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到黑皮哑巴弟弟后》 第1章 《捡到黑皮哑巴弟弟后》作者:吃板溧【完结】 本书简介:作为小镇混吃等死人士,陈诩要素拉满。无父无母出租屋,晚睡晚起没理想,满肩纹身爱凑热闹。 八月天大太阳,巷口闹哄哄的有人打架。陈诩从废品站出来,将家里破电视机卖来的一百八往兜里一揣。 找个阴凉地蹲下。现成节目,不看白不看。 几人围殴一个,被打的人没声。光张嘴追着人咬,一咬一个准。 原来是个哑巴。 一直看到混混要背后下脚,陈诩哟呵一声,把烟一摁,起身就是个飞踹。 英雄救美好潇洒。 草踹歪了。 挂彩的陈诩狼狈卷走没挂彩的哑巴(划掉) 挂彩的陈诩被突出重围的哑巴卷回了自己的破家。 哑巴顶着鸡窝野草头,脸跟在煤窝里滚了一圈似的乌漆麻黑,唯独眼睛亮堂。 陈诩无情落锁,拒之门外:“再见。” 再开门时,外头站着个寸头小帅哥。冷眉薄唇小麦色,腹肌劲腰能干活。 手里举个本子,本子上写着: 「你好,哥,我叫周见山。」 陈诩扶着门框,决定扛起哥的重任。 活出个人样,带弟好好过生活。 直到某天他要将人往床上压,混乱中却被对方拦腰一别。 腰麻的一瞬,周见山膝盖朝他腿间一抵。 天旋地转,动弹不得的陈诩被迅速翻了个面。 陈诩在双人自由搏击摔跤赛中荣获亚军。 吊灯摇摇晃晃,破架床腿儿吱吱呀呀,陈诩的嘴里期期艾艾,溢不出半句完整的话。 一时间不知谁才是真哑巴。 小剧场:陈诩趴在床上,颊边黏着湿漉漉的发丝,红意从耳后蔓延至脖颈。 后背伏着只展翅的黑鸟,不一会,黑鸟振动半边翼。 陈诩沉默点了根烟。 他心情很复杂。一方面觉得屈辱,这事跟他预想的根本他大爷的不一样,这叫他十分不爽。 另一方面。草。 也不是一点都不爽。 *光说不干假把式,光干不说实干家。咱们小周是各方面都非常能干的一个小伙,呱唧表扬一下。 *市井小人物的生活,前期穷点后面生活会好起来,日常风。 *这本是年下。 内容标签: 年下 都市天作之合 市井生活 日常 主角视角陈诩互动周见山配角动物人 其它:哑巴,年下 一句话简介:一时间不知谁才是真哑巴 立意:歪石头也能伫立在风雨中。 第1章 哑巴 陈诩前脚从废品站出来,刚拐弯,后脚就看见巷口有人打架。 乱哄哄的,阵仗还不小,保守得有五六人。几个七彩头嘴里骂些不干净的,脚下跟安了弹簧似的,细胳膊细腿一蹦三尺高。 八月的天,蝉在树上滋哇滋哇个没完。陈诩上身套件花t恤,上面写几个英文字母他也拼不好,下面套件沙滩大裤衩,布料硬得能当搓澡布。 买时他指着字母问老板:“这咋拼啊?便宜点呗。” “怎么,要穿去高考啊?”老板踢了踢写着清仓甩卖的白色泡沫牌,“我裤衩子也脱给你算了。” 陈诩把袖子扒到肩上,大片纹身就露出来,从肩颈漫至后背。问:“两件,二十。能拿?” 老板说:“能。” 晚上回去洗三遍水还是黑的,地摊货就这质量。 他不洗了,找根衣服撑晾起来,鼻子不对鼻子眼不对眼的,第二天取下来时衣领子能朝前抻二里地。 陈诩哟呵一声,趿拉着拖鞋停下来。 这会他闲得发慌,太阳晒得人昏昏沉沉,陈诩不想走了。 他把二里地领子往下掖,将手里卖电视的几张票子——一百八十块,朝兜里一揣,找个距离不远的阴凉墙角蹲着。 伸脖子朝巷口看,战况胶着。于是他又抬点身子,左手小指勾着的一兜塑料袋摇摇欲坠,里头是从小张卤菜店买的素拼。 怕油沾到身上,翘着兰花指摸摸摸。终于从沙滩裤口袋捏出个方盒。 现成的节目,不看白不看。 左边黄毛边走边弹边抡胳膊,右边花毛张嘴闭嘴都是国粹,不带换气的,浩浩汤汤颇有荡气回肠之势。 陈诩想这人其实挺适合送去一些需要唱诗念经的场所。一是肺活量大声音洪亮,二是顺带就给这人感化了。 他被这个想法逗笑了。捏着烟吭哧嘿半天,腿有点麻,陈诩掀半截腰起来跺下脚,调整姿势重新蹲回去。 陈诩有点近视,没去测过,看东西有层虚影,跟起了雾似的。看着看着他眯眼嘶了声。 他有点看明白了。这帮人压根不是互殴,原来是一伙人都抵着最中间的那团黑影打呢。 黑影看着块头倒是不小,就是不怎么动,也没声儿。 该不会是打出问题来了吧? 陈诩不是什么好人。他纯看热闹心理,谁胜谁败,谁断根胳膊流点血的,和他有半毛钱关系吗? 最后他不还是得提溜着一塑料袋素菜,回自己的出租屋吃自己的饭。 早前陈诩还有电视能看,接收信号的小锅子安在三楼天台,他住一楼,贴墙一列铁架梯,陡得很,生着锈。 每逢刮风下雨天,信号受损的电视都会滋滋啦啦地闪,大概是天台的锅子位置被雨水大风所挪动。陈诩就从床上下去拍电视机。 管你身上纹得什么,闪一会电视就彻底变成了雪花屏。 陈诩腿有点毛病,走路看不出来,跑起来会发现右腿膝盖有点滞,不那么顺溜。生活不影响,但陡梯子爬不了。 只能等二楼的单身大姨睡到十点自然醒来后,什么时候要爬上去给天台的菜浇水了,陈诩才从窗户探出头喊人帮个忙:“哎姐,帮我挪下呗。” “我可不保证能挪到台啊,”单身大姨叫许丽丽,人还行就是嘴厉害:“你换成数字电视不行吗?天天不够折腾的。” “活一天是一天的,”陈诩笑,他长得好看,一排小白牙,“谢了姐。” 但许丽丽不常在家,有时十天半个月都见不着面。比如大前天晚上起电视就彻底失去信号,往常还能幸存个藏语台听听声儿,这次是全军覆没。 一个台都没了。陈诩拿没有后盖的遥控器按了两圈。确认连广告都消失了在那片茫茫雪花之中。 他把遥控器往玻璃茶几上一丢,带牙印的电池就掉出来顺着滚到地上。 天气实在闷热,电风扇吹出来的风也热。陈诩将头发朝后抓,点了几次才终于点燃烟,打火机扔进垃圾桶。 人靠在黑色人造革沙发上,喉结顶着颈部薄皮,朝天花板长长呼出一溜白雾。 陈诩从墙角站起来,往口袋摸。报个警吧,他想。 巷子过去隔一条街就是学校,这块晚上没有路灯,乌漆嘛黑的。搞出人命来不吉利。 手机还没掏出来,就听前头哪个黄毛“嗷”地尖叫一声。 烟灰掉了截在手指上,给陈诩烫了个激灵。他爆句粗,边抖灰边想,坏了,估计真出事了。 他抬头一看,见个儿最高的那个黄毛跟他一样正直甩手,触电似的,跳起来干嚎:“死哑巴!你踏马属狗啊!疯狗!” 黑影动了,原来没死,还真是个哑巴。 不仅没死,还张嘴将周围几个人咬了个遍,逮到谁咬谁,咬到了就绝不松口。 跟长在对方胳膊上了一样。看着还真像条疯狗。 巷口登时哀嚎叫骂声一片,哑巴战力挺强。不仅咬,抬腿对着几人就踹。 陈诩有点意外地笑了声,还挺厉害。 他往墙上一靠,肩膀又恢复吊儿郎当那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看样子也出不了什么事儿了。 陈诩打个哈欠,蝉还在吱哇叫。 烟还剩一小截屁股,他看热闹的劲散得差不多了。枝头的鸟儿扇着翅膀扑棱棱飞走。 踮鞋尖在水泥地面上磕了两下,掉头回家。 走两步,他又倒了回来。 不对劲。 这帮人要背后使阴招。其中一个趁其不备,抬腿就要照着那疯狗的后脑勺踹下去。 陈诩捏着烟屁股瘪腮狠吸一口,摁灭了。 他最看不起这种人,多打一就算了,对面还是个残障人士。 欺负残疾人叫什么事? 正面打不过还敢玩阴的,够下作。 陈诩从鼻孔哼笑一声。自己这满肩臂的纹身,一身薄肌可不是闹着玩的。 也不是他想多管闲事,实在是看不过眼了,不惯着。 他助跑几步,猛地从地面跃起。 非常干脆的一道弧线。大t恤灌入风,带抽绳的沙滩裤就从下方露了出来。 陈诩的下半截小腹连带劲腰肌肉紧绷,线条利落有型。 英雄救美好潇洒。今天也是运气好叫小哑巴遇上自己了,要谢就谢那台破电视吧。 第2章 按照预想,自己这一脚会狠狠出现在对方的腰胯上。 那人应该照着后边飞绿头苍蝇的臭垃圾桶坐下去,狠狠摔个狗吃屎。 然后他带着哑巴远走高飞。 陈诩摔到地上。 哎哟我草。 踹歪了。 紧接着他被一股力掀起来,二里地领子变成了把手。黄毛揪着十分趁手,沙包大的拳头朝他当头就砸了过来。 “有你什么事?早盯你半天了,蹲那好看吗?” “不男不女的小白脸,你也是哑巴?”陈诩脸一偏,指甲刮着他的颊边擦过去:“脸生得倒跟姑娘似的,可惜我不好这口。今儿就连你一块打!” 他这一偏头,刚好跟那哑巴对上眼。 头发凌乱,脸跟从煤堆里滚了一圈似的,脸型倒是周正。那眼睛就更黑了,乌溜溜黑的一双眼。 亮堂得晃人,其间有股横冲直撞的狠劲。 陈诩感到脸边火辣辣地疼。体感来说肯定是流血了,有东西顺着滑下来。那哑巴紧盯着看。 陈诩摸了下,趿拉着拖鞋。 他顺手抡起塑料袋,朝黄毛脑袋掼去。同时腿往对方裆下迅速一别,胳膊肘就抵着人家小腹扽了过去。 陈诩跑的时候黄毛还没从地上爬起来,人躺在水泥地上蜷成基围虾,胳膊上一排发紫的大牙印。 满脑袋连带全身都是海带和腐竹,中间卡几粒花生米与宽粉。红油散落一地,零零散散还有夹着蒜末的木耳。 几个彩毛追着陈诩撵。 他心疼自己那凉菜,好不容易今天去得早买到了藕片。小张卤菜店素拼里的藕片一绝,平时不到十一点半就卖光了,有点酸口,吃起来又脆又辣,带点甜滋味。 他越想越气,摸了下脸,手上红。 陈诩歪头朝后破口大骂几句,喊墙边那哑巴:“你还不走?走啊!没被打够?” 哑巴不动,还是盯着他看。 陈诩气不打一处来,又觉得该不会这人其实耳朵也有障碍。 他索性脚一拐,伸手将脑袋后扎着的小揪拽掉。头发垂到肩,朝哑巴那跑,比划:“跑!往外跑!” 哑巴咣地站了起来。 陈诩心里嚯一声。刚才离得远没看出来,还以为是个发育挺好的小孩,一站起来居然跟他差不多高。 或者说比他还得高一点。 膝盖吃不住劲,拖鞋里又溅了几滴红油,跑起来脚下打飘。 快到时他伸手去捞哑巴。鞋比他手伸得快,嗖地一下飞了出去。 陈诩要栽。 然而身侧突然闪来一道巨力。 他下意识要躲,一只手掌毫不客气地伸进他t恤里,勾着窄腰一掏。 陈诩哆嗦了下。刚要骂人,下一秒自己竟被人拦腰一把扛了起来。 红砖墙与彩毛们不断向后,眼前的一切都在上下颠动。 骂声不绝于耳:“给我站住!踏马的你们给我等着!” “草你大爷!” 陈诩感觉脑袋发晕。 他用手撑着从下方那肩头爬起来,用尽全力朝后比个中指。 真是草了,摸着挺健壮。 他被哑巴卷走了! 第2章 吃饭 没看出来,哑巴两条腿倒腾起来还挺快,那几个混混明显追不上。 陈诩闻着鼻尖渐远的蒜蓉味,火气噌地就冒了上来:“你这不是能跑?那刚刚蹲那要干什么?你蹲坑呢?!” 暑天正中午,街上没什么人。陈诩分明是被人背着,却感觉脚下像踩了个风火轮,世界在晃动,眼睛看什么都是虚影。 风火轮压根不理人,一路狂奔,风拂到陈诩的脸上,路两边高高的大树在耳边哗哗作响。 哑巴拐个弯,经过卖电视的废品站,老板正好拎着摞捆好的瓦楞纸出来,看见两人愣了下。 陈诩低头,自己的手指堪称娇俏地虚虚按在哑巴肩上。 回头,身后已不见混混人影。 他嗖地抬起双手,“放我下来!”陈诩张开声带被颠得一颤一颤的嘴,喊:“停,停停停!行了别跑了,没人了。” 眼前还是晃动的虚影。哑巴没停。 陈诩在嗓子里开大摩托,喝斥:“你听不见?先把你那脏爪子从我大腿上拿开!你怎么不干脆摸我屁股?” 哑巴照跑不误。手也没放。 陈诩心里有数了。这人估计不仅说不了话,耳朵也确实有点问题。 他胳膊一架,从人身上往下跳,拖鞋落地“啪”的一声响,听着略有点单薄。 拖鞋落半只在巷子里。陈诩光着右脚,错觉自己其实是刚从一辆疾驰的黑三轮上跳下来,险些没站稳再摔一跤。 这里巷子深且绕,大巷里七零八落钻有数条小巷,哑巴这一通瞎跑,居然给他背回了出租屋巷口。 陈诩将快要松到胯上的沙滩裤衩一把拽回去,手伸进兜里。 手机在,烟盒在,钥匙在,钱在。 他点了根烟,水泥地上一层细沙,他右脚下是麻赖赖的地面。陈诩深呼一口气。 烟雾过了遍肺,他觉得自己此刻实在是有些狼狈了。 陈诩终于耐心耗尽。 其实他对一切都没什么耐心,今天也只不过是实在闲着无聊,刚好遇见,全看心情地掺合一脚。 至于对方什么因,之后又要做什么,和他没关系。 这一脚掺合回一堆烦心事。比如他在黄毛头上蘑菇云炸开的一兜素菜,比如他已失踪的右侧凉拖鞋。 比如现在一动不动站他旁边,盯着他看的哑巴。像一棵在那里生长多年的树——还是无人修剪的那种。 陈诩连眼都没抬。他的心情用完了,他该回家了。 余光里那道身影仍立着。陈诩低头掏钥匙,手心对着自己,朝外随意挥两下,意思是滚吧。 “再见,”他说:“不谢。” 铁门咣地关了上。 临走前陈诩在电饭锅里煮了饭,一进家就闻到股大米煮熟后的蒸汽味。他把钥匙往茶几一丢,站旁边将口袋零零散散的东西往玻璃台面上掏。 五毛钱打火机,没剩几根的烟盒,屏幕裂了条痕的手机,还有一卷纸钞。 他将两根烟头扒拉出来扔进垃圾桶,边走边脱衣服。原先摆电视的桌上剩一层薄灰,灰尘正中央是块纯黑的痕迹,几根电线垂头丧气地耷拉着。 陈诩人走到卫生间时,身上除了一条黑色内裤,再无其他东西。 ——还有条疤。 陈诩对着镜子歪头看——伤口还挺长,有点深,怪不得火辣辣地疼,也不知道要不要打破伤风。 狗/日的,他骂了句。 陈诩拉开镜门,后面是扇不算大的储物空间,他看了两眼,从里拎出一瓶看不出包装的东西。 江南城市雨水多,夏天高温闷热,一年四季都在悄无声息又争先恐后地生霉。 这瓶碘伏跟着他从上个出租屋到这,连保质期都被潮意洇到看不清了。 陈诩拧开发黄的盖子,也没棉签,索性脖子朝前顶,将脸凑到洗手池上。 黄褐色的液体从颊边流下来,一汩汩滴落进池里。他将剩余半瓶在脸上倒完了,踩垃圾桶开盖扔进去,拧开水笼头。 颜色很快被冲散,再到透明的水流下只剩裂着细纹的水池内壁。 陈诩洗了个脸,洗完发现伤口那还是发黄。他用毛巾擦两下,搓不掉,毛巾朝架上一丢,人站到淋浴头下冲了个澡。 膝盖也破了一块,沾上水针扎似的疼。陈诩用手挤着将脏污捏走,有点后悔刚刚没多留一瓶盖的碘伏。 洗衣机是房东剩下的,虽是全自动,但也已经不少年头。每天启动后都恨不得甩开膀子扭,要不是门不够宽,陈诩真怕洗着洗着洗衣机就自己扭出门跑了。 把衣服扔进去,人站在客厅,茶几对面空空如也。他一时间有点迷茫。 陈诩睡了一觉。 再醒来时已傍晚。这一觉睡得不是很舒服,胃里冒酸水,绞着难受。 他换了身衣服,陈诩打开蓝色铁门。 陈诩穿着旧拖鞋去小店,陈诩拎着三包榨菜回来。 陈诩拿钥匙开门。 钥匙插进锁芯,陈诩松开手。他转身揪住哑巴的领子,拎起来问:“你踏马到底想干什么?” “你蹲点呢搁这?”那两只乌黑的眼里映着自己的倒影,陈诩:“能不能走,说话!” 他知道自己在强人所难,但他就是没素质。 哑巴不可能说话,甚至听不见,他不会从对方那得到任何答案。 “别跟着我了,我不是什么好人。”陈诩松开手,捡回地上的榨菜:“你没有家吗?” 他有气无力,有种一拳打棉花上但又想不管不顾锤两拳的破罐子破摔:“我不干救风尘那事,虽然你不是,我文化水平就这样,别介意——介意也没用。我也不会手语,我们无法沟通。” 门开了,陈诩推门,转头:“走吧,回你的地方。” 第3章 他抬脚进,很快,又抬脚退回来。 退回来时哑巴的头还没摇完。 陈诩沉默地盯着人看了至少有五秒。 他心里突然冒出个芽。陈诩缓慢抬手,手指朝向自己,幅度不大地往内勾了下。 声音很轻很温柔,全然没有刚才的暴躁,说出的话却一点也不温柔:“你敢过来我就揍死你。” 哑巴一动不动。 陈诩收回了手。他肩膀泄下去,了然又无奈地说:“行了,你过来吧,刚逗你呢。” 他盯着那哑巴,下一秒。 对方动了。哑巴真的过来了。 陈诩笑眯眯地弯起眼,一幅非常平易近人的模样。 那人走到自己旁边,进了大门。 门关了上,又落了锁。 院里有盏灯,不算亮。这片隔音很差,哪家喊孩子吃饭写作业,从窗户飘出的饭菜味,都在这方水泥灰的天地里混杂交织着。 陈诩看了哑巴几眼,对方应该比他年纪要小。陈诩二十四,哑巴看着顶多二十出头。 个儿倒是真比自己高。陈诩一米八一,哑巴得有一米八五八六了。 浑小子。 他想起洗澡时自己腿根那两摊手指掐出来的红印,抬手咬牙切齿地兜头拍了哑巴两巴掌。 榨菜又一次飞出去:“我揍死你,这踏马不是听得见?装,你倒是能挺装啊。啊?” 手腕累,陈诩仰脖子长叹。半晌,又抬眼瞧向了哑巴。 也不知道哪家的小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刚从煤窝里爬出来,看模样倒是挺可怜。 估计在外受过不少欺负,赖别人家不走,看着也不像自个儿有家的样。 陈诩盯着哑巴遮眼的碎发看了会,半分钟后他妥协般咂了下嘴。 鬼使神差地再次抬起手。他原意是给那不成样的头发拨一拨,把眼睛跟额头露出来。 结果哑巴张嘴一口咬在了他的小臂上。 陈诩“啊”了一声,立刻将胳膊夺回来,然而被咬处已是个发红的牙印。 咬得不深,疼倒没多疼。对方很快松口。 “你真属狗啊,我草。”陈诩的火又立刻冒了出来。 虽然不想承认,但此时自己竟有些被误解的委屈,又从中莫名感到出奇的愤怒。 委屈压过愤怒,陈诩指自己鼻头:“你咬我啊?我你也咬?” 哑巴朝后退了一步,双手防备状抬起,挡在身前。 “是我救了你!”陈诩一看更气了,捂着牙印龇牙咧嘴:“你简直好赖不分,刚刚要不是我……你!” 他噎了下。 滔天愤怒的陈诩:“反正你给我搞搞清楚!没良心的东西,给我滚出去!” 哑巴没滚,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看,又变成了聋子。 陈诩明白了。这人对于自己不想听的话那就是直接无视,不是装,就是纯粹懒得搭理。 大概是天实在太热,大概是天台上他根本不知道偏离到何处的小锅子——那已经不再有任何用处。 又或许是这孤寂的夜色一次次淹没他,从头到脚,连着口鼻。 连这句“救”都不够纯粹。 陈诩连推带搡地把哑巴按进家,手带脾气地往墙上拍。 “啪!”灯亮了。他大嗓门地喊:“看吧,看吧,这就是我家——一贫如洗,一无所有,连还能听个响的电视都让我给卖了。” “卖一百八十块,五张票子,够我再活几天。活完这几天,再考虑怎么活下面的几天——” “看完了吗,你非得赖我这干嘛你说?我那会就是纯无聊,你别多想,我这人烂得像坨泥,没素质没理想。混吃等死,就是这样。” 哑巴看了一圈家,最后看他。 陈诩人坐到沙发上,浑身没什么力气。 这鬼天气稍微动动都一身汗,电风扇吱呀呀转着,他从烟盒里倒出一根烟,含进嘴里,点燃了。 他一口一口抽完那支烟,不大的房间里烟雾缭绕。 哑巴一直站在门边。 两人沉默着维持这样的姿势许久,久到陈诩也不知道到底有多久。 他已察不出饥饿。他的饮食习惯差到令人发指的地步,一天有时就吃一顿饭,想起来吃,想不起来就睡。 直到门那边那团野草似的鸡窝头动了动,人影慢慢晃到了他身边。 一只手伸过来。挺结实的一只手,脸脏,手倒是干净。 陈诩低头,一张钞票。 他看了那张钱好一会,才说:“我这不是饭店,给钱我也没东西给你吃。你也看到了,菜全洒了。只有榨菜,在外面,我还没捡。” 五十还是递着。 陈诩叹了口气。他无神地看着发黄的天花板,看吸顶灯里积攒的昆虫尸/体,想到了茶几上扔的那卷钱。 “我的?”长睫覆下去,陈诩思考了会。 被烟草浸润过的喉咙有些哑:“你就是为了还我钱。” 这次,哑巴很慢地点了下头。 出租屋是老式院落房,一二楼各两间。陈诩在这条巷子连头带尾住了两年整。 往前再数俩月,这小楼里还不是只有他一人。 一楼对面住着个陪孙女备战高考的老奶奶。孙女勤奋好学,文静内敛,奶奶说话温柔,做菜好吃,陈诩多次想搬走,临了还是没走成。 二楼除了久不在家的许丽丽,还住个手有残疾的中年大叔。大叔个头不高,沉默寡言,没有参加工作,吃残疾人补贴生活,五月底回了老家,房退了,应该不会再回来。 一场台风过境,陈诩决定卖掉陪自己周转了好几个出租屋的电视机。他惯会做蒲公英,就再做一次蒲公英。 陈诩手里攥着地上捡回来的三包榨菜,绕过门口的哑巴,进家。 冒蓝光的小屏上闪着几个小数字,07:23。 07:31,陈诩打开保温七个多小时的电饭锅,弯腰从下面那个矮柜里叮呤当啷地翻拾半天,接着是流水声。 声音停止,陈诩过来了。人没抬头,在茶几前坐下。 小方凳被长腿往前踢了脚,膝盖处伤口结了粉痂。桌上两个碗。 “吃饭。”他说。 第3章 蚂蚁 陈诩是个话很多的人。 从小谁见到他第一句话都是话唠,第二句话是漂亮。皮肤白眼睛亮,嘴巴红润鼻梁高,挑了父母最满意的地方长。 话捞到小陈诩对着地上的蚂蚁都能聊一下午。 “你朋友搬吃的回来了,腾个位置让他进屋呀。哎呀这搬得啥呀,搬了根小木棍谁能吃呀?” “走了,陈诩。”大人喊他。 小陈诩拍拍手心捏碎了的饼干渣,从地上爬起来:“来了!我看到了好多蚂蚁,得有十几只呢!或者二十多只,蚂蚁在动,我数不太好。” “裤子脏死了,蚂蚁有什么好看的?” “它们在搬家!像人一样,像我们一样,从这里搬到那里,从那里搬到这里——” 陈诩的筷子停下来,他突然抬头,环视一周。 什么都没有,几平米的客厅里除了他就只有一个不会说话的哑巴。 “啪“地一声响,筷子掼在桌面上。 陈诩手指着哑巴:"让你吃就吃,吃完滚,我陈诩这辈子不欠谁的人情。" 哑巴瞪着他看,就是不动筷。 陈诩感觉心里堵得慌,没胃口。他从沙发上站起来,走两步又绕回去,对着哑巴的小凳抬腿就是一脚:“爱吃不吃。” 踢完出门,人站在小院里吹风。 头顶咕噜噜滚下来只鞋,险些砸到他。许丽丽的,晒在窗台上。 粉色女士运动鞋,右脚。 陈诩盯着看了会,之后弯腰捡起来,抡胳膊朝楼上扔。 鞋在开了一半的窗框上弹了下,撞进家。 屋里轻响,他倏地回头。 陈诩拆了两包榨菜。 他抬眼打量对面扒饭的哑巴。头乱得像草,吃东西倒是斯文,还知道先去洗个手。 他不清楚这人的来历,过往,年龄,甚至不知道这人叫什么名儿,除了哑,智力有没有缺陷,对未来有什么打算。 一无所知。但老实说陈诩对自己的未来都没有什么打算,不是所有人都对自己的人生有所期待。 不过也不重要。 他帮哑巴踹一脚吸引火力,哑巴背他从人堆里跑出来,他打哑巴几巴掌,哑巴掐红他的大腿根。 哑巴还钱,他给哑巴顿饭吃,干干净净地两清。 两人就着榨菜吃了碗白米饭。 “碗放那吧,”陈诩对着风扇说话,声音被吹得发颤:“出去时把门带上。” 哑巴不动。耳朵又听不见了。 “怎么,你还想赖我这啊?”陈诩态度很坚决,坐直了:“想挺美,没得商量。” 哑巴端正坐在小方凳上,吸顶灯的光落下来,倒显得挺—— 陈诩声音大了些,听起来略尖锐:“你以为我是什么好人吗?我没那么好心我告诉你,给你一顿饭吃是因为我饭煮得多,倒了可惜。” 第4章 哑巴的脑袋垂下去。 哎哟我草,真能装啊。 陈诩无名火蹭地窜上来,骂: “你跟我装什么可怜?我欠你的吗,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关系,我对你也没有任何责任。好歹我还救你一回,你还了我钱,两清了。就说到这。” 他很想跟哑巴打一架,但最后只是心烦意乱地把垃圾桶里的黑色塑料袋系起来。 五十块。陈诩心里骂一句脏的。 他手指着哑巴警告,甩门出去:“我去倒垃圾,趁我不在你最好赶紧走,等我回来再看见你就不是揍一顿那么简单的事了。” 垃圾车离出租屋一百多米,等陈诩慢慢悠悠扔完垃圾,吊儿郎当地趿着拖鞋回来。 哑巴竟趁这个空档把碗洗了。 陈诩的规则再次被打破。 他在院里既愤怒又憋屈地站了十来分钟,期间楼上又掉下来只鞋。 左脚。 陈诩捡起来砰地抬手扔回去。 “草!”他太阳穴疼。 算了,大晚上的也没处能去,总不能真睡路边上,看着年纪也不大。 他大发慈悲让哑巴在这睡一觉,明天再早早地叫人滚,绝不给对方任何再破坏规则的机会。 陈诩进屋了。 出租屋就一台旧风扇,紫色塑料壳,定时要拧小圆盘。扇叶一摇起来嘎吱响。 陈诩怕热,每天都要开最大档吹一晚上。第二天早上睡醒先是打个喷嚏,鼻子得不通气至少五分钟才好。 他弯腰撅屁股从柜子里掏了套洗干净的旧衣服,觉得自己也是疯了。 “左边热水,”陈诩指卫生间:“地上洗发膏——” 哑巴看他一眼,低下头,陈诩条件反射地收手。 对方没咬人。从自己手中接过衣服,又看来一眼。眼角似乎有点笑模样。 陈诩抡胳膊抬手,对方很快进入卫生间。 智商是正常的。 陈诩躺在沙发上听卫生间里淅淅沥沥的水声,乱七八糟地想,觉得眼皮发沉。 哑巴洗了挺长时间,陈诩打个哈欠,看天花板。 他居然就这样睡着了。 等他再次醒来,房间里已是一片漆黑。 灯关了,耳边阒然无声。 陈诩搜刮了一下自己的记忆,坐起来。没有洗澡身上汗津津的,但倒没蹚到多么热。 他摁亮手机,发现自己坐在床上,旁边是模糊的紫影子。电风扇开着,正对着他吹。 “嗳。”陈诩喊。 没动静。 陈诩:“哑巴。” 其实他声音清朗,这会听着倒有点发哑,在寂静的黑暗里异常清晰。 好半晌后,他听到一束呼吸声由远及近,一道黑影摸了过来。 陈诩将手机电筒照向来人。 哑巴脸上不知从哪蹭来的黑污已经被洗掉了,露出原本的面貌。头发大概也洗过,凌乱且还是很长,湿漉漉地盖在眉眼上。 但只这么一眼,陈诩就看出,哑巴生得倒是挺端正。 他没猜错。从皮肤状态和眼底来看,这人顶多二十岁。 亮堂堂的眼睛正望着他,小麦色的身体上套着自己的衣服。 陈诩就又叹了口气。他也不知道今天自己怎么有这么多气要叹。 “你睡那不热?”意识到面前是个比他要小的弟弟,又是个不用细想都知道生活很艰辛的哑巴,陈诩这会说话没那么冲了: “电风扇你怎么不摁摇头?” 哑巴摇头。 “你摇没用,得电风扇摇。”陈诩说:“不懂你什么意思。” 哑巴不摇了。 陈诩又看了眼手机,凌晨三点二十三,三十七度。外面哪家狗叫了几声,听着远。 他把手机充上电,搓了把眼睛:“算了,好人做到底,上来挤挤,明早醒了再走吧。” 哑巴不动。 陈诩:“不睡就滚出去,热死活该。” 寂静的黑暗里,那人爬上了床。 “进去,朝里去,”陈诩闻着热腾腾的洗发膏味,睁眼看天花板。很快他眼珠一瞪,小腹一蜷:“嗷——我草!你大爷的踩我哪呢?” “啪!”那不长眼的脚挨了结实的一巴掌,从陈诩身上迅速跨了过去。铁架床嘎吱嘎吱响,比电风扇还要吵。 吵了大概半分钟,身边朝下沉,哑巴躺下了。 “算我倒霉,”陈诩咬牙,不知道到底是在跟谁说:“明早赶紧滚。” 一时间只剩电风扇的扇叶转动声。 床有一米二宽,房东留下来的。铁青色的架子床,上面垫层褥子,最上头铺一张陈诩从超市特价淘来的竹席,夹汗毛。 平时陈诩一个人睡刚好,俩人睡,又都是长胳膊长腿的成年男性。陈诩翻个身,侧躺着看窗户外面。 他睡不着。 床靠墙放,旁边就是面窗。平时站着只能看到小院灰色的墙壁,有时看见二楼晾衣服的许丽丽。 躺下的话,除了占据视线一大半的灰色砖房,其实还能从切割线的上方透过屋顶,看见一抹墨色的夜空。 “咱们这属于露水情缘,”陈诩感觉这会脑袋里很空,什么字递到嘴边,他就往外冒什么:“按理说你得叫我声哥。” 陈诩没念多少书,早早出社会,自己也没把自己过成个什么样子:“嗳,你多大?有二十么。”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今晚就是挺想说话的。对着一个哑巴。 陈诩独居惯了,猛地跟别人一起躺床上多少有点不自在。躺沙发那会他睡得沉,中途自己什么时候被换了个位置都不知道。 “有你就拍我下。” 肩被拍了下。 陈诩挑眉:“哟,二十几?多一岁你拍我一下,不多不拍。” 他等了几秒,脑袋往后转:“我草。你真二十啊?” 哑巴点头。 陈诩躺平了。身上被电风扇一吹,热度被带走,倒是挺舒服。 “你叫什么名儿啊?”陈诩问了一句,问完又觉得自己白问,“算了,叫什么都随你。” 哑巴不仅洗了头,还打了沐浴露,潮湿的香味随着风在陈诩鼻尖上绕。 陈诩就又说:“不知道你怎么惹上那些人,但跟那些人粘上没好事。臭虫一样,有一回就有二回,有二回就有三回,甩都甩不掉。” 说到这他不吱声了。 于是房间重归于安静。 “不过这也不是你想不想的事,”陈诩说。 “以后再见着他们了,就有多远躲多远。平时他们常去的路你就不要走,绕一点就绕一点,”陈诩有点困了,说话带点倦音:“你年纪不大,不怕浪费时间。” 布料窸窸窣窣声。陈诩知道哑巴在点头。 “睡吧。”陈诩闭上眼,没头没脑的:“别怪我。我也确实没说错,没有责任你知道吧。你大概没有家人?我也没有,一个人过。” 想了想他说:“也能过。” “怎样都能过。” 陈诩束手束脚地在床上躺到天快要亮。他还是不习惯身边有人。 待天泛白时,陈诩才终于睡去。等到他一觉再次醒来,阳光已经从窗户照进家里。 气温上来了,闷得很。陈诩看了眼手机,已经上午十点多,天气预报说后天有雨。 电风扇还开着,吱呀呀转着。下面垫着个小方凳。 陈诩躺那看了会天花板,打个哈欠,在床上摊开四肢。 身边已经没有人。哑巴走了。 他没起床,躺那玩了会手机,很快他熄了屏。没什么意思。 套餐还剩三个月到期,营业厅给他打了好几个电话问要不要换套餐,他一直没去换。 陈诩看了眼流量,八月过去一半了,流量已经没剩多少。 往常电视没信号时他就玩手机,这个月玩得更频繁些。买个流量包还能再撑半个月,陈诩选了个大流量的,付款时跳出来银行账号。 手指在其中一张上顿了下,他很快划走,输密码付完钱后余额显示还剩八百多。 撑到月底再说吧。陈诩放下手机,找了衣服去卫生间冲澡。 茶几对面那几根电线还是耷拉着。他站那看了会,伸手用力将线抽出来,下面压着东西,一拽是破碎的声音。 陈诩将硬邦邦的线攥成一团,扔进空垃圾桶。 热死人的鬼天。 陈诩在安静的客厅站了会,心头烦躁,转身去卫生间。 一分钟后他又出来了,蹙眉拎着几根挂满衣服的衣撑。 已经被洗干净。两件是他昨天扔进洗衣机的,两件是哑巴的。 陈诩将其中两件不耐烦地丢进盛着电线的垃圾桶。 “咣咣,”铁门响:“咣咣。” 陈诩站在小院里,收回举过头顶的胳膊:“谁?” 没有回应。 他扭头看了眼,拎着手里的长衣杆去开门。 门开了。 外面站着个寸头——哑巴剃头了。 第5章 “你不是走了吗?”陈诩一愣。 没有头发遮挡,这么一看倒真是挺俊朗的一张脸,薄唇冷眉。棕皮,日晒的痕迹。 不像是疯狗,像是土狗了。 陈诩看着哑巴从兜里掏出个本子。厚厚一小个,平时学生用来记作业的那种,黑色仿皮面。 用提着一塑料袋包子的右手,握笔艰难地在本上写了几个字。 之后他举起来,朝陈诩笑了下。 字迹用力。 本子上写着: 「你好,哥,我叫周见山。」 第4章 雨水 陈诩将那行字从左到右,从右到左地看了两遍。哑巴收回本子—— 周见山拎着包子进家了。 陈诩有点晕。他感觉脑袋里很空,平时用来思考的那几根线完全被切断了,正滋啦滋啦地朝外爆火星子。 “不是,你站住。”陈诩现在没办法将眼前这个利落寸头小帅哥跟昨天那个——被拐卖去煤窝打了十年黑工的流浪汉给联系起来。 压根沾不上边啊,他斥道:“给我站住!” 陈诩鹰眼审视着立定的周见山。 五官一样,身量一样。 除了没有那一头乱发,人确实还是那个人。 然而又不一样。神态不一样,气味不一样。 陈诩一吸鼻子,属于自己的洗浴用品香味就从对方身上溢出来。 裹着暴晒后的粉尘,混着墙角不见光的青苔潮味充斥在小院里。 陈诩眯了眯眼,视网膜上那人影逐渐清晰。 两侧鬓角被剃得狠些,颜色发青。眼睛亮堂,略弯起来,昨天那股横冲直撞的狠劲没了。 眉峰硬朗,上边一道半公分的血口子——大概是剃头师傅失手。陈诩经常被刮破,对这倒熟悉。 他打量完了。看着倒是个人样。 陈诩将手里的竹衣竿往墙边靠,清脆一声响。 双手搭胯上,阳光下满肩背张牙舞爪的纹身发着亮。他抬头看铁丝上挂着的几件衣服。 陈诩咂嘴。哥。 不知为何,从起床后就一直闷堵着的烦躁消散了些。 半晌他哼了声,听不出什么意味。又从鼻孔里哼出句子:“在哪剃得头,巷口过条马路对门那家? 周见山点点头。 “下次别去他家,”陈诩低头点了根烟,吐字不清:“手艺不行。” 周见山又点头。 陈诩才赦免般下巴朝家点一下,呼出口白雾,比昨天的混混更像混混:“行了,进去吧。” 和昨晚一样,哑巴——周见山坐在方凳上,陈诩坐沙发。 他一时半会改不过来叫法。周见山看上去也不在意,叫哑巴也答应,然后看着陈诩再改口叫自己周见山。 他就再点头答应一下。 陈诩不知道哑巴哪来的钱,他也没问。 有人买他就吃,总不能下毒,真下毒药死就药死,反正这包子吃到嘴是猪肉馅的。 又咬一个,麻辣豆腐馅。陈诩抱着玻璃壶灌两口凉白开,周见山嚼着包子看他。 “。”他被看得不自在,“喝?” 周见山点头,陈诩摇头:“我有洁癖。” 周见山不看了。 吃到一半又拆了昨天剩的一包榨菜,一人半袋榨菜就着包子吃了。 昨天陈诩怎样打量的哑巴,今天陈诩就怎么打量的周见山。 他觉得很神奇。一个人光是这么拾掇一下,立马跟变了个人似的,他现在都有点想不起来哑巴昨天到底是什么样了。 记忆被周见山覆盖了。 “你念过书啊,还会写字,”陈诩问,“老家是我们这边的么?” 周见山点头,再摇头。 “不是?那怎么到这边来了,这边有你认识的人吗?” 周见山又摇头。 陈诩把榨菜嚼得嘎嘣响:“你既然听得见,怎么说不了话呢,去看过么?” 他本意其实没想问这个,往人伤处上戳,不合适。 然而这一刻有点太过放松,心里所想两唇一搭,话就出去了。 陈诩停止咀嚼。抬眼看了看对面,周见山不吃了。 “不是大事,”陈诩放下筷子,左边腮帮子鼓着。 “我们楼上以前住个大叔,手不方便,”他摆手,“后来回老家开店去了,自己做老板了现在。” 周见山看着他,抬手在空中晃动几下。 大概是手语。陈诩盯着那两只手。 年纪比他小,手却比他大,也比他要糙。 陈诩已未曾善待过自己的手。超市搬货,酒店服务员,工地上砌墙,有钱赚他就干。 “写字,”他皱眉,“我看不懂。” 周见山便掏出本子开始写,不一会举起来给他看: 「生过场病,治不了,哥。」 陈诩点头,咬口包子不看他了:“吃饭吧。” 吃过饭陈诩冲了个澡,脸上碘伏的黄色痕迹淡去了些。出来时茶几吃包子那块垃圾已经被抹掉了,上面堆着的杂物收拾到了玻璃板下的隔层里。 他用毛巾擦头发,站茶几前低头看了会。 擦完他把毛巾搭到肩上,弯腰抽走塑胶垫下的照片。 门口一声响,他抬头。 周见山倒完垃圾回来了,手里拎着个桶。 陈诩将手从口袋拿出来,发尾滴水,掀毛巾又擦了两把:“抽屉有垃圾袋,去套一个。” 塑料袋窸窸窣窣声,陈诩人窝在沙发上吹电扇。 他衣服不多,哑巴穿一套,外面洗一套,自己昨天又脱了一套。 翻翻找找就翻出个无袖的白色背心。之前买回来洗了下就缩水,紧绷在身上不舒服。 陈诩更喜欢穿t恤。所以后来买了两三件宽松t恤够换洗后,这背心就塞到柜子里没再掏出来穿过。 “楼上有间空房,”他捏着衣角朝外拽,“房租一个月六百,你要想租我帮你联系房东。” 对方的目光不在他脸上。 陈诩低头看胸,又看周见山:“你踏马往哪看?” 周见山背过身。 “我说话你听见没?”陈诩从沙发上坐起来,提了点声。 他双臂摊开往靠背上架:“你考虑吧,或者你就自己出去找。这随你便。” 他还是好人帮到底的心态。与其说昨天的哑巴看起来像个麻烦,今天的周见山看起来更像个孤苦无依的可怜人。 陈诩今天的耐心也并没有增长多少。他不喜欢受别人的人情,然而这人就总是做些叫他不得不再提起点精神应付一下的事。 窝那玩了会手机,下午他犯困,懒得赶人。 美曰其名给人一个下午时间缓冲和思考,自己抱着电风扇去床上睡觉了。 一觉醒来,旁边多个人。 陈诩眼是睁开了,精神还没醒。黑亮的眼看着他。 房间里没有开灯,很暗。稀薄的光落在身上。 他半睁着眼睛,与那双潮湿的瞳孔安静对视着。五秒后,陈诩“嗷”一声猛地从床上爬起来。 “谁允许你上来的?”嗓子还哑着,“你倒真挺当自个家啊。” 陈诩陡然拔高音量,怒喝:“给我滚下去!” 周见山没滚,从床外侧坐了起来。伸手,指了指自己身后。 “什么意思?”陈诩不明所以。他头发很乱,比起已是寸头的哑巴,现在他看着更像是流浪汉了。 他扭头看向窗外,天居然已经快要黑了。 空气中一股泥土裹挟露水的气味,闷热的燥意被从开了半扇的窗户吹进来的风拂去大半。 乌云堆积翻滚,淅淅沥沥的雨声里,陈诩听见遥远的轰鸣。 窗帘朝家里飘,往自己的身上飘。 下雨了。这场雨来得比天气预报早。 陈诩转回头,他又躺了回去。 “又叫你逃掉了,”他说,“你运气倒是好。” “我应该睡醒就将你赶出去。”陈诩面朝窗户,看大颗雨点从云层里砸下来——其实他看不清,天色又实在昏暗。 “然而下了雨。”很久后他说,“周见山,名字挺好。” 旁边是安静的呼吸。 溅进来几滴雨水,陈诩说:“我们这往南去就是一面山,你老家虽不是这,但倒是和这地方挺有缘分。” 身后轻笑了声。 陈诩回头看,“你笑原来是有声音的。” 周见山眼睛和中午那会一样,眼尾略弯,这就是在笑了。 很多想说的话和刚才被指腹擦掉的雨珠一起消失。陈诩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 他看哑巴一会,突然问:“你有钱吗?” 点头。 “有,但没多少吧?”陈诩重新枕回去,面对着天花板。 “那帮人抢你钱?” 周见山不说话。 他是个哑巴,不摇头不点头,沉默着不动时,那就是他的不说话。 陈诩没再问: “我最初也被抢。第一次结工资,一千八百块,我在后厨洗了一个月盘子。”雨大了,落在塑料雨棚上几乎要淹没他的声音,“我当时十五岁,还是个瘦猴,谁也打不过。” 第6章 陈诩唐僧似的絮叨念:“不过那会也傻,所有钱都放在一个兜里,被抢后坐在墙角哭了一下午。” “我在那块被抢了三次。第一次抢我一千八,第二次没抢着挨顿打,第三次我给他干医院去了,赔了三千块。” “大爷的。”陈诩骂一句。然后拍自己肩膀上的纹身,和着雨声啪啪响,“怎么样,唬人不?” 周见山笑。 “纹身店干了半年,之后没人再抢我,就是当时光想着唬人了,现在看着有点土。” 远处打了个闪。 屋内乍亮一瞬,所有的物件与沟壑明亮无比。 很快雷声炸耳。窗户还是开着一半,两人都没有去关的意思。 空荡的小院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单是躺着。一天吃了早上一顿饭,肚子却察不出饿,小院里连盏小灯都没开。 陈诩很想抽烟,但烟盒不在身边:“嗳,我说。” 周见山头转过来看他。 “你到底租不租?”陈诩蹙眉问。 看着像不耐烦。顿了下才接着说:“不租就算了。” 旁边窸窣声,大概是在掏本子。 “这么黑你写给谁看?别瞎折腾了,烦。” 周见山躺了回去。 “衣服潮完了。”没头没脑的一句。 房檐底下飘着四件。两件他的,两件哑巴的。乌黑的影子,风大。 衣服掀起来飘,愣是没从铁丝上掉下去。 周见山觉得这次应该是真的要被赶出去了。大概等这场雨停。 然而那道带点哑与倦意的男音停止了。他几乎快要以为对方已经陷入到睡眠中去。 很久后陈诩才动了动。“我这间八百,比楼上大点,”他说。 “就是没厨房,不过也用不到。”他收回不知何时起一直搭在脸上的右手,声音很淡。 “但不能白住,你得给一半。” 脸上的创口贴翘起个边,反复摩挲的结果。 陈诩闭上眼:“五毛一张?药店你也找着了?” 无声。雨声。 好一会,他才面朝窗外说:“你眉毛上让人给剃了道疤,你自己知道吗?” 身后不知道是点头还是摇头。 陈诩没睁眼。 “以后你睡外边吧。”他说。 第5章 黑鸟 不会说话,不声不响,行走轻。 陈诩从周见山身上听不到太多声音,有时他甚至会忘记房子里还有个人。 陈诩晒衣服手法粗犷,衣领通常没有什么好下场。在家里坐又没坐相。 蜷在沙发上一歪,白花花的前胸就从松垮垮的领子下露出来。 瘦,肩背伏一只振翅的黑鸟。 设计师设计的原创图纸,当时陈诩一眼看中。纹身店老板拿起来看,说应该是鹏,陈诩说行。 老板握着电针,滋滋滋。不一会偏头,说也像晕。 陈诩额上一汩汩朝外冒汗,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人家说得是鹰。反正他疼得是要晕了。 陈诩分不清,也无所谓那到底是什么。结束后整个人像是被水洗过一遍,没穿衣服,趴那抽了根烟才缓过来。 “真不干了?”老板收电针,摘手套擦手。 陈诩漫不经心“嗯”了声,从镜中扭着看自己。翼尾落在臂根,边缘发红发肿。陈诩张开胳膊,感觉自己也要飞起来。 纹身张扬,太阳毒辣,陈诩却晒不黑。脸小,工地上戴着个安全帽,一截发尾从帽檐下钻出来。 他干事麻溜,和谁都能搭上几句话,工头是个农村出身的姐,四十出头。 工头姐看他独来独往不容易,平时碰见陈诩会塞给他一点香蕉梨之类,说自己买多了。 久来久去就有看不惯的开始嚼他舌根:“小白脸,长得跟女人似的。” 陈诩折回去,竖拇指:“谢谢啊,挺会夸。” “别搬砖了吧,”那人嬉皮笑脸,“兄弟,我也不想努力了,你教教我呗。” 他点了两下头:“不搬了。” 下一秒手里的砖对着人砸过去。陈诩不干了。 蝉吵得恼人。 陈诩屈腿踩在沙发上,短裤肥,他又瘦,两条大腿从短裤下露出一大片。 要是坐得再懒散些,半截小腹带着腰也冒出来。 然而出租屋又很小,周见山总会在他不成体统时出来晃那么一下。陈诩觉得自己很不适应这突然开始的同居生活。 他有点烦躁地伸长腿,将不成样的衣服随意拽了两下,盯着周见山。 最热的三伏天只吹电风扇其实没多大用,扇叶打出去的是热风。 但出租屋没空调。陈诩又想洗澡了:“好热,你能不能别晃了?” 周见山坐在床角,闻言低头,不一会举本子: 「渴,哥。」 周见山的文字同他的为人一样沉默,惜字如金。独对“哥”这个字意外坚持。 横平竖直,笔锋有力,弯钩那轻折上去。 有种说不上来的味道。 “柜里有杯子,”陈诩头都没抬,“自己洗去。” 碗柜开门声,周见山站水池那咯吱咯吱洗杯子,用热水壶烧了水。 陈诩靠那玩手机,和常规密室逃脱不同的是,这款游戏逃出去后,外面是片荒废的庄园。 通关奖励可以用来兑现家具,种子之类,既能种田又能打造自己的小屋。 关卡定期更新。陈诩对庄园没兴趣,积分换回来的一堆家具堆在仓库里。 他在那左戳右戳,茶几上放下一只玻璃杯。 两根手指推过来。陈诩抬头。 对方笑了下。哑巴洗了两个。 陈诩发现周见山对笑其实有点生疏。先是眼睛眯起来,之后嘴角再往上抬一点。 看起来笑得有点笨拙。 但眼睛又很亮堂,陈诩从那双乌黑的瞳孔里看见抬着头的自己。 于是被雨困在家里的两天里,他减少了看手机的频率,开始不断审视周见山。 对方在这住得倒是很自然,第二天从门后自来熟地摸出把伞。 一撑开,粉色碎花,折了根伞骨。 周见山打着破伞出去,不一会,捂着一兜热腾腾的包子回来。 干燥的塑料袋里白雾氤氲,伞对周见山来说有点小了,身上被雨淋湿一半。 陈诩闻着包子面皮味,严苛地睨着。 “换衣服,”他指卫生间,“滴一家水!” 周见山抬手脱了t恤。 上半身大咧咧地露着,他把陈诩的衣服在手里攥起来,弯腰还要脱去湿掉的裤子。 “打住,”陈诩在小麦色的肩背上扫了两眼,“我对你内裤没兴趣,进去。” 周见山看他一眼,没再脱了,转身去了卫生间。 陈诩坐那,咂咂嘴。莫名又感到有点失望。 他觉得这哑巴其实并没有看上去老实,应该是有点心机和手段的。 自己这样一个已尝过社会险恶的人,也一次次不知不觉被对方所迷惑。这就足以说明很多东西。 现在他将被迫再次让步,吃下对方买回来的早饭。陈诩很讨厌这种变化。 他突然觉得这一切都是个麻烦,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发生。 他不应该多管那个闲事,也不该遵守自己那一套死板的原则,更不该被一张创口贴吓到脑袋一热,邀请对方入住自己的出租屋。 包子吃进嘴了。 油润的肉汁流进陈诩的齿间。肉馅微甜鲜嫩,紧实。 皮薄,咬起来蓬松。发酸的胃变得熨贴。 周见山顺眼一些了。 阴天衣服干得慢,两人就那么几套衣服,来来回回换来换去地穿。 雨下了整整两天,一直到第三天清晨,覆在小城上方的大片乌云才慢慢散去。 晴了的当天晚上,陈诩带着周见山去城中那片地摊买衣服,顺带自己再拿两件换洗。 “便宜,”周围人来人往,陈诩随手拿两件结账,指附近那排架子,“你挑吧。” 他朝路牙子上一蹲,蹲会觉得无聊。这块没人,陈诩点了根烟,两根手指捏着,正抽着旁边过来对母子。 男孩朝他身上的纹身多看了两眼,很快被女人一把拽走。 陈诩懒得抬眼。 这一片都是露天买卖,老板下午从卡车后抬货架出来,一件件挂好,晚上再从四面八方涌来人。 “再便宜点呗!” “少不了了姨,亏本清仓,你上门店里哪能买到这么便宜一件?” 黄牙老板背个挎包,将手里那件衣服拉来扯去:“你看,你看,这质量,布料用得都是外国大牌的余料——” “拿两件,少点!” “拿三件也少不了啊,害真别说姐,你穿上真好看,这颜色显人——” 周围闹嚷嚷的,周见山挑得慢,也不知道在选什么。 空气中弥漫一股孜然味,旁边围着很多小吃推车。晚上卖什么的都有,人最多的那家卖烤面筋。 第7章 陈诩饿了。 刚下完雨,蚊子多,他在脚踝的红包上掐十字。 周见山还没挑好。 旁边有人过来问他要微信,陈诩摆手婉言拒绝。他不是直男,对异性没有生理方面的想法。 但对男人也爱不上谁。 没精力,没冲动。看起来这雨是下完了,但空气还是闷热无比,整个城市像是活在一个密封的塑料袋里。 还是袋口扎紧的那种。 小时候陈诩有盆怎么浇水都蔫吧的吊兰,叶子干瘪、发黄,从盆边垂下去。 看起来死气沉沉。 他觉得自己像那盆吊兰,只会说些没有营养的废话,苟活着,灵魂干得像大沙漠。 货架旁竖根杆子,上面缠着个白色的大瓦数灯泡,亮得刺眼。 周见山终于偏过了头,左半边对着他,光在脸上打出一片柔柔的阴影。 陈诩这会才发现周见山的鼻梁其实很高,后脑勺头型也好。看起来是挺惹眼,不怪旁边几个小姑娘偷偷打量半天。 他挑了下眉,摁灭烟头扔进垃圾桶。陈诩不等了,决定自己先去买点东西吃。 十块钱五根,面筋个头不大。陈诩买了二十块钱的,没要辣,迎着微风吃了一半。 吃完看袋里剩的,掂量一下,感觉自己差不多饱了。 他有点渴。陈诩往回走,看两边的店铺,从震耳的土嗨音乐里找小商店。 带两瓶矿泉水吧。 商店还没找到,陈诩就听见前头那片乱哄哄的,听起来像是吵架。 砍价砍急眼了? 陈诩现在对争吵不那么感兴趣了,看热闹是有代价的。 然而等他又走了几步,发现那动静是从卖衣服那边传来的。 好像是打起来了。 烤炉的烟被风往身上刮,陈诩咳两声,步子快了些。 不太对劲。 那闹嚷嚷的地方怎么那么眼熟呢? 货架倾倒,衣服连着衣撑洒了一地。正中间是几个扭打在一起的人影。 “怎么打起来了?别打了!”“上次就他妈是你是吧?” “说你哑巴有错吗?你不就是个哑巴?” “靠!属狗的啊你!” 陈诩抬腿就往人群中跑。 “干什么呢干什么呢!”他扒开围着的人:“让一下——” 陈诩看清了,最中间的不是周见山还能是谁? 哑巴面色铁青,嘴角破了块,看着肿。 左手揪住对方的衣服,正抬拳朝人脸上砸。 很显然对面几个人一起上的,但应该都没打过周见山。唯一胜出的是嘴,产出一些素质下流的污言秽语。 被摁在身下的那人已经不怎么动弹,光是讨饶。 陈诩喊:“周见山!” 有人拉偏架,周见山挣开胳膊,一拳下去,对方的鼻血就窜了出来。 围观的人掏手机要报警,“你再拉一个偏架试试看呢,”陈诩往里挤,声音冷,“手松开。” 他对着四周喊:“一帮人欺负一个人算什么本事?” “关你什么事?你他妈谁啊你?” 陈诩:“周见山。” 这会又跟陈诩这两天所看见的周见山不一样了。现在的周见山又变回了巷子里那个带着狠劲的哑巴。 牙齿镶进肉中就要死死咬出血,拳头举起来就要狠狠砸下去,像一只野兽。 这样下去要出事。 “周见山!”陈诩厉喝。 哑巴终于抬头看他一眼,喘着气。 抬起的手放了下去。 身下那人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将人往后一推,开始咒骂。 “真是晦气。” 同伴啐了口,转头低声抱怨:“我说了这种残疾人基本心里都有点问题,和普通人不一样,让你别招惹你偏不听——” 陈诩站在那,一动不动。 其实今晚就是普普通通出来买几件衣服,路上吃点东西,之后回家洗澡睡觉。 他在家躺了一个月。钱就快要用光,再这样下去他会饿死在出租屋里。 饿死也行,人活着不也就这回事。没什么意思。 他是那盆枯萎的吊兰。 陈诩低头,手指动了动。他张开手掌,对着几根粗竹签样了下。 塑料袋咔嚓响。攥紧了。 “嘴又贱,”他轻哧了声,“惹了又打不过。 陈诩手握住那把面筋,抬起来。头也跟着抬起来。 他面无表情,用力重重地朝那人的脸上拍下去:“废物,今晚是帮你哪个哥来报仇?” “你有病?”对方张嘴爆了两句粗,被这一击打得朝后连退两步,愣了,“我草了,你想死是吗?你是不是想死?” 陈诩后悔没叫老板撒辣椒。 对面迅速炸窝,跳起来一窝蜂就要上。 瞅了眼陈诩的纹身,瞅了眼一边面色阴沉的周见山。 “你鸡毛谁啊?”最后一帮人蹦着过来梗脖子,“在这地界老实点我告诉你,打听打听我是谁!” “你爹。”陈诩接住对方来势汹汹的拳,顺手往旁边一掰。 清脆的响声。 混着倒抽气,陈诩低头躲掉一拳。“那边是你二爹。”他说。 周见山在看他。陈诩感觉那道目光一直牢牢粘在自己身上。 可是这世上很多事没有道理,也并不公平。就像周见山并不会想要选择做一个哑巴。 普通人对待命运,没什么选择。 耳边是齐齐惊呼。“这么爱打听,怎么没打听打听我?”陈诩膝盖隐隐作痛,他揉了下。 之后利落提胯,那是个标准的蓄力姿势:“早个三年,你大哥给我提鞋都不配。” 对方很明显愣了下。 “废物。” 陈诩出腿,毫不留情地朝男人裆下踢去一脚,之后便是道尖锐的惨叫。 身后一阵凉风。 赶在铁凳朝陈诩的后背落下前。 周见山朝那人扑了过去。 第6章 烧烤 “我刚下火车,两天没睡个好觉。你要知道,我今年四十五了,不是二十五!” 许丽丽从派出所接出两人时,全妆的脸上还挂着两个大黑眼圈:“我不结婚不生小孩就是图清净,明天我就找房子搬出去。” 这次两人没能成功溜走。有人报警,红蓝闪烁着的警车带着乌泱泱一帮人回派出所。 今晚找事的这拨人是上次黄毛的朋友,小城就那么点大地方,出门干个啥都能碰见熟人。 对方挑事在先,周见山和陈诩除了点皮外伤没大事,出来时还能听见身后几人被留那儿教育:“我看你们是想被拘留!” “谢谢姐,”陈诩笑两声,扛着许丽丽没来得及送回家的大包行李,态度诚恳,“辛苦了姐。这次上哪玩去了?” “欠你的。”许丽丽嗓门大了些,“大草原!骑马去了,都不想回来了。” “草原好啊,”陈诩说,“可得回来,楼上还有菜苗呢。” 一说到这许丽丽才惊呼:“我的菜!得干死了。” “才下过雨,没多大事,”陈诩颠了下包,“姐,你把马装回来了?” “滚蛋。” 两人在前面瞎聊。许丽丽这人活得很潇洒,年轻时恋爱照谈,打死不愿结婚。 那个年代不结婚就是异类,背后不知多少道眼光盯着。 许丽丽一概不问。 嚼舌根就撕烂对方的嘴,在老家扛长板凳砸跑三个舅后一战成名。 周见山跟在后面听,嘴角肿着,像道沉默的影子。 许丽丽看了两眼,问陈诩:“你朋友?” 陈诩没回答,低头思考。说陌生人倒也认识,说朋友也算不上。 一时半会解释不清楚。 “我弟,”陈诩把人从后揽过来拍拍,手下那块肩膀有点僵,“小我四岁,暂时在我那住。” 许丽丽“哦”了声:“你弟个子比你还要高呢。” “也没高多少吧?”他样了下,周见山不动,让他样,“就比我冒一点尖。” “长得不像,”许丽丽说,“你偏女相,你弟感觉要是下地干活,干一天都不带喘气的。” 陈诩右腿膝盖不舒服,他其实想说他这个哥满打满算才当上不到四天。 但这事像个毛线团,开个头就有无数要一起解释的东西。 比如为什么那一脚就踢歪了。 比如看个热闹怎么就捡回来个人。 比如怎么突然就跟人家合租了。 陈诩自己都说不清楚。 乱就乱吧,反正他一直也糊涂着过。 “那我能干两天,”陈诩把周见山当拐杖借着力使,发烫的身体贴一块,胡说八道,“远房嘛,帅就行了。” 一路上街边各种小吃的香味往鼻尖里钻,热气腾腾的炒面,炝锅用的香料和切片火腿肠在大火中随勺翻动。 陈诩说一起去吃点,许丽丽在火车上吃了盒饭,摆手说不去了。 第8章 到小院门口,周见山弯腰把行李放下去。 “钥匙对不上眼啊,”许丽丽塞半天才拧开门,“咱们这门口太黑了,后面那路灯压根照不着,得安个灯才行。明天我来联系小蒋。” 小蒋是他们房东,家里早年做生意发了财,现在在大城市发展,不常回来。 人有点势利眼,不是很好说话。 但一物降一物。许丽丽年轻时跟他爹好过,他有点怕许丽丽。 门开后周见山弯腰搬行李往院里走,陈诩在门口等着,听许丽丽的声音由近到远,从低变高。 “我也没装多少东西,怎么就这么沉呢,”二楼灯亮了,“还是年轻人有劲,都不带喘气的——” 陈诩笑了声。 晚上巷子里吸风,这会就有微风徐徐吹,热虽然还是热,但舒服多了。 “我水瓶怎么碎了,”楼上尖叫一声,“哎哟流一家水啊。” 陈诩耸肩。下一秒尖锐的怒吼从窗户那朝他劈来:“陈诩!!你扔的鞋!” 周见山很快下来了。 在门口没看到人,一楼灯黑着,出了巷口才看见一道清瘦的黑影蹲那抽烟。 后脑勺下边捆着根皮筋,扎了个小揪,松垮垮的。 陈诩听见脚步声,回头:“来了?” 周见山笑笑。 他站起身,拍拍发麻的腿,见对方看他指尖捏着的烟,“哦”了声。 “想试试?”陈诩瘪腮吸了一口,偏过头。 再从唇里吐出去,头发掉了几根搭在眼尾。周见山光是站那看着。 陈诩单手抠开盒盖,举起来,“空了。”他笑了声,丢进一旁气味不好的垃圾车,“别学,不是好东西,不好戒。” 周见山倒没有真的想学,他看着路灯下陈诩利落的侧脸。 烟雾缱绻着从那两片唇缝一丝丝冒出来,嘴角和着白烟朝上扬,看起来心情不错:“走着?吃什么,咱逛逛吧。” 这是陈诩第一次对着周见山笑。 以至于周见山人还没反应过来,腿已经跟着背影后那一颤一颤的小揪走了。 街上热热闹闹,两人并排走,周见山看了眼陈诩插进裤兜的手。 “嘴那儿疼吗?”陈诩问。周围很是吵闹,几个孩子追逐打闹,差点撞到二人身上。 周见山摇了摇头。他走外侧,伸手挡了下。 手心朝内,陈诩没说话。前面是个药店,脚步停了,陈诩说:“等下。” 鼻尖是浓厚的药味,周见山不太喜欢。陈诩拿了瓶碘伏,问店员棉签棒在哪。 “这边,底下那都是。”陈诩跟着去了。 他站那看,后面过来一男人,估计把他当成店员了,问:“川贝枇杷露在哪?” 周见山没动。 男人闲聊:“晚上真是热啊,估计还得下雨,天气多变孩子就爱咳嗽。” 沉默。 男人看了他一眼,没再说话,抬腿朝里去。 陈诩很快出来付款,从柜台前又拿了盒创口贴。 周见山看那几根细长手指在屏幕上戳了两下。“走,”陈诩收手机,“跟哥走。” 两人出了门,路边是一排绿化带,再往外就是非机动车道,一会过去辆电动车。 边走,陈诩边从塑料袋里掏东西:“喏。” 一瓶碘伏。周见山接过去,不一会又递来袋棉签棒:“自己弄。” 他低头拧盖子,拿棉签棒沾了点,往自己嘴角送。 力用得大,一棍子杵到伤口处。周见山蹙眉,呼吸重,一顿。 “笨死得了,”棉签被拿走,陈诩抬手,“脸,过来点,怎么上个药都上不好?” 好近。对方的视线落在自己嘴那,周见山盯着那两扇长睫。 “你眼睛怎么了?”陈诩把棉签和创口贴包装揉成一团,狐疑,“落虫子了?眨那么快。” 周见山摇头,目光躲闪。 过条马路,又走了半条街,陈诩在一家烧烤店门口停了。 两间铺面,门口摆一圈白色的塑料桌椅,不远处是几架烤炉,师傅热情如火地正在烤。 “刘一舟!”陈诩喊,“你爸我大驾光临,速来迎接。” 很快店里就应了声:“孙子!” 老板刘一舟是陈诩的初中同学,高考没考好,那会生了场病,索性没复读。 在家养了两年病好了后,家里现成的门面,想来想去就开了家烧烤店。 卖吃的,只要口味好,在哪都走得通。 陈诩拉周见山胳膊:“走,选菜去。” 烧烤店靠墙摆了几个大冰柜,陈诩递给周见山个铁盘子:“想吃啥拿啥,今晚你诩哥掏钱。” 刘一舟从里间出来了。戴眼镜,书生气模样,说话温声细语的,看起来脾气很好。 “我弟,”陈诩低头看周见山的盘子,“就吃这点?再拿俩鸡翅。” 周见山站冰柜前拿菜。“嚯,小帅哥,”刘一舟看完周见山看陈诩,“嚯,稀客,忙什么呢见不着人影的?” “还能忙什么,”陈诩又拿了几串面筋,“活着呗。” “约你都约不出来,”刘一舟推眼镜,“微信也不回,什么意思啊,要跟我断绝父子关系?我不同意。” “滚滚滚,”陈诩笑,“没约我不也来了么。” “算你识相,再玩一次失踪我就开挖掘机去你家撅人了。”刘一舟端茶杯喝了口茶。 “巷子窄你开不进去。” “你别管,我肯定进得去。” 过了会,刘一舟才状若随意地说:“我上个月看到王景辉了。” 陈诩没说话,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见。弯腰在冰柜那看,拉开下面的门,拿了两把肉串。 “喝多了路过,问我你现在住哪,腿好了没,我没跟他说。”刘一舟说,“这种人不讲义气,当年要不是——” “羊肉吃么?”他转头问周见山。周见山点头,他把串放到铁盘上。 “今早上现拉来的肉,牛肉也好吃,旁边就是,”刘一舟拉椅子坐下,朝里喊,“赵姨——拿一箱啤酒,要冰的。” 里间有人应声。陈诩把周见山手里的盘子接过去,下巴往身后点:“去坐。” 盘子端给厨房,陈诩掏手机,扫码后低头。 “别装,”刘一舟从包厢门那探头,“你跟爹假客气?” “不客气,”陈诩收起手机,“儿子挺孝顺。” “怎么跟爸爸说话呢。”刘一舟扔过来瓶椰汁,又给周见山一瓶,“弟弟喝椰汁。” 周见山没贴着刘一舟坐,中间给陈诩留了个空位。 陈诩坐下,拧开盖子一口气喝了半瓶:“爽。” 刘一舟歪头看他:“你脸怎么了?” “刮了。” “哦,”刘一舟头更歪了,“你弟嘴又怎么了?” 陈诩看了周见山一眼,随口:“撞的吧。” 刘一舟伸出两根食指,慢慢靠近,之后咣地一下对到一起。 “有没有一种可能,你弟用嘴撞到你的脸,之后牙刮了那么一下。”刘一舟分析。 “你有病是吧?” 刘一舟笑声很欠。服务员小伙推门来送烧烤,闻起来香喷喷。 二人天南海北地吹了会,从当时的老师聊到当时的同学,一圈都聊完了,就是没再聊到那个什么王景辉。 周见山有点失望。 “不错啊,宝马都开上了,”陈诩低头,手在铁盘里挑,“什么时候办婚礼啊?” “国庆。酒店都订好了,”刘一舟酒精上脸,整个人红透了,“每次同学聚会你都有事,我结婚你得来啊兄弟,当伴郎。” 对比起来陈诩看上去好得多,脸不红,光耳朵跟脖子红。 “去,肯定得去,“陈诩摆手,“但是当伴郎就算了,我不合适。” 周见山看身侧那个红耳朵,低头见盘里多了两串面筋,陈诩收回手:“尝尝,比小吃摊的好吃。” “怎么不合适?怕伴娘看上你?” 刘一舟打趣:“咱们班那会长得最帅的就是你了,不对,那还是得比我差点。” “让给你让给你。”陈诩吃了粒水煮花生,红皮,“甜滋滋的,用什么煮的。” “怎么叫让?全凭实力好不好——就放了点盐,”刘一舟说,“你又不能吃辣。临走带点回去,赵姨特意煮的。” 陈诩摆手。“你留着吃吧,”他说,“我那没冰箱,回去放不了,坏了可惜。” 周见山默默闷头吃,也剥了几粒花生,不知道在没在听。 “兄弟,”刘一舟醉得挺厉害,说话有点颠三倒四了,“我这心里堵得慌,每次一联系不上你,我就害怕你知道吗。” 陈诩看上去没什么表情,淡淡的,盘子旁边一堆黄色花生壳。 周见山盯着酒瓶上的那几根手指看,指尖被酒精冲得发粉。陈诩喝不少了。 “别给我整这煽情的,”陈诩说,“你特么拍电视剧呢?” 第9章 “我当时不知道啊,我要知道我不会那样天天耗着你,我——” 周见山抬了下头。 刘一舟眼圈红,歪头喊:“赵姨,再搬一箱、唔——” “他喝多了,”陈诩捂住刘一舟的嘴,冲里间已经出来的阿姨笑笑,“不能再喝了,再喝回不去家了。赵姨你忙你的。” 周见山看陈诩掏手机,屏保解锁三次没成功,指尖有点对不准位置。 打开了。陈诩打了个电话,声音不大:“喂?嗳嫂子。” 刘一舟趴在桌子上睡了。陈诩站起身,看周见山,眼神往外示意:“我是陈诩。晚上来找一舟喝酒,给一舟喝得有点多——还好,没事,他喝多了就光睡,不闹人。” 周见山跟着陈诩出门:“下次再聚下次再聚,是,肯定来肯定来。烧烤味道特别好,帮我跟一舟说一声,嗳嫂子,提前祝你们新婚快乐。” 到门口那时陈诩朝里间喊:“赵姨,我先走了——一舟睡了,我给门关上了,叫他睡会吧。” 周见山回头看了眼,吃光了的花生盘抬高了些,下面垫了东西。 赵姨是个和善人,干事也勤快。 陈诩头几年经常来店里吃烧烤,店里员工都认得他。后来慢慢的,他来得次数少了,今晚看见员工已是些陌生面孔,面熟的就剩赵姨了。 “回去了?”赵姨一掀帘子出来了:“花生带点回去。” “吃一晚上了都,太饱,就不带了,”陈诩摸肚子,笑着揽周见山的肩膀,“走了姨。” 周见山偏头看那截发红的脖颈,丝丝红意蔓延到耳后。 他有些不太确定陈诩到底喝没喝多了。 和来时不一样,回去路上陈诩安静得多,不怎么说话。 这会有十来点了,路上人少了些。 两人走出去一段路了,回头看,烧烤店已经变成一个远远的影子。 周见山看旁边,收回。再看,再收回。 陈诩很快发现了。他皱眉,大概是因为没有烟抽,陈诩感到很烦躁。 他哑着嗓子问:“我脸上有金子?” 周见山摇头。 陈诩不走了。 “你还欠我四百块钱,”他说,“限你半个月内给我,不管你用什么方式。” 周见山没动。他发现陈诩看向自己的眼睛有点不太对。 有点发直。 动作也变得很缓慢。 “听没听见?” 陈诩:“问你话呢。” 周见山刚要点头,就见陈诩一滩水似的,轻飘飘地流了下去。 第7章 棕痣 陈诩演不下去了。 人不模人不样,他倒得安详。脑袋朝后仰,发红的喉结在皮肤下颤着滚动。 “哑巴。”滚了几回合,陈诩,“呕,我特么想吐。” 周见山愣了一秒,立刻伸手。 人栽到自己身上,没吐。脸皱一块不耐烦:“这么硬,你撞死我得了。” 陈诩的两条胳膊像两根面条,软塌塌地朝下落。 他捡左边,右边落,捡右边,左边落。 最后他把手从陈诩胳肢窝下掏过去,将人拖起来。 陈诩顺势就将尖下巴戳到他颈窝里,周见山觉得有点疼。 滚烫的鼻息喷到他耳边,“喂,哑巴。” 周见山停住,等待下一句话。是四百块吗? 很快他听见陈诩用一种很疑惑的语气命令:“你帮我看看,我脚去哪了。” 非常痒。周见山低头看,陈诩的脚踩在祖国大地之上的鞋里,并未遗失。 肩胛骨硌手。周见山发现陈诩不仅背起来轻,人其实也比看着要瘦。 陈诩腿软站不住,整个人被那有力的臂弯牢牢架住,没有再往下跌了。 “驾,归巢吧。” 说完陈诩缩脖子,抖抖抖,周见山以为他要吐。 结果陈诩很快笑出声:“嘿嘿嘿,哈哈哈,你别挠我胳肢窝。” 从周见山的视角只能看见一个圆溜溜的头顶,半张碎发下的脸。 他面部微松。人一动不动,垂眸看那张唇形很好的嘴巴在下方一张一合。 陈诩的鼻尖有一点翘,上面长几颗淡雀斑。雀斑也在一晃一晃。 “怎么不走,走啊,”陈诩又把人当拐杖使,脸贴在那片硬邦邦上揉来揉去。过会不动了。 似乎不满意,抬脸: “你身上怎么哪里都烫?”眼神直勾勾,“停。” 他眯起眼睛,高深莫测地将周见山看了一遍:“你,在脸红什么?” 陈诩的大脑现在是一团浆糊,什么脸红,他压根看不出来个屁。眼前一片重影,闭上眼天旋地转。 也无法思考。 周见山却移开目光,率先结束对视。 路过行人往这看了两眼,他伸手将陈诩被扯上去的衣角朝下拽。 一松手又滑走。 他索性手掌摊开,俯身托住醉鬼的腿根,朝自己腰上一托。 于是陈诩就一无所知地攀在了人身上。 从散掉的发尾下透出整片红的脖子,脚踝在空中抖落两下,又抖落两下。 “哎哟卧槽,全完了,”陈诩确认了,声音闷,“我就说我脚没了,你看我跺脚都没有知觉。” 行人还是往这边看。 小城市平淡如水,一成不变。两个男人如此场面难免既暧昧又让人感到新奇。 然而他们又很快悻悻收回目光。两人中皮肤偏黑,稍高些的寸头看上去并不好惹,眉间一道细疤。身量高大。 被抱着的那个后背大片黑色纹身。没一个像好人。 淡淡扫来的那眼发冷。那人张开手掌,很自然地覆在怀中人的后脑勺上。看上去像是对恋人。 是在警告。 周见山往回走,朝下看了眼。 从此刻贴在自己小腹,毫无任何攻击力的触感来说。 这人是醉得不能再醉了。 陈诩不舒服,裤口磨到身下的某个部位,疼得慌。他开始扭来扭去。 树在倒退,墙在晃。“吁——”他说,“我要下去。你肚子上有刺,磨到我兄弟了。” 酒醉话糙,陈诩嗓门大。 周见山捂他嘴,陈诩把脸拔出来。很快用他那可怜又浅薄的意识,竟发现对方眼尾弯着在笑。 他简直是立刻感到了惊恐与耻辱,陡然拔高音量:“你在笑什么?!” 出于男人的尊严,即便连路都走不稳,陈诩仍挣扎着要为自己正名:“这是因为喝多了,喝多了才这样!懂吗?” “平时不这样!平时你诩哥是男高级别,像钻石一样,听懂掌声。” “小屁孩一个,毛都没长齐,我脱给你看你信不信?” 说着手就直奔裤边去,指头从腰侧抠进去,泥鳅一样开始扭:“松开我,我要证明一下。” 下一秒陈诩就感到自己动不了了。 他低头,自己的两只手腕被一副非常紧实有力的铁钳一并圈环,牢牢地箍住了。 周见山看虎口下的两只手。手指虚虚垂着,绵软无力。然而这样的两只手,如果握成拳头,挥出去又是迅捷中带有狠厉的。 饭桌上喝再多都面不改色,实际醉得不省人事,连家都回不去的。 陈诩被牵着手腕逮捕到了街尾,旁边有人骑车经过,滴一声按喇叭。 什么东西从身上咕噜噜滚下去。 车灯照过来,周身明亮,又很快消失。脚边没多远是一小团黑影。他的皮筋。 陈诩终于被放下了。 周见山弯腰够皮筋,他俯身趴在人肩上:“弟,你是一块炭,弟。” 两条胳膊绕着对方的脖子垂下去,手胡乱摸周见山的硬发茬:“弟,你是刺猬,弟。” 挺得意:“小样,你没我高。” 周见山用手指勾住皮筋攥紧,另只手托着人站起来。 陈诩不得意了。嘴巴闭得紧,似乎是感到了挫败。 不一会喊头晕。“我想回家了,”他变得很苦恼,“但我走不动,这怎么办呢?” 是啊,这怎么办呢? 喝醉了的陈诩和平时的陈诩不像一个人。 胳膊被拉着调换了个姿势。对方摆放了一小会后,周见山将他背了起来。 “这是回家的路吧?”尾音跟胳膊一样软,听起来痒痒的,“别不理我啊。” 陈诩皱眉头,用提高音量的方式试图增加威慑力:“喂,说话!” 对方没有回应。 陈诩叹了口气,这口气叹得很长很长。 之后他将胳膊圈环在对方脖子上,发表一些没有任何营养的见解: “人还是得喝点酒,撒哈拉沙漠下暴雨,没带伞我靠,你别掐我大腿根。” 那双铁钳般的掌张开了些,陈诩趟不到疼了。前胸贴着人后背,感觉到很热: “电视机卖一百八,我好热啊周见山,那行李我拿得动,你接过去干嘛呢?” 他模糊地说两句,周见山也没听清。陈诩的话又突然很清楚:“怎么,不相信你诩哥?我是有点瘸,但力气是有的。” 第10章 对方的脚步顿了下,很快又继续行走。 即使背了个人,周见山的步子依旧稳当。 走到一片苍蝇馆子。门头矮,路牙子上开一溜排,卖什么吃的都有。 有男人光膀子坐在小马扎上喝酒,往腿上打蚊子,“啪——”的一声,空气烟熏火燎的。 陈诩感受不到什么颠簸。他安静了十来秒,突然嚎一嗓子: “踏马的我藕片!碘伏落我儿子烧烤店里了——弟弟你年纪小,别嫌哥啰嗦,都是切身之谈啊。” 周围人朝这边张望,周见山走快了些。 他低头看那两只抓在一起的手。陈诩的几根手指翘起来,无意识地去摸他的下巴。 指甲修剪得整齐,就是不亮,看上去灰蒙蒙的。 他感受着细密轻微的痒意,若即若离。柔软的指腹发烫,淡淡的酒精味。 周见山想起水煮花生。 几秒后耳边又是一嗓子,“你搞冷暴力是吧!” 炸得周见山身子一抖:“我陈诩这辈子最讨厌冷暴力,有什么话你张嘴说啊,憋在心里谁能猜到呢?” 陈诩闭上眼睛,不说话了。 陈诩感觉有啄木鸟蹲在自己的太阳穴旁边,一口接一口地叨他。 “哎哟卧槽,”他甩头,甩完用前额抵住周见山的后脑勺。 跟斗牛一样朝前拱:“我脑子里有鸟!” 他浑身发烫,少了平时那股自认为很精明的劲,挺老实的。 就是话依旧多,从思维被酒精完全剥夺之后,一张嘴巴就没停过。 “烧烤好吃吗?”陈诩又开始了。 这会他短暂地记起对方是个哑巴。没有再为难人家,非叫哑巴说话:“面筋好吃吗?好吃你就点头。” 手里的脑袋朝下点了点。 好吃。 “好吃就对了,”陈诩哼笑一声,“你诩哥虽然混得不怎么样,但朋友都挺有出息,挺好。” 拐了条弯,身上汗津津的。没什么人了。 “我胃难受,”陈诩打个嗝,“那些人怎么老欺负人?” 几秒后,他又重复一遍:“怎么老欺负人呢?” 喧嚣声在远去,冒着热气的人群远去了。脚步声变得清晰,四周光线一点点暗淡。 他们回到了小巷。 头顶是弯弯绕绕交织在一起的黑色电线,墙皮剥落后的砖墙光秃秃的,路灯发黄。 周见山挨了一巴掌。 “蚊子,”陈诩又往人耳朵那拍了几下,“嘿,打不死。” 周见山疼得慌,他很想说那不是蚊子。 如果是别人他早把人抡地上去了,不仅扔还得踹两脚。 陈诩眼睛凑上去看,眯眼,再睁眼,终于发现了。 于是他脸颊上趴着的蚊子边喝着咸口小饮料,边看到双慢慢朝内对到一起的眼睛。 “是痣啊。”陈诩翻来覆去地看。 那个小棕点不断虚化再聚焦,最后他不客气地抬手。 “你不能打耳洞了,”他用两指捻着搓那只右耳垂,“这只能怪你有点黑,你知道吧?” 耳垂很快被揉得充血,陈诩一口大锅扣过去:“白一点我就不会看错了。” 手下人缩了下脖子,他刚张嘴准备笑。 嗓子眼不长眼地呛了只蚊子。 陈诩只好边咳边嘲笑:“草,蚊咳咳蚊子,哎哟这么咳敏感,还真是小孩儿啊。” 进了小巷,蓝色铁门关着,隔老远能听到许丽丽在放《两只蝴蝶》。 “许姐!”对面小楼刷地拉开窗户,透过纱窗喊,“许姐——啥时候回来的?” 老房子间距窄,各自在家拉开窗都能说得上话。好处是亲近,坏处是没隐私。 很快就听到许丽丽的声音。 两人走到家门口时,《两只蝴蝶》不放了。 陈诩用手摸那张脸,摸到嘴那抠人创口贴:“你还给我吧。” 周见山低低笑了声。陈诩也没真抠,抬手就锤人肩膀,喝醉了没什么力气。 一拳下去,从手腕那朝里弯。 “你踏马又掐我大腿!”锤完他又用手顺自己胸口,朝下咽口水,“松开,咕咚——” “嗝。不是,你手使那么大劲干什么啊?” 周见山后背硬得慌,整个人看起来很紧绷,闻言胳膊稍微松了一点。 陈诩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开门。”他干呕一声。面露惊恐,一把捂住嘴。 从指缝里挤话:“开,开门!我要吐了——” 第8章 玻璃 “哗——” 马桶冲水声。毛玻璃门后人影晃动。 接着“咔嚓”一声,门开了。周见山坐在小方凳上,卫生间扶墙出来一人,脚步飘浮,面色苍白。 陈诩前额的头发湿透了。水珠贴颊边滑下来,发尾从后胡乱扎上去。 衣领也湿,整个人看起来没什么精神。 他终于发现无论自己用凉水洗多少把脸,脑袋里都依旧昏沉。事实上他已很久没再喝过酒。 早前那两年喝得多。刘一舟还是单身时经常招呼他出去吃饭,一通电话打过来,陈诩往往一觉刚睡醒。 他昼夜颠倒惯了,半夜不睡,白天不醒。 混日子么,不就是这样,他小时候并没说过自己长大后要做一位宇航员,也没有说过要做一名科学家。 钱没了就赚,赚一点再辞。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维持饿不死的状态就行了。 睁眼时窗外天色昏暗,太阳已经快落山,残存一些淡橙色的霞光,照不到陈诩的家里。耳边隐隐约约听见来自不同方位的细微人声,从灰色的墙壁缝隙里钻出来。 相比之下出租屋里过分安静,不大的空间其实称得上逼仄。那会他刚搬来没多久,挂完电话躺那发愣,手里握着的手机屏发出荧荧微光。 联系人列表里空荡,最近通话是“刘一舟”,通话时长一分二十秒。 窗户被人轻敲了敲。陈诩惊醒般猛地抬头。 “小陈,醒没醒?”声音不大,听着是隔壁奶奶。陈诩的脑袋又落了下去。 语气犹豫,但又绵长。似乎是不确定他是否真的醒来:“我煮了粥,煮多了,给你盛一碗。” 从这天起,做一辈子饭的奶奶开始弄不清楚做饭分量。有时多一把豆子,或者多一捧小米。 之后多一小捆细面,再多打两个鸡蛋。 于是陈诩会在家里喝一碗热腾腾的红豆粥后再出门喝酒,傍晚昏暗日色中的饭菜味有他的一份。 各种叫不出名字的豆儿被煮得皮开肉绽,粥面结一层厚厚的浆衣。他从小就爱吃这层浆衣,又喜甜。 豆粥越吃到下面越甜。最后碗底剩一小层细细未融化开的白砂糖,陈诩倒点开水进去,混匀后喝干净。 陈诩倒了杯凉开水,仰脖子灌下去。 胃里烧得疼。他低头用手摁了摁,打了个水嗝。 “砰。”玻璃杯往茶几上放,陈诩游魂一样幽幽地飘过来,问凳子上坐着的人:“我喝了多少?” 出租屋的吸顶灯不够亮,光源偏黄。在这样的环境下无法长时间看书,很伤眼。 但又莫名的,在很多时刻会给人自然而然渡上一层淡淡的柔光。 周见山光是看着他。 额前碎发遮眼,陈诩将头发往后抓,整个人看上去很清爽:“喂,你在听吗?” 没动静。 陈诩转头。周见山终于动了,用左手比个五,视线依旧在他脸上。 说不上来什么感觉。 “五瓶?”陈诩说。不知为何他忽然生出种错觉,那双黑色瞳孔中应该暗暗地藏着什么。 并不平静。藏着什么呢? 懒得深想。陈诩又倒了杯水灌下去,终于觉得胃中酸意有缓解:“草,刘一舟要喝死我。” 紧接着见周见山抬右手,两指竖起,拇指摁着无名指跟小指。 “耶什么?”陈诩皱眉,“哦,五加二,大爷的七瓶。” “让。”周见山换了个位置,陈诩在沙发上坐下了,手揉太阳穴。 按理说这是个还不错的夜晚,虽然打了架,但并没有吃亏。 虽然被带去派出所,但很快就被刚下火车的许丽丽接了出来。 虽然喝多了,但是他和哑巴吃了一顿很好吃的烧烤。 陈诩的脸对着电风扇吹,声音被旋转着的扇叶加了层电流:“你把我带回来的?” 周见山点头。 过了一会,听陈诩笑了声:“行,挺有用。” 喝下去的酒液被消耗出去不少,陈诩人醒了大半。 吹着风感觉好受些了,就想冲澡。于是脚下踩棉花,拎着衣杆去取外面晾的衣服。 人刚到院里,楼上窗户响。许丽丽拉开玻璃窗,朝下喊:“陈诩,我水瓶——” “明天给你买新的,姐,”陈诩立刻打断,补充,“明早就去。” “猫尿喝多了,”许丽丽说,“大舌头,男人都这个死样。” 第11章 陈诩嘿嘿笑两声,摆手:“拜拜,我要洗找了。” “等一下,”许丽丽下楼了,手里拿着东西。看着挺沉,还差点掉,“说一定赔。” 陈诩站直了,拍胸脯:“一定赔。” 许丽丽才递给他:“你跟你弟一人一瓶。” “好喝的牛奶,”陈诩低头看,两瓶特仑/苏,“没过期吧?” “滚蛋。我刚拆的一箱,不要还回来。” “要要要,谢谢姐。” 许丽丽此时卸完了妆,脸上贴着张面膜,上下搓手背:“你俩睡一张床啊?” “啊。”陈诩回头看了眼,“睡沙发得热死人吧,这天。” 许丽丽探头朝里看:“床就那么大点,能睡下两人吗?” “我打地铺,”陈诩瞎扯,“叫他睡床。” “当哥的就这样,”许丽丽把脸上多的精华往脖子上抹,上楼了,“好好干,以后赚钱搬大房子去。” 铁架梯发出咯吱声响,人没在二楼停,上三楼看菜苗去了。 “哪敢想,我的姐,”陈诩把衣杆靠墙,声音大了点,“你弟我不是赚大钱的料,饿不死就行了。” “你得想,“声音从天台飘下来,“日子长呢,好事儿就得多想,想了才能来。” 陈诩笑两声:“行,那我多想想。” 菜苗长得挺好,许丽丽回二楼了。 陈诩刚准备进屋,听楼上喊:“嗳。” 他抬头:“咋了?” “你把电视机卖了?”许丽丽从半人高的铁栏杆那探出身子。 脸上煞白,走廊又没灯,身后的屋里透出点背光,看上去很吓人。 陈诩朝后摸了几下摸到墙:“姐,你这眼神,当年没进公安系统真是可惜了。” “别跟我贫。是坏了?” “也不是,”他语气寻常,“就不想看了呗。” “稀罕事。”许丽丽说,“明早你买水瓶,顺路正好帮我从市场带点菜。不叫你白跑腿,钱回来给你,只有多的没有少的。” 两人又闲扯几句。陈诩进屋时周见山刚装了壶水,正蹲着往插座上放。 陈诩把牛奶放茶几上:“拿一瓶喝去。” 周见山摁好开关,回头起身,陈诩人已拎着衣服进卫生间了。 他往那扇毛玻璃门上看了眼。 出租屋条件有限,多年前的老式装潢——什么都是旧的。 就连最应该维护隐私的卫生间门,主体都只是一面并不算厚的毛玻璃。 白色边框发黄,锁扣边的门板里还有用黑色记号笔写下的半截数字,大概是建材编码之类。 房东从二手市场淘来的,便宜。 正面是些过时的花纹,其间遍布数条长短不一的裂痕,那团模糊的人影被断痕切割成破碎的几块。 不一会,玻璃被白色雾气氤氲着所笼罩覆盖。 周见山觉得自己的感官似乎也被雾气一并模糊了。流水溅在地板上的声音在耳畔异常清晰。 远方一声狗吠。周见山收回视线。 他将电风扇掰向自己,听那吱呀呀的扇叶将水声打散。 陈诩在小院跟许丽丽说话时倒像个人样,洗完澡出来后,看上去又是反应迟钝的醉态。 周见山看出他状态不是很好,倒杯热水放凉了会,端给他。陈诩喝了几口,嫌烫嘴,往床上爬。 竹席被人擦过,很干爽,陈诩感觉舒服些了。 旁边窸窸窣窣的动静,床朝下一沉。 反应迟钝,状态不好,舒服了些的陈诩闭着眼。 他抬腿,预判般动作精准地,将跟着爬上来的周见山一脚踹了下去。 这一脚力气挺大,周见山有点懵,坐在地上看他。 “你打地铺,”陈诩说,“我今晚要一个人睡。” 周见山还是看他,似乎有点失落。 他早说这哑巴看上去不那么老实。眼尾一垂嘴角一压,会扮可怜得很。 陈诩躺回去:“看我没用,这是我的床。” 想了想他说:“柜子里有竹席,去铺。” 周见山坐那,床上又扔下来个枕头,陈诩催促:“快点,我要关灯了。” 空气中有股若隐若现的沐浴露香气,热带水果味,刚刚趴在一块时闻起来更明显。 总体像橙子,里头似乎又有西柚跟凤梨。 陈诩之前从超市随手拿的一瓶,黄标打折款,还送个牙刷。 这会闻着淡了些,但又不是完全没有,一会冒出来顺着鼻尖勾一下,再很快消失。 周见山轻轻吸了下鼻子。 装什么装,陈诩背过身。 哑巴今晚真的没有再上床。 关灯后陈诩并没有立刻睡着。明明困得不行,真躺下要睡了,浓厚的睡意又突然一点点消散。 他闭着眼,在一片混沌的思维里将时间线朝前反复倒退。 然后失败。 陈诩发现自己完全缺失了回家的那段记忆,死活想不起来。 他感觉自己上一秒还在跟刘一舟喝着酒瞎吹呢,哑巴在自己旁边低头剥花生,剥好的往他盘里放。 给了他就吃,然后他跟刘一舟碰杯。 刘一舟喝大了开始诉说自己的爱情史,说兄弟这么多年了没谈是不是那方面不行?陈诩说你特么滚犊子小心我把啤酒瓶塞你嘴里。 下一秒,自己就在卫生间冰凉的瓷砖上惊醒了。陈诩一晚上冲了五次马桶,也没想起来自己到底断片了什么。 算了,不重要。 自己好胳膊好腿地回家了,这就足够了。 他摇摇脑袋。不想了,睡吧。 “那是喝醉了,懂么?!平时不这样,是喝醉了才会这样!”耳边突然走马灯似的蹦出来一句。 才会哪样?这句话没头没脑。 但陈诩还是在黑暗里慢慢睁开了眼。 身上哗啦冒出汗来,他有点口干舌燥。 自己今晚绝对是干了些什么事,最要命的是这事他想不起来,也问不着。 把哑巴杀了灭口吧。 灭口吧。 灭口吧。 … 哑巴……哑巴说不了话,不杀也不是不行… 陈诩脑海里像女巫熬的一锅大浓汤,咕嘟嘟冒着阴暗大泡。很快锅下没柴火了,之后整口锅也消失了,在陈诩大发善心决定赦免哑巴后,他睡着了。 但睡得不是很好,期间似乎做了几个零碎的梦,混乱、基调很暗。 一盏昏黄的吊灯在眼前晃来晃去,天旋地转。 再多的记不得了。陈诩醒来时周身一片漆黑。 房间里静悄悄,偶尔飞过一只蚊子,嗡嗡叫着让人心烦。他往腿上拍了几巴掌。 “啪!”这声脆响后,除了自己的呼吸,再听不见其他。 陈诩贴墙,很费劲地翻了个身。手往旁边一搭。 空的,没人。 他这才想起来哑巴今晚打地铺了,周见山今晚没和他挤床。 陈诩躺了会,慢慢摊开四肢。他滚到左边,又滚到右边,再抬腿将脚翘到墙上。 从前怎么没觉得这床这样大呢? 唯一不足是家里门口纱帘的吸铁石前些天掉了,陈诩一直没更换。 一关灯躲在阴暗处的蚊子便钻了出来。 身上被咬了好几口,他坐起来,用手机屏保的光去照腿,伸手抓。 抓出几条红痕。陈诩抹了点花露水,熄屏躺回去。 没用,还是痒。蚊子在耳边若有若无地飞来飞去。 睡不着,根本没法睡。陈诩睁眼看了会黑洞洞天花板,想起茶几下面有前几天买的一盘蚊香。 应该还剩一半。 陈诩打开手机电筒,从床上坐起来。 周见山今晚睡得倒挺老实,没什么动静,前几天总会把胳膊朝他脑袋后搭过来。 也不知道有意无意。 然后陈诩蹙眉,再拎起那条结实的胳膊扔回去:“你占太多地方了!” 手机朝地上一照。 空的,只有个孤零零的枕头。 没有人。 陈诩坐那看了几秒。 周见山不见了。 第9章 天台 小院没开灯,只有稀薄的月光照下来,落在铁梯扶手上。 陈诩站在漆黑的院子里。夏季天亮得早,他推测现在大概只有凌晨三四点。 大门没落锁,五分钟前陈诩轻声开门朝外看了眼,没人,老巷中只有昏黄的路灯。 正常,大半夜有人才奇怪,有鬼倒是正常。 他也没看见鬼。陈诩在门槛那站了会,微风吹在他脸上,巷中空空荡荡。现在人站在小院里,依旧有风往他脸上轻柔柔地拂。 月色挺好。陈诩有点想来根烟。 口袋摸了个空,才想起来晚上已扔进垃圾车的空烟盒。早知道出门前就应该先去趟小卖部。 四周寂静,他就这样站着。 不是,这就走了? 不让睡床生气了? 连声招呼都不打。什么也没留下。 第12章 出来前他在出租屋大概看了几眼,茶几收拾得整齐,原先摆放电视机的木桌上正中那块黑色痕迹消失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哑巴已将浮灰擦去。哑巴好像总是有很多事做,陈诩窝在沙发里吹电风扇时,周见山总是忙碌着。 用来写字的小本子装走了。那么厚厚的一个,看上去能用很久。 原本以为会写“谢谢”这种老套的字,留在家里的哪个角落。结果屁也没有。 周见山会突然离去这件事让陈诩略感意外。哑巴可以昨天走,可以今天下午走。 但却是在今天晚上走。 不过这份突然离去带给他的意外并不算多。如果说人类其实也是一棵树,有树枝干繁茂,与世界有许许多多的连接。 那么便会有树枝干稀疏,甚至独有一根树桩。这样的树也同所有的树一样站在阳光下,根须密密地踩在泥土里。 陈诩是这样的树,周见山或许也是。 在很多时候陈诩将根/茎从泥里挣出去,做一只蒲公英,泥土噼里啪啦在空中溅落,这是他将要飘到四面八方的信号。 所以周见山会选择做一只蒲公英,陈诩并不奇怪。 这会儿并不似白天那样全然没有出口的闷热,风在夜里要大方些。 他站在安静的风里,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大脑空空的,可能也是酒还没醒。 挺好的,陈诩想。床又是他一个人的了,衣服也不用再分享,屋里不会有人转来转去地眼烦。 不用跟谁产生连接,陈诩又可以只做一棵树桩,只做自由的看客了。 他不困,大概是残存在血液里的酒精作祟,或者也有其他的。 说不清楚。 陈诩在院里叉腰站了会,把门锁好后转身。 这自然风确实比电风扇吹出来的风要舒服,就是有蚊子。陈诩好像很容易招蚊子,小时候就是,经常身上被咬出几个大红包。 他在胳膊上拍死一只,劲使得大,手疼肉也疼。 拍完搓了搓。许久后,陈诩很轻地啧了声。 回去吧。 许丽丽大概在门前晒了东西,余光里二楼有团黑影。他随意抬了下头,脚步突然停住。 陈诩维持抬头的姿势不动。数秒后,人往后轻轻退了步。 他眯了眯眼。 没看错。 天台那边上确实是道影子,并且不是杂物。 因为正在动。 陈诩弯腰,默不作声地从墙角捡起半块残砖,手攥紧。 院子里黑,那贼应该看不见他。就是不知道天台有什么东西可偷,家里缺菜苗? 影子往边上来了,很快,从天台靠里的栏杆那隐隐约约现出个人来。 说时迟那时快,陈诩抡起胳膊就要扔砖。 谁知对方有备而来,就在他松手的前一秒,一束刺眼的光直奔他而来。 陈诩被那光照得有点想流泪,他迅速低头,砖块顺地咕噜噜滚落。 砸歪了,大爷的。 光又消失了。陈诩挤着眼抬头,视线里一片黑。 眼睛没从乍亮里缓过来。 那光再次出现,这次那人对准了自己。 一切都是于瞬间出现在陈诩的视网膜上,人对猝不及防的东西反应要稍迟钝些。 所以天台上的周见山看着他,面部轮廓被手电筒照亮一半。 一直到哑巴变高了,应该是站了起来。再之后,似乎是笑了下。 陈诩仍维持着站立的姿势,仰着头。 他的双手垂在腿侧,手指微微勾了勾。耳边是顺着风落下来的轻笑。 周围阒然寂静,他有点无法分清月光中的那轻促的一声是否真实。 陈诩低头,眼睛往地上找东西。 借助于周见山从茶几底下摸出的手电筒,一圈没看完,他很快找到了。 陈诩弯腰,将那块角被磕掉了的红砖捡起来,他直起身。 小臂朝后,之后抬手。 手电筒迅速关闭。 有时陈诩又痛恨哑巴智力正常。那砖毫不留情地直奔天台去了,周见山躲了。 陈诩气得想死。 不一会手电筒再次打开,这次明显开得犹豫了些,那光晃了几下,像小狗鼻子在他身上闻来闻去。 确定陈诩手里没东西了后,周见山朝他招手。 意思是上来。然而手势有点慢,看起来像不确定。 意思上来吗。陈诩再次翻译。 哦,翻译。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后他又是一股子无名火,翻他大爷的翻。 他倒是想上,他两年前刚搬来时就想上。他怎么不想上? 许丽丽能上,快六十的大叔能上,就他陈诩上不去。 他没上去,周见山下来了。 周见山下来时,陈诩看上去像一头面色阴沉蓄势待发的斗牛。 他迅速把这头斗牛背到自己身上,牛猛蹬后蹄,反复肘击他的肩膀。 周见山没抬头,就在眼前看见了繁星一片片。 陈诩在他耳边压着声怒吼:“放我下来,你他妈听见没!放我下来!” 周见山脚步快,胳膊稳。梯子咯吱吱响,在无声的夜里听起来特别清晰。 陈诩就不敢再发出什么嚎叫,他怕吵醒许丽丽。 许丽丽骂人是非常厉害的,他骂不过。 晚风在脸上拂过,背上的牛又变回了人。陈诩不再动。 两条腿垂下去,周见山反手托着朝上颠了下。 陈诩没有上过这架铁梯。从一楼朝上看,这梯子特别陡,上起来费劲。 许丽丽也不止一次骂过这梯子。如果再碰上下雨下雪天,那就更加滑,要紧握扶手才不至于栽倒。 之前他刚搬来时装电视小锅子,苦恼一阵梯子怎么上,最后是原先住在二楼的残疾大叔主动要帮他安装。 大叔手不好使,陈诩不太好意思,拒绝了两次。 然而沉默寡言的大叔在这事上意外地坚持,反复说,“没关系,没关系。”一旁要上三楼的许丽丽便也没再伸手。 那天陈诩买了许多熟菜,他第一次光顾小张卤菜店,临走时小张往袋里多塞了个鸡腿:“好吃常来。” 许丽丽买了酒和饮料。摆放后小锅子后陈诩打开电视搜索信号,一下搜出好多个台,连全天只放动画片的台也找着了。 当天周六,小姑娘不上晚自习,放学骑车回家,老奶奶端出炖好的汤。院里有张小蒋没带走的折叠桌,陈诩搬出来抹干净。 在几平米的客厅撑开来,大家紧巴巴地围坐一圈,看着电视剧吃饭。陈诩还记得那是部抗战片。 许丽丽酒量好喝不醉,大叔爱吃油炸花生米,老奶奶炒菜有股锅气香味。 小女孩话不多,好弯着眼睛笑,看起来文静内敛,前些日子听说考上了省里最好的警校。 到最后电视里放的抗战片枪声渐远,陈诩眯眼睛看。 一片虚影。许丽丽端酒杯:“再喝点!王哥我再敬你一个,我嘴坏,但心没那么坏,有时候声音大像吵架,你别往心里去!” 大叔就摇头,摆手,提酒杯又喝了一盅,酒下肚才说:“知道,知道。” 奶奶给陈诩盛了碗汤,招呼喝酒的两人:“哟,别光喝酒,尝尝我这汤,放了干香菇炖的,凉了就不好喝了。” 陈诩喝着那碗已被撇掉油花的鸡汤,浓郁的香菇味融在肉香中,觉得自己大概是喝醉了。 这样的聚会两年内时有。有时隔壁院的也过来,热热闹闹的。电视荧幕在远去。 陈诩眯眼睛看。 许丽丽确实在二楼走廊摆了东西,形状熟悉,他擦过很多遍。 是那张边缘起皮的折叠桌。 周见山上二楼时刻意放慢了步子,经过后他加快速度。 到三楼了。 他没急着把陈诩放下去,陈诩也没急着要往下跳。 两个人沉默着,周见山背着陈诩,都往楼下看。 在这片老巷的出租屋住了两年后,陈诩第一次登上三楼天台。 并没有那样的陡峭。 这片是旧城区,其实小城在北边已经发展出了一片高楼林立的新城区。 新学校,新医院,后来政府大楼也搬到那边去。 很多东西都在往那边迁徙。候鸟般飞去,不会再回来。 四周房屋都矮,大多平房,有的人家会多建层二楼。可以说脚下就是周围这一片最高的地方了。 陈诩垂眸看着路灯,那些枝干茂密的大树,交错着的杂乱电线。 他听见周见山的心脏透过脊背的砰砰声。像战鼓擂动,听上去沉闷,却洪亮。 真是奇怪。 好半天后,陈诩才发现。 那声音其实来源于他自己。 第10章 缰绳 天台并没有陈诩想象的那么暗。 大概因为缺少墙壁遮挡,除了夜幕中淡淡的月光,昏黄的路灯也能侧照上来些。 第13章 空间不那么周正。三面围一圈不锈钢铁栏杆,不高,也不算低。看着勉强到腰。 对着院子的那面只有一摞用水泥糊住的矮砖,缝隙里钻数丛野草,发绿,看着又像青苔。陈诩扫了一眼。 “咚。”一声轻响。 臂弯空了,周见山回头。陈诩人落在许丽丽的小菜圃旁,站稳后,抬脚踢了踢那个掉漆的信号接收器。 小锅子底部压着两块砖,地上有道很短的划痕,看上去出现没多久。 也没他想象中的那样偏。 “能卖。”陈诩拍掉手里的灰屑,又踢一脚,没抬头,“大晚上你不睡觉,跑这来喂蚊子?” 周见山收回手,直起身子转过来。 陈诩已经习惯这种自言自语的沟通模式,没想要从哑巴那得到什么回应。 人到围栏前抱臂往下看,从街头看到巷尾的那棵倚墙生长的矮树:“还得是晚上,这会静得地上掉根针都能听见。” “白天时就完全不一样,闹哄哄的,感觉每面墙后面都塞着人。”陈诩说话声淡。 没有平时那股劲劲的感觉,尾音落在耳朵里沙沙的。像树叶。 他说时,周见山就偏头看他,对上后笑笑。 陈诩觉得自己像对着大海说话,时不时脚边涌来层小小的浪。这浪从明亮的黑眸中远远地来,挠一挠他的脚面。 再缓缓又安静地退回去。 “这么大点地方,居然能住这么多的人。对面这栋,看见没。” 他下巴朝前点:“原本一楼住着个八十多岁的大爷,十来个平方,住他一个老头。” 对楼东边有扇老窗,紧密关着。 “有儿子,有孙子。都不常来,人在外地,忙吧。”陈诩说,“大家好像都很忙,蚂蚁似的,忙着讨生活?反正都是一刻不停地往前走。” “遇见了就对对触角,问一句最近忙什么呢?另一只就说忙什么忙什么。汇报完了再分开,各自又去忙了。” 周见山笑,陈诩听见了,也笑了声,“怎么样,你诩哥虽没上过大学,但这说话还是很有人生哲理的吧。” 天台上比吹电风扇凉快。要不是蚊子多得要吃人,陈诩甚至想躺在小菜地和护栏中间的空地上睡一晚上。 放在半个月前,他不会想到自己大半夜会和另一个人不睡觉,一起在出租屋三楼的天台喂蚊子。 他不会在天台。 “老头天天拄拐去街对面下象棋,臭棋篓子经常吵架,”他回忆,“我有时候闲得无聊站旁边看,老头们就叫我评理。” 陈诩哼着说:“我哪敢?个个都拄拐,得罪谁都能给我一拐。” 草丛里有虫鸣。巷尾那棵矮树下钻出个黑影子,看着是条小狗。 “去年年前摔了一跤,当天晚上儿子也回来了,孙子也回来了,都回来了。老头走了。” 陈诩说,“生老病死,正常。”想了想他说,“人就这回事。” 出来时没扎头发,发尾散在脖颈后,风一吹就飘一下。陈诩这样说了会,一偏头。 周见山手撑在栏杆上,安静地看他卷在风里的头发。不知道看了多久。 “哎,我这人就是话多,”陈诩转身靠着栏杆,“我小时候跟蚂蚁都能聊,你听着嫌烦么?” 周见山看过来。 “烦也没用,烦你就搬走。”他半开玩笑,“你是自己赖这儿的啊,可不是我求你在这的。” 周见山摇摇头。右手虎口张开,拇指食指朝下巴上点了两下。 又指了下自己的耳朵。 陈诩歪头:"什么意思?" 周见山似乎在思索,又要比划,“行了,”陈诩打断,“我真看不懂。” 楼下那狗冲树根撒了尿,撒完又钻回树下睡了。 余光里哑巴的手没放下去。陈诩以为许丽丽只种了菜,原来里面那块还种了一小片花。 红的黄的野花。陈诩看着花,“虽然没看懂,但大概知道你意思。愿意听,是吧。那你不愿意听也不行啊?” 周见山嘴边的创口贴翘起来,应该在笑。 “嘴还疼吗?”陈诩看过来。 周见山摇头。 “背呢?”陈诩又问。 周见山这回摇得迟疑了下。 陈诩招手:“过来,蹲下我看看。” 衣服扒上去,背后一块青印子。周见山肩膀确实很宽,满身精肉紧绷绷的,从后能看见两条走势向下的肌肉线条。 腰窄,上面数条凸起的血管。 啧。陈诩往那截腰上多看了两眼,“得了,明天买膏药吧,”他放下衣服,往自己胳膊上拍一巴掌,“草,这么多蚊子。” 周见山手朝下指指。陈诩看着他很快下了楼。 可能因为刚下完雨,今晚星星很多。陈诩靠栏杆数到第十六颗时,周见山回来了。 “咔嚓”——一簇小火苗在黑暗里燃起来。陈诩接过花露水,周见山蹲在旁边点蚊香。 点完甩几下,橙色的蚊香头在空中变亮又变暗,然后插上支架摆在陈诩脚边。 摆完哑巴蹲那没起来。 陈诩低头看脚边的蚊香,又看挨着自己的人,好半天后突然笑了下。 他咕噜噜朝手心倒一捧花露水,往周见山身上抹。 “转,”他啪的一巴掌,“腿腿,转一下。大爷的,自己抹吧。” 之后他换手,搓了把哑巴的硬发茬。手心又痒又疼,指尖抓了抓。 放下前顺手拧了把耳朵:“小子,你怎么知道花露水在我枕头底下?” 没用力。周见山的耳朵和发茬一样不够柔软。 哑巴身上套着他的t恤,冒着他的花露水味儿,手上还拿着他的打火机。 他们睡在同一张特价竹席上,睡醒后脸上和背部印着同样的痕迹。 他俩脱下来的衣服卷进同一个会跳舞的破洗衣机,两道呼吸在逼仄的黑夜里此起彼伏,或是同频共振。 哑巴浑身上下都是这里的痕迹了。 说来奇怪。陈诩一个人过了这么多年,独来独往惯了。不再话唠,沉默变成习惯。 他不很喜欢巷子里不够亮的灯,也不太喜欢簌簌掉灰的砖墙。双脚走过这段路,进入这条隧道。 他就要回到自己的洞穴。 在沉寂中冬眠,等到来春再醒来,或是不醒来。他有数不清的洞穴,不见天日的,严寒刺骨的。 然而某天陈诩发现原来外面并不是飞扬的大雪。外面和任何一天都一样,雁儿没有南去,蝉也并没有消亡。每个人都在往前走。 只有他浮在那口枯井中。 “喂,有件事儿,”陈诩靠那看天上的星。 想了想他说,“以后上哪去,能不能告诉我一声,让我心里有个数?” 周见山看着他。 “你这天天走连个招呼都不打,”他说,“我上哪知道要不要给你留门?别光看我,听没听见?” 周见山点头。 “挨欺负就得还回去,这你做得对。”陈诩今晚难得耐心,说到这没忍住。 压着嗓子骂:“那板凳离你脑袋就半掌宽,你知不知道今晚自己差点被砸开瓢?你他妈真是有点浑劲,我说真的。” 周见山不动。 陈诩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头顶一声叹气。半分钟后周见山感觉什么东西搭上了他的脑袋,陈诩的手指微凉,顺着他被剃得很短的两鬓向下。 于是那凉意痒痒地从鬓角滑到耳边。 接着,他的耳垂被两根手指捉去捏住。周见山闭上眼,指腹沙沙的,缓慢又轻柔地搓捻。 无声的夜将一切细微声响都放大。 对方喜欢这颗痣。 陈诩俯视那块鬓边发青的头皮,玩味地搓了两下,松开手。 周见山没抬头,脸一半埋在黑暗里。 陈诩看了眼,突然俯身,抬手将哑巴落在阴影中的下巴朝上一托。 于是周见山的视线里便猝不及防闯进一张豁然放大的脸。 细密的头发垂下来,几根轻轻戳在他的鼻梁上,有点淡淡的酒味。 之后那发丝拂过他的唇瓣,有点痒。 周见山慢慢睁大眼睛。 他的喉结很慢地滑了两下。在他几乎想要张嘴含进去时,对方离去了。 陈诩确定了,“靠,”他松手。 有些意外:“脸红了?” 周见山昂头怔怔看着,几秒后偏开脸。 陈诩笑起来。 好奇怪。陈诩觉得自己全身突然变得很轻松,没有任何诱因。 那块压在他四肢百骸上很久的巨石掉下去,他感到一种十分庞大的轻快。 “我不问你的来历过往,”陈诩说,“你既然叫我声哥,那哥就带着你过。” “我说过的,怎样都能过,怎样都能活。” 周见山没动,但陈诩知道他在听。哑巴周见山最擅长做的事就是倾听。 陈诩蹲下去,手碰碰菜苗的芽:“人就这回事,一眼能望到头,没多大意思。” 第14章 “也许忙一辈子都只是两只对触角的蚂蚁,没有很多钱,没有很大的房子和很好的车子。” 他俩蹲在凌晨的天台,远方天际处隐隐似乎有泛白的迹象。 陈诩其实对自己的人生有绝对的自由。虽然时至今日他依旧不知道什么理想什么目标,那对他来说虚无缥缈。 缰绳从背后的黑鸟里长出去,一圈圈缠绕捆绑在生着褐色陈锈的铁架床腿上,霉味与劣质皮革占据陈诩的每个毛孔。 “但是吧,我现在又突然感觉,做蚂蚁好像也行。”陈诩胃里空,说到这咂嘴,“草,饿了。” 周见山窸窸窣窣。递给他瓶牛奶。 特仑苏。 陈诩笑出声:“我草,你特么装哪了,你八爪鱼啊?下去一趟恨不得把床都搬上来。” 周见山也笑。两人蹲那咕咚咕咚喝牛奶。 很久后。陈诩低头。 “谢了。”他说。 第11章 台风 陈诩睡了个回笼觉。 后半夜窗帘没拉,太阳大剌剌照进来,准确说他是被晒醒的。 洗漱时脑门发胀,对着镜子打了两个喷嚏。 小镇南北都有市场。南边的更大些,除了生禽吃食,也卖些生活用品之类。 最主要的是那边招工。 陈诩对工种不怎么挑,主要挑钱。钱过得去他就干,累点没什么。 出租屋出去有直达市场的公交。巷外一排门面房,拐角开家包子铺。 早上包子铺生意很好,外面一架高高的抽屉蒸笼冒着热气。陈诩到门口时刚好撤出来张桌。 “走。” 昨晚喝得胃不舒服。陈诩说:“吃点再去。” 铺面不算大,也不小。两间房打对通,三十多个平方,摆了十来桌。 老板姓方,又卖包子,旁边住户都叫他方大包。 方大包三十来岁,还有个弟弟上小学,叫方小包。 方小包智力上有点问题。方母高龄孕妇难产,小孩出生时缺氧。方大包因为这事儿跟他爸闹过,当年连菜刀都拼出来了,父子俩脸红脖子粗。 一个说:“我想生就生!老子的事你掺合什么?” 另个把家伙事往桌上一拍:“那是你生吗,那是我妈生!” 柜台旁边放个不锈钢餐具消毒柜。陈诩要了两笼小笼包,两碗沙汤,掏手机付钱。 想了想又加俩茶叶蛋:“一共多少?” “香菜都放吧?”方大包一转头,“哟,有段时间没来了,小包前两天还念叨你。” 陈诩偏脸,周见山点头。 人挺多,陈诩说:“都要。这几天小包没见上我那去玩啊,二十五?扫过去了啊。” “你手倒是快,不要都不行。”方大包往蒸屉上架了两笼烧麦,“没叫他去,天天净烦你。” 边说边探头喊:“方小包,看谁来了。出来端汤!” “没少给吧?少了也不给了啊。”陈诩开玩笑。 “少了,再给我转一百。” “嚯,黑店么这不是。” 门口又来几人。说说笑笑间陈诩把手机和钥匙扔空位上,交待:“东西看好,我去拿碗。” 他额外还夹了碟白泡菜。端着东西回来时,眼睛下意识先朝桌子那看。 周见山的背影坐得直。他看去时哑巴正好回头,两人越过人流对视一眼。 很短暂。周围闹哄哄的,挤出去两个人。陈诩错开目光,“前两天那包子是从这家买的吧?” 他把碟子放桌上,拉板凳坐。周见山点头。 “今天你尝尝这家小笼包,”陈诩下巴点了下,“比大包子还好吃。” 旁边过来个虎头虎脑的男孩。方小包端着东西步子急,一看见陈诩整个人就盛开了。 很高兴:“诩哥,诩哥!” “哎哟慢点,”汤洒了点出来,陈诩接过去,“你诩哥暂时飞不走。没烫着?” 方小包左右脚换着站,“没烫。”小孩看陈诩时溢出来的开心。 看周见山就缩脖子,眼睛从下往上翻白眼珠子瞥。 “怎么看人呢?”陈诩觉得好笑,正色,“没礼貌了啊,方小包。” 方小包抬头了,还是不大敢往周见山那边看。绞手指,说一句话喘半口气:“我不那样,不那样了。” “最近有听你哥话吗?”陈诩将擦桌子的纸巾扔进垃圾桶,“有好好写作业吗?” 周见山低头,一笼包子推到自己面前,“不够再加。”陈诩声音不大,说给他听的。 “听话的,每天都写的。”方小包声音小。他喜欢诩哥。 诩哥替他赶走欺负他的坏同学,他不再偷偷从学校跑出来,躲在小巷里独自哭泣。 就是诩哥对面坐着的那个寸头男正在吃饭,冷冷的没有笑模样。 一口一个包子,腮帮子顶着嚼。看上去凶巴巴,说不定会打小孩。 方小包没见过这人,他胆子又小,此时有点怯怯的。 但是陈诩实在太久没来,他也太久没看见诩哥。鼓起勇气踌躇半天,最终显摆欲战胜了胆怯:“我,我得奖状了,诩哥。” “哟,那确实是听话了,”陈诩挑眉,“不错。” 周见山闷头吃着。 方小包顿时快要飘起来。脚在地上挪两下站稳,补充:“吃,吃饭标兵。” “那也是个兵。”陈诩说,“标兵,这俩香肠不是我点的。你给端回去,我没动筷子。” 方小包没端,头一扭跑了。 方大包从侧间喊:“新品,好吃,你尝尝!” “天天来天天送,你不怕亏本?”陈诩笑两声,“行,我尝尝。” “吃完还有!” 他随手夹了根放哑巴小碟里,夹完低头吃自己那根时,才想起随口客套一句:“不嫌弃吧?” 周见山已经低头吃进嘴了。腮帮子鼓鼓囊囊,一根香肠嚼得太阳穴被拉扯得跳动。 看着还真像个干了一天活回家吃饭的庄稼汉。 陈诩喝了口汤,打量着。 哑巴不笑时确实是一股不好惹的混子味,尤其剃了这寸头之后。平时看人眼神又冷。 现在看着不像黑煤工,像刚蹲完出来的。难怪刚刚方小包跟耗子见了猫似的。 但笑起来又不一样。 一笑就是二十岁的年轻男性,算得上赏心悦目,是旁人轻易会将目光聚焦过来的那种。 但是陈诩发现周见山在外人面前笑得不多,或者说压根没见对外人笑过。 哑巴好像对什么都不在意,与世界隔了层膜。 沙汤热气腾腾,咸咸的蛋花鸡丝混着黑胡椒味,一口下去胃里很舒服。 他抱着碗,四周人声熙熙攘攘,墙上挂着的电视正在播放早间新闻。 “今年第5号台风「旋涡」于13日下午17时从九龙台进入我省,以每小时20公里左右速度向北偏东方向移动,强度逐渐减弱,现已于今天早晨撤退…” 陈诩低头一口口喝汤,动作有一瞬的停顿。 他突然莫名觉得这样的时刻还不错。两人坐在小方桌上吃正常人的早饭。 等会吃完饭,酸胀的胃会被热乎乎的食物填满,他和哑巴再一起坐公交去市场买菜。 买崭新的门帘,找能维持生计的工作。 哑巴分明只字未言,只字难言,陈诩却觉得耳边听得见周见山的声音。 可那是种什么声音?背影是声音,或许战鼓擂动的心脏是声音。 说不清。陈诩惯不会纠结说不清的东西。 瓷碗烫手。他收回视线,放下手中碗。 或许未来他们还可以一起买一台空调,用攒下来的钱。 “草,活过来了。”在周见山视角里陈诩只是发了一小会愣。他看着陈诩放下汤碗,慢慢伸长腿,手撑住板凳往后仰。 许久听见对方轻叹口长气。早餐店里人声纷杂,周见山却总能捕捉到陈诩的每种声响。 陈诩抬眼:“一笼够吃吗?” 周见山点点头,笑了下。 两人出门时方大包热火朝天地正忙着,“走了?”挤出空跟食客说话,“豆浆在箱里,左边有糖右边没有。” “啊,”陈诩摆手,“你忙吧。”临走时店里还是一直进人。陈旧招牌上写着几个红色大字:方方包子铺。 陈诩有将近一年没坐过公交。两人到公交站台后才发现路线图不知何时已被更换了张新的。 陈诩凑上去看。旁边来一大爷,欲言又止半天。 公交站台这会就他们仨人。大爷左看看右看看,问周见山:“去清清公园坐几路啊?” 周见山沉默,他也不知道。大爷只好又问陈诩:“清清公园坐几路车啊?” “3路,”陈诩眯眼,“11站。” 去市场也是3路车,7站。三人上车,有人给大爷让坐。 夏天身上衣服少,陈诩的纹身招眼,在小城他又难得留头到肩的长发。 站没什么站相,有股恹恹的味。瘦且皮肤白,眼底因作息差积攒的乌色更加明显。 第15章 看上去就是个生活混乱,昼夜颠倒的社会闲散人士。 但那张脸又确实好看。低头时五官没入淡淡阴影中,一上车就有目光若有若无地落在他身上。 然而当陈诩抬头,这些善意或不善意的视线又很快消失。中途陆续上来几人。 他对这些不在意。车上没位置,略有点挤。两人站在后门口。 没一会,旁边挤过去道人影。陈诩抬眼,周见山站到了他的另一侧。 哑巴肩宽,个儿也高。陈诩没说话。 低头用另一只手玩手机。这星期更新的密室逃脱是酒红色主题,难度颇高。 早上醒后他大致玩了一小会,好多样道具没找到。陈诩不太喜欢这个主题,玩得时候总有种说不上来的烦躁。 公交车上很安静。陈诩在几个密室里来回转,就是找不到最后三样东西。 司机开车有点猛,陈诩低头看手机,感觉有点想吐。手指虚虚搭在扶栏上,刚准备息屏。 车身突然一个急刹。 陈诩没站住,随惯性朝身侧撞去。一时间车厢内许多道低低的惊呼,不同鞋底摩擦出的声音刺耳。 “怎么开车的,”司机探出车窗,“我直行!” 出乎陈诩意料,没摔。 但也没站得起来。距离太近,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耳廓是怎样擦过周见山的鼻子。 温热气息喷射在他的耳垂下。大脑飞快运行工作,判断出这是根质地坚硬的鼻梁骨。 接着便快速下滑,揉上柔软的什么。陈诩的耳朵微微向内弯折,有些发烫。 是哑巴的嘴唇。 第12章 西瓜 陈诩没抬头,抓住扶杆的手猛地用力。 青筋尽现。那颗带有温度的脑袋从自己颈窝处离开了。 周见山的手停在半空。 途中有人下车,车厢中间就剩他俩,周见山偏头看了眼。 陈诩人靠着扶杆朝车门外看,面上没什么表情。不知道在想什么。 目光向下偏移几寸。耳朵藏在碎发后。 周见山抿了抿唇,收回视线。 到站后他跟着对方下车,陈诩还是没说话。一直到两人要从南门口的正门进去,陈诩突然停住,周见山险些撞上去。 才见陈诩步子一转,声音不大:“这儿。” 正门两侧是一列老旧门牌的店铺。其中几家看着年数已久,风雨痕迹甚浓。过道上人来人往,这会正是买菜的点。小贩高声叫卖,路边一会开过辆车。 陈诩抬脚进了家杂货店,周见山跟进去。五颜六色的水瓶跟扫帚拖把一起摆在刚进店门就能看见的地方。 要是早个半年,这些东西会干脆摆在店门口。后来小城搞文明建设,商品摆放在外都属占道经营。社区拿喇叭来宣传过几次,之后店家便都拿进店里了。 “那个三十,”老板靠在躺椅上,“右边红色的三十五。”店里比陈诩上次来要拥挤。赶在夏季,本就不大的空间比平时多些竹席与藤扇之类。 一股竹制品清香夹杂烂菜叶子的味,仔细闻还有若隐若现的猪腥气,从隔壁猪肉铺子飘过来。 “这俩有什么区别?看着差不多,”陈诩拔开瓶塞,啵一声,“保温吧,不保温能退么?” “都保温。红色那个把儿结实点。”老板打个哈欠,扯嗓子,“前一天晚上烧一壶热水冲进去,不说到晚上,起码到第二天下午都是烫的。” 周见山看陈诩将另一个放回去,扫码后低头。店面虽小五脏俱全,拐角处是扇门。 门从内推开,跑出个六七岁模样的小女孩,扎俩小辫:“爷爷,我想看电视。” “半小时,”老板坐起来,“别跟你爸说。看完写暑假作业,去把鸡蛋吃了。” 小女孩雀跃着跳了进去,陈诩听那小石头般的脚步声远了。没多久又回来,门从内关了上。 他没有打探别人家隐私的习惯。然而那门实在老旧,推开关上都发出些略刺耳的噪音。付完钱他下意识随声看去一眼。 门里是寻常居民家庭内部的摆设,估计是一家人都在这住。 临走陈诩又折回来:“有门帘吗老板?” “有,要什么样的?”男人穿拖鞋起身,从背后的架子底下翻找,抽出几包厚厚的透明塑料袋,“这个布料好点。” “那个呢?” “这个?这个薄些,便宜十块钱。” “有钉子吧?”陈诩要了便宜的,挑了个小树图案,“吸铁石牢固么?我七月初才买的一个,不是从你家买的,用了一个月就掉了。” “用一个夏天肯定是包你的,”老板拍手上的浮灰,“胶条也有,都在袋里。” “那行。”陈诩扫码,付完收手机。歪头喊哑巴,“走了。” 周见山无声跟上。门窄,人先是跟在他后面。一出门就从后绕到自己旁边。 旁边过来几辆电动车,骑得挺快。“毛豆便宜了,毛豆便宜卖了——” “西瓜一块一斤,不甜不要钱,生瓜包赔!” 陈诩拎着红色水瓶越走越斜,身边一团热乎气。陈诩嫌热:“别贴我这么近。” 周见山就站远了些。不一会又悄无声息地贴过来,也不知有意无意。 陈诩的太阳穴跳了几跳,拳头硬了又硬。最后咬咬牙,居然忍了。 这不像他的性格。 但他现在已颇有些做哥的姿态与架子。哥么,就是要多体谅多担当,昨晚他才把话吹出去,现在摆谱揍人那不是打自己脸呢么。 再说,他周见山一个哑巴,再过分又能做出多过分的事儿来呢? 前面拐个弯就是市场大门,前脚刚踏进去,后鼻子就闻到一股汤鸡毛味,腥臊得很。 许丽丽没说要买什么菜,实际上许丽丽也做不好什么菜。平时她大多在外吃,偶尔糊弄着煮口面,吃完了第二天去医院挂水。肉丝没烫熟,给自己吃成了食物中毒。 他随便买了些当季的蔬菜,又从猪肉摊子上割了点肉。 微信上还剩个三四百。这几天也没见哪有花钱的地,但这钱就哗啦啦地跟流水似的出去了。 陈诩思来想去,觉得大概因为现在多了张嘴吃饭。虽然人周见山暂时也没吃着他什么。 且不说现在招工对学历有要求,周见山是个哑巴,第一次见面就给他胳膊上来了一口。谁会轻易招用一个这样的哑巴? 买菜花了七十多。陈诩在市场后招工那片转了一圈,除了违法乱纪的事,他基本什么都干过。从眼花缭乱的信息里面筛出两项比较合适的。 一个是去小城北边的棉布厂卸货,卸得多赚得多。就是离家远得坐公交,也累人。 另一个是南市场边上一家小饭馆。缺个后勤,钱相对少些。按陈诩干过的经验来说,如果饭馆生意好,也不算轻松。主要没有卸货赚得多。 他没急着做决定,打算再看看,反正钱还够用个几天。便先留了电话号码。 周见山也跟着看了几个,无一例外,不用哑巴。 从南市场大门出去时卖西瓜的还在,陈诩抱着水瓶问:“吃吗?” 周见山两手拎着菜,闻言摇摇头。 “帮我挑个呗哥,”陈诩腾出只手在西瓜上弹,“大点的。” 西瓜老板拿把弯刀,嘴里咬根烟。烟灰掉了截在车斗里。 老板在满货车的西瓜上随手拍两下,举个大的:“这个?包你甜,可以切开看。切么?” “行,”陈诩说,“切吧。” 弯刀戳进瓜中,迸出脆声儿。老板切了个小三角块,拿出来:“看,都是红瓤,沙楞楞的。” 两人带着一堆东西回家,陈诩顺路从药店带了两盒膏药,又拐到小店买了两包烟。 快到巷口。陈诩将水瓶把换了只手,看了眼哑巴:“沉吗?” 周见山摇头。周见山将所有菜都拎在自己手里,包括那个很大的西瓜。 走一路都没带喘半口气的,体力很好。要是陈诩得停下来歇好几次。 旁边时不时经过辆电动车。“找工作这事急不得,”陈诩说,“眼下都是大学生,返乡的也多,工作哪能那么好找?” 周见山点头。 “瓜是我自己想吃,你只能算沾个光,”陈诩踢开脚边的小石头,“再说你老家不是这儿,人生地不熟,难找也正常。慢慢找呗。” 周见山笑笑。 他老家确实不是这儿。但离这地不算远,坐大巴大概两个小时。 周见山吃百家饭长大,连自己父母是谁都不知道,光有间长满草的老宅。村里都说他家没人了。 但周见山也不知道这个没人到底是什么意思。是都死了,还只是都不回来了呢? 事实是长大的那些年里,确实没有人回去看他过。老宅没人打理,他年纪又小。 到夏天浑身被蚊虫咬得没眼看,一把扫帚比他人都要高,灶台踮着脚也望不着。村里有人看他可怜,家里子女小了的衣服给他送一点,吃食干柴也送些来。 第16章 饥一顿饱一顿,很瘦弱。一头黑发干枯发黄。 稚嫩的恶意来得毫无缘由。时常有高一个头的孩子欺负他,朝他身上扔石头,摘树上的烂果子砸他,追在身后喊:“哑巴!”“没家的哑巴!” 他不会说话,告不了状,喊不了疼。没人管没人问,村里有人断言他很难靠自己存活下去,或者会长成一个融不进社会的怪物。 说什么的都有,当成茶余饭后闲资看热闹的也有。少有人同他玩耍,也鲜少有人与他交流,大家各自忙碌各自的生活与家庭,能偶尔顾到他已是很大情谊。 然而周见山出乎所有人意料。 他皮实,坚韧,像一只安静的小狼崽。尽管缺乏营养,但个子还是抽条似的拔了起来。 不常生病,发烧就光脊梁跑到村边小河里滚一圈。浑身被凉水一激,打几个喷嚏也就好差不多了。 再站起身时从腿弯间掏出游错地的小鱼苗,重新扔回小河里。 他白天在村里漫山遍野地跑,爬树下河,皮肤被晒得发亮。晚上老宅没灯,周见山就躺着看漫天繁星。 到后面村干部把他丢去学校念书。学生少,他又不会说话,谁也不知道他是学会还是没学会。 老宅前的野草被他拔干净,一块小田种些粮食够他吃喝。养了鸡鸭,养大了又舍不得吃,放了。 一双黑色的眼睛亮,跟河堤硌脚的泥沙那样坚硬着长大了。 他本会在那个乡村里过一辈子。 眼下差不多十点半。陈诩刚要拿钥匙,蓝色铁门从里打开,许丽丽探头:“远远就听见你说话了。” “小时候我念课文都得小红花的,洪亮。”陈诩递水瓶,“红色。怎么样?咱说到做到。” “喜庆。”许丽丽拉开大门,“进来,杵门口不热啊?哟还买的西瓜。” 两人走了一路,还真是热得有点难受。八月的太阳毒辣得很,陈诩进家洗了把脸,又把西瓜从塑料袋掏出来,抱去洗。 电风扇开着,他从卫生间拿两个盆接西瓜籽。“朝前站,”陈诩朝周见山胳膊上拍,“让点,我过不去。” 哑巴正在洗脸,眼睛闭着朝前动了动。水龙头放着水,哗啦啦的。 卫生间就那么大点儿地方。陈诩正着出不去,只能手举盆,侧过身紧贴着人挤过去。 他的前胸贴住那块结实的脊背。胳膊挨着胳膊,腿根蹭过腿根。 兄弟也擦过兄弟。 热腾腾的。 陈诩拿着盆的手一晃。喉咙里极轻地冒了个声儿,盆朝地面落去。 第13章 发茬 盆在地上丁零当啷砸了几圈,咕咕咚咚地响了会,不动了。 水声停了。 周见山关掉水龙头。拥挤的空间突然变得十分安静。 陈诩能听见许丽丽在楼上放歌,音量小。大概因为隔壁家的儿子要写他妈妈买的试卷。 空气静止几秒。周见山回头看,水沿着下颚朝下滴。 “洗好了就出去,”陈诩背贴墙站,声音听上去有点古怪,“盆都挤掉了。” 二人间隔半臂宽。陈诩的脸跟身子往门那一侧偏:“别在这杵着,快点儿弄,我要捡东西。” 周见山点点头,捞干毛巾往脸上招呼。刚才洗脸时他把头发也打湿了,用毛巾擦完脸后又掀起往头上揉。 平时干事利索得很,今天的哑巴却尤其慢。也可能单纯只是陈诩心烦,看什么都烦。 “大热天的,不擦一会也就干了,”陈诩眉毛蹙到一块,“好没好?” 周见山看了眼镜子,毛巾担回架上。人没出去,转过身弯腰。 于是陈诩就看着眼前那块宽阔紧实的肩背沉到底。 早晨他俩出门早,快四十度的天,来回跑这么一趟不出点汗不可能。到家时衣服黏在身上十分难受。 陈诩进门就换了件干净t恤,脱下来的跟昨天的脏衣服一起扔进洗衣机里,还没开始洗。 他俩起床前周见山就换过一轮,找来找去最后只好将陈诩的那件薄背心套在身上。 好在背心弹力挺大,针脚并未撕裂,紧绷绷的反倒显得哑巴更加健壮了。 臂根线条明显,两片发青的鬓角一起跟着低下去,一身的腱子肉。陈诩发现哑巴眉间那块疤已经看不大出来。 很强的愈合能力。 就这么大点地方,他再退也退不到哪儿去了。陈诩不知道对方为什么突然俯下身。 实在太近。他能听见哑巴起身时因腰腹用力而明显变沉的一声呼吸,甚至那硬到戳手的发茬磨得到他沙滩裤下裸露在外的腿根。 也确实磨了。在陈诩深吸一口气,绷紧太阳穴要伸手推开这人时。 周见山拎着盆站起来。 他朝陈诩摇摇手里的东西,笑了下出去了。 陈诩没说话。他面色古怪地在那站了会,一分钟后换条腿受力。 人懒懒斜倚着墙。半晌,低头含了根烟。 “啪嚓。”一点红光。反复明灭几次后,陈诩将额边掉落下来的碎发朝后抓,抬脚踢上卫生间门。 门关了,不大的空间烟雾缭绕。烟抽了一半,陈诩才感觉腰下胀得难受的那劲儿消下去些。 他拉开小窗透气。隔壁谁家已经开始炒菜,各色人声,远的近的都有。油烟顺着飘过来,锅铲正在翻炒。 陈诩有点口干。他低头。 看了一会,之后夹着烟的右手余出两指,虚虚掀起衣服下摆。 两根抽绳垂着。陈诩的目光在某处停顿半秒。 很快他松开手,衣服重新盖回去。烟递到嘴边狠吸一口,朝外呼出口长长的白雾。 他回想了下刚才那短暂的场景,太阳穴跳了两跳。 别说眼睛看得到,蹭都险些蹭到,不止头发。老实说他看见周见山对着自己弯下腰的那一刻,脑子里噼里啪啦闪过无数诡异的画面。 不至于吧?这么感动吗? 只是一个西瓜而已。 陈诩今年二十四,虽然到底不似十八岁,但终归还是很年轻。热血青年,受到刺激抬下头,这只能证明他身体健康。 然而对象不正常。 昨晚他还揽着人家的肩膀大放厥词,胸脯子拍得嗙嗙响,说哥以后带着你过。 你叫我一声哥,我叫你一声弟。 兄弟真是坚硬如铁啊。草。 烟灰掉到手上,陈诩烫了个激灵。从墙上拖花洒对着手.冲了一会,看那已经湿透了的烟灰一点点顺着地漏口流下去。 他想明白了。这事没那么复杂,说到底还是因为家里突然多了个人,低头不见抬头见。 劣质门板又不隔音,一张小床睡两个人。想做点什么都不行。 憋的。 手机响了声。他漫不经心看了眼,顶部弹了条消息。 出去时周见山已经把水果刀洗好了。小院拐弯那地儿有个水龙头,许丽丽蹲那洗菜。 难得见一回:“现在这西红柿真是不好吃,没有西红柿味。我小时候家前长得那才好吃,就是模样丑,但是味道正啊,酸溜溜的还有点清甜味,煮汤炖菜都够味。” 周见山坐在门口的小方凳上,默默听着。 茶几上有杯倒好了的凉白开水。陈诩仰头喝完,握着杯子吹风扇,看门那的背影。 他又想起那天巷子里的哑巴。头发乱,皮肤黑。张嘴就咬,被人骂作疯狗。 也不过才几天。 陈诩拿刀切了西瓜。这瓜确实好,红瓤籽疏,水分足。 一刀下去,汁水脆生生地淌到桌上。看着就是个好吃样。 “看什么呢?”陈诩拿了一牙瓜,抱着另一半出去,“吃去。” 周见山让路。许丽丽菜洗好了,抱着盆要上楼。 陈诩咬一口,“姐。”他把那半个朝前递,嘴里有瓜吐字不清,“带上去吃。” “我哪吃得了这么多,”许丽丽说,“这瓜看着挺好,多少钱一斤?” “一块,”陈诩豌豆射手对着垃圾桶吐籽,“没多少,也就半个。我那没冰箱,吃不了你套保鲜袋放冰箱还能再吃一顿。” “那还不算贵。哪买的,南市场?” 陈诩“嗯”了声。埋头吃瓜,真挺甜。 也解渴,凉丝丝的,吃着感觉人都没那么热了。 许丽丽腾手接过,“路口有人卖一块五,我就说他卖贵了。”她抱着菜和瓜上去,走二楼扶栏那想起什么似的,“钱你别忘了收。” “多了,”陈诩啃西瓜皮,扔垃圾桶。蹲那甩手,“一共就七十多块钱的东西。” “水瓶不要钱?” “要什么钱,”陈诩说,“特仑苏我都喝完了。” 许丽丽笑起来:“收着吧。大热天的,跑腿费。咋样啊早上去看一趟?” “明天还要不要跑腿了,需要包月服务么姐。”陈诩进屋又摸了一块。洗衣机嗡嗡响,他声音大些,朝外问,“什么咋样?” 周见山蹲那埋头苦吃,陈诩还头一次见哑巴喜欢吃一样东西。 第17章 跟吃包子吃饭都不一样。到底还年轻,吃到喜欢吃的眼尾都是舒展开的。 天热,西瓜切开一会横切面就馊了。陈诩怕吃不完浪费,他俩留的这半个刚才就没全切了。 他看了眼,拎着盆后脑勺留话:“还有一块。你都吃完吧。不用给我留。” 周见山抬头看他。 “南市场那边最近没什么头绪。工会要搞招聘会,估计也就这几周的事。” 许丽丽把东西搁门外的台子上,手遮在额边,“晒死了。我听我侄子说的,明天我再细问问。” “姐,”陈诩抬头,很严肃,“其实你在外面偷偷干侦探对吧。” “对,”许丽丽说。他似乎看见那双眼睛眯了眯,“你什么都瞒不过我。小子。” 陈诩先下意识感到心虚。很快又觉得自己莫名其妙。 心虚个毛。 陈诩蹲那啃西瓜,听许丽丽叹了口气:“要我说,那体力活干着都太累人,你年纪轻轻的,又瘦,非吃这苦图什么,明明有那不用吃苦的本事。” 陈诩没说话。“姐难得啰嗦一回。”许丽丽说,“太热了这天。那钱收了,听见没?” 陈诩“嗯”了声。吃完在小院把盆洗干净,进屋时见桌上那一牙西瓜被从中又切了一刀。 从哑巴盆里最上面那块溜溜小的皮来看,周见山给他留的是大半。 陈诩站那,不一会笑起来。 “草,”他俯身拿起那半块瓜,“我不是叫你吃完别给我留么,你吃好了吗?” 周见山点头。眼尾上扬。 陈诩蹲那把那半块也吃了。吃完洗手洗嘴,弯腰把装了西瓜皮的垃圾袋口系紧,拎着出去。 “套袋,”他指垃圾桶,又指卫生间,“衣服洗好拿出去晾。米在碗橱小桶里,淘干净煮上。知道了么?” 周见山点头。 “电饭锅会用吗?”陈诩脚一顿,折返回来下巴朝锅点了下,“淘三遍,手搓着洗。锅底用抹布擦干了再放进去,不然有电。” “放进去后盖上盖,摁左边第三个钮,”他事无巨细地交待,“摁完亮黄灯就是在煮了,就可以了。” 周见山看着他,两只眼睛很慢地眨了眨。 “会了吗?其实很简单。“陈诩以为他没听懂,“算了。等我回来煮吧。” 周见山动了。他伸手,用食指点了两下太阳穴。 之后,那只手落下去,用自己的唇瓣浅浅地碰了两下中指指腹。 看上去像是在亲吻自己的手指。很快周见山像刚反应过来似的,有点不好意思地轻笑了声。 这段手语应该是他下意识的举动。 周见山开始低头寻找自己的本子,大概怕陈诩嫌烦出门去,动作有点急。然而夏天衣服换得勤,本子并不在口袋里。 陈诩站那没说话。 很奇怪。他并没有学过手语,对此本该一窍不通。 “行了,不用找了。” 也并没有很多的耐心去判断对方那些云里雾里的手势到底代表着什么含义。陈诩已经太久没有静下心去倾听什么东西。 但此刻,像被打通任督二脉,陈诩好像突然看懂了周见山的话。听见了周见山的声音。 “你听懂了,”他斟酌着慢慢开口,“你会。” 周见山很快抬头。那双黑蒙蒙的眼睛慢慢变得很亮,他用力点了点头。 陈诩看着那瞳孔深处的欢欣与称得上惊喜的那瞬光芒。 半晌。 “知道了。”他说,“不错,挺聪明。” 第14章 门帘 晚上许丽丽叫朋友吃饭,时隔多日小院又活络起来。 许丽丽的朋友和许丽丽一样外放,喝酒侃大山,好不热闹。都是过日子看得开的女人,酒也酌量喝,不贪杯。 开饭前许丽丽喊他俩一起吃,陈诩没去。 “你认识,之前都见过。”许丽丽说。陈诩跟她们吃过几次饭,那帮朋友都挺喜欢陈诩,觉得他有个性,长得好看,说话嘴又甜。 又问:“见山能喝酒吗?不喝也没事。” “你弟我今天没口福,”陈诩刚睡醒,“昨晚喝得多,到现在胃都不舒服。等会随便吃点就行。” 其实没那么严重。只是他不大想去,不好意思。许丽丽给他转了两百块,自己已是多得了对方的。 “下回少喝点,哪能喝那么多,”许丽丽探头,“叫你弟去吃点呗。” 陈诩偏头看了眼哑巴,周见山坐在小方凳上。“没事,”陈诩收回目光。 他伸个懒腰:“他跟我一块,等会还得安门帘。谢了姐。” 陈诩这人看着没个正型,其实看人还算准。虽有过失手,但基本都挺敏锐。 哑巴心不坏,他看得出来。就是行为举止有时跟接受过社会规训的常人不大一样。 像听到问题要做出回答,被打招呼要进行回应,临时外出需要提前告知。 周见山在这些方面有点后知后觉,像是没这个意识。但又多些隐隐的野性。 陈诩用他那不算高的文化水平从脑子里拽上来一词儿。游离感,他想这大概是因为哑巴不能说话。 所以杵人堆里,周见山会不自在。 许丽丽没再多劝,过会给他俩端了一盘子菜:“不是我烧的,放心吃吧。” 陈诩笑。小院里开了灯,吃完饭陈诩把膏药扔桌上:“门后有镜子,自己贴。我讨厌这味,冲鼻子。” 周见山抬手脱掉背心,背过身对镜子贴了两张。 贴完陈诩从卫生间出来,将早上买的门帘从袋里掏出来。 楼上人声一阵一阵。他俩站小院里,周见山重新套上背心,拎着那帘子往门框上举。 “往左来点,”陈诩在后头看。光线不大好,眯眼睛,“上面一点。” 周见山的手跟着挪动。 “再往右去一点,”陈诩说,“行了,钉上吧。” 小锤咣咣响了几声,图钉嵌进木头中。 取下来的旧门帘丢在墙边。完事后他俩站外头朝家里看。 刺绣小树在米白色底布上挺拔着,叶片脆绿,枝干结实。 崭新的门帘闻着有股新布料特有的气味,从外看能够隔档掉些屋里的光。吸铁石紧固,哑巴将钉子沿边缘钉了一排,分布均匀。 挺漂亮。带得老旧的门框都亮堂了起来。 二楼依旧热闹。笑声穿墙而过,自上往下。听着略远。 陈诩叉腰站在那,不知道在想什么。不一会低头朝胳膊拍了下。 “蚊子多,”他声音不大。周见山觉得那微哑的男音在挠着自己的耳朵。 听着轻飘飘,却有种落地生根的安宁:“进家点蚊香。” 日子过得快,一晃过去半个月。从前有电视时陈诩晚上睡不着还能看看节目。 现在电视机卖了,后面陈诩叫周见山把天台的锅子取下来,两人带到废品站也给卖了。 路上用那钱买了四块鸡蛋灌饼,夹四根里脊。一人两块,刷甜酱,蹲路口吃了。 真叫香啊。旁边阿姨还在接着做,做得不够卖的。对街就是个补习班,赶上放学点就一窝蜂地来一帮家长小孩。 鸡蛋里撒葱花跟盐,搅散灌进饼里。先在锅上煎,两面煎黄后用铁钳夹进拉开门的烤炉里烤。 再取出时饼身蓬松柔软,表皮酥脆,咬一口掉渣。陈诩嘴里哈热气,一抬眼周见山也在哈热气。 他觉得好笑,又烫又想笑,在那吭哧吭哧半天。嘴里的咽下去,低头又咬了口。 然后朝前呼气:“草,烫死了。看我哈得比你长。” 他听见周见山也笑。 夕阳好。后面店铺的门缝中冒出空调凉气,两个长胳膊长腿的大小伙蹲阴凉处,就着那凉气吃饼。 小城没什么娱乐活动,最主要还是太炎热,期间又陆续下了两场雨。陈诩倒是有手机,无聊时能打开密室逃脱玩一会。 但周见山什么也没有。 然而陈诩也没看出没有手机玩的哑巴有多无聊,就好像哑巴从生下来起过得就是这种什么都没有的生活。 每晚周见山会在小方凳上坐着跟他吹会电风扇。陈诩熬惯了,没有睡意。 纯夜猫子,十二点多还窝在沙发上玩手机。周见山困了就不声不响地去床上躺好,脸朝窗外看。 天气依旧热,小蒋找人在门口安了盏壁灯。 但就是不安空调:“租也租不到几个钱,我要亏本的。” 好在自门帘安了后家里不再有蚊子,不用再半夜被咬醒,陈诩的睡眠质量提升不少。 床上的人翻了个身。陈诩抬眼。 酒红色密室关他一直没玩过去。这些天把几个房间看了不知多少遍,所有地方都转了,就是差道具找不到。 游戏经营有些年数,玩家建立了自己的论坛。里面定期互相分享通关攻略。 但陈诩有自己的心气,从不看这些,硬靠硬磨。 他退掉后台,屏幕顶部弹条运营厅消息。手机欠费了。 第18章 手指顿了下,点进余额看了眼。陈诩熄屏。 小院再次只剩他俩。许丽丽出了远门,这回说要上北方避暑,秋天再回来。 昨天火急火燎打电话给陈诩:“小陈,后天你上人民广场看看,招聘会开了。” 陈诩说好,电话那边又响,许丽丽嗓门大:“我侄子说有好几家招画画老师的呢,工资高。其他的工作也有,你多转转。” 他沉默几秒,“嗯”了声,道个谢。 风扇被拎到床边。凉气豁然劈开暑意,周见山回头看。 屋里骤然变黑。关灯后陈诩摸黑往床上爬,哑巴身上汗津津的。陈诩移开手:“让。” 床太小。两人连翻身都要小心翼翼,然而再小心也还是经常会碰到对方的胳膊或是腰。 最近陈诩更加谨慎,紧贴墙睡。一是凉快。 二是他跟一个年轻男性一起紧巴巴地躺在床上,实在很难不起点反应。 但这跟哑巴不哑巴的没什么关系。陈诩自认还是很坦荡的,留下周见山也只是因为。 因为什么呢? 陈诩与另一个人一同生活大半个月,说话依旧没有回音,屋里依旧安静。回应他的只有呼吸,笑,一个厚厚的黑皮本子。 字是弯钩折上去的「哥」。 他终于承认自己感到过孤独。 自己对刘一舟就没这个反应。也正常,周见山比刘一舟长得好看。 身材也好一些。好很多。 人也听话,他说什么哑巴做什么。 比如陈诩说“让”,周见山就立刻往外挪了点。身上的人抬腿从自己的小腹迈过去,紧跟着床边一沉,陈诩躺下了。 “等我?”陈诩说,“以后困了就睡,不用等。” 身边窸窸窣窣响了会。周见山在点头。 陈诩打个很长的哈欠,头抬起一点,拽掉脑门后硌人的皮筋,重新躺回去。 指腹摩挲皱成一团的皮筋,一点点解开。 四周漆黑,陈诩靠着呼吸定位。之后抬手,揉了下黑暗里哑巴的头。 手下的脑袋微微僵了下。湿漉漉的。 他不自觉皱起眉。摸了两把,收回手,陈诩终于感到困意袭来:“睡吧。” 第二天陈诩坐车去人民广场转了圈。招什么的都有,大多是厂,也有文员行政之类。 后面这几种都对学历有要求。陈诩高中毕业,直接略过。 “会开车吗?” “会,”陈诩说,“大车小车都会。” 那双视线落在自己肩背上,似在打量。 陈诩一向不在意,能干就干,不能干就算。 然而今天他却从心里溢出很小一簇的紧张。好在对方并没说什么,留了电话号码,说是过两天通知上班。 酒厂。底薪比之前在南市场跟周见山看的饭馆和棉布厂卸货都要高,并且还有提成。 工作内容就是开车从一个点拉酒去另一个点,会开车就行。 陈诩刚成年就去学了驾照,之前也帮别人开车送过货。 唯一不好是有夜班。不过问题不大,现在有人能看家。 想到这他笑了下。看家,这词说得哑巴真像只小狗了。 黑皮狗。还是小土狗。 工作这事定下来,陈诩身上放松多了。脚步都轻快了些,今天没带周见山出来,路边有卖西瓜的,等下带个瓜回去。 会场布置得很大,人流量多聚集在中间。陈诩挤出来后才看见会场边缘还有一溜展台。 旁边摆放几张五彩斑斓的立牌,他漫不经心扫过去。 都是画室,招美术老师。最后一个摊位素净得多,什么都没摆。陈诩多看了眼。 x石画室。头一个字没看清,展柜坐个大概三十来岁的男性。 陈诩的脚一顿。他低头,脚步加快。 男人原本在侧身玩手机,对一切都不大关心的样子。周围人来人往,不知为何突然抬了下眼。 那人收起二郎腿,撑桌起身。 “陈诩?” 第15章 炒面 放眼大面积原木色调,米色墙面。半面落地窗引入外部光线。 店里有稀疏几桌客人,鼻尖是淡淡茶香。桌椅大多木制,绿植多,吊灯不大规则,挺有设计感。 看得出老板在布置方面有自己的考量。 陈诩低头喝了口茶。铁观音,略苦。 “我不画了。”赶在对方张嘴前他说。声儿淡,“早都不画了,也不想画,不用劝。” 许雾放下盖碗。从穿着用度很明显可以看出这是个家庭条件良好的男人。 眉毛细长,五官清秀挂,眼尾下有细纹。身型纤细。 他看了陈诩一会,水润的眼睛落在陈诩身上。白t恤颜色不算新,脖间空,手腕空。 下颚消瘦,跟记忆里不大一样了。 也是,算算也过去好些年,那个放学背画板蹲楼边喂流浪猫的清瘦少年已是成年人模样。 许雾身子朝后仰靠,叹口气,声调长:“谁劝你,只是几年没见叙叙旧。怎么说你也该叫我声老师。” 陈诩没说话。 “现在在哪住?”许雾的声音被茶水浸泡得很润,“头发留长了,挺适合你。” 陈诩“啊”了声,“留着玩。”他有段时间没去理发店,额边碎发已可以别到耳后。面部去除那些遮挡,直挺利落的鼻梁变得很显眼。 耳边乍一看有数颗痣。然那三两颗痣朝内凹陷,陈旧的耳洞。 “就城东那边,”他答得模糊,一榔头敲走,“生意还好?” “一般吧,”许雾屈指在座椅边点点,“我开画室也不指着这赚钱。什么时候去我那看看?还是当年那样,就桌椅换了套新的。” “有时间的吧,”白瓷杯中茶叶沉浮。陈诩看那茶叶,他喝不大来这玩意,“我最近挺忙。” 他今天出现在人民广场不会有其他事。招聘会除了找工作还能干什么?他猜测许雾心知肚明。 但对方没戳穿。 “我后来收的那些学生,有天赋的也有几个,”聊家常的语气。许雾说话不疾不徐,叫人不知不觉就听下去,“灵得很,色感好。悟性也高。” “挺好的,”陈诩说,“是你教?” “我教,但不多。”许雾笑,身子前倾,“像这种的我教不来,点到就行。” 说完停顿了下:“嗳,他们都问墙上那两张画是谁画的,基本每个都问过。” “你还挂着呢?”陈诩抠抠杯壁上的竹叶,“许老师,多少年了,取了吧。” 许雾坐了回去:“又没署名,谁知道是你画的。我挂挂还不行。” 陈诩啧了声,松垮垮坐着。眼睛半睁看那棕红色的茶案,有点心不在焉。 “严格说,要讲灵,这么多年见过的里面还是你更多些。”许雾说,“喝茶,要凉了。” 窗外太阳沿远方的房屋落下去,天色渐暗。店里放着轻音乐,主调轻柔,音量不大。 玻璃门上挂着铃铛,一推门丁零响。每桌竖屏风遮挡,隐私性还不错。 两个聊了些七七八八的。陈诩掏手机看了眼时间,“许老师,六点多了,晚上没课?” “今天休息。”许雾喝了口茶,“怎么,你有事?不急就一起吃点呗。” 陈诩把手从口袋拿出来:“今晚还就不行,家里有人。” “女朋友?”许雾挑下细眉,“那改天吧,”他说,“少熬点夜,等你年纪再大点就知道了。” “不是,”陈诩否认前半句,端茶杯饮尽,“知道。下次吧。”浅褐色茶水微凉,舌尖泛苦意。 出茶吧时街口卖西瓜的卡车不在了。陈诩站那左右看了圈,看不见,估计已经开走了。 学校前两天开了学。这会路上稀稀拉拉还能见着几个放学回家晚的学生。 天已经不像八月时那样每时每刻都充斥着燥热。九月一到,尽管气温依旧炎热,到早晚能吹点风,从里能闻到点秋天的味道了。 人民广场离家不算远,小城公交六点就停了。他换个方向准备走回去,身后开来辆黑色汽车。 在身边放慢,车窗下沉。“送你一截?”许雾说,“我也去城东那片。” “没事,我走路,”陈诩摆手,“买烟,路边不好停。” “早说抽烟,”许雾说,“朋友上回送我两条洋烟,贵,说是稀罕货。我抽不大来,哪天你拿去尝尝。” 陈诩说:“行。” 回去路上他留意着看了一路,也没见有卖西瓜的。大概旺季已过。 陈诩从街边饭馆炒了两份面。热气腾腾地装进塑料盒中,青菜鸡蛋火腿肠丁。这家炒面放孜然,吃得惯的话就觉得很好吃。 旁边人拎着面骑上电动车走了。 他将板凳从室外矮桌下踢出来,坐着等自己那两份。路边来往行人多,对街一家小商店。 陈诩回头:“老板,我去对面买东西,面炒好等下再回来拿。” 第19章 老板应了声。陈诩过马路,进商店要了包常抽的烟。 店里光线不算亮,门口的货架上摆着槟榔。付钱时进来一男人,站门口,不一会往玻璃柜台上扔盒东西。 陈诩闻声朝柜面看了眼。 “五分钟就回,”男人肩膀夹手机,声音黏腻,“宝宝等等啊,很快很快,现在就上楼。” 付完钱赶上红灯。他停步等。 那男人也出了门。陈诩回头看,那人拐进隔壁药店,声音不大。路上车辆刚好消失的节点,在外听得清楚:“有他达拉菲么?” 陈诩的脚顿了顿,绿灯亮了。 拎着炒面快到家时天已黑透。巷口看见道人影,昏黄光源下靠墙不动。 电线杆上落半截影子,似在等人。 很快那黑影动了下。周见山站那看他。 身上套着他那件二里地领子t恤,肩宽腿长一条,看着凶相。然而陈诩眼睛扫去,哑巴就有点不好意思地笑。 “喏,”他举炒面展示。份量挺大,拎着沉。 塑料袋被重量拽成细细一条,手指勒得充血:“炒面,闻闻香不香?” 哑巴看着他,点头。再看面。也不像看面,像在看手。 “香就对了,”陈诩的手落下去。巷子里没什么人,一股垃圾车若隐若现的味,“进家,吃饭。” 两人在茶几上呼噜噜吃面。门帘已不像刚安好那天僵硬地发直,布料服帖很多,被压出来的折痕也看不大见了。 闻着已没有那股新崭崭的味,但依旧亮堂。显得整个家都干净利落许多。 周见山下午在家干了不少活。中午的碗洗了,衣服也洗完晾在小院里。 陈诩嘴里嚼着面抬头看,卫生间架子上担条红色毛巾。他平时好用这毛巾擦竹席,是洗脸巾淘汰下来的,扔了可惜。 竹席已被擦干净,家里杂物比他出门前整洁。看着有序且利索。 啧。陈诩低头扒口碗里的碎面,挺好。 都挺好的。他有了工作,虽然余额已没剩多少,但是他有了工作。 很快那余额会开始叠加,一点一点,一笔一笔。说不定他可以买个小账本。 即使陈诩不再画画,他也完全能够养活自己。甚至再养活个哑巴。 至于那四百块当然还是欠着他的。只能说暂时不急着讨要。 他看了眼对面坐在小方凳上的周见山。 哑巴长胳膊长腿,大剌剌坐着。腮帮子鼓起,太阳穴跳动。嚼得用力。 一次性筷子在他手里显得很小。不吧唧嘴,看着吃得很香。 “草,”陈诩看了会,笑,“能吃饱吗?我这还有点,吃不完了。” 他停筷子递过去,想了下又要拿走:“算了,剩这碗底。别吃了。” 然而周见山已经埋头呼噜噜吃起来。 好养活。陈诩脑子里蹦出来这词。 他又看了眼窗台。从进门起,这已是陈诩第五次看向那窗台。 十来公分宽的水泥窗台上比下午多了个玻璃杯。 杯中装半杯水。水里插着两朵小黄花。 他已经能想到如果许丽丽发现菜地的花出现在他家窗台后会发出怎样的怒吼。 周见山放下筷子。察觉到陈诩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有点羞涩地笑笑。 问题不大。陈诩伸个懒腰,秋天就快要来了。 第16章 惶惶 酒厂规模不算大,十来个人。老板是个精瘦男,姓刘,戴个眼镜文质彬彬。 陈诩见他不多。厂里三台面包车,分给陈诩辆亮银色的,五成新,后排轮胎沾着泥。车窗还是老式摇杆的,一启动发动机吭哧吭哧响。 侧边有剐蹭痕迹,能开。陈诩开到巷口,周见山站门那看。 陈诩从驾驶座探头:“来,坐试试。” 周见山过来了,摸了摸车身。他与车辆打交道不多,坐过大巴,出租,面包车还真没坐过。 但见过人开。村头有个修废品的小铺子,老板六十来岁一老头,话不多。老头就有辆面包车,红色的,看上去破败,比眼前这辆还要再破一些。 陈诩开车门,周见山抬腿上车,坐副驾。关门,没关严。 陈诩说:“甩上,用点力。” 不一会探过身:“安全带。” 哑巴看着他。陈诩伸手越过哑巴,捞过肩带扣进卡槽。在某个瞬间,周见山以为那其实是个拥抱。 陈诩带他上城边转了一圈,车内老式音响放着歌,一路向北。周见山没听过,但觉得调好听。 风从外朝开着的车窗里灌,汩汩的,吹起陈诩的头发,吹着周见山的一颗心。郊区没人车少,速度挺快。他听见陈诩在风里喊:“爽啊。” 周见山偏头看,半晌转头看前方。他在心里跟着喊:爽啊。 卖的是当地产的某牌子酒,白酒。厂房在前头,每天早上陈诩开车进后门,仓库堆着成箱成箱的货。 银色小面包车后边改造过,座椅去了,腾出来的空间只摆酒箱。 酒大多送到周边城市的商超,也有饭店收货。工作内容倒是简单,一箱酒不沉,上货下货不算累人。 货送到后跟对方核对清点下数量,签字拍张照完事。为方便有时陈诩会将面包车停到出租屋巷口,赶上路远的单,一个来回到家已是十一二点。 以前他也送过货。干的时间不长,面粉厂,一袋袋扛。陈诩膝盖吃不消。 也跑过长途大货车,一圈人里属他最年轻。脑袋后扎个小揪,见谁都叫哥。认了一堆哥。 陈诩在这个小城搬过许多次家。有房东因事不租,也有他自己住够厌倦的。 房子各式各样。带小院的,单独一间小屋的,和三四个年轻人一同合租的。 干不同的工作,获得一点钱。再吃进一些不健康的食物,摄入酒精与尼古丁。 创造些短暂的虚幻的,如梦如影的快乐,最后再将自己独自送回家。 躺在破旧的铁架床上,天花板被雨水浸泡着向外鼓出去,某天掉下来块白色的硬粒。 之后从裂纹口开始簌簌掉落小小的墙皮。床翻个身吱呀呀响,灯光永远不够明亮,到处是灰蒙蒙。 陈诩在这样的天地下用手握住自己。 腿根颤抖,手腕摇动,头发黏在脖颈处。口舌间的所有声响都要吞进喉,要咽入腹。 劣质墙板藏着偌大人潮的情与爱,朝他透过来繁琐的泪与笑。男声女声,女声男声,很快变成难言压抑,急不可耐的媾和。 哀哀叹,哀哀怨。 他独自来,独自回。独自生,独自死去。食欲孤独,情/欲孤独,无根无源。 “啪。”他数着,“啪。” 陈诩无声咬这个字。 “啪。”他就要去新世界。 “啪。”脚踝处悄无声息攀上腥臭糜烂的触手。“啪。”他无法前往光明。 在每个他自以为将要逃出去的时刻,在他的脚踏上新生活的时刻,抛物线下沉。 触手如影随形。视网膜上是片无边无际的深红。这红扼住他的口鼻,制住他的躯干。拽住他下坠。 就要下坠。沉到栽至浮着沙石的水泥地面,沉成软塌塌细碎碎的一摊。触手如影随形。 “啪。”一声轻响。 陈诩慢慢睁眼。头发在靠背散开,显得整个人消瘦,有种病态的寂寥感。 嘴唇颜色不大好,脸色也不好。 车里太闷。 周见山站在路灯下,从车前窗看他。收回拍车窗的手。旁边开过辆大众。 灯光在那双注视着他的黑眸上晃过。很快消失。 陈诩摇下车窗,新鲜的空气冲掉车里闷出的皮革与烟草味:“不是叫你不用等吗?” 周见山笑笑。天早晚有点凉了,哑巴身上还穿着短袖短裤,也不嫌冷。 陈诩看了眼手机,晚上十一点四十五。 他大概十点回的,车没开进去,远远看巷口堵了辆皮卡。陈诩将车停在对街,大概隔了百来米。 皮卡一直没动,他等了会。开一天车神经感到疲惫,手机掏出来看两下,没流量。 陈诩依旧卡在那关,这几天他失掉继续探索的兴趣,连游戏都没打开。 靠那刷了会朋友圈。哪个老同学去看演唱会,哪个买双鞋。 刘一舟拍了条狗。狗两条耳朵长长耷拉着,眼珠子滴溜溜圆。 “新成员。” 他点了个赞,打个哈欠搓把脸。车窗降下来点,座椅朝后拉,仰着头抽了根烟。吹了会觉得凉,又摇上去。 车内一股淡淡酒精味,他就那样睡着了。 秋老虎,陈诩早上出门穿得不多,白天在外跑一天。这会才趟着凉,鼻子痒。 皱眉打了个喷嚏。他拔钥匙下车,甩上门:“倒是聪明,知道出来找。下回不用找,你睡你的,我回来不回家上哪去啊?” 周见山点头,递给他件薄外套。陈诩也不客气,接过去穿上。本就是他的衣服:“我柜子里不是还有几件么,你穿着小不小?冷你就穿。” 第20章 最近周见山的“话”变得稍微多了些。 黑皮小本子的使用频率高起来,哑巴时刻将本子装在口袋里。 身侧笔尖沙沙响了会,陈诩偏头。 「一点小。」 两人过马路。路上没人,太晚了。 “将就穿吧,”陈诩声音有点倦意,“你哥我快发工资了,这个月跑得勤能拿四千多,拿到手带你买衣服去。” 他近来已习惯用哥自称。狭小的居住环境好像很容易滋生亲近,尽管不情不愿,陈诩还是不止一次感到了一点相依为命的错觉。 他们的命神奇地绑在一起,在此刻。并且会随着时间流逝愈加紧密,会斩不断,像海底的水草那样杂乱隐秘地缠绕在一起。 愈缠愈紧,体积越来越大。永永远远,到他们被烧成同一团灰。陈诩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后背部泛起层细细的汗。 他之前没考虑过那么多那么远。陈诩微微偏头,视线略向上看了眼哑巴的脸。 这段时间陈诩时常从这个角度看到周见山的脸。鬓角,下颌,再到脖颈,喉结。 小麦色的臂膀,蓬发的肉/体从自己那清仓甩卖摊子买来的英文t恤底下映出来。 沙沙响。 「找工作。」本子上写着。 周见山认真看着他,不一会又低头写,举起来:「哥,我赚钱。」 陈诩的肩头随那渐弱的乱鼓敲打声懈下去。大概今晚确实太累,人一累就会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行啊,”路灯将二人影子拉得长,“找呗,明儿我配把钥匙,你带身上,我不在家你记得锁门。”虽然也不知有什么能被偷。 进小巷了,两道脚步声空荡。周见山点头,拖鞋啪嗒啪嗒响。 陈诩每天早出晚归,周见山一个人在出租屋里。天蒙蒙亮时周见山会率先从睡梦中醒来。 他醒时陈诩还没醒。窗外有淡淡的光,他轻翻个身,借这微光安静注视着熟睡的男人。陈诩睡眠不好,这是周见山搬进来后很快发现的一件事。 眉头微蹙,偶尔从喉底发出极弱的碎声。几根发丝耷拉在垂着的眼睫上。陈诩实在太瘦了,锁骨凹陷明显,下巴窄。 像是从他到来之前,陈诩并未好好吃过饭。 这么沉沉注视大概十来分钟,闹钟会响,眼前人闭眼摁掉手机继续睡。周见山翻身回去,轻柔的铃往往响四遍,陈诩才会坐起身。 然后他会感到身边安静一会。微偏右看,右边那蜷个人影。陈诩将脸埋在膝盖上,把自己团成个紧巴巴的球。 这么坐几分钟,才终于动了下,抬手随意揪起后脑勺的头发。 陈诩跨过自己下床。卫生间有水声,刷牙声,干呕。周见山不太懂这关系着身体的哪个部位,或许是胃,也或许是神经。 不一会人出来,抓茶几上的钥匙。几串钥匙叮铃铃响一会,响声从屋里到院子。 关门。房间重归寂静。 周见山睁开闭着的眼。 陈诩不算开心,有心事。在大多数时候。周见山则相反,在大多数时候他没有什么想法,进食,饮水,纯粹得很,生存似乎是他的本能。 活下去。无数个日夜周见山看天上的繁星,闻草木庄稼,泥土交织的尘世味。活下去。 他向上挺拔着生长。周见山伸出手,指尖冒出细小的根须。 一厘米。周见山数,半厘米。 他隔着这半厘米的距离,在熹微晨光里,用手指隔空触碰熟睡着的陈诩的脸。 一点点一寸寸描摹。他的根须长进哥的身体里,从额头到直挺的鼻梁,从有规律的呼吸向下至两片薄唇,在那几颗雀斑处落地生根。 他吸食哥的血液,哥汲取他的养分。 哥。周见山第无数次将这个字辗转在舌尖,用他恍若老旧火车头的声带在生锈干涩的铁轨上运行。 无声,出租屋里只有难觅喑哑的气音。哥。 周见山闭上眼,身体随之剧烈颤抖了下。像条拍上岸垂死挣扎的鱼。 腿间的湿润叫他惶惶。他张开嘴喘气,无声的。脸旁是哥的枕头,上面掉两根长长的发丝,柔软的。 出现于梦中数不清多少回的。或许陈诩不记得了,其实这不是他们第一次遇见。 第17章 河水 “咳!…咳咳!!” 人赤条条一个,连条底裤都没穿,太阳下白得晃眼。膝盖处弯曲,前后腿错开叠放。 脚趾蜷缩。水渍渍的,一些稀薄的藻类生物爬上腰,点盖在那截细溜溜的脖子上。 被泡得发白的手背虚虚掩着脸。面颊被河水呛得红中带紫,先是剧烈咳嗽。再是大开大合地喘气。吸到底,再猛地喘出去。 吸到底,喘,浑身关节随咳嗽的节奏抖,水从各个地方朝下滴。 周见山看那光洁的胸腔与小腹向内凹陷出一个极尽干瘪的弧度,下一秒再迅速被空气填满,朝外鼓。 像他昨晚站河里掏出去的鱼。鱼身在草地上裹着沙石拍打,银色的鱼鳞亮闪闪发着夺目的光芒。此刻这个目测高他一个头还要多的人—— 说是男人太过稚态,说是儿童,从顶着绿藻颤着的喉结,或是从另一只朝股下遮挡去的手来看。 这人又比他更像一位男性。这让周见山感到一些困惑,在他最开始的判断里,这人大概是个女孩。 村里人没有这么白的。大家各自有各自的营生,但都立于太阳下,或是站在呼呼大作的风里。庄稼人都是被这样的热浪浇灌的。 然而这人有跟他一样的物件。人直直往水底下沉,不动弹,睡着了一样。他拉着脚踝朝自己腰间一拽,那团东西就抵到他的腰。 男的。 浑身寸缕不着,衣服都脱在岸边一块不起眼的石头后边,鞋也是。 两只鞋胡乱歪斜着倒在草窝里,上面粘着稀薄薄的黄色土泥,缀着五颜六色的点。鞋带乱七八糟地系着。看得出来是双很好的鞋。 白袜子翻出残线,跟那条卷边脱下来硬邦邦的一根黑色内裤叠在一块。再远还有一块长方形的东西,旁边散着两根断笔。 周见山觉得那东西应该能很快点着,可以劈开来做柴烧。但不知道东西这人还要不要。 阳光从树叶树杈间穿过来,璞玉一般的身子上泛着层水粼粼的碎光。周见山光脚蹲在那。上身精瘦,光着。 他已开始发育,嘴边冒出星星点点的胡茬,喉结也将要顶出来,如果他可以张嘴说话,发生在他身上的变化将更加容易被人发现。 不过没有什么人愿意发现他。 腰那有被树枝或石头划出来的伤,结痂了,又或者干脆是疤。周见山总会在身上留下些大小不一的伤口,再很快愈合。 下身套件动画人裤衩,村头张虎子说这叫什么什么曼:“我妈又把我衣服拿给你了!”什么曼周见山没记清。 单记得张虎子的妈总系着条红格子围裙,偶尔给他送衣服或是吃食,身上有股油烟味。 围裙大概是红格子,洗了多遍已经败色。前头一个深口袋,里面装个老手机,手机壳黄到发黑,碎屏。 张虎子妈用这个手机接电话。暗沉开裂的手伸进口袋掏。铃响得像催命:“我上哪给你弄钱,你怎么不干脆死在外面!” 周见山沉默不言地蹲那。看着看着他低头,从地上捡了根小树枝。脑袋长地上般脖子朝下伸,小棍戳来戳去。 野草的根须被树枝戳了出来,咳嗽声渐弱,喘息声仍在。他不抬头,只是戳着。草皮翻开,棕褐色的泥土新鲜。 周见山觉得那喘气像从地上那豁口传出来的。 不一会他突然把树枝一扔,到石头边弯腰抱起那一堆衣服。上衣下衣连带袜子内裤,另一只手拎着那两只鞋。 鞋带提溜着,鞋舌里被太阳晒得发热。 “陈诩——”有人喊。袜子掉了一只,周见山先朝声源看,高高的树丛外有几道身影,像是找人,“陈诩!” 他抱着衣服俯身,拎鞋的手匀出根小指,从那一小团袜子的腕口勾进去。袜子材质柔软,轻飘飘的,像勾着一团棉花。 身上有汗。他怕沾到那衣服上,手紧紧攥住那捧衣服离开自己的身体,另只小指就那样晃晃悠悠地一路将袜子勾到了躺着的那人旁边。 衣服放下去。地上那人不怎么喘了,手背依旧挡着脸。大概是觉得难堪。 双腿屈起掩住下边,几只指头搭在腿根,手掌底部有点黑。看着像铅笔灰。 脖子不知因缺氧还是呛水红成一片,又或许都有。头发被暴晒着快要干了,一股潮湿的草味。指缝底下是张微微阖目的眼。 然后呢? 周见山问自己,然后呢?然后那眼睁开了。不止,还有什么。 对。水润润的,恹恹地扫向他。视线朦胧,一种将醒未醒的茫茫。闪着头顶树荫里的细光。 周见山从梦中惊醒。 浑身被水洗一般,从头到脚燥热无比。他伸手拉了下粘在身上的衣服,首先朝脸边看。 第21章 影子起伏平缓,窗外没有光源,应该是半夜。他往那张脸上看,黑乎乎的看不清,正睡着。 他躺回去,身下竹席发着烫。这两天气温骤升,睡觉前陈诩把电风扇开了最大档。 周见山平躺在那,觉得口干舌燥。这种体内被抽干了般的燥意与干涸感不仅来源于口渴与流汗。 他不大舒服地轻翻了个身,面朝内。陈诩睡得不大好,估计是热的。 周见山从床头摸了本书。自然不是陈诩的,白天看封面写着二年级内口算册,估计是包子店那个小男孩的书。 这会房里静得很,耳边听不到扇叶咯吱咯吱的声儿。旁边人翻个身,迷迷糊糊的似乎也没睡沉。 他用那薄薄的书扇风。书页不算太大,纸张偏硬,一摇细细地响。摇了两下他停一会,手将书转了下,重新攥紧。 再摇就没什么声了。悠悠微微的风,人不再翻来覆去,呼吸变得平稳,像是已沉入更深的梦境中去。 陈诩晚上洗了头发。本来他就洗澡勤,开车送货后洗澡更勤,嫌身上有股车里的味儿。陈诩好像不喜欢那味。 现在空气中有股水果味,一摇书页就满房间地窜。这味在周见山自己身上时,他觉不出来。 然而从陈诩身上飘来,他就觉得那清香里带点甜腻的后调。如果陈诩醒着,知道他的心理活动,会笑一声然后说那是廉价香精勾兑的东西。 但周见山就是觉得这味发甜。手腕不知何时停止晃动,再反应过来时,那甜丝丝的味已经极近地钻进他的鼻孔。 他将脸凑了上去。 连带陈诩的呼吸,那张温热的脸,昏黄路灯下从缝中氤氲吐出白雾的唇瓣。 细碎的太阳光。“陈诩,”脑袋里有人喊,那人声渐近。原来是村头新崭崭大巴带来的人,说是来写生,“陈诩!” 很淡的月光里,他无声看着那张极近的脸。然后呢?额角冒着水光——恍惚间他认为那像是河水。 周见山抬手,用指腹拭去陈诩额角的汗。动作极轻,缓慢。没有光源,一不留神就会吵醒对方。 陈诩没醒。 他看了会。轮廓实在太淡。 外边像是停电了。电风扇不知何时已停止转动,墙外断断续续铁门响,接着脚步声。巷内有人交谈。 “什么时候来电啊?” “谁知道呢,孩子明天还要早起上学,热得睡不着。” 听着不怎么清晰。 “打供电局电话。” “大半夜的,睡了吧?” “看着像变压器坏了,不打不行啊?” 陈诩睡得不大踏实。最近他好像时常做梦。有时中午在车上眯一会,也会零碎地做些片段的梦。 梦里那辆面包车把他从驾驶座摘了出去,他咕噜噜滚到地上,看面包车连吭带喘,车窗摇把跟风火轮似的,像卫生间那台洗衣机一样扭走了。 火辣辣的尾气朝他脸上直喷,“我草,”陈诩坐地上喊,地面也烫,四周像是个大火炉。抬眼看那太阳就要掉下来,“你大爷的,你跑了我得赔钱!” 他睁开眼。眼前一片漆黑,房间里基本没有什么光源。墙外有人说话,听着像隔壁家儿子上初二的大姐。 “我看这晚上把帐子搬出来睡得了。” “九月天怎么还这么热。” “秋老虎啊!” 停电了。陈诩很快做出判断。额外的,他感到还有股若隐若现的气流极近地朝自己面颊上喷。 陈诩蹙眉。刚睡醒脑袋还懵着,身体已先一步做出反应,下意识抬手就朝那东西挥去。 然而对方在他抬手之前就迅速撤退了,就是动作太急,似乎猝不及防。动静挺大,听着像摔了。 豁然明亮。陈诩举着手电筒,坐那看两只手扒在床边,哑巴从床下爬了上来。 “我草,不睡觉干什么呢你?”陈诩吓一跳,惊魂未定,“跟鬼一样,刚刚我脸上面的是不是你?” 哑巴没点头没摇头,脸都没抬,就那样背对着他歪着躺了下去。 手电筒依旧亮着。门外人声更多了,周边住户都被热醒。天已经开始有点微微白的迹象。 周见山的心还跳着,感觉下一秒要从嗓子眼钻出去。身后的陈诩没再说话,手电筒在他身上晃。 从背部晃到腰,再晃到他绷紧的腿根。 很快,手电筒关闭。光源消失,周见山无声舒了口气,他没想到熟睡的陈诩会突然睁眼。 “喂,”陈诩的声音听起来轻飘飘的,似乎有点疑惑,“腿夹成那样干什么?有尿就去撒。” 周见山闭着眼,浑身绷直。陈诩的手推了推他的腰,他微不可闻地颤了下。 大概半分钟后,身后响起道更轻的声音,却像道惊雷炸在他的耳边: “我草,你该不会硬了吧?” 第18章 黑夜 房间里陷入诡异的沉默。 闷热的空气仿佛凝滞住,周见山觉得自己浑身起了层细细密密的汗。 尽管身上穿着衣服,四周暗淡不见五指,他仍有种被剥光了抛在太阳下的错觉。 从河中被打捞上来的人变成了他自己。蜷成紧巴巴一团,热浪蒸腾着从泥土中发散,潮湿的青草尖芽痒痒麻麻戳着他的肌肤,挠他翘起的物件。 周见山在等待一个审判。这大概是种罪恶,他想,是不光彩的。 然而等了许久,身后并没有传来任何声响。 或许又并没有那么久,只是一分一秒都变得莫名难熬。 陈诩看着那个雾蒙蒙的背影,好半晌后轻笑了下。 “什么意思,”轻促的一声,转瞬即逝。外边仍有交谈,“你小子对着男人硬?” 哑巴单是背对着他,一动不动。 不能动,不敢动。粗糙的布料磨擦着,额角渗出汗。不仅热,还疼。 那不亚于是场酷刑。 陈诩下意识去摸墙上开关,没亮。停电了。 他顿了下,再次伸手。“问你话呢,是对着男人,”干脆将侧躺着的那人用力掀过来,“还是对着我?” 那双平日里亮堂的双眼此时躲闪着,避开他的目光。淡淡的月光闪烁,陈诩突然觉得这样的时刻他似乎在梦中见到过。 “如果我刚才没醒,”他问,“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老实说周见山其实并不清楚。一切都是本能驱使着他在行动。 如果陈诩没醒,他想自己大概率会俯下身去,用他的薄唇盖住那两片白天会吐出柔柔烟雾的唇瓣。 那应该是微凉的,大概柔软。 像印章,对准后刻上去。然后呢? 然后或许会左右磨着蹭一蹭。这实在是个过于大胆的动作,周见山从没有对任何人做过这样的举动。 然而这陌生的画面就这样出现在他的大脑中。 再之后呢?周见山不知道了。实际上他连盖都没有盖上去,只是怔怔地看。 月光打出的阴影里哥长长的眼睫,从才洗过的头发里冒出的水果清香味,窄窄的脸一半埋在枕头里。 周见山的喉咙无声吞咽。再之后呢?其实说不定本来他会在今夜获取答案。 身体脱离大脑控制。陈诩的裤子他穿着小,紧巴巴的,此刻不知为何觉得更小。布料翘起道弧度,周见山不敢低头。 这既不道德,也不光彩。 大概是被他的躲闪激怒,下一秒周见山感到腰间突然一沉。 他立刻从喉底闷着咳出哑声,弯腰屈起来。然而已晚,陈诩一掌拍开他即将蜷缩起来的四肢。 像制敌,陈诩擒住犯人般干脆利落地抬腿一迈。周见山觉得身上一沉,陈诩抓住他的两条胳膊向上举: “你踏马,我早就说你不老实!”陈诩腿弯用力,死死箍紧,脚踝插在对方身下,“别动!” 他虽瘦,但毕竟是成年男性,“得亏我热醒了,”陈诩从事过体力工作,劲是有的,“不然还逮不着你呢?你再动!” 一米二的床实在算不上大。“咚!”陈诩骂了句,“草。”分不清谁的指关节撞击在铁栏杆上,清脆的又是一声,“咚!” 栏杆硬,几只手撞得结实,反正都疼。他疼,后背冒汗。哑巴也疼,大口喘气,腹部上下起伏。 陈诩陷下去。很快那硬朗的腹腔吸满氧气,肋骨顶出来,他再随之上升。 周见山下意识挣扎,陈诩随着挣扎幅度摇晃。坐船似的,狂风大作。 腿根下硌得慌,不用想都知道是什么。哑巴疼得扭起来,或许也不只是疼。他挪着结实地压住,低声:“知道疼就特么别动! 外头人似乎更多了。听着有车声,大概是抢修的电工来了。 隔壁大姐和后面的住户聊天。陈诩没心思细听,匀出只手去掐哑巴的咽喉。 床嘎吱吱响,黑暗放大了听觉,模糊了触觉。 陈诩能听见哑巴野兽一般的喘息,手下大概是坚硬的,但和腿下压着的谁更胜一筹陈诩就分不清了。 第22章 很快周见山不再动弹,光是大口呼吸。 周见山实在太难受。这样的姿势叫他的太阳穴挣着跳起来。逼仄的空气中弥漫起闷热的蒸汽味。 “不会说话,连点头摇头都不会了吗?” 陈诩咬牙,没松手,又掐紧了些:“没在哪呢想*男人了,你特么*得好么你?” 哑巴不动了,光是张嘴低低地呼吸。 陈诩闭了闭眼,觉得头有点昏。这段时间开车送货让他感到疲惫,早出晚归睡眠不足,这么一折腾,身体受不住。 身下的周见山将脸偏过去,不与他对视。 天比方才要亮了那么一点,屋里隐约能看见家具的轮廓。陈诩松开掐在哑巴脖子上的手。 人没从周见山身上起来,他就这样压着坐了一会。昏暗光线下周见山不断滚动的喉结,略模糊,看上去很难受。 陈诩这么看了会,半晌,抬手朝下方伸去。 “看不出来啊,”他说,顿了下继续说,“不过你搞错了。” 陈诩轻笑了声。周见山听不出那笑是什么意味,不像是嘲笑,但也不算多善意:“难受是吗?难受就对了。” 周见山的喉结滚了滚,陈诩看出他在咽口水。 “二十了,自己*过吗?”陈诩说,声音懒懒的,“装什么,明明很期待不是吗?” 那裤腰松,前面两根系带。没系,耷拉着。 指尖泥鳅般挤进去。手下传来密密的颤意,陈诩俯下身。 “不重要,”他目的明确,“我教你。” 周见山猛地抽腰,基围虾般蜷缩,开始大口喘气。“啪滋——”灯亮了。其实那手严格意义上说,还并没有碰到他。 电风扇吱吱呀呀缓慢启动,扇叶转了起来。 房间里乍亮,陈诩挤开方才紧闭着上的眼睛。周见山的脸涨红,脖子那青筋明显,眼睛也紧闭着,不止因为这突如其来的灯光刺眼。 鬓边青皮泛着水光,小麦色的胳膊湿漉漉的。很多汗。 周见山躺在那大口呼吸,很快感觉腰下突然一轻。 重量消失。那玩意简直是嗖地立刻从布料下弹了起来,针脚毫不留情地粗粝磨过去。 疼得他心慌,口渴。 心脏发痒,周见山的眉毛轻轻蹙成一团。陈诩翻身下去了。 他有点失望。 “来电了来电了!” 外面依稀是接连的关门声,不一会油门启动声。十分钟左右便重归于寂静。 灯没亮多久,很快被陈诩关闭。他俩满身是汗,明明什么也没做,看上去像什么都做了。 电风扇风一吹,身上凉飕飕的。屋子里只有微微的喘息与扇叶转动声。 陈诩躺那没说话。他今晚真是被吓了一大跳,且不说一睁眼面前怼了一张人脸。 就说他陈诩如果再醒晚那么一些,是不是今晚自己就被人给撅了? 还是被他捡回来收留,真准备拿来当弟弟的哑巴给撅了! 他陈诩是喜欢男人不假,但他得是上面的。 虽然没谈过不假。但他才是*男人的那个,几年前他跟王景辉那个比还联系时,是正儿八经地在小城里混过。 女生好亲近他,就连几个长得清秀的男孩也愿意往他身上凑。但他都看不上,当时也没那心思谈情说爱。 陈诩是高二下学期辍的学。辍学后就出去找班上,小城的巷口台球厅好扎堆些无所事事的青年。 刚开始他挨人打,被人摁在地上踹,后面他鱼死网破地拼,一口咬掉对方小腿的半块肉。 满嘴是血,活像个不怕死的登徒子亡命徒。从那天开始,再没有人敢欺负他。 反而渐渐的,一说到陈诩,有人开始喊他“诩哥”。那时他还好手好脚,嘴又好,人仗义。 有自己的规矩,不干龌龊事,看不上那些恃强凌弱欺负人的。 慢慢的有人愿意跟在他后头,陈诩学会抽烟,过了几年得意日子。王景辉就是跟在后头的其中一个。 其实上学时他们见过面,王景辉的个头比刘一舟还要小。陈诩和刘一舟初中时在一个班,王景辉是隔壁班的。 记忆中王景辉就是初二下学期开始被学校里那些人欺负。青春期萌芽阶段,有人骤然拔高,变声长喉结,有人没接收到发育信号,还是大龄儿童的状态。 王景辉就维持了快三年的大龄儿童状态。后来陈诩才得知他是家里穷吃不好导致营养不良,所以才没长高。 戴个眼镜,又瘦又矮。那会王景辉家里还没发达,穿水洗到败色的秋季蓝色校服,被一帮人堵到操场拐角里。 右膝盖隐隐地疼,大概刚才那会拉拽中用力时扯到了。 应该已有四五点钟。惨淡的日光照在家中的物与人上,看着浅,乳白色。 陈诩手伸到枕头下。他不知道该和周见山说什么。 狭小空间里易滋生亲近,也易滋生欲/望。吊桥效应,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喀嚓。”他点了根烟。改成侧躺的姿势,面朝窗外。 膝盖处蜷起来,刺痛变成钝痛。红点明灭。 其实也没过去多久。 好多事他已经记不清了。 第19章 账本 其实在这晚之前,陈诩一个人对着哑巴能絮絮叨叨说一堆。周见山听,点头或是笑笑。 他就又能絮叨一堆。大到今天送货时听到什么新闻:“又打仗了!可怜一堆小孩。” 小到路边遇见条瘸腿流浪狗:“浑身都是斑点,还亲人,要不是没地方养,我就给抱车上带回来了。眼睛圆,比你的眼还要亮堂。” 周见山不觉得自己被拿去跟一只流浪狗比有什么不悦,相反他喜欢听陈诩说这些。 现在他不仅拥有一颗会被对方慢慢揉捻的耳垂痣,还有一双会被哥随时想起的眼睛。 “以后我俩也能养一只,现在不行,马上天冷了院子里不能睡,”陈诩这么说,“等我攒点钱,我们可以把隔壁那间租下来,小狗住在那里面,冬天就不冷了。” 几秒后反应过来,“到时候你滚那边睡,挤死了天天。”再一想,眉毛拧着,“草,我掏什么钱,你自己掏钱。” 陈诩当真买了个小账本,骚气的深紫磨皮面,揣兜里本想到家再给哑巴看。 结果下车看路边站着个高高的周见山,在等他,一个没忍住就给掏了出来。 翻开第一页,在路灯下展示。纸张硬实,翻动时咔嚓响:“嗳,看你哥买的什么,猜猜?” 周见山在本子上写,举起来:「本子」 “废话么这不是,”陈诩手指朝手中紫皮本中间戳,“字,我不写着字儿呢么?” 周见山仔细一看,正中间三个小指甲盖大的狗爬字:记账本。 看了眼字,不禁又抬头看了眼陈诩。陈诩的字跟他本人的外貌实在不算匹配。 然后周见山低头往本子上写,路灯发黄,巷内空荡。他写得慢,一边的陈诩倒也难得没有催促。 陈诩耐心等了会,以为能收获些阿谀奉承的夸奖。记账本,这种东西和一般的物什不一样。 每一笔金额的增加,无论大小,都像是为许丽丽口中的大房子摞上一块砖。 大点就摞大砖,小点就摞小石子。他所有的一切都从本子上汲取,再往本子上灌溉。 增加,减少,得出余额。一个月有一笔余额,到一整年,就会有十二笔余额相加。 陈诩没想那么远那么美,本来他最大的迫切是自己装一台空调,一天开它个二十四小时,再也不用天天一睁眼就热到要去卫生间冲澡。 结果现在天冷了,安装空调这件事变得无足轻重。他总不能真是为了攒一套大房子。 但许丽丽不是说了么,要想了才能来。 况且两个人过日子,总会有要花钱的地。 所以那他就想想。 哑巴举:「记账本」 陈诩张了张嘴,千言万语堵在喉中。他沉默揣回本子。 “。”陈诩搓了把疲惫的脸:“……回家吧。” 当晚,陈诩从柜子里翻拾出一床小薄毯。竹席微凉,电风扇只用开小档了。 他坐在竹席上,两块硬膝盖从短裤下支着,陈诩将那紫皮本放在腿上,在不够明亮的吸顶灯下戳一些狗爬字。 边戳边跟哑巴说话,“嗳,算了下,你哥我这个月真能拿到四千多,有四千一,”他嚯了声,“哟,如果月底前能再送几单,说不定能拿到四千三。” 周见山坐在旁边,靠着墙,看着他笑。 “拿到手第一件事就是去营业厅换个套餐,”陈诩在纸面正中央从上到下画条竖线,左边记支出,右边记进账。 “一个月那点流量不够打发叫花子的,”他说,“换个大流量的,看电影都不用怕超。” 他给了自己一百块的预算,想了想把左边的数字一百杠了条线,改成八十。 “还有什么,我想想,”陈诩思考,“哦对,得买床小被子,现在的薄了,去年我盖着就冷。” 第23章 也是一百的预算。 “再给你买两件衣服。”这次给了两百的预算。 想了想往数字后面添了个加号,加完骂:“草了,怎么比我两样东西都贵。” 这会的陈诩心情很好。陈诩不是每天都心情好,一半时间好,好时会对着周见山说许许多多话。 就像现在这样。周见山偏头看,陈诩低头记,边记边絮叨。说要买这个要买那个,要养狗养猫。 说等许丽丽避暑回来了,喊上隔壁大姐和大姐儿子。 喊上巷子后面臭棋篓子二号大爷家的孙子,方大包方小包,一帮人上天台烧烤或者涮火锅去。 哪天要是送货回来得早,陈诩就开车回来接上他,带他去找刘一舟吃烧烤。 周见山已经会系安全带,车门也严实关上。车窗已不能再开那么大,开大了冷。 音乐他也耳熟了。陈诩打方向盘,说他爱听周杰伦的歌:“这首叫超人不会飞,怎么样?” 周见山就点头,好听。外面过道骑过好些辆电动车,接送小孩放学。 对街哪辆车按喇叭哔哔哔响,卖东西的小贩放喇叭吆喝。 他和陈诩坐在车里,天色渐暗。这是周见山很喜欢的时刻。 陈诩带他大概去找刘一舟吃过好几次烧烤。 刘一舟看出来他爱吃肉,每次除了红皮水煮花生,也叫阿姨额外添几把肉串。 但不再喝酒。刘一舟快要到婚期,很多东西需要布置采买,白天还得来店里照看。忙得很,于是几人单是吃串,周见山听他俩聊天。 刘一舟弯着眼翻手机上的结婚照给他俩看:“看我媳妇,美吧,那小光一打,跟女明星一样。” 陈诩点头说美,又嘴欠:“啧,一朵鲜花插牛粪上。” 刘一舟抬手就给他几拳,没真打,闹着玩:“这么多吃的也堵不住你嘴。” 周见山在旁边无声地看,不一会把剥好的花生仁放陈诩盘里。 店里吵闹,他们坐大厅的小桌。 陈诩不经意般往他脸上看两眼,二人短暂对视,对方很快移开,接着跟刘一舟吹牛聊天。 就像见过数次面的刘一舟从没有提及过周见山为什么从来不说话。陈诩也自某天开始,不再催促他偿还那四百块钱。 事实上周见山真的在找工作。陈诩给他配了把钥匙,银色的,不大一个。 每天中午陈诩不回家吃饭。大多数懒得跑,累得慌,顺便就在收货的饭店里点份盖浇饭解决了。 西红柿鸡蛋,鱼香肉丝,土豆肉丝。老几样换着点,从里面挑出不爱吃的青椒,吃一半就饱。 带瓶矿泉水上车里眯一会,再开车回厂里接下一批货。 要是碰上客气不收钱的老板,第二次陈诩再去碰上对方热情留客,便说回家吃饭。签完字拍好照,上外头买份盒饭,带上车里吃。 陈诩不在家的白天,周见山锁好门,坐3路公交去南市场那边转。 转了大半个月也没看到他能干的,这也是周见山预料之中。 不会说话无法从事绝大多数服务业,毕竟你不能要求每位顾客都能看得懂手语。这太苛刻。 他上过班。盲人按摩,装了半个月瞎子。又不能讲话,跟老板完全无法交流。 老板是个中年男,矮胖,双下巴挤出肉,喜欢说烂俗的玩笑。 很市侩的一个人,在店门口买人家小推车的橘子,差三毛非叫人家再搭他个大的。 卖橘子的不愿意,那就得找他三毛钱。这样的人某天叼着牙签,脚翘在吧台上,周见山目光涣散装作分不清方向。 “好好走路吧,再摔垃圾桶里去,”老板说,“我知道你能看见。” 周见山没回头,老板说:“都不容易,以后看得见地过吧,我收个哑巴也不算砸招牌。” “有人就愿意找哑巴按,心里有事找不会说话的说一说,就要好受些。” “能保守秘密啊,不会朝外说,”老板把牙签扔进垃圾桶,“小老百姓,都奔着口饭吃。不怪你,留这吧。” 他在那干了不短时间。后面老板儿子出了事,家底全赔完也不够。 店也折出去,临走那天老板抱着个红色塑料桶,里面装些七零八碎的东西,抽纸充电器之类,“走吧,”他说,“缘就到这了。” 陈诩的心情一半时间不好。不好时会抽很多的烟,晚上下车时面色疲惫脚步沉,不同他说话。 到家后洗洗澡就独自窝沙发上玩他的密室逃脱。这种时刻的陈诩反应略迟钝,让周见山从他身上觉出一股寂寥的味道。 这种味道他从盲人按摩店的老板最后一次的背影上看见过。那对标着失去。 他想起岸边浑身水渍,喘息着的男孩。那也是陈诩。 在某些时刻,一大一小的两道人影跨越时空,咔嚓一声,像齿轮那样严丝合缝地卡上了。 他想,或许陈诩也有过失去。 从那晚之后,出租屋变得十分安静,陈诩不念叨了。氛围变得有点奇怪的尴尬。 每天陈诩依旧早起去送货,周见山躺那也不知真睡假睡,反正眼睛是闭着。 近来哑巴本分许多,睡觉时胳膊不往他脖子后伸了,也没有再出现大半夜一睁眼,面前撑着个*儿梆硬的男人,不睡觉偷窥他的情况。 周见山目光闪躲,像是不敢往他身上看,洗澡时间变得很长,躲里面不知道干什么。 陈诩也烦躁。送货时也想着这事,乱着烦着,出事了。 第20章 水杯 那天厂里接个大单,对方要量大。平时负责送酒的除了陈诩还有三个人,一般来说这事落不到陈诩头上。 面包车容量有限,他刚去不久,也就跑跑小单。但刚好四十多岁那大叔拉货去了外地,一来一回好几百公里,当天没回得来。 另一个小伙前一天请假了,跟老板说是家里有事,实际背地里跟陈诩说是给女朋友过生日:“平时忙点都行,生日那得陪啊。” 小伙递根烟,看似抱怨实则掩不住的笑意:“你对象脾气差么,我对象一点就着,炮火桶子似的。前两天送我个剃须刀,嫌亲嘴时扎脸。” 两人蹲厂后边的电动铁门台阶上吹风。小伙大概刚成年,竹竿似的。裤脚那炸出点毛边,烟不到十块一包。 粗烟,抽着呛。不知为何陈诩脑子里一闪而过一张脸,顿了顿他说,“没对象。”小伙脸转过来:“分了?” “没谈,”陈诩下巴朝里点,“开白色面包车那个姐呢,好几天没见着。” “媳妇生小孩,回老家了,”小伙有点惊奇,“哥,你长这脸你不搞对象啊?白瞎了。” 陈诩笑着斥了句。第二天开着小伙平时跑的那辆小货车,拉满满一车厢酒送货去了。 他有开货车经验,上手摸了把就差不多了。目的地不算远,下午三点多送到后看着对面签完字,清点完数量陈诩拍了张照。 出酒店门时迎面一阵小风。算算发工资也没两天的事,这么一想心情挺好,返程开了俩小时,看到熟悉街景时还没到六点。 天没黑,路边拉了一卡车的书在卖。一眼扫去什么书都有,漫画小说杂志。旁边围不少穿校服的学生。 陈诩都开过去了,又开回来。想了想下车买了两本漫画。 还挺贵,两本三十不还价,厚厚一本。陈诩拎着装两块砖头的黑塑料袋上车。 一直到旁边有车按喇叭,他才面色怪异地将那塑料袋扔副驾上,摸到安全带系好,发动车子开走。 老实说他不看这玩意,方小包之前落他出租屋里的口算册陈诩看到都嫌烦,几次想扔垃圾桶,最后又掏出来撂茶几上。 这漫画为谁买的陈诩也不知道。他这几天心情不快,心里堵着东西。说是窝火也算不上,平心而论他没有感到多少愤怒,但反正就是说不上来。 陈诩把车往路牙子边上停,熄了火。他觉得哑巴打破了一些微妙的平衡。 很奇怪的,他这人对感情没有什么需求。从上学开始,身边人谈了一茬又一茬,刘一舟学生时代也谈过,当时刘一舟个儿还没长起来。 对面嫌他跳起来够不到门框,被狗撵跑得还没女生自己快,这下连那张清秀的脸也救不了了。 分手后刘一舟跑到陈诩前面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她不懂我有多爱她。” “半个月谈到了吗?”陈诩嫌恶,“滚啊,鼻涕敢挨到我试试看呢。” “你也不懂,”刘一舟朝后退退,吸鼻子,巨响一声。陈诩以为他吸进去个迫击炮,“你连谈都不谈,懂屁。” “你管我。” 其实不是不谈,是没喜欢的。陈诩很小就知道自己只对男人有感觉,没跟别人说过,所以在这方面一直就挺注意。 上学时跟玩得最好的刘一舟都很少勾肩搭背过,跟其他朋友就更不用说。 刘一舟知道他这个习惯,觉得他这兄弟大概单纯不喜欢跟别人挨太近。对于陈诩一些和旁人不一样的地方,刘一舟惯会自己补全原由。 第24章 陈诩将椅背往后调,天色渐暗,隔壁大概是个学校,正赶上放学。闹嚷嚷的,往前一看路口堵得水泄不通,索性不急着走。 靠在那开了点窗。风从缝里吹进来,微凉但舒服。秋老虎就热了那么几天,很快气温刷地一声掉下去,冷得要穿外套长裤了。 电动车鸣笛声嘈杂,塑料袋咔嚓咔嚓轻响。 周见山只有二十岁,比他要小上四岁。四岁倒没多大,这不是问题。但苍天可见,他当时愿意让对方留下,确实是没抱任何奇怪的龌龊心思。 纯粹只是看哑巴可怜没地方去,同情心一时泛滥。这么一泛滥,原本寂静空荡的出租屋里就多出一个活人,昏黄路灯下变成两道身影。 周见山跟他一起吃饭,呼吸,睡眠。本子上写:「哥」。他也习惯脱口而出“你哥我”,这东西是相互渗透的。 陈诩觉得就这样挺好,有时候人与人的关系停留在某一个阶段就好。他甚至想好了,万一以后周见山遇见个不嫌他哑巴的姑娘,要结婚要买房,到时候自己要是有闲钱,多少能稍微借一点。 怕影响到对方,睡觉贴墙睡,脱换衣服都去卫生间,就连踏马的打个飞/机都是洗澡时偷偷摸摸地弄,叫都不敢叫。 他是个成年男性,一没伤害别人,二没危害公共环境,三没因为一时冲动就把小他四岁叫他哥的哑巴弟弟给上了。只是普通的生理需求,说出来不大好听,但太正常。 陈诩点了根烟,车窗开大了些。人流量渐渐变小,前面的路开始缓慢向前流动。看了眼手机,六点多了。 结果大爷的哑巴对着他硬了。陈诩抽嘴角,时隔数日仍觉得太阳穴发晕。 出租屋实在太小。严格意义上连个像样的卧室都没有,卫生间一扇毛玻璃门隔开。陈诩不知道周见山的行为是出于何,他不清楚那到底是出于哑巴的本愿。 还是出于逼仄的房间里挨在一起的胳膊腿,滚烫的炽热的。相近的呼吸与轻轻的鼾声,偌大人潮中挤在一起,一个哑一个瘸,因为抱团取暖而生出的吊桥效应呢? 路通了,绿灯。陈诩越想越心烦,发动油门,一脚下去。 前头巷口倏然窜出个小孩,货车车身比面包车高,矮矮的差点没看着。他心下一惊,当即去踩刹车。 “咣——” 还没来得及爆句粗,陈诩就在巨大的撞击力下晕了过去。 - 再睁眼人躺在医院病床上。右腿吊起来,打了石膏。 他低头。手在,腿在,脚在,一切都在。 周见山也在。人在床边方凳上坐着,不知道他已醒来,单是闷头不语,脖子垂着。 “嗳。”他说,一张嘴嗓子哑,扯着嘴角也疼。缓了下问:“小孩呢。” 声音喑哑难听。周见山腾一声站起来,先是上来看他的状态,从眉毛到下巴仔细瞄了一圈,又看了眼旁边的仪器。 才伸手比划。比划一堆,速度挺快。出来得急没有带本子,医院病房也没有能给他写字的笔跟纸。 往常陈诩基本回来得都不算早。如果傍晚六点多没回来,那就是跑得远途,得十来点才能到家,再早也得九点多钟。 周见山没手机,两人没有任何联系方式。所以一般九点整时周见山就会去巷口等,虽然陈诩说不用等,但他还是想等。 一天没见着人,他心里空落落的,想早点看见陈诩。现在陈诩十一点多点就关灯上床了,大概是累,又大概是知道他困。 陈诩抬眼看哑巴。衣服应该随意套了件,帽子还在领子下压着,脚上穿着凉拖鞋。 “没撞到就行,”他操着难听的嗓子,“我要喝水。” 周见山就给他倒水,陈诩醒来前他从水房打好的,杯盖提前拧开散热。 陈诩偏头一看,哑巴手里拿着他的保温杯,还是几年前社区搞宣传活动时发的。 连他都不知道自己塞到哪个犄角旮旯里来着。 “草,”陈诩挑眉,“刷了吗你,几年没用了。” 周见山点头,小杯盖里倒了点水,晃两下。手心摊开在上面试试,再递过来。 陈诩要坐,周见山没让。要去拿那杯盖,对方避了下。 陈诩嘿了声。再一看,哑巴那平时对着他笑的脸现在毫无笑意,简直可以说是板着。看着真挺凶。 陈诩感到有点莫名其妙。自己腿折了,他哑巴气成这样干嘛?这跟小时候在哪摔一跤回家后还得被家长骂有什么区别? 灯光白晃晃的。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周见山鬓角的青皮已经不那样光秃秃了,长出了一层短短的硬茬。 “我手又没断,”陈诩说,“怎么了,脸臭成这样,有人欺负你了?” 周见山不点头不摇头。嘴角下压,眼皮垂着。 一手拿那装着温水的杯盖,另只手朝他脑袋后不由分说地一托。 陈诩感觉自己脖子底下顿时传来股稳重又踏实的力,这力将他整个人朝那半个怀抱中揽了过去。 他想,原来周见山的手还挺大。手掌摊开可以托住他几乎一整块后背。 陈诩感到有点困。他打了个哈欠,睡眼惺忪,突然有点说不上来的情绪。 说难过不至于,说委屈又显得矫情。他声音很淡,尾调像周见山的嘴角那样向下压:“你在生气吗,我是为了躲小孩。” 陈诩从泪眼中很近地看到周见山的喉结和下颌。 紧接着杯壁贴到他的唇边,停了会。等他将嘴张条缝,那温热的水才顺着杯壁喂进他嘴里。 他实在太渴,水滴到唇边像滴进一片沙漠里,落下去就蔓延着消失了。 陈诩很快将那水吮吸着啜饮完,喝得啧啧响。什么湿润的东西落在他已经红润起来的唇边。 他伸舌头舔了舔,咸滋味,不是他的。杯盖挪开了,头顶那双黑色的眼睛反复眨动着,周见山眼圈发红。 就那样低头安静地看着他。 第21章 排骨 在接下来的十几秒里,陈诩想。大概是方向盘失控,朝左侧撞向栏杆的那一刻,也同时撞到了他的脑子。 那抹眼尾距离很近,似乎伸手就能碰到,他紧盯着那抹红。又觉得其实也很远,视网膜上只有一片雾气的模糊。 从门帘边只露了一半的窗户来看,现在已是深夜,门外走廊上少有人走动。白织灯照着,陈诩突然有点烦躁。 还是渴。他朝下吞了两口唾液,唇畔湿润。紧接着从上方又掉落些东西。 这次落到他的鼻尖,滚烫的再温热地滑下去,到下颚时变得微凉。 嘴唇动了动,他觉得有点痒。不用再品尝,陈诩已经知道那是什么。 其实他应该问一句,表达一下错愕与诧异。或者岔开话题,开个活跃气氛的玩笑。 但他一言不发,只是安静的无声地看了会,不知道在想什么。周见山将杯盖放回桌上,再转身时怀中抱着的人突然紧闭上了眼。 鼻子那皱在一起,几颗雀斑显眼。陈诩很快速地蹙了下眉头。 几乎是同一时间,陈诩感到脖子后的那只手摊开得更大,将他托得更紧实更牢固。 陈诩想,如果周见山愿意,那他完全能够在这个时候单掌掐断自己的脖子。 但那只手只是很轻地抓握了下。大概以为弄疼了他,周见山小心翼翼地以一个极其迁就的姿势,对着自己俯下身来。 陈诩想象不出床扶手下哑巴的腿要怎样弯曲,身体要倾斜出怎样的弧度,才能如此像一根完全垂向他的枝干。 仿佛他本来就是朝着他生长。 对方的手在他下巴那擦了下,陈诩嗅得到周见山脖子底下冒出来的洗发露味。终于开口:“嗳,我这不还活着呢么。” 粗粝的指腹磨过他的下颚,嘴边,鼻翼。周见山将自己掉落下来的痕迹很缓慢但又很仔细地一点点擦去。 “你哥我福大命大,从小到大出过不少事,但都活得好好的。”擦到颧骨时陈诩顺从地闭眼,叹口气。 堵在心头好几天的东西突然散了,他絮絮地念叨:“其实吧,要是开面包车也没事,车身矮点看得着。” 陈诩睁眼:“那小货车比面包车高,平时是我们厂里那小伙开,小伙看着比你还要小点。晚上那会刚好是个死角,我买完东西准备回家,前面学校放学了。” 小麦色的脖子下有几条很淡的伤疤,离远点看不出来。他近视,两人一起住这么久也没发现。 他说话时,周见山将他抱得更紧。快一米九的人几乎是半跪在他的床边,两条腿紧蜷在床下,身体因用力维持平衡而颤抖。 陈诩伸手,无意识地摸了摸眼前近在咫尺的浅褐色痕迹。指尖搭上去,那块肉就绷着瑟缩了下。 口子长,一直连到锁骨,陈诩的手指也一路触到锁骨的凸起。早已愈合的陈年老疤。 “我心想哎哟,我非得挤这一会干什么,就停在那路牙子边上等。” 第25章 他抬点声:“好不容易见人少了些,启动油门就要拐弯呢,哪能想到突然窜出来个那点大的小孩。得亏我反应快。” 得亏反应快,油门一打直直朝铁栏杆上撞。铁栏杆再里点是堵墙,周见山想,陈诩其实没打算自己活。 “在家吃什么了今天,”陈诩声音轻飘飘的。听起来像困了,带点懒懒的倦音,“你哥我今天吃的土豆丝盖浇饭。” 但仍是一刻不停地说话,很奇怪的他今天晚上就是想说话:“我把青椒全都挑出来了,长大就这点好,不想吃的一点不吃也不会挨骂挨打。” 微凉的皮肤贴到他脸颊上,身后的手轻轻搓了搓。那表示自己在听,陈诩想那大概也是个安慰。 “挺好吃,有锅气味。以后带你去尝尝。“陈诩抬了点头,”我身上外套呢?” “放哪了,”看了圈没有,他问,“没扔了吧?” 周见山将他放下去,往脑袋后塞个枕头,转身去了床脚。弯腰拿过来件黑色外套。 叠得挺整齐,周见山抖落开。陈诩“嗯”了声:“穿上。” 哑巴看了他一会,低头慢慢往自己身上套。 “帽子从领子底下掏出来,”陈诩说,“转身我看看。” 周见山拉上拉链,转了个身。 这号陈诩买来穿着偏大,周见山穿倒是刚好。板板正正的一条人,挺利落。 “二十也不小了,”枕头高,枕着还就挺舒服。“十几度的天就穿件长袖t恤朝外跑,不冷啊?” 周见山终于不那样板着脸,笑了下。 陈诩动了动左脚趾头,细细的咔嚓声。他问:“是副驾上的黑塑料袋吗?” 周见山点头。陈诩:“那个也拿来。” 东西递到手边。扎口买来时怎样系,现在就还是怎样系,他睡觉时周见山没打开过。 “自己打开吧,”陈诩这会感到腿疼了,额边有层薄汗,“顺路刚好看到。” 两本漫画。周见山坐小凳上,用手摩挲着光滑的书脊。 之前每晚陈诩躺床上玩手机,他就躺旁边看天花板。虽然困,但不想闭眼睡觉。 后来发现用来扇风的口算册后面附着两页小故事,陈诩看手机,他就趴那看口算册。 二年级的书没有太高深难以理解的文字,故事其实就是很普通的童话跟寓言,但对周见山来说还是挺新鲜。他翻来覆去地看。 书页被翻出毛边,翘起来。出租屋光线不够亮,尽管如此他还是很快将那两页看得烂熟于心。 如果周见山能够说话,那他已经可以在关了灯后给睡眠不太好的陈诩讲讲故事了。 陈诩看到周见山朝自己举起两只手,大拇指朝下弯了弯。 「谢谢。」 厂里很快给陈诩结了工资。拿到手数了遍,不止四千三,保守得有一万多,挺厚一沓,装在红包里。 刘老板带几个员工来看他,提了果篮牛奶,拎了点从菜市场买的新鲜排骨。 货车损坏被保险公司拖走。刘老板穿身衬衫,“人没事就好,”推了推眼镜,“伤筋动骨一百天,好好养养。” 小伙挺愧疚,站周见山旁边矮一截,搓手:“哎,哎,怎么就出了这事。” 掏烟盒给周见山递烟,陈诩躺床上摆手,“他不抽,你自己留着抽吧。”转头说,“给人家倒几杯水去。” 几人说不喝,周见山按人头倒好,额外倒了杯给陈诩。 刘老板问:“这位是?” 陈诩看了眼周见山,“我弟弟,”他笑了下,“小时候声带有点损伤,不能说话。不是不招呼人,别介意哈。” 刘老板说没有的事。按规矩来说车平时得从厂里开走,晚上再送回厂,但几人为了方便,基本都是直接开回家。 至于后续什么工伤赔偿之类,陈诩就没再提。一是不好界定,二是刘老板后面已陆续帮他结清了医药费,工资也多发不少。 还带了员工买了东西来看他,做得已是无话可说。 陈诩住进来的第二天,病房又陆续进来两床。刘一舟来看他,临走抹两滴眼泪,“我兄弟受苦了。” 走了好久后陈诩摸枕头,高出来一截,下面塞了点钱。不多,多了陈诩不要。也不少,够陈诩吃很多排骨。 陈诩住院那些天,周见山每天都给陈诩送一保温桶的汤来。 出租屋没有厨房,陈诩也不知道周见山是从哪里变出来的汤。肉炖得软烂,带一点点嚼劲很好脱骨。 后来根据周见山的比划,连猜带百度,才知道原来是拿去饭店叫人家帮着炖的,还会变着样给陈诩带各种小炒和饭。 土豆肉丝,香菇滑鸡,西红柿炒鸡蛋。 他半靠在那,床头被周见山摇上去。陈诩坐那挑眉:“挺厉害啊,你自己喝没喝?” 周见山摇头,又点头。 “不缺你这口排骨吃,”紫皮小账本上收入那栏增加了好几笔数字,看着挺安定,“碗拿来。” 他用筷子尾巴捞了两块肉多好咬的棒骨,周见山吃得是医院后门口买的盒饭。 没多少菜,肉基本看不着,卖相也不大好。但比饭店要便宜:“嫌我么,那不是有卖两荤两素的么,钱给你你就花,又没贵多少。” 周见山把饭盒放腿上,笑笑,比手语。 「不嫌。」 不挑食,吃什么都很香。吃相也好,没什么声音,吃得利索干净。 陈诩“嗯”了声,下巴点点:“吃吧。” 周见山就呼噜噜地将那盒饭吃完,排骨啃掉,菜也没浪费。陈诩不吃挑出来的青椒周见山也全给吃了。 眉毛不皱神色如常。 吃完饭倒水给陈诩漱口。陈诩靠那看周见山忙里忙外,一周多时间哑巴的脸小了一圈。 原本紧实的下巴现在更紧了些,看病住院,陪护最是磨人与辛苦。每天吃那点东西,睡十块钱租一晚的担架小床,热量还不够消耗的。 陈诩垂下眼睫。 为保护隐私,病床之间的用米白色的床帘隔开,阻挡绝大多数视线。风一吹轻轻飘,偶尔能从后面映出些模模糊糊的人影。 周见山忙了会,终于坐下了。很快又站起来,动作轻,将陈诩的床头摇下去。 摇完过来帮他整理脑袋下的枕头,弯腰很认真地替他掖被角。 隔壁是两道鼾声,眼下中午一点多,午睡的点。陈诩一直不说话地看。 被子掖好,周见山要起身。上身刚准备抬起,就感到一只手很快勾住他的脖子。 那力带着自己向下,他险些没站稳,手略慌忙地撑向哥的两侧。 床帘轻轻地拂动。下一秒,两片柔软温热的东西覆上他的薄唇。 第22章 画架 十五岁那年, 陈诩开始害怕生病。 他幼时体质不大好,出娘胎就弱。母亲冯玉怀他时辛苦,七个月还在店里忙活。妊娠反应大, 临近生产也就一百斤出头。 所以陈诩出生时刚五斤,最小的婴儿衣服穿身上都大。孩童时期频繁感冒咳嗽。 后来独自生活,小病像感冒发烧类,在家裹被子睡一觉,等大汗淋漓地再次醒来也就退了烧。 再严重点就爬起来戴个口罩, 瘪着肚子去药店买药, 回来就着凉水吞服了。 凉水喝进去激得胃筋挛,不一会再面色不好地去卫生间吐。吐完回来接着睡,如此反复。 就是不去医院,连诊所也不去。成长那些年里挑食, 不吃许多东西,并没有长多少肉。 “辣,”他躲那兜头的巴掌, “妈妈,我舌头疼。” “菜椒, 根本没辣味,”那时冯玉还没有失控冲到理发店剪去那头长发,脑袋后扎根长长的马尾, “你又给自己挑食找借口!” 在陈诩有限的记忆里,家中基本大多数时间只有他与冯玉两个人。而冯玉往往沉默不语,往哪一坐就开始发呆, 很少与陈诩交谈。 但陈诩话多。会说话后他先是黏着冯玉讲,软声软调:“妈妈。””妈妈饭饭。”“妈妈也吃。” 再之后变成脆生生的:“妈妈,楼下有两只小狗打架。”“我得到了一朵小红花!” “妈妈, 我从那个铁栏杆上往下滑,摔倒了,你看我的腿。” 得不到回应。陈诩自己给膝盖贴上创口贴,也无所谓,跑回房间玩玩具。 之后他会把话对着玩具讲,对着植物动物讲。陈诩挺会自娱自乐,一个人也玩得挺开心。 安静的家充斥着陈诩的声音,冯玉训他:“能不能安静一点?到底从哪来那么多话要讲?” 陈诩就跑出去玩,天黑了再回,旁边小朋友一个个被喊回家吃饭,冯玉不会喊他。 等到饿了他再自己回家,后来楼道灯坏掉,陈诩回家就要早一些。怕黑。 嘴甜,脸巴掌大点,漂亮。无论搬到哪住,附近的大爷婶婶都好逗他玩。 但大爷婶婶并不喜欢冯玉,“清高,”陈诩听见他们这样评论,“美院毕业的大学生,眼睛长在鼻孔里。你看平时出来跟别人打招呼吗?” 第26章 “男的欠人钱,还不上到处躲,这不是又搬到这来了。” 于是陈诩不再经常溜出门去,待在家里摆弄玩具,看冯玉坐在阳台的单薄背影。 看那块被陈铭生砸掉块角的画板——纸张在炸开毛的笔下漾出五彩斑斓的绮丽。 再被撕成一块块碎片,扔进和了水也化不开的干涸颜料罐。 最后一起丢到楼下的垃圾车里。 常在外地的陈铭生难得在家中吃饭,冯玉坐对角线。陈诩往自己嘴里塞一大勺饭:“你们知道这次考试有多难么,老师说超纲了,九十多分一共就三个人。” 碗筷碰撞声,两个大人头也不抬,漠然不语。 陈诩不看眼色似的絮絮念:“我的分排年级第一呢,美术老师还说我画画有天赋,色感好,可以重点培养。” “画什么画。”陈铭生突然愠怒,拍桌子,矛头立转,“你踏马明知道我过敏,为什么每次都要放?每一次!” 挂着青椒的木筷落在地,冯兰也摔了碗:“那你就别吃,就自己做!回来这半个月你去过店里一趟吗?” “我有事!” “你有什么事,除了跟你那帮朋友鬼混,脑袋一热给人家做担保还能有什么事?这次还要赔什么?” “和你有什么关系?” “孩子不是你的?”声音尖锐。 “谁都能管我,但你没资格,冯兰。”陈铭生站在残羹狼藉中用手指着对面的女人。 “你自己选的,是你自己要跟着我过的。” 冯兰不说话,只发抖。陈诩抱着碗站在旁边,低头往嘴里扒凉掉的饭。 “你冯兰记清楚,当年你走投无路要跳桥,是我陈铭生路过救你上来。” 男人拿起椅背上的外套,绕过陈诩:“你弟欠债你爸逼你还,踏马的最后是我陈铭生帮你还清的。你记清楚。” “这么多年了,才女,”那是种听不出意味的嘲弄,缓慢的恶毒的,“猜猜为什么我唯独对着你,才用得着买他达拉菲?” 摔门声。陈诩没抬头,还是扒饭。 碗底堆着几个没捡出去的干红辣椒,他夹起来塞嘴里。一口下去血液涌上大脑,脸通红。 满脑门子都是汗。陈诩把底下凝着油脂的凉饭吃完,转身去厨房拿扫帚,出来将陶瓷碎片和堆积着的剩菜清理掉。 他想,或许冯玉不会再画画了。事实上后来他确实没再看到阳台上出现过冯兰的背影与那个画架。 陈诩长出喉结时,冯兰留一头短发,两侧剃到耳朵上方。他们又搬了家,他们总是搬家。 他想,或许冯玉大概是恨自己的。这种恨从陈铭生的身上迁徙而来,投射到他与父亲相似的面庞中去。 瘦弱的陈诩背着画板,骑自行车出现在楼下时,才难得享受到阳台上来自冯兰的注视。 冯兰活了。于是陈诩去画室更勤,刮风下雨雷打不动。 发烧也去,眼睛烧到睁不开。许雾看到时吓一跳,强行夺了他手中的笔。 “我妈要看。”陈诩不给。 “烧死得了。”许雾强行将他拽去里间小床上,给他灌了退烧药,“睡。” 陈诩睁着眼,轻声重复:“我妈要看。” “你不活了?”许雾带上门,“我跟她说!” 陈诩闭着眼,一点点啄吻那张唇。薄薄的微凉的,柔软的。 他伸手抱住那颗脑袋,手指顺着鬓边向上抚摸,摸到嘴角,擦过眼尾。他分离,再偏头重新覆上去,像饮水那样急不可耐地吮/着唇瓣。 病房里安静。耳边只有几道熟睡的鼾声,和周见山逐渐厚重的呼吸。 哑巴,一个哑巴。 不能言不能说的哑巴,讨厌跟人打交道的哑巴。如此的哑巴也能够日复一日去饭店,用本子跟人沟通,给哥带汤,给他带饭。 推他去做检查,跑前跑后缴费,厚厚的小本子很快用了三分之一。 周见山依旧吝啬他的话语,每句都简短。一张张翻去,其中「哥」出现最多。 其次最频出现的字眼是「谢谢」。 「哥腿疼,请来看看」。 「不要辣。」 「多少钱?」「我是哑巴,不好意思。」 「哥睡眠不好,请小声。」底下是后补上去的字,字迹较上方更用力,也更潦草。 写得急,但认真:「谢谢」。 呼吸缠绕在一起。陈诩闭着眼,撬开齿关,脸抵了上去。 对方很快反应过来,举动变得很急。周见山本能般用手捧住哥的那张脸。 于是陈诩的脑袋潮水般不断向后退,往枕头深处陷。再重新抬起点角度,将浪潮推回去。 鼻尖磨蹭,鼻梁相撞。暧昧的轻柔的啧啧声,从随风飘动的米白色床帘后细细的悄悄地透出来。 如果有人醒来,偏头望去。会看见布料上的人影低垂下去。 然而所有人都睡着,安静的病房里除了他们俩,不会再有第三个醒着的人。 再额头相抵——陈诩半睁开眼,眼睫无生气地耷拉着,微张着嘴吸入氧气,急促的。 他的视线里完全只有周见山了。 其实陈诩想不大明白,周见山的存在让他萌生些困惑。周见山做的一切都像是不图回报。 陈诩难免不去反复想,到底是因为什么呢? 你在哪里见过我吗? 拇指抚过周见山的眼尾,陈诩的手盖上周见山的后脑勺。 周见山听见声低低的叹息。那声轻叹像一根轻飘飘的羽毛,似乎微不可闻。 “嗳,”脑袋后的手用力。周见山的喉结滚了下,短促地咽了口唾液。 哥用他刚刚品尝过的唇瓣蹭了蹭自己的耳垂,很浅的气音:“下来点。” “没亲够。” 第23章 住院 陈诩在医院住了三个星期。 右腿骨折。说起来他也确实算福大命大, 身上除了腰背、胳膊有些挫伤,淤青之类,并没有其他严重到影响后续日常生活的伤处。 唯一就是伤哪都没这么逊, 偏偏伤到的是膝盖半月板本就有旧伤的右腿。 且不说恢复要好几个月,就是等以后痊愈了,一些工作陈诩应该是这辈子都不能再干了。 住院时他需要卧床静养,腿吊起来。医生查房时交待他:“脚趾,手指没事时你就动动, 朝下踩, 预防僵硬。” 陈诩勾脚趾:“是这样么医生。” 医生“嗳”了声,把刚刚从别人那顺来的笔塞胸前口袋:“对。就跟踩刹车似的,你是撞车进来的吧,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多踩几下。” 一病房人都笑起来。旁边跟几个拿本子记东西的实习生,也捂嘴。 陈诩笑说:“行,一天踩它个三百六十五回。” “没固定的地方没事时家里人多帮着按摩按摩, ”医生说着话转头看周见山,很自然地交待, “按按不容易肌肉萎缩,也不容易静脉血栓。” 周见山听得认真,边听边点头。床头摇上去一点, 陈诩靠那心情挺好。 墙上挂着的电视机放早间新闻,医生带着实习生往里走:“大爷,今天胳膊不那么疼了吧!” 隔壁床住着个大爷, 耳背。早起在家没踩稳摔个跤,给胳膊摔成了骨裂。 查房前周见山从楼下买了小笼包茶叶蛋,还有两杯小米粥。 吃的东西放在病床边的小柜子上, 周见山弯腰从床底拿出个盆,出去接热水。 不一会回来,拧热毛巾给陈诩擦脸。陈诩在换气间隙里露出被捂红的脸说:“我这头发真是没眼看了。” 周见山绕开他脸前的碎发,把额头也擦擦。擦完将毛巾挂起来,往刷牙杯里倒水,挤好牙膏递给陈诩。 然后才腾出手比划。 “草,怎么有时候给我感觉你才是我哥。”陈诩抬手将脑袋后扎个揪,接过来。隔着门帘能听见医生在旁边跟大爷聊天。 他边漱口边看:“你帮我洗?能行么。” 周见山点头。能行。 洗漱完陈诩靠那吃包子,吃会再歪头喝装在塑料杯里的小米粥。周见山把盆端出去倒掉刷干净,再回来时查房的医生已经走了,拿回来塞床底下。 陈诩递给他个剥掉蛋壳的茶叶蛋:“吃吧,凉了一会。” 周见山自己不拿,低头就着陈诩的手就给那蛋吃了。一口吃进去,腮帮子顶着嚼。 “歇会吧,”陈诩把手里塑料袋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坐着吃,还有包子。” 这些天他不方便洗澡,腿吊着呢。天天躺着哪也去不了,眼下秋天了气温不热,身上不出汗。 虽然他没说,但周见山仿佛知道他难受似的,隔两天就打几盆热水。 床帘拉上,在隔出来的小空间里用毛巾给他将胳膊腿,胸膛后背都擦一遍。 怕他冷,被子盖一半擦一半,擦完那一半盖上再擦另一半。 陈诩被擦得干干爽爽,难免心中感慨,当年冯兰也没这样对过他,陈铭生就更不用说。 第27章 哑巴是一片纯纯的真心。那晚在天台他拿出哥样说要带人家过日子,结果现在哑巴比他更像哥,承担得更多。 想到这陈诩觉得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之后那些天,周见山真的给他洗了头发。 不知道从哪借的吹风机,洗完擦干后给陈诩将头发吹干。 陈诩笑:“你真挺有本事的,真的。” 周见山笑了声,手指抓在他的头发里,轻轻柔柔,一点点吹干。 平时除了给他按摩胳膊和腿,陈诩发现哑巴出现在床头的频次变勤了。有事没事都来床头转转,看两眼,然后坐小凳上。 不一会再站起来,到陈诩脑袋边转转。 沉默无声地往床头一杵,木头桩子似的,大多数时候背对着陈诩。 不笑也不动,仿佛在看床帘。不知道想干嘛。 不然就上来给陈诩脑袋后的枕头换位置,塞来换去摆弄半天,俯着身离很近,眼睛飘来飘去就是不敢朝他脸上看。 陈诩躺那哼笑,心想果然还是年纪小,什么心思一眼便知。不就是想亲嘴吗? 他也挺想。当弟的害羞,那他当哥的得主动啊。拽住周见山的脖子朝下一拉。 然后两个人隔着门帘无声地亲一下。 他发现周见山确实会脸红,小麦色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淡淡的红意。哑巴顶着这红紧闭眼,嘴倒是贴得挺牢不愿分开。 陈诩拍哑巴脸,帘子不隔音,他怕叫人听见,毕竟在外都说是哥哥弟弟。 大爷没事时还好问陈诩:“你俩一个姓不一个姓呐?怎么长得不像呢?” 陈诩想了想周诩和陈见山,摇头说不是。 大爷:“啊?” 陈诩说:“不是!远房!” 大爷“哦”了声,拍腿:“我就说呢!那就对了。” 陈诩就更小心了。毕竟哪家好人远房兄弟俩躲床帘后头亲嘴啊? 好在大爷耳背,一点细微声音听不见。之后大爷开始频繁地跟陈诩夸周见山: “你这弟弟真是好啊,干事麻溜,心还细,长得也一表人才。看着就是个踏实孩子。” 陈诩跟着看,周见山正在阳台那晾陈诩的毛巾。别说,看着还真是很爽朗,举动利落,长相硬朗。 他又想起当时巷子里的哑巴。陈诩莫名有种想把现在的周见山带回巷子叫那帮七彩头睁大狗眼好好看看的冲动。 住院三周内,他俩亲了好几次。每次亲完周见山就迅速起身,陈诩看个手机的功夫,哑巴就见不着人影了。 陈诩刚开始纳闷就这么大一会人能跑哪去。自他之前提过一嘴后,周见山去哪都会跟陈诩“说”一下。 「我去买饭。」「我去打水。」事无巨细。 但很奇怪这种时候周见山就不会留任何话,单是消失。 等到陈诩听见外面人问:“有人要床吗,有人要床吗?” 才从旁边传来冲水声。门开了,周见山从卫生间出来,去外头搬担架床去了。陈诩靠那,不一会低低骂一句,咂嘴。 陈诩看看自己吊着的腿,上面绑着绷带,再底下是层坚硬的石膏。 心里有点不是个滋味,觉得到底是他当哥的委屈了人家。 周见山明明比他要小,这么多天却把他照顾得服服帖帖,干干净净。 流许多汗,睡都睡不好,肉眼可见地瘦了。脊背晃在衣服下,但身架子看上去依旧结实。 陈诩倒确是被喂出了些肉,两颊终于略圆润了一些。他躺床上的这么些天,除了看墙上无聊的电视新闻跟抗战片,还看忙来忙去的周见山。 越看越像一个辛勤默默付出的小媳妇。陈诩不崇尚默默付出,长个子那会冯玉在鞋店累得直不起腰,他去冯玉鞋店帮忙理货摆货。 有次遇见陈铭生回来,他扛把扫帚跟后面咒骂:“你再敢去嫖/昌,我踏马报警抓你!” 陈铭生也骂:“我可是你老子!” 陈诩扫帚砸过去:“抓得就是老子!” 他越看,越觉得日日忙碌的周见山叫人心疼,万年没开过情窍的陈诩感觉一道微风徐徐吹进了自己的心。 哑巴不太会接吻,略生疏。陈诩虽也没跟别个亲过,但他好歹是哥,没吃过猪肉还见过猪跑。 哑巴越生涩,他越主动。当哥的,当一的。弟弟害羞,他可不得主动点么? 等腿好的,陈诩想。等自己腿好回家,断不叫哑巴白忙活这么多天。 连带着觉得这无聊的住院日子都有了盼头。 陈诩每天躺床上这么独自寻思来寻思去,什么都寻思上了,忙着熬他那锅女巫大泡汤。那头周见山对此一无所知。 周见山每天干完事没别的事,就盯着那张咕噜一堆话的嘴。红润润的软得像朵云。 身上雪白干净,皮肤细腻,腰劲瘦。 陈诩说什么他也听不清,他盯着。脑海里反复回想,然后在凳子上翘个不大自在的二郎腿。 第24章 轮椅 陈诩出院那天, 早早地周见山就去楼下办手续了。上来时撞见刘一舟推着个空轮椅正从电梯出来。 “哟,弟弟。”刘一舟抬手,“早。” 周见山点点头。 轮椅一看就不是便宜货。刘一舟推进病房, 周见山拎着一袋材料跟着进。 “卧槽,哪来的?”陈诩问,又看后面的周见山,“办好了?” “怎么样我这,你就说周到不周到吧。”刘一舟头顶卡副墨镜。在那摆弄轮椅, 拽上面裹着的塑料皮。 周见山点头, 办好了。病历发票放桌上。 陈诩昨天跟他交待出租屋里有行李包,今早办好手续他就顺道回家一趟带了来。 “啧,不错,”陈诩说, “你怎么知道我刚准备去租?” “租什么,租的哪有这个好,牌子货, ”刘一舟咂嘴,“你就坐吧。” 周见山听他俩聊天, 蹲那拉开行李包拉链,把柜子里堆放的之前从家带来的勺子抽纸类琐物朝里收拾。 刘一舟从车轱辘显摆到把手上的螺丝钉:“这色帅么,纯黑色大轮, 前头还有俩小轮。” 边说边扒拉那俩小轮子,展示润滑度。再自己一屁股坐上去,握着方向杆从房里开到走廊, 又从走廊开进家。 “丝滑,真丝滑,舍不得给了。” 陈诩靠着叠好的被子看墙上的电视, 有一搭没一搭:“不行你再开回去。” 周见山蹲那收拾东西。一欠身衣服从后掀起一小截,下面是小麦色的腰。 “看看,还带电动遥控,不用推都能走,”刘一舟自己玩得挺兴奋,“先借你吧。你腿好了再还给我,到时候晚上我上人民广场开去。” “谢大侄儿。”“你大爷。” 陈诩笑两声,懒洋洋斜倚在那。不一会突然毫无征兆地弯腰,捏住床边那碍眼的衣角朝下用力一拽。 裸/露在外的皮肤被布料重新掩盖。 哑巴回头看他,陈诩又靠回去,若无其事:“收拾差不多了?” 周见山点头,背手摸了摸衣服刚才被拽的地方。一个小褶皱,幅度很小地弯了下眼尾。 没什么东西了,他再次检查抽屉和床下,该装的能装的都已经全塞了进去。周见山拉上拉链拎起试了下,挺沉。 刘一舟开着轮椅又骚出去了。别说,真挺拉风,轮椅整体哑光黑,转这么几圈吸引不少目光。 隔壁床大爷还要一周才能出院,胳膊用绷带吊着。老伴腿不好,看了会大爷坐不住了,问刘一舟从哪买的。 八楼一整层都是骨科病房,于是刘一舟一大早就给自己老丈人的医疗器材店轰轰烈烈地开了三单。 看着文文弱弱,一说话脸还容易红,然而其销售能力简直到了另人咂舌的程度。活该赚钱。 因为刘一舟非常解燃眉之急地送来了轮椅,省去了周见山拿着小本子去人家店里租赁的时间。 三人出医院门时,陈诩发现阴了数日的天居然出了太阳。十月的风,吹在身上凉飕飕的。 他拢紧衣服。其实陈诩穿得不少,周见山跟蚂蚁搬家似的,大到外套薄毯,小到内裤袜子,全都背了来。 但大半个月没出门,除了躺就是躺,然后周见山给他按摩。现在一动就容易流汗,大概是还有点发虚,得静养。 身上那些淤青差不多褪去,只留下一圈晕开的色素痕迹。腿与膝盖的挫伤也结了硬痂。陈诩吹着风,怀里抱着刘一舟买来的骚粉色花,手心有点凉。 “在这等我,”刘一舟手里拿着车钥匙,边走边回头:“张朝阳刘淮他们几个都想来看你,我嫌来了烦人,到时候你恢复好点我组个局再聚。” “行,”旁边有人看来,陈诩把脸往花后面藏藏。只露双眼睛,“都行。” 轮椅被推得平稳,此刻停下了。头顶落下什么东西,几根手指在他的耳边拨弄了下。 陈诩回头看了眼,脑袋上被周见山戴了顶鸭舌帽。不那么冷了。 第28章 不怪他总觉得周见山像机器猫,顺路回家取个包的功夫都能给他拿顶能够挡风的帽子。 他笑了声:“嗳,你哥我戴这帽子帅么?” 周见山点头。点得快,笑。然后打手势:「很帅。」 周见山说得实话,帽子戴上后只从白脖颈那露个小小的揪,帽檐遮挡去一半的额头,阴影下是藏着的两只狭长桃花眼。 太阳光暖烘烘的。旁边人来人往,时不时有目光落在他俩身上。 “那是,”陈诩心情挺好。最近他闲着没事看了些手语视频,周见山比划些日常简单的他看得懂了。 毕竟以后得跟人家长久过日子,老拿个小本子写来写去不是个事。 万一哪天遇到什么紧急事件,手头没纸笔,两人总不能靠意念沟通。“别说,就算咱们那是破家,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 陈诩啧了声:“就是想回家了,虽说床就那么大点,咱俩睡着挤,但睡得比这踏实。” 周见山也这么觉得,哥说的话他都赞同。但实际上这些天他也睡着了,有陈诩在的地方他就觉得安定。 睡小担架床也踏实。 刘一舟开着宝马把人送回了小巷。蓝色铁门一开,小院地上落不少枯叶,从院后头的歪脖子树上飘下来的。 出租屋里有股潮湿的灰尘味,他俩平时卫生习惯挺好,大半个月没住人也没有其他的怪味。 两人把陈诩掺到沙发上坐,陈诩将右腿翘在茶几上,长舒一口气。 挺舒坦。 小屋里所有摆设都和离开前一样。陈诩留刘一舟吃饭,指了下周见山: “等会他去买点熟菜,你不是爱吃猪头肉?前头就是家卤菜店,开好多年了。尝一口保准你忘不掉。” “我老婆还等着我去接呢,上什么陶艺课去了,洋气玩意儿,”刘一舟搬小板凳坐下,两条腿朝前一伸,“好久没来你这了,没怎么变呢。” “也就两年时间,能有什么变。”他刚搬来时刘一舟好往他这来,喝多了回不了家,刘一舟送他回来。 然后他再送刘一舟回去。这么送来送去最后送回出租屋,旁边那间现在已经空置的房子亮灯,老奶奶出来给两人塞两瓶牛奶:“喝这么多哟,这个解酒,对胃好。” “回忆涌上心头啊,”刘一舟感叹, “和你说个巧事。” “什么。”陈诩抬眼。 “老奶奶她儿子上我店里吃过饭,”刘一舟说,“正好那天小姑娘去找她爸,我认出来了,就聊了几句。说是考上了什么大学,大学很好呢。” 周见山烧完水了,到两人旁边站着听。他已经习惯默默无声地倾听,自己虽然不能参与交谈,但光是听着也热闹。 “警校,”陈诩说,“全省没招几个小姑娘,考上了,挺好。” 刘一舟点头,叹口气:“挺好,真挺好。离异家庭跟着奶奶过怎么了?照样有出息。” “有出息。人家那是真学,有时半夜一点灯还亮着,跟咱混日子不一样。”陈诩说。 说完他偏头看了眼一旁默默无言杵着的周见山。哑巴眼睛朝茶几上看,顺目光扫去,是在看他的伤腿。 停顿几秒后陈诩开口,声音轻。这句说给周见山的:“是旁边那间之前的租户,那会你还没来这住。” 周见山原本是倾听的姿态,淡淡的游离感。听到陈诩突然对自己说话很明显微微愣了下,反应过来后点了两下头。 原来是租户。他看着窝在沙发里的陈诩,哥的头发长了,耷拉下来时略有些遮眼。 也许小院里以后还会搬来新的人,到时候这片天地会变得很热闹。就像二楼住着的许丽丽。 这种热闹对周见山来说十分陌生,但他不讨厌。甚至因为哥的存在,他对这些有了点隐隐的期待。 陈诩是个很爱说话的人。如果有人能搬来住,是不是就可以陪着陈诩说说自己说不了的话了呢? “丽丽姐没回来?”刘一舟看手机,“十一点多了,我得走了。弟弟留个号,以后联系不上你哥我就打你电话。” 周见山还没比划,陈诩就替他回答了:“他没号,暂时没给他办。” 刘一舟惊奇:“那你俩平时怎么联系?” “脑电波。” “你滚啊,我还摩斯电码呢。”刘一舟收手机,掏钥匙握手里,“过段时间再来看你,婚结完了我得去度个蜜月,等我回来你差不多也恢复好了。” “早生贵子。不对,现在是不是不流行这么祝了。”陈诩没个正形,笑了会正色说,“跟嫂子新婚快乐。转账收了。” “太多了。暂时不生,她想生再生,不生也听她的。”刘一舟站起身,“我走了。你什么时候谈啊?等着喝你喜酒呢。” 陈诩还是弯着眼在笑,头发不知何时蹭散了,直挺的鼻梁在发丝下现出一半来。 眼神水润润的,大概是由于含着浅浅笑意的缘故。陈诩看起来太特殊了。 你说他长发柔美,但腰身又劲瘦,有点肌肉。你说他混不吝,他又总会在一些时刻不自觉地展露些不那么坚硬的特质。 比如此刻其实可以称得上风情万种的神态。 一屋子拢共就三个人,两个都不约而同地注视着那张脸。 “是啊,”陈诩低头。像是自顾自的轻语,又像是句看不出去向的询问。 含笑的,淡淡的:“什么时候谈啊。” 也不知是在问谁。 第25章 热水 天气越来越冷。临出院前一天陈诩拍了片子, 医生交待三周之后再去拆石膏。 床上的竹席他让周见山掀了,出门已经需要穿卫衣的气温,得铺上褥子跟床单才能睡人了。 周见山蹲卫生间将竹席刷干净, 赶着太阳好的中午拿到小院靠墙晒干。 晚上再卷起来收回家,闻着一股阳光与洗衣液的味道。陈诩每天没别的事,就窝在那个小沙发里,玩手机,然后跟周见山絮叨些杂七杂八的。 周见山在他背后垫了张薄毯, 怎么歪着斜着倚都舒服, 他在那蜷一天都行。 还得啰嗦指挥:“得紧点,柜门把手那系着根绳子看见没?” 他熄手机屏,看蹲那儿卷席子的周见山:“看见就取下来,绑好了再竖着塞到柜子上面。” 对方照做, 按照他说的弄好。周见山弯腰从地上的烧水壶倒了杯热水,拎着玻璃杯过来。 “天凉了,还得买个热水壶才行, 不然这水烧出来一会就得凉,”陈诩说, “去年从路口小店买了个,不保温,叫我给扔了。” 哑巴人立在茶几前, 握着杯壁晃,热气汩汩向天花板上飘。 陈诩身子朝后仰,又觉得出租屋里的光线暗淡:“这灯也得换, 说给你买几件衣服也没去。” 打着石膏的右腿动了下,他嘶了声:“真是误事,还得三周才能拆。再在家里待几天我浑身都要长毛了。” 周见山手朝前伸, 装着热水的玻璃杯递到他面前。陈诩这才知道这水是为他倒的,他盯着杯子看了几秒,很轻地叹口气。 “你自己怎么不喝?”他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好。老实说哑巴也没做什么不妥的事。 真要说,就是对自己太好了。陈诩不大习惯这种事事被人照顾妥帖的感觉。 但不习惯归不习惯,人家真心实意地对自己好,陈诩也说不出什么来。 他伸手接过来,指尖擦过对方的手指:“冷啊?手这么凉。” 周见山摇头,打手语:「我不冷。」 又“说”:「我等下喝。」 手下热但不烫,刚好能入口的温度。陈诩喝了一口,热水充斥口腔与咽喉,熨贴地流进胃。挺舒服。 于是他昂头将剩下的都喝了,杯子放茶几上:“草,还真渴了。” 周见山笑笑,看着挺开心。 哑巴什么行李都没有。一无所有地来,投靠了他这个同样一无所有的社会闲散人士。 陈诩靠回去,没玩手机。看哑巴靠着沙发边在小凳坐下了。 长胳膊长腿的一个人,很安静地坐那。留一块结实宽阔的后背,身上穿着他的衣服。 半晌陈诩低头,没什么声音地笑了下。抬手揉了揉哑巴的脑袋。 这样的周见山看起来莫名像一只体型很大的金毛犬,一唤就笑笑,眼睛亮堂。看一眼容易将人的心捏巴得很柔软。 戳手,针扎似的,陈诩没使力地揉了两把。之后将手指摊平,自上而下贴在那张脸上,抱着搓了搓。 他还真就这样搓巷子后面流浪的那条小花狗。 “胡子得刮了,刀片用完没?”声音不大。反正四周安静,怎样的音量两人都听得见。 他这话也不说给其他人听,也没有其他人听得到。此刻的陈诩跟周见山看上去就是最普通的一个小家里的兄弟俩。 或许也可以换个说法,似乎也能说是有点像一对生疏的笨拙的恋人。毕竟没有哥哥会伸手慢慢揉捻弟弟的耳垂。 第29章 然而若说是恋人,又只是揉捻了耳垂,没有别的了。 手下的脑袋摇了摇,意思没用完。陈诩没有松手,指腹沙沙地轻轻搓着。 身体泄力,斜着朝对方背上倚,头发丝也朝人家脖子上落:“扎手了都,你怎么跟仙人球似的。” 周见山没回头,耳朵根很快发红,再发烫。他一动不动,肩臂用力,导致上半身摸上去有些坚硬。 他支撑着身后正靠着的那股重量,肌肉绷紧,鼻尖传来陈诩头发丝上的气味。 头发是他才给洗的。陈诩依旧躺在床边,腿翘在窗台上踩着。 脖子下垫条干毛巾。和在住院时一样,周见山一趟趟打水,将那头发洗得油光水滑,干干净净。 也是他吹的。陈诩躺着,周见山的手指探进发间一点点拨弄。 有时候会不小心拨弄到陈诩的耳朵。他毕竟没有做过这种细活,这已是笨手笨脚的周见山尽力小心的结果了。 陈诩轻轻嘶一声。他立刻停手,关掉吹风机。捏着撩开头发,凑上去看有没有破。 他在这种时刻意外收获到过一个亲吻。 “下来。”陈诩勾下手指。 周见山就跟做梦似的俯下脸。一触即分,哥的唇像一只小蚊子,飞来对着自己的下巴滋啦一口,他还没尝着味呢就又飞走了。 没破。周见山朝那张脸上飘忽着看了两眼,笨拙地将黑色皮筋勒在手指指节上,一圈圈缠绕。为哥扎一个摇摇欲坠的揪。 一开始陈诩胳膊上有淤青,抬胳膊就疼。所以这些都是他代劳。 后来淤青消掉,哥能抬胳膊了,像吹头发这种陈诩就自己做。 再之后回家了,陈诩睡眠比在医院沉一些,但还是容易醒。有时午睡到四五点时从梦中蹙眉醒来。 先是躺那半睁着眼,睫毛覆着。面朝上不知道在看什么,天花板上什么也没有。 仿佛意识没跟着醒。陈诩满头是汗,碎发粘黏在颈窝里,眼神涣散。 不一会手心朝上,虚虚掩住自己的脸。偏头看一眼身边同样躺着的哑巴,缓慢聚焦,眼睛睁大了点。 像是终于反应过来自己现在在哪了。过了会声音很淡地跟他说想洗头。 这时的陈诩就一动不动,只闭着眼。像突然犯了懒,也不说话,也不自己要吹头发了。周见山给他洗好头,擦干吹好。再用毛巾蘸掉额边流淌下来的水迹。 耳垂那的温热离开了。周见山垂下眼,很快赶到一团热乎乎的东西贴在自己的脊背上。那应该是陈诩的脸。 其实仙人球是夸张说法,周见山的胡子没多到那种程度。 但他最近确实没怎么关注到自己。之前陈诩叫他用电动剃须刀刮胡子,他不大会用。后来陈诩翻出了以前自己用的手动刮胡刀,送货回来的某晚带了新的刀片。 之后周见山就用那刮胡子。他的胡子不是无章法地乱长,硬朗的长相,有点胡茬看上去多了点野性。然而毕竟年轻,雄性激素高。 几天不管就冒一层青色的茬,跟刚来时头两侧的鬓角一样。 周见山的脖子缩了一下,估计觉得痒。陈诩笑,闻衣服上那跟自己一样的味。 “明天你推我上街吧,”脸下的脊背热腾腾的,硬,但又踏实。叫陈诩想起从前赤脚踩过的泥土地,“咱俩逛逛街,该买的都买点回来。” 他的紫皮小账本更新了。支出不多,医药费轮椅都没用得着他花钱,要么饮食方面花了点。 每晚租床花了点。刚开始周见山租十块钱的担架床,后来陈诩加了点钱,每晚租二十的折叠床,大点,睡着人能舒坦些,不至于蜷着胳膊腿那样憋屈了。 其他的他给刘一舟结婚转了两千。 这么一算下来,手里还有一万多现钱。买多少件衣服都够了。 小屋里灯光还是暗,如果打开漫画是看不清字的。 院子里依旧安静。许丽丽还没回来,前几天给陈诩打电话:“我去我外甥女家住段时间,让小山帮我上天台浇下水。” 得知他们不在家,电话那头的声音大了:“住院?谁住院?” 陈诩没说那么细。出车祸这事说小不小,确实受了些伤。说大不大,他还好好活着,身上什么都没缺。 他言简意赅地往小了说,那边的语气才舒缓些,许丽丽交待说她大概要十一月才能回来了。 天台上的菜希望哥俩勤浇着水,没事给小院地扫扫,秋天了得飘树叶了。 他俩没能出去,第二天开始小城连下了三天的雨,两个人一个坐轮椅一个推轮椅,想想都费劲。 没两天陈诩能拄拐单腿跳着走了。等外面哗然的大雨停的间隙里,一个人从家里跳到小院,不一会喊“冷冷冷”再从外面跳进家。 有次陈诩刚跳出去,运气不好碰上天突然哗啦啦又开始下大雨,瓢泼似的。 他被淋成落汤鸡,边往家跳边扯嗓子喊:“周见山——!” 其实他张嘴前就已经从家里窜出道黑影,话音刚落就拦腰将他往身上一扛,扛回家。 回家换了套干衣服,好半天才缓过来。 就是上厕所还是不方便,卫生间地砖滑,拐杖底部戳在上面,稍微沾点水都容易滑。 思索了下没站稳摔地上然后一片狼籍到处乱喷的场景,陈诩十分果断:“嗳,我要上厕所。” 周见山刚睡醒,过来搀他。这段时间陈诩不方便,都是周见山扶他去。 两人进到卫生间,门拍在墙上。陈诩念叨:“你先进去,门就这么大点,两人横着进不去。” 周见山看了他几秒。陈诩抬眉:“怎么了,不相信你哥?放心吧,摔不着。” 一切都很顺利,周见山充当一个人形大拐的作用,一动不动像个兵。眼睛朝天花板看。 结束后陈诩拎裤子,长睡裤腰有点大,他拎着裤子,单脚跳到洗手池那洗了个手。 洗完擦手,嘚瑟:“嗳,看见了么。稳稳当当的。” 陈诩转身,两手在胯那儿抬了下。 “咣——” 第26章 牙膏 塑料盆从墙侧的挂钩处掉落, 丁零当啷,在瓷砖上跳起来砸。 陈诩手在空中胡乱抓了把,拖鞋跟西瓜皮似的嗖地窜出去。 买鞋时老板说绝对防滑。他腿朝天上翘, 仅存的另一只也发射走了。 嗯防滑。 翻天覆地的前一秒,陈诩的视网膜上是张向他迅速奔来的颠倒的人脸。 陈诩摔了,但没那么结实。 上半身被眼疾手快的周见山捞住了,所以陈诩并没有出现因为后脑勺磕到洗手池棱角,而不幸变成痴呆的情况。 但下半身就没有如此幸运, 陈诩的尾椎骨朝地面狠狠撞去。 第一反应是疼, 汗从额边哗啦一声就冒了出来。没忍住他从嗓子底哼了下,但不大。蚊子似的。 气若游丝地冒出来点,很快消失。声音小到周见山怀疑自己听错的程度。 一般这种时候陈诩都会骂两句表达自己的愤怒。但今天素质奇怪地提升了,一直到他被哑巴从地上拽起来, 陈诩都沉默无言。 周见山更紧张了。除了那声盆摔地上的闷响,陈诩这半个跤摔得也不轻。 他把人朝自己怀里带,想检查身上有无伤处, 手伸出去,在挨到人前又停在空中。 陈诩低着头, 嘴角咬着,双目紧闭。 陈诩快疼晕了。 涌到眼角的生理性眼泪硬是狠狠憋了回去,现在连勉强站立都是在强撑。 如果不咬着牙强撑, 腿都得打颤,压根站不住。 他无声忍耐着疼痛,全然没注意到一道湿漉漉的目光从头顶落下, 从他的眼睫描到鼻尖,再到嘴角。 颊边涨红,额角有汗, 头发丝散了几根耷拉下去。少了几分钟前的得瑟劲,看着有点憔悴。 有点可怜。 后半句周见山不敢告诉任何人,好在他也不能告诉谁。陈诩不会喜欢别人觉得他可怜。 靠在自己胸膛前的人软塌塌热乎乎的一团。周见山动了下,让哥能靠得更舒服。刚才因为紧张而不自觉绷紧的脸此刻松动了些。 就是手跟胳膊依旧不知道往哪摆。想干脆把人横着抱出去,又不知道陈诩这一摔摔到了哪。 陈诩是真的疼到说不出话,简直是两眼一抹黑的程度。但他得忍。 现在喊疼那不是打自己脸呢么! 右腿老抬着不是事,从骨头眼里发酸发胀,并且这种不适感还在不断叠加。 叠加到陈诩承受不住的节点,泄力朝下陷。一只大掌从下精准托住了他的腿根。 其实本来一切正常。一个朝后仰靠,一个微弯着身子去扶,正常体位。 什么也不挨着什么。 然而这右腿被掰着向上一抬,情形就变得不太一样了。 酸胀感散去,腿根下的手指同掌心一样有力,陈诩没再往下栽。 洗手池上的镜子映照着两道人影。陈诩毕竟二十四了,这种情景他不是没见过,在手机上。 第30章 思维停滞了。 这踏马能对吗?陈诩极力忽视尾椎骨下方的那道触感。 太阳穴跳了又跳。 这姿势踏马不对啊!不仅不对,不该对的也刚好对了。 不仅刚好对了,还对得刚刚好。 他被定住般立在原地。直到这,陈诩还能劝自己,男人么,刚从梦中醒来。 年轻,晨那什么博了,能原谅。 然而那触感朝前抵了抵。两秒后,对方跟才反应过来似的迅速朝后退。耳边是道明显错乱隐忍的呼吸。 陈诩还是僵在那,一动不动。 他简直感到五雷轰顶,甚至有点恼羞成怒。 “草。”他扶着门框迅速撤离,安静许久的卫生间终于有了声音。 陈诩不可置信地抬高音量,唱歌似的,一个字声调拐了好几个弯:“又?” 言简意赅,他打包票哑巴听得懂。 果不其然,周见山很快偏过脸,在逃避自己的目光。 陈诩伸手点,“你,”他不知道说什么好,手不住地点,“你,你,你——” 对方低眉顺眼的,就是不看他。 陈诩你了半天:“你顶腰干什么?!” 周见山其实真挺冤枉。他纯粹是看陈诩站得辛苦,伸手让人能借点力,不至于再朝地上栽去。 谁知这么握住对方的腿根一抬,他自己的什么也跟着一抬。 周见山有些难堪。他莫名想起十五岁时他养在自家门口的那条黑色公狗。 狗一身亮黑色短毛,没被偷狗的药死前威风凛凛,绸缎似的腱子肉线条,几乎可以说是那一片的种犬。 狗随时随地抬起前腿就骑,甩那个物件。晃荡来晃荡去。 有次甚至来骑他的腿,弓腰踮脚,当时周见山蹙着眉,朝狗脑袋上没怎么使劲地给了一下。 一直到几年后狗吐白沫子,再之后他亲手埋掉狗,周见山还会时不时想起给狗脑袋的那一下。 想起狗抱着他的腿。结果呢?结果他现在也随时随地对着别人*。 这幅模样毕竟实在算不上好看。 “咚。”陈诩放下右腿,石膏在瓷砖地面敲击出声响。 人半倚在卫生间门框那,与哑巴面对面站着。 周见山仍偏着个脸,不敢看他。手心向上在空中举了会,半晌慢慢落下去。 陈诩看了他一会,突然轻声“嗳”了下。 没有回应。 “跟你说话呢,”陈诩声音还是不大,轻飘飘的,“又听不见了?看我。” 垂落在身侧的那手指蜷了蜷。周见山做错事般将脸转了点回来。 还是不敢看他,眼睛往地上看。就是不看陈诩的脸。 “叫你看我。”声音冷了。周见山的心头一颤,刷地抬头。 目光正正撞上那双狭长的桃花眼。眼尾微微上扬,陈诩在笑。 但笑意又浅,瞳孔水汪汪的。眼底泛点红意,周见山愣愣地看,忘掉呼吸。 其实卫生间灯光不算亮。已是秋天,眼下估计还没到早上七点。 窗帘拉着,光从外面透不太进来。出租屋里很暗,他俩没开客厅的吸顶灯,唯卫生间点着盏白色的小灯。 满打满算周见山从睡醒到现在也不过刚过去十几分钟。他看着这道由白色小灯带来的光源下的陈诩,觉得自己或许还没有从梦中醒来。 陈诩的眼睛总是水汪汪的,叫人不由自主地就想要去瞧,叫人不舍得轻易挪开视线。 “十几分钟了,”陈诩朝下看,再看回周见山躲闪的眼睛,“还bo着呢?” 第27章 河边 这话像从天而降个炸雷, 周见山的脚在地上挪着动了动。他感到一点慌乱,甚至不敢往下看,只是手朝着某地不自觉掩去。 陈诩的目光太赤/裸, 仿佛将他从头到脚地看穿了。周见山错觉自己恍若被扒光了站立于此处,惨白的灯光炙烤着他。 哥在凝视他。观察他的羞耻,体会他的局促。 在周见山有限的人生里,对于此事的探索实在称得上浅薄。没有任何人教予过他,村里的学校也并未开设生理卫生这种需要一定教资力量的课程。 他独自识字, 与人浅浅结交, 再擅自分开。周见山在草地树荫下奔跑,在水中沉浮。 轻风雨水叫他纯粹,坦然,他不拥有除了饥饿、口渴、睡眠外的其他任何欲念。 他能感到自己的个子在拔高, 手脚寸寸变长,腿间那物件也在一起成长。 变得骇人,锐利。像一把发着光的, 属于他又剥离他之外的匕首。 但他依旧只是在太阳下奔跑,鱼一般游荡着拍进水中, 他赤/裸地活着。 活着是周见山人生的第一要义,活着对他来说是件理所应当,本该如此的事情。 直到他在十一岁的下午跳入水中。那个和往常一样到处传来吱吱蝉鸣的夏日午后。 周见山的性别一并从河中打捞起了。 很热。可是此地并没有灼人的日光。 周见山的脑袋昏昏沉沉, 他很久没再陷入这样的状态。在大自然里感知会无限敏锐。 此时此刻自己思维缓慢的程度,让他想起自己乘坐那辆土黄色的满载大巴车,驶入城市看见第一个红绿灯的那一刻。 等他朦胧的意识一点点再次归巢, 腰身一周已不存在任何束缚。 鞋子中的脚趾在堆积的层层布料中动了动。 “……”周见山猛地昂头,手朝洗手池的台边抓去,指甲抠在凹槽内。 他观察过这双手, 在很多个时刻。此时无需观察,那手寻到了他。 陈诩抬眼,观察哑巴的反应。他们挨得很近,陈诩人一半倚靠着门框,另一半朝呼吸粗乱的哑巴倾去。 陈诩能感到周见山的呼吸就朝着自己额头上喷,低头,那呼吸就喷在他的头顶发丝间。 他很轻地笑了声。 身材挺好,两条腿精/壮有力,即使到现在这种程度也没朝后退一步。看上去很—— 只是肌肉像经历剧烈运动地正在抽着跳。线条看上去像常年参与训练的运动员。 陈诩垂眸,没安好心地动动拇指,虎口蹭了下。 靠着的那片结实胸腔突然下陷,周见山吸了口深深的几乎要回不来的气。 “嗳。”陈诩贴在那只红意弥漫的耳朵边,他本来是想问问爽不爽。 结果腿没用上力,嘴唇就不小心挨了上去。 柔软的耳垂发着烫,对方打了个哆嗦。呼吸声更重了。 哑巴。陈诩在这种时刻才无比真切地彻底感受到周见山是个彻头彻尾的哑巴。 除了越来越重,越来越颤抖的呼吸,周见山的喉咙里没有第二种声音了。 不知为何,在这种本该泛起怜惜的时刻,陈诩却生出要更用力更快速的坏心眼。 床帘随风飘动,附近除了偶尔几声狗叫,没有别的声音。 周围紧凑的栋栋房屋中是还在睡眠中的住户。没有人会知道他们不久前接过吻。 此时天光不算亮堂。屋里光源稀薄。他们在空间如此狭窄的卫生间里,做着比接吻更加亲密的事。 没有任何人会知道,没有任何人能听到。 因为哑巴不能说话。哑巴没有声音。 哪怕卫生间的那扇小窗昨晚开了条缝。 也不会有任何暧昧得不应该出现在只有两个男人居住的出租屋中,叫人浮想联翩的声音传出去。 陈诩用唇蹭了蹭那颗棕色的小痣,感受对方的颤栗:“和你比,怎么样?” 周见山无法回答。村里修通出去的第一条水泥路后的某天,他跑去看过。远远的他以为自己看见的是一面湖。 水泥发着白,大概瓦工往里头掺了什么物质,太阳光一照,从天到地白成一片。 白到晃人。 周见山的大脑现在也白成一片,发着光,晃着人。 如果不是最后一丝理智尚存,告诉他不能栽倒,他需要稳稳地站立,才不至于叫打着石膏的陈诩因惯性一起摔下去。 他早已经。 早已经什么? 白光慢慢消散,周见山睁开眼。 额边汗岑岑,黑色的眼眸中含着层薄薄的水意。 几根发丝戳在他的下颌,周见山用两片薄唇轻轻抿于唇缝中。 “*这么多,多久没弄过了?”陈诩的身体向前靠在哑巴的身上,痒酥酥的声音像羽毛一样轻轻挠着周见山的耳朵。 一个字蹦出去,那只耳朵就要上下颤着抖一抖。 很好玩。陈诩故意用那头已经散掉的毛茸茸的脑袋蹭周见山的颈窝。 一蹭,耳边的呼吸就乱。再蹭,再乱。跟开关似的。 “哎哟,还真是纯情。”他说,“先尝点前菜。” 陈诩并不知道此刻的自己对周见山来说有多么致命,只管凑到人家脖颈那跟猫一样嗅来嗅去:“还真是股水果味。” 凭仗着一些对于自己的错误认知,对于现状的错误把控,陈诩胡作非为,为非做歹。 第31章 肆意撩拨。 “等你哥腿好的,”陈诩收手,从人身上离开。 他拧开水龙头,水声哗啦啦地流淌。隔着水声说:“现在不是时候。” 周见山头还发着晕。人从他怀里脱离的那一刻,他下意识伸手去抓了下。 离陈诩还有两公分时又停下了。他想问什么才是时候? 但哥说不是时候。那就不是时候。 陈诩清洗手心,边洗边偏头,目光往下看了眼:“草,缓过来了这就?” “到底还是年轻啊。”半天才冲干净,陈诩靠着墙,从铁钩上拿毛巾擦手。 他还从没给别人做过这事,单给自己弄过。感觉跟给别人弄不大一样。 手要反过去,不多会手腕子就发酸。 周见山无声忍耐的模样看着挺带感,腮帮子咬得紧,太阳穴那绷着跳。 他差点就缴械了,奈何腿跟尾巴骨不给面子,使不上力。 以后吧,日子长呢。不急这一会。 “裤子穿上,”他抬手随意指了下,“纸,难受就自己擦擦。” 哑巴站在那,没立刻动。大概三秒后,周见山弯腰拉起裤腰,转身朝里去。 陈诩打了个哈欠,有点困。 其实这会他自己挺难受,但更多的是困,尾椎骨那还隐隐作痛。这么一趟着疼,刚刚听着哑巴喘气自己冒出的那点小火苗就熄灭了。 这段时间住院,陈诩的生物钟又调了回去。晚上倒是比从前睡得要早,早上要睡个懒觉才起。 今天醒得早也是因为昨晚睡前水喝多了,尿憋的。现在陈诩没有什么生理欲/望,只想赶快立刻回去睡觉。 “好没好?”他问,“好了就过来扶我。” 人背对他低着头收拾,不一会过来了。 他抬胳膊搭在周见山肩膀上,也不说门窄两个人横着出不去了。非常老实地架着周见山出了门。 右腿抬了点,被人托着省了不少力,这种时候他再一次品味到了两个人生活的好。 要放在以前,就是腿断掉,他都是一个人来去。从不麻烦任何人,能忍就忍了。 但就像陈诩说的,什么样的日子他都能过。一个人能过,俩人也能过。怎样都能过。 他一步步跳着挪到床边,龇牙咧嘴地坐下去。胳膊从周见山身上收回来。 “几点了,”陈诩掏手机看,七点半,外面依稀有电动车驶过的声音了,“你饿吗?” 没有动静。 他低头看手机,等了几秒,抬头。 周见山垂眸正看着他。卫生间的灯也已关闭,这下出租屋里是真的没有什么光源了。 陈诩眯了眯眼。 准确说,是正盯着自己的唇。 第28章 惩罚 近来陈诩在家中叫“哑巴”的次数少了。 一来觉得这词多少有点不好听, 人人都叫周见山哑巴,这两字对周见山来说或许是个痛处。 二来经过这一段时间的相处,他俩之间生出些说不清楚的亲近。他不能, 也不大想叫周见山的心里不舒坦。 但有时又想这样叫,在一些他伸手揉搓那颗戳手的脑袋时,或者是周见山一言不发地挨坐在他腿边时。 从哑巴搬进来住起,除了刚开始那两天毛没捋顺,逮着他咬了口。 之后陈诩要想在哑巴身上达成什么目的, 通常连头带尾喊句“周见山”就可以。 不过绝大多数时候用不着。周见山虽不与除他之外的人有什么接触, 看上去社会化程度不高。 然而做起事来稳妥心细,听话。是个沉默的大块头形象。 基本没什么需要陈诩喊大名的时候。 但此刻,陈诩抬眼。对方的目光直勾勾的,整个人状态不对。 陈诩多吃几年饭, 一眼看出来这混小子是还没吃饱呢。 刚刚那裤子朝地上一落,都不用拿手丈量,陈诩心里就嚯了声。 他的衣服周见山穿着小, 裤腰略紧。 在胯那卡了下,伸手拽一把才掉落。 该说不说, 周见山全身上下都发育得挺好。虽不想承认,陈诩稍微回忆了下手感。 确实比他要好上一些。不多。 也不是不多。他从鼻孔哼了点气,那又怎样? 虽不知道吃什么长的, 但再大也用不着。 陈诩手腕子还有点酸,皱眉头:“见好就收,站着光爽还不行?” 他龇牙咧嘴躺下, 长叹一口气,“我要睡了,”他摆手撵人, “别在这杵着,不行你上卫生间自己弄去。” 没听到脚步声,人还在旁边站着,看没看不知道。 陈诩闭上眼。他不想管,打着哈欠拉被子往身上盖。 近来气温再次下降,早晚不到十度。小薄被是陈诩前年刚来时买的,大,展开来能叠成两层盖。 他一个人盖时刚好,俩人盖就不够暖和了。今年又比往年降温跳度大,睡到半夜冷。 “后天就晴了,能出门。”陈诩闭着眼,掀起被子将胳膊缩进去。 打个哆嗦,头发散了点在颊边,显得脸更小了:“等那天咱俩去街上逛逛。家里缺东西,得买。” “不然下周暴雨,还得再冷,”他声音慢慢弱了点,一丝丝倦意,带得尾音沙沙哑哑的,“不买到时候你我没衣服穿,铁定会感冒。” 床边没动静。 “生病难受啊,”陈诩声儿更小了,听起来往空气中飘,“人还是健康点好。” 他将眼眯了条缝,床边那人低头正看他。 陈诩睁开眼,周见山一愣,双手攥拳垂在腿侧。 “我说话你听见没?”陈诩抬了点声,院子外面哗啦又骑过去辆电动车。 天又亮了些。很明显刚才他叽里咕噜说了一堆,这人估计连半个字都没听进去。 陈诩本来就脾气不大好,这会又困。 再开口时声音冷,有点训人的意思:“我跟你说话,你又开始装听不见了是吧?” 陈诩去看那双眼睛,对方不躲闪。因为周见山踏马的压根就没有跟他对视的意思。 他觉得自己被那双眼快看出火星子来了。 “你——” 他刚要说话,那人影动了。从上而下落来一只手,自己脖子下的被边被那只手向下一拽。 一股凉风瞬间钻进来,陈诩失去了被子。 裤腰本来就有点大,被子裹着裤子朝下掉,半截腰暴/露在空气中。 然后是腿根,凉飕飕的。陈诩的底裤就露了出来。 他伸手紧急捞回裤子:“卧槽——” 刚才捂出来的那股子热量散得一干二净。 陈诩的火呲溜一下窜上头顶。还没来得及张嘴骂,紧接着觉得自己整个人向下陷了点。 周见山竟抬腿迈了上来。 说是迈都不够准确,简直像是对着自己扑了上来。一下坐在他身上,沉且结实。 突然落下的重量叫陈诩呼吸一滞。他有点慌了。 腿还打着石膏,使不上力。困意荡然无存。 “干什么!”身下床板吱呀呀响,陈诩瞪大眼睛吼了声。 对方目标明确,一把按住他攥成拳要挥出去的手,大掌牢牢包裹住他的手指。 “卧槽,”陈诩的右腿没办法动弹,左腿还好好的,“你疯了是吗?” 他这会火冒三丈,屈膝就顶,一点力没收着。 力气大,手上的钳制松了一瞬。 周见山很快地蜷了下腰。陈诩看见那双黑色的眼睛略痛苦地紧闭在一起。 然而只是一瞬。手还是牢牢将他的手腕抓握着,一些粗粝的茧磨蹭他的腕口。 陈诩从没觉得周见山的力气有这样大过。 铁架子床哪禁得起这种折腾,陈诩的手腕被攥在一起上举,衣服混乱中掀上去一半。 “下去,”他甩起来挣,雪白的腰腹不断拉扯出不同的线条,气不稳地怒斥,“你昏头了吗!” 床看上去几乎快要散架了:“下去!” 周见山充耳不闻。 周见山疼得有点冒汗,陈诩那一腿叫他差点没喘上气来。他知道自己完全惹恼对方了。 但是现在所做的一切压根不受他的控制。 他只觉得不够。 那抹红润润的唇在视线中像个明晃晃的坐标,他发现自己没办法控制自己的大脑将目光挪开了。 这张唇方才只擦过了他的耳垂,在大脑混沌的时刻,或许湿热地将他的耳垂短暂吮了半秒钟。 又或许只是他的错觉而已。 人总是贪心的。 如果陈诩没有在那天隔着米白色的床帘,对着他印下那个柔软的亲吻。 那么也许他一辈子都只会躲在卫生间,将自己所有昂扬的欲/望掩盖隐藏。 他的手指还是会停留在离哥距离半寸的地方。 只是描摹就够了。周见山会对陈诩保持绝对的分寸。没有试探,没有过界。 但是陈诩握住了。 所以他开始不由自主地想要更多,比如耳边的那抹红意是不是也能在最后关头印上自己的唇呢? 第32章 周见山第一次想要试探那错觉。 陈诩大口喘气,腰下陷再上扬。跟停电那晚的周见山一样。 只是那晚擒住犯人的人是他陈诩。现在位置互换,唯一不变的是耳边叫人牙酸的铁架声。 他这样喘了会,身上人并没有下一步举动,只是按住他的手,像是在感受他的每一次呼吸。 陈诩从那张板着的坚硬的脸上看到了一丝困惑。 他看着,像是明白了什么。几秒后突然哑声失笑。 “喂,”制住他的腿根同样坚硬,陈诩昂着脖子笑了会,发丝黏在额边,“然后呢?” 很轻的一句,含着笑意。 陈诩的衣领大,这样一拉扯就松散到几乎能露出半边肩膀。 大面积的黑色纹身从下方露出来,周见山近距离看见了上面的一根根羽翼,原来那只黑鸟一直从后连到了陈诩的肩头。 那吱呀声停了。陈诩不再动,像是累了。 周见山也不再动。 这叫周见山又想起了从四面八方冒出炎热暑气的那晚,陈诩也是这种笑意。 不像是嘲笑,也不是戏谑,没有将人踩碾的恶意。 但也绝对不算多么善意,像是一种脱离事外的无悲无喜。 旁观的淡漠。 “可以松开我的手了吗?”陈诩声音淡,几个字在唇舌间流转,很奇特的听感。 有点柔和的,不够清晰的。 一种晦暗的暧昧。 “周见山。” 明明声音不大,但周见山却突然像是大梦初醒,眸光聚焦。 意识回笼,紧紧攥住那两只手腕的大掌一松。 陈诩被释放了。 身下的人垂眸,活动了下酸胀的胳膊和手指。 周见山变得局促起来。他觉得尴尬和羞耻,陈诩的手腕上有两摊发红的指印,拜他所赐。 他又感到愧疚。 墙外慢慢能听得见人声了,天彻底亮了。 阴天,日光不算强烈。隔着窗帘周见山能看见陈诩长长的睫毛垂着,一言不发地扭动那只手。 他甚至看得见一片细细小小的阴影落在哥的眼睑下,几颗雀斑在视网膜上浅浅地跳跃着。 陈诩真的十分漂亮。 周见山希望哥能开口骂他两句。他不由自主地低头看陈诩的那条伤腿。 伸手摸了摸,又收回。 然而陈诩并没有骂他,甚至连句话都没有说。 然后呢?然后周见山也不知道。 男人之间的那种事要怎么做?实际上他并不清楚。他并没有见过任何。 他能感受到自己的冲动与欲/望,额边青筋鼓起,心脏在胸膛下猛烈跳动。 想碾碎,想大掌张开掐住手腕,那截细溜溜的脖子应该像喝醉酒的那天晚上一样泛着粉意。 应该流汗,或许也应该流泪。 房间里很安静,院子里似乎有鸟飞过,叫了几声,又很快飞走。 周见山坐如针毡。 在他几乎想要狼狈而逃的一瞬,一只手绕后,摁住了自己的后脑勺。 向下带。 周见山猝不及防,险些对着人栽下去。 他很快用手支撑住自己,抬头。 陈诩伸手另一只手,对着他的脸连拍了几巴掌。 清脆的声响。周见山闭上眼。 这大概是惩罚。 停止后他再次睁眼,又是一巴掌。这次拍得是嘴巴,同样不算大力。 “什么都不会啊,”那只眼睛中盛着淡淡碎光,轻轻唤,“哑巴。” 第29章 细尘 周见山又在一瞬间羞愧难当。 身下的那副躯体鲜活滚烫, 他能感受到陈诩每一次的呼气吸气。他俩的皮肤紧紧相贴,两张脸相隔不到几公分的距离。 如果他再仓促些,冒出的汗便会顺着额边的青皮向下滴落到哥的发窟里。 或是眼尾, 像滴眼泪。又是耳廓,隐秘地顺着流淌下去。 那么他便有理由再次伸出手去,擦除自己留下的印迹。 但是四周只是片沉寂,陈诩没再言语。 他的汗珠也并没有滴落下去。 那只微凉的手背将他的脸,他的唇拍得啪啪作响。 然而他并不气恼, 反而神经不自觉绷紧, 怔愣注视着。 有种茫茫的痴迷。 现在那手背调转方向,握在他的颊边,用指腹摩挲胡茬的根。 陈诩手心的温度点点散去。 胸腹部包括下方的两条大腿却又炽热,尽管二人只是抱在一块, 仍都感到冰火交织。 哑巴。其实周见山挺喜欢陈诩这么叫他。 他确实只是个哑巴。别人这么叫他时他会遇见暴力与拳头,但陈诩这么叫他时是不一样的。 比如此刻,他得到是含有惩戒意义, 却又类似于调/情的巴掌。 周见山燃起的羞愧来源于他认为自己无能,他模糊地知道“然后”之后一定跟着些什么。 但他当下并不知晓。 周见山已无心思索其他, 陈诩近乎喃喃的模样叫他分不太清对方的目的。 下一步会做什么,是加大力气给予他更严苛的惩罚吗,这一次要打在哪? 还是会对着他落下一吻。他们隔着那么短短的几公分, 近到视网膜上都是模糊的。 若是后者,那么不如他先俯下身去。 在身体将要行动的前一秒,周见山夺回大脑的掌控权。停下动作。 他又想看到哥费力昂起脑袋, 青筋从脖颈处狰狞着鼓起,从眼底开始朝颊边涌出一层乍红的模样。 那是陈诩向他靠近的证明,是实实在在于数日前出现过的。 简直像是场梦幻如影的漂浮着的梦。但那确实并不只是他的幻想。 陈诩一脚将身上的人踹了下去。 “卧槽。”陈诩收回左腿, 开始咳嗽。头发凌乱地耷拉在脸上。 这一脚毫不留情,多少扯到了伤腿,一边咳又屈腰嘶一声。 脸咳得通红,骂:“你想压死我吗?” 哑巴没掉下床,倒确实也没想到他这突如其来的一脚,踉跄从身上翻了下去。 人在旁边坐着愣了会。 “一大早的,折腾不够了。”陈诩累了,拽着被子盖回去,“再看给你眼珠子抠了,睡觉!” 他眼睛闭着,费劲吧啦翻了个身,面朝里。 大概过了半分钟,身后窸窸窣窣的。 周见山跟着躺下了。 窗帘外透的光有点刺眼,陈诩抓起被子,恹恹朝脸上盖。 房间里安静了下来,好若什么都没发生过。 然而浅光里漂浮着的细尘洋洋洒洒。两人从微微喘到呼吸逐渐平静,像是真的睡着了。 被子抖落了下,朝身后匀了点。 从这天起,周见山老实了。 在家里垂眉耷眼的,手脚规矩得很,没再出现哗啦一下扑着骑人身上的情况了。 活照干,白天早早把饭煮好,中午去小张卤菜店买点菜,素拼辣,他不买。 买点不辣的拌菜,再捎个鸡腿或鸭腿。 回来时陈诩已经单腿跳到沙发上坐着等开饭了,两人坐茶几那吃。 他闷头往嘴里扒饭。周见山吃什么都不挑,什么都吃,能吃饱就行。 也不讲究什么好不好吃,他吃着都挺好吃。不一会碗里伸来个筷头,朝他碗里扔块鸡肉。 “下次买两份,一个还不够我吃的。”陈诩啃脆骨,“又不差这点钱。” 周见山腮帮子含着鼓囊囊的饭,看碗里那块肉。陈诩问:“听见了?” 他点头,听见了。肉夹嘴里吃了,又埋头扒了几口饭。 卤菜店调料多,口味重。周见山吃着咸。 从前他都是自己做饭吃,但陈诩这出租屋里除了电饭锅没开火的东西。没他发挥的地方。 吃过饭下午陈诩在沙发上玩手机时,能看见周见山会喝很多水,其余时间坐在小方凳上看那两本漫画书。 酒红色的密室终于过了。通关奖励是几件家具,陈诩的手指在上面漫不经心快速地点跳过。 全部收进仓库中。 出来到ui界面他转了会,目光停顿在右下角的家园图标上。 图标是个很有童话风的手绘彩色小树屋样式,从前陈诩都是一扫而过。 现在这么仔细一看,画得倒是很精良,色彩搭配也好。 一按上去,从小树屋上飞出来几只小鸟。 陈诩进入了家园。入眼一片空荡,比他的出租屋还要更一贫如洗些。 他靠那慢悠悠点来点去,不知点到哪里,正中央跳出个界面——“邀请好友共建家园”。 玩了这么久陈诩还不知道有这个功能。他点开看,上面显示:您还没有添加好友哦,请去大厅看看吧。 他看了眼小凳上看书的哑巴,不一会低头,退出家园,进新密室。 玩了会陈诩扶着沙发边站起来。 周见山抬头看他,合上书想扶。陈诩摆手:“看你的。” 第33章 目光一直跟着。他独自上院里,靠墙站那抽了根烟。 其实陈诩有点想戒了。烟也算一笔开销,一包十几块,一周好说歹说也得几包。 但不是那么好戒的。从前他抽粗烟,劲大。 住院后再买就抽细烟,带爆珠。一开始抽着没劲。 粗烟一根,细烟得两根。 他也不在病房里抽,能动了后叫周见山扶着他到外头去。 出来站稳了后就支使周见山去买东西,或者打水去。 一个人独自站在铁栏杆那,捏着烟,迎着风看楼下头来往的人。 陈诩回头看了眼。周见山坐在门帘里,隔着小树图案,朝他笑笑。 陈诩转回头,看天上扑棱翅膀飞过去的那两只鸟。 哑巴实在太纯了。 他还头一次见周见山这样的人。最近他开始好奇周见山的过往。 一个活在现代社会的人。究竟是在怎样的成长环境中怎样长大,才会如此像一个雏子,一块清透的翡玉。 不是装的,他看得出哑巴是真不会,是真不懂。 虽不怎么笑,但对着自己的所有笑都真心实意,没有掺杂半分虚虚的滑头。 他好奇归好奇,也不会开口问。毕竟一早他说过不问周见山这些。 这么多天也没见家里人来寻,估计干脆没家里人。 跟他一样。 问题不大。不会就不会,他能教。 天晴后周见山推他的轮椅,两人上了街。 这次打车去了城东的商场,轮椅折叠好塞进后备箱。 周见山抱他上车,到地从后拎轮椅出来固定好,再将他抱出来。 司机是个戴墨镜的大叔:“年轻小伙确实有劲啊,不过看着你也不沉。腿受伤了这是?” 陈诩笑笑:“骨折。” “伤筋动骨一百天,”司机“啪”地放下后备箱门,“来买东西啊?” 陈诩“啊”了声,“天冷了,看看衣服。”大叔:“下周还得冷呢,暴雨。” “是呗,今年雨水倒是多。”周见山推着他站在路边,大叔又聊了两句,倒车开走了。 别说,真挺热闹。跟他老城区那一片老房子老店铺是不一样。 一开始是周见山推着他走,后面陈诩自己握着方向杆开,周见山握住把手跟在后头。 商场有四层,人非常多,闹嚷嚷的。 一算,刚好赶上周六,到处是赶着假期出来逛街的人。 两人坐无障碍电梯去二楼看男装。陈诩拉袖子看款式,旁边人在翻吊牌,周见山手里是件深灰色加绒卫衣,前头正中间有个英文标。 后面带个厚实的兜帽,简洁大方的款式。 周见山看了眼,低头捏牌子出来,默不作声又放回去。 陈诩:“你试试。” 周见山看了看陈诩,摇头。 “不喜欢?” 也不是。他对吃对穿都没什么要求,但这里的衣服确实都挺好看。 一看质量就很好,对得起价格。 周见山没动,陈诩伸手将他放回去的衣服拿起来,上面又放了两件陈诩挑的。 薄袄,浅棕色皮质的,还有条裤子,布料硬实走线好。 跟夏天时在小摊上看见得完全不一样。 周见山比划:「很贵。」 陈诩挑眉:“让你试就试,缺这两个钱吗?” 试完出来,肩宽腿长,身板直挺。周见山真倒是个衣服架子。 穿得是陈诩挑的那套,皮衣配黑色水洗牛仔裤。 哑巴从前穿他的衣服时就已经挺利落的,现在一看,小麦色的皮肤使周见山在帅气的基础上又添了分不常见的硬朗。 配着那寸头,看上去真挺带感。 店员小姑娘跟店员小伙围着夸:“哇,真的很帅,这一套太适合了。” “像男装模特!真的不是模特吗?” 陈诩坐轮椅那看,看着看着有点美,心里挺得意。 周见山没回应几个店员,直愣愣地朝陈诩过来,脸上表情有点不大自在。 陈诩看出他这是不好意思,招手,“头。” 周见山就对着他低头。陈诩将帽子拉平整,“挺好,卫衣也试试。” 陈诩今天心情挺好,嘴角眼尾都微微弯着。周见山再抬头时,和那双桃花眼对上了。 商场里的灯在水润润的眸中璀璨明亮。 看得他有点晃神。 第30章 两人 两人在商场里逛了一下午。买了几套深秋能穿的衣服, 提着大包小包去鞋店试鞋。 逛了几家鞋店,一人买了双薄点的,这天穿正合适, 跟脚。 陈诩腿上打着石膏,坐那也不好弯腰。不方便试。 周见山半蹲着要给他换,手里拿着只鞋。陈诩坐轮椅上,一个蹲一个坐。 周围人声熙熙攘攘,有人朝这边看。陈诩低头看身下拿着鞋的哑巴, 觉得这场面幻视王子给灰姑娘试水晶鞋。 又莫名有点像求婚。 “我不用, 多大码我自己知道,”陈诩被自己这离谱的联想逗笑了。“这几双是我们家新款,销量最高,前段时间断货, 从总店才调来的。” 店员在一边推荐,陈诩跟着聊了几句,没要那新款。 从架子上随手拿了只, 跟周见山说:“这个,试下我看看。“ 手里是只黑色磨砂面的, 中帮,防滑橡胶底,厚实。比店员推荐的几双走线要密。 束口设计, 前面几根绑带,里面有层绒。 等再过俩月零下结冰了也能穿,底部花纹防滑。周见山接过去, 真挺好看。 他知道这大概是个品牌,从价格也能看出来。 “脚上的脱了,”陈诩下巴朝手里点, “那边有板凳。” 周见山干事是很利索的,哥叫他换他就低头换,换好后站起来跺了下。 陈诩看了眼:“行,挺合适。” 又问:“大还是小?” 周见山在白色底布上站好,比手语:「正好。」 “舒服吗?” 周见山有点犹豫。 陈诩嘶了声:“舒服就舒服,不舒服就不舒服,不说话是什么意思?” 周见山点头。除了价格以外,都很舒服。 陈诩现在小有积蓄,颇有点二话不说就是刷卡的意思。 越演越上瘾。他手一挥,指了指鞋:“拎着,去结账。” 周见山坐那换回自己的鞋,陈诩等了会。之后手握方向杆往结账处开,一回头哑巴没跟上来。 ”干嘛呢你,”陈诩问,“拿来付钱啊?还得去买被子。等会下班放学点,不好打车。” 对方看着他,“说”:「你的呢,哥?」 眼睛亮堂堂的,有点急切。胳膊又抬起来:「我一双就——」 就什么?陈诩眯了眯眼。二人中间隔了一米多远。 「就够了。」 周见山是怕给陈诩添太多负担,自己难找工作不说,房租没承担该承担的一半,吃穿还得让哥再掏点。 心里过意不去。 然而陈诩又是另一种心态。 他觉得自己把人给亲了,把人给撸了,那就得负责任。虽然两人的关系现在说不清道不明,但反正没谈,就这样稀里糊涂过也挺好。 好说歹说他是哥,弟这么懂事,值了。多掏点就多掏点。 周见山在有些时候挺犟,陈诩叹口气。转头喊店员拿了同款小两码的。 “过来吧。”他唤,“快点。” 周见山这才过来,伸手把住轮椅。 陈诩声音不大,就他俩听得见:“你穿挺好看,我用不着试。要是咱俩鞋码一样,连鞋都能换着穿。” 轮椅朝前移动,他松开方向杆,身子向后靠:“你哥我从小在鞋店长大,给你挑得都是好穿的。刚刚那双,等冬天把抽绳一系紧,跳到雪里踩都没问题。” 身后人默默听着,轻笑了声。然后一只手拨了拨陈诩脸边掉落下去的碎发,指头小心翼翼,再笨拙地掀起来,别至他的耳朵后面。 两人买好了鞋,又上楼买了床被子。楼上是家居城,卖什么的都有,除了床单被套还有各种家居百货。 人挺多,有男生推购物车,车前头坐个女生。 年轻小情侣神态柔和,时不时贴到一起耳语。陈诩坐在他的轮椅上,身后安静,回头看了眼哑巴。 旁边挤过来群人,他这么一偏头,首先看见得是周见山略绷紧的下颚。 其实是那双眼睛。对方的注意力暂不在自己身上,周见山密切关注着人群的动向。 小心避让,有力的小臂圈环着他,隔开一定的空间。 陈诩朝下看,轮椅后的两只手攥握得紧,所有东西都稳稳当当地被哑巴牢牢抓在手心里。 包括轮椅,包括陈诩。 没有人能撞到他。这个结论让陈诩生出一点奇怪的轻松,这种感觉是美妙的,但又危险。 他看自己微微颠动的伤腿,没说话。 第34章 眼下快十一月,天黑得早。他俩在家居那层大概转了圈,又去超市买了点方便面水饺之类的速食。 天凉了,一些吃食不放冰箱也坏不了。陈诩想买鸡蛋,小电煮锅也想顺手带一个。 如果有锅他俩就不用总上外头吃,陈诩虽做不好饭,但方便面这些还是能煮的。 光吃方便面没营养,到时候再打两个鸡蛋,放两颗小青菜,也就差不多了。 然而两人已实在拿不下,现在手里已有衣服,鞋,吃食,还有床小被子。 后面周见山推了辆购物车,陈诩怀里抱了些,自己开轮椅。 像电煮锅这种,陈诩顺手从购物软件上搜索了下。 发现网络上卖的比超市要便宜,其实被子也是网上要更便宜些,但这玩意是刚需,从网上买一天两天肯定到不了。 但今天买,今晚就能睡一个好觉。 陈诩很少逛商城超市这类场所。偶尔需要购买东西,进来后直奔目标,拿了就结账。 他不大理解那些在里头转来转去其实没买多少东西的人,是在说说笑笑逛些什么呢? 刘一舟就爱逛,和自己老婆逛,和陈诩逛。 逛就逛,舍不得出去,什么东西刘一舟都要摸起来看看,从毛巾拖鞋摸到茶杯瓷碗,最后摸到狗粮。 陈诩早就没了耐心,急着出去,结果一歪头这孙子蹲那玩狗的咬咬棒,傻乐,智商很低的样子。 他彻底着了:“养狗了吗你就摸?好没好?走不走?” “好了好了,走走走。”刘一舟站起来,眼睛还恋恋不舍:“现在没狗,那以后不是也许能有么。” “也许。” “得问我老婆养不养。” “滚。” 不看狗粮,又看玻璃杯。拍陈诩肩,语调兴奋: “这杯子好看吧?透得很,颜色也好看。我老婆买了两个,晚上回家喝点杨梅酒,别提多舒坦。” “拖鞋,情侣款,我说左边那个怪物头的好看,你嫂子非要小猫的,最后买了两双小猫拖鞋。我说哪有男人穿小猫拖鞋的。卧槽你别跟别人说啊……” 陈诩露出笑容:“一定说。” 然而今天这么一逛,不知怎么的,拖鞋也想看看,睡衣也拎起来摸摸。 就连牙膏他都想再买一盒:“这个味没试过,你喜欢桃子味么?” 问了又感觉这话怪怪的。搞得跟手里拿得不是牙膏一样。 他俩买了一堆东西,出门时天已经黑了。 打了辆出租,周见山帮他抱上车,到后面放东西。 陈诩发现很巧的是司机居然还是他们来时的那个,墨镜大叔。 大叔嚯了声:“大采购啊,买这么多?” 周见山说不了话,手里有东西,也比划不了。陈诩发现周见山近来对他人的言语有了想要回应的反射了。 陈诩笑,抬声:“家里东西缺得多。” 很快放好了东西,司机关后备箱门,周见山从侧边上来,身上带股凉气。 车里暗得很,没开灯。司机问了个地址,启动引擎打转向灯。 这会放学有一会了,路上没有那么拥堵。司机是个挺热情的人,陈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冷吗?冷我给车窗关了。”大叔问。 陈诩打了个哈欠,困了,声音里带点懒洋洋的倦意:“还行,那关上吧。” 车窗上移声。大概听出来他话音里的疲惫,之后的路程大叔没有再说什么话。 城东离出租屋挺远,开车将近二十多分钟。关了车窗后空间密闭,很安静。 时不时听见转向灯咔哒咔哒声,不知何时他闭上了眼。 陈诩没有在车上睡觉的习惯,他一个人惯了,坐车睡觉容易过站。 也不安全。所以无论多困多累,在车上他都睡不着。与之对应的是每晚无论玩手机看电视到多晚,不正儿八经关灯睡觉,那陈诩就能一直不睡。 不会出现头一歪靠在哪,手机没充电就睡着的情况。 他的大脑中有一根神经紧绷绷地吊着,吊了好多年。车身颠簸,陈诩感觉太阳穴有点疼。 昨晚睡到半夜,陈诩迷迷糊糊醒了一次。 那块小薄被大半在他身上,周见山的胳膊露在外面,像今天圈环轮椅那样圈在他的头顶。 他伸手碰了碰那黑影,被秋天的夜浸得很冰。陈诩那样看了会天花板,将杯子展开,往中间睡了点。 两人都能盖到那张被,后来陈诩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再次睡着,后半夜没那么冷了。 两人的体温你烘着我我烘着你,一觉睡到天亮。 陈诩的脑袋向后仰靠,这个姿势不那么舒服,颠簸中他的脑袋就一晃一晃。 喉结也一晃一晃。 从陈铭生和冯兰相继离开的那年起,那根神经就一直没放下去过。 那是他一夜间一无所有的十五岁。 好一会后,一只手在黑暗与寂静中抚上他的颊边,很轻很柔的。 先是用指尖捋了捋他紧蹙的眉,再之后。 周见山将那颗随着颠簸晃动的脑袋,轻轻揽靠在自己的肩。 第31章 被窝 司机往倒车镜看了眼, 车后的两人安静倚靠在一起,头发长的那个像是睡了。 车无声开着,陈诩没睁眼。他不知道现在驶到离家的哪一段路。 周见山的肩头发硬, 却宽阔。陈诩枕在那片肩上,对方稍动了动,小幅度又很努力地为他的脸与脑袋留出尽量舒适的空间。 后面扎小揪那有点疼,陈诩还是没动,就像是真的睡着了。 不一会脑后细细的疼意跟随束缚一并消失。皮筋掉了。 他确实困了, 大脑里是片红色的黑色的混沌, 身体有规律地轻微起伏着。 掉了就掉了吧。 偶尔眼皮上亮了瞬,大概是从外照射进来的车灯。这光束很快淡去,又或者说是从他的视网膜上消失,像是被人拦腰截断。 呼出去的气息打在一堵墙上。 陈诩将眼睛睁开一点, 没开顶灯的车后座重新陷入昏暗。自己面前是只张开的掌,掌心向内——周见山在用手给他挡光。 他半阖着眼那样看着,额头与对方的脖颈相贴。那只手太大, 陈诩想,大到几乎可以覆盖住他的整张脸。 指节上有薄茧, 手指匀长,掌宽。 哑巴的身体僵硬,大概是怕吵醒他, 又怕他睡不舒服,整个人坐得直溜。 窗外又驶过辆车,车灯一闪而过。陈诩的听力, 嗅觉,视线。一切都沉寂在这昏暗的车后座中了。 唯独额头那儿的热清晰。 从周见山的角度只能看到一颗圆溜溜的头顶,窗外路灯淡淡的黄光落进来, 睫毛在哥的脸上叠加出道柔和的阴影。 他喉咙干,偶尔喉结微微颤颤地滑一下,一动也不敢动。连呼吸都放缓。 车不知开了多久,时间好像被抽成真空。“到了。”车停了。 车窗下移声,司机头探出去:“是这吧?要不要再朝里捎一截。” 陈诩挤开眼睛,大概因为车里太安静,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意识涣散,真的睡着了。 脖子那有点酸,张嘴时嗓子哑,“不用,”他从哑巴身上离开,浑身有种刚睡醒的迟钝,“巷子——巷子窄。” 他停了一秒,“进去不好掉头,”陈诩清清嗓子,“没事,我们就住里面没多远。” “行,”司机按顶灯,四周亮了,拧开门下车,“后面还有东西。” 周见山也跟着要下车,一抬胳膊动作僵直半秒,门咔嚓声响。 陈诩抬了下眼。 “麻了?”他低头在座位上找东西,很明显没找到,边弯腰嘴里嘀咕,“掉下面去了吗……” 车门邦邦轻响了两声,周见山站那,递给他根皮筋。 “你捡着了?”陈诩接过,哑巴笑笑,关车门去后面搬东西。 后面窸窸窣窣,塑料袋响声,司机和周见山说话:“那边…里头那袋也是。” 隔着距离听不真切。 陈诩坐那等,掏手机看了眼,七点了。不一会车门再次被人打开,周见山弯腰进来,将他抱出去放在展开的轮椅上。 放完蹲在那没急着站起来,给陈诩调整脚托。 比手语:「可以吗?」 “行,”陈诩说,“我自己开,东西我腿上能放点。” 司机大叔挺热心,看他俩大包小包不少东西,又坐轮椅不方便,帮着提了点。 刚进小巷,陈诩听见大叔啧了声:“你们这有房子出租啊?” 他抬头随视线看去,司机旁边有根灰色电线杆,上面贴着张写着字的彩页纸。 字不算大,近视看不太清。纸张倒是新,大概才贴上去。 白天他俩出来时还没有,又或许贴了只是他没注意看。 “有,还不少呢。”陈诩怀里抱着两双鞋,叠着摞起来。 “你要租吗?”周见山拎着被子衣服在他旁边跟着,陈诩用下巴抵住鞋盒,“说是都往城东那边去了,所以老房子空出来得多。” 第35章 “害,你猜怎么个情况,”司机停下来,放下东西对着彩页纸拍了张照,重新拎起来走。 “本来一直跟着我爸妈住,我跑出租,我老婆上班,都忙,想着我爸妈平时能帮着带带孩子。” “结果我爸前些天中风,我家就我一个儿子,现在我跑完车得回家接我妈的班。大人忙点没事,孩子跟在后头折腾。我和我老婆合计干脆租房把孩子带出来住,也上小学了,作业多。” “老年人,容易生病,”陈诩说,“这前头就是个小学,孩子在哪上学?” “就这个,”司机大叔扬下巴,“黎明小学,对面那头我都问过了,没有房,这边还就没来过。” 陈诩在蓝色铁门前停下,“这边巷子深,不那么好找,没来过正常。”他从口袋摸了两根烟:“谢了,哥。不是好烟。” “小事,东西也不重。”大叔摆手,“这声哥叫得我舒坦,在外很多人喊我叔,其实我刚四十,长得沧桑了点。” “帅的,”陈诩手仍举着,“拿着,不值钱。” 大哥这次没再客气,接过去,陈诩这才发现大哥两道眉毛浓,方脸,取掉墨镜后看起来挺正派。 “走了,有缘再见,”大哥笑了声,指指周见山,“哥俩感情挺好。” 陈诩笑起来,一偏头,路灯下周见山眉眼松动,眼尾弯着往自己身上看。 他其实想说自己住的这小院里就有房出租,但到底没说,一是不知道对方具体什么需求。 二是房东小蒋最近没消息,也不知道到底还往不往外租。 三是周见山的眼睛被路灯这么一晃,还真是亮堂得很好看。 得亏他俩买了厚被子,吃完饭周见山将床下多垫了层他俩提前拿出来晾好的褥子,当天晚上陈诩睡得很好。 周见山也睡得很好。第二天阴天,外面刮大风,两人醒时,风从窗户缝隙朝里呜呜吹着。 听着挺尖锐,挺瘆人。 手伸出去,有点冷。小城昼夜温差大,早晚大概只有五六度。 然而中午又有个十几二十度。 陈诩又把手缩回来。被套也是才洗过的,整个被窝香喷喷暖洋洋。 他躺那看了会窗户外的灰墙和天空,确认并没下雨后,翻了个身。 周见山也醒了,看见他转过来面对着自己,对着陈诩笑了笑。 很纯粹的笑,有点羞涩。 这么一笑,陈诩的心就软了几寸。大概此时此刻确实十分惬意,他俩哪里也不用去。 也不饿。昨晚周见山后来去外头街口炒了两份面,每份里都加了个鸡腿。 他和哑巴可以在被窝里一直睡到中午吃午饭。 陈诩伸了个很舒展的懒腰,头发被揉得乱糟糟的。他的发质和周见山不同,很软。 以前混的时候每天出门得拿定型喷雾狠吹,毕竟没有哪个大哥说着说着话头顶的头发和发揪会慢慢地塌陷下去。 他抬胳膊从被子底下揽住哑巴的肩膀,拍了拍。 之后抖落紧被子,确保没有缝隙可以漏出去二人周边的温度后。 陈诩张开了双臂。 第32章 罪恶 一直到陈诩去复查前的这段日子, 两人过得还算悠闲。吃了睡,睡了吃,他换了大流量套餐, 这下不用怕流量用多超额扣费了。 晚上他俩洗漱好躺床上,陈诩会找部电影或者电视剧,带着哑巴一起看。 他好找些恐怖灵异片,或者犯罪类的影片,反正都很血腥重口。一开始自己举手机, 眼睛眯起来, 预防些突然出现的惊悚画面。 期间一偏脸,枕头边上的周见山眼睛瞪得大,全神贯注在那屏幕上。 “有人看这部电影都被吓出心脏病了,”陈诩挑眉, 好为人师,“我教你,你就记得里头的鬼都是假的, 这么一想压根不吓人。” 哑巴这幅模样让他很受用,不由自主地就想装一装:“情情爱爱的那些没什么意思, 晚上就得看这种的才带劲。” 陈诩从没有独自看过恐怖电影,他从小就胆小怕黑,只不过出门在外不表现出来就是了。 周见山挤个笑。仔细看能发现那笑里含着点疑惑, 但陈诩此刻已无心顾及其他。 其实周见山压根没趟出来有什么吓人的地方,声效咋咋唬唬的,主角也不知道开灯。 村里的夜晚才真叫个吓人呢, 那枝干茂密的树林里黑得像是能吃人。 但其实村里的晚上星星又很亮,不用开灯都亮堂,就是透不过层层的树叶。四周远远的是片广阔空旷的寂静, 野兽可以蛰伏在任何一个隐秘黑暗的角落。 他只是觉得新奇。周见山见过很多人使用手机,贴到耳朵边上能说话,张虎子妈就是从电话里知道张虎子爸在外不仅输光了家里所有的钱,还搞大了别人肚子的。 电影还在走剧情,进度条快过半。然而从播放开始光是音效渲染得让人有点发毛,没有什么过于刺激的地方。 陈诩近视,手刚把屏幕往自己这边移了点,一个鬼却猛地蹦了出来!对着他满脸是血地张牙舞爪。 “哎哟卧槽!”陈诩人一个哆嗦,手机险些砸到脸上。 周见山还没反应过来,手就被人抓起来往里塞了个东西。 陈诩把手机朝哑巴手里一塞,烫手似的立刻松开:“你拿。” “我手酸,你好好拿,都碰到进度条了,”陈诩面不改色,清嗓子朝被子底下钻,“不用怕,啊,哥在这儿呢。” 周见山朝旁边看一眼。俩人离得近,手机就那么点大,要想都能看见屏幕得头挨着头。 那颗脑袋贴着自己的耳朵嗖地朝下移动,眼挤成条缝,头发揉得乱:“晚上还挺冷,你冷不冷?” “嗯?”人在自己腿边扭动了会,再钻出半张脸,从鼻尖到嘴都没入被子中:“问你话呢?冷就不看了。” 周见山顿了大概三秒钟,直到被子上的那双眉毛渐渐拧起,才眼尾朝上弯起那么点地摇摇头。 不冷。 陈诩有点失望。他被刚才那张鬼脸弄得有点魂不守舍,完全没注意到哑巴眼角的那点笑意。 自己一个大男人都让吓成这样,那年纪更小的周见山只会更觉得吓人。陈诩心中生起些愧意。 他朝手机屏上瞥一眼,飞快挪开。晚上八点半,总不能说困,现在也不好直接说不看了,那不摆明了说他陈诩害怕吗? 思来想去他啧了声:“怕吗?怕就跟哥说,哥就不带你看了。” “没事的,”陈诩难得贴心地安慰,循循善诱,“你看得少,害怕也正常,像我平时看得多,对这些就免疫了,心里甚至连点感觉都没有。” 周见山再次停顿,再次摇头。 陈诩现在不仅觉得魂不守舍了,还倏然冒出团火。 刚要发作,周见山将摇到一半的头硬生生更改了运行轨道,生硬地向下点了点。 那团火哗啦一声又灭了。陈诩舒坦了,胳膊摊开将健硕的弟朝自己怀里揽:“还不好意思说啊?你看你这人嘴硬的,怕就是怕,不怕就是不怕。” 陈诩笑得爽朗。哑巴那么大一条人,抱还就不大好抱。 只好将那颗寸头朝自己肩膀上按:“跟哥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手机你自己看就行,不用往我这边偏了。” 他肆无忌惮忽视自己的手机,周见山靠在他的颈窝上,从上往下看还真是个挺害怕的样。 后来又一起看了几部电影,陈诩依旧眯着眼看。他倒是还好,手机都叫哑巴拿了。周见山确实是吓得不轻。从开始时陈诩问他害不害怕,到自己主动打手势比划:「哥,有点害怕。」 提心吊胆的陈诩才一块大石头落下去,把结结实实的一个人朝自己怀里一揽,肌肉硬长胳膊长腿,热腾腾的踏实。 还怕哪门子的鬼? 一举两得,与此同时自己还在周见山面前树立了勇敢可依靠的形象。说到底这哑巴还得谢谢他呢。 他俩这样一天天过日子,大采购后后没几天陈诩买的小电锅到了,快递寄到巷口边上的小卖部。 周见山“说”他去拿,陈诩不放心,怕他弄错单号什么的。跟着一起到那才发现完全是自己多虑了,老板坐那看电视:“陈诩的啊?头一次见你有快递,都在那边堆着呢。三件。” 小店只开扇窗,拿快递要从侧门进。 门没锁,一推就开。老板是个头发有点稀疏的老头,姓张。两鬓白,喉结下的皮肤松弛发红,年轻时好喝酒。 张老头看他一眼,手心攥着的一把瓜子壳朝垃圾桶扔:“腿还没好呢,什么时候能拆?” “快了,快了。看乒乓球呢?”周见山弯腰在冰柜旁边堆的纸箱中翻找。赛事吹哨声,陈诩说,“叔,拿两包上次那细烟。” 老板拉开玻璃柜门,“是呗,赛点了。”两包烟撂桌上,“最近买得没那么勤了,挺好,年轻人还是少抽点。” “扫过去了,”陈诩笑笑,“是呗,准备戒了。”他收手机,喊哑巴,“回家。” 第36章 白天周见山推他上外头晒晒太阳,晚上从路边买点小吃,馄炖面条,或者鸡蛋灌饼。 吃完再回家,洗漱好躺床上看电影。 陈诩不知道自己这腿能恢复到什么样,平时他不去想这些,蒙住眼睛过。只是偶尔这事会时不时出来在他脑子里晃那么一下。 当时车祸险些撞着的孩子家长在他住院时拎牛奶来看过。 夫妻俩三十来岁,瘦黑。衣服穿得挺板正,鞋面发黄,原本是双白鞋。 领口那拖着一根长溜溜的线头。进病房两腿一弯先跪下,陈诩看见对方从裤脚下露出来的白袜子。 在身上衣服对比下显得晃眼。应该是新的,针脚劣质粗糙。地摊上十几块钱一把那种,穿两遍就起球。 “恩人,”先是这么喊,眼泪就流下来,头磕得咣咣响,“对不起你!不知道怎么报答,没把孩子教育好!” 陈诩吓一跳,叫人起来。不起。 夫妻俩外地来的,推车卖小吃,人多时忙得团团转。 孩子小,平时大人摆摊,小孩就在附近玩。那天突然朝外头跑,大人忙完一找人,孩子没了。 再一看,跑来个人说前面出了车祸,孩子妈妈腿软,面色发白被人架着拖过去。 男人女人要给他塞钱,陈诩没要。不要也不行,硬塞到被子下。 临走时眼睛红肿,两人跟着别人后面坐电梯。 陈诩叫哑巴把牛奶和钱送下去,过一会周见山拎着牛奶回来了。 钱反正没要,牛奶第二天拆开给病房里的人分了点。 这种时候他会发会呆,然后歪头看周见山。看一会,抬手搓一搓那个近在咫尺的脑袋,发茬硬,戳手。 但没松开,从脑袋摸到后脑勺,然后摸到脖颈脊背。 小屋里他若不说话就不会有声音。这份安静有时让陈诩觉得安定,有时又让他突然感到说不上来的焦躁与愤怒。 胸口堵着团东西,然而周见山其实什么也没做。黑色的瞳孔还是一片海那样注视着他,对着他笑,干净的,没有任何欲念的。 好像光是只看着他都感到满足的模样。又或许只是他自作多情。 反正陈诩觉得自己他妈跟精神病似的。 他会一些格斗技巧,跟人打架用巧劲,反应快,敏捷。陈诩有时会像突然无法忍受这安静般,挑衅一样像条八爪鱼用力抱着周见山。 左腿抬起来锁住对方,邦邦拍哑巴的背。他的四肢疼痛,力是相互的,周见山一定也疼。 其实陈诩很想跟哑巴打一架。自己一拳砸到对方坚硬的小腹上,最好周见山再朝他胳膊上狠狠咬上一口,不要松嘴,用力咬出发青发紫的牙印。 陈诩觉得自己需要疼痛。 但周见山并没有任何回击,只是缩了下脖子,再很安静地抬眸。 那道目光中并没有审视,只有无尽的包容,发沉,见不到底。 却柔,像一面浪。陈诩就叹口气。 他在眼前那张薄唇上用指腹狠擦一下,凑上去发了狠地咬一口,“咬我。”他说,“报复我。” 哑巴不咬,光用舌尖舔舐那伤口。陈诩闭上眼,周见山现在像一只体型庞大的猫科动物。 大概像猎豹,或是只沉默的老虎。只是周见山的舌头上并没有倒刺。 于是陈诩上下牙一搭,疼意尖锐,他咬破自己的下唇。 铁锈味混合在一起,弥漫于齿间。那不算是个严格意义上的亲吻,他们不是恋人。陈诩猝然分开,猛地平躺回去。 周见山欺身俯下来,他转了个方向背过身。陈诩看得见对方眼中的失落与茫然。 他不适合。不适合开始段感情,不适合扮演一个正常人。 只适合混乱的无序地,在罪恶的纠缠中坠落。 然而那抹失落又刺痛他。几分钟后陈诩再次转回身,手从对方胳膊下掏过去,于是哑巴落在他身上。他们无声拥抱,紧到喘不过气。 好像没有明天,他们在等待末日。 他闭上眼。 这块巴掌地,是他们的家。 第33章 拥抱 十一月月初, 陈诩去医院拆了石膏。拆完后人有点发飘,腿上一下少了重量的束缚,居然有点不习惯。 走起路的感觉很陌生。原以为拆完石膏就能正常行走, 结果右腿还是使不上力,一走一滞,看起来比之前明显得多。 医生说,“正常,”指了指片子上的一块阴影, “你有旧伤, 恢复起来肯定比人家伤一次的要慢。急不得。” 陈诩告诉自己,那就不急。回家后他洗了个痛快的澡,就是有点冷。浴霸的暖灯只幸存一盏,开着有点用处, 但多少在只有几摄氏度的天气下显得不太够。 他弯腰往身上打沐浴露,发现右腿比左腿细了一圈,病态的白, 还有点轻微的浮肿。 陈诩飞快打完泡沫,对着花洒冲干净, 然后闭起眼睛,用花洒冲脸。 他开始尝试锻炼,白天在小院里一圈圈行走。周见山站门帘那看, 风吹日晒下刺绣小树的颜色已经淡了许多,哑巴打手语问:「累吗?」 陈诩摇头,周见山出来给他端杯水。 “动物园那些关了太久的动物, 身上会出现刻板行为,”陈诩说,“像这样一圈一圈地转圈走, 或者沿着数字8来回转圈。” “我怎么感觉跟我这差不多呢?”他喝完那杯水,叹口气,“上外面转转吧。” 之后陈诩开始在巷子里转悠,走得慢,有时遇见邻居还会打个招呼:“陈诩,石膏拆了啊!散步呢?” 陈诩跟老大爷一样背手立定,“拆了!”他说,“儿子上补习班去了啊?我遛弯!” 无论他到哪,周见山都一直无声跟在他身边,人高马大跟保镖似的。 挺威风,小巷里大家都知道这是陈诩的远房弟弟了,有时也跟周见山打招呼:“跟你哥出来转呢?” 周见山点点头,电动车朝前面去了,他低头拧开保温杯,给陈诩倒了杯不那么烫的水。 巷子过条马路后边就是个有些年数的小公园。里头树多草多,不过眼下深秋,树叶基本都掉差不多了,还剩光秃秃的枝干。 于是陈诩跟周见山又去那里转悠,空气倒真是挺好,一连又晴了好些天,带着人的心情都变好了些。 就是这么转了一个多星期,陈诩的右腿依旧没有好转的迹象。 还是一走一滞。某天陈诩突然不愿起床了,到了平时外出的点也没见起来。 周见山“问”:「出去吗?」 “不去,”陈诩的声音瓮里翁气,“走个屁,爱谁谁吧。” 不外出在家又着急,他开始研究吃的。 有了小电锅后,陈诩跟哑巴基本在家里煮东西吃了。小锅挺深,煮个二人份的泡面或是水饺绰绰有余。 陈诩买了两盒鸡蛋,觉得光吃面没什么营养,尝试用小煮锅煎蛋。 他蹲那,朝锅里倒了层从超市买的油,打进去两颗蛋。 在出租屋里煎有油烟,会往被子跟衣服上飘。他使唤周见山拿了个插排,长长的线拖到门边上,自己蹲门口拿把锅铲鼓捣那小锅。 他能做熟些简单的食物,毕竟十几岁就开始独居,生活逼着他学会如何喂饱自己。但好不好吃那确实没办法细说,看心情。做饭是需要天赋技能点的。 刚好陈诩没有。这玩意没有就真没有,跟有的人天生五音不全,或者路痴找不到方向一样,没办法强求。 鸡蛋一面还没煎成型他就急着翻,铲子一掀,油炸几滴出来。 陈诩嗷地嚎一嗓子。 旁边的周见山立马起身过来了,似乎很紧张,嘴角绷得紧。是那天陈诩从医院刚醒来时见到过的模样。 板着脸,看上去像是生气了。其实陈诩知道哑巴只是心疼他,但这总叫他不由自主会想起冯兰。 从睁眼到闭眼,冯兰好像在他面前一直是类似的神态,一言不发,嘴角下压。 浑身像背着一根弦,那根弦不断地在被拉紧,绷直,到最后连道风拂过都能够吹出道尖锐的吼声。 “冒失,马虎,鲁莽,”一连串的词落在他身上,手指戳他的太阳穴,再钉一锤,“什么事你都做不好,我真的对你很失望。” 近来陈诩总是想起从前的事,很奇怪。 就好像他最近笑得太多,这些影子要跳出来朝他太阳穴上给那么一下,好叫他不要得意忘形。 周见山架着人去卫生间,抓住陈诩的手往开着淌水的水龙头底下放。 人先是没什么动静任由他摆弄,不知道在想什么。几秒后将手抽着往后躲了躲:“放开吧,你抓得我疼。” “出去,”他说,“我自己弄。” 声儿不大,淡淡的。隔着哗哗响的水流听起来其实不大清晰。 手背那已泛起几个火辣辣的红点。陈诩白,一衬托那烫出来的痕迹就更红。 但周见山听见了,松开手。陈诩低头,双手撑在洗手池那,小臂用力。水龙头依旧哗啦啦在响。 第37章 头发落在眼尾,虚虚遮挡住半张脸。看不出什么表情,但很明显状态不对。 周见山没再坚持,转身出了门。 直到那背影消失,陈诩才终于动了动,抬头朝外看了眼。 他没说话,不一会低头将手背放到水流下。深秋,水温跟天气一样凉。 冲了不知道多久,整只手被冻得有点僵硬,皮肤上的那股烧灼的疼痛散去。他关上水龙头,挤了点牙膏涂上。 陈诩没立刻从卫生间出去。他走到里面那堵墙那拉开小窗,摸出根烟。 “咔嚓。” 打火机扔进垃圾桶,他捏着那根烟,看外头那只长大了些的小花狗。 不知道哪家养的,或许是巷子里的大家一同养的。皮毛不算干净,但身上有肉。 陈诩叹出口很长的白雾。他心里门清,自始至终跟哑巴没关系,他自己的问题。 像只随处应激的炸毛的猫。自个小时候过得不好有心理阴影,拿别人发泄算什么个事? 跟那些七彩头又有什么区别。 周见山应该对他感到失望,应该与冯兰一样对着他露出那种厌恶的神态。 或者像陈铭生那样开着红色皮卡,明知家中无人,依旧将他装着口算册的书包,自己叠好怕占位置,实际在空间很大的皮卡里根本占不了多少位置的校服外套。 掉出来的被老师画了朵小红花的乘法口诀表,脱下的潮湿的鞋子,连同陈诩这个人。 都一起,完全地丢弃在大门紧锁的外公家门口。 三年级,他的个头还不算高,被养得不是很好。与同龄同学相比,他要更加瘦小。订校服时尺码是班里倒数第二小。 第一小是个跳级生,比陈诩小两岁。小小年纪戴副眼镜,笑容不多,书包重,总是朝地上看。 陈诩不知道他在看什么。 陈铭生和冯兰吵完架之后就这样,火气迁徙到他的身上,熟练,因为不会产生任何后果。被丢下车的陈诩也同样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这样对待。 他站门口拎着自己的一堆东西,身后板板正正背着自己的书包。那辆什么都不剩下的红色皮卡从车尾管喷着黑灰的气体,车身喘着咳着离去了。 他在那站了挺久,站不住了就靠在一辆不知道主人是谁的生锈三轮车上歇脚。 之后到小院的台阶上坐着。也坐了很久,门旁边不远是一个许久未倒的垃圾桶。 一直到天色慢慢暗下去,陈诩都没有等到任何一个人。脚边只有被他重新整理好的行李。 他经历着最漫长的等待,问不到,寻不到,触不到。只是被扔掉。 只是在报复,而他是祭品。陈铭生在报复,冯兰在报复,外公更是在报复。长大点后的陈诩心想真是草了,老子他妈他爹的招谁惹谁了? 等陈诩再开门,鼻尖闻到股油润的香味。周见山蹲在门口,门帘用绳子系上,袖子朝胳膊肘捋半截。 正拿着铲子在锅里翻动。 他站那看了会,走到门边,见锅里有两个完整的煎蛋。表皮金黄,翘起脆脆的酥边。 周见山听到声音抬了下头,看见他后眉眼舒展开来,朝他笑了一下。 陈诩靠着墙,垂眸看哑巴,没说话。 锅还热,周见山又低下头,用铲子扒拉,大概是怕糊底。 这么看了会,在油脂滋滋啦啦的声音里,陈诩才很突兀地问一句:“你怎么不讨厌我呢?” 说是问也不对,不是询问的语气。陈诩:“你不觉得我有时候挺无理取闹么,不是突然锤你两拳头就是把你嘴唇咬出血。跟狗似的。” 周见山蹲那翻鸡蛋。 “煎个蛋我都能让烫着,”陈诩:“什么都干不成,要不就是突然摆那个臭得要死的驴脸,阴晴不定随时翻脸。” 他絮叨念:“鲁莽冒失马虎,还瘸,以后得更瘸。说不定工作都找不到,你跟着我大概率以后饿死,你哑我瘸没钱。” “现在要走我不怪你,趁着我还没问你要房租。”他看着周见山的后脑勺,和那只在锅里停下动作的手。 陈诩很短促地蹙了下眉,空气安静数秒,他才接着朝下说:“人心都是肉长的,我也不是一块石头。等以后我离不开你了你再想走,我就他妈的揍死你。” 哑巴终于被激怒了。放下锅铲,人站起来。 陈诩心说来吧打一架。 结果周见山只是从下而上地抱住了他,胸膛贴着胸膛,腿根贴着腿根。 陈诩的腰向后弯曲,那重量压在他的身上,后背被有力的臂弯托住。像两棵枝干生长在一起的树。他闭上眼,胳膊在对方背后收束。 掌心抚过那片脊背,就像此刻自己头颅后正轻柔抚过的那只手。 他想,应该不会有比这再用力的拥抱了。 第34章 等待 于是那些近日来扰乱陈诩心绪的东西又在这个拥抱中消散了。 锅里微弱的油脂滋啦声。陈诩先松手, “行了,”他朝外力度不大地推了下哑巴,“鸡蛋要糊锅了。” 周见山的手还揽在他腰后, 陈诩背着胳膊去抓那掌。刚摸到时微凉,大概是手背。很快自己的手先被对方握住。 “哟,还舍不得放?”他笑起来,这会是真感觉坏心情跑得差不多了。乌云悄无声息地被风吹走,“嗳, 问你。” 距离一近两人的身高差就显了出来。陈诩要抬点头才能看见哑巴的脸, 不然面前只有一块浅浅胡茬的下颚和嘴。 周见山低头看他,眼尾那朝上抬一点。 陈诩的话在问出的前一秒又咽回去。他把脸贴到对方的下巴那揉揉,被蚂蚁蜇似的疼。 “刮没刮胡子今天?”陈诩把唇贴上去,咬了下哑巴脸颊上的肉。其实没什么肉, 他纯粹是腻乎劲,“扎人,你是刺猬不是?这么大小伙子怎么不刮胡子呢。” 他抬手抱住那张脸, 脑袋后仰又左右看了会:“哟,是哥错怪了, 刮了。都有血口子了。” “你是不是手法不对,”手指在两道棕色的小口子那摸摸,“晚上洗完澡我教你, 刮得时候有个角度,得找好。不然可不得刮破呢?” 周见山点头,笑。 这不像陈诩。但陈诩也想不通自己为什么此刻就想这样做。 小时候遇见可爱的小猫小狗时他也喜欢这样, 揉毛茸茸的脑袋,把脸埋上去贴贴,闻那股热烘烘的味儿, 再凑上去啃两口。 用牙齿磨着动物的小耳朵,力不大。他发现周见山身上也有那股热烘烘的味儿,像是在阳光底下暴晒过。 这味不只从衣服上传来,也从小麦色的皮肤上传来,就连其下跳动着的脉搏血管中也有这股气味。 新鲜的活气简直是从哑巴的毛孔,头发丝,骨头眼里冒出来。周见山似乎不知道什么叫难。 他不出门锻炼的这几天周见山反倒会在下午出一会门,出门前先把热水烧好,衣服晾上。报备:「我去南市场。」 陈诩说知道了。周见山又问:「想吃什么?」 他猜测哑巴是去找工作,除了这一点以外,周见山不会了留他一个人在家里。 但碍于很多因素,两人都默契地并没有点破。 陈诩说吃什么吃什么。然后周见山出门,晚上带着陈诩点名的吃食回来。 陈诩抓住对方的那几根手指,摩挲着攥了攥,之后才松开:“ 吃饭吧,饿了。” 两人把鸡蛋盛到干净碗里,周见山拿来三包泡面。 锅屁股后头的电线摘掉,端去外边小院的水槽里洗干净。回来后蹲那,先用卫生纸将插线口里的几滴水摁着擦了,才把电线插回去。 “心挺细,不错。”陈诩坐在沙发上看,他的腿蹲时间长还是吃不住劲儿,“水开再下面,什么是水开知道么,等着看锅里什么时候冒大泡。” 他认为哑巴不会做饭。毕竟刚开始来连电饭锅都用不好,这几天也都是他在煮面煮水饺。 虽然泡面煮囊水饺煮破,十分难吃,但都熟了。周见山非常给面子,吃得香。 吃完也都还活着。 陈诩看着手机屏,有一搭没一搭地指挥:“冒大泡了吗,冒大泡就放面。” 周见山把面饼放进去,小锅咕嘟咕嘟响。陈诩:“对,然后调料包,酱包——碗柜里有剪刀,撕不开就剪开,放两份的料就行不然咸。” 柜门开关声,不一会香气飘出来。陈诩腿翘茶几上,闻着香味玩游戏:“行了,盖锅盖煮吧。” 周见山抬头看了眼。 这就是陈诩会把面煮烂的原因。陈诩做饭的原则非常死板,但同时又十分机动。调料看心情放,咸了放水淡了加盐,但无论做什么,锅盖一定要盖上。 不然他认为不熟。 然而这一盖上就忘记了时间,能煮个七八分钟。 陈诩玩到一半,周见山给他端了碗卧着煎蛋,卖相非常好的面。面条起来刚熟,但盛到碗里后被汤的热量一激,吃到嘴里的口感就刚刚好。 第38章 陈诩感到惊奇,“比我煮得好呢?”碗没直接给他,放在茶几上推过来。陈诩退出游戏,拿筷子夹面,“熟了么这?” 他吃了口,“熟了,”陈诩挑眉,“别说,真别说,真比我做得好吃。原来你会做饭啊?” 周见山坐在对面的小凳上吃,听到这放下筷子,鼓着腮帮子打手语:「会一些。」 想了想转身指了下锅,比划:「还有。」 “我这够了,”陈诩说,“你给我盛多了。怎么,怕你哥吃不饱?我饭量不大,下次你给自己多盛点。” 周见山笑了下,点头,又往嘴里夹了一筷子,吃得呼噜噜的。 哑巴吃饭香,他也跟着能多吃两口。陈诩现在不像夏天时那样瘦得吓人了。 他从自己碗里没吃过的地方给哑巴夹了点,“会一些是多少?”陈诩来了兴致,“连炒菜炖肉都会吗?” 周见山又点头,陈诩嚯了声:“没看出来啊,等丽丽姐回来,以后我们买点菜在家自己做吧。” 很稀疏平常的一句话,但两个人都觉得浑身因此变得轻飘飘的。“以后”实在是个没办法不让人产生希冀的词组。 下午周见山报备完又出了门,陈诩独自在家,居然感到有点不习惯。 出租屋里少了一人,空间大了很多。要不是铁丝上挂着的衣服,门口换下来的哑巴的拖鞋,窗台那个居然还开着的放在玻璃杯里的小花。 陈诩几乎都要疑心这三个月只是自己的一场梦。 游戏玩着也觉得没意思,找来找去差三件道具。陈诩退到ui界面,领了每日任务的奖励,想了想,点击右下角小树屋的图标,进入家园。 空荡荡的,什么摆设都没有。自己的虚拟形象小人孤零零站在门口,院落里连杂草都没除。 陈诩把左腿踩到腿根下,下巴搭在膝盖上。他把那草除了,小人举着镰刀在院落里行走,直到大大的院子中只有几棵茂盛的大树。 观感好了许多。 陈诩看了眼时间,离周见山回来的点还早着。他打开背包,从里面拖了张床。 床不大,只占三个格子。木质的单人床。 小床放在墙角靠窗的位置。想了想,陈诩又将其收回背包,从里面拖出个大点的。 天蓝色的床单,两个枕头。占了足足六个格子。 放了床的房间略显单薄,陈诩索性把背包里一直存着没摆放出来的东西一股脑全点了出来。 非常舒适的大沙发,电视,电脑,桌子与配套的几把小椅子,相框,装饰画,甚至有个点燃的篝火火炉。还有无数乱七八糟的布偶与各式摆件。 陈诩没有布置这些的经验,怎么摆都乱得没边,没有美感。最后索性又收回了背包,只留了一个双人床,一台电视跟配套桌椅。 想了想,火炉也留了下来。 他在那摆弄了一下午,之后退出游戏刷朋友圈,又看了会电影。再抬头时天基本已经黑了,没开灯,屋里没有光,只有手机亮得刺眼。 陈诩又看了眼时间,熄屏。 几点了,怎么还没回来? 前两天这个点已经拎着炒饭到家了。会不会是坐错公交车? 不至于。前两天不也是好好回来了么,应该是找着路了。马上快要到冬天,小城大概还有一个多月就得下雪。大概招工的人比夏天那会要少得多。 一个哑巴出门在外,会遇到别样的目光么?地方不大,对人类的容错率好像也不算大。哑巴会收到什么样的拒绝理由呢? 希望不要太尖锐。陈诩说过,那不是周见山的错。或者会不会再遇上那些弹簧似的跳来跳去的七彩头? 也许会被堵也说不定,要不然天黑了怎么还没见人影呢。 陈诩有点烦躁,把手机往茶几上一扔。小院里很安静,墙外边没什么人,天气冷了后大家就不愿出门了。 他从沙发上穿拖鞋起身,拿起外套罩身上,拉开门出去。 蓝色铁门打开,陈诩朝外看了眼,没人。 他拢紧外套。二人没有能够联系得上的通讯工具,他连想给哑巴打个电话都不行。 陈诩朝外走。巷子中的灯已经开了,淡黄色。周六日学生不上学,基本看不到接送小孩的电动车。 打电话也没用其实,周见山也接不了电话。也不是接不了,能接,然而只能陈诩自个儿说话。 但陈诩还是愈发觉得,周见山应该有个手机。 发发短信也是好的,哑巴应该没有微信号,他可以帮周见山办张卡,再注册个账号。 这样就可以在这种时候告诉陈诩,自己现在有没有坐上公交呢? 路上有遇到什么事吗,如果陈诩临时变卦不想吃美食街拐角的牛肉加许多香菜面,周见山也可以及时更换他们的晚餐。 走到巷口也没看见人,陈诩的眉毛蹙起来。在某个瞬间他又有点恍惚。 远远的街对面拐过来一人,没急着过马路,第一眼先朝自己这边看。 陈诩近视眼,看不清那张脸。很快对街的那个高大的身影挥了挥胳膊,有些模糊的一团。 命运真是奇妙,陈诩想。他居然能靠着一道相距那样远的人影,立刻判断出那是谁。 更奇妙的是,他确实在等待那个人回家。 第35章 火锅 在紫皮小账本上的余额数字日益减少, 一颗气球越吹越大,在空中摇摇晃晃时,周见山找到工作了。 “嗯嗯, 哪个超市?”两人从巷子口回家,周见山手语打得快,陈诩看不过来,“哎哟你慢点,慢慢说, 我又跑不了。” 两道脚步声。陈诩拢紧外套, 肩头落下去些:“城南那个么,你帮他们卸货?别说,还真行,你干得来。我记着那超市开着有十来年了, 居然还没倒闭。” 周见山摇头,眼睛亮:「没倒闭,很多人买东西, 在装修。」 最近超市门头上安装着金属铁丝网,拉了铁架子。平时有人在上面劳作, 身上栓一根细溜溜的防护绳,看着有点危险。听说是要做灯牌。 到时候在周围打造一条商业街。 “装修么,”钥匙插进去, 陈诩推门进去,“那你平时走下面得注意点,能绕开就绕开走, 进出门抬头看着点。卸货有几个人?不能就你一个吧。” 「知道了。」周见山的动作顿了下,竖手指比个四。 “四个人?连你一起么。” 陈诩抬脚迈进门槛。这会比他出去找人时天要黑一些,巷子里的路灯和小院门口的壁灯打进来些黄色的稀薄光源。 周见山点头, 铁门要往陈诩身上弹,他伸手挡了下,看前面的人进去了才跟着进。 连他一起四个人,听招聘的人事说的。一个月给他开三千五,说如果赶上节假日或者超市做活动,货量大,来加班还能额外补钱。 其实那人刚开始不想要他,没什么特殊原因,还是嫌他说不了话不能沟通。 周见山习惯被拒绝,得到意料中的答案后没走远,在附近转。外表招人眼,个头又高,他走后数道目光若隐若现朝他身上飘。 那背影四肢结实,肩背宽阔。看着是很有力气能干活的身量,不像前些天来应聘的那些虚头巴脑的瘦小伙。 哑巴,哑巴也没什么,搬货而已,听总管指挥不就行了,会说话反而叽叽喳喳的磨洋工,还不如招个哑巴。 人事办事算敞亮,站起来又给他叫回去。并没有因为周见山是哑巴就克扣正常工资,给别人多少就给他多少。交待他下周一去上班。 陈诩算了下,也就后天的事。他没想到哑巴真能自己找到个活干,“挺好。”这句夸得真心实意,陈诩甚至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但很快又觉得这个想法不太尊重人,他没恶意,只是单纯没想到。低声又重复了几遍。 “挺好,”他抬头看了眼周见山,顿了顿说,“像样。” 哑巴很腼腆地笑了声。抬手指蹭了下鼻子,不大好意思看他了。 黑色眸子里盛着汪月光,躲闪着飘,时不时再落回他脸上,像是又舍不得挪开。 陈诩也笑,双手叉腰:“夸一句美成这样啊周见山,出息。” “美吧,今晚该美美。”他心情挺好,傍晚那会等人的燥意一扫而空。“想吃什么,”陈诩摸口袋,手机在客厅茶几上没带出来,“咱哥俩出去吃点,算是庆祝你找到工作,怎么样?” 周见山吃什么都行,能跟哥一块就行。 “等我下,我拿手机。”陈诩进屋,灯刚亮,客厅中央响起道震动声。 刚才关门没听见,现在门开着,震动声在空荡荡的小院中就明显了。 周见山看陈诩低头看手机,接通后贴在耳边:“找你爹干嘛。”他猜测那是刘一舟。 风凉,吹在身上冷飕飕的。“我能去哪?”陈诩出来了,手里拎件皮外套,“出门没到十分钟,手机落家里,这空档你能给我连着打五个电话。” 第39章 手机夹在肩头,陈诩偏头匀出只手关门:“不去。” 周见山站后面看,几秒后那件衣服递他面前,陈诩下巴扬扬,小声:“穿上。” 他愣了下,接过慢慢展开,朝自己身上套。太阳下山后气温骤降,他出门前穿得那套衣服晚上穿多少有点不太够。 手机里人声倏然变大,显然在起哄,“能是谁,”陈诩骂了句,“他们不知道你不知道吗刘一舟,你跟着瞎起什么哄。” 周见山跟着哥出门,陈诩比他稍微矮那么一些,肩膀也比他要低一些。发尾散了,大概在沙发上揉乱了。他刚抬手,就见一只细长的手绕后扯掉皮筋。 周见山的手停在半空。他见那指节轻轻一勾,黑色皮筋就伶仃挂在虎口处。发丝随之垂下去,风一吹,发尾那卷起来微微打转。 他有点恍惚。直到听见那隔着水的人声慢慢清晰。 “跑什么神呢,”陈诩疑惑,“能听见我说话么,周见山?” 他定神,点头。能听见。 陈诩却没再走,“怎么了,”陈诩打量几眼,“今天跑累了?累了我们就在家吃点,上次买的饺子还有些,鸡蛋也有。” 周见山“说”:「没事。」 想想又“说”:「你要去吃饭么?」 “不是叫吃饭,是叫去喝酒,”两人朝巷子走,陈诩将手从口袋拿出来,“今晚算了,过几天的吧,今晚咱俩去吃,不喝酒。” 周见山笑笑。 “张朝阳,刘淮,刘一舟,”陈诩掰手指头,“毛头小子时就都认识了。那个刘淮小时候最矮,结果现在最高,跟你差不多。以前我们四个好去网吧开黑打游戏,你想玩吗,下回带你一块。” 周见山听着,两人出了巷口,陈诩走路时右腿还是有点下陷。 比之前好一些了。看起来还是能够恢复的,只是需要时间。 “张朝阳胖一点,从小就肉乎,零花钱多,跟刘一舟是土豪,天天带我跟刘淮去小卖部买东西吃。” 周见山喜欢这样的絮絮念。陈诩在带着自己了解他的交际圈,周见山觉得自己离哥又更近了一点。 其实他还想问那什么王景辉。他看到陈诩这样走路就不由自主想到第一次去刘一舟烧烤店吃饭时刘一舟说过的话。 周见山没有想玩也没有不想玩。这些东西他什么也没玩过,光下河掏过鱼,上树摸过鸟蛋,摸完再放回去。 反正陈诩说“带他去”,光这个“带”字他都愿意走哪跟到哪。人多人少都无所谓,虽然他不习惯人很多的场合。 他俩去吃了火锅。陈诩点了几盘牛羊肉,又点了虾滑。叫着周见山一起去调佐料,调好后把装着麻酱的小碗给周见山:“那边有水果,你先把这俩端回去等我。” 两人坐八号桌。火锅店是新式火锅店,但装修刻意装成八九十年代的风格。 人挺多,坐了不少桌。周见山拉板凳坐,不一会见陈诩穿过人流端了盘东西过来。 橙子小西红柿什么的,后头还有几片西瓜。 这天居然还有西瓜,周见山感到新奇。“吃,”陈诩也坐下了,“记不记得夏天时有天我带了炒面回家,去参加招聘会的那天。” 周见山点头。一牙入嘴,脆甜。陈诩拿得早,这会再看摆水果的那边已经没有西瓜了。 反季节水果,显得更珍贵。也更贵。 “那天没买到西瓜,找了好几条街都没见着,”陈诩也吃,哈密瓜,“等明年夏天我多买点放家里,年后我也去找班上,我俩一起干,说不定能攒个冰箱出来。” 「我能赚钱。」周见山不吃了,“说”:「你养腿。」 服务员上锅底,番茄汤。很快锅中滚起泡泡,陈诩下蔬菜和菌菇,放虾滑。 “离过年还有好几个月呢,怎么着都养好了。”他低头吃了根海带苗,烫了个激灵,“卧槽,这么烫。你小心点啊,叶片大,里头包着汤。” 不一会虾滑熟了,陈诩给两人的碗里都捞了点,“我很喜欢吃虾,”漏勺倒扣在盘子上,“和虾有关的都喜欢。你呢,吃虾吗?” 周见山点头,吃。 陈诩笑起来,周围闹哄哄的。他俩在二人小方桌上吃着热腾腾的火锅。外套脱下来担在椅背上,真是特别舒坦。 两人把几盘肉都吃了,后面又加了几盘,蔬菜菌菇也都吃得差不多,期间添了两次汤,陈诩又下了包面。 周见山吃得很饱,陈诩也吃了个肚歪。结完账两人从免费冰淇淋那各打了个小甜筒,陈诩草莓味周见山的巧克力味,哥弟俩边吃顺着路牙子边朝回走,权当消食。 走到一半陈诩感觉腿那酸溜溜地疼。速度慢下来,再到站在原地不动,想缓缓。 “等会吧,”他啃那吃了一半的甜筒,冰牙,“歇会,走不动了。” 周见山在他旁边等。陈诩咔嚓咔嚓啃完那个甜筒,还是不想走,两眼往四周看哪里有能坐的地方。 没找到。平时经常看见的大理石大圆球今晚走了一路居然也没见着。 他叹口气,把甜筒屁股扔进垃圾桶,嚼嘴里的:“真是成老大爷了,出门得带马扎才行了。” 面前落下道影子,周见山背对着他蹲下去。 回头看看,眼睛弯着。手朝背后拍拍。 “算了吧。”陈诩不大好意思,“我这么老大人,哪要你背。又不是小孩。” 周见山仍蹲着,手朝自己后背又拍了两下。又不是没背过。 “算了算了,”陈诩摆手,“让人看见影响不好。” 对方再次回头,笑了下,手朝内勾了勾。 「来呀。」陈诩莫名觉得周见山现在跟哄小孩似的,耐心都溢出去了。 鬼使神差的,陈诩朝路两边看了眼,做贼似的,又飞快朝四周的居民楼上一一扫过。 鹰眼逡巡,仔细扫描。而后才不大自在地清清嗓子,胳膊一抬腿一迈。 下一秒从腿根下掏过来只手,托住他稳稳站了起来。 第36章 温度 于是陈诩的双脚倏然离开地面, 周见山将他背了起来。 突然悬空的感觉不太好,“卧槽,”他下意识去抓那肩膀, 一把攥得紧,“你劲是真挺大啊,小时候是不是真下过地?” 他是开玩笑,没当回事,顺便插科打诨一下, 减缓自己心中微妙的尴尬。 谁知周见山真的点了点头。 陈诩惊奇, 不自觉抬高声调:“什么?你真种过地啊,你老家到底哪里的?” 一嗓子吸引来不少道目光。他闭上嘴,低头。 周见山背着陈诩腾不出手来,其实他有很多想要告诉陈诩的, 但他不确定陈诩愿不愿意听。 就像陈诩向他介绍自己的朋友,周见山也想跟陈诩介绍漫天的星星。 陈诩没着急得到答案,短暂安静一会。但不说话憋得慌, 难受,问:“你猜我今天在家干嘛了?” 紧跟着他继续说:“就我俩前天晚上看的那电影, 居然有续集,我找到了第二部。” 周见山的脚顿了顿。“好好走路,”陈诩说, “我知道你听着呢,你走你的就行。” 他俩前天看了部悬疑犯罪类的片,不到两个小时, 很浓缩的剧情。 最后大反转,犯人原来是全剧中看起来最没有动机并且一直在协助办案的律师。 两人关了灯看的,看完眼睛疼。在黑暗里躺那不约而同看天花板, 都觉得挺震撼。 “二是新案子,但一里面那个很聪明直觉很灵敏的小男孩,还有一开始说假线索给律师的警长也在。今晚到家我俩就先洗漱,洗完躺床上看。” 时不时有路人朝他俩身上看一眼,周见山停下脚步,托住他的掌用点力,将陈诩整个人朝上颠了下,又继续走。 上身微微前倾,但依旧很挺拔。陈诩想如果哑巴能说话,应该会在此刻告诉自己:“趴我背上。” 他确实趴了,上半身严丝合缝地伏上去,包括那张脸。 周见山好像完全不在意这些目光,目不斜视,脚步稳,安静听他说话,时不时眼尾那朝上扬起。 陈诩拿手指摸摸。温热的,周见山在笑。于是陈诩的心情也变得很好,话更多:“以后还是得买个电视,手机屏太小,伤眼。” 他叹口气,“刘一舟搞了个投影仪,上次问我用不用。别说,咱那屋里还真有面白墙,就是对着床跟窗户的那面。虽然有张碗柜,但可以朝旁边挪一下。” 讲着说着快到地方了。前面已经能看见巷子口的那盏路灯,再过条马路。陈诩余光瞥了两瞥,一路上经过的十个行人里,至少有八个会将眼睛停留在他们身上至少三秒钟以上。 陈诩觉得真是一切都弄错了。 大家应该是误解了。且不说他周见山还没搞上对象,就算是男人跟男人搞对象,那跟男人女人不也是一样的么?也有个上下之分。 很显然,他年纪大,他不可能是下。陈诩身边虽没有同性伴侣,但认识的异性恋基本都是年纪大的那方在生活中照顾另一方更多些。 第40章 刘一舟就比他老婆要大,方大包也比他老婆大,就连巷口小卖部的张老头也比婶子大个两岁。 年长者,生活经验跟社会经验都更丰富些,尤其是周见山这种天然单纯的人士,有时候需要他人比如陈诩带那么一下,才能更好地融入社会生活。 为了不让别人再加深误会,陈诩只能降低音量,将嘴贴在哑巴耳朵边上。 仅发出二人听得见的音量,鬼鬼祟祟偷偷摸摸,“你走快一点,”他的头跟鸵鸟一样埋进周见山帽子里。 “搞不明白,男人背男人到底有什么好看的?这就是小城市的不好,做什么都显得新鲜,我要是在这跟你亲个嘴,那这些人还不得炸了。” 周见山立刻偏过头。陈诩是趴着的姿势,那唇瓣险些贴到他脸上。他嗖地抬手,“啪”的一声,轻轻拍了一巴掌。 “我发现你这人真够可以的,嘴就递过来了是吧,”他没真使劲,陈诩发现自己现在还真是有点舍不得揍了。 落下去的掌自然而然摊开,抚摸那鬓边,指尖不老实地扣扣挠挠,“臭小子,”他左右看了两眼。 趁旁边没人,陈诩探头飞快朝眼前的颊边啄了口,静等着看那两只耳朵一点点变红。 周见山缩了缩脖子,人有点发晕,但后背还是很平稳,他背着哥呢。 他没想到陈诩会猝不及防来这一出。刚刚那微凉的一巴掌都够他回味了,结果又是张柔软的嘴唇。虽然很快就分离,但是温热,略湿润。 周见山觉得自己刚刚脑袋转早了。 还真红了,陈诩笑了声,周见山顶着俩红耳朵,一本正经地走路。陈诩觉得哑巴真是有点可爱,“这才哪到哪,”他凑上去用气音坏心眼吹着说,“不够,有的是你要学的。我一点点教你。” 陈诩现在看上去跟那种修行千年,专门哄骗健壮年轻人精血的老妖似的。周见山哪经得起他这样逗,人打个激灵,手上不自觉用力。 直到听见陈诩吃痛“嘶”了声才梦醒般松开手。 绿灯亮,两人都老实了,顺斑马线过马路。 陈诩体感上觉得,哑巴右手圈握住他腿窝的力道没左边大,一路刻意收着力气。这会没什么人了,等红灯的车也没几辆。显得他跟哑巴更亲近了,温度隔着两人的衣物传递。 陈诩的胳膊揽紧了些。 到家后周见山到院子里收衣服,不一会进来递给他套洗干净晒干的睡衣。天冷后两人不像夏天洗澡洗得那样勤,冷啊。 但又还没到冬天去浴池的时候。想想以后跟哑巴一块去泡澡也挺好。 刘一舟微信弹消息。陈诩站那看手机,“放那吧,”他没抬头,“你先洗,我等会。” 卫生间门响,很快是不太清晰的水声。 【干儿子】:这俩货喝醉了,嚷嚷要见你。 【干儿子】:图片.jpg 陈诩刚准备点开小图,紧跟着又发来个十几秒的视频。 他点开视频。五颜六色的灯光下他辨别出这是张朝阳跟刘淮,旁边还有跑调的歌声。几个人跑ktv去唱歌了。 陈诩跟他们有一年多没见面。张朝阳瘦了些,不像从前那样圆润。刘淮倒是长了点肉,以前跟竹竿子似的。 “陈诩!”看样子是真喝了不少,凑到屏幕上,“诩哥,诩哥。这是打视频呢么?” 两人挤过来看屏幕,眼睛半天聚不上焦。 画外音是刘一舟的声儿。这犊子坏得很,听声儿明显自己喝得不多,酒都灌别人肚子里去了:“他就在手机里,就在这里头,畅所欲言吧表达你俩的思念,他收得到。” 陈诩嘴角抽抽,没看完先退出去,摁语音键骂:“我踏马没死呢!” 嗖地弹出去。几秒后,他再次点开那个五彩灯光跟说梦话一样在几人身上乱飘的视频。 是接着他刚才没看完的后半段朝后播放。很奇怪,陈诩从喝醉的两个成年人身上看见了他们年少时的模样。他突然感到时间确实可怕,年少时陈诩觉得会和大家一起吵吵嚷嚷地闹一辈子。 也不过一眨眼。 “诩哥,兄弟们想你,”刘淮伸手去捂眼睛,张朝阳推开他,挤上来一张大脸:“陈诩,你还欠我饭呢,想跑可不行啊。” 视频就到这了。 陈诩人窝在沙发上,将视频看了好几遍。那张图片也点开放大看,不只有刘淮和张朝阳,还有当年上学时一起玩的那些人。 有些让他觉得面生,有些感觉熟悉,但想不起来人名。 直到周见山洗好出来,弯腰从水瓶给他倒了杯热水,陈诩才收起手机。 水瓶是他俩之前去南市场买的,保温。瓶子里没剩多少热水,周见山端着烧水壶出去,院子里响起水声。 不一会再端进来,蹲那放底盘上烧。 陈诩胳膊肘撑在膝盖上,看着哑巴出神。不一会,“嗳”了声。 周见山回过头,陈诩说:“我要是带人回来吃饭,你会不会觉得不自在?” 他垂眼,“就晚上跟你说的那两个人,”陈诩说,“算了,以后再说吧。” 哑巴摇头,没有任何迟疑。很快周见山抬手“说”:「我可以给你们做饭。」 陈诩还是那种淡淡垂眸的样子,周见山的手落下去,站起身。 或许陈诩的朋友不一定爱吃他做得菜,想了想又“说”:「我也可以买点熟食回来。」 周见山低头思索,陈诩的目光似乎移到茶几上那杯喝了一半的热水上。白色的雾气朝上轻轻地飘。 他朝头上很快地样了下,意识到这行为不算妥当,没忍住笑了声。这一下不属于正规手语,但他知道陈诩会懂。 “小张卤菜店,”果然,陈诩很快猜出来,“小张要知道你私下里偷摸笑他地中海,下次再也不往你袋子里塞小香肠了。” 周见山连忙摆手。他不是故意的,也并没有那个意思。这种随便比划一下对方就能够懂的场合不常出现,或者说压根没有。 除了总说自己不是好人的陈诩之外,迄今为止,这世上没有第二个人再愿意如此耐心地倾听他的“话语”了。 “逗你呢,”陈诩的双腿摊开,大咧咧靠坐在沙发上,浅笑出声,“咱家一没炒菜锅,二没开火灶,你好好上班,赚钱了我俩给旁边那间租下来,那间有厨房。” 周见山听着。他觉得陈诩的声音有种魔力,轻柔的好听。就叫人想要听。 “租下来就能把后头那只花狗抱回来养,马上冬天了,它在那活不了。” 陈诩不紧不慢地一句句说完,最后他抬起胳膊,肩膀卸下劲,“过来吧,”陈诩说。 “哥抱抱。” 第37章 号码 这是个没有欲念, 纯粹交换温度的拥抱。 自己对哑巴与对别人是不一样的,陈诩认识到这一点。至少他没有想过这样抱刘一舟,也不会在某些时刻因为刘一舟心口突然疼那么一下。 更不会拉着刘一舟的脖子亲嘴, 光是这么想想他都要打寒颤。 但现在他的心确实对周见山疼了那么一下。像是被蜜蜂痒痒麻麻地蛰了一口,似乎他的胸腔与腹内连带着他的心脏,都被短暂抽成了真空状态。 周见山好像基本没有为自己考虑过,在任何时候。反而陈诩于哑巴那里优先级分明更高。 陈诩在感情中一向迟钝,习惯麻痹, 他不纠结爱与不爱, 爱或恨都没有意义。 除了从中得到更多更深刻的痛苦,他不会获得更多了。所以陈诩干脆不去想,保持混沌就好,以此逃避一些质变的信号。 陈诩摊开腿坐着, 眉眼柔和。沙发就这么大点,那看起来是个可以接纳全部的邀请。会捋平锐刺,包容万物, 像惊涛骇浪边的石。周见山觉得没有人能够拒绝这份邀请。 周见山被召唤般茫茫地过去,注视着那双眼睛, 耳边没有任何声音,这里只有他们唯二两个活物。 没有蜇伏于黑暗的野兽,没有锋利的石头子。周见山面对着跨坐在哥的腿上, 哥的双臂握住他背后的两片肩胛骨,他们的脸颊很快贴在一起。 没有情欲,没有昂扬的冲动。但确实有什么在驱使着他们不约而同地想要停留在这一刻。 像巢中挨靠在一起的两只鸟雀, 羽翼尖颤颤地相触。 周见山将膝盖抵进陈诩的两侧腰下,把自身重量尽可能地通过接触点匀到沙发上。胸膛相贴,心脏隔着衣服与骨头跳动。 他们像鸟儿那样取暖。 - 陈诩开通了视频网站的会员, 洗好澡后他跟周见山胳膊肘下垫着各自的枕头,看上次那部犯罪片的续集。 找电影时手指一不小心误触到了浏览器,大概因为之前有一些他的搜索记录,进去后直接跳转到了上次的检索界面。 紧跟着,界面迅速弹出几条五颜六色的弹窗广告。 手机界面鸡飞狗跳地开始朝外乱蹦些奇怪的画面,男人高分贝的喘/息声霎时充斥整个小屋。陈诩只瞄了一下,脑袋里就轰的一声响。 第41章 周见山似乎仓促地偏过脸。 陈诩立刻爬着坐起身,抓起手机就点退出。 然而这些弹窗广告简直有点像瘟疫,进去时顺滑无比,想退出点击无数次返回都没用。 为了感受影片的惊悚效果,陈诩一直将手机音量开到一半朝上。直到他调出后台,划掉浏览器,两个男人尴尬的声音仍回荡在耳边。 沉默。 沉默。 周见山趴在枕头上,留个背影,人一动不动。 “我上个厕所,”陈诩抬腿迈过人下床,“你要困就先睡。” 等他上完厕所,抽完烟,一系列磨蹭完,周见山还等着他,没睡。眼神有点飘忽,像是不大敢看他。 这人不像单纯的尴尬,似乎还有点被新事物冲击到的错乱。还真没看过啊? 陈诩不作声地上了床。 电影开始时已经快晚上十点钟。好在电影的剧情很刺激,血的颜色也很真。 配合紧张刺激的音效,两人看得很沉浸,看激动了陈诩就叭叭说几句,周见山听。 两人看到快十二点。陈诩一偏头,周见山的眼皮打架,感觉再过十分钟就要那样趴着睡着了。 陈诩觉得好笑,“困了?”他点屏幕看了下进度条,还剩个二十来分钟,最后揭秘真相的大剧情点。 “算了,明早再看吧,”陈诩熄屏,摸墙关了灯,“转过来躺好,好好睡。” 旁边开始动,布料摩擦,翻身。不一会声音消失,躺好了。 陈诩平躺了会,实在睡不着。他很想知道到底谁才是真凶,这种犯罪悬疑类影片一口气看完才爽,现在卡在悬念最大的时候,他真的觉得挺难受。 其实自己完全能够戴耳机把剩下的那二十来分钟给看掉,但陈诩又觉得一个人看没什么意思。 他翻了几次身,被子裹在身上,给自己翻出了一身汗。体感可能过去了快半个小时。 直到他从黑暗里捕捉到不属于自己的动静,屏息又等了几秒,确认那动静又响起后,陈诩低低骂了句“草”。 嗓音在安静的夜中十分清晰,“你踏马,”他有点火,乍一开口声儿哑,“关了灯给你睡,你又不睡。早知道还不如直接给看完了。” 衣物摩擦声,哑巴的手一路顺着摸到了他的小臂上。 摸到后就不动了,单是轻握着,什么也没做。 但很奇怪,陈诩冒出头的小火苗就又灭了。“怎么了?”他偏头,语气没那么硬了,“怕呀?” 小臂上的手指小幅度地捏了捏。陈诩叹气:“血是多了点。但你这么大体格子,怎么能这个也怕那个也怕呢?” 他翻身面对着哑巴,重新把被子边角塞好。“嗳。”陈诩说,把周见山搭在胳膊上的手抓在自己手中。 “怎么一想到你要去上班了,我还有点说不上来的感觉呢?”他揉搓手里的几根手指,用指腹摩挲哑巴修剪整齐的指甲盖,“也不知道那里的人都怎么样。” “你没有手机,”陈诩说得慢,真的是有一点苦恼,“真有什么事你联系不上哥。要是有人欺负你怎么办呢?” 周见山的手指屈起来挠了挠他的手心。 “得给你买个手机才行,”陈诩说,“明天我带你去,咱俩去挑个。” 那几根手指离开了,陈诩下意识抬手去寻。结果对方只是张开了手指,包裹住了自己的手。 周见山捋着他的手指摊平,露出陈诩的掌心。先是摸了摸他的虎丘。 大概因为是夜晚,思维容易变得慢。很奇怪,明明只过去几个月的时间,但陈诩就是知道周见山不会做任何伤害他的事。 掌心发痒,痒意从左到右,自上而下。一直痒到陈诩的心里去。 他反应过来,黑暗中哑巴正在用另一只手的食指在他的掌心一点点描摹。周见山在给他写字。 先是一个横,再是一个朝旁边划过的弯。陈诩被挠得笑起来,“好痒,”他缩脖子躲,手却抽不走,“我服了,真的很痒,你写慢点行吗?” 面前一声轻笑。掌心的指尖真的慢了下来,然而陈诩发现痒意随着慢动作反而变得更旺盛。 他努力分辨对方写了什么字。不什么,不回,不甲? 「不用。」 “不用?”陈诩挑眉,“怎么,给我省钱啊?” 掌心的指尖离去。哑巴又攥回了他的手。 “咱还有钱呢,”陈诩很轻地叹口气,安抚性地挠挠周见山的虎口,“再说,你以后不还赚呢么,哥现在就指着你了。” 周见山不动,光是将他的手攥得紧。陈诩没说话了,躺那看了会天花板。 不一会,黑暗里才响起他的声音:“哥忘了你今年二十岁。虽然不说话,但总该有自己的想法。” “臭小子,给你花钱还花不掉。”陈诩说,“那就等你赚了钱自己买。” 周见山闭了闭眼。只是简单的两个模糊书写的字眼,但哥听懂了。 陈诩又说:“但有个事。” 周见山凑过来些。 “你得记得我的号码,”陈诩将手从哑巴手里抽出来,抓住那截跟哑巴为人一样坚硬的手腕,“有什么事你还是得给我打电话,借别人的手机也行。当然我肯定希望你没什么事,早上好好地去,晚上再好好回来。平平安安的就行。” “除了违法犯纪的那些,其他很多工作我都做过,”他说,“你处理不掉的问题,可以打电话给我,我可以帮你处理好。为人处事你不太会,没关系,那就不搞那一套,本本份份做好自己的事情就够了。” 陈诩是真心实意这样想的,“有人欺负你,你就打回去。”他的声音很轻,“怎样欺负你你就怎样回击,不用怕丢了工作束手束脚,我给你兜底。” 他重复一遍,“哥给你兜底,”陈诩笑了声,“周见山,你身上有股劲。” 陈诩抬手,搓了把哑巴的脑袋,“好事,人得有这股劲,有这股劲,在哪儿都能活,”他说,“我说话听见没?听见挠一下我。” 周见山没睁开眼,他在那只手下蹭了蹭,“听见了,不错,”陈诩收回,报了遍自己的号码,“9876,好背吧?这个尾号当时算靓号,得亏我办得早。” 他听陈诩又将号码念了两遍,然后对自己说:“行了,你重复一遍,放我手心里写,我看看对不对。” 周见山照做。这次用得指腹,一点点,一笔笔,他将那串烂熟于心的数字写出来。 心脏在胸膛里战鼓般擂动,他再次闭了下眼睛,很浅地从喉咙里滚了声。 陈诩“嚯”了下,“记性挺好,”他的手指被对方抓住,攥握在一起,“记住了,这就是我的号码。” 记住了。 “我得走了,”少年头发湿透了,在暴晒中冒着几乎要肉眼可见的水汽。 嘴唇泛着白,脚上踩着那双很好的鞋,鞋带胡乱地系成个蝴蝶结。那双光洁的脚没穿袜子,袜子被对方塞在了口袋里。 周见山见少年回头看了眼那辆太阳光下的大巴车,一侧的衣角被裤腰压住,白色的裤带垂着。 少年并没有伸手去拽,衣服凌乱套在身上,周见山生出或许他还是会从衣物中剥落出去再飞走的错觉。 飞到湖里,飞到山头。周见山无声看着,手里握着那根小树枝。“我得走了。”少年再次重复。 “再见,”陈诩最后看了眼那个黑瘦的小男孩,没穿上衣的小麦色脊背在阳光下看上去无比自由。刺眼的阳光叫他看不清那张脸。 有人喊他。陈诩朝大巴车跑去,跑到一半转过身,“记住了,”他在强光下眯起眼。 整整三个月,他第一次提了下嘴角,很短促地笑了下。 “再见。” 第38章 资料 周一上午七点, 陈诩的闹钟响,屏亮时电量已见红。 充电口在陈诩那边的墙上,他怕吵自己睡觉, 把手机放在俩枕头中间,且离周见山更近点。提前打过招呼:“明早你出门前帮我把线插上,别忘了。” 周见山摁掉闹钟,充好电,把手机跟数据线小心翼翼拉到陈诩的脑袋上边。 放完没立刻起身, 一手胳膊肘撑着自己, 趴那看了一会。陈诩睡觉有个毛病,也不管闷不闷,被子一定要盖到脸上。 天气凉点还好受些,往前气温比较高, 每天起床时陈诩鬓边的头发都是湿透的,电风扇一吹就咣咣打喷嚏。 睡着的陈诩只露出一点眉眼,看着挺乖巧, 周见山鬼使神差地用手指捏起那盖住脸的被边,向下一拉。盯着看了几秒后, 他又将被角轻手轻脚地掖好。 周见山洗漱完毕出来时,陈诩仍然在梦中呼呼大睡。 房间里暗,他蹲那烧了壶热水。身上一套衣服是前一天晚上陈诩给他配好的, 内衬是件加绒打底衫,外面罩一件方便活动的薄袄。 袜子是新的,陈诩昨晚特地给他拿的:“新开始, 穿新袜子。” 黑色棉质,穿到脚上柔软服帖。衣柜上有一细溜溜的窄镜,他身形很周正, 往哪一站背挺得直。周见山站镜子前看了眼,低头慢慢拉上拉链。 第42章 咕嘟嘟的声音,随即“啪”的轻响,水开了。周见山的视线往镜子左上角移动,停下来。 床上的人睡得挺沉,呼吸均匀。被子牢牢裹在身上,被边盖住半张脸,只露出双闭着的眼睛。 陈诩是被敲门声吵醒的。 他刷地抬头,听动静。乱蓬蓬的头发顶在脑袋上,眼皮子睡得肿,睁不大开。 “谁?”他从窗户那朝外喊了声。旁边没人,只有个中部略凹陷的枕头,陈诩看手机,九点十几了,哑巴去上班了。 也许是隔壁。陈诩打个哈欠,刚要重新躺下,敲门声又响了。 他穿拖鞋起身,拉开房门,穿过小院。身上就穿了套睡衣,乍从暖烘烘的被窝出来,吹风有点冷。 拖鞋啪嗒嗒响,陈诩搓了搓胳膊,拉开院门。 “哦?”他有点惊讶,“大哥?” 出租车司机大哥递了根烟:“我还以为没人在家,差点走。吵着你睡觉了吧?” “没有没有,”陈诩抓了把不成样的头发,“早上没事就多赖了会床,”盛情难却,他只好接过烟。 “谢了哥,”他将院门拉开,还记得上回司机是想在黎明小学附近租房,“进来坐会,房子看好了么?” “不坐了,一会我还有点事儿,”大哥摆手,看着挺高兴,“敲你门就是为了说这事,找好了,价格也合适。” 男人抬手朝后指,陈诩跟着看去,是巷子后段的一户人家,跟小蒋这栋离得不远,也是二层小楼。房东好像是姓王。 “下周就搬来。得亏那天遇见你们,不然现在还在找房子呢,”李建华说,“以后都是邻居,彼此多照应。” 陈诩笑着应说那是肯定的,这个点上学上班的都走了,巷子里清净,偶尔经过几个买菜的老奶奶或爷爷,陈诩打招呼,李建华也跟着招呼几句。 “药店小商店都有,”陈诩手指外头,“还有家方方包子铺,皮薄馅大,老板人也挺实在。” “来时我见着了,早怎么没发现这地儿呢。” 李建华挺忙,掏手机接了个电话,然后挂断,“行了,你进去吧,穿睡衣别再冻着,我闺女感冒去输了三天液才好,”李建华将手机握在手里,“我有事得先走,等搬来了大家一起吃顿饭。” 陈诩说行。李建华给的是粗烟,关门后他站院子里发了会呆,顺手给点了。 往嘴里递了口,很快就呛得咳起来。刚出来开门时觉得冷,现在站门口说了会话,又习惯了这气温。 他脸咳得通红,“哎哟卧槽。”陈诩拧眉,低头看指节间一点点向后燃烧的烟。居然抽不习惯了。 哑巴不在家,陈诩有点无聊。那烟他后面没再抽几口,烟灰掉落在地面,全燃尽后,陈诩将地扫干净,在水槽那龇牙咧嘴洗了个透心凉的手,窜回了家。 他在沙发上窝了几分钟,开始打喷嚏,只好又回到床上,拉被子躺好。被窝里还有点残存的温度,陈诩打了个哆嗦,将被子拉过头顶。 不一会觉得闷,但被子仍盖在脸上。陈诩躺平,呼出长气,再张嘴将刚呼出去的燥热的二氧化碳吸回来。 如此反复直至临近窒息边缘,一分多钟后他一把掀开被子。陈诩用力朝肺里灌入几大口冰凉的空气,张着嘴喘息。 头发被揉乱了,摸上去大概是湿润的,黏在额边,或许也有汗。 房间里安静得叫人心慌。 陈诩躺那玩了会手机,口渴。下床一拎水瓶,沉甸甸,满的。 他拔开瓶塞,热浪扑面而来,陈诩倒了杯热水。端着杯子走到放电饭锅的碗柜前,才发现上面摆着个盛满水的小碗。 碗里两个鸡蛋。陈诩手指探进去,水已经不热了,将那两颗蛋拿出来。 碗下压着张字条,大小一看就是从黑色小本子上撕下来的。=笔锋有力,弯钩折上去:「哥。」 「熟了,吃吧。我的带走了。」 他用手捏起纸条,从第一个字到最后一个字反复看了几遍。 “呵,”陈诩哼了下,翻过来看背面,“是真怕饿着我啊。” 背面什么都没有,笔墨从正面渗下来些。也不是什么也没有,边角有块指印大小已经干涸的水痕,上面的线条晕开。 大概是出门得急,手没擦干。 陈诩从柜子里掏了件厚外套穿上,坐沙发上将那两颗鸡蛋吃了。吃完喝了半杯热水,看着电量基本满格的手机,靠那长叹口气。 完全是金牌家政的程度。 他侧身,将口袋里对折叠起来的纸条展开,指腹刚好捏着线条糊掉的那一小块。 陈诩看了两遍,两指捏着纸,轻轻搓了搓。 别说,这字是真挺好看。看着就跟跟看到了人似的,有劲儿,直溜,端正。 中午陈诩上巷子外头随便吃了点,他交待周见山中午不要赶回来,一是没车,二是超市离南市场不远,吃食多,也不贵。 想吃就买,不用省那两个钱。 陈诩去吃了碗三鲜面,对街才开的,老板是外地人。面看着清淡,料足,煎蛋肉丝还有猪肝,配着入味小青菜,吃得他很舒坦。 店里墙上挂着台电视,原本在放电视剧,中间插播教师面试班的广告。 陈诩对广告不感兴趣,低头喝汤,鼻尖一层细汗。汤头鲜亮,不咸。 周见山应该也会觉得好吃。他又夹了一筷子面塞进口中,近来陈诩胃疼的频次降低了,大概因为规律饮食。 比如早上那两个水煮蛋,他的胃还没来得及疼那么一下,就已经被食物与热水浇灌服帖了。 哑巴一周休一天,等这周休息他带周见山一起来吃。或者不用等到放假,晚上如果下班早也能来。 陈诩一碗面足够了,但哑巴本来饭量就不小,干得又是力气活,陈诩来时打探过了,旁边肉夹馍店换了老板,不仅没涨价,给的量那叫个实在。如果吃不饱,他可以再顺手给周见山多买个肉夹馍。 也不知道哑巴吃没吃过这玩意儿。陈诩挺喜欢看周见山吃饭的样子,不挑食,吃得又香又利索,陈诩有点想带着哑巴把周围这一圈都给吃个遍。 下午方小包久违地来找他玩。个头比之前要高了一些,穿着方大包新给他买的鹅黄小袄,背着个鼓囊囊的书包。 进门就喊:“诩哥,诩哥,诩哥。” 陈诩应:“听见了,听见了,听见了。” 方小包的书包看起来要爆炸了,陈诩嚯了声:“你又把篮球装来了?你哥知道你来我这儿么。” 方小包哼哧哼哧半天,“知道,知道,”他轻车熟路地朝屋里走,陈诩在后面关门,“不是篮球。” 拉链一拉开,里头装了两本书,是新教材。陈诩知道这是又找他辅导功课来了。 “你哥也是放心我,”陈诩翻了下书,数字与字母从他的大脑皮层上雁过不留痕地飞离,“今天怎么想起来到我这来?“ “元宝生病了。”方小包说,“我哥去医院了。” 元宝是方大包家的小孩,一周多岁。陈诩挑眉刚要问,方大包电话就来了。 “放我这丢不了。你忙孩子吧,三十九度多算高热了,”手机贴在耳边,方小包掏出一堆零食要给陈诩展示,他给诩哥带的,自己都没舍得吃。 塑料袋捏得咔嚓咔嚓响。陈诩食指贴嘴边,轻轻摇了下头。 “就是学习方面误人子弟你可不能怪我。行了,忙吧。”他笑了两声,挂断电话。 方小包问:“电视呢?” “卖了,”陈诩低头看手机,“你哥叫你写作业。” 方小包瘪嘴,一瞬间就萎靡了。他上学去三天不去两天的,老师对他的成绩没有什么硬性要求,着重关注他的心理健康。 但方大包希望方小包能学点知识,虽然智力有欠缺,但肚子里有点墨水,未来能尽量多条路走。 陈诩把茶几拾出来,方小包坐哑巴平时坐的小方凳上写作业。 陈诩窝在沙发上开静音玩手机,一会看一眼:“头抬起来,眼睛不要了?我都近视了你可别学我。” 一会:“我知道那零食是带给我的,行了写吧,再摸塑料袋都秃噜皮了。写完我俩一起吃。” 方小包不出意外的基本全不会,陈诩教了两题,方小包再拿笔接着写。写两个字喘口气,很娇弱:“诩哥,我的头好晕。” “一共就写了二十来个字,”陈诩揉太阳穴,他的头也晕。隐忍:“快写!” 方小包就又埋头,愁眉苦脸地戳字。 大概是中午面馆那广告太洗脑和魔性,陈诩不由自主地会哼那个小调。还真是什么都得教。题目得教,面试也得教。 手指在手机屏上停顿。陈诩的脑海里突然一闪而过一张无措茫茫的脸。 什么都得教。他抬眼飞快瞄了下低头写字的方小包,点开桌面下方的某个图标。 右上角,历史记录。陈诩的手指在列表上缓缓滑动。他再次看了眼方小包,颇有点做贼心虚的那味。 第43章 不是什么都不会吗? 那他就教教。 第39章 石子 陈诩没能如愿。 前两天误触时弹得倒是挺快, 生怕别人看不见,退都退不掉。他在一溜历史访问记录里寻找,今天再点进去—— 该网址违反国家法律法规, 已停止访问此界面。 几个大字明晃晃,上头画着把法槌的图标。方小包在旁边嘟囔手酸头疼,陈诩的耳朵已自动屏蔽。 他紧盯着屏幕,觉得那法槌慢慢飘了起来,榔头部分愈变愈大, 之后, 朝自己脑门子上咣地狠狠来了那么一下。 陈诩将那几个字盯出烟来,退出。 这回不受任何阻拦,无需划掉后台,丝滑无比畅通无阻地流回了桌面。这叫陈诩想起有些平时不好用但付款时极为迅速的人脸识别。 他把手机朝茶几上一扔, 玻璃台面砰地响了声。陈诩深吸口气,太阳穴跳得紧,人向后仰靠。 方小包吓一跳:“啊!” “不好意思, ”他面无表情,身体前倾, 又将手机捡回手中,“没事,不会炸。” 然后他咂了下嘴, 低头像是在思索,在考虑措辞:“小包,其实这个世界跟你喜欢看的动画片不大一样。” 方小包偏头看门帘。“比如书包, 本子,零食。”陈诩语气平缓,语速慢, 跟讲故事似的。 “这种东西不长腿,也没有翅膀,”他说,“和地上跑的小花狗,天上飞的小鸟雀都不一样。” 陈诩眯眯眼,方小包看本子看桌子,脑袋挺忙,就是不看他。 这模样他已实在熟悉,这种神态的潜台词叫做心虚。哑巴心虚时跟这一个样。 他笑了声:“所以是不会自己突然凭空消失的。” 陈诩抬手朝下指,不笑了,咬牙,“屁股底下,”两股无名邪火从脚底板窜到脑门。 他闭上嘴,再开口时抬了声儿:“你就只带了一根笔么方小包,你知不知道你哥给你铅笔盒里装了八根削好的?就知道你要来这一出。” “把笔给我从屁股底下掏出来!” 方小包一哆嗦,笔又从屁股与板凳的夹缝中重见了天日。方小包握着笔,这会不再嚷嚷哪里不舒服了,趴那老老实实地写。 陈诩:“头抬起来!” 方小包的脖子嗖地一声拔高,也不摸零食了,眼里就剩那作业本,别的什么都看不见了。 陈诩重新仰靠着坐回去,长叹一口气。大家都说方小包笨,同学也欺负,邻里偶尔背后会惋惜两句,觉得孩子可惜。 但陈诩知道,除了反应慢点,说话不利索,走路看起来不像正常孩子。方小包其实有自己的思想,喜好,也有自己的情感。 虽然慢点,有时候不知道拐弯。但也跟普通孩子一样,能给人气得够呛。 并不是简单的智力欠缺四个字就能够涵盖了的。 陈诩将后脑勺枕在沙发靠背上,百无聊赖盯着天花板上已经有点剥落迹象的墙皮看。 想了想,他再次摁亮手机屏。桌面,我的文件。 手指顿了顿。陈诩缓缓滑动,没找到。他嘶了声,看了眼方小包。 写得挺认真,他又看回屏幕,手指停留在右上角的三个小圆点上。 成年人,虽放到明面上说是不正确的,但你要说没看过那种东西,不可能。以前他跟刘一舟和张朝阳刘淮他们有个小群。 刘一舟看着文质彬彬,温文尔雅,其实鬼点子最多。大概因为家里能兜底,闯点祸问题不大,刘父虽严厉,揍是真揍,但毕竟就这么个独生子,还是希望他能好好活着。 包括几个人第一次看那种片子,也是刘一舟神神秘秘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张朝阳跟刘淮看得面红耳赤,刘一舟的一张嘴叽叽咕咕就从开篇到结束就没停过,紧张的。 光陈诩纹丝不动巍峨如山。 三个人看愣了,精神亢奋没注意到过他的异常,注意到也以为只是跟自己一样,害羞但不好意思表现出来罢了。其实陈诩看得无聊得要死,不知道这玩意儿有什么意思。 刚开始几人聚在一起偷偷看,之后开始往小群里发,陈诩从没下载过,点都没点。后面给群设成免打扰,眼不见心不烦。 直到某天刘一舟朝群里发了不一样的,两个男人。点开的一瞬间,张朝阳和刘淮暴跳如雷,在群里追着刘一舟骂。 搜索,查询,解压,详情,文件保险柜。 陈诩的目光落在某处,点击,弹出小窗口。 输入密码后图标开始转圈,他盯着那绿色的进度条一点点充满整个圆圈。 界面变换,进去了。 - 方小包写得很慢,一直写到天黑。他写,陈诩就在沙发上陪他。 写完作业后陈诩发现方小包肉眼可见地嘚瑟起来,他哥和嫂子忙着带孩子在医院输液和买药,今晚顾不上他吃饭。 给了他五十块钱,让他在诩哥这吃一顿。方小包捏着这笔五十块的巨款,胸脯挺得很高,跟陈诩吃零食时就说了至少五遍:“我请你吃饭,诩哥。” 陈诩看起来心情比下午那会好多了,嘴里叼着牛肉干,有闲心逗他:“我可要吃贵的,你的钱够吗?” 方小包将钱掏出来,先低头把不小心折起来的角重新捋平,然后举起来展示:“够,大钱。” 很一本正经,挺可爱的。哑巴开始时也好这样,举那个黑皮小本子,上面写着简短的话语。 一板一眼地展示。不过自从发现他看得懂手语后,周见山就不怎么用那个小本子了。 陈诩嚼牛肉干,喝了口旺仔,“只请我么,”他逗,“你还有个哥呢。” 方小包不说话了,举着的手落下去,低头开始搓那张钱。搓完把纸钞翻来覆去地看,塞回口袋。转身从塑料袋里又掏了个大果冻:“诩哥吃。” 陈诩靠那嘎嘎嘎笑了半天,“就这么一个,自己留着吃吧,诩哥不吃,”笑完他说,“或者你留给那个哥哥吃。” 于是方小包又默默把递出来的果冻轻轻收了回去,“留着吃,”小声说,“我吃果冻。” 陈诩眼尾那淡淡地弯着,闻言又笑起来,这会笑声轻,像风那样拂在房间里。 拂在耳边。胳膊肘撑在扶手上,他看着方小包,问:“你怕他,对不对。” 说是询问也不对,更像是陈述。让人觉得即使点头,或者因此感到委屈也不会受到任何责备。 “没关系,怕很正常。”陈诩说,将脸低下去平视男孩。这样又不太舒服,他干脆放平胳膊,将下巴戳在小臂上,“他长得挺凶的,对不对。” 他边思索边说话,头顶随张嘴幅度上扬再落下,戳得胳膊疼:“长得凶,还剃了个寸头,还不爱笑,看起来会打人。人高马大,胸口锁骨那还有疤——” 出租屋真的要换灯了,不亮堂,吸顶灯里积攒太多飞蝇尸体。 说到这他停顿了。陈诩觉得自己也像是跟着方小包重温了一遍哑巴,视线垂下去,半晌他才接着说:“咬东西很用力,不会说话,沉默无言,不爱在人群里。” “按别人的话来说叫孤僻。很少有人喜欢这样的人,不知道对方在想些什么,不安全。” 这些话已经不是方小包能够理解得了的了,但陈诩就是想说,他觉得得说。 “手劲还大,握着什么东西跟咬上去了一样,不知道放手。”想了想,补充,“很犟。” 他将半边脸枕在胳膊上,看方小包绞那个手指。 “但是,”陈诩说得很慢很认真,“诩哥跟你保证,他是个很好的哥哥。” 不够明亮的灯光下诩哥的眉眼柔和,方小包怔怔地看,诩哥眼里盛着淡淡的光。 小花狗和小飞鸟都不会凭空地出现或是突然消失,但是此时此刻,方小包的小脑袋瓜里很难不去想。 这光真的像是凭空出现的,至少半年前还不会有。眉毛那微松,眼尾勾着自己都意识不到的弧度,睫毛覆着一半的眸。 很温柔,从前陈诩用这样类似的目光为他擦过眼泪,带他穿过漆黑的小巷回家。 方小包想不明白太深奥的问题,他想,大概那确实是个很好的哥哥。 他看见诩哥坐起来,朝自己抬手。“脖子昂起来。”诩哥说。 方小包照做。陈诩将方小包鹅黄色的小袄拉链往上拉,“你可以叫他见山哥,”拍了拍,“他跟你一样,没有坏心思。” “善良,单纯,”陈诩说,“感觉摔倒了永远都能够爬起来。” “不会打小孩,连墙上飞只小蝴蝶都会放走。”他抬手揉了下方小包的脑袋,“今天他去上班了,自己找到的工作,很厉害对吗?其实比你诩哥要厉害,我反而害怕被拒绝。” “行了,”陈诩站起来,伸个懒腰,“等会你见山哥要回来了,咱们上外头吃,今晚诩哥请。” 方小包举着五十块,“我有大钱!”陈诩说,“留着吧,以后再用。” 第44章 小院里没开灯,没有光源。巷中驶过辆电动车,车灯一闪而过。 一道人影靠在蓝色铁门后的墙上,四周安静,笑声从屋里传来。 那道黑影偏头,看了看背对着窗的男人。 接着低头,很轻地踢了踢脚边的小石子。 第40章 错位 陈诩从柜子里取出件外套, 站窄镜子那往身上随便一套,拽了两下袖子,“你围巾呢?”他手朝下摸拉索头, “外面冷,冻感冒我跟你哥交不了差。” 陈诩腿长,看着瘦但脱衣服身上有料。从背后看挺带感,手朝两边兜里一掏,腰就从厚衣服底下显出来。 站又不好好站, 头发比夏天时要长了, 外套后面有几个涂鸦式的花体英文字母。发尾现在过肩,大概就刚刚好将那几个字母盖住一个头。 他一向是怎么舒服怎么来,多少年的习惯。要不是方小包在这,放从前他嘴里还得再叼根烟。 方小包从书包里翻找, 不一会拎出根毛茸茸的东西朝脖子上招呼。陈诩换鞋,去卫生间洗了个手,出来时手里握着卫生纸正在擦。 一团东西“嗖”地飞进垃圾桶。他弯腰抓茶几上的钥匙, 叮叮当当的,跟手机一块塞口袋里, 招手:“过来。” 等陈诩将方小包脖子上那坨围巾重新拆解,再重新堆积回去,领着人要出门时。前脚刚迈过门槛, 后脚就听见院门一声响。 “哟,”陈诩抬头,看清人后挑了下眉, “下班了?” 周见山站在院门外,笑了下。手里拎着什么东西。 眼尾稍微上抬一些,陈诩总觉得哑巴和平时不大一样, 心头一紧,下意识问:“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周见山摇头,谁也没欺负他。 “啪。”陈诩手从墙边落下去,抬眼朝哑巴身上打量了两眼。没见到什么伤,衣服也都完好无损:“哟,今天带的什么好吃的。” “蛋糕啊,怎么想起来买这个,”哑巴手里是个透明硬壳的盒子,不算大。礼物扎带从盒盖那飘下去,陈诩问,“今天你生日?” 周见山又摇头,摇完看着陈诩笑。他并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是哪天,从小也没有谁给他过生日。今天第一天上班,领班没给他安排太多活,让先熟悉路线和环境。 中午到超市旁边的快餐店吃饭,人站在店里看菜单。 “吃点啥小伙子?”老板问他,“有饭有面,馄饨饺子也有。” 周见山点了份土豆肉丝盖浇饭,坐那吃完。菜里没几根青椒,味道也不错,就是不知道晚上开不开门。哥应该会爱吃这个口味,按陈诩的话来说叫锅气味。 下午他心里惦着这事,低头闷不作声干活。几货车的货卸完后,到仓库旁边的水龙头洗了手和脸。和他一起卸货的是个挺瘦挺矮的中年男人,两鬓有点白,看模样五十多岁。 中年男人不苟言笑,不怎么说话,也并不好奇为什么才来的年轻小伙一整天下来沉默不语。 两人在车厢后头不交流,光是闷头干活,周见山乐得自在。水真是凉,他没顾得上冷还是不冷,飞快冲完下班,出大门先去快餐店那边。 灯黑着,卷闸门落锁。晚上还真不开门。他掉头,朝家的方向走。 路上看见个灯光明亮的店铺,香甜的气息朝他鼻子里涌。门口摆了张桌子,上面挂着的喇叭里喊着限时优惠,黄油曲奇买一送一。 他原意是进去看看这黄油曲奇,带两盒回去,陈诩白天在家饿了能吃点。水煮蛋总有吃腻的时候。 “小房子,”方小包终于从陈诩后边探出头来,小心指了指盒子,“漂亮小房子。” 一个做成两层小楼形状的小蛋糕。浅黄色的墙壁,白色的奶油勾边,旁边是两扇窗户。门口围一圈草坪,生长着两棵依靠在一块的树。 其中一棵略高些。树根处点缀着各色的彩色小花,甚至还卧着一条小狗。 不算多么精细的手艺,线条勾线勾得断断续续,小狗画得像小熊,房体歪歪扭扭,大概是用几个碎掉的蛋糕胚临时拼凑出这么个小学生简笔画般的蛋糕。 陈诩看着蛋糕,没说话。半晌后微不可闻地轻叹了声:“别说,真挺漂亮。” 他抬胳膊揽上哑巴的肩,脸埋在对方的兜帽那蹭蹭,一天没见着,“土味,”陈诩说,“搬不少货吧今天。” 周见山点头点头,又摇头摇头。 陈诩脸埋在那儿,笑了声。几秒后抬头,语气轻快:“走,吃饭去。” - 那块蛋糕陈诩没舍得切,方小包还是很乖的,虽然想吃但也没闹着要吃,方大包的摩托停在巷口来接他时,小包将那个大果冻也留了下来。 给两个哥哥吃。 陈诩承诺下次给他买个更大更漂亮的蛋糕,方小包背着装了两本教材的书包跳着走了。 小房子蛋糕在家摆了一整晚。人走后出租屋里就剩了他俩,没忍住,陈诩凑到周见山脸上亲了口,对着嘴又亲了口。 喜欢得不行,他觉得或许未来他也可以跟哑巴两个人拥有这样的一个小房子,养一只小花狗,种两棵高高的树。 这简直像是个从他梦里掏出来的房子。 亲着亲着手就朝某地伸去了,陈诩先上得手,很快对方的呼吸就变得凌乱。 不一会昂着头,喉结在脖子下面顶着滑来滑去。陈诩很快被同样对待,他无神地张着嘴看天花板,发现周见山学东西是真特么挺快。 就上回石膏没拆那会在卫生间给他*了一下,今晚再一下,这倒学会了。眼下立刻在他陈诩身上就用上了。 抓住他的那只掌心有薄茧,陈诩额边冒出汗,打激灵。疼,有点站不住,陈诩觉得自己的每个微小的反应都毫无保留地被展露在吸顶灯下,被那双海面般的黑眸一点点吞噬掉了。 陈诩筛糠一样抖,无声地吐出长长的一口气。“草,”他嗓子哑,尾调立刻被什么冲散,上扬劈裂,“——松手。” 他去推抱住自己不放的那臂弯,发现居然有点推不大动,自己的手软绵绵的没力气。 周见山真的像座山。 大脑勉强还能思考,他确定今晚是三人一起出门吃得饭,周见山实在不可能给他下药。 得出的这个结论与腿前即刻传来的尖锐触感一起,无论哪个,都让陈诩感到了无限的惊恐,“大拇指,”他的声音扭曲起来,“你大拇指放哪儿呢?” 周见山听不见声音,手牢牢抱着人。 陈诩的嗓子眼不由自主朝下咽口水,“怎么在打圈?”咕唧一声,在不大的空间里显得很se/情,陈诩紧闭上眼,“要死了。”他说,“我要死了。” 对方的呼吸声更重了。 陈诩差点一口气背过去。 他嘴大张,想要说话,然而就这么张着嘴地失了声。口腔维持这样的状态好几秒,之后才像突然从真空中被释放那样,从喉咙里迸出一嗓子:“你搁那儿钻木取火呢?!” 那只手终于松了点力。 陈诩人朝下陷,身体像虾米那样向前弯曲,吸顶灯在视网膜上晃来晃去,竭力朝下吞嗓子眼里冒出来的声儿,怕透过水泥墙面叫外面的谁听见。 第二天哑巴出去上班,那个蛋糕小房子一动不动地杵在桌子上,陈诩看着又觉得心烦了。 下床去了趟卫生间,站马桶前面色怪异地上了个厕所。 出来时心更烦了。他踢了踢垃圾桶,对着哑巴的拖鞋就是一脚。草,怎么连尿尿都疼? 他回想了下哑巴拇指的那触感,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 跟特么砂纸似的,差点没给他把顶点给磨平了。这个混蛋!莽夫! 陈诩窝那一直生闷气到晚上七点半,这小子没经过他的允许,在他身上用了自己都没对哑巴用过的招式。 七点四十周见山带了煎饺和炒面回来,额外夹了水萝卜泡菜。 酸溜溜的,又脆。很是好吃和开胃。 陈诩怒吃一整盒炒面,四个牛肉煎饺,怒喝半碗哑巴绕路买的甜赤豆元宵粥。吃得舒舒坦坦,服服帖帖,只好决定暂且饶过此事,不再同此人计较。 赶在保质期结束前,两人把小蛋糕给切切吃了。不吃不是浪费呢么,陈诩已经拍了至少十张以上的小蛋糕照片。 吃了也不可惜,手机里还能看得着。 周见山自此跟得到了某种默许,每天下班除了晚饭都要带回来点东西。一只烤芋头或烤玉米,一杯热腾腾揣怀里带回来的冰糖雪梨。 两根烤肠,甚至还带回来过烤面筋。到后来天再冷冷,开始带一副毛茸茸手套,或者是两个同样颜色的耳罩。 为了让哑巴认清自己的位置,不再做出这种进攻性较强的错位行为,陈诩正式将针对周见山的教育培训工作提上日程。 哑巴白天出门上班,他就在家研究如何开展这项工作。从之前的那些反应来看,哑巴在某些方面是稚嫩得不能够再稚嫩了。 拜刘一舟所赐,陈诩翻出了不少教材。他是这么打算的,教材的结尾来看,很明显双方都很满意,这点得让周见山多看一看。 第45章 以此消除哑巴对此项工作初期进行时因疼痛难免产生的恐惧。 陈诩干事主打一个循序渐进,如果直接关灯就放教材,对于一个什么都不会的雏来说太过冲击,有可能会适得其反。 按惯例他俩每晚会看一部电影再睡。于是某天晚上就在周见山聚精会神看小屏幕里的丧尸张着嘴乱追着人啃时。 从侧边伸过来根手指,从丧尸脑袋上一晃而过。周见山没在意,耐心等待。 等那根手指从屏幕上离开,吃头的丧尸不见了。周见山的脑袋里轰的一声,停摆了。 画面正中央,赫然正是个吃人的人。 第41章 彩灯 出租屋里静得掉根针都听得见。陈诩没说话, 刚刚划屏幕的手搭鼻子上摸了摸。 他觉得奇怪,旁边这人怎么没点反应,在今下午他已做出周见山可能会从被窝里咕噜一下弹射起身的假设。 结果对方维持趴着的姿势纹丝不动, 一时间房间里的气氛变得很是诡异。 今晚他真的只是单纯带领哑巴学习一下,没有更深入的心思了。慢慢来,不急这一会,况且他的右腿虽是在逐渐恢复中,但跟之前比还是不大自然, 阴雨天膝盖疼。 作为贴心细致的哥, 这些天除了在浏览器里搜索各种手语解析,陈诩也搜索了些别的东西。 男人跟男人那什么,也不能直接脱了就来吧?其实他也没经验。但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为了不给周见山带去太大的伤害, 陈诩开始在购物软件上对比些瓶瓶罐罐的东西。 挺挑,主要还是种类太多有点眼花缭乱。带香精的不要,刺激性的不要。 得温和点的质感, 贵就贵点,但人不受罪。哑巴白天在外卸货, 辛苦一天,这点小钱就更得花了。东西还没发货,正好趁这时间段带哑巴熟悉熟悉。 陈诩其实也不是一点也不着急。许丽丽前两天给他打电话说快要回来了, 之后一直待到过完年后的春天。 到时候小院里多个人,再想干点什么都不大方便,虽说一二楼离得挺远, 但他心虚,总觉得不安全。 四周没别的声音,这会大概十一点了, 周围人家基本都在各自的家里休息,小巷安静得很。 陈诩也沉默着,唯有手机听筒持之不懈地播放着某种诡异的声音。 门窗紧闭,声音开始往更诡异的方向进行。他扫了眼手机,原来已经各自品尝完毕。 他偏头,瞥了眼旁边一动不动的周见山。哑巴越安静他越是有点不自在,显得自己很猴急很好色,反正就是说不上来。 他甚至有点后悔。费这鼻子劲干什么你说。 然而只一眼,就叫陈诩发现周见山看似毫无反应,实际从耳廓一路红到耳朵根,眼睫毛眨得跟扇苍蝇似的。 哪里是趴着,两截小臂紧梆梆撑在床上,支撑起上身,从睡衣扣松开两颗的胸膛,一路到大腿根都尽力悬于空中。 尽管如此,那双眼睛也没舍得从屏幕上挪开。 陈诩就懂了。方才的尴尬一扫而空。“嗳,”他摆出幅见怪不怪的样儿,语调流里流气,“这手机里放得什么,看明白了么。” 周见山的喉结滚了滚,陈诩看见哑巴很快速地攥了下掌。挺用力,一瞬就失掉血色。 “紧张啊,”陈诩笑了两声,用肩膀撞撞,“怎么样,看没看过?” 周见山的脑袋随陈诩撞击的幅度朝旁边一晃一晃,就是不敢抬头看陈诩。 他当然没看过。周见山的世界在刚才短短的几分钟之内经历了完全地粉碎,再以一个全新的角度与形状再艰难地重组。 玻璃碎片从地上一粒粒一颗颗飘起来,重新在空中搭建起框架。原来男人之间也可以做这种事,从那里。 这超出周见山的认知。 他对性的所有了解加起来的总和也不过是团朦胧的泡沫。从河里打捞起的少年那具白花花的躯体从十一岁那年起。 一直像用把刻刀那样牢牢刻在周见山的脑海里。喉结从脖颈那正式钻出来,他开始长出胡子,再很快出现梦遗。 他在不安中惶惶感受着自己身体的变化,他对此一无所知。 后来是那条抱着他腿耸动着的狗。 再后来是盲人按摩店。他那会已经从村里出来,在店里给别人按摩时,周见山总能看见许多形形色色的男人路过店门口。有的穿西装,有的背书包。 匆匆忙忙地进出旁边的巷院。 他知道那是什么地方,院门边挂着夜晚会充盈五彩光芒的字牌。少一些笔画,灯带劣质。洗脚城。 灯带变换不停,会漏出一些边缘模糊的彩光,细碎落在盲人按摩店门口的推拉门框里。所以周见山时常看见有人探头朝店里张望。 很快,脸上就浮现出一种应该是叫做失望的神态,再匆匆离去。 周见山被安排在一楼,一楼只有男人。不到二十平方,摆几张棕色的床,中间起保护隐私作用的东西是可以从墙这边拉到墙那边的布帘子。 旁边有两个隔间,隐私性好,就是费用贵一些,摁得人少。 拐角一道细细窄窄的口,近看才知原来是列楼梯。旁边的墙上安装些扶手,女人在二楼。 女师傅接待女客人,男师傅接待男客人。 在按摩店老板抱着红色水桶与周见山告别前,店铺还未落下外面那层名叫结束的卷闸门,店里曾来过个年轻男人。 那男人步调很快,进门后直奔里间,老板的房间。之后里间的门关了上,争吵变得模糊。 “不可能!”老板愤怒的声音穿透门板,是周见山没听过的腔调。他低头摁着中年男人的脊背,朝手里倒了点精油。 “丧良心的事,怎么养出你这么个混账,”接着是东西破碎声,“你想钱想疯了,不可能!” 也许有耳光,因为那个年轻男人很快又冲了出来,面红脖子粗,脸上带着个巴掌印。 到门口对着推拉门抬腿一脚,玻璃尖锐地炸开,有几片沾着红艳艳的血。 周见山抬头,旁边的盲人师傅朝后退了退,面露惧色地捂住耳朵,另只手朝他这边摸。周见山朝盲人大叔那站了站,手搭在他身上。 大叔才有点无助地说,“是小山吧,”然后转过头道歉,“不好意思啊,等会给您多摁一会。” 店里的客人说没事,“怎么了这是,动手了?”客人坐起身,朝里间喊,“要报警么?” “败家子,”里间喊,周见山觉得那声音里多了丝颓靡,“我儿子!养废了,眼里就剩钱了,什么东西!叫见笑话了。” 很久后他才知原来那天年轻男人突然造访,是想让二楼的女人们下到一楼来。他立刻联想起那些步履匆匆的失望的男人们。 “不要浪费了,现成的资源,”生下来就看不见的姐重复着那天从窗户缝飘上去的句子,“女人能赚两样钱。她们是瞎子,看不见!除了这儿她们哪里都去不了。” 姐抬高声音,从虚无的脑海里搜刮着,竭力模仿男人的歇斯底里:“没念过书,吃不上饭,没有钱!她们不会拒绝。那些人天天就蹲在我家门口,拿着刀,要杀人,你儿子就要活不了了!” 女人嘴角勾起道苦笑,“倒闭了。”周见山看着姐伸手朝前,摸了摸自己的胳膊,“倒闭了,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但我得吃饭。” “也许去哪儿都可以。”她说,周见山看两颗眼珠在眼皮下颤动。从周见山第一天到店里,再到即将分别,他们并没有真正交流过一句话,“但你不一样。”女人说。 “你看得见,”女人笑起来,是真的为他感到开心,“日子就又好活一点,说不了话可以写字,可以学手语。” “你还可以选择自己的人生,说不定还能够成个家。”女人说,“再见。” “再见,”少年说,“再见。”那道人影跑远了,“记住了。” 阳光下晃得人眼眶发胀,煞白的水泥地面,大巴车轮在上面沉沉驶过。 他的手在口袋里捏着张纸条,朝窗外看。 车上呼吸声绵长,偶尔颠簸。路经几棵高高的树,刺眼的阳光被树荫遮挡。 他掏出那纸条,边缘粗糙,像是从什么地方撕下来的,摸在手心里比学校发的本子纸要厚实。上面是串淡淡的数字。 陈诩扒过哑巴的脑袋,借着昏暗的灯光看了好一会。 视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结束了,其实本就没多长,陈诩特意挑了个短点的,毕竟周见山第二天还要上班。 “哟,”陈诩一时间有点口拙,他慢慢组织句子,“不是吧。” 他啧了声,用手指摸了摸哑巴的眼尾,有点迟疑和不确定:“看感动了?” 话音刚落,对方一把拍开他的手。他刚挑眉,下一秒,陈诩的视线翻天覆地大翻转。 一股巨力袭来。陈诩暗骂一句,整个人被掀翻了过去。 第42章 放飞 一切都发生得迅速到令人瞠目结舌。 第46章 陈诩的头朝后撞, 疼又没那么疼,有只手绕后垫了下他的脑袋。 “今晚不行,”他没想到周见山这么不经撩拨, 只是看了个片就如此大的反应,“东西没到呢,不行。” 结果对方跟压根听不见他说话似的,又装聋子了。脸埋上来对着他的脸就亲,一路从眼睛亲到鼻梁再亲到嘴角。 跟发/情了似的, 吻得又急又凶, 另只手伸到前头掐他脖子。 “咳,”陈诩抬手覆住那手背,拽,拽不动, “咳,咳咳…草,我说不行!” 哑巴松了点手, 供他呼吸,但仍是圈环他的脖子不放, 生怕他跑了一样。 不是生怕,陈诩真的要跑。这姿势不对,他开始挣扎, 不仅不对,简直是不太妙。 太弱势,容易挨撅, 这叫陈诩觉得屈辱,他迅速提膝盖,按老惯例对着对方裆/下撞去。 “起来, 给我起来,”他心里发慌,柔声哄劝道,“你听哥的,哥不会害你。” 然而周见山居然提前预判了他的动作。 人干脆地朝后一坐,重量牢牢压在他的腿上。陈诩动弹不得。 平时感觉不出来,这小子沉得像堵墙。 陈诩扭着腰朝外挣,“起来,起来!”铁架床嘎吱嘎吱地吵人,陈诩急眼了,“你又装听不见是吧!” 两人像牛那样喘着气,陈诩觉得热气朝他脸上喷,朝脖子那喷。 周见山往下亲了,亲他的喉结,嘴唇贴着磨了磨。陈诩打个哆嗦,这下连话都不敢说。 咽口水都不敢再咽,喉结滑动一次,嘴唇就要对着磨上一次。他张嘴,节奏有点乱地喘了口气。 全是刚学的,那抹唇一点点向下,再是脖颈,耳后,甚至耳垂也张嘴含住吮了吮。 陈诩再次哆嗦了下,腰朝上抬了点。 掐脖子的手松开了,先从腰下抄过去,勾住衣摆向上推。 腰连带胸膛前都变得凉凉的,陈诩骂了句,那掌又反手抓握他的手腕,一把举过头顶。 “你他么!”陈诩的声音失去些威严,他真的在此刻感到惶恐了,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脚呢么! “滚下来,”他拼尽全力挣扎,周见山的呼吸很乱很重,紧接着又要去抓他另一只手。 陈诩觉得自己现在跟特么在床上打架似的,累得要死。哑巴的劲不是一般的大。 他那几年的架不是白打的,手握拳,抬起。 朝着人就招呼去。他出拳一向快准狠,这一拳出去,许久没看到的狠戾就冒出头来。 陈诩收着力,他倒不舍得真揍,以周见山的反应速度,肯定会偏头躲过去。 到时候身位让出来,腿那的束缚与重量消失,他再起身拦腰一别,将人给掀下去。 陈诩是这么打算的。 结果哑巴纹丝不动,根本连要躲的意思都没有。意识到后他已极力偏离原先路线,但太晚。 那拳头已然对着周见山的下颚,直直砸了上去,这一拳结实,明天得青一块。 一声闷哼。 陈诩有点慌,手连忙捧那张脸,“你是不是有病?”他骂,“看个片给你看傻了,躲都不知道躲?” 对方的吻对着他的眼睛就又落下来,急,短促。很快到脖子,到锁骨,手从腰下抄过去,一点点顺着脊背的肉挤上去,摸他的两片肩胛骨。 周见山像小狗那样从喉咙里冒着气音地呜呜着,“周见山。”陈诩唤,声音慢慢远去,像隔着水雾,“周见山。” 他知道那声音似乎严厉,但他听不见。 他记住的,一直记着,一点点寻。 他只有那张字迹日益淡去的纸。 什么都记不住的并不是他。 - 翻上来的泥土新鲜,被太阳暴晒后有股腥气,草根与黄色的湿土粘着他手里的小木头棍。 周见山低头翻土,地上一排松动的草皮孔。有些颜色淡点,有些刚翻出来。 洞眼里钻出条乍见光亮的蚯蚓,很快又扭动身子藏回去。 那个人先是坐在那片潮湿的草地上不动,双腿屈起,两块胳膊肘撑在膝盖上。垂头,像在走神。 又像是还没缓过来。周家山也不太懂,他并没有在水中缺过氧。外边隔着灌木丛的人声变远了,似乎来寻人的几个人朝田地边的方向去了。 chenxu。周见山不知道是哪两个字。 但这应该是这人的名字,很明显,有人在找这人。但此时此刻他俩都对那呼叫声充耳不闻,这直接导致那些人正顶着烈日,漫无目的地跑着冤枉路。 像一种共犯。 这叫他如河水般无声的心底,陌生地翻起个不显眼的小浪来。 人分明是他一手救上来的,周见山却只蹲在石头后边的树荫下。他想,这个人应该很热,前面那片没有树枝遮挡,阳光暴烈。 乡下的日头坦荡又张扬,这么硬生生晒容易脱层皮。 比如短暂的一会功夫,那人身上白到晃眼的薄皮就被晒得通红,很快,变成一种透支消耗的颜色。 和他不一样,他糙惯了。 那是易碎的,周见山想。 青紫色的血管细溜溜地蜿蜒在皮肤之下,极短且稀薄的体毛,小巧标准的四肢关节。 确实是男人。但又绮丽。 像一件乳色的透着晕光的瓷器,像是从水中来。 蝉在枝头叫,风声。河水流动着,木棍上的小刺戳进指腹中。这一次木棍被彻底扔掉,周见山站起身。 在被高温照射即将融化的关头,两人同时动了。对方的思维似乎很慢,连带着每个举动都慢吞吞。 周见山停在原地。他在心中大概丈量了一下,抬头这个简单的动作,对方花费了约十秒钟。 然后,露出了一张下巴窄到像是营养不良的脸。 但漂亮,虽然瞳孔无神。周见山不确定那道虚虚的视线落在哪里。 似乎落在他的脸上,但又不太像。这个人像是看不见也听不见。 像是剥离在天地之外。 随后,两块圆膝盖正朝中间并拢,迟来的羞赫,同样缓慢。脚趾下残存着湿漉漉的水渍。 接着很轻地蜷了蜷。 一切都像是放了慢动作,所以当那个清透的男音淡淡在耳边响起时,周见山的大脑也放了慢动作。 “谢谢。” 他的头抬得很快,只看一眼,又迅速落下去。盯草地上被晒走水分,颜色变浅的小土坑。 不用谢。他其实想这么回复,但现在他只能有点局促地站着。 那道男音再次响起,这次周见山不只局促,他想跳进河中去。 “想看我吗?”对方似乎笑了声。周见山愣了下,之后少年停顿了约五六秒。 又或许并没有这么久,只是周见山觉得过去了很久。时间流逝的速度不知何时起,跟随对方的举动变换。 “那就看,”那人说,蛊惑的,“想看的话。” “不用躲。” 周见山开始有些手足无措,这种感觉让他感到陌生。 “血管,骨骼框架。” “关节,皮肉,”男音轻柔地从那道殷红的唇中吐出来,“包括毛发,与——” 那两个字直白,周见山觉得喉咙发干。一种奇异的感觉从脚底板冲上颅顶,他觉得自己似乎被贯穿了。 “女人,男人,”那人周边的空气活了起来,“各有不同,但都绮丽。” “chen xu,”灌木丛外的人声又近了,男女声混杂,“chen xu!在吗?” 那人的声音变小了,大概怕被人听见,怕被人找到。变小了的声音仍在继续,“看到我的画板了么?” 他们藏匿在河边树下的角落里,像那条蚯蚓。两条蚯蚓。 少年小声请求:“在那里,帮我拿来,可以吗?” 周见山没立刻动。太阳实在太晒,他想让对方穿上衣服。 对方似乎听见了他的心声,将短袖朝身上套,胳膊略僵硬。 他们是共犯。 “chenxu!”少年的动作变快了些,往身上套裤子。 周见山弯腰,拎住那片浅黄色的木头板,原来这叫画板。 手不由自主将东西转了个身,原本压在草地覆盖住的东西于是便露了出来。 一张厚实的纸,用胶带粘在木板上。 只一眼,周见山的手一抖,险些没拿稳。 “chen xu——” “给我吧。”陈诩将袜子朝口袋里塞,脚踩进鞋里,手指抠进去扒。 男孩似乎愣住了,抱着他的画。陈诩接过,低头垂眸看了眼。 赤/裸的男人,像他一样。 近两个月他的记忆开始衰退,昨天做过的事今天就已经不再记得。半年前的事就更是在脑海中空白一片。 只记得些人,比如家里出事后,许雾坚决要求他跟着画画班,坐大巴车来这个小山村里写生。 要么需要很努力地回想,但也只能想起些模糊的片段,包括争吵咒骂,玻璃破碎声,一切都在远去了。 第47章 好像是上辈子的事。 不饿,不渴,四肢不听使唤。医生说这叫什么来着。 重大事故造成的创伤后应激障碍。 比如陈铭生与冯兰以一个诡异的姿势团抱着,或许是扭打着。 “你看他画的什么,一个男人!不穿衣服的男人!” “他是个变态!一桌子一抽屉一床底,全是这种画,你冯兰养出个变态!” 他分不清,也已不再重要。只是诱因,这段婚姻早已遍布虫蚁,千疮百孔。这只是稻草。 压垮了,坠落了,从楼顶掉下去。 比如陈诩刚好心灵感应地抬了下头。他坐在客厅中,手握画笔,面前摆放块画板。 他和冯兰一样。他是冯兰。 陈诩在板凳上坐了大概三分钟,或许更久,他已不再记得。 包括趴在窗台向下看的那一眼,包括猛地下蹲后的剧烈呕吐,包括。 “啪。” 那一声。 “啪。” 尖叫声。 “啪。” 他原以为如此寂静的下午,除了蝉鸣,将要放飞陈诩的河边。 不会再有任何一个人。 第43章 热源 陈诩觉得今晚的一切都是错的, 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他后悔了。 吃过晚饭散完步回来就应该老老实实地洗澡睡觉。 或者像往常一样看部电影,再不济躺在床上失眠看天花板, 无论怎样选择,一些东西都不会在今晚被打破。 所有的一切都还是会一如既往,他依然可以对周见山保持着错误的认知——哪怕是错误的。 而不是与一位身强力壮,血气方刚的成年男性一起趴在床上看片。这简直是件昏了头才能干出来的事儿。 就像上衣不知什么时候消失,陈诩还没从双手被掐着举过头顶的力度中反应过来, 很快就感觉到自己的腰部以下, 连带着腿根,几乎在同一时间变得凉嗖嗖的。 哑巴扒了他的裤子。 “你疯了,”意识到一切反抗都无法撼动对方,陈诩终于感到绝望地喊, “你疯了吗?” 声调劈叉,他尖锐地斥道:“周见山!” 对方已然听不见,整个人有种破罐子破摔的决绝。手扶着那光滑的腿肉, 向上推。 更准确来说是抓握,陈诩的腿窝被那只掌完全包裹着, 布料窸窣声。 接着,猛地瞪大眼睛。 他倒吸口凉气,那口气吊在喉咙里, 几乎在某个瞬间他以为自己会就这样憋死,憋死在自己的出租屋,在自己的床上。 枕头上四散着他散掉的头发, 大概是美的,因为那双黑眸正低垂着视线,盯着他看。 那眸光里有情动, 有渴求,似乎还有点委屈。 陈诩已无暇顾及。他嘴角下压,紧闭,好半天后才终于呼出一口气。 下唇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草”他失声地咒骂着,“你大爷…” 哑巴放松了钳制,手腕能活动的地方宽裕了。陈诩却没有再次挥拳的气力。 混乱中开关清脆一声响,房间里只剩下片暧昧的黑暗。 原本耳边还充斥着些气急败坏的骂声,或是些走投无路地哄劝。 现在只剩某种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不再有人说话。 唯有呼吸声,一些喉底溢出的细碎声。 从上方滴落了什么,真哑巴的汗,假哑巴的泪,混合在一起,从脸颊顺着脖子向下滑去。 钻进脖颈里,跑到锁骨上,于是吻也随之落下来。 一时间分不清到底谁才是真哑巴。 - “咔嚓。” 周围寂静,无人声,像是已都陷入沉睡中去。 入目漆黑一片,一抹红艳的火苗晃动着亮了会,大概五秒钟。 显出一张窄脸,边缘融进黑夜里,嘴角那有深色的痕迹。不大,如果不是离那火较近,看不出来。 像是伤口,新鲜的。男人嘴里咬着根烟,很快蹙了下眉。 一低头,挂在耳边的头发掉下去,淡黄的光源晃晃悠悠,使人呈现出一种说不上来的气质。 不尖锐,有点湿漉漉的懒意,像露水。 火苗熄灭,房间里又重归黑暗。 陈诩对着前方吐出口烟,手虚虚掐着烟尾,垂在床边。 旁边大概十来公分处是道热源,那热源的胸膛正上下起伏——陈诩从呼吸声中判断出来。 没人说话,那点红光明明灭灭,叫人不由自主地将视线聚焦而去。 头发汗湿了,黏在脸颊上。陈诩没管,只是抽着烟。 沉默地呼吸,手指不自觉地发颤,递到嘴里,许久后再轻轻长长地吐出去。 周见山这会才感到后怕。他从床上三两下爬着坐起来,身上汗津津的,起着鸡皮疙瘩。 坐起来磨蹭到,难堪地换个姿势。他想说抱歉,但黑暗让他无法拥有表达的机会。 陈诩应该说点什么,骂他也好,打他也罢。周见山愿意全都受着。 他做了错事,挨打挨骂都是活该。这会他才从方才那种浑然不顾的状态中找回了些思维。 回想着自己刚刚都做了什么,他开始一股股冒冷汗。然而后怕之余,又隐隐舒展四肢,实在是有些回味。 陈诩并不是不说话,其实是已说不出话来。 现在说什么还有什么意义吗?该发生的都发生了,陈诩回想从夏天到现在的每一个场景。 每一次对着哑巴暗戳戳的龌龊心思。 花费许久设定的教学方案,回想从网上挨个研究比对,买的还没到货的瓶瓶罐罐。 都想骂自己句傻比。 嗓子疼得像冒烟,不止嗓子疼。他趴在床上,盖着哑巴给他拉的被子,被子下是未着一物的自己。 右手朝前捏着那烟,刚开始抽几口,后面不抽了。 任凭那烟一点点烧到尾巴,摁灭。嘴角疼。 狗啃的。 其实他应该生气,应该感到愤怒。这种事发生在谁的身上都不好受,然而这事确实发生了。 无论多么荒谬,多么可笑,无论用多少理由来自圆其说。他陈诩。 都叫哑巴给上了。 被一个自己亲手捡回来的哑巴。 陈诩很难不感到屈辱,嗓子的痛意叫他无法遗忘不久前几近相同的痛感。 同样尖锐。 他真是很不爽,太阳穴那一下下跳动着,一切都改变了。 更要命的是,虽然不愿承认,此时此刻陈诩竭尽全力地去忽视。他也不得不承认。 草。 也不是一点都不爽。 旁边窸窸窣窣地动了,热源变近,陈诩没抬头,“停。”他说。 声音喑哑,很难听。大概是发声方式不对,陈诩没办法不担心周围的住户听见。 ——兄弟俩睡了。 传出去他还要不要活了? 想要靠近的周见山停下来,跪坐在床上,不再动。 其实他是想知道陈诩还疼不疼。 应该是疼的,自己没有任何经验,全凭本能,横冲直撞无技巧。 哥也许被弄伤了。 陈诩皱眉,闭着眼,浑身酸痛无比,明天不知道能不能下得了床。 半晌,像是在说今天吃什么那样。 陈诩一动没动,平静地下逐客令:“出去。” 没动静。 周见山跪坐着,鼻尖萦绕着烟草与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被赶出去在周见山的意料之中,但他觉得不穿衣服,只盖层被子容易着凉。 陈诩深呼吸,肩膀沉下去,脸埋在枕头里缓了会。 “穿上你的裤子,”他一字一顿,咬着牙。 声音从枕头下冒出来,用那破锣嗓子,一个字一个字地朝外用力挤:“滚出去。” 无声。好半天后,布料窸窣。 接着是鞋底在地面摩擦的声音。热源离去,门吱呀一声拧开。 陈诩没抬头,从影子来看,那人正站在门那,大概是在看他。 似乎有点可怜。 然而陈诩此刻已实在无法匀出半分柔情。 几分钟后,门轻轻地带了上。 第44章 隔壁 陈诩在床上趴了有二十来分钟。 自门关上后漆黑的房间里一片寂静, 他一口一口,慢慢抽掉烟盒里的最后两支烟。 再摸,手指只探到里层光秃秃的纸壳。没了。 隐约记得垃圾桶在墙边, 定位了个大概方位,抬手一扔。烟盒似乎在硬物上弹了下。 顺地咕噜噜滚落的声音,没扔进去。 不知道掉哪了,他也懒得开灯看,随便吧。十来秒后, 床上的人影开始尝试挪动。 幅度小, 速度慢。要不是腰塌着趴那时间长受不了,陈诩宁愿今晚就这样趴着睡。 他无声蠕动到一半,再一言不发地停住。 闭上眼眉头紧蹙,几秒后鼓起腮帮子, 朝前呼出口长长的隐忍的气息。堵得慌,心堵。 疼得慌。腰疼,后头疼, 全身都疼。 第48章 陈诩侧躺着,摁亮手机看时间, 十二点多了。 他朝墙边摸充电线,拉过来插上。手机响了声,右上角跳出个闪电符号。 微信有人给他发不少消息, 大概是刘一舟他们,一些聚餐之类的文字。陈诩没心思看。 退出时视线朝气温那扫了眼,三度。他把手机朝旁边一扔, 缓慢且小心翼翼地平躺下去。 房间里重归寂静与黑暗。 盯着天花板,不一会,陈诩把手机又捞过来, 愤怒地将正在输出的充电线给拽了。 刚才那会只觉得冰火两重天。现在火没了,只剩一层朝外源源不断散发热量的薄汗。 他终于感到寒冷,畏手畏脚地裹紧被子,仅露出颗乱糟糟的脑袋。 可怜又疲惫地阖着眼皮,几乎是有点心如死灰。 妈的,真是快要憋屈死了。 就算是把哑巴赶出去也于事无补了,羊都死半天了,那补围栏的木头难不成还能补到他屁股上吗? 窗户外站着个人,周见山没走远。在小院里靠墙站着,抬头看天上的星。 这里的星星和村里相比要稀薄不少。大概因为有厚厚的云层遮挡,零星几颗,也不算太明亮。 夜晚气温低,周见山的身上就套一件长袖棉质睡衣,以前冻习惯了,倒是没觉得冷。 衣服是之前跟哥一块去街上买的,回来洗了两水,晒干后摸着发硬。 然而穿在身上又很舒服,纯棉的,两人一人一套,就花纹不一样。他的这套还能穿。 陈诩的那套剥下来后垫身下去了,大概是穿不了了。 他的眼前又浮现起淡橙色火苗的莹莹微光下,那片满背的黑色纹身。 柔软的发丝蜿蜒在振翅的黑鸟之上,随着烟雾的吞吐而拂动。混合在无数青黑色线条之中。 淡淡的,又像块烙铁烫在他的视网膜上,烙印在脑海里。 叫人分不清到底谁是谁,哪些是线条,哪些是头发? 又不重要。是什么都无所谓,那些都是陈诩,都是哥。 气味相同,温度相同,含在吻里时一起颤动。 那才是最诚实的证明,做不得假。 周见山的呼吸重了点,不自然地换了条腿受力。靠那低着头,手背在身后,盯月光下的碎石头子。 他想,现在就算是陈诩真的要赶他走,他也不会离开了。 大概是靠在窗户外头的人影太过招眼,陈诩在床上充满怨气又谨慎地翻来覆去很久,到底没睡着。 晃得他心烦。其实讲道理人家也没乱动,安安静静地站那。 没求情也没纠缠,更没辩解——草了真是够地狱的,哑巴能辩什么解? 这么冷的天,让滚出去就真的滚了,非常诚恳的认错态度。 但低头摆那副委屈模样,装什么可怜? 陈诩恨不得一把拉开窗户,把人从窗框里掏进来,狠狠摁在身下原封不动地照还。 但那又有什么意义?他觉得自己已然对这些男男之事丧失所有兴致。 陈诩狠狠咬牙骂了句,然后侧躺,背对窗户紧闭上眼睛。 眼不看为净。 不看也烦。一闭上眼,脑海里就开始自动播放今天晚上所发生的一切。 放得他浑身冒汗,口干舌燥,心烦意乱。 阿拉伯数字3不断放大缩小,缩小放大。 配合窗边那道萧瑟落寞的背影,朝他视网膜上焊,冒着火星子滋滋作响。 钻针高速转动,越来越近,对着他的太阳穴就冲了过来。 陈诩猛地从床上弹起来。 他忍无可忍。先是脖子刷地后仰,双手用力撑住自己。 指尖发白,在床单上攥了攥,然后再捡起脚边的睡衣朝地上砸,喊:“滚进来。” 窗户边的影子还在,人没动。 “你聋了!” 立刻消失,紧接着门被拧开,一股凉风跟着人一起进来了。 陈诩烦躁地朝里睡了睡。周见山带着寒气重新钻进被窝,捏起一点被边盖在身上。 规规矩矩地躺在外侧,与他隔出一道宽阔的海沟。 陈诩是真的有点困了,闭眼酝酿睡意,刚有点要入眠的感觉。 就感觉一条东西正十分隐秘地向床中央移动。 “嘭。” 周见山险些被砸到,头下意识一歪,一块硕大的枕头跟长了眼似的从天而降,牢牢阻挡在正中间。 两人被枕头隔开,陈诩脑袋下空空如也。 警告:“再敢过来一厘米,我就揍死你。” “我说真的,”他恶狠狠地咬牙,抖了点被子过去,“这应该是你最后一晚在这张床上睡觉。” “珍惜吧。” 第二天睁眼时,旁边已经没有人了。周见山去上班了。 这一觉睡得极沉,一夜无梦。 陈诩睡眼惺忪地愣了会神,张嘴皱鼻,鼻尖几颗小雀斑挤在一起。 维持这个姿势静止了好几秒。 “咣!” 他对着天花板打了个巨大又响亮的喷嚏,胸腔震得疼。 “……”他躺那哼,“……哎。” 这个喷嚏拉扯到了某个地方,手在被子底下蜷了蜷。指尖碰到什么东西,触感不对。 他伸手拉开被子。 身上多了件睡衣,不是他的,哑巴的那件。反过来套在他身上,没扣,胳膊从袖子里穿过去。 后背贴着床单的布料,只穿条底裤的腿大剌剌张开。 陈诩刷地合拢,什么都想起来了。可以说是恼羞成怒地拿起枕边的手机。 还剩八的电,快要关机。 - 小蒋到时蓝色铁门紧闭,他拍了拍:“有人在家吗?” 巷头来个老头,王家的,“王叔,”小蒋随口招呼句,“几年不见身子还硬朗呢。” “好得很。”语气挺冷,王老头拎着拐绕过人,头也不回地朝巷尾去了。 旁边骑过去辆电动车,巷子里的熟悉面孔,那人朝他看了眼,又扭回头去。 小蒋也不在意,耸耸肩。巷子里虽然墙面掉皮,那也掉不到谁的头上,离远点走就是了。 小区改造,那他小蒋既然能中间插一手,叫人换个地儿改,也只能代表他混得好,有出息。 谁想改谁再找人去,找不到关他屁事。 他又拍了两下:“开门!” 早上电话第一遍响时他没接,也没挂。任那铃声响完。 谁知道是打来干什么,安空调他可没钱,夏天那会没让安,冬天就更不可能安。 房子地段好,靠着小学,怎么都能租出去。租给谁都是租。 刚准备舒口气,结果手机又开始响,阴魂不散,还是那个人。 叫什么名字他不记得了,就记得满背纹身,从肩膀那露出来点,留头长发,看着不三不四的。 也不怎么笑,站相松垮,第一次来看房时给他递了根烟。 便宜货,他没要。 其他的印象,要么那脸长得挺好,白,要不是个儿高,秀气得跟女孩一样。 黑眼圈重,看着像很久没睡个好觉,不健康的瘦。死气沉沉,没有一点年轻人的样子。 要不是那年来问的几个人都嫌那间没厨房,他也不会把房租给这种人。 刚要拿手机打电话,门开了。 穿着睡衣的人声音淡,应该是在解释:“刚在洗漱。” “害,”小蒋笑了两声,“没事,也没等多久。” 他跟着人进门,有点惊奇。 眼前的年轻人跟两年前他看见时不大一样,第一眼自己甚至有点没认出来。 没那么瘦了,连带着那张脸上的五官更饱满了一些。 黑眼圈淡不少,头发要长一点。说话时无论是表情还是语气都比两年前活络。 像是一汪静止许久的泉水流动了。 就是脖子上系条围巾。很怕冷的样子,但身上穿得也不厚,随意找了件套上的感觉。 “这间有厨房,肯定贵一点,但是能做饭,”小蒋用钥匙开门,手在鼻子下摆摆,“眼下快过年,得亏你租得早,年后这个价你就租不到了。” 房子比陈诩现在租的这间大不少,两间卧室,一厨一卫,还有个小客厅。 前租客老奶奶和孙女俩爱干净,屋子里除了几个月没住人落的灰,其他都挺整洁,大致扫扫晾晾就能住人。 小蒋比之前更胖了,陈诩很快将房租下来。一个月一千二,比他的那间贵四百。 算算哑巴也要发工资了,他自己那间每月八百,俩人一人四百。 从八月到现在算四个月,一共一千六,去掉八月初哑巴还没来的那几天,打个折一千五。 一共两千七,必须全部还给他。 小蒋收到转账就离开了。陈诩回到自己屋里,将哑巴的衣服与鞋子。 这几个月的生活痕迹,枕头,喝水的玻璃杯,拖鞋,牙刷。 袜子,内裤,大爷的怎么这么多东西,来的时候不是除了个人什么都没有吗? 第49章 他咬牙忍着浑身疼痛,打着喷嚏地收拾,连那个小方凳他也大发善心判给了哑巴。 全部打包,拎着面无表情地扔进了隔壁那个飘着呛人浮灰的屋子里。 第45章 空荡 等他把这一堆杂七杂八的事忙活完, 再回自己房里时已经快到中午。陈诩站门帘里叉腰,打量自己住了两年多的家。 略显空荡。气温下降后天台的花已不再开放,周见山上去过挺多次, 下来“说”只剩片土地了,小青菜也快不行了,不然把小青菜摘下来给吃了吧。 陈诩说行。两人把那菜洗干净,烫进方便面里吃了。统一好口供,到时等许丽丽回来就说全枯了, 这样连周见山偷偷摘花下来插玻璃杯里这事也糊弄过去了。 视线落在窗台上, 好一会后,陈诩掀开门帘出去了。 十二月,早晚凉,一天就只有中午有点太阳。好在四周高层建筑少, 遮挡不多,站小院里也能晒到。 陈诩的房在进门左手边,地方阴一点, 旁边那间对着大门,现在就有金灿灿的暖光照在门槛那。 他边洗手, 边对着墙打喷嚏。 刚才没觉得,这会太阳一晒才觉出头有点晕,鼻子堵, 好像是感冒了。 罪加一等。陈诩低头,用力搓了两下手后甩了甩,拧上水龙头。 回房后下意识朝沙发上坐, 蹲一半又猛地站起来。面色怪异地双手在茶几上撑了半分钟。 真是要命了。 哑巴在那种时候是听不见人说话的,也不知道累,要不是他最后用尽全力将人推开, 今天别说站,连从床上起来都费劲。 黑暗中朝下探的手触到过那么短暂的一瞬,尺寸几乎是有点惊人的程度。 更惊人的是那就是冲着他陈诩来的。 开了荤的人和没吃过肉的人不一样,吃过一次就会想吃第二次,有第二次就有第三次。像头饿久了的兽。 昨晚已经是自己失误导致的结果,简直差点超过他的控制。陈诩趴在床上,脸埋进被子里。 他断不允许让这样的事情再次发生。 陈诩一动不动不动,身上好受些后给手机充上电,玩了会游戏,抬眼看快十二点。 饿了。其实水池里有哑巴留的水煮鸡蛋,他没吃。 全打包送隔壁屋去了。别论什么蛋,都大爷的全部带走,他再不想看到。 退出前点右下角进家园,将火炉给取了,双人床换成单人床,取完后一瞅,小屋里光秃秃的。跟他现在的家一个样。 陈诩盯了会,熄屏朝床边一扔,双臂前伸,像条咸鱼那样直挺挺地趴着。 他差点睡着。 十来分钟后叹口气,慢吞吞蜷起身子。真饿了,不吃得犯低血糖。陈诩抓手机爬起来,从茶几上拎钥匙。 进小院开大门,手刚搭上门锁,想了想又折返回屋。 将早上扔在沙发上的围巾拾起来,站窄镜子那板脸戴好,确保脖子上狗啃的红印子被遮了个严实后,才再次抬腿出门。 大铁门一拉开,外头站着个推行李箱,画着浓妆的女人。 “姐?”陈诩挑眉。 “哎哟我刚准备敲门,”许丽丽收回手,先朝下看,“你腿好了?” “好了个七八分了,”陈诩说,侧身让位置,“不是过两天回来?” “本来是这么打算,但我实在在外面待够了。”箱子滚轮在地上响,许丽丽推进小院。 门外还有几大包小包的东西:“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狗窝,这次回来起码过个好年再走。哟这房租出去了?” 陈诩弯腰拎门口的布袋,“嗯”了声,不知道里头装了什么,沉到腰差点没直回来。 “租给什么人你看见了么,”许丽丽回头,“你歇着吧,我自己拎。” 陈诩沉默几秒,又“嗯”了声,何止是看见了。后槽牙快咬烂了:“……不重。” “大中午的脖子上系条围巾,要出门啊?” “啊,”他说,不自然,“……冷。” 一只手朝自己伸过来,陈诩条件反射,很夸张地向后一跳。 “你别动啊,”许丽丽说,“我就看看,又不干什么。” 他做贼心虚,跳完才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实在太大,很不正常。 陈诩晃晃脑袋,“有点感冒,”他清嗓子,“再给你传染了。” “这倒没什么,换季感冒的多,”许丽丽眯眯眼睛,陈诩立刻感到身上火辣辣的。 像是被看穿了。他听见许丽丽很狐疑地问:“你耳朵后边是什么?” 陈诩愣了下。能有什么? “一片红,怪吓人的。”许丽丽要凑上来,“不会吃东西过敏了吧?” 他立马朝后躲了躲,“…没,”陈诩有点冒汗了,下巴不由自主朝围巾里缩:“没有。” 陈诩咳了两下,声音弱下去:“……估计被什么给咬得吧。” 狗东西!他骂。 怎么连耳朵后面也有?什么时候的事,自己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幸好刚刚没出门,不然岂不是哪个邻居都看见了。 陈诩闭了闭眼,这门是出不成了,等会自己在家随便煮点饺子吧。小电锅判给自己,明智之举。 “上药店看看,”许丽丽没再纠结这些,提箱子上楼,“什么能给咬成那样啊?” 陈诩打哈哈,狗能。他偷偷松一口气,转头将门外的行李全部拎进来。 太阳穴绷紧,实在没忍住嚎了一嗓子:“姐,这玩意儿这么沉你到底怎么拎进来的?” “司机帮拎的呗,”许丽丽拎箱子上楼,“巧得很,就住后面王老头那家。人挺健谈,说认识你。” 陈诩知道说得是李建华。 “哦,”他点头,“上次打车认识的。” 许丽丽想起什么似的:“小山呢,怎么没见着。” “上班去了。”陈诩答得含糊,包拎到楼梯底下,头顶上钥匙叮当当响,接着是插销转动声。 他在那站了会,抬头:“我跟周见山分开住了。他租的这间。” 自己代他租的。 “我就说你俩睡一张床小了吧。”女人的声音从二楼传下来,“那你的那间呢,退不退?” “……再说吧。”陈诩点了根烟,当然不退,以后划分清一点。 “你俩一人一间,还带个厨房,不是好得很。”手机铃声响,许丽丽接电话,进屋去了。 听不见人声了。陈诩沉默抽完那根烟,低头摁灭,烟蒂扔进垃圾桶。 他也说不清楚心里什么滋味,乱糟糟的。跟哑巴第一次来打乱他的生活节奏一般。 哑巴现在又打乱了他的心理预期。并且他不讨厌。 这就太讨厌了。 水饺没剩几个,陈诩全给煮了。一动起来发现脖子上拴条围巾还真有点热,但又不敢取。 许丽丽随时会下来到小院里晒衣服,不知道怎么会有如此多的衣服需要晒一晒太阳。 几个月没干活,乍一干还有点生手生脚。一只水饺比硬币大点,零星几只躺在锅底,熟了后捞进碗里,连碗的一半都没盛到。 他饿得两眼冒花,吹吹就咬。牙齿朝上一搭,滚烫的饺子水窜出来。 “啊啊——”煮个饺子也能煮破,他抱着碗,往嘴里灌了口凉开水。 坐又不敢坐,觉得自己真是好狼狈。陈诩实在想不明白怎么会变成现在这种局面。 一时间悲从中来,神色哀伤地杵在那儿,寂寥地吃那漏汤没味的水饺。斜眼瞥见碗柜上周见山常用的那双筷子。 又是阵火冒三丈,拿起来就冲出去,冲到一半再突然减慢速度,最后简直是气急败坏地扔进了那个家。 家的桌子上。扔地上看着不大吉利。 于是远在超市仓库搬货的周见山再次打了个喷嚏,今天早上他已经不知道打了多少个喷嚏。 但又不像感冒,自己很少生病,现在也头脑清晰得很。 清晰到搬货都不累,好像浑身都是劲。眉眼舒展,如果能说话,也许已经哼上了歌。 他自己意识不到身上的变化,洗手时站水龙头那朝脸上浇水。 冰凉刺骨,但周见山也没觉得多冷,今天的一切他都觉得很顺眼,很美好。 平时基本不说话的大叔看他一眼。周见山拿自己毛巾擦脖子,也是哥给他买的。他转身,让位给大叔洗手。 “有好事,”大叔声音不大,水流往地面上溅,洗得呼噜噜响,“看着不一样。” 和往常比。 毛巾擦了擦后脑勺,担在肩上。周见山收回手。 确实是挺好的事。今天一整天他都像踩在棉花上,轻飘飘的。 在超市搬货一个月,周见山第一次对着大叔露出个略羞涩的笑容。 下班后被老板叫到办公室,领到了工资。数了数,三千七。 比底薪多两百。老板说这是提成,就他和大叔有。 于是周见山的脚步更轻飘飘了,晚上回去顺着路边走,口袋里装着一沓很有分量的钞票。 第50章 看什么都想买,先是买了四块加里脊的鸡蛋灌饼,走烧烤摊烤了十根面筋,买了热腾腾的甜牛奶。 又买了几个烤鸡腿,面包店带了些曲奇与吐司。哄一哄,陈诩一高兴,说不定不仅不生他的气,还愿意再跟他睡一个被窝里。 他觉得陈诩也是喜欢这种事的,嘎吱声最吵人时抱着他不肯放呢。 拎着这么一大堆香喷喷的吃食,周见山怀揣一些翘尾巴不敢说出去的小心思。 脚下生风,两步做一步,铿锵有力地回家了。 第46章 好饿 听到门口有动静时, 陈诩还蹲在小院里,用手机电筒照墙角的蚂蚁。 许丽丽花了一下午时间,将二楼打扫了一遍, 期间拎着鞋上天台转,似乎嘀咕几句。 陈诩装听不见。不问不说,一问惊讶。 前几天哑巴带回来块麦芽糖,“说”是街边骑三轮车的爷爷卖的。用得是从小箱子里掏出来的老称,拿根小锤子敲敲敲。 陈诩吃过这种糖, 很久以前, 但不是自己买的。冯兰每天从踏出鞋店门槛的那一刻就像是被抽走了魂,好像连呼吸都是种耗费力气的事。 自然也不会给他带这种额外的东西。陈诩第一次吃是在许雾的画室。 那会晚上放学后他不想回家,三天两头就往画室跑,背个书包到角落里找地方一坐。 先趴在小凳上写作业, 再支画板画他自己的画。画到一半就听见老师拿根笔敲涮笔的铁桶:“画自己的,画自己的!” 当时赶上艺考的集训班,他不出声打扰, 陈诩虽是话唠,但不该说话的场合也是很安静的。 倒是时不时有学生朝他画板上看。活泼点的找他说小话, 一来二去都认识了他。 所以虽然陈诩并没有交这一部分学费,许雾也并没赶过他。 画室里的大家也都挺喜欢他。自己手里的不画,几颗脑袋歪到陈诩的画板上, 小声齐齐地惊呼:“哇。” 许雾不怎么带大班课,有时从办公室出来,站窗外朝里看一眼。 青春期晚上肚子饿得快, 不一会拎进来一堆吃的或是奶茶之类,给学生们每人分点。麦芽糖也是以这样的形式出现在陈诩的面前。 沉闷的气氛一扫而空,有男生很给面子的吹口哨, 许雾说句玩笑话,于是大家就都笑起来。 教室里乱哄哄的,闻着有股空气不流通的闷味。许雾会在这种时候朝角落的陈诩招下手:“走。” 他放下笔,带着一手底的铅笔灰,身上套着板正的校服。两人出画室门,跟着许雾去吃碗汤面。 很神奇,时隔多年,陈诩重新吃进被敲成小块的麦芽糖,鼻子似乎立刻闻见了当时那个混合着铅灰与颜料,夹杂着人类的呼吸体温而闷出的气味。 仔细一闻,铅灰与颜料味远去了,人类的呼吸与体温比记忆中要更加明显。 舌尖上甘甜,硬邦邦的麦芽糖被唾液融化成柔软黏牙的一小团。陈诩眯起眼睛,花费一些时间,才分辨出那气味其实是从周见山的身上传来的。 但现在,他只能闻到冰凉的冷空气。 陈诩关掉手机电筒,铁门在身后被人推开,他起身进家。 铁门被关紧,陈诩看那道黑影很有安全意识地锁上门。之后转身,下意识就要进家。 就在抬手要掀帘子进来时,又突然愣住了。 楼梯嘎吱响,许丽丽的声音:“小院这灯得修,不然冬天下雪得多危险啊——哟小山?” 黑影不动。 “听你哥说你搬这边来住了,”许丽丽手里拎袋垃圾,偌大的人并没有反应。她问:“怎么了?站这不动。” 气氛不大对,不像是搬出来,倒像是被赶出来。 许丽丽朝人脸上看,几秒后,又看了看另间房里杵着的陈诩。 想明白了:“你俩闹矛盾了?” 来了,陈诩最怕的事来了。一个问题会牵扯出另一个问题。 比如“闹矛盾了吗”的下一句可以很自然地接“因为什么?” 谁对谁错?再到“如何解决?” 因为什么?因为对远方表弟怀揣龌龊心思,好为人师不知死活带对方看片,结果被远方表弟反过来草了。 抱歉,连远方表弟都是骗你的,其实就是卖电视准备死掉的那天闲着无聊去街边看场打架。 想英雄救美结果自己才是那个美,莫名其妙被一个不明来历会咬人的哑巴缠上后在自己家门口赖着不走,因为对方还了自己五十块钱一时心软把人捡了回来。 “没。”陈诩掀开帘子出来,脚上踩着拖鞋,“哪有的事。” 尾调发飘,他清清嗓子,用力笑了一下。看上去甚至有些慈爱:“行了,进去吧,看看新家。” 静止的人影动了动,转头看他。 陈诩很刻意地避开对视,那道视线一直跟随着自己移动。他当不知道。 许丽丽前脚出去倒垃圾,后脚陈诩就不再笑,“两千七。”他说。 “我那间一个月八百,咱俩一人一半,这是之前就说好的。”顿了顿,“你这间一个月一千二。” 陈诩皱了下鼻子,眼睛不由自主朝下瞄。买什么东西了这么香。 “反正一共两千七,”他暗暗怒斥自己一句没出息,板脸,“结清,然后分开住。咱俩撞号了,没可能。” “昨晚的事就忘了吧,以后各自过各自的。” 说话时对方一直无声地看着自己,黑色的瞳孔很安静,眨动得也缓慢。 只是在倾听。 手里拎着很多个塑料袋,上面写着不同店铺的名称。看样子下班后跑了很多个地方,这么冷的天,在光线如此不好地方,也能够看见额边浅浅隐隐的水渍。 或许是一路小跑的汗迹,也可能是下班前洗手洗脸时没用毛巾擦干。 陈诩对此凶过哑巴好几次,“你这人不知道冷啊?”他拧眉,“什么天了你知道么,生病了难受死你。” 周见山被凶了也不生气,缩脖子弯着眼睛笑。 各种食物的香气从泛着白雾的袋子中冒出来,闻着有他俩常吃的烤面筋,鸡蛋灌饼。 甚至不用张嘴问,陈诩都知道那鸡蛋灌饼是谁家的。 人影动了。他看见对方低头,将左手的东西换到右手的手指里。 然后伸进裤口袋,像是在掏东西。 窸窸窣窣。几秒后,一沓钱递到自己的面前。陈诩垂眸看。 没拿,推了下:“你没数。多了我不要。” 周见山摇头,有些执拗地将那一沓钱递给他。 最后索性弯腰,匀出两根手指,将他垂落在身侧的手拉起来。 很认真地把钱塞进去,再摊开手,包裹住自己的手背,很轻地攥了两下。 哑巴的掌心比之前要更粗糙了。 这个细微的发现叫陈诩的心头突然向下塌陷了一小块。 他觉得自己几乎下意识地就要抬手,将对方圈环在张开的胳膊里。但陈诩忍住了。 一直到许丽丽回来,他去卫生间洗漱。 刷完牙出来这个时间段里,隔壁房时不时传来扫地与搓洗抹布的声音。 关了门,陈诩坐在床边愣了会,踢掉拖鞋。胃饿得难受,脖子上这痕迹还不知道几天能消下去。 明天点外卖算了。或者等许丽丽出门吃饭,让帮着带一点。就说自己感冒了。 他确实感冒了。四肢关节眼里冒着酸意,人也不是很精神。 隔壁没什么动静了,大概已经收拾完毕。下午时他去那边的卫生间看过了,和他这间比差不多大,百叶窗对着路边。 能放出来热水,床板也结实,挺好。两间卧室哑巴想住哪间都行,另一间空着,养狗也行。 再说吧,这些归不到他管了。周见山有自己的工作,能上班赚钱,以后怎样都能吃得上饭。 陈诩躺在床上,肚子咕噜一声。刚刚许丽丽问是不是闹矛盾那会其实应该借坡下驴,把吃食拎一半到自己房间来,再说后面那些话就好了。 平时没觉得,今晚这床变得异常宽敞。看了眼手机,八点多。 他在这边伤春悲秋,看天花板叹气。另一边周见山将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 老实说周见山确实懵了一会。 他没想到陈诩的动作会如此迅速,从早到晚不过十几个小时,就已经完全将自己逐出了家门。 还好,只是家门。 不是院门。 这代表哥心疼自己,哥怎么不给别人租房呢? 怎么不给许丽丽姐租呢,怎么不给那几个彩毛菜鸡租呢? 怎么不给刘一舟租呢? 他喜欢哥,哥也喜欢他。只是哥暂时没记起来。 别说两千七,别说陈诩问他要房租钱。就是陈诩不要,那钱他拿回来原本也是打算全给陈诩的。 看哥一张张数好,再把那个数字记在紫皮小账本上。 他把房间打扫干净,选了大点的那间做卧室。最后拎着几袋子吃食,去敲陈诩的门。 第51章 第47章 侵占 门被敲响时其实陈诩并没有要开门的意思, 但奈何对方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一直响,他只好下床。门一拉,周见山站在门口, 将东西朝他面前一递。 陈诩摆手拒绝:“不要。” 周见山没动,眼睛里慢慢溢出些失落。陈诩咂了下嘴,沉默着看了两眼人,又突然觉得不至于搞成这种局面。 人哑巴跟着自己一趟,说白了除了昨晚那一场, 也没落着什么东西。之前也忙前忙后的跑, 算了。 周见山的薄袄拉链敞开,大概刚才收拾热了。 “拉上,”看了会,陈诩抬手随意一指, “睡衣和被子放一块了,找到了吗?” 周见山点头点头,找到了。几兜吃食递给陈诩。 然后低头摸拉链, 很利索地拉上,一直拉到下巴那儿。 陈诩提着东西站在门帘后, 有点沉。东西是他们两个人的份量。 他隔着颜色发淡的小树图案看哑巴的这一套动作,心里有点说不上来的滋味。如果周见山今晚还住在自己的出租屋里,那么他们俩会找一部电影。 手机横放在茶几上, 两人都看得见。一边吃,一边看。他腾出嘴巴说几句废话,然后哑巴再看着自己笑。 亲近, 自然。好像世界就剩他们俩。其实世界剩多少人都与他们无关。 他们在这片小巷里,灰色的水泥砖墙内,点着不够明亮的灯。 吃路边或许并不算卫生的食物, 不过足够美味,胃会因此感到舒适与满足。 睡一张紧巴巴的床,连翻身都费劲。然而电热毯没热之前,冰凉的被窝会因为对方变得没那么能够让人蜷成一团打哆嗦。 但这一切被打破了,或许以后也再也不会有。原来夏天确实已经过去了许久。 “你带回去,”陈诩低头看塑料袋,分过去一大半,“我吃不了多少。” 对方不动。 陈诩又将那两盒曲奇拿着,剩下的重新递过去:“行了,回去吧。” 指腹从他手背上轻轻擦过,周见山将吐司掏出来给他。小院里吹着冷风。 陈诩看了两眼,吸了下鼻子。算了,这两天出不了门,给他就拿着。不至于在家饿死。 周见山这才笑笑,手放下去,拎着剩下的东西,面对着自己朝后退了半步。 陈诩要关门。 手刚搭上门把,眼前的小树图案忽然呈波浪状滚动。哪来这么大的风? 从两片门帘中倏地伸进来一只手。 陈诩挑了下眉,刚要说话。就见那手直奔他的脸。 “?”他瞪大眼睛,为躲避将上身同步向后仰,吸顶灯在视网膜上一晃而过。 仰得幅度过大,他要摔。 那手改变目的地,明显比他向后栽去的速度要更快。陈诩觉得领口那被一股力向上一挣。 等到视线再次回落,塑料袋咔嚓声。自己已然被周见山揽进怀里。 鼻尖是股热烘烘的味,险些跌倒引发心跳过速,陈诩还没平静下来,就见头顶覆下块阴影。 “啵。”周见山朝他颊边亲了一口,趁着他发愣,唇又对着嘴角,迅速落下来。 陈诩愣住。 几秒后才大梦初醒般,手忙脚乱地从对方怀着爬起来,将人朝外推。 “干什么你,”不知怎的他有点不敢抬头。许丽丽在楼上,怕声音传上去,陈诩咬着牙小声喊,“好啊,现在你是什么都学会了对吧?” 这话问出口显得怪,不由自主就把人的思维朝前一天才发生的某件事上带。那确实是学会了,牢记在心了。 陈诩手上使劲,三两下将人朝帘子外推,“出去,”他拉门关上,“啪!” 周见山走没走他不知道,反正被推出门时脸上分明挂着笑。 陈诩站在门后,灯光落于蹙在一起的眉眼上,思绪有点乱。 倒不是他有多纯情,被亲这么一下就头昏脑胀找不着路了。 只是从前都是他以哥的姿态亲哑巴,主动,掠夺。今晚这一下给他带来的感觉却是错位的。 他变成被侵掠的那一方,和昨晚一样。掌控不住,这种感觉不大安全。 也和昨晚一样。 陈诩皱着眉看手里的东西,偏头盯套着黑色塑料袋的垃圾桶。真想直接扔掉。 - 半小时后,沙发上窝着的人长长地舒气,摸了摸肚子,人朝后用力一瘫。 过一会重新坐直,手扒拉了两下塑料袋,没剩什么了。面筋吃完,鸡蛋灌饼吃完,热牛奶喝完,又啃了个烤鸡腿。 是热的。隔壁屋里有微波炉,就是外壳落了灰。白天他搬东西时多看了两眼,心想哑巴估计不会用。 毕竟之前连用电饭锅煮饭都是他教的。 结果周见山自己摸索着学会了。 今晚的每块饼里不仅夹了两块里脊肉,甚至额外加了火腿肠。刷得也是他爱吃的甜酱。 感觉吃不饱,但其实胃里已经有点发胀。 耳边没什么动静了,从窗户那看,小院里黑洞洞,已经没有灯光了。 陈诩靠那看天花板,半晌,伸手将头发向后抓了两下。 得剪了。他双手捂脸,搓了搓。很轻地叹了口气。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陈诩的睡眠变浅了些,细小的动静都会醒。 天亮得越来越晚,清晨六点多钟时天还是灰蒙蒙一片。不知为何,陈诩开始在这个时间点醒来。 窗户有三分之一对着隔壁那间屋,每天他睁开眼时,会看见那间房子里亮着的光。 大概过个十几二十分钟,光灭了。周见山经过小院。 陈诩会闭上眼睛。十来秒后再睁开时,人已经走了过去,脑袋也转了回去。 再之后,像是怕吵醒谁。蓝色铁门很轻地从外关了上。 院子中重新回归一片寂静。 陈诩的晚上入睡时间也同步开始变晚,要么歪在那玩很久的密室逃脱,刚出的几个新关卡难度颇高,陈诩静不下心来,又不愿找攻略。 于是就这么一连卡了好几天。 要么打开视频软件看电影。会员还有挺久才到期,欧美日韩,大陆国产,各种影片明明都可以看。 但奇怪的是陈诩发现自己连电影也看不下去了。 他还有点积蓄,能够安稳生活到过完年,大概明年的春末,赶在夏季来临前,他得重新找到工作。 陈诩看着天花板,觉得有些茫然。 一切似乎都回溯到了哑巴没来时的模样,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白天许丽丽在三楼翻拾晾晒东西。 但又不同。周见山每晚雷打不动给他带饭或烤红薯烤玉米,找各种理由敲他的门。 他根据爱不爱吃来酌情开门。 白天周见山出门上班,陈诩蹲那,拆堆在墙角好几天的快递。 瓶瓶罐罐。他将下巴支在膝盖上,无声看了会。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不一会伸手。 “咣。”套着新塑料袋的空垃圾桶里几声闷响。 用不上了。 第48章 缱绻 小城下了场雨, 之后气温骤降。陈诩昨晚没怎么睡着,早上睁眼先打个响亮的喷嚏。 鼻子堵得难受。他在床上先翻到左边,将被子掖在右半边身下。 再翻到右边, 把左半边也塞好。最后两腿抬起朝上一蹬,哗地一下。 这回连双脚也被包裹得严严实实。 周见山上班去了。每天早晨六点多钟陈诩会自然醒一次。但不睁眼。 微不可闻的脚步声会惯例在窗边消失约半分钟。天亮得晚后陈诩不再拉窗帘入睡,四周没有高楼,就那么大咧咧地躺着。 其实从外边也看不见什么。里边没开灯,暗得很。一团模糊的蜷缩在被子里的人影, 陈诩睡觉喜欢将身体团在一块。 三十来秒。陈诩闭着眼睛, 在心中数数。之后脚步声离开了。再之后是道同样轻柔的关门声。 他不睁眼。不一会翻个身,再昏昏沉沉地睡去。 出租屋盖得老式砖墙,不怎么厚。小城地标位于南北中间一带,冬天没有暖气。 纯靠自己硬熬。虽然每年时间不一, 但第一场雪大概都在十二月底附近。陈诩的衣橱里有床毛毯。 冬天最冷时,陈诩会在被子上再压一床毯子。厚重的毛毯叠盖住棉花被,十分暖和。 但就一床。哑巴怎么办? 能怎么办?都上班拿工资了, 自己办去吧。 自许丽丽回来后小院里又开始有叮叮当当的动静。陈诩忽略掉早饭,中午十一点多才不情不愿地穿衣服起床。 “这天这么冷呢, ”一开门,见许丽丽穿着花红柳绿的厚睡衣下楼,跟他说话, “零下好几度了,跟刮刀子似的,连空气都剌人。” “阿嚏。”陈诩揉鼻子, “姐,上哪去?” “张春花炸了酥肉,”许丽丽朝隔壁努下嘴, “非叫我上她家拿点,中午你也别出去买饭了,我煮了饺子,一会熟。” 第52章 陈诩说不用。他不乐意麻烦人,叫人家一趟一趟端着碗下楼给他送饭,难为情。 “速冻饺子,”许丽丽拉开铁门,“不是我包的,大胆吃吧。” 陈诩笑起来:“我不是那意思。” 半小时后人回来了,怀里抱个不锈钢大碗,许丽丽脑袋冲外说话:“想开点,把自己气坏了不值得。” 陈诩蹲门口蹭雨后难得的一抹太阳,木头桩子一样。抬头看,铁门关上,许丽丽叹气。 “咋了,”他双臂抱住腿,“出去一趟回来这么忧愁。” “要我说你们以后想结婚,那真得想好了再结,”许丽丽挺严肃,“这可不是小事,真得承担责任的。” “嗯。”陈诩想我个男同我跟谁结,反正先应着。 “孩子搁学校里面早恋。”许丽丽说,“男的天天在外打牌,也不管家里事。不过还真别说,上回夏天看时还是个小孩样,一个夏天窜那么老高。” 眼前递来一把酥肉。“我洗手了,”许丽丽问,“你最近见过她儿子吗?” 陈诩嚼着酥肉,外壳酥脆,干净的菜籽油香味。里面的肉腌制得咸淡刚好,黑胡椒味。薄厚粗细均匀,很是好吃。 可以开店的程度。 见过。头发烫了个羊毛卷碎盖,晚上背身躲在墙角的路灯底下抽烟。 十一点多陈诩出去倒垃圾,听见脚步声,男孩有点惊慌地回头看了眼,飞快摁灭。大概头一次接触这东西,也没想到这个点巷子里还有人,心虚。 陈诩的步子停都没停,拎着垃圾目不斜视地经过。 “许女士,”他很快吃完那一把。留几根就好了,“很不幸地告诉你,你的饺子变成饺子汤了。” 许丽丽终于想起了她开着火的一锅饺子,尖叫着抱着不锈钢碗冲上楼。 不一会又出来,看上去已经接受了饺子汤。从栏杆那有气无力地喊:“火你帮我关的?” 陈诩“嗯”了声,蹲麻了,扶着膝盖抬起点身子。 “你自己上来的?”许丽丽又问,“从楼梯?” “啊。”陈诩抬头,“其实我飞上去的。” 许丽丽骂了句,语气明显变得轻快许多:“怎么样,我之前就说你行,你还不信。” 人回屋里忙活去了。陈诩低头看着自己的鞋面。 是啊,他从来都没信过自己行。 现在怎么就觉得自己行了呢? 中午两人吃了小酥肉跟饺子片皮汤。下午陈诩回床上睡觉,期间张朝阳刘淮他们几个拉了个小群。 在里头聊些七七八八的。他们之间有过许许多多群,陈诩经常因为嫌烦退群,然后几人再重新拉个新的。 手机叮咚咚响,陈诩没心思看,开了免打扰。中午饺子汤喝得头有点昏,可能晕碳了。 昏睡了一个下午,一直到楼上响起两只蝴蝶,陈诩才醒来。 先是觉得冷,打个喷嚏揉揉鼻子。毛毯真的要掏出来盖了。 可周见山怎么办? 这个念头几乎是同一时间立刻在他的脑海中蹦出来。 陈诩有点烦躁。挤开眼时发现周身光线已经很暗。他摸着摁亮手机,屏幕刺眼。 五点四十多。 微/信上99+未读消息。陈诩看了眼窗外,抬了下头。 灯没亮,也是,这个点也不可能回来。 陈诩打开消息列表,“有人@你”标红,很显眼。 手指慢慢朝上滑。昏暗的环境里看电子产品伤眼睛,陈诩觉得自己现在多少还有点散光。 也没聊什么,先是吐槽了些工作里的奇葩人与事,有对象的晒对象,没对象的晒猫狗。 之后开始聊吃吃喝喝,聊游戏,聊鞋与鼠标键盘。 「淮彦祖:我三叔的店,请的外地大厨,兄弟们尝尝味去」 「淮彦祖:都来,都来」 「舟舟爱敏敏:来个屁,不喝了」 「舟舟爱敏敏:再喝晚上进不去家了」 「淮彦祖:你赶紧的,张朝阳呢?别给我装。诩哥!」 「淮彦祖:六点半,城东中华路小桥人家」 「淮彦祖:“定位”」 「舟舟爱敏敏:你圈陈诩」 「淮彦祖:菜品照宴席水准上,酒免费喝,我请客。诩哥!」 「张朝阳:使命必达」 「舟舟爱敏敏:你圈」 大概停顿了三分钟。 「淮彦祖:@。诩哥,刘一舟叫我圈的」 「淮彦祖:但兄弟们是真的想你」 「张朝阳:+1」 看了眼,过去了将近二十分钟。 「。:给你们吵死了」 「。:睡个觉都睡不安稳」 「。:第几个群了这是,演地下情报站是么」 「。:来接我,冷死了」 张朝阳刘淮他们几个迅速冒出头,热情邀请。 几人真心实意地叫陈诩声哥,是因为陈诩平时看着吊儿郎当,有事是真上,从前帮他们摆平过不少麻烦。 找茬的,故意欺负人的。人狠话多,一直到右腿受伤。 「舟舟爱敏敏:十分钟,到巷口@。」 算算确实有很久没聚了。陈诩伸个懒腰,窗外暗得很。 肚子咕噜噜叫了几声,去吃个饭也行。之前有段时间每天困在出租屋里。 不出门社交,不参加饭局,甚至尝试切段所有联系方式。 本打算就那样沉入海底,但总是会从水面上出现个人捞他一下。 一只手,不算大,但有力。像是个做过很多次的梦。 陈诩在卫生间洗漱完,从衣柜里翻找,多穿了件毛衣。 换鞋,抓手机,弯腰从茶几上拾起钥匙。 之后关上铁门,低头含了根烟,脑袋后面的小揪一晃一晃。 周见山饿不着,会自己带吃的回来。 一整天他的思绪都乱七八糟,不由自主朝那道宽阔结实的背影上飘。 算了,自己跟着操什么心。 烟头摁灭,烟雾缱绻从唇瓣中溢出来。喇叭一声响,陈诩抬手扔进垃圾桶。 朝巷外去了。 第49章 回家 “你弟呢?” 陈诩被问得一愣。“哦, ”他回过神,“上班呢。” 路边有接送孩子的电动车,街对面没什么人。他扫了眼空无一人的公交站台, 上车。 “挺帅,”陈诩关上车门,“坐着是不一样啊。” “帅就对了。”刘一舟转头,问,“你弟什么时候下班?一块去呗, 没有外人。要么说还有王远那几个。” 王远他们几个最早是刘一舟隔壁班的同学, 认识后一块吃饭上网,一来二去也都在一起玩了很多年。 陈诩摇头:“不用,走吧。” 前面递来一牛皮纸袋,“店前面新开的蛋糕店, 现烤出来的,”刘一舟说,“爹知道你爱吃甜的, 尝尝。” “谢谢大儿。” 你叮当来我叮当去,引擎发动。纸皮袋口没封上, 冒着热气。 桂花米糕。软中带韧的口感,微甜,很香。陈诩嘴里咬一块, 刘淮三叔的店挺远,到城东那片了。 他有一搭没一搭应着刘一舟的话,偏头朝车窗外看。 有点心不在焉。 车开了十几分钟, 刘一舟接电话,“到了到了,”手打方向盘, “卧槽,这边停满了啊,晚上这么多人么?” 群里刘淮拍了包厢照片,张朝阳比了个耶,几个人在打扑克。 陈诩低头看了会,退出聊天框,手指在列表上滑动。 刘一舟举着手机开门下车,半分钟后又上来。陈诩点击发送,熄了屏,把腿上的牛皮纸袋口封好。 刘一舟对着听筒又说了几句,挂了电话。 “好停么。”陈诩问。 “有点窄。”车转了个方向,“后边有地儿,绕一圈。” 包厢数字四个八,吉利。门一推,牌桌上几个人喊:“诩哥!” “好久不见啊陈诩,还是那么帅。”陈诩认出来戴眼镜的就是王远。 确实许久没见,听说王远考上了乡镇老师,现在比青春期那会看着靠谱多了。 他笑,打招呼。都是熟人,没什么好拘束。 “恢复挺好,真挺好。”张朝阳递手里抓好的牌,起身让位,“你打,这几个孙子往死里斗我。” “嗳暧嗳,没人欺负你啊,诩哥别接他牌。”刘淮倒了杯热茶递来。 “他手气臭得要死,当一晚上地主一直输,就没赢过。” “赢了一把的好吧!”张朝阳不服气。 一帮子人闹哄哄的,陈诩手里握着不知道谁塞来的牌,刘一舟站在他身后挤着看。 “妈呀,这要来钱今晚你得赢麻了。” 他垂眸。没有单只,全是点数大的好牌。 包厢不大,开着暖风空调,房顶都快被掀掉了。陈诩眯了眯眼,大小王在视网膜上晃着。 莫名有种重新返回人间的错觉。 几人打了会牌,陈诩赢得多。不一会上菜上酒,包厢里香气四溢。 第53章 刘淮三叔的店主打家常菜,走踏实风。菜量实惠,确实是请得外地的名厨,收徒弟的那种,手艺好,菜品味道佳。 开业有段时间了,刚开始的热闹劲过去后生意依旧很好。 边吃边喝。白酒劲太大,他们都喝不惯。啤酒又太凉,最后叫厨房煮了刘淮带来的红酒。 先是漫山遍野地瞎聊。刘一舟刚结婚不久,大家又是酸溜溜又是羡慕地调侃,懂分寸的玩笑话。 本意都是友善的祝福,又说到从前年少时的趣事,包厢里一阵阵笑声。 喝了会,都有点上头。大家的话更多了。 陈诩今晚也喝了不少,酒过喉咙,温热,不辣嗓子。挺畅快。 不由自主地几杯就下去了。酒里放了水果和香料,香醇但不厚重,很奇妙的口感。 耳畔是聊天声,分不清谁的。陈诩呼出一口气,哪个要和他喝,他也一杯下去。 然后吸下鼻子。今晚无论如何得把毛毯抱出来。 “早知道当年好好学习了,活到现在没去大城市看看。”张朝阳舌头开始有点大,“我表弟成绩好,学校也好,毕业后直接留学去了,潇洒。” “留学有留学的好,咱留在小城也有小城的好。”刘淮摆手,“各有各的好。尝尝羊排,只放了孜然,香拽了。” 陈诩面前的盘子里放了根大的,刘淮手里拿着小刀,给每人都分了点。 “你说这时间怎么过这么快呢?”张朝阳点头,“我觉得自个还是高中时候的心态,但仔细一想,毕业好几年了,连刘一舟这犊子都结婚了。” “你滚。”刘一舟插嘴。 “搞不好再过两年就有孩子了,到时候管我们叫啥?” “叫叔。”陈诩说。他的思维开始有些不转了,说一句话就短暂地停几秒,然后低头,慢吞吞啃盘子里的那根羊排。 “对头,那得有好多好多叔。”张朝阳拿手指点人,一个个数,数来数去少一个人。 “淮,”他皱眉,“谁没来?” 热闹的包厢慢慢安静下来。刘淮下巴点了下,示意坐张朝阳旁边的刘一舟:“喝多了,给他杯子拿走。” 张朝阳想起来了,突然变得颓靡,大骂了一句,“狗东西。” 陈诩没抬头,别到耳后的头发落几根在眼前。 有目光朝他身上落。他神色无常地把杯中酒喝完,羊排凉了。 烤得挺好,肉嫩多汁,外边是层焦香的脆壳。陈诩盯着手里的骨头看。 这片离家远,除了有事,平时基本不过来。临走买份新的带回去吧。 王远开始说学校老师间的一些事,刘一舟搭腔,气氛又活跃起来。张朝阳趴在桌上睡觉,刘淮从门口倒了茶,一边搭话一边给几人都递了杯。 后面又上了炒菜和汤,一帮人酒足饭饱,最后还真的按酒席规格上了果盘。 陈诩吃了好几片西瓜,喝完热的吃凉的,咳嗽几声。刘一舟扛着张朝阳,王远和其他几个收拾东西。 刘淮眼睛朝自己身上看。陈诩摆手,“没事,”他说,“没多。” 脚步有点漂浮,他停下不动,缓了几秒。 刘一舟喝了酒,打电话叫老婆方敏来开车,他们家就住附近。 陈诩和一帮人告别,拐去前台要了份羊排打包。低头付款时肩似乎被人拍了下。 店里人不少,他这会反应也有点慢。再抬头时先看见一张陌生又熟悉的脸。 ? 陈诩花了五秒钟时间分辨出眼前是谁,下一秒,王景辉被人揪住衣服,一把掀到了旁边关了灯的杂货间里。 “砰!”关门,刘淮一拳挥了上去:“你怎么敢来?” 王景辉默不作声,抬手挡拳头。 都喝多了,陈诩怕出事。跟着推门进,见刘淮揪着衣领将人从后门拽了出去。 他转身关上杂货间门,从外伸进只手,刘一舟脸色不大好地挤了进来,低声懊恼:“我就发了条朋友圈,忘记屏蔽,谁知道就找来了。” 陈诩没应声,只说:“进。” 后门通小院,客人进不去。又是几声闷拳。 “你不是会跑么,他妈的跑啊!怎么不跑了?” 王景辉的颊边已经肿了起来,鼻子下有血。 衣服被扯得乱七八糟,两手抬起遮在头上。几年没见,没怎么变,还是那股畏手畏脚的气质。 以前也经常这样低眉顺眼地跟在陈诩身后,身体紧绷着不舒展,好像生下来就吊着一口气。 好像生活随时会给他来上一刀。 又是声闷响,王景辉的鼻血流下来,刘一舟喊:“刘淮!” “把你杀了都不足惜。”刘淮咬牙盯着人看,猛地松了手,“你来干什么?” 王景辉人向后踉跄,扶着墙站稳。 手放在鼻子下摸了摸,红色的一片,往衣服上擦。 陈诩站后门口,低头看手机。微信弹来消息,他解锁屏幕,点进消息列表。 耳边安静了几秒,之后响起一道沙哑发飘的声音,像是没有根的植物:“对不起。” 几人陷入短暂的沉默。很快,刘一舟突然抬高音量:“有用吗?” 又是一拳,这次是刘一舟挥出去的:“上次你去我店里我就想将这拳砸你脸上来着,但不行,我还得做生意,我得赚钱养家,我还得吃饭。” 墙边的人懦弱又瘦小,一如当年。即便之后几年发了财还是改变不了从小养成的行为仪态。 可恨,可怜。 “你还记得当时涕泪横流苦苦哀求着叫大家伙给你报仇,不然自己活不了了的人是谁吗?” “那晚我们被堵到外边,就你俩在二楼,陈诩被人堵在窗台的时候。”刘一舟叉腰喘口气,像是突然不忍心问下去。 顿了顿,再次逼问:“当时你俩离那么近,是不是你明明伸手就能拉一把,但你最后还是眼睁睁看着他摔下去,因为你是个孬种,你跑了,你他妈的压根没伸手。” “是不是!” 沉默。沉默就是答案了。 刘淮抬腿对着那膝盖就是一脚,王景辉跪了下去。 那道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是。” “谁都对得起你,王景辉。你落魄时没有一个人嫌过你,带你吃带你喝带你玩。最后他妈的给你出头。” 刘一舟朝墙角啐了口,大概是回头看了眼自己,因为声音很快转过来,再很快转回去:“他——你这辈子欠他的。” “你这辈子欠陈诩的。” 手机屏幕晃眼。 【许丽丽:什么时候回?】 【许丽丽:图片.jpg】 陈诩点开。一团黑影,蹲在昏黄的路灯下。 头斜靠在砖墙上,往街对面看。身上就穿了件黑色的袄子。 手指将图片放大,耳朵被冻得通红。 【许丽丽:你弟弟在巷口蹲着,喊不回来】 【许丽丽:太犟,我说话也不理,就蹲着,外面风大,冻死个人】 【许丽丽:早点回来吧,少喝点,酒多伤身】 他垂眸,在屏幕上滑动,在许丽丽消息之上,是两条从他这边发出去的绿色消息条。 【。:出门吃饭,他回来帮我说一声】 【。:谢了姐】 陈诩收起手机,转身离去。 他不要对不起。就像刘一舟说的,没有用。 他不是没有恨过,在半月板损坏,被告知右腿机能无法恢复时,陈诩想,他再也不要做什么烂好人。 但现在陈诩什么都不想要了。 天太冷了,风一刮冻耳朵。 他只想回家。 第50章 皮卡 “你去哪?” “陈诩!”身后两道脚步声跟上来, 陈诩头也没回,从前台拎上打包好的羊排,手机调出来朝小姑娘晃了下。 “付过了。”他说, “再给我几个一次性手套,谢谢。” 小姑娘似乎人还没从刚刚那一茬中缓过来,先是朝刘淮身上看,然后嘴张着“哦哦”两声。 连忙弯腰从吧台下翻找,递出来一小把。 “你要回家?”刘一舟下意识拿车钥匙, “我送你。” “送什么送, ”陈诩把手套塞进塑料袋,摆手,“你喝了,坐上去就是酒驾。” 刘一舟愣了下, 站定,“哦对,”他摸摸后脑勺, “一急给这事忘了。我老婆等下到,五分钟。我打个电话。” 说着就从裤口袋掏手机, 陈诩伸手拦:“不用。” 他朝门外点点下巴:“打个车的事,下回再聚吧。” “或者你上我家睡,次卧现成的, 上星期张朝阳去时才铺好的。” 陈诩只说,“不用,”人朝门外去, “我回家。” 不好再留,刘一舟和刘淮将他送到路边,路上车不像来时那么多了。那人暂时没跟着出来, 大概是不敢。 两人伸手拦出租,可能因为周边饭店多,大都是来聚餐喝酒的。车车满座。 第54章 刘淮这会酒劲上来了,脑子有点跟不上趟。扶着电线杆要吐,最后又憋回去。 “吐这儿我三叔要杀了我。”刘淮面色苍白,这会才看见陈诩手里提溜着的东西,“这什么,羊排?” 陈诩“啊”了声。 “你早说爱吃,我叫后厨给你装一份就是了,还付什么钱啊。”说着就转身往店里去,步子匆匆,“哦对,等我下。” 刘一舟接电话,估计问方敏到哪了。陈诩抱着还热着的羊排,看路边驶过的一辆辆车。 站得挺直溜,其实他平时没喝多时反而站得吊儿郎当。 从外表看不出任何异常,充其量耳朵后面有点泛红。说话逻辑也十分正常,走路不发飘,问人要东西还知道说谢谢。 要是旁边来几个路人,压根看不出陈诩今晚也喝不少。 他就是有这个本事。其实陈诩也有点想吐,浑身上下都挺难受。可能因为快要感冒却喝了这么多的酒。 站了几分钟,刘淮还没回,不知道干什么去了。车也没打到。 陈诩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偏头问一旁握着车钥匙发愣的刘一舟。 “车停哪来着?” 刘淮出来时两人刚从后边绕回来,他把手里套了半个塑料袋的东西往陈诩怀里递,看着挺沉。 陈诩低头看,白色红字塑料袋下是半个西瓜。“诩哥,你带回去。”刘淮有点站不稳了,西瓜却抱得挺稳。 “大棚里长的,偶尔吃吃没事。” 陈诩没说话,不知道在想什么。之后,他伸手接了过来。刘淮注意到陈诩手里比刚才多了点东西。 “谢了,”陈诩说,声儿淡,抬眼看看醉醺醺的男人,“早点回去吧,冷。” 出租在路边停,刘一舟趴车窗上探头跟司机说话,大概交待地址之类。 “嗳。”刘淮点头,朝后退两步。好像一样,又好像不一样。看样貌分明什么都没变,早前陈诩也会这样将头发从后扎起来,脸上挂着淡淡的好像什么都不怎么在乎的神态。 夏天坐在大排档的红凳子上,大咧咧摊开长腿,满背纹身,路过有人多看几眼,不自然或是隐隐蹙眉地避让。 陈诩举起啤酒瓶,说“干了”,脖子一仰就下肚。喝得痛快,不拖泥带水,似乎即使就那样醉倒在路边也无所谓。 刘淮有些恍惚,好像一晃就长大了,“嗳,回去,”他说,陈诩上了车,不知怎的他又莫名抬了下手,“那个。” 车里的人看过来,挑眉:“怎么了?” 刘淮又闭上嘴。“……慢点儿,”手背朝外摆两下,他还是没想明白到底哪里不一样,动了动嘴唇,只好说,“诩哥,下回再聚。” 陈诩点了点头,窗户上移,车开走了。 - 身下一滞,停了。 陈诩睁开疲惫的眼,视线朦胧,花了好几秒钟时间才反应过来是出租刹车。到家了。 他居然就这样在后座靠着睡着了。陈诩掏手机,十点二十七,亮光刺眼,又皱着眉熄屏。 把东西都勾在指头上,握着半个西瓜要开车门,司机说:“别开,等下。” 陈诩不明所以,但又听话地坐了回去。半个西瓜摆在腿上,看司机往左往右打满了几把方向盘。 然后说:“只能到这了,前面被堵上了。” 陈诩歪头朝车窗外看,自己在巷子对面大概一百来米,巷口堵了辆皮卡。 “就这吧,”陈诩声音有点哑,语速慢,“多少钱?我扫你。” 这会他开始隐隐约约显露出一些醉酒的特质了,但基本还能够勉强维持正常的逻辑与言语。 只是说句话会停顿个一两秒,带点鼻音,柔柔的,蔫蔫的腔调。 车在身后开走。路上行人不多,那辆皮卡车厢里一片黑,司机大概不在附近。 他抱着半个瓜,手里勾着塑料袋,站在街对面放空。 自己要干什么来着,好像得过马路。现在亮着的是什么灯? 陈诩扭头看,哦,红灯。红灯停,得等一会。 他站在电线杠子边上,和背书包似的将怀里的手里的东西都拿得一板一眼。不能掉,费老大劲带回来的。 为什么要带回来呢?陈诩又想不明白了。 他有点忘记自己的姓名。马路好像突然变得很宽很大,他站在这头,好像一辈子都走不过去。 为什么呢。鼻子痒,陈诩想打喷嚏。他皱皱鼻子,从喉咙里不知是哭还是笑地哼两声。 “阿嚏!”一个踉跄,可谓是排山倒海,陈诩觉得自己向路对面发射了一枚迫击炮。 他手忙脚乱地把东西重新抱好。皮卡还是堵着,迫击炮喷嚏并没有将此车辆进行驱散。陈诩只好开始生气。 怎么停的车? “你大爷!”他猫一样对着那边喊,偷偷摸摸很小声,“草你大爷!” 路边经过个骑电动车下晚自习的学生,诧异地朝他身上看了眼。 陈诩连忙匀只手捂住嘴。不是害羞,是扁桃体似乎肿了,这费尽全力但依旧声音很小的两嗓子催得他想吐。 电动车骑走。陈诩放下手,又开始喊:“你大爷!” 今晚跟大爷过不去了。他越喊越起劲,喊两嗓子干呕一下,再接着对着那皮卡喊:“你大爷!讨厌你!” 皮卡动了。陈诩吓一跳,再一看,后车镜那长出个脑袋。 接着是一只手一条腿,再之后,两胳膊两腿的影子从皮卡身上剥离,走出来个人。 那人脚步匆匆地朝自己这边来了。 陈诩不骂了。 他打了个嗝,抬头看,原来马路对面正对着自己就有个红绿灯。 陈诩抬腿过马路,从前没觉得半个西瓜这么沉。他的脚步也匆匆。 好像又能走动了,好神奇。两条腿又重新是自己的,他追着皮卡。 不,他不再追着皮卡。 近了,陈诩微微昂头,先把手里东西朝前递。他带回来的,好吃的,桂花米糕,特地回去从车里拿的。 羊排,大概有些凉了,回家得热下再吃。 红灯亮,离陆地还有两步远。身后开过辆车,眼前是双向他伸来的掌。 对,陈诩盯着那手看,一双大掌。 从他的胳膊根下伸过去,摁住他的后背与腰,用力向前一捞。 陈诩能听见身后那疾驰的车擦过耳膜远去的声音。然后呢? 然后是自己因为恐惧乱掉的呼吸,因为需要代谢酒精过速跳动着的心脏。 然后他抵达彼岸。 陈诩闭着眼,脸埋在那衣服上,怀中西瓜要抱不住。 摔了就摔了吧,他想。然而摔不了,抱住他的那只手先一步将西瓜接了过去。连带着他手里拎了一晚上的米糕,羊排,都一起接到自己手中。 陈诩抬起胳膊,鼻尖是熟悉的气味。他紧闭眼睛蹭蹭蹭,周见山低头看一颗圆溜溜的后脑勺连带一个圆溜溜的揪。 扭扭扭,抖抖抖。埋在他怀里,在这一刻似乎卸下了所有防备。 陈诩真的醉了。 “哎——”这样蹭了好一会,陈诩叹了口很长很长的气,腿站不住朝下陷,陷也肆无忌惮,“哎。” 哑巴单手将他抱得紧。 “你冷不冷。”他拉长语调,鼻音重,老爷爷那样拖着嗓子说话,“周见山,你怎么不回家?” 周见山没有说话。是的,周见山不会说话。 周见山只是一座山。 “我只有一床毛毯,”陈诩开始有点委屈了,他真的十分苦恼,“这可怎么办,毛毯很贵,三百八十块买的,我舍不得剪成两半。” 周见山嘴角抿紧,半蹲用了下力。浑身带着酒气,碎碎念又软塌塌的男人就树懒一样从前面攀在了他的身上。 周见山左手拎着西瓜和塑料袋,右臂绷紧,牢牢托扶在男人的腿根下。 怕掉下去,陈诩无意识地将两条腿架在那行走着的腰上。 头埋在颈窝里,他感到十分困倦了,几乎就要这样睡去。 “周见山,周见山。”他很小声地喊,两条胳膊将哑巴的脖子抱得紧,手下的触感很凉。 陈诩用手心很慢很轻地搓了搓,哈了口气,将自己发烫的手摊开,捂上去。 “现在不冷了,”他闭上眼,依旧小小声地说话,扁桃体那大概是真的肿了,说一句话要向下咽口水,咕叽来咕叽去。 倒真的像只小老鼠了。小老鼠将嘴巴凑到那座山的耳朵边上,重复一遍。 “现在不冷了。”他很认真地点下头,“对吧。” 第51章 毛巾 周见山今天回来得晚。马上要年底, 超市准备做个元旦活动,临下班前半小时额外开回来两卡车的货。 天黑得越来越早,橙红色的车头灯在仓库前淡淡地照亮一小片。 “订盒饭了, ”主管看手里的清单点货,挺忙碌地招呼,“一会送到,今晚都稍微晚点下班。” 周见山弯腰在那洗手,听到话抬了下头。水透心凉, 他不声不响地抄水洗了把脸, 实在太凉,叫人喘不上气。 第55章 周见山做事利落,对待自己也如此,动作实在称不上耐心与温柔。手掌上的薄茧将一张脸搓得微红。或许也是被冻得。 车掉了个头, 灯在他身上晃一下。周见山的头发比夏天时候要长了,不过还是很硬,摸着扎手。被打湿后朝下滴水, 迷眼睛。 他用手随意攥两把,硬挺的头发变成了几簇。周见山捋掉颊边的水, 关上水龙头,皱两下鼻子往货车后门去。 盒饭送到,员工都去外面拿饭吃了。“青椒毛豆烧肉, 茄子烧肉,雪菜肉丝,汤在这边——” 体力活, 饿得快,不吃点受不住。不一会连空气里都是饭菜油脂香。 周见山没去吃饭,低头戴手套, 然后弯腰将纸箱掀起来,往肩上一扛。仓库里听不见人声了,他独自搬运,不一会身后响起轱辘滚动声。 他抬头,大叔推着运货推车经过,朝他身上看两眼,声音不大:“发型不错。” 大叔也没去吃饭,两人在几近密闭的偌大空间内各自忙碌。不一会周见山的动作开始变得有些急躁,他想早点结束回家。 陈诩尤其爱吃南市场西边那家五金店门口的板栗饼,外壳脆韧,大概掺了些糯米面与牛奶,中间填着软和沙甜的板栗馅,现做出来的非常好吃。 但天冷之后摊子收得早。 周见山心不在焉。一箱货没扶稳,要掉,回神后他下意识侧身去挡。 腰被尖角擦过,钝痛,额角瞬间冒出汗。得亏穿得厚,不然别说皮,就连肉都得给带下来一块。 大叔:“没事吧?” 他蹲那闭眼,太阳穴一跳一跳,之后摆摆手。 盒饭周见山没要,大叔也不要:“我有。” 周见山执意给,最后男人不大好意思地拿着两份盒饭笑了下,骑着电动车去托班接女儿。 他转身掉头,大步回家。 蓝色铁门紧闭,周见山低头正考虑匀出哪只手来开门,就听“吱呀”一声响。 他抬头。“哎哟,怎么喝这么多。”许丽丽裹紧睡衣,抱怨,“冻死我了,快进,我关门。一晚上给你俩折腾死了。” “姐。”身上的人把脑袋从他脖子那拔出来,向日葵似的视线自动跟随,周见山觉得那毛茸茸的头发丝随着脑袋的转动幅度挠着自己的脸。 “还没睡呢?”这会又像正常人了,语调也不黏糊了,周见山听那道十分清晰冷静的男音在离自己极近的地方响起。 他甚至能感受到陈诩的声带与喉咙在说话时的震动:“吃羊排么,来两根?” “我吃牛排。”许丽丽关门,蹬蹬上楼。 上到一半停住,歪头看那八爪鱼一样攀在那小哑巴身上的男人。从小院到上楼不过才半分钟,陈诩的那颗脑袋就又塞人脖子底下了。 她愁眉苦脸地啧了两声,管不了。摇头回屋。 陈诩的思维开关随着木门声立刻再次关闭。他实在难受,酒精烧着胃,想吐吐不出来,脸蹭过来,蹭过去。 嘴唇起皮,或许有点发烧。头发完全乱了,碎发下的脸颊不自然的酡红。呼吸很重,张着嘴喘气。 “难受,”陈诩说,“我冷。” 一阵不算大的颠簸,叮叮当当的声儿。他紧紧伏在那根浮木之上,双臂双腿要捆住不说,就连下巴都要狠狠勾住对方的脖子。 灯亮了。陈诩紧闭双眼,米黄色的光朦朦胧胧地在他眼皮上晕开。 更让他感到难受。耳边是塑料袋声,紧接着自己被一道更大的力气上举,世界晃动了两下。 “地震了,跑啊,”很快陈诩的喉咙里就冒出点碎声,“……嗯。”他现在基本等于无遮无挡了,控制不止手与脚,包括每块肌肉,包括声带。 控制不住自己在被挤压着磨蹭到时,发出些难言又情动的声响。 周见山把东西放小桌上,一手托屁股,另只摊开从后掐住腰,将快要滑下去的人抱紧朝上颠了颠。 酒味,人不自然地烫,似乎有些发烧。他抱着树懒进卫生间,抱着不好洗,周见山把人放在洗手台上,但陈诩不肯坐,光是双腿攀着自己不放。 扭两下,脖子一昂:“……” 周见山垂眸朝下飞快看了眼。 他侧过身,用好着的那半边腰与台面形成个支撑点,把人再次放下去。拧开水龙头放了会热水,从架子上拿毛巾。 左手从后扶住那片硬邦邦的窄腰,右手将毛巾慢慢拧干。单手不大好弄,拧得不算特别干。 抖开,给抱着自己的人擦脸。 “难受,”陈诩喊,“我的头变得好重,你能不能帮我托一下?” 周见山只好将手从腰那移开,将小臂朝对方脖子后递,陈诩脑袋向后一仰,立刻毫不客气地枕上了。 双眼闭着,眼睫微微抖动。水池的塞子没摁紧,能听见细小的水流顺着管道流动的声音。 卫生间突然安静下来。 周见山拿毛巾的手停住,此时此刻他很想低下头吮一吮那唇瓣。陈诩嘟囔:“难受,我想睡觉。” 周见山很慢地闭眼,独自吞下情绪。 不一会那张脸就被擦得通红,眉头紧蹙,鬓边的发丝被有水分的毛巾擦得湿漉漉的,黏在眼尾与额头。 陈诩觉得有什么热腾腾的东西完全覆盖住了自己的鼻腔,于是他下意识屏住呼吸。 那东西轻柔又缓慢地在他的皮肤上游走,擦拭,很舒服。绷紧的神经变得松弛,酸胀的太阳穴似乎也好受了一些。 陈诩发现自己不会呼吸了。 他张开嘴巴,但仅是维持这样的动作不动,忘记下一步该如何进行,因缺水而起皮的唇瓣剐蹭着那片布料。 毛巾隐隐向下凹陷出一个小小的圆圈,之后那圆圈变大,塌陷的程度开始变深。 男人不断地吞吐,呼吸声在耳边愈发清晰,最后一根柔若无骨的东西将那凹陷的布料顶起。 周见山回过神,终于意识到对方正在缺氧。一把拿开毛巾。 “咳咳!”氧气与光线同时回归,浅粉的舌/尖暴露在空气中,未来得及收回。 陈诩剧烈咳嗽,胸腔起伏:“咳咳咳!” 第52章 买药 背被人轻拍几下, 陈诩停止咳嗽。从前他的酒量比现在要好,至少放在两年前,这么半瓶酒是醉不成这样的。 但今晚陈诩确实烂醉了, 与其说是因为那瓶红酒,不如说他放任自己向更深更莫测的深渊里下坠。不会更差了。 混沌的思维里自己先被拽住手,脱掉外套。胳膊像柔软的面条,身体少掉束缚后往下软塌塌地落。 快落到底时手腕被攥住,拉着举起来。 卫生间里没有温度, 凉气从瓷砖下朝外冒, 丝丝缕缕钻进他的骨头眼。陈诩不舒服,身体不自觉蜷缩着:“冷。” 旁边的人将他抱紧了些,擦脖子与手。陈诩的每根手指连同指头缝都被那块温热的毛巾擦拭了一遍。 抬完左手,放下去, 抬右手。陈诩叹口很长的气,垂着脑袋,肩头一块朝下沉。那道目光一直跟着自己。 “今晚加班了?”嗓音有点哑, 淡淡的。里面泡着堆积在血液中的酒精。 周见山点点头。 陈诩也点下头,那一口气似乎将他叹得恢复了些意识:“晚上吃了什么?” 周见山看着他不动。哑巴不大会撒谎, 这样的反应就是没吃。 陈诩没说话,忽然闭上眼。一只手迎面探上他的额头,摸两下, 很快又离去。 他昏昏沉沉,牙关开始微微打磕巴,思维好像再次变得混沌。以至于当那温度一起离去时, 陈诩情不自禁地想要去追撵。 有些硬。他睁开眼,极近的距离是双黑色的眸,半阖着, 很安静地看着自己。温热的。 他身体前倾,与哑巴额头相抵。花费几秒钟陈诩才迟钝地意识到对方是在看他有没有发烧。 应该是烫的,眼睛里的担心骗不了人。不知怎的他又想起手机里的那张照片,昏黄路灯下墙边的一团人影。突然感到一点愧疚。 这份愧疚攥住他的心头,以至于后半段陈诩非常老实,不乱动也不说话。非常配合地被洗漱完后,周见山将他安置在床上。 电热毯没开,被窝里冷得像块冰。陈诩瘪嘴,朝哑巴身上不知意味地看两眼,什么也没说。 他在那蜷着打哆嗦。周见山没急着回自己的屋,转身从衣橱掏出毯子,抖开盖在被子上。陈诩将胳膊翻过来,用手背遮住眼。 幸好前几天趁着有太阳的下午抱出去晒过,蓬松厚实,被子被压得严实,没那么冷了,周见山掖好被角,看着床上的人红着张脸,舒服地舒展开四肢。 周见山低头看了会,转身进了卫生间。 困意涌上来,水声淅淅沥沥地响了会。 陈诩有些疲惫,他想就这么不管不顾地倒头睡过去。将所有陈年旧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全部扔到再也看不见的地方。 水声停止,人出来了。陈诩听那人经过床头,在自己身边停下了。 第56章 周见山往他脑袋上放了条拧过了的湿毛巾。 不凉,温水浸过的,接触到皮肤并不刺激。陈诩沉默了会,闭着眼说:“把东西带过去吃,微波炉打一下。” 半分钟后,视网膜上的大片黑影消失,他知道人离开了。陈诩半睁开眼,看哑巴去茶几上拎东西,弯着腰,手指勾着几个塑料袋。 然后回头看他,陈诩再次闭眼。 脚步声,房门被拧开,吹进来一点凉风。房子里好像要变得空落落的,没由来的,他又突然开口:“塑料盒不能直接转,换个碗。” 这不大像他。大概是生病与醉意叫他变得有些脆弱,害怕黑暗,恐惧孤独。脑海中是片能见度极低的雾影,所做所说全凭本能。 实际陈诩此时此刻依旧不能正常思考,隔个十来秒就断片,跟金鱼失忆似的。 “啪。”房里陷入黑暗,周见山关了灯。 门被从外关了上。 陈诩看着黑洞洞的天花板,不一会眼神开始迷离,记忆已然清空。 他完全忘记了几分钟前自己下逐客令叫人回去的这件事,只觉是那无情的哑巴抛下了生病的自己。 现在他独自躺在床上,黑夜要淹没吞噬他。头晕目胀,陈诩又开始想吐,一时间悲从中来,先是一口大铁锅朝隔壁屋的那人脑门上焊。 碎碎骂几句,然后闭上眼,开始从喉底挤出哭声。 刚哭号出短促又难听的第一个音节,门又突然被推开了。 陈诩木木闭上嘴。 施法被打断,他疑惑地抬了下头,被体温焐热的毛巾咕噜噜顺着滚下去。 一条光束。周见山看他一眼,左手拎着个水壶,右手举着手电筒。 十分冷静,看着很可靠。对比之下,显得自己哭哭啼啼,简直是特别得不成熟。 陈诩吸下鼻子,沉默着将头重新枕回去,不吭声了。 人进来了。光束在黑暗中游走,周见山蹲那将水壶放在底座上,“啪嗒”一声,红灯亮。 几秒后是抽屉被拉开的声音。人影背对着自己,低头在翻找东西。 大概是找药,锡箔纸声。声音停顿几秒,光束跟着聚焦。 背板上印着日期,字很小,看不大清楚。周见山将东西举到离自己眼睛很近的地方,之前他打扫卫生时在这看见过退烧的药。 过期了,吃不了。垃圾桶一声响,周见山抬手将抽屉推进去,推到一半时,视线在抽屉内的某处停顿。 光变了个位置。半晌,他将抽屉重新推到底。 周见山没开灯。床的位置与灯离得不远,开了难免刺眼。发烧本就难受,酒劲还没过,陈诩今晚去哪吃饭,和谁吃饭。 吃了什么,聊了什么。 周见山全都不知道。 下班回来时看见灯关着,他一愣。许丽丽说是去吃饭了,简单这么一句,没有别的了。他是个哑巴,开不了口,说不了话。追问不了,也没办法表达。 情绪需要自己咽进肚子里。 他感到了不安。蹲在巷口时周见山百无聊赖地想,大概还是刘一舟他们,还有上次陈诩给他介绍过的那几个人。 一个叫张朝阳,还有个叫刘淮。 猜着想着,莫名的他又感到一点嫉妒。 然而陈诩回来后也什么都没说。其实周见山并不执着于这些问题的答案,无关紧要,他更想知道陈诩为什么生病,又因为什么喝醉。 周见山猜不到那颗脑袋瓜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是醉还是没醉,是清醒还是糊涂。一会能像没事人那样叮嘱他塑料盒不能放进微波炉里,一会又跟小孩似的,在他离开的短短几分钟里,张着嘴发出些小声的哭号。 应该还是醉了的。 因为周见山基本从来没有看见过陈诩有过像今晚这样,如此眼巴巴又可怜的样子了。他走到哪,那双眼睛就跟着自己看到哪。 黏在他的背上,粘在他的颊边。被发现了似乎还不好意思,闭上眼装睡着,就像在卫生间时朝自己手心里递来的额头。 跟夏天他背着回来的那次又不一样。今天的陈诩好像要更暴露,更柔软一些。 要更坦然,更纯粹,更接近本我一些。 药店不知道还开不开门,他关掉手电筒出去,正要带上门。 听床上突然有了动静,黑暗里躺着的人坐了起来。周见山停下脚步,听那人轻声问:“你去哪儿?” 带着迟疑与不确定,又隐隐有点终于隐藏不住的急促。 “你去哪里,”陈诩说,“今天很冷。你——” 断片。陈诩头歪着,像是思索了一会,然后才跟又想起来似的,接着说:“你没有毛毯。” 他确实没有毛毯。 “你会冷,”陈诩吸下鼻子,声音发闷,“会感冒,和我一样。” 原来是盖少了才生病么? 周见山看着床上的人。他想说,你坐在这里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他想说,不会太久。我会跑着去,再跑着回来。 想问,哥,你为什么不开心? 然而他张张嘴,喉咙里寂静无声。他发不出猫叫一样的哭号,也没办法做一个能够给予回应的听众。周见山只有无止尽的沉默,安静得像这片夜。 没有人能够日复一日地忍耐这样的沉默。在按摩店时他遇见过一些有秘密的过客,然而那同时也是短暂的。 没有人。无法沟通,没有互动,周见山的人生只有点头,摇头,面无表情。 蹙眉,嘴角下压,悲伤,笑。他不常笑。 然而陈诩不在乎。陈诩怜惜他。 那双眼睛躲在被子后,映着月光。大概是见他没有反应,坐着的人又动了动。 大概是反酸,陈诩的胃一向不太好。朝下吞咽口水,黑暗里咕叽两声响。周见山站在那,听男人终于像泄了气的皮球那样说:“你答应过我的。” 周见山握着电筒的手垂下去。 他无意识地攥了攥手指,将东西揣进口袋。然后背身关上门,大踏步走到床边坐下。 他的手从毛毯,被子下面钻进去,摸到那只微凉的手。 捉出来,摊平。 陈诩坐得有点冷,身后冒风。哑巴过来了,房间里除了窗外的月亮,再没有一点光了。 他被人揽住,背后是片宽阔结实的胸膛,柔软的带些夜间的寒风。 他却不觉得冷。手心里蚂蚁啃咬般痒痒麻麻,陈诩用浅薄的意识努力去分辨汉字。 像是回到了要从黑板上学习认字的时候。 横平竖直,不疾不徐,弯钩朝上一抬。短暂的几个点。 缓慢又有耐心。陈诩的太阳穴绷着跳,这大概是他人生里头一回这样什么都不想地倚靠着某个人。 他没有这样倚靠过陈铭生,更没有机会如此倚靠过冯兰。 「买药」 手心很痒,黑暗让那触觉更加灵敏,他用力睁开眼,借助稀疏的月色,看那指尖滑动的轨迹分辨着。 「不怕」 「很快回」 陈诩闭上眼睛。 「我不离开」 第53章 洞穴 哑巴确实说话算话, 陈诩没等多久,周见山就带着退烧药回来了。 其实出门时周见山心里没底,要是拐角的药房不开门, 那他得跑去街上找药店。 到时候一来一回可就没个时间了。但好运,他之前买过创口贴的那家药房正亮着灯,原来晚上也开门。 在导购员面前比划半天,导购员是个小姑娘,连蒙带猜:“喝酒了?” 他点头。导购员进货架里拿了两盒药, 出来给他:“这个喝酒了也能吃, 冲泡的,吃完隔个半小时再量一次。” 周见山又要了根温度计。 回来后看了下人,还没睡,在等他。周见山翻找出之前陈诩从网上几块钱买的小夜灯, 当时嫌颜色偏黄,没用两次就扔到了茶几下面。 他插进孔眼,打开, 房间里多了些光亮。 能看见人与物件,也并不刺眼。 周见山进卫生间洗了个玻璃杯。出来弯腰, 端水壶倒了杯开水。 天冷,水烧开没多大会功夫就凉了。他从边上抿了口,掏出药盒撕开两袋, 转身去碗柜那拿了根筷子。 于是陈诩听见木筷子轻轻敲击玻璃杯壁的搅拌声。 陈诩的眼皮已睁不大开,硬撑着等人回来。整个人迷迷糊糊的,玻璃杯刚贴到嘴边时他下意识摇着头去躲, 怕烫。 然而很快被摁住了后脖颈,无处可退,只好张嘴喝完了那药。并不烫, 比温水再热一些的口感。 嘴角那溢出一些来,被旁边伸过来的纸巾蘸去。他躺下就睡,快陷入睡眠时又突然睁开眼。 撑着上半身偷看睡颜的周见山吓了一跳。 “嗝。”那双半失焦的瞳孔里似乎很多的纠结,一骨碌要坐起来,周见山连忙摁住。 “不行,”陈诩艰难地重新躺回去,自顾自地念,“你不能在这里睡。” 第57章 周见山纹丝不动。什么也没听见,有人在说话吗? 然而下一秒陈诩又跟瞬间换了个人似的:“但你没有毯子,你得在这睡。” 陈诩用手捂住脑袋,干呕一声,两个小人在他脑袋里打架。 一个嚷着说赶快把热腾腾的哑巴揽进被窝里抱一抱吧!你不是这样想了一路吗?上呀! 另一个立刻尖声惊恐地大叫,不行啊不行啊,住手,可千万不行啊! 引狼入室是会挨/草的呀! 陈诩没纠结太久,药劲上来后翻个白眼就不省人事了。周见山趴在旁边看了会,整个人只占一小片床,他多少有点心虚。 观察片刻,确认人已经完全睡着后,用手指偷偷摸一摸皱在一起的眉,朝上轻轻吹了下。 夜灯有些接触不良,时不时闪动着晃两下。给人一种烛火的错觉。 他凑上去嗅嗅,淡淡的酒精混合牙膏的气味,还有点草药的苦涩味。周见山将哥的味道装进鼻子里,然后蹑手蹑脚去卫生间洗漱。 洗完出来,人还是沉沉在睡。热水细溜溜地冲进热水瓶,把琐事干完,自己也倒了杯水喝,之后才回到床边,掀开一点被子躺进去。 他担心将人吵醒,以至于旁边传来动静时动作僵硬地停住。 人几乎是同一时间无声无息地游了过来,柔软的四肢藤蔓一样蔓延上他的身体。 陈诩将他抱住了。 两条胳膊在他的腰下收紧,腿翘起来搭在他的腿上。周见山立刻歪头去看那张脸。 他有段时间没有这样近距离与哥躺在一起过了。今晚是个难得的机会,陈诩醉着,是对方邀请他留宿在这里。 明天陈诩大概什么都不会记得,哪怕今晚在这里发生些什么,或许也只当作是场梦,只是场梦。 同样,今晚他周见山可以睡在这里,明晚可就不一定了,白天他有数不清的时间足够自己去买一床毯子。 可以说今晚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他还年轻,这样软胳膊软腿地被缠着,脑袋里轰的一声,险些没收住。 差点翻个身就将人摁身底下去,抓住脚踝就压上去。 胀得难受。然而手都朝下搭到腰边了,又难耐且压抑地喘了一口气。 夜灯的光闪烁了下。那双眼睛闭着,没醒。 周见山突然冷静了。 呼吸声绵长,平静。贴在自己身上的胸膛起伏平缓,睡得正香。烧应该还没退完全,皮肤淡淡的一层红意。 像只小火炉。 是啊,这人不仅喝醉了,并且还发着烧。 周见山安静看着,好半晌后,重新躺好。他抬起双手,把男人身后的被子与毛毯一点点掖好,顺手将体温计塞进胳膊里。 然后托住陈诩的下巴,将那半张窄脸从蒙住口鼻的被子下解救出来。 人在梦中发出点零星的闷声。 拇指在嘴角摩挲两下,挤着脸肉捏了捏。唇瓣受到挤压,像金鱼那样撅嘴小声啵一下。 肩头微微抖动,眼尾那跟着朝上勾,周见山很轻地笑起来。 - 陈诩一夜睡得挺沉。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退的烧,或许之后反复又升温。饮食作息习惯差的结果就是抵抗力弱好生病,哪怕只是夜里少盖了那么一床毯子。 半夜迷迷糊糊似是短暂醒来过几次,有人往他脑袋上放东西,他抬手去摸,湿的。 大概是毛巾。他只觉得很疲惫,眼睛根本睁不开,四肢发酸,浑身又很冷。 梦里自己似乎是跟着旅游团去极地冒险,领班的不见踪迹,陈诩判断大概自己是被丢下了。 他独自穿行在冰天雪地之中,四周没有任何声音。牙齿打架,感觉连骨头架子都皱巴在一块了。 然而每每冷到快要失温时,就会在面前从天而降一个大壁炉。 壁炉里噼啪烧着柴,热浪往他脸上扑。陈诩本能般往壁炉边上靠,觉得真是暖和,他实在喜欢。 热驱赶走他周身的严寒,冰天雪地消失,只有一片白茫茫。 陈诩很快再次沉沉睡去。 “……” 说不上来,他突然打个哆嗦。浑身湿淋淋的,睡衣跟头发丝都黏在身上,让人觉得不是很舒服。 意识冒出个头来,然后又倏然消散。 好温暖…… 前方是个洞穴,可以短暂阻挡寒风。陈诩抬腿向里进,路程实在遥远,腿根酸痛,已是很难再抬起来。 很安静。然而若仔细听,耳边似乎有轻缓又规律的水滴声。 陈诩竖起耳朵。 又不像,更像是什么东西啃咬吞吮食物的声音。这里难道还有其他人? 他有点站不稳,长途跋涉□□力缺失得厉害。陈诩抱着腿蹲下,有些喘不过气来,打算歇一会。 奇怪的声音愈来愈大,从洞穴深处奔腾来什么东西,陈诩连忙偏头去看。 潮水。那水激荡着撞击在墙壁上,裹挟着泥沙,淹没他的口鼻,却又温柔。 “……” “……” “咕唧,咕唧。” 陈诩猛地睁眼。 先是看见一整片刷着白腻子的天花板,部分起皮掉屑,天似乎亮了,光从窗帘缝隙里钻进来。 他在自己的出租屋里。 陈诩忽然张开嘴巴,脖子用尽全力地后仰。声音被剥夺,发不出半个音节。 天花板的前方,是两只被攥在一起举过头顶的脚踝。 第54章 抽屉 再往下, 是颗正埋着头的脑袋。 陈诩乍从那梦里醒来,只觉浑身毫无力气,几秒后脚趾突然在那掌中张开, 几近抽筋。 说不出半句完整的话来。 腿肉哆嗦,他想哑巴该剃头了。然而又庆幸哑巴并没有剃头。 发茬已足够坚硬,针扎似的抵在皮肤之上,像蚊虫啃咬,难以让人忽略。 然而陈诩的注意力很快被强制转移, 因为浪潮一并从梦中来, 激荡着包裹着充斥在他的出租屋里。更无法忽略的东西在他的四肢与血液中过电般迅速游走。 “……”陈诩猛地抬起头,抬手掀掉半边被角,视线顺着肚脐,小腹下落, 在其间聚焦,“草。” 声音哑到刚冒出头就消散在飘着尘的光影里。他盯着努力的后脑勺,很快喉结朝天花板一顶, 脑袋往枕头用力砸下去。 周见山真是什么都学会了。 他自己造得孽。 头脑一片空白,退完烧后身体缺水, 嘴唇干得起皮。 但又一动都不想动,连抬脚轻飘飘踹一下那人的念头都因为无法摆脱的懒意放弃了。 爽到有点虚脱。 空气中有股隐隐的说不上来的气味。陈诩目光失焦,松开手心紧攥的那几簇硬到戳手的头发。 腰后一抖, 脚踝终于被释放。他抬手背遮住脸,淡淡的洗发露香味。陈诩不自觉地蜷缩起来。 哑巴上来找他了,热源靠近, 手从腰窝那贴着被单抄进去,反过来勾住。像鱼那样顺着自己游上来。 仿佛他是河岸。 滚烫的呼吸落在耳畔,那种气味一点点变得明显起来。哑巴目光躲闪, 不大敢注视他半阖着的眼,一双眼睛略局促,然而又悄然地明亮。 像是既害怕他生气,又实在想要观察他的神态。 陈诩好像很少在周见山的身上看到过这种目光,在某些瞬间直白到毫不掩饰地,牢牢黏在他的脸上。描摹,就像方才用柔软的唇舌丈量。 周见山又将他丈量品尝了一遍,或许也是在判断。 判断自己是否同样喜欢。 腿在被子下直接接触着被子面料,挺奇妙的触感。陈诩现在有点说不明白话,整个人晕乎乎的。昨晚睡前换上的睡裤不知所踪,上衣的扣子从倒数第三颗开始两地分家。 对方更近了。眉眼中有股不自然的羞赧,似乎也有讨赏般的一丝得意。唇上泛着抹亮色,在晨光下显得水润又暧昧。得寸进尺地凑过来,还没反应过来时。 属于自己的气味就充斥了整个口腔。 陈诩伸手推,“……啧。”空气中冒出酒瓶塞被拔开的“啵”那一声脆响。 他很重地喘了一口气,闭了闭眼,嗓音沙哑,里头含些还弥留着的病态。 “脏,”他淡淡地问,手慢慢去摸那张脸,“怎么不嫌脏?吐。” 周见山摇头,重新凑过来亲他,用湿漉漉的唇畔磨蹭着他的。 陈诩下意识张嘴,他非常渴。口腔内壁像是片沙漠,上下唇黏在一起,再一点点分开。水分粘在上面会被很快地吸收完全。 他意识到自己在哑巴面前好像总是像一片沙漠,而周见山却永远安静如海。 海浪抚着他的脚尖,包容自己的全部。 “我渴,”陈诩舔舔好些了的唇,“我想喝水。” 旁边的人没立刻下床,先是不知从哪掏出一团衣服,要给他穿。陈诩没让:“别这样。” 周见山看了看他,衣服递过来,自己的睡裤。陈诩握在手里,另只手背仍搭在眼睛上。听动静对方下了床,拖鞋啪嗒啪嗒的声音,然后是热水瓶塞响。 第58章 人背对着他。陈诩慢慢摸着穿上裤子,敏感的时候蹭到什么都难受,蹙眉调了下位置。 周见山伸手指进瓶口,试水温。不怎么热了。 他拿水壶接水,蹲那烧。然后站起来去茶几上的塑料袋里掏昨晚买的药。 他昨晚基本没怎么睡,陈诩一夜反复起了三四次烧。大概是因为难受加上冷,睡觉不很老实。 整个人烫得不行。体温计塞进去,他得用手再握住对方的胳膊根,朝自己这边揽,不然根本夹不住。 毛巾不知道换了多少遍水,不太有用,退烧药他半夜又喂了一遍,药了几滴在唇上,很快就渗透进去。还是烫。 后半夜他只好剥掉陈诩的睡裤试图散热,想了想把上衣留着,肚脐得盖上。 最后周见山干脆把自己的睡衣也一起脱掉,人在床边站一会,等到从头到脚都凉得像块冰,再小心翼翼地钻进去,把迷迷糊糊的人重新抱进怀里。 这个方法奏效。陈诩的体温很快降下来,大概是因为这凉意感到舒服,牢牢地贴住他。 二人的皮肤相贴,在漆黑无声的夜里紧密拥抱着。周见山几乎有些舍不得闭上眼。 怀中的人终于平稳地沉睡了,他独自体会着这份亲密。 再没有其他人知晓了。 - 陈诩的感冒过了好几天才慢慢痊愈。西瓜他和周见山切开吃了,要不是因为哑巴爱吃,那么重一个他才不往家带。 羊排在微波炉里转热,陈诩煮了点米饭,周见山去小张卤菜店买了个素拼,没要红油。 回来后戴着塑料手套啃,桌上横着放陈诩的手机。大概因为刘淮三叔的饭店食材新鲜,大厨确实也很有水准,所以即便是重新加热,吃起来也跟现烤出来的区别不大。 米糕甜丝丝的,凉了也好吃。周见山一连吃了好几个。 刘一舟和刘淮张朝阳几个依旧在小群里聊天,唠些有的没的。 【舟舟爱敏敏:晚上来我店里吃烧烤】 【舟舟爱敏敏:图片.jpg】 图片上是新鲜拉来的肉,旁边是几盆虾贝壳之类的海鲜。 【舟舟爱敏敏:怎么样】 【张朝阳:加班】 【舟舟爱敏敏:命苦】 【舟舟爱敏敏:其他人呢?】 陈诩打个喷嚏,咳嗽。哑巴递过来一个小瓶盖,里面是止咳糖浆。 陈诩最讨厌喝这个,以前自己一个人住时从来没买过。但周见山有天出去一趟,回来就带了个这。陈诩想拎着瓶子扔出去,看了眼小票。 默不作声地收了手,大爷的现在一瓶止咳糖浆卖这么贵了? 他想装看不见,奈何周见山有足够的耐心。陈诩只好接过来,龇牙咧嘴一饮而尽,看哑巴拧上瓶盖。重新低头看手机。 【淮彦祖:相亲】 【张朝阳:哟】 【舟舟爱敏敏:哟】 【淮彦祖:诩哥你看他们】 一分钟后。 【。:哟】 【淮彦祖:刘一舟你能不能改个群id?真的烦死了】 【舟舟爱敏敏:羡慕吧】 【张朝阳:哟】 陈诩笑两声。周见山看他,他把手机屏举起来:“刘一舟他们几个。” 周见山低头,在心里“哦”了声。 【。:@舟舟爱敏敏上次那米糕从哪买的】 【淮彦祖:什么米糕我也要吃】 【张朝阳:什么米糕我也要吃】 【舟舟爱敏敏:吃屎】 几人开始表情包攻击。不一会刘一舟给陈诩发来个定位,说就在他店的后街,不如晚上来吃个饭。 陈诩说感冒,几人立马说要来看,又要买果篮又要买花,一个个明明不是有工作就是有店铺要照看,闹腾起来倒是比他这个无业人士还要精力充沛。 陈诩给烦得没招,最后说以后感冒好了叫他们来出租屋吃饭。 他盘算了下,赶在哪天天气好,可以在周见山那个屋里支桌子煮火锅吃。刘一舟和刘淮张朝阳都是人来疯的主,到时候可以把住后面带女儿上学的李建华也喊着。 陈诩靠在沙发上玩手机,抬眼看周见山。因为他生病,哑巴这几天每天都会请半天假,在家陪他。 陈诩表示不用,许丽丽出来晒衣服听见了,说:“他多大人了?你还得叫他一声哥。” 但周见山执意这么做,谁劝都不好使。 那晚醉酒到家之后发生的事他已基本记不清,模模糊糊好像哑巴照顾了他一整晚。 好吧,和好。 反正不知道从哪天开始谁也都离不大了谁了,命好像真的绑在了一起。 然后周见山又开始到他这边的床上睡,大概是考虑到他生着病,怕再折腾严重了。所以两人不做别的,偶尔只亲亲。 感冒好了后陈诩不让哑巴再请假,周见山白天去上班,他就在家翻拾东西,一些用不上的全部扔掉,重要点的纸片之类就塞到手机壳里面。 他花了几天时间把自己的出租屋打扫出一个整洁有条理的样子,站在房间里才惊觉现在的出租屋完全是幅打包能立刻搬走的状态。 然后转身,先朝后看两眼,确认许丽丽没下楼。才做贼似的拉开其中的一道抽屉。 瓶瓶罐罐,一瞬间他觉得特别浑身长刺似的刺挠。东西捡回来是为谁他也不知道了。 反正现在这个局面变得,东西捡回来偷偷放抽屉这件事,好像有点不大像是为哑巴了。 他依稀觉得内部摆放的位置似乎和上次不大一样。然后又觉得多虑,谁会进来翻抽屉? 陈诩面色怪异地站着,低头看了会。可食用润滑液,药监局认证。 “咣!”抽屉被推了上。 第55章 晚安 转眼快到十二月底, 晚上周见山下班后,回家来找陈诩。两人去巷子对面吃昨晚说好了的面。 “两碗三鲜。”陈诩下巴点旁边的空位,耳边是食客交谈声, “那儿。” 周见山把钥匙放桌上。上月工资基本全在陈诩那儿,所以两人出去吃饭还是陈诩付钱。 “好嘞。”店员大姐扭头朝厨房喊,“两碗三鲜面在这吃——” 赶上饭点,加上面馆口味好,小店里人挺多。玻璃推拉门上一层氤氲的雾气, 周见山夹了点泡菜, 端过来。 陈诩低头付完钱,抬脚勾了下凳子,握着手机坐下。小碟泡菜闻着酸溜溜的,挺开胃。 还真有点饿。四周基本已经坐满, 头顶是几根暖白色的电灯棒管,很朴实的明亮。 周见山手里攥着几张卫生纸,把陈诩面前那一小片桌子默不作声地擦了擦, 擦完再擦自己手边的地方。 陈诩在看墙上挂着的电视,大概是部搞笑综艺。放到好玩的地方好几桌的人都在笑, 店员大姐靠着墙:“咸菜不够吃免费添。” “就喜欢吃你家这个泡辣椒,”听语气是老食客,“甜辣口, 哪天能单独卖就好了。” 大姐手里拎着抹布:“每天做得不够客人吃,年纪上来了,只能做这么些了, 好吃临走用塑料杯装点回去。” 陈诩看周见山,旁边挺吵,“你想不想尝尝那什么泡辣椒?”他将脑袋朝前探一些, “好几次都听人说好吃。” 桌椅板凳似乎将两人圈环出了个属于他俩的私密空间,耳边是阵阵笑声,交谈声,叫人的神经不由自主地舒展开。 周见山笑,很明显陈诩想吃,于是他也点头。哥想吃他就想吃,起身去夹。 很快面端上来,汤上伏着几根绿油油的小青菜,旁边还有个煎至金黄的荷包蛋。 鲜香气朝鼻子里钻,陈诩中午随便吃了点,许丽丽下午去巷子后面打牌,回来带了一盒桃酥,他又吃了半块桃酥。 周见山搬了一天货,这会儿两人都饿了。 筷子伸进面里,裹着肉丝木耳丝夹起来。入口料多到碗底还有层厚厚的肉末和猪肝,得把嘴贴到碗边用筷子扒拉。 玻璃推拉门严丝合缝地关着,店里开着空调。哑巴吃得呼呼响,陈诩嘴里咀嚼着那个煎蛋,偶尔停个两三秒,抬眼朝对面看。 再重新低头,眉眼放松地往嘴里扒口面。 电视里的搞笑综艺插播条广告,之后开始放天气预报。 “哟,真要下雪了,”隔壁桌的男人昂着脑袋看,“我就说这几天冷得不正常。” “每年都是这个时候下,要是雪太大路上结冰,小孩放学没有公交坐。” “我接就是了。” 陈诩也歪脖子看,然后低头喝了口汤。晚上出门时凉风一吹,可真是冷。现在这一碗汤面吃进去,从头暖和到脚,来时的寒意被驱得干干净净。 “嗳,”他把最后一口蛋吃完,“下雪了你怎么去上班。” 周见山的那份吃得差不多了,哑巴停下筷子,想了想“说”:我起早一些。 “不是早的事,”陈诩夹了块白泡菜,“去年赶上暴雪,路面结了层雪冰,旁边社区的人带铁锹铲了半个上午,”他停住,卖个关子,“你猜怎么着?” 第59章 周见山很捧场地摇头表示不知道,并用亮堂堂的眼睛望着他期盼获得答案。陈诩的心情变得和面前好吃的三鲜面一样好,虽然本来也不差。 “中午又下了一场大雪,白铲了。”陈诩说,“后来路政往路面上撒盐,好是好些了,不过公交还是停了好几天。” 【也许今年不会下那么大。】周见山“说”。 “谁知道呢,”陈诩夹了根泡辣椒,“不行到时候你就请假,不差那几天的。” 他谨慎咬了口。刚入嘴时神色如常,然而刚要有咀嚼的动作,就立刻捂嘴朝桌上吐。 脸涨红,倒不是他夸张,从小到大陈诩都这样,刘一舟说他这像过敏。 但身上也不会起红疹子之类,就只是吃了难受,有时候跟喘不上气来一样。周见山起身去柜台,回来时给他递了瓶刚拧开盖的牛奶。 陈诩接过,一口气喝了半瓶,“卧槽,”眼睛咳得有点红,缓过来了,“这么辣。” “不吃了,”他把盖子拧回去,拿纸巾擦额头,“吃不了,”陈诩说,“以后也不吃了。” 两人拿着手机钥匙拉开门,陈诩在前,周见山跟在后头又关上门。 喧嚣声被隔绝在了玻璃推拉门以内,外面是风的声音。陈诩戴上兜帽,转头:“你帽子呢?” 周见山伸手戴上,在遮了一小半脸的帽檐底下笑。 “挺有眼力见,”陈诩哼了声,语调又挺轻快,“知道自己延伸了。” 周见山贴过来,无声地嘿嘿笑,朝陈诩的肩膀那轻轻撞一下。两人穿得鼓鼓囊囊,陈诩手插进口袋,沉肩,卯足了劲撞回去。 哑巴通常是撞不动的,浑身都是力气。陈诩素质不是很好,容易急眼,急眼前会蹙眉,不理人,再急眼一点就要骂人了。这种时候周见山便像是被抽去了骨头,好若一下子被陈诩撞飞出去,很拙劣地踉跄一下。 然后人一路踉跄到肉夹馍店门口,摸下鼻子。 站定不动了。陈诩骂骂咧咧地过来,看了眼老板,然后收声,低头掏手机:“老板,要个肥瘦一半一半的,不要青椒。” 回去路上等红绿灯时就一人一口地吃那个饼。陈诩吃得不多,一碗面基本足够饱,顶多吃两三口的肉。绿灯亮,剩下的饼周见山会几大口给嚼着全塞进嘴里,塑料袋捏在手里,并排过马路。 车灯照在两个高高的年轻男人身上,一个比另个高出那么半个头。身上穿着同款的长袄子,戴着兜帽。肩宽腿直,挺有范。 然而仔细一看,俩都跟仓鼠似的,帽子下是张窄脸,鼻梁这么侧着一照,又挺又直。然而嘴里满满的不知道塞了些什么,都太阳穴一鼓一鼓地在嚼。 陈诩网购了几件厚毛衣,又买了个双人电热毯。 电热毯给周见山用,因为那边的床大。然而周见山并没有睡上几次。 通常都是到他这边跟他挤那张紧巴巴的小铁架子床,如果平躺着伸长腿,身下的热乎劲顶多只到小腿那儿。 从腿肚到脚都是一片冰凉。 于是床小在这种时候又发挥了独特的优点,翻个身都嫌挤的宽度,人必须也贴在一块睡。陈诩从被子底下瓮声瓮气骂:“房子白租了。” 周见山也不吭声,朝内侧再挪一挪,不一会身边的那团人就会不由自主地凑过来,举个手机给他看:“黑色还是海蓝色?不然白色呢?” 手机屏是男士羊毛衫,陈诩买东西也嫌烦,看中一件差不多的就买两件同款不同色的,所以慢慢的除了颜色不同,与尺码相差一到两个码,二人的衣服开始重叠。 他又要发工资了。这个月应该比上个月要多,也许能发到四千。 陈诩的紫皮小账本上又能够添上一笔数字,周见山躺在那儿,看陈诩的手指在购物软件上滑上滑下,不一会又递给他看。 “嗳,”陈诩说,“买点西瓜种子呗,我去问丽丽姐征一小片地,咱俩明年种西瓜吃。” 周见山点头点头,大概觉得点头不够,又“说”:好。 “也不知道能不能长出来,”陈诩的头又转回去,“哎哟卧槽,还有卖西伯利亚的空气,这谁会买啊?真是什么都有人卖。” 周见山听着哥絮絮叨叨,抬身子关灯。陈诩打个哈欠,给手机充上电,“是困了,”声音里带着方才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倦意,伸手拽掉脑袋后的皮筋,头发散落开,“睡吧。” “晚安。”陈诩说。 晚安。周见山在心里说。 第56章 煤块 下雪的前一天陈诩翻箱倒柜地把之前买的羊毛袜拿出来。 周见山上班前穿上厚袜子, 再套上他们先前从商城里买的皮靴,十分暖和。出租屋的墙壁不算厚,寒意会从外顺着砖石的缝隙冒进来。 谁也没有提再买床毯子的事, 好像没有必要。日子恢复到了先前的样子,陈诩不再熬夜,睡眠也出奇地一并好起来。不再频繁做梦,偶尔睡到半夜迷迷糊糊醒来,有些冷。 闭着眼睛往哑巴那边挤挤, 在热乎气里重新睡去。后来才发现其实是窗户太薄, 两个活人呼吸产生的热量尚不够去对抗那面窗。 许丽丽说:“你搬去俩人住一块呗,反正快到年底了,明年别续了,多浪费啊。” 晚上关上门, 周见山时不时朝他身上看,陈诩知道哑巴也这么想。毕竟那边什么都有,非蜷在这边这小房子干嘛呀。 陈诩有点犹豫。如果搬去那边, 那吃住的费用就真的都是在哑巴承担了,自己就算找工作也得到年后, 况且他还恶狠狠地收了人两千七百块。 一天不搬去,一天就还能蒙上脑袋骗骗自己。每年的一月中旬小蒋来收房租,这么算算自己这边还能再住一小段时间。 到时候再说吧。 小城在南北交界的地带, 暖气片并不普及,加上没有空调,在房里待一天, 人从早到晚都是手脚冰凉。周见山那边的房子也差不多,老房子都这样。 下了雪后天地一片白,气温骤降。银装素裹, 屋檐天台上沙沙地白。空气变得冷冽又清澈,变成了把锐利的新刀子,喇脸喇嗓子,但又干净得叫人想要朝肺里深深地灌一口。 陈诩坏心眼地攥了把雪,趁周见山不注意朝人头顶扔,哑巴缩脖子,甩头。陈诩在后边笑,嘿嘿哈哈,许丽丽在楼上看见了:“你就欺负你弟吧,看人脾气好,老实。” 陈诩说我哪有。想了想又说:“他才不老实。” “咔喳。”许丽丽对着雪白的小院拍了张照片,“真冻手。”许丽丽收手机,“不冷啊?我看着都打怵,这雪要下好几天呢。” 周见山弯腰把脑袋递过来,陈诩抬手掸了掸上面的雪花,绕到耳朵那捏捏。 “冷,”手里的耳朵温热,他邀请,“来玩,姐。” 许丽丽说我可不去,搞不懂你们年轻人。 陈诩眼一瞥,哑巴的手里握着一小把雪,见他发现了立刻一个抬手,作势要扔他。 他连忙转身往家跑,右腿有点滞,喊许丽丽:“你看,你看——” 然而那冰凉的雪并没落在自己的头顶。陈诩停住,回头看,周见山立在一片白的天地里,手中残存的雪被体温不断融化成水,顺着指缝流下去。 啪嗒嗒地滴。陈诩看着人,那人又看着他。 眼睛含着笑意,安静地笑着。许丽丽于是又说:“哎哟,还舍不得砸你,要是我高低得搓个大的。” 好运气。今年的雪虽然依旧大,但没有大到影响交通的地步。 周见山每天依旧能够乘坐公交上下班。两人依旧挤在陈诩那间小床上,陈诩开始很早醒来,哪怕哑巴起床时已经足够轻手轻脚。 “有坡的地方不要走,会滑,”陈诩躺那睡眼惺忪,“别急着走那么快,家里有吃的,我没那么饿。” 周见山坐小凳上穿鞋,判给哑巴的小凳这些天跟着哑巴走读,周见山睡这边时就一起带来。 陈诩又问:“听没听见?新闻上前两天还有个摔到尾椎骨住院的。” 说到这他呸两声,打个哈欠:“反正你小心点。” 小凳上的人穿好了,进卫生间洗手,然后出来,不急着出门,先把手撑在床上,俯身看他。 陈诩朝后缩,“干嘛?”他立刻猜到对方想干什么“……别,咱不来那套,太腻歪了,我——” 话没说完他下意识闭眼,哑巴在他额头上亲了口。陈诩慢慢睁开眼,周见山耐心等待着,之后才“说”:我知道。 周见山出门上班,白天陈诩不再窝在那人造革的沙发里玩手机。是真冷啊。 除了吃喝拉撒基本不离开被窝,开着电热毯哪也不去。不过尽管房间里冷,但外头更冷。在所有能容纳他的地方中,应该没有比这间似乎拥挤但又空荡的小屋要更温暖的地方了。 没两天周见山从大房子那边的床下拖出来个能够烧热水的小火炉。陈诩眉毛一挑,挺高兴。两人蹲那研究,陈诩拿手机百度。 第60章 这叫陈诩想起他之前开过又报废的那辆拉货面包车。炉子是最老式的小炉,亮银色的炉身,上面有些陈旧的印刻年龄的剐蹭痕迹。爷爷奶奶辈好使用,配套的还有个黑不溜秋的铁夹子,用来增减煤块。 平时往底下添煤燃烧,城市里现已不常见这种物件,炉子还是小蒋的爹留下的。 上任租户老奶奶和孙女俩使用得爱惜,所以拖出来用抹布擦一下就能够继续使用。陈诩从许丽丽那问到了订煤的联系方式。 送煤的是个大概四十左右的大姐,穿个看不出颜色的棉袄,系条厚围巾露出双冻得发红的眉毛和眼睛。陈诩听到敲门声去开门,大姐从三轮车上将煤块搬进来。 陈诩帮着一起搬,他没买太多,基本够一个冬天使用的量。大姐非常麻利,不一会就搬完了,问:“你自己用?” 陈诩“啊”了声,说是,指指拐角那小炉:“能烧个水。” 女人把煤块摞进客厅拐角,码得整整齐齐,然后直起腰到门外,拍拍手套上的灰:“现在人基本都不用这种煤咯,有电热水壶,有空调,条件好的铺地暖,都冷不着了。” 大姐将围巾朝鼻子下摁摁,呼出一口长长的白色雾气:“早个十几年,这煤块用得人多,我家三代都卖煤,靠煤吃饭。二十来岁我接我妈的班,现在买煤的基本都是些老头老太太。老年人用不大习惯那带电的东西。” 陈诩倒了杯热水,大姐摆手不要:“不客气,我车上有。” 女人摘手套,开车门进去,引擎发动,深蓝色的三轮远去。陈诩裹衣服看那远去的两抹车灯,暗红色的光穿透寒冷一路向前,莫名像大姐冻得通红的那双眼睛。 他朝巷口探头,空空的没人。陈诩吸下鼻子,朝巷尾看了眼,搓了搓胳膊。 他每天没什么别的事,有时在群里跟刘一舟他们聊一些有的没的,有时许丽丽下楼,两人能搭个几句话。 剩下的时间他独自在那间屋子里,看天色一点点从亮到暗,在每日越来越短的白昼时间里难免不感到一丝—— 一丝什么呢?陈诩想了想。 大概是寂寞。 原来等待其实是寂寞的。陈诩抬手揉揉鼻尖,现在他抽烟不多了,只有想起来时才抽那么两根。他从盒子里衔了根出来咬在嘴里,摸裤口袋。 没有。睡裤,打火机没带出来。陈诩上下拍两下腿,叹口气,转身进小院。 脚刚迈进去,不知为何他又忽然扭了下头。 这么一眼,便看见巷口远远地出现一人,昏黄路灯下高高的身影,似乎与他对视了。然后脚步明显加快,手里拎着东西。 陈诩站那看,不一会笑了声,迈进去的脚又退回来。 那道脚步声回荡在小巷里,如果哑巴能说话,按照这雀跃的程度应该会很大声地说一句:“我回来了!” 或者是:“我买了好吃的!” 哑巴的声音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陈诩开始好奇。与此同时他又难免不去想周见山是从哪来,又是在哪里生长。或者说其实是他对周见山这个人开始不断地产生越来越深的好奇。 “冷么,”陈诩抬手拿掉叼着的烟,随意揣进口袋,“买了什么?” 周见山摇头,匀出手来从后提起陈诩的兜帽,卡到脑袋上。两人挨在一块进院子,陈诩闻着味猜买了什么:“鸡蛋灌饼么?” “荷叶鸡?”陈诩说,“闻着怎么还有小蛋糕的事儿呢?” 周见山就笑,抬手在他脑袋后揉一把。被隔着帽子揉后脑勺的陈诩虽略有不爽,但又略有点爽。反正全都猜中,进家吃饭。 第57章 雪日 跨年那天赶上周六。本来周见山今天不用上班, 但话少大叔的女儿重感冒,要输液,问能不能和他调一天班。 周见山同意了。 街上残存还未融化的积雪结了冰, 走路有些滑。昨晚又下了场雪,气温比先前要更低,周见山早早出门,陈诩在六点多时短暂醒来过一次,门关上后又重新昏睡。 寒冷难免会磨灭掉人的一些欲念。出租屋里没有空调, 一折腾起来被子冒风再出点汗, 非常容易生病。所以两人睡在一块时就只是睡在一起。 环境还是那样,每天一睁眼看见的仍是枯萎掉的天花板。生活也依然平淡,吃喝拉撒睡,手机, 邻里,沙发还是人造革的旧沙发。 洗衣液也依旧是那个牌子,超市贴黄标时买回来的打折款, 所以连从二人衣服针脚里冒出又投射在白腻子墙面上的气味都一如既往。 但陈诩还是觉得不一样了。以前移动小凳子他一般是抬腿不在乎地踢一脚,现在会用脚慢慢勾。 家里的物件似乎变得跟他一样能用鼻孔呼吸, 身上也和自己一样多了层颜色,这颜色看不见摸不着的,陈诩想, 大概是渡在了自己的眼睛里。 周见山去超市上班后,时不时会带回一些内部员工价的东西。 有时是几盒鸡蛋,有时是香皂牙刷之类, 某天带回两个崭新的玻璃刷牙杯,当天晚上就都用上了。吃完晚饭先开电热毯,再把他俩研究好点燃了的小火炉拎进来, 门关紧,开一点窗户怕中毒。 鞋也是周见山带回来的,非常厚实的棉拖鞋。坐在那烤火,不冻脚。水壶拎走,朝炉子上扔几个橘子。 “糊了,”陈诩捏耳朵,“卧槽烫死我了,糊了还能吃吗?” 周见山也捏耳朵,漆黑的球在两人手里惊慌失措地翻滚,都被烫得不轻。 周见山拿纸巾包着剥开,内瓤是好的。尝一口,呲牙咧嘴。 “呸,”陈诩朝外吐,“不能吃了,苦死了,这样扔上面直接烤受力不均匀,你把那铁钳子拿来。” 哑巴起身去取,铁钳夹着橘子烤,再烤出来的就没有糊了。小心翼翼剥开,从里头冒着热气,两人吃着热腾腾的橘子,烤着火看电影。密闭空间里把这玩意儿放一晚上还是不大安全。 所以十来点时再把炉子拎去大房子那边,回来洗漱睡觉。 挨靠着一起躺在被窝里,哪怕什么也不做,好像也是踏实的。 陈诩再次醒来是被手机连环震动吵醒的。他没睁眼,意识朦胧地去摸手机,摸几下才摸到,恍惚间以为自己摸了个冰块。 陈诩把被子掀过头顶,挤开眼,屏幕上一层潮湿的水汽。 亮度刺眼,九点四十。他皱眉,眼眶被强光刺激得酸胀。原来是刘一舟他们又拉了个小群,这回把王远几个也拉了进来。一帮男人大早上没事干,从小程序里开房间斗地主。 有人@你。手指点了下,跳转。 几人在八点多钟时艾特过他,叫他出来打牌。 不一会刘一舟在底下发语音,估计刚从店里出来,听着有风声:“这个点肯定没醒呢,” 底下跟了几条,然后是几条游戏内转发出来的邀请窗口。 期间又隔了一会。 【舟舟爱敏敏:你家有炸怎么不出!!】 【舟舟爱敏敏:我捏个小王,就差一个炸就能跑!】 【张朝阳:那一开始淮出丁勾你不走,我还以为你家没牌呢】 【舟舟爱敏敏:那不是让你走呢么,我寻思多捞他一点】 【张朝阳:那你发信号啊】 【舟舟爱敏敏:我发了!!】 【淮彦祖:什么信号?还有信号?你俩玩赖是吧,给钱】 然后跟着的是个心平气和的熊猫头像。王远现在改邪归正了,以前的头像可不这样,曾经被刘一舟骂臭非主流子。 当了老师后好像一切都想开了。 【你远哥:张朝阳不行咱俩换一组吧,你去制裁那俩,我受不了了】 底下又冒出俩,叫王远给钱。群里各种表情包齐飞,乱成了一锅粥。 【淮彦祖:别吵了,发红包转账微信支付宝,怎样都接受】 明明四周无人,陈诩的耳边却嗡嗡响。他先是打开设置开启免打扰,再敲字。 【。:谁给我又拉里来了?】 【。:不上班都干嘛呢?】 【淮彦祖:舟拉的,今天雪大,都放假了】 底下又立刻弹了几条消息。 陈诩盯着中间那几个字,没管下面又发了些什么。先裹着被子坐起身,朝窗户外看。 小院里堆着厚厚的积雪,上面一排淡淡的又被重新覆盖掉的脚印。原本融化到只剩一小层的屋檐再次变成了一片白。 居然又下了。也不知道哑巴早上有没有带伞。 陈诩看手机。 【张朝阳:路可滑了,水雪,我早上出去还摔了一跤呢】 【舟舟爱敏敏:图片.jpg】 点开,上面是各式各样的烟花。 【舟舟爱敏敏:晚上出不出来,跨年】 【你远哥:去哪?公交都停了】 【舟舟爱敏敏:我开车接你们】 【淮彦祖:去】 底下人开始挨个发定位。刘一舟弹语音:“卧槽我客气一下,你们是真不客气,王远你们几个自己不是有车吗?” 第61章 【你远哥:我要坐宝马】 “你来么陈诩?把你弟带来。” 底下又开始跟:什么弟? 一长串的消息在屏幕上不断跳动,手机孤零零躺在床上,人不见了。陈诩站在衣柜的窄镜前,将外套的拉链拉到下巴,系上围巾。 路上出租车不多,零星几辆,开得都慢。车上也有人。 他在路边站了会,手插在口袋。药房拐过来个人,陈诩没回头,反倒是那人停住了。 “嗳?在这干嘛。”陈诩回头,一时间没认出来,不过声音耳熟,是之前带女儿搬来这边的李建华。 头上戴个帽子,下巴上一层略杂乱的胡须,看着好几天没打理。 “哦,”陈诩愣了下,“哥,怎么瘦这么多?” 对方叹口气,整个人憔悴许多,“家里有点事,”李建华抬手搓搓脸,吸了吸鼻子,看路边,“你在这等车?” 陈诩“啊”了声,“公交停了,”他说,“雪大,估计又得下几天。” 李建华只点头,点了几下说:“我送你呗?” 陈诩忙摆手,视线在男人胳膊根那落一秒又快速收回:“没事我不急,你有事就先忙,哥。” “去哪?说吧,我正好要出去。”李建华下巴点路对面,“就停那儿呢。” - 陈诩关上车门,从车窗探头进去:“谢了哥,回去慢点。” “你又给我转了,我说不要。” “得要,”陈诩笑笑,“孩子没有忌嘴的吧?” “都吃,这点随我,不挑食,”李建华头背过去,后脑勺说话,“早个二年我就说那店铺不如转让出去,在家养养鸟儿享享福多好。哎哟活着时你都不知道,那个犟。” “人没受罪,”陈诩说,“也没疼,幸事。” 李建华点头,“麻烦你了,”人从前车镜跟他抬下手,“晚上我和她妈妈忙完了就去接,她随便吃点就行。” “忙你们的吧。”陈诩握着伞起身,看出租引擎发动,“丢不着,放心吧。” 路上的雪踩进去就陷一截,脸一半埋进围巾里都还是冷。其实他来也没用,不过是从一个人回家艰难变成两个人回家艰难。 但陈诩就是想来看看。 把哑巴一个人扔这大雪地里,没有公交,又不好打车,也许中午在这边也吃不到什么有营养的东西,风呼呼刮,往骨头眼里钻。 他觉得这样的哑巴有点可怜。 超市离南市场不远,李建华正好要去南市场,顺道给他带来。李建华的爸前些天走了,活着时开了个店,眼下也没人能照看,打算转让出去。 女儿不上学,天冷,夫妻俩要忙后续留下的一些事,舍不得让孩子跟着自己受冻挨饿,拜托陈诩能不能在他那待一下午。小姑娘很乖,不吵闹,拨片桌子给她趴着写作业就行。 正面是超市正门,人来人往进进出出,塑胶门帘阻挡着寒风。陈诩抬脚,顺着往后绕。 仓库一般都在后面,或者侧边。 他贴着转了一个半圈,把四周都打量了一遍。土菜馆,小炒,面和饺子,吃食倒是挺多。 其中一家应该就是周见山跟他“说”过的那家,说是好吃,但晚上不开门。 今天开着门,大概是夫妻店。女人戴着塑料手套,在门口捏着塑料水管洗菜,男人在后厨拎着勺,正在叮叮当当地炒。 前面是辆开着后门的大货车,上边印着超市图标。陈诩停住脚步,从围栏外朝里看。 车后堵着的几个都不是,有男有女,有年轻人,也有抱着清单点数的中年人。 陈诩在那站着看了会,没看见周见山。奇怪,人能去哪。 旁边有推车经过,从车厢的那边过来,滚轮在水泥地面上咕噜噜响。厂房一片被打扫过,地面没什么雪。 看不太清,陈诩眯眼睛。 来人高高的个子,背挺得直,身上穿着他眼熟的羽绒服。 他亲手挑的。这让陈诩心里生出了一种很私密的亲近。 眉眼舒展,拎着伞抬手,他朝那个人挥挥,张嘴刚要喊。就见厂房里又出来个小姑娘,笑得很甜,长得也十分漂亮,朝周见山快步走来。 不知为何陈诩的眼睛突然就又像是不近视了。从青春期后他从未感到自己的视线有如此清晰过。 小姑娘大概十八九岁,扎个很有生机的马尾,脸很红。 从后抬手,雀跃地拍了下哑巴的肩。 第58章 奶茶 脚在原地顿住。有人开商务车出来, 门向上抬起。 视野更加清晰,陈诩却没有再往里走。他低头看手里的伞,搭在上方的拇指动了动。 其实女生也没干什么, 很有分寸的举动,只拍了拍肩。但很明显看得出是心怀好感的。戴着副粉色的翻盖小手套,手里举着杯热奶茶——甚至有些烫,因为几秒内女孩换了两次手。 待前面推车的人回头时,笑着向前递出去。 对方接没接陈诩没看, 风一吹有些冷, 他把伞跟手一起插进口袋,脖子向围巾里缩。 “嗖”地吸了下鼻子。厂房挺大,除了外边几道的卷闸门,里边似乎没有窗户, 密闭空间。 他扭头看身后厚厚的雪地,下水道边烂成黑灰色的雪水。又抬眼看绿化带边白茫茫的大树。 陈诩一时间有点迷茫。 他忽然摸不清自己今天非得来这一趟的用意,两手空空光知道带一把伞, 明明经过数个商店的热饮售卖机却并未停下脚步。 其实刚出门雪就基本停了,他握着这把已经用不大上的伞, 脚步匆匆,来接自己的—— 什么呢? 他哑巴了一下。陈诩并没找到一个合适的词语来概述。 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还是住在一起的室友?或者现在还可以叫做邻居。 然而这一切又只是他一意孤行的结果。是自己自始至终不愿建立一段关系,他享受着哑巴的好, 安然使用着对方给自己生活中带来的便利,拿对方排解消磨不掉的寂寞。 欺负人家是个哑巴不会说话是么。 哑巴永远都不会离开——他凭什么这样觉得? 只因为他惧怕一段关系的开始会变成破碎的起点,惧怕梦魇里的那片红。 恐惧拿不起的画笔, 恐惧无数个夜晚在耳边不断回响的那一声。 “啪。” “啪——” “啪!” 人立在高高的推车后,小臂绷紧,脊背有力。 哑巴一向站得直, 跟松松垮垮的他的站姿不一样。面上没什么表情,却总叫人觉得那神态里应该藏着坚定,好像没有什么能够难得倒他。 周见山永远能站起来。 “啪。” 车厢后门重重落下,卡车朝远处的空位开,中间的遮挡消失了。 陈诩把兜帽朝下拉,裹紧羽绒服,踩着雪地靴的脚在地面一个打转。 真冷,鼻子那儿被风吹得痒,陈诩抬手揉了下,顺道往嘴里递了根烟。一张嘴冒出些带有温度的白雾,他又吸了吸鼻子。 这片基本没人,“咔啪”声响。宽大的帽檐几乎挡住了整片脸,从阴影里钻一星点红光。 陈诩手插进口袋,脚步加快。明明对方几乎是个背对着自己的角度,余光里站着的那人却突然跟感应到什么似的回了下头。 然后似乎是愣住了。 陈诩没管,大步朝前走。他把自己从头到脚剖析了一遍,得出结论是嘴也亲了床也上了,现在没办法在这种时刻进去表明下身份,婉拒那杯奶茶,顺道再把人带出来吃顿午饭。 是因为大爷的,压根没身份。 草。 他越走越快,被什么东西挡了下,人一个踉跄。腿酸溜溜地没吃住力。 险些摔。 低头一看,脚边翻着块青色的石头,几秒前被人不长眼地从雪里踢出来,此刻闷墩墩地露着肚子,安静卧在那。 隔着帽子,陈诩听见后面一道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他没回头,抬脚,将那石头毫不留情地踹飞。 脚步声明显停滞了一秒。 肩膀被人犹豫地轻拍了拍,陈诩甩开,牛一样朝前冲,走一步右腿的膝盖那弹一下。前些天明明好些了的腿也不知道是因为走得太急还是怎么,偏偏在此刻跳出来提醒他+ 无论他多大踏步,那人迈出的步子却总能比他这个瘸子要更大。 人在他面前挡住去路,黑色的眼睛里有慌乱,不知所措,也有在确认是他后藏不住的惊喜。 周见山抬手跟他“说话”,口袋里鼓鼓囊囊的。陈诩两眼一闭,拒绝沟通。 对方着急了,鲁莽地干脆把他往怀里揽。陈诩嘴里还咬着半支烟,从偷偷挤出的一条缝里眼见着那烟头就要朝这人的衣服上烫。 他立刻把人一推,连忙睁开眼。 “干什么!”陈诩恶狠狠,鼻孔里喷气,“烫坏了你就穿跑绒的烂袄子,我可不给你买。” 第62章 周见山生怕他又闭眼,一秒也没敢耽搁,见缝插针地火速比划:【路滑,你怎么来了,哥?】 【货搬完了,可以回家了】 【你生气了吗?你吃饭了吗?】 【你来这里,我很开心】 陈诩再次闭上眼,耳边没有动静了。但陈诩知道这人也没走。 他沉默了一会,烟只剩个屁股,灰一点点掉下去。 突然,他睁开眼,伸手一把揪住对方的衣领。仓库大门旁边拐角不远有个小巷。 大概是条死巷,来时他朝里看了几眼,里面住了几户人家,门窗紧闭。不像有人在家。 陈诩将周见山一路拖到巷子里,指尖发白。松开衣领,托住那后脑勺朝前抵。 “砰!”人向后撞在砖墙上,显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陈诩的力气不小,一点没收着,即使隔着厚厚的羽绒服,哑巴也还是从喉底闷着哼了一声。 他摁掉烟,挺凶:“低头。” 周见山看着陈诩,有点懵,印象里陈诩用这样的语气说话还是第一次见面那天,自己赖在人家的门口不肯离开。 “叫你低头。”陈诩失掉耐心,抬手勾住那张汗津津的脸向下一摁。 就着辛辣的烟草味,歪头对着那张唇就贴了上去。 明明是条死巷,身后却有人经过。越不想被看见就越被看见,好在很快那脚步声又离开。 陈诩没管,重新攥住哑巴的衣领,脚踮起一点,用牙齿用力碾磨着,啃咬着。他承认自己不大占理,但哑巴也不占理不是吗,心里某块地方冒着火。 以至于这个吻又急又凶,没有任何章法。对方从刚开始的怔愣到接受,再到变成主动方,陈诩的脑袋不断后仰。 跟他们以往亲过的任何一次都不同,好像都挺急。 但又说不清各自具体都在急什么。嘴里弥漫起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陈诩有些缺氧,舌尖微苦,有点咸。很快两只胳膊从他的身侧揽过,摁住腰后往自己身上按。 好让他不要滑落下去。 第59章 小炒 小炒饭馆。 颠锅上下不断翻动, 耳边是滋滋啦啦的油声,菜香从厨房飘出来,热闹。“3桌土豆炖牛腩——打包还是在这吃?” 推拉门将寒气与再次下起的水雪阻挡在外, 生意挺好,小饭馆好像都爱摆放一台小电视。 看着比他之前卖掉的那台尺寸要小一点,边框厚,正在放动画片。店里有小孩,跑来跑去, 被家长喝止后才老实些。 陈诩抖头上的雪, 收起手机,瞥了眼旁边并排坐着的哑巴。 “掸掸你的脑袋。”哑巴笨手笨脚,他索性抬手将其拨掉,目光下移, 手指落下时在对方唇角那擦了下。“疼?” 周见山摇头,唇得寸进尺地在他手心里蹭。青皮的胡茬扎手,陈诩揉了两把, 朝旁边小幅度推一下:“活干完了,下午不用来了?” 周见山点头。哑巴心里挺美, 这会儿尾巴有点摁不住,陈诩觉得这人边忽闪摇着尾巴就边将脸朝自己又凑过来。 再点两下头,嗯嗯嗯。不用来了, 可以一起回家了。周见山没想到陈诩能来接他,一转头看见那个戴兜帽的背影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更没想到会被哥拉到小巷子里亲。做梦吗这是在? “米饭吃完能续。”饭菜端上来,女人手一指旁边, “免费的。” 陈诩说了声谢。两人点的小炒黄牛肉,一盘没要青椒,老板说不然放点甜椒, 搭个辣椒味,不然不好吃。陈诩说行。 又各加了个鸡腿。搬了一上午货,这会肯定饿,早上出门前也没吃什么。 面前递来筷子跟勺,陈诩视线在那双略粗糙的手上停顿两秒,没说话,接过。 两人的手都有些凉。在冬天陈诩经常手脚凉,晚上睡觉有时会把脚塞进周见山的腿窝里。 哑巴打哆嗦,开始在被窝里动。陈诩自知过分,只好缩回来,把脚跟插大葱似的又插进床尾堆积的被子里。 结果周见山人朝下一捞,拉着他的脚踝,朝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掀开睡衣的肚子上贴。 陈诩感到震惊,又生出感动,然而在此之余,他居然不合时宜地又夹杂了一丝愤怒:“你这人——什么天了知道么,不怕拉肚子的?给我盖好了!” 对方默默把衣角放下去,关灯后周见山很快睡着,人朝他这边靠,脸也对着他,黑暗中呼吸平稳。 睡梦中手还搭在他弯曲着的小腿肚上,陈诩知道哑巴其实更想的是摸摸他的脚还凉不凉。 他发现自己在面对周见山的某些时刻总会感到莫名的焦躁。比如此刻,周见山闷头吃得很快,好像确实饿了很久,或许早饭也没吃。 以至于握着筷子的手有点微微发抖。 陈诩经常想,总是想,今天坐在普普通通的一个不起眼的小饭馆里,终于想明白了。 那是另一种情感——大概像是许雾将饿着肚子消瘦的自己从画室的角落里喊出去,带去吃一碗热面的情感相类似。 只不过,自己对周见山并不单纯因为此罢了。 他一边咀嚼一边往旁边看,“能吃饱么,”哑巴基本已经快吃完,陈诩停下筷子,“再炒一份吧。” 周见山摇头,起身去盛了点白米饭,挖了一勺咸豆角,回来呼噜噜吃。 陈诩不吃了。低头看自己盘子,之后夹了一大筷子的牛肉到哑巴盘子里。 “我吃不完,”他埋头扒饭,两人在一起生活,每个动作都自然而然,“你早上没吃早饭” 周见山没看他,愣了两秒,也埋头吃饭。没点头也没摇头。 陈诩说:“问你话呢。” 周见山点头。“为什么不吃。”陈诩把筷子在饭上戳两下,油脂在底部浸润成一层,“是来不及,还是没钱?” 他心里难受:“我给你钱拿完了,是不是?” 周见山摇头,哑巴吃完了。身子坐直,眼睛突然变得很亮,腮帮子鼓着往自己口袋上拍。 先是拿出了一杯当时果然接了过去的奶茶,然后又拍了拍,掏出一沓厚厚的钱。 陈诩腮帮子也鼓着。 周见山用右手比四,在他面前举了两下,眼尾弯着笑。 【四千四。】看上去很得意:【我拿最多。】 陈诩动了动嘴,什么话也没说出来,嚼了两下饭,然后眉尾很短促地皱了下。小店里开着空调,他却觉得鼻子堵得慌。 “了不起,”陈诩说,“真心的。” 周见山笑起来。 四周仍旧吵闹,几个小孩被训完没一会又开始相互追撵,家长高分贝呵斥,他俩旁边那桌边吃饭边聊天的人只能不由自主地抬高音量。 陈诩看周见山比划着手语,而自己刚好看得懂。他说出的话周见山又刚好听得见。 不受阻碍。 吃完饭出门时旁边撞来一男孩,周见山侧身挡了下。陈诩低头,看自己手里沉甸甸的那一杯奶茶。 黑糖珍珠,热,加布丁和双皮奶和椰果和麻薯和…… 小姑娘挺大方,他叹口气。两人并排沿绿化带在雪地上行走,雪还在下,落到身上很快会化成冰凉的水。伞在周见山手里,哑巴很快撑开,于是他俩需要更近地贴在一起朝前走。 靴子踩起来嘎吱嘎吱响,陈诩:“人给你你就拿?” 周见山点头,把伞夹在脖子那儿比划:【我说谢谢了】 “不是说谢谢的事,”奶茶像是烧手,陈诩又塞回哑巴手里,“给你买的,你自己留着喝吧。” 周见山又比划,要抓身:【那我还给她】 “行了吧,”陈诩只好又拿过来,“热的时候接过来,凉了又给人还回去,哪有这种道理,又不是暖手宝。”他把吸管朝上一扎,朝周见山嘴边递:“喝。” 周见山不明所以但还是听话地喝了一口,陈诩才就着那根吸管也喝了口。 “你们那一共几个人?”陈诩嚼嘴里的椰果和麻薯和珍珠,觉得自己在吃粥,“后天上班给人小姑娘还回去,不能白喝人家的。” 超市仓库时有人员变动,周见山低头想了下,伸手比个七,不一会重新张开,比了个八。 陈诩啧了声:“把自己漏了?” 周见山摇头:【同事有个女儿】 路上看不见几辆车,陈诩点头,脱口而出:“那到时候我买好带来,你就说——” 停住。 他突然想起李建华交待他的事,看了眼手机。“咱得快点回,”陈诩脚步急匆匆,想起什么似的掏手机,拨通电话。 “喂?” - “我真服了。” 前座的人浑身冒着幽幽的怨气,回头看一眼,收回,再回头看一眼,再收回。 “开你的车,”陈诩面无表情,“我还想活着。” 刘一舟将目光从陈诩及周见山的脸与身上收回,意味深长地咂嘴。上回看有这么壮吗?“敢情你打我电话就只是叫我送你和你弟回家?有点无情了吧儿子。” 第63章 “我不管!”他把头一甩,“我批发那么多炮,你必须来,又没什么事,你弟还放假了。” “来哪来,我有事。” “你有什么事!”刘一舟悲愤,“我明白了,我只是个接送你们的司机,接送刘淮跟张朝阳跟王远跟蒋鹏跟——” “别念了,没骗你,”周见山在不够明亮的车后座捏他搭在坐垫上的手,陈诩下意识朝前看了眼,“…确实有事,准确说是邻居家有事,女儿上小学,我要帮着带一下午。” 怎么有点心虚。 他斜眼瞥哑巴,结果发现周见山根本不看他,脸偏向窗户那边。根本就是故意的。 手却不老实,变本加厉地攥住他的手指,越攥越紧,松不开。 他的手凉,周见山的手却温热,这样拉着很舒服。陈诩又有点不想放开,朝哑巴那边坐了坐。 前面突然唤他一声,音量不大:“陈诩。” 陈诩下意识打了个激灵。 像是有种被看穿了一切的错觉,好像变得无处遁形。 他把手惊慌地往外抽。然而周见山的力气今天出奇得大,挣也挣不脱,身上又冒出那股犟劲。陈诩觉得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或许刘一舟已经发现了,发现了他喜欢男人这件事,并且人就在身边。这实在太明显了。两个男人不会如此亲近,至少不会拉着手,更不会在一起出现时于嘴角出现同样的伤口。 但这好像又是件很难瞒掉的事,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是泄密的证据,无数盏聚光灯落在他的头顶。刘一舟或许早已发现,因为从小到大他的家里从未出现过这样一位远房表弟。 周见山像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凭空出现在他的生活里,住他的房子,睡他的床。 陈诩有些口干,刚想打算说点什么,就听刘一舟继续说:“我想到了一个办法,非常完美,不如我们全部人去你家汇合,晚上就在你们的巷子里放烟花。” “带着你邻居的女儿一起,吃的我们买好了带去,我开车。” 吊起来的心重新放回肚子里的陈诩:…… 几根手指挠了挠他的手心,不知何时已出了层细细的汗。 “人小女孩万一怕生呢,再吓着人家。”陈诩说,他偏过脸,看不断向后驶去的建筑。沉默了会后,“我问问的吧。” 第60章 薯片 下车时迎面一股寒风。右侧门靠着路边, 时不时开过辆汽车,周见山跟着从左边下。 小城对跨年夜这种日子不是太重视,多为生计奔波, 迫不得已需在雪天出门。但年轻人们是很愿意在今晚聚在一起过一过的。 以至于味道好的鱼庄或是牛羊肉火锅基本订满,冬天嘛,吃点烫的辣的身上暖和。 陈诩将拉链往上拉,扭头看周见山关上车门。“回去慢点。”他对驾驶座说。 “嗳嗳别走,别走, ”刘一舟也跟着下来, 啪的一声,“等我一下。” 陈诩站定,周见山走路没刹住车,胸膛撞到他身上。脚赶紧朝后倒两步, 抬手摸摸撞到他的地儿。 刘一舟从前绕到后,塑料袋包装响了会,人弯腰站起来, 手里拎着东西,“你带回去。” 一兜零食, 薯片果冻魔芋爽。路边的两人肩头抵在一块撞来撞去,脸快贴一块了。刘一舟错愕:”你俩干嘛呢?” 陈诩立刻转身,朝下拽拽衣服, “哦,太冷了。”他把鼻子以下缩进围巾和衣领里,目光有点飘忽, 瓮声瓮气,“我不要,你留着吃吧。” 兄弟俩有点摩擦挺正常, 然而。刘一舟鼻头冻得红,瞄了眼陈诩他弟嘴边的伤口。 虽然看着不大像,但该不会是打架了吧? “又不是给你的,”刘一舟甩脸打个喷嚏,“阿嚏!——你俩站那么远干什么!” 陈诩挪回来,一兜零食递到手里,“给你邻居家那小妹,先树立个好印象。”刘一舟说完又瞄了眼陈诩的嘴,好像也有点红肿,还能真打架了? 刘一舟的表情变得有些严肃。既然如此,他今晚无论如何都必须带着大部队过来了。好歹能缓和下二人间的气氛。 看情况这矛盾估计还不小,就方才他弯腰拿东西的这么一小会功夫,要不掉五分钟吧?两人都能肩对肩撞上,脸差点贴上脸挑衅。他人还在旁边呢。 他要是不在旁边,岂不是就要旁若无人地干起来了?难怪刚刚在车上时陈诩没说几句话,脸色也不大善。 好在粗略估计,陈诩没吃亏。毕竟他这个弟着实人高马大。 陈诩拎着袋子,就见刘一舟从镜片后微眯着一双眼睛,视线在他和周见山的身上反复逡巡。 身上毛毛的,感觉不大对。 油门启动,车开走了。 东西被哑巴接过去,陈诩提着那把收起来的伞,在身侧朝前甩一下,荡回来。甩一下,再荡回来。他俩刚到家门口,就见李建华正好从巷尾出来,身后跟着个扎双马尾的小女孩。 远远的,陈诩眯眼睛多往后看了两眼,觉得有点眼熟。 等人一走近,陈诩才微张开嘴,不由自主“啊”了声。 他确实见过——在南市场边上那个杂货店里。他从那里为许丽丽买了个红色的热水瓶,买了自己门上现已快要褪色的小树门帘。小店有个隔间,他曾不小心窥到过一眼。 世界小到让陈诩觉得有些恍惚。 “叫哥哥,”李建华手里攥着书包,胳膊上别个袖章,“梦梦,答应过爸爸的,乖一点,不能烦两个哥哥。布置的作业写完,吃饭时好好吃不要边吃边玩,路上有雪走路要小心。知道了吧?” 小女孩脆生生应,“知道知道,”三两下接过书包,没有丝毫拘束,看着像是要去春游,辫子晃来晃去,“你去吧爸爸。” “这我女儿,叫李欢梦。”李建华直起身,叹口气,手指了下扒着蓝色铁门朝里探头探脑的女孩,有些无奈:“…哎,我家这个,开窍有点晚,还不大能理解。我们也没细说。” 陈诩声音不大,“小。”他看那个矮矮的背影,长睫垂着,不知在想什么。 许丽丽刚好下楼,看到袖章时愣了下,“哎哟…哎,”她闭眼咂了下嘴,又把人上下看一遍,“我说我来去拿个快递呢,到好几天了——这几天挺忙吧,眼见着瘦一圈,哎。” 李建华顶着快要掉下来的黑眼圈嗳嗳两声,点了点头,没说出话来。李欢梦从大人底下的空隙里钻进小院,许丽丽让了个身,陈诩和周见山跟着进去。 “那也得好好吃饭,”许丽丽重新站回门那,嘴角下咧,挺严肃,“人是铁饭是钢,别把自己身体熬坏了。” 李建华在门外又嗳了两声。陈诩弯腰,“进屋玩怎么样,”他朝小女孩指指周见山手里的塑料袋,哑巴了然地朝前递递,“好吃的,我们进去吃。” “好耶!”小女孩嗖地穿过门帘,背书包跑了进去。 “吃不下。”李建华眼圈有点红,摇摇头,“饭跟棉花絮似的,哎,主要是没想到,夏天时还好好的。生个病之后就——” 陈诩抬眼看窗,小女孩趴在沙发上找零食,风吹进来有些冷,他起身关门。许丽丽还在门口站着,少了平时的泼辣,低声劝李建华,时不时闭上眼摇头叹气。 十几分钟后一道关门声,许丽丽的声音远了,“放我们这没事……”尾音越来越淡,院子重新归于寂静。李欢梦拆了袋薯片,坐在小凳上,边吃边看李建华留给她的手机。 周见山蹲在那烧水,出租屋里温度低,不一会出门从隔壁把火炉拎进来,窗户开条小缝。 水烧开后倒了两杯水端来,中间掺了些早上烧的温水,试完不烫后一杯给陈诩,另杯放茶几上。陈诩靠在沙发上歇腿,看着玻璃杯,“这杯是你的。”他说,“小山哥哥给你倒的。” 小女孩抬头,冲卫生间里洗手的人甜甜笑了笑:“谢谢小山哥哥。” 周见山低头洗手。陈诩懒懒地看着那个没什么反应的人洗完手后用毛巾擦干,站镜子那停顿几秒,之后突然把下半张脸凑上去。 很认真地盯着镜子看。 他立刻明白对方在干什么。 “嗳,照什么呢?”陈诩笑起来,脑袋后仰,语调拉长,调侃,“小山哥哥,我好像也没用那么——大的力气吧?” 卫生间里的人转头看他,手指搭在嘴角,无声且夸张地做了个“嘶”的表情。陈诩拿起手边的卷纸,嗖一下扔过去。 周见山侧身躲了。炉子里时不时噼啪蹦两下火星子,温度高些之后手脚也舒服许多。小凳子给李欢梦坐了,哑巴不想坐床上,过来跟他挤沙发。 陈诩让出一片空,先是两人挨在一块坐。奈何沙发实在算不上大,两个成年男性即使能一起坐也十分拥挤。 小女孩没吃多少东西,一袋薯片吃了一半,水喝完了。不一会放下手机,自己从书包掏练习册出来,封皮上写着一年级上册,趴在茶几上认真写作业。 第64章 字迹整洁,铅笔橡皮都使用得很干净。是个不需要别人操太多心的小孩,偶尔甜甜地笑笑,凑过来小声问陈诩,这道题目怎么做呀哥哥? 两人都长胳膊长腿,陈诩把书拿过来看,周见山也看。两颗脑袋挨在一块,题目毫无压力,一年级的题有压力就坏了,但二人摆的却是钻研世纪难题的姿态。 实在拥挤,却又实在暖和。周见山向后靠了靠,手臂摊开架在沙发沿上。陈诩上本身前倾着跟小女孩说话,等李欢梦重新低头写作业,他再往后坐回去时。 就变成了自己靠在哑巴身上的姿势。哑巴靠着沙发,他靠着哑巴,周见山把下巴轻轻搭在他的脑袋上。 陈诩眯了眯眼,并不反感。体温隔着衣料传递,骨骼坚硬却因为习惯了而不觉得硌人。 由此可见,习惯真的是个很可怕的东西。 外边天色渐暗,口袋的手机一声响。 第61章 海浪 刘一舟几个到时, 李欢梦正在小院里蹲着堆雪人。 冬天太阳落得早,日色黯淡,小院开了灯。 许丽丽穿着她那个花红柳绿的大睡衣, 脚上踩双全包厚棉拖,也蹲旁边。一手朝上拉衣领,一手捏着副皮手套,用少有的耐心尽量柔声细语:“戴上吧宝啊,冻手, 再长冻疮。” 黄色的灯光照着小女孩一双通红的手, 冻得跟萝卜似的,举起来放在嘴下哈气:“不冷,还不够大。” 抄起一捧雪朝体型坎坷的雪人上面糊,雪花簌簌向下掉, 落进袖口很快化成水。“一会叫那两个哥哥帮你堆。”许丽丽去拎李欢梦的帽子,“走,天黑了不堆了, 上姨家里玩,姨放动画片给你看。” 许丽丽不怎么喜欢小孩, 尤其讨厌咋咋呼呼的那种,脑子吵得疼,可以说她之所以不结婚这点占了大头。 但李欢梦确实太乖, 睫毛长,两只眼睛又大又水汪,也不吵闹, 说话温声细语,喜欢笑。实在很难叫人讨厌。 铁门响。陈诩掀门帘出来,经过二人时递两个热乎乎的烤橘子, “你小山哥哥给你烤的,”他边拧插销边回头:“姐,你俩一人一个。” “我不吃,都给你。”许丽丽对李欢梦说。 门一拉开,映入眼帘的是口尺寸惊人的大铁锅,黑洞洞的,之后才从锅后面露出张人脸。 “怎么样,现跑超市买的,能叫上号的火锅店都订满了,干脆自己做,”刘一舟眼尖,探头,“哟!丽丽姐!” 陈诩让开点空,后面的张朝阳和刘淮几个人也跟着进来,手中都拎着满满当当的东西。许丽丽起身:“嗳,来聚餐这是?” “跨年呀,晚上一起吃丽丽姐!菜买得可多了!”“嚯这天是真冷,耳朵都冻掉了。” “妹妹来吃零食——” “诩哥,刚出炉的米糕。” 许丽丽把蕾丝皮手套甩两下,“你们吃吧,我肠胃不好,吃不来刺激的。” “特意买了番茄锅底,姐你和陈诩能吃到一块去,他也吃不来辣。”刘一舟给李欢梦带了个毛绒玩具,小女孩眼睛朝上看,他蹲着递过去:“送给你。” 一年多以前他们来过这,和许丽丽打过照面,王远和他们班上的几个倒是头一次来。 院子里立刻变得很热闹。陈诩关门,周见山手里握着几个烤好的橘子,掀门帘要出来,抬头一看闹嚷嚷的人,脚顿在那。 一帮人里就刘一舟见过周见山,其他几个听到动静回头,只见高高的一男人,五官利落,剑眉。面相年轻,皮肤有点黑。 身量挺壮,站得很直,看着有种不符合年纪的沉稳。这应该就是之前说过的和陈诩一起居住的远房表弟。 周见山神态淡,没什么波动,陌生的几张脸倒是很热情地跟他打招呼。陈诩看了眼,哑巴立在门框那,只轻点下头,很安静。 他快步走过去,接周见山手里攥着的橘子,“别堵院子里了,冷,那边我们也租下来了。”他抬手一指,几人火速挨个分好橘子,边剥橘子边朝隔壁对着门的那间看。 这个间隙里陈诩伸手绕后,用一种自己都没意识到的随意,很自然又隐秘地搭在哑巴的后腰上摸摸:“那间比这间大点,晚上我们可以在那边吃,人能站得开。” 手下略僵硬的背慢慢松弛,陈诩用手指挠了挠,收手站好。 周见山垂眸,这个角度看得见陈诩半覆着的睫毛。哥好像总能注意到这种细枝末节的地方,他从腰后的那只手里尝到了点安抚和鼓励的意味。 “行啊,”刘一舟点头,“真挺好,就这种小院子住起来可舒服了。” 站得挺近,可能想维持一种表面的和平。刘一舟心里叹口气,多少年过去,他这个兄弟还是习惯有事往肚子里咽。 陈诩这种人,遇到天大的事明面上都看不出来,特别能藏事,哪怕内心早已溃败得千疮百孔。像被从中间一块块抽掉的积木堆,外表看着无碍,寻常。 实际下一秒可能就突然坍塌坠落。陈诩就是这么一人。 许丽丽带李欢梦上楼玩,几人上去把折叠桌搬下来,擦干净后支起来,来时买的蔬菜肉类,丸子炸货也都从塑料袋里取出来。陈诩碗柜下有成套的餐具,几人拿出来洗净,装了些送到楼上。 该洗的洗,该切的切。五花肉洗净扔锅里爆炒出油脂,之后加葱姜蒜花椒炒香,撕开说是从外地哪带回来的正宗牛油火锅底料,进去翻炒。一时间爆辣的香气直冲天灵盖。 陈诩咣打了个喷嚏。 “这边比那边大好多啊——哎哟卧槽,真呛,”张朝阳揉鼻子,扒拉塑料袋后转头,“淮啊,咱买的酒呢?” 刘淮一拍腿,“哟忘拿了,给放到副驾底下了。”锅铲一放就要摘围裙,“我去拿。” “我去吧。”陈诩摆手,“忙你的,我这会没事。”耳边锅铲不断翻炒,混合着不间歇的人声。他抬了点音量:“刘一舟呢?” “行,”王远说,“在楼上呢吧?刚端盘子去丽丽姐那就没见下来。” 陈诩受不了那股冲鼻子的辣味,又打个喷嚏,到院子里站着。安静久了乍一下如此热闹,还有点不习惯。 地上靠墙的地方堆了个雪人,歪鼻子斜眼,刘一舟边挂电话边下来:“走。” “走哪,”陈诩摊手,收手机,“我自己去。” “你就这么嫌弃我,”刘一舟啧两声,给钥匙,“巷口进不来,我停到对面了。” 陈诩“嗯”了声。许丽丽门那钻出个小脑袋,趴在栏杆上看,能听见许丽丽的声:“梦梦,外面冷,进家来。” 王远跟刘淮在厨房忙活,张朝阳几人给呛到待不下去,跑去陈诩的屋,把碗盘筷子洗干净后挤沙发跟小凳上开黑。刘一舟又上楼去了。 周见山在院子里站着,天已经完全黑了,院里就亮着盏小灯。陈诩握着钥匙把手插进口袋,周见山对着他弯眼睛,无声地笑。 人声翻炒声远去,陈诩呼出口长长的雾气,用只有他俩听得见的声音凑近问:“走不走?” 两人越挨越近,做小贼似的,陈诩觉得现在的时刻挺美好,朋友在背后,身边站着哑巴。 “去不去呢你,”他用肩膀撞了下周见山的胳膊根,眨眨眼,“咱俩一块。” 其实他知道问不问哑巴都会跟他走,周见山自动追随陈诩。但他此时此刻就想说点没营养的废话。 什么都不会说的哑巴并不让他感到寂寞,说出去的话会全部落进哑巴的耳朵里,落入那双总是看着他安静笑着的眼睛里。 两人轻声拧开铁门出去,再轻声关上门。胳膊挨着胳膊地在小巷里行走,“人多你可以吗,会不会不自在,”陈诩说,“等会吃饭你坐我旁边。” 周见山点头。其实周见山已比夏天那会要更适应人群一些了,所以今晚这种场合他并不抗拒,能看到哥和大家你来我往地聊天,说句冷就会有人接句耳朵都冻掉了。 挺好的。 “都是挺好的人,晚上吃饭时我悄悄给你介绍。” 他又点头,伸手,拉陈诩的兜帽,将其戴好。陈诩缩了缩:“我都忘了没戴帽子,路滑你小心点啊。” 周见山把自己的帽子也戴上。巷子里来往的人不多,积雪较深,车轮碾轧出来的痕迹边缘结了层硬壳。 地面变得很滑,为了不摔倒两人靠得紧,小心翼翼地走。 越走陈诩越觉得自己离墙越近,“卧槽,你别老挤我,”四周没人,他抬头,从宽大帽檐下周见山眼里带笑意,他了然,“你故意的是吧?” 他挤回去,挤不动,真是结实的一大块。陈诩挑眉。 莫名被激起了胜负欲,他站定,维持双手插口袋的姿势,脚挪开些位置,卯足劲贴着人去挤。一小截路走得歪歪扭扭像条毛毛虫。 身后似乎有声音。陈诩分开朝后看,没人。大概听错了。 两人出了巷口,等红绿灯。面馆今晚打烊了,肉夹馍店还开着。 第65章 陈诩开车门从副驾下拎出一兜瓶瓶罐罐,“买这么多。”他小声嘀咕,红酒黄酒,都是冬天喝能暖身的。 酒被周见山接过去,陈诩两手空空,过马路时又转身。火锅涮菜吃不顶饱,他买了些肉夹馍,肥瘦相间,带不带青椒的各买了好几个。 他拎着肉夹馍,哑巴拎着酒,付完钱两人过马路,又挤着回去,酒瓶子在塑料袋里叮当响。 “嗳,”陈诩看脚下的雪,两人穿着一样大的鞋,“周见山,问你个事。” 周见山看他。 话到嘴边没说出来,陈诩抬脚踢了小雪坡。速度慢下来,蓝色铁门还是远远小小的一个。 “就是那什么,”陈诩还头一次觉得话扎嘴,浑身别扭,嘴张开又合上,合上又张开,“……哎就是——” 周见山停下脚步。 陈诩也站定。他吸下鼻子,抬手揉了揉。 “你是不是真的把我当哥啊?就是——只当哥?”他咳了声,觉得短短十来秒真是太漫长。 哑巴怔愣看着他。“问你呢,”陈诩还是有点别扭,声音小,又忘了人是个哑巴:“说话。” 周见山点点头,在陈诩想要错开目光时。对方又摇了摇头。 他重新看回去,周见山举起手,先拇指向内指指自己,再向前,指了指他。 巷子里很安静,起风了。那风大概刮着什么东西,隔着兜帽听着不大清晰。 周见山也听不大清晰。他左手攥拳,只竖大拇指。接着,将右手摊开,海浪一般用右手的掌心自上而下,很轻柔地擦过竖起的那根拇指。 能懂吗。应该能。 酒瓶子丁零当啷响,细碎的声音顺着陈诩的耳边越来越清晰。陈诩抬头,一双略粗糙的掌抚上自己的脸。 塑料袋声,或许也有风。掌心微凉,那双安静的黑色瞳孔注视着自己。 陈诩听不见任何。 不,他听见海浪缓慢地漫上岸,抚过礁石与沙砾,像那只掌。 温柔,安宁。 他听见哑巴说爱。 第62章 芦苇 分不清是谁先凑上去, 这个姿势不接吻实在浪费。所以他们贯彻落实了。 应该有人在发抖。陈诩感到世界变得很狭窄,五感里只剩从微睁的睫毛下那一张无比放大的脸。人类需要拥抱,至少在这十几秒内寒冬不再让人沮丧。 冷冽的风穿不透鼻尖喷射的呼吸, 那是热的,好像能够融化一切。路灯落在周见山的眼睛里,润,明亮,却漫无天际。陈诩觉得自己的脚踏踏实实地踩在地面上。 或者说踩在周见山的那双眸子里。 他浑身赤/裸了。 这个吻轻柔, 缓慢。和下午不同。陈诩舔了下那伤口, 再被托住后颈舔舐回来。没有互相掠夺,也并未相互侵占,只是温热地厮磨在一起。 唇齿间是一样的米糕味,尝着有点甜丝丝的桂花香气。前面那个小小的蓝色铁门里面是他们蜗居之所, 水泥糊成的天地,老旧、逼仄。在哑巴到来前似乎没有任何生命力。 一潭死水,破败难言。 该做的不该做的他们都做过了, 像世界末日那样大口喘着气,像濒死的摔上岸的两条鱼, 和任何一对普通的情侣那样紧紧搂在一块,皮肤黏腻地挨在一块,胸腔此起彼伏。 说来好笑, 他与周见山明明已经见证过对方的情欲与不堪。 眼下却因一个他们已尝试过很多次的亲吻而快要不能呼吸。 酒瓶子碰撞声变得杂乱,陈诩在万籁俱寂中发现其实并不只是自己在颤抖。 昏黄路灯下不够显眼,他求证般伸出手去触碰。指腹搭上去, 对方闭上眼睛。 “你爱我。”陈诩怔怔说,他头一次在外表现得垂头丧气。几乎是有点苦恼,“但我是个很烂的人, 你为什么会爱我?” 周见山攥住他的胳膊朝前轻轻一拽,他被抱得很紧,连心跳都听得见了,“很奇怪,周见山,”陈诩脸埋在厚厚的羽绒服面料下,“我好像也离不开你了。” “这很危险你知道吗?因为在我的经验里,没有谁是离不开谁的。就连我爸妈没了我也很快就适应。” 背上的手轻轻拍了拍。 “你去上班,我会想今天的货多吗,会很累吗?”他说得很慢,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因为你开始困得很早,眼皮打架,偶尔会独自在门后揉一揉肩膀。” “我会想你到底能不能赶上最后一辆公交车呢?但凡晚那么半分钟都不行,你喊不出声啊,司机不知道有人没上车,又怎么可能会为你停下来等那么一下呢?” 哑巴的胳膊收束得更紧,陈诩吸了下鼻子,继续说着: “我甚至偶尔会看一看本地新闻,在你回家晚的每一个晚上,想那群垃圾会不会再堵你——真是一群败类渣滓,你不会说话到底招谁惹谁了?” 他破口大骂,“真是杀千刀,操他们大爷的!” 耳边是阵没忍住的轻笑,陈诩说,“你还笑,”他长长叹了口气,“哎——其实这都是多虑。” “我很早就发现你并不好欺负,挥出去的拳头要砸出闷响,张开的嘴要咬到肉。谁也欺负不了你,就连生活也不能,你可以在任何地方都活得很好。” 周见山安静地听着。他还是在发着抖,牙关像历经严寒那样控制不住地咬着,好几次咬到自己的舌头。 陈诩的声音轻飘飘地落在他的耳朵里,小巷中没人,家里的那些人还等着他们带酒回去,而他们在这里拥抱。 天空好像又开始飘雪,眼皮、鼻梁上微凉。他伸手将陈诩的兜帽拉得更严实,摸着那颗后脑勺,朝自己脸颊边力度不大地摁了摁。 好暖和。 “我们谈恋爱吧,”他听见陈诩说,有点哑的男音顺着胡茬攀爬到鬓角,再钻进耳朵。陈诩的声音很好听,会画画,游戏也玩得厉害,“当恋人的那种,对象,男朋友,伴侣…嗯,反正就那意思。” 嘴硬心软,像许丽丽。只是陈诩自己好像从来意识不到。 “有事一起扛,搬家一块搬,住也一块住——就是小城市也许不大接受这个,这个等真遇上了再说吧,我没父母你也没有,你没有吧?” 周见山摇头。 “谈不谈?” 周见山点头点头点头,点头点头点头,点头点头点—— “知道了知道了男朋友,别点了,胡茬磨到我腮帮子了,”陈诩没动,也没说话,安静几秒后才小声骂了句,“卧槽,刚刚我就想问来着,”他抬脸,“真哭了?” 周见山眼圈通红,偏脸凑过去,很郑重地亲了亲陈诩的嘴角。 微凉,柔软,不是梦。周见山有种不真实感。 上一次有这种感觉还是从后山捡回了那条小黑狗。小狗巴掌大点,母狗被狗贩子用笼子抓走了,他把快死掉的狗一点一点亲手喂大。小狗从吱吱叫到呜呜叫,再到汪汪叫。 威风凛凛,皮毛黑得发亮。一叫下腹发紫的那东西就抖几下,耳朵直愣愣竖起来。 他走哪,狗跟到哪。他下河里抓鱼,流水在下游的石头上激荡。狗从岸上跳下来,四只爪子在水里扑腾,翻肚皮吐舌头,响亮地叫。 回家时他赤脚拎鞋,狗从水里站起来,哗啦啦甩干浑身的水,跟在他身后。 他要是去上学,狗就一路跟着到十字路口,他跟狗一起跑,放学回家再远远看见一道黑影子跑来迎自己。 兄弟姐妹,子侄外甥,他八亲一头未落,独来独往,单是条没人要的土狗的主人。 后来狗被药死了,于是周见山失去了唯一的身份,重新变成了一片柳絮,一根芦苇棒。 现在是两根了。 芦苇棒恋人。 - 两人拿趟酒拿了快半个小时,铁门一推就开了,大概临走时没关好。 鼻尖是浓郁的番茄与牛油的香气,桌子支在周见山那屋的客厅里,正中央放个电磁炉,也是刘一舟他们下午一起带来的。那口黑洞洞的大锅就摆在电磁炉上。 锅边围一大圈菜,满满当当,有好些盘肉,丸子,金针菇腐竹千张蘑菇等素菜,甚至还有两盘虾和鱼头。 汤底翻滚,里面下了些豆芽丸子之类难煮的菜。 “锅刷了好几遍,还开了个锅,”刘淮说,“能开饭了,王远再洗两把小青菜就差不多了。” 张朝阳闻着味掀帘子出来,“香啊香啊,饿死我了,能吃了吗?”身后跟着出来几人,王远班上的几个,见陈诩说回来了?陈诩点头笑笑,几人进屋帮忙去了。 “刘一舟呢,还在楼上?”张朝阳从盘子捻了片萝卜,嘎嘣嘎嘣嚼着,“诩哥来一片么?我去,买的这是什么。好香,肉夹馍?” 陈诩“啊”了声,“就对面卖的,好吃,晚上你们尝尝。” “看着就好吃。”张朝阳说。 “刚下来说要接电话,估计是他老婆打来的,接完又上去了吧。”王远端了一盆洗好的青菜,“你洗手了吗张朝阳,干嘛呢你。” 第66章 “洗了洗了,”张朝阳嘶溜,“我尝尝这萝卜——买时老板跟我说水果萝卜,卧槽辣死我了。” 陈诩拧开水龙头,“周见山,”他微偏个脸,声儿不大,在流水下揉搓自己的手心,“过来洗手。” 身后的人很快过来,先贴着自己,故意放慢速度地擦过肩膀,然后站到水池边,挨靠着自己,很普通地挽袖子洗个手。什么都没说,但又亲近。 洗完手陈诩要上楼喊许丽丽,张朝阳又捻了片小点的萝卜,“我去我去,”他嚼着上楼。又过去几分钟,碗筷塑料凳一切都准备妥当,许丽丽带着李欢梦从楼上下来:“哎我吃不了几口。” 后面跟着个刘一舟。 “吃几口是几口,暖和。”张朝阳劝,扭头,“嫂子说你了?怎么心神不宁的。” 刘一舟不知道在想什么,两秒后才反应过来,“哦”了声,“没有,我是那么容易挨骂的人么,”他说,“饿了,中午没怎么吃。” 小女孩在屋里看一圈,像是找人。看到陈诩时才弯眼睛笑笑。 陈诩坐番茄锅那边,左边坐着周见山,右边有个空位。许丽丽和李欢梦先进来找位置坐下,刘一舟跟着进来。 不知为何,人不像下午那会活蹦乱跳,看上去有点神游地发蔫。 像是心里有事。 几人打趣谁叫他不把嫂子带来。“她不爱吃火锅,不然就接来了。”刘一舟拿筷子,视线有点说不上来的飘忽,很快像是又恢复正常了,招呼,“吃啊,开吃。” 陈诩收回目光。 第63章 铁门 铃声响前刘一舟在二楼陪李欢梦玩手机游戏, 消消乐。许丽丽拿了两瓶牛奶,递给他:“喏。” “没过期吧?” “所以说你跟陈诩能玩到一块,他也这么问。” 刘一舟乐, 许丽丽翻个白眼:“我回来后又新买的,你买的那两箱确实是过期了,他拢共没喝几瓶,还拿了几瓶给他弟。” “不爱喝?”“不好意思要。” 刘一舟拆开吸管插进去,“那倒确实, 是他的性格, 我直接给他他就更不会要。”刘一舟喝了口,“谢谢啊姐。” “都是邻居,你不说我也得照看着点。”许丽丽调了个台,动画片, “东西是你买来的,我充其量想起来时给他拿两瓶,他还不一定要。没什么好谢。” “改天上我那吃烧烤去。” “哎哟, 算了,不服老不行, 现在我就只想喝点白米稀饭。” 李欢梦不玩游戏了,趴那喝着热水泡过的牛奶看动画片。口袋响,嗡嗡震动。刘一舟掏出手机, 上面赫然写着【老婆】。 他连忙接通,“嗳老婆,怎么了, ”动画片声挺大,略嘈杂,他跟许丽丽眨眨眼, 开门下楼,“我在陈诩这呢,你吃饭了吗?” 楼梯滑,他扶着墙小心翼翼下楼:“吃了什么?蛋糕啊,那能吃饱么——还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王远出来倒垃圾,抬眼看见楼梯上的人穿过小院,“你去哪?”王远拎着盆直起身。 刘一舟指指耳朵,拉开铁门插销,“接个电话,”又做个口型,“我老婆。” 人出去了。刘淮抬眉:“咋了,谁啊。” “嫂子查岗。”王远的声音从门后钻出来,铁皮不大隔音。刘一舟站定,吵闹的人声远了些,鞋底卡了点雪,他抬脚往墙角凸起的一块坎上抹。 “不喝,肯定不喝,他们喝,我不喝。”刘一舟握着手机说,“那你吃完了我去接你?想不想放烟花。” 那边又说了几句,“行吧,”他说,“那我留一份,等明晚我俩再放,和朋友好好玩吧,隐形眼镜摘了再睡。” 风挺大,巷子吸风。刘一舟交待几句,咳嗽两声挂了电话。 草,真冷。这边是老城区,潮湿且阴冷,地形弯弯绕绕,他不常来。 来的这么几回都因为陈诩,玩消失找不到人后突然接到医院电话的经历让刘一舟多少有点ptsd了。高中那会他爸老刘和他妈时常吵架,他一在家待不下去就打陈诩电话。 两人去学校后门的街上吃烧烤,跟着陈诩去画室楼下看小猫。或者约王远几个到网吧上网。 相比之下他和陈诩两个人在一块待的时间更多些,陈诩虽然也话不少,但人总是风轻云淡的,看着白白净净,揍人倒挺狠,他个儿没长起来时跟着陈诩一块,就不挨人欺负。 所以他纯天然地信任陈诩,有什么事都喜欢在陈诩面前倾吐一番。陈诩突然辍学的那段时间刘一舟爸妈闹离婚。他每天还是约陈诩出来玩,习惯性地将自己那些烦心事倒出去。 他以为陈诩过得很好,至少在他的想象中,陈诩应该拥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毕竟他很少从陈诩的嘴里听到什么抱怨。 只是以为。 刘一舟朝巷口看了眼。反正这会没事,人也还没回来,干脆去迎一下吧。晚上要放烟花,顺便再带几个备用打火机回来。 他手插口袋,抬头观察四周,贴着墙走。墙壁上掉浮灰,头顶是杂乱无章的密密黑色电线。前面是根电线杆子,刘一舟边拍袖子边凑上去看。 贴了一堆小广告。不孕不育,男科,网贷,换煤气,有偿取luan。 “卧槽。”最后一个字用的拼音,他抬手抠掉最下面被压住一半的那张广告。 在手里揉那张发粘的纸,再一抬头。 刘一舟愣了下。 短暂的这么会功夫巷口走进来两人,一个是陈诩,他一眼就认得出。另一个是谁? 怎么看着像他弟,叫什么来着,周见山。 巷口的两人撞来撞去的,一段路走得歪七扭八。完蛋,刘一舟看着这副架势头,等会撞急眼了岂不是又得干一架? 他把小纸团一扔,急匆匆就要出去。想了想,还是暂时压下了心头那股隐隐的违和感,先躲电线杆后面看看吧。 万一没打起来他出去不是尴尬呢么。 漫长的半分钟。两人停下了,似乎在交谈。说什么他在这儿听不清楚,陈诩应该是叫了他弟的大名,他竖耳朵不道德地偷听:“……你是不…把我当哥啊?” “问你呢,说话。” 刘一舟费劲地递着耳朵,风裹挟人声模模糊糊飘过来。这话挺重的。 问题大了,陈诩一般很少说重话,周见山这小子说不定是真犯什么事了。 他眉头紧皱,扒着杆子朝外露出双眼睛。 不看不要紧,一看,那黑皮小子的两只手紧紧抓握着陈诩的脸,酒瓶子远远地叮当响。刘一舟待不住了,正要手指着人冲出去。 脚步突然一顿。 他呆愣着站在电线杆后,嘴巴微张,瞳孔地震。脑子里跟打字机似的,一次冒几个字,然后卡纸,空白几秒,再竭力地又冒出几个字。 打字机蹦火星子。刘一舟觉得脑袋里冒着成片成片的金色星星,好像从天而降一柄大铁锤对着他的脑花咣就是一锤。 好事,没打。 但亲了。 谁亲了? 陈诩亲了。 和谁亲了? 跟他弟亲了。 这对吗? 不大对,骨科。 他摇摇欲坠。特么的那是骨科的事吗刘一舟,这是俩男的啊! - 卧室门关着,一帮人聚在客厅,大门也紧闭。 火锅咕嘟嘟冒着热气,能吃辣的几个脸通红,张朝阳给许丽丽倒了杯煮好的红酒,许丽丽摇头,“你们喝,真不是跟你客气,”她给旁边的李欢梦夹了只虾,“我前段时间肠胃炎,搞了好久都没好,医生说忌酒,我倒是想喝。” “那多吃点菜,买得多。” 几人便不再劝酒,用漏勺捞菜。“妹妹也多吃点,”刘淮捞了俩牛肉丸放进李欢梦碗里,“吃饱长高个。” 陈诩看了眼许丽丽,难怪这次回来看着比夏天时要瘦一些。一低头,自己碗里多出只红色的基围虾。周见山的筷子收回去,笑笑。 刘淮看见了,拖长音惆怅道:“看看人家这兄弟情深,我弟怎么不这样。” “我要是你弟我看见你都烦,”张朝阳拆他台,“还给你夹菜。” “我咋了我,我羡慕还不行。” 吵吵闹闹的,刘一舟埋头吃牛肉丸,意外地没搭腔。 下一秒被牛肉丸里呲出来的汤烫了个激灵。刘淮抽了张卫生纸,“咋了你今晚,有事啊?” “有啥事,”刘一舟擦嘴,手一挥挺坦然,就是声音听着有点发飘,“都看我干嘛,捞菜,我要放鸭血了。” 几人的注意力到锅里煮着的菜身上。刘一舟飞快地瞄了眼对面的二人。 平时没看出来,原来确实是有迹可循。比如两人坐得很近,超过了朋友或者兄弟的距离,时不时胳膊肩膀会碰到一起。 偶尔陈诩探头,周见山便把耳朵递过去,陈诩叽咕一句什么旁边人听不见,周见山点头或是摇头,或者挺开心地笑笑。 说悄悄话呢。 第67章 作为多年的朋友,他怎么就一直没看出来呢?陈诩的状态明显比以前要好,去年那会瘦得吓人,他硬拉着出来吃几顿饭,也吃不了太多。 他真怕陈诩将自己饿死在出租屋里,不然他也不会特意麻烦许丽丽。 男的又怎么样,挺好。 一顿饭吃得刘一舟心不在焉。中午他就没吃多少,忙着开车挨个接人。 吃完饭大家把桌子收拾好,碗筷锅都刷完,开窗户透气。 “几点了?” “九点了,把炮搬出去吧。” 中途陈诩接了个电话,“没事,忙你的,晚上在这吃得挺好,作业也写完了。”刘一舟又瞄了眼,估计是李欢梦的爸爸,“很听话,一点都没闹。” 院子不大,他们拎着烟装着各式烟花的几兜塑料袋到巷子里。“有打火机吗?”王远问。 “我不抽烟,诩哥有吧。” 陈诩上下摸了摸,“哦”了声:“放家里了,我去拿。” 陈诩转身拉开门,又进了小院,几秒后,一边无声站着的周见山果然也安静地跟了进去。 许丽丽不愿下楼,嫌冷,说在二楼窗户那看得见。一帮人在外面站着,张朝阳蹲在地上带着李欢梦看袋里都装了什么,其他几人手插口袋聊天。 刘一舟在边上闷不出声。 王远剁了两下脚,“嚯,真冷。”看了眼沉默的刘一舟,转身也要进门。 结果一直灵魂出窍的刘一舟恍若瞬间回神,简直像是耳朵一直自始至终牢牢关注着这边。 他立刻跳起来,面色苍白,几步冲过来,高声尖叫:“等一下!” 王远扭头,旁边几人看过来,就连蹲在地上的李欢梦和张朝阳都抬起头来。 只见刘一舟伸手,用力一拽。铁门“砰”的一声,重重地被关了上。 第64章 烟花 “咋了?”王远有些疑惑, 他就是想进去上个厕所,晚上火锅吃到后面有点咸,除了酒外他又喝了不少水, 这会肚子胀得很,“关门干什么?” 刘一舟看了面前从出生开始单身至今的单身狗一眼,咂了下嘴。“哎……”支支吾吾的也没讲出什么理由,只说:“…你等会的。” “为什么要等,我要排泄, ”王远不明所以, 想往里挤没成功,对方的两只脚跟粘在地上了一样。他朝后站站,“咋,你今晚不是没喝酒吗?” “上次体检医生不是说你膀胱大能盛吗, 急什么。” “那大爷的是一回事吗。” 刘一舟是没喝,这压根不是喝没喝的事,他十分清醒, 眼下可以说是一堆人里思维最清晰的那一个。 但谈恋爱是怎么一回事他实在清楚。今天晚上才刚确定关系,热恋期啊这是, 正是新鲜劲最浓烈的时候。这会院子里没其他人,陈诩又喝了点酒。 二人空间,那不高低得酒深情切地搂着亲上两口。他歪头, 用耳朵忧愁地捕捉着门后的动静。 挺安静,刘一舟心事重重地叹口气。他发现自己这一整天操心的事其实也能看做是同一件。黑灯瞎火,月黑风高, 正是年轻能干,干柴烈火的时候。 亲嘴事小,要是酒精上头, 一时冲动,真干起来了怎么办? 自己倒算了,陈诩喜欢男的这事他先是感到剧烈震惊,毕竟对方这么多年从未在外表现过,自己撞见得又实在突然。 震惊之余,刘一舟迷茫地在滚滚火锅产生的雾气里又慢慢想明白了一件事。男的又怎么样呢,陈诩腿受伤时是周见山全程陪同着照顾,当时只觉得因为是亲戚,现在想来。 好像陈诩开始不用再过得像从前那样辛苦。 他门神一般牢牢驻扎在蓝色铁门外,严格把守,忧心忡忡地祈盼着那两人能早点出来。 事实上刘一舟担心得不无道理。 陈诩前脚刚进去,手往墙上摸,还没摸得到开关。 身后那道紧随自己进入出租屋的脚步声很快近在耳边,灯未开,人已被一股力翻了个身。 脑袋因惯性朝墙上撞去,没撞到,一只手绕后托住他的后脑勺。 自己整个人被对方抵在墙上,腿间是块屈起顶住墙壁的膝盖。小院关了灯,那双高出自己一些的眼睛里映着点泉水一样的月光,垂眸看他。 亮闪闪的。 “嗳,”陈诩微偏开脸,轻笑起来,“…别这么看我。” 泉水泛起涟漪,月亮掉进去,他知道周见山也在笑。 鼻子凑过来,黑暗中温热的呼吸一簇一簇地落在他的脸上,像是在嗅他的气味。陈诩缩脖子,“……痒,”他声音有点哑,“跟小狗一样你,我身上很好闻么?” “咱俩用的是一瓶沐浴露,按理说一个味。”陈诩朝下吞口水,哑巴还是在嗅着,很深地呼吸,硬挺的鼻梁从他的脖颈滑到颤着滚了滚的喉结,“……嗯。” 周见山不停地闻,鼻尖在那块柔软的颊肉上蹭来蹭去。是真的很好闻,陈诩爱干净,衣服换洗得勤,身上永远有一股清清瘦瘦的气味。 头发发质偏软,托在脑袋后的手指动了动。周见山还是觉得自己像在梦中,太不真实。好像耳边依旧是树上高声鸣叫的蝉,鼻尖萦绕着潮湿的土腥味。 太阳暴晒在身上,灼热,发烫,水蒸气不断干涸。一团波光粼粼的璞玉,无数次他在梦中将脸沉入水底,河流托住他的身体。 水草,鱼群。他睁开眼睛,从伸展的四肢长出藻绿色的藤蔓,裸露的后背生出鱼鳍。 他托住他的璞玉。 “……外头人还等着呢。”陈诩的声音变得更哑,理智与情感打架。外面朋友还等着他,冰天雪地的得多冷啊。“今天还没亲够?” 但是陈诩的脑袋又发晕,晚上的红酒里放了苹果和橙子一起煮,甜甜的果香。 “…楼上有人,别那么…”别那么响。 他又有点想叫没喝酒的哑巴也尝尝。 没。周见山凑上去舔舔,亲不够。 十分钟后。 屋里灯亮着,陈诩从茶几上捻打火机揣口袋里,在柜子前歪个脑袋,把下半张脸递过去。 “啧,”他下结论,“你的嘴是吸盘吗。” 周见山背靠着门站,眼尾上扬,其实他还想吃点其他的,然而陈诩的良心死灰复燃,严厉拒绝。哑巴贼胆暂时还不够大,支撑着亲个嘴已是美得冒泡,初来乍到,刚谈上,还算是宫里的新人。 日子长着呢。 “诩哥干啥去了,”刘淮问,“不是拿打火机去了么,咋还没出来。” “可能上厕所呢。”张朝阳蹲地上说,李欢梦一手捏一只仙女棒,张朝阳夸:“有眼光,这个点亮了特别漂亮。” 旁边挪过来一团人。张朝阳转头,王远跟他们并排一起蹲在墙边。 姿势挺拘束,腿根绷得紧。 “你不是说要去上厕所吗?”张朝阳疑惑。 “我倒是想,”王远幽怨地盯着那抱臂的门神,“刘一舟这孙子,诅咒他下辈子变成我的膀胱。” 陈诩出去时明显感觉一帮人都舒了口气。王远拉开门,一通乱挤就朝里冲,陈诩被撞了个踉跄,好在哑巴跟在身后,扶了他一把。 刘一舟在墙边站着,不知为何看着十分虚弱,像是身心都被扔进油锅里高温烹炸了一遍后才刚被捞出来。 视线若有若无地往自己脸上飘,陈诩侧身让周见山出来,挑眉,“老看我干嘛,”他递打火机,“喏。” “发现你今晚特别帅,”刘一舟目光闪躲地夸赞,“我网上买了一把打火机呢,忘带出来,看我这记性。” 肿了,果然。他无声在心里呐喊,还得是自己,陈诩啊陈诩,你可知我到底为你操碎了多少心! 袋子里的烟花炮仗种类繁多,刘一舟个土豪买了不少。有一板子一板子把接口连接在一起后点燃的,也有仙女棒加特林,窜天炮,眼花缭乱。 “哎哟卧槽,这玩意儿炸起来跟开炮似的,在这可放不了。” “刘一舟你带回去留着开山时爆破用吧。” “滚。” 吵吵闹闹,很是热闹。小巷的夜空被烟花的彩光照得十分明亮。头顶有拍照声,一抬头,许丽丽在二楼开着窗,举着个手机对着天上。 到处是烟雾缭绕的硫磺味。陈诩不太喜欢这味,小时候过年时路边各家各户都要放一挂红色鞭炮。大年三十的第二天,雪地靴下不仅有积雪还有混入雪泥里的鞭炮皮。 每到过年,消失大半年或是一年的陈铭生才会再次出现,这代表着家里不再是冰冷的沉默,局势变了开始热战了。 他没怎么从新年中感受到过快乐,自然而然对此也并没留下什么好印象,连带着这股略刺鼻的硫磺味也与许多人的记忆有出入。 “好不好看妹妹!”刘淮握着加特林,在噼啪的炮声中喊,“你要不要试试?” 李欢梦摇头,蹦着跳起来,张朝阳给她点了几根仙女棒,小姑娘很开心,举着摇来摇去。 第68章 刘一舟今晚虽是宛如梦中,但还是坚强地恢复些意识,没忘拿手机给他老婆拍几张好看的烟花照片发去。 陈诩手里也拿了两根仙女棒,周见山拿打火机给他点燃,还给等着点加特林的王远。 两人蹲在避风口,周见山也拿了两根,陈诩将自己手里的两根抵在周见山的那两根上,不一会就点燃了。空气中浓浓的硫磺味。 记忆刷新了。过了今晚,这气味大概也会变成自己会想要怀念的坐标轴吧。 陈诩的眸中跳动着金色的火花,仙女棒快燃烧到底了。他看着周见山,笑了笑。 哑巴把手里长的两根换给他。 “诩哥!这个好玩,来玩这个!”身后有人喊。 头顶是大片烟花,有节奏地升空,再完全地混合滋滋啦啦的响声各色地炸开来。“哟,这个不是我们的,是那边放的!”王远喊了声。 陈诩抬头,真是好看,彩色的光落在所有人的身上,脸上。老城区没多少年轻人,陈诩一直觉得住在这里的人是不会昂头的。 要一直看着前方才不至于跌倒,要不断地不喘气地向跑起来。烟花不属于陈诩的新年,就像幸福不属于陈诩。但有人偏偏就要带给他。 叫他属于,叫他记住,叫他终于看向天空。杂乱的电线横亘着墨色的夜,就要新一年。 他昂头看了许久,再一低头。 原来有人没在看烟花。周见山透过烟花,自始至终在注视着他。 第65章 冬夜 那天晚上烟花放了很久, 李欢梦十点多困了,站那打哈欠揉眼睛,刘一舟带着送到楼上许丽丽那。 一直到十一点多李建华才匆匆从巷口进来, 一身寒气。又是道歉又是道谢,大家鼻子冻得通红,摆手说不用不用。开门进小院,不一会二楼灯亮,模糊的交谈声, 几分钟后李建华抱着熟睡的女儿下楼。 一束光打在脚下, 人下来后陈诩收起手机。一帮人翻拾了下几兜塑料袋,还剩一些零散的烟花,都说不放了。看看时间快十二点,外边冷, 陈诩往哑巴身上凑凑,说不然就先进家吧。 这么多人睡肯定是睡不下,主要缺被子。晚上吃火锅时特意留了一个刘一舟没喝酒, 等着散场后开车。 周见山那屋的客厅一股挥散不去的火锅味,一堆人干脆挤到陈诩的小屋里。王远吐槽他那一级的教导主任:“你们都不知道, 我真不想干了。” 刘淮说那我去干。 王远还是很公正的,“你别祸害我学生。” 没聊几句,窗外院墙头上炸开几朵烟花, 这次看着像黎明小学后面放的。他们坐不住,开门又到巷子里看。 热热闹闹跨了个年。 第二天陈诩和周见山基本等于在床上窝了一整天。电热毯开小档,外面呼呼刮着风下着雪, 他俩躺在枕头上睡眼惺忪地往窗外看。 银装素裹,白雪皑皑。但风刮不着他们,雪也落不到他们身上。 陈诩把脸往哑巴的颈窝里埋了埋。原来真的是家啊。 前一天晚上大部队走时已经很晚, 再洗漱进被窝已一点多钟。他俩醒了睡,睡了醒,屋里没开灯,一直睡到中午才起床短暂地洗漱了下。 陈诩在卫生间刷牙,周见山裹着羽绒服,开门去隔壁把昨天剩的一些菜烩到一起煮了。陈诩发现周见山原来挺会做饭,原本以为铁定会难吃的大杂烩意外的还不错。 吃完两人洗脸洗手,打着哆嗦又回到被窝里睡,纯睡,什么也不做。出租屋连空气都凉,刀子一样喇脸。早上睡饱了,眼下都没有睡意。 陈诩把被子掀到头顶,两人蜷在被窝底下用手机找了部电影看。不是很好看,没一会看得陈诩眼皮打架。 被窝里暖和得有点催眠,其实是缺氧了。周见山抖开点被子,冷空气重新灌进来些。 陈诩只觉昏昏沉沉,“冷,”他嗓音倦意浓,张开胳膊,“抱会吧。” 二人都穿的棉睡衣,摸着踏实得很。陈诩很快被揽进一个热腾腾的怀抱里,不再冷,单剩困了。连什么时候手机朝枕边一丢,睡着了都不知道。 假期结束后周见山去上班的那天,陈诩果真从奶茶店买了满满当当的两大袋奶茶,加了许多小料,大大方方地拎去了。 这回脚步没停顿地从大门进去,他来看自己对象,有什么问题?周见山肩上正扛着货,扭头看见他来,肉眼可见的开心。箱子朝地上一放,轰的一声响,大步朝门口来,先摸摸哥的手凉不凉。 凉就双手抓住搓一搓,再接过手里拎着的东西。 陈诩没打算直接跟这些人说。一是打交道少,没必要,二是周见山还得在这里工作,他说完是爽了,但哑巴有很大的概率会遭受不一样的目光。 小城对这些还是不算包容,甚至还有可能被排挤,他不愿看到这种情况出现。 年轻小姑娘的眼睛从进门开始就落在陈诩的身上,从陈诩的脸看到周见山的脸,自然而然也看到进门时隐秘攥在一起的两只手。 “今天天真冷,零下十几度呢,”她心里多少明白了些,心觉也挺好。晃晃手里的东西,弯眼睛笑起来,”谢谢你们的奶茶。” 雪陆续又下了几天,之后开始出太阳,路面的冰层融化,公交重新通车。陈诩开始经常坐三路公交去超市侧门等周见山下班。 南市场沿边新开了家馄饨店,里面也卖水饺跟米粥。超市离南市场不远,下班准点两人就走路晃荡着到馄饨店吃碗馄饨或是米粥再回家。 肚子里装着热乎乎的食物,手脚就不会那么凉了。 有时周见山下班比较晚,陈诩就会去仓库前面的超市逛一会。塑胶帘子一掀开,热浪扑面而来。陈诩在这种时刻还是很想要一台空调。 如果有空调,家里不会那样冷。 他和哑巴就不至于被束缚在被窝那片方寸之地里,夏天也会更凉快。 但陈诩不大舍得动周见山的那些钱。 超市暖气开得很足,他买些蔬菜鸡蛋,推着购物车买两根现炸好的油条,从熟食区拎一兜刚出锅的鸡腿。 周见山下了班直接到超市一楼的淘气堡等他,陈诩拎着一堆东西从收银台出来,先抬头朝闹哄哄的淘气堡看。 柜台边靠着站着一人,身量高,靠在那时背也挺得直,人群中很难不显眼。周围人来人往,那男人在发呆,路过时不时有人歪头看一眼。 男人并不在意周围若有若无的目光。面上没什么表情,视线半垂,身上有丝淡淡的疲惫。 陈诩站那无声地看,没急着喊人。 很快那人眼一抬,看见他了。方才那股不明显的疲态顿时一扫而空,直起身,弯眼睛朝陈诩招手。好像在说:我在这里! 陈诩于是笑了声,对方迎过来接他手里的东西。 “我自己拎。”他突然躲了下,“没多重,没买什么东西。” 哑巴挺坚持,他俩站在出口处,身后有人要经过。怕挡别人路,陈诩只好松手,两人的肩膀自然而然地靠在一起。 “好歹我也一米八好吧。”前面是一家三口,小孩睡在推车里,陈诩放慢步调,“你哥我以前一挑三不成问题,别说这区区一袋东西。” “就是几十斤的米叫我一口气扛上六楼都不带喘的。”说完,他叹了一口气,问,“你累不累?” 周见山摇头。 陈诩就不再问了。哑巴一手拎东西,另只手空出来。陈诩贴在身边的手够着去摸,摸摸摸,摸到了,左右看两眼身边来往的人。 拐角是超市抽奖活动,围了一大圈人。趁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大转盘上时,那只手先一步顺着指缝钻进来,扣住他的手塞进了自己的口袋。 口袋很深,他俩都穿着黑色的羽绒服,充绒量足很是暖和。从外看不出来在衣料下偷偷牵在一起的两只手。 “我买了油条呢,还买了炸鸡腿,”陈诩小声说,“咱们快点回家吃吧,一会不酥脆了。”周见山歪个脑袋递耳朵认真听,他的脑袋也对着抵上去,小幅度且迅速地蹭了蹭。 房租要到期了,等两天就搬过去住吧。 出门时寒风袭来,两人一起缩了下脖子。口袋里的手汗津津的,在今晚,至少在此刻—— 他们无畏地朝冬夜里去了。 第66章 花狗 赶在一个周见山不上班的晴天, 陈诩搬了家。家具很多都是小蒋的,一个出租屋大件中就那台电视机是他的,夏天时还给卖了。 小方凳是他从上个屋子带过来的。前段时间跟着哑巴走读, 今天一并跟着陈诩在正对铁门的那间大屋里定居了。然而看着没多少东西,一搬起来杂七杂八的倒也不少。 衣服鞋,被子凉席,对,还有台电风扇。陈诩站着摸摸那大沙发, 虽然也是劣质货, 刚搬进来时还有股略刺鼻的胶水味,夏天时坐着热,但承载了他许多记忆。 周见山看出他舍不得,“说”:【以后再买。】 第69章 陈诩叹口气, 周见山怀里抱着一堆衣服,他从背后抱哑巴,先把脸埋进颈窝里那, 从喉咙里发出些怪声,再瓮声瓮气说:“那我要大的, 最好能坐下两个人——” 闻到哑巴的洗头膏味他安定了些,想了想,又说:“也不用太大, 我还是很想和你挤一挤抱一抱的。” 怀中的背颤了两下,转过身,周见山在笑, 认真点点头。 陈诩的心情于是又变得很好,两人一趟一趟搬杂物,还好两间屋子离得近, 间隔几米远,也就多跑几趟的事。门帘上的小树图案基本已经淡得不明显了,陈诩拿手机拍了张。 他俩起得早,许丽丽今天没睡到十点自然醒,八点多就开门了,面色不善地站在二楼扶栏那,“给你俩吵死了,”她拧眉,“哎哟过了年我就搬出去。” “别呀,”陈诩抬头,“对不住,姐,本来想下午再搬,房东钥匙要得急,估计是要出租,我想着赶紧搬完腾地方。” “租,往哪租,你别理他,他那人就那样,”许丽丽挺不屑,看穿了的样子,“大冬天的租给鬼,小蒋斤斤计较死了。” 斤斤计较的小蒋大中午的还就真专门跑来拿钥匙,人到时东西已经搬完了,陈诩拿根扫帚简单扫了下,从沙发下扫出来一本方小包的口算册。周见山在厨房做饭,小院里一股西红柿蛋汤的香气。 他俩住得干净,平时有垃圾顺手就打扫了,小屋把私人的东西一搬,重新变回陈诩两年多前刚搬来时的样子,空荡,整洁。 许丽丽在院子里晒衣服,没给小蒋好脸色。小蒋跟老鼠见了猫似的,钻进房里仔细瞄了一遍,确实是挑不出什么刺,只好灰溜溜地拿了钥匙走,站门口假客气一番:“我过两天要去外地不在家,不然也不至于叫你这么赶。” “得了吧,”陈诩还没说话许丽丽就开了口,“听你爸说你又赌出去一间铺面?” 陈诩抬眼,厨房窗户那探个人影。 小蒋一愣,没想到许丽丽知道这事,老头子居然把他卖了,也没想到许丽丽跟他爸还有联系。脸红一块白一块,捏着钥匙:“……运气不好,运气不好。” “得亏这房子是你爸的户头,你主意打不到这上面来,”许丽丽把衣服刷地一抖,哼了声,没好气,“不然什么时候我一睁眼,被赶出去了都不知道。” 小蒋往左右飞快看了几眼,他赌钱这事没几个人知道,老婆在正式单位上班,传出去搞不好工作不保。许丽丽嗓门大,他不敢再多待,也不敢想经过许丽丽有多少人知道这事,低头很快离开了。 陈诩和哑巴一起住了。对此许丽丽很满意:“多好啊,互相有个照应,还能省点钱。” 安定下来后陈诩到巷尾去过,王老头刚好拄拐出门,看见他说:“陈诩吧,又来喂狗?” 陈诩“嗯”了声:“出门啊王大爷。” “我去买酱油,家里的吃完了,”王大爷指身后,“我家那个小姑娘也喂它,狗粮就是她爸买的。” 大树边上用旧木头板搭个简易的狗窝,树根那有个脏兮兮的小碗,碗里有些泡了水的狗粮,平时周边人家都会喂一喂它。都是些年纪较大的老人家,早年饥荒里活下来的,喂狗不像年轻人那样讲究。 给口泡汤的米饭,一件家里不要了的破衣服。人能这样活下去。 但今年的冬天实在太冷,一条流浪狗在外还是很难熬过去。 陈诩知道是李建华,看了两圈问:“今天怎么没看见狗?” 王大爷把拐朝地上敲敲,歪了下头,朝木板下看,“狗不在吗?” 陈诩又看了两眼,狗窝下空空荡荡,只有件粉色的脏兮兮的小外套。 “那估计让那小姑娘的爸爸带去治病了。他们想养来着,我没让,家地方不够大,别再咬着人。” “治病?”陈诩皱了下眉。昨天他来时还好好的。 “上午你来时还精神着吧?下午就蔫了,没精神,还吐,估计是冻着了。”王大爷把拐朝地上敲敲,朝巷子外去了。 知道狗是李建华带走的,陈诩倒不那么担心,他担心狗是被人喂了药。快过年了,狗贩子猫贩子跟老鼠似的冒出了头,巷子前面经常看见的两只流浪猫这段时间也都失踪了。 回家时周见山已做好饭,土豆块炖肉,素炒小白菜,两菜一汤。 他撸起袖子洗手,哑巴盛好饭在小桌那等他。“没看见狗,”陈诩在温水下搓手指,“给李建华接走了,估计有点冻着。” 周见山抬头看,陈诩歪头,哑巴“说”:【严重么?】 “没事,李哥带去治了。先吃饭吧。”其实陈诩也不知道严不严重,他擦手,换话题:“这么香,挺会做呀。” 周见山也不客气,点头。他确实很会做。 陈诩擦干手坐下,往嘴里夹了块鸡蛋,扒口饭:“好吃,比我强,以后饭都你做吧。” 这话说得跟他做过饭似的。周见山惯着他,又点头,筷子放下说:【多吃点。】 陈诩:“明天你上班,中午出来一趟,我带你买个手机去。” 哑巴摇摇头。 陈诩知道他心疼钱:“不差这么点,你要是有个手机咱俩能发发微信,微信你要是不会弄我可以教你。” 周见山放下筷子:【那是什么?】 “嗯…一个软件?”陈诩歪头想了下,“反正如果你要是有了这玩意,以后咱俩不见面时也能聊天,还有一个来月就过年,过完年我出去找工作,到时候咱俩见面时间肯定没那么多。” 周见山立刻想拥有一个手机了,但周见山更迫切的事是想拥有一台空调。 他心里有自己的小九九,冬天冷,想做点什么都不行。人总归是贪心的,接吻这种行为确实十分增进感情,他很喜欢,但毕竟年轻。 亲着亲着某地就抬了头,他闷头一掀,把人掀到自己身下,乱着呼吸压下去。脸在陈诩的颈窝里蹭,用刚剃完的硬胡茬和不那么柔软的唇磨蹭哥璞玉般温润洁白的皮肤。 鼻尖擦过跳动着的动脉,张开牙齿搭上去轻轻啃咬。 他咬得轻,偶尔会有想要就这样将对方吞进肚子里的冲动,一个没收住,上下牙叼住那层薄皮,从喉底发出一声低沉的混合着气声的呜鸣。 陈诩“嘶”了声,“属狗啊你。”微凉的手在自己的脸上轻拍两下,“啪啪”轻响,“咬那明天别人能看见。” 周见山拱脸,抵开虚垂的几支手指,去亲那只手心,嘴唇递过去,当真像小狗那样不管不顾地伸出舌头很快舐一下。 奇怪的,周见山的脑子里突然浮现出多年前死去的那条威风凛凛的黑狗。他想,或许陈诩也会在哪一天像这样突然地再记起他。 很快陈诩的喉咙里开始发出些情动的声音,胳膊抬起来搭在自己的肩后,用手去揉捻他的耳垂。但周见山总会在最后关头跳动着太阳穴,翻身下去。 再养养吧,他做很多好吃的饭菜,将哥的身上养到再多一点肉,抵抗力再强一些,不会再因为吃进凉风就立刻生病咳嗽。不急这么几天。 但他确实已尝过更进一步是什么滋味,并频繁地回味,甚至有时连睡觉也要做一做这梦。青涩与成熟的两张脸模糊着重叠在一起,颊上飞着同样的酡红,眼睛半阖,一小块圆圆的喉结像老鼠那样在发红的皮肤下滚动着。 手下的腰有力且瘦,薄薄的一层肌肉上泛着光泽,手指被这层光晕吸附着,挪不开。黑夜里呜呜咽咽,一句话说得支离破碎。 醒来时腿间又是那种黏腻的触感,好像他双手握住的那半截腰上的汗液从梦中一并流淌出来了。 陈诩先盛了半碗饭,吃完又去盛了半碗,他盛饭时周见山坐后面抬头看他的背影。 哑巴腮帮子鼓着嚼饭,目光从脑袋后团着的小揪看到耳朵后,细脖子从衣服领子那露半截,白得很。旁边放着烧炭的小炉,上面架着水壶烧水,房间里很暖和。 劲瘦的身形在宽大的羽绒服下晃悠,周见山吞咽,低头看了眼自己握筷子的手。 似乎一只手就能够掐住。可以吗? 陈诩端碗回来坐下,只看见对方在盯着手发呆。 “看什么呢,”陈诩拿勺子舀西红柿蛋汤泡饭,“你要泡么?” 周见山点头,陈诩就又给他也舀了勺。哑巴在汤里加了剁碎了的猪肉末,拌在饭里再夹碎两块炖得粉面的土豆。 “卧槽,真好吃,比饭店做得都好吃,”陈诩长这么大吃饭没这么香过,“以后咱俩要是找不到工作,盘个店铺开个小饭馆都行。” 周见山笑,抬手在他颊边一触,捻走粘着的一粒米饭。 “到时候你掌勺,我收银,”陈诩哇了声:“太美好了,跟梦一样。” 周见山还是笑,看了会对面的人,低头扒饭。 确实很美好,真的跟梦一样。 第67章 手机 第二天早上快十一点钟, 陈诩坐上去超市的公交。 第70章 学生快要期末考试放寒假,王远在群里念叨说要被派去监考,到时候不让看手机, 起身巡堂也不行,只能在板凳上练就铁腚。 【你远哥:我将在群里消失几天,勿念。】 【舟舟爱敏敏:无人念】 【淮彦祖:嗯】 【张朝阳:嗯】 【。:嗯】 【你远哥:嗯。但是我快要放寒假了,你们有寒假放吗?】 【淮彦祖:滚】 【张朝阳:滚】 【群主“舟舟爱敏敏”已将“你远哥”移出群聊】 陈诩笑了声。他坐后排,旁边没人。中途到站上来两个大娘, 其中一个拎着东西。车身颠簸, 二人没找到连一块的空位。 没两站就到,陈诩拿手机到下车口等,两大娘朝后去,一个问另一个:“买这么多东西?” “备点年货, ”塑料袋赫拉赫拉响,“儿子儿媳过年回来待一周,今年除夕早, 得提前备着点。” “涨价了吧?”“涨得厉害,这点菜花了我二百多, 过几天再来灌香肠。” 陈诩扶着栏杆回头看了眼,车停,他下了车。 街上人确实多, 各个都不空手,超市前门出口地方甚至有点拥堵。都是出来提前买过年的东西,挺热闹。 香肠腊肉这些往年住一楼带孙女高考的老奶奶也会晾, 屋檐下满满当当地挂上一排。 寒假后奶孙俩从老家回来,中午煮饭时会在饭锅蒸上两节,整个院子都是腊肉香气。 有时陈诩下班回来, 老奶奶切一小碗端来,他就不用再出去买菜。香肠里放了白酒与糖,吃起来不腥气,微微鲜甜。 陈诩对年货的所有概念都在这儿了。这些年他自己是怎么凑合怎么过,新年除了到处是炮声,街上店铺不开门他得自己煮点难吃的东西垫肚子外。 其实和平时的任何一天没有什么区别。 但今年好像可以不一样。 公交站牌拐弯的路口有小推车卖烤肠,陈诩买了两根。他对这片已然轻车熟路,人到仓库外门时周见山刚好从库房出来,边取手套边歪头往外看,身上就穿件小袄。 一眼就看见外边戴帽子的陈诩,挺高兴,手套往旁边台子上一丢,拿起自己的外套,边穿边大踏步出来。 “活干完了?”陈诩挑了下眉,哑巴冲他笑,点头。陈诩就又说:“拉链拉好。” 他抬腿朝外走,手插口袋,身后的人低头拉拉链,快步跟上。头顶一沉,陈诩目光往上抬,一只手搭在他厚厚的能盖住半张脸的兜帽上,揉了揉。 “也就你敢摸我脑袋,”两人拐个弯,朝大街上去,陈诩说,“手拿下来。” 哑巴照做,然后那只手很快钻进陈诩的口袋,捉到另一只后攥一攥。 周见山的手很热,浑身有股若隐若现的热烘味,有人朝他俩身上看,陈诩无所谓,对口袋里的不速之客也不恼。 顺指缝握住后他循身侧的目光淡淡扫去一眼,对方识趣地收回视线。 “喏。”陈诩递另一边口袋里的烤肠,“还热呢,早上吃没吃饭你今天?” 周见山不摇头不点头,他也没追着问。对方接过去,几秒后陈诩嘴边递来什么东西。 烤肠。他就着哑巴的手咬了一口,嘴边的烤肠又消失了。陈诩边咀嚼边扭头,周见山在吃他咬剩下的半根。 一口塞进嘴里,手里捏着根光秃秃的签子,咀嚼得用力,很快咽下去,明显是饥饿状态。看着哪像吃过早饭的样。 不一会嘴边又递来根新的,陈诩咬一口,之后哑巴再接过去吃。这回没吃完,留一小截烤肠屁股,自己没吃,也没往他面前递。 周见山有点犹豫。 这是自己咬过的。 “啊。”陈诩毫不客气地张嘴。 好吃,早知道多买两根。周见山找垃圾桶,眼尾那朝上扬,这是又美了。 陈诩眯眯眼,连带身边朝自己打量的视线都懒得管。爱看看吧,俩男人同吃一根烤肠怎么了,他们还同吃两张嘴呢,大惊小怪。 超市附近不远有条老商业街,两人去几家卖手机的店里挨个转了几圈。哑巴对这些不太懂,看着都觉得新奇,陈诩跟营业员聊得挺好。 “你喜欢哪个?”陈诩点玻璃柜台,“黑色白色,选个色。” 其实他完全可以从网上买,但图片看着没感觉,陈诩想带周见山来看着实物亲自挑。 周见山对颜色没要求,黑色那款贵三百,周见山没舍得,拿了旁边白色的。 陈诩知道他是看价钱挑东西,没点破,又跟营业员聊。聊到最后差点聊成远房亲戚,手机对面给打了个折,还额外送了副蓝牙耳机。 陈诩觉得哑巴看自己的眼神多少带了点崇拜。 买完手机正是饭点,超市边的小饭馆他俩已吃了个遍,干脆没回去,在老商业街上转。 老商业街上吃食多得多,大都是年轻面孔。走的这一小会陈诩就看见了两家茶吧。再前面是家肉蟹煲,估计味道不错,很多人排队。 陈诩刚准备进去拿个号,余光里隔壁茶吧出来一人。那人停下来,略迟疑:“陈诩?” 他歪过头,对方几步走过来,许雾。 许雾看了看周见山,然后看他:“好多天没见,上次不是说去我那儿拿烟?” “有点忙。”陈诩咳了声,他单纯只是不想去,岔开话题,“怎么今天想起来这边。” “约个朋友见面,等会到。”许雾来了兴致,“一块上去坐坐?他你应该认识,在城北那片开一家刺青店,好多年了,叫——” 陈诩脑子里跟着蹦出一词。 “——叫岚宇,你是不是在他那干过?” 他没立刻应,半天“嗯”了声。脖子后的纹身发烫,还真干过,没想到这么多年还开着:“早了。” 许雾:“他现在生意做大了,外地开了好几家分店,就是缺设计师,合伙人有点挑,钱开出去招不到满意的。” 见陈诩没说话,许雾又看他一眼,停顿一下,抬手比个二,“一个月开这个数。” 陈诩探头往前看了眼,偏脸跟旁边安静站着的周见山说:“你去店里拿个号,我一会来。” 周见山看了许雾一眼,点点头。他不认识面前这人,对方也并没询问他的身份,看样子应该跟哥是熟人。周见山觉得这人其实应该问一问。 可惜了。 身量高大的男人离开了。“你朋友?”许雾挑眉,声音不大,刚刚人在他没好说,“长得蛮标致,好高。” 陈诩“嗯”了声:“男朋友。” “哦。”许雾点头,然后迅速抬头:“哦?” “哦。”陈诩终于笑了下,“许老师,那我对象。” 周见山在小桌上望眼欲穿,终于看见一道人影穿过人流进了门。他站起身抬手,这就是作为哑巴很不方便的时刻之一,他没办法喊人。 好在陈诩跟有雷达定位似的,迅速在闹嚷嚷的人群定位到了小桌上的他。 “点菜了么?”陈诩拉椅子坐,“渴了,一上午话实在说了太多。” 周见山点了鸡翅鲜虾煲,店员推荐微辣,他没要,选了卤香。 又点了杯花茶,这会刚好送到。周见山烫俩杯子,听陈诩说:“那是我以前的画室老师,秋天那会招聘会碰见过一次。” 他倒了杯热茶,推到陈诩面前。店里闹嚷嚷的。陈诩说:“你哥我以前学过画画,看不出来吧?” 周见山看着他。 陈诩眨眨眼:“这么无所事事的一介社会闲散街溜子人士,还有这一面,说出去谁信。” 我信。周见山心说。 我亲眼见到过。 “我没和别人说过,许丽丽知道是因为刚搬来时我试着画了一次,她下楼晒衣服撞见了。” 菜还没上,陈诩喝了口茶,一口下去干涩的喉咙舒服多了。好多事陈诩都记不太清,大概在那几年里,大脑为寻求自保将一些记忆抹杀了。 周见山笑,抬手“说”:【你很厉害】 他夸得真心实意。 “也不厉害,”陈诩也笑笑,手指摩挲杯壁上的花纹,耸肩,有点无奈,“试过发现还是不行,画不了,就这样吧。” “他跟我问过你好几次,真不再试试了?”许雾的声音回荡在耳边,“虽然这话很傲慢,但人最终还是得往前看,陈诩。” 陈诩没再继续往下说。一杯茶见底,他放下茶杯,双手交叉撑在桌上,身体前倾,“手机掏出来我看看。” 周见山掏口袋,买完把这茬给忘了。 陈诩接过,手指在上面戳了会,递过来,一串数字:“这是我号码,之前和你说过的。” 周见山刷地抬起头。 几秒后他意识到对方说的应该是那个停电的夜晚,他们用指尖在对面手心里痒痒麻麻地写字。 然而备注上写着“陈诩”,括弧“对象”括弧。 周见山又立刻雀跃起来。 第71章 当天晚上陈诩帮哑巴注册了个微信账号,加上了自己微信,并帮人帮到底地在只有一个联系人的列表里将自己置顶。 “左下角看见没,先点左下角,然后点我聊天框,”陈诩趴在床上操作给他看,“点进来,右边有个加号——加号认识吧?” 周见山点头点头,手在对方腰后捏一下。 “老实点,”陈诩拎眉拍枕头,“陈老师上课呢,不好好听课手在干什么呢。” 周见山比划:【对不起】 “…加号点开第三个,”陈诩接着说,“视频,电话都可以,你要是不忙了可以给我打电话——反正有字,你自己看。” 周见山拿过手机。 “现在打视频给我,”陈诩说,“你自己弄。” 一分钟后铃声响。 陈老师放大的鼻孔和下巴在屏幕这边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卤子可教。” 第68章 爱心 陈诩是被铃声吵醒的。他皱眉挤开眼, 旁边没人。 昨晚两人摆弄那个手机不知不觉摆弄到很晚,一觉再睁眼已经十点多钟。 来电人:刘一舟。 他接通,拉被子盖回脸上:“干什么。” “你又把群消息免打扰了吧, ”刘一舟嗓门大,“我爸托人从草原上背回来的羊,好几只,给你们分点羊腿。你下午在家?” 陈诩习惯性说不要。想了想,出去的几次哑巴好像挺爱吃羊肉。 “在, ”他闭着眼, 还是困,“你下午不用在店里?” “忙不过来,又雇了俩人,”刘一舟说, “人没来时我挺忙,人一来我变得无所事事。那我下午去你那。” 电话挂断后顶上蹦出来消息弹窗。陈诩点进去,跳转到微信。 最上面的备注是个小山图案的emoji。 【emoji:哥, 】 就一个字,后头跟个逗号。看起来打字还不大熟练, 或许是手写。 陈诩点开键盘:【。:嗯】 上面显示正在输入中,断断续续持续了一会,他在聊天窗口等, 两分钟后才弹过来条新的: 【emoji:口黑嘿】 眼前好像立刻看见了哑巴弯眼睛露牙齿笑的样子。陈诩轻笑了声,这会估计刚忙完,有空闲时间给自己发消息。 陈诩猜得对。 快要新年, 来采买年货的人多,从元旦之后仓库每日出入量都比淡季要大很多,所以工作量也重。 早上周见山来了后就一直运货到现在, 期间那个硬邦邦的方块就装在自己的裤口袋里,贴着他的腿根。 一弯腰,手机就坚硬抵住他的腿肉,有点硌。 一上午他总时不时把手伸进口袋里摸一摸手机,周见山总错觉这硬邦邦的手机恍惚间是陈诩的模样,他把手机带着,就像把哥也一起带来了。 他摘了手套,脸都没来得及洗,低头看陈诩的回复。 备注是个单字。昵称备注这些都是陈诩教他怎么弄,至于叫什么陈诩说:“你自己设置。” 周见山用食指一笔一画地写,这个字他用树枝在土地上写过不知道多少遍。 【哥(爱心):傻不傻】 周见山发现只要写个“爱”字,那个显示很多字的框框后面就会出现一颗小爱心。他把小爱心加到了“哥”的后面。 不一会。 【哥(爱心):嘿口黑】 - 陈诩有两三天没见到李建华的影子,有点没底,想该不会是狗真吃到了什么东西。 连带着晚上睡不大好,心有愧意。觉得如果早点抱回来是不是会有不一样的结局?他翻来覆去难入眠,周见山迷迷瞪瞪地从睡梦中醒来,手先伸到旁边探人。 潮湿,陈诩一身汗。“你说狗会好起来么,”声音很闷,“怪我,我应该在跨年夜就将它抱回来。” 周见汗也不知道会不会好起来,他曾经就是这样失去了自己的一只狗。但他还是点点头,像是种祝愿。 “睡吧,”陈诩的嗓音带着倦意,“明天你还要早起。” 处在黑夜里时周见山会失掉唯一的表达途径,毕竟没有哪个人类能够在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里看得清对方比划的手语。然而黑夜同样会放大呼吸与心跳。 周见山将紧裹着人的被子拉得松散些,手从后面摸上脊背,一下下拍。 谁也没这么对他做过,但跨年那晚匆匆下楼的李建华对怀抱里的李欢梦做过。为人处事方面周见山大部分时候迟钝,小部分时候敏锐迅捷——在涉及陈诩的方面。 然后陈诩再沉沉睡去,第二天醒时旁边只有个空枕头,周见山去上班了。 他想打电话问问李建华,又怕太突兀,打扰到人家。 之后连着晴了数日没再下雪,陈诩白天在家闲着没事干,许丽丽在楼上看电视,他就手插兜到巷尾树下面转悠。 顺带着也能锻炼锻炼腿。 大概因为这段时间他时常出门找哑巴,陈诩走起路来比初冬要顺畅得多,只要不跑不跳不吃力,基本从外看不出来什么异常。 李建华,李欢梦,狗一个也没看到,倒是又碰见王老头拄着拐出来溜达。 陈诩问:“李哥又出去了?” “一清早就出去了,”王老头说,“晚上回来得也晚,走时我还没起,回来时我已经睡了,这几天都没说上几句话。” 陈诩“嗯”了声,脑海闪过李建华那张迅速沧桑的脸:“估计得忙一段时间。” 王老头说是啊,拐在地面上敲敲,人朝外走。 院里墙角停着辆儿童小自行车,几天了也没见挪位置。陈诩呼出口白雾。 算了。 他刚转身,走出去的王老头又原路折了回来,陈诩差点撞上去:“哎呦爷,没事吧?” 拐在地面蹬蹬蹬戳了会,人站稳了,“……没事,”王老头有点惊魂未定。 缓几秒后才说:“哦…我听说那狗是带到宠物医院输液去了,冻得。”老头咳了两声,“昨晚带回来时狗还叫唤几声,听着挺精神,” 陈诩的心放下去:“没事就行。” “就是输一次可不便宜,一百来块,比人都贵,稀罕事。”老头咂嘴。 陈诩手里拎了小袋狗粮,老头问:“你想养?” 他点头,“我现在租了隔壁那间住,空间大,狗有地方待。冬天太冷,狗在外面还是不行。” “哟,你说晚了,”陈诩愣了下,王老头手抬起来点几下说,“那个,那个那个——” 指了半天:“李建华他朋友说想要呢!” 陈诩心灰意冷地飘回了家。 次卧已经收拾出来了,狗碗是陈诩晚上洗漱好了躺在被窝里跟周见山一块选的。 他俩还一起选了个毛茸茸的狗窝,对比着看了很多宠物博主的视频,挑选了一块性价比高且安全营养的狗粮,额外也买了些玩具零食什么的。 现在看来,都用不上了。手指滑动,待发货列表一溜排很长,有几个已在路上。 页面看得烦躁,陈诩退出,熄屏,人到小院里站了会。近来他基本不怎么抽烟了。 刚开始有瘾,不抽难受,后来越抽越少,慢慢的好像变得不太想抽。 吃饭也不香了,游戏也不想打。小院再次变得很安静,许丽丽谈了个对象,人每天定时来接许丽丽出去玩,第二天再送回来。 看着三十来岁,骑个拉风大摩托,身材挺好。 这回许丽丽也不嫌外头冷了,坐摩托车后座上小鸟依人,油门轰的一声连人带车就窜走了。 陈诩关门。依这两年许丽丽交往过的男朋友来分析,此人应该会因尚且良好的身材多留俩月牌子。 他萎靡了两天,期间陆续收到几样为狗买的玩具。已经到货的陈诩打算拿去送给李建华,剩下的还未发货的他一一退款。 前脚刚退完,手机嗡地震动,铃声响起。 陈诩愣了下,接通:“喂……李哥?” “嗳,”李建华的声音在那头响起,“是我。在忙吗?” “没,”陈诩说,“在家待着呢。” “哦哦那行,其实也没什么事——” 李建华停顿了下: “听说你想养狗?” 第69章 期盼 李建华回来那天是周六。 人从出租上下来, 绕后开车门,先钻出个扎着双马尾的小女孩,再之后男人俯身进去。 抱出来一只狗。 “店估计能转出去了, ”李建华捏着狗后脖颈,“这几天就在忙这事,不过一时半会办不了手续,得等年后。” 陈诩看狗。一条花狗,夏天之前自己从别的地方跑来的, 现在看着比之前干净许多, 毛发蓬松,简直不像是同一条狗了。 “挺好。那也快了,今年过年早。”陈诩说。李欢梦站路边看着他笑,他也笑, “你朋友不是想养?” 狗在李建华怀里摇尾巴吐舌头,认得陈诩,毕竟他经常喂。他摸摸狗脑袋, 软乎乎的毛:“是不是洗澡了,摸着手感不一样。” 第72章 “洗了, 五十块,不过人那手艺确实好,打结的地方全给梳开了。”李建华摆手:“他——他要养放在厂房里能看门的狗, 这小狗长不大,不合适。” 李建华说:“你想养就好办了,前几天我还在愁呢不知道这狗治好了后放哪, 王叔院子里不能养,一个冬天蜷外面再冻死了。” 陈诩有狗了。 狗不认生,到家就四处嗅嗅钻钻, 摇着尾巴在小院里溜达。陈诩撕了根烘干鸭脖,狗抱着啃得欢。大概没吃过这类东西,尾巴摇成陀螺桨。 啪嗒一声水开,陈诩转身进家。 就听见身后哒哒哒轻响,一回头,狗没再啃鸭脖,叼在嘴里跟着进来找他。 晚上周见山回来,刚进小巷就远远看见蓝色铁门前的电线杆边上站着一人。 人的脚边还蹲着个圆乎乎的小影子。他立刻猜到这应该就是陈诩下午时在手机上给他发来的那张图片里的小狗了。 白的地方雪白干净,黑的地方像泼上去几团墨。看上去完全好了,没有任何病气的影子,十分神气。周见山眼睛亮亮的,蹲下去摸一摸狗头。 “怎么样,”陈诩说,“咱们的狗。” 周见山比个大拇指,起身揽过陈诩的肩膀,二人一狗在路灯下朝家走。 陈诩从网上买了人家包好的生馄饨,个个里头都包着一只虾。 冬天吃些热腾腾的汤汤水水人舒服,周见山到家先洗个手,换件干净的衣服。 然后到厨房煮馄饨。馄饨放猪油做汤底,滚汤浇上去烫几颗碎紫菜,出锅时滴两滴芝麻油。 香得掉鼻子。 周见山每回在厨房做饭,陈诩就搬着小方凳坐在后面看,说是要学。学没学出什么名堂不知道,有时外边刮着呼啸的大风,陈诩在小厨房里碎碎念些七七八八的。 周见山听,热气氤氲里有时回头笑笑。 彼此都不寂寞。 现在还多出来一条狗,越来越像周见山第一回去超市上班那天带回来的房子蛋糕。馄饨盛出来一人一碗吃了,狗趴在旁边阖着眼不在意。 看着像睡了,然而嘴角流出来的口水已然汇成了一条微型湖泊。 “名字还没起呢,想了半天不知道叫什么,想着等你回来一块起。”陈诩看手机群聊,他难得晒一次图片,底下很快跟了不少回复。 【舟舟爱敏敏:谁的】 【舟舟爱敏敏:你养狗了?】 【淮彦祖:挺帅啊,男狗女狗】 陈诩回了个“嗯”,往嘴里塞馄饨,边哈气边打字:【男狗一枚】 【张朝阳:看着像西高地,毛这么卷,但脸型又不像】 陈诩凑上去看狗脸:“像西高地么,西高地是什么狗。” 周见山也不知道,他的那碗馄饨很快吃完,吃得额边冒汗。 陈诩打开搜索栏输入三个字,点进跳转出来的界面,对比着又看看。 “你看,”他举手机给哑巴看,“像么。” 二人研究一会,觉得像又不像。 四分像,大概是田园犬串的。 研究完再看群,几人聊出了99+。陈诩朝上滑。 【王远:舟家养的那只也是男狗吧?可惜了。】 【舟舟爱敏敏:?干嘛,咋了】 【王远:难凑一段好姻缘啊】 【张朝阳:@王远也不一定】 【张朝阳:其实还可以搞基】 【王远:?】 【淮彦祖:?】 再往下就是几人聊出来的一堆乱七八糟的消息,倒是没看到刘一舟再说话。 “叫什么呢,”陈诩咂了下嘴,“狗洗澡还挺贵,洗一次五十块呢,以后气温高了咱们就在家给它洗。” 周见山点头。 “五子棋?”陈诩皱眉,“斑马?奶牛——干脆就叫狗行吗?” 陈诩苦思冥想。 “五十块!” 狗摇头晃脑地从屋子里跑出来,许丽丽嚯了声:“这不是巷子后面那流浪狗么?” “现在不流浪了,”陈诩直起身,“我养着了。其实后面李哥也经常喂,之前狗生病也是李哥带去看的。” “哎哟,他人其实挺好,”许丽丽化了妆,手里提着个亮晶晶的挎包,“怎么起了这名啊,不像狗名。” “瞎起的。”天天在家里看手机,这段时间陈诩看东西好像更模糊了。 他已经习惯这种略朦朦胧胧的感觉,眯眼睛的频次变多。前两天跟周见山去超市囤点过年时候吃的糖果饼干之类,黄色的价格标得凑上去才能看清楚。 出来时恰逢眼镜店开业,免费验光。他没事干,测了下才发现已经三百多度。 陈诩不再像以前那样没事时抱着手机一看就是一整天。 由于五十块正式定居,需要一天至少四溜,陈诩开始天天背手拎着根狗绳,巷子周边四处转悠。 一举好几得,既休息眼睛,又锻炼腿,狗也趁机消耗点精力,进行些生理排泄。 转到包子铺见到门口洗菜的方大包招呼句:“小包放寒假了?” “快了,下周期末考,”方大包回头,“哟,你养的狗?挺漂亮。” 陈诩眯了眯眼,“啊”了声:“等放寒假了送来玩啊。” “他去又得烦你,”方大包说,“吃早饭了么,进来吃一口?” 陈诩就进去买几只肉包子,分给五十块一个,一人一狗慢悠悠回家。 日子虽然平淡但是挺舒心,陈诩以前从没想过自己还有过这种日子的时候。 唯一不那么舒心的事是周见山还是总忘记吃早饭,陈诩对此发过小火:“方方包子铺就在家前面没多远,你上班时顺路买两个,到地方也就吃完了,有那么难吗?” “没钱?”面前的哑巴低着头,真像是个犯错的样,“是不是没钱?” 周见山摇头。 “对啊,不是没钱。怕你没钱我还给了你钱,甚至带你去办了张银行卡,给你开通网银,教你手机支付,”陈诩拧哑巴的耳朵。 “饿死你得了。要是犯低血糖一头栽地上,旁边有人还好,要是栽库房里,没人管你我看你准备怎么着。” 耳垂连着半张脸朝自己手心里贴,陈诩就心软了:“能不能吃?” 周见山点头点头。 休息日时两人去南市场灌了点香肠,又叫老板帮着腌制了些咸肉,一并拎着带回家。 屋檐上还残存着一溜排的铁钉,有几颗已经生锈,还是当时的老奶奶留下来的。 周见山拿撑衣杆举上去挂住,运气很好,之后出了好几天的太阳。 天气预报说的有雨也没下下来,香肠的表面很快变得干燥,肠衣贴住肉块的纹理朝内慢慢凹陷。五十块没事时就在下面抬头蹦,妄想够一够香肠。 狗比刚来时胖了些,李欢梦最近开始频繁往家里跑,一看狗就是一下午。 李建华过来接女儿,挺不好意思:“一个没看住,又溜过来看小狗,就是喜欢小动物。” “好事,我白天又不出门,她愿意来你就叫她来,方小包也来好几趟,小孩都喜欢小狗小猫。” 方小包每回来都带零食,和李欢梦玩得挺好,现在再带零食基本都是给李欢梦带的。 于是李建华也蹲着摸狗,和陈诩聊一些琐事。 说店面转得不是很顺利,那家人迟迟没回,也许是不要了。 陈诩就劝:“慢慢来。过完年再说吧。” 李建华点头说“是是是”,说:“没有迈不过去的坎。” 没几天就是大年大三,等到雪再次落下时,哑巴应该已经可以放假了。 陈诩昂头看他们的年货,心里莫名有种满满当当被填满的感觉。 腊八节两人煮了腊八粥,放了桂圆板栗,花生红豆,好多种食材煮了一锅,给许丽丽盛了碗。 剩下的加了白糖,醇香浓郁,吃着比外面卖的还要好吃。 他俩还去买了春联,买了挂在墙边的两串灯笼,给五十块也买了条大红色的小围巾。 街上到处是过年的气氛了。 陈诩盼着盼着,没盼到放假。 倒是在二十八的那天,接到了周见山手机打来的一通陌生电话。 这很怪,周见山不能说话,往常两人只发消息,从未打过电话。 陈诩迟疑地接通。 “你是他对象?” 语气不善。 “靠,怎么还是个男的。”那边不干不净地骂了句,陈诩眉头蹙起,刚要骂回去。 就听对面说,“怎么着,你来一趟还是?” 陈诩没了耐心,他不知道为什么周见山的手机在这人手里。 有点急躁,语气冷下去:“说人话。” “哦,我的错,没说清楚。”那头浑浊地笑了声。 “他犯事了,我准备报警呢?” 第70章 玉米 陈诩几乎是同一时间猛地起身。 衣服没扣, 门有没有锁不知道,眼睛里只有晃动着的两侧砖墙。 第73章 耳边呼啸着风声,寒意灌进喉咙。 他在巷口站定, 扶着腿大幅度地喘,“出租——” 那男人的声音一直回荡在耳边。 犯事?犯什么事? 周见山每天两点一线,充其量也就绕路买点吃的带回来,能招惹到谁? “钱过去了。”他匆匆付完钱。 打不通了。发微信也没回,陈诩熄屏。 另只手拉开门下车, 没站稳, 人一个踉跄。 司机跟后头喊:“没停稳呢,急什么!你腿还好吗?” 从方才开始若隐若现的钝痛转为刺痛,从膝盖底部尖锐放大,神经炸起来疼。 像是牵扯到了之前的旧伤。 陈诩闭了闭眼, 脸色不好。两秒后吐出口气,摆手直起身。 “你别欺负人!”听着是女人的声音。 库房门大开,平时站在运货车后的人影消失不见, 杂乱的争吵声从仓库传出来。 似乎有人在推搡,再是拳头闷声。 他越走越快, 最后小跑推开那门。 “打人了!打人了!” “大中午就你一个人在,不是你拿的还能是谁?还搞同性恋,恶不恶心啊你!” 陈诩头一次进仓库。灯光不算亮, 空气种有浓重的瓦楞纸与潮湿灰尘的味。 除此之外时股冲鼻的酸味,灯泡照射下飘着无数纷纷扬扬的粉尘。 满地玻璃碎片,泡沫混合着黑色液体浸透纸箱底部朝外蔓延。 地板乌褐色, 看上去污糟不堪。正中央是团在一起的几人。 待看清后,陈诩脑袋懵了一秒。 几步作一步上前,从后一把攥住那人的头发, “起来。” 那人纹丝不动。“让你起来。”陈诩咬牙,手用力,男人顿时“啊啊啊”地惨叫出声。 对方吃痛泄力,身体松软,趁这个空档从地上迅速爬起个人。 嘴角下压,太阳穴绷得紧,眼尾处是两道淤青。 陈诩心里一疼,松手。却趁他没注意时兜头袭来一股掌风。 “草,”男人抬手对着陈诩的额头就要挥,“死同性恋,离我远点。” 奈何陈诩的动作更快,几乎是下意识地脖子微微一偏,像是肌肉记忆。 与此同时右手立刻攥住那拳,迅速下滑至手腕处。 手指箍住后熟练一拧,“咯嘣”声轻响。 男人脱臼了。 那人疼得满嘴污言秽语,最后开始低声不换气地辱骂。 “我说怎么天天扎个辫子学女人,原来男人跟男人也能搞到一块,真是开了眼!” 那人偏头啐一口,额头冒汗: “哑巴你也行?倒真是不挑,不过你好像也瘸?天生一对!怎么着,你是男人还是姑娘,看来你是被上的那个?” 陈诩没说话,只默不作声地用力。 于是对方又张着嘴啊啊啊大叫起来:“送我去医院!骨折了我草你*!” 人有点眼熟,陈诩大概在半个月之前来找哑巴时见到过一次。 没记错的话是哪家的少爷,祖辈有点背景,因为太能惹是生非被送来这“磨砺”。 搬货吃不了苦,进来没几天摇身一变去了行政,干些杂七杂八的闲差。 一个月前分到库房这边来。 这还是当时与其他员工闲聊时告诉自己的,语气里含有鄙夷,“关系户,挺讨厌的。什么活都不干,每月工资比我高一倍还多。” 然而当时这么说的一帮人现在却站着不动,只看,拉架时束手束脚。 从发虚的神态不难看出其实大家应该都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只是都怕惹祸上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然又能怎么样呢? 陈诩没心思再管这些,眼睛直直看着中间站起来的那人。 下巴也破了块皮,像是在哪里磕的。浑身都是酱油汤,上面沾些玻璃渣子。 也就半天时间。 偷?偷什么? 连吃不上饭时捡到张五十块都要还钱的人,赚一张是一张,赚一分花一分, 别人都偷闲时就他一个人实心眼背着货,一箱一箱摞。 晚上回去肩背上颜色发沉,头一挨枕头就眼皮打架。 他怎么可能偷? “你就欺负他是个哑巴!” 马尾辫姑娘面色涨红,握拳头,“他进都没进去过,怎么可能是他拿的——” 她环顾一周,彻底寒了心:“你们就都不说话?任凭他一张嘴污蔑人?” 陈诩一句“周见山”还没说出口,就见哑巴站直,飞快地看了眼自己。 短暂地对视那么一瞬。随即周见山右臂朝后。 关节上抬,对着男人的口鼻。 一拳狠狠砸了上去。 - 周见山不干了。 寡言的中年大叔跟小姑娘给他做了证,事实上这事根本构不成案件,最后只做打架斗殴处理。 监控就那么恰好且俗气地“坏掉了”“缺失了”,至于那个装了五万块准备发工资却莫名突然消失了的黑色皮包究竟是否真实存在过。 又最终去往何处,也不得所知。 被扣屎盆子也不过是因为那少爷想额外从库房里再捞点油水,然而每日进出货都有记录清单,涉及担责,没人敢答应。 却也没人敢拒绝。 周见山敢。 他需要这份工作,他担不起任何不属于自己的责任。 他需要钱支付房租,进行日常开销,在紫皮小账本上增加数字。 那是他与陈诩过安稳日子的基础。 搬货虽然很累,但是份对他来说来之不易的工作。其实任何工作对周见山来说都来之不易。 “哥,他刚开始没动手,那人喊了自己朋友来胡搅蛮缠,还强行搜了他的身。” 马尾小姑娘蹲在马路牙子上旁边。几人从派出所出来,一时间都觉得身心俱疲。 旁边坐蹲着陈诩和周见山,再边上是寡言大叔。 “真打起来是因为那些人说你坏话……”小姑娘瞥了陈诩一眼,“不大好听,我就不重复了。” 陈诩低头笑笑,面前递过来只摊开的掌心。 他垂眸看了会,指尖在上面挠挠。 肚子咕噜噜叫几声,现在才想起来饿。膝盖隐隐作痛,陈诩伸出一条腿朝前放,舒缓下压力。 城东派出所对面是个小吃摊,卖烤芋头烤玉米。 周见山起身过马路,不一会寡言大叔也跟着一块去。两人在那边推了两下,大概是争着付钱。 陈诩跟马尾姑娘蹲在这边看,几人都失业了。 马尾姑娘和寡言大叔都不干了:“今天欺负他,赶明天就能欺负我。说白了其实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只是那些人看不明白。” 陈诩偏头看了看她,看着挺瘦的一个女生,干得却是力气活。 也有股劲,和周见山身上差不多的劲, “我妈说让我再找找,我说哪有那么好找。家里还等着我打钱呢,但我连自己下顿饭在哪吃都不知道。” “怎么自己不留点,”陈诩有点想来一根烟。只是想想,不想看起来太说教,他斟酌措辞:“一个人在外,花钱地方多。” “本来也没赚多少,留不下来,只够生活。”马尾姑娘叹了口不符合年纪的气,“没办法,哥,我奶奶看病要花钱,我弟弟才八岁。” 对面的两人买好了。一高一矮,一个年轻一个衰老,同样的沉默寡言。 手里拎着几兜东西。 “哦,”陈诩思索了下,有点词穷,“都不容易。” “活着就挺不容易,不过哥,”小姑娘托着腮,捂嘴凑过来,“他真的很喜欢你,每回早上一上班他就开始不断地朝外看,我就知道那天你肯定要来。” 陈诩看她:“嗯?” “一回都没猜错过,眼里装着的东西不一样,要是你不来,他搬货就是搬货,头都不带抬的。” 她又叹一口气,“真好啊,活着不容易,但是两人一块活着好像会好过许多。我也想谈恋爱,但有时想想,也得互相喜欢才叫恋爱。” 陈诩看着过马路朝这边走来的两人,半晌,很轻地“嗯”了声:“你还小呢,慢慢来。” “我十八,成年了都。”小姑娘站起来,”叔,我吃芋头。” 面前递来一根包着半截塑料袋的玉米,陈诩接过来。 旁边又陆续蹲下两人,哑巴和他挨得近,玉米脆甜,热乎乎的。 是好过许多。 哪怕明天是世界末日,脚下地面裂开能吃人的沟壑,天上掉巨大无比的火球。 哪怕明天就要死,今天也愿意一起蹲在马路牙子上一起啃一根被烤得烟熏火燎的玉米。 至少他们还有个家。 第71章 眼镜 于是年二十八这天, 周见山失业了。 马尾姑娘叫黎羽,也辞了职。寡言大叔有女儿要养,不干不行, 临告别前的那顿烤芋头和玉米是他付的钱。 第74章 几人互留了联系方式,之后四散离去。其实谁都知道大概率不会再见面。 讨生活,人被四个时间点困住一整天,很难再会有多出来的精力和时间再遇见。 周见山兴致不高,但看见陈诩时还是弯眼睛笑。陈诩知道他心里堵, 安慰他:“超市多呢, 工作等过完年再找。后天就大年三十,咱想想过大年吃什么菜。” 街上到处挂着红色的灯笼,路政在老商业街前的绿化树上用吊车拉了一溜排的彩灯。 两人回家时天已快黑,有人员在吊车上测试, 彩灯零零星星地亮。 夜晚的空气有点寂寥,手被拉着塞进对方的口袋里。陈诩偏头,周见山昂着脖子正看吊车上的人。 暖意从手心包裹住自己的一瞬间, 彩灯噼啪跳跃着一同在头顶亮起来。 “妈妈快看!”旁边小学生摇大人的袖子,“好漂亮啊——” “哇——”人群里一起发出小声惊呼, 有人拿手机拍照,“真好看啊,去年还没有呢, 咱们小城越来越好了。” 一整条街都是彩色的灯牌,陈诩也拿手机拍了两张。 “你也试试,”他说, “你的手机呢,拍两张看看像素怎么样。” 哑巴空着的另只手别到身体的另一侧,从口袋里摸出来。笨拙解锁, 举起来对着灯。 “按快门,下面那个圆的,”陈诩凑上去看,“哟,不错,一教就会。” 周见山嘿嘿无声笑两下,眼尾和下巴都还肿着,笑得龇牙咧嘴。 陈诩心里不是滋味。 “疼还笑,疼就别笑了。” 他收回目光,“笑什么笑,不许笑。” 哑巴垂眸温柔地看着他,半晌抬手摸摸他的眼尾。 一点红。似乎像是冻的,但周见山知道不是。 “你怎么这么招人欺负,周见山。” 陈诩重复了一遍,“怎么就非得欺负你啊,周见山,凭什么啊。” 哑巴不走了,停下来。 陈诩也停下来,“卧槽凭什么啊。” 他越说声音越大,越说他心里越难受,反复念:“凭什么,凭什么啊?” 陈诩是真的想不通。 不偷不抢不占任何人便宜,靠自己的一双手谋生,连话都说不了的一人。 他们除了一间能遮风挡雨的老出租屋,几件衣服,两部手机。 明明就几乎再也一无所有。 旁边有人看过来,手指被轻轻捏了捏。陈诩知道周见山不在乎那些,周见山只在意那些冲着他来的难听字眼。 在意工作,因为只有干下去才会获得钱。 在意钱,那是他们生活的来源。 就是没在意在意自己。 陈诩带着人去药房买药,周见山的羽绒服遍布脏污,已不能再穿。 两人没在外面逗留多久,拎着两小瓶碘伏和棉签棒,一盒创口贴回家。 许丽丽在家,看见吓了一跳,问怎么了,陈诩打个马虎眼,不知道要怎么说。 回家换了衣服,陈诩拿棉签棒沾着上药,越看越心疼。 “他们怎么打你的,”他抱着那张脸上下左右地看,“拳头打的?不仅破皮,肿了都。” 周见山点点头。 陈诩又破口大骂几句,期间周见山的目光一直落在陈诩的脸上。 近在眼前的两片唇张开又闭合,看着柔软又湿润。 他偏头吻了上去。 周见山不是吃素的,一拳砸到那人脸上,剩下的全对着肉眼看不见的地方招呼。 人被打得直不起身,嚷嚷要做伤情鉴定:“你完了我告诉你!我叫你在这地永远混不下去!” 陈诩说过,周见山是个非常会融会贯通的人。夏天那会在衣服小摊前见过陈诩打过一次架。 哑巴就学会那巧劲与招式。 拳挥出去激得皮肉闷响,听着似要皮开肉绽。然而拉去一鉴定。 身上实打实地疼,鉴定结果却还没周见山脸上那几处淤青与擦伤严重。 言语侮辱无法取证,周围人里有少爷的朋友,尽管黎羽和大叔出面作证,最后还是偏向于“共同争吵互殴”这一结果。 这种属于基本无解的事,对方家里有人,陈诩和哑巴只是两个孤儿罢了。 正面来硬的是以卵击石,要不得。 上完药洗漱完,两人拎炉子进来烤火,周见山从怀里掏出了个东西。陈诩双手在炉子上举着,瞥了眼没看清。 “那是什么?”他问,又说,“过来点,你坐那能烤到么?” 周见山没立刻“回答”,也没动,只低头摆弄那东西。 原来是个可以打开的长方体盒子。 不一会,人才终于站起身,一只捏着什么的手出现在自己眼前。 陈诩眯了眯眼,视线稍微清晰了一些,在浮着青筋的手背下聚焦。 浅金色的边框,吸顶灯淡淡照射下来。 一副崭新的眼镜。 周见山观察陈诩的反应。 为了买这副眼镜他额外接了散单,中午别人都休息时他吃个饭回来继续干活。 早饭的钱也都攒了下来,到眼镜店挑选许久,选了个他觉得最好看认为最适合陈诩的款式。 陈诩皮肤白,颜色也适合。 眼镜放进眼镜盒,在衣服内侧的口袋里藏了一天。 打架时生怕哪个不长眼的不小心撞到上面去,用小臂紧紧护着,为此多挨了对面两下。 陈诩没什么反应——看起来。 陈诩一言未发,五官轮廓陷入一种静止状态。许久后阴影下的眼睫才动了动。 这一动像是打破了什么平衡,很快陈诩的眼睛开始快速眨动起来。 他瘪嘴,眼泪就落下来。 “你怎么知道我有多少度?”他们一块去验过光,陈诩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从哪来的钱,不是都给我了么,”他看不清眼前的人,只自顾自地念,“你从哪变出来的,这是什么,新年礼物吗?可我没有给你买什么东西。” 模糊发散的光线里,一只手伸过来,用粗粝的指腹小心翼翼擦走他眼角的泪。 【我不要】周见山说。 眼镜架在陈诩的鼻梁上,哑巴像刚才他那样抱着自己的脸,上下左右看。 周见山说:【我要你】 他们接了个吻。 陈诩近视多年,黑板上的字看不清楚需要眯着眼,间隔远些分不清熟人的脸。 连理应最亲近的冯兰都并未发现过。 摔烂了的膝盖是要自己贴上创口贴的,哭泣是不会有回应的。 自己是会被皮卡车喷着尾气,像那堆行李一样被丢下的。 但是哑巴给他买了副眼镜。 什么话都说不好的周见山,无声无息地发现他日益模糊的世界。 - 正月初八赶在基本绝大多数人都返回工作岗位的节点,陈诩站在小院里,只觉腰酸背痛,人快要散架,十分憔悴。 他低头看自己的手机,滑动了会。 拨通了一个电话。 一环扣一环,当初他因为受伤不告而别时,断没想到几年后还有需要用到一帮人的时候。 正月初九,夜黑风高,少爷在监控死角被一群神秘人士堵到墙角狠狠揍了一顿。 叫声凄厉似野猫号叫,险些被扒光衣服再后腚开花。 “求求你们,我真的对男人没感觉,真不行,我求你们了,”吓得魂飞魄散,连声求饶,“我还要娶老婆的,求求你们放了我吧,我可以给你们钱,要多少都行——” “不要钱,就得意你这口。不是爱骚扰女同事么,换衣室偷拍,你这人恶不恶心啊?” 有人抽出皮带,地上那人顿时面如白纸,手脚并用朝后爬,语无伦次:“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我以后不干这事了——” 男人牙齿上下打磕巴,浑身筛糠似的发抖,就差没在地上磕几个响头。 “真的,不信你们以后可以检查……给我次机会,求你们,我真的错了!” 正面来硬的是以卵击石。 那反面来。 第72章 失手 陈诩戴上那眼镜, 视线一下变得很清晰。人在屋里坐着,能透过窗看见小院地上的几颗碎石头。 “怎么样?”陈诩转过头。他本就白,金色眼睛框一架上, 鬓边碎发盖住些边缘。 没有那流里流气的味了,看着像个儒雅的斯文败类。 周见山“说”:【好看】 又“说”:【很适合你】 “别说,这颜色真挺好看,”陈诩凑到镜子前看,“从前不知道咱镜子这么脏呢, 嗳我跟你说, 真不是我夸张,我现在可以看到院子外面垃圾桶上面的字。” 周见山在后面笑起来,陈诩忙碌得很,脑袋就没停过, 转来转去到处看,后脑勺的小揪也跟着晃。 好像那些烦心事就在此刻突然消散了。 “好清楚,有种雾被拨开的感觉, ”陈诩回头,“我要保护视力, 以后咱俩不能躺在被窝里关灯看手机了,对眼睛不好。” 第75章 周见山点头。往常陈诩还会跟着说句以后要买台电视,今晚却没再说, 摆弄了一会眼镜。 等陈诩摆弄好了再转过来,面前举着一个手机,周见山打开了摄像头。 他对着比了个耶。 戴着不大习惯, 陈诩小心取下来放进盒子里,拿衣服去洗漱。 出来时周见山坐在小凳上低头看手机,屏幕上是自己刚刚比耶的放大的一张脸, 笑得挺灿烂,就是看着不算聪明。 哑巴的手指在各个地方试探着点来点去,“咋了。” 陈诩用毛巾擦头发,擦到半干随手担在椅背上,插上吹风机的插头,朝哑巴勾了下手,“过来我看看。” 手机塞到他手里,吹风机自然而然就被哑巴接了过去。几根手指在头皮上缓慢且轻柔地拨弄,吹风机嗡嗡响。 热的风朝他头上吹,吵,陈诩抬了点声:“你想设置成桌面?” 不可能是删除,周见山也不会p,要么就是想做壁纸。 他偏脸去看,右耳边的吹风机声变得很闷,一只手盖在耳朵上挡了下灼热的风。 周见山点头点头。 陈诩转回来,“你不觉得这张看起来有点傻?”他放大缩小,照片中的自己眉头舒展,面部松驰,是很少见的纯粹雀跃的模样。 头发吹干了,披在肩头。哑巴拔掉插头,腾出手来“说”:【一点都不】 大拇指朝内指了下哑巴他自己:【我】 拇指食指弯曲,剩下三指并拢,朝下巴上点了两下:【喜欢】 想了想,周见山的手再次变化,比了把手枪。陈诩开玩笑:“干嘛,要枪毙我啊。” 哑巴把手枪横着弯过去,食指朝向他。 陈诩看到过这是什么意思,十分,很,也可以说是非常,最。 我很/十分喜欢。 我非常喜欢。 最喜欢。 - 周见山送了陈诩一副眼镜,陈诩没有给周见山准备什么。 晚上两人躺在被窝里,关了灯。原本以为就这样睡去,然而闭着眼睛的周见山人忽然剧烈一抖。 呼吸立刻变得粗重。 一只手悄悄绕过来握住了他。 “有段时间没弄了吧,”黑暗中陈诩贴了过来,对着耳边声音不大,“别绷这么紧,放松点。” 周见山伸手,盖住那只手背。他根本做不到放松,手心是略湿润的,温暖。 像一朵棉花。 “我帮你,”陈诩轻轻朝前吹了吹,“一个奖励。” 安静的卧室里只剩短促急快的呼吸,被窝里暖洋洋,手下那结实的身体上出了一层湿润的薄汗。 陈诩今晚有些难以言喻的恶趣味。 他想让哑巴开心。人活着就有出路,人活着总不会被饿死。 又或许是他也想要借此发泄些什么。 什么呢?比如嘴角淤青,比如刷不干净最后索性扔进洗衣机的酱油外套,比如最后各奔东西的黎羽和男人的背影。 说不清楚。 陈诩凑过去用唇磨蹭着哑巴的胡茬,亲了亲哑巴眼尾仍肿着的那一块。 上了药,周见山怕他吃进去,用快要蔓延成一片的混乱意识歪头躲了下。 躲完身体又很诚实地挨靠回去,他想说话:有药粉,苦,擦擦嘴。 谁知黑暗中陈诩跟有心电感应似的猜到了他的意思,心情很好地笑起来: “毒不死,我想亲就亲。” 睡衣分别挂在手腕和脚踝,不知何时已褪去,被子里布的面料刮蹭着皮肤。五感放大。 “你想不想也尝尝,”陈诩的声音里含着笑,“有点苦,有点麻,好像真的不能吃。你想跟我一起中毒么?” 枕头下陷,哑巴撑起半边身体,先一步品尝到了他嘴里的苦味。 “啧。”空气中拉出条看不见的丝。 “一起被毒死了怎么办,”陈诩咂巴嘴,“牙膏味。我俩说话声音得小点,丽姐在上面。” 借不上力,周见山已经听不清陈诩具体在说什么。他万分庆幸此刻关着灯。 不然自己不断颤抖的手臂与绷紧的皮肉一定在白色的吸顶灯下无处遁形。 那大概狰狞,像被欲望支使的最原本的样貌。鲁莽,冲撞。 周见山终于意识到问题所在,今晚和从前几次都不大一样。 手下完全没有章法,好像一切全凭陈诩的心情,叫人摸不透猜不着。 静止与开始都不按常理出牌,达不到,总在前一刻停下来。 一种因为数次无法被满足产生的空虚在体内不断累计,喉咙里干得要着火,两片唇黏在一起,断断续续的呼吸从口鼻中艰难地溢出去。 太劣势,周见山的额边冒出汗,嘴巴张开。 那空虚快要灭顶,淹没一切,一团火苗从胸腔肚脐里诞生,雪白的水泥地面乍亮。 欲望不断加码,逐渐演变成一场所到之处寸草不生的漫天大火。 攻击着他最后的理智。 达不到,人是受不了被这样对待的。 陈诩玩失手了,还没反应过来时,什么东西就突然离自己而去。 一个人从身侧猛地压了过来。皮肤发烫,呼吸乱得不像话。 “等下——”陈诩终于感到些慌张,那张脸蹭着他的锁骨朝上,鼻梁硬挺,胡茬磨人。 很快喉结那湿漉漉的,先温热,之后在空气中变得发凉。 柔软的什么一下又一下缓慢地舔舐着。 像只面对猎物却不着急吃的大型猫科动物,舌头上理应生长着倒。 在品味汩汩跳动着的血管,牙齿搭上去。 不着急啃咬,只是像终于对那恶趣味决心要反击一样。 只是在厮磨。 第73章 柜子 好烫。 陈诩觉得脑袋里晕乎乎的, 时至今日他仍对那晚混乱中摸到的大小有点难以磨灭的心理阴影。 手先是去推身上的人。哑巴几乎什么也没剩下了,手心贴到的地方简直像块炭。 光滑,肌肉线条处的沟壑挂住薄汗, 陈诩从喉底发出声闷哼。 手变得软绵绵,没什么力气地搭在哑巴肩头。 他不是不想,只是—— “……等下…”陈诩呼吸乱,掌根抵住那块肩膀朝上推,“我——你先起来, 让我下去一趟。” 对方没停。 湿润的触感从喉结慢慢到到锁骨, 再向下。 到两侧因为不自觉顶腰而朝上凸起的肋骨。 发着抖,似乎是十分脆弱,像是有无数只蝴蝶要从颤抖的薄皮下飞出去。 洗发露香气。 “……”陈诩不再说话,双目紧闭, 眉毛蹙在一起,“……草。” 几分钟前他怎么对待的哑巴,现在哑巴就怎样对待他。 一分不少一寸不漏, 自作自受。 但又不同。 许丽丽在二楼。 周见山可以做到不发出任何声音,但陈诩不行。 他无法做到。 意识到耳边发出的声音来源于自己时, 陈诩瞬间生出强烈的羞耻与慌乱。 他需要一边控制自己的喉咙和声带,像挤压胸腔那样挤压自己的食道。 一边残留些可怜的意识去判断着。 会是下一次吗? 生死全权交与对方手中。他躺在砧板上。 他在祈求。 但哑巴根本不给他。 那双大掌比陈诩自己的手要粗糙许多,摩挲时痛意分明, 陈诩出了很多汗。 头发白洗。 簇簇碎发黏在额边,无人管。 黏在唇上的被哑巴舔去含进口中。 然后他们接吻。 陈诩筛糠似的发起抖,无数次临门一脚, 骤然下降的感觉让他空虚得快要爆炸。 “……别这样,”他朝枕侧偏过脸,声音干哑, “好难受…” 那些一整天里如影随行的糟糕情绪像气球那样四散着炸开来。 他开始渴求更多。 但微弱残存着的一丝理智让陈诩在最后关头一把攥住了对方的手腕。 “柜子。”陈诩睁开眼睛,其实他更想说“给我”。 从眼角滑落两颗亮晶晶的泪。 然后又很快紧闭。 陈诩觉得难堪,抬起胳膊虚虚掩在脸上,但事已至此已是不得不说。 他还想要自己的屁股。 像是坦白,终于嗫嚅道: “……东西在柜子里。” 身上的人笑了声,松开手。用指腹擦掉他的眼泪。 哑巴不急着动作,很怜惜地拭去后,光是垂眸看他。 似乎在等下一句。 屋里很黑,但没到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月亮从窗户那照进来些,或许也有院墙外钻进来的点点路灯里的光。 “搬家时我带过来了,”陈诩声音越来越小,“……哎。” 那双黑眸忽闪着眨了几下,等着他继续说。 哑巴越用这种眼神看他,陈诩越觉得这话黏嘴,就是说不出来。 第76章 “就是那什么……” 陈诩终于忍受不了自己这副拖泥带水的样,咳了两声。 干脆脖子一梗,不管不顾地嚷起来。 “t,去拿,里头的俩瓶子也拿来。”他咬牙,全撂了,“快点,还做不做?” “我难受死了。” 热腾腾的那人从身前离去了。 周见山立刻翻身下了床。手机屏亮,之后是电筒亮。 高大且挺拔的那道背影顺畅无比,被煞白的电筒光时不时带到的腿根健壮。 匀称结实的小麦色。 边走边晃荡,轻车熟路,精准定位第三个抽屉。 “哗啦——” 陈诩躺床上怒目圆睁,有种被戏弄了的愤怒:“你大爷的,这不是知道吗!你早发现了不是吗!” 人拎着东西,冰凉地回来了。哑巴弯眼睛嘿嘿笑,掀起被角钻进来。 哥也不经逗。 可爱死了。 那些比对着研究买回来的东西全用在了自己身上,陈诩眼含热泪。 庆幸自己当初并没有购买便宜货,眼下风水轮流转。 这也算是自己大方体贴,心细如发的福报。 这回对方给了。 就是给得太多了。 到后半段陈诩已经完全发不出声音,比周见山更像个哑巴。两人折腾到后半夜才睡,哑巴收拾时陈诩觉得头顶的光太晃眼。 被子都来不及朝脸上盖,简直是一头昏了过去。 年二十九,小巷里早早就有人进进出出,大声交谈。陈诩也没被吵醒。 两人一直睡到快中午,陈诩才从一片空白的睡眠中皱眉睁开眼。 “嘶。”意识归笼的瞬间,酸意从四肢奔腾着窜出去,声音难听得像风干了十年的爆皮老树枝。 陈诩尝试蠕动。 “……啊。”他痛苦闭上眼睛。 另一个地方要更酸胀,腰不像自己的了,腿根合不拢。 昨晚维持一个姿势太久。 偏头一看,哑巴也醒了,正看着自己。 很温柔,眉眼间是餍足的舒展。 也很踏实,好像就这么过一辈子哪怕会像霉斑那样永远生长在这老旧掉灰的出租屋里。 都无所谓。 总会有办法。 虽然陈诩不知道那办法是什么,但哑巴给他的心里也插了朵小花。 他开始愿意相信这句话。 两人在墙外熙熙攘攘的人声与电动车轮轧井盖的咣当声里,互相安静着注视了十来秒。 “嗳。”陈诩操着那口难听的嗓子,抬了点下巴,懒洋洋的。 “起来开窗户,散散味。” 洗漱好推开门时许丽丽刚关上二楼的门,从楼梯下来。 路过陈诩时朝他身上多看了两眼,手里拎着个黑色垃圾袋。 “起来了?”许丽丽不咸不淡地来了句。 陈诩顿时心里发毛。 完了,该不会听见了,昨晚声儿应该确实不小。 他有些懊恼地睨了旁边的哑巴一眼。 周见山默不作声地别过脑袋,留下一颗后脑勺。 陈诩“嗯”了声,故作镇定:“倒垃圾去?” 一张嘴似乎喉咙里藏着只嘎嘎乱叫的黄色扁嘴鸭。 许丽丽拉开蓝色铁门,回头看着他。 像是欲言又止。 陈诩有点冒汗了。 短短三秒里他的脑子里卷起道风暴,已经在犹豫与破罐破摔里来回变换了无数次。 “姐,那个……” “咣。”许丽丽从外关上铁门。 陈诩摸不清楚状况,在小院里站着愣了会。 周见山烧好了热茶,厨房开了火,也不知道准备做什么吃。 他朝厨房看了眼,吸了下鼻子,扶着墙刚准备进。 铁门又从身后被推开了。 陈诩回头,斟酌着喊了声,“姐,”他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左手还扶在腰上。 许丽丽的表情十分严肃。 完了,估计不仅听见,且全听见了。 和自己的远房表弟行这种勾当,会不会被当作□□变态赶出去啊。 陈诩低头看了眼扶腰的手,立刻做贼心虚地甩开。 “姐……”他再次开口,嘴里干得很,嘴皮子都快要粘在一块,“其实是这样的……” “你,”许丽丽眯了眯眼。 话到嘴边,陈诩脑袋一空白,又给吞了回去。 “…啊?” 许丽丽人朝前走了两步,眼睛仍眯着看他。 陈诩咽咽口水,向后退了退。 声音发飘,“怎么了?” “那什么,其实也没什么,”许丽丽的神态突然回归正常,“按理说这话不该我说,年轻么,正常。” 陈诩又退了点。 “那什么,”许丽丽头朝前探了些,压低嗓音。 “节制点,这东西还是少看,容易被找上门,”女人说,“再说了——” “大半夜的,你看片就看片——”许丽丽发火。 “能不能把声儿调小点啊?!” 第74章 鸳鸯 有那么一个瞬间, 陈诩想,干脆全部坦白算了。 他张了张嘴。 然而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很干地笑了两声,装傻:“片?什么…什么片?” 许丽丽看出他不好意思, 没再多点,“反正我话给你说到这,墙板薄不隔音,你戴耳机不也行吗。“ 陈诩含糊地点头。 也不知道是真误会还是假误会,反正有台阶他就下。 “感冒了?怎么说话这个声。”许丽丽说, “眼镜才配的?原来你近视啊。” 陈诩“嗯”了声, 嗓子连吞咽都疼:“没。” 风一刮鼻头痒,他真的打了个喷嚏。 “哟,喝点药吧,明天就除夕, 病怏怏的不吉利,”许丽丽咂嘴,“明天你俩就在这吧?” 陈诩“嗯”了声, 揉揉鼻子。骨头眼也酸,问:“你今年也不回老家?” “不回。”许丽丽说。 估计最近没睡好, 又或许是因为没化妆,女人的眼底有黑色素沉淀,“那正好, 你俩明天别做了,我提前从饭店订了一桌菜。” 她下巴朝隔壁点点,声音小了些:“那家男的, 在外面不干净,叫你春花姨看见了,又是一吵, 男的连过年都不回来了。” 陈诩了然,是儿子早恋抽烟那家。 “要我说这种男的要他干嘛,死外面算了,”许丽丽挺生气,“她不是我,我反正是过不了这种日子。” “大年三十还有饭店开门啊,”陈诩停顿,“好送么,其实——” 其实周见山能做。 菜他俩都提前买好了,排骨,虾,又备了些蔬菜。房檐上还晒着香肠咸肉,到时候切一点洗净放在电饭锅里跟米饭一起蒸。 别提有多香。 这间大屋的客厅拐角有台小冰箱,三级耗能,费电。里头塞点东西就嗡嗡响,好在离主卧远。 吵不到睡觉。 “开,怎么不开,饭店就指着春节能多赚点呢。” “不便宜吧。”陈诩说。 许丽丽摆手:“亏你姐我从前投资目光准,吃吧,不缺这点。” “我叫她娘俩来我家过,你俩也别弄什么菜了,一块过吧,过年不就图个热闹劲。” 飘来一股西红柿鸡蛋面的味。陈诩回头看了眼厨房,周见山从窗户那探头。 刚好对视。 很显然刚才那些哑巴都听见了,笑了下,“说”:【我听你的】 “跟讲悄悄话一样,你俩的加密语言,”许丽丽说。 “那酒和饮料你就别买了。”陈诩转回来,“一块吃点面条?” “没胃口,我上去了,冷死了。” “酸溜溜的,不赖。”许丽丽放下汤碗。 三人吃了半锅鸡蛋面,浑身热乎乎的。吃完陈诩去卫生间洗手,周见山捋袖子收拾碗。 许丽丽吸两下鼻子:“你们这屋里怎么有股西瓜味。” 哑巴端着碗经过,许丽丽又闻了闻:“你身上也有,还挺浓。” 水流声不明显地乱了下,陈诩飞快抬眼,下意识朝茶几边上的垃圾桶里看。 袋口扎上了,幸好。 怎么不浓呢,陈诩心虚,他身上更浓。一双手洗了好几分钟。 简直是从里到外都被腌入味了。 下午他俩去买黄酒,没去太远的地,巷口小卖部只有二锅头和啤酒,两人就转去离巷子几百米的小街。 沿边店铺有些已经贴上春联关了门,这种基本上是回老家过年去了。断断续续还亮着几家。 烟酒店开着门。 陈诩拎了两壶黄酒,想想又加了壶,土黄色的陶瓷罐碰撞在一起叮当响,他扶了下腰。 酒被人从旁边接过去,陈诩瞥了眼。 昨晚折腾太狠,他整个人是快要散架了。 然而哑巴看着跟没事人一样,并且简直从脚底板到头发丝都洋溢出了一股隐藏不住的愉悦之感。 第77章 陈诩幽幽叹了口气。 他很难不生出种不平衡感。想借机发个小火,然而昨晚确实又是十分之爽,除了叫停不停以外。 哑巴服务态度良好,实在是挑不出什么刺来。 周见山抬手将他的兜帽拉好,轻轻拍了拍。然后一手提着那三瓶酒,一手拉着原地站着不动的他。 拉一步走一步,拉一步走一步。 周见山回头,宽大帽檐下一张白白窄窄的脸。眼睛耷拉着,鼻梁上架着那副眼镜,现在陈诩的眼神简直不要太好。 长了点肉,看起来五官柔和了些。 嘴唇红润润的,人很严肃:“你不能那么对我。” 周见山反正不管他说什么,就是点头。 嗯嗯嗯。 陈诩这才抬脚跟上,手被哑巴揣进暖和的口袋里,酒瓶子时不时叮叮响——两人折返回家。 他踢路边的石头子,嗓子还没缓过来劲:“你是年轻,可我年纪大了,经不起那样折腾。” 四岁。年纪大了。 周见山点头。 嗯嗯嗯。 今天能说话了,昨晚说不出话来时可不是这个样子。 眼圈红着求他:“不……不要了吧…?” 真离开了,又手脚并用地攀上来哼,明明没喝酒却跟醉了似的。 周见山现在发现,其实陈诩在能感到放松的时候好像就会变成这样。无关喝没喝酒。 街上到处摆摊卖大呲花,两人又顺手买了些一并拎回家。 昨晚的床单从洗衣机捞出来晾上,周见山把他俩之前赶在超市床上用品店做活动时,买的纯棉四件套给铺上了。 当时买的一套还挺贵,两人那时候手头还有收入来源,觉得一套能用很久。 就买了下来。 陈诩人不干活事还多,指挥:“给枕头拍蓬松一点,床单朝里塞塞不然睡睡就跑了。” “抖好了再拉拉链,你过来,我捏两个角——行了,你抖吧。” “劲小点卧槽,我要给甩飞了,你属牛啊?” 全铺好了后陈诩站那看,两人都懵懵的。叠好装在袋子里时没觉得。 “……”陈诩从床尾彩线绣着的那对鸳鸯看到床头枕头上的两朵大玫瑰花。 “……这也大爷的太红了点吧。”他摸摸下巴,“嘶,不过怎么感觉有点不对啊。” 【怎么了?】 周见山飞快地“说”:【但是很喜庆】 “喜庆倒是喜庆,那时候买就是为了过年盖,”陈诩蹙眉叉腰,陷入沉思:“但咱那会买的是这套吗?” “是不是装错了啊,我怎么记着上面没这些花纹。” 旁边没动静,他咂了下嘴,反复回忆当天的情景。 颜色浅点的都很贵,随便摸摸就上四位数。唯独几套红色的做活动,打了个折。 这套当时他嫌土来着,好歹自个就是学过画画的。 又是鸳鸯又是玫瑰花,画的还都不好看。 营业员推销说什么—— “好料子,你摸摸就知道了——” “之前都是结婚时订的多,就剩几套存货,收边有一点瑕疵,但完全看不出来,不耽误用。” 陈诩看旁边床上那套,素静点,也没那么红。 “那套多少?”他问。 “一个价。” 等他付完钱回来时,周见山已经拎着打包好的东西站在门边等他了。 陈诩捻起被子闻闻:“你洗过了?” 周见山点头。 小院不见太阳,洗好后哑巴抱到天台上晾的。 干了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叠好抱回来塞进了柜子里。 “洗过就算了,”他退后两步,又看了两眼,“洗过也退换不了了,用吧。” 视觉冲击力太强,两朵大玫瑰花简直直奔着他的视网膜就跳了上来。 陈诩晃了两下脑袋,转头看周见山。 周见山的脸上也绽放着两朵大玫瑰花——刚才盯枕头太久。 也好,有种不顾一切的喜庆。 他跟哑巴不也是不顾一切地在一块吗?陈诩觉得蹦出来的这成语挺有文化。 早那几年要是用在作文里说不定考试还能多得几分。 周见山的目光从陈诩的后脑勺看到床单,又从床单看到后脑勺。 目光有点不易察觉的飘忽与心虚。 又有点偷偷得逞后藏不住的兴奋。 这简直跟喜床似的,红红火火,勾颈鸳鸯。周见山又看了看那床尾的两团彩线图案。 甜甜蜜蜜,柔情似水。跟他和哥一样。 上头绣着的对应着被子下的,周见山有点不好意思地摸了下鼻子。 “结婚时订的多。” 这和他跟哥结婚了有什么区别? 出了价钱的新床上用品用着确实和那路边几十块的清仓货不一样,滑溜溜的,被子下午抱出去晒了。 从枕头到被子都是蓬松的,很是柔软舒服。 明天就是除夕,这是他俩正儿八经过的第一个新年,也是各个第一次对年这样期盼。 当天晚上都失了眠。 陈诩就给周见山说自己小时候的事,说学画画,说许雾,又说刘一舟和王远他们几个。 说着说着又说到之前混日子的那几年,说到膝盖,说到王景辉。 聊到半夜,其实只是陈诩一个人在碎碎念,但是他不觉得寂寞。 因为有只手在背后一下下不厌其烦地捋着他的脊背。 陈诩想,真是疯了。 他将自己全然赤裸地袒露了。 陈诩声音小,怕吵到二楼的许丽丽睡觉,嗓子又疼,老鼠似的叽叽咕咕。 周见山把耳朵凑上去听,小小的气流降落在自己的耳廓上。 小小的声音只有他听得见。 小小的陈诩也降落在他的眼眸上。 到后面陈诩声音越来越弱越来越小,他把哥揽在怀里,拍拍背。 天就要下雪,陈诩涌上困意,迷迷糊糊地说膝盖疼。周见山就手探下去用掌心捂一捂。 说腰酸,周见山就揉一揉。 说喜欢他。 陈诩舒服得快要睡着。 蜷在哑巴的怀抱里模模糊糊最后又冒了两个字,然后就一头昏睡过去了。 周见山将人抱紧,闭上眼睛,心里像被开了个口子那样疼。 那两片唇喏了喏,意识涣散。 “妈妈。” 陈诩这么说。 第75章 红包 大年三十两人早早起床, 一夜就睡了那么零星几小时,倒也没感觉困到起不来。 更多的是兴奋。 “新的那件,”陈诩的食指绕过站在衣柜前的哑巴, 点点挂着的衣服,“今天要穿新的。” 周见山身上就一件打底衫,于是便将米白色的那件新羽绒服从衣架上取下来。 之前灌完香肠闲逛时买的。 额外又拎了件毛衣,一并递给他。 陈诩坐在床上拢紧被子,只从上方露出颗圆溜溜乱糟糟的头顶与一双困倦的眼。 看上去像一团球。 球从被子底下吝啬地探出手, 卷着毛衣又一路缩进去。 周见山笑, 把衣服兜头轻轻罩在陈诩身上,站那看了两秒。 情不自禁伸手搓了搓羽绒服下的脑袋。 “你又摸我头。” 陈诩伸手拽,被遮挡的视线重新清晰。 哑巴心情很好的样子,抬胳膊朝身上套了件毛衣。 直到周见山把那件和他一样的羽绒服穿上后, 陈诩才哼笑骂了声。 “没大没小。” 要贴春联,洗漱好后陈诩开了火,把面粉放进铁锅里, 加点水熬煮。 做点浆糊。 五十块在旁边守着,呜呜叫。不知道他做什么好吃的了。 周见山去开门, 不一会回来站他旁边,“说”:【下雪了,哥】 陈诩“嚯”了声, “我就说今早比前两天冷,”低头看锅,又看周见山。 哑巴才又“说”:【很高, 很深,到小腿】 “那晚上吃完年夜饭咱俩堆雪人去。”陈诩用筷子搅拌,衣服不耐脏, 腰上系了条围巾。 额边滑下来几根头发,他用左手别到耳后。没注意到旁边那道一直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周见山添完狗粮,安静看了陈诩好一会,又看了眼外头的鸳鸯被。 之后才恋恋不舍般移开目光,从家里拿东西出去铲雪了。 村里娶媳妇时就买这种被,还得搭台子吹喇叭。 并且还会请虎头虎脑的小孩到床上滚两下,再说点吉利话。 等周见山想着那些吉利话,心猿意马地扫完雪。 确认门口不受积雪阻碍,可以自由进出后,把扫帚和铁锹归拢到一边靠住墙。 很快推门进家。 门一开,一房子里冒着灰烟,糊味。“咳咳!咳!”陈诩的声音。 狗也打喷嚏,爪子踩自个脑袋往地上拱着摁。 周见山咳嗖,跑进来一看,人拎着把锅铲。 第78章 看着好好的。 “……那什么,”陈诩从垃圾桶边提着锅站起来,挺尴尬:“…不然你数到一百再重新进来……” 许丽丽在二楼贴春联,见一楼屋檐下站着个人,从扶手那探出来: “小山,透明胶要吗?” 周见山摇了摇头,比划:【谢谢】 许丽丽没看清,刚准备问什么意思,就见一楼门开,陈诩端着个碗出来了。 “我做了浆糊。”陈诩喊了一嗓子。 然后偏脸看周见山,下巴朝家里示意,声音小了些:“春联收茶几底下了,去拿。” “透明胶不是更方便?”许丽丽说,“浆糊还是我们那时候用的了。” “不觉得用筷头蘸点这个贴春联很有年味么,”陈诩端着碗等,周见山拿着东西出来了。陈诩说,“我看别人家都这么弄。” “哟,还挺讲究,去年连贴都懒得贴,光着门过了个年。”许丽丽说,“今年大变样啊。” “不算大,小变一下,”陈诩贫,“说得我想去趟厕所。” “你这张嘴。”许丽丽摇头。 楼下两个高高的男人配合得挺好,一人举,一人看。 一个人蘸浆糊,一个人贴。一个不说话,一个可劲叭叭。 “高了。” “低了。” “斜了。” “下来点。” “哎哟卧槽,蘸多了。” 许丽丽感慨:“对,年轻人就得这样,日子有盼头就能好过。” 天黑得早,年夜饭也吃得早。下午酒店外送开车到巷口进不来,打许丽丽电话。 隔壁张春花带着儿子正好敲门。几人一起去接菜,陈诩看家。 周见山下来后跟陈诩“说”:【满满一桌。】 【鱼,虾,红烧猪的肋骨】 【锅,炒炒炒,好多盘菜】 【特别香,辣的菜不多,你大多数都可以吃】 不一会耳边就是从各个地方传来的或远或近的鞭炮声。 空气中是各种饭菜香。许丽丽在二楼跟肿眼泡的张春花聊天。 男孩站在小院里,时不时打量一下身边的长发男人。 之后凑过来小声说:“我没再抽烟了。” 虽然不知道对方为什么要跟自己说,但陈诩还是轻轻“嗯”了声。 “谢谢哥,”声音更小,“……还好你没跟我妈说,不然,家里就更乱了。” 陈诩没说话。 “我要考好大学,以后——”鞋子在雪地上犹犹豫豫地踢了踢,“……考大学,以后带我妈走。” “挺好的。”陈诩说。 周见山从屋里拿了挂鞭炮出来,先往这边看,然后直直走了过来。 罗宇航往墙边挪了挪。 总觉得一道杀气,浑身发毛。 那人长着张薄唇,五官凌厉,看着挺凶。 细胳膊细腿的男孩咽了下口水,又朝后退了退。 结果高大的男人径直略过自己,在陈诩身前停下了。 一直没什么表情,情绪很淡的陈诩才像重新被注入生机那样,眉毛挑了挑。 男孩有点好奇。邻里都说这边搬来个哑巴。 哑巴要如何与别人沟通,打手语么。现在是要做什么? 然而那高大的男人什么都没说。 陈诩就已经把手从口袋里拿了出来,“你小心点。”小院开着灯,是一个打火机。 “应该还有些油。点着了就跑,听见没?” 男人点了点头,“啪嚓”亮起道小火苗。 之后居然眼睛一弯,笑了起来。 这样看着比刚才亲和多了,甚至有点温柔。罗宇航觉得自己真是以貌度人了。 人放松下去,刚要说话,恰时那男人又看了自己一眼。 罗宇航又是一哆嗦。 别说温柔了,脸上哪还有笑的样子。似乎是连那么一点的笑意都不想给。 罗宇航闭嘴的同时,莫名觉得自己真是好多余。 “行吗你的腿。”炮放完上楼,许丽丽问。 “行。”陈诩闻着硫磺味说。 人到二楼站稳,周见山从他身后的阴影里拎着黄酒走出来。陈诩挑眉:“怎么样?” “牛。”许丽丽难得夸人。 周见山比个大拇指,陈诩笑。 果然一大桌菜,中间甚至还有重新加热后冒着热气的酸萝卜老鸭汤。 张春花带了盆炸好的小酥肉,菜籽油香气,屋里开了空调,非常暖和。 “真帅啊,”张春花说,“罗宇航你就照着这两哥哥长。” 罗宇航:“……妈,但我长得像你。” “你基因突变一下。” “……” 许丽丽大笑,陈诩跟周见山也笑,笑完说:“够好看了春花姐。” 女人摇头,捧着脸苦恼:“老咯,黄脸婆了。” 许丽丽说:“你还没我大,能不能别说这种话?” “姐,你没结婚没生育,本来就是比我年轻。” 两人聊家长里短,罗宇航老老实实贴着张春花坐,陈诩跟周见山坐一块,埋头苦吃。 许丽丽招呼人喝汤:“尝尝,这汤真的特别好喝。” 陈诩觉得许丽丽这会像是变成了从前老奶奶的角色。 聚餐里好像总会有个招呼喝汤的人。很奇妙的感觉。 电视放着春晚,热热闹闹。老鸭汤又鲜又烫,酸酸的很开胃。 几人在被打理得井井有条的出租屋里吃着丰盛的年夜饭,喝着汤和黄酒。 外面炮声连绵不断,之后从窗户那可以看见外边天空中的大片烟花。 陈诩没喝太多。期间看了眼手机,点开群消息。 【舟舟爱敏敏:除夕快乐兄弟们,又是一年】 【淮彦祖:除夕快乐!】 【你远哥:happy new year】 【舟舟爱敏敏:好国际化,国际远】 【你远哥:yeah】 【淮彦祖:王远发红包】 【你远哥:?凭什么,你发】 【淮彦祖:你发。诩哥呢快出来开视频】 【张朝阳:图片.jpg】 【张朝阳】:快乐快乐,刚开始吃。诩哥出来视频@。】 【舟舟爱敏敏:我都打上麻将了】 陈诩打字:【除夕快乐】 底下立刻弹出好些条消息。 【舟舟爱敏敏:等你半天了都】 他们的惯例是除夕晚上如果不能一起聚,就打会视频七嘴八舌地聊会。 虽然吵吵闹闹,每个人的取景框里都有炮声,每个人都在说话,也聊不出个所以然来。 但热闹。 其实谁都不缺热闹,都是一大家子一块过,吃完年夜饭后陪着表弟表妹看春晚。 再大点的可以一块在家里打麻将,反正想干什么都有人陪。 但就一定都会挤时间出来打这个视频电话。 很简单。 陈诩点接听,将摄像头对准自己。 很简单。为了独自一人过年的他。 “诩哥抢红包,王远这犊子铁公鸡拔毛了。” “骂谁呢你,还我,抢到的吐出来还我!” “老婆你帮我抢——哎哟我草,”刘一舟嚷,“国际远你是真抠门啊。哎哟,陈诩运气王。” “开年好运。”陈诩说。 “那你发!”王远叫唤,“你怎么不说是你运气不行,人诩哥抢得就多!” 炸得耳朵疼。 陈诩跟哑巴借口拿东西,下了楼。乍从温暖的室内出来还挺冷。 赶紧进家,手机一直举着,几人闹嚷嚷的。 陈诩时不时应几句,外面还是连绵不断的炮声。 他看着哑巴,觉得这样的时刻太美好。于是便将手机朝外偏,撅了下嘴。 两人接了个偷偷摸摸的安静的吻。 亲得很投入。 陈诩闭着眼睛,手尽力朝外举。 然而越亲,越隐隐地觉得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太对。 忽视了什么地方? 从刚刚开始,一直吵闹的手机。 好像变得有些过于安静了。 第76章 想念 死般的沉寂。 手机屏对着周见山, 很快,就见哑巴一点点睁大了眼睛。 瞳孔地震。 ? 陈诩视线顺着哑巴的目光下移,手机里各个小窗中是突然不约而同, 一起变得很忙碌的人们。 尤其是刘一舟,那个头低到简直像伏了法,p个镣铐就能当场出庭了。 没有一个人看镜头。 无声。 “咳嗯。”不知道哪个人从喉咙里冒出的动静,听着气若游丝。 福至心灵般,陈诩的目光缓缓落到柜子旁边的某处。 沉寂。 三秒后, 他试探性地, 将胳膊向外拧了个弧度。 手机屏翻个面。 巴掌大的小镜子里完美出现了整个自拍镜头,没看错的话。 两张嘴还都肿着。 轰—— 第79章 草。 陈诩摇摇欲坠。 他宁愿自己看错。 - 大年三十没吃完的菜之后几天又热了热。 陈诩拿衣叉将屋檐下挂着的肉和香肠取下来,摸了摸挺干。 雪在小院里堆了厚厚一层,出行不便, 加上过年。 路上连半个车影子都看不见。 好在也不用去哪,他俩的假期无限长——长到存款用完前。 至少当下是自在的。 香肠切了两截,咸肉切了一大块肥瘦均匀的, 周见山放在水笼头下洗净。 煮饭时放进去,锅冒白色的热气, 不一会整个小院里都是香味。 再端着锅跟在陈诩屁股后面。下雪后楼梯滑。 需要更加小心。 后面人的眼睛紧盯着前面人的脚,前面人的眼睛紧盯下一阶楼梯。 一步一步。 张春花中午时来吃饭,带了一盆红烧土公鸡。 一个人来的, 许丽丽问:“来还带菜,昨晚那盆酥肉还没吃完呢。” 又问:“你儿子呢?” “在家睡觉呢,说是不大舒服, 他舅舅早上接他去拜年,估计穿少冻着了。” “那不能不吃饭啊,大过年的。” “给他留菜了。” 张春花揭开不锈钢盆上的保鲜膜, 招呼旁边的俩人:“来吃,乡下的溜达鸡,比三黄鸡好吃。” 鸡确实好吃,皮很脆弹,肉也香。 剩下几块鸡胸肉,陈诩拿回来洗掉盐分,喂了家里窜来窜去的五十块。 狗很喜欢,摇头晃脑。周见山俯身大力搓了把狗脑袋,两只柔软的狗耳朵从指头缝里冒出来。 天黑后关门,窗户留缝,小火炉拎进来。 狗也抱进来。 洗漱完换好睡衣钻进开着电热毯的被窝,外头时不时还是阵阵炮声。 在这样的夜晚,好像那些烦恼全都抛在身后了。 两人连着在许丽丽那吃了三天的饭,每顿周见山都会做些菜,再一起端上去。 几天下来陈诩保守估计长了得有三四斤肉。 以前瘦的时候四肢硬邦邦的,现在摸着微微发软。 于是周见山连睡觉时都要抱一抱他。 陈诩觉得挺好,睡眠也变得很好。 初三后李建华带李欢梦从老家回来,巷子里遇见许丽丽。 邀请之下,三个人到李建华那吃了顿饭。房子格局差不多,院子确实没他们那块大。 墙拐角堆着个很大的雪人。 吃完饭许丽丽提议说不如打麻将,李建华也想热闹点,能排解下心里堵塞的情绪: “可以啊,凑凑差不多一桌,陈诩会打吗?” 陈诩会一些,但他不是很想打。他要是打牌,周见山只能坐旁边陪他。 其实也行,但陈诩很想时不时将脑袋往哑巴的肩上贴一贴。 “不怎么会,你们玩,”他说,“春花姐是不是也会打?” “会,”许丽丽拉开院门,回头见另间房拄拐出来一人,问:“王叔打不打?一块玩玩。” “不嫌我这个老头出牌慢?”王老头敲敲地。 “不嫌。”许丽丽撂句话,声音洪亮,“我去喊张春花!” “王叔,不行我帮你出一张吧,困了都。”许丽丽的声儿。 老头嘀咕嘀咕了什么没听清,光听见李建华在笑,张春花喊:“八条,碰。” “嗳嗳嗳——我出错了——” “不带这样耍赖的叔,你那么多退休金存那不花干嘛?” 老头又嘀嘀咕咕。 “李建华你家听什么啊。” “听什么那我能跟你说吗?!” 陈诩把脸朝衣服底下缩缩,手插口袋。 人站逼仄的小院里,听着屋里的声,看墙边蹲着的小姑娘捧起把雪朝雪人头上摁。 低头,面前伸过来只手,掌心摊开。 陈诩没牵,嘴朝前努努,意思有人呢,等会。 对方收了回去。 哑巴朝自己靠了靠,肩头抵在肩头。 温热的大手从陈诩的口袋边钻了进来。 “狗饭带了么?” 哑巴轻拍拍另一侧的口袋,装了点肉,回去洗洗。 五十块别提会有多崇拜了,主人又打猎回家了! 算了。陈诩想。 两只手在口袋里攥紧,牵就牵吧。 看见的人还少吗? 群里已经99三天了,好像所有人的手机键盘就剩这个按钮了。每天起床一遍,饭前一遍,晚上睡觉前一遍。 恍惚间陈诩觉得其实喊的是阿门。 这么做法了几天,之后张朝阳才气若游丝地弱弱冒出句:【那个……那什么……其实我有个问题】 【舟舟爱敏敏:你每天都有很多问题】 【你远哥:什么问题?】 【张朝阳:那个……其实就是那什么】 【淮彦祖:?有屁就放。】 【张朝阳:弟……弟到底是不是咱真弟啊】 【淮彦祖:还是憋回去吧。】 群里陷入沉默。 三分钟后,【。:没血缘关系】 屏幕外的大家终于齐齐松了口气,手握拳头:yes! 谈男的就谈男的吧,至少不是□□不是吗。 大家好像很快接受了这件事,准确说是对于陈诩的事他们总能够很快接受。 估计嫌戴手套不方便,李欢梦冻得直吸鼻涕。 陈诩看着都冷,喊:“去不去哥哥家里玩?” “我想再堆大一点。”李欢梦摇头。 雪人已经很大了,似乎院子里所有干净的雪都糊在了上面。 形状不规则,看着更像两团巨大的摞在一起的球。 “这还不够大?”陈诩“嚯”了声,哄着似的感叹:“哥哥我从来没堆过这么大的雪人了。” “得再大,”小姑娘的笑声像串小铃铛,用胳膊比划大圆圈,“得超级超级,无敌,特别的大才行。” 两个男人低低地笑。 李欢梦从地上捧起雪,用冻僵了的快要发紫的手朝雪人脑袋上摁。 “为什么呀,”陈诩难得耐心。麻将的碰撞声十分清晰,他问:“你要参加堆雪人比赛吗。” “爷爷说的,”李欢梦直起身,脸也冻得红,“——大雪人,爷爷说我可以在冬天堆雪人,他从天上看得见。” “爷爷还说,我要好好学习好好吃饭,我可以在下雨时伸手摸一摸雨,刮风时——刮风时可以像这样。” 李欢梦张开双臂:“可以抱一抱。虽然看不见他,但爷爷说他看得见我。” 陈诩愣住。 面前的小女孩呼出口白雾,两边扎得漂亮的马尾辫似乎缓慢地垂落下去。 原来她并不雀跃。 也并不是什么都不懂。 “我想念他。”小女孩不笑了,嘴巴向一边撇。 长发短发的两个人影重叠。 李欢梦很小声地说:“我非常想念他。” 第77章 草莓 年过得快, 雪化得差不多时,元宵节已经在炮声中过完了。 如果站在一楼,墙头积雪的小院总会在夜深人静时, 从门板下溢出些隐忍到极致的碎声。 一条狗趴在卧室门外的地板上,湿答答的黑鼻子顺着门缝贴地嗅来嗅去。 两只眼睛骨碌碌转,黑亮亮的。突然雪白的狗耳朵抖两下,起身用爪子从下面挤进去掏。 喉咙里急切地呜咽。 掏一会停下来,耳朵凑上去听。 男人的哭号微弱且沉闷, 十分可怜, 像是口鼻被捂住。 时而突然变大,再迅速减弱,似乎硬生生把声音吞了回去。 五十块又呜咽几声,鼻子探进去再嗅。 开门。它哼唧, 开门! 你怎么了,人! 狗要救人! 五十块实在不喜欢这样的夜晚。 自己连狗带窝都被扔到小房子,只留给它一个奇形怪状但能热乎一整晚的大物。 然后大大的卧室门就会关闭, 任它怎么扒拉都不会开。 第二天光秃秃的长毛白白人就会变得很憔悴,一觉会睡到正中午, 不能起床和它玩了。 只能裹在被子里嚷嚷腰疼,喉咙疼,头疼。 然后声音很小地说那儿疼。 可怜的白白人。 五十块不知道“那儿”是哪儿, 但一般说完这句后,长毛白白人就会变得很生气。 扯着很难听的嗓子骂几句床边站着的短毛黑黑人:“笑什么!好笑吗!” 然后弯眼睛笑着的短毛黑黑人就会从光明正大笑变成偷偷摸摸笑。 蹲下来看它,眼睛同它一样黑亮, 抬手勾了勾。 是叫它过去。 五十块别过脸,移开视线。然后俯下身体,后蹄猛地一蹬。 火箭似的一头发射了出去。 坏人, 狗要撞一下! 紧接着自己就被人一把抱起,狗脑袋被用力揉了两把。 第80章 周见山单手捞着那狗,腾出只手落下去。 将那头乱蓬蓬遮眼的刘海小心拨弄开。 轻轻揉了揉哥的脑袋。 - 新年这段时间方小包来了一次,用压岁钱去超市买了狗粮带来,还给狗买了个咬胶玩具。 给哥俩也带了东西,一兜热腾腾的牛肉包子,还有一块卤好了的牛腱子。 方大包打电话:“全是不塞牙的活肉,你尝尝。” “搞得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陈诩说,“每次来都带东西。” “不是什么值钱东西,吃吧,算是他非要去烦你的精神损失费。”方大包笑,“晚上五点前叫他回来,寒假作业还剩点。” “行。”陈诩说。 方大包问:“腿咋样了?” “好多了。”说着就开始贫,“春天都能跑了,以后去你包子店我就跑着去。” “那我等着。” 能跑那是开玩笑,但确实好多了。现在走路正常,甚至还能上楼梯。 就是阴雨天依旧胀痛,老毛病了。疼得很时坐不住,要躺着才行。 以前他独自熬,四肢蜷起来能好受些,蜷着蜷着也就睡着了。 不过现在哑巴会烧热水,用毛巾一遍遍给他敷。疼意便会缓解很多。 五十块叼着玩具,特别开心,在家追着方小包跑。 就是得意忘形的狗路过周见山时会跟突然惊醒似的,先松口把玩具放下。 然后从鼻孔不知什么意味地喷几下气,在那一下下甩鼻子。 陈诩在后面幸灾乐祸:“骂你呢。你怎么惹到它了?” 周见山用手指轻弹了下狗脑袋,也感到纳闷。 “汪!” 法官大人五十块终于骂完了,用狗嘴从地上重新捡回玩具。 摇头晃脑地踮着蹄子追胖乎乎小人去了。 今天也是为可怜白白人出气的一天。 年后返工,紫皮小账本上的数字越变越小。 说不焦虑不可能,陈诩一个人时可以说不然就饿死。 但两个人时他开始觉得那只是句说着玩的丧气话,因为总不能真的饿死。 他还想跟哑巴一起过很多年这样的日子。 现在的状态和去年时相同又不同,同样的要为了生活奔波,但有周见山。 晚上两人坐在一起吃饭,五十块蹲在旁边摇尾巴。 哑巴出去倒垃圾,回来时举着手机,给陈诩看他从台阶上拍到的小花和小绿芽。 闪光灯下一小块。淡淡的小黄花,浅绿的芽尖从薄薄的草皮里钻出来。 春天了。 生活又莫名很有盼头。 周见山先一步出去找工作。 他有好几个月的经验,有力气,干活也厉害。去了好几家超市。 按理说不至于处处碰壁。 但奇怪的是,一个多星期时间,周见山真的没有应聘上任何一家。 白天出去,晚上带着吃食回来,看上去有些疲惫。 但还是笑,两人挨靠在一起,吃完把家里收拾干净,洗个舒服的澡,换干净的睡衣。 再坐在小院里吹吹风。 陈诩明白,其实从他们蹲在派出所门口的寒风里啃玉米和芋头的那天起,就应该早早预想到这一天。 小城就是这样,有人刻意阻拦,那就只能吃哑巴亏。陈诩又打了个电话,这回电话里头又些苦恼且为难地说,已再找不着人。 早在年里就消失了。 有办法吗?没办法。 存款越来越少,陈诩也开始出去找工作,这才发现南市场那边要拆迁。 原先招工的那些展板都被撤了下来,街上人来人往,他抬头看钢筋混凝土中吊着的工人。 难免有些茫茫。 回去路上遇到小摊叫卖:“奶油草莓,一篮十五,不甜不要钱!” 陈诩掏手机,付完钱拎了那红色的装满草莓的小框子,慢悠悠回家。 草莓不大,到家才看见周见山也买了一篮。 “真甜,”陈诩尝了个哑巴洗好了的,又拿起一个朝对方嘴里塞,“张嘴。” 两人吃了半框草莓,给许丽丽送了一半。还剩一框放在冰箱慢慢吃。 每天冰箱门打开,不同的两只手分别分时间段伸进来。 门开,光亮,一只手朝框子里探,摸几颗,再关上冰箱门。 光亮,摸几颗,再关上门。 这么又过去将近一个星期,红色框子里已经基本空空如也,还剩几个软烂的草莓。 陈诩把不能吃的扔进垃圾桶,将那小框子刷了刷。 放在窗台上晒。 周见山从天台上铲了些土,下来时被许丽丽看见了,喊:“我总共就那些土!我还要种菜呢!” 陈诩坐在小方凳上晒太阳:“哎呀,就那么一点点土,别凶他嘛,明天我上外头铲点还你。” “哟现在这护得紧啊,”许丽丽叉腰,“你们小年轻又不种菜,要我的土干嘛?” “种花。”陈诩说。 “稀罕事!”许丽丽说,“工作没找到?要我说急不得,慢慢来就是了。” 陈诩低头笑两下,应:“嗯。” 咕噜声,许丽丽捂肚子:“哎哟,我上个厕所。” “你肠炎还没好?买点药吃吃呢。”他看了眼女人。 好像又瘦了些。 “吃着的,买的那什么,什么菌来着,”许丽丽进家了,“哦——双歧杆菌。” 小院上飞来两只鸟雀,喳喳叫着又飞走。 哑巴一并偷偷带了两株小野花下来。 两个小贼蹲那种花,五十块威风凛凛站在旁边放哨。 法官大人五十块只判家中官司,其余时间一致对外。 尽管两人手头现已没什么积蓄,但狗还是被养得很好。毛色发亮,干净,身体匀称。 很神气的小狗。 上次住院时医生明确禁止陈诩以后再从事体力劳动,如此一来。 失去南市场的招聘市场后,陈诩只能从招聘软件上筛选,能选择的范围就变得更窄了。 这么又靠着存款过了些日子,前脚刚交完房租的一天。 在三月很平常的一个春季的早晨,院门口被敲响了。 陈诩拉开铁门,门口站着个瘦削的男人。眉毛凌乱,衣服上一股烂醉后的酒精臭味。 一时间甚至没认出来。 瘦了一大圈几近脱相的小蒋目光惊恐,朝四周看了几眼。 像是身后跟着索命的厉鬼。 “你们……你们抓紧搬出去吧,”男人哆哆嗦嗦说,“房子——” 陈诩死死盯着他,从心底冒出股不好的预感。 “房子——”小蒋脖子一梗,双眼通红,可怖地越睁越大。 像个鱼死网破的亡命徒:“房子我已经卖掉了,你们抓紧时间搬走。” “越快越好!” 第78章 海藻 “搬不了!” 许丽丽腾地从凳子上站起身, 手朝外指:“房产证是你爸的,你有什么资格说卖就卖,这回输了多少, 被逼急了又想出来的招?” “……”墙边的男人不语,只是垂着头。 “除非你爸电话打我这来,不然我不可能搬!”她拍桌子,“当初我借出去五万块,一分没还, 我许丽丽就是在这住一辈子, 我死在这儿,谁也没资格赶我走。” “你更没资格!” 小蒋缩在墙角,他还是和年少时一样怵她。哪怕对方已然老去,眼窝深陷, 看上去不再有将菜刀拍在任何人面前的气力。 但他确已是走投无路:“他死了。” 许丽丽刷地抬头。 男人面色苍白。“跳楼。”小蒋说,干燥的嘴皮渗出血,“掉下去了。” 他开始哆嗦, 手指抠进齿间啃咬。 陈诩紧盯着他牙齿里的手,突然一阵耳鸣, 像是脑袋里的某根神经断裂。 紧接着自己被人揽过肩头,落入到一块坚硬的胸膛里。 陈诩偏脸看,哑巴安抚性地轻轻揉了揉他的后脖颈。熟悉的气味涌入鼻尖, 陈诩松开不知何时攥紧了的拳头。 “赔了二十八万。”小蒋的眼白里满是红血丝,人不像人,倒像个怪物。 “不够。” “你疯了。”许丽丽嘴唇发抖。 “我所有的钱还进去, 不够——” 小蒋的浑身剧烈颤抖起来,像是经历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事,双手抱头:“快搬走吧, 就快要找上来了。” 几根断指截面粗糙,才出现不久的伤口,上回来还没有。 “真的,没骗你们,”他涕泪横流,如果重来一次他定不会踏入那片深渊,但没有重来一次的机会:“会死的。” - 说来奇怪,年前小巷里还有几间空房待出租。 年后居然全都租满了。贴在电线杆上的小广告纸张发黄,被撕掉一半。 剩下的半张背胶干涸,在风里轻轻拂动。 陈诩站在房产中介门外,街上车来车往,春天的日头已经挺厉害。 第81章 他没吃早饭。 早上出来时方方包子铺人满为患,他在店门口站了会,看墙上贴着的招工简历。 “招小工,工资面议。联系电话:137xxxxxxxx” 方大包忙得热火朝天,陈诩没进去,掉了个方向去公交站台。 估计是低血糖,太阳往身上晒一会,居然有些头晕目眩。 棉袄已经穿不住了,他就套了件加绒的厚卫衣,里面一件高领毛衣。 遮挡下脖子上的吮出来的痕迹。 这两天他们像疯了那样不知疲惫地抱在一起做那种事,似乎以此能够排解消磨一些难言的空虚感。 狗在床边学着他的样子一并哭号。人如果在活下去都难时,好像对世界的感官会变得迟钝些。 时隔几年,陈诩再次回味这一点。 人会变得赤裸裸,光秃秃地沉在河水里。从天而降一条生锈的链条,捆住他的手脚。 生活抽打他。 而他不会感到疼痛,也不会有任何因裸/露而产生的羞愧。 铅灰色的线条勾勒出无数个同他一样的人,他只是接受。 比如黑暗中那双亮莹莹的狗眼赤裸地望向他们,像两柄黑洞洞的枪口。 从中射出子弹,直冲他们的太阳穴而来。而他们相连,命也相连,海藻那样攀爬在一块。 肺腔也挤压在一块,肋骨,血肉,毛孔,全都尽力地相贴。 他们要生长在一起。他们可以死在一起。 床板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大汗淋漓,就好像一些流经心脏的眼泪也会跟着汗液从汗腺毛孔中一并流淌出去。 再之后他们开灯,大概是凌晨,远方有狗吠,天际边泛白。 又或许只是错觉,天并未亮,缺乏睡眠让他们感到脑袋发胀,血管在薄皮下汩汩跳动。 才换的吊灯在视网膜上摇晃。 恍惚间陈诩想起了去年夏天时曾做过的那个梦。 一切都像一场梦。梦里来,梦里归去,无数的泡沫如影子一般吱呀呀地炸裂,最后在草丛间落下道人形的水渍。 水渍上刻着他的名字,写着他的脸。 一只脚踏上去,小水洼不复存在。几个小孩嬉笑着跑开。 陈诩收回目光,找了个阴凉处蹲下,掏手机看时间,十一点了。 一上午没看到合适的,价格合适的下不去脚,下得去脚的价格不合适。 他下意识摸了摸口袋。 平坦,空荡。 什么都没有。他忘记自己原来已很久没抽过烟了。 他打开微信,点击置顶的emoji: 【。:到家了吗】 【emoji:到了,哥,你什么时候回来?】 【。:就回,汤盛一半到保温桶,肉也盛一半】 【emoji:好】 【emoji:注意安全】 不一会门响,陈诩到家,手里拎了兜苹果。 哑巴已经把饭盛好,两人吃饭。吃饭时陈诩依旧和往常一样说些路上遇到的事。 零零碎碎的鸡毛蒜皮,周见山乐意听。听着听着弯眼睛笑,好像日子还和从前一样。 但其实还是不一样的。 小院除了他俩,再次没人了。 吃完饭两人坐上公交,到医院住院部,提着那兜苹果和不锈钢保温桶穿过长长的走廊。 再拐进一个病房。 “姐。” 陈诩把保温桶放在床边绿色的小桌上,上面摆放了两捧花。许丽丽抱着双腿坐在那儿。 红塑料袋装着的苹果挂在床扶手上,“红富士,好的,可贵,尝尝吗?我给你削点。”陈诩说。 “带回去吃吧,房子找好了吗?”许丽丽穿了身蓝条病号服,没化妆,但头发梳得挺整齐。 看着有点嫌弃,手指捏着朝外拽。 “号大了,我站起来裤腰挂不住,老朝下掉。” “换一件呢?” 陈诩拉板凳坐,哑巴转身去了卫生间,紧跟着是水声。 “算了,我也不上哪儿去。” 苹果表皮在流水与手指间嘎吱嘎吱响,不仔细听听不到。病房里还有其他人,没什么表情。 隔壁床一道屈膝躺着的背影,败色的病号服看上去有种空荡的感觉。 从裤子下露出截很细的腿。 哑巴出来了,把洗干净的苹果递给陈诩。 陈诩递给许丽丽,声儿不大:“找着呢。就买来给你的,苹果,吃点好。” 许丽丽笑笑,接过去放手里,没吃,摸了会说:“可惜咯,下午两点后我就要禁食了,明天手术。” “上午?” “下午。” “那我正好没事。”陈诩说,“我来。” “我要说上午其实你也会说没事。”许丽丽把苹果朝桌上一放,躺下了,“再说吧。” “我真没事。” “我侄子来,请了半天假。” “那我也来,地方这么大,多我一个不多。” “陈诩。” “啊。” 许丽丽不笑了,挺严肃:“我只是你的邻居。” “生个病就翻脸不认人啊?” “我意思你没这个义务和责任。” “嗯。”陈诩的声音很淡,周见山一直站在他身边,“但你一直也这么做了,为我。” “虽然你也没这个义务和责任。” 许丽丽的手术很顺利,病理要一周后才出来。 人瘦了一大圈,瘦到脱了相。肠道手术不能吃饭,每天靠输营养液度日。 好在年轻时确实有头脑,赚到了钱,加上之前很有先见之明地买了重疾险。 赔付了不少,基本没花太多。 许丽丽的朋友们陆续来看过好些次,但都有家庭,不能陪伴太久。 大摩托男消失得无影无踪。 侄子工作繁忙,手术当天晚上就走了。 请了护工,但陈诩和周见山还是每天会带着汤和软烂的粥或者面条去住院部。 家里的东西收拾出来两个大包裹,往哪搬还不知道。陈诩依旧每天出去看房,周见山出去找工作,两人一同出门。 晚上再陆续回到小院,紧锁铁门。然后进屋,再从里面锁一道。 他们这样提心吊胆地生活了一周多,许丽丽的结果出来了。 恶性。 但分期偏早,后续要治疗,治愈的希望还是很大的。 可以说如果不是小蒋来的那天精神刺激晕倒,再到住院查出来,还不知道这样拖下去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福祸相依。 陈诩在心里默念,福祸相依。 在他们即将到达那个全盘崩溃的节点。 周见山找到工作了。 第79章 搬家 许丽丽术后恢复得不错。 医院饭菜不好吃。可能是化疗的原因, 许丽丽的口味变得很刁钻。 容易反胃,但不吃没有营养,身体又扛不住。 一开始他俩送汤, 等许丽丽能正常进食后,陈诩和周见山就做些清淡好消化的送去,少油少盐,多少能稍微吃一点。 这些糟心事他没跟任何人说,包括刘一舟他们。小群里还是每天乌乌泱泱弹一堆消息, 陈诩翻看的时间少了, 说话冒泡的次数也少了。 几人一开始还圈一圈他,喊他出来开房间斗地主。 陈诩回得不多,偶尔看见了,说有点忙, 你们玩。 几人也没多问,这像是一种多年下来的默契。 之后天气渐暖,陈诩开始频繁接到刘一舟他们打来的电话, 叫他去吃烧烤。 心里有事,他自己也想喝点。一去发现刘一舟又从哪运回来几根羊腿, 几人都分了些。 给陈诩分了块最大的。 喝完酒回去,王远说要开车送他俩。陈诩摆手,没要, 指指自己身边的哑巴。 “不用,”又笑笑,说:“回去吧, 快十二点了。” “能行吗?”刘淮不大放心,掏手机,摁半天发现拿倒了, “我给你打个出租——” 刘一舟在后面叉腰,恨铁不成钢:“瞎操什么心呢你们,那是人家对象,人不比你们会心疼?回来!” 回去路上陈诩趴在哑巴的背上,手里举着大羊腿。 先絮叨念,不一会像是累了,把脸埋在周见山的肩膀上。 已经可以穿卫衣了。 他不出声,似乎睡着了。 路上没行人,偶尔经过辆车。路灯下周见山背着人,手扶着腿根轻拍一拍。 好一会后背上的那张脸动了动,风一吹带走温度,背上潮湿的一小片变得有点微凉。 羊腿肉质好,红烧清炖都好吃。好几天两人没出去买菜。 在四月中旬,陈诩找到了房源,离原先的巷子不算远。 他俩手里没多少钱,月租房,一月一交,人能稍微喘口气。 对于哑巴的新工作陈诩问了几句,大概得知也是搬货卸货的活,这回不在南市场,离家挺远。 陈诩又问有几个人,周见山伸手比了个四,不一会又比五。 第82章 陈诩说:“人都怎么样?” 哑巴想想,“说”:【挺好的】 别的陈诩没再问,他操心搬家的事,新房东是个大姨,面善好说话。 期间带周见山去看过一次。 新房也在巷子里,单门独院。不大,一室一厅,没有哑巴后来租的那间宽敞。 但比陈诩之前住的那间要大一些。 床一米五,两个大男人睡略有些挤。不过他俩挤习惯了,小院四五个平方,墙边一块红砖摞起来的泥地,可以种些东西。 “我也不瞒你,”房东大姨说,“以前有个老太太在这走的,不然这个价格租不到,但住都一样住。” “——活着时是个好人,”她摆摆手,挺惋惜地咂了下嘴,“院头好跑来些流浪猫,老太太喂过不知道多少只。” 陈诩对生老病死这些看得挺开,不是很在意。 租金押一付一,他交了两个月的钱。之前他和哑巴已经收拾出了两袋子,还剩下些零散的,没花几天也清理得差不多了。 临搬走前,两人请李建华吃了顿饭。 □□挺难过,但又没什么办法。李欢梦开了学,年前店铺转让那事果然黄了,上有老下有小,忙活得够呛。 “租不出去就算了,”李建华夹了颗花生米,“那边在拆迁,以后没什么生意了。” “慢慢来,听说拆迁是为了建商城。”陈诩安慰,“也许以后会更好。” 李建华摇头,过了会问:“你们房子租在哪了?” “老商业街那边,”陈诩说,“离这不算远。” “挺好,”李建华喝了杯酒,“挺好,以后要坐车上哪去,喊不到出租就打我电话。” 陈诩笑,一饮而尽,说“嗳”。 墙边的铁架梯生了锈,两人抱着五十块爬上去,站在天台上朝下看。 久没人打理,许丽丽的菜地已经荒废,地上积了层土灰,比去年夏天时看起来破败不少。 周见山下楼,不一会带上来把扫帚。当天晚上两人躺在扫干净的地面上看天。 “住了三年,拢共没上来过几回。”陈诩看天上的星星,春天的夜晚还有些凉,寒意从身下的砖石中钻进骨头眼里,但两人都没起来。 只是躺着:“挺亏。” 周见山偏头看他,陈诩就又笑笑。 五十块在上面跑来跑去,狗很兴奋,耳朵上的绒绒毛在风里飘动。 爪子哒哒哒地敲击水泥地,由远及近,又从近到远。 不一会哒哒声停在耳边。 脸上湿漉漉的,狗舌头舔他俩的脸。 很痒,陈诩蜷起来笑,一歪头哑巴也在笑,两颗脑袋磕在一块。 他抬手捂头:“哎哟!” 哑巴把他揽过去,两人又抱在一块。狗傻眼,用脑袋去推周见山。 发现推不动,气得嗷嗷叫唤。 于是陈诩又把狗抱过来,两人抱着五十块,不一会张嘴打喷嚏。 打喷嚏也无所谓。 他们躺在岸边。陈诩生出一种劫后余生的错觉。 这种错觉让他想要做些什么。 于是他凑过去亲了亲哑巴。“也不亏。”他说。 那双亮晶晶的黑色眸子在月光下闪烁,对方很快追了上来。 狗呜呜叫,试图阻止,但未遂。 陈诩用手抱住那颗热乎乎的脑袋。 “我上来过了。”他说。 新家很安静,院门一关无人打扰。 两人把东西拿出来摆放好,衣服一件件挂进衣柜。房子虽小但有个厨房,住起来也挺方便。 周见山每天早早起床,晚上再回来。 吃完晚饭,陈诩会跟哑巴出去转一圈,认认路。摸清快递点后他给五十块买了根新的狗绳。 散步时把狗也带着,晚风一吹,很是惬意。 新房子有台电视,就是旧,打开后发现右下角有些花屏。 一行长字幕少两个字的事,不影响看。月底周见山发了工资,回来时很开心。 钱递给陈诩,一摸,厚厚的。 再一数,有五千块。 陈诩吓一跳:“怎么这么多,还招人吗你们那?” 周见山把人抱起来转圈,怀里的人喊:“卧槽你得搬多少货啊,是记件的吗?” 四周不断变换,陈诩说:“你牛死了,周见山。” 哑巴笑,托住他的腿根,将攀着的树懒朝上颠了颠。 抱得很紧。 他们又有钱了。 晚上陈诩把紫皮小账本从箱子里翻拾出来,时隔多日再次打开。 趴在床上,往收入那一栏里写了个5,后面添了三个0。 写完他翻个身,举起来挡住头顶的小黄灯,看那个数字。 “五千,”他说,“五千足够我们买台空调,甚至还能再买一台新电视。” 他说话时哑巴趴在旁边,弯着眼角看他。 好一会,“说”:【开心吗,哥】 没有回答。 陈诩收回目光,平躺着举着那账本,啪嗒啪嗒摁圆珠笔的按钮。 周见山凑过去,小鸟一样啄了啄哥的眼角。 陈诩这才说话:“开心,特别开心。” 周见山立刻笑了,抬手拨了拨陈诩乱糟糟的刘海。 “五千块。”半晌,陈诩的声音闷闷的。 他在这样的时刻感到一些悲伤。 “周见山,”他问,“你累不累?” 哑巴摇头。 “骗人。”陈诩不摁圆珠笔了,把本子朝脸上盖:“撒谎,罚你三分钟看不到我的脸。” 这可真是个很严重的惩罚了。 周见山用手指摸摸账本,陈诩啪地拍了一巴掌。 拍完又心疼,自己把本子掀了,三两下挤到人旁边。 双手从腰侧插进去,抱着人睡了。 这份工作好像比上一份要累一些,虽然周见山每天表现得依旧和从前一样,甚至要更开朗。 但陈诩还是能看出哑巴其实是疲惫的。 他有想过去周见山上班的地方看一看,但自己还在找工作。 再等等吧。 会好起来的。 第80章 枇杷 一晃到五一, 卫衣早已穿不住。小城基本约等于没有春秋,从冷天刷地转到热天。 除了早晚气温凉需要罩件长袖,正中午时大街上已有许多穿短裤的了。 陈诩从衣柜里把夏天时的衣服翻出来, 黑的白的t恤,攥在手里也分不清哪件是他和哑巴哪个人的。 索性一股脑全扔进洗衣机,拉上盖子洗。 许丽丽后续化疗的副作用大,有时她朋友抽不开身,陈诩就去陪。小城医疗水平不行, 但当时事出突然。 人又禁着食, 来回太折腾,最后还是在本地做了手术。 主刀是朋友从外地请来的专家,百度上打出前两个字就能出来全名的那种,挺厉害的医生。 几个女人陈诩都认得, 以前一块吃过几顿饭。 两个和许丽丽一样的大波浪,一个瘦波浪,内敛些, 一个肉乎乎波浪,大咧咧的声音洪亮。 还有一个短发姐。短发姐脾气不太好, 四人里年纪最大。 也是条件最好的一个。和许丽丽说话时谁也不让谁,听着像吵架。 陈诩和周见山饭点拎着保温桶去时撞见过,肉乎乎波浪姐正在吃枇杷。 “哟!你这小邻居又来看你了, 俩一起来的。”挥手:“陈诩!好久没见。” 陈诩笑,“莹姐,忙什么呢最近。”桶提在手里, 许丽丽看了眼。 “你又送汤,不是叫你别送——”她皱眉,“哎哟你俩自己喝吧, 我看到都难受,反胃。” “人一片好心,刚到这就迎你顿数落。有你这样的么。” 莹姐朝垃圾桶吐核,噗一声:“你丽姐就这样人!刀子嘴豆腐心,来吃枇杷,是叫小山吧?站那干嘛,不是有板凳吗,坐。” “我刀子心。”许丽丽不像平时那样中气十足了,声音发虚,面色微微发白,“这药真是要搞死我了。” 床把手嘎吱嘎吱响,莹姐扶着墙站起来:“坐起来舒服点?” 许丽丽闭着眼点点头。 “多少吃点。”一揭开盖,热气飘出来。哑巴早起去市场买的骨头,回来放电饭锅里炖了两个多小时。 陈诩递个勺:“油花我撇了,不腻。” “亲姐弟也不到这,”莹姐又剥了个枇杷吃,挑了两个大的塞两人手里,偏头跟他说话:“现在在哪上班了。” 陈诩低头看攥着的那枇杷,黄色的皮,摸在手里挺光滑。 开玩笑:“看我这状态,家里蹲呢。” “我看状态挺好啊。”莹姐上下看,“比去年那会要好,还好不少。那会忧郁小帅哥,现在不那么忧郁了。” “就光问,你倒是给人物色物色,”许丽丽喝了两口汤,打个嗝,放下勺子。“讲真的,你城东那边不是跟人合伙开了好几家店,上次不是说还招人来着。” 第83章 “我就是这意思。” 药水从黄褐色的袋子与管道输进去,许丽丽靠了回去,眼皮开始有些耷拉。 莹姐大着嗓门接了个电话,说明天再来,有事只能先走。 许丽丽扬下巴:“忙你的,” 女人走后,陈诩留下来多待了会。许丽丽小盹,病房里没其他人。 他和周见山坐在凳子上,肩膀靠着肩膀,后脑勺枕在墙上。 看吊瓶里的水。 看着看着他也有点犯困,歪着头搭在周见山的肩头。 半分钟后唇边有什么东西贴了下,湿湿的。 陈诩闭着眼微微张了下嘴。 这是个下意识的动作,来自于习惯性的肌肉记忆。很快他就意识到在这个场合下,那大概率并不是哑巴的嘴唇。 “唔。”甜的,嘴里被塞进来颗剥好了的枇杷。 于是他就那样枕着哑巴的肩膀,脑袋一上一下地吃嘴里的枇杷。 不一会下巴那又出现一只手,如果周见山会说话,现在会说:“吐。” 病房里只有均匀的呼吸声,陈诩将几颗滑溜溜的核吐掉,余光朝外看了眼。 然后抬起头,单手掰过哑巴的脸。 周见山微微瞪大眼睛。 嘴里被推进半块枇杷肉,温热,甜津津的。 “你尝尝。”陈诩做口型,“好吃。” 周见山的眼角抬起来,海浪那样眯着。 缓慢地咀嚼,那颗圆溜溜的脑袋再次靠在他的肩头。 压得疼。 头发蹭着他的脖子和耳朵,他偏过脸,用下颚很轻地蹭了两下。 - 刘一舟和许丽丽因为陈诩一直有些联系,一来二去的,不仅知道许丽丽生了病,还知道原先那房子被卖了。 陈诩和周见山已经搬了出去。 “你够不够意思?”刘一舟嚷,“遇事和我说能死是吧。” 陈诩自知理亏,嘿嘿笑:“那不是事发突然么,你店里要忙。王远几个又要上班——” “你每回都这样!下回再这样绝交了啊。 “别呀,别呀,”陈诩这种时候最好说话,“别吧。” 刘一舟趁热打铁:“地址发群里,我们要去吃饭。叫你对象弟弟做。” 陈诩点头,“做,做。” 当天晚上将人朝外推,自己跟水洗一样从床上掉下去:“别了,好热。” 然后被拦腰从地上捞回去,胸腔大幅度起伏,从黑暗里努力汲取氧气。 啪嗒。 潮湿的几滴落下来,陈诩匀出些薄弱的意识,抬手抱着哑巴的脸。 周见山在流汗。 可能因为早晚凉,哑巴还是穿着那套棉睡衣,热意从布料下横冲直撞地涌出来。 “你不热吗。”额角湿润,之后开始抱不住。 陈诩将喉结上顶,说不出来话, 刘一舟和张朝阳他们买了很多水果,在某天跟着陈诩一块去了医院看望。 “我老丈人那拿的营养粉,大豆蛋白的。” 刘一舟抱着两个大罐子,拍拍:“好吸收。” “认识你之后就没见到你空过手,不是买这个就是买那个,”许丽丽说完,偏头,“看见没陈诩,还是得卖吃的,以后有积蓄了你要想开店,别的不行,能开个饭店。真挺赚钱。” 张朝阳:“可不赚钱么,他都开宝马了。 “那不是一片真心在玉壶嘛。”刘一舟挤眼,嘶了声,“姐你这看人,真挺准啊。” 病房里热热闹闹,隔壁床每天这个时候都出门散步去了。 房门关紧,外面听不着。 但许丽丽嫌吵,没好声地说耳膜要炸了。 又说烦得受不了。 说是这么说,却没有真的赶人走,从手机上订了餐,送到时正好大家伙都饿了。 几人在亮着白炽灯的病房里用几个小方凳拼成张长桌,一人捧着份饭,蹲着吃。 吃得都挺香。 陈诩也蹲着,周见山往他的饭上夹了块肥瘦均匀的红烧肉。 “你自己也吃。”陈诩嘴里塞着饭,“别老夹给我,我能夹到。” “有有有,还有——”刘一舟鼓着腮帮子,几人把红烧肉的盒子传着举了过来。 “哎哟,看给心疼的哟。”几人起哄,“弟弟,夹,多夹点。丽丽姐你订的这家红烧肉香拽了。” 许丽丽喊:“香拽了就行,吃吧,吃吧,把嘴堵上。” 手机震动。陈诩掏出来看。 微信消息。 他放下碗,微信联系人. 【莹姐:陈诩,还在找工作吗?】 【莹姐:我这有个合适你的,来看看?后天下午】 耳边闹哄哄的,白炽灯打在头顶。 他腮帮子鼓着,咀嚼慢下来。 “丽丽姐,等你好了上我那吃烧烤去,给你烤健康无调料版。” “丽姐房子找好了没?” 好热闹。这种热闹让他觉得一切都会好。 事实上,确实如此。 陈诩抬起头,呼出口长长的气。 手指动了动。 【。:好】 第81章 雷声 “老穿你那长袖干嘛。”陈诩俯身从小冰箱里拿了两听可乐, 关上冰箱门。 沙发旁是两张边贴着边摆放的方凳,木头材质,表面刷着土黄色的漆。 漆掉得差不多了, 使其看上去很斑驳。 没茶几,拼拼能当桌子用。陈诩将一听放在凳面上,单手扣开另一罐的拉环。 “啪”一声,轻轻的。 紧接着是吱吱吱的气流。 他仰头喝了,白t紧贴后背, 湿漉漉的。脑袋后随意用皮筋扎了个揪。 发丝黏在额边, 他将那听可乐一口气喝了大半,终于缓过来似的打个气嗝。 “舒服多了,车里没空调,闷死我了。”陈诩看水槽边洗菜的男人, 袖口挽到小臂,水哗哗响。 五十块在旁边刨地,吐着舌头吭哧吭哧跑过来, 抬起前爪作揖。 “狗喝不了,求求也没用。” 陈诩朝沙发上一靠, 五十块发出悲伤的嘤嘤叫,他伸手将刘海向后抓。 背头,脸完全露了出来, 清清爽爽的好看。 周见山下班带回来一兜菜,买了瓶耗油,打算做蚝油生菜。 咯吱声, 水流停止。周见山擦干手,转身走过来。 “问”:【我能吗?】 陈诩哼了声,“你说呢, ”伸手佯装要抓:“你也不能,还给我。” 哑巴侧身拧开拉环,边喝边转头朝他挑挑眉。 【就喝。】 “草,”陈诩笑骂,“欠不欠揍你。” 哑巴喝东西也大口,小麦色皮肤下是滚动很快的喉结。 陈诩看那喉结:“跟你说,我发现这能做上老板的人都挺牛的,说话做事雷厉风行,你看平时莹姐大大咧咧的好脾气,板起脸来也挺吓人。” 易拉罐捏扁,周见山将垃圾扔进塑料袋,“说”:【怎么了,她生气了吗】 “不是对我,”他将脑袋向后枕在靠背上,“但这活确实谁都能干,总觉得钱拿得我心里过意不去。” 哑巴“说”:【你开车很稳】 “说”:【不闯红灯,系安全带,遇到小猫你会让开】 想了想:【哥,你很厉害的】 普通人喊的“哥”和需要手语来表达的“哥”不同,明显后者更加繁琐。但周见山不嫌麻烦。 陈诩笑了两声,“我做什么你都觉得厉害。”他叹口气,对着哑巴张开胳膊。 周见山从上方覆下来,充电器连接。 两人这么抱着充会电。 莹姐跟人合伙在本地开了好几家服装店,网上也卖,生意挺好。 平时经常去外地选货,近的一百多公里,远的得坐火车或飞机。 如果当时就能够价格谈好,且现货的量够,回来路上便可以一块带批货回来。 若现货不够,工厂就需要再跑一段时间流水线,这种得等出货后供货方发来。 也可以自己开车去接,一些畅销款式朝外供应的路径广,货难拿,早去早拿到。 陈诩开始给莹姐与合伙人开车。每月给他开四千八,时间也非常机动,需要用车时叫他,不用时陈诩便十分自由,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 他知道这里面有人情的那一份。就这么大点地方,多的是为生活奔波的人,不是每个开车的工作都能开到这个价。 所以紫皮账本上的数字重新开始增加。 哑巴每月不固定,多时五千多,少时三四千,加一块两人一月能拿将近一万。 除去水电房租,日常开销,居然还能余下个五千多。 一个月五六千,一年就能有五六万。小城房价不高,这么一算,攒个两三年居然真的能攒出套首付出来。 蚝油生菜配土豆肉丝,西红柿肉末汤。 陈诩吃得很饱,下午不用开车,周见山出门后他睡了会。 第84章 睡醒时满脑袋的汗,坐在床边愣了会。 去年的电风扇他俩带了过来,就放在墙角。陈诩拆了套在网罩上的红色塑料袋。 插上插头试试还能不能用。 然而不知是因为路上颠簸还是怎么,通电后毫无反应,他检查插座与开关。 都正常。 晚上周见山带着吃食回来,陈诩说了一嘴。 吃完饭洗好澡,哑巴拿把小起子蹲那研究,陈诩没放在心上,打开手机想重新买一个。 刚下完单,就听见旁边咯吱咯吱响,扇叶居然转动了起来。 “哟,你会修这个?”陈诩挺惊奇,手机朝床上一扔,看看人,看看风扇。 “等会,之前丽姐水壶坏了是不是你也给捣鼓好了来着?” 周见山笑。 陈诩切换了三个档,测试完毕睁大眼:“你从哪学的?” 哑巴思考几秒:【以前,家前面有个开面包车的大叔,他开修理铺】 “你去看过,然后看着看着自己学会了?” 周见山也开始有点惊奇。好像陈诩越来越能够明白与理解他想表达的意思,哪怕有时自己只挑了挑眉。 有时甚至只是个眼神。 周见山点头。 确实如此。他还记得村头停在铺子前面的那辆破旧的面包车,后备箱里装着些粘满灰尘的配件。 大叔话少,而他不能说话。他先是站在门外的树前,之后到车边。 男人看着已不年轻,手指很粗,动作却灵活。 指甲盖异常的厚,常年累月坐在那个积着油污的柜台后面,在一堆分不清是什么的黑色零件堆里翻找。 慢慢的一天天过去,周见山从门外到门口,他倚在卷闸门的旁边。 并没有得到驱逐。 甚至得到了一瓶冰水。 之后他进了店里。那几只手指裹上黑色的电胶布,指甲盖里有机油残存,男人咳嗽厉害。 他们并没有沟通,他们互相默许对方的存在。 那大概是个损坏了的电机。 周见山想,并且那些手指看上去像一根根缩小了的棒槌。 像一把杵。 再后来店面关闭,车停在铺面前,风吹日晒后变得更加残败。 肺病。周见山拎着扫帚将车上的枯叶扫走,灰尘打着卷地飘起来。 他咳嗽,清扫过后车也只是从看上去报废很久变成看上去即将要报废。 【树叶朝天上卷】 周见山“说”:【他会修很多东西,村里东西坏了就带到他那】 他似乎是陷入回忆,停顿了几秒钟,再起抬手:【他儿子去世了,没有人祭奠他,我给他摘过一些花。】 他比划时,陈诩靠在那,不知在想什么地看着他。 过了很久,陈诩突然问:“哪个村?” 周见山观察着男人的神色,“说”:【往南去,过了那个山头】 【离这不算远】他动作变得快了些。 【坐车两个多小时,大巴车】 对方半阖着眼。 一些东西隐隐约约地从喉咙里冒出头来,周见山的脊背不由自主挺直,他在紧张。 【你】他用手指了下陈诩。 很缓慢,试探性地“问”;【有去过那里吗?】 没有答案,陈诩并没有说话。 出租屋一脉相承的烂灯光,不够明亮。 显得人柔和。 在一些时刻,柔和得有些过了头。 半阖着眼的男人突然看向他,瞳孔在金色的眼镜框后轻轻眯了眯。 “周见山。”陈诩突然喊道。 音量不大,周见山的心脏却在胸腔剧烈跳动起来,汗液从毛孔里一点点渗出。 蔓延。 他甚至能听见自己的汗毛在噼啪作响。 风吹到身上,微凉。手指动了动。 “胳膊上,腿上,陈诩声音淡,“你身上那是什么?” 他听见那道悬于头顶的惊雷终于落下来。 第82章 咽喉 周见山迅速将袖子拽了下来。 【没事】 他飞快地“说”:【前几天磕碰到】 “什么东西能磕成这样?”陈诩皱眉头, 盯着拽住袖口的手指。 尽管衣服重新遮盖,陈诩还是在那不小心露出来的胳膊根上一闪而过地看见了什么东西。 他曾经对这些熟悉。 颜色不一,新旧交叠。 “过来, ”陈诩说,从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袖子捋起来。” “我看看。” 哑巴原地不动。 手下意识拉扯着袖口,逃避他的视线。 四周安静,只有重新恢复正常的电风扇在吱吱呀呀地转。 “聋了?” 突然一声喝。 床边那道人影才终于晃了晃。 抬起手, 为自己解释:【已经好了, 不疼】 陈诩没了耐心,拽过那胳膊,拉过来,用虎口捋。 动作并不温柔, 那截小臂朝后退了退。 然而今天陈诩手下的力气出奇的大,死死箍住,袖口捋上去。 “有人欺负你?”他看清楚了, 松开手。 这个动作明显比之前轻了许多。 胳膊悬在半空,哑巴没有收回去, 只是举着。 “是不是有人欺负你?”陈诩啐了口,“草,是上次那人?还是谁, 去年巷口堵你的那些?” 周见山摇头:【不是】 “说”:【已经没有人会欺负我】 “那你怎么胳膊和腿都有淤青?”陈诩看着他,眉头蹙在一起,“你别这样, 我会难受。” 【东西很重,掉下来,撞到】 周见山慢慢比划着:【很快就好了, 不用担心】 “真没有?”那双眼睛眯了眯,像是不太相信。 【嗯,真没有】他“说”。 他出了些汗,额边反光,向下吞咽了口唾液。 狗爪子敲击地面,啪嗒啪嗒。扇叶转动。 床上的人没再说话。 许久后,陈诩抬手指了下衣柜:“把你的长袖长裤换了。” 大概过去十来秒。 “听没听见?” 周见山换了衣服。 往常他俩晚上这个点会躺在床上看会电视,一人脑袋后塞个枕头,看一会陈诩开始念叨:“后面那俩是啥字啊,没听清,以后咱俩买个大电视。” “买台空调,给五十块买很贵的磨牙肉干。” 说着说着陈诩从床上爬着坐起来,眼睛里盛着电视荧屏反射的淡淡的光。 看上去亮晶晶的:“等几年,我们甚至还可以买套房——住自己的房子,再也不会被人赶出去。” 然而今晚电视没开,房间里关着灯。 陈诩没有再追问,似乎是相信了他的话,周见山暗暗松了口气。 “明天上午我要开车去市里,晚上回来,你明天中午就不用往家跑回来做饭了。”陈诩说,“中午你就在那儿买点吃,你那门口有饭馆吧?” 他拉过陈诩的手,在上面写了个字。 “嗯,想吃什么你就买,你那还有钱吗?” 他用指尖挠了挠那手心。 “真有?” 周见山将攥着的那只手拉到自己的颊边,手指摊开覆住那手背,那手背下覆住他的脸。 然后他点了点头。 陈诩在耳边“嗯”了声。 “周见山。” 他歪头,蹭蹭那只贴在自己脸上并没有抽走的软软的手心。 “你会一直陪着我的吧?” 会。 这是个不用思考的问题,这是个答案。 “睡吧。”陈诩说。 许久后,枕边的呼吸声逐渐变得均匀,天花板黑洞洞,周见山睁着眼睛。 扇叶吹来的风拂走皮肤上的燥意。 第二天陈诩很早就起床出了门,莹姐今天要去市里看货,前一天说早上先去医院看看许丽丽,又要开始一轮化疗,陈诩说行。 许丽丽的治疗进程还算顺利,除了住院输药水时反胃精神不好,其余时间散散步,养养花,长了一点肉。 房子也是几个朋友为她物色的,好巧不巧离陈诩的房不远,没事时还能串串门。 那头陈诩系好安全带启动油门,这头周见山却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早早洗漱好拿着钥匙离开。 五十块趴在地上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望着人,脑袋歪着,它有些好奇。 平时上午是看不到这个黑黑短毛大块头在家的,中午会猎回来些食物。下午再出去,到晚上回。 大概打猎是件很辛苦的事,所以大块头的身上总会有许多不一样的气味,有时它从中闻出一股受了伤的味道。 但长毛白白人闻不太到,人类的鼻子要迟钝些。 男人坐在沙发上,似乎在发呆,整个人一股难言的疲态。 这幅样子很新奇,平时很少看到。五十块呜呜两声,湿润的鼻头嗅了嗅。 不知过去了多久,五十块眼皮耷拉,它快要睡着了。 第85章 在它闭上眼的前一刻,什么东西发出了震动的声音。 周见山低头看手里的手机。 摁亮。又一条新消息。 紧接着是阵紧促的铃声。他看了那串号码一会,没接。 电话响了第三遍时,周见山接通。 “忙什么呢,消息不回电话不接,看见了吗,”那边是个陌生男声,“喂?是本人吗?” “忘了你是个哑巴。下午两点,还是老地方——”那边说,“打车过来,叫司机停远一点。” 手指蜷了蜷。 “最多不过挨顿打,怎么,”电话听筒笑了声,“又不是没挨过,挨打有钱拿,不亏吧?” “钱拿走了,事也得给我干了。” 狗从地上爬了起来,从喉底沉沉叫了两声。 明明是和平时同样的沉默,但男人却敏锐地从中嗅到了什么,状若随意地笑道:“你家养狗啊,什么狗?” 一阵故作思考的停顿:“花狗啊?” - 废弃仓库,到处是残砖与断了半截的涵管。 一个男人从出租车上下来,头戴兜帽,双手插在兜里,低头往里走。 他行走轻,但四周实在太过空旷,鼻尖是潮湿的灰尘味。 脚步声回荡在空荡的建筑中。 这么走了几分钟,周见山停下脚步。 “来了?” 其中一个疤头笑了下,嘴里咬着根粗烟:“对面那孙子带了六个来,怎么办,你打头阵吧。” 面前高大的男人摘了兜帽,露出张冷眉薄唇的脸。 疤头将烟蒂扔到地上。 他像看一把武器那样将小麦肤色面无表情的男人从头到脚看了一遍。 眉眼盖不住的年轻,挥拳却狠,经得住打,皮糙肉厚,更重要的是—— 还是个哑巴。 哑巴到死都不出声。 “……其实我没那么想要一台新的电视,”陈诩的声音很轻,“我物欲不高,东西能用就行,吹电风扇也挺凉快,房子虽然不大,是租的,但是住着也挺舒服。” “五块钱一张的鸡蛋灌饼吃一辈子也可以,一米五的床比一米二要大,我没觉着多挤。” “但你猜为什么?” 周见山就想,为什么呢? 他觉得哥该拥有台新的大电视,冬天他们逛超市时在电器专区久久驻足过,十几个大屏幕里同时循环播放同样的广告。 一台比一台大,清晰,明亮。好像这台电视朝家里一放,所有的动荡都会像泥沙一样朝外慢慢散去,最终归于安定。 他搬完了当天的货,陈诩穿戴整齐来接他,口袋里还塞着他哑巴的手套。 在接下来的几小时直到明天上午之前,他们没有别的事需要奔波了。顶多就是肚子有一些饿。 所以他们有非常多的时间可以浪费在通过颜色,尺寸,外观等各方面筛选出心仪的那台电视这件事上,有一种仿佛今天就要付钱并带回家的认真。 不仅是电视,哥也应该拥有一台空调。周见山觉得哥配得上许许多多的好东西,不仅仅是困在这一方水泥灰的小天地里。 陈诩应该振翅飞,就像背后的那只黑鸟。 这方簌簌落灰的天地是属于周见山的。灰从很少打开的久未住人的老房子中来,从修理铺门口的面包车后备箱里来。 黑狗的四蹄带起一层尘土,狗也朝前跑,变成枯叶再朝天上卷着飘去。 飘到盲人按摩店门口地面上的彩色碎光里,变成三楼天台上那块从此无人再会打理的荒废小菜地。 “因为跟你在一块,就这么简单,”陈诩说,“跟你在一块过,房子里有了声音,然后发现天变得没那么冷,又变得没那么热。” “入睡不再是件痛苦到需要吃药才能进行的事,饭变得好吃,开始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在口渴。”周见山听见那道声音停顿了下。 “烟也不再想抽,还养了条狗,这在以前对我来说是件想都不敢想的事,我害怕和世界建立太深的关系,因为那可能会随时断掉,像舍弃一件包袱那样落下去,他们的包袱结束了——砸在我的头上。” 周见山闭了闭眼。 “但跟你,我想过如果在某个夜晚你突然用双手掐住我的脖子,挤压我的喉结,甚至拧断我的咽喉,我发现我居然愿意就那样闭上眼睛。” “不挣扎,你如果想要我的命,我居然愿意就那样死去。”陈诩说,扇叶的风吹在他俩的身上。 周见山活动手腕关节。 他抬起头,看向从另一个入口进来的一行人。 最后一次,哥。 第83章 岚宇 “小君特别喜欢你哦。” 车窗开了一半, 风灌进来些,副驾的莹姐说:“天天在我耳边念叨,陈诩哥哥陈诩哥哥, 说你给她买零食来着。” 陈诩打方向盘:“带她去超市让她自己挑,拢共没拿几件,给我省钱呢。” “一天是几件,天天几件加起来,都快要能开个小卖部了。”莹姐人大大咧咧的, 声音大了些, “她是花钱大王,你别由着她。” 离异后她独自带着女儿生活,刚开始生活困难,女儿那会才两岁, 连奶粉都快要喝不起。 房租到期被赶,单亲妈妈不好找工作,在厂里给眼镜框安钉子, 一个计价5分钱。孩子蜷在塑料货框里睡觉,睡醒了哭。 晚上回家下大雨, 房顶漏水她拿盆接,外头打雷,孩子在床上哭, 她也哭。手指皮肤开裂,擦女儿眼泪时指尖火辣辣地疼。 是许丽丽她们接济她度过最难的时候,相互的事。 苦——苦的是年轻。 “哎呀又不贵, 买来我自己也吃,一起花的,”车上了国道, 陈诩问:“又上画画课去了?” “骑着自行车背着画板,没要我催,自己就去了,”莹姐挺高兴,“自从你来了后积极性可高了,在家里跟我念说要去找你一起玩。原先我不知道你也会画画?” “画着玩。” “谦虚,要我说你给我开车算屈才,你有这手艺,当个美术老师也行啊,不用风吹日晒的。” 陈诩笑笑,没吭声。 到地方时已经快中午,市里的这个大市场他们来过一次,里面很深,到处都是服装批发的店面,吵吵嚷嚷。 货多,人也杂,地方比较偏。 合伙人从隔壁市自己开车过来,几人汇合后去上次来时吃的那家饭馆。莹姐对吃饭不挑,倒是怕陈诩吃不饱。 陈诩也不挑,几人点了几个炒菜,一份紫菜豆腐蛋花汤。饭馆看着开了不少年头,桌椅板凳都有岁月的痕迹。 红色桌布上是块玻璃转盘,略有些粘手。 合伙人是个脾气不太好的中年女人,周围人平时都叫她黄老板,看着跟莹姐差不多大。 莹姐在跟女儿视频,黄老板去厕所,陈诩这会才有空看看手机。 打开微信,置顶栏那个小山的emoji符号安安静静地待在那儿。 点开来。 【开车慢点,哥】 【到地方跟我说一声】 时间显示早晨八点十分,那会刚从医院看完许丽丽出来。 往右上角看了眼,现在已快十二点了。 手指往上滑了滑,上面是几张游戏内截图,密室逃脱,家园系统。 【你在哪里,哥】 配图是张被无数各式各样家具淹没了的卡通角色小人。 下面是绿色方框,从自己这边发出去的: 【。:我在关卡里,你看着收拾吧,东西都是以前攒的,喜欢哪个摆哪个】 陈诩翻到最下面,输入法弹出来,打字:【我到了,准备吃个饭,上次来的那一家】 【点了紫菜蛋花豆腐汤,其实我想吃你做的西红柿肉沫汤】 两条消息发过去。 “今晚回去迟,抽屉有钱,你到家楼下买一点吃,不要跑远。” “你又回来那么晚!我一个人在家,睡不着觉。”小女孩的埋怨声。 “那不是没办法么,小猫陪你呢,再开学六年级了,多大了都,听话。” 莹姐挂电话时黄老板从厕所出来,“您的菜——”服务员端托盘。 陈诩再次看了眼最下面的绿色对话框,打字:【你吃饭了吗】 一顿饭吃得心不在焉。 莹姐夸了几句小炒黄牛肉,黄老板盛了碗汤,喝两口就放下了,结账时逮着老板一顿骂:“汤咸得下不去嘴,抹个零还不肯,做什么生意。” 最后有没有抹零陈诩不知道。 他站在门外,丝丝凉气从身后的两片塑料胶皮里散发出来。中午日头正晒,头顶发烫。 后背却凉,冰火两重天。 手机聊天框的最下面依旧是半小时前他发出去的那三条消息。 哑巴没回消息。 干什么去了?陈诩很轻地皱了下眉。 - 满目荒凉,空荡的废弃建筑里回荡着杂乱的人声,喘息。 第86章 金属在水泥地面摩擦的声音,丁零当啷,听上去使人牙酸,寒意顺着脚底板丝丝攀爬。 “啪!”一整块玻璃瞬间炸开,无数的碎片在空中迸裂后四溅开来。 “啊——”一帮人伸手去捂眼睛,几个痛苦地在地上翻滚,尘土飞扬。 “说好不带东西,”疤头摸了摸额角被玻璃划破流出来的血,往地面吐了口水,骂句不堪入耳的脏话,阴森地笑了下,“玩阴的?” “这事不地道,不讲究,”疤头弯腰捡起地上的半块玻璃,看了看,朝旁边随手一扔,“坏规矩。” 破碎炸裂声。 “你狗腿子一样攀住的大哥就是这样教你的?”疤头拍了拍手上的灰,“出尔反尔,临时多带两个人,你赢了吗?” 对面一道压不住火的男声,牙齿咬得紧:“说好只带自己人,你带的什么人?本来说今天过去事就算了——算不了!” 疤头露出黄牙,仿佛正中下怀,问:“哪个不是我自己人?” 在场所有人,无论是站着的还是躺着的,目光不由自主,齐刷刷地慢慢看向某处。 答案显而易见。 视线从四面八方涌来,眼前是朦胧模糊的一片。周见山垂眸,闭眼睛。 太阳穴发胀,耳边嗡嗡作响。方才那一拳对着他的胸口来,不过对方也没落到什么巧,很快像只麻袋那样被他甩了出去。 口腔里弥漫起一股淡淡的铁锈味,舌头顶了顶牙根,咸的。 手臂因用力过猛而发着颤,他闭上半边眼睛,指背拭掉嘴角伤口处沾上的灰。 没有哪个自己人会被推出去做这样的一个“靶子”。像个亡命徒。 是个不怕疼,足够狠的怪物。 分不清是谁先开始怒骂,十几个人纷纷从地面爬起,混杂着脏话,金属碰撞声迅速扭打在一起。 周见山回头朝仓库的某个地方看了眼,像是在确认什么。 他来前把手机藏了起来,哥给买的。 等一切结束后,他再捡回来带回家。这样屏幕摔不着,也不会有什么磕碰。 这次之后就一笔勾销,他发誓再也不会因为急需用钱再跟这种人产生任何联系,也再也不会被威胁与警告。 拳头与疼痛也没什么,他们已经度过最难的关头了。他要带着哥,带着五十离开这个地方,或者他可以带哥回到村子里。 他在那里长大,他可以带陈诩去看看那条河。 … 烟雾缭绕。 小屋里没开灯,天色已暗。 黑暗中沙发上坐着一人,不言语,不动,单是坐着。 一点红光明明灭灭,耳边无声。寂寥的味道。 不知道过去了有多久。 手机屏亮起来,刺眼。“嘟…嘟…嘟…” 拨号声。 响到第五声时,一只手摁断了拨号键。 又是阵沉寂。 铃声突然响起,在黑暗里显得突兀。 接通,贴到耳边。 “喂。”男音沙哑,烟草浸润后的结果。 那头很快响起:“陈诩?” “嗯,是我。”陈诩将烟头摁灭,丢进垃圾桶——或许丢了进去。 “怎么了,打了一半又给挂了,我刚上课呢,”说完这句停顿了大概五六秒,许雾有些迟疑:“…陈诩?” “…也没什么事,”声音哑得厉害,有些犹豫,“上次你说的纹身店,叫那个什么——” “岚宇?”许雾答得很快。 “岚宇,”手指无意识挠了挠手机边,“…我就是想问一嘴——” “上次说的招人,还招吗?” 第84章 轨道 “叮。” 电梯门打开, 各色行人鱼贯而出,高矮胖瘦,男女老少。 脚步匆匆。 密闭空间很快清空, 像是已经走光了。电梯门即将关闭时,才从里面跟着走出个人——如果不是那过于明显的身高,一眼过去会愣上两秒。 五官恰当好处,组合在一起叫人生出片刻恍惚。不由自主地回头,想要通过多看两眼来知晓对方的性别。 长发, 垂到肩膀稍微向下的位置, 两眼狭长,眼皮微垂,不怎么与人对视。从脖子至t恤的后上方是大块盖不住的黑色刺青。 手里勾着个不锈钢保温桶。 陈诩没急着进去,“啪嚓”, 他将打火机塞进裤兜,呼出口长长的白雾。保温桶放在楼道口的窗台边,左手两指夹着烟, 从窗户那垂眸。 朝下看。 太阳大。那天晚上落在走廊地面上的痕迹已经被清扫掉。 洗刷一空,好像那只不过是一场梦。 “你怎么又来了?” 病房门推开, 床上靠着墙的女人看清门口站着的人,坐起来抬声:“不是说叫你别来,我饿不着, 别一趟一趟往我这跑了。” 许丽丽嘴唇干,满面愁容:“我说这小子胆子是真不小,什么人他都敢沾啊, 非把自己给搭进去才知道怕!” 桶盖拧开,陈诩没说话。拉抽屉,然后转身进卫生间。 水响。不一会拿着把干净的勺子出来, 递给许丽丽:“我没时间自己弄,医院后门口的店,味道应该差不到哪去。” “你有听我说话么?”许丽丽拧眉,男人不为所动,她接过勺,低头舀汤喝。 “小山怎么样了?”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 “好多了,”床头慢慢被摇高,陈诩扶着床栏站起来,“都是皮肉伤,流点血,养养就行。排骨我给他也炖了一份。” “你自己呢,你也得吃,”许丽丽说,“这一个多星期你忙里忙外,眼见着又瘦不少,黑眼圈都要掉下来了。” 陈诩笑:“哪那么夸张。” 其实他知道许丽丽没夸张,早晨回出租房拿衣服,路过镜子。 一时间,他突然分不清自己在哪年哪月。镜中的人头发未扎,碎发遮眼。 嘴角干得起泡,从前的陈诩在镜子里注视着他。 他感到怕。 仔细再一想,其实是后怕。 “事来了愁也没用,说来说去都是钱的事,钱我这有,你要是不好意思要,就打个欠条给我,我商业险重疾险一共报回来不少。” “哎。”陈诩说。 “人活着就没有难事,就能再起来,你莹姐那天一晚上没睡,心疼的,说没见过你那个样子——” 陈诩有点坐不住了,站起身,手叉腰低着头。 他不知道哑巴是如何做到在即将昏迷的状态里,拼尽全力,拖着膝盖,即使爬也要爬到那半块烂墙后的。 在脑袋一歪就能那样睡去,尚不够保持清醒的混沌里,用力挣着最后一丝意识。 摸到藏好的手机,拨打的是他的号码。 那一刻周见山在想什么?一个哑巴,从不能跟任何人沟通的哑巴。 甚至无法通过因为地址偏僻信号缺失而产生滋滋电流的电话里,开口留下任何一句话的哑巴。 最后最想做的一件事,只是再听一听他的声音罢了。 “再一看担架床上还拉着个人,浑身是血,你莹姐当时腿就软了,以为人不行了,”许丽丽说,“没想到怎么着,这小子随你,福大命大。” 陈诩点头,只是点头。 很久后声音轻,点头:“随我。” 他呼出一口气,提了点声:“这次多亏黄老板,临时加进来一床,不然住不上院,还得来回跑。” “先忙活你俩自己吧,人没事,但债不是还得还?” 汤是新鲜排骨炖的,香气四溢,汤面上飘着浅浅一层油花。 一勺子下去,带上来好些块肉。全是活肉,没一块死骨头。 许丽丽舌头麻,吃什么都没味。勺子往不锈钢桶边一靠,清脆一声响。 “哎。”她心里淤堵着东西:“怪我,早不病晚不病,偏偏赶在房子没了的节眼病。你叫了我两年多的姐,最难的时候却要反过来顾我,” “哎哟别这样,我自己愿意来的,船到桥头自然直,”陈诩反过来安慰,“十来万而已,活人不能被尿憋死。” 倒霉就倒霉在这。 如果只是简单打架,最后也只是斗殴性质,批评教育,或是拘留几天,以后好好做人就是。 然而两帮人打着打着,不知道何时急眼,竟摸出了一把刀来,按故事发展这种时候不出事就该出事了。 然后就真的出了事。两帮人中的一个刚成年的黄毛后脑勺砸到了水泥砖的尖角上,当场口吐白沫,倒地抽搐。 人拉到医院时快不行了,后面半夜转院拉去省会,万幸留下一条命。 只是以后基本就是植物人形态,被一场原因也不再重要的打斗葬送了后半生。当时在场的有两个个看事情不对,慌忙跑掉又被同伴供出来后抓回来的。 谁也脱不清关系,都得赔。 陈诩从病房出来,拎着空保温桶进电梯。 摁了个数字8,又进来了四五个人,看着像一家人。 第87章 他朝里侧站了站,让出点空。 电梯开门,他先下,之后再次关闭,一家人朝一楼去了。 陈诩穿过长廊,经过有人值班的护士站,拐进一间病房。 房间里吵闹,最里面那张床住着个腿上打着石膏的小男孩,大概身体不舒服,张着嘴哭,旁边两个小孩约五六岁,估计是表兄弟。 举着玩具跑来跑去。 陈诩在第一张床前站定,手里拎着的保温桶放在蓝色小桌上。 “吃完了吗?”他问。 床上的男人脑袋上缠了圈绷带,眼尾还有些未褪去的青紫痕迹,脖子上戴了个颈托。 头发才被剃过,推子快速推的,青一块白一块。狗啃似的。 陈诩在网上看到过别人家被主人自己拿推子推毛的狗,看上去差不多。 按理说该不好看。 但配上结实的肩背小臂,居然意外的别有一番风味,头发一剃更像地里干完活刚上来的。 流了那么多血,看着非常吓人,最后衣服一脱一检查,发现有一大半是别人的。 晕过去是因为确实被打到了脑袋,脑震荡导致的。 住在骨科病房甚至有些心虚。 要不是脑压还有些高不宜活动,大脚拇指骨折实在于不是胳膊打石膏就是吊着只腿的病房里不够格。 “你是头牛吗?”一个多星期了,陈诩还是一肚子火没处发,“怎么能有人被打成那样,身上除了脚趾头,除了点长口子皮肉伤,骨头居然完好无损,没有别的地方骨折?” 周见山看着他,露出双白牙,无声地嘿嘿笑。 这个笑是非常讨好的,就差把尾巴摇到陈诩脸上了。 两人都还好好活着,冒着热乎乎的气儿,没人时可以说着“我真的很怕就那样见不到你了”然后抱在一起。 陈诩看见他这样就烦,好像那些窜出来的火不讲道理的,硬生生又被压了回去。凭什么! 他真应该狠狠将此人揍一顿。 然而那额头上的绷带太厚,眼尾的淤青颜色又太显眼。 可怜兮兮的一土狗,比在家见不到人疯狂嚎叫的五十块更可怜些。 毕竟五十块只是寂寞,而哑巴流了血,要吃很多排骨才能够补回来。 周见山自知理亏,祸是他闯的,伤是他受的。疼却是哥更疼一些。 所以他一睁眼,看见的第一个人是红着眼睛的陈诩。 好奇妙,位置完全颠倒,他还记得在夏天,他也是这么等待着陈诩醒过来。 钱的事他心里偷偷地愁,没有表现出来,住院期间陈诩也没提这件事。 两人不约而同地避开这个话题,好好过了一段时间日子。 不过不用再愁,陈诩也没再用借。刘一舟几个倒是想尽各种方法,在不伤到他的情况下拼命要给他打钱。 七月底,岚宇。 脑袋后扎了个揪,一举一动漫不经心,然而帘子后的那张侧脸实在吸引人的视线。 进店的女孩男孩都将目光不由自主地偷偷落在那张脸上,男人穿着半袖,戴着黑色手套。 大咧咧露出颈后的纹身。 像是只鸟。 陈诩扎下手套,扔进垃圾桶,转身洗手。 抬头,玻璃门外的对街树下站着个男人,朝他笑着挥了挥手。 正如他重新开始画画。 在还完债务后。 在蝉鸣烈日下,夏天真的到来。 陈诩与周见山的生活,真的重新步入正轨了。 第85章 风铃 小城气温直逼四十摄氏度, 水泥地不断蒸腾着热气,浪潮一样晃人。 之后下了场雨。无数雨点从地面缝隙朝下渗,天变得没那么热得出不了门了。 但还是闷, 空气如有实质般好似无法流通,随便活动会都一身汗。 阴天,乌云堆积,大概将有暴雨要来临。对比昏暗的街道,街边拐角树后, 那扇从里面散发白炽灯光的玻璃门显得莫名有一种蛊惑力。 “叮铃——” 挂着风铃的门被推开, 几位年轻男女将伞靠在墙边。 很有设计与现代感的装修风格,桌椅色调柔和,吊灯的光落下来。 一楼养了不少茉莉,空气清新, 店里开了中央空调,推门的一瞬间。 舒适的凉气吹拂走从外裹挟进来的闷热燥意。 “…那个,您好, ”其中一个齐刘海女生握着手机站到吧台前,组织措辞:“……我提前预约了的, 请问——” “——陈诩老师在吗?” “预约过了是吧,”年轻的吧台小哥起身,“在的, 在的,就是今天下午在你们之前刚来了两位客人,图挺复杂, 估计没个七八个小时下不来。” “我们其他几位老师手艺也是很好的,感兴趣的话也可以看看。”小哥说,“不好意思啊最近找陈老师的人有些多, 可以先到二楼坐一会,楼上有茶水。” “哦没关系,”齐刘海女生连忙说,“好的好的,谢谢你。” 玻璃门窗上打出点点痕迹,雷声轰鸣,下大了。 “好难约啊,”几人上楼梯,女生小声说:“没想到下雨天也这么多人。” “换一家?”男同伴提议。 “不换,”齐刘海攥紧手机,话头一转,鬼鬼祟祟,“…来都来了,我倒要看看是不是网上说的那么帅。” 微博同城里某位网友拍的半张侧脸,隔着玻璃朦朦胧胧,正在低头认真工作。 碎发虚虚遮住些眉眼,小臂上青筋略浮。 劲瘦身形在黑色无袖背心下晃,胳膊大咧咧露着,臂根处有些肌肉。 配文:还以为看见了小说男主…… 这条微博小火了一把。小城对纹身这些虽接受度不算高,但正赶上暑假。 年轻大学生从外归来,还有一批返乡回来创业的。 许许多多的人到岚宇打卡,顺藤又摸出了几年前岚宇老板在微博账号里,发过的几张于右小角署了个小圆圈的原创图。 线条不复杂,却十分精巧,独特,好认。半个月时间不到,本来寥寥数个点赞的微博又被转了出来。 甚至有从外地专门赶来找陈诩的。 岚宇老板是个胖胖的男人,叫岳磊,是个光头。 脖子上整片纹身到耳后,看着不好相处,其实人挺好。陈诩刚来那几天不大适应,以前虽干过这活,但也过去了好些年。 从前日日使用过的设备乍一接触很是陌生,岳磊便没立刻给他安排活,待熟悉后才让陈诩上手。 几人上了楼。 二楼的风格比一楼明显要冷上一些,靠窗两排大沙发,黑色真皮面,质感好,看上去昂贵。 背后是嵌入墙体的书架,整整一面墙的书。 沙发尾巴那坐着个男人,第一眼是觉得高,目测快要有一米九,长胳膊长腿,正在翻看一本书。 第二眼是不算白,小麦色皮肤,年轻的英俊。 让人联想起草原上的藏羚羊。 人低头翻书,二楼的灯光较一楼更加直白,大概是刺青环境需要,如此可以尽可能不影响色彩。 “…您好,”周见山抬头,身边站着个握着手机的女生,“请问可以加个微信吗?” 他合上书,笑笑。几个人看样子是一起的,他指指嘴巴,又点点喉咙。 【抱歉,我不会说话。】 这应该是婉拒了。 波浪卷女生有些意外地愣愣“啊”了声:“不好意思,打扰了。” 几人向里去,细碎悄悄的交谈声流入周见山的耳朵里。 “那是不是不会说话的意思…我刚才那样回复会不会太冷漠?” “没有吧,但真的好帅啊……这个店这么多帅哥么?” 声音愈来愈远直至听不清。 周见山看了看腿上的书,起身放回书架。 他恢复得快,再一次展现了自身强大的愈合能力,住院不过一周时间,已是生龙活虎,能吃能睡。 出院后他在家里待不住,三番两次偷偷溜出门找活干,活没找到。 被跟着找上来的陈诩拧着耳朵揪回家。 “给我老实点!”陈诩跳脚,哑巴的两次工作结局都不好,陈诩有心理阴影。 虽然那帮人连着疤头最后一个都没跑掉,风头过去后,挨一帮五大三粗的神秘男子堵在巷子里好一顿揍。 还都揍得极巧妙,极疼,跟这帮背后放冷枪,偷带家伙干架干出事的傻冒不是一个层级。但明面上看不大出来。 一帮人眼冒金星,第二天紧急开会,势必要找出罪魁祸首。 神秘男子们消失得一干二净,连个信也没有。他们托关系联络上的哪位大哥也出奇地不愿接这事。人没找着,反倒怪罪错了另外一帮子街上混的。 结果又挨了顿狠揍。这回揍得狠,鼻青脸肿,嗷嗷叫唤,两帮人又干进派出所,喜提拘留,警察气得没招:“一个月进来几回了?” 但陈诩还是不放心。 第88章 “这事用不着你操心,再出去乱窜你就别回来了,有多远滚多远。”他狠狠地说。 话狠,但有用。不狠不行啊。 欠债后周见山闲不下来,好像光是什么都不干,在板凳上坐着这件事都变得异常艰难。 必须要干点什么事,比如将出租屋从里到外大扫除,窗户一天擦好几遍,给五十块洗澡梳毛,洗到狗差点流眼泪。 地板拖到蹭亮,把柜子里冬天的衣服抱出来洗,洗完晾晒。 不知道从哪弄个小铁锹,将小院里那片砖墙摞起来的泥地翻拾了一遍。 陈诩一买西瓜就买一大蛇皮袋,十几个堆在墙角,跟周见山说:“你要在家着急就吃西瓜”。 周见山觉得这像每天出门前给五十块碗里添狗粮一样。 西瓜籽他顺着土种下去,又种了些花。明明哪儿也没去,皮肤倒晒得比从前还要深一点。 他出院后陈诩对他既气愤又心疼,再厉害的人从医院转一回,身上都得瘦一圈,关了灯后。 干脆自己跨坐上去。 哑巴的肌肉比以前要更紧实些,摸着坚硬如铁。 然后第二天周见山就会掀掉乱成一摊沾着说不清道不明痕迹的床单,用手搓洗掉,再用夹子夹在院子里。 风一吹,床单就飘起来。 这么几次后,陈诩一看到院子里晾着花床单,就立刻想起来昨晚发生什么事了。 简直跟条件反射似的。 陈诩发完火后哑巴老实了许多,没再没头苍蝇一样每天想着法往外面撞了。 每天眼巴巴看着他出门。 晚上陈诩下班,再远远看见家门口站着个眼巴巴等他回家的男人。 再是巷子口,再是街对面。 周见山就这样一直眼巴巴地跟到了岚宇的玻璃门外面,持之不懈地喂蚊子、 被灼热目光监视了一整天的陈诩觉得后背火热,简直是发烫。 一掀哑巴的衣服,浑身的蚊子包。他对着红包“啪啪”就是几巴掌。 周见山可怜兮兮,比划:【特别,特别,特别痒】 “该。”陈诩骂,“我能跑了不成?你一天到晚跟监控似的对着我干什么?” 【我想你】 周见山“说”。 陈诩就终于同意哑巴每日坐在岚宇二楼的书架旁,边看书边等他下班。 “诩哥,岳老板买了冰奶茶,要不要休息会喝一点?” 床上趴着的男人赶紧擦了擦脑门上的汗,颤声劝道:“喝点吧,喝点吧——” “歇会再做,哈哈,累了吧,歇会。” 他也想歇会,疼得有些受不了了。 陈诩看了眼墙上的数字钟,手上动作没停,“等会吧,线没割完呢。”笑了声,“你嗓子能行吗?忍着点,没打雾呢。” “待会还有的要叫。” 这话听着有种温和的残忍,跟刽子手一样。果不其然男人涨红了脸,哆哆嗦嗦努力朝自己的后背看了眼。 还没来得及作答,又是阵扯嗓子的哀嚎:“啊…嗷!” 吧台小哥憋住笑,说“好”,转身刚要下楼。 “嗳。” 声儿不大。 机器运作嗡嗡响,混杂着电流声与嚎叫充斥在小空间里。小哥回头看那戴着黑色手套的手里握着的纹身笔。 陈诩低着头:“给沙发上那看书的送一杯。” “我的那杯。”电流滋滋响,他说,“谢谢。” “对象啊?” 玻璃门外夜色如墨,齐刘海捂住嘴小声叽咕:“你看见没,两只手又偷偷牵了一下。” “我看见了,我看见了,”波浪头也捂住嘴,气音,“这是谈了吧,肯定是一对。我心里好受多了。” “嘴里咬着的吸管是寸头刚刚喝的那根吧?”两颗鬼鬼祟祟的蘑菇脸贴脸,共享情报,“天呐,真的是,嗳你说,除了咱俩还有人发现么…” “应该没有,”另一颗眯眼睛逡巡,“大家都在忙,真是好暧昧,明明还剩好几杯,偏偏就要喝同一杯,啧啧。” “好甜蜜……好养眼……” “你俩够了。”男同伴幽幽地说。 陈诩嘴里的吸管差点掉下来。 奶茶已经见底,就剩些小料。很晚了,店里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 他抬头,愣:“啊?” 吧台小哥一指旁边转椅上无辜坐着的周见山,见怪不怪:“不是你对象么。” 陈诩迟钝了三秒,“啊”,他感到诧异,“哦。” “是。”他大方承认。 周见山弯眼睛,嘿嘿,收拾好陈诩的东西。 然后坐回去转那把椅子。 陈诩觉得奇怪,自己没有跟店里的谁说过这事,毕竟除了岳磊,都是新面孔,新的环境。 他不知道店里的大家接受程度怎么样,上班见下班不见的关系。 接不接受其实对他来说也不是很重要。 但怎么居然都看得出来? 陈诩飞速回想了下平时的一言一行,每回在店里时跟周见山相处都还算平常,回家时悄悄牵手,在路上的小巷里抵住砖墙接吻时旁边没有人。 没有破绽。 “你怎么知道?”没忍住,他问。 吧台小哥把台面上的颜料收集起来,已经上完色,又将装着脱下来的黑色手套与消毒用品的垃圾桶扎好。 拎着下楼,“许老师——”小哥眼里有活地降下窗帘,“许雾,画画特牛的那个。那天喝多了,和岳老板说一定要多多照顾你点,哈哈哈我没见过他喝成那样子,我连他家门牌号都知道了。” 陈诩没说话,从鼻孔轻轻哼气。 他就知道。 第86章 滑蛋 岚宇是家老店, 开了得有十来年,共装修过三次。 陈诩第一回来这干时只有十几岁,瘦得很, 冯兰跟陈铭生出事后他的生活昼夜颠倒。 饮食混乱,除了越来越重的黑眼圈,慢慢变得迟缓的反应力,以及悄无声息开始消瘦的体型。 从外就再看不出其他异常,该说话还是说话, 该笑时也笑。 甚至在刘一舟因为父母感到难过时, 他还能像往常一样安慰几句,带着人出去吃顿路边摊。说说笑笑。 让人觉得其实他只是生了场类似于感冒之类的小病。 打两瓶吊针,吃一些药,睡个好觉就能很快好起来。 等晚上回家后再全部吐掉, 睁着眼瞪着天花板。 耳边无数次回响着那一声,闭上眼,漫无天际的红色蔓延着舔舐他的手与脚。 但许雾知道。 陈诩也不知道许雾怎么知道, 或许小城没有秘密,所有的东西总有一天都会生长出触角, 然后顺着空气慢慢飞往老旧缓慢的各处缝隙里。 许雾看不过去,又惋惜他不肯再拿起画笔,强制性抓着他重新参与日常生活。 或是开车接他去街上逛, 逛着逛着鬼鬼祟祟逛到画室前面那条眼熟的街。 陈诩开车门就要跑,许雾脑袋大,只好掉头回去, 人的一天先是起床穿衣,然后刷牙洗脸,再是坐在饭桌前吃早饭。 喝水, 行走,进食。 陈诩低头往嘴里递了口滑蛋,缓慢咀嚼,然后放下勺。 店里装修挺文雅,上档次,一份牛肉滑蛋四十八,肉疼。 “这家怎么样?”疼痛之余陈诩问。 “不错,”许雾坐得懒散,朝对面的男人身上扫一眼,“怎么突然好心请我吃饭,之前不是一直躲着我么。” 纵使是注重保养生活精细的许雾,最近两年在脸上也开始见有年龄的痕迹,时间不会放过任何人。 陈诩有点心虚地擦嘴,“害,”他眼神飘忽,“哪有的事。” “你半大小子时我就认得你了,跟你比跟我弟在一块待的时间都要长,”许雾一副一切尽在不言中的样子,“陈诩,我还算了解你。” “了解,非常了解。”陈诩清嗓子,然后开始说台词一样背诵提前写好的非常之有文采的感谢词: “高档美味的昂贵早餐,以此表达我的谢意,感谢恩师时隔多年的再次引荐。感激不尽,感激不尽。” “你就贫。” “没贫,真心的。”他态度诚恳。 纵使岳磊时常跟许雾打听自己,但当年确实是自己说不干就不干了,说有心理阴影克服不了。 岳磊尝试挽留,但自己拂了对方面子,最后还是走了。 跑去工地上搬砖,两个月下来晒得跟猴似的,刘一舟看见了好一顿哭:“你去打黑工了?没钱你跟我说啊?” 陈诩干活回来累得要死,耳边跟苍蝇似的还围着个嗷嗷啼叫的大扑棱蛾子,气不打一出来:“我打白工!闭嘴!” 结果现在兜兜转转因为过得不好又要回去,终归是自己不大好开口。 “还适应?”对方没为难他,转开话题,“好些年没接触,乍一下感到不习惯很正常,慢慢来。” “还行,比我想象的要好一些。” 第89章 这是实话。 大概是这个答案确实出乎许雾的意料,对方愣了几秒,说:“挺好的。” 陈诩点头:“是挺好。” 牛肉新鲜,鸡蛋滑嫩,酱汁鲜甜。店明显是年轻人开的,点餐用的平板,陈诩低头,手指在屏幕上点了几下。 说来奇怪,在此之前陈诩不是没有尝试过拿起画笔。 他也有在独自尝试着忘记过去,走出来。人总得开始新的生活。 但都以失败告终,伴随着剧烈的副作用。 比如之后的几天他无法在封闭的出租屋内待下去,只能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逛。 无法乘坐公交,那会让他想起那一天家里永远拧不开的大门,陈铭生用一把铁锁链从外将其紧紧拴死。 煤气从虚掩着的那扇厨房门后无声无息地钻出来,消防员用工具破开再冲进来时,陈诩人伏在封死的窗前。 双腿像两根软面条,面色难看,口腔黏膜呈现出一种樱桃红色,他甚至没有足够的力气站立。 逃出去,逃出去呼吸,逃出去报警,逃出去接住坠落的影子。 但现在陈诩好像不那么需要逃了,或者说他逃掉了。 和除夕夜的烟花一样,记忆刷新了。脑海中开始无数次闪回哑巴的脸。 笑着的哑巴,眼睛很亮的哑巴,躺在担架床上了无生气的哑巴。 身上有一股要冲破一切的劲,就像砖头矮墙后泥土里冒出的一个个西瓜小芽。 陈诩说:“无以为报,哪天来店里给你刺一个,刺一面也行。” 许雾哼了声,“那些以后再说,先再帮我叫一份滑蛋。” 四十八,不加别的菜品和死鬼的酒饮,两盘蛋就已经将近一百块。 七月生意爆单,陈诩熬红了眼一笔一笔画出来的,虽然赚钱但也确实辛苦。岳磊提前给他支了些钱。 所以欠款基本还得差不多了,之后进账的就是在紫皮小账本上快速增加的正收入。 陈诩想物色个店铺,开个小饭馆或是百货店,如此一来两人有退路,哑巴也有活干。 不至于像只雀儿一样被困在家里。 于是陈诩的感激非常迅速地尽了:“这个叫不了。” “岳磊没给你发工资?”许雾就知道这人会这样,咬牙,“我都听说了,一个月赚了别人好几个人的总和还要多,那么多钱呢!够你买几百盘,够你直接把店给盘下来——” “——穷人乍富,许老师理解理解。”陈诩招手,喊店员,“您好,刚刚加的那份滑蛋请帮我打包一下。” “好的。” 许雾不絮叨了。 好家伙,原来在这等着自己呢。 他甚至有点感动。决定不计较了,伸个懒腰:“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忙没时间吃午饭?待会我在车上睡会,醒了吃完再去画室。” 他放下胳膊,拿车钥匙:“你下午有活么,去不去转转?” 两人起身,陈诩拿手机,背上担在椅子上的黑色挎包,接过店员手里的打包袋。 奇怪地看了一眼许雾。 “什么午饭?” 他俩并排出了门,陈诩问。 对街有人鸣了两下笛,陈诩警惕地攥紧,“我不是才请你吃过早饭吗?”朝身后藏: “这我对象的,要吃你自己买去。” 许雾一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站在车边,慢慢地睁大眼睛。 手颤颤伸出来,忘却平时温文尔雅的人设,不可置信地在空中点来点去,“你——” 他震惊地喊:“你吃我多少顿面条,你真抠门!” “正好顺路。”他眼睁睁看着陈诩自然而然地拉开车门。 然后男人再厚颜无耻地屁股一歪坐进去,扭头对他说:“又换车了许老师,蹭一个。” “……” “等会凉了就不好吃了。”陈诩嘿嘿笑,“其实他不挑食,我带什么他都吃。” 许雾握着方向盘,找叉车将人叉出来这个念头在脑袋里翻来覆去地闪烁。 车开到巷口,远远见电线杆边上站着个人。身量高,脸熟悉。 上次见过。 脚边坐着只花狗,毛蓬松,很神气,脖子上挂根牵引绳。 “滚下去。”许雾说。 陈诩十分麻溜,开门下车,再关上门。 个没良心的。 还没骂完,窗户被敲了敲,许雾降下一半。 “许老师,”陈诩从车窗那探头,递进来条烟,也不知道从哪掏出来的,“托人带的,牌子货。” “谢了。”这次很认真。 许雾收下了。 没急着走,靠在皮质靠背上。倒车镜里男人拎着打包盒,朝电线杆旁站着的往这边看的寸头那去了。 脑袋后的小揪一颤一颤,很快那个寸头笑起来,朝男人伸手。 许雾拆了塑料封,手指推开烟盒,抵触一根含在嘴里。 “啪嚓。” 点燃。 没那么呛,挺好。 即使是个背影,许雾也看得出来,陈诩是在笑的。 两个人影在一方小镜中越变越小,打包袋什么时候已然被寸头接了过去。 和着牵引绳一起牢牢拎着手中。 另一只手握住陈诩的,两只手旁若无人,大胆又直白地牵在一块。 狗在边上一路小跑,他们朝巷子里去了。 慢悠悠晃荡着,平淡的,踏实的。 一直到看不见,许雾收回目光,摁灭烟。 发动引擎。 那个楼下背着画板,在自行车旁蹲着喂猫的少年。 终于也有人来接了啊。 车开走了。 第87章 别针 陈诩要开店这事告诉了许丽丽。 许丽丽刚结疗完, 人靠在出租屋的床上,看着略憔悴。 “这年头生意不好干,你想好了。”略稀薄的卷发干枯, 一根黑色皮筋挽起来,凌乱地呲出去一些,“还要还债,从哪里来钱?” 早前不这样,许丽丽的头发发质好, 发量多, 没掉之前每次洗头都用护发素裹上厚厚一层。 头发刚开始掉落那段时间,她还是持之不懈地使用护发素,莹姐每回来都给她带上两瓶。 发缝变得明显时,许丽丽出门在外会戴上一顶大帽檐太阳帽, 帽子上别朵小花别针。生病后身体元气大伤,动一动就发虚。 人穿一身长袖长裤的睡衣,蹲在菜市场地上买玉米, 付钱时胡子发白的老大爷喊她老大姐。 放以前,她高低得站起来将玉米扔掉, 摘下帽子将脸递过去,叫人睁大眼睛仔细瞧好,可别瞎叫叫差辈了。 但大概那天她确实没什么力气, 又或是突然在张嘴的前一秒卡壳。抬起想要摘掉帽子的手停顿三秒钟,什么也没做。 又放了下去。 她没有反驳,买下了那三根玉米, 拎着红色塑料袋回了家。 “慢慢赚,慢慢攒呗。”陈诩削了个苹果递去,问, “凉的能吃吗?” 许丽丽接过,咬上一口:“什么都能吃,上回牙酸,这回好像好多了。” “挺好。” 安静片刻。 “小山呢?”许丽丽问。 “出去了,”陈诩收拾桌子的动作快了些,“在家待不住,总想找点事做。” “哎,”许丽丽叹,“你别操他的心,随他去,那么大人了,就算只是心疼你也绝不会再朝火坑里跳第二次了。他是如果不找点事做心里难受。” 陈诩没说话。 不一会直起身,“莹姐那边还得你帮我说声,怪不好意思的。”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多想了,人往高处流,你有那画画的手艺,早就该走这条路。”苹果脆响,许丽丽说,“昨天她来还说到你呢,说为你开心,就是小君闹着要找你玩。” “来呗,我周六在家。”陈诩挑眉,小君对色彩敏感,画画时也有自己的想法与巧思。 他多年没接触专业知识,现在只能算个半吊子。 但他可以牵线拉莹姐小君和许雾见面。 许雾虽然富家子弟看着爱玩,但对画室是绝对上心与负责,为了热爱的东西可以倒贴钱从外地请老师。 起码真的做到呵护了许许多多的苗子自由地肆意生长了。 “下回。”许丽丽说,“这两天高温,不易出门。你们那有空调吗?” 不知是不是老房通病,他和哑巴现住的房子还是没空调。 吹电风扇,睡到半夜浑身汗,澡白洗。 去年的席子刷干净晾晒好,哑巴铺上去,陈诩咂嘴,发现不够床宽。 于是两人吃过晚饭散着步,去超市买新席子。 选好后顺手带了两包薯片,陈诩喜欢青柠味,哑巴喜欢黄瓜味。 一人一包加量版,打算待会回家洗完澡,边看电视边吃。 推车经过电器区,两人缓慢地对视一眼。 “买了个。”陈诩回忆,还是个大品牌,“不到三千块,两年保修,送货上门。一年就这么一回,叫我给赶上了。” 第90章 第二天空调就送到了,新崭崭的外机坐在院子的角落,陈诩出门一趟,回来带了两瓶冰功能饮料。 两位师傅说不要不要,最后拗不过又连说谢谢。 人走后,周见山在将地上的大纸板子扎起来,捆好。抬头时陈诩正拿着遥控器调试温度。 二十六度,凉风从空调扇叶中源源不断地向外输送。 连带着一颗燥热的心都变得很清爽。 “划算,到时候房不租了,找个人拆了带走也行。”许丽丽将苹果核丢进垃圾桶。 陈诩弯腰扎紧袋口,抬头时看见墙边摆了好几瓶连塑料包装都未拆开的护发素。 “这院子里就住你一个人?”他说,“方便么平时。” “吃的喝的用的你们都给我送来了,我连门都快要不用出了。前头是所高中,高考完旁边那家就退房了,这段时间也没看见有人问。” “我们那五十米远有个院子正在出租。” “算了算了,不想折腾,一个人清净。”许丽丽摆手,然后问:“你俩想好开什么店?” 关于要开什么店,陈诩也没主意。还完欠款后手里还剩一点,够他跟哑巴过日子,但要盘一家店铺下来还是差了不少。 他在岚宇干得挺好,但就是每天一弯腰低头就数个小时,人不大受得了。 七八月旺季过去后,岚宇的人流量变少。陈诩本身就不大喜欢这种工作氛围,想开店的想法更盛。 周见山做饭好吃,他们可以开一家小饭馆。 说做就做,陈诩开始物色合适的铺面。做起来才发现很难选择,靠近商业区的房租太贵,房租适宜的又位置太偏。 好不容易看一家两者结合的,店门口前的绿化带挡着两棵树,将招牌遮得严严实实。 陈诩挺愁。 不过没愁太久,比他更愁的李建华在某天打来了电话。 “她非要去看你家的狗,”男人在那头无奈,“我说你现在要上班,她问有没有休息日,所以我被派来问一问。” “有,来前打我电话就行,”陈诩笑,人面对着跨坐在哑巴的腿上,握着手机,“最近忙什么呢。” “还是那事,店转不掉,急得我嘴冒泡。” 两只大掌抓握着腿根,不动声色地朝上颠了颠。 陈诩差点出声,睨了哑巴一眼,空闲的那只手紧紧撑在沙发靠垫上。 笑什么。他做口型。 别动,老实点。他又“说”。 周见山不再动了,手却没收回去,摩挲着他大裤衩下的皮肤。 热,缓慢。 陈诩心猿意马,但还是敏锐捕捉到关键词。 “店?”他顿了下,“一直没人租么?” 南市场确实正在装潢,看着乱糟糟。 但等商城装修好后,人流量大概率会翻倍。 “没呢。” “你是想不租了,直接卖掉对吧?” 得到肯定答案后,陈诩看着面前那两只亮晶晶的眼睛,语速有些慢。 “接受分期付款么?”他说。 “不然我要了。” 第88章 海带 陈诩坐在周见山腿上将那通电话慢悠悠打完, 获取了一些信息。 去年夏天他和哑巴一块去买暖水壶那次,那不小心看到的一眼确实没错。 店铺内侧的门推开朝里去,当真带一套房, 两室一厅一卫。 还额外得知了一些信息,陈诩并不知道的事是,原来那一扇门后别有洞天。 除去这个两室一厅的套房,中间原来还有个露天小院,将近十来个平方。 再朝里去, 居然还有套一室一厅, 这间开了扇门通到后街,不用从店铺里出行。从前李建华一家住左边的两室,老两口就住在右边的一室一厅。 房与店相连,要出一起出, 价格自然而然就比周边商铺都要高,所以才一直不好转让。 地方是好地方,只是回忆太多, 触景易生情,不然李建华也不会这样迫切想要转让出去。 加上陈诩搬走后, 他们一家还在那条巷子里住,然而最近几个月,经常能看见些奇奇怪怪的人。 不像是好惹的, 眼神非善茬,进进出出小蒋的那套房,有时深夜都能听见杂乱的碰撞声——小巷里还住着的每户人家都有些人心惶惶, 关上门将小蒋骂得狗血喷头。 却又没什么办法。 罗宇航中考完后想提前预习高中的课,张春花给他报了班,本来想着白天太阳晒, 报了晚班。 结果罗宇航上完晚课回家,好巧不巧就有那么两次在巷子里遇见那帮子人。他贴着墙,头也没敢抬地经过,到家后就蔫蔫的,一连几天都心神不宁。 张春花知道自己这儿子是个胆小的,每晚到点提前去巷口迎,将罗宇航拽到靠墙的里边,自己拧着眉板着脸,其实心里打着鼓,母鸡护崽一样将儿子接回家。 她自己也怕,另外若一直这么下去,别说影响学习与生活,连人都要待出问题来,丈夫又不管事,现在张春花也在外物色租房呢。 “你都不知道,这儿住不了了,”李建华说,“除去几个年纪大的没办法挪窝,每个都想着办法要搬走,说句难听的,前头你们以前住的那地儿,现在被那些人弄得跟瘟疫一样,咱们老百姓惹不起,只能远远躲开。” “报警了么?”陈诩脑袋里想起自己住了两年多的一居室,小院的铁架梯,三楼的天台。 记忆中过年那次,罗宇航凑到他旁边来说以后想好好学,考好大学,带张春花过好日子。 心里难免唏嘘。 哑巴没再胡闹他了,两人面对面抱着,曾经他们也这样在那个黑色人造革的劣质沙发上紧紧抱在一起。 “报了,警告了,但这帮子人惯犯,看着就不三不四,之后还是原套原。”李建华补充,“真不是我以貌取人,毕竟我自己就经常吃以貌取人的亏,开几年车被叫了几年的叔。但这帮人光看眼神都很重的戾气。” 陈诩皱了皱眉,“孩子呢?放假了吧。” “放了,所以我愁啊,我闺女就这么点大,平时大人出门上班,就她和我妈在家,我妈耳朵还不好,我真放心不下。”李建华骂完,叹了口气,“养女儿就是一颗心挂在孩子身上,家长得看紧。” 陈诩说是。 “现在很多人不是个东西,新闻上天天报道,她妈妈整夜整夜睡不着觉,我都想过干脆南市场那房不卖了,我们再搬回去住,但不行啊,得考虑小孩以后初中的学区,我们就在城东按揭了一套,二手的,拎包入住。” 陈诩嚯了一声:“这不是挺好,恭喜恭喜。楼房安静些,什么时候乔迁?我带着五十块去暖房,大热天的,就不用叫孩子往我这跑了。” 那头说了个日期,又七七八八地聊了些,最后约定了个去南市场看房的时间。 “我哪天都有空,空那么一会儿不接单没事。”李建华说,“看你时间,你现在真是有名了,我开车经常听见小年轻说你名字呢。” “当然有名,我有名,你也有名,谁没有名?”陈诩笑,“我名儿叫陈诩,你名儿叫李建华。” 电话那头的男人终于大笑起来。 - 因为墙上挂着的那台崭新的空调,今年夏天好像过得很快。 周见山在砖块围城的小泥地里种的西瓜籽还真的爬了很长很密的瓜藤。 每天看宝贝一样蹲那浇水,太阳大时打开那把从之前出租屋一起带来的粉色太阳伞,将几根伞骨抵好了遮在瓜秧子上。 太宝贝的结果是把瓜苗苗宝贝死了,根被淹烂了。 哑巴挺失落,陈诩之前教过他网购,现在周见山已经基本可以在淘宝里磕磕巴巴地购买一些东西了。买了“苗多多”的药回来喷,最后结了两个小小的瓜。 陈诩嘴上说:“哎呀比外面卖的小多了。” 手机相册里却满是一天天变大的西瓜,以及各个角度的哑巴。 瓜长到脑袋大,两人给摘下来,切开一看,红瓤籽少。 一人一把勺子,坐在小凳上边看电视边吃。一勺下去汁水四溅,再一尝,脆甜。 十分好吃。 瓜皮被挖得溜溜薄,陈诩把掏空了的皮举起来对着电视,荧幕的光从薄薄的清香的瓜皮后透过来,朦朦胧胧的。 他举着,脸在西瓜碗里:“好家伙,快透光了。” “这么一看,原来瓜也有脉络,像人的血管一样,还挺好看。” 朦朦胧胧的光变暗,似乎是被什么所遮挡。 一只手攥住他的左手,另一只托在陈诩的脑袋后。 隔着丝丝缕缕的脉络,哑巴亲吻了西瓜的血管。 陈诩的脸在西瓜碗里,周见山在西瓜碗外。电视机的光影闪烁,空调持续安静运作,室温维持在二十六摄氏度。 他们已经洗过了澡,穿着新买的适合夏季的睡衣,吃着冰冰凉又甜丝丝的瓜。陈诩没放下手,慢慢闭上眼睛。 第91章 这是相亲相爱的时候。陈诩建了个小群,拉了自己的小号和哑巴,群名是两个人类和一条花狗。 为了不让狗觉得自己被排挤,也是为了公平,陈诩只好将小号id改成五十块,头像改成睿智的五十块大头照。 看了半个月觉得五十块吐着花舌头看着镜头外的磨牙棒流口水的照片实在太傻,又和哑巴重新为狗拍了几张。 一一筛选,然后发现全它狗大爷地流口水,没有任何坏心眼,满脑子都是对零食的渴望。 陈诩就随它去了。 刘一舟养了只边牧,嘲笑加显摆:“狗随主人,主人笨狗笨,主人聪明狗聪明。” 陈诩无语。哑巴从网上买了热敷盐袋,通了电后给他敷膝盖。 挺舒服,舒服到懒得搭理群电话里的刘一舟。 王远损他:“别人就算了,刘一舟你怎么好意思说这种话。” “我怎么了我怎么了!我怎么了!相你的亲去!” 张朝阳:“开房斗地主。” 刘淮:“卧槽我和你们说,隔壁彩票店中了个一万块。” “我相一次亲你记一辈子,刘一舟你暗恋我是吗?” “我暗恋我家狗,滚!!” 刘淮:“我刮几张去。哎不对啊,那这中过奖的地方按概率来说应该不会再有大奖了吧?” 张朝阳:“斗地主。” 【“陈诩”已退出群通话。】 说到网购,周见山是一点点摸索着学会的。 光辉战绩是还不太熟练时某天突然打开购物软件,在加入购物车时因为没找到加到哪里去了。 就这么点了一次,又点一次,再点一次。 然后到家五大箱白色泡沫箱装着的新鲜海带。 陈诩黑着脸提溜着人想退回,到快递点一问运费,脸更黑的再双手插兜低头回来,就是不愿跟人牵手。 急得哑巴跟在后面直比划:【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 又比划:【医生说你贫血,海带可以补血,哥你得吃】 很可怜地“说”:【请原谅我吧】 出于那张英俊的脸,陈诩只好重新审视了一遍哑巴,从有手机到学会通过微信发消息,再到会拍照会购物,也就刚半年的时间。 已经很了不起了。 好吧,原谅。 于是陈诩跟周见山就这么水灵灵地吃了两个月的海带,海带汤海带烧肉素炒海带丝,凉拌海带海带包饭,海带甜水,海带烧海带…… 感觉脸长得都快和海带一样了。 陈诩很忧愁,摸着喉咙:“我觉得甲状腺不太舒服。” 周见山吓一大跳,非得把人带去医院检查。陈诩又开始惊悚摇头,他不大愿意抽血,那么一根针粗得吓人。 可能是小时候去医院少,长大后就更是不去,腿撞坏了住院那会打吊针不算多,虽然心里有点发怵,但得治病,必须忍受。 要不是岳磊搞了个员工体检套餐,他为了不浪费才去了一次。放陈诩自己是能不去医院就不去的。 拗不过,人坐在医院大厅里,看周见山像去年那会一样跑前跑后挂号,缴费,带他去抽血,做彩超。 明明是不太喜欢和别人接触的这么一个人,居然也成长为一副完全扛得住事的模样。 顺道陈诩强制要求哑巴也做了一个检查。 两人的蝴蝶甲状腺非常之健康,陈诩的贫血也好了。 周见山挺高兴,比划:【海带有用】 陈诩哼笑,看哑巴拨开医院大门的塑胶门帘。 热浪扑面而来,他眯了眯眼。 哪是海带有用,是手机搜索栏一行行不断排列组合的字眼。 【吃什么补血】 【为什么会贫血】 【贫血的害处】 【吃什么补血,不要海带】 【购物车在哪里看】 【补血食谱大全】 …… …… 【膝盖疼怎么办】 【虾补血吗】 【如何区分聪明狗】 …… 第89章 拆封 那间铺面陈诩和周见山一块去看了。 四周确实正在装修, 南市场的正门门头被拆除,到处是电钻与机器运作的轰鸣。 钥匙窸窣声,李建华扭头说, “你俩朝后站点,”他弯腰拉开卷闸门,一层灰尘扑面而来,李建华咳得厉害,“这一片最近有些脏, 灰大, 其实应该带几个口罩过来的。” 陈诩与哑巴跟着进。 也咳,耳边是搅拌机的轰隆声,听着有段距离,却依旧十分扰人。 和去年夏天时的布局基本一致, 挂在墙上的老电视,玻璃柜台,以及那扇通向两居室及后院的侧门。 货已经被清空得差不多了。 “还有些东西没弄走, 这周抽一天我来弄。说来也奇怪,每回隔个几天不来, 就好像变得不敢来了。”李建华抬手擦了下鼻子,转了两圈,将周围又看了几眼。 摆手, 想说点什么,半晌只是咂了下嘴。 陈诩拍了拍他的肩,李建华点头, 掀开门帘:“没事,进里面看看吧。” 进去是个屏风隔开的换鞋区。 “柜子当时都是我爸自己找木工打的,结实, 就是有些年头了,看着没新的好看。”李建华拉开鞋柜门,里面的位置已经腾出来了,“跟卧室里的是一套,旁边那间一居室也一样,当年一起打的。” 朝里走是台冰箱,插头拔了,用透明胶粘在冰箱门的侧边。 “冰箱你们不带走?”陈诩问,环顾一圈,很整洁的家,乳白色瓷砖地板,做了美缝,看起来像一整块的通铺。 “不带了——”李建华拉开冰箱门,“其实是好冰箱,用都是正常用,搬来搬去太麻烦,你们如果以后真的来这住,那就刚好用得上。” 灯开关下有几个铅笔画的小人,客厅一排长沙发,宽。阳台挺大,窗户对着小院,前两天刚下完雨,墙边的树叶片绿油油的。 陈诩和李建华去看主次卧,周见山没跟着进去。卧室也很干净,南北通透,搬进来就能住。 出来时阳台那站着道背影。 人朝外头看,不知道在看什么,陈诩顺着侧脸的视线看过去。 哑巴听见动静,回头。 这会出了些太阳,树荫的层层缝隙后,细碎的阳光落在那张脸上。 勾勒出一些轮廓。 周见山对着他笑。 李建华出去接电话,陈诩吸吸鼻子,在注视中走过去。 “在这干嘛。”他问。 【随便看看】周见山“说”,【阳光很好】 两人并排站,院子里的大树枝干茂盛,朝墙上攀爬。 再远点,越过一溜排楼房与平房的缝隙,远方是一片灰色的凸起的影子。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山么,”陈诩看那片遥遥的灰影,“往南去就是面山,那就是了。” 哑巴点了下头。 周见山认得,他就从山的南边来。 “哪天带你看看去,秋天坐在上面特别凉快。咱俩以后在这儿住,开个小饭馆,再把丽姐接过来住右边那间一居室,安定好后再喊方小包他们来这跟五十块一起玩。” 周见山就笑,很美好,光是这么想想,好像就特别幸福。 笑着笑着,低头。 陈诩看他一眼,扭头又看了看身后的门。李建华还没回来。 便将手搭在嘴边,小声说:“你哥我有点存款,之前存的死期,现在到期了刚好拿出来用。”眨眨眼,“别愁,自然有路。” 声音少见的柔和与耐心。 其实已是初秋。陈诩今天穿了件松垮的黑t,显得整个人更白。头发才修剪过,到肩头,用皮筋扎起后耳骨线条干净露出来。 周见山还是在笑,眼睛里含着层雾面般的水汽,太阳一照。 亮堂堂,树影在上莹莹地闪烁。 一种温柔的悲伤。 “我自己也不想在那里干太久,无论什么东西,变成工作后难免都会一点点消磨,我不太想消磨,你明白吧,”声音更近了些,说小话那样反手掩嘴,“不全是因为你,跟哥混你就放心吧。” 周见山点点头,每天陈诩一连数个小时弯着腰低着头,有时忙到吃不上饭。 晚上回去趴在床上,腰直不起来,肩膀僵硬,酸胀无比。周见山用盐袋敷,手掌摊开一点点一寸寸按。 一用力,趴着的人就从喉底发出些吞咽疼痛的声音。他的动作变柔变缓,陈诩洗过了澡,迷迷瞪瞪地感叹:“好舒服。” 不一会就那样趴着睡着了,呼吸绵长,脸被压成扁扁的模样,毫无防备的安稳。 他再小心翼翼地将人翻一个身。 怕吵醒人,很轻地朝脖子下垫一个软枕头,再小心托起哥的腰胯。 往腰下再垫一个。空调定好时,关灯。 圈环着怀中蜷缩的人入睡。 陈诩就这样靠着手心握住的那根滋滋作响的电针还了债。 第92章 而自己除了做一些七零八碎的家务,做一些尽量满足陈诩口味的饭菜以外,处处碰壁,出不上力。 怎么可能不着急,他简直要急疯了。 “我知道你着急,急什么呢,咱俩有吃有喝有地方住,最难的时候也都过来了,就是估计你会辛苦些,刘淮帮我问了他叔,等下周你就跟着他叔店里的厨师学。” “好好学,”陈诩说,“咱俩之间,谁多点少点,不用分那么清,以后过一辈子呢。我毕竟大你一些,生活也较你更便利,你比我要辛苦。所以没什么好盘算的,别瞎琢磨,也别有什么负担。” 吸鼻子声。 “以后都能赚回来。” 陈诩不求回应地絮絮叨叨说话。说出去的句子自然而然流淌进周见山的耳朵里。 再流经周见山的心。 远方那座小山下贯穿着一条老隧道,火车现在仍然从其中穿行。风一并灌进去,草木,浮尘。 纷纷扬扬,陈诩是那列行驶中的火车。 【我想赚很多。】周见山很严肃地“说”:【很多很多。】 多到再也不用操心生计,多到他可以给哥买很多很多东西。 【你,相信我,对吗?】 陈诩笑起来,觉得这人一本正经地板脸有点可爱。 笑了很久,逗他:“很多很多是多少?” 哑巴不知道怎么比划了,胳膊张开,比了个很长的距离:【特别多】 陈诩又笑,心情很好的样子,周见山的动作慢慢变得不确定,他才说:“行,我信你。” - 之后两人带着狗去李建华家吃了顿饭,李欢梦长高了些,依旧扎着两只麻花辫,蹲着给狗喂罐头。 “真好吃,哥,”陈诩腮帮子满满的,李建华做的油焖大虾特别惊艳,“你做饭这么好吃啊?” “一般般吧,”李建华很做作地挑眉,忍不住嘚瑟,“你嫂子嫁给我后就从来没进过厨房。” 陈诩比了个大拇指。 碗里伸来双筷子,周见山将自己碗里剥好了的几只虾嗖嗖嗖夹给他。 “嫂子中午不回来吃了?”陈诩将虾仁蘸了点汤,塞嘴里然后扒饭。 周见山碗里又被丢回来一只蘸好了虾仁。 要是刘一舟在绝对要咋咋呼呼喊“卧槽你俩黏糊死了就吃几只虾至于吗你俩卧槽真受不了。” 然后王远刘淮张朝阳就会说“大爷的刘一舟你怎么好意思,谁有你和嫂子腻歪当然不关嫂子的事,都是你刘一舟的错。” “带的饭,中午来回跑不方便,虾我给她带了一份了,你能吃就都给吃完。” 陈诩摆手,“太多,梦梦来吃。” 李欢梦和狗玩得开心:“五十块可以吃吗?我把盐洗掉。” 得到允许后小姑娘雀跃着跑去了洗手池,狗在后面一蹦老高地跟着。 五十块的毛比去年冬天在王老头家前的树下住着时亮多了,当时还怯怯的模样,现在整个一人来疯。 威风凛凛,四肢健壮,叫声响亮——不常叫,通常只对着周见山叫。 李建华在厨房拿东西,声音传出来:“她从小就不大爱吃虾,我专门烧给你俩吃的,你和见山多吃点。” “谢谢哥!” 碗里又多出块番茄炒蛋里的鸡蛋。 周见山收回手,看着他挑了下眉。 居然有陈诩从前身上那点痞气的味道。 陈诩握着筷子,看着人,不一会肩膀一点点松懈。他将那块鸡蛋夹进嘴里。 “明天我也想吃这个菜。”悄悄话。 周见山笑,比个“ok”。 说来奇怪,好像虽然自己一直在抗拒建立什么关系,害怕与别人产生什么太过紧密的联系。 但还是拥有了。 真是奇妙。陈诩笑了声,摇头。 李建华怕他俩负担太重,“这样吧,店铺算我卖的,你俩还年轻,手里得有点积蓄,两个东西分开算了,住房可以算我出租,等以后赚到钱了再买都行。” 陈诩知道他也是正需要用钱的时候,李建华出的房租价格很低,虽然这个提议能很大程度减轻他们的负担,但陈诩没接受。 没几天许丽丽听说了这事,掏了点钱把那间一居室买了下来:“反正我都是要来这住,你姐别的不多,钱还是不少的。” “你俩够么,不够我这还有。” “够,够,”陈诩嘿嘿两声,“姐,这回想搬也搬不走了。” “哎哟你俩到时可别吵我,”许丽丽做出忧愁的样子故意叹气,“你莹姐她们问你什么时候开业,说要带人去你饭馆吃饭。” “欢迎欢迎,”陈诩递过去个削好的苹果,“装修还有段时间,不过也快,大概十月份左右?” “就你俩自己装,也不嫌累。” “不累。”陈诩说。 她治疗周期快要结束了,长了些肉,剪了短发。 重新开始化妆,气色好了很多。 陈诩坐在病床边的方凳上,鼻尖是一股熟悉的清香味。他想起墙边堆着的那几瓶未拆封的护发素。 看来是拆封了。 嘴上说不累,其实是累的,刷墙铺地板,搬桌椅,安电扇。 哑巴更累些,不仅要和他一起装修店,比他出更多的力气,且还要去刘淮三叔店里学习。 不过陈诩确实也没闲着,岚宇有活他还是接。岳磊跟许雾哭诉:“你老学生又要跑了。” “你第一天认识他?” 许雾端茶杯慢悠悠品茶,岳磊总觉得那里面有点幸灾乐祸的味道:“我管不了,跟我告状也没用。” “他决定了的事,那基本就不会回头,”放下茶杯,又说:“不是说以后还能给你画些稿吗?不错了,放以前,连画架画板都能带到写生的地方给偷摸扔了。” 脚步声。 陈诩向门外看去,周见山拎着两把伞,肩头湿润。 【下雨了】 哑巴拿着东西,不方便打手语,但陈诩知道他要说这句。 “小山来了?下大了吧外面,你哥刚刚还愁怎么回呢。” 周见山将伞靠在墙角,先是跟许丽丽笑笑。 然后转向陈诩,弯起眼睛。 【我来接你。】 他“说”。 第90章 树叶 陈诩与周见山在一起经历的第二个秋天是在腻子粉与带有灰尘味的汗水中度过的。 装修是件看起来不算简单, 做起来也十分困难的事。水电他们请了专业师傅来做,其余的能自己上手就自己上手。 小群里依旧每天闹哄哄,陈诩不常在里说话了。张朝阳王远几个没事时买点水果吃食, 刘一舟从老丈人店里提两壶大豆蛋白营养粉,一帮人把陈诩的那份也带着去看望了。 许丽丽每回住院被安排的病房都不一样,有时隔壁有人,他们就不似没人时那样吵闹。 削个苹果递给许丽丽,然后几人蹲地上啃带皮的, 聊些七七八八。 他们都知道陈诩要开店的事, 自从知道了后,九月起每周有一半的时间会在下了班后过来凑热闹。 说是凑热闹,其实明里暗里也帮着干了许多事。 店不算大,里面的住房又实在不算小。陈诩和周见山住不了两间, 索性保留了原来的侧门与入户屏风,确定好承重墙。 想砸了次卧扩进店面里。 本想找人来弄,结果一问砸墙的工人, 价格不便宜。 陈诩没舍得。心觉反正就是出点力,他俩都正年轻, 便打算跟哑巴自己干。 会挑日子,挑了个周六,大家都不上班。刘一舟开车过来玩, 几人朝门口看了一眼,抬起坐垫的屁股又放了回去。 清嗓子的清嗓子,看手机的看手机。 “买个雪糕吃吧?张朝阳你腿够短的, 座位前到哪去了都。”刘一舟不大自然地咳,手从车门那收回,重新搭上方向盘, “今天快四十度,吃点降降温。” “你长。”冷冰冰。 刘淮松口气,立刻应:“走着?前面不是有家超市?” “走。”大锤敲击墙壁的声音震在耳膜上,王远目不斜视地转身上车,总觉得没什么底气地虚虚拉上车门。 心虚,瞄一眼旁边:“买雪糕要不了那么多人,张朝阳你下去帮忙。” “凭什么!”冷冰冰的张朝阳火辣辣地喊,“你们真不是东西啊一个个的,这么大热天跑到人店门口溜一圈就跑,有你们这样的吗?还是朋友吗你们!” 几人本就心虚,被这么一教育,良心受到了谴责,老实下了车。 走出一小截回头一看,张朝阳坐驾驶座上发动油门,呲个大牙。 比热烘烘的水泥地面还要更恼人:“你们加油,嘿嘿,五分钟我就回。” 车伴随着骂声扬长而去。 “我不行了。” “轰!”又是一锤。 “咳咳咳!咳!呕——” “怎么不行?再来一锤,”刘淮咬牙,“那会不是跑挺快么,一眨眼就窜驾驶座去了,我看行得很!” 第93章 黄色灯泡下漂浮着层呛人的浮灰,落目之处都是残砖断木。 傍晚,天已经快要黑了。秋老虎热得晃人,连着一个多星期也不见降温的趋势。 光是什么也不做,老老实实坐在哪也一身的汗。 店里电器还没进场,没有空调电扇可开。陈诩听周围商户和李建华的消息,得知年底南市场周围的商城就要开业。 所以才着急想赶在冬天之前将店开起来,人也搬过来,到时候饭馆里每天需要用到的蔬菜,肉,米油调料之类都要从南市场里的摊贩那里谈价钱,找长期合作的供货源。 算来算去还有不少事要忙。 陈诩自己干了好一会,手心被铁锤把手磨出了泡。周见山去前头药房买创口贴和药膏。 几人便把他俩赶到门外的绿化带边上。 “我真不行了。”张朝阳虚脱一般丢下锤,也不嫌地上脏了,就地一坐,嚎:“雪糕你们也吃了,不带这样的。” “什么这样那样,怎样了,”刘一舟被水洗了一遍似的撑住门,也累得不轻,从小到大光闯祸,哪干得过这种苦活。 捋了把头发,推眼镜,喝:“快点儿!是朋友吗你!” 张朝阳撂挑子,脖子一仰眼睛一闭,什么也不管了。 正是饭店,大家都饿了。下午那会吃了凉凉的雪糕,确实好了一些。 但没管用太久。 “砰——”王远拎锤子朝最后剩的那块残余一抡。 砖块沙石滚落砸在地上。 “哎哟卧槽,疼。”刘一舟侧身一躲。 店里瞬间激荡起一层灰尘,顿时又开始此起彼伏的咳嗽声。 “咳咳——阿嚏!” “呛死了,吭吭吭!” 王远抹额头的汗,一帮人对着浮灰面露嫌色,伸手徒劳地在口鼻处拨来拨去。 都退到店门那朝里看。 “咣当——”手里的锤子一丢。 灰影慢慢散去,视线重新在灯泡下变得清晰。 “诩哥。”王远看着眼前经过一下午努力显露出来的店内雏形,下意识喊了声。 一帮人灰头土脸,头发黏在颊边。陈诩和周见山站在几人的最中间。 店面扩大了一倍还不止,现在几乎可以摆下将近十张桌子了。 不知是谁愣愣地说了句。 “成了。” “还得是人民教师啊卧槽。”张朝阳感叹。 王远:“文明点。” “还得是人民教师。” 王远:“嗯。” 刘淮:“诩哥请吃饭,卧槽我要吃街那边的酱板鸭和卤水鹅——” “文明点。” “诩哥我想吃梦龙。”刘一舟指十几米外的冰柜,抛媚眼。 “我也想。” “我也想。” 王远:“你们吃梦狗。” 最后每人获得一根梦狗,吃的堵不住嘴,这么一路吵到街对面的拉面馆。 陈诩买了酱板鸭和卤水鹅,要了大碗牛肉面,每碗都额外加了肉。 然后转身又出去了。 周见山不放心他的手,跟着出去,没找到人,再仔细一看,路边的皮卡后站着个熟悉的影子。 “这儿呢,”陈诩很快看见了他,挑眉招手,“这儿。” 过去时陈诩正低头付钱,周见山接过那瓜,两人到拉面馆门口水池那借水洗干净。 喝水不解渴,吃瓜最直接。 问店家要了把刀,陈诩要切,刀被周见山接过去。 切成匀称的很多块,给店里的其他食客都分了两牙。 “谢谢——” “哎哟你们自己吃呀,谢谢谢谢。” 大家都挺开心,店家也分了几块,神奇的,一个小空间里的陌生人们分享着同一个圆圆的大西瓜。炎热的天气,牛肉面重油重盐。 很少有人会在这种时候拒绝一块甜丝丝的西瓜。 剩下的一半他们自己分着吃了,陈诩给了哑巴一块中间位置的,周见山没吃。 朝他嘴下递。 陈诩索性偏头咬了一口。 真甜。 几人便开始起哄:“哦——哦——” 旁边人真看过来,他们又不肯说到底在“哦”什么。 周见山笑,低头啃剩下的瓜。 赶在九月底,店基本成了。 偌大的院子扩出一半做厨房,另一半尽管多了堵墙,但仍旧宽敞。烟囱朝向院墙外,那边不住人。 谁也不影响。 陈诩和周见山都瘦了一圈。 岳磊去隔壁市的分店待了半个月,回来时看见二楼低着头给客人上色的陈诩,差点没认出来。 “几天没见怎么瘦成这样?”看着比夏天时身形要更劲瘦些,是一种健康且紧致的状态。 他羡慕得很,简直想上手摸摸:“胳膊上这筋条,这血管。怪不得人家来都爱拿手机偷拍你,放我我也愿意拍。” “我还以为拍我的呢,”客人是个大哥,太阳穴一鼓一鼓,挺狰狞:“哥哥哥,你轻点。” “快了,”陈诩放下颜料,换双手套,“忍忍。” 脏的扔进垃圾桶,手消毒,边跟坐着的岳磊说话:“和你说一声哈,十月朝后我估计就不怎么来了。” “什么,那我以后找谁——”最先发出哀嚎的是面朝下趴着的男人,满背纹身,这次纹的是腰:“你跳槽了?” 陈诩还没说话,就听岳磊叹气,“可不是?自己做老板去了,南市场,你要有饭场可以照顾照顾生意去。” “嚯,职业跨度挺大嘛。”大哥惊奇,刷地抬头,“你还会做饭?那我高低得去照顾照顾。” “我不会,”陈诩用重新戴好手套的手拍拍背,示意对方侧身,在男人有些疑惑的目光里笑笑:“对象会。欢迎。” 挂店门头的前一天晚上,刘一舟几个帮忙把桌椅搬进店里摆放好。 空调外机还没安装,今晚只能吹电扇,师傅家里有事,临时爽了约。 “食品留样柜,餐具消毒柜,”刘一舟掰手指头,“还有什么?” “暂时应该就这些吧,我看我叔那儿也就这些。”刘淮将脸对着大功率黑色大电扇,感觉眼睛都睁不开了:“这天是要下大雨吧?前几天早晚都有点凉了,这两天又热得受不了。” “天气预报说有雨。” 陈诩和哑巴这两天把供货商家谈好了,十月九日开业,到时一切安顿好后在店里开次火。 刘一舟几个就不用说了,李建华一家,许丽丽,方大包小包都能叫来。许雾那天有空,正好莹姐也能喊来,叫小君跟许雾见见面。 今晚东西还不全,陈诩从手机上订了餐。 刘一舟说要去买点喝的,陈诩摆手:“我去吧。” 周见山便从一边的小凳上站起身。 大家已经习惯他们走哪都两个人一块,店门口停着辆崭新的银色小电驴。 为方便接货才买的,大件的货人能给送来,零散的几箱蔬菜或是酒还是得自己去接。 踏板大,但要坐两个长手长脚的成年男人就没那么宽敞了。 陈诩站在街边,看哑巴穿着背心跟大裤衩,骑着车。 车在身边停下,他抬腿迈上去,因为炎热而湿漉漉的胳膊揽上前面那截热腾腾的腰。 水泥地面蒸腾着热气,树叶在头顶的枝干上哗哗作响。 或许是来了阵风,又或许是因为他们正在向前行驶。 风从胳膊下顺着背心的空隙灌进去,钻进短裤的腿侧。 好热,好烫。全是汗。 但不想分开。 第91章 招牌 夜晚的小城娱乐活动不多, 他们所来的这一片是老街,周围一片层数不高的老楼。 有些已然搬空,久未住人的萧条。不算宽的双行道, 路牙子上有行人。 他们身边时不时经过辆电动车,鲜少看见汽车。所以没别的什么声音了。 头顶飘下几片树叶,泛黄,原来又是个秋天。陈诩对四季变换没太多实感,好像二十岁之后人生被打开了加速键。 但这种时刻他能感受到时间。 天气预报这两天要下雨, 天气闷热。两人穿得随意, 套件背心和裤衩,屁股下骑着辆电动车,两千七买的,说是续航久, 能从南市场一口气骑到再南边的山头再骑回来。 陈诩的纹身就那么大剌剌地露在外边,身上一层薄汗,闷堵的空气里又有属于夜晚独特的沉淀了一天的灰尘与露水味。 “好凉快, ”陈诩喊,“好爽, 周见山,你凉快吗?” 哑巴点头。路灯昏暗,静悄悄的, 只能听见油门加速后变大的风声。 有力的脉搏在皮肉下奔腾,胳膊与腿,毛孔, 发丝包括那张脸都泛着正年轻的光泽。 回去时前踏板上塞了三大袋二十斤的米,周见山将腿耷拉着,小腿肚护着米袋。 陈诩坐在后面抱住他的腰, 絮叨。 “刘淮的叔叔夸你呢,说你悟性高,学什么菜都是一点就会,也不怕吃苦,”他问,“也许开业后会很忙很累,你怕吗?” 第94章 周见山摇头,匀出只手绕后扶他的腿根。陈诩知道他什么意思:“我踩着呢,没屈着腿,就是米袋抵在那你小腿疼不?” 周见山又摇头,从后视镜看他一眼,笑了下。 陈诩就又说:“其实是我怕你疼,那个米袋子的尖角我看了,快要比鞋盒子还要硬。你别那么能吃苦,疼了累了告诉别人不行,未必懂你。但告诉我指定行,如果手语有学历,现在我也能算是个手语大学毕业生,你说什么我都能懂了。” 哑巴嘿嘿笑。车从昏暗的半居民区驶出了,拐到街上。耳边开始出现喇叭与人声,好像重新回到了人世间。 周见山的世界实在很难不枯燥,表达开心与喜悦只有露出笑。生涩笑,弯眼笑。 勾嘴角笑,咧牙笑,无声嘿嘿笑。 表达难过与悲伤只有偶尔红了的眼圈,盛着一汪月光般泉水不轻易掉下的泪。 表达愤怒是挥出去的拳头,咬紧的牙关,下压的嘴角。 不表达疲惫。 除了这些他无法再给予对方什么反馈,甚至无法亲口说出一句爱。 相伴数年,或许直到人生尽头,爱人也无从知晓他的喉咙能发出什么样的音色,叫自己名字时会用什么样的腔调。 没有什么人能忍受得住这份孤寂,这是一种极其枯燥无聊且容易厌倦的探究。正如没有什么人愿意去注视他,揣摩他的想法,不会有耐心长久地从这些细微的重复举动中倾听他的“声音”。 陈诩会。 对陈诩来说,这不是件可以被称为“忍受”的事,就像吃饭喝水那样,好像是件基于原始欲望的本能自然而然开始的事。 “但咱们还算年轻,有使不完的力气,累了睡一觉就好了,二十斤的米单手提起来都不带喘的。”陈诩趴在那片背上,周围时不时有目光聚集过来,他闭上眼睛,没有放开揽在对方腰上的手。 “或许是你影响了我,这真的是件特别神奇的事,你知道我以前活成什么样么?以前我一天能抽掉两包烟,总觉得人生没什么盼头,我很早就知道自己这辈子不会结婚,更不会有子女。周围朋友慢慢成家立业,开店的,教书的,都挺好的。”想了想他说,“只有我。” 水果清香的洗衣液味热腾腾地挠着鼻尖,那片背回应似的动了动,陈诩用脸颊蹭蹭,不一会把鼻子抵上去,也蹭。 “只有我。其实挺孤独的,刘一舟他们怕我钻牛角尖,经常找我出去吃饭,喝酒,我也去喝,每天浑浑噩噩,不知道在干些什么,没有理想没有目标,甚至从学校出来后,这么多年我都是一个样子,一想到要再这样一个样子地活到七八十岁,真是感觉头都大了。没意思,你知道吧。” 他重复,“没意思。然后我在出租屋里干了不该干的事。” 车身一滞,周见山捏刹车。 轮胎在地面发出哧行声。 陈诩没抬头:“骑你的。” 半分钟后,电动车重新向前行驶。 他才慢慢继续说,像是说一件别人的事,语气淡淡的:“丽姐发现的,从那之后她歇了好一段时间没敢再出远门,我最怕这样,本来别人的生活好好的,到我这就和被绊一脚似的要为了我改变进程,没必要呀,不值得。” “所以我后来决定从那里搬走了。” 他俩的饭馆店面远远地看见个影子了。 车再次停下来。 周见山回头看他,表情严肃。 “干嘛,”陈诩没敢看那双眼睛,“再后来你不就来了么,走呀,回去吧,我饿了。” 大概是哪个字触到了哑巴的敏感词,拧了把油门。 “好像我一直遇到好人,明明我也不是个多好的人,说不干就不干,说失联就失联,让一堆人跟在我屁股后面操心,没什么责任感,甚至会觉得——” “会觉得,为什么偏偏是我?” 今晚的一切都很好,下午刘一舟他们早早就来了,帮着摆桌椅,打扫卫生。 嘴上说热得想死,手上却没停过。明天就要挂上牌子,再过几天开业,他们会迎来新生活。 如影随形的触手还是会在这种时刻冒出来晃一晃,陈诩会有些心慌,这种感觉让他想要一直说话,就和小时候摔倒流血后在客厅对着沉默的冯兰絮絮念叨很多没有回应的话那样。 多年养成的惯性思维模式,怎么可能一下子就完全改变呢。 “大家的人生都很幸福,虽然吵闹但能兜底的家庭,稳定的工作,摔倒了能有人递一块创口贴。但偏偏就是我,哪头都没占,搞得我一直觉得这就是我这辈子的命,大概是我上辈子做了什么不好的事了吧,哈哈哈哈,要不然怎么会这样?” 陈诩叹口气。 语速变得慢:“其实我也没想要过什么,你知道的,我不是个贪心的人。但你给了,我甚至没有张嘴要,创口贴你给我了,你还给了我一副眼镜,天呐,这么一想我会喜欢上你好像是特别正常的事。” “其实——”他今晚跟坦白似的说了一堆,“其实——这么一想,我又觉得其实我挺幸运,有真心实意对我好的朋友,现在还有了稳定的住处和一家饭馆,还有你。” 陈诩笑了几声,“咱俩先干着,等赚了钱咱俩也雇几个人,到时候说不定还能把周围再扩进来几间门面,到开大饭店,甚至是大酒楼。” 哑巴这才五官舒展开。 看后车镜,四周没人,歪头抬了点下巴。 陈诩意会,凑上去亲了口。 “啵。” 两人都美了,陈诩抬手推推那截绷紧的脖子,“吃什么了刚才,甜丝丝的。” 【冷饮】 “你扶车把手,头转回去,咱有点安全意识。” 周见山弯眼睛照做,听陈诩在后脑勺那跟小老鼠似的煞有其事地咂嘴。 “看来今年还得批点雪糕回来放家里,没吃够。” 两人骑到了店门口。 “回来了?你不吃辣椒,我们把那盒糖醋肉的留给你了,”刘一舟从饭上抬头,腮帮子鼓,“你对象不挑食,给留了小炒黄牛肉,下饭。” 张朝阳刘淮筷子一放,嘴里含着饭把车踏板上的米给拎进了店里。 王远把一次性筷子朝他俩手里一塞,扬下巴:“快吃,一会凉了不好吃了。” 他俩坐板凳上吃饭,边吃边将店里里外看了圈,检查还有没有什么缺的。 “我那用那种挂在墙上的抽纸,你也能弄一个,不占桌子地方。”刘一舟看了陈诩两眼,往嘴里扒口米饭,“我有供货商电话,我帮你联系。” 刘一舟这段时间来得很勤,一是因为陈诩膝盖不好,他们几个多少能帮些忙。 二是自己手机收到两条陌生短信。鬼一样冒出来,没头没脑的陌生号码。 但只一眼他就知道短信是谁发的。“陈诩过得怎么样?” “如需要介绍工作,联系我。” 刘一舟低头看手机,啐了口,右上角拉黑。 不一会又把手机掏出来,气不过,找出黑名单里最上面的那串号码打过去。 他知道王景辉这人什么心思。 利己,懦弱,但又有那么一点并不知道多少的良知。 从那事之后这人活在负罪与折磨之中,妄想通过知道这些来宽慰自己的过错,获得饶恕。 换句话说,如此关心陈诩的近况倒不是因为真心想知道陈诩过得好与不好。对王景辉这种人来说,如果再来一次,他依旧会选择保全自己,将陈诩一个人留在那里后逃跑。 刘一舟握着一顿输出,逮着听筒对面自接通后半个字都没说,光是沉默的人好一顿骂,什么难听的都倒了出去,骂得脸红脖子粗。 之后他挂断电话再次拉黑。 陈诩说谢了,眨眨眼:“我还缺几台挂墙上的电扇,你帮我再问问。” 咀嚼的腮帮子顿了顿,刘一舟维持那样的姿势好几秒,之后才点点头:“好。卧槽有事你终于肯说了,卧槽,太难得。” 刘淮拍手,看周见山:“弟弟看见没,以后缺什么就跟哥哥们说,你哥不说你说,发微信,哥哥们一定给你们送来。” 门牌挂上的当天,几人带着电扇一块驾到。 【小巷饭馆】 几个大字周正,明亮。 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第92章 赖叽 开业那天是个好天气, 才下过雨没几天,秋老虎远去了。 挺凉爽,多云, 到中午才有太阳从云后露出来。 生意比陈诩想象中要好。 好得多。 当天大部分是熟人带客,刘一舟他们带了些人,方大包,李建华都喊了朋友过来。 小店热热闹闹的,门口摆了两排长长的花篮。 “开业大吉!陈诩。” “诩哥, 财源滚滚啊——” 陈诩掏了两包烟, 散了些。 王远拎出两挂鞭炮,张朝阳捂住耳朵朝店里冲。 第95章 刘淮嫌弃地直咂嘴,蹲那试打火机:“你看他那胆,老鼠似的——诩哥, 店里最长的炮,声儿响,洪亮, 红红火火。” “还有礼花筒呢,太大刚刚没一块抱下来。”王远说, “晚上放也行,好看。” 陈诩笑了两声,真心实意:“像样。” 一辆出租停在街对面, 门开,李建华戴着墨镜甩上门,左右看车过马路。 “过来。”朝后伸手, 于是从车的另一侧绕出来个小女孩,小跑着牵住李建华的手。 刚过完马路,人还没进店里, 身后就有声音喊挪下车。李建华回头比个手势,停住叉腰,“进去玩吧,”李欢梦进去了。 见陈诩站在门口,李建华伸手接了根对方递出的烟,别到自己耳朵后,抬头看了一圈,感慨:“不赖,整得挺好,认不出来了都。” “还行,”陈诩说,“刷了遍墙,铺了地砖,弄得简单。” “亮堂得很,招牌名也好,”李建华脚步匆匆地转身,“我去挪个车,等下再聊。” 陈诩说行,男人大踏步过了马路,期间又进来几人,都是熟悉面孔。 许丽丽戴着顶大蝴蝶结遮阳帽,嗓门大:“你猜怎么着,今个去那人没叫我老大姐了,叫我小老妹,我就说人还是得打扮,头没白烫!” “你本来五官就长得好,是他眼神不好。”莹姐眉头一抬,“哟陈诩,恭喜啊,这回自己当老板了。” 陈诩笑着招呼,后面几个许丽丽的朋友一起进来,刘一舟端着茶水壶喊:“丽丽姐!哎哟姐姐们,真是给弟弟们面子,大热天还往这赶,里面坐,开空调了,凉快凉快。” “这小孩也特好,”莹姐跟其他几个介绍,“嘴甜,这一帮小孩都不赖,以后有聚餐能往这带带,菜我尝了,味可不错,你们今天尝尝。” 刘一舟给几人的倒了茶。他做生意多年,嘴比陈诩还要甜上一些,几句话给一圈人哄得哈哈大笑,店里气氛很好。 “你陈诩哥哥今天得忙,没空带你玩,你自己进去找狗玩,”莹姐推了推旁边自己的女儿,“不是说要看狗么,从那门进,你丽姨住里边那间,她要休息你别吵。” 陈诩到门口站着,李建华重新停好车过来,抬头将店名又看了遍,“前两天你打我电话喊我吃饭时,我还在外地没回来。以后多来尝尝。” “知道你忙,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就想请你们试试菜,”陈诩看出李建华有点怅然,“想来就来,常来。” “放炮了放炮了,快进家!” 王远喊。 站在门口的人捂着耳朵往店里站,半分钟后王远握着打火机也冲了进来。 “吓我一跳,引线这么短。” 炮声响亮,红色的鞭炮皮混着硫磺味噼里啪啦地在地面炸开来。 路过的行人朝店里张望。 厨房锅具声叮当响,滋滋啦啦的油声,周见山在里做饭。 熟人不少,也有两桌新客。刚开业事多,今天人也多,哑巴一人既要做菜又要洗菜,忙不过来。 打了一圈招呼,陈诩还想再说什么,刘一舟抬下巴,拎着那茶壶:“忙你的吧,朝那看半天了都,我们几个在外边,怎么都够了。” 进厨房时先咳了几声。 周见山在炒菜,想叫他出去,陈诩猜到他意思:“外头用不着我,你怎么没开电扇?” 陈诩给打开,不一会发现那风对着燃气灶火吹,擦干手又给关了。 看来还得安个小空调才行。眼下十来月确实是不热了,但厨房里的温度还是很高。 小君和李欢梦在后院蹲地上跟五十块玩。 不一会方小包背着小书包进来,有点不好意思,结结巴巴的:“我带了,零,零食,果冻。” 李欢梦以前和方小包玩过几次,小君是第一次见方小包。 方小包有点怕生,坦白完书包里有吃的后就蹲墙角抠手,偶尔抬头朝中间瞥瞥,很快又低头,抠自己书包带。 “嗳。” 有人喊他。 方小包一个激灵,抬头,脚向后挪挪。 有点愣愣的。 “过来,”小君冲他招手,“来这。” 方小包很不想过去,李欢梦他认得,笑起来很好看,不会欺负他。 但面前这个陌生的姐姐他没见过,看着和诩哥家的新哥哥一样没什么表情,挺凶的。 但他还是一步三犹豫,艰难地挪了过去。 “你怕我啊,”小君伸手。 方小包立刻背着书包缩成一团,“啊!”他喊,“你别打我。” “我打你干什么。”小君皱眉头,拽住他的手腕,拉下来放在五十块的脑壳上。 狗在地上摇着尾巴打滚,感觉快要像直升机那样飞起来。 或者像被卷进滚筒洗衣机里。 手下柔软,方小包惊魂未定,心放下了一半,他喜欢狗。 狗比人要纯粹,开心就打滚,不开心就垂尾巴。 方小包能看得懂狗。 “你一个人来的?”小君问。 “和我哥,我哥哥。”他咽口水。李欢梦在边上将下巴抵在膝盖上看他,方小包又对李欢梦笑笑,“果冻,我书包里有。” “你哥哥看起来像你爸爸。”小君人不大,说话挺老成,像个大人,“有人欺负你啊,你在哪里上学?” “黎,黎明小学。”方小包问什么答什么,“以前,以前有,诩哥去了后就没有了。” 小君露出意料之中的表情。 “诩哥人确实很好,但他搬到这里来了,”她将脚边的石头子朝旁边踢了踢,拽着肉乎乎的方小包和李欢梦朝阴凉处拉,“以后你也可以找我,我在五楼,六三班。你说找于扬君——我跟我妈姓。” 方小包的心完全放下了。 对方说了这么多他大脑自动简化了一下。 好人。 陈诩在后厨窗户那洗菜,笑了声:“几个小孩玩挺好,也不吵架。” “挺懂事,你说的那个是哪个,大的那个?”许雾靠着门。 陈诩“嗯”了声。流水冲着什么东西,不一会低头,手指捏着。 “啊。” 言简意赅。 周见山回头,听话张嘴。被水冲得微凉的手指擦着他的唇畔,朝他嘴里塞了颗冰冰凉的东西。 咬破,甜丝丝的,酸甜。小番茄,很好吃。 “给你为师也洗几颗。”许雾点头,“小姑娘看着不错,挺有定力,哪天叫上我那上几节课看看。” 陈诩洗了一大框子小番茄,朝他怀里一塞,推人:“哎哟你出去吧,别杵在这,搁这吸油烟呐?每桌分点。” “我还以为都是给我的。” “你能吃得了这么多吗?给那三小孩再抓点,还有我家狗。” “我是客人。” “许老师。”陈诩抬头,“多呛呐,去喝点水吧。” 许雾这才抱着框出去,“行吧,”他说,“等忙清了你带着她来吧,看看你以前待过的地方。” 一帮人在店里吃了午饭,吃过饭后李建华有事先走,李欢梦留在这玩。 王远放了暑假,张朝阳刘一舟几个混惯了的,最喜欢赶热闹。帮着陈诩他们收拾干净后,从车上摸了几副扑克牌。 “诩哥你店里也能进一些,有人爱玩这个,晚上点几个菜喝点啤酒,打打牌,也是生意。” 陈诩点头说好。莹姐她们不差这么一下午,于是大家在店里打扑克牌,热热闹闹的。 陈诩累了,腰有点疼,早上起来得早,没怎么睡好。跟打牌的一帮人打了招呼,从侧门进屋,想睡会。 他们已经搬过来住了,原先的房子是月租房,手续什么的办起来很快,他们也没多少东西,来这之后又去附近的超市买了些添置上。 陈诩扒门朝外看,哑巴上厕所去了,也不知道回来没有。 周见山比他应该要更累,颠勺,举锅,抡锅铲,重复性的手腕动作, 客厅没开灯。门板阻挡之下,仍听见外头吵吵嚷嚷的。 就是不大清晰,像隔了层雾。 陈诩打了个哈欠,困得眼睛睁不开,几个小孩被许丽丽带到那边去看电视了。 小院里很安静,窗帘拉着。 他换了拖鞋,趿拉着,身形松散。 边揉眼睛边转身。 没走两步,一道黑影遮去窗帘那透进来的淡光。 身上一沉, 那人将脸埋着他的颈窝里,蹭了蹭。头发挺扎人。 温热的,背后抵着块结实的胸膛,陈诩被整个环抱住了。 陈诩有点痒,没忍住笑了两声,气音:“赖叽。” 第93章 拉链 门不算隔音。 “三个七带小五。” “不给这样带的啊!只给带一对。” “谁说不能?手机上都能。” “别吵吵别吵吵, 我来,四个二!要不上吧哈哈哈哈哈!” 声儿挺大,吵吵嚷嚷挺热闹。紧跟着是哗啦啦洗牌声。 第96章 “姐姐们喝茶, 刚烧好的,要不要吃点水果?” “小西红柿还没吃完呢,对了小君啊,车后面有零食,拿给弟弟妹妹分点, 或者给你们点钱, 你们到隔壁超市逛逛去。” 陈诩缩了下脖子,颈侧灼热的呼吸喷得他喉头发痒。 “我吃,刘一舟,洗点来。”刘淮的声, “王远你快点出,还剩几张,五张以下报数。” “我惯着你, 自己洗去,爱吃不吃, ”后面的听着就没那么清晰了,像是刻意压低了音量,“小点声你, 里头有人睡觉呢。刚出到哪了?” 没那么吵了,偶尔穿插谈笑声,与片刻前相比收敛了许多。 周见山大概是真的累了, 陈诩觉得埋在自己肩头的那张脸有点舍不得离开的意思。 耳边的呼吸轻,变得绵长,均匀。 像是睡着了。 没开灯, 光从拉着的窗帘后透出来些,房间里是种朦胧的暗。 能看见大概的轮阔,影子里的五官与眉眼。门外热闹,里边寂静。 挺割裂,叫陈诩生出种隐秘的安宁。 “睡着了?”他嗓音轻,羽毛一样拂着周见山的耳畔。偏头的角度刚好看得见半张周见山的侧脸。 哑巴阖着眼。 没动。 陈诩从心中生出种怜惜,抬手摸了摸自己肩头的那颗脑袋,毛烘烘的。 “你吃饱没,你没来时他们叫我给你夹点菜,我没好意思,都来捧咱的场,还是得紧着他们吃。对不对?”他轻声念着,摊开手指抓了一把。 长了些的硬发茬从指缝中一点点钻过去,对方点头。很奇妙的感觉。 陈诩喜欢这种感觉。 他缓慢地重复抓握,之后手下移摸到对方的后颈。 “我把我的那个鸡中翅留给你了,还有两只虾,微波炉里搁着呢,等待会睡好了打一分钟就能吃了。”他小声道,转过身,面对着将完全倚靠在他身上的人揽进怀里。 周见山真的累了,身体的重量覆下来,陈诩下半张脸埋在哑巴的肩膀里。 不知道什么时候换的衣服,爱干净这点倒随了他。 哪怕饭不吃都要先洗个澡。 体温从布料下一晕,挺好闻。 “……哎哟,可怜见的,”陈诩抬手拍拍,“怎么给我们累成这样了。” 隔着门板传来一阵笑声,谁说谁耍赖,谁说谁出牌慢了。 遥遥的,衬得他们俩像在岸的另一边。 中间是滚着浪的河流。 “以后我要是想吃了你再给我做——等不那么忙的时候。” 哑巴的两条胳膊抬起来从他的腰侧插过去,陈诩知道周见山在点头,于是他心安地提更多要求,“炒鳝丝也特别好吃,我尝了两口,下饭,以后你做一盆咱俩拌饭吃吧。” 这回哑巴动了。 周见山笑起来,气息沉,胸腔有节奏地震动。 陈诩就有点不好意思,显得他馋,馋就馋吧。 脖子一梗,半恐吓半威胁:“笑什么,行不行啊?一米八大床我一人睡也不嫌大。” 哑巴光笑,也不打手语,抱着他蹭他的脸。 从喉咙底发出咕咕噜噜的声音。 陈诩偏头,发现对方已经睁开了眼。 有些潮湿的瞳孔,亮莹莹,里面藏匿着情动与意乱。 看得他微微发愣,好像要掉进去。 “王炸!” 听着像刘淮,或许也可能是王远。 分不大清,在陈诩的视线中那张脸不断放大。 视网膜中汪着一潭泉,晃着他自己的倒影。 哑巴摘掉了他的眼镜。 陈诩下意识闭上眼,镜架轻轻擦过他的太阳穴。 金属摩擦的窸窣声,没等到他睁眼想看对方如何处置他的眼镜,就感到唇上一重。 “唔。” 刚一张开,对方随之熟练地撬开牙关。 陈诩的脑袋不断往后仰。 窗帘是米白色的两层帘,风也凑热闹,光影轻柔出现,再很快消失。 像在水面上沉浮,哑巴的掌是支撑在他后脑勺处的一根浮木,陈诩觉得自己不至于掉落下去。 只是海浪一点点抚着他颤抖的睫毛,变乱掉的呼吸。 “啧。” 溢出的声音也控制得刚好。 近在耳边,足够暧昧,听得陈诩口干。 然而隔了道门,那些面红耳赤的气音完全被掩盖,没人知道。 他们是共犯。 哪怕已经亲了很多次,在这种时刻陈诩的脑袋还是会有一点晕。思维凌乱短暂清明时,他感到一丝惊奇。 周见山像是比他自己还要了解自己的口腔与唇舌。 他确信这人确实是个得寸进尺的好手,从第一面起。 和医院那个他主动的吻完全不同,不知何时起变成是周见山在推着自己走。 润物细无声地悄悄掌握主动权,以一种隐秘的姿态,陈诩的每一次呼吸与吞咽,每一步的节奏,都跟随对方去进行。 就连缺氧到颊上泛上红意,对方再像摘掉眼镜那样帮他摘掉发绳。 头发散落,再到他什么时候被赦免,张大口呼吸,与那双雾蒙蒙的黑色眼睛对视着。 这些他似乎刚刚才意识到。 更惊奇的是,陈诩几乎是立刻就察觉到自己完全不恼。 他感到安全。 “咳。” 他偏开脸。 被这样一弄说自己没点反应那不现实,但这几天确实累了,主要周见山确实这段时间被生活蹉跎了。 又要学手艺又要装修店铺,两人还抽空搬了个家。 “你不累?”陈诩吸了下嘴角,跟吃了花椒似的,“我还以为你累到就那样趴我身上就睡着了呢。” 周见山凑过去啄他,啄脸颊,啄眼皮。 【累,困。】 哑巴看着他,嘴角向下咧,有点委屈的味。这会看着确实是像比他小上几岁了。 【哥。】 “干什么,”陈诩知道他憋着坏心思,“累就睡觉。” 【你也睡吧。】 一大团人又橡皮糖一样凑过来,黏糊糊的,打手语。 【陪陪我。】 “可以,”对方很快雀跃,晚上还有一顿要忙活,陈诩摇手指,nonono,“但睡素的。” 周见山的脸拱上来,看着脾气很好任人拿捏的样子。 脑袋小鸡啄米地点。 【好的好的好的。】 【没问题没问题没问题。】 【进去吧,进去吧。】 陈诩打个哈欠,慢悠悠跟着哑巴进了卧室门。 睡个一小时,大概三四点左右起来准备晚上的菜,很完美。 非常好。 陈诩伸个心旷神怡的懒腰。 “大爷的。” 声音不大,听着有种历尽风雨沧桑的后的干涩与麻木,扒着窗户努力隐藏自己的男人低头看了看。 咬牙将手捂得更紧了些。 “有人么?”陈诩压低声音,用力拉扯着声带喊,“你别动作那么大,悄悄的——” 院子里,那贼小心翼翼踮脚到一居室的门边上,先是听了听动静。 然后朝里飞快瞄了眼。 人在干坏事时是非常心虚的,五十块睡了一觉,一睁眼看长毛白白人在墙角不知道干什么。 光着两条腿,赤脚。 脚趾还挺长。 五十块从窝里爬起来,睡眼惺忪地跑过去,用鼻子蹭蹭长毛白白人的脚踝。 在它狗性觉醒想伸舌头时,陈诩抱着那条拉链坏掉无法再穿,只能用来暂时捂住某个部位的裤子跳起来。 “哎哟卧槽,干嘛你。”他下意思脱口而出,话一出口发现喉咙里冒火。 连朝下吞口水都疼,刀片剌的一样。 他上身套了件随便从被子下拽出来的t恤,领口衣摆全是半小时前揉出来的褶。 那样揉能不出褶么? 陈诩托后腰,看周见山回头摇摇手。 没人,许丽丽不在,出去了。 陈诩松了口气,“回来吧,”他有气无力,“把垃圾收拾了。” 房间里一股说不上来的味,陈诩拉开窗户,新鲜的空气灌进来。周见山穿得比他要齐全一些。 好歹衣服和裤子都有,脚上踩着拖鞋——陈诩的。 小了点。 嗓子快破音时突然惊醒隔壁有人在家休息是什么体验。 做贼一样盯人墙角这事不算体面也不算道德,但陈诩真的觉得自己差点也要用上他达拉非了。 神经放松下来后他再次尝试吞咽,不料喉头一梗,干呕了声。 周见山收拾好后给他端了杯温水,陈诩蹲在地上喝,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蹲。 有种快要虚脱的感觉。 他边喝水,五十块在旁边趴地上打盹,边看周见山在翻箱倒柜给他找衣服。 好巧不巧,前几天下雨没洗衣服,昨晚陈诩的几条裤子都洗掉了。 第97章 现在都挂在衣架上。 陈诩喝完那杯水,摸摸裤脚,湿润的。 穿不了。 “那鸡中翅我就应该自己吃了,虾也应该直接嚼了吃掉,而不是剥了壳给你留着。”幽幽的声音,“不是累吗,累得要睡着了,我看你精力好得很啊?” 周见山从箱子底下抽出一条裤子,抖落开。 去年买的,能穿,这天气穿正正好。 周见山拎着裤子转头,一时间差点没找到人。 目光慢慢锁定墙角那团毛茸茸的人。 人光着腿,赤脚,大咧咧蹲在那。 见他转头,两膝迅速并拢。 身上套件乱七八糟的t恤,松垮垮露到锁骨的衣领之下不难看清是片暧昧的痕迹。 头发也乱,看着被欺负很了。 像一颗长了毛的阴暗冒泡泡的大香菇。 第94章 蜘蛛 周见山的眉眼不由自主地舒展开。 他看着那只怨念的大香菇, 停顿几秒,然后勾了勾手。 【来。】 “我不去,给我。” 陈诩看了眼墙上的钟, 短的正好卡在时钟右半边的正中间,分针还没经过第一个刻度五。 三点了,能出去干事了。“快点儿,等会有人来敲门了。” 陈诩催促,对方没反应。他瞄了眼站着的男人, 嘴角含笑正望着自己, 一看就是憋坏招想逗他,亏得他还心疼人家忙一中午没吃上几口菜。 “你别啊,快点给我,你以后必须赔再赔我一条, 好不容易买次牌子货还给我扯坏了。”他这会没精力且没心思计较,眼里只有那裤子,“听没听见你?” 周见山看地上那大香菇抱着腿朝前挪, 脑袋跟炸毛的蒲公英似的。从前陈诩因为睡眠营养不良,身上有股恹恹的厌世味, 脸一板一沉就真挺吓人,叫人不敢再多说什么话。 但现在被他花心思研究做饭终于养出了些肉,加上此时此刻那头乱七八糟的毛——估计方才那会在床单上磨蹭起的静电, 显得没什么威严,倒是有点好玩。 有点可爱。 很可爱。 在陈诩的手指快要接触到那布料时,哑巴的手朝后缩了缩。 指尖反应慢了一步的在空中虚虚挠了挠。 “大爷的今晚你敢上床睡觉。” 陈诩那点因为光腿而产生的臊意消失得一干二净, 腾地起身,将头发朝后抓了一把。 不容置喙地从对方手中拿走了自己的裤子,腰下穿着的那什么薄得有些微透也懒得管, 就*了怎么了。 捂他大爷的捂,互相什么没看见过? 陈诩拎着裤子抬腿就朝身上套,长腿伸进去,又伸进去另一只。 拽起来整理:“亏我还心疼你,你这人真不知道累的?” 周见山低眉顺目。 觉得被骂得心情挺好。 陈诩迅速扣好扣子,边踩上周见山从床底下给他掏出来的拖鞋,边拉裤链。 捏着金属小拉链头到某个地块时速度明显慢下来。陈诩深吸一口气,小腹的肉朝后抖了抖。 “哧…哧哧……” 他低头小心翼翼拉上,布料束缚后不大舒服,塑料条硌着有点疼。 屋里仍然没开灯,狗爪子在瓷砖地面上啪嗒啪嗒地踩来踩去。 周见山站那没动。 陈诩垂眸调整着,略苦恼,这种事不是仅靠放空思维就能控制得了的。 他苦恼他的,全然没注意到一道目光落在他身上,之后那目光下移。 为方便陈诩将t恤掀起来了小半,半截腰大剌剌露在外。 他再次尝试吸气,带有几处指印模样红痕的小腹颤颤地哆嗦了下。 周见山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 打地铺也不是不行。 - “醒了?累狠了吧。”李建华抬头,将手里攥着的两张牌朝桌上一抽:“忙一中午——一对小二,赢了。” 陈诩“嗯”了声,“醒了,”摸摸后脑勺刚绑上去的皮筋,没掉:“还好。忙完了?” “忙完了,就一个固定的常客,送到地方我就回来了。玩会?” 刘一舟几个也招呼他,哗啦啦洗牌:“你都不知道王远这货手气好成什么样了,你来压制他一下。” “诩哥来坐我这,小山呢?” “里边呢。”陈诩拿电动车钥匙,叮当当响,“你们玩,我出去接个菜,海鲜都不过敏吧?” 话音刚落一帮年轻男人嗷嗷叫唤,其中就属刘一舟声最大:“大放血啊!不过敏,太不过敏了——” 李建华摆手:“少整点,那玩意儿可贵吧。” 陈诩笑,“我看着整,”扭头朝店里看了两眼,“莹姐回去了?” 其他人都还在。还少个方大包,从微信上和他说得回去和面起面,包第二天的包子了,感谢招待。 “说是店里有事,晚上再来。”王远说,下巴点点,将洗好的牌朝桌面上一拍,“前头那超市——就是南市场旁边那个,倒闭了,莹姐说她店那新开了家欢乐场,三个小孩也带过去了。” “你一个人?我们几个一块去吧。” 陈诩摆手,“没多少,不用。” 他没立刻出门,歪头朝厨房的方向望了一眼。 然后脚步一转,掉头过去了。 越走近流水声越清晰,一推开门,水槽边立着个男人的背影。 周见山闻声转过来。 脸上全是水,连带着额头上的头发也湿漉漉的。在洗脸。 两人从卧室出来前陈诩再三叮嘱的。 他拎着钥匙站那看了几秒钟,然后默不作声地背手,”啪嚓“。 关上厨房门。 “张嘴。”陈诩说,“你漱没漱口?” 哑巴点头。周见山的嘴唇发红,一看就是大力揉搓后的样子。这也是陈诩再三要求。 周见山张嘴,陈诩蹙眉,凑上去检查,用鼻尖嗅嗅。 嗅嗅嗅。 嗯,只有一股薄荷味了。 那些来源于他的奇怪的味道荡然无存——其实周见山看上去对此完全不在意,倒是陈诩人瘫倒在沙发上喘气。 才穿上的裤子又被褪到膝盖,他伸手推人,声音无力,尾调失真:“去漱口,多漱几遍,手用肥皂也多洗几遍。” 周见山不由分说地凑上来,陈诩只好尝着检查一遍。 保持初审,没判错,确实刷得干干净净。 “我出去接菜,顺道买点海鲜什么的,等会估计陆陆续续就要上客,外面有刘一舟他们,你安心呆着这里面准备菜就行。” 周见山点头。 陈诩抬手拧按钮,微波炉开始运作:“把东西吃了再干活,电饭锅有饭,你盛一点。” 周见山又点头,“说”:【骑车小心点。】 “知道。” 陈诩再次拎着钥匙出来了,人到门口时脚步变得轻快,指腹摸着摁了个钮。 小电驴在外面吱吱叫了两声。 “抓牌抓牌!” “谁是地主?卧槽刘淮怎么又是你——” 出门后人声变小,门口的花篮上的花少了些,红色的丝带随风飘。 多云天气,太阳不晒人。 现在天黑得比夏天时要早,大概六点多左右就基本上全黑了,陈诩去接了两箱时蔬,顺路从南市场里买了些虾与贝类,一些鲍鱼回去炖肉,又买了几条刺少的鱼。 时蔬摞在踏板上,其余的塑料袋他就挂在了两边车把手上,腿箍住东西往回骑。 路旷熟悉,从前周见山在这边搬货时他就常来,骑到一半陈诩想起出来前王远说的话。 他骑到了超市后门。 当时的那扇围栏般的铁门用一把铁链锁牢牢拴着,他用脚撑着地,朝里面张望。 仓库也紧锁,没有人了。 陈诩载着东西拐到超市正门。他和周见山冬天时经常穿过的用来隔绝冷空气的塑胶门帘已经看不见了,卷闸门拉到底。 上面落了些灰尘,看着已关门有段时间。 附近的几家商户也看着萧条,陈诩重新拧动油门。最后落得这样的结果其实也在他的预料之中。 内部管理混乱就算了,新商场开在南市场的旁边,到时候开业了又是一波冲击。 顺着倒闭的超市朝前骑没多久,入眼变成了大片大片的铁丝架。 电钻滋滋冒着火花,陈诩抬头,铁架网一直朝上攀爬,看着有三四层楼那样高。 “嗳那边那小伙,朝旁边去去,上面要吊东西了——”有人朝他喊。 陈诩骑远了一些,再次歪头。 楼顶处用绳子吊着几个人,绳子看着挺单薄,那样摇摇欲坠地吊在半空中,怪吓人的。 鱼在塑料袋里扑腾,陈诩往店的方向拐弯。 骑出去几分钟后,他回了下头。 有了眼镜后他的视线变得清晰,看东西不再需要眯着眼。陈诩眯了眯眼。 总觉得最左边的那个人有些眼熟。 第98章 到店时看见里面上了些生客,刘一舟几个在招呼,见陈诩回来,出来帮着搬。 “刘淮当一下午地主也没上客,我当一回就来了好几桌,什么体质我这是。”刘一舟说,“你家那口子从窗户那不知道朝外看了多少次,恨不得直接出去找你,你俩不愧是一家哈。” “你就是做生意的命,旺事业。”张朝阳朝塑料袋里看,“嚯,买这么多,还蹦哒呢。” 晚上也是几人招呼外边的,陈诩和周见山在厨房忙。 下午消耗了不少体力,两人顾不上累,忙前忙后。 忙完生客忙熟人,不过熟人们都体谅他俩,客人要啤酒,李建华就站起来扛一箱去。 莹姐带着三个小孩回来,张朝阳带着五十块和方小包他们玩,方小包已经彻底拜服在于扬君的大姐姐魄力下。 于扬君走哪,他跟李欢梦两个就跟到哪,小尾巴一样。 许丽丽下午去棋牌室打麻将了,”输了三百八!差点没吵起来,再也不跟那男的打了,什么奇葩!” 一帮人劝许丽丽别生气不值得,然后喊厨房的陈诩和周见山出来吃饭。 “一起喝一杯,李欢梦你的饮料呢,嗳对也举起来,方小包你哥晚上不来,等会叔叔送你回去。咱们一块祝小巷饭馆红红火火,越来越好!” “来来来,一起喝!我干了诩哥——” “陈诩以后赚大钱了可别忘了姐姐们啊!小山能喝点吗?来点冰啤酒吧,凉快。” “小山做饭是真没话说,是真香啊。” “好吃就多吃。”陈诩笑着握住啤酒瓶的瓶口。 小臂绷直,抬起来,玻璃瓶身湿润,滑溜溜的。 “杯子。”他声儿不大。 周围人声鼎沸,每桌都挺热闹,大家都在各自的人生里发出属于自己的声音。 周见山看着他,眼角上抬,将玻璃杯朝前推了推。 泡沫不断在杯壁里上漫,液体哧哧哧地叫着。 杯壁碰撞。那一声清脆,张扬,肆意。似乎所有人的烦心事都在这一声中消散了,至少在此刻。 “干杯!” 第95章 膝盖 整个十月店里生意都非常好, 简直可以用火爆来形容。 小城就这么大,不出意外的,一些从前在岚宇的熟客认出了陈诩。 加上味道确实很好, 于是一桌人又带另一桌人,没几天店里的十来张桌子就坐不下了。 陈诩去二手市场淘了几张简易的折叠桌椅,找李建华开车拉回来,给钱不要,陈诩买了两包好烟。 递过去, 李建华问他:“这烟不便宜吧?你自己留着呢?” 陈诩摆手:“不用, 我看酒你也不怎么爱喝,两包烟贵不到哪去,就是我找人司机专门来拉一趟也不止这个钱。收着吧。” 李建华便没再说什么,收着了。 折叠桌椅十分轻便, 米白色,看着挺清爽干净。快到傍晚,路边时不时有行人与喇叭声, 眼看见路灯就要亮,周见山弯腰支桌子, 架在饭馆外边的空地上。 空地有个矮台阶,车上不来。陈诩将椅子摆好,看李建华站那咳嗽, 顿了顿说:“不过哥,少抽点,毕竟这玩意儿还是对身体不大好。” 李建华歪头看他, 臭小子劝起别人倒一套一套的,鼻孔冒着气哼哧一笑:“劝起我来了——不过你是怎么戒的?我取取经,其实早几年就想戒, 这东西有瘾戒不掉。一遇事就抽回来了。” “我也没正儿八经戒。”陈诩回想,他也说不清楚,要说戒也不对,确实没把当成个事地去做。 李建华站绿化带的垃圾箱那摁灭,陈诩直起身:“粗的换细的,再慢慢减量,久了不抽就不想了。网上不是有卖那种糖,没事吃两颗,估计也有点用。” “行。”李建华过来帮着支桌子,于是门口空地又摆出个五六桌。 陆续开始上人点菜,有几个年轻面孔,男男女女都有,跟陈诩打招呼:“陈老师——陈老板,今晚带朋友来了。” 陈诩笑着回,哪个掏了手机出来说能不能拍一张,陈诩开玩笑:“什么能不能,想拍就拍呗,又不是明星的。” 那人嘿嘿笑两声,说能不能让一边站着的周见山也入镜。 陈诩挑眉,抬手招了下,哑巴就过来了。拍好后人进了店里,陈诩看了眼周见山,“外套呢。” 【热,我脱了】 “一会给那桌送个菜,来三回了。”陈诩看着店里落座的那帮人。 周见山点头,身上一件松垮的黑色背心,两条胳膊露外边。李建华捂紧自己的长袖外套感叹:“还得是年轻,真耐得住冻啊。” “厨房温度高,他热。”陈诩挥手,哑巴杵在门口,他说,“去吧,外头我忙得过来,等下刘一舟他们来。” 周见山又点头,看了眼李建华,李建华知道这是在招呼他呢,也扬下巴:“去吧去吧,忙你的,我一时半会走不了,还能帮你哥忙一会,今晚就我一个在家。” “嫂子和梦梦呢?” 周见山拐进店里,身形比夏天要瘦一些,头发也长了。陈诩有些出神。 手腕处有米黄色的长方形痕迹,贴的膏药,能缓解一些半夜睡不着时小臂的酸痛。 李建华大概说了个地方,陈诩没听清,见那人又出来了,手里拎着两瓶矿泉水。 递给陈诩跟李建华一人一瓶,李建华拧开仰头喝了,说:“还真渴了。” 陈诩那瓶是拧了盖递过来的。陈诩忙起来想不起来喝水,嘴唇起皮,周见山发现后就时不时抽个空出来给他递瓶水。 陈诩没急着喝,看着哑巴:“头低一点。” 周见山朝前放低脑袋,陈诩抬手摘掉上面粘着的东西,纸片,不知道哪蹭的。 “行了。”他搓纸片,一口气喝了半瓶,剩的递过去,“去吧。” 周见山接过去喝完,瓶子捏瘪后扔进垃圾箱,转身进去了。 他俩通常要忙到晚上快十一点钟左右。 秋天后人愿意出门喝喝酒聊聊天,又大多有家庭,到八九点再回家,第二天要上班和接送小孩。 客人走后他俩会打扫卫生,刷锅刷碗抹灶台,再把门外的桌椅板凳折叠好搬进家里。 将门口的那片空地扫刷一遍,之后扫帚和拖把小桶放进店里,关灯锁门。 两人拿着外套,绕过挤占一半面积的桌椅板凳,从侧门回家。 要说累也是真累,周见山人眼见着就瘦了下去,陈诩也瘦了些。 以前陈诩不是没干过体力活,好歹一个二十来岁的成年男性,力气体力都是有的。 只是膝盖确实拖了些后腿,久站或走多了有点吃不住劲,得坐。周见山心疼他,菜炒完了有时自己端着出来上菜,不要陈诩再跑一趟。 好在有人来帮忙。 王远已经开学,时间不充裕,还得看晚自习,便来得少了些。刘一舟和刘淮张朝阳来得勤,小城的街上出现了一批公交电车,于是公交站也跟着细化了。 人们对出租的需求相对变少,李建华的生意便没那么好了,有时等半天等不到要打车的,索性开到陈诩店里,吃一份盖浇饭,顺带帮帮忙。 店还是那个店,偶尔一个晃神他还觉得老头子还靠那躺椅上看电视呢。所以坐在这门口的塑料凳上,李建华觉得心安。 就是陈诩不大好意思,但确实他和哑巴两个人忙不过来,开业头一个月没安定好,他打算再等等,看能不能招俩人进来。 累是累,赚也是真的赚到。 除去水电费,菜,油,七七八八的成本,算出来的利润叫两人的眼睛都亮晶晶的。 许丽丽说得确实没错,卖吃的就是很赚钱,只要能吃苦不怕累。 紫皮小账本上的数字开始增加,眼镜放在小桌上,陈诩懒得拿。人趴在床上,将本子凑近,看纸面上的狗爬字。 难免又生出些更庞大更遥远的欲望:“嗳,照这样赚,别说空调大电视,什么洗衣机电冰箱,咱俩以后搞不好还真能买套房。” 周见山洗好了澡,掀被子钻进去,被子拽出一半盖到陈诩身上,裹着人进被窝。 【住在这里也很好。】 他缓慢地比划着。 “是很好,我意思是新的,新房子,咱俩自己设计自己装修的那种,”陈诩合上本子,“不过其实跟你住哪都挺开心,桥洞也行——桥洞不行,我夸张呢,反正你知道那个意思就行。” 周见山笑起来。 “这钱是你一铲子一勺炒出来的,”陈诩感叹,“好多人夸好吃呢,能看出来都是真心实意地夸奖,不然人家不可能来那么多回。” 【你累不累?】 “我?我倒还好,端端菜招呼人有什么累的,顶多再送个酒水收个钱。” 话是这么说,但有人的地方就不可能简单,周见山知道陈诩这是弱化了自己的作用,只为了强调其实他周见山也很能干。 “你猜晚上谁来吃饭了?”陈诩卖个关子,这种问题哑巴不好用手语回答,但他还是会问,然后过一会再自己解答。 第99章 十月底了,夜晚的空气凉。周见山打个呵欠,很捧场地比划:【谁?】 比划完手从被边伸进去,空气中的凉意一下就被冲掉了。 暖和得让人觉得困,又或许是累了。 这一个月将两人像甘蔗一样狠狠地榨了一遍,纵使是不知道累的周见山也困到早上几乎有点睁不开眼。 除了每天早起接菜,洗菜备菜,中午待客做饭收钱,晚上重复中午的,再额外多清扫整理,清算账单进货单的环节。 除了这些之外,他俩再没什么精力做些什么。连带着正常的生理需求也干巴巴地变成了甘蔗屑。 其实只是陈诩的需求干巴,周见山累虽然累,但这方面仍然是水润得很,然而陈诩一挨枕头就睡着。 压根不给他什么机会。 这回陈诩没自己解答住,周见山没等到回应。手在被子下朝旁边伸,摸摸摸,摸到腿根,想再摸什么。 很快他发现被一半被子裹住的人安静得有些不正常,软塌塌的,一动不动。 他歪头看,不一会手又伸出来,捏住那被角,轻轻掀开一点。 头顶的灯还刺眼地亮着,一张窄脸露出来,长长的睫毛安静地覆着,刘海跟碎发被这么一揉有点乱,看着戳人,眼睛闭着。 睡着了。 被子盖到脸上陈诩就会很快睡着,一个只有他知道的小习惯。 紫皮小账本跟一只攥着本子的手一起压在脸下,颊肉挤出来些。 说是颊肉,其实脂肪含量可见得低,鼻梁硬直。 睡着的陈诩跟醒着时不一样,跟喝醉时倒差不多,大概这才是陈诩最内里的一面。 没那么劲劲的,也没那么恹,看上去很舒展,有一种没有任何防备的柔和。 甚至是乖的。 周见山的目光落在那张脸上,客厅的时钟大概在走,秒针一寸寸移动。 五十块晚上吃了一整盒罐头,早早就睡了。 他先是伸手,将本子从那几根半屈的手指里慢慢拿出来,拂走眼皮上的发丝。 然后撑起自己的上半身,在灯光下看了会。 大概过去五分钟,又或是十分钟。狗醒了,爪子敲击地板,之后是舌头卷水的声音。 周见山关了灯,重新躺回去。 手伸进被子里,掌心摊开。陈诩睡姿不大老实,睡着睡着腿就屈起来搭他身上。 有点舍不得睡。 店里到底来了谁周见山还没弄明白,明天再问吧。眼尾那无声地微微抬了点。 新房子——会和哥让他安装的那个游戏里的一样么? 壁炉,地毯,大床,狗狗屋,大摇椅…… 陈诩是睡到半夜热醒的。 他迷迷糊糊醒来,先是觉得浑身燥热,摸了摸才发现自己是在人的怀里。 被子再一闷,不热都难。周见山这一个月睡觉沉,倒是没醒。 陈诩掀开点被子散热,又觉得腿上也重。 他又摸摸,发现一只掌搭在自己的右腿上,他一动,睡梦中的大掌的主人也跟着动了动。 也不嫌累的这人。陈诩睁着眼看着天花板,到底没舍得拿走那只搭在腿上的手。 不怕苦不怕累,无论如何都保持厨房干净整洁,每份菜都尽力做到最好吃,困到早上睁不开眼的哑巴。 梦里也没忘记,陈诩站了一天。 要给他揉一揉膝盖。 第96章 裤子 至于陈诩那个问完倒头就睡的问题, 周见山第二天忙到没想起来再问,陈诩也把这茬忘了。 饭馆做中午晚上的生意,早上就是接货和备菜, 相比之下虽然也不清闲,但好歹有能喘口气的时间。 打自己开店后陈诩才知道从开业那天起,从此基本就是全年无休的状态,以至于陈诩想抽空带着于扬君去一趟许雾的画室都抽不出空来。 十一月中旬,气温降低, 出门已经开始要穿件外套。周见山不再每天几件背心换着穿。 陈诩给他从网上买了几件舒适宽松的纯棉长袖, 袖子放下来时,胳膊肘上贴着的那几片黄色膏药就被掩了去。 陈诩的目光不再总被那几张长方形的胶皮所吸引,偶尔一眼晃去,能看见只握着铁锅把的大手。 有力, 稳当,火苗从国下窜出后演变成一片火红色的火焰簇。 口罩后的眉眼被一层橙黄色的莹莹光晕所笼罩,看上去坦然, 小臂拎着沉重的铁锅向上颠,每天周见山要重复许多次这个动作。 很辛苦。陈诩低头看手机, 时不时打一些字。 周见山垂眸朝他碗里看了眼,刚才夹过去的那大团裹着番茄汁的鸡蛋基本没怎么动。 已是深秋,盛出来的米饭一会就凉了。他闭嘴嚼着嘴里的饭, 放下筷子,屈起食指关节。 在桌面敲了敲,示意。 【吃饭。】 “吃着呢, ”陈诩咕哝一句,“等下就吃。”头没抬,手指飞快又打了几个字。 他俩一般就在饭馆里靠近厨房的一张小桌上吃饭, 旁边放些杂物,不挤占地方且方便招呼店里的食客。周见山等了半分钟,又敲了两下。 “咚咚。” “知道知道。” 十月份时下午两人也开着门,有时会蹲到独自来吃饭的,直到月底算完营业额。 待几桌食客结完账陆续离开,周见山拉上卷闸门,两人先洗澡。 洗完澡睡会。 周见山躺在床上快睡着时,眼皮上发亮,他睁开眼。 陈诩在看手机,他不睡,周见山也不睡。 睁眼陪着他,困到眼睛变成三眼皮,陈诩才把手机屏转到他面前:“看。” 周见山努力归拢意识,定睛看那白底黑字的文档。 【招聘公告】 “招服务员与后厨各一名,要求18岁以上……” 底下是一些稍微小一些的文字,最后是联系方式。 “咱俩招点人吧,”陈诩熄屏,胳膊放进被子里,拉被角拽到鼻子上,打个哈欠,“我算过了,每月赚得钱刨去给别人开的工资还能落下不少。” 【好。】陈诩知道自己说什么对方都会答应。 被子上淡淡的草药味,有些辛辣。闻得陈诩发困,声音含着浓厚的倦意。 将眼睛强行挤开条缝,抬手摸两把哑巴的脑袋,然后勾住那脖子。 两颗困得睁不开眼的脑袋抵在一块地睡了。 两人借着午觉补充精力,下午周见山在店里,陈诩拐进拐进街前的一家打印店,不一会拿着一摞热乎乎的纸出来。 闻着有股油墨味,他将这些张贴在了店附近的电线杆上。街尾是个贴满小广告的公告栏。 陈诩站那面白墙前看,除了修冰箱空调,疏通下水道的一些小广告外,从前在南市场里边那一片的招聘角似乎约定俗成地挪到了这儿。 他寻了两个空地方,用胶水粘牢,怕不够紧又用指头把四个角摁了一遍。 退后两步,掏手机拍。拍完骑上小电驴回家,调出来给哑巴看:“怎么样,贴得周正吧?” 周见山提着几个扎好口的垃圾袋,比个大拇指。 从这天后陈诩开始频繁在各个时间段接到问询情况的电话,也约了人来店里面谈,高矮胖瘦,男男女女,不同的年龄段。 年长点的有五十岁左右的,小点的呢说话支支吾吾,动作略局促,五官透着青涩味。 陈诩将人上下看了两遍:“真成年了?” 男孩点头。 “身份证我看下。” 男孩犹豫了,手伸进裤兜里,半天没拿出来。陈诩注意到那裤子看上去不新了,保守估计得穿了四五年。 “没带,哥,我就看见墙上贴的公告,想来看看……”男孩很瘦,长手长脚,显得更瘦,犹犹豫豫掏出个裂了数条划痕的手机,摁亮,摁灭。摁亮,又摁灭。 屏保上的照片被裂痕切割成好几块,男孩试探地问:“……一定要看身份证吗?我属羊的,虚岁够了的。” 看着不像,至少得小两三岁。 “我总不能招童工,你说老实话,到底是哪年的。”陈诩拉板凳坐,周见山听见人交谈,从里间出来,手里拿了东西。 大概因为被戳穿,男孩的脸涨红,调子倏然变高,“你不能按长相看年龄,我就是长得小,但我饭做得好,”他越倒越多,越说越错:“我——我只是没学过,属羊不就是十八岁吗?……要是不行那就算了。” 周见山拎两瓶矿泉水,拧开一瓶,盖子攥手心里,水递过去给陈诩。 陈诩接过。周见山看了看杵在桌子边紧捏着拳的男生。 伸手。 男孩下意识后退,那张脸没什么表情,看着挺凶。 然而面前是瓶没开封的水,他一愣。 “你喝,”陈诩从哑巴手心拿盖子,低头慢慢拧,“你嘴流血了,桌上有纸,水免费的,喝吧。” 男孩盯自己的脚尖,手机抵着没多少肉的腿根,他用指甲隔着裤子掐了掐自己。 第100章 陈诩听见一道沮丧的声音,垂头丧气,像是自首,“……对不起,其实我属鸡,还差三个月才十六岁。”男孩挺羞愧,要不是家里缺钱他也不至于偷偷辍学出来到处找工,“不是故意骗你,我一路问了好多家都——都不愿要我,嫌我太小。” 屏保是个历经风霜的老年人面孔,皱纹多,脸上许多斑点——太阳下劳作久晒的痕迹。 大概是奶奶,又或许是外婆。陈诩没点破,也没问。 过两天晚上等刘一舟几个再来时,从厨房窗户的帘那儿探头看了眼:“招齐了?挺快啊,我看门口那一溜排电线柱上的招牌公告都被揭了。” “招工总比找工容易。”陈诩靠坐在门口的椅子上,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端着菜在店里来往,这会不怎么忙。 天更冷了,喝酒的人变少,喝也大多在店里。陈诩将口鼻蒙进衣领里:“老丈人还好?” 刘一舟叹了口气,拉椅子坐:“发完火就把我俩赶了出来,到现在都不跟你嫂子说话。” “跟你说话么。”瓮声瓮气。 “没把我从窗户扔出去就不错了,我都不知道非得要个小孩干什么?” 刘一舟朝椅背上瘫,天黑得早,这会路上的车已经亮起车灯了。“丁克怎么了,这时候得男人出头,我瞎说我精那什么子没存活率,昨晚你嫂子和丈母娘视频,感觉她爸脸色更难看了。” 街上有人摁喇叭,两人没再说话,不大地道地低低笑了会。张朝阳和刘淮晚上没吃,进去要了份饭菜,出来说:“厨房里头来个小伙,跟小山屁股后头转,做事倒是利索,就是看着不大啊,从哪招的?” “干事麻利得很呢,以后让他跟着做后厨了?” “自己来的,”陈诩说,“没打算,还差三个月才十六岁,雇用违法。” “那留这干嘛。”刘一舟说,“你小心被罚款,那什么未成年人保护法里写着了,被举报要罚大几千呢。” “赶不走,能怎么着,就这样吧,”陈诩也没想赶,男孩叫方文,家里就一个奶奶,还生了肺病,没钱治,“严格说起来我这也不是雇用,我也不给他工资,我还叫他别来。” 不一会方文出来上菜,周见山关了灶台,洗完手端了个碗出来。 陈诩晚上没吃,碗里装了俩煎好的荷包蛋,洒了点酱油。 “你弟是真疼你,”虽然知道陈诩跟周见山是一对,但叫弟叫习惯了,刘一舟他们还是经常这么叫,“小山吃了吗?你自己吃点吧,忙活一晚上了。” 陈诩挑眉看哑巴,意思是听见没?周见山笑笑,点头,递给陈诩双筷子,转身又进了店里。 方文有种老实的机灵,学东西快,有眼力见,但没有邪门歪道的心思。陈诩在柜台收钱,他就避开到另一边站着,挺有规矩。 陈诩确实没雇用他,两人不存在薪资关系。然陈诩自己也是这么大年纪出来闯荡。 当年他在岳磊店里帮忙后,每月岳磊不给他发工资,但许雾会给他转一笔钱,说是生活费。至于这钱是哪来的,许雾不说,陈诩也不问。 方文来帮忙后他资助了方文的学费书本费,叫方文依旧返回校园读书,每月给方文的奶奶药费生活费。 叫小孩买上一条厚点的裤子穿。白天好好读书,晚上放学了再来。来了后和大姐四个人坐在厨房堆着杂物旁边的小桌上吃一顿简单但热乎的饭。 他做得这些周见山全都知道,陈诩知道周见山一定也是这么想。钱怎么赚都赚不完,但两人都曾经受过别人的善待。 尽管生活很难,然而大家确都在心照不宣地用自己的方式善待着年轻的自己。哑巴躺在床上,怀里抱着陈诩,许丽丽被侄女接去玩了,小院安静。 五十块趴在狗窝里,时不知咂咂嘴。周见山亲了亲哥,两人在被子底下嘿嘿笑几声,心里软成一团蓬松的云。 他想起盲人按摩店的老板,想起那道卷闸门,停在废品修理铺门口的老面包车。 风里的树叶卷着朝天上去,卷着卷着。 好像又卷回了自己身边。 第97章 枪决 招了人后陈诩和周见山不像刚开业那会忙到团团转了, 期间五十块生了场病,不知道偷摸吃了什么,回来后拉了两天肚子, 看着发蔫 陈诩把电动车骑出来,狗抱到踏板上,准备走时看周见山摘了围裙出来,下巴向后点。 他意会,下午店里没什么人, 大姐一个人照应着。陈诩又把没精神的五十块抱起来, 两条腿朝后座挪。周见山握住车把,两人朝小城新开的宠物医院骑。 医院不大,装潢挺简洁,招牌上几只爪印。墙上挂着几个人的名牌与照片, 还有一堆猫猫狗狗的大头照。陈诩匆匆看了眼,抱着狗去前台问。 哑巴跟在后头,手里攥着车钥匙。店里有几个穿着粉色制服的店员, 旁边站个穿着白色卫衣的男人,戴口罩。 大概是客人。陈诩把大概情况和店员说了遍, 没多会就听见旁边传来道男音,腔调温温柔柔:“只拉肚子,有吐吗?” 可能对方也养狗?陈诩回想, “吐过,”他说,狗友间的语气, “但不多,也不知道什么原因,老不吃饭也不行, 带来看看放心点。” 狗闭着眼,可怜巴巴。不像平时那耀武扬威的样儿了,店员把狗平铺在台子上,狗就趴那儿,挺老实。 门响,陈诩朝后看,周见山跟着回头。从外进来个穿着同样制服的女子,手里拎着一个挺大的包,一眼扫来先“咦”了声。 即使被口罩遮住半张脸里也能看出惊讶:“程医生,今天怎么有空来?” “来看看。”还是那道清朗的男音,陈诩抬头,白卫衣的男人伸手在五十块的各处捏。 眨眼的功夫对方已经用手指巧妙地掰开狗嘴,歪头查看口腔与舌头。 “今天小贺总没跟着来,难得。”女医生跟旁边的男店员捂嘴笑,然后放下了手里的猫包,先蹲下去将猫掏着抱出来,放进旁边的铁笼子里。 做完后洗手:“我来吧。” “他今天有会。” “难怪。狗怎么了?”女医生戴手套。 “拉肚子,吐,不怎么吃饭。”陈诩退两步,让出个空。背碰在哑巴身上,周见山伸手扶了下。 “可能肠胃炎,”男人脾气很好的模样,动作也轻柔,“这段时间降温,容易生病——腿受过伤?” 五十块瘫在桌子上,被那只手摆布着,眼皮耷拉。捏到腿骨时抖了抖耳朵。 “啊,”陈诩一愣,他还真不知道这事,至少狗从跑到小巷来后除了冬天那次生病,肢体上没见什么伤,“以前是流浪狗,后来自己跑来,冬天太冷,干脆就养着了。” “养得挺好。”对方松开手。 “谢谢。” 被称为程医生的男人断断续续地又问了些问题,拿得准的陈诩自己回答了,拿不准的就歪头看旁边站着的哑巴。 周见山“说”,他再转回头用语句重复一遍。 做了些必要的检查,排除了犬瘟等一些致命疾病。男人给五十块打了两针,什么药水陈诩也不懂,又开了调理肠胃的药片。 陈诩顺道从那儿买了几个罐头,药片塞罐头里以五十块的智商吃不出来。两人抱着精神了些的狗骑车回店里,路上看见有推着玻璃柜卖糖葫芦的。 电动车停。 周见山回头看他,下巴对着扬扬:【吃吗?】 陈诩下车。吃。 老式糖葫芦,色儿红,买了四串,老板还送了一串。陈诩拎着塑料袋坐回去,五十块摇尾巴,鼻子隔着塑料皮嗅那袋子。 “你吃不了。”手指勾住袋口挪远,陈诩挑眉。好家伙,还真是神医,两针下去狗就重新焕发了生机。 到店时看见方文弯腰在门口用大水盆洗菜,拎着根水管。 看见二人后笑:“诩哥,小山哥。” “吃糖葫芦么?”陈诩把五十块放地上。狗四蹄刚沾地时还装腔作势矜持了下,没半分钟就撒丫子朝店里跑了。 压根看不出腿受过伤的样子,耳朵在脑门上颠来颠去。像一只干瘪的气球重新变得充盈。 挺好。陈诩撑开袋口,“喏,”他说,“拿一根去吃。作业写完了?” “写完了。”方文直起身,水管扔进盆里,关上水龙头。又甩了两下手上的水,没立刻拿,“那个——” 方文声音小了些,“……你们给的太多了,”快十二月的天,他的手指被凉水泡得发红,指头皱,“比我之前找工作时看见过的工资都要多。” “我奶奶让我和你说一声,就是——就是说以后不用给那么多,”方文吸鼻子,今天风大,刮身上挺冷。“……我奶奶说谁挣钱都不容易,叫我多干点活。”他看诩哥,又瞄瞄旁边面无表情噗噗噗吐籽的周见山。 这么多天了他还是怵寸头。周见山似乎不大喜欢他。 方文敏感地长大,会察言观色,有自己的一套生存智慧。比如刚开始几天他称呼陈诩为“哥”,刚来这儿,难免六神无主,总喜欢跟在陈诩屁股后头。 第101章 然后那本来看着就一脸凶相十分不好惹的寸头就变得更不好惹。 两人一起在厨房,他又转为跟在寸头屁股后头打下手,厨房里除了刺刺啦啦的火苗声再无其他。 活大多被寸头干了,方文捡点零散碎活干,心想要不活跃活跃气氛。然而每当他一想要找话题说点什么,就听见铁勺“咣”的一声敲了下锅胆。 震耳朵,跟枪击似的。 方文就一哆嗦,嘴皮发干黏在一块,话又从喉咙里咽回去。他胆儿不大,厨房又安静,这么突然一勺子听着多少有点吓人。 被这么几回枪决下来,他险些吓得魂飞魄散。 很快方文摸出规律来,好像和陈诩有关的事寸头都特别在意,并且寸头对陈诩特别好,只对陈诩笑。后来他便不再叫陈诩“哥”,只叫“诩哥”。也不那样总跟着陈诩跑了,没事时拿扫帚扫扫地。 寸头便不像开始那样凶,方文终于不必提心吊胆地被锅铲铁勺“枪决”。 与此同时他渐渐发现,陈诩在寸头面前也是另一幅模样,表情自然的生动,五官像是注入生命那样活起来,不像平时那样好像什么都无所谓的淡淡样子。 别人说这俩是兄弟。方文虽没有兄弟姐妹,但他总琢磨觉得兄弟好像也没有这么好的关系。至于再深一点,他就琢磨不出了,方文的世界还算单纯,没来小巷饭馆前所有的精力得放在吃饱买药上学这三件事上。 此外就再没有别的心思了。 “到底吃不吃?”陈诩腮帮子里含着山楂,拧眉。这小子话也不少,声音不大,几分钟里蚊子似的倒了一堆。 聒噪。 “谢谢诩哥。” 方文蹲饭馆桌子边的垃圾桶边上吃,三人吃得挤眼皱眉,真是酸啊!递了串给大姐,大姐摇手:“我不吃,不爱吃,小孩儿吃的玩意儿,你们吃吧。” “好吃。”陈诩递,“谁说就小孩能吃,你尝尝,酸溜溜的,开胃。” 大姐有点不好意思,再推脱显得不大好,手搁围裙上擦擦,捏着接过去。 小口咬,另只手立马伸下去接碎掉的糖壳:“哎哟,掉一身,等会我来扫。” 丧偶的大姐多年省吃俭用,靠一双皲裂多处的手供儿子上了大学。这是她人生第二次吃糖葫芦。 第一次吃是晚上九点半下班,一串傍晚六点买来的糖葫芦陪她周转好几个公交站台,到家后一年级的儿子写完了作业自己洗好了澡,从被窝里爬出来,睡眼惺忪地面露惊喜。 “糖葫芦!”他举着那根从揉皱了的纸袋里掏出的糖葫芦,先是闻闻,再舔舔碎掉的雪花一样纷纷扬扬落下的糯米纸。 从顶上剥了颗最漂亮的,温热的手指攥着,塞进了她的嘴里。 大姐吐籽。 “好不好吃?”陈诩说,“没骗你吧。” 女人看上去有点局促,糯米纸粘在嘴边,她伸手揭掉,笑起来,这回没说谎。“好吃。” 五十块很快又重新生龙活虎 ,在家里撒泼打滚,李欢梦跟方小包于扬君期间又来玩过几次。 李建华搓手,哈气:“我说不让她来,非要来,说和小包小君约好了来看狗,我心想这几个小孩又没有手机也没打过电话的,也不知道怎么约的。后来一问才知道是上回来这玩时就约好了。” 五十块跑出来,陈诩:“作业写完就叫她来呗,反正在我这儿丢不了,她也乖,不乱跑。” 李建华今儿没接到什么生意,两人在店门口说了会七七八八的。李建华问:“门口的桌椅都撤掉了啊?” “嗯。”陈诩朝店里指,“天太冷,进去聊。” 他跟周见山在饭馆里又挪出一点空来,比之前多摆了两桌,剩的放不下的就收拾好堆放在小院。陈诩带着几个小孩一块去了许雾的画室。 时隔多年来,他难免在看到熟悉物件时感到恍惚。墙上还挂着他十几岁时画的画。 “陈诩?”听见许雾跟陈诩的交谈,好几个学生模样的男孩女孩探出脑袋,“是那个圆圈句号神秘人吗?” “你们耳朵倒是灵。”许雾无奈,转回头对着陈诩摊手,“不能怪我哈,听力好。” “哇!!真的是——” “圆圈句号神秘人!!” 画室里的学生跑出来,别班听见热闹也跑出来看,乌泱泱的阵仗很大:“是陈诩!你现在还画画么,我妈妈说微博上也有一个陈诩!” “长头发哎,好有气质——” 明明是带着于扬君几个去感受画室氛围,到最后自己成了中心被包围的那一个。好消息是许雾收了于扬君,莹姐特别开心:“妈呀我女儿以后要当大画家了。” 额外的好消息是方小包也被收了——许雾发现这说话不大利索的孩子随手临摹的几笔线条倒是异常流畅,挺有天赋。 这事办妥后陈诩心头一件事落下去,交给许雾他放心。 许丽丽在侄女那玩得挺开心,抽个空给陈诩打视频过来,后置摄像头晃得人发晕。陈诩把手机拿远些:“姐你别晃了,我有点想吐。” “你说什么?”那头人声大,四周嘈杂,许丽丽喊:“什么小度?” “我说晕,想吐。” “啊?”又是一嗓子,“你说什么——你把麦克风打开——” “没事了。”陈诩说。 摄像头拍了两个晴天娃娃,一个粉领结一个蓝领结,看着像陶瓷做的。许丽丽扯嗓子:“你以前不是说睡不好么老做噩梦么?我给你带了一对儿,等回去了你就挂窗户上,门口也行。” 电话那边絮絮叨叨的,陈诩靠在沙发上,电视里放着投屏上去的电影。 周见山挠挠他的腿根。痒,他就笑,“真有用吗姐。” “那当然,人家就这么跟我介绍的,还有什么捕梦网,”许丽丽现在说话底气足了许多,就是有点炸耳朵:“那个我就没买了,没有这个成对的喜庆——小山呢?” 陈诩轻拍搭自己腿上的那手,两人一白一小麦色,挨靠一块时有对比更明显。 周见山头朝着他的肩膀压过来,陈诩抱怨重,手却扶得紧,在镜头看不见的地方捏捏耳垂上的痣。 两人出现在自拍相框里,眉眼弯弯。 “咔嚓。” 第98章 冻疮 南市场一直装修到快要过年, 饭馆前那片小楼上的绿网和脚手架已经拆去大半。 墙上挂着一排又一排各式灯牌,夜晚亮起后很是好看。 去年和周见山一块在超市搬货的寡言大叔来店里又吃了顿饭。陈诩终于想起来似的,拍了下腿, “见山,上次和你说没说完的,大哥就在这附近工作呢。” 周见山出来给大叔倒了杯热茶。寡言大叔话明显还是不多,但估计是因久未见面,又或许因发自内心地为他俩开心。 喝了两杯酒, 话开始多了些。说自己在前面当吊工, 给人店铺挂招牌。 又说陈诩他俩自己开店,挺好的,自由些。 店里忙,陈诩和大叔没聊太久, 不一会盛了盘炸花生米和盘红烧肉给大叔端去了。 商城已经开始试营业,三楼的超市提前挂出优惠活动信息,元旦前后南市场异常热闹。 连带小巷饭馆的生意都变得更加火爆, 四个人在店里忙得团团转,方文放了寒假, 每天上午早早起床写完当天任务量的寒假作业,就把英语书装书包里背到陈诩跟周见山这儿来。 到了后先把书翻开架在靠近厨房的那张吃饭小桌上,菜和盆摆好, 一边择菜一边背单词。 陈诩念书时背的那些个英文单词早还给了老师,但又好为人师得很,人坐吧台后喝周见山给他泡好的茶叶, 五六百一斤的凤凰单丛蜜兰香。 果香盈盈朝鼻子里冒,熏得鼻尖湿漉漉,他咂嘴, 放下茶杯:“大点声儿,念得跟猫似的,这样能记得住么?” 大姐在旁边笑:“咱们在这他不好意思吧。” “没,”方文是怕吵着别人,之后声音便立刻大了,“disaster!” “迪什么玩意儿。”陈诩说。 “灾害,”方文朝地上的盆里扔一把青菜,歪头看书,“rescue,救援,survivor,幸存者——诩哥,等会你能给我报个听写么?” 陈诩一个没听懂,又咂了口热茶,水顺着口腔与咽喉一路熨烫进胃里,“行了,先背吧。”他盖上杯盖,“再说。” “好。”方文开始一个一个字母念,他们不做早餐,这会儿是一天中难得清闲的时光。 太久没有接受过知识的浇灌,没多久陈诩就觉得头有点发昏,像是困了。人从吧台站起身,打个哈欠,拎着茶杯嗅着那飘半天了的香味到厨房门口视察工作。 “站好。”他拿腔拿调。 周见山在卤牛肉,厨房里香喷喷。回头看他,弯眼睛咧嘴,肩膀颤。 “笑什么笑,”陈诩背手,“当我开玩笑呢?严肃点。” 周见山板脸。 “过来。” 第102章 几声踏步,等人到自己身前站好,真跟个兵似的双臂贴于身侧立正了,陈诩才慢悠悠将握着茶杯的手从背后拿出来。 拧开杯盖,不闹了。 “脑袋,”他朝内一勾手,杯子递过去:“下来点,尝尝这茶,可好喝了。” 方文迅速低头。 厨房的窗帘没拉完全,缝隙里是道昂着脖子的人影,大姐抹完了桌子正在刷手机。 他朝盆里轻轻扔了把青菜,半分钟,似乎很是犹豫纠结地抬起头,朝刚才那块又飞快地看了一眼。 这一眼慌乱,羞赧,很快,心底变成种莫名的空洞。 什么也没有了。遮挡视线的身影离去,帘子后远远的只见一张宽灶台,火苗在锅下忽闪忽闪地跳跃着。 天冷后陈诩找人给饭馆装了个推拉门。 食客每天进进出出,玻璃门上一层挥散不去的白色雾气,影影绰绰。没过多久下了场小雪,气温更低,每个人进来时都要朝前哈口气,再搓搓手。 “还是店里暖和,”熟客说,“开空调了吧,你们开得比别家早,我看你这面积不小,开一天得不少电呢吧。” 陈诩说那也得开,不开人受不了,熟客说那也是,“尖椒肥肠,酸菜鱼片,小炒时蔬,还是三份米饭。” “得嘞。” 至于开空调,一天下来确实挺费电,但这方面陈诩慷慨且大方。 人是需要这样一家冬天会在玻璃门上积攒着水雾,可以用手指咯吱咯吱写上几个意味不明字母的饭馆的,跟从前他还住在小蒋那巷子里时街对面的那家面馆差不多。 看着不起眼,实际确实也不起眼。但人好像可以靠在店里的这半把来个小时,觉得今天过得其实还不错。 一切都会像外面的寒风与潮露一样阻挡在一扇推拉门后。 忙起来时四人都一起干,忙到陈诩觉得即使再招个人都不嫌多。刘一舟烧烤店里也忙,快过年了还要花心思哄哄老丈人,不然大年三十都拉着个脸,不好看啊。 王远被家里严防死守地拽去相亲了,回来后很落寞地在群里发语音:“我想出家了。” “怎么了?”刘一舟接得快,“看破红尘了,还是都没看上你?” “闭上你那个嘴,”王远叹口气,很惆怅,“……其实对面人都挺好,关键不来电啊,还有也没那么差吧我,人民教师,再过几年能当个年级主任…算了,心累。” “这种东西看缘分,不来电就是缘分没到,”刘一舟劝,“你看陈诩,缘分到了自然而然,无论多戏剧性都能在一块,人小山虽然不讲话,但干实事,多好。” “我的缘呢?诩哥对小山也不错好吧。” 窥屏半天的陈诩终于舍得摁着语音键:“不是聊王远吗,怎么聊我身上了?” “excel到底怎么做啊?”张朝阳插缝弹消息,“上岗一周了,度日如年啊兄弟们。来前我叔问我会不会电脑——那不肯定会吗不然咱这么多年网吧不白去了么,我就说会,结果我靠行政为什么要做表格?谁能告诉我?” 几人乱哄哄地各说各的。 其他几个别班的,有段时间没聚一块了,估计各自有了各自的生活。好像他们这个年纪就这样,都知道各有各的忙,但平时真遇到事会互相帮忙。 刘淮倒是来过店里,几次后陈诩叫他别来了,本来住得就远,来回折腾。等再过半个月要下雪,到时路面积雪结冰肯定滑,估计即使车轮胎上防滑链出行都不会很方便。 方文就在小巷饭馆里背完了自己的上学期英文单词,没多久陈诩便发现催眠的英文单词变陌生了。戴上眼镜后他视力很好,眼尖看见书的封皮儿不一样。 “哟,”他捏着书页看字,“换新书了?” 方文有点不好意思:“老师给的,下学期的书,我提前预习着。” “就小文这个劲头,以后能上个985,211都说不定,你好好学,”大姐往水瓶里冲刚烧开的热水,盖上瓶塞,“大学还有奖学金呢,我家有个比你大几岁的哥哥,每年寄好几千给我,我都给他存着。” 方文摸摸脑袋说好。周见山从厨房出来,拿上电动车钥匙去接米油,看着人出了门方文才弯腰抱起那大盆菜去小院里洗。 冬天水凉,方文又是个实诚的,手背上不知何时生了层冻疮,发红。陈诩刚开始没注意到,某天晚上和周见山窝在沙发上看电视,还是周见山“说”的。 他和方文俩人一块在后厨待的时间更久,周见山经常看见这小孩用手指抠挠另一只手。 又过了几天,陈诩在某个不忙的上午出去了一趟,回来时将手里拎着的装文件的袋子朝吧台一扔,先喝了杯热气腾腾的泡好的茶,感觉自己这才从外面的寒风中缓过劲来。 “方文,”他说,“菜放那,洗个手去。” 周见山从窗户那朝外看了眼,出来了。 方文不明所以,但仍是照做。回来后举着洗干净了的猪肝色的手,啥也不敢摸不敢碰,生怕给弄脏了。 陈诩瞥了眼:“护士啊?” “啊?”方文没懂。寸头原来还端了个碗,越走近越香,闻着还有股辛辣味。 “保持无菌等着给人做手术呢,”陈诩指了指带回来的塑料袋,“冻疮膏,把你那手抹抹。” 又转头看一边等他说完的哑巴,“我不喝,”汤摆在柜台的桌面上,呛人,“讨厌生姜。” 周见山比划:【外面冷,喝了不容易感冒】 【感冒了你不能来店里。】 【那我就一天都看不到你。】 陈诩只好捏着鼻子喝完。当天晚上九点多,笔一扔就搂哑巴进被窝了,许雾给他打电话:“祖宗,交稿。” “再说吧。”陈诩闭眼。 “又来这套,”那头的许雾有点咬牙切齿的味儿了,“…钱给你赚你都不赚,那可是钱啊,马尼,人民币,换句话讲能不能给人于扬君几个小孩做个榜样,你好歹带人家来,哪有这样——” “嘟。” 手指点开微信:“这两天一定。” 对面发了个举菜刀的表情包,半分钟后又发了个窝囊痛哭的卡通小人,最后又是个头顶冒火的小人,“你最好说的是真的!”一分钟之内人格反复丝滑切换。 卧室关了灯,大概是师徒间的心电感应,陈诩也在一片漆黑中小声地哭号。 期期艾艾,可怜得很。 等了几天有人上门给饭馆通上了燃气,橙色的管道从小院里的水槽一直通到厨房。方文的手泡在热水里,痒痒的,冻疮膏挺有用,红紫色的痂斑淡了许多。 方文抬头有点恍惚地将四周看了眼。最近他越来越频繁地往这里跑,快要过年,往年他和奶奶两人在家,奶奶会包好几种馅的饺子。 其中一只饺子里放一粒花生米,每回都是他吃到,奶奶就说:“文文好福气。”今年奶奶卧床,有钱买药后说话比夏天时底音足了些,但要忙活着包饺子身体还是吃不大消。 新年越近,方文越惶惶。老人如迟暮,不似年轻人如骄阳,抛物线下沉,他害怕饺子是一个节点。 然而在小巷饭馆待得时间越久,他就又越愧疚。他小心翼翼地站在这里,看水珠从玻璃门上滑落,洇成蜿蜒的数条痕迹。 他谴责自己,奶奶在等他,而他在这里贪恋着这份温暖。自己实在不该有这个自私得几乎等同于将对方“抛下”的想法。方文揉揉眼睛,鼻尖一股草药味。 然而—— 这里实在,太像个家。 第99章 牛肉 小道消息里原本要在年前重新开业的南市场——现在是南商城, 开业的日期延后了。 陈诩出门接菜和转悠的功夫听见些周边的商户抱怨,说现在要是开不起来,那估计得过完年到春天往后了, 一条街上之前还时不时能听见叮叮当当的金属敲打声里面传出来。 最近没动静了,出入口用长长的铁链锁着,看上去莫名萧条。 “估计早着呢,”李建华扒了口饭,“先是工资没按时发, 有人闹来着, 加上前几天有吊工摔下来了,三层楼那么高,摔到后脑勺,人现在还在医院躺着。” 陈诩拉板凳坐, 倒了杯饮料推过去:“摔到后脑勺?一般这种高空作业不是会系绳子吗。” 李建华早上没吃饭,有点犯低血糖,一杯可乐进肚里, 又风风火火吃了一盘子饭和菜。 这会儿才舒服一点,摆手, “那绳子根本就不结实,拴个人都颤巍巍的,吊上去晃来晃去的就更够呛了。”李建华咳嗽, 嘴里东西咽完说,“我听我们出租群里说的,小张他弟就在里头干装潢。” “那也敢用这绳儿。”陈诩看到过悬空的那些工人, 确实很细,不太正规的样子。 “省钱呗,弯弯绕绕说来说去不就都是钱的事, 出事当天下午就全换成合规的吊绳了,早干嘛去了?” “这能告吧,”陈诩拎着剩一半的可乐瓶,自己也喝了口,“尤其是拖欠工资,现在不就打击这个,” 第103章 呼噜呼噜吃饭声,陶瓷勺剐蹭盘面,吃干净后对方放下勺。 “能是能,但都不懂,保险绳这事有人想出面作证,结果对方明面画饼背地要挟的,都怕,”店里没几个人,李建华凑过来些,声音小了点,“地方小就这点不好,什么都得靠找关系,干活的不少是外地来的,在这边浮萍一样,老实本分一辈子,上有老下有小,咱说怕也正常,一大家的事。” 陈诩想起那寡言大叔,最近没见上店里吃饭,大概因为春节将至,街上各个角落的人明显变多,马路上堵得到处都是车。 喇叭声,交谈声,常年在外地的人回来后乡音里多了些各个地区的韵味。 比平时更热闹,也更加混乱。 “也是。”陈诩朝椅背上靠,半晌只叹口气。 “没办法。”李建华说,“好人好事不是好做的,容易付代价——给你哥再倒点,”他清嗓子,“咸菜吃多了,不过你家这泡辣椒真好吃,甜辣,下饭。” “我感冒,”陈诩说,“给你拿新的。” ”不用,”李建华拉住起身的陈诩,示意他坐,“都感冒,最近不是那什么流感,得亏我女儿放寒假,不然铁定被传染,她体质弱,一生病就难好。” 陈诩就给空杯子里又倒了些,两人又坐那七七八八聊了些。 李建华来得早,吃完饭没待太久。店里陆续上客后,打个招呼就开车走了,陈诩给他装的一小袋泡辣椒也忘了带上。 吃过的碗盘方文端到后院,用热水洗洁精来来回回洗了好几遍。 陈诩没交待,方文自己这么做的。做餐饮卫生必须要好,不然感个冒得个流感,交叉感染,挺害人的。 方文在后院洗盘子,陈诩站在厨房门帘那,掀一半朝里看:“真不理我了?” 一道忙碌的背影,没回头,胳膊肌肉绷得紧,正在炒菜。 很忙。 “咋了。”大姐端一盆洗好的青椒胡萝卜进来,见两人气氛不对。往常陈诩话多,周见山虽哑,但也做到句句有回应。 “没事。”陈诩说,“快过年了,儿子今年回来吧?” “回来,”大姐把东西放长桌上,笑,“刚想跟你说这事儿呢,回老家我得坐公交,天气预报说下周有暴雪,想问问你看能不能提前请假。” 今年过年比去年要晚,除夕要到二月下旬。元旦后下了两场雪,路面积冰积雪,很滑。 赶到年底,各大饭店订菜量大,供货方忙不过来,导致有时送货较晚。饭馆人流量也比平时大,外地回来的朋友亲戚都爱找地方聚聚喝两杯,如此一来多少有点影响生意。 电动车不方便。 陈诩从李建华那托人买到了一辆银色小面包车,二手的,外壳不算新,但能遮风挡雨,陈诩觉得很值。 主要不贵,五千块钱,操作还算灵敏,就是起步有点肉。买回来后给车轮胎上了防滑链,赶在雪化得差不多的一天,拉着周见山在小城四周逛了逛。 他开车时周见山总歪头看他。 陈诩知道哑巴是担心他会因为前年开车出事那次落下什么心理阴影,其实他真还好,这也出乎了他自己的意料。 要不是大姐提到公交,他一时半会都忘记公交会因为大雪停运这件事。 “可以啊,”陈诩顿了下,“打算哪天回?” “下周一,”大姐搓搓手,“坐完公交还得搭轿车,我小叔子只有那天有时间——就是这最忙的时候我不在,实在不好意思。” “没事,”陈诩说,“过完年再来。” 两点多钟,店里没什么人了。大姐摘了围裙说出去买点东西备着过年用,方文蹲那洗碗和盘子,陈诩说:“你也回去吧。” 方文还是蹲那,笑笑:“好,我洗完就回去。” “放那儿,”陈诩说,“回去给药膏擦擦。” 方文犹豫了片刻,然后甩干手直起身。临走时弯腰带着店里垃圾桶里的几兜垃圾,背上书包离开了。 陈诩站那看半盆的碗盘,绕到前面的吧台坐了会。周见山在厨房卤菜。 他在吧台坐不住,不一会又绕到厨房去,靠在门框上。 “下回不喝了行吧,”他语气软,“我咳嗽真好了,今天你听我咳了吗,没有吧。” 前些天陈诩感冒发烧,人没精神,差点咳成肺炎。每天只能待在卧室里,周见山要忙厨房,又要抽空进来给他拿药倒水,时不时进来看看他还缺什么。 恨不得把自己切成两份,一边放一个。陈诩不愿去医院,烧到三十九度时周见山终于决定不能再由着他,把人背去输液。 咳嗽厉害,医生又让拍个肺部ct,说是再严重点就肺炎了。 陈诩昏昏沉沉的没个所谓,倒是周见山被吓得不轻。回来后每天往卧室跑得更勤,生怕一个不注意陈诩就咳成了肺炎。 忙是小事,高烧不退很伤人,陈诩的下巴眼见着就瘦削了下去,周见山心疼,但又不能真的替陈诩去把这场流感给扛了。 等到终于好了个七七八八了,结果一个没看住,居然这冰饮料又喝上了! 其实陈诩从冰柜拿这玩意儿纯粹是李建华下车那会脸色差,一看就是低血糖,碳酸饮料糖分大,喝了也不容易吐。店里开着空调温度高,热饮机又坏了,喝点冰的清清凉凉,也挺舒服。 他流感这段时间周见山严格给他实行清淡饮食,嘴巴快淡出鸟,没忍住喝了三分之一。 陈诩回味那冰冰凉的味,手从腰那儿伸进去,揽住抱住人。 脸埋在那片脊背上,闭眼絮叨:“没喝多少,别不理我了,但真好喝,甜丝丝的。你喝么,我给你也拿一瓶。” 脸下的背不动,光是陈诩手上的那两条胳膊动,当当当切菜,开水龙头洗东西,不一会水声停止,卤锅里香料和汤底咕嘟嘟翻滚。 店里下午没人,陈诩觉得哑巴估计今天都不会理自己了,应该是气狠了。 他维持那样的姿势,耳边除了切菜和煮东西的声音外听不见什么了。 如果周见山会说话,那么可能会跟他吵上一架,比如说你为什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比如说好了伤疤忘了疼,打吊针时脸色苍白的到底是谁。 陈诩趴那几乎快睡着了,对方虽然没有回应,但也没推开他,由他抱着。 也不挪动位置,好似其实就是为了方便他一直抱着。 不一会嘴边贴上什么东西,他半睁开眼,卤料混合着热腾腾的肉香,两根手指捏着块颤颤的冒热气的牛肉,递在他嘴边。 【啊。】周见山张了下嘴。 大概是牛腱子,连筋带肉,q弹软烂。陈诩将那块肉吃完,手朝上勾住哑巴的脑袋。 掰过来,用油汪汪的嘴亲了亲。 “还想吃。”他小声说,“不止牛肉。” 第100章 快打 “哪有那么巧的事。”陈诩说。 大姐回老家后三人更忙了, 钱数增加的频率快,陈诩刚开始还往小账本上记,调手机计算器出来算。 后面嫌麻烦, 确实又太忙没精力,索性干脆从手机上看,到一个月结束后往本子上记笔刨去成本后的利润收入。 从十月开业至今,已经赚了一个巴掌数还要多了,估计到年后春天, 应该能有两个巴掌。 招人! 周见山将手里攥着的围裙担在椅背上, 腾出手“说”:【好久没见到。】 确实很久。之前寡言大叔时常来店里点份盖浇饭,话不多,说过最多的话是夸味道好。 说比之前南市场倒闭了的那家超市边上夫妻店的还要好吃。其实只是些家常小炒,不是什么珍贵的菜品。 但大叔还是用勺子很珍惜地吃完, 临走带一份糖醋小排。周见山难得愿意与除了陈诩以外的人沟通,回想去年两人还在那密闭的空间里闻着汗味听拖车轱辘在地上滚动的回音。 现在又各自有各自要忙碌的生活,他比划:【厨房有米饭, 等一下,我盛一份。】 大叔拎着打包盒, 把没喝完的半小壶白酒装进袋子里:“今天不用。” 中年男人笑笑,大概是一个夏天在外风吹日晒,皮肤明显较去年冬天要黝黑许多。 “女儿在家煮了。”寡言大叔说。 到账提示音, 陈诩从柜台出来:“收钱了啊哥。” 大叔点头,陈诩说:“女儿今天没到奶奶那去?挺能干,自己煮饭了。” “天冷。”男人搓搓鼻子, 喝了点酒身上暖和多了,“四年级了。” “过年回老家过?”抽屉里有上次刘一舟他们来玩时买的水果糖,陈诩抓了点, 大叔说“是”,然后摇头:“不用,不用。” “放这我也不吃,”陈诩塞袋子里,“小孩愿意吃,说是什么果汁添加。” 大叔不善于推辞,收着了,又抬手搓两下鼻子,“谢谢了。” “谢什么,常来,”陈诩看着周见山笑笑,“别看他不说话,经常跟我提到你,说来说去都是缘分,有缘怎么都会再见。” 第104章 大叔说常来,一定会常来。 结果后来再没来过,这是陈诩和周见山印象里最后一次在店里看到大叔。 “说不定是前头出事后商城的活停了,人不朝这边来干活,自然就不来吃饭了,”陈诩说,“况且快过年了,那次来不是说要回老家。” 周见山点头。其实两人都挺担心,李建华说的那事与大叔消失卡得节点刚好一致。 【我问问吧。】周见山“说”。当时他们从超市辞职那天蹲路牙子上吃烤玉米红薯时互相添加了联系方式,陈诩点头说行。 方文趴桌上紧赶慢赶写寒假作业,周见山坐椅子上低头看手机。 陈诩放下茶杯,门外路边时不时驶过辆车,最近喇叭声也频繁,整个小城都十分热闹。 方文聚精会神地算数学题,笔杆子倒腾得飞快,等算完一题才回过神挠挠手背上已经消掉不少的冻疮印子。 余光里一团黑影子。 方文抱头大喊:“啊!!” “哎哟卧槽,”陈诩原本是想看看方文清秀的那字,闻声立刻大退一步,周见山抬头,三人都被对方吓得不轻。陈诩:“你叫什么!” “我——”方文拍胸脯,“我不知道后面有人。” “店里除了咱仨还能有谁,”陈诩说,“也行,证明你看得认真,好好学,以后咱店里真出个大学生,说出去挺有面。” 不一会店里上人,周见山收手机进厨房,方文抬头看,要起身时陈诩隔着窗户冲他摆手。 就俩客人,菜量少用不着他。 陈诩在厨房打了会下手,一共点了两个菜,周见山开火炒,回头看他,朝门外努努嘴。 陈诩知道这是叫他别在这吸油烟的意思,顺手打开通风扇开关,摸了颗洗好的葡萄塞哑巴嘴里,关上门出去了。 他坐平时自己人吃饭的小饭桌边玩手机,密室逃脱,两人把家园布置得已经特别像样了,所以陈诩上线的频率变大了许多。 时不时就点进家园看看,毛茸茸铺了一地的毯子,燃着篝火的壁炉,落地窗,松软又宽敞的沙发。 两人甚至用砖块又砌了个小屋子,用木牌竖了个招牌。歪歪扭扭的几个大字,小巷饭馆。 边上一个更小的迷你小屋,门头是个骨头图案。五十块也有家。 玩了会他点进去将家园里的床换了张更柔软厚实的,退出。微信群里刘一舟几个在聊天,他也跟着聊了会。 出来时朋友圈动态那有几个头像圈圈。陈诩的手指顿了下。 入目一张大头照,图片上的人眼熟。女孩仍是扎着马尾,滤镜下依旧能看见一层因睡眠不足产生的黑眼圈。 陈诩抬头看一眼备注。 黎羽。 他记得这小姑娘,当时在超市搬货时买奶茶,后来跟周见山一起辞职了的那个。 女孩看着精神有点疲惫,配文说:【苍天啊,我只是想找份工作而已,为什么全是销售!】 年前工作比平时更难找。 想了想,手指在头像上戳了下,只有两条聊天消息的对话框弹了出来。 最后一条时间还是去年,对面加微信时发过来的:【hello!小猫跳舞.jpg】 陈诩抬了下头。 什么时候方文已经接了菜出来给客人上完了,重新坐下来写作业。周见山站柜台边往热水壶冲水。 鼻尖一股淡淡的茶叶味。不一会周见山端了杯泡好的茶朝他走来。 没递给他,玻璃杯放他伸手够得着的桌面上,拉板凳坐在了陈诩旁边。 两人穿着同款羽绒服,周见山一坐下,陈诩就不由自主想朝人身上靠靠。 叽叽咕咕的,“黎羽你记得么,”陈诩说,“去年超市那小姑娘。” 周见山点头,记得。他不能张嘴为自己辩解时,是黎羽和大叔挺身而出。 “我刚刷到她朋友圈了。”隔壁那桌两人也在聊天,陈诩说,“在找工作呢,跟咱俩去年那会一样一样的。” “不然咱俩问问她愿不愿意到咱店里来干呢。” 其实陈诩知道周见山一定同意,一是哑巴心眼好,二是哑巴基本全听他的。果不其然周见山点头,伸手将他掉到锁骨下的拉链朝上拉。 “是吧,”陈诩闭眼睛,头枕在哑巴的胳膊根上,一种结实的安稳,“那我就问问,咱也不是因为自己日子好过了就想要去拯救谁,咱只是——” 鼻息落在他的额边,周见山大概在垂眸看自己。想了想,陈诩说:“只是觉得生活有时确实太难。” 周见山没有等到大叔的回复,两人原本担心黎羽会不会不好意思来。 结果完全多虑,第二天小姑娘就扎着高高的马尾辫骑电动车来了,鼻子冻得通红,进门就搓手,三下五除二摘掉围巾。 “特别冷,也不知道雪什么时候能化,”黎羽缓缓睁大嘴巴。 吸鼻涕,声音洪亮:“我去,你俩发达了!” “稍微。”陈诩说。 黎羽将店里上上下下全看了一遍,惊呼,“天哪,全是你们的,你们真是老板啊?”抬手摸摸桌椅板凳,摸摸墙上的装饰画,最后摸摸一边站着的方文:“这也是你们的?” 陈诩笑出声,“啊,也算是,”方文局促到内八,陈诩就又夸:“——小员工,平时当弟弟看的。别看人年纪不大,干活很利索,之前还有个姐,过年回老家了,年后再回来。” “失敬,原来是我同事,”黎羽松手,“陈老板,”转头,“周老板。” 表情十分坚定,握紧拳头。 “我干!” - “别骂人啊。” “谁骂了,”王远操作屏幕里的小人,“后天就除夕了,你不去哄你老丈人,在这跟我玩街头快打——” “我就打,揍得你吱哇叫。” 伴随阵叮叮咚咚的打斗声,右边的小人吐血倒地,画面探出个大大的k.o。 “刘一舟你再玩阴的试试看呢!” “轮到我俩了吧。”刘淮探头,“张朝阳你坐那边。” 音乐响起,又是轮挑选角色。“陈诩这儿装个这玩意真挺好,不占地方,平时聚餐喝酒小孩无聊,玩这个也不至于到处乱窜乱跑。”刘一舟感叹,“还能赚点零花钱。” 王远尿急去上厕所。 “你店里也能装。”陈诩蹲地上,手里拿着根肉干磨牙棒,哄骗:“五十块,来。” 狗纹丝不动。 陈诩将磨牙棒朝前晃晃,让肉香充分发散:“好狗,来,想吃吧,奖励。” 匍匐缩桌子下面的狗立刻咧牙颠颠地跑过来,狗蹄子敲得地板哒哒哒响。 跑到一半陈诩突然板脸,从身后拿出半只拖鞋:“谁咬得?” 狗立刻不咧嘴了,低眉顺目,又掉头跑了,眼珠子心虚地乱扫一通。直奔桌子底下。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靠,”刘一舟笑死,“这么一看没那么傻啊,你怎么给人家拍成那样。” “人本来就不傻好吧,”陈诩严肃警告五十块,“再咬就没有肉干吃,能不能记住。” 狗呜呜两声。 “你店里又招人啦”刘一舟拍了两张五十块,陈诩把狗从桌下抱出来,两人去小院。毕竟饭馆,有人会在意这些,得自觉点。 “嗯,”狗一落地就撒丫子跑了,“熟人,以前小山在超市时的同事。” “招人你俩能不那么累,”刘一舟站水槽那洗手,“丽姐还没回来啊?” “没呢,说是等过完年。” “说到过年,”刘一舟问,“你俩应该就在这儿过吧。” 房檐上挂了一排香肠咸肉咸排骨,答案显而易见。 陈诩说是。刘一舟说:“今年除夕不能跟你们一块放烟花了,你嫂子想回老家看看她爷爷。” “挺好。”陈诩真心实意这么觉得。 刘一舟拧上水龙头,龇牙咧嘴:“哎哟冻冻冻手。” “往右拧。” “……早不说。” “你也没问呐。” “挺好。”热水将冰锥手缓缓复原了,刘一舟长叹。 “挺好。” “挺好。” “咱俩就这样复读机。”陈诩说。 “咱俩就这样复读机。” 陈诩歪头。 刘一舟闭嘴:“王远这犊子上个厕所没掉进去吧,还没出来。” 话音刚落冲水声,厕所出来个人洗手。 “你俩站这干什么,”王远抬头,“又没有月亮。” “站着,”刘一舟看着深沉,“思考人生。” “别装行吗哥哥。”王远龇牙咧嘴,“卧槽,冻死我了,冷冷冷。” “那我站着不行吗,我就站着,就站。” “行。” “往右拧。” “还得是诩哥。”王远不嚎了。 陈诩:“你看看人家。” 不一会王远也站到两人边上,周见山跟刘淮张朝阳到后院找人时。 第105章 三个人排排站,他伸手拉上陈诩的兜帽。 一帮人抬头看房檐上串好的色泽油润的年货。 “站这干嘛。”刘淮问。 “看香肠呢这不是。”张朝阳说。 刘一舟学聪明了:“什么也不干。” 这回没人说他装了,也没人再感到疑惑。 他们可以什么也不干地待在一块,只是站着,就像一直这么什么也不干地到一同生长出喉结与胡茬。 一同浪费可以浪费的时间。 所有人都明白,即使今年没有群里的视频,闹闹嚷嚷的烟花。 不再独自一人地陈诩,也会是能够在这样的时刻感到幸福了。 第101章 牛奶 大年三十早上陈诩醒的早, 他一动弹,旁边熟睡的周见山睁开点眼睛,跟着动了动。 陈诩打哈欠, 先摸手机,光线刺眼,很快他又熄屏。 抬手掀了点窗帘,哑着声:“六点五十了,天还没亮完呢。” 帘子从指缝落下去, 他把在空气中迅速变凉了的手塞回被子里。房间里密不透风, 被子里暖和得叫人还想再睡会。 他跟哑巴脸对着脸,气儿也有规律地拂到对方鼻子上,头发乱糟糟的跟个鸡窝似的,困得眼皮耷拉。 周见山啄啄那双快要闭上的眼睛。 两人又睡了会, 到大概八点左右听到外面似有敲门声,隔了两层门板听着不那么清晰。 陈诩穿衣服起床,趿拉着才买的新拖鞋拉开卷闸门, 这会天亮了,门外站着个背书包的男生。 “诩哥。”方文说。 “嗯。”陈诩站那, 门外有熟人面孔骑电动车和他打招呼,“新年快乐。” 陈诩点点头,“新年快乐。”电动车骑走, 他伸懒腰,”过年就玩一会,还带什么书。” “不是书。”方文背手拉上玻璃门。 陈诩转身进店里, 回头又把人上下打量了两眼:“最近量过没有?” “什么?”方文没听懂,背着那鼓书包跟着进。 “个头,”卫生间有流水声, 周见山在洗漱。陈诩从桌上水壶倒了杯昨晚烧开的水,仰头喝了一大半,才觉干涸的喉咙好了些,“是不是长高了?我看着比秋天来的那会窜了点个子。” 方文嘿嘿笑两声,摸自己后脑勺:“我奶奶也这么说,好像是长了点。” 过完十六周岁生日后陈诩叫他去办了张银行卡,之后每月的工资就打到他的新卡里。 方文将钱使用得珍惜,刨去学费书本费,生活费和奶奶的药费,每月还能攒下来一笔,留作以后上大学的费用。 周见山到厨房做了一锅面,热腾腾的番茄鸡蛋香。陈诩没打算做新年场,一是忙不过来,年前已经忙了好些天,再弄身体吃不消,二是两人也确实累了,想好好自己过个年,毕竟钱是赚不完的。 现在的生活他俩也已经很满足。 方文带了一兜冻结实了的饺子,说是奶奶教他包的,昨晚才包好怕坏了才冻上的。 一问,早上赶着来,没吃早饭。周见山盛了三碗面,三人趴在厨房边上的小桌上呼噜噜吃了碗面条。 没客人,店里就没开空调。 面吃得浑身舒坦。吃碗面周见山回客厅取了他俩之前买好的春联与红灯笼挂饰。 熬了点浆糊,给每道门上都贴了副。黑字红底描金边,看着很是大气。 “贴着呢贴着呢,”陈诩耳朵边夹手机,指挥,“方文,这个递给你小山哥。” 方文接过那浆糊碗,陈诩腾出手拿手机,后退两步欣赏:“正,绝对正,你就放心吧丽姐,你弟我现在戴眼镜视力估计得能有1.5了。” 那边大概说他吹牛,听筒冒音,三个人都笑。 小群里从中午开始就不断弹消息。 【舟舟爱敏敏:新年快乐!】 【你远哥:新年快乐朋友们】 【淮彦祖:新年快乐新年快乐】 【张朝阳:春联都贴上了么大家】 陈诩回:【快乐,我都贴完了】 【张朝阳:诩哥真是迅速啊】 【淮彦祖:你也不看看几点了,再过会都能吃年夜饭了】 【你远哥:晚上怎么说,都有安排吗,刘一舟你是不是回老家去了】 【舟舟爱敏敏:嗯呢】 【舟舟爱敏敏:你们玩呗,过两天回去再聚】 中午陈诩开车去方文家把老奶奶接了过来,打电话问黎羽,黎羽说家里离不开身,她得帮着做年夜饭。 挂完电话陈诩从微信上给黎羽和大姐,方文三人各转五百块钱,说是过年费,几人都挺开心。大姐说儿子从外地给她带了什么巧克力,进口的,她留了两盒,等过完年后带来大家一块尝尝。 陈诩说行。 年夜饭吃得早,□□联时也买了鞭炮。 开饭前热热闹闹放了一挂,到处是浓烈的硫磺味。玻璃门严丝合缝地关着,一下午外面都在陆陆续续地放鞭炮,墙上挂着的电视到点后开始播放春晚。 陈诩靠着哑巴坐,去年的新年他们还在那条老巷,他自己爬上那截铁架梯,在许丽丽的房间里吃张春花端来的红烧大公鸡。 很奇妙的感觉,像围坐在篝火边听燃烧的木柴噼啪声响,人来人往互相取暖,唯山是永恒的。 又是新一年。 今年群里没再视频通话,陈诩看了看与往年相比显得非常安静的群,熄屏看春晚。 原本以为要看一晚上春晚,结果九点多时刘一舟又从老家开车回来了。 “朋友约她打麻将,”刘一舟挥手,“我也不想在那听人催生,干脆一块都接来了。” 王远刘淮张朝阳吸冻得通红的鼻子,腋下各夹一兜烟花,搓手:“诩哥。” 半晌,陈诩也吸鼻子,这天真是冷:“啊。” 于是一帮人又放了一整夜的呲花。方文特别高兴,他很少放这些,转瞬即逝的东西,生存都艰难时这种短暂的快乐会变得更加昂贵。 他用二手的智能机拍了好些张,像素不大清晰,然后拿进店里给奶奶看。 从中挑选几张角度颜色好的给黎羽发过去,黎羽很快弹表情包过来:【哭泣.jpg】 【真好看。】 周见山不声不响地从店里拿了些热牛奶之类的饮品,出来给大家都分了点,刘一舟结果,“谢谢弟,”偏头看陈诩,拧瓶盖,肩头撞撞,“嗳。” “干嘛。” “怎么你的那瓶跟我们的长不一样啊。” 陈诩喝一口十一块的鲜牛奶,瞄瞄刘一舟手里那瓶五块的,“什么一样不一样。” 刘一舟装模作样地咂巴嘴,然后很做作地叹气:“哎——儿大——” “滚啊。”陈诩打断。 人搞对象呢,不搞特殊还叫什么搞对象?刘一舟明白这个理,纯是欠欠地就想逗一下,见好就收:“热饮机修好了?” “新的。” “真的赚到了陈老板,说换就换了。” “坏了还要它干嘛。” 刘一舟又絮叨了什么,鞭炮与烟花声,显得人声很微小。 鲜牛奶有点自带的甜味,喝着不腻,陈诩眯眼睛,看周见山在店里弯腰,给老奶奶也拿了瓶热牛奶。 老奶奶摆手,大概是不要。牛奶放在桌子上,周见山也没拿走。 玩到深夜大家的肚子都饿了,方文带来的饺子煮了两大锅,西葫芦鸡蛋馅和猪肉香菇馅,个大皮薄。真是好吃,几人都在夸。 陈诩咬了口,也挑了下眉,这小子确实有点做饭天赋在身上。 年热热闹闹地在炮声中度过,期间和李建华方大包也一块吃了顿饭。一切都挺好。 唯独之前时常来店里吃饭的那个寡言大叔,周见山和陈诩又各给他发过次消息。但都没有回复。 年后一切生活恢复如初,饭馆重新开始营业。方文家庭情况特殊,成绩也确实算得上很不错,和老师报备后每天的晚自习是不需要去的。 作业花一个小时在教室里很快写完,然后就到小巷饭馆帮忙,陈诩有时看他背着书包急匆匆跑来就说:“反正也没那么忙,你以后迟点来也行。” 这是实话,年后小城的很多年轻人都重新回到工作的城市谋生,小城像是一下空了下来,街道上不再有拥堵着各色车辆,所以店里的生意也稍微冷淡了一点。 这都无所谓,影响不大,就是前面商城的装修停滞了一整个新年,风吹雨晒下看上去难免残败,竟莫名有点像烂尾楼了。 陈诩嘴上不说,心里确实有点挂念。饭馆毕竟是长久生意,再者说,他还是会想起李建华之前说的吊工防护绳的事。 这大叔怎么不回消息呢? 春天很快到来,三月底时厚点的棉服已经穿不住了,到四月份,月头只穿小夹袄。再等到月中,一件厚卫衣配件背心就足以抵抗早晚的温度。 某天陈诩又开始听见机器轰鸣声,开面包车出门时路过,他歪头朝楼那边看了眼。 第106章 重新动工了,原先一潭死水般的庞然大物动了起来。 回家后陈诩把这个消息告诉周见山,哑巴也挺开心,“说”那应该可以很快开业了。 家里原先的电视尺寸有些小,色彩也没那么好,商城开业肯定会做活动,地毯两人已经买好,等到时候可以再买一台特别大的新电视摆在客厅。 刘一舟他们想来看电影也行,毛毯又宽大又软和,坐在上面喝点啤酒吃点小食,挺美好。 饭馆周见山忙碌得多,自大姐和方文来了后陈诩每天除了喝茶,别的也不需要他做什么。 于是陈诩将时间大部分拿来给岳磊或许雾画稿,收入可观,两人一起进账,存款像吹气球一样呼呼地飞快增长。 许丽丽终于从外地回来了,头发烫了新的卷,妆容精致,哪里看得出生过病的样子。 每天睡到早上十点,到陈诩这儿吃一口午饭,给钱。 陈诩不要:“哎哟别,我不要。” “不要我不来吃,”许丽丽说,“这是你的营生,别的都好说,但这个必须得一码归一码。” 陈诩只好收着。许丽丽吃完饭会回一居室看会电视或者玩会电脑,到下午两点多出门,到附近的熟人棋牌室打麻将。 晚上回来在饭桌上再传播一些今天猎回来的小道消息。 “前头那学校校长贪污,被抓进去了。” “隔壁那个姓王的男的,跟对门那个房产中介有一腿,打麻将还偷牌,我说下回再把我俩放一桌我就再也不来了。”许丽丽嫌恶,又问,“你怎么不问我今天赢多少?” 碗里多了两颗虾仁,周见山收回筷子,扬下巴示意陈诩快吃,吃完还有。 陈诩便头也不抬地扒饭:“赢了你自己会说,就像现在。输了还问干嘛。” “三百八,”许丽丽得意地比给方文看,比完说,“你别学哈,好好念书。” 方文老实点头。 大姐笑得挺开心:“你手气好,十回有八回赢钱。” “你打么,我带你去。” 有几人推门进店:“有馄饨么老板?” “有的,”陈诩说,“早上现包的。” 他下意识起身,周见山拉了下他的胳膊,陈诩没站起来,看周见山腮帮子鼓着朝厨房去了。 接着是燃气灶点火声。 钥匙摞桌,几人坐了下来,喝水聊天。一开始只当是平常闲聊,细一听才发现满是唏嘘,时不时穿插着几声叹气。 “听说了吗,”其中一个说,“商城又出事了,现在大门口跪着几个人,举着牌子要说法呢。” “出事了?”许丽丽问,她还奇怪这次回来怎么见前面这么久了还在施工呢,“啥事啊?” “一个吊工,好像姓王吧——”男人回忆。 陈诩的心突然咯噔一下。 大叔就姓王。 男人咂嘴,用力朝旁边啐一口:“出门干活的功夫,女儿叫人给害了。” 第102章 多云 “啪。” 陈诩关上车门。 很快他蹙了下眉。前方闹嚷嚷的, 年前拆掉的脚手架重新装了上,长长的大门口围着一圈人,各自交谈, 议论纷纷。 越走近,从混乱的胳膊与腿的间隙中能看见个较旁人矮上许多的身影。 人头攒动,视线不够清楚。大概是块被强烈日光照射着的半张大字板,塑料材质,光从歪扭的字体上反射出去, 看着零碎。 陈诩下意识偏头看了眼旁边的周见山。 他从对方的目光中感受到了同样的惊诧。 也不过才两三个月的时间。 有人摇头离开, 被遮挡住的那道身影逐渐清晰。 头发像是许久未打理,甚至有些土块,胡茬长到鬓角边,嘴唇下几个反复结痂呈现乌色的血泡。 从浮肿的下眼睑, 枯黄的面色不难判断此人已数日未入眠,双膝弯曲,脊背却挺直, 单是沉默。 像一口枯掉的钟。 如果不是那双熟悉的粗糙的手,陈诩很难将水泥地上跪着的男人与先前来店里吃饭, 认真给予他们祝福的寡言大叔联系起来。 “哎可怜啊……”两个老奶奶看男人一动不动举在手心里的字牌,抹眼泪,“可怎么办哟。” “一天天跪这不是个事, 膝盖跪肿了人都不会出来的,”旁边个大姨挺着急,嗓门大, “找找人呢,怎么可能这附近的监控全都刚好坏掉呢,明显就是有鬼!但他死活不承认, 你从哪来办法,警察来好几回了,没证据,老弟啊——” 打开手机拍:“大家伙看看——真是可怜,单亲爸爸带个孩儿,到这商城干活,小孩还差点被里头的什么负责人给糟蹋了,现在还在医院躺着呢!” 倏然窜过辆车,周见山伸手将陈诩朝自己身侧拽,四只车轮带起阵风。 汽油味刺鼻。 陈诩的脸色跟着有些难看。 大叔只是跪着,不言语。周围人来人往,男人垂首在正中央。 唇色发白,指尖也发白。 围观的人说什么的都有,半米远的地上堆着两个黑色塑料袋,里面是面包和矿泉水。 大概是谁看不过去,买好了送来的。包装纹丝未动,当事人滴水未进,分米未食。 突然,只见那张干涸到几乎张嘴这一细微幅度都能撕裂开一道血口子的枯唇动了动。 立刻从其中撞出声嘶力竭、震耳欲聋的泣血哀吼:“还我女儿公道!” 一声落,音调劈裂,失真,迅速沙哑。 听得路人心肝一同发颤,一时间在平地上竟有些站不住。 男人猛地抬头,面色涨红到几近发紫,喉咙颤抖,紧跟着决绝的又一声: “还我女儿公道!!” “还我女儿公道!!!” 围观的人听不下去了,一堆人跟着喊起来:“搞这是什么意思啊,就这样欺负咱们过日子的老百姓,以后谁还敢上你们这买东西!” “这里不欢迎你们,最好这辈子都别开业!” 几位穿着制服的男人从里面跑出来,“喊什么喊什么呢!”手里拎着东西,语气十分不客气,“别在这吵吵,离开这儿!” 一声比一声更嘶哑,又更愤怒,更哀绝:“还我女儿——公道!!!” 不知是制服男中的谁先动的手,陈诩冲上去将跪不住即将被人群淹没的男人搀扶起来时,周见山极快夺走其中一人手中的棍子,胳膊肘向后一顶。 嚎叫声。 “你们怎么还打人啊,发到网上把你们都曝光了!” “当个保安分不清自己谁是谁了?” “老弟啊,找找人啊,”混乱中方才大嗓门的姨在后面喊,“人来人往那么多人,纸包不住火,总会有人看见!” - “没人看见。” 电梯叮一声响。 王立刚拖着断掉一半的牌子出电梯门,背影看上去像残败的那片烂尾楼。 过道上没人,几个值班的护士无声敲击键盘。 前面的男人的走姿不自然,一味朝前行走,没有其他任何朝除脚下的地砖外察看的心思。 像是被生活一下子抽筋剥骨,从头到脚地榨干了。 “一点半出门,公交二十分钟,两点我上工,”回忆对王立刚来说似乎有种机械性强制重复多次后,已然在痛苦中脱敏的麻木,“…她想来看看我上班的地方,所以那天写完作业,带她一块来。” “特地换了班,不用吊,孩子不知从哪听说工地摔了人的事,怕我也摔——其实不该带她来,不该非得上那两天班。” 陈诩与周见山跟在后头,经过的一排房间都虚掩着门,大概都在休息。 脚步声和说话的声音一样轻,快到安全出口楼梯口时,王立刚停了下来。 门开。 入目是几台仪器,雪白的床单,床上躺着个插管子的人。 个头不大,两眼紧闭,胸口起伏微弱,不仔细看甚至感受不到的程度。 如果不是扎得很好搭在枕头上的两只麻花辫,看上去就是缩小了的王立刚。 从进医院,到进电梯,再到陈诩和周见山两人进病房,看王立刚转身关上门。 陈诩还是觉得有些恍惚。 手背隐隐作疼,低头,不知何时食指关节破了块皮。 他很难将这种事跟王立刚联系起来,准确说陈诩无法将这样的事与小城,与任何一个身边遇见过的人联系起来。 “……睡着了?”陈诩看着床上的女孩问。 “每天大概醒三个小时,”王立刚说,“跑出去时车碰到了头。” “就没有一个人看见吗?”陈诩蹙眉。 周见山嘴角绷得紧,陈诩看得出哑巴的内心并不像看上去那样平静。 “不知道,”王立刚摇头,“当时我不在,等我四点多再出来,事已经发生了。” “她聪明,”男人有些坐不住了,大概是久未进食,低血糖。“发现不对知道跑,对方没得逞。” 第107章 “但开车那司机我见过,那两人认识,经常一块吃饭,”王立刚说,“不可能有那么巧的事。” 男人拉板凳坐,裤腿朝上扒,露出两块触目惊心的膝盖。 很快又放下,像是察觉不到疼痛。 “抹点药吧,”陈诩看不下去,“……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周见山点头。 店可以关门几天,顺着挨个问总能问出来什么。 谁知王立刚摇头,“没用,”他说,“药没用,问也没用。” “那天下午有人说看见那主管带我女儿往办公室方向去了,过了两天再一问,谁也不承认了,都说不知道,”他看向周见山,“现在人咬死自己当时在外地没回来,他们给我钱,叫我像那几个吊工一样闭上嘴。” 看不见的线将他们串联在一起,他们确是同一根绳上的蚂蚱。 没有退路,无根无源。 病房里除了机器时不时的滴滴声外变得十分安静。 床上的女孩大概动了动。 王立刚几乎是立刻从板凳上弹了起来,伏到床边观察女儿的反应,仪器上的指标跳动,男人掖好被角。 陈诩觉得有一根芯从王立刚的头贯穿到脚底,这根芯支撑着王立刚直直站立,永不会有倒下去的余地。至少在女儿好起来之前。 “我不要钱。”王立刚说,“我只要那个畜生进监狱。” 黎羽得知消息后,活也干不下去了,坐在小桌上哭,眼睛肿得像桃核:“怎么这么坏啊,凭啥啊,凭啥一个两个的逮着我们欺负啊?” 许丽丽向来爱恨分明,尽管和王立刚不认识,气得面红脖子粗,破口大骂。大姐也在抹眼泪。周见山和方文在厨房忙碌时。 陈诩意外得没说什么,独自在店里转来转去,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不吃饭怎么行啊,人哪能熬得住呢?”黎羽说,“哪个房啊,等会我送点去。” “809。”一直没说话的陈诩道,说完人去了店外,将门头看了圈,转身,沿着街边的店铺向南望。 “一个工地上那么多人,没一个敢承认?”许丽丽拍桌子,“一个个的孬种,对面再有关系怕得罪不起,这也是丧良心的事!” “可能上有老下有小,”大姐说,“哎,难受死我了。” “要是我在我指定要说,”黎羽眼睛又红了,“邪不压正,犯错误就得付出代价。” 陈诩手插口袋。 头昂着,多云天,大概有雨。 店门头两点红光闪烁。 “陈诩你这得安几个监控以防万一。”脑海里是刘一舟几个的声儿。 他看着头顶的监控,不知在想些什么。 第103章 鱼锅 四月的天气一天一个样子, 到中下旬时已经可以将早晚需要穿的背心脱掉,又过几天,加薄绒的卫衣也穿不住了, 一件长袖足矣。 一场雨后陈诩和周见山将去年冬天收进店里的折叠桌椅搬到了外边,按去年的样子摆好,傍晚开始陆续上人,老客来了看见后挺惊喜,坐外边聊天喝酒, 比坐店里要更畅快些。 到七八点时店外空地上的每张桌子都坐满, 饭馆新推出了个鱼锅,周见山自己研究的,陈诩提前找刘一舟几个试了菜,一致好评, 说是特别好吃。 嫩滑鱼片铺在爽辣锅底中,配些豆芽金针菇之类的素菜,上面缀一层厚厚的青花椒。 上菜单后果不其然很受欢迎, 分量也足,一客带一客, 生意比去年要更好,甚至很多人来只为吃鱼锅,很快陈诩就发现桌椅板凳不够坐。 晚来一会的食客需要等位。 小巷饭馆旁边从前是家大门紧锁的肉铺, 从去年装修一直到现在陈诩就一直没见这家开过门,像是不干了。 三月里的某天,陈诩发现那缠绕着锁链的门把手上多了张写着字儿的白纸:旺铺招租。 旺铺没看出来, 陈诩倒真有租的心思,想要增加桌椅板凳就得扩大饭馆的面积,两间铺面刚好挨靠着, 长租下来后从店里打通个约两人宽的门,这样饭馆能承接的人数更多,不会再有食客来没位子坐的情况。 但相对的,哑巴每天会变得更忙。 鱼贩每天清晨送货过来,他俩倒是不用再单独跑一趟,大姐和黎羽做了厨房以外约□□成的活,陈诩带着干一两成。仅一两成也磨人,唯一的好处是人忙碌时大脑可以放空,眼前只有手中的菜盘子,耳边是窜着火苗的锅铲翻炒声,人来人往,满是喧嚣。 什么都不用想。 剩余时间就将自己关在卧室里画画,几只画架,几个看不出颜色的小铁桶,头发也懒得扎,到六点多时天色渐暗,画板上只一层淡淡的氤氲的夕阳影子,残光穿过窗户外大树枝干的缝隙,从遥遥的山头来。 很快再从那山头落下去,消失殆尽到房间里不再有任何光线,只一道靠坐在床边地上的不清晰的身形。 周见山进来找他吃饭,推开门,房间没开灯,人屈膝坐在那儿,半张侧脸。 另半张朝窗外偏,周见山站在门那,背后的杂乱人声从那四四方方的木头门框里悄然钻进来,碗盘叮当响。 他也跟着朝外看,其实太阳已掉下去,周见山只看得见一棵黑黢黢的树影。 如果陈诩不说话,周见山也不会发出任何声响,他只是站在那,不言不语。 他只是陪伴。 “周见山。”声音有点哑,听上去不够干脆,有迟疑,底音飘起来一小截尾巴,也不够坚定。 含含糊糊,犹犹豫豫。 笃笃。 指关节轻叩门板的声音。 在呢。 陈诩就又不说话了,周见山看那道坐着的人影似乎将两条腿都屈了起来。 “啪。” 陈诩闭眼,眉毛在乍亮的房间里蹙成两条毛毛虫,先是下意识抬臂遮挡,脸上脖子上粘着五颜六色的水彩点子。 门口的人过来了,陈诩嗅到一股饭菜油脂香气,热腾腾的薄汗蒸腾着洗发膏味从哑巴的头发里冒出来。 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他吸了下鼻子,双手掩面,“刺眼。”声音不大,把自己的脸搓了搓,“忙完了?” 周见山点头,轻摘掉他盖住脸的两只手,拉过一起攥在自己手里,另只伸过来擦他脸上的水彩。 先用指腹,然后用掌心。 之后将他从地上拉起来,把身上套着的松垮垮的薄卫衣朝下拉。 【袜子。】擦干净后周见山“说”。 “洗掉了没干。”陈诩说,“我已经不会那么容易感冒了。” 周见山看着他,陈诩将手从那只环握住的掌中拿出来,又搓了搓自己的脸。 这么搓了会,他“嗳”了声。 哑巴的视线从唇移到他的眼睛。 周见山等待陈诩的下一句。 半晌,陈诩长长叹了口气,“吃饭吧。” 黎羽开始给王立刚送饭,回来后将保温桶朝桌上一放,坐小凳上发愁:“再瘦就脱相了,我说你多少吃一点,把自己搞垮了,孩子怎么办呢?” “心里有事,吃不下,”大姐择菜,手里的黄叶子扔进垃圾桶,“这一天天在医院住着得花不少钱呢,听讲对面就赔了一点,昨天我出去买菜,人还在那门口跪着,谁劝都不走。” 说着说着黎羽开始抹眼泪,有工作后她能给自己买买新衣服和好吃的了,但每月的工资还是会给家里打一点,送饭时想给王立刚塞五百块钱,王立刚没要,硬给她塞回来。 五一放假刘一舟几个来店里吃饭,居然也听说了这事,“你们知道那对面是谁么。”王远神秘兮兮凑过来,抛下问题又不解答。 “说啊。”刘一舟拿水煮花生砸他,“卖什么关子啊。” 陈诩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视线落在路牙子上,像在发呆。 “没点背景敢这么嚣张么,”刘淮哧了声,喝口啤酒,“你不说我都能猜到是什么样的人。” 聊着吃着,陈诩一晚上心不在焉,周见山端了盘油焖虾出来,刘一舟开玩笑:“我没点这道菜啊,王远点了吗?” “我也没点啊。”王远也装模作样,不一会几人笑,“还用点么,诩哥朝这一坐,虾是必然上的。” 当天晚上陈诩失了眠。 翻来覆去睡不着,一闭眼就是水泥地上跪着的那影子。 一只手从睡衣下探进他的后背,摸了两下。一身汗。 周见山于是坐起来,拧开夜灯。 【怎么了?】他“问”,【热?】 被子还是冬天时的厚被子,这段时间忙到没空将柜子里的薄被抱出去晒。 “热,”头发黏在额边,陈诩其实已经极困,“睡不着。” 周见山将他额边遮眼的头发拨开,抖了抖被子。 【明天中午我把薄被抱出去晒,晒好明天晚上就换那一床。】 周见山比划着。 陈诩说好,人朝他旁边凑,这会又不嫌热了,长胳膊长腿朝哑巴身上攀。 第108章 藤蔓一样缠着,周见山的手从他腰下绕后,拍他的背。 一下下,拍得轻,陈诩的眼皮就慢慢发沉,总想闭上。 小夜灯光线柔和,薄薄的光,哑巴那边更亮些。周见山一动,陈诩就觉得自己被光晕朝内吞咽进了胃里,安全,叫人想沉溺。 “周见山。”他又喊。 脸颊贴脸颊,两人闭着眼,盖着半溜厚被子,眼皮上雾蒙蒙的,夜灯的作用。 声音会顺着嘴唇流经鬓边,再落入耳畔,不用睁眼,哑巴光是点头。 陈诩就知道他在说:【在呢。】 又安静了好一会,陈诩卷着困意说:“其实监控拍到了。” 后背上匀速落下的手顿住。 大概五六秒,或许时间也失真,可能三四秒,那只手再次落下,依旧轻轻拍着。 “我翻了那天所有时间段的录像,翻完后脑子有点不转,浑身是汗,冷汗。其实你知道我当时的第一反应是什么?” 周见山的脸蹭蹭他的眼睛,睫毛痒痒地挠。 “后悔,”陈诩轻笑了声,其中含有一丝嘲弄,“居然是后悔,后悔打开那段视频,后悔安装那个监控,甚至后悔那天下午开车去工地门口,跟着王立刚坐电梯上八楼。” 他真的很困了,眼皮睁不开,数种情绪在这些天不断纠缠折磨着他,叫他实在没办法不在梦中反复听见那声哀喝,字字泣血—— “还我女儿公道!!” “如果我没看见,我还可以扮演一个十分同情但帮不上忙的看客,可以置身事外,可以只捐些钱供他生活,不必受良心上的折磨——但我看见了。”陈诩说得慢,“这事得有人去做,周见山。” 王立刚与自己的关系完全比不上刘一舟,也比不上他与许丽丽,毕竟他们其实没见过太多次面,生活中也并未来往太多,一个曾经照顾过周见山的前同事,一个来店里吃饭过几次的食客,一个普普通通的要在各种工作中谋生的中年男人。 话少,长相平平无奇,皮肤有点黑,个头也不高。他们最深入最贴近的交情是一把糖果,几盘菜,蹲在寒风的路牙子上一起吃的糊了一点的烤红薯和玉米。 这么多天陈诩就这么反复不断地告诉自己,然后再很快推翻。 因为他睡不着。 “那些人我们惹不起,黎羽说邪不压正,但生活哪会事事按照预想好的来,这里的所有都是我俩创造的,沙发套,地毯,牙刷,桌布,”陈诩说,“……我也会恐惧,我也会设想后果,我不是什么英雄,我只是个——” 周见山将他抱得很紧,好像他们总是这样抱得很紧,额边的薄汗分不清是谁的,胸膛,肋骨,皮肤,血肉,全部贴在一起。 陈诩想起自己第一次登上老巷三楼天台的夜晚,当时他伏在哑巴的后背,心脏从骨骼下战鼓一样擂动,现在透过脊背,和哑巴轻拍着自己的手一起共振。 他们住过冷得从被窝里伸不出手,夏天热到睡不着觉的房子,几件t恤换着穿。 “只是个普通人,和任何人一样的普通人,没有超能力,不再能一死了之,”陈诩的下巴磕磕巴巴地打颤,牙齿撞击在一起,“我有牵挂,有你,我想跟你安安稳稳一辈子在一起,不要有任何风雨,就只是在一起,像这样抱着。” 耳朵边凉凉的,陈诩缩脖子。 “但我知道。”他用力抱着身上的人,坚硬的骨头抵在一起,他们像野兽那样剧烈喘/息。 “你会跟我做出一样的选择。”他摸那硬到扎手的发茬,咬那张唇。 陈诩说得对。 “烂人,”尾调发颤,“烂好人。” 第104章 刀柄 五月中旬气温骤升, 烈日炎炎,保安对门口每天雷打不动前来的男人已见怪不怪,赶也不再赶。 除了不好看, 不好听,没有其他什么威胁了。一个没有关系没有背景的外来男人,顶死也翻不出什么天。 路人来来往往,商城内外围再次动工,几个熟悉面孔的吊工进出大门时总将头低着, 步子急, 匆匆绕过那道身影,半个字都怯于说。 再过几天,几张面孔都再也没看见,听说是不在这儿干了。 要说恨, 不可能没有。 王立刚一动不动。 要说恨透——耳边响起汽车引擎声,王立刚抬头,汗从额角腌进眼睛里, 刺疼,叫他晃神。 人人都有各自的生活, 千丝万缕斩不断,切不开。根在这,命在这, 爱恨都在这,叫谁去扑这趟火呢? 恨,又恨不透, 他喘口气,又抬头。该恨的另有其人。 比如汽车紧闭的那扇黑色玻璃后,连个眼神都懒得匀给他的男人, 没看错的话,嘴角正含着支烟,车内大概冷气开得足。 衬衫纽扣扣到第二颗,五官平缓,眉头应该是舒展的,不紧蹙,看不出任何高温所带来的不适感。 体面,舒适,身上或许有汽车内部特有的皮革味,夹杂丝丝香薰与香水混合后说不上来的腻,除此之外会从皮肉与毛孔下溢出酒精沤烂的糟腐味,发霉,生疮,但一如既往。 生活没有产生任何变动,体面得一如既往。 有人往他身旁放了个黑色塑料袋,里头装着水与吃食。驻足的人变得少了,大概因为确实已过去太久,久到怀里的塑料牌在暴阳下已经开始卷边。 卷起的边塑料材质,发硬,像把锋利的小刀,他用手指摩挲那刀刃,细密的疼,低头看几张照片下歪扭的大字。 字也跟身上穿着的那件黑灰色的短袖一样变得灰蒙蒙,买时商家说是纯棉,其实不然,几水之后衣领便开始脱线,布料吸热,摸着发烫。 视线越来越淡,一切都在夏初的汗水中褪色。 字在褪色,他在褪色,女儿在褪色。 黑色玻璃却依旧漆黑,车身连个泥点子都没有。车窗遮挡着阳光与部分视线,叫他只能像个偷窥狂一样凭借进门擦身时的那半分钟在脑海中不断揣测。 王立刚站起身。 汽车鸣笛,行人交谈,树叶在头顶哗哗响,水泥地面闻着有股灰尘味。 他佝偻着背,拽着那块牌子,原地站了会,然后挪动脚步。 “舍得走了?”保安亭的男人从防盗窗那探头,“自找苦吃干嘛呢,一辈子都过去一半了,人总得活络些。” 王立刚没回头,手垂在身侧,塑料牌一角在粗糙的地面拉扯着摩擦,发出些喑哑难听的噪音。 男人还在劝——大概是劝,听上去竟有点未见过的苦口婆心,声音低了些:“活人总不能被尿给憋死!你拿鸡蛋碰石头,你拿什么跟他碰!别死脑筋,碰不了就躲,人活着比什么都强,以后别再来了!” 大概劝说有用,保安亭的男人连着三天没见到王立刚。说实话,那道背影看着叫人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滋味,保安将抽屉里的电棍扔进柜子里,骂了两句,也不知道骂谁,锁上柜门。 用不上了。 然而到第四天,王立刚又来了。 剃了头,乍一眼保安没认出他来。也没再穿那身旧衣服,刮了胡子,大概也洗了脸。 保安拉开小窗,探脑袋出来:“你怎么又来了?” 男人没说话。 保安收回脑袋,拉开门:“跟你说话呢!” 男人手插口袋,低头步子匆匆进了门,临经过时,偏头瞥了他一眼。 保安一愣,好几秒后才跑出来对着那背影说:“你不能进,出来!” 王立刚没理背后那声音,他的步子越迈越大,腿上的肉因为速度过快而微微抽搐,脚下像踩着朵云,发飘。 他就快要跑起来,王立刚觉得自己似乎在腾云驾雾,从进门起视线就死死聚焦在某处。 近了,那物越变越大,他几乎快要能闻见那股尾气味,每天喷射在他的肩膀上,流入他的肺腔。口袋里的东西抖动,像是活了起来。 可是一柄刀怎么会活? 折叠刀刃从柄壳中弹出,撞得手指发麻,刀越抖越快,摸着黏腻,他想大概是刀咬破了他的指节,正吸食着他的血液。 连刀都要喝他的血! 好一会后王立刚才意识到,口袋里冰凉的那东西依旧是死物。 控制不住发抖的其实是他自己。 他终于跑起来,跑得歪歪扭扭,肾上腺素作用下久未进食营养不良也并未阻挡他朝车里那道面孔奔去的脚步。 王立刚掏出那刀,浑身筛糠似的发抖,剧烈的仇恨与愤怒裹挟着他的双腿,他从未觉得这辈子有如此刻一般的力量。 他要毁了那体面。 血从手指间朝下滴,他已感受不到疼痛,单是颤抖。 他用尽全力从喉咙挤压出声响,力竭般呕出去: “去死!!!” - “死不了。” 陈诩坐回长凳,手术室灯仍亮着,他看了眼周见山。 感受到目光,周见山轻拍了拍被攥在掌中的自己的手背。 第109章 黎羽蹲在一边抽抽噎噎地哭,眼睫毛被泪水泡飞了,眼尾那黑乌乌一片,就差冒大鼻涕泡。 往旁边一看还挺热闹,许丽丽和刘一舟也来了,陈诩接到电话时刚从警局出来,撂了电话就回店里取车,刘一舟闲得没事正好来转转,黎羽一听,死活也要跟来。 反正那会没客人,索性一车全拉来了。 “什么死不了?”问完她悲从中来,哭几声,干呕一下,问,“是刚叔死不了,还是那畜生死不了?” 陈诩揉太阳穴:“都。” 他提供了监控,本想等这事有个定论再跟王立刚说,再或许到时候不用他说警察也会通知王立刚。 结果几天没见,王立刚居然带着刀窜进去找人去了。 后面保安跟得紧,还没怎样呢人就被摁住了,刀没攮进去。 但混乱中都受了伤,血流得吓人。 黎羽又开始哭,“呜呜呜——呕,”她虚弱地扶着椅子攀爬上去瘫坐好,“……死不了就好,呕——要是真把人攮死了还得蹲牢,法治社会,现在又提供了证据,还是让法律制裁那畜生吧……” “别哭了妹子,”刘一舟给哭得脑袋有点发晕,“我老丈人开医疗器材店的,你刚叔以后康复要轮椅有轮椅,要拐杖有拐杖,你陈老板亲身体验过,评价非常好。” 陈诩翻个白眼。 “老实人被逼急了,”许丽丽说,“哎,没招。” 周见山低头看攥着的陈诩的手,陈诩偏头看垂眸的哑巴。 然后他攥紧。 一直到王立刚被推入病房,旁边围几个护士,情况稳定后,护士将一些注意事项交待完,一起离开了。 手术是局麻,主要是胳膊上的伤,但估计人太累了,推出来后一直在昏睡。王立刚亲戚在外地,几人又没有联系方式,先来照顾着。 王立刚女儿那儿陈诩几个也抽空去看了,小女孩清醒的时间比从前要长,身上穿着新的公主裙,一双大眼睛看着几人,不说话。 很安静,好久后才小声说想找爸爸。 王立刚与女儿的病房分别在两层,女儿那里有个王立刚请的女护工,几人便又回了王立刚那儿。 事情暂且到这告一段落,之后就是等公安那边的通知了。 陈诩的心放下来些,人不由自主地就想朝哑巴身上靠。周见山站得直,由他靠,伸手从后揉揉陈诩的腰心。 “哎哟这个甜——”刘一舟正准备起哄,话说了一半紧急刹车,“蜜”字硬生生又咽了回去。他飞快看了眼许丽丽。 许丽丽神色寻常。 刘一舟有点站不住了,完了完了,哥们的大秘密叫他这一个没注意就给抖落出去了。 他哥们是男同啊! 几人包括黎羽的脸上一时间都变幻莫测,刘一舟刚要说点什么找补。 “咋了,”许丽丽问,“话说一半。” “……呃。”刘一舟失语,装傻,“啥。” “不就谈了么,”许丽丽见怪不怪,哪对正常兄弟俩搁那偷摸嘴对嘴喂水果吃,一块吃一块住,喝醉了还抱得那个紧,哎哟都是她玩剩下的,“早八百年我就知道了,男的跟男的谈又有什么稀罕,过得好不就行了。” 陈诩震惊,什么时候知道的? 不过很快他就接受了——破绽太多,很多时候他也压根没藏。 黎羽立马精神了:“姐!你知道吗以前我们还在超市搬货时陈老板就经常去找周老板一块回家了,哎哟和你说,那会周老板可高冷了,基本谁也不怎么搭理,天天就往那铁栏杆外头瞅,你猜瞅谁,瞅陈老板呢!” “是么,难得,”许丽丽说,“敢情一开始就骗我啊陈诩。” 刘一舟惊奇:“有故事” 陈诩咳了两声,瞪黎羽:“扣工资。” 黎羽捂嘴:“我不说了。” “……主要那会不好解释,不好意思啊姐。”陈诩难得有点局促,周见山着急了,比划:【刚开始是我硬要留在他那的,他不是故意骗你的。】 陈诩又憋不住笑,还挺护短,骗都骗了还分故意不故意的么。 “逗你俩玩呢,没生气,”许丽丽说,“看来我也得学学手语,日子长呢,不然不知道小山每天说了啥。” 黎羽说她也学,没老实两分钟,悄摸摸:“丽姐,我跟你说,去年那会他俩……” 大家都笑起来,陈诩喊:“扣工资扣工资。” 黎羽捂脑袋:“别吧别吧。” 热热闹闹,虽然不知前路如何。 但夏天来了。 第105章 王珏 “老板给你把鱼放门口了!”鱼贩弯腰卸货, 箱子在地面砰的声响,男人将长长的青色胶皮袖套向上拽,起身看向饭馆隔壁, “都是活的,验验货——忙着呢?” 周见山从旁边那间出来,低头快速检查一圈,点头。鱼贩便绕到自己改造过的摩托后检查锁扣与绳结。他天天来送鱼,知道面前这寸头是个哑巴, 此外还有个老板是长头发, 有纹身,姓陈。 长头发也在隔壁。“装修呢?”男人说。他将抻出来的用来放箱子的铁架合拢,抬腿迈上去扶稳把手。一来二去的都挺熟悉,偶尔他也会来这吃顿盖浇饭, 问,“这间也盘下来了?” 这话是问门内站着正和几个师傅说话的陈诩。周见山将几箱活蹦乱跳的鱼搬进店里,陈诩闻言扭头, 笑两声:“啊,来了?” “来半天了, 都准备走了,”鱼贩脚撑在地面,伸头朝里看, 他记着从前这家是卖猪肉的,“可以啊又盘一间,这间盘下来准备做什么买卖?” “扩进去, ”陈诩坦然,“还是饭馆,其他的也不会。”该交待的也交待得差不多了, 师傅意思这两天就能动工。口袋的烟没散完,陈诩走出去递了根。 “生意越做越大了,”鱼贩接过,“谢谢啊,”顺手别耳朵后,咧嘴笑,“我手上腥味重,明儿给你多带两条草鱼。” “你养的够卖么,”陈诩手插腰上,“留着卖吧。” “野生草鱼,老家逮的,”鱼贩拧油门,引擎咔哒咔哒响,“炖出来的汤雪白。你忙吧,走了!” 猪肉铺子内部装潢老旧,墙面发黄,顶部有几处蚯蚓般的开裂痕迹。怕影响饭馆就餐环境,开工时段是陈诩与哑巴考虑商量后才确定的,晚上上客后师傅们就停工,如此一来进程虽慢点,但食客吃着饭,不至于叫那纷纷扬扬的灰尘朝锅里飘。 这头开工,那头王立刚那事也有信了,听说案件已经移交给检查院审查,之后就是等法院开庭。 监控拍到了当天下午坐在车里的女孩与犯罪嫌疑人的正脸,包括那辆事发后依旧大摇大摆进出工地的黑色大奔。对方聪明反被聪明误,怕在工地人多眼杂,骗王立刚女儿说王立刚从楼上摔了下来,开车载心急的女孩往医院的方向开。 意识到路不对后女孩剧烈反抗,快要新年,小城的路上到处都堵着车,挣扎中方向盘跑偏,车险些一头撞上前一辆。 周围鸣几声不耐烦的笛,男人先是破口大骂,抬手对着人就是几拳,很快女孩低声哭泣,男人心烦意乱地点烟,掉头。 算了,回工地,还不如一开始就在办公室里。 周边店铺因长期施工生意受影响,许多都已挂牌转让,看着略萧瑟。 就是那么巧,在女孩啜泣着蜷缩在副驾上,紧靠右边车门时,男人又骂了几声,降下车窗散烟味,朝外看了眼。 一条街上零星两家开着门的,里头坐着的老板头发都已白,看着约六七十岁。 还有一家饭馆,生意与周围格格不入的出奇火爆。 他多看了两眼。 车窗上移,车开走了。 事情有音讯后王立刚的气色好了许多,老家亲戚来了三天,第四天又回去了,有小孩在家,工作又实在不能再请假。 黎羽便每天去医院给王立刚送饭,王立刚的女儿叫王珏,两块玉,王立刚自己起得名。 王珏情况现在能下床稍微走一会,就是从年前到六月,人在床上躺太久,两腿轻飘飘的没力气。 车撞到了腰椎往下,活下来并且没瘫痪已是福大命大,黎羽带点小孩爱吃的零食之类给王珏,拍几张狗的照片给小女孩看。 女孩显而易见地有点排斥男性,对漂亮又生命力很强的黎羽倒是接受程度良好,小孩喜欢动物,即使不怎么说话,两只眼睛也不住朝手机屏上的五十块身上看,黎羽说:“等你好了会走了,姐姐带你去摸小狗。” 王珏不作声,好一会后才点点头。 王立刚不好意思,叫黎羽别这样跑,黎羽嘴上答应,第二天还去,又带了水果,这回是周见山买好请她一起带来的。 吃穿住,人一辈子就忙活这么点东西,眼下她日子好过了,不缺这么一点了。 况且饭菜都是陈诩店里的,排骨陈诩还给多夹了几块好的,她顶多买了些牛奶,给王珏买了几根好看发卡,用来配王立刚给王珏买的那套公主裙。 第110章 人么,心是肉长的,芸芸众生,碌碌地奔波一口吃食,奔波一个明天,严寒时倚靠着取取暖,谁落难时搭那么一下手,将人的口鼻从没顶的水中朝上拽拽,难是一时的难,日子是一辈子的日子。 活那么一下,来年春天就能又好好把一年也活下去。 陈诩立于正在动工的猪肉铺门口,阳光照在身上,发烫,连头发都是热的。 群里刘一舟说今晚一块聚个餐,很快下面跟了几条回复,都说好,又问在哪。 最后说不然来陈诩这儿。 陈诩发了个行,说今天的鱼又大又肥,几人雀跃,发了好些表情包。他收起手机,周见山拿着个玻璃杯出来,陈诩抬头看天上的太阳。 杯子递到面前,“天气预报说明天有没有雨,”陈诩喝了两口,扭了扭脚踝,膝盖不怎么舒服——虽然平时走路无碍,但一遇下雪下雪天就隐隐作疼,酸胀,感觉是要陪伴一生的毛病了,“总感觉要下雨呢?” 周见山眉毛皱了点,每逢阴雨天他都会早早给陈诩用盐袋敷腿,现在忙,敷得没那么及时了,手比划得快:【疼?回家,我给你揉揉。】 陈诩说不用,周见山拗不过,店里忙,先回去干事,不一会人又转出来,搬了个小马扎给他。 陈诩坐树荫下把那水喝完,监了会工,说是监工,其实就看看有没有什么要注意的小地方。过了会提着空杯子和马扎回饭馆,晚上刘一舟几人来吃鱼锅,喝啤酒,天南海北吹了会,王远说再过大半个月又要放暑假了。 “附近弄了个农家乐,听说弄得还不错,土公鸡大草鱼,还有条河,”王远说,“到时候咱也去玩玩呗。” 店里请了个新厨师,四十岁左右,在市里饭店做过七八年后厨,父母年纪大了,年初回了小城。平时管陈诩和周见山叫老板,陈诩岁数比人小,叫他李哥,三人各论各的。 李哥来了后周见山没那么忙了,今晚这种场合能坐下吃会饭,陈诩见哑巴抬了下头,若有所思的,但什么也没说。 “行啊,”刘淮说,“能住吧?” “能住,环境还挺好,都是单间,安了空调。不想在那住开车回来也行,两个多小时,不算远。”王远抓了把水煮花生放周见山两人边上,周见山腾手,低下头剥壳。 不一会陈诩的盘里就多了把剥好的花生,这实在是太自然而然的事,几人已经过了起哄的阶段,平平淡淡地生活,像渴了就能喝水那样的稳妥。 花生嫩,吃进嘴里鲜甜,王远嘴里塞了几颗,长叹口气,“一转眼就快三十了,不是说那什么初老,我发现我记性没以前好了,教材上完课都能落讲台上,昨天学生来问问题,我说书落教室了我回去拿个书,结果人问我是不是自己也不会,要出去偷偷用手机查,这给我气的。” “你到底干了什么给人孩子留下这种印象啊,”张朝阳嘴损得很,又说,“给这人叉出去,净在这说些不爱听的,三十怎么了,三十我还一枝花呢。” “我啥也没干啊,青春期小孩难管得很,上网谈恋爱,”王远咂嘴,“哎哟,带班主任带得我头都疼。” 几人哄笑,王远喊笑什么笑!刘一舟毫不留情地拆台:“搞得跟你上学时有多乖似的,网你上得少了?当时就属你爬墙头爬最快好吧。” 五十块在旁边伸懒腰摇尾巴,平时店里上人它只能待在客厅里,今天刘一舟几人来了,五十块不仅不用独自待在关上门的客厅,还能出来蹭点肉串之类的吃吃。 黎羽和大姐在店里忙碌,八点多时方文背着书包朝这来,刘一舟跟他招手,问他有没有吃晚饭。 方文想点头,肚子却叫几声,几个男人便叫他坐下吃点,周见山朝陈诩边上挪了挪,让出个空。 自从知道戴眼镜的王远是老师后,方文见着他多少有点怵,一顿饭没吃两口就找借口溜进店里帮忙去了。 等客人们都离去时已经十一点多,几人都喝了酒,车开不了,说要在陈诩这睡。 次卧并进了店里,主卧床也睡不下这么多人,陈诩说睡不下,几人就说打地铺也行。 陈诩想想,确实行,原本他和哑巴打算等南市场的商城开业买新电视,王立刚的事后也不想再往那里投什么钱,晦气。某天跟周见山开着面包车去前年去买衣服的那个商场原价扛了个大电视回来。 一帮人收拾完外边的桌椅板凳,扫地的扫地,搬东西的东西,黎羽和大姐每晚回家时会顺道给方文捎回去,等人都走完后,陈诩从里拉上卷闸门。 身后闹哄哄的。 闹到十二点多澡也没轮流洗完,许丽丽拉门出来给一帮男的好一顿骂:“睡不睡了!猫尿喝多了!” “不是猫尿,是小麦果汁,丽姐。”王远咧牙笑,看着智商不大高,这回看上去是真的要每天用手机偷偷百度题目答案了,“还没排到我,一会洗好我们就睡了。” 许丽丽的浴室是在屋外额外搭建的,小小一个,打扫得干净。 许丽丽捏鼻子,嫌弃,“别说话了,一股酒味,”朝里又看了眼,几个男人跟她傻笑打招呼,许丽丽又是一脑袋火,“哎哟天哪,还有谁没洗?” 没洗的被安排去了小院里的那间浴室,许丽丽回去睡了。 地上铺着厚毯子,陈诩从柜头顶把凉席扛下来铺上。酒精作祟,一时半会的也睡不着。 “诩哥你这电视真大啊!”刘淮眯眼,“得八九十寸了吧。” “差不多。”陈诩裹着睡衣坐沙发上,客厅开了空调。 “看会吧,找部电影看。”凉席只能盖一半,张朝阳抱着膝盖坐在还剩一半没被凉席盖住的毯子上。 “扰民,丽姐睡觉呢。”刘一舟累了,歪靠着沙发,两条胳膊拍拍,感叹,“真是大变样,陈诩,这沙发也是才换的吧,真皮的。” 陈诩“啊”了声,看了眼窗外,许丽丽关灯了。其实离得有段距离,经过数次实践后陈诩确定还是挺隔音的,但像洗澡那会引吭高歌肯定不行。 “看会也行,”他欠身拿遥控器,“声音放二十以下,那边听不到。” 几人便挑了部温馨搞笑向的,电视屏幕大,顶灯刺眼,刘淮把灯给关了。 黑暗客厅里就莹莹的电视机亮着,衬着沙发下躺靠着的几个男人,脸上有点光。陈诩窝在沙发上,卫生间门响。 他偏头,周见山穿着睡衣出来,背手关门。 人擦干头发朝沙发这边走,模糊的一道影子,沐浴液与洗发膏的气味在不断变近。 周见山将毛巾搭在椅背上,坐到陈诩的旁边。 “困了。”刘一舟打个哈欠,到沙发下王远的旁边躺好,张朝阳已经睡着了,鼾声微弱,刘淮朝张朝阳肚子上扔块小薄毯。 电视机声音不算大,属于能听清对话但不吵闹的程度,莫名好睡。 大概是周见山身上的气味实在好闻,陈诩往那块热乎乎的人身上靠了靠,哑巴便顺手将他的脑袋揽到自己的颈窝那。 刘淮和王远在小声讨论剧情,刘一舟跟着说了几句,房间里听几人一块笑了几回,不一会也听不到刘一舟的声儿了。 陈诩也有点困了。 五十块安静地窝在他俩旁边的沙发某片,肚子下压着陈诩脱下来的t恤。 膝盖还是酸胀,陈诩的背朝后仰,想将蜷着的右腿朝前伸伸。 黑暗中一只温热的掌便抚上了他,一下下打着圈地揉搓,轻柔,不一会热量从掌心顺着微微湿润的指尖传递到陈诩的膝盖里。 很舒服,叫他因为疼痛蹙起一些的眉毛又落了回去。 耳边呼吸声均匀,大概王远和刘淮还醒着,两人时不时聊几句剧情,带点倦音。 陈诩有点想睡。眼镜早在洗澡时就摘掉了,视线略有些模糊,他努力昂起脑袋去看哑巴那张闪着电视荧光的脸。 瞳孔黑亮,眼尾弯,低头正看着他。 另只手从他的腰侧伸上来,很慢很轻柔地摸摸陈诩的眉毛。 陈诩闭上眼,那根指头就下滑摸了摸他的眼睛,很轻,像一只昆虫。 他把脸转过去,鼻尖磨蹭到了哑巴的锁骨。两片唇也是。 水果味。 他用嘴唇摩挲着那块,很快感到自己的耳廓边缘温热,很熟悉。 那是周见山的吻。 陈诩在这样的安稳中睡去。 电影播放结束后什么时候自动熄屏已没人知道,客厅里数道均匀的呼吸声。 空调温度正好,每个人的身上——至少肚脐上都盖着一块薄毯。 五十块醒了两次,第一次跑到陈诩的脚边睡,第二次挤到陈诩跟周见山中间的睡。 睡到凌晨快四点钟,狗耳朵突然动了动。 寂静的深夜,天色还未见有任何要亮起的痕迹,五十块猛地抬头,狗鼻子快速地抽动着。 有动静。 水声,滴滴答答的,像在泼洒着什么。 第111章 下一秒,漫天火光铺天盖地,以一种不容置喙的强硬与傲慢,乍然掀开浓墨般的夜色。 第106章 火海 喉咙干涸, 眼球胀痛,四肢千斤重。 渴得很,无数只蚁虫在皮肉下游走。 陈诩皱眉, 等他再次睁开眼,发现面前却是一片陌生的景象。 然而说陌生——他的眉头没放下,陈诩又莫名有些迷茫。 他很快判断出自己正站立着,周边有风,微弱, 并未带走多少蒸人的暑气——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像是曾经见过。 他来过这。 什么时候? 心里漾出股说不上来的感觉。陈诩低头, 随着目光下移,视线中出现一只手。 细,白,五根手指长。 指关节明显, 薄薄的筋条上似乎没挂着多少脂肪,透过皮肤,青色紫色的血管显眼。一种病态的羸弱。 他这样低头看了十来秒, 将手翻转。这个动作明显熟练许多,似乎曾做过许许多多遍, 简直像是肌肉记忆了。这确是他的手,陈诩确定。掌底发黑,那块黑在阳光照射下呈现一种油乎乎的亮。 像是团油膜包裹着他的手掌。 铅笔灰, 他反应过来了。写生。 这是隔壁村。 他被许雾连哄带骗诓坐上那辆崭新的大巴车,颠簸了两个多小时,一起来隔壁村里写生了。许雾说这里的风景很好, 风土人情皆备—— 他还记得。 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念头叫陈诩愣了下,许雾在画室说这几句话不过就是发生在昨天的事,记得不是很正常吗?昨晚许雾还带他出去吃了份炒面, 他吃了一点,剩一大半。 咸了,他将豆芽挑着吃完,握着筷子犹豫再三,问:“我不去行吗?” “不行。”许雾摇头,坐直看他,“反正你在家又没什么事,除了睡觉就是睡觉,多没意思啊——我给你打包票,那儿很漂亮,有山有水,你会喜欢的。” 陈诩放下手,蝉声吱呀呀叫。 只过去一晚,自己当时回答了什么陈诩居然死活想不起来了。或许什么也没回答,和往常一样,只是沉默。他变得没什么话想说。 老实说其实他并没什么太大的感觉,只是最近几月比从前嗜睡了一些,话少了一些,但周围所有人包括许雾,都认为他失去了独自待在某处的能力。 早知道不来了,天实在太热,他在马扎上坐不住,许雾找厕所,他抱着画板,借口换个位置,“借过借过。”然后还是自己一人偷偷溜了出来。 他实在不想让那些对他过分好奇的学生们看见自己——到底对着大家一起面对着的同一片风景画出了什么。 面前是一条长长的河流。 水大概是温热的,甚至发烫,陈诩猜测,他朝那河里头张望,只觉日光刺眼。 头顶挂着颗金色的火球,太阳大到连那些生长了许多年头,看上去足够茂盛的大树也无法遮挡去太多。 衣服吸热,那日头的光从树枝叶片中跻身,再顺着缝隙碎碎地掉落进去,随那波动的河浪粼粼地流淌,天地一色。 炎热,晃人。 他找不到能够用来判断深浅的坐标轴,比如说几块长满青苔的石头,或者是几条交尾的鱼,然而水里什么都没有,河只是张着嘴吞天上的太阳,岸边的树影,还有脱掉鞋子,将脚没过水面的他。 水居然是凉的。 他从晃动着的倒影中观察自己。十分单薄的躯体,称得上瘦弱。 四肢覆着稀薄的汗毛,青春期,发育没几年。但还算高,好像细溜溜的胳膊与腿吸收掉了身体所有的营养,叫嚣着生长,以至于身体的关节看上去略狰狞,连站立着的脚趾在水影的波动中都显得有些摇摇欲坠。 陈诩闭着眼,高温蒸腾着他的头皮,视网膜上一片赤红。他有尝试转动眼球,然而那火红的太阳也炙烤着他的眼眶,烘干最后一丝水分。 他将眼睛转得干涩,像老旧的机器零件喑哑地转动,或者是粘贴着纸张的那块画板,此刻离他不远,躺在地面,直挺挺,死鱼一般,不扑腾,不挣扎,身下压着一片快要蔫掉的草苗。 他拖行着那块画板走了好一段土路,木质尖角在泥土与野草上有规律地跳动,缺乏水分的土地像他的骨骼一样坚硬无比。 这里的一切都直白。 好烫。 太阳好像越升越高了,越变越大。他湿透了,汗顺着脊椎向下流淌,紧巴巴地裹在皮肤上,很难受。 他开始脱身上的衣服。 有没有好受一些陈诩分不太清,河水对他有致命的吸引力,他用手心捧了把水,玉液琼浆那样喝了,然而还是渴。 陈诩光着脊背,解开扣子,一件件脱,最后顺着腿根,将所剩的最后一件衣物揉搓着褪去,他分别将脚从中拿起。 他和这天地一样直白了。 然而还是热。 朝前走两步,水已然没到了小腿肚,陈诩垂眸。 蝉依旧叫着,吵闹无比,震着他的耳膜,敲击他的大脑。 他突然开始喘气,胸腔大幅度地起伏着,吸到底,再猛地呼出去——好像要将肺腔灌满,力度之大甚至要将那些根薄皮下的肋骨折断,断骨戳出去,像断掉的树杈。 “陈诩!” 有人喊他。 他倏然打了个冷颤。 一瞬间,感到陈诩浑身起了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对,是有人喊他。 “陈诩!” 他剧烈地喘息着,头发过电般竖起。 什么东西就要连到一块了,他忽视了遗忘了的,不对,他应该记得的,就像在梦中出现过许多次的,那个人,那张脸,对,他记得的—— “醒醒,陈诩!” 陈诩猛地睁开双眼。 “汪汪汪汪汪!”狗叫,尖锐无比,“汪汪汪汪!汪汪汪!” 同一时间五感瞬间被唤醒,他手脚并用地想爬起来,立刻感到眼睛疼,他眯眼,四周到处是浓烟,温度极高,大朵的黑色烟团从窗户中从变形了的门框中滚过。 着火了! “跑!”谁的声,刘一舟的,“咳咳,咳!怎么会着火!” 刘一舟第一个被狗叫声吵醒,连滚带爬地将地上几个踹醒,一回头。 沙发上的两人双目紧闭,看着是被烟熏到了。几人连鞋都来不及穿,把快要昏迷的陈诩晃醒,周见山也睁了眼,看了两眼立刻坐了起来。 “怎么会着这么大火!”刘淮带哭腔,烟实在太大太呛,说句话要把肺都咳出来,“咳咳咳,咳!要烧进来了!” “打119啊!” “手机呢,我手机呢?” “还找什么手机,先出去啊!” 窗帘撩了点火星子,立刻燃了起来,耳边到处是燃烧断裂的噼啪声。“先出去!”陈诩喊。 “院子不能去了,咳咳!”整个院子成了一片火海,王远搬起把椅子朝那边扔,咣当一声响,“能烧一阵,快走——” “这边,”陈诩弯腰捂住口鼻,脑袋发晕,闭眼缓了缓,周见山托了下他,“走这个门——” 侧门通店里,火是从院子里烧起来的,陈诩看主卧,门板下跳动着橙红色的妖冶的火光。 今晚亏得几人在这儿留宿,不然按这个燃烧吞噬的速度与顺序,睡在主卧的话现在他俩都能直接拉去埋了。 “丽丽姐——”谁哽咽了声。 之后就是无尽的沉默与咳嗽,嗓子与鼻腔疼得让人无法忍受,太烫了,到处是火苗,连结在一起,跳跃着摇曳着,愈演越烈,越来越大。 侧门也变了形,大概房屋整体的结构已经开始发生改变,要不了多久这里就会被火海全部淹没。陈诩尝试拧把手,没用,他掏出钥匙,转动着拧锁芯。、 “啪嗒”。 钥匙居然断了。 张朝阳声音变了调,“我不想死……”他喊,“怎么办啊。” 没人再说话,大家谁都是心知肚明,那是最后一扇门。死亡的恐惧一点点漫上所有人的心头。 每个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插着半根钥匙的锁上,陈诩掐着那半截钥匙,用力拧把手,“咔哒咔哒咔哒——”然而那锁芯纹丝不动,卡得死死的。 手很快充血,他感受不到疼痛,那是他们唯一的生的希望。 “打不开。”他声音干涩,“变形了。” “我来。” 每个人都挨个尝试,再面色惨白地松开手,火已经顺着窗帘烧到了地毯,五十块蜷缩在几人的脚边,呜呜叫着。 陈诩弯腰抱起狗,狗两眼眯着,也不大精神了。 死般的沉默——更可怕的是大家发现自己已经开始有点看不清眼前的东西了。 “让个空。”陈诩说。 话音刚落,门那块空出一小片来,他将狗递给刘一舟,朝后站了些。 “你干嘛?”刘一舟意识到他想干什么,立刻想阻止,“不行啊!” “砰!”陈诩已一脚踹上了门。 第112章 狗呜呜叫,“陈诩!”王远喊,“你腿不行,换我。” “——砰!”又是一脚,这一脚几乎用尽全力,支撑身体的膝盖隐隐作痛。门松动了。 火已经烧到客厅的地毯,舔舐着真皮沙发,电视边上冒着高高的火焰。每个人身上都大汗淋漓。 然而陈诩像是没听见,再次抬腿。他感到愤怒,对方实在不应该挑选这样一个夜晚。 实在不该将所有人都拉下水。 凭什么 单腿的力量有限,他低低骂了句,下一秒被人从后背抱住。 周见山将他抱着拽到身侧,握了下他的肩,紧接着一个高抬腿。、 这一脚狠厉,决绝,只听震耳一声巨响。 断裂了的整块木板应声倒下,门开了。 陈诩开始把人往外推。 几人回头想让,他吼:“快走!” 他们从侧门往店里跑,陈诩让哑巴先走,哑巴不肯,他知道哑巴是个犟的,只好先跑出去,周见山跟在最后。越往外跑视野越黑,电线被烧断了,除了火光没有其他任何照明了。 陈诩被杂物绊了一下,后方稳稳地扶住他,架着他往前奔。 地毯材质特殊,燃烧迅速,很快整个天花板开始朝下掉落灯管与融化了的电线,陈诩在喘息中回头看了那么一眼。 视网膜上一片橙红,在那烧到顶的铺天大火中,每个物件都正融化着。 没有了。 陈诩将钥匙丢给率先跑到卷闸门口的王远,王远从地上捡起,弯腰插进锁芯。 所有的一切都在慢动作。 那火从侧门烧出来,简直像追着他们跑,店里堆着几大桶色拉油,火沿着厨房朝外烧来。 “哗啦!”卷闸门上弹。 “开了!”王远后怕地扔掉钥匙,回头,却是两眼一睁:“小心——!!” 头顶掉下块板材,轰隆巨响。 陈诩一怔。 刚要回头,就觉后背传来股巨大的力气,将他用尽全力地推了出去。 第107章 机械 陈诩跌坐在卷闸门外的空地上。 双手撑住地面, 身体还未起身,脑袋已朝身后转去——他刚从那里出来,几秒之前。 南市场已经存在太多太多年, 久到这里的所有都是陈旧的,冯兰活着时带陈诩来过这一片买菜,他从自行车后座下来,看女人弯腰在小摊上挑选,空气中弥漫着热水烫鸡毛与各种干鲜大料味。沿边商铺的头顶是一溜长长的发黄的顶棚, 用于遮挡风雨。 旁边时不时过去辆车, 人声喧闹,小贩高声叫卖,在各种大嗓门的还价或闲聊声里,冯兰低头掏出口袋里那个不算丰厚的深红色皮夹子, 打开,从里掏出几张纸币或是钢镚付钱。 付完钱拎着菜走。陈诩一步步跟着,遇到好玩好看的新奇东西停下来看, 等他看好玩好再站起身时,那自行车已经混入人群中, 看不见了。 冯兰不会还价,不会等他。陈诩的人生中看到最多的是背影,每个人都在离去。 棚子轰然落了。 半截锈迹斑斑的棚体足有大半个人高, 将店门几近堵死。地上有砂砾,磨得手掌火辣辣地疼——但凡刚才晚出去一步,现在这锋利的钢架下压着的便是他了。 陈诩愣愣地抬头, 漫天火光影影绰绰,钢架后立着个人影,火焰在墙壁上跳跃着。 那人面对着他。 看不清——脸上是一同跳跃着的阴影, 他看过那样多次的一张脸。陈诩知道那双眼眸定落在自己的身上。 喉头不受控制地发紧,耳边听不到任何声音了。 “周见山!!” 烫。 周见山的视网膜上只剩地上瘫软坐着的那个人。 手抬了下,在空中停顿,又放了下去。扶不到了。 他朝身后偏头。桌子靠椅,吧台——陈诩会坐在那里喝茶,墙上的电风扇,夏天一定会早早打开的空调,拐角的厨房,他们一起吃饭的放在杂物堆边上的小方桌,只觉恍如隔世。 什么都没有了,他们的家。 周见山的神情落寞。 或许这本该就是他的命,是了,老天待他一贯如此,过了两年快活日子,无论他信不信,似乎到了梦该醒了的时候。 屋梁就快要坍塌,老房的结构在发生改变,他甚至能听见头顶传来硬屑与石块松动后簌簌掉落的声音——这将近三十年的老房,他们的巢穴,崩塌在他决定朝命运挥出一拳的时刻。 周见山做一件容器二十二年,承载着,倾听着,吸收着,吃进去秘密,吃进去情绪,再之后将这些永远烂在肚子里。哑巴向来如此,似乎天生就失掉了去对抗去辩争的能力,这是世界的规则,每个时代都如此执行。 命运不公!他喊不出! 陈诩能喊,陈诩不喊。王立刚能喊,王立刚只替女儿喊。 一个哑巴的脑袋里在想些什么,会在什么样的时刻做出怎样的决定,无足轻重。当语言被剥夺时,思想没有出口,人会看上去单薄。 他便要喊。第二十三年,周见山选择将自己朝那座山上撞去,不再做容器。啐掉吧,摔碎呢?如果一定要付出什么代价才能够换回安宁,他愿意成为那件祭品。 “再见,”少年的头发冒着水汽,“我得走了。” 你得走了。 “再见,”烈日下那人朝大巴车遥遥地飞去,“记住了。” 记住的。 在那之前呢?他们在河边,他们在水中,他们像两条没有生长着鳞片的鱼。 蝉鸣,水流,周见山将怀里抱着的衣服还给地上那人。 小指上晃悠悠地痒,他低头看。 半晌,弯腰将勾着腕口的袜子轻轻放于那人的脚边。脚趾也白,暴晒下显得伶仃,年龄比他要大,身型却较他单薄。莫名的,他唇瓣发干,从那水渍渍的脚上移开目光。 人动了,手朝他而来。他睁大眼,只觉脖子下一凉。 下意识想退后,身体却僵硬在原地,不听使唤——或许他确实有些舍不得离开。 指腹柔软,带着些水浸泡后的褶皱,轻轻擦过他锁骨下方的伤疤——其实周见山已记不清那些痕迹的来源,大概是石子,或是树枝,无所谓,他不记得,那这世界就不会记得。 少年的眼睛有一层雾,周见山觉得自己好像要掉进去。 指腹摩擦得怜惜,轻触他的伤口,“……疼?”声音也轻,“……有人欺负你?” 周见山的唇喏了喏。 疼。 他怔怔看着,少年和男人的身影重叠,灼人的烈火中,眼前那片黑色的纹身嗖地不断放大。 羽翼渐丰,张开,挥舞,最后竟化作一只展翅的鹏。 那鹏朝他飞来。“周见山!”他听见陈诩声嘶力竭地喊,“出来!” 皮肤似要崩裂开的灼热,这火要将他再锻造一回吗? “别睡,”陈诩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人朝前扑,再被拽远,那双通红的眼睛直直盯着他,“别闭眼……求你……” 他静静望着,【号码】,大脑已经不能够正常思考,他“说”:【你撕给我的】 对方一愣,紧接着筛糠般抖起来。周见山的心像破了个大口子那样疼,他闭了下眼: 【我记得的】一阵晕眩,他“说”:【记了——很多年】 视线变得模糊,浓烟滚滚。就叫他自私一回吧。 【认识哥】动作变慢,“说”得珍重:【好开心。】 口腔里弥漫着酸涩的铁锈味,牙齿死死咬住下唇,陈诩说不出话,“马上…很快,”喉咙筋挛,从控制不住紧闭的齿缝中艰难挤出句子,“……要来了…消防车…周见山!” “你给我睁眼!!” 意识就要朝那最深最沉的地方落去,周见山却猛地哆嗦了下。 陈诩脸色难看,嘴唇发白,看不出任何血色, “……我…知道,我知道……”男人爬起来,赤手去拖拽那滚烫的锈铁杆,再被旁边的几人拉拽开。 “对不起。”眼泪收不住,喉头发梗,陈诩说得断断续续,几乎有点语无伦次,“…对不起……那几年我过得不好,每天——每天昏昏沉沉,连家住哪都不记得,我——我经常做梦,你在梦里——” “你——你长大了,”大颗眼泪朝下砸,砸到唇上浸到嘴里,“——你过得好吗?” 怎么会好。像条疯狗,咬住谁就不松口。 “还疼吗?伤好了吗?”没好,陈年旧疤只是从红色变成了白色,在很多个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们的额头抵住额头,胸腔贴着胸腔,呼吸喷在对方的脸庞上,陈诩摸着那长长的疤痕,再很快失焦。 他们以此感受自己活着的痕迹。 “还有人欺负你吗?”陈诩哭起来,“对不起,对不起……” 周见山终于又动了。 手摆了摆,像是告别,【别】,握成拳在胸口摇了摇【难过】。 【别难过。】 第113章 【不要】,手心朝内,食指中指点点眼睛,【哭】。 【不要哭。】 “……g,”气音,周见山的喉咙里咕噜几声,牙牙学语般努力发出声长鸣,听上去像咳喘,“……ge。” 陈诩怔怔的。 “……ge,g——”连在一起,“哥——” 消防车鸣笛声由远及近,未到绝路,大概老天也不忍心。 “陈诩,陈诩!听到我说话吗?”王远红着眼睛拽着突然朝火里扑去的人,扯嗓子嚎,“——消防来了!” 刘一舟几人简直喜极而泣,“陈诩,有救了!”几辆红白色消防车停在路边,消防员们很快下车。 “都别在这!”其中一个厉声道,“离这远点!” 天边一道乍亮的滚滚惊雷,卷起阵大风,黑烟裹挟着那风朝天上遥遥地滚去。 颊边微凉。陈诩怔了下,人被刘淮张朝阳架着朝空地去,混乱中他伸出手,什么东西落在了他的掌心,湿润的。 陈诩愣愣抬头。 刚开始的几滴雨点尚小,几秒后瓢泼滂沱的雨幕从天倾泻而下,水泥地面激起层氤氲的水汽。 下雨了。 “太好了,天无绝人之路,”刘淮抹了把眼泪,“丽姐打了火警电话。” 人声渐远,陈诩大字型平躺在空地上,身后是烧空了的店。什么都在这场火中烧毁了,电视,空调,狗屋。 还好,人还在。 狗也在,蜷在陈诩的头顶,瑟瑟抖了会,湿润的鼻子蹭蹭陈诩的脸。 救护车还没来,脚步声杂乱,刘一舟几个大概在远处打电话告平安。 滂沱大雨中,陈诩偏头。 一双泡着雨水的黑眸,含笑看着他。 泡着雨水,泡着眼泪。 他安静地注视良久,好半天后,哑着嗓子,很轻地笑了声。 “还笑。” 没力气,全身所有的肌肉在极度紧张后放松,有种劫后余生的茫茫。 周见山吸了下鼻子,眼角水波一样上扬,看上去有种悲伤的温柔。 寸头边有条新的小伤疤,一厘米长,疼,又不疼。 “有什么好笑。”雨太大,陈诩闭上眼。身后是片烧成灰烬的店铺残骸。 一只手搭上他的眼尾,温柔抚摸已分不清是水痕还是泪痕的红。 在很多年前,阴差阳错,机缘巧合,他们相遇,足够赤诚,足够坦然,或许不算体面。 但他们早已这样抚摸过对方的伤口。 陈诩紧蹙眉头,又实在舍不得在这样的时刻浪费注视对方的机会,失而复得,他想永远这样看着,不要再错过一秒。 【我爱你。】周见山这么“说”。 来来往往的人有默契地让出一片安静的空间,他俩就躺在这片寂静中,这片暴雨中。 呼吸着,活着。 陈诩笑了会,边笑边咳嗽,脸笑得涨红。笑着笑着声音抖,“嗯。”他说,“我以为你也要扔掉我。” “我妈就这么扔我的,我爸也是。”他说,过了会又说,“我觉得他们不爱我,或者说恨我,所以有时我也会恨自己。” 安静的雨声。 “但其实也不是,”他说得慢,大概有些痛苦,“我脚上穿着我妈店里进价最贵的鞋,每隔几天桌上都会有虾,过得那样难,存了张银行卡,余额十万八千三百六。” “我俩的开店钱。” 自行车停住,人群中,冯兰回头。 “我还没有听过你的声音。”陈诩抬起胳膊,手背虚虚遮住脸,声音闷,“没有听你亲口说过一句我爱你。” “我爱你。” 陈诩的胳膊顿了下。 机械男音在耳边重复,混杂着大概因为泡了水之后产生的滋滋电流,不甚清晰。 他放下胳膊,看见周见山的手中握着一个变形了的手机。后盖瘪进去一块,屏也碎了,蛛网一样。 黑暗中莹莹的一小片花花绿绿的光。他俩一起去买的手机,用自己赚得钱。 周见山看着他,然后低头,在那个几乎坏掉的手机上按了会。 “我爱你——”机械男音再次响起,程序故障,雷声雨声中反复地持续地念,“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嗯。陈诩笑起来,眼前一片模糊。 “嗯,”他有些哽咽。“听到了。” 第108章 登山 王珏这事在小城轰动一时, 事件中又包含曾凭一张侧颜照片小火过的陈诩,所以网上议论得沸沸扬扬,期间有人放出了现场照片, 滚滚火舌下是几近成废墟的建筑,看着十分可怖。 嫌疑人很快确定,并已进行羁押,为那人的同伙一枚。这回纵使对方再如何绞尽脑汁地想些歪门邪道的方法妄想逃脱也是于事无补,罪恶掀开后可见之处已是千疮百孔, 星火一旦相连, 终是能够以奋勇的姿态燎原。 大火被扑灭后的那天起,小城中的投诉举报信箱内悄悄多了数封带有眼泪的信件,匿名者们字迹大多规整,纸张发黄, 像是早已写好,只是今天才终于寄出。“不那么会转弯”的王立刚让隐秘角落里的一些看不清面庞的人也多了不转弯的勇气与力量。 标书造假,施工贪污, 多种原材料不合规,为节省成本甚至从最需要安全保障的吊工的防护绳下手。纵火, 欺辱未成年,恶意撞击,故意杀人, 强指向性的证据一个个汇集在一起,板上钉钉般将那人与同伙从体面中锤了下去。无数火把齐齐照亮了半片小城的夜空,这次做出选择的不再只有陈诩与周见山。 “对于辩护律师提出的嫌疑人作案时患有精神疾病, 羁押期间表现良好,请求从轻处罚的意见,同意原判不予采纳的意见。” “第一审判决、第二审裁定认定的事实清楚, 多方证据确实、充分,量刑适当,定罪准确,审判程序合法合规。” “维持第一审对两名被告人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王立刚走出法庭,于人流中慢慢走出法院大门的那天下午,天气晴朗,树上有蝉鸣,日光的晕晃在视网膜上,使得他眯了下眼。 对街有人,不止一个。最中央站着个穿裙子的小女孩,看见他就笑,手正牵着旁边的黎羽。 他对着王珏露出个灿烂的笑容,目光朝左边移动,黎羽身侧的路牙子上站着两个肩宽腿长的男人,太阳从那两人的身后照过来,光线中五官看上去明艳又生动。 活着真好。 眼前开过去辆车,陈诩大步走过来,“给——”他把怀中捧了半天的花递给王立刚,“小山挑了半天,最上面这两条粉色康乃馨是小珏选的,挺好看,然后旁边这朵蓝色妖姬是黎羽挑的,我说蓝色放里头不搭,她非说好看。” 王立刚接过那五颜六色的花束,有点局促地抬手擦了擦鼻子,这还是他第一次收到鲜花。 “就是好看!”黎羽喊,“点睛之笔,跟你们这些直男——哦不,跟你们这些没眼光的说不到一块去。小珏你说好不好看。” 小女孩光是弯着眼睛,从一举一动上看多少对外界环境还是有些过于敏感,但已经比之前康复太多,恢复到从前的状态需要些时间。 但没关系,他们会有许许多多的时间。 “这会又不叫老板了。”陈诩板脸。 “没眼光的老板。”黎羽摇头晃脑。 王立刚笑,“谢谢。”没两秒眼睛红,不敢抬头,“连累到你们……还好人没事,还好……” “哎呀,别,”陈诩摆手,“都过去了,走,晚上下馆子喝一顿,我朋友他家烧烤味特别正,吃一口保准你忘不掉。” “我能去吗老板”黎羽小心翼翼问。 “我没眼光。” 几人下了路牙子,走在人行道上,路拐角有个推车卖烤玉米的老头,仔细一看,居然还是去年那位。 “有的,有的,”黎羽一改嘴脸,小鸡啄米点头,拉起王珏的另一只手,“陈老板,那边晒,来,”她让空,“你跟小珏走里边,里边不晒——” “行了,”陈诩未动,手插口袋哼笑,“——都去,鸡中翅管够。” 黎羽一声欢呼。 周见山拎着一兜烤芋头烤玉米回来了,黎羽眼尖:“换手机了?” 周见山点头,陈诩说:“怎么样,最新款,我给选的。” “好看。”黎羽夸得真心实意。 周见山将新手机塞进口袋,陈诩点菜,“我要玉米。”周见山就掏了个最漂亮的,扒了皮给他。 剩下的递给黎羽,黎羽弯腰摊开袋子给王珏看,女孩看了会,点了点,黎羽就从里给她拿。 熟悉的味道,玉米一口下去脆甜,烫烫的汁水爆出来,吃得陈诩直哈气,“烫手,”他换手拿,吹手心,嘴边递过来个剥好皮的橙色红薯瓤,他凑着咬了一口,“真甜。” 陈诩朝嘴里吸气:“你自己吃,心挺烫,吹吹吃。” 周见山听话照做,这才自己咬上一口。 第114章 实在太烫,最后几人还是在路牙子上蹲着将那兜带着柴火糊味的烤玉米和烤芋头吃了,命运实在奇妙,去年他们失了业,在寒风中逃荒一样吃着东西,最后留了联系方式分别时—— 本以为缘分到此,万没想到今年命运又将他们推在了一起。 陈诩摸了摸周见山额边的那条结痂的小疤痕,朝前方眯了眯眼。 王立刚故意伤害未遂,未对那人造成实际损伤,结合他救女心切,事件的实际情况,恶性程度,人身危险性等各方面因素,检察机关选择免于追究其刑事责任。 王立刚与王珏,陈诩与周见山都获得了一大笔赔款,足够他们一切重新开始。 店铺与住房都已损毁,无法住人,陈诩决定干脆买套房,他对这些不懂,刘一舟给推荐了他们的小区,陈诩跟周见山开着面包在小城的数个新小区转了好几天。 比对下确实是刘一舟他们那儿性价比更高,环境物业都更好。就是价格贵点,但有电梯,不用爬楼。 赔款加上他俩之前开饭馆赚得钱,付完房款后还剩不少。新房要装修,至少一年半载才能入住,陈诩忙着翻新店铺,许丽丽便拜托莹姐找了套房源,两套小居室,门对门。月租不算高,就在南市场边上。 暂时先住着。 店铺重建的那一天,李建华过来了一趟,车停在街对面,除了打招呼,就是站在外面抽烟,一下午没说几句话。 陈诩知道他是又睹物思人了。周见山从前面的小商店买了几瓶水,递给李建华一瓶。 “喝。”一道男音,哑,低沉,但确是好听的。 只是听上去有些晦涩,像是台陈年未启动过的老机器,透露出一种不熟练的陌生。 李建华接过:“谢谢。” 几秒后反应过来,吓一跳:“谁的声音???” 陈诩笑了声,“你猜猜,”他在支起来的太阳伞下打开折叠靠椅,戴好墨镜舒舒服服地坐上去,“真是到夏天了。” 李建华捂嘴,眼珠子瞪大:“他说的?他会说话了?!” 陈诩还是眼角含笑,先表扬意味地看了周见山一眼,然后将头转回来。 “嗯,”他颇为得意地扬扬下巴,“在学。” 哪是什么声带有问题,是一个无依无靠无根无源的小孩幼年大病,就医不及时而伤到声带,从此不再能说话,村里的大家都认为他哑了。 他悄悄地长大。那些年月里,如果有一个人能够每天带着他说说话,那么周见山也不至于真的成为一个哑巴。 他走入那个无声寂寞的躯壳,如今,有人在他的壳上敲击出一条缝。 他便会如一直如此的那样,像一颗歪歪扭扭却又坚硬如铁的芽儿,拱着泥土朝上生长了。 周见山也笑,点头:“……嗯。” 隔壁店陈诩干脆买了下来,扩进去一起装修。夏天过去,秋天陈诩与周见山去了南边的那座山上捡树上掉的小果子,一起躺在金黄色的咔喳咔喳的落叶上打盹,然后在无人之地接吻。 “检…检查,”亲得太久,陈诩脑袋晕乎乎的,“别人问,嗳这个这个,这个寸头,叫什么名字,你应该怎么说?” “…周…周…周见山。” 陈诩嘴还肿着,头点得倒是一本正经,下一题:“不错,那如果别人说,嗳你旁边这个,这男的,长头发还有纹身这个,看上去跟你关系不一般啊,是你的谁?怎么回答?” “……对…对……”周见山的喉咙滚了好几滚,“对象。” 陈诩又一点头,伸舌头舔舔嘴角,甜的,苹果味,上山时两人从山脚的小商店里买水时额外买了两根棒棒糖,到半山腰陈诩就爬不动了,周见山背着他上来,那根棒棒糖的小棍就痒痒挠着周见山的耳朵后头。 背一会陈诩又觉得自己行了,喊着要下去,真放下去走两步,又喊走不动。 然后周见山再给他起来,脚步稳,陈诩抱着周见山的脖子,看见个狗尾巴草都跟特别稀罕似的喊周见山看。 周见山也惯着,叫看就看,放别人早给喊烦了,哪有这个耐心。两人这样倚靠着朝山上去。 陈诩说:“可以这么回答,也可以说男朋友,但三个字的话难度会高三分之一,也可以说是伴侣,是爱人——在这地方咱俩想办婚礼难,但我们可以请朋友们吃顿饭,他们都知道的,那也可以算是咱俩的喜宴。” 夕阳好,他伸手,从无名指的指缝里看圆澄澄的落日。 脑袋边一声轻笑,温温柔柔的,夕阳也温柔,他们躺在这里,不再朝后看了。今年冬季店铺会重新开业,陈诩买了新的画笔画架,五十块长得更壮实了。 “……老……”周见山又出声了,陈诩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胳膊肘朝里偏滤镜,他觉得周见山的声音特别好听特别性感,但身边人包括许丽丽都这样夸,可以确定周见山就是很好的。 “干嘛。”陈诩有点困了。 “……老。” “嗯。”陈诩的耐心有无限长。 “……老,”周见山说,“老婆。” “嗯。”陈诩闭眼,又睁眼,“嗯?” 他突然一个翻身,坐在人的身上,“你小子,”陈诩伸手就挠周见山的痒痒,周见山缩脖子大笑,陈诩也笑,“这么长时间憋坏了吧,是不是想这样叫很久了?” “在外能不能叫我老公,给我留点面子…不然刘一舟他们又起哄。” 周见山光看着他笑,又不说话了。 “你说话呀,”陈诩又挠,说话跟平时不大一样,有点扭扭捏捏那样,“……不然,不然你再叫一遍。” “老婆。”这声倒是即干脆又利落了,果不其然兴趣是人最好的老师。 陈诩的脑袋便毛烘烘地揉了上去,两只微凉的手抱住那张脸,声音小。 这里只有他俩。 “苹果味……”陈诩特别小声地说,“没吃够,再叫我尝尝吧。” …… “你说五十块看见咱俩这样是不是又得叫?” “周见山,星星。” “周见山,你看那树脖子怎么那么歪呢?” “周见山,周见山,周见山……” 陈诩絮叨个不停,秋天的傍晚凉,周见山取出包里带来的小毯子,盖在他俩的身上。 掖好,“嗯。”他回应,眼角嘴角上扬。 “我爱你。”陈诩说。 “嗯,”周见山闭上眼睛。 “…我…我,”在心里诉说多遍的那三个字在唇齿间反复辗转,“我爱你。”他说。 “听到了,周见山。” “嗯。”周见山回应。 “再躺二十分钟再下山好不好?你有没有觉得这里特别适合睡觉?” “新家安一个壁炉好不好?就像密室逃脱游戏里的一样,我现在哪里都不用逃了,我在你身边。” “明年我俩去旅游怎么样,我还没有去过海边,听说沙滩上有很多贝壳,就是吃海鲜要提前做好功课,不然容易拉肚子。” “周见山,你有没有感觉其实我现在挺厉害的,能爬那么高的山了,以前我居然连天台都不敢上,天哪——” “周见山,周见山——” “嗯。”周见山回应。 他偏过脸,看陈诩的嘴巴张张合合,似乎有说不完的话。 热闹的生动的陈诩,他张开胳膊将人揽进怀中。 “嗯。”他说。 他们向前生长,他们一同老去。 他们平淡,生活平淡。 岁月平淡,但爱真切。 然而幸福,然后幸福。他们登上了那座山。 -正文完-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www.海棠书屋.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