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陈嘉煦》 第1章 《亲爱的陈嘉煦》作者:金金阿月【完结】 文案: 美人模特x傲娇金主(其实也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他有一头银灰色的长卷发,有一张让无数摄影师称之为缪斯之神的脸蛋。 但他最喜欢在下雨天趴在周向西的腿上。 而周向西也最喜欢,在这样沙沙作响的雨声中,手指穿过那银灰色的卷发,俯下身,用粗糙的指腹捏起他的下颔,和他接吻。 并且懒洋洋地说一句:“缪斯?他从头发到脚趾尖都是我的。” ~ 陈嘉煦自小在周家长大,并暗恋着周家那个矜贵的三少爷。 他认为自己是用了心机和手段,才让三少爷和自己在一起。 所以最后陈嘉煦下定决心,为了三少爷的前途和名声,一咬牙把三少爷甩了,飞到港岛专心把模特行业干得风生水起。 后来三少爷的秘书告诉他,“三少爷一年飞几次港岛,连着这么多年,假装成您的粉丝给您写信,您一封都没收到?” 陈嘉煦最后从放粉丝信件的盒子里,找到了十几封用同样信纸信封写的信。 信封上相同的字迹都写着: 《亲爱的陈嘉煦》。 本书原名《流星向西》 【破镜重圆+追妻】 内容标签: 都市破镜重圆 娱乐圈 轻松 主角:陈嘉煦 周向西 一句话简介:太子爷复合记 立意:永远爱自己,永远追求梦想 第1章 台风预警 九月二十三日上午,艳阳高照,京市气象台却罕见挂上台风预警。到了午后,天气急转直下,傍晚时分已是乌云密布,狂风一阵一阵袭卷大院外的梧桐树,吹得树叶哗啦啦作响。 雨不大,蜘蛛丝似的密密麻麻贴在车窗玻璃上,但很显然这只是前兆,真正的狂风暴雨还没有到来。 截止傍晚六点,“京市三公子周向西与魏家大小姐魏薇已于前日和平退婚”的相关热搜已经飘满微博长达八个小时。 …… 今天是周家老爷子的大寿,偏偏是这样一个台风天。 陈嘉煦下车时,风大到伞都撑不开,雨水毫不留情地扑在脸上,好在院门口早有人等着,举着几乎变形的伞跑来,替他遮住雨,“小煦,你总算回来了。” 撑伞的人是在周家干了三十年的老阿姨,也是他最熟悉的人之一,只一听阿姨的语气,就知道现在院子里的情况肯定不容乐观,估计所有人都等着他来救场。 他知道自己任务重大,默默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二人顶着风进了院子,顺着长廊往独栋的三层小楼走去,经过院前停车场的时候,他瞥了一眼,只一眼就看见了那辆停在风雨中的黑色迈巴赫。 进了小楼,风雨瞬间止息。 陈嘉煦轻轻拂去身上的水珠,问阿姨:“是在书房里吧?” 阿姨先是愣了一下,随后很快点头,“老爷子和三公子,都在书房里呢。” 小楼里太安静了,以至于他上到二楼的时候,被二楼的人吓了一跳。有好多人,认识的、不认识的,全都来了,也不知道是冲着给周老爷子祝寿还是冲着看闹剧来的。 两个哥哥也都来了,分别坐在二楼长沙发的两头。先看见他的是大哥,周蕤霆。他招手叫陈嘉煦过去,等他走近,才沉声问:“你要上去?” 陈嘉煦“嗯”了一声,还没说话,旁边的二哥周星尘就打趣似的对周蕤霆笑道:“说得好像他不上去你就敢上去似的。” 三个孙子里,谁都知道长孙周蕤霆最怕老爷子。他最板正,也是老爷子棍棒之下教出来的模范生,只可惜教育太严厉,以至于他如今将近三十岁,万事也要问过老爷子一声。 如今这情形下,也只有最玩世不恭周星尘还笑得出来,他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轻轻翘着鞋尖,“你信不信,这个家现在除了陈嘉煦,没人能让老爷子下来吃饭了。” 周蕤霆皱了一下眉,推了推眼镜,“把腿放下来。” 周星尘:“……” 就算把腿放下来,周星尘也没个坐相,他招了招手,示意他弯下腰来,凑在他耳边说,“跟你说,这次周向西的退婚可和当年那件事情不一样,这次要严重太多了,毕竟牵涉到了两家利益,魏家那边如何交代还不好说,周向西这边就已经很难解决了,他一身反骨,连认错的态度都没有,刚刚都气得老爷子大发雷霆,你自己小心点。” 周星尘说得没错,这次退婚的事情确实很严重,周向西没有经过老爷子同意,就直截了当地和女方退了婚,就算是和平退婚,表示双方都同意,可毕竟代表的是两家脸面,周家、魏家脸上都挂不住,以后在生意场上如何见面?但这只是其一,其二还和周向西的公司有关。 他投资失败,下半年亏损多少个亿还未可知,甚至可能牵连到需要周家帮他兜底,报纸上报道得似真似假,是说严重了还是说轻了,谁都不知道。 退婚和投资失败这两件事合在一起,已经够周向西喝一壶的了。 陈嘉煦也头痛,可只能硬着头皮往三楼走,上楼梯的时候,听见周星尘问周蕤霆,声音很轻:“就这样让他们俩见面,真的好吗?” 周蕤霆没有回答,也可能是他回答了,他没有听见。 三楼一个人都没有,书房半掩着门。 昏黄的光线从书房里漏了出来,倾斜了一地,似月色。 陈嘉煦慢慢走到门口,没听见书房里有什么声音,于是鼓起勇气轻轻敲了敲门,“爷爷,是我……我回来了。” 书房里寂静一瞬,传来老爷子的声音,有些苍老,也有些疲惫。 “小煦?进来吧。” 看来让他来确实有用。 陈嘉煦默默在心底再次叹了一口气,推开门。 脚上踩着柔软的地毯,站在书房昏黄温暖的灯光里,他看见一个站在眼前的身影,挺拔、颀长,完完全全将他挡在阴影里。 听见他进来,他没有回头,也没有任何动作,像个雕塑一样,也不知这样站了多久。 老爷子坐在不远处的椅子上,冲着陈嘉煦招了招手,语气也比刚才更柔软更沙哑了一些,眼神里带着心疼,“这么差的天气,你怎么赶回来的,他们都说你前几天还在港岛。” “再差的天气也不能耽误给您祝寿呀。” 他轻轻走到老爷子面前,经过周向西身边的时候,感觉自己有些刻意地不去看他,可余光还是瞥见他的侧脸。 多少年没见了,那张侧脸一如既往冷漠、骄矜。 周星尘说得没错,周向西一身反骨,可他有反骨的资格,他是老爷子最宠爱的小孙子,刚出生没多久父母去世,更是得到了老爷子的溺爱,偏偏他也争气,三个孩子里最聪明,但也最不循规蹈矩。 大哥板正,二哥放荡,唯有他,聪明伶俐,是个可塑之才。 老爷子抓住了他的手,粗糙的手上布满老茧。他用昏暗的眼睛看着陈嘉煦,过了很久,终于抬起手来,指尖抚过陈嘉煦鬓边那一缕微卷的淡银色长发,道:“又变漂亮了……我瞧着小煦怎么越大越像姑娘呢。” 陈嘉煦无奈,“爷爷,您又胡说。” 老爷子笑了笑,却意有所指瞥了旁边一眼,“是啊,陈嘉煦都长大了,有些人还没长大。” 身后的人一声不吭,但他瞥见他的手指轻点裤缝,那是代表他已经相当不耐烦的动作,但有老爷子在这里,他也不敢做什么。 最后,老爷子摇了摇头,“算了,你千里迢迢过来,总不能让你饿着肚子。”说着,拄着拐杖站起身,“走,吃饭去。” 他笑着应了一声,甜甜地说了一句“爷爷最好了”,就把老人家逗得眼睛里也有了笑意。 经过周向西身边的时候,陈嘉煦听见周向西从唇齿间发出一声很轻的、几乎只有他能听见的“啧”声,似不屑,似嘲笑。 陈嘉煦没看他,更不可能看他。 多看一眼,都是罪过。 …… 一顿大寿的晚饭就这样在陈嘉煦的帮助下,有惊无险地结束了。 今夜他定然是要在周家留宿的,毕竟外头台风大作,他想走也走不了。快十一点钟的时候,站在客房的窗户前,望着外头扑在窗玻璃上的雨水,他捧着一杯自调的热奶茶,正兀自发呆,忽地余光瞥见玻璃的另一边映出了一个挺拔颀长的身影。 那身影鬼魅一样,慢慢地出现,悄无声息的。 他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杯子。 但装作没发现似的,一动不动。 那人一只手揣在兜里,衬衫只掖了一角在黑色西裤里,显得不羁,又显得懒散,也只有他敢在这个家里这样。他抬起手了,不紧不慢地叩了叩身侧的门。 三声“咚、咚、咚”,敲在他心上似的。 陈嘉煦回过头,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的动作僵硬得有点儿可笑。 第2章 跟他分手都那么久了,怎么偏偏做不到像他一样来去自如? 周向西站在房间门口,眼神淡淡的,昏黄灯光打下来,照在他英挺的鼻梁上,将眉眼轮廓映得更深。 他说:“爷爷叫你下来吃夜宵。” 第2章 你很怕我 九月二十四日凌晨,台风预警由蓝色转为黄色。 窗外风雨大作,强有力地拍打着窗户,仿佛海浪般要将玻璃拍碎才罢休。往外看,就看见院中的梧桐树被风吹得开始东摇西晃,甚是狼狈。 但屋内依旧是一片宁静温暖。 陈嘉煦其实没什么胃口,但既然是周老爷子叫的,就不能不去。 他搁下奶茶,准备往门口走,可门口那个人还站在那儿,像是没有要给他让路的打算,他又不得不停下脚步,因为不想离他太近。 好在周向西并不是刻意要挡他路。 他慢慢侧开身子,让出一条路以后,陈嘉煦就匆忙小步走出了房间,看也不看就与他擦肩而过,一副遇到瘟神避之不及的姿态。 可陈嘉煦应该知道,自己越是避着周向西,就越会惹来问候。 才刚走到楼梯口,一只脚还没踩下台阶,身后就传来他的声音: “陈嘉煦。” 还是那独有低沉的嗓音,听起来比几年前又成熟了不少。但他很少这样连名带姓地叫他的名字,不管是当哥哥,还是当男朋友的时候,他都只叫他“小煦”。 除了很久以前的那一次,他一字一句喊他“陈嘉煦”。 好像那一天,也是个台风天。 陈嘉煦停下脚步,回过头,周向西已经走到面前,他站在台阶上,一只手仍揣在兜里,眼睫垂下来,不紧不慢睨着他问:“你很怕我?” 怕? 都是前任了,避嫌不是应该的么? 但陈嘉煦没敢这样回答,因为如果真的这样回答了,一定会招来他毒舌的嘲讽,然后就不可避免地牵扯到过去的事情。 不看、不说、不想,是他的生存法则。 安静了一会儿,陈嘉煦才慢慢摇了摇头,但也只是摇头,什么话都没说。 奈何周向西并不打算就这样放过他,“不怕我,那走这么快做什么?” 陈嘉煦不说话,还是摇头。 周向西挑了一下眉,“哑巴了?” 陈嘉煦:“……” 周向西说完还不够,逼近一步,进而居高临下地看他,语气里带着无边嘲讽,“刚才哄爷爷的时候,不是挺能说的?怎么到我这里就成哑巴了。” 周向西就是这样,陈嘉煦越退让,他就越得寸进尺,小时候周星尘教过他,对付周向西的办法就是怼他,狠狠怼,怼得他没话说,他下次就不敢欺负他了。 所以,陈嘉煦在心底轻轻叹了一口气,避开周向西的视线,很平静地说了一句: “因为没话说。” 说完,他就丢下还在楼梯上一动不动的周向西,自己下楼了。 周星尘的这个法子很奏效,一整个晚上,周向西都没有再找他说过一句话。差不多十二点十五分,周老爷子说累了,拄着拐杖上楼睡觉去了,于是二楼就只剩下他们这些小辈,气氛终于是松懈下来,热闹起来。 吃夜宵看电视的时候,他捧着碗吃着小汤圆,旁边大哥周蕤霆递了一杯热水给周向西,说道:“困了就去睡,脸色这么不好。” 周星尘摊在沙发上,闻言突然笑了一声,“他一个天天熬夜玩命的人,这个点会困?”说着稍微支棱起身子,若有所指道,“脸色差可不一定是困,也可能是在某人那边碰了一鼻子灰。” 说完,还故意往陈嘉煦这边看。 陈嘉煦只当没听见,盯着电视机看得认真。 周向西踹了周星尘一脚,“滚回你的剧组拍戏。” 周星尘笑着躲开,周蕤霆剜了他一眼,示意他别在老爷子睡觉以后还那么吵闹。眼神收回,他还是一副大哥的样子,拉了张椅子在周向西身边坐下,语气也板正,皱眉问道:“退婚那件事,你是怎么想的?” 周向西已经被老爷子审了一晚上,现在又要被大哥审,瞬间不耐烦到了极点。但他不会直接发作,嘴角一扯,语气冷冷的,“我怎么想的就怎么做,还要问我怎么想?” 周蕤霆的眉皱成了个川字,声音也变得严厉,“我是问你为什么要退婚!” 老爷子不在,大哥发火,连周星尘都要怵。 二楼小客厅瞬间就静了下来,那些和周向西差不多大的、甚至比周向西小的晚辈们,一下子就绷直脊背,紧张得连呼吸都不敢了。 电视机的声音依然若有若无。 周向西靠在沙发上,一只手搭在靠背上,手指轻轻点着,一时间没有回答。 陈嘉煦回头看了周向西一眼,恰好和他对上了视线,但也就只是一瞬,他就移开脸,放下汤碗,起身离开。 这是他们周家的事情,他虽然可以听,但也没必要听,毕竟他身份特殊,纵使被周老爷子当成亲孙子,可他始终不是周家的人。 走到楼梯口的时候,身后传来周向西的声音。 他说:“退婚就是不想跟她结婚,大哥,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问这样毫无价值的问题。” 周蕤霆大概要被气得发作,但他不像周向西和周星尘,没那么好的口才,想骂人也骂不出什么来,最后还是周星尘打圆场: “哎呀,别生气啦大哥,你看你那么凶,把人家小煦都吓跑了。” “……” 楼下声音渐渐远了,陈嘉煦回到自己房间,关上了房门。 这间房不是客房,是陈嘉煦原本住在周家时的房间,只不过这间房里的很多东西被他收拾走了,所以现在干净得像客房,什么都没有。 自五岁时来到周家,转眼已经二十年了。 二十年如白驹过隙,恍恍惚惚就过去了。陈嘉煦捧着那杯已经冷掉的奶茶,站在窗前,没有开灯,在一片漆黑中看着窗外的狂风暴雨,也看着自己映在玻璃上的模样。 玻璃上的那个人留着一头微卷的长银发,偏长的杏眼,淡色的眉,清冷但又高傲的脸,这张脸也曾蝉联三届港岛最美模特。身边的人初见陈嘉煦时都以为他是女的,虽然他身上确实有种雌雄莫辨的美,但其实相处久了就会发现陈嘉煦其实做事相当雷厉风行,而且对自己也相当狠。 陈嘉煦对着玻璃,看见自己右耳上的四个耳钉,这些耳钉都是他自己手动打的,左耳还有两个。没有别的原因,他就是觉得好看、喜欢,虽然为了这六个耳钉,他曾经也不知道和周向西吵了多少次,周向西不让他打。 窗外风吹雨打,整个城市都处在一副风雨飘摇中。 陈嘉煦总是感觉自己在漂泊,像那些被风雨吹打的梧桐叶一样,找不到归处,可是明明很多年前,有人跟他说,周家就是他的家,后来还有个人跟他说,他的身边就是他的家,但这么多年过去,他还是没有家。 等台风过去,陈嘉煦就要回港岛了。港岛和京市一南一北,隔着十万八千里,可能下次再回来,又不知何年何月了。 一个人在窗边站了很久,想了很多,最后手机“叮”地响了一声,屏幕亮起,把他的思绪拉回现实。 陈嘉煦拿起手机看,划开消息,看到微信里一个名为“z”的人,发来一句话: “台风天站窗边,不要命了么?” 他起初没反应过来,因为这个头像已经变了,等意识到是谁发的以后,才愣了一下,下意识往窗外看,可外头一片漆黑,他根本看不到周向西在哪里,又是怎么看见他的。 这时,对方又发来一条消息:“别找了,我已经开车走了。” 陈嘉煦:“……” 一时间,他竟想不明白,一个台风天大半夜开车出去的人,有什么资格说别人站在窗边就不要命了。 他的手指停留在手机的键盘上,一句话都想不出该回复些什么。 花了很长时间打出“知道了”三个字,手机又震了一下,弹出“z”发来的第三条消息,是一条三秒钟的语音。 他做足了心理建设,才点开那条语音。 手机里传来周向西的声音,低沉,冷漠,还带了点疲惫的沙哑。 他说:“回去的机票发给我,到时我送你。” “……” 很快又补来一句语音:“爷爷叫我去的。” 第3章 航班乌龙 这次台风持续时间不短,陈嘉煦买的那班最近的航班次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延误,等到最后雨过天晴终于可以飞的时候,已经是三天后了。 在这三天里,还发生了一个乌龙。 在机场第一次给他发信息告诉他航班由二十四号下午延误到了二十五号清晨的时候,他以为这就是最终登机时间了,在收拾好东西以后,在二十四号的下午把机票延误信息发给了周向西。 虽然陈嘉煦并不希望让周向西送,可在京市,他没有多少熟人,大哥和二哥,一个飞杭城出差,一个飞高原拍戏了,留在京市的只有周向西一个人。 第3章 他可以自己打车去机场,但以周老爷子的性子,必定要看着他上了周向西的车才放心,所以这趟车不蹭也得蹭。 事实也正如陈嘉煦猜的那样,走的那天,周老爷子亲自送他出门,周向西的车停在院子门口。 在陈嘉煦想自己是坐后座还是坐副驾的时候,周向西已经从车上下来了,一手接过他那聊胜于无的行李,扔到后座,又拉开副驾车门。 这下没得选了,他侧身弯腰进了副驾。 车窗摇下来,老人家还站在原地。他跟周老爷子挥手,“爷爷快回去吧,早上冷。” 周老爷子只是笑,“爷爷身子好得很,不怕冷。”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那个每次甜甜地叫着他爷爷、站在院子门口送他去公司的小男孩,一转眼就变成了大男孩,变成了他拄着拐杖送他远去,虽然是战友的孙子,但他始终把他当亲孙子,一想到上次他回来已经是两年还是三年前,就觉得难受极了。 周老爷子舍不得陈嘉煦,也可能是舍不得自己那已经逝去的光辉岁月。大寿过后,家里空得只剩下他和老阿姨,前两天的热闹恍若一梦,醒来只剩下伤感。 车子要开出去了,周老爷子又板着脸提醒周向西,“开车开慢点,路上还很滑,记得开车灯。” 周向西“嗯”了一声,但显得有些敷衍。他瞥了一眼副驾,见陈嘉煦已经系好安全带,就一脚油门嗡地开出了院子,完全把老人家的话当成了耳边风。 台风过境后的道路,难掩狼狈的痕迹。天色尚早,云层仍旧很厚,压得整座城市都阴沉沉的,他低头刷手机,顺便回复邮箱里的一些消息,正回着就听见周向西的手机响了起来。 车载电子智能屏幕上显示出来电人,是二哥周星尘。 周向西直接按了车载接听,于是周星尘的声音就这么毫无预兆地回响在了整个车里:“爷爷刚刚给我打电话,你知道他问我什么不?” 红灯了,周向西放下一条手臂支在窗边,懒懒问道:“什么?” 周星尘笑:“他说,从报纸上从网上看到我谈过的女朋友都好几个了,什么长发的短发的红发的黑发的,让我总得带一个回来看看吧?” 果不其然,周向西从唇齿间发出一声笑,像是嗤笑。 周星尘大概在那边拍戏化妆,因为听见身边有人轻声说“周老师麻烦把脸抬起来一点儿”,他似乎伸了个懒腰,“大哥指望不上,就开始指望我了……嘶,这怎么行?我还想再多玩两年呢。” 周向西还没说话,周星尘又道:“所以弟弟,我跟大哥就都靠你了,大哥他不近女色,我是太近女色,你嘛正正好好,赶紧谈一个带回家让老爷子安心,我看嘉煦就不错——” 陈嘉煦坐在副驾,依然低头看着手机,手指滑动着屏幕,听见周向西慢慢回了周星尘一句:“我现在自顾不暇了还谈,谈合同还是谈文件?” “别跟我在这里双标,”周星尘道,“当时你创业初期忙得脚不沾地昼夜颠倒的时候,你不是正谈得火热?我问你怎么做到的,你跟我说工作和生活要分开,结果现在你又跟我来这套……” 二哥的话说到这里,陈嘉煦的手指动了动,有些僵硬,因为当时周向西创业初期,和他谈得火热的人就是他,虽然二哥可能不知道此时此刻周向西车里还有他,可能也不知道他开的是车载音响,声音全方位无死角环绕。 果然,周星尘嘴快:“全家就老爷子不知道你跟小煦谈过,其实你真的不要担心老爷子接受不了什么的,老爷子接受度可高了,上回还问我什么叫做‘拉拉’。” 陈嘉煦:“……” 周向西沉默后,无语到冷笑:“……” 他刚要挂电话,周星尘却忽然在电话那头叹了一口气,“上次你不是和大哥来探我的班么,你问我那个跟我搭戏的女三号叫什么,我当时就很奇怪,说你这么个对女人不感兴趣的人,怎么会突然问他叫什么,后来有一次我坐在那儿休息,往旁边一看,发现她侧脸长得是真像小煦啊,你说你要是忘不掉放不下,为什么当初……” “咔”,电话被挂断。 周向西按断的。 车内开的空调温度不低,原本是一个舒适的温度,可陈嘉煦的手指已经变得又僵又冷了,他想继续处理邮件以遗忘刚才听到的事情,但手指却不听使唤。 分手这事他其实对周向西有愧,所以他从来都不敢擅自提起那段往事。 周向西开了窗,一阵萧索的秋风瞬间灌入车内。 等红灯变绿灯的时候,陈嘉煦抬头瞥了一眼,瞥见他撑着额正看着窗外,风吹起额前又黑又短的碎发,眼底一片漆黑的墨色,辨不清情绪,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到了机场,才发现航班又被延误了,被延误到了今天下午。 短信其实已经发到了陈嘉煦的手机上,可因为刚才周星尘的那通电话,让他完全分了心,所以没有注意到短信。 这实实在在是个乌龙。 正一筹莫展之际,周向西走了过来,看了一眼改了班次后的时间表,轻轻“啧”了一声后,“送你回去先。” 这次,陈嘉煦忍不住开口:“我不想回去,我在机场等着吧。” 一个是来来回回太麻烦他,另一个是他觉得在哪儿呆着都一样。 周向西睨了他一眼,毫不留情道:“要是又延误怎么办,延误到明天早上,你就在机场睡一晚?” “都可以。”陈嘉煦很轻地抬了一下肩,“也不是没睡过。” 但这话似乎把周向西弄得很不爽,他拎着陈嘉煦的行李,转身大步流星就往机场外走。 陈嘉煦闭了闭眼,片刻后,不得不小跑跟随,“你上哪儿去?我不回去。” “去我公司,”周向西走得很快,语气冷淡,“那边有吃饭休息的地方,正好我也要回去开会,等时间到了再送你过来。” 第4章 我没良心 作为周向西一手创办的互联网科技公司,“讯越”在这些年里迅速发展扩张,已经在南北四大一线城市都建起了办公大厦与科技园区,但唯独位于京市的这片园区与双子星大厦,才是最初的、也是始终不变的总部。 在京市这样寸土寸金的地方,讯越园区占地面积接近30万平方米,从工厂到创研中心,再到产业园,园区内所有的设备设施应有尽有,但最独特的还要属那一座总部的双子星大楼,又被员工们赞叹为讯越双塔。 两座大楼相互依靠,盘旋而上,直升云霄,看似是两座楼,实则是一座,紧密相连。一旦到了夜晚,双子星大楼的全部灯光亮起,便会照得整个园区明亮如白昼,耀眼无比。 陈嘉煦对讯越园区一点儿也不陌生。 从当初这块地是怎么被周向西谈下来,到后来园区雏形初现,再到双子星大楼构想的图纸交付,全都是他一步步看着进行的。 只不过他也没有想到,讯越能在短短五年间发展到如此地步,年初还听说讯越准备发展海外市场,却没想到短短九个月,周向西一个决策失误导致的投资失败,损失那十多个亿可能一夜间就能让整个园区都化为泡影。 但就算发生了这样大的变故,该运行的还是运行。开车进园区的时候,他看见了不少员工来回穿梭,个个都穿着白衬衫和长裤,脖子上挂着墨绿色带子的id卡,和那些网上看到的it青年没什么区别。 周向西的车停在双子星大楼前,那儿有个专属停车位,是属于讯越的行政总裁的。 坐着全观光的电梯上楼,电梯里难免会遇到别的总部员工,他们都低头对周向西说“周总好”,但眼神却不可避免地瞟向他身边的陈嘉煦。 这样漂亮一个银发美人,往哪儿一站都是视线的焦点,何况陈嘉煦现在还站在讯越总裁周向西的旁边,怎么可能不被关注。 陈嘉煦想都不用想,他这个人估计又要成为枯燥办公室里的谈资了。 周向西送他到总裁办公室外边。 他淡淡说:“我去开会,你自己进去休息。” 说完就走了。 总裁办公室的大门紧闭,他盯着那门上的指纹锁,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去,将食指按在指纹锁上,只听得一声轻响,大门缓缓敞开。 “……” 办公室里采光很好,一张巨大的黑色大理石面办公桌横摆在正中央,身后的落地窗映出今日深灰色的天空,左边是摆放得密密麻麻的书架,右边是一个智能大屏,可以连接周向西的电脑。 他想,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个办公室还是没有一点儿变化。 就在这个时候,身后传来高跟鞋的声音,他回过头,看见一个穿着白色衬衣、深色阔腿裤的年轻女孩探头进来,看见陈嘉煦的那一瞬,她的瞳孔都不受控制地因为震惊而放大,但她的素养很好,迅速调整好了自己的表情,端着茶盘走进来:“陈、陈先生,周总让我来接待您,他开会可能要忙到很晚,中午也是我带您去吃饭和休息。” 第4章 那女孩自我介绍道:“我是周总的秘书,叫我小祝就好。” 陈嘉煦轻轻点头:“你好。” 小祝一边给陈嘉煦倒茶,一边不停地瞟陈嘉煦,最后忍不住红着脸说:“陈先生,您……真漂亮。” 陈嘉煦早就习惯了,人人见着他都是这幅反应。他笑笑,“我是模特。” “模特也没几个有您这样漂亮的。” 陈嘉煦怀疑,如果他不是男的,看小祝那两眼发光的样子,估计早就扑上来大喊漂亮姐姐了,只可惜他是个男的,限制了小祝的行动。 小祝非常热情地给陈嘉煦介绍办公室里的一切,从头到尾,可他不知道,陈嘉煦比他熟悉一百倍。 但陈嘉煦一直保持微笑听他介绍,直到听见小祝说:“今天是天气不好,如果天气好的话,在这面落地窗前看日落,会很美很美,我有幸看过几次,真的太好看了。” 听见日落,有那么一瞬,陈嘉煦的脑海里空白了一瞬。 在那一刻,他想起的不是曾在这面大落地窗前看过的落日,而是那年青涩的少年在某面大落地窗前捧起他的脸,手指穿过他当时还没染成银色的柔软长发,重重地吻上他的唇,辗转吮磨,那是他们两个人的初吻,窗外也是一片血染的日落。 忽然心脏就轻缩了一下,但也仅仅是一下。 小祝意识到自己有些激动了,连忙收敛了情绪,给陈嘉煦倒茶,一边倒茶,一边又按捺不住好奇似的,问道:“陈先生,您是周总的……” “弟弟。”他很快回答。 “啊……”小祝大概刚毕业没多久,八卦的情绪表露无疑,只不过没好意思问。 他笑笑,觉得像小祝这样也挺可爱的,看他站在那儿憋着,于是主动开口:“你想问什么?” “不不不,”小祝连忙摆手,“周总说过,他的私事一概不许打听,否则就要丢工作,已经有先例了,我可不敢,我不想丢工作。” “先例?”这下轮到陈嘉煦好奇了。 小祝眼珠子滴溜一转,觉得这应该不属于私事,于是大胆开口告诉陈嘉煦,“我刚来没多久,都是听说的。听说周总之前的秘书喜欢周总,到处打听周总喜欢什么类型的,后来也不知道从哪里搞到周总的前任照片,第二天就化妆打扮成那个姑娘的样子,结果当天就被炒了鱿鱼。周总前任的照片是怎么流出去的,我不清楚,但听说周总非常生气,之后就下了命令,谁再打听他的私事、泄露他的隐私,一概开除处理。” “那个秘书走了,周总又招了个男秘书,”小祝继续道,“但是那个男孩太笨了,做什么事情都做不好,好像换了差不多三四个秘书,才换到我的。” 说着,她双手合十,一脸虔诚:“进入讯越工作,是我大学以来的梦想,这个机会来之不易,我一定会好好珍惜,所以绝不会打听和周总有关的任何隐私的!” 陈嘉煦看着这女孩,觉得她真是可爱得不行。 至于小祝说的,有员工弄到了周向西前任的照片,陈嘉煦合理怀疑那是他的照片,但别人把他当成姑娘了…… 可是小祝很感兴趣,他不能打听周向西的,但可以打听陈嘉煦的。办公室里没人,看陈嘉煦也好相处,她没忍住坐了下来,凑过来问:“哥哥,你以后也要来讯越工作吗?” 陈嘉煦摇了摇头,“没有,我只是碰巧路过,过来坐一下。” “哦,”小祝又问,“你住在哪儿呀?有空我们一起去京华那边逛街,你是模特,应该很会搭配衣服吧?我其实刚来京市没多久,很多地方还没去过……” “我不住京市,”陈嘉煦有些无奈地笑,“我住港岛,今天就要飞回去了。” 小祝愣了一下,“港岛?这么远……”顿了顿,她突然想起什么,一拍手,“啊,我知道了,原来周总每个月都要飞去港岛是为了去看你呀,我还说呢,港岛那边好像没有讯越的业务。” 小祝的话说完,陈嘉煦的手指却僵了一下,动了动唇,但没说出话来。 “周总的机票都是我订的,”小祝还在那儿自顾自道,“我之前还奇怪呢,怎么老是飞港岛,原来是去看您,这就合理了。” 港岛?每个月都去?他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 手心出了些薄汗,后来小祝说了什么,他都没有听进去了,连回答也是心不在焉。窗外的天色更阴沉了,看起来今天是起飞不了了。 可他想逃离这个地方,完全不想待在讯越。 这种感觉在中午去讯越的员工食堂吃饭的时候,变得更强烈了,因为陈嘉煦在食堂遇到了周向西的老同学兼合伙人,池丰。 池丰和周向西一起,两人年纪一样,都很年轻,如果不是站在周向西身边会显得逊色,池丰其实也是个相貌端正的帅哥,可惜他遇到了周向西,在大学的时候就经常哭诉“既生周何生池”。 两个帅哥站在一起,格外养眼,何况两个人一个是ceo一个是副总,食堂都快变成观光景点了。 池丰原本在和周向西聊天,眼神一瞟,突然就顿住,“卧槽,我是眼花了还是什么,怎么好像看见嫂子了。” 周向西:“……” 不远处,陈嘉煦正和小祝一起打饭。 “卧槽,”池丰揉了揉眼睛,“好像真是嫂子。”他这个人心直口快,想都没想,伸出拿着饭勺的手,在半空中挥舞了一下,当着全饭堂的人大喊了一声: “嫂子!” 整个饭堂的人都看了过来。 陈嘉煦也抬起头,他对上池丰视线的那一刻,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很快低下头去,当做没听到没看见,背过身去继续打饭,饭堂的员工很多,但是他们还不确定副总喊谁是嫂子,只能四处环顾,想吃瓜都吃不到,个个都跟猴子似的心急难耐。 周向西冷冷看着池丰,“分手多久了,能有点儿礼貌不?” “那他为什么会在这里?”池丰毫不留情地问。 “……” 其实周向西本来是让小祝带陈嘉煦出去吃午饭的,因为他这个会议还没开完,来食堂也只是简单吃两口就要回去继续开会,但没想到小祝竟然直接把人带来了食堂。 不过想想,可能也是陈嘉煦自己的意思,他一向不喜欢麻烦别人,何况还是这样的天气,他可能觉得没必要,就在食堂解决就行了。 安静了很久,周向西才慢慢道:“昨天老爷子大寿,他回来祝寿,今天要坐飞机走,飞机延误了,又不想回去,就来这边坐坐吃顿饭。” “切,没意思。”池丰原本想吃瓜的心瞬间没了。 他打完饭,转头就往陈嘉煦那边走,周向西拦住他,“啧”了一声,“别给我找事。” “找事?我去找嫂子吃饭!多少年没见了,好歹也是同学一场,顺便问问他最近过得怎么样,在哪里工作,结婚了没,有空要不要出来吃顿饭。”池丰瞥了周向西一样,“哪儿像某人一样,现在成总裁了也不带人家出去吃顿好的,就请人家来吃食堂。” 他边瞥周向西边继续嘀咕:“也不想想当初你创业的时候,是谁跟着你东奔西走,又是谁一边实习一边打工就为了攒钱带你去吃顿好吃的……没良心啊,没良心。” 周向西伫立在原地,没说话,也没反应,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是看着池丰走远。 半晌之后,周向西却忽地扯了扯唇角,眼睫垂下来,扫下冰冷又沉默的阴影,声音几乎让人听不见,“我没良心?别扯了。” 第5章 又重又痛 陈嘉煦特意挑了个背对着食堂打饭口的位置坐下,就为了池丰不要再看见他。 可其实想想,他那一头泛着光芒的银发,怎么可能不显眼。 所以陈嘉煦低头没两分钟,就听见坐在对面的小祝惊呼一声:“副总!” 小祝反应很快,“啪”一下就站起来了,“啪”一下就把自己的餐盘端起来了,尤其在她看见自己老板的那一刻,说话都不利索了:“周、周总……我、我跟陈先生说了要出去吃,他觉得麻烦,还是台风天不安全,所以不愿意,我不是故意……” 看得出来这孩子平时有多怕周向西了。 陈嘉煦没听见周向西跟小祝说了什么,他只知道小祝端着盘子一溜烟跑了,于是自己对面,落座了两位男士,还是讯越这个公司鼎鼎有名的两位——大boss和副boss。 “……” 这下好了,今天食堂最大的菜式变成了陈嘉煦、周向西和池丰三个人,别的员工都觉得自己碗里的饭不香了,看八卦才够香。 陈嘉煦抬手想撩头发,结果那手不听使唤地就变成扶额。眼神完全不想和前面两人对视,但还是控制不住地往上轻扫了一眼,只一眼,就看见了周向西握着筷子的手腕上,那一块黑色的表。 看的第一眼,他还以为周向西换了一款类似的表。 可再看第二眼的时候,他确定此时此刻周向西手腕上戴着的那块表,还是当初分手前他用自己一个月的实习工资给他买的那块表。 第5章 西铁城的表。 因为表的边缘有一处磨损的痕迹,很明显的白色划痕。 那年很炎热的夏天,他还留着黑色长发,坐了公交车过来找周向西,身上薄薄的白t因为出汗,微微贴在背上,额头上也有汗,有刘海不听话地贴在额角。 拆礼物的时候,听见陈嘉煦说了一嘴价格,周向西的手就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 于是这块新买的手表,就这样不幸运地掉在了桌上,磕出了划痕来。 陈嘉煦永远记得周向西那一刻心疼到皱眉的表情,只不过当时周向西并不知道,这不是一个简单的礼物,而是分手礼物。 西铁城这个牌子早就配不上现在的周向西了,虽然当时花了陈嘉煦整整一个月的实习工资,可今时不同往日,两千块钱的表,如今出现的讯越总裁的手腕上,实在显得突兀。 再看看旁边的池丰,手腕上的表早就破万了。 三个人的饭桌安静了几秒钟,最先开口的却不是池丰,而是周向西。 他抬起手腕,看了一眼那块表,语气不冷不热:“十五分钟后继续开会。” 这话是说给池丰听的,是告诉他有话就说,不要在这里耽误时间。 池丰瞪了周向西一眼,然后又对陈嘉煦露出笑容来,“好久不见,小煦,难得来京市,怎么不多玩几天再走?再多留几天,等台风天过了,哥哥带你去到处玩玩,什么环球影视什么的,听说好多人都喜欢去那边。” 池丰还保留着以前的习惯,似乎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在他面前还自称“哥哥”,以前他和周向西经常待在一起,周向西的朋友就是他的朋友,周向西的弟弟就是他的弟弟。 可池丰不知道,一切早就变了。 旁边的周向西,全然像是没有听他们聊天似的,眼皮垂下,淡淡地食用着那并不好吃的饭,从头到尾不插嘴,也从头到尾漠不关心。 “还有工作……”陈嘉煦握着勺子,很轻地偏了一下头,微笑着回答,“这次是请假回来的,呆不了。” 池丰不悦问:“什么工作紧张成这样?” 陈嘉煦只好认真解释:“杂志马上要拍了,全组等着我飞回去呢,迟一天我就是罪人,整个组的经费跟流水一样烧没了。” 池丰这个时候才想起陈嘉煦的工作。 当初他们还在一起创业的时候,陈嘉煦就已经在一个模特公司实习了,后来他和周向西分手,池丰还打听了一下,他去了一家大名鼎鼎的娱乐公司,继续当模特。 说到这里,池丰又猛然想起自己前些日子睡前无聊刷到的一个小视频。 他嘴快,一拍桌就说出来了:“哎,我前几天看到那个叫什么来着……宴……宴……” 陈嘉煦对娱乐圈的人熟得不能再熟,尤其是这个“宴”,于是耐心友好地替池丰补充:“宴佳诚。” “对!”池丰道,“我之前看到八卦新闻说,宴佳诚被拍到和一个银色头发的模特牵手逛街,那不会是——” “刺啦”一声,椅腿摩擦地面发出极其刺耳的声音。 周向西端着餐盘,冷冷瞥了池丰一眼,声音毫无起伏:“开会。” 八卦没聊完被迫离开,池丰气得翻白眼。 而陈嘉煦也没来得及跟池丰解释,那个银色头发的人不是他,是一个女的,而且当时他也没有染银色头发,所以当时根本没人会把那个银色头发的人和陈嘉煦联系在一起,谁知道偏偏遇上了池丰这么一个信息滞后无比的人。 没来得及解释,希望也没有造成什么误会。 …… 航班再次延误到第二天清晨。 小祝给陈嘉煦订了个离公司比较近的酒店,帮着他把行李拎了过去,还说明天早上会有专车来送他去机场。 酒店是豪华五星大酒店,房间是高级套房。 洗完澡出来,陈嘉煦站在窗边擦着潮湿的银色发尾,出神地望着窗外京市的夜景,灯火通明的首都,大厦的灯光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密集,台风算是彻底过去了,街上开始变得人来人往。 陈嘉煦想起今天下午,听小祝谈起周向西退婚那件事,小祝说,当时谈退婚的时候,她是在包间外边的,包间里只有周向西和魏薇,但隔着一条细细的门缝,小祝还是听见里面周向西的声音。 据小祝回忆,周向西说,既然彼此都有放不下的人,不如各自不必勉强,退婚吧。 放不下的人…… 走神间,酒店房间门突然传来敲门声。 “咚、咚、咚”,三声轻叩。 陈嘉煦愣了一下,回过神来,扔了毛巾走向门边,边走边试探着问了一句:“你好?” 外边无人应答,看来不是客房服务,可按理说这样的五星级酒店,安保应该没有问题,不至于会进来图谋不轨的陌生人,那会是谁…… 刚想往猫眼看一眼,就听见门突然被人重重锤了一下。 那拳头狠狠锤在门上,仿佛也狠狠锤在陈嘉煦的心脏上。 又重又痛。 门外,那个人的声音沙哑低沉: “开门,陈嘉煦。” 第6章 我是你哥 本已经握住门把手的手,下意识地停顿了一下。 把手的材质是冰凉的,像一瓶握在手里的冰水,有那么一瞬让陈嘉煦想起还在读大学的时候,每每周向西和朋友在篮球场打球,他都会握着一瓶冰水在旁边坐着等。 每次他来看周向西打球,他的朋友们都会开玩笑说,小煦来了,向西哥有buff加持了,这把没得打了。 那些年的夏天总是炙热且聒噪,他记得篮球场内外的喧闹声和喝彩声,记得他投出完美三分球时篮球划过空中留下漂亮的弧线,记得他下场时会特意用湿巾擦干净手才过来牵他的手。 但陈嘉煦总是会下意识躲开。 周向西从来不会在外人面前掩藏和陈嘉煦的关系,反而是陈嘉煦,永远都在躲。 明明先表白的人是他,明明先说喜欢的人也是他,可是每每在外边周向西想来牵他手的时候,陈嘉煦总会下意识想躲开,下意识小声跟周向西说,“别这样,给人看到不好。” 周向西每次都皱起眉,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可过了很久,他看着陈嘉煦,最后也还是选择沉默,不再说什么。 他们的关系也只有亲密的朋友亲人才知道,比如周向西的两个哥哥,还有池丰,其他人一概不知,都只把他们当好兄弟、当好朋友。 也是因为陈嘉煦在外边总是想避嫌,后来终于逼疯了周向西。在某个打完球的傍晚,在陈嘉煦又一次故意躲开周向西的手,故意一个人抱着球走在前面的时候,周向西一把将他拽了过来,拽到了最近的一座教学楼底下的楼梯口。 “怎么,”十九岁少年的黑色t恤上被汗水浸透,那双漆黑的眼似乎也被晚霞燃烧,“和我在一起很丢人吗?” 陈嘉煦被他吓到,只连连摇头,想推开他,因为周围有人不断经过。 没想到周向西更被他这个动作激怒,恶狠狠地将他按在墙上,声音沙哑地说:“那就亲我、牵我……”微微一顿,他看着陈嘉煦的眼睛,“在所有人面前。” 命令说得和乞求一样。 …… 如今想来,陈嘉煦庆幸自己当初的胆小,所以在后来跟周向西提分手的时候,他有着非常好的借口。 他和周向西说,他其实不喜欢男生。 从前的种种都仿佛成为了证据,证明陈嘉煦其实真的不喜欢男生,证明陈嘉煦其实真的接受不了和男生在一起。 所以分手分得很顺利,一向嘴毒爱怼人的周向西,那时难得地一句话都没说。 这也是为什么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陈嘉煦其实都挺怕见到周向西的,其实现在也怕,他良心不安,他对得起全世界唯独对不起周向西,可是他没有办法。 陈嘉煦不想再听见周家老爷子对他说,向西是他的骄傲和希望,也是周家的骄傲和希望,向西最像他,向西将来一定能够成大器,他一定要活到向西娶妻生子的那一天,亲自抱抱他的孙子……轻轻浅浅的几句话,就足以把陈嘉煦这辈子在周家没有直起来的腰给压断了。 按理说不该见的。 离开了周家,陈嘉煦就不想再和周向西有更多的瓜葛了。 为了五年前他对不起周向西的事情,也为了自己不要再对周向西动一些不该动的心。 从前的事情是他太小不懂事,后来懂事了,就该离周向西远远的了。 可放在门把手上的手还是不受控制地,慢慢往下压了。 打开门,陈嘉煦和门外的周向西对上了视线。 陈嘉煦一眼就看出周向西喝了酒。 安静了许久,先开口的却是周向西。他扯了扯领口,眉心微皱,声音因为喝多而沙哑,“帮我叫个车,我的手机关机了。” 陈嘉煦沉默一瞬,问道:“小祝呢?她没跟你一起?” 第6章 周向西臂弯里挂着西装外套,没有回答陈嘉煦的话,直接就往房间里走,陈嘉煦只能侧开身子给他让路。 直到走进套房的客厅,把西装外套丢沙发上,周向西才简短开口说:“没带她去酒局。” 陈嘉煦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他走向窗台,把放在那儿的手机拿起来,打开叫车软件,手指顿了顿,抬眼问坐在沙发上的周向西:“回家?” 周向西闭着眼,不说话。 陈嘉煦看了他一会儿,垂下眼,刚准备输入地址,就听见周向西低声说:“别叫车了,我想坐会儿。”顿了顿,“头疼。” 握在手里的手机于是顺着松开的手心滑了下去,落在了窗台边柔软的毯子上。 陈嘉煦靠在窗台边,沉默着,一言不发。 不知道这份沉默持续了多久,久到套房客厅里的空气仿佛都要凝固了,坐在沙发上的周向西终于动了。他站起身,缓步走到陈嘉煦面前,停在离他只有半个脚尖距离的面前。 陈嘉煦没有看周向西。 沉寂片刻,周向西问:“为什么要去港岛当模特,你在京市又不是找不到工作。” 陈嘉煦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周向西又说:“你又不是在港岛长大,他们的话也不会说,为什么非要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工作?” 他微微弯下腰,双手撑在陈嘉煦的身侧,锐利单薄的眼皮往下压,大概也是醉得不轻,才会说出这些他平日里自认为的疯话:“跑那么远,是为了躲我么。” 对,你猜对了。 陈嘉煦很想这么说。 可他不能这么说,周向西醉了,他可没醉,他清醒得很。 陈嘉煦抬起眼,看着周向西近在咫尺的眼睛,片刻,开口道:“你想多了,港岛那边有全国最老牌的模特公司。” 周向西好像没有听见陈嘉煦说的话。 他的目光已经落在了陈嘉煦的左耳上,他抬起手来,修长的手指穿过那银灰色的、还带着洗发水香气的长发,碰到了耳朵上的那些耳钉。 周向西眯起眼睛,似乎在数,在检查陈嘉煦有没有又多打几个耳钉。 陈嘉煦偏过头去,想避开周向西的手,却不想周向西已经捏住了他的耳朵,他一偏头,耳朵就被扯了一下,瞬间吃痛,有些生气道:“别拽我耳朵。” 于是拽耳朵的那只手就往后滑,变成捏着陈嘉煦的后脖颈。 “不是说不喜欢男的吗?”周向西强迫陈嘉煦看着自己,“怎么到了港岛,又和男的谈上了?”微微一顿,“不是最讨厌和别人在大街上牵手吗?怎么到了港岛,又变成另一幅模样了?” 陈嘉煦愣了一下,很快意识到,周向西应该是误会了,他以为和宴佳诚谈恋爱的人是陈嘉煦,所以喝醉了就跑来兴师问罪。 不知道为什么,陈嘉煦觉得鼻子莫名有些酸,可他又觉得很可笑,一边是笑自己还会因为这种事情心酸,一边也是笑周向西怎么这么多年了还没长大,于是他说出来的话也很狠心:“跟你有什么关系,周向西?我又不是你的什么人,你管不着我。” 这句话似乎激怒了周向西。 因为陈嘉煦感觉周向西捏着他后脖颈的手抖了一下。 然而,陈嘉煦也很清楚,周向西越是情绪激动的时候,他就会表现得越是冷静,就像当初分手,就像此时此刻,虽然他的手指在轻微地发抖,可说出来的话却无比平静: “我一辈子都能管你,陈嘉煦,我是你哥。” 第7章 二十年前 套房客厅里,只留了一盏昏暗的落地灯,将整个客厅照得朦胧,窗外京市的夜景似乎比客厅里更闪耀。 陈嘉煦的背抵着窗,感觉到了玻璃的凉意透过薄t恤袭来。 他看着周向西的眼睛,看着那里面自己的影子,声音很轻,轻得仿佛只有自己能听见:“那是从前了,周向西,你现在不是我哥,你也没资格管我。” 顿了顿,他又说:“分手的时候说得好好的,我们以后就是陌生人了,你忘了吗。” 放在陈嘉煦后脖颈的那只手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最后忽然就松了力道。 周向西慢慢收回手,把手放回自己兜里,直起身子。 他看着陈嘉煦,仿佛刚才的所有的失控都消失了,如今他身上只剩下了冷静、冷漠,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最后的最后,周向西一句话都没有说,走回沙发边,拎起自己的西装外套,搭在肩上,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陈嘉煦的房间。 陈嘉煦坐在窗边,良久,他下意识抬手摸向自己的心口。 那颗心脏跳得很猛烈,像是要震出胸膛一般。 他闭上了眼,半晌,忽然想起周向西说他的手机没电了,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下意识还是起身,快速扎了一下半干的头发,披上一件外套,拿上房卡和手机就出了房间。 追出酒店,陈嘉煦一眼就看见了站在路边的周向西。 他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把手机递给周向西,“给你叫了车,你回家吧。” 周向西垂眼,看了一眼陈嘉煦手机屏幕上的车牌号,并没有打算接过手机。他浑身上下冷漠得仿佛一块冰,什么都不愿意动一下,颀长的身影像一根笔挺的路灯。 车来了,陈嘉煦看着周向西上了车,才转身回去。 车上,司机确认尾号后,问周向西:“天府花园对吧?” 周向西原本闭着眼,片刻后,睁开眼道:“换个地址行么,去97号胡同。” 司机愣了一下,“那我这边给您换?” 周向西“嗯”了一声,抵着额,只觉得头痛,不想多说话。 一路上寂静无话,到了97号胡同,司机提醒他带齐随身物品,周向西也不用付款,只需要让陈嘉煦在那边付钱就行了。 他下了车,深夜的风还是比想象中要更冷一些,尤其是台风天过后。 已经很晚了,狭窄的胡同里也没几户人家亮着灯,电线七零八落地拉着,胡同里随意停着一些单车、电车,年代久远的墙皮在台风的摧毁下又脱落了不少,还有些折断的树枝落在地上无人去打扫清理。 周向西慢慢地沿着胡同口往胡同深处走,他的脚步落在寂静的地面上,可能是喝醉的缘故,周围的景色有些模糊,而且明明是深夜,他却感觉周围的天好像亮了起来。 天好像亮了,黑夜变成了白天,那些折断的枯枝变成了头顶幼嫩的梧桐叶,扎着松散头发的陈嘉煦背着个小包,轻轻快快地走在胡同里,走在周向西的前面,他一边走一边回过头,对周向西道:“感觉这里的房子应该不贵,我想租个小单间,然后再养只猫,等你有空再过来,这样爷爷也不会知道——不行单间还是太小了,要租个大点的。” 陈嘉煦的身影忽而清晰又忽而模糊,他转过头来对周向西笑的时候,就格外清晰,清晰到周向西可以看见陈嘉煦鬓边散碎的头发,一根一根被夏天的风吹起来,都很分明。 但他背过身去,身影又会变得模糊不堪。 最后,白天又变成了黑夜,变成了凌乱狭窄老旧的胡同,变成了无人漆黑的深巷。 走到胡同尽头,终于有一抹光亮,是一块小招牌发出来的光。 上面写着“东西酒馆”。 周向西推门进去,里面的生意居然还不错,看来这家酒馆开了这么多年终于是打响了名声,今天酒馆走的是抒情风,台上驻唱歌手唱的是《再回首》。 穿过懒散带着醉意的人群,周向西径直走向酒馆深处,那尽头有个锁起来的房间,他从西装口袋里掏出钥匙,直接用钥匙打开了门。 扑面而来的是一阵灰尘和淡淡的霉味,看起来这间房已经很久没有人打开过了。 周向西慢慢走进房间,打开灯,灯光是极其昏暗的紫色,品味似乎有些低俗,可一旦抬头看到墙上的东西,就会发现这紫色一点儿也不俗。 墙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海报和照片。 最大的那一幅海报,是和周向西等身的。海报上面是陈嘉煦,是他第一次以银发的形象出现在杂志封面上,并凭借这个形象替那个杂志创下了最高销量的成绩。 海报上的陈嘉煦,一头淡银色的卷发,穿一身雪白的长衣,用那双淡色的眼静静看着镜头,像一只坠落凡间的天使,纯洁又宁静。他耳垂和耳骨上的四个耳钉,戴着不同的款式,但都同样美丽。 墙面上其余的海报或照片,全都是陈嘉煦,都是他的各种各样的造型,有些是从杂志上裁剪下来的,有些是买杂志送的海报,反正密密麻麻,都是他。 妩媚的、清新的、阳光的、忧郁的,各种各样的陈嘉煦。 周向西站在这儿,不知道为什么,有种想放一把火将这里烧了的冲动。 他的五年在这里,到了陈嘉煦那边,就变成一句“我们以后就是陌生人”。 周向西笑了一下,真的想伸手摸兜里的打火机,但他没摸到打火机,也想起自己已经戒烟好几年了。 第7章 这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向西哥?” 回过头,是这个酒馆的老板,叫林东。 他很年轻,是周向西资助过的一个学生,比周向西还小两岁,开酒馆不是他的主业,他当年能够走出大山来到京市,都是靠着周向西。 “我就说这房间怎么打开了,”林东说,“原来是你来了。” 他知道周向西的情感经历,但也只是知道周向西曾经有个很喜欢的恋人,就是墙上贴着海报的那个美人,只可惜两人分了手,周向西一直念念不忘,除此之外,也不知道别的什么了。 “怎么今天突然有兴致过来?”林东明知故问。 周向西站在那儿,一只手仍旧揣兜里,面无表情地看着墙上的那些海报。过了很久,他说:“这些都撕了吧。” 林东:“嗯?撕了?撕了以后又贴到哪里去?” 周向西:“……” 林东走进房间里,在一张高脚凳上坐了下来,背对着周向西,抬头望向墙上的那些海报,“哎,向西哥,其实我很早就想问了,你和海报上的这个人……是怎么认识的?” 身后没有声音。 林东也没有追问,他很少进这间房,虽然有钥匙,所以他很少仔细去看海报上的人。 这么一看,照片上的人确实美,美得出尘,也确实有足够的理由让人念念不忘。但不管再怎么美再怎么好看,如果不能在一起,也该放下了。 林东其实只是想知道,究竟是什么理由能让周家矜贵的三公子,足足五年都放不下。 关于林东的问题,周向西始终没有回答,他只是把视线移向离自己最近的那张海报。 海报上的陈嘉煦留着黑色的长发,穿着白色毛衣,他的鼻子和一只猫咪的鼻子轻轻相碰,嘴角扬起很浅淡的弧度,窗外的阳光照进来,将这一切照得无比温柔治愈。 可不管照片海报上的陈嘉煦如何,在周向西眼里,其实都很遥远、很不真实。 所有人都见过各种各样的陈嘉煦,可他们没见过从小到大的陈嘉煦,没有见过爱笑的陈嘉煦,没有见过爱撒娇的陈嘉煦,没有见过穿着校服的陈嘉煦,没有见过窝在他怀里时像猫一样的陈嘉煦。 他们当然也不会见过流泪的陈嘉煦,不会见过失控崩溃的陈嘉煦。 导演和拍摄者把陈嘉煦叫做“缪斯”,把他奉为“神明”,却不知道,那样的陈嘉煦都是假的,只有他曾拥有过最真实的陈嘉煦。 那不是五年前的事情了,那要比五年前早很多很多。 大概是在二十年前。 当时周家还不住在现在的别墅花园,当时周家还住在97号胡同。 胡同里有一棵肆意生长的梧桐树,夏天枝繁叶茂,秋天黄叶漫天,那棵梧桐树上总坐着个小小的身影。 二十年前的那个夏天,有三个小孩跑到梧桐树下面。 年纪排第二的那个小孩手里拿着一封信,对着树上的那个小身影笑着喊道:“小煦,老三给你写了封信,你要不要听一听?” “把信还给我!” 那个“老三”着急要抢信,但是他个子还没长高,抢不过老二,气得脸红,直喊道:“大哥!你都不管管!” “老大”似乎从来都拿“老二”没有办法。 树上那个小小的身影没有回答,树下的那个小孩已经率先打开信封高声读了起来: “亲爱的陈嘉煦: 今天是你来到我们家的第三十一天……” 第8章 你的名字 去京市的路遥远又漫长。 从绿皮火车上下来,被人潮拥挤到出站口,折腾许久,终于有人来找到陈嘉煦,从他小小的手心里接过他那少得可怜的行李,带他上车。 陈嘉煦清楚,那个年头,在京市有车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一路上,陈嘉煦就抱着他那少少的行李,坐在绿皮火车的角落,期间也不乏有善良的乘客,向他投来怜悯的目光,还低声和同行的人说:“好可怜一女娃,怎的这么小就一个人坐火车,也不知道她爸妈上哪儿去了。” 同行的人也跟着摇摇头,只觉得陈嘉煦可怜。 京市的冬天又冷又干,陈嘉煦自下车后就用一条红围巾围住了脸和鼻子,不然呼吸间会觉得口鼻生疼。 他头发乱了,扎头发的发圈也掉了,以至于接他的人错过他很多次,一直以为他是个女孩。 坐上车,明明已经一天一夜没合过眼,可陈嘉煦却一点儿困意没有。他静静地把脸缩在围巾里,看着窗外掠过的风景。 枯萎的树木,灰色的天空,这里就是京市。 开车的人一直想找话题和陈嘉煦说话,可往往司机说上五句,陈嘉煦都不会应一句,所以最后,司机放弃了和陈嘉煦搭话,只认真开车。 汽车开过宽敞的国道,进入了市区内的道路,最后七拐八扭,停在了一个胡同口。 下了车,陈嘉煦看胡同口的名字,就叫97号胡同。 司机拎着他的行李,把手递给陈嘉煦,似乎想让陈嘉煦牵他。 可陈嘉煦完全不愿意伸手。 好奇怪的一个小孩。 司机忍不住想,明明是个男孩,却作女孩打扮,这只是外表上的奇怪。其次就是性格上的奇怪,去接陈嘉煦之前,司机只听老爷子提过一次,说这孩子小小年纪就父母双亡,可能不大好相处。 司机说,可是咱家几个少爷不一样没了父母…… 老爷子摇了摇头,不一样,这小孩是看着自己父母走的。 司机没领会这意思,但现在接到陈嘉煦,他就觉得这孩子确实很不好相处,才五岁,就沉默得像个大人,总是把脸埋在红色围巾里,一双眼垂着往下,不知道在想什么。 走进胡同口,胡同里很多人家都认得司机,也听说了周家老爷子要收养自己老战友孙子的消息,可他们看见陈嘉煦,都愣了愣,问道:“哟,这谁家小女娃,长得楞个可爱。” 司机苦笑:“这是男娃,就是老爷子战友的孙子。” 周围的人都愣了,话都说不出来。 陈嘉煦不喜欢被人用这样的目光看着。 他只低着头往前走,把脸更深地埋进围巾里,就在他只顾着一个劲往前走的时候,突然身边仿佛掠过一阵风,抬眼看去的时候,一个七八岁的男生骑着自行车就从他们身边冲过去了。 司机在旁边叫:“向西!别骑那么快!你快来看看这是谁……” 那男生完全没听见似的,头也不回。 司机只叹了一口气。 胡同尽头,有一户人家,这户人家和别家不同,有个大院子,大院子前有一棵大梧桐树,但如今正值冬天,梧桐的叶子都落光了。 陈嘉煦刚想在院子门前停下脚步,看看这“大户人家”。 突然院子里又冲出个人来,两人相撞,瘦小的陈嘉煦直接被撞倒在地。 司机:“哎!向西——” 陈嘉煦跌坐在地上,硬邦邦的地砖硌得他屁股疼。他抬起头,看向面前比自己大两岁的男孩,眼泪蓄在眼眶里,但又倔强得不愿意落下来。 眼前的男生剪着清爽的短发,脸上也都是稚嫩,但依稀可见眉眼俊气。他皱眉,退后一步,想把陈嘉煦拉起来,“对不起,我不知道门口有人。” 陈嘉煦当然不会伸手。 他自己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 但周向西看了陈嘉煦半天,问司机:“你女儿?” 司机:“……我还没结婚,三少爷。” 周向西很聪明,一下子就猜到了陈嘉煦是谁,他微微弯下腰,一伸手就勾下了陈嘉煦脸上那条红色围巾,少了围巾的遮挡,脸颊瞬间暴/露在刀子般的寒风里。 陈嘉煦漆黑的眼睛里多了些不安和警惕。 “你就是陈嘉煦。”周向西说。 陈嘉煦不说话,只看着周向西。 司机忙笑着上来跟陈嘉煦介绍:“你周爷爷的孙子,家里排第三,叫周向西。向西的向就是那个……” “月向西沉的向西,”周向西牵起陈嘉煦的手,在他的手心里写自己的名字,写了一半,忽然想起什么,“我忘了,你还没读书。” 陈嘉煦还是不说话,抿着小嘴,一言不发地看着周向西。 过了一会儿,他垂下眼睛,长长的、乌黑的睫毛遮住那双洋娃娃般漂亮的眼睛,目光落在周向西牵着他的手上,许久之后,开了口,但声音很小很小,又轻又细: “认得一点字。” 微微一顿,陈嘉煦低着头说:“你的名字怎么写——我知道。” 来之前就练过了。 但他唯一学会的就是周向西的名字。 因为在周蕤霆、周星尘和周向西三个人的名字里,只有周向西的名字最好写、最简单、最容易记。 而在陈嘉煦背上那个小小的背包里,还塞着一沓写了周向西名字的纸。 第9章 冰糖葫芦 第8章 在周家住了小半个月,陈嘉煦还是很不习惯。 一方面是他住不惯北方的屋子和胡同,每次出门回来都找不到路,他又不乐意开口问,所以有次在胡同里迷路,硬生生从下午待到了天黑,天边最后一抹光都没了。 陈嘉煦自己坐在一户人家门前的台阶上,捂着手,有人来问他,他也就这么一声不吭地坐着,直到有个小身影从夕阳落下的尽头跑来,停下他面前,一把抓起他的手:“你坐这儿干什么?等你开饭呢。” 抓他的手热乎乎的,因为跑出了汗,所以有些潮热。 周向西拉着陈嘉煦往回走,途中问他:“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们家,为什么宁愿一个人在外面坐着也不回家?” 陈嘉煦没有不喜欢周家。 这里所有人都对他很好,周家三兄弟,还有周爷爷,都很疼他。他也不是故意要待在外边的,他是因为迷路了…… “嗯?”周向西回头看了他一眼,却意外发现陈嘉煦手里拎个小纸袋,“这是什么?” 陈嘉煦并不介意把纸袋给周向西看。 周向西拿来一看,纸袋子里装了四根冰糖葫芦。 “你去买糖葫芦了?”周向西道,“那为什么不回家呢?幸好是冬天,糖都没化。” 陈嘉煦还是没出声。 周向西微微弯下腰,看了一会儿陈嘉煦的眼睛,“你不会找不到路吧。” 陈嘉煦的脸马上就红了,就算天黑了,也很容易看出来。 周向西皱起眉,忍不住说他:“你傻吗?为什么不问一下路呢?谁都知道咱们家住哪里啊。” “我不会……讲,”陈嘉煦红着脸,眼眶里有憋屈的眼泪,声音又细又小,“不会讲北方话,他们会笑我。” “谁笑你?”周向西又重复了一遍,“谁敢笑你?” 那些别院的小孩子。 陈嘉煦没有出声。 他们笑陈嘉煦不是这里的人,是“南方小姑娘”,长得像小姑娘,说话也像小姑娘,细声细气的,一逗就脸红,一说就想流眼泪。 周向西重新拉起陈嘉煦的手,“没有人敢笑你,你是我弟弟,是我的人。” 其实那年,正义感的周向西想说的是动画片里的那句话,“你是我罩的人”,奈何一时间没想起那个字怎么说,就变成了“你是我的人”。 他热乎乎的小手拉着陈嘉煦往回走,“以后要是找不到路,就开口问人,你要是实在不好意思,你就去我学校找我,我学校在哪儿你知道吧,你就往校门口一坐,我放了学就看见你了。”顿了顿,“还有,以后还是谁还敢笑你,告诉我,我揍他们。” 陈嘉煦不说话,又把脸藏进那条旧的红围巾里。 回到家以后,周向西才发现陈嘉煦只买了四根冰糖葫芦。 原来下午的时候,是周爷爷看陈嘉煦一个人在屋里,就问他,想不想吃糖葫芦,看陈嘉煦点了点头,就掏出钱来给他,告诉他总是卖糖葫芦的那个老奶奶在什么地方,让陈嘉煦自己去。 陈嘉煦买了四根,一根周爷爷的,剩下他们三兄弟的,五根不够钱了。 坐在饭桌上,周向西拉了拉陈嘉煦的手,把手里的冰糖葫芦递给陈嘉煦,“给你吃一半。” 陈嘉煦刚想摇头拒绝,桌上的周星尘和周蕤霆就各自从自己的糖葫芦串里分出两颗来,放到陈嘉煦的碗里。 周向西却不爽:“他够吃了,你们别塞给他那么多,吃多了牙疼。” 周星尘:“哟哟哟,怎么你分给他可以,我们分给他就不行了?” “我不管,”周向西把陈嘉煦的碗直接拿走了,“他太小了,吃不了那么多糖,拿回去你们自己吃。” 周老爷子只是笑着,看着他们几个。 最后,他把自己的那根一颗没动的冰糖葫芦放到陈嘉煦的面前,“傻孩子,爷爷年纪大了,怎么吃得了这么甜的东西,你自己吃。” 周向西把周老爷子的那串冰糖葫芦递给了周星尘,“你吃。” 周星尘:“……我垃圾桶呢?啥都吃。” 周蕤霆剜他一眼,“不吃给我。” 周向西只许陈嘉煦吃自己的那串冰糖葫芦,“你吃我的。” 陈嘉煦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 周向西又道:“你明天来我学校门口等我,我给你买冰糖草莓。我们学校门口的那个冰糖草莓比冰糖葫芦更好吃。” 陈嘉煦不说话,就看着周向西。 屋内昏暗的灯光下,他那双黑白分明、水灵灵的眼睛,伴着乌黑的睫毛轻轻眨着,乖巧得让人爱不释手。 晚上,陈嘉煦是和周向西睡一起的,两人年纪相近,个头也差不多。 关灯前,周向西先给陈嘉煦把被子掖好,检查了没问题以后,才下床去关灯。回来以后,他睡床的外侧,因为陈嘉煦有时候晚上会做噩梦,怕他一不小心掉下去。 周老爷子说:“这天天不着调的老三,现在竟然有点儿哥哥的样子了。” 关了灯,屋里一片漆黑。 陈嘉煦窝在被子里,过了一会儿,周向西也进了被窝。 “冷不冷?”周向西摸了摸陈嘉煦的手。 陈嘉煦摇了摇头。 过了一会儿,他声音轻轻的,小小的,“向西哥哥……等我六岁了,也可以去你的那个学校读书吗?” “当然,”周向西道,“到时候我们每天就可以一起回家了。” 陈嘉煦小小地“嗯”了一声,又问:“冰糖草莓好吃吗?” 周向西道:“好吃,你明天尝一下就知道了。” 陈嘉煦点点头,没有说话了。 只有到了晚上,只有和周向西待在一个被窝里的时候,陈嘉煦的话才会比平时多一点,虽然问的都是一些很幼稚的问题,但周向西总会不厌其烦地回答他。 也是从这一天开始,陈嘉煦开始盼望着冬天快点过去,明年的秋天快点到来,这样他就可以去读书了。 这样他就可以每天和周向西一起放学了。 第10章 不做噩梦 陈嘉煦是周老爷子好战友的孙子,但他和周家三兄弟不一样,他小小年纪就经历了很多东西,甚至这些东西,连周向西都不知道。 陈老爷子有三个儿子,唯独陈嘉煦的父亲陈建城最有出息,下海经商赚得盆满钵满,娶了当时颇有名气的港岛电影明星林鳯晓。 可是陈建城是最花心的,有了钱什么样的女人没有,连林鳯晓这样的港岛美人都不放在眼里。他的身边总有各种各样的女人,最后林鳯晓忍不了,跟他离了婚。 那一年,林鳯晓才刚怀上陈嘉煦。 陈老爷子劝来劝去,想让林鳯晓把孩子生下来以后留在陈家,林鳯晓没同意。她一个人熬过孕期,一个人熬过生产,又熬过了复出,却没能熬过抑郁。 她病发的时候,酗酒又抽烟,甚至喝多了会打陈嘉煦,但小小的陈嘉煦总是拿着一张帕子在旁边,小声地说:“妈妈,擦擦脸。” 林鳯晓喜欢把陈嘉煦打扮成女孩的样子,她有时候说,“你怎么就不是个女孩呢?你那么像我,如果是个女孩,现在这个年纪就可以签童星了,以后妈妈要是不在了,你也可以养活自己。” 陈嘉煦不懂,他只是不想听到那句“以后妈妈要是不在了”。 林鳯晓死在陈嘉煦三岁的那个冬天,某个早晨,陈嘉煦早起洗漱完,去叫林鳯晓,但半天没人回应,他踮起脚拧开门把手,看见林鳯晓躺在床上,地上是空的安眠药瓶子。 林鳯晓走了,陈建城把陈嘉煦接回去,但陈建城的新老婆不喜欢陈嘉煦,觉得这个孩子“一身晦气”,明明是个小男孩,却作一副女孩打扮,也不爱说话,给人一种阴沉沉的感觉。 陈建城的新老婆今年刚怀孕,她不想让陈嘉煦坏了自己好不容易嫁给富商的好运,打定主意要生个儿子出来,不想看见陈嘉煦这么个不男不女的小孩,所以和陈建城吵了很多次,终于让陈建城同意把陈嘉煦送去给他爷爷养。 陈老爷爷一个人住,他其实挺喜欢陈嘉煦的,毕竟有个孩子陪着自己,也是个解闷的,只可惜陈嘉煦总不爱说话,总是一个人吃完饭后一个人收拾桌子,又一个人看绘本,陈爷爷也没什么机会跟他聊天,只能坐在椅子上,默默地看着这孩子小小的背影。 意外发生在陈嘉煦四岁的一个春天,陈爷爷不小心跌断了腿,陈建城请了个护工来照顾陈爷爷,可能是陈建城想着请个男护工力气大,也比较方便,所以最后来到陈嘉煦面前的是个高大的男人。 后来去到周家以后,陈嘉煦还经常会做噩梦。 他会梦到自己夜半被人压在身下,死死捂住嘴巴,一只大手胡乱地在他下/身摸着,他拼命地挣扎,眼泪从眼角滑落,然而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所有反抗都是徒劳。 这样黑暗的日子持续了多久呢?陈嘉煦记不清了,他只记得爷爷的腿快好了,这个护工要走的前一天晚上,撬开锁进了陈嘉煦的房间。 第9章 陈嘉煦在枕头下面藏了一把剪刀,那天是他五岁的生日,剪刀用来剪爷爷给他送的礼物包装盒。 护工依然像往常一样猥亵他,但似乎想着自己明天就要走了,又觉得不满足,于是不像平时那样只满足于摸,他扯下了陈嘉煦的裤子。 后来……后来,陈嘉煦就拿剪刀捅了那个护工。 他人小但力气不小,那时他绝望后最致命的一击,护工的血喷在他脸上,惨叫声划破夜空,后来就是警笛声,还有救护车的喇叭声…… 那真是一个混乱的夜晚。 爷爷直接晕了过去,住进了医院,那个护工被抓了,可是这件事情给陈爷爷的打击太大,他只在医院里醒了一次。 醒的这一次,他颤抖着手托人去找他的老战友。 陈建城家是不能待的,陈嘉煦这个孩子过去肯定要受委屈,可是周家就一定靠得住吗?陈爷爷不知道,他没有办法了,他没有想过这孩子才五岁,就会遭受这一切。 后来他没再醒过来,陈爷爷走的时候,陈建城的新老婆对陈建城说:“我说什么了?我说什么了,他就是个灾星、扫把星,要不是你把他送给爸养,爸也不会……” 陈建城崩溃道:“够了!闭嘴!” 陈嘉煦躲在病房外边,把手指咬出了血,但没让眼泪掉下来。林鳯晓说过,人不能哭,哭了就会让别人看笑话。 再后来…… “小煦。” 有人低声叫他。 睫毛颤了颤,陈嘉煦睁开眼,在昏暗的灯光里,看见了周向西的脸。 来到97号胡同都两年了,还是会做噩梦。 周向西半夜感觉身边的人在颤抖,一下子就醒了过来。他一摸陈嘉煦额头,就发现他满头大汗。 “又做噩梦了?” 周向西低下头,把陈嘉煦抱起来,拿了一杯水递给他,“喝点水。” 陈嘉煦的嗓子干极了,他一口气喝了大半杯水。 他从来没有对周向西讲过自己噩梦的内容,但他知道自己做噩梦的时候会乱蹬腿,周向西的腰和背不知道被他蹬出过多少淤青了。 “对不起,”陈嘉煦尽量让自己声音变得平稳,但还是带着很轻的喘,“对不起,向西哥,我又踢你哪儿了……” 周向西没理会他的道歉,放下杯子以后,在床边半蹲了下来。 陈嘉煦一愣,望着周向西的背影。 周向西微微侧头,“快上来。” 陈嘉煦抿了抿唇,没说话。 这是周向西两年前发明的独有的一套对付陈嘉煦做噩梦的办法。 陈嘉煦慢慢趴在周向西的背上。 周向西把他背起来,稳稳当当地走出屋子,站在院子里,抬起头,“今天星星很亮,风也很凉,快睡吧。” 从陈嘉煦五岁开始,每每做了噩梦,周向西就会把他背到院子里,慢慢地、稳稳地,散着步,直到陈嘉煦趴在他的肩头重新睡着,他才会背着陈嘉煦回房去。 为什么会用这个办法,周向西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陈嘉煦每次做噩梦的时候,那张小脸苍白得可怕,那满头的大汗看着就让人心疼,而且陈嘉煦好瘦好瘦,第一次背五岁的他时,周向西怀疑自己背了个沉一点的布娃娃。 陈嘉煦现在不像布娃娃了。 但周向西还是想,要再胖一点,再沉一点,才好。 他要把陈嘉煦养得以后再也不做噩梦。 第11章 那年十六 “小煦这个孩子,越长大越像个姑娘。” 初二的某个傍晚,陈嘉煦推开门回到家,还没进院子就听见周老爷子的声音,顺着院子里的桂花香飘来,“总这样不行,再过两年就要上高中了,到时候住宿也不方便,万一有人因为他这个样子欺负他怎么办?” 周老爷子是在和已经上了大学的周蕤霆打电话。 开的是免提,陈嘉煦往里走两步,就能听见周蕤霆的声音顺着电话线传来:“他这样都多少年了,也没见得有谁因此欺负他,您别想太多了。” “那是没人欺负他吗?”周老爷子愤然道,“那不是因为学校里有你、有老二和老三吗?现在你和老三都上大学了,等小煦上了高中,老三也要忙着高考毕业了,到时候谁来保护他?他肯定会被欺负的……我想着还是让他把头发剪了。” “爷爷,”听声音,周蕤霆似乎在电话那边皱起眉,“小煦这样没问题,有问题的是欺负他的人。我知道您是好心,但万一小煦不乐意——” 周蕤霆少有地和老爷子对着说,老爷子不乐意了,挂了他的电话,反手就给周星尘打电话。 未曾想周星尘比周蕤霆更不靠谱,一听到老爷子的打算,周星尘就拒绝道:“剪什么头发啊?他现在多好看,欺负他的人要不就是嫉妒他长得太好看,要不就是想霸占他,哎爷爷,你别说,小煦长这么好看,我一个男的看着都心动。再说了,到时候学校里谁敢欺负他,一个电话我飞回来,看我不干死他们——” 周老爷子气得又挂了电话:“一派胡言!” 陈嘉煦站在院子门口,本想迈进去的脚犹豫了一下,停在了半空,最后收了回来。 他转身,背着书包,默默地离开了院门口。 迎着夏末傍晚最柔软的霞光,胡同里的那棵梧桐树生长得格外茂盛。陈嘉煦慢慢地走出了97号胡同,慢慢地往周向西读的一中方向走去。 走到一中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了。 今年夏天,周向西上了高中,他考上了京市最好的一所高中,可是他也住校了,除了周末和放假,不会再回97号胡同了。 周蕤霆和周星尘都去外地上大学了,97号胡同里,只剩下陈嘉煦和周老爷子,还有院墙头上的一只白色小猫。 陈嘉煦知道见不到周向西,但他还是在学校围墙外边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 晚自习时的高中校园静悄悄的,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只有教学楼里盏盏教室里的灯光明亮如昼。 下课铃响了,教室里涌出无数影子,冲去饭堂买夜宵,只有这个时候,校园里才充满了欢声笑语。 陈嘉煦就这样坐在围墙外边,他心想,其实爷爷说得没错,从他上学开始,就开始有人说他是个“娘炮”,越长大说的话越难听,但好在有周向西他们,这些同学还不敢多猖狂。 如果他们都不在了呢? 小时候的事情会不会重演。 他会不会被他们抓着头发按在厕所里,会不会往他的头发上抹口香糖,会不会往他的书包里塞写满娘炮的纸? 这些事情其实都曾经发生过的。 但是被周向西知道以后,他一个人单挑五个初三年级的男生,把他们打得满地找牙,后来作为高中部学生会会长的周蕤霆一现身,周老爷子一出面,校长都按着那几个男生的头给他们道歉。 陈嘉煦的头发就剪短过那一次。 被他们沾上了口香糖,所以才剪短了。 现在又留长了,但周老爷子说想给他的头发剪了。 这一次,陈嘉煦也拿不定主意了。 他撑着下颔坐在路边台阶上,垂着眼默默地想着,不提防身后突然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一回头,却看见周向西穿着校服,一只手揣兜里,站在路灯刚好照得到的地方。 “你在这里干什么?” 他半蹲下身。 陈嘉煦动了动唇,愣愣看着周向西,“你怎么在这里?” 周向西:“我同学跑来这边,想买外边的夜宵吃,看到你了,就来跟我说了。”顿了顿,“刚好我不想上晚自习,就翻墙出来了。” 他看着陈嘉煦的眼睛,“学校里又有人欺负你了?” 陈嘉煦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那是怎么回事?” 陈嘉煦还是没有说话。 他坐在路灯的阴影里,而周向西半蹲在路灯朦胧的光芒下。 十六岁的周向西已经初具少年的意气,短短的黑发也遮不住眉眼的俊气,他和陈嘉煦说话时总喜欢微微挑起半边眉,显得几分不羁和傲慢。蓝白的校服短袖穿在他身上,靠得近了,陈嘉煦还能闻见淡淡的洗衣粉香。 “你逃晚自习不会被抓吗?”陈嘉煦小声地问。 周向西淡淡道:“抓又不会怎么样,顶多叫家长。” 从小到大,周向西最不怕的就是叫家长。 陈嘉煦沾了他的光,也有幸拥有了坚强的后盾。 “怎么了?”周向西又问了一遍。 这一次,他的声音低了些,同时抬起手来,揉了揉陈嘉煦的头顶,“发生什么事情了,跟我说说看。” 第12章 最后一次 陈嘉煦什么都没有跟周向西说。 在看到周向西的那一刻,他已经下定决心要去把头发剪短了。 因为周老爷子说得没错,他这样的打扮终究是异类,会吸引太多目光,不管是友善的还是友善的,但最终要来处理这些事情的人,还是周向西。 第10章 不是说周老爷子或者周蕤霆和周星尘不关心他,而是这么多年来,一旦陈嘉煦出了什么事情,最容易和对方发生肢体冲突的人一定是周向西。 像上回那样,周向西一个人撂倒了初中部五个初三的,可难道他自己就没受伤吗?那是不可能的。 陈嘉煦记得很清楚,当时周向西的脸挂了彩,手臂被他们抓出了几道血痕,身上还有多处的淤青。 而且就算没有发生这么严重的事情,也一定会影响到周向西的学习。 就比如今晚,因为陈嘉煦来到了这里,所以周向西逃了晚自习。 也是因为陈嘉煦小声地说了一句:“没什么事情,就是有点想你了,家里没有你不习惯。” 周向西就骑着单车带着他去逛夜市了。 坐在单车的后座,陈嘉煦双手抓着周向西的校服外侧,看着街边掠过的风景,吹着京市夏夜的晚风,心想,如果把头发剪了,就不会再有人欺负他了吧,这样也不会因为这些事情影响到周向西的学习了。 这是最后一次了。 陈嘉煦想,今晚是最后一次了,以后他也不会跑来找周向西了。 周向西蹬着单车,看了一圈路边的小吃摊,最后停在一辆卖冰糖草莓的推车前,对老板说:“来一串冰糖草莓,要草莓大点的。” 老板从棍子上摘下了一串冰糖草莓,递给周向西。 周向西把冰糖草莓递给陈嘉煦,问:“还想去哪儿?” 陈嘉煦慢慢地撕下冰糖草莓的包装纸,想了一会儿,却没有什么主意。于是周向西就骑着单车带他到处逛,穿过京市的大街小巷,路灯像流星一样划过身后,冰糖的脆壳在嘴里爆开,伴随着草莓的酸,这味道还是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路过一家电影院,陈嘉煦看见影院门口放着的广告牌,突然怔了一下,然后立刻叫周向西停下来。 周向西把单车停在路边,一条长腿支着地,“想看电影?” 陈嘉煦点了点头。 “行。”周向西下了车,顺手把陈嘉煦肩上的书包挂到了自己的肩上,锁好单车以后,和陈嘉煦一起走向电影院。 来到买票口,周向西问:“想看什么?” 陈嘉煦毫不犹豫,指了指一部最近在重映的老片《再见,林小姐》。 选这部片子,周向西有些意想不到。这是一部重映的港岛老片,很出名,是鬼才导演付青云的作品。首先电影里用的都是演员原声,都是粤语,听起来不如普通话那么好懂,其次这部片距今已经十年了,比起当时正在热映的其他大片来说,周向西不知道这部片有什么吸引陈嘉煦的地方。 但他从来都尊重陈嘉煦的选择,所以什么都没有说,掏出钱就买了两张座位挨着的票。 进场的时候,周向西瞥了一眼广告牌,看见这部港岛老片的海报上面,印着一个穿旗袍的女人,那女人一头乌黑长卷发,眉眼美得好似天上神仙,眼底是缱绻又慵懒的笑意,嘴角还有个浅浅的小酒窝。 不知为何,那一刻,周向西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看见过这个女人。 看这部片子的人不多,因为这是一部言情文艺片,影院里寥寥坐着几对情侣,极为分散,陈嘉煦和周向西选的位置在靠后的角落里。 在他们坐下来的瞬间,影院的灯就暗了下来,银幕缓缓出现画面,是刚才海报上看见的女人靠在墙边,修长的两根手指间夹着一根烟。 光线一明一暗,而她站在暗处。 画面外有个男人的声音用粤语说:“再见,林小姐。” 那女人抬头看了画面外的男人一眼,红唇微微一动,声音很轻地说了一句: “再见。” 她眼里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镜头慢慢顺着她的视线转过去,转向了画面外的那个男人,可惜只有一个拎着行李的背影。 随后,银幕下方开始慢慢显示电影的幕后人员,包括导演、主演人…… 导演:付青云 领衔主演:林鳯晓、许重 像是有什么“咚”地一下,砸在周向西的心上。 似乎是感觉到了周向西的视线,陈嘉煦也转过头去,在半明半暗的光线里对上周向西的眼睛,看他似乎想说什么,于是自己先微微勾起嘴角,也露出了一个和电影里的女人一模一样的小酒窝,凑到周向西的耳边小声道:“那是我妈妈。” 第13章 雨夜的潮(二更) 《再见,林小姐》讲的是一个破镜未重圆的故事。 故事里的林小姐和陈先生相遇在90年代的港岛,当时的林小姐是港岛一位大佬身边的女人,而这位陈先生则是大佬手下新来的年轻人,办事很利索,能力也很强,很得大佬重用。 可是大佬不知道,陈先生和林小姐从小就认识,甚至两人之间还有过朦胧的情愫。而且过了这么多年,陈先生依然还爱慕着林小姐,为了她,他不远万里来到港岛,为了她,他抛弃了高薪安稳的工作,选择了在大佬身边铤而走险。 大佬身边女人如云,不会在意一个林小姐,但陈先生只有一个林小姐。 于是林小姐和陈先生之间就产生了这样的禁忌之恋。 这部片子并不适合两个未成年的孩子看,但陈嘉煦看得很认真,他知道剧情,只是他想透过大银幕再看看他的妈妈。 林小姐和陈先生之间的事情,直到最后都没有被大佬发现。但是为了不让陈先生再继续做这些危险的事情,林小姐主动提出了分开,她很绝情地、又很冷漠地说:“陈先生,我其实一点儿都不喜欢你,我只是喜欢刺激。” 陈先生离开了港岛,所有人都以为他是被伤透了心走的,可是半年后,陈先生带着一枚钻戒和一套漂亮的婚纱回到港岛,然而,曾经认识的人却告诉他,林小姐死了。 就在陈先生回来的前一天,林小姐坐着车陪大佬去一个地方,却不想遭了别的帮派埋伏,五车相撞,坐在副驾的林小姐当场就没了命。 曾经坐在大佬副驾的,总是陈先生。 “这是我妈妈拍的最后一部电影,”因为影片的播放而光线忽明忽暗的影院里,陈嘉煦小声对周向西说,“我现在翻看当时的旧新闻,看到很多人传她……和这部片子的男主演许重有一腿,偏偏当时许重还有个相恋七年的女友,所以很多人替那个女友抱不平,听说我妈当时出门都会被人扔脏东西。” 周向西没有说话。 “其实我也不知道,”陈嘉煦看着大银幕,电影上的林小姐望着陈先生,一双漂亮的杏眼里是错综复杂的情绪,“我妈妈到底对许重有没有感情。毕竟那个时候我太小,才一两岁。” 微微一顿,陈嘉煦轻轻偏头,“如果真的有,那她就是自讨苦吃了。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东西是不能被容忍、不能被接受的,就像出轨、婚外情、插足别人的感情,还有……” 陈嘉煦转过头,看着周向西的眼睛。 光线黯淡的影院里,两人四目相对,呼吸也离得很近,但周向西感觉到的却是陈嘉煦冰冷且微微颤抖的指尖。 陈嘉煦说:“还有,同性恋。” 他眨了眨眼,问周向西:“你说是不是?” 周向西轻微皱了一下眉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同意陈嘉煦前面说的那些,出轨、婚外情这些是错的,是不能被容忍与接受的,可是同性恋…… 这个话题,离他好遥远,他甚至不是很了解,所以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而且面对一个十四岁小孩子突然说出的“同性恋”这个话题,他更加不知道如何解答了。 因此,最后的最后,周向西只是说了一句:“可能是吧。” 他握住了陈嘉煦的指尖,眉头又皱了一下,“怎么这么冰,你是不是穿太少了。” 陈嘉煦少见地把自己的手从周向西的手心里抽了出来,“不冷。” 他转过头去,继续看电影,没有再看周向西,侧脸变得有些冷冰冰的,那小小浅浅的酒窝也不见了。 周向西见陈嘉煦不再说话,于是也没有再说话。 刚才的话题很快被他忘掉,但他不知道,坐在旁边的陈嘉煦,冷汗都快要将衣服湿透。 陈嘉煦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话题,比起此刻的不安,他更多的是恐惧,他知道自己从小都与众不同,他知道自己已经很异类了,从头发到容貌再到性格,是周家包容了他的这一切。 可是,在他渐渐长大渐渐步入青春期,渐渐接触到自己身体深处那些更加与众不同的东西时,他只觉得害怕。 为什么上天要让他从头到尾都这么异类? 青春期的陈嘉煦意识到,自己对女生不感兴趣,当同学在他身边议论哪个女孩好看,哪个是班花校花的时候,他只低着头看书。 唯一能够吸引他注意力的,只有操场上打篮球的男孩子,看着他们,他会想起周向西。 第11章 本来以为这只是对哥哥的依赖,但自从某个夜晚做了个奇怪的梦,梦里的他像小时候睡觉一样和周向西躺在一起,可做的事情却不仅仅是睡觉以后—— 陈嘉煦醒来后感觉天都塌了。 梦里是又潮热又凉快的雨夜,潮的是身体,热的是心脏,凉快的是窗外下个不停的雨。雨水打在那棵梧桐树上哗啦啦的,耳边压抑的喘息声交织、沉没,直到灵魂深处。 如果这一切被周向西知道,会怎么样? 他应该不会再像从前一样包容他、保护他,他只会觉得他恶心吧。 就像学校里那些按着他的头发的人说的一样,“娘炮真恶心。” 是啊,同性恋真恶心。 一个男的怎么能喜欢另一个男的? …… 电影结束已经接近凌晨了。 走出电影院,陈嘉煦想让周向西直接回学校,他自己走回家,但周向西没答应。 他踩着单车送陈嘉煦回了97号胡同,在周家小院门口把单车停下,看着陈嘉煦刚要推门走进小院,突然就做了个大胆的决定。 周向西说:“我今晚在家睡,明天早上再去学校。” 陈嘉煦一愣。 他问:“你、你要睡哪儿?回你自己的房间吗?” 在周蕤霆上大学以后,周向西就没有和陈嘉煦一起睡了,周向西住在了周蕤霆的房间,所以陈嘉煦和周向西大概有两年没有睡一起了。 但是陈嘉煦为什么今晚会这样问,是因为周蕤霆的房间是和老爷子的房间挨在一起的。 如果周向西要去那个房间睡,那也就意味着会把老爷子吵醒,然后自然就少不了一顿骂了。 虽然周向西不在意,但他知道陈嘉煦会有负担。 所以,周向西说:“当然是去你房间,我不想听老头子唠叨。” 陈嘉煦的心都悬了起来。 那天晚上的梦在这一瞬顷刻涌入脑海。 偏偏这天气就这么不凑巧,一晚上都风轻云淡、星月明朗的,现在到了凌晨,就毫无预兆地下起雨来。 陈嘉煦还站在院门口,雨水落在他的鼻尖,凉凉的,凉得他一激灵。 眼前周向西的身影将陈嘉煦彻底笼罩。 他拍拍陈嘉煦的脑袋,说:“走了,进去了,下雨了。” 第14章 剪了头发 刚进屋没多久,雨就下大了。 陈嘉煦踮脚去关窗,差点被泼了半身的雨。窗一关上,雨的声音就小了,可是雨的声音一小,身后浴室里的水声就变大了。 陈嘉煦试图转移自己注意力,把自己那本就干净得一尘不染的桌面收拾了一遍又一遍,之后又坐下来翻开数学作业,但直到周向西洗完出来,他一道最简单的题目都没算出来。 “太晚了,别写了,赶紧洗了澡睡觉。” 周向西擦着半干的头发,走了过来。 生怕周向西看见自己空白的数学作业本,陈嘉煦“哦”了一声,猛地就将作业本合上,然后逃也似的拎着衣服和毛巾就去洗澡。 一进浴室,一阵极其氤氲的水雾扑面而来,上一个人洗完留下的潮气几乎让陈嘉煦窒息,青柠味的沐浴露明明那么好闻,是陈嘉煦自己最喜欢的味道,可现在闻到这个味道反而让他联想到那个梦里,梦里的周向西身上也是这股味道。 陈嘉煦在浴室里呆站了一会儿,打开了冷水,让冷水把自己从头浇到尾。 氤氲雾气很快散了,仿佛散去的梦境一样,眼前的一切逐渐变得清晰,陈嘉煦用手指把自己的身体搓得泛红,像要搓掉一层皮才罢休似的。 他最后才用热水过了一遍身子,免得被周向西发现。 到关灯睡觉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一点了。 陈嘉煦到衣柜里拿出以前周向西用的枕头,刚上了床,他又赤脚下去,跑到柜子前还想找出以前周向西用的被子,结果周向西说不用,两人用一床就好,而且现在天气也热,不开空调都不错了。 于是陈嘉煦又回到床上。 两人有整整两年没睡一起了,陈嘉煦不知道周向西会不会不习惯,反正他是非常不习惯的,何况两人都比当初长大了这么多,再也不是小孩子了,稍微一动,手和脚都会碰在一起。 陈嘉煦刚想闭上眼,强迫自己入眠,就感觉自己的脚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滚烫的,跟烙铁一样烫,烫得他直直吓了一跳。 是周向西的脚。 “冷?”黑暗里,传来少年带着困意且微微沙哑的声音,“怎么脚这么冷。” 也许周向西的脚没有陈嘉煦形容的烫得那么夸张,但碰到的那一刻,陈嘉煦确确实实觉得自己被烫到了。 屋内一片漆黑,陈嘉煦闭紧眼睛,不安地缩了缩脚趾,想转过身去睡,又怕太过刻意,“不冷……可能刚洗完澡。” 周向西没有再说话了。 陈嘉煦听着周向西的呼吸渐趋平稳、绵长,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小心翼翼地背过身去,还尽量不发出窸窣的声音。 转过身去以后,陈嘉煦终于合上疲惫沉重的眼皮,也在窗外的雨声中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凌晨三点半,雨停了,窗外变得一片寂静,夜也仿佛沉睡了,只偶尔传来梧桐叶上的水滴落在窗台上的声音。 周向西的手臂搭上来的瞬间,陈嘉煦几乎是立马就醒了。 陈嘉煦不光醒了,还一瞬变得格外清醒。他清醒地知道此时此刻是凌晨三点半,因为小时候的经历让他对夜晚的每一分每一秒都相当熟悉。 那一霎,陈嘉煦以为自己回到了小时候。 可很快,他就意识到现在他是在周家,是在97号胡同,屋子里安安静静的,没有别人,只有他和周向西。 周向西的手臂搭在陈嘉煦的腰上,他熟睡的呼吸喷在陈嘉煦的脖颈上,仿佛要将他的脖颈灼出伤口似的。隔着薄薄的衣料,陈嘉煦清晰感觉到周向西腹部传来的温度,很热、很烫……不对,这种感觉,似乎并没有隔着衣料。 因为睡觉翻身的缘故,两人身上穿的t恤都有不同程度的掀起,这很正常。 t恤掀起一角,周向西的腹部贴着陈嘉煦的后腰背。 不知道梦到了什么,周向西突然手臂用力,将陈嘉煦抱紧了。 陈嘉煦在黑暗里瞪着眼睛,一只手攥着被子,心跳声震得自己脑袋发晕,耳膜仿佛要碎裂,挨得那么近,贴得这么紧,他能清晰感觉到周向西腹部紧实瘦削的线条,过了一会儿,他眼睛瞪得更大。 因为他感觉到了某些不同寻常的变化。 也是在这一刻的同时,周向西突然就松开了抱着陈嘉煦的手臂,转过去了,平躺在床上。 陈嘉煦感觉到周向西醒了。 他太敏感,能通过人的呼吸清晰分辨对方是睡着还是醒着,甚至连轻度睡眠和深度睡眠都能分得一清二楚。 周向西醒了,但陈嘉煦感觉他似乎在装作自己没醒,因为他感觉周向西在努力平稳自己的呼吸,可惜无济于事。 寂静黑暗里不平稳的、略带急促的呼吸已经暴/露了一切。 房间里依然是静悄悄的,屋外也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将人的感官无限放大。陈嘉煦背对着周向西,他听着对方的呼吸,判断他的情绪从最初的烦躁,渐渐平淡了下来,现在已经趋于平静了。 可这种平静中,还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尴尬。 凌晨四点钟,周向西起了床。 他慢慢地走到桌边,拧开了小夜灯,翻开了陈嘉煦空白的数学作业本。 夏末的夜晚还是很热,周向西把窗打开一条缝,让雨后的凉意飘进来。他回头看一眼床上,陈嘉煦依然沉沉地睡着,这不禁让他感到庆幸。 他拿起笔,翻到最新的那一课,稍微看了一眼题,就开始替陈嘉煦补作业。 窗外飘进来的凉风很快让周向西彻底冷静下来,没过多久,他就彻底忘了自己做的那个梦,沉浸在算数当中了。 天亮的时候,周向西刚好帮陈嘉煦补完作业,他看了一眼时间,自己要走了,于是顺便把陈嘉煦叫醒。 陈嘉煦睡眼惺忪,周向西随意摸了摸他的脑袋,“我先走了,你记得吃早餐。” “知道了。” 陈嘉煦看着周向西去洗漱,他下了床,踩着拖鞋慢吞吞地跟了过去,站在洗手间的门口,看着周向西弯着腰洗脸。 片刻后,陈嘉煦开了口:“向西哥,你在学校……是不是有喜欢的女生了?” 周向西洗脸的动作一停,虽然看不到,但陈嘉煦都能想象出来周向西皱起眉的样子。 擦干脸上的睡,周向西回过头,“睡懵了?说什么胡话呢。” 陈嘉煦轻轻眨了眨他那双和林鳯晓极为相似的眼睛,都有种天然的纯真与妩媚,只不过陈嘉煦的眼睛更漂亮,这是周向西认为的。 陈嘉煦说:“昨天晚上你说梦话了哦。” 周向西垂在身侧的手很明显一僵。 第12章 他没说话,陈嘉煦却更近了一步,抬头问他,嘴角笑起来带着小小的酒窝,显得他更认真又天真,“是不是把我当成那个女生了,向西哥。” 周向西看着陈嘉煦的眼睛,窗外清晨阳光从半开的窗隙斜照进来,那一道光刚好落在两个人中间,仿佛是一道要将他们分开的光河。 阳光在跃动,在闪耀,悉数落入陈嘉煦的眼睛里,像波光粼粼的湖。这一幕很难不让周向西想起昨夜的那个梦,那个梦里,陈嘉煦的眼睛里也有光,是星光、月光,还有他的影子。 也不知道是不是青春期到了,某些躁动的东西在身体里苏醒。 周向西光是想到昨晚的梦,就会觉得身体某个部位也想要跟着苏醒。 这让他觉得烦躁和难受,而看着陈嘉煦的眼睛这种感觉会变得更强烈,所以他更烦躁地看着陈嘉煦的眼睛,最后强行压下情绪,极其敷衍地“嗯”了一声,扯了扯唇角,“这不很正常,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他想说的是,他又不是小孩子,有生理反应很正常,做那种梦也很正常,并不是说他有喜欢的女生很正常。 但陈嘉煦理解的也许并非这个意思。 只是周向西没再去看陈嘉煦的眼睛,也当然不会看到那里面消失的光。 他只顾着离开,换好衣服,戴上手表,丢下陈嘉煦,出了房间。 这个星期的周末回到家,周向西没看见陈嘉煦,周老爷子很高兴地说,陈嘉煦前几天就把头发剪短了,剪完以后干净又清爽,俊得不行。 吃晚饭的时候,陈嘉煦也没回来,周老爷子说他去图书馆了,一顿饭周向西吃得索然无味,一直听周老爷子念叨,剪了头发以后的陈嘉煦有多好看,终于像个小男孩了。 周向西没怎么听,他只是想起陈嘉煦那一头乌黑的长发,想起那天晚上,他从梦中醒来时发现自己正抱着陈嘉煦,鼻尖就是他的长发,柔软又香甜。 剪了也挺好的。 周向西头一回这么想。 这样他以后都不会再做那种梦,也不会再把陈嘉煦错当女生了。 一定是因为陈嘉煦留了长发,所以他潜意识里,才会误认为陈嘉煦是女孩子,所以他才会梦到陈嘉煦。 傍晚,周老爷子照例和周家两个老大老二打电话,老大打完和老二打,提起陈嘉煦剪头发这件事情,周星尘很吃惊。 周向西坐在沙发上百无聊赖地调电视台,听见周星尘的声音从周老爷子的电话那头传来: “剪了头发,还整天不回家,小煦不会是谈恋爱了吧?!” 第15章 我不想去 仿佛一颗石头落入平静的湖面,周星尘的一番话在这个原本平静的家中掀起圈圈涟漪。 但这涟漪似乎只在周老爷子那边波动,他一听周星尘这么说,瞬间也觉得有可能,也不知道是该着急还是该担心好,急得直问周星尘怎么办。 另一端,周向西拿着电视遥控器,不断地调着台,仿佛没听见周星尘的话,又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电视机的声音不小,每次调台都会发出短暂滋滋的声音,最后调台调得老爷子都烦了,忍不住骂他:“别调了,吵得人心慌,快来想想办法,小煦这个年纪谈恋爱我感觉不是很好……” 电视上,气象台正好播报:“中央气象台发布……蓝色暴雨预警……台风‘木棉’已于今日18时登陆……” “啪”的一声,周向西关了电视。 他扔下电视遥控器,站起身就往房间走去。 周老爷子一愣,问他:“上哪儿去?” 周向西头都没回,声音很平静:“写作业。” “……” 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周向西想开空调,却发现空调遥控器不知道为什么坏了,按了几次都没反应,最后他把空调遥控器往床上一扔。 空调遥控器摔进被子里,被弹了起来,最后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电池壳和遥控器瞬间分离。 周向西站在原地,突然意识到自己情绪不对。 已经不能说是烦躁,而是暴躁了。 他沉默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慢慢蹲下身,把电池和遥控器捡了起来,重新装上去,再按了一下,“滴”的一声,空调开了。 周向西坐到桌前,拿出一份周末试卷,握起笔,垂下眼,看着自己的笔尖,却完全没有落笔写题的想法。他只是这么一动不动地坐着,好像石化了一般,直到窗户突然被人敲响。 抬起头,窗外露出一张脸来。 周向西放下笔,把窗户打开。 窗外探进来一张同样具有少年气息、同样眉眼俊朗的男孩子的脸,是隔壁院的池丰。 池丰和周向西年纪一样,巧的是,两人从小就是同一个学校同一个班,到现在读高中也还是一个班,那天晚上想偷偷买校外夜宵结果看见了陈嘉煦的人也是池丰。 “写作业呢?这么用功。”池丰双手一撑,就翻窗进来了,同时他还特别不小心地在周向西的试卷上留下一个脚印,“你家的那个小跟屁虫呢,怎么不见他。” 周向西眉头一皱,“什么跟屁虫。” “就你们家那‘小姑娘’啊,”池丰笑,“平时你周末回家,他不都黏着你么?每次来他都待你房间,今天怎么不在?” 周向西心情不好,语气和表情都臭得很,“我怎么知道他上哪儿去了,懒得管。” 池丰愣了一下,挠了一下头,心想平时最关心那小家伙的人不是周向西吗?可能一分钟看不到陈嘉煦都要问,今天是怎么回事,跟吃了枪药一样。 但他很有眼力见,没再提这个话题。毕竟在97号胡同里,没有几个人能跟周向西玩得来,因为他是出了名的臭脾气、傲慢,别人说他仗着家里有权有势,他也不在乎,脾气还特别阴晴不定,只有池丰这种家里条件也好,还特别有眼力见的人才能和周向西相处。 所以之前某天池丰听陈嘉煦说,“向西哥很好,是个很温柔的人”的时候,他的下巴差点没掉下来。 周向西问池丰,“你过来干什么?” 池丰看了一会儿周向西的神色,才大着胆子说:“其实我是来找小煦的,本来想着他会在你房间里,结果没想到他不在。”说着,他耸了耸肩,“不在就算了,我走了。” 周向西停下转笔的手,“找他做什么?” 池丰思索片刻,还是决定告诉周向西。他拍了拍周向西的肩,示意他往窗外的地上看。 周向西顺着池丰指的地方望去,看见在他房间的窗户底下,放着一个略显破烂的纸箱,纸箱里有三个白团子,那三个白团子特别小,正在箱子里蠕动着。 周向西:“……老鼠?” 池丰:“……猫,哥。” 周向西:“……” 池丰道:“是小白生的。” “小白?” 周向西下意识问了一句。 池丰说:“是啊,你不知道?小煦养的……也不能说是他养的吧,但他每天都会喂小白,就是那只整天趴在你们墙头的那只白猫,我也不知道她已经怀孕了,我刚刚在我家院子角落里听见声音,去找的时候才发现小白生了三只小猫。” 他无奈地摊手,“我家不给养,我就只能抱过来了,而且我想毕竟是小煦喂养的,他可能会想养。” 周向西没有说话。 池丰坐在书桌边上,有些担心,“他们太小了,身上还都湿漉漉的,我就随便给擦了一下,好像还有两只都不会叫,听见不会叫的不一定能活下来。” “等他晚上回来,”安静了片刻,周向西开了口,“我再问问吧。” 池丰是个很有爱心的,他双手合十,“感谢哥,如果小煦不养,到时候咱们再弄个领养告示,看看小胡同里有没有人家愿意养吧。” 池丰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又翻窗走了。 周向西一个人去院子里,把那个放在窗台下面的纸箱子抱了进来。 箱子里三只白色小奶猫,眼睛都没睁开,就像池丰说的,身上还没干透,毛贴在身上,只有一只会叫,想吃奶,另外两只不会叫。 据池丰说,那只母猫生完就跑了。 周向西也不懂这些东西,他坐到电脑前去搜,怎么样去处理这些情况。 其实他都不知道陈嘉煦喂了一只叫小白的猫。 其实他不光不知道陈嘉煦的这件事,可能还不知道很多件事。 比如陈嘉煦可能在学校里谈恋爱了,比如陈嘉煦背着他一声不吭就把头发剪了,比如……陈嘉煦今天晚上去了哪里,也没有亲口跟他说,或是留一张字条。 以前,陈嘉煦什么事情都要告诉他的。 周向西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陈嘉煦突然就不告诉他了。 但是他也绝对不会主动去问,因为就像池丰和所有胡同里的孩子都知道的,他是个傲慢的人,他自尊心很强,他几乎从不对人温柔,只有陈嘉煦是个例外。 第13章 不想说就不说了,他也不想管。 …… 周向西按照网上的方法去操作,把两只不会叫的小猫成功地救回来了,又出去买了点羊奶粉,把三只小猫都喂饱了,才准备坐下来写作业。 晚上九点钟,外面开始刮大风。 雨还没下,但一场狂风暴雨已然将至。 周向西看了一眼房间,伞在客厅。 他刚想起身,房间门就被人敲响,紧跟着周老爷子拎着一把大雨伞进来,语气急促:“你怎么还坐在这里,还不快去图书馆接小煦回来,马上就要下大雨、刮台风了!” 周向西原本已经离了椅子,又重新坐了下去。 他冷冷道:“我不想去。” 第16章 别谈恋爱 今天下午出门的时候,天气还挺好的。 陈嘉煦也没看天气预报,也不知道中央气象台已经反复播放马上就有一场台风要登陆,哪怕班里同学已经不知道议论了多少次关于台风来袭的时候会不会停课这件事。 他在市图书馆从下午待到晚上,等意识到身边的人都走光的时候,似乎已经迟了。 图书馆的管理员走过来,轻声问他:“小朋友,还不走吗?外边下大雨了,晚点还会更大的,还要刮台风,赶紧回家吧。” 陈嘉煦这个时候才蓦然回神似的,看向窗外的滂沱大雨。 他向图书馆管理员道了谢,拎起自己的东西,匆匆离开了图书馆。 然而,站在图书馆门口的走廊下面,看着眼前的瓢泼大雨,陈嘉煦还是呆了一阵。 那雨已经不能称之为雨了,更像是有谁把天撞破了一个洞,天河水全都倾泻了下来,狂风吹着雨帘不断地往里泼,地面积水成河,流淌不停。 陈嘉煦只带了一把小巧玲珑的太阳伞。 虽然公交车站离这边不远,就三百米的距离,但当他试图撑开伞往雨里走,雨水毫不留情地就把他拍了回来,完全不能走,只走一步就浑身湿透。 这可怎么办? 陈嘉煦看了一眼手表,已经九点半了。 按照图书馆管理员的说法,雨会越下越大,还要刮台风,那他岂不是要被困在这里了? 如果不是看书太入神,陈嘉煦也不会发现周围的人早就走了。 可与其说是看书太入神,倒不如说是想某个人想得太入神。 因为不想和周向西见面,所以特意躲到了图书馆来,可心里却不受控制地去想他。 剪了头发的那一刻,陈嘉煦已经有些自暴自弃地想,自己是不是真的把自己当女孩了,所以才会对周向西产生一种超出兄弟的情感。 所以他现在得反复提醒自己,他是个男孩,他是个男生,他喜欢女生,他不喜欢男生。 然而……似乎并没有什么用。 周向西这三个字,烙铁一样烙在陈嘉煦的心上,小时候不断在纸上练的名字,仿佛在这一刻反噬了他,当年练在纸上的名字,如今刻在了心脏上,剜也剜不掉。 看着眼前渐大的雨势,陈嘉煦喃喃道: “怎么办啊,陈嘉煦。” 要不硬闯吧,湿透就湿透了,总不可能不回家。 于是陈嘉煦撑开太阳伞,刚准备冒着被雨水泼得满身都是的结局往雨里冲,突然一只手从旁侧伸了出来,拉住他的手腕,一把将他拽了回来。 “我看你是真的没点脑子。” 耳边响起少年冷冷的话,带着很明显的情绪,有点凶。 陈嘉煦抬起头,看见周向西撑着一把黑色大伞,站在他身侧。 “向西哥……”陈嘉煦愣住了,“你什么时候……” 周向西那双漂亮矜贵的眼眸里冷冰冰的,“我想看看你是不是真的那么傻,准备拿一把小伞就去淋雨,结果真这么傻。” 陈嘉煦有点委屈,“那我也没别的伞啊,总不能不回去。” “手机是摆设?”周向西压抑着脾气,“不会给我打电话?” 陈嘉煦张了张嘴,最后默然闭嘴,无力反驳。 “拿着。” 周向西把手里那把沉甸甸的大伞递给陈嘉煦。 陈嘉煦接了过来。 周向西把自己身上那件黑色防水冲锋衣脱了下来,直接给陈嘉煦穿上,陈嘉煦刚想拒绝,他眉眼一冷,眼睛一眯,命令道:“穿、上。” 陈嘉煦就不敢说话了。 给陈嘉煦拉好拉链,周向西看了一眼走廊外的倾盆大雨,以及地上那已经流成河的雨水,随后就在陈嘉煦面前半蹲下来,“我背你到公交车站,你打好伞,别淋到自己。” 陈嘉煦没有拒绝,因为他知道现在的拒绝毫无意义,还会让周向西本就不好的心情更加烦躁。 他趴到周向西的背上,被周向西稳稳背起。 周向西一走出走廊,那雨水就瞬间扑面而来,他的t恤和裤子瞬间就湿透了,鞋子也完全进水,但他不在意,只想着背上的陈嘉煦不要淋到雨就好。 三百米的路在狂风暴雨的侵袭下,变得极为艰难。 陈嘉煦伏在周向西的背上,死命抵着伞,大气都不敢出,却偏偏在这样的大雨里,听见周向西的声音模糊传来: “怎么把头发剪了?” 陈嘉煦一怔。 安静片刻,他才回答:“想剪就剪了。” 周向西没有因为这个回答生气,反而问:“为什么不告诉我?” 陈嘉煦:“……你不是住校吗?我怎么告诉你。” “我宿舍的短号你又不是不知道,”周向西的声音几乎要被大雨覆盖,“一声不吭就剪了,也不跟我讲,是不是以后有什么事情都不打算告诉我了。” 不知道为什么,陈嘉煦从周向西那没什么情绪的话语里,觉察出一丝很少见的情绪,这种情绪陈嘉煦形容不出来,却莫名让他心脏深处暗暗高兴。 明明在高兴,但鼻子却有点儿酸。 “没有……”陈嘉煦的声音变小了,“我以后会告诉你的。”顿了顿,“我剪头发,就是想……想当正常人了。” 不用看都知道周向西又皱眉了:“你哪里不正常了?谁说你不正常了?” 没有谁。 你要是知道我喜欢男的,还可能喜欢自己的哥哥,你大概也会觉得我不正常。 陈嘉煦心想。 但他没有回答周向西的话。 离公交车站还有一百米左右的距离时,陈嘉煦听见周向西又开了口,少年的声音微哑,还有些沉,能从背部的震颤感觉出来。 他问:“你谈恋爱了?” “啊?”陈嘉煦一脸懵,还很意外,“没啊。” 这次轮到周向西不说话了。 陈嘉煦微微探头去,看周向西的侧脸。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滑下来,他浑身都近乎湿透,但湿透后的眉眼更俊气更好看。 “我不会谈恋爱的,向西哥。”陈嘉煦小心翼翼地说,“我还那么小,而且我根本没有谈恋爱的打算。” 是觉得他剪头发了就是谈恋爱了? 虽然陈嘉煦不明白这两件事之间有什么关联,但他明显感觉到周向西的气压忽然就没那么低了。 陈嘉煦心里很多猜测,向西哥是以为他谈恋爱了所以生气?这也正常,毕竟他是他哥,自己本来就没到谈恋爱的年纪。 但如果他真的谈了呢? 陈嘉煦很快把这个念头打散,首先他不敢想自己会和谁谈恋爱,其次他也不敢想真正生气的周向西会是什么样的。 在公交车站,周向西把陈嘉煦放了下来,应该还有最后一班公交车。 雨越来越大,风也越来越大。看着路对面的树枝被狂风吹得飘摇不停,陈嘉煦有点儿害怕,“不会停运吧?” 周向西垂眼瞥手表:“45分不来,就走回去。” 陈嘉煦吓一跳,“你疯啦?” 好在公交车还是如约而至。 但车上除了司机,已经没有乘客了。 两人挑了后排靠窗的位置坐下,陈嘉煦坐在靠过道的位置,看着窗外雨水顺着玻璃流淌而下,玻璃上映出身边人的侧脸,特别是淋过雨后更显轮廓分明。 十六岁,这个年纪在周向西身上体现得非常彻底。 现在回想起来,陈嘉煦好像已经记不清十六岁的周向西是什么样子的,他只记得那天在公交车上,车上广播不断地播报着“中央气象台发布橙色暴雨预警”以及台风“木棉”的行进速度与轨迹,在挨着的座位中间,陈嘉煦的指尖碰到周向西略带冷意的指尖。 周向西没有收回手,只是望着窗外的大雨。 就这样怀着隐秘的心思不知多久,周向西突然回过头来。 陈嘉煦看见他嘴唇动了动,但雨声太大,他刚才又在发呆,没有听清楚,于是下意识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周向西突然挪动了手指,但不是往回抽,而是往前一步,毫无预兆地按住了陈嘉煦的指尖。他身体往前倾,靠近陈嘉煦,一字一句地说: 第14章 “我说,好好学习,别谈恋爱。” 第17章 我想你了 陈嘉煦听周向西的话,非常认真地贯彻“好好学习”这四个字。 其实也不是他多爱学习,只是因为他单纯地想考上京市一中,和周向西呆在一个学校里,哪怕只有一年时间。 但陈嘉煦的成绩不算很好,平时他也不太用功,所以为了实现他的这个愿望,几乎全家出动帮他补习。 陈嘉煦的资源得天独厚,他有一个明明已经保送清北但最终放弃选择外省某985高校的大哥周蕤霆,还有一个进入了奥林匹克物理竞赛全国决赛、同时一直保持高中各科成绩年级第一的三哥周向西。至于周星尘,他是参加艺考上的大学,所以他成绩也一般,但其实用来教陈嘉煦,已经绰绰有余。 现在陈嘉煦才初二,不光周老爷子信心满满,陈嘉煦自己也很确信他能够补上去。 放寒假的时候,周蕤霆回来给陈嘉煦补课。 那个时候,周向西正好外出参加集训了,所以不在家。 周星尘也回来了,从这个八卦二哥的嘴里,陈嘉煦得知大哥周蕤霆谈恋爱了。 从小就一本正经、总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做什么事情都一板一眼、寡言又少语的大哥,居然谈恋爱了。 陈嘉煦觉得很新奇。 在周蕤霆给陈嘉煦补课的时候,陈嘉煦也注意到,一旦他开始做题,周蕤霆就会拿起手机来回消息,而且回消息的时候,周蕤霆那总是抿得很紧、看起来很严肃的唇角,终于会在那个时候微微漾起弧度。 有一回,做完了题,陈嘉煦侧头看周蕤霆,却发现他正专注于回消息,没发现自己已经做完题。 陈嘉煦一时兴起,也没喊周蕤霆,就这么趴在桌上,侧头看着周蕤霆的表情。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眨眨眼开口,声音轻轻地试探:“大哥,谈恋爱是什么感觉?” 周蕤霆猛地把手机放下了。 虽然他动作快,但陈嘉煦的眼神更快,一眼就瞥见周蕤霆刚刚聊天的背景是一个很漂亮的姑娘,扎着麻花辫,笑得很甜。 周蕤霆板起脸来:“小孩子别瞎问。” 但陈嘉煦并不想就这么放弃。 他对周蕤霆的感情很好奇。 要对付周蕤霆很简单,只要死皮赖脸就行,周蕤霆看起来是家里最严肃的大哥,可实际上却是最没手段的。 于是陈嘉煦又往前挨了挨,问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微微一顿,“大哥,你是怎么和嫂子认识的?又怎么确定你就喜欢嫂子,嫂子就喜欢你呢?你们两个怎么在一起的?” 陈嘉煦的三个“嫂子”就已经把周蕤霆问迷糊了,人都要升天了。 周蕤霆从耳根红到了脖子,却说不出任何责骂的话,特别是对着陈嘉煦那双水灵灵又无辜的大眼睛。 他很快就招了。 周蕤霆和他女朋友田盼是高中同学,两人从分班后就一直同班。 他们的相识很简单,就是同学,也做过同桌,平时也有过互相帮助学习,虽然更多的时候都是周蕤霆帮田盼。 “那你是怎么发现自己喜欢她的?”陈嘉煦很执着于“喜欢”这个话题。 周蕤霆一时间没说话。他的眼镜略微反光,在这一刻陈嘉煦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但能看见他微微泛红的耳根,过了很久,周蕤霆终于开口说:“很难说是怎么发现的,可能就是高二某个冬天的早上,她戴了一条红色的围巾坐在窗边……” 他发现他的目光离不开她,他的世界也只剩下那一抹鲜艳的红。 “那你们是怎么在一起的?” 这个问题,周蕤霆垂下眼,意外地回答得很含糊:“我一开始跟她说我要读清北,后来开学的时候,我就出现在她报考的那个学校……她当时就哭了,没过多久就在一起了。” 陈嘉煦猛然醒悟过来,愣神之下脱口而出:“所以,你是为了她放弃的清北?” 周蕤霆看着陈嘉煦,这一次,他镜片后的那双眼终于能够看清了,可里面却全是凝重和不安。他低声对陈嘉煦说:“别让爷爷知道。” 陈嘉煦慢慢点了点头。 他还不太明白这件事情如果被周老爷子知道了,会发生什么事情,但以周老爷子对周蕤霆那种严厉的管教,他也能猜测到事情的严重性。 也是在那个寒假,陈嘉煦有幸见过一次他的“嫂子”田盼,虽然是隔得远远的。 当时周蕤霆还在给陈嘉煦补课,突然看到一条消息,他就站了起来,跟陈嘉煦说,改天再给他补,他今天有点儿事。 周蕤霆走了,陈嘉煦偷偷跟了出去,他在院子门口,往97号胡同的尽头望去。 他看见了胡同口站着一个月白色的身影,那姑娘穿着一身月白的长裙,戴着一条红色的围巾,周蕤霆穿着黑色风衣,快步向她走去。 下雪了,雪细细地落了下来。 两人在胡同口见了面,姑娘扬起脸对周蕤霆说了什么,似乎还笑了,周蕤霆抬手摸了摸她脑袋,又牵起她的手,把她的手放进自己风衣口袋里,两人就离开了陈嘉煦的视线。 陈嘉煦还扒着墙看,突然身后冒出个声音:“是不是挺般配的?” “啊!” 陈嘉煦被吓了一跳,回头看见周星尘。 周星尘挑眉,吊儿郎当的,他按住陈嘉煦的脑袋,“有啥好看的,大人谈恋爱,小孩子回房里待着去。” 陈嘉煦倒不是多想看,只是好奇。 他想从周蕤霆那儿了解,喜欢一个人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 是目光离不开他,是全世界就只有他。 这是周蕤霆的答案。 听到周蕤霆说这句话的时候,陈嘉煦脑海里想的是周向西。 可他又不确定,那样就真的是喜欢了吗?周向西是他最好的哥哥,一直陪伴他长大,他对他有这样的依赖,明明也很正常。 陈嘉煦知道,刚才看着周蕤霆和田盼,他觉得很羡慕,因为就像周星尘说的那样,他们很般配、很登对,同时他们也可以光明正大地牵手走在大街上。 可如果,换成是两个男人呢? 陈嘉煦想都不敢想。 会多么引人注目、会有多么不堪。 那天晚上,雪下得越来越紧,周蕤霆回到家里,给陈嘉煦带了一盒饼干,饼干上面印着小熊的图案。 “她送你的。”周蕤霆说。 周星尘凑过来,“有没有我的?” 周蕤霆面无表情:“没有,走远点。” 陈嘉煦捧着那盒小熊曲奇饼干回到房间里,刚坐了一会儿,他就想起什么,跑到自己的笔盒里拿出一张纸条。 陈嘉煦飞快地穿好衣服,围上围巾,戴上帽子和手套,跑出了家门,周星尘在后面问他去哪儿,他只来得及回答一句:“打电话!” 陈嘉煦跑到最近的一个电话亭,插上电话卡,拨通了纸条上周向西留下来的号码。 电话嘟嘟两声,很快接通了。 周向西的声音从电话线那头传来,“喂?” 电话亭外下着大雪,陈嘉煦戴着手套的手依然觉得寒冷,他捧着电话,小声叫了一声:“向西哥,是我。” “我知道,”周向西的声音有些懒,似乎还带了点儿感冒的鼻音,“怎么了?” 陈嘉煦不回答,只是抱着电话,过了一会儿,才跟他聊家常:“大哥谈恋爱了,你知道吗?” 电话那头,周向**自一人待在集训的酒店房间里。此时此刻他靠坐在床头,写题的板子放在腿上,一只手握笔,一只手拿着板子,电话开了免提,听筒放在桌上。 听陈嘉煦这么说,周向西微微挑起一边眉毛,“听说了一点。” “我今天见到那个姐姐了,”陈嘉煦望着电话亭外的大雪纷飞,“长得很漂亮,还给我送了一盒曲奇饼干,大哥和她很般配。”顿了顿,“大哥是为了那个姐姐放弃的清北,向西哥,这件事情如果被爷爷知道了,会很严重吗?会很可怕吗?” 周向西落在纸上的笔尖顿住了,笔尖很快在白纸上晕开黑色的墨。 安静片刻,他才说:“大概会吧,当时大哥放弃了清北,你又不是不知道爷爷发了多大脾气,如果现在被爷爷知道他是因为爱情放弃的,可能……” 可能会怎么样,周向西没说出来。 陈嘉煦沉默下来。 大哥放弃清北,选择了爱情,爷爷如果知道真相可能会爆发,就算爷爷不拆散大哥,也不会让大哥好受,那如果爷爷知道他喜欢男生,是个同性恋,那是不是会把他赶出家门? 厚厚手套里的一双手冰凉冰凉的,陈嘉煦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决定不再去想这些事情,他觉得自己可能是没遇到喜欢的女孩,说不定遇到了,他就变正常了。就像现在,他不也留着短发,变得正常很多了。 “想什么呢,”周向西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懒洋洋的,很显然并不在意这些,“大哥谈恋爱又不关你事,有什么事情也是他担着,毕竟是他自己做的决定,怎么轮到你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第15章 陈嘉煦低下头,“哦。” 过了一会儿,他的耳朵贴着微微发热的电话问,“你什么时候回来啊,向西哥,都快过年了。” 周向西调整了一下坐姿,“过年前肯定回去。”顿了顿,他问,“想要什么吃的喝的玩的,我带回去给你。” 陈嘉煦摇了摇头,但很快又意识到周向西看不到。 于是他握着电话小声说:“不用带东西。” 微微一顿,陈嘉煦的声音更小了,“我想你快点回来。” 周向西问:“为什么?” 他像是故意,语气里分明有些浅淡的捉弄。 “因为……”可陈嘉煦却微微红了眼眶,捧着发烫的电话,像捧着自己那颗发烫的心脏,“我想你了,哥哥。” 电话那边忽然就安静了下来。 原本能很清晰听见周向西写题时笔尖落在纸上沙沙的声音,也能听见周向西平稳的呼吸,这一刻却突然什么都听不见了,如同断线了一般。 陈嘉煦站在电话亭里,没动,也没说话。玻璃外的雪如坠落的漫天星辰,他抬眼望着,却觉得有点儿无望,好想就这样躺在这漫天大雪里,再也不要醒过来。 仿佛过了很久、很久,又仿佛只过了一瞬。 电话那边,周向西按掉了免提,把听筒拿了起来。 离得近了,少年的声音也变得更清晰,仿佛就是贴着陈嘉煦的耳朵说的,于是那滚烫的听筒也因此变得更烫。 “我也想你。” 这句话在陈嘉煦的耳朵里缓慢沸腾。 第18章 他好想逃 在中央气象台宣布新一轮的冷空气即将来袭,今年冬天可能是五年来最冷的一年冬天时,陈嘉煦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当时电话是家里阿姨接的,陈嘉煦还在房间里喂小猫。小白生的那三只小白猫最后还是夭折了两只,只剩下一只会叫的,现在过了半年,它已经健壮了很多。 陈嘉煦管它叫做小小白,如果没看错,应该是一只小公猫。 已经年二十六了,周向西说最迟后天的飞机。 周老爷子一边念叨着这个自己最喜欢的孙子,一边又说他不该去参加这个集训,搞得一个寒假都看不见人。 可全家人都知道老爷子其实也是高兴的,毕竟这个集训不是普通集训,和当初的周蕤霆一样,这个集训基本预示着周向西也可以被保送。 陈嘉煦在房间里给小小白开罐头,小小白一边叫着,一边用身子蹭他的腿,眼里全是对罐头的渴望。 刚把罐头倒进碗里,房间门就被敲响。 陈嘉煦起身,打开门,看见是阿姨。 “小煦,”阿姨说,“有个电话,说是找你的。” 陈嘉煦愣了一下,一时间没想出来会是谁打电话给他。 同学吗?但他和同学之间的关系很淡薄,应该不会有人打电话给他,那是谁呢?难不成是周向西?但是他和周向西之间有个小约定,如果要打电话,那就一定是陈嘉煦出去电话亭打电话给周向西。 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约定,但陈嘉煦和周向西两个人似乎都心照不宣的,不想让家里人听见他们打电话。 陈嘉煦走到家里的电话机旁边,接起电话:“喂?” 电话那边传来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略带迟疑,听声音大概四十岁上下,“陈……嘉煦?” 陈嘉煦不认得这个声音,但又隐隐觉得熟悉,这种感觉让他莫名产生一种不好的预感,语气也变得警惕不安起来:“您哪位?” 电话那边安静片刻,男人突然笑了起来,“是我啊,不认得了吗,小煦?” 不知道为什么,电话那头男人的笑只让陈嘉煦感觉恶心和厌恶,他攥紧电话,又重复了一遍:“您哪位。” 男人叹了一口气,“居然连我都不记得了,小煦。”顿了顿,他终于报上了自己的姓名,“我是陈建城。” 听见这个名字,陈嘉煦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 他无意识扶住了电话机的桌角,用力将掌心压着桌角,试图用桌角刺入掌心的痛让自己清醒,他的感觉没错,这确确实实是个让他极度厌恶的人。 可能陈建城没做什么事情,却让陈嘉煦回忆起那一段黑暗的日子。 调整好呼吸后,陈嘉煦冷冷问:“你打电话来干什么?” “怎么,”陈建城问,“连一声爸都不愿意叫吗?” 陈嘉煦抿紧唇,一声不吭。阿姨在不远处看着,只能看见他苍白的小脸,她有点儿担心,准备去告诉老爷子。 陈建城见陈嘉煦不说话,还是开了口:“快十年不见了,爸想你了,今年想接你回港岛过年,怎么样?” 陈嘉煦:“我不想回去,也不需要回去,我的家在这里。” 顿了顿,他的唇角微微莫名勾了一下,眼底却全是阴沉,“而且,你自己都说了,十年了,我早就不记得有什么爸了,你也该把我这个儿子忘了。” 陈建城没有生气,反而是非常平静地说:“小煦,我离婚了,家里也没人会欺负你了。我就想看看你,而且你自己想想,你多久没回来看过爷爷了。” “别跟我提爷爷,我是扫把星,是灾星,我不配回去看他。”陈嘉煦面无表情,“还有,你离婚了关我什么事。” “怎么还闹脾气呢?”陈建城道,“当时我原本也没想要把你送走,是你爷爷执意要送你走……” 陈嘉煦握着电话,指尖发白,但他沉默着,眼睛望着虚空的一个地方,仿佛又变成了那个刚来周家时的怪小孩,邻居的孩子都不跟他玩,因为他阴沉、寡言,令人害怕。 电话那边的陈建城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陈嘉煦已经想挂电话了,突然身后一只手拿走了他手里的话筒。 一回头,看见周星尘站在自己身后。 不仅有周星尘,还有周蕤霆和周老爷子。 阿姨一脸担忧地望着他。 周星尘直接把电话按下了免提,正好这个时候,电话里的陈建城说:“这么多年你在周家过得好吗?他们应该都把你当外人吧,寄人篱下的日子不好过,爸又不是不知道。我也打听过了,周家三个儿子这么有出息,你在周家又算什么呢,要什么没什么的,成绩也比不上人家,才华也比不上人家,周老爷子能看得上你吗?他们没赶你走,只不过看在你爷爷的面子上,你自己心里应该有点数,你原本就不配待在周家的……回来吧,小煦,爸养你供你上港岛最好的私立高中,别在人家家里受气了。” 这番话说话,电话机旁是一阵长久的寂静。 陈嘉煦的目光从周星尘、周蕤霆和周老爷子的脸上一一扫过,后来据阿姨说,他当时在发抖,但他自己没有感觉,他只记得自己当时有多么害怕从周星尘和周蕤霆他们脸上看到一丝对自己的不喜,或者是对陈建城的话表示哪怕有一丝赞同。 陈嘉煦不知道自己当时害怕得在发抖。 他也已经不记得当时周星尘他们的脸上是什么表情了,只记得周星尘最先开口:“您脑子进水了吧?看在小煦的份上,我勉强叫您一声叔叔,但我还是先建议叔叔您去看看脑子,两腿一蹬张嘴就是瞎说是吧?从小煦来的第一天起,我们就把他当成亲弟弟,什么都给他最好的,什么叫做他在周家算什么?我倒是想问问您活这么多年生意失败小老婆带着小儿子跑了又回来找大儿子算什么?算厚脸皮吗?怕没人给您送终?这一点您放心,您要是哪天闭眼了,作为小煦的哥哥,我一定第一个给您送花圈——” 周星尘骂人不带脏字,但有点过于脏了,身后的周蕤霆扶了扶眼镜,打断他的话,平静地接着道:“小煦不需要去港岛私立高中读书,他在京市可以上最好的公立高中,以后也能考上最好的大学,您不必费这个心思,港岛私立高中也不便宜,您还是省点钱留给自己花吧,听说您现在生活也不好过,如果实在有需要,我们周家可以资助您,毕竟就像您说的,我爷爷和您父亲是战友,所以看在您父亲的面子上,我们也是会帮忙的。” 直到这个时候,周老爷子才假装生气,用拐杖用力顿了顿地板,喝斥道:“你们两个怎么回事,怎么跟长辈说话呢!还不快道歉!” “哦——”周星尘道,“对不住了叔叔,我是小孩子,有点口无遮拦了,您别放在心上。不过,忘了跟您说,您今天这个电话打来实在是不凑巧,因为咱们家的老三不在家,老三是最疼小煦的,如果他知道您今天跟小煦说了这些话,可能就不止是像咱们一样跟您说道两句了。是吧,大哥?” 周蕤霆“嗯”了一声,一板一眼沉声道:“老三会上门找您的,叔叔,您小心。” 这个时候,阿姨突然“哎呀”了一声,“不好,小猫跑出来了!” 说完,她啪的一声,按断了这个电话。 “……” 小小白根本没有跑出来。 也不知道电话那头的陈建城是不是已经气撅过去了,从头到尾居然一句话都没有再说出来。 第16章 陈嘉煦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看着眼前的四个人。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但是看见阿姨一脸心疼地上来,把他抱在怀里,“给咱们小煦都气哭了,不哭不哭。” 周老爷子说:“哭什么,为那样一个不值当的人。也不知道我那个老战友,怎么生出这么个猪狗不如的东西来。”顿了顿,“过来,小煦,今晚想吃什么?爷爷亲自给你做。” 陈嘉煦什么都没有说,其实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靠在周老爷子的怀里,眼泪一个劲地往下掉。 这样对他好在周家人,他拿什么来报答他们?他一辈子用命去报答都不够。 可惜周向西今天不在家。 好在周向西今天不在家。 陈嘉煦不想让周向西看见自己流眼泪的样子,也不想让周向西知道自己还有个这样的父亲,更不想…… 陈嘉煦如果看见周向西的脸,怕自己极其脆弱的情绪会将他心底那点隐秘的心思无限放大。 在身边这四个亲人的陪伴下,陈嘉煦想起周向西,原本就因为周家人对他太好而不知该如何报恩的心,愈发变得无比羞愧罪恶。 陈建城的这个电话,让陈嘉煦意识到,他好像真的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不然,他就真的对不起周家人了。 他会毁掉这个家的。 他对周向西的感情,会彻底毁掉这个家。 所以……他好想逃。 …… 年二十九,周向西拖着行李箱回到97号胡同。 他手里拎了整整一包纪念品,都是给陈嘉煦的,刚推开院门,就听见屋里传来一声碎裂的声音,像是有人愤怒地把茶杯扔在了地上。 周向西刚皱起眉,就听见屋里传来周老爷子的怒喝:“陈建城这个王八蛋!” 下一刻,周家的阿姨匆匆从屋里收拾了茶杯碎片出来,看见周向西,简直跟见了救星一样,一脸焦急地道:“哎呀,向西啊!你终于回来了,出大事了,小煦被他亲爸直接带走了,连话都没留,这跟拐孩子有什么区别啊!老天啊!小煦又要受罪了!” 第19章 不能发生 年二十九的火车站,赶着从京市回家的人依然很多。 整个车站人群熙熙攘攘,拎着大包小包的人挤来挤去,明天就是年三十了,回家的心如此迫切,在卖票口依然还有年轻人挤在那儿,大喊着问有没有可以候补的票,哪怕是站票也可以。 他们很想回家。 火车站拥挤嘈杂的人群像电影里拍的那样,但对陈嘉煦而言,他一个人却仿佛处在另一个世界,不管身边的人如何吵闹拥挤踩踏,都与他无关。 陈嘉煦身处在这个火车站,记忆仿佛被拉回到十年前。 十年前,他也是这样站在这个火车站的中间,身边也是这样匆匆而过的人影,无数人与他擦肩而过,他们脸上各色的神情他至今仍记得清楚。 在这个火车站,他最后找到了来接他的司机,司机带他去了周家,从此以后,那段在港岛的不美好记忆就渐渐地不再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现在陈嘉煦又回到了这个火车站。 身边的人脸上的表情,还是那样匆匆、模糊,他们张望着、寻找着,又或者赶着上车,又或者着急地等待可以候补的票。 陈嘉煦漠然地站在原地,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一只大手抓住了他的手腕,把他往前拽,“看什么呢?快点跟上,好不容易买到的票,别赶不上了。” 听见陈建城的声音,陈嘉煦几乎是下意识厌恶地皱起眉,然后把手从对方手里挣脱开来,低声说一句:“我自己会走。” 这天上午,陈嘉煦知道周向西会回来,但他不知道周向西几点的飞机,所以从早上七点开始,他就坐在胡同口等待了。 从七点等到十点,没有等到周向西,但等来了陈建城。 陈建城一眼就认出了陈嘉煦,这是陈嘉煦没想到的。 陈建城比十年前老了很多,也许是因为生意失败,也许是因为跑了老婆和孩子,再加上他抽烟又喝酒,整张脸发黄又没有气色,身上穿的衣服也不再是当初的港岛名牌,反而是又土又老的蓝色衬衫和不合身的西裤。 相比起来,陈嘉煦戴着白色围巾和手套,穿着小棉袄,整个人显得精致而乖巧。 城里人和乡巴佬,如果要让胡同里的那些小孩看到了,他们准会这么说。 陈嘉煦看见陈建城,确实有那么一瞬的震惊,但很快他又显示出超乎常人的冷静,一动不动地望着陈建城,一字一句平静道:“你来干什么?那天被骂得还不够,还想来找骂?” 陈建城什么话都没说,“扑通”一声,在陈嘉煦面前跪下了。 陈嘉煦猛然站起身。 陈建城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他把那张已经被揉皱的纸一点点展开,递到了陈嘉煦的面前。 陈嘉煦退后一步。 “你看看上面写的什么,”陈建城跪着往前行了一步,“小煦,爸求你看一眼。” 其实当时陈嘉煦完全看不清上面的字,因为陈建城跪下的动作太令他震惊,大脑一时间反应不过来,眼前也是模糊的,直到他听见陈建城说: “癌症晚期,小煦,爸要死了,跟爸回去好不好?” 那一刻,陈嘉煦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情绪。 他的眼睫颤了一下,但也就一下,就好像他的心跳加速了一瞬,但也只是一瞬,他开了口,声音很轻,说出来的话却冷漠得残忍:“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从我生下来到现在,你抚育我的日子不超过半个月。我妈怀着我跟你离婚,她生我养我到三岁,爷爷养我到五岁,这期间跟你有什么关系呢?连我妈死的时候,你都没有出现过,现在你又凭什么来求我跟你回去?” 陈建城张了张嘴,一脸卑微,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别跪在这里,”陈嘉煦看着他,眼底带着烦躁和厌恶,“既然当初你有骨气选择抛弃我,现在就别来求我回去。” 他转身要走,陈建城狼狈爬起身,一把抓住他的袖子,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可我不想死的时候身前一个人都没有,我错了,小煦,爸真的知道错了,爸没多少日子了,你就回去陪爸过个年,就过一个年,行不行?爸真的求你了,爸最后就这一个愿望了……” 陈嘉煦站在那儿,看上去丝毫没有动摇。 陈建城站在他的身后,看着陈嘉煦冰冷的侧颜,他突然觉得自己还是不太了解自己的儿子,也可能是因为太久没见了,小时候那个看着可怜兮兮任谁都能拿捏的小孩,如今也是长大了,十五岁的陈嘉煦脊背挺拔,再也不会红着眼圈让自己忍着不哭,他是真的拥有了可以保护他的坚强后盾,所以才敢这样毫不畏惧地跟陈建城。 这样就麻烦了。 陈建城脸上那卑微的神情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却是一种慢慢爬上眉宇的阴狠。 他慢慢收起了自己手里那张“癌症确诊书”,揉成一团塞进衣兜里,他不再决定和陈嘉煦继续费口舌,毕竟他已经在这里挨太多骂了。 陈建城微微一抬手,一辆一直停在他身后的小轿车车门打开,上面下来三个壮汉,二话不说就冲上来,两个扭住陈嘉煦的手臂,一个捂住陈嘉煦的嘴巴,就直接把他往车上拖去。 那一刻,在窒息感与疼痛感袭来的瞬间,陈嘉煦几乎是立刻明白,原来从一开始,陈建城就是骗他的。 什么想把他接回去,什么想要人陪,什么癌症。 全是骗人的。 果然,人是不会变的,有的人生来就不是人,哪怕过了这么多年,他依然还不是人。 如果不是陈嘉煦刚才有那么一瞬的动摇,有一瞬怀疑自己是不是对自己的父亲太绝情了,才给陈建城留了下手的时间和空间。 不然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小轿车开走的时候,来到97号胡同口,想去找周蕤霆的田盼站在不远处目睹了刚才发生的一切。 她认得陈嘉煦,也看见了刚才三个大汉把陈嘉煦掳上车的那一幕。 这姑娘立刻意识到事情不对,二话不说跑进了胡同,给周家报信去了。 十五分钟后,周向西拖着行李箱回到家。 听完田盼形容当时的情形,比起已经怒火中烧的周老爷子,周向西还算冷静。他对田盼说:“姐,麻烦你打个电话报警。” 然后又对周蕤霆和周星尘说:“大哥二哥,你们现在就开车去火车站。” 说完转身就要出去。 周星尘在身后问:“你要上哪儿去,老三?!” 周向西从门口柜子里的抽屉里摸出了周星尘的摩托车钥匙,握在手里。 他说:“我会比你们快一点。” …… 火车站内,火车还有十分钟就要发车。 自从下车以后,因为陈嘉煦一点儿逃跑的样子都没有,太过于乖巧,所以陈建城暗示那三个人放开陈嘉煦,毕竟在火车站这样一个人多的地方,他们四个人挟持一个十五岁的孩子也实在是太显眼了。 第17章 于是陈建城就让那三个人分别走在陈嘉煦的左边右边和后面,一旦陈嘉煦有要逃走的动作,就立刻抓住他。 排队准备上火车检票的时候,陈建城紧紧抓着陈嘉煦的手腕,像一个生怕自己儿子走丢的父亲一样,他的手力气大得把陈嘉煦细白的手腕掐出了红色的痕迹,他压低声音在陈嘉煦的耳边说: “别读书了,读书有什么用,跟爸回去,有好日子过呢。” 顿了顿,陈建城看了一眼陈嘉煦的脸,竟露出稍显满意的笑容,“还好你长了一张和你妈很像的脸,不然这个钱我也赚不到。” 仿佛生怕陈嘉煦不懂似的,陈建城还特意在他耳边解释,“港岛那边有大佬就喜欢像你这样的小男孩,那天他们问我能不能找到个好看的,我就让人专门跑到来京市拍了一张你的照片,结果大佬很满意,说要给我这个数。” 他笑起来,满口黄牙,晃了晃手指,“三百万,三百万啊,小煦,你这么值钱,有了这三百万,爸终于可以东山再起了。” 陈建城很用力地攥着陈嘉煦的手腕,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可陈嘉煦却只用毫无波澜的眼神看着陈建城,那眼神里透着阴沉和黑暗,像一片死寂了上百年的湖,深不见底。 陈建城终于意识到什么,慢慢地不说话了。 他看着陈嘉煦的眼睛,他试图从陈嘉煦的眼睛里看出不愿意和害怕的情绪,可是那里面什么都没有。 陈建城后知后觉感到害怕。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种眼神,更没见过这种眼神会出现在一个十五岁的小孩子身上。 当陈建城的目光缓缓往下移的时候,他看见陈嘉煦的一只手之前始终放在兜里,此时此刻,那只手一点点地拿了出来。 在那只手露出的缝隙里,有耀眼的、锋利的白光闪过。 陈建城的瞳孔一点点放大。 那把剪刀是那样尖锐,在阳光下闪着极其璀璨又可怕的光芒,陈建城甚至忘了松手,忘了跑,因为陈嘉煦的动作又极其隐蔽,哪怕跟在旁边的三个大汉也没有来得及注意到。 为什么会随身携带剪刀呢?因为陈嘉煦当时坐在97号胡同口,百无聊赖地正在剪窗花,剪送给周向西的窗花。 等到陈建城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 他猛地松开了陈嘉煦的手,转头就想走跑,却在下一刻被陈嘉煦猛地拽了回来,那尖锐的剪刀尖就要冲着他的肚子捅进去。 陈建城的脸色惨白,张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已经在等待死亡的降临了,可莫名的,他竟然没有感觉到任何疼痛。 与此同时,陈嘉煦感觉自己手里的剪刀被一个阻力拦住了。 没有捅进陈建城的肚子里,没有能够把他开膛破肚。 但剪刀尖却刺进了另一只手的手心里。 陈嘉煦的手骤然松开。 可是剪刀却没有掉在地上,反而被拦住的那只手紧紧握在了手里。 因为如果剪刀掉在地上,必然会发出很大的声音,必然会引来周围人的注意,当然也会引来已经正在向这个方向赶来的警察。 同样的,如果剪刀捅进了陈建城的身体里,那又是另一个性质的案件了。 所以这一切都不能发生。 周向西是这样想的。 所以在侧面看到陈嘉煦掏出剪刀的那一刻,周向西毫不犹豫地,伸手挡住了陈嘉煦那蓄力准备刺向陈建城的剪刀尖,锋利的、打开的剪刀尖刺进他的掌心里,应该有血流出来,但周向西不觉得痛。 周向西握紧了陈嘉煦差点掉在地上的剪刀,藏进了自己的风衣口袋里。 下一刻,在陈嘉煦颤抖的眼神里,周向西一把将陈嘉煦揽进怀里。 他单手就把陈嘉煦抱得很紧,流血的手藏在口袋里。 陈嘉煦像个木偶人一样,浑身只知道颤抖。 “别做傻事,小煦。”耳边传来少年的声音,哑哑的,似乎还很轻地叹了一口气,“我还不想失去你。” 身后,周蕤霆、周星尘,还有警察们都纷纷赶到了。 第20章 一条红线 当年林鳯晓是在怀孕的时候和陈建城离的婚,所以其实陈嘉煦一生下来就跟陈建城没有半点关系。 他既没有上陈家的户口,陈建城也没有得到、甚至完全没有争取过陈嘉煦的抚养权,所以哪怕陈建城是陈嘉煦血缘上的亲生父亲,他作为一个没有抚养权的父亲,在没有得到母亲或者监护人的允许下,做出如此抢夺孩子的举动也是违法的。 这些事情是学法律的田盼告诉陈嘉煦的。 她想安慰陈嘉煦,不要怕陈建城会把他抢走,因为陈建城没有任何能力把他抢走,他根本不能算是陈嘉煦的父亲。 可田盼的这番话,却让陈嘉煦意识到,自己来到周家时携带的那本户口本,那本他从来没有看过的、已经被周老爷子收起来的户口本上,是不是只有一页,是不是上面只有写着自己名字的那一页? 那天,周家一家人陪着陈嘉煦去警局做了笔录,剩下陈建城和那三个试图挟持陈嘉煦的大汉如何处理就交给警察了。 看见一家人平平安安回来,阿姨简直要喜极而泣,立刻挂上围裙,转去厨房把已经做好的饭菜热上桌。 周老爷子问田盼要不要留下来吃晚饭,姑娘看了周蕤霆一眼,红着脸想拒绝,但奈何不了周星尘热情地邀请,而且毕竟今天还不是年三十,只是年二十九,所以最后她还是留下来了。 陈嘉煦吃饭的时候,一直惦记着周向西手心的伤口。 没有人知道周向西受了伤,也没有人知道在他们到来之前,陈嘉煦曾经想做多么极端多么可怕的事情。 只有周向西看见了。 偏偏那是陈嘉煦最不想让周向西看见的。 那样一个极端的、黑暗的、趋近于扭曲的他。 幼年的遭遇永远无法从记忆里抹去,所以在听见陈建城说那些话的时候,他眼前出现的不是陈建城的脸,而是那个男护工的脸。 那个已经被陈嘉煦在这么多年的生活里,小心翼翼藏起来的极端的自己,在那一刻又占据了他的全部。 当时陈嘉煦想的是,杀了陈建城,他再了结自己。 反正他活在这个世界上,最终也逃不过一个异类的结局,他会被所有人瞧不起、被所有人嘲笑,甚至陈嘉煦都能想象到,如果旁人在知道他的取向后再了解到他幼年的经历,可能大概会说一句“别是那个时候把你摸爽了,你才会喜欢男人的吧”。 这些极其恶毒的话在旁人看来也许不过一句无足轻重的玩笑。 却足以让陈嘉煦在无数个夜晚惊醒,回想起做过的噩梦,手颤抖地往身边碰,却再碰不到周向西的身体,最后只能在泪流满面中蜷缩着重新入睡。 “怎么不吃东西,”周向西的声音响起,他微微偏头看着陈嘉煦,“想吃什么,给你夹。” 陈嘉煦很想摆出一个和平时一样的笑容,可他的唇角微动,却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最后只能勉强说:“我想去房间里看看小小白。” 说完,他就放下筷子离开了饭桌。 陈嘉煦一走,饭桌上就寂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望着陈嘉煦离开的方向,却没有责怪,只有担心。 周老爷子看着陈嘉煦离开的方向,眼里闪过一丝心疼,他刚想叫周向西过去看看,可话没出口,周向西已经放下筷子跟了上去。 推开房间门,周向西看见陈嘉煦坐在床边,小小白正趴在他的脚边翻着肚皮撒娇。 陈嘉煦垂着头,静静地坐在那儿,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周向西把房门关上,慢慢走到陈嘉煦身边。 他也没说话,就这么站着,陪着陈嘉煦。 不知过了多久,陈嘉煦开了口,他的声音很轻,“向西哥,如果不是你,我差一点就要成为杀人犯了。” 周向西没有回答这个话题,只是问:“你爸……陈建城当时跟你说什么了。”微微一顿,他在陈嘉煦面前半蹲下来,因为这样可以清晰看见陈嘉煦的眼睛,他伸出没有受伤的手,很轻很慢地撩开陈嘉煦额前的散发,指腹贴着他的眼角,擦去了上面的濡湿,“他是骂你了,还是干什么了,让你情绪这么激动。” 少年的指腹微微有些粗糙,但更多的是温暖,这种温暖刺激着陈嘉煦的眼角,愈发酸涩,愈发想流眼泪。 陈嘉煦抬起眼,看着周向西,眼圈是红的,却很平静地轻声说:“他说,想把我卖给港岛的一位大佬,大佬说会给他三百万。” 周向西皱起眉。 陈嘉煦以为周向西会觉得恶心。 可是下一瞬,周向西却微微挑起一边眉毛,又露出那副矜贵、傲慢且不羁的神情来,“三百万就想买你?别开玩笑了。”顿了顿,“以后我花三千万买你还差不多。” 陈嘉煦难得被噎了一下:“……买、买我干什么?” 第18章 周向西道:“那港岛大佬要买你干什么?” 陈嘉煦结巴道:“买、买我当然是,包……包/养我,让我陪睡什么的……” “那我也可以包/养你。”周向西说。 陈嘉煦还没有反应过来。 周向西又道:“养你一辈子,包你一辈子吃好睡好不做噩梦,天天开开心心的,喜欢什么就买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这也是包/养。” 陈嘉煦看着周向西,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表情,他只感觉自己的视线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模糊,模糊到连周向西的影子都看不清了。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啊……” 陈嘉煦一开口,就控制不住哽咽了,豆大的眼泪也掉了下来,正好掉在周向西的手背上,“哪有你这样的包/养。” 周向西没说话,从衣兜里拿出那把剪刀,放在了陈嘉煦的床边。剪刀的尖端还残留有一点儿已经干涸的血迹,看着刺眼,但周向西没有去擦。 “我是认真的,小煦。” 不知道安静了多久,周向西才看着那把剪刀开了口,“我真的想照顾你一辈子,想养你一辈子,让你一直待在我身后。等到哪天你觉得不再害怕了,晚上也不再需要我陪着你睡觉了,外面的世界你也想自己出去闯荡了,我会放你走的。” 这个想法疯狂又幼稚,连周向西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冒出这样的想法来。 但周向西还没来得及细想自己的这个想法究竟有多疯狂,又有多不正常。 陈嘉煦已经扑进他怀里,搂着他的脖子把他紧紧抱住。紧跟着陈嘉煦的肩膀开始颤抖,细细的抽泣声也渐渐放大,最后变成了嚎啕大哭。 周向西单手抱住了陈嘉煦。 在陈嘉煦哭的时候,周向西抬起自己受伤的那只手,看着那只手的掌心上血红的伤口,竟莫名觉得这伤口流出来的血像一条红线。 牵起了他和陈嘉煦的一生。 第21章 不认识的 凌晨一点半,陈嘉煦坐在酒店在落地窗边,在一片黑暗中看着手里的手机。 打车软件上显示,乘车人改换了目的地,原本要去天府花园的,现在目的地被改成了97号胡同。 陈嘉煦不知道周向西去97号胡同做什么。 明明97号胡同里的周家大院早就已经不在了,卖给了别人,那里也早就改建成别的建筑了。当初周家搬到天府花园改住大别墅以后,陈嘉煦还想回到97号胡同租个小房子,在里面养一只像小小白的猫,只不过后来这个愿望也没有实现。 手机上显示,乘车人已在半小时前抵达目的地。 想到周向西的手机没有电,97号胡同又离天府花园很远,陈嘉煦蹙着漂亮的眉半天,还是觉得不管怎样都放心不下,虽然他嘴硬跟周向西说他们两个人是陌生人,可是从前这么深的羁绊也是谁都抹不掉的。 陈嘉煦最后还是给池丰发了个消息:“池丰哥,你还醒着吗?” 池丰回得很快,“在加班呢,怎么了?” 陈嘉煦说:“可以借我一辆车吗?” 池丰:“可以啊,你现在在哪儿呢?” “悦茗大酒店。”陈嘉煦一边回消息,一边披上外套,“离公司很近,就几步路,我现在走过来找你拿车,谢谢池丰哥。” 池丰:“行,一会儿让人给你把车钥匙送下去。” 京市凌晨的街道终于显出几分冷清,陈嘉煦从悦茗大酒店走到了周向西的公司,在双子星大楼的楼下拿到了池丰的车钥匙,按了一下,停在不远处专属车位的一辆奔驰的车灯就闪了两下。 陈嘉煦走过去,上了车,系好安全带。 他把手机放在支架上,打开导航,输入97号胡同的地址。 希望周向西现在还在那儿,没有离开。 其实陈嘉煦也不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周向西一个大男人,就算半夜喝醉了在街上睡着了也不会被怎么样,他为什么要这么操心。 小时候都是周向西去找他,现在风水轮流转,也终于轮到他去找周向西了。 陈嘉煦一边腹诽,一边开车驶出讯越园区。 刚开出没多远,手机就响了起来,陈嘉煦看了一眼,是他的经纪人庞云打来的电话。 庞云很少在深夜打电话给陈嘉煦,如果打了,那就一定是要紧的事情,不能不接,于是陈嘉煦趁着红绿灯的间隙,划开了手机。 “庞姐,”陈嘉煦问,“这么晚了,怎么还不休息?” 庞云没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单刀直入:“嘉煦,你想演电影吗?” 陈嘉煦还没来得及反应,庞云又说:“时间不多,我就长话短说了,这是一个非常好的机会,这部电影的导演不知道你听过没有,叫付青云,当年港岛的鬼才导演,很多年都没拍电影了,这是他的复出之作,我有试着把你的简历投过去,本来以为是石沉大海了,结果刚刚他的助理给我邮箱发了试镜邀请,说你的形象非常符合付青云这部新电影的男主之一,问你愿不愿意过两天去试一下镜。” 这个名字陈嘉煦从来都不陌生。 林鳯晓最后演的那部电影,就是付青云导演的。 但陈嘉煦也如实对庞云说:“我没有演戏的经验,我只拍过平面,何况现在还是让我去演电影,我觉得难度太大了。” “可你不试一下怎么知道不行呢?”庞云语速很快,“也不是每个好演员都出身科班,如果你愿意闯,我就答应他们带你去试镜,试上了不管多难你都要演下去。你要知道,平面模特撑死了也只能是平面模特,你现在已经走得很高了,往后可能也不会有更好的机会了。这个机会来了,你要是把握住了,就此闯进了大银幕,那就是完全不同的意义了。” 陈嘉煦当然明白。 但他一没有这个野心,二其实也不太愿意走林鳯晓的老路。 因为林鳯晓的结局,他对演戏其实没有什么好感,总感觉那是一个会把人带入万劫不复的深渊的黑洞,会影响人的情绪,给人带来痛苦。 红灯变成了绿灯,陈嘉煦轻轻偏了偏头,问庞云:“可以给我一点时间思考吗?” 庞云沉默片刻,最后说:“明天之前答复我。” “好。”可能是有点儿疲惫,陈嘉煦的声音听起来比平时更温柔一些,“谢谢庞姐给我争取的这个机会。” 庞云在电话那头叹了一口气,“别谢我了,你也对自己的身体上点心,烟少抽,酒少喝,听到了没有?还有,你什么时候回来。” 陈嘉煦说:“到京市以后什么都没碰了。”顿了顿,“明天……今天早上的飞机回港岛。” 庞云道:“那就行,航班发给我,我派车去接你。” 挂了电话,陈嘉煦才觉得有些恍惚。 自从回到京市以后,他从前离不开手的烟居然一根都没碰了,今晚待在酒店的时候居然也滴酒不沾,就好像一回到京市,他就变成了另一个陈嘉煦似的。 变成了从前的那个小小的、乖乖的陈嘉煦。 周向西也一定不会知道真正的陈嘉煦在港岛是怎么过的。 如果周向西知道了,会怎么想呢?自己从小看到大、从小守到大,那个最乖的、总跟在他身后的陈嘉煦,早就已经不见了。 想到这里,陈嘉煦就无端端感到些烦躁。 这些年,他去过医院,看过医生,也吃过药,他知道自己其实就算不演电影都已经在走林鳯晓的老路,但直到他走到这一天才发现,原来自己真的无能为力。 病情严重的时候,陈嘉煦会通过喝酒麻痹神经,据庞云说,她见过最可怕的一次,是她某天深夜因为工作原因联系不上陈嘉煦,脑子一抽就去了陈嘉煦的家,结果用备用钥匙打开门,发现陈嘉煦靠在沙发上,一只手搭在靠背上,手腕上的鲜血还在滴答滴答往下流。 但陈嘉煦醒来时,是什么事情都不记得的。 其实这种状况不是一次两次了。 但陈嘉煦只把这种情况当成自己喝酒喝多了,喝懵了,喝断片了。 直到庞云实在是担心,强行把他送去医院,做了一系列检查后,医生说他这是由于焦虑和抑郁过于严重造成短暂的失忆现象,其实这是他的大脑在试图保护自己生发出来的一种机制,但很显然,这种机制并没有真正保护到陈嘉煦。 在他每次失忆的那段时间里,他都会做一些或轻或重伤害自己的事情。 庞云野曾经崩溃过,她是个轻度晕血的人,却一次次把陈嘉煦从自伤的边缘抢救回来,她曾经咬牙切齿地说:“我要是你的亲人,非把你扇醒才好。” 陈嘉煦曾经问过医生:“我这个病,如果再严重下去,有一天会忘掉从前认识的人吗?” “认识的人?”医生问,“是程度很浅的那种吗?” “不,”陈嘉煦好像一点儿也不怕,托着下巴在桌前,轻声道,“是关系很深的,一起长大的、和亲人一样的那种。” 第19章 “不好说,”医生扶了扶眼镜,“如果每天都接触,可能不会忘,但如果太久没接触,你可能在某次身体保护机制起作用的时候,就会忘掉一些人和一些事,其中可能会包括对方。” 陈嘉煦不说话了。 …… 陈嘉煦没想到自己开着车也会发病。 他觉得自己今天的情绪很稳定,完全没有诱发的病因,可当开着车的时候,大脑中有一根神经突然在某一瞬断电似的,紧跟着陈嘉煦感觉自己开始从头麻到脚,就意识到事情不对了。 陈嘉煦紧急把车靠边,打开了双闪,可即使是这样,他还是觉得自己浑身麻木得厉害,连意识都不受控制般,他把头抵在方向盘上,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但最终还是失败了。 陈嘉煦想开车撞向眼前的树,因为他觉得头好痛,想一了百了,可是又怕自己失控后做出什么举动伤害到路人或者别的车辆。 失去意识的前一刻,陈嘉煦用颤抖的、发白的手指点开手机,点开了一个已经多年没有通过话的电话号码。 按下拨通键的瞬间,陈嘉煦又想,他好像忘了,周向西的手机已经关机了…… …… “向西哥,”东西酒馆里,林东拿着周向西刚充了一半电的手机过来,“你的手机响了,有人给你打电话。” 周向西原本靠在躺椅上闭目养神。 闻言,他睁开眼,从林东手里接过手机。 看着手机屏幕上那串熟悉的、没有备注的号码,周向西却没有立即接通,而是看着那个号码不断闪烁着,感受着手机在手心里不断地震动着。 林东在身边看着:“不接吗?” 周向西看了很久,最后按下了手机一侧的关机键,“咔擦”一声,电话挂断。 他漠然说:“不认识的陌生人,为什么要接。” 第22章 最需要他 陈嘉煦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 他以为自己只是睡了一觉,但身体告诉他好像并不是这样,而且再看窗外已经降临的晚霞,好像时间已经过了很久很久。 “我怎么睡了这么久?”陈嘉煦喃喃道。 “醒了?”身边传来庞云的声音,“我的老天爷,早知道就不该放你回京市的,我这才几天不在就出这样的事情。” 陈嘉煦勉强看清庞云的脸,想坐起身,却又觉得头痛欲裂,昨晚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也是一点儿都想不起来。 “你知不知道你自己昨天凌晨干了什么?”庞云问他。 陈嘉煦感觉身体有点累,“你看我像是记得的样子吗?” 庞云说:“你一脚油门撞树了,路过的人报了警,救护车把你送来医院,当时也没人通知我,是一个男的照顾了你大半夜,早上我给你打电话你没接,是他接的,跟我说了你的情况,我才赶紧订机票飞过来。” “一个男的?”陈嘉煦隐隐想起自己昨晚病发前的最后一个电话。 庞云“嗯”了一声,“高个儿,长挺帅的,还给你留了字条和花。” 说着,她就把病床边上压在一束花下面的便利贴拿给陈嘉煦看。 陈嘉煦躺在病床上,接过便利贴,看见的那便利贴上的字迹有些陌生。 便利贴上写着: “车不用担心,我会报保险,你好好休息养伤,有什么困难都可以给我说,我永远都是你的哥哥。ps:这件事情我还没有告诉周向西,等你醒来自己做决定吧,毕竟你们的关系我现在也不好说。祝早日康复。” 落款是池丰。 原来是他。 原本就疲惫沉重的手,现在越发沉重,仿佛千斤般抬不起来。 “有人给我打电话吗?”陈嘉煦感觉自己的声音都变得虚弱了一点,“在我昏迷的这段时间里。” 庞云摇了摇头,“工作上的事情都会先联系我的,你的私人号码没人打,别担心。” 陈嘉煦不说话了。 他静静地躺在病床上,想起昨晚那最后一通电话,他似乎隐隐记得……那电话打过去,不是关机状态。 当时陈嘉煦已经意识模糊了,但模糊间却还记得,那一通机械而缓慢的嘟嘟、嘟嘟声,并没有女声提示对方已经关机。 所以,他的手机开了机,但是没接他的电话,后来也没有打回来。 ……算了。 陈嘉煦闭上眼,微微偏过头去,把头转向面向窗外晚霞的那一面,昨晚说了那样的话,周向西不理他才是正常的。 而且,他这个病,如果还继续和周向西纠缠不清,那才会加重病情。 不理他挺好的,也许他就能病好了。 “想吃点东西吗?”庞云问,“我去下面的饭堂给你打点吃的上来。” 陈嘉煦说:“好,谢谢你。” 庞云想说什么,可最后话到嘴边,变成了一口气,叹了出来,什么都没说出来。 等庞云走了,陈嘉煦才慢慢地撑起身子,他摸了摸额头,上面包着纱布,手背上还挂着吊针,但没有骨折,也没有其他外伤,还好。 他从床头摸到了自己的手机,还是划开来,点开通话记录。 最后一通电话是庞云打来的,就像她说的,是池丰接的。 往下滑,那通凌晨的电话显示着一个“未接通”,陈嘉煦又点开微信,微信也是安安静静的,除了庞云早上给他发的语音,没有一个人发来一句消息。 陈嘉煦垂着眼,看了手机很久,最后点开周向西的微信头像,点开右上角,选择删除联系人,又划到通讯录里,把周向西的电话和名字都从通讯录里删掉了,顺便还拉进了黑名单。 其实早就该删的,却留了这么多年。 做完这一切,陈嘉煦感觉身上的力气仿佛被全部抽空,他放下手机,靠在床头,望着窗外的晚霞,心想天气终于变好了。 庞云打完饭回来,但陈嘉煦就吃了几口。 他跟庞云说:“想抽烟。” 庞云努力露出个微笑,“我想抽你。” 陈嘉煦:“……” 窗外的晚霞消失得很快,仿佛只是一转眼的功夫,那漫天的嫣红就消失了,只剩下窗外那一片深色的蓝,明明天还没有黑透,但这种蓝却比天黑还更孤寂。 “你说,”陈嘉煦看着窗外,“我这个病,会不会是遗传?” 庞云收拾东西的手一顿。 陈嘉煦说:“我妈走之前,我记得她有时候会突然发疯,并且像是不认得我了一样,当时我太小了,也不懂这些,可是现在回想起来,我的症状和她的好像。”微微一顿,“你说她是不是被这个病折磨疯了才选择离开的。” “我不知道,”庞云又叹了一口气,“但我觉得你当务之急是不要想这些事情。” 陈嘉煦没有说话。 他转过头来,看着庞云,却忽然笑了一下。 陈嘉煦的笑容总是很温柔,像天使一样,“你说的那个试镜,我决定了,我想去试一下。” 本来听到这个结果应该是高兴,可庞云却不安地望着陈嘉煦的眼睛,“确定吗?我感觉你现在的身体状况不是很好。” “我挺好的,”陈嘉煦说,“不试一下,说不定以后都没有机会试了。” 庞云坐了下来,打开邮箱,给对方回了邮件。在回邮件的时候,她手指不停,但开了口,问出了一个一直很想问的问题:“周向西是谁?” 陈嘉煦感觉自己刚刚放松下来的脑神经瞬间又紧绷了起来,那种疼痛迅速加剧。 但为了不让庞云察觉到异样,他状似平静地回答:“一个以前的朋友。” 庞云却很敏锐,“不止是朋友吧?” 陈嘉煦无奈一笑,“还能是什么?难不成是男朋友吗?” 庞云沉默了。陈嘉煦的取向连她都未知,听他这语气,好像不可能是她想的那样,但她在圈子里混那么多年,还是保留了一丝怀疑。 病房里安静了很久,陈嘉煦突然说:“好想快点回港岛。” 庞云抬头看了他一眼。 但陈嘉煦正望着窗外,望着那片已经彻底黑透的天,喃喃地说:“这里天气好干燥,我夜里总是睡不好,头也总是好疼。” …… 讯越园区,双子星大楼,总裁办公室。 小祝敲了敲门,得到答复后,她推门进了办公室,但没完全走进来,而是探了半个身子,手里拿着手机问:“周总,刚刚悦茗大酒店给我打电话,问陈先生住的那间房还续不续?” 周向西正处理工作,闻言眼皮都没抬,“他都走了,续什么,退了就行。” “可是……”小祝为难道,“酒店的人说,他们查房时候发现,陈先生的行李什么的,全部都还在房间里,不像是已经走了的样子,所以才打电话来问我……” 说到这里,小祝更加不好意思,“对不起周总,昨天给陈先生办理入住的时候,应该留他的手机号码,但我不小心留成我的了……” 第20章 周向西敲键盘的手指终于停了下来。 他修长且骨节分明的手指搭在键盘上,指尖微微泛白,“行李都留在酒店里?他不是今天早上的航班吗?” 小祝摇摇头,声音更小了,“我、我不知道,我听酒店前台说,她看见陈先生昨晚凌晨时候出去了,就再没见他回来过……” 周向西皱起了眉。 片刻后,他说:“先续上。” 小祝说:“好的。” 刚跟酒店前台说完,一抬眼,就看见周向西已经起身,似乎要去什么地方。 小祝连忙问:“周总,您要开车出去吗?您的车今天刚送去保养,现在还没好,需要我催一下他们吗?” 周向西拿车钥匙的手又顿住了。 他重新坐下来,按了一下桌面上的一个对讲通话按钮。 按钮响了没两声,就有人接通,接对讲的人是池丰。 周向西直接开口:“车借我下。” 池丰:“……干嘛。” 周向西的眉皱得更厉害,眼底隐隐藏着压抑的情绪,“我车送去保养了,有急事要出去,借你的车。” 池丰沉默片刻:“我车,维修去了。” 周向西:“?” “昨天半夜,”池丰在另一个办公室里摸了摸鼻子,“开上头了,开树上去了,所以拿去维修了,一时半会拿不回来。” 对讲机那边,周向西没有说话。 就在池丰以为没事了的时候,对讲机里突然传来周向西的声音:“你昨晚见过陈嘉煦吗?” 池丰顿了一秒,就一秒,他在这一秒里想了很多,想要不要如实告诉周向西,可又怕自己多管闲事影响到那位还在养伤养病的。 下一秒,池丰刚准备肯定地回答“没有”的时候,对讲机已经传来“嘟嘟”声,被挂了。 总裁办公室里,周向西拿出手机,点开凌晨的那个未接来电。 但他打过去,却发现对方已经把他拉黑了。 又点开微信,找到陈嘉煦,给他发了一句“你人在哪”,结果也提示了红色的感叹号。 周向西:“……” 池丰这边还在办公室里思考,下一瞬办公室的门被人刷开。 周向西问:“陈嘉煦去哪儿了?” 池丰下意识回答:“我不知道。” “……” 周向西看着池丰,漆黑锐利的眼眸里已经隐隐忍了火光。他往前走了几步,停在池丰的办公桌前,“你昨晚见了他,是不是?” 池丰不说话了。 寂静片刻,他还是招架不住,抬起双手来,“我当时不知道他要去哪里,向西哥,凌晨的时候我确实见了他,他找我借车,但我也没问他要去什么地方。” “你的车送去维修?” 周向西看着池丰。 “对……”池丰说,“没骗你,真送去维修了。” 周向西:“他出事了。” 池丰动了动唇,“小事……已经送医院了,车撞树上了,医生说人没什么大事,就是暂时昏迷而已,我一直照顾到他经纪人来,但我不敢告诉你,向西哥,怕他不愿意。” 周向西站在那儿,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一下,想握成拳,却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他想起昨天晚上那个没有接通的电话,那是他这辈子唯一一次,没有接陈嘉煦的电话,也是分手后唯一一次,陈嘉煦主动打电话给他。 其实当时他应该意识到的。 以陈嘉煦的性格,不是有大事,只要是他自己能抗住的,他都不会打电话给周向西。 可他偏偏没有接。 在陈嘉煦最需要他的时候,他没有接他的电话。 第23章 别再想我 赶到池丰说的那个医院、那个病房时,病房里已经空无一人。 从下了车以后,周向西就是一路跑上来的,因为电梯人很多,所以他选择直接从一楼跑楼梯上到六楼,一口气都不敢多喘,可停在病房门口,看见空荡荡的病房和被窗外夜风吹起的白色窗帘,那种无法言喻的疲惫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周向西抬起手,撑在病房的门框上,他突然好累,累得他闭上眼,尽力深呼吸调整自己的呼吸,却仍旧觉得头晕。 记忆里这样拼命地跑,似乎还是在他十七岁那年的除夕前一天。 为了去火车站把陈嘉煦找回来,周向西骑着摩托一路飙到了火车站,下了车就不顾一切狂奔进站,直到今天周向西仍觉得幸运,如果他当时没有忍着肺部的疼痛赶到,就没法赶在陈嘉煦捅出那把剪刀之前拦住陈嘉煦。 就不会有以后的他和陈嘉煦了。 从七岁到二十七岁的这二十年里,周向西找过很多次陈嘉煦,特别是分手前,不管发生什么,他每次都一定能找到陈嘉煦,而他也坚信陈嘉煦一定会在原地等他来找。 这是第一次。 他来晚了,他找不到陈嘉煦。 缓了两分钟,周向西就离开了这间病房。 他开车去悦茗大酒店,然而,当他刚把车停进悦茗大酒店的停车场,小祝的电话就打了进来,在电话那头,小祝小心翼翼地说:“周总,刚刚酒店前台打电话跟我说,陈先生已经退房了。” 周向西问:“他回到酒店了?” 小祝小声道:“没有,前台说,是一个女的过来替他拎走行李和办退房的。” 周向西没有说话。 他想起自己刚刚开车进来的时候,确实看见一个穿着长风衣,看起来很干练的女人从酒店大堂里出来,她推着一个黑色的箱子,当时他没注意,也没放在心上。 那应该就是陈嘉煦的经纪人。 可是他们会去哪里? 周向西在停车场里停了一会儿,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空里有一道飞机飞过留下的淡淡痕迹,于是想到了机场,他重新系好安全带,一脚油门往机场的方向开了过去。 …… 庞云去办理退房的时候,陈嘉煦就坐在车里。 专车停在路边,本来陈嘉煦说要自己去退房和收拾行李,但庞云说他身体不好,本来就不应该提前出院,就别下车了。 陈嘉煦听了庞云的话,坐在车上,头靠着车窗,目光落在外头掠过的人影与车影上。 专车正好就停在悦茗大酒店的停车场出入口的旁边,所以有什么车辆进入,陈嘉煦都能看得很清楚。在庞云办完手续,推着行李从大堂里走出来的时候,陈嘉煦看见一辆黑色的轿车正驶进停车场。 进入停车场后,那辆黑色轿车往右拐弯,隔着两面车窗玻璃,陈嘉煦还是一眼就看见了车里的那个人。 不知为何,看着周向西那在眼前一闪而过的棱角分明的侧影,陈嘉煦心里竟然没有太多的波澜,他承认自己想起以前的事情还是会难过,可那也仅仅只有难过了。 其实周向西不知道,从以前到现在,他之所以每次都能找到陈嘉煦,那是因为陈嘉煦在等他。如果陈嘉煦不想等他了,那他可能找上一辈子都再找不到他。 另一边的车门被拉开,庞云探了个身子进来,“师傅,麻烦开下后备箱。” 她帮陈嘉煦把没几件衣服的行李箱丢进后备箱,就坐进了后座。 “去机场?”司机问。 庞云说:“对。” 说完,她看了一眼陈嘉煦,“怎么了?在看什么?” 专车缓缓启动,司机开着车向机场的方向去,陈嘉煦看了一眼后视镜,果然看见了那辆黑色的车也往这个方向开来。 安静了一会儿,陈嘉煦对庞云说:“等会安检前,给我点时间。” 庞云担心他,“怎么了?” “没事,”陈嘉煦笑了一下,“我应该要跟一位朋友告个别,因为以后都不会再见了。”微微一顿,“而且我要是不给他找到我,我怕他会……” 陈嘉煦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他怕周向西会让周星尘、周蕤霆都来找他,最后闹得周老爷子也来找他。周向西就是这样,他表面上那样矜贵、傲慢、目中无人,可陈嘉煦也知道他内里多么偏激、执拗,不撞南墙不回头。 陈嘉煦不想这样。 他和周向西之间的事情,就在他们两个中间解决干净就行了,不要牵扯到周家。 他这辈子,欠周家的已经够多了。 不能再添麻烦了。 …… 在等到了庞云的允许后,陈嘉煦抽了一根烟。 他没有进航站楼,就在航站楼外面巨大的玻璃窗前站着,他很确信周向西会出现在这里。果不其然,一根烟还没有抽完,不远处就出现了熟悉的、颀长的身影。 陈嘉煦的指尖还夹着一根银色的、细长的烟,看见周向西,他没有把烟掐灭,因为他还需要用烟来稳定情绪。 周向西停在陈嘉煦两步远的地方。 夜色深沉,航站楼的灯光却很明亮,身后隐约传来飞机起飞的轰鸣声,遥远又真切,和眼前的人一样,明明近在眼前,却不能再触碰。 第21章 周向西的目光落在陈嘉煦额头上的那个创可贴上,又往下移,看向陈嘉煦夹着烟的那只手,手背上还贴着纱布。 周向西没有问陈嘉煦为什么抽烟,也没有问他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只是问:“为什么不多休息两天再回去。” “我睡不好。”陈嘉煦说的是实话,“在港岛住惯了,这里的天气我不习惯,所以想着还不如早点回去再好好休息。” 周向西没有说话。 他看着陈嘉煦的眼睛,比起几天前在周家,陈嘉煦的眼里已经没有了躲闪,而是同样直直地回视着他,那双漂亮的杏眼里藏着航站楼的灯光,更深处却还藏着某种情绪,那种情绪周向西形容不出来。 过了很久,周向西还是开口,想解释:“昨晚……” “别放在心上,”陈嘉煦微微勾起唇角,笑起来,声音轻轻的,“电话是我打错了。” 周向西深吸一口气,耐着性子,“那就把我从黑名单里拉出来。” 可陈嘉煦却微微挑了一下眉,“那还是算了。”顿了顿,他语气很轻松似的,“这是分手最基本的礼仪,之前是我忘了,又不是因为昨晚那件事。” 周向西想往前走,可脚步却钉在原地似的。他看着陈嘉煦,其实很想说,别这样,求你了,就算不再联系,也至少让我有一天能找到你。 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狠话:“陈嘉煦,你怎么越长大越矫情,几年前分手的时候你不删,现在又在装什么。” 其实听到这句话,说不伤心是假的,陈嘉煦也承认,在那一瞬,他眼眶一酸,视线都跟着有些模糊,但很快他就平静下来。 不管周向西说什么,陈嘉煦都认,所有一切都是他欠周向西的,伤心的话、愤怒的话,他其实还没怎么听周向西说过,所以如果周向西要发泄,他也都接受。 因为陈嘉煦确信,以后不会再见面了。 但周向西说完那句话以后,也没再说别的。 安静了一会儿,陈嘉煦往前走了一步,夹在指间的烟越烧越短,几乎要烧灼到他的手指,但他却没感觉似的。 “我要走了,”陈嘉煦微微抬眼,望着周向西,语气依然轻松,“工作上的事情,你也别太勉强,太累了就休息一下,你这么年轻做到现在这样的成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他像是周向西的哥哥一样,抬起手,拍了拍周向西肩上落下的一些尘埃,离得近了,陈嘉煦的声音也轻了下来,“向西哥,我的愿望是你能够忘了我,遇到合适的人就好好过日子,从前的事情都是我不好,就像你以前说的那样,我现在要出去闯荡世界了,你也应该放手了,作为哥哥,你真的很尽职尽责了,从小到大也帮了我很多、保护了我很多,我没什么能为你做的,我只希望你能够快乐。” 周向西没说话,只是看着陈嘉煦。 “我很感谢周家,”陈嘉煦说,“在我最无助的时候收留了我,给了我一个完整的、美好的童年和少年时期,所以……” “你话真多,”周向西突然扯了扯唇角,似很轻地冷笑了一瞬,“周家收留你从来不是为了听你说这些虚伪的话,你多少年没回来看爷爷,你自己心里清楚,你别跟我扯什么感谢感恩,爷爷从小疼你,你现在看都不来看他一眼。” “我没有,”陈嘉煦喃喃道,“我生病了,不回来是怕你们担心。” 可惜周向西没有听见他说的话,反而是退后了一步,“我真的不知道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虚伪了,陈嘉煦。”顿了顿,却忽然自嘲似的一笑,“不对,是我忘了,你从来都这么虚伪,你没地方去的时候就扮可怜让我和大哥、二哥心疼你,等你翅膀硬了就丢下我们远走高飞,一次都不肯回来,其实你对周家根本没有一点感情。” 烟已经烧到了手指,那块白白的皮肤已经变得通红,但陈嘉煦没有感觉似的,只是默默“嗯”了一声,又道:“可能是吧。” 周向西极少时候像现在这样,他知道自己失控了,也知道自己口不择言,更知道陈嘉煦这么多年不回来不就是为了躲他,可他还是把这莫须有的罪名加在他身上,只是因为解气。 可是真的解气吗?他看着陈嘉煦那渐渐有些失神的眼睛,不管他说什么,陈嘉煦都只是默默承认,默默点头,那装出来的轻松也终于一点点消失不见。 陈嘉煦感觉自己的意识有些模糊。 在那片模糊的朦胧里,他想起很多小时候的事情,特别是在周家的点点滴滴,也许就像周向西说的那样,他是个没良心的、虚伪的人,他抛弃了这个从小守护他的家,再也不回来。 在陈嘉煦感觉自己要病发的瞬间,有人抓住了他的手。 陈嘉煦又猛地清醒了过来。 庞云站在陈嘉煦身边,抓着他的手,“走了,要过安检了。” 怔了一下,陈嘉煦慢慢点了点头,“好。” 他看了周向西一眼,没说什么,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回过头。 周向西还站在原地,但没有看陈嘉煦。 安静了一会儿,陈嘉煦看着周向西,开了口。 他说:“周向西,要往前看,我只是你生命里的一个过客而已。” 顿了顿,陈嘉煦又说:“以后……都别再想我了,也别再来找我了,京市飞港岛的机票很贵,把这些钱留下来给爷爷买礼物,就当是替我尽孝心,拜托你了。” 第24章 月向西沉 回到港岛后,陈嘉煦立刻就投入到高强度的工作中。 在进行了长达一个多月的高强度工作后,陈嘉煦终于发现自己的身体出了更大的问题,最明显的表现就是他的记忆力越来越差了。 虽然心理医生早就告诫过他,好好养病,减少工作,才能减少自己的心理压力与焦虑,才能让这个病有好转的迹象,否则往严重了说,他真的有一天会忘了从前的人和事。 一开始陈嘉煦并没有放在心上。 直到某一天到了拍摄片场,陈嘉煦看见一个着装干练的女人向自己走来,随后就开始对他进行工作安排,当时陈嘉煦很想问一句,你是谁? 在对方说了长达三分钟的话以后,陈嘉煦才突然想起来,这个人是庞云。 紧跟着,陈嘉煦发现,他开始不认识前天才合作过的工作人员、导演、摄影,以及很多很多人。 而庞云发现这个问题,也是在这一天的拍摄结束时,同行的摄影和工作人员一边收棚,一边说:“今晚一起出去聚餐吧,李导请客,陈老师,您一定要赏脸啊。” 庞云原本想替陈嘉煦应答下来,结果陈嘉煦突然来了一句:“我要先回家喂一下小白,可以吗?” 话说完,全场都突然寂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要看着陈嘉煦,包括庞云。 陈嘉煦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怎么了?” 庞云看着陈嘉煦,眼神里有些轻微的颤抖,“你在说什么,陈嘉煦?”微微一顿,她靠近过来,声音很轻很轻,“小白一个多月前心脏病突发死了,你不记得了吗?” 庞云的这句话像是落在湖面的石头一样,重重地砸出了涟漪。 陈嘉煦完全不记得有这回事。小白死了,小白什么时候死的,为什么他一点儿印象也没有?小白不是一直在公寓里等他回家吗? 当天晚上聚餐,所有人都默契地没有提这件事。 聚餐结束,庞云立刻带着陈嘉煦去了常去的私人诊所。 心理医生简单地和庞云沟通了一下之后,就明白了事情的来由,他根据庞云的记忆列出了近一个月来发生的一些事情,这些事情按理说都是陈嘉煦印象深刻的。 但当心理医生询问陈嘉煦是否对这些事情有印象时,陈嘉煦慢慢地皱起眉。 那一刻,庞云觉得天都要塌了。 她一直以为这种症状只会出现在陈嘉煦病发的时候,其他时候,陈嘉煦都会一切正常。可她没有想到,这样的一天会到来。 回去的路上,庞云一直没有说话,把头靠在车窗上。 陈嘉煦看着庞云,安静了很久,他慢慢开口:“对不起,我是不是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 庞云闭上眼。不知道为什么,她有点儿想哭,“你别再说对不起了,陈嘉煦,你就是因为这辈子说太多对不起,心里也想太多对不起,所以才会这样的。” 陈嘉煦没有说话。 其实,如果他还记得一些什么事情,他应该能够理解庞云的话,可他现在连庞云的这句话都理解不了了,他不记得自己经常说对不起,也不觉得自己经常这样,可就像庞云说的那样,他现在的第一反应,还是说对不起。 庞云送陈嘉煦回到公寓门口,要分开的时候,庞云突然想起一件事情,于是问陈嘉煦:“回香港之前,你在机场外面见了一个人,还记得吗?” 陈嘉煦很认真地想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 他露出一个笑容,那个笑容很温柔,像天使一样,里面带着无奈和歉意,“对不起,庞云姐,我回去再想一下,看看能不能想起来。” 第22章 庞云的眼眶红了,但她强忍着,把陈嘉煦推进了客厅,“别想了,你现在需要好好睡一觉。”顿了顿,她喃喃道,“我觉得你应该需要一个室友,不然你一个人住太危险了。” 回到自己住的公寓,陈嘉煦并没有觉得陌生。 他知道这里是自己住的地方,环顾客厅,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宽敞的客厅,客厅里摆着两个猫窝,一个猫爬架,一个猫碗,一个猫砂盆,还有地上的一些猫玩具。 但是家里并没有猫。 只有客厅的角落壁柜上,放着一个相框,相框里是一只蓝眼睛的白猫,相框旁边放着一个小小的罐子。 陈嘉煦慢慢地走到壁柜前,看着那张相片,看了很久,他问:“这就是小白吗?” 可回过头,庞云早就已经离开了,门也已经关上了。 客厅里空荡荡的,陈嘉煦又回到看着那张相片,看着相片旁边的小罐子,喃喃道:“这就是……我的小白吗?我怎么不记得它长什么样子了。” 就像庞云说的,他好像忘了什么。 是只忘了一些,还是忘了很多,陈嘉煦不知道。 这天晚上,陈嘉煦拿着小白的照片看了很久很久,才终于想起一点儿关于小白的事情来。他想起自己以前住在这里的时候,确实有一只蓝眼睛的白猫陪着他,小白很喜欢躺在他身边翻肚皮撒娇,也很喜欢在新地毯上面磨爪子,地毯上的伤痕就是罪证。 可这段记忆,却缥缈得和虚无一样,陈嘉煦费了很大力气才想起这一点儿东西,等他想要再去多想点别的事情的时候,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比如说,小白是怎么来的,是捡来的还是买来的,他完全想不起来。 “怎么会这样呢。”陈嘉煦低声喃喃,“我叫陈嘉煦……我……是一个模特……我的经纪人叫庞云……我今年二十五岁……” 明明好像,什么都没忘。 又好像,什么都忘了。 …… 这两天,庞云把陈嘉煦的工作都给推掉了。 休息的第二天,庞云给陈嘉煦打电话,在电话里,她说:“你之前不是说想找个室友吗?我给你找了个靠谱的室友,我今天带他来看房子,你顺便看看他人怎么样,合不合眼缘,如果合适的话就定下来吧。” 陈嘉煦倒是有些意外,“是吗?我有说过要找室友吗?” 庞云在电话那头信誓旦旦地表示有。 陈嘉煦就信了。 把家里大致收拾了一下,庞云就带着那位“室友”上门了。 是个子很高的年轻男人,差不多有一米八七,穿着黑衬衣、黑西裤,手腕上戴着一块西铁城的手表。他长得很好看,眉眼矜贵、冷俊,陈嘉煦看他的第一眼就觉得,这应该是个高质量室友。 “您好,”陈嘉煦微微侧身,准备让这位室友进去,“进来看看房子吧。” 这位室友却似乎并不急着看房子。 他看着陈嘉煦,看了很久、很久,久到陈嘉煦觉得奇怪。 庞云似乎也忍不住了,催促了一下:“快进去看看吧。” 这个时候,这位室友才终于动了一下,只不过动的不是脚,而是手。他伸出手,递给陈嘉煦,“您贵姓?” 陈嘉煦握住对方的手,礼貌地说:“我姓陈。” 他的手好冷。 陈嘉煦想,是外面降温了吗?明明屋里很热。 室友收回手,也回了陈嘉煦一句话。 他说:“我姓周,叫周向西,月向西沉的向西。” 陈嘉煦愣了一下,随后很快露出一个礼貌又温柔的笑容,“您好。” 但他心里却在想,用得着这么着急报名字吗?也不一定会真的成为室友,这个人连房子都没看呢,好像笃定就会住这里一样。 第25章 合租室友 在庞云的极力撮合下,陈嘉煦最后还是和这位室友签下了合租的合同。 签完合同,周向西看着客厅里的那些猫咪用品,以及壁柜上的相框和小罐子,眼底似乎闪过一丝情绪,“这些……” “抱歉,”陈嘉煦几乎是立刻开口,“这些东西我会收起来的,我之前养猫,现在它不在了。” 毕竟合租以后,客厅这个地方就变成了公共场所了,所以这些私人物品也自然不能留下来。 但周向西却微微皱眉,道:“我不是介意,我只是想问,它是怎么去世的?” 陈嘉煦在合同上印下自己的指印,抬起头来,看向那边的相框。过了一会儿,他才说:“应该是……心脏病去世的。” 周向西:“应该是?你不确定吗?” 陈嘉煦愣了一下,因为身边的人,特别是庞云也在小心翼翼回避关于他记忆的问题,所以没人会这么直白地问这个问题。 庞云在旁边想代替回答,陈嘉煦却先开口:“我不确定,因为我生了病,有些事情变得突然记不清了。” 他指了指电视柜下面放着的几瓶药瓶,轻轻道:“虽然我这个病应该不会影响你生活休息,但我有时候会一个人熬夜喝酒抽烟,所以你确定要跟我合租吗?”微微一顿,“其实你可以再考虑一下的,周先生。” 周向西没有说话。 他把目光从那只小猫的照片上收了回来,抬手在印泥上压了一下,在合同上,陈嘉煦的指印旁边摁下了自己的指印。 陈嘉煦看着这位合租室友的指印,和自己的指印。 他脑袋里莫名闪过一个念头,好像结婚一样。 这位姓周的合租室友好像没有什么东西要搬进来一样,他花了大半天时间把这个房子里的客卧收拾了出来——这个客卧之前被陈嘉煦当成了杂物间,什么东西都往里头扔,乱七八糟的纸箱子堆满了房间。 陈嘉煦看着周向西穿着合身的西装,却挽着袖子帮他收拾杂物,以及用抹布一遍遍擦拭满是灰尘的地面,这让陈嘉煦觉得很不好意思,但他几次想上前帮忙,都被拒绝了。 周向西说:“你去看看你的那几箱杂物,如果有不要的就清理出来,我一会儿拿下去扔了。收拾东西的时候记得分类,如果有要留下来但是脏了的,也放出来,我会擦干净。” 他说起话来一点儿客气的感觉都没有,然而虽然是命令的语气,但做的又都是帮忙的事情,而且陈嘉煦也没觉得不舒服,反而有些怪怪的熟悉感。 陈嘉煦听周向西的话,坐在客厅的地毯上收拾自己的那几箱杂物。 这些杂物是什么时候留下来的东西,他自己都不记得了,甚至连这些东西是不是他自己的,他都有些怀疑。 在第一箱杂物里,陈嘉煦找到了一本看着就上了年纪的笔记本,翻开这本老旧的笔记本,有两张纸飘落下来,像尘埃一样,无声无息地落在地上。 他捡起那两张纸,发现是两张电影票的票根,电影的名字是《再见,林小姐》。 陈嘉煦看着这两张票根,看了很久,他试图回忆这部电影讲的是什么,却发现自己什么都想不起来,连自己是和谁一起看的都想不起来了。 他把这两张票根放到了“要扔的东西”那一类。 接下来,陈嘉煦又找到了很多没有记忆的东西。 比如说,一把剪刀,一个破烂的猫碗,一个装过曲奇饼干的小熊空罐子。除此之外,还有很多以前上学时的作业本。 陈嘉煦一件件把东西掏出来,看了很久以后,他实在是忍不住喃喃问自己:“我为什么会把这些东西留下来啊……” 这些毫无意义的东西,也都被陈嘉煦放到了要扔的东西里。 清理完几箱东西,陈嘉煦发现自己根本没有要留下来的东西。 正好周向西收拾完客房出来,问道:“这些都是要扔的吗?” 陈嘉煦有些不好意思:“对,我刚刚看了一下,都是一些没用的东西,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留那么久。” 周向西没说什么,只是道:“知道了,一会儿给你扔了。” 陈嘉煦很感激,“麻烦你了。” 他还是觉得自己让人家刚来就干这么多话很不好意思,于是站起来,走到洗手间门口道:“今晚我请你吃饭吧,算是给你办个乔迁宴,也算是我们正式认识一下,可以吗?” 周向西在洗手间里洗抹布,他垂着眼,一时间没回答,额头利落的短发竟也在这一刻遮住了眉眼,洗手间里明亮的白炽灯照着这一片地方,像是阳光唯一照到的地方。 关了水,周向西才回答道:“好。” 他可真高冷。 陈嘉煦想。 不过人还挺好的。 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一刻,陈嘉煦突然感觉眼眶一酸,视线也跟着模糊了,他明明觉得心里很温暖,却不知为何好想哭。 好像曾经有个人也对他很好,但被他弄丢了,甚至他不记得那个人是谁了。 看着周向西的身影,陈嘉煦忍不住想,那个人是谁呢,他现在在哪儿,他过得还好吗?他会不会对别人也这么好呢。 第23章 这些问题很快也被抛到脑海了,因为陈嘉煦又觉得自己很幼稚。 因为没有工作,所以陈嘉煦中午难得睡了个午觉,他很久没有睡得这么好了,一直睡到了港岛的晚霞从窗外斜斜地飘进来,才慢慢睁眼醒来。 陈嘉煦起身出了房间。 客厅已经被打扫得焕然一新,其实原本陈嘉煦住的时候也挺干净,但因为他养猫,再加上他常年在外工作,所以有些地方还是积了灰尘与猫毛。 但是此时此刻,空荡荡的客厅变得崭新,阳台的门大开,晚风吹动薄纱的窗帘,那些清理出来的杂物全部被收走了,但什么猫碗、猫爬架都还在,也被清理了一遍,变得很干净。陈嘉煦光着脚站在地上,看着眼前的景象,怔怔走神了。 直到大门的门锁被转动,随后门被打开,身影高挑的男人从外面回来,陈嘉煦才回过神来。 周向西拎着一个手提箱,箱子用布盖着。他看见陈嘉煦,“起来了?正好去吃饭吧,不是说要请我吃饭吗?” 陈嘉煦“嗯”了一声,目光又下意识往周向西手里拎的那个箱子看。 周向西知道他在看什么,把手提箱的布拿开。 那不是一个手提箱,而是一个航空箱。 航空箱里有一团白毛,蜷缩着。 周向西把航空箱的箱门打开,那团白毛动了动,转过身来,嗅了嗅周围的气息,就开始忍不住把头探了出来。 是一只蓝眼睛的小白猫。 陈嘉煦呆呆地看着那只正在慢慢试图往外探索的小白猫,突然就感觉自己的脑袋像是被什么重重敲了一下,连神经都颤了一下。 他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叫了一声: “小小白……” 不是小白,而是小小白。 陈嘉煦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喊出“小小白”这个名字,但周向西说:“就叫它小小白吧,正好它比小白小一点,不是吗?” 微微一顿,周向西看着陈嘉煦,慢慢地道:“抱歉,自作主张买了一只猫,但我想你应该是喜欢猫的,正好我也想养一只猫,不知道会不会冒犯到你。” “当然不会。” 陈嘉煦蹲下身,把手伸给小小白,小小白闻了闻他的味道,然后就蹭了蹭他的手,往地上一躺,很熟练地开始撒娇。 “我很喜欢猫的,”陈嘉煦轻轻地把小小白抱了起来,抱在自己的怀里,小小白用一双蓝色的眼睛望着他,有一颗滚烫的眼泪掉在小小白腹部柔软的毛发里,转瞬消失不见,“我一直都很喜欢猫的。” …… 陈嘉煦很想告诉庞云,感谢她替自己找到一个这么好的室友。 才不到一天,陈嘉煦已经数不清这位室友的优点有多少了。勤快、爱干净、能干、擅长整理和收拾东西,还喜欢猫,而且……为人大方,做事果断,但并不会让陈嘉煦觉得不舒服。 周向西有很奇特的一点就是,他做事很果决,几乎不会提前问过陈嘉煦,或者有时候甚至会以命令的方式让陈嘉煦去做点什么事情,可偏偏陈嘉煦会听话去做。 就比如,吃完饭两人去逛超市,准备一起分摊买点家里需要的东西,周向西会说:“买个吸尘机吧,家里有猫,用吸尘机打扫会方便点。” 于是陈嘉煦就去卖吸尘机的地方看了一圈,最后拎了一个回来,问周向西:“是这种吗?还是要那种扫地机器人?” 周向西说这种就可以。 回家的路上,陈嘉煦就拎了一些轻的纸巾和碗筷。 港岛的霓虹灯牌在眼前闪烁,流动得如同河水一般,陈嘉煦回头问周向西:“你是第一次来港岛吗?我看你都不会说粤语。” 周向西拎的东西沉一点,走得慢一点,他缓缓地走,看着陈嘉煦被霓虹灯光照的影子,和那头银色的、此时此刻如同被流光浸染的长卷发,“不是第一次来,来过很多次,但没常住过。” “那你这次为什么要来常住呢?”陈嘉煦问,“是准备在这边工作吗?” 周向西一时没说话。 他看了陈嘉煦好一会儿,才说:“差不多吧。” 微微一顿,周向西又说:“准确来说,不是要在这边工作,恰恰是因为要放弃工作,所以才来这边。” 陈嘉煦一愣,“为什么要放弃?” 他站在原地没动,周向西走到了他面前。 离得近了,周向西几乎要挡住眼前所有的霓虹灯光,高楼大厦间狭小的街道和写着繁体字的招牌都像是镜头里的景色一般,陈嘉煦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在拍电影一般,处在一个不太真实的世界里,连眼前的这个人都那么不真实。 “原因很复杂,以后再跟你讲。”周向西没有正面回答陈嘉煦的问题,而是接过了陈嘉煦手里的袋子,让陈嘉煦的手里变得空荡荡的。 周向西继续往前走,只留了个背影给陈嘉煦。 他说:“回家吧。” 第26章 我来养你 周向西走了几步,才发现陈嘉煦没有跟上来。 他停下脚步,回过身。 陈嘉煦还站在原地。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周向西,良久,才动了动唇,声音很低,里面还藏着不易发现的颤抖,“周向西,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周向西看着陈嘉煦的眼睛,就知道他想起来了。 他很平静地说:“你生病了,庞云拜托我来照顾你。” “我没生病。”陈嘉煦的脸色有些苍白,“我也不需要你来照顾,我很好,麻烦你回京市区吧。” 周向西问:“这叫没生病,那什么叫生病?”顿了顿,他慢慢走到陈嘉煦跟前,“你一整天连我是谁都不记得,你跟我说你没生病。” 陈嘉煦摇头,额头有薄薄一层汗,“我没有。”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抗拒周向西知道这些事情,态度也从未如此强硬,“我说了,我没生病,而且就算我生病了,也跟你没关系,请你回去。我说过你不要再来港岛,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我很讨厌你。” 陈嘉煦其实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他语速很快,等说完以后才反应过来,但话都已经出口了。 但周向西并没有像想象中那样生气。 他甚至都没有生气,那双总是漆黑锐利的眼眸只是静静地看着陈嘉煦。 “你喜欢或者讨厌,跟我没关系,哪怕你恨我都无所谓。”周向西的语气也格外冷漠,“我只负责照顾你,直到你病好为止。” “我不需要你照顾,周向西。” 陈嘉煦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情绪会这么激动,他艰难退后一步,觉得自己有些喘不上气来,心脏跳得很快,让他产生一种晕眩感,只能强撑着意识喃喃道,“而且你在这里,我根本不可能病好,你难道不知道吗?” 周向西注意到了陈嘉煦的异样,扔下手里的东西,上前一步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把他往自己身前扯,以防他站不稳,“回去再说。” “我不回去。”陈嘉煦倔得很,用力想把手腕扯出来,“除非你走,我才回去。” 周向西皱起眉:“陈嘉煦——” “爷爷知道吗?”陈嘉煦突然开了口,他声音很轻,垂着眼,“爷爷知道你来港岛照顾我吗?爷爷知道我生病吗?” 周向西一时顿住,没说话。 片刻后,他面不改色地说出一个不真实的答案:“知道,我跟他讲过。” “是吗?”陈嘉煦垂着的眼睫微微颤了一下,嘴角似乎扯了扯,像是想露出个笑容但又没力气,“那他知道你从小照顾我,最后把我照顾到床上去了这件事情吗?” 周向西的身影一僵。 陈嘉煦抬起头,轻声问:“爷爷知道吗?知道他最宠爱的、最引以为傲的小孙子,和他收养的战友的孙子搞在了一起这件事吗?爷爷知道你是同性恋吗?爷爷知道你喜欢男的吗?” 周向西凝视着陈嘉煦,过了很久,才皱着眉哑声道:“他可以知道,也可以不知道,选择权在你。我以前就说过,你不想让爷爷知道,我可以一辈子不让他知道,但如果你想,我会亲口告诉他。” “算了,”陈嘉煦自嘲似的笑了一下,“我害怕爷爷知道了,像我爷爷那样被气进医院,然后指着我问我,为什么要做这么没良心的事情,周家待我这么好,我却让他最疼爱的孙子变成了同性恋,我怕爷爷临走前都不愿意闭上眼,要一直看着我……” 他看着周向西,轻轻眨了眨眼,一滴泪最后还是滑落脸庞,“我总是会做噩梦,周向西,我会梦见我爸爸,我妈妈,我爷爷,所以我不想再让噩梦里再多一个人了,求你了,放过我好吗?” 周向西没有说话。 他始终攥着陈嘉煦的手腕,不愿意松开。 两人离得很近,周围霓虹招牌的灯光闪烁不停,车水马龙仿佛也成了背景。 周向西垂着眼看着陈嘉煦的眼睛,“我就问一个问题,你回答我,我就走。” 第24章 陈嘉煦避开他的视线,“你问吧。” 安静了一会儿,也没有等到周向西开口。 陈嘉煦刚想把视线挪回来,就听见耳边传来周向西的声音。 他说:“你爱我吗?” “……” 陈嘉煦的指尖蓦地颤了颤,紧随而来的是一阵长久的寂静,久到仿佛已过了一个四季的轮回。他抬起眼,望着周向西,“我不明白你天天纠结这种事情做什么,爱又怎么样?” “我只是想确认,”周向西的眼眸黑得不见底,“当时你跟我分手的时候,你说你不喜欢男的,说你不能接受同性恋,是不是骗我的。” “就是骗你的啊,”陈嘉煦觉得很可笑,笑得眼泪想掉下来,“也就只有你会傻傻相信了。” 说完,他一点点把手从周向西手心里抽回来,“我回答完了,你可以走了……” 话没说完,眼前已被一片阴影覆盖,什么霓虹光影全都不见,整个世界仿佛也在这一瞬变得黑暗。 周向西低头捏住陈嘉煦的下颔,吻住他。 时间好像停止了,过了很久,滴滴答答,指针转动的声音才响在耳边,那是对面大教堂上的时钟摆针微微摇动。 直到周向西放开手,陈嘉煦都没反应过来。 他看着周向西,看着周向西拿出一张卡出来,一张黑色的银行卡。他把这张卡塞进陈嘉煦的衣服口袋里,语气不容反驳,淡淡平静道:“卡里有三千万,从今天起,你不可以再出去工作,我来养你。” 陈嘉煦:“?” 他想伸手把卡掏出来,要还给周向西,却不想周向西先发制人,拿出手机来,点开通讯录,“你如果不同意,我就跟爷爷讲,把我们从十八岁开始谈恋爱到现在的事情全部告诉他。” 陈嘉煦的手一抖,有些不可置信,又觉得离谱,结果莫名开始结巴:“你……你威胁我?你、你怎么这么无赖?” 周向西微微挑起一边眉,和十七岁时的那个少年一样,完全没有认错的意思,反而更欠了,“抱歉,我一直这样。” “我不会和你在一起的……” 陈嘉煦还试图做最后的挣扎。 周向西按下了通话键,打电话给了周老爷子。 “不要!”陈嘉煦扑上前想抢手机,瞬间求饶:“我答应你,我答应你!向西哥,别打电话给爷爷……” 然而,电话已经通了。 周老爷子苍老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怎么了,向西,这么晚打电话过来?” 陈嘉煦捂住嘴,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周向西开的是免提,他淡淡地说:“爷爷,我跟小煦在一起。” 陈嘉煦拼命摆手,想让周向西别说了。 周老爷子“哦”了一声,“怎么,你去港岛找他了?” “对,”周向西说,“他说想您了,在港岛打拼累了,以后想回京市住。” 周老爷子在电话那边呵呵笑了起来,显然很高兴,“好啊,回来好啊,回来爷爷就可以经常去看他了。小煦他在你旁边吗?” 陈嘉煦简直要给周向西跪下来了。 周向西没说话,按住了手机收音的地方,微微往前倾身,低声问陈嘉煦:“考虑好了吗?我现在要用三千万包/养你,你同不同意?” 陈嘉煦无力地点头,“别跟爷爷说,求你了。” 周向西却还不放过他,“求我,那你应该叫我什么?” 陈嘉煦:“……” 他睁着那双漂亮的眼睛,瞪着周向西,咬着唇,把原本没什么血色的唇咬出了鲜红的血色,“向西哥。” 周向西眉毛一扬,不满意。 陈嘉煦:“……哥哥。” 周向西满意了。 他重新对电话里的周老爷子说:“小煦现在不在,晚点再让他亲自给你打电话,爷爷,我先挂了。” 第27章 金主哥哥 挂了电话,周向西站在原地,看陈嘉煦没动。 他微微偏了偏头,一边眉毛微微挑起,显得懒散又欠揍,和小时候一样,“怎么,你有话要跟爷爷说?” 陈嘉煦有些咬牙切齿,“没有。” 周向西道:“那就回家。” 陈嘉煦:“……” 他一肚子火,因为被威胁了,而且有气没处撒。 跟在周向西后面,没走两步,周向西又停了下来。 陈嘉煦被迫停下来,“干嘛?” 周向西把拎着的东西都挪到一只手上,腾出一只手来,微微往后递,递给陈嘉煦。 陈嘉煦盯着周向西的那只手。 他当然知道周向西什么意思,但他不想牵,而且他觉得自己是被威胁的,他现在根本不想和周向西复合……不对,应该说他原本一辈子都不想跟周向西复合。 不想复合,也不能复合。 可谁知道这个人突然就变得这么无赖了。 周向西等了一会儿,见陈嘉煦跟一头倔驴一样不动,于是又道:“爷爷那边,是把我们从十八岁开始的事情跟他讲,还是把更早开始的故事告诉他?” “周向西!”陈嘉煦气得脸红,一气就开始结巴,“你、你别太得寸进尺了!” “我一直这样,小煦。”周向西很平静,戴着手表的那只手微微张开,递给陈嘉煦,“从小就这样,你应该很了解我。”微微一顿,“我不光得寸进尺,还厚颜无耻,把手给我。” 陈嘉煦咬着唇,“会被拍到的,我不想上港岛八卦小报。” “不会上的,”周向西说,“我是金主,我有钱,没有钱办不了的事情。” 陈嘉煦:“……” 他被周向西抓住了手腕,因为始终握着拳头,所以周向西也没有办法牵着他的手,所以只能像拉着小孩子一样握着他的手腕。 就这样回到家,陈嘉煦盯着周向西手腕上那块有划痕的西铁城手表,实在是忍不住,开口道:“能不能把你那块破手表换了。” 周向西解开手表,把手表轻轻搁在壁橱上,“少管金主的事情。” 陈嘉煦:“……” 他问:“你算哪门子金主?你不是投资失败了吗?不是要破产了吗?哪来的三千万啊?”顿了顿,露出个狐疑的小表情,“这卡里真的有三千万吗?不会是骗我的吧。” “公司的资产,和我个人资产无关。”周向西伸出手,从陈嘉煦的衣服口袋里掏出那张卡,“你可以去查,也可以随便花,只要你听我的。” 陈嘉煦:“我才不会花你的钱。” 周向西:“不花也要听我的。” 陈嘉煦:“……” 两人就这么在昏暗的玄关处对视了整整十秒钟,直到小小白慢悠悠地走过来,一骨碌倒在了陈嘉煦的脚边,撒娇地露出肚皮。 寂静了一阵,陈嘉煦开了口,声音变得很轻,“周向西,你治不好我的病的。” “我可以。”周向西极少这样肯定地说,他看着陈嘉煦,漆黑的眼静静的,“我会像从前、像小时候那样,一直陪着你。” “你觉得我们回得到从前吗?”陈嘉煦问。 光线昏暗,照在周向西的鼻梁上,在他棱角分明的脸庞上落下阴影。他微微扯了扯唇角,“回不去就重新开始,对我来说没有什么差别。哪怕你明天醒来又忘了我,我也会重新跟你介绍自己,我们每天都可以重新认识,这样也挺好。” 陈嘉煦喃喃道:“可我不想这样……” “不想这样,就赶快好起来。” 周向西很平静地说,“我还是那句话,我可以养你一辈子,但如果你哪天是在清醒状态下跟我说,不喜欢我了,我会放你走。”微微一顿,又淡淡扬眉,“但我不会像以前那样上当受骗了,你说的话是真心还是假意,这次我会分清的。” “……是吗?” 陈嘉煦忽然往前走了一步,看着周向西的眼睛。他微微踮起脚,离得很近,近到能清晰看见周向西眼睛里自己的倒影。 “那你闭上眼,向西哥。” 跟魔咒一样,听见这三个字,周向西几乎想也没想就闭上了眼。 陈嘉煦的呼吸若有若无的,带着淡淡的香气,那种感觉仿佛有魔力般,如藤蔓般缠绕,让他忍不住想起十六七岁的某个潮热雨夜做的梦,梦里的陈嘉煦也像这样挨上来,抱着他,小声地叫他哥哥。 “你看,你还是那么容易上当受骗。”陈嘉煦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周向西:“……” 他睁开眼时,看见陈嘉煦已经躲进了自己的房间,只露出头来,一头银色的长卷发倾泻下来,灯光落在上面像融进了银色星海里。 “我说什么你就听,”陈嘉煦故意挑了个眉,学着周向西的样子,“到底我是金主,还是你是金主?” 周向西还没来得及说话。 陈嘉煦已经关上了门,顺便上了锁,只留下一句: “晚安,金主哥哥。” 第28章 做噩梦了 第25章 水波蛋在锅里,随着沸腾的水不断地旋转着,雪白的蛋白包裹着蛋黄,在漩涡里划出好看的弧度。 周向西看着锅里的水波蛋,电话里传来周星辰的声音: “你真的这样决定了?” 周向西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凌晨四点三十七分,水波蛋下锅已经五分钟了,时间正正好,该把水波蛋捞出来了。 他把水波蛋捞出来,放在碗里,这个时候,才回答了周星尘的问题:“决定好了。” 周星尘的声音难得听起来疲惫,大概是刚下了戏,才回到酒店,“你放弃工作,放弃那个你从十八岁开始一点点拼下来的公司,这我就不说什么了,毕竟公司是你的,我没什么发言权,可你这次去港岛,千里迢迢费尽心思,最后……这个我真的没有办法接受。” 周向西没有说话,只是垂着眼看着碗里的水波蛋,这是陈嘉煦从前最喜欢吃的早餐之一,所以他去学了,现在能够轻松煮出很完美的水波蛋。 周星尘真的很累,躺在床上,妆都没力气卸,“老三,你和小煦都是我跟大哥看着长大的,我真的没有办法接受你们两个是这样的结局。”微微一顿,“真的没有别的任何办法了吗?这个世界上,好的心理医生那么多,为什么一定要选择这样的治疗方法?” “我看过他的病历报告,”周向西双手撑着料理台,声音很轻,难得流露出苍白的无力,“他的风险指数你知道有多高吗?医生跟我说,陈嘉煦能撑着活到今天简直是奇迹,他其实根本没有什么活下去的欲望,这次爷爷大寿,你看他回来时的状态是不是很正常?” “……是挺正常的。”周星尘说,“我真的不知道他病得那么重。” 周向西闭上眼,头垂下来,额前碎发遮住了苍白的眉眼,“我昨天过来收拾东西,找到了他写的信,有九十八封。” 电话那边静了一瞬。 周向西说:“他在信里说,等写到第九十九封,就离开这个世界。” 电话那边彻底变成了长久的寂静。 周向西撑在料理台上的双手慢慢地攥起,变成拳头,手背因为用力越发苍白,青筋显露得更加明显。他低着头,慢慢地说:“我真的很后悔,分手这五年让他自己一个人度过,我当时就不该赌气放他走,更不应该赌气在这五年里和他断联,我真的……” 一颗泪落在料理台上。 “我明明知道他这么脆弱,明明知道他总是无依无靠,还把他丢在港岛五年。” 过了很久,周向西还是控制不住,一拳砸在料理台上,料理台毫发无伤,他的手指却慢慢变得通红,连手骨深处都蔓延着疼痛,无力刺痛心脏。 “你没错,”周星尘叹了一口气,“小煦也没有错。” 周向西慢慢睁开眼,看着被自己擦得一尘不染的料理台,眼底是一片红。他说:“我现在只希望,他能不要写下那第九十九封信。”微微一顿,“比起让他还记得我,我宁愿他每天都失忆,这样他就永远不会想起那些信的事情。” “你来了,他应该会想努力活下去的。”周星尘说,“小煦一直都很依赖你。” “我没那么伟大,”周向西说,“我从来不想成为他活下去的唯一理由,他的世界里应该有自己的太阳。”顿了顿,“而且,你忘了,我来这里的目的……也不是为了让他一直记得我。” 周星尘似乎说了一句什么,但声音莫名变得很遥远,“所以你之前跟我提到过,小煦他会经常忘记一些事情,这其实都是医生阶段性治疗成功的结果,是吗?” 周向西“嗯”了一声,就没再说话了。他只觉得头很疼,手也很疼,眼睛也很疼,耳朵还嗡嗡作响,他可能流了眼泪,也可能没有,他感觉身心都有些麻木,痛得麻木。 可这种疼痛是陈嘉煦曾经日复一日都在经历的。 在来这个公寓之前,庞云带着周向西去过陈嘉煦一直在去的私人心理诊所。那位心理医生是从国外回来的一位名医,是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她告诉周向西,她对陈嘉煦的治疗已经取得了阶段性的成功,最明显的表现就是——他忘掉了自己最爱的小猫,是怎么死的。 真正的小小白死去的时候,对陈嘉煦造成的伤害是无法想象的。那只从京市陪着陈嘉煦到了港岛的小猫,是陈嘉煦在港岛唯一的陪伴和依靠,却在某一次陈嘉煦外出工作的时候,心脏病突发,而心脏病突发的前一分钟,小小白慢慢地走到了摄像头前,抬起爪子,放在摄像头上面,发出了很微弱的叫声。 后来回看摄像画面,陈嘉煦泪流满面,他恨自己那天为什么要出门工作,他恨自己为什么没能早点带小小白检查出心脏问题,他恨自己恨到想拿刀捅死自己。 如果不是庞云在,可能陈嘉煦已经动手了。 别人不知道,可是庞云和心理医生都知道,陈嘉煦偶尔突发的失忆,以及在失忆后对自己做出的一些伤害性的举动,其实都代表了治疗的成功。 失忆后之所以会对自己做出伤害性的举动,是因为他的神经正在抵触这种交错性的治疗,医生想让他忘掉过去,但他的潜意识不想忘掉,所以会通过自/残来试图让自己清醒,阻止自己失忆。 “但很显然,”心理医生告诉周向西,“他的潜意识失败了,我的治疗成功了,他正在一步步忘掉过去的事情,不是吗?” 看着手里厚厚的一沓资料,周向西从来没有这么无力,他感觉自己连拿起那些纸的力气都没有了。他的声音很哑,一字一句地问:“所以,我的出现不应该更让他想起以前的事情吗?为什么要我过来配合他的治疗?” 医生看了庞云一眼,微微一笑,说道:“亲爱的,在我的疗程里,你会是非常好的加速器,我的治疗方法其实正是通过一些熟悉的人和事给他营造和过去相似的场景,再通过我这边药物与其他治疗,从而一步步抹去他对过去所有的记忆。”顿了顿,“你是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人,所以我们治疗的终极目标,是让他永远忘了你。” 周向西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医生又道:“陈先生写遗书的频率已经远远低于从前了,我们都为此感到高兴,相信您一定会积极配合我们的治疗的,对吧?” “除了这样,”最后的最后,周向西问,“没有任何别的治疗方法了吗?” 医生遗憾地说:“不是没试过,但都失败了,只有这一个疗法目前看来很有效了。”微微一顿,“周先生,我能理解您的心情,看着自己的爱人一天天、一步步忘掉与自己曾经的一切,这是一件很难接受的事情,但如果想要陈先生恢复健康,不要再动那些念头,这是唯一的办法了。” “我没有觉得难接受。” 长久的寂静后,医生办公室里,周向西站起身,手里依然拿着那叠关于陈嘉煦的报告,“我愿意配合你们的治疗。”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 “小煦,有一天也会忘了我们吗?” 电话那头,周星尘问。 周向西道:“大概吧。” 周星尘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闭上眼。他对陈嘉煦亲如弟弟,和自己亲弟弟周向西没有任何分别,甚至更多一些疼爱,在不知道这一切之前,他都以为陈嘉煦好好的。 “……行吧,”过了很久,周星尘笑了,“忘了就忘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好好的是最重要的事情。只要我们还记得他就行,我们会永远记得陈嘉煦,爷爷也会永远记得陈嘉煦……对了,记得在他忘掉一切,替我跟大哥还有爷爷告诉陈嘉煦一件事——” 停顿了一下,周星尘说:“我们都很爱他,也会永远爱他。别给自己太大压力了,真的,告诉小煦,只要他天天开心、好好生活,就是他这辈子对我们周家最好的回报了。” 周向西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周星尘问:“你真的能接受这个结局吗?接受在他治疗成功的那一天,彻底、永远忘了你。” 厨房里的白炽灯那么亮,亮得像太阳一样,却没有太阳的温度。 周向西终于抬起了始终垂着的头,看着光滑干净的墙面上映出的自己的身影,他平静地说:“他都这样一个人过了二十五年了,我怎么不能一个人过五十年?” “……” “五十年而已,”周向西面上没什么情绪,“没什么大不了。” 挂了电话,周向西又在厨房里待了一会儿,才推开门出去。 关掉厨房的白炽灯,客厅里依然是一片漆黑,一片寂静。 周向西一晚没睡,拖着沉重的身子准备进房间,却在走到走廊的时候,听见有人叫他,声音很轻: “向西哥。” 脚步停顿一瞬,周向西回过头。 陈嘉煦站在离厨房很近的拐角里,阴影里。他指间夹着烟,猩红的火光一闪一闪的,黑暗中,他的身影变得模糊。 第26章 “周向西,我做噩梦了。”陈嘉煦轻声说,“梦见你不见了。” 第29章 更改记忆·第一封回信 客厅里寂静了一瞬。 周向西说:“梦是假的,回去睡觉,我陪着你。” 可陈嘉煦却摇了摇头,指间夹着那根细细的烟,走向了客厅的小冰箱。打开小冰箱,他拎出两罐冰啤酒,“可以陪我喝酒吗?我不想睡了。” 周向西没说话,但陈嘉煦知道这是沉默的同意。 他刚拎着两罐冰啤酒在沙发前的地毯上坐下,小小白就伸了个懒腰从自己的猫窝里爬了出来,慢吞吞地钻到了茶几底下继续瘫着。 陈嘉煦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壁柜,那上面应该有一个相框和一个小罐子。如果没记错的话,那个相框里的照片是一只蓝眼睛的白猫,可是当陈嘉煦抬头看过去的时候,却发现小罐子不见了,相框里的照片也是现在的小小白的照片。 有那么一瞬,陈嘉煦以为自己还在梦里。 因为他明明有印象,壁柜上面的摆设不是这样的。 可很快,陈嘉煦就否定了自己,应该是他的记忆出了差错,毕竟他的记忆最近经常出问题,那里从来就没有什么蓝眼睛的白猫,也没有一个小罐子,那里放着的一直都是小小白的照片。 周向西在陈嘉煦身边坐下,一言不发地单手开了两罐啤酒。 两人都很沉默,在漆黑的客厅里,一盏灯都没有的黑暗里,只有陈嘉煦指间的那一点猩红在忽明忽暗地发光。他将烟含在唇间,偏过头去,许久才有白雾流泻出来,像一口仙气一样,唯有烟草淡淡的味道在房间里缭绕。 “我以为……”等啤酒只剩一半,陈嘉煦才开口,“你会让我戒烟戒酒。” 周向西看着陈嘉煦指间细长的烟,片刻后,才道:“如果能让你没那么难受,我不会说什么。只是少抽点,也少喝点。”顿了顿,“等你想戒的时候,自己就会戒的。” 陈嘉煦的手指微微一松。 烟落在桌上,很快就熄灭了。 他往前凑了凑,看着黑暗里周向西的眼睛,喃喃道:“你变了,你现在都不管我了,你以前总是管着我,不让我吃雪糕不让我喝冷饮,现在都由着我抽烟喝酒了。” 冰冷的黑暗里,因为离得很近,陈嘉煦的眼睛漂亮又明亮,像星星一样,但里面藏着忧郁和悲伤。周向西克制着自己,尽量让自己语气和心脏都变得平静,“你长大了,我总不能一直像以前一样,你也该有自己的生活……” 话没说完,陈嘉煦却突然抱住了周向西。 周向西的身子一僵。 陈嘉煦紧紧地抱着周向西,搂着他的脖子,说是酒精作用,可他其实只喝了半罐啤酒,对于他这个酗酒的人来说这半罐啤酒和白水一样没什么区别。 可他仿佛醉了酒一样,还是说出了一些已经很久不会说的,像撒娇、又像是祈求一样的话。 陈嘉煦贴着周向西的耳朵小声说:“可我是你的小煦,我想你像从前一样管着我,我也会乖乖听话的。” 周向西的手下意识抬起,可在要抱住陈嘉煦的时候,又停在了半空中。 陈嘉煦的长发间有熟悉的清香,那味道和小时候一样,这股清香比酒还更容易让人失魂落魄,想起,周向西不知道陈嘉煦还记不记得,十八岁的那个雨夜,两人也曾这样坐在黑暗的房间里紧紧相拥。 就只是拥抱,只是用力地彼此拥抱着。 可能陈嘉煦已经不记得了。 医生说过,他的记忆会由远及近,一点点消失。离他现在越遥远的记忆,会越早消失。 “向西哥,”陈嘉煦的声音轻轻的,手臂却紧紧的,“你不会有一天离开我,然后消失不见的,对吗?”微微一顿,“你说过要养我一辈子,照顾我一辈子,你会说到做到的,对吗。” 周向西“嗯”了一声,最后还是抱住了陈嘉煦。 他没有话讲,也讲不出话来,只有拥抱才能代替一切。 这个拥抱,如果放在周向西二十岁、陈嘉煦十八岁的时候,周向西会觉得自己拥有了全世界,那时年少轻狂、骄傲不羁,觉得没什么可以把他和陈嘉煦分开。 其实现在也没有分开,以后也不会分开。 只是陈嘉煦会忘了他,不代表他会忘了陈嘉煦,更不代表他会从此不见陈嘉煦。 周向西说过的话从来不会食言,尤其是对陈嘉煦,他说过会照顾陈嘉煦、养陈嘉煦一辈子,他会做到,他也不会离开陈嘉煦、消失不见。 周向西会一直陪着陈嘉煦。 只是当陈嘉煦彻底永远忘了周向西的那一天,他就会成为陈嘉煦生命里的陌生人,哪怕他每天出现在陈嘉煦身边,陈嘉煦也不会认得他。 这么想着,好像未来的五十年也不会那么难熬。 周向西想,他可以看着陈嘉煦,每一天都看着他,看着他做着自己热爱的工作,看着他将来遇到一个喜欢的人,看着他和别人白头偕老。 这天晚上,陈嘉煦是枕在周向西的腿上睡着的。 梦里,他感觉有有一只手在触碰他的脸颊,指尖是温暖的,还有落在脸上的水泽,最初是滚烫的,但一瞬就变得冰冷。 …… 第二天一早醒来,陈嘉煦发现自己躺在床上。 窗外阳光正好,是个难得的艳阳天。昨晚发生的一切好像梦一样,黑暗里的拥抱在记忆里也似乎变得很模糊,陈嘉煦不知道自己的睡眠质量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在周向西把他抱回床上以后都能岿然不醒。 收拾好后,陈嘉煦看了一眼手机,发现邮箱里收到了庞云发来的邮件。 是之前陈嘉煦说要去试镜的台本,付青云复出的那部电影。 在陈嘉煦又想起昨晚周向西说不让他去工作的事情。 纠结了一下,陈嘉煦还是决定跟周向西谈一下。 出了卧房,客厅的阳光更盛,巨大的落地窗装满了阳光,窗帘也都被束起来,厨房里是周向西的身影,有早餐的香味。 陈嘉煦走到厨房门口,靠在那儿,看着周向西的背影。 过了一会儿,他开口:“金主哥哥。” 周向西动作一顿,面无表情头也不回冷冷道:“好好说话。” 陈嘉煦微微弯起眼睛,觉得心情不错,于是听话地改口:“向西哥,跟你商量一件事,你看看能不能同意。” 周向西“嗯”了一声,表示自己在听。 “有个大导演,”陈嘉煦说,“之前导过很多部出名的电影,其中就有我妈妈演的那部《再见,林小姐》,现在他要复出了,精心准备了一部电影,邀请了我去试镜,说是觉得我的形象很符合。”微微一顿,他偏着头靠着门框,“我之前一直都是当平面模特,也没有尝试过别的领域,这次有这个机会,我想去尝试一下,如果别人没选上我那就算了,但如果选上了……” 周向西皱了一下眉,过了一会儿,才问:“你想去拍电影?” 陈嘉煦点了点头,“差不多,有机会的话,我想去闯一闯。” “我不反对,”寂静片刻,周向西淡淡回答道,“想做就去做,这种事情为什么要跟我商量?” 陈嘉煦眨了眨眼,“不是你说,不许我出去工作的吗?而且你是‘金主’,那我做什么事情当然要跟你商量,免得你一言不合,就打电话告诉爷爷。” 做完了早餐,周向西端着陈嘉煦喜欢的水波蛋和一块涂好了果酱的烤面包出来,“我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 陈嘉煦一愣,“不是你昨晚上说的?” 周向西把早餐放在桌上,“我没说过这种话,你记错了。”微微一顿,他看着陈嘉煦,“我不会限制你的生活,更不会限制你的工作,我过来这边只是照顾你,陪你养病。” 在那一瞬,陈嘉煦怀疑自己的记忆,他的大脑飞速运转,回忆昨晚是在什么时候、在什么地点,周向西说了不许他出去工作这件事,可一旦回忆起来,陈嘉煦就发现自己的记忆如同一团乱麻,越想越乱,以至于最后他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吃早餐吧,”周向西说,“吃完以后,带你去旺角买花。” 陈嘉煦刚坐下来,闻言又是不解,“去旺角买花干什么?” 这次轮到周向西微微皱眉,用不解的眼神看着他,“你忘了吗?今天是我们的纪念日,每一年我们都会去旺角买一束花,因为我们是在那儿认识的。” “……” 陈嘉煦一动不动地看着周向西。 过了很久,陈嘉煦才开了口,喃喃道:“……你在说什么啊,向西哥。我们怎么会是在旺角认识的?我们明明是在……” 陈嘉煦刚想回忆,周向西却道:“你十六岁在旺角卖花,我当时也在港岛读书,给爷爷庆生正好进了你的花店,然后我们就认识了。” 秋天温暖的阳光从阳台的落地窗外照进来,洒落一地看似温暖的光芒。 第27章 陈嘉煦看着眼前的周向西,看着他俊气的眉眼轮廓,在那一瞬,似乎有个穿着校服的少年和他重合了,少年的眉眼一样俊气,但更青涩,他好像真的是来买花的。 那一刻,陈嘉煦恍惚了,他的脑海里闪过两个词,“京市”、“绿皮火车”,但这两个词转瞬即逝,甚至等他要再去想的时候,都想不起来了。 所以最后的最后,陈嘉煦看着周向西,只动了动唇,问了一句:“……是这样吗?” 不等周向西说话,他就紧紧闭上眼,按着自己太阳穴道:“我头好疼……” …… “亲爱的陈嘉煦: 今天是疗程开始的第一天,效果很好,你似乎已经忘了我们小时候是怎么认得的。你相信了我说的话,相信了我们是十六岁相遇的,相信了我是在去买花的时候和你认得的。 后来在车上,你还问了我很多问题,这些问题都已经提前准备好了答案,所以我回答你的时候很机械,比如说你问我,你以前在哪里卖花,家里人怎么样,我告诉了你花店地址,也告诉你从前有个幸福美满的家庭,只是后来父亲患病,母亲不得不带着你开了一家花店维持生计,你的童年很幸福,没有人欺负你,你都相信了。 你是不是觉得我每次对你的回答都太过冷漠,其实我不是故意要这样,只是我怕如果我不够冷漠,会让你想起从前的事情。医生说了,我不能在你面前做原本的周向西了,我是周向西,但是另一个故事里的周向西,这个周向西没有那么爱你,也没有那么好。 看见治疗有效,我很高兴。今天买花给你,顺便给你写一封信,因为很多话都没法再当面跟你说,只能写下来,当然以后也不会给你看到。 失去记忆的过程很痛苦,但是不用怕,我会替你记着这一切。” 在信的左下角,一行字迹隽秀的小字写着: “2005年的冬天,陈嘉煦一个人坐绿皮火车来到京市,在97号胡同周家大院的门口遇到了周向西。 七岁的周向西告诉五岁的陈嘉煦,我叫周向西,月向西沉的向西。” 第30章 老旧照片·第二封回信 深夜的旺角和白天完全不一样。 作为港岛最繁华的地带,旺角的白天可谓是人潮涌动,车辆行人来往不停。但到了深夜,那种喧闹就慢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渐渐寂静的街道和寸寸黯淡的霓虹招牌。 现在的旺角好像睡着了。 陈嘉煦独自一人走在旺角的街头,穿过很多已经熄了灯上了锁的店铺,最后停在了一家花店的门口。 白天周向西带他来过这个地方。 今天下午,庞云说有个饭局,准备带陈嘉煦去和电影的那些制片以及导演付青云碰个面、吃个饭,那些制片和付青云都是老朋友了,不仅和付青云是老朋友,和林鳯晓的关系也不浅,所以听说她的儿子准备演电影了,他们都想见一见,也算是一个私人的聚会。 所以陈嘉煦跟周向西说,等饭局结束了,会有人送他回来,让他在家里等着他就好了。 饭局上,陈嘉煦第一次见付青云。 当年大名鼎鼎的电影圈才子如今也变成了个不修边幅的小老头,说是小老头,其实也才五十几岁,只是打扮得太粗糙,他叼着烟,穿着最朴素的衣服,戴着个墨镜,眯着眼睛打量陈嘉煦。 付青云说:“真跟你妈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连神情都那么相似。” 制片都是男的,庞云也没打算参加这场饭局,她把陈嘉煦送到包间以后就走了,不知道为什么,面对着一群中年男人,陈嘉煦没由来地感觉到紧张。 他不是怕生,也不是怕他们,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看着眼前这群喝着酒谈笑风生的中年男人,手心就会出汗,甚至当有位制片人走到他身边想跟他喝一杯酒的时候,对方只是无意把手搭在他肩上,他都会浑身一僵,反应很大,像是很抗拒被这些人触碰似的。 陈嘉煦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他觉得自己就像个遭遇过侵害的人事后的应激反应一样,可他从来不记得自己有过这种不好的经历,因此最后把这种反应归为自己太敏感、把别人想得太不堪、太龌龊了。 这些制片人从头到尾也没对陈嘉煦怎么样,饭局结束后他们邀请陈嘉煦继续去下一个地点喝酒,但陈嘉煦以不胜酒力拒绝了,其中一位制片又提出要送陈嘉煦回去。 陈嘉煦看着对方的眼睛,脑海中莫名闪过一双在黑暗中极其猥琐又阴暗的眼睛,他下意识摆手拒绝了,露出个很温柔、也很礼貌的笑容说:“我男朋友会来接我。” 他们走了,留下付青云和陈嘉煦两人站在港岛秋夜的街头。 付青云也没打算继续跟他们喝酒,而是准备自己叫车回家,在等车的时候,他用那双敏锐的眼睛在墨镜后一直看着陈嘉煦。 陈嘉煦感觉到了付青云的视线,也毫不避讳地回视。 触到陈嘉煦视线的那一刻,付青云的眼神竟有些躲闪,但也只是那一瞬,何况隔着墨镜,其中的神情快得连陈嘉煦都没能完全捕捉。 “您好像第一次见我一样,”陈嘉煦的眼眸微微弯起,声音也温柔,“总盯着我瞧。” 按理说,付青云不应该是第一次当面见陈嘉煦。 在白天的旺角,在那家花店里,陈嘉煦就问过周向西,他的妈妈不是电影明星吗?为什么后来会跑去开花店? 周向西对此的回答是,陈嘉煦的母亲林鳯晓在拍完最后一部电影《再见,林小姐》以后就想着隐退了,从此退出大银幕,一开始她是靠着陈嘉煦的父亲过着富太太的生活,但后来公司破产、陈嘉煦的父亲也病倒,她不得不出来谋生,但又不愿意重回娱乐圈,所以才开了一家花店。 说这些的时候,周向西还拿出手机来,给陈嘉煦看了一些新闻截图。 什么“林鳯晓今日宣布退出大银幕”、“陈氏集团破产”一类的新闻,还有一些是从当日港岛新闻报上剪下来的。 周向西还说,当年拍《再见,林小姐》的导演还光顾过几次这家花店,想邀请林鳯晓重新出来拍电影,还说林鳯晓是他的缪斯,没有她,他就算有好剧本也不愿意拍,但林鳯晓拒绝了。 所以按理说,付青云如果去过花店几次,应该也见过陈嘉煦好几次。 虽然那时的陈嘉煦应该还小,也就十六七岁左右的模样。 如果见过好几次,那么今晚在饭局上,以及现在,付青云就不该是这样的表情,也不该总是盯着他看。 可是面对陈嘉煦看似不经意的询问,付青云却露出了老狐狸一样的笑容,回答道:“这样的你,确实是第一次见。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小煦,你以前留着短发,见了我还躲在你妈妈身后,腼腆极了……我没记错的话,我这里还有当时和你、还有你妈妈的合照。” 陈嘉煦一怔。 等付青云掏出手机,在墨镜后面的一双眼睛眯起来,在相册里翻翻找找,最后找到一张画质略显模糊、时间也略显久远的照片。 那张照片里,十六岁的陈嘉煦留着短发,站在一个极其漂亮的、穿着红裙子的女人身边,而在女人的身边,是差不多十年前的付青云,一如既往戴着墨镜,穿着朴素的花衬衫,对着镜头露出笑容。 这张照片仿佛给了陈嘉煦当头一棒。 其实对今天早上周向西说的那些事情,陈嘉煦一直是保持怀疑态度的,与其说是怀疑,他甚至不太相信,可偏偏他又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大脑就像一张白纸,周向西说什么,那张白纸就下意识描绘出什么样的画面来,从而变成了他真实的记忆。 可陈嘉煦内心有个声音告诉他,不是这样的。 所以今晚见了付青云,陈嘉煦一直明里暗里寻找一些线索,因为他觉得周向西可以骗他,可别人不会骗他、也不能骗他,尤其是这种没什么交集的人。 可是当付青云拿出这张照片给陈嘉煦看的时候,陈嘉煦瞬间觉得自己头痛欲裂、几乎晕厥过去。 这一切都是真的。 如果不是真的,为什么会有这张照片,这张照片已经说明了一切。 陈嘉煦呆呆地望着那张照片里留着短发的自己,感觉很熟悉,那确实是他,可又觉得很陌生,因为身边站着的那两个人。 可有个声音告诉他,那就他的母亲,另一个也确实就是眼前的付青云,不信他大可以自己去搜。 后来怎么跟付青云分开的,陈嘉煦也不记得了。 等到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坐着出租车来到了旺角。 来到上午来过的那家花店,发现花店还没关门,但也只是留着一盏昏暗的灯,老板不知道去了哪里,只有个年轻的女孩在帮忙收拾。 陈嘉煦推门走了进去。 “不好意思,要打烊了哦,没有鲜花卖了。”女生头也不抬地说。 陈嘉煦站在原地,想开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第28章 女生这时抬起头来,看见陈嘉煦,一下子就想了起来,毕竟陈嘉煦不管在哪里都是个令人印象很深刻的存在。 “是您啊,先生,”女生笑了起来,“您今早来过是不是?怎么了,是落下了什么东西在这边吗?” 陈嘉煦摇了摇头,也回以一个微笑,但因为疲惫,声音显得有些轻微的沙哑,“我可以问几个问题吗?不知道会不会耽误你的时间。” 女生摇摇头,“您问吧,我已经收拾好了。” 陈嘉煦看了一圈这个花店,停顿片刻,还是问了出来:“这家花店之前的主人,是一个叫林鳯晓的女人吗?” 女生眨了眨眼,“我不知道诶,这家花店应该我老板差不多十年前盘下来的,我是这两年才到这边工作的。”顿了顿,她歪着头道,“不过,我之前倒是听老板提过,这家花店原来的主人是个很漂亮的电影明星,是不是你说的那个人我就不知道了,她当时好像是为了维持生计开的这家店,后来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需要钱还是别的什么,就把花店转手卖了,你问这个干什么呀?” “没……什么。” 陈嘉煦觉得自己勉强得几乎要笑不出来了,他道了谢,转身离开了花店。 花店里,女孩一直看着陈嘉煦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了旺角深夜的街头,才连忙跑回收银台,拿出手机拨了一个电话。 电话很快被接通,一个男人的声音传来:“怎么样?” “星辰哥,”女生很得意地说,“那个人他刚刚过来了,我简直发挥出我生平最好的演技,他完全相信了。怎么样,报酬呢?你请群演也是要钱的呀。” 女生很开心,但电话那头的男人似乎没有表露出多么开心的情绪来。他只是有点儿敷衍地笑了一下,“谢谢你的帮忙,等你回京市,我请你吃饭,顺便给你介绍点戏拍。” “太好了!”女生说,“我终于可以要到大明星的签名了!” …… 走在寒风吹拂的旺角街头,走了很久,陈嘉煦才发现自己一直在流眼泪。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流眼泪,只是感觉心里某个地方像是被挖空了,什么都没有了,可明明那里好像原本也什么都没有。 原来都是真的。 那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彻底被踩灭,连灰烬都不剩。 今天早上,一直到晚上,哪怕到刚刚,陈嘉煦都觉得,可能事实不是这样,可能还有转机,可是到了此时此刻,他彻底放弃了。 没有什么转机了,周向西说的都是真的。 忘了过去的人是他,是他陈嘉煦,可偏偏他还在怀疑别人。 走了不知多久,陈嘉煦发现自己迷路了。 也不止是迷路了,而是陈嘉煦感觉自己像是要病发了,他浑身都很痛、很痛,仿佛每个关节都被人用锤子敲碎了一样,他浑身无力地靠在街头的一根路灯下,慢慢蹲下来,最后拿出手机,指尖微颤地打了个电话。 电话被接通,陈嘉煦把脸埋进臂弯里,声音极尽委屈,甚至还带了点哽咽。 他说:“向西哥,你可不可以来接我,我有点儿走不动了。” …… 旺角路边停着的一辆车里,车上坐着三个人。 周向西坐在司机位,庞云坐在副驾驶,那位金发碧眼的心理医生坐在后座。 “他的潜意识又在和自己打架了,”心理医生一直在记录着什么,“但是没关系,疗程本身就是痛苦的,等他明天醒来,就会对这段记忆深信不疑了,今天很成功了,人多力量大,原本这个疗程还要进行很久很久、” 庞云看着窗外陈嘉煦蜷缩成一团的身影,只觉得心脏生疼,可她知道自己再怎么心疼,也比不过身边这位更心疼。 但周向西面上没有什么表情。 好像跟他没有太大关系一样。 后来庞云和心理医生离开了,只留周向西一个人在车里。 车内没有开灯,也是一片漆黑,只有远远的路灯落下模糊的微光能照进来。 不知过了多久,周向西松开手,在他始终紧握的手心里,有一张照片,一张已经泛黄的、年代久远的照片。 照片上,是十六岁的陈嘉煦,留着短发的陈嘉煦,而在他身边,是刚过了十八岁生日的周向西。 照片上的两个人,都有着青涩的脸庞,特别是陈嘉煦,他有点儿害羞,这是他和周向西的第一张合影。 97号胡同里的那棵梧桐树,在两人身后枝繁叶茂,阳光洒在两人脸上、身上,都是青春的飞扬。当时他们关系亲密胜过一切,连拍照的时候,陈嘉煦都是挨着周向西。 可是心理医生却在电脑上,硬生生地把这张照片分成两半,再让人用先进的技术,往陈嘉煦身边加了两个人。 一个是林鳯晓,一个是付青云。 当时周向西问付青云,为什么愿意帮这个忙,付青云却笑了。他跟周向西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很久以前,我有个很相爱的女朋友,我跟她从高中到大学都是同学,后来她成了演员,我当了导演,她拍了我的成名作,可是最后因为很多原因,我们分手了。分手后没多久,她嫁给了一位暴发户,没多久就怀孕了,可是也没多久,因为丈夫出轨,她就离婚了。再后来,她拍了我的最后一部作品,之后就离开了人世。” 付青云看着周向西,“其实我确实见过小煦很多次,在鳯晓离婚后,我去照顾过他很多次,但他太小了,也不记得了,而且鳯晓过世后,也是我帮忙办的葬礼,但是三岁小孩哪里会记得这些。”微微一顿,他依然保持着笑容,但墨镜下的那双眼却有些红,“我没能救她于水火,我希望能救她的孩子于水火,我这辈子唯一对不起的人是她。” 他把手搭在周向西的肩上,“小煦其实很幸运,他有你这样一个爱人,拼尽全力想把他拉出来,可是鳯晓没有遇到这样一个人,否则她也不会离开这个世界。” 听了付青云的话,周向西想说什么,可是到了最后,却苍白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过了很久,他也只能黯然说了一句:“那就麻烦您了,付导,务必要让小煦相信所有。” “放心,”付青云又露出了那个狐狸般的笑容,“别忘了,导演是最擅长拍故事的人。” 那张被技术更改过的照片,留在了很多人的手机里。 但唯有这张原图,在周向西这里。 …… “亲爱的陈嘉煦: 对不起,看到你这么痛苦,我甚至有些后悔、有些怀疑,该不该继续让你接受这个疗程。可是如果不这样做,我怕你有一天会离开我。 对不起,我是个懦夫,我接受不了你有一天离开这个世界,所以就用这样痛苦的方式消除你的记忆,把你困在我身边。 很痛吧,小煦。我…… 对不起,原谅我。 等你忘掉这一切,你会变得快乐的。” 这封信很短,因为写信的人似乎写不下去了,在信的末尾,笔触已经开始轻微颤抖,在最后的字迹上有被水泽晕开的痕迹。 与这封信放在一起的,是那张泛黄的老照片。 老照片里的夏天阳光明媚,梧桐繁密,两个少年也仿佛被镜头定格在了最美好最璀璨的年华,十六岁的陈嘉煦挨着十八岁的周向西,笑容腼腆可爱,仿佛挨着他的全世界。 第31章 分手礼物·第三封回信 过了这一夜,陈嘉煦的生活似乎重新步入了正轨。 他不再去怀疑过去的一切,只把重心放在接下来要尝试的电影试镜上。因为从来没有演过戏,所以他有很多要学习的东西。 研读台本、学习演戏、分析人物、尝试动作……在试镜前的每一天,陈嘉煦在家里做的几乎都是这些事情。 付青云是把一整部电影的台本都发给了庞云,庞云又发给了陈嘉煦。 庞云告诉陈嘉煦,付导对他的期望很大,虽然试镜时也叫了其他形象符合的演员,但他更希望陈嘉煦能够成功拿下这个角色,能够走进他的心里。 所以这更给了陈嘉煦压力,大多时候,他都会坐在沙发前的地毯上,拿着一支多颜色的笔,在厚厚的一叠台本上标注、划线,一坐就是一下午,从阳光灿烂坐到落日余晖。 周向西也没有打扰陈嘉煦,除了做饭,几乎一整天都在自己的房间里待着。 陈嘉煦有几次想去找周向西说说话,结果走到他的房间门口,却发现他房门是关着的,房间里也很安静。 陈嘉煦想敲门,但手停在半空中良久,最后还是放了下来。 周向西好像变了,变得和记忆里不太一样了,记忆里周向西矜贵、傲慢、不羁,说话带着懒洋洋的腔调,总喜欢挑起一边眉毛漫不经心地怼人,但现在的周向西变得更沉默、冷漠和平静,有时候平静得让陈嘉煦都有些害怕,像深渊,深不见底。 所以陈嘉煦不再敢那么放肆地去找周向西说话。 第29章 他关了门,陈嘉煦也就不再去打扰,就像周向西也从来不再打扰他一样。 渐渐的,周向西的存在感变得越来越弱,在这短短的一个星期时间里,陈嘉煦有时候都以为这个家里除了他再没有了别人,甚至有那么一瞬,他都会恍惚,周向西这个人是否真的存在于他的世界里。 好在每天做饭时间,周向西还是会出来,仿佛在告诉陈嘉煦,他是真实存在的。 每每看见周向西,陈嘉煦的心总是会放下来,心情也会好很多,哪怕周向西越来越沉默,甚至一句话都不再跟他说。 去试镜的那天,周向西开车送陈嘉煦。 到了试镜的地方,陈嘉煦刚准备下车,就被周向西握住了手腕。 他怔了一下,回过头。 周向西的手腕上戴着一块崭新的、价格不菲的新手表,陈嘉煦之前看到的时候还夸赞了一句好看,终于换新手表了,但周向西说他一直戴着的都是这块,从来没换过。 陈嘉煦现在已经接受了自己的记忆和周向西所说的完全不一致的事实了。 他知道自己病了,就像个精神病人总喜欢为自己创造一个世界,所以他可能也给自己创造了一个世界,而自己还不知道,把幻想当成现实。 “怎么了,向西哥?”陈嘉煦问周向西。 周向西握着他的手腕,过了很久,却慢慢松开,他最后只说了一句:“别紧张。” 陈嘉煦似乎有些惊讶,没想到周向西竟然会关心他,但很快他就弯起眼睛,“我不紧张,我会尽力的。” 因为周向西这句话,陈嘉煦试镜时竟然觉得心情比想象中更轻松。 试镜在一个大剧场里进行,四面八方都是各种拍摄机器,工作人员也很多,台下零零散散坐着几个人,看姿势就知道是导演级别的人。 选这个角色的人一共有五个,陈嘉煦排在最后一个,他试镜结束,穿过幕布下台的时候,听见幕布后的两个工作人员在说话。 其中一个工作人员说:“这简直就是老天爷赏饭吃级别的美貌,不说别的,哪怕他毫无演技,我也会选这张脸。” 另一个工作人员笑了一声,也不知道这笑里含了几分讥讽,“你也不想想人家是谁,林鳯晓的儿子——有没有一种可能,人家就算没这张脸,也有这个背景资源,想演电影不是轻轻松松的事情?” “可是陈嘉煦这些年在港岛也都是靠自己在打拼啊,”第一个工作人员似乎有些不太同意对方的看法,“他要真想靠资源,早就可以靠资源了好吗?用得着这么拼命吗?我听说他之前拍杂志什么的,经常一天连轴转工作十八个小时……” 陈嘉煦原本不想听这些议论了,但他刚走出两步,又听见身后幕布里又传来其中一个工作人员的声音。 那个人的声音压得很低,“我听说,陈嘉煦最近好像傍上了一个金主男朋友?这次的电影制片里也有他男朋友,是不是真的?” “是不是真的我不知道,”另一个人说,“不过你说是金主吧,也不完全是,人家十六岁认识,说不上竹马,到现在也快十年了,感情应该还不错,只不过人家男朋友正好有钱而已,不过你也别羡慕了……”微微一顿,他声音压得更低,“我听说,陈嘉煦男朋友要出国了。” “出国?”那个声音很惊讶,“工作还是什么?” “据可靠消息说,是搬出去,大概是再也不回来了。”另一个人声音压得低低的,“你想想,他给陈嘉煦安排了这部电影,那陈嘉煦肯定要拍上半年一年的,上回他们几个制片吃饭,我偷偷听到的,他男朋友说出国也就是这三个月内的事情,所以他肯定没打算带陈嘉煦一起走呀。”微微一顿,“你品,你细品,你说他们感情深吧,怎么出国不带陈嘉煦?不过是有钱人的把戏罢了,平时都是玩玩的。” 最开始的那个人唏嘘一阵,最后说:“刚想说他们感情好,挺般配,现在看来……啧啧,圈子里果然没有真感情。” 试镜的结果如何,没有当场公布,但其实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陈嘉煦那张脸漂亮得太出众,何况付青云和他有旧,这个角色几乎非他莫属。 结束后,天已经黑了。 周向西的车还停在剧场门口,陈嘉煦上了车,坐在副驾驶,系上了安全带。 看周向西慢慢地把车开出去,开进夜晚的车流里,过了很久,陈嘉煦还是忍不住开口,很直白地问道:“你打算要出国了?” 前面是红灯,周向西握着方向的盘的手指原本在轻轻敲着,闻言停顿了一下。 安静片刻,他丝毫没否认,也没遮掩,“嗯”了一声,说:“去瑞士。” 陈嘉煦问:“不回来了?” 周向西说:“带爷爷长住。” 陈嘉煦没有再说话,周向西也没有再说话。 两个人都很默契地、也很平静地,没有提、也没有问,出国以后他们彼此之间的关系要怎么样。 但陈嘉煦心里清楚,都是成年人了,不用像小孩子一样问东问西,出国默认分手,所以付青云的这部电影,其实也算是周向西送他的一个出道礼物——或者说是分手礼物了。 陈嘉煦侧头望向车窗外的霓虹流光,以为自己会很难过。 但他好像也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 “亲爱的陈嘉煦: 忘了吧?我从前和你说过,如果以后我赚了很多钱,就带你去瑞士久居。因为你一直说很想去瑞士,想像《海蒂和爷爷》里面一样,在阿尔卑斯山脚下住着,想每天都能看见皑皑白雪,或是漫山遍野的青绿,想赤着脚奔跑,想和我一起去滑雪,坐小火车看沿途的少女峰。 当然,你跟我说,你想去瑞士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瑞士可以同性结婚。 你说,在那边,可以不用忍受周围人异样的眼光,可以牵着我的手,大胆地走在阳光下,你也不用害怕被人当做是异类。 可是小煦,你从来都不是异类,你是我漂亮的爱人,我们也只是一对普通的爱人,我们都不是异类。 我不会离开你,去瑞士只是个理由,一个让你不要再那么依赖我的理由。 你要学着过没有我的生活,而不是因为我不在你身边,去酗酒抽烟伤害自己的身体,你要好好独立,学会好好照顾自己。” 这封信和之前的两封不一样,之前的两封信都只是将信纸折叠,但这第三封信,在某个夜晚,周向西用了一个信封将它装起来。 之后,他又将两样东西放进了信封里。 一个是两张由京市飞往瑞士、没有返程的机票。 另一个,是两枚镶嵌着璀璨钻石的戒指。 这两枚戒指,在放进信封之前,久久地、静静地躺在周向西的手心里。 在月光的照耀下,钻石熠熠生辉,仿佛倒映着银河的光芒。 第32章 他是替身·第四封回信 距离电影开拍还有一个月,陈嘉煦决定先给自己放个假。 他想去旅游,于是在几个自己想去的地方里,选中了一个最想去的,然后当晚直接订了机票,谁都没有告诉,包括庞云和周向西,第二天一早就从港岛的机场坐飞机出发了。 几个小时后,陈嘉煦一个人抵达了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城市之一——拉萨。 他什么装备都没带,就带了一个背包,背包里装着相机、水壶和墨镜,身上穿着一件防风冲锋衣。 陈嘉煦之所以不告诉庞云,是因为他知道庞云不会允许他的这趟旅程,因为以他的身体状况来说,他根本不能来海拔这么高的地方,从前他甚至都没去过高海拔的地区,高原反应会非常严重,这是毋庸置疑的。 陈嘉煦不告诉周向西,倒不是因为怕周向西担心,自从那天知道周向西早已决定要出国永居瑞士以后,他就觉得自己其实好像也没有那么需要周向西了。 虽然在这之前,陈嘉煦一直感觉自己挺依赖周向西的,但回忆一下他们之间的故事,从十六岁到现在,所有关于周向西的一切都很模糊,他对周向西好像也没有那么深的感情,只是偶尔他还会做一些奇怪的梦,梦里的他和周向西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竹马,梦里的周向西很爱他。 梦里的周向西是陈嘉煦的太阳。 只可惜,那只是梦,是陈嘉煦生病后幻想出来的一切。 陈嘉煦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生病的一大缘故就是对一个不太爱自己的人太依赖了,他可能有点儿缺爱,但这种爱不能从别人身上获得,他首先要学会自爱。 所以陈嘉煦明白,如果他变得独立,不再那么依赖于一个不爱他的人,那他的病说不定就会慢慢好起来。 也不再会做某些关于周向西的、不切实际的梦。 陈嘉煦来到了拉萨,他在当地买了昂贵的氧气瓶,高原反应让他头晕胸闷,在一家酒店里躺了整整两天,最难受的时候烧到了39°,但等他熬过来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酒店房间里依然只有自己一个人,那一刻竟然觉得自己很厉害。 第30章 他没有求助任何人,尤其没有求助周向西,就这么靠自己挺过来了。 手机里有周向西发来的消息,问他去了哪里。 陈嘉煦看见自己在烧糊涂的间隙里给周向西回了一句: “去天堂了。” 陈嘉煦:“……” 他对自己有一点无语。 周向西回了一个“?”,但之后也没再发任何一句话。 陈嘉煦没觉得伤心难过,反而有些庆幸自己可以一个人享受这趟旅程。 身体彻底恢复以后,陈嘉煦重新穿好冲锋衣,背上背包。 他一个人开车自驾游,因为是从拉萨出发,所以最先拍下了宏伟的布达拉宫,随后穿越了雅鲁藏布大峡谷,又在南迦瓦峰看了日出,虽然不及日照金山那么壮丽,但也足够绚烂。 再之后,陈嘉煦还去了很多地方,最后一站是纳木错,传说中的天空之镜。 也是在这里,陈嘉煦还收获了一张一位自称是摄影师的旅人给他拍的照片。 照片里,雪山映着水晶般明澈的湖,湖边的玛尼堆一簇簇,五彩经幡随风飘摇,在镜头的中央,陈嘉煦穿着白色冲锋衣,戴着墨镜,银色的长卷发被照下来的日光映得散发光芒,他仿佛一个偶然降临人间的天使,与身后雪山遥相呼应。 摄影师说自己从来没有拍过这么好的模特,他加了陈嘉煦的微信,说会把照片发给他,但后来这件事也被陈嘉煦忘了。 等到摄影师把照片发给他的时候,已经是半个月后,当时陈嘉煦已经回到了港岛,又忙碌于自己的事业里了,每天都有很多消息要回,所以没太在意摄影师发来的消息。 后来过了一个月,陈嘉煦才看见,摄影师在微信里跟他说:“把照片导出来的时候,才发现把别人也拍入镜了,真的太可惜了,如果没有这个路人,整张照片就完美了。” 陈嘉煦特意放大那张照片,才在照片的角落,在飘动的五彩经幡下面,看见了一个人影。 但因为恰巧背着光,这个人别说脸,连人都几乎要看不清。 陈嘉煦觉得没什么关系。 他甚至把这张照片洗出来,放在相框里,摆在客厅显眼的地方。 拉萨的这趟旅程给陈嘉煦的心灵带来了极大的疗愈,他觉得自己好像突然就病好了,从前的事情不再想起,晚上也不再做那些光怪陆离的梦。 陈嘉煦再去看心理医生的时候,他问医生:“我是不是病好了,我可不可以不吃那些药了?我最近也有在戒烟和戒酒。” 心理医生看着刚刚对陈嘉煦做的各项检测报告,“亲爱的,看得出来你最近心情不错,治疗也卓有成效,但要完全治愈还没有那么容易,你要继续坚持。”顿了顿,她抬起眼,微微一笑问道,“和男朋友感情怎么样?” 陈嘉煦愣了一下,不明白心理医生为什么这么问,但还是下意识回答:“还行。” “我看不是还行,”心理医生转着笔,脸上依然带着笑,“吵架了?” 陈嘉煦其实不太想提到和周向西有关的话题。 说是已经不在意了,可内心深处还是有些抗拒。 沉默片刻,陈嘉煦还是开了口,“没吵架,只是很快他就要出国永居了,我也没打算多纠缠,好聚好散挺好的。” 心理医生撑着下巴,望着他,“你还爱他吗?” 陈嘉煦的眼睫颤了颤。 但也只是颤了颤,他眼底的情绪并没有太大的波动,只是提到“爱”这个话题,总会让他心底某个地方微微震动。 陈嘉煦最后的回答是:“我不知道。” 要斩钉截铁地回答说爱,似乎已经不可能了,但要他同样斩钉截铁地回答说不爱,似乎也没有那么绝情,就算真的说不爱,也是自欺欺人。 心理医生问:“你还记得自己最初爱的是他的什么吗?” 陈嘉煦望着心理医生,一时间答不上来,也不知道医生为什么这么问。 心理医生从抽屉里摸出一个信封,递了过来。她微笑着,对陈嘉煦说:“打开来看看。” 陈嘉煦略微有些疑惑,但还是把信封接了过来。 看信封边角的折痕与整体颜色,可以知道这是一封时间久远的信了,拆开信封,陈嘉煦却发现这封信的字迹自己很熟悉。 因为就是他自己的笔迹。 只不过这个笔迹有些稚嫩,一看就是年纪还小的时候写的。 信上只有寥寥几句话。 “我在周向西身上看到了他的影子,虽然我很想把周向西当成小时候的那个哥哥,可是我知道周向西不是,那个小时候的哥哥我再也找不到了。” 陈嘉煦愣愣地看着这封信。 他从来不记得自己写过这样的东西,更不记得自己最初爱上周向西的理由,竟然是因为一个“小时候的哥哥”。 这是什么情况? 陈嘉煦抬起眼看向心理医生,心理医生却仿佛早就知道他会这样,又接着拿出一本旧日记本,“这些都是你自己的东西,要不要看看?” 陈嘉煦接过日记本,翻开的时候指尖有些颤抖。 日记本里稚嫩的笔迹记录着陈嘉煦小时候和“那个哥哥”的很多事情。比如说,“那个哥哥”曾经在他小时候做噩梦的时候,背着他在院子里散步,又比如说,“那个哥哥”会每天放学给他买冰糖草莓,再比如说,“那个哥哥”还替他挡过一把剪刀的伤害。 “……” 越看到后面,陈嘉煦的手越抖。 因为他的脑海里确实浮现出很多日记本里的记忆,只是记忆里那个为他做了这么多事情的“那个哥哥”,却变得很模糊,他完全不记得他长什么样。 “你爱周向西,”心理医生最后说,“只是因为他像你小时候的那个哥哥,其实你真正喜欢的是小时候的那个人。”微微一顿,“可惜,你没在日记本里写他的名字,” 陈嘉煦没有说话,也说不出话来。 他不知道原来自己爱上周向西的理由是这个。 他更不知道,自己爱的那个人,居然开始从“周向西”这个具体的人,渐渐变成一个没有名字、没有模样的人了。 …… “亲爱的陈嘉煦: 拉萨的日落很美,我坐在你的房间里看了一场日落,你烧得很厉害,我很担心。 还好你很坚强,缓过来了,纳木错湖也很美,其实那张照片是我托人给我们拍的,那应该是我们的最后一张合照了,我希望这张照片能一直被你保存着,尽管照片里的我很小很小,但也可以当做你从来没有忘记过我的证明。 骗你的,你怎么可能会从来没有忘记过我。 你已经开始忘记我了,医生的催眠疗法很成功,把周向西这个名字和你爱的人开始一点点剥离出来,转移你的爱,长此以往,你会发现,你爱的那个人,已经没有了名字。 我不再是你的向西哥了,但你至少会记得小时候有个哥哥对你很好,这点我已经很知足了。哪怕你不再记得我的名字,哪怕你以后想起我,也只是会想,周向西只是你曾经喜欢过的一个人的替身,然后渐渐的,也会把周向西这个名字忘记。 我问医生,可不可以让疗程慢一点。 她说,可以,但过程会更痛苦。 我说,那就还是继续吧。 陈嘉煦,你还记得吗?你以前说过,‘周向西’这个名字,会让人想起太阳。我总觉得奇怪,我跟你说,向西是‘月向西沉’的向西,为什么会想起太阳? 你说,因为月向西沉了,所以太阳要出来了。 你说,我就是你的太阳。 可是陈嘉煦,你记不记得我十六岁时和你说过,你才是自己的太阳,你的名字里有太阳,你应该要记住,以后我不在你身边了,以后无论你身处何地、身在何时,你都应该是自己的太阳。 不过,你好像不会记得这些了。 也没关系,你不用记住这些。 你只要记得我爱你。 …… 算了,这一点,你也不用记住。” 第33章 未读消息·第五封回信 从心理医生的诊所出来,陈嘉煦感觉有些恍惚。 秋天的阳光干净明澈,却照得他有些睁不开双眼。 陈嘉煦在外面待到了太阳落下去,才独自一人回到了居住公寓,本来以为会在家里看见周向西,没想到推开门,家里也是一片漆黑。 周向西的房门是开着的,里面没有人。 陈嘉煦站在漆黑的客厅里,有些怔怔的。 眼前这种黑暗,让陈嘉煦没由来地产生了恐惧,但他心里清楚,这种恐惧其实并不来源于黑暗,而是来源于他自己。 陈嘉煦知道,自从他生了病,身边很多事情都发生了改变,他也清楚自己用幻想臆造了一些虚假的事情,但真相总是能一次次将他击溃。 陈嘉煦也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生病了。 第31章 大抵就是因为真实的事情太残忍。 陈嘉煦因为一直想着、也一直喜欢着小时候的哥哥,却再也找不到对方,于是在遇到周向西的时候,因为周向西和小时候那个哥哥的身上某些相似之处,让他把这种喜欢转移了,转移到了周向西的身上。 但为了掩盖这个不堪事实,所以陈嘉煦会不断告诉自己,周向西就是小时候的那个哥哥,他们是一起长大的,他们是竹马,他们从来没有分开过。 所以才会出现之前陈嘉煦在夜晚常做的那些梦。 所以…… 陈嘉煦坐在沙发前的地毯上,双手抵住眼睛,感觉眼睛发烫,可他并不想哭,只是觉得害怕和无助。 当意识到自己一直爱的这个人,变成了一个没有名字没有模样的虚无时,恐惧也就降临了。 陈嘉煦没有想到有一天事情会变成这样。 客厅里一片漆黑,时针滴答、滴答地走着,整个世界像个巨大的沙漏,一寸寸流逝着光阴。不知过了多久,陈嘉煦抬起头,拿起手机,在微信里找到周向西。 之前他们好像吵过一次架,陈嘉煦把周向西删了,但周向西又给他加了回来。 陈嘉煦发微信问周向西:“向西哥,你去哪儿了?” 周向西回得很快:“有点事,出去一趟。” 不等陈嘉煦再发什么,周向西又发来一句,从文字也可以看出语气的平静:“饭菜都做好了,在冰箱里,热一下就可以吃,热菜的时候小心别烫到。” 陈嘉煦看着周向西发来的这句话,头一次感觉到了愧疚。 周向西其实对陈嘉煦挺好的,只是没那么爱他,但陈嘉煦从前居然把周向西当成替身,如果要这么想,那周向西出国丢下他这件事情,他甚至毫无理由去难过和悲伤了。 因为陈嘉煦觉得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人。 他和周向西一样。 非要说,那也只能说,陈嘉煦挺喜欢周向西的,只是也没那么爱他。 甚至喜欢也没有,只是依赖,对旧时回忆的依赖,对旧时白月光的依赖,对一个没有名姓没有模样的人的依赖。 过了很久,陈嘉煦又给周向西发消息。 他问周向西:“今晚还回来吗?” 周向西的回复简单明了:“回。” 陈嘉煦的指尖在手机屏幕上停留了一会儿,又问:“今晚可以陪我睡觉吗?” 什么都不干,只是单纯陪陪他。 陈嘉煦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有这个想法。 明明他和周向西两个人,已经是接近分手、几乎要形同陌路的两个人了,尤其是从陈嘉煦去了拉萨回来以后,他和周向西之间已经没有了日常的交流。 可能他这个要求确实过分。 陈嘉煦的这条消息发出去以后,如同石沉大海般,没有了任何回复。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周向西再也没有回陈嘉煦一句话。 …… 周向西上午就坐飞机回了京市。 出门前,他把一天的饭菜都做好了,因为陈嘉煦还没有起床,所以他也没告诉陈嘉煦,只是把做好的菜包好放在冰箱里。 京市那边有要紧的事情要处理。 周向西已经离开讯越很久了,一直以来讯越的事情都是池丰在代理,但是池丰能力也很强,没有需要共同决策的大事基本不会找周向西。 只是这次要紧的事情,倒不是讯越的事情。 而是周老爷子的事情。 周向西接到家里老阿姨打来的电话,说老爷子身体不好,这几天睡觉都感觉心脏不舒服,今天实在是撑不住,就去医院做检查了。 阿姨还说,她也告诉了老大、老二,他们都分别从别的地方飞回来了。 周向西在电话里说他知道了。 他也订了港岛飞京市的机票,出门前,他望向陈嘉煦的房门,望了很久,最后还是离开了家,关上了门。 下了飞机,周向西就往医院赶。 最先到的是周蕤霆,然后就是周向西。 单独的病房里,周向西半跪在周老爷子的病床前,大哥周蕤霆已经跟他说了大致情况,老人家确实年纪大了,身体各方面机能都不如从前了,近来老人家又常睡不好,所以心脏不舒服。 很严重的问题倒是没有,但要说一点儿问题也没有,是不可能的。 周老爷子今年已经八十八了,医生的意思周蕤霆都听得懂。 陪了大半天了,天都快黑了。病床上,周老爷子握着周向西的手,他精神状况还可以,就是眼睛一日比一日浑浊了。他沙哑着声音,一字一句地、有些艰难地问周向西:“小煦呢?他上回不是说要回京市生活吗?怎么……还没有回来呀?” 周向西握着爷爷的手,那只手枯瘦无比。 他说:“爷爷,小煦在港岛签的公司合约还没到期,他想回来也一时半会回不来,现在还有很多工作要做。” 周老爷子的眼里涌现出许多失望和失落,他咳嗽了一阵,才说:“小煦长大以后,我都没见着他几次……我想他啊,可是他又离得那么远,每次回来还要办这样那样的手续,我也不敢总叫他回来……” “小煦会回来的,”周星尘从病房外走了进来,边走边脱掉身上的风衣,“等他回来了,让他天天陪在您身边,陪您喝茶晒太阳,闲暇时间再下下棋,您说好不好?” 听到这话,周老爷子满是皱纹的脸上终于是露出了一些笑容。 周向西看了周星尘一眼。 他平静的眼神里有些不可言说的冷,他其实并不想给爷爷希望,以免老人家天天盼着星星盼着月亮就等陈嘉煦,可是明明陈嘉煦再也不会回来了。 可周星尘偏偏要那么说。 出了病房,留下周星尘陪着周老爷子。 周蕤霆在病房门,有点儿想抽烟,但忍住了,毕竟是医院,他皱着眉,扶了扶眼镜,看向周向西:“你应该留在京市,别再去港岛了,爷爷在这边需要人照顾,我和老二都不在京市工作,来来回回也不方便,你公司在京市,你就别走了。” 周蕤霆说得其实没问题,而且他一向也都是用这种大哥的语气对周星尘和周向西。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此刻,周向西心里想着陈嘉煦,想着自己出来一整天也没跟陈嘉煦说,也不清楚陈嘉煦一个人待在港岛会不会有什么事情,毕竟之前虽然陈嘉煦也经常自己出门,包括去拉萨,但周向西都是有跟着去的。 再加上这边周老爷子身体突然不好了,医生的话也并没有让人多乐观,京市港岛两边的事情让周向西没法兼顾,周蕤霆这么板正、又这么严厉地说了那句话,瞬间让周向西心底压着的火窜了上来。 “我会经常回来,”周向西面色很平静,但已经压着火了,“但小煦在港岛也病得严重,我不可能丢下他不管,我不能一直留在京市。” 周蕤霆眉心紧锁,“是爷爷是你的亲人,还是小煦是你的亲人?都到了这个时候了,你难道分不清主次吗?你跟小煦都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了,何况以后你还有很多日子见他,但爷爷不一样,可能是见一天就少一天,你难道不懂吗?”顿了顿,他也来火了,“我就不说你之前让爷爷生气的那些事情了,和魏家退婚、投资失败,你如果真的想爷爷好,当时就不该做这些事情,惹他老人家这么生气,幸好没气出毛病来,我看你真是越长大越叛逆——” 周向西闭了闭眼。 他其实很想一拳头挥周蕤霆脸上,但他还是忍住了。 周向西说:“大哥,爷爷是我的亲人,小煦也是我的亲人,在我这里他们两人并没有区别。我分得清主次,那么请问你分得清主次吗?你有工作要忙,你就可以一直待在别的城市不回来,而我就必须留在京市吗?我说了我可以每天往返京市港岛,但你是不是也应该每天往返回来看爷爷,爷爷不只有我一个孙子,难道你见他一天不是少一天吗?”微微一顿,他扯了扯唇角,有些冷漠,“我知道,你现在还为爷爷当初逼你和田盼分手的事情记恨爷爷。” 周蕤霆看着周向西,没有说话,但眼镜下的那双眼睛已经红了。 过了很久,周蕤霆靠在了病房外的墙上,声音很哑,“我做不到不恨他,换做是你,如果爷爷逼你和小煦分手,你难道不会恨他吗?” “放弃清北是你自己做的选择,”周向西说,“为了田盼放弃在京市机关的工作也是你自己做的选择,为了田盼你去做不擅长的生意,失败了负债三百多万也是你自己的选择。周蕤霆,爷爷从开始就说过,你可以和田盼在一起,但你不能丢了自己的人生,我们每个人都得首先做好自己,走好自己的人生路,可你把自己的生活过得一败涂地,怎么还反过来怪爷爷干预你的人生?他要是不干预,你如今会变成什么样,你自己都不知道。” 周蕤霆没有再说话了。 过了很久,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病房走廊。 第32章 周蕤霆刚走,病房里就探出周星尘的头来,“你们在吵什么?你们再大声一点,爷爷就要听见了。” 周向西没有说话。 他也想走,想出去抽烟。 安静片刻,周向西跟周星尘说:“我出去一下。” 周星尘看着他,略显担忧,问:“小煦那边怎么样了?” 但周向西没有回答,就像是没有听见这个问题一样,已经转身离开了。 走到医院楼下,在一张长椅上坐下,周向西把手机拿出来。 手机屏幕上,还有陈嘉煦发来的一条未读消息。 现在时间已经是深夜23:26了。 陈嘉煦的消息是三个小时前发来的。 周向西划开手机屏幕,看着陈嘉煦的那句“今晚可以陪我睡觉吗”,他的指尖停留在屏幕上,打了字,又删掉,又打了一句,最后按了“发送”。 不到一秒,周向西又将那条消息撤回了。 …… “亲爱的陈嘉煦: 信是在飞机上写的,我正在回港岛的飞机上,现在凌晨两点半。 爷爷身体不好,但我不能告诉你了,因为你也在治疗,而且以前的事情,我也不希望你再想起来,哪怕爷爷很想见你。 以后陪你的时间可能会更少了,因为我要经常往返京市和港岛。 今天有点儿累,写的东西不多。 但我想你明天醒来,一定会很好奇我撤回的那句话是什么。” 飞机头等舱里,周向西握着笔,在信纸上写下了一句话。 “我撤回的是,我想你了。” 第34章 不要离开·第六封回信 回到港岛已经是凌晨四点了。 周向西回到港岛的公寓,在门口停顿了一下,想着现在进去会不会吵到陈嘉煦。但只停了一瞬,他还是按下了密码键,推开了门。 刚进门,一股极重的酒味就扑面而来。 周向西的动作一顿。 客厅里一片漆黑,一点儿光线都没有,暗得仿佛一个牢笼。周向西没走两步,就碰倒了一个啤酒罐子。 被碰倒的啤酒罐子,倒在地上发出声响,骨碌碌地滚了出去,最后撞到墙,停了下来。 这声音并不美妙,让原本趴在沙发边上的陈嘉煦不受控制地皱了一下眉头,想从梦中清醒过来,却觉得整个人的灵魂仿佛被无数只手拽住了一般,挣扎不出来。 在这个夜晚,在空荡荡的家里,陈嘉煦喝了很多酒,借着酒精的麻痹终于睡着了。 但陈嘉煦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美好的梦里。 他梦见了一条很长很长的胡同,胡同的上方是蔚蓝的天,胡同的两边是不同的人家,门口总停着各种各样的单车或堆放着一些杂物,在胡同的最深处,有那么一户人家,院门前栽了一棵梧桐树,梧桐树长得很高很高,枝叶仿佛要伸到天际,盛夏时的梧桐树枝繁叶茂,阳光都几乎要透不下来。 在梦里,陈嘉煦梦见了小时候的那个哥哥,他有着清晰的眉眼和名字,他叫周向西,月向西沉的向西,他是陈嘉煦的全部依靠。 梦里,陈嘉煦的童年并不幸福,他很小就没有了母亲,父亲也不要他,他还曾被照顾爷爷的护工猥亵,这导致他对所有人都充满了防备和不信任,哪怕是来到了那条长长的胡同以后,也依然对收养他的那家人极其不信任。 可是周向西消解了他的一切恐惧。 在陈嘉煦做噩梦的时候,周向西背着他在院子里散步、看星星,给他讲一些童话故事,在陈嘉煦吃饭时不敢夹自己喜欢的菜时,周向西会把那份菜直接端到他面前,而周爷爷也会笑眯眯地对他说,那个菜就是专门给他做的,在陈嘉煦被同学欺负的时候,周向西还有另外两个哥哥都不由分说替他出头,连周爷爷都亲自去找了校长,要求那几个行为恶劣的学生在全校师生面前给陈嘉煦道歉。 虽然陈嘉煦知道这不是他真实的记忆。 可不知道为什么,比起所有人告诉他的,那属于他的幸福美满的童年,他更喜欢走过这样一段坎坷、心酸的路,因为在这段路上,他不是一个人,是有人牵着他的。 梦里,陈嘉煦记得自己还和周向西去爬了一座很高的山。 那座山太高了,对于年幼的陈嘉煦来说,实在是很困难,可是周向西一直牵着他的手,与此同时,走在前面的,还有两位大哥哥,他们走得快,可走到了一段路的末尾,他们总会停下来回头等他。 更别提周爷爷,始终拄着拐杖,陪着陈嘉煦的步调慢慢走。 他们就这样一步步、慢慢地爬到了山顶。 山上的风景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壮丽,但路途所见的与途中陪伴的人似乎胜过了一切,他们都陪在陈嘉煦的身边,让他觉得爬上山顶的意义并不在于看风景,而是在于和他们一起。 陈嘉煦只记得一步步往山上走的时候,眼睛始终看着前方的周向西,少年的背影忽而清晰,又忽而模糊,白色的衣角,风吹过像飞鸟的翅膀。 这个梦真的太美好了。 所以当陈嘉煦感觉自己被人抱起来的时候,还有些不情愿,因为他不想从这样的梦中清醒过来。 不过陈嘉煦醉得很死,他只是感觉有人把他抱起来,后来就没了记忆。 等他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听见耳边有吹风机嗡嗡的声音。一阵又一阵温热的暖风吹来,还有一只手正缓缓穿过他的长发,将湿漉漉的长发吹得又暖又干。 陈嘉煦慢慢醒来,发现自己正趴在周向西的腿上。 他身上的衣服也给换了,头发也给洗了,酒味几乎闻不到,整个人仿佛被放在沐浴露里浸泡过一样,香香的。 陈嘉煦抬起头来,看着周向西。 梦里的那张脸和眼前的这张脸重合,不再稚嫩青涩,却依然年轻俊气,眉眼平静,连动作都温柔得和梦里一样。就好像他们从来没有分开过,就好像他们是从小一起长大,而不是半路认识的那样。 尽管陈嘉煦知道那只是自己的幻想。 尽管陈嘉煦知道,他从前喜欢的那个人并不是周向西。 可在这一刻,陈嘉煦宁愿骗自己,他从头到尾喜欢的人都是周向西,他真的很害怕那种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的感觉,而周向西是眼前他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陈嘉煦慢慢握住了周向西的手腕。 “向西哥,”他的声音很轻,“你今天去哪儿了,我等你到好晚。” 陈嘉煦感觉自己仿佛变得有些卑微,面对一个没那么爱自己的人,他原本应该潇洒地把对方舍弃,可现在却乞求他能陪着他。 因为他真的好害怕一个人。 在爱的具体对象变成了虚无以后,陈嘉煦就开始变得害怕了起来。 哪怕那个人是周向西,哪怕那个人是将来要离开他的周向西,现在他都不想放手,至少在这一段时间里,他真的不想变成一个人。 陈嘉煦感觉自己这辈子好像总是一个人,他想回到梦里的场景,回到很多人陪伴他的日子,所以想要抓着周向西不放手。 周向西没有说话,只是把吹风筒的档数调成了最低的一档,让风声变得很微弱、很温和。 陈嘉煦趴在周向西的腿上,闭上眼,声音很低,如同喃喃:“向西哥,我告诉你一件事,你不要生气……我小时候喜欢过一个哥哥,但是现在我已经不记得他的名字和长相了,我以前可能是因为觉得你像他,所以喜欢上了你,但是现在我爱的人一直都是你,我早就忘了他了,我希望你不要因为这件事情生气,也不要……” 微微一顿,陈嘉煦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了一句: “也不要离开我。” …… “亲爱的陈嘉煦: 怎么一晚上没回来,就变成了这个样子。冰箱里的饭你一点儿也没动,你今天吃了什么?不要告诉我,你什么都没吃。 你又喝酒了,又抽烟了,你把自己变成这个样子,究竟是在折磨自己,还是在折磨我。 医生说这是正常现象,你的情绪会不稳定,病情也会反反复复,有时候你会很独立,觉得自己好像完全痊愈了,不再需要我,但有时候你又会很需要我,哪怕我如何对待你,你都想紧紧抓着我不放。 这不是一个好的现象,医生说,如果可以,请我用更残忍更冷漠的方式对待你,不能让你总是留恋我的温柔,不要让治疗功亏一篑。 庞云说:‘有没有一种可能,陈嘉煦留恋的从来都不是谁的温柔,而是一个人本身。那个人叫周向西,不管他变成什么样子,不管他变得残忍还是冷漠,陈嘉煦总是会为周向西这个人停留。’ 庞云还说:‘这个治疗也许本身就不可能成功。 除非有一天,陈嘉煦死了,他可能才真的会永远忘记周向西。’” 第35章 偷看日记·第七封回信 一五年的夏天,某个极度炎热的周末,南方的室外气温上升到了足足35°,走在日头下如同走在蒸笼里一样,没多久人就要蒸发了似的。 第33章 整座城市都仿佛要被融化了一般,热浪重重, 走在港岛的街头,周向西正用手机看地图,谁知手机屏幕上方突然弹出来一条消息。 小煦:“向西哥,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紧跟着,陈嘉煦又发来一句: “我想你了。” 第一句话没看到,但第二句话偏偏被旁边的池丰瞟到了,没看清是谁发的消息的他瞬间八卦起来,以为自己吃到了瓜,“卧槽,你谈恋爱了?!” 周向西:“……” 他把手机微信打开,给池丰看消息是谁发的。 池丰“哦”了一声,瞬间没了兴致,“原来是小跟屁虫,我还以为是哪个姑娘呢,给你发‘我想你了’……” 周向西皱眉:“他不是跟屁虫。” 池丰道:“知道啦知道啦,他是你的心你的肝你的小宝贝~” 周向西:“……” 天气原本就炎热,而且导航又屡屡出错,周向西已经很烦躁了,他停下脚步,面无表情地看着池丰,半晌,嘴角扯开一贯冷漠的笑,“我就不应该带你来港岛,应该把你扔护城河里喂鱼。” 池丰抬起双手,迅速滑跪:“错了,哥。” 这次来港岛,原本只有周向西一个人,但池丰知道了以后非要跟着过来,还说自己长这么大还没去过港岛,说什么都要一起来。 周向西来港岛只有一件事,就是调查了解一家名叫“嘉人”的模特公司。 在今年暑假,陈嘉煦刚刚考上了京市第一中学,考上了和周向西同样的一所高中,全家都很高兴,但也是在今年暑假,陈嘉煦收到了一张所谓“星探”递来的名片。 那位星探自称是嘉人模特公司的,看见陈嘉煦,就像饿狼看见肉一样,跑过来拉住陈嘉煦,说觉得他非常适合当模特,热烈邀请陈嘉煦签约他们公司,还保证说什么一定给他很好的资源,培训他,把他包装成为港岛第一模特。 周向西并不是很想让陈嘉煦去当模特,何况现在陈嘉煦才十五岁,如果真的要当,也要至少等到成年以后。 但是陈嘉煦拿着那张名片回家,和周老爷子还有另外两位哥哥说了这件事,他们竟然支持,而且陈嘉煦自己也有点儿心动。 不过陈嘉煦还是听周向西的,如果周向西不让他去,他就会继续乖乖读书,不再动这个念头。 京市的盛夏,夜晚也是非常炎热的。院子里蝉鸣声一阵阵的,周蕤霆外出约会,周星尘和周老爷子都在院子里乘凉,阿姨在厨房里洗碗。 周向西的房间里开着空调,冷风一阵阵地吹,吹得蚊帐微微摇动。 陈嘉煦趴在周向西的床上,翘着两条细白的腿,手里拿着那个星探给他的宣传单,一年过去了,他的头发又长长了,捋在耳畔,露出半张精致漂亮、但又青涩稚嫩的脸来。 周向西刚洗完澡出来,就看见陈嘉煦那两条腿在半空中晃来晃去。 白白的、细细的,特别是那俩脚丫子。 周向西停下擦头发的动作。他下意识皱了下眉,但不是对陈嘉煦,而是对自己,明明刚洗了冷水,却还是觉得热。 听见周向西出来,陈嘉煦一下子坐了起来,“向西哥,你觉得我可以去试一下吗?因为他说我就算过去了,也不一定会被签上,还要过了选拔考核才行。” 周向西在床边坐下,拿过陈嘉煦手里的宣传单。 陈嘉煦凑过来,挨得很近,下巴几乎就搁在他的肩膀上,“如果没选上,我就回来好好读书,好不好?” “如果选上了,怎么办?”周向西问。 陈嘉煦一时间没回答上来。 “你现在还太小了。”周向西放下手里的宣传单,还是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他侧头看向陈嘉煦,在对上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时,忽然心又软了。 寂静半晌,周向西叹了一口气,“这样,我去港岛先帮你了解一下,这个公司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他说的这些是不是骗人的,还有他的待遇怎么样,包括签约以后有什么限制,这些问题了解清楚了,你再报名不迟。” 陈嘉煦的眼睛亮晶晶的,声音也软软的,“好,谢谢向西哥。” 既然周向西都说了这样的话,陈嘉煦就不再提这个话题了,他又翻过身去,这次不再看传单,而是看手机,他最近沉迷于手机上的某一款小游戏,而这部手机也是作为他考上京市一中的礼物,周向西用自己的奖学金给他买的。 陈嘉煦一玩就玩到了十一点。 周向西明年要高考了,但他并不担心,因为他已经具备保送的资格,比起他自己,他担心更多的反而是陈嘉煦的未来。 但他也没逼着陈嘉煦在暑假学习。 眼看时间不早了,周向西也不再看书,而是关掉了房间里的灯,走到床边,摸了摸陈嘉煦的脑袋,“睡了。” 陈嘉煦说:“玩完这一把就睡。” 周向西没给他再玩完这一把。 他直接抽走了陈嘉煦手里的手机,“一晚上玩多久了,给你买手机不是给你玩游戏用的,也不知道休息一下放松眼睛。” 陈嘉煦那一把刚刚开始,瞬间哀求,“就一把、就最后一把,真的,向西哥,求你了,我明天不玩这么多了,可是它已经开始了——” 周向西原本以为自己会铁面无私。 可是当陈嘉煦使出非凡手段——他一只手抱住了周向西,又是撒娇又是求饶,另一只手悄摸摸地想把手机抢回来。 周向西感觉自己跟被缴械了一样。 半点动弹不得。 自从天热了以后,陈嘉煦都睡在周向西的房间里。 因为陈嘉煦的房间没有装空调,所以两人久违地又睡在了同一张床上,但自从陈建城火车站的那件事发生了以后,陈嘉煦变得不再那么寡言、胆小了,他好像真的开始融进周家,也经常对周老爷子撒娇,更别提周向西了。 看着陈嘉煦躺在自己旁边,举着手机,一脸认真地玩着什么做早餐的小游戏,周向西心思却很重,他背过身去躺着,在黑暗里闭上眼。 过了没多久,身后游戏的声音停了。 手机屏幕的亮光也消失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 陈嘉煦小心翼翼地把关了屏幕的手机放在了周向西的枕头旁边,他借着月色看了一眼周向西,也不确定周向西睡没睡着,就小声地说了一句: “我睡了,晚安,向西哥。” 回应他的只有空调冷风吹拂的声音。 又过了很久,周向西微微动了动,他把被子扯过去,给陈嘉煦盖上,看陈嘉煦没动,很显然是已经睡熟了。 他伸出手,把陈嘉煦放在他枕头旁边的手机拿了起来。 手机的密码周向西知道,他输入密码,把手机光线调到了最暗,然后点开手机里的备忘录软件。 也不知道是哪天开始,周向西意外发现陈嘉煦会用备忘录记日记。 虽然这样做不太道德,但周向西自认为他对陈嘉煦有着绝对的占有权,连手机都是他买给陈嘉煦的,他看一下他的日记怎么了。 何况陈嘉煦的日记里写的都是周向西。 那作为日记主人公,更有权利偷看——光明正大地看了。 点开备忘录,周向西又看到了今天的新日记。 “我其实没有很想去港岛当模特,虽然我对这一行确实感兴趣,但我现在还不想去港岛,因为我不想和向西哥分开。我之所以表现出很想去的样子,就是想看看向西哥会不会舍不得我,如果他说不想让我去港岛,那我就会立刻不去。 可是……他好像也没有很舍不得我。 虽然他说了不想让我去,但只是因为我年纪小,可能如果我现在已经成年了,他根本就不会管我了,他说去港岛帮我了解这个公司,也是怕我年纪小被骗…… 看来在向西哥的眼里,我就真的只是他的弟弟而已。” 看完这篇日记,周向西久久都没动。 他侧着身子躺着,一只手枕在脸颊下面,手机屏幕光线调到了最暗,他在黑暗里沉默地看着这篇日记,过了很久很久,他单手退出这篇备忘录,又单开了一篇备忘录。 周向西写了短短几个字的备忘录。 “我不想你去港岛,不想你离开京市,更不想你离开我。 但如果是你热爱的、喜欢的事情,只要可以,我都会支持你去做。” 写完这两句话,指尖停顿片刻,周向西又写了一句。 “从头到尾,我也没把你当弟弟。” 写完这句话,周向西很平静地退出去,把这篇备忘录删除。 然后关掉手机,把手机重新放回原位。 房间里彻底陷入了黑暗,也陷入了寂静,只有空调的风在吹拂着。 不知过了多久,一直闭着眼的陈嘉煦,悄悄动了动手指。 他没睡着,也知道周向西看了他的备忘录。 可他就是故意给周向西看的。 第34章 因为他知道周向西会给他的日记写回信。 陈嘉煦心想,向西哥一定不知道,备忘录删掉了以后,还有个回收站可以恢复。 但其实陈嘉煦不知道,作为一个已经用了三年手机的人—— 周向西怎么可能不知道备忘录删除以后,还有个回收站,如果不从回收站里再删掉,是可以把那条备忘录恢复的。 十五岁的这个暑假,应该是陈嘉煦过得最快乐的一个暑假。 周向西去港岛帮他调查了解了嘉人公司以后,告诉他嘉人公司没什么问题,而且最近正好有一个选拔,如果陈嘉煦想去就可以报名参加。 陈嘉煦毫不犹豫地报名参加了选拔。 但其实结果如何,陈嘉煦并不在乎,他根本没想着要签约这个模特公司,他只是单纯想尝试一下,因为他现在还不想离开京市,离开周向西。 选拔的那两天,周向西把池丰赶回了京市,自己在港岛陪着陈嘉煦。 这是陈嘉煦五岁以后第一次回港岛,这里有很多东西都发生了改变,但好像又没有发生改变。叮叮车还是一如既往地摇晃路过,伴随着叮叮的声响,坚尼地城的日落还是一如既往的美妙。 十年过去,陈嘉煦已经不太会说粤语了,但作为出生后学的“母语”,在两天里和许多人的交流下,他还是很快把丢弃了十年的粤语重新捡了起来。 选拔结束,陈嘉煦和周向西去坐了叮叮车,去了旺角,逛了弥敦道,在落日的时候在太平山顶坐了缆车,等夜色降临以后又在维多利亚港坐了游轮。 晚上回酒店的时候,陈嘉煦跟周向西说: “向西哥,我想去看海。” 于是第二天,周向西二话不说带陈嘉煦去了深市,邻着港岛的南方大都市,听说那里的最南边有着很大一片有着白色沙石的海滩。 过了关口,辗转多路终于到了深市的那片海滩。 周向西租了一辆白色的电动车,载着陈嘉煦沿着海岸线慢慢地开。 这是陈嘉煦第一次看南方的海,这里的天是那样晴朗、那样蓝,不像京市的天总是雾灰灰的,这里的景象仿佛被加了一层滤镜一样,绿油油的树木,雪白的沙滩,蔚蓝的海,还有路边漂浮的各色气球,各种缤纷的色彩都闯入了视线里。 第36章 我也爱你·第八封回信 在深市, 陈嘉煦和周向西?在旧物市场花两百块淘了一部二手dvd机,用来记录下旅行期间的?点点滴滴。 有了这台dvd机,陈嘉煦就跟得了什么宝贝一样, 天天举着?这个机子,到处拍来拍去?, 连在酒店里也要拍, 连周向西?在洗手台前洗漱也要拍。 当时陈嘉煦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无聊, 他只是很喜欢看镜头下的?周向西?,不管是酒店里周向西?刚洗完脸时, 额前黑色利落的?碎发?沾满水珠的?样子, 还是他头一回吃到烤生蚝时那种略微沉默、又略带嫌弃的?表情。 周向西?一开?始还会抬手挡一下镜头,后?来完全由得陈嘉煦拍了。 晚上在酒店里, 看陈嘉煦坐在窗台上研究这些录像视频该怎么导出来的?时候,周向西?路过随口淡淡问了一句: “拍这么多无聊的?东西?干什么?” “哪里无聊了,”陈嘉煦低着?头研究dvd机子, “这些视频很有纪念意义的?,等你以后?老了再?回来看, 会觉得这些视频很珍贵。” 周向西?原本在擦头发?,闻言停了下来, 隔着?几步距离看着?陈嘉煦。他微微挑起一边眉,“你才几岁,就开?始想老了以后?的?事情了?” 陈嘉煦没有抬头, “到老的?那一天确实还很久, 但万一中间发?生了什么意外, 比如说我?们分开?了,见不到面了,我?就可以看这些视频想你。” 周向西?说:“我?们不会分开?, 你更?不会见不到我?,哪怕我?们以后?不在一个城市生活,只要你想见我?,我?立刻就能飞过去?找你。” “可是你也会有自?己的?生活,”陈嘉煦最终没有找到导出视频的?地方,索性放弃,重新举起dvd机,对着?周向西?,按下了录像的?按钮,“滴”的?一声,摄像头上的?红光开?始一闪一闪的?,“向西?哥,你以后?也会结婚生小孩,我?总不能还像小时候一样那么任性,只要想你了,就要你立刻来到我?身边吧。” 那个年代的?dvd机,画质还很模糊,甚至拍出来的?色彩都和现?实有差异。 画面里,马上十八岁的?周向西?面还是个青涩俊朗的?少年。过了一会儿,他扯了扯唇角,几分自?嘲,“你怎么就知道我?一定会结婚生小孩?” 陈嘉煦举着?镜头的?手很稳,他的?回答也出奇地冷静,“每个人都是要结婚生小孩的?。” 周向西?问:“谁跟你说每个人都是要结婚生小孩的??” 镜头外,周向西?看着?陈嘉煦,这让陈嘉煦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没有人跟他说,是不是每个人都一定要结婚生小孩,可是看周围的?人,这似乎原本就是人生必经的?一步,否则就会被视为是异类。 那些晚结婚的?人都要被胡同里的?人说三道四,何?况是陈嘉煦这个同性恋,如果这件事情被胡同里的?人知道,陈嘉煦觉得自?己都不用再?在97号胡同里生活了。 又或者,他喜欢同性这件事情,本就是该被全世?界唾弃的?事情,所以他原本也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 镜头里,陈嘉煦还在努力嘴硬,“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人不结婚的?……等你长大了,爷爷也会催你的?,而?且等你以后?遇到喜欢的?女生,你就会想跟她结婚——” “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不结婚,”周向西?很平静地打断说,“那我?就做第?一个不结婚的?。” 陈嘉煦怔了一下,问:“为什么?” 周向西?很简单地回答了一句:“秘密。” 说完,他就转身离开?去?收拾行李去?了,因为明天一早要回京市了,但两人的?行李都还没有收拾。 但陈嘉煦怎么可能善罢甘休。 他丢下了dvd机,忘了按下停止录制的?按钮,只是把dvd机丢在窗台的?毯子上,画面变成了一片黑暗,但录像依旧在继续。 陈嘉煦追到周向西?旁边,蹲下来一边看周向西?收拾东西?,一边着?急道:“向西?哥,告诉我?,为什么你以后?一定不结婚?我?们之间说好不可以有秘密的?。” 但周向西?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反问道:“你难道没有秘密瞒着?我??” 为了得到答案,陈嘉煦口不择言,直接眨巴着?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撒谎:“没有,我?从来没有任何?事情瞒着?你。” 周向西?哼笑了一声,垂着?眼收拾东西?,“不信。” 陈嘉煦急得想发?誓,可是想了想自己确实有瞒着周向西的事情,而?且还不是一件两件,是很多件。比如说他喜欢男的?,比如说他喜欢当了自己很多年哥哥的?周向西?,又比如说他每天晚上睡觉前都写日记是想悄悄试探周向西?的?态度,还比如说小时候的那段黑暗经历,他全都没有告诉过周向西?。 但陈嘉煦还是想知道周向西不结婚的?理?由。 所以最后?,陈嘉煦提出一个请求。他小声问:“那我?们一人交换一个秘密,好不好?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以后一定不结婚。” 周向西?半蹲在行李箱前,一只手搭在膝盖上,侧头看着?陈嘉煦:“你为什么对这个问题这么执着??” 陈嘉煦想说,因为这样我就也有了不结婚的理?由。 但他知道如果自?己这样说了,周向西?也一定会问他为什么不结婚,为了不把这个真正的?秘密说出来,陈嘉煦决定不这样回答。 陈嘉煦说:“我?就是好奇。” 周向西?对这个答案略表不满,微扬了一下眉,“说吧,你想用什么秘密来跟我?交换,别拿什么你知我?知的?事情来忽悠人,我?要你说一个没有人知道的?秘密,包括我?。” 其实真正连周向西?都不知道的?秘密,只有一个,且这个秘密就是周向西?本人。但这个秘密,陈嘉煦是决定死了都不会说的?,所以他现?在小心翼翼地在思考到底有什么秘密可以“忽悠”过周向西?,可以“忽悠”过这个从小到大对他了如指掌的?哥哥。 可是想了很久,陈嘉煦都想不出有什么秘密可以告诉周向西?。 周向西?也一直等着?,没有催促。 小时候的?那段经历,确实是秘密,但陈嘉煦不想说。现?在倒不是有多介意,他长大了,也明白了有些事情不是他的?错,他也可以直面那段经历了,于他而?言那些事情已经过去?了,只是他知道,一旦他说了出来,真正接受不了的?人会是周向西?。 第35章 不是说周向西?会觉得他被人碰过而?接受不了,而?是陈嘉煦知道,周向西?会心疼他。 周向西?会非常非常心疼他,陈嘉煦太了解周向西?了,有些事情他自?己觉得没什么,但周向西?却比他在意很多。 所以像平时,如果受了点小伤或者擦破皮什么的?,这些事情能不让周向西?知道,他都不会告诉周向西?。 “想那么久,”周向西?看着?陈嘉煦,那双漆黑的?眼眸里似乎满是看透他的?懒洋洋,“是想不到用什么假秘密来搪塞我?呢?” 不得不说,周向西?猜得一点儿没错。 陈嘉煦确实想不到什么秘密来搪塞周向西?。 但他绝对不会就此罢休。 陈嘉煦太想知道那个答案了。 周向西?这辈子都不结婚的?答案。 他想知道,这个答案,会不会给他有那么一丝的?希望。 周向西?蹲累了,干脆在行李箱旁边坐了下来,手搭在膝盖上,还在那儿慢悠悠地说风凉话,“想不到就别想了,你这个小脑袋憋半天也憋不出什么……” 话没说完,陈嘉煦就突然说:“我?爱你。” 周向西?:“?” 他的?神情有一瞬的?空白,能够参加奥数集训营的?大脑似乎这辈子头一回宕机,“什么?” 陈嘉煦的?表情瞬间得意了起来,眨了眨眼睛,“怎么样,向西?哥,这个秘密,你不知道吧?” “……” 几秒钟后?,周向西?的?表情变得复杂起来,“你在说什么?” “我?说我?爱你啊。”陈嘉煦又重复了一遍。 周向西?问:“什么爱?” 陈嘉煦装傻:“什么什么爱?” 周向西?:“什么类型的?爱?” 陈嘉煦继续装傻:“那就是第?二个秘密了,向西?哥,你得先把你的?答案告诉我?,想知道这个秘密,你要再?用一个秘密跟我?换。” 周向西?:“……” 直到此时此刻,周向西?才意识到自?己被坑了。 他有种自?己聪明一世?,结果反被聪明误的?可笑感?。 看着?陈嘉煦那张漂亮的?、白皙的?小脸蛋,周向西?还一点儿火都不能发?,他气笑了,轻轻咬了一下后?槽牙,声音很轻:“这么玩是吧?好,那我?告诉你,我?为什么这辈子都不结婚。” 陈嘉煦的?小表情都变得严肃了起来,一动不动地盯着?周向西?,仿佛他说的?话就是圣旨,他一定要遵守牢记一样。 周向西?给陈嘉煦答案是:“不结婚是因为……” 停顿了片刻,他用那双漆黑的?眼眸看着?眼前的?人,眼神里不知是认真还是玩笑,太深太深了,仿佛深潭,无法窥探。 少年说:“我?也爱你。” 陈嘉煦一愣。 半晌,他反应过来,有种不知是被戏耍了的?气恼感?还是对听?到这个答案、这句话的?心悸感?,这也导致他的?声音有些不平稳,“什么意思啊?你这个回答跟你的?问题完全不相关。” “怎么不相关了?”周向西?反问,“我?不结婚的?答案就是这个。” “骗人!”陈嘉煦的?声音还在抖,他情绪有些激动,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激动,手是冰冷的?,期待的?事情发?生了又好像没发?生,这种被无端端戏弄了的?感?觉太难受,“你不结婚,跟我?有什么关系?” “那就是第?二个秘密了。”周向西?用同样的?话术还给陈嘉煦,“除非你再?拿一个秘密跟我?换,我?才会告诉你。”顿了顿,他一字一句地说,“你得先告诉我?,你说爱我?,是什么类型的?爱。” 陈嘉煦咬着?牙说:“还能是什么爱,就是弟弟对哥哥的?爱。” 周向西?微微抬手,显得懒散,“这根本不是秘密,我?当然知道你爱我?。” 陈嘉煦:“……” 因为这件事,陈嘉煦差点没跟周向西?吵架。 可晚上辗转反侧,躺在酒店的?床上,陈嘉煦却想明白了,一开?始耍聪明的?人是他,一开?始想哄骗周向西?的?人也是他,所以周向西?反过来哄骗他,也没什么问题。 一开?始就是陈嘉煦自?己不安好心。 也是半夜,想起自?己还没有关掉dvd机的?陈嘉煦,悄悄溜下了床,悄无声息地跑到客厅去?,把丢在窗台上的?dvd机拿了起来。 他按下了停止录制的?按钮。 视频保存了很久,陈嘉煦重新打开?这个长达四个小时的?视频,后?面三分之二都是黑屏。他在视频的?进度条里找了很久、很久,最后?找到了他想要听?的?地方。 陈嘉煦把dvd机的?声音调到最小,放到耳边。 dvd机里,传来周向西?的?声音。 少年的?声音清冽、干净,略带了些日常说话的?低音,很好听?。 他说:“我?也爱你。” 陈嘉煦窝在窗台上,反复拉动进度条,听?了很多很多遍。 第37章 偏离的唇·第九封回信 开了?灯, 偌大的?房间?空荡荡,静悄悄的?。 陈嘉煦站在自己在港岛的?公?寓房间?里,一动不?动, 过?了?很久,他意识到自己身上的?衣服被人换过?, 那些沾了?烟味酒味的?衣服早就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干净的?、带有洗衣液和阳光香味的?白色t恤。 看窗外黄昏的?天色, 陈嘉煦就猜到自己睡了?整整一天。 是周向西?回来了?吧?应该是他给自己换的?衣服。 陈嘉煦想。 但他什么?都不?记得了?,也不?记得周向西?回来过?。 宿醉后浑身难受, 头痛得要命, 再加上陈嘉煦自己身体原本就不?好,这种感觉就愈发强烈。他缓了?好一会儿, 才走到客厅去。 昨天晚上陈嘉煦丢了?满地的?酒罐子?全被收走了?,地上干干净净的?,小小白还在他自己的?窝里睡得很香, 落地窗外的?斜阳一寸寸洒在客厅里,徒增一种空荡荡的?寂寞感。 陈嘉煦走到冰箱前, 打开冰箱,看见里面昨天他没吃的?菜也被收走了?, 换上了?一些新的?菜式,用保鲜膜包好,上面还贴了?便利签, 写着是什么?菜。 做好的?菜旁边, 还有一罐新买的?蜂蜜。 蜂蜜瓶子?上贴着一张便利贴。 陈嘉煦把便利贴扯下?来, 便利贴上的?字迹是非常标准的?行?楷,笔锋走势都是很漂亮的?。便利贴上写着: “醒了?就冲杯蜂蜜水喝了?,然后把菜热了?, 我?今晚有事在京市,不?回来。 早点睡,别喝酒,也别抽烟。” 陈嘉煦看了?一会儿这张便利贴,最后小心翼翼地把它折了?起来,放在桌上。 他难得听话,把蜂蜜罐子?拿出来,舀了?一勺甜腻腻的?蜂蜜出来,用温水冲泡,喝完以后,又?把冰箱里的?菜拿出来热了?,自己下?了?个清水面配着吃。 吃到一半,陈嘉煦想起那张便利贴上写的?,周向西?今晚有事在京市,不?回来。 想到了?这里,陈嘉煦忍不?住拿出手机来,随便刷了?一下?港岛飞京市的?机票,发现今晚还有可以飞京市的?航班,于是他甚至都没想清楚,手指就先点了?下?去,订了?一张去京市的?机票。 等来到港岛机场,陈嘉煦才觉得自己像是疯了?一样。为什么?突然就订了?机票去京市,为什么?突然就想去找周向西?。 万一周向西?有事,万一周向西?要忙,万一人家根本没空理他,也不?会觉得他突然的?到来是哪怕万分之一的?惊喜,那该怎么?办? 但陈嘉煦感觉身体就像是不?受控制一样,过?安检、检票、上飞机,身体仿佛有了?自主意识一样,要求他这样去做,并且告诉他,周向西?有事也没关系,他远远看他一眼就可以了?。 怎么?会这样? 陈嘉煦想,他明?明?知道?周向西?没那么?爱他,但自己为什么?突然变得那么?卑微似的?,明?明?他觉得自己已经可以脱离周向西?生活,为什么?突然又?变得很离不?开他似的?。 为什么?突然会变得很想周向西?。 陈嘉煦不?知道?。 他坐在飞机上,在等待起飞时?望着舷窗外一寸寸侵袭下?来的?夜色,看着自己映在窗上的?一头银色头发,明?明?那么?绚丽那么?美,像天使一样,可自己的?眼睛却一点儿神采也没有,只有无尽的?黑暗和疲惫。 起飞前,陈嘉煦接到一个电话。 是庞云打来的?。 电话刚接通,庞云就说:“你人呢?我?刚到你公?寓,怎么?一个人都没有?” 陈嘉煦问:“你突然过?来干什么??我?出去了?。” 第36章 “有人让我?来照顾……”庞云停顿了?一下?,很快改口道?,“我?过?来跟你聊聊电影的?事情,你上哪儿去了?,我?在这里等你回来吧?” “你别等我?了?,”陈嘉煦靠着椅背,“我?今晚不?回来,我?飞京市了?。” 庞云一愣,电话那边的?声音似乎都微微变了?,“你飞京市干什么??” 陈嘉煦沉默了?一会儿。 最后,他如实回答,“我?去找周向西?。” 庞云在电话那头呆滞片刻,然后声音突然变大:“你去找周向西?干什么??你快回来,别去京市。” 她的?反应比陈嘉煦想得还要激烈更多?,反而变得有些不?对劲起来。 陈嘉煦不?明?白:“我?为什么?不?能去京市?周向西?说他今晚不?回来,要待在京市,我?去京市看看他,不?行?吗?” 庞云道?:“你……你身体不?好,为了?他,你没必要飞一趟京市。而且谁知道?周向西?去京市是干什么?,有没有可能他在那边还有个男朋友?你过?去了?,说不?定就撞见他们……反正他都是这样一个可以抛下?你一个人出国的?渣男,你去找他干什么??” “……” 庞云说的?话颠三倒四,显然是她毫无准备之下?胡乱说出来的?。如果是放在前几天,陈嘉煦觉得自己会信,因为他前几天整个都处于一种迷茫混乱的?状态,但今天他也不?知道?为何,清醒得很,也冷静得很,从头到尾都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去找周向西?,见周向西?一面,至于其他的?,他不?在乎,也不?想在乎。 “我?想见他,”飞机上传来催促旅客关闭电子?产品的?声音,陈嘉煦对着手机那头的?庞云说,“跟他是不?是渣男没有关系,也跟他在那边还有没有另一个男朋友没有关系。”微微一顿,“要起飞了?,我?先挂了?,落地再说。” 电话被挂断,庞云在那边急得团团转,因为她知道?,在陈嘉煦的?疗程里,他不?能回京市,他最不能踏上的那块土地就是京市,这很有可能会勾起他所有的?记忆,然后让治疗回到原点,让周向西之前做的一切都功亏一篑。 庞云打电话给周向西?,结果对方的电话一直无人接听。 一种绝望和无力浮上心头,庞云在陈嘉煦的公寓门口蹲了下来,祈祷这一趟回京市的?旅程不?要发生任何意外,也祈祷陈嘉煦什么都不要想起来,能够平平安安地回到港岛来。 关掉手机,机舱内的?灯光变得暗了?些许。 这一趟旅途并不?短暂,大概要三个小时?,陈嘉煦把手放在外套口袋里,摸到了?一个小纸团,拿出来一看,是之前收起来的?便利贴。 意外地发现,飞机座椅前的?网兜里还有一支笔。 于是,陈嘉煦就拿起那支笔来,把便利贴反过?来,在上面写了?一些话。 “to周向西?: 你真是一个奇怪的?人,可以让我?在‘我?爱你’和‘我?不?爱你’中来回盘旋。 梦里的?你很好,现实里的?你好像也没有那么?差,我?以前觉得你很自私,觉得你对不?起我?,因为你可以轻易离开我?选择出国永居,但现在我?觉得自己也很自私。 我?放不?下?你,舍不?得你,是因为我?放不?下?梦里那个陪着我?长大的?少年,尽管知道?是梦,但我?总在尽力把你想成他的?模样,把你当成是他,所以可能我?才是那个从来没有爱过?你的?人,可能我?才是那个对不?起你的?人。” 写到最后,陈嘉煦的?笔尖迟钝了?一下?。 他忍不?住想,是不?是因为自己明?明?把周向西?当成替身,是不?是因为他做了?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情,所以老天才会惩罚他得了?一身的?病,又?染上了?抽烟喝酒这些不?好的?习惯。 垂下?来的?银色长卷发带着淡淡的?香气,陈嘉煦垂着眼望着便利贴,过?了?很久,又?写下?一句话。 “可是周向西?,我?在爱你的?时?候,从来没有想过?别的?人,我?觉得我?一直只把你当做是周向西?,我?爱的?那个人也一直都是周向西?……” 头有点儿痛,最后陈嘉煦搁下?笔不?写了?。 …… 到了?京市,下?了?飞机,陈嘉煦才发现京市下?雨了?。 整个机场都是湿漉漉的?,各种灯光落在被雨水打湿的?地面上,反射出各色的?光芒,像是夜晚的?彩虹一样。 一打开手机,陈嘉煦就接到了?周向西?的?电话。 这让他有点儿意外。 接通电话,电话那边的?周向西?问他,现在在哪里。 陈嘉煦说他刚下?飞机。 周向西?说:“我?来接你。” “不?用了?,”陈嘉煦道?,“你要是忙,给我?个地址,我?自己过?去就可以了?。” 电话那头寂静了?一会儿。 周向西?给出了?一个地址。 陈嘉煦微微弯了?弯眼睛,似乎心情还不?错,“好,你等我?。” 他打了?一辆车,就去往了?周向西?所说的?那个地址,97号胡同。 挂了?电话,周向西?从医院离开,开车去97号胡同,他到得比陈嘉煦早很多?,把车停好以后,就拎着一把伞站在胡同口屋檐下?这里等着。 周遭很安静,临近深夜,眼前只有不?间?断的?雨幕。 深秋的?雨,越来越凄冷。 出租车终于抵达,车灯照亮雨幕,陈嘉煦从车上下?来,周向西?走过?去,撑开大伞接他。 车开走以后,陈嘉煦才往周围看了?一眼,但四下?里都是雾蒙蒙的?,什么?都看不?清,只觉得这是个很破旧的?地方。他很轻地蹙了?一下?眉,问:“为什么?要来这里?” 周向西?撑着伞,微微垂着眼看着陈嘉煦。过?了?一会儿,他才说:“刚见完一个老朋友,正好在这里。”顿了?顿,“走走?” 陈嘉煦也没有多?问,就跟着周向西?慢慢走进雨幕里。 两人沉默地走在雨中,雨水打在伞面上,发出清脆连绵的?声音,这声音成为了?周围唯一的?声音。突然,有一辆车从身后飞驰而过?,周向西?下?意识伸手揽过?陈嘉煦的?肩,把他往里带。 水飞溅而过?,但没有溅到陈嘉煦。 车开走了?,周围又?恢复了?寂静与沉默。陈嘉煦抬眼看着周向西?,同在一把伞下?,不?知为何,听着这陌生的?雨声,陈嘉煦竟觉得眼前的?一幕有些熟悉。 仿佛很久以前,他也曾这样和周向西?站在同一把伞下?面,也是周向西?撑着伞,可那个时?候的?周向西?,比现在更年轻,还是少年的?模样,穿着黑色的?短袖短裤,背着个斜挎包。 那应该不?是深秋的?夜晚,而是盛夏的?夜晚。 是个台风来袭、暴雨倾倒的?夜晚。 仿佛受到什么?驱使似的?,记忆里熟悉的?这一幕,陈嘉煦记得年少的?自己微微踮脚吻了?周向西?,所以此?时?此?刻,他突然也想靠近周向西?,去吻周向西?。 可当陈嘉煦要贴近到那凉薄的?唇时?,周向西?却突然微微撤开了?, “……” 陈嘉煦站在原地没动,身子?有些僵。 周向西?说:“带你去个避雨的?地方坐一坐,走吧。” 说完,他转身要走,但陈嘉煦留在原地没动。 伞离开了?,雨水顷刻落了?下?来,冰凉染上眼睫。 陈嘉煦道?:“周向西?。” 周向西?没停下?脚步,甚至头也没回,只是“嗯”了?一声。 陈嘉煦说:“我?爱你。” 他抬起眼,看着周向西?的?背影。 可周向西?这次连个“嗯”都没有给他,独自一人撑着伞,似乎要越走越远了?,只留下?陈嘉煦一个人在雨中。 好冷的?雨。 陈嘉煦心想。 他想抬脚跟上周向西?,为了?寻找那把遮雨的?伞,可只走了?两步,浑身便沉重得根本动不?了?,像是有什么?地方开始麻痹传到四肢。 一阵阵晕眩袭来,陈嘉煦觉得天旋地转,想吐且周身发冷,他想喊周向西?的?名字,却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最后在陈嘉煦要跌倒的?瞬间?,一只手突然拽住他,硬生生把他拽了?起来,拽进怀里,拽进伞底下?。 意识也像是被从鬼门关前拉回来了?一样。 陈嘉煦慢慢地抬起湿漉漉的?眼睫,看着眼前的?人。 他喃喃问:“你为什么?要丢下?我?走掉?” 周向西?似乎动了?动唇,但陈嘉煦没听见他说什么?,也没给他说话的?机会,而是继续又?呓语似的?说:“你为什么?不?说‘我?也爱你’,你是一点儿不?爱我?了?吗,周向西??我?知道?我?之前对不?起你,可是我?自从遇见你以后,心里就没有过?别人……” 第37章 下?一瞬,陈嘉煦感觉自己被人紧紧抱住了?。 周向西?丢开了?伞,把他紧紧抱在怀里,力度很大,几乎要把陈嘉煦抱得窒息。 雨水也落了?下?来,但在这个时?候,陈嘉煦没觉得冷。 周向西?的?声音很哑,他很用力地抱着陈嘉煦,似乎要把他揉进身体里,“我?没有丢开你,我?一直都站在这里,你刚刚是出现幻觉了?。” “……” 陈嘉煦恍惚了?一瞬。 这个时?候,有个声音告诉他,是啊,周向西?永远不?可能丢下?他一个人走掉的?,周向西?永远不?会离开他,他怎么?会那样想。 被拥抱的?感觉好熟悉,又?好温暖。陈嘉煦感觉自己眼角有水,但这不?是雨水,因为那水是滚烫的?,顺着眼角滑下?来。 陈嘉煦闭上眼,甚至希望自己可以在这一刻就死去,这样他就能永远在周向西?的?怀里了?,再也不?怕孤单一个人,再也不?怕被丢下?。 可事实上,周向西?总有一天要离开他。 不?知道?过?了?多?久,陈嘉煦推开周向西?,自己慢慢地、一点点站稳。他看着周向西?,忽而又?弯起眼睛,像是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一样,眼底带着天使般温暖的?笑容,那笑容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那笑容是只有陈嘉煦在还没有开始治疗时?、在他什么?都记得的?时?候,才会出现的?。 陈嘉煦问周向西?:“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可以把我?葬在一个满是鲜花的?地方吗?” 周向西?看着他,“你不?会死的?。” “我?只是说如果,”陈嘉煦道?,“谁也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周向西?,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我?们好歹也这么?多?年感情,你给我?写一张小卡片,行?吗?就当做帮我?写给我?自己的?话。” 周向西?没有说话,也没有回答,漆黑的?眼眸只是望着陈嘉煦。似乎很安静,又?似乎眼底泛红。 陈嘉煦想了?想,道?: “你就写—— 亲爱的?陈嘉煦: 如果有来生,希望你一定要快乐,也千万别喜欢上一个叫周向西?的?人。他很好,但不?适合你,别喜欢他,不?然你会耽误他的?。” 第38章 送你的花·第十封回信 回到港岛以后, 庞云立刻来看望陈嘉煦。 与其说是看望,倒不如说是试探,她怕陈嘉煦回了一趟京市, 就记起从前?的一切,然后让所有的治疗前?功尽弃。 但陈嘉煦并没有任何异常。 电影开拍前?一个?星期, 陈嘉煦又去了一次心理医生诊所。 刚坐下, 心理医生就问陈嘉煦最近感觉怎么样, 身?体?状况和心理状况有没有比以前?好很多,和周向?西的关系又怎么样。 陈嘉煦坐在医生的办公桌前?, 看见?办公桌上多了一盆多肉, 长得很可爱。他垂下眼,安静片刻, 轻声道:“我是该说实话,还是说假话呢?” 医生放松地笑了一下,“当然是说实话, 你如果说了假话,我怎么去判断你的情况到底有没有好转?” 但陈嘉煦却轻轻摇头, “可是你从来也没有对我说实话。” 心理医生一愣。 陈嘉煦抬起眼来,那双波光温柔的眼眸里, 含着窗外冰冷的秋日,却依然显得温暖,“你让周向?西和庞云他们一起来骗我, 为我营造一个?虚假的世界, 以为这样就能治好我的病, 是不是?” 医生半天没说出话来。 陈嘉煦说:“我今天是最后一次来你这个?诊所了,所以我今天也是来跟你告别的。虽然说之?前?确实很谢谢你给我的心理建议和治疗方法,可是我没有办法接受你现在的这个?治疗手?段。” “可是, ”金发碧眼的医生头一回觉得自己的专业被质疑,脸微微红了,似乎有些生气?,“这是对你而言最好的治疗办法,你的身?体?已经不适合药物和理疗了,因为现在你的身?体?已经承受不住这些手?段了,只能通过催眠失忆的办法来疗愈你过去的伤痛。” “我没有什么伤痛需要疗愈,”陈嘉煦一只手?放在桌子上,指尖却是在微微颤抖的,“你要我忘记的那些过去和回忆,恰恰是支撑着我活下来的东西。你把他们都?拿走了,我活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意思?” 医生道:“那些回忆确实是支撑你活下来的东西,但它们也会是毁掉你的东西。你太贪恋过去,以至于丧失了对未来的希望。除此之?外,你爱别人胜过爱自己,所以你必须忘掉那些事情,让自己摆脱负罪感,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决定,做出这个?决定的人还有周向?西!” 本来以为搬出周向?西,陈嘉煦就不会再反驳,可偏偏,听见?周向?西这个?名字,陈嘉煦却反而更平静了。 他静静望着医生,“对周向?西来说,只要能让我好起来,他没什么不同意的,哪怕你现在说要他死?去,他都?可以做到。” 寂静了一瞬,窗外冰冷的秋光洒进来,落在陈嘉煦银色的长卷发上,仿佛一个?降落人间的美丽天使。 过了一会儿,陈嘉煦才说:“为了做这些疗程,为了陪你们演戏,周向?西放弃了他在京市辛苦创业打拼出来的公司,他现在的公司正面临着非常危急的情况,虽然说不上濒临破产,可也确实因为投资失败,有很多重要问题需要处理,但周向?西放弃了这一切,放弃了他的所有前?途,来到港岛,就为了治疗我这个?病,我真的觉得我好自私,好耽误他。我已经耽误他很多年了,如果不是我,他现在应该已经可以走得很高很远了,可我现在偏偏还要把他往下拽。” 医生微微动了动唇,但没说出话来。 “你以为我忘了那一切就能治好病了,”陈嘉煦最后说,那双眼睛被阳光照着,似乎变得格外干净,像蜂蜜一样的浅色眼眸,“可是你错了,我可能会短暂被你催眠,但有些事情,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而且我是病了,不是傻了,你们有些戏演得真的很拙劣,破绽百出。” 他站起身?,“只有周向?西才会傻傻相信你们。” 要离开办公室的时候,陈嘉煦停在办公室的门前?,“你们骗了我那么久,现在要轮到我骗你们了……” 顿了顿,陈嘉煦改口,“轮到我骗他了。” …… 离开诊所后,陈嘉煦去了一趟旺角。 上回来旺角的时候,他还处在情绪极度不稳定的状态下,整个?人浑浑噩噩的,把心理医生他们一起演的戏当成了真实,以为自己和周向?西之?间的故事真的如他们所编制的那样。 但今天不一样了,陈嘉煦很清醒,也很平静。 那天回京市,其实在落地京市的那一刻,陈嘉煦就什么都想起来了。他站在京市的机场里,站在那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窗外蔓延的夜色和飞机机翼上闪烁的光芒,就记起了不久前?自己在这里和周向?西分开时的场景,也记起了五年前?,二十岁的他和周向?西分手?后,独自一人拖着行李箱离开京市,离开他自小生活的周家,并打算永远不再回来了。 陈嘉煦当然也会记得从五岁到二十五岁之?间,一直如影随形陪在他身?边,伴着他长大,和他一起走过这么多个?春夏秋冬的周向?西。 月向?西沉,总是生活在黑夜里的陈嘉煦怎么会忘记他的太阳。 他可能确实被迷惑被催眠了一段时间,可只要踏上这块土地,只要一点儿气?息,一个?眼神,他就能想起来所有。 一旦想起来,就会觉得之?前?他们所有人为他营造的假象是多么可笑。 心理医生想让陈嘉煦通过遗忘治愈伤痛,可是她不知道,遗忘掉一切才是真正会摧毁陈嘉煦的事情。 也许就像医生说的那样,陈嘉煦知道那些回忆确实在摧毁他,让他对未来没有希望,只想留在过去,留在有周向?西的过去,留在被太阳照耀的温暖里,而不是一个?人孤独地生活在黑夜中。但黑夜里也有月光,月光依然是月球反射的太阳光。 所以陈嘉煦认为,即使没有了阳光,他也能借着月光再努力生活在黑夜里,但如果他们连这点月光都?要从他生命中剥离,那他就真的活不下去了。 如今,陈嘉煦已经不认为自己是异类,他已经能够很坦然地接受自己喜欢男生这件事情,也能够清楚地知道,这世上并不是每个?人都?相同,他不是什么异类,只是取向?和许多人不太相同,但这并不代表他就不能走在阳光下。 只是,他唯一放不下的是周向?西。 陈嘉煦深知周向?西为了他舍弃了多少原本该属于他的东西。也许在五年前?分手?的时候,也许在不久前?周老爷子大寿的时候,陈嘉煦都?认为周向?西已经彻底放下他了,两个?人之?间也终于斩断了羁绊,可以像普通人一样相处了,当然他也想过,为什么分手?后那么久,周向?西可以像没事人一样,但他还始终放不下? 第38章 事实上,是陈嘉煦错了,周向?西比他还放不下,他只是表面上风轻云淡,和小时候一样,他什么事情都?藏在心里,他一个?人一年飞多少次港岛,他从没让陈嘉煦知道,这一次如果不是陈嘉煦自己想起来,周向?西还要继续和他们一起演戏,直到把自己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透明人,最后消失在陈嘉煦的记忆里。 从前?陈嘉煦觉得自己挺傻的,因为和周向?西比起来,他确实不聪明,在学?习上毫无天赋。 可现在,陈嘉煦却觉得,周向?西比他还傻。 在旺角的花店里,陈嘉煦选了一束漂亮的玫瑰花,他抱着花束离开花店,走在深秋的阳光下,心里还在想着,周向?西怎么那么傻,明明那么爱他,却还要把忍着、假装不爱他,假装自己三个?月后要出国?。 想都?不用想,陈嘉煦知道,周向?西不可能会出国?,以他对周向?西的了解,周向?西一定会一直默默守在他身?边,一守可能就是一辈子。 陈嘉煦已经耽误周向?西很多年了,不能再耽误他一辈子了。 如今,周爷爷已经不再是阻碍了,真正的阻碍是陈嘉煦自己,他多么希望能够失忆的人不是自己而是周向?西,他多么希望周向?西不要再为他舍弃那么多,回归到自己正常的生活里,打拼、向?上,最后遇到一个?人,不是他,是另一个?可以给周向?西帮助的人,无论男女,是个?女孩也好。 陈嘉煦站在旺角的街头,看着怀里盛放的玫瑰,他想,如果他从前?没有经历那些事情就好了,他也许也会长成一个?阳光开朗的孩子,他也许也不会再需要周向?西总是来照耀他、治愈他、安慰他,陪他治病,他也不想做一个?总拖累别人的人,他也想变成太阳去照耀别人。 可是转念一想,陈嘉煦又觉得他这辈子可能就这样了。 没有人会比周向?西更爱他了,但周向?西的陪伴,也没有把他变成一个?更好的人,许多年前?他跌进泥潭里,就一辈子都?爬不出来了,他的心理和情绪都?太脆弱了,稍有不慎就会被陷入感情的困境中。 陈嘉煦已经是一个?无药可救的病人了,他不能拖着周向?西用一辈子去治愈他。 回到家,陈嘉煦意外地发现,周向?西居然在家里。 屋里很干净,被重新?打扫了一遍,落地窗外接近傍晚的阳光正好,将?整个?客厅照得如同泡在蜜罐里一样。 厨房里传来水声,陈嘉煦抱着花走到厨房门口看见?周向?西系着围裙,正在准备晚饭。 陈嘉煦看了一会儿,唤道:“周向?西。” 周向?西转过身?来。他手?上还带着水珠,看着陈嘉煦。 不知为何,看着周向?西这幅模样,陈嘉煦就有些无奈,故意扮演着冷漠的周向?西,和以前?被分手?时咬着牙狠狠说“其实我也没有很喜欢你”时的少年简直一模一样。 演技还是那么差。 陈嘉煦往前?走了一步,把怀里的花束递给周向?西,“刚刚路过旺角,在旺角买的花,送给你。” 微微一顿,他露出笑容,唇角显出小小的酒窝,浅浅的,可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视线有些模糊,似乎被泛起的眼泪遮住了。 陈嘉煦说:“我准备搬去京市住了。” 周向?西下意识皱了下眉,但还是接了花,“为什么?你不是马上有电影要开拍,还有其他的模特拍摄工作要做吗?” “我不准备工作了,也不打算拍电影了。”陈嘉煦笑眯眯地说,“你不是说要养我吗,不是说要当我的金主?吗?那我现在不工作了,我想当金丝雀,你应该可以养我吧?” 周向?西没有说话。 陈嘉煦往前?走了一步,轻轻地抱了一下周向?西,“带我回京市吧,向?西哥。” 可能是陈嘉煦的怀抱太柔软,一时间让周向?西忘记了所有,也没发现陈嘉煦说的那句话,是“回”京市,而不是“去”京市,所以即使他察觉些许异样,也没找出问题所在。 微微一顿,陈嘉煦的声音很轻,近乎喃喃,几乎让人听不清,“你陪了我这么久,也该轮到我陪你了。” 第39章 冰糖草莓·第十一封回信 比起港岛, 京市已早早入了?冬,十一月底的天气,比港岛冷了?不知多少, 路边的树木几乎落光了?叶子,光秃秃的, 天空也?开始变得灰蒙蒙的。 原本说回到?京市, 周向?西要让陈嘉煦住在天府花园那边, 但?陈嘉煦说他想自己挑房子,挑来挑去, 最后挑了?97号胡同里的一套老房子, 配一个小院子。 看到?陈嘉煦挑的这套房子,周向?西一脸平静, “你没住过胡同里的院子,你会?住不惯,别租这里的房子住。” 陈嘉煦现在看周向?西, 就像看一个演技极其?拙劣的少年一样。他微微一笑,唇角带着小小的酒窝, “就是因为没住过,所以想住呀, 如果都是住公寓,那港岛和京市又有什么?不同?我既然来京市了?,就想住一住胡同。” 周向?西最后也?没能?再说什么?, 给陈嘉煦租下了?这套胡同里的小院子。 这套院子不是从前周家的那套院子, 是正好和周家对门的, 之?前的人家搬走了?,这套房子就一直拿来出租。陈嘉煦选择住这里,而不是直接住回周家院子, 是因为他觉得即使自己想起来了?,也?没有必要表现得太明显,毕竟他还是要骗骗周向?西的。 租下房子的那一天,陈嘉煦就得了?一张周向?西的银行卡,周向?西让他自己去置办购买所有需要的东西,包括找人来打扫卫生,而周向?西也?终于得空可以回公司忙自己的事情了?。 陈嘉煦没有找人来打扫卫生,他自己把院门打开,去院子的角落接了?一大桶水,卷起袖子,把积满灰尘的地面?一点点清扫干净,打扫累了?,就在院门台阶上坐下,看着对门周家的院子发呆。 周家院子既没有出租,也?没有卖掉,而是封存了?。现在周老爷子搬去了?大洋房、大别墅里住,周蕤霆不在京市工作了?,周星尘也?满世界飞拍戏,周向?西虽然还留在京市,但?也?住上了?高?层大平房,三兄弟各奔东西,连陈嘉煦也?去了?港岛,这座曾经承载了?周家三兄弟以及陈嘉煦年少时成?长轨迹的小院子,就连同他们?的记忆一起被封存了?。 陈嘉煦知道这个院子的钥匙一定在周向?西那里,这是周老爷子在周向?西十八岁生日时给他的生日礼物?,一把钥匙,却极其?贵重,因为这是他们?周家祖孙三代生活的地方,但?陈嘉煦还记得,第一个因为这把钥匙而不满的,是周蕤霆。 周向?西十八岁的生日过得并不算很快乐,因为那天晚上,周蕤霆差点和周老爷子吵起来,他认为周老爷子偏心,他作为长孙,这把属于周家的钥匙应该由他来保管。 那是陈嘉煦头一回面?对这种?争吵,他觉得害怕,但?周向?西把他带出去了?,让他不要听也?不要理会?,让他去池丰家待着先别回来。所以这件事情后来是怎么?解决的,陈嘉煦不清楚,不过他知道,周老爷子的决定是对的,幸好没有把那把钥匙交给周蕤霆。 如果那把钥匙落在周蕤霆手里,这个院子如今一定已经不在了?,也?不会?再属于周家了?。因为周蕤霆生意失败的那几年,陈嘉煦听说,周蕤霆已经快要疯魔,做了?很多丧尽天良的事情。 陈嘉煦曾经问周向?西,大哥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周向?西说,人都是会?变的。 陈嘉煦又问周向?西:“那我们?也?会?变吗?” 陈嘉煦以为周向?西对于这个问题会?沉默、会?思考,但?是并没有。周向?西想也?没想,只是抬起手,摸了?摸他的脑袋,简单地道:“会?。但?要往好的方向?变,还是往坏的方向?变,是你自己可以决定的事情。” 此时此刻,陈嘉煦坐在台阶上,忍不住撑着下颔想,这些年来,他到?底是变得更好,还是变得更坏了?。 好像没有变得很好,也?没有变得很坏。 又或者说,好像没有怎么?变。 陈嘉煦突然觉得这样也?不错,没有说人就一定要变,不变也?是一件挺好的事情,至少说明他还是原来那个他。 把院子包括房子从里到?外都收拾了?一遍,天色已经晚了?,周向?西没有回来,陈嘉煦也?不确定他什么?时候回来,所以就打算自己外出逛一逛。 小小白已经安置在了?新家,正在院子里撒欢,陈嘉煦在院门口看了?一会?儿,确定院子里没有什么?危险物?品以后,才关门离开。 当年他离开京市,是带着小白一起走的,如今他回到?京市,又带回了?一只小小白,仿佛轮回的世事一样。 陈嘉煦原本是打算去胡同外面逛一逛的,但?刚出院门,他就发现97号胡同的最深处居然开了一家酒馆,叫做“东西酒馆”。 第39章 傍晚的天色正是深蓝,如同蓝调时刻,四下里还没有灯火点起,似乎是一天里最静谧的时刻。陈嘉煦推开东西酒馆的门,里面?还没有客人,一个年轻人正在收拾桌椅、擦拭桌椅,听见门口风铃的声音,头也?不抬地说:“半个小时后才开始营业,不好意思。” 于是陈嘉煦止住脚步,准备离开。 可正在这个时候,那个年轻老板抬起头来。看见陈嘉煦侧脸的那一瞬,年轻老板愣住了?,下意识开口道:“等一下……” 陈嘉煦还没反应过来, 年轻老板丢下手里的抹布,两步走上前来,盯着陈嘉煦的脸看了?半天,最后终于确认了?,惊呼出声:“真的是你!海报上的人!” 陈嘉煦:“……?” 后来过了?很久,陈嘉煦才从这个有点儿语无伦次的年轻老板口中得知,这是他和周向?西合伙开的一家酒馆,也?知道在这家酒馆最深处的一个房间里,是周向?西那些年跟陈嘉煦分手后,专门用来买醉的地方。 陈嘉煦走进那间贴满他海报的房间时,看见那些自己曾经拍过的各种?杂志、海报,视线不由得变得模糊起来。 他有点儿无奈得想笑,可笑容到?了?嘴角,却感?觉有咸涩的泪滑过。 这间房里,凝固了?周向?西的五年,陈嘉煦总是认为自己很苦,可他没有想过,总是彻夜睡在这个房间里的周向?西,又是怎么?走过这五年的。 老板林东说:“我以为这辈子都没机会?见到?海报上的真人,没想到?还给我见到?了?。”顿了?顿,还是忍不住夸赞,“陈先生,你长得比海报上还好看。” 因为陈嘉煦身上有一种?照片里拍不出来的气质,他本人更温柔、很温暖,特别是那一头银色的长卷发,让人觉得自己身边像是站在一位天使一样。 陈嘉煦走之?前,和林东说:“别告诉周向?西,我今天来过。” 林东答应了?。 离开东西酒馆,陈嘉煦又继续去外边逛。他穿着风衣,一个人慢慢地走在京市的街上,最后走到?了?京市一中的校门口。 停下脚步,陈嘉煦远远看着京市一中里的那几栋教学楼。在这个学校里,他和周向?西共度的时间仅有一年,而且他们?两个还不是在同一栋楼里,高?三总是单独一栋楼,上课的时间还是错开不一致的。 但?即使是这样,陈嘉煦也?能?在大课间里用短短的十分钟,跑到?离自己有五百米远的高?三教学楼,爬到?五楼,去找周向?西。 在这栋高?三教学楼里,陈嘉煦都已经是周向?西那个班的老熟人了?,高?三的学姐很喜欢他这个漂亮的小学弟,他一来,她们?就把他当团宠一样,把小零食塞给他,还说什么?等她们?毕业了?,一定把学习资料都留给他。 陈嘉煦每次来找周向?西,周向?西都坐在教室最里边,靠窗的单独位置里学习。他写题时,喜欢一只手搭在脖子上,头微微靠着手臂,校服的蓝白在他身上仿佛最好看的颜色。从夏天到?冬天,位置换了?几轮,但?周向?西的位置从来没有变过,他说他喜欢坐窗边,也?喜欢一个人坐,仗着他是学霸,是年级第一,老师从来没给他调过座位。 但?陈嘉煦不知道,周向?西坐在那个位置,是为了?方便每天早上早自习的时候,他能?从窗户看见陈嘉煦背着书包从宿舍楼里走出来,走过梧桐道,走向?教学楼。这个位置的视野最好,他每天早上都可以完完整整地看见陈嘉煦上学的路线。 很多事情陈嘉煦都不会?知道,就像他不会?知道周向?西为什么?整整一年都坐在那个位置,也?就像他不会?知道,高?三那年,周向?西有一本笔记本,里面?写满了?少年的心情。 距离高?中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了?,有些陈嘉煦都记不清了?,他在校门口站了?一会?儿就离开了?,想着自己还能?去什么?地方再逛逛,结果这个时候,放在兜里的手机震动了?起来。 陈嘉煦拿出手机,看见是周向?西打来的电话。 接起电话,陈嘉煦还没说话,周向?西就先开了?口,在电话那边,问他:“今晚想吃什么?,我买回去做。” 陈嘉煦没想好,他站在校门口,犹豫了?一瞬,还在思考今晚要吃什么?。但?还没来得及想,电话那头的人又道:“还没想好,就一起去超市看看吧。” 陈嘉煦想想觉得也?可以。 他刚想答应,就听见周向?西在电话里说:“先吃点别的东西垫垫肚子吧。” 陈嘉煦“嗯”了?一声,还准备说点别的什么?。 这个时候,周向?西的声音却不仅从电话里传来,也?从身后传来。 他说:“正好路过,买了?串冰糖草莓,不知道你吃不吃。” 陈嘉煦愣住了?。 他握着手机转过头,看见周向?西不知何?时出现,此时此刻已经站在了?他身后。 京市的秋夜起了?大风,风吹得脸颊生疼,周向?西穿着防风夹克,领子立了?起来,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深邃俊气的眉眼?。 他手里拎着一个用纸袋子装起来的冰糖草莓。 陈嘉煦问:“你在哪里买的?” 周向?西:“学校门口总有这种?东西卖。” “我知道,”陈嘉煦望着周向?西,漂亮的眼?眸里光芒闪烁,似泪光又似路灯,如同星星点点,“我是问,你是在哪个学校门口买的,是一小,还是一中?” 周向?西的身影微微一顿。 但?陈嘉煦已经接过他手里的冰糖草莓,像是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说道:“我只是听说,小学门口卖的冰糖草莓会?比较甜。” 不给周向?西说话的机会?,陈嘉煦又说:“我记得,我小时候的那个哥哥,也?经常会?给我买冰糖草莓。” 顿了?顿,陈嘉煦往前走了?两步,又转过身来,风衣衣摆在风中划出漂亮的弧度。他看着站在原地的周向?西,轻轻挑眉,嘴角带着酒窝,“你买的冰糖草莓,肯定永远都比不上我那个哥哥给我买的甜。” 周向?西站在原地,寂静片刻,他难得也?挑了?下眉,淡淡说: “是啊,我哪里比得上他,我没他对你好。” 第40章 别喜欢我·第十二封回信 回?到家的时候, 天已经黑透了。 院子的钥匙只有陈嘉煦有,就这一把,他把钥匙怼进已经生锈的锁里, 拧了半天,结果根本拧不动?。 周向西站在他身后, 等了半天, 最后选择放下自己手里拎着的两?大?袋东西, 上前去帮陈嘉煦。 “这锁生锈了,”陈嘉煦退后一步, 把位置让给周向西, “早知道绣成这个样子,出门的时候我就不锁院门了。” “咔嗒”一声, 生锈的锁硬生生被周向西拧开了。 周向西把锁和钥匙都拿在自己手里,回?身去单手拎起那两?大?袋东西,“等会找老孙过?来?配一把新锁就可以了。” “老孙?”陈嘉煦眯了一下眼。 周向西往院子里走的脚步一顿。 片刻后, 他没回?头,只是说?:“一个配锁师傅, 刚才路过?胡同口的时候看见他家的招牌,姓孙, 周围人都这么叫他。” 其实陈嘉煦知道,那个老孙从前也住在这个胡同里,专门以配锁、修锁、开锁为营生, 刚才周向西说?漏嘴了, 毕竟陈嘉煦明白, 周向西现在扮演的是一个在港岛长大?,而不是在京市长大?的人,所以他脱口而出的“老孙”, 以及后面的谎言,实在是拙劣极了。 但陈嘉煦也没有戳破,因为他现在也在扮演一个没有恢复记忆,甚至是被篡改了记忆的人。 这么对比起来?,陈嘉煦觉得?自己的演技还是比周向西要好一点。 周向西去厨房做饭了,没让陈嘉煦帮忙,陈嘉煦就把院子布置了一下,在周向西把菜做出来?以后,两?人就可以坐在院子里吃饭了。 今晚的月光格外明亮。 这在京市是很少见的,大?部分时间月亮都会隐没在雾霭与云层后,朦朦胧胧透出些昏黄的光来?。但今夜不同,月亮像圆盘,明晃晃地照着世间。 今晚周向西煮了一只鸡,他端出来?以后,也没急着吃饭,把那只鸡的鸡肉一点点剥开,浸在温热的汤汁里,然后把撕开的鸡肉放到陈嘉煦的碗里。 等剥完一整只鸡,周向西才去洗了手,回?来?吃饭。 陈嘉煦快吃饱了,看着周向西吃饭,过?了一会儿?,他撑着下颔问:“你作为一个金主,这么照顾我这个被包/养的人,合理吗?” 周向西边吃饭,边皱眉,看了陈嘉煦一眼,像是听到了什么离谱的问题,眼里闪过?一丝沉默的无语。 但最后周向西还是面无表情地问了一句:“那我应该怎么做?” 第40章 陈嘉煦继续说?:“你应该把钱摔在我脸上,然后让我该滚哪儿?滚哪儿?去。” 周向西:“你滚了,我养你的意义何在?” 陈嘉煦:“?” 周向西:“我养你的目的不就是为了让你陪我吗?” 陈嘉煦思索片刻,“有道理。”顿了顿,他看了一眼桌子被吃得?差不多?的手撕鸡,“可你也说?了,应该是我陪你,也应该是我伺候你,你这么伺候我,好像反了吧。” 因为陈嘉煦在胡说?八道,所以周向西也没多?想,虽然很无语,但还是随口敷衍道:“我喜欢,行了吧。” 院子里安静了一会儿?。 陈嘉煦望着周向西,道:“你喜欢我吗?” 周向西没有说?话。 陈嘉煦微微偏了一下头,眨了眨眼,“还是说?,太喜欢我了?” 周向西垂着眼,“……是啊,喜欢你喜欢到没你活不了。” “……” 像是愣了一下,没想到周向西这个从来?都闷得?不行的人会说?出这种话,有那么一瞬,陈嘉煦怔在那儿?不知所措。 几秒钟后,陈嘉煦说?:“那你别那么喜欢我,行吗?” 周向西端着碗,手里拿着筷子,看着那盆几乎要被吃完的鸡肉,过?了片刻,又抬起眼来?,那双漆黑深邃的眼,望着陈嘉煦。 周向西最后说?,“行。” 顿了顿。 “除非我死了。” 第41章 想和我做·第十三封回信 “……” 院子里寂静半晌, 月光洒落下来。 陈嘉煦道?:“你怎么会死呢?” “所以不可能。”周向西选择终结这个话题。 周向西永远不可能不喜欢陈嘉煦,也永远不可能没那么喜欢陈嘉煦。 手中的?碗筷慢慢放下,陈嘉煦刚想说一句“别这样”。 周向西又开了口。 月亮难得从?云雾后露出了脸庞, 在院子里笼下朦胧的?清辉。这样的?月光照在周向西的?眉眼间?,恍惚间?, 陈嘉煦仿佛看见了十年前的?那个少年, 眉眼清俊青涩, 黑发?利索,十年前后的?两个周向西重叠在眼前, 周遭世事?已不知变迁多少, 可唯有眼前的?那双漆黑眼眸依旧没有改变。 “我会像太阳一样热烈……”周向西淡淡抬眼,“不, 比太阳还热烈地喜欢你。” 陈嘉煦哑然。 他一动不动地望着周向西,直到看着周向西吃完饭收拾碗筷,把碗筷拿到厨房去洗, 才觉得眼睛生疼生疼的?,用?手揉了一下, 指尖湿漉漉的?。 97号胡同里的?这个院子,和周家院子的?配置几乎完全一模一样, 所以当陈嘉煦洗完澡,擦着湿漉漉的?发?尾从?水汽氤氲的?浴室里走出来的?时候,有种回?到小时候的?感?觉。 连同房间?里的?那个人, 都坐在和小时候一样的?地方。 “你为什么在我房间?里?” 陈嘉煦问。 “你的?房间??”周向西原本靠在床头看书, 闻言像是听到了什么奇怪的?问题似的?, 挑起一边眉,淡淡看着陈嘉煦。 陈嘉煦还没反应过?来,“对啊, 这是我的?房间?。” “你睡哪儿,哪儿就是我的?房间?。”周向西很平静地说,“你睡天桥也是一样。” 陈嘉煦:“……” 他放弃抵抗,也不再说话。 晚上关了灯,两个大?男人躺在一张床上,陈嘉煦一米八,周向西一米八七,一张不大?的?木床,稍微动一动,就发?出超负荷的?声音。 陈嘉煦睡不着,他知道?周向西也睡不着。 于是他喊了一声周向西的?名字:“周向西。” 旁边,周向西闭着眼“嗯”了一声。 陈嘉煦微微侧过?身去,看着黑暗中周向西的?眉眼轮廓,“你不是要出国吗?什么时候带爷爷去瑞士永居?” 周向西眼都不睁,“不去了,爷爷说不喜欢去国外,就在京市待着了。” 陈嘉煦本来想以出国为突破口,跟周向西说,不管你再怎么喜欢我,你都要出国,出国以后很快你就会把我忘了之类的?,结果第?一回?合就战败了。 沉默片刻,陈嘉煦又发?起第?二轮进攻,“我觉得你其实真?的?没那么喜欢我,可能你喜欢的?只是一个假象。” 周向西没说话,但在黑暗中,陈嘉煦都能猜到他一定又挑起他那一边的?眉。因为从?小就这样,当周向西对陈嘉煦表示无语,或者他想捉弄一下陈嘉煦的?时候,总会是那个表情。 陈嘉煦趁此机会,一不做二不休,赶紧说:“你看,因为我一直留长发?,所以你可能潜意识里会把我当成女孩,你喜欢的?其实只是像我这样性格或者长相的?女孩,而不是我本身。”顿了顿,“不然,你说为什么……” 周向西:“为什么什么。” 陈嘉煦微微往前凑了一些,指出关键所在:“为什么我们躺在同一张床上,但你却可以像柳下惠一样,坐怀不乱,一点邪恶的?心思都不动。事?实证明,你对男生根本就没有‘性’方面的?想法,这恰巧说明你喜欢的?其实是女生,对我只是因为我恰巧符合你的?喜好,其实从?以前到现在,你从?来都没有对我有过?任何身体方面的?索取,这也完全不符合包/养关系的?实质……” 话没说完,周向西起身,翻了过?来,一只手捂住了陈嘉煦的?嘴,一只手撑在他的?耳朵边,将他压在自己身下。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陈嘉煦。” 黑暗中,周向西的?声音有些哑,可能是困了,也可能是别的?原因。 他垂着眼,眼里映出陈嘉煦星光一般的?银色长发?,开口说的?一句话简单至极。 “想和我做就直说。” 第42章 病房意外·第十四封回信 后半夜下了雨, 打?在窗户上哗哗作?响。 陈嘉煦被雨声吵醒,闭着眼想摸手机看一下几点了,手胡乱一摸, 却摸到了另一只温热的手,触感让他蓦地一怔。 过?了一会儿?, 才想起这是分?手五年后他第一次和周向西同床共枕。 陈嘉煦刚抬起的指尖, 在半空中微微颤了一下, 又落了下去,轻轻碰到周向西的手背。他有些走神, 手覆在周向西的手背上之后, 就没有了别的动作?。 两?人什么都没做,在周向西说完那句“想和我做就直说”之后, 一通电话把这一切都打?断了。 电话是京市第一医院打?来的,陈嘉煦连只言片语都没听清,周向西就出去院子了。 挂断电话后, 周向西就出门了。 陈嘉煦躺在床上,原本想等周向西回来, 没想到却睡着了。他睡着前仍在想着,是谁出了事情?住了院?在周家人里面?, 似乎最大的可能就是周老爷子了。 也因为这样想着,陈嘉煦醒来的时候,背脊上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他梦见周老爷子病逝了, 这个?梦很不吉利, 他不敢告诉周向西, 更害怕自己如果去看望周老爷子,会不会引发什么别的后果,会不会自己又像小时候那样, 成为了家里的扫把星。 周向西什么时候回来的,陈嘉煦竟不知道?。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似乎要将?世间一切都洗刷干净。 陈嘉煦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坐起身,他想去医院看一下,是不是周老爷子出了事儿?,生了什么病,但?想想现在是凌晨,早就过?了探视时间,要去也只能等天亮,而且他还不能问周向西,因为现在他们两?个?都还在演戏。 更重要的是,陈嘉煦自己还没拿定主意,他到底还要不要继续留在周向西的生命里。 这次跟周向西一起回京市,原本就是他的告别之行。 陈嘉煦本就是计划着在一个?月后离开周向西的生命的,并不是来和周向西过?什么二?人世界的,今天距离他消失还剩下第二?十九天。 他要圆的是自己人生里最后的一场梦,要写?的墓碑上的最后一行字,他的遗愿就是周向西,他曾被太阳热烈地爱过?。 陈嘉煦承认自己是个?懦弱的人,他还是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被爱与不被爱都让他绝望,也许是他的病还没好,也许是他的病根本好不了,他只想让生命结束在最美好的时间点。回望二?十五年的人生,有二?十年都在被太阳照耀着,他已经很知足了。 陈嘉煦当然也知道?周向西在尽力救他,但?他自己没有再继续下去的意愿,谁做什么都是徒劳。为了治他的病,周向西不惜放弃自己在京市的公司,放弃他的事业,陪他住在港岛,编造出那些可笑的谎言。 真?是傻得可怜。 陈嘉煦坐起身,用手腕上的发绳松松扎起银色的长卷发,轻手轻脚下了床,走到桌边,拉开椅子坐下,把台灯拧到了最暗一档,随手找了本笔记本准备写?一封告别信。 第41章 他记得自己写?过?九十八封了,每一封都是自己试图在救自己,可似乎失败了。 写?下了“亲爱的周向西”几个?字以后,陈嘉煦却不知道?该写?什么了。 他想了很久,久到怀疑自己是否连最后的话都写?不出来,直到一道?宽阔的阴影落在桌上的纸上,陈嘉煦抬起头,看见窗户映出的影子里,周向西静静站在他的身后。 他刚睡下没多?久,又醒了,连衬衫都没来得及换,只是领口扣子解开了几颗。 周向西俯下身,双手撑在陈嘉煦的笔记本上。 “在写?什么?”他问。 陈嘉煦的手挡住了纸上唯一一行字“亲爱的周向西”,看着窗户里的周向西,“睡不着,随便写?点散文随笔。” 面?对这种过?于拙劣的谎言,周向西也没有戳穿。 他只是沉默着,低下头,鼻尖碰到陈嘉煦的发丝,闭上眼。过?了很久,才喃喃般哑声说:“小煦,别离开我。” 笔尖微颤,陈嘉煦的手心出了些汗。 他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于是声音很轻很轻地问:“你说什么?” 周向西:“我说,我爱你。” 颤意从心脏传到手腕,又传到了笔尖,颤抖的笔尖在纸上写?下一串模糊的波浪。 陈嘉煦抬起头,不再是从窗户里望着周向西,而是直接凝望着那双漆黑如深海般的眼眸。许久的寂静之后,他轻声道?:“亲我,周向西。” 周向西依言照做。 他只微微低下头,唇就碰到了陈嘉煦柔软的唇。 起初还有些干燥,但?很快就变得湿润,窗外的雨下个?不停,哗哗作?响。渐渐的,陈嘉煦觉得脖子酸了,但?周向西并没有打算放开他。 到最后,快要窒息得流出眼泪,陈嘉煦才挣开了周向西。 他低着头喘息,趴在桌子上回魂,感觉周向西摸了摸他的脑袋,揉了揉他的头发,对他说:“早点睡,很晚了。” …… 第二?天一早,周向西出门去公司了。 陈嘉煦睡到十点,醒来以后吃了周向西给他做好的“早午饭”,一个?人在院子里坐了很久,最后还是拿出手机来,拨通了周老爷子的电话。 电话响了好一会儿,才被接起。 周老爷子第一句话就是:“小煦啊,怎么想起给爷爷打?电话了?” 听起来他是笑眯眯地说的,但?陈嘉煦听出他声音不同以往的苍老与沙哑,说完这句话,周老爷子还咳嗽了两?声。 陈嘉煦握着电话,轻声问:“爷爷,我回京市了。” 周老爷子在电话那头愣了一下,似乎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回……回京市好啊,是一直都待在京市了吗?” “是呀。”陈嘉煦坐在小凳子上,“爷爷现在在家吗?我过?去看看您。” 周老爷子赶忙说:“我现在不在家。你说这不巧了,正好出去旅游了,老大给我报的旅游团,说是让我没事儿?就出来走走,别整天待在家里。” 陈嘉煦一听就知道?是在骗他。 但?老人家的谎言,他也不好戳穿,于是就乖乖道?:“好,那等您什么时候回来了,我再去看您,反正我一直待在京市不走啦。” “好,好。”周老爷子开心,又犯愁,想着快些要出院,他想见陈嘉煦,他的小煦,成年后就像离家的鸟儿?一样飞走了的小煦,其实?他知道?小煦在外面?受很多?委屈,这孩子和他三个?孙子不一样,有苦有血都往肚子里吞,而且他之所以飞那么远也不过?是觉得周家已经给他太多?了,不想再给周家添麻烦。 挂了电话以后,陈嘉煦思?考了一下,还是准备去看周老爷子。 但?他不打?算光明正大地探望,打?算悄悄去探望,看看老人家没什么事情?,他也好放心。 这件事情?不能让周向西知道?,所以陈嘉煦准备了一下,下午就出发去了医院。 在京市第一医院住院部的前台,询问到了周老爷子的住院信息和病房,陈嘉煦就上了楼,他想着什么时候把自己这头银色卷发染回来,太显眼了些,可又想着,他好像也没有多?少时间留在这个?世上了,染不染也没什么关系。 到了病房外,病房的门是掩着的,但?门上有透明的一道?玻璃,能看见病房里的情?形。 这个?角度看不见周老爷子,但?可以看见有人坐在周老爷子的病床前,那个?人是周蕤霆,是大哥。 陈嘉煦看见有人一直陪着周老爷子,也没那么担心。 他原本想待一会儿?就离开,但?听见病房里传来交谈声,而且提到了他的名字,所以又没挪动步伐。 “小煦回京市了。” 是周老爷子的声音,很明显是心情?好。 周蕤霆坐在病床旁边在削苹果,闻言似乎没什么反应,很平淡,也像他的性格,对什么事情?都总是板正、不苟言笑。 “我得快点好起来,要出院看看我的小煦。”老爷子又说。 这一次,周蕤霆的反应并不平淡。 他垂着眼突然冷笑了一声。 周老爷子:“你干什么?” “没什么,”周蕤霆和平时很不一样,情?绪似乎在某种爆发的临界点,又被自己强行忍下来,他眼镜下的那双眼盯着手心的苹果,手上动作?用力地削着,连皮带肉,似乎要将?苹果削烂。 “你们一个?个?都小煦小煦,为了见小煦您要快点出院,为了小煦老二?不惜找一堆圈子里的人去港岛演戏,为了小煦老三……” 顿了顿,周蕤霆没再说下去,语气突然又变得很平静,扶了扶眼镜,“小煦才是您的亲孙子,小煦才是老二?老三的亲兄弟,是吧。” 周老爷子瞬间火了,沙哑着声音骂道?:“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周蕤霆!” “所有孙子里,就我必须按您的规划去活,他们都可以有自己的人生,就我没有,不是吗?”周蕤霆说,“老二?不想读书就不读了,想演戏就去演戏了,老三就更不用说了,您把他宠成什么样,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和魏家说退婚就退婚了,投资失败亏了多?少钱您也不过?装装样子说说他。” 周蕤霆把水果刀抵在手指上,抬起眼,镜片下的眼睛泛着红,“只有我必须跟田盼分?手,只有我必须好好读书,我投资失败的时候,您是怎么骂我的?您但?凡拿出些对弟弟们的宽容对我,我也不至于走到今天。” “我但?凡多?些宽容对你……”周老爷子的声音在发抖,在气得发抖,“你指不定已经进去了!” “啪”的一声,周蕤霆把水果刀砸在桌上。 他站了起来,眼睛发红,情?绪激动到似乎已经无法控制,“我干什么就进去了?我不就是开公司亏了钱,指不定我当初把老宅卖了,后面?生意就做起来了,要不是当初您拦着,我的生意今天指不定做得比老三好不知道?多?少!还有,”他喘着气,突然又忍不住笑了,“您有这么多?闲心盯着我、管着我,不如去管管您最宠爱的那两?个?小孙子!” 周老爷子道?:“……你说什么?” 陈嘉煦的手放在病房门上,指尖颤抖着。他已经准备推门进去了,他想拦着周蕤霆,平日里总是冷静又古板的大哥,今天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 可门只来得及推开一半,周蕤霆的话已经飘了出来。 他弯腰说:“您的两?个?小孙子——周向西和陈嘉煦,他们都搞在一起了,您也不去管管,天天在这儿?管着我有什么意思??” 第43章 血色告别·第十五封回信 入冬的第一场雨, 让京市气温骤降到十度以下。 雨水将空气里的雾霾洗净,湿漉漉的街道与湿漉漉的人群,都被笼罩在傍晚的这一场雨水里。 周向西接到电话已经?是傍晚了?, 电话里周蕤霆告诉周向西,爷爷已经?出了?手?术室, 转危为安。 赶到医院时, 天色又暗了?几分。 周向西在icu病房外看见坐在那儿的周蕤霆。 周蕤霆的肩膀耷拉着, 衣服也显得有些皱,他面色疲倦, 看见周向西也没说什么, 只是摘下眼镜用衬衫擦了?一下。 周向西问:“下午发生的事情,为什么现在才打电话告诉我?” 周蕤霆没有说话, 仍旧只是低着头擦眼镜。眼镜片已经?被他擦得很干净,但他仿佛机械一般继续重复着这个?动作。 其实周向西心里清楚,他知道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而?且这件事情和周蕤霆脱不开关系。 他问:“是不是你?跟爷爷说了?什么?” 周蕤霆还是没说话。 周向西伸出手?,揪住周蕤霆的衣领, 一把?将他拽了?起来。因为用力,挽起的黑色衬衫袖口?下, 他的小臂肌肉紧绷,青筋尽暴。 “周蕤霆,”周向西的语气尽可能保持冷静, “我问你?话, 是不是你?跟爷爷说了?什么?” 第42章 周蕤霆这个?时候终于抬起眼来。 没戴眼镜的眼睛显得有些无神, 也比平时多了?些看不清的情绪。 他的声音很轻,似乎已经?耗尽力气,“是, 是我说的,怎么了?,你?也要把?我打进icu吗?” 也许是血液冲上大脑,周向西这一刻没有留意周蕤霆说的那句话里的“也”,同?时也没留意到周蕤霆衬衫领子下面有一块淤青泛红的地方。 他只是攥着周蕤霆的衣领,一字一句问:“你?跟爷爷说什么了??” “我跟爷爷说什么,”周蕤霆重复了?一遍,“我能跟爷爷说什么。”顿了?顿,他突然扯开唇角冷笑,“你?觉得我现在跟爷爷说什么,会对他刺激最大……” 话没说完,周向西一拳已经?给了?过去。 周蕤霆一点抵抗都没有,被打得踉跄几步后退,靠在墙上,擦了?擦嘴角,然后又慢慢滑坐了?下去。 病房外,落针可闻。 不知道这种情况持续了?多久,似乎两个?人就这样保持着一个?姿势过了?一个?小时,也可能是两个?小时,直到周星尘赶到。 周星尘把?周蕤霆从地上拉了?起来,拽到远一点的地方问话。 病房外,只留下周向西一个?人坐在那儿。 他想拿出手?机,给陈嘉煦发个?消息,跟他说自己今晚因为加班可能不回家了?,要他自己在家好?好?吃饭,但拿手?机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手?又冷又僵,指尖发麻,完全?不受控制。 周老爷子还在昏迷中,也不知道醒来以后,会对他说些什么。 但周向西现在不愿去想这些,他觉得说他什么都好?,关键是先醒来。 纵使周蕤霆说已经?转危为安,可周老爷子依然还躺在icu病房里。 周向西给陈嘉煦发了?消息以后,就把?手?机放回了?口?袋里。 他抬起手?,用双手?的掌根抵着滚烫的眼眶,平复着从一个?小时前就有些急促的呼吸,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平静下来以后,也听见身边传来脚步声。 周向西放下手?,看见周星尘。 周星尘道:“今晚我来守吧,你?先回家,休息一下,有什么事情我立刻给你?打电话。” 周向西没有说话,他的目光落在周星尘身后的周蕤霆。 周星尘往侧边挡了?挡,不想让这兄弟俩再发生冲突。他安抚道:“大哥这件事情,等爷爷醒来再找他算账不迟,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你?们两个?都回去冷静一下。” 周向西本来不想走的,但他觉得周星尘说得没错,他现在的情绪不是很好?,从一个?小时前开始,他的手?臂就一直处于发麻状态,到现在都没有恢复过来。 沉默了?很久,周向西起身,说: “我晚上再过来一次。” 周星尘刚想说没关系,但偏偏这个?时候,他身后的周蕤霆开了?口?,哑着嗓子说了?一句话:“有件事忘了?跟你?说。” 他这里的“你?”,指的是周向西。 周向西抬起漆黑的眼,看着周蕤霆。 直觉告诉他,不会是什么好?事情。 周星尘本来以为自己已经把这两人的关系缓和了?,没想到突然又来这么一出,他的身体瞬间?有些紧绷。 周蕤霆说:“爷爷出事的时候,陈……小煦也在。” 周星尘:“?” 周向西的身体微微一僵。 周蕤霆又道:“我也不知道他什么会在病房外,当时爷爷出事被推走后,他先打了?我一拳,后来他一直待到医生说爷爷没什么事情以后才走的。” “……” 这句话说完后,病房外变得愈发寂静。 周星尘往旁边让了?让,他怕周向西误伤他。 可是周向西却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气,他往前走了?一步,连这一步都沉重得像是走不动似的。他问周蕤霆:“你?是说,陈嘉煦听到了?你?跟爷爷说话,也看见了?爷爷被送去抢救。” 周蕤霆像个?机械:“是。” 周向西什么都没说,他想起了?刚才发出去却没有回复的消息。 他推开周蕤霆,步伐蹒跚地一步步往外走,周星尘赶紧上前拉住他,“你?去哪儿?你?脸色很不好?,老三,要不要我陪你?……” “别陪我,”周向西的声音哑到了?极致,都快说不出话,“你?留着照看爷爷,我去找他。” “找小煦吗?”周星尘似乎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应该不会有什么事情吧……” 周向西扶着墙,一阵阵的头晕袭来。他感觉自己从年少时就没折过的脊背,好?像要在这一刻折断了?,他一点儿撑起自己的力气都没有,因为他知道会发生什么。 他回头看着周星尘,眼睛里全?是血丝,“陈嘉煦……你?还不了?解他吗?他从小有多敏感,有多害怕因为自己会给别人带来麻烦,他最害怕的事情在他眼前发生,他最重要的亲人因为他而?倒下……” 剩下的话,周向西说得很平静,却也很骇人,“他本来就因为生病没有多少活下去的愿望,你?觉得发生了?这件事情之后,他会干什么?” 周星尘的嘴唇颤了?颤,没说话。 周蕤霆似乎也终于意识到自己到底都干了?些什么。 他说:“我……陪你?一起去找小煦。” 周向西没有说话。 他看了?周蕤霆一眼,那一刻,似乎有一滴泪从他眼中滑落,滑过面庞,只是落得很快,掉在地上,转瞬就消失了?。 “如果?你?能早点告诉我,陈嘉煦来过这里。” 周蕤霆终于满眼通红地开口?说了?一句:“对不起,对不起,我当时真的……” 周向西转身走了?,他的每一步,都像是用了?极大的意志去支撑自己不要倒下。 他只知道自己不能倒下,他要先找到他的陈嘉煦。 …… 其实要找到一个?人并不难。 只要出动警方,报了?警,调取监控,只要那个?人不是有意躲避监控,就可以很快找到了?。 周向西当时回到家,没看见陈嘉煦在家里,就立刻报警了?。 他给陈嘉煦打了?电话,电话是关机状态,发信息就更加不会回复,他知道事态严重,耽搁不了?,所以只能报警。 距离下午的事情发生已经?过去了?整整四个?小时。 警方很快找到陈嘉煦的动态,离开医院以后,陈嘉煦上了?出租车,途中他下了?一次车,在一中校园外呆坐了?一会儿,就进了?学校旁边的文具店。 出来以后,陈嘉煦就坐出租车去了?一家酒店。 周向西立刻去了?那家酒店,警方也跟着过去了?。 因为有警方在,所以前台报了?陈嘉煦入住时的房号,那前台也呆呆的,看到警方吓得不行,脸色都白了?一个?度。 陈嘉煦住在603。 周向西赶到了?房间?门口?,他先是按了?一下门铃,又敲了?敲门。 “小煦。” 他抵着门,低声唤陈嘉煦,其实在这个?状态下,脑子和身体完全?是麻木的。 周向西希望这一切都只是他的小题大做,希望自己害怕的那一切都不会发生,他感觉自己很累,累到下一秒可能就会失去知觉,如果?能见到好?好?的陈嘉煦,他只想把?什么都忘掉,抱着陈嘉煦好?好?睡上一觉。 但门内没有任何声音,也没用任何回应。 最后,跟随而?来的酒店工作人员在警方的注视下,用备用房卡刷开了?房间?门。 房间?里没有人。 浴室门关着,里面穿来了?水声。 周向西的手?指碰到浴室冰冷的门,慢慢推开,发现浴室的门并没有锁。 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情,其实周向西并没有太多记忆了?。 他视线里的色彩从彩色变成了?黑白,所以那一浴缸的水究竟是红色还是别的颜色,他也分辨不清。 他只记得自己完全?凭着本能冲进浴室,把?陈嘉煦从浴缸里拖抱出来,把?他冰冷的身体紧紧抱在自己怀里,又用手?紧紧按着陈嘉煦手?腕上的那道伤口?,耳边充斥着混乱的声音,有人大喊着叫救护车,赶紧给伤者包扎手?腕上的伤口?之类的话…… 后来,有人把?陈嘉煦从周向西怀里夺走了?。 他们把?他送上担架,送上救护车,又在救护车上急救,似乎因为赶到得及时,还有一线希望,如果?再晚来一步,就会是失血而?死的结局。 陈嘉煦那头银色的头发那么漂亮,却被血染红了?。 等到视线里的色彩恢复时,周向西垂眼才发现,自己的手?上、身上都是血,他眼前站着周星尘和周蕤霆。 “啪”地一声,周蕤霆跪了?下来。 他头一回丢了?大哥的模样,浑身凌乱,语无伦次地说:“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害小煦的,对不起,老三,我真的不知道……对不起……” 第43章 周向西没有说话。 他只是看着自己的双手?,闭眼的一瞬,滚烫的泪落在手?上,却冲不去上面的鲜血,已经?凝固了?,干涸了?。 “……我辛辛苦苦守护了?二十年的人,你?一句话,就把?他送上了?绝路。” 第44章 对不起你·第十六封回信 医院像一片冰冷的深海, 在这里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度日如年。 窒息的感觉无时无刻环绕在身边,尤其是守在icu病房外的那些?日子。只有累得站着都能?睡着, 周向西才会阖眼,可一阖眼, 他眼前就会浮现出那一浴缸的血红。 在icu病房外, 有个通话装置可以和病房里的人说话。 护士告诉周向西如何使用, 等护士走了以后,周向西走到病房的玻璃窗外, 拿起那个话筒, 隔着玻璃,他看见?陈嘉煦静静地躺在病床上, 戴着氧气面罩,手腕上绑着纱布,手背上输着液, 还有一些?不知名的管子绑在他身上其他地方。 陈嘉煦就像是安静地睡着了一样,银色的长发摊开在病床上。 周向西握着那个话筒, 几次动了动唇,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他的手指碰到冰冷的玻璃, 像是想要?触碰陈嘉煦,但最终也只能?慢慢顺着玻璃滑下,在玻璃窗上留下淡淡的指痕。 后来, 陈嘉煦被?转到了普通的单间病房。 这期间, 池丰来过一次。 他带着一大?束花, 走进病房,看见?周向西坐在陈嘉煦的病床旁边,正双手握着陈嘉煦那只没有输液的手, 把陈嘉煦的手抵在自己的眉间,闭着眼,像是就这样睡着了。 他瘦了很多?,胡子也没刮,下颔冒出了青灰色的胡茬,整个人都显得很憔悴,哪怕只是睡着了,脸色也显得苍白。 池丰放轻放慢了脚步,把花轻轻放在了床头。 但就是这么轻的动作,周向西也还是醒了过来。 窗外的阳光很刺眼,但也很冰冷。周向西眯了半晌眼睛,似乎才习惯这种光线,才看清池丰,哑声问:“你怎么来了?” “还能?怎么,”池丰道?,“出了这么大?事,我还不能?来看一下吗?” 周向西没有说话。 他放下了陈嘉煦的手,用被?子盖好。 池丰拉了一张椅子坐下,看着静静躺在病床上的陈嘉煦,过了很久,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都是一起长大?的,他心里也同样不好受。 池丰低声问:“怎么搞成了这个样子。” “我一直以为自己在拯救他。”周向西漆黑的眼眸里都没有了光,哪怕窗外阳光照着他的瞳孔,那里面也是一片无底的深黑,“可好像一直在把他往深渊推。” 池丰不解。 斑驳的阳光落在陈嘉煦的脸庞上,他还是那么漂亮,和照片上一样,像天使一样,面庞宁静又温柔。 安静了很久,周向西说:“也许我不出现在他面前,才是对他最好的解脱。” “……” 自从那天陈嘉煦出事以后,周向西感觉自己的手臂总是会发麻,似乎成了后遗症。但他没太放在心上,只是用另一只手压着自己发麻的手,垂眼道?:“他一直都很害怕被?爷爷发现,我跟他说,有什?么事情我担着,结果到头来,我却?像个废物一样什?么都没挡在他前面。”顿了顿,“没有我,他这五年一直都好好过着,我就不该抱着什?么拯救他的念头擅自出现在他面前,试图改变他的记忆,让他忘掉我……我也早该发现,他其实什?么都想起来了。” 池丰略有迟疑:“可是如果没有你……小煦他会更?加不快乐,不是吗?” “……” 周向西望着病床上的陈嘉煦,唇角微微扯了一下,似乎想自嘲,却?连牵动唇角的力气都没有:“可是他现在明明也没有很快乐。” 池丰不说话了。 病房里又安静了下来。 最后,池丰还是开口问道?:“之后你准备怎么办?” 这个问题其实也是一直如同噩梦般缠着周向西的。他沉默着,似乎心中已经有了结果,但刚要?开口,病房门就被?人轻轻敲了一下。 周星尘推开病房门,探了个头进来,说:“爷爷想见?你。” “……” 池丰来之前就听周星尘讲了这些?事情,现在直皱眉头,而且他也知道?周老爷子早就醒了,但是一直都不愿意见?周向西。 现在这还是周老爷子醒了以后第一次要?求要?见?周向西,也不知道?周向西去见?了周老爷子以后,会不会发生什?么更?可怕的事情。 但这是别人的家事,池丰无权干涉。 走出病房的时候,周星尘还低声跟周向西说:“不管爷爷说什?么,你都别冲动,听到没有?冷静点。” 周向西淡淡扯了扯唇角,只留下一句话:“我又不是周蕤霆。” 进了周老爷子病房,这里没有花香,只是消毒水的味道?。 周向西站在周老爷子的病床前,并没有抬眼看老人,只是低垂着眼帘,就像几个月前,他因为和魏家退婚时那样,站在周老爷子跟前。 他这二十七年人生里,其实很少会像这样因为犯了错而站在爷爷面前听教训。 因为周向西虽然向来反骨叛逆,但他没做过什?么真正出格的事情。 真正过分的也就是上次和这次。 上次是因为陈嘉煦,这次也是因为陈嘉煦。 病房里静悄悄的,周向西站在那儿,久久没有听见周老爷子说话的声音。但他也不动,就像座雕塑那样,仿佛小时候练习站军姿一般,准备就这样站到日落。 但好在周老爷子还是开了口。 他的声音听起来还算精神?,只是有些?苍老的沙哑,“其实比起见?你,我更?想见?小煦。” 周向西沉默。 “这些?天我也想了很多?,”周老爷子说,“你们都是二十六七岁的人了,也不是十六七岁,我相信你们有对自己人生负责的能?力,我没什?么权利去干涉你们的人生,何况在这件事情上……我并不反对。只是这么久不见?你,是因为小煦。” 周向西依然沉默,却?抬起了眼,看向周老爷子。 周老爷子也正看着他,苍老的眼皮微微颤抖着,“从出事到现在,我一直在自责,我觉得我对小煦很好,也一直把他当亲孙子养,但他为什?么会因为老大?把这件事情告诉我而选择离开这个世界,他究竟是有多?怕我,才落下这一身的病。我也一直自责我是不是真的很偏心于?你,才会让老大?这么多?年了还耿耿于?怀,记恨于?我。我还自责……” 他看着周向西,浑浊的泪落在手背上,“我对不起你们,对不起你们父亲,他走后我也没保护好你们母亲,如果当时我像你及时去找小煦一样,及时去找你母亲,你现在也许就会多?一个可以知心倾诉的人,不会什?么都埋在心里。” 周向西的瞳孔终于?狠狠一缩。 他看着周老爷子。 周向西一直以为自己的母亲是车祸过世的,在他父亲执行公务意外身亡后没多?久走的,可今天他才知道?,他的母亲是因为忍受不了独自一人活在世上。 两?个哥哥也从来没有说过这件事情,其实只有他不知道?。 周向西垂在身侧的指尖有些?颤抖。 周老爷子说:“所以我很自责,我想问问小煦,会不会怪我。”微微一顿,“因为我,害他一直总是觉得自己亏欠周家的,所以在我出事后,才选择用这样极端的方式……” 话没说完,病房门口传来轻轻的声响。 周老爷子的话停住了,周向西回过头。 他们看见?陈嘉煦站在病房门口,手扶着墙,脸色苍白,一点儿血色没有,身上的病号服也显得格外宽大?。身后,周星尘和池丰赶到,“小煦,你现在还不能?走动!” 周星尘跟周向西解释,“你刚走他就醒了,而且不管我们说什?么,他都要?拔了针,过来看爷爷……” 刚才病房里的对话,陈嘉煦基本都听到了。 他醒来以后浑浑噩噩,大?脑一片空白,没想过自己为什?么活了下来,只想着要?来跟爷爷说一声对不起,可刚才的那些?话,却?让他原本就晕眩的脑袋更?麻木了,他没想过爷爷竟然会觉得对不起他。 他一步步慢慢走进病房。 陈嘉煦站在周老爷子面前,动了动唇,苍白的唇没说出什?么话,却?牵出一抹无力却?依然温柔的笑。他眼眶泛着红,膝盖弯了下去,直到触到了冰冷的地板。 陈嘉煦在所有人面前对着周老爷子跪了下来。 他跪在床边,“爷爷,我怎么可能?会怪您。如果不是您,我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我为什?么会怪您呢。” 眼泪顺着那张漂亮且苍白的脸庞滑落下来。 第44章 “是我对不起您,”陈嘉煦喉咙哽咽,说话还很吃力,“是我没脸见?您,我确实亏欠周家的,我也一直没有能?力回报您,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 周老爷子看着他,看了很久很久,最后伸出手,苍老但温暖的手心碰到他的脸颊,只说了一句:“傻孩子,我为什?么要?你回报我呢。” 陈嘉煦只是摇头,说不出话来,贴着爷爷手心的脸颊,已满是眼泪。 旁边,轻轻一声,膝盖触地的声响。 周向西也跪了下来,直直的。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这么沉默地跪着,好像陈嘉煦跪了他就应该跪,他什?么都没说。 其实来病房之前,他已经想过很多?,如果爷爷不同意,他该要?如何抗衡,但他从来没有想过要?下跪。 在爷爷和陈嘉煦之间,他选择的是陈嘉煦。 可是在爷爷那里,他选择的是他们,这个他们包含了他和两?个哥哥,以及陈嘉煦,他总是会优先选择对他们更?好的,而不是对自己更?好的,哪怕有些?事情他作为一个老人并不能?接受,但他最终都还是退让,他只希望他们好。 就像他对周蕤霆的严厉,也只是希望周蕤霆不要?走错路,哪怕他这样做被?周蕤霆记恨,就像他对陈嘉煦的自责,他不是怪陈嘉煦为什?么拐走他的孙子,他怪的是自己,为什?么会逼陈嘉煦走上那样一条路。 周向西突然觉得对不起爷爷。 孩子总是任性?地长大?,任性?地选择自己的人生,却?没想过要?回头看看,一直在背后为了托举他们,耗尽了一生的长辈。 “你想回报周家,回报我的话……”安静的病房里,周老爷子看着陈嘉煦道?,“就好好对周向西,好好陪着周向西,他从小就把你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以后不要?再做这样的傻事了,听到没有?” 陈嘉煦点了点头。 周老爷子瞥了一眼旁边的周向西,“跪着干什?么呢?等着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吗?” 周向西:“……” 他没说话,沉默着,也没起来,因为陈嘉煦不起来,他也不起来。 周老爷子不理他了,咳嗽了一声,对陈嘉煦说:“先回去好好养伤,等身体好了,多?来看看我,等我出院了,你记得要?经常陪我出去逛逛。”说着,叹了一口气,“哎,在医院待久了,才觉得外面的世界还是很美好的。” “……好,爷爷。” 陈嘉煦轻声答应。 然而,这一年的冬天格外寒冷。 周老爷子还是没有熬过这一年的冬天,也没能?再出院走走。 在春天来临之前,爷爷过世了。 第45章 更好的人·第十七封回信 周老爷子的墓地最终选在?京市北山的一座公墓里?。 春天阳光正好, 陈嘉煦弯腰在?周老爷子的墓前放下一束花,随后?半蹲在?墓碑前,抬手擦了擦那块墓碑, 上面有老人二十年来一如既往温和的面庞。 陈嘉煦今天穿着白色的衬衫,袖子挽到?胳膊肘, 手腕上缠着一圈白色的绷带, 其实伤口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 可留下了不会消失的狰狞疤痕,他不想被外?人看到?, 所以选择掩藏起来。 离开公墓的时候, 负责人看见陈嘉煦,跟他点头打?了个招呼, “又来了啊。” 因?为陈嘉煦那头显眼?的银色长卷发,所以公墓负责人对他的印象非常深刻,更何况陈嘉煦几乎每天都来。 当然, 负责人也知道,陈嘉煦并不是经常一个人过来, 其实他大部分时间还是和另外?一个帅哥一起来的,那个帅哥比较喜欢穿黑色衬衫, 长相冷俊,看起来就是业界精英,但如果那个帅哥可能有事不来, 陈嘉煦也会自己来。 开车回到?天府花园, 阿姨在?走廊下迎接。 陈嘉煦现在?开的是周向?西的迈巴赫, 周向?西开另外?一辆宾利。院子里?如今就停了两辆车,周蕤霆和周星尘都在?外?地,周老爷子不在?了, 他们回来这个家的次数估计也屈指可数。 家里?变得?冷清了,老阿姨说,老爷子不在?,家里?就剩下了几个干活的工人,她?觉得?自己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现在?这个家里?就只剩下陈嘉煦和周向?西。 周向?西早出晚归,陈嘉煦倒是经常待在?家里?,但他也不常说话,总是一个人坐在?花园角落里?,有时候是看书,看累了,就把书遮在?脸上睡过去了。更多时候是看着院子里?渐渐生长起来的藤蔓发呆。 周向?西晚上下班回到?家,经常还能看见陈嘉煦在?花园角落的长椅上睡着。他身上盖着阿姨给他的毛毯,一只手垂下来,银色头发也被染上了夕阳的颜色,像油画里?的漂亮王子。 往往这个时候,周向?西也不会去叫醒陈嘉煦。 他通常先进屋洗了手,换下休闲的衣裳,看一下今晚的晚饭准备的是什么,如果没有陈嘉煦喜欢的,他就再自己补做一些。 等忙完以后?,周向?西这个时候才会回到?院子里?。 天色将暗,夕阳已经完全落了下去,天边只剩下一片钴蓝的颜色,似乎是很难得?的蓝调时刻,这个时刻往往只会停留很短暂的时间。 在?这个时间里?,似乎时针停止摆动,周遭万籁俱寂。 周向?西半蹲在?长椅前,看着陈嘉煦的睡颜,直到?蓝调时刻彻底结束,晚星悄悄爬上夜空。其实他并不忍心叫醒陈嘉煦,因?为陈嘉煦很少有能够这么安静睡觉的时候。 陈嘉煦的病没有好,他虽然积极配合治疗,但病情发作时还会让他难受得?喘不上气,晚上经常会彻夜难眠,哪怕周向?西陪在?他身边也一样。 所以像现在?这个时刻,反而是陈嘉煦难得?的休息时间。 周向?西伸出手,握住陈嘉煦垂在?椅子下面的那只手,握了一会儿,陈嘉煦就会醒来。 “起来吃饭了。” 周向?西握着陈嘉煦的手,用唇轻轻碰了碰他的指节,望着他,低声说:“今天做了你喜欢吃的菜。” 陈嘉煦刚刚睡醒,梦里?是小时候在?周家温馨的一家五口,他有些恍惚,看着眼?前的周向?西,才渐渐意?识到?,原来他们都长大了,大哥二哥离开了京市,爷爷也不在?了,这里?只留下他和周向?西。 而他很快可能也要离开。 陈嘉煦没有告诉周向?西,他接下来的打?算。 他想出国去疗养和治病,等病好了再回到?周向?西的身边。 因?为陈嘉煦清楚,自己现在?这个状态,首先不适合出去工作,其次也会拖累周向?西……如果周向?西听到?“拖累”这个词,大概会发火,但陈嘉煦认为自己现在?确确实实就是个累赘。 他情绪不稳定,精神状况也不好,周向?西平时白天上班处理公司的事情已经够累够忙了,晚上还要在?家里?照顾他这个病人,而且有时候还因?为他的病,陪着他彻夜不睡,第二天仍旧要去上班。 陈嘉煦不想再这样下去了。 再者,陈嘉煦自己也不想以这样的状态陪在?周向?西身边,他虽然答应了爷爷,不会再做傻事,但他也不想就这样了此余生。 对周向?西最好的事情,陈嘉煦认为,是他把自己的病治好,是他要好好长大,然后再回来陪着周向西。 但这个事情,陈嘉煦还不知道该怎么和周向?西开口。 他了解了国外?的医院和相关治疗疗程,也已经下定了决心,可真?的要跟周向?西说,他还有些做不到?。 如果陈嘉煦也走了,这个家就真?的只剩下周向?西一个人了。 爷爷才走没多久。 周向?西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人,一个是爷爷,一个就是陈嘉煦。如果两个都走了,陈嘉煦不敢想,周向?西一个人要怎么过。 可是,陈嘉煦不想再这么自私下去了,他要好起来,要坚强起来,更不能让周向?西为了他连工作都顾不上。 就像很久以前,十八岁的周向西跟陈嘉煦说,你如果想去港岛当模特?,也没什么关系,不用在意京市和港岛之间有多远,我希望你先成为更好的自己,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至于京市和港岛之间的距离,不是你需要考虑的,只要有空,我就一定会去找你。 陈嘉煦现在?也是这样想的。 京市和m国之间距离有多远,不是他和周向?西需要考虑的,他首先要治好病,然后?复出工作,周向?西也应该全身心去顾好他的公司。只要一有空,陈嘉煦相信,不管是他,还是周向?西,他们都会不远万里?去奔赴彼此。 一张机票而已,十几小时的飞机而已。 等他们都成为更好的人了,剩下多余的时间,陈嘉煦就可以像以前一样,在?下雨天里?,躺在?周向?西的腿上欣赏自己刚拍的照片,或者是什么也不干,就看着周向?西戴着眼?镜处理工作。 第45章 但要亲自开口和周向?西说,他要离开一段时间这件事情,陈嘉煦还没有做好准备。 …… 因?为下午睡的时间很长,所以晚上陈嘉煦有些睡不着。 他躺了一会儿,不想吵到?周向?西,但保持着一个姿势睡不着又很难受,僵了许久,最后?还是轻轻地翻了个身,正好可以看见周向?西。 周向?西躺在?他身边,闭着眼?,似乎已经睡着了,呼吸平稳而绵长。 陈嘉煦就这么侧躺着,看着黑暗中?周向?西的鼻梁、眼?睫,以及眉眼?的轮廓。 不知道这样待了多久,那个“已经”熟睡的男人突然开了口。 “你要看我多久?” 陈嘉煦一怔,“你没睡着?” 周向?西睁开眼?,“本?来睡着了,你一动就醒了。” 陈嘉煦没说话,心想早知道不动了。 周向?西问他:“有话要跟我说?” 陈嘉煦没吭声,但心底觉得?奇怪,怎么什么事情都瞒不过周向?西。 周向?西抬手去按亮床头灯,另一只手压在?眉骨上,挡住亮起了光线。他微微皱眉一会儿,才适应光线,声音很低,有些哑,也有些懒倦,“你从小到?大什么心思我还不知道?有话想跟我说,就直说,没必要担心。” 陈嘉煦坐起身,还是把自己准备出国疗养治病的想法告诉了周向?西。 周向?西听完以后?,半晌没有说话。 在?这种寂静里?,其实陈嘉煦也是有些忐忑的,最后?,他忍不住开口:“如果你不同意?我出国,那我就……” “没不同意?。” 周向?西打?断陈嘉煦的话。 他抬起手,指尖刚好能触碰到?陈嘉煦银色的发尾,微微一绕,就卷起了一缕那银河般的卷发。 周向?西看着陈嘉煦,深黑的眼?眸里?是并不掩饰的占有和隐隐的不悦,“只是你长这么漂亮,去那么远的地方,被人拐跑了怎么办。” “……” 沉默了一会儿,陈嘉煦说:“我怎么可能会被人拐跑呢。” 他俯下身来,低下头,鼻尖正好轻轻碰到?周向?西的鼻尖。吐息交融间,他的声音很轻,“连你都拐不走我,你忘了吗?在?港岛的时候,哪怕你是那个‘周向?西’,都拐不走我。除非你是……” 微微一顿,陈嘉煦闭上眼?,唇碰到?周向?西的唇,“除非是我的向?西哥,否则谁也拐不走我。” 他原本?只想蜻蜓点水,吻一下周向?西。 但周向?西一把按住了他的脖颈,把他往下压,被迫让这个蜻蜓点水的吻变成如烈火燃烧般的一个深吻,仿佛海水裹来般让人窒息,却又控制不住往下沉沦。 仅仅一个吻,便如同酒精遇火,霎那点燃。 被松开后?,陈嘉煦低着头,垂眼?看着周向?西,感觉身上发烫,他明明是上位者姿态,周向?西明明是躺着的,可他还是感觉自上而下被掌控。 安静了好一会儿,周向?西说:“我突然想起来。” 陈嘉煦其实有些迷糊了,呼吸也不太稳当,凭着本?能问: “什么?” 周向?西宽大的手覆在?陈嘉煦的脖颈上,只摩挲两下,陈嘉煦白皙的脖颈就红了,“我们第一次做的时候,你跟我说什么,你还记得?吗?” 陈嘉煦摇摇头。 周向?西看着陈嘉煦,面上没有太多情绪,深黑的眼?里?波澜起伏。 他说:“你当时说,‘有点疼,哥哥’。” 陈嘉煦:“……” “作为你要出国丢下我的补偿,”周向?西说,“再喊我一次。” 第46章 生理反应·第十八封回信 m国?的?气候比京港两地来?回变换还?要更令人难以适应。 而且这里的?饮食也非常不合胃口。 陈嘉煦来?到m国?, 为了能更快治好病,再加上医院对他之前各种行为的?评估,认为他还?是更需要住院接受各方面的?治疗。 陈嘉煦没告诉周向西, 他只说他隔一段时?间要去医院复查。 其?实那段时?间里,他一直都住在?医院病房里。 陈嘉煦本来?就瘦, 这段时?间又经?常吃药、打针, 手背上青一片紫一片的?, 药物也会让他躁郁或嗜睡,吃饭没胃口, 一个?月下来?就变得更瘦了。 医院给他安排了单独的?病房, 病房安静又洁白,床头柜那边永远放着一束新鲜的?花。陈嘉煦有时?候也会觉得这样?的?治疗很痛苦, 他坚持不下去,也不想坚持了,可一旦想起爷爷, 想起周向西,他就会打消这个?念头。 很长?的?一段日子里, 因为有时?差,所以白天陈嘉煦总是一个?人, 穿着宽大的?病号服坐在?病床上,心情平静的?时?候,就看着窗外发呆, 心情不好的?时?候, 就用平板刷刷国?内的?综艺, 尽力让自己心情好些。 晚上周向西会给陈嘉煦打电话,他虽然要工作,但他会用一个?专门的?手机给陈嘉煦挂电话, 陈嘉煦在?那头睡觉,周向西在?手机另一头工作。 陈嘉煦会把手机压在?耳边,哪怕醒来?时?手机变得很烫,如果没有手机那头键盘声和偶尔传来?的?周向西低声和别人谈论工作的?声音,陈嘉煦都不知道自己要怎么熬过漫长?的?黑夜。 其?实陈嘉煦觉得自己已经?变得坚强了许多。 之前和周向西分手后,他虽然也是一个?人在?港岛,但那时?他的?精神状态并不好,总是想着活不下去就不活了,可现在?他再痛苦,也有努力坚持着要活下去。 陈嘉煦没有跟周向西诉过苦,也没有抱怨过哪怕一分一毫。 更没有跟周向西说过一句“我?想你了”。 因为陈嘉煦知道,周向西的?公司临近上市,现在?这个?时?间点比任何时?候都重要。他一句轻飘飘的?“我?想你了”,落在?周向西耳朵里,会让周向西立刻抛下手里的?一切工作不远万里飞到m国?了。 但陈嘉煦觉得不值得。 …… 来?到m国?一个?多月后,陈嘉煦申请出院,他想换个?环境,在?医院里待着实在?是太压抑了,他现在?情绪也没那么不稳定,药物可以克服,他自己也可以努力克服。 出院当天下午,陈嘉煦还?在?街上找房子。这里下了小雨,但很多行人都不打伞,只是把风衣领子立起来?,勉强挡挡雨。 这里春天的?气息并不明显,反而还?残留着冬日的?寒冷,特别是下了雨之后。 陈嘉煦撑着伞,一边慢慢地走,一边低头在?手机上找房子,突然微信弹出一个?视频电话,是周向西打来?的?。 周向西很少打视频通话,甚至可以说是从来?不打。更何况是这个?时?间点,没算错的?话,国?内应该是凌晨。 陈嘉煦觉得有些奇怪,但还?是接通了电话。 “你怎么……?” 电话那边,陈嘉煦猛地顿住,他一眼就看出周向西不在?国?内,因为国?内此时?此刻不可能还?天光大亮,国?内一定是黑夜。 视频里的?周向西也没说话。 陈嘉煦只盯着视频看了一眼,就蓦地回过了头。 随后,他看见那个?日思夜想的?人,就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雨雾茫茫,此情此景像梦一样?不真切,却比梦还?美好。 陈嘉煦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 他感觉自己心脏跳得太快了,让他有些呼吸困难。 直到周向西走到陈嘉煦身边,接过陈嘉煦手里的?伞,把他揽进?怀里,那熟悉的?气息味道把他包裹,他才觉得这是真实的?。 周向西只抱了一下陈嘉煦,毕竟这是在?街上,他没有很过分。 陈嘉煦都问不出“你怎么突然过来?了”这种话。 这一个?多月,他觉得自己明明情绪都已经?很稳定了,病情似乎也一直在?好转,可周向西一出现,陈嘉煦就觉得,自己又病了。 周向西打着伞,问陈嘉煦:“怎么下雨天还?出来?。” 陈嘉煦脑子还?没转过来?,下意识就说出口:“找房子啊。” 很快,周向西停下脚步,陈嘉煦才意识到完蛋了,说漏嘴了。 可后来?想,他说不说漏嘴,周向西都会很快发现,他在?m国?甚至都还?没有落脚的?地方。 “这一个?月你都住医院?” 周向西的眉皱了起来。 陈嘉煦“嗯”了一声,“没告诉你,怕你担心,但我是想着这样能更快治好病,我?也怕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出什么问题,没有人在身边……” 周向西没有说话。 他垂眼看着陈嘉煦,过了一会儿,拿起陈嘉煦的?手。 周向西清晰地看见陈嘉煦手腕上留下的?疤痕,还?有手背上那些细密且数量多的?针眼,在?那本就纤瘦且泛着青白的?手背上,落下触目惊心的?痕迹。 第46章 陈嘉煦看着周向西。 他还?像小时?候一样?,等着挨批,却又觉得自己做得没错,所以简单来?说是有点儿反骨,但不多。 周向西最后什么都没有说。 他想握紧陈嘉煦的?手,但又想起那些伤痕,怕弄疼他似的?,最后只能松松握着。 但陈嘉煦觉得,周向西握着伞柄的?手倒是很用力,快要把伞柄都捏碎了。 之后找房子什么都是由?周向西来?全权负责了,陈嘉煦就像个?挂件似的?跟在?他身边,看到喜欢的?房子,他只需要跟周向西表达一下心意,就交给周向西去和中?介或房东交涉了。 陈嘉煦的?英语并不好,来?m国?这么久,也只是勉强到了个?能日常简单交流的?水平,他本来?以为自己这次找房子要费很大功夫。 最后周向西租了个?小复式给陈嘉煦。 签下租赁合同,房东看出他们?俩是小情侣,并没有露出异样?的?眼光,反而笑?眯眯地表示,她就住在?楼下,如果有需要,随时?可以叫她。 临走前,她又忍不住回头对周向西说,“你男朋友真漂亮,像个?精灵。” 原本周向西一直皱着的?眉,听到这话终于舒展开来?一些。但他死?装,偏还?要不露声色,只是点了点头,其?实陈嘉煦猜到周向西肯定压不住嘴角了。 把房子租下来?以后,周向西又来?亲自打扫卫生。 陈嘉煦就只负责在?周向西拖地拖过来?的?时?候,翘起白白的?脚丫子,又或者在?周向西忙碌的?时?候,凑过去不识好歹地捏一下周向西的?手臂。 这不捏不知道,一捏吓一跳。 陈嘉煦有些惊讶,“你健身了啊。” 周向西不置可否。 之前的?周向西身材原本就不错,但他没有健身的?习惯,只是喜欢运动,打篮球打羽毛球打网球他都会在?下班之后去,所以也一直保持着从年少到现在?都有的?薄肌与劲瘦的?腰腹,但现在?陈嘉煦发现,周向西黑色衬衫挽起到袖口的?时?候,手臂的?肌肉明显紧绷突出。 陈嘉煦又端详了一下周向西。 “好像还?晒黑了一点。” 拖把伸了过来?,陈嘉煦往后退了一步,正好身后是沙发,他就顺势坐了下去,然后歪着头问正在?打扫卫生的?周向西,“怎么,你要改换风格,走糙汉路线了吗?向西哥。” 周向西没说话。 陈嘉煦伸出脚尖去碰他,故意道:“还?是说你有新欢了。” “啪”的?一声,拖把落在?地上。 周向西握住陈嘉煦的?脚腕,把他往前一拖。 男人身体?往下压,双手撑在?陈嘉煦的?耳边,声音有些哑,“因为很想你,又闲得无聊,所以每天跟池丰一起去健身。” 陈嘉煦看着周向西的?眼睛。 他一只手握着周向西的?手臂,捏了捏硬邦邦的?肌肉,漂亮的?眼睛眨了眨,显出几分无辜,“你也从来?没跟我?说过,你很想我?。” 周向西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问:“我?听林东说,你去东西酒馆,而且去过那个?房间了,是不是?” 陈嘉煦不知道周向西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 他愣了一下,点头,承认了。 周向西说:“你知道我?想你的?时?候,会干什么吗?” 陈嘉煦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 周向西看了陈嘉煦很久,最后直起身子,特别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看你的?照片,比看什么都更有感觉。” 陈嘉煦:“……” 他明白过来?,感觉身体?都有些发烫,但偏偏这又勾起了他的?好奇心。 陈嘉煦坐在?沙发上,看着继续打扫卫生的?周向西,唤了一声,“向西哥。” 周向西“嗯”了一声。 陈嘉煦问:“你第一次自己那个?的?时?候,想的?是谁?” 这档子事?儿是个?男生应该都干过,连陈嘉煦自己都不得不承认,但他当时?才十六七岁,而且因为想的?是周向西,闻的?也是周向西的?衣服,双重禁忌刺激他,事?后觉得太羞耻了,所以后来?基本没干过了。 但陈嘉煦觉得周向西觉醒得应该没有他那么早…… 可能周向西第一次干这事?儿的?时?候,想的?是女生,或者去看些小视频什么的?,这些其?实陈嘉煦都能接受。 因为一直得不到答复,陈嘉煦又追问:“你说呀,我?又不会吃醋,你第一次自己解决生理反应,是多大的?时?候?” 周向西的?回答很简短:“不记得了。” “撒谎。”陈嘉煦道。 周向西打扫到了浴室,发现这边的?浴室竟然还?有个?浴缸,只不过这个?浴缸好像很久没有用了,有些脏。 他把袖子往上卷了卷,因为一直在?干活,肌肉偾张,青筋尽显。 陈嘉煦还?在?沙发上一边刷平板一边追问:“你骗人,向西哥,不可能不记得,你说实话我?又不会生气。” 周向西进?了浴室,去洗浴缸了。 他的?声音从浴室里传出来?: “今晚跟我?一起泡澡,我?就告诉你。” 第47章 从没骗过·第十九封回信 其实陈嘉煦并没有真?的很好奇这件事。 到了晚上泡澡的时候, 他已?经把这件事情忘在脑后了,也没有去追问周向西,在浴缸里的水渐渐漫上来的时候, 他就靠在周向西的胸膛上休息。 水温偏热,但很舒服, 尤其是身后还是一个最能?令他神经放松的爱人。 陈嘉煦直接把眼睛闭上了。 他能?听见周向西近在咫尺的心跳, 水流微微漫过耳朵, 周遭的声音忽而放大,又忽而消音, 不变的是耳边的心跳声。 安静了很久, 在轻缓的水流声里,陈嘉煦闭着眼问周向西:“你会害怕吗?” 周向西的声音震动着胸膛, 贴着陈嘉煦薄薄的脊背,“害怕什么?” “看到浴缸,”陈嘉煦说, “会想起一些不好的事情。”微微一顿,他又轻声问, “你当时,看到我, 在浴缸里,害怕吗?” 沉默片刻,周向西回答:“说不上害怕, 只是浑身发麻。” 陈嘉煦还没有说话, 又听见周向西说:“现在还有后遗症。” “什么后遗症?” “手臂, ”周向西微微抬了抬自己的左手臂,“经常会发麻,使?不上力。” 陈嘉煦愣了一下。 “要不要去医院看一下?”他抬头问。 周向西倒是显得?淡淡, 垂眼看着陈嘉煦,“这有什么,这点小?事都要去医院,忙半天也检查不出来什么,过段时间就好了。” 陈嘉煦信了,他一直都很相信周向西,所以没多?想,只把这种情况当成是周向西当时太担心他而引发的后遗症。 他伸出手,碰到周向西的左手臂,轻轻捏了一下,“现在还会麻吗?” 周向西说:“不会。” 过了一会儿,陈嘉煦又问:“还会有别的不舒服的地方吗?” 周向西看了陈嘉煦一会儿,才说:“没有。” 陈嘉煦没有再问了。 周向西看着陈嘉煦靠在自己怀里,他心里知道自己骗了陈嘉煦,他从来不会骗陈嘉煦,可今天,他骗了陈嘉煦。 因为?怕水弄湿头发,所以陈嘉煦把自己那头银色的长卷发松松盘了起来,他坐在前面,低下头的时候,周向西就能?看见陈嘉煦那一截雪白的脖颈。 欺骗的滋味并不好受,周向西从来没有骗过陈嘉煦,这是第一次。 他的左臂依然持续地、不明显地发麻。 为?了掩盖这一切的不适,周向西沉默片刻,选择用最原始的冲动去覆盖。他一把揽过陈嘉煦,然后重?重?地一口?咬在陈嘉煦的脖颈上,力气很大,几乎要给陈嘉煦咬出血来。 陈嘉煦吃痛,但因为?是周向西,他又忍住了,没有推开周向西。 周向西在陈嘉煦的后脖颈上留下了一块很深的咬痕。 但没破皮。 陈嘉煦其实感觉到了周向西的些许反常,但他没来得?及去深究和询问,就感觉自己被周向西的大手覆住了。 “……” 忍住身体的轻颤,陈嘉煦想推开周向西,但已?经使?不上力。 周向西像一只发了狠的狗,又咬上了陈嘉煦的耳朵,他似乎要在陈嘉煦身上留下许多?痕迹,力气还格外大,一点儿也不温柔。 “你不是想知道,”男人的声音在耳边,哑得?厉害,“我第一次,想的是谁吗?” 陈嘉煦忍着疼,模模糊糊应了一声,他其实疼得?大脑有些空白,不知道周向西在说什么了。再加上周向西的手在煽风点火,他更加意识不清。 周向西问:“还记得?我高三毕业聚会吗?” 第47章 陈嘉煦无力地点点头。 那是周向西十八岁高三毕业之后的一次同学?聚会,他带陈嘉煦去了,班里同学?基本上也认识陈嘉煦。 带陈嘉煦去有两个理由。 其中一个是周向西要喝酒,有陈嘉煦在他可以放开来喝,喝醉了也会有人带他回家。 至于另一个理由…… 当时他们是去了一个酒吧,在酒吧里租了个包间,准备玩通宵,喝个不醉不归。 周向西是不让陈嘉煦喝酒的。 但人一多?,就乱了,确实很多?来灌酒的,周向西来者不拒,喝了很多?,毕竟可能?这些同学?都是最后一次见了,当然还有个让他喝酒的真?正且重?要原因,就是他心情非常不爽。 就在一个星期前,周向西高考结束的当天下午,陈嘉煦说,他有喜欢的人了。 当时说这句话的时候,陈嘉煦特意观察周向西的表情,却没看出什么异常,仿佛这件事情跟周向西没有半点关系,很平静也很平淡。 周向西对?陈嘉煦说的话,就表示了一个字:“哦。” 但之后,陈嘉煦发现,周向西对他的管控明显变严了。 他上哪儿去都要带着陈嘉煦。 而且不允许陈嘉煦离开他视线范围三米远。 这次带陈嘉煦来参加毕业聚会也是因为这样。 周向西当然不会承认,他这种可怜的行为是为了防止陈嘉煦和他“喜欢的人”见面,但他没办法?,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这样把陈嘉煦暂时锁在身边。 周向西当然也知道,只要他一上大学?,陈嘉煦就要飞向自由了。 一想到这个事情,周向西就心底烦躁,但他面上从来不会表现出来,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 而在另一边,陈嘉煦也有听周向西的话,不喝酒。 但有不认识的男同学?递给他一杯饮料,告诉他说,这是莫吉托。 陈嘉煦特意问了一嘴,“这是酒吗?” 因为?包间里实在是太吵了,那个男同学?没听清他的话,大声地问:“啊?你说什么?!” 陈嘉煦扯着嗓子问:“这是酒吗?” 其实那个男生还是没有听清。 他只是很快地摆了摆手,转头去找同学?了。 于是陈嘉煦就以为?这不是酒。 而且莫吉托的味道确实不错,有清醒的薄荷,还有很明显的气泡水味道,陈嘉煦就以为?这只是一杯气泡水饮料。 喝了半杯以后,陈嘉煦感觉自己的喉咙到胃部似乎都有些轻微的灼烧感,烫烫的。 他没留意,以为?是热的。 一杯下肚,陈嘉煦就喝醉了。 所以那天,是喝了很多?酒的周向西把陈嘉煦带回家的。 出租车只把他们送到了97号胡同的门口?,下车以后,醉得?不省人事的陈嘉煦靠着周向西。周向西看着陈嘉煦,也不知道是生气还是心疼,眉头一皱,蹲下身,背着陈嘉煦往回走。 回到家已?经是凌晨了。 家里人都睡下了。 周向西背着陈嘉煦进了自己的房间,把陈嘉煦放在床上。 陈嘉煦就这么躺在床上,一点儿知觉都没有,他的脸很烫,手也很烫。 周向西在床边坐了一会儿,纠结了一下要不要洗澡。他喝了很多?酒,说不醉是假的,头肯定也是晕的,只是还有意识,也还能?动。 最后,为?了避免出事,周向西还是没有去洗澡。 所以周向西最后躺在了陈嘉煦的身边。 房间里开着空调,漆黑一片,没有月光照进来,周向西已?经很累了,闭上眼就能?睡着,可他刚闭上眼,旁边的陈嘉煦就仿佛安了个定位器似的,直接靠了过来,抱住他。 周向西一下子又清醒了过来。 烦躁又涌上心头。 房间里寂静了很久,周向西睁开眼,微微偏过头去,“陈嘉煦。” 很神奇的是,陈嘉煦竟然应了一声,虽然有些含糊,很明显还是在梦里。 周向西问:“你现在抱着谁呢?” 他觉得?,在陈嘉煦的梦里,他一定被当成了那个讨厌的、陈嘉煦喜欢的人,那个让周向西烦躁、嫉妒、发狂的人。 陈嘉煦闭着眼,哼唧了一会儿,把周向西抱得?更紧了,嘟囔了一声:“我哥。” 周向西撑起半个身子,“你哥是谁?” 陈嘉煦说:“周向西。” 听见自己的名字的从陈嘉煦的嘴里被念出来,周向西感觉心脏像是被狠狠抓了一下,他盯着陈嘉煦的脸看了一下,又在酒精的刺激下,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嘴: “你喜欢的人是谁?”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明明只是过了几秒钟,却像是过了几个世纪一般。在听见自己的名字,从陈嘉煦嘴里被迷迷糊糊念出来的那一瞬间,周向西感觉酒精这一瞬才发挥作用。 少?年低下头,声音有些哑: “你喜欢我?” 陈嘉煦后来没有再回答了。 他像是睡得?不太舒服,往周向西怀里又靠了靠,手似乎想找个凉快一点的东西,于是上摸下摸,最后钻进了周向西的黑色t恤里。 被陈嘉煦碰到肚子的那一刻,周向西感觉自己身体某个地方要炸掉了。 他看着睡得?很熟,或者说是醉得?不省人事的陈嘉煦,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往下涌,几乎已?经操控了他十八年来始终冷静的大脑。 最后,周向西握住了陈嘉煦的手,往下按。 少?年眼眶发红,声音很哑很哑,“陈嘉煦,是你先勾引我的。” 夏夜总是燥热的,即使?开着十八度的空调。 几乎是时隔十年,陈嘉煦才明白,为?什么自己那次醉酒后第二?天醒来,身上哪里都还好,却唯独会觉得?手腕很酸。 和周向西相比,陈嘉煦忽然觉得?自己当时第一次,闻着周向西的衣服,好像又没那么变态和羞耻了。 …… “你真?大胆。” 第二?天,又想起这件事,恰逢外面下了雨,所以陈嘉煦和周向西都待在家里没出门。躺在沙发上,陈嘉煦把脚放在周向西的腿上,“你就不怕我当时醒来吗?” 周向西正戴着眼镜,在平板上回邮件,看上去禁欲又高冷,回答也很简单,“你应该庆幸你当时没醒来。” 陈嘉煦:“?” 周向西:“不然就不只是用手了。” 陈嘉煦:“……” 处理完工作,周向西按了按自己的左手臂,缓解发麻的感觉。片刻后,他把手里的平板递给陈嘉煦。 陈嘉煦问:“怎么了?” 周向西看着他,“有没有想去哪里玩,或者想干什么,写下来。” 陈嘉煦觉得?奇怪,“写下来干什么?” 周向西的回答很平淡,“做个计划,我陪你去。” “你一个大忙人,”陈嘉煦道,“要陪我去周游世界吗?” 他本是半开玩笑的,可谁知,周向西竟然说,“我准备请半年的假,陪你把你想去的地方都去了,想做的事情都做了。” 陈嘉煦是个很敏感的人。 而且也是个直觉很准的人。 他不说话了,只是这么看着周向西,那双漂亮的眼睛里,藏了些不易察觉的不安,“你干什么?突然说要请假陪我。” 周向西很平静地说:“因为?半年后工作大概会很忙,没什么时间陪你。” “现在没时间陪我,就等到明年、后年,我们还有大把时间呢,又不急着在这一会儿去完成什么梦想。”陈嘉煦说。 周向西没有说话。 陈嘉煦问:“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向西哥。” 周向西淡淡抬眼,“我什么时候瞒过你。” 空气凝滞了几秒钟,陈嘉煦把平板还给周向西,“我没什么想去的地方,如果你有空,这半年就陪我养病,等我好了以后再说去旅游的事情。” 周向西没有接陈嘉煦递来的平板。 黑框眼镜下,他单薄锐利的眼皮微微垂下,看着陈嘉煦握着平板的手,指尖发白,细看似乎还有些抖。 感觉到陈嘉煦的情绪开始明显变得?不稳定了。 为?了安抚陈嘉煦,周向西说:“好,那旅游的事情就以后再说。” 听到这话,陈嘉煦明显松了一口?气。 第48章 一点没变·第二十封回信 在m国的这些天, 周向西总是会想起很久以前的事,梦到很久以前的场景。 他有时候会被困在梦里,反反复复梦到年少时的许多事情, 梦到周家院子外的那棵枝繁叶茂的梧桐树,细碎的光影摇晃在他的梦里, 陈嘉煦就站在树下, 还是十五六岁的模样, 短头发,穿着京市一中的校服, 怀里抱着小白。 梦到他高三那年, 每每周五放学,他都会骑着单车在校门口等陈嘉煦, 然后在一片晚霞中载着陈嘉煦回家去?。那一年里他和陈嘉煦看过无数次晚霞,如梦如幻,如烟如云, 但当时他并不放在心上,就像诗里写的那样, “当时只道是寻常”。 第48章 梦到那年寒假过年的时候,他们一家人在院子里放鞭炮, 那时候爷爷还在,周星尘和周蕤霆也没离开京市,陈嘉煦在旁边玩仙女棒, 笑得很漂亮, 周向西给他拍照, 那时陈嘉煦还跟他开玩笑说,要他多拍些照片,万一以后自己以后成?为?了大明星或者很出色的模特, 周向西想要照片都要不到了。 这几天,周向西发现自己逐渐对过去?的事情记得越来越清晰。 却?对未来越来越模糊。 看不见未来,也想不出,没了他以后的陈嘉煦,生活会过得怎么样。 其实周向西对死亡并不恐惧。 起初在陈嘉煦离开京市前往m国后,他开始持续不断的低烧,手臂发麻得厉害,有时候甚至严重到无法处理?工作?,在池丰的催促下,他终于去?医院做了一个检查。 最后医生告诉他,“胶质母细胞瘤”,说了一堆话,简单来说,就是什么脑癌,时间也只有不到一年了。做手术的成?功率也不高,低烧和手臂发麻这些都是症状的显现,各种复杂的术语说了半天。 当时在诊室里,周向西垂眼看着自己的各种报告,上面的字密密麻麻。他听着医生给他的手术建议,直到最后离开诊室的时候,都没有说一句话。 回到讯越,池丰还问他,“怎么样,体检结果出来了吗?还好吧?” 周向西和平时一样,“嗯”了一声,面上情绪显得很平静,“正常。”顿了顿,“就是那段时间太累了。” 池丰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他想了想,又道:“也是,那段时间你爷爷……你确实太累了,还有小煦的事情,现在才好些,公?司又忙了起来,等熬过这段时间,你去?休个假,这边交给我?。” 周向西没说什么。 池丰离开后,周向西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他把那部?总是和陈嘉煦挂电话的手机拿出来,把声音打开到最大,渐渐的,就能听见陈嘉煦绵长而平缓的呼吸声。 其实出了这样的事情,就算一向冷静如周向西,面对任何事情都临危不惧的他,从?医院出来这么久,他的大脑也始终是一片空白。 周向西想了很多,却?又什么都想不出来。 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以后,周向西首先?想到的是陈嘉煦。 如果他不在了,陈嘉煦怎么办。 他有没有什么谎言,能瞒过陈嘉煦,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陈嘉煦不发现,或者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陈嘉煦忘掉他。 可是这些想法全都荒谬得可笑。 他没有什么可以瞒过陈嘉煦的,更没有办法让陈嘉煦忘掉他,这些之前为?了给陈嘉煦治病,他全都试过了,最终都以失败告终。 现在陈嘉煦好不容易想要好好治病,他鼓起勇气想要面对和反抗精神上的病魔,可偏偏,周向西在这边就要被身体上的病魔打倒了。 办公?室里,静悄悄的,只有电话那头陈嘉煦清浅的呼吸声。 周向西的手放在办公?桌上,左手想握拳,却?发麻得没有任何力气。他的右手在抖,轻轻地?抖,抖到连一支笔都拿不起来。 为?什么会这样。 周向西想,满打满算,他今年才二十八岁,为?什么命运要跟他开这样的一个玩笑。他才刚刚找回他的爱人,他的事业也正蒸蒸日上,明明一切都是最好的时候。 是不是前二十年的人生都太顺了,老天爷不喜欢看天之骄子的剧本,所以决定给他一个这样的坎坷。 可是,老天爷不喜欢他可以,但能不能别这样对陈嘉煦。 花了很大功夫,周向西终于有力气把自己的左手握成?拳。 他一拳锤在桌上,声音却?不大,桌上的杯子也只是轻微地?晃了晃。因为?关了麦,所以电话那边的陈嘉煦不会听见,也不会被吵醒。 握成拳的左手因为用力,指节发白。 周向西低着头,他不明白老天爷为什么要这样对陈嘉煦。 如果说他是天之骄子,那么惩罚他就可以,但为?什么要这样对陈嘉煦。 陈嘉煦这一生已经够苦了,他小时候被欺负被抛弃,后来来了周家才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容身之所,又因为?自己是同性恋一直被精神折磨,和他分?手以后身体和精神更是每况愈下,五年来不知道自己独自熬了多少个无眠的夜,现在终于一切都要好起来了。 命运又要这样对待陈嘉煦。 命运可能是觉得陈嘉煦身上已经没有什么可捉弄的地?方了,于是挑了他的爱人下手,大概是觉得这个游戏更有意思?些。 一颗泪滑到鼻梁上,又落在手机上,手机屏幕无端端亮起,正好是陈嘉煦的一张模特照,是他托着下颔对着阳光笑的侧颜。 周向西看着那张照片。 看了很久,他说: “算我?求你了,别这样对他行不行。” 可空气不会回答他,所谓的命运更加不会回答他。 …… 死亡是什么?哪怕被下了通知书,周向西对这个事情依然没有实感?。 他照常和池丰下班后去?健身,有时候一起出去?吃饭,甚至有时候他会忘了自己是一个将死之人。 但当周向西到了m国,看见了雨幕中,正在到处找房子的陈嘉煦。 他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叫做“看一眼少一眼”。 陈嘉煦什么都不知道,挽着他的手臂,和他一起看房子,站在阳台上跟他一起看风景,晚餐还给他展示他新学的一道菜,糖醋排骨。 也是来了m国以后,周向西开始频繁做梦。 梦里都是他年少时和陈嘉煦的一些琐碎小事。 但在梦里,二十八岁的周向西成?了那个旁观者,他看着十八岁的周向西和十六岁的陈嘉煦,他很想问一问那个十八岁的、意气风发的,对未来有着十足把握的自己。 他想问问十八岁的周向西,如果知道自己生命只剩下不到一年,他会怎么做? 又或者说,他该怎么做? 冥冥中似乎有个声音告诉他,如果是十八岁的周向西,他会毫不犹豫地?推开陈嘉煦,哪怕是用最残忍的办法,让陈嘉煦有多远就走多远,他会做很多让陈嘉煦恨他的事情,让陈嘉煦一辈子都不想再看见他。 这样他死了,陈嘉煦也不会难过。 十八岁的周向西有这样的魄力,也有这样的狠心,为?了陈嘉煦,他什么都能做,也什么都做得出来。 可是二十八岁的周向西做不出这些事情了。 他现在才意识到,自己也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了,他变得畏首畏尾,变得害怕失去?。坦白做不到,推开也做不到,因为?不管怎么做,对陈嘉煦来说都只有痛苦。 他明明用光了所有的运气才从?死神手里把陈嘉煦抢回来,为?什么现在又要去?伤害陈嘉煦。 这种事情他做不出来。 陈嘉煦比周向西想得更敏感?。 当周向西说想请假带陈嘉煦去?世界各地?旅行的时候,陈嘉煦的眼神明显就变了,他直直地?望着周向西,似乎想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什么。 周向西大概是用了这辈子所有的演技。 才让陈嘉煦没有多想。 这几天都在下雨。 陈嘉煦经常躺在周向西的腿上,听窗外的雨声,有时候躺着躺着就睡着了,他以为?周向西是在处理?工作?,可其实,周向西只是在写信。 写一封留给他的信。 这封信周向西写了很多天,改了很多次,删了很多话,他想在信里开口,想在信里告诉陈嘉煦,可不知道为?什么,写来写去?,最终这封信变成?了空白。 他从?前总对陈嘉煦说,别离开我?。 没想到最后要离开的人是他。 周向西甚至想不到,如果明天他就要死了,他要跟陈嘉煦说什么。他好像什么都不想说,也没有什么要说的。 如果明天就要死了,此时此刻,周向西只想什么都不做,就这样静静地?看着陈嘉煦睡在他的腿上。 手一点点地?离开键盘,周向西靠在沙发上,垂眼看着陈嘉煦银色的长卷发,像银河一样铺散开,他的手指碰到陈嘉煦的头发,慢慢往下滑,碰到陈嘉煦的脸庞。 说来也好笑,周向西看着自己的左手,此时此刻,竟然感?觉自己像电影里那个即将离开世界的角色一样,从?指尖到身体都开始变得透明。 …… 周向西在五天后离开了m国,回国了。 他走后,陈嘉煦在用平板的时候,误触点进了备忘录。 最新的一条备忘录,标题是“亲爱的陈嘉煦”。 陈嘉煦愣了一下,点进去?。 备忘录里没有字,只有两张照片。 照片是周向西拍的,拍的是睡在他腿上的陈嘉煦。当时正好是傍晚,夕阳照进来,给照片也渲染出柔软温暖的色彩。 第49章 这是前天拍的。 往下滑,还有一张照片。 下面的那张照片很有年代感?了,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找出来的一张以前用相?机拍的老照片。照片里,也是陈嘉煦睡在周向西的腿上。 但照片里的陈嘉煦还很稚嫩,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 陈嘉煦看了这两张照片,忍不住给周向西发了条信息:“你怎么从?小到大都那么爱偷拍我?睡觉?你真是一点儿?都没变。” 过了一会儿?,周向西回复了。 他说: “我?永远都不会变。” 第49章 永远消失·最后一封回信 周向西回国没?两天, 陈嘉煦还是不放心,给池丰发了个消息。 他晚上睡不着,看了一部电影, 电影恰好?讲的是男女主?无比相爱的时候,男主?得知自己得了绝症, 看得人心梗。 放下平板, 陈嘉煦想着国内这个时候又正好?是工作时间, 应该也不算在休息时间打?扰别人,于是就给池丰的微信发了一句话: “池总, 向西哥的身体最近还好?吧?” 池丰回得很快, “哟,还叫上我?‘池总’了, 不敢不敢,你向西哥才是真的周总。” 收到消息的时候,池丰正好?在周向西隔壁的办公室里摸鱼玩消消乐, 他坐在椅子上晃了一圈,给陈嘉煦回复:“他最近身体没?什?么问题啊, 怎么了?” 陈嘉煦听池丰这么说,放下心来, “那就好?,他前几?天来m国,跟我?提了一嘴, 说好?像是之前有些不舒服, 手臂容易发麻, 我?就有些担心他是不是最近太辛苦了。” “哦,这个啊。”池丰说,“我?之前就催过他去?医院体检一下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可能是太辛苦了。” 陈嘉煦还没?来得及发什?么,池丰就说:“医院检查说没?什?么问题呀,估计就是前段时间太忙了,我?别紧张,我?给你找下他的体检报告,上回我?看他带了报告回来的,应该还放在他办公室里。” 池丰也是很热心的,知道陈嘉煦对这方面比较关心,又正好?赶上他在摸鱼,就立刻从?椅子上起?身,去?了隔壁周向西的办公室。 周向西的办公室关着门,池丰敲了敲门。 结果没?人应。 池丰觉得奇怪,因为今天周向西并?没?有跟他说,他有外出的计划。但池丰也没?放在心上,用自己副总的权限把?周向西的办公室刷开了。 办公室里果然没?有人。 池丰没?多想,先在周向西的桌上看了一圈,桌上基本都?是工作的资料,还有一些没?签的合同。他又拉开周向西的抽屉去?找。 两人从?小到大的关系太近了,换做是任何一个人都?不敢乱翻周向西的东西。 拉开第二个抽屉抽屉,池丰就看见了一沓标了京市第一医院字样的报告。他想都?没?想,就拍了个封面给陈嘉煦看,“看吧,我?都?说他去?医院体检过了,没?事。” 陈嘉煦很快回了一句:“谢谢你,池丰哥。” “跟我?说什?么谢谢啊,”池丰语音回了一句,翻开那沓报告,一边翻一边发语音,“等我?都?拍给你看,这样你也好?放心。不过我?说实话,等你回来了,还是要多管着他,他工作太认真了,跟不要命似的,一点儿都?不休息的,前段时间发烧了还坚持……” 池丰翻着那份夹着病历、ct、报告等一系列的“体检单”。 他跟陈嘉煦发消息的声音渐渐没?了。 有一种感觉叫做“如坠冰窟”,池丰这辈子第一次感觉到。 明明快到夏天了,办公室里的空调甚至都?没?开,池丰却感觉有一种寒意慢慢从?脚底蔓延上来,直抵天灵盖,他整个人都?像是掉入了数九寒冬的冰河里,身上一点儿温度都?没?有了。 虽然报告单上有很多专业术语,但池丰还是看得懂八成?,为了避免是自己想多了,他僵硬着手指退出了和陈嘉煦的聊天框,去?浏览器里搜了一下。 搜出来的结果和他想得几?乎一模一样。 “……” 池丰还站在原地发呆,听见办公室的门传来“滴”的一声,有人按指纹开了门。 他抬起?头,看见周向西从?门外进来。 看见池丰并?不意外,但在看见池丰在看什?么的时候,周向西的脚步终于一顿。办公室的自动门在他身后缓缓合上,窗外阳光明媚刺眼,但照在巨大的落地玻璃窗里,却变得冰冷。 办公室里很安静。 池丰手里拿着那张报告单,喃喃地问了一句: “这是什?么?” 周向西没?有说话。 池丰攥着那张报告单,往前走了几?步,却因为身体僵硬,脚步都?显得有些踉跄,最后一步他直接撞到了周向西身上,一把?拽住了周向西的衬衫,几?乎是哑着声音吼出来的: “你告诉我?,这是什?么?!” “……” 周向西很平静,“你翻我?东西干什?么?” 池丰笑了,眼眶却红了,“我?翻你东西干什?么?我?他妈闲得慌翻你东西。小煦给我?发消息,问你最近身体怎么样,有没?有什?么问题,我?刚刚还跟他说你一点儿事都?没?有,说你才去?医院体检过,就是太累了。我?想着好?人做到底,给他拍一拍你的体检报告,这样他也能放心。” 他拽着周向西的衬衫,用力到手指发白,“结果呢?” 池丰都?有些失声了,因为情?绪太激动,声音都?快发不出来,“你为什?么要骗我?,周向西,那天从?医院回来,谁告诉我?什?么事情?都?没?有的?出了这么大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然后让你这么难受。”周向西抓住池丰的手,一点点慢慢掰开,“而且你还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每天都?这么难受,是吗?” “……” 池丰红着眼,动了动唇,却说不出反驳的话。 周向西拿走了池丰手里的报告单,走向自己的办公桌,把?那些病历全部收起来。他原本想把?这些重新放回抽屉里的,但想到今天出的这个意外,沉默片刻,最后决定把这些纸张都送进了碎纸机里。 池丰看着周向西的动作,感觉自己整个人仍旧魂不守舍的,仿佛已经三魂没?了七魄,问了一嘴:“小煦怎么办?”微微一顿,嗓子干涩,“我……我还没告诉他。” 碎纸机慢慢地吞噬着那些纸质的单子。 周向西在旁边垂眼看着。 安静了一会儿,他才说:“别告诉他。” 池丰就知道周向西会这么说。 “可是他有权利知道。”池丰咬了咬牙。 在最后一张纸质报告单也被碎纸机彻底吞噬后,周向西才开口:“没?说不让他知道,只是晚点,能多晚就多晚。不想让他这么早就难受,他现在还在养病,我?想让他先好?起?来。” 池丰从?来没?有觉得这么绝望。 他绝望地看着周向西,却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就像周向西说的,接下来,在未来的每一天,他都?不会再?快乐了。 他和周向西一起?长大,虽然称不上竹马,但好?歹也是发小。两人一起?读小学、初中、高中,还上了同一个大学,毕业后还一起?创业,这种感情?不是谁都?能替代的。 池丰崩溃了,回到自己办公室以后嚎啕大哭,吓得助理小祝赶紧跑过去?看,问池总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了,结果池丰哭得更大声了。 …… 另一头,陈嘉煦没?有收到池丰拍来的体检报告单。 而且手机那头的池丰像是人间消失了一般,语音卡在一半,说好?要拍体检报告单也没?有拍。但陈嘉煦觉得,可能是突然有工作,毕竟人家?不像他,天天闲得无所事事。 池丰说没?事,那就应该是没?事了。 陈嘉煦又回去?看那部电影了。 本来看到一半就很心梗了,看完以后更心梗了。 陈嘉煦翻来覆去?睡不着,最后还是决定去?骚扰一下周向西。 他给周向西发了一条消息。 “向西哥,假如有一天你得了绝症,你会让我?知道吗?” 其实陈嘉煦觉得这个假设很荒谬,但他就忍不住问周向西,毕竟小时候也这样,他总喜欢问一些荒谬的问题。 周向西很快回复,但问的是:“怎么还没?睡。” “睡不着。”陈嘉煦躺在床上,拿着手机,“你快回答我?的问题。” 屏幕上显示周向西“正在输入中……”,输入了半天,又停了。 等了好?久,陈嘉煦才收到周向西的回复。 他说:“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这个问题让陈嘉煦打?字的手也顿住了。 第50章 他的手指停留在屏幕上,不知道为什?么,指尖轻微地颤了颤。寂静半晌,才慢慢打?出一行?字:“我?应该会告诉你……” 其实陈嘉煦的第一反应也是要瞒着周向西。 可他从?小到大,遇到有什?么事情?就是找周向西,不管是大事还是小事,他觉得如果真的出了这样的事情?,他大概也瞒不住。 陈嘉煦大概也会像十六岁那年第一次打?耳洞,但因为养护不当导致耳朵发炎了那个时候一样,自己又不敢去?碰,一碰就疼得脑袋嗡嗡响,然后只会跑去?找周向西,泪眼汪汪地问:“向西哥,怎么办?我?耳朵好?疼。” 所以如果自己得了绝症,陈嘉煦大概也会说: “向西哥,怎么办?我?怕疼。” 陈嘉煦不会瞒着周向西,因为他也从?来瞒不住,如果生命只剩下最后一点时间,他会想自私地多感受一些周向西的爱。 还有眼泪。 …… 陈嘉煦给周向西发消息:“我?回答完了,所以你的答案是什?么?” 等了很久,终于等到周向西的回答: “我?不会告诉你。” 其实陈嘉煦也猜到,周向西跟他是性格截然相反的两个人,很多事情?他都?会选择不说,自己去?承担。 手机震了震,又收到一条消息。 周向西:“如果我?得了绝症,我?也会一直陪着你,直到我?有一天撑不住。” 陈嘉煦问:“然后呢?” 安静了一瞬。 “然后消失,让你永远、再?也找不到我?。我?不会让你看见我?最后一面,因为我?不想看你的最后一眼,你还在哭。” “……” 不知道为什?么,陈嘉煦垂眼看着手机,突然觉得头疼,心脏也突突地跳,这是情?绪发病的前兆。他压抑着情?绪,控制着手抖,说:“我?不喜欢这样。” “说得好?像我?喜欢这样,”周向西发消息的语气淡淡的,“别想这么多了,快睡吧。” 陈嘉煦沉默地看着手机,最后给周向西发了一句话。 他说:“周向西,如果你有一天消失了,我?会去?陪你的。反正鬼门关我?走过一趟,没?什?么好?怕的。” 第50章 亲爱的陈嘉煦(一) 晚上回到?家, 花园里很安静。 周向西跟阿姨说,已经在公司吃过了,所以家里也没有一点儿烟火气, 工人干完活也都回去?了,家里更是静悄悄的。 周向西没换衣服, 来到?花园, 在陈嘉煦经常躺在那张长椅上坐下。 今夜没有月光, 天也是灰蒙蒙的,京市的夜空总是如此。 周向西坐在长椅上, 一直看?着夜空, 直到?一阵风缓缓吹过,云雾散去?一些, 天边显出一颗朦胧的星子,孤零零地挂在那儿。 周向西这?二十八年人生里很少?感受到?孤单和寂寞这?两种情绪。 他拿的是天之?骄子的剧本,似乎连老天爷都偏爱他, 被?爷爷宠,被?兄长爱, 被?朋友喜欢,身边还有个很爱很爱他的小朋友, 从小到?大,所有人都围着他。 过去?一切仿佛历历在目,仍在昨天。 可现在一转眼, 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在长椅上坐了很久, 周向西拿出手机。他又看?到?了陈嘉煦白天给他发?的消息。 陈嘉煦说, 如果他真的消失了,他会去?陪他。 周向西知道,这?种事情陈嘉煦是完全做得出来的, 因为对于陈嘉煦来说,活着的唯一希望就是周向西。因为有周向西在,所以陈嘉煦的人生才有意义。 如果从来没有遇到?过陈嘉煦,就好了。 这?样他走的时?候,也不用这?样牵挂。 池丰问周向西为什么?不去?做手术。 因为手术只能延长生存期,这?对于周向西来说并?没有什么?意义,如果手术哪怕只有百分之?一康复的可能,他也会赌那百分之?一,可偏偏连百分之?一都没有。 与其躺进医院,日复一日放疗、手术,过那种日子,不如真的多陪陪陈嘉煦。 他的陈嘉煦。 他亲爱的陈嘉煦。 如果可以,他真的愿意变成一颗星星在天上守护着陈嘉煦,可他不会变成星星,他只会永远沉眠,然后再也不知道陈嘉煦过得怎么?样,有谁欺负他,或是爱他。 周向西垂着眼,翻看?着自己?和陈嘉煦的聊天记录,不知不觉点进了网盘,找到?了一些年代久远的、用dvd机录的视频。 视频是陈嘉煦十九岁生日的录像。 那个时?候两个人才谈上恋爱没多久。 视频是周向西拍的,他把?录像机对着自己?,二十一岁的周向西仍是一身少?年气,眉眼俊气青涩,但又比十八岁时?成熟了些,还是那样意气风发?。 视频里出现了陈嘉煦,正在切蛋糕。 两人是在酒店过的生日。 视频里的周向西对陈嘉煦说:“看?镜头。” 陈嘉煦抬起头,对着镜头比了个耶,刚想发?表些生日感言,周向西就用手指抹了奶油蹭在了陈嘉煦的脸上。 “……” 陈嘉煦无语。 周向西微微抬眉,几分不羁,还有些欠揍。他问了陈嘉煦一个问题:“如果明天就是世界末日,你今天会许什么?愿望?” 视频里,陈嘉煦愣了一下。 他看?了看?周向西,又看?了看?镜头。 陈嘉煦只是想了几秒钟,就很坚定地说:“我许愿可以一直牵着你的手,直到?生命最后一刻都不要放开?。” 周向西似乎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道:“这?是什么?愿望,我以为你会许愿世界和平,世界末日不要降临。” “你都说世界末日一定会来了,”陈嘉煦说,“我当然希望世界和平,也希望世界末日永远不要来。可如果真的有这?一天,我只想跟你一直在一起。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哪怕下一秒就是死亡,我都会很幸福。” “……” 看?完这?个视频,周向西退出了网盘。 他重?新回到?了和陈嘉煦的聊天框里。 等了很久、很久,周向西还是拨通了语音通话。 陈嘉煦那边是白天,但不出意外,应该不会那么?快接通,因为昨晚陈嘉煦睡得很晚,可能早上会起得晚。 果然,直到?语音通话快自动挂断时?,陈嘉煦才接通电话。 他的声音还带着刚睡醒的微哑,和以前一样,听起来迷迷糊糊的:“怎么?了,向西哥?” 周向西握着电话,微微抬起眼,看?见天上的星星,依旧忽明忽暗,一闪一闪的。夏天快到?了,花园里开?始有蝉鸣,显得格外静谧。 安静了一会儿,他说:“小煦,我得癌症了,医生说最多就一年的时?间了。” 第51章 亲爱的陈嘉煦(二) 和?想?象中很不一样。 和?周向西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也?和?陈嘉煦自己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向来遇到什么事情都要找周向西的陈嘉煦,听到这个?消息以后,比任何时候都要冷静, 没有哭,也?没有害怕, 他几乎是第一时间就订了回国?的机票, 在机场候机的时候, 陈嘉煦去网上搜了很多关于这个?病的信息,接着他又抽空给国?内有相关专家的医院打了电话咨询。 虽然结果都大?差不差, 说?如果是一二期是可以切除放疗的, 如果是三四期基本就没有希望了。而且关于胶质母细胞瘤这个?东西,网上很多人都说?, 这其实是一个?疼痛感较低、比较仁慈的癌症,病人最后通常会在昏睡中离世,没有特别大?的痛苦, 如果做手术去切除和?放化疗,可能痛苦会更大?一些, 也?不一定?最终能够成功,但也?许可以换来一段时间的高质量生存期, 也?就是在那?段时间让病人感觉自己和?正常人无异。 陈嘉煦其实也?没想?到,他得知这个?消息的第一反应,不是绝望, 也?不是束手无策。他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不管怎么样, 他一定?要把周向西治好,他不会像周向西那?样选择放弃,他会用尽全部力?气, 用尽所有手段,只要有办法就去尝试。 陈嘉煦执着到了某种程度,甚至执着到了不相信医生的话,认为一定?会有好起来的机会。他一回国?落地,一刻都不休息,立刻拉着周向西重?新去医院检查,直接准备入院办手续。 医生看了检查结果,还是和?之前差不多的说?法。 但医生说?的话在陈嘉煦耳朵里自动转化成了“一切都有可能”。他拉着周向西去办手续,最后在医院里一条安静的走廊上,周向西攥住了陈嘉煦的手。 “小煦,”周向西说?,“我不做手术。” 陈嘉煦停下脚步,“为什么?” 周向西把陈嘉煦拉到自己身前,他看着他的眼睛,“医生说?了,做手术也?只是延长生存期,不是治愈。” 第51章 “医生是这样说?,”陈嘉煦望着周向西,“可是万一呢?而且不做手术怎么知道不能好?” 周向西的声音有些哑,“我做了手术,你就要花大?量时间来照顾我,而且万一有什么意?外,你还要看着我进抢救室,我不想?让你经历这些。与?其这样,我更想?陪你到世界上的某个?地方,和?你每天看看日出日落,最后安安静静地离开。” “想?什么呢?”陈嘉煦伸出手,捧住了周向西的脸庞,“你不会死的。” “……” 周向西的身影微微一顿。 陈嘉煦说?:“听到了吗?周向西,你不会死的。” 周向西没有说?话。 他垂眼看着陈嘉煦。 从接到自己得了病的噩耗那?一刻开始,周向西几乎没有对?外人表现出任何一点儿脆弱,甚至在亲口告诉陈嘉煦的时候,他也?没有表现出来,他只是始终很冷静。因为他知道,他不能倒下,他是陈嘉煦的支柱,如果连他都倒下了,陈嘉煦该怎么办。 可是和?他想?的不一样。 陈嘉煦现在比他还坚强。 周向西垂眼看着陈嘉煦,久久没有说?话。 陈嘉煦捧着周向西的脸庞,指尖轻轻抚过他泛红的眼尾。很难得的,陈嘉煦露出了一个?久违的笑容,那?个?温暖的、像天使一样的笑容,“我会一直陪着你,直到你好起来。” 他握住周向西的手,放到了自己最喜欢的那?头柔顺的、银色的漂亮长卷发上,“我也?会陪你一起,把头发剃掉,所以不要怕,好吗?” 周向西微微动了动唇。 陈嘉煦已?经踮起脚,吻了吻他的唇,声音很低: “我爱你。” “……” 眨眼间,周向西尝到了些许咸涩的味道,他觉得这应该是他自己的眼泪,因为他的视线非常模糊,什么都看不清,连陈嘉煦都看不清。 他只听见陈嘉煦又喃喃重?复了一遍:“我爱你,向西哥。” 第52章 亲爱的周向西(完) “亲爱的陈嘉煦: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 我应该已经离开了。 对不起,我大概是个懦夫,我可以?面对死?亡, 但我面对不了你?的眼泪。我知道你?会哭,你?总是假装坚强, 其实背地里比谁都哭得多。 我不想看见你?这?样。 那天?在家里收拾东西的时候, 我找到了你?以?前去寺庙给我求来的平安符, 一共有三个,第一个是你?许愿我可以?被保送理想的大学?, 第二个是你?许愿我可以?创业成?功, 第三个是你?许愿我会一辈子平安无恙。 既然前两个都实现了,那第三个, 也?一定会实现。 其实很?多时候我都在想,你?是不是上天?派来庇佑我的天?使。如果不是你?那次因为?爷爷而?出事,我可能还不会留意到我的手臂发麻和其他?症状。提前检查出这?个结果, 并不是坏事,毕竟最坏结果就是一年的生存期, 但其实如果真的手术结果良好,还有可能有两年、三年, 甚至几十年的生存期。 我去一个你?找不到的地方做手术了,也?会在那个地方安心治疗。不管结果怎么样,不管最后我能活多久, 我都会回到你?身边。 我离开, 只是不想看见你?守在我的手术室外, 不想看见你?守在我的病床边,也?不想看见你?剃掉你?的头发,我的小煦应该在阳光下?漂漂亮亮地活着, 而?不是天?天?被困在一个地方掉眼泪。 我给你?制定了一条周游世界的路线,你?带着相机和信纸出发,每到一个地方,你?就拍下?你?觉得好看的照片,再写信给我,我会给你?留一个地址,但不要顺着那个地址想要来找我,我不会让你?找到,也?不会见你?,除非你?想看见我又去另一个地方治疗。 把?你?看到的风景都拍下?来,把?你?想说的话都写给我,当?我的眼睛代替我去看世界,我会一直都在你?的身边。” …… “亲爱的周向西: 我今天?抵达了第一站,普罗旺斯。他?们说这?里是薰衣草的故乡,也?属于南法。 南法的夏日自带一种迷人的香气,可能因为?正好是薰衣草的花期,我闻到了很?独特的味道。我去看了薰衣草花田,照片附在信后面,紫色的薰衣草花田后面是雪白的阿尔卑斯山脉,很?漂亮。 我让路人帮我拍了一张照片,发在了我的微博上,好久没有更新微博了,竟然还有小粉丝问我去了哪里,我说我去旅游了。 我还跟他?们说,我的爱人生病了,正在治疗,问他?们能不能给你?一些祝福。 他?们发了很?多很?多希望你?快点好起来的话。 虽然他?们不认识你?,也?没见过你?。 但他?们真的很?善良,还说如果可以?的话,可以?把?自己家乡特产寄给我,让我拿给你?。我没要,只是谢谢他?们了。 看在这?些小粉丝这?么温暖善良的份上,你?也?要快点好起来,到时候和我一起再跟他?们说一声谢谢。 我学?着做了一个薰衣草的香包,也?一起寄过去给你?了。 祝好,向西哥。 很?想你?。” …… “亲爱的周向西: 我今天?抵达了第三站,瑞士。这?里没有那么热,正好在阿尔卑斯山脚下?。 我收到你?给我寄的回信了,你?还给我寄了戒指,什么意思?想跟我求婚?跟我求婚,但不在现场,我可不答应,我就没见过戒指到了人没到的求婚。所以?这?次我不同意你?的求婚,等你?下?次拿着戒指出现在我面前再说。 瑞士这?里有很?大片的绿野,让我想起以?前跟你?一起看到电影《海蒂和爷爷》。那个时候,我好像才十六岁,转眼就过去十年了,时间过得真快,但我现在希望时间能过得更快点,让你?快点回到我身边。 照片附在信的背后,是我滑雪时的照片,还有瑞士的风景。 我又更新了微博,那些小粉丝都来问我,你?的情况怎么样了,我说你?还没好,但把?戒指的照片拍给他?们看了,他?们说我们一定会‘99’的。 ‘99’是什么意思,是长长久久的意思吗? 那我想我们一定会的。 给你?寄了一盒巧克力,不知道你?能不能吃,不能吃就放着吧。 祝好,向西哥。 今天?也?很?想你?。” …… “亲爱的周向西: 我今天?抵达了第六站。已经是我旅行的第三个月了,我感觉自己都要晒黑了,你?怎么还没有回来? 这?里是特罗姆瑟,我很?喜欢的一个地方,才十月,这?里就开始下?雪了。 在这?里可以?看见北冰洋,整片北冰洋都是深蓝色的,远处是雪山群山,冰雪覆盖的屋顶下是亮闪闪的灯光,感觉很?温暖,又很孤单。 现在还没到看极光的时间,但我可以?在这?边多住一段时间,反正周总也?不会少给我经费,是不是?作为?交换,我会给你?拍一些我好看的照片,毕竟你?可是我的金主。 挪威的蓝调时刻很美,但每到这?个时候,我都会很?想你?。 周向西,你什么时候才回来。 你?不会骗我吧。 不会只有一年时间,你?就用这?种方式,让我一直见不到你?,直到你?最后真的离开我。 如果真的是这样…… 算了,我相信你?,你?说过会回来,那我就一直等着你?。 你?给我制定的旅游路线,就剩下?最后两个地方了。 到了最后一个地方,我大概就不会走了,我会一直在那个地方等你?。 如果你?一直不来,我会在那里一直等你?。 你?一天?不来,我就等你?一天?,一个月不来,我就等你?一个月。 一辈子不来,我就等你?一辈子。” …… 在旅行的倒数第二站,卡萨布兰卡,陈嘉煦遇到了一位摄影师。 摄影师看见陈嘉煦就像是看见了自己的缪斯,逮着陈嘉煦拍了很?多照片,还说要把?这?些照片拿去比赛。 这?位摄影师说他?已经很?久很?久拍不出好看的照片了,也?没有什么灵感,每天?就在摩洛哥看日出日落,直到看到陈嘉煦的那一刻,他?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 陈嘉煦把?头发染了回来,毕竟已经过了那么久,银色早就褪了,还长了新发,所以?他?干脆把?头发染黑了。 他?当?时遇见摄影师的时候穿着简单的白t恤,戴着一顶草帽,因为?这?里的天?气早晚凉中午热,戴着草帽可以?防晒。 摄影师拦住他?,请求他?停下?来,让他?拍几张照片。 第52章 陈嘉煦是专业模特,一点儿也?不畏惧镜头,而?且他?骨相优越,再加上本人独特的气质,给摄影师提供了很?多的灵感。 后来两人在一家小饭馆里一起吃了一顿饭,摄影师非常大方地翻出一些自己的作品给陈嘉煦看。 看完以?后,陈嘉煦赞赏地对摄影师说:“你?的作品一定会拿奖的。” 摄影师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 他?又问陈嘉煦:“冒昧问一下?,我看你?每天?好像也?只是在卡萨布兰卡这?里闲逛,是在等什么人吗?” 陈嘉煦点了点头。 其实也?不能说是等人,毕竟他?还有最后一站。 但摄影师却说:“不知道你?看没看过《卡萨布兰卡》这?部电影,里面有一句特别著名的台词,是‘世界上有那么多城镇,城镇有很?多酒馆,她却偏偏走进我的’。就是因为?这?部电影,我相信我一定会在这?里找到我的灵感,所以?我认为?你?也?一定会等到你?想等的人。” 分别前,摄影师问陈嘉煦:“你?的下?一站是哪里?” 陈嘉煦说:“南美的最南端。” 摄影师吃了一惊,立马猜到,“不会是乌斯怀亚吧?” 陈嘉煦笑了一下?,点头。 这?不是周向西给他?定制的路线里的最后一站,是他?自己突然临时改变想法,想要去的地方,因为?他?似乎冥冥之中有一种感觉,说不上来,却又呼之欲出。 摩洛哥的日落很?有氛围,陈嘉煦请摄影师给他?拍了最后一张照片。 摄影师把?这?张照片送给了陈嘉煦。 在照片里,陈嘉煦似乎看见了什么。 …… 乌斯怀亚,南美最南端,阿根廷火地岛首府。 这?里也?经常被人称为?世界的尽头。 这?里有两个很?著名的地点,一个是灯塔,一个是邮局。那座位于岛上的灯塔,一年四季孤独地照耀着海面。 陈嘉煦一个人来到这?里,在第二天?的傍晚,他?去了那座位于“世界尽头”的灯塔。 用相机拍下?照片后,他?又转头去了邮局。 在邮局里,陈嘉煦找了个角落写信。他?拿着笔,想了很?久,整整想了半个多小时,最后却只在信上写了几句话,就把?信封叠起来。 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陈嘉煦的动作特别慢。 他?好像在等待什么。 贴上邮票,但没有写邮寄的地址。 这?并不稀奇,在这?座位于世界尽头的邮局里,总是会收到很?多没有邮寄地址的信,很?多人来到这?里,寄出一封信,不是为?了给谁看,只是单纯为?了把?不能寄的信寄出去、不能说的话说出来而?已。 在陈嘉煦走到信箱前,准备把?信投入到信箱当?中。 在信封的一角塞进信箱的那一刻,陈嘉煦的身后忽然伸来一只手。 那只手没让陈嘉煦把?信封塞进信箱,而?是直接拿走了那封信。 但是陈嘉煦并没有惊慌,仿佛早就猜到了似的。他?甚至没有回头。 世界尽头的落日似乎与别处也?不一样,静静的,喧闹仿佛被隔绝在了岛外,太阳一直往下?落,海面被染成?了橘黄色,可太阳似乎还要一直落进深海里。 身后的人慢慢地拆着那封信。 信封被拆开,白色的信纸上,就写了两句话。 “亲爱的周向西: 我今天?到了世界的尽头,在这?里说了九十九句我爱你?。 他?们说,如果能说上一百句我爱你?,就一定能相爱到永远。” “……” 天?色渐晚,落日低于海平面,却仍留有一丝余晖在世间。生命的渺小与伟大在这?一刻被容纳,而?世界尽头的那一端,依然是新的、美好的世界。 陈嘉煦回过头去,对那人说: “最后一句,该你?说……” 话音未落,陈嘉煦被紧紧抱进怀中。 周向西说:“我爱你?。” 【正文完】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www.海棠书屋.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