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太子举案齐眉》 第1章 《我与太子举案齐眉》作者:令杳【完结】 ——【狗血预警】———— 明蕴之作为高官贵女,花容月貌,娉婷袅娜,是京城有名的美人。 年幼时便被指给太子,自幼循规蹈矩,礼仪规矩挑不出一点差错。到了出嫁的年岁,风光大嫁到东宫,成了名正言顺的太子妃。 成婚三年,阖宫上下对她称赞有加,俱都亲近喜爱。 除了她的丈夫,裴彧。 成婚那日,裴彧掀开盖头,瞧见那如花娇靥,第一句便是:“做孤的太子妃,情爱一事,须得放在后面。” 不带丝毫感情的唇冰冷克制地落下之时,她就已经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她会与殿下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却无关感情。 成婚第三年,明蕴之偶然发觉,不知从何时开始,裴彧变了。 以往下朝便回书房的他,如今第一时间钻进她的寝殿,黏黏糊糊抱着她说话; 从未准备过特殊礼物的他竟然扎伤了手,只为给她做盏丑灯笼; 从前不曾强求过子嗣一事的裴彧,竟然抵着她的颈窝,闷声道:“蕴之,为孤生个孩子吧。” 她不答话,他便愈发凶狠,逼她回答。 ……发展到最后,满京城的夫人都来向她请教驭夫之术。 明蕴之:……啊? - 裴彧身处高位,群狼环伺,早早看清了世事,一贯不信情爱。 直到某日做了个不知所以的梦,醒来头痛欲裂,痛彻心扉。 看着躺在他身边,睡得安宁的女子,眸中神色复杂。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无情之人。 直到梦中一次次重现着初见那日,七色团花四扇屏风之后,环佩轻响,故作老成的明艳少女一步一步从其后走出,兰草香气愈发浓郁。 有人道:“蕴之,这便是太子殿下。” 少女红了脸,低垂着杏眸行礼问安。 而他也攥紧了掌心,叫了声“蕴之妹妹”。 他是聪明人。 聪明人,便绝不会重蹈覆辙。 —————— 1.男主逐渐想起前世 2.先婚后爱,婚内追妻,双c 3.慢热狗血反复拉扯,弃文不必告知 脑洞出现于23.10.12,文案写于10.25凌晨,均有截图存档 第1章 贪念 举案齐眉。 第一章 正值初秋,庭院中的几颗桂花树开得热闹,簇簇金黄躲藏在绿叶间,香气袅袅。 气势恢宏的齐王府中一派喜气。屋檐廊柱上装饰着大红的绸布,王府一隅的阁楼上别出心裁地置了几人舞乐,曲乐在堆砌而成的假山池塘之间回荡,传遍了整个王府。 侍女小厮快步端着各类用具送去前院,人来人往,却秩序分明不出半点差错,看得出规矩森严。 转过重重回廊,一个清丽的身影正往内院去。她步履轻缓,语气不疾不徐,吩咐身边的人:“将喜钱分下去。宴已开席,酒也该上了……” 她转过身,对身后的小太监道:“去提醒下徐公公,莫叫殿下吃醉了。” 小太监应声而去。 女子穿着件蜜合色的宽袖直缀,外袍上绣着素色的花与竹叶。乌发盘得柔美,只简单点缀了几支红宝石鎏金长簪,莲花步摇斜插在饱满的发髻中,婉约又沉稳。 屋中笑语阵阵,打趣着新嫁娘。 “往后啊,京中儿郎若想得个‘痴情’二字,都越不过齐王殿下去。”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情谊,哪是旁人能比的?就说方才……” 有夫人接着道:“那可不么,亲自求娶来的媳妇,到底是不一样。看这排场,能相提并论的只有三年前太子殿下成婚了吧?” “哎呀!莫要笑话我了。” 齐王妃姚玉珠扯了帕子挡着红扑扑的面颊,满眼羞意。 明蕴之唇角轻扬。不过片刻,就连她也听说了——齐王将人从轿中迎出的时候,激动得手都在颤,满堂宾客都看在眼里。更别提挑起盖头时,堂堂八尺男儿竟落下泪来,握着姚玉珠的手哽咽着说定不相负。 那模样,恨不得当场剖出心肠,叫新婚妻子好生看个清楚。 明蕴之笑了笑,抬步进屋。姚玉珠见她来,忙起身行礼:“太子妃。” 众夫人回身,只见来人生了一张芙蓉娇靥,肤色雪白,身型窈窕。不提那周身的淡然气度,只瞧那皎若明月的眉眼,便知其绝非常人。 她们都不是头一回见太子妃了,可仍旧忍不住为之惊叹。每每相见,都好似天上的神妃仙子入了凡间,难以从她身上挪开目光。 明蕴之抬手,扶起姚玉珠:“你嫁与齐王,往后便是自家人了,还要与我如此生分?” 她生来一双柔和笑眼,杏眸明亮。姚玉珠羞着咬了咬唇,改口叫了一声皇嫂。 姚玉珠:“方才听嬷嬷说了,今日婚事全凭皇嫂操持,皇嫂辛苦。” 齐王是皇后独子,娶的是礼部尚书的爱女,身份贵重。从齐王府的建造修缮到三书六礼今日大婚,都由明蕴之一手操办,当得起这句辛苦。 她颔首:“你们夫妻情深意重,我也是成全一桩美事。” 姚玉珠抿唇一笑:“玉珠明白的,成婚过日子不求什么情深意重,能似皇兄皇嫂这般举案齐眉,彼此爱重,比什么都好。” 明蕴之只是笑,没有接话。自有性子爽朗的夫人接住话题,赞太子与太子妃和美恩爱,颂齐王夫妇年少情深。 坐着说了会儿话,明蕴之寻了借口离席,先一步回宫去。 侍女青芜细心,缓声道:“娘娘看着有些累。” 明蕴之坐在马车中,阖目小憩。 她确实累了,自从三年前皇后称病,将宫中一应事务交给她后,她就没有一日悠闲。近来更甚,不止齐王婚事,还有过几日的中秋宫宴,再过阵子的秋狝围猎,宫中管事各个都是老油条,她半点松懈不得。 “……瞧见没有,齐王殿下迎亲的模样,好像打了胜仗似的,别提多傲气了。” 马车外随侍的小宫女分了喜钱,兴致勃勃:“可不嘛,说是男儿有泪不轻弹,齐王殿下方才可是……” 青芜皱了皱眉,掀帘斥道:“越说越没谱了,齐王殿下也敢编排,没得让人笑话东宫的人没规矩。” 小宫女噤声告罪,明蕴之摆了摆手,道:“罢了。今日大喜的日子,且让她们也松快松快。” “娘娘就是太和善了。宫中人一个两个都看人下菜碟,仗着娘娘好说话,挤破了脑袋也想进东宫办差。” 青芜撇了撇嘴:“咱们东宫统共就两个主子,哪儿用得上那么多人啊?” 明蕴之揉了揉脑袋。 就在青芜以为她要睡着的时候,明蕴之轻声开口:“说不定过些日子,就会有新主子了。” “娘娘?” 青芜错愕抬头,旋即想到什么,语气染上急切:“年初大选,太子殿下可是一个人都没要。难不成是……” 细白修长的指尖点了点车窗,明蕴之垂眸,看着车帘上华美的纹饰。 前几日,皇后召她去了长秋宫,字字敲打。 其实明蕴之无需警醒,她比谁都明白太子不仅是她的夫君,还是这天下人的储君。 “太子殿下敬重您,三年来举案齐眉,从无嫌隙,娘娘何t不……” “举案齐眉。” 明蕴之默默咀嚼这几个字。 这是她今日第二次听人这样形容她与太子,确实也找不到比这个更适合他们二人的词了。 与齐王和姚玉珠之间的浓厚情谊相比,她与太子之间的感情就好似一缕飘渺的烟。或许世间夫妻大多如此,恩情大过于爱情,只要能携手与共,相敬如宾,那没有感情也无妨。 只是亲眼看到那样的真挚热烈,难免会有所触动。 她想起齐王提起姚玉珠时亮晶晶的双眼,姚玉珠听人打趣时羞得通红的脸颊,笑意自然而然地泛上唇畔。 和两人青梅竹马的感情不同,明蕴之与太子虽早有婚约,却只见过寥寥数面便成了婚。 她还记得成婚那日,那场比之今日更为声势浩大的婚宴,她戴着凤冠盖上盖头,含羞带怯地被兄长背入花轿,一路上听着百姓孩童的欢呼笑闹,心底无比期待。 她是见过太子的,他样貌出众,世间少有如他这般气度的男子。又听闻他文武兼备,乃是少有的治世之才,年纪轻轻就上阵带兵,击退了突厥大军。 那时明蕴之坐在轿中,胡思乱想了一路。 宫中女官为她扑了厚厚的粉,会不会太过厚重,吓到他? 这么重的凤冠,会不会压得她脑袋太沉,万一跌跤了该怎么办? 太子只见过她几回,还记得她吗? 他……会喜欢她吗? 一直到下了花轿,握住他的手,她的心也不曾平静下来。 咚咚的心跳声里,她紧张地拜完天地,进了喜房。染了凤仙花汁的指甲掐入掌心,呼吸都忍不住放得很轻。 第2章 太子性恭肃,无人敢来闹洞房,耳边一片静寂。不知等了多久,等到她腰身都坐得发疼的时候,太子才回来。 他掀开了盖头。 明蕴之被烛光晃着了眼,厚厚的妆粉糊在脸上,她知道自己笑容僵硬,肯定很难看。 可是太子,她的夫君生得真好看啊,从前见过的几回,都没有今日穿着喜服的他这样俊朗。她仰着头,看到了他流畅的下颌,看到他……冷淡的双眸。 明蕴之忽然清醒了几分。 像是在空中飘飘荡荡的人终于撞到了无形的墙,很疼,却命中注定地落了地。 …… 她轻轻呼气。 明明她比谁都了解。从一开始,她就知道太子对她是无甚情意的。身为太子妃,她要为他打理好东宫事务,让他在处理政务时不必为琐事忧烦,为他绵延子嗣,照顾妃嫔。 成婚三年,她膝下无所出,东宫又并无姬妾,按理说,她早该懂事知趣地为夫君张罗才是。 只是太子从未提过子嗣之事,她也就故作愚钝,不聪明地维持着现状。 这样的日子,终于要被打破了。 回到东宫,明蕴之让人准备好醒酒汤,晚膳勉强用了些许,被侍从劝着喝了汤羹,早早地沐浴更衣。 青芜也记挂着方才说过的事,她是明蕴之的陪嫁,自然不希望有旁的女子先一步诞下子嗣。 摇曳烛火下,明蕴之翻着账册,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说着话。 “不若让夫人在民间寻个大夫,为娘娘瞧瞧?” 青芜口中的夫人,是明蕴之的母亲柏氏,“宫中的太医都长着一张嘴,只怕诊不出什么。” “自年初起也喝了不少苦药,还要来折腾我?” 明蕴之脾气很好,与侍女太监都少有怒容,闻之也不恼:“子女之事都是缘分。缘分未到,再诊也没什么用。” 除了缘分,明蕴之还苦涩地想,孕育子嗣之事,也不是她一人能完成的。 除了初一十五,平日里太子事忙,鲜少来她这里。许多时候,她都怀疑她的夫君是否清心寡欲到不正常的地步。可每每来此,不闹上三更是不会放过她的,明蕴之又开始怀疑起自己的推断。 青芜为她轻轻锤着双腿,心下一叹。 人说“管家三年猫狗都嫌”,但明蕴之掌管宫务的这几年,却少有人对她有怨言。她贤名远扬,人人称赞,无不敬服。 自家姑娘什么都好,却偏偏不懂争,不懂抢。 明蕴之合上账本,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如果不曾看到齐王是怎样爱重姚玉珠的,她或许还不会心生贪念。妄想得到不该得到的东西,就是贪心,今日的贪念不该再困扰她,她知道自己的身份,到底应该如何处事。 明明在三年之前,她就无比清楚这一切。 戌时过半,炉中香火将要燃尽之时,侍女打帘进来,打断了明蕴之的出神。 “殿下回来了!” 第2章 勾缠 “躲着孤?” 第二章 刚入秋,临华殿中的海棠结了淡青色的果儿,东南角的梧桐树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门帘一掀,那凉气便飘了进来。 裴彧步履沉稳,取下披风交给门边的侍从。 临华殿昏黄的烛光将他的脸侧映照得清晰,可以看见他耳后连接着脖颈处的那道淡色疤痕。男人眸光冷毅,神情疏淡,一双剑眉之下是黑沉沉的眸子。其实是一副堪称俊美的面庞,却囿于身份和威压,少有人敢直视他的容颜。 看向迎面而来的妻子,那双略沉的唇瓣抿了抿,霜雪微融。 “在看账?” 男人声音低沉,许是饮了酒的缘故,声线并不似往日冷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哑。 “去取醒酒汤来。”明蕴之吩咐青芜,又亲自拧干绢帕递给他,这才回答:“看了一会儿。” 裴彧擦过脸往里间去,他脱了靴子,坐在软榻上,醒酒汤也送了来。 醒酒汤的味道算不上好,他蹙了蹙眉,一饮而尽。 “灯这样暗,仔细伤眼睛。” “没看多久,不打紧的。” 明蕴之顿了顿,温声道:“妾身近来新学了个煮茶方子,有安神舒缓之效,殿下可要试试?” 裴彧闻言,略一颔首,靠在凭几上按了按眼眶。 明蕴之吩咐下去,净过手,正坐在案边。 这些年来,裴彧越发成熟淡漠,他年少便为储君,早早褪去了少年人的青涩,也从未有过温柔小意的时候。 在外是御下极严,说一不二的太子殿下,对内虽不似那等动辄打骂下人的主君,却也远远称不上温善,大多数侍从都对他又敬又怕。便是她身边最得脸的青芜也不敢过多停留,只能在呈上茶具的时候压着嗓子忧声道:“娘娘……” “下去吧。” 明蕴之垂眸,将茶饼置于炭火上烘烤,不多时,临华殿中响起了簌簌的碾茶声。 三年无子是事实,东宫无有姬妾,不止是皇后,便是东宫那些属官对此也颇有微词。她没法儿继续装聋作哑,只是如何开口…… 陈皇后并非裴彧生母,若说是皇后的意思,裴彧自然会不喜外人插手东宫之事,说不定还会因此迁怒于她。 她也想过是否要直接安排几个貌美的女使留在裴彧身边。但裴彧似乎极厌恶此等行径,此前有过动了歪心思的女使,趁着她去为太后侍疾的空档接近他,等她知晓此事的时候,人早已被处理干净。 自此,东宫上下再无人敢在太子面前逾矩,更别说是妄想飞上枝头当主子了。 思来想去,还是直接开口得好,有商有量,不损和气。 明蕴之打定主意,手上的动作便也快了些。随着叮叮当当一阵轻响,茶香溢满了整个临华殿。 “殿下,请。” 嗅到这茶香,裴彧蹙起的眉尖缓了几分,目光沿着茶盏,落在了妻子身上。 卸下珠饰散落的墨发如瀑般半掩着肩头,将她衬得越发纤瘦,胜雪的肤色细腻如脂,黛眉却轻垂,眉目清婉。一番动作行云流水,素手拨弄青烟,端得是赏心悦目。 他知晓妻子煮茶的功夫是自幼习之,临华殿的茶也总是煮得颇合他的心意。其实不止是茶,成婚以来她处处妥帖,事事柔顺,此刻看着眼前的茶盏,裴彧的眸光不由得柔和了些:“茶汤莹澈,色如琥珀,当真是极好。” 明蕴之唇畔含笑,亲手递与他。 “此茶香气浓郁,妾身还怕殿下会不喜……” 她的声音忽然顿住,端着茶水的手微不可察地一颤,滚烫的茶水猝不及防地洒了出来,烫红了指尖。 裴彧接过杯盏放于一旁,皱了皱眉:“来人,去取烫伤膏来。”他拉过明蕴之的指尖:“怎么如此不小心?” 殿外的青芜听闻要用烫伤膏,心头一跳,幸而未曾听到争执的声音,快步去取了来。已有仆从送上了凉水,明蕴之的指尖浸入其中,分不清那指尖的红究竟是因为茶水,还是这盆刺骨的寒凉。 “殿下,药取来了。” 裴彧“嗯”了一声,抬手欲接。觉察到男人的动作,明蕴之的目光终于从盆中抬了起来:“让青芜来。” 临华殿的空气好似都寂静了一瞬。 在青芜的印象里,这似乎是自家娘娘第一次这样直截了当的拒绝太子,声音里甚至有几分急迫,仿佛有什么避之不及的存在。 青芜垂着脑袋,不敢抬头看太子t殿下的脸色,余光瞥见那绣着云纹的袖袍在半空中停留了一瞬,将将要碰到药罐的指尖沉了沉,随机收了回去。 明蕴之:“殿下不必忧心,不是什么严重的伤,都快好了,有青芜足矣。倒是殿下,不尝尝妾身煮的茶么?” 又是一贯的温柔体贴,裴彧看了看她,目光在她面上定了定,“罢了,时辰不早,歇息吧。” 热水早已备好,明蕴之转头吩咐了几句,将一切处理得当之后,裴彧也转过屏风,前去沐浴。 青芜心中忐忑,为明蕴之上好伤药,怯声问:“娘娘,太子殿下方才,可是说了什么?” 能让平日里宠辱不惊的娘娘这样失神,莫不是殿下斥责了娘娘吧?殿下明明有意为娘娘上药,这是多好的时机彼此亲近,娘娘怎生还要拒绝呢? 明蕴之摇了摇头,自嘲般笑了笑。 “你可察觉到,有什么东西不对?” 青芜仔细看了看临华殿内,一切都是熟悉的规制与模样,并无不同。 “香气。” 明蕴之看着屏风之后,男人消失的身影。 此前隔着些距离,她不曾发觉,甫一靠近,某些东西便显了出来,拦也拦不住。 裴彧少用香料,气息干净,是她惯用香料,无论是香囊还是熏衣的沉香,皆出自她之手,没人比她更熟悉裴彧的气息。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是以再浓郁的茶香,也能让她第一时间察觉到。 他的身上,染上了别人的气息。 第3章 天竺进贡的玉髓香……此香味道持久,沾上一点便经久不散,这是贡品,举国上下不过十余两,极为难寻。如果她没记错的话,除却宫中几位贵人的份例,剩余的些许,还是她亲自赏赐下去的。 明蕴之合上账册,册中,几张女子的小像被压在里面。 “收了去吧,”她扯了扯唇角,“哪里还需要我张罗呢。殿下自己愿意,这是好事。” - 明蕴之侧躺在拔步床中,面对着里侧。越想睡着,脑海中反而越是清醒。 不知过了多久,床帘被人掀起,略微带着潮气的身影躺在她身旁。 觉察到身边人的靠近,明蕴之闭上双眼,装作一副睡熟了的模样。比身体的僵硬更无法控制的是脑海中的思绪,玉髓香的气息已经被冲刷干净,却仿佛还一直停留在她的鼻尖。 “睡着了?” 低沉的声音在耳后响起,带来一阵酥麻。 明蕴之勉力维持着呼吸,可越是刻意,越容易露出破绽。不过几息,呼吸便错了一拍,乱了节奏。 耳畔隐约传来了一声轻笑,辨不清喜怒,轻而飘渺。 泛着热意的大掌触碰到微凉的肩头,停留片刻。锦被之下,指尖沿着湖蓝色的寝衣缓缓向下,停在了腰间的系带上。 明蕴之终于装不下去了,她睁开眼,声音微颤:“殿下……” 裴彧指尖轻挑,系带倏然松开,声音低哑。 “躲着孤?” 明蕴之不自在地别过眼去:“妾身累了……” 裴彧眸色深沉,长手一揽,将人按入怀中。 “……不必你动。” 细碎的声响淹没在夜色里,直到更鼓声响过三更,摇晃的纱帐终于停歇下来。明蕴之迷迷糊糊被人抱起,梳洗过后又相携歇下,她的后背紧贴着丈夫的胸膛,源源不断的热意从身后传来。 恍惚中,竟真有几分绵绵情意的模样。 …… 烛火摇曳,一声细微的“噼啪”声响。 夜深了。 怀中的人呼吸均匀绵长,已经睡熟。 或许是因为饮了酒,浮沉之间,裴彧的意识缓缓下沉。 一阵漫长的黑暗之后,耳边响起了喧闹得刺耳的喜乐,天光骤然大亮。 他下意识抬手,无形之中又好似被什么束缚着,感知不到躯体的存在。那屏障似的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却也驱散不开。 这是何处? 眼前浓雾渐散,长街上出现了一顶眼熟的花轿,前方骑着骏马的男人穿着正红的喜服,身姿英挺。两侧百姓夹道欢呼,孩童争抢着洒下的喜糖与喜钱。 不远处,只见那身着喜服的男子身形利落,翻身下马行至花轿前,牢牢接住了女子素白修长的手。 染着凤仙花汁的手有些紧张地蜷了蜷,被那只宽厚的掌心紧紧握住。片刻后,那只手方试探着舒展开来,全然依赖地落在男人掌中。 这是…… 裴彧的眸光越来越深。 问安声不绝于耳,三拜过后,更是数不尽的恭维与道贺。盛大的宴席上,推杯换盏着的人们面目模糊,连树影都变得暗淡,手中不知何时被塞进了杯盏,醇香的佳酿莫名地没了滋味,一切都恍惚不清。 月上中天之时,他才缓缓步入了新房。 推开门的那一刹那,朦胧在眼前的雾气骤然散去。端坐于喜床上的新娘似有所觉,可爱地挺直了腰身,作出一副不曾懈怠过的模样。 裴彧脚步未有停顿,目光落在她因紧张而攥起的手上。 到底是刚及笄的小娘子,他心想。若非早有婚约,他又年长了几岁,似她这般家世的女子不必这样早早地嫁作人妇。 屋中只有他们二人,静得呼吸可闻。他缓缓扬手,抬起了那只玉如意,掀开盖头。 喜烛映照着落下的红绸,一张如花娇靥出现在眼前。他们二人并非初见,却是头一回以这样的装扮出现在眼前,好似初见般摄人心魄。 远山似的黛眉轻扬,一双杏眼如含秋水,一眨不眨地仰脸望着他。裴彧莫名从其中看出了几分傻气,还有……与从前几回相见,截然不同的娇艳。 当初还不到他胸膛的少女,如今已经成了他的妻。 裴彧的指尖紧了几分。 直到年少的妻子好奇地朝他的手上看了一眼,他才迟钝地放下了那只一直被他握着的玉如意。 “郎君……” 某种不可控的预感仿佛要冲破胸腔,从心脏中跳出来。裴彧背过手,按住指根处的扳指,让自己从那种不详的感觉中抽离出来。 “做孤的太子妃,情爱一事,需得放在后面。” “你我二人既已成婚,便是要携手余生的夫妻。荣辱与共,性命相连,”裴彧冷声开口:“太子妃只需要做好分内之事,执掌中馈。孤会敬你,东宫上下,你的意思便是孤的意思。太子妃,可能明白?” 那双杏眸怔了怔,过了良久,才应道:“……是。妾身……知晓殿下的意思。” 裴彧敛眸:“安歇吧。” 烛泪滴落,凝结成大片大片的红。 分明是他想要的结果,却不知因何,锥心的刺痛从心脏蔓延开来,骨髓中都泛起了细细密密的苦。 裴彧猛然睁开双眼。 第3章 抗拒 他似乎并不如想象中那般,了解她…… 第三章 “殿下……殿下?” 裴彧猛然睁眼,对上了那双清澈的杏眸。 入眼是淡青色绣竹纹的帐幔。分明方才,这里还是如火一样红、绣着并蒂莲的……不,那是梦。 “殿下?” 明蕴之侧坐起身,一头长发柔顺地垂落在肩头,有几根发丝尚且乱着,显然也是仓促起身未曾收拾:“可是近日劳累,做了噩梦?” 裴彧难得迟缓地反应了会儿,二十几年人生中第一次怀疑起了现实与虚妄,半晌才抬手揉了揉眼眶,“不曾。” 自然不是噩梦。与妻成婚大喜之日,如何能算作噩梦?只不过…… 他沉默地放下手。许是少见地梦回,虚虚实实,假假真真,倒真让他忆起了那日,甚至回忆起了不少当初不曾在意的细节。 想到这里,裴彧眉心不由得跳了跳。他那日说的话,当真如此冷淡? 不然,为何在听到他的话时,那样明亮的眼神,像是烛火般一点点熄灭了? 男人的喉头滚了滚,移开视线:“是孤吵醒你了?” 明蕴之摇摇头,“妾身觉浅,平日里这个时辰也该醒了。” 觉浅吗? 裴彧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对,他似乎记得…… 来不及等他说些什么,明蕴之便道:“殿下,早膳想用些什么?今日五弟与弟妹入宫谢恩,不好误了时辰。” “如常吧。” 裴彧淡声回答,起身披了衣裳。 明蕴之咬了咬唇,看他前去更衣,一直提着的那口气才松了下来。 不知裴彧梦到了什么,醒来瞧她的眼神……好像多了什么似的,让她极不舒服,甚至有股想要逃离的冲动。 思念、克制、又夹杂着浓稠的占有——那不该是他的眼神。他素日里冷淡惯了,碰见什么都是那副心如止水的样子,她也习惯了这样的裴彧。 可那一眼,如有隔了千山万水,也不会减少半分的炽热。 明蕴之起身梳妆,与裴彧一道用过早膳。看得出过了一会儿,眼前的人已经恢复了她从前所熟悉的模样,那股让她无可遁逃的视线消失,她也终于放下心来。 临出发的时候,小宫女捧着几只香囊问道:“娘娘,今日想佩哪一只?” 东宫上下,都知晓太子妃殿下爱香,素日香囊不离身,袖中香也从未少过。 明t蕴之的目光落在胡桃木色的托盘上,抚了抚手腕。 青芜知晓她心结,当即道:“瞧瞧这几只都旧了,如何能给娘娘用这样的东西,快收下去,今儿个便不用了。” 小宫女后退半步,还未离开,便听裴彧道:“旧了?” 他声音低沉,带着极重的威压。身侧的太监自然将香囊奉上,与他过目。 瞧见那颜色确实不如往日鲜艳,香气也略显单薄,裴彧冷哼一声:“尚衣局的人是怎么做事的,太子妃要用的东西,也敢这样敷衍?” 不必他再多话,随侍太监躬了躬身,往尚衣局去了。方才那宫女战战兢兢,只怕牵连到自身,却听太子妃柔声道: “刚入秋,尚服局将将赶制出新衣,又逢五弟大婚,忙乱得很,有疏漏也是正常。这等微末小事,女使随手做几个便罢了,不必兴师动众。” 她摆了摆手,放那小宫女下去,“殿下,五弟他们应该快入宫了。” 听出她的言外之意,裴彧默了默,道:“既如此,走吧。” 东宫距离皇后的长秋宫有些距离,明蕴之垂眸,走在裴彧身后半步的位置,不远不近。 或许是因为未曾佩戴香料,她更真切地嗅到了裴彧身上疏淡的沉香气息。那股玉髓香奇异诱人的味道仿佛不曾存在过似的,昨夜的一切,都不过是她的幻觉。 第4章 明蕴之的脚步沉了沉。是真而非假,她应该明白这一点。待过几日姚玉珠回门后,她便要挑个空闲的日子,与皇后开口,着手侧妃之事了。 “二哥,二嫂!” 明蕴之抬头,见齐王带着齐王妃从西角门过来,二人臂膀相携,好不亲密地唤她二人。 “成了婚的人了,还是如此不稳重。” 齐王行至裴彧身前,先得了句训,脸红了红:“二哥!玉珠还在呢,给弟弟留点面子啊。” 姚玉珠掐他一把,“你是什么德行我又不是头一天知道,就该让二哥好生教训教训你。” “大喜的日子,训他做什么,”明蕴之浅笑:“要摆兄长的架子也不必急在一时,日后便好了。” 齐王嘿嘿一笑:“还是二嫂好,只有二嫂为我说话。” 既然路上碰见了,几人一道前去长秋宫。齐王拉着姚玉珠走在二哥二嫂身后,明蕴之听着小夫妻俩一路上窃窃私语,仿佛没个尽头似的说着,忍不住笑道:“真是年少情深。” 裴彧回首,瞥见二人站没站相地歪在一起,下意识蹙眉。这还是在宫中,如此没规矩,果真是…… 明蕴之瞧见他的脸色,怕他又多话破坏气氛,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袖。 靠近的瞬间,幽兰般的香气丝丝缕缕缠绕上来,分明未佩香包,那股清雅的气息却萦绕在鼻尖,顺着漆黑的发丝涌了上来。 “殿下,”她轻声道:“少年人,莫要太过苛责。” 裴彧垂眸,看着指尖虚虚牵过的墨色袖摆。 距离近了,才发觉方才竟隔得如此远。 他低低应声,不动声色地扬了扬眉:“罢了,随他们去。” 明蕴之闻言松了口气,放开手的瞬间,被那只大掌握住了腕骨。 干燥而炙热的掌心贴近脉搏,指腹落下之时,带来一阵酥酥麻麻的痒。 “殿下——” 她忽地抬首,脚步都顿了一顿,错愕地看着裴彧。 “……手上的伤,好了?” 裴彧的目光扫过她的指尖,随口问道。 “本就不是什么严重的伤,劳殿下费心。” 明蕴之呼吸一滞,抽回手,缩进袖中。除了榻上,她不习惯这样的亲密,也不习惯这样近的距离。 离那股沉香越近,越让她想到昨夜那玉髓香的奇异香气,让她顾不得分辨裴彧方才究竟是真的关心,还是一时兴起。 她的心不该再乱了。 裴彧忍不住皱眉。 如若此刻再不发觉,未免也太过迟钝——他的太子妃待自己,好像洪水猛兽一般,避之若浼。 - 长秋宫中言笑晏晏,一派和气。裴彧饮了盏茶,没甚滋味地放在手边。 皇后宫中的茶自是珍品,可不知为何,脑海中鬼使神差地想起了昨晚未曾入口的茶水。那莹澈的茶汤,如碧的青瓷,还有那只柔软的、将茶盏轻轻递来的手。 是因为……那盏茶? 她用心熬煮,甚至因此烫伤,自己却未曾入口? 只是因此,就对自己产生了那样大的意见? 裴彧头一回觉得有些棘手。成婚三年,他似乎还是初次这样强烈地感受到妻子的情绪,尤其是其中的抗拒,几乎要从她低垂的眼眸中溢出来。 他抿了抿唇,目光再一次扫过妻子的脸颊。与从前别无二致的侧脸,眸中含着些浅浅笑意,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几位王妃闲话,看不出有半点不悦在其中。 裴彧略坐了坐,续上了没甚滋味的茶水,待到第二盏茶饮尽,他浅舒口气,起身道:“母后,儿臣还有要事,先行告退。” “去吧,留你媳妇在这儿陪陪我就好。” 陈皇后许是对齐王的婚事极为满意,眼角眉梢都带着笑。 他一起身,几位王爷也跟着相继告辞。长秋宫中一阵行礼告退的声音,姚玉珠拉着齐王低声嘱咐了什么,隐约能听着几句“早些回府”之类的话,身侧几位王妃当即笑着打趣,她红了脸,却也没否认。 裴彧看了看明蕴之的方向,她仍旧在与身侧的姚玉珠说着什么,像是半点没注意到这里的动静。直到众王爷告退的时候,才略抬了抬眼,回礼问安。 从始至终,都不曾多分给他半个眼神。 更不用提那些亲昵的嘱咐。 一阵秋风,吹得树影缭乱。天色阴沉沉的,将要下雨。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裴彧脚步顿了顿,又极快地辨认出那声音源自于谁,随即又迈步向前。倒是身后的人先一步急了,小跑几步跟上。 “二哥,可还记得先前答应我的事?” 齐王寻了一无人处,凑近道。 他已到了该历练历练的年纪,早有心一展鸿图,教父皇母后看看他的本事。奈何父皇总斥他没个正形不堪大用,迟迟不肯让他入朝历练。他没了法子,只能求到二哥跟前来。 “我知晓工部近日缺人手,就让我去做些杂务也好啊!我都能做的,”齐王瞧他脸色,有些发怵,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好壮着胆子接着道:“若是能当个管事什么的就更好了,也好为二哥分忧嘛……嘿嘿……” “想得倒是简单。” 裴彧斜睨他一眼:“单靠一张嘴皮子,能让大水不发洪涝,还是能让工民吃饱粮食?” 前朝立国不足百年,便有数十次洪涝灾害,大水年年冲垮大坝,良田被毁,百姓流离失所,民不聊生。凉州、雍州、并州等地区却连年干旱,常年颗粒无收。 先帝夺位以后,不少能臣呼吁着重修堤坝,兴修水利。奈何前朝多年积弊太深,国库空虚,难以实施。 直至去年初,工部尚书綦自珍上了奏疏,交了个洋洋洒洒长达数十万字的治水方针,自此兴建运河,缓解旱灾洪涝,如今已近两年,正是忙碌的时候。 齐王不满:“嘴皮子怎么了,能说会道也是本事一桩,能哄得人高兴,多少人还羡慕不来呢。” “若不将人惹恼,又何需花言巧语哄人开心?” 裴彧:“听闻便在成婚前不久,你还将人气得差点要撕了婚书。” “二哥!” 齐王最怕人揭短,赶紧止住太子的嘴,道:“我发誓,二哥若能让我进工部历练历练,无论是做些采办还是真去做苦力,我都绝无二话!” 裴彧没接他的话,只是道:“既然气成了那样,如何哄好的?” “当然是……” 齐王下意识回答,忽地一停。这会儿有求于人,自是将多年对姚玉珠察言观色的本事用在了太子身上。眼睛一转,瞬间明白了什么,压低了声音:“可是二嫂……?” “勿要揣测。” 齐王赶紧改口:“是,是!我不揣测……若是我要哄玉珠啊,先送些她喜爱的东西,投其所好嘛!譬如胭脂水粉,又譬如珠钗发簪。寻常闹闹脾气,送些喜欢的小玩意儿便罢了。” “二哥觉得如何?” 裴彧手上的扳指转了转。 喜爱的东西…… 他默然良久,忽然发觉成婚三年,他竟不知妻子究竟喜爱什么。 他似乎并不如想象中那般,了解她。 第4章 青梅 既有前缘,合该再续才是。…… 第四章 齐王等了半晌,不曾等到兄长的答复,咬咬牙一拍胸脯:“罢了,二哥,此事便交给我!” 裴彧抬眸看他一眼:“交给你?你知晓如何去办?” “若办不好,二哥拿我是问。若办的好嘛……也叫二哥看看我的本事。” 齐王眨了眨眼,眼巴巴瞧着裴彧。 术业有专攻。哄人这一套,裴彧自认比不过齐王半分。 他沉吟片刻:“一切开销,自孤账上出。” 齐王接过他的腰牌,目光立马坚毅起来:“二哥放心!” -t 午膳刚过,明蕴之正准备歇下,只听侍女禀报: “娘娘,夫人与三娘子递了牌子请见。” 昨日在齐王的婚宴上与母亲匆匆见过一面,当时她便脸色不好,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明蕴之叹了一声,只好起身:“请母亲和妹妹稍坐片刻,我先去更衣。” 新妇敬茶,她作为二嫂不得失了礼数,又在长秋宫伴着陈皇后和几位王妃说了一上午的话,早有倦意。 但想到母亲,明蕴之揉了揉眼眶,此刻倒是明白了为何裴彧总是愁眉不展。这样多的事落在肩头,到底是没有松快的时候。 待到她收拾齐整,明家主母柏夫人与三娘子含之已在正殿坐着吃茶。 柏夫人母家也是益州豪族,父亲柏丰益官至太仆,也是当初跟着先帝打天下的老臣。先帝登基后朝中清算,柏丰益急流勇退,携全族人偏居益州,保住了累世的清名和富贵。 柏夫人嫁与现今的益州牧明信鸿,生下一子二女,夫妻和睦美满。除却早年因着战乱,独自居于族中未能与父母团圆,后来的人生几乎都顺风顺水,少有忧愁的时候。 第5章 见她来,柏夫人忙起身行礼,明蕴之上前几步,拦了拦:“母亲。” 三娘子跟着见礼:“姐姐。” 她嗓音沉,鼻音有些重,一听便知是哭过了的。 作为明家的小女儿,她自也继承了一张清水芙蓉的好样貌,虽然年龄不大,但也能从那俏丽的眉眼中看出她的好颜色。 奈何眉眼沉沉,总含着她这般年龄不该有的愁。 母女三人各自入座,柏夫人先与明蕴之寒暄了几句,直到侍从再次添了茶,才一脸为难地开口:“娘娘……” 明蕴之放下茶盏,吩咐道:“都先下去吧。” 临华殿的侍从都退了下去,柏夫人起身拉着她的手,方才竭力维持着的优雅体面消失殆尽,面上显出几分苍老来:“那亭安侯世子,怕是,怕是要不好。” “不是说只是染了风寒,怎就要不好了?” 明蕴之惊了惊,看向妹妹。 三娘子含之前几年便与亭安侯韩家定了亲,两家早已开始筹备亲事,上月含之及笄,母亲还入宫让她寻钦天监的大人测算婚期。 柏夫人长长一叹:“他这一病,韩家对亲事忽地热衷起来,明里暗里想让三娘早些过门。还是含之细心,发觉有异,私下里托了人打探,这才知……他那哪儿是风寒,分明是贪那一口鲜食了野味。起初府中庸医只当风寒去治,直到实在不好请了太医去看,才晓得是毒入肺腑。” 明蕴之皱起眉头:“太医也治不了?” “……怕是熬不过今年冬了。” 柏夫人拿起手帕,在眼角按了按:“这回来,也是想请娘娘说动太子,请护国寺静山大师出山,为他瞧一瞧。若真是药石无医,你妹妹也好早些……” 静山大师扬名大周,医术超绝,这些年却甚少出山闭关清修。若要请他出山,只怕还要废些功夫。 单单以明家或是亭安侯韩家的面子,怕是请不动他。 事关妹妹的婚事,明蕴之自是应下:“我会与殿下讲明此事,但静山大师避世多年,不是寻常能见的高人。” “有你这句话,便够了。” 柏夫人定了定神,看了垂眸不语的含之一眼,压低声音道:“还有一事。” 明蕴之让青芜带着含之去用些小食,临华殿内只余她们二人,柏夫人犹豫开口: “还是没动静么?” 反应过来母亲在说什么,明蕴之沉默下来,摇了摇头。 “上回来见你,你说已经在服药了,怎的还是没动静?” 柏夫人一脸忧愁,“殿下正值壮年,你也一贯康健,怎会子嗣艰难?难不成是有什么未曾查出的隐疾?” 明蕴之:“母亲怎又开始多想,宫中太医医术高超,怎会查不出隐疾。” 柏夫人自顾自道:“若真能请动静山大师,娘娘也一道去瞧瞧。最好能让殿下也去看一眼。” 明蕴之低了眼眸,目光落在母亲鬓边的几根银丝上。为了她与三娘的事,母亲日夜忧心,自来保养良好的眼角也生出了细纹,原本想要拒绝的话只好咽了下去。 “不是母亲不顾惜你,实则是皇家妇难做。肃王妃只比你早成婚两年,如今第三个孩子都要会走路了,那康王妃与你同年进门,也育有一女,冰雪可爱机灵得很。如今齐王婚事已成,想来过不了多久也会有喜讯……日后宫宴各家孩子围坐一旁,独独东宫不见欢声,叫他人如何想?” “殿下是太子,多少人盯着东宫,若东宫长久无后,只怕陛下也要不悦。殿下如今是无侧妃姬妾,日后呢?” 柏夫人见她闷声坐着不答话,心头一阵堵。 明蕴之自小未曾养在她跟前,与她和明家人都不算亲,平日有些什么也只知坐着埋头听训。从前分明最满意她这副模样,如今却觉得养成了个闷葫芦,许多事自己不知道着急,怕是也不懂如何笼络夫君。 “此事就这么定了,”柏夫人直接拍板:“最好是能说动殿下也一同去。静山大师的医术乃是天下闻名,你可见过那綦家娘子?” 明蕴之忽地抬眼:“綦家?”声音一出,又后知后觉地沉了沉嗓音:“……不曾见过。” 柏夫人并未发觉异样,继续说着: “就是工部尚书,綦自珍綦大人的独女,那位綦小娘子。” 柏夫人饮了口茶:“那小娘子早些年我曾见过一眼,不知得了什么病,弱得跟猫儿似的,眼看是活不长了。谁知太子殿下出面,亲自请了静山大师为她诊治。” “昨儿个齐王婚宴上,我又见着她,当真是变了样,面色红润,瞧不出一点病过的样子,怕是早已大好了。一打听,才知是綦家的娘子,前几月才从外家回京。” 柏夫人想了想:“算算年岁,也该是议亲的年纪了,若非早年重病耽搁,怕是早有好人家求着定亲。” 綦家本就是公爵之家,世代富贵。如今的工部尚书綦自珍本就有爵位在身,这两年忙得如火如荼的永昌运河也是由他提出修建,位高又权重。他的独女,又有那样一副沉鱼落雁的容颜,自是一家有女百家求。 柏夫人只道綦小娘子当年病成那样都能被静山救回,想来医术当真了得,却未发觉女儿手中的茶水许久未动,已经渐凉。 明蕴之静静地看着小小茶盏中自己的倒影。 綦娘子,也去了齐王婚宴。 昨夜裴彧身上那股浅淡的玉髓香,果真来源于她。 綦自珍治水有功,流水般的赏赐送入綦府,其中那满大周都难寻的玉髓香,也是她亲自将其添进礼单中的。 除此之外,她还知晓,裴彧与这位綦娘子乃是自幼相识。綦娘子生了疾,也是裴彧亲自请了静山问诊,不可谓不重视。当初她也曾有耳闻,若非綦娘子少年重病,这太子妃的位置,怕也轮不到旁人。 既有前缘,如今病愈,该要再续才是。 …… “我与你说话,你可听着了?” 柏夫人自顾自说了半晌,见她又一如既往地做个闷葫芦不答话,气不打一处来,该不会在与太子相处的时候,她也是这般默不作声吧? 明蕴之疲惫地撑了撑后腰:“母亲,可还有旁的事?” 柏夫人听懂了她的逐客令,脸色不算好地站起身:“我这样劳心劳力,也是为了你们姐妹俩,你兄长与父亲远在益州,山高水远如何能帮上你们?你妹妹的婚事已然要作废,你若再出什么……” “娘娘,夫人!” 青芜走了进来,一惯沉稳的她语气里染上了少有的欢快:“殿下命人送了礼,说一定要娘娘亲自打开。” 裴彧给她送礼物? 明蕴之意外地看向殿外:“送了些什么?” 柏夫人皱起的眉头舒展开几分。太子能有这份心,想来对她还是看重的:“送什么都好,重要的是心意。” 青芜命人送了上来,送礼的小太监有些眼生,先磕头说了几句吉祥话,紧接着道: “太子殿下千挑万选,特意指了这筐雪桃赠予娘娘。这雪桃产自南疆,距京足有千里,这么一筐便价值千金,滋味鲜美……” “好了。” 明蕴之没听完便命人给了赏,让那太监退下。她半扯唇角看向柏夫人: “这雪桃难得,母亲带回去用一些,剩下的做些桃干或是用蜜糖腌着,能存很久呢。待父亲与阿兄过些时日回京,也可一品。” 柏夫人不解:“不必了,你妹妹吃不得桃。何况这是太子殿下予你的,你自个儿享用便是,为何要都给了我们?” “母亲……不知为何?” 明蕴之站住脚步,静静地看着她。 柏夫人第一次看到自来不声不响的女儿这样的眼神。总是带着柔柔笑意的杏眸散去了亲和,莹润的眸光里分明满是平静,却看得让人有些喘不过来气。 她忽然意识t到,她的女儿已经做了三年的太子妃,掌管宫务,上下敬服。是这大周除了太后、皇后之外,最尊贵的女人。 “你这样看着我,是什么意思?” 柏夫人抚着胸脯,反问道。 “夫人,”青芜忍不住开口:“我们娘娘与三娘子一样,也吃不得桃,只要碰到一点,便会满身起疹。夫人不知……” “青芜。” 明蕴之淡声制止,轻声道:“母亲带走吧。三娘的事,我会与殿下说的,我累了。” “青芜,送客。” 第5章 潮热 掌心不容抗拒地扣住了她的腰肢。…… 第五章 是夜,月牙从层云中探出个尖角,又被乌云掩蔽,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青芜取了外衣给明蕴之披上:“殿下遣人来说今夜歇在广明殿,叫娘娘莫要久候。” 明蕴之颔首。这是裴彧的常态,他勤于公务,十日里有八日都歇在广明殿。 她看了看时辰,唤人去备膳。青芜撑着把油纸伞,与她一道前去广明殿。 一路上,青芜都在为自家娘娘不值。 第6章 从前还在明家的时候,就知晓夫人更偏疼三娘子,却不想夫人竟然生生忘了二娘子也吃不得桃。便是如此,娘娘也没忘了夫人所托,为着三娘子的婚事冒雨也要去寻殿下。 还有殿下,娘娘平日里对殿下无微不至,衣食住行事事过问,可殿下竟也…… “瞧瞧这小嘴,都能挂油瓶啰,”明蕴之转头瞧见她的脸色,轻言道:“那雪桃是好东西,只是我吃不得罢了。我留了一碟,你回去与青竹她们分一分,莫要糟蹋了。” 青芜看着不远处内殿透出的灯火,瘪了瘪嘴:“娘娘就是太好性儿了。” 明蕴之笑笑:“许多事情都强求不得。太过计较,伤的是自个儿。” 更何况亭安侯世子病重,人命关天的事。 广明殿的宫人老远瞧见太子妃,赶忙前去通传,待她走近,宫人已然毕恭毕敬地迎着她进门: “娘娘,殿下请您入内。” 此处是历代太子处理政务的宫室,虽与临华殿相隔不远,明蕴之却也甚少来此。便是为裴彧送些吃食衣物,也是命人送去就走,不许扰了殿下清静。 细细想来,这竟是她头一次踏足内室。 殿中灯火通明,听得脚步声响,书案后的男人从堆叠的公文中抬起头来,黑沉的眼在看到那一袭妃色身影时减去了几分冷厉,眉头稍有舒展。 不辨喜怒的面上仍旧没什么表情,语气却不似那般沉冷:“怎么来了?” 明蕴之抬了抬眉,容色舒缓:“落了秋雨,忧心殿下未用晚膳腹中寒凉,特意来请殿下用膳。” 耳畔落下倏忽一声笑。 裴彧起身,眸中起了兴味:“太子妃如何知晓孤未曾用膳?” 他忙于公务,大多时候与临华殿各自传膳。广明殿的宫人伺候他多年,口风甚紧,若无他的吩咐,不会将他的近况透露给任何人。 包括他的太子妃。 明蕴之弯了弯唇:“猜的。” 裴彧靠坐在软垫上,抬手。 明蕴之犹豫不过一瞬,将指尖落在男人掌中。大掌包裹住柔荑,稍一用力,人便也被牵连着靠近几步。宽大的袖摆扫过高挺的鼻骨,裴彧却不恼,只抬眼看她:“怎么猜的?” 心头有些酥麻的痒,明蕴之刻意忽略这股痒意,解释道: “五弟眼巴巴地跟在殿下身后离开长秋宫,照着五弟的性子,定会缠着殿下一道用午膳。” “泰丰楼新来了个凉州的厨子,烤得一手好肉。昨儿个婚宴上,五弟便赞了那厨子的手艺,却因着成婚只浅尝了几口,想来今日要去解解馋。再者,五弟出宫前被五弟妹寻着说了好一会儿话,耽搁了时辰,午膳用得晚,晚膳自然不饿。” “殿下不是贪多贪足之人。” 明蕴之继续道:“妾身还听闻,殿下近来喜得良才,那良才与殿下议事到酉时末方散,哪有空闲分给口腹?” “太子妃心细如发,”裴彧喟叹一声:“传膳罢。” 菜肴不多,却都是清爽可口的小菜,连那一盅汤都格外鲜美。裴彧原本不饿,都被那鲜香勾得开了胃:“这汤不错。” “殿下可要再用一碗?” 轻柔的话音与腕间叮当的玉镯一道响起,明蕴之将碧玉小碗放在桌前,侧头问他。 裴彧“嗯”了声,轻啜一口:“送你的礼物,可还喜欢?” 明蕴之微怔,桌下的手不自然地捏紧,轻声道:“喜欢。” 裴彧用过膳,见她神色如常,也不似晨间那般带着些似有若无的疏离,想必是齐王那礼送得不错。 不然,他也不是头回不用晚膳,偏生今日得尝佳肴。 “岳母今日进宫了?” 似乎是用得舒心,裴彧主动问道。 明蕴之没忘记自己来的目的,将柏夫人所托说与裴彧。 “亭安侯世子……” 裴彧:“此事不难,只是静山这几年云游四海,踪迹难寻。若要寻他,需得一番功夫。” 说完,他解了令牌,吩咐了下去。 明蕴之朝他福了福身:“殿下肯出手相帮,便是小妹的福分。妾身代小妹谢过殿下。” 泠泠玉泉似的嗓音落入耳中,清冷得过了头。 裴彧蹙了蹙眉,那股熟悉的不适又涌上心头。 桌上的菜肴尚未撤下,他默然一瞬,眸光稍沉。 与他而言,明家三娘是他的妻妹,出手相帮是情理之中。她惯来是温婉大方,礼数周全的,可今日她的周全,却莫名令人如鲠在喉。 裴彧垂着眉眼,本就冷寂的面色掩上了几分霜,手上的扳指缓慢转动着。 明蕴之不过唤人来撤了菜,回首便发现殿中已然变了气氛,奇怪地看向裴彧。 ……方才还好好的,谁惹他了? 外头雨声大了几分,噼里啪啦打在窗檐上。角落里未关好的半扇窗透了些凉风,将殿中烛光吹得摇摇晃晃,伶仃可怜。 明蕴之抿抿唇,自去关了窗,而后温声道:“时辰不早,殿下若还有公务,妾身就先……” 话音未落,她的手便再次被一只宽厚的大掌包裹住。 下一刻,一片天旋地转,不容抗拒的掌心按住她的腰肢,撞进了一个坚实的怀抱。 幽淡的沉香将她全然包围,明蕴之茫然地眨了眨眼,抬眸,对上一道幽深的视线。 不知何时,她几乎是跨坐在了男人身上,掌心仓皇地按在对方的胸腹。她无所适从地想要收回手,却又无处借力坐起。 “这么大的雨,冒雨归去,恐会湿了鞋袜。” 明蕴之只能看到他垂眼时鸦色的睫毛,这样近,她甚至能感受到说话时男人胸腔的震颤。 脸颊爬上了绯色,她心底有些恼:“殿下这是在做什么?” “瞧瞧太子妃的烫伤,”裴彧语气平静:“如何了?” 那眸色虽深,却看不出情|欲的样子,似乎只是想看看她的指尖,好像所有的紧张与羞怯,都是她一人的想法。 “早已好了……” 明蕴之想要挣开,男人的力道却大得惊人,带着一股毋庸置疑的强硬,将她留在他的怀抱中。 此前也有许多次,被他这般强硬地按入怀中,可那都是……此处是广明殿,一旁是成堆的公文与奏章,笔墨香气沉郁,显然不是能放肆的地方。 不知碰到了何处,耳边传来一声短促的闷-哼,她惊诧抬头,呼吸微颤:“殿下,可看够了?” 裴彧答非所问:“方才你那一番猜测,大体都对,只有一句错了。” “太子妃如何以为,孤不是贪多、贪足之人?” 裴彧垂首,气息落在她指尖,带来丝丝缕缕的潮热:“看不够。” 雨声连绵不绝,没个尽头似的持续至天明。 明蕴之第一次歇在广明殿,这个裴彧大部分时日独居的住所。入目皆是简单却又不失华贵的家具,没有一丝多余的装饰,只有众多泛着陈旧的书卷与墨迹。 冰冷,又陌生。 她恍恍惚惚地想到那筐价值千金的雪桃,眼眶一酸,鼻尖似乎都有些堵。浮沉之间,像是划到了什么,意识清明了一瞬,却只有一瞬。 因为下一刻,挠人的指尖被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轻微的刺痛反倒引人沉入更深的欲|海。 “……该罚。” …… 嘭、嘭。 难以言喻的心悸爬上脊骨,心跳变得缓慢又沉重。裴彧睁开眼,怀中依旧是那个熟悉的身影。 ——不。 无比熟悉的面容变得有些稚气,甚至有些可爱的圆钝,面色红润,呼吸沉沉,似是累极了,睡得很沉。 单调古朴的广明殿不在,周遭挂着层层叠叠的火红帐幔,并蒂莲绣于其上,缠缠绕绕。 这分明是刚成婚不久。 额角一阵尖锐的刺痛,再睁眼,临华殿喜庆的摆设已撤了部分,少女梳着看似端庄的妇人髻,眼中却流转着晶莹的光。 她坐在桌边,数道菜肴盛放于眼前,看着用了半晌,实则并未动过几下。 一边的嬷嬷忧心忡忡:“娘娘怎的半点不急?才成婚几日,殿下便要与t娘娘分房睡,这可怎么是好?” 她没甚滋味地放下碗筷,看得出并未吃饱,声音也低了许多:“……殿下不来才好呢。” 连着几日,她……不舒服得很。这话没法儿和身边人说,只能自顾自嘟嘟囔囔,暗自庆幸。 裴彧忆起了这是何时。 他抿了抿唇,掌心稍紧。 自幼便知何为克制,何为节制的他,一连数日都歇在临华殿,眼看着如花一般娇艳的人儿眼下泛了青乌,这才意识到连日的沉湎。 不该如此的。 自那日后,除却初一、十五,他甚少回临华殿,哪怕那处本是他的寝宫。 “娘娘多留一留殿下啊,”赵嬷嬷连连叹息:“殿下一说要走娘娘就笑脸相送,岂不是白白将人推走?” “嬷嬷。” 第7章 小娘子沉默了一会儿,慢吞吞唤她,脸颊一点点爬上了不自然的红:“……夫妻之间,一定要做那些事么?” 赵嬷嬷大惊失色,赶忙捂住主子的唇,确认殿中无人后,才道:“都是如此的。” “那样难受,一点趣儿也没有,”小娘子黯然道:“怎会有人喜欢呢?” 赵嬷嬷似是明白了什么,哑了声音。 …… 裴彧凝重的眸色彻底沉了下来。 第6章 严查 摇摇欲坠。 第六章 明蕴之醒来时,裴彧已经去上朝了。 她这一觉睡得极沉,或许也是连着两日被折腾到深夜,累得不轻。 广明殿空荡,空气中只有淡淡的纸墨香气,混杂着些许雨后的潮湿,丝丝缕缕钻入她的肺腑。 裴彧不是个纵情声色的人。印象中,除了刚成婚那阵子,几乎从未连日索取过。 昨夜让她留下,或许是因为落了雨,也有可能是因着晚膳可口,她又伺候得舒心……明蕴之刚醒,头脑乱糟糟,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 直到回到熟悉的宫室,那离了魂儿的七窍才缓缓归位,不再胡思乱想。 还是临华殿好。 用过午膳,青芜领着几个宫中管事来回话。临近中秋,明蕴之也忙了起来。 中秋宫宴皇室宗亲都要出席,不得怠慢。再过阵子又是皇家秋猎,满京的勋贵都要一同参加。 她掌管宫务三年,宫宴操办过多次,这样大阵仗的秋猎却是头一回。 她看着名册,手中勾选着什么,耳边是六局二十四司的女官一一回禀着份内的事务,明蕴之听罢,将名册递了下去。 “尚服局的方姑姑去岁告老出宫,如今尚服的位置还空缺着……” 明蕴之语气柔和,泠泠的音色像是山间涓涓淌过的溪流,玉瓷似的指骨还轻轻捻着支玳瑁管紫毫笔,叫人瞧了便心生亲近。 她沉吟一声:“今年宫人们的秋装,是哪位姑姑经手的?” 尚服局的女官被问了话,为首的那个当即扫过一眼底下人,越过众人上前曲了曲身:“回娘娘,是奴婢。” “原来是秦司衣,”明蕴之放下笔,唇畔轻扬:“如果本宫没记错的话,秦司衣也是宫中的老人了吧?” “是。” 秦司衣双手交叠,长脸上洋溢着掩饰不住的得意:“奴婢从前伺候过丽妃娘娘,得了娘娘恩典,入尚服局掌事。康王殿下成婚时,一应穿用皆出自奴婢之手。” 后宫佳丽三千,独丽妃娘娘最受陛下宠爱,又育有皇三子康王殿下,聪慧机敏,很得陛下重用。 有丽妃娘娘做靠山,她在尚服局本就横着走。方姑姑告老之后,论资排辈也该她填了缺。 谁知宫务由太子妃掌管,这任命迟迟不下,背地里早就将太子妃唾了八百回,今儿个终于叫她等到了。 “既然是宫中的老人了,应该也知晓宫中的规矩。” 明蕴之饮了口茶,指尖把玩着茶盖,茶盖碰撞在茶碗的边沿,轻轻作响: “以次充好、监守自盗……依照宫规,该如何处置?” 青芜:“回娘娘,以次充好,应当笞五十,逐出宫去。监守自盗贪墨超百两者,杖一百,流三千里。” “……娘娘!” 秦司衣正等着升任,谁知听得这么一句,腿一软便直直地跪了下来:“娘娘何以如此说啊,奴婢一直尽职尽责,本本分分,从未做过什么监守自盗之事!” 青芜哼了一声,“看来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她拍拍手,小太监托着几件秋装上前,青芜正色道:“我们娘娘从不会作出空口白牙污人清白之事,诸位且看看,这些衣裳可对?” 只听同在尚服局的女官惊道:“样式花色都对,只是这缎子……” “秦司衣好生聪敏,只将三等以下,和无品阶宫女的细麻布换作葛布,又用稻草杆换作夹袄中的棉絮,阖宫上下三等宫女数千人,秦司衣从中牟的利又何止百两?” 青芜抬了抬脸,“去岁放了不少适龄宫女出宫,新做的春装不曾发放,诸位瞧瞧这成色,有多少是新做,又有多少是旧衣?” “秦司衣,你还有何话好说?” 秦司衣在瞧见那几件秋装的时候脸色就变了,跪在地上两手发颤。 这么会儿过去,她也回过味来了,今日唤她出来,压根不是来审她的!太子妃早知晓此事,却不显山不露水,半点风声没透出来,在暗里查了个清楚,只等此刻。 她在尚服局十余年,这样的事又岂是今年才有?宫中论资排辈何等严峻,末等宫女的吃穿嚼用被克扣也是惯年来的常态,许多事在宫中自有一番准则。 历来执掌宫务的娘娘们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她们捞些油水…… “娘娘,奴婢冤枉,奴婢当真不知!” 秦司衣挣扎起来:“奴婢,奴婢要见丽妃娘娘!” “丽妃娘娘若是知晓秦司衣做了这些事,怕是会更恼吧?” 尚服局是肥差,宫中女官挤破了脑袋都想进去,能在尚服局待上数年,有资格在太子妃面前回话的,谁背后没有个靠山。 见秦司衣将倒,同在尚服局的张司衣当即道:“难不成这件事,丽妃娘娘也知晓?” “你——” 秦司衣面如死灰,这事若是攀扯出丽妃,主子倒是不会有什么损失,但她和家人的性命…… 她长啸一声,涕泗流了满面,哀哀认罪。 秦司衣被带了下去,方才开口的张司衣一副扬眉吐气的模样,只道自己将要走马上任,升为五品尚服了。 “既然如此……”明蕴之看了看名册,“刘司饰多年来兢兢业业,不曾出过差错,尚服一职,便交予刘司饰吧。” 刘司饰?! 六局众人惊了又惊,不知太子妃殿下这是什么路数。 同在尚服局,谁人如何不知晓秦氏背后是丽妃,刘司饰更是!这刚处置一个又提拔上来一个,太子妃究竟是什么意思? 张司衣咬了咬牙,第一个道了恭喜。待到众人听了训,从东宫离开后,张司衣看着刚升至尚服的刘司饰,冷嗤一声,转道去了长秋宫。 青竹亲眼瞧着人转了方向,哼了一身钻进临华殿,与明蕴之回话。 明蕴之颔首,蘸了蘸朱砂墨,将六局女官的名字划去几个。 刚成婚的时候,陈皇后便称病,大方地将宫务移交给她。 明面上是大度好心,得了个放权的贤名,实则给她惹了不少祸端。 她是晚辈,皇后身子再不好,也有贵妃丽妃几个高位嫔妃接手协理,怎么也轮不到她这个刚成婚的小辈全权接管。 奈何皇后娘娘下了懿旨,明蕴之再不情愿,也只能顶着多方压力和众人的眼红,将宫务接了下来。 正因此,刚接手宫务那阵时日,她明里暗里不知吃了多少亏。 青芜一度劝她交还宫务,多与太子殿下亲近,赵嬷嬷却拦着:“小妮子短视,莫要误了娘娘!” “若是寻常人家倒也罢了,但这深宫之中,没有任何事情能比手上的权柄更重要。你以为那些娘娘王妃的争来抢去,是为了上赶着去算账、当管家婆的?” 赵嬷嬷罚了青芜,又对她道: “与太子殿下亲近的确要紧,老奴也盼着娘娘与殿下恩爱。可娘娘,恩爱一时,抵不了一世。” 明蕴之那时听是听了,想的却没赵嬷嬷那么多。 她只是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要败下阵来,强撑着摇摇欲坠的体面。 许多次咬牙硬撑的时候,也不是没想过要和裴彧开口。但每当她生出这样的想法,就会不可控地想起成婚那晚,裴彧所说的话。 在他淡漠的眼神里,那股本就不强烈的勇气就这么熄灭下去。 三年过去,她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会因为一点小事,偷偷流眼泪的小娘子了。 她捻了捻指尖染上的一点赤色墨痕,用帕子轻轻拭去。眸光静如止水,温婉的弧度中带着些不留情面的锋芒。 有些事不计较,是因为旁人对她的感情本就不是她可以操控的。父母之爱尚且不能强求,更何况是夫妻之情。 但还有些事,只是尚未到计较的时候。 宫宴过后便是围猎,她还有得忙。且给那些闲来闲去的娘娘们找些事做,以免t生事,惹她烦心。 - “还是不肯开口么?” 龙骧府地下暗牢中走出一道颀长身影,在听到声音的时候漫不经心抬眼,露出一张冰冷似寒玉的面容。 “是个硬骨头。怎么,殿下急了?” 镇国公世子陆珣,其母是陛下嫡亲的小妹庆德长公主,如今执掌皇家亲卫龙骧府,年纪轻轻便已身居高位,是多少人可望而不可即的存在。 “真正该急的,恐怕另有其人。” 裴彧抬手,按在陆珣的肩头:“我那三弟昨日宴请,滋味如何?” 第8章 “好酒,好肉,”陆珣将他的手拉下来:“寻常宴饮,无甚滋味。” 不久前,龙骧使在青州的据点截获了一批来路不明的火器。顺藤摸瓜一路查下去,竟查到了青州司马身上。此人是平宣二年进士,曾拜入兵部尚书邱彤门下,而这邱彤,乃是康王生母,丽妃娘娘的表亲。 此事查得隐秘,不曾惊动京中,但显然也走漏了些风声。龙骧府还未查探出什么,便有人坐不住了。 “青州沿海,又与兖州、扬州临近,早有倭寇侵扰。” 裴彧点了点沙盘上的小旗帜:“你看这批火器被截获的地点,还有年初接连几次山匪劫掠过的方位。” 陆珣:“你是说……” 这几个地点,恰好都在现今正在修建的永昌运河的第三段,永安渠上。 “倘若抓不出幕后主使,不如从目的上下手,究其根本。” 裴彧垂眸,收回指尖:“问问他,目的究竟在永安渠,在工部,还是……东宫。” “有区别吗?” 陆珣轻笑一声:“知晓了。” 他领命而去。 “嘭——” 屋外传来一声重物坠地的闷响,紧接着便是连声的埋怨:“这么多书都被你摔散了,哎!看司簿怎么罚你!” “还不是这些东西,又多又沉!” “发生何事?” 裴彧敲了敲窗,随侍秋朔快步从门外进来,回禀道:“龙骧府有监察之权,查封了几个书肆,其中有些……” “如何?”裴彧蹙眉:“莫要吞吞吐吐。” “有些危害大周安宁的书册。” 秋朔跟着裴彧的时间长,但其实年岁不大,说完,那张让人难以记忆深刻的脸上也红了红。 危害大周安宁?严重至此? 难不成有什么反贼写了些煽动民心的东西—— 裴彧:“取来。” “殿下,这……” “殿下吩咐,你听令就是。” 另一个侍从夏松不满道:“属下去取。” 不过片刻,方才散落在院外的书籍便被取来,放在了裴彧面前。 裴彧大致扫过一眼,瞧不出有什么出奇,随手从其中抽出一本,翻开。 “好人,饶了人家罢!好歹扶一扶腰身,莫叫人遭风吹雨打……” 风吹雨打,与腰有什么相关? “……哥哥哟,奴家好生欢喜,昨夜磨至深更,今儿你又来,可不叫奴家心痒难耐……” 裴彧面色一僵。 “话说这郑二郎一介白丁,因何让堂堂龙虎帮大当家何娘子魂牵梦萦?且看他手口并用,连连探入,直叫那曲径生香,好不——” …… “啪”地一声,手中的书册被用力合上。 捏住书脊的指骨隐隐发白,带有薄茧的指尖按压在书面上,像是要将其凿穿。 凿穿……他又想到方才一闪而过的某些词汇和场景,裴彧的唇瓣紧紧抿住,目光定定地落在眼前着一大桌书籍上。 大胆粗俗的句子后,甚至还画着简单粗略的小人,两人交叠,姿势,姿势…… 夏松见状,怒道:“殿下,可是这其中有什么反贼之言!属下这就去抓住贼人,将这些腌臜东西一把火烧了干净!” 他跟在殿下身边十余年,从未见过殿下这番神色,想来书中定然有些骇人之物,他咬紧了牙根,当即便要出发。 “站住。” “殿下?”夏松不解。 屋中一时静了片刻,茶烟游丝忽散,消失在半空中。 裴彧:“将这些大逆不道的书,都收起来。” “送入广明殿,不准叫任何人知晓。” 他背过手,紧了紧:“……孤要严查。” 第7章 荒唐 ……她明白什么了? 第七章 广明殿内。 裴彧面无表情地放下书册,抬手按了按眉心。 现今在民间最畅销的这本,讲述的是龙虎帮大当家何娘子是如何从一介杀猪女跃升为震慑一方的山匪的。 其中她的爱恨情仇占了极大篇幅,光是有详细描写的情夫便有七个,全然展示了何为男子如衣服。最终能留在她身边,最受宠爱的郑二郎,全靠着一身好技术留得何大当家倾心,夜夜流连。 ……荒唐。 俊美无俦的男人深吸口气,他大抵是疯了,竟将虚妄梦境中的话当真,鬼使神差地将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带入东宫。 但他一闭眼,脑海中就仿佛浮现出那日,颊边还带着些少女稚气的小娘子疑惑又迷茫的眼神。 不过是梦,当不得真。 “殿下。” 夏松从外进来,毕恭毕敬道:“殿下命属下查的事,已查清了。” “说。” “太子妃娘娘嫁入东宫时,确如殿下所说,有一圆脸嬷嬷相伴。那嬷嬷姓赵,祖籍益州,乃是明家大夫人的乳母,伴着娘娘长成。” 夏松回忆:“殿下与娘娘成婚第二月,赵嬷嬷便告老回乡,不曾再入过京。” 他从袖中掏出几张薄纸,交予殿下查阅。 裴彧扫过几眼。如若消息属实,那他应当没见过几次这位姓赵的嬷嬷,更不提对其留下印象。 所以此人,又怎会平白无故出现在他的梦中? “殿下,恕属下多嘴。” 他不知因何殿下要他去查一个早已告老的嬷嬷,却能看出裴彧眉间烦绪。 夏松:“殿下自今年夏汛以来,常常为此事烦忧,镇日里埋首案间,少有歇息……实在是劳损过重。还望殿下顾惜身子,减少忧思才是。” 见裴彧并未斥他无礼,夏松壮了胆子,说:“既然是太子妃身边的人,殿下若想知晓什么,直接去问娘娘不就好了么……属下多言,请殿下责罚!” 殿下与娘娘虽算不得齐王与齐王妃那般浓情蜜意,却也称得上是和睦佳偶。夏松与娘娘接触不多,但也知晓娘娘是满宫上下最为和气的主子了,说到底,他们也盼着殿下能与娘娘一切顺遂,不生龃龉。 夏松垂着脑袋,看不到殿下的表情,却能感受到主子的视线并未停留在自己身上。广明殿中静得吓人,过了许久,一直到夏松额角都渐渐冒出冷汗的时候,才听到裴彧开口。 “下去吧。” 夏松如释重负,拱手退了下去。 裴彧靠在椅背上,闭了闭眼:“徐泉。” 一直在殿外候着的徐公公快步走进来:“殿下有何吩咐?” “太子妃今日在忙些什么?” “娘娘今儿个先去了太后处请安,午后又和六局的女官议了些事,这会儿应当在歇息。” 徐公公机灵得很,见此情景,马上道:“娘娘还未传膳,殿下可要去临华殿与娘娘一同用膳?奴才这便去与娘娘知会一声。” 裴彧默了默,应了。徐公公还未走出几步,便听他道:“慢着。” “孤记得,云香楼里有几个益州的厨子。” 他名下有些产业,云香楼便是其中之一,聘了各地的厨子集百家之长,生意一直不错。 徐公公被问得愣了愣:“是有这么号人……” 他看了看主子那张波澜不惊的面孔,拿不准素来口味清淡的殿下怎会突然提起益州的厨子。 “您瞧奴才这记性!”徐公公一拍脑袋,反应过来,笑得谄媚:“奴才这就去。” 他怎么忘了,自家太子妃可就是益州人呐! 裴彧看了一眼放在桌上的册子。 大周民风还算开放,女子改嫁、自立门户之事常有,也不拘着民间通俗创作。书中所写一女七男之事虽惊世骇俗,却因着情感真挚,描写动人而备受喜爱。被查封,归根结底是因为其中有着太多辱骂、讥讽朝廷的话语,江湖气太重。 倒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书,他随手将其丢入匣中,去了临华殿。 - 昨日刚下过雨,今日天还阴着,密云沉沉,空气中都泛着丝丝潮意。 明蕴之没什么胃口,便没传膳,只叫人取了一碟山楂,靠在贵妃榻上翻着账册。 “晚膳就用这些?” 明蕴之正沉浸在一列列的数字中,忽然听得一道沉缓的声音,惊了一下,手中刚拿起的山楂掉在地上,骨碌碌滚到男人的皂靴边。 男人像是刚议事而返,一袭玄色阔袖蟒袍并一件鸦青色暗纹云锦披风,衬得人气度轩然。一截劲腰被白玉腰带原原本本地勾勒出来,愈发显得身姿修长挺拔。 屋外天色暗沉,他逆着少有的光线,低眸看向足边,那颗圆滚滚的山楂。 “殿下怎么回来了?” 明蕴之终于反应过来,起身为他解开披风,声音里很是意外。 “太子妃不想让孤回来?” 裴彧垂眼,看那十指灵巧地解开披风的系带,音色疏浅t:“如果孤没记错的话,此处是孤的寝宫。” “……” 明蕴之看他一眼,不知是谁惹了他不快,好脾气地解释道:“往常殿下勤于公务,夙兴夜寐。今日回来得早,妾身欢喜还来不及。” 第9章 裴彧极淡地嗯了一声,也不知听没听进去,目光扫过那碟子山楂,没说话。 殿中一时静了下来,明蕴之拿不准他此刻究竟是喜是怒,看了看时辰,斟酌着道:“殿下可用过膳了?” 裴彧捏起一颗山楂,鲜红的颜色在冷白的指尖提了提又被放下,面容半隐半现在晦暗光线中,看不出情绪。 “那,妾身叫人传膳?” 明蕴之试探开口。 “嗯,”裴彧应声:“劳烦太子妃了。” ……合着是要她主动开口。 明蕴之抿唇,唤人传了膳。 见裴彧靠坐在凭几上,她也落座一旁,垂眸摩挲着账册。 相顾无言。 裴彧惯来是少话的,她若不开口,这人便绝不会主动与她说些什么。 换作从前,裴彧来此,为了避免这样尴尬的寂静,她总会温声絮语想尽办法与他说说话,也算是解解乏,聊聊天。 特别是刚成婚那会儿,那时自幼伴她长大的赵嬷嬷刚走,身边没了最亲近的人,心中难免孤寂。她见了裴彧,总想方设法地说着话,可他大多数时候反应淡淡,最终变成她的自说自话。 到后来,明蕴之也学会了缄默,只在裴彧需要的时候开口。 她慢慢明白,是她摆错了姿态。成婚那夜她就知道了,裴彧想要的,从来都只是一个体面、识大体的太子妃,而不是一个聒噪,吵闹的妻子。 更何况,有那位綦小娘子珠玉在前,她又如何比得过青梅竹马的情缘。 强求不来的东西,索性不求了。 明蕴之翻过几页,一抬眼,正好对上了男人沉静的目光。 不知看了她多久。 “殿下?” 明蕴之疑问地看向他。 裴彧的目光从她面上移开,淡淡挪向门外:“用膳吧。” 黄花梨圆木桌上已经摆了数道菜肴,不必细嗅,也能闻到那股椒麻香。 明蕴之一瞧,讶道:“这是……” 切得细细的肉丝被泡椒大火炒过,油泼过的香气笼罩在摆盘精致的肉片上,便是素日里见多了、再寻常不过的蒸蛋,上头也淋了一层肉沫红油。 “云香楼新聘的厨子,恰好是益州人。” 裴彧:“太子妃尝尝,可算正宗。” 二人落座,明蕴之捏着筷子的手动了动,扶着小碗的指尖滑动着,“这些对殿下来说,会不会太……火气太重,伤身。” 宫中饮食讲究一个康健中庸,多为蒸菜与煮菜。御膳房的御厨手艺自不必说,只是怕各位金贵的主子们吃坏了身子,或是偶尔想要些稀缺的食材却吃不到,发落人。到了最后,反而只敢做一些口味清淡的汤汤水水。 明蕴之自幼养在益州,口味本就与京城不同。嫁入东宫的第一月,她就瘦了一大圈,看得赵嬷嬷心疼不已。 “偶尔浅尝,不妨事。” 裴彧示意她先用。 许是多年未曾吃过这样的滋味,明蕴之第一口便被呛着了。她连声咳嗽起来,小脸呛得通红,青芜青竹一个递来茶水,一个拍背,围绕着她。 裴彧刚抬起的手又放下,放在桌上。 “若是吃不惯便撤……” “殿下!” 明蕴之帕子捂着唇,露出一双水汪汪的眼:“……吃的惯。” “……” 裴彧不置可否,看她眸中跃动着的光彩,勾了勾唇。 倒是个口味重的。 “若是觉得不错,就留下。” 明蕴之面上的红还未褪净,双颊透出渐渐的粉,因为膳食偏辣,唇瓣也嫣红了起来。 “留下?” 裴彧喝了口桌上唯一不辣的汤,淡声道:“设个小厨房便是。” 明蕴之眨了眨眼,有些呆。 “陛下说要缩减各宫开支……”皇宫上下,也只有太后、皇后与贵妃三人有小厨房,就连极为受宠的丽妃娘娘也得从御膳房传膳。 裴彧睨她一眼,“东宫连设个小厨房的自由都没了么?” 他堂堂太子,难道还能饿着她不成? 从前日日相对,难以发觉眼前人的变化。也就是那日梦中一见,这才发觉她如今这般清瘦。 于他而言,口腹之欲不过充饥,无论是何滋味都咽得下去,无甚分别。偏生她养得娇,不是爱吃的,翻来覆去也动不了几筷。 明蕴之咬着筷尖,忽然明悟。 从前是她处处谨慎,作为新妇,不得不小心为上。但现在可不同了,好歹执掌宫务三年,再如何,她也是名正言顺,上了皇家玉牒的太子妃。 何必在吃食这样的小事上委屈自己。 就算日后裴彧纳了侧妃良娣,便是纳上百八十个,也总不能拦着她吃饭穿衣吧? “多谢殿下,”明蕴之正色道:“妾身明白了。” 明灭的烛光里,女子姣好的侧脸被映照出莹莹光彩,杏眼轻扬。 裴彧目光沉沉。 ……她明白什么了? 第8章 笙箫 直至夜半方散。 第八章 澡间,氤氲雾气中漂浮着兰花香露的芬芳,镜面上凝结了细密的水珠,沿着镜面蜿蜒留下一道道痕迹。 哗啦一阵水声轻响,湿透了的墨发纠缠在脖颈肩头,那截羊脂玉似的手臂将青瓷茶具放入托盘中。刚饮过水的唇瓣饱满湿润,脸颊被水汽熏出了淡淡的胭脂色。 明蕴之靠在浴桶边,闭上双目,舒服地喟叹了一声。 “娘娘心情不错?” 青竹取走茶具时,笑着搭话。 明蕴之眉目舒展,睁眼瞧她:“很明显么?” “许久未见娘娘这么高兴了,”青竹脆生生道:“娘娘笑起来比明珠还耀眼,就该让太子殿下也多瞧瞧嘛。” “油嘴滑舌。” 明蕴之弹出几滴水珠,青竹抱着茶具躲开,连声求饶。 很久没有尝到家乡的味道,她这一顿用得满足,连带着五脏六腑都舒畅了起来。 厨子是裴彧送来的,于情于理,她都该留下裴彧才是。 只是一连两日……明蕴之心头有些怵,裴彧自幼习武体力了得,这会儿腰还酸着呢。今日若还留下,她明儿个怕是别想起身了。 再者……她从来没有开口留过人。 话到嘴边,又觉得生疏,最终还是以她最熟悉的方式,垂眼恭送男人离开。 称不上后悔,但的确有点懊恼。 好在饭食可口,汤泉舒适……明蕴之缩了身子,将脑袋都埋进水里,紧紧闭着眼,咕噜噜的小气泡从水中冒出头,黏在身上的发丝也飘散开来。 罢了。裴彧不留下,自在的是她。 她今日开心,才不是单单为着一口家乡菜。而是想通了些事,平添几分开阔。 从小到大,她所听过最多的话,就是那句“日后便好了”。 自三岁那年被送去外祖家,她就日日盼着能回到父母身边。 回家以后又盼着成婚,好歹寻一个归处。 她曾以为成婚后会有所不同——太子殿下是个丰神俊朗的人物,满足了所有少女的憧憬与期望。 只是世事常常不遂人愿。 除了在榻上的时候,他们连面都少见,偶尔在席面上与太子对坐,她甚至会觉得眼前的人有些陌生—— 眼前这个眉目疏冷的冰块,当真是她的夫君么?她竟察觉不到一丝温情,寒得让她心颤。 不由自主的日子过多了,就觉得自己像个被提着线的木偶,总在傻乎乎地等一个日后。 明蕴之老老实实地等了很久,等到如今,也不知这个日后究竟在何时。 她才不要等了! 明蕴之从水里钻出来,手掌拍拍泛红的脸颊,眸中润泽。 今时不同往日,从前的她处处顾忌,是因着在宫中举目无亲,不敢有半步行差踏错。也正是因为这些年的经营,倒叫她现今地位稳固,寻常动不得她。 ……真笨,她竟一直不懂得对自己好一点。 明蕴之擦过身子,对青芜道:“可还记得库房里那几匹浮光锦?” 青芜当即答:“自然记得。那样的珍品,颜色鲜亮,望之和落霞似的,好看得紧!” 依她看,也就这样的缎子才能堪堪配得上她们娘娘的天姿国色。 奈何这批浮光锦归库的时候,娘娘就说过是要分给几位王妃与公主做秋装的。 青芜极为惋惜道:“娘娘每每将料子送出去,奴婢都好心痛的。” “那日后叫你不心痛,可好?” 明蕴之擦了擦发,斜斜抬眼瞧她。 湿润的发丝铺满在绢帕中,眼中朦胧着细碎柔光,因着心情不错,眼角眉梢微微上扬起弧度,带着些别样的惑人。 青芜先叹一句自己太不争气,哪怕日日相对,也常常为娘娘的容光所倾倒。直到反应过来,眼睛一亮: “明儿个一早,奴婢就叫尚服局的人来给娘娘裁衣裳,就裁现今最时兴的那种样式,可好?” 第10章 “成。” 铜镜中巧笑嫣然的女子应得轻快,泛着玉光的面容含着月色的朦胧,她歪了歪头,道:“明日再叫小厨房做个酸汤锅子来。” 她要痛痛快t快地烫肉吃! - 中秋那日是个天气明媚的日子,宫苑中天朗气清,依旧是姹紫嫣红,不见半点秋日的萧条。 凉亭中的女子挽着高髻,发间的金簪上缀着几颗浑圆明珠,颗颗都是鲜见的珍品。红玛瑙耳坠将玉白的肤色衬得似月色般,令人无法忽视那明艳华光。 “娘娘,肃王妃与康王妃都入宫了。齐王殿下与齐王妃去了长秋宫。” 青竹缓步而来,轻声禀报。 明蕴之洒下手中剩余的鱼食,池中的鱼儿们争先恐后地涌了上来,她拍拍手站起身,看向不远处。 花草茂盛的小径尽头出现了几道小身影,笑闹着往凉亭来。 为首的那个锦衣小娘子扎着两个小髻,急匆匆地跑在小路上。 “阿琦慢些,”明蕴之忍不住开口,上前迎了几步:“路上可有鹅卵石呢,摔着了可不好。” “二伯母!” 名唤阿琦的小娘子飞快地窜过来,亲热地抱住她的腿,话都没说完,眼睛就看直了。 “二伯母的衣裳真好看!” 不到三岁的小姑娘说话已经很伶俐了,眼睛亮闪闪地看着她,抱着不肯撒手。 “裴琦,好生无礼,还不快撒手。” 一道声调极高的女声传来,裴琦缩着脑袋一动不动,“不!” 康王妃快步走来,同行的肃王妃被她甩在了身后,她恨铁不成钢地拉住裴琦:“像什么样子,规矩呢?” 裴琦不撒手,康王妃也不能真的上手去拽,还是明蕴之抬手,叫青芜端了桌上的糕点来: “阿琦不撒手,怎么吃糕点呐?” 裴琦扬起脑袋,想了一会儿,松开手拿起一块水晶山楂糕。 康王妃被女儿这模样气得快要吐血。 就因为前几日带着裴琦进宫请安,吃了一口明蕴之给她的点心,连着好几日康王府都不得安生,这小丫头哭着闹着一定要吃相同的味道。 康王府的人跑遍了整个京城,都没找到那日东宫的糕点,她又不愿意向东宫低这个头……为了一盘糕点,要她去低声下气地讨好明蕴之,做梦! 她不信明蕴之不知晓康王府的鸡飞狗跳。原以为以她那副惺惺作态的体面,肯定会主动将厨子送出来的。 谁知过去了好几日,一点动静都没有,反倒让裴琦日思夜想,今儿个一进宫就抱着明蕴之不撒手,真真是让她脸上臊得慌。 明蕴之才不管康王妃这会儿怎么看她,笑眯眯地摸了摸裴琦的脑袋。小丫头有了好吃的便格外乖巧,坐在长椅上摇晃着腿看鱼。 明蕴之又取了一块,递给一旁那个更安静些的小郎君。 “世子也尝尝?” “多谢婶母。” 裴钧是肃王长子,已经五岁了,去年被父请封世子,已经有模有样地当起了小大人。 相比年纪尚小的裴琦,他就更懂事规矩一些,双手接过,与堂妹坐在一处,并排吃糕点。 肃王妃这会儿才姗姗来迟,擦了擦额角的薄汗,气喘吁吁。 侍女为她倒上凉茶,她赶忙饮了一口,回过神来时,目光落在明蕴之脸颊,细声道:“呀,二弟妹气色真好。” 明蕴之笑着答:“大嫂谬赞。” 她也觉着自己状态不错。 那日之后,一连好些天她都没见着裴彧。 他忙碌,她也没闲着。除了筹备宫宴和围猎,还要试新衣裳、新首饰,养花弄草。 小厨房每日变着法儿地送上些新菜式,吃得好穿得好,连带着夜里入睡也好上许多,不似从前觉浅。 不过十余日,明蕴之面色明显可见地红润起来,精气神也好了不少。 正说着话,裴琦吃完了手中那块不大的糕点,忍不住站起身,凑到明蕴之身边:“二伯母……” “阿琦!” 康王妃厉声喝道,又因着众目睽睽,只好耐着性子哄道: “过会儿还要与皇祖父一块儿用膳,糕点吃多了不好。” 裴琦嘴巴一瘪,眼看着又要闹起来,康王妃恼她大庭广众之下几次三番失了体统,将要发作。 明蕴之拦道:“这一小块还没巴掌大,山楂又开胃,再吃一块也没什么。过会儿让御膳房煮些消食的汤便好。” 康王妃晃了晃帕子,控制着视线,不让其落在那多少人求而不得的浮光锦上。 素日里穿惯了素色的人一改往日作风,换上了流光似的华服,再耀眼的琳琅珠翠与她而言也不过只是点缀,不能夺去她的半点光华。 都是世家贵女,没有谁真是眼皮子浅,为着几匹绸缎料子的撕破脸皮。 真正让她介意的,是明蕴之不声不响,一点儿风声没露地将尚服局搅了个天翻地覆。 从前的秦司衣是她婆母丽妃娘娘手下的老人,尚服局有大半听她的令行事,丰厚的油水也有不少进了丽妃与她的口袋。 新提拔上来的刘司饰也伺候过丽妃,做事却没秦司衣那么听话。 康王妃背地里琢磨:怕是那刘司饰早已反水,投靠了东宫,秦司衣就是她告发的。 刘司饰即使还稳当地在尚服局,她们也不敢再用她了。 一下少了两员大将,口袋又空空没了油水,任谁能不心烦?丽妃斥了她几回,叫她谨慎行事,竟还是被明蕴之翻了出来,她这阵子只能夹起尾巴做人,不敢再生事。 看着明蕴之那张丝毫不受影响,甚至越来越滋润的脸,康王妃赌气道: “二嫂不曾生养过,哪里知晓养孩子的艰难。一两块糕点说得轻巧,不过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不懂我等当娘的心。二嫂若是喜欢孩子,不若自己给阿琦生个弟弟妹妹!” 此话一出,肃王妃便皱了眉。 几人同为皇家儿媳,各有各的艰难,太子妃无子之事私下里说说也就罢了,怎能就这样搬到台面上来,让人难堪? 她有心开口,却听从来没有争辩,不曾与人红过脸的明蕴之平静道: “三弟妹说得是,我确实不懂做娘的心。只是弟弟妹妹,阿琦难道还少了么?” 明蕴之盈盈抬眼,浅笑柔和:“早便听闻王府中又有喜讯。待到生产之后,我这个做嫂嫂的定会帮忙请封,多给些赏赐才是。” 话音方落,康王妃怔了怔,面色忽地涨红。 她没想过明蕴之这样性子的人竟会让她下不来台。 明蕴之分明是最会假惺惺、虚伪地打圆场,装出一副贤惠大度姿态的。 今日竟变了一副模样,偏偏她还反驳不得! 满京城都知晓,康王是几位王爷中最风流的那一个。 在她进门前,康王房中就已经有了几个通房和一个庶长子。 康王妃性子直,又有着武将家女儿的泼辣,面对着康王府里那群莺莺燕燕,镇日里闹翻了天。 她是不喜明蕴之,却又不得不承认,她有时候也羡慕极了东宫后宅安宁,只有她一人。 眼看身旁的裴琦还一个劲儿地想往明蕴之身边凑,那肃王妃还端坐一旁看她笑话,康王妃羞怒上头,沉着嗓子道: “……二嫂莫要笑话我。当心风水轮流转,指不定哪一日,连最后的体面都保不住。” 康王妃看着那双沉静的眼,忽然很想知道,她勉力维持着的锦绣也不过是废墟一片的时候,究竟会是什么表情。 “二嫂可知,太子殿下这几日,究竟宿在何处?” 就在昨日,去为阿琦买糕点的小厮亲眼瞧见,有着东宫徽记的马车中,走出了一个容貌妍丽的女子。 舞乐笙箫,直至夜深方散。 第9章 秋寒 不曾多看他一眼。 第九章 风声由远及近。 昏暗的内室,澡桶中的女子背对着屏风,肩头轻颤。泣声断断续续,却被她含在唇齿间,控制着不溢出来。 侍女轻轻递上绢帕:“娘娘……” 女子半抬起头,略有圆钝的脸颊哭得通红,湿发掩了大半的耳垂也红得刺眼,所露出的肌肤上都泛起了粉。 是委屈得狠了,才会有的模样。 她胡乱擦了脸,可紧接着又有几串泪珠不听话地掉了出来,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滴连着一滴掉入水中。 …… 嗡地一声铮鸣。裴彧略掀眼睫,从记忆中回神,看向屋中一角。 装饰古朴的内室中,琴音终散。 “如何?” 歪坐在案后的女子袅袅娜娜地站起身,手臂上的细纱飘落在琴弦上,露出细瘦腕子上一串突兀的佛珠。 那张白皙到过了头的脸颊容色寡淡,眸子却黑得如夜色,眉眼上挑,透露出几分慵懒与随性来,眼下一颗独特的小痣,叫人见之难忘。 屋中香料熏得重,她尤嫌不够,转过去亲手又加了一勺,深深地吸了口气。 第11章 “难听。” 裴彧蹙眉,看向窗外。 “不懂欣赏,”女子嗔道:“陆大人觉得呢?” “要听实话么?” 陆珣轻轻抬眼,认真问。 “闭嘴吧。” 女子没了兴趣,抱着琴,长长打了个呵欠:“我累了。送我回去。” “綦莫会来接你。” 陆珣道。 綦舒猛然睁开眼,冷了神色:“谁准他来的?让他滚。” 她狠狠瞪了房中二人一眼,绣鞋踢开房门,门外已t经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不知站了多久。 綦舒看也不看他,用琴隔开二人之间的距离,生生从他身边挤过去,蹬蹬下了楼。 綦莫沉默地看了一眼室内二人,彼此交换过视线后,跟在綦舒身后离去。 陆珣皱眉召人换了那浓郁的香,好一会儿,才道:“殿下今日还不回东宫?” 裴彧的目光落在窗檐上,窗外是平康坊繁华喧闹的夜景。大周鼓励商贸,经济繁荣,夜里也并不宵禁,是以这个时辰外头也还热闹得很。 他已经有好几日不曾回去了。 此处是云香楼顶层的一间包房,独为他所用,一应陈设简洁大方,有着不少器具置物,可作歇脚之处用。 “明日宫宴,殿下会去么?” “嗯。” 裴彧按了按眉心。 自齐王成婚始,接连两日梦到从前之事。 醒来时头痛欲裂,心脏也仿佛被什么狠狠攥住,阵阵发紧,连呼吸都能感受到一种似火灼烧之感。 他本不是多梦之人,也知晓大多梦境会在醒来后便被淡忘。 可那两日的梦境,不仅深深地被刻印在脑海中,还仿佛原模原样地重现了当初的情景,甚至有些曾经不知的细节。 种种画面,都与他的妻子有关。 或许真的只是太累了。 永安渠的事尚未查清,青州那批军火来源未明,他无暇将精力分于没来由的梦境上。 好在自那回后,他没再做过类似的梦。只是偶尔在榻上睁开眼,会有种恍惚之感,分不清何年何月,今夕何夕。 直到昨夜,梦境再起。 ……应当是受了极大的冤屈,他从未见过她这副模样,宛若被生生折断的细竹,竹叶零落飘散一地。 梦境终究是梦境,从侍女乱糟糟的话语中,只能勉强拼凑出部分前情——约莫是有人背后使计,冤了她中饱私囊,收受贿赂。 若是旁人,看在太子新妇的面上,怕是不会太过追究,就算追究,起码会给她一个自证清白的机会。 奈何那计用在了太后身上。 太后病重多年,性子在榻上越躺越古怪,避居慈安宫,轻易不插手宫务。 可太后的药膳出了岔子,桩桩件件直指东宫。太后发了怒,连辩白也不听,责令她在慈安宫前跪着听训。 整整一日。 日落,陈皇后才一副刚被惊动的模样,特地前来求情。 说是求情,实则是三言两语将罪定在了这个刚过门不懂事的新妇身上,再没了辩驳的余地。 曲起的膝盖浮出水面,露出一片可怖的青紫。 “他们就是看殿下此刻不在京中,这才肆无忌惮地折辱娘娘。简直是欺人太甚!” 侍女愤懑的话语间,少女侧坐在榻上,虚虚地抚摸着掌中的那块玉佩。 这块玉,肉眼可见地用料极好,做工上乘。乃是当初成婚时,自同一块玉石雕琢成的比翼同心佩。 “等殿下回京,一定会为娘娘主持公道的!” “……是吗?” …… 窗门紧闭,屋内的纱帐却无端扬起,飘飘荡荡。屋内被纱帐打落的光影切割成了数个明暗的波浪,涟漪渐渐。 不过几个瞬息,侍女攥着书信匆匆打了帘进屋,欢欢喜喜道:“娘娘,幽州的信到了!这才几日,眼见殿下是记挂着娘娘的!” 被罚着抄写佛经的女子微抬螓首,杏眸点染上了几分明亮:“是殿下的信?” 心脏又无端刺痛起来,不知怎的,裴彧竟下意识地想要伸手拦住她。 那股强烈的冲动几乎将他撕裂开来。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极速下坠,他挣扎着伸出手—— 不要看。 不要看。 然而薄薄的信纸已被展开。 光影瞬间寥落,女子的身影都变得模糊不清。 “卿当自省,恪守内则……” 那双明丽的眼一点点垂落下去,一字一顿:“望卿……善自持重,不得行徇私之事。” 纸片轻轻颤抖起来,如同秋风中勉力振翅的蝶翼。 不知过了多久,她从书信中抬起眼,笑得牵强: “青芜你看,你看……” “……我在他心里,原来也是这般模样。” 须臾。 浮动的香雾中,信纸无力地从指缝中飘落,掉落在地的同时,却听到了一声震耳的脆响。 香雾凝聚成烟,而后又升至半空,笼罩着那道倩丽的身影。 裴彧勉力维持着脑海的清醒,眼前碎裂的不是纸片,而是那枚时常被她放在手心把玩的玉佩。 “啪——” 四周开阔,楼台林立,昼夜顷刻倒转。 被摔碎的半块玉佩掉落进湍急的流水中,了无痕迹。 耳边遥遥传来了沉重的梆子声,随着呼吸的起伏越来越急促,越来越近。 震耳欲聋,催促着他睁开眼,睁开眼。 “殿下,殿下!” 嘈杂的声音越来越远,只余脑海中的嗡鸣。 回过神来的时候,掌心一痛。他展开双手,那半块碎裂的同心佩已被鲜血染得模糊。淋漓的鲜血滴滴答答落在青砖阶上,溅脏了石阶旁那株蕴秀的兰花。 裴彧定定地看着佛前。 那盏长明灯,是因谁而明? 钟声,又是为谁作响? 他猛然回过头,不顾一切朝来路奔去。空无一人的御街疾速倒退,灯火如昼的宫殿里,只有香炉还浮动着袅袅青烟。 “瞧,这是妾身亲手所植的香兰。殿下您说,它能不能开花?嗯……等到花开的时节,妾身将它送与殿下做生辰礼,可好?” 植得这样歪扭,但愿它当真能活到那时候。 少女明亮的眼神望向他:“殿下能不能再奏一曲?一曲便好!” 他笑着应下,可她背过身去,走入了纱帐之后。 “妾身想与殿下一同看花灯,”她音色泠泠:“殿下若忙……” “——走水了,走水了!” 眼前之景再度变化,纱帐燃起了熊熊烈火,那人立于层层叠叠的帘帐之后,手中的烛台倏然而落。 暗红噬咬着繁复的裙摆。 不过是人生烛上花,光灭巧妍尽。 …… 裴彧睁眼,屋中的香已经尽散了。陆珣不知何时离去,屋中空荡,只余他一人。 窗外已然天光大亮。 中秋佳节,人团圆。 - 御花园的凉亭中隐约能嗅到清新的桂香。 然而亭内无人赏景,连一贯闹腾的裴琦都觉察到了几分异样,不知所措地安静下来。 康王妃一挑眉梢:“是我忘了,二嫂出身益州,不了解京中事也属正常。你就从不好奇,太子殿下在与你成婚之前,有没有……” “好了!” 肃王妃:“到此为止吧,孩子们都在呢。” “你也惯会装模作样,若是真想拦,就该在我开口前阻止我。而不是等到现在。” 康王妃生了一双凌厉的眼,直直看人的时候还很有几分压迫感:“二嫂你说,是不是?” 话已出口,便没了再收回的余地。她已然破罐子破摔,期待着明蕴之所作出的反应。 “我知晓。” 明蕴之平静地说。她语气无波无澜,仿佛清风拂过柳叶,不曾留下半点痕迹。 “……什么?” 她忽地开口,倒叫康王妃一腔积怨无处发泄,像是一拳打进了棉花里。 明蕴之那双清灵的眼未曾有过半分慌乱、羞恼,亦或是别的什么情绪,陈述道:“我都知晓。” 康王妃怔怔地看着她,原本要说出口的话都忘在了脑后。 “那又如何呢,”明蕴之开口:“殿下与我的婚约乃陛下亲赐,亦是遵了祖宗之法,拜过天地的。” “无论殿下心系何人,也断没有罔顾祖宗礼法的道理。侧妃之位空悬已久,若有佳人,我必扫榻相迎。” 她轻声道: “倒是三弟妹,私下窥探太子行踪,说与你我便罢了。若传出去为外人知晓,只怕无端引些猜测……” “我没有!” 康王妃脱口而出,正对上眼前人似笑非笑的视线。 她猛地回过味儿来,明蕴之这般淡然,难不成是真的半点不在乎? 一道稚嫩童声打断了这团如湿透棉絮般的氛围。 “二叔父。” 第12章 安静坐在一旁的小世子裴钧跳下长椅,拉着裴琦,规规矩矩行了个礼。 几人回身,只见不远草木掩映,满眼翠绿处,一道月白身影长身玉立,无可忽视那近乎凛冽的眉眼,似月色下的粼粼浮霜。 康王妃面色一白。 男人迈步而来,日光笼络在他宽阔的肩头,脖颈处那道狰狞的疤痕都显得极淡。他并未着甲带刀,周身却散发出一股沉郁的威压,叫人不敢直视。 凉亭中,肃王妃与康王妃都先带着儿女避让了去。 裴彧凝眸注视片刻,直到胸腔那股难言的心悸渐渐平息,终于开口:“方才,在聊什么?” 相隔甚远,听不清言语,却能看出某一瞬的剑拔弩张。 只是与梦中的青涩娘子不同,他已然看不清楚她的情绪了。 “一些女儿家的琐事,殿下不会爱听。” 明蕴之温声开口:“殿下既到了,便随妾身一道赴宴吧。” 秋日寒风拂过二人之间,柔软宽大的袖摆略略扫过了他的手背,她微不可察地退开方寸,并未与他并肩。 不曾多看t他一眼。 第10章 月夜 那张冷厉的面容一黑,气笑了。…… 第十章 明蕴之敏锐地察觉到身旁的人似乎有几分不一样了。 眉眼如初,却覆了一身烬冷星沉的风霜。 从前的他虽然同样冷寂,却不曾有过这样的萧索,如朽木,似沉舟,仿佛千帆尽过。 她无意追寻这份变化的来源,总归与她没什么相干,微微侧首:“殿下?” 视线相及的一瞬,那双深如古井的眸缓缓下移,落在她腰间。 “那块玉佩,怎么不戴着了?” 那嗓音沉哑,隔了许久,他才开口。 明蕴之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腰间。今日衣裳鲜亮,她便没喧宾夺主地佩戴那些精巧的配饰,选了只绣着兰草的香囊戴上。 裴彧不是个注重身外之物的人,只怕连她今日换了衣裳都发觉不了,怎会突然询问一只玉佩? 她思忖一瞬,蓦地想起些什么,迟疑道:“殿下是说那块同心佩?” 刚成婚时她的确喜欢得很,日日佩了一阵子。不过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又因为什么,她将那块玉佩收了起来。 似乎已有许久不曾佩戴过了。 “嗯。” 裴彧垂眸,眉眼间打下一片暗色:“为何不戴?不喜欢?” “……没有不喜,只是此物贵重,若有磕碰未免不美。殿下若想要,妾身回去便叫人找出来。” 明蕴之觉得他的问题颇有些没头没尾,“殿下问这个做……” “今日的衣裳,很好看。” 裴彧淡声道:“很衬你。” “……?” 明蕴之低了低头。 原来还是会发现的啊。 她还以为她穿什么,甚至是穿与不穿,在裴彧眼里都没有分别呢。 - 大周以孝治国,陛下也重亲情,每逢佳节定要办宴。皇室宗亲齐聚宴饮,一派和乐。 方才在凉亭那一遭,倒是叫康王妃安静了一整个晚宴。前儿刚被换了人手,她本也不想招惹明蕴之,若非真是气恼上头,她才不会…… 裴琦从她身边溜过去,摸到了明蕴之身旁。 明蕴之正盛了一碗酸梅汤喝着,忽然被拽了拽衣袖。 一转头,葡萄似的眼睛扑闪扑闪,满是渴望。 明蕴之失笑,“来人,去给小郡主温一碗。” “这酸梅汤瞧着颜色真不错,”肃王妃坐在一旁,见状笑道:“东宫的小厨房真是名不虚传。” 满宫上下现在谁不知道东宫设了个小厨房,里头的厨子做得一手好菜,尤擅酸辣。 方才不就是因着一份糕点,惹出些事端么? 明蕴之侧首:“大嫂可要来上一碗?” “罢了罢了,这样酸,也就你和小阿琦这样的孩子喜欢。” 肃王妃摆手,拒了。 “酸的?” 某个郡王妃听得此言,忽地捂唇一笑:“太子妃莫不是有了喜讯吧?这样的好事,莫要瞒着咱们呀。” “诶?” 肃王妃也想了想:“是不是真有了?” 几人说话不曾遮掩,声音传至上首,丽妃柔声道:“是听说太子妃近日爱吃酸的。遥想当初本宫怀着康王的时候,也是嗜酸得很呢。” 此话一出,所有的目光几乎都汇聚到了太子妃这一处。众人都瞧见了她面前独有的一盅酸梅汤,联想起这几日的听闻,顿时热闹起来。 就连陛下也往此处瞧了瞧。 陈皇后笑得仁善: “这么说,好像的确如此。来人,去请太医来给太子妃瞧瞧” “多谢母后关怀。” 明蕴之起身请罪,笑意浅柔:“哪有什么好消息,不过是儿臣嘴馋,闹了笑话。太医日日请平安脉,若有消息,还能不告诉母后与诸位姐妹们么。” 陈皇后笑叹一声:“你这孩子太过懂事,何必请罪,罢了。” 明蕴之坐了回去。触及身侧之人看向她的目光,抿唇移开视线。 “还以为东宫特意设个小厨房,便是为了看顾太子妃呢,”丽妃高坐其上,语气算不上好:“如今看来……” “丽母妃此话,仿佛是对小厨房一事有异议?” 齐王心直口快,嘴一顺就说了出来。且不说他有求于二哥,就说二嫂平日对他和姚玉珠的关怀,他就不可能任丽妃在宴席上阴阳怪气。 陈皇后扫了他一眼,齐王瘪了瘪嘴,不说话了。 丽妃被这么一顶,脸色不大好看。 她扬手,召来裴琦坐在她身侧:“自然不是。本宫只是想着太子与太子妃都是标致的人,不知生下来的孩子会有多可爱。若能像阿琦一样,宫中也能热闹些。” 陛下看向冰雪可爱的小孙女,沉吟一声:“东宫子嗣是稀薄了些。” 众人看向明蕴之的目光瞬间复杂了起来。 明蕴之对此倒习以为常,这些目光比起从前那些,给她带来的伤害简直算不上什么。她淡淡笑着,垂首轻轻啜着茶水。 “禀父皇。” 裴彧放下酒杯,站起身:“儿女福分安能强求。儿臣十五上战场,从军数年,折于儿臣刀下亡魂不知凡几,罪孽深重。” “……静山大师曾道,儿臣子孙缘浅,只待罪业消尽,方能求得圆满。” 男人声调平稳,如雪落松枝,清清冷冷。 明蕴之从他站起那刻,目光就一瞬不瞬地落在他身上。 她不去瞧他的脸,怔怔地看向他脖颈处那道伤痕。 那是他当初从军时留下的,深入骨髓,那一刀几乎夺了他的性命。 那时他们已有婚约,她远在益州听闻此消息时,吓得三天三夜不曾睡好。 饶是过了数年,她每每看到那道疤痕的时候,也不难想起当初的惊骇,耳后连接着脖颈那一处,若是再重上些许,只怕能当场殒命。 明蕴之垂下视线。 提及战功,陛下闻言亦有动容:“你上阵杀敌乃是为国为民,保卫边疆,谈何罪孽。” 他一叹,微拊掌心,道: “朕记得,西域去年进贡了座玉佛,便将其赐与太子。” 陈皇后笑开:“陛下真是慈父之心,但愿太子殿下能因此早日渡得善果,为皇家开枝散叶才是。” 宫中人惯会见风使舵,当场便改了口风,称颂太子功德,感念陛下爱子,宴席又热闹起来。 丽妃不着痕迹地握紧了手。 大周崇佛法,那尊玉佛足有一人高,珍贵万分,竟就这么眼也不眨地给了东宫! 她还想说些什么,却见儿子康王面色不好地皱着眉,埋头饮酒。 忍了忍心头思绪,闭口不言。 - 临华殿。 “好大一尊佛……”青芜啧啧称奇:“娘娘,要将其供在小佛堂么?” 明蕴之有些头疼:“放过去吧。” 青竹乐道:“娘娘,今儿个太子殿下在宴上,可真是维护娘娘呢!” 青芜也跟着点头:“奴婢也觉得是。咱们殿下平日里从不爱显摆什么功名什么成就,今日这般,定是为了娘娘。” “为了谁我不知,但你俩真是看够了热闹,是不是?” 明蕴之斜眼瞧着二人,笑了笑。 裴彧从前少提此事,偶尔开口,也只是一句“缘分天定”。 上天定来定去,如今綦娘子回来了,便成了罪孽深重,要待日后洗清——日后。 恐怕是綦娘子何时入宫,这罪孽何时便能清吧。 与她干系不大。 明蕴之也不觉伤心,只是自嘲般揉了揉心口。 也有那么一瞬,她觉得裴彧开口是为着她的。但不过一瞬,她就清醒了过来。 “娘娘。” 青芜指挥着人将赏赐搬了去,回来时压低声音:“殿下回来了。” 明蕴之回首,正瞧见裴彧掀帘进殿。 第13章 目光相对的瞬间,她想起不久前的那个清晨,裴彧不知梦到了什么,醒来瞧着她的视线……与现在有些像。 深深沉沉地,好像蕴含了许多许多。她看不明白,也不想明白,索性垂下眼避开视线:“殿下怎的回来了?” 宴散,二人都不曾同路。裴彧分明回了广明殿,怎么此时又回来? 裴彧宴上饮了些酒,在外头吹了会儿凉风,头有些隐痛。此番听到她这样生冷的语气,那股痛意愈发明显。 夜色稍沉,秋风微寒。 裴彧沉声道:“今日中秋。” 团圆佳节。 “啊……是。” 八月十五呢。 明蕴之懊恼,松快了几日,全然忘了初一十五是一早定下的同房日。 她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去沐浴。 直到里间传来水声,裴彧才缓缓坐下,看向案几上那个打开的匣子。 精致秀气的匣子中,放着那块成婚时两人一人一只的比翼同心佩。 他坐在案前,将其拿出。 玉质温润,水色剔透,比翼同心的样式寓意也极好。他方才从广明殿取出了自己的那一只,将其放在了一处。 如今这对玉佩安安稳稳躺在手心,无有裂痕。 不过是梦。 裴彧静坐片刻。待到里间水声渐停,才将玉佩放了回去。 明蕴之擦了发,换上寝衣,在铜镜前磨蹭许久。 平心而论,她不大喜欢做那些事,又累,偶尔也会疼,更多的时候介于舒适和不舒适之间,叫她多次费解此事究竟有何乐趣。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从屏风后出来。带着一身馥郁兰香,行至裴t彧身边。 “殿下……” 裴彧一转眼,瞧见的便是一张明丽娇艳的脸。 刚从澡间出来白里透红的脸颊,看得出气色不错,表情却勉强作出一副温柔小意的样子,瞧着不大情愿。 人靠得近,腿和肩头却不自觉地往远了拉开。 身上只穿着件入睡时才会穿的单薄寝衣,腰带也不曾用心系好,显然是做好了某些准备。 仿佛是见他半晌没有动作,那秀气的鼻尖不耐地皱了皱,自以为掩饰很好地开口:“殿下,不安歇吗?” 裴彧顿然想起方才,明蕴之问他为何来此的时候,那眉间一闪而过的轻皱。 那张冷厉的面容一黑,气笑了。 好得很。 第11章 意外 几经周折,就为了与她…睡觉?…… 第十一章 储秀宫。 丽妃霍然一拍桌木,站起身来: “暴毙?怎么会暴毙了呢!” 康王一脸厌倦,坐在母亲对侧,沉默不语。 她拧着帕子在殿中转来转去,抓着儿子的手:“你当真没听错?是不是意外?” “谁知道!” 康王一身酒气,嗓门很粗:“莫名其妙死在家中,说是在家一跤跌死了——谁信!” 兵部尚书邱彤晚间传了信,他也是刚才知晓,又因着宫宴无法及时再得到更多消息。 丽妃焦急道:“你说……是不是被查出来了?前阵子不是说丢了……” “母妃!这是在宫中,慎言!” 康王吃醉了酒,倒也没太丧失理智:“陆珣那边不曾透出什么风声,儿臣瞧着,龙骧府不像是知情的模样。” “陆珣可信么?”丽妃忧心忡忡:“我瞧他那母亲便不是好相与的。” “堂堂长公主没点架子像话么。” 康王不觉得有什么:“他是镇国公独子,又受父皇信重……我看他没必要这么早地投诚东宫。” ——毕竟东宫没有母族,势单力薄。早年又有些……便是有了妻族,也远在益州,于京城并无太多助益。 丽妃想想也是。 以陆珣的家世地位以及才学,绝对是诸位皇子争相讨好笼络的对象。 如今几位皇子中,肃王惯来不得宠,自己的儿子和太子算是平分秋色,齐王成婚后只怕也要入朝,局势未定。他没必要这样早地择主。 说到底,陆珣统领龙骧府,唯一的主子就是陛下。日后无论谁上位,他都是板上钉钉的重臣。 没有龙骧府,东宫的爪牙一时半会儿也伸不到青州去。不足为俱。 “那你说,那批……”丽妃谨慎地环顾四周,“究竟是被谁截下了?难不成真是山匪?” “说不准。” 康王靠在红木椅上,那张不输几位弟兄俊美的脸露出几分阴狠来。 “若真是山匪,那青州的匪都别想活了。” 青州靠海,又多山,匪寇不绝。一批查不到来源的火器,无异于饿狼瞧见了肥美的羔羊。 “不论如何,接下来都要谨慎行事了。” 丽妃再三道:“你表舅说过了没有,手底下的人一定要看严实了,若是不牢靠……” “知道!” 康王不大耐烦地听母亲叮嘱。丽妃也恼:“果真是儿子大了不由娘,你那媳妇也不安生些!为着一丁点儿油水,叫那东宫给人连根拔了,丢不丢人!” 宫门将要落钥,康王大步流星离开,徒留丽妃在身后窝气。 一个两个,都不叫她省心! - 香炉中的白雾打个转儿,消失在半空中。 与外头那些惹人烦腻的香不同,裴彧好像从未觉得临华殿的香多余过。 同样的熏香,同样的茶水,临华殿的就是与旁人做出来的不同。 更漏声轻轻响过。徐公公迈着小碎步,躬着身子埋头近来,与裴彧耳语了什么。 男人抬眸,往妻子的方向看了一眼。 “孤有些事……” “妾身恭送殿下。” 明蕴之紧跟着开口。说完,才意识到语气中的松快太过明显,干巴巴地补上一句: “殿下处理完要事早些歇息,身子要紧。” 她垂着脑袋,地面上男人的身影顿了一顿,转向她。 “孤说过不回来吗?” 裴彧猝然开口。 “嗯……?” 低垂的脑袋猛地抬起,乌黑的眼瞳睁大些许,满是意外。 还有些湿润的碎发垂落在耳畔,软软地扫过脸颊。因为惊讶,樱唇微张,露出了洁白的细齿。 “等孤回来,”裴彧扫她一眼,薄唇不留情面地吐出几个字:“不准睡。” …… 明蕴之怔愣一瞬,亲眼看着男人那双从来少有情绪的眸中浮现出几分浅淡的笑意,似被月色映照得明亮的雪影。 一闪而过,像是她的错觉。 什么意思? 人都走了,还不准她歇息了么? 她一甩帕子,转身躺在榻上,“青竹,将烛火灭了。” 青竹:“啊?殿下不是说还要回来的吗……” “你这丫头,咱们当然是听娘娘的!” 青芜挥了挥帕子:“快去灭了烛火,不能扰了娘娘安寝。” 明蕴之轻哼了一声,扯过锦被压在身上,抱着个软枕缩成一团。 临华殿一点点暗了下来。 闭着眼,也能感受到那些暖色的光亮逐次灭去,夜色也渐次笼罩着空荡的宫室。华美的器具只余冰冷的温度,不见人气。 明明从前有事离开,都没有回来过。 明蕴之将脑袋埋在软枕上。或许是长久放在榻上,竟也染了些细细淡淡的香气。那股子沉香味儿簇在她鼻尖,一丝一缕打着转地往她胸腔里钻去。 周遭越来越暗,隐约还能听到青芜青竹渐远的脚步声。 青竹细声说着:“外头月色亮得很,要不要给窗户也关上?” 青芜:“毕竟是中秋嘛,月亮圆得跟月饼似的。” 青竹小声笑起来:“青芜姐姐馋了是不是?” 中秋。 捕捉到这两个字,明蕴之抱着软枕的指尖微不可察地动了动。 “……等等!” 她撑坐起来,看向那最后一盏盏可怜的、差一点便被熄灭的烛火。 目光轻抬,瞧了瞧月色透过窗棂铺进来的方向。 今日是中秋啊。 她已经很久没有抬头看过月亮了。 ……且先为了赏月,留一盏灯罢。 - 广明殿中,陆珣扔下一个拇指大的竹筒,面色隐淡。 “能给的情报,龙骧府都给了,”他音色清越,却万分漠然:“只是时日长了,殿下别真将我龙骧卫视作东宫臣属。” 裴彧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道:“自然。” 竹筒在长桌上滚了一圈,被一根冷玉似的指骨截停住。略有些粗砺的指腹按住细巧的机关,将里面的东西轻而易举地取了出来。 里头卷着的纸条上画着些细小的符号,乱七八糟,无甚章法。 裴彧放下纸条,朝后仰靠在椅背上:“又是密语。” “是,”陆珣颔首:“本月以来,截停的第三条了。” 他的母亲庆德长公主是太后娘娘的爱女,与平宣帝乃一母同胞。今日家宴,太后并未出席,庆德长公主在宴后便留在了慈安宫,他也随母留宿宫中。 第14章 睡前,收到龙骧卫截下的密函。 裴彧召来秋朔:“原样拓印下来,送去云香楼。” 秋朔接过密函,临行前,裴彧叫住他:“去知会一声,明日午时,照旧。” 秋朔:“殿下也去么?” 裴彧沉默一瞬:“去。” 青州司马“暴毙”,那边必定生乱。如今这密函,乃是重要的消息来源,出不得半点差错。 “殿下对她倒真是用心,再忙都要亲自去。” 陆珣抱臂,语气微讽:“不如与我说说,那韩家世子如何招惹她了?如今眼见着要咽气。” 裴彧站起身,“时辰不早了,陆统领。” 陆珣听出他的避而不答,也不再自讨没趣,转身离开。 裴彧看着原先装着密函的竹筒,指尖轻轻摆弄着那精巧的机关。 片刻后,他垂首,在纸上画了些什么。依照着之前的模样将纸条塞了进去。 - 回到广明殿的时候,明蕴之正靠在榻上摆弄针线,眼都不抬。 裴彧从外进来,带着一身初秋的凉,像是将月色披在了身上。 他一见明蕴之那模样,想起离开前的那副表情,心头轻笑。 一看就是有些气。 他解开外袍,先去沐浴。等他沐浴完的时候,明蕴之已经放下了针线,躺在榻上了。 她闭着眼,一副不欲动弹的样子。 裴彧也不扰她,自个儿上了榻,掀开锦被,贴近了那副温热的身躯。 掌心抚上肩头的同时,他又感受到了一阵僵硬。 似乎每每他触碰她,她都会先紧张一瞬,而后才慢慢平复。 裴彧低眸,见她仍旧双眼紧闭,只是眼睫微微有些颤,不知是否在期待着他的下一步动作。 他勾了勾唇。 “睡吧。” 裴彧吹熄了榻边的那支烛,躺在了女子身侧。 整个宫殿全然黑了下来。 四周俱寂。 明蕴之睁开眼,双眼直瞪瞪地瞧着拔步床上的雕花纹案。 几经周折,就为了与她……睡觉? ……什么毛病! 她原以为裴彧这样的人从不会做无用之事——让她等着,要么是要与她共赴巫山,要么就是有什么话要说。无t论是哪一件,她都做好了迎接的准备。 偏偏他什么都没选。 明蕴之咬了咬牙。方才装睡的人是她,此时便绝不可能主动开口说些什么,好像求|欢似的。 不做便不做。 她心一横,真就闭眼睡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睡意迷蒙之间,仿佛是在梦中。 微凉的膝盖被覆上了几分温热。 暖意透过肌肤,深入骨骼。 第12章 孺人 “今夜,孤会回来。” 第十二章 这一觉睡得极安稳。 明蕴之身子一直康健,只是轻微有些湿寒,夜里睡着容易发冷。 昨夜却丝毫不觉寒凉。迷迷糊糊中,像是回到了童年外祖母的怀抱,也是这样带着干净好闻的气息,将她护在怀中,不用害怕风吹雨打。 她好久没梦到过外祖母了,昨夜却与外祖母说了好一会儿话,连带着今日醒来,心情都不错。 裴彧自然发觉了这一点。 妻子为他系上腰封的时候,唇畔都还噙着浅柔的笑意。 看来昨夜睡得不错。 不过是回来陪陪她,就让她这么欢喜? 裴彧看着她系好,取来玉坠的时候,开口道:“佩那只吧。” 他目光示意,徐公公捧上那只比翼同心佩来,递给明蕴之。 明蕴之迟疑地看了他一眼,却并没说什么,指尖灵活地为他系上。 裴彧:“今夜,孤会回来。” 明蕴之又抬头看了他一眼。 沉默片刻,她斟酌道:“……那妾身,等着殿下一道用膳?” 仿佛是得到了满意的回答,裴彧颔首,应了。 明蕴之送走裴彧,坐在桌前,瞧着自己的那块玉佩。 从昨日到今日…… 裴彧这犯的是哪门子病? 怪哉。 午膳用罢,慈安宫来了人。 昨日中秋,庆德长公主进宫陪了太后一夜,太后今日精神不错,叫了人去宫中说话。 明蕴之前去的时候,肃王妃和康王妃都已经到了,还有几位公主与郡主,正看着裴琦一摇一晃地给老祖宗请安。 满堂笑语在她进来的时候停了一瞬,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热闹起来。 “孙媳给太后娘娘请安,太后娘娘凤体安康。” 太后慈爱地摸了摸裴琦的小脸,眼也不扫下首正在请安的女子,“若人人都像阿琦这么懂事,哀家就放心了。” 裴琦有些怕这个看起来不太好接近的老太太,也不理解她话里的意思,小身子绷得紧紧的,求助似的看向明蕴之:“二伯母……” 紧挨着太后的庆德长公主拉过裴琦,又数落太后身边的几个宫女: “母后许久未见小郡主,一时欢喜,忘了叫太子妃起来,你们几个也不警醒着些,快给太子妃看座。” 庆德长公主拍拍裴琦的小手,让她回到了康王妃身边,又含笑半无奈地看了看明蕴之。 她是极喜欢这个侄媳妇的,只是母后这人……有些事,的确难以改变。 明蕴之也无有愠色。她早知晓太后不喜欢她,也不知是为着什么,总归从头一回去慈安宫请安的时候,就感受到了那股来自上位者不必言说的厌恶。 好在太后病弱,不问宫务,平日里也少有机会折腾她。遇到这种场合,她只需要低眉顺眼装鹌鹑,躲过去就成。 果不其然,这位深居简出的太后娘娘并没怎么搭理她,只对自己心疼的小女儿和几个伶俐的孩子露了露笑颜。 毕竟是病人,没说会儿话,便显出了些疲态。 庆德:“母后若是累了,便改日再叫孩子们来说话。” 太后点头,几位王妃和公主纷纷行礼告退。明蕴之跟在其中,还未行完礼,便听那苍老、带着一丝寒气的声音唤她:“老二媳妇留下。” 冷不丁被点,明蕴之抿了抿唇:“是。” 众人退散,神情各异。明蕴之坐在下首,偌大的慈安宫只剩下太后、陈皇后与庆德长公主。 太后抬了抬手,身旁的宫女立刻会意,去偏殿引了个小娘子出来。 那娘子脚步翩跹,容色清雅,虽不是一眼夺目的绝色,但也能瞧出她的俊秀。 甫一停步,陈皇后便笑吟吟道:“这位是幽州通判周家的小女儿,刚十六。快见过太子妃。” 周娘子规矩行礼,怯怯唤了声“太子妃”。 明蕴之看她一眼,她便仓皇低下头去,一副紧张的模样。 “是个水灵的姑娘,”明蕴之抬眸:“母后这是……” “周娘子初次进京,人生地不熟。本宫瞧她是个规矩懂事的,思来想去,不如让她跟在你身边,也好说说话解解闷。” 陈皇后话说得婉转,在场人却都明白究竟是什么意思。 明蕴之垂下眼帘,音色清直:“既是初次进京,该在宫外多走走、多看看才是。跟在儿臣身边,整日对着账本管事的,周娘子年轻,怕是会觉得无趣。” 陈皇后还想说些什么,便听一声冷哼,带着些积年的病气。 “你这是连皇后的话也不听了?” 太后冷冷看向她:“那哀家的话呢?若哀家一定要她留在东宫,你当如何?” “母后。” 庆德皱皱眉,轻轻推推母亲。 太后不悦,明蕴之深吸口气,跪下请罪:“太后娘娘息怒,莫要因这般小事损伤凤体。” 见她态度恭敬,太后稍稍满意了些,目光在周娘子身上打了个转儿,道: “你也是懂事的,哀家知晓你这些年辛苦,为你寻了个帮手分担,莫要不知好歹。” 明蕴之闭了闭眼,“是,多谢太后娘娘体恤。” “既如此,传哀家的旨意,先封个……孺人吧,”太后眯起眼,向后靠了靠:“待日后怀上子嗣,生下皇孙,再封侧妃也不迟。” 周娘子诚惶诚恐地跪下谢恩:“多谢太后娘娘。” 陈皇后笑道:“两个都是好孩子。这往后啊,相互扶持着,自会感念母后良苦用心的。” 太后如了意,面容舒展: “但愿老二也能明白。” “彧儿这孩子是个至仁至善的,自然明白,只是嘴上不说罢了,母后放心。”庆德安抚道。 “是啊。” 陈皇后认可道:“遥记得当初选妃时,那么多合适的娘子,偏选了个年岁最小的。说是将要出征,万般凶险,也不知归期几何。若是折在战场上,不至于误了人家小娘子终身,年岁小的,还有机会再另觅良婿。” 明蕴之静静听完,指尖轻颤了颤。 庆德:“竟是这般?如此看来,彧儿是个有慈心的。” 第15章 陈皇后笑而不语,悠悠饮了盏茶。 “好了,话也说够了,便散了吧。” 太后起身,庆德扶着她往后殿去。 陈皇后此刻才道:“太子妃,可觉得委屈?” 明蕴之摇头:“太后娘娘封赏,是恩德,儿臣不委屈。” “明白就好,”陈皇后展颜:“去吧。” - 周娘子跟在明蕴之身后,低头屏息,大气不敢出。 明蕴之的步伐停了停,回首道:“敢问周娘子芳名?” “觅、觅柔,”周娘子匆忙回应,而后才觉察出失礼:“……回娘娘,臣女名觅柔。” “很好听。” 明蕴之抬了抬手,让她别太紧张:“往后同为姐妹,不必太过拘谨。若缺了什么,想要什么,张口便是。” 年岁不大,也是头一回入京,父母家人远在千里之外,无依无靠。第一次入宫,便被指给了太子。 和当初的她何其相似。 周觅柔悄悄打量这个太子妃。 怕是秋日里的木芙蓉也无法与她的容色比肩,周身气度淡然,便是方才被太后那样冷冷盯着,也不见怯色。 她想了又想,鼓足了勇气,唤道:“娘娘!” 明蕴之回首,“嗯?” “娘娘当真不介意臣女吗?” 她捏紧了衣袖:“臣女知晓太子与太子妃伉俪情深,举案齐眉,三年来空置后宫,从无姬妾。臣女自知鄙陋,愿避居不见殿下……” 明蕴之心里微哂。 原来外面都是这样传的啊。 伉俪情深这四个字,有哪个与她和裴彧相关了? “不必。” 明蕴之道:“既然已经得封孺人,便是殿下的妃嫔,你我只管做好份内之事。” 百姓不会信任一个没有后代的皇储,朝臣们也不会死心塌地跟随一个孤家寡人。 她一日无子,便一日会有人借此攻讦东宫,或是想方设法将各方女子送进来。 便是没有周觅柔,也会有旁人。 方才下意识的拒绝,是她一时掂量不清,是她的错。 况且。 她曾以为这婚事是裴彧亲自选定,多多少少,对她也是满意的。 她起码是最为合适的那一个。 现在才知,原来连最合适都算不上,她不过是一群家世性情都合适的娘子里,年岁最小的那个罢了。 她笑了笑,漫天霞光在她的笑意里黯然失色。 “回宫吧。殿下说了今日回来用晚膳,你也好见一见殿下。” 第13章 轻揉 他从何处学的这些? 第十三章 明蕴之给周觅柔安排在离广明殿不远的若竹轩,那是个清幽雅致的地方,与她气质相合。 又为她指了几个宫人,照料她饮食起居。 处理完一切,她又想了想:“可用t得惯京中饮食?青竹,去叫小厨房备几份幽州的小食。” 她问完,却没听到周觅柔回话,一转头,只见那双眼泛起了红,微微湿润。 “娘娘见笑。娘娘这样与妾身说话,”周觅柔想起了家人,声音哽咽:“叫妾身……想到了家中长姐。” 明蕴之笑着:“我也有个与你差不多大的妹妹。” 这也是她一直对周觅柔生不出厌恶的原因之一。 她又问了几句,心下有了估量。 怕是家中珍爱的幼女,父疼母爱,家中兄弟姐妹也和睦,随口道:“你家中,舍得送你入宫?” 周觅柔吸了吸鼻子:“妾身入宫前,不知……是要做……” 明蕴之愣了愣。她若所言非虚,并非家中经营寻了关系送她入宫,那便是皇后,或者太后看中了她。 以太后方才的一定要她留下的强硬,她还以为这周娘子有多不同。 然而一番观察下来,此女容貌尚佳,可宫中处处是美人,算不得拔尖,性情也稍显稚嫩,全然不算能为人所用之人。 要为裴彧寻身份容貌合适的妾室,京中自有不少,何必要择一位幽州女?她自己便不是京城人,自然知晓京中贵女们大多自视甚高,瞧不起外来者的。 她心有疑惑,却见周觅柔懵懵懂懂,似乎还沉浸在莫名其妙便封了孺人的事上,到底没忍心继续问下去,只道:“殿下过会儿便归了,去洗洗脸上上妆,莫要哭丧着脸了。” 周觅柔乖顺地去了,等到回来的时候,桌上已摆满了精致的晚膳。 明蕴之召来个小太监:“去瞧瞧殿下回来没有?” 小太监一溜烟跑下去,过了片刻,回禀道:“奴才问了一圈,都说还没见着。” 日头将落,时辰不早了。明蕴之默了默,先让人给周觅柔盛了一碗甜汤垫垫肚子,“再等等吧。” 他说过,会回来的。 香燃过两柱,桌上的菜也热了一回,外头的天彻底黑了下来。 一碗甜汤顶不了饿,明蕴之见周觅柔还饿着,与她拿了糕点。 这次径直唤来青竹:“去广明殿瞧瞧,问问殿下今日是去了何处。若是在工部,就叫人回来装上些,送去给诸位大人们用。” 工部工程本就繁重,治水又是个艰难的活儿,成日里绘图测量便能耗费掉大半功夫,因为意见相左几位大人们争吵起来也是有的,想来是被绊住了脚。 青竹哎了一声,快步去了。 这回等的时间稍长,又过了半刻钟,青竹才回来,面色愠怒,瞧着不太好看。 “怎么了?” 青竹忍了又忍,鼓着脸往周觅柔的方向看了看,明蕴之:“你且直说,殿下去了何处?” 青竹:“殿下过午便套车,去了平康坊,至今未归。” 周觅柔不知发生了什么,却见太子妃维持了一日的笑颜终于落下,极疲惫似的,叹了口气。 “娘娘……” 青竹担忧地看向她。 明蕴之释然地笑了笑,招呼道:“用膳吧。” 院中的梧桐被风吹得沙沙作响,秋风萧瑟。 “……不等了。” 这样等不到的人,她再也不等了。 - 裴彧回来的时候,已是深夜。 徐公公亲眼瞧着殿下行至了广明殿,却在殿外停住了脚步,转向临华殿。 “娘娘可还醒着?” 徐公公头上冷汗都要下来了:“今儿个……” 裴彧极不喜旁人犹犹豫豫的样子,“罢了,孤亲自去看。” 他怕明蕴之又和从前一样候着他。 时辰这么晚了,应当…… 裴彧的面色一顿。 临华殿黑黑沉沉,没有一丝光亮。明亮的月色充当着指引映入庭院,显得格外单薄。 他步入殿中,守夜的宫人瞧见他,闪过一丝错愕,赶忙爬起来轻声行礼。 “娘娘睡了?” “是,殿下……” 她平日里也不曾闲着,近来事多,累了也正常。裴彧一摆手,道:“孤去沐浴。” “殿下,”那侍从支支吾吾,“娘娘今日没让奴婢备热水……殿下稍候片刻,奴婢这就去!” 她说完,像是害怕裴彧责罚似的,一溜烟赶去了偏殿。 裴彧有些头疼,顺手拿起桌上的茶杯,一饮而尽。 ……冰凉的茶水透着股可怜的凄冷。 裴彧看了看屏风之后。 这是连口水也不给他喝了? 他动作很快,洗漱过后,带着一身芝兰香气,躺在了妻子身侧。 与以往的装睡不同,她是真睡着了,连他回来也不曾察觉。侧着身子蹙起眉头,唇瓣也不自觉地抿着,像是在睡梦中也不得放松的样子。 裴彧的目光在她眉心停留一瞬,心头软了几分,拥着她躺下。 明蕴之终于还是迷迷糊糊地觉察到了什么。睡着睡着,身后仿佛有一堵铜墙铁壁,热乎乎冒着烧心的热气,她动了动身子,想要挣开,不过扭动几下,便听得了一声低低的闷哼。 “乱动什么?” “……” 清醒了。 明蕴之一动不敢动,连呼吸也放轻了。 她躲着,却拦不住身后的人收紧了锢住她的怀抱。 冰冷的玉戒顺着腰线划过饱|满的柔软,仿佛触及了某处精巧的机关,逐渐寻到了关窍,轻而易举地将其掌控在其中。 握惯了刀枪剑戟的手触碰到了温热的,细腻的肌肤,那与坚|硬器具截然不同的感觉像是某种更易让人兴奋的药剂,男人的呼吸沉了许多,垂下头,轻轻含住她的耳垂。 明蕴之的眼神都迷蒙起来。 腰身软得一塌糊涂,几乎整个人化成了水流淌在他怀中。 “殿下……” “嗯?”低低哑哑的嗓音像是某种预示。 明蕴之忽地清醒过来—— 他从何处学的这些? 从前也不是没有过温存的时候,只是似这般温软的前|戏,缠绵的动作,带着挑|逗意味,却不急于长驱直入——这不是他的作风。 第16章 脑海中顿时闪过了种种猜测,无一不是他与旁人恩爱缠|绵。 既然刚从平康坊回来,刚与綦娘子温情完,这时候来找她,是什么意思! 明蕴之当即如鲠在喉。她深深吸了口气,转过身用手抵住他的攻势。 “妾身小日子来了。” 她说得有些艰难,黑沉夜色里,哪怕看不清对方的眼眸,也不愿抬头直视他:“今日怕是……不太方便。” 她还想说:殿下的祖母分外贴心,送来了一个清丽的美人,殿下不若去亲近亲近,莫要来折腾她。 可不知因何,心口总是堵得慌。那阴阳怪气的话语若说出来,像是她拈酸吃醋似的小家子气。 周娘子是有身份,有封赏的孺人,应有正式引见才是。 明蕴之垂下眼睫,又轻轻推了推他。 裴彧从她开口的那一刻开始,便知晓她的抗拒。 什么小日子,不过是不愿与他亲近的借口。 妻子心中有气。 只怕是因为他晚归。 他动了动唇:“今日……” 明蕴之:“妾身难受得紧,难以侍奉殿下,殿下恕罪。” 罢了。 裴彧垂眼瞧她,一副不愿与他搭话的样子,认命地起了身,带着满身火气进了浴桶。 明蕴之竖起耳朵听他的动静,恨不得他被气得回广明殿歇才好。谁知过了小半个时辰,她又开始昏昏欲睡的时候,男人偏又回来了。 靠在她身后,一切都安静下来。 明蕴之闭上双眼,却再次感受到了男人滚烫的掌心。 这一次,落在她的小腹。 一下,又一下,轻轻地揉着。 …… 天色将明之际。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外而来,又站定在床榻前。 昨晚不是青芜值夜,她压根不知殿下竟回来了,此刻看到榻前的那双皂靴才迟迟反应过来,一时进退两难。 明蕴之睡得不沉,听见脚步声的时候便醒了。知晓青芜为难,抬手轻轻拨开床帘:“何事?” 她侧眼瞧着裴彧,男人此刻还睡着,不知梦到了什么,呼吸极重,不大安稳的样子。 青芜面露难色:“是宫外的消息,娘娘……” 这个时辰,能往宫中递消息的,只怕不是小事。 明蕴之定了定神:“不急。” 她坐起身要起来,谁知还未动作,有力的掌心钳制住她的腕骨,猛地将她往身前一拽。 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睫猝然睁开。 “——别走。” 第14章 凝固 “殿下,能松开了吗?” 第十四章 这样意外地一拽,明蕴之重心不稳,几乎整个人都趴在了裴彧身上。 原本掀开了一角的床帐再次散落下来,层层叠叠地遮掩住了榻中的一切。 这样熟悉的眼神又出现了,炙热的,仿佛能吞噬她的眼神,定定地捕捉着她,让她几近沉溺在黑沉的深海里。 “殿下又做噩梦了?” 明蕴之动了动腕骨,从他身上撑坐起来,拉开距离。 裴彧近来做梦的频率也太高了些。 每每醒来,眸中还都翻滚着什么浓烈的情绪,让她无所适从。 眼前人闭了闭眼,似是平复着那股莫名的情愫。 好半晌,才哑声道:“要去何处?” “哪也不去,”明蕴之低眸,看向男人至今不曾松开的指骨:“殿下,能松开了t吗?” 裴彧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略愣了愣,松开了手。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她要去很远的地方,离开他,再也不会回来似的。 真是无稽之谈。 “什么时辰了?” 外头侍候着,不敢有半分懈怠的青芜立刻回道:“快到辰时了。” 平日里最迟卯时二刻裴彧便醒,他多睡了将近一个时辰。 裴彧翻身坐起,听得里头起身的声音,外头候着的侍从端着铜盆与衣衫鱼贯而入,静谧无声中透露着规矩有序。 明蕴之转去侧间,示意青芜开口。 青芜这才道:“夫人递来消息,说亭安侯世子昨夜……亡故了。” - “今日不好上妆,便素净些吧。” 明蕴之推开青竹递来的饰品,取了几支素色的木簪,插于乌发之间。 前几日,派去寻静山大师的人才回了信,说已寻到静山大师踪迹,再等上十余日便能回京。 谁知韩世子没能等到这时候。 青芜扫了一下妆奁,道:“这些都不大好,素得太过了。” 再怎么说也是东宫太子妃,太过素净也不像话。 她挑了挑,眼睛一亮:“娘娘戴这只玉佩吧,前几日取出来,还不曾佩过呢。” 明蕴之一瞧,是那只比翼同心佩。 下意识想要拒绝的话被她吞入腹中。 不过是一块死物罢了,承载不了什么,也不一定就代表着什么意义。 “也好。” 这块玉不算张扬,也足够贵重:“就这只吧。” 她站起身,收拾妥当后,在宫门处等了等。 不多时,另有一辆马车缓缓驶来,车帘掀开,露出一张娇艳的脸,有些羞赧:“二嫂,我来迟了。” 明蕴之笑了笑:“不迟,正好。” 齐王妃姚玉珠昨日相邀与她同行。她是新妇,偌大一个齐王府还没打理明白,便碰上丧事,总怕失了礼数。思来想去,便邀了她一道。 两辆马车前后经过长街,小半个时辰后,抵达亭安侯府。 见太子妃与齐王妃车架,亭安侯夫人胡夫人亲自出来迎接。明蕴之知晓她丧子痛苦,特意宽慰几句,姚玉珠跟在她身后,不时附和。 胡夫人再悲痛,也强撑着身子迎来送往,听得明蕴之温言几句,不由得悲从中来,“多谢,多谢娘娘体恤。” 侍从引二人入内院休息。 柏夫人正候着她,老远看见她的身影,那张紧绷的脸终于松了松。 明蕴之见她面色不大好,知晓她近来定然心烦,与姚玉珠叮嘱几句便借口更衣,先一步出了去。 柏夫人跟在她身后,寻了个偏僻的小院,低声道:“我本想递牌子进宫见你的,可又不放心含之一人在府中……” “此事想来对含之打击也不小,母亲是该多陪陪她。” 明蕴之明白含之此人含蓄内敛,自小是被母亲宠大的,不曾经过什么波折,此番变故非她所想,她伤心难过也是应该的。 “不止如此呐。” 柏夫人一脸忧烦:“人家胡夫人都没说什么,倒是有些长舌妇嚼舌根,说咱们含之命硬克死了……碍着情面背地说,还当我不知道。” “无稽之谈。” 明蕴之从不信这些克夫之说,皱了皱眉:“世子是自己贪食野味中了毒,与我们含之有什么相干?” 她与含之虽然不是一同长大,但到底一母同胞,有着旁人比不得的感情,容不得旁人诋毁。 “若是还有人乱讲,且让他来东宫与我分说。” 柏夫人放了些心。 她抚着胸口,低声道:“我本想让含之择个好人家,谁知会有这一遭。若是……若是日后含之再想定亲,可怎么好?” “能信那些流言的人家想来也不会是个好归宿,母亲何必在意。” 明蕴之不觉得这是个问题。益州牧的女儿,太子妃的妹妹,自然是一家有女百家求,没有屈就的道理。 不过她也理解柏夫人忧心之处。 含之已经及笄,若世子无事,婚事也该提上日程了。大周士族大多一早定下婚约,此时再想寻适龄男儿,确实棘手。 若匆匆忙忙定下,恐再生变故。 明蕴之安抚道:“世子刚刚过身,婚事的事不必太急。我会帮着含之留心的。” “怎么不急?” 柏夫人说完,才发觉自己语气有些急切,软了声音: “阿娘三个孩子,只有你妹妹还没个着落,如何不让人着急。” 明蕴之知晓她的母亲是个什么性子,无奈地叹了口气。 “母亲可记得益州沈氏?” “沈氏……” 柏夫人点头,“也算是益州豪族了。” “今年春闱,有一沈氏子极为出众,现今在工部任职,很得殿下重用。” 明蕴之思量着:“母亲若当真因此烦心,不若我回头去问问殿下,他可有婚配。” 此人她知晓,幼时在外祖家,那沈氏子便跟着外祖求学,极为上进。家族在益州,也算是知根知底,如今在京城任职,是个不错的选择。 柏夫人不置可否,她紧拉住女儿的手:“你觉得,那镇国公世子如何?” “陆世子的确是个龙章凤姿的好郎君,但……有太后娘娘在,只怕不成。” 太后娘娘一子一女,极为疼爱庆德长公主。庆德又只有这一个独子,自是心疼得跟眼珠子般。 第17章 含之若只是益州牧的女儿,这亲事也不是毫无可能,然而有她在,太后便不会答应。 就算成婚,只怕含之要受的委屈不会比她少。 柏夫人隐约知晓太后性情,但仍旧不死心:“蕴之,你且去探探口风,若太后娘娘当真不允,咱们再议。” “太后娘娘她……” 明蕴之实在不想再与慈安宫打交道:“母亲,京中好儿郎多得是。” “你这性子,便不会说几句乖巧话,哄哄太后娘娘欢心?” 柏夫人指点道:“今日你回去便抄些经书,多抄几卷,送去给太后娘娘,让她瞧见你的诚心。” “没用的。”明蕴之耐着性子:“旁人做,太后娘娘或许会欢喜,我去做,便只会得个谄媚的名头。” 这样的事,她做得还少了么。 “那庆德长公主你可有接触?听闻长公主性子要随和上许多……” “母亲。” 明蕴之唤住她:“含之的婚事不急于一时,且等日后再议吧。” 此处还是韩家的院落,韩世子刚走,在这里商议含之的婚事,总让她觉得有些……太过冷漠了。 接连几次的推拒,叫柏夫人沉了脸色。 “为何一提及含之的亲事,你便这般推三阻四?” 柏夫人松开拉住她的手。 “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个当母亲的偏心,对你妹妹心怀嫉恨,不盼着她好?” 明蕴之指尖冰凉,浑身的血液都像是凝固住了一般。 “……母亲,你说什么?” 柏夫人脱口而出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失言,然而说出去的话犹如泼出去的水,没有收回的道理。 “方才是我一时心急,说错了话,你莫与阿娘计较……阿娘也是关心则乱。” 有那么一瞬,明蕴之仿佛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所有的声响像是从极远处传来,又撞入她的脑海。 “啊!!” 一声尖叫,紧接着是托盘瓷瓶掉落在地上的碎裂声,院外骤然混乱起来,侍女小厮跑来跑去,尖叫不已、 “蛇!怎么会有蛇!” “快去禀告夫人!” 柏夫人大惊失色:“何处有蛇?” 明蕴之也被这惊叫唤回了神,匆忙环视,确认身旁并无蛇的踪迹之后,赶忙将柏夫人交给了赶来查看的侍从。 “蕴之,阿娘不是有意……” “母亲先去休息吧,我……” 她深吸口气,屏退众人:“我再独自待一会儿。” 她知晓母亲心里最疼爱的女儿从来都不是她。 却从没想过,阿娘不曾心疼过她。 柏夫人自知理亏,张了张口,什么话也没说,留她一个人静一静。 明蕴之靠在廊柱上,无力地闭了闭眼。 直到耳边传来几声窸窸窣窣的声响。 她被惊动,一低头,一条极细的青蛇顺着她的绣鞋蜿蜒而上,即将环绕住她的小腿。 “——!!” “嘘……” 一道声音从身后不远处传来,明蕴之僵硬回头,只见连接着院落的游廊处,不知何时坐着个与她差不多大的娘子。 “别乱动。” 她声音轻轻:“伤着你,可就不好了。” “见过偏心的,没见过这么偏心的,”女子半倚在游廊下的座椅上,嗔怪地看向她:“看得我都心疼了。” 那双极黑得眼眸轻眨了眨,眼下的一颗小痣颜色不深,却似神来之笔般点缀在那容色稍淡的面颊上。 她穿着淡青色的衣裳,发髻没怎么好好绾住,散落了大半下来,一根银蛇簪充当摆设般插在发间,格外慵懒。 “过来。” 她勾了勾指尖。那盘踞在明蕴之足边的小青蛇听话地松了开,环绕着花草缓缓朝她而去。 那蛇缠绕上女子的指尖,明蕴之倒吸口气,定定地看着那条小蛇乖巧地钻入她的衣袖,还探出头来,朝她吐了吐蛇信。 “这是……” “可爱吗?” 那女t子坐起身,往她的方向递了递:“可爱的话,就给你了。往后谁要是欺负你,你就往他身上丢吧。” 说着,那蛇好像真能听懂似的,耀武扬威地抬了抬头。 第15章 拦路 他喜欢的人,原来是这般模样。…… 第十五章 明蕴之没有接她话茬,谨慎地看着她。 她的目光一寸一寸落下,落在那条小青蛇上。 “……方才的骚乱,是你引起的?” 明蕴之已经回过神来。眼前的人瞧着不像是要伤害她的意思,她能感受到那娘子看向自己的眼神中并无恶意,说话也大胆了些。 “我若不把小青放出来,你打算还要委屈多久?” 那娘子拨弄着小蛇:“要我说啊,就该让小青再吓吓她,给你出气呀。” 见她没回话,那娘子撇了撇嘴,意兴阑珊。 “没趣,开玩笑罢了,又不会真做。我是最懂你们这种人的,总将一丁点小事看得比天还大,好像稍微做些什么,天就会塌下来似的。” 明蕴之垂了垂眼:“从前不曾见过娘子,敢问娘子是……” “你猜?” 她眼眸亮晶晶的,像是来了兴趣:“猜对了,把小青送给你当礼物如何?我瞧小青挺喜欢你的。” 小青蛇又滋滋吐了吐蛇信,像是附和。 “……多谢,但还是不必了,”明蕴之努力将婉拒两个字表现在脸上:“娘子在此处,坐了很久么?” 方才谈话虽不曾涉及到什么不能为外人道也的密辛,但传出去也绝对好听不了。这女子瞧着无害,面容清秀,可只看那条似乎很通人性的蛇,便知晓她不简单。 像是看出她的担忧,那女子又一歪,很没坐相地趴在扶手上。 “那么紧张做什么,放心,我嘴严着呢。瞧你这副紧张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说了什么伤天害理的话。” 明蕴之有些接不住她的话。从小规矩到大的她,做过最顽劣的事也就是幼年在外祖家的院子里爬树戏水。 便是活泼爽朗的姚玉珠,也不曾这样惊世骇俗过。 她处处透露出一种不为世俗所拘束之感,仿佛天地间的一切规则都能被她所无视,格外地自在与逍遥。 “那……多谢娘子了。” “嗯嗯,”她不死心:“真的不想要小青?你别看她这么小这么弱,毒性很强的。我对你一见如故,好心相赠,日后你若再受了委屈,只管……” “又在吓唬谁。” 一道高大的黑影落了下来,声音沉沉。 明蕴之甚至不知他是何时出现的,如这位娘子一样,来无影般隐匿。 只一个错眼,那青衣布衫的男人便站在了小娘子身后,提溜起她手中的蛇,放入袖中。 “你做什么!” 那娘子抬头作势要抢,抬手便露出了腕中那条突兀的佛珠。佛珠颗颗浑圆,沉黑,是与她那随性气质截然不同的沉寂。 “抱歉,”男人抬眼,看向明蕴之:“无意惊扰娘娘,还请娘娘恕罪。” “……无妨。” 明蕴之定定地看着他的脸。 此人身形挺括,衣饰简朴,却仍掩盖不住周身那股危险的气质。眉眼格外深邃,鼻骨挺拔,只是那面容苍白得过了头,于是俊朗中平添了几分冷气。 “二嫂!” 姚玉珠站在院外,瞧见院内几人,忙快步赶进来,拉住明蕴之的衣袖。 “二嫂,我们走吧。” 明蕴之被她拉走,回头看到女子不甚在意地笑了笑,似浑然不介意这样失礼的行为。 身旁站着的高大郎君也同样沉默,只是用他那双漆黑的眼睛,多看了她一眼。 明蕴之与他对视一瞬,紧接着便被姚玉珠拽开了。 一直到上了马车,姚玉珠才道:“二嫂怎么与她在一处!” “我甚至不知她是谁,”明蕴之苦笑:“恰巧碰到了而已。” 其实她有所猜测。 瞧她姿态,绝非小门小户出身。而京中贵女稍有些身份的,应当都入宫拜见过,像她这样随性自在的娘子,她不会一点印象都没有。 她没见过,那要么如周觅柔一般不是京城人,要么便是…… 姚玉珠:“二嫂不知道她,但二嫂一定知道她爹——工部尚书綦大人。” 心中的猜测得到印证,明蕴之低垂着眼眸,掩盖住眸中思绪。 这便是裴彧一直喜欢的人么? 他喜欢的人,原来是这般模样。 一个与她截然不同,行事有些不拘,却是个有趣、让人生不出厌烦的人。 “她……哎呀,她比我要大上几岁,二嫂别笑话我,我小时候有一阵子可害怕她了。” 姚玉珠想起当初,打了个哆嗦: “最初的时候还好,我们都很羡慕她的。不用被逼着读书女工,可以随着父母游山玩水,领略天下风光。” 第18章 明蕴之也大致知晓一些。 现今的綦大人早二十年,还是个任侠豪放的性子,无意接家中的爵位,带着爱妻爱女行走天下。 “就是不记得什么时候了,她娘似乎因病去世,她也病了一场。后来再见她,她病着,躺在床上看我,那双眼睛……就好像……蛇一样。” 姚玉珠摸了摸手臂,好像还能摸到一阵鸡皮疙瘩: “别看她现在正常了,我总觉得……反正少和她接触比较好。” “二嫂?你有在听吗?” 姚玉珠说完,见她走了神,摇了摇她的手臂:“方才听到院中有蛇,我吓了一跳,赶忙来找二嫂,没想到她也在。” “哎?说不定这其中……” 见她推测起来,明蕴之赶紧道:“没有的事。你不也瞧见了吗,她好端端坐着,我也没瞧见蛇的影子,别想了。” “我就说嘛,城中哪有那么多蛇,许是下人看走了眼,闹腾起来。” 姚玉珠性子爽朗,靠在马车上,吃着瓜果。 明蕴之回忆了下:“那旁边那个郎君,你可知晓是谁?” 给她一种极为熟悉的感觉,从看到的第一眼起,目光就很难再从他身上移开。 “好像是綦大人的义子,不清楚叫什么。” 姚玉珠也不是什么都知晓:“綦大人只有一个女儿,和族中关系也不亲近,说不定是认养一个儿子来继承家业呢。” 说得也有道理。 “既然是义子,瞧着年岁也不小,为何没入朝为官?” 明蕴之问。 “这我便不知道了,二嫂你明白我的,一听那些朝堂上的东西就犯困。” 姚玉珠撒起娇来,两人的距离近了许多。也有可能是多说了会儿话,相处之中,无端多了几分亲近。 明蕴之看着她乌黑的发顶,轻轻笑了笑。 姚玉珠这样天真烂漫,却不会失礼数的性子,显然是家中父母千宠万爱出来的。 所以她这样的人,或许根本无法想象到,世上还有她这样不被母亲喜爱的孩子。 她勾了勾唇角,眼中却泛酸,连带着指尖都有些发麻。 她尝试过许多次,让自己不要想,不要怨。 母亲和她一样,童年不曾生活在父母身边。时局未定,一个幼小的孩童便显得分外累赘。 那时的母亲也如她一般,被留在离父母很远的地方,独自长大。 母亲有一个比她大上几岁的阿姐。无人明说,但她能察觉到,母亲对在父母身边长成的姨母怀着一种格外复杂的感情。或许是羡慕,或许是嫉妒,又夹杂着无法剪断的亲情,让她的心绪在其中反复拉扯,痛苦不已。 明蕴之知晓母亲的心结,所以一直不曾生过怨怼。 关照妹妹,或许就是关照那个当时无人在意的自己。 可现在她长大了,已经到了当年母亲生下她的年岁。这样的理由,已经不能像小时候一样让她一次又一次原谅了。 她不想再承担这些是非,那些不公平的情感,本就不该落在她的身上。 就再为母亲伤心一次吧。 最后一次了。 从今以后,她再也不要因为父母伤心了。 车轮滚滚向前行驶,压在石板路上,沿途的叫卖声与浓浓的烟火气终于让发皱的心头安定些许。飘飘忽忽的心,终于在一阵阵喧闹中,缓缓落在实处。 姚玉珠拽着明蕴之出来的时候,时辰尚早,又一心想着赶紧离开,便一道上了那辆东宫的马车。 车中有些糕点,却不填肚子。姚玉珠看了看天色,突发奇想道:“二嫂,咱们去云香楼用午膳如何?” “好啊。” 明蕴之自然是什么都好,她也许久没出宫了,这会儿看着窗外的热闹的街景,心情也好上许多。 是要散散心。 “想吃什么尽管说,二嫂请客。” “哇!二嫂真好!” 姚玉珠是个爽朗的性子,本就对明蕴之颇有好感,今日一同出行,原本还怕这个温温柔柔的二嫂会嫌她想一出是一出,谁知答应得这么爽快! 她数起来:“那我可就不客气了,我要吃香酥鸭、银丝卷……” 明蕴之歪头笑着听她说,正要回应,便听车外一阵嘈杂。 “何事……” 马车忽然剧烈颠簸了起来,像是有谁将马儿绊倒,车中两人毫无防备,几乎要从座椅上跌下来。 “护驾t!护驾!有刺客!” “何人胆敢阻拦东宫车驾!速速让行!” 东宫与齐王府的护卫环护四周,长剑出鞘。 明蕴之恍惚听见了利刃紧擦着铁甲,发出的刺耳声响。 “拦的,就是你东宫的车。” 话音方落,无数箭矢铺天盖地落下,带着破空的冷气,与毫不掩饰的杀意。 第16章 花焰 原来被人在意,是这种感觉。…… 第十六章 箭矢插透车厢,露出了透着寒光的箭尖。 姚玉珠仓皇躲避着那不知会从何处来的锋利,插着的珠花甩到脸上,打出了一片红印,惊恐道:“怎么回事!” 东宫与齐王府的护卫也不是吃素的,那些箭矢被打落大半,面对着来自四面八方的箭雨,倒也没落下风。 “哈,那狗太子还真是大方,竟舍得分出这么多精锐。” 为首那人嗤笑一声,下令停了箭势。 她原以为那些护卫都是草包,这一阵子打探来的消息都是如此。不曾想今日行动,竟让她大开了眼界。 是她轻敌。 锐利的目光投向印有东宫印记的马车,那人冷冷一笑,拔出长刀。 马车的摇晃终于停息下来,明蕴之强撑着镇定,将姚玉珠拉起来坐稳,悄悄掀开车帘一角。 车窗外已是剑拔弩张。 东宫与齐王府的护卫纷纷拔出了剑,护在马车周围。 以她的视角,看不到太多的所谓刺客,只能瞧见那些原本该是叫卖的摊贩,忽地拿起了尖刀,满脸煞气地环绕着车驾。 她迅速扫了一眼箭矢射来的方向,心中略有估量,这些歹人不止眼前这些,怕是两侧高楼中都有着他们的人。 定是早有预谋。 “来者何人,既知此乃东宫车驾,尔敢在天子脚下动用兵械?” 明蕴之也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但她身旁有着一个惊魂未定的姚玉珠,她也只能强撑着镇定,坐在马车中扬声开口。 “若此时收手,或许还能保住性命。” “废话真多……” 那首领极不耐烦:“动手!” 车外立时打斗起来。敌方人手众多,又个个五大三粗,拿着砍刀不要命似的向前砍。这样狠命的刀法格外凶悍,守卫躲避不得,鲜血喷洒在马车,浸得车帘鲜红一片。 “啊!!” 姚玉珠颤抖着嗓子:“二嫂,怎么办……” 明蕴之紧紧拉着车帘,不让她看到外面激烈的打斗。然而就算什么也看不见,也能听出护卫逐渐展露出的颓势,包围圈不断缩小。 今日本就是寻常出行,东宫与齐王府的护卫加起来不过十余人,还有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车夫和侍女随从。 他们寡不敌众。 “如今只能拼死一博,”护卫长靠近车驾,压着嗓音:“娘娘,前面只有那个女人,咱们冲过去!” 明蕴之胡乱点着头:“小心为上!” “娘娘,坐稳!” 坐在车前的青竹努力镇定下来,她催着车夫,一鞭子抽在马背上。马儿吃痛,横冲直撞地朝前冲去。 车中瓜果糕点掉落一地,明蕴之一手抓着窗沿,一手拉着姚玉珠不让她滑出去。 “呵……找死。” 马儿嘶鸣哀嚎,因为痛苦高高翘起前腿来,马车被带着几乎仰了起来,又撼然落地。 明蕴之睁大了双眼。 那女人看着容貌平平,一副极不起眼的长相,身板也并不高大,却骤然暴起,一刀扎进了马的脖颈。 四周骤然寂静下来。 那女人拔出匕首,随意在衣摆上擦了擦。 下一刻。 寒芒乍现,守车的车夫被她劈倒在地,生死不知。 姚玉珠吓得尖叫起来,被她斥道:“闭嘴!吵死了。” 青竹原本坐在车前,此刻也被她逼得缩了进来,战战兢兢地护在明蕴之前,“你,你究竟要做什么!” 车外的护卫大多被打倒,如今车上几人,已是无路可退。 明蕴之只能祈求着此处乱局尽早被发现,方才护卫长发送了信号,也不知是否有人注意到此处。 “别害怕,我不伤女人,尤其是漂亮女人。” 那女子用刀柄拍拍青竹的脸,不大的双眼扫视着三人: “你们三个,谁是綦舒?” “綦舒?”姚玉珠挣开手:“綦舒可不在这儿,我是齐王妃,你们抓错人了!” “是吗?” 第19章 那女子猛地抬手,还滴着血的匕首将将落在姚玉珠的眼前:“我得到的情报可不是如此。” “这位娘子,怕是寻错人了。” 明蕴之双手发颤,拨开已然瘫软的青竹,平视着她。 她要尽量拖延时间:“这其中兴许有些误会……” “放屁!” 那女人一刀扎进车上的小案,浑身杀气乍泄: “老娘看得清清楚楚,连着十几天姓綦的那女人都坐着这车去吃香喝辣,跟那狗太子都不知道欢好多少次了,别把我当傻子。” “我们娘娘是东宫太子妃,尔敢无礼!” 青竹被她一吓,反倒激起了胆气:“你要找綦舒是吧,我就是綦舒!我跟你走!” “小女娘有些胆识,”那女人冷哼一声:“可惜是个傻的,不然凭着这股忠心的劲儿,我还能留着你跟我上山。” 她目光一转,拎起青竹的衣领便将她扔下车去。 “青竹!” 明蕴之想要拉住她,却被匕首隔断了衣袖,姚玉珠双手并用拽着她,生怕她和那女人硬碰硬。 青竹被扔到地上,不知撞到何处,昏了过去。那女人侧目瞧了一眼:“是个有侠胆的,留她一命。” 车外那彪形大汉一拱手,将她提去了一边。 “你们要找綦舒做什么?” 明蕴之收回手,姣好的面容隐隐发颤,唇瓣都苍白了起来。 她现在要做的就是拖延时间,信号已经发出去了,京城的巡卫赶来只是时间问题。还有龙骧府的龙骧卫,那可是百里挑一的精兵,这些莽夫定然不是他们的对手。 她这么想着,手指掐住大腿的肉,竭力让自己不去看那滴血的匕首。 “老大,跟她们废话做什么,是不是的带回去一审不就知道了。” “就是,那綦舒奸诈得很,说不定就是想搅混水拖延时间。” 那女人显然烦躁起来:“闭嘴。” 她看向明蕴之:“你若是綦舒,便一定知道我为何找你。” “你……知道吗?” 她缓缓凑近,死死盯着明蕴之眼睛。 明蕴之缓慢地眨了眨眼,眼波未动。 “我不知。” “我和弟兄们蹲守数日,綦舒日日乘着这漂亮的小车去云香楼,你若真是太子妃,应该知道,云香楼是你那好夫君的吧?” 明蕴之点头:“……我知。” “哈,”女人忽然拉远距离,笑开,扫了一眼她身后:“那你现在护着綦舒,是想要搏一个妻妾和睦的美名?” 姚玉珠挣扎起来:“我不是,我不是綦舒!綦舒还在亭安侯府呢,你不要是非不……” “带走。” 那女人一把抓住明蕴之的手腕,将她拖下马车。明蕴之匆忙站定,另一个守在车外的大汉进去抓住了姚玉珠。 “放开我,你放开我!别碰我!” 姚玉珠不欲让那人碰到自己,一巴掌扇了过去。明蕴之阻拦不及,只见那大汉显然被激怒,一抬手便要还回去。 “住手。” 女人冷声道:“这儿没你逞威风的时候。” 明蕴之惊魂未定,只见她们已然到了广宁桥处。 广宁桥修建在贯穿整个京城的护城河上,跨过这座桥,便是整个京城最繁华的享乐之地平康坊。 再不远处,便是云香楼。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拖延时间,想让狗太子来救你们。” 女人笑道:“如果你是綦舒,他一定会来,我还可以得个谈判的筹码。但你若是太子妃,说实在的,我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来。” “……要不要等等看?” “你也敢这么拖延时间么?” 明蕴之心中寒凉,知她说的不假,面上却不敢有任何变化:“按、按理讲,你抓了人,不该早些逃窜,或是……” “你知道他在哪么?他就在云香楼,距离此处半刻钟的脚程。你猜你我相遇,过去多久了?” 那女人玩味道:“一刻钟,整整一刻钟。他没来,我便知你不是綦舒。” “綦舒,我要活的。” “至于你……太子妃,”她上下打量着明蕴之:“可惜了,既然连太子也引不来,那便没了活着的价值。” “杀了你,好歹能让狗太子丢脸不是?” 她转了转手中的刀,抓着姚玉珠的大汉也笑着,拔出了背后的斧头。 姚玉珠被他松开,跌坐在地上,一点点朝后挪。 “不要,不要……” 她勉力爬起来,一步步后退,直到后腰抵住了桥的栏杆,退无可退。 泪水滴落,掉落在护城河中。 明蕴之心念一动。 “……玉珠,跳!” 那大汉反应不及,姚玉珠看了她一眼,咬唇不过一瞬,闭眼仰了下去。 砰然一声水花溅起的声音。 “我去——你!” 明蕴之狠下心来握住那匕首,趁着那女人错愕的瞬间拼死抵开了方寸。 她一个反身,跃入了护城河中。 动作太剧t烈,腰身狠狠撞到石制的栏杆上,好像有什么掉了下来,她已无暇去想。 广宁桥很高。 高到让她坠落之前,还能看到一道骑着马赶来的身影。 她惊讶于自己对他的熟悉,哪怕只是遥远的一个剪影,她仍能认出他究竟是谁。 他是来救綦舒,还是来救她的? 到了他们每日相约的时辰了吧。已经发现綦娘子不在了吗? 冰冷的河水淹没了她的头顶,她依稀听到那女人喊着放箭,又有无数箭矢射入河中。入了水的箭矢没了那么大的威力,有些许擦过她的身体,也只是留下了血色的花痕。 明蕴之忍住疼,在不算清澈的河水中睁开眼,去寻找姚玉珠的身影。 两人坠落的距离很近,她很快便触碰到了一片冰冷的衣角。 明蕴之咬着牙,用尽全身的力气抓住她,推着她,甚至是用自己的身体抵住她。 头脑充血,方才跳下去时憋的那一口气已经不太够了。 她眼前阵阵眩晕,好在援兵赶来,那些人似乎已经撤离,没了箭矢,她也大胆了许多。 “嗬——” 双腿用力朝上蹬着,她将姚玉珠一把推上河岸。还没来得及再喘口气,便身子一滑,又栽了下去。 …… “……够了。” 足够了。 姚玉珠要活着。姚玉珠应该活着。 她刚刚成婚,有两情相悦、青梅竹马的夫君,有一对疼她疼到能任她撒娇打滚的爹娘。 就连不苟言笑的太后和皇后,也都对她慈祥温和。 如果她死了,会有很多人伤心的。更不提她是无辜被牵连进来,姚玉珠不该死。 明蕴之眨了眨眼,口鼻中溢出了几串气泡。 她没力气了。 或许拼尽全力,还能再向上挣扎。 但拼死挣扎之后……之后呢。 她什么也没有。 午时阳光正好,将水面照得暖融融的。明亮的光线里,她能看见自己飘起的衣袖。 翩跹的衣袖浮动着,显出了缠绕着的一抹碧绿。 水声隔绝了大部分声音,她亲眼看着自己一点点下沉,却累得连动弹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或许是临死前的走马灯,她好像听到了一阵急促的呼唤。 像是在呼唤她的名字。 “蕴之,蕴——” “扑通”一声,又有什么砸入水中,那道让她生起些眷恋的声音消失不见。 好久没有人唤过她的名字了。她是太子妃,是二娘,是所有人的娘娘。 时日长了,她都快要忘记原本的自己,是什么模样了。 恍惚中,她想起落水前,远远凝望着的那个身影。 就当他是来救她的吧。 似花焰的血液晕开在水中,明蕴之闭上双眼。 原来被人视作性命般的在意,是这种感觉。 真幸福。 第17章 坠落 梦中的场景在眼前重现。 第十七章 云香楼上,正对着护城河的那扇窗户大开着,日光肆无忌惮地照射进来,格外刺目。 快到正午,裴彧闭目靠在软榻上,手上的扳指轻轻转动着,身旁的茶杯已凉,却没动过一口。 夏松屏声进门,将所得情报放在桌上。 “如何?” “一应部署完毕,巡卫已调走,龙骧府处有陆大人在,能确保她们顺利带着青娘逃走。” 夏松禀报:“只等午时,青娘从亭安侯府出发。” “嗯。” 一群匪徒,无需太过费心。 裴彧睁开双眼,刺眼的日光照射在黑曜石般的眼睛上,他垂了垂视线,看着不远处的广宁桥:“前几日让你查的事呢?” “也已查清了。” 夏松:“三年前太后娘娘确实惩处过太子妃。当时殿下去了幽州整顿军务……” 第20章 “理由。” 裴彧音色寒凉:“什么理由?” “太后娘娘的药膳……” “谁做的。” 夏松垂首:“后宫妃嫔、几位王妃……绝大多数都有参与。” 能在太子妃刚着手宫务之际,借她的口换了太后在尚食局多年的人手,又层层上报,处处拱火,惹得太后发怒。 显然不止一人所为。 有一个算一个,都是祸害太子妃的元凶。 “属下知罪,请殿下责罚!” 三年前殿下带着秋朔几人去了幽州,留他守在东宫处理事务。事情发生时,他并不知其中内情。只是根据自己所知,太后处罚的经过,原原本本地送信去了幽州。 此事于他而言,不过是殿下不在京中时,太子妃犯的一个小错罢了。 没过多久,便抛之脑后,直到殿下提起。 找到当时的宫人细细查来,才知当初他写的信造就了多大的谬误。 夏松汗颜:“是属下失职,未能护好太子妃!” “此事结束后,自去领罚。” 裴彧闭上双眼:“至于那些人,你知道该怎么做。” “是。” 夏松心怀愧疚,只恨不能立刻让殿下与太子妃重修旧好: “殿下已经四五日不曾回宫了,若是因为此事,属下愿亲自向娘娘请罪。” 裴彧端起茶杯,将冷尽了的茶饮入口中。 “不是因为你。” “下去吧。” 这茶,比不得临华殿半点醇香。 他是有四五日不曾回去了。 不只临华殿,他甚至连广明殿都没有踏入。一应事务,几乎都被搬来了此处。 闭上双眼,脑海中还能浮现出前几日的情景。 她穿着桃红色的新衫,耳垂上挂着从未见过的玉坠子,整个人像个蜜桃般透着粉意。他进临华殿时,她正在描眉。 一个人和几个侍女自娱自乐,好不快活。 得知他的来意,明蕴之皱起眉头,那双杏眼充满了不解。 “……殿下何故要因孺人无心之失而生气?她刚入宫,年纪又轻,并非故意惹殿下烦心。” 所谓周孺人,那个他连面容都没看清的女子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一个劲儿地掉眼泪。 那人在广明殿周围鬼鬼祟祟,提着食盒,不知打探了多久。是秋朔先一步发现了她,将她押送至跟前。 裴彧这才知晓,他的好妻子早已认下了那个来路不明的女人。 给他做妾。 “这是太后娘娘送来的人,妾身自是要有礼相待。” 她不卑不亢,语气平静:“殿下后宫空虚,是该进些新人了。周孺人容貌靓丽,性情柔顺,妾身盼着她早日为殿下开枝散叶。” …… 一股莫名的情绪填充在胸腔,他甚至不知这情绪究竟从何而来,又名为何物。 他只知,这种失控的感觉让他极为不喜,如同那些没有因果的梦境一般,都是让人迷了心智的毒药。 极其危险,且不可控。 裴彧倒掉茶水,背对着日光,静静地看着厢房中的那鼎香炉。 说来也怪,她喜欢的香气与他截然不同,却总能将其融合得很好,没有半分刺鼻之感。时日长了,他竟真有一种本该如此的感觉。 裴彧抬了抬指尖,轻嗅。 味道已经很淡很淡了,淡得像是……从未拥有过。 ——从未有一味香,被人精心调配,带着满腔期待与欢喜,将那清新的兰花香气融入沉香之中。 房门被再次被叩响,裴彧熄了香,上前几步:“进。” “殿下,”秋朔行至身前:“他们提前行动了。” 裴彧看了眼更漏:“为何?” “混入其中的探子还未回来,尚且不知。” 秋朔猜测道:“那匪头是个莽的,兴许热血上头,等不到计划的时辰便行动也是有的。” 不远处的空中,出现了约定好的信号。 那是东宫独有的信号烟雾。 想到东宫,裴彧随口问了句:“太子妃回宫了么?” “听闻是与齐王妃一道回去的,齐王府的马车已经归府了。” 姚玉珠的性子他有所耳闻,只怕粘糊起来,明蕴之也甩不掉。 “还有一事……” 秋朔靠近几步,“綦娘子接近娘娘了。” 裴彧皱起眉心:“她可说了什么?” “盯着綦娘子的暗卫隔得远,怕被綦莫发现,没听到什么。” “就是,”秋朔犹豫道:“綦娘子好像拿蛇吓娘娘,娘娘脸都白了,像是……哭了。” “便该给她那蛇统统烧了了事。” 裴彧重重放下茶杯,闭目抿唇。 半晌,问道:“当真哭了?” “……殿下。” 秋朔:“是真是假,殿下回宫一问便知。说不定娘娘正等着殿下安慰……” “轮得到你打趣。” 夏松从外进来,他吃了教训,不敢再有半点吊儿郎当,正色道: “回禀殿下,青娘已经伪装成綦娘子上车,刚刚从亭安侯府出发,他们快行动了。” “什么?” 秋朔抓住他:“什么叫刚出发,那方才他们提前行动是……” 裴彧猝然抬首。 木椅摩擦着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茶杯被衣角带倒掀翻,冷掉的茶水洒在地上,瓷杯滚落,碎得像是从菱形窗格中折射而进的日光。 暖色的日光骤然变得发冷起来。 提前被清理过的广宁桥前后无人,街道上也没了百姓的身影,只远远地能瞧见一辆不大张扬的马车七零八落地歪倒在地,高大的骏马也变得只有小小一点,模糊不清。 “殿下,殿下……” 秋朔看见那攥紧窗格的五指,用力到发青泛白,一t根细小的木刺扎入掌中。 “……备马。” “我说备马!” 裴彧砰地甩上窗,拇指与食指放在唇前,一声哨鸣,养与云香楼后院的骏马挣脱了绳索,跃过人群闯了出来。 “殿下!” 夏松阻拦不及,生生看着那道身影自窗中一跃而下。 他飞速趴到窗前,只见太子殿下已然坐在了黑色的骏马上,手握缰绳,似闪电般朝广宁桥而去。 马蹄声在耳畔密集响起。 手中的缰绳紧到掌心发麻,他抽出袖中的匕首,不顾千两黄金一匹的北凉大马究竟有多难得,狠狠插进马的后臀。 马发了狂似的朝前奔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他不知她为何会轻易改了往日习惯,折道来了此处。 偏偏在今日,暗卫、死士,大半都被调离。 她等了多久? 那些巡卫,护卫,甚至还有他……她一个也没有等到。 所有的想法凝在脑海中不过一瞬,裴彧喉头都泛起了血腥味。 强烈的日光照射在他的身上,裴彧却一阵阵发冷,冷到发颤。 直到他看见了一道素色的身影。 她目光决然,双手毫不畏惧地握住了锋利的刀刃,殷红的血液顺着掌心流下,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下一瞬,腰肢重重撞在了栏杆处,腰间那块挂着的玉佩终于再也无法承受着滔天的疲倦,坠落在地。 水声溅起在耳畔。微小,又巨大,似轰然的雷鸣。 霎时间,梦中的场景在眼前重现,那块玉佩,那块碎裂的…… 半块玉佩轻轻弹起,坠入了湍急的水流之中。 裴彧齿关泛起了铁锈味,那冷玉似的容颜沉郁着浓浓的杀意。他自马上跃起,一点马背,借力掠至广宁桥上。 “你竟敢一人来此——” 那女人面色忽然一顿,分明只是一把匕首,却让她几乎接不住这杀气凛冽的一招。长刀堪堪挡住,她起了火,大开大合地挥舞起刀来。 “老大!” 女人被唤回了神,愕然垂首,那匕首不知何时,竟已深深插在了她的胸口。 她连退几步,挥退众人:“走!” 裴彧无心恋战,一招击退。只见一双手奋力推起了一个昏迷的身躯,尚未来得及开口,那双手便又沉了下去。 “蕴之——!” 他纵身一跃,沉入水中。 冰冷的河水充斥着鼻腔,仿佛坠入了另一个梦境。 …… “——殿下,你说这盆兰花,能活到殿下的生辰吗?” “……能的。” “——当真?那妾身将它送给殿下,做生辰礼如何?” “未免太过偷懒。” “躲什么?” “……没说不要。” 第18章 醒来 谁都可以,唯独不要他。…… 第十八章 “脉象浮缓,肺中积水已消……” 静山松开手,青芜红着眼将主子的手放回帐中。 “娘娘这是风寒侵体,好在得救及时,性命无忧。” 临华殿中,一应陈设如往昔,然而却因主人的昏迷,蒙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沉寂。 第21章 “性命无忧,为何昏迷了三日还未醒来?” 裴彧音色沉沉,带着几分哑。 藕荷色纱帐中躺着的女子神色安详,仿佛只是睡着了。可那副身躯之中,胸膛呼吸的起伏都极为微弱,眼睫紧闭,没有半分将要醒来的征兆。 已经整整三日了。 阖宫太医都束手无策,三日来灌了药扎了针,却都不见分毫成效。 静山叹气道:“心志若不自振,则神思无归。” “……神思无归,是为何意?” “娘娘身子康健,底子不错,只是略有湿寒。至今未醒,则是……”静山摇头:“心中郁结,或是遭受了什么打击,不愿醒来罢了。” 裴彧攥紧指尖,因连日操劳而泛起了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那道模糊的人影。 什么叫不愿醒来? 像是觉察到他的所思,静山站起身来,缓声道:“殿下,心病难除啊。” 青芜垂着含泪的眼将静山送出去。回来的时候,正撞见了端着药送来的青竹。 青竹那日被人从马车上摔下,身上只有些擦伤,当时晕了过去,醒来便好了。躺着修养两日,心中实在担忧,“娘娘如何了?” 青芜大致将方才静山所说转述给她。 “二位姐姐。” 青芜转头,是周觅柔。 她让青竹先端着药进去,福了福身:“孺人安好。” 周觅柔:“娘娘今日醒了么?我心中实在是担忧不过……还请青芜娘子代为说情,让我见上娘娘一面。” 太子妃昏迷,不少人都来请见,太子一应拒了,就连醒来的姚玉珠也没能见着娘娘。 青芜原想拒绝,却想起了静山大师方才所说的话。 娘娘心中郁结。成因为谁,她心中清楚。 殿下在娘娘身边,怕是难以让娘娘安心。 她点了点头:“孺人请进来吧。” 周觅柔怯怯跟在青芜身后。 临华殿中空荡,随侍的宫人都被清了大半,寂静无声。 榻前,纱帐被掀开一角。男人沉着眉眼,笨拙地抬手,将汤匙中的药送入女子唇中。 然而那唇齿紧闭,苦涩的药汁从唇边流下,男人放下汤匙,又拿起绢帕沾拭着。 “喝。” 男人擦净了药汁,又端起汤匙,僵硬道:“……蕴之,喝药。” 听得脚步声,他眸光一顿,略侧过首回望一眼。瞧见周觅柔,本就不好的面色更加黑沉。 “谁准她进来的?” 他本就容貌冷峻,稍一沉脸,便有股不怒自威之感,叫人看了心颤。 周觅柔先青芜一步跪下来,“是妾身哀求青芜娘子带妾身进来的,殿下莫要怪她。妾身知晓娘娘未醒,日夜忧思,只恨不能代娘娘受罪。” 裴彧不置可否,语气淡漠:“你倒是个有心的。” “妾身愿照顾娘娘,哪怕做个女使,只要能留在娘娘身边便好。” 她深深叩首,语气恳切。 便是青芜,也没想到她会这样表态。 她以为周觅柔不过是来瞧瞧娘娘,无论是真心还是做做样子,都尽个心意便好,谁知她竟想要留下。 裴彧放下药碗:“为何?” 周觅柔有些怕他,但此时仍旧壮着胆子,道:“妾身家乡远在幽州,只身一人来到京城,人生地不熟,不敢称孤苦,却也当真不知……该如何自处。” “只有娘娘待妾身好。妾身也是后来才知晓,娘娘也非京城人,想来当初也与妾身一般,却无另一个娘娘待她……” 周觅柔越紧张,话反而多了起来,说到这儿,才磕磕巴巴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 “望殿下恕罪,妾身不该妄自揣摩娘娘……更无影射殿下之心!” 青芜听了直叹气。 越描越黑。 裴彧抿了抿唇,看向榻上的人。 她总是对谁都好。 他站起身,“起来吧。你有这份心,她会高兴的。” 周觅柔“哎”了一声,小步站起挪到榻边。她小心翼翼看了殿下一眼,道:“妾身来侍候娘娘用药。” 裴彧:“她喝不进,待会儿叫太医来施针张口……” “……” 青竹这几日养伤,没来侍候,方才亲眼见娘娘喝不进药,这会儿惊喜道: “娘娘喝了,多谢周孺人!” 裴彧背过手,亲眼看着方才怎么也不肯张口的人,此刻被青竹扶着,周觅柔的汤匙送入唇前,细细喂下。 就这么喝了? 如果不是知晓她还昏迷着,他几乎要以为她是故意气他的了。 青芜上前去,给溅出的几滴药汁擦了擦,提醒青竹道:“莫要一惊一乍,娘娘这几日都喝的下去药的,只是……” 她刻意压着声音,不想让裴彧听见。可裴彧自幼习武,耳聪目明,将她的意思明白个一清二楚。 好。 很好。 青芜可以,连这什么周孺人也可以。 只是不喝他喂的药,是不是? 裴彧冷嗤一声,转身便走。 秋朔守在临华殿前,见殿下出来,意外道:“殿下怎么……” “孤不受人待见,还不能走了么?” 裴彧顿了顿脚步,回首瞧了一眼。 耳边是秋朔的絮叨:“殿下也几日没合眼了,想来娘娘也不想看见殿下这般模样。” 太子妃与齐王妃两位皇妃遇刺,还是在京城繁华之处堂而皇之地行事,陛下震怒,下令彻查。 龙骧府统领陆珣亲自去查,查出了几封未销毁干净的信件,那彻查的消息便又没了声音。取而代之的是不尽的赏赐和流水般的补品,包括殿下在朝堂上撤了数个康王爷的心腹,陛下也只作不觉,默认了下来。 夏松领了罚,这几日不在,他奉命日日守着临华殿,比谁都清楚。 殿下白日里去忙政务,陛下、工部、龙骧府几处的事,哪一个不是棘手的。 夜里便守在临华殿,他以为殿下好歹会休息片刻,可他昨夜才惊觉,殿下只是默默坐在榻前,抚摸着那块碎掉的玉佩。 那半块玉佩,是前几日撞碎的。半块孤零零地留在广宁桥上,半块随着太子妃,一起掉入水中。 殿下将太子妃救上来的时候,那半块玉佩被娘娘握在手心,紧紧地,谁也拿不出。 还是殿下低声,在娘娘耳边说了什么t,那半块玉佩才被松开。 秋朔问,殿下,是否要寻工匠来修补? 殿下什么也没说,将那两块玉佩拼在一处。 然而怎么也拼不回最初了。 秋朔好像觉得,殿下和娘娘,就好似这块玉佩一般。 他端详着殿下的面色。殿下静静地看着殿内,屏风将内室的几人全然遮挡住,什么也看不见,可殿下还是站了许久。 久到他以为殿下不会再离开的时候,裴彧道:“走了。” 秋朔应了一声,继续留在临华殿,当门神。 - 明蕴之很久没有做过这么长的梦了。 明月芦花般的梦境里,她像是回到了童年。 外祖柏丰益从朝中退下后,一手创办了个山中书院,天下学子不少都慕名而来。 书院后山有一条河,外祖与外祖母二人坐在河边垂钓,她便蹦下水中,欢欢喜喜地戏水。 外祖母起初还拦,怕她学野了性子,日后为世道所不容。但外祖道:“女儿家天生便吃亏,松快的日子也就这么几年,拘着她做什么。” 直到明蕴之淘气地将外祖钓上来的鱼丢进水中。 柏丰益粗声粗气发了火:“让她滚回去!去打板子,好好学学规矩!” 明蕴之躲在外祖母身后,咯咯笑。 她才不怕。 梦境的最后,外祖母摇摇她的手,说蕴娘长大了,还要去爬树吗? 她说:“蕴娘,醒醒,去捉鱼了。” “蕴娘,小蕴娘,别睡懒觉,睁睁眼……” …… 明蕴之睁开双眼,唇边还带着浅浅的笑意。 直到目光定格在那熟悉的床帐上。 笑意缓缓褪去。 喉咙干到火辣辣地痛,她勉力抬了抬手,青芜时时注意着这边的动静,“……娘娘,娘娘醒了!” “快去唤太医,娘娘醒了!” 临华殿忙乱了一阵,很快又安静下来。 青竹端来水杯,喂着她喝了水。明蕴之这才有了力气,哑着嗓子道:“我睡了多久?” “第四天了,”青芜红着眼:“太医说再不醒,娘娘就……呜,吓死奴婢了……” “我这不是醒了吗。” 明蕴之还虚弱着,语速缓慢。 青竹倒豆子似的将这几日的情况说了一通。然后才跳起,道:“还未告知殿下,奴婢这就去!” 明蕴之按了按她的手。 浅色的唇边露出一抹笑意。 “……不必。” 她缓缓道:“日后,我的事……都不必告诉他。” 第22章 即将踏入殿中的人身影一顿,脚步停驻在屏风之后。 “若殿下问起,便说……” 明蕴之咳了几声,笑着道:“也不一定会问起,日后再说吧。” 临华殿外,夜色沉沉。殿中熏着的暖香掩盖不住浓重的药气,飘荡出来。 唯觉秋风凉瑟。 第19章 眷侣 鬼使神差,鬼迷心窍。 第十九章 “玉珠,哎玉珠慢些!” 姚玉珠不理会齐王在身后的叫唤,一踏进临华殿,便冲了进去,扑到榻上:“嫂嫂!!” 那叫声不可谓不凄厉,含哀带怨,一脑袋珠花张牙舞爪地拥进锦衾。 “嫂嫂,你终于醒了!” 她扑上去的动作太快,青芜青竹压根没反应过来,榻前正说着话的周觅柔目瞪口呆地看着一个人影风风火火地闪进来,差点躲避不及。 姚玉珠可算见着人了,激动地像要哭出来。 她当日便醒了,得知太子妃是为了救她才失力落水昏迷,哭着闹着要来见她。齐王和姚父姚母拦了又拦,这才勉强劝动。 这几日她天天催齐王去与太子殿下说情,让太子松口,放她进宫见人。 可齐王平日还好,一到太子面前就像个缩头乌龟似的,见了太子那张冷脸便没了主意。 直到太子妃醒来,情况稳定之后,太子才允了她见面。 姚玉珠一个眼神,齐王噗通一声跪下,正色道: “多谢嫂嫂救玉珠性命,自今日起,嫂嫂便是我和玉珠的救命恩人。” “日后我必定结草衔环,当牛做马,报答嫂嫂的恩情!” 那忠心,恨不得磕上几个头来。 “快起来快起来,”明蕴之帕子捂着唇,笑得咳了出来:“再不起,可就要折我寿了。” 齐王站起来,指天发誓: “天地可鉴,我对嫂嫂的感激一片赤诚。玉珠说了,嫂嫂救了她的性命,便是她的亲姐,往后我与玉珠管您叫阿姐,管二哥叫姐夫!” 姚玉珠也被他说得脸红,侧过身拧了他一把:“我、我才不是这么说的,我说的是我叫嫂嫂阿姐,与你有什么相干。咱们各论各的。” “你我是一家人,我自然是要随着你叫的。” 齐王一本正经,把妻子的手挪开,避过脸忍住龇牙咧嘴的冲动,认真道。 明蕴之被他俩闹得笑了半晌,原本苍白的面色都笑出了几分红润。 “阿姐,好阿姐,愿不愿意认我这个妹妹嘛。” 姚玉珠自小练就一身撒娇的好功夫,没几个人能抵挡住,明蕴之自然也被轻松拿下——她哪里接触过这么粘人缠人闹人的小娘子,乌油油的头发一个劲儿地往她怀里蹭,大有一股她不答应,便要四肢并用缠上她的架势。 明蕴之无奈举起手:“好好好,我应了,快快松开。” 姚玉珠:“咱们义结金兰……歃血为盟!” 齐王:“话本子真是看多了,你呀你。”他看了嫂嫂的双手一眼,声音低了几分:“那日我不在,听人转述,都觉得惊险。多谢嫂嫂救了玉珠。” 他声音恳切,不似那般不知轻重的少年。 明蕴之道:“是玉珠机敏,反应及时,我一开口她便跳了下去。若非她这举动让那几个歹人意外,我也没有逃生之机。” 玉珠捧着脸:“就当阿姐夸我了。我当时也不知怎么想的,阿姐说跳,我就真的心一横跳下去了,什么也没想。跳下去之后才想起来,我不会凫水……” 几人说了会儿话,明蕴之目光划过周觅柔不大自在的脸,让青竹先将她送回去。 姚玉珠皱了皱鼻尖:“这便是那位周孺人?” 她现在对明蕴之的感情到达巅峰,自然瞧不惯东宫中其他的女子。 “为何要允她来侍奉,就不怕她有歹心,做坏事?” 姚玉珠可喜欢看一些话本,听唱戏的咿咿呀呀闹腾个没完,这会儿看到不声不响的周觅柔,满脑子都是她可怜的阿姐被城府深沉的女子暗害。 “无妨的。” 明蕴之失笑。她也不是全然不谨慎的人,周觅柔入宫没多久,她便着人查了她的底细。只是还未查清,便出了意外。 青芜那日让周觅柔进来以后,隐隐也有些顾忌,偷偷请了守在临华殿的秋朔帮忙查一查。 谁知秋朔道,殿下一早便将此人查了个清楚,若非如此,也不会准她留在东宫。 明蕴之心里转了几转。 家世清白,性情柔顺,甚至知恩图报,还有些怯与软。难不成太后真是看中了她的容貌与性情,觉得可为良配,想让她诞下小皇孙? 似乎太不像太后作风了。 明蕴之为她辩解几句,姚玉珠也道:“要我说……” 她看了眼齐王,也没避着他,撇撇嘴不大高兴地说: “母后和皇祖母待我阿姐如何,我也看在眼里,说不定便有什么阴谋诡计呢。阿姐放心,有我在,绝不让任何人伤了你。” 齐王有心为亲娘辩解几句,但似乎也觉得妻子说的是实话,不太好意思地嗫嚅着唇,抱歉地看向明蕴之。 “嫂嫂……” “此话在我这里说说尚可,莫要去旁的地方说了,可知晓?” 明蕴之伸出指尖,点了点姚玉珠的额头。 姚玉珠嬉笑着,抓住她的指尖:“阿姐,我为你染甲如何?过几日秋猎,可要漂漂亮亮的。” 提到秋猎,明蕴之犹豫了一瞬:“我便不去了。” 她身子虽恢复得很快,却总觉得有心无力。 她明白自己,生死攸关的时候,脑中闪过了太多事,浮浮沉沉,有的想了个清楚,有的却也没太明白。或许她本就不是个通透之人,旁人道迈过这道生死的线,往后便会看开了,可她却还是总觉得累。 或许是心里太累了。 既然醒了过来,她便不想就这么去了,却也没想好该怎么继续活。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养养身子,吃得好、睡得好,便好了。 至于别的,她不想掺和,也不想关心。 “阿姐,就当陪陪玉珠,秋猎去嘛去嘛……” “去吧。” 一道澈冷的声音传来,三人回头,那个似剑锋般冽冽的身影出现在视线之中。 明蕴之侧过头,略微抬眼看向他:“殿下怎么这个时辰便回来了?” “事情忙完了,来瞧瞧你。” 男人抬抬手,冷玉般修长的指骨提着个花里胡哨的小布袋,和他一身玄黑格格不入,突兀至极。 明蕴之这才注意到他手中提着的东西。 还是姚玉珠先反应过来,“呀”了一声:“二哥,这不是京郊那家铺子的糕点嘛!” 明蕴之很少出宫,更少吃宫外的吃食,不大了解。 姚玉珠解释道:“这家铺子开在京郊,一来一回便要大t半个时辰了,老板可会做生意了,不接预定,不让小二外送,任你是多大的官儿,也得老老实实排着队买。哎!偏生咱们京城人就吃这一套。我都没吃过几回呢。” 明蕴之掀了掀眼皮,看了裴彧一眼。男人仍旧没什么表情,目光却落在她的身上,沉沉的,将手中的东西递给她。 “辛苦殿下了。” 明蕴之抿唇,话虽这么说,但想来这种事也不会是裴彧亲自去做,要么是秋朔要么是夏松。裴彧这种成日里见不到人影的大忙人,怎会有闲心排队去等一家糕点。 “从军营中回来,顺路。” 裴彧垂下眉眼,示意她接过。 姚玉珠闻到香味,有点意动。明蕴之打开,先递给了她一块:“玉珠尝一口?” 姚玉珠连连摆手。 她道:“我说那家老板会做生意,就是因着他还宣称了什么……这糕点就得有情人亲自去买,要排了长队耐得住寂寞,亲手将糕点送入爱人口中,说是什么一定能甜甜蜜蜜长长久久……” “谁不知晓这是噱头嘛,但就有人爱凑这个热闹。时日长了,还真出了几对有名的恩爱夫妻,于是名气越打越响,成日里不少人去排队呢。” 姚玉珠:“所以这糕点,只能阿姐吃。” 齐王也点头:“反正我和玉珠成亲前就吃了,不差这一口。” 明蕴之抱着糕点,笑了笑。 “甜歪歪的,”她将手中拿出的那一块放了进去:“近来胃口不好,吃了,怕是喝不下药了。” 她自来是不信这些话的。 也不愿在她喜欢的玉珠和齐王面前做戏,装出一副与裴彧极为恩爱的样子。 在真正的眷侣面前,所有的伪装都极为拙劣,她不想当个笑话。 齐王看着她放下糕点,张了张口,小心地看了一眼二哥的神色,拉着姚玉珠起身。 “时辰不早了,二哥二嫂,我和玉珠便先回去了。” 姚玉珠还有心再留一留,却见齐王朝她挤眉弄眼,显然是有话要说,也只好应下。 两个闹腾的人一走,临华殿又安静了下来。 第23章 “殿下。” 明蕴之率先开口:“近日喝了太多苦药,胃口实在不佳,殿下……” “嗯。” 裴彧移开稍沉的目光,打断道:“给你了,该如何处置,都随你。” 只是从军营回来的途中,恰好听到了此事。 鬼使神差,鬼迷心窍,总归是一瞬间的念头,生平头一遭抛下繁杂的公务,等回过神来的时候,手中已经拎着热腾腾的糕点了。 不吃便不吃,一份糕点而已,代表不了什么。 什么也代表不了。 第20章 疑心 滚烫的气息惹得她心头发麻。…… 第二十章 御驾到达西山行宫的时,刚过正午。 行了两日的路,众人皆疲乏不堪,满身倦意地去往营帐修整歇息。 侍女小厮来来往往,略显出几分忙乱。 “你是哪家的,也不长眼睛瞧瞧我们娘娘是谁?这营地里可都是贵人,当心冲撞了谁,有你脑袋掉的!” 一女官打扮的女子高声训斥,引来几分瞩目。 齐王扶着姚玉珠下车,姚玉珠一下来,反身回去拉明蕴之。 听到那边动静,不屑地撇撇嘴,脸颊鼓起。 明蕴之下了车,抚抚裙摆,转头瞧见她那副气鼓鼓的模样,顿觉好笑:“方才还欢欢喜喜的,这会儿怎么生起气来啦?” “我就是看不惯她们趁着阿姐养病,着急忙慌地开始争起权来,”姚玉珠轻哼一声:“一个两个,谁不知道她们心思似的,好大的威风。” “不过嘛……瞧这模样,应当是我那三嫂更胜一筹。” 那日出事后,康王妃与肃王妃接连入宫,没能成功探望上病人,却从皇后处得了协理六宫之权。 比起家世平平,性子也不甚张扬的肃王妃,显然是更为泼辣的康王妃能服得了众一些。话虽如此,但肉眼可见地有些仓促混乱,这才没多久,就已经有好几家女眷心有怨而不敢言了。 明蕴之笑了笑。 都眼馋她手上的权,但她若真撒手放开了,只瞧几人能接得住。 几人朝帐中走去,姚玉珠劝道:“阿姐,随我住罢!我的帐子可大了,还要来了好些奶皮子,咱们边看话本边吃呀。” 日光正好,晴朗的天色里,明蕴之未施粉黛,因着赶路,头上只簪了一只宝蓝色的珠钗,因着寒气而苍白的脸颊被太阳晒出了几分红润,笑意盈于眼眸。 “不了,”她推推姚玉珠:“一路上只顾着与我说话,五弟可被你冷落了好一会儿呢。” 姚玉珠回头瞥了一眼委委屈屈的齐王,不情不愿:“好吧,那我让人送些奶皮子去。” 明蕴之点头应了。 来时,便是玉珠盛情难却,她乘了齐王府的车驾,此时到了营帐,自不好再多叨扰。 回了营帐,青竹打来水,几人洗漱过后,明蕴之换上了柔软的绸衣,烘着头发。 一身疲乏在接触到身下那床软毯的时候尽数消弭,她满足地喟叹一声,长长伸了个懒腰。 “看来这皮子真是拿对了!”青竹道:“这还是娘娘和殿下成婚那年,殿下亲自为娘娘猎下的一头熊呢。娘娘可记得?那熊油光水滑,毛色好到引得好几个夫人都眼馋,咱们殿下功夫好,半点没伤到皮子,连夜就让人剥了皮来制成了毯子。” 明蕴之摸了摸身下的皮子,点头:“他功夫的确好。” 她见过男人英姿飒爽的模样。 黑熊难寻,这样大、又没有一根杂毛的黑熊更是万里挑一。她还记得那日,她无意中瞧见了一只黑兔,裴彧原本要射下,她又忽然反悔。 虽说是出来围猎,但她不会挽弓射箭,也没真的见过血,箭在弦上的时候忽然心生悔意。 又怕裴彧因着什么妇人之仁看轻了自己,明蕴之硬着头皮道: “这样小的兔子打了也没意思,妾身昨日瞧见镇国公世子为长公主猎了头好大的熊,说要给长公主做成毯子呢。” 她嘴硬着说完,一转头,对上裴彧那双曜玉般的眼眸,也不知是不是看穿了她拙劣的借口,少见地爽朗一笑,扬起马鞭。 “看来孤的太子妃还是个有雄心的,”裴彧一夹马腹,身上银鳞般的铠甲在日头下反射出耀目的冷光:“太子妃的心愿,孤自要满足。” 明蕴之还没反应过来,他便点了几人,道:“你们几个,随孤入林。秋朔,护送太子妃回营。” “是。” 几人策马入了深林,明蕴之脸红了红,有些发烫。 那日他很晚都没有回来,她忧心到深夜,几次派人去询问情况,仍不见人影。 脑袋里想了许多许多,只怕因着自己一时的意气之言,让他遭到什么危险。 她记得自己当时的可笑情态,自顾自在哪儿伤心到快要流泪,却没注意到男人回营时的动静。 裴彧一掀帐,便又笑了。 “眼睛这么红,难怪不让孤打兔子,原是同类相惜。” 明蕴之头脑一热,忘了什么礼数规矩,怔愣瞬息终于回过神,扑着拥了上去。 此刻回忆,她仍记得男人身上浓重的血腥气。 后来……后来的事记不太清了。 只记得这块皮子送来以后,他将她压在其上,掐着她的腰身,滚烫的气息惹得她心头发麻,直到这块皮子被染得不像样。 明蕴之翻了个身,将滚烫的脸颊埋在枕上。 被自己的东西染脏以后,她羞得再也不想见这块皮子,在库房放了两三年,竟又被拿了出来。 “娘娘怎么脸红了?可是又发热了?” 青芜注意到这边的情况,担心道。 “……无事。” 明蕴之坐起身,拍了拍脸。这都是好几年前的旧事了,那时她也年轻不懂事,总觉得与裴彧是夫妻,他再冷淡,她也是一门心思地想要贴近他。 现在的她没了这个意气。犹豫一瞬是否要将这块皮子放回去,却又改了主意。 裴彧打给她的,便是她的了。好东西,凭什么要堆在库房里? 用了才不亏。 明蕴之烘好了头发,点了点妆奁:“便戴这几支吧。” 青芜刚为她簪上,来不及欣赏欣赏,便听青竹低声道: “娘娘,肃王妃来了。” 明蕴之看了看天色,转头:“怎么这个时辰来了?……请她进来吧。” 时辰尚早,寻常收拾行装都还需要功夫,更不提肃王妃还要统管协理,怎会有空来寻她? 青竹将人请了进来,倒上奶茶,各自落了座。 肃王妃比她年纪稍长,入座先寒暄几句,问了问她身子。 明蕴之浅笑道:“有静山大师调理着,好了许多,多谢大嫂关心。” 肃王资质平平,在朝中也不声不响,贵妃娘娘也是个深居简出的,肃王妃平日与她并无交恶,关系尚可。 只是明蕴之心里也明白,肃王妃能以那样的家世坐稳皇长子正妻的位置,让任何人都寻不出她的错处,这样的人,也绝非毫无心计之人。 “大嫂来寻我,可是有什么事?” 明蕴之更t情愿她开门见山,莫要耽误功夫:“不是弟妹不愿与大嫂叙话,实在是身子还亏虚着,坐不了太久。” 她看了一眼肃王妃脸色,挥退宫人,只留了青芜在身侧,道:“大嫂有什么话可直说,若能帮的,便是看在钧儿的面子上,我也会尽力相帮。” “哪有什么话,只是关心弟妹身子,想来瞧一瞧。” 肃王妃低头,饮了口奶茶。 明蕴之心中有自己的计量。她当了三年的太子妃,管了三年的宫务,其中倾注心血自不必说,她是好性儿,却也没大方到将自己的成果拱手相让。 许多东西给出去容易,要回来难。康王妃与肃王妃相争,是她乐得看到的。 肃王妃此刻求到她头上来,便是被欺压得没了法子,她不介意卖几分好。 她转头,对青芜道:“去将那奶皮子取来,待会儿让大嫂带回去,予世子用。” 肃王妃开口道:“二弟妹待我,待钧儿如何,我都看在眼里。” “钧儿懂事,我这个做婶母的,尽几分心意罢了。” 明蕴之的确喜欢裴钧,甚至连康王家的裴琦也很喜欢。稚子总是天真无邪,比之心中太多弯弯绕绕的大人,要好相处许多。 “我知晓弟妹心中所想,正是因此,便更见不得弟妹遭人蒙骗,白白受了委屈。” 肃王妃抬起头,压低声音道:“我有一件疑心的事,弟妹可愿听我细说?” 第21章 真相 她的渴求,原是旁人的避之不及。…… 第二十一章 营帐外天色晴好,不少欢声笑语。 帐中却气氛沉沉,肃王妃放下茶杯,口气很轻:“或许做皇家妇,身份太高……也并不是好事。” “弟妹,可明白我的意思?” 她那双总是平平淡淡,好像没有过多情绪的眼睛看向明蕴之。 第24章 肃王妃不止一次在心中感叹这个弟妹的美貌,京城不缺美人,勋贵家的女儿更是一个赛一个的标致。可偏偏这个不是京城人的太子妃,反倒将那娇艳与明丽结合得正正好,艳丽中不失清秀端方,似那芙蓉牡丹,又更有一股如兰如竹的君子气。 打心底里,她是认可这个二弟妹的能力的。 瞧见那双杏眸微光闪动,肃王妃便知道,她这句话,明蕴之听懂了。 “……大嫂,可是知道了什么?” 明蕴之的声音有点艰涩。 肃王妃转了话茬,轻轻笑了笑:“入了秋,我那幼子染了风寒迟迟不好。我这个当娘的日夜忧心,恨不得能代他受罪。” 明蕴之没接话,脑海中闪过方才说过的种种,指尖微蜷。 “这话说出来要遭人骂的,我却也顾不得了……若非弟妹落水,殿下快马加鞭送着静山大师回来,只怕我那小儿还不得好,也算是托了娘娘的福。” 肃王妃道,那日她抱着幼子上山,请静山大师诊脉。 她去的时候,静山大师正在调一味药。 瞧见她来,静山便止了动作,交予一小沙弥。那沙弥年纪小,抱着陶罐摇摇晃晃,肃王妃是有孩子的人,心生怜悯,便让嬷嬷送他一程。 谁知嬷嬷还未靠近,那小沙弥便机灵躲开,道:“不能给你碰!这是要送去给太子爷的!” “弟妹,并非我一门心思要窥探东宫的用药,实在是小儿风寒难愈,我忧心到昏了头,恰巧弟妹也是落水风寒……我心中起了主意,便叫人偷偷取了一点。” 肃王妃说完,从袖中取出一瓷瓶来,递给她。 明蕴之从来柔和着的面容再也撑不起笑意来,眸色稍沉地接过,将其倒出来瞧了瞧。 “这药究竟如何,我并非医者,自然不敢胡乱开口。但其中有一味药材难得,还有股异香,虽然很淡……” “听闻弟妹擅调香,能辨出许多复杂的香料,想来也能嗅出这味道的不寻常,”肃王妃语气缓缓:“弟妹,可在殿下身上,嗅到过这种香气?” 瓷瓶中那颗不大的药丸躺在手心。 从她拿到这颗药丸开始,她就知道了肃王妃所言非虚。 先前,那样淡的玉髓香也没能逃过她的鼻子,更何况是这股混杂着草药浓烈香意的气息。 她是在裴彧身上,嗅到过不止一次的。 明蕴之静静看着这丸药,道:“所以,这是什么药?” “弟妹心里跟明镜似的,何必要我再将那话说出来,伤人心?” 肃王妃低低开口,嗓音中尽是对同为女人的悲哀:“皇家媳妇,身份低了,会被人耻笑上不得台面,惶惶不可终日,唯有拼命生下子嗣方能站稳脚跟。可身份高了,手上的权柄重了,这儿女的福气,反而会淡。” “弟妹与三弟妹多有不和,可待小郡主仍旧宽厚温柔,我便知晓弟妹是个喜欢孩子的。这些年,饶是我没什么本事,也听说弟妹喝了不少苦药,皇后娘娘更是因此,送了周孺人入宫。” “……如今想来,真是不值得。” 肃王妃说完,只听身侧的人极轻地笑了一声。 “若非大嫂,真不知我还要被蒙在鼓里多久。” 明蕴之收起药丸,像是丧失了全身力气似的,抬眼的幅度都极小,微微看向她:“大嫂想要什么?” 她能不能有孕,与肃王妃毫不相干,并且她无子一日,有子的肃王便能多一日得皇帝的眼。于肃王府来说,东宫长久无后才好。 她这么大费周章地告知此事,所求定然不小。 肃王妃这才慢慢饮尽了奶茶,道:“世人所求,无非那几分利。三弟妹太过势大,日后霸占着宫务不肯交还,于二弟妹而言也是桩糟心事。前阵子我被孩子的病绊住了脚,如今再想插手,恐有些难了。” “不难。” 明蕴之撑着额角,双眸微闭:“大嫂且放心去做,万事有我撑着。” 指尖在小案上轻轻点了点,继续道:“钧儿已经开蒙,快进学了吧。听闻大哥近日在为他寻先生?” 肃王妃手微微颤抖起来。 这可是意外之喜!谁不知太子妃的外祖父是柏丰益,天下学子泰半都梦寐以求听他传经授道,他的书院扬名天下,多少人才都是他的学生。 却也正是因此,有个益州牧做父亲,又有个令天下人敬仰的外祖,所以才格外被人忌惮,害怕她诞下子嗣么? “钧儿的事,我这个做婶母的必会放在心上。” 明蕴之抬眼,音色泠泠:“只是方才之事……” “弟妹放心,”肃王妃站起身来,“此事你知我知,就连王爷我也不告诉!” …… 送走了肃王妃,明蕴之叫人请了信得过的太医,将那药交给他。 王太医验完,捧着那药好似烫手山芋,颤巍巍开口:“娘娘……是从何处得来这味药?” “你且直说,这药有何异处,不必忌讳。” 哪怕听了肃王妃这一遭,她也仍旧抱着几分侥幸。 “此药……微臣也只是多年前,在一卷快失传了的经书上看到过。其中有一味名无痕,取自‘雪落无痕’之意,极为难寻,且配比需得极高的精准度,唯老手不可得。” 王太医回禀道:“此物用了,会……不利子嗣。换言之便是,只要用了此药,短则三月内,长则半年,无子嗣之忧。” 无子嗣之忧。 无子于裴彧而言,是喜还是忧?还是只有她的子嗣,才需要被这样千防万防。 明蕴之闭了闭眼。 刚成婚时嗅到这股药味,裴彧称其为寻常补药。她还怕他何处受了伤,不肯告诉她,紧张兮兮地要瞧遍他的全身,确认无误才放心。 如今想来,是她作了乐子,作了痴儿。 “下去吧。” 王太医伺候她许久,知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听太子妃没有发怒的意思,赶忙退了下去。 青芜:“娘娘……” 明蕴之侧躺在榻上,双眼涩到发干,指尖一阵发麻。 好像连哭都有些哭不出来了,万千思绪凝结在心,只化作长长一叹。 她的渴求,原是旁人的避之不及。 或许在裴彧眼里,盼求子嗣,无非是她费尽心力钻营,想要靠子嗣站稳脚跟,甚至培养自己的势力。 他厌恶她,亦或是提防她,忌惮她身后的权势——也可能是二者兼有,也不足为奇。 这不是她的错。 她应当庆幸,这世上,总算又少了一个不被期待的生命。 明蕴之蜷着身子,她努力地用额尖抵住膝盖,将自己蜷缩起来。好像这样,她就回到了童年外祖母的怀抱。 帐外天色沉沉,不远处已经燃起了篝火,晚宴开始。 她听到了热闹的舞乐声,遥遥传来,像是远在天边,没有实感。 因为大病未愈,她早便与人知会了今夜不去。 不会有人发现她的狼狈,便也无人能嘲笑她的脆弱。起码在今夜。 借着那震天的锣鼓,她终于不用再咬牙捂着唇,那满心的委屈,终于随着轻轻颤动的身子传了出来。 - “殿下。” 宴会散了,歌舞方歇,入夜后的营地颇有几分静,有种热闹喧嚣过后的空落。 裴彧对宴会本t就兴致缺缺,忙了一夜,听得外头声音歇了,方知时辰已晚。 行至帐前,被青芜拦住了脚步。 青芜低低垂着脑袋,“连日赶路,娘娘今日早早睡了,难得安寝。” 这便是不让他进去的意思了。 裴彧掀眸看了紧闭的帐中一眼,里头昏暗无光,分外安静。 “听闻晚间传太医了,可有何事?” 青芜顿了一瞬,声音闷沉:“舟车劳顿,娘娘风寒未愈,请太医来瞧瞧,无甚大事。” 裴彧“嗯”了一声,还欲问些什么,便听青芜道:“娘娘不欲给殿下过了病气,便不留殿下了。” 她略一蹲身,挑帘进了去。 裴彧被拦在帐外,看了看夜色。 她都这么说了,他自然不会强求。原路折返回帐中,只见一个侍女端着个小方盒进来,放在了小桌上。 “这是何物?” “奴婢不知……这,这是给娘娘的东西,奴婢不敢擅自打开。” 侍女年轻,有些不经事,听到那冷冷带着些威严的声音,着急忙慌地解释。 裴彧本也无甚质问的意思,意兴阑珊地转过视线,随口道:“齐王妃送来的么?” 这阵子齐王妃经常送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来,倒是能哄得她欢心。 “……不是。” 那侍女老实开口:“回禀殿下,这是一位大人送来的。” “什么大人?”徐公公瞅着殿下的脸色,率先发问。 “奴婢不知,瞧着有些眼生,从前并未见过。” 那侍女头更低了,被徐公公一追问,一五一十道:“奴婢当真不知那人是谁……那人自称与娘娘乃是故人,只要娘娘一看其中之物,便知晓是谁,不必言说。” 第25章 徐公公一睨主子的神色,暗道不好,手中浮尘一甩,提着那小侍女就要拎出去: “怎么学的规矩,什么阿猫阿狗的东西都能送到主子跟前?叫人查验过没有?要是些腌臜东西损了主子清眼,还嫌板子吃得不够多?丢出去!” 那侍女知晓徐公公把自个儿拎出去是在保她性命,连滚带爬地抱着盒子,“奴婢知罪,奴婢这就丢出去……” “慢着。” 半明半暗的烛火间,裴彧的侧脸显出了几分寒霜。 那双冷峻的眼轻落到不大的方盒上。 故人? 从何处冒出来的故人? 第22章 消失 笑意在瞥见他的刹那消失得荡然无…… 第二十二章 明蕴之封好信件,盖上漆印。 “娘娘,不给老夫人也写一封么?” 青竹捧着信,犹豫道。 她去信益州,与外祖父商议肃王世子的先生一事。此外,她还多问了几句,自己幼年的小院尚在否。 她有些想念了。 听到问话,明蕴之摇头。 从前写信都是两位老人一人一封,她对两位都有说不完的话,可外祖母那么了解她,她只怕字里行间透露出的情绪惹老人家伤心。 送了信,她转头看向青芜:“你说,若是我想……” “娘娘想什么?” “和离”二字在唇齿边打转,终究未能说出口。 她敛眸掩下思绪,低声道: “没什么。” 明蕴之放下笔墨,听着远处传来的声响。 “祭典快结束了吧。” “是,”青芜道:“娘娘可要出去走走?” 仍旧是以伤病为借口,她躲了懒,第一次不出席如此盛大的庆典。 皇后的人来过,语气严厉,颇有几分想要责她不敬之过。还是徐公公及时赶来,说了几句漂亮话,将场面圆了过去。 徐公公送走了人,又一副笑脸,毕恭毕敬道:“娘娘的意思便是殿下的意思,娘娘想要歇息,那便不必强迫着出席受累。” 就连明蕴之都有些意外。 她以为,裴彧那样恭肃的性子,是会觉得她无礼的。 她甚至已然做好了要与裴彧抗争的准备,却听得那样好声好气的软语,一身竖起的尖刺没了用武之地,心中反倒有些悻悻。 想来裴彧也无意于她的去留。 明蕴之安了心在帐中待着,直到过午,远处祭典的声音停了,众人四散前去围猎。 一些不愿骑马打猎的女眷陆续回了营帐歇息玩乐,周遭又喧闹起来。 明蕴之被吵得头疼,披了衣裳,带着青芜往后山去。 晨起敷过脸颊,勉强消了肿,可眼眶的红仍旧明显。她不欲见人,一路寻着僻静之处而去。 西山围场周遭都密布守卫,更有龙骧府万里挑一的精锐护着贵人们的安全。青芜侧耳听了会儿,道:“娘娘,奴婢听见不远处有水声,可要去溪边走走?” 水声潺潺,听得出相隔不远。明蕴之点了点头,应了。 眼前的路越行越开阔,已是秋日,翠绿的山林变得渐黄,倒映在水面中,颇有几分意趣。 溪边有几块不小的石头,青芜上去拭净了尘土,与明蕴之相携坐下。 “这几日天气都好,娘娘明日来垂钓如何?” “许久未钓,怕是生疏了,罢了。” 明蕴之瞧着水影,耳畔轻响着流水之声,半晌才回应道。 她蹲在溪边,清凉的溪水经流过修长细白的手,指尖涤荡着清澈的水流,缓缓道: “旁人是水中捞月,瞧我,捞捞这日头。” 她一抬手,水花溅起,水面上倒映着的日光被她搅乱,像是碎了一地的金光。 不过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她自娱自乐,没什么不好。 “娘娘掌心的伤还没好,莫要沾水吧?” 白皙的指尖泡在水中,凉沁沁的,青芜也怕她又染了寒气,明蕴之摇头道:“哪儿就这么脆弱了,一点水也碰不得。” 以前外祖母就说她看起来娇气,其实皮实得很,外表一副乖乖巧巧的模样惹人怜爱,其实不知何时便要淘气一回。 挨了手板,遭了骂,记吃不记打,下回还来。 也全靠着这股皮实劲儿,她才能撑到现在。 说到底,她并无什么君子宁折不屈的气节,这么些年的经验让她总能自我开解,无论旁人怎么待她,她总有一个自处的方法。 爹娘不偏爱她,她便嫁得远远的,少与他们往来。裴彧与她貌合神离,她也乐得作出一副举案齐眉的模样,他们各司其职,各安其位,已经比寻常夫妻要相敬如宾得多。 她不是清澈的水,她是水下被淤泥包裹的顽石,任水冲刷得圆滑,一点点深埋下去。 可只要还有透气的机会,她就总能喘息。 或许为旁人所不齿的心态,却是她在近二十年的人生里,摸索出来唯一能让自己心安的路。 “我没事,青芜。” 明蕴之轻轻开口:“我已经算是死过一遭的人,没什么可怕的了。” 她擦了擦指尖,将手上的水珠拭净。 “回去吧。” 明蕴之站起身,似乎是因为蹲了太久,腿脚有些发麻,眼前一花,差一点便要向后滑去。 “娘娘!” 青芜反应不及,忙拽住她的衣袖。惊慌之中,一只宽厚的手掌抓住了她的手腕,朝着岸边拉了一把。 “啊……好险。” 清润的声音带着些如释重负,“怎么还是如此冒失?” 明蕴之刚站稳脚步,腕骨还被握在那人手心之中,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微微睁大双眼。 “……怀璋兄?” 她语气带着几分疑惑,片刻后,目光定定地落在那张恣意的脸上,怀疑的语气变作了笃定:“怀璋兄!” “不叫我泥猴兄了?” 沈怀璋松开手,上下瞥她一眼,“啧”了一声: “堂堂太子妃,也太寒酸了些。我还以为你入了繁华京城,会和戏台子上那些角儿一样,花红柳绿。” “……你是何人?这般无礼,对我们娘娘说话!” 青芜一听他肆无忌惮地将自家娘娘与戏子相比,气得嚷道:“辱没娘娘名声可是大罪!” 此人粗略一瞧,约莫有八尺高,比之太子殿下也不差了。容貌英俊,眉梢轻扬,自有一股潇洒之气。 他腰间别着把折扇,只怕是那些附庸风雅之辈。 青芜冷了脸色,想起方才他还碰了娘娘手腕,一个大步挡在明蕴之身前: “你若知罪,便速速离去,看在你方才救了我们娘娘的份上,饶你性命。” 那人无奈地挑了挑眉,拱手一本正经地行礼。 “微臣沈怀璋,出自益州沈氏,平宣二十二年进士,今任工部员外郎,得太子殿下之幸随行围猎。” 他作势要拜:“微臣,见过太子妃娘娘,娘娘万安。” “……装模作样。” 明蕴之抿起的唇轻轻吐出几个字,她淡笑一声,答:“免礼。” “谢娘娘。” 沈怀璋站起身来,拍拍膝前不存在的泥土,轻笑道:“娘娘怎生一人在此?” “营地喧闹,出来走走。” 明蕴之乍见故人,竟有些不知该如何寒暄:“倒是你,怎么也在此处?” 她是知晓沈怀璋来了西山围场的。工部这几年治水颇有进展,龙颜大悦,大手一挥,特许工部六品以上的官员都能来此游猎。这可是少有的殊荣。 沈怀璋中进士不久,便凭着本事扶摇直上,一跃成了工部中炙手可热的人物。 她便罢了,他怎么t也一人来此? 沈怀璋:“同娘娘一样,躲个清闲。” “你在这儿待了多久?” 明蕴之想起方才她差一点又跌了下去,这溪水虽不深,却有不少石子,不论是脏了衣衫还是摔了身子,都不好过。 “没多久,”沈怀璋叹了声,看了看天色:“也不知是谁,瞧见个背影便能将人认出来。又是谁,盯着脸足足瞧了两刻钟才勉强辨出。太子妃请赐教,此般是否太伤人心?” “哪有两刻钟啊!” 明蕴之长久没听到这样无赖的话,顿了顿才驳斥道:“……你无礼!” “果然京城不比益州乡下,斥人的话也只会一句无礼了。” 沈怀璋后退一步,“当年娘娘可是一口一个泥猴,还说微臣该生在林子里,会握笔写字便是祖宗显灵了。” 青芜:“……啊?” 她的娘娘,会说这样的话? 明蕴之恼了:“别听他的!——你跑什么?” “沈怀璋!” …… 不远处的林中,徐公公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 殿下担忧娘娘风寒未愈,谁知营中无人,一路顺着踪迹而来。 谁知瞧见的竟是这一幕。 第26章 徐公公看了看那张如覆霜雪的脸,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夕阳的余晖落在水面,为二人镀上了一层遥远的金色。 略有粗砺的指腹沉沉按压着玉扳指,像要将其碾碎。 流水之畔,身形窈窕的女子出了些薄汗,脸颊微红,远远能瞧见一些恼意,又极快消散,低头化作一抹浅笑。 二人相对而视,仿佛有许多说不尽的话。 不知过去多久,她笑意嫣然,似是提议道一同返程。 许久未曾在他面前展露过片刻晶莹的眼眸,在不知听说了什么的时候侧头一笑,似春风拂面,淡化了冬日里的雾气。 裴彧凝视着她的眉眼。 那是如今的他,在梦中才会见到的模样。 秋风卷落了几片落叶,簌簌的落叶声里,明艳娇俏的女子似有所感,远远看向此处。 那轻柔翩然的笑意,在瞥见他的一霎,消失得荡然无存。 第23章 第 23 章 一次又一次脱离了控制的…… 第二十三章 风烟俱净。 清风抚动着耳畔的发丝, 送来了几分草木香气,带着潮潮的泥土气息,格外好闻。 “第一次见娘娘时, 和今日差不多。” 沈怀璋一收折扇,似慨叹般开口。 明蕴之愣了愣,瞧见他看向自己的面颊, 慢慢反应过来。 她碰了碰眼角,低头笑道:“好像是呀。” 明蕴之认识他的时候,刚到外祖家不久,跟在外祖母身侧,不大放得开。 听闻她出生时,便有方士瞧了她的面相,叹她亲缘浅薄。 明蕴之知晓此事后,坐在院中的秋千上一个人荡了许久。 仔细想想, 好像没说错什么。她上有差了几岁,称不上亲厚的长兄, 下有孕中艰难, 柏氏求神拜佛才堪堪保住、疼得跟命根子似的的小妹。明家上下待她决计算不上差, 但比起兄长和妹妹,总是差着些什么。 一直养到四岁,她都安安静静, 没开口说过几句话。 柏夫人急了, 托了母家四处寻访高人, 外祖母不信邪, 定要亲自来看。 过去多年,明蕴之却仍记得那日的光景。外祖母亲自登门,父亲推了兄长出来耍了一番功夫, 柏夫人抱着含之,让她咿咿呀呀含糊不清地叫着外祖母。 她独自坐在席面上,乖乖巧巧地用膳。 外祖母叫停了那一番热闹,唤她起来回话。不知是不是太过紧张,她站起身的时候竟摔了一跤。 堂中登时大乱,含之被吓得哭了起来,柏氏赶忙拍着她的背哄着,父亲不耐地皱了皱眉,似是嫌她失了体统。 至于兄长,见她出了丑,笑得仰倒,一口一个“呆子”。 明蕴之忍着没哭,自个儿撑着站起,还没开口,就被外祖母一把抱住。 她还记得外祖母的怀抱有多温暖。 “好好的女儿家,你们不养,老婆子我来养!”外祖母气得发抖:“蕴娘今日便随我回柳园,你们谁也别拦着!” 明蕴之把脑袋埋在外祖母的肩膀上,小手紧紧环着她的脖颈,只怕她一个不留神,外祖母就自己回去了。 或许是因为极度害怕,一路上,她的话更少了。任由外祖母怎么劝,她也不开口。 她怕她一开口,说不出外祖母爱听的话,就又要被送回去。 所幸外祖母并未把她扔回去。 柳园很大,连接着书院的后山。她随着外祖母去给外祖送饭时,书院中的学子正在上课。外祖母被上山求学的娘子们缠住问了问题,她便坐在后院的溪流边吃糕点。 她乖乖地,外祖母让她不要乱跑,她就静静坐在大石头上,一动不动。 直到听到一阵噗通的水声。 有什么东西哗啦啦从水里钻出来,上了岸。 “喂,你是哪家的娘子?这么小就被送上山读书啊,怎么比小爷我还惨。” 明蕴之被吓到,转头呆呆地看向声音的来处。手上捏着的糕饼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指尖一用力,糕饼的碎渣掉到襦裙上,她又慌了神。 弄脏了裙子,又要给人添乱了。 她手忙脚乱地擦着裙摆,不理会那个刚从水里冒出来的小郎君。 那小郎君不知从哪儿鬼混回来,身上还带着些淤泥,见她干干净净,沾了一点碎屑都急着要擦,以为她嫌弃自个儿,“啧”了一声,蹲下身洗脸。 直到把自己收拾得干净点儿,他才又凑过来:“你叫什么?也是来求学的?会写字了吗,能握得住笔吗?” 他一股脑问了好多问题,明蕴之摇摇头,又点点头。 她不是来求学的,但她会握笔,也会写一些字。 见她只点头摇头,不说话,那郎君龇牙咧嘴了一阵,支吾道: “……你是哑巴吗?” 明蕴之涨红了脸。 她咬了咬唇,手上糕点的碎屑黏糊糊的,让她整个人都发烫起来。 她又摇头。 “那就好,”小郎君松了口气,又疑惑道:“那你为什么不说话……我不脏了啊。不会是呆子吧?” 这话一出,明蕴之眼眶迅速包满了泪。 “……你你你别哭啊,哎!” 穿着桃红襦裙的小娘子捏紧了手心,将手中的半块糕点狠狠扔了过去。 她“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吐出了近日来的第一句话。 “我,我不是呆子!” 她不是呆子,她是外祖母口中的乖宝、好囡囡、天底下最聪慧的小女娘……她才不要再当呆子! “我就随口说说,你急什么啊?” “求求你,求你别哭了成不成?” 小郎君急得一头汗,直到瞧见院长夫人闻声匆忙赶来,连忙摆手:“夫人,我没……不是我惹的……啊啊是我的错,夫人罚我吧。” 外祖母将她搂在怀里,见她哭得嚎啕,终于拍着她的背,笑了出来。 她道:“哭出来就好,哭出来就好啰!” 明蕴之抽抽搭搭,靠在外祖母怀中,泪眼朦胧地对上那双黑亮的眼。 她哭够了,又见他一身湿淋淋的,身上的泥点子还未洗净,整个人凌乱得不成样子,不知想到什么,又笑了出来。 “像……” “像泥猴。” 她说完觉得不妥,又将脑袋深深埋进去。 倒是那泥猴本人挠头笑了,爽朗道:“泥猴也好呀,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别哭就成了。” 她十岁离开柳园,回到明家。离开的时候,沈怀璋正回乡祭祖,连个招呼都没打,便一别数年。 时过境迁。 想起往事,明蕴之心中有点糗,讪讪道:“你还记得。” “自是记得。” 沈怀璋轻轻笑了笑,如叹息般: “娘娘变了许多。” 明蕴之微怔。 在她眼里,沈怀璋好像什么都没变,还是当初那副恣意潇洒的模样。一看到他站在面前,脑中就浮现出童年在柳园,在书院里的生活。 好像从未分离过似的,最初的一阵陌生褪去,随之而来的是久违的熟悉,时间无法造就任何隔阂。 可他说得没错,她变了。 明蕴之笑意有些黯然:“过去那么久了,人都是会变的。” “是吗。” 沈怀璋不知听没听进去,面上的笑极为浅淡。 他见过她从一个怯生生的闷葫芦变成活泼娘子的过程,现今的她这样沉默,自然也逃不过他的眼睛。 更不提前阵子那场轰动朝野,却莫名没了下文的刺杀。 沈怀璋眸光轻落,扫过包裹着绷带,因为碰过水而微微沾湿的手。 他没再追问,转而说了几件趣事,又道: “年初从益州来京的时候,见过柏老与夫人。娘娘放心,二位身子都康健,柏老t还有力气骂新收的学生。” “那便好。” 明蕴之抬眼,感激他的不刨根究底,为她留了几分体面,扬唇道: “看外祖母的信也是如此说。不过到底年纪大了,不能像从前那样,追着什么泥猴皮猴的满山跑。” 两人相视一笑。 沈怀璋:“昨日送来的东西,娘娘可收到了?” 明蕴之没有印象,转头看向青芜。青芜想了想,道: “估计是昨儿个忙乱,转交的宫女一时忘了,奴婢回去便问问。” “倒也不是什么稀罕之物,若寻不着便罢了。” 微风掠过耳畔,眼前是玉骨青山。明蕴之看了看天色,道:“时辰不早,沈大人许久不在,同僚们怕是都急了。” “闲人一个,何人会寻?” 二人一道说笑着回营,并肩而行。 明蕴之轻瞥一眼晚风拂过的方向,不知为何,瞧见了一个意外的身影。 他在此处做什么? 男人轻装简行,一袭玄衣将身形勾勒得格外挺拔,却不像是要去围猎的样子,怕是连林子都没进。 眼神落在那张微寒的面颊上,又淡淡移开。 第27章 如今再瞧见他,心中竟生不起一丝波澜,曾经那些浓烈过的情绪,好像都随着流水一道消逝了。 明蕴之皱了皱眉心,轻敛眼睫,“殿下。” 若非他站在回营的必经之路上,明蕴之甚至想装作不曾瞧见他。 沈怀璋收了谈笑的神色,行礼:“微臣见过太子殿下。” 裴彧容色疏淡,目光甚至不曾扫过他,只垂眸,看着她发间的一片落叶。 她发丝柔亮,泼墨乌黑之中一点枯黄便格外显眼。 “伤寒未愈,便出来吹风,太子妃就是这样照顾自己的?” 这是说了多久的话,才让落叶悄无声息地钻进了发间。 裴彧抬手,谁知眼前人微微侧过头,退开半步,避开了他的动作。 指尖在半空中停留了一瞬,定定地收了回去。 她低下眼,抬手在发间拂过,摘下那片枯黄了的叶片。 “帐中闷得很,出来走走罢了。” 明蕴之无心多言,声音平淡。 她松开手,手中那片落叶飘飘然落在足边,与林中碎叶混在一处,分不清了。 裴彧看着那叶片落下,无声无息地落在地面,却像是有什么沉重的巨石重重地砸在心口,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他略一屏息,不去细究她言语中的冷淡和方才那消逝了的笑意,用尽量平和的语气开口: “出来散心、透气,都好,孤不曾拘着你。” 他拉过她的手,不顾她下意识缩回的动作,强硬地按住她的指尖。 “但你的手不该碰水。” “都湿透了。” 大掌握住腕骨,掌心几乎全然将她的手包裹住。指尖划过沾湿了的绷带,慢条斯理地解开。 他用了力道,不让那手抽回去。 绷带被解开,掌心潮润地泛着凉气,那未愈的伤痕泛起痒来,叫人忍不住瑟缩,蜷起指尖。 明蕴之眼睫轻颤,眼见他从怀中取出了干爽的帕子,将其包扎在她掌心。 那日她双手持握匕首,毫不犹豫地用力推开歹人,手心留下了深深的痕迹。因着惯用右手,右掌中的伤痕更深。 这样的裴彧让她感到陌生。 明蕴之不去想那被包裹住的指尖,唇瓣动了动,看向身侧的沈怀璋。 “沈大人还未——” 她刚一出声,那大掌便环握住她的掌心,将她往身前一拉。 “天色已晚,太子妃再不归营,那些王妃、孺人的,怕是都要担心。” 裴彧语气中听不出情绪,“至于一些无关之人。” 他拉过明蕴之,朝营中走去。 “不是太子妃该关心的。” 明蕴之被他拉住,挣扎不得,偏往前行又有了人烟,见太子拉着太子妃的手从林中归来,各自变了神色。 有年纪轻的女娘远远瞧见,撞了撞同伴的胳膊,惊叹:“都说太子殿下骑射好,我在围场候了一日都没瞧见殿下身影,原是去寻太子妃了!” “不是康王爷的射艺更好吗?今日都猎了熊回来。” “那头熊算什么,你们是没瞧见三年前殿下为娘娘猎的那头,足有今日那只三倍大。” “真的?快与我讲讲!” …… 明蕴之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男人身形高大,步子也快,明蕴之跟随不及,被河水染湿了裙角的衣摆束缚住她的动作,越行越显吃力。 裴彧微微侧目,顿住脚步。 牵住她腕骨的手松了几分,明蕴之极快地抽了回来,一手护住手腕,抬眼不解地看向他。 “殿下这是在做什么?” 她不是傻子,看不出裴彧的不悦。 他有什么好不悦的? 就因为她与沈怀璋在一处说话? 这几分不悦,究竟是因为吃醋,还是因为心中认定了她是他的太子妃,是他的所有物,于是连话都不能与旁人说了? 他把她当什么? 明蕴之眸中含着气,瞪向裴彧。 她从不曾计较过他与綦娘子那些是是非非,他倒是先没来由地撒起火来,这是什么道理! “他便是你的故人?” 沉默片刻,裴彧忽而开口。 明蕴之愣了一瞬,应声道:“是。怀璋兄与我自幼相识,自然算得上故人。” “自幼相识……” 裴彧喉中溢出一声轻讽:“那是不是也算得上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殿下!” 明蕴之胸腔起伏,听闻他这般开口,扬声开口:“殿下在介意什么?” 杏眸盈着天边渐沉的夕光,白皙的侧脸染上一抹愠怒。她仰着脸,冷淡地与他拉开距离,唤他是冷冰冰的“殿下”,换作沈怀璋,便是亲亲热热的“怀璋兄”了? 裴彧咬紧牙根,压下心底那股莫名的焦躁:“孤不曾介意什么。” 明蕴之极快点头,音色脆亮:“不介意便好。怀璋兄家世清白,才学出众,亦是正人君子,殿下莫要为了一时揣测而误了人才。” 裴彧掐紧掌心,方才拉住她软滑的触感还停留在手中,可人已然与他划清界限,一副泾渭分明的模样。 凛冽的目光停留在她的面颊,生生抑制住那一股乍泄的戾气。 他在她眼中,就是这样是非不分之人? 仿佛知晓他心中所觉。 “妾身自然知晓殿下为人,”明蕴之平静道:“是妾身私自揣测,暗忖君心,胡乱一说罢了。” 她这般态度,倒是将他未说出口的反问堵了回去。 裴彧额角发胀,生平头一回觉得她这样周全的性子,竟像是一双抑住他咽喉的手。 明蕴之说完,倒也没有几分后悔的意思。她不知裴彧今日因何在此,但她与沈怀璋之间清清白白,便是他亲眼所见也没道理定她的罪。他今日这般行径,不过是高高在上的占有欲作祟罢了。 就像她幼年不大喜爱的玩具,就算平日里碰也不碰,但若是旁人拿去玩耍,她一样会生气。 没有什么分别。 明蕴之看着他晦暗不明的眼神,淡声道:“妾身今日失礼,顶撞殿下,自认有过。妾身自请禁于帐中,不再踏出半步。” 她高高抬手,扶额行礼。说罢,转身入帐。 夕阳彻底落了下来,被远处青黑的山林掩盖。裴彧站在原地,指缘攥紧到发青发白。 归根结底,又是一个足以不见他的理由。 那便如她所愿。 裴彧拂袖,一言不发地离开营帐。 徐公公和青芜相视一眼,摇着头叹气,心怀忧虑地跟上了各自的主子。 青芜跟在主子身后,劝道:“娘娘何必要与殿下置气,方才殿下分明是在乎娘娘。” “殿下的在乎,我实在高攀不起。” 明蕴之声音淡然:“他是喜是怒早已与我无关,只要不牵连旁人,他想如何便如何。” 最好永远不要来烦她。 虚与委蛇久了,她也是会觉得累的。 明蕴之挑开帘帐,青竹听见声响,迎了上来。 青竹犹豫着,道:“娘娘,周孺人她……” “怎么了?” 明蕴之蹙了蹙眉,看向帐内。 周觅柔不知在帐中候了多久,眼眶红红,身前的小桌上,应是青竹为她添置的茶水与糕点都分毫未动。 她听得明蕴之回来,身子一僵,摇晃着站起身。 “娘娘……” 明蕴之触碰到她的手。 一片冰凉。 - 秋猎首日,一下午的功夫,兴致高涨的世家郎君们钻入山林,猎来了许多猎物。其中最为瞩目的,该是康王连发三箭,射下的一只棕熊。 姚玉珠在席前等了许久,探头探脑地看向营地的方向。终于瞧见有身影自远处过来,直到走近一瞧,没有二嫂的身影,只好瘪了瘪嘴,百无聊赖地坐下去。 齐王为她t切了烤肉,道:“你满心满眼都是二嫂,心里可还有我?” “我心里自然有你!” 姚玉珠瞥他一眼:“但我心疼我阿姐啊。我与她同日落水,瞧我恢复得多快。” 静山大师说了,她那时昏迷好几日,便是不知为何不愿醒来,心中郁结。好容易醒来了,也不见几回笑颜,长久下去,怎么才能养好身子? 她将明蕴之当救命恩人,亦当作一个温柔可亲的大姐姐。每每看到那看起来就冷冰冰、不近人情的太子殿下,她对阿姐的同情心就燃得更盛。 成日里面对着一团冰,换作是她,早就疯了。 “我……我觉得二哥对二嫂其实,挺好的。”齐王道。 “好在哪儿?” 姚玉珠乜他一眼:“整日里连笑脸都不给一个,怎么叫人能体会到他好啊?” 齐王压了声音,辩解道:“二哥自小就那样,我都没见他笑过几回……” “因为你们是兄弟!你自然维护他。”姚玉珠说话自来耿直,哪怕是太子她也照损不误。 第28章 “你是自小与二哥一起,知晓他秉性,阿姐又不是!” 齐王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唉声叹气好几回,直到被姚玉珠掐了一把,“诶?……你瞧。” 齐王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明蕴之没来,姚玉珠自发监督起了太子殿下的一言一行,连个侍女经过都要多扫几眼。 此刻明蕴之身边那个眼熟的大宫女,好像叫青竹还是什么,送来了一碗解酒汤。 姚玉珠撞撞齐王,稀奇道:“二哥方才臭着脸来,我还怕是不是与阿姐生矛盾了,这样一看,好得很嘛。” 齐王睁大双眼,确认那人就是二嫂身边亲信的宫女,弯着眼睛笑开: “我就说你是在瞎操心。” 他将分好的肉放进姚玉珠的盘中,与她一道饮了甜甜的果酒。 …… 裴彧自斟自饮,盘中餐食未动多少。 徐公公不住道:“殿下多少用些饭菜,只饮酒的话,身子受不住的。” 裴彧眼也不抬,置若罔闻。 “娘娘总是这样叮嘱奴才,叫奴才跟着殿下的时候,多警醒些。” 徐公公壮着胆儿,上前按过裴彧的酒杯。 一、二、三…… 他数了好几下,终于确认自己没有被裴彧掀翻,一抬眼瞧见主子冷冷淡淡的眼神,终于松了口气。 娘娘这张牌算是赌对了。 他接着道:“娘娘知晓殿下应酬多,时常叮嘱奴才,这是娘娘的令,奴才不敢不遵。” 几息的沉默之后,徐公公才听到那道寒冽的声线。 “……她还说什么了?” “娘娘说,殿下平日里不说,但其实爱用些甜饮子,让奴才劝不住的时候,为殿下调杯蜜水来。” 徐公公打量着殿下的神色,继续道:“说,若真劝不住,那就让殿下用蜜水填填胃,喝不下便也算劝住了。” 他跟着裴彧多年,心中早估摸出了一套章法。 此时看着太子殿下那双仍旧寒凉的眼,眉间的那股锐气却淡了些许,便知晓此话也说对了。 男人放下酒杯,指骨上的扳指反射出冷冷的光。 眼前蓦地流转出从前许多时候。 那些饮过酒的夜里,她会盯着他用完醒酒汤,再塞给他一个甜得发腻的梅脯。 裴彧嫌太腻,她又递来煮得正好的热茶,道:“就知道殿下吃不了这——么甜。” 拖长的声音,比那梅脯还要黏糊。 ……她是何时发现他爱吃甜的? 末了用热腾腾的帕子盖在他的脸上,双手轻柔地按着太阳穴,满身疲惫一扫而空。 她还会温声絮语:“味道再好的酒饮多了终究伤身。殿下若是想喝,日后妾身与殿下小酌便是,在外无人顾着殿下身体康健,自然一个劲儿地劝。” 便是不说这些,也总有旁的话说。他还记得某次,她讲童年在河畔捉鱼。 那双亮晶晶的眼含着几分笑意,音色浅甜,讲至兴头上,甚至放下茶杯伸出手比划。 “那鱼便从妾身手中逃出去,妾身想再抓,却无意打翻了外祖半满的鱼桶。鱼儿一入水便又无影无踪,将外祖气得肚子都鼓起来了。” 或许是因为喝了酒,反应迟缓了许多。 裴彧没想象过她淘气的样子,也想象不出名扬大周的大儒柏丰益鼓着肚子是什么模样。他一时怔住,未曾回应。 现在想来,她那时眼里掩下的失落,或许不是错觉。 ——从何时开始,她不曾与他开口说话了? 他从未这般被她冷落过。已经好些日子了,他甚至难以得见她的笑颜。 从前那个笑眯眯看向他的人,如今竟吝啬于一个眼神。 裴彧按了按眉心。 脚步声近了,青竹的声音低声响起:“殿下,这是娘娘让奴婢送来的醒酒汤。” 裴彧微微睁眼。 醒酒汤散发着热气,还有一股药材的清苦气,却无比熟悉,让他仿佛又回到了从前那些温情的夜里。 徐公公松了神色:“瞧,娘娘待殿下如此细心。” “是……娘娘说了,请殿下少饮些酒,用了醒酒汤,早些歇息。” 裴彧端起小碗,一饮而尽。 方才那股似有若无的隐怒,就这样消散在一碗醒酒汤里。 裴彧放下碗,道:“太子妃睡了吗?” 青竹低下头:“娘娘今儿个吹了风有些乏,已经睡了。” 裴彧刚准备说出口的话又咽了下去。 “那孤明日去瞧她。” “是。” 青竹退了下去。 裴彧看了眼酒盏,片刻前还觉得滋味尚可的酒液,此刻也变得寡淡无味。细细想来,甚至还没有方才的醒酒汤半点醇香。 有人关怀,自是不同的。 裴彧站起身,拂了拂衣袖。 今日齐王妃闹着要齐王猎只兔子来,叫他想起三年前,她瞧见那只黑兔时,自以为掩饰得很好的眼神。 分明是不愿他出箭,却又顾左右而言他,硬生生扯了个熊皮的借口。 足以证明她惯来是个嘴硬心软的人。偶尔气性上头,口不择言也是有的。 前阵子又遭了那样的劫难,想来正是脆弱的时候。 裴彧吹了吹夜风,往寝帐的方向去。 明日一早,带她去林中捉只兔来。既然舍不得杀,那养着倒也有几分趣。 帝后早早离席,营地里生着篝火,多是年轻的世家子弟聚在一道烤肉喝酒。有生性热情的女儿家也凑进来,一道唱着大周流传甚广的歌谣。 伴着夜色与歌声,裴彧解开外袍,回帐歇息。 帐中只燃着一盏昏暗的小灯,裴彧吃了酒,不甚在意:“备水。” 无人动作。 帐中安安静静,没有侍从。 裴彧抬了抬眼,帐内的情景一瞧,便是有人将侍从遣散了去。淡淡的幽香自屏风后传来,唯一燃着的烛火微晃了晃,透出几分袅娜的身影。 裴彧眸色深了几分。 他便知晓,她最是口是心非。只怕是回营后觉得不妥,又是醒酒汤又是散了侍从,在此处等着他。 心头莫名又软了些。 “你风寒未愈,在此等了多久?” 裴彧走近几步,绕过屏风:“今日之事,孤也有……” 行进的脚步忽地停住。 他眸中微顿,扬手,一把掀开了掩盖着身影的纱帘。 脆弱的纱帘不堪重负,嘶啦一声断裂开来,露出了其中陌生的身影。 娘子长发披散,只着了件单薄的纱裙,觉察到那股骤然强烈起来的压迫感,瑟缩着朝里躲了躲。 “谁让你来的?” 裴彧寒声开口:“说话。” 周觅柔被他这样冷声一凶,眼眶瞬间红了,本就因着此事又羞又恼的心绪愈发混乱,哽咽道:“妾……妾身自己来的。” “滚下来。” 裴彧甩下纱帘,扔在她半露的肩头。连一眼也不曾多看她,便沉着眉眼袖手背过身去:“此处是孤的寝帐,谁准你进来的?” 周觅柔连滚带爬地下榻,雪白的肌肤因着羞愤红得滚烫。 她不说,裴彧也知晓是谁。 男人黑沉的双眸带着摄人的寒意,只是轻轻扫过,周觅柔便有种如坠冰窟之感。 她咬着唇,强撑着身子:“是妾身自己的主意,妾身买通了人进来,一切都是妾身之过,无怪他人!” 裴彧几乎要被她气笑了。 拙劣的把戏,下作的手段,仿佛他是个色中饿鬼般,将人塞到他的榻上。 以为他会做什么? “孤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说,是谁让你来的。” “是……是妾身自己。” 周觅柔肩膀剧烈颤抖起来,声音染上了哭腔。 以她的位份,原是没资格来此围猎的。是太子妃娘娘怕她独自在东宫寂寞,才将她带来。 她自知身份,一路上安安分分,话也不敢t多说。 直至今日,她收到了一封来自幽州的家书。 那原本是要送去京城的,又因为秋猎之事,耽搁许久,至今才送到她手中。 她只一看,便慌了神。 “娘娘,救救妾身的家人,”周觅柔哭得不能自已:“阿爹绝不是那等贪赃枉法之人,还望娘娘明鉴。” 信中写道,她的阿爹涉嫌贪污军用,已被停职调查。 可她清楚阿爹为人,这些年来哪怕家境清贫,阿爹也绝不会多拿一分。 更何况那还是军用!那可是边疆战士们的口粮与衣裳,阿爹待兵士如亲子,她决计不信信中所述。 可事情已经发生了,阿爹还未被定罪,如今只是调查。 调查…… 周觅柔哭出了声,“是太后娘娘,太后娘娘的敲打。” 她没那么笨,稍一细想,便想了个明白。 太后娘娘看中她,一心想让她得到太子的青眼。可她入宫许久,至今还未曾得幸,甚至乖乖跟在太子妃身后,这在太后眼中看来,宛如临阵倒戈。 第29章 周觅柔怀着万般羞愧,求到了娘娘跟前。 事关紧要,多耽误一刻,阿爹就有可能被下狱,阿姐刚嫁人,小弟还在读书,她不能让自己牵连到家人…… 周觅柔哭到失了力气,才听太子妃缓声开口。 “你现在有两个选择。” 她端坐案前,轻声道:“一是遂太后娘娘的意,去做太子真正的妃嫔,为太子诞育子嗣。你家世清白,人又单纯,想来他不会过多防备你。” “若能成功生子,我自会请命封你做侧妃,日后便是能上皇家玉牒的正经妃嫔。” 周觅柔呆呆听着,不知该不该点头。 “至于另一个……” 明蕴之垂下眼,思索一番:“幽州虽远,却也不是没有办法。若你父亲当真贪了军用,那必不会没有凭证,但如果是被冤,也该查个明明白白。” “只是此番需要时间,我也需要去信给幽州的友人,托他们详查。” 整整一柱香的时间。 周觅柔跪在了明蕴之身前。 “妾身对不起娘娘,但阿爹身子不好,妾身害怕……” 她怕她等不起。 远离家乡,未能在父母膝下尽孝已经是她一生之憾了。若再因着她,让全家老小遭受灭顶之灾,只怕她永生永世都要活在憾恨之中。 既然已经做了殿下的妾室,殿下也并未逐她出去。 那是不是她也有几分希望,能够救下父母,在宫中不依靠娘娘,也能站稳脚跟? …… 周觅柔拢着衣裳,瑟瑟发抖。 裴彧冷眼看她,“孤只问一句。” “太子妃,可知晓此事?” 周觅柔身子猛地一抖,跪伏在地上,泪眼朦胧:“殿下,不怪娘娘,是妾身求娘娘答允……” 她知晓此事。 不仅知晓,还默认了,甚至推波助澜,暗中相帮。 裴彧重重摔下桌上的酒盏,“砰”的一声巨响,玉瓷的杯盏碎裂在地,浓香酒液蜿蜒一地,几乎要流向帐外。 “徐泉。” 裴彧扬声:“徐泉!” 本就在外听得巨响的徐泉扶着帽子飞快地赶进来,“奴才在!” “带下去。立刻!” 裴彧一脚踢开半碎的酒盏,抬脚便准备去明蕴之帐中。 “……求殿下莫要责怪娘娘!” 周觅柔被人拉起,强撑着跪在他身前。 “娘娘无过,殿下不能责罚娘娘,一切都是妾身的错,要打要杀,妾身都无二话!娘娘温良恭俭,无犯七出,妾身知晓娘娘无子,可娘娘也并未拦着殿下安置妾室,无人可指摘。” 周觅柔只当死到临头,忽地生出股无畏无惧的孤勇来。她相信娘娘不会不管她的家人,事到如今,她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还请殿下明鉴!” 裴彧站在帐前,四溢的酒气仿佛熏晕了他的头颅,让他生出一种荒谬之感。 这便是他的后宫,一个两个,都要凌驾到他的头上来。 他要说什么,他能说什么? 他如何看不清这是太后的手笔,从周觅柔被强送进他后宫的时候,他便知晓她因何存在。 不过是一个让太后安心的棋子,无需太多费心。因着她可怜她,安置在后宫中,就当是个陪她说话解闷的玩伴。 却不想她还真生出了要给他纳妾室的心思。 沸腾的血液随着弥漫的酒香冷静下来,变得冰凉。 周氏女满嘴荒唐无礼之言,却有一句说得不错。 ——温良恭俭,无犯七出。 她懂事,端庄,照拂妾室,不妒不忌。 她的确是一个无可指摘的贤惠主母,一个宽容大度的东宫太子妃。 为人周全,事事妥帖。 他分明应该满意的。 可为何看到她那样的“贤惠”,他却一次又一次地胸闷,甚至想要撕碎那副柔善的笑脸。 或许是因为自始至终,她都在贤良太子妃的道路上稳稳行进着。 一次又一次脱离了控制的人,是他。 自从那些荒谬无序的梦境出现以后,他已经失控过太多次。 这场闹剧,该到此为止了。 第24章 第 24 章 “孤单的只怕另有其人。…… 第二十四章 厚厚的毛毯被人向上拉了拉, 康王妃拍了拍女儿的肩膀,看她睡得正酣,温柔地笑了笑。 “低声些, 刚哄睡着呢。” 她吩咐了宫女几句,揉着额角长叹一声,甩着帕子转了出去。 康王也还未眠, 他今日围猎得了头彩,此刻正在烛光下擦拭着平宣帝赏赐的剑。 剑柄被擦拭得发亮,康王将其放在手中,缓缓握住。 下一刻,长剑蓦地被他拔出,铮然的嗡鸣划破寂静的夜色,康王振臂,行云流水挽了个剑花。 “都这么晚了, 怎么还舞枪弄棒起来了?也不怕吓着琦儿。” 康王妃一进去,眼前银光乍现, 吓了她一跳。 “这可是父皇御赐之物, ”康王不理会她的埋怨, 满眼都是手中那柄长剑:“你懂什么。” 康王妃自然知晓自家夫君今日大出了风头,不仅自个儿得了父皇的夸赞,就连丽妃, 也以此机会与陛下说了几句话。 丽妃本就盛宠多年, 很得君心, 近来沉寂, 不过是因着前阵子那事,而许久不见圣面。如今看来,先前的担心都是多余的, 平宣帝此前的冷待,不过是为了给东宫和齐王府一个交代而已。 “是,我什么都不懂。”康王妃坐在小凳上,任他如何说。 若非如此,她今日实在算不上顺心。 围猎之事筹备多时,因着明蕴之出事她才仓促接手,许多东西的章程都不甚明白。哪怕依照着往年旧例,也总有些疏漏的地方。 更可气的是,那些刁奴一个两个都听命于明蕴之,见了是她,个个推三阻四,拖拖拉拉,让她很是头疼。 这几日,已经出了不少乱子了。所幸都没闹大,否则还不知要被怎么训斥。 她这处忙着,反倒是肃王妃逍遥自在了几日,今儿个不知怎的,不声不响地带着刚学会挽弓的儿子射了只山鸡回来,一口一个要献给皇祖父。 平宣帝显然大悦,指着肃王妃笑道:“你倒是教了个好孩子。” 晚宴方散,丽妃就寻着她,字字敲打——不就是责她这个儿媳疏于管教儿女么?可怜她膝下只有一个琦儿,康王的几个庶子各自养在生母处,要她如何管教! 与肃王世子裴钧相比,那几个在宴席上胡吃海塞,毫无规矩的小儿,简直天上地下,对比惨烈。 偏偏康王还宠溺得很,她竟是一句也说不得。 康王妃满肚子怨气。比起家世不显,才貌也不出众的肃王妃,她宁愿与她相争的是明蕴之。 正说着,有亲信进帐,对康王附耳说了什么。 “呵……” 康王一笑,抬手:“说与王妃也听听。” “回王妃,上月太后娘娘赐与太子殿下的周氏,不知怎的触怒了殿下,连夜被送回了宫。” “连夜送回?” 康王妃纳罕:“这是做了何事,连天亮都等不了?” “管她做了什么,”康王笑意泛着冷:“这是太后的人,他得罪了太后是板上钉钉的。” 太后母家庄家在前朝便是豪族,根基颇深。先帝当年遭受重创,不得不退避荆州的穷途末路之际,就是靠着这门姻亲,才东山再起,有了翻盘之机的。 庄太后跟着先帝打天下,一应物资输送,后方军备,乃至于安抚兵士都由她一手操办。 可以说若无庄家,先帝的江山只怕没那么容易打下来,如今民间都流传着歌颂庄太后恩德的民谣。更不论大周重孝道,得罪了太后,光一个“孝”t字,就足够让言官的唾沫淹没东宫。 庄家在朝中也有不少老人,即使已经渐渐隐退,但仍不可小觑。 康王提起那被赏赐的剑,眸光闪烁:“当年再意气风发又如何?人呐,都是会老的。” 康王妃没太明白,却见夫君已然冷了神色,无意再提的模样。她的疑惑也只能咽下去,换了话头。 - 第二日一早,明蕴之才知晓周觅柔被送走的消息。 她呆坐片刻,有些不明白裴彧是什么意思。 她原以为,周觅柔能顺利留在东宫,起码是不惹他心烦的,甚至于有着庄太后的原因,便是不宠幸,也该留几分薄面。 谁知就这么送了回去,连她都未曾知会一声。 怕是连带着她一块儿怨上了。 明蕴之用了早膳,仍是觉得不好。 裴彧对她究竟是什么想法,她不大在意。但周觅柔的事尚未解决,小娘子昨儿个夜里在她面前哭得可怜,她也硬不下心肠来视而不见,帮都帮了,索性叫人再去查一查。 她提笔准备写信,一抬手,掌中隐隐刺痛了下。 “嘶……” 青芜听得声音,前来一瞧,忧道:“昨日不该叫娘娘沾水的,又泛血丝了。” 第30章 右手伤得本就比左手重,她皱眉凝视片刻,仍旧是抬手便痛,只好重新上药包扎。 青芜怕她再碰伤,包了厚厚几层,几乎给手包得圆滚滚,明蕴之连声道:“好了好了,再包下去,怕是连筷子都拿不了。” “拿不了筷子,奴婢喂娘娘吃。” 青芜将绷带包扎得紧紧的,道:“娘娘体谅别人,也多关心关心自个儿吧。娘娘前几日分明说得好好的,要过好自己的日子,瞧这模样,哪里好啦?” 明蕴之无奈摇头:“教训我真是一套又一套,说不过你。” 青竹此时进来,端着齐王妃送来的炙肉,道:“娘娘,奴婢去问过了,没人送来东西。” “或许是人多,送错地方了也未可知。” 青芜道。 昨日沈怀璋说送过东西来,明蕴之原以为是侍女忙乱着未曾送来,派人去问,得了这么个结果。 “罢了,”明蕴之轻叹一声:“好在他说不是什么贵重之物。” 想到沈怀璋,明蕴之思量片刻,道:“去问问沈大人的寝帐在何处?替我带个信去。” 为着周觅柔之事,她准备写信给当年在书院一道读书时结识的友人,此人并未成婚,而是回了幽州家乡成立了女学,学着她外祖母那般,教女子读书明理。 此人恰是沈怀璋的远亲,几人曾一道玩耍过。只是多年未见,偶尔联系也只是书信往来,明蕴之想了想,还是准备请沈怀璋从中相帮。 她刚坐在桌前,想起自己被包裹得握不了笔的手,苦笑道:“青芜!” 青芜理直气壮:“娘娘的手早日好,比什么都重要!” “成,”明蕴之没了法子,对青竹道:“那去瞧瞧沈大人今日在做什么,若是无事,请他前来一叙。” 青竹应声去了。 “等等。” 明蕴之叫住她,叮嘱道:“此事牵扯甚广,莫要为外人知。若有人问起,便说是请沈大人来,问问外祖父的身子。” 周觅柔的父亲若真是被冤,背后定少不了太后的手笔,庄家不是能轻易得罪的,她也不想打草惊蛇。 - 林中。 裴彧射下一只大雁,随行的护卫上前拾起,送了过来。 齐王拊掌:“二哥好箭法!” 裴彧淡淡看了那雁一眼,收回了目光。 “方才你分明能中,为何让孤?” 齐王射艺是他亲手教的,虽算不上箭无虚发,但不可能连着三箭都射偏。 他连发几箭,次次落空,而后装作苦恼的模样,道:“二哥你瞧这雁,怎么飞得这么快?” 秋猎中的猎物有不少都是驯养过后,专程放出来给贵人们闹着玩的。已是秋日,不曾南归而是盘旋在林子上空的雁,更是其中之典型。 他亲眼见着那雁慢悠悠地飞,如何不明白齐王的心思,稍一搭弓,便将那雁射落了下来。 “谈何‘让’字啊!” 齐王语气夸张:“分明是二哥射艺更精进了才是。” 裴彧不理会他的造作,轻夹马腹,骏马在林中慢步。 齐王赶紧跟上,旁敲侧击:“雁可是忠贞之鸟,不若将其送去给二嫂,做个羽扇什么的……” 裴彧一言不发。 “……二哥!” 齐王见自己都说成这样了,二哥还是这样冷冷淡淡,不由得心急起来: “二哥还是不打算回去么?” “回何处去?”裴彧音色淡漠,不带一丝感情。 “自然是二嫂帐中!”齐王道:“好歹是出来围猎,难得远行,二嫂独自一人在帐中多孤单啊。” “孤单的只怕另有其人。” 裴彧说完,抬手,箭羽瞄准了远处一只悠哉吃草的野兔。 一连两日,裴彧都不曾踏入明蕴之帐中一步。 两人之间全然冷了下来,这是他们成婚三年来,第一次这样沉默的冷待。 明蕴之没有遣人送过他任何东西,甚至对他的事也不过问一句。她自顾自闭门思她的过,便也真的甩开了手,什么也不管。 这样冷着,反倒让裴彧的心静了几分。那种看到她便控制不住的心悸感总算消散,那些从前的他绝不会有的想法,也终于少了许多。 ……就连那些稀奇古怪的梦,也没再来过。 他至今不知,那些梦来得是何缘由。 他不信命,不信那些虚无缥缈的感觉,可那碎裂的玉佩,仿佛成为了某种不详的凭证。然而这种凭证来得吝啬,稍一细想,无数纷杂的画面又涌入脑中,全然填满了整个大脑,头痛欲裂。 只要不去想—— 裴彧凝神,弓弦拉满,羽箭蓄势待发。 视野中,那只兔子圆润肥胖,压根没有一点被盯上了的警觉,在草地里惬意地享用着尚绿的草叶。 耳朵一颤一颤,短小的尾巴也随之颤动。 那只挽弓的手便又放了下来。 慢悠悠啃草的样子,倒是和某人有点像。 从前吃着她不大爱吃的东西时,便是这么慢吞吞地,动着腮帮子,不仔细看,甚至都发觉不了她在动。 后来换了厨子,胃口倒是好些了,勉强能看。 裴彧目光沉了沉。 落水以后,那张根本没长起来的脸颊又瘦了下去,瞧着不像兔子了,像要被啃掉的、可怜的草。 齐王不知他为何放下了弓,自顾自道:“玉珠是和我念叨了几次,但是二哥,到底发生了何事,一定要二嫂禁足啊。” 裴彧握紧了缰绳。 “孤何时说过要禁足她?” 她自己气性大,话没说几句就掀了帘回去,自请禁足,他可曾说过什么? 入了夜,还帮着人爬他的榻。 到了现在,还要倒打一耙,让人以为是他的令。 男人唇色抿得发白,面若凛霜。 齐王不明所以:“没禁足,二嫂为何不出……哎,这只兔子二哥要吗,不要的话我来……玉珠想要好几日了。” 他很快被转移了注意力,从箭桶中抽出一支,刚搭上去,便听人道:“慢着。” 裴彧点了点缰绳,吩咐夏松:“捉来。” “不准伤到。” 齐王脑袋瓜一转,当即道:“肥美可爱的兔子,二嫂肯定喜欢,二哥,要不咱们现在就送过去?” 二嫂一高兴,说不定就愿意和玉珠玩投壶了。玉珠一高兴,说不定今晚就不会把他赶下榻了—— 他不等裴彧拒绝,身子一个前倾,抓住缰绳,不让他再继续向前。 裴彧看着那只被捉来,被人抱在怀中,惊恐到有些呆滞的兔子。 皮毛带着些灰,夹杂着几根白,实在算不上是品相好。但…… 勉强能看。 他打马转向,折返。 此时日头正好,大多世家子弟都去了林间,一些未出阁的娘子则聚于一处吃茶聊天,营中稍显空荡。 齐王念念叨叨:“二哥,莫要嫌我与玉珠烦。玉珠瞧着热闹,其实没几个朋友,她眼光高,又实心眼,是当真觉得二嫂……” 他一路絮叨,忽地顿住了脚步。 “那是谁?” 齐王睁大双眼:“好像从未见过,是二嫂的族亲么?” 倒是听闻京中有几位明家族亲。 女子一袭淡绿色的长衫,站在帐前,纤纤素手略微抬起,遮住有些刺眼的日光。她侧着脸,含笑说着什么。 身前的郎君侧了侧身,高大的身影将那窈窕身姿遮盖住。 待她说完,点了点头,温声回应了几句。 那郎君瞧着二十出头,一副恣意却又不显张狂的模样。靛蓝t色的衣袍瞧着格外爽朗,发间玉冠温润,一瞧便知身份不低。 裴彧站住脚步,看向那处。 又一次瞧见她对旁人这样亲近,还是同一个人。 营帐前的二人不知此处有眼,女子笑盈盈地说着,她甚至还瞧了瞧大好的天色,像是在说什么趣事。 那情态,与从前的她在他面前,一模一样。 有什么话,要说这么久? 裴彧冷声开口:“徐泉。” 徐公公心道糟了,头疼道:“殿下有何吩咐?” “没记错的话,此处是东宫居所。” 裴彧轻垂眼睫,声音寒得像是滴下水,便能立马成冰:“无关之人,竟能来去自如?” “是……娘娘关心柏老,此人恰为柏老的学生,前阵子还回过益州。” 裴彧自然知晓。从那日见过二人言笑晏晏之后,他便将沈怀璋查了个彻底。 青梅竹马不是虚言,是当真自小相识。一别数年,倒半点不显生疏。 也难为她记得那些十岁前的小事,还能叙旧。 徐公公最怕他这副阴着脸的模样,忙道:“柏老年岁大了,娘娘格外关切也是有的。这几日沈……无关之人来此,也不过略说几句话便——” “几日?” 裴彧侧首:“你是说,孤不在的这几日,他都来过?” 第31章 “……” 徐公公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哆哆嗦嗦:“是。” 他听到了自喉间溢出的一声笑,极淡。 “既然如此,为何无人回禀?” 裴彧看向那只兔子,忽觉讽刺。 她面色红润,笑容满面,哪里像瘦弱的草? 没心没肺,不像是自请禁足,闭门思过,分明是在帐中吃好睡好,乐得清闲! “是……殿下那日说,”徐公公强调了一下“那日”,“说娘娘身边的事,不必再禀。” 裴彧眉间一凝。 周遭的气氛瞬间沉了下来。 他深吸口气,迈步朝另一个方向去。 齐王隐约觉察到不对,三两步跟上,道:“二哥,那人是谁?二哥可识得?” 裴彧生生止住脚步,望向那处。 ——竟还没说完! 目光扫过齐王,语气沉缓:“你不是一直想进工部,学些东西?” “嗯……?” 齐王听到工部二字,忽地站直了身子:“自然是!做什么我都愿意的,只要能做些实事,再苦再累我也不怕。” “孤恰有一人选,正好颇有才学,又任职工部。” 裴彧:“不若今日便开始,就让他依照着西山围场,与你传授些建造之法。” “啊?我吗?” 齐王愣愣:“现在?” 裴彧:“现在。” 男人提起那野兔的脖颈,垂眼。 主子一说完,夏松便识趣地去请人。 既然要给齐王殿下做老师,那便不能再停留了。 现在、立刻—— 离开太子妃眼前。 第25章 第 25 章 “你在意她。”(有修改…… 第二十五章 石臼碾磨着碎叶, 似积雪压枝般的簌簌声里,清茶的香气渐渐溢了出来。 “好好的游猎,该要松快松快才是。” 明蕴之皱了皱眉, 不大赞同地开口:“这般败人兴致,也就是五弟脾气好,才没生气。” 姚玉珠坐在她对岸, 瞧她手上轻柔的动作,又低头看了看自个儿身前乱糟糟的一团,有些赧然。 她摇头道:“才不呢,他高兴得很!昨日学了些东西,差点兴奋到一夜没睡着。” 齐王早有历练之心,几位兄长在朝中都各有建树,只有他还成日里游手好闲。母后觉得他孩子心性,父皇又嫌他没个正形。 对此, 齐王很有话说——看不惯他闲着,给他安排点事做不就解决了嘛。 可算是让他等到这个机会了。昨夜里回去, 激动得一身热汗, 抱着姚玉珠欢喜道: “你可知晓那沈先生是什么来头?他可是柏老的得意门生, 不止如此,他年少跟着家中长辈去过许多名山大川,亲眼见过好些河流的流向……你可能想象到, 他哪怕闭着眼, 也能画出那几座高山名峰, 还有那江河的位置?” 姚玉珠挣脱不得, 最终只好被他抱在怀中,硬被他拉着瞧今日所学的记录。 她道:“能借此机会学一学,也让他有点事做嘛。” 明蕴之将自己身前的茶碾递给了姚玉珠, 换走了她面前的,继续轻轻研磨着:“要学些东西也不急于一时,回京了有的是机会。” 她是不赞同出来游玩放松的时候,还要被拎出来学习的。 更何况…… 工部那么多人,选谁不好,怎么就选了沈怀璋? 昨日当着她的面将人唤走,若非夏松一本正经,沈怀璋也从善如流地应下,她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一时摸不清裴彧究竟是什么路数。 好在今日听姚玉珠所言,昨日齐王与沈怀璋相谈甚欢,裴彧似乎并未出面。 罢了,齐王高兴也好。齐王的性子,应当也不会太让沈怀璋为难。 明蕴之默默想着,倒出石碾中研磨好的茶粉,煮水点茶。 姚玉珠托腮看着明蕴之。 雪肌玉肤,如雕如琢,薄薄的眼皮轻轻垂下,掩不住眸间流光。 因着帐中只有她们几人,她未曾刻意梳妆打理过,干干净净的容颜上透出几分淡粉,青丝半挽,乌黑的发与细白的脖颈映入眼中,像是夜色里的一捧无暇的雪。 很奇怪,她自小都是热闹的性子,为着这个,不知被爹娘念叨了多少回。一直静不下来的她,却觉得在安安静静的明蕴之身边分外安心,甚至于说,是舒心。 就像秋日里落下的第一场雨,涤尽苦闷的热,却不曾让人觉得透骨寒气,一切都那样恰到好处。 明蕴之一抬眼,瞧见一双晶亮的眼,忍不住扬唇:“在看什么?看得这么认真。” 姚玉珠一本正经:“阿姐好看啊,一看就挪不开眼。” 她凑近了些,“嘿嘿”笑了几声。 “阿姐,是不是与沈大人是旧相识?” 她昨夜听齐王说话就注意到了。 齐王大大咧咧没当回事,反倒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姚玉珠一细想,顿觉不对。 齐王缠着二哥想入朝也不是一日两日,怎么今日忽然松口了? 聪慧如她,联系过前后,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敢情不声不响的太子殿下,也有如此小气的一面啊……原先还觉得二哥待明蕴之一点也不上心,现在看来,应当还是在意的。 明蕴之目光坦然,承认道: “从前在外祖父家,一道读书玩耍过,算是玩伴。数年未见,他如今颇有才干,是难能可贵的经世之才。” 当年一同读书,沈怀璋现在已能独当一面,一番策论让裴彧一手提拔他越过翰林院入了工部,甚至还能让自小被名师所包围的齐王连连赞叹。而她,反倒沉寂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心底如何能不起波澜。 姚玉珠见她承认得无比爽快,心底那些猜测淡了几分,但还是八卦道:“我听说这位沈大人容色不错,好像有几位娘子已经见之倾心,催着家中长辈去探问口风呢。” 这是实话,她交际圈广,什么都听了一嘴。 明蕴之想了想,“我只知晓此人早先并无婚约,但是否婚配,如今是否有心上人,就不知道了。若是有娘子想知晓,改日有机会我问上一问便是。” 她不是喜欢刨根问底的人,这几日过去,好像确实还未摸清沈怀璋如今的情况。 见她这样说,姚玉珠心里的想法彻底歇了。她算是看明白了,那沈大人是什么意思她不清楚,但眼前这个画中美人,的确是不带半分旖旎的色彩。 论私心,她偏向明蕴之。但她清楚自己和明蕴之的身份,也庆幸阿姐没有那些想法,不然,痛苦的可不止是她一人了。 - “嘀——嗒——” 裴彧睁开双眼,一阵恍惚。 又做梦了。 双眼酸胀,心头钝痛,他迟缓地皱了皱眉心。 “徐泉。” 嗓音干哑得难以置信,甚至在开口的瞬间传来了难以忍受的刺痛。男人沉了呼吸,平缓住脑海杂乱的心绪,终于有了几分醒来的实感。 徐公公听到声音,打帘近来送上温水,一抬眼瞥见他的脸色,吓了一跳。 “殿下可是又做梦了?” 徐公公端详着殿下的神色,小心道。 他伺候殿下多年,早就对殿下的一些反应烂熟于心。虽从未与他说过,但他能察觉到,殿下近来分外多梦。 殿下平日便思虑重,白日里事务繁忙,入了夜也不得安歇,这段时日,常发现殿下出神。 “嗯。” 裴t彧垂下眉眼,含水漱了口。 徐公公试探开口:“殿下梦到什么了?若是梦魇……不若回京后寻静山大师瞧瞧?” “不必。” 裴彧坐起身来,拒绝了。 为着些梦境大动干戈,太过夸张。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罢了,玉佩本就易碎,有些巧合也…… 他按了按眼头。 不能再细想下去,他不信那些怪力乱神之言。譬如今日之梦,也不过是—— 等等。 裴彧眸光微凝,视线落在桌上未曾收起的玉佩上。 他方才梦见什么了?为何……一丝印象也无? 那些本应浓墨重彩,深深烙印在脑海的画面忽地淡了下来,像是被水染过的墨迹,晕染在纸面上。 徐公公:“殿下?殿下可还安好?” 裴彧大步起身,走到桌前,捞起那两块玉佩。 手中传来几分温凉的触感,心跳趋于平静,但思绪仍旧不平。 “……太子妃在做什么?” 几乎是下意识地,裴彧想到了她。 徐公公唤来小太监问过,回到:“齐王妃来了,劝着娘娘一道入林。只是……” 裴彧知晓他在只是什么。 小娘子轴得很,平日分明聪慧又善解人意的人,偏偏在此事上认了死理,说禁足就当真一步不出。 一副铁了心要与他冷到底的模样。 裴彧面无表情地看了看手中的玉佩,随手放下。 第32章 出来围猎,手上没多少正忙的事,裴彧看了看天色,道:“取猎装来。” 徐公公乐道:“哎!奴才这就去。” 两刻钟后,青芜端着牛乳进来,道:“娘娘,太子殿下来了。” 明蕴之掀了掀眼帘,没什么反应。 姚玉珠还在唉声叹气:“我好可怜呀,夫君入了魔似的一心求学,我做妻子的也不好劝他不要上进。好阿姐,陪陪我嘛……” 明蕴之看她模样可爱,无奈刮刮她的脸:“我骑术不精,上了马能走便已是万幸,不能陪你跑马尽兴,甚至还需你费心看顾我,这怎么好?” 裴彧过来之时,正好听见此句。 他许久不曾听到她用这样轻快的语气说话了。 “无妨,”裴彧开口道:“你若愿意,自不会让你摔了。” 明蕴之转过头,瞧见了他那一身不算张扬,却仍能勾勒出矫健身姿的银白猎装。 劲窄的腰间,挂着不记得多久以前送过他的香囊,颜色已经稍显黯淡,也没了香气。 极不搭的一套。 明蕴之收回目光,没有回话。 姚玉珠没体察到那些眼神官司,连连点头道:“二哥说得是!挑一匹温顺的小马驹,咱们在林中慢慢走,吹吹风也好。” 裴彧静静看向妻子,等她的答复。 原本因为梦境而无序的心跳,在看见她的一瞬间,奇迹般地恢复了平静。 分明在此前,他还觉得她格外让人心乱。 觉察到男人的视线,明蕴之轻轻避开:“妾身不擅此项,怕是会惹人笑话。” 她也不会射艺,没亲手射过猎物,说她妇人之仁也好,说她伪善也罢,她不乐意瞧见太多血腥。若当着她的面射杀猎物,她怕是会心软。 明蕴之知晓这样的性子会让人扫兴,是以就算没有前几日的事,她应当也不会同去。 “去吧。” 裴彧沉声开口。 “且看谁敢笑话孤的太子妃。” 姚玉珠附和:“就是,还有我呢!” 明蕴之默了默,看着玉珠期待的眼神,到底还是应了。 青芜翻出早先准备好的猎装,为她穿戴齐整。墨发高高挽起,以简单的素钗固定,为着行动方便,耳坠子也都取了下来,圆润小巧的耳垂连接着修长的脖颈,越发显得人利落大方。 她走出营帐,太过于明亮的光线一瞬间落在她的脸颊,阳光的暖意扑面而来。 “过来。” 那道沉冽的声音少有地明润了些许,减淡了音色中的威严:“能上马么?” 明蕴之走到男人身前,看着他面前那匹小马。 对比他骑着的高头大马,这匹小马显得有些呆,但好在的确温顺,见她靠近,也只是轻轻甩了甩尾巴。 明蕴之伸手,在裴彧的注视下摸了摸小马的脑袋,尝试着牵住缰绳。 上一回骑马,是什么时候来着……该先控制住它,还是先…… “慢一些。” 就在她打算一鼓作气,蹬上马镫的时候,一双宽阔温厚的大手伸了过来,轻而易举地握住了她的腰肢。 怔愣的瞬间,她已被那双手半推半提地送了上去,稳稳坐在了马鞍上。 “殿下……” 她反应过来,乌黑水润的眼抬了抬,似是意外。 “阿姐快些来!” 姚玉珠吆喝着,打断了一瞬间的凝望,她已经欢欢喜喜地坐在了马上,趾高气扬地握着马鞭:“有我护卫着,大胆走便是。” 明蕴之淡淡笑开:“好呀。” 侍卫牵着她的马,准备出发,谁知太子殿下身边的徐公公重重地咳一声,手边的拂尘不动声色地碰了碰他的胳膊。 侍卫:“……” 明蕴之眼睁睁看着侍卫交出了手中的缰绳,身侧的男人不动声色地接过,无比自然。 裴彧上马,淡声道:“齐王妃已经去了,侍卫速度太慢。” 明蕴之慢慢“哦”了一声,双手紧紧抓住,身子不由自主地朝那一侧靠近了些许。 小马也知晓控制着自己的缰绳在谁手上,挨近了那头大马。 距离一近,那从最开始就若隐若现的疏离无形之中浅淡了许多。明蕴之不曾看他,专心盯着眼前的路。 “可坐稳了?” 裴彧侧目看她。 得到明蕴之肯定的答复后,他才驱动着马匹,跟着姚玉珠的方向,往林中去。 西山围场很大,划分了不少区域。有专供贵人们射猎些小玩意儿的,也有通往山林,一些野生猛兽的。除此之外,也有足够大的一片林子是供他们跑马散步,寻些野趣的。 明蕴之没往这边来过,陌生得很,缰绳又牵在另一人手中,未免有些紧张。 裴彧行进的速度不快,明蕴之很快就适应了小马前进的节奏,原本僵硬的身子渐渐放松下来。 她这会儿才感受到秋日爽朗的微风,送来林间微微的泥土香气。融融的日光落在身上,比在帐中穿着几件锦裘都要暖和。 只是这速度…… 是不是太慢了些? 明蕴之偏过头,目光轻轻落在男人握住缰绳的手上。 方才不是嫌弃侍卫太慢,所以才亲自上阵的么? 她移开视线,不去想那因为上过战场而留下些刀枪痕迹的手,那双手曾有力地钳制住她的腕,也曾抚过她战栗的身躯,甚至在事后,也会拭去她眼角的泪与薄汗。 分明只是握住缰绳,但那手背上淡淡的、隆起的青筋却好像让她再一次回到了从前无数个夜里,掌控着她。 她的身体,和她的思绪。 明蕴之抛开那些奇怪的想法,平静着声音:“殿下,妾身可以自己来。” 她只是许久未骑,不是一直需要人护卫牵引着。裴彧在她身侧,总让她觉得不适应。 他们之间不该是这样的,有些太过……亲近。 好像他们也是什么恩爱夫妻一般,这种想法只要从脑海中冒出一瞬,就会被明蕴之再一次狠狠否决。 哪有夫妻做成他们这般模样。 明蕴之拉了拉缰绳,轻轻动了动。 裴彧略松开了些。 他看着妻子眼中的淡漠,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片刻过后,指尖到底还是松了开:“好。” 明蕴之应了一声,稍稍加了些力,追赶着前方姚玉珠小小的影子。 她往前去,不曾回头,裴彧的身影很快也被她甩在了身后。他的马蹄声也渐渐小了,明蕴之深吸了口气,终于放缓了速度。 女子的身影离开得决绝,极不愿与他一处似的。裴彧眸色微顿,看向身侧的草木葱郁处。 林中,传来了三长一短的几声鸟鸣。 他指尖点了点马鞍,最后看了一眼明蕴之离去的方向,确认她身旁有着护卫随行,这才调转了马头,往声音来处去了。 骏马在林中愈行愈静,马是敏感的动物,几乎能感受到周遭越发隐秘的敌意。 密林之中,空寂无人。 “咻”地一声破空声响,裴彧侧身,短镖紧贴着身子扎入身后的树干上。 “慢了。” 一道低哑的男声缓缓响起:“你的心不静。” 裴彧控住缰绳,下马,随手抽出t那短镖。 他垂眼取下上面绑着的字条,扫过一眼,取出火折子点燃。小小的字条被烧成飞灰,消失无踪。 “你不该来的。” 裴彧不理会他的评价,淡声道。 “西山围场……多少年没来过了。” 那男人穿着巡卫的衣裳,健壮高大,一身腱子肉被铠甲紧紧包裹着,有些紧绷。 他声音嘶哑,像是被刻意毁坏过似的,看不清面貌,半靠在树边,语气怀念。 男人抚了抚腰间的长刀:“听闻你的太子妃,前些日子被山匪伤了?” 他那时不在京城,待回京后,消息早已被压下。 “嗯。” 男人按住长刀,嘶哑的声音仿若老旧的风箱,“你自小稳重,有自己的主意,这是好事。” “……但这一次,太过冒进。” 男人掩在头盔下的面容轻抬几分,那张疤痕遍布的脸颊显露出来:“事关青州军火,他们都还有用。” “那些山匪最是狡诈,你若来硬的,只会被疯狗缠上!” 裴彧眸光冷冽:“他们该死。” 男人看着他周身散发出的寒意,还有那隐匿在猎装之下,泄出几分的肃然杀气。 “未尽其用便赶尽杀绝,不是你的作风。阿彧,你变了。” 裴彧淡淡抬眼,不曾辩解。 男人看着他,当年那个弱小无助的孩童,早已独当一面,有了自己的手段。雷厉风行,说一不二,心机谋算,不在当年的先帝之下。 他自来求稳,偏生在此事上改了作风。 男人眸中闪过一道锐利的光,转若明悟:“太子妃。” “你在意她。” 第33章 方才便见他牵着那女子的马,二人并辔前行,虽不甚亲近,却也足以证明某些不曾言说的东西。 裴彧蹙眉,唇畔冷了下来。 “不过是给她应有的体面与尊荣。” 他有些厌烦地开口:“舅舅何必多想。” 男人不置可否地轻笑一声:“最好如此。阿彧,你该知晓你要做什么,耽于情爱,无异于自寻死路。” “你该娶的,本就不该是明氏女。”男人握住刀柄:“别忘了你当年说过什么。” 裴彧转身,指尖夹过短镖,投扔回去。 “我自有分寸。” “……分寸。” 男人的声音骤然苍老了几分,“你娘当年,也同我说过这句话。” 少女拉着他的衣袖,红着脸,低头嗫嚅着:“阿兄,我自有分寸,我知晓的。” 那年她青春年少,他亦风华正茂,听了这话,哈哈大笑几声,狂放道:“阿妹有了心上人,让为兄去瞧瞧,究竟是怎样的英豪!” 裴彧顿首:“我与阿娘不同。” 阿娘貌美却又心善,爱上一个老谋深算的帝王,悲剧几乎在她见到那男人的第一面便已注定。 而他不同。 “你娘到死,都还在念着那个男人,”男人握紧了拳,声音发涩:“阿彧,莫要忘了娄家上下,一百三十七口人的血海深仇!同样的错,不得再犯第二回了。” “舅舅该回去了。” 裴彧上马,牵动缰绳。 “我与她,不会走上同样的路。” 第26章 第 26 章 她厌恶他。(有修改)…… 第二十六章 另一边, 姚玉珠跑出了一身汗,下了马,坐在树荫下歇息。 明蕴之递来让人早就备好的清水、牛乳与葡萄, 好些东西铺开在地上,很有几分滋味。 姚玉珠连声赞她体贴,累出的焦渴一扫而空, 盘坐在干净的毯子上,舒服地叹了一声。 她靠在树干上,闭上双眼:“我幼时就爱晒太阳,晒得舒服了,就这么靠着睡觉。” 明蕴之擦了擦额角的细汗,也觉得畅快。 她很久没有这样动过了,竟也不觉得累,全身上下都兴奋起来了似的, 满身的沉郁仿佛随着汗一道散去,脑中也不再想着一些是非纷扰, 分外安宁。 明蕴之喝了口水, 轻轻舒了口气。 她也靠坐在树下, 随手拨弄着精巧的马鞭,发出低低的细微声响。 姚玉珠好像已经睡着了。 明蕴之更放低了声音,此刻时辰尚早, 让姚玉珠先歇息会儿再返程也不迟, 她停下动作, 声音却未停。 指尖停顿在半空。 窸窸窣窣的声响, 颇有几分熟悉。 明蕴之看向足边不远处,淡青色的小蛇正慢慢往此处爬来。 发现她的视线,也只是吐了吐蛇信, 盘绕在她的足下。 明蕴之不大敢动。 她认出这是小青,很难不让她印象深刻的一条蛇。应当没有什么敌意,凑在她的足边,甚至不曾靠近她。 但毕竟是蛇。再小,也有着一口尖牙,谁知晓它有毒无毒,话本中不是都写着——越漂亮的事物越危险么? 哪怕她其实不觉得一条蛇……漂亮。 明蕴之僵了僵,将脚一点点挪回去。 小青又凑上来,这一次靠得更近,吐了吐蛇信,像是想爬到她的腿上。 明蕴之:“……!” 她站起身,朝后躲了躲。 小青没有再靠近了。 仿佛是知晓她的不喜,小青在原地盘旋了一会儿,转头往更深的林中去。 明蕴之刚松口气,就见小青转过头来,嘶嘶几声,又往前去。 她脚步微动。 这是……让她跟上的意思? 她那日在綦舒的手上看见小青时,就发现这蛇似乎很通人性,能懂綦舒的意思,也能发现她的害怕。 明蕴之看了看睡得正熟的姚玉珠。 她点了几个护卫,跟在自己身后,悄声跟上。 见她跟上,小青爬得更快了些,每每前进一段,便回来再等一等她。明蕴之渐渐也放下了戒心,往前去。 越往前去,越能听得一阵水声。 是围绕着西山围场的那条河,此处是下游,可通往山下。 明蕴之看向小青最后指引的方向。 一个纤瘦的女子身着单衣,坐在溪边,没什么姿态地掬水。她甚至不曾束发,长长的头发蜿蜒在身后,半盖住身形。 “转过去。” 明蕴之吩咐护卫。 虽然只见过一面,但她知晓那是綦舒——与那日如出一辙地随性与慵懒,此刻更胜一筹——她甚至褪了鞋袜,将足放入水中玩耍着。 此处的确少有人迹,可围场人那么多,难保无人想来此躲清闲。譬如她,不就是被小青引来的么? 綦舒却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哪怕听见了脚步声,也不曾遮掩什么。 小青朝钻入她的衣袖,没了踪影。 她侧过头,远远看向来人。 腕间那串佛珠发出几声轻响,她看向明蕴之,那双黑如墨色,稍显寡淡的眼眸显出些笑意来。 耀眼的日光落在雪色的肌肤上,明蕴之微微有些眩晕。 如果她没看错的话。 綦舒的脖颈间,有着几道鲜红的印迹。 像是吻痕。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明蕴之仓促移开眼,指尖颤了一瞬,不知该如何反应。 溪水流动,便是在秋日中,也格外富有生机。 綦舒略理了理衣衫,整理出一副总算能见人的样子,双足湿淋淋地从水中出来,踩在石头上,留下两道足印。 “太子妃。” 她语调很轻,有几分空灵,像是刚化作人形的精怪笨拙地学着开口。 明蕴之应了一声,目光不由自主地再度落在她的肩头。她轻咳一声,移开了视线。 她原本以为她会很在意的,可最初一瞬瞧见的惊讶过后,竟并无什么特殊的想法。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明蕴之心底轻嘲。 她好像真的,已经不在乎裴彧了。 裴彧此人在她心里,能生出的波澜已经太小太小,小到像是一滴水滴入宽广的湖面,顶多泛起一圈微不足道的涟漪。 他喜欢谁,厌恶谁,都是他一个人的事。 只要不影响到她的生活。 她语调轻松,像是闲谈:“綦娘子一人在此?” 綦舒发觉她的目光,不甚在意地笑笑,拢了拢长发,将其披在肩头。 “这里安静,”她眉眼干净,清泠泠道:“我喜欢这里。” 明蕴之看了看她的裙摆,不知为何,总觉得她有些虚弱似的。她道:“綦娘子衣衫单薄,不若我让人取些衣裳来,你我一道回营?” “多谢太子妃好意。” 綦舒笑得露出几颗白齿:“不过……我名声不大好,与娘娘同路,怕是会拖累娘娘名声。” 从那日以后,明蕴之多多少少也听说过几次綦舒的事。 大多出自姚玉珠——她对那些山匪要抓綦舒而连累她们而分外气恼,从此便心生怨气,说了不少从前之事。 说什么,幼年相见便知晓綦舒是个不让人省心的。具体事件在于从不将人放在眼中,自小没受过气的姚玉珠少有不被人捧着的时候t,自然印象深刻。 还有一些生病以后的事:綦舒年岁不小,有郎君听闻她相貌美丽而上门求娶,只不过因着身弱,那郎君态度便轻慢起来。 不过几日,大放厥词的那位郎君便莫名其妙地病倒,而与他一道谈天说地的狐朋狗友,也不知为何对此事讳莫如深。 姚玉珠愤愤道:“不知她这是什么来头,还是背后有什么咱们不知晓的靠山,如此张狂?”她已然将那郎君病倒的原因归结在綦舒头上,并道:“还惹上了那样凶狠的山匪……天尊,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明蕴之对此将信将疑,虽则綦舒身边有那条奇怪的小蛇,人也不似寻常闺阁娘子般文雅,但她直觉此人不坏。 只是提及靠山……明蕴之脑中总能想到裴彧那张冷冷清清的面容。 落水以后,所有人与她的解释都只是山匪潜伏入京,意图劫持贵人谋取钱财,一个字也不曾提到綦舒。 他到底是护着她的。 明蕴之笑了笑, “綦娘子在乎那些虚名?” 明蕴之道:“我瞧着不像。” 綦舒弯了眼睫,袖中的小青探出头来,还未回话,便听不远处传来响动。 “什么人!” 侍卫警惕拔出刀剑,看向来者。 听到声音,明蕴之转过身来,瞧见了綦莫,綦舒的义兄。 她与綦莫有着一面之缘,此刻男人仍旧是初见那般的装束,朴素到有些过分。深邃眉眼略略抬起,望向她的瞬间,目光闪了闪。 “放他过来。” 明蕴之说完,那些侍卫放下武器,让开了路。 第34章 綦莫手中拿着件外袍,瞧着有些陈旧,颜色发白,款式也格外宽大。他走上前去,行礼问安:“草民见过娘娘。” 明蕴之受了他的礼,尚未开口,那条名唤小青的蛇便迫不及待地从綦舒袖口爬出,游走到綦莫身上来。 它飞快地爬至綦莫肩头,盯着明蕴之瞧。 綦莫将它抓住,收入袖中:“小青……年纪还小,不大懂事,娘娘莫怪。” “早便说了小青喜欢她,你还不信,”綦舒从他手中取过外套,随意披在身上:“眼缘这东西,真是难说。” 明蕴之忍不住又看了綦莫一眼。不知为何,此人给她的感觉太过熟悉,或许就是綦舒口中的眼缘二字。 …… 回到方才停留的地方,姚玉珠刚刚转醒。 她揉着惺忪的睡眼,含糊道:“阿姐刚刚去了何处?醒来没见到,还吓了一跳呢。” 明蕴之三两句将遇见綦家兄妹之事解释于她,刻意隐去了那条蛇,还有脖颈处那些暧昧的痕迹。只说见她困觉,去溪边散散步,偶遇而已。 姚玉珠不喜欢綦舒,哼哼唧唧念叨了些什么,“阿姐,咱们回去吧,有些饿了。” 明蕴之点了点头。 她脑海中,还浮现着綦舒最后所说的几句话。 女子不过站了会儿,就显出几分疲累来,比上月在亭安侯府所见要虚弱许多。但她仍旧笑着道:“裴彧警告过我,不准我接近娘娘。不能与娘娘同行,可不是我的意思。” “他若问起,娘娘记得帮我遮掩遮掩。”她双手合十,认真道: “事关小青还有小青无数兄姐的性命,救蛇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娘娘!” 那模样,比之平日的懒散,多了些符合她这个年龄的少女烂漫。 明蕴之勾了勾唇,自是应下。心中唯一的想法是,她竟直呼太子名讳。 到底是青梅竹马。 侍卫牵了马来,姚玉珠上了马,驾着马儿转了几圈。目光落在来时的方向,忽然笑了出来: “裴晟!” 不远处,几道身影策马而来。齐王裴晟先一步赶到,凑近姚玉珠,道:“我来接你,不知你往哪个方向去了,寻了许久。还是二哥为我指了方向。” 他侧了侧身,身后裴彧缓缓而来,黑色的马匹停在众人身前,沉默不言。 明蕴之没去看他,自行上马。刚踏上脚蹬,那小马就动了动,明蕴之晃了晃身子,没能成功上去。 先前磨合了许久,温顺的小马却在此刻不给面子,仿佛是吃定了她压制不住它,在林中撒欢跑过了的骏马微微躁动起来。 明蕴之稍一犹豫,那马儿便更加放肆,哪怕被侍卫牵着,也肉眼可见地抗拒着她的动作。 “这马似乎累了。” 动作间,男人已经站到了她的身侧。他低下眼,微凉的指骨环住她的腕。 淡淡的清苦香随着指骨缠绕上来,教人难以忽视这段太过于近的距离。 “那……妾身与玉珠同乘一骑。” 明蕴之不欲与他过多接触,微微挣脱。 “你瞧她的模样,可能同乘?” 明蕴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齐王今日又是满载而归,正与姚玉珠说得热闹,丝毫没注意到此处的情景。 “让侍卫再去牵一匹马来便是……” 她话音未落,裴彧翻身上马,双手环住她的腰身,将她抱到了身前。 “一来一回,天色便晚了。” “放松。” 裴彧拍了拍她的腰。 明蕴之呼吸一顿,极缓慢地眨了眨眼。 男人长臂一展,几乎全让将她笼罩在了怀中,双手向前握着缰绳,低声道:“紧张?” “……不是。” 明蕴之一口否认,“只是……有些不习惯。” 她在裴彧看不见的地方咬了咬唇,不明白他为何能如此自然地作出这等亲昵之事。她甚至看见了姚玉珠瞥来的目光,那双眼噌地一亮,表情瞬间兴奋起来。 齐王亦如此。 两人默契地都没说话,又像是什么都说了,相识一笑,你碰碰我我撞撞你,一副不言而喻的姿态。马儿朝前去了些,甚至还能听到两人压抑不住的低低笑声。 “玉珠,”明蕴之忍不住唤她:“笑什么?” “别管他们。” 裴彧一夹马腹,策马朝营帐的方向去。 马蹄在林间踏着碎叶,沙沙作响。 他也不知自己因何作出这般举动,但他想,明蕴之本就是他的妻子,于情于理,也不该那样冷着。 他们的亲近,是礼法之中,情理之中。 没道理她使性子,他便也学着负气起来。 他在意他的妻子。 理所应当,并无逾矩。 为情乱智之事他见多了,但不过是在意而已,他承担得起在意的代价。 夫妻之间,相敬如宾,举案齐眉,方为正道。 裴彧环住她,道:“那日之事,是我之过。” 明蕴之檀口微张,差一点忘了该如何呼吸。 骏马在林中驰骋,速度并不快,可那凉风扑面,将她吹得头脑一片空白。 “殿下有何过错,”明蕴之缩了缩手掌,掌中的伤微微刺痛:“……妾身不知殿下在说什么。” 裴彧:“你与沈怀璋。” 他声音清淡,并无遮掩:“孤从未疑心过你,也知晓你的秉性,那日之事,过错在孤。” 明蕴之似乎是第一次听到裴彧这般说话。 他这是在……认错? 明蕴之掐了把掌心,确认那痛感还在,并非幻觉以后,仍有些呆。 “至于周氏。” 裴彧音色沉了些:“只此一次,不准再有下回。” 听到周觅柔,明蕴之转了转头:“周孺人也是事出有……” “孤不想听你为旁人辩解,”裴彧紧了紧臂膀,那道温软的身躯倏然贴近几分:“孤不曾伤她罚她,已是看在你的面上了。” 她的面上。 明蕴之脑袋转回去,愣了愣。 眼前的树木倒退,不多时,便已看见了营帐的所在。 裴彧今日,吃错什么了? 直至到达营地,该下马时,她也没想明白。 快到傍晚,自林中而归的人不少。远远瞧见太子殿下与太子妃同乘一骑,各自目光闪烁,窃窃私语。 裴彧率先下马。 这匹马是北凉马,本就比寻常骏马大上许多,明蕴之一低头,看着那高度,心头微怯。 但她方才上马时就已闹了笑话,这会儿不想在裴彧面前再露怯,咬牙撑住,抬腿便要下来。 “……” “一副英勇就义的表情,太子妃下马,怎么跟跳崖似的?” 明蕴之从一瞬间的迷茫中回过神来,睁开双眼。 不知何时,裴彧已将她全然接住。一手扶着她的背脊,一手承托在她的膝弯下,稳稳当当,不带半点犹豫。 他在她即将下马的那刻,便已经伸出了手,将她打横抱起,抬腿便往营帐中去。 明蕴之:“——殿下!” 她睁大双眼,身子已然不能用僵硬来形容了,又怕跌下,掌心紧紧攥住男人胸前的衣衫。 “娘娘……哎!” 得知一行人回来,前来迎接的青竹蓦地住了声,恨不得封上自己的嘴,默不作声跟在主子身后。 明蕴之几乎能觉察到那纷纷投向她的目光。 这样众目睽睽之下,突然的亲昵让她无所适从。雪白的t脸颊刷地烧红了起来,宛若天边霞云。 明蕴之眸光潋滟着水色,当着众人的面不好太过挣扎,只好将手抵他的胸口,轻推。 “殿下,此处都是人……妾身可以自己走。” 裴彧却好像没有放开手的意思,轻应了一声,胸腔微微振动。 “你鞋袜湿了,如何能走。” 短靴中的脚趾蜷了蜷,她低下头,不知裴彧是何时注意到的。 在溪边待了片刻,短靴无可避免地沾了水,略有湿滑。被风一吹,更添几分冰凉。 明蕴之没说话了。 她垂下眼,靠在他坚实的怀中,无可阻挡地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滚烫温度。耳边几乎能听到他的心跳,一下又一下,重重地砸着她的耳膜。 掌心微微潮湿,攥着他衣襟的指尖也轻轻用力,将上好的衣料捏出了一片褶皱,那痕迹恰在胸口,像一颗皱皱巴巴的心。 这么多人都瞧见了…… 明蕴之闭眼深吸口气,认了命般胡乱想着,姚玉珠肯定会以此打趣她,到时候她定要狠狠拧她的耳朵,让她闭嘴。 男人脚步稳健,一步也不曾颠簸到,不出片刻,已到了她的寝帐。 徐公公与青竹早就快步候在帐前,掀开了帘帐。 帐中侍从呆愣地看着来人,忽地反应过来,各自手忙脚乱地忙着各自的事。 裴彧俯身,将她放在软榻上。 鼻尖萦绕着熟悉的兰草香,一种久违之感填充着他的胸腔,无比安宁。 第35章 他低垂眼帘,目光轻轻落在她微红的面颊,抬手,指尖划过她的耳畔,将一缕碎发拨到了耳后。 温热气息喷洒在耳畔,落入脖颈中,明蕴之几乎能感受到一阵轻轻的颤栗。微小的寒毛竖起,微痒的感觉划过全身,下颌轻扬,带着些柔美的弧度。 直到那指尖顺着耳垂滑落,落到了那纤细的脖颈。 脑中仿佛闪过了“铛”地一声脆响。 无数画面涌来,无一不是綦舒洁白锁骨上细密的红痕,还有男人从前在她面前展露过的,饱含着情|欲的眸子。 他本就是重|欲之人,从前每月初一十五他们同房,每每都折腾至深夜。如今她落水风寒,已有近一月不曾同榻。他此前便日日流连平康坊与綦舒相会,如今岂不更甚—— 思及那可以当做呈堂证供的暧昧痕迹,她几乎能想象出二人交缠的身姿。明蕴之胃中一阵翻涌,来不及思考,双手便已重重推开了他。 “唔……!” 秀气的眉头紧皱,她捂着唇,眼中瞬间泛起了泪花,极难受似的,扑到一侧便吐了出来。 “娘娘!” 青竹焦急道:“娘娘怎么吐了,快传太医!” 青芜着急忙慌地倒了水来,拍着明蕴之的背脊,连连问询。 帐中登时又忙乱起来,来来往往,取水的取水,传太医的飞快跑去唤人,无人注意到软榻前,那面色如冰的男人。 裴彧还维持着方才被推开时的姿势,周身血液凝固,只余目光微颤。 他没错过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厌恶。 真真切切,不似作伪。 ……她厌恶他。 他的靠近对她来说,就这般……恶心? 第27章 第 27 章 大掌包裹住她的小腿。…… 第二十七章 王太医把着脉, 沉默不语。 数息的沉默之后,他干咳几声,苍老的脸上出现了几根皱纹:“娘娘这是……啊, 寒气未驱。” 他越说越笃定:“寒气侵体本就难驱寒邪,娘娘体质本就湿寒,需得时间静养。娘娘近日, 是否还用了油腻荤腥?” 明蕴之半靠在榻上,身上被青芜盖着厚厚的褥子,恨不得将她闷出一身热汗。一旁的小几上放着清口的水与帕子,小瓷盘里盛着新鲜的瓜果,清香扑鼻。 青芜细数道:“前日里是鹿肉与蜜仁糕,昨日晌午用了些炙肉与水晶虾饺,夜里还用了一碗冰酥酪……今日只用了碗银丝面和一小块蒸饼,还未用晚膳。” 或许正是因为胃中空空, 干呕恶心,连吐也吐不出来什么。 王太医点头, 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看向一直沉着面容, 一言不发的太子殿下。 “这就是了,”他放下把脉的手,道:“湿寒未驱, 又连用荤腥与过凉之物, 今日又吹了凉风, 风邪犯胃, 因此才有呕吐之状。” 说罢,他提笔写了药方,交予药童。 “拿来, 孤瞧瞧。” 裴彧开了口,小药童踌躇一瞬,递给了徐公公。 王太医刚刚收住的冷汗又要滴落下来。 娘娘此前身子不错,落水以后也认真调理,如今虽未大好,但也不是吹吹冷风便会病倒的体质。来此围猎,贵人们的饮食都由专人看顾,务必保证贵人们不会因着荤腥太过而吃坏身子……如此种种,只能证明娘娘是瞧见,或是想到了什么令她不适之物。 这帐中,有何让娘娘不适了? 王太医不敢细想。他看着太子殿下的脸色,多年的太医经验告诉他,若是实话实说,那他这条小命也就到头了。 见太子殿下冷眼扫来,他头低得更深,不说话了。 裴彧看得极快。 薄薄的一张纸上,写了数味药材与剂量。 早年行军,裴彧识得些药理,因此随意看过一眼便知,这纸上所写都是些温补之物,寻常得很。 心中的猜测越发被证实。那张俊美的面容覆了一层薄霜,周身的气压也低了下来,指骨上的扳指被一下又一下地按着。 片刻后,男人放下药方,递了回去:“就如此吧。” 王太医彻底松了口气,退下看着人煎药去了。 明蕴之再漱过口,含了颗酸枣,总算平复了方才那止不住的恶心,一抬首,正好对上裴彧看向她的沉沉目光。 她无意探究这目光中究竟有何含义,只相交一瞬便移开视线,清了清嗓,道:“殿下今日不忙么?” 此刻虽无反胃的意思,但心中总还含着什么似的,他这般存在感强烈地待在她帐中,连全然忽视都难以做到。 裴彧自来便不是那等能被轻易忽视之人。 “不忙。” “那妾身便不留殿……” 意料之外的回答,明蕴之不由得抬眼,看向他的方向。只见男人已坐在了她常坐的软椅上,手中端起她惯用的茶杯,眼睫轻落在她白日里,只用了一块的糕点上。 他拿起一块,放入口中。 细腻绵长的口感消逝后,余下的味道甜得发苦,难怪她不爱吃。 裴彧这般想着,听她又道:“殿下若不忙,今日便早些回去歇息吧?” 她谨慎地加上了“回去”二字,音色略重。 回去? 裴彧挑眉。 这就是他东宫的营帐,他妻子的床榻,他要回哪儿去? 他的存在,就这样让她不适?一次又一次地下逐客令,巴不得他离开得远远的,别出现在她眼前。 裴彧:“是该早些歇息。” 明蕴之看着他站起身,唤人备水。先去沐浴过后,又换了一身干爽的寝衣安坐于室,没有半分要离开的意思。 这架势,怕是真要一夜都留在这儿了。 不会还想…… 她喝了药,又道:“殿下,妾身身子不适,怕是不能……” “孤何时说要……”他学着她的语气,尾音微微上扬,话语不曾说完,意思却很明确。 男人轻挑眉梢,回望过去。 明蕴之放下药碗,不说话了。 随他去!既然不折腾她,那他就爱如何便如何。既然不需她这个妻子传宗接代,那本就没甚么意思的房事也就此推了便是——免得她每回难受之余,心中还膈应到恶心——总有理由能推了,改日,该与王太医商议一番。 她打定主意,便不再想了。躺在榻上背对着外侧,身下还是那张柔软的熊皮毯,本有些凉的身子渐渐生了些暖意,竟真地困了起来。 明蕴之阖上双眼,不管裴彧在做什么,自顾自歇下了。 这一觉没睡多久。她用了药胃中不安稳,没一会儿便觉得口渴,睁开双眼,帐中还燃着几支烛火,只是人都被遣了出去,安静得很。 她转过身来,看向那烛火摇曳处。 裴彧还没走。桌上的糕点不知何时被悄无声息地,换成了一叠又一叠的公文。 男人就着烛光,沉眸瞧着公文上的内容。 他看得专注,没意识到她醒来,不知瞥见了什么内容,拧眉批上几行字,又放到一边,拿起下一本。 明蕴之撑了撑身子,坐起。 裴彧这才从繁杂的墨迹中抽离出来,见她坐起,顺手倒了杯温着的水,递到她身前。 明蕴之指尖顿了一瞬,接过。 喝了水,口中的干渴消减许多,她将茶杯放了回去,低声道:“不是说不忙吗?” “嗯,”裴彧看她一眼:“忙完t了就不忙了。” “……哦。” 明蕴之深觉自己不该开口,思来想去,还是又靠下去。 “饿不饿?” 裴彧发问。 明蕴之摇摇头。 “那便接着睡吧。” 方才时辰尚早,此刻天已黑了,辨不清是什么时辰,总之安静地要命,若细细听,似乎还能听到彼此清浅的呼吸声。 明蕴之却有些睡不着了。 裴彧就站在她身边,不知何时便可能会躺到她身侧,若早知如此,她还不如就装作不曾醒来,免得此刻尴尬。 胃中的不适感减轻了很多,但似乎因着今日跑马,四肢乃至身躯都松软了起来,肌肉有些酸痛。此时若不按一按,明日醒来怕是连抬手都困难了。 她半撑起来,准备唤青芜。男人却坐在她身侧,问:“何处不舒服?” ……她表现得很明显吗? 明蕴之看向裴彧,烛火只点在书案前那一隅,床榻处幽暗,男人冰雪似的眸子许是因为晦暗的光线,不似平日那般冷冽。 “都有些……妾身唤青芜进来按一按便是。” “趴下。” 裴彧拍拍她的肩头:“若是力道太小,揉不散,明日酸痛的是你。” 他声音淡淡,语气自然,好似没有察觉半点不妥。 明蕴之艰难扭过头,慢吞吞趴在榻上。 好……怪。 裴彧被谁夺舍了么?她闭上双眼,感受到那双大手触碰到她的肩头,按揉着酸胀处。 第36章 隐隐约约,好像记起从前,似乎也有过几回,这样的时光。 刚成婚那阵子,她还没收住稚气,在外应酬后身上酸痛,夜里腿抽筋,一脚踢到了裴彧。 她当即便吓醒了,看着裴彧那张冷冰冰、阴沉沉的脸,心中惴惴。 道歉的话还未说出口,便见裴彧半阖着眼皮,自然而然地捞过她的腿。 没有半分被吵醒的不悦。 大掌包裹住她的小腿,粗砺的指腹划过光滑的肌肤,将那不安的肌肉按得舒爽。 只是后来,她成熟了许多,便也不再有什么逾矩之事了。这些记忆便离她越来越远,若非今日,她似乎就要忘记从前还发生过这样的事。 明蕴之老老实实趴着,肩头被揉开的酸爽让她舒展了眉眼,胸腔那股郁结着的气息缓缓吐出。 直到那双大手按揉到了腰部。 后腰上的肌肉敏感地一颤,她也不由自主地蜷了几分身子,喉中轻哼,声音又绵又软。 “……” 那双手停了一瞬,又若无其事继续。 明蕴之懊恼,这声音,怎么听怎么像是…… “啊……” 接近尾椎的两侧肌肉被指骨轻推,那嗓音彻底抑制不住了,发着颤,轻道:“殿下,此处、此处够了。” 真的够了! 她转过头,眼神含怨地瞪着裴彧。后者神态自若,移开了手:“好。” 真就一副任劳任怨的样子,挑不出他的错处来。 他换了地方,按揉着她今日使力不少的小腿。明蕴之趴在软枕上,缓缓阖上了眼。 夜里静悄悄的,顶多能听到些外头侍女压得极轻的脚步声。帐中温暖,香气袅袅,男人力道轻重都足够合适。 这么按着按着,当真有些困了。 不知过了多久,明蕴之迷迷糊糊觉察到有人熄了烛火。她眼也不抬,展臂揽住锦被,睡梦中耍赖似的,不准人靠近。 “别来挤我……” 有人在她的榻前站定片刻。 半晌,那人轻叹一声,抱了毯子铺到贵妃榻上去了。 - 明蕴之睡了个好觉,一夜安眠,第二日醒来,长长伸了个懒腰。 青芜进来道:“殿下一早便出去了,说午间回来与娘娘一道用膳,让娘娘早膳少用些酥酪,太过寒凉。” 明蕴之只恨他为何不能午膳也别来,最好晚膳也不要来。她的口味与裴彧大不相同,何必强求着坐在一桌上用餐? 她思来想去,道:“午膳就依着我的口味,不准再添甜汤了。” 谁要喝甜滋滋的汤啊!若非裴彧每回会喝上一碗,她才不会多看那汤一眼。原先是盼着裴彧多多回来,安排的都是他爱用的菜,现在既然换了新的厨子,那就该依着她自个儿的口味来。 ——吃不惯,就别在她这处吃便好了。 明蕴之站起身换衣,昨夜里担忧许久以为今日会酸痛的四肢,竟只有轻微的不适感。她揉了揉脖颈,垂眸,不去想昨夜那双温暖的大手。 上午的时光极快地消磨了去,用午膳时,明蕴之明显地瞧见了眼前人轻蹙的眼。 她心底暗笑,自若地将又酸又辣,被大火爆炒过的肉片放入碗中,又从辣乎乎、气味冲鼻的汤汁里捞出些捶打得筋道的鱼丸来,用得很香。 裴彧伸了数次筷子,都只是浅浅碰了一些,没甚滋味地用着白饭。 他如何看不出这娘子的故意。 见他不动,那眼中的得意都要溢出来了,比昨日一闪而过的厌恶还要可恶。 裴彧抿抿唇,一挑眉梢,主动夹了一块红椒。 明蕴之从他伸筷的那一瞬便难以移开目光,余光偷看着他的动作,见他面不改色地放入口中,又镇定自若地尝了几筷旁的小菜,忍不住道:“如何?” “甚好。” 裴彧:“果真是太子妃喜欢的,别有滋味。日后,孤倒是有口福了。” 明蕴之咬着筷尖,怎么倒像是自己给自己挖了坑?他……不是口味清淡的很吗? 拒绝的话还没想出来,便听青竹进来,道:“娘娘,康王妃那边闹起来了。派了人请您过去瞧瞧。” “闹起来了?” 明蕴之皱皱眉,看向裴彧。 康王妃私下里再泼辣,好像也没真的闹上台面来过,这秋猎多少王公贵族都在,怎么此时闹起来了? 她擦了擦唇,道:“殿下且用吧,妾身去瞧瞧。” 裴彧:“孤随你一起。” 明蕴之:“……也好。” 还不知那处究竟是个什么情形,康王妃平日里就与她不和,多个人总归是好的。 营帐挨得近,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便到了康王妃帐前。 隔着老远,便听到了孩童哭闹的声音。 明蕴之与裴彧对视一眼,各自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头疼。 “究竟发生了什么?” 明蕴之问。 到底是皇室贵胄,此处喧闹也无人敢围观,只各自待在帐中,仔细听着周遭的声响。 还无人应答,就见裴琦从帐中跑出来,一看见她的身影,呜哇一声就抱了上来。 “二伯母!” 明蕴之被小炮仗似的抱住腿,差点一个趔趄。裴彧扶住她后背,将她身子稳住。 “怎么了?先别哭,告诉二伯母,受什么委屈了?” 明蕴之蹲下身,擦了擦裴琦泪汪汪的小脸蛋。 裴琦抽抽搭搭说不出来话,帐中已然有了摔打的声音,康王怒道:“成何体统!无知妇人,究竟还要闹成什么模样!” 明蕴之抱住裴琦,上前几步,看清了帐中现状。 康王妃发髻散乱,很有几分歇斯底里在其中,两眼红通通地,没有平日里维持的体面,手上再度扔下一个瓷瓶。 “我是无知妇人?你是什么君子不成!王府上上下下哪一样不是我打点的?你的田宅,庄子,甚至是女人孩子,我哪样没给你照顾好!” 康王妃声音尖利,重重扔下瓷瓶。 瓷瓶在地上炸开,瑟缩在康王脚边的华服女子惊叫起来,抱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儿哀哀哭泣。 “王妃若是看不惯妾身,有什么火都冲妾身来好了,莫要伤害妾身的孩子,也莫要让王爷为难……” “呸!这儿还有你说话的份儿了?” 康王妃眉眼一凛,那女子被吓得发抖,倒是不敢说话了,闭上嘴兀自流泪。因为生得貌美娇艳,那泪水瞧着都带三分情,含哀带怨,好不可怜。 康王厌烦地看了康王妃一眼;“你还要闹到什么时候?” “让这小崽子给我琦儿跪下道歉,否则,我定没个休止!” 康王妃:“你将我当无知妇人,我倒要让你看看,无知妇人也能给你康王府搅得天翻地覆!” 帐中太乱,明蕴之抱着裴琦避了出去,康王妃的侍女抹着泪,将事情始末说了出来。 一切的起因,还在那块熊皮上。 那熊皮少杂毛,又是康王亲手所猎,自然比寻常皮子意义不同。康王妃本想着给自己做件大氅,剩余的还可以给裴琦做个小毯子,谁知那康王大手一挥,问也不问便将皮子给了薛姨娘。 薛姨娘便是康王府风头最盛的一位,她容色甚艳,在康王妃进府前便已诞下了王府的庶长子瑞儿。这孩子如今已有四五岁,不比肃王世子小。 听闻要给薛姨娘,裴琦因着阿娘早先许诺过自个儿,当即委屈起来,道:“爹爹,琦儿想要,阿娘说可以给琦儿做漂t亮毯子的!” 裴瑞闻言,挑衅道:“给我小娘就是给我的,爹爹喜欢我,不止熊皮,我小娘说了,以后整个康王府都是我的!你一个女娘什么也没有!” 本是小孩儿拌嘴,偏偏扯到了康王府家业上,康王妃摔了筷子,骂薛姨娘道:“这是你平时教他的?” 裴瑞是长子,又受宠,丝毫不怯:“我娘说了,你生不出儿子,谁让母亲只生出一个女儿……” 康王妃在裴琦后一直未能有孕,有传言道她伤了身子,难以再有孕。 “好了。” 康王也不满起来,说的话虽然是默认的事实,但将这种话搬到台面上来,就是这小子没规矩。他瞪了一眼薛姨娘:“带下去闭门思过。” 康王妃气得发抖,见他就这样轻轻放下,彻底恼了。 “你也是这么想的,是不是?我们的琦儿在你眼里,比不上这个小贱人生的孩子是不是?!” 她失了世家仪态,红着眼扑上去挠了康王的脸。康王习武,一把将她推开在地上。内室登时乱了起来,薛姨娘又开始捧着肚子卧倒在地上,不知是真是假。 裴琦被爹娘吓到,又被裴瑞作弄,惊慌失措下哭嚎着谁也不让碰。 康王妃忙乱中,叫人去请太子妃。 …… 明蕴之安抚着裴琦,听里头乱糟糟地吵着。 康王妃细数这些年对王府的贡献,那薛姨娘只会抱着肚子哭泣,裴瑞知晓自己惹了祸,跪下低头装鹌鹑,实则躲在他娘身后,暗自不屑。 第37章 丽妃娘娘母家并不显赫,是因着生下康王后才慢慢被扶持起的。康王刚立府之时,全然只有个空荡荡的花架子,看着好看,实则内里空空。 倒是康王妃,世家贵女带进了无数嫁妆与铺面,她又精于此项,田产商铺都有盈利。全靠她,这几年来,康王府的光景才一日比一日好。 她又打又闹,一定要薛姨娘和裴瑞给裴琦一个交代。 “我自己这辈子就这样了,给你这个负心汉养小妾养儿子……但我琦儿不成……只要我这个娘活着一日,就不可能让人骑在琦儿的头上去!” 她细数着这些年的付出,康王自知理亏,冷冷扫了一眼闹腾的女人,拂袖离去。 出了帐,瞥见裴彧,脸色更是难看。 这等丢人之事,竟还敢叫来旁人看! 他连个招呼都不打,沉着脸离开了。 康王离开,康王妃没了发泄的对象,不甘地哭了起来。明蕴之将裴琦交给青芜,进去扫了一眼满地狼藉,蹙眉道:“还不快些收整,干站着做什么?” 那些被吓得不敢动的侍从终于回过神来,开始整理一地碎屑。 康王妃见她进来,又羞又恼,更添委屈。 她自小没哭过几回,这会儿却是真真切切感到一阵耻辱和痛苦,捧着脸抹泪。 薛姨娘见了太子妃,亦摆出一副可怜样来。 明蕴之不理会她:“来人,唤太医来给薛姨娘瞧瞧,莫要伤了肚子里的孩子。” “还是太子妃娘娘明智,”薛姨娘袅袅娜娜站起身来:“娘娘明鉴,我瑞儿年少不知事,大人怎么能跟幼子计较呢?” 明蕴之道:“请太医来瞧过再说。孩子若有损,薛姨娘便在帐中思过,待到回京,便寻个僻静之处好好安胎吧。若是孩子并无损伤,那薛姨娘方才的作态,岂不是欺瞒主君,诬陷主母?” “除此之外……教子无方亦是罪过,”明蕴之看向她身后的裴瑞:“薛姨娘若是体弱,管不好孩儿,那便由旁人代劳便是。” 薛姨娘有孕三月有余,仗着长子和腹中孩儿横行霸道。 康王妃与她明争暗斗许久,但太过刚直的康王妃哪里学的来她那样的柔情小意,哪怕康王妃占理,康王一来,仍旧一边倒地偏向薛姨娘。 听闻明蕴之的话,薛姨娘脸色一白,眼见着太医将来了,她赶忙跪下:“娘娘体恤体恤妾身,妾身实在是……” 青芜冷着脸:“放肆!娘娘面前,岂容你虚伪作态?待太医来了,一瞧便知。” 薛姨娘被人带了下去,那一直得意的裴瑞此刻没了娘亲,傻愣愣地也哭了起来。康王妃看不惯他,将他打发去康王另一个妾室处安置着,满心疲惫。 她看着自己一直以来厌恶的太子妃,竟不知该如何面对。 “二嫂……琦儿能否先暂且跟着你待一阵子……” 她声音发虚:“我知晓你我从前有许多龃龉,我也曾出言不逊过。但琦儿无过,我知晓二嫂心中,是待琦儿好的。” 康王妃骄傲大半辈子,不想最终身边,连一个可靠的人都没有。 明蕴之看了一眼平日里开朗活泼,这会儿却因着爹娘,哭得可怜兮兮的裴琦,心中怜惜,却并未立马应下。 康王妃苦笑:“丽妃娘娘也偏疼裴瑞,待琦儿属实一般。大嫂看着柔善,实则压根不知她心里在想什么……至于我那娘家人,二嫂若是知晓她们背地里对琦儿说些什么,二嫂也会觉得琦儿可怜。” 她曾听琦儿回来懵懂地说:“阿娘,为什么舅舅说,让我回来和阿娘说想要弟弟?琦儿不想要弟弟,琦儿想要哥哥,和钧哥哥一样的哥哥!” 康王妃愣愣地听女儿继续说:“还有还有!舅舅还说,薛姨娘肚子里的娃娃也可以是我弟弟,真的吗?舅舅让阿娘抢……这要怎么抢啊?” 面对着女儿天真无邪的目光,康王妃唇角发涩,心痛不已。 在料理好王府这些杂事之前,她不想让裴琦再受到任何伤害了。 “我知晓王爷对琦儿平平,就是因着她是个女娘,但无论她是男是女,她都是我的孩子。” 康王妃垂下头:“不论我此生能否还有孩子,琦儿都是我心头的宝,我不能让她再受委屈。他们这般待琦儿,那些家业我便是打水漂扔了去,也绝不让他们占半点便宜!” 明蕴之的手被一只软软的小手拉了拉。 裴琦泪汪汪的眼看着她,明蕴之低下头,柔声问她:“琦儿要不要和二伯母去吃酸枣糕?” 裴琦点点头:“要……” “走咯。” 明蕴之将她抱起来,裴琦趴在她肩头,眼巴巴地看着阿娘。 明蕴之道:“放心吧,孩子在我这儿,不会有问题的。” “至于你……照顾好自己。” 她看了一眼帐中的乱象,清官难断家务事,康王府的事,她就不掺和了。 她抱着裴琦出去,眸光一顿。 裴彧竟还候在帐外。 男人仍旧是方才等候着她的那般姿态,耀耀日光下,好似冷玉般灼眼。 “给孤吧。”裴彧伸出手,示意。 明蕴之犹豫一瞬,将裴琦递给他。 方才帐中动静不小,他应当是都听到了,并且并未对她的决定提出异议。她还想过,若是裴彧不喜欢裴琦这样的年幼女娘,正好还能以此为借口,让裴彧再离她远一些。 但见他模样…… 明蕴之默默收回了心思。 裴琦揉了揉眼睛,嗓音黏黏糊糊:“二伯父。” “嗯,”裴彧低低应了一声,将她抱在肩头,姿势瞧着比明蕴之轻松许多:“不哭了。” 他这一声安慰,冷冷淡淡,生疏得很。 好在裴琦不计较他的生硬,她极少接近这个二伯父,多少有些怕。虽然被抱在他怀中,但眼神止不住地看向明蕴之。 “二伯母……” 她伸出手,一副要拉住明蕴之的模样。 明蕴之只好抬起指尖,被她握住,行在裴彧身侧。一行三人两大一小,就以这样一副怪异的姿势回到了帐中。 裴琦抓着二伯母的手,怎么也不肯放。明蕴之便也坐在她身侧,任她拉着。 裴琦方才害怕歇斯底里的阿娘,此刻离得远了,又开始想念。偏偏小娘子懂事,隐隐约约知晓阿娘此刻不欲让她回去,吃着酸枣糕,边吃边掉眼泪。 明蕴之一看过来,她就擦着眼睛,装出一副没睡醒的模样,就是不哭出声。 裴彧亦发现了。少有动容的面色也展现出些许僵硬来,显然也没什么主意。 明蕴之虽喜欢孩子,却没怎么哄过,一时干巴巴地蹲在她身侧,道:“桂花糕要不要……” “再吃就会撑着了。” 裴彧淡声道:“你可有什么安排?” 明蕴之放下糕点,沉思片刻,摇头:“无甚安排。” 就算有,也被今日这桩事打乱了。裴琦是个惹人怜的小娘子,她也舍不得她一直掉眼泪。 裴彧:“让人收拾些衣裳,随孤一道出去吧。” 明蕴之想着待在帐中,裴琦只会越来越伤心,不如出去走走散散心,看看山看看水,说不定就能暂且忘记悲伤。 “也好。” 她摇了摇裴琦的小手,让人收t拾东西去了。 半个时辰后,三人坐上了宽敞的马车。 马车行至山路,因着宽大,倒是不算晃。车窗外的山景越来越寥落,甚至有了些枯枝的模样。 明蕴之此刻才来得及问:“殿下,咱们要去何处?” 裴彧看她一眼,并未正面回答:“到了便知晓了。” “好吧,”明蕴之不强求,揉揉裴琦的脸:“琦儿要不要睡一会儿?靠在二伯母身上吧。” 裴琦毕竟年幼,哭了许久又吃了糕点,早就困了。方才她还懂事地想要帮忙拿自己的衣物,明蕴之看得心头发软,恨不得将她抱起来亲。 裴琦点点头,抱着伯母的腰身,轻轻靠着,闭上眼睛。 “殿下。” 明蕴之压着声音,唤他:“毯子,在那边的毯子。” 宽敞的马车里因为有了一个高大的裴彧,变得逼仄起来。他转头看向马车角落堆放着的柔软毛毯,将其拿起,盖在裴琦身上。 毯子很大,他轻轻一抖,将那毛毯往上盖了盖,也盖住了明蕴之的膝盖与腿。 尾端的部分,被他默不作声地抬起,小小盖住了自己的一角。 一张毯子连接着三个人,明蕴之轻拍着裴琦,低低哼着轻柔的歌谣。 像极了一家三口。 裴彧看着两人,心底渐渐生了暖意。 她若与他有个孩子,怕是也会常如今日这般,安然恬蜜。 男人喉头轻轻滚了滚,哑声道:“孩子的事……” 他知晓她喜欢孩子。待此间事毕,一切尘埃落定,他会停了那些药。 车轮滚滚向前,明蕴之打断道: 第38章 “子嗣之事,不急。” 她轻轻抬眼,眸色不变,淡然又明丽,散发着熠熠的光彩: “殿下说过的,妾身知晓。妾身……早已不强求了。” 第28章 第 28 章 甚至不曾认真寻一个敷衍…… 第二十八章 马车中分外寂静。 耳畔是车轮碾压在碎叶上嘎吱的声响, 身旁温热的小身体已经睡熟,全然不知车中这样令人窒息的死寂。 裴彧看着她澄净的双眼,忽然想起。 是, 他说过的。 那是他们成婚半年左右的事。 裴琦满月,明蕴之看着康王妃怀中的小娃娃,好不欣喜。她参加完康王府的酒席回来, 喝了些酒,站着有些不稳。 裴彧并未在王府用晚膳,提前回来处理些事务。见她下马车时趔趄一步,忍不住上前扶住了她。 她脸颊酡红,露出了少有的不稳重,这娘子平日里正正经经,喝了酒反倒迷糊起来,揪着他的衣袖, 摇摇晃晃。 “就这么高兴?” 裴彧问。 一个孩子罢了,连话都还不会说, 怎么就喜欢成这样?平日里不怎么沾酒的人听闻今日很喝了几杯, 就连好几位不算熟的夫人敬酒, 她也喝了。 看不出那些人是借此机会灌太子妃酒么? 裴彧神色冷了几分,扫过她身边侍候的人。 一个两个,都是些比她还不经事的小丫头, 哪里懂得其中的弯弯绕绕。见他看过来, 一个个缩着脖子, 连什么意思都不知道。 他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想起她那精明的父兄, 益州这些年来掩藏着的行迹早已被他捕获,可为何明家养出来的闺女如此……傻气? 他静静地看着她的醉颜,似乎想从其中探究个分明。 这些表现在他面前的傻气, 究竟是真,还是假? “高兴。” 她下意识地开口,转而又摇头:“不,不太……也不对,是高兴但是……” 都开始说胡话了。 裴彧将她打横抱起,小娘子顺着他的动作,双手环住他的脖颈,依偎在他怀中,含含糊糊道:“殿下,我们……我们何时能有……” 她像是有些羞怯,声音里好似含了蜜糖,黏黏的。 裴彧神色柔软几分,低垂着眉眼。 “会有的。” 他向上掂了掂,娘子年纪尚小,轻得很。他不由觉得好笑,自个儿还是孩子呢,很难想象到这样小的娘子会满脑子想着小娃娃的事。 “哦……” 她迟缓地应声。 小娘子被放到榻上,仍旧不撒手。水汪汪的眼睛盯着他瞧,目光缓缓下落,落在他的喉结上。 裴彧眸色深了深:“就这样想要?现在就想?” “嗯!” 她坚定的目光在裴彧深沉的眸色下败下阵来,好似有意识般移开视线:“……才不是我想要,是母亲和嫂嫂已经来信催过了……我都不知该如何回信。” 裴彧扶着她的手不知何时,略紧几分。 他知晓妻子与益州母家一直有书信往来,但他不是插手妻子私事之人,从不曾查阅。只是,她的兄长已然升任为益州兵马使,加之其父的州牧之位,益州已隐隐成为明家的天下。 当今工于心计,却持以放任的态度任由明家坐大,若此时再得子,只怕不是好事。 他心底轻嘲,这是当今惯用的招数了。 更何况……他亦不知,他这般情况,如何能做好一个父亲。 裴彧垂下头,将侧脸贴在她柔软的小腹。 第二日一早,他便提及此事。 “子嗣之事,不急。” 明蕴之张了张嘴,当即红了脸,她不记得昨日醉酒后发生了什么事——但一想便知她定然是说了什么糊涂话,说不定还吵着闹着做了些什么。 毕竟成婚不久,她将其当做裴彧的宽慰,并未当真。 裴彧看到她晨起便喝了补药,皱起眉头:“这些药不必喝,该有的时候自然便有了。” 明蕴之低下头,强撑着辩解道:“便是不为着子嗣……喝些补药补补身子,殿下也要管吗?” 他这样说,好似她多心急似的。小娘子脸皮薄,受不住这样的话,反倒瘪着脸一口喝光:“太医说妾身身子有些湿寒,用药调理罢了。” …… 此刻二人沉默对坐着,不约而同都想起了当年之事。 明蕴之看着裴彧的面容,神情自若。 他那么早就已经告诉她,他不想与她孕育子嗣,是她愚蠢,不曾听明白裴彧的言下之意。 她早已看开,既无子女福分,那便珍惜身边之人。裴琦、裴钧都甚是可爱懂事。裴瑞此等顽童,好好教养也不是没有养好的希望,反正不会养在她的膝下,让她日日受烦,只需在她想要玩耍时,唤来一二孩童陪伴便是。 她不是没见过生产的妇人,但凡产子都是九死一生,在鬼门关前过一趟。不让她受这些罪,总好过让她拼死生下孩子,却对她们母子不闻不问得好。 明蕴之很会安慰自己,她早已自洽想开。 目光在无形中相接,这一次,先一步避开的反而是裴彧。 他沉默着,将手掌拍在裴琦的后背,一下又一下。 半晌,才开口道:“如今,为何不求了?” 明蕴之笑了笑。 “啊……殿下知晓的,妾身落水以后寒气侵体,怕是日后难以有孕。倒也不是不求,是求不来罢了。” 她视线转过窗外,掀起一角车帘,语气自然又随意,好似全然不放在心上。 裴彧看着她的动作,心中好似有什么重重的石头压了上去。 她如今的情况,没人比他更清楚。静山瞧过以后,日日的脉案都会送到他的案前。 “是吗。” 裴彧淡然一笑。 甚至不曾认真寻一个敷衍他的理由。 车中再度安静下来。 小半个时辰后,马车终于停止了摇晃。裴琦睡得熟,明蕴之轻拍了拍没能叫醒,只好将她抱下去。 裴彧在她抬起手的瞬间,便将裴琦抱了起来。 他率先下车,一手捞着熟睡的小侄女,一手抬起,拉住明蕴之的手,扶她下车。 明蕴之一下来,便将手收了回去,拢入袖中。 “多谢殿下。” 疏离且客气。 她才不去管裴彧投来的目光,自顾自环顾四周,“这是……” 此处依傍着山腰建造了数座宫殿,放眼望去,连绵不绝,可见其巍峨。只是草木茂盛,丛丛掩映,平添了几分苍凉。 像是许久无人来过似的。 “是西山行宫。” 裴彧抱着裴琦,看她一眼,示意她向前。 “前朝武帝骄奢淫逸,好大喜功,建造了不少行宫,此处便是武帝朝遗留下来,最大的一处行宫。” 明蕴之略有耳闻。本朝以武起势,先帝为让子孙后代不忘骑射,特意废用行宫,安营扎寨,让王孙贵族们居于帐中,算是居安思危,体会当年行军之苦。 只是这么些年过去,营帐也愈发豪华舒适,早没了当年的意味。 看来此处便是前朝围猎时,帝王居住的行宫了。 裴彧一早下了令来此,早有宫人提前到达,收拾了两处干净的宫室。原本守在此处的宫人也少见贵人,瞧见他们来,个个低下头,怯懦噤声。 明蕴之扫过一眼,t见宫室大多保存完好,只是长久未有人居,少了些人气。 “倒有几分野趣。” 明蕴之深深吸了口气。此处才是真正的僻静,半座山头也只有这么些人在,高高站于殿前向下望去,将落的夕阳染红半边云霞,格外辽阔。 “要去走走吗?” 裴彧将裴琦交给了宫人,安置在榻上。小娘子睡得极乖,拥着香软的被褥,沉沉入眠。 坐了这么久的车,明蕴之的身子都要被摇散架了。来都来了,自然要赏尽这美景才是。 她点点头,裴彧回身吩咐几句什么,徐公公遣人下去准备。 明蕴之没去问他说了何事,将青芜先前准备好的橘子拿在手中,边行边剥起来。 她喜欢剥开橘子的瞬间溅开的酸甜气息。 若在从前,她是决计不会在裴彧面前,边走边做这样的事的,太不庄重。但现在少了许多顾忌,反倒自在随心,甚至还拿起一瓣递与裴彧:“殿下吃吗?” 裴彧看着她有些不情愿的手,摇头:“你吃吧。” 明蕴之立马便收了回去,放入唇中。酸甜的滋味在她唇中泛开之时,裴彧亦为她指了条石板小径。 “从此处走,能看到落日,角度奇佳。” 裴彧看了看天色:“应当还能赶上。” 明蕴之跟在他身侧,身上是酸酸甜甜的香气,她吃完橘子,又从青芜的小布袋中取了几颗鲜枣来,清脆爽口。 她胃口不大,没吃多少便有了些饱腹感,用帕子擦了擦手,才道:“殿下不会介意妾身失礼吧?” 第39章 裴彧是最规矩古板之人,介意可就太好了。 “无妨。” 裴彧扬手,抬起了一枝低垂的树枝,树叶轻轻划过明蕴之的裙摆,发出沙沙的声响。 “孤不介意。” 明蕴之抿唇,明丽的脸上流露出几分气性来,又极快消散掉,掩饰得干净。 裴彧心中微哂,任由她去。 “殿下好似对此处很熟悉?” 明蕴之看着他顺着小路岔过几回,每一个岔路,都能瞧见不同的景。或高低错落,或青山绿水,或姹紫嫣红,或壮观奇丽。此般景致,若不熟悉,极易迷路。 裴彧看她一眼。 “嗯。” 他应的声音沉下几分:“在此住过……一段时日。” 明蕴之:“原是如此。” 她并未细问,仿佛方才的问题,只是空闲中的没话找话,对他的回答其实并没那么在意。 再行几步,便看见了裴彧所说的那处可观落日之处。 明蕴之直到看完落日,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裴彧的回答。 此处分明荒僻已久,他是何时住在此处的? …… 到了用晚膳的时候,裴琦也终于醒了。 她绘声绘色地用童言稚语为明蕴之讲着方才的梦,明蕴之端着小碗,歪头听她说话。 “这样啊……” 明蕴之笑眯眯地舀了一勺汤:“喝一口再继续说吧。” 裴琦乖乖喝了一口,然后道:“二伯母,我每回说我的梦,阿娘会给我把梦画出来,都有这么多了。” 她伸出手比划,比划出好高一摞。 明蕴之失笑,看不出平时泼辣的康王妃,竟会陪女儿做这些小事。哪怕裴琦的梦境千奇百怪,分外离谱,也能认认真真画出来,装订成册。 所以裴琦才小小年纪,有一副伶俐口才,也天真可爱的很么? 明蕴之又喂了她一口,故作苦恼道:“这可怎么办?二伯母不擅书画呀。” 裴琦小小的嘴巴张得圆圆的。 她还以为二伯母什么都会! “真的吗?” 小丫头睁着乌溜溜的双眼看着她,明蕴之愣了一瞬,回答道:“真的呀,二伯母在此事上笨拙得很,若是琦儿日后学会了,来教教二伯母,可好?” 一大一小两人说得温情,裴彧坐在一侧,原本只是听着。 可心中总有个奇怪的念头,愈生愈烈,无休无止。 ——他总觉得,她是擅书画的。 难道是因着她外祖父柏老画技名扬天下,所以才自然而然地以为,她也精于此项么? 额角骤然作痛。 裴彧轻蹙眉心,不,不对。 他好像在何时,见过她亲手所作的画。 似乎是个春光明媚的日子,她拉着他坐在临华殿的梧桐树下,神神秘秘地拿出纸笔。 脑海中的画面一闪而过,难以捕捉,却无比生动鲜活,一如亲眼所见。 应该是在……是在……平宣二十四年。 电光石火间,裴彧骤然一惊。 ……两年后。 第29章 第 29 章 “往后,我们好好过。”…… 第29章 入了夜, 行宫中刮起了猎猎的风。 裴彧半靠在凭几上,任由寒风裹挟全身。 无尽的黑暗中,失重的感觉愈发强烈。 他厌恶这种感觉。 像有只无形的手, 生生将他拽入深渊。 抹不掉,避不开,逃不脱。 他想要离开, 眼前俱是浓雾一片,无论朝那个方向,都是同样的黑沉、鬼祟。 “……阿彧,阿彧,不要重蹈娘的覆辙……阿彧!” 悲戚的女声萦绕在他的耳边,无论如何都驱散不开。她哭泣着,一遍遍控诉着:“为什么?为什么——阿彧!” 深入骨髓的寒意由内而外地散发出来,而后是熊熊的烈火。幼小的身躯被男人紧紧钳制住, 双手强按着他的肩膀,逼迫着他亲眼看着那吞噬掉一切的火焰。 “看, 你要亲眼看见!这一切是谁带来的, 你要记住!” 那嗓音粗重嘶哑, 喘着粗气:“报仇,为你娘报仇!为娄家上下,一百三十七口人报仇!” 那双大掌拼命地摇晃着孩童的肩膀:“看到了吗, 裴彧!” 烈火灼烧着五脏六腑, 滚烫的气浪几乎要将他掀翻, 脸颊上的泪痕被火焰烤干, 五脏六腑都要被强逼着移了位。 “终有一日,你要把那些本该属于你,属于娄家的东西都抢回来!” “——别忘了今天的恨!” 裴彧呼吸匀长, 这样的梦境他自小做过无数次。他已然能在无尽的黑暗中安然等待梦醒的那一刻。 这些梦中出现着的扭曲身影,也逐渐从幼年的张牙舞爪,变作成年的虚张声势。 黑暗的潮水渐渐消退,沸腾的海面终于平静了下来。他抬起头,却不似从前那般寻到前路,而是被越来越厚重的浓雾包裹着,逐渐无法呼吸。 “殿下……” 裴彧眼皮轻颤。 “殿下!” 那轻柔的声音染上几分娇,又软了下来:“殿下,是做噩梦了吗?” 一束明亮的光线倏地划破了浓雾,顺着声音,他一步步往前,伸出手,朝着那光芒走去。 “蕴之……” 蕴之—— 猛然一声佛钟声响,将他的头颅撞得欲裂,一道苍老的声音伴随着念珠的拨弄声,响起在他耳畔。 “——你执念太过,或许无法善终,可知?” “我知。” 一声幽幽的叹息。 布满皱纹的、干枯的手掌抚上他的额发,低声念着什么,越来越快,越来越低。 珠串骤然断裂开来,无数珠子滚落在地,堂中烛火猛烈飘摇数刻,终于熄灭了下来。 “——此一道,十死无生。你若愿意,便去吧。” “多谢。” 风雪凛冽,长夜将至。积雪深覆玄黑大氅,他不曾回过头。 ——万事万物,皆有缘法。 “……是斩断,还是再续,皆由心意。” 轰然一声雷鸣。 裴彧睁开双眼,那只佩戴了多年的扳指终于不堪其力,碎作齑粉。 指骨渗出丝丝鲜血,刺痛的感觉反而让人更加清醒。 如若这梦境,当真是前世。 如若她当真是他前世未尽的尘缘。 裴彧双手发冷,血液从喉头不受控地涌出,咳了出来。 徐公公本守在殿外,听闻咳嗽声响,进来一看,吓得一抖:“怎、怎么呕血了呢……” 裴彧挥开他扑上来搀扶的手,随手抹掉血迹:“退下!” 不知何时,他的声音也染上了几分不可言说的狠戾,如同沉积了多年的风雪终于在山风之中,被吹拂到了一切尚未发生以前。 连绵不绝的佛音涤尽脑中万千思绪,直到他站起身来,扶住那摇摇欲坠的小案。 “太子妃,在何处?” 徐公公瞥着他的模样,不知为何,殿下身上多了许多沉肃与威严,像是……帝王之气。 他为自己的想法感到惊诧,忙低下头去,不敢再直视。 “娘娘与小郡主在寝殿……” 裴彧按了按桌角,顾不得指骨溢出的丝丝鲜血,大步朝寝殿而去。 山风潇潇。 他大步而来,刚走到殿前,便听里间传来些许天真的笑意。 裴琦性子开朗,说什么都带三分笑,已经全然不记得早先的那些坏事了。明蕴之的声音又轻又软,低声说了什么似的,裴琦又笑了起来。 他站在殿外,沸腾的血液好似在这一刻寻到了止沸的碎瓷,忽地静了下来。t 她还在。 她尚在他的身边。 一切都还来得及。 从后面迟迟赶上的徐公公气喘吁吁,看着他手上滴落的血液,忙道:“殿下,您的手……” 裴彧低了低头,看到他手上泛着血珠的痕迹,沉沉吐了口气。 “孤先去沐浴。” …… 裴彧随意换了件衣裳出来,夏松已候在门前。 看见他,夏松从袖中取出情报,低声道:“殿下,青州那批军火,找到买家了。” 裴彧凝眸,细看了一眼。 前阵子青州截获了一批军火,一直不曾寻到源头与买家,虽然钓出了一批穷凶极恶的山匪,却因着未能将青娘安插其中,而线索中断。 那些山匪最是灵活,遇着事儿了,朝深山老林里一躲,任谁也寻不着。 “殿下猜得没错,咱们的人果真在码头抓着了一个行迹鬼祟的卸货工。此人姓叶,底下人叫他叶老大,那些军火都是通过他上船下船。” 夏松详细禀明情况:“那批军火迟迟未到,传的消息也被咱们截下,送了假情报去。他果真觉察不对,乱了阵脚,这才暴露踪迹。” “审了吗?”裴彧问道。 “审过,只是此人嘴硬,什么也没交代。但他手底下有几个软骨头,说他们只负责搬货运货,里面具体是什么,他们没资格过问。不过有一个机灵些的,交代了一张路线图。” 第40章 夏松拿出炭笔,在纸上大致画了个大概:“属下猜测,这些人,与骚扰青州多年的倭寇有关。” 许多年前,先帝一统江山之时,他的威严震慑大江南北,打得倭寇也不敢再来作祟。 那时的大周国力鼎盛,几乎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天下朝拜,无不服从,各大氏族也屈于庄家之下,当时有笑言“裴庄两家,共分天下”。 直到他病重临危之际,恰逢庄家新任家主上位,根基不稳。从前跟着先帝打江山的几位老将逐渐生了不臣之心,里应外合,北凉铁骑挥兵南下,大周江山岌岌可危。 当时还是太子的平宣帝就是此时站了出来,亲领大军抵抗北军。大周与北凉国力相当,战局难分胜负,数年来摩擦纷扰不断,大周甚至数次落于下风。 直到裴彧主动请缨,获封太子,亲自领兵击退北凉大军。 苦战四年,终于打得北凉俯首称臣,主动求和。 战局结束后,大周很是安定了一阵,只是偶有倭寇侵犯,沿海地区建立了不少抗倭组织,朝廷也多有支援,可始终未能彻底解决。 裴彧早就猜测,这些倭寇与朝廷内部脱不开关系。 甚至,那些人还将手伸到了永安渠上。 顺着水路,这些损耗与路上所需的日程都减少大半,还可运到码头,随着货物一道运送出海,供给给倭寇。如若有朝一日事发,永安渠是由他一手主张修建,且是所有运河中,最先修建好的一条…… 裴彧冷笑一声:“看来这勾结外贼的罪名,也要推到东宫来了。” “越大人已然查清这些底细,殿下,可要将此事告知龙骧府?” 舅父娄寻越,自二十多年前那场祸事逃脱后,化名越寻,隐藏行踪。 前两日,他擅自离了青州驻守之处,也要将那情报亲自传递到裴彧手上。裴彧思及那日所见,淡道:“先压下。此事,或许与庄家还有干系。” 夏松一顿。 庄家,太后的母家。如今庄家几乎把持着朝中半壁江山,各处要职要么是庄家人,要么便是庄家的门生及亲信。 若真与庄家相关,那自幼与太后亲厚无比的陆珣陆大人,是否还可信? 他重重抱拳:“是。” 裴彧部署一番,又问道:“前几日交代你去接的人,可到了?” 夏松:“三日前便到了京城,如今正往围场来。”他看了看时辰:“这会儿应当已经到围场了。” 裴彧颔首:“命人仔细照顾着,不得有误。” “是。” 夏松领了命再度离去。 四下寂静,雨落不停。 秋风萧瑟地吹拂着他的衣摆,尚未干透的发丝中透出丝丝凉意来,凉透心扉。 他在屋檐下站了一站,看着落雨一滴滴地打在庭院中的落叶上,仿佛看见了许多年前,他独自一人居住在此时,那分外孤寂的时光。 男人垂了垂眼,往寝殿去。 他不会和她,走到前世的结局。 - 殿中。 明蕴之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眶。 外面下起了雨。说来也怪,外头越是风雨呼啸,反而在榻上睡得越安心,她撑着头,看裴琦仍旧没有丝毫困意的样子。 青芜也忍不住小小地哈欠一声,哄道:“小郡主,今日先睡下,明日再玩好不好?” 裴琦坐在榻上,翻她看不懂的书,一个劲儿地看着上头不多的图画。 “不要,”她拒绝得干脆,“我不困。” 明蕴之搂住她,躺倒在榻上,两眼发直。 ……就不该让她在路上一直睡着,这会儿养足了精神,精力充沛,青芜青竹两个人都哄不住她。 就这么会儿,已经从架子上找了好些书,翻来翻去地找图画瞧了。 起先她还有功夫给裴琦讲故事,直到连续讲了三个,讲到她口中发干,眼前发黑。好容易以为她睡着了,低头定睛一瞧,那乌溜溜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还在问“然后呢然后呢”。 然后……明蕴之埋着脑袋,无奈地叹了口气。 “在说什么?” 沉润的声音响起,带着些微潮的湿意,传了进来。 明蕴之轻轻抬头,裴彧穿着件月白的中衣,墨发披散,像是刚从澡间出来,少见地温和。 那霜雪般的冰冷尽收,似微融的春雪,涓涓流淌在男人黑沉的眼眸。 她眨了眨眼,半坐起来,尚未开口,便听他道:“不必起身了,歇会儿吧。” 他抱过裴琦:“怎么还没睡?” 裴琦唤了一声二伯父,又扭身下去,将自己塞入二伯母怀中,摇了摇头。 明蕴之解释:“年纪小小,精神头倒足,一直不困。”让人头疼。 殿中侍从早在太子殿下入殿时便退了出去。裴彧环视殿中,去灭了大部分灯火,光线登时暗了下来。他侧坐在榻上,将那些被翻的乱糟糟的书册收起,放于一旁。 他拍了拍被褥,“乖乖躺好,闭眼睡觉。” 裴琦其实有些惧他,缩在二伯母怀中,直直躺着。怯生生的眼睛看向他,很有几分委屈。 裴彧抿了抿唇,不知这几个字,怎么就勾起了小小娘子的愁绪来。 明蕴之看他一眼:“殿下若不会哄孩子,就莫要添乱。” 那语气中,很有几分嫌弃。 虽嫌弃,却比这几日冷冷淡淡的疏离话语中,多了几分只有夫妻间才会有的熟稔。 意识到这一点,裴彧垂了垂眉眼,看她轻轻拍着小身体的手,道:“孤可以,坐上来吗?” 裴琦机灵地往里钻了钻,床榻边留了好大一处空位来。明蕴之勉强点了点头:“嗯……” 三人挤在一张榻上,倒不算太拥挤,热烘烘的。裴琦见二伯父没有凶她,又大了胆子,咕咕叽叽缠着二伯母想听故事。 “殿下……” 微暗的夜色里,明蕴之抬了抬眼,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染上几分细碎的光彩,看向他。 二人对视一瞬,裴彧败下阵来,问裴琦:“一定想听故事?” “嗯!”裴琦转过来,抓住他的衣袖:“最后一个!” “孤……” 裴彧默了默。 他自小也没听过什么小儿哄睡的故事,便是有,也不记得了。若是讲些寓言或成语典故,只怕裴琦会烦到更睡不着,他曲了曲手指:“讲什么都成?” 得到两位肯定的答复后,他半靠在榻上,垂眸思索着。 门窗被风吹得发出轻轻的响声,就在明蕴之以为他什么也讲不出来时,男人缓声道:“很久以前……” 他语气含着少有的犹疑不定,怕也是头一回做这种事。 好在除了第一句沉默稍长,后面便也顺了起来。 “一个善良又貌美的女子爱上了一个要上战场的……将军。将军养伤,借住在女子家中,女子心善,很快便认定了此人。女子的家人劝她,此人虽未有妻,却有妾室,育有长子,绝非良配。” 明蕴之皱眉:“讲这个,琦儿听得懂吗?” “和我阿爹一样诶,”裴琦扭了扭身子,兴奋道:“还要听!” 明蕴之轻叹一声,这丫头不一定听得懂,但听得热闹,随她去吧。 裴彧的手落在衾被上,一时不知是否该继续讲下去。他思索半晌,连一个哄人开心的故事也讲不出。 直到裴琦又碰了碰他,眼睛亮晶晶的。 “然后呢?” “……然后,这个女子不听劝阻,与那将军镇日诗书相伴,弹琴t赏曲。待将军养好伤,可重回战场上时,那女子便有了身孕。” 裴琦:“有小娃娃!和薛姨娘一样,我知道!” 明蕴之笑了笑。 “闭眼闭眼,说好听完故事就睡的。” 她将自己的长发从裴琦手中取出,细白的手指按在小娘子的眼前,瞥了裴彧一眼,示意他继续。 “女子的家人见状,只好认了下来。与那将军约定,日后迎娶她为妻,并以全族之力托举他上战场。不久后,那女子生下了他们的孩子,将军不上战场的时候,便会和女子在府中做夫妻,一同照料婴孩。” “……战争结束后,将军回到了家,家中的老夫人不喜这位女子,但有约定在先,不得忘恩负义,只能认下,二人结为夫妻。” “后来呢?” 明蕴之轻声问。 裴彧垂眼,这才发现裴琦早在他平淡、毫无起伏的声音中缓缓闭上了眼睛,拉着他衣袖的手松开许多。 他喉头滚了滚,道:“后来,就这样生活了下去。女子温柔贤惠,将军也从中斡旋,老夫人渐渐改观。女子与将军恩爱相携,一同养育子嗣,白头偕老。” 明蕴之脑袋沉了沉:“未免有些……虎头蛇尾。” 她看话本不多,也不大有功夫去听戏,但寻常故事都讲究一波三折,以她的想法,这后面便是再团圆,前面也还需要再折腾折腾的。 第41章 裴彧看着她:“这个故事讲得不好,孤换一个,如何?” 明蕴之点点头。 他将明蕴之抱着裴琦的手放入被中,低声讲: “也是……很久以前。” “有一个高傲,又自负的男人,娶了一位处处都好的女子。” “男人日夜忙碌,对妻子多有疏忽。甚至许多次,阴差阳错地因为他,伤害到了妻子。” 裴彧声音很轻:“他自负地以为,夫妻之间,只要彼此做好份内的事,日子便能顺利地过下去。后来,他意识到,这样是错的。” “他想要弥补。只是不知何时,他以为坚不可摧的关系变成了薄纸一张,甚至千疮百孔。” 明蕴之闭上眼,任由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至亲至疏夫妻,”她道:“这样,有何不好吗。” “——若是他当真想弥补呢?” 刚睡熟的裴琦哼了哼,二人俱低下头,盯着她的小脸。 见她并未醒来,裴彧低下身,将她抱起。 “孤送她去侧殿。” 明蕴之怀中一空,她没有回答,只是背过身去,看着西山行宫早年奢侈到极致的壁画。这么长的时间过去,仍未褪色,依旧鲜艳如初。 她轻轻叹了口气,垂下头来,将被子团在怀中。 又有何必要呢。 他现在说这些……真是,不如就似从前一般。若是从前的她听了这些话,或许会很开心,但现在…… 她按了按自己的心口,有些发堵。 裴彧离开得果决,说不清是什么想法,他直觉不想听到女子的回答。 回来的时候,他站在门边,看着寂静的内室。 梦中,他未曾说过这样的话。 梦中,她也不曾与他表达过太多情绪。 从前的他当真忽视了太多,也自负地以为,只要一切解决,尘埃落定,总归来日方长,有无数个日后。 现在的他,只怕她不肯再与他有日后。 几乎站了半盏茶的功夫,身上单薄的衣衫抵御不住秋夜的寒,将他周身吹得冰凉。 裴彧进了殿内。她仍旧躺着着,安安静静,不知是否睡着。 男人熄了剩余的烛火,一片黑沉中,他放轻了呼吸,待到身子暖和起来,才翻身上榻。 馥郁的兰花香气就这样传入他的鼻尖。 明蕴之朝内去了些许,像是要与他隔开距离。裴彧呼吸猛地一顿,不管不顾地沉下身子,靠近了她的身侧。 “没有多余的榻了,”他寻着理由:“只让人理出了几间屋子。” 她背对着他,未曾回应。 裴彧从背后环住她的腰身,见她只是微微一顿,并未似那日那般强硬推开,心中定了定。 他低下头,得寸进尺地将额头抵在女子柔顺的长发上,低低道: “孤从前,亏欠你良多。” 男人收紧了臂弯,两副身躯紧紧相贴,热意随着滚烫的躯体传递而来,被窝中升起几分暖。 “往后,我们好好过。” “……好不好?” 胸腔隐隐震颤,心跳无措地等待着怀中女子的回应。窗外的小雨滴滴答答落在窗檐上,细细密密,似针脚般将心脏扎的发疼。 他沉默地等待着她的回应。 良久,就在他以为她或许已经睡着了的时候,明蕴之动了动指尖,一声窸窣轻响。 “殿下,睡吧。” 第30章 第 30 章 她的万般鲜活。 第30章 明蕴之醒来的时候, 身边已经没了人影。 窗外的雨好像在夜半便停歇了,她伴着雨声睡得沉,后来, 又听得风声渐弱,没有一丝嘈杂。 听得她起身,青芜进来, 端了水与她梳洗。 “郡主醒了吗?用过早膳没有?” 明蕴之擦过脸,问道。 “早已醒了,用了碗牛乳羹和云片糕。此刻在外头,玩得正开心呢。” 青竹为她挽着发,又从妆奁中挑出一只镶着粉晶的发簪:“殿下也早早便起了身,在外练……” “青竹,”青芜碰了碰她的胳膊:“娘娘没问,咱们别多嘴。” 青竹一瞥娘娘平静的神色, 喏喏点了点头。 “那娘娘,要不要戴这支发簪?蝴蝶似的, 今儿个放晴, 很配娘娘这身衣裳。” 来西山行宫来的匆忙, 只准备了几件衣裳。今天晨起,明蕴之挑了件樱红雁羽轻罗底裙,这颜色鲜亮, 她面上未施粉黛, 却仍旧衬得人娇艳欲滴。 她看了一眼, 应道:“好。” 裴琦在外玩得开心, 她便不急着出去陪着。小儿再懂事,也终究年幼,许多话说不明白, 也听不清楚,昨夜里为她讲故事,已经耗尽明蕴之精养许久的精力了。 她自顾自用了早膳,等到一切完毕,这才出门,去寻裴琦。 西山行宫很大,紧挨着此处宫殿的另一座宫室,隔着老远便听到了咯咯的笑声。 “里面是在做什么?” 明蕴之站在门外,谨慎地问了一句。 若是什么闹腾的事……她还是先回去,再装睡一会儿罢。 守在门口的小太监道:“太子殿下在给小郡主做风筝。” “风筝?” 裴琦精力充沛,醒得早,早早地便在西山行宫跑来跑去。还有些未收拾出来,甚至有些积灰的宫室也被她飞快地钻进去,好几个侍从跟在她后面来回地跑,追来追去,好不热闹。 她从一个宫室的箱子里翻出了只未做好的风筝。那风筝早已褪色破损,满是积年旧尘,她也不嫌脏,一股脑地将里头东西倒出来。 等到二伯父晨起练完功,她举着比她还要高的风筝跑过去,意图明确。 ——她要放风筝! 可西山行宫哪有备好的风筝。就连围场,也不一定提前给贵人们备了,此刻也没法儿派人去围场取。 裴琦遭到拒绝,嘴巴一瘪,当即便要哭出来。二人站在庭院之中,里头的人尚在沉睡,眼看着她张嘴意图嚎啕,裴彧眼疾手快地将她抱起,捂住她的唇。 “风筝而已,不难。” 裴彧抱着她,去了另一个院子:“将那些东西收拾出来,兴许能做一个。” …… 明蕴之进去的时候,瞧见的就是这一幕。 雨后晨光,空气中还有几分潮湿的意味。侍从搬了张长桌放于庭院中,裴琦站在椅子上,踮着脚想去够桌中的颜料。 “慢些!” 明蕴之只觉得一醒来,她就要被吓一遭。裴琦这小身板,能经得住几次摔? 听见她的声音,裴琦欢喜地转过头来,露出一张笑嘻嘻的花脸。 裴彧抬了抬头,瞧见她,手中的动作停了一瞬,“醒了。” “嗯。” 明蕴之走上前去,眉头忍不住紧皱:“小花猫似的……怎么弄成这样?” 她爱洁,有些经受不住。 裴琦浑然不觉:“二伯母,快来看!” 身旁的侍从三言两语解释着,明蕴之才懂了前后因果。 这些颜料,也是箱子中翻找出来的,干涸结块,全然不能用了。裴彧倒是不挑剔,眉也不皱地用滴漏将水滴进去,研磨片刻,又渐渐泛出了色彩。 “要试试吗?” 裴彧从竹片中抬眼,问了一声。 明蕴之自认没有这个动手能力:“妾身只会放,不会做,还是罢了。” “孤记得,你从前说过,年少时在柳园放风筝。” 裴彧垂下眼,手中固定着竹片。指骨上包裹着一处绷带,不知是何时伤到的。 明蕴之反应了会儿,才想起来他说的是什么。 “……殿下还记得。” 从前与裴彧说了许多话,其中便有不少是在柳园中的事。那时年幼,她的确t做了不少事情,后来又将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当做趣事念念叨叨地讲出来。 偶尔回想,也会懊恼是否太过多嘴,实则无人愿意听这些琐事。 还以为他都不曾听过。 想起柳园,她语气稍温和了些:“柳园多树,放也放不好,总是挂在树上。” “挂在树上了,便只能央求着沈……” 她顿了顿,没继续说下去。 “无妨。” 裴彧眼也不抬,声音带着些玉石般的清透。 明蕴之微愣,什么无妨?是她无端提起沈怀璋,还是别的什么……? “此处空旷,不会挂在树上。” 裴彧将裴琦因为好奇而拿在手上比划的刻刀抽走,面色平淡,没有丝毫旁的意味。 原来是这个无妨。 明蕴之坐在桌边,微不可察地放松下来。 她倒是不怕裴彧“吃醋”,只是思及那日之事,还是少提为妙。 雨后初晴,秋日的阳光也不算晒人,明蕴之在日光下闭了闭眼,与裴琦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手头有事做,心里想着不久后的玩耍,裴琦也没了昨日那样的闹腾,乖巧模仿着伯父的样子,有模有样地掰着许多年前的竹片。 第42章 那些竹片上过油,经年未腐,尚有韧性,勉强可用。 “想要什么颜色?” 不久,裴彧侧首,问手上染得脏兮兮的裴琦。 裴琦年纪小,自然喜欢鲜艳的色彩,一口气点了好几个:“这个、这个,都想要!” 裴彧:“可你想要做燕子,只有黑白。” 裴琦呆呆地坐着,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明蕴之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笑了一声,“那你问她做什么?” 裴彧垂着头,没有回答。半晌,他状似不经意地抬头,问道:“你呢?” 明蕴之已经走到裴琦身侧,帮她擦着手。忽地听男人开口,反应了好一会儿。 杏眸盈润,含着几分疑惑。 裴彧:“你呢,你喜……想要什么颜色?” 他抬了抬手,露出手上半成型的风筝。形状还未定,他在做连接着风筝线的骨架。 他知晓明蕴之从前多爱穿些素净、沉稳的颜色,但不时会用一些鲜艳的色彩做点缀。近来,仿佛多次瞧见她穿着些颜色鲜亮的衣服,他很喜欢看见那样的她,格外明丽。 她仿佛适合这天底下所有的色彩,明暗、浓淡,皆宜。 他静静看着那双琥珀般的眼瞳,明蕴之莞尔,淡声道:“并无特别的偏好。” 这倒是真的。与其说有没有最喜欢的颜色,最喜欢的东西,她似乎更倾向于选择整体看来,最让她舒服,让她开心的。 “那,形状呢?” 裴彧问道:“裴琦想做燕子。” 明蕴之不大会这些动手的事,坐在裴琦旁边,看着长桌上堆放的工具:“……这个原先,是什么形状?” 她指了指桌上那被遗弃的,瞧着有些年头的破烂风筝,看不出究竟是什么。 裴彧看了看她所指的东西,思索一阵:“兴许是蝉……又或许是金鱼。” 从那半烂的骨架中可以看出,那风筝原本也胖乎圆滚着。 “金鱼吧。” 明蕴之极快拍板:“鱼在天上飞,比蝉瞧着有趣。” “我也喜欢金鱼!” 裴琦凑了过来:“……金鱼,能不能用这几个颜色?” 明蕴之笑了笑:“琦儿亲手涂吧。” 裴彧瞧着不像头一回做,虽有些手生,但在他手上折腾一遍,还真有模有样起来。他用着箱子中原有的风筝骨架,将上头覆着的陈旧油纸取下来,再稍加修理,覆盖上新的、还未上色的面纸。 大半个时辰,两个风筝便已逐渐成了形。 原应只是黑白的燕子风筝,被裴琦不甘心地涂上了不少色彩,变成了五颜六色的鸟雀。那只金鱼,她尚且保留了几分理智,让明蕴之来画。 明蕴之看了裴彧一眼,见后者并无上色的意愿,便随手涂上几个颜色,大致有了些模样,便道:“差不多了。” “等一下!” 裴琦宣布:“还有一件事!” 她还不会写字,一按一个爪印上去,好几种颜色混杂在一起,乌乌黑黑。 她连按两个,随后才让出身子,指点江山地架势:“二伯父按这里。” “二伯母按在这里,旁边。” “按手印,好像签字画押。” 明蕴之揉揉她的脑袋,道:“还是写点,或者画点什么吧。” 本质上,她是不太想用手去沾那不知有多陈旧的各色颜料。 仿佛是看穿她心中所想,亦有可能是脸上嫌弃的表情太过明显,裴彧面上总是毫无变化的表情融化许多,眉目疏朗:“用这个吧。” 他将手上标绘线条的笔杆子擦拭干净,递给她。 明蕴之接过,在裴琦指定的地方,准备写个“蕴”字。 还未落笔,便觉得规规矩矩的字体在这充满童趣与色彩的风筝上太过突兀,她抿了抿唇,沾了墨汁,在签字旁边,随手涂了几笔。 一朵栩栩如生的兰花,充满着筋骨与风雅,就这样被她随手几笔勾勒了出来。 “好了。” 明蕴之用宽大的衣袖略遮了遮那兰花,转了个方向递给裴彧。 裴彧低垂眼睫,一副不曾发觉的模样。 他看到她落笔的瞬间,便知脑海中的猜测没错。她落笔的模样,方式,都不似不擅书画之人。只像是许久未练,抬笔生疏,最后一笔,又刻意藏拙,画得拙劣。 ……倒是与平日里,万事都想要周全的她,大有不同。 男人劲窄的指骨微曲,提笔思量一瞬,在那兰花的背面,画了几节秀竹。 墨迹透过纸面,微微洇到对侧,牵连在一处,不分彼此。 裴琦才不会注意到这些。她拿到了风筝,欢呼一声,跟着宫人一道,去了宽敞之处。 明蕴之跟在她身后,没走几步,身侧便多了一个颀长的身影。 那身影不远不近地跟随在她身侧,淡淡的沉香气息忽远忽近,像是春日的柳絮,挠得人鼻尖发痒。 “方才忙着,不曾问过。” 许是在日头下待了太久,裴彧开口时,声音有些干: “此处不比宫中,有些简陋。昨夜,睡得可还安稳?” “尚好,”明蕴之笑意浅淡,仍旧疏离:“多谢殿下关心。” 二人之间没了话,沉默地跟着裴琦,到了一处空旷之地。 林中有风,宫人先将风筝放了起来,才交给裴琦与明蕴之。 裴琦欢快起来,小短腿蹬蹬跑着。相比之下,明蕴之便不好似她那般欢脱。且不说裙装繁复,难以这般行动,她也过了那样毫无顾忌,可以随心所欲奔跑的年纪。 眼睁睁看着可怜的肥胖金鱼要落下来,她竟生了些急躁,一步步退后,拉着风筝线,盼它再往上升一升。 “……!” 直到察觉后背撞到了一个宽阔的身躯,明蕴之仓促回头,发间的几支珠钗擦着男人的脖颈与下颌,打出了几道红痕。 她指尖微松:“殿下,抱……” “不急。” 裴彧温热的大掌裹着她的手指,顺着风的方向拉了拉风筝线。那金鱼向下顿了顿,又朝更高的地方去。 明蕴之微侧过脸,目光落在他的面颊。 男人侧脸冷峻,下颌微扬,双眸瞧着那风筝,一副心无旁骛的模样。 发现她的视线,他轻垂眼睫,视线在无形之中交错一瞬,男人松开手,淡声道:“这风筝简陋,本就飞不了太高。” 那触感分离得极快,在她尚未生出抗拒之前,便已然退开,留下淡淡余温。 明蕴之“嗯”了一声,目光转了回去,落在空中的金鱼与鸟之上。 本该生在水里的鱼,与天边翱翔的燕,如今都被风筝线牵在手心,交错在一处。 裴琦玩累了,用过午膳后小睡一会儿,宫人收拾着行装,准备回围场。 徐公公:“殿下,那这些风筝……?” 主要是太过破旧,与宫中极为不符,日后怕是也不会有拿出的机会——更重要的是,他知晓这些风筝,原是多年前的旧事。 那还是殿下尚在此处时,比照着书中学做的。从此处离开后,徐泉机灵地从不曾提此事,以免犯忌。 裴彧站住脚步,视线停留在那金鱼的一角。 “带回去。” 说完,他又补充道:“收好。” “哎!” 徐公公得了吩咐,明白了。他笑眯眯地招呼人,将这两只风筝收起来。 “务必珍重,再珍重,”他叮嘱小太监道:“尤其是这一只。” 呆呆的简朴金鱼上,有着孩童的巴掌印,与两个相隔着纸面,却无比贴近的墨迹。 - 得知一行人将归,康王妃思女心切,马车刚一进营地,便派了侍女将熟睡的裴琦抱了下来。 明蕴之让人将那燕子风筝递过去,道:“这是小郡主亲手做的,给王妃瞧瞧。” 侍女也感念太子妃体贴,她点了点头:“娘娘放心,王妃交代过了,t娘娘今日恩德,我们王妃谨记在心。” 明蕴之一笑。她倒是不在意康王妃记不记她的好,总归无事,带着裴琦玩耍也算解闷。 马车再往前行了些许。 姚玉珠远远看见马车的影子,就忍不住蹦起来朝她招手:“阿姐,你看谁来了!” 明蕴之掀开车帘一角,瞥见了一个数年未见,却仍旧熟悉的人影。 “娘娘……” 明蕴之睁大双眼,差一点忘了该如何呼吸,眼前的景色忽地在脑海中静止。她张了张口,“嬷、嬷嬷!” 马车甫一停住,明蕴之便提起裙摆,掀开了车帘。 指尖堪堪擦过裴彧伸出去的手,带着几分匆忙与迫不及待,朝马车前的人而去。 发上蝴蝶似的珠钗翻飞起来,仿佛就在这一刻,随着主人一道焕发出了鲜活的光彩。 姚玉珠赶忙退开一步,将身旁刻意半藏着的人让了出来。 那嬷嬷约莫五六十岁上下,头发有些花白,精神看着却好,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副有礼有节的样子。 第43章 “娘娘不急!” 赵嬷嬷上前几步,摊开双手,接住了蝶似的飞来的女子。 明蕴之从马车上下来,未跑动几步,像是终于回了神,顾及身侧那些人,稍稍注意着仪态,微微站定。 姚玉珠推着齐王扭过头去,“阿姐放心,我们不看!” 明蕴之嗔她一眼,红红的眼眶回落在赵嬷嬷身上。 “娘娘瘦了……” 赵嬷嬷上下扫了数次,心疼地说,但她说完,又笑着道:“但也长大了、抽条了,越发有风范了!” 她是在娘娘成婚第二月便离京的,那时的明蕴之还有着圆钝的脸颊肉,瞧着也一团稚气。现在看,竟比那时高了半个头。 明蕴之想哭,又想笑,万般心绪凝在唇边,换做一句: “嬷嬷怎么到此处来了?” 明蕴之紧紧拉着赵嬷嬷的手,生怕今日相见只是一个幻觉,眨眼便不见。 相比之下,赵嬷嬷早已对今日见面心中有数,除了方见到这个瘦了的小娘子时一瞬的心疼外,极快便恢复了镇定,反倒安慰起她来。 “上月,有贵人瞧中了老奴那不成器的孙子手里头做的小生意,说是愿意出银子,在京城为他开一间铺子做营生。” 赵嬷嬷拉着明蕴之的手,一路走,一路解释。 明蕴之从前知晓赵嬷嬷家中是有些生意的。赵嬷嬷极早就跟在外祖母身边,为母亲做乳娘,待她出生后,又跟着照看她。无论是在柏家还是在明家,她都颇有资历,极早便放了她去照看自己家中。 于她而言,赵嬷嬷便如同她半个祖母,是最为亲厚的长辈之一。 她眼中含着闪闪的光,听赵嬷嬷继续道:“前阵子赶路,又忙着收拾家业,在京城安家,没能来得及与娘娘说一声。如今收整完……” 明蕴之急切地问:“日后,就留在京中了么?” “是。” 赵嬷嬷斩钉截铁,一拍她的手,略有富态的脸上含着笑意:“日后,娘娘只要想见老奴,无论是召老奴进宫,还是亲自出宫,都方便了。” “好……”明蕴之点着头,语气哽咽:“都好。” “何处的贵人,是哪家的?嬷嬷又是如何到围场来的?”明蕴之站定,询问道。 若有什么能相帮的,她愿意为其提供些便利。升官加爵或许不易,但金银财宝一类,她不缺。 赵嬷嬷一看她,便知她太过激动,昏了头了,至今还未想明白。 两人行定在帐前,赵嬷嬷拉着她的手,看着这个自小陪伴着长大的娘子,殷切道: “京城乃天子脚下,寸土寸金,娘娘不知谁有这个本事,叫人一月之内,寻好宅邸又寻好铺面?” 她老婆子虽不是什么老夫人似的享受,却也没怎么过过苦日子,若是来了京城,还不如从前益州富贵,那她何必—— “还有,”赵嬷嬷含着笑,往二人身后瞥过一眼:“围场乃皇家重地,娘娘你说,老奴如何能来?” 明蕴之几乎在她开口的瞬间,就反应过来自己问了个什么蠢问题。她回过神来,目光轻移,近乎迟钝的眨了眨。 见她目光投来,裴彧方跟上几步,声音温沉。 “外面凉,且进去说罢。” 第31章 第 31 章 她口中的二郎,另有其人…… 第31章 “柳园中, 可还安好?” 帐中摆满了精致的饭食,桌上热气腾腾,香气扑鼻, 却无人得暇享用。 明蕴之一坐定,便忍不住问道。 “一切都好,都好。” 赵嬷嬷笑着道:“老爷如今不带学生了, 整日里写写字,钓钓鱼,晒着太阳,惬意的很。老夫人时常下山,找从前的姐妹吃茶,心情也好。二位常念叨着,要寻个时日入京,见见娘娘呢。” 明蕴之眼眶湿润, 低头片刻,又抬眼道:“怎能劳烦二位长辈, 该是我这个不孝子孙去探望他们才是。” 两位老人都过了花甲之年, 腿脚不便, 乘车赶路更是辛苦,益州离京城如此之远,她便是再想念外祖父外祖母, 也从没想过让他们千里迢迢而来。 “只是……这机会难寻。” 她笑意泛苦, 垂了下来。 “哪里难寻了, 日后总有机会的。” 姚玉珠扬声安慰:“益州再远, 一个月还到不了?我听裴晟说,二哥不是在着手修建什么什么渠么?到时候通了水路,更快了!” 明蕴之看向她, 问道:“……什么渠?” 姚玉珠被问住了,戳齐王:“问你呢,回话呀。” 齐王自己学了个半斤八两,急着朝妻子卖弄,实则自己还未弄明白,谁知晓平日从不刨根问底的二嫂竟上心起来。 “就,就那个嘛……”他支吾几声,绞尽脑汁。 “兴平渠。” 朗润男声含着几分笑意,响起道:“现今还未修好,兴许再过个三五年,便好了。” 姚玉珠满脸崇拜地看向声音来处:“沈大人当真博学多才!” 齐王见妻子夸了别人没夸自个儿,幽幽叹了口气。 “至多三年。” 裴彧放下茶杯,淡声道:“水路通后,孤陪你一道回益州。” 明蕴之满脑子转着“三年”、“兴平渠”,生平第一次顾不上身边有些奇怪的场面。 齐王看了看桌上众人,心里嘀咕几声。 ……怎么聚成了这个样子! 沈大人究竟是怎么加入进来的——还有二哥的表情,也太让他觉得阴森了! 昨日,二嫂与二哥去了西山行宫。到了晚间,二哥遣人来,请他帮忙安置一个嬷嬷。 他原先不知有何必要千里迢迢请来一个老嬷嬷,询问过后,准备出发时,听沈大人道:“……那嬷嬷姓赵?” “老师认识?” 齐王问。 “若是个圆脸、约莫五六十岁的妇人,”沈怀璋轻笑:“或许是识得的。” 他都这样说了,二人便一道同行。那嬷嬷一下马车,见到沈怀璋,愣了好一会儿,指着道:“这不是沈家那个泥……哎!皮……不对,沈家那孩子嘛!” 沈怀璋哈哈笑了几声,笑意爽朗:“看来娘娘从前在家,都是这样称呼我的。” 齐王早知沈大人与二嫂相识,那日亲眼见他们说过话,只是他一心缠着老师问问题,倒是忘了问这些事。 这才知晓,原来二嫂与沈大人,是幼年的老相识。 赵嬷嬷被请进帐,与沈怀璋说了好一会儿话,直至入夜,沈怀璋才道:“嬷嬷初来京城,可有甚不适?” 各处水土风貌俱不相同,舟车劳顿之后,更易出现水土不服之症:“晚辈那里有个方子,正好还存了几味药,嬷嬷若愿意,明日晚辈便送来。” 赵嬷嬷自然说好。年岁大了,总有些不适之处。 齐王龇牙咧嘴,看着眼前这一桌。 早不送,晚不送,偏偏在二嫂与二哥回来的时候送到了,还恰巧让二嫂听见。二嫂多体贴的人呀,当即问了是否有用晚膳,得到否定的答复后,便将人留了下来。 一行人就这样坐在一处。 沈怀璋与太子、王爷王妃的共处一室,毫无任何畏怯之色,坦坦荡荡,说笑自如,倒是比旁人多了几分胆识。 一边是最近最为敬佩的老师,一边是他的好二哥,齐王最机灵不过的人,也不由得头疼。 “苦着脸干嘛呢,”姚玉珠唤他:“没瞧见今日大家都很欢喜吗?” 齐王笑意苦涩,看向前侧。 明蕴之哪里顾得上这些小心思,再三确认外祖家一切安好,这才放心,笑着道:“是,阿爷是这么个性子!” 当年柏丰益跟着先帝打天下时,就不是上战场的t武将,一介文官,是个顶多能提剑挽个花架子剑花装一装的文弱书生。可就是这样的书生,在敌方潜伏之人引起城中骚乱的时候,咬着牙将怀着身孕的妻子背起,鞋都来不及穿,就这么光着脚跑了好多里地。 等到终于敢歇口气的时候,那双脚已经血肉模糊,全然看不得了。 外祖母与她说起往事时,仍旧惊讶。平时瞧着甚至有些风流桀骜的文人,不知是怎样的心念,支撑着他忘却疲累与疼痛,跑了那样远。 明蕴之在家中,父母尚算恩爱,父亲只有一两通房,妾室敬重母亲,从不敢闹事。去了柳园,又是自幼听这些故事,心中自然暗含了些期盼。 外祖父与外祖母,是切切实实的一生一世一双人。 回忆起益州往事,只有三个出自益州的人能说得上话,还有个什么都能聊得来的姚玉珠一个劲儿地问着,话题总结束不了。两柱香的时辰过去,反倒越说越热闹了。 齐王忧愁地看着茶水一杯接一杯饮着的二哥,暗道不成。 这样铁定不成。 二哥脸都黑成锅底了! 他干咳几声,胡乱扯了个理由将二哥拉出帐子,待到四下无人,才道:“那个,我瞧着沈大人与二嫂,就是幼时友人,有些情谊,二哥莫要多想。” 第44章 “孤知晓。” 裴彧看他一眼:“多想的人是你。” 他那日说过不介意,便是真不介意。 明蕴之有自己的童年与生活,有友人是情理之中。况且他们二人一言一行,皆恭而有礼,便是叙旧,也不过提些童年趣事,他实在不必为了些小事,心生介怀。 齐王半信半疑:“那二哥怎么不说话?” 裴彧知晓他鬼机灵,一双眼睛鬼鬼祟祟盯着他来回瞧了许久。 男人沉默片刻,道:“该……如何说话?” 寡言许久的娘子终于愿意开口,瞧着欢喜,他又怎敢再插嘴,惹她不悦? 齐王这才明白,哪里是不想说,分明是不知该如何加入进去!只得一杯接一杯地饮着茶水,暗自苦涩。 “这容易。” 齐王话多,平日母后还叮嘱着他要谨言慎行少言少语,他是做不到的: “若不会风趣幽默地接话,延续话题,便适时称赞。譬如什么‘做得好’、‘真厉害’这一类的话。若想继续话题,加入进去,那便学个巧法儿。” 他附耳,道:“不论旁人说什么,二哥换个疑问的语气,重复上一句便是了。” 齐王传授了经验,他知晓二哥聪慧,必然一点就通,当即将他拉进去,坐回了席位。 两人做得稍近,他故意咳了几声,示意二哥。 赵嬷嬷正说到两个皮猴幼年的事。 “有一阵子,娘娘挑食,恰巧刚学了爬树,一到了用饭的时辰,便躲上树,柳园树多,哪里寻得到?” “爬树?”齐王问道:“二嫂好生厉害!” 明蕴之脸色通红:“这些事就不要再提了嬷嬷,多少年前的事了……” 齐王得意地朝二哥看了一眼。 裴彧默默颔首,目光落在茶水中。 “晚辈有话要说,此番也怪不得娘娘。” 沈怀璋含笑,道:“那一阵,是老夫人忽然兴起,想学着下厨。糕点好说,上锅蒸着便是。但等到用火用油煮饭时,便犯了难,毕竟又烫又呛——晚辈还记得,那时老夫人是在学堂许多人面前夸下的海口,那能轻易收回?是以娘娘当初,连着三五日,日日都是清水煮的银丝面。” “对啊,”明蕴之想起来了:“这可怪不得我呀嬷嬷,哪能说是我挑食呢?” 赵嬷嬷笑着看那冤家:“还笑呢,也不想想当初那么乖巧的女娘,是跟谁学的爬树?” “跟谁学的?” 裴彧冷不丁开口。 帐中笑语一时静了下来,众人齐齐看向他,笑容尽收。 “……” 裴彧垂眼:“做得好。” …… 姚玉珠压低声音,问齐王:“二哥这是什么路数,你教的?” 齐王捂面:“我从未教过这样的学生。” 他见过二哥与朝中官员往来应酬时的模样,虽话少,却总能四两拨千斤,叫人觉得极受他重用的模样。怎么到了二嫂的事上,就这样僵硬,这样……笨拙! 明蕴之看了他一眼,知晓方才齐王出去,兴许是与他说了什么。此般生硬,怕是也不尽出于本心,她半扬唇角,道:“当年的事说够了,嬷嬷,怀璋兄,快用膳吧。” 她看向玉珠:“多谢你与五弟昨夜安置赵嬷嬷,我以茶代酒,敬你们二位。” 姚玉珠被夸,红了脸:“哪里的话,赵嬷嬷是二嫂敬重的长辈,便也是玉珠的长辈,是应该的。” 一顿晚膳用得宾主尽欢。 沈怀璋自知时辰不早,提前告退道:“明日还有马球赛,太子殿下,娘娘,臣先回去准备了。” 姚玉珠:“马球赛沈大人也参加吗?” 她好奇地看向沈怀璋,他虽身量高挑,却瞧着不像非常勇武的模样。明日的马球赛不比那些闲散富贵子弟平日举办的,多是些军中出来的武夫,打几个漂亮的球给陛下和满朝文武,叫他们看看我朝男儿的气魄。 沈怀璋笑了笑:“实不相瞒,臣是顶了军中一位好友的缺,他入林围猎伤了脚,上不了马,这才找臣顶上。” “那是该好好准备,”明蕴之想了想:“快回去休息吧。” 他为人豁达爽朗,朋友多,又颇有本领。遇到了难事,这些朋友自然第一个想到他。 “娘娘明日,可会去观赛?” 沈怀璋问道。 明蕴之虽来了围场,却甚少参加这样聚于一处的盛事,就连那日祭礼也不曾出席,借口养病。 “去。” 明蕴之没怎么思索,便决定道。 “好,”沈怀璋抱拳行礼,“那臣恭候娘娘。” 他离开后,姚玉珠也与齐王回去了,用她的话说,今日该多留些空来,让赵嬷嬷与明蕴之好好说说话。 最好,是三个人一道说。 只有齐王对此不抱期待。 青芜为几人上了清口的茶。明蕴之用过茶,眸光落在破坏氛围后,便没开过口的男人身上。 “殿下,时辰不早,不若早些回去歇息吧。妾身与赵嬷嬷……” 赵嬷嬷拉了拉明蕴之的手:“娘娘。” 她千里迢迢而来,心中早早知晓是因着太子的缘故。虽不知为何让她入京,但猜测着,这几年娘娘与殿下应当过得不错,否则,殿下怎会对娘娘从前之事,身边的人上心? 如此这般,应当让娘娘与殿下多多相处才是,她一个老婆子,怎能来了,还让夫妻二人分房睡呢? “嬷嬷远道而来,多年未见,是该好好叙叙旧。” 裴彧起身,道:“早些睡。” “妾身恭送殿下。” 明蕴之说完,又补充道:“殿下这份恩情,妾身记住了。” 裴彧握了握拳,轻轻“嗯”了一声,转身离开。 掌心略微有些发痒。要说出口的话,在她极快移开的视线里,没了下文。 他不需要她记住这份“恩情”,太重,太疏离,太…… 比他方才的话,还要生硬百倍。 裴彧看着近乎圆满的月色,忽觉心中空荡。 - 明蕴之果真与赵嬷嬷说了一夜的话,好似回到了还是孩童的时候,赵嬷嬷将她搂在怀中,躺倒在榻上。 说到最后,她几乎是累极了,不知何时睡着过去。 姚玉珠来唤她的时候,她才刚醒。 她风风火火,穿着一身矫健的骑装:“阿姐快收拾收拾,一会儿便要开始了!” “别催别催,”明蕴之声音有些哑:“就来了。” 姚玉珠笑她:“这是说了多久,嗓子都哑了?” 待二人收拾好,赵嬷嬷也叫人煮了梨汤,硬让明蕴之喝下润嗓。 明蕴之被盯着喝完整整一大碗,对姚玉珠苦笑道:“小时喝药便是这般,不想大了,还有这么一遭。” 姚玉珠:“这是福呢!被人管着是好事,没人管才可怜,孤家寡人的。” 两人一路说着,坐上备好的席位。 皇室子弟,席位都靠前。 裴彧早已到了,见她与姚玉珠携手而来,又听见那话,眼睫轻垂。 见过几位长辈,明蕴之便不好再与姚玉珠挤在一处了,二人各自归席,她也坐在了裴彧身侧。 “殿下。” 裴彧轻轻抬眼,见她面色红润,眼睛虽有些肿,但看着精神不错,不必忧心。 他收回目光,淡淡应了一声。 马球赛极快开始,双方都是武将兵士,打t得激烈,队服颜色虽不同,但跑马跑得极快,明蕴之很快就被晃得眼花缭乱。 她极力辨认了会儿,到底认了输,微微靠近方寸,低声问道:“殿下,如今场中,哪方更胜?” 她依稀记得,沈怀璋是头盔上带有蓝色翎羽的那一对。 淡雅的香气飘渺着,萦绕上来。 极轻,极柔。 裴彧看着她目不转睛的眼,轻声解释着当前的局面。 赛程过半,沈怀璋的队伍暂且领先一球,但另一队也足够强势,追得很紧。 中场休息时,小太监送来了个不好的消息。 “方才有个将士从马上摔下来,虽很快爬起,但这会儿瞧着,像是伤到了骨头,怕是上不了场了。” 明蕴之刚刚亲眼看到了,差点被吓了一跳。 康王淡笑:“这可怎么好,父皇看得兴头正高,怎能败了父皇兴致?” 肃王:“话是这么说,只是分数咬得这么紧,谁贸然上场,输了球,怕是要被怨上。” “怎好怨上?本就是临时去替补,另一队不是也有替补上去的么?”齐王不认可。 “那五弟去?”康王拿着酒杯,笑道。 姚玉珠唾他一声:“就你这小身板,上去就等着被马踢吧,那将士个个足有你两个壮,别去丢人。” 齐王自然知晓,没了声音。 休息的时间快结束,平宣帝似乎也意识到了场面的沉寂,问清情况后,意兴阑珊道:“我朝数万将士,无一人敢上前?” 第45章 便是最爱挑事的康王,也不敢再出声。 众人都亲眼看到场上的凶猛了,这一队又落后一球,临时上去就是必输的结局,自然不会有人想上去以身试险。 “老大、老二、老三?” 平宣帝看过几个儿子:“小五平日不是最闹腾了么?” 齐王被点了一下,低下头去,不敢吱声。 眼看着平宣帝的脸色逐渐凝固,裴彧轻叹一声,道:“父皇。” - 太子殿下亲自上场,自然让人翘首以盼。 他数年前领兵出征,武力自然无人质疑,只是临时替补,缺的还是最紧要的前锋,没人见过太子殿下打马球,一时猜测纷纷。 平宣帝看着他,倒是没说什么:“能上便好,不必逞强。” “是。” 裴彧看了明蕴之一眼,“孤去了。” 明蕴之跟着他,为他披上甲胄,目光微垂,到底还是叮嘱了一声:“输赢都好。” …… 双方打得激烈,仿佛战场厮杀一般,杀红了眼。 一个极漂亮的进球。 日头正盛,满场欢呼。平宣帝坐在上首,笑着赞道:“好球。这是哪家的男儿?” 身旁的太监问过,回禀道:“回陛下,此人出自益州沈氏,行二……” 皇后笑道:“难怪满场都喊着二郎。妾身瞧着,今儿个怕是有不少娘子,要动春心咯。” 话未说完,场中再度高呼,惊呼更胜。 原是场中,即将被另一队抢走的球,被裴彧一个反身,打回本场。下一刻,他自马上跃起,只一手牵住缰绳,大半身子探出,动作快到看不清是何时出的手,那马球便再度被打入球门。 不出片刻,又扳回一分! “好!” 平宣帝拊掌:“上一球,急;这一球,险,不分上下,都是好球。” 许多声音响起在一处,接连两个好球,彻底点燃了众人的情绪,有几个年轻娘子格外奔放爽朗,不顾仪态挥舞着手帕,脸颊红红地唤着:“二郎!沈二郎!” “太子殿下!” “——二郎!” ——恍惚中,隐约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裴彧略微失神,目光落向观球席上。 女子甚少露出这样轻快的神色,笑意满面,嫣红的唇瓣随着众人一道,轻呼着什么。 二、郎。 一瞬间的错神后,裴彧凝眸,将球打进球门,再得一球。 不是在叫他。 无论何时何地,她只会客气地,规矩地唤他一声“殿下”。 她口中的二郎,另有其人。 第32章 第 32 章 细嫩的指腹感受着刻痕的…… 第32章 落日熔金, 暮云合璧。 “娘娘。” 沈怀璋看到眼前的身影时,笑意泛了上来:“娘娘等了多久?” “等倒是没等多久,就是瞧着沈家郎君从场上下来, 挂着一身香囊帕子,说不得过会儿宴上,便会得个圣上赐婚了。该好好想想, 送什么贺礼好呢?” “娘娘莫要打趣臣了。”沈怀璋叹道:“输了球,还要被笑话,命苦也。” “苦什么苦,玩笑话罢了。” 明蕴之轻轻笑着,胸膛起伏:“方才那一球,看得人真是紧张。” 她幼年爱热闹,大了却喜静,难得看一次马球赛, 心中仍旧有些激动。 二人一路向前,明蕴之转头, 道:“青芜。” 青芜将备好的贺礼呈上来, 是一套极漂亮的马鞍。 紫檀木的器具, 又佐以西域的野驼绒为垫,远远瞧来,都觉得妥帖舒适。 沈怀璋失笑:“输了球, 还有礼物?” “谁说只有胜者才能得到奖赏?我瞧怀璋兄今日打得极好, 这是应得的。” 明蕴之神色清朗, 笑意盈盈。 “既然如此, 那臣自然要收下。多谢娘娘。” 沈怀璋身边的书童接过贺礼,送回帐中。 二人站定,明蕴之道:“赵嬷嬷用了你的方子, 舒服不少,还要多谢你。” “嬷嬷当初也颇为照顾臣,都是应当的。” 闲聊几句,明蕴之看了看天色,道:“晚宴该开始了,我先走一步。怀璋兄且收整收整,早些赴宴罢。” 沈怀璋自是应声,站住脚步,目送她前去。 因着那几只抛来的香囊,身上气味繁杂,他还得再回营梳洗一番。沈怀璋回过身,恰巧撞见一道平静而淡然的视线。 沈怀璋拱手,遥遥行礼。 “殿下。” 裴彧静静地看了他一眼,略微颔首,朝宴会的方向去了。 - 晚宴上,齐王仍旧激动:“二哥那一球你看到没有,接得真是漂亮!” “好了好了,”姚玉珠听得耳朵都要起茧:“这一晚上,都说多少回了?” 宴会上热闹非凡,明日便该启程回京,要从自由开阔的猎场回到拘束的宅邸,众人皆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喝得欢腾。 马球赛分了胜负,贵人们自是各自奖赏些小玩意儿添彩头。 轮到明蕴之,她浅笑道:“英雄好汉自要有好酒相伴,今日这球打得好,尽显我朝将士英姿。便由我出银子,不论输赢,凡是今日上了场的将士,都有十坛‘神仙醉’。” 有几个见识广的,说道:“神仙醉可是益州名酒,在益州无人不晓,只是咱们这儿少饮罢了!听闻这酒,香浓醇厚,连神仙闻了都能醉倒!” 数十位将士高呼起来,满心期待。 赵嬷嬷跟着赴宴,闻言眼眶一热。 自家祖业便是酿酒的,孙儿继承了一番手艺,虽有“贵人”赏识,却知晓京城居大不易,只怕这生意做不起来。 娘娘这一边是奖赏,一边是替他们酒坊打响名号啊! 她心中感念,为娘娘夹了菜,附耳道:“娘娘如此,倒是让老身不知该如何……” “嬷嬷何必与我客气,太过生分。” 明蕴之只当寻常:“再说,也是嬷嬷家中手艺好,我才敢将其赏出去不是?” 赵嬷嬷应声,而后道:“娘娘给沈二送了礼,又赏了诸位将士,可给殿下备了什么没有?” 明蕴之闻言一顿,反应过来。 目光微微划过身侧,男人那道清隽的身影上。他脱下甲胄,换上常服,便少了许多英武的锐气。那股一直隐隐让人胆寒的沉冷,也不知何时散了许多。 她摇摇头:“怀璋兄的礼,昨儿个便想好了。那些酒,亦是昨夜与嬷嬷说话时,心里就有了想法。可殿下今日上场,是在意料之外,哪里来得及准备。” 赵嬷嬷:“殿下好歹赢了一场,娘娘是该表示些什么的。” 明蕴之轻瞧一眼。 从前宴席上总是淡淡的人,今日不知怎的,有些来者不拒的模样,谁敬酒都能举一举杯。 好容易待到无人敬酒,她才开口: “妾身,也恭贺殿下。” 明蕴之端起酒杯,眸光明亮:“妾身先饮尽此杯,祝贺殿下得胜。” 细白修长的脖颈微扬,宽大的衣袖交叠一瞬,指尖露出那只青釉花口高足杯,雅致到赏心悦目的程度。 裴彧抬眸瞧她一眼,饮了酒。 女子笑意嫣然,喝罢,轻轻转首,继续用膳。 ……只此两句,便没了下文。 裴彧指尖摩挲着酒杯,末了,再倒上一杯填满。 一口饮尽,醇香的佳酿在口中流转片刻,却尝不到半分滋味。 …… 将士们吃好喝好,热闹得很,平宣帝也被这热闹吸引,t抬手问了侍从,场下因何叫好。 得知她这番招待,呵呵笑了几声:“什么好酒能入太子妃的眼,不知朕能否有这个口福?” 明蕴之当即展颜:“父皇言重了,儿臣没什么别的本事,但好酒管够。” “本事嘛,定是有的,老二媳妇谦虚了。” 平宣帝眯了眯眼,笑得温和:“病可好全了?” 明蕴之:“多谢父皇关心,儿臣已然大好。” “这是好事。” 平宣帝:“回宫后,从前如何,便还如何吧。” 康王妃前几日大闹一场,又打又砸,康王现在脖子上还有几道刺眼的痕迹。 一夜之间,文武百官几乎都知道了这桩笑话。明着不说,可谁心里不嘀咕? 平宣帝自然也知晓了此事,大周以武立国,康王妃也是武将家的女儿,原本很有几分她欣赏的泼辣,有意栽培。谁知勇猛有余,沉稳不足,终究不能成大事。 相比之下,从前觉得太过温善谨慎的老二媳妇,倒真是从未有损过皇家颜面。 平宣帝金口玉言,他此话一出,便将事情定了下来。 丽妃原本就因前几日的事丢了脸面,听了这话,讪讪地赔着笑。转过头,狠狠地瞪向康王妃。 康王妃抱着裴琦用膳,目不斜视,好似这些与她都毫不相干,丝毫不在意手上的权柄不足一月便被收回。 第46章 “琦儿乖,”她轻声道:“阿娘就是再没用,也委屈不了琦儿。” 裴琦才不懂得这些,吃得开心。康王妃抬起头,目光在众人各异的面上划过,毫不畏怯地看了丽妃一眼,又冷冷地看向肃王妃。 宫里的男人、女人,谁不是满肚子算计。 宫务交还给明蕴之,总好过让旁人再得意。 那日她受了挑拨,大闹起来,没功夫细想。后头送走了裴琦,心无旁骛地处理此事时,才回过味儿来。 她也不是头一回跟薛姨娘斗了。姓薛的这么些年,能一直抓着康王这个风流主的心,定然不是个傻的,嘴上也不可能没个把门,动不动教裴瑞说那些混账话。 裴瑞平时在府中还算乖觉,也就是到了围场,才放他出去和小郎君们玩一玩。 审了裴瑞身边伺候的人,这才知晓,裴瑞与世家的几个小郎君玩耍时,肃王世子身边的小厮,与他多有接触。侍从曾亲眼所见,那小厮不顾自家世子,反倒亲热着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康王府庶子。 想清楚此节,康王妃瞧那肃王妃,便如眼中钉,肉中刺般。 但她仍旧畅快——费尽心机又如何,最后还不是落了一场空,与她又有什么区别? 康王妃冷哼一声,不必再提。 - 回京的路上一路安宁。马车行驶在山路上,摇摇晃晃。 青芜为明蕴之按了按头,道:“赵嬷嬷讲,就要按这几个穴位祛除寒气……诶,这是什么?” 明蕴之睁开眼,瞧了瞧青芜所指的东西。 “原来是些陈年竹简。那些小妮子出来许久真是惫懒了,放在这儿好几日,竟不知收拾下。” 青芜哼了一声,决意回了东宫,要好好再给小宫女们讲讲规矩。 明蕴之笑她好一副女官做派,看向那些竹简。 她记得,裴琦在回围场的路上玩过,将其当玩具搭起来,应当是从行宫中找出来的。 因着有些年头,上头刻着的字迹已经浅了,明蕴之笑了笑,随手摸了摸。 细嫩的指腹感受着刻痕的走向,她稍稍坐正,依稀认清了几个字。 像是孩童开蒙时所学写的字,什么“天地玄黄,宇宙鸿荒”,又夹杂着几句《论语》里的话,寻常得很。 让她微微留神的,是竹简的最末端,刻着一个小小的“娄”字。 “二伯母!” 车马停下休整,裴琦一下车,便闹着往这边来。 康王妃无奈,只能让人抱着她来。裴琦隔着车帘,声音清脆:“二伯母——” 姚玉珠也来寻她,按住裴琦的小嘴,道:“要不要下来走走?在车里好闷的,腰也要坐断啦。” 明蕴之将竹简放在一旁,“就来。” 她掀开车帘,感受着扑面而来的清凉秋风,听耳畔姚玉珠道:“二哥何处来的兔子!” 明蕴之抬眼一瞧,男人骑着马,不知从何处来,身旁的徐公公提着个精致宽敞的笼子,里头装着一只肥肥的灰白兔子。 “……好胖啊!”姚玉珠感叹:“这是野兔吗?像是家养的。” 裴彧:“前几日随手猎的。” 他看了明蕴之一眼,抿唇:“若喜欢,便留下养着。” 明蕴之自然喜欢。这兔子毛色虽杂,灰白的毛发中还带着几簇黑,但可爱得紧,这么多人围着也不害怕,低头吃着干草。 裴琦来了兴致,让人放她下来,又把兔子放出来,蹲在它面前,一眨不眨地看着。 姚玉珠:“是不是该起个名字?” “嗯,”明蕴之点头:“是殿下猎的,那便姓裴。这兔子珠圆玉润,吃相可爱……” 裴彧想了一瞬。珠圆玉润,四个字拆开来都可作名称呼,都不错。 哪知下一刻,裴琦嘿嘿笑起来,摸着兔子,道:“二伯母,叫它‘裴吃’,好不好?” 第33章 第 33 章 “她故意的。” 第33章 姚玉珠听见这个名字, 当场就笑了出来:“哈……阿姐,你觉得如何?” 裴琦只觉得自己取得有理有据:“阿娘说,能吃是福, 是好名字。” 明蕴之自然应允。 “没错,能吃是福,吃饱喝好, 日子才能好好过。” 她刮了刮裴琦的小鼻子,轻轻漾开些笑意。 无论从前如何,现今的她仍旧秉持着这一点,尤其是落水后少管宫务,日日吃了便睡,醒了便玩,也没忧心上什么事,不仅病好得快, 就连面色也红润了不少。 兔子“裴吃”呆得很,不知道众人围着它说什么, 也不知自己的名字就这么定了下来。明蕴之瞧着它, 在裴琦和玉珠的怂恿下将它抱起, 一手托着,一手放在耳朵上,小心地摸了摸。 姚玉珠兴致来得快, 散得也快, 没玩一会儿, 便道: “这兔子傻傻的可爱, 却不及我幼年曾养过的几只猫儿狗儿,还会作揖呢。” “各有各的好。” 明蕴之现在抱着兔子,自然要将水端平:“不过早些年在益州的时候, 我外祖父也养过一只狗,还会帮我提装鱼的篓子呢。后来它下了崽,生的小狗也生了一窝,不知道现今如何了。” 赵嬷嬷听闻这话,笑道:“娘娘还记得。那些狗都还在,聪明得很,老爷嫌它们闹腾,将它们送去给山下农户看家拾柴。每隔一阵儿,那些狗儿还会聚在一处,上山去寻老爷老夫人呐。” 几人说了会儿话,待到休整结束,一行人将要回到车上时,裴琦犯了难。 她想和兔子玩,也想和二伯母在一处。但又想念阿娘,阿娘身边的嬷嬷也来,准备抱她回去。 眼见着白净的小脸将要皱起来,明蕴之善解人意道:“想要兔子?” “……想,”裴琦眼巴巴地:“二伯母,可不可以把兔子送给琦儿呀?” 明蕴之揉了揉兔子脑袋,掌心停留着那毛茸茸、暖呼呼的触感。 她垂了垂眼,将刚抱了没多久的裴吃向前递了递。 “自然……” “不可以。” 裴彧抬手,将裴琦从东宫的车驾上抱下来,交给了在车下等着的嬷嬷。 不知何时,男人从马上下了来,一袭骑装更显得人骁勇修长。 昨日马球场上的英姿尚未从脑海中退却,便又再添几分神朗。只是唇角平直,眼神淡漠,总让人觉得疏离冷淡。 裴琦前几日好容易和这个二伯父亲近许多,不那么怕他了,这会儿看着他的脸,又被冷得紧紧闭上嘴,表情委屈。 裴彧:“这是二伯父赠与二伯母的兔子。” 好好的名字叫她这个小丫头给起得不伦不类,他还没说什么,这会儿竟还想要走? 康王府就这样缺一只兔子了? 他扫了一眼康王妃身边的嬷嬷,那嬷嬷立刻会意,抱着裴琦安慰道:“小郡主莫急,兔子而已,回去咱们多养几只……” 一边哄一边将人抱走了。 车队缓缓朝京城的方向去,明蕴之坐在马车里,怀中的兔子安安静静。这兔子毛色发灰,显得眼睛有些泛蓝,她抬了抬手,和兔子大眼瞪小眼。 他这是什么意思? 明蕴之蹙了蹙细柳似的眉心。 “在看什么?” 车帘掀开,原本骑着马的男人掀帘进了来,带来满怀沉檀香气,身形利落地坐在了她身侧。 见她将兔子提起,裴彧问道。 明蕴之收了神色,放下兔子,答非所问道:“殿下怎么进来了?” 裴彧长手长脚,身量又高t,车中若是只有他们二人还好,前几日加上裴琦,倒也还够。但这两日赵嬷嬷在,嬷嬷远道而来,她自要和嬷嬷坐在一起的。 裴彧一进来,便显得有些逼仄了。赵嬷嬷正准备寻着借口出去,她都瞧得出来。 仿佛是看出女子的想法,裴彧淡淡抬眼,道:“嬷嬷不必动身,孤进来稍歇一会儿便走。” 赵嬷嬷将要出口的话堵在喉中,心下叹了一声。 若说前日昨日刚回来,还不大清楚,那这两日是全然看明白了。她的娘娘和太子之间,好似还隔着一道深深的裂缝——看起来不大,可却深不见底,叫人望而生畏。 她原以为,太子殿下愿意不声不响地让她回来,给娘娘这个惊喜,便是两人情意绵绵的证明。但看如今情形,或许是她想错了。 太子是什么态度,她还需得再揣摩揣摩,可她看着长大的娘娘是个什么意思,她清楚得很。 任旁人在裂缝边怎么招手,她也不为所动,不抬足往前一步。 赵嬷嬷摇了摇头,从明蕴之手中接过兔子,让二人说话。 裴彧声音澈冷:“方才,孤若是不制止,你便准备答应了,是不是?” 明蕴之看他一眼,澄若初雪的眸光里带着几分惑色。 “琦儿还小,何必计较这些。” 裴彧旁的不说,但绝不是个小气之人。平日也不曾见他计较这些小事,今日为着只兔子,就这么上心?这兔子有什么不寻常的么? 第47章 男人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如何称得上计较。” 不知为何,他就是不愿看着她,将自个儿喜欢的东西拱手让人。 还是以那般清闲随意的姿态,几乎没怎么思考便准备应下。 更不提那是他所赠之物。 裴彧淡漠垂眼,那兔子坐在赵嬷嬷膝上,动了动鼻尖。 “不是喜欢么?” “的确喜欢……”明蕴之瞧着他的神色,不知晓他是什么意思。 “既然喜欢,为何还要赠与旁人?” 裴彧抿唇:“今日是兔子,明日是熊皮,后日若是旁人伸手问你要些难以付出的东西,你也给不成?” “自然不会。” 明蕴之又不傻:“这些小玩意儿送出去,彼此都欢喜,何乐而不为?” “你心中,当真欢喜?就没有半分不舍?” 裴彧看着她的双眼,接连问道。 有么?没有么? 明蕴之嗓子莫名有些干,双手一时不知该如何放,将兔子又抱了过来,一下又一下地顺着毛。 掌心无端发痒。 “……瞧着旁人高兴,心中也是欢喜的。” 明蕴之垂下眼,音色虚了几分。 前几日还在行宫中的时候,裴彧似乎也同她说过这样的话。 得知康王府是为着一张皮子闹翻了天,明蕴之深觉不妥,也觉得没必要——她体面惯了,就连瞧见大吵大闹都会觉得不自在,更心疼被搅入其中的天真孩童。是以没怎么思虑,便打算将自己那张皮子赠与裴琦。 她不缺一张皮子,哪怕那张熊皮,难得,且意义非凡。 那时裴琦午歇,正睡着。她随口与青芜提及,裴彧听得后,当即放了碗筷,沉声道了不准。 那时的眸光,与今日眼前的神色,如出一辙。 “总之,孤不准。” 裴彧沉沉看她一眼:“旁人未必缺你这些东西,既是心爱之物,无人能叫你让出去。” “……” 明蕴之怔了怔。 她原以为,裴彧是不喜她将他所赠之物转赠旁人。刚才想来,或许是有几分不妥。 却不想是为着这个。 自小,她便习惯了将喜爱之物分享或转让出去,小到玩具吃食,大到爹娘之爱或夫君之情。她总觉得,没什么好计较的。 是她的便该是她的,不是她的,怎么也抢不回来,她习惯了不强求,不拒绝。 裴彧说完,知晓他在车中拥挤,眸色稍敛,掀帘出了去。 赵嬷嬷看着自家娘娘微愣的脸,低声道:“娘娘,殿下的意思是……” “我知晓。” 明蕴之将被风吹起的车帘一角拉了下来,彻底掩盖住车窗外,那道挺拔如松的身姿。 “堂堂太子妃,是不能太轻易松口,有堕皇家威严。” 她一本正经地说完,低头,嗅了嗅兔子身上干净的青草气息,刻意忽略赵嬷嬷那双欲言又止的眼。 应该是清洗过的,没什么特别的味道,还带着些皂角的清香。 “裴吃……”她默念这有些滑稽的名字:“日后,就留在东宫吧。” 让匠人为它建一座大大的屋子,堆满柔软温暖的干草。她打定主意,既然是她喜欢的,那就不将它让给旁人了。 裴彧说话不大好听,却有几分道理。 - 一行人的车马回到京城那日,下了些淅淅沥沥的小雨。 到了九月底,秋寒渐深,风一吹,好似能将身上全然吹透似的。 车帘一掀开,明蕴之便被吹得打了个激灵。 一把竹青色的油纸伞举过头顶,挡住了飘来的细密雨丝。 那伞微斜,嶙峋的指骨不知如何寻到了风的方位,将人罩了个严实。 裴彧朝她伸出手,“慢些。” 明蕴之扫过一眼周遭,宫门前,便是平日里听闻关系很是不睦的官员夫妇,也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闹笑话。更不提有几对眷侣做榜样,那些文官武将的一个两个都撑着把伞,接着自己的夫人。 她便也伸出手,如众人一般笑了笑:“多谢殿下。” 裴彧没什么表情地应了一声,宽阔的掌心包裹住细白的指尖,牵着她下马车。 明蕴之站定,准备轻理裙摆,手却仍旧被握在裴彧手心。 “殿下?” 她指尖摇动,像是在掌心轻轻挠了一下。 裴彧看着她清润的眼,微微松开手。 明蕴之松了口气,借着整理裙摆,顺势回到青芜伞下:“快走吧,天色不好,怕会越下越大。” 裴彧撑着伞,行至她身畔,微雨细碎。 稍行几步,原本的距离不知何时越拉越远,明蕴之远远落在后头,不知和哪家的妇人轻笑着说话。 几分微雨中,连她的声音也渐远了。裴彧站了站,回望一瞬,没停留多久,便又再度离去。 徐公公:“殿下不等了么?” “她故意的。” 裴彧眸色未动,仿佛早知如此。 他进了广明殿,将伞收起,淡道:“今晚李府宴席,不必推了。” 徐公公在心里叹了一声,“是。” 第34章 第 34 章 “娘娘因何不与殿下开口…… 第34章 时近傍晚, 小雨未歇,乌云低垂,低压压地遮蔽在天幕上。 东宫上下忙碌了大半个下午, 终于将东西收拾齐整。明蕴之歇过一会儿,便见青竹进来道:“娘娘,若竹轩那边来人了。” 明蕴之让人进了来, 先问道: “周孺人近来可还好?” 周觅柔数日前便从围场被送回来,又有家中祸事,只怕不太好过。 若竹轩的侍从道: “回娘娘,孺人身子还好,只是日日伤心,精神头不大足,也吃不下东西。孺人知晓娘娘刚从围场回来,定然疲惫忙乱, 不敢打扰娘娘休息。让奴才送些孺人亲手做的点心来,请娘娘尝尝。” 青芜接过点心, 糕点还泛着些热腾腾的香气, 闻着便令人馋虫大动, 想来是费了一番功夫的。 明蕴之知晓周觅柔的忧心,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子猝然得知父亲入狱,自然六神无主。她想了想, 道:“这点心不错, 让你们主子先用膳, 若是熬坏了身子, 便什么都没了。” 她传了话,用过晚膳,周觅柔便跟在宫人身后, 入了临华殿。 明蕴之一见着她,便知她这几日定然食不下咽,夜里不得安眠。本就不大的脸颊瘦得只有巴掌大,眼下乌青,整个人瞧着伶仃可怜,像是丢了魂儿。 周觅柔一进殿便想跪下行礼,可尚未有什么动作,便身子一歪,跪倒在地上。 “快扶孺人起来。” 明蕴之皱起眉头,这副模样,只怕不仅仅是吃不下东西,倒像是…… 周觅柔身边的小宫女年纪轻,藏不住事,当即便忍不住哭求,道:“请太子妃娘娘救救我们孺人吧!” 青芜和青竹一左一右将人扶起来,赵嬷嬷道:“娘娘面前好生回话,莫要吞吞吐吐,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 明蕴之见她精神不好,屏退众人,临华殿中只余几个心腹,这才道:“你来临华殿,想必是信得过本宫。这几日,发生了什么?” 周觅柔直起身子,低下头,轻轻撩起衣袖,露出那红肿t的手腕。 明蕴之一看,当即倒吸了口凉气,吩咐道:“快去拿冰来,给孺人敷上!” 她看过,心中便有了数。 “慈安宫这几日,唤你去问话了,是不是?” 明蕴之轻声问。 她这一问,周觅柔眼眶中的泪水终于忍不住了,跪下道:“妾身人微言轻,不敢妄议太后娘娘,只是,只是……” 小宫女憋不住话,三两句交代了个干净。 自围场回宫的第二日,太后娘娘便召了她去,质问她因何被提前送回。 “不是遣了人回来,说是在围场受了风,先回宫养病么?” 明蕴之攥住帕子,双眸紧盯着她。 那夜,裴彧没下什么令,只是让人将她送回来。这样的事在旁人看来,或许就是裴彧厌弃了这个太后所封的孺人的证明。 明蕴之就是怕她回宫后被人轻视,或被太后所刁难,还特意让人快马追上去,将理由换做了回宫养病。 裴彧亦知晓此事,虽未提过,却也默认了她的做法。 太后虽不是个好相与的,但在此事上这般计较,也太过……明蕴之饮了口凉茶,心中不定地想着。 慈安宫里氛围难忍,周觅柔抵不住轮番的压力,只得开了口。 她自然不敢交代有明蕴之在其中,只说自己才鄙貌粗,手段拙劣,讨好殿下却被殿下所不喜,这才被送回。 “太后娘娘也没说什么,只让妾身一遍遍抄着佛经,让妾身静心思过……” 她抬起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着,一看便知是劳累太过,都肿了起来。 “不该再做糕点的。” 明蕴之让人给她处理着手腕,道:“幽州的事……” 第48章 她不知该如何与周觅柔说。 前几日,幽州那边就来了信,道周父已被下狱。他们的人帮着上下打点,送了些吃食和药品进去。虽没能从狱中将人捞出来,但好歹护着人还安好,未受太多刑罚。 至于周家其他亲眷,都被关在府中,一步不准出。 明蕴之简略将此事说与周觅柔,她显然早有心理准备,倒没被这个消息打击到不知所措: “实不相瞒,妾身这些日子,连最坏的结果都想到了。如今能知晓爹娘健在,家人还有性命,已是幸事。” 更多的话,她没与娘娘说。 慈安宫中的嬷嬷已经“提点”过了——贪用军饷乃是能抄家砍头的大罪,可现在罪名未定,一切都还有转圜之机:若是能怀有子嗣,产下东宫长子,或许能看在孩子的面上,保她一家老小继续荣华富贵。 周觅柔苦笑着:“能知晓家人的近况,妾身已经万分感激,不敢再求娘娘救家人出来,只请娘娘莫让人折辱阿爹,莫断了府中的饮食……” 那日她忍着羞耻自荐枕席,仍不能留得太子半分温存,更别提孕育子嗣。她实在不知自己还能做什么了,深深的无助包裹着她,让她几近崩溃。 “还未到绝路,未曾定罪,何以如此悲观。” 明蕴之道:“那日便与你说过了,不论是否被冤,事情既然发生,便定会在什么地方留下痕迹与凭证。幽州的情况我不甚清楚,想来你比我更了解些,可能想想,有谁能为你父亲做证明?” 见周觅柔止住了伤感,回忆起来,明蕴之又问:“再想想从前你父亲身边,可有过什么特别的人?若有人想指证你父亲贪污,起码是能接触到军中账务的,身份必然不会太低。” 太后娘娘想要敲打一个人,有的是人替她办事。但意思一层层递下去,具体实施的人是谁,或许是个切入点。 “娘娘这么说……” 周觅柔从沉思中回过神来,道:“若说特别的人,还当真有一位。” 她离开幽州入京的一个月前,正值新一任幽州牧梁华茂赴任。她随着爹娘去参加宴席,还有幸与幽州牧的夫人说过几句话。 周觅柔自小就不是什么善于交际的人,爹娘更不是会经营攀附的,所以为官这么些年,周父也只是幽州郡中的一个通判。能参加梁府的宴席,已经是上官提携加恩了。 那日宴席之后,阿爹显然忙碌了起来,说是得长官看中,或许不日便能再度升任,在州治做事了。 “阿爹本分了这么多年,将要升官之际闹出这种祸事,妾身想着,或许是阿爹的同僚心生妒忌……” 周觅柔猜测着:“阿爹曾说过,他与一位同僚多有不睦,那人更长袖善舞,会讨好长官些,若无阿爹,升任的本该是他。” 二人心中有了些底,明蕴之让人记了周父那同僚的姓名籍贯,道:“我会请朋友查一查此人,若真与此人有关,或许能证实你父亲的清白。” 送走了周觅柔,明蕴之揉了揉脑袋,长长地叹了一声。 她看向赵嬷嬷:“嬷嬷可会觉得我多管闲事?” 理智上,她知晓自己不该太过插手。 她已经尽量做得低调,不以自己的名义去查,不明面上与太后起冲突,也不让自己与此事有太多关联。 起码迄今为止,慈安宫那边并未有消息来责她插手政事。 赵嬷嬷这几日也知晓了些东宫的事,摇了摇头,宽慰道:“娘娘一番善心,不辜负老爷和老夫人的教导。此事若能解决,还是早日解决得好。” “是该如此,毕竟人命关天。” 明蕴之思索一瞬,道:“青芜,将这消息送出去。后日,我亲自出宫一趟,细说详谈。” - 城东,侍郎府。 工部李侍郎今夜设宴,宴请工部众人。 李侍郎是个好喜乐的性子,几乎月月都有宴饮,刚从围场回来,只觉玩得不甚过瘾,又唤了工部同僚来府中吃酒。 为表礼数,他自然也给太子殿下送了帖子。 谁知——那十回有九回都不曾出席的太子殿下,今日竟应了邀约。 太子殿下素日行事严谨,看不得胡闹放纵之人,他平日上值,看着太子殿下都要绕路走。 殿下都说了要来,李侍郎只得严阵以待。先让那些妖艳娇媚的歌姬舞姬退下去,换上典雅优美的舞乐,又叮嘱了许多同僚,不准再醉酒闹事,以免连累了他。 宴席上,众人瞧着端坐上首,面色淡然如玉的太子殿下,酒杯都不知该如何抬。 酒过三巡,场中仍旧冷寂尴尬。 李侍郎硬着头皮说了几句场面话,与太子敬酒。太子殿下抬了抬眼,竟真喝了他的酒。还点了点头,赞他近来工作尽心,应当保持。 李侍郎心中大振,只当自己已然得了殿下看中了,连连表着忠心,又敬了几杯。 少言少语的太子殿下真的喝了他的酒,一杯不落! 已经在侍郎位子上待了快二十年的他骄傲到满面发红。见他得意起来,工部众人自然也不甘落后,一个接一个地敬酒,说着漂亮话。 原本冷了许久的宴席登时热闹了起来。 徐公公见着自家殿下一杯接一杯,来者不拒地喝,见缝插针劝道:“殿下,殿下顾惜着身子!” 裴彧热酒入腹,面上仍旧是那副无动于衷的表情。 “殿下喝多了酒回宫,娘娘定是要念叨的……”徐公公拿出娘娘来,先前这样劝,殿下就会放下酒杯,不再多饮的。 耳边传来了一声轻笑,带着丝丝嘲讽的意味。 “不会。” 裴彧放下酒杯,眸中仍旧清明。 她才不会。 她早已不管他了。 不知从何时开始,临华殿中没了那盏候着他回宫的灯,没了那碗热气腾腾的醒酒汤,也没了那一双,总是看着他的眼睛。 上一回喝到她的醒酒汤,是她堂而皇之地将另一个女人送到他的榻上。 裴彧放下酒杯,想起几日前齐王妃与她在一处时,所说过的话。 “——没人管才可怜!孤家寡人似的。” 徐公公噤了声。跟在太子殿下身边这么久,他自然也清楚这些,只能低声劝道:“娘娘也是落水过后伤着了身子,无暇他顾。待日后便好了。” 这话说来,他自己都觉得心虚。 他哪知道这个日后什么时候来,娘娘和殿下之间隐隐约约的别扭和疏离,持续了足有一月,早在落水之前似乎便有了,至今仍未消解。 那“裴吃”也没能让娘娘对殿下再假以辞色呢! 徐泉擦了擦额角冷汗,命侍从给殿下去煮一碗醒酒汤来。不都是醒酒汤?醒酒汤与醒酒汤之间,还能有什么区别不成? “侍郎大人,莫要灌我啦!” “你想逃酒不成?这杯必得饮尽,快些满上!” 毕竟是太子,众人也不敢太过灌他。一人敬了几杯后,便开始彼此喝了起来。 有人问:“沈家那小子呢?” 沈怀璋如今在工部算是年岁最小的,平日又会来事,本事t也不小,工部众人都还算喜欢他。 “该不是侍郎大人嫉妒他年青潇洒,没邀他来吧?” “冤枉谁呐!方才不就在那儿坐着吗,怕是出去躲酒了。这会儿还回没来,明日是要吃我一记的!” “哈哈……他前几日可出了风头,我敢打赌,现今京城娘子们心中,排榜首的肯定是这小子,什么‘沈二郎’!” 众人大笑起来,好不热闹。 裴彧放下酒杯:“孤去透透气。” 众人喝得多了,各自揖了一记便继续吃酒调笑。 徐公公睨着神色跟在身后:“殿下,醒酒汤好了……” 裴彧在听得醒酒汤时,微微抬了抬眼。徐公公当即捧上来,却见裴彧神色稍凝,唇角下压: “什么东西,难闻。” “……” 徐公公心中狠狠叹了一声,认命地端了下去。 侍郎府中还算大,裴彧负手吹了吹风,在檐下看着夜色雨落。 “殿下,那不是……” 徐公公悄声指了指侧前,一处假山后。 竹青色的油纸伞下,瞧着很有些眼熟的小太监拱手对那形貌清俊的男人说了什么。 男子淡笑,应了声:“沈某必不负所托,请娘娘放心。” 徐公公心下一紧。 那是临华殿的小桂子,这个时辰出宫,有什么话,什么事,是要与沈大人说? 裴彧立于檐下,见那人自假山处回来,应是要回到宴席上去。 他不曾回避,任他行至身前。 沈怀璋行礼参拜,而后道:“殿下也是出来醒酒的么?” 裴彧:“沈大人迟迟不归,叫人忧心。” 他垂眼,看着沈怀璋那年轻俊朗的面容。 沈怀璋此时,正介于少年与男人之间,恰到好处的成熟与少年意气,让他眉眼中很含了几分爽朗。 第49章 他看过沈怀璋的履历。 只比她大两岁,正是青梅竹马,青春年少之际相识的伙伴。那日他在帐中,听得两人与赵嬷嬷的对话,才知她童年,还有那样多他不知晓的事。 时至今日,他也不过二十又二。不似他,比她大上六岁,她还爬在树上,偷笑着看柳园中的人四处寻她的时候,他已然在宫中摸爬滚打,拼尽全力想要上战场一搏前程了。 “殿下在看什么?” 沈怀璋面色如常,丝毫没有被凝视着的惧怯。虽站在廊外,任雨披身,也不显狼狈,反倒更觉清俊。 裴彧收回目光:“回吧。” 徐公公应声,随他折返。 “殿下不想知道,娘娘与臣说了什么吗?” 沈怀璋忽地开口,声音澈澄。 廊下灯笼摇晃,细雨夹杂着微风吹拂而来,映得几道身影摇摇摆摆,忽浅忽深。 - 明蕴之换了身常服,坐上出宫的马车。 掌管宫务多年的好处是,如今的她早已不必和从前那般看人脸色行事,派人去长秋宫知会一声,便出了宫。 她去齐王府略坐了坐,与姚玉珠说了会儿话,吃了茶点。瞧着时辰差不多了,便起身告辞,去了泰丰楼。 泰丰楼也在平康坊,不远处,还能看到云香楼的一角。明蕴之戴着帷幕,下马车时,连一眼也不曾多看,便进了约定好的雅间。 沈怀璋显然已经等候多时:“娘娘。” “是我来迟,抱歉。”明蕴之淡笑着:“不想平康坊如此热闹,马车行不动。” “平康坊繁华,看来娘娘不常出宫。” 沈怀璋侧首,倒了茶水给她:“娘娘可是要问那日之事?” “是。” 明蕴之放下帷幕,直入正题:“那日请你去查的人,可有眉目了?” 此事,她其实还想过旁人。外祖当年的学生遍布大周,幽州自然也有人脉,但若请那些人相帮,此事势必会传入外祖的耳中。 外祖年事已高,她甚至不愿让外祖知晓太多她在京城中的事,这些时日来,对赵嬷嬷也是报喜不报忧。 除了沈怀璋,她还亲自给当年交好的友人去过信,了解过情况,只是幽州路远,还未有回音。 沈怀璋收了一直以来轻笑的神色,正色道:“娘娘想听?” 明蕴之颔首:“怀璋兄查到什么,直说便是。” “臣若直言,怕是会惹得娘娘不痛快,”沈怀璋道:“娘娘不该查的。” “此人很有来头?” 明蕴之皱眉。 “此人只是寻常,不过一小吏,的确与那周大人素有恩怨,检举之事,也的确是他所为。” “那便该从他身上入手,”明蕴之不解:“既知他与周通判有怨,因何就这样随便将人下狱,查封府中?” 未免太过随意,太过荒唐。 “如今的幽州掌管军事的兵司马使和州治参军,早年间都是庄家的门生。而现今的幽州牧,娶的夫人,也姓庄。” “娘娘,此事没有你我起初想得那么简单。” 沈怀璋坐正了身子,深深看向她。 原以为,只是周觅柔违逆太后,而起的一场小小祸事。太后敲打她,将她父亲下狱而已。只要周觅柔不明确反抗,太后也不会轻易下杀手,那周父就能继续活着,只是早晚出狱的问题。 可听他此言,明蕴之怀疑起自己的判断来。 “不能继续查下去了,娘娘。” 沈怀璋:“娘娘猜测得倒是没错,如今情形,怕是当真被冤。但据臣所知,账目确有错漏,有人在查,所以恰好在此时得罪了庄家的周通判,便成了临时被推出来的替罪羊。明摆着让人知道他是个替死鬼,成不了气候,不了了之而已——此事牵连甚广,从上到下,都绕不开庄家的手。娘娘不查,那便只是庄家对宫里小妃子的警告,娘娘若真查下去,事情闹大了,将账目翻出来……” “那此人必死无疑。娘娘、明家,甚至老师,都会受到牵连。” 究竟贪了没贪,账目一查便知。 只是…… 谁敢查庄家的账,谁敢查军中的账? 便是平宣帝,也没道理随随便便就让一州长史将账目拿出来,摆在光天化日之下细查。 明蕴之眼前恍惚,好似看见了许多年前。 “查?你敢查,他们就敢放火烧粮仓,敢一串又一串地推人出来,做替死鬼——” 懵懂之时,听外祖摇着蒲扇,坐在躺椅上说的话竟成了真。 明蕴之沉默下来,修长的指尖在桌上轻叩,心中没来由的焦躁。 她身处后宫,理应不问朝事。更何况,此事插手起来,便是军|国大事,她一个太子妃,有何权利和本事,去查军中的帐? 以她蜉蝣之身,去撼动庄家这颗大树? 她静静地看着眼前满桌珍馐,忽觉腻味。 “那就这样,亲眼看着人含冤下狱?” 漂亮的眉头蹙起,眸中泛起几分不甘来:“明知这账上确有错漏,该用在将士们身上的粮饷被人挪用,却什么也做不了么?” 幽州毗邻北凉,数年前打仗时遭受连年战乱,那些百姓将士本就过得艰难。好容易不打仗了,却连应有的粮饷军费都得不到,清廉的通判因着女儿得罪庄家,便被拉出来下狱平账。 外祖、爹娘,都是从战乱的时代过来的,她享着太平盛世,享着万民供奉,被百姓称呼一句太子妃——竟什么也做不了。 她心中黯然,忽觉无力。 “此事,说难也难,说简单,其实也很简单。臣只有一问——” 沈怀璋摇晃着茶杯,眸中含笑,轻瞧着她。 明蕴之愣了一瞬,不解其意。 一墙之隔的另一间屋中。 穿着深青色软缎深衣的男人坐在桌前,满桌佳肴丝毫未动,不知在想些什么。 夏松听了半晌,看着自家殿下沉寂的背影,忍不住道: “……娘娘,为何不请殿下相帮?” “——娘娘因何不与殿下开口?” 一墙之隔的此处,明蕴之猝然抬眼,看向话音刚落的沈怀璋。 第35章 第 35 章 ……她忘了。 第35章 ——因何不与殿下开口? 雅间内弥漫着酒酿蒸蟹的姜醋味儿, 满盘雕得跟花儿似的鱼脍和蔬果孤零零地被冷落着。 那双似雪的眸子恍惚间竟忘了该落向何处,直直地看向眼前的人。 ……为什么? 明蕴之好似被问住了,怔然一瞬过后, 才意识到沈怀璋话中的意思。 自周觅柔与她求助那日起,迄今已有十余日。她既然决定出手相帮,那便不会遮遮掩掩, 更不会虚情假意、装模作样。她想到了沈怀璋,想到了幼年书院中结识的数个友人,想到了外祖从前的学生,书信都送出去了许多封。 却好像在沈怀璋问出来的这一刻,才恍然想起,还有裴彧。 太子殿下,她的丈夫,理应是除却父母血亲之外, 这世上最亲近的人。 怎么就将裴彧忘了呢? 明蕴之想起他多年前领兵击退北凉大军,在军中t很受敬服, 极有威望。她也没忘记三年前裴彧还曾去过幽州整顿军务, 肃严军纪。 ——他若是想管幽州的事, 或许比她寻的人,都要轻松数倍。 她这几日,也不是没见过裴彧, 却半点没想起过要同他开口。直到此刻才好似被点醒一般, 脑海中乱做一团的迷雾忽地被吹散, 变得格外明晰。 既想帮忙, 何必要舍近求远?周觅柔甚至就是他的妾室。若没有他,她和周觅柔自然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也犯不上相帮。 明蕴之自认处事周全, 无论是处理宫务,还是处理私事,都甚少将自己的情绪加入进去。却不得不在此刻承认,或许她的潜意识中,仍旧不曾将他当做可信之人。 “我……” 她张了张口,语气中有几分自嘲:“我忘了。” ……忘了。 是比刻意忽略,还要让人如鲠在喉的原因。 裴彧闭了闭眼,混乱了数日的内息再度翻涌入喉,下一刻,紧闭的双眼倏然睁开,一口鲜血从唇中吐出,喷洒在桌案上。 夏松心下大惊:“殿下!” 他走上前去,探着殿下的脉搏,“属下这便去请静山大师!” 裴彧抬手,拭过鲜血,再度闭上双眼。 “不必。” “殿下怎会如此……”夏松惊诧,他们自幼习武,对脉象也了解些许,可他方才感受到的脉搏却无比正常,没有半分异样。 可殿下分明吐血,气息紊乱。 “不必惊动她。” 裴彧重复一遍,食指中指并拢,飞快地点了几个穴位,止住了不停上涌的血腥气。 夏松生生止住再劝的心。 娘娘就在隔壁,在他们一墙之隔的背后。 裴彧缓缓抬眼,眸色不变。 第50章 他想过她是否为难,或许又因着何种缘由,与他生分,是以才不愿与他开口。 却不想,她只是单纯地……将他忘了。 裴彧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心脏的跳动变得尤其缓慢,整个人好似被烈日灼烧,又瞬间被移至寒冬,感受着那内外的煎熬。 一墙之隔的另一边又说了些什么,声音逐渐变弱,两柱香后,她先一步告辞。 夏松试探着开口:“殿下,娘娘回去了。” “孤知晓。” 裴彧站起身来,行至窗前,垂眸看着窗下那道倩影徐徐上了马车。 马车朝着皇宫的方向而去,他的目光停留在深青色的素布车盖上,直到其远远消失在路的尽头,才收回视线。 “笃、笃。” 不轻不重的两下叩门声,裴彧淡淡开口:“进来。” 夏松去开了门,沈怀璋毕恭毕敬道:“殿下。” 裴彧转过身来,看向他。 前日夜里,沈怀璋立于他身前,如今日一般的姿态挺拔。 “——殿下就不想知晓,娘娘如今,是何态度吗?” 现今他知晓了。 “你想要什么?”裴彧声音很淡,不带丝毫情绪。 “殿下果真是爽快之人。” 沈怀璋声音坦然,音色清越:“臣想参与,殿下如今在查之事。” 裴彧:“孤还以为,你想要些旁的什么。” 沈怀璋一笑,毫不避讳:“臣也是俗人,自然希望加官晋爵,得殿下重用。有朝一日,青史得名,流芳百世。” “如你所愿。” “臣,多谢殿下!” 沈怀璋拱手行礼,恭送太子殿下离开。直到再也瞧不见太子的身影,他身旁跟随多年的小厮才道: “郎君为何如此说?这样一来,殿下岂不会认为郎君是个贪图名利之人,郎君分明是……” “如此,有何不好么?” 沈怀璋直起身,手中的折扇敲了敲木制的窗檐,语气平静,“起码殿下了解娘娘。” 知晓她心有丘壑,不会将心交给一个贪图富贵虚名之人。 - 临华殿中。 青竹为明蕴之轻轻捶着腿,不知娘娘为何出去了一趟,回来反倒更愁眉不展了。 先前不是有转机么?出去一趟,难不成还有什么难题? 赵嬷嬷送来些鲜果,而后道:“娘娘在想什么?” 明蕴之揉了揉额角,仍旧在想今日所听到的事。 沈怀璋说,此事她不该沾,却也不是全然不能碰。几人都清楚明蕴之的秉性,平日里一些小事,她或许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过。但这样涉及百姓,涉及为了大周江山抛头颅洒热血的将士的事,她不知便罢,既知此事,便不会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般轻轻揭过。 这有违外祖对她的教导,会让她良心不安。 可她也不能就这样贸然行事,不将自己的性命,明家和柏家,还有许多与她交好之人的性命放在眼中。 与太子殿下开口,是最好的办法,也是唯一的解法。 “可是殿下,会管吗?” 她看着沈怀璋,心中犹豫。 太后也是他的亲祖母,且不说庄家如今势大,就说裴彧因何要好端端地,与他的祖母作对? 虽说太后对他一般,但她其实待几个孙儿的态度都称不上好。她多年养病,和几个孙辈都不亲近,唯一心疼的,只有庆德长公主和世子陆珣。 裴彧不喜欢周觅柔,太后或许说不了什么,但他若当真去查庄家,动庄家的人,那便不是小事了。 他如今管着工部,前途正好,何必…… 明蕴之皱了皱鼻尖,不知该如何与裴彧开口。 沈怀璋压了压声音,眸中染上几分少见的肃然之色:“娘娘可知,‘南庄北娄’?” “……什么?” 明蕴之思索半晌,终于隐约有了些印象:“似乎……听外祖与外祖母闲聊时说过。” 她犹记得当时外祖母聊到什么时提了一句,便被外祖叫住话头,二人沉默了许久。 若非如此,她或许也不会记住此事。 “是有什么渊源么?” 沈怀璋点了点桌面,轻声道: “该是二十五六年前的事,那时你我都尚未出生,娘娘不知也情有可原。” 他缓声解释了些。 二十多年前,甚至还要再往前数几十年,前朝末年天下大乱,世家林立,大大小小的氏族不认朝廷,只认他们认可的强盛世家。 “南庄北娄”,指的便是南方的庄家,与北方的娄家。 后来,裴氏先祖起兵之时,借的便是庄家的势,南方大小氏族随之起事,攻破前朝政权。 大周立朝以后,庄家是后族,又有着从龙之功,甚至有了那句笑谈“裴庄两家,共分天下”。 没有娄家。 娄家认了裴氏这个君主,却不曾真正臣服。北方氏族仍旧唯娄家马首是瞻,整个北方在立国后的数年里,都不曾全然信服朝廷。 直到二十多年前,先帝病重,北凉大军压境。 沈怀璋:“若无娄家相助,如今大周,只怕仍不安宁。” “娘娘可知,娄家因何伸出援手?” 明蕴之定定道:“难不成是……后位?” 庄家是后族,娄家自然不愿屈居庄家之下,只有以后位做交换,娄家或许才愿相助。 可当时情形,娄家完全可以袖手旁观,等着裴氏与娄家慢慢谈判——多拖一日,娄家的利便能再多几分。到时,别说只是区区后位,就是割让几城封娄家王位,也不是不可。 怎么就答应了? 明蕴之仿佛想起了什么,骤然站起身,一手撑着桌案,沉声道: “我知晓了……” 西山行宫那夜,裴彧与她所说的故事,不是随口胡诌。 “将军”出征,借住世家,某家贵女因此倾心。二人未婚先有孕,爱女如命的家主只得松口,以“将军”正妻之位为聘,应了这桩亲。 她那日陪着裴琦玩了太久,极度疲累,听裴彧讲述时不曾细想,如今忽然想起,竟一一对上。 她先前只知裴彧生母娄皇后早逝,听闻是病故,不知详情,更不知娄家二十多年前,是能与庄家抗衡的存在。 娄家,因何销声匿迹了? 这大周现今不知娄家的,绝对不止她一人。 只怕是有人不想让民众记起,不想让后世知晓其中之事。就连远在益州山中的外祖母无意中提起娄家,也仍旧谨慎地闭口不言。 明蕴之深吸口气,道:“你今日与我说的这些,万不能为外人知晓。” 沈怀璋:“我敢与你说,自然是有把握不会招来杀身之祸。” 他看了看明蕴之身后的墙面,笑意清浅。 有些话,不方便亲口说的,便需要由旁人来开口。这个旁人,最好还是无关之人。 明蕴之沉默地回了宫,慢慢想着今日之事。 沈怀璋此人生性聪慧,敏锐异于常人,又博闻强记,他知晓此事,并不稀奇。 但他今日说出此事,只表明了一个态度。 如若娄家的覆灭,当真与平宣帝和庄家有关。 那裴彧…… “娘娘,殿下回来了!” 明蕴之抬眼,看向那张熟悉的面容。 入秋后,白日越来越短,天色早早地昏暗了下来,为男t人的肩头打上了一层阴翳。 她站起来,轻轻福身:“殿下。” 一只大掌轻扶起她的手臂,又缓缓松开。 “不必多礼。” 男人声音微沉,带着些经年的风霜。 明蕴之微垂眼睫,心头微哂。 夫妻三年,原来,他们都不曾了解彼此。 第36章 第 36 章 “孤伺候你。” 第36章 这是自围场回来后, 裴彧第一回踏足临华殿。 临华殿外的那棵高高的梧桐树下,用砖石砌好了一个宽敞的小屋,木制的小栅栏围住一块空地出来。柔软温暖的干草堆上, 灰灰白白的呆胖兔子慢条斯理地啃着菜叶,一副任凭风吹雨打也惊动不了的安稳状态。 它显然已将此处当做自己的家了。 裴彧扫过它一眼,抬足进了宫殿。 他并未说过提前要来, 也未让人通传。入殿时,正瞧见女子两眼放空,不知是否还在想着那些陈年旧事。张口无意识地接过赵嬷嬷送来的一小颗葡萄,嚼了半晌。 他看了半晌,那么一小颗葡萄,嚼了得有数十下。 和殿外那兔子有何分别。 殿中空静,男人轻咳一声,小太监机灵地通传:“娘娘, 殿下回来了!” 明蕴之这才从神游的状态中抽离出来,抬眸看向他的眼神还有些缓慢, 站起身来。 裴彧坐在她方才靠着的软榻上, 提起一颗葡萄, 有些微酸。 也就是她喜欢吃。 明蕴之刚要开口,就看见他因微酸的葡萄而不自觉微蹙起的眉,目光顿了顿, 移开:“殿下怎么此时来了……” 第51章 她话音方落, 意识到话中的意味有些明显, 转而再问:“殿下可用过晚膳?” “在泰丰楼用过了。” 裴彧擦了擦指尖, 抬眸看向她。 泰丰楼。 那双黑而沉的眼瞳轻轻抬起,不带分毫多余的意味,好似只是说了一件极其寻常的一件事, 姿态随然。 视线在虚空中交汇一瞬,明蕴之看着他那双眼眸,忽然展颜: “殿下知晓了。” 语气了然,倒并不意外。 成婚三年,或许算不上彼此最亲近之人,但这点默契还是有的。 在裴彧开口的刹那,她便心中有了数。 明蕴之抬了抬手,赵嬷嬷带着一众侍从退了下去,轻轻阖上内殿的门。 近一两月来,二人少似这般单独相对,如今对坐在桌案两侧,竟生了几分诡异的沉默。 明蕴之率先开口:“幽州的事,是殿下在查,对不对?” 沈怀璋方才所言她听得明白,幽州情况复杂,原本属于北方娄家的势力在这二十年间逐渐瓦解,直至现今的幽州牧赴任,整个幽州从上到下,几乎已然姓庄。 整个大周,自南至北,再少有庄家力所不能及之地。 “是。” 裴彧并未否认,“幽州乃大周与北凉边境,军情紧要,不得有误。” 明蕴之心头微沉。周觅柔现今是东宫妃妾,她的父亲轻而易举被人诬陷下狱,一方面是太后的意思,还有一些,应当也是幽州方面对东宫的回击。 想来他们也有所察觉。 她拿起一颗葡萄,又没甚滋味地放下,看着裴彧那张俊美无俦的面容,还是道:“此前不曾与殿下张口,实是因为……” “是孤,不曾与你说过从前之事。” 裴彧不喜她这般解释的表情,像是从心底搜刮出一些敷衍人的客套话,将话说得漂漂亮亮,却将关系撇得一干二净。 不似夫妻。 他移开视线,看着那颗淡紫色的葡萄:“许多话说出来,像是诉苦,亦像别有目的地示弱。” “孤不知该如何开口。” 明蕴之眸中闪了闪。 她第一次听到裴彧说出这样的话。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太子,而是寻常夫妻般,将心绪坦诚道来。 修剪得圆润干净的指尖轻轻从桌上划过,收回袖中。 “妾身……明白。” 如若他从前开口,以她的性子,在心疼过后,怕是也会冒出些奇怪的念头——譬如,他与她说这些,是否也在暗示着什么。 无论是想借用明家之力扳倒庄家,报娄家的仇,还是以娄庄两族的下场为喻警示明家,敲打她……明蕴之想,这两种想法,只怕都会让她与裴彧更加离心。 她就是会这般多想的性子。便是换做旁人,也不可能一丝疑心也不生。 那夜在西山行宫,他不知想到什么,应当是愿与她说的。只是她兴致缺缺,又有裴琦在场,不算个好的时机。 “所以今日怀璋兄所说的话,”明蕴之看着他:“也是殿下的意思?” “是。”裴彧亦坦然:“是孤的意思。” 明蕴之那双清凌凌的眼眸望向他,宛如深秋夜里涓涓蜿蜒的溪流,她轻轻垂了垂眼睫,像是思索。 既然从前都不曾提…… 在她问出口以前,裴彧已然开口:“因为孤不想亲眼看着发妻,去求助旁人。” “孤生母早逝,母家衰微。为求生路,只能靠着军功、政绩,谋取喘息之机。孤此前不知夫妻之间究竟该如何相处,以为彼此尽了本分,相敬如宾,便是最好的夫妻之道,”他沉沉地看着眼前的女子:“如今看来,似乎是错得离谱。” 桌案下,那双覆着薄茧的指尖轻轻细捻着,掌心不由自主地生出些微潮的汗意。他移开视线,又转回目光,将眼眸定定地落在她耳畔那颗小小的红玉髓坠子上。 那样鲜红,那样明亮。 他希望她的眼睛,也能如这般明亮地看向他,而非旁人。 明蕴之愣了愣,垂下视线。 “……孤想让你尝试着,多信任孤一些。” 裴彧声音干涩,带着沉沉的哑意。午间好容易压下去的血腥气不可控地泛上喉头,又被他施力咽下。 他不想此刻在她面前,露出那狼狈的一面来。他知晓她心软,会因着旁人的示弱和求助而软下心肠。 他不想她答应,是因为可怜他。 岌岌可危的骄傲与自尊,在眼前人长久的沉默中几近碎裂。不知过了多久,裴彧好似感受不到呼吸的存在,他才听她缓缓道: “殿下,妾身原本,也不过是想与殿下做一对寻常夫妻。与殿下并无分别。” 裴彧掌心发热,追问:“那你的心,还如一否?” 明蕴之收紧指尖,不知该如何作答。 她方才的话,连她自己都不信。 当年的她从千里之外而来,在看见裴彧的那一瞬,便悄悄地心动过。 那些心动凝聚成少女的欢喜,却又消散在日复一日的失望之中。 她不曾宣之于口,甚至自己都不愿承认——如果从头至尾都只想与他做对寻常夫妻,是不是心里,会好过一些? 她的心,早就不如一了。 明蕴之动了动唇,“妾身知晓殿下的意思了。往后,妾身有何要事,会与殿下开口的。” 裴彧看着她眼中仍未消散的思绪,喉头轻滚。 “好。” 能如此,也足够了。 他不急于一时。 “殿下,娘娘。” 徐公公缓步进来,思忖着殿中气氛:“周孺人在殿外候着,可要……” 明蕴之:“先等等。” 她还没来得及与裴彧商议此事,裴彧性子淡漠,又不喜周觅柔,此事细细算来,还是他的人先在幽州有了动作,才让幽州给人下狱。 况且从前不知便罢,如今知晓了娄庄两家之间的不简单,周觅柔又是太后送来的人,她怕裴彧因此迁怒,反倒误了佳人。 “让她进来。” 裴彧看她一眼,“孤没你想得那么……” 他抿了抿唇,没继续说下去。 明蕴之眨了眨眼,忽然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小人之心。 裴彧若是真那样心冷,从最开始便不会默许她插手,又有今日这一遭。 她松了口气:“殿下想如何处理?” 裴彧:“总归不是你想的那般。” 明蕴之也不与他争,男人方才明明白白地向她示好,让她尝试着多信任他一些,她也应了,偏偏不过片刻,她又再一次明摆着不信任他。若换做她,怕是夜里能怄到睡不着。 周觅柔跟在徐公公身后进了来。 周觅柔不知太子殿下在此,瞧见他的瞬间便红了眼眶,不知所措地看向太子妃。她哆嗦着行了礼,连早先打好的腹稿也都全然忘却,磕磕绊绊道:“妾身来,给、给娘娘请安,殿下万安,娘娘万安……” “莫慌。” 明蕴之知晓她胆小,让人扶她起身,安抚几句,又看了裴彧一眼,示意他开口。 她现在对幽州的情况,不比他了解。幽州那些事若是与周觅柔如实说了,怕会惹得人当场哭晕过去。 周觅柔怯怯地看向裴彧,等待着宣判似的,攥紧了帕子。 紫铜麒麟香炉中添了些安神的香料,袅袅香雾随风消散在半空之中。周觅柔慌乱的t情绪渐渐平息了下来,静等着太子殿下的答复。 “你,可想过出宫?” 裴彧垂眸,原本缀在指骨上的扳指不知何时换做了一串沉香檀木的手持,随着动作轻轻转动着。 周觅柔愕然睁大双眼。 - 入夜。 明蕴之用了些宵夜,静静地看着宫人来来往往,搬来了一大堆衣物和书籍。 青竹放下驱寒的汤药,走出宫室仍没反应过来,小声问青芜:“殿下这是想搬空广明殿?” “哎哟!” 赵嬷嬷从后面敲了她一下:“不准妄议主子。” 青竹抱着脑袋,道:“就是好奇一下发生什么了嘛!” 赵嬷嬷:“我不在这几年,真是给你们几个小妮子惯得没规矩了。” 嘴上这么说着,面上的笑却没淡。 她看向自家歪在贵妃榻上,眼睁睁看着人将东西搬进临华殿的小主子,笑了笑。 明蕴之看着男人端坐一侧,一副淡淡然的模样,终于忍不住道:“殿下究竟要搬多少东西来?” 半个时辰前,她让人送走止住泪水的周觅柔,满心以为可以开始休息了,谁知裴彧就如现在这般面无波澜地坐在桌前,只抬了抬手,便听徐公公道: “前几日落雨,广明殿年久失修,有几根柱子松动了,怕是不能住人。” “怎么会?”明蕴之疑惑:“夏日的时候还让匠人来修整过,怎会有……” 她话说一半,止住了声音。 裴彧看向她,语气中毫无作假的羞愧:“能否收留孤一日?” 第52章 明蕴之移开眼:“东宫之中,不止临华殿一处宫室。” “哎呀娘娘!”徐公公当即哀声道:“娘娘是不知道,太子殿下认床得很,若是贸然睡了不熟悉的榻,第二日便会头晕眼花,腰酸背痛……” “徐泉。” 裴彧皱了皱眉。 许是觉得反应有些太过,徐公公自己也赧然得很,收了声音:“娘娘……” 明蕴之叹了口气。 她刚一应下,徐公公便带着人去广明殿将裴彧常用的器具与衣物都送了过来,怕是早便准备好的,收整好的笼箱一个个堆放在临华殿中,几乎都要看不见裴吃的窝了。 明蕴之:“殿下?” 裴彧眸色不变:“广明殿需得重新修葺,还请太子妃多多费心。这笔银子,从孤私账上出。” 他看了徐泉一眼,徐公公立马又从收拾好的笼箱中将殿下的私库钥匙送了来:“从前交予娘娘,娘娘说殿下该有自个儿的应酬,仍放在奴才这儿。现今有需要用银子的地方,还请娘娘收下,莫要让奴才为难。” 赵嬷嬷虽不是眼皮子浅的人,却也知晓太子殿下愿意将自己的私库钥匙交出来是什么意思。从前那些铺子、田庄,虽都在娘娘手上,但那都是小头,太子殿下的私库里,只怕还有更多他们不知的宝贝。 更重要的是,往后殿下所支出的每一笔私账,娘娘可都会知晓了! 这可比什么都紧要! 明蕴之被赵嬷嬷连着轻推了好几把,终于接了下来。 裴彧看着她,冷淡的眉头终于舒展几分:“孤去梳洗。” 赵嬷嬷老早就让人备好了热水,裴彧也时隔两月,终于在临华殿的澡间洗了一次热水澡。待他从澡间出来,明蕴之才在赵嬷嬷的催促下,去沐浴,换了寝衣。 从前,都是她先一步梳洗,然后在榻上等着的。 热水流经全身,温温热热将身子泡得酥软,明蕴之泡到指尖起皱,才慢吞吞地从水中出来。 临华殿东西两个侧殿的床榻都被赵嬷嬷让人看住了,不准她去。明蕴之也没幼稚到要和他们对着干,只是拖延着时辰,穿衣裳,擦头发,每一步都等到自己也快受不住的时候,才慢慢从澡间出来。 屋中的烛光早被裴彧灭了大半,只留下榻边的几盏。 男人将床帘放了下来,宽阔平直的肩膀自帘后映出,他微微垂着首,像是在看些什么。 明蕴之远远看着榻上坐着的身影,忽然有了种自己即将宠幸美人的荒谬之感。 诚然,裴彧的确称得上是美人。身形修长,体态挺拔,她生平所见英武之人不少,但似裴彧这般,将那文武之气糅合起来散发得恰到好处的人,却并不多。 听得她的声响,男人从书中抬首,“看”向她的方向。 “来了。” 裴彧将书放在匣中,明蕴之也无心追问,点了点头。 床帘半掀,她坐上榻。 “头发都未擦干……” 裴彧垂了垂眼,目光落在她因微潮发丝而濡湿了的寝衣上:“准备就这么躺下?” 明蕴之愣了愣,直到发丝被/干爽的绢帕细细包裹住,才意识到什么。 “殿下不用做这些,妾身自……” 裴彧:“就没有旁的话想与孤说么?” 湿润柔软的发丝纠缠在掌心,裴彧轻轻擦拭着,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从前,他也曾这样为她擦过发。但更多是在梦中,他为她擦拭着发丝,她亦懒懒趴在榻上,眼中带着些缱绻笑意。 明蕴之被人擦着发丝,双手一时不知该放在何处,捏了捏衣角。 别的话…… 她想了想,问:“殿下为何要送周孺人回去?” 裴彧显然未曾想到她会问这些,原应靠近些的距离再度被拉开,他动作不变,语气却硬了几分:“送她回去,不好么?” “是怕太后那边不好交代。” 明蕴之如实道:“这是太后娘娘亲封的孺人,况且幽州那边,殿下不是还没查……” 略微有些粗糙的指尖将她的长发全然拢在了手心,堪堪擦过她的脖颈,一阵异样的酥麻顺着脖颈传递至全身,明蕴之止住话头,身子微僵。 她隐约察觉到了,裴彧好像不太想听这些。 裴彧垂首,拉了拉她半湿的衣袖:“你不舍得她?” “……自然不是,”明蕴之道:“她若留在东宫,应当能让太后娘娘少些猜忌。” 她抬了抬眼,看向裴彧。 那双总是沉冷的眼眸不知因何,带上了几分少有的潮气,眼睫微垂,吐息极轻: “是吗?猜忌之心,怎会因为些许示好便减轻?” 男人的呼吸略沉几分。明蕴之扭过头,指尖攥紧了衣袖,刻意忽略那股早已全然包裹着她的沉香之气。 分明是深秋,却没来由地热了起来。 “或许吧……” 明蕴之心跳乱了几分,她抬了抬手,将发丝拢回了自己的手心:“将要干了,殿下。” 沾染着馥郁兰香的绢帕落在被面上,滚烫的掌心轻轻覆住那只细腻的柔荑,指尖流连在发丝之上,好似只是单纯地想再探一探是否擦干。 “好像,还没有。” “不敢劳累殿下,妾身……” “无妨。” 略有些尖利的犬牙咬住了肩头的系带,声音喑哑:“孤伺候你。” 第37章 第 37 章 似抚琴般。 第37章 深秋雨落, 放在窗台上的那株兰花被丝丝清风吹拂,花叶摇摆。 明蕴之努力沉住呼吸,不让眸中清浅的水光再溢出来。 成婚前, 宫中的教导嬷嬷曾给她塞过些书册,她自来是个好学生,哪怕心里发慌, 也忍着羞涩翻了个遍。 其实里面内容不多,姿态也大多重复相似,在宫中嬷嬷面无表情的监督下,明蕴之的心越来越平静,看完后,浅声道:“我知晓了。” 赵嬷嬷也是过来人,揉着她的肩膀,道:“其实那些事儿啊, 一个人看也没意思,往后都是夫妻一道一同琢磨的, 二娘此时不明白也无妨。” 明蕴之听赵嬷嬷说了许多, 只问了一句:“会痛么?” 她只关心这个。 赵嬷嬷:“起初会有些, 但痛一会儿后就好了。不怕的。” 明蕴之当时便不大相信,后来真的成婚了,心中更加笃定:那些册子里提及的欢|愉, 还有嬷嬷的那些好话, 都是要哄着她乖乖听话的。不然为何总是强调着要柔顺些, 躺着不必动弹, 莫要太过反抗? 婚后许久,明蕴之都有些不喜此事。 裴彧到底上过战场,掐着她腰的手有些没轻没重, 身上多多少少总会留下些痕迹。二人之间每每也黑着灯,连彼此的眼神都看不清,就那样听着时深时浅的口耑息,明蕴之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他怎么还没结束? 此刻的脑海中,却什么也想不清楚。她靠在男人热烘烘的胸膛上,几乎是半坐半靠着,刚洗净擦干的额发又被细汗打湿沾在颊旁,粘粘糊糊。 双眼有些找不到落点,在织金鸳鸯床帐上飘来荡去。从未有过的触感让她不知该如何呼吸,如何反应,指尖掐得紧紧的,掌心潮|热。 耳畔的呼吸又重了几分,裴t彧垂首,轻轻咬在她的肩头。 “在想什么?”他稍稍用了几分力:“怎么还不专心?” 他像个尽职尽责的先生传授学业,对其不听话的学生严厉指导着。一声轻响,如同幼年淘气时挨过的手板,不重,却落在了她意想不到的位置。 明蕴之呼吸一颤,“在想……!” 她话未说完,又变了音调。 在想她从前某次兴起,从库房中寻了把琴来弹了弹。裴彧恰好下朝瞧见,在她面前奏过几曲。她那时便知道——裴彧此人是极擅此道的。此刻,知道得更加明确,那十指拨弄着春水,似抚琴般,时重时缓,他只将她搂在怀中,甚至还不曾如从前般步入正题,就已然让她身子发软,再没了抵抗的能力。 “看来是喜欢的。” 裴彧笑了笑,松开咬住她肩头的牙,留下几个浅浅的印痕,带着些粉。他垂下头,气息流经过柔软似凝脂的身躯,缓缓下落。 恍惚中,似蜻蜓点水般轻巧地触及水面,而后任由雨珠滴落,落花逐涧般倏忽隐没而去。 明蕴之闭上眼,咬着唇不让自己闷哼出声,奈何耳畔水声潺潺,比窗外落雨还要惹人心烦。唇边抚上了温热的指尖,他撬开她的唇瓣,哑声道:“别咬自个儿。” 她对自己倒是心狠,咬出了深深的红印,裴彧眸色深了几分,俯身吻上。 他们从前,少有亲吻的时候,如今这般轻轻含住,倒觉新奇。他并未急于深入,而是上下如一地细细研磨着,轻轻拂过,似羽毛般轻飘地来回,却没个落点。 明蕴之掐住他的手臂,用力越发紧。 “你故意的,”她呼吸发沉:“……是不是!” 第53章 裴彧低低笑了一声,应她:“只有此刻,才算得几分真。” 烛火未熄,落在床帐上,惯来维持着一副柔婉端庄的人儿眸中生了恼来,恨不能张口咬住他。偏生下一刻,磨蹭了许久的人忽然利落地吻住她,连带着那些所有迷蒙的情谷欠和混乱,一道沉了进去。 雨落得淅淅沥沥,青竹披了衣裳起来,步入院中,将裴吃从小窝中抱出来。 娘娘对小兔子上心得很,这几日时常将其抱到殿中玩。娘娘平日对许多东西都有些淡淡的,极少表露出明显的喜欢,如今有了这兔子,倒是不错。 不过她一个小宫女,还是不必管那么多…… “诶?” 她看着廊下的青芜,“姐姐怎么不进去,今日不是姐姐守夜么?” 青芜抬起头,青竹这才看见她红红的脸,吓了一跳:“怎么回事?可要涂什么膏药?” 单纯的小宫女真的准备回屋子去拿膏药来,青芜拦住她,道:“不必了……过会儿便好。” 今日是她守夜,娘娘体贴她们,从不让她们睡在榻边,都让她们在偏殿侧屋歇息。青芜知晓今日殿下久违地留宿,特意让人备了水准备着。 此前一丝声响都没传来,她还以为今日不会再有什么呢,都迷迷糊糊地快睡着了,半梦半醒间不知过了多久,这才听到几声低低的轻呼。 那声音与从前听到的都不同,从前甚至不曾听过什么声儿,偶尔传来些碰撞的声响便足够惹人遐思了,此刻那声音一传来,青芜便红了脸,明白今儿个水是备对了。她一直候着,谁知那声音反而有几分抑不住的势头,没个停歇。 青芜浑身上下臊得发热,跑出来透透气。 青竹那个直性子抱着裴吃回了屋中,出来再寻青芜的时候,正听得一道微沉的声音:“来人。” 二人相视一眼,赶紧垂眼走进去,在帘外守了好一会儿,依稀瞥见是殿下为娘娘套好了寝衣,这才抱着娘娘出来。 青竹哪里见过这个场面,见娘娘双眼微阖,满面潮色,一瞧便是累极的模样,立马将头垂得沉沉的,一眼也不敢多看。 二人换了被褥,开了窗透气通风,待到一切收拾完好,青芜直起身子,又将青竹拉了出去。 ……澡间竟又传了些声响出来,水声夹杂着细细的低.吟,不知又要闹到何时。 青竹揉了揉脸蛋,她感觉自己的脸,也要红透了。 - “二哥!” 齐王刚从沈怀璋处出来,手里抱着一沓刚听完,还有些云里雾里的水经注。瞧见裴彧,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来,唤道。 齐王放下手里的东西,上下打量着裴彧:“怪了,怪了,真是不一样了……” “神神叨叨,有何不同?” 裴彧瞥他一眼,看他一本正经地转着圈瞧:“看出什么了?” “二哥近来遇着了什么好事?” 齐王终于道:“衣裳嘛,瞧着不像二哥从前的风格,身上的香……哈,前阵子玉珠还与我念叨二嫂调香手艺极好,二哥,这是终于回房睡了?” 男人一贯穿得不甚张扬,衣裳的色调大多偏暗,配饰也不算多。几日不见,整个人倒也说不出哪里变了,可就是让人觉得精神了许多,换句话说,便是更有人味儿了。 “你总是关心这些。” 裴彧蹙眉看他:“讲得都听懂了?” “……倒也没有。” 齐王老实摇头,又道:“不过二哥放心,今日不懂,不代表我明日还不懂。母后从前说我没个定性,读不进书,可我细细想来,也不是读不进,我只是看不进那些子曰子曰的圣人言,一听就犯困。反而是这半月来,听沈大人讲着这些实用的东西,才寻着了读书的趣儿……我会好好读的!” 他只怕表现不好,让二哥再不管他了。 “何处不懂?” 裴彧问道。 齐王知晓他心情不错,有心指点,当即将几个疑问之处寻了出来。两人说了好一会儿,给齐王讲得心服口服,他又拐着弯儿道: “二哥今日真是有耐心了诶。” 换做从前,二哥只会说:“听不懂,便该在课上去问先生。” 哪里会像今天这样,还与他讲解? 齐王有些好奇二哥是怎么做到的,前阵子他亲眼看着人将气氛搞砸,那时候他就发誓再也不给二哥出主意了——裴彧是他带过最差的一个! 可眼下一瞧…… “哎哎哎!” 眼见一个栗子要敲上脑壳儿,齐王躲开,道:“这不是想着二哥的生辰马上要到了嘛!此前还在担忧二哥过得不畅快,耽搁了生辰礼可就不美了。” 裴彧放下手:“生辰礼?” “是啊,”齐王又凑上来,道:“玉珠昨儿个跟我说,二嫂最近在到处搜寻适合送礼的玩意儿。二哥不若好好想想,收到贺礼后,该用什么样的表情表达高兴和欣喜——肯定不能是这个表情。” 齐王心里暗道,二嫂要是在送完贺礼后,看到那张大部分时候通用的死人脸,肯定会失望的。 裴彧轻哼一声:“这便不用你操心。” 他垂眼,看了眼腰间半旧的香囊。 这香囊还是许久前,她亲手做的,他佩了这么久,一直没换过。 何必费那些功夫寻些贵重的东西,裴彧轻抚着那香囊,心中定了定。 也罢,总归是她的心意。 送走志得意满的齐王,裴彧换了身常服,出宫往城西的一处宅院去。 那宅院隐在许多高高低低的居民宅中,乌沉的木门不甚起眼,甚至有些破旧。 门前贴着的对联剥落了大半,有人经过此处,便会被带起的微风吹得摇摆。 “怎么这个时辰过来。” 低沉沙哑的声音显出几分疲惫,没了从前的狠戾:“还未到戌时。” “过了戌时行人便要归家,路上身影反而更明显。” 裴彧进入屋中,拿起桌上的药瓶端详:“舅舅的伤又复发了?” “你……不必管我。” 榻上的人沉沉地咳了几声,整个屋中蒙上了一层陈旧的颓丧之气:“青州的事,你心意已决?” “嗯。” 裴彧:“将计就计而已。虽迂回了些,却恰能暂离京城数月。” 总有耐不住性子的会趁他不在京中之时出手,也能趁此机会,离开这纷乱的朝局,转移视线。 “你大了,心中的盘算,舅舅也看不清了。” 或许是因为旧伤复发,娄寻越也没了之前那股肃严的杀气:“幽州那边,我怕是顾不上了。” 裴彧伸出手,把着他的脉象:“明日你出城,去静山处调养,还有转机。” “我不要转机,”娄寻越撑起身,将他的手甩开:“我一个早在二十多年前便要死的人,早就活够了。等……咳咳,等血债偿清,你便不用再管我。” 他看向裴彧:“你心中,也早厌烦了舅舅,对吧。” 自小到大,一遍遍在他耳边重复着当年的仇怨。 入了秋天气寒凉,这一t次旧伤复发,来得比以往都要重。好几次他都以为,自己一生或许就这样了。 也就是此时,想到裴彧,想到这个尚存于世的最后一个亲人,才有了一丝迟来的愧疚。 却也只有一丝而已。他拢好衣裳,站起身,将药瓶中的药丸全部倒入口中。 “事了后,我也不会再管你。” 娄寻越看向他:“幽州那边,已经有人给京城来信了,你做好准备。” 他按了按外甥的肩头,看着那张肖似其母的眼,终究还是移开目光,按了一处隐秘的旋钮。 老旧的书架缓缓移动,片刻后,又关了起来,像是从没人来过似的。 …… 快要日落,裴彧带着云香楼新做出的酥酪回了宫。 今日天气晴好,又是深秋,明蕴之怕往后天色越来越阴,便一早就让人备着将房中的书籍都摆出来晒一晒。还有那些放了许久的琴与筝,也都拿出来细细擦拭修理。 裴彧晨起离开的时候,她便已经做好了今日的打算。 这会儿回宫,宫人们正将其往回搬,见了他回来,一个个躬身行礼:“殿下。” 裴吃也动了动耳朵,像是打招呼。 裴彧进了殿,让人将酥酪和几味小食都放在桌上,环顾四周不见人影,这才问道: “你们娘娘呢?” 青竹抱着书进来,答:“回殿下,娘娘在寝殿看话本子呢。” “话本子?” 裴彧平日里少见她看这些,有些意外。用她的话说,看账册已经看得头晕眼花了,若是再看些密密麻麻的小字,怕是要晕过去。 她也不大爱听戏。从前说过,是觉得那些故事大多感天动地,看得人总是心绪起伏,太容易伤神。 话本子,寝殿…… 裴彧忽然意识到什么,加快脚步往寝殿去,指尖没来由地颤了下,掌中的手持随之碰撞,发出了几道细碎的声响。 第54章 “蕴……” 明蕴之听得声音,抬眼,微微转过头来。 她将手中的小册子轻轻扬起,晃了晃,眸中带着些潋滟的水光,眉头一挑。 “殿下?” 第38章 第 38 章 “我们回家。” 第38章 银匙在白玉盏中轻搅, 发出叮当的碰撞声响。香甜的牛乳气息四溢在空气中,将整个临华殿都染得甜腻腻的。 细长的指尖捻着纸面翻过一页,沙沙的声响和落叶似的, 难以令人忽略。 裴彧自认经历过不少事。 两军对垒,兵临城下,刀光剑影中以命相搏……却没有哪一刻比此时更为煎熬。 煎熬。 裴彧思及这个词, 唇瓣紧紧抿起。 他坐在桌案边,看着女子腕间翠绿的玉镯起伏,一时翻页,一时舀起一勺酥酪来,送入唇中。 嫣红的唇瓣沾上些湿漉漉的水光,她晶莹的眼眸低垂,眉头微蹙,不知在思索什么, 极认真的模样。 方才回宫见她看着此书,有那么一瞬间, 裴彧几乎不知该作何反应。不过一个通俗话本罢了, 他若大张旗鼓, 反倒显得他……心中有多见不得人的似的。 只是她的反应也出乎意料,裴彧顿了许久,才说不过闲书, 何必多看。 向来端庄守礼, 不曾做任何逾矩之事的女子却摇了摇头, 定说其中大有乾坤。 裴彧自然知晓里面的乾坤究竟有多“大”, 一女七男,任谁看都惊世骇俗。 裴彧:“这话本印刷粗劣,纸质不堪, 仔细看了伤眼睛。” 明蕴之好似看到了什么,将要翻页的手停了停,又翻回去,没应声。 “可用了晚膳?只一份乳酪怕是不顶用……” “殿下。” 明蕴之从话本中抬起头来,善睐的水眸倒映着他的身影,她神色轻松,并无意料中的任何情绪:“殿下也说,此乃闲书而已。旁人看得,殿下看得,妾身看不得?” 若不是让人将书册都拿出去晒一晒,她还发现不了裴彧竟私藏了这么些话本。 她这样说,裴彧倒也没了再加阻拦的心思……话本罢了,这书中除却某些描写,倒也能称得上是剧情跌宕,情节丰富,她少看这些,一时沉浸也…… “殿下,你看此处。” 明蕴之放下汤匙,将话本横过来,指着书上某处。 裴彧看她一眼,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未解其意。 此书他粗略翻过,她所指的地方算是故事前期,还是杀猪女的主角受人欺凌,家中田宅被占,父母双亡却状告无门,走投无路之下才上山做匪。 “此处如何?” “殿下可记得年初各地官员进京述职?当时在长公主的花宴上,妾身对一位夫人印象深刻。” 明蕴之声音温浅,缓缓道:“那夫人姓朱,夫家是青州下属长广郡的郡丞,因政绩出众随青州牧一道入京述职。那位朱夫人是个健谈的性子,妾身记得她,也正是因为她在花宴上曾说过的话。” 裴彧看着她:“说了什么?” “她说她与夫君都出身乡下,爹娘都是大字不识的耕农,比不得京城中取名雅致。譬如她那夫君,就因着出生时家门前的四棵柳树都发了芽,所以叫刘四柳。” 这番话将满场夫人都逗笑了,且不提刘大人那难以令人印象不深的名字,便是朱夫人这敞亮的性子,也足以让人留下印象。 “妾身方才瞧的时候,还怕是多想,”明蕴之继续道:“殿下瞧书中这个郡守,名唤‘刘三牛’,书中提及他出身农家,母亲生产之时因着家中三头牛都下了崽儿,所以取名三牛。至于他那四处敛财,仗着夫家为非作歹的夫人,恰姓‘苟’。” 明蕴之抿了抿唇,似乎觉得不太好继续说下去。裴彧已然明白了她的意思。 取名方式如此如出一辙,朱与苟又恰有那般谐音,不得不令人多想。 “你是说,此书并非全然虚构,而是有所影射?” 裴彧垂眼看向那话本。民间话本批判朝局,批判官员的不少,有这般影射也实属正常。 似这般能给个化名,而非指名道姓辱骂的,已经算是其中偏文雅的了。 “不止如此。” 明蕴之翻过几页,认真道:“殿下不觉得,此人有些令人熟悉?” 她指着那书中形容的龙虎帮何大当家:虽是女子,却能舞起寻常男子都提不住的百斤大刀,容貌不过寻常,甚至放在人群中极不起眼,但能以她的本事坐稳山匪首领的位置,且引得无数男儿倾心。 裴彧凝眸一瞬,他此前阅读此书,并未认真看过其中故事,有些地方匆匆扫过,心中有些数便收起。这会儿随着她的指尖再看,倒真有了些印象。 “秋朔。” 他唤了一声,秋朔从外进来:“殿下有何吩咐?” 裴彧将此书递与他:“可还记得此书?” 秋朔看了一眼,忆起这是初秋时在龙骧府所查封的书,他听裴彧简略讲了方才之事,忽然道:“属下记得,那山匪头目的名中,的确有个‘荷’字……殿下,可要再去详查?” 裴彧沉吟片刻:“查。” 如今想来,此书中许多情节只怕都有原型。若真如书中所言,那郡守与其上下官员欺男霸女,霸占良田、欺压百姓,逼得许多无辜乡民只能上山为匪,的确应当再查。 不止如此,据先前得知的线索,青州那批来路、去向均不明的火器,只怕就是被这群山匪所截。 书中所写若真与其相应,裴彧看着那书中所记,这批山匪极有志向,并不烧杀抢掠,反而劫富济贫,多次抵抗海外倭寇。 他们甚至截走的是原应供给给倭寇的火器…… 明蕴之垂首吃着酥酪,听裴彧吩咐了几句什么,道:“殿下若是还要处理政事,妾身便先……” 裴彧:“不必。” 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他抬手牵住了她有些冰凉的指尖。 心底似乎有个奇怪的念头盘绕上来,似针般狠狠刺了他一下。 不能任她这样离开。 他看着明蕴之,浅声道:“孤此前,似乎不曾与你说过青州之事。” 不止是青州之事。裴彧从前在某些方面仍有些守旧,倒也不是觉得后宫不得干政,只是他既为人夫,便该让她在后宅安稳度日,不必忧心那些前朝之事。 那刚碰过酥酪的指尖还有些冰凉,裴彧将她拉近几分,目光直视着她的双眼: “青州这两年遭受倭寇侵扰。孤此前以为,这些山匪祸乱民间,与倭寇有所勾结,是以诱敌入京,意欲安插人手,并未斩草除根。” 明蕴之反应过来。 “殿下想安插的人手,是綦娘子?” 秋朔早已在殿下拉住娘娘手的时候便退了下去。 裴彧:“让他们以为是。” 明蕴之推开那白玉盏,目光流转:“以为……所以,他们不曾见过綦娘子的模样。” 所以才t会在她与姚玉珠中,不知谁才是目标。 “太子妃聪慧。” 裴彧低叹一声:“那些山匪看起来无序,实则谨慎,蹲守十余日,直到拖无可拖方动手。綦舒多年在外,回京不久,他们手中没有画像,只能依着东宫车马行事。” “让你受伤,是孤之过。” 她醒来后,裴彧其实有心解释。 只是当时她颇有一股沉沉死气,也抗拒着他的靠近,他当时只想着,待日后一切结束,他会与她好好解释。 但她这般聪慧。 明蕴之指尖动了动,转瞬已然分明。 所以,裴彧这个生性低调,甚少大张旗鼓地与谁亲近之人,才会任人知晓他的行踪,包括那马车中坐着的人,是綦娘子。 他就是想让所有人都这般以为。 而后将他的人安插进去。 明蕴之眉心一蹙,轻声道:“那些山匪因何要抓綦娘子?” 她先前以为那些人仇视东宫,所以要抓住裴彧的心上人来挑衅威胁,如今看来,那些人的行动应当并不出于这般理由。 “她……” 裴彧淡笑一声:“你曾见过她,应当知晓,她与常人不大相同。” 他蘸了点茶水,在桌上画了几个符号。 明蕴之学着他的模样,在桌上比划着。指尖不知碰到了什么,她轻吸了口凉气,收回指尖。 “这是密语,”裴彧看着她的动作,声音缓了几分:“能够根据截获的密语,破译出所传信息的,整个大周不过五人。綦舒算一个。” 他看到她微红的指尖,亦看到了床榻边被她收起,却遗落在外的一截针线。 手指轻轻抚了抚腰间的香囊,裴彧压了压喉头,唇畔轻扬。 明蕴之未注意到他的视线,只惊道:“綦娘子瞧着文弱,竟有此等能力,该是奇才。” 她对綦舒自始至终都没有太多多余的想法,无论綦舒与裴彧究竟是何关系,也不妨碍她此时认为此人颇有才能,胜过世间大半男儿。 第55章 桌上的小碗被青芜收了去,明蕴之见裴彧指尖仍按着那书册,道:“殿下,这书……” 事已论完,书还放在此处……做甚? 裴彧沉沉地看她一眼,转过视线:“那日,你不是很喜欢么?” 喜欢什么? 明蕴之愣了愣,忽地脸色一红。 她方才一本正经地看,不代表那些奇怪的东西没进她的心。此刻看着裴彧的面容,脑中忽地忆起那日夜里,裴彧湿淋淋的眼眸。 裴彧将书卷起,放入掌心:“此书之中,可学之处甚多,太子妃可要再试试?” - 此后数日,裴彧似乎在她的临华殿住上了瘾,绝口不提要回广明殿的话。 而那些书在她面前过了明面,裴彧便藏也不藏,直白地放在床头,意图明显。 她对裴彧的想法着实有些复杂。她原本打定主意,无论裴彧如何,她就这么过好自己的日子便是。 就像是那些搭伙过日子的人,各自做好各自的事,吃吃喝喝享乐享乐,日子还长,没必要为着那些事儿顾影自怜。 至于夫妻间的事……明蕴之咬了咬牙,从前没有便罢,如今有了,她也不得不承认,从前那些被她所不解的事,竟有几分食髓知味。 只是裴彧越发嚣张,竟能面不改色地拉着她将书翻开,指着其中内容道:“娘子且看,此般可舒适?” “……” 明蕴之按了按额头,这几日下来,裴彧倒真应了那句“伺候”,许多时候都换着花样照顾她,任由自己那物滚烫如烙铁,没得了她点头,便也不太动作。 她惊觉这般下去,只怕会日渐沉溺。裴彧便罢,她从前甚至是想过不再与他同榻的,可如今竟白日里都忍不住回味,这也太…… 明蕴之起身,将那些书有一本算一本,全搜罗起来,锁入匣中。 这些不能见人的东西她只能亲自整理,等到理完,听得青竹道:“娘娘,夫人来了信。” 明蕴之转头,看着那信。 柏夫人已有许久没给她递过消息。仔细算来,自她落水后,她也只来探望过一回,也被她以养病为由拒了。 此时来信,不知有何要事。 明蕴之展开信件,定睛一瞧。 “备车出宫,”她当即道:“快些!” 一路上,明蕴之都不大安宁,直到马车停下回到府中,她乱跳的心才定了几分。 早有侍从在门口守着,见了她来,着急忙慌道:“太子妃娘娘可算回来了,快去劝劝三娘子吧!” 明蕴之边走边道:“怎么就闹到要点火的地步?含之惯来文雅,又怎会与母亲吵起来?” 信中写得简略,只说了含之与柏夫人吵了一架,竟在夜里意图纵火,趁乱离家。只是她年少不经事,跑也跑不远,连夜便又被人抓了回来。 隔着老远,明蕴之都能听到柏夫人的哭声。 “天爷哟!——上天怎么将你这个冤家托生到我肚子里,连点火的事也做得出来,就不怕伤了自个儿?” “母亲!” 明蕴之见她又要哭过去,上前几步扶住:“莫要气坏了身子。” 因着明家人常年在益州,明府不算太大,这府邸也长久空置,堂中有些空旷。 明家三娘含之跪在堂前,瑟瑟发抖。 “阿姐!” 她见了明蕴之,终于说了今日以来的第一句话:“我不是故意纵火的……那火很小,没伤着人!” 明蕴之拍着柏夫人的背,柏夫人终于从即将昏厥的状态中清醒过来,坐在木椅上,连连喘着气。 含之跪在地上一个劲儿地哭,说得断断续续。 起因是柏夫人见韩世子亡故后,京中许多名门不愿再与一个有丧夫名头的含之定亲。这也罢了,柏夫人也改了主意,并不一定要她嫁在京中,决定日后回益州再商议亲事。 “可这都是阿娘的想法,阿娘从未问过我愿不愿意……”含之拉着姐姐的衣角:“阿姐可知,韩家世子生前,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也是前一阵才意外得知,那韩世子瞧着人模人样,其实也是个花天酒地的纨绔,他们定亲早,哪里知晓幼年读书知礼的儿郎也会变成这般模样。 “他狎妓饮酒,赌马斗蛐蛐,甚至还多次与旁人说人是非,毁人清名。阿姐,此等儿郎,妹妹不愿再嫁!” “冤孽!阿娘怎会让你委屈第二次,往后再议亲,阿娘定会与你阿爹擦亮眼睛好好瞧,不会再有这般……” “含之不愿!” 明含之松开手,梗着脖子道:“女儿从前生活在阿娘的羽翼下,从未睁眼看过世间,如今亲眼看过,只觉人间污秽,不想再以人妻人母之身劳碌一生。外祖父已与女儿回了信,允女儿往后在柳园生活,只有阿娘不愿罢了!” 堂中寂静,柏夫人只会垂泪,呼吸急促。 明蕴之终于明白,含之此番受了伤,又见京中男儿一个两个俱是花架子,便没了再议亲之心。她去信益州,与外祖父外祖母说过此事,外祖自是应下,允她往后在柳园度日。 “此事你从未与爹娘商议过,是不是?” 明蕴之看着含之,问道。 “阿姐也要劝我吗?” 明含之垂下头,语气颓丧。 她是明家最小的孩子,自幼便千娇万宠,少有不顺心之事。十六年来,遇到的唯一一个挫折,便是她这婚事。 “不声不响便将自己的未来定下,就不怕日后后悔?” 明蕴之看着她,轻声问。 “我不会后悔。” 含之声音笃定:“阿姐从前与我讲过,书院里有女子潜心求学,学成以后,回到家乡教人读书明理。那时我便想,有朝一日,是否能亲眼见见这样的人。” 她比明蕴之要矮上几分,如今跪着,更是将头抬得高高的:“阿姐从前不是也说,极敬佩这样的人吗?” 明蕴之看着她的脸,不知何时,那个总是躲在柏夫人和她身后,少有言语的小娘子竟长大了,有了自己的主意。 “我不劝你。” 明蕴之摸了摸她的脑袋:“你能有自己的想法,这很好。人各有所求,你小小年纪,能想明白自己想要什么,阿姐反而欣赏你。” 含之怔怔看她一眼,忽然笑开:“阿姐!” “只是含之仍旧有错。” 明蕴之板着脸:“就算不与爹娘说,也该与阿姐提前商议一番,而非有此偏激之行,是也不是?” 含之收了笑,眼角含泪,低下头:“……阿姐教训得是。” 她只是想到从前自己甚至为了韩世子哭了许多回,就打心底里觉得恶心。 阿娘近来多次为她打探世家男儿,她也偷偷听过几句。一个两个,不是文不成武不就,只能靠爹娘谋得一官半职,便是私德有亏,难以为婿的。 那些想法只在她脑t海中一转,便再也忘不掉。 她给益州写了信,言辞恳切,她虽不似姐姐在柳园长大,却知晓外祖母是个慈爱的性子,定不会见她委屈还不要她……明含之没想那么多,收到回信便与阿娘直言,谁知柏夫人反应过激,竟将她关了起来。 她也是没了法子,只怕越到益州,越没逃脱之机。只能悄悄点了火烛,趁乱跑走。 “如今天下虽太平,但仍有流寇匪贼作祟,你独自一人夜里出逃,可想清了路线,带够了银两?” 明蕴之沉着声音:“可想过遇到贼人,该如何脱身?若是路上累了饿了,在何处歇脚?你甚至不知马车该在何处租赁,是不是?” 含之张了张口,彻底软了身子。 “我……没想过。” 明蕴之:“与阿娘认个错,先随我回宫。过几日,我派人送你去柳园。” “二娘!” 柏夫人气得面色通红:“你这是什么意思,要随着你妹妹造反不成?!” 起初听了几句,以为她是真心实意在劝含之,谁知越听越不对,到了最后,竟说出了这种话。 “母亲莫要太激动。” 明蕴之使了个眼色,青芜青竹一人一边,给夫人顺着气: “含之去意已决,阿娘硬拦的后果,如今也看到了。她主意大,有第一回便会有第二回,堵不如疏。” “且让含之与我住几日,我再听听她的想法,若是她下定了决心,那便先送去柳园也并无不可。她如今年纪小,还有后悔的余地。” 明蕴之倒也没一下子认定含之就这么想好了,她如含之这么大的时候,也常常觉得当时做下的决定便是一辈子的。 若日后后悔了,有的是名头为她再寻亲事。 含之跪正,给柏夫人规规矩矩磕头认错:“阿娘,女儿知错了,女儿……” “……都怪你!” 柏夫人忽然高声起来,死死看着明蕴之:“若不是你当初和她说什么女师女师,她怎会生出这么忤逆爹娘的念头,含之自来乖巧,都是你给她灌输的念头!” 第56章 “不怪阿姐!”含之一惊,抱住她的腿:“阿娘息怒——” “先前你不愿给她商议亲事,如今又撺掇着她离家。二娘,你实话实说,是不是心中仍旧记恨阿娘,当初将你送去柳园?” 柏夫人哭得情真意切:“所以你现在,要将你妹妹也送去,是不是?” 含之摇着头:“这与阿姐无关,阿娘莫要……” “母亲。” 明蕴之站定,闭了闭眼,半晌,竟觉得荒谬到好笑。 “母亲还不明白吗,儿女不可能依照着阿娘的想法过一辈子,女儿是,含之也是。” 明蕴之看着她:“母亲有今日之言,想必心中对女儿不满已久,那今日,又何必送信来东宫?” 柏夫人想借她的势压含之,却没料到她会反抗她这个当娘的。 做太子妃或许有许多身不由己之处,却明明白白地让她感受到了权势的好处——她早就不是任由母亲做什么都可以的明家二娘了。 柏夫人扯着帕子,泪眼汪汪地看她:“含之不能走,你是太子妃,你什么都有了,为何不能帮你妹妹一把,让她也安安稳稳地过个好日子呢?” “母亲或许以为嫁为人妇便什么都好,”明蕴之将含之拉起来:“但不是所有人都这样以为。” 她从前因为柏夫人伤心时,曾怨过母亲为何总是这样偏心,看不见她的好。 如今回忆,只觉得她的有些话语可笑又可悲。 从前爹娘感情尚好,可时间过去,阿娘与阿爹感情越来越淡,她性子有些偏激,常常会与阿爹争论起来。明蕴之嫁人离家前,就知道阿爹其实已经不怎么回家了。 柏夫人幼年便与爹娘不亲,少去柳园。或许正是因此,她将含之看得越来越重,一刻也离不得。 “母亲先在府中静一静。若想通了,过几日便与含之一道回益州,若实在想不通,女儿总归在京中,有的是功夫听母亲哭。” 她声音沉冷:“我或许无能,但这么些年过去,满足亲妹一个小小心愿的本事还是有的。母亲若实在不满,自可状告我这个太子妃不孝,去世人面前评说。” “蕴之,蕴之,二娘!” 柏夫人站起身意欲追上,却被青芜拦住:“夫人冷静冷静,莫要再伤神了。” “女儿不孝,请阿娘珍重身子。” 含之磕了个头,站起身,随着阿姐一道出去。 明蕴之拉过她的手,似少年时牵着她一样。 稍行几步,院中出现了个意料之外的凛然身影。 男人长身鹤立,披着个玄黑的云纹披风。霞光落在他的衣袍上,仿若落入尘间的玉面神将。只是面色依旧冷峻,看不出究竟想了什么。 风里带来些沁骨的寒气,入了十月,天一日比一日凉了下来,明府门前的灯笼也被风吹得摇摆。含之站在她身后,拉着她的手无意识紧了几分。 明蕴之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抚着。她看向裴彧,问道: “殿下怎么来了?” 裴彧取下肩头的披风,为她披上。 “孤来接你回家。” 明蕴之眸光颤了颤,手按着那披风,周身蓦地感受到了另一个人身上的暖意,将那寒邪驱散。 “二娘!二娘别走,你再劝劝你妹妹,含之……” 他揽着明蕴之的肩头,随意扫过一眼追出来的柏夫人,淡声道:“岳母大人,孤要带蕴之回宫,也不成么?” 柏夫人的哭音忽然止住,她不想太子殿下竟然会在,身子晃了晃,像要晕过去。 徐公公马上笑眯眯地扶着她,道:“夫人累了,且先回屋休息休息,过会儿奴才让宫中太医来为夫人瞧瞧,开一剂安神的汤药。” 含之掉了眼泪,用衣袖胡乱擦干,没有回头。 裴彧张开手,将那微凉的掌心全然包裹住,拉着妻子。 “我们回家。” 第39章 第 39 章 极强势地贴合着掌心,十…… 第39章 滚烫的大掌包裹住她的手, 源源不断的热意传递而来,随着身上的披风一道,将独属于男人的沉木香气裹至身前。 清风扬起几缕落下的发丝, 明蕴之垂眼,轻轻将手从男人的掌中抽出。 人后再如何,那也是在私下里, 人前她仍旧不大习惯…… 谁知下一刻,刚抽离出的指尖再一次被握住。这一次,那大掌用了些力,极强势地贴合着掌心,十指相扣。 裴彧抬手,微微侧身面对着她,将她耳畔的那几缕发丝别过耳后。 他压了压指骨,眉眼落在她的眼中, 带了几分沉。 “殿下、娘娘,车备好了。” 宫人轻声来道。 “可要你们姐妹再说说话?” 裴彧扫过面容相似, 神情却大有不同的姐妹二人。 明蕴之转过头, 看向妹妹。 含之摇摇头, 眼神有些不自在地扫过姐姐宽大衣袖下,明摆着交握的双手:“阿姐与姐夫一道吧,我想……想再静一静。” 她再笨, 也明白姐夫这话就是客套一下, 若真的应了, 那不解风情的可就是她了。 “……也好。” 明蕴之点头, 看着含之已被青竹陪着,上了后头的一辆小马车。 裴彧:“风大,先上车。” 淡漠的眉眼似是寻着了落点, 垂落在她乌黑的发顶上,随着她上车的动作,又缓缓上移。 车中燃着小小的熏香,气味幽静淡然。一落座,就仿佛置身回了熟悉的小天地,没了漂泊无依之感。 “殿下见笑了。” 明蕴之笑意很淡,音色亦轻。柏夫人如此,在她意料之中,她们母女自小就不亲,她早已习惯。 但含之着实让她惊讶了会儿。 明蕴之嗅着熏香,仔细想来,含之其实自小就算得机敏。亭安侯世子刚病重之际,也是她先一步发觉不对,在众人都在筹备婚事之时留了个心眼,这才探问到那世子原是病重,就等着她嫁去冲喜。 若非如此,这会儿的含之怕是已在守寡了。 但无论如何,这都是她家中之事,还并不光彩。 她从未想过会被裴彧瞧见。 裴彧站在院中,不知来了多久,又听到了多少。 “殿下此时,不应该在朝中么?” 约莫是刚下朝的时辰,裴彧出现在此,的确让她意外。 “刚下朝,听闻你匆忙出宫,便来看看。” 裴彧淡声解释,倒也不曾遮掩。 他看出她面上的情绪,“不必多想,孤不曾听到什么。” “只是……” 他顿了顿:“若有何需要孤的地方,尽管开口。” 明蕴之静静抬眼,看向他。 裴彧:“孤说过,你我是夫妻,你可以多信任孤一些。” “……t好。” 明蕴之扯唇笑了笑:“多谢殿下。” 仍是如此客气。 裴彧抿了抿唇,不去计较她的客套。 天色有些阴,日光并不强烈,凉风吹起一点车帘,裴彧道:“时辰尚早,不若去云香楼用些小食。” 明蕴之没什么胃口,她看了看车外,正好行经平康坊,外头热闹的叫卖声传入耳中,她应下:“也好,让含之用些东西再回宫。” 一行人在云香楼前下了车。 虽早知这是裴彧的产业,明蕴之也没来过几回,有些陌生。掌柜的瞧见徐公公,瞬间亮了眼,躬着身子上前来:“贵人雅间请,今日想用些什么?” 明蕴之看了裴彧一眼,裴彧并无太多表示,她便道:“将你们这儿的招牌各上一份,尝尝鲜。” “好嘞!” 掌柜的拍了拍手,小厮跑去厨房传话去了。几人到了雅间,早为东家准备好空置着的屋子干净雅致,除却用餐时的圆桌,屏风之后还有一长桌与软榻,可供人休息。 明蕴之一眼扫尽室内,道:“殿下时常在此处歇息?” 她是知晓裴彧在外头有不少歇息的地方,裴彧从未瞒过她他名下的私产。只是她也恪守着为人妻的本分,该管的事管着,似这种小事,她从不多问。 裴彧“嗯”了一声:“也不算时常,只是前阵子多一些。” 明蕴之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软榻顶多可供一人休息,明明白白地摆在屏风后,有不少常用之物,并非弄虚作假。 她长长舒了口气,从出宫开始便提起的一口气终于在此时松了下来。并不止因为裴彧那拐着弯儿的解释,更因为此处,似乎是远离宫廷,亦远离明家的一处避世之所。 明蕴之:“殿下不必解释的。” 她没功夫在意裴彧,拉着含之坐在桌前。东家来用膳,厨子的锅铲都抡得冒烟,小厮接连送上膳食,酸甜辣咸样样都有,颜色漂亮得很。 明蕴之点了点含之的脑袋:“吃吧,吃饱了,姐姐还有话要问你。” 方才在明府,闹腾得很,又乱糟糟的,还有些事没问清楚。原打算回了东宫再问,但此处同样静谧,或许比宫中能让她放松些。 第57章 含之知晓自个儿也有错,规规矩矩地将姐姐夹来的菜都吃下。 明蕴之没什么胃口,随意喝了点汤便放下了碗筷,一抬眼,瞥见裴彧碗中空空,面色疏淡,像是一筷未动。 “殿下怎么不用?” 明蕴之看了徐公公一眼,徐公公皱巴着脸,苦笑着看向娘娘,眼神落在三娘子碗中一瞬,又转去了裴彧处。 “……” 明蕴之:“公公怎不给殿下布菜?” 徐公公苦笑的表情顿住,哎哎出声上前来,裴彧眸色一横,他又收回手,不动了。 裴彧的指尖停顿住,掌中的手持静止在掌心。 “孤不饿。” 明蕴之刚抬起的手收了回来,道:“妾身方想为殿下盛汤的,殿下既然不饿,那妾身便……” 小碗重重地被人放到身前。 裴彧移开目光,音色淡然:“既然是太子妃的心意,那孤应当喝些。” 含之埋头用膳,时不时抬眼扫过姐姐姐夫,总觉得这气氛怪异中,透出几分亲近来。 明蕴之也不扭捏,盛了汤,又夹了几道菜,温声道:“殿下上朝辛苦,多吃些。” 她哪里看不出裴彧的意思,但这人昨夜里给她揉得腰酸,这会儿坐着都觉得疲累。方才还那样强硬地要在人前牵着她的手,让她狠狠紧张了一瞬,确认周遭无人投来太多目光时才放心。 她不是张扬的性子,偏生裴彧总会突如其来地害她没法儿低调。 真到了想要什么的时候,他又不会开口了,当个闷葫芦,有什么意思? 她才没兴趣去猜裴彧的想法。 裴彧看出她的心思,淡笑一声,目光投向窗外,任她们姐妹二人说话。 明蕴之问了几句,含之将此事原原本本地复述一遍,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垂首道: “阿姐,如若为难的话,不然还是将我送回府吧。阿娘那里……” “不为难。” 明蕴之抚了抚她的头发:“阿姐只是想确认,你当真打定了主意。” 含之自己也赧然,吃饱喝足,这会儿静了下来,细细回忆着。 “阿娘待我一贯比待阿姐亲厚,其实我心中都知晓,但从前,我只顾及了自个儿总被管束着,好似喘不过气来……” 含之:“我早就打定主意,不能似阿娘一般……偏激,处事急躁。” 她小声说着,知晓自己在说阿娘是非,心中到底打着鼓。 “但遇着事儿了,终究还是和阿娘一样,稀里糊涂地下了狠心,”她看了姐姐一眼:“阿姐可是为着这个,才担忧我?” 明蕴之歪头一笑:“你知晓便好。” 妹妹也是知书达礼之人,才情是有的,她去当女师全然够格。但她从前总是事事被爹娘兄姐包办,如今一自己做决定了,便也武断起来。 含之自己也觉得糊涂,甚至在事后,也会觉得害怕。 那可是火啊,寻常碰伤一点点都疼得要命,若是被火伤着了,留下疤痕不说,那得多疼啊? 若是因着她再伤了旁人,那便是她任性之下闯出的祸端了。 见含之真的反思起来,明蕴之便知晓她将先前那些话听进去了,安了心。 “吃一堑长一智,心里想明白了就好。” 明蕴之:“还有,你从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不怎么交际,怎知那……” “嘿嘿……哈!” “哈、哈哈!” 一阵喧闹的童声从楼下传来,窗户大开着,尖利刺耳的嬉笑传入耳中。 “下面好生热闹,在玩什么?” 明蕴之转过视线去瞧。 裴彧起身,关了她身侧的半扇窗:“稚童玩乐,风大,别着凉了。” 明蕴之其实爱听孩童嬉笑,离得远听不清唱着什么,只觉热闹得很。 她不以为意,转过头继续与含之说话。 裴彧站在窗前,指尖轻点着沉黑的窗檐。 数个垂髫小儿聚于一处,欢唱着什么,嘻嘻哈哈。徐公公探头一听,脸色忽地煞白,退出了屋子。 “十廿七,荧惑降; 火连营,雨浸城……” “去去去,一边儿去,闹什么呢!” 云香楼掌柜的拿着扫帚驱开门前蹦哒的顽童。孩童惊叫着散开,见他没追上来,仍旧嘻嘻哈哈地玩去了,口中哼着不知从何处听来的歌谣。 掌柜的抬起头,与大开的窗棂后,露出的冷淡眼眸对望一眼。他干笑着又赶了赶,直到再也听不到什么声音,才慢慢回了楼中。 - 周觅柔是在两日后的清晨出的宫。 以女官之身,随着得了恩典放出宫的宫人一道,背着包袱往宫外去。 她在临华殿认认真真地谢了恩,“妾身感激娘娘,心中种种难以言表,万望娘娘明白妾身之心。” 裴彧上朝,东宫只有明蕴之与含之二人,含之坐在一侧,半带好奇地看着这个原应是姐夫妾室的女子。待人走后,才问道:“阿姐,这是怎么一回事?” 明蕴之拍了拍她的手:“阿姐日后再与你解释。让你做的功课,可都做好了?” 周觅柔的事有些复杂,事关重大,她也学会了朝身边之人卖关子。幽州那处到底如何,她不大清楚,好消息是周父已从狱中出来,且那边雪花般的折子递到了京中。 昨日,已有御史台的言官上书弹劾东宫,具体弹劾了什么,明蕴之没问。她只知裴彧昨日在养心殿待了许久,回来时,天已黑沉。 总归是得罪了庄家人与太后,打破了明面上一直以来维持着的平衡。 那根隐隐绷紧的弦,终究还是断了。 明蕴之此前对周觅柔道:“幽州虽是你的家乡,但如今怕是待不得了。殿下已派人将你父母与姊妹接出幽州,送去平安之处。你若信得过,便可依着信上指引去寻。” 周觅柔自然无有不应,她父亲受害入狱,能有出狱的一日便是万般感激了,更不敢提什么官复原职。现今能一家团聚,已是万幸。 “还有……”明蕴之想起什么似的,笑了笑:“听闻你母家有一表兄,你二人从前极为亲厚,是不是?” 周觅柔忽然红了脸蛋,“啊”了半晌,才称是。 明蕴之笑得轻柔,道:“往后,更得珍惜身边之人了。” 周觅柔重重点头。 离家前,只以为是入了贵人的眼,入京转一圈便会回家,谁知一去便是几月,又发生了这么多事。 她怯生生抬眼,还是道:“妾身受娘娘与殿下恩德,也说句僭越的话。” “……娘娘,亦如是。” 身边之人……明蕴之浅浅一笑:“会的。” 不止如t此,她会过好自己的日子,让她自己,还有在意之人,都能过得顺心。 到底是了结了一桩事,明蕴之心头松快了许多,连带着和含之说话也轻快了些。 “学得如何,可看出什么了?” 含之这两日在东宫也学着与姐姐一样处理事务。以她所知,那些女师只是教人读书识字是不够用的,民间哪有那么多的平头百姓愿意送女子读书进学?除了诗书,更要教些纺织、女工、字画,甚至是做生意的窍门,要叫那些人都知晓读书是有用处的,且比把女儿胡乱配人获益更多,才能让更多人学到东西。 明含之承认此前想得有些简单,别说民间那些可能为了些蝇头小利大吵大闹的商贩,便是眼前那一点账目,她都看不太明白。 她先前看着那几个女官,只觉得一个赛一个的可靠,一个比一个更有本事,哪知她们那么端肃的表情下,也会从账目中显示出些小心思来? 阿姐甚至还教她:有些人需要管,叫杀鸡儆猴;有些人不用管,叫放利于人,但也不是全然不管,而是抓大放小,有计划地管…… 看帐看得眼花缭乱,她终于服了软,拿出针线道: “阿姐,我们继续做吧,早日做好,早日放心嘛!” 明蕴之哪里看不出她的小心思,到底年纪还轻,不能一口气吃个大胖子,指望她三两日就学会。她笑了笑,道:“好。” 她针线只是寻常,还不如含之,这几日多亏了含之帮忙,否则进度太慢,怕是赶不上。 “在做什么?” 裴彧回来时,恰见到二人对坐着,妻子白皙的脖颈轻垂,认真看着手中之物,针线微扬。 他忽觉回来得不是时候。 明蕴之这几日在做针线,他早有察觉,若是此时被他撞破,岂不是浪费了她一番美意。 裴彧心头一沉,少有地懊悔。 “殿下今日回来得早。” 明蕴之咬断长长的丝线,打了个小小的结:“今日朝中无事?” 裴彧淡淡应了一声,目光仍未从她手上移开。 含之这几日在东宫,也渐渐摸清了姐姐与姐夫之间相处的模式。她此前在家中,总以为姐姐与太子乃是极为疏离的夫妻,如今瞧着,倒觉得不至于此。 第58章 她抱着手中柔软的小东西,道:“姐姐不给姐夫介绍一下这是什么吗?” 裴彧刚要拒绝,便听明蕴之道:“总觉得手艺不好,难登大雅之堂。但总归是要见人的。” 裴彧负在身后的手轻轻一僵,微微发热:“手艺很好。” “殿下还未看,哪里就知道好了。” 明蕴之奇怪地瞧他一眼,将手中的东西放在桌上:“殿下觉得,这兔子做生辰礼,如何?” 裴彧算是个有眼光的人,让他看一眼,她也安心些。 几只灰白灰白的兔子呆呆地坐在桌上,圆圆眼睛是以宝石宝珠缀成,反射着粼粼的日光,倒比寻常玩偶多了几分贵气。 “甚好。” 裴彧上前一步,轻轻拿起其中一只:“怎么想到做兔子?” 他从来是不喜这种软乎乎的玩意儿的,偏生此刻心头涌起了一股莫名的暖流,叫他不忍放下来。 看来,她也是喜欢他送她的兔子的,这已然……与那定情信物又有何异? 裴彧看向妻子:“孤很……” “还不是因着琦儿喜欢。” “……琦儿?” “嗯。” 明蕴之揉了揉指尖,与他解释道:“琦儿这孩子懂事可爱,招人疼。听闻那日,琦儿回去哭了好一会儿,三弟妹前几日入宫时说,府中养了一窝兔子,琦儿都觉得没咱们裴吃可爱。” “恰好琦儿的生辰将至,思来想去,还是做几只和裴吃差不多的,以解……嗯?殿下!” 明蕴之话未说完,只见男人无端猛烈地咳了起来,下意识站起身来,抬手拍着他的背。 “殿下无事吧?好端端地,怎会咳成这样?” 含之也吓了一跳:“阿姐,需不需要叫太医呀?” “孤无事。” 裴彧按住妻子的指尖,隐隐发颤。 无事。 不过几只布兔子而已。 裴彧闭眼,平静着呼吸。 犯不着,和一个三岁孩童计较。 第40章 第 40 章 他怎敢! 第40章 长长的宫道上, 穿着紫色官袍的中年男人快步经过,他无意观赏周遭的碧瓦朱甍,檐牙高啄, 自顾自地甩开引路的太监,连道:“莫要挡路,滚开!” 他约莫四十岁上下, 人到中年发了福,大腹便便的模样,再一穿着官袍,更显臃肿。此番疾走数步,愈行愈慢,偏生心里提着一口气,累得额头汗珠滚滚也不停下。 一进慈安宫,尚未见着太后娘娘的面, 沉重的身子忽地一软,跪倒在堂前, 嚎道:“姑母——侄儿生平便没受过这样的屈辱, 姑母……” “庄大人快起来!” 慈安宫的女官被他这般作态惊住, 想要扶他起来,谁知此人一把甩开女官的手,硬要跪在砖石上。然而砖石坚硬, 跪不到片刻, 他膝行向前了几分, 跪在了软毯上头。 “哀家早就说了, 你这性子,不适合入朝为官。” 庄太后被宫人搀扶着,从寝殿出来, 一身雍容气度也掩不住面上的病色。 “何事,说罢。” 庄天禄见她出来,收了声音,四五十岁的臃肿身子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挪至姑母身前: “欺人太甚……简直是欺人太甚,姑母,娄家那小子简直要骑到咱们头上来了!” “啪”地一声脆响。 庄太后冷了脸色,一巴掌甩了下去,长长的护甲将肥肿的脸上打出了几道血痕。 “重新说。” 她年纪大了,声音里很有一股苍老的疲态,但威严不减,尤其此刻,叫人几乎能看见多年前那个极有威望的庄氏皇后。 “是……是侄儿口误,”庄天禄哆嗦一把,捂着脸低下头去:“姑母,没有娄家,如今大周没有娄家,是侄儿记错了。” 慈安宫中的宫人退了大半下去,仅留的几个心腹也眼观鼻鼻观心,眼也不敢抬。 这庄大人来哭诉卖惨不是头一回,但这般没轻重地提及太后娘娘多年来最憎讳之事,看来也是气急。 太后闭上眼,靠在一只蓝底白牡丹宫锦靠枕上,身上盖着个烟灰紫色的叠丝薄衾,看得出入秋之后,本就不好的身子更是怕寒,脸上的皱纹也愈发深了。 庄天禄只这么扫过一眼,心中一震。 姑母这模样,究竟还能撑多久…… 他深深低下头去,用哭音道:“姑母不疼侄儿,也疼一疼小妹。小妹嫁去梁家这么些年,一直随着那梁华茂外放,少回京城,阿爹临去前,就念叨着小妹。” 见庄太后面上的寒意淡了些,他知晓这话说对了,继续道:“那梁家的好容易当上幽州牧,小妹先还来信说多谢姑母提点,现如今那小子竟敢让他手底下的人在幽州放肆!姑母,小妹好苦啊……幽州本就偏远苦寒,若是还被人这么狠狠踩在脸上,小妹……” “别哭了,”庄太后听得厌烦:“幽州又怎么了?” “那周家的被人放出来了!” 庄太后微微睁眼,似笑非笑地吐了口气:“看来那周家女,还是有些功夫。” 她还以为裴彧对周觅柔有多厌恶,最终还不是帮着捞了人,看来还得是会哭,女人的眼泪啊…… “姑母!” 庄天禄止住哭声,道:“不知哪儿来的小官,一口一个大周律法,硬是给人捞出来,咱们的人要拦,他就口口声声说是咱们庄家违了例律,罔顾法纪!姑母,这不是打咱们庄家的脸吗?” “不止如此,幽州军中还骚乱起来,说贪了军饷的是咱们庄家,闹得厉害……天可怜见,侄儿冤得很呐!” “拿你这唱戏的功夫去做事,也不至于才混上个三品官。” 庄太后冷哼道:“能让那头闹起来,就是你没本事!” 早些年,那些人哪里敢闹?闹的消息又怎么传得进京中!还不是庄家眼见着后继无人,若非兄长生前疼他,她是看不上这个侄儿的。 好在庄家如今,也不指着他一人谋前程。 她压了眉,眸色冷了下来。 捞了人还不成,还要做甚?当真要和她反着来? “是,侄儿没本事,所以来求姑母,”庄天禄得了训也不恼,腆着脸拱上来为姑母捶腿:“姑母,幽州那边……” “你就别管了。” 庄太后重重嗤了一声:“哀家自有主意。” 天高皇帝远,闹得大了,一个造反的名头压上去,谁也顶不住。到时候叛军平定,军功仍要论功行赏。 “侄儿能有今日,全仰赖姑母疼爱。” 庄天禄越发殷t勤。 “太后娘娘。” 心腹女官快步进殿,面色为难,像是有话要说。 庄太后睨她一眼:“说罢,此处没有外人。” 女官小心瞥了一眼庄大人,压着声音道:“太后娘娘,那周氏女,被放出宫了。” “……你说什么!” 庄太后蓦地坐起身,一拍桌木。 桌上的釉彩青花绿竹药盅滚落在地,砸得人忽然清醒。 “周氏女……”庄天禄冷汗一冒:“可是小妹送来的那个?” “你再说一遍,放出宫了?” 庄太后死死盯着那女官,女官当即跪下,叩首道:“奴婢不敢欺瞒娘娘,的确如此,昨日随那些满了年龄、得了恩典的宫人一道出的宫,怕是早已出城了。” 人不声不响地被放出宫,他们的人没听得半点风声,直到今日女官去传周觅柔来说话,这才知晓,人昨儿个就走了! 庄天禄眼睛骨碌一转,喊道:“姑母!姑母,他这真是反了天了!果真是流着那家人的血,连姑母送来的人都要送走,这是对姑母不敬啊!” 庄太后再也无法维持镇定,原以为是他怜惜周氏女,放了人出来再闹上一闹,到底是屈从,闹一闹也就任他去了。谁知他将人都放走了——他是真的想反?! 他怎敢! “那周家女可是姑母万里挑一选出来,保他性命的人啊,是他不知好歹,竟将福女放走,姑母,他意欲何为啊?” 庄天禄哀声叹道。 福女福女,满大周也就找出了这么一个八字化煞的有福之女,现在看来竟当真是有福,入了宫也能被送走! 庄太后重重地咳了起来,“闭嘴!” “侄儿也是担忧姑母,”庄天禄爬上前,道:“难怪姑母前阵子分明好了许多,现今又虚弱了下来,是他又忤逆了姑母心意,害得姑母……” 又一个巴掌下去,庄太后虚弱地倒在榻上,庄天禄捂着脸,扬声叫道:“太医!快去传太医!太后娘娘怒火攻心,要昏倒了!” - 天朗气清,风轻云淡,明蕴之带着含之准备赴宴,装扮得喜气。 明蕴之为她轻声讲道:“你未曾去过康王府,不必紧张,也不必听些是非。人聚在一处,总要找些话头说话,听到了不好听的话,来与阿姐说就是了。” 含之平日里,还是个内敛温雅的人。她点了点头:“阿姐放心,不必看顾我,我坐着吃吃茶用些点心,跟在阿姐身后,哪儿都不去。” 第59章 明蕴之很放心她,只是做姐姐的忍不住唠叨。 她想起裴彧无端的咳嗽,倒是上了心:“不若再为你加件衣裳,这几日天寒了,容易着凉。” 含之忍不住掀起衣袖,给姐姐看:“阿姐,再厚下去,便要过冬了!别念叨我啦。” 从前在家中和姐姐接触并不算多,她也是头一回单独和姐姐同住。这几日在东宫,关切的话听了一箩筐。 “人总是这样,关心则乱。” 明蕴之无奈道:“阿姐如今牵挂的人不多,你又在我眼前,我不念叨你还能念叨谁?” “姐夫啊!” 含之小声道:“阿姐怎的不盯着姐夫穿衣吃饭,昨日咳嗽的分明是姐夫嘛。” “他比你年长了十岁,这么大的人若还要人时时盯着穿衣裳,那才惹人笑话。” 和自家妹妹说话,倒也没那么多顾忌,明蕴之淡声道:“东宫不缺人,病了有太医,饿了有小厨房,冷了热了,自有管衣裳的宫人为他添衣减衣。数十个人伺候一两个人,哪会出岔子。倒是你,小小年纪主意大,我若不盯着,你今日是否要穿那件薄纱裙?” 含之缩了缩脖子,没了声音。 正说着话,裴彧自殿外进来,不知是否听着了姐妹二人的话语,面色淡淡,看不出喜怒。 “可收拾好了?” 昨日夜里,裴彧罕见没缠着她要,就是搂着她睡了一夜。不知是因着受凉咳嗽,还是因为什么朝中之事。 他昨日回来得那样早,明蕴之心中便猜测,或许是有什么缘故。今日一看,这个时辰连朝会都没去,猜测越发笃定,她沉了嗓音:“殿下不去上朝么?” “风寒,告了假,”裴彧眸色浅淡:“父皇恩准孤暂歇几日。” 明蕴之忍不住问:“可说了何时回去?” “养病,自然是病好了再回。” 明蕴之心中一沉。 按着含之肩头的手无意识重了几分,含之正梳妆,抬头问:“阿姐?” 她笑了笑,站直了身子:“无事,你继续。” “殿下的风寒,可需要太医来瞧瞧?” 二人心知肚明这风寒究竟有无,又是否严重到不能上朝的地步。裴彧:“太子妃不必忧心,你……” 他看了看她鬓边的珠钗,抬手,将稍有歪斜的发钗轻轻扶正:“不必担忧孤。” 距离近了不少,淡淡的沉香飘了过来,又倏然拉开。 男人声音低沉,仿佛絮语般。 明蕴之垂了垂首,轻轻扶着那被动过的发钗,没话找话道:“那殿下,要同妾身一道赴宴么?” 裴琦的生辰,康王府办得盛大,请帖数日前便下了来。 “不了。” 裴彧:“早些回来,孤等着你。” 明蕴之晃了晃神。 这话,许久以前她常与裴彧说。 不论裴彧要去何处,她都懂事地不曾挽留,只是温婉道:“殿下早些回来,妾身在临华殿,等着殿下。” 此番两厢对调,这声音传入耳中,竟听出了几分不同寻常的意味。 真像是夫妻之间,不舍临别时才会有的对话。 她转过身去,催促道:“含之,好了没有?” 含之:“好了好了……阿姐。” 她站起身,规规矩矩地在姐夫面前行了礼,随着姐姐出宫去。 上了车,明蕴之坐在车中,自嘲地笑笑。 裴彧平日里行事稳重,又心有城府,本就不是她该担心的,想必他一早备好了后手,不必太过忧心。 就是不知他今日这番,与那几个王爷可有干系?如若当真是有,她今日在康王府,还需得谨慎行事,不能落人口舌。 “阿姐在想什么?” 含之见她眉头轻蹙,问道。 “无事……你听,”明蕴之掀开车帘,瞧了瞧车外街景:“外头真是热闹,比宫中多了好多人气。” 马车行经繁华之处,街边孩童嬉闹着唱些歌谣,仔细听来,曲调和前几日意外听得的也差不多。 姐妹俩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没过一会儿,便到了康王府。 裴琦生辰,主角儿自然是她。见了明蕴之,她欢喜地蹦了上来:“二伯母!” 明蕴之驱开愁绪,笑开了眼:“琦儿生辰,可有什么想要的?” 裴琦穿得像个福娃娃似的,白嫩嫩的笑脸上带着粉嘟嘟的红润,乖巧道:“二伯母送的,琦儿都喜欢。” 乌黑的眸子里晶亮着,明蕴之看出她其实还有想法,憋笑着让青芜将礼物拿了出来:“裴吃在宫中,但琦儿看看这个,二伯母亲手做的,可还喜欢?” “……喜欢!” 裴琦双眼一亮,抱着兔子笑了起来:“琦儿最喜欢二伯母啦!” “别听她的。” 康王妃声音拉长:“刚还说最喜欢我母家那位妹妹,她送了好几件时兴的衣裳,这丫头闹着立马就换上了。” 几位夫人都笑了起来,明蕴之也笑着,一手拉着裴琦,一手带着含之往里头去。 是个人如今都能看出,康王妃这几日心情不错。 听闻那薛姨娘被送去了别院养胎,何时能回来,还能不能回来,都还有待商榷。后宅少了一个最大的烦心事,又有着这个先例,剩余的姨娘通房一个两个都得了警醒,康王妃自然过得顺心。 还有,康王这几日在朝中似是得意得很,回来了也笑意满面,连带着对她的态度也好了不少。 康王妃听了几句奉承,忍不住看向太子妃。 今日送康王上朝前,听心腹来传了话,便知晓太子今日告了假,连朝会都没去。怎么太子妃还一副稳如泰山的模样,坐怀不乱? 她端坐着,看裴琦抱着布兔子一脸欢喜的模样,指尖动了动。 “二嫂。” 康王妃忽然出声:“这兔子琦儿很是喜欢,不若与我讲讲是如何做的?我也想做一个给她。” 明蕴之抬眼看向她:“做法倒是简单,只是需得些时辰和眼力,弟妹若愿意学,我自然愿意教。” 二人对视一眼,康王妃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端起茶杯。 半刻钟后,明蕴之借口更衣,随着康王府的侍从去了后院。她刚坐下,康王妃便风风火火地进了屋子。 “三弟妹要说什么?这般大费周章。” 明蕴之随手抬起t茶杯上的盖子,撇了撇浮沫。 “都下去。” 康王妃横扫一眼,康王府的人都退了出去,青芜和青竹站在明蕴之身后,岿然不动。 “去吧,”明蕴之轻声道:“去看看含之那边。” 两人只能依言退了下去,眼里各自含着些不放心。也不怪她们多虑,实在是康王妃此前对自家娘娘根本算不上好,又在围场能当着康王的面打闹,她可是武将之女,会耍些功夫的。 “是。” 几人关上房门,杏眸轻轻抬起,道:“三弟妹,现下可以说了么?” 康王妃坐在她对侧,轻哼一声。 “那日你帮着我照顾琦儿,我也知晓围场那事我未受罚,有你在其中斡旋,投桃报李。” “我不喜欢欠人人情。此事说完,你就当没听过,你我之间的恩怨也一笔勾销。” “自然。”明蕴之颔首。 她看向明蕴之那张艳若芙蕖的娇靥,道:“你就不好奇,太后娘娘究竟因何执意将那周氏女送入东宫?” “……为何?” 明蕴之不想她竟会说这个,微微直了腰身。 此事她问过周觅柔,也想过数次。周觅柔看起来文文弱弱,家世、容貌、性情均无特别之处,便是防备裴彧,也该送来个机敏之人套取消息。 可周觅柔也不曾做过任何逾矩之事。她甚至还想,难不成真是太后娘娘善心大发,选了个女子为孙儿填充后宫? “此事,我也是前几日才知晓。” 康王妃点了点桌面,目光扫过她:“不止你我,整个京城,知晓内情的人也没几个。” 若非康王这几日春风得意,饮醉了酒说了些话,她也不会知晓此事。 “二嫂没怎么出过宫,可听过几句童谣?” 康王妃随口哼了哼:“十廿七,荧惑现,什么火什么雨的,乱七八糟。” “荧惑”主战,被视作灾星。 明蕴之忽地一惊,想起来时路上大街小巷所听到的歌谣,未曾听明白的词,竟是这几句? 十月二十七…… 裴彧的生辰。 “太子殿下出生的时候,天降异象。当年父皇领兵,忽然被偷袭,那一战打得凶险,我军惨败。向来稳固的军营失了火,更远些的地方,又淹了堤坝。” 明蕴之拧起眉头,旁的便罢了,十月末,该是自秋入冬,降水稀少,何处来的水淹堤坝? 真是天降异象……? “所以逐渐有了传言,说太子殿下是……” 康王妃话未说完,冷冷哼了一声:“要我说,那几日出生的又何止一个婴孩?难不成天底下所有那一日出生的人,都是灾星?” 第60章 她才不信这些,事在人为,至于歌谣,还不是人编的? 明蕴之自然也明白她的意思,面色沉了沉。 “这些外头的传言,其实都不要紧,反正仗打完了也没人记得。要紧的是,偏偏太后娘娘在殿下回宫后,忽然病重,还摔了一跤,钦天监的意思是,此乃不吉之兆。” “太后老了,越老,越是怕那一个‘死’字。” 明蕴之从她的言语中,拼凑出了当年之事。 太后那几年,已不如从前威风了。康王妃不知娄家,但明蕴之心里明白,无论是出于防备娄家人,还是出于对自己身体的考量,太后都没理由喜欢这个孙儿。 回宫没多久,娄皇后便带着还是二皇子的裴彧去了行宫别苑暂居。再过几年,娄家销声匿迹,娄皇后也玉陨香消。 连带着年纪尚小的二皇子,也被人“遗忘”在行宫之中。 “关于此事宫中都瞒得紧,不是谁想探听就能知晓的。若非王爷那日说了几句,我也不知太子殿下还在行宫住过……”康王妃数了数:“总有个五六年吧。” 明蕴之垂眸凝神,轻轻拨弄着手指。 想必他当初所住,便是西山行宫。 行宫中那些陈旧的书籍,还有那做了半截未完工的风筝,原来都是有主人的。 难怪他动作熟练。 他后来如何回了宫,又因何下定决心,去往战场? 沉沉的旧事压在心头,明蕴之有些喘不过气来:“所以,是因着八字?” “可不么?” 康王妃应道:“是幽州牧之妻庄夫人寻来的,他们私下里称她叫‘福女’,说是八字极旺,面相也好,能压灾星。” “……我将此事告知你,也并无别的意思。只是,”康王妃说完,心头隐隐后悔:“总归也不算什么大事,我不信这些。我家王爷当年也年幼,肯定没做过什么,我问心无愧。就是这多少年前的童谣忽然又传唱起来,我觉得不妙,你且……” 她也不是个能憋得住话,藏得住事的性子。 “三弟妹。” 明蕴之看着她的双眼,郑重道:“多谢你。” 康王妃有些承受不住她这般认真的道谢,眼神游移一瞬,噌地站起来:“好了,我去寻琦儿了,你若是还想坐会儿便呆在这儿吧,这儿是我的地方,安静的很。” 她又风风火火地出了去,和来时一样。 明蕴之垂眼看着杯中浮沉的绿叶。 “福女”么…… 是或不是都没那么重要,明蕴之想得清楚,此人能被太后送来,便是并不反对裴彧坐稳这个太子之位了。 他这个太子,是北凉大军来势汹汹之时所封,以振军心的。 那时军情危急,败局已定,无人能想到他会活着回来。 偏偏他真的回来了,还带着军功,将这太子当得百姓信服,万人敬仰。 私底下的暗涌定不会少,但明面上,他一日无过,便一日会是大周朝的皇储。无人能轻易废了他。 或许是多年过去,太后也没了当初的心气,便送了人来,指望着克化煞气,算是认下。 偏偏…… 裴彧将人送走了。 她不知内情,可裴彧必然知晓,既然如此,他为何执意将周觅柔送离? 分明留下周觅柔,才更方便行事,不打草惊蛇才对! ——这念头只在脑海中冒了一瞬,还未等她想完,青芜便匆匆叩门,连最后一丝稳重也没了: “娘娘,娘娘不好了!” 她声音发抖,满是惊慌:“殿下出事了!” 第41章 第 41 章 “受委屈了,怎么不说?…… 第41章 错金螭兽香炉中, 龙脑香的气息闷闷沉沉,在殿中经久不散。 帝王垂落的冠冕遮掩住他的面容,平宣帝端坐在龙椅之上, 听着殿中数位大臣慷慨激昂的陈词。 几个老臣吵得激烈,平宣帝听得头疼,冷冷一拍桌木: “刘绩, 你来说。” 殿中登时静了下来,各自噤声。 钦天监监令刘绩上前几步,行至庄天禄身侧,脚步未有停顿,拱手道: “回禀陛下,臣昨夜观测天象,见荧惑守心,上犯前星, 冲撞紫薇,光掩太阴。此象见于夜半, 历半宿未散, 乃……” 他话音未落, 便听一声音打断道: “——荧惑,天罚也,荧惑守心, 国祸将至也!” 一老臣高呼着跪拜:“荧惑犯紫薇, 是以太后娘娘才昏迷不醒, 陛下, 此乃不祥之兆啊!” 殿前数位老臣,泰半与从前的庄家有着干系。庄天禄微微抬首扫视周遭,心中大定:“陛下明鉴!” “臣近来在民间听得一童谣, 不知从何处源起,却传得广泛,臣从前不曾细想,如今想来,只怕是上天给出的警示!” “什么童谣?” 平宣帝微微皱眉,问道。 庄天禄从袖中取出备好的字条,双手奉上:“陛下请看。” 御前太监立刻取了来,奉至平宣帝身前。平宣帝不过粗扫一眼,眉头皱得更深:“这是何意?” 帝王隐怒,庄天禄却丝毫不惧,肥壮的身子往地上一跪,哀道: “数年前,太子殿下降世时,便引得天将灾异,百姓流离。是陛下与太后娘娘一番慈爱之心,上天垂怜,二十余年来,以帝王之气庇护着殿下,才少生祸端。然而殿下不但不感念陛下与太后娘娘的恩德,反倒暗自生事,渐生异心,这才使天降责罚……荧惑守心,上犯前星,乃是东宫失德才会有的星象啊!” 他没了在姑母面前撒泼打诨的哭嚎模样,只有一颗臣子忧国忧民的赤诚之心,语气恳切,神情哀痛: “自年初始,山洪将歇,便又有地龙翻身,并州闹了蝗灾,秋收不得,现下快要入冬,数万百姓,究竟该如何熬过这个冬日……” 户部尚书亦道:“庄大人所言甚是,天降异象,百姓民不聊生。天怒不止,我大周往后该如何是好啊?” “笑话!” 太傅李德拂袖一唾,冷声道:“洪水常有,今年能止住,全仰赖着太子殿下主修的运河水渠,泻去了大半t洪水,保住了河岸多少百姓的性命。地龙翻身,那也是太子麾下长史安氏提前观测出异动,若非如此,还有多少百姓会伤亡于此?至于蝗灾,哪……” “李太傅未免太偏袒太子殿下了些!” 一臣子驳道:“殿下若不引来天怒,这些天灾又怎会发生?” “请陛下,降罪太子,以平天怒!” 不知是谁开了个头,殿中数位臣子齐齐跪下,高声重复:“请陛下降罪太子,以平天怒!” 李太傅怒目而视,双唇哆嗦起来:“荒唐……可笑,无稽之谈!” 平宣帝敛眸,容色冷寒。 半晌,他才道:“太子在何处?” “回殿下,太后娘娘昏迷后,太子便在慈安宫前请罪侍疾。” “陛下!” 李太傅不甘心道:“陛下三思啊,太子是储君,储君乃国本,不可轻动!今日一切起因,是慈安宫病急,而太后娘娘病重多年,昏迷也不止今日一次,哪里就都成了殿下的罪过了呢?” “如何不是太子之过?!” 庄天禄立马跪倒,哭着叩首道:“太后娘娘昏迷不醒,太医说,姑母是怒极攻心,情况危急,陛下方才应当也听到了,姑母的怒从何而来?” “李太傅与太子有过师生之谊,自然维护太子,”庄天禄继续道:“但太子是储君,储君的家事亦是国事,如今东宫子嗣空虚,储君膝下空悬,姑母心中记挂,难道还成过错了不成!太子忤逆祖母,这是不孝!” 他话一说完,方才齐齐颂声的大臣也都各自对视,不敢再接话。 大周重孝道,“不孝”这一指控在民间,是能逼死人的。 庄天禄逼得太过,怕是…… 平宣帝眸色晦暗,头顶的冠冕流珠微动。 “况且,民间童谣四起,人心惶惶。若就这样置之不理,长久下去民心大乱,国本动摇啊陛下!” 庄天禄:“请陛下降罪太子,以平民怨。” 天怒、不孝、民心浮动。 桩桩件件,都指向一个结果。 李太傅气得双眼发直,不过片刻,两眼一翻,就这么晕了过去。 平宣帝大手一挥,命人将他带下去请了太医,他沉吟半晌,沉声道:“召太子过来。”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裴彧便被御前太监引着,进了养心殿。 他腰背挺直,面容疏淡,穿着件玄色镶银线云纹锦袍,气度斐然。 御前太监有意卖他个好,提前隐晦地提了提养心殿中发生之事,他亦面不改色,不带丝毫慌乱。 “儿臣,拜见父皇。” 他声音平静,音色疏朗,耳边的那道疤痕在明晃晃的日光下,照射得更加明晰。 “你是太子,肩负着大周的未来,朕本不愿罚你。” 第61章 平宣帝看着他,声音不悲不喜:“但事已至此,你可知晓轻重?” 不止是要给群臣一个交代,更要给因着童谣而惶惶不安的百姓一个交代。 裴彧:“儿臣,甘愿领罚。” - 从康王府中回来,已过了半日。 明蕴之让人送含之回寝殿安歇,无论发生什么,没有她的吩咐不准擅动,更不准胡乱说什么话。她坐在临华殿,心中颇为不安。 不祥的预感越发浓烈,太后昏迷的消息传来之时,她便知晓今日之事没那么容易了结。康王府的宴会也散得极快,众人各自归家,都等着宫中的消息。 赵嬷嬷忧心道:“娘娘,可要前去探问探问?” 明蕴之凝神细思着,摇头:“不成。” 据她所知,今日被急诏入宫的,本就有不少庄家门生和几位曾对东宫不满的老臣。以裴彧从前与她说过的青州山匪之事来看,裴彧私下里,怕是也得罪过不少势力。 雪中送炭难,落井下石却容易,她们现在最好便是什么也不做,静等着养心殿的消息。 肃王、康王,本就与裴彧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龃龉,就连齐王都已成年,便是他没有相争之心,作为皇后的陈氏呢? 如今四面楚歌,处处皆敌,明蕴之不敢掉以轻心。 东宫上下皆得了她的令,不敢随意走动、外出,一个个都将心提到嗓子眼。直到天色将暗,养心殿的太监才来匆匆传了话: “太子妃娘娘,太子殿下受了三十廷杖。” “……什么?” 赵嬷嬷手一抖,几乎站不住身子:“三十廷杖!” 明蕴之抿着唇瓣,抬手让人给了赏钱,温声道: “多谢公公。不知父皇那边……” 那公公掂了掂手中的银两,塞入袖中,低声道:“庄家几位大人逼得紧,陛下也是出于无奈。太子妃娘娘只管照顾着殿下,便好了。” 明蕴之不知何时紧握起的手轻轻松了些,她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道:“青竹,送公公一趟。” 赵嬷嬷紧张地看她一眼,慌乱的心蓦地定了下来。几年过去,以前那个还需要她叮嘱警醒着的小女娘,竟能在这样的祸事下镇定自若了。 裴彧被送回来的时候,王太医已经在东宫候着了。徐公公直接叫人将半昏着的太子殿下送入了临华殿,明蕴之甚至来不及说话,人便已至身前。 她到底没说什么,饶是心中有了些准备,但看到裴彧这般模样,仍旧忍不住心惊。夕阳落在玄黑的衣袍上,被液体浸湿的衣裳甚至如同沾染了霜色,男人轻阖着眼眸,纤长的眼睫垂落下来,面色苍白,颈侧的青筋鼓起,汩汩的血液极速流动着。 王太医将人放平,老脸上的沟壑愈发深重,他剪开裴彧身上粘连着碎肉的衣袍,赵嬷嬷不忍再看,侧了侧身子半挡住明蕴之的视线:“娘娘……” “无妨,”明蕴之拉开赵嬷嬷,唇边扬起几分淡淡的笑意:“嬷嬷也累了,先回去歇会儿吧,不必担忧我。” 她挽起衣袖,跪坐在榻边,抬手,帮着王太医剪开衣裳。 “……蕴之。” 动作着的腕骨忽地被握住,明蕴之顿首,继续着动作:“殿下。” 裴彧半睁着双眼,苍白的面容里浮现出了几分血色,他定定地看着妻子柔美的侧脸,哑声道:“不必如此。” 徐公公亦道:“娘娘不必操劳,奴才会伺候好殿下。” “殿下,是嫌弃妾身手脚粗笨?” 明蕴之声音很轻,语调却平稳,叫人听得清楚。 “……”裴彧闭上双眼,呼吸的声音淡了许多:“别看。” 她爱洁,爱美。 而他现今一身血污,鲜血黏连着衣衫,怎么也好看不起来。 “总归已经看见了,此时想不看也难。” 她顺着王太医的动作,将快至腰侧的衣袍抬起,剪断。 血珠落在榻前的声音很轻。 明蕴之目光扫落,自己的手上已经染及了不少鲜血,那血未干,顺着她抬手的动作滴落下来,红得人眼睛刺痛。 王太医动作很快,清理了受伤之处,勉强止住血。侍从为他换了身衣裳,上身因着伤,裸|露着,衾被盖至腰下。 屋中燃着碳盆,噼啪的声响里,裴彧道:“都下去。” 他服了参汤,气色比起先前已然好了许多。 王太医:“殿下,药还未上……” “下去。” 裴彧开口,眸光扫过那素色的裙摆:“太子妃留下。” 男人声音里带着些不容置疑的威严,众人只得退了下去。明蕴之坐在榻边,鼻尖仍旧萦绕着难以驱散的血腥气,她拿起药瓶,准备为他上药。 “蕴之。” 裴彧半垂着眼,低低地唤了她一声。 明蕴之看他一眼,在劝说与闭嘴间纠结了一瞬,到底还是放下了药瓶,擦了擦手,静坐在榻边。 殿中只留下他们二人。 周遭静得落针可闻,所有的浮躁喧嚣褪去,终于给彼此留得了些许喘息之机。 “殿下送福女离开,就是为了今日?” 她移开眼,不去看男人那骇人的伤痕。一边为他包扎着伤口,一边道。 裴彧听得她提及那两个字,微微抬眸:“你知道了。” 语气笃定,并非疑问。 明蕴之颔首:“托三弟妹的福,刚刚知晓。” 几乎从想明白裴彧为何送走周觅柔时,她心中就有了猜测。如今看见裴彧这般模样,倒没那么意外。 明蕴之散了发髻,墨发掩在颊边,遮去了容色:“殿下原本打算,何时告知妾身?” “还是说,等到天下皆知那童谣是因着殿下后,妾身才能知晓实情?” 她声音泠澈,语调微微上扬。 裴彧抬手,触碰到她的指尖。 确认那指尖并未抽开,他的手紧了紧,忽然开口:“你害怕吗?” 明蕴之愣了愣,立即道:“殿下血淋淋地回来,妾身是人t,不是没心没肺的鬼,怎能不怕?” “不是这个。” 裴彧呼吸很淡,缓声道:“……荧惑降世,天煞孤星。” 他念了几句,甚至含着些意味不明的笑意:“是克妻克子,孤家寡人之命。” 害怕吗? 他掀起眼睫,黑白分明的眼眸细瞧着那张万分熟悉的容颜,似乎要从她的反应中寻找到几分慌乱的思绪。 “殿下以为,妾身会因为什么鬼神之说便……”她话音止住,嗓音干涩:“这箴言是真是假,殿下不清楚么?” “如若,的确是真的呢?” 裴彧看着她打了一个漂亮的结,动作收紧。刺骨的痛意传来,愈发麻木。 他目光平且直,仿佛一定要等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如若这当真是真的呢? 明蕴之敛了敛眸,轻言道:“妾身若说不怕,殿下信吗?” “从前似乎也未与殿下说过。妾身幼年时,有方士看过相,说什么亲缘浅薄,福气也淡,似乎……也是不祥的命数。” “不会。” 裴彧闻言,眉头一蹙:“胡编乱造,何处来的江湖术士,算不得数。” 因着缺血,他的手没了从前的温热,有些冰冷。或许也正因此,他开口时也比以往更加直白。 “妾身瞧着倒是有几分道理。” 明蕴之抽回手,目光落向已经黑沉了的窗外,语气轻讽:“或许真是天命如此,让两个不祥之人成了婚,行至今日。如若真是祸害,倒也没害了旁人。” 裴彧喉头轻滚,“蕴……” “妾身不怕所谓灾星。只是殿下曾说,要妾身信任殿下,说……想要与妾身好好过。” 明蕴之:“现在看来,处处防备着,未有坦诚的人,是殿下。” 她理解裴彧在今日之事上有所隐瞒,事关紧要,又牵连甚广,谨慎是好事。 可从前那些……她也并非第一次,从旁人的话语中才能勉强窥见裴彧的从前了。 这算什么。 临华殿中,熏香也驱不散的铁锈味笼罩着二人,窗外早已落尽的日光让整个殿中变得昏暗。几支烛火勉力飘摇着,明蕴之喉头微干,站起身来,剪断了烛芯。 火光跳跃一瞬,殿内终于明亮了些许。 裴彧抬手,拉住她的裙摆。 “蕴之。” 他轻声唤她,明蕴之止住脚步,微微垂首。 “你担心孤,是不是?” 裴彧望向她,那素色的裙摆上,似乎还沾染了些许干了的血痕。 明蕴之眼眸轻垂,原本冷硬着的容颜轻颤一瞬。 “你很少,这样与孤说话。今日这般……孤很欢喜。” 动作牵扯到伤处,刚止住的鲜血又一次洇湿了绷带。裴彧微微闭眼,呼吸发沉:“……别走。” …… 不知是不是未曾上药的缘故,到了夜里,裴彧果然发起了热。 第62章 明蕴之迷迷糊糊被呓语惊醒,抬手一探,烫得吓人。 她张口便想去唤太医,可又想起裴彧晚间的模样,喉咙压了压,并未唤出声,只让青芜和青竹端来了凉水与帕子,为他擦着额头和手足。 一番处理下来,总算没那么烫了,明蕴之合衣靠在榻边,迟迟没能再睡着。 今日事多,她心里也乱的很。 她拢了拢衣衫,随手将裴彧身上的衾被向上拉了拉。 “……” 他似乎陷入了很深很深的梦境,面无血色,不知梦到了什么。 明蕴之盯着他的五官看了一瞬,移开目光,偏生下一刻,垂落在侧的手又一次被紧紧抓住。 那手还烫着,力道不小,她抽动也未能松开。明蕴之不好再惊动他,只能深吸口气,任由他这样拉着。 恍惚中,依稀听到了什么声音。 “殿下?” 明蕴之微微侧首,出声道。 男人气息很浅,音色也低。或许梦中并不安宁,他呼吸乱了一瞬,手越发紧,像是要牢牢抓住什么即将逝去的东西。 “……受委屈了,怎么不说?” 明蕴之一愣。 “那块砖石……孤跪过了,果真极疼。” “不怪你,怨孤。” 第42章 第 42 章 “你,和孤,白头偕老。…… 第42章 裴彧醒来的时候, 还未到辰时。 天色半明,日光熹微,殿中浮动着暖意与兰香。裴彧睁开双眸, 榻边的贵妃榻上,女子披散着墨发,双眸轻阖, 一张清丽的容颜带着些粉意,呼吸清浅。 她身上盖着羊绒毯子,殿中暖意绒绒,些许日光透过窗棂落在她缱绻的发丝上,显得格外润泽。 “咳、咳……” 裴彧压住喉头的痒意,闭了闭眼。背部横亘的伤痕仍旧刺骨灼心,他动了动胳膊,感受着撕裂般的痛意。 徐公公恰好端着茶盏悄声进来, 瞧见主子动身,双眼一亮:“殿下醒了?” 太监声音尖利, 又有些激动。话音方落, 那远山细柳似的眉头便轻动了动, 鼻尖微皱。 裴彧眸光一扫,徐公公只感觉一道冷厉的目光划过自己头顶,双腿一软, 赶忙压着嗓子:“殿下……可要用些水?” 他挪进几步, 悄声道:“殿下昨夜发着热, 娘娘照顾了殿下大半夜, 刚睡下。” 裴彧垂眼,身上的衣衫也换过了,身上的绷带打着熟悉的结, 细致又妥帖,是她一贯的手法。 他眉心稍缓,接过茶盏,勉力抬手自顾自喝下,没让徐公公搀扶。 徐公公看得心惊肉跳。廷杖足有六尺长,二尺宽,宫中为着刑法特意处理过的黄杨木,别说三十廷杖,身子弱些的,十来下都挺不过。 他幼年还在宫中时,见过触怒了先帝被赐廷杖之人,那人被打得生生咽了气,拖出去的时候,血肉模糊,草席一裹就这么扔了出去,叫他连连梦魇了好几日。 没想到有一天会在自己主子身上看到。徐公公眼眶越发热起来,裴彧饮完茶,抬眼一看他那脸上皱巴巴的模样,少见地未有冷眼,淡声道:“要哭出去哭,别吵着人。” 徐公公收了神色,用袖子擦了擦眼角,余光扫过那贵妃榻上刚刚熟睡的身影,躬着身子退了下去。 细微的动静到底还是惊动了明蕴之,她本就睡得不深,听到些声响,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 这一睁眼,便对上了一道幽沉的视线。 刚醒,意识还未回转。杏眸中似琉璃般的眼瞳微微颤动一瞬,这才意识到现下的情况。 “殿下醒了?” “嗯,”裴彧眸光未变:“怎不去偏殿歇息,此处不好睡人。” 她揉了揉脖颈,站起身来,倒了杯热水喝下。 那茶杯温温热热,暖着手心,淡粉的唇瓣印在青绿色的杯盏上,微微濡湿。 裴彧抿唇,目光落在她唇瓣落下的位置。 那是他刚刚用过的茶杯,出于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因素,裴彧并未开口提醒,默默看着她倒茶、喝茶,又轻轻放下,茶盏在桌上发出了细微的一声轻响。 她润了润喉咙,终于回答道:“殿下昨夜高热,好似还有些梦魇,离不得人。” 既然醒来,她也没了再歇下的意思。明蕴之唤人取了水来梳洗,又换了身素净的衣裳,早膳就让人备了些清淡爽口的膳食。 王太医来为裴彧瞧过脉象,看着裴彧苍白的脸色,沉吟半晌,斟酌道:“……微臣再为殿下调整下方子,殿下要按时服药,身上的外伤,便……如此吧。” 一应事罢,裴彧也喝了药,临华殿中终于再一次静了下来。 明蕴之放下药碗,水亮的眸子看向他:“殿下昨夜,梦到什么了?” 提到梦,裴彧眸色略沉。 昨夜梦中混沌幽暗,从前之事纷飞乱绕,他从未有过感触这样明确而又真实的梦境,比先前的数次,还要真切。 梦很长,亦很深。 他梦到或许可以被称作前世的幻境。 她落水以后,颇有些郁郁寡欢,并未去围场。 周觅柔因着多番靠近他,被送回了宫。 月余,她自尽在东宫。 裴彧知晓,这是庄家对他插手幽州军务的一次围攻,周觅柔死得蹊跷,身上出现了被责罚过的伤痕,可未及细查,太后便令人将她下葬,并谴责于他。 与昨日相差无几的话术,裴彧受了刑,回到东宫。 他睡在广明殿,不知过了多久,一道熟悉的清浅香气靠近了他。几乎在她靠近的瞬间,裴彧就睁开了双眼,看向她含泪的眼眸。 “殿下,”她声音发颤:“人命,就如此微贱么?” 裴彧知道,她为了周觅柔做过努力,然而一切都那么徒劳无功。 或许是夜色幽深,裴彧不欲再见她落泪。他紧紧拉住她的胳膊,带着血腥气的吻落在她的眼角,舐去了酸涩的泪滴。 那夜很长,他顾不得身上的伤,只愿紧拥着怀中的人低低吮吻,他t低着嗓音,讲了许多事。 从没给他留下过多少记忆的娄家,到荒芜少有人烟的西山行宫,再到那个全族覆灭,凄惨自尽的母后。 裴彧按着她发抖的背脊,“人命是不值钱的,值钱的是权力,是兵马粮草,是百姓口中的声望。” 说到最后,他几乎分不清这话究竟是说与她,还是说与他自己的了。 他死死拥着她,任由身上的血液染湿两人的衣衫,仍不放手。 “人命或许微贱,但死去的人不会白死。孤不想要这天下,只想要该死之人血债血偿……蕴之,你可害怕?” 他想,自然是怕的。 于是他学着早逝的母亲那样,轻拍着她的背脊,让她躺在自己身侧。 “……往后,都会好的。” 那夜之后,一切都按照着他预想中的模样朝前行进。 一年、两年。 那个曾与他有了隔阂,少有笑颜的女子亦渐渐软化,他得了空闲,学着齐王讨好齐王妃的法子,真逗得她露出了许多笑意。再往后,她也会道:“从前之事都过去了,殿下,妾身想与你好好过。” 两情缱绻,恩爱胜于往昔。 他也终于尝到了几分情/爱的滋味。比想象中,甘美万千。 直到第三年的八月,盛夏,暴雨如注。 …… 大梦一场,醒来,恍如隔世。 裴彧静静地看着她,沉默良久,并未回答。 “无事,”明蕴之抿唇轻笑:“总归殿下不愿告知妾身之事,也不止这么一两件了。” 她用一口清粥,将小碗放下,眸色淡淡。 “殿下心中是有主意之人,妾身明白……” “梦到了你。” 裴彧蓦地开口,止住了她的话语。 明蕴之侧目,反应了一瞬,才后知后觉地回应:“梦到妾身……什么?” “未来。” 裴彧音色平淡,不带半分波澜:“你,和孤,白头偕老。” 明蕴之睁大双眼,目光扫过殿中侍候着的青竹青芜,甚至还有努力竖起耳朵的徐公公,脸色一顿:“殿下怎么忽然说这些不正经的?” 她昨日本是有气的。从康王妃口中知晓裴彧之事,无论如何这心情也好不起来,再往前细思,庄家与娄家之事亦是沈怀璋那日与她所说,有关于自己丈夫的过往,她竟总是从旁人口中知晓。 但看着裴彧的伤,她这股气究竟无法发作,不上不下地堵在心中。 她一方面明白他的苦衷,告诉自己——这也不是什么光彩之事,并且事关多年前的旧怨,他怎会轻易告知于人? 另一方面,她又想起西山行宫那夜,他从身后环绕着她,声音喑哑。 他们之间,不坦诚不信任的,分明是裴彧才对。他又有什么资格一次次要求她多信任他一点? 看着裴彧的脸,更是怨从心起,明蕴之瞥开眼,不去看他了。 第63章 “如何不正经。” 裴彧:“孤只是不会讨人欢心,又说了不好听的话。抱歉,是孤的错。” 他语调有些僵硬,似也是少说这般言语。 明蕴之亦沉默了下来,半晌,让人撤了早膳,靠近他身侧。 昨日他伤重,又匆忙,有许多话来不及好好说。 她看着他背上洇开的血色,道:“殿下不必讨妾身欢心。” 她语调平直,“妾身只想问殿下一句,妾身往后,还可以相信殿下吗?” “这样的事,以后不会有了。” 男人抬起眼睫,许是伤重,不过一夜,便能看出他瘦了许多。 “请你,再相信孤一次,”他牵住她的手,微凉干燥的掌心包裹着温热的柔软:“就当是,孤的请求。” 他合拢掌心,声音低沉:“蕴娘……疼一疼孤。” - 庄天禄步入慈安宫,“姑母醒了?” 他人逢喜事,面貌焕然一新,原本肥胖的身子忽地矫健起来,穿着官服,挺胸抬头地行至姑母身前。 “庄大人。” 太医打断他的动作,缓慢道:“太后娘娘刚醒,情况还未转好,庄大人且……克制些。” “你下去!”他瞥了太医一眼:“姑母想见我,与我说话,你在这拦着算怎么个事儿?” “姑母!” 他扑在榻前,忽然发觉不妙:“姑母你怎么了?怎么这般……” 榻上的人面目歪斜,眼睛虽睁着,但身子半僵,出气也并不顺畅。庄天禄定睛一瞧,心中大乱,扯了太医来,怒道: “说,这是怎么回事!这可是太后娘娘,你们这群庸医,就是这么拿俸禄的!” 太医被他一吼,药箱都掉在了地上:“太后娘娘这是风邪入体,脉微而散,中风使然。庄大人还是轻声些,莫扰了太后娘娘养病。” “怎会如此?昨日不是还好好的?” 庄天禄推开太医,双手一抖,忽地想起昨日为了谋划,刻意说出的激怒之言。 他转念狠道:“太子!是太子将太后娘娘气成这样的,待我回禀了陛下,再给姑母一个交代。” 慈安宫的人被他屏退下去,他又上前几步,道:“姑母放心,这病定然会好的,侄儿过几日在民间也为姑母寻来大夫,定不会让姑母再病下去。” 太后喉咙抽气几声,似是想要说什么。 庄天禄以为她是赞同,缓道:“姑母昨日未能瞧见,陛下有多听咱们的话,那小子也受了刑,足足三十廷杖,侄儿在旁边数着,一个不差!侄儿起先还以为,陛下只会斥责,禁足,顶多让他把工部那肥差给让出来,谁知竟干脆利落地打了!” 工部这两年兴修水利,说肥不肥,但只要人想捞油水,那便有的是由头再捞。这几年不兴战事,若不是青州那边还有倭寇骚乱,他连那点军费都捞不着多少。 庄家这么大,上上下下的关系何处不需要打点?他捞点钱也是为了手底下的人着想。 “不过这般,也好,杀杀他的威风。这几年那小子越发得意了,还是姑母宽仁,留了他一条性命,惯得他不知好歹,还敢插手幽州的事……” “嗬……嗬——” 庄天禄靠近些,“姑母,您说什么?” “吃、吃……” 他不解:“有何想吃的?” 庄太后死死盯着他,苍老混浊的双眼恨不能在他的脸上挖出几个窟窿来,五指抓着身下的毯子,拼尽全力,将话说全: “——蠢!” “蠢不可及!” 京中大大小小的茶楼中,愤然而坐的书生们聚于一处,高声骂道。 “李太傅为了大周呕心沥血数十年,便是先帝也极为敬重,那庄家将他逼得直直晕了过去。” “欺人太甚,简直是欺人太甚——” “神神鬼鬼的东西怎可当真!真当咱们都是傻子不成,那童谣究竟是怎么传起来的,大伙儿心中都有数吧?” “士可杀不可辱……太子殿下多年来不仅无过,还平定了战事,我便是幽州人,若非殿下,幽州早已被夷为平地了!” “……就是,俺早些年见过发大水,跟俺娘俺老爷子一道,差点被冲走,那些个官员一个个只晓得捞钱不干事,谁会管俺们老百姓?只有太子管,给俺们修渠挖沟,要不是他,俺二姨家那牛也早被冲没咯!” 事发不过两三日,京中学子大半都知晓了此事。他们大多出自民间,寒门学子最恨仗势欺人之事,又有着这个年纪的学子才会有的傲气与风骨,恨不能啖其血肉。 更有人言:“那庄家多少年前还是令人敬仰的豪族,庄老太爷乐善好施,受人爱戴,现今他去了,留下的全是蛀虫!” “不是有句话说,裴庄两家分天下么?现在一看,这天下究竟姓裴姓庄?那可是太子……他们逼迫陛下,让陛下迫不得已责罚亲子,就为了平息那等荒谬的流言,庄家也太嚣张了!” “人不晓天所为,天安能知人所行?所谓天怒,岂能当真?”1 “去去去!” 京中巡卫拿着兵器来赶人:“聚众于此,是想蹲大牢了不成?” “蹲大牢不丢人,屈从于强权的淫威才丢人。你们说,是不是啊!” 学子们声势浩大,甚至有不少会功夫的,数十数百位学生连连抗议,将巡卫迫到退无可退。 还有不少平头百姓得知此事,知晓那什么劳什子庄家人搜刮他们的银子,最后还逼迫皇帝打杀儿子,气不打一处来,纷纷加入其中: “什么庄家!一群贪官,还敢欺负皇帝不成?” 有人不明所以,问道:“当年庄太后巾帼英姿,怎会有今日这般?” “太后从前英明,如今真是年老昏聩了,反倒信起了鬼神。前朝哀帝便是沉迷于此,时常请神,道士和尚甚至能左右朝政,t这是亡国之兆啊!” “大胆!” 巡卫拔刀:“如此狂妄之言,你是活够了不成!” “啊……!!” 不知是谁怒气上头,与那巡卫肉搏起来,不过片刻,见了血光。 …… “陛下,陛下!” 御前太监快步上前来,语气微慌。 平宣帝斜了一眼,合上奏折:“何事?” “国子监数百位学子,还有不知何处来的百姓聚于承天门前,状告庄家……” 太监擦了擦头上冷汗,手止不住地哆嗦:“状告庄家罔顾天威,藐视皇权!” 第43章 第 43 章 如同将碎的薄瓷。 第43章 临华殿中。 “妾身闻到药味了, 想必殿下的药快好,”明蕴之道:“先喝药吧。” 她语气柔婉,带着一贯的平和。今日穿着件碧色的荷纹长裙, 虽在深秋,却给室内平添几分夏日的绿意,因着在自家殿中, 长发半披,未施粉黛,修长细腻的白皙颈子微垂,一副柔美随性的模样。 如果不去看她无意识攥紧的指尖的话。 裴彧敛眸,拒绝:“先下完这局。” 榻前,盛放了个不大的小几,上头摆着个白玉棋盘。明蕴之屈膝跪坐在蒲团上,面前棋局胶着, 局势僵持,看起来难分上下, 但她心里清楚, 眼下局面她想不出解法来。 “……不下了。” 手中的黑子被她扔进棋笥之中, 发出了一声脆响。 裴彧少见她这样直白地流露情绪,眉头轻挑:“不是你警告数次,叫孤不准让你么?” 明蕴之唇角动了动, 没说话了。剔透的眸子在棋局上扫了一眼, 牙根紧咬着。 这几日裴彧受刑, 她这个太子妃自然也不好太过张扬, 思虑再三,以照料太子为由,将宫务都交回了皇后手中。夫妻二人安安稳稳待在东宫, 两耳不闻窗外事。 今日手谈,是因着前几日晒书之时拿出来的棋谱,很有些年头,瞧着也来头不小。明蕴之随外祖一道长大,自然是会下棋的,技艺也不差,含之寻书时瞧见,兴致勃勃地想与她下棋。 明蕴之知道,这几天含之也担惊受怕,小心谨慎待在东宫,定然也憋得不轻,便应了下来。 与她下了会儿棋,回到临华殿,却见裴彧独自一人趴在榻上,静默地看着窗台上的那盆兰花。 原本是要看书的,但明蕴之昨日收走了他的书,告诉他,这样不是养病,更废心神。于是他的目光只能往前,往远处看——窗户半开着,能从此处瞧见那棵高大的梧桐,落了叶,仍有粗大的枝干树影落在半打着卷儿的兰花上——入了深秋,花也要谢了。 明蕴之瞧着他那模样,竟看出了几分凄清,思量之下,提议道: “不若,下棋吧?” …… 前几局分外平顺,二人杀得有来有回,明蕴之看得出裴彧棋艺不错,成婚几年来,她也是第一次和裴彧这般对坐手谈,竟有几分新奇之感。 连胜两次过后,明蕴之忽觉不对。心头一细思,颇有些不满道:“殿下。” 第64章 裴彧被她唤得抬起了眼,牵动着背后的伤,眉头轻皱。 明蕴之点了点棋盘:“诚信,诚信!” 秀丽的眉头紧蹙,很有几分不满:“昨日所言,殿下难不成也是骗妾身的?” 原本下得畅快,棋逢对手,应当你来我往,再脑搏数回的。轻而易举地赢,倒有种被轻视之感。 提到昨日,裴彧将棋子黑白分开,语气有些低沉:“抱歉。” 梦里,她和他第一次下棋那日,也是兴致勃勃要他发挥出全部实力。 裴彧信了。 连输七局后,明蕴之气得当晚没吃下饭,连带着对他的脸色也差了数日。 赢也不成,输也不成…… 裴彧执起棋子,脑中默算,忆起了某次在书上见过的残局。 “……” 那也不代表要下个残局出来啊? 明蕴之死死瞧着这棋盘,越瞧心中越堵。再好脾气的人遇到这样的局面,也难以维持平静,她站起身:“妾身出去吹吹风,殿下记得喝药。” 她一提裙摆,往殿外去了。 裴彧垂眼,瞧着那几颗棋子,没能理解。 ……为何又生气,平手也不成了么? 明蕴之站在廊下,散了散心头郁气。裴彧此人,平日里看不出什么,较真起来,真觉得他颇有些不近人情,换句话说,就是少了人味儿。 听闻他治军领兵很有一手,带领工部修建运河的时候,也很有本事,令属下信服,怎么一到夫妻之间,整个人就笨拙了起来? 她自然知晓他不是故意惹她生气的。再转念一想,她又哪里是那么爱生气的人。方才含之下急眼了偷偷耍赖,她也不见半点怒色,捏了捏妹妹的鼻子也就过去了。 偏生一到裴彧跟前,心头的气就噌噌往外冒,好没来由。 自顾自平静了会儿,明蕴之去瞧了眼裴吃,又点了几道过会儿想用的膳食。 回临华殿时,撞见了一个本不该出现在此的明黄色身影。 一瞬间的反应过后,明蕴之蹲身行礼:“……儿臣拜见父皇,父皇万安。” 平宣帝身边,只跟了一个老太监,并无旁人。 临华殿外跪了一地,他看了一眼,道:“太子妃这几日照看太子辛苦,朕该嘉奖你。” “照顾太子乃儿臣分内之事,不敢领赏。” 明蕴之深深垂首,男人的身影遮蔽住了天日,落在她的身前。 平宣帝如今正值壮年,又有着早年兵马执剑的经历,身上属于帝王的威压深重。从前见他,大多是在宴席之上,隔着重重身影,端坐龙椅上的男人沉默地凝视着他的臣子与妻儿。现在这位帝王就立于她身前,语气中喜怒难辨,明蕴之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辩别他所有细微的情绪。 片刻,平宣帝道:“平身吧。” 明蕴之终于松了口气,“谢父皇。” 前朝之事她未曾仔细打探,但平宣帝今日既然来了,就说明裴彧这招苦肉计已经起效。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裴庄两家多年前能成功起事,正是因为前朝皇族草菅人命,民心大乱,而裴庄两家乐善好施,善待俘虏,此为其一。 前朝重武轻文,科举形同虚设,<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ags_nan/guanchang.html target=_blank >官场上下几乎皆为豪族亲眷,寒门学子出头无望,寒了读书人的心。裴家当初起事,亦有学子讨伐,指责其非正统之君,夺位不正。但先帝登基第二年,便重启科举,令人严加寻检,严禁包庇徇私,此举直接让天下读书人放弃口诛笔伐,转而承认了裴氏皇族的正统,天下归心,此为其二。 这些年来,庄家愈发势大,朝堂之中大半是庄家门生,学子们本就心存怨怼。而庄家老太爷去后,现今的庄家人见惯了权势,个个贪得无厌,将百姓逼得越发紧,亦有不少百姓怨声载道,只不过被强权压了下来,不曾闹大而已。 现下,不过是给所有未曾点燃的引线,加了一点火星。 算算日子,平宣帝的确该来了。 明蕴之垂首,恭谨道:“殿下这几日高热不退,睡梦中,仍旧呼唤着父皇,盼着父皇原谅他的罪过。儿臣知晓天怒难测,但求父皇看在与殿下多年的父子之情上,去瞧一瞧殿下,让殿下安心养病。” “你是个有心的,”平宣帝颔首:“朕去看看他。” 临华殿中暖香浮动,日光明澈地洒入内室,让一屋子药味都变得没那么沉重。 平宣帝走进来,道:“彧儿。” 听得声音,榻上半阖着双眼的男子微微睁眼,苍白的面颊上能清晰可见皮肤下蓝紫的血管,如同将碎的薄瓷。 “父皇。” 裴彧抬手,徐公公小步上前来扶他起身。 平宣帝皱眉:“当爹的来瞧瞧儿子,不必行礼。” “不可,”裴彧声音虚弱,带着些嘶哑:“礼不可废。请父皇,受儿臣一拜。” 平宣帝沉默地受了一礼,待他行罢礼,亲手扶着他回到榻上,为他盖上绒毯。 虽是父子,多年来却少有独处的时候。平宣帝坐他身边,半垂着眼眸看他。 “你受苦了。” 他道:“现在可还烧着?” 平宣帝探了探他的额头,还有些微烫:“这些庸医是怎么照看你的,连日不好,也不知道来回禀朕么?” “父皇事忙,是儿臣不让他们告诉父皇的。” 裴彧哑声道:“父皇怎么来了,可有何事?” 平宣帝略扫一眼殿中摆着的棋盘。 他还是太子时,也住在临华殿,但他妃妾众多,素来都是他去妃妾们的院落,殿中一贯只存放着他自己的东西。 多年未曾来此,布局相同的宫室中,多了t许多属于女儿家的东西。花木、器具、床帐、熏香,处处可见另一个人的痕迹。 从前听过一耳朵,皇后在他耳边笑着说太子看重太子妃,原先没什么概念,现在一看,连自己的居所也让了出去。 “这几日太忙,没能来看你,朕心中亦是难过。” 平宣帝叹了一声:“你可怨朕?” 裴彧:“儿臣不敢。” “是不敢,还是不会?” 平宣帝说得轻松,眸色却直直盯着他毫无血色的面颊。 裴彧半撑起身,薄薄的眼皮轻垂,露出几分痛色来:“为父皇受罪,是儿臣之福。” “哈……哈哈哈!好啊!” 平宣帝听完,沉默一瞬,紧接着高笑几声,拊掌道:“不愧是朕的儿子,的确是为朕,为朕的天下受过,朕该多谢你。” 明蕴之守在殿外,忽地听到平宣帝的笑声,眉头轻抬。 殿中,平宣帝大笑罢了,已生了些皱纹的脸扬起几分笑意:“你是裴家的功臣,是朕的好儿子,可想好,要向朕讨什么赏了?” 二人都对彼此的做法心照不宣。 裴家是皇族,然而庄家势大,太后从前还是皇后的时候,就频频插手前朝之事,后来做了太后,前朝后宫更是一把抓紧,一个孝字,一个义字,逼得他这个帝王只能处处忍让。 数年过去,太后病重,庄家潇洒了这么多年,也该哭一哭了。 他早就默许着裴彧细查幽州,甚至愿意暗中为他行个方便。 裴彧想演戏,他这个当爹的又怎能不配合?自然是往重了来,才够分量。 “能为父皇分忧是儿臣的荣幸,不敢讨赏。” “方才,你的太子妃也是这样回朕的。” 平宣帝心情不错,笑了笑:“你们二人,倒是很像。” 裴彧眸光未变:“父皇若真想嘉奖儿臣,可能……陪儿臣下一局棋?” 平宣帝目光移到榻前的残局上,笑意半掩:“这是……” “这是母后生前,最爱的棋盘。” 裴彧声音半沉:“母后从前最爱与父皇下棋,不知父皇可还记得?” 提到先皇后,平宣帝面上的悦色收了几分,大掌抚摸着暖玉制成的棋盘。 “好。” 平宣帝应下:“你的棋,是你母后教的?” 裴彧淡声答:“在行宫,少有娱乐,母后日日思念父皇,便将当年与父皇之事一一说与儿臣,每每不及说完,一局棋便罢了。” “她……” 平宣帝摇了摇头:“她是个刚强的性子,朕不过是说了她几句,她便毅然决然地带着你出宫,其实何必呢?朕是她的丈夫,亦是你的父亲,怎会真对你们母子不闻不问。” 似乎是想到了从前之事,平宣帝落下一子,道:“朕当年……” “儿臣明白,”裴彧吃下一子,平静道:“儿臣与母后,都不曾怪过父皇。当年父皇被皇祖母逼得太紧,实属无奈,母后都知晓的。” 平宣帝舒了口气。 他继续走着棋,不过数招,便已落了下风。 他猝然一笑,摆了摆手:“朕不及你,罢了,年轻人,到底不同。” “是父皇宽仁,心疼儿臣伤重,让了儿臣。” “你是朕所有儿子中,最像朕的。” 第65章 平宣帝推开棋盘,坐在榻边,拿起药瓶把玩端详着。 这药瓶,满满当当,并未用过。 比他当年的心狠,只多不少。 对旁人狠的,不算狠,对自己能下狠手,以命相搏的,才算得狠字。 “当年之事走到这一步,朕本不乐见,但事已至此……想必换做是你,也会做出和朕一样的选择。” “你本就是朕属意的太子。” 平宣帝的手按在儿子宽阔的肩头,重重拍了拍:“这天下迟早是你的,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朕想你应当明白。” 临华殿中,药碗还放于榻边,药碗用的是益州的白瓷,秀雅精致。益州年年都会往宫中送上一批,他用得不多,东宫倒是常用。 他看了看屏风上绣着的兰花,笑道:“你若真看重她,到了那一日,留得性命亦无妨。朕不似那等老顽固,爱行赶尽杀绝那一套。” 裴彧面容始终不变,他目光轻抬,只落在窗前的那一盆鲜活着的花瓣上。 “父皇,”他道:“儿臣心中有数。” “好。” 平宣帝站起身,扬声道:“朕也该走了,你好生养病。” 他唤来太监,没一会儿,流水般的补品和赏赐被侍从送了进来,平宣帝看着满满当当的临华殿,心满意足,起身欲走。 明蕴之亦进了来,送他。 她尚未来得及行礼,便听裴彧在榻边,轻扬起微哑的嗓音,唤道:“父皇。” 平宣帝转身:“如何?” 他面色柔和,一片慈父模样。 裴彧亦扬起了笑意:“儿臣这几日梦见母后,母后说,父皇最喜爱她唇边的那颗小痣。儿臣想,不若送一副画像与父皇,让父皇也解一解相思。” 平宣帝愣了一瞬,摆手道:“好。你孝子之心,她会知晓的。” 他踏出东宫,跪在地上的宫人终于退散。明蕴之蹙眉看着一室的赏赐,正想着唤人进来收拾,却见裴彧淡笑了笑,面容轻讽。 “怎么了?” 她坐在他身侧:“陛下不是都答应了么?” 裴彧轻笑着拉过她,抚了抚她披在肩头的长发,笑意疏离。 他笑声清浅,眸中浮动着细碎的日光,似墨色碎玉。 半晌,他将人按入怀中,喃声道:“因为……母后的面上,根本就没有所谓小痣。” “一颗也没有。” 明蕴之微睁双眸,目光落在那胜负分明的棋盘之上。 隐约中,她好像看到又一颗棋子,被执棋之手扔入了棋盘。 第44章 第 44 章 浅尝辄止。 第44章 太后娘娘眼下这般, 数位嫔妃与孙辈都得前去侍疾。明蕴之因着照顾太子,免了这一遭。 齐王是个待不住的,他和太后没什么感情, 但还是抵不过天威,老老实实地跪地请祖母安,请祖母喝药, 多多保重身子。沉重的药味儿与老人气闻了一鼻子,整个人都晕晕乎乎。 陈皇后见他模样也心疼儿子,寻了由头斥他几句,叫他带着齐王妃早些出去,没得在这儿失了仪态,被旁人瞧着又有话说。 齐王挨了训,一点也不恼,拉着姚玉珠便往东宫去。二人心中一个记挂着哥哥, 一个惦记着姐姐,齐王还道:“明日便是二哥生辰, 眼下一看, 铁定是没法儿好好过了。” “往好处想, 那庄家老头子这几日躲在府中闭门不出,门口围满了扔烂菜臭蛋的百姓,可真畅快。” 姚玉珠恨恨道, “不对, 不亲眼看着他被打板子, 难解我心头之恨。” “姑奶奶, 别在宫里嚷嚷,”齐王拽着她,环顾着四周, 确认只有自己府中的侍从,才道:“这事儿现在宫里避讳得紧,母后说了不准提的。” 说着,夫妻二人进了东宫。 明蕴之得知他们前来,特地叫人将含之也叫了来,又命厨子找着姚玉珠的口味做些小菜,留他们在此用午膳。 果不其然,姚玉珠一见到含之,眼就弯了起来。 “老早就听闻太子妃的妹妹是个恬静娴雅的,今日一见,真真是水灵灵的一个小娘子。” 明含之来京城不多,又因着前阵子那些事甚少出门参加宴席,和姚玉珠还没碰过面。 “见过齐王妃。”含之乖巧行礼,被姚玉珠牵着手,往殿中去。 “自家姐妹,都是自家姐妹,不必这么生分。” 姚玉珠取下头上簪子,戴在她头上:“是我疏忽,忘了准备见面礼,这支簪子是新打的,但愿妹妹不嫌弃。” 含之脸颊红红:“多谢王妃。” “叫姐姐。” 姚玉珠刮了刮她的脸。 “可叫你过足了当姐姐的瘾,”齐王笑着进殿:“还真有模有样。” 明蕴之瞧着这一幕,笑着叫含之收下,道:“的确不必生分,玉珠是个随性之人,别太拘束。” 几人一道进殿,裴彧身上有伤,姚玉珠与含之都不便进去,随着齐王见了个礼便出了来,在外殿叙话。齐王则留在内室,和二哥说话。 “父皇已下了令,让龙骧府严查此事。” 齐王挠了挠脑袋:“但没让陆家表哥插手,听姑母的意思,是让他先回避此事,去乡下接一个什么妹妹回京。” 平宣帝来探望太子,又有大量的赏赐和补品送入东宫,毫无遗漏地表示了皇帝的意思。所有在观望这此事的人心中纷纷有了t数,于是弹劾庄家的折子也雪片般地飞入了养心殿。 听闻平宣帝对太子高热不退很是担忧,父子二人叙话大半个时辰,东宫亦在次日送去了礼,一来一回,天下人更为心疼这对皇家父子,也更为憎恶藐视天威,逼得陛下责罚太子的庄家。 见形势明朗许多,齐王才终于磨得母后松口,能来东宫看一眼。 裴彧颔首,表示知晓。 齐王继续道:“还有还有,庄家人现在可真是惹了众怒,他们前几日在学子抗议时派府卫抓了人,还不小心伤了百姓,若非龙骧卫来得及时,那些学子怕是要敲登闻鼓了。” 他绘声绘色将这几日的情形描绘一遍,好似自己亲眼看过一般,声音从内室隐约传出来。姚玉珠听了,忍不住笑他:“听他这会儿说得热闹,刚知晓二哥受刑的时候,差点慌出眼泪来。” 明蕴之递她一快芙蓉糕:“五弟至情至性,性子直爽,我与殿下都很喜欢他。” 姚玉珠:“阿姐可想过,之后如何?” 经历过这几日,她爹娘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和齐王谨慎行事,莫要掺和进裴庄两家的旧事里。如今皇族显而易见想要清算庄家了,姚玉珠也不是什么都不懂,自然有些担心。 “我听闻……” 她压着嗓子,靠近了点:“裴晟昨儿个跟我讲,说三哥这阵子蹦哒得欢,怕是有些想法呢。” “怎么?” 明蕴之稍有疑惑,这几日东宫事事低调,她也未曾探问过朝中之事,不知康王又在想些什么。 含之自觉得让了开,和几个侍女去照看小兔子。姚玉珠睁着水汪汪的眼睛,看人走远了,才道:“二哥刚一受罚,他就上书说二哥工部这里那里有着错漏,话里话外说工部的人贪了银子……不过父皇都给压了下来,没声张出去。但还是将工部尚书也叫去问过话,裴晟也是听工部几个大人说才知晓此事。” 明蕴之皱眉。 康王此举,未免有些太沉不住气了。 “裴晟的意思是啊,三哥似乎和庄家……像是商量好了似的,就想给二哥那工部夺过去。” 姚玉珠撇撇嘴:“不过父皇也没斥责他,也不知是什么意思,甚至还让三哥也学着处理军中事务,这岂不是器重的意思?” 丽妃的表亲本就在兵部任职,康王与兵部本就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眼下这当口器重康王,倒是让这位陛下的意思越发捉摸不定了。 “咱们就别想了,”明蕴之拍了拍姚玉珠的手:“这种事,也不是咱们能想明白的。你只记着一件事……” “什么?”姚玉珠眨了眨眼。 “小心些肃王妃。” 明蕴之声音极轻,面容平静:“她心里头的事太多,你与她相处之时,多警醒着些。” “大嫂……?”姚玉珠意外:“大嫂平日里不是也很温善么,相比三嫂,她已经是好相与的了。” 明蕴之摇了摇头。 更多的话不方便说明白,康王妃性子虽辣,但直,喜欢就是喜欢,厌恶就是厌恶,懒得与你虚情假意。而肃王妃不同,数次相处,她带给她的感觉都始终如一,像是永远置身事外,但总能冷不丁地被咬上一口。 康王妃与她通过气,围场那日大闹一场,与肃王妃脱不开关系。 明蕴之则想得更深,刚入围场时,她落水尚未康复,寻常人好意提醒,也该挑着她身子康健些再提,或是回到宫中,安稳之下提及。偏生肃王妃在她经历了两日的颠簸,尚未收拾好的情形下与她说了那丹药之事,难不成也是等着她与太子闹得翻脸? 第66章 若非她早已对裴彧心死,早不期盼什么夫妻之情,怕是真要被她挑拨得当日就要闹大了。 此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但只要闹到了明面上,定然没那么容易收场。更何况她的身子也经不起大吵大闹,此举颇有些令人在意。 肃王在朝中少出风头,她也不甚张扬,但多年下来,他们竟也不曾落过任何不好的名声,这便是他们夫妻俩的本事。 姚玉珠看着明蕴之凝重的神色,点了点头。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含之抱着裴吃进来了。姚玉珠瞧见她,碰了碰阿姐的胳膊:“阿姐,含之可有再定人家?” 亭安侯世子故去,是他无福娶到含之这么好的娘子。姚玉珠古怪一笑:“我可有个表弟,性情模样都还算不错,不若定给我家嘛,到时候我们仍做姐妹,亲亲热热……” “……多谢王妃厚爱!” 含之听到这话,眼睛都瞪大了,手一松,裴吃从她怀里跳了下来:“我已有了想做之事,不敢再耽误旁的儿郎。” “什么?”姚玉珠来了兴致:“含之妹妹想做什么,说来听听?” 明蕴之挑了挑眉,示意她开口。含之便也没那么羞怯,一五一十地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姚玉珠很是捧场:“女师好啊!我当年随着几个表兄表弟一起开蒙,那老先生太过威严,背不出书就要打手板,疼得要命。诶,含之妹妹,往后你要是开学堂,我偷裴晟私房钱给你出资!” “……我哪有私房钱,你冤枉人!” 齐王气鼓鼓地从里头出来,脸都气红了:“月初好不容易收上来的账,我一眼都没看过,账房和管事就直接送到你屋子去了,我都不知府中还有多少银子。我可是两袖清风,不怕你查的。” 他委屈! 几人笑开,就连稍腼腆的含之也忍不住露出笑意,轻轻挪到阿姐身边,道:“阿姐,其实含之也不是全然不想嫁人,若真有一日能有……这样的郎君,含之也是愿意的。” 明蕴之拧她一把:“哦?这就动摇了?” 含之抿唇:“我自然知晓这样的男儿万里挑一,大周难寻,才敢这样与阿姐说嘛。” “鬼机灵,”明蕴之点点她的脑袋:“想做事与嫁人并不冲突,选择其一或是两者都要都是你自个儿的决定,只不过后者会更加辛苦些,你只要自己想好了,阿姐就支持你。” 齐王听姚玉珠说了方才的事,想起什么,道:“二嫂,那位沈大人不是有个表亲,也是女师吗?” “对呀对呀,”姚玉珠也记了起来,在围场那几日她极欣赏沈怀璋,亦听他讲了不少事,其中便有提及:“含之心里若有不安,可去问问他,此路究竟可行否。” “我与那位同门写过信,只是山高水远,一来一回挺费工夫。倒还真没与沈大人提过。” 明蕴之笑了笑:“含之心里有主意,改日我与他提一提。” 她留了齐王夫妇二人用膳,裴彧用了药,没再发热,身上的伤也渐渐结痂,昨日便能起身了。 几人围坐一席,吃了热腾腾的锅子,烫了肉,齐王慨叹:“若非二哥不能饮酒,今日咱们还能豪饮一把。东宫的小厨房果真名不虚传!” 裴彧看他一眼,想要开口,明蕴之一瞧他又要说些破坏气氛的话,按住他放在席下的手:“晚些我让人送点酒去齐王府,让你也尝尝我们益州的酒。” “多谢二嫂!” 明蕴之说完,刚要抽回手,席下那温热干燥的掌心便倏然回拢,将她的腕子紧紧握住。 顺着细瘦的腕骨,一点点顺延至掌心。指腹的茧有一下没一下地拂过她的掌心,到了最后,甚至还揉了一把。 明蕴之:“……” 弟妹都在,她不好声张,略暗示地瞪了男人一眼。奈何此人目不斜视,与对侧的齐王说着话,以茶代酒,甚至还喝了一杯。 她心头越发恼,修剪得整齐的指尖掐着他的指骨,男人却仿佛感受不到疼似的,一动不动,甚至还按了按她的指尖。 明蕴之哪有他这么厚的脸皮,脸颊一点点爬上了粉。含之贴心,问道:“阿姐,可是太辣了?” 他们几个口味重,锅子里翻滚着红油。 明蕴之借着与含之说话的空档,狠狠踩了男人一脚。手终于放开,她借机扇了扇脸:“是有些,我去让人上些牛乳来,解解辣。” …… 用过饭,齐王夫妇二人也不好再多留,提出告辞。 明蕴之让含之去送一送,恰好姚玉珠和含之相处得不错,她也希望含之能多几个朋友。t 含之轻声细语回着姚玉珠的话,姚玉珠性子爽朗,和谁都能聊上一聊,没一会儿,就给含之逗得笑开。 “诶?沈大人!” 姚玉珠隔着老远瞧着一道身影,扬声一唤,拉着含之上前来:“沈大人今日怎么入宫了?” 齐王随着他学习,姚玉珠也多次去工部给齐王送小点心,见过沈怀璋数次,几人早已相熟。 “来为太子殿下送工部文书。” 沈怀璋瞧见几人,笑开:“见过王爷、王妃,这位是……” “沈大人不知这是谁么?瞧瞧,像谁?” 姚玉珠甩了甩帕子,捂唇笑道。姐妹两个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似的,只是姐姐偏明艳,妹妹更清丽,她瞧了都觉得喜欢。 齐王亦没有介绍的意思,帮着妻子小小地为难一下他的老师。 沈怀璋:“王妃莫要为难臣了,娘子应是闺中女子,臣一介外男,哪好盯着人的面貌瞧呢。” “好吧好吧,忘了你们都是守礼数的人,是我的错!”姚玉珠也不卖关子:“我们刚从东宫出来,这位是太子妃的母家妹妹。沈大人和二嫂相识许久,不想连三娘也不认得?” “原来是三娘子。” 沈怀璋拱手见礼,含之也回了个礼。沈怀璋道:“许久以前见过的,在益州,只是不曾说过话,是以印象不深。三娘子莫要见怪。” “无事的。”含之细声细气:“姐姐曾与我提起过沈大人。” 几人快到宫门,姚玉珠看了二人一眼,忽地道:“送到此处便好了。含之,沈大人少入宫,劳你再引沈大人一路回东宫吧,如何?” 含之老实点点头:“好。” 姚玉珠摆了摆手,与齐王一道上了马车。隔着宫门,遥遥望去,她仍叹道:“一对璧人呐……啧啧啧。” “你的眼里,怎么只有旁人?” 齐王哀怨了一把,上了车,也不必顾忌再有外人,忍不住亲了亲妻子的小脸:“玉珠……” 姚玉珠放下车帘,嗔道:“就你猴急,都等不及回府!” - 临华殿中,明蕴之让人收了锅子,开窗通风散散气味。 待到殿中无人,这才道:“殿下方才是什么意思?” 裴彧养伤,没吃太辣的锅子,只吃了些清粥汤面,但衣裳上还是难免沾了些气息。他未叫侍从,自顾自解了衣带,换着衣裳。 男人尚未回答,明蕴之便又忽然看到他劲瘦的腰身,宽阔的背脊上包裹着层层绷带,小臂微展,拿起身边干净的里衣。 “殿下换衣裳也不避着些!” 明蕴之脱口而出,却又忽然觉得小题大做,现下转身离开也不是,上前帮着也不是,呆在原地,语气颇有不满。 “殿下。” 裴彧身姿健硕舒展,很有几分英武在其中,少见天日的身躯要稍白皙几分,那些绷带不仅没损了他的英姿,反而给他增添了几分凌乱的意味,叫人看着脸色无端发烫,不由得想到些话本中写到的事。 裴彧垂首,将衣带系好,披上外袍: “夫妻之间,有何好避的?” 他转过身来,明蕴之忽地移开视线,他靠近几步:“方才?蕴娘指什么?” “……在席上,为何要抓妾身的手?” “不是蕴娘先来拉孤的么?孤还以为,这是你故意的,特意配合。” 明蕴之瞠目结舌,“妾身是怕殿下又说出扫兴的话来。” 自那日梦醒,裴彧就总唤她蕴娘。问其缘由,他也只说是想与她亲近些——这没什么不好的,偏生明蕴之脸皮子薄,又还没习惯,每每听到那似珠落玉盘的低沉声音微哑地唤她时,便总觉得耳根发麻。 “哦,”裴彧面色淡然:“原来如此。” 看不出怒容,也看不出喜色,明蕴之判断不出他现在心情如何,只是道:“别总训五弟,他也大了,玉珠又在旁边,还有含之在,你要摆兄长威风,也别在用膳时摆。” “孤何时说要训他了?” 裴彧音色冷澈,微微看向她:“孤分明是想应下。” 明蕴之咬唇,裴彧方才那表情,说他下一刻要冷冷发落人都有人信,谁知晓他是想答应和齐王一道喝酒? 她没了气势,转身欲走。 “蕴娘。” 裴彧叫住她:“孤答应,是因为五弟与弟妹送了孤一份贺礼,孤很喜欢。” 第67章 “送了什么?” 明蕴之转过身来,方才齐王和他在内殿狠待了一会儿,不知说了多少。 “一把琴。” 裴彧音色疏淡:“前朝雷公亲手所制的名琴,很有些来头,孤很欢喜。” 明蕴之在听到琴字的时候脸色便微变了变。 她没想到会跟齐王撞了生辰礼,明日便是裴彧生辰,临时想换,一时也想不起还有什么能再换。 原本是没想着送琴的,她早没了前几年的心思,还要给裴彧准备什么新奇的、充满着她心意的贺礼。 还是含之来东宫后,知晓太子殿下生辰将至,一时不知送些什么,特意来问她。她们明家最不缺的就是古籍孤本,含之在她的建议下选了本琴谱,明蕴之也就顺势挑了把好琴,准备一道送去。 他有伤,这次生辰没法儿宴席,陛下为表重视,特意让人在护国寺捐了香油,又叫人不准懈怠了太子的生辰。 ——她这个太子妃的礼物,自然不可落人口舌。 许是她愣神太久,裴彧轻咳一声。 “蕴娘不会忘了孤的生辰,没备生辰礼吧?” 裴彧靠近几步,低声问道。 “……自然不是,”明蕴之下意识后退了些:“备下了,殿下明日便能见到。” 明日,明日……她脑海中飞速思考着还有什么东西能送给裴彧,金银玉石?一把剑?裴彧见惯了这些,怕是都不觉得新奇。好在贵重,拿出去应该不会太丢份…… “孤期待了许久。前年蕴娘送孤的香囊,孤可是日日佩戴着。” 裴彧眸光轻垂,落在她的指尖。 她对人好起来的时候,真像要把心都送给旁人,不说裴琦那几只耗费心神的兔子。成婚三年,她未曾送过与旁人太过相似的礼物,第一年是窗边这盆手植的兰花,不知她用了什么法子,竟让其挺到了十月末他的生辰,花朵仍然盛放着。 第二年是亲手所制的香囊,那阵子他忙于公务,白日里耗神夜里也难眠,她知晓了,便自己调了份香料来,有安神之效。 第三年…… 裴彧低垂着眉眼,逐渐靠近。 气息越来越近,明蕴之腰身靠在窗台上,手撑着身子,曲起的手肘碰到了花盆,一声轻响唤回了她的思绪,她扬首道:“生辰礼哪有自己讨的?妾身会送的。” “当真?没忘?” 裴彧双手撑在她身后,窗边的矮柜上。 没忘,却与人撞了,还不及其名贵。还好裴彧与她提了一嘴,否则她就真要闹笑话了。 脑中乱糟糟的,明蕴之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被那沉沉的香气全然包围。 一个带着草药清苦气息的吻,极轻地落在她的唇上。 柔软,干净,一触即离,浅尝辄止。 “讨到了。” 裴彧开口,眸光沉沉地落在她唇上。 明蕴之粉唇微张,还有些未反应过来,愣愣道:“什么?” 怎么就讨到了,他的生辰礼,只要一个…… “花。” 裴彧直起身,距离渐渐拉开,她也看清了裴彧手中拿着的东西。 深秋的最后一朵花瓣将谢之时,终于被主人采撷。 男人指尖微动,花瓣随着动作旋转几周,轻轻地落在了女子的唇颊上。 他低垂着眉眼,将花瓣轻轻捻起,放在她的掌心。 “足够了。” 第45章 第 45 章 帕子香囊,孤可不是谁送…… 第45章 在讨明蕴之欢心的路上, 上辈子裴彧走了许多弯路。 她对谁都一样的笑意盈盈,端着从不出差错的仪态与风度,无论是做明家二娘子, 还是一国太子妃,都让人觉得心服口服。 成婚前,裴彧曾在宴席上也见过长大后的她。待人接物皆有礼娴雅, 是个极好的太子妃人选。 不再是选妃时见到的那个稚气未脱的小娘子,裴彧面上不显,心底却暗暗松了口气。当时他想,她若还如那时一般单纯懵懂,怕是难以在宫中生存下来。 他对明蕴之自来是满意的。可这份满意到了后来,便越来越令他在意,越来越让他感觉到……似乎无论如何,也难以瞧见她真实的情绪。 上位者不宜轻易t表露喜怒, 她做到了极致——无论他做些什么,送些什么, 她都是一样地表露出应有的姿态。 譬如京中的饮食口味, 她分明吃不惯, 却也不动声色地吃了三年。若非梦境,他怎会知晓她的喜好? 她不是会主动开口,为自己争取些什么的人。 她是一块顽石。 无数次碰壁过后, 裴彧得出如此结论。 有些人吃软不吃硬, 有些人吃硬不吃软, 他的妻子需得软硬兼施。不给她逼进墙角, 围追堵截至毫无逃脱之机,她不会让那完美的面具展现出一丝裂缝,但逼得太过, 她又会慌乱失措,仓皇地寻找退路,反而更注意不到身边的人。 裴彧发现,她总在寻找退路。他进一步,她看似在原地不动,但实则已经在脚下挖坑,只等着何时钻进去,再用厚厚的土掩埋自个儿,不受半点风吹日晒。 只能一点点地磨。 流水冲刷顽石,一点点地让那顽石磨开躯壳,显露半分真心。 那个一触即止的吻,比天底下最甜的蜜糖还要甜腻。可于现在的她而言,这样意味不明的吻只怕比夜里的缠|绵还要令她惊慌。 见人呼吸逐渐急促,目光游移,显然又要四处寻着理由借口缩起来了,裴彧敛眸,拉开了二人间的距离。 距离尚能拉开,却拦不住目光的黏着。 那唇泛上些水光,莹润剔透,衣领处露出的一截白腻肌肤覆上些健康的薄粉,比花蕊更为馥郁的兰香在离开的瞬息又翻涌了上来,像是一丝难以言喻的挽留。 不能逼得太紧。 裴彧掩下眸中难以抑制的谷欠望,捻起花瓣的指骨掐紧,青筋鼓起。 无人知晓这样的她有多让他沉迷。 明蕴之早早将目光垂下,一个劲儿地盯着被裙摆盖住了大半的绣鞋。鞋上绣着几朵绽放的花,到底是牡丹还是芙蓉,亦或是什么莲花,她这会儿无暇思考,只是故作专心地瞧。 裴彧靠近她的时候,她其实想过要推开的,但顾及他背上的伤,她不敢用力,手只是虚推了推,好似欲擒故纵似的。这样的感觉让她脸颊又一次烧红,她抬起潋滟的水眸,飞快地看了一眼裴彧,唇瓣轻张了张,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仍旧流转着暧|昧的气氛里,是含之的声音拯救了她。 窗外不远,传来了少女温雅的声音:“沈大人且留步,我去寻人通传太子殿下。” 来了人,明蕴之立马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关上窗户,直到窗户关合起的咔哒一声响起,她才又看到了裴彧半含着笑意的眼神。 裴彧:“怕人看见?” 明蕴之:“不成么……青天白日的,殿下这么……” 她话没说完,瞥了眼手心被裴彧塞进来的花瓣,转过身出去了。 出去时,正好和含之打了个照面。含之瞧见她脸颊红红,奇道:“阿姐,怎么辣到现在?” 明蕴之:“……是有些辣,再让小厨房上份牛乳茶吧。” 她推着含之去了侧殿。 含之将方才遇到沈怀璋,齐王妃又让她引路的事交代了。明蕴之一听就知晓是怎么回事,姚玉珠看起来颇有撮合之意,她转念一想,竟也不错,暗地偷偷打量妹妹的神色:“你觉得此人谈吐如何?” “路上并未说话,但相见时所言几句,能看出此人是个翩翩君子。” 含之评价得点到为止,看不出有什么多余的意思。 明蕴之点了点头,这就说明不讨厌,往后再多些接触,说不定也能成就一段良缘。 不过,一切还是以含之和沈怀璋的意愿为准,两人一个是她的亲妹,一个是她的挚友,都应当得到幸福。 怀着这样的心思,明蕴之没让含之立刻回去休息,而是拖着她赏了会儿书画。话中提到明日裴彧的生辰礼,明蕴之道:“你这礼倒是好,阿姐的却得改改了。” 裴彧说讨到了,不代表她真的什么也不用送,否则明日场面也不好看。 含之疑惑:“阿姐是不是听错了?刚才送齐王殿下与王妃时,我还听闻王妃数落王爷,说连环画这种幼稚的礼物,只有三岁稚童才会送,怎么会是琴?” 说的也不止这些,只是齐王妃数落王爷的话,含之没法儿一一复述罢了。听王爷争辩时的意思,说是寻到了什么稀世珍宝,如同武侠话本里的绝代功法,随着上头练功,定能成就一代绿林盟主——他送过不正经的礼物多了去了,幼时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要分给二哥和玉珠,姚玉珠也只是数落几句,齐王也乐得听王妃教训。 明蕴之:“……” 她唇瓣一撇,立马明白了过来。 好啊,怕是私下里知道了她要送什么,故意占她便宜来了! 第68章 若非含之还在,沈怀璋又进了殿与他商议公务,明蕴之恨不得立马就闯进去,学着康王妃的模样挠一挠裴彧的脸! 含之不知道姐姐和姐夫又发生了什么,但看着姐姐的脸色,总觉得寒气森然,借口想走,刚站起身,便听得徐公公道:“沈大人慢走。” 几人又打了照面,沈怀璋见明蕴之也在,二人见了礼。明蕴之一双眸子瞧着妹妹和沈怀璋,心里越发满意。郎才女貌,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她也没急着再让二人相处,先让青芜送了沈怀璋出宫,又对含之道:“今儿你也累了,先回去歇一歇吧。沈大人今日可见到了?他是个好说话的,先前与你提过的那位女师便是他的表亲,与他关系不错,若有什么想问的,可以去问问他。” 含之懵懵懂懂地点了头,回去了。 明蕴之对赵嬷嬷道:“我感觉她好像没怎么明白我的意思。” 赵嬷嬷当然看出来了,笑着道:“这事儿也急不来,慢慢来吧。” 送走二人,明蕴之让人上了杯酸枣茶,特意嘱咐人将酸枣放得足足的,端进了内殿。 裴彧背对着她,似乎正在看什么文书。 “殿下。” 明蕴之唤他的声音略重,让青竹给倒满了整整一杯,递到裴彧手边:“议事也累了,殿下喝口茶吧。” 裴彧不曾设防,更看至细微处,并未分神。单手接过,目光仍旧落在文书上,丝毫未动。 他轻吹了吹茶水,在闻到味道的时候便觉不对,但为时已晚,一口茶水已经入腹,带着浓浓的酸意,满口都是酸枣的味道。 “如何?” 青竹早憋着笑下去了,她可不敢在这种时候还留在这儿。明蕴之靠在屏风旁,抽出帕子捂了捂唇:“殿下午间用了不少,酸枣茶消食,殿下觉得如何?” 一对剑眉拧得极深,目光终于从文书中抬起,唇中仍残留着让人生津的酸味。 对上那道似笑非笑的视线,裴彧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故意的?” 他抬了抬手中的茶杯,再饮了些:“既然是蕴娘的心意,孤就笑纳了。” 明蕴之上前几步,给他添茶:“殿下最好喝完,免得一肚子坏水,哄得人晕头转向。” 裴彧这便懂了,她定是知晓了方才哄骗她的事,也不带半分羞惭,转了转茶杯,道:“生辰将至,想讨些喜欢的贺礼罢了。” “殿下不喜欢琴?”明蕴之睨他一眼。 他擅琴,哪怕少见他奏曲,也知晓他这技艺不差,且库房中也常年存放着几把好琴,他也偶尔会让人取出赏玩一把,显然是个爱琴的。 裴彧:“在孤看来,再名贵的贺礼,也不及蕴娘亲手绣一方帕子。” 香囊费神,还是帕子简单。 他目光轻垂了垂,语气淡然:“琴谁都能送,但帕子香囊,孤可不是谁送都收的。” 明蕴之回过味儿来了。 因着受刑,又发热几日,男人本就棱角分明的脸更为清瘦。喝了酸枣茶,那酸气她都受不住,更何况向来口味清淡的裴彧,这会儿眼睫轻掩,竟显出了几分可怜来。 明蕴之想到了幼年含之生病的时候,或许人在病中就是脆弱几分,有些特殊的念头也是寻常。明蕴之抿了抿唇,道:“一方帕子而已,殿下想要,为何不早说?” “孤说了,蕴娘怕是会让绣娘一气做上几百条,把孤的嘴堵严实。” “……” 明蕴之无言以对,似乎……的确。 她叹口气,裴彧都开口了,一张帕子也费不了多少工夫。明蕴之唤人拿来针线,坐在窗下,真开始缝制起来。 落针前,她问:“殿下想要什么花样?” “都好。” 裴彧点到即止,要求太多,她也会嫌烦的。 哪怕她嘴上定不会表露半分。 明蕴之摇了摇头,垂首,借着日光绣了起来。 裴彧从她垂首开始,目光就未曾离开半分。 她平时做针线不多,手艺t也算不上好,裴琦那几只兔子若无含之帮忙,都要狠费一点工夫。裴彧见她落了针,转瞬又犹豫了会儿,将落针挑开,重新落下。 这一动作完,她下意识抬头瞧了瞧。 裴彧转过视线,喉头轻滚。 见裴彧没看到她的动作,明蕴之更放了些心,很快地上了手,随口问道:“沈大人今日来送什么?从前工部送文书的,好像不是他。” “问他做什么。” 裴彧声音紧了些。 明蕴之又看他一眼:“为着含之。” 裴彧抬眸:“含之?” 明蕴之将自己的想法与他说了:“你瞧啊,男未婚女未嫁,又是才子佳人,若真能成,怎么不好呢?” “孤竟不知蕴娘放着好好的太子妃不当,去当牵线的红娘了。” 裴彧淡声道:“孤瞧着,不大乐观。” “为何?” 明蕴之歪过脑袋:“这二人性情我都清楚,往后也是有话可说的。不仅家世相当,沈大人往后高升在望,含之也是多好的一个小娘子啊,能娶她,是那人三生修来的福分。” 她眼里,二人哪哪都好,之前是没怎么想过,现在一想,恨不得两人立马牵着手走到她身前,说让她去陛下皇后跟前求个赐婚了。 “沈怀璋一心仕途,怕是无心儿女情长。” 裴彧将文书看完,放下道:“含之亦有志向,虽则不厌恶此事,但你若催她,她心里必定更加厌烦。” 明蕴之叹了口气:“也是。” 柏夫人在家定然天天念叨含之,所以让含之心里厌恶更甚,转而也更坚定去柳园。 “随缘吧,”明蕴之想得很开,总归也是临时起意,“各人有各人的福分,强求不来。” 裴彧看她真的放下了心,才收回目光。 更多的话他没说。 前世,她也是起了心意想要撮合二人,只是尚未行动,此事意外被柏夫人知晓,背着三娘直接与沈家人通了气。 沈家人得知能与明家结亲,自然是一百个愿意,极快地交换了庚帖,将亲事定了下来。 只是因着此事,三娘更下了决心,连柳园都不去了,问沈怀璋借了车马和人,连夜逃去幽州,与那幽州沈家表亲一道讲学。 幽州当时正乱着,庄家倒台,幽州牧不甘心被撸了官职,举兵造反。明蕴之得知此事,一个劲儿地怪自己,白日夜里都哭红了眼,恨不能代妹受罪。柏夫人更是入宫哭了几回,还是裴彧下了令将其送回益州,不准出现在明蕴之眼前。 好在最后含之没事。 裴彧垂下眼,喝了一口酸枣茶。 今生既然知晓此事,那无论含之会不会去幽州,他都不会让幽州再度生乱。 - 养伤的日子过得极快,没有纷繁公务的烦心,没有鸡毛蒜皮的细枝末节,转眼便到了十二月。 入了冬,下过几场雪,院中的梧桐上覆盖着厚厚的银装,殿中的人也穿上了白绒绒的皮袄和狐裘。 裴彧身子强健,冬月底便能行动自如了。明蕴之看着他背上脱落的血痂,下头遍布着新生出来淡粉色的肉,触目惊心,仍不准他擅自行动。 直到快除夕,才让太医对平宣帝报了康复。 年底宫宴多,明蕴之索性将一切都甩开了手,安安稳稳当她的太子妃,什么也不管。赵嬷嬷瞧了,竟也没劝她再将宫务拿回来,只道娘娘这几年实在辛苦,是该好好歇一歇。 明蕴之心里知晓,赵嬷嬷其实是盼着她趁太子养伤,日日还在东宫的时候,能怀上子嗣。 有关于那些药丸的事,明蕴之没与任何人说,包括裴彧。 她满意于如今现状,和裴彧关系和谐稳定,自己也过得舒舒服服。硬把此事翻出来,只会让本就表面的关系破裂掉,何必给自己找不痛快? 宫里夜宴,明蕴之点了唇妆,换上了新作的织金芙蓉底纹绣的红缎裙,瞧着喜气又大方,不算最张扬打眼,但也没辱没了太子妃的名头。 快过年,裴彧也没再执着与一贯的玄色白色,明蕴之寻了件暗红的缎子,他瞧了什么也没说,径直让人为他换上。 两人携手,去赴宴。 太后病重,宴席办得不大,只有些皇室亲眷。明蕴之不出意外地看到了许多熟悉的人,这些人瞧见他们来,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夫妻两人身上,各含意味。 明蕴之只作不知,态度随然。 前阵子,庄家被查出了千万两白银的贪污,欺占百姓良田可达万亩,被庄家旁支所欺侮的百姓状告得数十张状纸都写不完。庄天禄这个家主被打了板子,关进庄宅,在一切落定之前,不准踏出一步。 这一切的源头,在于太子所受之刑。 不傻的都看出来了,当初这对皇家父子,可真真是耍了好一招苦肉计。 开宴后,平宣帝特意与裴彧喝了酒,父子共欢。 第69章 裴彧面色淡淡,并无任何倨傲或喜色。他落了座,指尖碰了碰妻子的手背。 明蕴之坐得离他近了些:“怎么?” 裴彧:“这酒味道不错。” 说完,他还拿出了那方绣帕,轻轻拭了拭毫无水痕的指尖。 明蕴之又挪开了。 这人自从给他绣了一方帕子,便不时拿出来用一用,从前倒是没见着他这么频繁地用帕子。连齐王也不禁问过几次,这帕子究竟有什么来历。 裴彧倒是笑而不答,将帕子放入怀中,好似挑起话题的不是他一般。 明蕴之看着酒杯,到底还是轻酌了一杯。 裴彧笑了笑,提醒她道:“看戏。” 他目光落向不远处,一脸愁容的男人。明蕴之认得,似乎是某位郡王,与庄家关系匪浅,这会儿瞧着很是踟蹰,犹豫不决。 果不其然,下一刻他就下定了决心似的,起了身,跪在殿中,哭着求陛下网开一面。 欢快的歌舞停了,平宣帝看着他,摸了摸蓄起的胡须。 帝王沉默不语,殿中的人也不敢再出言,场面一时沉寂下来,有憋不住性情的直爽宗室道:“糊涂!庄家人罔顾皇室威严,你身为皇室宗亲,不想着为朝廷铲除蛀虫,反倒还同情起他们来,你是何居心啊?” 明蕴之对求情的那位郡王有了些印象,似乎是先帝的某位堂兄弟,关系不太近,但一直中庸地没犯过什么错,辈分高,也受人敬重。 为人敦厚,重情重义,早些年被庄家老太爷在战场上救过一命,所以一直念着恩情,直到今日求情。 斥责他的人有了第一个,便有更多趋炎附势的开了口。那郡王一张老脸涨得通红,仍旧跪地道:“求陛下网开一面,免除死罪,莫要寒了老臣的心……” 平宣帝沉沉地目光扫视过众人,推了碗筷,起身离席。 众人立马恭送,不知陛下这是什么意思,究竟放过还是不放过。只有裴彧,拉了拉明蕴之的手,道:“你觉得呢?” 明蕴之才不配合他,指尖从他手心溜走,让他规矩些。最后才道:“演戏要演全套,怎么殿下这个好儿子,这回不陪着演了?” 满殿人的惶恐之中,裴彧眸色疏淡,浅瞥了一眼神色同样淡定的康王母子,淡笑着答:“陛下的儿子,可不止孤一个。” - 康王妃一回府,便瞧见个半人高的玉观音,康王这等爱豪饮之人少见地未饮醉,只带着些酒气,大手不停地抚摸着这玉色通透的观音像。 他不信佛,但这玉质实在是妙,整个大周怕是难寻其一。若真要寻一个能媲美它的,也只有中秋时节,平宣帝赐给东宫的那一尊玉佛。 饶是看惯了好东西的康王妃,也不由得将视线黏在了上头。 康王妃:“哪儿来的佛像?” “我那表叔父送来的。” 康王眼神都没动,含笑道。 表叔父……康王眼高于顶,能被他真真儿叫一句叔父的,全天下也就一个庄天禄了。 “你疯了?”康王妃眼睛一瞪,不可置信:“这种时候你还敢收庄家的东西?” 哪怕在自家院中,她也不得不压低声量:“这玉观音再好,充其量也就值个万两银子,你要是为了这一点儿银子因小失大,那咱们都要跟着完蛋!” 康王不以为意:“你以为父皇不知道?” 康王妃怀中的女儿早在回来的路上便睡着了,哪怕裴琦已经三岁了,她抱着也不觉得累,踱步坐在堂中的红木椅上,将女儿睡得有些汗湿的额头擦了擦。 “什么意思?” 喝了酒后的康王比平日好说话多了,他这会儿心情不错,也愿意说道说道。 他大手一挥,让人给玉佛像抬了下去,咂了口酽茶,道:“从古至今,谁不想青史留名?更何况是帝王,一个贤名比什么都重。” “啧,无知妇人。”见t康王妃还是没有大悟的模样,康王不耐烦道: “父皇忌惮庄家势大,所以得寻着由头削弱庄家,最好能把庄家连根拔起,让他们没了作威作福的倚仗。但然后呢?满大周谁不知道当初这江山是裴庄两家打下的?庄家现今名声再差,也改变不了他是大周头等功臣的事实!” “……你们心思倒深,”康王妃喃声道:“又要打压,又不能给一口气打死了?……所以父皇是不打算对庄家下死手?” “交了权,交了银子,让了几个要紧的官职,不就差不多了。庄家有从龙之功,赶尽杀绝,只会让父皇被史官狠狠记上一笔。” 朝中官员还有大半都和庄家有关呢!难不成真把满朝文武都一一洗牌?怎么可能! 平宣帝是什么样的人,他这个当儿子的还不清楚? 若有旁人分担着倒还好些,偏生裴彧因着受罚养伤,真就给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一副孝子贤孙的模样。管他私底下做了什么,明面上他才是苦主。 “呸,装模作样。”康王唾了一声。 “总之我要做什么,你别管了。”有了今天这一遭做铺垫,明儿个再上书陈情,倒也不算突兀。 “你这是与虎谋皮。” 康王妃低斥一声,拍了拍女儿熟睡的背脊,狭长的眼眸泛起些厌烦:“当心把自己也玩进去。你玩完便算了,你那些姨娘儿子的我也不管,就是别牵连了我跟琦儿!” 康王:“对你夫君就这么没信心?” 他冷嗤一声。 当年若非战事吃紧,需要安抚军士之心,裴彧一个没了娘,没有母家,甚至长在宫外的皇子能得封太子之位? 这东宫,本就该是他的! “父皇是因着要清算庄家,才亲近了会儿东宫,你瞧平日,待他可有半点特别之处?” 康王作为皇室中人,知道的自然比康王妃多得多,譬如当年娄家的事,有着这么一个母家,平宣帝就不怕裴彧恨死他?真让他坐稳太子之位,就不怕有朝一日……? 大哥木讷,二哥在宫外,四弟早逝,五弟年幼顽劣,几位皇子中,只有他是被平宣帝亲自教导过的,情分自然不同。 都说皇家无父子,但若真论及父子之情,只有他够这个份量! 康王妃看他模样,想他当真是打定了主意要争一争这皇位了,拍着琦儿的手放缓了些。 她自个儿也打定主意,不管康王如何做,她也得给自己和女儿找找退路了。 另一边,肃王府的夫妻二人也在叙话。 肃王生性低调,只有两三个妾室通房,膝下子女皆为王妃所出,二人成婚多年,感情都还不错。 夜半,两人一番云雨过后,肃王唤了人打水洗漱。两人清理得舒舒服服躺在榻上,也无睡意,肃王便问:“你觉得,钧儿这位老师如何?” 他不知怎么回事,妻子竟能说动太子妃,让她书信益州去寻名师来。这老师瞧着仙风道骨,已经教了一两月了。 “极好,”肃王妃很少说这么笃定的话,但也不得不佩服:“钧儿日日下了学,到我这儿都要说几句这老师讲了什么,又夸了他什么。钧儿比从前还更上进了。” 肃王搂着妻子,慨叹一声:“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也挺好。” 妻子贤惠,儿子聪慧上进,他再差也是王爷,日后不管是哪个弟弟登基,他又不惹事,总没可能再废了他。 肃王妃听了这话,歪过头拍了他一下。 “打我做甚?” 肃王的畅想被打断,有些不满。 肃王妃:“你觉得现下不错?” 她看着黑漆漆的床顶,喃喃道:“你倒是享受了。” “什么意思?”肃王侧过头:“我知晓你辛苦,哎……” 肃王妃背过身去,心中泛起了酸。 若不是她以那么大的秘密为交换,明蕴之会给钧儿找先生? 可怜她也是个王妃,偌大一个肃王府,在遍地是人才的京城,竟也寻不到一个学问顶尖的老师。 她吸了吸鼻子,嗓音堵塞,肃王着急起来,将人搂在怀里轻轻安抚着:“有何事说啊,别哭鼻子。” 肃王妃轻捶他一下,扑进他怀里擦干眼泪,道:“不成,我不能让我的儿子也受委屈。” “……钧儿如何又受委屈了?” 肃王头疼起来了,妻子今晚说得前言不搭后语,别是被今儿个父皇吓坏了吧? 肃王妃:“你就是个傻的!”她说:“若我说让你明日上书,求父皇放过庄家人一条命,你敢不敢?” 肃王吓得松了手:“这这这……哪一项单挑都是杀头的大罪,我若上书,全天下的百姓怕是恨不得吃了我的肉吧!父皇不也……” “所以说!” 肃王妃哼了一声,转过身去:“咱们家的前程,真真指望不上你。” 肃王不明白,他已经是王爷,还能怎么夺前程了。真跟几个弟弟夺皇位?哪怕有个贵妃娘亲,他没那个胆子和家世。 他是平宣帝第一个孩子,还在东宫时生下的,母妃家世不显,就是个良家女子,刚出生没多久,父亲就领兵去了外头。那时父亲生死未卜,战局未定,他也就在母亲膝下,生得有些畏畏缩缩。平宣帝回来后,自然也看不上这么个儿子,父子情本就淡薄。 第70章 说不定平宣帝看他的情谊,还不如今日那个远房郡王呢!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懂不懂这个道理?”肃王妃问。 肃王点头。 肃王妃咬紧了牙关,没继续说了。 她是女子,又嫁进皇家嫁得早,早到几位皇子还没封王就入了宫。那时她和肃王住在宫中,自然比几个弟妹看得更明白。 她们这皇家,难伺候的不止太后,还有一个皇后娘娘。 皇后亦有子,表面上大度体贴,是个良善的嫡母。可她看得清清楚楚,人家是想着让太子康王斗法,让齐王当那只黄雀。 焉知她们这只不被人放在眼中的蛇,也想一口吞掉那黄雀? 肃王妃转了个身,拧了丈夫一把:“我做事,你就别管了。往后你好好照看着钧儿读书,不管怎样,我不会委屈了钧儿的。” 她脑中转了许多事,想起裴琦生辰时太子妃亲手做的兔子,和自家儿子生辰时东宫送来的一块砚台。哪怕砚台贵重,也不及布兔子费神。 “明日我进宫一趟,”她打定了主意:“今儿我瞧太子与太子妃,好似说了不少话,这关系怎的比从前还……” 话没说完,耳边便传来了浅浅的呼吸声。 肃王早在她辗转反侧的时候睡着了。肃王妃气得瞪他一眼,抢过被子睡下了。 第46章 第 46 章 拍开裴彧作乱的手。…… 第46章 肃王妃一早就带着世子裴钧进了宫。 进宫后, 首先去了太后娘娘的慈安宫。不论庄太后现今是否还有意识,她都得将姿态做足,尽心侍奉。等裴钧规规矩矩地叩首请老祖宗安后, 又带着他去了长秋宫。 每每入宫都有这一遭,肃王妃守礼,自来不会在礼数上让人抓住话柄。平日里陈皇后也不会太留着人, 但不知今日因何,你一言我一语,说个没完,茶水上了两次,仍旧没放人。 似乎是看出肃王妃的暗自焦急,陈皇后道:“老大媳妇,昨夜没歇好?” “让母后见笑了,”肃王妃扯出一抹笑来:“钧儿近来长高了许多, 从前的旧衣都穿不下了,儿臣夜里做针线忘了时辰。” 陈皇后啜了口茶:“针线这等让绣娘来做就是。你是王妃, 何必如此劳累。” 她姿态清闲, 瞥了肃王妃一眼:“也罢, 算是你一片慈母之心。” 肃王妃勉强笑了笑。 她听出了皇后话中的轻蔑,无非是觉得她小门小户出身,整日里做的那些事上不了台面罢了。 肃王妃心里清楚, 满宫上下哪怕是个不受宠的妃子, 娘家或许都比她家更强势些。有些人一口一个王妃叫得亲热, 实际上从未将她放进眼中。 她如此便罢了, 但她接受不了自己的儿子也被人私下奚落、轻视。 肃王妃站起身来,笑道:“天凉,母后多注意些身子。儿臣先告退了。” “本宫听闻钧儿最近读书勤勉得很, 前日,陛下还同本宫夸过钧儿。” 陈皇后放下茶杯,并未让她退下,半含着笑意看向她。 “是……钧儿懂事,没怎么让儿臣操心。钧儿,快谢过皇祖母。” 肃王妃笑容勉强起来,只能故作镇定,让裴钧行礼。 陈皇后:“钧儿是懂事,胜过天底下多少顽童了。不说旁的,就说本宫娘家那侄孙,吵着闹着不爱读书写字,硬生生逼得爹娘换了好些个先生。他爹娘没了法子,只t得进宫求本宫帮忙牵线,指一个好先生去。” 肃王妃牵着裴钧的手越来越紧,渐渐生了些汗。 “本宫托人好容易寻着个不错的先生,可惜啊,那先生严词拒绝了本宫。后来兜兜转转……哎?钧儿的先生,是不是也姓秦?” 陈皇后慢悠悠说完,肃王妃已经跪在了地上,垂首道: “秦先生有才学,为人自傲,教书有些不按常理来,陈家哥儿聪慧,秦先生应是觉得会耽误了他。钧儿虽勤勉,但生性愚钝,需得人想着法子提点,才能领悟一二……” 陈皇后笑开,“哎哟,瞧你惶恐的,快起来快起来。” 宫女扶着肃王妃起身,裴钧的小脸崩得紧紧的,牵着母亲的手,目光坚毅。 陈皇后笑罢,叹了口气道:“几个儿媳里,你是最懂礼守规矩的,本宫和你聊聊家常,闲话而已,何必动不动就跪下?传出去,别让人误以为是本宫苛待了你。” 肃王妃垂首:“不敢,母后待儿臣宽厚,待钧儿也慈爱,儿臣与王爷都记挂着母后的好。” 陈皇后笑着摆摆手:“有你这句话,本宫便放心了。” 肃王妃离开长秋宫,面容一沉。 从前帮着陈皇后做了多少上不得台面的事,有多少针对东宫,又有多少针对丽妃和康王府,她自己都数不清。 她牵着裴钧的手越发用力,裴钧吃痛,但懂事地没挣开,只敢悄声道:“母妃,皇祖母是不是……想让秦先生去陈府教书?” 他很喜欢秦先生,不想让他走。 “不是,”肃王妃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忙将手松开,安抚儿子道:“皇祖母与母妃聊家常呢,钧儿安心跟着秦先生读书便是,母妃不会让秦先生走的。” 她帮她做了那么多事,现如今她还想叫她自觉让出孩儿的先生…… 做梦! 耽误了时辰,等肃王妃带着裴钧去往东宫的时候,正好碰上刚刚入宫的康王妃与裴琦。 康王妃本就生得艳,穿着件大红的蜀锦长裙,牵着个福娃娃似的女儿,瞧着像是画中走出来的一对母女,格外喜气。 相比之下,在慈安宫和长秋宫又坐又跪,耗费了一个时辰的肃王妃母子,便显得尤为疲惫。 肃王妃看着自己身上老气横秋的衣裳,心底发涩。 两个孩子不懂什么,遇到了开开心心打着招呼,手牵着手往东宫去。 康王妃敷衍地尽了礼数,问道:“大嫂也去东宫?” “是。”肃王妃语气稍硬:“从前不见三弟妹和二弟妹亲近,有些稀奇。” “大嫂去长秋宫的次数,可比去贵妃娘娘宫中多多了,怎么今儿个竟转道,往东宫去?” 康王妃在嘴巴上从不可能落下风,寻着谁都要刺一下。 肃王妃似笑非笑,没了平日的圆滑,她这会儿连场面话都没心情说了。 - “肃王妃与康王妃,一起来了?” 明蕴之听得通传,有些意外。这两人是怎么又凑到一起了? 她刚起没多久,还在梳妆,闻言,铜镜中的女子轻轻挑眉,揉了揉微胀的眉心。 不知晓来意,她也没必要上赶着委屈自己去见人。仍旧按着平日的流程梳洗装扮,又上了些早膳,用罢,才踩着翩跹的步伐,往前殿去。 裴琦和裴钧一起玩耍着,不觉得无聊。只是两位王妃分坐两端,手边摆着茶水和糕点,能看出都没怎么动过。见明蕴之终于来了,两人各自起身,与她见礼。 肃王妃便罢了,明蕴之还是头一回见到康王妃对自己规规矩矩见礼,心底暗暗称奇。她点点头:“大嫂三弟妹不必多礼,快坐吧。” 她尚未落座,青芜便上前来,为她放了个蓬松柔软的靠垫。坐下后,明蕴之垂眸按了按腰身,浅笑着道:“久等了,昨日夜里风大,未曾睡好,早起贪了会儿觉。” 肃王妃和康王妃都是经过人事的,从她那分外嫣红的面色和水润润的眸子便能看出些异常,自然知晓因何未曾歇好。 两人自然都说无妨,私下里却各怀心思。 一个心底暗忖太子重伤刚好便能闹那么久,果真比那被女人掏空了的强多了。 一个心底暗道,不必去侍候太后,不用看皇后和婆母脸色,甚至也不用早起督促孩子读书习字……她已经不知多久没和明蕴之今日这般睡到自然醒过了,太子妃果然好命。 明蕴之自然不觉两人心底的想法,只是瞧着场面沉寂,随口说了些场面话,又叫两个孩儿上前来,摸了摸孩子们的脑袋。 到这会儿,她才知晓,这两人不是约好一同前来,而是路上碰上的! 她笑了笑:“大嫂与三弟妹,是有什么事么?”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否认。 “没什么事,”肃王妃淡笑着道:“这不是快到年底,钧儿读书很有长进,想着秦先生是二弟妹牵线请来的先生,特意带着钧儿来感谢二弟妹。” 康王妃不动声色地看了两人一眼,她竟不知这两人私下里还有这番往来,眸光一转,道:“琦儿也是,夜里日日抱着布兔子睡觉,从前怎么哄也不好好睡的人现在一躺上去就睡着了。二嫂瞧,她是不是都长高了?” 康王妃将裴琦往前一推,福娃娃似的小孩儿扑到伯母膝前,眨巴着眼看她。 明蕴之左边搂着裴钧,右边抱着裴琦,又听底下两位妯娌一人说新得了个什么红珊瑚手钏,一人又说手钏算得什么她寻来了前朝某位画师的遗作…… 第71章 一来一往,她头越发大了。 “青芜,给二位王妃上茶。” 终于抽出空来,她长长舒了口气,道。 侍从给人续了热茶。肃王妃喝了一口,知晓今儿个定然没机会与明蕴之私下说话,好好套近乎了,索性离开,还她个清静。 她先一步告退,康王妃终于熬走了肃王妃,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听得人通禀。 ——太子殿下下朝回来了。 “二伯父!” 裴琦欢快地前去迎接。 裴彧尚未见到妻子,就先被个娃娃绊住了脚步。他半是无奈地将人提起来,目光投向站在廊下,前来迎接的明蕴之身上。 他昨夜将她伺候得舒服,她也松了口,任他多弄了会儿。前阵子身上一股药味儿,她嘴上虽不提,但明显不愿与他过多亲近,他也忍了许久。终于等她点了头,他便弄得久了些,磨得人迷迷糊糊地躺在榻上还在咬他。 晨起起身时,他还怕她心中记气。 好在这会儿瞧着气色红润,面色舒展,整个人好似绽放的花枝,比满地白雪更为皎洁。 走近了,裴彧低声道:“可还好?” 明蕴之一听就知晓他在问什么,眸子不动声色地移开,唇角一撇,不搭理他。 康王妃没注意到这眼神官司,赶紧让嬷嬷从殿下手中接过女儿,讪笑道:“殿下回来得真是早。不似我家那位,每日不到夜半都舍不得归家。” 她能想着跟明蕴之打好关系,但不知怎么跟这位少言少语的太子说话。 没话找话是真的,语气里微不可察的艳羡也是真的。她可真是少在大白日里瞧见康王,他下了朝,便是无事也要去寻欢作乐,哪似太子这般,还知晓回家的路怎么走? 心里酸溜溜的。她客套几句,无奈放下原本想说的事,抱着裴琦告辞了。 终于送走了人,明蕴之淡淡瞥了裴彧一眼,一言不发地转身进了内殿。 内殿烧着地龙,暖和得很。身上的寒意瞬间驱散了大半,明蕴之让人上了热茶,自顾自喝下,半点没管跟上来的男人。 裴彧也不恼,就跟在她身后进了内殿,脱下厚披风,道:“她们来做什么?” 还没回东宫,身边的小太监便来禀他二位王妃带着孩子去临华殿了。 见裴彧问正事,明蕴之也没纠结于昨日的羞恼,用茶杯暖着手道:“闲聊叙话,送礼。” 她一挑眉头,示意裴彧看向桌上那几份礼品:“都花了些心思,想必有事相求。只是碍着对方在,不大好说吧。” 裴彧扫了一眼,道:“可扰着你了?” “殿下不应该关心她们因何而来么?”明蕴之看他一眼,侧对着他。 问得真怪。 “孤只关心应该关心的。” 裴彧自己倒了茶,饮了一口,暖意传入腹中:“东宫上下,一切都被太子妃打理得井井有条,孤插不上手,便也只能多关心些太子妃的身子了。” 明蕴之捧着茶盏,“这是殿下新跟五弟学的甜言蜜语?” 裴彧不置可否:“真心话。” 这两月,两人相处得一直平稳安宁,明蕴之也习惯了裴彧偶尔突如其来的一两句亲近之言。能不能当真另说,但听起t来,的确比裴彧从前说的话顺耳得多。 所以说话本中,没怎么见过世面,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中女子,总易被那油嘴滑舌的俊俏郎君迷倒。 不是没有道理。 明蕴之过了会因为几句甜言蜜语而心动的年纪,却也承认,这几句话说得她心里熨帖,面上的淡漠减轻几分,问道: “那这些礼当如何?” 裴彧:“她们送了,你收下便是。” 明蕴之揉了揉额角,“一大早便要应付这些,不知她们又打着什么主意。” 裴彧走近她身侧些,接替了她按头的动作。 “无非是讨好东宫,讨好你。若真有什么难办的事,与孤开口便是。” 裴彧自然知晓二人的心思。 说来说去,近来朝中乱着,人心浮动。这样的时局更让人深省现状,肃王府终于觉得皇后那处不靠谱,不如另择良木而栖;康王府的动作八成也惊动了康王妃,打着算盘给自己和女儿另寻退路。 他不会让明蕴之落得这等需要讨好人的境地。 她只需要稳稳当当坐在上首,接受旁人的奉承与示好,择她看得顺眼的交际便是。 男人指腹粗糙,力道却轻柔适中,不一会儿便缓解了女子头上的酸痛。见她闭了闭眼,神色惬意,裴彧问:“换身衣裳,出宫去走走?” “嗯?”明蕴之被按的舒服,一时没应声。 “琳琅斋的掌柜递信儿来,说新上了一批首饰和缎子。年底了,再添置些首饰也好。”裴彧碰了碰她的耳垂,刚从外面进来,她的耳垂还有些凉。 明蕴之睁开眼:“殿下很闲?今日朝中怕是不安宁吧?” 昨夜宫宴上闹了那么一场,定然有人上奏弹劾为庄家求情的郡王。 还有昨日宴散后,夏松送来的消息:庄家给康王府送了一尊成色极好的玉佛,康王并未推辞,欣然收下。 两人心知肚明,此事八成是在平宣帝的默许下进行的。 裴彧“嗯”了一声。 今晨朝会过半,果不其然,康王上书陈情,洋洋洒洒几千字的奏疏,说得涕泗满面。请父皇看在庄太后的情面上,免除庄天禄的死罪。 平宣帝自然大怒,斥他目无君父,竟然不顾被庄家所祸害的百姓,不顾他所下的政令,给乱臣贼子求情。 康王伏地跪拜,“儿臣并无此心,望父皇明鉴!庄家是皇祖母的母家,亦是大周的功臣,此事查出不过两月,这么短的时日里,竟查出了那么多罪证,难免没有一些是被居心不良之人强加上去的。棰楚之下,何求而不得?有罪之人定当重罚,但父皇若被贼人蒙蔽,错杀了无罪之人,岂不是让父皇白白担了不孝不义之名?” …… “为庄家求情的人多么?”明蕴之问道。 裴彧:“敢在这个时候出头的,总有几分勇在其中。不多,但声量够大,能叫人看清陛下的意思。” 康王被平宣帝斥了一顿,让他闭门思过,算是禁足,却并无更多责罚。这一行径,足以让满朝文武回去好好思量思量究竟该如何行事了。 明蕴之与裴彧对视一眼,各自心里清楚这戏还得再演上几回,才会最后敲定。 “他们闹他们的,总归与你我不相干。” 耳垂上小小的红耳珰被指腹轻触,晃了晃。 “算是赔罪,”裴彧低声道:“孤不想回广明殿。” 明蕴之被闹得有些痒,微微侧脸,拍开裴彧作乱的手。 “……妾身去换衣裳。” 第47章 第 47 章 铃铛细碎的声响摇了起来…… 第47章 临近正午, 出门前,还是先在东宫用个午膳。 明蕴之本想叫上含之一道出门。 几人已经商量好了,年后含之便要去往益州柳园, 往后便是山高水远,难以相见,能有机会出宫一道走走也好。 含之懂事地摇摇头:“不了, 快到年底,有不少东西要收拾呢。阿姐近来也为我操了不少心,与姐夫去逛一逛散散心,我就不去当那个拖油瓶了。” 在东宫住了一两个月,时常和阿姐姐夫接触,自然看得出来今日是姐夫特意邀请阿姐的,她才不去碍眼。 明蕴之敲了她一下:“怎么就是拖油瓶了,不准这么说。” 不去便不去吧, 毕竟冬日天寒,含之当年是早产, 身子稍弱些, 容易风寒。 用过膳, 明蕴之换了身常服,与裴彧一道出了宫。 二人一身寻常打扮,好似平民夫妻。明蕴之原本还戴着个帷帽, 出宫后, 见大街小巷行走着的娘子们没几个掩着头面的, 便也利利索索地取下帷帽, 不遮挡视线。 马车行了小半个时辰,到了琳琅斋。 不甚起眼的马车在铺子门前停下,门前的小厮瞧见这车, 眼也没抬。哪知下一刻,车帘掀起,一个面如冠玉的男人利落地从车上下来,风度翩然,素色长袍随风轻曳,似孤松般,透着一股挺拔和淡漠。 小厮看直了眼,不住地打量着。或许是目光太过直白,那赶车的年轻车夫往他这儿扫了一眼,只这一眼,小厮忽地感受到一股深深的寒意,赶忙低下头去,不敢乱看。 “郎君。” 夏松搬下踏凳,放至车前。 裴彧点了点头,伸出小臂。明蕴之捧着手炉,被牵扶着下了马车。 车中燃着炭火,并不太冷,直到下了马车,突如其来的凉风将人一吹,明蕴之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将手炉捧得更紧了些。 裴彧朝侧前站了站,挡住了正吹着的凉风,一手牵起她:“走吧。” 明蕴之点了点头,脖子缩在毛绒的围脖里,被裴彧牵着进了琳琅阁斋。 斋中布置正如其名,琳琅满目,俱是珍品。铺子前迎客的小厮自然也见惯了富贵之人,婉拒平头百姓进入。 第72章 见二人装扮和车马,应当只是小富之家,小厮正准备开口拦上一拦,一抬眼,又对上了那年轻车夫的视线。 ……这年头,一个车夫也这么威风了么? 小厮不愿承认自己是被威慑到了,稀里糊涂放了人进去。掌柜的瞧见二人,她眼尖,只看周身风度便知这两位顾客定非凡人,当即笑开,引着二人到里间去,看些不外展示的珍品。 明蕴之瞧了瞧,里头的东西大多成色样式都不错,没什么可挑剔的,随手拿起一支珠钗,问裴彧:“如何?” 裴彧:“喜欢就买下。” 他答得利落,倒像是未曾细看就回答了,明蕴之不大满意:“若妾……若我说都喜欢呢?” “都买了便是。” 裴彧见她不信,扬声道:“掌柜的,将……” “诶!” 明蕴之拉了他一把:“做什么?咱们的家产也不能这么败。” 琳琅斋的名号满京城,甚至满大周都少有人不知,除了其制品精美,寻常商铺难以媲美之外,还有一个缘由。 贵。 贵到令人发指。 买自然是买得起,但没必要为着不甚喜欢的东西花费太多。明蕴之时常和账簿打交道,对银钱一事敏感得多。 她轻拽了裴彧的衣袖一把,被手炉暖得热乎乎的指尖擦过裴彧的手背,带来几分轻微的痒。 他轻笑了声:“忘了我的钱都在夫人这儿。要买,也得是夫人点头。” 两人出门前,都做寻常装扮,自然就是最寻常不过的小夫妻俩,没有殿下和娘娘,只有更为亲昵的你我。 明蕴之放下珠钗,背过身去,故作看其他的首饰。 他这话说得,好像是她主动将银子盯得死紧似的。 自从前阵子将他的私账也交了过来,裴彧真就两手一摊,一副身无分文的可怜模样。前阵子在殿中养伤,瞧见她算账,裴彧还有闲心问:“蕴娘打算一个月给孤多少零花?” 明蕴之当时听了,好半晌没反应过来。 她自然知晓不少夫妻之间是由妻子管账,每月拨些银子给丈夫零花。从前在宴席上,她也是听闻过某些夫人提起,甚至围坐在一起笑着讨论此事的。 但裴彧和那些大臣王公们不同,他是太子,需要应酬的场合怎能拿不出银子?若是这事传了出去,岂不是又要成为旁人茶余饭后的笑谈? 明蕴之立马道:“妾身从未管过殿下用度,殿下还是……” 见她一副要将账再还回去的模样,裴彧换了神色,盯着她的眼睫:“比起孤这个丈夫,蕴娘难道更在乎自己的贤名?” 心思被说中,明蕴之顿了一顿,不知该如何作答。 最终,还是在裴彧的要求下,勉强给他定下了每个月的零花——五十两。t ……五十两,云香楼的一顿简单宴席都远远不够,明蕴之难以理解,但裴彧好似真的乐在其中。月初,裴彧竟当真开口问她要这五十两的零花。 明蕴之只能私底下跟姚玉珠讲,让齐王不要什么都教裴彧……越学越怪,她招架不得。 她自顾自试着珠钗耳饰,又挑了些缎子成衣。宫中自然不缺好东西,但绣娘工匠都谨慎,依着礼数只敢做些中规中矩的花样,年年都是那么些。若想要些时兴的款式,还得是在琳琅斋。 掌柜的见她挑起来眼也不眨,兴奋得满面通红,眼前人真是天仙下凡,不仅生得似仙女,花起银子来也跟天女散花似的,难怪身后这个俊秀英武的小白脸愿意死心塌地跟在身后。 大周民风开放,不少王公贵族家的公主郡主私下里养些侍卫面首的,掌柜的也见怪不怪了。越瞧,心里便越笃定二人的关系,趁着这娘子试衣裳时,转身去取了什么来。 明蕴之没注意到这些,待到挑得心满意足,准备去结账时,掌柜的神神秘秘出现,将她拉到了一旁,从身后拿出了个小匣子。 明蕴之:“这是何物?” 掌柜的意味深长:“夫人是咱们琳琅斋的大主顾,这是我的小小心意,请夫人笑纳。” 明蕴之生了些好奇,正欲打开,却见掌柜的拦道:“回去再瞧,夫人聪慧,看完自然知晓这是怎么用的,不急于一时。” 她眨了眨眼,让人将东西塞入包裹中,欢欢喜喜地将人送走,还没忘了道:“若是喜欢,我这里还有不少好东西,夫人记得再来。” 两人上了马车,裴彧问:“给了你什么?” 明蕴之摇头:“不知道……回宫再瞧吧。”东西太多,堆了大半的车厢,她还得挨着裴彧才能坐稳。男人身上的热意隔着厚厚的衣衫传了过来,她抬了抬手,将散落的几根发丝拢在耳后,垂下眉眼。 进了年关,出来置办年货的百姓很多,马车行了一段路便停滞不前,裴彧瞧了瞧车中逼仄的空间,提议再去逛逛。 明蕴之自然同意,和裴彧这样存在感强烈的人紧紧挨在一起,马车缓慢行进着,不知还要坐多久。若是偶尔再颠簸摇晃一下,身子甚至还得靠在一处,青天白日的,她才不习惯这样的接触。 二人下了车,明蕴之微不可察地舒了口气。 哪知这口气还是松得太早——街道繁华,人来人往,明蕴之只能与他挨得更近。好在裴彧高大,一手扶着她的肩头,一手略撑开些许,不让人近她的身。 他们出行带了暗卫与随从,倒是不用担心安全问题。 耳边满是卖艺的叫好和各类食物的香气,明蕴之很快便适应了这样的热闹,步伐逐渐轻快,并无烦色。 裴彧低头,看着她因兴奋而微红的脸颊:“很高兴?” 明蕴之抱着手炉,点点头:“想起幼年在柳园的事,那时过年,随外祖父下山赶集,比这还热闹。” 她这话有夸大的嫌疑,益州本就不比都城,更何况柳园在乡野之中,山下都是村庄。带她去赶集,也不过是坐着驴车去往稍大一些的镇子。 只是那时候年纪小,在明府她没怎么出过门,更没赶过集,看什么都新鲜罢了。那些记忆太过久远,早就被她掩在脑海里,今儿个一见这场面,自然又翻了出来。 裴彧唇畔轻扬:“是跟着柏老先生一道办年货?” “嗯,”明蕴之眼眸亮晶晶的,瞧见个卖艺吹火龙的,眸子都睁大了,看了好一会儿,才继续道:“那时嘴馋,但刚到外祖家,还不大熟悉,外祖母看我一直盯着那些铺子瞧,问我想吃什么,我都摇头说不吃。她最后没了法子,就让人每个铺子都买了些来,让我一个个尝。” 周遭是热闹的叫卖声,嘈杂得很,便也没了在宫里的那几分顾忌,明蕴之继续道:“尝罢,外祖母问我喜欢吃哪些,我说都喜欢。外祖母不依,一定要我挑出几样最喜欢的,不能回答什么都好。” 有几个孩子从人堆里挤来挤去,追逐笑闹着,明蕴之侧身让了让他们,眸里生出几分眷恋来。 裴彧知晓,她这是又想外祖家了。 “那你可挑出来了?” 裴彧问。 “……”明蕴之默了默,声音轻了些,似是有些不好意思承认:“是真的都喜欢,都好吃。” 在明家,吃食上定然没亏待她这个二娘子,但府中食物胜在好看精致,对小孩儿来说就少了几分味道。她在柳园也没一口气吃到过那么多零嘴,那些热油烹过的鲜香麻辣与酸酸甜甜,自然是什么都好吃,什么都喜欢。 她抬眼瞥了一眼裴彧,男人倒是神色如常,并没有笑话她的意思。 说了这么会儿,明蕴之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裴彧似她那般年纪的时候,应当还住在偏僻荒凉的西山行宫,怕是没有这些见闻。 实在不该说的。 明蕴之暗自懊恼,又因着一时高兴而忘了分寸,哪知裴彧道:“怎么不说了?” “都是些陈年旧事,也没什么意思。”明蕴之答。 裴彧扶了扶她,让她避开了那个跟摊贩讨价还价的老人激动挥舞的手臂,“起码比那些公文有意思多了。” 明蕴之见他并无异色,才继续道:“那年零嘴吃得太多,吃到上火,身上起了不少疹子,还流了鼻血,给外祖母吓得勒令我不准再吃,将那些零嘴都收了起来。” “我吃上了瘾,夜里偷偷去寻,然后……” 裴彧了然:“被抓住了?” 明蕴之点了点头,脸更红了些:“其实我藏得很好,连着好几夜偷偷去吃都没被发现。” 距离太近,她的发髻碰到了裴彧的肩头,发簪歪了些。裴彧顿住脚步,垂眸将她的发簪扶正,问:“那是如何被发现的?” “嗑瓜子,嗑掉了门牙。” 明蕴之有些难以启齿,不过话都说到这儿了,也没什么好遮掩的:“嗑了一口的血,吓得哭到整个柳园都亮了灯。前山书院里歇着的学生们还以为有什么大事,一个两个都披着衣裳往过赶。” 大半个山头的人被惊动,围着看一个偷吃零嘴吃掉了牙,吓到大哭的小女娘…… 第73章 裴彧轻笑几声,胸膛低低震动,明蕴之微恼:“你也笑我?” “不是。” 裴彧收了神色,转过头去,“那家铺子似乎是卖炒货的,可还想吃?” 不顾明蕴之瞪起的眼睛,裴彧拉着她往那铺子去。铺子前头架起一口大锅,老板正举着几尺长的锅铲炒着瓜子,见了人来,道: “来来来尝尝,咱们家的炒货可是京城里最香的,不好吃不要钱哈。” “尝尝?” 裴彧拿起一颗,递给明蕴之。 明蕴之也没那么扭捏,抿了抿唇,轻尝一口:“是还不错。” 裴彧点头,让老板各装了一斤。 明蕴之:“是你要买的,你自己出钱。” 方才那些首饰衣裳都是她付的款,这人出宫前还说是他带她去转,她都没跟他计较。 裴彧:“我还有五十两,买得起。” 他面不改色地从荷包中掏出一块碎银,递了去。明蕴之移开眼,忍不住轻笑,这口气,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有几千几万两。 老板称了银子,绞下一截:“够了够了,来,送你们夫妻俩一把花生。” 裴彧接过,本欲放在帕子里,又想起那帕子是明蕴之亲手做的,不能轻易弄脏,又将帕子放了回去。 见此模样,明蕴之忍不住道:“出息。” 她拿出张自己的帕子,将这把花生包了起来。 两人行了一路,真似身边见到的许多出门办年货的小夫妻似的,一路走一路买,因着只有五十两,还得精打细算。虽说五十两在民间置办年货绰绰有余,但这么算着银钱添置东西,竟有种别样的感觉。 平日里看着动辄几千几万两的银子,都快忘了几个铜板也能买不少东西了。 直到天色渐晚,两人在云香楼用了晚膳,才往宫中去。 或许是心情不错,明蕴之吃饱喝足,靠在车壁上,没话找话:“作为东家,不会吃饭不付银子吧?” “付。”裴彧配合。 “只有五十两,怎么付?”明蕴之算了算:“不对,买了一堆炒货零嘴,连四十两都不够了。” “没办法,每月只有这么些零花,”裴彧放下车帘,挡住吹进t来的凉风,语气平静:“每月还一点,总能还清的。” 明蕴之噗嗤笑了出声。 她歪过头,决定不怪齐王乱支招了。 裴彧这样,比从前强多了。起码这张嘴里吐出的话不总是那些冷冰冰的吩咐,偶尔也能听到几句人话。 回到东宫,明蕴之将今日所得与含之分了分,特别是那些缎子和首饰。 逛了大半日,她很久没走过这么远的路了,小腿有些发胀,她让人备了水,舒舒服服地泡了许久。 收拾完后,明蕴之给身上擦了些精油,听青竹问道: “娘娘,这是什么?” 方才收拾了一堆东西,这个匣子藏在里头,青竹不知是什么,没敢打开看。 明蕴之回过神来,想起此物来:“拿来我瞧瞧。” 那掌柜的神神秘秘,也不知是什么好东西。 她抱着匣子,揉了揉肩膀,坐到榻上,轻轻打开。 裴彧刚沐浴完,从澡间出来,听得声音:“在看什么?” 话音刚落,他就已经看到了明蕴之手中的匣子,还有其中金灿灿的细细链条。 “啪”地一声,匣子又被她重重关上了。明蕴之:“……什么也没有。” 为时已晚,裴彧拨开她紧紧压住匣子的指尖,再度打开,挑眉:“什么也没有?” 他一抬手,掌风熄了榻边的烛火,殿内忽地暗了下来。 呼吸落在敏感的耳侧,似有一声淡笑:“说谎。” 骤然的黑暗让明蕴之的听觉与触觉瞬间放大,她朝榻上退了退,腰身倏然一软。 不知过了多久,铃铛细碎的声响摇了起来,叮叮当当,响了一夜。 - 除夕夜,宫宴。 饮至正酣,丽妃坐在皇后下首的位置,忽地抹起了泪。 陈皇后:“丽妃,怎么了?大好的日子为何落泪?” 平宣帝皱眉,唤她起来回话。 丽妃生得美丽,是后妃中独一份的娇艳,这么多年盛宠不衰,自然知晓怎么回话最能让平宣帝怜惜。 果不其然,她恰到好处地落下一滴眼泪,哽咽道:“正是因着除夕团圆,叫人想起了妾身那不成器的儿子。他鲁莽愚钝,连在除夕夜给父皇敬酒都做不到,不知这会儿在府中,有没有吃上一口热菜……” 康王禁足,闭门思过,自然不好大肆宴饮,听闻他这几日无心饮食,人都清减了许多。 平宣帝闻言,亦不忍心道:“若非他出言不逊,朕也不忍让他受苦。” 丽妃盈盈下拜:“求陛下看在今日除夕的份儿上,放他出来为陛下敬一杯酒吧,他一番孝心,也是为了陛下的清名着想。” 陈皇后亦劝了劝。 平宣帝放下酒杯,道:“也罢,今日是家宴,只有父子,没有君臣。来人,去放老三出来。” 明蕴之垂眸,没去看上头夫妻君臣的表演。余光里,裴彧轻轻抬手,为自己斟了一杯酒。 清亮的酒液从银盏中溢了出来,裴彧端起酒杯,与她的酒杯碰了一下。 放于桌下的指尖被轻轻勾了勾。 明蕴之不动声色地将他的手按了回去,无奈地端起酒杯,抿了一口。 唱了这么久的戏快演到头,人人都各揣心思,只他一个还有心饮酒。 这夜,裴彧缠得格外厉害。 哪怕她已经将那带着铃铛的脚链都收了起来,裴彧也没个停歇,一寸寸地吻着她的脖颈。 她气喘吁吁,忍不住推开方寸,偏过头呼吸,闷声道:“还要多久?” “最后一次。”裴彧拭过她额角的细汗。 “……不是问这个。” 黑暗里,明蕴之朦胧着水雾的眼眸直视着那双黑沉的眸子,问道:“庄家还……” 裴彧动作一顿,又重重沉了进去。男人发狠地堵住她的唇瓣,辗转碾磨着,似咬似吮。 “孤后悔了,一次不够。” 裴彧抬起她的腿,大掌狠狠地揉在细腻的腰间:“作为你不专心的惩罚。” 第48章 第 48 章 “今夜……?” 第48章 初五。 傍晚, 天空中下起了雪。薄薄的雪片轻飘飘落在地上,很快融化,变成了湿润的水滴。 曾经富丽精致的莲花池中一片荒芜, 几乎成了死水般,幽静的小路无人清理,落满尘泥。 庄天禄双腿盘坐在内室, 正不耐地抄写着什么。写了几个字,越想越憋屈,恰好听到些脚步声,将一旁墨汁半干的砚台抄起扔了出去:“磨磨蹭蹭做什么吃的!还不快给我把炭火添上,要冻死我不成!” 从秋日里闹出那些事后,庄府便不如往昔。在府中门生的建议下,主动遣了大半随从,作出一副寥落之象。留下的那些人这段日子以来心思也飞了, 侍候得一日不如一日。 “老爷!” 庄家夫人李氏被突然飞来的砚台砸中腹部,疼得弯了身子。身后跟着的庄家大郎身形随了爹, 同样臃肿, 李夫人猝不及防地往后一倒, 他一时没扶住,竟也朝后仰了下去。 两三个小厮侍女赶忙将主子扶起来。李夫人疼得两眼冒金星,但想到正事, 仍旧勉强扯出笑颜:“老爷别气了, 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咱们就要熬出头了。” 庄天禄没好气道:“装什么贤惠?别以为我不知道, 你浑水摸鱼,趁机送走了老子多少美人。熬出头熬出头,你倒是熬出头了!” 李夫人与他成婚多年, 早已容色不在,他是看了就生厌。 这两个月日子过得艰难,他看李夫人越看越不顺眼,连声音都不想听。 庄家大郎往前走了几步,肥胖的身子勉强捡起砚台,道:“爹,快写吧,明儿送了这请罪书上去,咱们就能回扬州老家了。” 他也烦,在府里憋了这么久不能寻欢作乐,早便馋得身上发痒了。他想得很开,京城天子脚下,平日里想亲热会儿美人还得注意着别被那些老头子们弹劾。听闻扬州多美人,庄家祖宅就在扬州,早已成了一方土皇帝。到了那儿,那岂不是继续任他为所欲为? 庄天禄早跟他说过了,庄家一应罪过,全部推给底下人,他们只是一时不察,被某些旁系族亲、手下给蒙蔽,并无犯上作乱之心。有康王和那么些老臣求情,死罪可免,顶多是抄家流放,性命无忧。 ——至于流放,也早做好了万全准备,又不用他真去受苦。平宣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不需太费心。 “说得轻松!” 庄天禄瞧着儿子这窝囊样,气不打一处来,把面前的纸团团揉起,扔到儿子脸上。 “我们庄家给朝廷做了那么多,多少年的基业,说没就没了,你还笑得出来!” 就算回了扬州又如何,往后得隐姓埋名,只能花藏起来的那么些银子,没人会来孝敬他,怎么够花? 第74章 庄天禄气不打一处来,发现刚抄了一半的请罪书被他揉坏,还得重写,气得肥脸直颤。 就在这一刻。 房门忽地被风吹开,屋中三人被呜呜风声惊住,齐齐朝门外看去。 只是廊下空无一人,连侍从的身影都看不到了。 寒风吹入,本就所剩不多的炭火被雪花扑灭,庄天禄正欲斥责,便听得一声人体倒地的闷响。 跟着他侍候了多年,经手他不少脏事儿的心腹从门后倒下,睁着双眼,空洞地看向他。 脖颈处一道细细的红线,正流着鲜血。 “啊啊!!!” 李夫人吓得倒地,两眼一翻便晕了过去, 庄家大郎双腿一软,也跌坐在地上,他倒是胆大一点,将地上的纸团扔过去,颤颤巍巍: “你,你是人是鬼啊?” 落雪的傍晚天光晦暗,廊下的灯笼早被熄灭,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清。 总不能是什么厉鬼来索命罢! 长剑划过石板地面的摩擦声,无比刺耳地传了进来。 庄天禄终于回过神来,大喊道:“来人,来人啊!” 恐慌到变了调的嗓子彻底划破了黏稠到难以言喻的气氛。 来人一袭深黑长袍,长靴踩在那心腹的尸骨上走了进来。屋中的烛火映亮了半边狰狞的侧脸,面目全非的脸看起来像是地狱里爬出的凶煞阎罗,整个人都冒着一股森森鬼气。 庄天禄面色发白,哆哆嗦嗦:“你是何人?我们有何仇怨,我的人呢?” 那人轻轻擦拭着剑上滴落的血迹,声音沙哑。 “死了。” 比雪花还轻的两个字击溃了庄家大郎的心,他彻底倒下,也晕死过去。肥胖的身子倒在桌案上,将桌案带翻,笔墨纸砚全都翻了下来,一片狼藉。 “都……”庄天禄声t音虚到发不出声,勉强控制着抖如筛糠般的身子:“都死了?” 他庄家花了大价钱养的那么多护卫死士,就死了?就这么……死了?! “你究竟是谁!有何仇怨不能好好商量,你要钱,还是要官位?我都可以给你!……还是,你是听谁指使来的,他给你多少银子,我出两……不,十倍!” 庄天禄连滚带爬,好不狼狈。 来人擦净了剑上的血,终于抬眼,将目光落在这个臃肿发虚的身子上。 “一别数年,庄老狗,别来无恙否?” 沙哑的声音宛如破旧的风箱,仿佛被烟熏火燎过一般。庄天禄蓦地想到了什么,眼睛紧盯着男人的脸颊,虽满面疤痕,面目全非,却也能看出五官的英挺硬朗,像极了…… “——你没死!” 庄天禄好像被什么掐紧了脖子,呼吸困难起来:“你竟然没死,你竟然活到了现在,你……不可能,不可能!” 当年之事,是庄家老太爷临死前托付他和庄太后的最后一件事。那时他已预感不好,活不了多久,大周又因着战事,朝廷亲近娄家是板上钉钉之事,于是他拖着病体,硬是将一切嘱咐清楚,才撒手咽气。 ——怎会有漏网之鱼! 庄天禄头昏眼花,虚脱中被人拽住了衣领,冰冷的长剑轻轻划过他的面颊,将他冰得一激灵,两眼一翻,正要晕倒,又被刺骨的疼痛逼得生生醒了过来。 “当年的事不是我一人所为,你要寻仇,也不该来找我,”庄天禄不住求饶:“你放过我,放过我……” 他被抓住头发,狠狠摔倒在地上,拖出了庭院。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肥胖身躯毫无挣扎之力,一路被拖行至庄府的祠堂。 祠堂的门被重重踹开,逐渐黑沉的夜色里,供奉着庄家数位祖先牌位的祠堂显得格外阴沉。 庄天禄被男人重重扔下,砸至供桌上,数个牌位轰然掉落在地。男人随手抓起一块,塞至他口中,慢条斯理:“一百三十七条人命……不知你这身子,受不受得住一百三十七刀?” 庄氏祖先的牌位拍在他肥肿的脸上,啪啪作响。在庄天禄彻底痛晕过去之前,男人站起身来,吹燃了火折子。 “唰”地一声,火光冲天。 - 傍晚落了雪,寒风凛冽,明蕴之早早便歇下了。 临华殿中暖融融的,睡到不知几更,明蕴之被闷醒了。她口中发干,微微睁眼,身旁的人不见了踪影,被窝也凉透了。 明蕴之轻手轻脚地起来喝了茶,披上衣裳,推开了内殿的门。在外头守夜的青芜被惊醒,迷糊着道:“娘娘怎么起身了?” “殿下呢?” 明蕴之问。 青芜一脸迷茫:“殿下不在殿中么?” 明蕴之摇了摇头:“我去瞧瞧。” 因着年节,朝休数日,初六便要继续开始上朝。她心里明白,庄家的事拖了这么久,明日,也该是宣判的时候了。 刚踏出殿门,便见庭院中那棵梧桐树下,明灭着些许火光。身形疏冷的男人立于一旁,将手中的什么东西扔了下去。火光盛了一瞬,又恢复至先前的模样,吞噬着寒气。 “娘娘……”青芜看向明蕴之。 “下去歇着吧,”明蕴之淡声道:“不必跟上。” 庭院空荡,原本裴吃居住的小窝因为天寒,暂且放置,裴吃也被转移至暖阁中好生将养着。 明蕴之拢了拢衣衫,上前几步,道:“殿下在此做什么?” 裴彧从她出门便听得了声响。转身,瞧见她衣着单薄,只披了件外衫,眉头轻皱,取下身上的披风,搭在她肩上。 披风上覆了薄薄一层雪,随着动作簌簌掉落下来,又有新的雪片掉落在男人肩上,他不以为意,垂首,问道:“这么冷,怎么也出来了?” “殿下还没回答妾身的问题,”明蕴之看了眼那跳跃着的火光:“避而不答,还要问妾身为何出来么?” 裴彧看她一眼,莹白如玉的面颊被火焰映照得更为剔透,眼眸明灿,几片雪花落在她的发间,又逐渐隐没下去,没了踪影。 “想起一些旧事。” 明蕴之微微侧首,一副倾听的模样。她随手拂去青石板上的薄雪,就这么合衣坐下,抬首道:“什么旧事,值得殿下淋雪漏夜?” 或许是因着近来的相处,明蕴之在他面前,也没必要时时端着体面与规矩。这种变化来得无声无息,连她自己都不曾发觉,却好似雪花一般,瞬间浸润心底。 裴彧瞧着她的模样,坐在她身侧。 裴彧:“幼年有一阵子,很是畏火。” 距离靠近了些,便也没那么冷:“我好像没与你说过,娄家人究竟是怎么没的?” 明蕴之点点头。 此事也不好问,起码她这样的人是绝不会主动问出揭人伤疤的问题的。她私下里好奇过,却始终没问出口。 “洪水,疫病,轻而易举便能夺去几百、几千,甚至上万人的性命。合情合理,都是天灾。” 裴彧看着那火光,淡声道。 大水之后,常有疫病,这病蔓延极快,娄家上下一百多人,乃至周遭的整个城镇、村庄,都消失在了一把火之下。 明蕴之倒吸一口凉气,她听得懂裴彧的意思,暗暗心惊。 好狠……狠到,不顾那么多无辜百姓的性命,也要让娄家上下,死得干干净净。 “西山行宫与世隔绝,母后也是隔了很久,才知晓这一消息。当晚,她便点燃了火,将自己的手放上去烧。” 明蕴之眉心一跳,下意识捂住唇,眼睫颤动。 裴彧眸色淡然,道:“她想知晓,自己的爹娘族亲被疫病折磨到奄奄一息时,是如何死在火下的。” 年轻的太子妃经历过最骇人的火,也只是柏夫人和含之口中那任性而为点燃的纱帘。她坐在丈夫身侧,迟迟未能言语。 裴彧静静地看着慢慢变弱的火光,仿佛瞧见了母亲那燃烧着的衣裙。他浇灭了火,却浇不灭母亲寻死之心,或许从那一日开始,母亲就已下定了决心。 他想尽办法,拦了许多次。夜里常常惊醒,只怕一个错眼便再难见到母亲的身影。 直到那日,终究还是没能拦住。 明蕴之垂下眼眸,看着那未曾烧尽的字条,上头墨痕被烧了大半,低声问道: “殿下写了什么?” 这话题转移得并不精妙,明蕴之语气都有些生硬。 “母亲去前留下书信,说有朝一日,将她喜爱的诗词歌赋,都烧给她,她要在下面庆贺。” 裴彧:“此时,应当已经收到了吧。” 明蕴之眨了眨眼,意识到什么:“今夜……?” 裴彧颔首:“明日,全天下都会知晓庄家的罪行。” 她默了默,轻声问:“……陛下那边,会不会不好交代?” 她以为裴彧这些时日不声不响,是真的愿意配合平宣帝唱完这出戏。 明日平宣帝大约不会定下死罪,无论是流放还是什么旁的刑罚,往后庄家人不会出现在京城了。 第75章 出了京,天高皇帝远,裴彧再去结果了他们,归结于意外或是什么山匪,平宣帝面子上好看,应当也不会对东宫心存顾忌。 偏偏在这场戏即将落幕,平宣帝与康王父子铺垫了这么久的时候不留情面地……明蕴之心口一紧。 “有些戏演了一次,便会不由自主地继续演下去,演得久了,或许就难以分清究竟什么哪些事是出自真心。” 裴彧声音凛冽:“如若我告诉你,陛下有朝一日,会让我出手杀了明家人呢?” 明蕴之一惊,猛然抬头:“殿下不会的。” 裴彧:“你如何相信我不会?” 明蕴之顿住。 她只是觉得,裴彧不会做出这样的事。他和当年的平宣帝,不一样。 她缩紧指尖,呼吸稍沉,不知该如何作答。 冰凉的指尖覆盖上一片温热,裴彧捏了捏她,低声道:“一提到自家的事,就犯傻。” 明明那么聪慧,却总在自家的事上乱了阵脚,看不清眼前人。 火焰“噼啪”一声,明蕴之咬了咬唇,轻轻的刺痛将她的脑袋刺得清醒了几分,眸光微动。 见她明白了,裴彧将手边枯枝扔进火中,牵着她的手一同暖着。 庄家人是一定要杀的,不杀不能绝后患,但平宣帝绝不会自己开口,他更想要史书上的一笔贤名。 他要裴彧配合这场戏,然后再为他解决后患。作为交换,他容许裴彧报仇,不会追究。 没人觉得t裴彧会那么简单地放下仇恨,他若是不杀,平宣帝只怕会更忌惮这个心思深沉的儿子。 只是……当初害了娄家的人,可不止庄家。 还有平宣帝本人。 “——陛下,想要殿下的投名状?” 明蕴之声音发干,问道。 只有如平宣帝当初一般,灭了明家,将明家的势力全然拢入手中,才算是与他一样双手沾满鲜血。 帝王多疑,裴彧一日不与他共沉沦,他便一日不会放下心来。 早该想到的,她早该想到的!明蕴之心底发颤,她不是不知道阿爹这些年在益州势大,渐有膨胀之意,自己也与益州写过信,多有劝阻。她一后宫之人都能察觉,朝廷上下却无一人弹劾,陛下也无遏制之意…… 原来是存了这样的心。 寒意由内而外地传至全身。 颤抖的肩膀被裴彧施力按住,明蕴之惶然抬眼,对上裴彧那双幽沉的目光。 那目光中包含着无数她难以理解的思绪,却让她在这个雪夜忽地平静了下来。 裴彧没有瞒她。 这一切,应该都不会发生。 他从今夜开始,便不会与平宣帝站在一条战线上,更何况是不知多久的日后。 明蕴之深深吸了一口气,呼出一片白雾。 “为什么?” 明明应该顺从平宣帝的心意——再忍一忍,做一个孝子贤孙,报了庄家的仇,再学着父亲的样子收拢妻族的势力。父子二人从此都不清白,但那又如何,平宣帝对他的太子不会再有顾忌,裴彧的路,只会越走越顺。 “不为什么。” 裴彧学着她的口气,眼睫上落下一片雪花:“不想,仅此而已。” 明蕴之坐在他身侧,指尖收回袖中,抿唇道:“这样很难。” 他抛弃了康庄大道,选了一条明摆着会坎坷万倍的路来走。为什么?只是因为不想? 雪越下越小,差不多停歇了下来。火光照亮着二人前的一小片天地,两个影子落在一处,交交缠缠。 “害怕吗?”裴彧问。 他的神情,与那日刚刚受刑后,问她可害怕他身上所背负的流言一样。 与那日不同,明蕴之沉默了许久,才摇头道:“殿下既然想好了,妾身也没什么好怕的。” 裴彧都不怕面对帝王的怒意和疑心,她又有何惧。 裴彧:“就这么信任我?” 明蕴之眸光清澈:“不是殿下说让妾身多一些信任么?怎么这会儿相信了,反倒是殿下怀疑起来。” 她思量得清楚,事情到了这份上,她和裴彧不能再有猜疑。 裴彧:“若是败了,你我都会死。” “人本来就会死的。” 或许经历过一次濒死,明蕴之对生死之事早没以前那么迷茫:“若真有那一天,我想葬在有兰花的地方,日日晒着太阳,简单也快活。” 裴彧看着她的侧脸,眼眸轻动。 这样的话,她上辈子也说过。 只是那时的他仍旧自负,未曾应答,甚至觉得她的话太不吉利,让她不准再提。 裴彧:“那我与你葬在一起。” “当然了,”这句话,明蕴之比什么都应得更加斩钉截铁:“夫妻之间,本就要生同衾,死同穴的。” 倒没有其他意思,这本就是情理之中的事——她都嫁给他了,愿意陪他同甘共苦,面对危险,他怎能让她孤零零一个人在地下长眠? 这样也太不道义了。和喜不喜欢,爱不爱的,都没关系,甚至和夫君是谁也没关系,和她根深蒂固的思想有关。 裴彧看得出她的想法,眸光轻垂,笑意疏淡。 一起说定,反比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心境更开阔,明蕴之想了想,道:“妾身去取个东西。” 裴彧应声,看着她站起身,活动了动有些僵的身子,往殿中去。他稍坐了会儿,又听到一阵脚步声。女子去而复返,抱着一壶酒,坐回了方才的位置。 “怎么不拿酒杯?”裴彧看着她只抱着酒壶的手。 明蕴之瞧他一眼:“这酒又不是给殿下的。” 她轻轻扬手,将醇香的酒液倒在地上,轻声道:“既然要庆贺,自然要让婆母在地底下有酒喝。” 裴彧:“那这一壶酒恐怕不够,母后酒量很是厉害,能喝倒家中老头。” “……再多也没有了,从赵嬷嬷屋里偷出来的。” - 储秀宫。 天色半明,平宣帝睡得很沉,丽妃靠在他身侧,一夜未眠。 按照和儿子的谋划,不久的早朝后,便要将庄家定下流刑。保住了庄家几人的命,展现着帝王的宽宏大量,更要紧的是,康王重视老臣的贤名也定会深入人心。 哪个臣子不喜欢重情重义的君主? 她心潮澎湃,对比那素来淡漠的太子,越发觉得自家儿子聪敏能干。尚未激动完,便听御前太监急匆匆地在外踱步,长吁短叹。 过了片刻,太监终于下定决心,尖细的嗓子唤醒了平宣帝,哆哆嗦嗦地将庄府大火一事,说了出来。 丽妃六神无主,“那人呢?人可还活着?” 太监欲哭无泪:“都没了!” “庄大人留下一封亲笔书信,将三十多条罪过认得清清楚楚,那书信贴在庄府门前,不少百姓都看到了!” 太监跪在地上,深深低下头:“据庄大人所言,他自知罪孽深重,不敢求得陛下饶恕,是以……是以,畏罪自尽。” 平宣帝:“你说什么?” 帝王蓄起的胡须轻动了动,下一瞬,他大手一挥,勃然大怒。 桌上盛放着的器具被他扫落,储秀宫的宫人跪了一地。平宣帝怒吼出声,怒极反笑,大掌拍在桌上:“好啊,朕的好儿子……好啊!” 第49章 第 49 章 “不补也能满足你。”…… 第49章 康王是在上朝前才知晓此事的。 他扔下不知发生了什么, 兀自慌乱的美姬,大步往前院来,瞧见康王妃, 脸色寒得像能滴下冰来。 康王妃亦刚醒,睡梦中听到后院传来些声响,还以为是姬妾惹了他心烦, 瞧见他的脸色有些幸灾乐祸,讽道:“谁惹咱们殿下不高兴了?” 康王冷笑一声,一拳打在了紫檀木桌上。 他自幼习武,带着怒意的一拳狠狠砸下去,桌上的茶碗被震得开裂。康王妃“噌”地站起来,扬声道:“你发什么疯!一大早地来我这儿撒气!”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几日总往东宫跑,怎么, 在我面前硬气,到外面还去抱太子妃的大腿?” 康王原本只是迁怒, 瞧见妻子那不服气的脸, 越发恼怒, 目光扫过内室,瞧见贵妃榻上那只灰白灰白的布兔子,一把抢过, 撕了个粉碎。 “裴易!” 康王妃想抢, 却于事无补, 上手打在康王身上。 康王一脚踹开桌木, 道:“往后没有我的准许,不准再去东宫!” 他冷冷扔下一句,转身便走。 “凭什么!管天管地, 还管上我和琦儿了?”康王妃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的背影,怒道:“东宫又怎么了!” 康王双拳紧握,牙关咬的死紧。 庄家人死了……这让他如何不怒?如何不气! 从上月下旬他朝会上求情开始,他便自觉胜券在握,成竹在胸。为了表现他的重情重义,他甚至当场被斥责,被禁足! 只有他知道他这十余日是怎么过来的。庄家人要卖惨,他被禁足,自然也不能过得太滋润。除夕那夜为了展现他的憔悴,康王提前好几日每餐都只用几口,饿到虚脱,就为了晚宴上亮相时,众人的目光。 第76章 ——白演了,都白费了! 他气冲冲往前,幕僚快步赶上,劝道:“王爷息怒。” 康王恨不得现在冲去东宫手刃了裴彧,“要我如何息怒!” “王爷!”幕僚抓住他的衣袖,低声道:“王爷自然是气的,但是王爷想想,现今谁更气?” 康王脚步一顿。 幕僚见他听进去了,继续开口:“王爷您是求情之人,庄家人现在就是没了,您重情重义的名声也已经传了十余日,您该做的都已经做了,该得到的,也都得到了。但陛下那边……” 康王面容古怪起来,他不笨,方才只是被怒火蒙蔽,如今被这么一点,立马明白了过来。 现下吃了大亏的,是他那个父皇啊! 旁人不明白他的父皇,他还不明白吗? 这一行径在平宣帝眼里看来,无异于挑衅!他甚至不能重罚太子——庄家人是畏罪自尽,和太子有什么关系? 若真将庄家和太子的旧怨翻出来,那娄家之t事自然瞒不住,靠妻族平定天下又翻脸不认人,这是平宣帝耿耿于怀半生之事,他绝不会容许天下人知晓。 或许在许多人眼里,庄家人死得蹊跷,还会将其认定为陛下作为!是陛下不愿放过庄家,连秋后问斩都等不及了,一定要他们全家惨死。原本唾手可得的宽仁贤名,现今彻底一去不复返。 “哈!哈哈哈……” 康王大笑起来,重重拍在幕僚的肩头,目光瞬间阴狠:“裴彧自寻死路,跟咱们可没关系。” “往后东宫,不足为惧!” 康王府的喧闹扰不到肃王府,但肃王府临近庄家,在庄家起火之时,肃王妃就被惊醒了。 她按住不知发生了什么的肃王,派人去打听了个清楚,知晓庄家大火,面色一变。 “怎会如此……” “什么如此?”肃王还没睡醒,瞧着妻子的脸色不好,恨不能再回被窝睡一会儿:“庄家犯了那么多罪过,死就死了呗,也是该。” 肃王妃自顾自披了衣裳起来,喝了口放凉的茶。她心头默默思索着,总觉得不对劲。 庄天禄怎会是甘愿自尽的人?还是在明知道明日就会被免除死罪的情况下…… 肃王早年在宫中也是备受冷待,贵妃娘娘亦不问外务,他们不清楚当年娄家之事,更不知东宫与庄家的仇怨。肃王妃在这儿自顾自琢磨着,对肃王道:“不会是父皇临时反悔,仍旧不愿放过庄家吧?” 也有道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庄天禄不顶用,但太后还没死呢!万一哪日太后真的恢复过来,以孝道压着平宣帝让他们官复原职怎么办?不如一了百了解决他们。 肃王妃这样想着,又觉得和以往所了解到的平宣帝不太相符,心头乱糟糟地,看着早已睡过去的肃王,心头忽然闪过了一个奇怪的念头。很没来由,却让她毛骨悚然。 ……庄家人的死,该不会和东宫有关吧? - 几日后,户部上书,指责工部去年耗费远超预算,国库空虚。暗指其欺瞒朝廷,贪污了公款。 朝廷上下大惊。工部尚书綦自珍据理力争,气得仰倒。 又过了三日,太子裴彧上奏,自请离京督办河工。 帝准奏。 …… 过了元宵,裴彧与明蕴之一道,陪着含之回了明府。 柏夫人许是没了法子,再看见含之,也只是默默流泪。 她也知晓那日她又口不择言,说了些伤人的话,所以看见明蕴之时,面上的尴尬心虚显而易见。 或许更是因为裴彧在场,她没敢指责明蕴之,用膳时勉强扯出笑意,甚至还说了几句缓解气氛的话。 “含之当真不与阿娘同路?” 柏夫人眼泪汪汪,声音哽咽。 她从没和含之分离这么久过,这两月含之住在东宫,她数次想进宫去看,都被身边的嬷嬷劝住了——她们不懂朝政,以为太子触怒陛下才被重罚,太子殿下还在养伤,这个时候进宫探望,只怕不好。 她只能耐着性子等东宫送信出来。谁知从前常有书信的二娘一直不曾送信,她心里最最懂事的含之偶尔送信出来,也没提过要回家的意思。 柏夫人吃不好睡不好,这个年都过得孤零零的。 益州那边也不是没有让她赶紧回去的意思,堂堂州牧夫人,长久地在外头,像什么样子?只是柏夫人一心想跟两个女儿重修旧好,没心思回去罢了。 含之摇摇头:“不了。外祖父在信中也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女儿读了很多书,却未行过多少路,眼界狭窄,在去柳园以前,女儿要沿路多看看。” 看看天地山水,看看民生疾苦,什么都不知道两眼一抹黑还想去教书育人,那叫误人子弟。 太子姐夫知晓她有心,也赞同了她的观点,还拨了十个护卫和两个暗卫保护着她的安全,听她差遣。待她在柳园安顿下后,再说后事。 明含之:“阿爹和兄长还在益州等着阿娘呢,上月听姐姐说,嫂嫂又有孕了。” 柏夫人知晓儿媳有孕,女儿都这么说了,她也只能点点头,不死心地问:“那你看够了回家,可还愿意……” “母亲,”明蕴之及时道:“用膳吧。” 几人用过膳,明蕴之想到裴彧那夜所说的事,寻到柏夫人,细细叮嘱道:“父亲这几年提拔了不少族亲,母亲可知晓?” 柏夫人还红着眼眶,闻言道:“知晓,那都是咱们自家人,一些小官职罢了,无事的。” 明蕴之叹口气:“母亲回去后,要多多劝着父亲,莫要做出任人唯亲,私下敛财之事——庄家就是个教训。” 柏夫人早知道庄家恶贯满盈,听她这么跟自家作比,还有些不服气: “咱们明家和庄家又不一样,你爹有本事,你兄长也一身好武艺,又不是干领着闲职不做事……” 外祖父多年前曾与明蕴之说过:他生平最悔之事,便是在柏夫人这个女儿年少时不曾将她养在身边,好好教养着,让柏夫人目光短浅了些,性子也急躁易怒,动辄哭啼。 那时明蕴之不理解这话,也维护亲娘,自然都说没有。如今长大了,慢慢知晓在某些事上,柏夫人的确不怎么敏感。 指望她这个只会与夫人们喝茶交际,接受贵夫人们捧着哄着的人去盯着父亲显然不实际。明蕴之放弃了叮嘱母亲的念头,转而对含之道:“回了柳园,多多写信与我。” 含之点头,“阿姐也是。” 第二日一早,明蕴之亲自送走了妹妹。 柏夫人和含之的几辆马车同行半日,出了京城遇到个岔路口,柏夫人抹泪劝了许久,车队最终还是分作两路,往不同的方向去了。 回到宫中,明蕴之顿时觉得东宫都空了下来。 含之在东宫住了两三个月,时常陪伴在她身边,仔细算来,这还是她们姐妹俩相处最久的一次。 只是近来事多,她没心思想念妹妹,立马又叫人收拾起了裴彧的东西。 裴彧要离京督办河工,不知归期何时,又路途遥远,要备下的东西自然很多。 裴彧下朝回来,瞧见她站在殿外,指挥着侍从将东西搬来搬去,站着看了一会儿。等到明蕴之迟钝地发现他时,才上前环住她,触碰到她微凉的手。 “怎么不在殿内坐着?” 裴彧似乎有些累,微微闭上眼,将下颌放在她的头顶,环绕住她。 ……东宫多少侍从都在呢! 明蕴之目光扫过,见那些侍从想看又不敢看,面上都带着些笑意,心底越发羞恼,挣了挣:“殿下。” 裴彧声音有些哑:“让我抱一会儿。” 听到他这样的声音,明蕴之没了法子,僵硬地任他抱着。 她不是个情绪外放的人,更何况有这么多人瞧着,总觉得不自在。可她心里也清楚,她和裴彧是夫妻,更亲密的事也做过了,如今只是抱一会儿,不值得大惊小怪。 明蕴之转首瞧他:“可是背上的伤又疼了?” 裴彧颔首,含混地应了一声。 冬日寒凉,他身上的伤本就没好好养多久,养伤的时候也没闲着,仍在不停地处理政事。王太医说过,这伤就算好了,对身子的伤害也是难以逆转的。 只能慢慢补回来。 然而近来这么多事,裴彧也没能好好温补。 明蕴之想了想,对赵嬷嬷道:“嬷嬷,将库房里那只老参拿出来,让小厨房炖了吧。” “担心我?” 裴彧低低垂首,嗅着她发间的清香,忽地带出些笑意,低声道:“不补也能满足你。” 明蕴之:…… “啪”地一声。 殿中的侍从纷纷抬头,瞧见太子妃红艳艳的脸,还有太子手背上,那刚泛起来薄粉的痕迹。 ……他们赶紧低头,不敢看了。 明蕴之推开裴彧,往殿中去。青竹轻轻笑出声来,明蕴之微恼:“笑什么?” 第77章 青竹正色摇摇头:“只是觉得,殿下近来下朝后,都没回广明殿处理公务,先来咱们临华殿寻娘娘说话了。” 明蕴之这会儿心头正恼着,回头瞥了裴彧一眼,半带着气道:“这有什么好的?殿下公务繁忙,镇日待在临华殿,也不怕旁人笑话他不务正业。” 青竹嘿嘿笑了笑,说:“奴婢怎么觉得娘娘其实挺高兴的呢。” 比以前笑的次数多多了。从前的娘娘虽然也总带着温和的笑意,但能让她们这些亲近之人看出娘娘其实并不高兴,但现在,娘娘哪怕面上带着薄怒,也能从眼角眉梢透露出几分真实的情绪。 怎么说呢?就像是一直裱在画里的仙女儿慢慢从画里的世界走了出来,活t在她们眼前了。 “又打趣娘娘。”青芜拍了拍她:“欺负娘娘好性儿是不是?” 几人说说笑笑,明蕴之让裴彧先进殿,叫尚服局的人来再量量尺寸,再做几件新的夏衫。刚量完,便听齐王在外头唤道: “二哥,二嫂!” 裴彧蹙了蹙眉。 明蕴之低声问:“还是为着那事?” 裴彧点头。 自从平宣帝下旨以后,齐王便也生了要一同前往的心思。他也在工部待了好几个月,对那些工程心中有数,越看那些冷冰冰的公文越想亲自去看看,缠着裴彧说了好多回。 裴彧自然不会轻易松口。 齐王又去求平宣帝,平宣帝斥他只知晓玩乐,会误了正事。他去求陈皇后,陈皇后骂也骂过,甚至恨不得动手打他,都改变不了齐王的心意。 齐王大步进来,瞧见那些收拾出来的箱子,心头那把火烧得更热。他哀求道: “好二嫂,帮我再劝劝二哥吧,只要二哥点了头,父皇和母后定然不会说什么的。” 平宣帝平日不怎么管他,陈皇后也被他磨得没了法子,说她无权决定谁能随行,还是得去问裴彧。 明蕴之:“殿下,不然……” 她见齐王一片诚心,到底不忍心见他失落,犹豫着开口道。 “蕴娘,”裴彧目光沉沉:“此行并非小事。” 此行旁人或许不知,但明蕴之和裴彧两人都很清楚,户部对工部的弹劾有多少是康王的算计,又有多少是因着帝王的怒意。 永昌运河规模甚大,耗资甚广,经手之人数不胜数。他这一去,归期不定,或许几月,或许三五年,或许……又突发什么意外,死在外头也说不准。 和“流放”无异。 齐王见状,红着眼眶看向明蕴之:“二嫂……” 明蕴之心头自然纠结,只是看着齐王那圆瞪的眼睛,还有他可怜兮兮的讨好,总叫她没能硬下心肠。 她放下手中的衣裳,温声道:“当真想去?” “当真!”齐王拍着胸脯:“我去了,定然不会拖二哥后腿的。” 明蕴之看向裴彧,柔润的眼眸闪动着轻盈的光。 她想了想,劝道:“五弟也大了,殿下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早已击退了北凉大军,如何能以五弟年幼为由拒绝他呢?” 裴彧抿唇:“他还是孩子心性。” “不经磨练,就永远都是孩子心性。” 明蕴之轻声道:“五弟这些时日在工部,殿下可没听到有人告状说他摆王爷架子吧?分明能做个闲散王爷在家吃喝玩乐,偏要去工部那冷衙门坐硬板凳,难不成是五弟好日子过够了,自讨苦吃?妾身瞧他也是心有志向,知晓自己想要什么的人,殿下能支持含之独自远游,如今五弟不过是想和殿下同行,怎么还不放心起来了呢?” 齐王一个劲儿点头:“就是就是。” “这不一样,”裴彧捻动手持,发出几声轻响,他望向妻子:“你知晓的。” 明蕴之:“妾身只知晓殿下会保护好自己,也会保护好五弟,然后顺利回京,不是吗?” 那声音温和柔美,分明很轻,却又重若千斤。 裴彧敛眸,像是在思索。 齐王见这话有用,赶忙哀道:“二哥……” “你还真是找了个好说客。” 裴彧负手:“事先说好,若是吃不得苦,便自个儿老实回去。” “……那玉珠呢?”齐王分明高兴得很,却又强行忍住喜意,小心翼翼地问。 他可从没和玉珠分隔两地过!齐王急匆匆道:“我也会保护好玉珠的,二哥放心,玉珠和我都很省事——” 裴彧:“随你。” 齐王念了多日的事终于有了着落,恨不得跪下给二嫂磕头,大声道:“多谢二嫂!二嫂真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明蕴之被他逗笑,又听他问道:“二嫂不若也一起?我和二哥还有玉珠都走了,三娘子也走了,二嫂一个人在京城,会不会太孤单?” 轻快的气氛沉了一瞬,明蕴之迟疑:“我……?” 她看到裴彧的目光也转了过来,落在她身上。 那如月下孤峰般的身影冷冷清清,目光也如人一般,不带分毫多余的情绪。 她垂下眼,轻扬出几分笑意。 “我就不去了,”她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浅:“我在京中,等你们回来。” 余光里,那道清冷的目光缓缓收了回去。 齐王遗憾地“哦”了一声,不死心道:“二嫂真不去啊?” “嗯。”明蕴之应声。 裴彧:“你当谁都与你一般玩心重,还不早些回去准备东西,过几日便要启程。” 齐王到底还是高兴的,怪模怪样揖了一记,跑回去告诉玉珠这个好消息了。 人走后,东宫又安静了许多,裴彧看向她:“你……” “殿下。” 明蕴之眼也没抬:“殿下此行并非游山玩水,妾身知晓轻重。” 裴彧看她一眼,淡淡应声。 午后,裴彧一如既往地去了工部。此行还有不少工部官员需要随行,一应事务需得解决。 明蕴之用过晚膳,坐着抱了会儿裴吃。这兔子本就圆滚滚,在东宫好吃好喝地伺候着,抱着都沉手了。 青芜很善解人意,道:“娘娘,可是想跟殿下同去?” 明蕴之摸了摸兔子,半晌,才摇头道:“不是。” 这么否认,好像很口是心非似的,明蕴之又道:“就是听闻给琦儿做的兔子坏掉了,她哭的厉害,想着该如何再做一个。” 当时那几只小兔子,是和含之一起做的。含之心灵手巧,帮了她不少忙。 现在含之也走了。 独自一人在宫中,明蕴之自己给自己找事情做。她自个儿做了会儿针线,入了夜,问了问小太监裴彧的去向。 裴彧这几月都少有宴饮,不仅下朝回来得早,晚膳几乎都在她殿中用的。方才用膳时,她差点下意识和空无一人的席位说话。 好在她及时想起来,没让青芜她们觉得她脑袋有问题。 秋朔特意来回她:“娘娘,殿下与工部几位大人吃酒,有些脱不开身。宫门要下钥了,这会儿应当赶不回来,今夜八成会歇在外头,殿下叫属下跟娘娘来说一声。” “……知晓了。” 明蕴之放下针线,闭了闭眼,忽然觉得临华殿的灯光昏暗,看得眼晕。 她站起身,亲手将烛火一一点亮,殿中登时亮堂了好多。她坐在软椅上,一言不发地瞧着收拾出来的那些东西。 裴彧在临华殿住了好一阵子,放了许多东西在她这儿。当时是怎么从广明殿搬过来的,这会儿就又都收拾了出来,要送上离京的马车。 她后知后觉感到奇怪—— 明明以前临华殿没这么空,也没这么暗的。 明明含之没来之前,她也是一个人待在东宫,自己做着针线,不需要人陪着说话的。 明明裴彧搬回临华殿之前,她也是一个人度过了无数长夜。 春夏秋冬轮转三回,外头如何风吹雨打,她都在临华殿安稳睡着。 今夜却偏偏感觉到很冷,很安静,很…… 仿佛一闭上眼,就能嗅到那独属于男人身上的沉香气息。 是因为冬夜太冷了吗? 裴彧热烘烘的身子抱着她,比汤婆子更顶用,也更暖和。 明蕴之想,习惯真是一种很可怕的东西。 她好像习惯了热热闹闹的东宫。含之、玉珠、齐王……甚至是裴彧。 如今,不过是回到了最原本的模样而已。 她闭上眼,一夜无眠。 - 月末,明蕴之清点着行装,让人将东西都提前送上马车,免得过几日出行忙乱。 今日是裴彧临行前最后一次上朝,他收拾齐整,看着明蕴之慢吞吞地清点完,行至他身前,给他的腰带正了正。 二人坐在一处,用着早膳。 明蕴之给自己盛了汤,心里想着今年兴许没几回能和裴彧一道用膳了,便也给裴彧盛了一份,道:“殿下下了朝早些回来,这几日好好休息,之后开始赶路,在路上就不好歇息了。” 第78章 裴彧接过她递来的汤,喝下半碗。 两人相顾无言。明蕴之自顾自用着,从前也是这样,裴彧和她之间没什么话说,只要她不主动开口,裴彧就不会主动与她说些什么。 或许是人将走了,明蕴之也没因着他的沉默而生气,只是在心里怨着自个儿——想这么多做什么? 她扬唇,故作豁达地笑了笑:“殿下去了外头,记得给妾身带些有趣的玩意儿回来……” “你想去吗?” 裴彧静了许久,忽然发问。 明蕴之愣了愣,好t像没能明白他的意思:“殿下……?” 裴彧淡声问:“孤只问你,你想去吗?” 明蕴之看着他的双眼,有一瞬间,脑海中好像什么都不存在了。 忘了从何时开始,裴彧已经改了口,不在她面前称“孤”,也不再冷冰冰地唤她“太子妃”,而是蕴娘、二娘一类的称呼。 时隔许久听到这熟悉的口气,明蕴之知晓,裴彧并非说笑。 这也是这么久以来,裴彧第一次郑重其事地问她,是否想要同行。 她沉默了片刻,道: “妾身是太子妃,有应尽之责。殿下在外辛苦,妾身便该在后方打理好一切。皇后娘娘前几日头痛又犯,有让妾身再接手宫务的意思,太后娘娘病重未愈,前些时日是因着殿下还有重伤,妾身才没去侍疾。如今殿下将走,妾身也该尽着孙媳的本分。” 东宫本就被人人盯着,平宣帝对东宫也有怒有怨,她自然要在礼数上努力周全,不让旁人以此为由,将矛头对准东宫。 至于她自己一人在京城…… 明蕴之垂下眼帘,轻轻喝了口汤。 心头微微发涩,眼睛也不愿抬起,直视裴彧。只要她不去细想,不再让那些思绪困扰着她,她就不会觉得孤单。 “更何况,殿下只身在外,妾身应该在京城为殿下注意着。” 明蕴之笑了笑,她是裴彧的妻子,民间也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的性命和荣辱,早在嫁给裴彧的那一日就死死绑在一起了。裴彧离京,她……应当在京城多警醒些。 明蕴之又一次说服了自己。 “京中的事,你不必担心。” 裴彧放下碗筷:“孤知晓在外危险,是以不曾问过你。但你若愿意随孤同行,孤会保你平安。” 他话语言简意赅,却透露着他的底气。明蕴之明白他定然早有部署,不需要她过多担心。 明蕴之:“妾身是太子妃,这样兴许……” “太子妃不愿去,那蕴娘呢?” 裴彧:“明家蕴之,可想去外头看看?” 明蕴之:…… 她看着碗中的一片翠绿的葱叶,好长一阵儿,脑袋里什么也没想,只盯着那上头的纹路,一个劲儿地瞧。 太子妃就是明蕴之,明蕴之就是太子妃,怎么可以拆开来问呢? 可是…… 这么多年第一次,有人沉冷地剥去了太子妃的外壳,直截了当地问她,问那个蕴娘—— 你想去吗? 不知过了多久,裴彧站起身:“孤去上朝了。” 赵嬷嬷看着人离开,急促道:“娘娘为何不答应?殿下分明是想要娘娘去的呀!” “我……” 明蕴之动了动手指,语气僵硬:“我——” 胸膛中的心脏怦怦地跳了起来,双眼干涩,像是要流出泪来。 她咬着牙关,不知从何而来,生出了一股强烈的勇气。 她不想一个人,她不想孤零零地再过着日复一日的生活,临华殿很空很暗,宫里也万般压抑,整个京城放眼望去,没有她的亲人和友人。四四方方的天空,她早已看了无数次了。 她不想再满脑子思考着什么应该,什么不应该。 她想,她只想…… 明蕴之跌跌撞撞起身,衣袖甚至带倒了碗筷,顾不得桌上的狼藉,她飞快地上前几步,扶上门框。 “殿——” 将要出口的声音生生止在喉咙中,她脚步停顿,翩跹的袖摆飘飘然落在身旁,葱白的指尖按住门框,泛上了用力的青。 那道如雪中青竹般的身影立于梧桐树下,似乎一直在此等着什么人。 听得声音,男人眸间覆着的霜雪微融,他微微转首,向她伸出手来。 他唤她:“蕴娘,” “来吧。” 第50章 第 50 章 这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第50章 二月初, 残雪消融。 几辆并不太显眼的马车缓缓驶出宫廷,行至外城门下,一个嬷嬷从车上下来, 对车中的人不舍地嘱咐了什么。 赵嬷嬷年岁大了,刚在京城安定下来,明蕴之不愿让她在颠簸受累, 只让青芜青竹并几个粗使宫女太监跟着。 老嬷嬷心疼她,定要送她出城,亲眼看着她离开。 “嬷嬷快别哭了,兴许再过几月便能回来了。” 明蕴之隔着车窗,拿出帕子给嬷嬷拭泪。 赵嬷嬷拍了拍她的手,道:“娘娘照顾好自己,东宫上下老身都心里有数,不会出岔子的。” “有嬷嬷在, 我放心,”明蕴之这话说得诚心诚意:“外头还有些凉, 嬷嬷别送了, 早些回去吧。” 几人说完话, 齐王府的车驾便也来了。 姚玉珠不是第一回出远门,但确实是头一回要行这么久,备了不少东西, 心里更是兴奋。隔着老远, 她就将头探出车窗, 对明蕴之挥手道:“阿——姐——” 声音拉得老长, 齐王骑着马,将她的脑袋塞回去:“你可是答应我了,出门以后一切都听我的。” 姚玉珠掰开他的手:“我和阿姐打招呼也不行?” “不是不行, ”齐王将车帘放下,一本正经道:“你张牙舞爪惯了自然不在意,但二嫂是个重礼守规矩的人。咱们是跟着二哥去督办河工,做正事的,不是游玩,身边还有多少官员护卫呢,你咋咋呼呼没事,叫二嫂怎么办?” “知道啦知道啦……你话真多。” 姚玉珠知晓他说得有道理,但还是有些没面子。不知怎么回事,好像就是从围场回来以后,齐王真的一天天成熟了起来,每日不需要人催便起身装模作样地耍几枪,然后去工部点卯上值。 嘴上嫌弃,其实她心里也是高兴的。 姚玉珠揉了揉脸颊,规规矩矩坐在车上,不再呼喊了。 明蕴之不知二人说了这些,见姚玉珠的车驾来了,笑得弯起眉眼:“用过早膳没有?我这儿有些糕点,可要用一些?” “还没用……”姚玉珠想起齐王方才教训她,有点赌气:“不麻烦二嫂,我这里也有。” 明蕴之在车内眨了眨眼,有些意外。 姚玉珠一个劲儿地要认她当姐姐,怎么这会儿规规矩矩叫起二嫂来了? 她正要说话,就听齐王道:“前几天玉珠还以为二嫂不会来,伤心了好久,这会儿害羞呢。” 这倒是实话,姚玉珠一想到阿姐一人在京城该有多么孤单,就越发忧愁,绞尽脑汁想了一大堆说辞去安慰她,谁知根本没派上用场。 这下倒是让明蕴之有些羞了。姚玉珠和齐王是出了名的恩爱和美,年纪又轻,一道出门不算什么。太子是去办公务的,她这个太子妃跟上,总觉得哪里都不太好。 姚玉珠:“二嫂,我想和你一起坐。” 齐王为了在二哥面前表现他的成熟,特意将他的爱驹牵出来,骑着马走。姚玉珠一个人坐在车里有些无聊,反正那时在去围场的路上两人就一起坐过,东宫的马车宽大,布置得也温馨,总觉得明蕴之那里比她这儿哪哪都好。 明蕴之正要答应,便见一道身影掀开车帘。 微凉的空气吹散了车中的暖意,那凉意甫一进来,又被瞬间驱散。 他方才去与工部几位随行的官员说话,这会儿准备启程,才回来。 裴彧开口:“怕是坐不下。” 姚玉珠一听到裴彧的声音就熄了火,立马又往车里坐了几分。 “诶,二哥……二哥不骑马么?” 齐王牵着马在车外绕了一圈,不死心问:“二哥要坐车啊?” “嗯。” 裴彧应得淡漠:“这才二月,天寒地冻,风大。” 齐王就是为了在裴彧面前表现才骑马的,恰有寒风吹过,身上的大氅也不怎么顶用,给脸冻得发青。 他捏着缰绳,纠结一瞬,扭扭捏捏对车里姚玉珠道:“玉珠……” 姚玉珠憋着笑,扔给他一个手炉:“谁一大早不听劝,硬要骑马来着?不准上来。” 这下急的是齐王了,原本好容易憋出来的正经又消失无踪。他才不听姚玉珠的气话,赶忙下了马,一跃上了马车。 明蕴之听着外头的动静,轻笑了笑。 收回目光,正好对上裴彧那道沉静的目光,瞧见她看过来,那目光并未收回,反而越发坦荡直白,静静地瞧着。 “妾身脸上有东西?”明蕴之从小柜中拿出铜镜,仔细照了照,又看向裴彧:“殿下?” 第79章 裴彧收回目光,将叠好的毛毯撑开,盖在她身上:“路很长,可以先睡会儿。” 往后坐在马车里的时候多,早在出行前,他就让匠人将马车都改了改。里头除了原先就有的小桌和暖炉,还加了放置日用器具、首饰的橱柜。除此之外,坐的地t方也被加宽加长,放上软垫和毯子,便能供人躺倒睡下,柔软舒适。 明蕴之盖上毯子,见裴彧独独坐在一侧,犹豫了会儿,道:“殿下也坐过来吧。” 靠在一起,比分散坐着暖和些。 她让了让位置,裴彧脱下厚重的大氅,坐到了她身边,挨在一起,盖上那不大的毛毯。 “殿下,”夏松在车外禀报:“一切都准备好了,可以启程。” 裴彧:“出发。” “是!” 夏松去下了令,没过多久,车队缓缓启程,往东行驶。 马车微微晃动,明蕴之轻轻掀起车帘,往外看去。 车外是冬末初春之景,身后巍峨宏伟的城墙守卫着繁华的都城,周遭来往的百姓或挑着货物,或好奇地打量着车队。 说不清心头是什么思绪,她看着远不同于宫中的民生百态,忽觉轻快,连空气都分外清新。 裴彧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目光落在那城墙之上。 “你在那处,送行过孤两次。” 明蕴之转首:“嗯?” 她看着那城墙,没想起来:“三年前殿下去幽州整顿军务时妾身送过殿下,还有一次是……?” “你我刚定下婚约那年。” 裴彧:“孤随军出征,回首瞧见你站在城墙上。” 明蕴之怔怔地看他一眼,忆起了那日。 她为了太子选妃一事来到京城,顺利被选为太子妃。不过几日,便得到太子即将出征的消息。 那时年幼,不懂那些皇家的弯弯绕绕,只知道那位只见过一面的俊俏郎君将要去打仗,听嬷嬷说边疆危险,很有可能回不来了。 小小的她忧愁万分,直到她站在城墙上,看到那少年身着铠甲的身影。 这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后来明白此事,联系起来,才知那时事态险峻。想到那场战事,明蕴之微微侧眼,很难忽视裴彧耳侧那道长长的疤痕。 她靠在软枕上,问:“殿下当时可想了些什么?” 裴彧那时也有十五,更何况是自请上战场,自然比还懵懂的她知晓前路之艰。 裴彧看她半躺着的侧颜,道:“在想,那日风很大,别给未来的太子妃吹下来了。” “……”明蕴之坐起身来:“殿下!” 她认认真真和他聊天,裴彧学什么不好,学齐王的插科打诨? 裴彧:“当真。” 明蕴之闭上双眼,将毛毯往上一扯,不跟他说话了。 窗外寒风吹拂,车中却暖意融融。裴彧轻笑着斟了杯茶,敛眸喝下。 那时,他想。 这么小的一个娘子,可受的住城墙上的风? 再想远些,便是……他死讯传来的时候,她可会记得他的样子? 少年的思绪来得快去得也快,这样的想法在脑海中停留了一瞬,便散作云烟,一心奔赴战场。 可许多次临危之际,他仍旧会想起那个只见过寥寥两面的益州小娘子。 直到很久以后的现在,他才明白。 或许从那时开始,他就已经很在意她了。 - 马车行了半日,停下修整。 此行虽也是公务,但不似行军那等急速,明蕴之下车和姚玉珠在山间走了会儿,回来时,才发现沈怀璋也在。 工部随行的七八个官员里,他算得上是最显眼的。老远瞧见她,并未声张,随意笑了笑。 车队继续前行,直到日落,一行人在驿站休息。 坐了一整日的车,明蕴之和姚玉珠都有些腰酸背痛,姚玉珠更甚,说齐王装模作样在车上看书,边看边念,念得她头痛。 姚玉珠悄悄问:“二哥听见他念书了没?” 明蕴之诚实地摇摇头:“车里什么也听不见。” 车壁加厚过,防风防雨,自然也更隔音,别说是隔着马车了,就是在车下说话,也得大声些才能听到。 姚玉珠哼了一声:“我就知道,他明儿个要还是这样,我就把他赶出去骑马。” 明蕴之爱听两人吵吵闹闹。 若她不来,此时应当在宫中已经睡下了,安安静静的,没什么意思。 用了简单的晚膳,几人各自回了厢房,休息准备明日赶路。 裴彧只在用晚膳时露了个面,用过膳便不知去向。明蕴之也没问,自顾自梳洗后便躺了下来。 青芜为她熄了灯,明蕴之道:“外头不比东宫,你们也要歇好,不必守夜,早些睡吧。” 裴彧与她交代过,她身边有护卫和暗卫守着,此行也是奉陛下之命,算是钦差,寻常人等不敢靠近,让她安心。 明蕴之不怕这些问题,只是有些睡不着。 驿站的条件自然不如宫中。她从小到大都没睡过几回硬木板床,更何况还有略微有些潮湿和灰尘的气息,她躺在床上,看着墙边不知何时会脱落下来的墙皮,微微往外睡了些。 她强迫自己闭上双眼,迷迷糊糊真睡了过去。只是没睡多久,她又被房间里那潮潮的霉气熏得醒了过来。 早知外面是这样…… 明蕴之摇摇头,将那一点点抱怨甩出去,外面是怎样都比宫中自在。只是身边仍旧空空,没有裴彧的身影。 他还没回来吗? 明蕴之起身,想到院中去瞧瞧。她提上灯笼,推开了房门。 时辰太晚,大家都歇了,门外空无一人。她轻手轻脚下了楼,环顾四周,这驿站还算大,一楼也有不少厢房和桌椅。 她转了一圈,正准备上楼,眼前闪过一道青色的踪影。 “……小青?” 脑中闪过一个猜想,明蕴之轻声唤道。果然,那蛇好像能听懂她的声音一般,从不远处的桌下过来,停在她的鞋前。 见过几次,明蕴之不怎么怕它了,反而对好像有点通人性的小蛇有些好奇。 小青在,那岂不是……綦舒他们也在? 明蕴之有些意外,转而又想起了裴彧曾说过的,綦舒异于常人的本领。 倒也在情理之中。 她低声道:“这么晚了,别在外面玩,快回去。” 外头有侍卫守着,那些侍卫保护贵人们的安全,冷不丁瞧见条蛇,说不定会直接一刀斩了。 小青不知听没听懂,缠上了她的衣角。 明蕴之没了法子,用灯笼的手柄挑起它,朝厢房处走去。 她问了守夜的侍卫,綦舒的厢房所在。侍卫拱手为她指了路,护送着她到綦舒门前,才回到原先的位置。 夜凉如水。 明蕴之叩了叩门:“綦娘子可在里面?” 老旧的门并未关紧,虚掩着,被她轻轻一推便大开了来,像只是匆匆关上似的。爬上灯笼的小蛇顺着爬下,往屋中去。 明蕴之定定地看着眼前的狼藉,有些怔愣。 衣衫散落在门前,一路散至内间。 烛火摇曳,将内间的人影毫无保留地映至屏风之上。一声低哼传来,屏风上的人影发着颤,长长的发丝掩着两人的身躯,暧|昧又旖旎。 明蕴之指尖一软,灯笼无声掉落在地,里头的烛火瞬时熄灭,眼前亦暗了下来。 ……里面的人,是綦舒。 那另一个人是—— 脑海中登时浮现出在围场那日,綦舒脖颈处的点点红痕。明蕴之后退几步,撞上了一个坚实的胸膛。 淡淡的沉香气息笼罩上她,宽厚的手掌捂住她的双眼,将她往怀中轻拢。 明蕴之身子一轻,来人将她打横抱起,披风裹在她微凉的身子上,极轻的一声叹息。 “孤四处寻你,”裴彧臂弯收紧:“原来在这儿。” 第51章 第 51 章 宁愿她同他大闹一场。…… 第51章 夜色黏稠。 里间之人早便察觉了此处异动, 灯烛熄灭的刹那间,屋中飞出了两道银光。在明蕴之看清之前,门便被那两道银光狠狠钉住, 关得紧闭。 紧接着,又有接连两道破风之声擦过耳畔,明蕴之只觉得天旋地转, 被裴彧抱在怀中轻一转身,银刀穿过窗纸,飞过两人原本所在的位置扎进了木柱。 便是明蕴之这等不懂武艺之人,也能看出那银刀之中乍现的锐意。 “綦舒。”裴彧拧眉,声音冷澈,寒意深深。 女声不怒反笑:“倒是不知太子和太子妃有看活春|宫的喜好,不若……” 话未说完,那声音像是被什么捂住似的, 呜呜几声,没了动静。 裴彧冷眼扫过那柱子上扎得极深的银刀, 抱着明蕴之回到了楼上。 屋中已点了灯, 青芜在屋中候着, 瞧见主子二人回来,松了口气:“娘娘去了何处?有什么不能吩咐奴婢去做,更深露重, 当心着凉了。” 第80章 明蕴之还被男人抱在怀中, 她想要下来, 可男人仿佛看不懂她意思似的, 径直将她又放上了榻。 明蕴之:“只是夜半口干,想去喝口水,不必费事。t” 若要唤青芜青竹两个, 两人定然又要大费周章地为她煮茶焚香,到时候又歇不好,白白跟着她受罪。 青芜知晓娘娘体谅她们,见太子殿下回来了,便也退了出去,关上房门。 明蕴之脱下披风,钻入被窝。 方才好容易睡暖和的被窝这会儿又凉了下来,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微微抬眸看向裴彧。 男人正背对着她,脱下身上的衣裳。他身形高大,肩膀宽阔,玄黑的锦衣从身上褪下,露出白色的中衣和里衣。脖颈处往下的肌肤被衣裳掩住,半露不露,反倒更引人遐思。 在男人转过身来之前,明蕴之赶忙闭上双眼,抱紧汤婆子,一副入睡状。 裴彧看她一眼,沐浴去了。 他速度很快,简单梳洗过后便从澡间出了来。明蕴之还没睡着,便感觉到身边有人躺下的动静。 她半睁眼睫,男人只穿着条中裤,赤|裸着上身躺在了她身侧。 不远处的桌上留了一盏小灯,微弱的光亮将这个陌生之地的寒夜染得微暖。明蕴之呼吸轻了几分,往内侧挪了挪身子。 她还没转过头,一条胳膊便揽住了她,两副身躯再度贴近,只隔着她身上薄薄的丝质寝衣,热意毫无阻隔地传了过来,将她冰凉的手脚暖得温热。 裴彧声音低沉,“躲什么?” 薄热的呼吸落在她的耳畔,明蕴之歪了歪头,垂眼道:“殿下方才,去做什么了?” 都过了子时了,还没回来。 莫名地,她又想到了楼下的綦舒,脸烫了烫。 “车马刚离京城,便有密报送离,夏松截获了密报,送去给綦舒破译。” 裴彧淡声解释,并无遮掩:“此次离京,她也是同行之人。她身份特殊,不能太过显眼,对外称是顺路寻医问药。” 工部尚书綦自珍綦大人并未离京,她反而跟上,是得找个合适的理由。 明蕴之点了点头,唇瓣抿了抿,还是问道:“綦娘子她……” “和綦莫。” 裴彧看着她漆黑的发顶轻晃了晃:“很意外?” 明蕴之心底惊讶:“他们不是……” 她回忆从前见过的几面,綦舒的确与綦莫的相处异于寻常兄妹,奈何綦舒此人行事作风本就不大合常理,她也就没往那处去想。 意外之余,她抬眼,轻轻看向裴彧:“……殿下早知道此事吗?” 裴彧“嗯”了一声,没什么特殊的反应。 “綦莫本就是她的药。”裴彧简短解释道。 此事说来话长,又涉及些旁人的隐秘之事。他本就对外人的事不感兴趣,便也没跟明蕴之提过。 见她发问,他才道:“綦舒偶尔会犯病,你离她远些。” 明蕴之还没消化完,神思游走了一瞬,视线落在面对面的男人身上。 綦舒和他……和綦莫……脑袋里乱糟糟的,目光里带上了几分探寻的意味,指尖在被窝里轻轻扣动,像在思索。 裴彧看着她的双眼,忽然道:“又在乱想何事?” 明蕴之被他这么一问,杏眼眨了一下:“……没想什么。” 裴彧掰正她的脸,让她直视着他的眼眸:“当真?” 成婚几年,数日相对,裴彧对她的表情和动作了如指掌,见她眼眸轻眨,鼻尖一皱,心底便有了数。 “——你以为,里面的人会是孤?” 裴彧的声音冷了下来,撑在她下颌的手也用了些力,寒声发问。 明蕴之在知晓里头的人是綦莫的时候便将一切都联系了起来。 在裴彧审视的目光下,她还是不可否认,方才瞧见里头的人是綦舒时,她的第一反应便是退缩,逃离。 她不想看到裴彧与旁人缠绵的样子,或许是因为见过多次男人情动时的模样,那些画面若与旁人联系起来,便会显得更加刺眼。 只是这次,裴彧先一步将她揽进了怀中。 “糊涂。” 裴彧按着她的脑袋,让她的侧脸贴近微硬的胸膛:“平日里的聪慧哪去了,一遇到自己的事就犯傻。” 那日提到明家是,今日也是。 他不信她的脑袋想不明白其中干系,可她竟真的会在这等小事中忽地走了岔路,下意识地认定他会抛弃她,选择另一个人,或是另一条更顺畅的路。 她总是不愿意相信,会有人坚定地选择她。 滚烫的大掌揉在她的后颈,像是要将她揉进骨血之中。 明蕴之眉头轻垂,知晓从前种种许是自己误会太多,低声道:“妾身只是以为,殿下与綦娘子青梅竹马,情分不同常人。” 她没忘记裴彧身上萦绕着的玉髓香气。 他们有着寻常人没有过的亲近和过往,是她这个太子妃不曾触碰到的,他的过去。 哪怕……没有那些缠绵的情|事。 话音方落,裴彧按揉着她脖颈的动作停顿一息,有力的臂膀将她的身子微微托起,下颌扬起的瞬间,裴彧垂首,炙热的气息堵住了那双柔软的唇。 “唔……” 明蕴之睁大双眼,双手抵在他的胸膛,却分毫未推动,反倒让距离越推越近,气氛灼热。 他很少似这般噬咬着吻她,带着难以抵抗的侵略和占据,长舌突破齿关,纠缠追逐着,让她想到了书中曾提到过,面对猎物时蓄势待发的猛兽。 他仿佛真的会吃掉她。 明蕴之眸中泛起了不自主的水光,呼吸急促起来。原本放在脖颈处的大掌游移到了她的耳后和腰身,长指按揉在曲线柔美的耳廓,描摹般细致。 不知过了多久,屋中只能听得啧啧水声,桌上微弱的烛火燃尽,整个屋子里都暗了下来。 裴彧终于松开了她。 他带着点狠意捏了捏她的耳垂,哑声道:“孤有没有别的女人,你不知晓?” 明蕴之喉咙一哑,没了声音。 贴得这样近,她自然能感受到男人身体的变化。她往后缩了缩,这一次,裴彧没拦她。 裴彧沉黑的眸光似箭般摄人,语气轻讽:“孤幼年居于行宫,后来回宫几年,便又去了幽州边境。她幼年随綦自珍云游四海,后来又四处寻医养病,去年才回京。你好好算算——这算哪门子的青梅竹马?” 明蕴之真的算了起来。 见她真在算,裴彧心头怒火更盛,将她拉近几分,“那孤是否也可算算,你与沈怀璋相处的时日?” 明蕴之自知误会,水眸瞥他一眼,没了底气:“说他做什么,那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裴彧冷哼一声:“你能计较綦舒,孤不能计较沈怀璋?” 明蕴之平躺在榻上,勉强均匀着呼吸。 “……这不一样,殿下是男人。” 他是男人,又是太子,身份使然,他可以三妻四妾,姬妾成群,甚至有些传闻也算风流韵事。没人能真因此对他指指点点。 可女子不同,她平日恪守内则,不做丝毫逾矩之事,和沈怀璋也清清白白,没有旁的传闻。就连此番出行,也是因着裴彧主动提出,否则她定然只会在东宫里等着裴彧回来。 “男人如何,女人又如何?” 裴彧看她模样,到底没了脾气:“孤只知晓,孤此生只会有你一个人。” 男人声音低沉,胸腔随着话语轻轻震动,明蕴之额头抵在他的前胸,被震得发麻。 脑袋发麻,舌尖发麻,甚至指尖、掌心,都有些酥酥麻麻的感觉。 她好像被施了什么咒语似的,僵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有呼吸越变越沉,越来越缓。 过了许久,才缓慢回神似的:“殿下……” 裴彧:“既然早有疑心,从前为何不问?” “……” “为何?” 明蕴之蹙眉:“殿下何必……” 何必问得这么刨根究底呢。 她知晓自己性子闷,柏夫人说她是个闷葫芦,外祖母也曾忧心她什么都不开口。她自个儿清楚她的缺点,说到底,她不过是不想自取其辱罢了。 她从不主动问柏夫人为何不偏爱她,也不敢在还没确定外祖母不会丢下她时贸然提出什么要求。所以,她也不会在明知裴彧心有旁人时,做任何会被认为是拈酸吃醋的事。 她向来都将自己保护得很好——尽量不让耳中出现不好听的话,也不要看到那些伤人的画面。问来问去,若真问中了,无非也就是那么些结果。 何必呢。 裴彧深深地看着她的眉眼,敛眸,揉了揉她的耳垂。 前世,她从未和他提起过所谓青梅竹马。 哪怕到后来,她也没有提过。他一直不知,她竟会有这种错觉。 分明从前与她说过了,他和綦舒的传闻是为了什么——她也仍旧没能想通。 第81章 裴彧沉默地拍了拍她的背,示意她再靠近些。 他宁愿她问,宁愿她同他大闹一场,质问他为何与旁人亲密,那些青梅竹马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也不愿她这么善解人意地从不开口,好像t他做什么,都跟她毫不相关。 她不问,究竟是不关心,还是…… 他不愿再去细想。 裴彧紧紧将她按入怀中,低低道:“孤没有青梅竹马,亦无露水情缘。更不会纳妾,不会再有旁人。少胡思乱想,误解了孤。” 明蕴之闷声点了点头。 他纳不纳妾,对她来说都一样。但没有自然是好,对她来说省了不少事。 说了这么些,她也没了困意,躺在硬木床上,回忆着从前所见。 她轻轻翻了个身,过了片刻,又翻了回来。 裴彧:“还是睡不着?” 明蕴之含糊地应了一声。 不仅是因着方才那些,更因为这哪怕铺了厚厚几层褥子也仍旧觉得硬邦邦的木板床。 裴彧继续将她搂在怀里,热意从她的后背传至全身,裴彧垂首,在她耳畔道: “明日到了河阴,孤有东西予你。睡吧。” 第52章 第 52 章 玉碎尚能重修,那情呢?…… 第52章 行了半日的路, 快要到河阴县时,车队便又停下修整片刻。 姚玉珠也睡不惯硬木板床,几乎一夜没合眼, 这会儿眼下发青,恹恹地来寻明蕴之。 明蕴之虽也不适应,但被人搂着, 半个身子几乎都压在另一人身上,到了夜半,还真这么靠着睡了过去。 她的马车大,也够她白日赶路时补眠。 见姚玉珠模样,明蕴之有点心疼,让青芜从箱中寻出几味安神的香料,她当场为她装进香囊里。 姚玉珠接过,深深吸了口气:“好香呢, 闻着就舒服。” 齐王路过,闻言从背后偷袭姚玉珠的肩膀:“要我说, 你若觉得辛苦不若回去吧, 现下离京不远, 我送你回去后还能快马赶回来。” “你做梦!”姚玉珠舍不得用香囊扔他,掏出帕子来丢过去:“把我送走了,想去和外头那些美人们幽会吗, 想得倒美!” 两人彼此打趣, 齐王主动想带她出来, 自然也不会主动将她送回去, 只是见她休息不好,心疼罢了。姚玉珠也知晓齐王的意思,两人说笑着, 明蕴之笑着摇了摇头,问秋朔:“殿下呢?” 出行后,秋朔就跟在明蕴之身边护卫着。 齐王先一步回答:“方才看见二哥在李侍郎那边,这会儿应当说完话了。” 明蕴之提了提裙摆,带上帷帽:“我去寻他。” 秋朔:“娘娘有何吩咐,属下去做便是。” 明蕴之摇了摇头:“车坐久了,顺路活动活动。” 快要到河阴,河阴县是豫州邻近中州的小县。按照计划,他们会在河阴停歇一日,再往颖川去。 裴彧事多,今日没能与她同乘,不久便要到河阴,有许多事她还得详细问问裴彧,究竟该行个什么章程。 明蕴之稍行几步,便看见了一辆马车后,裴彧似是说了什么,转身离去了。 她顺着那方向看去,果不其然,看到了綦舒的身影。 綦舒一人坐在马车前,不似她和姚玉珠那般规规矩矩带着帷帽,敞亮地袒露着面容。一身素白的衣裳瞧着单薄,却并不冷似的,双腿在车驾上一摇一晃,不见綦莫的身影。 像是被训过,表情有些不大好看,半抿着唇。须臾,仿佛察觉了明蕴之的视线,她轻轻抬眼,朝此处看来。 目光对上,明蕴之掀起帷帽,温婉笑道:“綦娘子。” 綦舒没了前几日瞧着她的随性自在,闻言只是懒懒地撇撇唇角,有气无力道:“娘娘。” 她卷了卷有些过于长,却不怎么爱打理的发丝,语气低沉:“昨日惊扰到娘娘,是我不对,请娘娘不要在意。” 明蕴之吃了一惊。 这还是綦舒吗?是她所知晓的綦舒吗?刚瞧见她时,明蕴之还有一瞬的不自在和尴尬,她这等循规蹈矩惯了的人,想到綦舒和自己的义兄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都不知该如何面对她,没想到还是綦舒先转变了态度,老老实实地道歉。 明蕴之:“不妨事。昨夜我瞧见小青在外,怕其被侍卫抓走,想着送它一程。不想门未关紧,是我先唐突。” “娘娘都没生气,那他还用断药来威胁我?”綦舒声音发闷:“早知如此,银票应该多收点,真是亏了。” 明蕴之莞尔:“若是药这种救命之事,殿下兴许只是说说,不会当真的。” 綦舒眉头轻垂着,坐在车上,看向半阴的天空,忽然道:“你脾气真好,难怪小青这么喜欢你。” 这话她从前说过,明蕴之见过几回小青,小青的确都往她跟前凑,闻言她也只是笑笑:“是吗。” “真的啊。” 綦舒漆黑的眼瞳不带多余的色彩,淡道:“小青不是我的蛇,是綦莫的。他也很喜欢你。” “啊呀!”姚玉珠不知从哪儿蹿出来:“你不准败坏我阿姐的清誉啊,谁稀罕被你那兄弟喜欢!” “迂腐!” 綦舒眉头一横:“我说的喜欢,和你说的能是同一种?满脑子情情爱爱,就不能是同类相惜的喜欢?” 她将袖中睡觉的小青拽出来,轻晃了晃:“小青也不是谁都喜欢的。你看,小青就不喜欢你。” 明蕴之:…… 姚玉珠本是跟齐王吵着嘴,过来寻明蕴之的,这会儿瞧见綦舒装模作样地说些语焉不详的话,气不打一处来:“你真奇怪,我才不稀罕它喜不喜欢我呢,阿姐也是,我们都讨厌你!” “讨厌我的人多得数不过来,王妃还算不上首位。” 綦舒满不在乎姚玉珠的不喜,将小青盘在手上:“我一不靠你吃饭,二不是你齐王府的下属,三和你算辈分年纪你还得叫我一声姐姐,我都没跟你计较,你还先讨厌起我来了?” 京城的关系弯弯绕绕,随便挑个人都可能有着七拐八拐的亲戚关系,綦舒和姚玉珠关系还算是近的。 “……我是王妃!你该与我见礼才是!” 綦舒不为所动:“那你把我拉去砍头吧。” 姚玉珠平时嘴巴机灵,却说不过一个丝毫不在乎脸面甚至于性命的人,气得脸颊红红,鼓着脸瞪她。 她记仇得很! 綦舒翻了个白眼:“长得这么好看,没想到这么不经逗。” 姚玉珠面色变了又变,唇角忍不住颤抖着,一时分不清到底应该因着被夸而高兴,还是继续生这个没来由的闷气。 明蕴之安抚了会儿姚玉珠,听綦舒道:“綦莫待你的确不同。” 小青像是发现了明蕴之,又想凑过来,被綦舒拽住尾巴,她解释道:“昨夜你还未推门,他就发现你了。他没对你出刀。” 习武之人耳聪目明,更何况明蕴之不曾隐蔽呼吸和脚步声。 明蕴之默了一瞬,回过味儿来。 那两枚银刀,原来不是冲她来的,是警告裴彧,赶紧带她离开,勿要停留的。 綦舒:“所以……” 她跳下车来,半抬眼瞧着明蕴之,又变了一副面容:“好姐姐,看在我这么诚心诚意,恭恭敬敬的份儿上,快让你那好夫君收回成命,放綦莫回来吧。” 明蕴之忽然想起昨日裴彧所说,綦莫便是她的药。 难怪她此时一个人在这儿,身旁连个侍女都没有,孤零零的。 其实算年纪,她比明蕴之还要大上一些,只是多年病弱,面色苍白中透着不正常的红润,瘦削得多。素白的小脸可怜巴巴求她,明蕴之又犯了容易心软的病,稀里糊涂点头:“知晓了,我会与殿下说的。” 姚玉珠没听明白,拽了拽明蕴之的衣袖:“阿姐,她说的是什么意思,什么昨夜?” 明蕴之与綦舒点了点头,带着姚玉珠离去,挑挑拣拣和她讲了送蛇回去之事。 姚玉珠:“阿姐今夜若还睡不着,便来寻我,我们一起睡。” 明蕴之逗她:“我倒是无所谓,五弟怕是要闹了吧?” 姚玉珠红了脸,三言两语便被明蕴之给哄好了。 明蕴之回到车上的时候,裴彧已坐在车中等她,见她回来,裴彧道:“和綦舒说完话了?” “嗯,”明蕴之不意外他知晓,脱下有些厚重的披风,将自己团在可以称作榻的座椅上:“殿下将綦郎君……关起来了?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裴彧放下手中的书卷,瞥她一眼:“孤在你眼里,是这样的人?” 明蕴之抿唇,没承认也没否认。 若说从前不觉,这几月来可是看得清楚,裴彧心思深得很,手段亦狠。如果她没猜错的话,忽然盛传起来的歌谣应该也是他在背后推波助澜,以身入局,丝毫未怯。对自己狠的人,只怕会对旁人更狠。 她不会因着裴彧近来对她尚算温和,就忘了裴彧究竟是个什么样t的人。 第82章 裴彧见她没否认,指尖在书上轻点了点,“物尽其用,让他去杀个人,昨日之事既往不咎。” 明蕴之:“什么人?” 裴彧看她一眼。 明蕴之懂了:“若是涉及前朝,殿下不方便说便罢了。” “孤没打算瞒你。” 裴彧看着她的双眼,那双清澈莹润的眸子里,倒映着他冷峻的面容。 “孤要他杀的人,姓韩,名度。” 明蕴之起初没反应过来此人是谁,直到马车启程,才想起韩度这个名字。 ——她兄长明存之手下,极受重用的亲信之一。 - 此行督办河工,主要是去往永昌运河的万安渠和永乐渠。 万安渠是从豫州颍川郡开源,引黄河水向北流至并州太原郡,再经燕郡送至幽州渔阳。幽州北地缺水,又临近边疆,引水源灌溉农田,让北地军民都能吃上更多粮食,储备军粮。 永乐渠则连接了扬州、青州、兖州,作为南方的主要漕运路线,贯通南北,运送粮食和货物。这是最先开始修建的工程,近三年过去,已见雏形。扬州至青州段已能通行漕船,形势向好。 这样需得消耗数百、上千万两的大工程,历朝历代都不是一件容易之事。前朝末帝昏庸,国库空虚,大周立国至今也才两代,国库本就难一气掏出这么多银子,是以若有贪墨之事,便真真是惹了众怒。 户部弹劾工部的奏折中,所述并不详实,这也是裴彧自请来此的最大缘由。运河沿线途经这么多官员,流经这么多州县,有几个人敢拍着胸脯说自己干干净净?官员贪墨自古以来就有,只是这次,被当做攻讦东宫的理由罢了。 河阴县不大,一行人并未惊动县衙,在县内寻一客栈落脚。 明蕴之进了厢房,第一件事便让青芜将刚收到的信件拿出来,道:“去外面守着,谁来也不让进。” 青芜:“是。” 明蕴之背对着房门,将门窗紧闭,拆开了信封。 这是每月益州都会送来的书信,因着离京,还晚了几天才送到她手上。 她和益州通信颇多。柳园那边常有往来,但大多都是些问安的话,至于州府家中,她更多的是和嫂子伏氏打交道。 兄长比她大好几岁,她出嫁前,伏氏已经过门,怀有身孕了。 伏氏也是益州士族出身,和兄长门当户对,性子温雅到有些沉闷,两人算是性情相投。明蕴之在那个和至亲都不算亲近的家中,和嫂子还算是能说的上话的。 这几年来,明蕴之一直都和她互通书信。 上月还早的时候,明蕴之便知晓了裴家皇族对自家兴许有着别样的心思,信中便比平时多问了些父亲和兄长的事。 现在,终于看到回信了。 伏氏一如既往地交代了明家一切安好,并道几个孩子收到了姑母送来的东西,都很高兴。最后,才提到她所问之事。 ……兄长,不在益州。 明蕴之折上信纸,坐在屋中,看着外头渐沉的天色。 河阴已在豫州,和中州风貌有些不同。小城入了夜便静了下来,没有京城那繁华的街市和叫卖。窗外春意寥落,寒气深重些许两个酒家的灯光与人声远远传来,反倒衬得此处更静。 明存之十几岁便跟在父亲身后做事,二十岁便当上了益州都指挥使,虽年轻,却有一身高强武艺,加上家世在此,也算受人敬重。 他掌管一州军务,职务非同小可……怎可随随便便离开益州? 看伏氏信中所述,好像还经常离家似的。 她有心想书信回去多问问伏氏具体情况,但转念一想,以伏氏那比她还要规矩万分的性子,怕是看不出什么。就算真有何异常,也该多护着夫君,而非她这个远在千里之外的小姑子。 明蕴之叹了口气,将信夹在书中,放进了箱子。 脚步声由远而近地传来,停在她的房前,轻轻叩了叩门。 明蕴之:“进。” 是裴彧。 男人还穿着白日里赶路的装束,身上有些淡淡的酒气。 李侍郎爱喝酒,一到河阴便拉着几个工部官员去小酌几杯。裴彧也没拘着他们,露面略坐了坐,便回到了客栈。 “喝酒了?” 明蕴之嗅到气息,皱了皱眉。 裴彧:“没喝。” 他去隔间换了身衣裳,站在屏风后,淡声道:“没有太子妃的准许,孤哪敢饮酒。” 明蕴之睨他:“殿下又从哪儿学的漂亮话?” 平日若有应酬,也没见裴彧少喝。光醒酒汤她都煮了多少回了。 “发自真心。” 裴彧:“李侍郎一喝酒,就爱炫耀自家老妻念叨他。孤听着耳热,还以为不喝酒,回来能得几句夸赞。” “妾身可从没拦着殿下饮酒,”明蕴之靠着屏风,道:“殿下不能在外败坏妾身名声的。” 她从前也顶多只是劝一劝,不似那些宴席上瞧见夫君喝酒,便眼刀直飞的夫人们。 “正因如此。” 裴彧换了一身便装,从屏风后出来:“孤想让你管一管。” 他身形利落,穿着简单朴素的服饰也有种龙章凤姿,难掩于尘的感觉。 明蕴之目光定在他身上一瞬,又移开,暗道此人真是美姿容,好仪度,那些奇奇怪怪的话由这张脸说出来,莫名就比旁人说得动听些。 她没应:“旁人不都求着夫人不管,好在外头潇洒么。” 第一次听说有人上赶着要被管的,真是新鲜。 “孤和他们不一样,蕴娘今日才知道?” 裴彧:“若是不困,孤带你去个地方。” 明蕴之心中有事,自然不困。直到跟他上了马车,才想起来,问道:“殿下要带妾身去何处?” 两人没乘那辆宽敞的马车,轻装简行,随从都只带了夏松和秋朔。车内空间狭小许多,明蕴之坐在裴彧身侧,吐息轻轻落在男人肩头,带着些轻柔的香气。 裴彧垂眸:“孤昨日说,有东西要给你。” 明蕴之“哦”了一声,没继续问。 她这会儿还想着兄长为何不在益州,还有白日裴彧所说的韩度。 裴彧看出她心思不在此处,问道:“看到信了?” “嗯,”明蕴之也没瞒他:“嫂嫂说,兄长不在益州。” 她虽和这个兄长不算亲近,但到底血浓于水,若是有什么事,她自然也担忧。 裴彧:“相隔甚远,与其在此处胡思乱想,不如想想办法,查清他因何离开益州。” 明蕴之:“妾身长久居于宫中,又有何法子?……若去信给柳园,岂不是让外祖父和外祖母担心。” 直接问父亲也不太恰当,更不能指望柏夫人与她交代什么正事。她还能去问谁? 她目光垂落,有些纠结。 裴彧轻咳一声,没有说话。 马车慢慢往前,明蕴之坐在车中,忽然开口:“殿下?” 裴彧“嗯”了一声,“还不算笨……” “殿下可知含之走到何处——” “嗯?”明蕴之没听清,看向他:“殿下在说什么?” 裴彧闭了闭眼。 叹道:“你连三娘都想到了,都不知问问孤么?” 话说早了,她就是笨。 他明明就在身边,还一个劲儿地想着旁人。 明蕴之:“……” 她这才明白裴彧的意思,侧了侧身,看向他:“殿下不是要……要杀韩度么?” 后宫不得干政,她不好细问韩度因何该死,但韩度是哥哥倚重的心腹之一,是连她这个不问政事的妹妹都知晓的存在,难免会牵连其中。 裴彧帮她查兄长,究竟是为她,还是为了什么别的事? “怕什么?” 裴彧与她对视:“怕孤会对你兄长不利?” 明蕴之回避视线。此时承认,好像很小人之心,但又无法否认自己有过的想法,只好细声道:“所以殿下会去查的,对吗?” 裴彧:“原本会去。现在被怀疑,便没那么想查了。” “……” 明蕴之:“那要如何,才能想查呢?” 车中半暗,明灭的烛火间,裴彧抬手,点了点她的那抹朱唇。 裴彧的目光落在其上,细细描摹着:“总要讨一点报酬吧?” 明蕴之分明瞧见他眸中的那抹暗色,唇瓣不由自主地抿了抿,“殿下分明是想占妾身便宜。” “你我是夫妻,哪有这一说?” “若无这一说,又何必将此当做报酬?”明蕴之回眸轻瞪他,不作声了。 路途不算远,车行了会儿,夏松便道:“殿下,娘娘,到了。” 马车停了下来,裴彧照例先一步下车,刚一起身,便被细长的指尖握住了手腕。 腕上的手持被刮落下来,牵连在二人的手间。明蕴之忽然起身,在他的侧脸上飞快地落下一吻t。 第83章 “好了,”她捂着唇,水眸晶亮:“殿下的报酬。” 裴彧缓慢抬手,碰了碰被她的唇轻触过的脸颊,唇角轻扬。 他反手包住她的掌心,重重握了握。 - 裴彧带明蕴之来了一个偏僻的院落。 院落匿于林中,马车停在院前,一路前行,还有暗卫在后隐藏车辙与痕迹。 明蕴之瞧见那些动静,便知此处兴许是裴彧的一个小据点,更不敢轻视,屏息随着他向前。 裴彧觉察她呼吸的变化,低声道:“不必紧张,此处都是孤的人。” 他顿了顿:“也就是你的人。” 明蕴之的手被他牵着,还算安心。院子不大,摆了些寻常的农家器具,瞧着还有些生活气息,夏松去门前说了什么,门半开,递出了一个盒子。 裴彧将这盒子交给她,道:“看看,可还喜欢。” 明蕴之捧着盒子,还有些沉甸甸的。她随手打开,被里头的金光闪着了眼。 “这是……” 她拿起一只手镯:“首饰?” “殿下送妾身首饰做什么?还要到此处……” 大费周章的,就为这么几支珠钗镯子? 裴彧接过她手中的镯子,指腹按在一颗镶嵌着的宝石上。 “此处有五根毒针,见血封喉。射程约莫有三四十步。” 明蕴之手一软:“什么?” “怕了?” “……没有,”明蕴之抚了抚心口,漂亮的眼睫轻垂在亮闪闪的镯子上:“就是有些没料到。” 裴彧见她接受得很快,继续道:“这珠钗里装着药粉,若遇到险情,只管摔在地上,逃遁便是。” 明蕴之捧着盒子的手轻颤起来,她生怕将这些东西掉落在地。裴彧绕过她身后,环住她的胳膊捧起匣子,为她戴上那支珠钗。 “这些样式,勉强配得上你。” 不枉他精心画图,设计了几个日夜。 裴彧为她一一戴上,又示意如何使用,明蕴之手心冰凉,紧张起来:“殿下送妾身这些做什么?难不成……” “以防万一。” 裴彧:“孤不会让你以身涉险,更不会让你身处险境,只是既然离京,便总有孤不在你身边的时候。” “秋朔会贴身保护你,暗卫中的精锐亦在你身边。孤是想让你也安心。” 他知晓明蕴之爱瞎想,脑袋里一贯装着一大堆事情,若遇到什么事,还是手中握有护身之物更能安心。 “还有……此物。” 明蕴之垂眼,看到裴彧的手中出现了一块碧色镶金的玉佩,轻轻系在她腰间。 她眼眸轻闪:“这是……” “你与孤成婚时,那块比翼同心佩。” 裴彧声音沉沉,呼吸落在她的耳侧,潮潮热热。 ……玉碎尚能重修,那情呢? 亦能重修否? 第53章 第 53 章 投其所好。 第53章 河阴郊外的小院中, 晦暗的夜色里,唯有几盏悬于门前的灯笼明亮,将腰间镶了灿金的玉佩映得盈盈生光。 明蕴之轻轻抬起, 指尖抚弄在那玉佩上。 她以为这块玉佩,早就被那湍急的流水冲进了江河湖海,消失在某一处淤泥之中。 她还以为, 这块象征着夫妻比翼双飞、恩爱美满的玉佩,只有她一人当真过。 那日醒来得知腰间玉佩丢失以后,略略怔愣一瞬,便也释然了。兴许这样完满的东西,就如沤珠槿艳般,难以留存。 却不想,今日还能再见到它。 玉佩原本碎裂之处,被人用金细细镶嵌, 仿佛玉中原本就有的一处异色丝线,将那比翼鸟的羽翼染得金黄, 栩栩如生。 玉碎重圆, 失而复得。 明蕴之轻轻抬眼, 对上了那道漆黑的幽深眼眸。 黑沉沉地,却无端有些灼热,像是冰天雪地里燃起的一丛篝火, 炽热得仿佛能将积雪消融, 化作潺潺春水, 流经人间。 “怎么不说话?” 裴彧紧盯着她的双眸:“不喜欢?” “……不是。” 明蕴之怔怔地看了他一瞬, 目光又落在那块玉佩之上。 她只是没想到。 明蕴之扬出了一副恰到好处的笑意,温婉柔和,“喜欢的。” …… 谎话。 裴彧看着她的双眼, 淡淡垂眸,微微松开了目光。 她说谎时,总是这般模样,摆出无懈可击的笑意和端方的仪态,让人捉摸不透她的想法。 但她起码还愿意装出欢喜的样子哄一哄他,已经比当初冷着面容,连多看他一眼都觉厌烦的模样好上太多了。 裴彧轻笑:“喜欢就好。” ……愿意哄他,起码说明她还在乎这段夫妻关系。 情难强求。 他敛眸,将那些装着毒物药粉的首饰一一取下,归置进匣中,状似无意地问:“玉佩可要也放进去?” 既然不喜欢,还是不在她面前显眼得好。 明蕴之将其取下,欲盖弥彰地解释了句:“此物失而复得,很是珍贵,还是放在匣中珍藏得好。” 裴彧:“嗯。” 很会说话,连日后不佩戴的理由也寻到了。合情合理,没什么不好的。 粗砺的指腹轻轻划过玉佩的表面,轻微的触感传来的瞬间,他将其放下,关入了匣子里。 微风拂过,许是觉得有些尴尬,明蕴之耸了耸肩,将厚皮袄拉紧,问: “殿下怎么想起要修这块玉佩?妾身还以为它不见了。” “前几月养伤,总归无事,顺手多画了几张图。” 裴彧随口回答,隐去了其中的数日无眠。他拉过她的手,轻叩门扉。 “孤带你来此,还有一事。” 夏松和秋朔早已退出院落,在马车处守着了,门后无声,像是无人似的。 就在明蕴之以为里面不会再有回应的时候,门开了。 和方才递给夏松匣子的那只手不同,这次开门那双手,布满了被火烧伤的疤痕,起起伏伏,异于寻常肤色,叫人看着心头一惊。 屋中无灯,暗暗沉沉。 “东西取走了还不够,进来做什么。” 明蕴之第一次听到这样沙哑沉重的声音,刚一抬眼,便看到黏稠的夜色里,那张遍布疤痕的脸颊尤为骇人。 “啊……” 她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那人好似意料之中般:“怕了?” 裴彧捏着她的手紧了紧,像是安抚。 明蕴之摇摇头,镇定道:“不怕。” 那人似笑非笑,侧身将人放进了屋。他点了灯,屋中亮堂起来,沉重的身躯侧坐在榻上,随手指了指屋中的桌凳,让二人自便。 明蕴之除了第一眼确实有些惊慌之外,便没了慌乱,她环顾屋中,屋子不大,器具尚且算得齐全,但好像都没什么被使用过的痕迹,桌后有一书柜,上面落满了尘。 应当是个暗柜,后头或许通往何处。方才递出匣子的那人,甚至更多的人,都能从此处进出。 那人见她不慌不忙,甚至像是看清了屋中布局的模样,呵呵笑了笑:“可知晓我是谁?” 明蕴之颔首:“第一次见舅父,晚辈空手上门,舅父勿怪。” 她看到此人的第一眼,便明白了他是谁。 身上的疤痕,无一不印证着他是当年娄家大火的幸存者,或许还是唯一一位活着逃出来的人。算算年纪,再瞧瞧与裴彧有些神似的脸型,不难猜出他的身份。 娄寻越笑声半真半假,冷冷沉沉,“哪有晚辈给长辈送礼的道理,你便是送了,我也不会收。该不会是在怨我这个老东西没给你备见面礼吧?” 裴彧皱眉,刚欲开口,便听明蕴之轻轻道: “舅父的礼,晚辈已经收到了。” “我怎不知送了你什么礼?” “舅父的身上,有金屑,手指上亦有被火熏过的痕迹。中指关节处有厚茧,却不像握笔练剑,更像是握惯了刻刀之类的器具,”明蕴之不卑不亢:“更明显的,是味道。” 她道:“舅父身上的味道,和那匣中器物一模一样,定是长期沾染,而非假手他人。” 她几句话,把娄寻越原本准备反问的话都堵了回去。 他笑了笑,狰狞的疤痕显得更加难看,但眸光却柔了下来,不再笼罩着沉沉死气。 “是个聪慧的娘子,有见识,也有胆识。” 庄家那小儿身子滚圆,瞧见他都快吓尿了,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娘子却能有礼有节,温声细语,远胜旁人。 他静坐一瞬,开口道: “你终究,还是选择了一条和你阿娘一样的路。” 娄寻越声音嘶哑,似从风沙中而来。 他看着裴彧,眸中带着浓浓的疲倦。裴彧看这娘子的眼神,和当初小妹的眼睛如出一辙,甚至……更深。 “好在……” 娄寻越看向裴彧身侧,那道清秀明丽的身影。 第84章 “好在,你比他娘当初要清醒得多。” 他多年来被仇恨所淹没,任何细微的声响都瞒不过他。两人在院中的声t音和动静,毫无遗漏地传入他耳中。 他熟悉裴彧,却是第一次了解这个外甥媳妇。若依旁人,兴许瞧见那块修好的玉佩时,不说回心转意,起码也会有些感动之状了。 而她万般沉静。 舅甥两人都明白彼此的意思,明蕴之稍有不解,但并未应声。 裴彧:“我和她,都不会如当年的阿娘一样。” 娄寻越:“这样最好。” 他半阖着眼:“好了,见也见过了,你们走吧。” 这个外甥从前防他防得跟什么似的,怕他对这个外甥媳妇不利,现在倒是舍得让她来见一面。 或许,是真看在他要死了的份儿上。 裴彧“嗯”了一声,起身拉过明蕴之的手。 将要离开时,明蕴之忍不住转头看了一眼,那张疤痕遍布的脸上泛出了点点冷汗,无比痛苦。 她站住脚步,道:“舅父珍重身子,往后的路还很长,您是殿下身边唯一的亲人了。” 娄寻越倒在榻上,一言不发,不知听没听进去。 明蕴之看了裴彧一眼,男人静静地看着她,并无阻拦之意。她松开他的手,将袖中随身带着的安神香放在了榻边。 “晚辈不是大夫,不会把脉诊病,只有此物,或许有宁神静心之效,请舅父莫要嫌弃。” 她说完,也不管娄寻越究竟是个什么表情,退至门外,轻轻阖上了房门。 只一面,她便看得出来,这舅甥俩的性格一模一样,绝不愿旁人瞧见他旧伤复发时的狼狈样子。 门外的人登上马车,早已离开了。 又一次的剧痛过去,贴身的衣物被冷汗浸湿,娄寻越仰躺在榻上,无声地喘着粗气。 他抬起手,看着那绣着简单花纹的素色香囊,嗤了一声。 这都是小娘子才会喜欢的东西。 他闭上双眼,将其捏在手心,到底没有扔下。 或许真是要死了,耳边似乎又听到多少年前,母亲和妹妹的笑骂声。 母亲骂他:“又抢你妹妹的东西,她刚做好的香囊!你个败家子儿,就知道玩那些小东小西的,不去读书上进,还跑后院来折腾你妹妹!” 妹妹等着他挨完骂,背地里狡黠一笑,偷偷与他道:“哥哥快帮我扔出去,这是阿娘逼着我做的女工,我没好好缝,被她发现可就不得了啦。” …… 娄寻越死死抓着那香囊,紧闭的眼眸溢出几行清亮的水痕。 往事俱归尘,将报之仇,唯有御座上那几人了。 - “舅父的伤,静山看过,已然药石无医。” 裴彧淡声解释明蕴之的疑问:“静山说,身上的伤或许能治,但多年的亏损难以修复,除非他自己想开。” 只是被灭满门的仇恨,他如何放得下。 明蕴之明白了。娄寻越如今就靠复仇的那口气撑着,这口气若散,或许人便也…… 她心底有些悲凉,或许还有些物伤其类:若裴彧更肖似平宣帝,学了他的心狠与凉薄,兴许她的兄长也会变成娄寻越这般。 想到兄长,她叹了口气。 兄长和她与含之的性子都大不相同,格外张扬豪爽,母亲甚至疑惑过怎么会生出这么个淘里淘气的孩子。话虽如此,兄长幼年也常带她玩,就是说话太直,总笑她呆。 明存之离开益州,究竟是为了什么? 裴彧知晓她因何叹气,她心思敏感,又体贴善良,恐因今日联想到自身,他道:“你和舅父,是孤这世上仅剩的家人,孤今日让你见他,并无旁的意思,莫要多想。” 明蕴之点头,他能坦诚地把话说开,她便不会误解。 回到客栈,裴彧道:“孤还有事要议,你先歇息吧。” “……好。” 明蕴之看了眼天色,原本想劝他早些休息,却又在瞧见他面容时顿了一顿,收回了关心的话。 她看着裴彧去了另一间厢房,才回屋。 “娘娘回来了。”青芜在门口迎接着,屋中点着灯,一副并无人出去的样子。 他们行踪隐蔽,来去都不曾引人注目。明蕴之点了点头,将手中的匣子放到桌上,道:“看看这个,你和青竹各挑两件戴在身上,以防万一。” 她学着裴彧的样子给两个侍女讲了用法,两人各选了两件,青竹赞道:“好精致的首饰,便是没这些关窍,也足够放进琳琅斋了。” “是呀……诶?” 青芜眼睛一亮,瞧见下层的那块玉佩:“这不是——” 她看了娘娘一眼,见明蕴之点了点头,青芜忍不住将其翻来覆去地检查着,赞叹道:“修得可真好啊!这也太细致了,好像原本就是这样似的。” 两个侍女头靠着头,叽叽喳喳地惊叹着。 明蕴之轻轻笑了笑,不曾应声。 修补得再好,也不再是它原本的模样了。始终都会有一道明显的痕迹,叫人忍不住去探问,去细想——从前发生过什么? 分明可以忘却在岁月中,淹没在尘烟里的记忆偏偏又被提起。 明蕴之不是喜欢在回忆里一遍遍反刍的人,那些不好的记忆,她宁肯忘却,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也不愿被反复忆起,似刀般凌迟着内心。哪怕她早已清楚当日之事的前因后果,也无法替当初那个绝望无助的自己原谅这段经历。 破镜难圆。更何况她和裴彧从前,也不算什么恩爱眷侣。他兴许想回到当初,但她不愿。 他们的从前,一点也不好。 这几月的相处她倒是很满意。夫妻之间彼此扶持、照顾,平日里说说话,聊聊天,夜里也无比契合。抛开太子妃的身份,她也只是个寻常女子,有自己的欲|望和私心。 只谈合适,不论情爱……这样的平衡,她不想打破。 或许是这段时日过得还算平静,她竟有些忘了当初的自己究竟是什么模样,偶尔,也会不经意地流露出超乎合格妻子的关心。 有所求必然伴随着无尽的付出。 而她,无所求,也不想将她的心再白白地交出去。 明蕴之关上匣子,对青芜道:“放进箱子里吧。这么贵重的东西,别再拿出来了。” 离开河阴,又赶了两日的路,几人终于到了颖川郡。 颖川郡比河阴大上数倍,车队远远瞧见城楼时,便也看见了城楼下大张旗鼓的迎接队伍。 数个穿着官袍的中年男人与衙门的守卫立于城下,目光紧盯着缓缓驶来的数辆马车。 太子与齐王出巡,理由虽是督办河工,一是身份在此,二是奉旨前来,这是钦差!万不可懈怠了。颖川郡中不少官员这辈子没见过几个王侯,彼此正着衣冠腰带,只怕被治一个大不敬之罪。 唯有站在郡守身后三五步远的年轻男人垂下面容,隐去自己的不屑和轻视。 郡守彭阳珲远远迎上前,他中年微胖,蓄了短须,看着富态又和善,身侧是郡丞和功曹参军,在马车下恭请太子万安。 那些进城出城的百姓跟在他们身后,不知发生了什么,迷迷糊糊地跟着跪下,高呼太子万安,齐王万安。 裴彧不曾露面,坐于车上,淡声道:“免礼。” 彭阳珲面上和善的笑意不变,心里已经骂了一个来回。 车都不下,车帘都不掀,这太子架子也太大了些! 他不似那些小官不知京中纷扰,他上头有豫州牧,还有不少同僚好友,有门路的人自然知道的消息更多。这段时日,陛下分明更器重丽妃娘娘所出的康王殿下,康王也贤名远扬,传遍大周。 而太子虽是储君,却除多年前的战功,并无太多名声。这能被百姓称道的永昌运河,也耗费甚巨,朝中近来多有怨言。 庄家势大,他们底下这些人有几个敢保证和庄家毫无接触?现在庄家倒了,底下这些盘根错节的关系可还没抽干净呐!本就是人人自危的时候,多少人将希望寄于康王身上,对于这个立场不明的太子,他还需得多试探试探。 第一回试探以太子殿下的冷淡结束。彭阳珲下了令,令人大开城门,排队的百姓速速让开,迎太子与齐王的车队进城。 守卫刚要赶人,便听车中传来了一道女声。 “慢着。” “彭大人不必如此,”那女声轻柔,却有股不容置喙的威重:“百姓先行。” 明蕴之蜷着帕子,看向裴彧。 裴彧颔首,他本也不喜彭阳珲这般大费周章,他们来此处是因正事,而非这般虚张声势的摆架子。 彭阳珲一噎,和善的笑意微僵。多年浸淫官场,自然无比洞察这位太子妃的心思——仁善嘛!爱民嘛! 他懂! 他扬声道:“太子妃娘娘仁t德,尔等速速通过,不得拥挤。” 百姓又稀里糊涂地跟着嚷嚷了几句多谢太子妃,被守卫赶着进城出城。 第85章 明蕴之坐在马车中,听到外头的声音,眉头皱了又皱。 裴彧:“此人在郡守位上待了近二十年,多年未升职未调任,学得一副溜须拍马的本事。” 豫州是平原,颖川又富庶,他在此地说一不二,自然不愿意走。 这么个好地方,他能守这么多年,自然也有他的本事。 明蕴之很快就见识到了他的本事。 入城后,工部众人被安置在官署,方便过后几日办理公务,太子、齐王夫妇,以及綦尚书家的女儿,都住在了临近郡守府旁的一处豪宅里。 那宅子极大,据下人所说,是此地从前某贪官的私宅,空置多年,未有人居住。为着几位贵人,前几日才重新修葺过。 明蕴之一瞧,便觉这话不老实。 这宅邸便是比起宫里也不差什么了,雕栏玉砌,满目琳琅,与当初重金修建的齐王府差不离。 这么好的宅子,又临近郡守府,位置极好,谁能忍心它空置着? 姚玉珠没发觉异常,“哇”了一声,双眸发亮。 明蕴之没打断她的惊艳,几人各自去住处稍歇一会儿,梳洗过后,彭阳珲与其夫人亲自上门,相邀众人移步郡守府共用晚膳。 除了懒懒散散的綦舒,众人都去了。 明蕴之换下赶路的常服,挑了件孔雀蓝的蜀锦长裙,发上倒是没戴裴彧特制的几支簪子,但腕上带了那只金镯。 金光闪闪,镶着宝石宝珠,很适合今夜的衣裳。 裴彧见她梳妆,亦换了身华服,道:“盛装出席,未免太给他们面子。” 她都没因着他盛装几回,此时却坐在镜前细细妆点,难道今夜这无趣的晚宴,竟比他还要紧些? 裴彧心里满不是滋味,眸光扫过她空荡荡的腰间,又不作声了。 隔着老远,看到铜镜中自己的样貌,忽觉面目全非。 他真是变了,因着这些细枝末节,还能在心里过这么一遭。 男人移开目光,明蕴之不知他心里那些想法,自顾自道:“总要给人一个巴结的机会,才好露出破绽啊。” 裴彧看了看她认真的模样,到底忍住了心头的酸意。 他算是在梦里多活了一回,因着那些恍惚的梦境,他知晓这些人会如何行事,早做了准备。她虽什么都不知,却足够敏锐,知晓该如何应对。 前世她留在京中,并未前来。 他总以为他足够了解她,不止因着三年姻缘,更因为那前世多年的梦境。可如今离京越远,他却越发感觉,不够,还远远不够。 他越瞧她,越能发掘出她的万般聪慧可爱。 好在这回,他多问上了那么一句。 - 晚宴之上,虽有歌舞,却并无那等靡靡之音。 彭阳珲看得清形势,太子和齐王出巡办公差,可太子妃和齐王妃都在,说明什么?——说明这兄弟两人,要么是夫妻恩爱,要么便是家有猛虎,是个耙耳朵。 无论是哪种情况,他要真将美人放上来了,那才叫得罪人。 酒过三巡,姚玉珠多喝了些果子酒,齐王便将她带回宅中安歇,先一步告辞了。 场中歌舞稍歇,彭阳珲看了其夫人一眼,后者会意,柔柔笑着开口: “久闻娘娘美名,如今一见,才知竟是这样娴雅淑静的人物。” 赵夫人敬了她酒,只让她尝一尝席上的菜,恭恭敬敬,而后才道:“先前得了一副画作,想来只有娘娘这样的人,才能懂其意境。” 明蕴之挑眉:“哦?” 她姿态端得高,不为夸赞所动,赵夫人看着这年轻娘子的仪态,心底打着鼓,面上撑着丝毫未变。她拍了拍手,让人将东西送了上来。 赵夫人:“请娘娘过目。” 画卷被几个婢子缓缓展开,露出其中的墨色山水。 明蕴之原态度淡淡,目光轻扫过后,却是一愣,“这是——” “此画名为《千山烟雨图》。听闻是娘娘的外祖,柏老先生多年前于豫州所作,后来几经战乱,画作也丢失了。” 赵夫人眯眼轻笑,“我也是不久前才辗转所得,还请娘娘代为转交。” 第54章 第 54 章 “她不想让孤知晓,孤便…… 第54章 那画卷展开之际, 明蕴之就隐隐有了预感。 赵夫人和那么多官员夫人打过交道,对女子的心意了解得通透,见她眸光一动, 便知这礼送对了。胸腔中提着的那口气终于松了下来,端着笑颜,问道:“娘娘可要细细瞧一眼?” 明蕴之点头:“拿上前来。” 从入席开始, 一直淡然端庄的神色终于出现了些别的波动,晶润的眸光轻轻流转,仿佛在这一瞬间鲜活了起来。 明蕴之的指尖极轻地落在画卷上,目光触及画作之下那处印章的痕迹,倏然笑开。 “是外祖父所作,没错。” 她与投来目光的裴彧对视一眼,眸中盈着熠熠的光。 外祖父柏丰益以书画闻名于世,年轻时便声名远扬。这幅画便是他多年前游历山川, 心境开阔时所作,笔触便也随心而落, 笔意宁静。 外祖母很是喜欢这幅画作, 曾言在她心中, 此画胜于他生平所作万千。幼年在柳园翻看幸存的那些画卷时,外祖母还万分惋惜这《千山烟雨图》的遗失。 不想时隔多年,竟会在此处见到。 赵夫人一副妥帖的模样:“既然真是柏老先生所作, 那交由娘娘真是再好不过了。” 明蕴之在瞧见这画时便决定收下, 面上不显, 心中却暗叹赵夫人说话的委婉。不说送礼, 不说讨好之词,只说此物请她转交,少了那些假假真真的推辞和虚言, 倒是比与别人相处舒服上许多。 收了画,赵夫人今日的任务便算完成了,郡守彭阳珲也笑开,提议一同举杯。 场中继续热闹起来,歌舞再起。 不同于先前只是沾一沾唇,明蕴之浅笑着举杯,将小小杯盏中的酒水一饮而尽。 …… “娘娘,醒酒汤煮好了。” 青芜送来煮好的汤,放在娘娘身前的桌上。 明蕴之闻言,这才放下画,搅弄那冒着热气的醒酒汤,她半靠在榻上,听着澡间渐弱的水声。 裴彧梳洗完了,从澡间出来,带着一身湿热潮气,坐在她身边。 “还在看?” 她将醒酒汤推到他手边,道:“嗯,有许久不曾见过外祖父的画了。” 裴彧将醒酒汤推回去,“我喝过了,这是你的。” 他没错过刚从澡间出来时,明蕴之眉头那一闪而过的轻皱。 应是刚尝了一口,苦得要命,听到他出来的声响,便又装作无事发生般,自若地将汤匙放回去,作出一副一直在看画的模样。 裴彧从她手中接过画作,只看一眼,便觉出其中精妙之处。只是因着遗失多年,原本鲜艳的颜色变得黯淡,甚至有些细微之处稍有破损,有些脏污。 男人瞥了一眼她轻动的指尖,或许她自己都未发觉,她双眸落在这画卷上时,指尖亦忍不住描摹着,像是在思索该如何修补。 原本冒着热气的醒酒汤变得温热,裴彧点了点桌面,让她回神:“多少喝几口。” 她平日很少饮酒,今夜倒是因着这画多喝了几杯,瞧着没有喝醉的样子,但这汤除了解酒,更有温补之效,免得她明日醒来头痛。 明蕴之没接裴彧关于醒酒汤的话,只道:“这样投其所好,想来所求不小啊……殿下可知晓他们所求为何?” 裴彧淡笑着看她转移话题,道:“许是怕被杀鸡儆猴。” 这画于旁人而言,或许只是柏老先生年轻时的画作,因着人还健在,便是卖银子也卖不上天价。可于明蕴之而言,这意义便完全不同,可谓是特意迎合着她,亦可说是讨好着东宫。 他们离京数日,先前都只是沿途歇脚,直到今日停留颖川,才算是真正开始办差。豫州近水,颖川更是水域枢纽,万安渠便是从此地开渠,将水通于幽州,更是关键中的关键。 彭阳珲怕,也是情理之中。 明蕴之点点头,应了一声,她将画作卷起,起身放入盒中,离那碗醒酒汤远远的。 “时辰不早了,殿下明日还要去堤坝,早些安歇吧。” “蕴娘。” 裴彧低声唤她:“嫌苦就不喝?” 明蕴之喝了酒,脸上微红,眸色也潋滟,心里暗暗想着的事被戳破,唇瓣轻抿。 “殿下喝了那么多回,还不知道苦吗?” “明日头痛起来,就知是苦难受还是头痛难受了。” 裴彧看向她:“听话,蕴娘。” 明蕴之看了一眼那黑乎乎的汤药,口中好像还存着些方才尝过的苦涩t,她闭了闭眼,一狠心,将其捧起喝尽。 “好了,”她抚着胸口,忍住不去瞪裴彧:“都喝完了,殿下没有别的吩咐的话,妾身要休息了。” 裴彧站起身,从她手中接过尚有余温的药碗,放在桌上。 第86章 指腹碰了碰她染上水光的唇,明蕴之挪开脸,转身上了榻。 唇瓣擦过他的指节,裴彧曲起手指,拇指指腹按压其上,轻轻摩挲。他看着女子背对着他躺下,熄了灯火,亦往榻上去。 这榻似乎比东宫的还要宽大,明蕴之察觉他来,往里缩了缩,一言不发。 裴彧放下床帐,长手一伸,便将她又拉近到怀中。明蕴之懒得跟他计较,紧闭双眼,将身子绷得紧紧的,就是不和他挨着。 “生气了?” “不敢。”明蕴之声音硬邦邦的。 裴彧:“要如何才能消气?” 明蕴之没理他。她本也不是真生气,想来裴彧也知晓,就是没能成功逃药心里多少有些堵,偏偏裴彧还缠上来问她,这不是更惹人心烦么? 耳边传来几声窸窸窣窣的声响,尚未认清那声音源自何处,便被人扶住肩头,身子全然转了过来。 柔软的双唇被另一张唇瓣堵住,齿关被撬开的同时,那丝丝甜意也随着那唇舌浸入了她的唇中。他吻得不重,却极深,直到那块饴糖被两人分吃而尽,他才将将放过她。 口中的苦涩一扫而尽,只留下那香甜的气息,还有男人周身萦绕着的沉木香气。明蕴之被吻到大脑发晕,不知是不是酒意在此时涌了上来,她愤而抬首,将男人的唇瓣咬了一口。 “嘶……” 点点血腥味传进唇中,明蕴之轻口耑着气,推他:“谁让你先来扰我的。” 裴彧眸色渐深,指尖上移,插|入她的发间,身子覆了上来,再度深深吻住。 “咬吧,”他道:“明日,让所有人都瞧瞧太子妃的杰作。” 明蕴之:“……” 她神思忽地清醒了几分,然而无用,早被男人熟知的身子敏|感到了某种程度,稍一撩拨,便似春水浸润,所思便又飘远,如柳枝随风,低低闷哼出声。 裴彧的手划过她的脊骨,似剥荔枝般耐心地剥落外壳,露出里面的雪白的果肉,他将鼻息沉入馨香的肩头,温声道:“冷就抱紧我。” 有好些日子未做,前几日在外,他也不舍得她受冻劳累,夜里又充当了汤婆子紧贴着为她取暖,早就要憋坏了。 明蕴之被他拉起身来,几乎与他正面相对,在她还没明白这是个什么意味的时候,他便已经沉了进去。 她吃了酒,身子软的不像话,却在这一瞬忽地直了腰身,格外深的角度让她上下都轻颤着,唇瓣微张,除了低|吟,连一丝多余的声音也发不出来。 裴彧极有耐心,他轻抚着女子的背脊,似哄孩儿般拍了拍她,等她终于平复下来时,才继续轻动,抬首吻住她的唇。 在陌生之处,不比临华殿让人心安,明蕴之拼尽全力不让自己再发出什么声响,她咬着齿关,不让他得逞。 裴彧看出她的意思,眉头一挑,双手抬起她的腰身,重重往下一按。明蕴之头颈向后仰去,几乎脱力般坐在他的腿上,稍有停歇,又被那张贪婪凶恶的唇齿咬住,微痛传来的时候,她身子发紧,换来了男人一声愉悦的低笑。 裴彧:“就这么喜欢?” 明蕴之难以想象他怎能说出这么无耻的话,硬生生撑住身子,双手攀附在他肩头,借他的力硬气道:“不喜欢!” 裴彧顺势朝后仰倒,双臂抚着她不让她掉下来。一瞬间的失重让明蕴之惊慌地抓住他,双手忙乱地环住了他的脖颈,整个身子趴在了他的身上。 夜色朦胧里,那双沉黑眼瞳仿佛盛着薄薄的烟雨,裴彧扬唇,故作了然道:“原来是喜欢这样的。” 明蕴之闭上双眼,不跟他斗了。 …… 再度醒来时,已近正午。 明蕴之睡眼惺忪,仍觉未睡好,在榻上仰躺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回神。 她稍一动弹,身子便酸痛得要命,好在昨夜那人没真要她的命,还抱着她去清理过,身上的衣物和床榻也都换过,干爽柔软。 若非他每每将她伺候得这么贴心,她才不愿陪他胡闹。 而且……虽说累得很,但更是舒服。 躺了一会儿,听青芜道,赵夫人早晨有想来寻她说话,知晓她未起也没说什么,转道去了齐王夫妇的院落。 只是齐王跟着太子去了堤坝巡视,姚玉珠又得了叮嘱,不敢跟这种圆滑之人多打交道,便也闭门不见。 赵夫人一大早碰了一鼻子灰,青芜说完,问道:“娘娘,这样会不会不太好?” 明蕴之倒觉得没什么,在京城中有多少人想见她一面都难如登天,她便是醒着,也不一定会让赵夫人进来。 昨日之礼再好,她也不过是个郡守夫人,还没到能让她忍着腰酸交际的程度。 看裴彧的态度,这颖川郡怕是不干净,是该晾一晾她们。 是以明蕴之起身后,也没有要见赵夫人的意思。 用过午膳,秋朔带着一个箱子进来了。 明蕴之:“这是何物?” 秋朔命人将箱子打开,露出其中的东西:“殿下晨起便令属下去寻来这些颜料,命属下送来,让太子妃一道送去益州。” 那画自然是要送到益州去的,裴彧这个外孙女婿送些颜料表表心意也属正常。 明蕴之瞥见那箱中还有几个小盒子,问道:“那这些呢?” 秋朔将其放在桌前,道:“殿下嘱咐过了,要送去益州的不可为下品,是以特意分出些许,让娘娘试过,觉得好再送去。” 这颜料瞧着品色不错,明蕴之看了看那石青,再看了眼朱砂,心头微动。 “知晓了,代我谢过殿下,”明蕴之敛眸,将那小份的颜料合上:“先下去吧。” “是。” 秋朔带着人下去,屋中安静,明蕴之又忍不住打开了小盒子,用指尖取出一点,轻轻碾开。 她低头轻嗅着那淡淡的矿石气味,直到青芜轻声问道:“娘娘,可要奴婢拿些画卷来?” 明蕴之抿唇,微微绽开些笑意:“好。” 姚玉珠来寻明蕴之时,瞧见的便是这一幕。 门窗半掩着,那穿着素色长裙的女子墨发轻挽,白腻的脖颈弯出一道柔美的曲线,专注地画着什么。衣袖顺着抬起的手微微滑下,露出一截皓腕,画了一会儿,像是还在思索,停笔双目放空不知盯着何处,又继续抬笔作画。 姚玉珠几乎看呆了眼。她见惯了美人,更多次瞧见明蕴之妆点过后,容貌更盛的时刻,但此番与从前那些美丽的模样都不相同,更像是清灵的燕雀变幻成人,留下一幅仙迹后便要再度翩跹飞远,往那山林中去。 “王妃。”青竹瞧见她,引她进了隔间,悄声道:“王妃见谅,娘娘画得专注,还请王妃吃些茶,稍候一会儿。” 姚玉珠自然答应,她想着丝毫未觉人来人往的专注女子,轻轻笑了笑。 她还是第一次瞧见阿姐这副模样! 吃了茶,她又想起来曾在宴上听裴琦说在西山行宫那日的趣事,她曾说二伯母不会作画,目光疑惑一瞬。 难不成是裴琦年幼,记错了? 明蕴之放下笔,揉了揉脖颈,这才知道姚玉珠已经候了好一会儿,忙道:“快请她过来,怎么不提醒我?” “是我不让她们打搅阿姐的,”姚玉珠揽到自己头上,笑眯眯道:“毕竟我等凡人看到仙女儿,都会忍不住想仙子多停留一会儿嘛。” 明蕴之红了脸:“哪有仙女。” 姚玉珠行至桌前,瞧见桌上的画,讶道:“这便是阿姐刚作的?” 明蕴之按住那画,脸颊微红道:“多年没动笔,有些生疏了。” 姚玉珠也是大家闺秀,性子虽跳脱了些,但鉴赏的功夫还是在的,一眼便瞧出她画艺的精妙,连连赞叹几声,道:“原先还听琦儿说阿姐不会书画,等回了京城,倒要叫琦儿好好瞧瞧,她二伯母厉害着呢!” 明蕴之唇畔的笑意轻敛,道:“我是这么与琦儿说的,还望玉珠莫要与旁人说起。” “为何?”姚玉珠不解,“这画不显于人前,岂不可惜了?” 明蕴之原本并未想要画些什么,只是想起昨日外祖父画中的那些破损之处,想要修补修补。 一动笔,又怕手生越补越坏,索性作画找找手感,这才敢落笔补上。 姚玉珠手上的画是她练笔之作,本就不欲旁人瞧见,也就是玉珠一贯和她亲近,她才没刻意藏起来。 明蕴之:“一直都是这么与旁人说的,就连殿下也不知。此番若是显露出来,岂不是我满口谎话了?” 姚玉珠不解:“t起先为何要遮掩?” 明蕴之笑了笑,轻拭着指尖沾染的颜色。 青芜上了茶点,打断了这有些尴尬的氛围,道:“娘娘,奴婢将其收起来吧。” 明蕴之颔首,垂眸饮茶。 “这要如何说呢……” 她笑意淡淡,轻声道:“或许是年少任性,说来怕会被人笑话。” 第87章 待青芜和青竹将那些颜料和画卷都收起,明蕴之才道:“我幼年在柳园过得随心所欲,虽跟着外祖父外祖母读书学画,却比不得你们京中的这些闺秀文雅。” 姚玉珠跟见鬼了似的,她就没见过比明蕴之还文雅的人,双眼瞪得大大的: “这话要是让我爹娘听到,怕是能笑到肚子疼。” “真的。” 明蕴之自己也觉得好笑:“我四岁便去柳园,一直到后来去了京城,选作太子妃。当时哪里明白太子妃的要紧,在选妃宴上失了礼数,皇后娘娘和太后娘娘虽没亲口说,但后来都送来了女官,教我规矩。” 她的规矩,也都是在那时候学的。 她带着好几个女官回了明家,柏夫人看着那一个个女官,自然明白是什么意思,羞得脸都红了,又请了几个嬷嬷来。好些人整日围着她一人打转,一言一行都遵循着规矩礼数,吃饭睡觉,走路喝茶…… 年幼的明蕴之所能做出的最大反抗,便是在她们查验她琴棋书画功夫的时候,扔了笔。 那时的她说:“我不会。” 任嬷嬷如何教她,劝她落笔,她都只是用双手按着些名贵的宣纸,胡乱涂抹着墨迹。 没人相信她,柏老先生的外孙女,女工寻常便罢了,怎么可能不通书画?她一手好字,怎么可能连如何落笔都不知? 可明蕴之就是犯了倔意,她想,若是要被逼着画画,那她宁肯再也不画。 她不想当太子妃,她想回柳园! 直到外祖母亲自从柳园而来,对旁人道:“她的确不会,她不曾学画。” 那些女官看在柏家和明家的份儿上,这才悻悻松口。 明蕴之缩在外祖母怀中,问,她为何不能回柳园,为何一定要做这个太子妃? 外祖母抱着她睡了一夜,说,是她这个老婆子想得太简单,以为她在柳园长大,往后婚嫁自有她和外祖父做主。只是……只是…… 人心的贪念难以估计。外祖母道:“你生在州牧府,便是不做太子妃,往后也指不定会被天家赐婚。你爹又是那么个性子,他能将你送去京城参选,往后便也能将你送到别处去……能做太子妃,已算幸运了。” “说句僭越的话,小蕴娘当了太子妃,便是未来的皇后、太后,到了那时,谁还能让你做不爱做的事?” 就是这句话,让明蕴之真正收了心思,不过几月,她便知晓了这些规矩的好处。 她学得很快,苛刻的女官挑不出错处,又被她满口礼数教条,说得只能灰溜溜地回到京城去。 私下里,她仍旧想画就画,不想便煮茶焚香,乐得自在。 外祖母说,规矩,体面,都是做给外人看的。普天之下,皇家又是最爱做面子的人。只要面子功夫做得好,没人会计较你私底下究竟是什么模样,会不会书画有什么要紧?他们要的本就不是教她规矩,而是借机敲打,让她知晓轻重,知晓宫中未来不止有她这个太子妃,还有皇后和太后。 明蕴之问:“当太子妃就这么难吗?” 外祖母摇头:“是做女子难。皇家如此,高门大户如此,小门小户也不见得会好到哪儿去,说不定还要为了几个铜板闹得不可开交。” 明蕴之想,既然嫁给谁都会有这一遭,不如嫁给裴彧。 起码她见过裴彧,起码他生得好看,还是太子,未来的帝王。 那时她想,若是裴彧因着这点小事嫌弃她,她便可以笑话他身为帝王,却毫无肚量了。 …… 明蕴之笑道:“只是不想被人逼着做喜欢的事。” 姚玉珠深有同感:“我幼年学字时亦如此,阿爹越让我写好,我越不愿在他面前好好写,好似我是为了他才用功似的。” “还有母后……” 姚玉珠看了看四周,见齐王的人不在,压着声音道:“成婚前,太后娘娘和母后亦给我安排了教养女官,天晓得那几月我过得是什么日子。” 好在裴晟不是个古板的,如若不然,她才不要嫁给他。 明蕴之眉目舒展:“那时年纪小,想得简单。说不会便真不动笔了,偶尔想想还觉得可惜。” 偶尔装着装着,差点连自己也糊弄了过去。 这世道如此,似她在柳园那样松快肆意,上树下水的,无论是皇家还是王侯之家,都难容她。便是姚玉珠,也不曾在大场合上失礼露怯,她的活泼都是在私下。 姚玉珠站起身:“无妨,阿姐往后在我面前,可以随心所欲地作画,我给阿姐捧场!” - 入夜,颖川郡最大的酒楼之中,裴彧未曾沾酒,垂眸听着夏松回禀。 “可还高兴?” “画了好些时辰,连齐王妃去都没发觉,”夏松道:“听人说,娘娘与王妃说了好一会儿话,送走王妃时,是笑着的。” 裴彧颔首:“用过的那些颜料,让人清点出来,每隔阵子补上一份,理由……就用白日那个便是。” 他孝敬柏丰益,让她这个外孙女过目试用一下,合情合理。 夏松应声。他跟着太子这么多年,还是有些摸不清主子的意思,一板一眼问:“恕属下多言,殿下若想让娘娘高兴,为何不当面交给娘娘?” 这么辗转,理由周折,娘娘怕是都不知殿下的心意吧! 裴彧轻咳几声:“她不想让孤知晓,孤便不知。” “下去吧。” 夏松抱拳,退了出去。 他抬起酒杯,略沾了沾唇,并未喝下。 她不喜欢醒酒汤的苦气,那他也该少喝些。 上辈子,他是很久以后才知,他的妻子竟有那么一个深藏不露的本领。 她笑问:“殿下此前可嫌弃过妾身?” 他自然说不曾,她不信,裴彧也只好赔罪,在日头下老老实实坐着,任她作画。 ……他知晓她嫁给他,有许多事并非出自本心。 所以那些她不愿意告诉他的,他会等。 等到他能够完全被她信任的那日。 裴彧坐在上首,用得不多,底下的人各怀心思,一个劲儿哄着齐王喝酒。 今日两位尊贵的皇子去巡视了堤坝,一日下来,什么也没说,好像就只是走个过场似的。 彭阳珲不敢就这么松口气,又请了二位来此,再饮酒享乐,希望能看在他这么恭敬的份儿上,透透口风。 是死是活,也得给个准话不是? 齐王只喝酒,不说话。太子殿下不仅不说话,连酒也不怎么喝,颖川郡上下最尊贵的几个官老爷彼此对望,都不知两人究竟是什么态度。 就在郡守准备再度开口之时,齐王说话了。 他叫停了歌舞,冷声道:“怎不见白日那位治水监事?” 场中大静,彭阳珲不知齐王殿下怎的就注意到了那个愣头青,他是特意不让那人来的,就怕那人喝了酒说些什么,坏事。 齐王一拍桌子:“怕是不愿见本王与皇兄吧!来人,传本王的令,将他抓来,好好审一审,为何不与本王喝酒啊?” 彭阳珲冷汗一冒便落下了来。 第55章 第 55 章 她可曾想过和离? 第55章 郑文宏被带去酒楼的时候, 正在家中和妻子吵架。 说是吵架,其实是他一人站在院中,听妻子发泄。 妻子张氏哭着骂他:“旁人做官做得潇洒, 谁家媳妇不是穿金戴银的?我跟着你吃糠咽菜也就罢了,你怎么忍心让我们的孩子连爹都没有?” 她肚子圆滚,瞧着月份不小:“我娘上月已经给我送了两只鸡了, 若再送,我爹和我哥肯定要骂她了,你就不能……就不能顾念些我们母子,别去惹事,成不成?” 郑文宏看着妻子的肚子,垂下头,捏紧了指尖。 他多年苦读,好容易考中了进士, 却因着性子耿直被处处针对,直到去年, 才勉强在颖川郡落了根。 妻子跟着他四处流离, 少有怨言, 直到今日。 这几日听闻太子殿下要来,颖川上下大大小小的官员都被提点过,各自都紧着皮肉。 妻子张氏夜里起身, 瞧见他在整理着什么东西。 她勉强认得几个字, 瞧见上头的东西, 吓得当场就哭了出来。 她那好不容易老实了一年的丈夫, 又要去告状! 这一回还想要直接状告到太子面前去,告的还是郡守大人和其下的数位官员……天爷,她一妇人这辈子见过的官都在这儿了, 那些官老爷平日里耀武扬威,官t夫人们也瞧不起她这个乡下农妇,她以为来了颖川能好好过日子,便也就罢了——却没想到这回一来就来个大的! 她劝也劝了,哭也哭了,那么多人一连串带下来,太子殿下怎么可能管?她这个农妇都知道,郑文宏能不懂? 可他就准备这么做了。 她捧着肚子,哭得伤心。忽然有人敲响院门,冷冰冰道:“郑大人在家吗?” 郑文宏按住妻子,谨慎道:“谁?” 第88章 “郑大人,齐王殿下有请。” 张氏哭得打嗝,听到王爷要寻他,赶忙捂住嘴,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来。 郑文宏拍拍她的肩膀,当做安抚,去开了门。 来人一身侍卫装扮,不大客气道:“今日郡守宴请太子与齐王二位殿下,郑大人因何不出席?” 郑文宏握紧了拳头,咬着牙:“下官回家……照顾妻子。” 那侍卫往院中看了一眼,道:“你妻子也还没到临盆的时候,离不得你?” 他大手一挥:“带走。” 张氏赶忙站起身来拦:“官爷别抓他,是我,是我不懂事硬要他回来……” “没你的事!回去好生待着,”郑文宏将那准备好的证据叠进袖子里,深深地看了妻子一眼:“我若是回不来……” 张氏哭成了泪人,看着侍卫将郑文宏带走,浑身脱力,扶着墙跌到了地上。 她不知眼前何时又出现了两个侍卫,那两人道:“夫人,冒犯了。” 张氏朦胧着眼,被两人带走,挺着肚子上了辆马车。她哭着问话,无论怎么问都没人应她,就在她急得满头大汗的时候,马车停了。 一个粉衣侍女在车下斥道:“张夫人怀有身孕,怎能让她焦急!仙尊啊,就不能寻两个能说会道的侍卫来接人么?” 几个看着凶神恶煞的侍卫被训得低了头,他们办事一惯嘴严,恨不能连声音都不发。 侍女没好气地接了人,“夫人可还好?” 张氏被几个嬷嬷侍女扶下车,双腿酸软地进了间宅邸。夜里一片漆黑,宅中却燃着明亮的灯烛,将府中照得金碧辉煌,宛若仙境。 那侍女道:“夫人莫怕,我们请你来,是想让你在此处安胎修养,免去纷扰。” 张氏更害怕了,她瑟缩着,不知身在何处,恍恍惚惚地被人送入房间,坐在比棉花还软的软椅上,侍女道:“夫人请用茶,我们娘娘稍后便来。” 什么娘娘? 张氏护着肚子,一口也不敢动,直到听到了声轻柔的问话:“张夫人现下如何?” 有郎中提着药箱为她把脉,那身形窈窕,好似天仙般的华服女子笑意温和,道: “别害怕,只是请郑大人去问几句话。张夫人在此处安生歇息,本宫会护你周全。” “敢问……敢问娘娘,是何人?” 张氏嗫嚅着唇,眼角还带泪。 那女子身后,出现了个更年轻些,装扮也娇艳些的娘子,闻言轻快笑道:“我阿姐可是太子妃哦!” - 另一边,酒楼中。 郑文宏被押了来,满脸霜色。 颖川郡的官员们都怕他又因着耿直坏事,郡丞刻意哼了几声,暗示他。 前几日的敲打,可别忘了! 你家有怀孕的媳妇,若还想在颖川过下去,就老实些! 郑文宏痛苦地闭了闭眼,被压着跪下。 齐王道:“本王问你,今日宴请,所有人都到场了,你为何不来?” 郑文宏苦笑:“下官只是个小官,本就没资格来此。” 齐王:“哈!你是治水监事,本王与皇兄来督办河工,接待我们本就在你的职责之内,你说,连酒都不跟本王喝一口,难不成是瞧不起本王?” 郡守与郡丞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睛里看到了疑惑。 这兄弟二人,究竟知不知道? 怎么瞧着,像是这位养尊处优的王爷吃醉了酒,故意挑事儿呢? 太子又是个什么意思……礼都收了,怎么还要查?昨日他可不是这个态度…… 齐王摆了摆手,让人倒了酒,摇晃着走到他身前,“本王记得,三年前皇兄上书奏请父皇应准修建运河一事的时候,有个小官上书,指责皇兄意图中饱私囊啊?” 此言一出,连彭阳珲都惊地打翻了酒杯,磕磕巴巴:“什,什么?” 三年前,这人还没到颖川来呢,他哪儿知道这么个小官,竟敢弹劾太子? “若不是皇兄的人将你那折子压了下来,你小命早没了。今日皇兄与本王来此,不说谢恩,竟连一杯酒都不敬?” 郑文宏:“三年前,下官是朝中言官,有劝谏弹劾之权,上书是下官应尽之责。这几年下官被多次远调,已知晓分寸。今日不来……是因为下官要照顾妻儿,还望殿下恕罪。” 彭阳珲终于松了眉眼,看来他还是知晓轻重。三年前——那时候工部刚开始修建运河,他还不是他们颖川的人,太子殿下便是要怪罪,也怪不到他头上来。 郑文宏卑躬屈膝:“下官知错……下官,敬殿下一杯。” 他跪地敬酒,齐王就站在他身前,不知怎的,他一上前,酒杯就掉落在地,里头的液体尽数泼在了齐王身上。 “大胆!” 齐王身边的随侍怒道:“我们殿下好心给你恕罪的机会,你竟如此不珍惜,这是大不敬!” 彭阳珲的心脏几乎要被郑文宏给吓坏了,刚放下心来,又眼睁睁看着侍卫架起那年轻官员。 齐王瞪着眼睛:“来人,给本王带下去,本王倒是还想听听,他这么大胆,是不是还要弹劾些什么!” “殿下!” 颖川郡的官员们跪了一地,各自不安着。 裴彧轻瞥了一眼,厌烦地放下银筷,拂袖起身离席。 …… 齐王一瘸一拐地跟在二哥身后,他鞋袜被酒沾湿,自幼娇惯的他哪里受的住这个,几乎是踮着脚走路,边走边道:“二哥二哥,我今日如何,可有气势?” 裴彧将他推远了些:“离孤远些。一身酒气,回去你二嫂要烦。” “玉珠也会烦我啊!我这不是为了咱们的大事嘛!” 齐王委屈得很,若不是为了名正言顺发酒疯,他会沾这么多酒?酒和水掺在一起更容易头晕,他这会儿就晕起来了。 他不死心,一定要问个结果:“二哥,你就不能夸我一句?” 裴彧无言片刻。 “好,你做得好。” 哪里需要这么麻烦,本就只需一个将郑文宏关进大牢,不让旁人接触的借口,他倒是借题发挥,演了个尽兴。 太过浮夸。 齐王越看二哥,越觉得二哥近来愈发温和了,和二嫂一样。若是从前,怕是早就用剑柄敲他脑袋,嫌弃他满脑子歪主意。 他调侃道:“咱们裴家人都会演戏,我这是一脉相承。” 裴彧看着他的脸,道:“你还是好好想想,这一身酒气,回去怎么跟弟妹交代吧。” 齐王急了:“……二哥,你不能见死不救!” 裴彧回到宅中,却见屋中无人,不知去了何处。 “太子妃呢?” 青竹回道:“娘娘亲自去瞧那位张夫人了,张夫人动了胎气,不大安稳。” 裴彧颔首,往安置着张氏的院落去。 他知晓郑文宏此人,是在三年前。 那时修建永昌运河,朝廷上下没几个看好的——修建能连通整个大周的运河,需要多少钱粮,需要多少人,又需要多少年? 但陛下应允了,那些否定的声音也就小了些,就在此时,还只是一个小小编修的郑文宏上书,字字句句指责太子殿下是借此敛财,罔顾天下百姓性命。 裴彧知晓此事,命人将那奏章压了下来,人也调出了京。 运河修建在即,不能有任何多余的声音,扰乱大事。 他对此人的武断和莽撞嗤之以鼻,却欣赏他的勇气,让人将其调往地方做个知县,慢慢锻炼,日后可堪大用。 只是他勇猛有余,圆滑不足,处处得罪人,不过三年,就已经被排挤得调任好几回。去年能在颖川安定下来,也是因着家中劝了许久,塞了银子换了官职,加上妻子有孕,这才安稳了一阵。 前世,裴彧几乎记不起这个人了。 他知晓他,是因为他的血书。 裴彧离京的目的不止是万安渠,当时他在颖川,杀鸡儆猴地处理了几个官员,便要离开。 贪污之事处处都有,庄家底下的关系盘根错节,短时间内连根拔起,只会让大周根基不稳,影响整个运河的修建。 但这郑文宏怕是以为他终于醒悟,是来伸张正义的。他收集了不少证据,准备将其交给他。 他年轻气盛,纸包不住火,还是被人发现了。 妻子张氏一尸两t命,他痛苦之下,只能一死了之,只留下了一封血书。 裴彧当时才记起这个姓郑的年轻官员。 他或许不够谨慎,或许太过刚直,但的确一片赤子之心。 这一回,他愿意保住这几条性命。 齐王怕姚玉珠嫌弃他,回府就去沐浴了。裴彧只身行至院前,隔着老远,便听到妇人充满着情绪的哭喊: “——冤孽!早知如此,我就不该嫁给他!” “肚子肚子,别气了,当心肚子。” 这是姚玉珠,她声音清脆,还有点慌乱。 第89章 那妇人出身农家,声音浑厚有力:“早就跟他说了别得罪人别得罪人,偏一个劲儿地告状告状,全天下只有他一个人敢告状?像我们小时候一道玩的伙计,告状的人是要挨打的!” “朝廷就需要这样的义气之士,来使吏治清明,百姓安乐的呢。郑大人心怀天下,有清正廉洁之风,该为表率。” 这是明蕴之,轻声细语,声音里带着些笑意:“夫人哪里是怨他,分明是担心他。既然担心郑大人,便更要好好顾惜身子,莫要让他在外面忧心才是。” 张氏的声音轻了些,重重地吸着鼻子:“娘娘,他真不会死?” “真不会。” 明蕴之像是在做保证:“太子殿下会让他平平安安地和你们母子团圆,要相信殿下。” 裴彧站在门外,轻轻转动手持。 她对着旁人,倒是很信任他。 她对旁人,也比对着他耐心。 对姚玉珠是,对这个孕中妇人也是。分明只是个小官夫人,安置在此便是,她不嫌累不嫌麻烦,还亲自来看,甚至温声细语地哄。 他都没被她哄几次。 手持越转越快,丝毫没了静心之用。 张氏被劝住了,眼泪却一个劲儿地流。姚玉珠着急忙慌哄道:“别哭了呀,刚刚不是都与你讲明了吗,没事的。” “我就是……就是委屈。” 那妇人又哭又笑:“跟着他,我真是没过过好日子,现在大着肚子,还要这么担惊受怕,这日子真是过不下去……” 她哭得伤心,呜呜咽咽。 明蕴之:“那你可曾想过与郑大人和离?” 那两个字从她口中吐出,显得尤为刺耳。裴彧的手指忽然停住,指节发青。 里面的声音也停了,张氏换上乡音,喃喃道:“俺们……俺们不兴这个。” 姚玉珠聪明,立马道:“是不兴这个,还是没想过?” 张氏:“……没想过。” “那就是了。” 明蕴之道:“喝口牛乳,别饿着了自己。” 她继续说着:“嘴上说着过不下去,却没想过和离,其实心里也只是想继续和郑大人好好过,是不是?” 姚玉珠在里头哼哼笑着:“我见过的恩爱夫妻,嘴上都是这般嫌弃的,要说和离呀,两个人谁都不答应!我也有一个表姐,她好声好气地伺候着夫君,等到时机合适,不声不响地就写了和离书,直接送去官府盖了印。我们都意外得很,还以为她原本过得很好呢,哪知关系已经到了要和离的程度了。” 明蕴之接话:“还有这等事?是哪家夫人,现在如何?” 裴彧眸色沉沉。 ……她竟还好奇起来了! 这种事,有什么可好奇的? 三个女人聊起家常来,便不觉得时间流逝。张氏被安抚好,妯娌二人结伴出来,外头无人。 姚玉珠问:“王爷回来没有?” 侍女答:“王爷早便回来了,在殿中洗了两回澡,让王妃亲自去闻,保证一点酒味儿都没有。” 姚玉珠“哎呀”一声,阿姐还在,怎么能说这个。 “谁要闻他,让他做梦去吧。” 她甩着帕子,嘴上这么说,脚步却比谁都要快。 明蕴之笑着摇摇头,等到回了屋子,才知裴彧也回来了。 她有些意外,目光落在男人身上:“殿下回来了?还以为殿下会去与郑大人议事。” “不急于这一时。” 裴彧坐在桌边,声音淡淡:“他是因不敬之罪关入大牢,和万安渠无关。” 他现在被关在牢里,那些人怕他说出什么,想捞他出来让他闭嘴都难寻机会。先稳住不动,等他们自乱阵脚,先暴露为上。 上一世郑文宏血书上桩桩件件写了许多,却没几件真能让人落马的,证据对这些当官当久了的人而言,一条条列出来,不过是让他们再对准证据一条条销毁罢了。 罪名这种东西,贵精不贵多,分量足够的话,一条便够。 “怎么因为这个关他?”明蕴之有些稀奇:“不是说将他关一关,得个由头查人就行了么?” 裴彧解释了几句齐王今日的表现,明蕴之眨了眨眼,了然: “耳濡目染,有这想法也正常。” 裴家人从上到下没几个不会唱戏的,想来齐王心痒痒很久了,终于找到机会,自然要过一过瘾。 裴彧:“耳濡目染……莫要听多了旁人之事,也影响到了自个儿。” 明蕴之:“嗯?殿下是指什么?” 裴彧敛眸。 “没什么。” 没什么,他告诉自己,闲话而已。本朝和离之事不算少,她能随口说出这两个字,也是为了宽慰张氏。 不可能是因为她自己想过。 她不会当真想过此事吧? …… 夜里,裴彧饿狼似的缠上来,昨夜才狠狠被折腾过的腰身再一次被按住,裴彧咬上她的耳垂,低声问道:“你可曾想过——” 她可曾想过,要与他和离? 是不想,不敢……还是不能? 如若他不是太子,如若她没有这样多的顾忌…… 裴彧眸色暗沉,似能吞噬一切般笼罩着她。 他能将许多事牢牢把握在手心,唯独一个明蕴之,似风筝般隐在云层。极细的风筝线绷得僵直,几乎欲断,让他不敢拉紧,亦不甘放手。 他蓦然低笑,抬手拭去她额角的汗。 从未有过这么一刻,他无比庆幸自己生于皇家。 而她,是天子儿媳,皇储之妻,未来的国母。 是一同游行祭天,接受万民朝拜的太子妃。 今生今世,无论生死,她都只能是他的妻。 裴彧看着那雾蒙蒙的,显然还迷糊着的双眼,听她依稀呼唤道:“殿下?” 那声音不复白日的端庄温浅,带着细细的颤,显然情/动。 男人被她唤得心软,心头针扎似的发麻,不问了。 他揉着她的后颈,哑声道:“唤我什么?” “……殿下?” “还有么?” 裴彧循循善诱,像个极好的先生,耐心地等着她开窍。 而她是顽童,学不会似的,迟迟没有回答。等被逼急了,才闷声怨道:“殿下要做什么……” 风雨骤急。裴彧捂住她潋滟的双眼,鼻尖对上鼻尖:“蕴娘聪慧,不妨一猜?” 他轻而又轻地吻她,像是撩拨。 “一次猜对,就做一次。一直猜不对,就一直做下去……” 他细细碾磨着,无比缓慢:“蕴娘觉得呢?” 明蕴之在他的掌下闭上眼,全身上下难以抑制地颤抖着,泛起了难忍的红。 彻底失去意识之前,脑海中只想着一件事。 明日,绝不要和他同榻而眠了! - 二月中,精致的马车终于到了扬州。 明含之戴上帷帽,从马车上下来。 她瘦了很多,风吹日晒的,哪怕是这等时节,娇嫩的肌肤也比从前粗糙了不少。但她很开心,一点也不嫌累。 明含之决定游历山水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扬州。江南山水,烟雨朦胧,出现在多少文人的诗里,她要亲眼见见才是。 可惜此时时节不对,草木尚未繁盛起来,她在扬州城中转了转,只能看着街景,心中哀愁。 看阿姐来信,他们此时可离京了?阿姐这会儿又在何处,可还安好? 等她逛完扬州,去寻阿姐也不错。 她坐在扬州最负盛名的酒楼里,住了下来。 入夜,她照旧给阿姐和阿娘写信。对阿姐,她说沿途见闻,让阿姐也见一见。对阿娘,她则说自己一切都好,万事顺遂……如果忽略她因爬山而磨破的足底的话。 信写完,她将其装入信封,正要将信交给随从,便听几个侍卫严肃道:“娘子请在屋中待着,此处有异动。” 明含之紧张起来,她一凝神,也听到了兵器碰撞之声。 她离京,姐夫给她派了好些个高手,一路都平平稳稳,没什么波折,今日终于要见识到所谓江湖了么? 她面上害怕点头,背地却悄悄开了窗户,往下看去。 这一看,可不得了。 底下缠斗的人身手极高,刀剑碰撞,打得有来有回,周遭的侍卫随从躺了一地,两人杀得激烈,明含之甚至能看见刀剑划过人身体时,喷洒而出的血液。 她t没见过这等场面,还是有些害怕,刚要关上窗户,便见底下人抬了抬头,露出了半张熟悉的脸来。 明含之关窗的动作停了,大惊。 “……阿兄?!” 第56章 第 56 章 患得患失是一种凌迟。…… 第56章 含之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兄长。 她震惊到几乎呆滞, 双手扶在窗前维持着身子,呆呆地唤他。 明存之显然也发现了她,抬眸看了她一眼, 又继续投入与那灰衣男子的厮杀中。 第90章 兄长惯用长刀,而那灰衣男子只用着短剑,短剑与长刀碰撞划过, 两种截然不同的出手方式各自显现出迥然的凌厉寒光。含之不懂刀法,却越看越觉得兄长出手凝滞,渐渐落于下风。 她一惊,此处是扬州城最好的酒楼,兄长出现在此处,十有八|九是刚宴饮完,他本就爱酒,定没少喝。否则以他的刀法, 怎至于连这个看不出来历的男子都制服不了? 她只怔愣了一瞬,飞快地推开房门, 意图下楼。 身手高强的东宫暗卫不料她此时推门, 迅速拦住:“娘子。” “下面的人是我兄长, 亦是我阿姐,你们太子妃娘娘的兄长,还不快去救人!” 明含之扬手一指, 与其姐肖似的眼瞳显出了几分气势, 那侍卫领命, “是!” 有两人飞速旋身而下, 加入战局,剩余几人护卫在明含之左右,保护着她。含之分外紧张, 手心攥出了汗,下面的人是她嫡亲的兄长,她无法在此安然观战,焦急地跺了跺脚,在眼看着兄长的手臂又一次被划破之时,狠心往下跑去。 几个侍卫不想她这么胆大,只能跟在她身后。明含之跑得极快,随手从二楼小桌上抱来了一坛酒,重重朝下扔去。 “住手!” 她厉声道:“不准伤我阿兄!” 那酒坛正砸在灰衣男子脚边,他闻声抬眼,淡漠到似墨色化开的眼瞳毫无半分情绪,却在目光停经她面容时停顿了一瞬,垂眸扫过那碎裂的酒坛。 他动作一停,明存之立马扬起长刀,“嗬啊”出声重重一劈! 灰衣男子长眸一凝,侧身堪堪避开,却仍被伤及背部。 他踉跄站稳,再度抬眼瞥过上方那纤细身影,飞身一跃。 “我本不欲取他性命,是他纠缠。” 他声音无波无澜,如此扔下一句,接着,男子自二楼被撞开的窗户中飞身而出,消失得无影无踪。 “咳、咳……追,给我追,别让他跑了!” 明存之卸了力,双目赤红,仍欲提刀去追。含之蹬蹬几步飞奔下楼,扶着他起身:“阿兄别追了,发生了何事?” 含之摸到一手粘腻的血,有些眩晕:“阿兄!” 明存之本欲去追,奈何伤重无力,气喘难停,他重重吐了口浊气,道:“他杀了韩度!” 韩度? 含之也认得这个人,此人自幼跟随兄长身边,说是兄长异父异母的手足也不为过,难怪兄长如此失态。 “……怎会如此?是有谁来寻仇么?” 明存之如何知晓!他在酒楼中饮酒,刚畅饮一场,便见一道身影跃入包厢。 一刀割喉,连反应的时机都没有,韩度便已经没了气息。 他当即提刀去追,可此人行动毫无章法,似游蛇般难以捉摸,滑不溜手,不仅没能杀他,反倒多次被伤。 他能察觉到,此人对他并无杀意,数次出手反倒是……试探。 像是在以刀风捉摸,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这样的试探于他而言无异于挑衅,明存之心头怒意更盛,这才打得越发起劲。 可此人竟然逃了,如何能忍! 他手下折损不少,只有几人堪能行动,见主子这般狼狈,一个个低头,跪下请罪。 “……光请罪有什么用,还不快给我去查!” 明存之怒吼一声,将刀扔下,转头看向三妹。 “这些,都是东宫给你的人?” 含之愣愣点头。 明存之眸光复杂,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看来,东宫那位待你阿姐,还真是好。” 他也收到了家中的信,知晓前段时日京中的情况,含之比他小了快十岁,两人虽同于家中,却因着年岁相差得大,像是半个爹似的,不及寻常人家的兄妹亲近。 含之听他这般说话,忍不住一怯,方才那点儿撑出来保护兄长的勇气消散了个干净:“什么意思?” 数个精锐就这么随手给了妻妹,任她游山玩水。他掌管益州军务,练兵数年,自然知晓这随意一个侍卫都是花了大价钱栽培出来的。 东宫还当真是舍得。 含之扶他回房,终于问道:“阿兄如何会在扬州……是阿爹的意思吗?” 明存之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拂开她的手。 “不该你过问的事,不准多嘴。” 他扫过妹妹身边,效忠于东宫的数个护卫。 握刀的手紧了几分,半晌才松开。 - 豫州,颖川郡守府。 “太子殿下还未发话?” “哎……” “叹气有什么用!还不快想法子!” 郡守府中,四五个官员愁眉不展,水都喝不下。 彭阳珲坐在长桌后,沉着面容道:“那人关了两日,可交代了什么?” 郡丞:“以他的性子,因着这等名头被关,应当不会交代什么吧?” 那人说好听点叫耿直,说白了就是有点文人的迂腐气,被王公贵族这么对待,定不会交代什么。 “我倒是觉得,他不过是个治水监事,咱们这么严阵以待,是不是太过了?” 一官员道:“他平日里也还算老实,下了值就回家陪妻子,能知道些什么?” 他就是想交代,也得有证据才是。 “听说齐王派人,把他那媳妇儿都关起来了……是不是,特意做给咱们看的?” 彭阳珲沉吟几声,笃定道:“太子这是在敲打咱们。” 先挑一个曾得罪过他的,张扬地给人下了狱,甚至给人孕中的妻子都关了起来,何等残暴! “两个殿下大张旗鼓地出来督办河工,定不甘心就那么空着手走了,要想好好送走这两尊佛,肯定要交些好处出来才是。” 几人纷纷点头,认可他的说法。 那小官应该不知道什么,否则已经过了两日,太子殿下怎会一点动作都没有,定是在等着他们主动交人出来呢。 “就是……姓沈的那个可不是好糊弄的。” 一人道:“他跟开了天眼似的,昨日那治水图刚一拿出来,他看一眼就勾了好几处错漏来,吓得底下人赶忙卷起来,不敢再给他看了。若是随随便便推几个人出来,怕是……” 彭阳珲:“他也就是在工部做事,本事再大,该怎么办还不是上官一句话的事儿。当务之急,还是得先摸清两位殿下是个什么意思。” 在太子来前,他就在豫州牧处打探过多回,确认如今京中最为受宠的是康王殿下,这位太子自请离京,估计就是想以政绩博得陛下宠爱。 他要政绩,给他就是了! 彭阳珲打定主意,吩咐了下去。 又过两日,与郡守府只有一墙之隔的宅邸中。 赵夫人终于得了指引,跟在一神气侍女身后,见到了太子妃娘娘。 这是她数日来第三回求见了。好歹也是郡守夫人,平日里都是那些夫人们奉承她,何时这么被拒之门外过?她前两次被拒绝回家,面子上挂不住,说什么也不肯再来。 若非彭阳珲硬着声音,说此次定不会再被拒,她才不会来。 没想到,这回还真让她进来了。 赵夫人见到了太子妃,仍旧与那日所见一般珠光宝气,身上的羽衣她一瞧,便知是扬州织造送上来的贡品,寻常人连见的机会都难得。这么繁贵的衣裳,女子姿态随意地披在身上,好似那只是件简简单单的绸衣般。 叫人看着咋舌,赵夫人心里跟滴血似的,觉得她暴殄天物,又觉得似乎只有这等珍品,才配得上那仙女似的姿容。她心底不住揣摩,东宫富贵自然是情理之中,但富贵成这个模样,私下里可还有些什么别的交易? 彭阳珲前阵子说送银子,她想着柏老先生盛名在外,教出来的女儿家不可能将那些身外之物放于眼中,这才送了画卷。但今日,她心里又改了想法。 她观察明蕴之的时候,明蕴之也在打量着她。 这两日,裴彧与她说过些外面的事。 郑文宏交代了不少东西,手上的证据却还不算齐全,甚至有些只是平日里观察所得出的猜测,不能作为实证。 除了治水,还有不少涉及到欺男霸女,侵占百t姓田宅等事,这些事超出了督办河工的范畴,却同样能让颖川上上下下被清洗一遍。或许这些人自知作恶甚多,主动交了几人出来,当着众人的面下狱受审。 若非如此,她这个太子妃也不会放赵夫人进来。 颖川虽只是一郡,却关系到整个万安渠,说是万安渠上最重要的一环也不为过。裴彧的意思她明白,这一回不将颖川翻个底朝天,往后再想查,或许就没那么容易了。 那些人老道,浑水摸鱼惯了,要想证据齐全且不影响河道的修建,需得徐徐图之。 明蕴之淡笑:“前几日舟车劳顿,实在是累着了,在榻上歇了好些日子,这才能起身,让夫人见笑了。” 累着是真的,在榻上歇息也是真的,理由却并非如此。裴彧白日里在外,夜里回来就闹得没个停歇。她感叹数次,不知此人怎会有这么好的精力——他就不累么? 第91章 事实证明,他不累,且乐在其中。或许是离了京,天地开阔,裴彧比在京中还更放肆些许。 昨儿个来了月事,她还松了口气。 终于能歇一歇了。 “哪里的话,太子妃娘娘随殿下一道出巡,也是为了百姓和大周,如此辛苦,叫人心中感动。” 赵夫人见她对自己和颜悦色,心里越发放心。闲聊了会儿,终于进入正题:“这些时日,我家那口子总是日夜不安,害怕有何处怠慢了殿下与娘娘。昨日还与我道,他怎么也没想到手底下的人竟敢以次充好,换了石料木材……犯下等那塌天大祸,幸而有殿下前来,否则还不知要被蒙蔽到什么时候。” 明蕴之盖上茶碗,温声道:“彭大人日理万机,这等细枝末节的事顾及不到也是常事,不必因此归因到自己身上。殿下知晓彭大人的辛苦,并未怪罪。” “殿下宽仁,娘娘亦是心慈。” 赵夫人放了心,又换着法子试探几句,探了口风,知晓这一步没走错,彻底松快下来。 她道:“过几日便是我颖川此地的花灯节,与上元灯会不同,豫州的花灯节乃有祈春迎福之意,娘娘若是得空,花灯节那日,可愿与我等同乐?” 花灯节…… 明蕴之没怎么犹豫,应了下来。 送走赵夫人,明蕴之让人将这个消息说与了姚玉珠和綦舒。 前者自是欢喜,满口应下,后者窝在屋中闭门不出,说什么也懒得出门。明蕴之也不会去劝她,自顾自回了屋,继续躺着。 颖川的问题多,却并不算难,几人在此停留许久,她隐隐有着预感,觉得裴彧还另有安排。 但见裴彧心中有数,她便也不再忧心。事关前朝,她只做好自己应做的就行了。 昨日,知晓兄长去了扬州,对外称是为扬州牧贺寿。她想了想,倒也没怎么意外,父亲和扬州牧是故交,六十大寿这等日子让兄长亲自走一趟,也算合适。 躺了会儿,青芜来道:“娘娘,秋朔又送来了些颜料,说上回的品质不错,今又换了家铺子,请娘娘过目,挑选一番。” “又送来了?”明蕴之扬眉,“拿来我瞧瞧。” 她坐起身,没心思再躺着了。 ……既然要去花灯节,那亲自做盏灯笼,想想也不错。 - “娘娘,殿下回来了。” 青竹掀开帘子,轻声道。 明蕴之应了一声,将桌上研开的颜料掩在纸下,那些画好的花样子盖在干净的宣纸上,瞧着没什么异常。 这动作全然出于本能,等她回过神的时候,已经掩好了。 她有想过这样遮掩的必要性,裴彧应当不是那等斤斤计较之人,便是知晓她曾有欺瞒,其实也不算大事。 但藏都藏了,明蕴之按在纸上,道:“殿下今日回来得晚。” 裴彧“嗯”了一声,目光落在她手边的桌上,“看了几个卷宗,耽搁了时辰。可用过膳了?” 明蕴之唇瓣一抿:“用过了。” 裴彧看她一眼,便知这话并不实在。她每回来月事那几日都没什么力气,用得也少,似今日这幅情状,应是没吃几口的模样。 换了衣裳,随意用了些晚膳,让人也煮了红糖圆子来,看着她喝下热腾腾的甜水。确认她不会夜半饿肚子了,裴彧才作罢。 等一切事罢,男人便坐在明蕴之身侧,问道: “方才在做什么?” 明蕴之提了花灯的事,裴彧想了起来。 上一世,因着郑文宏的死,他没参与那盛大的花灯节。但郡守府懂事,为宅子中添了不少花灯,各式各样的都有。 裴彧又让人将其保存妥帖,一一送回东宫去。 次月,明蕴之送来的信中比往日多了几句,他便知,她是喜欢的。 如今能亲眼所见,应当会更欢喜。 明蕴之继续坐在桌前,展示道:“剪一些做灯笼的贴花。” 裴彧:“从前倒是没见过你做这些。” 明蕴之笑意清浅:“宫中的灯会看来看去都一样,没什么意思。” 她在益州时,见过民间热热闹闹的灯会,便再也看不进那肃穆有余,喜庆不足的宫灯了。 案几上铺着宣纸和细纱,剪刀放于一侧,其下还有些碎纸屑。明蕴之一手摁纸,一手执剪,不过片刻,一对栩栩如生的鸳鸯便出现在了两人眼前。 “瞧,”她心情不错,“便是这样。” 裴彧眸光轻动,接过她手中的鸳鸯。 “鸳鸯……” 指尖抚着脆弱的纸片:“听闻此地花灯节,亦有有情男女祈求姻缘美满和顺,倒是灵验得很。” 明蕴之长指轻顿。 一声轻响,那鸳鸯被她无意识中拽得裂开,撕出了一个小小的缺口。 她面上笑意敛了许多,温声道:“年轻娘子郎君才求这些,妾身已然成婚,没什么好求的了。这是帮玉珠做的,她不大会剪纸。” 她的睫毛轻颤,唇角却始终平稳,不带一丝波动。 明蕴之:“妾身的还未做好,改日再给殿下瞧。” 裴彧低低应声,没再说话。 一时间,屋中只有剪刀嚓嚓碎开纸片的声音。她偶有垂首,在纸面上做下标记,每当此时,裴彧便配合地移开视线,只作不觉。 她于灯下剪花,如春夜里的一场幽梦。 梦易醒,裴彧不敢惊扰,只垂眸瞧着那被灯光打落的睫毛 ,长睫在眼下投下斜斜的影,像是半扇沉睡的蝶羽。 她指尖纤白,掌心微微泛红,动作细致又轻盈。 鸳鸯、并蒂莲、比翼鸟…… 无数夫妻同心的纸花从她手中而生,却无一因着他们两人。 裴彧目光微挪:“花灯节那日,官员休沐,官署应当无人。” 明蕴之轻轻抿唇,指尖在光滑的纸面上滑动,应了一声,却并无更多表示。 掌中的手持无端变得灼热,似能烧心般被他捻动着,烛火微晃一瞬,裴彧才道:“五弟妹有五弟作陪,怕是顾不上你。” “我……陪你同去,如何?” 他甚少说出这样的话。身为太子,大多数时候都由旁人揣测着他的意思,但眼前人不同,她分明明白,却会装傻。 明蕴之颔首:“好啊,人多热闹,” 那张裂开了的鸳鸯如针般刺痛着男人的眼瞳,裴彧取来张纸,学着她的模样轻轻剪动。 两人间的距离始终隔着半臂的距离。不知坐了多久,裴彧放下剪刀,露出手心的纸花。 明蕴之:“殿下剪了什么?” “兰,”裴彧道:“瞧瞧?” 明蕴之只看了一眼,忍不住笑开: “哪里是兰,这是蒜叶。” 裴彧:“你将那盆兰花赠与我的时候,就是这般模样。” 明蕴之反驳:“哪有啊,明明——” …… 两人的目光在无形中交接,盈着浅淡笑意的眼眸触及那深邃的瞳。笑意后知后觉地凝在了眸中,唇角一寸寸放缓,继而换作那惯有的温柔笑意。 裴彧抬手,意图触碰到那张柔软丰盈的脸颊。 他要如何才能留住那片刻真切? 明蕴之恰在此时抬眼,不动声色地站了起身,将手中的贴花放进了匣中。 “青芜,”她轻声唤道:“这些送去给齐王妃瞧瞧,看看喜不喜欢。花灯节还有几日,她若是想学,我可以教她。” “是。” 青芜抱着那匣子离开。明蕴之亦活动了动手腕,道:“妾身先去沐浴。今日不方便,妾身便去侧间睡了,殿下早些歇息吧。” 语气温婉,十分贴心。 在榻上,他们抵死缠绵,情|欲交融,宛若连理枝。让他偶尔也会生出某种荒谬的错觉……好似他们彼此深爱,难分你我。 可只要离开了那一方天地,t他们便是这世上至亲至疏的,表面夫妻。任意一句不经意的话,都可能将她越推越远。 裴彧坐在原地,盯着那被刻意掩起的颜料许久,喉头微动。 她不走、不争、不闹,却也永远不会爱他。 越是靠近,越能觉察到她那层柔软外壳下,无比坚硬的心防。 患得患失是一种凌迟。 裴彧早已千疮百孔。 第57章 第 57 章 “迷了路的兔子,可是要…… 第57章 明蕴之做了个梦。 梦里, 她不知因何走在冰天雪地里,抱着一个可怜的小暖炉,身上潮潮黏黏, 小腹也胀鼓鼓地难受。 冰凉的双足总寻不到落点,她深一脚浅一脚,仿佛踩在云上。 不知因何, 那小暖炉被人从手中抽走了似的,怀中忽地空了下来,她伸手去捉,却被什么束缚着塞回了身前,周身被热烘烘的暖炉包围,冰雪融化。 明蕴之恍恍惚惚地想,这汤婆子还当真暖和。 全身上下好似被包裹在温热的泉眼里,她舒服地蹭了蹭, 张开手环住那温暖的来源。 第92章 耳边隐约传来声低笑,又似叹息。 有人捏了捏她耳朵, 半恼半叹:“身子倒是诚实。” 明蕴之不理, 一头埋进带着韧性的柔软之中, 暖调的香气将她从虚无的云端上承托而下,慢慢落入了现实。 一夜好眠。 她醒来时,被窝中还热乎乎的, 温暖又软和。 她想, 哪怕是在侧屋, 睡得也很安稳嘛。春日逐渐到来, 没了前些日子的严寒,便是没有裴彧,她也睡得舒舒服服。 青芜青竹两个为她端了水来净面漱口, 等到将自己收拾得干净清爽,秋朔带着一个小食盒来,请她品尝。 明蕴之问:“这是何物?” 秋朔揭开食盒,道:“只是寻常点心,属下看样式别致,送来与娘娘一尝。” 明蕴之瞧了一眼,里头盛着几块糕点,雕刻得跟花儿似的,的确精巧。 她尝了一口,入口绵密细滑,甜而不腻,甚至有着些许她喜爱的酸甜在。 “这是用什么做的?”明蕴之平日用糕点不多,此时却多吃了几块:“像是有红枣、山药……” 更多的,她尝不出来了。好像有一丝药味儿,像是药膳,却被中和得很好,并不让她反感。 秋朔:“属下不懂糕点,只知其用了不少名贵之物,有益气补血之效,娘娘若爱吃,日后常备上便是。” 明蕴之应了,她让青竹拿了赏钱,道:“这糕点我喜欢,是谁想的方子?该赏。” 青竹轻快地“哎”了一声,去了。 秋朔眉头耸了耸,到底没说什么。等青竹拿了赏银来,他将其收入袖中,只觉为难。 拿出来不是,收起来更不应该,他揣着那赏银,塞给了夏松。 夏松:“做什么?” “你就别管了,总归这是娘娘赏的东西,你去给殿下。” 秋朔义正辞严:“我这段时日伺候娘娘,不能离开太久。” …… 明蕴之发现,裴彧忙了起来。 他从前也忙,但或许是这阵子日夜待在一处惯了,骤然离开许久,白天黑夜里不见人,多少有些不适应。 裴彧白日里早早去了府衙,便是不出门,也常有见客,在书房中一待就是一日。一日三餐里,顶多只有一餐能与她共用。 明蕴之瞥见过有些被送来的密信,上头画着弯弯绕绕的符号,被送去给后院的綦舒。 除此之外,男人常常看着舆图,目光落在沿海之处,沉默不语。 这些事,裴彧倒是没瞒过她。 她知晓青州边界常年有着倭寇侵扰,这几年来,朝廷下拨的军费越来越高,倭寇却如野火烧不尽的草,春风一吹,便又再次席卷而来。 二月过了大半,冰雪消融,春意盎然的同时,那些倭寇的船只怕也要再次登上大周疆域了。 到了夜里,因着她的月事,两人也不能做些什么。裴彧回来得晚,常常在她不知道的时候躺在她身侧,又在天还未亮时便起了身。 若非青芜告诉她,她怕是都觉察不到裴彧还回来过。 平静的日子过得飞快,花灯节那日,裴彧仍旧不在宅中。 齐王倒是在,他和姚玉珠打扮得靓丽,如出一辙的装饰,腰间还别出心裁地佩戴着一模一样的玉珏,瞧着便是一对璧人。 姚玉珠拉着明蕴之梳妆打扮,念念叨叨:“别听裴晟说什么出去要低调简朴,咱们这么多护卫随行,还能丢东西不成?好容易赶上一回热闹,自然要漂漂亮亮的才是。” 齐王冤枉:“我哪儿是不让你和二嫂打扮?外头人挤人的,街道又不比京中宽敞,装饰多了走路都不方便。” “你不会护着我啊,”姚玉珠哼了一声:“前儿还跟我保证出去放花灯时,不会让人挤着我的。” 小夫妻的私房话此时说出来,齐王还有些脸红。但见二嫂打趣地从镜中看着他俩,齐王缩了缩脖子,转身出去: “……不跟你一般见识,你想怎么打扮就怎么打扮,一会儿出去别说脑袋沉就行。” “哎呀哎呀,你快出去吧,去瞧瞧二哥怎么还没回来?天都要黑了……” 姚玉珠将人推出去,继续坐在铜镜前欣赏,对明蕴之道:“阿姐生得这么好看,再这么一装扮,定然是花灯节上最亮眼的女娘!” 明蕴之哭笑不得:“我要那么亮眼做什么,寻常便好。” “不是我说……”姚玉珠眨了眨眼,“阿姐这个姿容,寻常不起来的。更何况今日……” “今日如何?” 明蕴之趁她不注意,悄悄取下来一两只珠钗,她给青芜使了个眼色,青芜迅速地将其放回妆奁,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 姚玉珠笑开:“今日是花灯节啦!一年只有一回,咱们往后可不一定会再来豫州的!” 她看着窗外的天色,已是黄昏,像是在等着什么。 “外头早已热闹起来了,咱们先去吧。” 明蕴之当她早已迫不及待,善解人意道:“不必等殿下,兴许他正忙着,抽不出空来。” 姚玉珠犹豫了会儿,挽上明蕴之的手,甜甜道:“无妨,我陪阿姐!” 明蕴之笑了笑,三人一道出了门。 姚玉珠撞了撞齐王的胳膊,大大的眼睛飞快地转着。齐王低低地“哎哟”几声装着可怜,两人打着眉眼官司,差点让明蕴之发现。 好在明蕴之被热闹的灯会吸引了目光。 几人都不是第一次看花灯了,此处与京中的灯会多有不同,更多些热闹的民间气息。 春寒未褪,灯彩挂于大街小巷,将寒意驱散。各式各样的灯笼悬挂在屋檐下。寓意不同,却都带着百姓美好向往的剪纸贴花被灯笼中的火光映照出来,宛如人间星海。 稍行几步,便能瞧见如织的人潮,孩童手上提着可爱的兔灯鱼灯,追逐打闹着,明蕴之扬了扬唇角,想到了许久未见的裴吃。 不知那呆兔子记不记得主人,在东宫可还安好。 她想,没将裴吃送出去,真是个极正确的决定。 姚玉珠见她看得入迷,刻意引着她往最繁华的街道上走,扬声道:“阿姐你瞧,这个多好看呀。” 齐王:“想买就买嘛,一个劲儿地看,可怜兮兮的。” 姚玉珠骄傲地扬起下颌:“自然是要你主动提出给我买。” 两人蹲在小摊前,开始争论哪一盏更为特别。 明蕴之手中提着自己做的兰花灯,没去凑这个热闹,站在一旁等她。 喧闹之中,她心里却格外宁静。 灯廊下,淡绯色长裙的女子衣角绣兰,发钗斜簪鬓边,温婉的眉眼映着点点灯火,从容而独立,似空谷幽兰般自有一番清雅之气。 这气质自然吸引了不少人,有郎君只多瞧了一眼,便红了脸颊。她衣着富贵,却不显庸俗,那些价值千金的首饰都被她映衬得黯淡,任何人瞧了,眸中都只能停留住她一个。 年轻郎君犹犹豫豫,终于在伙伴的鼓励下上前几步,想要搭话,还未靠近,便被一个高大的身影拦住了去路。那人衣着寻常,好似只是无意中绊着了他的脚步,目光扫了过来。 被拦住的瞬息,那郎君便哑了声音,一股自心底而生出的深寒笼罩着他,手上的花灯掉落在地,他狼狈地蹲身去捡。等他捡起花灯,再想去瞧,那灯廊下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像是他在艳色的夜里,做的一场梦。 明蕴之是被不远处的河岸给吸引住的。 她与姚t玉珠说了一声,先一步往岸边去。随着人潮缓慢前行着,身边跟着护卫和随侍,倒没人能挤着她。 那处聚集着几个杂耍艺人,喷火的,踩高跷的,甚至蹦得老高能在空中翻好几个跟头的,明蕴之看得热闹,从荷包中摸出一块碎银扔了过去。 “多谢夫人!” 像是领班的人发了话,口中喷过火,手上帕子一扔,眨眼间,一支兰花珠钗便出现在手中,递与她。 “我瞧此物与夫人有缘,请夫人收下!” 青芜接过珠钗,叹道:“虽不是什么宝石,但这刻出来的模样还真挺像呢!” 明蕴之弯了弯眼睛:“那你给我戴上。” 托姚玉珠的福,她脑袋上已经够多了,不差这一支。 沿着河岸,一个还不及她腰高的小娘子正叫卖着河灯,瞧见她,笑嘻嘻道:“夫人可想放河灯?五文钱一个,童叟无欺,我和哥哥亲手做的!” 天还没完全黑下来,河面上已飘了些河灯,大多是莲花状的。明蕴之起了兴致,挑了挑,问:“小妹妹,可有兰花?” “巧了,”小娘子从竹篮中掏出一盏,递到她身前:“夫人想要的,可是这种?” 明蕴之忍不住扬唇:“是,就要这个了。” 小娘子机灵道:“可需要我帮夫人放入河中?” 明蕴之摸了摸她的小髻,点头:“这么会做生意呀?” 她穿着长裙,身上珠钗又多,不方便躬身。那小娘子动作很快,点了烛火,道:“河灯会将夫人的思念带去,给远方亲人的。” 第93章 远方亲人…… 明蕴之掏出一块碎银,递给她:“承你吉言。” 小娘子皱着脸,忧愁道:“找不开呀……” “无妨。” 她笑得温柔:“就当是付给你的吉祥话。” “不成不成,”小娘子摆手:“哥哥说了,该收多少便收多少,不能贪心。这样吧,我哥哥在卖面具,夫人可愿去瞧瞧,有没有喜欢的?” 明蕴之点头:“好。” 小娘子朝前跑了几步,拽来一个比她大一点的郎君,他更腼腆些,支支吾吾:“夫、夫人可以看看……” 面具摊上,大多是成双成对的面具,明蕴之如今只有一人在此,想了想,便挑了唯一一个落单的兔子面具。 “就这个吧。” 她将银子递给兄妹俩,接过面具。 “青芜,帮我……” 正欲唤青芜帮她将面具戴上,却见身后人来人往,并无青芜的踪影。 “青芜?……秋朔?” 她匆匆将面具往面上一罩,手上提着灯笼,寻找二人的踪影。 翩跹的衣角飞扬起来,耳上的坠子轻晃,她眸中焦急,转了几圈,仍未发现几人的身影。 “……啊!” 右肩忽地被人一拍,她低呼一声回首,却无人在此,转回头时,一张黑沉沉、却并不凶恶的狼面具出现在眼前。 “你——” 大掌半举着面具,声音低沉:“迷了路的兔子,可是要被叼回狼窝的。” 在瞧见那身影的一瞬,明蕴之蓦地松了口气,“殿下!” “嘘。” 裴彧轻轻垂首,以目光制止:“今夜,何来殿下。” 手上的花灯差点掉在地上,被男人一把扶住,连带着握住了她的手,将手柄塞回了她的掌心。 沉木气息飘飘扬扬,明蕴之抬首,触及那双惯来沉黑的眼瞳。 她轻轻垂眼,隔着面具,只露出一双杏眸:“你怎么会在这儿,还以为殿……还以为你今日不回来了。” 裴彧:“说了要来,便自然是会来的,如何能食言?” 两人贴得很近,明蕴之的手还被男人紧握着。她刚想说话,便听一旁有年轻娘子娇声道:“夫君,你瞧这只灯!” 郎君凑过去看,两人头挨着头,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明蕴之刚要开口的声音被堵住,她敏锐地感觉到,裴彧的手在那年轻娘子唤出某个称呼时,微微地紧了几分。 她攥着花灯,不去看裴彧投来的视线,心中慢慢定了下来。 “方才那些……都是殿下安排的?” “若我说不是呢?” 裴彧捏着她的手,问道。 “……若不是,我便不要了。” 明蕴之作势取下面具,双手都被按住。 裴彧:“你若不要,那这些东西都没了意义,还不如最初就给五弟。” 明蕴之听着他的语气,眉眼一弯:“什么都打发给五弟,也就是他脾气好,才受的住你这样的兄长。” “那你呢,”裴彧松开紧握的手,微微抬眸,从后环住她,继续前行:“你可受的住?” 这话听到耳朵里,倒有些变了味儿。 明蕴之上一回听到他说这句话,是在榻上,男人声音比今日低沉许多,带着令人心折的喑哑。 …… 明蕴之:“给了我,就是我的。”给旁人算什么。 她摸了摸荷包:“……我也出银子了的。” 怎么不算她买的呢。 两人继续往前,慢慢行着。 这热闹的场景倒叫明蕴之想起年前,裴彧与她在京中街上的那日。 似乎也是这样牵着手,他护着她慢慢往前,和寻常夫妻一般,有商有量地买着喜欢的小玩意儿。 明蕴之还在想那连番遇着的花样,忍不住问:“又是五弟教你的么?” 两人立于长桥之上,裴彧将她发髻上的兰花簪子正了正,道:“我为你做的事,都要被你安排在他头上?” 倒也不是,但—— 不大像裴彧从前的作风。裴彧可以大手一挥给她千两银子,给她满大周难寻的珍宝,给她准备防身的武器,却从未准备这种简简单单的,只是礼物的……礼物。 若真要说从前收到过什么特别的,其实……是那框雪桃。 只可惜她无福品尝。 裴彧看着她垂下的眼睫,不知她又想到了什么,但那无形之中的疏离忽而又升了起来。男人敛眸,接过她手中花灯,顺势拉着她的手,缓步往前。 “嗯?” 明蕴之被他牵着,缓步往前:“要去何处?” 转过街巷,一辆华盖马车停在此处等着他们。明蕴之有些意外,“还要出城么?” “总不会卖了你便是,”裴彧将她送上车,开口:“你可信我?” 明蕴之犹豫一瞬,点头。 “我信。” 车中明亮,两人取下了面具,坐在车中,蓦然无声。 方才在热闹的街市,人来人往里,反而更为亲近。此时双目相对,彼此都沉默了下来,谁也没有率先开口。 男人昨夜亦是夜半才归,不知在忙些什么,手上隐约有些细细的血痕。明蕴之思及他平日里习武,有些磕碰伤处也算正常,便没多问。 如今想来,或许是因着头上那朵兰花的银簪。 有那么厉害,掌握机窍的舅父,他会这些,倒也正常。 明蕴之不由得抬手,轻轻碰了碰那发簪。 ……还没来得及细瞧过呢。 只是裴彧一看过来,她又放下手,掀开车帘,往外看去。 “还是城中热闹,”明蕴之随口道:“外面就冷清了。” 不知裴彧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神神秘秘的,看在今日心情好的份儿上,且信他一回。 距离应当不远。没过多久,马车便停了下来。 此处似是一山脚下,青石砖台阶被沿途的灯火映亮,蜿蜒曲折,直至山顶。 远远看去,那点点灯光好似萤火,在青黑的山林中散发着微弱的光。 明蕴之面色一顿:“……要上山?” 入了夜爬山,定会累得气喘吁吁,再美的景色也该大打折扣了。 她看了看自己身上漂亮的衣裙,萌生退意。 裴彧:“自是不会让你劳累。” 他率先下车,拍了拍肩膀,示意她上来。 明蕴之:“殿下……” 她可不轻。若说半年前的她还有些瘦削,那这半年来好吃好喝地滋补着,她自己都知晓自己胖了一圈,腰身也不复从前纤细。 “你是我夫人,我是你夫君,背你走几步有何不妥么?” 裴彧回眸看她一眼:“还是怕我会给你摔了?” 明蕴之看着他的眼,手中的花灯映照着两人的眼眸,将自己的身形显得格外清晰。 罢了,她心一横——横竖是裴彧主动要求的,他都不怕,她怕什么。背到中途背不动了,丢人的还是他。 明蕴之一咬牙,趴上他肩头。 腿弯挂在男人的小臂上,她下意识回身瞧,裴彧淡声道:“放心,无人会看。” 赶车的夏松不知何时已没了去向,一时之间,辽阔天地好t似只余他们两人。 明蕴之环住他的脖颈,男人身上的温热传来,她又不知该如何保持这个距离了。明明身子紧贴,胸脯里的心脏怦怦直跳,也不由得将手拘束地交握在花灯手柄上,好似这般,能让她离他更远那么一点点。 裴彧仿佛对她的小心思一无所知般,缓步上行。 他步伐平稳,不带丝毫凝滞,一步一步,连半分颠簸都未曾让她感受到。 行至山腰,男人步履仍旧沉稳,倒是明蕴之有些不好意思了,声音轻软:“还是让我下来,自己走一会儿吧。” 距离山顶不远,说不定能自己上去。 裴彧分毫未动,甚至还向上掂了掂,让她贴得更紧了些。 明蕴之脑袋垂在他肩头,头上的珠翠轻响,问道:“你背上还有伤,不会痛么?” 男人背上受的三十廷杖印迹还在,她夜里看得真切,此时自然会想起。 裴彧终于有了些波动,问她: “心疼?” 明蕴之一愣,没了声音。 裴彧淡笑一声:“既然不是心疼,便也没必要来回折腾。安生趴着吧。” 明蕴之:“……” 这可是他的要求,怪不得她。 就是觉得他的语气……怎么有些阴阳怪气呢。 明蕴之侧着脑袋,看着沿途星星点点的灯火,不再说话了。 此山并不高耸,但饶是如此,二人也行了将近半个时辰。明蕴之能感受到身下的身躯微微发热,她抿了抿唇,取出帕子,在男人额角胡乱按了按。 裴彧怔了一瞬,旋即笑了一声。 那笑很轻,像生了爪子般挠着她的耳朵,明蕴之收回帕子,攥在汗津津的手心里,不动了。 第94章 直到快近山顶,才知裴彧因何会带她来此。 在山脚下所见的,不足这美景万一。 明蕴之被放了下来,双足接触到地面的瞬间,眸光被山下如繁星般的灯火点亮。 不远处的小城中明亮璀璨,蜿蜒的河道上点缀着各色的河灯,顺着河水的方向缓缓飘远,原本青黑的山上,亦被无数星火点亮。 山风很静,夜色亦空蒙澄净,此山之上的星子连接着空中与人间,整座山岭被灯火唤醒,成百上千,几乎数不清的花灯层层叠叠地从山道延伸至山顶。 月华如昼。 明蕴之立于山巅,清风拂过衣摆,绯色的衣裙随风飘扬,仿佛整个人间繁华,都因她而盛开。 “这是……” 似琉璃的眼眸中映着万千星火,熠熠生辉。 她侧首,看向身旁的男人。 灯光落在他的侧脸,清隽的轮廓好似冰雪消融的水面,神色清冷,眼眸专注——专注地落在她的身上。 明蕴之少见地不曾回避视线,眸中盈着光彩:“这些,是殿下准备的?” 裴彧“嗯”了一声,问她:“可有什么想许的愿望?” 明蕴之愣了愣:“许愿?” “此地风俗。在河中放灯是寄托情思,在屋中留灯,乃是留住祝福,唯有点燃灯烛,放于空中,才能将心愿说与天神。” 裴彧与她解释着,继续问道:“所以,可有什么愿望么?” 明蕴之扬出一抹笑意:“殿下也信了这些?” 裴彧素日里可不是一个信所谓神明的人,竟也来凑这种热闹。 男人不置可否,“不试试,如何得知灵验与否?” “有道理……” 明蕴之环顾四周:“所以,天灯呢?” 手上的花灯如何放飞,能升空的,都是特制的天灯。 裴彧:“你只管许愿。” 明蕴之无奈闭眼,默默许愿。 片刻,她睁开眼,道:“好了。” 裴彧看向她,从袖中取出个竹筒状的东西,对着天空发射出去。 一声短促的鸣声后,山林中又逐渐恢复了寂静。 黑夜仍旧是黑夜。 明蕴之笑开:“什么嘛,哪有……” 她的笑意停顿在面颊,唇瓣微启。 风起之时,一点微光随着清风,飘飘荡荡地从山下飞入空中。 紧接着,无数微光从城中升起,像是天地倒悬之后,自银河中归入人间的星尘。 一盏、两盏。 数不清的微黄天灯被风承托而起,点点火光聚成漫天繁星,似能照亮整个夜空。 整个颖川小城,都为了她,放飞了一盏祈愿的天灯。 微弱,又盛大。 那些她不愿说出口的话。 山风会将它送去远方。 “……现在,天神应该能够听到你的愿望了。” 第58章 第 58 章 他心匪石,不可转也。…… 第58章 山风拂过那张比芙蓉还要更清丽的面颊, 将她的神思缓缓送归。 明蕴之久久地看着眼前那升起的无数天灯,某一瞬间,她几乎忘记了今夕何夕, 忘记自己身处何地。 灯光如焰,将她的眸光点得很亮,比烟火还要绚烂万分。 星河逐渐远去, 明蕴之这才缓缓收回目光,将视线落在了男人的身前。 “这些……” 她想要说话,却因为长久未语,喉咙都发干,刚吐出两个字,便忍不住咳了几声。 眼角微润,轻咳出了些水花。 裴彧拍了拍她的背脊:“感动至此?” 明蕴之听出他话里的揶揄,柔润的杏眸轻轻瞪他, 以帕子掩唇,“这么多的天灯, 殿下准备了多久?” 这段时日, 总是难见裴彧的身影, 不想他在背后竟偷偷准备了这么多。 “没多久,”裴彧朝她伸出手,“走走?” 明蕴之点点头, 随之跟上。 裴彧的手心宽大暖和, 沿着曲折幽静的山道, 将她的手攥得很紧, “可还喜欢?” “……喜欢。” 明蕴之说完,低声道:“就是这些,是不是太费……” 话未说完, 手心就被重重地握了握。 裴彧:“又在想些什么?太费工夫,还是美景亦逝?” 明蕴之有些不好意思地一笑。 裴彧好似比她自己还更了解她了。 “实话实说,”裴彧站在她面前,语气平淡:“的确花了些银子,但于东宫而言,算不上什么。” 明蕴之有些想笑。裴彧这财大气粗的说法和口气,哪里像金尊玉贵的储君,更像是一夜暴富的商户,带着妻子走到金山银山前,指着说:看,咱家以后吃喝不愁了! 她抿唇,浅浅晕开些笑意。 明蕴之觉得,她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一夜的无数星光,却不能保证它永远不在记忆中褪色、消逝。好景难留,似这般转瞬便无影无踪的绚丽,她看完,欢喜之余,心中难免会有种怅然若失的空落。 夜空中又恢复了宁静,远处的小城仍旧热热闹闹,好像那万千天灯都只是她想象而出的画面,唯有山中带着草木清香的风是真实的。 裴彧:“至于另一件事。” 男人开了个头,却没继续说下去,明蕴之不禁疑问地“嗯”了一声,跟在他身后,绕过初春刚生出新芽的树木,瞧见了不远处的小径尽头,伫立的一个亭子。 明蕴之眼力不错,隔着距离,仍旧能看到那八角亭中的石桌上,放着一盏素色的天灯。 它安安静静地待在哪里,等待着它的主人。 明蕴之眸光一颤,想到了什么。 裴彧将她引至亭中,拿起那盏天灯。 男人静静地看着她:“如若没猜错的话,你方才,应该未曾许愿。” 明蕴之微怔。 她唇角笑得无奈,实在不知说什么好,张了张口,半晌才道:“殿下真是……” 她只当裴彧与她玩笑、闲谈——裴彧两手空空,她也只提着一盏不能放飞的兰花灯,哪里想到会有如此一幕。 闭上眼许愿的时候,脑袋中闪了许多念头,却没有一个能称得上是愿望。 好像近来事事顺遂,没什么好许的。 她便只是闭上眼,作出许愿状,待到差不多了,才睁开双眼。 “最后一盏,是我亲手所做。”裴彧:“如今,你可再许一回愿。” 沉沉夜色里,男人的眼神似碎雪般,一片片飘落,不动声色,却不容人再后退半步。 女子纤长的眼睫带着春夜潮湿的露意,视线不由自主地越过那盏灯,落向了男人指腹上的伤痕。 她早已感受过那伤痕的累叠,在他包裹住她的手时,细腻的手便感受得清清楚楚。 万盏天灯,费尽周折,只为了她一个愿望? 眼中浅浅漾开些复杂的笑意,心中好像被某种难言的情绪给填满,明蕴之闭了闭眼,应道: “好。这一回,我认真许。” 她的心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宁静。 立于山风之中,淡绯的裙裾被吹拂得轻扬而起,叫她的神魂也飘于半空中,不再拘泥于俗世。 良久,她睁开双眼:“许好了。” 裴彧点燃灯中火烛,烛t火亮起,将两人的面庞映照得格外清晰。男人拉住她的手,扶在天灯的两侧,道:“可准备好了?” 明蕴之点头,随着他一道松开了手,看着那天灯悬于身前片刻,摇摇晃晃地升于了天际。 “它会飞去何处?” 明蕴之目光追随着灯,忽然发问。 裴彧:“或许会代替你我行遍大周,或许会被风雨打落,谁也说不准。” 明蕴之仰首,直到它消失在夜空中,才听得男人低声问道:“许了什么愿?” 明蕴之缓缓收回目光,答:“贪心了一回,许了好多个。” “盼远在益州的亲人身子康健,含之一人在外,也盼她顺遂平安,少有波折……还愿天下所有心怀善念之人,都能得到好报。” 她声音温浅,缓缓而来。 离京之后,她亲眼见过了众生,也在裴彧偶尔与她的交谈中,听到了许多贪官污吏的恶行。 有似郑文宏那般的义气之士,张氏那样的无辜妇人,还有许许多多的,劳苦了一辈子的百姓。她是州牧之女,也是大周的太子妃,如若她的愿望能够成真,她更希望天下百姓都可以丰衣足食,安居乐业,再无那等污秽之事。 裴彧深深地看向她。 他又该如何慨叹她的心。 “你的愿望,都有关于旁人。” 他抬起手,将她的额发拨开,露出光洁白净的脸庞与额头:“除此之外,就没有旁的心愿?” “自然是有的。” 明蕴之明白他的意思,颔首道:“希望你我也都平安康健,好好将日子过下去。” 裴彧垂下眼眸,心中低笑。 记挂的亲人、天下人的平安、太子妃的身份,安稳的日子……哪一个,都比他更为重要。 第95章 她对他或许有几分浅薄的情谊,但这情谊,不过是最最基本的夫妻之情。她关心的是自己的丈夫,平顺的日子,无论她嫁给谁,丈夫是何人,她都会如此。 她自始至终想要维系的,都只是她自己平稳的日子。 明蕴之看出他一瞬间的失神,不禁道:“难道殿下想要的,不是这些?” 这人从前便明明白白地告诉过她,他想要的,不过是一个衬心合意的太子妃。 她愈规矩,愈沉稳,于他而言,才愈发顺心。 这样……有何不好么? 裴彧:“从前或许是。但如今我想要的,不止于此。” 亭中烛火明亮,山石俱显,嶙峋之中,唯有眼前之人鲜艳如初。 “蕴娘,你我之间更为贪心的,是我。” 男人目光低垂,轻落在她的眼底,似雪落掌心:“我之所求,你可明白?” 明白……她当然明白。 就是因为明白,所以更不愿去想,不愿相信。 明蕴之不是傻子,这些时日以来,她怎会看不出裴彧对她的心意。 他鲜少对她说出什么,所作所为却处处贴心衬意。她难以否认,这样的裴彧,的确让她感受到了,何为夫妻情分。 许多时候,她甚至都未曾注意到的细节与情绪,都被裴彧淡而又淡地化解开来,好似春风般消解冰河。 可是…… 明蕴之抬起晶亮的眼,少见地刨根究底:“为什么?” 或许是这一夜的灯火太过惊艳,她竟不想再顾左右而言他,一股莫名的勇气升入心间,叫她直直地问了出来。 似乎是从去年秋日开始,她能感受到他与从前不一样了。 原先只是细微的差别,她常以为那是错觉。可后来,这样的感觉愈发深刻,让她难以忽视。 从前的裴彧的确稳重冷冽,如今的气质却更为深沉内敛,独独对她稍有展颜。她自以为算是了解裴彧的人,现今却都有些怀疑,当初所认识的那个裴彧,是否还是他。 这变化的起因为何? 又因何,要予她这样一场盛大的夜色? “因为……愧疚吗?” 想到那次落水,明蕴之心中微涩,面上仍笑着:“不必觉得愧疚的,殿下是储君,日夜忧劳,本就不该溺于后宅。从前种种,有许多事是妾身庸人自扰,兀自多心,譬如綦娘子一事。那日落水,实则是命运弄人。玉珠亦落水,却也不曾因此终日苦恼,可见其只是一段不妙的经历……殿下不必放在心上。” “你总是将万事都说得很轻。” 裴彧:“你待旁人的贴心,若能分得半分在自己身上,也不至于让人如此心疼。” ……心疼。 明蕴之垂下眼,眸光微闪。 “我对你的情意,你心知肚明,只是故作不知。” 裴彧声音很轻,像是怕惊动什么,“是在害怕吗?” 明蕴之抬眼,对上了那双沉沉如夜的眼眸。 心中纵有猜测,但亲耳所闻,到底大不相同。 她怔怔一瞬,低眸道:“殿下说笑。” “妾身无趣又沉闷,不比与旁人相处来得自在,过往三年,只是尽好了为人妻的本分。自始至终,妾身都只希望殿下对这个妻子满意,从未向殿下索求过情意……殿下,不必如此。” 裴彧凝眸:“何必要与旁人相比?” “愧疚自然是有,但不尽如此……难道你以为我所做这些,只是为了弥补?”男人双眸紧盯着她的双眼,低声道:“事已至此,你还想要自欺欺人么?” 她有一双温和的,会发现万事万物美妙之处的眼睛。当她看向他时,世间一切都变得多余又碍眼。 昏暗无光的日子里,唯有她一人明亮,似永夜中高悬的皎洁月色,长久地悬于云端。 一颗无处安歇的心,唯有与她相伴,才好似回到了安全的所在。冰冷无情的东宫,也逐渐有了家的意味。 娄家祖宅、西山行宫、军营、东宫…… 他颠沛流离二十余年,终于在她的身侧,寻到了应该停留之处。 “我对你之情,从未因着愧疚而生。那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倾慕,与身份无关,与天下任何人都毫无干系,只与你有关。” 明蕴之只垂着眼睫,看着足下坚硬的青石砖。 男人的声音传入耳中,又好似从另一个方向飞了出去,环环绕绕,让她听不清楚。 两心相许何其美好,但她却不敢问不敢碰,怕好不容易定下的决心又被动摇,平稳的天平又被加上让她承受不起的发码,难得平静的生活又会被打碎。 她不喜欢无望的期待,抱着日复一日的期待永远地等候着。 如果这些美好只是昙花一现。 如果最终是曲终人散,那她宁愿不曾拥有过。 然而,然而。 他偏偏要来招惹她,一而再再而三地让她心绪不宁,让她自我拉扯,反复折磨。 这情意从前若有,为何从前不待她好? 若是后来才生,又何至于如此之深,叫她难以摆脱? 连装傻,也不成了么? 明蕴之看到眼前之人轻轻抬手,接住了她即将掉落的一滴泪。 “殿下今日……是想要些什么?” “那枚玉佩,是我未能沉住气,让你思及往事,有所伤神。” 裴彧拭过她的眼角:“我从未想过以此来求得你的垂怜。不过是想让你,知晓此事而已。” 他不想以此来索取什么。 他只盼她能接受他的示好,莫要将他当做洪水猛兽,避之不及。 明蕴之不曾回答,只觉眼眶发酸、发胀。 裴彧牵着她,自小径继续向前,经过八角亭,又经过一片茂密的竹林,停留至一座竹屋之前。 “……我不知道。” 明蕴之站住脚步,怔然看向他。 “我不知今夜究竟是真是假,这样的心意还能维持多久,”她眸色轻晃,透露出些许迷茫:“我……” “不必急于给出答复,也不必勉强。” “便是囚徒,亦有改过自新的机会,”裴彧低声开口:“哪怕穷尽此生。” “……我等的起。” 他心匪石,不可转也。 竹屋中早早燃好了惯用的熏香,袅袅香气自帘中传出,将微寒春夜都染得万般旖|旎。 明蕴之心口发烫。她闭上双眼,忽而踮脚,吻住了男人的下颌。 红唇轻轻擦过脖颈,她感受到男人一瞬间的屏息与僵直,紧随而来的,是骤然炙热的眼眸。 她明明应该将他远远推开,告诉他,她只想当好一个太子妃。 可他靠得太近,沉木香气如酒一般,让她头脑发昏,掌心微热。 她告诉过自己太多次,再陷下去,便再无可转圜,直坠深渊,可那双眼神太过热切,让她难以分清这究竟是情深,还是危险的诱哄。 明蕴之感受过那颗心脏与她同频的跳动,那样沉稳而坚定,似暗涌着的潮水,直直将她吞没。 ——不要相信,不要靠近t。 ——不要再沦陷于砒霜般的蜜糖。 她眼睫微潮,手中的兰花灯掉落在地,发出一声无力的轻响。 “裴彧,”她道:“我还能再相信你吗?” 山风渐起,满山灯火摇曳,如浮动着的星海。 红唇被含住的瞬间,明蕴之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呜咽。 那双惯来冷淡的眸子里藏着似焰般的热意,长指摩挲着她的后颈,低头吻了下去。 唇瓣相贴,他力道不重,却几近焦灼,长久自持着的情绪寻到了唯一的出口,只有与她相贴之时,才能勉强克制着,不去想她,不再发疯。 他近乎贪婪地向她索求着:“不喜欢我,无妨。” 他低低喘|息,如困兽般抵住她的额头:“哪怕只是喜欢我的身子,便还有几分可取之处。” “将我当做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伶人亦无不可,只要你欢……” 双臂忽地环上他的脖颈。 裴彧眸色一怔,猝然扣紧了她的腰身,带着某种忍无可忍的渴望,将她牢牢地困于怀中。 竹屋之外,雨声淅沥。 一场贵如油的春雨浇透了整个世界,将山林中悬挂着的灯笼击打得摇摆。明蕴之汗水淋淋,咬牙撑起,跨坐在了男人之上。 他敢开口,她为何不能享受? 那么多男人都可将此事与爱分开,她为何不能?她从未否认过男人给她带来的欢|愉,又为何要自我欺骗,让她白费了大好年月? 明蕴之按住他的胸膛,泪盈满眶:“真话也好,假话也罢,今夜你既如此说了,便不准擅动。” 她未曾这样直白地命令过,像是有一团烈火灼烧着她的胸膛,让她难想什么端庄,什么伪装,只想燃烧,不尽地燃烧下去,让整个世界被一场大火所吞噬,而她溺于深海,不寻归处。 心中乱七八糟,身上也乱得让人心颤,她沉沦在风声与夜色之中,低促的口耑息与雨声所交缠,难辨你我。 第96章 - 风雨飘摇一夜,明蕴之醒来时,天光大亮,雨声未歇。 这场雨来得尤其久,像能浸湿整个世界,她听着窗外的雨声,忽而失神。 裴彧掀帘从侧屋而尽,瞥见的,便是她睁着大大的双眼,看着层叠纱帐的一幕。 “醒了?” 明蕴之偏过头,与他说:“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不然,她怎会看到裴彧低头。 男人垂首,坐在榻边,亲了亲她的脸颊。 “如若是梦,你便该一口应下了。” “为何?” “梦就是如此,没什么来由。” 裴彧刮过她的侧脸:“正因不是梦,你才会……” 明蕴之打了个哈欠,侧过头去。 “既不愿听,那我不说了。” 裴彧:“可要起身?” 明蕴之点了点头。裴彧将她扶起身,道:“今日,可还能行?” 她垂眸,揉了揉腰身,点头:“要去何处么?” 裴彧站起身来,为她取来备好的新衫,道:“私奔,去不去?” 明蕴之睁大双眼,“……什么?” …… 赶车的人仍旧是夏松。 秋朔不知去向,车中唯余夫妻二人。裴彧看她没什么精神的模样,道:“若是还累着,便靠一会儿,还需半个时辰。” 他朝她伸开手,露出宽阔的肩头。 明蕴之未曾动弹,静静地看着他。 裴彧拉过她,强硬地让她靠住,大手掩在她的脸上,阖上她的双眼:“早知你倔得很。” 本也没盼着她一夜便能回心转意。只要她不再远远避着他,对他的示好刻意回避便好。 明蕴之靠在他肩头,深吸口气,低叹了一声。 她也累了。 无论是身子,还是身躯之下的那颗心,都疲惫得让她说不出话来。 他爱如何便如何吧,随他去了。 她闭上双眼,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停了下来。 裴彧未曾动弹,她迷迷糊糊地又睡着,直到听闻夏松在外低低敲了敲窗户,道:“殿下,人已到了。” 明蕴之动了动眼睫,睁开双眸。 裴彧:“吵醒你了?” 明蕴之摇了摇头:“我睡了多久?” “不久。” 裴彧从马车的柜中,抽出昨夜所戴过的两只面具,将其戴在了女子的面上。 “这是要……” 明蕴之扶了扶脸颊上的面具,眸中疑惑。 裴彧牵着她的手,将她送下马车。明蕴之环顾四周,这才发现马车似乎停在一处酒楼的后院中,周遭寂静无人,看不出这是何处。 “此处是溪铜镇,颖川郡下,离颖川城最远的一个小镇。” 裴彧道:“可还记得杨秀荷?” “杨……”这个名字倒是陌生中透出几分熟悉,明蕴之默了默,终于想了起来。 是那日那位山匪头子,裴彧曾与她说过此人名姓。 她指尖一紧,裴彧拉住她,展开她的五指,不让她再掐掌心。 他撑着伞,将人拢于伞下,二人掩着面容,步入那酒楼之中。 酒楼中,大多数人都掩着面颊,只有酒楼中的小二跑堂坦然地露着真容,二人进来之时,堂中大多数人只是略抬了抬眼,见两人装扮寻常,也守规矩地掩着面,无人多瞧。 小二迎上来,谄媚道:“这位郎君,夫人,是要去天上,还是地下?” 明蕴之有些紧张,看向裴彧。 裴彧按在她的肩头,叫她安心。 “我要见之人,在玄字一号,引路便是。” 那小二变了脸色,垂首引路。 裴彧低声与怀中人解释着:“此处酒楼实为赌坊,入眼所见之物,哪怕是官身功名,皆可赌。来往之人黑白皆有,鱼龙混杂,玄字房间,便是供这些人会面之所。” 朝廷近年来也在追查此事,可那背后之人如鬼魅般,遁身极快,查封一处便会生出另一处,灭之不尽。 小二推开房门,避之不及似的躲开,下了楼去。 明蕴之一瞧,里头空空荡荡,并无人影。 裴彧捏了捏她的肩,示意她放松,只往前行了两步,门后一道阴影便笼罩上来,刀光寒冽。 裴彧以臂挡开,飞快地绕开旋身,夏松紧接着飞身而上,袖中短刃劈出,震飞了那把长刀。 “杨大当家,这就是你们的待客之道?” 杨秀荷面上也带着个青面獠牙的面具,闻言转首,冷声道:“我要待的客,可不是你。” “是吗?” 裴彧将明蕴之按在座椅上,旋即坐在她身侧,“夏松。” 夏松拍了拍手,下一瞬,一个人影出现在门前。 是秋朔。 “殿下,已经处理好了。” 明蕴之眨了眨眼,看秋朔提着一个血淋淋的布囊,扔到了杨秀荷身前。 那山匪头子只身一人坐在屋中,又没了武器,显得愈发普通,若非那个青面獠牙的面具,怕会让人误以为是一个平凡娘子。 杨秀荷看了几人一眼,解开那布囊,厌恶地看了一眼,扔到了房间的角落。 “这是什么意思?” 对于那个带给她致命伤害过的男人,她自然第一眼便认了出来。 太子,东宫储君,为何会来此处,为何要见她? “此人,可眼熟?” 裴彧轻描淡写,语调平淡:“让尾巴跟了这么久,杨大当家如今,不复往日敏锐了。” 杨秀荷:“我要见的人呢?” 裴彧:“你今日要见之人不会来了,这本就是一场引你上钩的阴谋。不想杨大当家竟真敢独身前来……孤勇有余,智谋不足。” “你!呃……” 杨秀荷愤而起身,胸口却骤然发疼。那日裴彧一刀扎进她的心口,至今伤口未好,多有隐痛。 “孤帮你解决了麻烦,还不知孤的诚心?” 裴彧:“谈一桩,对你我都好的生意,如何?” “你?”杨秀荷怀疑地坐了下来:“谈什么,怎么谈?” 裴彧捏了捏身侧之人柔软的指腹,淡声道:“看来杨大当家是心动了。” “那在谈正事之前,是否该表示些什么?” 裴彧眸色凛寒,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也好叫我瞧瞧,杨大当家的诚心。” 第59章 第 59 章 某些事的滋味儿,当真妙…… 第59章 京城之中。 长长的宫道上, 康王快行几步,追上了一道挺拔的身影。 那人腰配长剑,挺拔如松, 似枝头的一捧细雪。 “陆世子。” 康王惯来鼻孔朝天的人物,罕见地带着些刻意的亲昵。 听到他的声音,陆珣淡漠回身, 点了点头,“康王殿下。” “世子刚从慈安宫出来?” 康王上前几步,与他并行。见陆珣并未刻意与他拉开距离,心中松快许多,面上却仍一副忧心的模样:“昨日我也去看过皇祖母,还是那副样子,让人瞧着,伤心呐……” 陆珣:“昨日, 康王殿下也去过慈安宫了?” 康王点头t,重重地叹了口气。 “太医说过了, 皇祖母会有今日, 都是被气的。怒火攻心, 寒风入体……从去年至今,我自是日夜忧叹,盼她早日凤体转安, 只可惜……” 康王语气顿了顿, 才道:“只可惜将皇祖母气成这样的人在外逍遥自在, 哪知我等之心。” 闻言, 陆珣冷笑一声。 “无论庄家做了什么,太后娘娘都是陛下的生母,是他的嫡亲祖母, 天底下孙儿将祖母气得风痹,简直闻所未闻。” 康王拢了拢衣袖,眉头轻挑。 看来陆珣也早有怨怼了。 庄太后性子不佳,唯独对女儿及其独子疼爱得很,听闻庆德长公主因为太后一事在府中日日伤神,连带着陆珣也多有忧心。 陆珣与庄家惯来亲近,又奉陛下旨意统领龙骧府,乃是天子近臣,入仕以来从未吃过亏。直到近来,庄家倒台,陛下对他的态度也模棱两可起来,这几月间,有不少质疑龙骧府的声音。 康王早想笼络他,这些年来,不知使出了多少法子,都没能让他稍有亲近。陆珣这些年在朝中地位也超然,身为龙骧府统领,朝中人人畏怯,直至今日。 他早已不复往昔,也该想想,往后之路要如何走了。 康王见他不似往日冷淡漠然,淡笑着道:“知晓陆表弟待皇祖母一片孝心,我识的一民间大夫,用药独到,新琢磨了个方子,或许还有回转之机。陆表弟可愿一观?” 陆珣拂袖。 “这是自然,三表哥。” 康王:“请。” - 雨打窗棂,夏松关上木窗,将雨声隔绝在外。 “什么意思?” 杨秀荷坐在桌边,把玩着桌上的茶具:“太子殿下想要我如何表示?” 她对裴彧多有防备,故作轻松,眼眸却时时死盯着眼前的人。 第97章 不怪她放不下戒心,实则是那日之后,裴彧手下的人追杀得紧,她折损了不少弟兄。她自己本就身受重伤,难以护住,在青州亦不敢回寨,只能四处躲避。 今日来此,若还是要取她性命,那她也只能拼死一搏。 明蕴之轻轻转头,看向裴彧。 “若是谈正事,那我还是……” “没有什么是你不能听的。” 裴彧淡声道:“有些事,你有权知晓。” 明蕴之愣了愣,目光微微垂落。 她想离开,不止是因为眼下看起来是要说正事,更因为眼前的这个女人。 她亲眼见过杨秀荷当着她的面,一刀便砍倒了一个雄壮侍卫,身上沾了喷溅出来的鲜血,却毫不在意地抹面朝她走来。知晓她那力道有多么令人发颤,那双手钳制住她的时候,比裴彧对待她的力道要大上数倍。杨秀荷是虎凤寨的大当家,大半个青州的山匪都听她号令,相比之下,明蕴之就好像真如面具上的那只兔子似的,在青面獠牙的鬼差面前,毫无抵抗之力。 濒死的感觉太让人窒息,哪怕她后来的日子里尽量让自己不去想那一日,但偶尔午夜梦回,也总会在不经意中想起那日的恐惧。 她当时,是真的以为自己要死了。 从见到杨秀荷开始,心跳便不由自主地加快起来,她觉察到了危险,浑身寒毛不禁树立,唇瓣紧紧抿起,呼吸亦变了节奏。 一杯热茶被放到了她的手边。 裴彧摊开她的手,让她将茶握住。热意从手心传来的同时,她听闻裴彧开口道:“你害怕她。” 明蕴之指尖一颤,热茶从手中泼出几滴,俱落在了裴彧的指尖。 …… 她心底仍有着恐惧这件事,上辈子的裴彧,是在很久以后才得知的。 那时他已回到京城,带回了山匪俱灭的消息。 她在临华殿坐了许久,终于忍不住问他:“那……那位杨大当家呢?” 明蕴之秀丽的眼眸中,浮现出几分无措。 裴彧那时才知,当初之事她表面上一切都好,其实心底从未真正放下。 回首细细想来,才发现此事早有踪迹。她是擅水之人,可那日之后,她连汤泉都再未泡过,以各种理由作为推脱,无论姚玉珠怎么劝说,她都不曾松口。 还有他晨起练武之时,若是寻常的剑与枪,她常伴于一侧瞧他练武,可只要他换上刀,明蕴之便频频垂首,最终先一步回殿歇息。 他自以为与她解释清楚,便能消弭那日之过。却不想深入骨髓的恐惧如何轻易揭过,是他疏忽。 他都会因为幼年所见的场景常有梦魇,更何况甚少接触过血腥之事的她。 只是那时,也晚了。 杨秀荷已死,她的恐惧永远留在了青州,也永远停留在她心里,没有了真正克服的机会。 裴彧看向杨秀荷,轻轻抬眼:“杨大当家,何不将面具取下说话。” 杨秀荷闻言,不禁看向他身边那个女子。 她也认出了此人是谁,太子妃与她那日所见,还稍丰盈了些。 那时的太子妃瘦削如细柳似的,她一抬手,差不多便能将她举起来,不怪她怕她。 杨秀荷随意取下面具,扔到一侧,露出了那张平平无奇的面容。 她随意扭动着手腕,道:“许久未见,太子妃可还安好?” 明蕴之下意识抬眼,看向对侧。 实在是很寻常的长相,放入人堆中,甚至无人会发觉她竟是匪首。她不拿刀时,没有什么凶恶之气,身上虽有些江湖气概,却不像那些动辄便打打杀杀之人,多了些平和之气。 杨秀荷明白裴彧的意思,瞧他那副满眼都是眼前这娘子的模样,便知一会儿要谈的生意能不能成,还得看她能否过了太子妃这一关。 杨秀荷虽不信他二人,但事到如今,来都来了,她愿意先听听裴彧的条件。 女人喝了口茶,道:“我家原是杀猪的,我便也练就了一身蛮力,从小挨打,所以比别人都抗揍。五岁的时候,我爹打我,我只能躲和哭,十五岁的时候,我已经能提着他的衣领,将他扔到河里去了……哎哟,你瞧我这嘴。” 杨秀荷不经意笑笑:“谁也不是生来就是要去做山匪的。我不做山匪,也就是个普通人家的女儿,太子妃何必害怕我?” 她看向明蕴之:“我们做匪的很讲义气,只杀该杀之人。如今你等不在我名单前列,等我杀了该杀之人,再慢慢轮着你们。莫怕,还需得一阵子。” 明蕴之牙关一紧,眨了眨眼。 裴彧皱眉:“杨大当家,这就是你的诚意?” 杨秀荷一拍桌木,眉毛一横:“怎的,你当我虎凤寨那么多人是陪你过家家的?要我帮你哄女人,哄几句还不成了,难不成要我自裁谢罪你才满意?” 桌上茶具一颤,明蕴之也忍不住一抖,但还是道:“杨大当家!” 她声音一出,原刚生出的剑拔弩张之势忽然消解,众人都看向她。 “没事的,”明蕴之道:“……我知晓你的一些事。” 她眉眼飞快一蹙,又消散开来:“虽不知是真是假,可以我看来,我知杨大当家并非那等穷凶极恶,肆意取人性命的山匪。我等目的相同,为何要针锋相对,互相残杀呢?” 杨秀荷终于正色,看向她:“你如何知晓我的目的?” “殿下曾与我说过,青州山匪与别处山匪的不同。” 明蕴之松开裴彧的手,看向杨秀荷:“我不信愿意劫富济贫,帮助百姓抗击倭寇的人会是大周的罪人。你们杀官员,杀的是鱼肉百姓的贪官,抢官船,抢的其实是被用作走私的船只,匪之一字看起来凶恶,实则虎凤寨也收留了不少老弱妇孺,是也不是?” 杨秀荷那双微沉的眼皮渐渐抬起,直视着她。 “知晓这么多……是看过那话本子了?” 她似笑非笑:“太子妃是高高在上的贵人,花儿一样的贵女,没想到也会看那些民间胡诌的话本子。” 毕竟是带着些不寻常的话本,其中内容大有不堪入目之物,明蕴之不大好意思承认,低眸看向那茶水。 “太子妃可知晓为何会有那话本子?” 杨秀荷推开茶具,不知从何处掏出酒来,乐道:“当作笑话看看便好,别太当真。” 明蕴之摇头:“不是笑话。” 她看了看裴彧,见裴彧点头,便继续道:“龙骧府查封那些书肆的时候,其中有不少相关之书。不怕杨大当家笑话,我发觉此事与虎凤寨有关之后,让人取来都看过一些。” “其中年头最久的一本,写得与现下时兴的版本大不相同。” 明蕴之握着茶杯,轻轻转动,思量着道:“此话我连殿下都未曾说过,但同为女子,如若我没猜错的话,我能理解杨大当家此举用心t。以一介女流当上山匪首领,其中的非议,必不会少。但杨大当家明知此事,不加遏制,反而让人大书特书,将那些颠三倒四的诽谤之语变作另一等……此等魄力,非常人所能为。” 杨秀荷低眸斟酒,一言不发地饮尽。 半晌,她抬头看向裴彧。 “你不怎么样,但你的媳妇倒是个人物。” 刚走投无路上山时,还是个只靠着蛮力,刀都拿不稳的女娘。她的今日,都是拿刀拼杀出来的,匪寇和旁人不同,他们想向上爬,就得一刻不停地杀。 她不是好人,杀了上一任首领,坐上那位置时,不服她的人有很多。 但渐渐地,她带着兄弟们过上更好的日子后,那些不服的声音便没了。匪都是这样的,他们只认实力,只认谁能让他们吃饱饭。 可当她主动救济山下妇孺,被许多无助娘子当做救世主时,那些迂腐的山下人便不满起来。有人说,她一个女人怎么当上首领的?肯定是在榻上哄好了上一任首领,磨死了他!哪怕她相貌平平,但在那些无能之人口中,她只靠姿容便能当上匪首。 也有人说,她收留那些妇人是什么意思?肯定是留下她们给自己的弟兄,山寨就是淫|窝! 那些人见话语无法中伤她,便编造出了话本子来,四处流传。山寨中人刚发现此事时,气得恨不得下山杀了那些人。 但杨秀荷本就是山下人,她知道这些流言既然生出来了,便不会止歇,不若换个方式,让天下人都知晓那流言的荒谬。 她一女七男,以平凡姿容让无数男人倾心。高傲的男人们不会当真,只觉此乃天马行空的胡诌之物,嗤之以鼻,甚至不会将其与她的虎凤寨联想起来。 而看过此书的女人们没了从前对她的惧怕,在面对她的救济时,甚至忍不住问:“俺们去了虎凤寨,能不能也……?” 至于那些过分的描写,杨秀荷看过,只觉好笑。 “还不够格呢,”她对旁人道:“我要玩他们,可没这么斯文。再多加些,我爱看。” 第98章 于是那些书便在私下流传开来,竟流传到了京中去,让太子妃都瞧见了。 杨秀荷喝过酒,笑了笑:“太子妃若喜欢,改日我送几个美男给你,你便知晓有些事的滋味儿,当真妙极。” 她一瞧那太子冷冰冰的模样,啧,哪懂讨好女人? 裴彧脸色沉得厉害,刚要开口,就被明蕴之晃了晃手臂。 她温声道:“殿下,谈正事吧。” “可你……” 裴彧眸色低敛,他仍记得前世她得知杨秀荷死后,那恐惧无处发泄的模样。 “殿下,其实我早已没那么害怕了。” 明蕴之看向裴彧:“倘若我什么都不知,那杨大当家在我心里,永远都会是一个难以越过的高山,它永远都会在那里遮蔽着天日。但殿下曾与我说过青州之事,我亦从各种事情中知晓了杨大当家的面冷心热,侠义之心,自然不会将她再当作洪水猛兽。” 害怕自然是有的,杨秀荷是个危险的人物,身手极高,不按常理出牌。方才猝不及防又遇见她狠辣出刀,便是换旁人坐到她现在的位置,也会紧张和害怕。生死之仇在或许会被牵连的万千百姓面前,她愿意与她对坐面谈。 她不知裴彧为何会将此事看得如此严重,心中却不由得因着他的态度,感到了几分安心。 他看起来,似乎真的很在意她的情绪。 那她也不能因为自己,而给裴彧的正事拖后腿:“她若还要动手,不是还有殿下在么?” 裴彧听她如此开口,眸色渐缓,轻落在她似雪的眉眼。 “杨大当家,去年秋日永安渠上无故失踪的那批火器,可是在你们虎凤寨手上?” 杨秀荷抬眼,眸光锋利:“你知道?” 她倏而从袖中抽出短剑,指向他:“我当时便疑心那火器的来源,自永安渠上一路畅通,若非太子的命令,还有谁能这么畅通无阻?你今日还敢提及此事,是觉得我一人在此,不会对你造成威胁了是不是?” “如若孤说,那批火器不是东宫的呢?” 裴彧淡声道。 “怎会不是你的?莫要狡辩!” 杨秀荷怒声:“永安渠修建得最快,于此同时,青州沿海的倭寇忽地频频侵扰,你敢说此事与你永安渠无关?” “杨大当家此言未免有失偏颇,”明蕴之仰首道:“修渠与修路同理,朝廷修路是为着便利百姓,沟通商贸,却也拦不了有些人在路上杀人逃窜,运送私物。甚至杨大当家,也做过带人拦路发财之事吧?修路修渠于民生而言足有百利,不能因着恶人造就的一害,便不让人修渠了。” “你自然是为他辩解的。” 杨秀荷看向明蕴之,“那批火器,本就是你们明家人所造!” 她不杀无辜之人,那日将明蕴之逼至绝路,除却她是太子妃外,更因为她知晓,明蕴之身体里流淌着的,是明家人的血! 明蕴之忽然抬眸,呼吸凝滞。 “你们蛇鼠一窝,是我忘性太大,忘了你们的真面目,妄想跟你们谈生意。今日,你若是来索要这批火器的,我看这什么鬼交易,就算了吧!” 她扔下短剑,便要抽身。 那批火器数目不小,她绝不会松手,让其再流入倭寇之手,害她青州百姓。 夏松拦住了她。 明蕴之还沉浸在她方才的话语里,没能明白她的意思,见裴彧面具下的眼眸仍旧淡然,心中一跳。 “……她说的,可是真的?” 裴彧静静地握着她的指尖,道:“我也是前阵子才查清此事。” 杨秀荷嗤笑:“怎么,明家的事,明家的小娘子不知晓?” 明蕴之迟缓地眨动着眼睫,“我……不知。” 杨秀荷将短剑深深扎进桌中,寒声道:“冲你方才那番话,你既如此说了,那我便信你不知。我告诉你,那些火器、武器的精铁、硝石,全部出自益州。走你明家的门路,过长江送去扬州,又从扬州走永安渠,北上送来青州。可能明白?” 永安渠修建之后,原应走足足两月的山路,改行水路只需十日,快得何止半点? 明家与东宫是姻亲,永安渠又是裴彧主张修建,她疑心太子,实在是顺理成章,理所当然! “你所说可有证据?” 明蕴之心口有些发堵,少有地惊慌起来:“杨大当家既早知此事,为何不告知官府,揭发此事……” “哈!官府,”杨秀荷讥讽着摇头:“太子妃当上等人当久了,果然天真,我等是匪,告知官府有何用?你猜在你益州、扬州、青州,甚至是京城那么多人官官相护的势力下,我们小小一个山寨能做什么?” 他们不想让青州沦为倭寇的地界,只能尽力保护着百姓的安宁,更多的,他们也没法儿再插手了。 明蕴之蓦地想到前些时日,裴彧曾与她说过,让綦莫去杀了韩度。 她兄长的心腹。 所以当时,裴彧就已经知晓了此事? ……他杀韩度,是警告。 她忽然明白了这一点。 “这批火器本就不属于孤,谈何索要。孤今日见你,是为了豫州。” 比起青州扬州,距离京城更近,且多为平原,水系发达的豫州。 “豫州,是他们看中的下一个据点,”裴彧拔出杨秀荷的那把短剑,抬手扔回:“倭寇只是扰乱军心,搅乱视线的障眼法,他们要的,是豢养私兵,一举拿下京城。” “杨大当家来豫州,想来也是知晓这一情报了吧。” 杨秀荷眸光闪动,见两人模样,心中已信大半,却仍固执道:“我不关心你们京城如何,我只关心青州……” “此事不解,倭寇难除,青州迟早会被贼人占领,到时候杨大当家,安能独善其身?” 裴彧缓声道:“不想让青州永无宁日,杨大当家最好还是坐下,好好听孤说完。” 夏松横着长剑,拦在了杨秀荷身前。 …… 裴彧与杨秀荷议事的时候,明蕴之慢慢啜着茶水,独自消化。 她坐在裴彧身侧,一时之间,竟看不清此人的心思。 如若二人之言为真,那她的父兄手上定不干净,甚至……是能株连九族的罪过。 昨夜的一切,好似大梦一场,美得不像现实。裴彧刚与她花前月下,今日便要残酷地让她知晓,她自小长大的益州,不再是梦中的仙境与家乡,而是锻造了无数夺人性命的火器的源头。 她那记忆中已经模糊了面容的父兄,或许在其中参与颇深。 ……那她呢?身为太子妃,她又该如何自处? 她该庆幸裴彧不t曾瞒她,却又恨不得装聋作哑,当一个什么都不知晓的傻子,好过在此心中发胀,无比纠结。 昨夜本就没休息好,明蕴之先一步离开,回到马车中歇息。裴彧让秋朔跟在她身后,护卫着她。 直到一切事罢,杨秀荷看向裴彧,面上缓缓勾起了些笑意。 “我受了重伤,内力不如往昔,那太子殿下又是因为什么?” 她忆起进屋之时,与眼前之人所交手的一瞬。 都是习武之人,又是曾短暂对过几招的高手,裴彧能看出她不复往日敏锐,她自然也能看出裴彧出手的招式,不如那日凌厉。 “是因着怀中佳人,心乱了?” 杨秀荷按着桌木,目光凝视着他:“还是……?” 裴彧漠然抬眼起身,离开了这间不大的厢房。 “杨大当家做好该做之事即可,孤的事,不必外人忧心。” 第60章 第 60 章 “我是太子,更是你夫君…… 第60章 裴彧回到马车上时, 先摘下了隔绝开两人距离的面具。 他先于车下站了片刻,待到暮色低垂,他才将目光从遥远的天色中收回, 掀帘进了马车。 车中仍旧是之前的模样,虽未燃熏香,却好似还留存着从前的翩然香气。 明蕴之靠在绣着华枝牡丹的软枕上。眼眸轻垂, 双目紧闭,细而又纤的睫羽因着男人上车的声响微微颤动一瞬,转瞬又恢复了平静。 她盖着绒毯,只露出小半张洁白如暖玉似的脸。 裴彧没有唤她,轻轻叩了叩车窗,外面的夏松立刻调转车头,往来时的方向去。 车外的雨声越来越微弱,这下了一日一夜的雨终于要停歇。潮湿的空气漫近了车帘之中, 明蕴之皱了皱鼻尖,侧过头, 往里更靠紧了些。 裴彧吹了灯烛, 车厢里一片暗色。他掀开绒毯, 钻进了已经被体温热得暖融融的被窝,这柔软的温暖之中,触碰到的那双手却带着些许汗意, 冰凉得令人心颤。 他从后环住她的腰身, 宽阔的胸膛紧贴着那副分外熟悉的身躯。怀中的人并未推开他, 也没什么明显的抗拒之意, 裴彧便低低垂首,将她环得更紧,让她的后脑贴紧他的锁骨。馥郁的香气交缠着彼此, 难舍难分。 马车行得很稳,但逐渐向前驶入山道,仍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些摇晃。经过一个不小的坑时,马车往右侧一陷,明蕴之下意识抓紧了拢在她腰前那有力的臂骨,五指发软,没什么力气。 第99章 “别怕。” 裴彧疏冷的声音蒙上了春夜雨中的水汽, 明蕴之松开了手,将臂膀缩紧,身子微微蜷起。 她没有哭,也没有预想中的那么慌乱。在马车上独自待着的时光里,她只是觉得很疲累般歪在此处,脑中纷纷扰扰想了许多东西,最终化作一片虚无,什么也没想。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骨架,只剩一座空壳停留此地。 起初,她还想过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会不会是被人诬陷,甚至是刻意设计。 但等她回过神来,心中其实已有定数。若非有了确凿的证据,裴彧此人这般脾性,不会轻易袒露于她面前。 外祖父曾说过,明家与柏家先祖都是老臣,跟随着先帝打天下,只是他早早认清帝王无情,及时抽身避世,留得半生安闲。 从前或许没意识到,但如今知晓颇多之后,再算算年月,似乎就是在裴庄两家对娄家出手之时,外祖父就已经看清了帝王之心。 他曾劝过明蕴之的祖父及时功成身退,明家祖父亦是刚强的性子,若非他爱饮酒好美色早早地去了,只怕还要再争上一争。 明蕴之对自己的父兄虽不亲,但也明白他们的性子。当年她年幼,太子选妃,其实是可以不去参选的,是父亲执意送她去,连外祖父和外祖母都没能拦住。 那时除了她年幼无知,知晓些京中弯弯绕绕的人谁都没想过裴彧会活着回来,她很有可能空有一个未来太子妃的名头,然后在太子战死之后,再无殊荣。 尽管如此,明父还是让她去了。只赌那万分之一的概率,赌裴彧活着回来,她会当上未来的太子妃。 从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她和父亲之间的疏离无形之中又加重了些许,他从未在吃穿上亏待过她,诗书字画更是要多少就有多少,可他待她,并无父亲待子女的怜爱之情。 至于兄长,明存之幼年曾带她玩耍过,也曾少年直爽地嘲笑她傻里傻气,她有讨厌过这个兄长,也有忍不住跟在他身后缠着他玩耍的日子。 毕竟是血亲。 她们的血液里,流着相同的血。现下这般情境,如何叫她不伤心。 她更清楚,父亲这些年在益州越发张扬,迟早会有被朝廷降罪的一日,只是不想会是私造兵器,意图谋反的罪名。特别是裴彧那日告诉他平宣帝的主张之后,她就知晓了明家或许隐有大难,还赶忙去信,得知了兄长离开益州的消息。 ……途径扬州,经过永安渠运往青州。 扬州,扬州,原来兄长离开益州,是因为这档子事! 她无力地叹出一口长长的气。男人的大掌顺着她的臂膀朝上,轻轻捋着她的发丝。 昨日没带侍女上山,醒来她独自梳妆,只简单挽了个发髻,又经历一日的奔波,早已散乱。此刻长发交缠,被男人以指代梳,为她轻轻顺着。 他好似很喜欢把玩她的头发,从前在榻上,即便什么也不做,他也常捻起一缕发丝缠绕在指尖,不知是因着什么。 “殿下。” 她抬手,将裴彧手中的长发顺回自己的掌心。只这样唤了他一声,却不知该说什么,嗓音干涩,毫无底气。 裴彧少见地未曾回应她,只将她按在怀中,低低嗅着她发间的花香。 过了许久,马车行得愈发平稳,好似已进城之时,才听裴彧开口。 “蕴娘。” 他缓声唤她:“我是太子,但更是你夫君。可能明白?” 无论明家如何,世人如何,都不会改变这一点。他和她拜堂成亲,与她同榻而眠、执手相伴,她若有过,他来担着便是。 天塌下来,也砸不到她身上。 “夫君……” 印象中,明蕴之似乎还是头一回从口中吐出着两个字,她闭了闭眼,似是觉得这称呼有些烫口,不再说话了。 “有我在,”裴彧道:“你自可放心。” 路途不短,明蕴之还是在疲惫之中睡了过去。这一觉睡得极深,对外头的风雨毫无所觉,更不知何时已到目的地。 雨水暂歇,裴彧抱着她下了马车,厚厚的绒毯仍盖在她身上,大步进了宅邸。 青芜与青竹早早熏好了床榻,见自家娘娘被抱着回来,稍一愣神,立马跟上。待到将人安安稳稳地放置到了榻上,听太子殿下吩咐道:“煮一碗姜汤来备着,一醒便让她喝下,外头寒凉。” 他淡淡扫视屋中,道:“安神的香也燃上。” 青竹一顿,道:“回殿下,已经点了……可是味道有些太淡?奴婢这便再添上些许。” 裴彧看了明蕴之一眼,眸色复杂。 “不必。” 他又嘱咐几句,离开了屋子。 未至深夜,雨便停了。 第二日是个晴朗的日子,艳阳高照,看不出昨日的阴雨连绵。 明蕴之在榻上睡了很久,坐起身的时候,下意识打了个喷嚏。 “果然,”青芜道:“殿下昨儿个让人备上的姜汤当真派上了用场,娘娘快喝下吧。” 明蕴之忍着冲鼻的辣喝了姜汤,问道:“殿下呢?” “昨夜殿下将娘娘送回来后,便没再回来过,”青芜回答:“听门房说天刚亮,沈大人便来求见了,至今还在书房中没出来。” 裴彧和齐王在豫州的官员面前各自逍遥,倒是沈怀璋辛辛苦苦亲自去底层查明现状。明蕴之闻言,让人备了几份糕点,给裴彧、齐王,甚至是綦舒那边都送了些去。 吩咐完一切,她坐在紫檀木椅上,又想起了明家之事。 她提笔想写些信回去,却又不知该写些什么,父兄这样做,应当已经有许久了,或许在她嫁给裴彧之前,就已经有了不臣之心,这等大事,她如何能从父兄口中挖出来? 思来想去,她给独身在外的妹妹送了封信,让她在外安生游历,不必急着回家,如若不弃,可来寻她。 信中浅浅提过几句,若是父兄与她说些什么,务必要转告与阿姐。更多的话不好写在信中,明蕴之写完,又往柳园寄去一封。 给柳园的信就比给年幼妹妹的要直白许多,她直言心觉母家有祸,万望外祖父能将所知之事告t知于她,莫再将她当做无知幼童,她亦不愿外祖父一把年纪还参与进这些事中,只盼他照顾好自己和外祖母的身子,为她提供些消息便好。 她虽是太子妃,能做的却太少。写完信,明蕴之又陷入了一种长久的迷茫。 脑袋中想了许多弯弯绕绕的事,最终的落点都落在了一人身上。裴彧的面容无数次在脑海中浮现,变得分外清晰。 他对她的坦诚,已到了令她难以想象的地步。 ……她是不是可以也试着,只是试一试……多相信他一些? “阿姐!” 一个娇俏的声音打破了明蕴之的思绪,她从怔然中回神,看向院外快步跑来的女子。 姚玉珠兴冲冲地来寻她:“这两日去了什么好地方呀?快与我说说,说说嘛!” 她和齐王知晓裴彧要给明蕴之准备那么大的一场惊喜,自然兴致勃勃地参与其中,恨不能参与全程。 明蕴之瞧见她,再不好的情绪也散了几分,带出一抹笑意来:“就知道你这个鬼机灵掺和了不少,是不是还帮你二哥出主意了?” “没有哦,”姚玉珠赶紧摇头:“不信你问裴晟,他最清楚!” 明蕴之顺着姚玉珠指的方向看去,齐王和身边的小厮狼狈地背着几只大风筝,正往屋中来。 齐王见几人都瞧着自己,摸了摸脸颊:“怎么,今日的我很英俊么?” 姚玉珠笑开:“是笨啦,怎么几只风筝就把自己搞成这样啊?” 口中嫌弃,她还是去将缠绕在齐王身上的风筝线解开。 齐王听她说了方才的话,认可道:“二嫂明鉴,那日还真不是我和玉珠出的主意,我们甚至都不知道你们要去哪儿呢。就是那天灯,可是我瞧见信号后,第一个放起来的哦!” 明蕴之坐在椅子上,心里的郁结被抛之一旁,展颜道:“那还要多谢五弟了。” 齐王解开风筝线,气喘吁吁:“说到那日,哎,二嫂不知道吧。” 他走过来不客气地喝了口水,说:“二哥亲手做了一盏灯笼,我还是头一回看见二哥那么……” 他歪着头想了半天,没琢磨出该怎么形容他当时所见到的裴彧。 “二哥做什么都好,读书写字比我厉害多了,武功也是,就连做东西,上手都比我快。我还以为什么事在他那儿,都会是轻轻松松的。” 齐王坐下,“可那日我去寻二哥,就瞧见他一个劲儿地改来改去,我觉得已经很好了,他还是摇头,说不好。” “所以……阿姐有没有亲手放那只天灯呀?”姚玉珠拖着脸,和齐王一左一右地盯着她,一定要她回答。 明蕴之只好无奈地笑着点头:“放了,放了。还许了好多个愿望。” 她看向齐王带来的几只风筝,问:“所以今儿个这是……?” 第100章 “玉珠昨日便想放风筝,可惜昨日下雨,”齐王道:“今日是个好天气,便是不愿出门,在院中也可放一放。这些,是我从外头铺子中买来的……啧,样式和成色,还不如二哥做的。” 姚玉珠:“哇?二哥还会做风筝?” “对啊,你没见过吧。” 齐王得意道:“二嫂都不一定见过,不信你问!” 姚玉珠立马看向明蕴之,听后者说见过,立马道:“你炫耀什么呀,二嫂见过的好不好。” 齐王瞪了瞪眼,好半天才回过神。 “哦……我忘了,”齐王放下手上那几只风筝:“二哥带二嫂去过西山行宫了,定是在那处见到的,对不对?” 明蕴之点头:“五弟也去过西山行宫?那里荒废多年,寻常山路怕是都不好走,是何时去的?” 齐王和姚玉珠之间没什么秘密,当年之事,姚玉珠也知晓一些,几人说话便没什么顾忌。齐王道:“说起来,那还是我第一次见二哥。” 那时他好像才四五岁,跟着父皇和几位兄长一起去围猎,玩得很是开心。 只是当时大哥三哥嫌弃他年纪小,都不爱与他玩耍。母亲当时还不是皇后,依稀记得与某个妃子斗得你死我活,更顾不上他。他便独自在围场玩耍,逐渐到了外围。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发现了山林之中,与苍翠之色格外不同的鲜艳风筝。 “那是何处?” 裴晟发问,有宫人回答:“是西山行宫。” “行宫……” 皇家儿郎自然见识比旁人多些,刚读书时,先生教导他们勿要奢靡,便以西山行宫当做例子,那是前朝所建造的一座宏伟建筑,他早知晓此事。 他决定要去看看。 裴晟和几个哥哥都不同,陈妃当时得宠,没人敢得罪他。重金之下必有勇夫,有几个胆大的宫人真拿着他的赏赐,带着他往山上去。 他便是在那里,瞧见了一个从未见过的兄长。 他说,他是他二哥。 裴彧将他的那只风筝送给了他,裴晟很是珍惜,他是皇子,却少有玩伴,大哥三哥不和他玩,上天便赐给他了一个厉害的二哥! 裴彧带着他,参观了这座前朝的建筑,他问:“二哥,那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裴彧没有回答。 裴晟心中有了想法,哪怕只相处了一日,他也能发现这个二哥看了很多书,武功的招式比两位兄长都要利索,他喜欢这个二哥。更重要的是,裴彧不觉得他幼稚无聊,愿意陪他放风筝。 更别提那好看的风筝,是二哥亲手做的,如果他回了宫,他们就可以常在一起玩耍了。 一连数日,裴晟都上山寻他。在西山行宫里,裴彧教他理解那些先生不耐心为他讲解的文字,也教他练武时不必太过急躁,他还年幼,有些功夫是需要循序渐进的。 几日后,裴晟的课业被先生拿出来,当场表扬。 那是他第一次听到了夸赞的声音,连平宣帝都朝他投来了目光。 他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出了裴彧的名字。 他一板一眼,道:“父皇若要赏赐儿臣,就请让二哥回宫来吧,二哥也是父皇的儿子,是儿臣的兄长!” 朝中自有念旧情的老臣也为其求情,皇家子嗣怎可常年流落在外?以李太傅为首的文人最重礼节,自要将先皇后之子迎回宫中才是。 虽有波折,但无论如何,在外的皇嗣终于被提到了明面上。不久,二皇子回到了宫中。 齐王:“那时我就知道,二哥手艺可厉害了。他送我的那只风筝,我至今还珍藏着呢。” 回宫之后,裴彧亦不曾嫌他年幼,他也便像个尾巴似的,跟在裴彧身后跑来跑去。陈妃对此常有训斥,却拦不住儿子那双长在自己身上的腿。 时日一长,便也只能如此。 齐王眨了眨眼,看向明蕴之:“二嫂,要不要来放放风筝?” 姚玉珠听完,与齐王同时按住了一只风筝,两人闹着争夺起来。笑闹间,裴彧的身影出现在院外,唤住了他们。 “好生热闹,又在说些什么?” 他负手而来,身后跟着许久未见的沈怀璋。 几人各自见礼,明蕴之隔着几道人影,远远看向裴彧。 男人仍旧是一副英俊到锐利的模样,与脑海中的身影逐渐重叠,缓缓对上。 她知他在行宫过了几年,却没听他说过是如何回来的。 他好像总有化解难题的能力,无论置身何种陷境,与他而言,都似乎只是一场磨砺。磨刀石会将刀剑打磨得更加锐利,他亦会自污秽中挣扎出来,寻到他的出路。 那她呢? 明蕴之自觉在淤泥中挣扎了许久,她无力想上浮,又不至于被坠得下沉。这样过了太久,终于有一只手朝她伸来,洗去淤泥,那只手停留在她面前,好像只要她轻轻朝前一滚,便能稳稳当当地被承托着离开水面。 这一回,他是否还能漂漂亮亮地将难题解决,如他所说的那般,让她放心? 外面天气晴好,已有鸟鸣,草木萌生出新的枝芽,日光从大开的门前洒落进来,照耀在每一个人的身上。 姚玉珠和齐王还吵吵嚷嚷说着什么,齐王亦上前去,让沈怀璋评评道理。 无数声音里,她的目光只落在裴彧身上。 裴彧瞥了一眼被人遗忘的风筝,心中大约有了数,指尖轻点她的额头:“听呆了?” 明蕴之没应声,唇瓣抿起一点小小的弧度。 日光温暖,沈怀璋被齐王和齐王妃绕着当柱子似的环来绕去,看向屋中那两道身影。 夫妻二人之间,有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氛围。 他被齐王拽得晃了晃身子,视线移t开。 屋檐上未干的一滴水珠滴落下来,落到了他的鼻尖。 有些凉。 “嘀——嗒——” 点点湿润落在身前,明含之瑟缩在马车之中,看着被染红了的车帘滴下的血液。 她不知为何,会有今日这一遭。 与兄长分别后,她一直停留在扬州。游玩半月,该看的景色都瞧过了,也该到了离开的时候。 离开前,她还去过兄长在扬州的住处。兄长说扬州牧六十大寿,生辰就在几日之后,可与他一同参加,过后再一同回益州。 明含之还不想回益州,更何况…… 她道:“阿姐说过了,如果愿意的话,我可以去寻她。她现在在豫州呢,可惜错过了那里的花灯节,真是的。” 明存之平时总没耐心和她说话,这次却少有地问过她几回,愿不愿意随他回去。 她虽觉得意外,却坚定得很。一人在外未免孤独,身边的护卫丫鬟没几个能和她说的上话的,之前一人出来,是因为阿姐在宫里,但现在阿姐在外,她又有什么理由不去找阿姐呢? “阿兄就别担心了,我身边有着东宫的护卫呢,还有什么好怕的?等到了豫州,我给阿兄写信!” 明含之与兄长挥手作别,坐上了北上豫州的马车。 她要从永安渠,走水路更快一些。 谁知还未上船,就遇到了拦路的劫匪。 那些劫匪黑衣蒙面,在夜色中行事,占尽了天时地利,护卫虽强,却拦不住那些人多势众,一身蛮力的劫匪。 如今,外头已经没有搏斗的声响了。 明含之坐在马车中,拔下发簪,泪水模糊了面容。 她浑身发冷,冷得要命。 呼啸的风声里,忽有一道破空的声响传来,外面越发安静,一丝声音也没有了。 她能感觉到危险越来越近。与此同时,甚至闻到了一点怪异的气味。 在意识到这件事的瞬间,她大脑发晕,眼前恍惚。明含之咬着嘴唇,让自己勉强维持着清醒。 风声愈发近了。 车帘掀开的瞬间,明含之发了狠,重重地将发簪刺了下去。她下手很重,已经听到了来人吃痛后发出的短哼,显然未料到她会出手。 黑夜中,那人动作丝毫不被这伤影响,不怕痛般拦腰将她扛在肩头,足尖一点,扛着她飞身而上,消失在了无边夜色之中。 第61章 第 61 章 她的在意,却未有片刻停…… 第61章 乌篷船随着水面轻轻摇晃, 天色将明,天边还带着初晨时的蓝白。 明含之躺在船舱卧榻之上,双目紧闭, 满头大汗。 “阿姐,阿姐……!” 她急促地呼吸着,不知梦到了什么, 面色通红,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滚下,双手挣开了盖在身上的被子,朝空中无力地挥舞了一把。 男人立于舟前,闻声回首,眉头紧蹙。 他凝神半晌,从袖中取出了一个极小的药瓶,在她鼻下轻晃几圈。 片刻, 明含之蓦然睁开双眼,和其姐肖似的眼瞳藏着些难言的水雾, 一眨眼, 泪水就滚了下来。 她尚未看清周遭环境, 双手撑坐起身,平复着激烈的心绪。 第101章 “梦到什么了?” 一道有些陌生,但莫名入耳的声音传来。明含之抬起眼眸, 怔怔地看着眼前的身影。 那人所着衣衫极为素净, 青衣布衫, 好似只是寻常百姓, 可身上的气质与那难让人忽视的面容,都在强调着他的特殊。 尤其是那双眼睛,深得像是夜色中的古井, 毫无波澜。 “……是你!” 明含之尚未从梦境中回过神来,便见到了这个人,她猛然朝后一缩,后背撞上了船身。不大的小舟被她激烈的动作激地摇了摇,让她丧失了重心,身子摇晃。 男人伸出手,扶住了她的胳膊。明含之惊恐地看着他,下意识便要甩开,可就在甩开之前,男人先一步松开了手,起身出了船舱。 明含之抱着双臂,紧张地看着他的背影。 脑中乱糟糟的,她好像遇到了劫匪,然后便有一个身影闯入车中,将她劫走。 明含之壮着胆子,硬着头皮问他:“你是何人?” 乌篷船上只有两人,连船夫都没有,不见劫匪的身影。 那人没有回答她,只摇动船桨,让船只继续朝前而行。 “你杀了韩度,”明含之挣扎道:“你还伤害我兄长,现在绑走我,是想要以我为质要挟我家人吗?” 见那人没什么反应,明含之声音大了几分: “你应当知晓我的身份,那也该掂量掂量此事究竟是否能为,我阿姐是太子妃,那些护卫都是我姐夫给我的人,他们死了,我丢了,东宫肯定会知晓的!到时候太子降罪,你可有命……” 一个小药瓶被扔到了她的面前。 明含之匆忙伸手,仍没接住,好在那药瓶掉在被子上,没摔碎:“这是什么?” “解药。” 男人终于开口:“昨夜的余毒需得及时清。” “毒?” 明含之惊掉了下巴,“我,我凭什么相信你……何时有毒,我怎不知?” 那人又不说话了。 明含之忽然想起昨夜在马车中闻到的奇异香气,捏着药瓶的手紧了紧,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想了想眼下情况,到底还是倒出了一颗,送入口中。 “……是你救了我?” 她试探着问。 那男人淡淡抬眸,与她对上了视线。 “嗯。” 明含之心中莫名升起些奇怪的感觉,又说不清楚来由,只好移开眼,讷讷道:“多谢。” 劫匪来势汹汹,若不是那什么毒,她怕是要折于悍匪刀下了。 “那你,你可知昨日那些劫匪是什么来头?为何会盯上我?” 她明明行得低调,也没大手大脚地花银子。 明含之:“你又是为何要救我?前几日,我还瞧见你……你和我阿兄打架……” 说打架都太轻了,刀刀见血的打法,都是冲着人命去的。 男人不回答,却也没阻拦,明含之渐渐大了胆子,又问道:“你不伤害我,是不是我对你还有用?我阿姐和姐夫就在豫州,你送我过去,到时候钱财什么的不在话下。” “青州。” 男人开口,在明含之怔愣的目光下,道:“去青州。” “你阿姐,和姐夫,会去青州。” 他划动着船桨,目光投向刚亮的天色:“睡一觉吧,等睡醒,就可以上商船了,会快很多。” 明含之靠在榻上,心中不定。 她算是知道了,这人嘴巴严得很,不管她怎么问,他都不会说的。 心里忽然泄了气,昨日夜里的害怕又涌了上来,一个刚及笄的小娘子,离家几月,竟遭遇了这样凶恶的事,昨夜梦里……好像还做了个很可怕的梦,那梦真得像真正发生过似的,让她心里惴惴难安。 她忍不住躲在后面抹起眼泪,饶是她尽力忍住,泪水还是跟珠串似的掉下来,低低的吸气声让男人终于有了除了漠然之外的犹豫神色,他取出帕子,递到了她身前。 “别哭了。” 明含之抬眼,泪水不停,期期艾艾:“那你叫什么呀,你送我去青州,我总不能连你叫什么都不知道吧?” “我没有名姓。” 他淡声道。 “怎会没有名姓?”还有些天真的小娘子不禁发问。 “无父无母,无家之人,没有名姓。” 他声音很淡,明含之从中听出了几分冷。 她擦了眼泪:“那你身边的人怎么称呼你,我总不能叫你声阿兄吧?” 不知是哪句话说得不对,他转过身,不再去看她可怜巴巴的小脸。 “……如果一定要有名姓的话,我叫綦莫。” 莫寻来路,莫问前程的莫。 - 青州的战事来得在意料之中。 几人收到消息时,已到三月,春暖花开,勉强安稳了一个冬日的倭寇终于耐不住性子,于深夜朝青州沿海的庆云港发起突袭。 这一回袭击来得声势浩大,不过一夜的功夫,庆云港便沦陷为倭寇的领地,连带着周遭的镇县村庄都遭到了威胁。 好在杨秀荷与她手下的弟兄及时带着乡民转移,才免去了许多人命的损失。 次日,朝廷八百里加急的信报就送来了豫州。命太子前往青州,抗击倭寇。 太子一行眼看着要离开豫州,颖川郡守府上下大喜,终于松快了下来。 这大半月的日子,彭阳珲连肉都不敢多吃,暗地里给那处送了不少好处,其中不乏真金白银。他可是大出血了,但太子那边始终淡淡,让他看不清他们究竟要做什么。 眼下太子即将奔赴青州,想来也无暇再顾及他。 等太子一走,他就要把那郑文宏从牢里弄出来……不,就给他关在牢里,既然齐王给他治了个不敬之罪,那他定然要叫此人好好感受感受他的手段,让他永远开t不了口—— “彭大人,”有小卒前来报信:“太子殿下有令,将郑监事贬往常郡,当个教谕了。” “什么?” 彭阳珲差点觉得自己听错了,转而一乐,低喃道:“没想到这太子,还挺记仇的。” 治水监事再如何,好歹还有几分话语权,是正七品的官职,手下还管着许多修造堤坝的小官。但贬往常郡一个小县当教谕,那可直接连降几级,连官阶都没了! 还是太子亲自下的令,这么一来,郑文宏若还想再往上升,可比之前还要难上百倍。 就是常郡……彭阳珲转念一想,常郡距离那处还远的很,不足为惧。 “贬了就贬了,一个小官,哪值得咱们费心。这样,等他离开之日,送他几两银子去,免得连路费都无!” 彭阳珲笑着转身,换了官服,去官署了。 …… 明蕴之去见了郑文宏的妻子张氏,她快要临盆,情绪倒是还好,昨夜里见了丈夫一面,知晓他要往远方去,将这些日子纳的鞋底都塞给了他,只嘱咐他路上安心。 张氏不懂政事,但愿意相信太子和太子妃。她道:“多谢娘娘为我操心,还为我准备了马车回娘家。我一定好生养好身子,给孩子生下来,到时候,给娘娘送喜蛋。” 明蕴之笑着应了。 她从张氏处回到屋中,屋中的东西早已收拾出来,大半都搬到了车上。 打点好一切,明蕴之问秋朔,“还是没消息么?” 秋朔摇了摇头。 东宫暗卫的消息三日一回,明蕴之一直知晓妹妹的去向,对她的行踪心里有数,但两日前,原本应收到的消息忽然断了。她心中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当日,她便与裴彧讲明此事,不仅派人去寻含之,更寻了人,去盯着她将要离开扬州的兄长。 扬州牧生辰已过,明存之没了停留的理由,也该回益州了。 秋朔:“娘娘不必着急,属下已派了人去寻,这几日应当会有结果。” 明蕴之只能压下心头略有些焦躁的情绪,目光投向那穿上铠甲的男人。 等到屋中的侍从都收拾好了行装,离开屋子,她才问道:“殿下让郑监事往常郡去,可是想要他去豫州的事?” 裴彧颔首。 想来一招声东击西,以倭寇侵扰将朝廷的视线转移至青州,好将私兵养于豫州,以便日后起事。 这才是他想让郑文宏交出的,能让豫州大半官员落马的罪证。 只是…… “提前了。” 明蕴之不解:“什么?” 裴彧:“许多事,都提前了。这说明……有人着急了。” 梦中的上一世,青州的战事起于半月之后,且只是一小拨骚扰,烧杀抢掠完便抽身,并未大张旗鼓地占据港口。 又过了将近半月,攻势才更加强烈了起来,朝廷此时才下了令,命当时正在兖州的太子前去镇压。 豫州、兖州、青州本就是他早已定好的路线,纵无战事,他也会前去青州。 这一世他在许多事上将计就计,却也在许多细微之处改变了行事作风,那背后之人显然比上一世更为张扬,按捺不住了。 第102章 或许是见他在豫州大半月,不痛不痒地处置了几个小官后便没了声音,当他实在无力,什么也查不出来。 或许也是龙骧府为其提供了许多情报,有了掌握天下情报的暗桩的助力,这天下几乎已收于囊中。 “郑监事可以吗?” 明蕴之不太明白他所说的“提前”是何意,还在想郑文宏的事。 她不怀疑他的能力,但此人那么刚直,甚至有点古板,去了常郡真能探查出消息? “可以。” 裴彧:“他能力不弱,只要想明白一些事,便是可用之材。” 明蕴之点了点头。 她心中装着明家,装着还没有消息的妹妹,还有即将前往的青州战事,这已经够多了。所以对于裴彧已经胸有成竹之事,她便不会太忧心。 明蕴之道:“五弟和玉珠,殿下可想好了如何安置?” 战事来得急,两人听到消息时都很意外,相比玉珠,齐王还算是镇定的了。 “先随军往东,让他们与工部的人留在兖州,继续督查河工。” 裴彧点了点桌上所展开的地图,转而看向明蕴之:“你也是。” 明蕴之眉头飞快地一皱:“为何要如此安排?” “五弟大了,可以独当一面,保护好身边的人,不需我费心。” 裴彧收起图纸,将其卷起,点了点她的肩头。 “至于你,是我的私心。” 带她出来,本就因着他的私心,将她留在兖州也是。青州战火不会很快结束,今生有些事已改变了走向,此时的豫州也并不安全。唯有兖州,算是难以遭受战火的平安之处。 明蕴之听到最后两个字,耳尖一动。 私心么? 她垂下眼眸,“还以为殿下是大公无私之人,原来也会有私心?” “肉体凡胎,是人便难免徇私。兖州牧与我相熟,为人正直,你在兖州,我才能放心去前线。” 刚要说出口的话就这么被拦了拦,还没等她想好说辞,便听到一声呼唤。 “殿下,娘娘!” 青芜小跑几步,快步而来:“飞鸽传书,是有关三娘子的信!” “快拿过来。” 明蕴之一下打起了精神,双手展开不长的字条,飞快地看了一眼。 紧接着,她便道:“不成,我要去青州。” 字条太短,没能告诉她太多的消息,她现在只知,綦莫救了遇袭的含之,并顺着永安渠往青州去。 ……那些火器,也是从同样的路线送去青州。 不论是为着刚收到袭击的含之,还是为了那些原本就出自明家的火器、明家所犯下的罪孽,她都有必要去往青州。而非在兖州逍遥自在,安稳当她的太子妃。 “一定要去。” 明蕴之语气坚定,平日里万般柔和的声音显出了几分锐利,直直地看向裴彧。 “殿下,殿下?” 明蕴之见眼前之人一言不发,只静静地看着她,不由得从他手中抽出卷起的图纸,轻轻挥了挥。 “殿下在想什么,可听到我说的话了?” 明蕴之皱起眉头,语气严肃。 裴彧:“听到了。” 他看着她方才的模样,似细软的枝芽忽地伸展开来,无形之中焕发出一股鲜艳的色彩,少有地走了神。 这神思离开得毫无来由,却莫名又转回他心底,叫他心中浅浅发起了酸。 要上前线的人,分明是他。 她的在意,却未有片刻停留在他身上。 第62章 第 62 章 明蕴之喜欢他的脸和身子…… 第62章 裴彧十五岁便领兵出征, 将北凉打得节节败退。对于他现今镇压倭寇之事,明蕴之并没那么紧张。 这种对于他能力的信任,从许多年前就开始了。在她眼中, 裴彧或许于情|事上稍显笨拙,偶尔又直白得令她难以应对,但在公事上, 他从未出过什么岔子。 他想是早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时至今日,也并不慌乱。男人准备周全,相比之下,更需要担心的是她自己。 与上月离京之时优哉游哉地赶路不同,带兵出征是急行军,没工夫在路途上拖延。 哪怕乘坐着华贵舒适的马车,颠簸的路途和从早至晚一刻不停的赶路, 也让几个从未遭受过风吹雨打的宫中贵人们吃尽了苦头。 出发第四日,几人抵达了兖州。 齐王一路随着将士们骑马, 虽面如菜色, 但目光坚毅, 精神尚好。只是苦了姚玉珠,马车行得越快,她脑袋越晕, 一连吐了几日, 眼见着憔悴了下来, 瘦出了尖尖的下巴。 齐王原想要跟随兄长去往战场的念头只好打消, 老老实实地跟姚玉珠在兖州停下脚步。 明蕴之也不大好受,她念及妹妹与战事,恨不能一刻不停地赶路。可一是她自己也没吃过这种苦, 二是身边的几个丫头小厮也恹恹地没了力气,只好在兖州稍停两日休息,再自行往青州去。 裴彧没阻拦她,却与她约法三章。 ——不准独自行事、不准胡思乱想、若有何事,要第一个与他商量。 战场并非儿戏,这几桩也都是为了她好,明蕴之自然一口应下。行军几日,她也待在马车中少有露面,关注着前方送来的战报。在兖州停留的两日也没闲着,与兖州牧商议之后,筹备了不少棉衣和伤药,随着她的车队一同运往青州。 裴彧与临时拼凑出的大军先一步离开,她在兖州处理好后方事务,在姚玉珠依依不舍的眼神中朝东而去。 明蕴之掀开车帘,兖州城在视线中越行越远,高高的城墙逐渐消失成一条黑色的线,她神情微沉t,不知想了些什么。 她曲肘撑在车窗上,发了很久的呆。 车外的枣红色大马上,身着骑装的男子叫停了车队,温声道:“娘娘,行了半日,稍歇会儿吧。” 明蕴之看向沈怀璋,抿出几分浅浅的笑意。 她接过沈怀璋递来的水囊,旋开喝了一口,擦了擦唇。 “这几日,劳烦沈大人了。” 战事已起,身为她身边得力帮手的青芜和青竹也没闲着,一个沉稳拎得清,一个机灵算账快,帮她清点物资迎来送往也累着,马车中的茶盏空了两日,她也没有再添上的心情,与将士们一样喝着清水。 因着明家,她总觉得这战事之中有几分父兄的罪孽在,身为明家女,她若还锦衣华服,满盘珍馐,便也无颜再见那些因战火而死伤的将士和百姓了。 “与臣客气什么,”沈怀璋将水囊递给随侍,从马上下来,动作利落潇洒:“难道说,娘娘与臣到底还是生分了?” “自然不是。” 明蕴之靠在车窗上,轻轻一叹:“就是一瞧见你,便想到家乡,想到柳园。” 沈怀璋虽在工部任职,但现今时期特殊,他又是有能之人,自请为太子效力,裴彧自然无有不允。他武艺高强,却没什么带兵的经验,裴彧并未让他上场搏杀,而是让他留在明蕴之身边,为她处理好身边之事。 与先前那恨不得不让两人碰面的模样大相径庭。 沈怀璋知晓从前裴彧对他的防备,甚至是隐隐的敌视。如今松口,他也明白裴彧的用意——他这么干脆利落地让他留在明蕴之身边,无非是想借他的口说出些什么。 对于心思敏感,甚至有些多思忧愁的人来说,有些话若只听一人之言,极容易引起误会。 而他不同,他是益州人,沈家也是益州豪族,若有偏私,也该偏向益州才是。再有多年前一同长大玩闹的情谊,这些话从他口中得到证实,才不会让她再生疑惑。 刚到兖州那日,他亲信的书信也送了回来,证明一切早有蛛丝马迹,并非胡诌。 这些线索查来艰难,沈家也不敢过多细查,只将所知写于信中,叮嘱沈怀璋莫要过多掺和。 明蕴之知晓此事时,竟有种终于判了死刑的感觉,一种诡异的松快落在心头,叫她不必再忧思此事是真是假。 沈怀璋宽慰她:“或许是为了敛财,一时迷了心窍。” 明蕴之不尽地叹气:“就算是为了敛财,此举也早已超过了应有的界限,犯了杀身之祸。” 更何况,父兄究竟是不是这么爱财的人,明蕴之心里清楚。外祖父与祖父都是忠君爱国之人,护佑百姓,乐善好施,却不想会有如今一日。 她只是失望。 明蕴之看着日头,问道:“还需几日才能到青州?” 沈怀璋:“若是行军,三、四日即可,殿下今日约莫便到了。但娘娘身子贵重,还有这些货物药物不得损坏,快不了,少说……也得十日。” 明蕴之摇头:“不成,太慢了。最好能在七日内抵达。” 沈怀璋指了指那一长列物资,末了,道:“娘娘若是因着益州的事而多有愧疚,不必以强撑着身子赶路为代价。娘娘只有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护送着药物完好地抵达青州,才能让这些东西发挥最大的作用。” 第103章 明蕴之撑着下颌,语气凝涩:“我能做的太少,如今也只能借此尽力弥补。若非如此,我不能心安。” 战事每日都有变化,亦有死伤,她早一日送达,或许便能多一些人得到帮助。 沈怀璋看她一眼,翻身上马。 “那便启程,”他下了令,语气干脆:“万事,有我与你同在。” 一点微风吹过明蕴之的侧脸,她避了避视线,将要放下车帘。 “喂。” 沈怀璋的剑柄敲了敲车窗,唤她。 明蕴之看向他,眉头一挑,“如何?” 沈怀璋不知从何处变出了一块梨膏糖来,扔到了她怀中。 “当年便是我去哪儿,你便跟去哪儿的,现在反过来,太子妃娘娘该给我什么赏?” 熟悉的语气和腔调,明蕴之心头一轻。她展颜撕开糖纸,塞入口中,郑重道:“嗯……我外祖父珍藏的一本剑谱,你小时候不是讨了许久都不得?此次事了,我一定帮你讨来。” “成交。” 沈怀璋伸出手,与她轻轻击掌。 他一抽马鞭,朝前而去,朗声道:“娘娘心系战事,尔等加快进程,待到了青州那日,人人有赏!” “多谢沈大人!” - 青州军营。 “殿下。” 夏松入了帐中,男人正解开了衣裳,擦拭着身上的伤口。 男人眼也未抬:“何事?” “兵马使岳大人大放厥词,仍是……不同意殿下的战术。” 因着提前有了防备,青州的状况比上一世要好上许多。但也因着与前世的不同,战事提了前,原先准备好的物资并未筹备完全,各地的兵力也尚未集结,青州方面很是狼狈。 裴彧来此,只用了一日便定下战术,又领着两千单骑突破了倭寇的攻势,暂且将其击退,停留在了庆云港,彼此僵持。 “取甲胄来。” 裴彧并未迟疑,只一瞬,便扔下帕子,将衣裳披起。 夏松犹豫:“只有一人反对,殿下不若晾一晾他?” 从来到青州开始,殿下便与青州牧与各主事们讨论了许久。稍歇一会儿,他又集结将士,亲自巡视一番,点了几人随他出发,又有两日一夜未曾合眼。 刚从前线返回军营,还未来得及处理身上的伤口,便又要披上衣裳,去帐中议事。 他们刚击退一波攻势,起码在这几日内倭寇不会再主动出击。夏松看着殿下,忽然觉得这种不要命的做法,很有些急。 殿下平日里一贯是稳中求胜,不惜蛰伏谋算也要一击毙命的性子,现下忽然改了作风,倒叫他心里没底。 裴彧穿戴齐整,瞥他一眼:“怎么,连你也要质疑孤的决定了?” “属下不敢!”夏松立马道:“就是,秋朔那边也传了信。” 裴彧果真停下脚步,看向他:“说什么了?” 秋朔跟着娘娘,此时搬出娘娘来,倒是一出妙计。夏松道:“娘娘兴许明日便到,若是瞧见殿下形容憔悴,怕是要责怪属下了。” “她不会。” 裴彧继续往帐外去,扣着护臂:“这是公事,她不会多管。” 从前也只会口上叮嘱一两句,叫他好生休息,若是不听,便就随他去了,更何况现在。她惯会做表面功夫敷衍他的,便是真有什么,也不会越过他责怪属下。 等等。 裴彧顿住脚步,再问了一次:“你说什么?” 夏松不解,重复了一遍。 “……形容憔悴?” 裴彧皱眉,转向行至铜镜前,“……孤当真憔悴?” 镜中的男人剑眉星目,姿态与平日并无不同,只有眼中泛起的血丝和下颌上淡淡的青色,证明着他连日来的操劳。 裴彧看着这张脸,越看越陌生,越看越怪异。 他早知晓明蕴之喜欢他的脸和身子,胜过喜欢他。这娘子当初第一眼见到他时,就呆得说不出话,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脸瞧。 成婚那日亦是。 他能勾得她心甘情愿地在榻上陪他胡闹,也多亏了这幅极好的皮相。 夏松眼睁睁地看着自家殿下沉下面容,卸了刚穿好的甲胄。 “一个时辰后,召贺峥、岳松山和范博奇议事。” 夏松当即松了面容,“哎”了一声。 …… 明蕴之抵达青州,落脚于青州城中一处不大的宅邸。 她安排着人将药物与急用的物资送去了军营,沈怀璋问:“娘娘可要一同前去?” 明蕴之思索一会儿,摇头:“我是女眷,不好去军营,你且将东西都送去。” 沈怀璋:“可有话要带去给殿下?” 女子顿了顿,道:“不必多说什么,若是见着殿下,报个平安便好。” 战局她在后方也有所了解,她这边无需裴彧费心,前方的事她也不懂,没必要多问。 沈怀璋眉头抬了抬,不置可否地离开了。 等到人都走了,明蕴之才慢吞吞想了想,许久不见,身为太子妃,是不是该多关心他几句? 刚到青州,就见夏松来迎接她,一路迎回宅中。夏松嘴巴没歇着,没与她讲战场上的惊险,只说了些军营中的事。 “兵马使岳大人为人古板,对殿下定下的战术多有不满,多次与殿下不欢而散,吵得半个军营都知道了。” “吵?” 裴彧这样的性格,会跟人吵起来? 夏松:“都是岳大人越说越激动,殿下……” 明蕴之想了想他那张冷脸,谁在气头上看了这张脸,都会忍不住更生气的吧。 明蕴之问:“旁人是什么反应?” 夏松:“岳大人在青州多年,够有威t望,旁人倒是没说什么,但他只要一开口反驳,那些人就跟熄了火似的,不出声了。” “青州牧呢?都指挥使呢,他们又是什么态度?”明蕴之好奇:“他们也没说什么?” 夏松表情扭曲一瞬,有些为难。明蕴之看懂了他的表情,道:“是殿下的战术有何问题么” 明蕴之将人带入屋中,亲自倒了茶水与他:“你与我说这些,是不是想让我劝上几句?” 夏松双手接过水,恭敬道:“娘娘真是料事如神。” 他和秋朔都是跟着裴彧多年的人,是早年间娄寻越娄大人在外时所收养的孤儿,培养着成为了裴彧的身边人,也跟着他北上去过幽州,上过战场。 他们形同裴彧的影子,本应是最了解裴彧之人,现在却越来越不懂殿下在想些什么。殿下对娘娘越发亲昵,兴许可以说是私事,他们不必插手,但涉及到军务,他们都不懂,如何能让别人也认可殿下的想法? 倭寇来势汹汹,显然是有了武器装备的支援,更为嚣张,经过了一个漫长的冬日养精蓄锐,他们这一回侵扰青州,比往年的哪一回都要重许多。 就在这种情况下,裴彧却数次只派出一小波将士,最多也不超过三千人,只抵抗住攻势便折返,并不深入。 庆云港是青州最大的港口之一,许多对外的贸易交流都要从此处往来,他这么消极地抵抗,形同放弃了庆云港,这让这些土生土长的青州将士如何能忍? 是岳大人性子古板刚直说出来了而已,那些没说出来的,指不定怎么在心中想太子殿下呢。 夏松想,若非他是太子,若非殿下在早些年有着赫赫战功,很有声名,那些青州将士恨不能造他的反了。 “能打,却不打?” 听夏松简单讲了讲,明蕴之听明白了,“若我是青州将士,自然也恼火。” 青州被骚扰多年,一直未能彻底根治,除却外贼强大,又有内贼支援外,其中军务上定有其弊端未能发现。明蕴之坐在屋中,直到茶水渐凉,才道:“此事我知晓了,你且先回去。待殿下何时从营中回来,我再与他提一提。” “不过……”她有些勉强:“殿下自来是有主意的人,决定了的事便很少改变。我也不知我的话能有多少份量,不一定能让殿下改变心意。” 夏松见娘娘应下,摆手道:“娘娘说的话,殿下一定听!” 若说天底下还有谁能劝动殿下,那也只有他们最好说话的太子妃娘娘了! 明蕴之送走夏松,问青芜道:“可有含之的消息了?” “还没有,”青芜道:“娘娘放心,一有消息,奴婢立马来告诉娘娘。” 明蕴之闻言,也只好点头。她忙得昏天黑地,还没歇一会儿,便带着人亲自去探望那些因为战火而被牵连的百姓,带着大夫为他们上药包扎,搭棚施粥。原先以为准备得够多的物资一下就少了许多,好在三月不算冷,否则还得忧心炭火的事。 第二日,明蕴之没收到妹妹的消息,却听青竹匆匆来报:“娘娘,綦娘子忽然昏迷不醒了!” 她又坐起身,去往安置綦舒的宅院。 正在打仗,这等时候,綦舒可不能再出意外。若无她第一时间破译密信,战事都有可能会出现变故。 第104章 她带上大夫,往那处赶去。 进了屋,闻到了一股浓厚的药味。綦舒身边仅有的一个侍女与她见礼,见她带了大夫来,道:“不必劳烦大夫了,我们娘子的病,寻常大夫无用。” 那大夫闻言气得吹了胡子。 明蕴之问道:“这药是什么药,何时昏迷的,怎会不醒?从前可有过这样的事?” 那侍女默了默,道:“这药是静山大师所写的方子,不过吊着性命,保娘子不死罢了,没那等枯木回春的神力。至于娘子这情况……” 她语气沉重:“从娘子十岁开始至今,若无药,便会这般,形同活死人。” 明蕴之眸光微颤。 药。她说的,应当是綦莫。 綦莫还没回来,她的妹妹与綦莫在一处,也还没有音讯。 除了那日的一封简短来信,她也不知妹妹现下究竟如何了,到了何处,又怎会遇到劫匪,心里不定许久。 她到底还是让大夫去把了脉,大夫面色越来越怪,“老夫行医多年,实在是没见过这种脉象……若不是还在呼吸,几乎等同于死人!” 明蕴之面色彻底沉了下来,这可太不乐观。她挥退众人,留在屋中,拿起绢帕为她擦了擦脸。 綦舒是个美人,却不是大众眼中,一眼便能被惊艳到的样貌。她的美,如同一幅徐徐展开的水墨画,需要静心去瞧,而后自她面上瞧出许多不一般的韵味。 手指移动到她的脸颊,不知因着什么,那原先并无什么生机的身躯忽地抬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綦娘子!” 明蕴之的手忽然被握住,猝不及防地被攥得很紧。女子躺在榻上,紧闭的双眸仍旧维持着原先的模样,只有手使着力道。 她赶忙挣开,侍女见状,也告了罪,边帮她拨开手指,边道:“娘娘勿怪,娘子这……这也是头一回,从前从未有过。” 她手极重,难以想象一个瘦弱、毫无生气的身躯如何使出这般力气,明蕴之的腕上很快地泛起一圈红痕,她吃痛,低低呼出了声。 “娘娘。” 凉风自后吹来,一只大手无声无息地按在了明蕴之的肩头,将她轻轻拨开。 下一刻,她的腕骨被那只大手抽离开来。男人极快地点住了几个穴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袖中掏出利刃,在自己的腕骨上划开一道血痕,放在了綦舒唇前。 明蕴之仍维持着方才侧坐在榻上的姿势,定定地瞧着眼前的一幕。 是綦莫,他回来了。 她几乎脱口而出,想问含之如何,她在何处,但此时屋中气氛紧张,她只好压了压心绪,等綦舒用完“药”。 綦莫的衣袖卷起到手肘,从她的角度,刚好可见那一道道已经愈合的、尚未愈合的痕迹,看得出出手干脆,也毫不留情。 原来綦舒的药,指的是他的血么? 明蕴之默默想着,站起了身。目光轻轻扫过他的手肘,一块不大不小的红色痕迹映入眼中。 还未来得及细想,便听榻上的女子发出一声低|吟。她几乎在瞬间便睁开了双眼,按住了唇前的手。 她双手抓住了男人的小臂,启唇便咬了上去,明蕴之几乎疑心自己是不是听到了利齿咬开皮肉的声音,这模样不像人类,更像是…… “跪下。” 綦舒忽而出声,扔开了已经无用的药。 明蕴之尚未反应过来,便听綦舒又道: “我的话,你不听了是么?” 侍女见怪不怪,一副常见的姿态,出去熬药。 明蕴之尴尬地站在原地,正欲寻借口出门,身前的男人便敛着眼眸,跪在了榻前。 綦舒按在他的肩头,缓缓坐起了身。那张素白的脸上,苍白与鲜红的对比分外刺眼,像是最原始的,茹毛饮血的人,丝毫不觉这有什么奇怪。 “啪!” 明蕴之被眼前这一变故惊得呆了呆,脚步顿在原地,生生看着綦舒重重地抬掌,挥了下去。 男人被她打得脸颊一偏,面上极快地浮出了一片红痕,可他仍旧跪地,一言不发,眸光沉寂,像是一坛死水。 直到綦舒伸手,掐住了他的咽喉。 “你先前,是怎么与我说的?” 她声音嘶哑,甚至有一瞬间仿佛像是蛇在开口。明蕴之忽然不寒而栗,身上寒毛竖起,头皮发麻。 “你说,半月便归。算算日子,你走了多久,为什么?” 她手一寸寸收紧,细瘦的手腕显出了筋骨。 明蕴之感受过她手的力度,忙与青芜上前劝道:“綦娘子快松开!” “此处没有娘娘的事,你若有善心,外头有成千上万个可怜人等着娘娘施舍,再如何,也轮不到他。” 綦舒挥开手,到底也松开了他。 她唇边还带着尚未干涸的血痕,极深的眸色如极夜般难明,瞧见明蕴之紧张的面容,咳咳地笑了几声。 “娘娘你,你不会怜惜他吧?” 她笑了几声,继而怒道:“这天底下,便没有比他罪孽还要深重之人。这些,都是他欠我的。” 她声音并无太多的起伏,冰冰凉凉,和从前与她说话时随然轻快的模样大有不同。 明蕴之心底有些难受,目光挪到了綦莫身上。 面对綦舒出乎意料的举动,男人始终一言不发,默默跪地,默许了她的所有动作。 她垂下眼,不去看这对义兄妹,既然人已经醒来,她便准备告辞。 “綦郎君……” “三娘子在客舍。” 男人掩了掩袖口t,目光未抬。 明蕴之颔首:“綦郎君救了舍妹,此恩我会记着,多谢你。” 綦莫未曾答话。余光里,属于太子妃的裙摆消失在门外,綦舒忽而抬起他的脸,笑道:“看够了吗?” 綦莫抬手,以指腹拭过她唇颊边残留的血痕。鲜红延伸到脸颊,原先毫无生机的脸颊越发艳丽。 “生气了吗?”綦舒垂首,语气莫测:“可你离开了这么久,我才是那个,应该生气的人吧?” “是。” 綦莫应声,将指腹按在她唇中,以指撬开她的齿关。 指腹搅弄着唇齿,指节抵住她的唇瓣,入得更深。 她吮尽了指尖上的最后一滴血,眸色逐渐混沌,低低笑着:“你可还记得,我阿爹当初为何要与你取这个名字?” 她指尖攀上他的脖颈,双足抵着他的后腰:“说啊。” 她的毒性,在稳定的情况下,一月发作一次。 他离开一个半月,是想要她的命不成? “记得。” 綦莫应声:“不会忘。” 綦舒重重咬住他的指尖,笑意难明:“你最好是。” 门早被侍女掩了上来,她淡笑一声,挑开了綦莫的衣带。 “下不为例。” - 明蕴之脚步一刻不停,立刻赶往客舍。 瞧见含之的那一瞬,她悬了许久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去拥住了她。 “你好叫我忧心!” 明蕴之松开她,上上下下打量着妹妹全身:“为何这么久才到青州?按信上所写,你应当要比我早到才是。” 他们出发更早,含之又走水路,一路畅通的情况下,十日便能到。而明蕴之一行人还在兖州歇脚,又筹备物资,竟比含之还要早到。 她昨夜未曾睡好,就是因此。 含之一到,便浑身瘫软,侍女扶着她到了床上,连姐姐到此都没能站起来迎接。 她嗓音有些哑,道:“可能是受了惊,烧了几日,綦郎君只能先带着我寻医。” 明蕴之心中更为綦莫记了个好,关切道:“现在呢,现在如何?” 她用手去探,含之的额头还有些凉,并未发烫。 “已经好多了,阿姐……” 含之握住她的手,目光紧紧地跟随着她,声音委屈:“阿姐不知道,我这阵子有多想你,想你想到做梦全都是阿姐。梦到我们小时候在一起玩,阿姐和我一起弹琴,下棋……” 明蕴之揉了揉她的脸。 病中的人就是脆弱,她明白,她让含之乖乖躺着,让人煮了药来,亲自喂她喝下。 “这么想阿姐,往后可不能再让我担心了。” 明蕴之放下药碗,叮嘱道:“青州有战事,你就在此地养病,不要乱跑,听到没有?” 含之噙着眼泪,可怜巴巴地点头。 明蕴之心中一软,陪她又说了会儿话,直到青芜来告诉她,裴彧从军营中回来了。 “你先歇着,阿姐有事要与姐夫说。” 明蕴之为她掖了掖被角,准备离开。 “……阿姐别走!” 含之径直坐起身,一把抱住了她,眼泪落在她的肩头,将她的衣裳晕开了一大片。 明蕴之心疼地回抱住她,耐心地轻拍着她的后背,“怎么又哭了,还有什么伤心事不成?” 含之嗓音呜咽,摇了摇头。 第105章 “不……不知道。” 她就是莫名地,很不想让阿姐再见到裴彧。 第63章 第 63 章 低低埋首在她颈窝。 第63章 对于刚刚遭受劫匪劫掠的妹妹, 明蕴之又爱又怜。见含之抱着她不住地掉眼泪,只好对青芜道:“且让殿下先忙着吧,我再陪陪含之。” 青芜有些犹豫, 但她习惯了听令,只好去回禀殿下。 得知明蕴之抵达的消息,裴彧连夜处理完军务, 怕他当真如夏松所说的“憔悴”,抓紧小睡了半个时辰。 军营中的生活条件哪里比得上宫里,他看着士兵操练完,又怕身上沾染那一身汗味儿,临出发前又去沐浴了一遭。等到终于满意,出发从军营去往青州城的时候,裴彧又听得城中有人叫卖面脂。 他牵紧缰绳,在铺子前垂眸看了几眼。 卖面脂的老妇人见他骑着高头大马, 身上的甲胄闪着银色的光,当他是青州哪个将军。连声道不用银钱, 让他带回去给夫人, 涂了保管皮肤细腻, 不怕风吹日晒,满青州的小娘子们都知晓她这东西的好。 裴彧一言不发,递了银子随手拿上一罐。 夏松原以为这是给娘娘准备的, 直到片刻后, 嗅到了殿下身上传来的淡淡面脂香气。 夏松:“……” 原本疏离冷漠的人身上传来了些甜腻花香。寻常的铺子里卖出的面脂, 所用的香料算不上好, 甚至有些廉价,与裴彧平日里惯用的沉香大不相同。 夏松琢磨了好一会儿,才明白殿下是因为他那日的话, 怕这几日风吹日晒,被娘娘嫌弃了。 回城的路上,他提醒主子道:“殿下,这面脂香气太重,若是让旁人闻到了,怕是要多心。” 他没直接说娘娘,但意思也足够明显。 天可怜见,他家主子日夜待在军营,洁身自好,身边连只母蚊子都没有,若是因为个小小面脂引起误会,那就太冤了。 他此话说完,裴彧眸色稍沉些许,取出袖中所装的面脂。指腹在面脂上摩挲几圈,并未言语。 “香气很重么?”裴彧淡声问。 夏松:“何止是很重……依属下看,那老婆子是唬人的,这等品质的面脂,哪有什么作用。不如去问娘娘要点……诶,殿下。” 他话未说完,裴彧已经没了听他絮叨的耐心,打马朝前走去。 到了宅中,他又唤人取了清水洁过面容,这才作罢。 裴彧于屋中等了会儿,始终不见人影,正要开口去问时,青芜回来了。 得知明蕴之去看望三娘子,他也不好催促,只道:“孤用过晚膳便要回营。” 青芜明白了,立刻又去请。 一刻钟后,回来为难地开口:“回殿下,三娘子情况不大好,哭着又烧了起来,拉着娘娘不撒手,娘娘实在脱不开身。这……” 虽是妻妹,但有着男女大防,裴彧也不好亲自前去妻妹卧榻之处。闻言,只让人再遣了大夫去瞧,独自坐于屋中,翻看着她这几日所记录下来的账簿。 她字迹娟秀,记录得整齐,所有支出、入账,谁经手过都记得清清楚楚。裴彧看着她的字,好似看到了她这几日坐在马车上,一笔一划写下这些字迹的模样。 军中并无大事,明蕴之也不在,分明是偷得浮生半日闲,却没有半分松快,反倒心口被什么东西压得沉沉,没了喘息之机。 他靠在软榻上,将她爱用的那张毯子铺开,闭上双眸。 许久未曾休息,于军营一直不得放松的大脑在满是她痕迹的地方终于得到安歇,等裴彧再睁开眼的时候,已是傍晚。 天色有些暗,他这侧并未燃灯,屋中的另一个角落,女子穿着件天青色的薄衫,背对着他坐在桌前,垂首专注写着什么。 这一觉睡得太长太沉,他连她何时回来的都没发觉。 若是从前,他在嗅到那专属于她的清雅香气时,便会第一时间清醒。 裴彧看着明蕴之的背影。 连日赶路,她瘦了一些,但并不像从前那般细瘦伶仃地可怜,而是像柳枝抽条般柔美又坚韧,透出一股不凡的气质。 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她的身影上,直到确信此幕已经深深刻入心中,闭上双眼亦能准确地描摹出她模样的同时,他才缓声唤她:“蕴娘。” 明蕴之听得声响,放下笔,微微转过头来。 “殿下醒了?” 裴彧起身,扶了扶眼眶:“孤睡了多久?” “刚到酉时。” 明蕴之顺手倒了杯茶,递给他:“殿下甚少睡这样沉,可是累着了?” 裴彧行军习武,是万般警觉之人,今日她见他迟迟未醒,心下一想,当他是在军营疲倦至极。 裴彧喝了茶水,润了润干痛的喉咙,道:“军务繁重,疏忽不得。” 明蕴之让厨房上了饭菜,桌上的账簿合起,放在一边。 桌上的饭食简单,但颜色很好,做得丰盛。明蕴之夹起一块看起来炸得酥酥的肉条,放在裴彧碗中。 灯光下,容色姣好的女子眉眼柔和,“这道菜很特别,在兖州时,兖州牧家的小娘子爱吃,我叫人学来给殿下也尝尝。” 裴彧垂眸,那肉条上撒着微红的调料,肉色金黄,一瞧便知其酥脆。 他咬下一口,道:“是很不错。” 明蕴之与他许久未见,知他在军营中辛苦,又受夏松之托,想着法子开口。 见裴彧话这样少,她不由得道:“殿下是京城第一酒t楼云香楼的主人,品鉴美食,便只有一句不错?” 裴彧抬了抬眼,道: “颜色不错,火候到位,肉也鲜嫩。只是这辣度稍浅,孩子的确会爱吃。” 话音方落,明蕴之眸色不明地瞥他一眼,转头伸手夹了好几根放入碗中,自顾自吃着。 “殿下若不愿品鉴,也不必这样敷衍妾身。” 她语气稍有疏离:“上头撒的是酸梅粉,当然不够辣。” 酸酸甜甜,和腌好没有一丝腥味的炸肉条放在一起,是她喜欢的口味。 她一恼,连好容易改掉的称谓都换了回去。裴彧抬筷,意图夹起一根肉条,恰好与她伸出的筷子撞到了一处。 明蕴之手一顿,缩回手让给他,面色仍旧。 裴彧夹起那根肉条,放到她碗中,问道:“你呢,近来如何?” 方才那些都是小事,闲话而已,明蕴之也犯不着真的生气。 她放下筷子,将账簿递过去:“有许多事要处理,总怕做了这个忘了那个,好在有青芜他们帮我,不算太累。” 她说了些青州城内的近况,城中尚算安宁,只是青州军营多年未扩张,城中便辟出一处来安置伤员流民。 明蕴之也是离开京城后,才亲眼见到了许多连饭都吃不起,衣不蔽体的苦命人,从前在诗书上所见过的寥寥几笔,落在百姓身上,便是难以直起腰来的一生。她尽她所能,这几日都在想办法安置那些没有田地,没有谋生之技的苦命人们。 “我想过是否要办些善堂,但此举花费不小,且青州有了,没道理别的州郡不办。这一办又是难以估量的银子和人力。” 明蕴之说完,道:“况且,如今你我都在青州,或许能保证此地善堂安置的都是灾民流民,但总有一日你我离开,到时候,难保其不被别有用心之人贪了。” 裴彧听她说完:“你怎么想?” 明蕴之:“就是没想好,所以才与殿下开口。” “我初来青州,身边可用、可信之人不多。有人听得我说想办善堂,口中虽不反驳,我却能看出其心底并不信服。说到底,身边若无能理解我的人,怕都会以为我是虚伪作态,博得善名而已。” 裴彧皱眉:“何人敢忤逆你?你想做何事,尽管去做,何必顾忌他人。” 明蕴之歪过头:“可是,天底下许多事都难以一人而成,总需要旁人出力相助。若是旁人不理解此举,自然不会尽心尽力,说不定还会暗生罅隙,事倍功半。” 她道:“这几日看着那些流民,总想到外祖母当年带我出去施粥时,当着众人的面往粥中撒了一把沙子。起初不解外祖母为何如此行事,我甚至偷偷带着柳园的伙伴,偷偷将那煮好的粥都倒了去。后来才知外祖母的用意,她是想让真正贫苦,需要救助的人吃上米粥。然而为时已晚,白白浪费了一锅好粥,还有一番善心。” 她语气徐徐,眸光明亮。 裴彧放下碗筷,按了按眉心:“可是听说什么了?” 明蕴之扬唇:“殿下既能听出我的用意,便应能明白我的意思。行军比善堂可要紧多了,人命关天的大事,更需要诸将领信服。殿下常与我说要我信任殿下,怎么到了战场上,却连一句解释都不愿给岳大人呢?” “夏松。” 裴彧凛眸。 夏松从外面进来,见夫妻二人坐在桌边,莫名有些紧张。 裴彧:“军中事务私自外传,十军棍。” 第106章 明蕴之眉头一跳:“殿下!” 她伸出手:“那如此说,我妄议军务,岂不也有罪?若要罚夏松,便连我一道罚上好了。” 细白的掌心纹路不深,呈于他身前,双眸直直地看着他。 裴彧目光落在她摊开的手上,半晌,他抬手,往她的手上轻拍了下,五指握住了她的掌心。 “下去,”这是对夏松说的:“太子妃为你求情,此次罢了。若再有下回……” “属下绝不多嘴!” 夏松赶忙退出去,恨不能给娘娘磕十个头。 他呵呵捂着脑门出去,与秋朔对上目光。 秋朔:“里头如何了?” “好着呢,”夏松撞他一把:“还是你享福,跟着娘娘。” 两人守在外头,不知里头那手一直未曾松开。 “倭寇连年侵扰,青州军中定有内应,”裴彧与她解释:“许多事,不能宣之于口。” 明蕴之倒是没想到这一茬,她默了默,道:“旁人也就罢了。夏松秋朔乃是殿下身边最亲近的人,他们都不能理解殿下的作为,遑论旁人。” “那这‘旁人’之中,可有我家蕴娘?” 裴彧看向她,眸光渐深。 明蕴之抿了抿唇,想要将手抽出来。只是稍一用力,男人的手便顺着腕骨朝上,握住了她的小臂。 春日衣衫轻薄,她在屋中更着得简单,男人的手几乎毫无阻隔地触碰着她小臂内侧柔软细腻之处。许久未曾有过接触的肢体似被点燃了引线,连带着身子都轻颤了一下。 裴彧指腹向上,带起了她的衣袖。 “许久未见你,蕴娘就只想与我说这些?” 深沉的眸光落在樱粉的唇瓣,不疾不徐:“你既开口了,我心中有数,毋需再忧心。” 他的指尖渐移,沿着手臂肩头,在她的心口点了点。 “成日里想这么多事,不累么?” 明蕴之下意识地仰了仰首,对上了男人的目光。她脸颊一热,答:“殿下所思之事可比我要多。” 裴彧抬手,将其抱至身前,侧坐在他怀中。 男人垂首,低低埋首在她颈窝。潮热的呼吸落在她的肌肤上,明蕴之心跳快了几分,她闭了闭眼,抬手环住男人的脖颈:“殿下今夜,还回军营吗?” 大掌轻抚着她的腰肢,齿尖已叼起了她肩头的薄衫,语气含糊: “不回了。” 他将人打横抱起,扔入了榻中。 灯火摇曳一瞬,床帐轻扬而下,掩住了榻间的春色。 两人许久未见,又正是年轻的时候,几乎在裴彧抱住她时明蕴之便软了腰身,躺在榻上,眼中迷蒙。 男人轻吮她的唇,明蕴之也张了张口,算是配合。 衣带不知何时早已松散了开来,春衫之下,浅青色的肚兜几乎什么也遮掩不住。 裴彧抬手,不算轻地揉了上去,又咬住她的下唇,听她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嘤.咛。 “阿姐,阿姐——” 呼唤伴随着拍门声同时响起,紧接着,那拍门的身体好似坠了下去。 门外的夏松从最开始的阻拦变做不知所措,犹豫道:“殿下,娘娘,三娘子她……” 明蕴之眸光瞬间清明,她推开裴彧坐起身来,匆忙系着腰带。 榻上一片凌乱,男人黑着面容看着人头也不回地出去,起身披了衣裳。 明蕴之一开门,吓了一跳。含之披散着头发,身上也只穿着轻薄的睡裙,脚下的睡鞋因着虚浮的脚步染上了尘土,她满面泪痕,半跌在门前。 她是明家的三娘子,秋朔和夏松不敢贸然扶她。 好一会儿,那嬷嬷才匆促赶了上来,上气不接下气:“三娘子是何时跑出来的?奴婢们都没发现。娘娘……” 明蕴之扶起她,道:“快随我将三娘子送回去。” 她侧过头,看向裴彧。 “殿下,含之梦魇得厉害,我今夜便……” 好事被打断,她自己心里也有些难受,但见含之这番模样,那难受便被抛之脑后,只是裴彧那边…… “孤回军营。” 裴彧已套好了衣裳,取了佩剑。 刚燃起来的火气还烧着,若是还睡在她的榻上,怕是今夜过去,她的小衣便没几件能穿的了。 还是回军营,平心静气。 明蕴之咬咬唇。 要回军营,少说也要大半个时辰,他这一回去,又不知何时能返了。方才只看了几眼,便瞧见他身上添了新伤,战事危急,他再怎么厉害,也是人身肉.体,安能做到刀枪不入。 她垂了垂眼,道:“也好。” 妹妹和侍从都在身边,她说不出太多关切的话,让裴彧万事小心,便带着含之往客舍去。 含之身上发烫,显然烧还未退。不知方才又梦到了什么,连最基本的体面整洁也顾不上了,推开门便跑了过来。 她身份在此,也无人敢拦她。 明蕴之又让人打了水来,为她擦了擦脸和手,额角的汗被细细擦净,脸颊上的泪痕也褪尽,终于露出了一张哭红了的小脸。 “梦到什么了,可愿与阿姐说说?” 明蕴之柔声细语,轻轻拍着她。 含之只用那双大眼睛紧盯着她,好像下一瞬她便会消失似的。明t蕴之摸了摸自己的脸,笑道:“怎么啦?做了个梦,连阿姐也不认识了?” 含之拉住她的手,抱住她的腰身,闷闷道:“阿姐,你可有做过什么梦?” 时辰不早,明蕴之也累了,她就着含之抱她的动作睡下,躺在一个被窝里。 “也许久没与你一起睡了,上一回这样,还是在我出嫁前。” 明蕴之从被子下拉住妹妹的手:“梦么,经常做呀。只不过醒来都不怎么记得……嗯,不过噩梦当然记得会深一些,但醒来就好了,梦里都是假的。” “都是……假的么?” 黑暗之中,含之眨了眨眼,看向姐姐。 “你想,梦里是不是和现实有许多不一样?” 明蕴之耐心道:“有些时候做噩梦,其实是心里害怕,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独自一人在外,定然遭遇了许多,又路遇劫匪,心中不安定也是正常的。” 不一样…… 含之扑在姐姐怀中,闭上双眼。 的确有许多不一样呀,她心想。若是在梦里,她这会儿还在为了逃婚跑去幽州,又遇到幽州的战事,护着女学里的小娘子们东躲西藏地逃命。 可幽州现在分明没有战事,一点风声也没有。 或许是因为前阵子被劫匪刺激的,脑袋里全是阴影了。 她头痛欲裂,身子里也翻江倒海似的,许多事情想不清楚,只知道阿姐头等重要,梦里也要紧紧抓着她的手。 明蕴之拍了拍她的后背,安慰道:“明日,阿姐给你配些安神的香料,再让太医给你开些药,喝了便好了。” 含之缩了缩脖子,委屈道:“又要喝药……” 小时候体弱,喝药喝得太多了,她怕得很。 明蕴之失笑。看嘛,方才含之奇怪的模样只是因为梦,如今梦醒了,还是她乖巧可爱的小妹。 - 匆匆忙忙,一个月便过去了。 这一月里,打了大大小小几场战事,双方各有伤亡。一个月来战局仍旧胶着,青州军营中士气大低,就连许多百姓都开始忧心此事。 ——太子殿下不是那么厉害么?连北凉大军都能击退,怎么小小倭寇,会这么难打? 唯一的好消息是,明蕴之没有再听到军营那边传来什么争吵的声音。那位岳大人不知被裴彧怎么劝说的,不仅没闹事,还让家中夫人女眷都来陪她处理后方琐事。 含之的情况也比先前要好,虽有时候会瞧见她发呆出神,却没有过那日惊慌失措,失了体面的慌乱,瞧见她看过来的时候,还会笑开,与从前一样和她说着话。 明蕴之的心逐渐安了下来,只管顾好手头上的事。父兄那边,裴彧说过让她放心,她虽有担忧,却也只能先等着要紧的战事稍解,再议此事。 她看着裴彧给她的地图,默默思量着。 算算日子,那一日与杨秀荷所商定的事,应当快来了。 …… 入夜。 临近庆云港,临时搭建起的营帐之中,无数将士蓄势待发,擦亮了手中的刀剑。 指挥使岳大人看着地图,长吁短叹:“打打打,打了一个月,跟没打似的!咱们损失不少,他们倒是好生将养回来了,你瞧瞧,你瞧瞧!他们又来了多少人!” 派出去的探子来报,那些倭寇集结了不少人,怕是……怕是要打一场硬仗了。 因着青州军备不足,又因着常年遭受侵扰,军中兵士也不及别地强壮,本就多靠临近州郡支援。 如今战局僵持着,敌方不退,他们不近,朝廷那边也颇有异议,为此还派过使者前来问话。 太子殿下怎么应付使者的他不清楚,但他清楚,今日夜里若是真让那些倭寇登陆,他们就真完了! 第107章 岳指挥使不顾士兵阻拦,硬生生闯入裴彧帐中,虚虚扶了扶手,道:“殿下莫怪臣失礼,实在是先前殿下与臣所说,难以让臣心安……殿下,殿下?” 眼前的人抬眸,看着墙上高高悬挂着的图纸。上头,绘制着整个青州所有的郡县,还有那一道长长的永安渠。 “岳大人。” 裴彧转首,看向他:“岳大人可知,这永安渠为何最快修建?” 岳指挥使嗤之以鼻:“臣是武将,不懂你们那些事儿,这是工部的事,殿下要考查学问,也不该考到臣头上来。依我看,今日咱们就杀出去,让他们知晓知晓老子的厉害!” “岳大人若真有此等本事,那这些倭寇也不会连续数年,侵扰青州了。” 岳松山脸一阵红一阵白:“那是他们狡诈!” 他自己其实也知他徒有蛮力和一身武艺,调兵遣将只能算中庸,若非如此,青州也不会所有人都指望着这个看起来是花花架子的太子。 但这么被小儿直白地点出来,很是难堪,宁肯他与从前一样,一句话都不说。 裴彧:“不怪你。” 他疏冷的面容带着几分淡笑:“青州军中,早有内应。一切行踪被别人了如指掌,自然难打胜仗。” “怎,怎会?” 岳松山挺着大肚子,粗声粗气:“殿下莫要冤了无辜将士,寒了咱们的心。” 裴彧:“所以,你可知晓为何孤要问你方才那个问题?” 他点了点永安渠上的一处堤坝:“青州沿海,耕地却少,此处修渠不止沟通商贸,更是引水至平原,使青州兖州的耕地都能饮饱了水,让百姓有更多的田地。可能明白?” 岳松山点头,仍旧不明所以:“……这和战事,有什么关系?” 裴彧:“你觉得,此处堤坝若是被炸,我方损失几何?” 岳松山再不懂建渠,也明白了此事的严重性:“殿下是说,有人伙同倭寇,在此地埋炸药?” 裴彧颔首。 “那殿下怎的不急!天爷哟,快快快,咱们快去挖出来啊!” 岳松山一拍肚子,脑门急出了汗。 裴彧按住他,道:“你听。” 话音落下不久,岳松山侧耳,听到了无数声轰鸣。 “嘭——” 远方地动山摇,如地龙翻身般,好似在陆地之上,掀起了惊涛骇浪。 “……已经,炸了?” 他脸色发白,唇都哆嗦了起来。 裴彧淡笑着,听将士来报:“报——那倭寇的落脚点,被,被炸了!” 岳松山踉跄几步,扑到地图上,看着那被标注出来的红点。 “殿下是……是诱敌深入,故意让他们将大军集结至今,然后……” “一举破之!” 岳松山年过五十,也是经过事的,他立马镇定起来,大步踏出帐外:“众将士听令!” “所有人,随我上马,守住庆云港!” “守住庆云港!守住庆云港!” 无数将士高呼着,得知倭寇老巢被炸,士气高涨,往东进发。 …… “怎么会,怎会如此?!” 倭寇首领从马上跌落下来,重重一耳光扇向探子:“怎么会是我们的,怎会是我们的营地被——” 天晓得他听到那一声震天的轰鸣时心中的狂喜,然而没喜上一刻钟,刚集结起手下弟兄,便见探子连滚带爬地回来,手臂都被炸断了半截。 “明明,明明商议好的!无耻的汉人,无耻!” “不……是那些匪,那些山匪……杨!” 汉人的名字对他来说还是太难,那位姓杨的女人,他们交手过数次,却始终难分胜负,在得知一早掩埋在堤坝处的炸药无声无息地到了他的据点,他第一反应就是那个杨秀荷。 青州军营里若有异动,躲不过他的眼睛,只有那些匪,是变数! 他尚未发泄完怒气,便听马蹄声自前方响起,千军万马踏过平原,要夺回他们刚刚攻打下来的庆云港。 他喉头一堵,几乎吐血。 败局已定。 - “殿下,是想议和?” 宅中,几人坐于一处,明蕴之听得齐王手舞足蹈地复述完战况,问裴彧。 齐王是从兖州押送那些货物而来的,姚玉珠还留在兖州协助着筹备物资。 不过眼下看来,这些东西或许都不需要了,战局胜负几乎大定,就看最后那些残部是否愿意投降。 臣服,或者战死。 听到裴彧提及议和之事,明蕴之有些意外,但转念一想,竟也在情理之中。 以先前她所知的来看,倭寇一事拖得越久,于国力、兵力损耗越重,难保此时那些早有异心之人趁虚而入,浑水摸鱼。 只是…… 她看着裴彧仍旧冷厉的面容,锋利的眉眼,忽觉他与从前,简直变化了太多。 这种变化似春雨般,难以言说是从何时开始,又变了哪里,等她发现的时候,t已经在方方面面,都与从前不一样了。 若是从前的裴彧,怎会接受议和? 定是将其打得百八十年不敢再进犯,老老实实臣服,还要年年朝贡才是。 尤其是现今大周胜局在望,倭寇损失严重的情况下,更不该议和了。 裴彧:“他们元气大伤,已是穷途末路,强弩之末。便是饶了他们性命,彻底征服,也不过在三五年间。” 他看向明蕴之,目光磊落坦然,示意让她继续。 明蕴之转念想了许多,接道: “此时灭尽,除了能出一口气外,什么也得不到。但若是议和,以他们所知晓的事作为交换,说不定,能更利于我大周。殿下是如此想的,是不是?” 火器,青州内应,多年来大周与其联络之人,都是万分紧要的情报。 虽说赶尽杀绝也可知晓这些,但难保那些人在濒死之际,胡乱攀扯,或是咬死不松口,任大周蛀虫暗自生长,内斗。 含之看着阿姐这番模样,愣了愣。 阿姐以前,素来是最规矩不过的大家闺秀,哪怕她知道阿姐幼年在柳园有些顽劣的时候,却也一直知道分寸。她从前也与她说过,后宫不得干政,女子不该插手政事的。 如今竟能与姐夫对着军务侃侃而谈,她这么插手政事,若被外人知晓,岂不是给了旁人指摘她的话柄? 这似乎也不太像她那万般谨慎,一步不敢行差踏错的姐姐了。 含之脑袋有些疼,应该和不应该在脑袋里打转。这么长时间以来,她习惯了时不时传来的疼痛和破碎的画面,已经能与其共存。 真真假假,她有些分不清楚,但还是在阿姐面前表现出一切都好的模样,不让她担心。 有时候,她甚至不知现在究竟是哪年哪月,究竟梦中是真,还是现在是真? 她掩着眉眼,低头吃菜,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 桌上另外几人,已说到了议和的人选。 齐王在兖州待得浑身发痒,分明知晓青州有战事,又不好贸然上前,得知此事,眸子转了转:“二哥,我能不能……” “今日用过饭,你便回兖州。” 裴彧声音干脆:“青州形势没你想得那么简单,勿要插手。” 齐王垮了脸,低下头去,面色挣扎。 他捏着筷子,道:“二哥,我也是皇家中人,父皇亲封我王位,总不能真让我吃喝玩乐一辈子吧……” 明蕴之刚准备开口,就听到一声脆响。 含之手中的汤匙不知因何掉落到地上,她双手剧烈地颤抖起来,面色难看得吓人。 她惊悚地看着齐王,目光在齐王和裴彧面上来回扫视,又看向阿姐,想要站起身,却双腿发软,跌倒在地。 “含之!” 明蕴之忙去扶她,却听她哆哆嗦嗦,道:“不能去,不能去!” 这声音发自本能,那副十五六岁小娘子的躯体中,好似生出了另一个灵魂:“他会死——” 话未说完,便感受到了一道锋利冷锐的目光,如地狱之中的恶鬼,带着森森的寒意。 她被裴彧投来的视线掐住了咽喉,含之一点点撑起身子,不由自主地朝后退去。 桌边的花瓶被她打碎,明蕴之没听清她方才的话,匆忙避开,含之却躲避不及,手背被碎片划伤,冒出了血痕。 “快去唤大夫!” 齐王与明蕴之都被这模样惊到了,分毫没注意到另外二人之间诡异的氛围。事已至此,齐王也不好再提此事,也先去了屋中休息。 明蕴之送含之去客舍包扎,陪了许久,看着含之好似平复许多之后,她才道:“我去瞧瞧药如何了,你若累了,就睡会儿。” 含之沉默地看着她,点了点头。 明蕴之仍有些不放心,一步三回头地出了屋子。含之靠在榻上,闭上眼眸,细细思索着梦中所见。 听得齐王提出要前去议和的瞬间,脑中忽然有什么被点明了般,原先的层层雾气终于散去,露出了原本的面容。 第108章 她重重按在自己的伤口上。刺痛传来,血液渗出绷带。 疼痛,让她维持着难有的清醒。 “三娘。” 屋中寂静,脚步声未曾掩盖。不过一瞬,明含之就认出了那脚步声究竟属于谁。 她垂眸不语,直到裴彧开口唤她。 男人立于她的不远处,分明只是寻常的服饰,却有一种让人不敢直视的威严,极高的身量带来极深重的威压,宽大的屋子都因着他显得逼仄起来,不容人放肆呼吸。 含之只是看着他,无动于衷。 “三娘如此,你阿姐看到,怕会伤心。” 隔着距离,裴彧看向她手背上的血迹,语气不明。 半晌,含之起身,恭恭敬敬地朝他行了大礼。 “殿下……不,陛下。” 含之抬眼,双目已然赤红。 “陛下究竟,还要蒙骗我阿姐到何时?” 第64章 第 64 章 平宣二十八年的那场雨。…… 第64章 平宣二十七年夏, 青州沦陷,齐王裴晟自请作为前锋,随兄抗击倭寇。月余, 伤重身亡。帝大恸,追封其为忠武王,厚葬入皇陵。 同年秋, 自来身子康健的平宣帝忽染重疾,缠绵病榻,太子裴彧监国。有人猜测此病乃因丧子悲痛,更有人揣摩,此疾来源于诸王夺位。 十月初二,康王裴易打着“清君侧”的名号起兵,直指太子裴彧弑弟毒父,意在皇位。三日后, 朝廷大军将其逼退至豫州,裴易仓皇逃窜。 太子领兵抵至豫州, 遭多处埋伏, 身受重伤, 仍击退康王所领叛军,豫州、扬州叛军皆被清剿。 平宣二十八年春,二月, 康王战死, 豫州牧、扬州牧畏罪自尽。其属下皆受死伏诛。 五月, 平宣帝驾崩。太子裴彧继位, 以日易月,守孝二十七日。 太子妃明氏得封皇后,入住永寿宫。 次月, 太皇太后庄氏撒手人寰。陈太后自请避居慈安宫,为太皇太后念经祈福,帝准允。 明蕴之便是在那年的六月底,被诊出了身孕。 “恭喜娘娘,贺喜娘娘,”太医满面喜色:“娘娘已有两月身孕。” 明蕴之惊喜抬眼,下意识去追寻裴彧的视线。 她面上欣喜的神色在瞧见男人意味不明的眼眸时,逐渐消散下来,掌心贴在尚且平坦的小腹上,眉头轻垂。 裴彧大赦天下,以此为未出世的皇儿祈福积德。明蕴之胎象不稳,为保皇嗣,裴彧将其移至护国寺清修,由静山亲自调养。 因着她在,护国寺被重兵把守,不接香客。满寺上下侍奉皇后清修,每隔三日,裴彧出宫看望她。 小腹微微隆起的时候,明蕴之对裴彧道:“妾身离宫已一月有余,陛下可能允妾身回宫?寺中是好,可因妾身一人误了大师们修行,使满京香客无处拜佛,倒是罪过了。” 更多的话她没说出来,或许是孕中多思,她总觉得这重兵把守着,好像软禁似的。 她是什么犯人么? 裴彧不置可否,让她安心待在寺中,无需多心。 明蕴之的确也多心不了,她的胎象太不稳固,几乎每隔几日便会出些问题,从怀胎三月开始,便熏起了艾,以此保胎。 八月,连日的暴雨。 明蕴之在一个雨夜,见到了满身泥泞,很是狼狈的明家三娘明含之。 二人从前虽是姐妹,却不甚亲厚,唯有前两年含之未婚夫丧命后,她刚落水身子未愈,姐妹二人都未去围场,明蕴之让妹妹入宫陪伴了一段时日。 那段日子里,两个伤心之人彼此陪伴,互相慰藉。 后来,一个在宫中,一个逃婚去了幽州,再得到她消息的时候,她已经带着那些因战乱而流离失所的孩子们定居幽州一小郡。明蕴之为其送去了大量银钱,助其开办女学。 含之忽然出现在京,还如此狼狈,如同潜伏一般混入护国寺,是因何? 明蕴之扶着腰身,听得一声惊雷炸响。 妹妹泪流满面,哭着告诉她,父兄早于上月下狱,死于狱中的惨事。 罪名是谋逆叛国,协同叛军,私自贩卖军火。哪一桩挑出来都是株连九族的大罪,而他们的皇帝陛下却只无声无息地将明家父子下狱,所有主事人一并斩首,并未有更多的旨意,也不曾有任何交代。 朝臣接连上书,盼陛下废除明氏女的皇后之位,都被陛下驳了回去,重罚上书之人。 朝中人人自危。恰逢此时,北凉撕毁数年前所订下的盟约,再度举兵进犯。 裴彧决定御驾亲征。 御驾亲征前夕,满宫中人皆见陛下离宫,去往护国寺。当夜,陛下遇刺。匕首扎入心口,重伤送归t,昏迷三日不醒。 京中大乱,值此大战,陛下濒危,实乃亡国之兆。论其凶手,除却暗恨在心的明氏皇后,还能有谁? 明氏皇后自知有罪,于护国寺回宫次日,自尽身亡。 …… 夜里,刮起了风。 男人身着玄色长袍,几乎与阴影交融于一处,看不清面容。风大了起来,刮开了半掩着的木窗,发出了吱呀一声细响。 凌厉的五官带着不加掩饰的深寒,分明距离不远,却又恍若立于高台之上,垂眸睥睨着人间。 俨然是一位历经过风雨的帝王。 含之跪坐在榻上,双拳紧握,后齿咬得脸颊发痛,死死盯着眼前的人。 裴彧:“想起了多少?” “全部。” 含之微坐起身,直视着他,丝毫未怯。 她不是愚笨的人,一切被点透的那个瞬间,无数线索串联在了一处,拼凑出了一个崩塌到支离破碎的前世。 幻想过无数次的场景忽然重现,失去了太久的人出现在眼前,她一眼都不舍得眨,害怕一个错过,便又会得到前世的结果。 她想过许多次若能重来,她要如何改变这一切。 终于得偿所愿的这一刻,才发现前世今生已经大不相同。 除她之外,还有旁人。 有能力改变这天下乱局,且事事关乎于东宫的,唯有裴彧。 原先清丽娇俏的模样几近消退,眉眼之间,染上了无数霜雪。 “陛下这般蒙骗我阿姐,是想做什么?” “蒙骗?” 裴彧冷眸:“三娘子白活了数年,看不清现状?” 含之刚被点醒,头脑发胀,死命掐着掌心维持清醒。 她是白活了许多年。算算年岁,她现在竟比阿姐还要大了。 “……现状。” 她垂下眼,语气轻讽:“现状就是,阿姐被重活了一回的太子殿下哄得团团转,错将仇人当爱人,掏心掏肺为负心人做事,傻傻以为这会是她的天定良缘。” “错了。” 裴彧声音平淡:“她从未将孤当做所谓天定良缘,她嫁给谁,都会这样尽心尽力。你是她亲妹,安能不知?” “正是因为我知,所以我才为阿姐不值。” 含之忽而激动起来,一时间被灌输了太多信息的大脑疼得难忍,她狼狈地弯下身子,一手勉强撑坐着: “我阿姐这样的人,嫁给谁都能过得很好,偏偏嫁给了你裴彧!上一世她下场凄惨,而你呢,独坐高台得天下人供奉……人人都称赞你待先皇后情深义重,后宫空置,不过是踩在我阿姐的尸骨上得享美名,借此掩盖你冤我明家,杀我父兄之过而已!” 她此刻心绪震荡,满是不甘,对眼前人的恨与怨胜过了理智:“你杀父弑弟,克妻克子,乃是天命不祥之人……我要带阿姐走,我不会让阿姐因你再死一回!” 她不会让阿姐再身处从前那般困境,不会让阿姐待在深宫之中候着一个负心人。含之双眼发昏,从榻上站起身来,想往外去。 “你带不走她。” 裴彧冷声开口:“她是孤的发妻,从生到死,她都只会留在孤身边。你问她,亦是这个结果。” “既然当真将她当做发妻,为何当初还要拦我?” 含之跌落在地,双眼恍惚起来,分不清现世与前生:“我分明找到法子了,让阿姐重活一遭,改变这一切的法子……是你拦我!” 阿姐去后的第十二年,她终于得遇机缘,寻得了一逆天改命的法子。 天道是公平的,若想有得,必定得付出相应的代价。以命易命,改换命格,将那亲缘福缘浅薄之命与她作换,或能寻得转机。 此法十死无生,几乎必死,可她痴心妄想,就是想要赌这一回。 那方士告诉她:以命易命,乃是逆天而行。换命之人必须是其因缘纠缠之人,不止如此,还需遭受极深重的代价。 如此,大千世界或有其一,能容那命如浮萍之人。 若败,则死。若成,则会在数年内五感消退,形同枯木,宛若活死人,直至命数将至那日,血尽而亡。 时限有长有短,皆看换命之人,该亡于何时。 含之捂着胸口,强忍着心口的钝痛,质问道:“为什么?为什么不肯放过我阿姐?” 第109章 “就为你是她拼死也要护住的人,孤不会让你去死。” 裴彧将长剑递给她,让她握住剑身,勉力站起。 “你心中若当真有阿姐,可知她临去前,与我说了什么?” 含之抬眸,在微弱火光中看着那张沉寂莫测的脸。 前世,裴彧问过她,阿姐可曾留下什么遗言。 明蕴之未曾留下任何笔墨,话语,唯有的一句,是以静山之口,转告裴彧。 以她性命,换小妹一生安乐无忧。 现在,含之一字一句道:“阿姐说,若有来生,不愿再入帝王家。她想要回到柳园,再不入世。” 裴彧握住剑柄的手骤然抓紧,因着太过用力,发出了几声“咔咔”的声响。 她摇晃着虚弱的身子,直视着他:“你可曾尊重过我阿姐的选择?你有告知过她未来的结局吗?她现在不知,所以傻傻将你当做如意郎君,可她知道了以后呢……她当真还会情愿留在你身边?” 裴彧那张冷峻的面容覆上了难喻的寒:“她不会知晓。” “前世今生太过虚妄,她是注重当下之人,也不会信你的胡话。你最好知晓分寸。” 若非她是蕴之亲妹,是她亲自护佑之人,这般威胁言语,她连开口的机会都不会有。 含之摇头:“你说,阿姐或许不会信,但我不同。前生之事我本不愿告知阿姐,徒惹伤痛。但你若誓不放手……” “你与我,在阿姐心中,孰轻孰重。” “……要赌吗?” 含之缓缓拔下发间银钗,抵于咽喉。 窗外风声愈大,远远送来了几道人声。女子声音遥遥传来,似絮语说着什么。 明含之握紧了手中的银钗,尖利的前端陷入雪白的皮肉,洇出红痕。 脚步声更近了。 裴彧:“你要如何?” “陛下富有四海,荣华富贵,佳肴美人,应有尽有。不差我阿姐这一个。” 含之:“你心有宏图大业,而我阿姐只想过好自己的日子,你们本就不该硬合于一处,何必强求?” 窗外风声呼啸,那脚步声停了停,似是听外面的人说了什么。 裴彧声音渐沉:“若孤当真,偏要强求呢?” “拿什么求?拿我狱中惨死的父兄,还是我阿姐那没能出世的孩儿?” 含之目光讽刺,毫不留情地刺与男人面颊。 风声吹动窗棂,将屋中帘帐高高吹起。昏暗的室内,裴彧声音冷澈,带着几分雪意未消的孤洁: “拿孤帝王之命格,与天道一搏,保她千岁无忧,可够?” 可够? 无尽飘散的思绪在这一瞬间齐齐归位,因杂乱的记忆而剧痛的大脑忽而恢复清明,宛若听得一声佛钟长鸣。 明含之怔怔松手,银钗掉落在地。 “轰隆——” 雪白的闪电划破天际,一声震耳雷鸣,雨落满春。 “你……” “含之怎么起来了?” 明蕴之快步进屋:“方才遇着大夫,细细聊了聊你这几日的梦魇,调整了方子,说不定过几日便好了。” 含之听得阿姐的声音,猝然失力,跌坐在了床榻上,满耳皆是方才所听到的话语。她抬眼,欲说些什么,却见屋中空荡,不见人影。 好像方才种种,都只是一场大梦。 “在看什么?”明蕴之回了回头,屋中无人。 含之闭上双眼,泪珠从眼角滚落下来。 “阿姐,”她声音沙哑:“我好想你。” …… 雨水淅沥不停,夏松瞧见人影,撑起伞,往庭院中去。 他将雨水与殿下隔绝开来,忍不住道:“殿下近来总是咳嗽,怎还能淋雨?属下该在门口守着殿下的。” 裴彧眸色淡漠,带着几分春夜的冷。 他低下头,轻咳几声。 一直以来所珍藏着的帕子上,透出了点点鲜红,被雨水晕开。裴彧敛眸,将其收入袖中,连夏松都不曾看见。 那一年,他同时失去了所有的仇人,与唯一的爱人。 平宣二十八年那场连绵不绝的雨,终于还是落到了今日。 第65章 第 65 章 “蕴之,为孤生个孩子吧…… 第65章 在很长的一段日子里, 含之总觉得阿姐的死与自己脱不开关系。 她恨裴彧,恨皇权,恨那些将阿姐称作祸国妖后的朝臣。恨来恨去, 其实最恨的是当初的自己。 裴彧残忍杀害父兄,却只将阿姐软禁,她不知裴彧究竟是为了阿姐腹中的孩子网开一面, 还是对阿姐有几分真真假假的情谊,无论如何,当t时的裴彧应当是不想让阿姐死的。 是她那夜冒死上山,告知了阿姐父兄惨死狱中的消息。那时的她只有亲人亡故的愤恨,拼着一口气不想让阿姐被人蒙蔽。那一口气死死憋着,直到瞧见阿姐惨白到可怖的脸色,和素衣上渐渐绽开的血迹,才忽然清醒过来。 她眼里始终温柔强大, 好像什么也不害怕,一直鼓励她让她去做想做之事的阿姐, 如今也只是一个怀胎四月的妇人。她需要得到精心的照顾和呵护, 而非这等噩耗。 她怎么能……她怎么能在此时刺激阿姐呢? 含之亲眼看着阿姐被送入屋中, 大夫侍女进进出出,送出一盆盆血水,她无力地跪在门外, 狠狠打了自己几个巴掌。 她再痛, 也抵不过阿姐失去亲子的痛。 名满天下的静山大师也没能救回这个孩子, 她跪于阿姐的榻前, 看到那刚有隆起,便又平坦下来的小腹,不住道:“阿姐, 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不怪你。” 她仍记得阿姐那时的表情,双眼看着她的脸,无喜无悲,好似抽离了一切情绪。 许久之后,阿姐扯出一抹笑来:“它托生到我腹中,是它命苦。本就是个不被人期待的孩子,是我痴心妄想,以为能保住它。” 含之此时才知,阿姐被诊出身孕那日,初为人父的裴彧并未露出半分喜色,反而眸光凝重,沉吟许久,才勉强说了句好。 阿姐生了疑心,恰好胎象不稳,她于护国寺安胎之际,日日与山上的僧侣打交道,有不少医术杰出之人。她知晓静山一直与裴彧交好,定然问不出什么,于是再三斟酌,寻得了一个不大引人注目的僧人,问其缘由——她与裴彧年轻,身子也从来没有太大的问题,成婚第六个年头才迎来了第一个孩子,还如此之弱,究竟是为何? 她只想听到实话。 那僧人见她实在可怜,才告知她,这孩子身弱,乃是药物所致。 那僧人清修多年,见多识广。思索之后告知于她:古籍上曾记有一味药方,极难调配,其有异香。男子服之,可于三月内避除子嗣。 而这药的气息,他曾在静山身上嗅到过。 静山大师是出家之人,早已断绝红尘,他调配这药,自是为了红尘中人。 那僧人甚至暗自帮她,从静山房中偷出药瓶。明蕴之本就对香味敏感,在那药拿出来的一瞬间,她便回想起了曾经在裴彧身上嗅到的,若有若无的气息。 这孩子是在药物严防死守之下侥幸得来,自然身弱。 明蕴之看着妹妹,“便是没有你,这孩子,兴许也留不住。” 含之大惊,裴彧这般提防阿姐,除了害怕外戚势大,还能有何缘故? 阿姐没让任何人告知宫中她流产的消息,山中人以为她伤心过度,听了令,只有含之自己知晓,她是想保住她这个害了她的妹妹。 明蕴之想办法送走含之的那日,恰逢裴彧决定出征,上山看望她。 她躲在隔间,亲耳听到雨夜之中,阿姐凄厉的控诉:“裴彧,我已经没了父兄,没了孩子,你难道还要让我失去一个妹妹吗?” 她很想冲出去,告诉裴彧:是我告诉阿姐这个消息的,要杀要剐都冲着我来!可她脚步宛如灌了铅,满耳都是几刻钟前,阿姐对她说的话。 阿姐说:“走吧,含之,天大地大,去哪儿都好。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阿姐会护住你。” 她想带着阿姐一起走,可阿姐摇着头,道:“我自己的身子我清楚,我走不了了。只有你平安活着,阿姐才觉得,我好像还有几分意义。” 下山后,她才得知那夜,阿姐偷走了她护身的匕首,将其深深扎入了裴彧的胸膛。 可他没死,他为什么不死?到最后,为何天下人都在谴责阿姐,让她偿命? 阿姐死后,裴彧果然抓住了她,让那被称作活阎王的陆珣审她。 她何时上山,又说了什么,皇后娘娘去前可曾交代过什么。因着阿姐的嘱托,没人对她用刑,她也死不开口,就这样耗着,直到裴彧亲自出现,见她一面。 他道:“被人利用了还如此冥顽不灵的,朕只见过你一个。” “……利用?” 含之自顾自绝食数日,已经极度虚弱,那双眼看着裴彧,骤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第110章 她笑着笑着,眼泪便掉了下来。 ……是啊,她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小娘子,如何躲过重兵把守,上山告知阿姐此事? 那时幽州叛乱刚停息不久,她忙着重建学堂,消息闭塞,根本不知京中的乱局。是一个自称明家旧部的人拿着父亲生前的信物来寻她,告诉她明家被冤,父兄都是在狱中活活被折磨而死。 有何罪过,不能公之于众地斩首处刑,非要这样处以极刑?她只能想到是裴彧心中有鬼,冤她父兄。 从那时开始,她和阿姐就已经掉入了一个设计好的圈套。 上山那日,她远远瞥见了一个落单的僧人,她以匕首抵住那人,命其为她引向阿姐的厢房。 是因为她,一切都是因为她……若不是她受骗上山,阿姐不会知晓此事。哪怕她再稳重些,寻到时机带阿姐离开,也比让阿姐得知真相后滑胎,又在悲愤之下刺伤裴彧,被无数人指摘得好。 裴彧未必无辜,防备是真的,父兄的死也是真的,可是除了裴彧,还有人想要置阿姐于死地! 她交代了所知的一切,可关于阿姐所留下的话,她仍旧不曾告知裴彧。 她追问裴彧此人是谁,又有何阴谋,可裴彧什么也没告诉她,只道: “你一心寻死,此事朕不会告知于你。若你报仇后寻死,朕便辜负了你阿姐的遗言。” 于是她更恨裴彧,从狱中出去后,她一面寻求有何法能够改命,一面追查那时引她上山之人。 十二年过去,她好容易寻得了改命之法,哪怕前世仇人未能寻得,她亦不怕了。 可一切都被裴彧给拦住了,裴彧将她也关了起来,让忠武王妃姚氏寸步不离地跟着她。她是怀着对裴彧的仇恨和怨念而死,又在这浓浓的仇恨之中醒来。 ——现在,裴彧告诉她,他以他那帝王之命与阿姐作换。 那些恨意忽然无处安放,她长久地凝视着黑暗,忽觉一切都是虚妄,她追寻了数年的东西,都毫无意义。 明蕴之看着出神的妹妹,问道:“可是还在想你的梦?” 含之定定道:“阿姐,你可曾……想过以后?” “怎么突然这么问?”明蕴之有些不解,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含之笑了笑,笑意有些空:“就是忽然想到了。阿姐不是一直没有子嗣么,阿娘总在我耳边念叨,说什么没有身孕就地位不稳之类的话。我这几日又跟着阿姐安置流民,看到了好几个可爱的小娃娃,在想阿姐若是有孩儿,该多好。” 她说话间,一直观察着阿姐的神情。今生与前世已经有太多不同,她不确定阿姐所知的事与前世是否还有改变。 果不其然,明蕴之道:“阿姐子嗣缘浅,此生应当无望了。若是喜欢哪家孩子,明日请来府中陪你解解闷,想来那孩子也是乐意的。” 含之在夜色里也能瞧见阿姐眉眼中闪过的几分情绪,心底有了数。她握了握指尖,道:“阿姐,青州这边议和之后,是不是大事就算结束了?” 明蕴之:“或许吧。怎么了?” “许久没回家,有些想家。还有……”含之拉住她的手:“阿姐那日与我信中写,若是阿爹阿兄说了什么,让我一定告知阿姐,可是因为……因为什么事?” 明蕴之看着一夜之间,忽然好像长大了许多的含之,思索许久,并未瞒着她。 含之也大了,心里有自己的想法,她之前就能在家放火逃走,现在或许更能做出那等不顾一切的事。 怕她莽撞又做出傻事,明蕴之细声将自己所知全部告诉了妹妹,含之听完,道:“阿姐,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误会?” “他是帝……太子殿下,想要什么证据不能捏造?他想要蒙蔽阿姐这种平日不问政务的人,简直易如反掌。” 含之急切道:“说不定,说不定阿姐一直无孕,就是因为他提防咱们明家,害怕日后外戚势大,威胁他裴家的皇权!” 明蕴之抬手,捂住她的唇。 她动作阻t拦,可显然是听进去了的眼神:“真真是跑出去一趟,胆子大了,什么话也敢说……我也想过这种可能,但我觉得,以他的人品,应当不至于做出这样的事。” 他若真想让明家变成第二个娄家,完全可以什么都不告诉她,何必兜着圈子哄她?有什么必要? “阿姐就这样信任他?” 含之心中大震,阿姐现在的模样,和前世所见不同太多了,前世的阿姐自内而外都是柔软的,整个人好似被一股浓雾所掩罩着,是需要被人拯救的可怜人。而现在的她,眼中虽有一丝迷惘,却并不似前世那般自哀忧愁,反而多了许多的韧性在其中。 是什么改变了她阿姐?裴彧么? 今生重来,裴彧并未改变冤杀父兄的计划,可他又将此事透露给阿姐……他疯了? 含之将姐姐的手从唇上拉下来,道: “阿姐怎能将自己的性命交托到旁人身上,纵使他现在待阿姐不错,这情谊又能持续多久?只要父兄定了罪,阿姐就是板上钉钉的罪臣之女了,阿姐当真还能安稳地当着太子妃,甚至是皇后?不论殿下如何,天下人如何能信服?” 明蕴之被妹妹问得赧然,心脏跳了跳。今夜的含之也有许多变化,这说话的口气,好像她才是姐姐一般。 她道:“我自是想过这些事的。” 从知晓父兄罪过之时,她便做好了有朝一日被废弃的准备。她不是那等心力顽强,得知什么过错便要直冲益州,改天换地的人,她能力有限,更胆怯地不愿直面痛苦,于是刻意自我麻痹着,日复一日做好该做之事。 这一个月来,她为了青州的伤员流民做了许多许多,善堂之事也写出了一个章程,一切支出都从她的私库中出。当年明家给她的陪嫁很是丰厚,这些年来身为太子妃,也不可能毫无积蓄。 抛却太子妃的身份,她其实只是个胆小鬼,妄图以此善举洗去罪孽,换一个心安。 至于父兄,若真有罪,罪行公之于众的那天,她不会为他们求情。她会自请下堂,不再做这个太子妃,往后生还是死,幽禁还是流放,她都会依着大周律法而行。 从知晓此事开始,她就做好了这个准备。每一日都被她当做是最后一日,能为百姓多做一些事,都是赚的。 至于裴彧,她的确不敢赌一个能忍辱负重扳倒庄家仇人的心。他的情意,正如含之所说,又能持续多久?爱她之时将她视若珍宝,不爱她的时候……她也不是没见过裴彧从前对她那副冰冷的模样。 “阿姐就这么认命了?” 含之的手用了力,“阿姐若要认,我不认,我要查清真相,要还父兄一个清白。” 她一定要去益州查明真相,前世她得知此事的时候已经太晚了,但现在还有机会。还有那能拿到父亲信物,自称明家旧部之人……只要能找到他,说不定就能知晓究竟是谁在背后利用她!这辈子,那背后之人还会暗害她和阿姐吗? 明蕴之听她这么说,也说不出阻拦之语,垂下眼眸将她塞入被子中,道:“早些睡吧。睡醒了,再说以后的事。” 外面的雨下得不小,青芜撑着伞,行在她身后。 明蕴之几乎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卧房的。雨水无可避免地染湿了她的裙摆,她的鞋中也进了些水,踩在地上,发出了细微的水声。 被屏风隔开的澡间,裴彧正在沐浴。 明蕴之看着那远远的身影,心里很空,头脑却很乱。 她一进来,水声渐停。明蕴之脚步顿了顿,让青芜几人先离开,往屏风处走去。 外衫被她脱下,放于一旁,单薄的春衫下露出了几分洁白的胳膊,明蕴之挽起衣袖,轻挑起温热的水花。 指尖被打湿,她将手没入其中,漂亮秀气的十指在水中晃了晃,将浴桶中的水搅得不得安宁。 顷刻,作乱的手被人抓住,不轻不重地按了按。 “和三娘说了些什么?”裴彧摩挲着她的手:“这么久才回来。” 明蕴之没回答,她发了会儿呆,脱掉了打湿的鞋袜,披散长发,钻入了宽大的浴桶之中。 水花溅起,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她身上单薄的衣裳紧紧贴在白腻的肌肤之上,长发湿了大半,半贴在脸颊。明润的眼眸直视着眼前的人,她能亲眼,亦亲身感受到她贴近之后男人的反应。 她上前些许,拥住那劲窄的腰身。 无需言语,裴彧拨开她的额发,轻吻她的唇瓣,沉沉地看向她。 “这么想要?”裴彧喑哑的声音在她耳边轻响。 “那你给吗?” 明蕴之抬眼,用刚被吻过,水润红亮的唇轻轻擦过他的下颌。 她抬起指尖,一点点划过男人俊朗的眉眼,沿着眼眸朝下,游经喉结,停至胸膛。 这样笨拙的撩拨,因为那副如清丽香兰的面容而更生许多幽艳。 第111章 “那日,依稀记得殿下说什么,把殿下当作……” 她的话语被吞入了唇齿之中,身上碍事的衣衫也被褪下,凉意没能席卷她,反而被温热的水包裹着,如同回到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有一阵子未做此事,她稍有些吃力,可能包裹容纳一切的水宽和地帮助了她,让她在浮沉之间,迅速坠入了云端。 她需要做些事来让大脑什么也不想,抛却所有杂事,只图一时喜乐。 她想要裴彧,想要一个毫无阻隔的拥抱与包裹,紧紧地,甚至让她窒息地贴合着他,让那颗心感受到另一颗心脏的跳动。 浴桶中的水溢出了大半,空间还是太小,不够施展开来。她被人抱起,边行边至床榻,在那一次次的走动之间,从未体会过这等激烈的她差点失声尖叫,硬生生靠咬住男人的肩膀,才止住那急促的呼吸。 她缠得紧,裴彧也要得激.烈,转至榻上,床帐坠落下来,掩盖了屋外的雨声风声,于是剩下的声音仿佛被放大了一般,丝丝缕缕传入她的耳中,带着黏.稠与湿.滑,将她空荡的心填满。 明蕴之望着床帐,拥住了男人的后背。 指尖掐入他皮肉之时,裴彧又一次吻住了她的唇。 她早就支撑不住力气,半阖着双眼享受。男人的目光便也因此可以无尽地描摹着她的眉眼唇齿,每一根发丝,每一处因为他而引起的震颤。 那只大手未经思考地抚至小腹,那一柔软之处,在上一世曾微微隆起过,有着令人心折的弧度。他只看一眼,便从心中升起无数爱怜。 他和她的孩子,该是可爱伶俐的,也该因着他和她的爱意而生。而非因着旁人的私欲存在她腹中,蚕食着母体的养分。 他能感受到她今夜的热情与配合,其中与明含之定然脱不开干系。从来都习惯于将一切掌握在手中的他,几乎不敢去想两人究竟说了什么,她又是因为什么,才这样容纳着他。 她会离开吗?她想要离开吗? 裴彧看着她,忽地闷声开口:“蕴之。” 女子双眸失神地看向他,“……嗯?” 他掐着她的腰身,沉道:“为孤生个孩子吧。” 原有的口耑息停顿了一分,那双眉眼从他身上离开,轻轻闭上。 她不曾答话。 裴彧的心脏无尽下坠,他忽然觉得眼前人虽在身前,却好似即将远去似的,无论如何也抓不住。他紧紧地拥着她,抵住她的颈窝,越发凶狠。 裴彧:“罢了。如今……不好。” 他知晓自己不该提的,却在感受到她异常的柔顺时,无可避免地生出了那等卑劣的心思,妄图以子嗣将她留在身边。 她分明也盼望着他们的孩子。他闭上双眼,又想到前世那未能出世的孩儿。 心中暴戾骤生,饶是凌迟鞭尸亦不能除他心头之恨,明信鸿百死,难解其罪。 不知过了多久,女子声音微哑,开口道:“殿下。” 他听得出她话语中的情绪,敛眸:“我在。” “从前,殿下为何不要?” 明蕴之抬眼,不容他避开视线:“偏偏现在……” 她不想让她的孩子从出生起,便背负着外祖的罪孽。 “从前……”裴彧拥住她的身子,沉寂许久。 他默然垂首,凝视着那双杏眼:“大仇未报,谋算之中,一步行差踏错,便是杀身之祸。” “我若有事,你带着孩子,只会更难。” 他的太子之位有多少人盯着,若无子嗣,她便只是废太子妃,有柏家外祖在,她不会没有去处。 他顿了顿,喉头压抑许久的浊气忽而消散:“我不想以此绑t住你。”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皇位?不,他从前无意染指皇权,可只有身居高位,才能为母亲,为娄家上下报仇。这些年来,他暗地行事狠辣,几乎无所顾忌,生平仅有的几分顾忌,在于他那个无辜的妻子。 险中求生,若有朝一日他败了,她或许还可保全。但若有着皇嗣,她便难以脱身。 从前的他都未曾想过以子嗣捆住她的脚步,如今却因着贪念,竟有了荒谬的想法。裴彧闭了闭眼,只叹人心欲念无穷尽,他一将死之人,难道要她独自一人带着孩子么? 是他的错,他不该提此事。 明蕴之眼眶发酸,偏过头去。 她不想裴彧会这样回答,心头发苦,她只觉得……很苦。 她和他,没有哪一个曾被上天眷顾过。 这回答来得太晚,晚到她听到这个回答的时候,只有想要落泪的冲动。并非为了裴彧,也不是为着自己,而是为了从前她曾幻想过的孩子。 它不是不被期待的。 她偏过头落泪,轻轻颤抖着。裴彧扶正她的脸,吻去她的泪痕。 明氏父子难逃一死,但她母亲和无辜族人自可保全,包括她。 他会让她平平安安,过完这一生。 那些罪孽,本就与她无关。 - 议和之事,齐王又一次求到了裴彧面前。 裴彧仍记得上一世的他是如何说的。 “我庸碌半生,虽是皇室子弟,却不曾为百姓做过什么贡献,却受百姓供奉,享受着逍遥自在的豪奢日子,如今青州危难,我安能躲至百姓身后?” 那时战局不利,倭寇有火药有内应,将整个青州炸翻了天,人心惶惶,不知何时又会听到一阵地动山摇的轰鸣。 裴彧自是不允。可齐王跪在他身前,那双从来嬉笑得不正经的眼眸露出几分坚毅来:“二哥,那只风筝,你还记得吗?” 他从前年幼,兴许不觉,可好歹也是裴家的儿郎,不会不懂当年……他是被利用的那一个。 可那又如何,他愿意被裴彧利用,他是他的二哥,他也愿意装傻,跟在他的身后,谋求些能做实事的位置。 “我母后私下做过的手脚,想来二哥比我还要更清楚,我知晓母后爱子心切,让我置身事外,意图设计二哥三哥两败俱伤后,将我推上皇位,可我不愿。” 齐王:“二哥与三哥之间,我赌二哥。往后若有朝一日二哥上位,难保不会清算母后。” 他伏地:“我愿用战功换得母后性命,不求荣华富贵,只求二哥宽恕母后一命,让她安稳余生。” 裴彧不能不应。 齐王提及幼年之时,那是他对齐王的愧,利用一个尚不知事的孩童回到宫中,是因着他的私欲。 陈皇后于他和太子妃之间多有挑拨,用那些放手不管的宫务压着明蕴之不让其空闲,又多次让陈家在朝中浑水摸鱼。现在大局未定,一切尚有余地,可日后他登临大统,总有一日会清算陈家。 齐王也在他不知晓的时候,长成了可以独当一面的男人。 于是他应了。 生平憾恨之事又添一桩,一条活生生的性命,就葬送在血流成河的战场上。 所幸今生已然大不相同。 齐王兴致冲冲地来,扬声道:“议和之事就需得机灵的人去才行,否则被对方蒙骗过去该如何……还有,谈条件的时候,是不是该去个有身份的人压住他们?” 他说了许久,只见兄长望着他的脸,一言不发。 “二哥?”齐王不满:“你在听我说话吗?” “孤只是在想,五弟妹可知你在此地有这等想法。” 裴彧:“她的身孕,你不顾了么?” 齐王脸色一顿,软了嗓子:“二哥……就知道瞒不住你。” 姚玉珠前几日查出身孕,应当是在豫州有的,月份尚浅,他们便没有张扬。 兖州与青州的往来由沈怀璋负责,他本也是裴彧的人,知晓此事并不过分,齐王低下头,道:“我也是想给我孩儿当个榜样。免得玉珠总说我什么也做不好,往后只会带坏孩子。” “二哥……” “去吧。” 裴彧转动手持:“同意议和并不代表对方真愿臣服,无论何时,记得警醒。孤会派人辅佐你。” 齐王噌地站起身,他拱手,认真道:“定不辱命!” 他临行前一日,宅中聚于一处,办了个小宴。 二哥二嫂,明家三娘,包括见过几次但并不熟悉的綦娘子都露了面,坐在席位上慢慢吃酒。 宴席上都是他爱吃的菜,他本就在兴头上,喝了些酒,嘴巴粘粘糊糊地跟二嫂说着玉珠身孕的事。 明蕴之欢喜不已,总算听得了个好消息,但除此之外,她更是道: “五弟现在也是要当爹的人了,往后行事更要多多思虑些,谨慎些,勿要莽撞,可知晓?” “知晓知晓……” 齐王被委以重任,喝得晕晕乎乎,半趴在桌上,心底还高兴着。 “殿下。” 夏松立于门前,裴彧:“说。” 他于裴彧身边附耳几句,裴彧颔首:“让他进来。” 片刻,綦莫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屋中。他将密信递与綦舒,后者看了裴彧一眼,将密信夹与指中扬了扬,道:“这封,什么价?” 第112章 裴彧:“千金。” 綦舒满意了,她转身去了隔间。綦莫仍留在屋中,等候着她。 齐王抬首,本想说些什么,忽然看着个人影吓了一跳,干巴巴地说:“二嫂,二、二嫂,你怎么长这么高了?” “不……不对,”他比划:“二嫂没这么……是三娘子,三娘也没这么壮啊。” 裴彧皱眉:“你醉了。” 他让夏松送他出去,齐王不依,撑着身子坐在席面上。 明蕴之忍不住顺着齐王的目光看去。綦莫闻言垂眼,仍旧是从前那副无波无澜的模样。 她冷不丁又想到了那一日,他手肘上的红痕。 那痕迹好似胎记,并非后天而成,与她兄长手上的胎记倒是有些像。这阵子,那痕迹总会忽然浮现在脑海中,她又觉得是否自己太过敏感,天下人那么多,有一两个胎记相似的,不足为奇。 只是今日仔细一看眉眼,从前单瞧着不觉,如今含之也在,二人一坐一站,眉眼竟真透露出几分熟悉。 难怪齐王认错。 明蕴之笑了笑:“綦郎君救过我家小妹,来人,添筷,为綦郎君倒酒。” 含之对救过她命的綦莫也怀着感激,哪怕不待见裴彧,今夜席上一言不发,也愿意跟着姐姐站起身,敬他一杯。 “多谢郎君。” 明蕴之饮尽一杯,还要倒酒。裴彧按住她的手,道:“这酒后劲大,一杯便够了。” 明蕴之摇了摇头:“若无綦郎君,含之如何能平安回来。这谢意难以言表,都在酒里了。” 她抬了抬手,欲饮第二杯。裴彧站起身,道:“孤替你饮。你喝不惯这边的酒,勿要逞强。” 含之捏着酒杯,冷脸看着男人,低声道:“此言说来,好似殿下有多关心我阿姐一般。” 明蕴之转过头:“三娘。” 前夜醒来,含之便好似变了个人,沉默了许多。今夜本想让她一起来同乐,不知因何,她好似心有隐怒,未有言表。 “……怎么不关心?” 齐王醉中仍维护兄长:“三娘话不能这么说。” 含之:“若当真关心,怎会不知我阿姐有何忌口?” “我阿姐吃不得桃,哪怕只是碰到皮毛也会浑身起疹,殿下曾当着众人的面送来一筐雪桃,殿下可莫要抵赖。” 裴彧眉头稍紧,一时未曾想起是何事。 “雪桃?!” 齐王眨了眨眼,醉意朦胧:“就那筐子雪桃,玉珠唠叨我了好一阵。哎哟,那桃子可难寻了,玉珠有一阵想要,我让人搜罗了好久才寻来。然后二哥……二哥说想要给二嫂送些礼物,我……” 含之点头:“原是如此。怪不得王爷,只是殿下想哄我阿姐欢心,还需旁人出力,自己不上心罢了。” 明蕴之:“含之。” 她看向裴彧:“含之醉了,我送她回去。” 裴彧缓声:“你知晓此事?” 那时……太早。他只让会哄人的齐王寻些好东西送给她,并未仔细过问。 她的情态,可不像第一日知晓的模样。 明蕴之抿了抿唇,道:“殿下的账在我这儿,上头记录了名目,曾瞧见了。” 其实是谁送来,于她而言都无所谓。她当时收到雪桃,心底也只是黯然一瞬,裴彧关不关心她不要紧,愿意给她体面,已经很好。后来知晓是齐王送来,那时心底已t不再期待,所以对裴彧当个撒手掌柜的事也并未放在心上。 这件事过去了半年有余,她都快要忘记了。 可含之还记得。 含之委屈地看向她:“阿姐。” “呀,好生热闹。” 綦舒揉了揉手中的信,从隔间出来。她看了独立于众人之外的綦莫一眼,施施然坐下,斟了杯酒:“真是稀奇,好似这天底下不能吃桃的人,都聚到这一屋来了。” “綦舒。” 沉默了许久的綦莫忽然开口,近乎喝止。 綦舒仰首:“怎么,说一句你也不能吃桃,觉得很巧,不成么?” 明蕴之抬首,意外地看了眼綦莫。 綦舒从来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性子,她说完,便将解好的密报扔给裴彧,拂袖走了出去。 綦莫没了停留在此处的理由,他放下酒杯,随綦舒离开。 “走吧,都走吧。” 齐王吃醉了酒,摇摇晃晃站起身。夏松扶着他,往客舍去。 含之再不愿,也被青芜连拽带哄地送回了屋。她屋中已准备好行装,随时都能启程,只等阿姐松口。 方才还热闹着的宴上又静了下来。明蕴之坐下,为自己盛了碗汤。 裴彧:“雪桃之事……” 她按了按眼眶,轻轻吐出口气,道:“殿下,此事已经过去了,多说无益。” 她抬眼:“殿下若当真对我心有亏欠,不若允我一件事。” 裴彧看着她认真的面容,指尖稍紧,道:“你说。” 那双眉眼之间流露出几分犹豫,又被淡淡的坚决所替代。含之那日之言,她细细思量过。父兄之事她潜意识中无意逃避了许久,做再多的弥补之事,终究不能让她心安。 是非对错,她应该有自己的评判。 便是没有今日宴上的小小口角,她也在思索该如何开口了。 除却这些,还有…… “我有一件疑心之事。” 明蕴之轻轻垂眼,不去看裴彧的表情:“这一回,我想自己亲眼去看。” 第66章 第 66 章 如若这当真是最后一面。 第66章 不知过了多久, 久到桌上热气腾腾的饭菜变得冰凉,天边的月影拨开浮云,自夜幕中显现出皎洁光辉。 月幌低垂, 微黄灯火明映纱窗。一片静谧之中,只能听得菩提手持被缓慢转动的声响。 明蕴之记得裴彧从前常于手上把玩的是一枚扳指,玉戒锢于指骨, 无声之中透出几分冷清。而如今的这串手持,她早已不记得是从何时换上的,随着“嗒、嗒”转动的轻响,宛如心跳般,牵动着脑海中的思绪。 半晌不曾听得裴彧答话,明蕴之轻声唤他:“殿下?” “想好了?” 裴彧抬眼,没问她缘由,只如此开口, 视线停留在她笼罩着淡淡月华的脸颊上。 明蕴之颔首:“想好了。” 这是她深思熟虑后的结果。她不是三岁小儿,也不是永远需要躲在别人羽翼之下的小小女娘, 她有自己应尽的责任与义务, 唯有如此, 方能无愧于心,无愧于天地。 她将手中的酒杯倒满,柔嫩的指尖交叠握起酒杯, 动作仍旧赏心悦目。好似她并非身处异乡, 而是在金碧辉煌的宫殿之中。 明蕴之:“妾身斗胆, 试解殿下心意。殿下可愿一听?” 裴彧手中的手持停止转动, 被他敛于手心,发出一声轻响。 “你说。” 明蕴之抿唇一笑,道:“青州之事战局已定, 殿下却并未松懈,青州军营仍日日传来练兵之声。旁人以为殿下是想以此继续震慑倭寇,壮我朝雄风,但我若没猜错的话,殿下或许是有些别的准备吧?” “譬如……那青州军中的内应。殿下素日谨慎,明察秋毫,于青州一月有余,想必心中早有了推测。如今放出和谈的消息,那内应定当知晓暴露是迟早的事,定然慌不择路,会寻其幕后主使。我一介女眷,或许不懂军营中事,但好歹没白活些年纪,殿下此般纵容,或许是想借那内应之口再传递些消息出去。最好,还是不利于殿下的。” 明蕴之回忆近日所见,温声开口: “青州连年遭受侵扰,兵力不足,多有病残。此番能成功抗击倭寇,在于那出人意料的火药。此乃将计就计,与兵力无关,甚至还能将殿下与出了力的山匪扯上关系。而青州兵仍旧孱弱,若有心人想在此时讨伐殿下,会是个良机……如若能将殿下与倭寇再扯上关系,连年未能抵御的倭寇竟被殿下一月制服,将此战定性为殿下与倭寇所演出的一场戏,那就更有出兵的理由了。” 裴彧修长的手指点了点桌面,“你倒是敢想敢说。出兵之事,也能如此随意?” “如何称得上‘随意’二字?” 明蕴之:“火器炸药是通过永安渠所运,明家又是殿下的岳家,若是有罪,殿下纵使清白,也难逃污名。从前杨大当家不就是看到了证据,便将其认为是殿下所做之事么?” 杨秀荷在青州根基深,她都未能看清全貌,更何况是容易被煽动的人心。 东宫、山匪、倭寇,这几方势力若是勾结一处,朝廷出兵便只是一句话的事。 不止是对东宫之位虎视眈眈的诸王,裴彧当初离京,就是因为得罪了平宣帝。有此良机,名正言顺地拉并不服从他的太子下马,平宣帝会做出什么选择,几乎不必思考。 明蕴之清楚此事,所以更明白她父兄之事对裴彧的影响。 “殿下说过,不会让父兄之事牵扯到我。可私贩军火,勾结外贼的罪名如何能不牵连。我想了许久,只想出了一个有可能的答案——殿下想要打这一场仗。” 第113章 她抬了抬酒杯:“成王败寇,殿下若胜,所背污名便皆是旁人有意为之。我父兄若死,所有证据一概皆毁,死无对证,往后旁人提及,或许有罪之人还能被赞一句护国英烈,从前所为是受人蒙蔽也好,遭人陷害也罢,总归早已尘归尘土归土,往事俱往矣,连殿下本人都不追究,旁人又怎会多此一举,故意挑殿下岳家的刺呢?” 这些,才是她近来不安的缘由。 风雨欲来,青州的战局告一段落,并不代表着安宁的开始。 “妾身感念殿下维护妾身之心,但妾身……不愿。” 人在做天在看,她一生不曾做过什么亏心事,也不愿让裴彧因为她而做出什么颠倒黑白的事来。 她认大周律法,认刑部和大理寺的评判,有过无过,不该由私心而定。 “太子妃怎知孤如此作为,是为了你?” 裴彧不置可否:“正如你方才所言,明家若有罪,孤又如何撇得清楚。便是为了孤之声名,天下万民的心之所向,也不该将此事公之于众。” 自古上位者,有几个是干干净净的?便是先帝举着为国为民的旗帜打天下时,也让庄家为他做了不少脏事。 多少年过去,先帝仍旧还是人人敬仰的英豪,无人会知晓他是踩在多少人的尸骨上,才登上那皇帝宝座的。 “因为妾身知晓,殿下不是在乎声名之人。” 明亮的双眸望向他,带着些笃定:“去年秋日那流传甚广的流言,或许是庄家主使,却也少不了殿下在其中推波助澜吧。” 裴彧若真在乎外人对他的评价,所谓民心所向,便不会任由那不祥的歌谣流言,流传得如此之广。他更擅长借力打力,以一时之困谋求更大的利益。 更何况,此事若真能查清,天下人只会更愿意臣服一个能够大义灭亲,不包庇藏私的储君。孰是孰非,无非是看上位者如何引导百姓之心。 明蕴之手中的酒液有些满,微微沾湿了她的指尖,她继续道:“妾身平日里听戏不多,就是因着不爱听那些好好坏坏最终都大团圆、一派和睦的结局。妾身鲁直,自小便爱那善有善报,恶人伏诛,天道好轮回的爽快戏码。” “殿下这场戏,妾身也想去唱上一唱。不知殿下,可愿准允?” 她说完,将杯中酒液倒入唇中,辛辣刺激的味道烧过她的唇舌喉咙,又火辣辣地钻进胃里。 青州的酒,果真与益州大有不同。 她说了许多,裴彧却少有回答。男人坐在她身侧,过了许久,才道: “你想这些,想了多久?” “有一阵子了。” 明蕴之脸颊被酒烧红些许,诚实道。 她白日里在青州城中,与那些从军营中退下来的伤员杂役打交道。 入了夜,各地所募集的物资和药品她都一一t过目入账,对于军营中事,她虽身不在此,却心中有数。 裴彧笑了笑:“何时启程?” “越早越好,”明蕴之咬了咬舌头:“趁殿下还没真的销毁证据之前。” “你可想清楚了?” 裴彧眸色深深:“此事你若执意如此,可知将会面对什么?” 前世他能将明家罪名公之于众,是因着他问心无愧,且明家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他的底线,甚至为了一己私欲,置她性命于不顾。 他当时认为,只有最无用无能的帝王,才会畏惧人言。 而他不怕。 可现今的他不能不在意。明蕴之不是他,他不畏人言,她呢? 她的父兄,有着比她想象中还要庞大的私心。当她真正面对这一切的那日,是否还能如今日一般,安稳坐在席面上? 明蕴之:“妾身清楚。” 回答得倒是干脆,像是他一点头,她即刻便要启程似的。 成婚数载,哪怕不算上前世那几年,他也知晓她做好了再不做这太子妃的打算。 她将他舍弃得痛快。 “再留一日吧。” 裴彧转动着手持,淡漠开口。 他声音与往常一样,平平淡淡,很难听出什么不同。但话音出口的瞬间,明蕴之还是从中觉察出了些许细微的情绪。 这样细微的几分差别,若非有着超乎寻常的了解,极难判断出来。 明蕴之点了点头:“也好,我这便让人去收整行装,以免忙乱。” 左右也不差这一日。 她当即唤来青芜青竹,让二人收好行李,又让青竹去含之处说了一声,让她安心,莫要擅动。 想了几日的事终于落下帷幕,她心中欢喜,再添了酒,要与他再品一品这酒与益州酒的高低优劣。刚多喝几杯,裴彧见她露出些许醉态,垂眸扔了她手中的酒,径直将她打横抱起,步入内室。 明蕴之扑腾不得,反被按住手脚。脖颈处传来丝丝潮热之气,她用仅剩的几分理智捂住那处,斥道:“此处不成,会留印的!” 裴彧这人也不知是什么怪癖,总爱啃她。冬日里还好,用毛领一围便什么也瞧不见。 眼下都要热起来了,春衫轻薄,现今又时兴些领口稍敞的大气样式。前日里锁骨上的那处红痕被含之意外瞧见,她眼神古怪了许久,虽没说什么,明蕴之心里却也臊得慌。 裴彧“嗯”了一声,不知听没听进去,但也顺从地垂首,将她抱起坐在他的双腿之上,啃向了更下方的位置。 明蕴之没了阻拦的借口,任由自己软着腰身,随他摆弄。 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裴彧今日格外地急切,像是想将她拆吃入腹似的,将她的骨血都要与他相融。 天色将明,裴彧才堪堪放过她。 她浑身酸软地被裴彧抱去梳洗,又半阖着眼躺在榻上,任裴彧为她绞干长发。 半梦半醒中,好似觉察到男人长久凝注的目光,她惯性地朝外一滚,本能般落入那个硬邦邦的怀抱,闭目睡去。 一夜安眠。 - 明蕴之是在午时前被裴彧叫醒的。 她满打满算也没睡几个时辰,或许是心头终于放下了一桩事,又或许是心中暗忖此乃最后一日,便没再做出那副贤良淑德的温柔模样。 裴彧唤她,她眼也不抬:“殿下昨夜胡闹得晚,还不准我多睡会儿么?” 裴彧没理她的气话,将她从榻上拖起来,从里衣套到外衫,再到鞋袜。长发被他拢了拢,道:“再不睁眼,孤要为你上妆了。” 明蕴之不知听没听进去,眼睫挣扎着动弹了会儿,到底还是没抵过困意,彻底垂了下来。 裴彧见状,当真让青芜将她的妆奁香粉都一一取来,先用清水净了面,又让青芜将她平日妆点打扮的脂粉都拿出来。 明蕴之在帕子揉上脸颊的时候便醒了。她徐徐睁开双眼,看裴彧对着那一堆瓶瓶罐罐犯难的模样,噗嗤笑出了声。 她没给裴彧解围,见裴彧从其中选了一枚螺子黛,先为她描眉的模样,忍不住笑了笑。 这一笑,身子便跟随着动了起来。裴彧的手悬于半空中,半晌,另一只手拍了拍她的腰。 “勿动。” 裴彧一拍她的腰,明蕴之就老实了。 她紧紧抿着唇,抬眼看那张与自己近在咫尺的脸庞。 男人微垂着眉眼,目光落在她的眉心,面目中透出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郑重。 成婚将满四年,这还是她第一次体会到那些诗中所写的夫妻画眉场景。 下颌被指节轻轻勾起上扬,一览无余地露出她所有的表情与情绪,随着男人一笔笔的起落,明蕴之更看清了他的眉眼。 长眉不勾亦似剑锋,眉眼疏冷却并不拒人于千里之外,高挺鼻梁连接着稍薄的唇瓣,她犹记得这双唇是如何在她全身上下游走,作弄她的。 脸颊又一次烧了起来,裴彧松开手,淡声道:“还未上胭脂,脸便红了?” 他定然知晓她想到了什么,声音越平淡,那话里的揶揄之意便更为明显。 明蕴之伸出手,拧了他一把,男人惯来似铜铁般难以推动的长臂竟随之微动,螺子黛在眉下拉出了长长一条,她猝然抬手捂住半边脸颊,高呼道:“青芜,快拿铜镜来!” 青芜忍着笑意,将铜镜举于娘娘面前。明蕴之试探着抬手,瞥见一道色彩浓重的长线,忍不住恼地瞪了裴彧一眼,拿起帕子擦去痕迹。 “怪不得我,”裴彧知错,放下螺子黛:“是你先动手的。” 明蕴之推他一把,让手巧的青竹来为她重新妆点。她一边挑着耳饰,一边道:“殿下一大早便让人来梳妆,是要带我去哪儿?” 裴彧:“已经不早了。” 明蕴之不理他,继续垂首,在妆奁中翻找。 他看了看外头的天色:“到青州这么久,还未与你好好逛过。” 战事告一段落,青州上下经历了这样一场战事,终于松快了起来,恢复了从前的欢声笑语。 明蕴之取了一对耳坠戴上,总觉得好似还差了些什么,站在铜镜前,犹豫片刻。 第114章 过了会儿,对青芜道:“把那只修好的比翼同心佩拿来。” 她没去看身边裴彧的神色,目光紧紧锁定在铜镜之中。重新上好妆的女子眸色明亮,眉眼间带着些媚.态的餍足与缱绻,好似被露水淋湿,羞羞答答含苞待放的香兰。 青芜取来玉佩,刚要打开,便被裴彧接过。 男人的大掌抬起那只玉佩,并未说话,只沉默地自后环住她的腰身,将那枚玉佩系在了腰间。 他忽而垂首,收紧臂弯,将人紧紧锢于怀中,气息落在比别的地方都更要敏.感的耳畔,带着几分沙哑的谷欠念,狠狠抓住她的手心。 “青天白日,如此招惹我。” 明蕴之冤得很,她怔然抬眼,却见镜中的自己眼眸一片水色,潋滟得太不像话。她只好闭上眼,任裴彧的气息将她全然包裹,交缠。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夫妻二人才顺利出门,补了两次唇脂都被吃净,气得明蕴之恨不得将其全扔到裴彧身上。好在她还尚存几分理智,擦过唇瓣,再不涂了。 两人没乘马车,自小径一路往闹市而去。正是热闹的时候,小摊铺子早早支了起来,一路叫卖。 到底是州府,虽不比京城,却也繁华得很。 快到五月,日头也大了,越行越晒,裴彧掏了银钱,在铺子中买了把油纸伞,斜撑在女子头顶,遮蔽住刺眼的日光。 明蕴之:“这样会不会太张扬?” 她好像已经瞥见几个娘子看过来的视线了。艳阳高照,独两人撑把伞在路上走着,奇奇怪怪的。 裴彧:“今日你我便如那日一般,不过是对寻常夫妻,纵是张扬也无妨。” 那日。 明蕴之想起他所说的那日,还是在热热闹闹的年前,一转眼,都过去快半年了。 心头忽然生出几分时过境迁之感。 明蕴之转过头看他一眼,含笑道:“今日不会又要我出银子吧?” 裴彧:“放心。” 他牵住她的手,熟门熟路地往一处街巷去。拐来拐去,明蕴之都快要记不清转了第几个弯的时候,终于到了。 裴彧:“问过军营中人,都推荐此处。” 明蕴之看着铺子那小小的门头,呆了呆。 她还真没在这么简陋的店中用过膳,一眼便能看清其中全部构造。堂中摆着几张有些老旧的t方桌,长条板凳,铺子外头还支了个摊,应当是掌柜家的孩子,半摇着画了小人儿的扇子打瞌睡。 见了人来,掌柜的将巾子往肩上一搭,殷勤道:“客官来点儿什么?” 裴彧牵着人往里侧寻了一张干净的桌凳,坐下,道:“上几个招牌。” 他从怀中取出一块现银,那掌柜的眼睛一亮,捧着便往后厨去。 临到门口,还轻踹了自家小子的屁股一脚:“快去给客人上茶。” 明蕴之看那半大小子耷拉着眼给桌上倒了茶,有些好笑地问裴彧: “神神秘秘,就是带我来此处?” 裴彧:“让夏松在军营中问的。” 所谓佳肴他与明蕴之都用过太多了,便刻意寻些小摊小铺子,逛上一逛。 此处铺面虽小,但掌柜的手艺极好,人也热情,不一会儿便端上一个大碗来,招呼道:“来来来,瞧这‘醉卧乾坤’!” 明蕴之抬眼:“什么菜,起这样一个名字?” 掌柜家的儿子拆台,幽幽道:“醪糟圆子。” 掌柜的一瞪,他又去后厨端上菜来,一个个都取了个有模有样的名字,菜色虽不新奇,但胜在颜色漂亮,还带着刚出锅的热乎气儿。 明蕴之昨夜没怎么吃,还饮了酒,这会儿腹中空空,嗅到那醪糟的香气,食指大动。 裴彧:“慢些。” 他将醪糟圆子盛在碗中,递给明蕴之。后者下意识接过,道:“多谢殿下。” “多谢什么?” 裴彧点了点她的额角,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明蕴之垂眼,口中塞了个热气腾腾的圆子,烫得半天张不开嘴,过了好一会儿,才含含糊糊道:“多谢……夫君。” 这回,是真烫嘴。 此时早已过了午膳的时辰,用晚膳却又太早,两人坐在空荡的铺子中,听掌柜道:“两位客官是从外面来的?第一回来咱们青州?” “嗯,”明蕴之对外人话不多,抿唇笑了笑,“掌柜的好眼力。” “刚新婚不久吧?” 那掌柜的自认识人很清,从柜台后头拿出一把糖来:“来来,年轻人,都是从这个时候过来的。” 也就是刚新婚的年轻人才如此黏糊。 那掌柜的伺候好了二位客官,便又出去跟路过的街坊谈天说地,口中提到近来战事,还有那位许多人都亲眼见过的太子妃娘娘。 明蕴之垂下头,怕其认出来,哪知那掌柜道:“我可见过太子妃娘娘,美得跟天仙似的,心地也良善,亲自给那小娃喂粥呢。” 街坊连连点头:“是啊,这一个月,可没少听说。诶,你说太子该是啥样的,才能娶得这么个仙女儿?” 掌柜的压了声音,凑近道:“我听闻啊……” 他看了眼周围,紧张兮兮道:“咱们太子殿下那叫一个凶神恶煞,足有三头六臂,十丈高,八尺宽,一手能扛起二百斤的铁锤……” “噗……” 明蕴之忽然漏了气,头垂得更低了些。那掌柜的往那处看了下,道:“这位夫人莫笑,太子殿下那是战神风范,若非此等体格,怎能把那倭寇打得落花流水?” 明蕴之瞥了眼裴彧,点头:“是。” 她越点头,裴彧便在桌下越牵她的手。 掌柜的仍道:“街口东头那老头说他见过太子,还会画像,只要十文钱,贴一张在门上,保你什么邪祟都不敢来。” 那街坊终于回过味儿来了,“呸”他一声,“当我傻呀,那老头是你亲戚,你在这儿当托儿呢!” 明蕴之咬着唇瓣,看向裴彧,压着嗓子道: “莫气,人家小民赚些银钱也不容易。” 裴彧沉着的脸色终于好了些,看她赪玉般的面容泛起了笑意,到底说不上气,揉捏一把她的手心,权当出气了。 用过膳,两人于街上东走西逛,偶尔买些吃食,偶尔又只是漫无目的地走着,一路行至日暮低垂,才回到宅邸。 明蕴之想了想今日所见,垂眸瞥见腰间那块玉佩,脑中突然闪过什么,道:“殿下随我来。” 她将裴彧按至屋中坐下,以布条覆住他的眉眼,道:“殿下就当歇息会儿。” 她转出屋去,着人备好了纸张笔墨,坐在桌前,安静地画了起来。 视线中,只能透过布条看到些隐约烛光和人影。 裴彧自然明白她在做什么。 上一世,她也爱画他。 她亲自下了令,裴彧便坐在她指定好的位置,一动不动。一回两回,裴彧便知晓,她不止是想让他入画,更多的是想让他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安安静静地好生歇息一会儿。 他日理万机,需要处理的事太多,连陪她的时候也时常想着公务。她嘴上不提,却做得体贴。 只是那几幅画,后来都没于大火,只剩下了光秃秃的卷轴。 心口传来一阵刺痛,裴彧知晓,他又忆起了前世。 布条之下男人的眉眼紧紧蹙起,他强压着乱涌的内力,将喉头的血生生压了回去,只低咳几声,装作无事发生。 从发觉到身体逐渐产生的变化时,裴彧第一次知晓了何为不甘。 他原想慢慢等她开窍,等她敞开心扉,时日还长,他总能等到她信任他的那一日。 可梦中的一切又提醒着他,他时日无多,换命之人,终将亡于她原本命尽之时。 一切进度无形之中被加快,他只怕来不及。 漫长又短暂的二十余年人生里,与她成婚相处不过三四年,其中又有多久分别两地,各忙各的琐事,被各种误会和怨念所充斥着。 裴彧感受到了他的贪心,和他的念。 原想要在她生辰那日再送出的玉佩提前交付了出去,果真太早,她仍旧未能接受,只想躲避。 那些放飞的灯火,他也私自许了愿,愿她余生长乐,愿她平安康健。 原本,那些愿望后面,还该加上一句莫要再记得他的。 但裴彧不甘心,他从不是愿意轻易放手之人。 他想要她记得。爱或恨都好,只要不是遗忘,一切都好。 直到今日,他的心忽然静了下来。 就当作他们只是一对寻常夫妻。生老病死,总有别离。 他看着她一日又一日地变得独立又明媚,做出越来越果断的决策。他知晓她非池中鱼、笼中雀,她是聪慧机敏的鹤,高洁又清丽的兰,便是没有他,她照样能过得很好。 她很会为自己寻乐子,不怕孤单。 她的人生里,从不需要他。 …… 第115章 明蕴之作完画,已经入夜。 她揉了揉垂了许久的头,将墨迹吹了吹,看向裴彧。 男人半靠在软榻上,像是睡熟了。她看着桌上的画,总觉得差了些神韵。 今夜这般,好似能想象到齐王那日所说,他见到裴彧三番五次改那只简单的灯笼,是因为什么。 总觉得哪儿都不对,哪里都不够好。 她改了许多次,废了好几张纸。自小被外祖父称赞的画艺少有地感到了几分受挫。明蕴之不怕难,她一笔一笔,终于勾勒出了心中的模样。 只是此刻做完,终究还是觉得差了点什么。 好像是因为……这画里的人,有些太孤单了。 形单影只的,太过单薄。 明蕴之想了想,到底还是没加上去什么。 她原想在这最后一日,与他说清此事的,也算是了了她从前的一桩小小心事。 她想看到裴彧因为她的画而错愕的样子,却又在见他呼吸沉缓,显然已经入睡的时候,放弃了唤他睁眼。 反正,明日,后日,过几日他总能看到这幅画。以他的脑袋,不至于想不出是她亲手所作。 他近来好像当真是累了。睡得很沉,很熟,连她走上前都浑然不觉。 明蕴之碰了碰他的手,将画卷起,放在他的身旁。 青芜见娘娘出来,有些意外:“娘娘不再陪陪殿下吗?” “去看看行装收拾得如何了,”明蕴之转过廊下,往内间走去:“青州这边离不得你,青竹陪着我,辛苦你在此处,多多费心。” 青芜眼眶一热:“娘娘这是哪里的话,奴婢是娘娘的人,娘娘吩咐的事,自然要办好。” 明蕴之拍了拍她的掌心,“有你在,我便放心了。” 她没再回头去看那屋中隐隐透出的灯光。 待父兄定罪后,她或许便当不成这个太子妃了。这是她为自己选定的结局,若能留得性命,往后青灯古佛,长灯相伴,倒也算得上安稳。 如果最终还是星离雨散,不如早些回首,莫要留恋。 她笑了笑:“走吧,再去看一眼含之t。” - 第二日清晨,天边落了些毛毛细雨。 细碎的雨丝飘落在衣裙上,明蕴之站在车下,看着人将东西搬上车中,肩上蓦然重了些许,她一回首,是裴彧。 他取下了身上的披风,盖在她身上,垂眸为她系上。 “你此番远行,足有千里,一来一回,或许便是许多时日。” 裴彧看着她,淡道:“照顾好自己。” 明蕴之颔首:“殿下也是。” 她挥了挥手,与他作别。 青竹撑着伞,送她往车上去。 含之几人已上了车,因着前几日之事,明蕴之特意向裴彧开口,请綦家兄妹也一路同行。 含之掀开车帘,目光落在阿姐和裴彧身上,只道:“阿姐,快上来吧。” 她心中对裴彧此人极为复杂,又恨,又因他莫名地换了命,总觉得自己好似还要感念这一番恩情似的。尤记得那一日分明还一副誓死不会放手的样子,怎么如今,又允准阿姐离开了? 难不成真是觉得大限将至,不愿让阿姐看到他那副狼狈的模样? 她拢上车帘,不让外头的雨丝飘落进来。 明蕴之提起裙摆,应了一声。 她刚踩上轿凳,便听不远处传来一道低低的声音。 …… “蕴娘。” 裴彧忽然出声,喉头又泛起些许血液的腥气。 明蕴之刚要登上马车,闻声微微转过头来,露出双美目盼兮的清澈杏眼。 她弯了弯眉眼,发丝落在耳畔,扬出几分清浅的笑意。 一如初见。 如若这当真是最后一面。 裴彧松开了紧握的指尖。 “去吧。” 去吧。 第67章 第 67 章 她上了瘾。 第67章 暗室之中, 灯火如豆。 康王扔下信报,眯了眯眼,扫视着眼前众人, 面上意味不明:“说说,你们都是如何想的?” 一时之间,无人敢开口。 众人面面相觑, 俱垂首不语。青州此番能胜,实在是出乎意料。 这些年来,凭借着青州战事,他们个个捞得盆满钵满,脑满肠肥。以最初的谋算,青州应当能被轻轻松松打下,此时无论是康王殿下主动请缨抗击倭寇,赢得战功, 还是以此攻讦太子战场失利,都是极好的机会。 谁知裴彧竟看穿了他们的动作, 早一步挖出了永安渠中埋着的火药, 甚至偷天换日, 将那火药不声不响地运去了敌方,打了个措手不及! “没人说话?” 康王似笑非笑,点了点桌面, 忽然拔出剑来, 一剑劈在桌上。他力道极大, 将长桌上劈出了长长的一道痕迹。 “那火药的消息是如何走漏的, 你们不知,眼下这局面如何行事,你们也不知。本王养着你们, 还真是吃干饭的吗!” “王爷息怒!” 一幕僚劝道:“依属下看,如今也算得个良机。” 康王的目光冷冷投来:“良机?” 那人答:“青州刚经历过一场战事,元气大伤,据我等所知晓的情况,军营之中,多有老弱伤残,强壮兵力甚至不过五千人。” 他话音方落,在座都明白了他的意思,有人反对:“师出无名,如何能成?” “倘若有人指证,太子殿下与倭寇勾结,刻意胜了这么一场呢?” 那幕僚道:“青州副兵马使方吉是咱们的人,他驻守青州多年,青州上下谁不知他爱兵如子?若有他于陛下面前开口,何惧无讨伐之名?” “议和以后,难保倭寇不出卖咱们……他们可知晓方吉的底细!” “那就让他们狗咬狗!” “一切证据呈于朝堂,是非对错,还不是由咱们陛下定夺?” 那幕僚劝道:“殿下,当断则断。太子已稳坐东宫多年,如今战胜倭寇,更是军功一件,再这么拖延下去,待他回到京城,咱们更难有下手之机!” 若要上位,太子必须得除。如今他手中只有羸弱的青州军和三千兖州援军,此时不抓紧时机,往后只会更难。 此言正中康王下怀,他早有意如此,平宣帝对裴彧的态度他摸得清楚,此番作为出兵的借口也算是顺理成章。 唯有一点。 他道:“豫州的军备部署,如何了?” 众人霎时又静了下来。 裴彧在豫州停留大半月,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原本的计划被打乱,所需要的人手、场地与物资都未能筹备齐全。青州战事爆发以后,朝廷上下的目光都投了过去,他们更不敢在此时做大动作。 豫州离京城近,更有平原水系,物资丰富,若真有战事,这是一块养兵的宝地。 “便是舍了豫州,也足够。” 那幕僚狠心道:“我等自京城出兵,扬州兵马自南向北,足够将其堵于青州,兖州地小兵力弱,能支援到几时?何况我等要讨伐的乃是太子其人,青州那边若是懂事,自当乖乖将太子交出来了事。” 他们交人,那裴彧便是砧板上的鱼肉,只能引颈受戮。若是不交,便更能指心怀异心,不认天子只认东宫,他们那位陛下,能善罢甘休? 康王缓缓直起身子,目光从劈痕深刻的桌上移至身后。墙上挂着的大周疆域图前,正立着一道清隽沉冷的身影。 “陆大人觉得呢?” 陆珣轻笑一声,转了转手中的飞镖,没人看得出他是何时出手的,待到听得那声轻响后,才发觉那飞镖早已深深扎入青州。 “可攻。” - “阿姐,在看什么?” 船舱之中,含之挪了过来,瞧见明蕴之侧坐在窗下,对着光线看那手中的信报。 明蕴之将信报递给她,揉了揉眼眶。 “要开打了。” 上月青州平定,平宣帝大喜,在朝堂上大赞太子勇武,又立战功。 哪知不过几日,青州副兵马使方吉上书,指认太子与倭寇、山匪勾结,此战胜得蹊跷,乃是刻意为之。 他甚至带了人证物证,证明太子曾私下与山匪见过面,与倭寇处,亦有往来之证据。 朝廷尚未颁下旨意,青州那边又传来了消息。齐王殿下与倭寇议和,指认方吉才是青州叛徒,多年来与倭寇互通有无。 朝中哗然,少见此等指名道姓,两相攀扯的局面。 方吉已然回京,于御前冒死上言:太子若未与倭寇勾结,又是如何不声不响地看穿了倭寇的杀招,将那些火药运走的?他是青州老臣,多年来素有贤名,他这一上书,青州方面亦人心惶惶,不知究竟该信谁。 毕竟人人都知晓,倭寇狡诈,他们的一面之词,如何能信? 平宣帝倒也并未听了进言便给太子定罪,只是下了诏书,召太子回京受审。 青州方面以议和尚未结束,倭寇仍需太子震慑的理由抗诏。对于火药之事是如何得知的,仍未给出具体答复。 第116章 康王自请领兵,“请”太子回京。 含之看完,心底紧了紧。 她知晓今生已经与前世大有不同,无论是青州战事,还是议和,都与前世差得越来越远。 前世康王是在青州战事平定后,裴彧回到京城,正值平宣帝病倒,以清君侧的由头讨伐裴彧。 康王出兵,早了将近半年。 她以为一朝重生,裴彧起码会做些什么避免战争,或是再做些完全准备,让人无讨伐之由。却不想今生比前世更为极端,如今康王打着朝廷的名号,比前世更为顺理成章,甚至得到了平宣帝的支持。 裴彧这是在自寻死路不成? 含之攥着那信报,看向明蕴之:“阿姐,你便不紧张么?” 明蕴之半倚着窗户,斜眸一看外头的山水,回望向妹妹。 “紧张多少有些,但不算害怕。” 明蕴之看完,心中稍沉,却并不太意外。 时至今日,此番行动几乎都在预料之中,她知晓裴彧早做好了准备,甚至是刻意给人留了破绽把柄,让康王忍不住抓住此破绽大书特书,甚至以此出兵。 她知晓裴彧不会束手就擒,也不会任由自己总落于下风,身处被讨伐的境地。 以退为进,于逆境翻盘,是他惯用的手笔。 含之看见阿姐的神色,眸中复杂。 似乎与阿姐相处得越多,就越忍不住将现在的她与前世的她做对比。她当真从未在前世的阿姐脸上,瞧见过这样豁达又自然的神色。 她现在,就这般信任裴彧? 明蕴之与妹妹对视一瞬,抬手揉了揉含之的脸颊:“年纪轻轻的,为何整日愁眉不展?这些战报看过就忘了吧,咱们离战局远着呢。” 才不远,含之心道,如今他们已行至永安渠,即将抵达扬州。按照原定路线,应从扬州过荆州,往益州去。 前世扬州牧可是唯康王马首是瞻,在康王起事之时,t第一时间响应的。 此时日头正好,明蕴之不欲让含之闷闷不乐,主动道:“去外面走走吧。” 他们一路行来,多走水路,便包下了一辆商船,以行商之名掩盖行踪。 明蕴之明面上仍在青州,只是因疾养病,暂不露面罢了。 含之点了点头,二人从船舱中出去,甲板处的护卫瞧见二人,垂首行礼。 明蕴之问:“綦郎君呢?” 一护卫道:“尚未回来。” 明蕴之点了点头,“知晓了。他回来后,记得来回我一声。” “是!” 姐妹二人行至无人处,含之问道:“阿姐近来,对綦家郎君好似格外关注。” 若说之前是因为綦莫救了她的性命而另眼相待,阿姐为人很是妥帖,送了不少赏赐去,甚至旁敲侧击,问过裴彧此人为何并无官职。这都是她知晓的。 官职一事,綦莫拒了,他话少,连婉拒都算不上,只垂着双沉沉淡淡的眼,说了句“不必”。 他既然推拒,明蕴之自然不会强迫他。再后来阿姐忙于青州之事,便没再过多提及此人了。 含之以为阿姐带上綦家兄妹,是为了安全做考虑,毕竟綦莫身手够高,好似还善用毒。 可这几日看下来,她总觉得阿姐对綦家郎君,似乎关切地有些过了。 她倒是乐见阿姐移情别恋,最好把那个裴彧忘个干干净净,那也不代表她愿意让阿姐看上綦莫呀!她都撞见过綦家兄妹拉拉扯扯,阿姐怎么可能不知道?虽不是亲兄妹,却好歹有个兄妹名头,无论如何也该注意些才是。 明蕴之一看含之,便知晓她想岔了,点了点她的脑袋,道:“倒也没什么,只是脑袋里装了些看起来荒谬的猜想,便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验证。” 刚上船之时,她晕船晕得厉害。 明蕴之常年待在宫中,本就甚少外出,便是出行,也多乘坐马车。骤然上船,她不适了两日,吐了几回。 船上的大夫开了方子,其中有一味不算常见,船上并未备着。 哪知不过一日,便有人闷声不响地送来了药材,并一些跌打损伤的常用药剂,补足了船上的空缺。 明蕴之适应了船上的日子后才知,那夜是綦莫漏夜而出,用了船上备用的划子,独自一人赶往最近的城镇,买来了那些药品。 原先只是有些疑心,他这般行事,便由不得她不多想。 他对綦舒百般顺从,哪怕巴掌挥落到脸颊上都不会躲避的性子,裴彧让他杀一个韩度,原本一月之内足够他来回,可他为了含之,生生拖延上数日误了綦舒解毒,也未让含之带病长途跋涉。这样的关心,可不是寻常护卫能有的。 再者说,他杀韩度过后,究竟又因何要在扬州停留数日,恰好又救下了含之? 难不成他知晓含之会遇到什么? 明蕴之有了猜测,便更生了些试探的心思,昨日途经一处名地,她随口提了几句当地的名菜,入夜便听得护卫回禀,綦莫又出去了。 这人话比裴彧还少,寡言得很,口风亦紧,明蕴之有意无意探过几次都没问出什么。 尚未确定的事,要如何与含之开口?明蕴之想了想,只道:“快到扬州,你觉得那日你路遇劫匪,可有什么蹊跷之处?” 含之被她转移了注意力,思索道:“那些劫匪自称拦路,人多,但具体有多少人,我也没敢瞧。身手很高……” 从听闻含之遭遇劫匪开始,明蕴之心底就埋了个怀疑的种子。 她直觉此事不对,东宫暗卫不是寻常护卫,足能以一当百,在战场上亦是杀器,怎会败于寻常劫匪刀下? 除非那些贼人,压根不是寻常劫匪,而是同样精于作战的杀手。 可含之一介女眷,又因何会招惹上这些人?若是因着父兄牵连,挟持也好,绑架也罢,不至于下杀招。 含之必然是知晓了什么,或是看到了什么。而她所知晓的东西,决不能与外人言,尤其不能告知东宫。 若说不知父兄背地谋划便罢了,现在知晓了些事,便由不得她不多想。 倘若……这一切与阿兄有关系呢? 那些想法被她掩埋在大脑深处,轻易不敢提及,她对家人仍保留着最后一分期望,总觉得血脉相连,不至于惨下杀手。 可…… 明存之若不是她和含之的兄长,或许,便真没那么看重所谓血亲。 她与含之都吃不得桃,这是自娘胎里带来的小毛病,自小如此。但兄长存之从来百无禁忌,原先并无人放在心上,毕竟哪怕是同胞而生的孩子,亦有不相似之处。 可綦莫也不能吃,还有着那样一张与姐妹二人神似的面容,甚至他的手肘上,有着与阿兄一模一样的印记。 天底下,真有如此巧合吗? 明蕴之与含之说了会儿话,待入夜,綦莫果真将那几样她提过的名菜带了回来。 几人围坐一处用膳,还稍稍饮了些酒。过了亥时,船舱上便静了下来,各自回屋歇息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心底的猜测又被印证了一回,明蕴之躺在榻上,许久都没睡着。 辗转反侧了会儿,她披着衣裳起身,离开船舱。 她不欲惊动旁人,放轻了脚步,三两个侍卫瞥见她,亦被她摆手压下了行礼之声。不远处舷侧坐着个纤长的身影,好似素白月辉。 是綦舒。 “可要喝一杯?” 綦舒听见脚步声,头也没回,朝后摇了摇手,举起那对酒杯。 明蕴之上前几步,坐到她身侧。 “这是什么酒,闻着很香。” “不知名的果子酒罢了,”綦舒倒了一杯,递给她:“这世上,不是只有名动天下的酒才好喝。有些酒,名气大,却不过尔尔。” 明蕴之沾了沾唇,味道不错。 她看了綦舒一眼:“綦娘子能饮酒?” 虽然不是第一次瞧见她喝酒,但她好歹是病人,常年一副病态,明蕴之顺口多问了一句。 从离京开始,綦舒一直与她同行,二人却没说过几回话。大多数时候,她都坐在自己的马车中,睡在宅邸里,很少出门,也从未听过她提过什么要求。有些时候,明蕴之差点会忽略掉她的存在。 她好似一团摸不着又抓不住的雾,行事毫无章法,随心所欲,却又让人觉得她本就该如此。 “不能啊。” 綦舒回答得清脆:“我爹说了,再瞧见我偷喝酒,就该挨揍了。” 明蕴之好奇:“綦大人会如此行事?” 她在宫宴上见过綦自珍,是个儒雅又风度翩翩的中年人,瞧着有些文若,不似能扬言会揍女儿的人。 綦舒顿了顿,好像被她问住了,眸中酒意分明了些许,她放下酒杯,道:“十多年前,会如此。” “至于现在……”她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自从那日之后,一切都变了。” 她想要再倒酒,被明蕴之轻轻按住:“綦娘子,还是少喝些吧。身子要紧。” 第117章 她见过綦舒发病的样子,很有些骇人。 “太子妃觉得,人何以是人?” 微风卷过綦舒的发梢,她轻轻侧眼,看向明蕴之。 明蕴之晃了晃手中的杯盏:“綦娘子何以如此发问?” “人与野兽最大的差别,便是人有思想,可以克制自己的想法,约束自己的行为。而兽,只会顺着欲.望行事。” 她转过酒杯,再倒上一些。 綦舒:“太子妃觉得,我是人,还是兽?” 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向她,一瞬间的不寒而栗后,明蕴之沉下心来,道:“是人。” 綦舒低笑几声:“连我自己都不敢这么想。” 明蕴之吹了吹夜风,道:“是因为綦娘子方才所提的‘那日’么?” 二人间静了片刻,綦舒将手中酒液倒入喉中,道:“太子妃可不是爱管闲事之人。你我见过数回,哪怕从前疑心过我与裴彧有什么首尾,都不曾开口询问。今日,是因何开口?” 她虽为人,却有着兽一般的敏锐,明蕴之看见她脖颈处痕迹时,眸中一瞬间的颤动骗不得人。只是綦舒没那么无聊,掺和别人家夫妻的事,明蕴之不问,她何必巴巴地上前解释? 她的病,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明蕴之若真感兴趣,也不至于今时今日才开口发问。 綦舒:“你在试探綦莫。” 明蕴之不置可否,饮了口酒。 綦舒:“他的命,是我的。” “我不想要他的命,”明蕴之淡声道:“我只想要一个真相。” 綦舒看向远处天边的一弯月,道:“他就是个无父无母的孤魂野鬼,能有什么真相。” 綦t舒朝后一仰,直直躺倒在甲板上。明蕴之做不到她那般爽快,靠在舷边,看向她。 “我从前,不是这样疯的。” 綦舒两眼放空,看着漆黑夜色里闪耀的星子:“我知晓我在你们眼中是个什么模样。不规矩,不端庄,这般年纪了也不曾配人,甚至时常出言不逊,满京的闺秀里,我是最好的反例。” 明蕴之:“玉珠与我说过,你们年幼时,曾一起玩耍过。” 她是大病过后,才性情大变的。 綦舒:“我阿娘出自并州柳氏,为人良善,很和气爱笑。那时我爹无心仕途,一心想要游历山水,遍行天下,连娶妻都耽误了。后来他说,能遇见我阿娘,是他生平最幸之事。” 她出生后,同行之人从两人变作了三人,一家三口登高看山,游湖看水,她不必像京中闺秀们那般循规蹈矩,亦不必似那些男儿们苦读,她有一个比无数人都要幸福、无忧无虑的童年。 “这一切,都毁在綦莫手上。” 綦舒垂眼,看向明蕴之。 夜色之中,模糊了五官的光线让那两张脸格外相似。眉眼,神情……难怪綦莫在看见她的第一眼,便难以止住视线。 她嘲讽地笑笑,道:“那一日,我与阿娘上山采茶,捡到了他。” 那时的綦莫伤痕累累,满身血污,好似被什么噬咬过一般,浑身上下没有几块好的地方。 她吓了一跳,带着阿娘就要离开。柳夫人心存善念,怕他是上山打猎的农户,不小心被野兽伤到,便带人将其送回了庄子上。 他醒来,只会说一些简单的词汇,问他姓甚名谁,家住何方,一概不知。柳夫人当他磕坏了脑子,便留他在庄子上住下,做些杂事。 綦舒想,她的命运,就是从遇到綦莫的那一刻开始转折的。 綦舒:“太子妃可听过,蛇娘娘的故事?” 明蕴之抱着腿,歪过头:“这是我们益州的故事,哄不听话的小孩子的,你也听说过?” 传闻山上有蛇女,化身为人,与蛇日夜相伴,常有不听话的孩童被家人恫吓:若是再不好好吃饭,就把你送去给蛇娘娘! 明蕴之很乖,她从小到大没听过这样的话,含之也被宠着长大,明家人没这么说过。她是在去了柳园以后,听友人讲才知晓还有这么一个故事的。 綦舒:“留下他的那一夜,蛇娘娘来了。” 明蕴之心头一跳,看向她那张苍白中,透露出不正常红润的脸。 “你的身上的毒……” “他是蛇娘娘的供奉,或许就是你们益州故事里,那些不听话被送上山的孩子。蛇娘娘以他试毒,可他逃了。” 綦舒闭上双眼:“那一夜,是我此生所见,最恐怖的一日。” 满山的蛇听从一人之令,好似乌云蔽日,那疯子般的女人执意要灭尽所有带走她供奉的人。 綦自珍那日与朋友吃酒,回来晚了,他见到此状时当机立断,刺穿了那女人的胸膛,那些蛇没了主人,被一把火烧了干净。 可柳夫人仍旧死在了那一日,蛇毒入肺腑,无药可救,几乎当场殒命。 而綦舒能侥幸捡一条命回来,是因着她被那少年护在身下,身上只被咬了一个伤口。 刚显现出中毒痕迹之时,那少年便变了神色,割破手指,放入她唇中。 毒性稍解。 綦自珍将要砍下的剑忽地失了力,掉在地上。 那日以后,他再不能随心所欲地游山玩水,选择了入仕。他知晓,只有他有了权势,有了人脉,或许才能寻得为女解毒之法。 好在,他勉强寻得机缘。 太子欣赏其才干,将其引荐给静山大师。静山看过綦舒的脉象,只道此毒无解,却有续命之法。 续命的药引,在那个被蛇女养大的少年身上。 他自幼被蛇女当作试毒之物,百般折磨,早已百毒不侵,非常人之躯。 綦自珍将其收为义子,命其伴随在綦舒左右,护她性命,权当赎罪。 收为义子的那日,綦自珍深深地望着那个少年,为他取名为綦莫。 莫寻来路,莫问前程的莫。 綦舒无数次想要杀了他,为母亲报仇,可又一次次因为虚弱的身子而被拦下。 她不仅不能杀他,甚至余生,还需得靠着他月月解毒而活。 多么可笑,多么荒谬! 綦舒支起身子,看向明蕴之:“太子妃可知晓毒性发作之时,是何感受?” 她感受不到自己是人的存在,好似从头到尾,她只是一条蛇,本能地交缠着眼前的人,要将其吞下,咽入。 她上了瘾。 他的人,他的血,他自上而下的每一处气息,都是能让她陷入更深幻境的毒。 第一次发觉她将綦莫压在身下的时候,她恶心地快要吐出来。可欲.念比毒性来得更快、更多,她沉沦在虚幻的刺激里,与生平最恨之人,攀至无数高峰。 结束以后,綦舒发了疯似的咬他,将触目可及的所有东西扔到他身上,用最恶毒的话诅咒他:“为什么要害了我娘,又害了我的一生,为什么,为什么!” “我恨你……我恨死你了,为什么死的人不是你,为什么……” 綦莫从未还手,他默默承受着她给的一切,等她彻底没了力气,只能瘫倒在他怀中的时候,才道。 “我原本只想……活下去。” 他只是从蛇窟中逃了出来。 他只想知道,他在这世上,除了被当做试毒的器具,还有没有别的活法。 他活着,却又好像比死还痛。 …… 明蕴之手脚微凉,几乎说不出话来。 “这就是真相,娘娘,”綦舒望向她:“我早已忘了当人是什么感觉了。” 从中毒那日开始,她便觉得自己虽然生于人世,却始终游离于人世之外。 她说綦莫是孤魂野鬼,其实她才是那个被强行留住的性命。 当人生生变为野兽,似兽一般压抑不住欲.念,那她究竟算是什么? 明蕴之后背被冷汗浸透,掌心也泛起了潮热,她抿唇,朝前膝行几步。 她拥住了綦舒。 綦舒冷厉的双眼忽然怔住,双手不知所措地垂于身侧,感受到属于女子身体的柔软与温暖时,好似被什么定住了身子,一动不动。 明蕴之抚着她的长发,道:“这就是当人的感觉。” 她顺着綦舒的长发,触碰到了綦舒的手。 “蛇是冰冷的,凉的,可你看。” “你的手,比我还要热。柔软光滑,可没有鳞片。”她将彼此的手团起,展开那灵活的手指,揉了揉:“蛇可有手?可能似你我这般拿起酒杯?” 她抬眼,以目光点了点綦舒嫣红的唇瓣:“想来蛇也品不出酒的优劣高低。更无法将那些密信解读而出来,一封信,可值千金呢。” 两人靠得很近,綦舒甚至嗅到了她身上的幽兰香气,无比鲜活的活人气息,与她身边潮湿粘腻的死气截然不同。 她能感受到明蕴之正盛放着,而她早已半死不活,打着微黄的卷儿。 明蕴之:“你随手解开的一封密信,或许便能挽救千万生民的性命。若兽能如此,早被敬仰成神明,受万人供奉了。” 第118章 她说得真心实意,更能感受到眼前这副躯体的轻轻颤抖。 明蕴之以为她冷,将肩头的披风取下,为她盖上。 “娘娘。” 她刚松开手,便见綦莫不知从何处而来,将半醉的綦舒打横抱起。 綦莫抱着人转身,未行几步,转过头,眸光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他到底什么也没说,敛了神色,往船舱中去了。 凉风吹过甲板,明蕴之滑坐下来,看着远处的山影夜色,饮尽了壶中清酒。 “益州,深山,蛇女……” 她喃喃低念。 一切的源头,应当就在益州。 第68章 第 68 章 真真假假。 第68章 风沙渐起。 帐中, 指挥使岳松山粗声粗气道:“荒谬!” “我青州男儿英勇无畏,剑锋所指,从无退字。岂料如今……竟出了这么一个腌臜鼠辈!” 这些年来, 倭寇屡屡进犯,始终难以彻底击退。他们不是没有怀疑过问题是否出在内部。 却没想到,那人竟会是副兵马使方吉!此人本就是青州人士, 岳松山与他多年交好,早已当作知己对待。如今所知好似当头一棒,将他砸得晕晕乎乎,难以镇定下来。 议和的消息传出后,他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倭寇那边交代得清楚,这几年来,青州副兵马使方吉与他们私下互通有无,数次泄露军情, 害得多少无辜将士丧命受伤。朝廷源源不断的t供给与粮饷,也都被他暗中操作着, 不知去往了何处, 总归他青州营中, 是半点没见着! 他们原先还以为,是上头的人层层盘剥,哪晓得是身边之人出了问题。 岳松山气得捶胸顿足, 因为此事, 他气得三天两夜没能睡好, 再瞧见太子时, 再无先前那等傲气。 “殿下,老臣……老臣汗颜啊!” 他怒道:“这等宵小,竟敢恶人先告状, 殿下在青州为咱们日夜忧心,他竟敢将勾结外贼的罪名扣在殿下身上。殿下放心,我青州兵士有一个算一个,只要还有命在,就绝不容此人颠倒黑白!” 裴彧颔首:“多谢岳大人。” 这些时日,青州上下团结一心,他们知晓现今的安稳日子是谁带来的,又是因为谁而成功抵御了倭寇的,对于朝廷不分青红皂白,便听信谗言,要将太子殿下押回去受审的举动,有不少文人学子出言抗议。 “殿下若说谢字,我等愧不敢当。青州能保住,多亏了殿下早早洞察其奸。那些伤员与病患能得到安置,也多亏了太子妃娘娘在城中经营。人在做天在看,是非曲直,人心中自有定论!” 岳松山自帐中出去,正好遇到回营的齐王。齐王与他行了一礼,便风风火火地进了来,寻他二哥。 “二哥!” 他议和结束,先回了一趟兖州。姚玉珠怀有身孕,他本就牵挂得很,裴彧本欲让他留在兖州,勿要再掺和青州的事,但他性子执拗,一定要留在他身边,与他共进退。 裴彧:“兖州那边如何?” 齐王:“一切安好。兖州牧为人果然正直,眼中揉不得沙子,知晓三哥带兵征讨二哥,怒称其为不义之师。” 裴彧敛眸,挑起沙盘上的一处旗帜,将其放入兖州。 “五弟妹如何?” “玉珠啊,”提到妻子,齐王笑开:“她前阵子吐得厉害,这几日好多了,能吃能喝能睡,就是朝我抱怨天天这么吃下去,会不会太胖。” 裴彧看了弟弟一眼:“得了空就多去陪她。” “不必二哥交代,我省得的。” 齐王走到二哥身边,道:“二嫂如今行到何处了?” “应是过扬州了。” 裴彧看着永安渠的水系图,目光缓缓下移:“快到了。” 她离开他,已经一月有余。 - “娘娘,人带来了。” 益州城,一酒楼之中,明蕴之坐在窗前,垂眸看着窗下之景。 从这里,能够看到明家的正门。 明蕴之转首:“请进来吧。” 内室香云袅袅,不一会儿,传来了一阵轻轻的脚步声。 “二娘?当真是二娘——” 伏氏一瞧见她,眼中就盛起了雾气:“不,应该叫娘娘,妾身拜见娘娘……” 明蕴之上前几步,未让她行全礼,道:“嫂嫂这些年,可真是瘦了。” 她还记得离家前,伏氏正怀着身孕,很有些丰腴的姿态。现在一瞧,瘦得显得衣裳都格外宽大,很是凄楚。 伏氏擦了擦眼角:“娘娘怎会突然回来了?也不提前让人给个信儿,我等好在城外接着娘娘。” 她也是收到封未署名的信,信中字迹眼熟,约她此时与酒楼中一见。 她与明蕴之多年书信往来,一眼认出这是谁的字迹,只是许久未见,有些将信将疑。犹豫中,到底耐不住好奇,按时赴了约。 “我此次回益州,不欲张扬。” 明蕴之拉着伏氏坐下,道:“对外,我仍在青州养病。” 伏氏抚了抚胸口,回忆起来她所听闻的那些:“青州那边……” 她不操心政事,也知道康王领兵讨伐太子殿下,这等危急的时候,娘娘从青州不声不响地回了益州,是要做什么? 明蕴之:“那是他们男人家的事,今日我寻嫂嫂来,是想说些女人家的事。” 她看了青竹一眼,青竹上了茶水,关上门窗,退了出去。 伏氏:“娘娘想要说些什么?” 明蕴之从包裹中,取出伏氏从前所写的信。 这些年二人的书信往来,多留存在临华殿中,她特意拿出来的,都是这几月间的书信。 “不是我想与你说什么,而是嫂嫂你,想与我说什么。” 明蕴之缓缓抬眼,将那些信递给了她。 伏氏捏着信纸,指尖轻颤着,道:“娘娘在说什么,我,我不清楚。” 明蕴之:“从前的信里或许没什么。问题就出现在那一回,我问及家中情况,嫂嫂回信中写,阿兄不在益州。” 伏氏眼眸微晃:“这是……是娘娘主动问的,我不过是如是答了娘娘的话。” 明蕴之摇了摇头。 伏氏是什么样的人,她很清楚。伏氏是比她还要规矩沉闷的性子,从前还在家中时,偶尔会听到兄长抱怨她木讷无趣,只会乖乖听话。 如果父兄背地谋划为真,那明存之当时前往扬州,必定是暗中行事。明存之平日行事再张扬,也定不会大张旗鼓地离开。 他离去前,十有八.九会叮嘱妻子,不让伏氏打探其行踪,也不会允许伏氏对外说些什么。 明存之的话,从来被伏氏奉为圭臬。可那日她一问,伏氏不仅告诉她明存之不在益州,甚至话里话外,还透出一个意思—— 他经常离开,不知做些什么事。 好似刻意想引她起疑心似的。 明蕴之当时未曾细想,后来再收到信,又是熟悉的口吻与字迹,告诉她兄长去扬州乃是为了给扬州牧贺寿,合情合理。 可仍未解释为何会时常离家。 后来从裴彧处知晓些底细,她回想起嫂嫂曾给她写过的信,慢慢觉出些不对来。 嫂嫂,是知道了什么,还是想让她知道什么? 明蕴之:“可是兄长对嫂嫂有哪里不好?” 伏氏嗫嚅着唇,低低垂着眼。 “没有,”伏氏道:“挺好的。” 明蕴之牵住她的手,感受到她手心微微的潮湿,问道:“那可是大郎二郎如何了?我这个做姑姑的,还没见过二郎,也不知他喜欢什么。” 她看了看伏氏如今瘦削的身形,道:“难不成,是我阿兄在外,养了外室?” 伏氏的手猛地一颤,明蕴之紧紧拉住她,不让那手缩回去。她知晓这一句猜得大差不差,眸中一顿,顺着道: “我明家向来家风正,可以有妾室通房,却没有养外室的道理,将人没名没分地养在外头算什么事儿?我若是嫂嫂,定要去探探虚实,将人迎进门去,才算得体面,对不对?” 伏氏掌心汗津津的,却冰冰凉凉,有些虚弱无力。 “嫂嫂最通情达理不过,如今这么形销骨立,定不是因为兄长有了什么心爱的女子……嫂嫂,能否告诉我,你瞧见了什么?” 明蕴之声音低缓,在掩上了门窗的屋子里,显得格外幽远。 伏氏哽咽一声,道:“娘娘何必逼我呢!” 明蕴之:“若非迫不得已,我也不想逼迫嫂嫂。但嫂嫂与我同为明家人,兄长是我的血亲,我同嫂嫂一样,都不希望他有事。有什么话,不能一家人坐在一起,慢慢说来?” 伏氏闭了闭眼,一滴温热的泪珠滴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她哽咽几声,道:“娘娘肯定是知道什么了,才这样逼问我,对不对?” 她低垂着头,捂面掩泣道:“我不能说,我不能……大郎和二郎还那么小,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第119章 明蕴之:“大郎和二郎才多大,他们本就什么都不知道,嫂嫂若能及时告知我所得,或许还能多挽救几条性命,及时止损!” “……来不及了!” 伏氏松开手,用那双红通通的眼睛注视着她,喃喃道:“来不及了。” “娘娘如今想保全他,是看在他是你兄长的份儿上。” 伏氏凄然一笑:“如果,他不是呢?” 明蕴之紧攥着帕子,不让自己太过失神,她看着伏氏站起身,半开窗户,看向明府所在的方向。 “我原先,也以为只是一个寻常外室。” 伏氏低低开口。 她的父亲是个老学究,一肚子酸水,讲究些繁文缛节,很是酸腐。若不是嫁了人,她真不知何时才能逃离开自家那压抑的气氛。 明存之相貌堂堂,一表人才,还有一身好功夫,二人成婚后,对彼此都很满意。明存之需要伏氏这样一个贤惠的女子打理好家事,伏氏也习惯了旁人对她颐指气使,她惯来听命令行事。 柏夫人算不得个很宽和的婆母,却也不干涉她做事,更多时候她们各过各的,彼此互不相干,偶尔有些小的口角,也都是笑一笑便能揭过去的事。 伏氏很珍惜她在明家的日子。 所以当她t某一日发觉夫君时常外出,身上偶尔会出现些陌生的香囊帕子的时候,她的第一反应不是伤心,而是想知晓此人是谁。如果家世清白,人也可靠,她愿意让其进门,为明存之生儿育女。 她派去打探消息的人回来后,面容古怪。 小厮皱着脸,道:“夫人是不是想错了?那女人……当咱们大爷的娘都够了!” 伏氏终于觉出了不对来。 明存之再谨慎,也终究瞒不过日日相见的枕边人,她很快还是摸清了明存之的行动规律。他约莫一月会去上两次,每回都是在月初和月中。 伏氏心里越想越怪,终于有一日,她忍不住,跟了上去。 那处不在益州城中,而是在距离益州城不远的白崖郡,郡中有个不小的宅子,里头只住着一个主子,并数个仆从。远远看去,都能感受到里头的豪奢与滋润。 她不敢贸然闯进去,只带着人守在外头,不知过了多久,她亲眼瞧见那女人送明存之出来,两人站在门口,那女人一脸伤怀:“不孝子!阿娘这些年忍辱负重都是为了谁?当年若不是阿娘,你能过上……” “娘!” 明存之有些不耐烦,看了看四周,见无人注意到二人,才道:“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还要念多少回?都说了总有一日会接你去享福的,你有朝我念叨的工夫,不如跟爹多念叨念叨,兴许他便叫你留在府中了。” “那我可不!” 那女人道:“留在府中做什么,若是还要伏低做小,伺候柏家那位,我就是死也不干。” 伏氏捂住唇,躲在不起眼的马车中,大气不敢出。直到两人彻底分开,她才慢慢回过神来。 明存之……是眼前这个美妇人的儿子。 那柏夫人的儿子呢? 伏氏无力道:“我自是不敢轻信,让人去详查,你猜,我还查到了什么?” 明蕴之:“什么?” 伏氏管着偌大一个明家,手下自然有不少得力之人。她要查的事,没几日便有了结果。 这妇人在此地住了有二十多年,没人知晓她从前是做什么的,周边的邻里邻居都唤她一声崔娘子。她有个弟弟叫崔骏,不知是什么来头,出手阔绰大方,动辄大宴一场,在整个白崖郡都是有名的香饽饽。 伏氏让人跟着那崔骏,跟着跟着,到了一处矿洞。 白崖郡,本就是因着周遭矿产众多,石崖皆白而得名。盛产硝石、煤炭。 …… “明白了吗,娘娘,”伏氏哆嗦着手:“这些不是咱们能查的事了,他们早就犯了杀头大罪,私采矿场,甚至……甚至制造那些火药……” 明蕴之按住她,道:“嫂嫂,嫂嫂莫要激动!” 伏氏掉下泪来:“若只是一个外室的事,我忍也好,闹出来也罢,都无所谓!可牵扯到这些事,我不敢查,也不想再查了,大郎二郎还那么小,我亦有族人爹娘,我甚至还要昧着良心,帮其遮掩……” 这也是为什么,第二封信中,她又仓皇遮掩,告诉明蕴之她兄长的离开,是合情合理地为益州牧贺寿。 “这些事,难为嫂嫂了。” 明蕴之能明白她心中的挣扎与为难,心头酸楚。同为女子,便是换做她,或许也想不到更好的法子,来保全自身和孩子。 “我让人备了些嫂嫂爱吃的菜,不知这些年,嫂嫂的口味可变了。” 明蕴之唤了一声,外面无人应答。 她站起身,“青竹,青竹?” “轰”地一声,门被无情撞开,发出了一声巨响。 姑嫂二人转过目光,只见一道身影缓步而来。 那身影高大健硕,带着常年习武的豪气与狂放。 “啪、啪、啪。” 三声脆响,男人放下手来:“说得好。若非今日,我竟不知我那枕边妻,私底下瞒着我,知晓这么多了。” 瞧见明存之,伏氏倒吸一口凉气,双腿瘫软,几乎倒在明蕴之怀中。 明蕴之眼疾手快地蹲身扶住她的身子,慌张地仰头唤他:“阿兄……阿兄怎么会在这儿。” 明存之眉头一挑。 “好妹妹远道而来,有失远迎,是我这个做阿兄的不对。” 他蹲下身,与明蕴之对视:“只不过知晓了这么多,还以为太子妃娘娘,不愿认我这个兄长了。” 明蕴之抬首,泠泠的眼眸中生起了泪,一如多少年前那乖乖巧巧,笨拙地跟在他身后唤他阿兄的模样。 这双眉眼里,现在满是痛苦。 泪珠盈于眼眶,将那张小脸衬得更为楚楚可怜,却又倔强地不肯落下: “你我同为父亲血脉,兄长终究是兄长……如何是我不想认,便能不认的?” 第69章 第 69 章 他心头恨得厉害,却又无…… 第69章 话音落下, 安静的雅间里,只能听得伏氏不安急促的吸气声。 明蕴之怀中搂着失措的嫂嫂,挺直了背脊, 抬眸看向明存之。 “阿兄……”她仍不可置信似的,不死心般问道:“嫂嫂方才所说的那些,可是真的?” 到底同父, 两相看着彼此,仍能从对方的面颊上看出与自己的相似之处。 明存之探究的视线落在她的面颊,自上而下,打量了个彻底。 “是真是假,太子妃娘娘心中,没有判断?” 听到他变相承认的话,明蕴之怔怔然垂首,落下一滴晶莹的泪珠。 明存之站起身来, 一手按在桌上,一手抚着腰间的配剑, 面上神色淡淡, 看不出半分情绪。 他这个妹妹聪慧伶俐, 却总是不够谨慎。 伏氏这段时日以来常躲着他,总一副欲言又止,担惊受怕的模样, 他便知晓她兴许是发现了什么。他是明家大爷, 明家人自然都是他的人, 没多久, 他便摸清了伏氏那日的行踪。 之所以不将话摊开,是因为伏氏心里尚且清楚,谁才是她的丈夫。不管是为了她自己, 还是为了几个孩子,她都只会将此事守口如瓶,甚至帮忙遮掩。 既然都知晓了伏氏知道他的底细,他又怎么可能不上点心? 在伏氏收到她字条的时候,明存之就知道了她们的会面。 他用长剑挑起明蕴之的下颌,语气不明:“太子妃娘娘回到益州,不先回府与家人团聚,反倒引得你阿嫂伤心失神,是何居心?” 明蕴之推开他的剑,扶着伏氏一道站起身来。红通通的鼻尖看得出当真伤心,却仍坚强地不让自己露出狼狈的神色。 “居心?” 她上前几步,“我若当真别有居心,便不会瞒着含之那日她所遇到的劫匪,究竟是谁派来的了。” 明存之闻言,并不意外:“你知道了。” “殿下告诉我的时候,我自是不敢相信。可现今从嫂嫂口中,得知阿兄身世……阿兄,你我与含之哪怕并不同母,却同样是明家人,这么多年的情分,当真说断就能断?” 明蕴之气得发抖,眼眶泛红:“含之又做错了什么,她还那么小,什么都不知道,如何就要惹来杀身之祸!” 此事伏氏倒并不清楚,她本就因为明存之的出现心中惊骇,一听自己丈夫有可能还对亲妹痛下杀手,被吓得身子一抖,摇摇欲坠。 明存之低笑一声:“她错就错在,不该在那时出现在扬州,更不该遇到我。” 去扬州本就全程隐匿行踪,要商讨的亦是绝密之事。那日遇到明含之时,他正和心腹在与扬州几位高层商议大事。 正巧当日遭到刺杀,韩度身死,他不知来人究竟是谁,又是因为何种理由未动他人,独独只杀了韩度。来不及细想,他便遇到了明含之。 第120章 这个平日里没分得他半点眼神的妹妹,身边还有数个身手高超的东宫暗卫。 她或许没注意到,也不认得那日与他同席之人,那她身边的人呢? 她若是老老实实随他回益州,或许可免一死,但她执意要去见明蕴之,那便怪不得他狠心。 明存之似笑非笑:“太子妃此次回来,难不成是要为她讨一个公道?” 那些杀手都是扬州的精锐,却没有一个活着回来,他当时便知定然有人救走了明含之。 这么长时间过去,没听得半点消息,他不是没去探查过,得知含之平安回到了太子与太子妃的身边,他心中便已有了猜测。 太子那边,兴许早已知晓了什么。说不定韩度的死,也与太子脱不了干系。 明蕴之扶住伏氏,声音轻颤:“我要见父亲,我有要事,要与父亲商量。” “商量什么?” 明存之一人拦在她的身前,甚至没有多余的动作,都显得格外t有一股摄人的魄力,压得人沉沉喘不上气来,不能自如呼吸。 明蕴之抬起眼,眸中有掩饰不住的慌乱,却又强撑着直视他。 “我要与父亲商议的事,关乎天下,关乎皇权,关乎千万人的性命,而非仅仅只在益州,”明蕴之声音清脆,虽柔美,却有种不容人抗拒的魔力:“怎么,阿兄也要阻拦么?” - 明府,正堂中。 “尝尝。” 明信鸿淡笑着,将手中的茶斟了出去:“为父记得,二娘自小便爱品茶。这功夫,还是跟你外祖父学的。” 男人与长子明存之的健硕不同,文人之气甚浓。穿着件鸦青色的长袍,身姿修长清朗,大掌抚过精心梳理过的长髯,越发显得面容清癯。 明蕴之喝了茶,仍旧垂眸,一言不发。 “至于你方才所说之事,放心。” 明信鸿沉吟道:“外头打得再厉害,你也是我明家的娘子,哪怕嫁了人,也是我明信鸿的女儿。战事结束以前,你就在府里安心呆着,不必怕。” 在益州瞧见明蕴之,的的确确让他意外。 他没想到裴彧会在这种时候,把人送回娘家来。 如今大周的情形,他心里清楚。裴彧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若真落到了康王手里,别说回京受审会面临什么,能不能活着回到京城都是个问题。这种情形下,他费尽心力,甚至挪了身边心腹,亦要将人送回并无战事的益州,倒算他有心。 只是……他堂堂太子,真就已经到了要将发妻送回母家避祸的程度了? 话一说完,明蕴之便掉了眼泪:“女儿与殿下如今,只有父亲了。” 她起身将要跪下,明信鸿自然不会在这等虚礼上落人话柄,立马扶她起来:“有话好说,动辄哭啼下跪的,哪有咱们明家人的气概。” 正说着,明存之从外进来,掩上门。 “三娘可安好?” 明信鸿问。 明存之颔首,没什么表情地坐到了红木椅上。 与需要遮掩行迹的太子妃不同,明含之明显还是个孩子气的小娘子,大张旗鼓地下了马车,一回到府中见到柏夫人便哭了起来。母女二人拥着闹了许久,刚睡下。 明存之亲自确认过。 含之那模样,的确不像是知晓他曾对她下过手的样子,瞧见他后,甚至还期期艾艾地关心他,问他那日的刺客可寻到了。 他饮了口茶,目光从半掩的视线中探出去,继续观察这个二妹。 明蕴之:“既然阿兄也回来了,我便没什么好遮掩的了。有些话,是该直说。” 她擦了泪,道:“我想请父亲从中劝和,请扬州牧莫要出兵,协助康王。” 明信鸿一直端着的慈父笑意淡了些,唇角稍平:“二娘这是在说什么。” 明蕴之:“父亲,我不是小孩子了。父亲与阿兄在益州所做的事,当真以为能如铁桶一般密不透风吗?” 明存之看向父亲,后者平静目光中凝聚出几分难以言说的锐气,冷冷地看向她。 明信鸿:“是吗。” 明蕴之虽有些怕,却还是道:“不然阿兄以为,韩度是怎么死的?” “你——” 明存之握紧了剑,当即便要起身:“好啊,果真与东宫有关……我倒要问问你们杀我心腹,是什么意思?!” “存之!” 明信鸿声音沉沉,喝住他。 “这是你妹妹!把你在外头那些坏脾气收一收,先听她说完。” 明存之虽有怒意,却也分得清轻重,又沉着脸坐下。 明蕴之转过头看向他:“若不是殿下出手解决了韩度,阿兄早便暴露了!” “殿下处置韩度,一方面是警告,另一方面也是护着咱们明家,”她道:“阿兄以为自己很谨慎么,孰料那杨秀荷——也就是青州山匪的匪首,暗中早早盯上了他,杨秀荷可看清了韩度的模样,迟早有一日,是要顺藤摸瓜,查到咱们明家来的!” “不然阿兄以为为何只死了韩度一人?殿下若是真想就此事拿问明家,又怎会等到现在,怎会容我平安回来?” 她这话,到底让父子二人顺着深思下去。 “还有含之的事。” 明蕴之声音轻了许多,好似很疲累似的: “含之无论如何,也是我的亲妹,我与殿下若真不顾念父亲、阿兄,只管将此事说与母亲便是。母亲惯来疼爱含之,若是知晓阿兄对含之下杀手,又非她亲生……我明家,可还能有一日安宁?” “事难两全,我想要保全父亲与阿兄,便不得不对母亲有所欺瞒,”她垂首,低声道:“外祖父与外祖母年事已高,我也实在不敢将此事闹大,害得长辈再忧心……” 她提到柏家,父子二人齐齐静默,不作言语。 柏夫人性子偏激,许多时候分不清轻重,她能安安稳稳地当这个州牧夫人几十年,全凭她的家世。 从前的柏家便是大族,更遑论柏丰益从朝中退下后,开设书院,传道授业,贤名远扬。他的学生遍布天下,甚至远及疆外,若柏家有难,怕是天下皆知。 “话虽如此,但你方才所说之事……” 明信鸿沉吟几声:“还需从长计议。” “父亲,再从长计议,便来不及了。” 明蕴之道:“殿下一直不曾因为明家之事发难,便就表明了他的态度,父亲还不明白吗?殿下珍视我,将我视作妻子,这些年来从无妻妾庶子,就连太后娘娘送来的妾室,也被早早打发了,可见殿下之心。殿下从前、以后,都只会有明家一个岳家,我明家与东宫自然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一根绳子上的蚂蚱,明家倒了,殿下也没有半分好处,只会落人口舌,遭人攻讦。反之同理。” 她指了指手边的茶,看向明信鸿:“皇位日后若真落在康王手上,明家又怎能独善其身。不过是一杯冷茶,泼了了事。” 明信鸿眸色不定,道:“你今日所说,是你的意思,还是他的意思?” 明蕴之红着眼:“我们夫妻一体,自是我们二人的意思。” 她软了声音:“父亲,他是女儿的丈夫,他待女儿好,分明自个儿都在劫难逃了,还送女儿回到家中,女儿不能不为他考虑……待他渡过此劫,往后与明家便更是共患难的情谊,父亲所做的那些事,从前都不曾计较,又何必纠结以后。” 明信鸿坐在太师椅上,长髯随着思索的动作微微晃动,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手中的茶水当真凉得彻骨,他才开口。 “下去歇息吧,你也累了。” 他站起身:“存之,去与你娘说一声,今夜府中摆宴,迎我两个女儿回府。” 他口中的这个“娘”,自然是柏夫人。明存之应了,看了明蕴之一眼,往外而去。 柏夫人从含之口中知晓明蕴之也回了来,却没第一面先去见她,原本心头不喜。只是等见到人的时候,瞧见她两眼红红,很憔悴的模样,又忍不住心疼地怨道: “什么事儿能比好好休息重要,既然回来了就安心住下,别成日里操心了。” 她只当明蕴之是为了避祸回来的,心底又叹又忧,想说什么也说不出。只能吆喝着府中人用饭,抱着大郎二郎,唉声叹气。 用过膳,明存之去了书房,寻明信鸿。 “阿爹,你莫要听信她的鬼话。回府之前,她还在套她嫂子的话,探咱们家的虚实。” 明信鸿:“我自知晓不能全信。” 出不出手,本就不取决于明蕴之的那些话。 他只想知道,那位能扳倒庄家的太子殿下,是否真的已走到了绝路。 他盘了盘手中的核桃,道:“康王此人,素日行事,非王道也。皇位,决不能落在他的身上。” 他的宝,从未押在康王身上过。 - 青州城下。 朝廷大军已在此驻守三日,并未攻城,也并未扰民作乱。 第121章 距离康王给出的青州牧交出裴彧的最后期限,还有两个时辰。 “二哥。” 由数人举起,牛角制成的传声筒中,穿出了康王的声音。 “我知晓二哥不甘心,但事已至此,父皇与我都不想大动干戈。” “青州百姓或许以为你们护着的,是打了胜仗的太子殿下,可知此战乃是弄虚作假,以无辜百姓的性命做垫脚石,当他那军功的?太子殿下抗旨不尊,已犯下滔天大罪,还望尔等明辨是非,勿要一错再错。” 城楼之中,青州牧冷汗满襟,叹道:“还得是殿下有定力……这种时候,还……” 还有闲工夫下棋呢!他看着裴彧又落下一子,t渐渐将他堵进死路,连连道:“罢了罢了,老夫技艺不精,太子殿下见笑了。” 裴彧:“大人何必自谦。若非心绪混乱,此局有可破之法。” 烛火映照着男人的侧脸,如玉般的侧颜显出了几分疏冷,修长指骨拾起棋子,放入棋篓中。 青州牧见他终于不下了,才道:“也不知康王殿下……哎,会如何攻城。” “扬州那边……兴许今日,也要到了。” 他知晓扬州牧那老儿,乃是个唯利是图的,从前跟着庄家不知捞了多少油水,如今庄家倒了,心底肯定记恨太子殿下。此番康王一出兵,他便响应着,点了三万兵士自南而上,誓要为朝廷尽忠。 那可是三万啊!他青州营中健全的男儿,可有三千? 这些年打仗打得青州牧早没了年轻时的锐气,若非裴彧本人还在这儿,他真想待在屋中两眼望天,什么也不管了。 “不会来的。” 青州牧忽然听得这么一声,愣了愣:“什么?” “扬州,不会出兵。” 裴彧将棋子都收起来,交给随侍:“或许会来几个说客,但不会出兵。” “殿下怎知……” 青州牧步出城楼,看那天边即将泛白的天色。 城下驻守的军队不知因何,忽有一阵骚乱。 “报——殿下——京中急报!” 康王刚让人收了传声筒,正打马回营,做最后的休息便准备攻城拿人,哪知在此时收到急报。 他不耐地展开信件,飞快地扫视一眼,忽然眉头紧皱。 “殿下?” 幕僚自旁道:“京中可有什……” “废物!一群废物!” 康王拔剑,一刀砍在那幕僚肩头,若非他躲得快,只怕会砍在他的脑袋上。 幕僚忍着疼,哆哆嗦嗦地去捡那掉在地上的信件,一看清上头的字,惊愕万分。 “方吉……交、交代了……” 方吉交代了! 这些年来有关倭寇通敌的始末,都交代得清清楚楚,一干二净,其中有多少与康王殿下相关,也都说得明明白白。 他们原本选中此人,就是看中此人心狠,会伪装,他在青州多年未露出破绽,如今进京,寻常刑罚怎能让他开口!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那幕僚抓住前来送信的小吏,依稀认出此人是龙骧府的人,勉强镇定着心神,道:“说啊!京中发生了什么,为何是龙骧府的人送信,为什么!” 那小吏推开他,冷静道:“我们主子说了。” 他声音淡淡,好似陆珣就在眼前似的。 “——这天底下,没有我龙骧府撬不开的嘴巴,折不断的骨头。” 那幕僚看着怒意满面的康王,慌乱道:“你家主子是如何与我们王爷交代的,难道忘了吗!当时,还是你们主子说……此行可攻!” “回殿下。” 那小吏答:“我们主子说了:‘可攻,只是字面意思,可以攻。’” “来人!” 康王要取剑斩他,那龙骧府小吏道:“我等龙骧卫乃天子近臣,代天子行事。殿下斩我,如斩天子,殿下可是要犯上?” 康王怒而摔剑,眼睁睁看着此战副将几人从营中出来,纷纷面露不善。 那些信,他们应当也收到了。 “殿下,”副将道:“陛下有令,退兵。” “不……不能退。” 康王再蠢,也明白了今日这一遭究竟是因何。 方吉交代了一切,通倭的人是他,牟利的人是他,陷害太子的人还是他。以他那自私自利的亲爹的作风,只会在朝臣面前感叹被亲子蒙蔽,而后让人捉拿他回京,再补偿裴彧,在世人面前摆出一副可怜模样。 他不能退!回到京城,他就完了,全完了! “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如今京中情形,仅凭一封信如何能知全貌?陛下圣旨未到,尔等仍该听我指令!” 他怒目而视:“听我指令,攻城、擒裴彧,诛之!” 他要杀了裴彧,只有让裴彧身死,死得彻彻底底,他才能有翻盘之机。 副将冷面:“殿下,我等是朝廷的军队,而非殿下私兵。如今殿下有通倭之嫌,我等应当……” “你敢!” 康王长剑指他面容:“我乃皇子,你敢!” 军营之中,仍有不少是他心腹,丽妃母家本就在兵部极受重用,此番争论,军中竟隐隐分裂成了两派,分而对峙。 “殿下!” 幕僚忍着肩头的疼,吸气劝道:“如若攻城,现今……并无胜算。不若……” 如今不是商议太子性命的时候了,眼前副将分明有了想要绑他之心,他们该速速逃命才是! “怎会没有胜算,还有扬州的三万兵马!” 康王怒斥:“未战先怯,本王真该杀了你祭旗!” “殿下。” 龙骧府那小吏慢悠悠从怀中再掏出一封信件,道:“方才,忘了交还殿下,殿下恕罪。” “还有一句,”那小吏边后退,边道:“我们主子说:‘他从不与蠢货合作。’” 康王面色发青,胡乱撕开一看,面容怔了一瞬,怒而仰天长啸。 “这是天要亡我……” 他冷不丁一剑劈开副将的铠甲,策马冲出,身边亲卫随侍立即跟上,自驻扎的军营之中跃入青州的丛林之中。 “殿下!” 青州牧拍着城墙,不可置信道:“怎会如此?” 他们派去的斥候送回消息,不出片刻,半个青州的人都知晓了康王所为,愤而唾骂。 “殿下神机妙算,解了此局!” 青州牧热泪盈眶:“兵不血刃,不伤我大周壮士……” “我大周子民,本就不该为了自相残杀而战。” 裴彧披起外衫,立于城墙之上。 隔着很远的距离,亦能看到有追兵往林中追去。 “他若是当真造反起事,也不至于无兵可用。” 男人声音淡漠,带着几分无情。 前世他豢养私兵,那些人自然都听令与他。今生一切都太早,豫州尚未集结完毕,他现今手下,都是朝廷的军队,而非他手下私兵。 朝廷的军队,自然只听君王之令。朝廷若要退兵,他身后则空无一人。 “那扬州呢?” 青州牧问:“殿下又是如何得知,扬州牧不会出兵?” 裴彧转动着掌心的手持,将其紧握几分,眸色幽淡。 他没有回答。 他本不知。 重来一世,他有无数法子可以阻碍扬州出兵,却不想会从遥远的益州传来些许消息。 原本的谋算之中,多了一个变数。 青州牧见他不答,以为他不欲提及此事,松口气道: “如今战局解了,殿下也恢复了清白,该高兴些才是……” 裴彧转过身,一步步下了城楼。 此事了了,谁都可以欢喜,他却难有片刻欢颜。 他不高兴,不欢喜。 男人垂下眼睫,看了眼随侍手中抱着的棋篓,嗓音微干:“给孤吧。” 那随侍将东西递给他,见这位自来淡漠,少有波澜的太子殿下从其中,取出一颗白子,放于手心。 “这个棋子,当得可欢欣?” 裴彧低笑一声,将其握入手中,往州牧府中去。 掌中的白子好似生了爪牙,从他的掌心一寸寸攀附而上,挖开了表面的皮肉,钻入内里。心底泛起了细细密密的疼,深入骨髓。 他很难不去细想。 为了此事,她可受了苦,挨了骂? 她可曾卑躬屈膝,求过谁人?又可曾与那些她厌恶的人虚与委蛇,强忍着恶心笑意相迎? 那些倔强地不愿意在他面前掉下的眼泪,可在旁人面前落下了? 好好的执棋人不当,偏要去棋盘上当一颗棋子。他心头恨得厉害,却又无可救药地想。 他还是好喜欢她。 好想念她。 好……爱她。 第70章 第 70 章 她做了一个好长的梦。…… 第70章 “娘娘, 娘娘,您不能进啊……” 养心殿外,数位内侍拉着一披头散发的貌美妇人, 丽妃脱簪散发,素衣来此,几乎满面泪流。 第122章 “让我去见陛下, 让我见陛下一面!” 她拉扯着内侍,哭求道:“陛下,易儿是有冤屈的啊,他是咱们的孩子,这么多年来尽心侍奉父皇,从未有过反心,怎能仅凭那贼人的一面之词,便定了他的罪呢!” 丽妃跪在养心殿前, 不甘心道:“陛下见妾身一面吧,陛下……” 她哭得脱力, 几乎是半趴在冰冷的砖石上。从那原青州副兵马使方吉交代了开始, 平宣帝便再未见过她。 丽妃盛宠多年, 这些年来从未遭过如此冷待,一日两日还好,越拖下去, 越能听到前朝传来的动静。不是有人上书弹劾康王, 便是龙骧府又审问出了什么, 桩桩件件, 都将她的孩子往死路上逼。 她日日能听得族人被下狱的消息,连带着下落不明的儿t子,都被平宣帝下了旨意, 要将其捉拿回京。 不知哭了多久,御前太监缓步挪至她身前,道:“丽妃娘娘,陛下请您进去。” 她骤然止住哭声,忙不迭起身,跟在太监身后进了养心殿。 陛下愿意见她!那是不是说明,她和易儿还有机会? 她紧紧攥着掌心,好些日没安稳进食休息的身子脚步虚浮,踉跄了一步,恰好被帝王拦手扶起。 “陛下……” 丽妃鼻尖一酸,几乎要倒在他怀中。 平宣帝:“也是当娘的人了,还如此不庄重。” 丽妃跪倒在他身前,泪水盈盈,虽形容狼狈,却仍能看出她这些年来丝毫未减的容颜。 她惯来知道自己何种模样是最美的,落泪的角度拿捏得精准,听平宣帝这话,柔弱地捏住了陛下的衣摆,哭道:“陛下若是真心疼妾身,便莫要让旁人舞刀弄剑地捉拿咱们易儿……陛下开恩。” 平宣帝将衣摆从她手中扯开,三两步行至龙椅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事到如今,让朕如何开恩?” 他抬手,拿起几封奏折。 “这一封,是弹劾他卖官鬻爵,收受贿赂的。” 丽妃身子一颤,忽然明白了什么。 平宣帝见她,不是为了让她诉旧情……而是,要与她彻底清算的。 “这一封,是弹劾他纵容手下鱼肉百姓,欺占良田的。” …… 平宣帝将那几封奏折扔下去,每扔一封,丽妃便被吓得一激灵,颤抖着手触碰那写满罪状的奏折,哆哆嗦嗦。 “这些事,他是朕的儿子,朕都可以勉强放过。儿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朕能容忍。” 平宣帝语气沉沉,丽妃闻言抬首,绝望的眸中又升起几分期望:“陛下……” “但!” 平宣帝猛然将一封奏折扔到她脑袋上,尖利的角刺破了她的额角,溢出一丝鲜血来。 丽妃慌乱的目光落在那奏折上,依稀能瞧见上头的字样。这封奏折……出自豫州,一个从未听说过名字的官员,好似姓郑。 “他竟敢私蓄兵马,结党营私……这是要造朕的反啊!” “陛下!”丽妃扑上前去:“陛下,易儿他不敢的啊,您召他回京,让他好好与您解释,他不会做这些事的……” “铁证如山,你还要朕如何?” 平宣帝冷眼看着她:“朕今日见你,已经顾足了你我二十余年的情分。来人啊,将丽妃……不,邱庶人带下去。” “这钟粹宫奢华,也不必住了。” 他说完,摆了摆手,一副极厌烦的模样。 这些年来,他贪恋丽妃美貌与柔顺,还有她那恰到好处的心机与作态,丽妃从未在他面前,看到过如此表情。 她被人拖走,奋力挣扎起来: “陛下!妾身侍奉您二十余年,难道连最后一丝情分也不能留吗!” 丽妃几乎是嘶吼着,说出了这句话。 平宣帝没有回答她。 丽妃赤红着双眼,挣开内侍的束缚,朝平宣帝处奔去。 “……陛下!护、护驾!” 御前太监反应不及,生生看着她扑到了陛下近前,却又拐了弯,自己撞向了御前侍卫为护驾而拔出的长刀上。 “陛下。” 鲜血染红她的衣衫,丽妃声音越发微弱,她抬起手,拼尽全力,抓住那一片明黄的衣角。 “你以为,你除了我和易儿,就能高枕无忧了吗……你、你永远都不会知道……” 她扬起一抹笑意,双眸直直地盯着平宣帝,维持着这个姿势,没了气息。 平宣帝永远都不会知道。 他这副看起来强健的身躯,早已走向末路。 …… 大雨滂沱。 扬州,州牧府外。 “殿下,丽妃娘娘殁了。” 随侍似是不忍心,带着哭意道:“咱们……” 雨水冲刷着康王的面颊,他眉眼泛起了阴狠,指尖掐得死紧。 下一顺,他自隐匿处冲入雨中,破门而入,大手提起扬州牧的衣领,一刀横在他的脖颈。 “为何不出兵?” 他声音冷冷,带着刺骨的恨意:“吃了本王那么多好处,等到本王要用你的时候了,你竟退兵?” 扬州牧在榻上睡得好好的,忽然被人用刀抵着脖子,吓得浑身发软。 康王根本不像想要听他辩解的模样,冷哼一声,一刀封喉。 血光溅开,他从这具死尸榻下,寻出了那可调兵遣将的令牌。 “殿下!”随侍道:“纵使咱们有了这令牌,难不成就能调动扬州那数万大军?” “扬州上下,俱是无胆小儿。” 康王将其握在掌中,狠戾道:“谁敢反对,本王便杀谁。扬州这些人,私底下与本王做了这么多事,当真以为日后裴彧上位,他们能逃得过?!” “不如跟随本王,殊死一搏,富贵……险中求啊。” - 含之一身鲜亮的襦裙,梳着个灵巧的发髻,合上门扉。 她眉眼轻快,姿态轻盈,一副不知事的模样,走到近前,道:“阿爹,你寻我。” 书房中,明信鸿正等着她。 含之弯了弯眼睛,自觉地挪到父亲身边,为其煮茶。她学得姐姐的好技艺,动作娴熟美观,很快,袅袅茶香便从茶具中溢了出来,盈满内室。 明信鸿喝了满杯,很是满意:“比从前更有长进了。” 含之笑意盈盈,再度为他倒满。 “阿爹寻女儿来,是有何事?” 明信鸿微抚长髯,叹道:“忙乱了这么久,明日,你阿娘便要带着你们几人回柳园。你也大了,一去又是几月,叫你来见上一见,也不好了么?” 这几月间,发生了许多事。 身为太子妃的二女儿回来避祸,他亦出言劝说扬州牧退兵。青州战局已解,康王败势将定。 可笑他原先还真以为太子没有后手,不过事已至此,他能在战局开始之前,逆转此局,也算得他的本事。 时机拿捏得刚好,将那康王架在高台上,再无回转的余地。 倒是他轻看了裴彧。 朝廷的旨意下来后,康王逃窜无踪。不过半月,便传来扬州牧身死,康王统领扬州,举兵谋反,已攻下三城。 于此同时,京中却传来陛下身子不好的消息,眼下京中只有肃王殿下一位皇子,本该由其协理政务。奈何此人实在难当大用,数日下来,朝中已是怨气连连。 陛下传出旨意,命太子火速回京,监国听政。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裴彧会立马回京的时候,裴彧上书自请镇压康王叛乱。由于其战功赫赫,声名远扬,朝中竟无反驳之言,于是这监国辅政的差事,竟轮着轮着,轮到了齐王头上。 如今齐王已赶回京城,稳定了局势。日子也走到了七月,天气热得如火炉一般,大郎二郎年纪都小,热得恹恹,明蕴之提议,几位女眷老幼,都去柳园山中避暑。 柏夫人许久未见爹娘,心中自然也想念,没怎么犹豫便定了下来,明日,几人便要启程了。 含之嘴甜,道:“阿爹心中记挂女儿,女儿高兴还来不及呢。” 明信鸿笑了笑,问:“你与你二姐亲厚,可问过她,是个什么打算?” 含之懵懂:“阿爹是什么意思?” 明信鸿眸中闪了闪:“倒也不是要赶她走。只是如今太子殿下祸事已解,便是前去平叛,也是奉了圣谕。陛下身子眼见着不好了,你阿姐是太子妃,若有……不好不在京城。” “阿爹是不想阿姐与女儿一道回柳园?” 含之垂了垂眼,道:“其实不必阿爹说,阿姐心中也有数的。阿姐说过了,她是外嫁女,因着避祸而回娘家,本就叨扰多时。明日送走阿娘与嫂嫂,便会往京城去的。” “原是如此。” 明信鸿叹道:“你阿姐素来聪慧懂事,体贴得很,倒显得我这个做爹的不好了。” 他拍了拍女儿的手,道:“你去将桌上那个匣子拿来。” 含之顺从地拿了过来,“这是什么?” 第123章 明信鸿垂首,拿出匣中玉瓶。他低低垂眸,将玉瓶递给含之。 “依你看,你阿姐和姐夫,感情如何?” 含之想了想,道:“倒是不错。阿爹可知晓豫州的花灯节?听闻那日,殿下带着阿姐独自出去,准备了好大一个惊喜呢。” 明信鸿颔首。 如他所见亦是。 明蕴之那日在他面前所说许多,显然有些真情意。 “你阿姐多年未有身孕,这是我派人多处寻访,寻来的上好补药。” 明信鸿看她接过,满意道:“你务必要让你阿姐离开益州前,吃下此药才是。” 含之定定地看着手中玉瓶,脸颊红了起来。明信鸿是过来人,知晓这个小女儿单纯,脸皮薄,提及这种事自然羞得很。若非柏夫人不是个妥帖的,他也不至于亲自将此物交给t她。 “此药……是能让人有孕的?” 含之打破砂锅问到底似的,好奇道。 “自有助孕之效,”明信鸿见她收了,满意地多解释了几句:“便是再难以有孕的妇人,吃过此物,也能改其体质。与神仙丹药无异了。” 含之脸颊通红,手指像是羞得颤抖起来:“这样的神药……岂不是会很损害人的身子?……女儿曾听闻阿娘与嫂嫂闲谈,那些命中无子的妇人胡乱吃药,最终不止孩子没求到,就连身子也坏透了。” “那又如何,”明信鸿:“你阿姐可是太子妃!” 他说完,忽觉语气太过严厉,稍松了些许:“三娘啊,你也不小了,往后也是要嫁人的,不知其中轻重么?” 明存之脾气燥,明蕴之性子闷,唯独这个小女儿平日里懂事可爱,还会撒撒娇,不止柏夫人,他对她也是宠爱有加。 这么想着,难免就多了些提点的心思。 果然孩子被柏夫人那样的无知妇人教养着,就是不知轻重。 “太子这么些年膝下空虚,你阿姐遇喜,那便是板上钉钉的嫡长子。” 他如何不知此物会有伤妇人身子?甚至那腹中的孩子,也不一定能活到足月,但只要她能将此胎保到八月,他就有法子让太子妃名正言顺地诞下平安康健的小皇孙! 若非她肚子一直不争气,他这个当爹的又何苦操心? 一时的亏虚算得什么?至高无上的权力就是最好的补品,有了孩子,他便可无所顾忌地除掉裴彧,日后他的女儿垂帘听政,这天下究竟姓裴还是姓明,还需要人说么? 他掺和了那么些事,不过是想让康王与太子手足相残,消耗太子的兵力,探清他的虚实。看看他的底牌,究竟是些什么。 如今看来,倒是比他想象得多。 来日或许会难上些许,但也无妨。 他可从未将宝押在康王身上过。肃王木讷,齐王跳脱,由裴彧来做他宝贝外孙的爹,勉强算够格。 “你阿姐日后是皇后,你那小侄儿便是太子,你还有何不满意的?为父一番慈心,也都是为了你们几个孩子做打算。” 明信鸿说完,叹了叹。 当真上了年纪,多说几句便觉得有些累了。 “所以……” 那攥着玉瓶的手紧到发白,关节凸起,好似强压着什么心绪似的。 明信鸿这才发觉不对,眉头一挑,看向那不声不响的小女儿。 “所以,那没能出世的可怜孩子,我阿姐无故亏虚的身子……都是因为你。” 含之抬眸,双眼不知何时已经通红,遍布血丝。 她站起身,一步步逼近,鲜亮的裙裾随着步伐微扬,能看出她浑身上下遏制不住的颤抖。 她无法冷静下来。 一闭眼,好似就能看到那日护国寺中端出的一盆盆血水,阿姐苍白无助的脸庞,瘦削的身子。 那些画面,在阿姐去后的十余年间,日复一日地上演在她的脑海中,成了梦魇般的存在。 她终于知晓,为何裴彧会将父兄重刑处死。 不冤,当真是不冤! “你如此贪得无厌,连亲女的性命都不放在眼中……我是不是还应该夸一夸你,能说出这么冠冕堂皇的话?” “三娘,你在胡言乱语什么!你阿姐……什么孩子……” 明信鸿心口发紧,仰在太师椅上,气息混乱。 他目光落在手边的茶杯上,忽然醒悟:“你,你给为父喝了什么!” 含之“啪”地将手中的东西扔出去,砸到墙面上。玉瓶碎裂开来,里头的药丸滚落而出,沉黑色的药丸散发着不祥的气息,其中一颗滚到她足边,被她狠狠踩烂。 “一些能让你安安稳稳,不添任何麻烦地回到京城受审的玩意儿罢了。” 她将茶水泼到这个唤了十几年阿爹的人脸上,还烫着的茶水将他的衣襟染湿。明信鸿半仰着,想要抚着桌椅站起,却浑身无力。 越是想要挣扎,越是呼吸不上来,毫无力气。 “来……来人!来人——” “不必叫人了。” 含之垂眼,静静地看着他:“你的人,都去了应该去的地方。” 明信鸿眉头紧皱,勉力维持着胸腔的气息。 “存之呢!你阿兄呢!” 含之:“自有旁人料理他。” 待到气息终于恢复平稳,明信鸿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含之方才所说的话。 回京……受审? 他沉冷一笑,旋即了然。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明信鸿抬眸看她:“我竟不知,我那最乖巧可爱的女儿,竟也能有这么大的谋算了。” “哈,哈哈哈……你阿姐呢?同样也是装的?” 含之出手,撇下他手中将要射出的暗器,确认他身上再无任何反击之物了,才道:“阿爹何必要问这么清楚呢?” 阿姐早已告诉她父兄所犯之事,只是当时她因为前世不愿相信,傻傻地以为她能来此,为父兄寻一个清白。 到了船上,她其实已比最初刚醒来时冷静清醒了许多。阿姐会分析局势,看清战局,她也会。偶尔与暗卫往来的信件阿姐也不曾瞒她,她心中早有了大半推测。 那日,阿姐与她道:“父亲与阿兄想必不会轻信你我。你与他们相处更多,从前如何,如今便如何,勿要有太多改变。” “那阿姐你呢?” 含之问她。 “一个原本聪慧,却深陷在情字中的女子,最容易被看轻。” 明蕴之垂眸,冷静道:“我若太蠢,他们势必不会听我之言退兵。太过聪慧,同样会引起戒心。这世上许多人都是这样,想要你聪明,却又要有些适时的愚蠢与狭隘……最好,还要柔弱可欺。” 主动在明存之面前暴露她与伏氏交谈,打探明家,是她的第一步。 她若直接回来,只会让明存之和明信鸿对她严阵以待。反倒是她“自以为”拿捏了明府的死穴,那副裴彧珍爱她,所以东宫会与明家共患难的模样,显出了几分女儿家的天真。 这一月来,明蕴之与含之待在明府,乖觉地闭门不出,却真切地将这个看似熟悉,实则陌生极了的家里摸得清清楚楚。 姐妹二人都知晓此事与柏夫人毫无干系,伏氏虽知情,却也只知皮毛,并无参与,大郎二郎两个小儿更是无辜,便是日后真有祸事,明蕴之也会尽力保全几人。在此情况下,未免生乱,明蕴之主动提议,让几人到柳园去。 有外祖父与外祖母在,柏夫人应当不会添乱。 今夜,是明信鸿主动唤来了她。恰好,含之也有些想要从他这里得到的。 “那账本,我们的人查了许久,都未曾寻到……我猜,这么要紧的东西,阿爹只会放在自己身边,是不是?” 含之游走在书房之中,前后翻找着,边找,边道:“阿爹还是主动说吧,日后回京受审之时,也好坦白从宽。” “放肆!” 明信鸿呼吸逐渐无力起来,四肢抽搐:“你这个大逆不道的东西,你和你阿姐……枉为人女!” 含之将一册书扔下,双目赤红:“你可知我对你现今有多恨!我恨不得将你抽筋剥皮,生吞活剥!若非阿姐劝我冷静,我真会——” 她知晓自己执念深重,前世再见到静山大师时,静山看着她眉间的思虑,叹她执念太重,怕是不好。 那么些年,她背负着阿姐的死,和自以为父兄的冤,独自行于世间。自那一年后便去了柳园的柏夫人亦不知因何半疯半傻,连她都认不得。 她举目无亲,孤立无援。 如今告诉她,父兄的罪都是真的,她心心念念所恨的人,并未冤枉她的父兄。 那她的恨又算什么? 哪怕重来了一回,她亦心火难消。 如果不是阿姐劝她,让她维持着最后的冷静,她连那点笑脸都难以维持下去。 阿姐说,罪孽再深重的人,亦要交由律法所处置。 “阿姐心善,可我不,”含之从袖中抽出贴身的尖刃,抵住明信鸿颤抖的长髯:“你觉得,我敢下手吗?” 第124章 “三娘!” 明信鸿感受到她手一寸寸贴紧,自己蓄了许久的风雅长髯被划断了不少,掉落在他的衣衫上。他这才当真感受到,她是真做得出来! “你最好告诉我,账册在何处。” “明含之,你可还将我当作你爹!” “从你纵容明存之对我下杀手……不,从当初你背叛阿娘,忍心换走我亲兄长的时候,你就不配为人父了。” 明含之出手更重,利刃在明信鸿脸侧留下一道红痕:“你还不知道吧,今日你喝下的毒,就是我阿兄亲自调配而出的。这算什么,因果报应?” “你!” 明信鸿死死瞪着她,因着激t动,呼吸越发困难。 “哗啦”一声。 门外传来了一阵瓷器碎裂的声音,书房的门被忽然推开,柏夫人苍白着脸,五指颤抖地虚扶着门框。两眼不可置信地看着屋中之景,嗫嚅着唇瓣,什么话也说不出。 下一刻,她毫无征兆地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 “阿娘?阿娘!” “母亲……” 柏夫人听得数声呼唤,痛苦无比地挥舞着双手,终于抓住了一个温暖的手掌,被牵引着,走出了梦境。 “……二娘,”她朦胧睁开双眼,泪珠就这么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蕴娘,我的蕴娘……” 明蕴之一怔,有些发愣地看了含之一眼。后者点了点头,她才有些生疏地凑近,温声道:“母亲,我在。” 柏夫人静静地看着她,不住地掉眼泪。过了许久,才忽然道:“我要见她。” 她们都知晓她指的人是谁。 含之看向姐姐,明蕴之思索一瞬,道:“来人,去将人带来。” 她们原本想瞒着阿娘的,到底没能瞒住。院内院外的人都被清了个干净,倒是让柏夫人畅通无阻了一回。 柏夫人如今这般情形,她只怕她憋出什么毛病来。 含之心底微沉,道:“阿姐,是我没防住……” “……不怪你。” 明蕴之抿了抿唇,“既然如此,让人将父亲也带来吧。” 没有私养的情人来了,正主还能置身事外的道理。 让柏夫人发泄一通,也好全了她心头那些怨气。 她同样是怨的。 只是身份在此,妹妹在此,她只能尽力秉公持正。 半个时辰后,那位崔娘子被带了来,四肢仍旧无力,双目看天的明信鸿也被抬了过来。 府外的事,交给了綦莫与裴彧所给她的人。 一月的时间,哪怕明信鸿与明存之有意销毁罪证,模糊线索,也足够他们抽丝剥茧,抓住所有关键性的证据。 几个时辰前,白崖郡的崔家就被抓捕归案,连带着若干主事与相关之人,齐齐下了大狱。那些想要通风报信,浑水摸鱼之人,也全被控制了起来,等待审问。 明蕴之第一次见到这位崔娘子。 说不好奇是假的。 早在船上之时,她便了解到此人的存在:崔家娘子,名珍娘,父亲原是她祖父身边参军,与她父亲算是自小相识,多多少少有几分情谊。 或许是青梅竹马,但又因着家世平平,没能当上州牧正妻,亲眼看着心上人另娶他人。 他们后来是如何又在一起的,如何有了明存之的,明蕴之不想再看。 今日一见,此人生得美,那双凤眼与明存之简直如出一辙,她看笑了,转过头去,不愿再瞧。 “阿娘……” 含之从一旁扶着柏夫人,怕她一时失态,伤着了自个儿。 就连明蕴之也以为她会大吵大闹一场,谁知等了许久,也未听到哭声。她看向阿娘,只见柏夫人半垂着眼,看向那崔氏。 “你们若早说有情至此,我不会霸占着这个位置不放。” 明蕴之:“母亲识得她?” “识得……自然识得,”柏夫人站起身来,缓缓走到崔珍娘身前:“许多年前,你也是这样可怜地跪在我跟前,求我给你一条活路的。” “是啊……” 崔珍娘抬眼,看向她:“我卑躬屈膝地求过你,可你呢?” 柏夫人看着她那张娇艳的脸。 那时她刚成婚不久,新婚燕尔,正是感情浓的时候。谁知一日,明信鸿与她说,想要纳妾。 柏夫人自然不依,她大闹一场,哪有成婚不足两月,便要风风光光迎妾室进门的?!这不是明摆着打她的脸? 那时的崔珍娘跪在她跟前,哭得凄惨,求着她让她进府,愿意当牛做马伺候她,绝无二话。 柏夫人看着明信鸿的脸色,当即明白了过来。 这二人怕是早生情意,说不定私下里什么都做过了,只等她过门再将人迎进去。崔父好歹是个参军,算是清白人家,青梅竹马,又是明家老太爷的心腹,除此之外,还生得貌美…… 她想了又想,硬气地说不准。这样的人进了门,往后可还有她的日子过? 再如何,也要等她先生下明家长子了再说。不然,难不成往后她的儿子还要叫一个妾室的庶子兄长? 她态度强硬,崔珍娘倒也闹了许久,早已记不清是何时开始没有了消息。柏夫人以为此事就这么过去了,还打探过,听闻那崔珍娘早已到了邻郡嫁人怀胎,心中大定,于是在她怀胎之际,还主动给明信鸿纳了几个妾室。 明信鸿少碰那几个妾室通房,她面上不显,心中其实满意得很。 却没想到…… 难怪。 她闭上双眼,摇摇欲坠之时,被明蕴之再一次搀扶住,没再跌下。 昏睡的时候,她做了一个好长的梦,梦到从前。 “我还记得,当时怀着你的时候……那孩子对我说的话。” 明蕴之听她骤然开口,有些没反应过来。 “那时他足有四、五岁,该是懂事了的年纪。” 柏夫人捏紧女儿的手,好似深陷回忆之中:“他说,他说——” “——你才不是我娘,我不要你当我娘!” 幼年的明存之推开她,怒气冲冲道:“真正的娘才不会这样逼迫人,还时时训斥我!你为什么对我就不能温柔一些,我不要你当我娘了!” 柏夫人时隔几年,才再有身孕,原本珍惜得很。骤然听得这话,心头一酸,她不过是因为明存之贪玩不去练字而训了几句,怎么就换得了这样的厌? 幼年的明存之嚷嚷道:“我就知晓,你有了新的孩子,便只会心疼他了!” 柏夫人为此伤心许久,明信鸿知晓此事后,亲自打了他板子,罚跪祠堂,倒是让她觉得有些过重。 四五岁的孩子童言无忌……她当时虽因为明存之的话而哭过好些日子,却没细想。 那时她更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明信鸿回府回得越来越晚,身上偶尔不是酒气,就是脂粉气。她一问起,便是应酬交际,推脱不开。 实在问得紧了,明信鸿便斥她:“你这妇人,少在此处胡思乱想!如今明家上上下下哪里不是你把持着,还有什么不满意?你难道要将人逼死不成!” 她被斥得晕头转向,几乎整个孕期,都在稀里糊涂中度过。 那时她常常问身边的乳母赵嬷嬷:“嬷嬷,听闻人孕中就是会多思的,是不是?” 真的,只是她太多疑了吗? 赵嬷嬷自然应是,而后道:“夫人莫要多心,咱们府中好着呢。” ……真的很好吗? 柏夫人每日都觉得,她的日子很虚幻似的,看起来有个儒雅体贴的丈夫,活泼好动的儿子,却总有一种行在云端,不能脚踏实地的感觉。 是因为……她的身孕吗? 一朝临产,是个漂亮的小女娘,柏夫人原本也是喜爱的。可直到这孩子满岁,别的孩子都开始蹒跚学步了,她都没能唤她几句阿娘,瞧着呆呆的,不像个伶俐的样子。 尤其是…… 她一瞧见她,就不由自主地想起怀着她的时候,那整日整日心中不安,昼夜难眠,寝食难安,却无处诉说,无人理解的日子。 那好像是她人生里,最无助又迷茫的一段时日。至今未曾走出。 这些年来,她对明蕴之始终不能亲近起来,总有如此原因。 原来他们,当真从未断过。 桩桩件件,所有的蛛丝马迹,都能对上。 那些让她如鲠在喉的,如绣鞋中的一粒沙,如软榻下的一颗豆,让她总是有苦说不出,维持着表面的锦绣华美,其实苦不堪言。 是他,是她,是他们…… “是你们,毁了我。” 她凄然倒地,猝然抬手掐住明信鸿的脖颈:“为什么,为什么!” “你好狠的心啊,我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儿子,难道就不是你的孩子了吗?” 她神色凄惶,转头看到了两个女儿,猛地一缩。 “你们,你们又是谁的孩子……” 她不住地后退,双腿酸软:“我的女儿呢,你们又是不是我真正的女儿……我的孩子!” 第125章 “阿娘!” 含之扑到她身前:“阿娘你不认我了吗?我是含之啊,我是你从小带到大的含之啊!” 明蕴之眼眶发酸,有种想要落泪的冲动。她飞快地擦掉眼角的湿润。 曾经许多次被母亲冷待的时候,她也在心里问过许多次这个问题,但无论是容貌的相似,还是同样的体质,都证明着她的的确确就是母亲的孩子。 她心里怨过恨过,后来被她故作释然过,也当作飞灰消散过。直到如今才发觉,那些小小的痛和苦涩,一直深埋在她心底。 “我的儿子呢?把我的儿子还给我……t” 柏夫人死死掐着明信鸿,后者早已喘不上气来,明蕴之怕他真的死了,勉强拨开母亲的手指。 柏夫人失了力,双目终于落到那崔珍娘的身上。 “你高兴了吗,”她失神道:“我为你养了二三十年的儿子,我把所有的一切,都给了他。” “现在的一切,难道不是你亲手造成的吗?” 崔珍娘挣动起来,她好似早已受够了,被青竹按着肩膀:“当初你若是容我进府,便不会再有今日之事!我怀有身孕,你让我的孩子真去当一个外室子不成?他这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她好好一个清白人家的女儿当人外室已是屈辱,凭什么她柏氏的儿子是高高在上的州牧府嫡长子,而她的儿子就是人人喊打,遭受人冷眼的外室子了? 同父的血脉,凭什么? “苍天有眼,让你我前后脚生下男胎。” 崔珍娘跪直了身子,缓慢道:“这不是老天庇佑我,是什么?于是啊……我就把你我的孩子,换了。” “你说什么!” 柏夫人扑上前去,像是要去撕咬她。含之抱住她的腰,早已泪水涟涟。 “我说,你儿子的哭声真吵啊,吵得我心烦。” 她膝行几步,“还有一个该死的胎记,害得我一定要在存之的胳膊上也印下一个,他才那么小,就因为你受了苦……你说,这是不是你的罪过?” “啪”的一声。 柏夫人重重打在她的脸上。崔珍娘被打得偏过头去,好似不知痛似的,继续道:“我可没有给旁人养孩子的癖好,就让嬷嬷随便扔到哪座山上,埋了了事。” “谁知那夜的雨下得太大,处处泥土松散,不好埋人。” “所以啊……” 那嬷嬷在雨夜山中行着,到底是在做亏心事,心里害怕。 不知从何处,听得几声奇怪的声响,窸窸窣窣的,好像是蛇。 她吓得扔下孩子便跑,不敢再往深处去。 跑了老远,她才依稀回头,瞧见一个身形好似鬼魅的女人,抱起了那孩子。隔着很远,好似还能感觉到那女人如蛇一般,阴冷的视线。 崔珍娘从牙缝中发出几声咯咯低笑:“……虽说是蛇娘娘,但或许他命大,还能留一条命呢?” “拉下去!” 明蕴之吩咐左右:“将她的嘴堵上,到京城之前,不准她再开口。” 崔珍娘知晓不少白崖郡的事,和她的家人管着矿场中的许多事宜,她还有用,却不能再说了。 柏夫人双眸睁大,几乎只能落下泪来。 “蛇娘娘……” 益州长大的孩子,没有人不知晓这个名号的。 自小到大,宛如心头阴霾似的,她的孩子,竟落到了这样的人手中。 她又哭又笑,呜咽起来,心痛到无法呼吸。 “阿娘,阿兄还……” 含之怕她被刺激到失常,扶着她开口。 “嗬呃!” “来人啊!保护娘娘!” 院中传来长剑刺穿□□的声音,明蕴之反应很快,面色一凛,“含之!” 含之拔下头上的簪子,以防万一。 她们身上都带着那日娄寻越所打造的饰品,在听得异响的瞬间,无数暗卫从黑暗中拔出了剑,警惕地看着闯入者的身影。 轰然一声,门窗被人的身影撞开,无数飞扬的尘土与飞灰中,明存之唇角溢着鲜血,长剑散发着染血过后的红亮。 “……好啊。” 他低笑一声,躲过身后再一次袭来的短剑。 男子身影似魅,快得几乎看不清行动的轨迹,直到某一瞬,好似察觉到了明存之下一刻的动作,他骤然飞刀,死死钉在了他即将移至的位置。 “既然都到齐了。” 明存之蓦地一笑,自怀中,掏出了什么东西。 橙黄的火光骤然映亮屋中众人的眼瞳,他狠辣一笑,扬声道: “那便……都随我去死吧!” 第71章 第 71 章 “究竟付出了什么,才换…… 第71章 在意识到此人意图的瞬间, 明蕴之双眼骤然睁大,惊诧道:“你疯了?!” 明存之吹燃了手中的火折子,双眸中, 满是冷厉:“是,我疯了。” “可如今的一切,不都是你们所逼迫的?” 他远比明信鸿更为多疑。自明蕴之回益州后, 便有意提防,暗中转移了许多物证。只是偶尔也会想到,她这样的人,又能将他如何? 除非她自己也不想当这个太子妃了,否则她怎会傻到去揭穿明家? 然而就在今夜,他觉察出了几分不对。他泼了差点入口的茶水,破窗而出,果真已深陷包围, 他血战至今,终究难甩掉那个好似蛇一般游走在他身边的男人。 既然无论如何都逃不掉, 那不如回到明府, 拉所有人同归于尽! 明信鸿发出几声“嗬嗬”的声响, 他无比清楚儿子手中拿着的是什么东西,奈何无法移动,就连声音也很难完整发出, 稍有动弹, 便累得满身大汗。 明蕴之凝眸, 厉声道: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府中如今除了你我, 还有你的爹娘妻子,他们可都是活生生的人!你是想要所有人都陪你送命不成!” 她也是头一回看到那小小一个,却能夺走无数人性命的东西, 如若在此处炸开,只怕他们都得命丧于此。 “那又如何!” 明存之手中的火折子散发着浓厚的威胁,一时之间,无人敢擅动。 “你莫要摆出一副大义凛然,丝毫不惧的模样,你就当真不怕?” 明蕴之:“我怕,人自然都怕死。” 她的手自柏夫人背后低低抬起,掐了一把含之的手。 “只是……” 含之眼眸一眨,手中的珠钗立刻摔落在地,呛人的药粉顷刻间弥散开来,明存之身形一顿,立马意识到其中有异,当即便要点燃引线。 “綦莫!” 明蕴之当机立断,话音落下的瞬间,綦莫飞身而上,直冲其命门而去。明存之旋身后退,只闻一声机窍响动,毒针堪堪擦过他的耳侧射.出,擦出了一道血痕。 明存之:“!!” 他愤而咬牙,引线在接触到火焰的瞬间便冒出了一道白烟。明蕴之惊诧之余,忽见一道青光划过眼前,小青亮出了它的尖牙,狠狠咬在了男人的小臂。 “该死的畜牲……给我滚!” 他将死死咬住他手臂上的蛇扔出去的同时,已被点燃的火药也脱手飞了出去。 筒状的火药滚了滚,停在了屋中的角落。 “轰——” 火焰炸开的瞬间,綦莫踢起长桌,将距离最近的两个妹妹一把推出,数个暗卫自院外接住二人,使其不被烈火吞噬。 “阿娘!” 含之来不及站稳,声音带着慌乱的嘶哑:“阿娘还在里面!” 这场爆炸来得迅速又猛烈,屋子当即便被炸得塌了小半,熊熊烈火燃烧了起来,门窗俱焚,所有的纱帘锦裘,都成了烈火最好的养料。 綦莫眸色一沉,推开倒塌了一半的木门,再度跃入了火场之中。 那火药于角落处炸开,被重重器具装饰所阻隔,到底损失了部分威力。只是火焰仍旧燎过了柏夫人的发梢衣角,好似将她的双眸也燃烧了起来。 滚烫的气流中,柏夫人撑坐起身,不知在何时,寻摸到了綦莫起先阻拦明存之的时候,掷出的那柄短刀。 终于只剩他们二人了。 她颤抖着双手,紧握着刀柄,一步步往明信鸿面前而去。 每行一步,她便举得越高,烈火蒸腾着她的泪水,将她的眼泪烤干,整个人都好似落入了熔炉,她却行得坚定。 “噗”地一声。 利刃扎入血肉之中,她红了眼,高高拔起手中的短剑,不顾溅开在脸上滚烫的血迹,再一次深深扎了进去。因为毫无经验,刀刀都只刺中了肩头,多有偏斜。 綦莫避开烈焰,一手握住她的手腕,稍一用力,柏夫人便觉手中酸软,松开了紧握刀柄的手。短刀掉落在地,发出一声低响。 “让我杀他,让我杀了他!” 柏夫人厉声尖叫起来:“他害了我的一生,害了我的孩子,害了我在这世上所有珍视的人,他该被打入地狱,不得好死!!” 第126章 綦莫:“他可以死,你要活着。” 柏夫人抓狂地挣扎着,“你不懂,你不懂我……我宁愿死在火中,宁愿跟他一起死在此处,也要报仇!” 便是死,也好过被救出去,永远面对那惨痛的现实。 火焰波及到了她的衣衫,屋中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响,显然是被烈火燃烧着的房梁即将支撑不住这间屋子,快要坍塌下来。 綦莫:“夫人!” 他力道很大,却不愿真碰伤她,又带着她躲避时刻可能会落下的火焰,竟显出了几分狼狈。 她狠命抓着綦莫的衣袖,“嘶啦”一声,t本就被火燎过的衣袖撕裂了大半,露出层层叠叠的伤疤之后,手肘处的那一块鲜红的胎记。 柏夫人的动作骤然停了下来。 她定定地看着那块胎记,双手死死攀附着他,大口大口地喘息。 綦莫敛眸,趁此良机,一把揽过柏夫人,又大手一伸,将明信鸿扛起,足尖点至椅上,借力飞身而出。 接触到微凉夜风的刹那,房屋轰然倒塌,飞出满天烟尘。 …… “阿姐,阿姐你怎么样?” 被疏散了人群的院落之中,赶来灭火的侍从和小厮接连抬着水桶,浇灭那灼人烈焰。 含之取了水来,看向自火中被推出后,便至今一言不发的姐姐。 明蕴之半跌坐在地上,身上披着一件薄衫。 她未曾接过那水,就好似方才同样怔愣地,拒绝了所有人的搀扶一般,静静地待在原地,双眸发直地看着眼前的火焰。 所有人都当她因着这场变故而慌了心神,需要时间平复。青竹陪伴在她身侧,搀扶着她的身子。 含之担忧道:“阿姐,你还好吗?” 明蕴之极缓慢地眨了眨眼。 咽喉被浓烟熏得发疼,即将要张口的时候,尖利的刺痛席卷了全身,让她难以自控地猛然一颤。 刚抬起的手未能把持住力道,茶杯掉落下来,溅湿了她的衣裙。含之紧张地扶着她的手,道:“阿姐,你到底怎么了,莫要吓我!” 她咬了咬唇,道:“那爆炸太猝不及防,到底是让那贼人趁乱跑了,但是阿姐放心,已经派了许多人去追。除他之外,其余的人都控制得好好的,阿姐不必为此焦心。” 明蕴之唇瓣动了动,指尖低低垂落,抚向染湿的衣角。 黑夜之中,冲天的烈焰终于被尽数浇灭,原本精致华美的亭台楼阁被烈火熏黑、烧毁,只留下了满眼狼藉,一片荒唐。 明蕴之的眼中,火光终于熄灭了下去,夜色沉凉。 “……无事,”她站起身来,拼尽全力地扯出了一抹笑意:“只是太累了,歇息会儿,兴许便好了。” 含之眸中担忧更盛,她叹了口气,只道阿姐重情又心善,会因此伤心,也再正常不过了。 - 次日,天空一碧如洗,晴朗得好似不知这天下人的忧愁。 朝中派来御史,颁布圣谕。 数日前,朝廷接到密报,原本呈奏了益州之事。齐王代政,命现任正五品御史中丞沈怀璋,秘密持敕行事,押送益州若干人犯,回京受审。 沈怀璋出示了敕令,接管了数辆囚车。 以含之为首的明府女眷跪于破败的堂前,听候发落。 柏夫人自昨夜从火场中出来,便死死抓着綦莫不肯放手,至今还昏睡着。明蕴之是太子妃,明面上仍在太子左右,不曾稍离,自然不宜出现于朝廷来人之前。她立于堂侧,垂眸听着宣判。 随那日密报送上去的,还有她的请罪书。 其中提及,她身为太子妃,既为明氏女,又是皇家媳,未曾觉察明家异心,使其危及大周、殃及百姓,罪孽深重,极为失职。她无颜再担此任,自请下堂,听候处置。唯有一事,她以性命担保,明家女眷、幼子对此事分毫不知,无有沾染,恳请圣上降罪于她一人,她愿以一人之身承帝王之怒,恳求圣上勿要牵连。 她静候了许久,仍未等到沈怀璋开口。直到听闻含之的声音:“沈大人,我等可要……” 沈怀璋停住脚步,看了看堂侧的那片衣角,道:“三娘子不必惊慌。” “关于此事,朝中已有旨意降下。” 他缓声道:“二十余年前遭难的娄氏遗孤献上丹书铁券,为明府女眷陈情。柏氏、伏氏世代忠诚,于大周有功,家风清正,此番无辜受难,不该因其牵连。丹书铁券可保其性命无忧,免受刑罚之苦,在此案未曾落定之前,明府女眷务必留于益州,无诏不得外出。” 含之错愕抬眼,几乎忘了反应。 丹书铁券……! 远处,明蕴之亦是大惊,她捂住双唇,掌心泛起了潮意。 这丹书铁券便是免死金牌,纵是父兄这等罪过,或许都能饶其性命的。娄氏遗孤……娄氏如今现存于世的,也只有娄寻越和裴彧二人而已! 此物,应当是数十年前还是太子的平宣帝得娄氏襄助,平定北凉战事时,先帝所赐下的殊荣。只可惜帝王心犹如海底针,娄氏平白遭难,没了拿出免死的机会。 兜兜转转,竟……留给了明家。 明蕴之靠在残垣之上,心头巨震。 一时之间,她脑中乱了思绪。一方面在想销声匿迹了二十多年的娄氏骤然出现,会不会有什么影响,一方面又想裴彧既然敢如此安排,定然是有他的道理,只是、只是…… 他是何时做了如此安排的? 在她离开以后么? 夫妻二人之间早已心知肚明,她是抱着怎样的决心离开,又会以怎样的口吻上书请罪,他分明知晓她的去意,却仍愿将这何等珍贵之物拿出,保她亲眷免受于难。 这原本,只是她的私心而已。 他大可不必如此的。 “娘娘……” 青竹扶着她的手:“沈大人来了。” 她匆促抬眼,这才看到了一袭绯色官袍。 “娘娘,日头大了,”沈怀璋虚遮了遮日光,温声道:“可否请娘娘移步偏厅,赐臣一碗清茶?” 明蕴之颔首,道:“沈大人,请随我来。” 许多事终于有个了结,她低低垂眸,沐手煮茶。 清冽的茶香被放在沈怀璋身前时,二人同时开口: “那丹书铁券……” “丹书铁券一事……” 突如其来的默契冲淡了室内暂时的沉寂,明蕴之终于绽开些笑意,望向他:“沈大人怎知我要说此事?” 沈怀璋轻笑一声,好似让她又瞧见了从前那个意气风发的爽朗少年,他眉眼间满是快意:“太子殿下说,此物置于娄家,百无一用。能保住些无辜性命,也算是全了娄氏先祖爱民之心。” 明蕴之抿抿唇:“殿下可还好?” 沈怀璋稍顿了顿,道:“臣随齐王殿下离开青州之时,所见无恙。” 如今裴彧在外平叛,于扬州鏖战,究竟如何,战报日日都有变化,他不敢妄言。 “沈大人可还好?”明蕴之笑了笑:“还未恭喜大人升任,只是离开工部,可还欢喜?” 沈怀璋:“升官发财,加官进爵,自古士人之所求。无论在何处任职,不过都是为朝廷、为百姓鞠躬尽瘁而已。” 他本就是有才能之人,无论是在工部,还是在别的衙门,都大有一番天地。 明蕴之将他当作知己好友,自然想让他能够大展身手,实现一番抱负。 她展颜,敬他一杯茶:“如此,我便没什么可问的了。” 沈怀璋:“娘娘关心了族人,问了殿下,甚至关怀了臣子,都不曾过问一句娘娘自己吗?” 明蕴之愣了愣,转瞬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只是道:“请罪书中……” “朝廷可从未收到过娘娘的请罪书。” 沈怀璋看向她:“娘娘不必再提及此事。” 明蕴之蹙起了黛眉,好似被风吹皱,细瘦的柳叶。 沈怀璋叹道:“臣受人之托,有一物该交予娘娘。” 他从随身的匣中,取出一封卷轴。 明蕴之伸手接过,徐徐展开。 手中的触感有些熟悉,仿佛是她在青州时,惯用的画纸。 那日她为裴彧所作的画作,好似用的便是这样的纸。 瞧瞧成色,应当也作了不久,约莫是她离开后,便被人画下的。 她迟疑一瞬,不再纠结,彻底将其展开来,望向其中之笔触。 “……” 指尖触碰到画卷的一角,仿佛触及了万水千山。 画中,巍峨高山与滔滔江水无一不显现出作画之人技艺之高。可作画之人似乎意不在此,孤帆、远洲,云影、斜阳,都只是奔流向东的江水之岸上,那小小的身影的陪衬。 只是一个背影,并不大,却用工笔勾勒得精细,从发髻,到衣衫,甚至是衣摆被江风吹起的弧度,都能瞧出作画之人的用心之深。 那画中人立于山水之中,遥遥看向远方,身在山水,心在天下,好似没有任何高墙能将其再束于其中。 第127章 明蕴之双眸颤动,指尖轻移,移至那一抹斜阳之上。 沈怀璋垂眸饮茶,不作言语。 直到女子先一步开口,嗓音中带着些许微雨似的潮气: “这是……殿下的意思?” 沈怀璋放下茶杯:“月底,是娘娘的生辰。殿下说,天大地大,此画赠与娘娘,算作贺礼。” 明蕴之是擅画、懂画之人。 除了画,她也懂裴彧。 他这是…… 沈怀璋t站起身来,饮尽茶水,声音沉冽:“太子妃明氏会如娘娘所愿,于佛堂中为民祈福,直至病逝。” - “阿姐,阿姐!” 摇晃的马车中,女子眉头紧蹙,极不安宁似的。白皙的脸颊露出几分潮红,好似在忍受着什么痛苦。 含之这几日都隐隐有些不安,却不明白不安的来源在何处。明明一切都按照她的想法发展了——阿娘虽依赖綦莫,却没如前世那般疯癫,已经算是好了许多。伏氏和大郎二郎是明存之的亲眷,明存之如今下落不明,由龙骧府在益州的据点保护着,若有异动,会立即追捕。 就连她最厌恶的裴彧,或许是知晓自己要死了,知情识趣地送了幅画来,彻底放了阿姐自由。 她应该很高兴才是。 可这几日,心里总不上不下,慌得厉害。好在如今马上要到柳园,兴许到了这处宛如世外桃源的仙境,会好上许多。 已到书院山下,外祖父与外祖母派了身边的人下山来迎,含之上了马车,唤姐姐梳洗一番。 谁知却见明蕴之睡梦不醒,含之心头发紧,更用力推了推她:“阿姐!” 明蕴之被她唤醒,睫羽猛然颤动起来。她睁开双眼,目光很是恍惚了一阵,迟缓地落在她的面颊。 含之:“阿姐终于醒了!怪我,昨夜里一直说话,没让阿姐休息好。” 执着了数年之事如今尽数放下,她终于感受到了一股彻底的松快,好似找到了还是少女时的感觉,在阿娘,姐姐面前撒娇耍赖。在还不太熟悉的綦莫和綦舒面前,也能说上几句话。 反而是明蕴之,含之觉得她应该更松一口气的,却不知因何这段时日少有展颜。 不见阿娘便罢了,多年隔阂一时之间很难消解,可除此之外,竟连她也很少接触,总坐在车中睡觉发呆,似乎精神不大好。 明蕴之口中干涩,喝了口水,道:“已经到山下了?” “是呀!” 含之凑近她,挽住她的手臂:“阿姐不是说过最想回柳园么,如今心愿实现,要高兴些才是。” 马车行驶在山道上,外头日光正盛,山林之中的繁盛草木掩去了大半日光,清凉了起来。 明蕴之静静地感受着妹妹的亲昵,许久,直到手中攥着的茶杯都被体温捂热,才道: “我好像……并未与你说过,想回柳园。” 含之指尖一顿,忽然抬眼,心中蓦地升起了些许无可抑制的慌乱。 “说、说过的,兴许是阿姐忘了,”她语气微颤,目光轻移:“似乎是去年的事了,几句闲话而已,阿姐忘了吧。” “没有的。” 明蕴之靠在车壁上,低垂着眼睫。 柳园与她而言,是梦中的避难之所,天底下最幸福的地方。她无比想念和热爱此处,却很少很少在口头提及。 ——她是太子妃,如无意外,此生没什么机会回去的。 越是提及,反而越会让她意识到这件事,她不会让自己沉溺在幻想之中,宁肯不提。仅有的几回提起,似乎也是去年秋日在围场之中,因为见着了赵嬷嬷,想念不已,才说了几句。 可含之不曾去过围场。 反而是…… 含之微微松开了手,道:“是我想的。阿姐在柳园待了那么久,自然眷恋极深,阿姐若是没说过,便是我想的……” 她的手倏然被另一只温热的手握住,道:“何必慌乱?” 明蕴之那双永远柔和着的眼眸盈着微光,启唇道:“我知你待我好,含之。” 含之直视着那双眼瞳。 马车的微微摇晃里,她恍惚看见了多少年前,护国寺中的那个身影,那时的清瘦虚弱与现今的身形相重叠,逐渐融合在一处,无可分离。 “阿姐……” 她当真慌张起来,有了泪意:“阿姐是不是,是不是知道了什么?……阿姐勿要多想,不要……” 不要记起,不要……那些痛苦的,悲伤的前尘,有她一人承受便够了!如今一切分明向好,她们要过上更自由,更美满的日子了——为什么,为什么会让她在此时此刻看到这样一道熟悉的眼神。 为什么! 她扑到明蕴之怀中,感受着她鲜活的心跳与香气,死死咬紧牙关,不让她的失神泄露而出。 明蕴之闭上双眼,抚着她的少女发髻。 那一日的冲天火光,让她在依稀之间,瞧见了些许模糊的光影。 她好像在什么时候也感受到过那般灼人的热意。 烈火吞噬一切,能将所有的干净与污秽消灭得干干净净,人自尘世而来,又归于尘世,什么也不必留恋。 …… 明蕴之怀抱着含之,低声道:“辛苦你了。” 含之热泪涌入衣襟,又亲耳听得姐姐好似无奈地叹息般,轻声问她。 “我只想知晓,你和他究竟付出了什么,才换来我的今生?” 第72章 第 72 章 前世因。 第72章 平宣二十八年, 盛夏,暴雨夜。 明蕴之眼眸微阖,安静地躺在榻上。雨水不要命地敲打着窗棂, 天地一片溟濛。 雨声之中,听得隐约脚步声与人声,片刻, 青芜轻轻走来,低声道:“娘娘,陛下来了。” 明蕴之闭着眼,不知听没听到,有些苍白的唇牵动些许,将头转向了里侧。 青芜明白她的意思,抬手擦了一闪而过的泪花,快步起身往外去。 “陛下, 这几日雨大难眠,皇后娘娘喝了药, 刚睡下。” 青芜堵在门前, 低声道。 徐公公:“这——” 他撑着油纸伞, 有些紧张地看了一眼身旁的帝王,皱着脸道:“陛下明日便要亲征,漏夜而来就是为了见娘娘一面。这一去, 不知何时才能回京, 还请青芜娘子再去……” “罢了。” 裴彧止住他的话。 “她既睡了, 朕只进去瞧她一眼, 不会扰她。” “——陛下。” 青芜垂首,坚持拦在门前:“娘娘觉浅,有些响动便易醒, 实在是……” 她心一横,跪了下来,叩首道:“陛下有什么话,奴婢可代转达。” 呼啸的风声雨声里,叫人头皮发麻的寂静蔓延开来,长身鹤立的男人低低垂眸,分明什么话都没说,却仍旧能从他身上感受到那股沉冷的威压。 似有千钧压于发顶。 不知过了多久,裴彧道:“朕最晚,会在年前回京。让她安心。” 她的产期,约莫在元月。 …… “青芜。” 紧闭的门被拉开,透出了里面的沉沉药气,似有若无的苦涩飘了出来,淹没在雨滴里。 青芜顾不得那许多,忙起身忧道:“娘娘怎么起身了?奴婢扶您回去躺着!” 她双手搀上明蕴之的手臂,被那双微凉的手轻轻拍了拍,听得娘娘道:“下去吧。” 青芜:“娘娘……” 指尖被捏了一捏,明蕴之道:“去看看药好了没有。” 青芜醒转过来,立马低头退了下去。 她是皇后娘娘身边最亲近的侍女不错,但药向来是青竹负责,反倒是这几日三娘子在此,她多有照看。 娘娘为三娘子安排了今夜秘密下山,可陛下突然来此,三娘子那边还需她再打点。 雨水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天边隐隐传来些雷声,夏夜潮湿的风不要命似的吹拂而来,夏衫被风吹得紧紧贴在瘦削的身躯之上。 她身子虚弱,扶着门框站直了身子,眼眶有些肿,面色是一眼便能瞧出的难看。 “陛下。” 她刚要迈步,双腿便一软,直直地滑了下来。裴彧上前几步,堪堪接住了她的身子。 ……轻得吓人。 男人分明意识到什么,却身形僵硬地连手也不敢再抬,所有的气息都凝在喉头,难以聚成言语。 宽大的身躯挡住了呼啸的夜风,难以避免的几滴雨丝飘落到肩头,钻入了他的衣襟。 浑身的血液好似都凝固了起来。 一时间,风声雨声好似都不存在了。 怀中人细瘦的肩骨硌着他的胸膛,男人的视线终于下移,落向那平坦的小腹。 分明几日之前,那里还有着令人心折的、微微的弧度。 他被她的手拉着,极轻地落在其上。那双能将整个大周握于掌中的大手笨拙又生涩,小心翼翼地感受着掌下的柔软。他甚至犯了傻地问,孩子是不是动了。 第128章 分明前几日,她还富有生气地笑话他:这才多大,怎么会动? “……还会有的,”他竭力抑制住气血的翻涌,护住她的身躯不受风雨侵扰:“你在此处安心养着身子,日后……你我日子还长,等我平定了北凉的战事,便接你回宫。” 胸膛处的衣衫被洇开了一片深色,明蕴之的睫羽湿润得沾连在一处,她声音细弱,可仍旧全然传入了男人耳中。 “不会有了。” 裴t彧呼吸一滞,低眸看她。 “不会再有了,”明蕴之仰首,轻轻地推开男人的身躯,身子颤抖起来: “陛下不是……本来也不想要他吗?” 她忍了许久。 可在听到裴彧声音的那刻,脑中那根名为理智的弦终究还是断了。 她不甘,她好怨,她这一生总是在忍,总在委曲求全。 她不曾伤害过任何人,生平从未做过恶事,她分明已经是皇后了,是世人眼中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被称为天下万民之母——可她甚至保不住自己的孩子。 凭什么? 她死死抓住裴彧的衣襟,指尖收紧:“陛下究竟要瞒我到什么时候?” 明蕴之嗓音哽咽,说不出太多的话,那些原想过质问他的话语都化作了眼泪,流不尽一般。 “我父兄若当真有过,陛下为何不能直言?难道我在陛下眼中,就是不分黑白之人……还是陛下对我也有疑心,有朝一日会取了我的性命?” “陛下一直服药,不肯与我孕育子嗣,就是为了对我明家赶尽杀绝,免除后患,是吗?” 她齿关咯咯作响,口中皮肉甚至都被咬破。她能看清楚男人表情的变化,那双眼睛里,出现了她从未见过的神情。 他在慌张什么? 又有什么好害怕的? 若无他的命令,谁敢动堂堂州牧?若无他的授意,谁能给她的父兄动私刑? “来人。” 裴彧闭上双眸,掩下其中痛楚,寒声道:“立刻搜山,若有可疑之人,立刻提来见朕。” 他严防死守,羽林军中最精锐的卫兵护卫着此处,她竟还是知晓了此事。 这其中,定然混入了奸细。 “陛下!” 明蕴之:“陛下在逃避什么,为何不能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她看得出他在逃避,夫妻几年,若连这点了解都没有,那才当真是可笑。 裴彧:“徐泉,让陆珣来一趟,彻查护国寺上下。所有僧人、侍卫,哪怕是洒扫的仆从,一一审问!” 她太虚弱,正处于崩溃的边缘,精神与身体都岌岌可危。她想听的解释,只会让她更加痛苦。 他的确是在逃避,那些所谓真相究竟该如何开口,可除此之外,他有一件比解释更重要的事。 北凉的战事来得突然,他即将离京,归期不定。所以在此之前,他必须抓出那个误导她的人,查出其幕后主使。 否则他一旦离开,她便会任人宰割。 大军已然集结,明日一早便要出征,他只有一夜时间,几个时辰。 万事,都没有她的性命重要。 “……不准去!” 明蕴之泪水掉落下来,扬声唤住奉命离开的羽林军和徐公公。 ……含之,含之她究竟顺利离开了吗?她不能再被裴彧抓到了! 裴彧按住她发抖的肩头,直视她的双眼: “告诉我,是谁?与你说此事的人,究竟是谁?” 明蕴之神情凄惶,并未回答他的问题。裴彧旋即了然,道:“你妹妹,是不是?” 她素日对前朝少有接触,若随便来一个人,她定不会轻信。能如此动摇她心志,还让她出言保护的,只能是她的至亲。 男人看着她的神色,心中猜测瞬间有了定论,立刻吩咐道:“去查,这段时日有谁接触了幽州……” “裴彧!” 明蕴之:“我已经没了父兄,没了孩子,你难道还要让我失去一个妹妹吗?” 她循规蹈矩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对她的丈夫直呼其名。 “你究竟……要赶尽杀绝到什么地步?” 毫无血色的唇瓣被她咬出了血痕,袖中匕首寒光一现,这样近的距离,便是裴彧也来不及躲闪。 他本也不曾对她设防。 她用尽了此生最大的力气,将尖利的刀刃刺入了他的胸膛。 “……我恨你,”她缓慢地眨动着双眼,朝后跌坐在地:“我恨你。” 他们之间尚未说过爱。 恨便先一步赶来,将两人生生隔出天堑。 “——陛下!” 徐公公距离近,夜色之中,他的陛下缓缓垂首,看着胸膛中深深扎入的刀柄。 “护驾,护驾!” “陛下遇刺——” “退下!” 裴彧厉声喝止赶上来的羽林军侍卫,见其拔剑,声音更沉: “朕说,退下!” 徐公公哆嗦着手,将所有人赶出了院落,尖声道:“快传太医……不,不,去请静山大师!” 裴彧的手触碰到刀柄,低低一笑。 痛意迟迟传入脑中,填补了方才那一瞬间的空白。 滚烫的鲜血晕开了很大一片,将她素白的手也染得血红,她的衣裙之上更甚,像是雪地中,盛放着的大片梅花。 “偏了。” 他逼近几步,指尖上移,点了点心口:“应该刺向这里。” “不过……倒是很深,”他吸了口凉气:“甚好。” 她能有此决心,许能自保。 明蕴之一点点后退,摇着头,看他的身影越来越近,喃道:“疯子……” 她害怕了。 裴彧抬手,强硬地抓住她的肩膀,将人按入怀中,血水将两人的衣衫都沾连在了一起。她想挣扎,却本就虚弱无力,根本无法抗争。 方才那一刀,她已经拼尽了所有的决心和勇气。 “我说的话,你记住。” 裴彧将她的脑袋按入怀中,低声道:“你父兄死有余辜,罪证确实,你尽可去查我是否冤了他们。” 他能感受到体温的流失,语速变快: “我若死,你从宗室中挑选一子扶持上位,遗诏在养心殿的画幅之后,是你亲手画的那幅。北凉战事……让柴将军打头阵,一应部署,朝中自有能人。” 他不是神人,有自知之明,既然是肉体凡胎,便会有死的那一日。从头一回上战场起,他就知晓要提前留下些什么。 从前他一无所有,能孤身一人便上战场,不曾留下只言片语。如今他有了眷恋之人,自然要提前安排好一切。 “还有,勿要下山。”他按住她的动作更重几分:“在查出是谁将你妹妹带来京城之前,千万切记,勿要下山。” 山中哪怕被渗进了叛徒,有静山在,尚能护她周全。 她若一无所知地回到皇宫,那才真是羊入虎口。 裴彧抓住她的手,迫使她抬首直视他的双眼,最后问道:“……蕴娘。” “我若不死,你会为我高兴么?” 两道视线在夜色里交错,耳中已然传来重重脚步声。陛下遇刺,山中戒严,随侍抬来了步舆,无数僧人和侍卫都往此处赶来。 雨声之中,男人抓着她的力道越来越轻。 他终究没能听到她的回答。 明蕴之怔然看着他被抬走,又被徐公公和赶来的青芜扶起,得知含之已经下山,才缓慢地抬了抬手,看着她手中粘腻的鲜血。 第二日,陛下遇刺的消息不胫而走,即使徐公公早已下令封锁此消息,也没能阻止住长了腿似的舆论。 出征前夜,皇帝陛下昏迷不醒,生死未卜,还是被罪臣之女亲手所伤? 数万大军本已整装待发,未将北凉放在眼中,此时得知此事,军心浮动,京中大乱。 以御史台言官为首的朝臣浩浩荡荡赶往了护国寺,被羽林军拦于山下,大斥妖后,齐齐要求其自裁谢罪。 群臣激愤,民怨滔天。 一片讨伐之声里,明蕴之见到了一个僧人。 她从那僧人之处,得知裴彧曾服用的避子药,又通过这个僧人,送走了含之。 他朝她一揖,道:“请娘娘,回宫去吧。” 明蕴之后背发凉,不寒而栗。 她知道他的未言之意。 她若不回宫,含之或许…… 羽林军将她送回宫中,未让她亲眼见到那些对她恨之入骨的朝臣,尽管如此,那些流言和咒骂还是钻入了她的耳中,将她的心脏扎得鲜血淋漓。 皇宫之中一切如旧,唯有一处。 青芜摔了碗,狠狠“呸”了一声:“什么味道,就拿这些东西敷衍娘娘!” 那宫女瞧着眼生,趁着卖惨求饶之际,往明蕴之袖中塞了一张纸条。 入夜,她见到了一个许久未见之人。 “……太后娘娘。” 明蕴之抬眼,看着眼前的人摘下兜帽,露出了苍老的面容。 第129章 自齐王去后,她便一夜间白了头发,原本的容颜生出了数道皱纹,带着些残忍的冷。 陈太后自裴彧登基后,便避居佛堂,甚少出来。 明蕴之:“太后娘娘今夜来此,是想要做什么?” 陈太后未发一言,拍了拍手,让宫女押了一人上来。 明蕴之一眼便认出那是她封后位时调任来的宫人之一。因为做事老实本分,手脚勤快,一直留在宫中伺候,还算得信赖。 那宫女见了她便瑟瑟发抖,好似惧t怕至极。 “皇后娘娘,奴婢,奴婢……” 陈太后绕到她身后,按住她肩头,道:“说罢。” 不知她使了什么手段,那宫女对她怕极,连哭都不敢再哭,跪地一五一十将一切都交代了清楚。 “是……是皇后娘娘母家的人,”她瑟缩着开口:“奴婢只是收了银子,将药材放入了娘娘的膳食中而已!奴婢验过了,那其中无毒,那人也只说是家中襄助,只是能助人有孕的补品,想来……想来娘娘也是想要子嗣的!” 她话音方落,便有人送上瓷瓶,交予明蕴之查看。 明蕴之闭上双眼,静静听着那宫女交代了齐全。 何时被收买,如何联络的,其中人证、物证俱在,脉络清晰,无可抵赖。 太医院院判亲验,此药用处为何,又如何伤身。 明家人的罪证,一如方才所闻,从头至尾,她听了全程。 “为什么?” 若干人等从宫中离开,明蕴之睁开双眼,看向陈太后:“太后娘娘,这是为我答疑解惑来了?” 陈太后:“我可怜你。” 她的眼神里,带着真实的哀切:“天底下,哪有父母不心疼自个儿的孩子呢?” “——哪有父母,会不心疼自个儿的孩子的!” 她痛而挥掉了茶盏,双眸含泪:“你没了孩子,你的心可痛?你可知晓我亲子所逝时,我的痛心?” 她就是要裴彧和明蕴之也尝尝,所谓丧子之痛。 陈太后捂住胸口,一步步走近:“我的晟儿做错了什么?他还那么年轻,如果不是裴彧,如果不是你——” 她的儿子那样好,折在了倭寇手中,而裴彧凭什么登临帝位,人生美满? 她千拦万拦,不让裴晟跟着裴彧出行,是明蕴之这个太子妃出言相劝,才让裴彧点头,带着裴晟出去。 他若能安安稳稳留在京城,又如何会有此等祸事! 裴彧,明蕴之……这二人夺走她唯一的儿子,她又如何能置身事外,笑脸相对? 她又做了什么,她只不过是好心地让这个糊涂人,没再做个糊涂鬼而已。 临去前,她道:“你是罪臣之女,又刺伤帝王,犯下重罪。你本就活不成了。” “你很在意你的妹妹……是不是?” 陈太后从袖中取出一个药瓶,道:“你也是个可怜的孩子,我可怜你,这药见效快,不会让你再吃苦头。” …… 明蕴之看着她所留下的药瓶,独坐至天明。 她原以为自己会痛哭一场,可事到如今,竟眼中干涩,像是将泪流了个干净。 天刚破晓之时,她站起身来,将殿中窗户一一关上,不让那日头再刺伤双眼。 短短的一段路,像是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她早就觉得很累了。 在刺伤裴彧之前,她就没想过要再苟活下去。 这一生可怜、可笑、可悲、可叹。到了最后,她竟亲手伤了这世间,真心护着她的人。 裴彧会醒来吗? 会的吧。 陈太后没骗她,她能清楚感觉到浓倦的困意,手中的烛台变得太沉太沉,终于在不知何时,她失了力气。 火焰席卷了整个永寿宫,将那些干净的、污秽的,所有的曾经与过往,都焚烧殆尽。 明蕴之好似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 她似乎真的死了,却又好像没死。 她看着男人重伤未愈,于半毁的永寿宫前吐出了几口鲜血,再度陷入昏迷。 又看着他下令斩杀了许多许多人,陈府血流成河,甚至杀了一个护国寺的僧人。那些咒骂、逼迫她的朝臣,也被贬斥流放,朝中一时人人自危。 有传言说陛下疯魔,乃是昏君行径,也有人道,陛下只是借机肃清朝野,以雷霆手段震慑朝堂,收揽权柄而已。 明蕴之想说不对。 他不是这样的人,可她无法开口,什么也做不了,甚至连思考都变得格外困难。 她只是一缕,未曾去往阴间的幽魂而已。 陈太后是怎么死的,她不曾看到。 陈太后住在佛堂之中,或许是因为佛堂清静之地,她一个鬼魂进不去。她只知道,宫中人人对此事闭口不提,讳莫如深,好似很恐怖似的。 后来,裴彧辍朝数日,大行巫蛊之术,颁布诏令广招术士,为先皇后招魂。他不住富丽堂皇的养心殿,不住是历代帝王寝宫的紫宸宫,日日流连在被焚毁的永寿宫,拿着些仅存的旧物出神。 朝中上书之人众多,北凉战事尚且胶着僵持,帝王如此荒唐行事,大周将亡矣! 直到一日,早已是忠武王妃的姚玉珠带着快满岁的儿子进宫,将襁褓丢在了裴彧怀中。 她满面怒容,斥道:“若裴晟和二嫂还在,瞧见你这形容,该要如何失望!你清醒一些,逝者已逝,难不成你此生,就要一辈子这么沉湎下去?” 孩子嗷嗷啼哭了起来,唤回了男人些许神志,他低低抬手,触碰着那柔嫩肌肤上的泪水。 “生者如斯,陛下的眼中,可还有这天下哀哀哭嚎着的万千生灵?” 姚玉珠:“你看看铖儿,他已经会叫爹,会叫娘,也会叫伯伯了。” “伯、伯啵啵……” 那孩子便哭着,手从襁褓中探出,抓住了男人粗砺的指腹。 裴彧抱过他的,在明蕴之刚被查出身孕之时,他去了忠武王府,学着抱了许久。 那时他想,往后他的孩子若能有这样健壮可爱,该有多好。 “都不在了。” 裴彧哑声道:“她和孩子,都不在了。” “如果我说,”姚玉珠眼眶潮湿,哽咽道:“我有法子,召回二嫂魂灵呢?” 裴彧猛然抬头,看向她。 裴晟从前一副不学无术的模样,不正经的事儿干多了,手中千奇百怪的书册子也多。她是在整理裴晟遗物时,意外瞧见的。 …… 或许是心中有了念想。 裴彧御驾亲征,不到半年,大周铁骑踏平了北凉。大周自此彻底安定,万国臣服。 他将忠武王独子裴铖封为太子,带在身边,亲自教养。 数年间,又发生了许多事。 在裴彧的勤政之下,永昌运河成功修建。沟通商贸,往来运输,大周国力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强盛。 他出兵远征,长剑之下亡魂无数,世人听闻大周铁骑之名,无不闻风丧胆。 人们敬仰他,也害怕他。 多年过去,天下人忘却了当初那个被称之为疯魔的帝王,只记得他的强势与独裁,铁血手腕。 可明蕴之还记得。 她看到他在无数个漫长的深夜里,沉寂地看着一盏孤灯,燃至天明。 刻舟求剑般住在数年不变的宫室之中,连花瓶摆放的位置,床帐上的花样,都与从前的临华殿别无二致。 他从未说过想念二字,甚至未曾再提起过那个名字。只有在看到裴铖的时候,才会显露出些许不同的神色。他抚着男孩的发顶,透过他的脸庞,好似看到了许多人。 纷乱的画面之中。 还有……含之。 多年来,含之踏遍山河,于渺茫中追寻着一个幻想。 终于有一日,含之看着鼓动的魂幡,垂泪道:“还在……还在,还有希望!” 她看着含之去了护国寺,见了静山说了什么,不久,便被重兵请离,送去了忠武王府。 还未到三十,却已生出了丝丝白发的含之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咒怨:“为什么不让我救阿姐,为什么!” 姚玉珠拦腰抱住她,泪道:“这世上执迷不悟之人,怎就如此之多……三娘,放下吧。” 不知过了多久,明蕴之又看到了裴彧。 风雪凛冽,长夜未明。 覆了满发霜雪的男人披着件玄黑的大氅,独身上了护国寺。 她一缕亡魂,难进佛寺清静之地。自始至终,她都不知裴彧与含之,究竟寻的是什么法子。 她只记得魂魄消散之前,静山大师隔着远而又远的距离,朝着她的方向,遥遥投来一眼。 …… 或许是她命不该绝,一缕残魂,竟真被强留于世,有了转生。 想明白裴彧与含之的重生,是件极轻易的事。 明蕴之落下一滴清泪,看向含之。 含之早已泪流满面。 “阿姐,我们就要到柳园了,”她紧紧抓着阿姐的手,“为何还要执着于往事前尘呢?” 第130章 她知晓,如若她开口,阿姐会做出什么选择。含之咬着唇瓣,扬声道:“他明明已经放你走了。” “阿姐从前不是也很想离开吗?……他从前待你也不见得有多好,那些补救,不过是他的愧疚而已,阿姐难道要为了这么一点点好,就要回到那痛苦的根源不成?” 含之:“他只会让阿姐痛苦,情t字最摧人老,也瞬息万变,他从前能对阿姐冷待,后面又后悔不已,阿姐怎知他往后不会再度改变!” 他究竟有什么好,能让阿姐放弃唾手可得的自由,回到那方寸天地? 明蕴之抱住她,温声道:“我只是想,自己做一个选择。” 含之身子一颤,低低啜泣着。 明蕴之垂眼,用帕子擦拭着她的泪水:“我这一生,似乎都在被迫接受着……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总是身不由己。” 她想自己做一次选择。 她自己也清楚,许多时候沦落到某些境地,是她自己不够勇敢地做出改变和选择,宁愿自欺欺人,掩饰伤痕,也不愿踏出那未知的一步。 含之仍有不甘:“阿姐究竟被他灌了什么迷魂汤……” 明蕴之笑开,“不是迷魂汤。含之,我也是个活生生的人,我会犯蠢,会思考,会有自己的想法和感情。我不是永远只能被他人所摆弄……我也可以有我自己的选择。” 如若只是与她有一段姻缘的夫君,她断不会如此。 她无比地清楚明白,裴彧于她而言,与旁人的不同。 他让她知晓,她不是一块顽石,而是璞玉。 雕琢的过程或许痛苦,但如从前那般继续掩埋在淤泥中,同样密不透风,泥泞难忍。 他让她在一层层的掩饰之下,看到了她自己。 真正的她自己。 “我知晓你爱我,”明蕴之点了点妹妹的鼻尖:“是你,让我瞧见了这世上最最勇敢的小娘子。” 她也想要勇敢一回,追寻些什么。无论痛苦还是快乐,起码都是她自己做出的决定。 …… 马车停在柳园门前,青竹来道:“娘子,咱们到了。” 明蕴之跳下马车,与青竹说了些什么,青竹虽错愕,却亮了双眼,点了点头。 她看着柳园的方向,俯首磕了一头,道:“外祖父、外祖母,蕴之不孝。” 她如今,有一件更想做之事。 柏夫人刚下马车,看出她的去意,上前追赶几步:“蕴娘,蕴娘!” “你不要阿娘了吗?”她脚步虚浮,含泪朝前:“阿娘知晓错了,我的蕴娘……” 明蕴之已让人调转马车,带着装备好的行囊往山下去。 她朝着母亲笑了笑,道:“阿娘,女儿曾多次期盼过今日。” 柏夫人扑了个空,险些倒地,眉眼轻颤。 明蕴之:“从前那么多年都过去了,往后,该如何便如何吧。” 她的释然,不是因为原谅。 而是明白了她不是不值得被爱。 只是原本应该爱她的人,自己也很痛苦罢了。 隔着距离,她看到了外出相迎的外祖父与外祖母,与前世她死后所见的两个白发苍苍,满是凄冷的老人不同,二人年龄虽大,却爽朗矍铄,未见老态。 看着她的身影,外祖父朝她摆了摆手。 “去吧。” 明蕴之点了点头,登上马车。 - “杀——” 战场之上,血肉横飞。扬州本就富庶,兵强马壮,如今造反起势,人人皆知不成功便成仁的道理,殊死一搏,数日以来,竟未占下风。 直到太子殿下领兵出击,他们才露了颓势,从被攻下的城池被打回了扬州。 但扬州乃是他们最熟悉之地,占尽了天时地利。 康王一声令下,千军万马再度横冲,冲乱了朝廷大军的攻势。 他与丽妃早有准备,为平宣帝下了些慢性的毒,这毒量甚微,绝无可能验查出来,日积月累,全靠他素日品尝丽妃亲手所作的汤羹延缓发作之机。 他既然敢狠心杀了丽妃,那就该受这毒的折磨! 众人已鏖战数个时辰,战局难分。 康王冲入战场,一刀斩杀一个步兵,高声道:“杀敌军兵长者,赏百金;杀敌军将领者,赏千金;若有人能斩了狗太子的人头,以首级为凭,赏万金,封万户侯!” 此言一出,犹如油锅中溅开的水,彻底沸腾了起来。 “冲啊——” “杀——” 无数冲杀声里,骤有阴风刮过耳侧,康王抬手抵挡,险些被砍掉小臂。 “……是吗?” 是裴彧! 他与裴彧交过手,自知二人水平何在,这一挡拼尽全力,仍差点被震掉了手中的刀柄。 康王:“哈……好啊,我只怕你当个缩头乌龟,躲在营中不敢见光!” 裴彧惯用长剑,剑尖划过康王的铠甲,发出了一声嗡鸣。 他长眉轻挑,自马鞍上一蹬,飞身旋踢,康王仰身躲避,乱了节奏。 长刀堪堪挡住他的下一次狠劈,不过瞬息,男人反手执刃,扎透了他负隅顽抗的掌心。 “裴彧……!” 康王杀红了眼,生生抬掌,反身避过了一击,道:“你该死!” 他本就是迅猛的打法,长刀挥舞数下,与长剑交错之时,甚至擦出了火花。 “该死的人,是你。” 裴彧横眉,翻身而上,趁他喘息之机,震断了那柄锋利的长刀,以巨力将人横拉下马,以那断刃横与他的脖颈。 康王不尽地喘息着。 身边的亲信已被血洗,被称作叛军的扬州军被朝廷的兵士所包围,逐渐后退,不知是谁第一个扔下了手中的兵器,紧接着,无数将士弃刃投降。 “裴彧,你以为,杀了我,你就赢了么?” 康王躺在沙场之上,双眸看着天边无尽的蓝:“如今是你我的好五弟在京中监国。从前是他没见识过权力的滋味,所以愿意跟在你身后,被你蒙骗利用,可他见识过了,感受过了,然后呢?!” “你觉得,他能容你回到京城吗?” “聒噪。” 裴彧:“总归,你也是阶下囚了。” “呵……” 康王高声笑了起来。 下一瞬,他横刀刎于脖颈,热血喷溅而出,再没了声息。 成王败寇,既然输了,他认! 这场持续数月,引得大周上下震荡的康王谋逆,终于有了结果。 裴彧将缰绳递给夏松,回到营中。 “殿下,庆功宴……” “不必管孤。” 不同于万千将士的欢欣鼓舞,他面色淡漠,分外沉寂。 他取水洗净了剑上的血迹,细细擦拭,将其收入鞘中。继而去了腕甲,盔甲。 卸下沉重的甲胄,露出了身上的沉沉血迹。 无数刀刃划破了他的衣衫,他径直撕开上衣,去了澡间。 待到他洗去身上黏连的血迹,带着满身潮气准备倒入榻上时,忽然觉察出了几分不对。 他多年行军,习惯很好,被褥整洁,如今这里不仅有着褶皱,甚至还有些隆起。 不,不止床榻。 他疲累至极,又因战事结束而松了警惕,或许……还因为那些缘故,早已不复从前敏锐。 与康王的一战,已经耗费了他太多心神,以至于他竟忽视了太多细节。 热水备在澡桶,寝衣边是他从前在宫里惯用的皂角,雕出了漂亮的花形。军中条件简陋,哪里会有如此精致之物。 更不必说榻前,摆着明显是女子所穿的绣鞋。 他不敢擅动,甚至不敢眨眼,整个人僵在原地,仿佛被定住了一般。 荒谬的猜测浮现于脑中,他又怕是自己所做的一场梦——这样的梦,也不是第一次出现了。 直到一只柔软的手从被褥中伸出,切切实实地牵住了他的小指。 她拉了拉他的指尖,好似还有些困倦。 “愣着做什么?”她揉了揉眼眶,嗓音轻软:“等你好久了,累着呢。” 第73章 第 73 章 纵是他死,也要她为他扶…… 第73章 指尖上传来的触感做不得假。 那双手是温热的、柔软的, 与他的粗糙与坚硬不同,好似天底下最柔软的织锦绸缎,光滑无暇, 叫人不敢勾手回握。只怕一伸手,便会如流水般抽走。 裴彧没想过她会回来。 哪怕是梦中得见,他也清楚地知晓那是梦, 静静地等待着梦境的结束,而后睁眼,看着漆黑的夜空。 对于毫无希望之人来说,一点微末的想象都足够残忍。 他不敢擅动。 可那只手非但没有溜走,反而更往上,往前,勉力将他的手包住了大半,重重地拽了拽。 “裴彧, ”明蕴之从榻中坐起,杏眸清澈:“你……唔!” 属于裴彧的气息毫无阻隔地, 将她全然包裹住。 第131章 哪怕已经许久不见, 有些习惯早已深入骨髓, 难以剥离,她高高仰首,近乎本能地闭上了双眼。初绽的香兰之上, 露水被狂风席卷了个干净, 他的吻比从前更为炙热, 就像是于深海之中浮沉的人终于抓住了一根浮木, 决计不会放手。 裴彧的唇齿中依稀还存着那清口花茶的香气,明蕴之被迫张开口,承受着, 又在眼睫的轻颤中尝试着回应。她那细微而又分明的t动作宛如一根引线,男人眸色一沉,大掌顺着脊骨朝上,按揉在她的后颈。 滚烫的掌心紧贴着那一截白腻的颈子,双唇稍稍分离方寸,他看着人双眸微睁,甚至被吻到有些失神地口耑了几下,低声道: “再叫一次。” 明蕴之从长长的口耑息中回过神来:“……什么?” 裴彧再度垂首,含住她的唇瓣,轻点了点。 “自己想。” 湿润在她的唇上游移着,有一下没一下地折磨着她的思绪。 “裴……” 她张了张口,抬眸看他:“裴彧。” 同样是夫妻,姚玉珠叫了裴晟足有千万次,可从前无论何时,她都时刻谨记着自己的身份,永远唤他一声“殿下”。 裴彧想听到什么,她原本就知晓,什么“夫君”、“郎君”一类亲昵些的称呼也好,直呼其名这种更显亲近的称谓也罢,总归,他是想在她这里,与旁人多少有些不同。 那时她以为,只要她永不越这个界限,便好似能守住自己的心一般,将她和他的关系永远框定在太子与太子妃的框架里,他们是举案齐眉的夫妻,能相敬如宾,彼此敬重,便是最好的结局。 她也会永远安全地待在原地。 只是胸腔里的那颗心,是从何时开始动摇的呢? 早已计较不清了。 明蕴之抬起双臂,环住他的脖颈,声音一如既往,却又微微轻颤:“裴彧,裴彧……裴彧。” 她闭上眼,用自己的唇贴住他的。 相隔于两人之间的衾被早已不知被卷到何处,夏日衣衫极薄,露出了脖颈之下那段雪白的肩头。 一呼一吸之间,明蕴之指尖发软,扯住了眼前人刚刚系好的衣带。 她能感受到他对她的谷欠念,自己亦是凡人,难以免俗。许久未见,真应了那句小别胜新婚似的,似有一团热焰烧了起来。 直到她温热的指尖触及到一丝异样,动作生生止住。 “……” 明蕴之眼眸微睁,看清楚男人衣襟之下的瞬间,旖|旎尽消。 “——你没上药?!” 她噌地坐起:“我将伤药都放在皂角边了,你没瞧见?不上药为什么不说?还是说,你原本打算就这么睡下不成?” 裴彧:“……” 听到眼前人接连几句的问话,声音越扬越高,神情也从不可置信,换作一丝隐怒。 那颗长久未曾生出波澜的心底,竟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几分心虚。 武将粗人,自战场上下来,直接倒在地上睡个天昏地暗的都大有人在。他回营沐浴,是习惯使然,不喜欢身上有太多脏污。 至于伤处,他的身上,早就被大大小小的伤叠满,受伤是常事。他将其清理了干净,用绷带随意包扎着,只要不再流血,便没什么大事。 再不济,军营中还有医官,每日会有医官前来照料他的身子。 瞧见他的神情,明蕴之还有什么不懂的。她收回手,不知说什么好地瞪了他一眼,咬了咬齿关。 “来人,”明蕴之从榻上起身,朝外唤道:“传医官来!” “……蕴娘。” 裴彧叫住她,朝刚掀开一丝帘帐的夏松比了个手势,眸光轻垂: “战事刚毕,死伤颇重,我既为主将,自然要心疼手下兵士。” 明蕴之抿抿唇,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 “便无人来照顾殿下么?” 她哪里来过军营,自然也不知营中究竟是如何行事,裴彧在外的作风,她当真是知晓甚少。 明蕴之:“伤势分明这样重……” 她知晓裴彧此战大捷,亲自将康王斩落,乃是大功一件。除此之外,他本就是太子,身份贵重,哪能受如此薄待。 裴彧面不改色:“营中都是粗人,注意不到这些。习惯了便好。” 明蕴之看了一眼他身上仍在泛血的数道伤口,去取来伤药。 “坐下吧。” 她叹了口气,净过手,帮着裴彧褪下了身上的寝衣。 方才沐浴过,身上还有些湿润的潮气。多年行军,又从不懈怠练武,男人的身形格外优越,肩宽腰窄,线条分明。衣衫之下,比常年露出的部分要更白皙些许,如冷玉一般,让人忍不住多瞧几眼。 可明蕴之这会儿,当真是半点遐思都没了,这样可以称之为美的身躯上,除了那些陈年旧伤,还有着大大小小数道新伤。 有些能看出是前阵子所得,尚未养好。至于今日战局,康王那样迅猛又不要命的打法,给他的后背接连着侧腰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刀痕。 血虽止住,伤口却仍旧狰狞吓人,几乎能让她想象到当时的危急。 不知联想到了什么可怕的场景,她眼眶蓦地红了起来,又忍了忍,不让神情流露出来。 明蕴之动作很轻,不敢用力,只怕再伤着他。 一边上药,一边忍不住道:“旁人不在意是旁人的失职,那你自个儿为何不能好生照看着呢?谁能是铁打的不成,外伤这样重,也不知有没有什么内伤。” 她放下伤药,道:“不成,还是得去叫医官来看看。” 明蕴之转过身去,指尖被人虚虚牵住,环绕着她的掌心。 “别走。” 裴彧抬眸:“你在此处,我的伤便好了。” 明蕴之定定地看着他牵住她的手,低低斥道: “……荒唐。哪有这样的。” 她又不是灵丹妙药,怎能治病。 裴彧:“只是看起来吓人,你头一回见罢了。” 他从未将这些事真正放在眼里过,可瞧着她这副架势,空荡了许久的心底蓦地被什么所填满。 他甚至想听她多斥责几句。本就鲜见她生气的模样,更何况还是为着他。 男人说得认真,神态好似也的确不像伤重难忍的样子。明蕴之弯了弯指尖,只好回到他身侧,继续为他上着伤药。 她动作细致轻柔,妥帖地包扎着伤处。 只是腰间那一处太低,她弯了身子,侧坐在榻前的矮凳上,微微倾身,双手从他的腰间伸过,半环着他的腰身。 因为专注,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注意到,她与那处肌肤的距离已经太近。 细细的呼吸浅浅落在其上,如同羽毛扫弄,带来些无可避免的痒意。 裴彧浅吸了口气。 明蕴之紧张抬眼:“怎么了?是我手重了?” 男人绷紧下颌,嗓音有些硬。 “没有,”他平稳着呼吸:“很好。” 明蕴之哪里看不出来他的强撑,动作更轻,呼吸更缓。到了最后,连唇瓣都不自觉地微微张开,呵出些热气,只怕又碰到了何处。 她包扎好伤处,没注意到裴彧越来越暗的眼神。 明蕴之站起身来,顺手拍了拍他的肩头,道:“你快躺下歇息吧。” 她头也没回,让青竹去取了热水来重新净手,勉强洗去了手上的血腥气和刺鼻的药味。 擦着手的时候,她还在想,裴彧身边似乎一直都是些粗人,都没几个贴心细致的。徐公公也只能在宫中的时候照看着些,到了外面,他又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旁人瞧见他脸色,怕是都不敢近身。 脑袋里被这些思绪所占据,所以在回到榻上,感受到裴彧的贴近时,她才骤然抽离,吓了一跳。 天色不早,暮云收尽。 方才为了上药燃起的几支灯火映亮了裴彧那双陷于情谷欠的黑眸,明蕴之怔了怔,就在那双唇将要再度落下之际,明蕴之推开了他。 “不成。” 她正色开口。 明蕴之很有原则,看完那狰狞的伤痕,本来就难以再存有什么想法,更何况他伤势这么重,怎么还能纵|情|声|色呢? 抵住他胸口的手微微用力: “在你这些伤养好之前,都不成。” 裴彧抿唇,未发一言。 明蕴之看着他的双眼,想了半晌,抬首啄了啄他的下颌。 她也的确有些累了。 从益州赶往扬州,虽称不上千里奔袭,但日夜乘车赶路,到底是吹尽了风沙。 更别提她有时候瞧见送来的战报,得知康王那不要命的打法,心头也会一紧。 ——梦中的前一世,他曾在豫州中过康王的圈套,差点没能活着回来。 他身上新伤叠着旧伤,看起来强健的身子骨其实早被折腾了千万回,护国寺中,能被她一刀扎得昏迷三日,也多与此有关。 “睡吧。” 第132章 她闭上双眼,困意席卷而来。 片刻,似乎是觉察到裴彧半点没动,不似睡着后的放松,又抬了抬眼,望向他。 这一看,便再度对上了那双黑沉沉的视线。 那视线瞧着淡漠,却始终跟随着她,好似这样长的时间里,他一直都看着她的睡颜,连眼都不曾眨似的。 想要说出口的话只好停在口中,t没了声息。 明蕴之喉头有些发涩,道:“怎么还不睡?” 他本就疲倦之极,应该好好歇息,休养身子的。 男人曲起长指,在她的脸侧缓慢滑了滑,好似要以指节将她的面容与轮廓描摹个清楚。 可他触碰许久,却什么也没说,到了最后,也只是挑起一缕散落下来的发丝,拨到她耳后。 裴彧:“看看你。” 如果是梦,那就在梦境醒来前,多看上一眼。 若是一个错眼便会消失,那连眨眼也太过奢侈。 如果不是梦。 ……那上天当真待他不薄。 他又怎敢不多加珍惜。 听到他的声音,明蕴之眨了眨眼,睫羽微潮。 她挪了挪身子,埋首靠在他怀中,伸手环住了裴彧。 她动作很轻,不敢碰到他身上那些新新旧旧的伤痕。 裴彧回抱着她,顺着长长的,顺滑的发丝,轻抚着她的背脊。 须臾,裴彧看着她将指尖放在他的心口,徐徐朝下,延伸了方寸。 圆润整洁的指甲将单薄的寝衣按出了一个小小的印记,明蕴之顿了顿,才道:“疼吗?” 裴彧尚未反应过来。 “已上过药,好多了。” 明蕴之低低吸了口气,气息微乱,蜷了指尖。 她倏然抬眼,露出眸中的一点水光,似烟雨朦胧中的万千哀切。 “值得吗?” 明蕴之颤抖着声线,鼻尖发酸:“裴彧,我不明白……” 他报了血海深仇,登临帝位,坐拥天下,富有四海。 明蕴之如何不知他这一路行来,那看似风光之下的种种艰辛。有多少苦,是她看着他生生承受的。 竟就这样舍了。 她好似明白,却又根本不明白一般,团团思绪充斥着她的脑海,泛起了一阵阵的疼。 “……” 裴彧呼吸微凝,从瞧见她开始一直刻意维持着的平稳与镇定忽而消散,化作云烟。 轻抚在她背脊的手骤然施力,将人重重地按入怀中,好似想要将其揉进骨血之中。 心跳骤乱。 ……他从未想过她会记起。 他惯于将万事万物掌控于股掌之间,唯有那些关于明蕴之的事,他频频不敢细思下去。 裴彧垂首,下颌抵在她的发顶。 “值得。” 怀中的人轻颤一瞬,低低啜了几声。 明蕴之:“我真是、真是……恨死你了。” 良久,他才道: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回来?” 男人声音沙哑,终于在她面前显露出了几分无可掩饰的沉寂。 为什么? ——为什么? 明蕴之在心底叩问多次,究竟是为什么,一想到他,心底便好似飞出了千万只翩跹的蝶,牵引着她飞奔而来。 她闭上眼,满眼都是那日含之在马车中的模样。 “阿姐,”含之抓着她的手,凄切道:“他活不长了……阿姐可知此去,究竟会瞧见什么?生生看着在意之人形同枯木,直至……阿姐,你当真承受得住?” 明蕴之靠在裴彧怀中,摇了摇头,低低道:“我不知道。” “我只是想见你,”她心跳渐快,变得不受控制起来:“很想很想你。” 于是便来了。 仅此而已。 裴彧按着她的后脑,指尖微沉。 他们都太过谨慎。 在看到彼此的那刻,都默契地没有提及先前的离别与重见,好似她一直留在军营之中,等待着上阵杀敌的夫君平安回营。 但。 裴彧闭上双眼,臂弯收紧。 “你该知晓,我是否能容你离开第二回。” ——他本就不是会轻易放手之人。 前世今生有且仅有一次的放手,绝不会再出现第二次。 无论她这次回来,是抱着何种想法,都绝无可能再离开他身边。 纵是他死,也要她为他扶灵送终。 心口再一次感受到了指尖的轻抚。 明蕴之:“我知晓。” 她亲自为自己戴上了所谓情字的镣铐,回到了从前最想逃离之地。 …… 到底是累了许久,两人依偎着彼此,各自沉入了睡梦之中。 怀中有人的踏实自不必说,连日的颠簸与紧张,都在这张不算舒适的榻上得到了缓解。明蕴之睡得极沉,醒得却很快,好似不过几个时辰,天色未明,便已睁开了双眼。 裴彧亦醒。 她未动,他也不曾动弹,两人的视线在夜色里交错,竟交缠出几分难言的笑意。明蕴之勾了勾唇,咬他横过来的指尖。 裴彧:“醒了?” “裴彧,”她语气含糊,故意唤他:“这样看着我,在想什么?” 裴彧探了探指尖,嗓音带着初醒的微哑。 “想你。” 只要是人,都能听出他话语里的未尽之意。话音里似藏了只猫儿,用细细的爪子挠着心脏,不得安生。 “……” 明蕴之咬住他乱搅动的指骨,齿关收紧,尚存几分理智:“你的伤还……” “无妨。” 裴彧垂眼,咬住她的唇。 另一只手早已在衾被之下,钻入了一层更薄的布料之中。七月底,天气炎炎,两人都睡出了一身薄汗,衣衫紧贴着身上,反倒是掀起的瞬间,迎来了一丝久违的凉意。 数月未见,又贴得这样近,从最初起便没被压下去的火气终于再度烧了起来。 裴彧勾动着她的衣衫,一声撕拉轻响,明蕴之的身子僵了僵,继而低声道:“粗人!” 若他此刻身子康健,她定要狠狠捶上一拳,偏生他身上有伤,她就是恼,也不能对他如何。 这人就是吃定了她心软,才如此做派! 果不其然,她刚想转身,便听裴彧“嘶”了一声,明蕴之下意识转过头,对上那双从未变过的视线。 “只一回。” 他低低开口:“一回,也不成么?” 明蕴之移开视线,咬唇默认了。 裴彧勾住她的腰,触及到熟悉之处,犹如夏夜里清澈的泉眼中又生出了潺潺的清水,指尖濯尽浪花,又逗.弄着一尾游鱼。轻点,慢捻,他将执笔弄琴的技艺全然施展在那温暖之处,甚至不出片刻,明蕴之便轻颤着身子,红了眼尾。 “你不要命了……” 明蕴之按住他将要起身的动作,眼中水意氤氲,分明羞得吓人,却又当真怕他动弹着扯坏了伤处,半推半就地顺着他的力道,趴在了他的身上。 裴彧:“蕴娘疼我,我知足。” 他动作缓慢,如钝刀子割肉一般,极磨蹭地抬眼望着她。 明蕴之被折磨得不上不下,终于在某一刻,发了狠似的,沉沉吞入,换来裴彧的一声低笑。 汗滴顺着柔美的身躯滴落在另一副身躯之上,与他的交融于一处。 “我真是,真是……” 明蕴之咬牙:“真是上上辈子欠了你的!” 她不提上辈子,偏说更前,裴彧挑眉,含住柔软的顶端不知吮吻了多久,才恋恋不舍地松开,道:“是我欠你的。” “如今,不是正在还么。” 裴彧拍了拍她的腰间,趁她微晃之际,坏心眼地重重一入。 明蕴之:“……” 谁要他还这个了? 她跌坐而下,终究是失了力道,连与他争论几句的力气都没有了。 …… 被汗水打湿的额发贴在颊边,在裴彧再一次食言,说出“最后一次”的时候,明蕴之终于忍无可忍,将人推开,沉沉睡了过去。 裴彧拨开她的额发,吻了吻她的唇。 似是觉察到他的动作,她歪了歪身子,像是要避开。裴彧低敛着眼,用指尖勾住她的手,继续看着她的睡颜。 她虽未提,但他如今的情况,彼此应当都心知肚明。 这等生命的消散,与伤重之后感受到血液、温度的流失有所不同。 他本就是敏锐之人,又习武多年,对自己的身子有着极高的掌控力,何处有了异样,他只会比太医更早明白。 那些原本优于常人的五感一点点消退,先是嗅觉。 他分辨不出她身上的熏香是否有所更换,屋中常燃着,习以为常的香气,忽有一日被意识到彻底不见。 只有紧紧拥着她,好似才能从她的发梢之中,得出些许幽静的香气。 然后是味觉。 她偏爱些有滋味的膳食,越是让他品鉴,越能让他觉出味觉的消减,不知从何时开始,他闻不到食物的香气,尝不到原本的滋味,一切都那样平常。 第133章 但只要她坐在他的对案,他便能用得如平日一般,不让她觉察出任何异常。 他不后悔此事。 只是如今,他希望那些逐渐消退的东西,能再慢一些。 起码能让他再多感受感受她的温热与鲜活,看到她的模样,听到她的声音。 再多一日也足够。 她在他的梦境里出现过许多次。 或哭或笑,或喜或嗔,犹记得其中一幕,她不知想到什么,仰首问他:“为什么是我t?” ——为什么在无数贵女之中,独独选了她一人? “因为……” 看着她的那双眼瞳,裴彧蓦地想起那日。 名为花宴,实为太子选妃的宴席里,满大周数得上名号的贵女多有出席。 那时的他是什么情景,许多名门望族心中有数。想要攀附这桩婚事的,自都警醒了家中女眷,要其多多表现,有想要避了此难的,也都叮嘱过,务必收敛锋芒,勿要显眼。 宴席之上,有一个算一个,都知晓此行的真实目的。 唯有一个明蕴之。 她年龄最小,却是州牧之女,坐于前列。宴席之中多为京城贵女,骤然瞧见一个陌生的面孔,自然好奇又打量。 裴彧立于湖边,远远瞧见了那一幕。 好似是有人说了什么,她瞧了瞧湖边的树,一派天真地说了句话,露出了些腼腆又可爱的笑意。 不知是谁没忍住,先一步笑了出来。紧接着,接连不断的低笑声声入耳,有几人甚至笑红了脸,与身旁相熟的手帕交交换着视线。 她隐约知晓是说错了什么,红着脸,坐在一群小娘子的宴席上,听着那些或善意或恶意的笑声,遥遥朝他投来视线。 相隔甚远,他不知究竟说了句什么话,但事后从仆从处得知,她只是提及,她会爬树而已。 裴彧皱了皱眉,心中一阵不快。 宴散,她坐在院中的秋千下,悄悄抹着眼泪。 好一副可怜的模样。 裴彧多瞧了几眼,自有懂事的仆从与他解释了这小娘子的来头。寥寥几句,裴彧便拼凑出了她短短几年的人生。 出身名门,却并不受重视,有外祖疼爱,却拗不过父亲的意愿,被送来此处。 瞧她模样,许是根本不知她千里迢迢被送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如若未被选中,不出意外便会回到益州,再另行婚配。 ……她的家中,可还会用她做出什么交换? 从未关心过旁人之事的他,鬼使神差地想。 到底年幼,哭了一会儿,便又没那么伤心了。她坐在秋千之上,摇晃着,用好奇的眼神打量着不远处,始终隔着距离,却从未靠近的他。 目光相接。 她愣了一瞬,继而朝他笑了笑。 眉眼弯弯,甚至还歪了歪脑袋,梳好的发髻随之摇晃,被风吹起了几缕不听话的发丝。 裴彧眉心一动。 足下仿佛生了根,少年站在原地,半晌不曾挪动脚步。 他早知此战,或许会一去不返。 选妃一事,他本想敷衍而过,全了皇家的一场体面便罢。可如今,瞧见明家二娘那张哭花了的小脸,他忽然想。 明家不算得一个好归宿。 若有太子妃这个身份,那张脸上的笑意,可能多留存些许? ……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无情之人。 直到梦中,一次次浮现着初见那日。 春未老,风细柳斜斜。七色团花四扇屏风之后,环佩轻响。 得了提点,故作老成的明艳少女擦了脸上的泪痕,一步一步从其后走出,稳稳当当,不失半点仪态。 兰草香气愈发浓郁,萦绕于堂前。陈皇后含笑,热络道:“蕴之,这位便是太子殿下。” 所有人都知晓,数位贵女中,太子独独只挑了她一人相见,究竟是何意。 哪怕来此以前,对此事毫无所觉的明蕴之也终于意识到了什么,慢吞吞地红了脸庞。 杏眸低垂,她乖巧地行了礼,只有攥紧的帕子暴露了她的紧张与无措。 而裴彧握紧掌心,叫了声“蕴之妹妹”。 他们的人生,自此交于一处,绑成了死结。 他亦不愿解。 第74章 第 74 章 她本就是个害怕孤单的人…… 第74章 半梦半醒间, 明蕴之总觉得有人在拨弄着她。 或是戳弄着她的脸,或是捻一缕她的发梢,待她终于从沉沉梦境中醒来之时, 恰好瞧见裴彧垂着眼,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着她的手指。 那长指将她的指尖曲起,又展开, 时而轻捏,时而缓揉着,好似什么新奇的玩具,玩不腻一般。 倒是很少见到裴彧这般作态,不加掩饰的……有些孩子气。 明蕴之心底一软,侧了侧身,曲指抓住了男人作乱的手。 “醒多久了?” 声音一出,竟哑得吓人, 明蕴之张了张口,不禁想起了昨夜。 裴彧将她的手放入被中, 起身为她倒了杯水。 明蕴之半坐起身, 腰间酸痛, 一口一口轻饮着,没几口茶杯便见了低。 “慢些。” 裴彧擦过她唇边溢出的点点水痕,“怎生这样急。” 明蕴之饮了水, 喉咙已不再干痛, 唇瓣嫣红, 闻言, 水润润的眼睛也忍不住瞪了瞪。 她这模样,怪谁? 口口声声说一回便罢,谁知是一回又一回, 还坏心眼地磨她,叫她难以忍受。 她眼眶还有些肿,昨夜哭过几回,又因为他难以控制地流出些泪花,看着精神不算好的模样。裴彧从她手中接过茶杯,爱怜地啄了啄她的唇瓣。 “我的错。” 裴彧知晓及时认错的重要性。 齐王在这一方面经验老道,早已为他总结出了一番经验:这种情况下,绝不能得了便宜还卖乖。该认错时就认错,哄心爱之人不算丢人。 若要等到连听道歉都不愿意的程度,那才难办。 明蕴之本也不是真的生气,见他态度良好,换了话题道:“什么时辰了?” 她迷迷糊糊,总感觉好似睡了很久。一路赶来,途中几乎没怎么安稳休息过,到了此处,又得知裴彧正在战场上,又是好一阵忧心。 昨夜裴彧还缠着她胡闹,这可是军营之中,她本能地对军营战场这些词汇带有天然的敬畏。原以为自己会紧张地睡不熟,谁知靠在裴彧怀里,倒越睡越熟,一夜酣眠。 当真是许久未见了,口中虽不提,身子却诚实地在他身边放松了下来,好似回到了安全的领地。 裴彧报了时辰,问她:“饿不饿?” 明蕴之点了点头,靠在榻边,仍没什么力气。 裴彧将被子向上提了提:“歇息会儿,我去传膳。” 明蕴之叮嘱道:“不必麻烦,你们平日吃什么我便吃什么就好,莫要铺张了。” 军营里哪有什么山珍海味,许多将士有热粥热汤喝,不止抱着干巴巴的干粮啃就很不错了。这半年来在外面,她也经历了许多,四处折腾,早没了从前那么精细。 裴彧淡笑了笑:“什么都要操心,累不累?” 他点了点明蕴之的额头,“闭眼歇会儿,时辰还早。” 明蕴之闭上眼,听他掀帐出了去。 她躺了会儿,待精神好些了,唤青竹进来,打水梳洗一番。 一切收拾齐整后,裴彧回来了。 明蕴之坐在桌前,擦了擦手上的水滴:“这是什么?” 青竹打开食盒,“呀”了一声:“娘娘,您瞧。” 明蕴之先闻到了一股香气,才瞧见那里头的东西。 看清楚那是什么的时候,她笑了开来:“殿下,怎么想起做这个?” 菜色不多,昨日在营中吃的也是这些,只是多了一碗清汤面,还有一份炸好的酥肉条。 上头洒了些她喜爱的酸梅粉,闻之便带着令人垂涎的香气。 “应当是没混了酸粉和胡椒。” 裴彧向前推了推:“尝尝,如何?” 他只是记得那日明蕴之说起这道菜的时候,眸子亮晶晶的,说完,好似还有些不好意思似的,说那是兖州牧家中的小孩儿爱吃。 她本来年岁便小,拨开那副成熟稳重的外壳,内里软得可怜,如何不需要呵护。 明蕴之咬上一口,酸气略重,酸得她眯了眯眼,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裴彧刚想说什么,便见她乐得笑开,道:“不会是殿下亲手做的吧?” 她只是玩笑,总归那些事二人心知肚明,故意打趣调侃。谁知说着,却见裴彧眸色清正,看着她的表情带有几分专注。 “……好吃的,”明蕴之意识到什么,咽下,“殿下怎么会做这些?” 裴彧没回答,只将碟子拉开分毫,推了推那碗面。 明蕴之从善如流,尝了一口。 出乎意料地,很是鲜美,味道不错。 第134章 瞧见她露出些满意的表情,裴彧才终于道:“从前在宫外,什么都会一些。手艺算不得好,只是能吃。” 还有在外领兵之时,出征在外,容不得人挑拣。似素面这类,他虽有几年未做,但熟能生巧,哪怕失了味觉也能掌握火候。肉条这种倒是头一回,下手略重。 明蕴之想到他从前在西山行宫,身边侍候的人怕是也懈怠得很,若没有娄寻越暗中帮衬、教导,便是死在宫t外,怕是也没几个人关心。 只是话说回来,他会的东西真是多。琴棋书画自不必说,武艺也高强,如今连下厨也会……他就没有什么不擅长的么? 明蕴之这么想着,忽然想到还在不算久的以前,技术万般直白,只会直来直去,大开大合的某人。 …… 当真是变了太多。 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面,听裴彧道:“所以这滋味如何,可会吓得人往树上躲?” 明蕴之刚酝酿起来的那一点思绪立时被搅散,瞪眼道:“我早已不上树了!” 不过是那日赵嬷嬷与沈怀璋提及的一桩糗事,他怎生记得如此清楚?到了今日,甚至还以此打趣她。 明蕴之当即便要放下碗筷,裴彧低笑一声,拦住。 “这是为你补的长寿面。” 裴彧道:“亲手擀的,多吃些吧。” 明蕴之怔了怔,刚想起这一茬。 她的生辰在前日,路途中便过了。前几日赶路的时候,她也想过能不能早些回到裴彧身边,好好与他过一个生辰。 奈何山高水远,到底没能赶上。当时或多或少有些可惜的感觉,事后想了想,又放了下来,并未执着于心间。 她比从前,要豁达多了。 意识到这一点,明蕴之笑了笑,朝他伸手:“一碗面便想将人打发啦?礼物呢?” 裴彧眉头一挑。 沈怀璋应当是将丹书铁券和那幅画一同带去益州的。那幅画,是他在她离开那日所作。 他相信她能明白他的意思。 半晌,他道:“不喜欢?” “喜欢,又不喜欢。” 明蕴之挑着面,抿唇道:“画是好画,只是天地辽阔,人却渺小。” “那身影太过孤单了些……我不喜欢。” 她本就是个害怕孤单的人。 她需要有人与她并肩,陪她走过这漫漫余生。 裴彧:“不喜欢便罢了。待回京后,补给你。” “不要,”明蕴之摇头:“明年的生辰再补给我吧。我要双份的诚意。” 裴彧神色微凝,并未一口应下。 明蕴之垂首,故作不觉地继续吃着。 掌中手持被攥得微微发烫,裴彧看着她的侧脸,唇瓣稍沉。 他如何不明白她的意思,她的生辰在七月底,而他,或许也只能熬到明年的八月了。 换命之事世间罕见,便是静山大师,也不敢保证在此之前,他究竟会是什么情况。或许在明年,或许就在下一个明日,他会彻底消失五感,如活死人般。 他本就不愿她看见他这般模样。在那之前,他会妥善安置她和剩下的一切,而后安静地,独自等待那一日的来临。 百年后,她若愿意,与他同穴,也算相伴。 明蕴之静静地吃着。 她平日饭量不大,这次却一根不剩地将那碗面吃了干净,包括那碟肉条,也挑挑拣拣地,用了大半。 说不清心中的想法,机械地重复着进食和吞咽的动作。到了后来,连味道都有些尝不出了。 好像她也失去了味觉似的,她与他一样了。 …… 用完膳,她擦了擦唇,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般,问:“殿下今日不忙么?” 忙自然是忙的,战事刚定,还有许多事需要他这个太子拿主意。 扬州接下来的平定,那些败军该如何处置,还有他们朝廷大军的修整与回京的日程,都离不得他。 裴彧又坐了会儿,用过膳,前去处理军中大小事务。 明蕴之看着他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视线,忽而泄了口气,垂着眼睛,定定看着手中的帕子。 颓丧之意俨然。 她不愿去想,也不敢去想那个日后。 在决定回到他身边之前,明蕴之就清楚,她会面对着怎样的一个裴彧。 她深吸口气,镇定着呼吸,指尖紧紧攥在帕子上,不让自己太过失态。 “娘娘,”夏松掀帘进来,禀报道:“娘娘昨日带来的那些伤药,正解了我等燃眉之急,柴将军和几位医官大人都念着娘娘的好,让属下来回娘娘一句。” 正值盛夏,天气炎炎,扬州又比京中要潮湿许多,伤口若是处理不好,极易感染发炎,严重的,甚至会危及生命。 明蕴之本就是益州人,同样潮湿炎热,她既然决定要回来继续做这个太子妃,便也该对这些将士子民负责。她来的路上,沿途收了许多草药,特意送来。 “能用上便好。” 明蕴之勉强笑了笑,仍能瞧出心绪不佳。 夏松是裴彧身边亲近的人,他也喜欢太子妃这个主子,知晓太子妃对自家殿下的重要性,见状,一时拿不准太子妃是因何不悦。转念想起方才殿下与他嘱咐事宜时,那面上的神色,仿佛也有些…… 他心底暗道不好,此前太子妃娘娘离开,他们都能看出主子的伤神,口上不提,却从未再露出过片刻笑颜。上阵杀敌,也比从前下手更为狠辣,仿佛宣泄着什么一般。 可不能再生矛盾了。 “娘娘,”夏松忙道:“恕属下多言,娘娘能回来,殿下是真的……非常开心。” 明蕴之抬眼,看向他。 夏松平日还算机灵,此刻却多少有些有心无力,琢磨了许久,也没再支吾出下文,急得叹了叹气,才道: “……殿下好久没这么开心过了。” 明蕴之看着他的模样,明白他的意思。眼角眉梢舒展开来,散发出些柔和的微光。 “我知晓。” 良久,她开口道:“我也是。” 很奇怪地,她竟没再羞于肯定,坦然接受了源自内心的欢喜。 和裴彧在一起,哪怕只是静静坐着,也是欢喜的。 忽然就不想再计较什么日后了。 只要在还能见到的时候,多见一见他,便够了。 至于别的…… 明蕴之抚了抚胸口,希望寄去护国寺的信,能早日得到回音。 - 军营中的日子过得很快。 入了八月,因为叛乱而骚动的扬州彻底平静了下来,京中调任来了新的官员,所有事宜,都是齐王来信,与裴彧商议之后定下的人选。 朝廷大军即将回京。 明蕴之端了几份冰碗,去裴彧议事的营帐中寻他。 得知裴彧仍在议事,她让夏松将东西都送进去,道:“这几份分于诸位大人,殿下既然忙着,我便不去扰他了。我与青竹去伤员处看看,还有没有什么缺的药草与衣物。” 她善于管理这些,回来以后,军营中的事务也分出一些,落在她的手上。手头有事做,心里也安定了许多。 最初,军营中的几个将领还对她存有些偏见——明家的事虽还未正式宣判,但基本已经板上钉钉,人都押回了京城受审,她怎么还好意思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军营之中? 更何况,军营里从无女眷,她一介妇人,有什么本事插手军营中的事? 只是太子在军中,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没人敢置喙罢了。 谁知数日下来,这位太子妃竟不曾叫苦叫累,与从前那些青州传来的传闻所言并无二致,譬如什么细致妥帖,能注意到许多少有人注意到的微末之处。加之其所添置的东西,都未从军中走账,甚至多从她自己私库中出,那些人拿了好处,总不能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一日日下去,竟对这个太子妃有着极大改观。 军营之外,许多因为战乱流离的妇孺老幼,也因为她逐渐有了安身之处。虽因时间短暂,尚未齐全,但已经有了善堂雏形。 如今看来,青州那些传闻,也不一定都是沽名钓誉,太子妃当真办了善堂,做了实事的。与她那父兄,真是大不相同。 “扬州战乱看起来是平息了,百姓的日子却还没完全恢复,咱们能帮,便可以多帮些。像这些破损了的衣物,打了层层补丁,将士们穿着又闷又难受,对伤处也恢复不好,若能于扬州百姓处多多采购,一是有了新衣裳穿,二也能帮那些百姓过渡一阵,重新恢复到当初的生活。至于银子,不必担心……这也只是一个方面,不过是我的拙见罢了,若能帮到人,再说其他吧。” 明蕴之与人絮絮说着,夏松来道:“娘娘不急,殿下说马上事毕,请娘娘稍候殿下片刻。” 明蕴之颔首。 身旁诸位如何不知太子殿下与太子妃的感情好,听了这话,纷纷笑开,“散了散了,莫要扰了殿下与娘娘说话。” 第135章 众人都知晓,太子妃原先为百姓、战士祈福,战事结束才回到殿下身边。这几日议事时,太子妃时常遣人过来。有时是些吃食零嘴,作消遣用,有时是来过问一句,太子殿下何时结束,帐中准备了t饭菜。 几位大人年纪都不轻,经过人事,都觉得是太子妃娘娘邀宠的手段罢了。但因着吃人嘴短,他们都默契不提。 谁曾想,太子殿下行为更甚。 便是没人发问,他也会冷不丁地主动来上一句:“这是太子妃送来的甜汤,怕孤议事劳累,特意寻来解乏的方子。” 若非太子妃体贴,差人多送来几份,他们瞧着殿下也没什么想分给他们的意思。 或者便是:“劳诸位关心,有太子妃在,日日敷药,伤势已好许多。” 众人只能附和:“娘娘当真是将殿下放在心上,温柔体贴。” 也不知是真是假,营中有传言说:实则是太子殿下推三阻四不肯上药,娘娘无奈之下才出手相帮。为此,两人还小小吵过嘴,好几个值守的侍卫都听到了。 有些人甚至从未听寡言的太子殿下说过这么长的话,愣愣地听人继续道:“今日便如此吧,太子妃等孤许久了。” 他走出帐外,还能来上一句:“莫要笑话她,女儿家脸皮薄,多担待些也无妨。” 哪知那日,娘娘恰好外出入城,去了善堂,太子殿下独自等至夜半,脸黑得跟锅底似的——以上,皆出自道听途说,真假难辨。 但无论如何,太子与太子妃二人,真真是与旁人不同。 闻言,明蕴之脸一红,什么也说不出。 等到几位大人从帐中出来,都瞧见了太子妃,各个和颜悦色,各自行礼。 裴彧拉过她的手,道:“日头晒,先进来说话。” 明蕴之摇头:“不进去了,晚些时候还与几家铺子的掌柜约了谈事。不日便要回京,有些事要处理完。” 一位大人道:“娘娘为了咱们将士日夜忧劳,真是费心了。殿下可是要与娘娘同去?扬州城中热闹,逛一逛也好啊!” 裴彧看了那人一眼,与明蕴之道:“怎么瞧着,你比我还忙了?” 原只是想分散些她的注意力,眼下看来,倒是叫他有些后悔。 她都没那么关注他了。 明蕴之轻轻掐了一下他的手心,叫他在这众目睽睽之下,莫要随便跟她拉拉扯扯。 哪知裴彧不仅将她的手全然包了起来,甚至还拉着她,缓缓往前去。 “……殿下。” 明蕴之低头道:“将军们都还在呐。” 裴彧不动声色:“你我去关心伤员百姓,好事一件,谁能说些什么?” 明蕴之没话说了,被他牵着,二人一道上了马车,离开军营,往城中去。 路上,裴彧道:“我瞧你喜欢扬州,便让人置了处宅子。日后你若愿意,随时可来住下。” 明蕴之正看着账册,闻言应道:“好呀。在何处?若是近的话,过会儿还能去瞧瞧。” 裴彧正与她说着,忽地停声。 明蕴之没注意到他的异常,翻过一页账目。 待到车中寂静无声,气氛微微紧绷起来之时,才将目光从账册中抬起。 “怎么了……?” “你听。” 裴彧按住她的指尖,示意她听着窗外的声音。 窗外,偶有风声抚弄树叶,沙沙作响。 明蕴之凝神去听,却什么也没听见,迷惑道:“外面……很安静啊。” 她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见裴彧这般神色,隐约有些不祥的预感。 裴彧叩了叩车壁:“这才是不对之处。” 夏松听得声音,来道:“殿下有何吩咐?” “返程。” 裴彧:“派人去前路探探。” “……是!” 夏松反应很快,当即叫停了车队,将马车掉转头去。 明蕴之有些紧张,按住账册,低声问:“殿下是疑心前面有埋伏?” 裴彧拧眉。 此处是商道,扬州商贸往来发达,这是入城的必经之路,从来不乏车队马匹。可今日,不仅没有商队,连一丝鸟鸣莺啼都无,寂静无声。 明蕴之闻言,忍不住掀帘朝外瞧了一眼。外头天朗气清,日头还有些晒,绿茵茵的草木散发着夏日的暑气,连蝉鸣都少闻。 明蕴之:“那咱们是要立刻回营么?” 裴彧眉头轻蹙了蹙,忽而道:“不。” 他唤来夏松,低声吩咐了什么,夏松面容一凛,匆促转身,与车队的护卫说了什么。 紧接着,一声厉响飞入空中,信号发送了出去。 “……知晓你我今日行踪的,只有军中的人和那几个掌柜。在你与他们头一回接触时,我便让人查过那几个掌柜,都算清白,与各方势力都无牵连,只是些本分的生意人。” 甚至,今日出行的人,原本只有明蕴之一个,是他临时加入。 这般埋伏,究竟是冲着他,还是冲着明蕴之? 裴彧抿唇,剩下的话不必说尽,明蕴之也明白他的意思。 所以泄露行踪,安排人埋伏在此处的,只能是军中的人,甚至有可能,就是他们方才曾见过的几位之一。 裴彧指尖点了点桌面,道:“所以,也不能回营。” 他敛眸,脑海中划过几张面孔。 军中既然能有奸细,那便已经不安全了,既然要对付他,便不一定只做了一手准备,他若匆匆回到军中,会有什么等待着他们? 马车停了下来。 树影摇曳。 顷刻间,无数只剑羽破空而出。 那声音尖利、短促,带着令人窒息的扎透血肉的声音,朝此处而来。 “——什么人!” “有刺客,护驾!” “护驾!保护殿下!” 数个侍卫拔剑挥掉箭羽,环绕护卫在马车四周,虽有些狼狈,但都是精锐,身手高强,并不算吃力。 千百支箭从四面八方飞射而来,扎在车壁、马匹上。拉车的马吃痛,嘶鸣了几声,前后晃动着,马车也因此摇晃起来。 桌上小壶茶水倾洒,泼在了精致的衣裙上。 明蕴之惊呼一声:“殿下!” 裴彧抬臂,挡掉了一支自车帘处飞入的箭羽,将人牢牢按在怀中,道:“趴下,勿动。” 性命攸关,明蕴之连慌张都不敢有,立刻听话地趴好,听着外面的动静,心底直打鼓。 “……会是什么人,”明蕴之掌心溢出了汗,紧张道:“你我如今,还有什么仇家么?” 她以为一切将定,该没什么危险了才是,怎生今日又有变故……甚至,是前世不曾发生过的。 今生毕竟与前世有了太多改变,随之而变的,想来也不止是他们。 裴彧喉头轻滚,道:“只要身处高位,这天底下,便没有几人不愿想取其性命。” 他心头有了些推断,沉声开口: “……调虎离山。” 或许,那些人的目的不止是他和明蕴之。 还有……那军营之中,放松了警惕的数万将士。 第75章 第 75 章 她想和裴彧一起活。 第75章 扬州, 军营。 “等等,做什么的?” 几个守卫拦住那数辆装满了笼箱的车队,目光警惕, 审视地看向来人。 “我等是奉太子妃娘娘之命,来送货的。” 来人好声好气,半点不为阻拦发恼, 从袖子里掏出令牌,交给侍卫:“二位爷瞧瞧,这令牌可有假?” “太子妃娘娘身边的人没说过今日还有货送来啊?” 一守卫前后看了看那令牌,道:“你是从何处来的?” “大人明鉴,这些都是从城里送来的,单子还在这儿呢。” 他靠近了些,又从怀里掏出个荷包来,塞给守卫:“大人通融通融, 小的还得赶在关城门前赶回去呐,这误了时辰, 小的带着手下的弟兄又要在城外耽搁一日……” 为首的守卫多看了他一眼。 几个守卫检查过这运货的车, 东西都眼熟, 没什么异常,此人也是耳熟的扬州口音,这几日都听惯了的。 原本都准备摆摆手放行, 直到他掏出那荷包, 守卫道:“还真是新来的?懂不懂规矩?” 太子殿下治军严明, 自下而上无不敬服, 从前如何暂且不提,但如今在太子麾下,谁敢堂而皇之地收人好处?想吃军棍不成! 那送货之人明显一愣, 鼓鼓囊囊的荷包尴尬地留在手中,众人的眼光都投了过来。 “怎么回事?” 秋朔引着一人走来,瞧见此处拥堵,出言问道。 守卫前来,三言两语将方才之事说了清楚。 秋朔还未发话,他身后之人便道:“等等。” 那人正是杨秀荷。 她此行扬州,是来寻裴彧说事的。明家之时,明信鸿等若干主事都被押送去了京城,唯一的漏网之鱼便是明存之。此人武艺高强,又多年经营,关系复杂,潜逃在外许久,踪迹难寻。 第136章 但此人必须得抓。杨秀荷本就为着青州战事,对明家人恨之入骨,得知此事,她自然领着手下弟兄,散于各地,在她们最熟悉t的山野之间追寻踪迹。 ——倒还真让她寻着了些消息。 她一路赶来扬州,便是想要亲手将明存之斩于刀下,祭奠她青州弟兄无辜亡魂的! 她抱着刀,挑眉看向那送货之人:“日头快落,什么货需得此时送?” 或许是她身上杀伐之气太重,目光犀利,送货之人看着她抱着的长刀,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杨秀荷一步步上前而去,走到那货物跟前,长刀挑起上头盖着的挡风布,随意瞧了瞧。 倒都是些寻常之物,没什么特别的。 唯独…… 她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忽将长刀拔出,指于送货之人的颈前。 “什么货,能染上这么重的硝烟味儿啊?” 与此同时,不远处的山道之上,传来了一声尖利的信号声响。 …… 箭羽攻势渐弱。 明蕴之被裴彧护在怀中,低低喘着紧张的气。裴彧的手按在她的背脊,低声道:“待好,勿要出来。” 他起身便要出去,明蕴之双手拽住他的衣袖,道:“你的伤还没好……” 裴彧身上的伤,她近来清楚得很。瞧见那深深的伤痕逐渐结痂、脱落,她比谁都高兴。 在无数隐秘的衰退来临之际,那样一点向好的表现,好似是某种新生的征兆,明蕴之很期盼看到他痊愈。 更准确的说,是她不想再看到裴彧受伤了。 裴彧按了按她的手。 宽厚的掌心包裹着柔软似柳枝的柔荑,“放心。” 她在车中,总比在外安全许多。 裴彧提起长剑,掀帘而出。 “……倒是不蠢,”男人出声道:“何时发现的?” 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明蕴之身子一震,掀开了车帘一角。 是失去踪迹已久的明存之! 或许是因为小青的蛇毒,还有她那时匆忙之下射出的毒针,能看出他左臂下半截空荡荡的衣袖。除此之外,他脸侧亦有烧伤,不知在那衣衫之下,还有多少狰狞的疤痕。 明蕴之捂住唇,被此幕惊骇到忘了眨眼。 车外,明存之身后跟着数个蒙面之人,人人手持刀剑,背有长弓,瞧着便是身手不凡的样子。 这般埋伏,定是早做了准备。 她屏息凝神,将账册簿子都收好,从车座之下寻出些早先备好的短刃,防患于未然地藏于袖中。 车外,剑拔弩张。 “早些束手就擒,或许还能留个全尸。” 裴彧冷声道:“你难道,还看不清如今形势?” “看不清的,是你。” 明存之哼笑一声,声音中没了从前的张狂与恣意,却多了几分阴沉。 明家的变故,让他也改变了许多,也更加狠戾。 他眸色一寒,少说废话,径直拔剑飞身而上,一剑劈开一个侍卫,吼道:“来啊,让我瞧瞧你这个太子,有几分真功夫!” 裴彧丝毫未怯,出剑避过他的一击,旋身直刺。 “夏松,”他冽声吩咐:“护好她。” 夏松自然知晓轻重,与侍卫守在马车近旁,不让任何人靠近。 明存之带来的人身手甚高,裴彧身边的侍卫亦非凡人,双方打得胜负难分,各有死伤,战况激烈。明蕴之在车中听得外面的声响,心惊肉跳,只能努力平定心神,不让自己太惊慌失措,拖了后腿。 她不敢再看外头的局面,呼吸之间,不知是谁人的血液喷溅在素色的车帘上,透出血色的光影。明蕴之呼吸一沉,闭上双眼,默念着裴彧的名字。 “呵……” 剑光乍起,寒芒刺目,两人的招式都格外简洁,直指要害,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 明存之没想到裴彧重伤未愈,却仍有此等实力。连最后的轻率都收了起来,每每出手,都是杀招。 一阵刺耳的摩擦声响,裴彧收剑回身,精准地挑开明存之劈来的动作。 锋刃震颤,发出嗡鸣之声。 “派你来的人难道没有告诉你。” 裴彧:“此行……与送死无异?” 明存之断了小臂,又有那日爆炸逃亡时的烧伤,实力大减。他如今出手强悍,裴彧却可以明显看出他的凌厉刀风下的凝滞。 是在强撑。 或是用了极伤身的药也说不准。 明存之:“哈……谁死谁活,你说了不算!” 他再度挥剑,在劈上裴彧肩头之时,倏而冷笑道:“既然都猜到了我背后之人,不妨再猜上一猜,还有什么招数等着你?” 明存之并未恋战,在即将露出颓势之前,从袖中叼出竹筒,将信号发射了出去。 “咻——” “唰——” 军营的大门之前,早已是一片狼藉,货物东倒西歪地散落在地,显然经历过一场激烈的打斗。 杨秀荷一脚踩在为首那人的脑袋上,狠声道:“明家那狗东西派你来的?说话!” “呜、呜……” 那人被打得头晕眼花,哀哀讨饶。 见他说不出什么,杨秀荷嫌弃地将他踢开,对秋朔道: “你们营里,怕是也不干净。” 能手持令牌,答话像模像样,营中定有内应。 秋朔神色冷静,道:“是,方才瞧见殿下信号之时,我等就已经戒严,暗中寻查了。” 他们自来谨慎,各种信号自有其不同的含义,似方才那等,便是戒严、有奸细之类的意思。 恰好杨秀荷在场,敏锐地发觉这批送来的货物有异。秋朔目光扫过听到动静赶来的几个将领,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几人的神色。 只听半空中传来一道响声,秋朔意识到什么,立马拔刀。 这信号,不是东宫的! “杨大当家。” 秋朔忽然出声,与杨秀荷目光对上的瞬间,同时出招,一个抓住了那刚表现出些异动,还未来得及做什么的某将领,一个当机立断,果决地割断了捆绑着那些“货物”的绳子。 “货物”散落一地,甚至有些顺着山道,滚落了下去。 那将领反手一劈,劈开了秋朔,不要命般点燃了怀中所绑着的火药,扑向了那些东西。 …… 秋朔:“跑!快跑!” 爆炸响起之前,杨秀荷火速退开,抓着几个来不及躲闪的侍卫,避开了冲天的火光。 “轰——” 军营的方向,传来几声巨响。 明存之含笑听着那响声,道:“如何?” 裴彧亦含笑:“你觉得,如何?” 明存之候了片刻,预想中的地动山摇和能吞噬一切的山火并未到来,那爆炸声响虽大,可却好似只有一阵。 像是……并未铺开。 他神色微变,目光投向裴彧。 他很快地反应过来,裴彧方才发射出的那个信号,根本不是求救,而是戒严! 明存之:“好啊,倒是没辱没你的名声……” 他咬牙而上,飞身直直刺向裴彧。后者身形矫若游龙,极快地避过了杀招,转而砍向他。 谁知明存之步法一转,不见丝毫慌乱,噙着一抹似有若无的冷峻笑意,将怀中之物掷了出去。 “你以为,我便不能将你如何了么!” 事已至此,明存之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与裴彧决斗的。今日,他们之间只能有一人活下来! 裴彧刚要迎战,便听身后马车之处,传来一道炸开的响声。 “……娘娘!” 夏松惊呼。 驾着马车的两匹骏马受惊,其中一匹在方才箭羽袭击之时还中了一箭,因着被人牵住,才勉强没有跑动。 此时炸响,马儿本就胆小,只闻几声嘶鸣,马匹挣脱开侍卫的束缚,飞快地朝前奔去。 “蕴之!” 裴彧眉眼一凛,当即便要追上。明存之怒吼一声,势如疯虎,手中利刃含着劈山之力,重重落下。 火星四溅。 自今日出手以来,一直由裴彧稳压的局势终于出现逆转,明存之的剑尝到了血光,哼笑一声:“我那好妹妹,总算还有些用处——你看,这不就……” “唔……” 裴彧反身而攻,刀剑相斫,动作快得只能看到残影。 马车飞快地窜入了山林之中,裴彧被明存之缠斗不放,终究难以脱身。他吃了一剑,狠声道:“蕴娘,跳!” …… 明蕴之被骤然惊起的马匹撞得头晕目眩。 她本就密切关注着外头的局势,听得军营那边传来的遥遥响动时,还紧张地喘了口气。 好在,听裴彧与明存之的口气,奸人的计划并未全然得逞。刚放松不到片刻,便听那熟悉的声响在身边重现,骏马惊动,马车好似玩具似的,被带着朝前驶去。 她拼命稳定着身子,却仍旧无力地被迫摇晃着。比不知会奔向何处的马车更为可怕的是,她发现车帘竟烧了起来,火光蔓延。 第137章 热意涌来的瞬间,明蕴之大脑一片空白。 说来可笑,她如今怕火,亦怕水,好像没有什么是她不害怕的。 前世的火光,一年前的深水,都给她带来过极痛苦的感受,如今她能避则避。裴彧也知晓此事,平日里,t她少有接触,恐惧自然也少有发生。 惊慌之中,她手心一片冰凉,溢出了冷汗。 双眼映着跳跃的火光,马车颠簸地摇晃着,两匹马套着缰绳,不知要奔向何处,也因如此,两匹马儿方向不定,恨不能将马车分成两半,各自奔远。 “啊!” 明蕴之哆嗦着手,想要将茶壶中的水泼向那燃烧着的车帘。只是壶中茶水稀少,方才又泼洒了大半,效果甚微。 依稀之中,仿佛听见有人在唤她。可她什么也听不清楚,能感觉到马儿带着她往林中越跑越深,越走越远,渐渐驶离了宽敞的官道,往无人的密林中去。 烟雾渐渐填满了车厢,明蕴之嗅到那气息,直觉不好,努力镇定下来,咬咬牙,用匕首割断被茶水浇湿的裙摆,捂住口鼻。 裴彧被明存之绊住,如今能救她的,只有她自己。 她纵使不能帮上裴彧,也不能让他再忧心了。 明蕴之泪水满眶,强忍着恐惧,抬手抓向那车帘。 她发了狠,狠狠割断燃烧着的部分。 剩余的火光,被她用车中毯子拍灭,冒出了一缕缕的黑烟。 她勉强扶着车壁坐了下来,头脑一阵阵发晕,只想要什么也不管,狠狠地哭上一场。可她仍旧强撑着身子,让自己镇定地去思考,去想—— 接下来,接下来究竟应该做什么—— 天色渐晚,外面的景致看不分明,飞快地在眼前略过。 越往前行,越能听到密林之中的水声。往前,再往前……似乎是一处断崖!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明蕴之闭上眼,泪水顺着眼角滑落,她一把擦去泪珠,不让委屈与悲伤的情绪无端扩散,脑海中只存着一个念头。 她不想死,她还想活。 她想和裴彧一起活。 哪怕只有一年的时间……她也想和裴彧好好在一起! 明蕴之咬紧牙关,抱着那匕首,掀帘跳了下去。 第76章 第 76 章 “怎么能真的……丢下我…… 第76章 一阵天旋地转。 枯枝败叶被压出了“咔嚓”的细碎声响, 身体失控地翻滚了几圈,明蕴之重重喘息着,狼狈地趴在林中落叶与泥土之上, 浑身剧痛。 日头已经尽数落下。 深林中,夜色沉沉。明蕴之头晕眼花,一时没有站起来的力气, 她紧紧闭了闭眼,蜷了蜷身子,平复着狂跳的心脏。 不知缓了多久,她撑着身子爬坐起来,环顾着四周。 她飞快地判断着眼前的现状。坏消息是,她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与此处的地形,夜色里,也不知会有多少潜藏的危险, 虫蛇,野兽……哪怕是此处出现一个人类, 她此刻也不敢轻易相信。 好消息是, 她检查了自己全身上下, 虽因着翻滚有擦伤磕碰,却没有什么剧痛的感觉——这说明她还能行动,还能再等待着护卫来寻到她。 她此刻无比感谢那些入口的食物。那些合不合口味的食物无一不化作养分, 让她的身子一日日康健丰盈起来, 这才让她想起, 多少年前她也是有着能爬树能下水的强健体格的。 明蕴之扶着树站起身来, 勉强在夜色里辨认着车辙马蹄驶来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慢慢往前走着。 风声呼呼灌入耳中,炎夏的夜里, 凉风送来了许多其他的声音。 …… 明蕴之忽然站住脚步,警惕地看向高高低低的草木丛中。 一阵窸窣声响,像是有什么朝她爬了过来。 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明蕴之缓缓蹲下身,捡起了一根长长的木棍。 过往的经验告诉她,应该是蛇。益州也多虫蛇,柳园本就在山林中,她幼年见过些许,畏惧不算太深,否则,也不会逐渐接受小青的存在。 她屏息凝神,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那黑压压的草丛之中。就在那声音越来越近,即将从那草丛中出来的时候,长剑“咻”地一声,扎入了她足前几寸的位置。 “!!” 明蕴之睁大双眼,看向四周,剑影来得太快,她辨认不清来时的方向。心跳又逐渐快了起来,她压着嗓子,却又耐不住激动,呼道:“殿下?” “唰唰”几声,身旁的树叶晃动着,掉落了数片枝叶下来。一只大手拎住了她的衣襟,将人向后带去。 “这么大的人了,还如此傻气?”来人声音低沉,语气难辨:“没个长进。” 遇到蛇躲都不知道躲,以她这身板,还想跟深林中的野兽缠斗不成? “……阿兄!” 明蕴之下意识叫出了这个称呼。 这些年来,明蕴之一直将他当作自己的嫡亲兄长,哪怕经历了这么多事,心头对他多有怨怼,这一称呼却习惯性地脱口而出,连她自己都没想到。 明存之钳着她的手顿了顿,一笑:“二娘,瞧见是我,心情如何?” 那些人到底不是他的心腹,撤退之时,竟挥刀向他。 计划失败,行动败露,他不能再活。明存之杀了他们,独行至此,顺着轨迹,先一步寻到了她。 明蕴之唇角拉得平直,面色僵硬。 在觉察到不是裴彧或援军的那刻开始,她的心就再一次跌入了谷底,一言不发。 只剩下一只手的明存之冷笑一声,将她松开。 明蕴之踉跄几步,扶着树干站稳,看着他一手拔起长剑,满不在乎地将其收入剑鞘,手中,提着那被他斩断了头颅的蛇。 明蕴之被这一幕恶心得几欲作呕,那蛇的身子好似还在扭动,她看得两眼发晕,扶着树干,恨不能吐个昏天黑地。 明存之就这么看着她干呕几声,待她稍有平复下来,才道:“有了?” “没有!” 明蕴之扶着胸口,心底泛起些恨来。 不提便罢,他一提起,她便无可控制地想起前世的种种。 若不是他,若不是明信鸿,若不是那稀里糊涂不知何时被送入口中的药……她的孩子,原本应该平安康健地降生,而非胎死腹中,未能见到一日光明。 仿佛是看出她带着恨意的眼神,明存之不怒,反而笑着道:“看来是知道那药的事儿了。” “那药难配,用料珍贵,价格不菲,我与老头也是花了大价钱调配的。若用了,有八成能有孕,或许是存着风险,但收益也大,不亏。” 明存之睨着她:“劝你还是喝下吧。你没了母家,还是罪臣之女。往后若再无子嗣,想凭什么坐稳太子妃……和皇后的位置?” “不用你管。” 明蕴之皱眉,退后几步,谨慎地打量着他。 月光被树影打得斑驳,勉强能看出他身上的血迹和不算太好的面色,想必方才的那张争斗,他并不占上风。 可饶是如此,他也还是活着逃了出来,甚至还先人一步,寻到了她。 她如今唯一能倚仗的,只有手中那被抓得死紧的匕首。 明存之不当回事:“我若是想杀你,你以为,你能凭这小玩意儿脱身?” 明蕴之目光不转,背后抵在了一处树干上。 明存之:“正如你那日所说,你我到底是父亲血脉,我又如何会随便下杀手?便是三娘,若不是她坏我好事,我也不忍……下手之前,我也是再三问过她,是否要跟我一道回益州的。是她自己选错了路。” 明蕴之很想狠狠斥责他,有千百句唾骂堵在喉咙里,一句也说不出来。 她知晓明存之是个什么性格,在此时激怒他,不是好事。 她要拖延时间,要等……等裴彧找到她。 …… 流水之畔,生起了火。 明蕴之远远地坐在一块石头上,与明存之保持着距离。 那人好整以暇地烤着蛇肉,遥遥递给她:“没毒。” 见她沉默,明存之也不再搭理她,一口咬下一块。 明蕴之看了他一眼,抿了抿唇,上前几步接过,又继续转回方才那块石头上,小口吃着。 很难吃,没什么味道,甚至有种难以言喻的……像是茹毛饮血的口感。可她仍一口口地往唇中塞,热气逐渐填满胃部,久违地感受到了些许真实。 她需要补充体力,能多吃些便多吃些。 明存之没杀她,是因为她还有用。 “我不明白。” 明蕴之吃过小半,抬眸道:“阿爹与你在益州,已经一手遮天,权势惊人了,为何还要……” 难道那滔天的权势,就如此动摇人心?能置妻女、多少无辜百姓于不顾,伤尽无数性命,也要走到那只手遮天的位置? “我也不明白你。” 明存之早早吃完,靠在巨石边,看她:“我明家待你不好吗?垂帘听政,万人之上,没人想要夺走你的性命,你若能将孩子生下来,那便是t太后!放着好好的太后不做,想做什么?” 第138章 “……你当裴彧算个什么好东西?父子之间血脉相连,那是一脉相承的狗屁作风!便是没有如今之事,你敢保证来日他就不会剑指益州?” 娄家的事再被压下,他们这等跟随着先帝打过天下的世家,也对此事心知肚明。 明氏先祖本也是功臣,却被发配到益州这等鸟不拉屎的地方来,凭什么? 有野心,是错吗?自古以来成王败寇,将相王侯无不如此,他们只是错在输了而已! “他不是那等狼心狗肺之人。” 明蕴之平静道:“他曾经,还因为我想要掩下此事……是我执意如此。” 她不愿他一生清白磊落,却因她而染上污泥。 “事已至此,自然是他说什么便是什么。” 明存之不置可否。 明蕴之垂了垂眼:“所以,能否告诉我,是谁让你来的?” 明家的残部都被尽数收押,今日之事,仅凭他一人,做不了这些。 更何况军营之中也有骚乱,她心中已有猜测,只是不敢确信。 “不想让你们回到京城的人,多得是。” 明存之抬头望天:“我若是太子,定不会将皇后嫡子留在京中,自个儿浴血奋战……谁知晓他存的什么心思,日子不过了不成?” 太子在外,齐王监国,如何不滋长人的野心。 纵使齐王不争,他背后的陈家呢?妻族呢?那些暗中本是康王残部,害怕被裴彧一朝清算的人,此时怕也早早倒戈,投奔了陈家吧! 如果是他,除非他死,否则绝不会将到手的权柄交出去。 “你难道看不出,陈家对你,也是利用?” 明蕴之忍不住道:“你何时是甘愿被人利用的性子了?” 明存之的性子里,本还有些狂傲和不可一世在,她在明家生活这么些年,自然清楚。 明存之似乎是觉得这个问题好笑,大笑了几声,声音响彻山林,惊飞了几只栖息的燕雀。 等他笑够了,才道:“你不懂……因为你是真品,我是赝品,你知道什么是赝品么?” “无时无刻,都有人提醒着你,你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偷来的!抢来的!……你必须一刻不停地去争、去抢、去夺!” 有一步行差踏错,便会万劫不复! 没人比他自己更清楚他所拥有的一切是如何得来的,伏氏、无数追随着他的将士,都是因着他明家大郎君的身份——他高朋满座,他家庭和睦,可他知晓这一切不过是如梦泡影,登高跌重。只有让明信鸿看到他的本事,知晓他这个儿子是不可替代的,他的地位才能稳固! 从明家逃亡之后,他不是没去寻过妻子。 爆炸和蛇毒伤了他的身子,也折损了他的心气,他甚至想,不若带着妻子就此隐居山林,避世不出。 谁知从来都仰慕他,抱着他的腿亲热地喊“阿爹”的大郎,瞧见他竟满脸恐惧,大叫道:“有贼人,有贼人!” 明存之出声:“是阿爹啊!你不认识爹了吗?” 大郎推开他的怀抱,扑进伏氏怀中,哭嚎:“我没有你这样的坏爹,我不要坏人当我的爹!” 对他一直柔顺,不敢有丝毫忤逆的伏氏也红了眼眶,没有一丝犹豫地摇响了示警的铃铛。 她道:“夫君,你悔过罢!” 明存之只能再一次破窗而逃。 他本就是一无所有之人,如今再度一无所有,什么也不怕了。 所以,在陈家的人找上他时,他几乎没有犹豫,便应了下来。 被人利用又如何?能以此方式了却残生,青史上或许还能留他一名! “恨我吧,”他站起身来,迎着狂风,看向那树影晃动的方向: “让这天下人都恨我一回,倒也不负此生!” 剑影闪动,斩断如绸月光。 明蕴之看着那寒光划过眼睫,身子被轻而易举地钳制住,被带往了水面弃置已久的竹筏上。手中的匕首不知何时被人夺过,横在了她自己的脖颈之间。 明存之大笑,看向来人:“到底还是来了。” 明蕴之被利刃抵住喉咙,一丝声音也发不出,手脚冰凉。 月凉如水,映照着开阔江岸边的人影。裴彧持剑,冷冷看向他。 “放了她。” 裴彧寒声道:“你已在强弩之末,还能挣扎多久?” 明存之丝毫未怯:“我如此,你亦如是!谁又强得过谁?” 裴彧身上的伤,可不比他少,甚至更甚。 “你想要什么?”裴彧开口:“放了她,金山银山,孤都可以满足你。便是自由,只要你日后不踏足大周疆域,天大地大,随你而去。” “太子殿下大气。” 明存之笑了一声,转而换作冷峻面容:“可是这些,我都不想要。” “我要你扔了剑,赤手空拳,与我打一场。” 明蕴之想说什么,可那强健的臂弯抑住她的咽喉,脖颈处感受到冰冷的尖刃,她身上发软,一句话也说不出。 短暂的目光交错,明蕴之眼眶一热,亲眼看到男人沉着面色,高高抬手。 剑光落下的瞬间。 明存之身形如电,拧身滑步而上,重重推开明蕴之,竹筏漂荡。他足尖一点,借力腾空,长剑直指裴彧面颊。 “老子更想要——你的命!” 他出手狠辣,有一种石破天惊之势。裴彧不惧,正面相迎,以臂挡他一击,转而出拳。 两人都摒弃了太多花样与招式,大开大合,近乎于肉搏。 明存之含着必死之心,面对着裴彧的杀招,甚至不躲不闪。他发出一声暴喝,足尖卷起地上散乱的落叶,裹挟着势不可挡的锐气,长剑劈下。 明蕴之倒吸一口凉气:“裴彧!” 她被推倒在竹筏上,随着方才明存之的重推,竹筏已缓缓飘向水面正中。这筏子不知弃置了多久,破破烂烂,带着些腐烂的枯枝败叶,一摇一晃地将水流淹入明蕴之的裙摆。 她的目光,紧张地跟随着裴彧与明存之,二人出招极快,能看出裴彧因着她而分心,几欲上前将她带回,却被明存之缠斗着,难以分身。 剑锋几乎擦过男人的面颊,可他连眼皮都未眨一下,借力一掌击在对方前胸。 胸骨尽碎! 明存之好似感觉不到疼一般,长剑几乎脱手,眼中却凶光毕露,险之又险地绞上眼前之人的腰脊,重重一推,倒在了江畔。 天上飘起了细细雨滴。 血水从二人身上流出,渐渐蔓延到了江水之中。湍急的流水将竹筏送得越来越远,明蕴之发着抖,眼前是一片血红,还有那日的护城河里,仓皇又无助的她。 她蜷着身子,齿关发着颤,几乎丧失了所有思考的能力,头脑空白地看着眼前缠斗的二人,无助地感受着弥漫而上的水流。 竹筏发出了陈旧的响声,被水流冲击得越发松动,不知会在什么时候,便会彻底松散开来。 她本是擅水之人,这样的水,从前奈何不了她。 可她此刻,好似面对着滔天巨浪,或是深不见底的深渊,只要她落入其中,便会被漩涡带走,再难呼吸。 她怕极了那种被水淹没口鼻,充斥胸腔的感觉。 “咔……” 明蕴之仓皇回首,竹筏彻底断开。她重心难稳,双手攀附在其上,手指却无力又无助,软绵绵地松了开来。 “蕴之——” “蕴娘……” “阿姐……二娘……” 一串又一串的气泡从口鼻中溢出,她丧失了挣扎的本能,像是被绑住了手脚,僵硬地不知该如何挣动。身子下坠,无尽地下坠,紧接着稍有腾起,面颊初初接触到空气的一瞬,又无助地沉了下去。 头脑一阵阵眩晕,发黑,令人恐惧的绝望淹没了她,耳畔是乱糟糟的呼唤,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她指尖勾动,却什么也没勾住。 “唔……” 腰身被什么撑了起来,一股力道将她举起,牵引着她,往另一个方向而去。 明蕴之骤然睁开双眼。 她看到了那双手,握住她无数次的大掌环在她的腰间,漆黑入墨的水底,她似乎瞧见了男人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神。 …… 耳边喧扰的声音霎时静了下来,仿佛与这世界都隔绝开来,唯余一声低唤。 ——蕴娘。 “我们回家。” 那双手张开,将她的手全全包裹住,沉沉地看着她:“孤来接你回家。” 细雪簌簌而落,飘零在两人的肩上,他从身后拥住她,“太子妃不愿去,那蕴娘呢?” “——明家蕴之,可愿去外头看看?” 他背着她,一步步拾级而上。指尖相接t,带着些似有若无的痒,男人引着她看向天际,淡声道:“……现在,天神应该能够听到你的愿望了。” 裴彧目光低垂,轻落在她眼底,似雪落掌心:“我之所求,你可明白?” 第139章 明蕴之听到了心脏跳动的声音。 ——她明白。 她明白的。 那些未曾宣之于口的话,她只是还没来得及告诉他。 ……她想和他一道回到人间。 明蕴之遽然回首,反握住了男人的掌心。 …… 托着她的手越发无力,裴彧闭了闭眼,再度凝聚内力,将她推上水面。 事到如今,他该承认,这副身躯已经行至末路。 未愈的伤痕绽开,在水中晕开了血色,裴彧重重地将她推开,继而松开双手,沉入水中。 也该认命了。 这一遭,这一世,是他不愿承认,不愿面对她的死亡。 他寻求数年,想要的无非便是这么个结果。只要她能活下来,只要她能平安……他处理好了后事,做着随时都会离开的准备,事已至此,他该放手。 再拉住她,只会让她与自己同坠深渊。 冰冷刺骨的江水之中,裴彧恍惚瞧见了那一日的护城河中的单薄身影。 裙摆飘飘荡荡,就这样缠住了他。 ……当时的她,或许也是这般感受。 能容纳天地万物,包裹一切的水吞噬着生机,让万事万物走向平静的终局。 终于……要结束了。 他生出一丝疲乏之意。 指尖忽然被什么所抓住。 只是湿滑无力,只触碰一瞬,便似游鱼般滑了开来。 他睁开双眼,明蕴之深深吸了口气,再度钻入水中,睁大了杏眸,朝他而来。 裴彧定定地看着她在水中飘扬的裙摆,眉梢轻动。 见他没了挣扎之意,她好似又急又气,指尖深深掐入他的腕骨,掐出了几道血痕来。 明蕴之朝他比划着什么,裴彧却只是看着她,朝她摇了摇头。 不必挣扎,勿要勉强,他本就…… 四目相对。 她灵巧地抓住他的指尖,捧住他的脸颊,重重地撞上他的唇瓣。 无数气流自相贴的唇瓣中交渡。 她死死抓着他,无论如何也不肯放手,带着他朝水面游去。 明蕴之将人拖上岸边,重重地咳了几声,将水吐了出来,狠狠地抹了一把面颊。 “裴彧!你想死得如此惨烈,让我记你一辈子吗?做梦!你欠我的还没有还清,我还没原谅你……你现在就想摆脱我,厌倦我了吗,不可能!” 她哆嗦着唇瓣,环住男人冰凉的身子:“为我而死算什么英雄,算什么男人,你给我起来!” 雨滴落在她的发间,顺着衣衫流淌而下,连接在二人之间。 怀中之人眉眼苍白,原本锋利的神色变得更为冷冽,如同寒冰。 泪滴落在他的面上,滑入唇瓣。 又苦又涩。 像是雨水。 “……你若是敢死,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明蕴之朦胧着双眼:“你的命现下是我救的,你是我的人,我不准……” “蕴娘。” 大掌按住她的手心,明蕴之凄惶垂眼,看向他。 “别哭。” 他靠在她怀中,两人湿透了的身子紧贴在一起,似乎能感受到对方一呼一吸之间的震颤。 裴彧闭上双眸,低低道:“……我的人生,本就是因着仇恨而存在的。” 在与她成婚之前,漫长的二十余年里,他从未有过除了复仇以外的任何念头。 皇位,权柄,其实都非他所求。 “只是后来,多了一个你,”他胸膛起伏,鲜血晕开在衣衫:“于是本该向死之人贪恋起了人间,妄求改变着命数。” “今生,今世,是我所求,不必……成为你的负担。” “你……可明白?” 他眼眸半睁,看向她。 明蕴之摇着头:“我不明白,不明白!” 她四处寻摸到那柄匕首,从身上割破衣裙,包裹住他的伤处,颤抖着道: “你不要再说话了,我不想听你说话,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能明白。” 裴彧握住她的腕,低声道:“忘了我。” 被困在那场经年不停的暴雨里的。 有他一个,就够了。 泪水滴落,宛如珠串。 明蕴之将他的身躯紧紧按入怀中,以自己的体温暖着他的身子,摇头道:“不要,我不要……” 男人抬手,虚虚擦去了她眼角的一滴清泪,笑开。 “蕴娘,听话。” 指尖上,不知是江水还是泪滴,湿润冰凉,滑落进衣袖。 裴彧:“此生,能得你为我掉这几滴泪,也值了。” “裴彧!” 天地之间,一切都静了下来。 “裴彧,”明蕴之低声唤他:“你睁开眼,再看一看我啊。” 她近乎哀求,低眸道:“你怎么能真的……丢下我呢?” 明蕴之看着他垂下的指尖,怔怔出神。 凭什么?凭什么天与多情,不与长相守? 她哀哀垂首,吻在他唇畔。 满天神佛,有谁能来救一救他。 救一救这世间,最爱她的人。 第77章 第 77 章 “那药,我不想再服了。…… 第77章 “啪!” 有什么东西碎裂开来, 噼里啪啦落在地上,发出了一阵脆响。 “……裴彧!” 明蕴之从榻上惊醒,下意识身手抓向身侧。 身侧空空荡荡, 还带着余温,她掀被起身,连鞋都顾不得穿, 匆匆跑向外间。 瞧见那颀长身影之时,她好似才寻回了三魂七魄,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天色将明,窗外的朝阳映射进来,落在他如雕如刻的眉眼之上,勾勒出了几分清冽冷意。 男人朝她的方向投来一眼,似玉般的面容如春来雪消,化作一抹淡而又淡的笑意。 “醒了?” 他声音有些哑, 指尖扶在桌木之上,音色疏浅:“不当心摔了茶盏, 扰到你了。” 明蕴之上前几步, 拉住他的手, 像是刚倒过水,掌心有些热,手背却凉。她瞧见那地上的瓷片, “没事, 我倒给你。” 她倒了茶, 递给裴彧。后者双手接过, 抿了抿唇,道:“没穿鞋么?” 明蕴之怔了怔。 “方才有些急,没顾上。” 她扯了扯寝衣, 转身回去,还没走出几步,脚步忽然一顿。 日光明晰,落于她眼底,晃得她眼睫轻颤。 她缓慢转过身来,目光直直地看着男人的双眸。 嗓音堵在喉咙中,连呼吸都变得吃力,明蕴之僵硬地抬了抬手,在他的眼前轻晃。 “……” 她上前几步,拥住他的腰腹,男人被撞了个满怀,环抱住她,低低笑了一声:“蕴娘。” 明蕴之侧首贴在他的前襟,死死咬着唇瓣。 那夜,她祈求了无数神佛,不要带走裴彧,不要带走他。 可他的面容仍旧一点点苍白下来,褪尽了血色,勉力维持着微薄的呼吸,身上的伤口,连血液都流尽了一般。 好在夏松终于赶到。 军营爆炸,虽尽力挽救,却仍有不少损失,营中大乱,自顾不暇。得知殿下与娘娘遇袭,秋朔立刻带人,往林中赶来。 哪知娘娘与殿下都消失无踪,他们只能顺着车辙与打斗的痕迹,在沉沉夜色里艰难地找寻着。 夏松秋朔带着援军,甚至还有杨秀荷,瞧见这一幕时,无人敢出声打扰,杨秀荷将衣裳披在她身上,默不作声。 夏松虽慌乱,但努力镇定下来,将怀中静山大师所制的药丸塞入裴彧口中。他齿关紧闭,难以咽进,明蕴之低低垂首,捧住他的下颌,将苦涩的药丸推送进去,逐渐化开。 她此时才知,那药仅此一颗,是于危难之际,护人心脉,吊着他的命的。 还有他一直持握着的那串手持,亦是于佛前开了光,日日夜夜,镇压住那翻涌不停的气血。 原来……原来他从那么早,就知晓了此事,接受了他的结局。 他昏迷了四日。 明蕴之衣不解带,守在他身边。大军按照原计划回京,裴彧躺在马车中,明蕴之便合衣躺在他身边,牢牢握住他的手。 她此前所寄出的信,也终于有了回音。 可那回音,她宁肯不曾听到过。 无解,无解,任谁说来都是无解。换命之举本就是逆天而行,他以帝王之命作换,才勉强换来这九死一生。静山大师难窥天机,加之此事本就从无先例,只能在残篇戏言中寻得只言片语,也无人能想到,此等荒谬之事,竟真能实现。 明蕴之的心一坠再坠,直到裴彧醒来,才好似窥见了一丝天光。 距离那日已有一月,他身子虽虚弱,却比那夜濒死的模样好上了不少。如今快要回到京城,他们停留在驿站之中,做着回京前的准备。 明蕴之眼角的一抹泪痕消失在男人的衣襟,鼻音浓重: 第140章 “……你是不是,看不见了t?” 裴彧拍了拍她的背脊,低低地“嗯”了一声。 “什么时候的事……我竟未曾发觉,”明蕴之慌忙松开他,前后检查着他的身子:“从何时开始的?” 裴彧站在原地,任由她摆弄折腾着,声音平稳:“那日醒来,眼前便模糊了。” 直到今日,彻底陷入一片虚无,连朦胧的轮廓也看不见了。 明蕴之指尖一颤,心口发酸。 他当真是善于伪装,大半月过去,竟未让她发现什么异常。那些极细微的感受,在此刻才被点透,连接在一起。 这段时日,所有的折子与书信,多由她念给他听,一些必须要批复的折子,也由她代写。明蕴之以为是他重伤未愈,精力不济,此刻才知,他从许久以前,就看不清这些字迹了! 明蕴之的泪水夺眶而出,裴彧好似觉察到了一般,抬手,准确无误地抚在她的眼下。 “是水做的么?”他淡笑着:“哪儿来这么多眼泪,当心哭坏了眼睛。” 男人牵住她的手,仿佛还能正常视物般缓步走回了榻前,轻推着她坐上榻,指尖低垂了垂,像是在寻着什么东西。 明蕴之闭了闭眼,轻轻将绣鞋拨了过来,靠近他手畔。 “没事的。” 她不知是对裴彧说,还是在借此安慰自己,轻轻开口:“有我在,我做你的眼睛。” 裴彧握住她的足腕,轻轻抬眼:“好。” 明蕴之扯了扯唇角,看着他的眉眼。那双眉眼之中,原本映着山河日月,她从前极爱看那双瞳孔中自己小小的身影。如今却空空荡荡,漆黑一片,什么也没留下。 大军平定康王叛乱,朝中一片欢欣,唯独裴彧不曾随军回京,而是去了护国寺,对外称之为养伤,无人能随意接近。 平宣帝缠绵病榻,连几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比他的病情更严重的,是早已出气多进气少的庄太后,母子二人被太医吊着性命,活得一日算一日,朝臣们心中都有数。 只是太子…… 他的伤究竟如何?那些大臣们心中没底。按说如今是齐王监国,又有陈家在,自然是风头无两。但话说回来,太子才是名正言顺的储君,又有战功,不知齐王是否会真的将监国大权交还回去。二人从前关系便亲近,可在皇位面前,当真还能情深不变?上头没有表态,他们也不敢轻易自作聪明,因着这局面,一个个反倒都夹着尾巴,老实做人,安分做事,朝中很是安稳了一阵。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在太子殿下病愈之前,不会再生出什么波折的时候,齐王突然对陈家发难,阖族下狱待审。 朝廷上下满是震惊。 …… 山下的事,扰不到山中的人。裴彧枕在明蕴之膝上,早已养得肥墩墩的兔子裴吃趴在两人旁边,乖巧地一动不动。 明蕴之半靠在坐榻之上,手中持着佛经,慢慢念着。 裴彧:“这几日,你翻来覆去,念此卷念了足有三回。” 明蕴之应声:“静心罢了。” “裴吃是不是又胖了,”裴彧打断她的念经声,道:“我与裴吃都在,你如何忍心只瞧佛经?” “一个裴吃,一个裴睡,”明蕴之点了点他的眉心:“神佛座下,自是不敢太逍遥自在,显得太没诚心。” 裴彧笑了笑,仰首抓她的指尖:“我,‘裴睡’?” 明蕴之垂首,“怎么,不愿意?那今夜你独自睡下便好了,总归我还有兔子……” “做梦。” 裴彧将佛经从她的手中抽出,眉头轻挑。 明蕴之明白他的意思,顺着他的心意,低下头吻了吻他的唇角,道:“好了,快还给我。” “这就将人打发了?” 裴彧:“看来,想要侍奉佛祖的心还是不够虔诚。” 他扬了扬手中卷起的佛经,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明蕴之又气又笑,拍在他的肩头:“说什么呢!在寺中,也不知造了多少口业,再口出妄言,待会儿罚你与我在佛前多跪一柱香。” 裴彧低低笑出声来,将佛经交还给她。长手将裴吃拎进怀中,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 明蕴之看了几眼佛经,余光瞧着他的动作,到底心软,柔软的唇瓣贴住他的,低低斥了一句“冤家”。 简直是讨债来的。 - 正午时分,明蕴之见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齐王身着素麻衣,身绑荆条,赤足上山而来,跪在了她与裴彧的小院之前。 裴彧养病,喝了药正在午歇,明蕴之思前想后,没让人去唤裴彧,去见了一眼齐王。 齐王瞧见她,眸光闪了闪,出言唤她:“二嫂……” 经历过那日之事,明蕴之很难不生出些迁怒来,从来温柔和善的笑意收敛了大半,客气道:“五弟怎么这副装扮?” 齐王沉默一瞬,低垂着眼,开口道: “有些话,对二嫂说和对二哥说是一样的。” 齐王目光坚毅,带着不容人抗拒的决心,举起手中的荆条: “我知晓母后之过,亦处置了相关之人,陈家人勾结反贼,意欲谋害二哥与二嫂,甚至在营中生乱,妄图谋害我大周数万将士。此番有违天理,不可饶恕,我受二哥之托,有监国之责,自要依律论处,不得包庇。只是……” 从知晓此事开始,他便与陈皇后大闹了一场。 陈皇后与陈家先斩后奏,暗中行事,甚至将手伸到了军营之中。 齐王自然明白他们的意思:平宣帝命不久矣,如若太子平安回京,再一登基,哪里还有他这个齐王的事儿?他们怕裴彧回来,更怕他们将齐王推上皇位后,裴彧带着数万足以攻下江山的将士打回来,所以宁肯自损八百,也要伤人这一千。 他执意要处置陈家,陈皇后以死相逼,甚至绝食。 齐王第一次在母亲面前,这般硬气。 “母后若要绝食,那便绝吧!” 齐王怒吼:“母后与外祖造了这般杀孽,本就该食不下咽,日夜难寝才对!” “你不管母后,不管陈家了吗?”陈皇后抓住儿子的衣摆,厉声道:“那你的王妃呢,你的孩子呢?你若执意将此事摆在明面上,他们该如何做人?!” “母后在行事之时,又可曾想过儿臣会如何?” 齐王冷冷拨开她的手:“玉珠是明理之人,我的孩儿想来也不会被教养得是非不分,与踩在尸山血海上的荣华富贵相比,我与玉珠,宁肯在寒舍之中吃糠咽菜。” 起码问心无愧。 陈皇后:“我做这些,都是为了谁?你以为你如今的好日子是如何来的?还不是我在后宫里争斗出来的!包括这个后位,你嫡子的身份!……” 齐王从前或许不明白,大了怎会不懂。 平宣帝惯用制衡之术,他封了裴彧为太子,转头便将空置多年的皇后之位定了人选,他不愿看见任何一方势力过大,他爱看所有人都战战兢兢,日夜争斗不休。 齐王悲切地看着他的父亲、母亲……莫名地想到了二嫂。 明家出事之时,二嫂是否也似他这般痛苦、煎熬过? 二嫂能大义灭亲,他又如何不能。 他也想要这天地一片清白。 齐王跪在明蕴之身前,道:“我知母后所犯之事,乃是死罪。” 他低低垂首,高举荆条:“我既为人子,受养育之恩,安能置身事外。母后有过,我愿代母受罪,请二哥二嫂责罚!” 是死是活,他都认,千刀万剐,他也甘愿去受。 大理寺不敢审他,龙骧府也不愿判他,陈家的人咒骂他,朝臣一个个对他笑意相迎,私底下却笑话他是傻子疯子,痴呆了不成。 无数的声音涌入耳中,他最想念的,却是二哥的声音。 二哥话少,看着严厉,却因着年龄之差,说是二哥将他照看大的都不为过。他对二哥之情,早已不是简单的兄弟之情那么简单。 他将母后送去了西山行宫,留一忠仆保她不死。 他只想留母后一命,无论如何,他也做不到眼睁睁看着母后去死。 齐王咬着牙,荆条将他的背脊、掌心扎出无数血痕,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他跪在二嫂面前,到底是酸了鼻尖,掉了一滴难以抑制的泪珠。 明蕴之看着他,心中五味杂陈。 “你就没想过,若是此事成了,你便是说一不二的帝王,皇位唾手可得?” 皇家子嗣,人人的眼里都盯紧了那个位置,齐王是嫡子,怎会全然没想过此事? 齐王抬眸,看向二嫂。 “我自知才学疏浅,这些年来,想过数回入朝做些实事,却都不曾想过染指皇权。t” 论天资与勤奋,他比不过二哥。论毅力,他也比不过康王,康王当年,能为了一招半式,在演武场上练得满身是血,可见其用心。 连肃王,他也无法做到全然胜过,起码肃王有着他难以理解的耐心,能对着几篇文章翻来覆去地琢磨,与数位先生论道,还得过平宣帝几句称赞。 第141章 而他,是有些小聪明,先生们都说他天资聪颖,却贪图玩乐,无心正道。他也的确如此,许多东西一点就透,却没太多的恒心与毅力去钻研,什么都懂得一些,却没有专精之处。五花八门的知识学杂了,到最后,他清楚地知晓自己能否去做一个合格的帝王。 齐王:“为帝者,当明辨是非,知人善任,威压四海。上位者若虚,则宵小作乱,百姓受苦,我大周江山,危矣。” 他贪玩,却并不贪心,只想顾好和玉珠的小家便尽够了。江山这等大事,他从未想过将其扛在肩上。 “许多做人的道理,都是二哥教予我的,”齐王沉声:“我也不愿……让二哥失望。” …… “起来吧。” 声音出现的同时,明蕴之与齐王同时抬首,看向来人的方向。 明蕴之快步上前,蹙眉道:“怎么出来了?” 齐王一动不动,将荆条往前一递:“二哥。” 明蕴之:“他是你二哥,他的意思,你还不明白?再这样跪下去,玉珠怕是要担心了,你忍心让她在孕中还为你忧虑?” 已到九月,姚玉珠的肚子早就大了起来。前世的此时,齐王的死讯已经传来了京城。 那时,明蕴之怕她受不住,特意出宫,在王府陪伴她。 哪知姚玉珠哭过一场,便好似没事了一般,与从前一样吃喝运动,反倒还安抚她,说:“二嫂别太担心我,我都好着呢。” 明蕴之也没傻到把她的话当真,可见她精神尚好,很少提及齐王,仿佛此事不存在似的,暗自松了口气。 但她这般,总比寻死觅活得强,她怕姚玉珠和肚子里的孩子再出意外。 在她生产那日,明蕴之守了她一夜。 母子平安,铖儿白白胖胖,很是可爱。姚玉珠生完便昏睡过去,明蕴之守在她身侧,任由她的手抓着自己的手,榻上之人仰面躺着,泪水无意识地流了满面。 明蕴之知道,那是姚玉珠心里永恒的隐痛,那个烂漫天真,娇俏可爱的小女娘,到底是回不到过去了。她只能强撑下来,撑起这个忠武王府。 齐王咬着牙,握紧荆条,反手抽到了自己的背脊。 “……哎!” 明蕴之下意识想拦,却被裴彧按住了指尖,生生站住脚步,瞧着他隔着麻衣,抽了总有数十下。 “够了。” 裴彧开口:“再打下去,谁来监国,谁来稳住朝臣之心?” 齐王唇角溢出一丝血迹,他敛眸擦过,放下了荆条:“……是。” 荆条打在背脊,疼得要命,他撑着身子轻抖着站起身来,如他最仰慕的二哥一样,背脊挺直。 逆着光线,齐王开口,道:“二哥那日所说之事,我放在了心上。” “今日来此,也不止是为了母后之事。” 他忍着剧痛,沉声道:“我有一个想法,不知二哥,可愿一听?” - 入夜。 明蕴之端来药碗,送入房中。 澡间一片雾气氤氲,裴彧整个人坐在澡桶中,发丝微湿。 明蕴之垂眸,将药碗放在一旁,随手拿起篦子,为他通发。 裴彧:“何必辛苦,做这些琐事。” 他拦住她的手,将其放入温热的水中,慢慢揉着:“你已经很累了。” 明蕴之:“我高兴。” 她搅弄着水面,将水滴轻轻洒在男人的身上,有几滴落在他的面颊,带着些湿润潮气,像是竹枝上的清露。 “五弟今日所说之事……你可想好了?” 明蕴之忍了许久,终于开口。 裴彧阖上本就不能再视物的双眼,点了点头。 “可以一试。” 在齐王回京之前,裴彧便与他长谈了一回。 他的身子,他自己心里有数,皇权高位本就非他本心,这天下若能得齐王这样一个贤德之君,也算福分。 裴彧不似平宣帝。 平宣帝与先帝一样,疑心太重,重到身边哪怕是最亲近之人,也不敢完全信任。在这种情形之下,朝臣彼此争斗攻讦,后妃子嗣相互倾轧,为了自保,结党营私之事难以杜绝,天下难安。 而他,或许是将那日明蕴之的话听了进去。 他是人,生于世间,总要有人知其心意,懂得其打算。 他既然选择了齐王,信任齐王,便不该再留下与其生出隔阂的间隙。 前世今生之事太过玄妙,静山也与他道过,天机不可轻泄。裴彧便只言自己于战场搏杀多年,杀孽深重,或许是天道不可违,降罚于他,命不久矣。 他早已暗中处理好了一切,他去后,他的部曲会扶持齐王,保他顺利登基。与此同时,他也要齐王的一个保证。 这个保证,只有关于明蕴之。 齐王对天起誓,以性命作保。私下却仍有不甘,他不信这命,会由天而定。 他本就搜罗了不少奇书典籍。 回到京中,更是暗中寻来了多少方士,不拘什么佛家道家,只要能改变此事的,他都愿一听。 多是无功而返。 钻研学问,齐王或许差了什么,但旁门左道一类,他总是触类旁通。他日日想着,反复琢磨着……竟真让他想出了一个,或许可行的路子。 …… 明蕴之眼圈微红:“就没有更稳妥些的法子吗?” 她当真怕极。 裴彧虽瞧不见,却好似为了她生了一双眼睛,总能体察出她的些许细微的变化,大掌微微上移,触碰到她的脸颊:“事难两全。” 险而又险之事,他做过许多回了。 他不害怕,却害怕她因此而担忧。 男人扬了扬唇,开口道:“我若是死……” “呸呸呸!” 明蕴之拍在他身上,连他的伤都顾不得:“不准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好。” 裴彧一口应下:“那我若是活下来了,你可能给我什么奖励?” 明蕴之还噙着泪花:“……你想要什么啊?” 裴彧“看”向她,朝她勾了勾指尖。 明蕴之顺着他的意思俯首,贴耳在他唇畔。 裴彧:“那药,我不想再服了。” 明蕴之脸颊噌地一红,泪花怔怔停在眼睫:“……” “——随你!” 第78章 第 78 章 他知晓这花已然盛开。…… 第78章 秋风萧瑟。 许久以前, 二人亲手植下的那盆兰花又一次舒展开了柔美的花枝。 静山沉静地点燃了几支香烛,在佛堂之中,虔诚地低念着什么。 他越念越快, 手中的佛珠也飞快地转动起来,发出了一道道清脆的碰撞之声。 香烛飘渺着的白烟打着旋儿地消失在空中,珠串断裂开来的瞬间, 他阖眼拊掌,垂眸低念道:“阿弥陀佛。” 綦舒曲膝跪于佛前,将手悬于药盅之上,神色淡然,划开了手腕。 …… 佛堂的木门开合,綦舒的身影出现在眼前,明蕴之张了张口,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 便听她道:“感谢的话便不必说了,受不住。” 明蕴之瞧她那副面色发白的模样, 抿了抿唇, 朝她弯眸一笑。 “自然是要说的, 今日之事,还多亏了綦娘子。” 这是齐王想出来的险招。 命数天定,因缘相报, 他强改天命, 便要承担这逆天改命的代价, 承载她原本应尽的命数。 可如果……能再改上一回天命呢? 天命要他亡于何时, 如若在此之前,他先一步五感尽失,气息长绝, 应了那命数,再置之死地而后生—— 几乎在齐王说出这想法的同时,明蕴之的眼前便浮现出了綦舒的影子。 她是亲眼见到她綦舒犯病过的,昏迷在榻上,无知无觉,除了还有些浅浅的气息,就好像真的……与活死人一般。那日所见,迟迟未能从她的脑海中拂去。 綦舒身上的毒,能否作一回那救人的药? 让她犹豫的是,且不论此举何其艰难,是否能成,便是能成,这命数究竟…… 她问静山:那日裴彧亦是重伤濒死,也算是顺了那短命之兆,为何醒来,却并无好转? 静山目光悲悯,于佛前静坐许久,答:机缘未到。 那如今,可算得机缘? 明蕴之不知道。 她立于佛堂之外,十月凉风吹拂,送来些桂子清香。 以綦舒之血作引,将毒送入裴彧体内,再以他之内力将毒逼出,破了那死局。静山与綦莫左右护法,若有意外t,綦莫会以他的血来相解。 綦舒刚取了血,面色略显憔悴,从内室中出来,感受到那凉风之时,身子晃了晃。 “……当心。” 宽厚的掌心扶住她的肩头,綦莫蜷了指尖,待她站稳,又默默松开。 綦舒瞥了他一眼,目光慢慢挪回明蕴之处,语气一如既往:“不必多想,我帮他,不过是因着他出手大方,是我的老主顾。他若真没了,我的财路也就没了,算不上为了谁。” 第142章 她是有一番才能,但若是没有裴彧,她这才能也无施展之处。更何况裴彧出手阔绰大方,她爹两袖清风的,为了她的毒不知找了多少门路,才求来些珍贵的药材,綦家早已入不敷出。 当年之事,若不是裴彧帮她,她也早死了。 “我知晓的,”明蕴之靠近了几步,拉住她的手,温声道:“但还是多谢你。嫂嫂。” “你……” 綦舒好似被那称呼烫到了似的,身子一僵,从来淡然的神色忽地生了变化。 “你”了半晌,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她掌心发烫,来回瞪了一眼身边的兄妹俩,愠道:“谁要当你嫂嫂!……我要去歇息了。” 綦莫为她披了衣裳,她远远甩开綦莫,独自一人回了客舍。明蕴之转头,看向兄长。 无需多言,目光交换中,綦莫朝她颔了颔首,回到了佛堂之中。 沉重的木门关合,发出了一声闷响。 明蕴之的视线被彻底隔绝,她背过身去,紧紧闭上双眼,默颂经书。 掌心的玉佩被攥得温热。 耳边,听得远方传来些遥遥的诵经之声。 佛寺钟声悠远。 得知太子殿下因着战事,伤重难愈,于护国寺修养,不少百姓自发地上山,在护国寺外,为他祈福。 他们或熟读诗书,或大字不识,上至大夫,下至田间耕叟织妇,皆携老扶幼,长跪于佛前,稽首叩拜。 有难行山路的,便于家中焚香设案,遥遥望着护国寺的方向,诵经祝祷。 前朝乱了百年,这乱世终结,也不过数十年。 战乱频频,民不聊生,大周真正的安宁,要从太子殿下平定北凉之时算起。这些年来,他所做皆为实事,百姓早已感念于心,极受爱重。无论是永昌运河的修建,还是数场战事的大捷,都深深印刻于百姓心中,实为万民仰赖之砥柱。 那些轻飘飘的,不为上位者所看重的生民性命,却被他们的太子殿下,放在了眼中。 无数经幡随风飘扬。 只愿满城悲愿,可上达天听。 …… 裴彧趺坐佛前。 眼前早已是一片虚无,灰白的,空寂的。 眉心骤然一热。 他阖上双目,垂首低眉。 毒已入体。 所有的感受都变得迟钝而缓慢,逐渐接近于无。 思绪无尽下坠,直坠深渊。与那日水中的感触并不相同,他能感受到如同灵魂的撕扯,将他的魂魄生生剥离,五脏六腑好似被一只大手重重揉捏,剖心摧肝,剜骨剔肉般,剧痛一阵阵传来,衣衫被汗水所浸透,鲜血从喉中涌出,滚烫、又冰冷,唯余死气。 这样的痛苦,已经不是头一回了。 每每得见前世之事,便会因此反噬着生命,他这般惯来与苦痛伤病做伴之人,也不得不承认,当真极疼。 他唯一庆幸的是,她感受不到这样的痛苦。 便也够了。 意识逐渐模糊下来,静山的诵经之声随之飘远,化作细细雨滴,飘零而落。 荒僻的西山行宫之中,小小的身影靠着仅有的几根烛火,指读着书卷上的墨迹。 火焰笼罩了那个只在梦中出现的柔弱身影,男人的声音激烈又偏执,强压着他的背脊,“这血海深仇,这无尽仇怨……” ……都要他来报。 裴氏凉薄,庄氏贪婪,如若不想成为鱼肉,便只能做那刀俎,举刀而起。 他一动不动,看着眼前的火焰消寂。那小小身躯日渐长成,指骨被竹刺扎得鲜血淋漓,滴落在颜色鲜艳的风筝之上。 他此生算计的第一个人,是他单纯幼小的异母之弟。 他回到宫中,但仍旧只是毫无根基与倚仗的皇子,人人都想置他于死地,多年来,从未见过一丝曙光。 得知他选了明家女,娄寻越怒目而斥:“你不该选她,不该选她!明家远在益州,于你我能有何助力?明家人无知狂妄,指不定哪日还会给你强加个烂摊子,你可还记得你肩上的责任!” 他擦着长剑,收于鞘中:“我记得。” 他心中有数。 他的仇,他的怨,本就不需要搭上他妻子的母族与一生。 沉溺于仇恨之中的,有他一个足矣。 为了活命,为了权势,为了那无尽的仇怨,他拼死杀敌,重伤入骨,血肉横飞。眼前一片模糊之际,他想,若能折于此处,或许也能结束这一切。 结束了,便轻松了。 他闭上眼,却听到了无数将士与百姓的哭嚎。 凄厉,可怜。 “我不想死,殿下……”他的身边,一个伤重将亡的小兵哀哀啜泣:“我刚定了亲事,还有人等着我回家……” 等着他,回家。 裴彧低低喘息,蓦地想到了那个笑得傻气的小女娘。 她还那么小,可知他是她未婚夫婿? 她……可还记得他? 于是他背起那小兵,拿起刀枪,指向那来势汹汹的北凉铁骑。 他剑下亡魂,手中杀孽,早已数不胜数。 回京之后,更有谋算。多少人的性命,便在他垂眸谈笑之间,化作烟尘。 他知他罪孽深重,无有福报。 该死的人,本就是他。 身体越来越轻,目不可视,耳不可闻,触不可得,魂魄生生剥离而出,他看到了一场大雪。 铺天盖地的洁白之中,他是唯一的一抹玄色。 长跪佛前之人,分明从不信佛,却双手合十,虔诚地颂念着什么。 猛然一声佛钟声响,将他的头颅撞得欲裂,一道苍老的声音伴随着念珠的拨弄声,响起在他耳畔。 “帝王之命,贵不可言。民望所归,自有龙气,建功立业,福泽深重。你寿数未尽,尚有四十年存世。” “余生漫长,大师不必再劝。” “杀孽难消,今生龙气护佑,来世皆无,累世尘缘相叠,许有剖心剜骨之痛。” “无妨。” “换命之说,少为人知,换命之人如能转世,或许无有记忆,或许,生死难遇。” 命格作换,尘世机缘易变。 今生夫妻,来世陌路亦为寻常。 男人沉沉阖眼:“……可。” 钟声作响。 “——你执念太过,或许无法善终,可知?” “我知。” 一声幽幽的叹息。 布满皱纹的、干枯的手掌抚上他的额发,低声念着什么,越来越快,越来越低。 珠串骤然断裂开来,无数珠子滚落在地,堂中烛火猛烈飘摇数刻,终于熄灭了下来。 “——此一道,十死无生。你若愿意,便去吧。” “多谢。” 风雪凛冽。 裴彧眸光平静,两道身影逐渐交叠,化为枯骨。他不再留恋,魂魄渐消。 佛前之人的面容上,笼罩着沉沉死气,血液流尽,无声无息。 腕上的念珠滑落坠地。 …… 明蕴之守在佛堂之外,手脚冰凉。 天色越来越暗,乌云蔽月,难掩寒凉。她闭目念着经文,一句一句,口中不停,直至嗓音嘶哑,似火灼烧。 “娘娘,饮口茶水吧。” 青芜刚一开口,明蕴之好似觉察了什么,倏然抬眼,望向那狂风吹来的方向。 她眼眶一红,顾不得青芜的阻拦,推开了沉重的木门。 “裴彧!” 凉风经拂全身,寒彻心底。 “……裴彧,”她跪扑到那逐渐冰凉,僵直的男人身前,齿关发颤:“裴彧,你又要丢下我不成。” 她的掌心滚烫,不甘地暖着他的手心: “怎么这么凉……青芜,拿炭火来,去拿炭火来!” “怪我疏忽,山中本就寒凉,何况夜里,”她红着眼眶,笑道:“等炭火来了就暖和了,裴彧,你说是不是?” “娘娘……” 佛堂外的侍从跪了一地,叩首俯拜。青芜抹着泪水,唤道:“娘娘,殿下已经……” “青芜,”明蕴之淡笑着:“你惯来最听我的吩咐,为何不去拿?” 齐王原本也守在佛堂之外,此刻见状,身子猛烈颤抖着,道:“……听你们娘娘的话,去拿。” 他无力地扶着门框,跌坐倒地,看着那仍旧趺坐,背脊挺拔的身影。 青芜不敢再言,呜咽一声,快步跑了出去。 綦莫:“娘娘。” 明蕴之充耳不闻,垂眸,连眼皮都不抬,低头喝着气:“你擅抚琴,手不能冻坏了。” “蕴娘,”綦莫拉住她t的腕:“这样,没用。” “凭什么说没用!” 明蕴之甩开他的手,赫然睁眼:“他命数未尽,还不是时候……还不是时候。” 泪滴落在交缠着的掌心,“不该是这样的……” 寒风盈于内室,在今晨,被他抱了进来的花苞随风摇曳,几欲摧折。 第143章 佛前燃着的香灭了。 静山:“施主。” “啪嗒”一声,有什么被拽下,摔落在地的声音。 香火明明灭灭,原本暗下去的火光,忽而亮了起来。 …… “殿下……” “殿下!” “……裴彧!” 将要消散而尽的神魂忽地一重。 裴彧敛眸,掌中,那块比翼同心佩沉甸甸地,压在他的掌心。 他转身,回眸。 视线里,她强硬地拦着欲要拉走她,带走他冰冷尸身的人,泪眼凄婉。 “裴彧……” 低泣之声不绝,听得他心尖发颤,“你明明答应我的……” 答应……什么? 裴彧看着掌中的那块玉佩,仿佛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看着她的身影,心头绞痛,似有所觉。 那夜,温热的流水流经发间,她默然许久,在他的唇边落下一吻。 他握紧她的手,道:“相信我。” 我会回来。 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了。 …… 如拨云见日。 似生来孤寂,踽踽独行了十五年的他,在一个小女娘抬眸之时,下意识躲开的那道视线。 似那日揭开盖头,望见那清澈杏眸的一眼,暗沉无光的日子里,出现的唯一一抹亮色。 似那双手扶土,带着好奇与期待地的发问:“殿下您说,它能不能开花?” ——能的。 鼻尖传来一抹幽淡香气。 他知晓这花已然盛开。 “……傻不傻。” 男人扯了扯唇瓣,指尖回握,两块玉佩相交叠,发出了一声轻响。 明蕴之止住了哭音,怔怔抬眼。 大掌轻抬,擦去了她的泪滴,湿湿凉凉。 “哭成这样,傻不傻。” 裴彧声音低哑,眼眸轻动:“哭得我心口疼。” 是真疼。 第79章 第 79 章 夫妻敦伦,子嗣绵延,乃…… 第79章 早已入夜。 佛寺之外, 仍有不绝于耳的诵经之声。 法相庄严,威严又慈悲地瞩目着佛堂中人。静山默然一瞬,双掌合十, 举过头顶,触碰在额前、唇口,胸前, 再俯身以额触地,翻掌而上。 “机缘……已至。” 老和尚声音苍老疲惫,轻阖上那沉沉的眼皮。 万事万物,都讲究机缘二字。 换命之事玄之又玄,世间罕见,从前不是无人去尝试过,均以失败告终,落得个身死魂消的下场。 静山多年研习佛法, 算得上勘破了几分天机,却也只是隐隐得见, 不敢妄言。 得此今生, 能有今日, 与那帝王命数和多年功德大有干系。裴彧在位十余年,安内攘外,国泰民安, 香火鼎盛。这大周江山, 因为他, 足以安定延续上百年。 待他身死, 本可登极乐之地,超脱于世。 可他舍弃全部,以此作换, 才勉强求来这一生。 然而今生。 他造就无数杀戮,却又护佑数万生灵。百姓的祝祷之声,千千万万虔诚的祈愿,终究还是留住了那个将要消散的魂灵。 “业火未消,尘缘相误,”静山缓缓开口:“殿下仍需留于尘世,还未解之缘。” 他所造杀孽,还需他再度偿还。 那被他强留于世之人,与他羁绊太深,两世尘缘难消,便是无心无欲无情的天道,也留下了轻轻一瞥。 “阿弥陀佛。” 静山一颗颗拾起蒲团前滚落的佛珠,将其收拢在手心,抵额默念。 他站起身来,走到明蕴之身前,“娘娘是至纯至善之人,佛祖会庇佑娘娘。” 她本福泽深重,只是身如浮萍,命数既定,因缘太浅,受不住那泼天的福气。如今灾厄尽解,宛如新生,所行善举皆有善报。 当百岁无忧。 明蕴之伸手,双手接过那散落的佛珠。 抬眸,眼中还带着未尽的水光:“……多谢大师。” 太子殿下苏醒,静山与不少太医、侍从齐齐上前将他围住,为他把脉调息,明蕴之不敢扰他,退了又退,一步步靠到了佛堂角落的香案旁。 她捧着那数颗佛珠,仍觉神思难平。直到裴彧被送去厢房,她才在后面慢慢跟上,脚步虚浮。 “蕴娘。” 綦莫跟上她的步伐:“可还好?” 明蕴之迟缓地点了点头。 她应该高兴的,此刻却茫然了起来,总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好似还在做梦。 她甚至不敢狂喜,不敢太显露出太多情绪,害怕下一刻便是梦醒,一切消散。 厢房之中,齐王从宫中带来的太医一个围着一个,将本就不大的室内堵得水泄不通。几位太医七嘴八舌,研讨着那脉象的凶吉,齐王亦掺和着,缠着太医连连发问。 直到一道沉澈的声音低低响起,打断了室内噪杂的氛围。 “蕴娘。” 明蕴之将视线从掌中的佛珠中抬起,望向重重身影之后的那人。 那人抬了抬手,再唤道:“蕴娘,过来。” 明蕴之于是便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天地之间仿佛只容得下他们二人。恍惚中,好似觉察到齐王与身旁之人说了什么,催促着众人速速离开,手中的佛珠被青芜接过。两手空空,全身上下霎时间没了落点,只能呆呆地看着他的方向。 男人眸中含着些浅淡的笑意,静静地看着她。 明蕴之:“裴彧……” 话音出口,她才仿佛终于确定了这个事实,那似云朵般飘飘荡荡的感觉立时消散,变作一股陡然而生的委屈与后怕,朝他扑了上去。 “你吓我……你吓死我了。” 她撞入男人怀中,被抱了个满怀。泪滴一串一串晕开在男人的胸膛,抽噎不断。 裴彧:“往后,再不会有这样的事了。” 他低低垂首,下颌抵在她的发间:“我的蕴娘。” 他的蕴娘。 天晓得醒来的第一眼,瞧见的是她滴落的泪珠时,他是如何心如刀绞。 他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她哭了。 裴彧抬起她的脸颊,指腹一点点擦拭着她的泪滴,微凉的唇落在她的眉心,眼角,鼻尖,直至嘴唇。一点点搜刮着,掠夺着,宛如沙漠中干涸已久之人终于寻到了仅有的甜美水源,恨不能整个人浸泡在其中,化作甜甜的蜜水。 明蕴之被他吻得逐渐喘不过气来,泪珠也停了。 她推了推他的胸膛,眸光轻颤:“你知晓我方才,还想了什么吗?” 裴彧的眼眸里,只存在着她一人的身影,虔诚而又专注。 明蕴之闭上眼,环住他的腰,再一次将脑袋埋进他的前襟。 “我在想,我好像还对你没说过……我也很欢喜你,很……” “很爱你。” 她声音微凝:“从前,总觉得这些话太难以开口,遮遮掩掩,连心意也不敢表明。” “现在反倒觉得,好像没什么好怕的了。” 其实早就想这样,明明白白地说上一回了。连生死的坎儿都迈了过去,天地之间又有何事,能越过生死? 人生短短不足百年,他们已经耽搁了太久太久。 她什么也不想错过了。 裴彧说不出什么甜言蜜语。 他只能一下又一下啄吻着她的发丝,所谓失而复得,生死相依,莫过于此。 他原本早已接受了这个必死的结局。 但是因为明蕴之,他也生出了几分想要活下去的念头。哪怕只有微末的希望,他也愿意,再去尝试一次。 幸好,他们都得偿所愿。 - 裴彧在护国寺又待了一段时日,到了腊月冬寒,齐王催了又催,才提出回宫之事。 太子殿下病愈,重回皇宫。于朝臣而言,是件大事。他们严阵以待,不敢有丝毫怠慢,个个将裤腰带勒紧到脖子上,提心吊胆地做事。 但于齐王而言,他松了长长的一口气。朝会之上,立马表明态度,迎兄长回宫,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恨不能当场便走,回家抱孩子。 姚玉珠本该冬月生产,哪知提前了大半月,孩子就耐不住性子提前蹦了出来。幸而这几月养得好,姚玉珠和孩子都没怎么受罪,母子平安,健健康康。 虽说刚生下来的孩子吵闹哭嚎,扰得人难以安歇,但齐王还是觉得,抱孩子比上朝有意思。 天晓得这群朝臣有多能唠叨!他算是明白了,为何前朝那几个昏君有一个算一个,都不爱上朝。大大小小的事,老头子们一个接一个地念叨,商讨来商讨去,还是得他来拿主意。 迂腐无趣的老头子t们,哪儿比得上他一个劲儿啊呀啊呀的宝贝儿子? 他这么一表态,原本有几个心底隐隐想要支持他的朝臣都傻了眼,认命了——连自己母家都处置了,看来是真无意染指皇位。 于是文武百官上下一心,恭恭敬敬地迎回了太子殿下。 第144章 裴彧回宫的那日,肃王带着肃王妃进宫了一趟。 肃王妃不复从前那般心气,见到明蕴之时,并无从前的讨好或是算计,只是平平静静地朝她行了个礼,道: “今日进宫,是想与娘娘说一声,我家王爷会与殿下开口往封地去。往后,无诏不会再回京了。” 她是有想争的心思的。 平宣帝刚病的时候,她自以为抓准了时机:齐王还未归京,康王造反,太子平叛,整个京城中只有肃王一个名正言顺的皇子,此时若能将朝政牢牢把持在手心,岂不是一桩美事? 奈何肃王实在扶不上墙。 一日日过去,她只好认了命——看着康王那折腾的模样,她竟看肃王越看越顺眼,哪怕争不了什么,却不至于日日担忧着性命之事。肃王与她惯来亲近,他抱着她,夜里好生说了一回话,夫妻之间将话讲开,她心里那点儿本就不太大的执念,便也消散了。 也罢,也罢。 事关皇权,是前朝之事,明蕴之不表态,只笑了笑:“瞧着嫂嫂近来气色越发好了。” 肃王妃无奈一笑。自从决定不管外头的事,丈夫省心,儿子听话,她气色自然一日日好了起来。加上从前心中暗恨的陈皇后被远远送走,这辈子怕是都回不了宫,她心中痛快至极,那日连饭都多吃了几碗。 想到从前看不惯的人,她提到康王妃:“三弟妹这几日,可有要入宫的意思?” 康王造反,已然身死。留于京中的康王妃与其家眷自然都成了被讨伐的对象。好在那时齐王回到京中,和姚玉珠一商议,决定将其先禁足在康王府中,那些叛军余孽究竟如何处置,还是得交由裴彧定夺。 想到裴琦,明蕴之温柔一笑:“送了些东西来,倒是没提入宫的事。” 送走肃王妃,明蕴之看着那些送来的东西,浮现出了几分柔情。 康王妃想是早早知晓了康王的野心,寻找过退路。她手中握着些证据,只交出了一部分,表了忠心。 她自保之意明显,声称那些荣华富贵不敢再沾染,只愿裴彧容她母女一处安身,待她与裴琦安定下来,自会将那些官员的名单交于朝廷。 夜里,裴彧恰与明蕴之说起此事,问了问她的意思。 康王妃所能掌握的证据,龙骧府其实也查得大差不差了,并无什么决定性的作用。裴彧还念及许久以前,明蕴之管理宫务,时常被几个妯娌宫妃暗中刁难的事,直言此事交予她来决定。 明蕴之手捧着裴琦送来的小画册子,柔声道:“世事如流水,殿下秉公处理便是。” 那日在西山行宫,裴琦曾言,在外头脾气泼辣,处处不饶人的康王妃会据她所述,将她那稀奇古怪的梦梦境都画下来。听得此事时,有那么一个瞬间,明蕴之竟对这个小小孩儿生出了几分羡慕之情。 如今她早已释怀,过去一年有余,裴琦也长大了不少,开了蒙认了字,也会抓起画笔,童稚的笔触铺满了整个小册子。 明蕴之看得出来,其中好几幅,画的是她。几只可爱的小兔子坐在画中的裴琦身边,想念着许久未见的二伯母。 明蕴之看得心都皱了。 前世,裴彧也不曾对康王妃和裴琦赶尽杀绝,只是贬为庶人,赶出了京城。康王妃自己有些积蓄,抄没家产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给她留下了一些傍身之物,凭着那些东西,她和裴琦安安稳稳地隐居在外,倒是潇洒。 “旁的没什么,就是想给琦儿郡主的名号保住,母女两人在外头,到底还是要有些倚仗。不需多么豪奢富贵,只是免得被人欺辱,平平安安的就好。” 明蕴之与裴彧商量:“她们毕竟是反贼家眷,那些额外的银两与所需,从我账上出,可好?” 裴彧笑她小人之心。留其性命本就不难,便是不夺爵位,也有的是由头,光一个彰显他宽仁,安定朝堂的理由,也足够搪塞那些多嘴的朝臣了。 “哪里就养不起两个女子了。倒是你,分明荷包空空,还一副财大气粗的模样,不心虚?” 明蕴之合上画册,让裴彧闭嘴。 ……说话怎么如此不中听! 她从前虽掌管宫务,但那都是公中的银两,自己的私库中满满当当,长久不用,只觉能挥霍到下辈子都绰绰有余。 哪知如今,光是各地善堂便去了大半,她又自愿为朝中兵士供了不少的伤药与军需,银钱如流水般花出去,将要见底。 她从前手头那些商铺,不少都是明家给她的陪嫁。因为明家之事,有许多都受了牵连,便是那些干干净净不曾掺和此事的,也因着战乱,许多生意不及往日,收成缩水。 各处零零散散地再花些去,她现在看着账册就头疼。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她都没吃过缺银钱的苦,现在才算是明白什么叫三文钱难倒英雄汉。 “唉……” 她柳眉微蹙,忽然哀伤了起来。 裴彧长指点在她眉心:“叹气有何用,又不能凭空生出银子。不如寻些别的法子。” 他眸光落在女子的脸颊上,停留许久。 暗示得太过明显。 明蕴之本就是装出来的难过,这会儿盈盈抬眼,抓住他的指尖,很是上道:“的确如此,不如来哄哄殿下,快快昏聩一些,把你的银子都给我吧。” 裴彧私库的钥匙早便给了她,此刻两人却刻意绝口不提,将此事当作未发生般。 男人垂眸淡笑了一声:“就这样哄?” 瞧他这态度,分明是吃这一套的。 明蕴之计上心头,靠近了些,故意在他耳边吐息,道:“怎么办啊?手头没有银钱,妾身心里慌得厉害。殿下疼一疼妾身……” 这是她此前在话本子里看到过的话。 以她的性子,那般娇声娇语,她这辈子都说不出口。然而或许是此时气氛正好,夜凉如水,裴彧又刻意逗她,柔情满怀,她一时热血上头,生了几分造作之意。 哪知话音落下,半晌未曾得到回应。室内寂静,那颗好容易矫揉造作起来的心不上不下地,扭捏了起来。 她后知后觉感到了几分尴尬。明蕴之闭了闭眼,只觉她那贤惠名声算是全完了,正准备站直身子,便被人长臂一揽,整个人都被搂入了怀中。 她作势想要起身,裴彧却抬了抬腿,硬生生让她斜靠在他怀中。大掌在她腰间警告似的拍了拍,最后一下,甚至带着些特殊的意味,拍过之后,流连地上下轻揉着。 “太子妃这是在勾.引孤?”炙热的气息勾出了脖颈处的细细战.栗:“想让孤怎么疼你?” 明蕴之身子一抖,目光游移起来,不想认账:“哪有勾.引……” “这便是太子妃哄人的诚意?” 裴彧偏不放过她,桎梏着她的臂弯逐渐收拢,热腾腾的气息环绕着她,有什么东西抵住了她,感觉明晰。 明蕴之:“……” 她彻底清醒了,也后悔了。 不该做那些不擅长的事的,她甚至不知该如何收尾。 明蕴之赶忙环住他的脖颈,脆生生道:“妾身自然是有诚意的。妾身心疼殿下,为殿下揉揉肩,可好?” 揉肩只费手,累手和累全身的取舍,她还是做得出来的。 “只揉肩?” 裴彧眉头一挑,咬了咬她的耳垂:“前几日,那处不是也很会揉么?” “裴……裴彧!” 明蕴之恨不得一巴掌打过去,让他赶紧住嘴。 这人一黏上她,就好似吃了什么药似的,整个人都热了起来。前段时日还在护国寺,那可是寺中!多么神圣洁净之地,他竟时常缠着她,磨磨蹭蹭,说些不能入耳的言语,害得她白日里给佛祖磕头时都觉得愧疚。 明蕴之起初还能因着他的伤势,义正辞严地推开。到了后来,许是度过了死劫,又在静山的调养下一日胜过一日,伤势好得极快。到了临近回宫的时候,连她都不知该如何面对那总是兴致昂.扬,充t满着勃。勃.生机之物了。 那日,裴彧也是这样咬着她的耳垂,低哑着嗓音含混道:“蕴娘……救救我吧。” 听到这话,明蕴之的脑子轰地炸开了。 迷迷糊糊中,竟真顺着他的意,双手抚了上去。那一夜,执笔作画的柔荑被磨得通红,虎口处张得生疼,眼看着就要破皮。 她都要恨死他了,今日竟还敢说这些! 裴彧闷笑,道:“先前答应我的事,可还记得?” 明蕴之一愣,继而反应过来,眨了眨眼。 就在她那怔愣的瞬间,裴彧垂眼,咬下了她肩头的系带。 “不记得也无妨,”他将人调转了方向,四目相对,毫无阻挡:“过会儿,兴许就想起来了。” 夫妻敦伦,子嗣绵延,乃自古有之。 他才问心无愧。 第80章 第 80 章 他们举案齐眉…… 第80章 腊月隆冬。 第145章 临华殿的炭火烧得足足的, 明蕴之整个人都仿佛化开在榻上,黏在裴彧怀中。 她睡得沉,没注意到帘帐外徐公公渐近的脚步。 在徐公公靠近开口, 惊扰到熟睡的人儿之前,裴彧便睁开了双眸,低声问:“何事。” 徐公公压着嗓子, 道:“陛下那边……” 裴彧垂眸,看了怀中的人一眼,轻轻将她的手抬起,放入厚实柔软的衾被中。 他无声坐起,起身之后,被中仍旧温暖如初,那正睡着的人连眉头都没动一下,容颜安恬。 帘帐掀开, 裴彧一边往外走,一边做了个手势, 让徐公公随他到侧殿说话。 门外的雪簌簌飘落, 覆了满地霜白。 徐公公:“太医方才来报, 说陛下这回,怕是……” 裴彧颔首,没什么表情。他换了衣裳, 穿戴齐整, 在雪夜之中, 撑着把伞, 缓缓去往帝王寝宫。 徐公公手中,捧着个长长的木盒。他亦步亦趋跟在主子身后,心中暗忖。 这霜雪洁白, 覆了绿瓦红墙,连白都不必挂了。 紫宸殿中,满是浓浓药苦之气。 平宣帝卧榻已久,周遭随侍的宫女太监,也早早换作了裴彧的人。从前那位冷情多疑,玩弄权术的帝王,如今也不过是个躺在榻上,奄奄一息的普通人而已。 听到脚步声,他沉重的眼皮抬了抬,瞥见那个颀长的身影时,嘲讽一笑,又垂了下去。 裴彧面容肖似其母,身形却像他。他早些年,也是在战场上杀敌立功的,父子之间,总有几分相似之处。 比身形更为相似的,是如出一辙的心狠。 “你来做什么?” 平宣帝呼吸很浅,连出气都觉得困难:“瞧见朕如今这副模样,你高兴了?欢喜了?” 裴彧面不改色,淡声道:“欢喜算不上,但的确有几分愉悦。” 平宣帝死死盯着他,目光如刀,恨不能用力扎入他的身体。 他抓着身上的被褥,很想起身,却无力坐起。殿中的人早在裴彧来时便退了出去,无人相帮,格外狼狈。 “走到这一步,你与朕,又还有什么区别。” 平宣帝终于放弃了挣扎,望向他:“你唾弃朕,厌恶朕,可还不是与朕走了同样的老路!……明家倒了吧,你的太子妃,表面爱你敬你,谁能保证她心里没有半点愤恨?往后你的儿子,也会如你今日一般,这样走到你的榻前!” “往后之事,谁能知晓?” 裴彧神色平静,姿态冷隽:“我与你,终究还是不同的。” 他从前不是没想过,如若终有一日,覆水难收,他是否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越是不愿成为平宣帝那样的人,此事便越似心头魔障。 当年的孩童一日日长大,他能看出自己在某些方面,与平宣帝难以避免的相似之处。可事到如今,他可以平静地陈述着另一个事实。 父与子之间,再血脉相连,也终有不同。 哪怕是同样的结局,同样的选择,他与明蕴之,也不会走上平宣帝与母后的老路。 “这些年来,你虚伪凉薄,自私寡恩,可知会有今日?” 裴彧看着他宛如苍老了十余岁的面容,开口道。 他宠爱丽妃,纵容康王,对陈皇后的许多行径保持默许的态度,不就是想让几个儿子相争,互相制衡,好独坐高台么? 落得如今众叛亲离的下场,不冤。 平宣帝的呼吸一阵阵急促起来。 他身子康健,若不是丽妃与康王母子设计毒害,这副身躯怎会衰老得如此之快。这几月来,日复一日地痛苦和折磨,早让他身心俱疲,恨意丛生。 “你终究是朕的儿子——这皇位已经是你的了,有再多的不满,也该够了!”他睁大眼眸:“丽妃那个毒妇,还有裴易……给他们鞭尸,鞭尸!” 他一激动,全身上下都忍不住颤抖起来,咳得激烈。“杀了他们,让他们不得好死……” 他显然已经到了穷途末路,意识不清醒了。 裴彧:“儿臣还念及父皇与丽妃多年恩宠,特意嘱咐了人,一定要将父皇与丽妃安葬于一处。” 丽妃早已身死,她的遗体早已被平宣帝憎恨地扔入了乱葬岗,连坟茔都没立。 听出他话语中的意思,平宣帝“啊啊”几声,拼尽全力抬手指向他:“你敢……你敢!朕可是帝王,朕要入皇陵,享天下香火!” 越到快死的时候,越不住地想身后之事,他哆嗦着手指:“你如此行事,是要被天地祖宗所咒骂的,你就不怕遭天谴么!” “父皇当年满手血腥之时,也不见畏怯过天道。” 裴彧打开手边的长长木盒,取出其中卷轴。 去年冬日,他曾对平宣帝提及过他母后的画像。 父子二人做完了表面功夫,便默契地再无下文。如今,裴彧将它送来了。 几乎等身高的长长卷轴,被裴彧干脆利落地展了开来。雪夜,天地皆白,屋中却黑沉得怕人。画中的女子面容清晰,带着一丝浅淡的笑意,不含丝毫感情地看向榻上的男人。 平宣帝看清了那张面容,脸色骤然一变。 裴彧:“母后怀着对你的恨意而亡,我想,她应该很乐意看到你这副模样。” 平宣帝咳得越发厉害了,血腥味掩盖了药的苦涩,涌出了喉咙。 几乎是喷洒出来,溅到了那幅纯净无暇的画幅之上。 裴彧冷漠地看着他在榻上抽搐着,将卷轴放在了桌案边,那双栩栩如生的眼,始终正对着那位狼狈的帝王。 画中人容颜鲜妍,衬得平宣帝更为苍老可怖。 裴彧静静地看了一瞬,拂袖转身。 屋檐上的雪落了下来,将庭院中厚厚的洁白砸出了一个小坑。 他踏着冰冷的青石板,想。 这样好的大雪,待明蕴之明日醒来,足可以堆好几个雪兔子了。 无关之人,烦心之事。 终结于此日。 …… 明蕴之醒来之时,恰好听得丧钟鸣响。 她睡得安稳,甚至不知裴彧昨夜出去过,听闻那声响,眼眸轻动。 一切都提前了太多。 与前世不同的是,今生丽妃去得更早,康王之乱也平定得更快,平宣帝的死亡也随之加速,时至今日,已经算久的了。 帝王驾崩,于任何朝代都是大事。如今宫中没有中宫皇后,没有得力的妃嫔,一切又继续落到明蕴之手上。她不敢懈怠,越是在这种时候,越不能出岔子,给人以话柄。 谁知她在后头规规矩矩,一切按照着礼仪规制处理丧事之时,前朝的事却闹到了她耳中。 此事,倒的确与她有关。 她是太子妃不错,可明家罪行已于数月前公之于众,为天下人所唾弃。就连她那亲爹,都已经在今年秋日于午门处斩。 只是那时,她与裴彧在护国寺之中,外头的声音扰不到她罢了。 后来随着裴彧回宫,旁人也只会觉得是太子殿下情深意重,不弃这个罪臣之女而已。但现在情形已经不同了,裴彧登基,第一件事便是封了明氏女为皇后——罪臣之女为后,当真是闻所未闻! 朝中一些老学究们不依,雪花般的折子送入了养心殿,又被扔了出来,气得一个上了年纪的老臣当场厥倒在朝堂之上。 他直言明氏女德不配位,陛下宽仁,念及从前夫妻恩情,饶她不死,为妃尚可。为一国之后,万万不能! 他领着数位朝臣,以辞官做胁。 谁知他们的陛下竟点头,恩准了辞官之请! 那几个老臣被高高架起,如今退也不是,不退也不是,进退两难,朝中僵持着。 明蕴之知晓此事时,已经是这等局面了。 平心而论,她理解那些老臣的想法。总归裴彧在她面前许诺过,此生只她t一人,她也愿意相信裴彧。这种情况下,这皇后之位其实没那么要紧,并无什么差别。纵使裴彧对此有执念,定要将她扶上后位,也大可以再等几年,待明家之事风头过去再说,而不是在刚登基,朝中还在动荡之事与朝臣来硬的。 她还记得前世裴彧登基不久,北凉便趁虚而入,出兵之事。 如今正是冬日,大雪绵绵,北凉或许无暇出兵,但等到来年春日,冰雪尽消,指不定还有一场战事。 裴彧在此时寒了老臣之心,怕是不好。 明蕴之思前想后,亲手做了糕点,带着青芜去了养心殿。 徐公公正愁眉苦脸守在殿外,老远瞧见她,眼睛一亮,紧接着又沉了下来,委委屈屈。 明蕴之:“陛下在议事?” 徐公公点了点头,引她进偏殿。 明蕴之拒绝了:“若是在说正事,我不便听得,这些糕点送去给陛下便够了。” 她转身要走,徐公公拦着,道:“陛下吩咐了,若是娘娘来,不必顾忌,请娘娘进去便是。天寒地冻的,不能让娘娘冻着,屋中有炭火,娘娘进去暖暖身子也好。” 第146章 明蕴之抿唇笑了笑。 有手炉,有厚厚的靴子和大氅,哪里就冷着她了。 但她不是矫情之人,裴彧都吩咐了此事,她便也随着徐公公去了侧殿隔间。此处果真燃着暖融融的炭火,还一早备上了她爱喝的茶和糕点,仿佛就等着她来似的。 “这都是陛下为娘娘准备的,”徐公公自然为他的主子邀功:“陛下说,娘娘若是想陛下了,随时来此处都好。” 明蕴之这几日忙着国丧,哪里有空来寻裴彧,裴彧处理朝政也忙,细细算来,好似有两日都没瞧见彼此的身影了。 她坐在软榻上,道:“本宫在此等着陛下。” 正说着,便听得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开口:“陛下三思啊!” 徐公公脸色变了变,退了出去。 “且不说皇后娘娘的出身,娘娘多年无嗣,于国本无益,我大周,如何能没有中宫嫡子继承大统?” 裴彧声音淡淡,却清晰地传了过来:“朕才刚登基,爱卿便急着想朕驾崩之后的事了?” “……陛下明鉴,臣绝无此意啊!” 帝王的声音分明含着些笑意,却寒凉得让人头皮发麻。 他早已有了不怒自威的气度。 明蕴之默不作声地听着,看了看自己的肚子。 裴彧从伤愈之后,已经不服药有几月了。 这几月之间,裴彧丝毫没有节制的意思,一得空便缠着她。明蕴之想到前世的那个孩儿,心里也酸楚,太医每隔几日便来把脉,却始终没有音讯。 她也不禁怀疑,是不是这几年太过折腾,孩子不愿托生在她的腹中? 还没等她自个儿愁完,男人的声音又传了过来。 裴彧:“皇后无嗣,与她无关,是朕的原因。也就是皇后大度,能容朕之过。” 这话一出,原本还想争辩的大臣立时哑了,面面相觑,不可置信地低下头,一眼都不敢看向那龙椅上的帝王。 他们脑海中顿时浮想联翩,不、不会是…… 怎会如此!这话若是旁人说,他们是一万个不相信,能上阵杀敌,抗击北凉镇压叛军的皇帝陛下,那么龙精虎猛之人,怎会……怎会! 但是一联想,仿佛又没错。东宫这么多年都没有子嗣的消息,太子殿下也丝毫不急。前年太后娘娘送来的孺人,没多久又被秘密送走,天晓得是不是知晓了什么机密! 不说康王,和王妃感情好的肃王也有几个姬妾,便是专一到出了名的齐王,如今孩子都两个月了。 “这,这……” 刚还中气十足的大臣磕磕巴巴,道:“便是如此……也,也不该……” 他哑了声儿,有人接替道:“便是如此,陛下后宫之中也不可一人独大。我朝刚历经倭寇与反贼作乱,举国不宁,此时,更该广选秀女,充实后宫,以安朝臣之心。” “臣以为,柴大将军嫡女秀外慧中,素有贤名,其父随陛下多年征战,乃是我大周之功臣。柴氏女为后,更为适宜!” “李太傅幼女才思敏捷,声名在外,亦胜之明氏女远矣!” “陛下初登基,如何能摒弃老臣之助力,单打独斗呢?” 明蕴之在裴彧方才开口之时,齿关就紧咬着。 ……虽说事实的确是他口中所述,但这意思说出来,也太容易被人曲解了。 好歹一介帝王,万人之上,怎能如此败坏自己的名声……若是传出去,那还得了?天下人该以怎样的眼光瞧他? 至于朝臣口中所说的几个娘子,她也听闻过其声名,不少也见过接触过,的确都是贤德之人。 虽说裴彧答应过她,但此时心里,还是不由自主地升起了一点酸意来。那几人说得没错,朝中动荡,不管选了哪个大臣的女儿,于裴彧而言都是助力。 她双手握着手炉,忐忑地听裴彧的回答。 裴彧冷哼一声。 “安朝臣之心?朕倒想问问,如此这般胡闹胁迫,朝臣安的是什么心!” 他大掌一拍,重重落在摆满奏折的长桌上。几个大臣跪了一地,听他训斥。 “在你们眼中,朕的皇位,是需要借立后纳妃之事拉拢朝臣,才能坐稳的?” 那几人跪地摇头,说着不敢。 裴彧冷眼瞧着他们。 此事,他从前不需要,日后也不需要。他当初选妃选了明蕴之,都不是为了明家的助力,更何况今日。 他手中握有实权,百姓敬仰他,满大周的军队都认可他这个帝王,本就不惧几个言官。 他能容忍这几人非议皇后这样久,已经是看在他们是三朝老臣的份上了。 “此事,不必再议。” 他声音沉冷:“朕无皇后,便无朕之今日。皇后之命犹如朕之性命,便是朕不做这个帝王,皇后也必须是朕的妻子。” “得遇吾妻,乃吾三生之幸。” “……陛下!” 几个大臣当真呆滞了,连不做皇帝这话都说的出来,还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 再不想认,也只好捏着鼻子认下。被裴彧这么斥了一通,回去还得上书称颂帝后恩爱,明氏女之善举,当为皇后。 裴彧赶了人出去,这才知晓明蕴之来了养心殿。 他捏了捏鼻梁,让徐公公请人过来。 “听到了多少?” 除了立后之事,还处理商议了些国事,时辰不早,他也生了几分疲倦。 明蕴之一来,他便身手,将人带入了怀中。 明蕴之坐在他腿上,扫了一眼桌上的奏折,暗道这人还真是不防备她,就这么让她坐过来,也不怕她多看多想。 她伸手合上奏章,又抬手,按揉在裴彧的太阳穴上。 明蕴之:“从……陛下三思开始听的。” 她语气里含着些什么,裴彧听出来了,抬眸瞧她:“那是听到了不少。” “是啊,连陛下自个儿污蔑自个儿的话都听到了。” 明蕴之忍不住念叨他:“这种事,何必要揽在自己头上?” 裴彧闭眼,享受着她指尖的温柔,靠在她肩头:“朕听不得旁人说你。” 言官难缠,年老有资历的言官更难缠,除非是死了,不然那笔杆子和舌头总在弹劾人。 “你本就是朕心中唯一的皇后,”裴彧开口:“有且只有你一人,能坐在朕的身边。” 他也只想在身边瞧见她。 明蕴之抚了抚他的耳侧,男人这阵子的确累着了,疲惫了不少。这会儿靠在她身上,终于卸下了所有的防备和冷厉,像是个大狼狗般,嗅着她脖颈处的香气。 “陛下就没动心过?” 明蕴之故意道:“方才妾身听闻,什么柴氏女,李氏女……都是好样貌,好性情的娘子,陛下许是没见过她们,所以才觉得妾身好。若是见了,指不定就改变心意了。” 裴彧抬手,咬她手指。 “再说这种话,朕该要罚你了。” 他掐了一把柳腰,正色道:“旁人兴许是好,但也有比朕更好之人来相配。这天底下,与朕最相配之人,朕已经找到了。” 他当然知晓自己不算个如意郎君。 “我这般性情,也只有你容得下。” 他是有些为君者的高傲与自负的。从前为仇恨所蒙蔽,做了许多冷待之事,又未曾将她真切地放在心上,考虑她的感受,才有了前世之事。 明蕴之被他说得软了心肠,好声好气道:“是了是了,咱们两个,便是什么锅配什么盖,天生一对,行了吧?” 她这样的性子,若不是裴彧,t旁人谁会屈就她? 她的敏感与多思,也只有裴彧能承接得住。 “不过……朕很欢喜,”裴彧看向她:“方才,可是为朕拈酸吃醋了?” 明蕴之顾左右而言他:“哪里?” “这里,”裴彧含住她的唇,狠狠亲了亲:“好大一股酸味儿。” 明蕴之赶忙推开他:“这是养心殿,处理国事的地方,如何能在此放肆!” 她当真是疏忽了裴彧的性子,这人荤素不忌,在佛寺神圣之地都能缠着她的,现今在他的地盘,更是肆无忌惮。 眼看着那人的大掌又要摸上她的腰了,又道:“眼下,眼下还在孝期呢。” 裴彧:“我知晓。” 他知晓分寸,动作却不停:“总觉得许久没见你了……简直度日如年。” 明蕴之也想念他,她早忘了今日来养心殿前打好的腹稿,那些“正事”被她全全忘却,环抱着男人,听他道:“朕思前想后,方才之言,还是有些损了朕之雄风。” 明蕴之:“所以……?” 裴彧:“孝期过了,也该叫天下人瞧瞧,朕到底是不是个男人。” - 立后之事,就这样定了下来。 裴彧登基,改年号为嘉佑,立太子妃明氏为后。 封后大典上,他亲手牵着明蕴之登上至高无上之地,将凤印交给了她。 第147章 明蕴之接过那沉甸甸的凤印,看着的,却是爱人的眼睛。 那双眼里的她,带着凤冠霞帔,好似又嫁了他一回。 明蕴之仍旧住在永寿宫,只是宫殿在她入住之前,就被重新修缮了,从内到外,都与从前的永寿宫大有不同。 明蕴之知道裴彧的小心思。今生的永寿宫和前世不一样了,她和裴彧也和前世大不相同,那无情的火焰,绝不会再次吞噬华美宫殿,只会换作烛光,映照着摇动的床帐。 日子过得很快。 平宣帝驾崩没多久,庄太后也紧跟着去了,听闻去时死状难看,毕竟是风症,越到后头,越是难受。 污秽之状,裴彧从不让其入了明蕴之的眼。待到一切安定,丧期尽过,已到夏日。 裴彧果真如他所说,卖力起来,一定要找回某种男人的面子似的,时不时召来太医,研讨药方。 这么久都没音讯,裴彧疑心这几年用药太过,真的伤了身。 明蕴之怕他再这样下去,怕是会成心病,跟走火入魔了似的,拦着他道:“你也说过,子女之事讲究一个缘分,咱们两个身子都康健,说不定哪日便来了呢。” 裴彧这才安生一点。 六月,明蕴之身为皇后,办了场花宴。 因着接连两场丧事,京中勋贵圈子里不敢铺张,置办什么宴席。明蕴之如此,也是想着过了许久,该要松快松快,不想让朝臣都只记得裴彧的威严和沉冷,要君臣和乐才好。 午间,不少夫人们都围坐在御花园的亭中,赏着美景,各自笑语。 她们的目光,总是有意无意地落在最中间的那个面若芙蓉的女人身上。 皇后娘娘样貌之美,她们见过多回,却没哪一回更胜过今日光彩照人。她眸中含笑,满身华服也盖不过她容颜的光华,堪比空中皎月。 也不怪陛下对她,如此痴迷。 陛下爱妻的名声,早在勋贵圈中传遍了。 且不提当初东宫之中多年独宠,就说他硬要扶持着一个罪臣之女为后,便足够让不少夫人们感叹。 况且,皇后娘娘与陛下成婚六年,至今无子,寻常人家都为了子嗣能休妻纳妾的,陛下却始终珍重皇后,如何让人不感念? 那句“皇后犹如朕之性命”、“得遇吾妻,乃吾三生之幸”,也不知在何时私下里流传开来,引得多少娘子艳羡不已。 听闻为了此事,不少未出嫁的女娘,都将标准提至此等。惹得好些个夫人对着自家女儿又叹又怜,只道这般姻缘,哪里是想要便能有的呢? 夫妻之间,便是再相配之人,也少不了经营与用心。 皇后娘娘瞧着温柔好亲近,实则处理宫务起来,也是出了名的能干与贤德,宫中安定,人人信服。想来她定是有一番手段,拿捏陛下的。 这么想着,还真有几个与她关系近些的娘子壮着胆子朝她请教所谓驭夫之术。 明蕴之含笑,看着那个刚成婚不久的郡王妃。 那郡王妃年纪轻,还有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与她多说了几回话,想着彼此亲近,便支支吾吾问道:“皇后娘娘,是如何与陛下这般和和美美,举案齐眉的呢?” 时隔两年,明蕴之又一次从别人口中,听到了举案齐眉四个字。 两年前的她听闻此句,只觉讽刺。心中难平,暗自伤神。 可如今,她想。 举案齐眉本就不含着贬义。夫妻之间,彼此敬重、爱护,将日子好好地经营下去,彼此相伴,扶持,比什么都重要。 她喜欢这个词。听到这话,好像就能看到那双注视着她的眉眼。 举案齐眉。 明蕴之又一次在唇中默念,刚准备开口说些什么,竟觉得有几分难受。 她皱了皱眉,抚住胸口。身旁的夫人们赶忙关心道:“皇后娘娘如何?可是有何处不适?” “无事……”明蕴之缓了一会儿,道:“许是暑热,不妨事。” 饶是如此,旁人也不敢懈怠,立马去请了太医来瞧。 裴彧听闻皇后不适,传了太医,眉心紧蹙。 她本就苦夏,这几日胃口不佳,连最爱的酸枣糕都有些吃不下,若是因着那劳什子花宴中了暑气,他定要好好将她关上一关,叫她长长记性。 裴彧甩下那些还在不住恭维,一朵花儿能赞上数千字的大臣,大步往后宫中去。 陛下驾到,女眷们跪了一地,恭迎圣驾。 明蕴之坐在放了冰的殿中,凉爽之意袭来,已经好了许多。 听闻裴彧来了,笑责了一句身边人太过大惊小怪,这等小事还扰了陛下。虽说如此,她心底也还是高兴的,绽开笑颜,站起身来朝他行礼。 “陛下……” “不必多礼。” 礼还未行,裴彧便扶了她起身,坐在她身边,看向太医:“先把脉,瞧瞧是什么症。” 他握紧手持,没来由地心慌。 明蕴之伸出腕子来,由太医把着脉象。瞧他那副模样,忍不住道:“能有多大的事,我这不是好好的么?” 裴彧不置可否:“你的话,最不能信。” 她是惯会粉饰太平的。她这样的人,就得他时时盯着,狠狠管着。 总之,她离了他是万万不成的。 那太医把着脉象,面色越来越严肃,默然不语。 他沉吟半晌,道:“臣才疏学浅,有些拿不准,还是请王太医再来瞧上一瞧。” 这话一出,满殿的人都静了下来,不知皇后娘娘是得了什么重疾,竟棘手至此。 裴彧的脸色更是难看,冷声道:“速速让他过来。” 王太医年纪大了,寻常不出太医署,这太医也是如今太医院的掌事之人,他都拿不准…… 得了圣谕,王太医拖着副老身子提着药箱匆匆赶到,连礼都没行,就被裴彧盯着扶上了娘娘的脉。 他闭目沉思,摸了许久。 片刻,他抬眼,狠狠瞪向徒弟。 就这么点儿事儿,如何就不敢确信了! 王太医收回了手,恭声道:“恭喜陛下,恭喜娘娘。” 裴彧指尖一松,手持掉落在地。 王太医:“娘娘已有一月身孕……只是时日尚短,脉象太浅,近来娘娘是否又饮了冰饮?” 明蕴之还愣着,怔怔点头。还没等她说话,身边的青竹耐不住欢喜,一连串儿地报了好些菜名,全是她近来苦夏,挑挑拣拣吃过的。 王太医听完,摸了摸胡须:“这便是了。陛下与娘娘无需担忧,这胎象稳固,娘娘凤体安康……” “赏。” 裴彧忽然出声,站起身来:“今日在座之人,都重重有赏。” “恭喜陛下,恭喜娘娘!” “恭喜陛下,恭喜娘娘!” 在场之人得知皇后有孕,自是齐齐道贺,听闻有赏更为欢喜,数人的道贺声里,裴彧紧紧握着明蕴之的指尖。 明蕴之第一次,在他从来沉稳的手中感受到了颤抖。 “好,”裴彧张了张口,望着她的面容:“这是好事,极好……” 明蕴之哭笑不得。 一代帝王,如何就连话都不会说了。 她含着柔和的笑意,拉过裴彧的手,抚在自己的小腹上。 男人掌心的热意和颤抖透过衣衫,传至那个孕育着他们期盼已久的小小生命的地方。 明蕴之弯了眉眼,眸光渐润。 她又一次,真真切切地感觉到。 属于他们的美满,降临了。 ——正文完—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www.海棠书屋.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