,双腿绞住贺铭,只凭下盘硬生生翻了个面,再度把贺铭压在身下。 “爷爷的,早知道先给你一刀。” 小山似的身体牢牢压在贺铭身上,男人的小臂横在他喉结处,骂骂咧咧地从裤兜里掏出一把匕首,用大拇指弹开刀鞘,却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他似乎在如何把贺铭重新绑起来的问题上犯了难。 被他压在身下的人费力挑起嘴角,像挑衅又像是好心建议,虚弱地吐出几个字: “你为什么不喊人呢?” “爷爷的,还真是。”男人转过头,向着门外喊道:“人呢?都死了吗?打这么半天都没反应!” 几乎在他背过身的同时,贺铭拧住他胳膊,当啷一声,他的匕首掉在地上,贺铭用一根细金属条把他的手掌捅了个对穿。 “出什么事了?” 门外的同伙姗姗来迟,杂乱的脚步声和男人嚎叫里,贺铭捡起他的匕首和打斗中散落在地上的手机,彬彬有礼地对他说了句再见,从窗口一跃而下。 “怎么少了一个人?还好,人质还在。” “蠢货,那是姓苏的!他跳到二楼阳台跑了,快去追!”男人强忍着痛,把贺铭插在他手上的金属丝拔出来,看清楚后狠狠催了一口。“爷爷的,他用眼镜腿把老子扎穿了!” “唔,唔唔!” 苏北辰醒了,男人把他嘴上的布条扯下来,“能让人质给绑了,你可真能耐。” “你也不赖。”苏北辰看着他扔到地上的镜腿,“专业的打不过业余的。” “别废话。”他指挥男人:“给时董打个电话,派人去沿途守着。” “没必要吧,我们这么多人,一会儿就能找到他。” “你手上还有个洞呢。”苏北辰嘲讽他不长记性,男人往地上啐了一口,用力一拍脑门:“坏了!他把我的手机拿走了。” 苏北辰这下连骂他蠢货的力气都没有了,到隔壁拿他自己的手机,打给时文礼。 “人跑了,正在找。” 时文礼很笃定:“那鬼地方跟迷宫一样,他出不去。” “他拿走了我们的一部手机。万一他报警……” “一群废物。”时文礼很镇定,“天亮之前,不会有人出警的。” 苏北辰不禁问:“天亮以后呢?” “所以啊,”听筒里传来的笑声让人不寒而栗,“别让他活到天亮。” 第84章 84 后半句 “找到……额!” 衣柜门被拉开,贺铭从里面钻出来,像砸核桃一样抱住两个人的脑袋干脆利落地对撞,趁两个人头晕眼花,又拎着他们的后颈往墙上一扔,彻底把这两人砸晕过去。 第102章 他看看自己手里的东西,一把匕首,一部没有信号的手机,面对一群把他困在大宅子里玩猫捉老鼠的亡命徒,似乎都没什么用。 身上好几处隐隐作痛,更要命的是,他刚从楼上跳下来时,小腿似乎受伤了,行动变得不太灵便。 这样下去,他被那些人抓到是早晚的事。 得想个办法,把外面的人引过来。 比如,放火。 贺铭把全身上下摸了一遍,打火机不在口袋里。他又搜了一下倒地的两人,有盒烟,但没有火。 门外又有脚步声靠近。 贺铭在赌一把、从下一个人身上搜打火机,和去找厨房之间选择了后者。 他悄无声息地溜出去,贴着墙向西面走,路过餐厅时他愣了一下,不出意外,前面就是厨房了。 这房子和澜庭的布局简直一模一样。 似曾相识的熟悉感使他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下来,贺铭拉开厨房的门,却看见苏北辰靠在灶台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我早说过,我们是一样的人。” 换作是苏北辰,他也会这样做,所以他没跟着那些家伙傻乎乎地转悠,一早就来厨房等着贺铭。 一道劲风从身后袭来,贺铭闪躲不及,被绊得跪倒在地,他下意识反手去抓背后的人,却被拧住了手腕。 下一秒肩膀上传来细小尖锐的痛感,刚刚和他交过手的绑匪把掰断的眼镜腿插进他肩膀里,恶声恶气道: “你的玩意儿,还你!” 他拔出来,又狠狠在贺铭肩膀上插了两下,犹嫌不解气,揪住贺铭的头发,拿他脑袋往地上撞。苏北辰看不过眼,出声阻止他: “行了。” “赶紧做掉他,我们走吧。” “爷爷的,少指挥我。” 绑匪仍旧揪着贺铭的头发,把他往楼上拖。 “你要干什么?” “你别管,我得好好送他上路,老板特地嘱咐的。” 米色莱姆石建筑的尖顶终于出现在视线里,时晏觉得自己的眼睛都盯得发痛了。 一路开到房子前他都没看见人,一片静谧里喷泉的水声分外明显。 他掏出钥匙,迟迟插不进钥匙孔,发现是手在抖,于是一巴掌扇在自己手背上,这下能稳稳捅进去了。 目光所及之处都没有人,房子里安静得诡异,时晏叫道: “时文礼。” 没有人回答。 时晏缓缓地往里走,一边厉声道:“出来。” 他给时文礼打电话,发现手机没有信号。门锁突然合住,发出咔哒一声巨响,时晏被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得回过头,身后没有人,只是入户门被一阵风吹得关上了。 凉丝丝的空气从四面八方涌来,包围了他,身前身后,玄关处,楼梯上,一个人影都看不见,他独自站在大得骇人的空荡房子中央。 目光落在楼梯上,他想到了一个地方,一个贺铭此刻可能在的地方。 不,不会的,时文礼想要他手里的证据,他不会! 只要想到那种可能性,时晏就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连牙齿都在打颤。 手机从手里滑脱,当啷坠在地板上,他跌跌撞撞地跑起来,用平生最快的速度跑到顶楼,一把拉开了走廊尽头的房门。 滴答,滴答。 他又听见水声了。 分不清是幻觉还是现实,水声朝他逼近了,浴室玻璃门几乎贴在他脸颊上。 那扇门是被时晏撞开的。 门后的场景几乎让他窒息,水声消失了,时晏听不见任何声音了,就连持续了不知多久的耳鸣也遥远得像另一个世界。 水阀没有拧紧,龙头还在一滴一滴往下滴水,时晏没有开灯,昏暗的房间里,水滴的形状像血,也像眼泪。 浴缸里的水漫了出来,水迹一直蜿蜒到他脚边,浴缸里插着一个形状怪异的大东西,仔细看才能分辨出,那是被绑在椅子上的两条腿,西装裤撩下去,露出同色系的袜子,长短合适的袜筒妥帖地束在脚踝上。 贺铭被结结实实地捆在一张椅子上,头朝下扔进放满水的浴缸里,不知道泡了多久。 哗啦—— 时晏扑到浴缸边,不慎踩着水滑倒,肘部重重磕在大理石壁上。他像是感觉不到痛,只顾着抓住两条和贺铭脚踝绑在一起的椅子腿,使出全身力气向下一压! 椅子翻转过来,晃了两下后在浴缸底部立住。贺铭上半身连带着从水面脱出来,他浑身湿透了,头发紧紧贴着前额,脸色呈现出一种灰败的白,像刚从海里起出的一尊古希腊大理石人像。 时晏这才看见,水里飘着一些浑浊的暗色,贺铭的白衬衣上也染了血。 时间,地点,气味,眼前的一切都尽可能还原了温岁蝶自杀那天的情形。 生日送一把凶宅的钥匙算什么,这才是时文礼送给他的“礼物”。 时文礼从没想过让他拿证据来换贺铭,他要时晏亲眼看着贺铭死在这里,溺死在温岁蝶割腕自杀的浴缸里。 他要一辈子把时晏困在这个房间,让他不听话的儿子再也没胆色和他作对。 时晏哆嗦着去解贺铭手上的绳子。 “贺铭,起来。” 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因此也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在说话,只觉得嘴唇和手指一样笨拙地在动。 “你起来。” 他解开了贺铭手上的绳子,又去解腿上的。眼前雾蒙蒙的,他用力在眼睛上抹了一把。 “起来。” 时晏费力地把贺铭从水里拖出来,让他在地板上躺下,抬起他的下颌。 “我不准你死。” 躺着的人没有反应,他自己抖得厉害,分辨不出贺铭的胸口是否还有起伏。 应该去探探贺铭的鼻息,但他不敢。 他想给贺铭做人工呼吸,但是手已经不听使唤,根本捏不住贺铭的鼻子。 来不及了,可能已经来不及了,这样可怕的想法在他脑子里转悠着,挥之不去。 假如,假如贺铭已经死了…… 那就遂了时文礼的心愿,他今天也不会走出这里。 反正许东云和他手下的人会处理福利院的事的。 令人绝望的战栗中,他突然摸到了一根硬硬的金属丝。 顾不上分辨那是什么,时晏抓起来,抬手在自己胳膊上划了一下,痛感还不够明显,索性又划了几道,终于找回了些许知觉。 指尖触到的皮肤冰冷而柔软,他捏着贺铭的鼻子,深吸了一口气,覆上他的嘴唇。 一次,两次,三次,四次,五次。 他偏着头,看着贺铭的胸廓,那里仿佛有微弱的动静,又好像是他的幻觉。 “不要,贺铭,你不准!” 他什么也听不见了,因此他不知道自己的话有没有说出口,他软弱地希望眼前的一切只是梦,醒来后一个鲜活的贺铭就在他身边,轻轻拍拍他的背。 时晏把那根金属丝深深地插进大腿里,好让自己保持清醒。他抖抖索索地把十指交叉握在一起,去按压贺铭的胸口。 “贺铭,贺铭,贺铭……” 仿佛真的听见了他的呼唤,贺铭猛地吐出一口水,睁开了眼睛。 时晏仍然在按压他的胸口,力道很重,按得他又闷又痛。他伸手去碰碰时晏,后者像受惊般甩开了他。 大概过了半分钟,时晏终于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卸了所有力气,猛地向后跌坐在地上。 而贺铭也终于看清他的模样。 乌黑的睫毛完全被打湿了,密密地压着一双湿润的眼睛,里头积年的冰雪一旦融了,泪水就开了闸,一刻不停地落下来。 就算哭的时候,时晏脸上也没有太多情绪,仿佛五官里面只有眼睛会害怕。如果不是他布满细小伤口的手臂还在抖,贺铭准会以为他落泪只是一种受了风之类的生理性反应。 他定定看着贺铭,茫然得像新生的孩童第一次看见世界。 贺铭又咳出一口水,半晌,时晏没说话也没动,还是他自己慢慢地坐了起来。 “以前没发现,你力气这么大。” 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时晏对他的话毫无反应,怔怔坐在地上,还维持着刚看见他醒来那个姿势,不说话,不动。 “放松。”贺铭试图安慰他,“你来得很及时,我没受什么罪。” 时晏仍旧没有回应,他用手在时晏眼前晃了晃,他连眼珠都没动,只有脸色慢慢涨红。 他好像忘记呼吸了。 “你怎么了?” 贺铭没料到时晏会被吓成这样,他靠得离时晏近了些,余光瞥见自己折断的眼镜腿插在时晏大腿里。 “怎么弄成这样……能听见我说话吗,时晏?” 他于心不忍地转开头,手上动作很快,迅速把那根金属丝拔出来。应该很痛,可是时晏就像被冻住了一样,什么都感觉不到。 第103章 贺铭想起来,传言说时晏的母亲是在家里割腕自杀的。 目光落在时晏身后的浴缸上,时晏丢了魂的样子,还有这房子与澜庭相似的布局,贺铭想到澜庭中庭里那个周围光秃秃的、不知用途的水池。 那不是庭院造景,分明是一个巨大的浴缸。 温岁蝶恐怕就死在他刚被扔进去的浴缸里。 想通了这些,贺铭胸口又痛又软,他克制着直接把时晏搂在怀里的冲动,牵起时晏的手,拇指沿着他的掌纹捋过,帮他把攥着的手舒展开。 他握着时晏的手掌,轻轻压在自己心脏的位置。 “时晏,看着我。” “这不是幻觉,我还活着,我没事。” “你救了我,你做得很好。” 无论他说什么,时晏只是对着他,他听不见声音,视野也早就开始模糊返黑。 但他能感觉到贺铭的心跳。 一颗健康的心脏博动着,一下又一下,规律而有力地撞着他手掌。 灼烫的触感从手心蔓开,属于人世间的温暖从贺铭的心口传递到他身上,由紧贴着贺铭的指尖进入他的血液,传递到全身,驱散了冰冷潮湿的水意。 时晏眨眨眼,黑色的雾气慢慢散开,贺铭的脸出现在一片白亮中央。 听觉也回到了他身上,他清楚地听见自己说: “对不起,我来晚了。” 贺铭松了一口气,把他的手放回去,顺带拍了拍他的背: “谁说的?一刻也不晚,我好好在这里,还有力气反驳你。” 时晏只是摇头,重复道:“我来晚了,对不起。” 他还在发抖。 “浴室里的灯没开,我闻到奇怪的味道,但没有反应过来,那是血。” “她一直在说,太脏了,洗不干净,我问她需不需要找阿姨来帮她。” “她说不用,很快就结束了。” 时晏的语速很快,到了第三句贺铭才意识到,他是在回忆母亲自杀的场景。 “等我反应过来不对劲,打开了灯,水已经是红色的了。”时晏无意识地用手掌摩挲着另一边胳膊:“她最后对我说,你要好好照顾。” “你要好好照顾?” “嗯,没有说完,她就走了。” 留给时晏的只有一句未尽的话,让他在十五年间每一个辗转反侧的夜里,反复思量那缺失的后半句。 好好照顾弟弟,好好照顾外公,好好照顾福利院的孩子们……时晏想了很多种可能,他也是这么做的,每一个母亲牵挂的人,他都想尽办法让他们高兴自在。 而现在他才知道,福利院里一直藏着肮脏的性交易,不知道多少像阿龙一样的孩子遭了罪,他又因此把外公气进了医院。 他没有做好。他既不知道如何面对贺铭,也不敢再见母亲,哪怕是在梦里,哪怕是看她的背影。 背部贴上冷硬的浴缸边缘,时晏默默地收起腿,不断压缩身体所占的空间,好像一直这么下去,他就能从世界上消失。 在他把自己挤进大理石里面之前,贺铭挪过来,两条腿蜷着,膝头碰着他膝头,和他面对面。贺铭的眼睛里没有怨恨,连一丝怒气也无。 贺铭对他说:“也许她想说的是,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照顾……我自己?” “嗯。时安曾经对我说,他小时候曾经很羡慕你,他记事开始伯母就对他很冷淡,但家里有很多她以前和你的合影,每一张上面她都笑得很开心。” “她很爱你,说最爱你也不过分。” 时晏没想过,他一直觉得温岁蝶最后应该是恨他的。“我快忘记她笑的样子了。” “时安还记得,他说妈妈笑起来很好看。”贺铭的嘴角温柔地扬着:“最后陪着她的也是你,我想她那时候的确觉得解脱,但又害怕你会走不出来。” 他的目光也柔得像水波,不是浴缸里掺了血、会致命的那种,是晴日光照下的河流。 “所以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不然她会担心。” 第85章 85 嫉妒 “你们……要烧了这里?” 男人嗤笑一声,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两个字:废话。 他们正站在庄园后身,花木众多,只消一把火,这处房子很快就会化为灰烬。 苏北辰心情复杂,这里有他和时晏最初、最美好的回忆,也承载了他们两人潦草不堪的收尾,过去种种,即将付之一炬。 还有贺铭……整座房子烧起来,他岂不是连尸首都不剩? 他自认凉薄,道德感不高,同情心更是稀少。但想到贺铭要他做得干净点,别让时晏知道的样子,他莫名有些不忍。 算了,谁让他倒霉,横竖都是时文礼要他死,自己只不过是为了自保。 苏北辰把那点微弱的愧疚抛到脑后,先其他人一步上车了。 “等等,那边有辆车……” 车子开往正门,过程中苏北辰瞥见一辆黑色宾利。 时文礼找来的绑匪不以为意,“不用管,老板说了,今天谁来送死,都成全他。” “停下,你们得去灭火,那是晏哥的车!” “大哥,我们是纵火犯,不是消防员。”男人目不斜视,“你没听懂?今天谁也不能从这里走出去。” “他是时董的儿子,亲生的,停车!” 男人咧嘴笑起来,看着他被烟熏黄的牙齿,苏北辰后背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时文礼就是要时晏死!他故意用贺铭把时晏引过来的! “我叫你停车!” 他伸手去抢方向盘,男人不耐烦地给了他一肘。 “你算什么东西?都说了别指挥老子!” “让我下去。” 苏北辰捂着腹部又重复了两遍,在开车的男人不搭理他,他索性直接拉开车门,跳了下去! 男人看着他在地上滚了两圈,狼狈地爬起来,朝着已经冒烟的房子跑去。同伴不可思议地问道: “他要干什么?” “谁知道。可能去找死吧。” 房内。 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这句话犹在时晏耳边回响,滴答,滴答,他还能听见很轻的水声,伴随着贺铭的呼吸。 水是从贺铭头发上流下来的,他的脸颊和上半身都还湿漉漉的,衬衫贴在身上,近乎透明。 时晏脱下外套扔给他,贺铭接过来,脱掉湿透的衬衣后套在身上。 “一件足够了……唔。” 他见时晏把里面的针织衫也脱了,阻止道,下一秒就被罩住了脑袋。 时晏用针织衫在他头脸上草草揉了揉,帮他擦干,又若无其事地穿回去。 贺铭问他:“你冷不冷?” 时晏答:“比你暖和。” 能和他拌嘴,就是状态好些了,贺铭放心下来,单手在地面上撑了一下,站起来要往外走: “这里不安全,不知道那些人还在不在,我去探探路,可以的话我们还是先离开这里。” 时晏拉住他手腕:“别去。” “不然我们一起去?”贺铭反手握住他,“能站起来吗?” 时晏没动,只一径拉着他。 贺铭无奈,正要弯下腰去扶他,就瞥见了窗外的烟雾。 “恐怕不走也得走了,外面起火了。” 他索性蹲在时晏面前:“我背你。” “你这样能背谁。”他连站稳都费劲,时晏掀了掀眼皮,学着他刚才,撑着地面借力站起来,看着窗外嗤笑一声。 “果然是时文礼找来的人,够蠢。这把火要是点在房里,这会儿我们已经烤焦了。” “听你的口气,好像很遗憾。”贺铭笑笑,“幸亏他们比较蠢。” “不过,眼下可真是火烧眉毛了。”他叹了口气:“不如先出去,再当面教他们做事?” “我看你一点也不急。” “嗯?”贺铭不解。 外面着火了还有心情在这里调侃他,离开澜庭那天倒是一言不发走得飞快。 时晏喉头微动,到底没说出口。他别过脸,低声问: “你信我吗?” 贺铭又笑了,“时总都为我赴汤蹈火了,我要是说不信,是不是显得不识抬举?” “那就别出去。”时晏看了看腕表,“最多再有五分钟,我的人就到。外面树多,火势蔓延快,现在屋内更安全。” “哦。”贺铭乖乖点头,片刻后问他:“那我能做什么?找点布料来,打湿备用?” “等着。”时晏打量四周,迅速关好房间的门窗,嘴上悠悠道:“等人,或者等死。” “要不换个地方?”贺铭看了看身后的浴缸,“我有点怕。” “这里有水。”时晏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冷静道。 “好。” 贺铭没意见了。时晏看外面的火势,又环顾周围,把浴室的玻璃门打开,“到卧室去也可以。” “走不动了。”刚才还说要背他的人坐在浴缸边,无辜地看着他:“就在这儿吧,我想了想,有你在,我不用怕。” 第104章 时晏在他旁边坐下,很快,消防车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没骗你吧。”他转过头,对上贺铭盈满笑意的眼睛。 他突然明白了贺铭的用意,他是担心他待在这里害怕。 房间里每一样家具都未移位,连一块瓷砖都看不出变化,几天前他还不敢踏入,半小时前他还战栗不已,可是此刻,贺铭坐在他身边,安安静静地瞧着他,所有的不安、惊惶就全部消散。 他最恐惧的地方,因为有贺铭在,变成了一处避风港。 那贺铭呢,贺铭对着他的时候,会想到在福利院里憋闷的时光吗?还是因为想起阿龙,所以反而有无限的耐心和宽容? 时晏偏开头,“我们下去吧。” “好。” 贺铭伸出手扶他,时晏佯装没看到,原样单手撑着地面借力,自己站了起来。贺铭也不介意,只默默地收回手,随着他下楼。 走下最后一段楼梯,时晏沉声道:“以前的事,我很抱歉。” 以前的事,指的是福利院,还是找他做情人? 不等贺铭开口问,时晏又说:“离开之后,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其他的我处理。” 贺铭便知道,他是说时文礼和福利院的事。 有些话现在不说,也许就永远没有机会了。 “时晏,其实我……” “晏哥!你没事!太好了,你没事!” 时晏没想到,先带着火警赶来的,是苏北辰。 他冲到时晏和贺铭之间,想要抓时晏的手,被他避开,他毫不在意,急急地从上到下打量着时晏。 “你受伤了吗?你要是……你要是……”说到这里,他话中已经带上了哽咽,“我真该死。” 他大概吃了一番苦头,被他打断的贺铭冷眼看着,他后背的衣服扯开了,皮肤上裂开等长一道口子,还在冒血,手上也有烧伤。 “你该不该死,法院会判。”时晏漠然道。 苏北辰擦干眼泪,袖子上的灰沾到眼睛,他眯着眼,这才看见被他挤到一边的贺铭。 “真是命硬。”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又转头对着时晏: “你就是为了他?就算时文礼威胁你,你也不应该自己来!他根本就是想让你死!” 他又抹了一把眼睛,灰尘进去了,眼泪越淌越多。 “你知不知道,如果他们先点的是房子,如果消防员来的再晚一点……你知不知道你可能会死!”苏北辰越发激动,“是,我自然不配,但他难道就值得!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你的命重要,没人值得你冒险!” 一边说着,他一边不断逼近时晏,贺铭皱着眉头向前一步,想把他们隔开,时晏却做了一个制止的动作。 这时苏北辰脱了力似地滑下去,瘫坐在地上,把脸埋在手心里放声大哭:“看见你的车在那里,我的心都快停了。” 时晏垂下眼睛,神情复杂,他对贺铭说:“你先走,我有话和他说。” 话音落地,周围陷入短暂而绝对的寂静,连空气里的尘埃都不再浮动,纷纷扬扬落下来盖住了心里的躁动。他盯着贺铭的鞋尖,呼吸苦涩地埋进风里,片刻后,贺铭终于退开,浅浅道了声好。 脚步声很急,很快远了,直至完全听不见。等到时晏再抬起头,眷恋和难堪都散得无影无踪,时晏再次对苏北辰开口: “虚的不用说了,交出你手里的账本,能少判几年。” “虚的啊……”苏北辰抬起头,泪光里时晏的脸好似还是从前的少年。 可是泪水堆成的泡沫破灭以后,他又能看清楚,满目疮痍的庭院里,时晏疏离得像那些过去一样遥远,他眉目间属于少年的青涩早已褪尽,充满压迫感地等着他回话。 他究竟做了多少蠢事,才让他和时晏到今天的地步。 “晏哥,我欠你的,你要什么,我都给你。”苏北辰仰起脸看着他,没有算计,别无所求,眼神比十七岁的他还要纯粹,“我只想知道……” “我没喜欢过你。”时晏直视着他的眼睛,果断地回答。他还是那么坦荡,既不鄙夷,也不敷衍,叫他死心也能死得明明白白:“我从没为了你嫉妒过时文礼。” 说来可笑,这桩疑案,他是在和贺铭分开后才想明白。 难以入眠的夜晚,他不愿意想起贺铭,于是求助于酒精。可是醉了以后,脑海里又全是那张脸。 就一会儿,假装贺铭还在他身边,在他这样想着,睡意昏昏沉沉袭来时,一道念头如白光乍亮,迫使他张开眼睛: 寂寂长夜里,贺铭也这么想着别人吗? 他平生第一次尝到嫉妒的滋味,对象却是一个他亏欠良多、早已去世的男孩。 “是吗,可是我很嫉妒贺铭。”看他神情,苏北辰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他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我都要牢底坐穿了,你就不能骗骗我。” “可以帮你请律师。”时晏最后看了他一眼,“但仅限于此了。” 第86章 86 清算 车门打开,钻进来的风有点凉,时晏打了个喷嚏。他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直接从时家老宅横穿大半个长临,赶到了位于另一头的机场。 私人飞机里,时文礼面色不虞,坐着等他多时了。 他不紧不慢地迈进机舱,看见时文礼的瞬间,迎面飞来一只茶杯,时晏及时偏过头,那只瓷杯擦着他的耳廓飞过,落地后砸了个粉碎。 “消消气,时董。” “你要是早有这样的本事,”时文礼怒极反笑,“也许你妈也不会死。” 按照时文礼原本的计划,那把火烧得最旺的时候,他应该已经出境了。可是他刚进机舱,就接到了禁飞通知。 警方怀疑他和李修远失踪案有关,他被限制出境了。 算算时间,时晏应该是在收到他的消息后,立刻安排人带李修远的家属去报了警。 他要激怒时晏,时晏偏不遂他的愿,懒洋洋道:“现在也不晚,你不是还坐在这里吗。” “你以为你赢了?”时文礼走到他面前,眼底恶意一览无余:“温岁蝶不要你,温荣骗了你,苏北辰背叛你,贺铭瞒着你,从前你孤立无援,现在你依然是众叛亲离。岁岁福利院写着你母亲的名字,基金会挂在你的名下,无论如何,你别想置身事外,丑闻和耻辱会伴随你一辈子。” 天旋地转,时文礼猛地扑过来,时晏倒在一地碎瓷片中间。他下意识地偏过头,想要避开时文礼,却被时文礼压了个结实。 打量着他惨白的脸色,时文礼大笑起来。 “承认吧时晏,从十五年前,你走进浴室开始,就再也出不来了。你要带着你的恐惧,听着耳鸣声,一辈子待在那个充满死人气息的房间里。” 那具外壳华美而内里烂透了的身体紧紧压着他,手掌爬上他的脖颈,轻柔地抚摸了两下。 “她死了,你就恨上了我。” “你以为我就不恨你吗?” “是你们夺走了我的自由。我被套上了婚姻的枷锁,家庭的缰绳,为了你们,我必须得扮演一个好丈夫,好父亲,我的责任还不够多吗,为什么你们还要求我完美无瑕呢?” 那双手忽然收紧,用力压住了他的喉口,时晏用一种奇特的眼光打量着身上蠕动的那团肉,扭曲的脸孔上完全无法再看出和他相似的影子,那不是他的父亲,而是一头怪物。 “说得好像有人拿鞭子抽着你结婚。”时晏翻身而起,反过来将时文礼压在身下,舱顶打下来的白光将他仰起的脸照得雪亮,“我已经走出了那个房间。” 下一秒拳头带着劲风砸下去,打歪了时文礼写满错愕的脸。 “这一下替我妈打的,她真心错付。” 不待他反应,又是一拳,这下他得以重新正视时晏。 “这一下,谢谢你对贺铭的‘招待’。” 时晏捡起手边碎了一半的瓷碟,手腕起落,又快又狠摔在时文礼肩上。吃痛的闷哼被不知道是骨头还是瓷碟碎裂的声响盖过,他面沉如水,捏着一块新鲜出炉的碎瓷片,用锋利的边缘抬起时文礼的下巴。 “从今以后,你我再无关系。” “不可能。”时文礼仰头大笑,“你身体里流着和我一样的血,你的名字永远和我紧密相连。” “来吧,割开我的喉咙,把我的血放干!”他盯着那双以自己为模子刻出来的眼睛,挑衅道:“你在等什么?刺下去,如果一次不行,就再来一次,杀了我,看这一切会不会有丝毫改变!” 他伸长脖子,朝尖锐的瓷片撞过去,有血顺着雪白的瓷片流下来,淅淅沥沥的。 不是他的血,是时晏的。 他要撞上的瞬间,时晏握住了瓷片边缘,此时掌心被割得鲜血淋漓,时文礼看着他的惨状放声大笑: “你连这都做不到。真让我丢脸,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儿子!” 啪,瓷片落地,时晏松开手,手心里的血仍在向下滴,有点痛,他心里却很轻快,属于时文礼的部分正从他身体里流出去,直至完全消失。 第105章 “你也配脏了我的手。” “我不明白。”他的血滴在时文礼脸上,他舔掉嘴角的腥味,“为什么你和你妈都喜欢自讨苦吃?” “人活着不就是为了追求快乐?道德是用来约束别人的,谁要用它来框住自己,他就是十足的傻子。” 身上一轻,时晏从他身上起来,他从口袋里抽出一条手帕,从容地缠住还在流血的手掌,倨傲地扬着脸,只施舍给时文礼一点余光。 “道德框不住你,铁门铁窗倒是正合适。” 叮当。 这次是钥匙落地的轻响。 时晏微微俯身,影子罩在时文礼身上。 “不知道你这辈子还剩多久,就在监狱里慢慢感受,被困在一个地方是什么感觉吧。” 迈过一地狼藉,踩着破碎的晶莹,时晏大步向门口走去,没有停顿,也没有回头,把时文礼和老宅的钥匙留在了身后。 一石激起千层浪。 “恒时董事长被刑拘”的新闻占据了各大财经媒体的头条,同一时间,贺铭的自述以及与小凤的通话录音经由许东云整理刊出,专题报道阅读量一小时内突破了10万+。 这一丑闻如热油入水,迅速蔓延开来,占据了各大平台的热搜榜单。 “岁岁福利院性侵”“岁岁福利院受害者发声”“警方通报岁岁福利院事件”“西汀民政局书记被双开”“恒时股价”……新的词条源源不断涌出来,在恒时宣布时晏继任董事长后,如时文礼所言,时晏顷刻站在了风浪中央。 “真刑,多少小孩一辈子都毁了,恒时换了个人当家,还是姓时。” “垃圾公司,绝对不会再买恒时的东西,一股炼铜味。” “如果他的孩子被强奸了,判多少年?” “地狱空荡荡,恶魔在人间。” “恋童癖不会遗传吧?” “姓时的怎么不去死!” …… 网络上的评论毕竟还隔着一层屏幕,更难以应对的是记者的围堵和投资人的问询。恒时、wander乃至澜庭门口,都挤满了想要见到他的人。 黑色宾利停在恒时大厦门口,记者蜂拥而上,瞬间突破了保安拉起的防线。陈斌和赵勇带着时晏的私人保镖,在推搡中费力地围起一堵人墙。 车门打开,刚刚从警方处协助调查出来的时晏跨出一条腿,不等他从车厢里出来,人声如浪,滔滔不绝向他涌来。 “时先生,你怎么解释岁岁福利院性交易丑闻?” “恒时是否与当地政府存在更深度的利益勾结?” “事发之前,你已经成为了恒时基金会的理事长,这是否说明你与岁岁福利院案件有关?” 麦克风密密麻麻伸过来,乌黑的小点连缀成一圈圈绳索,不断收紧。时晏置身中央,恍若无知无觉,他迈着惯常的步伐徐徐走向正门,脊背笔直,丝毫没被声浪压到。 “我们注意到你多次出入警局,恒时会再度更换接班人吗?” “据我所知你还有一个弟弟,没有任何企业管理经验,如果你被警方拘留,是否意味着他会成为恒时的新任董事长?” 迈进玻璃转门的脚收了回来,时晏敏锐地捕捉到了两个和时安有关的问题,转过身,看着提问的记者。 对上他的目光,在赵斌臂弯外奋力向前拥的记者忽然犯了怯,不自觉把伸出去的话筒放了下去。 时晏朝站岗的保安伸出手,后者愣了半晌,把刚才用来吆喝着维持秩序的喇叭递给他。 “喂。” 他简单试了个音。 塑料扩音喇叭和背后三栋写字楼的主人格格不入,眼下情景有种矛盾的幽默感,但是没有人笑。 沸水一样的人群安静了,时晏站在那里,就像一根定海神针,所有人屏息等待着他即将要说出来的话。 “两天后,我会出席西汀民政局主办的新闻发布会,向各位说明情况。” “我代表恒时向所有受伤的、失望的人道歉,发布会前的48小时内,我会带领恒时议定补偿方案,无论是对受害者,还是对关注这件事情的公众,我们负责到底。” “恳请各位,不要打扰与此事无关的wander同事和我的家人。” 说罢,他弯下腰,深深鞠了一躬,足有一分钟,那窄得近乎单薄的腰身笔直向前倾着。流言,风雨,仿佛什么都压不断他的脊背。 刁钻的提问消失了,熙攘人群中只剩下快门响起的声音。 时晏直起腰,迈进恒时大门,对等在里面的ryla挥了挥手:“给大家每人买一杯咖啡。” 他是想把wander和时安摘出去,自己好站直了挨打。但不是所有人想法都和他一样。 董事会上,恒时pr部门的人也在,不等大刘说话,一位姓黄的执行董事就开口了。 “时总,你新官上任,又遇见这么大危机,自然有些火气。但这件事我们还是建议冷处理,发布会你不该去。” 她递给大刘一个眼神,大刘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是,现在大家情绪都很激动,正找不到出口发泄……” 在时晏充满压迫感的注视下,大刘到嘴边的话生生转了个弯儿:“不过,有些时候堵不如疏,说不定发布会有奇效呢……” “有什么奇效?时总,你毕竟年轻,虽然在w酒店那边积累了一些管理经验,但是恒时的规模不是wander能比的。”黄董不满大刘的墙头草行为,言语之间很不客气,“当然,公司是姓时,在座的在时总心里可能不过是小股东和员工。但福利院的事情足以证明,一言堂迟早要出大问题!” “我从没有这么想。” 恰巧ryla带着咖啡敲门进来,时晏把其中一杯放在黄董面前,然后绕着会议桌走了一圈,亲自递到每个人手上。 轮到大刘的时候他惶恐地站起来接,被时晏的手势压在了座位上。 “恒时应该,也迟早要给公众一个交代,后天的发布会是最好的时机。” “主办方是政府,到场媒体和后续舆情发酵更容易控制。另外,我们积极配合,这是一种态度,既是对大众的,也是对官方的,有利于维护政府关系。” “时总说得好容易,发布会可是直播,政府有不当言辞,可以删,可以堵,但恒时没有这个底气,万一你出了什么岔子……” “我会引咎辞职,到时候恒时不再姓时,更方便和负面新闻切割。” 大刘一口咖啡呛在嗓子里,ryla端着托盘跟在时晏身后,大气不敢出。 “现在不敢说,恋童、强奸就是恒时新的商标;我不去,恒时就是第二次失信于人。” 话锋凌厉,句句扎在人脸上,叫人抬不起头,时晏回到首席座,对周围的人优雅地举了举咖啡纸杯: “先斩后奏,情非得已,见谅。” 这次没人反驳他了,黄董抿了一口咖啡,悻悻道:“那补偿方案呢?时总打算怎么让别人满意?” 第87章 87 请继续爱吧 发布会。 调查组的人坐在中间,西汀民政局和恒时、岁岁福利院的代表分坐两侧。台下是黑压压的镜头和人头。 “‘岁岁福利院性交易’事件发生后,省委和省政府高度重视,成立调查组。事件发生以来共走访群众2200余人次、调阅档案材料110余份。现将调查处理情况通报如下。” “2024年12月10日20时50分许,西汀市公安局接到记者李某家人报警,称李某因掌握岁岁福利院犯罪证据,长期受人威胁后失踪;2024年12月11日8时许,长临市公安局接到恒时内审部门报警,称恒时董事长时文礼涉嫌职务侵占罪,两案并案调查。” “关于岁岁福利院性交易事实认定情况: 2009年5月,西汀民政局档案科科长乔某对岁岁福利院内一男童阿龙实施性侵犯,伙同岁岁福利院时任院长刘某隐瞒犯罪事实,后经恒时董事长时某、西汀民政局书记郭某授意,四人将岁岁福利院变为儿童性交易犯罪据点。 时某、郭某、乔某、刘某均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2009年5月至今,共有62名儿童先后在福利院内多次遭到性侵害。” “关于记者李某失踪情况: 2009年6月,恒时基金会前任理事长温某察觉犯罪事实,委托记者李某进行调查。2009年7月18日,温某因抑郁症发在家中自杀,7月26日,阿龙于岁岁福利院自杀。李某将所拍下性侵团伙照片保留,并杜撰报道《孤童之死》。 2024年7月,李某因欠下巨额债务,用性侵团伙照片对时某进行勒索,7月8日,李某在离开西汀路上被时某买凶杀害。” …… 调查组完整宣读了一遍通报内容,除去已经浮出水面的部分事实和公职人员的违纪处理,侦查取证、定罪、对受害儿童的安抚及被收养手续的核查都还需要更长的时间和大量的工作才能等到结果。 发言人讲毕,礼堂内静寂无声,记者带来的录音笔和电脑几乎都关着,受邀前来的都是官方媒体,事后会拿到政府通稿。许东云坐在记者席中间,和其他人一样,他也在等待着时晏开口。 第106章 相比官方通报,时晏的发言要简单得多,只有三句话。 “我对岁岁福利院发生的事深表歉意,我父亲失德,恒时失察。” 他口中说出“父亲”二字,混在记者堆里的ryla和大刘百感交集,当初时晏为了和时文礼割席,不惜从恒时出走,自立门户,如今却要为了时文礼造的孽,在众目睽睽之下,用父子亲缘将自己钉在耻辱柱上。 “恒时正尝试与62名受害者取得联系,竭尽所能为他们提供补偿和帮助,目前已求得16位谅解,其中两位将加入恒时基金会工作。” 观众席一片哗然,他这话说得谦和,却带着他独特的强势在里头。风口浪尖,人人自危,道歉要唯唯诺诺,认错要遮遮掩掩,偏偏他不藏,敢出现就敢承诺,就要去补救。 许东云猛地抬起头,撞上时晏平静无波的眼睛。 他孤零零坐在边缘,越发锋利的下颌线彰示着他的消瘦,但现于人前的时晏永远和“憔悴”二字搭不上关系,他是山顶上的雪,金光独照他受得起,高处寒意他也经得住,哪怕落下来,也是一片洁白无暇,即使化了,也自有他的清澈凛冽。 “未来,恒时会逐年提升公益投入,同时我个人在公司每一年的分红将全部投入基金会,用于福利院运营、希望学校捐献、未成年心理援助等慈善事业。” 场下连小声的议论也没有了,时晏每年能从恒时拿到的分红无疑是一串天文数字,能够将这句话明码标价的财经口记者惊得打翻了水杯,一诺何止千金。 发布会前,业内也好外行也罢,不知多少人等着看这位过分年轻的新任董事长的笑话,都认为他来替其他官员挨骂的举动过于轻率。 没人预料到他有这样的魄力,说要“竭尽所能”,就紧跟着把“每一年”“全部”分红扔了进去。 从他开口,许东云就紧张地握住了录音笔,他慢慢松开手,笑了起来。 他曾问贺铭,要不要去劝劝时晏,让他不要来发布会贡献一个经典公关翻车案例,贺铭摇头。他又问贺铭要不要和自己一起来,贺铭只是露出一点温柔的笑意,说自己会准时看直播的。 直至此刻,他才终于明白,贺铭为什么会无条件地相信时晏,又为什么对他念念不忘许多年。 一小时的直播过后,舆论风向迅速逆转。 在恒时pr部门推波助澜下,“恒时内审最先报警”“时晏道歉”“2名岁岁福利院受害者将入职恒时基金会”“时晏承诺捐出全部分红”替代了原先的黑词条,轮番登上热榜高位。 也有质疑的声音,诸如“为了股价也是难为天龙人了”“让人去基金会确定不是杀人诛心”“怎么感觉是屠龙少年终成恶龙的前奏呢”…… 但很快,官媒下场了,这些声音很快被一种理性中带着狂热的奇妙浪潮淹没。 更多的人开始把目光转向“迟来的正义”上,反思十五年后才落下的法律之刃,以及这把剑为受害者带来了什么。 长临日报很快发出了一则视频,排在内容主创人员首位的是许东云。他一改社会报道中激奋的风格,连标题都写得很温和。 短片的名字叫《请继续爱这个世界吧》。 他采访到了30位岁岁福利院案件中的受害者,问他们当下的感受,有些人露出一个背影,不愿意出镜的人自己拍摄了一段生活日常视频。 “说出来以后感觉松了口气。” “有个‘被性侵了怎么办’的话题让我印象特别深,原来那么多人有过相似的经历,看着看着就哭了,大家都淋过雨,所以想为别人撑伞,希望这样的事情不再发生。” “期待判决,我等着看那些人的报应。” “很不喜欢‘一辈子毁了’这样的说法,虽然知道说这话的人没有恶意,但我已经跨过去了,一辈子还很长,我想好好走完。” 小凤和妙妙一起出现在镜头里,每人手里拿了一个时晏送的变形金刚模型挡住脸。 妙妙歪着头:“我就知道汽车人会打败坏人的。” 小凤的手微微发抖,很快被妙妙拉住。他清了清嗓子,大声说:“有个大人对我说,不用牺牲什么也能过的很好,我现在相信了。” 视频尾声,许东云把贺铭自述录音里的话单独剪了出来:“我的朋友,无论何时,我们不要停下。” 三十位受害者的音轨合在一起:“请继续爱这个世界吧。” “时总……不对,时董!好消息,我们的股价已经回到福利院事件之前的水平了!” 大刘得意忘形,敲了两下门,没等时晏叫他进,就直接闯进了时晏办公室。 工位就靠在门边的ryla清清楚楚听见,时晏电脑里传来贺铭的声音。 “我的朋友,无论何时,我们不要停下。” 就这么一句词,时晏反反复复拖回去,不知道听了多少遍。 她替大刘默哀十秒。 时晏没有发作,冷漠地扣上电脑屏幕,“事情还没完,受害者联系得怎么样了?” 大刘退后半步,“还剩12位没聊过,我现在去。” 他走得慌张,门忘记关上,时晏没注意,重新打开笔记本,对着视频播放界面出神。 只有一个人的时候,疲色才会出现在他脸上。 ryla觉得不忍,走进去在他桌上放了一杯咖啡。 “时总,其实前几天法务部在考虑起诉贺总,觉得他作为公司的服务商,却损毁公司名誉。” “起诉贺铭?”时晏示意她说下去。 “是的,刘总监坚决反对,说这次的公关贺总给了不少支持,法务部才作罢。”她不敢看时晏的眼睛,低下头说:“之前一直没跟您说,pr部门做舆情监测的时候,发现有人扒出了时安的住址,还没来得及联系对方,贺总就帮忙处理掉了。” 太阳西沉,时晏沉默地听着,完全阴影吞进去。他太瘦了,显得背后的椅子过于宽大。 “还有前两天,新闻发布会刚结束,也有不少网友好奇您母亲的事,也是贺总联系平台把相关关键词都屏蔽掉的。” 直到ryla讲完,他都没说话,ryla颔首:“我多嘴了。您忙。” 转过身的瞬间,时晏问她: “sl最近还好吗?” “我不太清楚。不过听简总监说,w酒店的各项工作都交付很及时,最近他们还把《大地来信》送去报奖了。” 《大地来信》正是不久之前贺铭为西汀w酒店拍摄的那支宣传片。 “嗯。” 半天,她没有等到时晏的下一句,ryla匆匆向外走去,时晏又在门口叫住她。 “告诉他们,别为难他。” 像是怕ryla不知道“他们”是谁,惜字如金的时晏又补充道: “wander和恒时,两边都是,别为难他。” 第88章 88 留下 大约过了一个月,关于岁岁福利院的讨论逐渐平息,恒时对受害者的补偿也悄无声息地完成了。 一直支撑着时晏的那口气松下去,他发起了高烧,比温岁蝶刚去世时那次还要严重。 病势缠绵了半个月,中间去蒋一阔那里做了两次检查,都没检出什么问题,但就是反复发烧,大半时间他都在昏睡中度过。 他总是做梦,不过不再梦见那间浴室了。 “阿晏。” 阳光正好,温岁蝶站在大片草地中央,裙摆被风吹得鼓起来。她摁住翻飞的裙子,对他摆摆手。 “我走啦。” “你好好照顾自己,不要太想我。” 不要走。 再留一会儿好吗。 仿佛听到了他的挽留,温岁蝶转过身,眯起眼睛,柔声道: “已经有人陪你了,不是吗?” 画面一转,他和贺铭并肩走在河边,贺铭走得比他快,手垂在身侧,一摆一摆的,他想去牵,却总是错开。 “贺铭,你等等我。” 贺铭停下脚步,依旧背对着他。时晏急急往前赶,朝着他的背影伸出手,贺铭的身体一晃,直挺挺栽进了河里。 “贺铭!” 时晏抓了个空,他低下头向里面望,河水吃掉了贺铭,现在连一道涟漪也没有,水面如镜,隐隐约约映出一些景象。 先是在会展中心的洗手间,他被喝醉的王尧堵住,喝得烂醉的人的身体带着酒味缠上来,耳鸣和眩晕包围了他。 天旋地转之间,卫生间封闭的门被推开,贺铭站在门口,他是来找王尧的。 “等等,你留下。” 他的声音太小,贺铭仿佛没听见,和王尧一起走了,留下发病的时晏,手抓不住滑溜溜的洗手台,身体重重坠地。 “贺铭!” 时晏伸手向河里一捞,连个影子也没抓住,水面被搅乱了,场景换成了飘着雨的露台。 苏北辰蹲在他身边,用手臂紧紧箍住他,耳边嗡嗡作响,比刚才更甚,他难受得想吐。 贺铭又出现了,错愕地看着和苏北辰搂在一起的他,迅速转过身。 第107章 “留下……” 他叫贺铭,声音湮没在雨里,贺铭没有停顿,那背影越变越小,消失在了一片黑暗里。 “贺铭!” 时晏干脆纵身跳进水里,这次他抓住了,他和贺铭面对面,镜子面前他们坦诚相对。 他看见自己褪去情潮后冷漠的脸,听见自己用略显沙哑的声音说,我们结束吧。 贺铭怔愣片刻,穿起衣服,沉默地离开了观潮路9号那间房子。 不,不是那样的。 他想喊住贺铭,但是镜子外的他转过脸,冷笑地看着被困在镜子里的另一个自己,原来他只是个影子,他说不出话,只能眼睁睁看着贺铭又一次走远。 那不是他想说的话,他一拳砸碎了镜子,温热的液体从他身体里流出来。所有画面破碎,四散飞溅。 不要走,留在我的身边。 “呃!” 后背湿了,时晏带着满身冷汗惊醒。 时安坐在他床边,担忧地看着他,把手搭在他额头上,“你退烧了,哥。” “嗯。”时晏的嗓子仍旧是哑的,时安扶他坐起来,递给他一杯水。 他靠在时安身上,忽然发觉,他的耳鸣消失了。 他好像真的痊愈了。 大病初愈,他全然没有轻松的感觉。冥冥之中,贺铭对他而言的最后一点特别之处也消失了,他们不会再有联系。 时安问他:“哥,你在叫谁?” 看来他说了梦话。 时晏平生第一次在弟弟面前撒谎:“我梦见贼了,叫他把东西放下。” “哦。”时安没有拆穿他,在床头搁下一张请柬,“ryla姐送来的,你要去吗?” “是什么?” 他懒得看,时安只好又拿起来,把上面的字念给他听: “尊敬的时晏先生,诚邀您出席第43届长临国际广告节颁奖典礼……” “不去。” 听开头时晏就失去了兴趣,时安刚要把那张纸片丢进垃圾桶,时晏又说: “等等。” ryla的话音在耳边响起——“最近他们还把《大地来信》送去报奖了。” 他拿过请柬,果然在“受邀单位”里看到了sl的logo。 于是时安眼睁睁看着那张险些进垃圾桶的纸片被他像宝贝一样,郑重其事地压在了枕头下面。 刚刚还神色恹恹、对什么都提不兴趣的哥哥突然就恢复了精神,“我去洗澡。” 时安只好认命地去替他放热水,同时在心里偷偷吐槽,男人的心,说变就变。 同样的请柬也递到了贺铭手里。 “我说你怎么回事儿,你助理还以为你忙着解决核危机呢,你不出现,没人敢打扰你,请柬都送到我这儿来了。” 傅行止跷着二郎腿,看他做卧推。 “合着你只是在减脂增肌。” 贺铭脸不红气不喘,“本来确实约了客户,被鸽了。” “所以你就来健身房了?”傅行止单是看着他手里的杠铃,就觉得肌肉酸痛,“你这个解压爱好,真是够特别的。” “不然呢,扑你怀里哭?” “别了,我怕折寿。”傅行止正色道:“最近客户跑多少了?” “看怎么算。”贺铭把杠铃放回架上,拧开身边的矿泉水猛喝一口,“明确表示不续约的客户4家,本来也没希望续约的1家,至于新客户……” 他拧紧瓶盖,丢回水杯架里,“没一个能约出来的。” “扑我怀里哭有什么用。”傅行止挖苦他,“扑时晏怀里哭去啊。” 作为同行,傅行止比谁都清楚贺铭面临着怎样的境地,他的麻烦比时晏前些日子经历的要简单和具体得多——他在业内的信用破产了。 除了是阿龙的朋友、岁岁福利院罪恶的见证人,贺铭还有一个重要的身份,恒时的合作方。 在道德层面,贺铭无可指摘,但是站在客户的角度,他确实可以说亲手把自己的甲方老板送进了监狱,事后还在还在对方已经扫地的颜面上狠狠踩了两脚。 时文礼和阿龙之间的事是一笔法律都难以算清的账目,尽管贺铭师出有名,在生意场上,他实实在在属于理亏的一方。 岁岁福利院的事情闹得太大,就算恒时法务不起诉他,任何一家想找他合作的公司也都会重新考量。 而这件事的解决方法也很简单,只要恒时愿意继续和sl合作,证明之前的事是双方联手下场,贺铭就还有机会扳回一成。 他不信贺铭这老谋深算的算盘精会想不明白。 “大情种,你不是真打算被耗死吧?” 贺铭不语,只一味上重量。 默默举了又有二十个,他才说: “又不是时晏要封杀我。” “他刚接手恒时,听说发布会之前就有董事给他难堪,我不想让他难做。” “你何止不让他难做。”傅行止幽幽道:“前两天恒时闹丑闻的时候,你可快把脸在媒体圈里刷烂了,一会儿暗戳戳要挟这篇把时晏删了,一会儿死气白咧求那篇把恒时内审报警加上的。” “还有你和许东云一块儿做那采访,看得人声泪俱下啊哥哥。半个月不眠不休,天天顶着寒风在受害者家楼下等,最后视频出来连你名儿都没有,你说你图什么。” “我一直觉得,就算断情绝爱,也应该是你负尽天下人。”傅行止幽幽道:“没想到,你是打算在一棵树上勒断脖子。” 自从知道了他和时晏的前尘往事,傅行止的心态就变得有点微妙。 在医院的时候,他铁了心要帮贺铭斩了这段孽缘。可现在,他突然明白,贺铭始终扣在腕上的白金手镯,还有一直养在身边的蓝雪花,原来都是在回味十五年前的惊鸿一瞥。 搞得他现在看时晏都有种“似是故人来”的亲切感。 就算是冤孽,那也是命里带的。 “你到底在别扭什么?”傅行止直戳要害,“因为苏北辰?时晏可是从他手里套出账本,扭头给他送进去了,我看可不像旧情难忘。” “他不重要。”贺铭手臂的肌肉因用力鼓起来,绷成利落的线条,“是时晏。” “他还没准备好开始一段新感情。” 傅行止心里不上不下,纠结着要不要推这两个人一把,不然晚上叫时安带时晏出来一起吃个饭好了。 贺铭拿着毛巾站起来,“我去洗个澡,一会儿先走了。” “你干嘛去,不和我吃饭?” 贺铭用毛巾在颈上蹭了蹭,轻佻道:“佳人有约。” 麦当劳里,两位“佳人”一字排开,肩并肩坐在他对面。 妙妙吃得满嘴油渣,“哥哥,你以后还会来找我们玩吗?” “嗯。”贺铭把两张餐巾纸放在他面前,“不过最近我要经常去外地,可能没法见面。” “哇,你要去环游世界吗?” 贺铭正往汉堡盒盖上挤番茄酱,闻言笑了笑,“希望不用环游世界,因为我是要去工作。” “为什么要去外地工作呀?”小凤想得比妙妙多,担忧地停下了用薯条蘸酱的手,“你是因为……那件事,惹上麻烦了吗?” 贺铭摸了摸他的头,“快吃吧。” 鸡块炸好了,他去前台取,小凤鬼鬼祟祟地跟过来,他回头看了一眼还坐在座位上专心吃汉堡的妙妙,小声问: “你后悔吗,哥哥?” 贺铭想了想,反过来问他:“你今晚能睡个好觉吗?” 他点点头,贺铭把装满了鸡块的盒子放在他手里。 “那我就不后悔。” 第89章 89 大地来信 “时总?好久不见!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你。” “嗯。” “现在是不是该叫时董了,发布会那手玩儿的漂亮啊!” “说笑了。” “听说你前阵子身体不大好,今天看起来气色倒是……好多了。” 上来搭话的人对着时晏的一张冷脸,违心地把话说圆。 时晏敷衍地和他握了一下手,侧过脸看着身后的座位。那人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座旁桌牌上标着“贺铭”。 “嗨呀,你看这事儿整的。”那人挥手要叫工作人员,“谁排的座啊,怎么能把这人放时董后面!” “没事。”时晏安抚被他招过来的一脸惶恐的小姑娘,又对他生硬道:“我感冒了。” 言外之意是叫人离他远点。 多管闲事的人闭上嘴巴,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还不忘关注这边的情况,一双眼睛贼溜溜地瞟过来,时不时看向贺铭的座位,生怕错过好戏。 始终没有人来。 灯光骤暗,大屏幕亮起来,一袭白色西装的主持人登上台。 “尊敬的各位领导,各位来宾,欢迎来到第43届长临国际广告节活动现场……” 时晏黯然收回目光,手伸进口袋,无意识摩挲着早就空了的薄荷糖盒。 “首先请允许我向各位介绍本次活动的来宾:长临广告协会会长杜云生先生,长临国际广告节组委会主席吴锦云女士……恒时集团董事长、w酒店创始人时晏先生……” 第108章 被点到名的时晏站起来,和其他嘉宾一样,转向后排观众席,微微欠身打招呼。 第二排唯一的空座位很显眼,倒是贺铭的名字隐在黑暗里,看不清楚。热闹缺了一块,时晏坐回沙发里,在零落掌声中陷入寂寞的罅隙。 “不夸张的说,今晚我们请到了长临广告界的半壁江山,台下有非常多熟悉的面孔,我们可以看到她与她ceo易景老师、hn整合营销总监金成……环行宇宙首席创意官傅行止也来到了现场,傅老师,休假还愉快吗?” 斜后方传来一阵哄笑,傅行止的位置应当离他不远,时晏刚才根本没注意场内还有谁。 连沉寂很久的傅行止都出现了,时晏忍不住想,也许贺铭还会来。 就在主持人还在介绍广告行业的代表时,一阵匆忙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时晏身后。 “我们看到sl的代表姗姗来迟啊,是特地卡在第一个颁奖环节前,准备来领奖的吗?” 又是一阵笑声,时晏放下了支着下巴的手,突然坐得很端正。 背后的人没说话,他上身笔直,支起耳朵,听着逐渐缓和的呼吸声。 “获得户外广告类铜奖的是——” 全场灯光熄灭,一片黑暗里,时晏僵硬地转过头。 铛、铛、铛。 鼓点敲了三下。 “恭喜hn!” 大屏幕亮起,打出获奖者的名字,也照亮了时晏的视野。 坐在座位上的是李冠。 他正专注地盯着台上,用力鼓掌。时晏默不作声转回去,胸口变得又空又重,只能向后靠着椅背勉强维持平衡。 掌声、话音都显得格外喧嚣,灯光晃得人心烦意乱,他只想尽快结束离开。 不知过了多久,伴随着一阵格外激昂的音乐,主持人又一次走上舞台,高声说道: “接下来,到了今晚最令人期待的环节,最后一个、也是本次活动最重磅的奖项——第43届长临国际广告节全场大奖——即将揭晓!” “让我们掌声有请颁奖嘉宾,gap期间江湖仍有他的传说的傅行止先生上台!” 一束追光打到嘉宾席,傅行止款款走到舞台中央,缎面西装领上别着的蓝宝石胸针闪闪发亮。 他打开手里的信封,只瞥了一眼就合上。 “上面的三行字我熟悉到不用看第二眼。” “咦——” 台下嘉宾齐声发出善意的调侃,傅行止摆摆手,“别误会,获奖的不是环行宇宙。” “我相信在座的各位和我一样熟悉全场大奖的获奖作品,不夸张地说,它刚刚发布的那一天,我看了五遍。” “我对这家代理商的熟悉程度不亚于环行宇宙,他们以讲故事、有温度著称,我和他们的创始人认识了十多年,从入行开始他就一直在写,在视频越来越短、人们早已对文字失去耐心的今天,他以笔作桨,划出了一片广阔天地。” 说到这里,场内绝大多数人心里有了答案,李冠激动地掐了一下大腿。 “这条宣传片的文案简短,却足够动人,文字和画面交相辉映,共同成就了一封写给城市的情书。” 傅行止退开一步,把视觉中心留给即将上场领奖的李冠。 “第43届长临国际广告节全场大奖:《大地来信》。” “代理商:sl。” “品牌方:w酒店。” 傅行止微笑着把奖杯递给李冠,眼睛始终看着台下的时晏。坐在时晏身边的嘉宾小声对他说恭喜,他的嘴唇轻轻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 大屏幕上,他和贺铭的名字以一种更为隐晦的方式并排现于人前。 傅行止和李冠回到台下,大屏幕上开始播放西汀w酒店的宣传片《大地来信》。 时晏面无表情地盯着画面,只有裤子上被抓出的褶皱出卖了他内心的波动。 栀子花纷纷飘落,漫天飞舞的是小小的白色信笺。 贺铭抱着他跌进花丛里,感叹好像下雪啊。 耀眼又纯净的太阳把层层叠叠的云染成了金色,这样的天空下一切都显得神圣。树叶的间隙里投下一层碎金,斑驳的影子在他们肩上画下心照不宣的图腾。 贺铭存心逗他,问他为什么赶走许东云,而他霸道地回应:不许你招惹别人。 河面悄然无息地向前流淌,汨汨波纹像某种古老的文字。 满身狼藉的贺铭穿破夜色,看见他的那一刻笑了出来,“你知道吗,我特别喜欢夏天。” 有风经过露台,点点星光落下来,把地面也照成了一片灿烂星海。 贺铭温柔地对他说:“死去的人会化作星星,夜夜对着大地,她会看到的。” 镜头逐一闪过,时晏回想着在西汀那片土地上发生的一切,每一帧都有贺铭的脸。 最后一个镜头由几十个分屏场景汇聚而成,是面向网友征集的“西汀最美城市瞬间”,无数个快速闪动的小窗画面里,时晏找到了贺铭用手机拍摄的河边焰火。 如傅行止所说,宣传片的文案十分简短,所有画面都没有配解说词。只在落版出现了两句话: “大地没有言语,只会给你写信。 我在这里,来读吧。” 活动结束后,时晏拒绝了和其他人上台合影,径直向外走。 “时晏。” 傅行止追出来,蓝宝石胸针摘掉了,一身黑色装束显得十分肃穆。 “有事改天再说。” 想见的人没见到,时晏现在对什么都不感兴趣。 “你是来找贺铭的吗?” 傅行止问他。 “诶诶诶别走啊!” 他大步跨到时晏身前,拦住他的去路,顶着时晏凉飕飕的眼神,被迫后退一小步,留出一个容人通过的安全距离。 “我就是想来跟你说,贺铭要走了。” “他要去哪儿?” “新加坡。”他脸上的不耐烦消失了,傅行止慢悠悠说道:“那边有个航司大客户,年初就提过让他去驻场工作,愿意跟他签三年合约。” “可能你不太清楚,岁岁福利院的事对sl影响很大,人人都以为他是背后插了恒时一刀。他要继续在国内工作,会很困难。” 傅行止观察着时晏的脸色,然而他什么也看不出来,只好继续说下去:“所以他在考虑,把业务重心转移到海外,国内的业务先交给李冠。” 现在远程办公很方便,顺利的话,贺铭也就不用回来了。 “时晏,你在听吗?” “……哦。” 不解风情,冰块一个。 傅行止叹了口气,索性说得更直白:“《大地来信》不是写给一座城市的情书,只写给某个人。” 时晏下巴仍旧习惯性微微抬着,眼睫垂下去:“我知道。” “你知道?” 傅行止疑惑,时晏艰难道:“给他那个叫阿龙的朋友。” …… 再抬起头,时晏眼里已经收敛了所有情绪,却见傅行止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目光盯着他。 “还有事?” “没什么。”傅行止露出一个虚假的微笑,“只是突然觉得,你和时安真是亲兄弟。” 莫名其妙。 因为这句莫名其妙的话,时晏没回家,拐去了1%。 时安混在一桌年轻男女之间,被三个女孩围着,脸红到了耳朵根,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一桌人哄笑着灌他酒。 “来杯酒。” 时晏没叫他,坐到吧台边。调酒师认得他,“想喝什么,哥?” “随便。” “成,那就来杯咱们店里卖的最好的。” 调酒师手上动作飞快,摇酒壶一晃捣棒一杵,又往杯里扔进去两块冰,一杯金色的酒就摆在了时晏面前。 “差点忘了,还有这个。”他贴心地取出一个小立牌,面朝时晏放好,“我们店里的爆品,‘翡湖交际花’。哥,尝尝!” 对着立牌上的酒名,时晏失语。 他端起来一饮而尽,混着柑橘利口酒和薄荷糖浆的伏特加凶猛地攻略了他的味蕾。 柑橘,薄荷。 要命了。 调酒师看傻了,“你这杯子空的比我加满还快,喝这么猛……哥你有心事啊?” “再来一杯。”时晏拿掉立牌,往前推了推空杯子,“换一种。” “好嘞,换什么?” 他推过来一张酒单,密密麻麻的字看得时晏头痛。 “……算了,就它吧。” 桌上积起了一堆空杯子,时安终于发现了他: “哥?你过来了也不跟我说一声,我正要去找你。” “嗯。” 时晏懒懒应了一声,周身空气里都染上了薄荷和柑橘味的酒气。时安皱起眉头:“你这是喝了多少?” 不用时晏回答他也知道,因为他哥手里攥了厚厚一沓酒卡。 “陪我喝一杯。” “你会胃痛的。”时安摇头,“别再喝啦。” 第109章 “对,你刚喝过了。”时晏敲敲杯沿,示意调酒师给他满上,又说:“给你们老板来杯水。” “别喝了哥。” “最后一杯。” 时安夺过他的杯子,一口气喝光了剩下的酒。借着酒劲,他抽出时晏捏在手里的卡片,每一张上都写着“翡湖交际花”,他把这五个字亮给时晏看。 “哥,你想叫谁留下,别在梦里说,当面告诉他吧。” 趁时晏发愣的功夫,他在酒卡背面刷刷写下一行数字。 “这是贺铭哥的航班号。” 第90章 90 追与等 “当前距离目的地20公里,预计行驶30分钟。” 恐怕赶不上了,贺铭的航班45分钟以后就要起飞。 车子停在航站楼外,时晏几乎是闯进去的,连车门都忘了关。他一路跑到安检入口,不断和别人道歉。 “对不起,我赶不上了,可以让我先吗?” “抱歉,我赶时间,可以快点吗?” 登机口出现在眼前。 “先生,请出示您的机票……您走错登机口了,这不是您的航班。” 为了顺利进来,他让ryla紧急帮他订了一班飞机。 时晏摆摆手,他跑得气喘吁吁,话说不利落,正要解释他不是想登机,是想找人,就透过大玻璃窗看到,机舱门关上了。 他还是来晚了一步。 冥冥之中,仿佛他和贺铭注定要错过。 短短一段路跑得他头晕腹痛,时晏头一次懊悔没有善待自己,让这副身体变得这么不中用。 服务人员善意地提醒他:“先生,您的航班在17号登机口登机,和这班飞机的目的地是一样的,您是不是看错了?” 目的地一样。 时晏又去看了看贺铭的航班信息,他买的不是直飞航班,要在港岛转机。他会在港岛停留一小时。 ryla给他订的机票刚好是飞往港岛,大约半小时后起飞。 要不要上飞机? 要不要……再试一次? 在飞机上休息一会儿,也许他能跑得再快一点,在贺铭再次起飞之前,卡着点把他堵在港岛机场。 “谢谢。” 时晏对服务人员点点头,走向17号登机口。 他等下会跑得很快的。 “王自强先生,您乘坐的cx393号航班即将起飞,请您尽快登机。王自强先生,您乘坐的cx393号航班即将起飞,请您尽快登机……” 机场广播已经重复了10分钟,预备好和时间赛跑的时晏坐在头等舱,周身阴云环绕。 他叫住空姐,平静的语气里满是风雨欲来之感:“一定要等王自强先生吗?” “是这样的先生,根据航司规定,乘客必须和行李一同登机。王先生的行李已经托运了,人还没有上飞机,请您耐心等待。” “哦。” 时晏面无表情地解开安全带,拉松了一些又重新扣上,禁锢住想夷平机场抓住王自强先生后捆起来再在他身上重建的冲动。 在他即将叫人来帮机组人员一起找王自强的行李好扔下去时,飞机终于起飞了。 踏出机舱门的那一刻,天上月明星稀,时晏脸上乌云密布。 电话响了,时安不偏不倚来撞枪口。 “喂,哥,你见到贺铭哥了吗?” 时晏快被气笑了,“我在港岛。” “啊?你去港岛干嘛?哦哦,贺铭哥在港岛转机,你在长临没追上他呀?我还以为你俩已经聊上了,这么长时间不理我……”时安催他,“那你快去找他啊!我不和你说了。” “来不及了。” 就是这么刚刚好,他落地港岛机场,贺铭飞往樟宜,你来我往,一分不差。 电话里一阵沉默,片刻后,时安小心翼翼问道:“要不,你给他发个微信?” 时晏穿过廊桥,走进候机厅,打算追着贺铭飞下一程。 “让傅行止把他酒店地址发我,我要当面和他……” 他的话戛然而止,因为就在他正前方,隔了四排座椅的位置,一位肩宽腿长的男乘客回过了头。 “喂,哥?”时安疑惑的声音传出来,“没信号了吗?” “不用发了。” 没理会时安的疑问,时晏挂断了电话。 五米开外,仅仅几步就能跨越的距离,原本应该在飞往新加坡路上的贺铭就站在他眼前。 尽管很近,但他还是走得很急,差点撞到别人的拉杆箱上。贺铭伸手拉了他一把,成功帮他省掉最后一步。两个人面对面,他几乎就靠在贺铭怀里。 时晏目光凶狠,快要在他脸上灼出一个洞。 快两个月没见,贺铭也瘦了些,显出更加精致的面部轮廓和肌肉线条。窄框银边眼镜和穿得一丝不苟的西装压住了那种几近溢出的荷尔蒙,配上唇角恰到好处的笑意和耳后若隐若现的眼镜链,他看起来实在……非常迷人。 干净平整的衣物上,时晏所熟悉的气味消失了。他深吸一口气,只闻见了少许须后水的味道。 胳膊上的力道消失了,贺铭放开了拉着他的手,主动解释: “听说傅行止说你找我,我就在这里等你。” 所以他才没上飞机。 “你……有话和我说?” 时晏不语,只冷着一张脸看他,那气势不是寻仇就是讨债。贺铭耐心等了一会儿,又从他凶巴巴的眼神里咂摸出点儿委屈。 曾经属于贺铭的柑橘香缠绕在时晏身上,里面还掺着明显的酒气。贺铭心里一软,轻轻呼出一口气。 “你醉了。”他逗时晏,“还能说吗,不会明天就忘了吧?” 时晏眉头还皱着,学他的口气说:“我没有酒后失忆的先例。” 贺铭笑:“我还是不放心,不如交个定金……” 话没说完,时晏拉住他的领带,把人拽过来咬。亲完就把领带一扔,被揪出来的丝绸打在西装外套两粒扣上,发出“啪”的一声,震得人心里发痒。 在这个用了劲儿的吻里,时晏仿佛觉得有了底气,他用拇指轻轻擦过嘴唇,蹭掉上面沾的贺铭的血,近乎命令道: “不管你以前喜欢谁,把他忘了。” 贺铭无辜地看着他:“为什么要忘?” 时晏转身就要走,贺铭早有准备,拉住他手腕用力向后一带,紧紧把人揽在怀里。 他垂下头,贴近看时晏面上还没敛好的尴尬和失落,还有此时因为错愕而微微睁大的眼睛。 刚被他咬破的嘴唇落在他睫毛,脸颊,最后移去吻了一下他的耳垂。 灼热的气息扑在耳廓上,贺铭说: “没有别人,只有你。” “cx715航班的乘客请注意,您的班机即将停止检票,请尽快前往3号登机口。cx715航班即将停止检票,请尚未登机的旅客尽快前往3号登机口……” 贺铭矜持地松开手,把领带塞回外套里,“我得走了,今晚最后一班去樟宜机场的飞机,再错过就得在机场过夜了。” “嗯。”时晏摸了一下耳垂,还很烫,“等我去找你。” “你忙就别折腾,我很快回来。” “很快?” “嗯,我尽量早点,不过至少也得一个月吧。” 时晏冷笑一声:“一个月?” 贺铭看他脸色不好,嘴角弧度更加明显:“哦,我知道了——傅行止跟你说,我不回来了?” ——贺铭要走了。 ——那边有个航司大客户让他去驻场工作,愿意签三年合约。 ——他在考虑把业务重心转移到海外。 很好,傅行止很会挑重点,他讲的都是事实,只是省略了贺铭的最终决定,所谓“不回来了”全靠他自己臆想。 时晏回答得很有些咬牙切齿的意思,“不,他没说。” “别生他的气。”贺铭笑着摇摇头,“是我不好。” “那你早点回来,将功补过。” “一定。啊,不过现在我真的得跑起来了。” “去吧。” 小跑着赶去登机口之前,他还不忘飞快地吻一下时晏额头。 滑行中,他收到了傅行止的消息。 “这位阴沟里的小老鼠,现在光落在你身上了吗?” “本来不想打扰你们修成正果,但我实在太好奇了——” 曾经认定贺铭的白月光要么是小明星要么已经去世了的傅行止发出灵魂拷问:“你为什么总能让别人误解,你喜欢的人已经死了?” 贺铭友善地回复: “谢谢。” “滚。” 而时晏也在回程飞机上收到了来自贺铭的消息。 “刚刚在机场太激动,忘记说了。” “虽然以前不敢承认……” 前面都是文字,最后一条消息是语音。时晏点开,贺铭温柔又笃定的声音从听筒钻进他的耳朵: “但我一直,非常、非常喜欢你。” 音量调到最低,贺铭的声音又一次清晰地填满耳道。时晏又反复听了两次,才把手机拿开,回过去三个字: 第110章 “知道了。” 嘴唇温热的触感仿佛还留在耳垂上,时晏觉得有点热,脱掉外套,又补了一句: “我也是。”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断章取义是大忌。” 1%里,傅行止正拎着时安开展情感小课堂,“这招营销号常用,说一半藏一半,假的就成真的了。” “所以,你可一定要引以为戒,不要被别人哄骗。”最大的骗子义正严辞:“当然,也不能哄骗别人,心里想什么,一定要诚实地全部说出来……” “不如你先诚实地跟我说说,贺铭到底要在新加坡待多久。” 一阵凉风随着时晏进门,时安从吧台边的椅子上弹起来,探着脑袋向他身后看。 “哥,贺铭哥呢?” “走了。” “啊?你就放他走啦?”时安仍旧在状况外。 “那你替我把他抓回来?” “不合适吧。”时安嘟囔,“再说贺铭哥要是不愿意,我也打不过他啊。” “时老板。”傅行止无奈地叫他,“附送一个微表情解读知识,眉毛上扬眼睑收缩苹果肌舒张代表——” “春心荡漾。” “你们在一起了!”时安端详时晏的表情,立刻把他哥胃不好这件事抛到了九霄云外,“太好了,我们喝一杯,庆祝庆祝!” “那天在病房外面,你听见贺铭和许东云聊天了吧。” 关于时晏为什么会误解贺铭喜欢阿龙,傅行止最终从许东云那里得到了答案。当时,许东云察觉到时晏就站在门口,那些话他是故意说给时晏听的。 “你只听到贺铭说,他没想过一直和你在一起。怎么不继续听听,他后面说了什么。” “东云托我告诉你,贺铭说……” 时安还在翻箱倒柜找他压箱底的珍藏,傅行止拿过手边一瓶威士忌倒了两杯,一杯给自己,一杯推给时晏: “‘我们两个之间,决定权从来都只在时晏。’” 招之即来,挥之即去,没救了,傅行止在心里默默感叹。 “有没有一种可能,那个长得很像你的人,其实就是你?” 他摆了时晏一道,做好自罚三百杯的准备,时晏却主动举起酒杯,“谢谢。” “客气,以后都是朋友。” 他大方,傅行止也不忸怩,仰头干了,喝完发现时晏没动。 “差点忘了,我答应了贺铭戒酒。”时晏放下酒杯,轻轻往傅行止面前一推,“慢用。” 像来时一样,带着一阵薄荷般的凉风,时晏拿着外套悠悠然走了。 留傅行止一个人嘴角抽搐,呵呵,还是熟悉的配方。 第91章 91 幸福降临 “所以你以为我喜欢阿龙?” 电话里传出贺铭揶揄的话音,时晏不想承认,干脆沉默。 贺铭笑:“那时候我才多大,谁会对十四岁喜欢的人念念不忘一辈子。” “哦?”时晏拖长语调,“可这世界上就是有这种犟小孩。” “好吧,”贺铭举手投降,“我会。” “但那不是我长情,是你难忘。” 贺铭严谨得像在和他汇报市场调研数据,正经中带着一丝丝撩拨:“谁在十四岁遇见你,都很难再去看别人。” 在机场分开后,贺铭好像被打开了某种名为“男友模式”的开关。 第一次正儿八经谈恋爱,表白后就异地,时晏多少有点不知所措,但贺铭不是。他常常突然一个电话打来,在时晏下意识问什么事时说“想你”。 从前贺铭对他百依百顺,他以为那就算在哄他,但原来不是,贺铭真要哄起人来,他一刻也招架不住。 时晏把水杯贴在脸上降温,杯子晃了晃,冰块浮动的声音就钻进电话里,贺铭叹了口气:“又喝酒。” 他清清嗓子,转移话题:“那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你给了阿龙一只白金手镯。” “你天天带着,我很难忘记。” 贺铭的声音变得有点涩:“我那时候觉得,那不是鹊桥,是隔开我们的银河。” 十四岁的少年不知道,他要走多远,才能越过那道闪闪星河,走到时晏身边。 时晏听着不是滋味:“欺负我没带儿童手表,是不是?” “怎么办。”贺铭应该是躺下了,睡衣触到床铺,发出柔软的摩挲声。“明明正说着话,还是想你。” “想我什么?”时晏觉得他要增强对这种话的免疫力,追问道。 “唔。”炽热的呼吸仿佛在耳畔,“白天有白天的想法,晚上有晚上的想法。” “客户公司楼下有家便利店,靠近门边的柜台上,摆了整整三排薄荷糖。我每次去,都买一种新的味道,想等回去让你选个喜欢的,用来戒酒。”呼吸声变重了,“等晚上躺进被子里,就只想教你怎么吃。” “我去找你。”时晏打开日程表,“明天有个会,后天得去西汀。下周……” 从第二天往后看,一直翻到了下个月,每天都排上了会议或者参观拜访。他放弃了,直接拉回最开头。 “算了,就明天,我明天飞新加坡。” “你忙你的。”贺铭管杀不管埋,勾完人又恢复工作狂本质,“你要是来了,我哪有心思干别的。事情做不完,回去的日子还得往后拖。” “你敢。” “我不敢,最迟一个月,一定让你吃到薄荷糖。”话锋一转,贺铭又绕回戒酒的话题,“但你能不能答应我,我回去以前,好好照顾自己。戒酒先不说了,起码不要再折腾进医院?” 他夸张地叹了口气:“万一回去要玩儿点剧烈的……” 时晏淡然道:“那我也没问题。” 贺铭憋着笑,补上后半句:“比如一起夜跑。” “……你是不是故意的?” 在真的把人惹恼之前,贺铭适可而止,“只要你这段时间不生病,夜跑还是别的,都听你的。” 回答他的是很轻的一声“嗯”。 挂掉电话,贺铭也打开了他那如同会议室预订系统般的日程表,来自cindy、李冠等人标注着不同事项的各色色块把共享表格塞得像个沙丁鱼罐头,除了新加坡航司客户的工作,他还有数不清的线上会议。 飞回长临单程最快也要6小时,贺铭叹了口气,彻底死了心。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爬起来加班。 第二天一早,他顶着两个黑眼圈煎糊了一摊鸡蛋。 如果不做点什么,他很难在看不见时晏的地方安心工作一个月。 思来想去,他打给了一个不算熟悉的人。 “喂,蒋医生。” 对面显然不清楚这通来电的用意,“贺铭?” “是我。”贺铭温温和和地问:“方便发我一份时晏在营养科的体检报告吗?” “喔——” 通过这一句话,蒋一阔就明白,他们之间的爱情买卖已经从优先试用来到了确认收货阶段,但他还记得时晏误服利舍平进医院,他打给贺铭,还什么都没说就被婉拒的情形。 不打击报复一下简直对不起他为病人兼朋友操碎了心的日日夜夜。 他把当时贺铭堵他的话原样奉还:“万一时晏不想让你知道呢?”顺便添油加醋,“那我这么做算什么,违反职业道德?泄露朋友隐私?” 贺铭何等聪明,“算我以前不识好歹。” “放过我吧蒋医生,他如果不想让我知道,我绝对不会和你开口。” “那你怎么不直接问他。” “我估计他压根没存。”贺铭无奈道,时晏但凡对自己上点心,都不会把身体弄成今天这样。 “你还真了解他。”蒋一阔大度地接受了贺铭给的台阶,“等我找找,一会儿发你。他缺什么该补什么上面都写得很清楚,但是没用,你告诉他吃什么喝什么能干什么不能干什么,一律不听。” “我来想想办法。”贺铭知道习惯没那么容易改,但他总要试试。“提前谢谢你,如果医院还需要举办‘非暴力沟通’讲座,随时叫我。我也可以给宋医生单独辅导。” 他安抚刺头宋窕的本事蒋一阔是见识过的,他立刻又跟贺铭哥俩好起来,“上道啊兄弟,等着,马上发你!” 长临,wander大厦,时晏端坐在办公室里,桌上一套三层保温盒隔在他和蒋一阔之间。 他困得要命,下午还有会,在去休息室路上被蒋一阔拦了下来。 “你最好有正事。”时晏语速很慢,但没有停顿,又困又不耐烦:“比如你研究出了长生不老药打算马上在医院推出让我大赚一笔。” “仙丹没有,爱心午餐倒是有一份。” “自己留着吃吧。” 时晏起身就走,还没出门,就收到了贺铭的消息。 “好吃吗?” 他缓慢转身的样子像极了一张被蒋一阔用怨念拉开的折页。 “三十页。”蒋一阔一层层打开保温饭盒,理直气壮地站在了道德制高点上,“我给贺铭发了两张体检报告,他回了我一个三十页的ppt。” 第111章 “体检报告最后写了那么三四行饮食建议吧,他直接给你把一个月菜谱定出来了。” “这还没完。他给我拉了个群,你猜里面还有谁?” “小萄!他让我俩帮忙,一个检查营养配比,一个看你口味偏好。搞完以后小萄直接就拿走用了,不到半小时,sop他都建立完了。” “给他一个名分,他能撬动你的整个世界。” “是他的风格。”贺铭工作起来就这样,快刀斩乱麻,不过这么快就管起他来,倒是让时晏意外,他夹了一筷子荷兰豆,不知道是在说小萄的厨艺还是在说贺铭:“出息了。” “你被他安排成送餐员了?” 餐具盒里放了两份筷子,时晏示意蒋一阔自己拿,他则分出手给贺铭拍了张照片发过去。吃也堵不上蒋一阔的嘴: “我就是想来看看你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好好吃饭天天向上的样子。”他边嚼边含糊说着:“他没安排我和小萄,那菜谱本来是给他自己用的,我俩自告奋勇,要先试验一下。” “他自己用?” “对啊。” 手机震动了一下,贺铭回过来一张照片,餐桌上菜色和他面前保温盒里的差不多,只是少了一个汤,荷兰豆糊得很明显。 蒋一阔继续解释:“他说他最近有空的时候学一学,等回来做给你吃……哎,你不吃了啊,你干嘛去?” ryla正在接咖啡,一转头,时晏站在茶水间门口。 “时总,您要咖啡吗?” 时晏摇头,“你去打听打听,新加坡那个航司给sl开价多少。” 打听打听,然后呢?ryla一头雾水,搅着咖啡里的方糖不知如何开口问,时晏又说: “我们出两倍,让简声把人弄回来。” 长临是在一夜之间入夏的。 外套忽然就穿不住了,1%的空调今年第一次开了冷风。调酒师正往冰桶里加冰块,哗啦哗啦,盖住了由门口接近的行李箱滚轮声。 “抓到一个酒鬼。” 熟悉的声音猝不及防出现在身后,时晏回过头,从干净光洁的脸,一路向下,划过宽肩、窄腰和修长双腿,毫不避讳地把来人全身打量了一遍。 然后才不紧不慢地说:“蜂蜜柠檬水。” 语气里难掩得意,听得人心痒。 贺铭笑笑,托起他的下巴。 “哦?” 时晏把杯子随意往他面前一推:“不信尝一口。” 话音刚落,贺铭就亲了上来,舌尖狡猾地扫过他唇缝。 “甜的。”他煞有介事地点评,手指仍放在他下巴上,轻轻挠了两下。“错怪你了。” 时晏眯起眼,显然对他把摸猫常用到的动作用在自己身上不满。没等他开口,贺铭低下头,又在他唇上轻轻蹭了一下。唇瓣柔软,融化了未遂的嘴硬。 “阿晏好乖。” 薄红染上时晏耳根。 贺铭松开手,在他身边坐下,喝了一口他的蜂蜜柠檬水。 还没咽下去,时晏有样学样,用同样手法摸摸他下巴,顶着红耳朵试图扳回一成,“你也很乖,知道要早点回来。” 25天,他们25天没见了。贺铭紧赶慢赶,总算提前了五天。 “他准是为了工作。时总英明,知道钓鱼得要好饵料。”傅行止从酒柜后冒出来,语气一如既往地欠揍。“室内接吻,罚款200。” 他对贺铭摊开手掌,“两次,交400。” “黑店。”贺铭真的抽出四张百元大钞给他,转头对时晏说:“这里接吻好贵,我们去外面待会儿?” 时晏不置可否,拿过他钱夹,把里面全部现金抽出来,财大气粗地拍在柜台上。 “……真行。”傅行止被他们两个人的不要脸震撼,大声向后厨叫道:“时安,别摆弄小食了,出来赚快钱!” 行李箱没打开,1%里片刻温存后,贺铭没在长临停留太久,就和时晏一起踏上了去西汀的路途。 傅行止说得没错,为了叫他早点回来,时晏还是下了一点饵——西汀w酒店一周年的宣传要开始准备了。 “不过,大家都去吗?” 私人飞机上,傅行止和时安端坐在他们对面,贺铭疑惑道。 时安显得很兴奋:“对呀,我还没去过。” 傅行止正色道:“这么重要的场合,当然应该大家都在了。” “嗯……” 虽然还没签合同,但是简声透露了一个把cindy吓到在会议室里失声尖叫的预算金额。贺铭不由得开始反思,他是不是被恋爱冲昏了头脑,还没找回工作状态。 就算和时晏在一起了,还是要把感情和工作分开才好。 他看向时晏,后者支着肘靠在窗边,他今天难得穿了全套正装,打了领带,甚至精心挑选了一副同色系的蓝宝石袖扣。窗外浅金色的阳光叠在云层之上,在他面前显得遥远而黯淡。 察觉到他的目光,时晏非常大方地分出另一只手给他牵。贺铭在心里叹了口气,对着这样的时晏,很难专注在工作上。 落地西汀,一直到了w酒店门外,贺铭还在努力调整状态。 “贺老师!” 前台,cindy和李冠正好在办入住,两人激动地叫了数日未曾露面的老板一声,李冠差点上来给他一个拥抱,在时晏无声的威压下退后一步,转而接过了他的行李箱。 “我们帮你放行李,你去忙吧!” 两人一溜烟跑了,贺铭还在想,有什么事是连入住都来不及办就要先去做的,cindy不知为什么又折回来,指着他的领口说:“贺老师,你领子上沾了一根头发。” “啊?” 他迷惑的功夫,时晏替他取了下来,又把自己的行李箱交给了前台。傅行止和时安早就不知所踪,贺铭谨慎而又见外地说: “时总,我可能没做好功课,今天酒店有什么活动吗?” “新开了一片区域。”时晏没太大反应,“走吧,去看看。” 摆渡车停在外面,贺铭打开车门,意外看见了韩焱。 “哟,你到这么早。” 韩焱把镜头对准他,相机上还装了补光灯,贺铭笑道:“装模作样,拍景还是拍人啊?” “都拍,来,贺老师,打个招呼。” “别闹,时总在呢。” “谁跟你闹,我机器开着呢。”韩焱从始至终都躲在相机后,“录点素材。” 到了需要下车步行的地方,韩焱仍旧跟在他们身后。 “你录时总,别录我。” 贺铭体贴地退开一步,却被时晏牵住了手。 “咳咳。” 他清清嗓子,时晏没松手,直男韩焱也没反应,他只好任由时晏牵着,继续往前走,心里盘算着回头怎么跟韩焱说,这段不能用。 “新开的区域在河对岸?有客房吗?” 贺铭远远看见河边聚了一堆人,傅行止、时安、cindy、李冠,看见混在其中的蒋一阔和许东云时,他才终于意识到不对。 走近了才发现,傅行止手里拿着一个丝绒盒子,时安怀里捧了一大束蓝雪花,其间点缀着几朵海芋,宛如广阔河面上漂着雪。 他转过身,镜头几乎怼在他脸上,时晏的表情依旧很淡定,只是眼睛里隐隐漫上一层笑意,缎面领带和宝石袖扣将柔软而明亮的光缀在他身上。 贺铭正正领带结,“我是不是应该回去换身衣服。” 韩焱操纵着云台,镜头在他面前左右摇了摇,“录了十五分钟了兄弟,除了牵手,一个爆点都没有。我以为你能发现得更早的。” cindy和李冠哄笑道:“自信点贺老师,你每天都穿得像能直接去结婚。” 时晏摘下一只袖扣,带在他没有白金手镯装饰的右手上。“借你。” 蒋一阔在一边啧啧称奇,“你身上居然还能长出浪漫细胞,好好养着啊!” 许东云站在一边,释然道:“贺铭哥,我就不祝你幸福了,我知道,你会幸福的。” “嗯,他会。”时晏笃定。 “那谢谢东云,我祝你幸福。”贺铭风度翩翩地微笑着,又转头小声对时晏说:“说谢谢时总有点客气,我当着大家直接吻你的话,你会生气吗?” “别着急,你们要去更适合接吻的地方。”傅行止扬了扬手里的盒子,贺铭知道,那是他寄回来托傅行止改尺寸的戒指,伸手要接,傅行止却绕过他,递给了时晏。 空着的手被时安递过来的花占满。时安用力拥抱了一下时晏,要去抱贺铭的时候被傅行止拎了回来,只好在空中挥了挥手。 “去吧!” 众人自动向两侧分开,露出身后景象。河面上修了一道玻璃桥,晶莹剔透,一面盛着金光细碎,一面压着水波氤氲,美得像一触即破的泡沫。 但时晏牵着他的手,贺铭就放心大胆地踩上去,他知道,这座桥坚不可摧。 他垂眼看着玻璃上时晏的影子,走得很慢,将要到尽头时轻轻捏了一下时晏的手。 第112章 “嗯?” “没什么。”感觉好像在做梦。 时晏读懂了他没说完的话,拉着他的手上移,来到他手腕,转了转扣在上面的白金手镯。 “别乱想。脚下是鹊桥,手上也是。” 岸上还有一道桥,蓬蓬绣球隐在高高低低的落新妇之间,仿佛水流延伸出来,围出一条长长花路。 顺着花朵流淌的方向,他们走到背阴一侧的山坡。 “我的天。” 贺铭扶了一下眼镜,用手掌掩饰他的脸红。他设计过很多盛大场景,但轮到自己,还是很难保持镇定。 蓝色绣球自山坡上倾泻而下,湿润了整片陆地。原本环绕着他们的绣球和落新妇如河流入海,消失在漫山遍野的无尽夏之中。 烟花炸开,在他脑中,也在他身后的天空。 留在对岸的傅行止一边点火,一边大声对时安喊: “宝贝,跟你哥学着点,怎么你谈恋爱就只会送包。” 时安也点着了引线,“在学了在学了!” 打火机被扔到蒋一阔手里:“他谈恋爱竟然是这种浮夸风格吗?” 许东云拘谨地捂住耳朵站得远远的,看着火光在天空中蔓延,见证一段封藏已久的感情开花结果。 “大概是为了给某个人一点安全感吧。” 起初是星星点点的光,是白金手镯上的排排细钻,是所有故事的开端。 绿色和橘色两股柔雾缠绵,洗手台上被推过来的薄荷糖,摔倒时闻到的柑橘香,牵引着真正的重逢。 大片大片灿烂的色彩铺开,浅金,橙红,极尽张扬地渲染着灿烂,完美诠释了贺铭送的花篮上常常写的那句祝福语:万事如意,前程似锦。 但和那些落款只写着“sl”的卡片不同,他们的名字很快由无人机并排显现在天空里,中间是简短的告白。 贺铭 留下 ——时晏 “贺铭。” 时晏打开戒指盒,先把自己那只带上,又拿起剩下的一只,对愣在原地的人招了招手。 贺铭只会送不署名的花,站在远离舞台的过道阴影里为他鼓掌,就连他生病了,也要借别人的名义才敢关心他。只有在他狼狈不堪的时候,贺铭才会伸出手。 但时晏不要这些,他要贺铭知道,他值得光明正大,值得毫无保留。 我想要你,所以不要在远处流连,来我身边。 “我给你永远不结束的夏天,下次送花给我,写上你的名字吧。” 贺铭主动将手指伸进时晏捏着的小小圆环里:“恭敬不如从命。” 戒圈占住了他的左手无名指,贺铭右手还抱着一大捧蓝雪花,从指尖到胸口,都被填得满满的。 十四岁的夏天,贺铭见到了蓝色的雪花。 二十九岁的夏天,雪花落在贺铭掌心。 【正文完】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www.海棠书屋.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