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臣的在逃白月光》 权臣的在逃白月光 第1节 名称:权臣的在逃白月光 作者:茶茶里 简介: 【疯批偏执权臣x坚韧清柔美人强取豪夺/火葬场】 少年时的裴疏则沉默阴郁,唯独对一人低头。 所有人都说他是刑克父母的灾星,只有那个寄居外祖家的表小姐姜妤,偷偷给他送热汤,送书册,帮他进家塾。 他却总躲着她,只因她有个光风霁月的表哥。 人人都说那才是她的良配。 “疏则哥哥将来想做什么?” 那日,少女站在玉兰花下,笑盈盈地问他。 少年沉默,内心却想。 ——要做配得上妤儿的人。 后来,他远赴边关,只求一个堂堂正正娶她的机会。 出征前夜,他将姜妤抵在树后,发狠的吻欲落在她眉心又仓皇退开。 少女红着脸颊,向他索要了一件信物。 “疏则,我等你回来……娶我。” 裴疏则用命搏军功时,总会想起她给的承诺。 他暗暗发誓,等成亲那日,定要风风光光迎她过门。 可等来的却是她的栽赃指证—— 她亲手接过的定情信物,成了刺向他心脏的尖刀。 原来,她先前的甜言蜜语,只为了牺牲他,好护住自己真正的心上人。 …… 裴疏则心冷了。 既然他求不到那轮明月。 那便不如……锁起来。 数年后,两人地位颠倒。 姜家因谋逆罪满门下狱,而曾经寄人篱下的裴疏则,如今已是天子近臣。 “想要你父兄活命?” 他捏着女子下巴,拇指碾过她苍白的唇。 “取悦我。” 姜妤望着他,眼底擒着泪。 只缓缓抬手,解开了衣带。 裴疏则给她绫罗绸缎,也给她难堪折辱。 他恨她薄情,恨她背叛,却又控制不住想贴近。 可当她闭眼咽下所有屈辱,他却越发疯魔。 他唤她县主妹妹,却将她囚进教坊;他赐她锦衣华服,又在榻间全部撕碎;他夜夜索求无度,却在天亮后斥她卑劣。 姜妤日复一日沉默,像失了水的花日渐枯萎。 而裴疏则后才明白—— 她一片冰心,从未背叛。 那个曾在玉兰花下巧笑嫣兮的少女,是真的想嫁给他。 那个悄悄给他送药、送书册的妤儿,并没有坑害过他。 他惊慌失措,试图找回她的爱,而她轻笑,眸中一片死寂。 “裴疏则,若有来生——” “我不愿再遇见你。” 1v1双c 女主爱自己,爱自由,男主疯批但恪守男德,疯野狗+忠犬设定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正剧 白月光 追爱火葬场 主角:姜妤 裴疏则 一句话简介:疯批权臣追妻火葬场 立意:祷求福兮醉不醒 第1章 官妓不羡楼里是贵人的姑娘。 刚过暮春,京城便下了一场大雨,惊雷彻夜,晨起时才逐渐停歇,小丫鬟芳枝从不羡楼中出来,往旁边教坊去。 她没打伞,手中拎着食盒,到厨司讨今日的饭食,经过厅堂时,头牌娘子琼仙正掐着腰肢,替鸨母教训新来的姑娘。 “十六楼可不比别的地方,供着你们当乐府清倌,既到了这儿,别再摆官家小姐的架子,什么手段都得使出来,把老爷们伺候好才……不准哭!” 琼仙盛气凌人,不时有低低的啜泣声传出门外,芳枝不敢多事,面露愁容,匆匆从阶下走过。 大魏教坊承制前代,设鼓吹署、和声署和十六楼,前两者专司官宴演出,好歹声称卖艺不卖身,十六楼却不同,做着官妓,实打实要出卖色相与皮肉。 那些官员人前衣冠楚楚,背地来了这儿,对着年轻姑娘,什么龌龊事都干。 能被发配进十六楼,无不是家中犯了不赦之罪,包括她家姑娘,从前的临川县主,姜妤。 但她自从到这,就一直被靖王独占,住在后面的一爿别院里,无事连楼都不许下。 从前靖王频繁造访,芳枝总偷偷哭泣,怕姜妤被他折磨死,可如今他消失数月,仆妇们也都怠慢起来,她又担心鸨母见钱眼开,没了靖王挟制,姜妤会落到和其他姑娘一样的境地。 这事不是没有过前车之鉴。 芳枝忍不住叹气,眼见雨势又要大起来,小跑进旁边回廊,琼仙拎着细竹条抽哭了一个姑娘,注意到门口闪过的娇小身影,盘手挑眉,“呦,我还忘了个贵人呢。” 她将竹条扔给丫鬟,摇着扇子前往那座小楼。 朦胧雨丝无声飘落,不羡楼精致的绿瓦朱檐还在往下滴水,敲在楼前梧桐树上,伴着檐铃,宛若乐声叮咚,给人一种雨势犹盛之感。 琼仙没什么妨碍便进去了,但见楼内轩窗细琢,屏风掩映,虽然布置清雅,可入目已是万金之数,靖王金屋藏娇,当真毫不吝啬。 琼仙细眉尖蹙,压下心底不平,步上三楼雅轩,推开虚掩门扇,看到了姜妤。 姜妤还在窗边的贵妃榻上睡着,月白绉纱裙外披了件浅碧绫单衫,数缕红绒缠住鸦青髻,玉藕似的手臂托着腮。 即便琼仙是十六楼的头牌,自诩美貌无双,见着本人,依旧看愣了一下。 姜妤睡得很沉,轩窗敞开,细碎雨丝随风飘进,姿貌桃花映水般姣美,睫似鸦羽,肤若莹雪,眼尾处一颗小小的朱砂痣,总似带着缕水墨点染的诗意。 同样是美人沦落烟花地,凭什么她就能这样悠闲自在,被人宠着护着。 琼仙心中嫉恨,想到靖王遇害,又痛快起来,话到嘴边变成讥讽:“县主娘子,别睡了。” 姜妤没醒。 琼仙索性朝榻脚一踢。 她力道不小,姜妤挣醒,竟像受了莫大的惊吓,弹坐起身收拢双臂,不小心拂落了榻旁的空药碗。 咔嚓一声脆响,人彻底醒了。 姜妤看过去,双眸和窗外烟雨一般湿濛,“你是谁?” 她太久没接触生人,猛然一见,有种现实和梦境混淆的局促茫然。 “我是谁?”琼仙冷笑,翘着脚坐下,“好日子过太久了吧,连我都不认识。” 她报了家门,开门见山,“靖王巡盐途中遇刺的事,你知道吧?” 姜妤瞳孔放大,“…什么?” 她当然不知道,裴疏则将她囚于此地六年,从不允许她得知外间事,她既不知他去巡盐,更不知他遇刺。 琼仙捕捉到姜妤的震动,摇着团扇满意坐下,“是呀,他中了毒箭,当晚就去见阎王了,啧啧。” 姜妤神色痴怔空洞,看不出在想什么。 琼仙幸灾乐祸,有心刺激她,“靖王数月不归也罢,就当是你躲懒,可前两天你楼前守卫就都急得去寻人,他们可全是靖王的心腹,饶这样你都不打听,怪不得还要姐姐我来告诉你。” 姜妤口中呛了一下,咳嗽起来,素白脸颊漫上潮红,听见琼仙趾高气昂地吩咐,“可没有你哭的功夫,趁白天打扮打扮,入夜接你去望月堂,有贵人点你呢。” 姜妤咳得心肺刺痛,好容易才停住,问,“他真的死了?已经下葬了吗?” 琼仙脸一僵,随即露出“你有病吧”的神情。 姜妤却反应过来,裴疏则是正经亲王,官家亲侄,死后得葬在东陵,不可能这么快。 且以她的了解,附近看守不会全部撤走,必还留有暗卫。 姜妤想起裴疏则离开前,又提起越文州曾找来要带她走的事,嘲讽她生性不定,见异思迁,姜妤轻声顶了句,“不然你把我的腿也打断吧。” 裴疏则气极反笑,反过来将她顶得吃痛失声,修长手指扳过她的下颌,“用不着,你永远也不可能离开我,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 芙蓉帐暖,姜妤却浑身冰凉,直打冷颤。 她毫不怀疑,要是裴疏则没了,那些暗卫会第一时间把她送去陪葬。 见她发呆,琼仙不耐地推她一把,“喂,我的话你听见没有?” 姜妤回神,“我不会去的,你快走吧。” 权臣的在逃白月光 第2节 琼仙美艳面庞顿时刻寡,“这还由得了你?” 姜妤轻哂,“何苦这样,由不了我,也由不了你。” 琼仙在十六楼呼风唤雨,何曾受过这种顶撞,蹭地恼怒起身,“我告诉你,妈妈不在,这里就是我说了算,靖王都没了,少在这儿给老娘摆县主的架子!王中书权大势大,我可怜你死了姘头,才把你引见给他,都是供嫖的粉头儿,装什么清高?可都和大人们说好了,晚上就派人来接,若敢不去,仔细你的皮!” 她一顿斥骂,撂下狠话,拧着柳腰扬长而去。 门外嗙一声响,芳枝听到这话,慌乱之下跌了盘子。 她冲进厢房,仓皇道,“姑娘,不能去,不能去! 芳枝是丫鬟,出入比姜妤宽松,十六楼的消息偶尔能听到些。 自然都是阴私污秽,不堪入耳的。 “王中书不是好人,不,他就不是人,凡被他带出去过夜的,神智失常的有,变成残废的也有,很多人回来就悬梁了…”芳枝越说越害怕,身体和声音都在抖,“琼仙就是故意害你,姑娘,怎么办?” 姜妤往窗外看了一眼,外头风雨已停,除却一棵郁郁葱葱的梧桐树外,别无他物。 裴疏则…… 芳枝崩溃地蒙住脸,“都是他,都是他!姑娘当初明明可以去…” 姜妤忙将她拢在怀内,止住了她未尽的话,“好芳枝,我不去,你别伤心。” * 暮色很快降临,不羡楼前传来马车车轮轧过地面的响动,还夹杂着不少人的脚步和说话声,径直进了院里。 芳枝吓得半死,生怕是十六楼的人来接她们,颤声道,“我好像听到琼仙的声音了。” 的确是琼仙,声音却一改先前的跋扈张扬,反倒十分凄惶,似乎在求饶哭喊。 几乎同时,院内涌入火把的光,伴随着军靴踏近,一簇簇透过窗牖照进来,杂乱话音戛然而止,将这素来旖旎的不羡楼变得森然鬼肃。 姜妤毫不意外,恹恹自语,“又是这样。” 芳枝没听懂,“你在说什么呀姑娘。” 姜妤推窗望向院中,先瞧见一队兵士分站两排,空地上跪着一溜人,全都狼狈不堪,叩头告饶,至于他们告饶的对象,那个坐在步辇上玉冠锦袍的男子,不是裴疏则又是谁? 他也发现了自己,秾丽凤眸慵懒抬起,露出一个堪称温煦的笑。 白日那一出,果然是他顺水推舟的试探。 姜妤喉头发紧,抓着窗棂的指尖用力泛白。 步辇旁边,褚未冲她使眼色,暗示她赶紧下来迎接。 姜妤回神,转身要出去,想起外头人多,又止步,系了件藕丝披风,把自己罩严实方下楼。 一直等她出门,裴疏则才从辇上起身,信步朝她走来。 他是武将出身,平日都是骑马,鲜少乘坐撵轿,恐怕还是受了伤,可从面上半点都瞧不出。 相反,他脊背挺拔,穿着鷃蓝松竹纹宽袖襕袍,更显出秀颀身姿,还真像个温文尔雅又兴致满怀的墨客。 尤其此刻他牵住姜妤的手,柔声问,“想我了吗?” 姜妤劝自己,点个头吧,或者嗯一声也好。 可她脖颈僵冷,怎么也做不出该有的反应。 裴疏则竟不在意,只弯起眼睛,捏了捏她的脸颊。 但姜妤知道,这里很快就要血流成河了。 她比谁都了解这副温雅背后的暴戾恣雎,更何况此刻场景,和六年前那次如出一辙。 打头跪着琼仙,已经哭得没了说话的气儿,旁边一溜打手龟公,本是来绑姜妤的,现下反被捆成粽子,一个个魂飞魄散。 鸨母跟着教坊使赶回来,进院就给了琼仙一脚,“贱蹄子,早和你说不羡楼里是贵人的姑娘,混账东西!” 她战战兢兢请罪,说自己御下无方,这干人等靖王让她怎么处置她就怎么处置。 裴疏则发出一声短促的轻笑,“瞧瞧,本王都沦落到教一个鸨子责罚官妓了。 教坊使汗如雨下,扑通跪倒,“殿下恕罪。” 裴疏则根本不理,揽了姜妤往楼内去,“脏了本王的地,你自己想辙,怎么扫干净。” 这是让他一个不留。 姜妤默不作声,亦步亦趋跟着他,突然感觉手心被他带着刀茧的指腹剐蹭了下。 “怎么出汗了,我给妤儿出气,妤儿不高兴么?”裴疏则问,“还是妤儿在想,当初若没有我,你明明不必卖来这里,早就在道观安生修行,还有金陵故人庇佑陪伴,不知多快乐,对吗?” 姜妤瞬间浑身僵硬。 他果然什么都知道。 第2章 替嫁我想安定下来,娶个妻了。…… 姜妤生怕他迁怒芳枝,不敢提起旧事,只道,“我娇养惯了,做不了女冠。” 裴疏则端详着她柔嫩无暇的脸,心想是啊,她生来就是应该被娇养的。 他曾经那样不要命地摸爬滚打,就是想有朝一日配得上她,把世间最好的东西都捧来给她。 话到嘴边却变成了:“那也未必,你若在金陵道观,总有故人就近照应,比关在这不羡楼不见天日的强,即便故人们忌讳不来,还有越文州呢。” 姜妤步履一顿。 到底还是绕不过去。 今天这场景和六年前那样像,他怎么可能想不起来。 姜妤微垂睫,痛苦地蹙了下眉。 那时她刚入教坊三个月,正是朝廷争斗最激烈的时候,皇帝让裴疏则远赴燕州压军,两人却在那个当口,因为早年旧事,爆发了前所未有的争执,裴疏则盛怒之下独自北上,把她撇在了十六楼。 他走得利索,一字没有,一去不归,任谁都以为姜妤被抛弃了,鸨母也心思浮动,终于有天在龟公撺掇下,忍不住挂了姜妤牌子,要以天价公开拍卖这位美貌县主的首夜。 姜妤暗中将一根簪子磨得极锐利,打定了主意谁拍下她就和谁一块去死,却没想到来人会是越文州。 他一身旧衣,沧桑疲惫,说给足了鸨母银钱,要带她回金陵,说他虽然已是庶人,不能为她脱贱籍,但那里的教坊使答应给她安排乐户身份,不会再有人欺负她。 姜妤都没来得及回答,房门便被人踹了个粉碎。 那是姜妤此生第一次真切见识到裴疏则的可怕,所有人都押在院中受刑,凄厉的哀嚎响了一夜。 不止鸨母和龟公,凡参与吆价的富商、公子、官员全被绑了来,林林总总上百人的血水和在一起,火把下反着成片成片的光,盛夏雷雨后的积水一样到处淌。 他就面无表情端坐在那,捏碎了姜妤白瓷字牌的手还渗着血珠,马鞭抵着鸨母肩膀,迫使她抬头,森冷声音里竟能听出一二笑意,“我给你的钱买百十个官妓都够了,还嫌不足,你的棺材本那么贵?” 鸨母遍体鳞伤,吊着一口气求饶,被拖下去乱棍打死。 末了,他才往椅背上一靠,瞥向越文州,只有冷冰冰的一句,“杀了他。” 姜妤视死如归磨出来的发簪,最后毫无尊严地用在了自己身上,她簪尖抵着脖颈,跪在裴疏则脚下,“我错了,求你放过他,我再也不出门,不见人,求求你。” 裴疏则睨着她,凤眸幽深,沾血的手指抚摸上她的脸颊。 楼梯转角处只有一盏角灯,昏黄光晕里,姜妤垂目敛眉的动作十分轻微,如雪花落进火堆般转瞬即逝,却还是被裴疏则捕捉到了。 他积攒了一路的好心情彻底耗尽,捏住她的下巴狠狠亲吻。 姜妤一直很不适应他这种发泄式的碾咬,后背还被墙壁硌得生疼,却又不能推开,只好抵住他的肩膀以作支撑。 她呼吸不畅,很想张开嘴大口大口喘息,哪里做得到,就在她以为自己要背过气时,裴疏则却突然撤身,乌沉沉的眸子盯了她一眼,拂袖而去。 姜妤扶着墙,胸口不受控制地起起伏伏。 她懵然抬头,只看到裴疏则阔步上楼的背影。 这么多年,只要提到越文州这人就要发神经,姜妤起初还会辩解反抗,次数多了,逐渐开始认命。 她抿了抿发麻的唇瓣,闭目忍耐片刻,也起身上去,免得再惹着这阎王。 …… 褚未上来给裴疏则换药,屏风外,下人们正陆续将热气腾腾的晚膳呈上来,又鱼贯而出。 姜妤侯在他身侧,安安静静站着。 染血白纱拆下来,露出狰狞可怖的伤口,褚未熟练地清洗拆线,重新缝合,略显苍老的声音透出几分责备,“殿下入京前就该改乘轿辇,非要纵马来,伤口不绷开,您也不用受这二茬罪。” 裴疏则敷衍地应,好像针线在皮肉里穿来穿去都不能给他多少感觉。 姜妤偷偷瞄一眼,禁不住头皮发麻,这人简直没有痛觉,也不把自己当人。 裴疏则靠在椅背上,食指缓慢敲击桌面,突然道,“你来给我包扎。” 姜妤被点名,下意识躲避,“我不会。” 裴疏则道,“抹了药缠上就行,有什么会不会?未叔出去。” 褚未依言退下,姜妤只好端起药罐,用玉棒挑了药,小心翼翼往他伤口上涂。 她涂到一半,发现裴疏则正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 姜妤咽了口唾,硬着头皮问,“怎么会受伤的?” 裴疏则懒散笑道,“我受伤不是常事么。” 这倒是实情,打儿时在金陵遇见,他就一直在受伤。从外室子到如今,是他用血用刀,用诡谲权谋硬蹚出来的。 老皇帝那样多疑,若非他得力到完全不可替代,早就借巫蛊之案把靖王府也拖下水。 姜妤没来由地沉重,纱布从他的前胸斜绕到后背,又经过了许多陈旧嶙峋的伤疤。 她动作有些笨拙,包扎时为了避免纱布另一头掉下来,不得不紧挨着他。 两人呼吸相闻,裴疏则揶揄完,就一直在等她接话,谁知再没有下一句了。 她低着头,葱白手指慢吞吞给纱布打结,像极了闺中时被大人强塞绣活,满心苦恼又不得不从命磨蹭的样子。 他本来也不该期待什么,尤其是姜妤的关心。 裴疏则想起那封费尽周折才弄来的旨意,觉得自己实在可笑。 他将原本想说的话咽了回去,起身拢上衣襟,冷冷道,“我这趟来,是有正事告诉你。” 权臣的在逃白月光 第3节 姜妤意外仰头。 裴疏则找她从来只有风月的交欢,真想不到有一天,自己还能从他口中听见“正事”这两个字。 她点点头,“你说。” “我这趟出京,中途还接到桩差事,”裴疏则道,“官家定下玉成公主和亲北漠,你说巧不巧,就在备好嫁妆的前夜,人跟着一个小文臣跑了。” 姜妤睁大眼睛,“玉成公主?” “对,”裴疏则道,“就是你那个亲表姐。” “可她不是…已经疯了吗?” 玉成是姜父之妹宸妃的小女儿,也是先太子的同胞妹妹。 当年太子巫蛊之祸何等惨烈,东宫被杀,宸妃悬梁,姜家等十几门大族都被株连,京城血染,上万人死在这场无端的构陷里。 相较之下,一个公主被吓疯都显得无比宽和,只不知她怎会被定下和亲,还能从门禁森严的大内逃走。 裴疏则道,“事过境迁,人心死了,疯病就好了。” 姜妤年幼丧母,虽有一姑母,但早年在战中双目失明,终身未嫁,却也无法教养她,因此自小在金陵外祖家长大,和玉成面都没见过。 但她还是存了一丝担忧,“所以官家让你去追?追到了吗?” “没有,我不是遇刺了么,”裴疏则哂道,“命都险些交代去,拿什么追?” 姜妤暗暗松了口气,可有那么一瞬间,她又从他话里咂摸出了一丝不对劲。 “既然这样,与你要同我说的正事有何干系呢?” “公主私奔,若大张旗鼓去寻,闹成皇家丑闻,更叫人看笑话,可日子到了,事不能拖。”裴疏则道,“没人嫁过去,就要起战事,皇帝年老病弱,决计无心兴兵。” 姜妤还是没明白他和她说这些做什么,点点头,整理桌上的玉棒和药膏。 裴疏则却拉过她,摸了摸她的脸,“妤儿不知,你和这位素未谋面的表姐,相貌有五六分相似。” 房内倏静,姜妤怔了一会儿,错愕地抬起眼。 饶是她被裴疏则磋磨得再迟钝,也有了猜测。 但她不信,因为裴疏则对她一直有种近乎扭曲的占有欲,他让她在不羡楼养尊处优,可一旦他离开,她就会面临十六楼的危险,他控制她的身体、行为和思想,不允许它们出现一丝除了“裴疏则”之外的痕迹,还要一遍遍在她耳边重复,她是他的,死了也是他的。 这种思想禁锢了她两千多个日夜,早已刻进骨头里,因此当姜妤从他口中听到“你替她嫁过去正好”的时候,有种悬崖走钢索的人猝然掉落的空坠感。 姜妤怔怔的,连呼吸都变得迟缓,可裴疏则的独断乖戾,早就让她把服从命令也刻进骨头。 所以面上,姜妤依旧没什么波澜,只是哦了一声,便又垂下眼,转身去拾捡给他治伤的各类药具。 裴疏则没能得到想要的反馈,眸色益发幽深,“你没什么想问的?” 姜妤阖紧了齿关,顿了顿才道,“北漠很远吧。” “千里之外。” “千里之外…”姜妤呢喃,“你一直叫我足不出户,如今怎么肯放我走了。” 放她走三个字让裴疏则更加不悦,他略微倾身,阴影瞬间覆盖了姜妤大半个身体,观察着她道,“也没别的,我二十有六,不能总在教坊浪费时间,想安定下来,娶个妻了。” 姜妤指甲掐着手心,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抬头道,“也好,如果你这么想的话。” 裴疏则目光却更加森凉,冷笑了声,一把扯过她便往外拖。 屏风外各色精致无比的晚膳还冒着热气,裴疏则看也不看,仿佛叫人呈上来就为当个摆件儿好看,撞开卧房房门,不由分说把姜妤按在榻上。 姜妤震惊极了,“裴疏则,你做什么!” 第3章 王妃知道能摆脱我,你高兴坏了吧…… 她实在没想到有人能这样无耻,上一句才给她安排嫁娶,下一刻就能把她往床上扔,禽兽都没这么混蛋。 泥人还有三分土性子,何况这混账今天一再发癫,姜妤忍无可忍,“你放开我!” 裴疏则何曾听过她的话,裂帛声呲啦响起,姜妤瞳孔放大,足下拼命蹬踹,拳头推拒挥打,正捶在他伤口上,血迹瞬间透出来。 裴疏则只顿了一瞬,欺身上去,单手便将她一双雪腕扣在头顶,咬牙质问,“只有这样你才能活过来是吗?” 姜妤莫名其妙,“什么意思?” 裴疏则恨声道,“你成日一副任人摆布的死样子,不就是要提醒我,你我不过是银货两讫的关系,知道能摆脱我,你高兴坏了吧,连北漠王是什么人都懒得问一句!” 姜妤觉得他简直不可理喻。 她动弹不得,只能瞪着他,半晌,眼圈却昭彰地红了,倦声反问,“我顺着你的意也不行么?” 裴疏则一噎。 “这么多年,把我当成货物的难道不是你?你有把我当人看吗?” 裴疏则扣着她的手收紧,幽声道,“是你主动和我做交易的。” “对,当初是我央求你救我父亲,你说用我来换,我答应了,在这里被你羞辱六年,如今你烦了,想成家了,要把我卖出去,我也答应了,你究竟还想怎么样?” 姜妤在他的禁锢下微微颤抖,咬着牙关,却还是不争气地湿了眼眶,“裴疏则,我们怎么会变成这样?” 她想起自己旧日的那颗心来,越发觉得悲凉,一遍遍地问,“我们怎么会变成这样?” 裴疏则一时失语。 是啊,怎么会变成这样?自己今天来,明明是想告诉她一个好消息的。 没办法回答,他索性低下头,封住她的唇齿。 姜妤没放弃抵抗,拼尽力气挣脱,全都被他挡回去,帐帷脱开金钩散落,乱颤的角铃叮铛作响,掩没了她吃痛的呜咽。 …… 天色渐亮,晨光穿进茜纱窗牖,姜妤双目刺痛,皱眉撑开眼皮。 帐帷内里头一派杂沓凌乱,早已没了男人的衣物。 昨天一直折腾到后半夜,每根骨头都叫嚣着酸痛,姜妤浑身乏力,勉强支起身体,透过松松挽起的罗帐一角,看到了靠在圈椅内的裴疏则。 他早已穿戴整齐,退步抽身,又成了人前不可冒犯的靖王殿下,玉冠将头发收拢得一丝不苟,墨色锦袍阔袖垂叠,细密金丝暗光浮动,宽带束出窄腰,神色冷凝,不知在想些什么。 听见声音,他转头,看到醒了的姜妤,扬声吩咐,“芳枝,进来伺候梳洗。” 外头门扇应声而开,姜妤先一步抓起中衣套上,试图遮住身上的青紫痕迹。 裴疏则纤薄唇角无声一哂,起身往外走,“穿戴好就出来,带你去公主府。” 芳枝端着水盆帕子进屋,神色惶惑,小声问,“姑娘,什么公主府?” 姜妤神色疲倦,眼睑都落着一抹淡青,“我也不清楚。” 即便让她顶玉成的身份,不也应该去皇宫吗? 但她现在一句话都不想说,更懒得向他发问,可等去了外间,她踅摸一圈,没看见以往晨起都会有的一碗避子汤。 裴疏则见她出来,便要往楼下走,姜妤只好喊住他,“等一下,药呢?” 裴疏则转头,望过来的眼神带着几分意味不明的沉郁。 好在他没再犯病,冷冷道,“我让人煎了送上来。” 说完也不再等她,阔步下去了。 姜妤松了口气,挨着餐案坐下。 昨晚的各色菜肴还摆在上头,裴疏则也没吩咐人收拾下去。 姜妤腹中空空,打量了眼,入目便有滴酥水晶脍,群鲜羹,旋切莴苣,金丝党梅,芙蓉鸭签,竟都是她爱吃的,还有一碟子新鲜荔枝,只是搁过一夜,果皮有些发乌了。 这时节北方荔枝极难得,只怕宫里也没进贡,不知他怎么弄来的。 芳枝见她发呆,温声道,“殿下没让人传早膳,不然姑娘拿几块点心垫一垫?您吃完奴婢就收了,看不出的。” 姜妤摇头。 不多时,黑乎乎的避子汤呈进屋,冒着令人抗拒的酸苦气。 她早就适应了这个味道,接过来一饮而尽,便起身下去。 裴疏则负手而立,看到姜妤出门,后头跟着芳枝,再后面,煎药的嬷嬷也出来了,端着一只空瓷碗。 他瞥了一眼,讥讽道,“这东西大寒伤身,你是真不把自己的身子当回事。” 姜妤只觉得厌烦,“不然怎样,怀了再打掉,还是生下来,你别作孽了。” 裴疏则脸色难看,“原来在你眼里,生下我的孩子是作孽。” 姜妤满目倦怠,难道不是吗,一个亲王流连教坊和官妓生下的孩子,父亲还是裴疏则,她想想都觉得可怕。 裴疏则看见她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就来气,寒着脸将她拽上车。 * 离开不羡楼的瞬间,姜妤忍不住有些恍惚。 直到昨天,她还以为自己会在这里烂一辈子。 马车辚辚驶过街衢,想来外头景观早已变幻,热闹的叫卖声却一如往常,好像还在从前。 姜妤心念浮动,想推开窗看看,却发现车窗是封死的,只好放弃,懒声问,“公主府在哪?” 裴疏则道,“靖王府旁边。” 姜妤心口悬跳了一下,“玉成公主从前病着,官家也放心她在外面开府建牙吗?” “怎么会,她是从宫里逃的,”裴疏则道,“皇帝不愿见你,正好我府邸那边有处宅子空着,改成公主府让你住进去待嫁。” 姜妤唔了声。 皇帝不见她正常,朝野中谁人不知,他对不住姜家。 姜父是他的义兄,早年便誓死追随,为助其登基厉兵秣马,两个儿子都战死沙场,皇帝又将其妹纳为宸妃,有了一双儿女,先太子被册东宫后,姜父为避嫌还主动释去兵权,实在无可指摘。 可皇帝却随着衰老越发猜忌,太子关心龙体,是盼他早死,贤德有名,是招揽人心,主张新政,是居心叵测。 发展到最后,皇帝身边的宠臣和方士咬定太子行诅,巫蛊之祸就此开启。 姜家被判家产抄没,女眷充卖,男丁斩首,可郡王府里除了姜父,哪还剩什么男丁。 权臣的在逃白月光 第4节 正逢裴疏则回京,那时两人已形同陌路,但姜妤看到是他奉旨前来封府,还是求了他,*再后来,姜父削爵流放黔南,姜妤入十六楼。 一想起这些往事,姜妤就忍不住齿冷,不自觉地拢紧了双臂,良久才道,“我若去了北漠,我父亲会继续平安吗?” 裴疏则侧脸看她,“当然。” 他不知想到什么,邃凉眉宇和缓了些,握住她冰冷的指尖,“王妃的父亲,怎能不平安终老。” “我不想让芳枝随我出嫁,能不能把她送去金陵道观,我师父那里?” 裴疏则也应下,“她是你的丫鬟,你想让她去哪都可以。” 姜妤紧绷的肩膀慢慢松弛下去,闭上眼睛,“好,那我什么都听你的。” * 公主府紧挨着靖王府,明显才修过,透出一种簇新的雅致,亭榭错落,柳锁虹桥,闺阁前有棵茂盛的白玉兰,树根处还拥着移栽培植的新土,吸引了姜妤的视线。 尘封的记忆被唤醒,她仿佛听见十二岁的小姜妤和裴疏则说笑,“我最爱白玉兰,开花便开满一树,每一朵都直冲碧霄,绝不低头,真落下来了,也是即刻化进泥里,毫不留恋,我就喜欢这样痛痛快快灿烂盛大的花。” 姜妤将那亭亭如羽织华盖般的花树望了一会,黯然失语,拾裙进屋。 裴疏则的视线一直落在她背影上,直到褚未过来道,“王爷,官家宣您入宫,似乎是为着王中书参了您一本。” 裴疏则冷笑了声,“王聿那老匹夫,本王还没和他算账,他倒先来呲牙。” 姜妤一顿,昨日点她去望月堂的王中书,原来就是王聿。 七年前那个极力挑动巫蛊案的宠臣,如今已经做到中书令了。 褚未道,“他一直想取代您,好容易抓住机会,怎会轻易放过。” 裴疏则道,“外头候着,我一会便去。” 他捧起她的脸轻啄了一下,“我拨了使唤的人给你,有事找她们,等我回来。” 不知怎么回事,一来到公主府,这人心情似乎又变得不错,仿佛昨晚的争执压根没发生过。 姜妤闹不懂他,更不知他在朝上忙什么,只是习惯了他的喜怒无常,应付着将他送出去。 芳枝却活络起来,缠着姜妤问怎么回事。 等弄清楚来龙去脉,小丫头惊惶道,“他心也太狠了,姑娘身体这么弱,北漠那种荒蛮之地,怎么受得住!何况我们连北漠王是什么人都不知道啊!” 姜妤心不在焉,倚着凭几出神。 芳枝坐立不安,忽蹲下身,抓住姜妤的手,“姑娘,我们跑吧。” 姜妤吓一跳,举目四顾,寝阁窗牖洞开,外面唯有枝叶婆娑,并不见人,才松了口气,“你别说了。” 芳枝声音轻如蚊呐,“北漠那么远,长途跋涉,未必逃不成。” 姜妤却十分清醒,低低道,“逃不了的,芳枝,本就是为着玉成逃婚才叫我顶替,送亲官吏必会千防万防,即便逃了,朝廷岂不会全力搜捕,一不认路,二无路引籍牒,何况还有我父亲…” 芳枝也委顿下去,抵在姜妤膝上,不出声了。 * 王聿此次弹劾甚猛,无非是为着裴疏则巡盐时,翦除了王家在扶风郡的羽翼。 他是小官出身,早年姿容甚美,脾性宛转,极得光庆帝宠信,巫蛊案后平步青云,族人也鸡犬升天,逐渐染指盐马军政,扶风乃上京门户,近年亦由他内侄掌控,正是得意,结果被裴疏则一锅端了。 王聿自以为藏匿得好,又深受上宠,痛批裴疏则党同伐异,弄权比周,是国朝奸佞,一副为民除害的架势。 若论头号奸佞,两人只怕不分伯仲,偏王聿不自知,每每义愤填膺,惹得裴疏则直欲发笑。 王聿见他满不在乎,更加愤慨,“陛下,您看看他!” 老皇帝坐在龙椅上,眼皮半阖,似乎没睡足。 他看着脸色红润,但裴疏则知道,这只是服食丹药的回光返照,他自知年岁不久,正盼着二人斗个两败俱伤,好一并除掉,为他那并不聪慧的幼子铺平后路。 因此今日场面,座上这位高兴还来不及,过河拆桥向来是他的强项,对忠良如此,对权佞更如此。 果然光庆帝和稀泥道,“疏则此番是过了些,只是扶风险要,爱卿内侄的确吃力,换个人也罢。” 王聿脸色一变,正欲分辨,被他一句话就安抚了下去,“军司马陈兆是你的旧部,在军中甚得力,次月便要入京述职,朕觉得他还堪用,便命他暂领,如何?” 裴疏则手握军权,可陈兆也是封疆大吏,巫蛊案中的马前卒,和王聿一直过从甚密,如此安排,等于让王聿在裴疏则翼下插了颗硬钉子,不但能弥补损失,还有得赚。 王聿顿时平衡,都忽略了他实打实折掉一只臂膀的事实,就坡下驴,心满意足地告退。 裴疏则看得门清,心内讥诮,这个蠢货。 他也准备走,皇帝却道:“疏则,你等等。” 裴疏则耐着性子应,“陛下。” 光庆帝惦着和亲之事,“姜妤的贱籍可销户了吗?” 裴疏则应是,“教坊已经记病逝了。” “好,”光庆帝话锋一转,笑道,“你对她一向执着,怎么突然就撒了手,还要她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 第4章 出卖官家让本宫给疏则寻一门好亲事…… 裴疏则自嘲一哂,“她心里没我,蹉跎这么多年,何必再互相折磨下去,既有时机,侄儿只求一个眼不见心为净罢了。” 光庆帝神色欣慰,“这就对了,你一直不肯成婚,白白拖到现在,朕会让皇后尽快挑个好姑娘,为你赐婚。” 裴疏则心想,挑个什么姑娘,刺客还是眼线。 但他面上不显,一派感念地行礼,“多谢皇叔。” 从太极殿出来时,王聿仍立在阶下,想是不放心皇帝和他单独叙话,要等他出来刺探两句。 裴疏则心情好,也不介意和这草包找个乐子,“中书还没走,是也有话私下同本王说吗?” 王聿一见他这轻描淡写的态度就恼火,咬牙笑道,“陛下看重王爷,想来又有要事出公干了。” “哪里,”裴疏则拂过伤处,“您的死士虽不大堪用,本王养伤也要时间。” 王聿不料他全都知道,还敢在大内当面揭破,脸一下子变得苍白,强作镇定问,“王爷打什么哑谜,本官怎么听不懂?” 裴疏则和善道,“中书别担心,那刺客虽被活捉,可本王已经帮你灭口了,再没后患的。” 王聿浑身都颤抖起来。 裴疏则眉目温煦,“本王即将成婚,还得多谢中书成全。” 他随手一拍王聿肩膀,压根没用力,却差点给他拍地上,忍不住放声长笑,阔步而去。 褚未就在外头等候,看见裴疏则,上前低声道,“殿下,呼屠皆送来密信,北漠那边有动静了。” 裴疏则正拿帕子擦手,闻言挑眉,“他动作倒快。” “箭在弦上,他生怕殿下改变主意,会失去您的助力,自然着急。” 裴疏则随意将帕子丢开,乌沉眸底罕见地攀上一缕光亮,“未叔,我这次总能成了吧。” 褚未五味杂陈,心底涌上些许怜悯。 很多年前,裴疏则曾和姜妤私定终身,为了娶到自己的心上人,和老靖王做交易,替他那不成器的嫡出弟弟上战场,好几回差点死在那。 可那一次的结果…却不堪到让人不愿再提起。 褚未道,“殿下会心愿得偿的。” 裴疏则笑意愈深,“你说我是不是提前和她透个底?她从早起就蔫蔫的。” 他语气征询,可不过是低眸自语,根本没在问褚未的意见,“罢了,我再斟酌。” 褚未问,“殿下,去军营还是回王府?” 诸事顺利,裴疏则等不及要见姜妤,转念一想,也不必非得现在贪那一晌之欢。 他吩咐,“去军营。” * 裴疏则一夜未归,倒让姜妤能睡个整觉,可睡也睡不好,清晨被芳枝叫起来用早膳时,依旧懵懵的。 公主府里许多布置都与她从前喜欢的东西重叠,引得她做了许多凌乱故梦,梦里被少年跃下的玉兰枝干受力摇晃,和窗外那繁盛花树纠缠在一块,有种庄周梦蝶的混沌。 她少时性子野,桀骜难驯的千里骏都敢偷偷骑出门,外祖母天天犯愁,耳提面命,女孩子家这样不规矩,早晚要失悔。 如今果然失悔莫及,为什么非要出城打马观花,撞上裴疏则,被他救下来。 正胡思乱想间,内院看门的嬷嬷突然出现,“姑娘,皇后娘娘宫里来人了,说要接您进宫叙话。” 姜妤一时愣住,“皇后?接我叙话?” 嬷嬷应是,“天使们已经在外头侯着了。” 姜妤有些慌乱,看了同样无措的芳枝一眼,“王爷知道吗,褚参军呢?” 嬷嬷道,“王爷派人传话说去了军营,还没回来,褚参军随行。” 姜妤白着脸咬唇。 她忽略了,公主府与不羡楼不同,如今顶着玉成的身份,萧皇后召见天经地义,哪怕裴疏则在场也说不出什么。 可萧氏明知她是姜妤还要见,也实在出人意料。 眼见躲不过,只能梳妆更衣,随人进宫。 另一边,裴疏则才了了军中差事,策马回府,经过街市时,看到桥头有老翁卖莲子,初摘的莲蓬装在筐篓里,还沾着水露。 裴疏则被那几篓青绿吸引,“如今莲子都下来了?” 褚未点头,“才进六月,正是鲜嫩的时候。” 少时的姜妤明艳活泼,和金陵水乡最相配,一进夏日,素爱乘舟至藕花深处,掐芙蕖,采莲蓬,和讨食的游鱼逗趣,杏花衫袖和嫩桑色裙边浸着水波,像摇曳的锦鲤尾,大家索性就着她的名字起了个爱称,就叫小鱼儿。 他和越文州但凡出门,总会给她带一份鹊仙街的糖霜莲子,她泛舟归来,也每每怀抱一大捧新鲜莲蓬,招呼他们一道剥来吃着玩。 裴疏则不爱吃甜食,剥出来的莲子肉大多进了姜妤的肚子。 老夫子教育他们不成体统,“学堂重地,岂是叫你们吃耍取乐的?”这时姜妤就会捧一盘去了芯的鲜脆莲子笑嘻嘻上前,老夫子肃着脸,“小鱼儿,你就是罪魁。”她转手又变出壶莲心茶奉上。 夫子也就撑到这儿,干咳一声,喝两口茶开始授课,课间取几颗莲子吃。 没人舍得真生她的气,她天生就有让人疼爱的本领,任何她喜欢的东西都合该有人捧来给她。 权臣的在逃白月光 第5节 裴疏则这样想着,已经吩咐人去买,忽见安排在公主府的影卫匆匆寻来,“王爷,姑娘被皇后召进宫了。” 裴疏则敛眉,“皇后见她作甚,她去了?” 影卫为难道,“接人的中官什么也没说,已带人走了。” 裴疏则挥挥手让人退下,眉宇间隐有不虞。 姜妤大抵不愿去,既如此,装个病拖住让人找他解决便是,难不成皇后还敢在待嫁的节骨眼上处置她不成? 褚未道,“姑娘哪敢违抗懿旨,可中宫不是好相与的,从前又最厌宸妃,难道是以为您要离了她,赶在成亲前提到宫里出口气?” 裴疏则面色微变,看了褚未一眼。 她现在可不比从前机敏,小绵羊一样的脾性,落到那群人精手里,还不得被欺负死。 他眸色沉郁,一抖缰绳调转马头,“去宫里。” * 萧皇后住仁明殿,姜妤随中官进去,遥遥便看到她正坐在宫苑垂花亭内和一少女说笑,到尽兴处,少女的嗓音如莺啼般活泼婉转,带着几许娇嗔羞赧。 姜妤没想到皇后还召了其他人,她太久没见过生人,更是太久不进宫,不免手心冒汗,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身边中官殷勤通报,“娘娘,玉成公主到了。” 皇后就着喝茶间隙掀起眼皮,不自觉地顿住。 姜妤并未隆重打扮,只是面唇轻敷胭脂,不至于失礼罢了,却仍旧清皎夺目,皇后将眼底惊艳若无其事地压下去,身旁妙龄少女亦止住笑,视线落在她身上。 姜妤极力回忆着早已淡忘的礼仪,生疏行礼,“拜见娘娘。” 她动作露拙,少女掩唇,飘出一声轻嗤。 不论玉成还是姜家女儿,身份都太过尴尬,即便当着皇后,旁人也不会给她留面子。 果然萧皇后并不在意,轻描淡写地屏退了下人,“来本宫这儿。” 姜妤照做,被萧皇后拉住手,“好孩子,在公主府住的可还习惯?” 姜妤陪她演戏,“习惯。” 萧皇后转头和少女说笑,“你不知道吧,玉成虽然胆子小,和疏则关系却是最好的,她待嫁这些时日,你可常去找她说说话。” 少女甜笑应是,姜妤却有些疑惑,没明白其中有何关联。 皇后道,“你喜事将近,疏则也早就到年纪了,官家让本宫给他选个好姑娘做王妃,本宫想疏则平日与你亲厚,这不来找你参谋参谋,也省得旁人说本宫乱点鸳鸯谱。” 皇帝要除掉裴疏则,让她借赐婚之名在靖王府安插眼线,可这婚事哪这么容易成。 高门官宦不会嫁女当细作,裴疏则权势日盛,把人逼急了难保不倒戈,而他从前迷恋姜妤,公然包养官妓,清正官员早就退避三舍,真要用一心往上爬的趋奉之辈,外人又信不过。 萧皇后思来想去,还是盯上了自家族人,把姜妤叫来传授技巧,尽快把裴疏则拢上手。 她道,“这是本宫族兄的女儿月恬,你看和疏则相不相配。” 姜妤真心不想掺和这事,“我长年深居简出,万事不知,只怕帮不上忙。” 萧皇后笑道,“你虽万事不知,却了解疏则,他往常可是最喜爱你了。” 姜妤怔然抬眼。 萧皇后话里暗含威胁,“想来即便是北漠王,也会感念你们这番兄妹情深,陛下好心赐婚,让你们凑个喜事成双,玉成还不高兴吗?” 姜妤窒住,只好看向萧月恬。 对方颇有几分娇蛮可爱,见她忡忡不语,脆生生笑道,“姑母,我瞧着公主似乎不大乐意叫我嫁给表兄呢。” 姜妤最不想横生事端,分辩道,“姑娘误会了,我只是觉得姑娘漂亮…殿下成婚是喜事,姑娘丽质天成,想来他会中意的。” 萧月恬笑靥灿烂,“真的?那你和我说说,表兄平常都喜欢干什么,和你说些什么?爱吃什么东西,看些什么书?” 姜妤张了张口,“他…” 垂花亭外一道清寒而熟悉的嗓音响起,打断了她,“娘娘。” 姜妤一惊,回头果然看见裴疏则站在花荫下。 他虽卸了甲,仍穿着玄青劲装,显是刚从军中过来,迎着夏风花影阔步上前,俨然一个俊爽好郎君,萧月恬看得呆了,姜妤却惊疑不定,险些连起身都忘了。 裴疏则面色如常,甚至挂着一丝笑,随手将马鞭抛给随从,朝皇后见礼,“娘娘召玉成进宫,怎么还说起臣的婚事来了。” 萧皇后也在笑,“玉成知道你即将成婚,心里高兴,便和我们聊了几句。” 姜妤失语,索性低下头装死。 裴疏则看了她一眼,将手搭在她肩上,指腹轻扣,“是吗。妹妹真这样想?” 但他没给她回答的机会,甚至没给皇后引见萧月恬的机会,“娘娘召玉成的时候不巧,她心病虽见好,可还吃着药呢,不然要复发的,眼下时辰到了,微臣来接她。” 萧皇后听他这么说,笑容差点挂不住。 裴疏则毫无公然欺君的心虚,拉着姜妤告退。 一离开仁明殿,他脸色立刻便沉了下去,撇开姜妤阔步往前走。 两人距离越拉越大,姜妤只觉无味,不想去追,被芳枝催促,“姑娘还是走快些吧,不然…” 话未说完,一声冷喝在前方响起,“你腿断那了?还让我等你?” 芳枝浑身一凛,忙扯着姜妤小跑过去。 * 暮色渐沉,碎瓷声砸破满屋闷窒,裴疏则拂落了案头的玉壶春瓶,瓷片崩溅在下人早早送来的那篓莲蓬上。 他语气森寒得可怕,“这样盼着我娶别人,你是巴不得使君有妇,好彻底摆脱我。” 姜妤在宫里就受了一通委屈,又气闷又疲倦,“你什么时候能不胡思乱想。” 裴疏则冷笑,幽邃眸底透出阴郁难耐的躁戾,把她逼退到角落,“想来你是叫我别痴心妄想才对,若今日要被赐婚的是越文州,你还会那么高兴吗?若今日我去晚一步,你已经再一次把我卖了,是不是?” 姜妤一怔,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低下头忍耐。 裴疏则偏最恨她沉默,抬手便将她按在墙上,强迫她仰脸看着自己,“说话!” 那些可怖的往事汹涌而来,攫住心口,让人喘不过气,姜妤脸色苍白道,“我没有……” 裴疏则紧紧盯着她。 姜妤抬睫,对上他的眼睛,“就算你问一万遍,我还是那句话,我没有出卖过你,可你信吗?” 裴疏则一滞。 姜妤轻呵了一口气,“不论我解释多少次,你从来都不信,旧事重提对我们来说根本没有意义,这不过是你借此宣泄的由头而已。” 裴疏则捏着她颈项的手不自觉收紧,手背隐有青筋凸起,神色也愈发愤怒僵冷。 伴随着姜妤吃痛闷哼,他听见自己嘶哑不堪的质问,“姜妤,我是一开始就不信你吗?你自己说,你配让我信你吗?” 第5章 青梅知会司礼监,明天就送她出嫁!…… 姜妤闭上了眼,连微湿的眼睫都不再颤动,肩膀垂落,索性任他处置。 裴疏则见她这般,更加觉得自己就是个笑话。 他知道自己向来运道不好,想留下的统统失去,想得到的从不遂愿。 裴疏则九岁丧母,乡里死得没人了,被接进靖王府不过两三年,王妃说他刑克生父,把他打发到自己母家金陵越府教养,名为教养,其实一到金陵,主君越昭就将他送进了府兵营,府兵粗鲁悍戾,军官刻意针对,整日非打即罚,一心想让他死在里头。 回想起来,那时他人生里唯一的幸运和光亮,是入营前在紫云观碰到姜妤。 纵然王妃是胡诌撵人,越昭却迷信忌讳,差人先把他送观里去去晦气,而小姜妤体弱,早由外祖母做主,拜了紫云观中一女冠为师修养,两人就这么偶遇了。 小姑娘粉粉嫩嫩,一派稚嫩单纯,全然不懂大人们的弯弯绕,听扈从报过家门,恍然甜笑,“靖王妃是我阿娘的长姐,那我也应当叫你表兄。” 她乖巧万福,瞧见他因跋涉被荆棘刮破的袖口,便解下针线荷包,“表兄袖子坏了,我给你补补吧。” 小姜妤女工学得粗疏,几针下来歪歪扭扭,但总算能看了,裴疏则从不曾收获过这样纯粹的善意,将袖角摸了又摸,悄悄收拢在手心。 即便困在不见天日的府兵营,想到世上其实有这样美好的人,总还能存一线撑下去的盼头,而老天似乎真的眷顾了他——两年后的春日,他趁营中松散跑去附近义学,爬到墙外的玉兰树上偷偷听课,救下了因骏马失控险些摔下去的姜妤。 小姑娘长大了,阳光下的花儿抽枝萌芽,天不怕地不怕地恣意绽放,督军欲借此事把他当逃兵寻衅打杀时,她先挡在前头,将对方堵了个哑口无言。 “大魏军律男子凡十五以上方可征役,你们分明是违律征调,追究起来他能不能算你的兵还两说着呢,你若还要害他,我非要去找舅…”她一顿,随即毫不犹豫道,“我就去敲鸣冤鼓,大家一块吃挂落!” 姜妤明白了府兵营的真相,竟气得为他哭了一场,正逢朝廷严整府军,他得以脱离兵营,入了家塾,和她同堂学书。 裴疏则独来独往惯了,性子寡默,和他人总有疏离,姜妤却最爱热闹,不愿他落单,每每拽着他投壶射覆,今天解九连环,明日推华容道,也会央他帮忙写课业,练字描红,小花样层出不穷,时日一长,再冷淡的人也融进去了。 也正因如此,姜妤玩伴很多,可同她感情最深的,还是一块长大的表兄越文州。 越文州是越氏嫡长孙,从来温润如玉,知书明理,少时做过最出格的事,也就是出门时找借口绕远路,多为她搜罗些奇巧顽具,或者在她逃课时遮掩,每每为了哄瞒夫子绞尽脑汁,还需要裴疏则打圆场。 两人都是包裹在爱里长大的孩子,不曾触碰过世间的阴暗潮湿,生长出蓬勃纯粹的友善温良,永远光明磊落,心怀希望。 在旁人看来,临川县主与越氏公子青梅竹马,情投意合理所应当,裴疏则也不例外,随着他们渐渐长大,他明显能感受到姜妤面对越文州更放松坦然,对他却生疏起来,有时和越文州正说笑着,看到他却会错开眼睛,话也变少了。 裴疏则想,大抵是她已懂得儿女情长,要为越文州与他拉开距离,这也是应当,没什么好讲,更不能去挑破,那般美好的日子实在难得,从他人生中往前数没有过,往后数也得不到。他甚至想过,他要是死在那个时候就好了。 死在那个他籍籍无名,但他们都平安干净的时候。 可惜少年终究要离开人为搭建的桃花源,走到真实的浊世间去。 越文州初入官场,却格外忙碌,裴疏则在军中谋了差,因身世之故,走得十分艰难,成日奔波才能有一席之地,也不大得空再去越府——何况他总要忍着不去见姜妤,只有离她远些,才能压住那些日益汹涌的情感。 但姜妤及笄那天,他还是从随州赶过去了。 随州远隔千里,他紧赶着结了差事连夜出发,累垮了两匹马,日暮时分才抵达金陵,及笄礼已经结束,可姜妤不在府里,问过丫鬟晴烟才知,礼毕后她便去了紫云观。 他又赶去观中,稀薄夜色下,终于在两人初见的锁柳桥找到她。 姜妤站在桥上,旁边是越文州,两人比肩而立,正在私语。 裴疏则有些狼狈,他纵马疾驰一天一夜,又只身爬上这山间道观,风尘仆仆,鬓边发丝松散,被汗水沾湿了,凉嗒嗒的沾在额角。 他喘口气,走到望风的芳枝和晴烟身边。 两个小丫鬟都紧张兮兮,芳枝先发现有来人,吓了一大跳,认出是他才松口气,却随即更紧张起来,“公子,我家姑娘她不是……她……” “没关系。”裴疏则打断她,从怀中取出用帕子包裹住的物什,解开来是只锦盒,干干净净未曾沾尘,里面是他倾囊购得的一对玲珑玉环,“这是我给妤儿的及笄礼,等她忙完,你代为转交吧。” 芳枝愣愣地接了,裴疏则往桥上看了最后一眼,转身欲走,却被叫住,“公子等一等。” 芳枝依旧紧张,看了晴烟一眼,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鼓足勇气道,“公子不和姑娘打个招呼再走吗?她今天心情不好,很想你…们。” 权臣的在逃白月光 第6节 裴疏则微怔,转念又想,有越文州安慰,他何必还留下来,可仍忍不住担心,止住了脚步。 越文州和姜妤说完了,独自下桥,神情不似从前温煦和畅,发现裴疏则时,看过来的目光都是凝重。 裴疏则向他见礼,他回了,似乎想说什么,又忍下去,向芳枝略一点头示意,随即离开。 姜妤仍在原地,从越文州走后便一直垂首望着桥下浮动的春水,都没发现有人过来。 从前不知愁的小姑娘如今竟也沉静下去,眉间拢着朦胧的愁雾。 裴疏则唤她,“妤儿。” 姜妤听出他的声音,有顷刻间的怔忡,睁大眼睛转头,“疏则哥哥?你…你不是在随州吗?” “这几日空闲,便过来了,”裴疏则故作轻松地问,“怎么了?是不是我们今天来得晚,妤儿不高兴了?” 姜妤牵出一丝笑,“没有,我知道你们现在很忙。” “越太公年迈,以后越府的担子太半都要文州来挑,他事情多,难免顾不过来。” 这话并没能宽慰到她,姜妤轻叹,失神自语,“我并不是因为这个…” “什么?” 姜妤和他对视,眼睫一颤又错开,“啊…是、是表兄说,官场和我们想象的不太一样,他有些累。” 当然了,裴疏则想,朝局昏暗,光明之人如何不累。 圣贤书说明公正道修身齐家,官场却是乌烟瘴气尔虞我诈,官家日渐偏颇乖戾,以致宠佞当道,党争之酷烈闹得人心惶惶,太子多次劝谏,已经惹得今上不满。 听闻姜父释去兵权,靖王之辈都从中分了一杯羹,不过姜父和官家是生死之交,做到如此,总能落个富贵安闲。 父兄诸人疼爱姜妤,不会告诉她这些,小姑娘之所以忧愁,还是因为疼惜越文州。 裴疏则垂目,“有你惦念,文州心中必然宽慰。” 姜妤轻声,“我知道你比表兄更累。” 裴疏则心脏咚地一跳。 姜妤颦眉,似乎在挣扎忍耐,终究还是抬头道,“疏则哥哥,我与你说了罢,我今日及笄,听到舅舅同外祖母说话,要去京城与我父亲说我和表兄的亲事了。” 裴疏则刚刚浮起的心猛地被这句按下去,牵连得胸腔也疼痛起来,怎么都说不出祝福的话。 可月亮破出云层,澄澈月光倾洒而下,他好像看到姜妤眼中有泪。 不,不是好像,姜妤确实在哭,泪珠啪嗒落在腮上,倒像是把他的心脏砸了个坑,他整个人都无措起来,“妤儿,你怎么了?” 姜妤迅速蹭干脸颊,“我和他们说,我不会嫁给他。” “你和文州吵架了?还是他待你不好?”裴疏则蹙眉,“出什么事了,你告诉我。” “什么事也没有,表兄待我很好,我们从小一块长大,在我心里,他就是我的亲兄长,别无他念,可是疏则哥哥……有时候我真不想叫你哥哥。” 反应过来她话中含义时是何感受,裴疏则已经想不清楚,大抵像深夜有无数烟火猝然绽放,除却满空璀璨光华,只剩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响。 可惜那时他太年轻,人生全不由自己做主,也太天真,没半点防人之心。 和姜妤互通心意后,他当即取出贴身的青玉佩给她,“这是母亲生前留给我的,予你做信物,我会说服靖王,去你家提亲。” 他抛下所有事情,火速上京,赶去了阔别多年的靖王府。 迎接他的只有斥骂和羞辱,这全不意外,姜妤母亲早逝,靖王和姜父政见不和,不剩多少连襟情分,靖王妃更是打心眼厌恶这个外室子,“不过在我母家讨了几年饭吃,竟也敢肖想起汝阳王和越氏的女儿来了,不知天高地厚的贱种。” 裴疏则立于堂下,平静地和靖王对视,“我不是来求你恩赐的,是来和你交换的。” 靖王阴着脸,收回刚摔了杯盏的手,“这本王倒想听听。” 裴疏则道,“廷剡在军中吃不开,即便你趁机吞掉姜府兵权,王府后继乏力,也不过是等着日后给他人做嫁衣罢了。” 听他提到自己儿子,靖王妃讥讽转为愠怒,霍然起身,“我就知道你贼心不死!这也是你配染指的吗!” 靖王让她坐下,打量起裴疏则。 事到如今,他已知裴廷剡指望不上,那孩子打小体弱,又被天花碍了容貌,自己年迈,偌大王府不能无人继承,近年虽也带他历练,可他被娇宠坏了,实在无法服众,必是隐患。 这庶子倒成器,当年命大叫他活下来,还能在随州站稳脚跟,但此辈岂肯久居人下。 靖王道,“我怎能放心你来辅佐廷剡。” “他亟需功勋在军中立威,西疆战事胶着,我替他去,所获军功归他一人,只要你去汝阳王府提亲。” 靖王冷笑,“西疆频频失利,久战不下,大司马都头疼,你倒自信能捞到功劳回来。” 裴疏则道,“我能。” 靖王扬起眉,“我可不保证姜朔会应下这门亲。” “好。” 裴疏则北上时正值仲夏,芙蓉映日,榴花照眼,等大军回朝已是隆冬,关山飞雪,烽火无烟。 靖王嫡子裴廷剡一鸣惊人,军中纷传他作战神勇,用策奇诡,最后一役更是舍生忘死,率前锋长驱直入,直捣黄龙,将敌首斩于马下,朝廷计功受赏,勋七转,秩比千石。 裴疏则摘下代面返回随州,仍旧是那个不见经传的武骑尉,一直赏识他的团练气得倒仰,把当初因他上京没能送出去的荐书摔他脸上骂。 “蠢材!蠢材!这条路马上你就走通了,顶着大名怎么去大展身手不好,为甚非要干这样的蠢事!” 裴疏则直挺挺跪着不言语,团练恨不得把这犟种踹翻,命褚未拉出去打他三十棍,看他伤痕累累,又心软了,让他滚下去疗伤。 褚未搀着他叹气,“裴公子好好休养,这次团练气得不轻,说过几日景襄侯奉旨来随州监察演兵,要罚您过去轮班值守,磨磨性子,这位大人物不好相与,您谨慎当差吧。” 裴疏则牵挂着提亲之事,一时没想起景襄侯是谁,只觉得有些耳熟,直到某天夜里见到故人,才想起他是何方神圣。 靖王妃已经携礼去过姜府,他原本猜测姜父或许会拒绝,若真如此,就再想别的办法,可让人想不通的是,姜父不置可否,事情被搁置了。 给姜妤的去信也一直未有回音,裴疏则心不在焉,那日趁不必值守的空闲,夜间出门吹风,却被从废弃巷墙上翻下来的人凭空撞上。 夜风凛冽,夹杂的血腥气唤醒神经,裴疏则一掌劈下,又在对方毫寸之距生生停住,怔道,“文州?” 巷外响起抓刺客的叫喊,裴疏则眉眼压紧,立刻反应过来,“你来刺杀景襄侯?你疯了!” 越文州肩膀受伤,呼吸因忍痛粗重紊乱,他穿着夜行衣,遮了半张脸,唯一双眼眸在暗夜中无比坦荡明亮,“他该死。” 朝中变法受阻,新政不废而废,大批官*员贬黜,士子殒命,旧党肆意冤杀,党首便是这位景襄侯。 看着越文州一腔热血,裴疏则无奈地想,杀他何用,他只是今上的马前卒。 没空讨论这些,追兵已近,他将人按进柴堆,走出巷子,“去别处搜吧,我方才一直在这里,无人过来。” 越文州很快被同伴救走,有越家运作,本该风平浪静,不料几日后,侦查此案的酷吏找上了他,阴森森地冲他笑道,“武骑尉,有人检举你行刺景襄侯,跟我们走一趟吧。” 酷吏抓人不问是非,先上大刑,烙铁在碳火里烧的通红,碰着铁链清脆叮铃,烙进皮肉滋滋作响。 他们不断拷问:“那天不该你值守,为什么跑出去?” “卫兵在安之巷见过你,你刺杀不成,才佯装偶遇脱罪,是不是!” “卫兵搜遍全城,唯独没进安之巷,你说不是你,那你见了谁?” “快说,还有谁!” 裴疏则觉得他已经死了好几次,全靠锁链吊着才维持人形,只一句话,“我谁也没看见。” “既然没别人,你就是主使!” “你知道这是多大的罪吗?” 裴疏则不应,胸腔满是铁锈气味,每口呼吸都像刀斧劈着肺,“我是主使,证据呢。” 炭火噼啪的火光里,酷吏们狞笑出声,“我等岂会平白冤枉你,人证物证俱在,你不认,是不见棺材不下泪了。” 他们将盛有物证的盒子甩过去,一枚再熟悉不过的玉佩跳出来,躺在他脚边。 那不是块多值钱的玉佩,只是他那时身无长物,母亲出身低微,能留给他的也只有那么一件旧物。 火光将一切影子拉长,直如鬼魅环绕,轻而易举便将人拉进无间地狱。 酷吏踏着玉佩上前,展开他与所谓同党密谋行刺的往来书信,“咱们勘验过,这手字出自你无疑。” 睫毛被血黏着,他废好大劲才掀起来,视线一片血红,思绪被拉回久远的金陵,小姑娘摇着他的袖角撒娇,“疏则哥哥,夫子今日又罚我了,可是钟元常的字实在难练,你帮我嘛。” 眼前酷烈将那段回忆击得粉碎不堪,“人证物证俱在,你还不招!” 他再没有体会过那样的疼痛,能抵过彼时蚀骨剜心的酷刑,他吐了一口血,听天由命地闭上眼,“我什么都没有做过,也谁都没有看见。” …… 挣扎声打破满室静寂,芳枝拼命摆脱侍女阻拦,冲到他脚边跪下,“王爷,求求您饶了姑娘,她不是故意惹您生气的,要是杀了她,和亲的事也不能交代呀,求求您!” 裴疏则回神,看到险些被他掐死的姜妤,猛地撤开手。 姜妤失去支撑,跌倒在墙角,空气涌入胸腔,不受控制地剧烈咳嗽。 她脸色苍白,微睁的双眸中了无生气,越发瘦骨支离,不似活人。 裴疏则神情软下去,蹲下身理她鬓边散开的发丝,感受到她本能的瑟缩,轻轻握住了她的肩,“妤儿,你为什么不能爱我?” “你已经是我的女人了,越文州不可能娶你,为什么不能爱我?” 姜妤受惊般一抬眼睫,怔忡片刻,无话可说般闭上眼。 裴疏则被刺到,怒气凌然勃发,“好,好。” 他摔门而出,“褚未,知会司礼监,公主府准备停当了,明天就送她出嫁!” 第6章 送嫁走了好,走了干净 裴疏则让姜妤走人,才不会管什么黄道吉日,皇帝嫌膈应,早就把和亲事宜全推给他,他这厢一声令下,毫无征兆,可愁坏了司礼监,监正一大早便登门,诉苦时日太紧,好歹往后延两天。 裴疏则余怒未消,“早两月前定下的事,拉出人马就能上路,有什么好再准备,你们如今为难,也是因为先前懈怠,还敢来和本王说嘴。” 监正战战兢兢请罪,褚未也上来劝,裴疏则不胜其烦,摔了杯盏,“说今日就今日,不论早晚都给我拉上人滚蛋。” 这也算争出白日的时辰,监正哪敢再饶舌,着急忙慌忙活去了。 裴疏则靠在圈椅内,袍裾逶迤于地,沾了茶水,寒着脸一言不发。 褚未小心上前,“殿下,您真要送姜姑娘去北漠吗?您走到这步不容易,身上的伤都还没好…” 裴疏则不答,握着圈椅的手收紧,骨节分明泛白。 是不容易,又要把真玉成从深宫捞出来,又要受刺客冷箭给自己洗清嫌疑。 权臣的在逃白月光 第7节 褚未接着道,“不然还是让姜姑娘先留下,哪怕是照顾两天。” 裴疏则冷笑,“用不着,本王无福消受,再留她两天,指不定把我卖到什么地步。” 褚未无言以对,正欲唤人来更衣,忽听他倦声,“未叔,你说她怎么就没有心呢。” 褚未目光中露出同情。 他记得裴疏则刚被从刑狱捞出来时,一条命去的七七八八,所有人都说指控他的人是姜妤,偏他本人不信,费劲心思非要见她一面,团练恨铁不成钢,却拦不住,怕他死半道上,只好派自己陪他过去。 见面之前,裴疏则还觉得姜妤许不知他下狱受刑,用披风把所有伤痕遮严,生怕吓着她,可姜妤出现时,却帷帽覆面,并不肯近前,只道,“疏则哥哥,是我对不住你,我们以后还是不要再见了。” 裴疏则神色惨然,可能也想起了这段过往,轻声自嘲,“她是有心的,一整颗都放在越文州那里,为了他都肯用自己来诓骗我,她说她喜欢的是我,我就真信了,可即便我差点让她害死,也连一句道歉都等不来。” 他闭了闭眼,道,“我还答应她最后一件事,交给你去办。” * 姜妤一夜未眠,晨起时来到水榭旁,望着水中清荷发呆,芳枝放心不下,拽着她的手臂不敢松开,“姑娘,天阴沉沉的,咱们进屋吧,别着了风。” 姜妤仍盯着水面,失神道,“我当时要是找到它会不会就好了,为什么没找到呢。” 芳枝知道她再说那枚玉佩,手不由攥得更紧了些。 当年越老太太知道了两人的事,惊怒之下致信姜父,姜父眼里容不下沙子,即刻赶了去,又不知从哪得知她偷偷藏着的宝贝是裴疏则所赠,硬是逼她拿出来,当着面丢进了莲花池。 姜妤直接跟着跳了下去,着实把长辈们吓了个半死,她虽通水性,可数九寒天,不等找到已经冻溺在里头,被救上来后大病一场,足两三个月未能起身。 时局面前,少年人的情分薄脆如纸,姜父从态度强硬到苦口婆心,“你不要名声也罢,拼着去死也罢,我只最后与你说一句,裴疏则是靖王外室子出身,父母不喜,在军中又无建树,你同他成婚,他和汝阳王府岂不都到风口浪尖上?何况我释去军权,朝中才有所缓和,若转头便和靖王府结亲,叫今上如何作想,东宫已是危如累卵,再经不住半分猜疑了。” “你真想为这份私情,把他和姜氏一族一同断送吗?” 姜妤将自己关在房内水米不进好几天,终于下了决定。 她强撑病体去和裴疏则道别,对方却态度怪异,只在长久的沉默后道,“我从前给你的玉佩,可否还给我?” 姜妤深吸一口气,“对不起…我弄丢了。” 裴疏则问,“是弄丢了,还是交出去了?” 姜妤无法回答。 裴疏则断然离开,再见面已是天翻地覆。 褚未的出现打断了思绪,“姜姑娘,殿下命我差人送芳枝南下。” 芳枝惶然后退,“什么意思,姑娘不是去北漠吗,为什么要让我南下?我要和姑娘在一起。” 褚未不答,只是取出芳枝的奴籍文书给姜妤。 姜妤确认过后,将其撕得粉碎,抛入水中,起身道,“劳参军等等。” 她拉着芳枝回房间,芳枝边走边追问,“姑娘知道这事?到底怎么回事?” 两个嬷嬷亦步亦趋跟着,根本不给她们单独相处的机会,姜妤从妆奁最底下找出两支素银钗,六年前姜府被抄,全部家产充公变卖,也只剩这点不起眼的银器,她塞到芳枝手里,“你不要随我去,回金陵吧,师父会安顿好你。” 芳枝睁大眼睛摇头,“不,我不去,我要和你在一块。” 姜妤抱了抱她,“好好的。” 嬷嬷们会意,上来将人拉走,芳枝哪里挣得过,终于还是被拽了出去,褚未也要离开,被她叫住,“参军。” 褚未停下看她。 姜妤道,“拜托参军,一定要让她平安。” 得到肯定的回复,她又问,“我什么时候走?” “司礼监来人回,今晚亥时动身。” 姜妤点点头,“也好。” 褚未忍不住劝,“殿下只是在气头上,您和他服个软,也许他就不会舍得让您去北漠走一遭了。” 姜妤垂眼,自嘲一哂,“不必,我和他早就应该结束了。” * 一更鼓响过三刻,司礼监的车驾便紧赶慢赶地来了,他们为了讨好靖王,比原定时辰还早不少,可惜裴疏则并没有出现,姜妤登上马车,公主府大门孤零零地打开,又孤零零地关上,很快被送亲的队伍抛在后面。 裴疏则坐在王府书房内,一目十行,将书页翻得哗哗响。 他心神不宁,眉梢眼底都沁着烦躁,忽听门扇响动,是褚未进来,“殿下,姜姑娘走了。” 裴疏则敛眉,“谁问你了。” 褚未垂首唯唯。 裴疏则撇下手头书本椅背上一靠,目光落在案头一陈旧册子上,鬼使神差地拿起来翻开。 书册装订简陋,手感粗糙,和满屋典藏名本格格不入,是他早年被投进府兵营时好不容易淘到的习文册子。 彼时他不曾启蒙,有机会便偷跑出去,爬到义学院墙外的树上偷听,这是帮他识文断字的第一本书,里头还夹着片玉兰花瓣。 花瓣早已干涸,是多年前救下姜妤时从她发间取下来的。 那之后小姑娘便常贿赂下人给他送籍册,从句读之书到千字文,再到百家名作,起初他要借她的课业一点点研读,到后来反被她央着写课业。 有时顾不过来,点灯熬油地做完,无奈笑问她怎不找别人帮忙,小鱼儿两眼弯弯,“文州哥哥太老实,学得不像,只有你的文风可以随意切换,超厉害的,还有你的字…” 裴疏则没条件练字,纯粹是照猫画虎,听她如此说,来了兴味,“我的字也厉害吗?” 小鱼儿竖起大拇指,“和我一样,有种未经人工雕琢的质朴。” “……” 她嘿然戳戳他的脸,“老师让我学钟元常,我们一起嘛,我给你寻字帖。” 也正如此,他学识渐长,后来得儒师章宁赏识,入家学那天,姜妤欢天喜地,特地包来不少小食给他庆祝。 裴疏则摩挲着指间干花,脑海里全是她从前的样子,娇蛮机敏,善恶分明,花草争春般的明艳活泼。 他坐不住,霍然起身出门。 公主府已经灭了灯,檐下灯笼穗子随风打旋,鬼静静的街道上空无一人。 姜妤走得干脆,除却拜托褚未顾好芳枝,不曾留下一句,没有分辨,更没有求情,没有告别。 他就是贱得慌,人在时恨得咬牙切齿,人离开又忍不住惦念。 可自己在她心里,连那小丫鬟都差得远。 “殿下…” 褚未踟蹰开口,又不知如何说下去,他看出裴疏则有点后悔,可怎么办,难不成现在还能再去把人追回来? 裴疏则回神,冷声道,“走了好,走了干净。” 他转身吩咐,“封府,明一早上书复命。” 见裴疏则阔步便回,褚未忙跟上去,“那您之前的打算怎么办,北漠那边呼屠皆已经行动了。” 裴疏则闭了闭眼,回忆所及遍是尸山血海。 他睁开黑沉无光的眼眸,漠然道,“大榆关本就是我朝失地,难不成没有她,就不用拿回来了么。” 言外之意,该怎么办还怎么办。 褚未后背却不禁透出冷汗,“北漠战事一起,姜姑娘身陷其中,必然会受牵连。” 裴疏则冷笑了声,“与我何干。” /:. * 马车悠悠晃晃,摇得人昏昏沉沉,姜妤两天没睡,此刻也有点迷糊,随口道,“芳枝,我想喝水。” 一只水囊递到她面前,陌生的声音响起,“公主。” 姜妤清醒过来,芳枝已经南下,眼下她身边只有司礼监安排的女使。 她接过来喝了口,又还回去。 小女使有些惴惴,大抵不知真相,以为她是真玉成。 姜妤伸手,这次车窗没有封死,轻而易举便推开了,护送的队伍蜿蜒漫长,随车马辚辚向城外前行。 她在四方院墙中囚困太久,终于有机会看到外面的世界,只见夜色澄明无边,乌云已散,圆月高挂,远处山河都披上了一层银纱,螽斯藏在草丛树下,发出一声接一声富有生机的虫鸣。 姜妤不禁失神,直到女使说夜间风凉,让她别着了寒气,才依依不舍地关上,“从这里到北漠王都需要多久?” 小女使道,“听他们说,大概两三个月。” 第7章 内乱他遥遥睨视着她,手里搭着弓。…… 姜妤在闺中时,还是骑马划船样样拿得出手的姑娘,不想囚困数年,偶一出门,在马车中坐久了都会头晕恶心,除了清寡的粟米汤,几乎食不下咽,一天恨不得吐八回,连随行礼官都看不下去,差人找女郎中来给她诊脉。 女郎中束手无策,只说眩疾难治,若行路时将车窗都打开,或者多下车吹吹风,许还好些。 和亲公主岂能抛头露面,礼官蹙眉不语,姜妤有气无力靠着凭几,“罢了,给我开些安神的药,若能睡着,总不会再呕吐。” 礼官站在马车外,听见这话,反驳道,“不可,安神药都是加朱砂熬的,一天三顿喝下去,到北漠只怕人都傻了。” 他叫女郎中出来,“开点莨菪子给她泡水喝,去吧。” 姜妤不禁莫名,“陆大人会医术,为何还愿意找外人过来?” 陆知行是个一板一眼的年轻文人,行事严肃恭谨,听她这般问,不假思索道,“下官是男子,怎好为公主诊脉,岂非唐突,于礼不合。” 姜妤不再言语,陆知行顿了顿,又道,“我们未时再启程,公主也可稍微歇一歇。” 他说完便走了,姜妤正要睡过去,被侍女摇醒,两个内官托着菱纱过来,请她下车。 侍女和她解释,“是陆大人吩咐的,拿菱纱把窗钉上,以后赶路时就把窗扇打开,公主也能好受些。” 姜妤有些意外,若有所思,点了点头,“替我谢谢他。” 陆知行正在同亲信商议路线,望了眼马车下的纤弱身影,沉郁轻声,“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都说靖王能征善战,如今也舍得他妹妹了。” 亲信被他吓一跳,“大人,此事是官家和靖王议定的,咱们何必操心,只管把人送过去便罢了。” 陆知行自嘲一哂,“我能如何,守着祖父牌位,自然什么心也不必操。” 权臣的在逃白月光 第8节 他是三朝元老陆相的幼孙,陆相一生鞠躬尽瘁,死后配享太庙,长子也积劳死在任上,家里两块丹书铁券,今上为表慈爱,十四岁便让他进太常寺闲领官俸,陆家诸子也各有清贵之职,连科考都免了。 名为圣恩,实则架空,陆氏中人无言以表,唯山呼万岁而已。 陆知行想的两个法子对姜妤都没有作用,起初还有所缓和,随着越走越远,又添了水土不服之症,更难受得紧,这天不过喝了碗米油,险没把胆汁绞出来。 前头便是毗邻北漠的代郡,风沙颇大,天气转凉,不好再敞着车窗赶路,姜妤终于得了允准,去河边吹风。 她比先前更瘦了,整个人支离一把,剪裁修身的合领衫仍显宽绰,纤弱得像是来阵风就能吹跑。 此地偏僻,也没处去寻好女医,陆知行不忍心,还是往河边走去。 因嫌帷帽阻碍透气,她将垂纱撩了起来,露出素白面庞,眉目凄清,坐在水畔青石上缓神,听到脚步声,袖手起身,“陆大人。” 帽纱垂下遮住容貌,只在风里惊鸿一瞥,陆知行愣了一瞬,道,“公主身体实在不适,微臣给您把脉瞧一瞧吧。” 姜妤轻声,“大人不是说…” “事从权宜,公主可知北漠族民世代游牧而居,季季迁徙,王庭也不例外,您如今便憔悴至此,再不养好身子,等入了那等荒蛮之地,可怎么活得下去呢?” 姜妤微怔,沉默片刻,福身道谢,“如此,多谢陆大人了。” 她抬起手腕,陆知行隔着袖按在脉上,眉心纹路渐深,半晌才开口,“公主以往不曾有眩疾吧。” 姜妤纳罕,“这也能诊出来?” 陆知行收回手,“比起身体,公主郁疾难消,反倒是调整心情更紧要些,岂不知积郁伤身,相较寻常实症更加棘手。” 姜妤抬眼看他,陆知行生得文秀,一身忧郁书生气,隔着纱帘乍看过去,倒有点像越文州。 她心思回转,伸手撩开纱帘,陆知行怔忡侧身,不敢看她清皎面庞,“公主何意?” 姜妤没动,“医者讲究望闻问切,方才大人只是为我诊脉,并不曾观我面容,如何对症下药呢?” 陆知行神色严肃,耳廓却微微红了,“如此于礼不合。” “事从权宜,是大人刚刚自己说的。” 陆知行不肯回头,姜妤心里有了底,微微笑了下,“心病还须心药医,我常年困于深院,即便眼下出来,也不过是从这个囚笼关到那个囚笼里去,没什么枉费药石的必要了。” 陆知行心中一震,下意识回身劝阻,“公主,但凡人活着,事情总是会有转机的。” 姜妤问,“难道大人有脱困的主意,让我获得自由身吗?” 陆知行被问住了,垂下眼去,“臣知道和亲女子殊为不易,可臣职责所在,亦是身不由己。” “大人多虑了,”姜妤道,“我怎会要求您罔顾己身来救我,不过是与世隔绝太久,想在嫁去北漠之前多看看,只盼抵达代郡之后,能允我在那休养几日,多给我找些游记解闷就好。” 陆知行没想到她要的如此简单,答应下来,“这个臣还是能办到的,公主放心。” 代郡本就是商队过境往来的必经之地,最不缺游记图志,记载西域北漠的都有很多,等在驿馆安顿好,果然有许多书册送到姜妤面前,她如获至宝,日日研读,恨不得把看到的全记在心里,整日捧着不放手。 陆知行似乎察觉到什么,但他没有挑破,只是将她看得更严了些,饮食起坐都有三四个婆子女使守着。 姜妤并不在意,她本就无心从送亲队伍中逃走,那不知会连累多少人,她真正在乎的是,即将入秋,等抵达北漠王都,很快就会到胡人向南迁居的时候,途中碰到商队几乎是必然的。 即便这计划十分天真冒险,可是在当安稳的囚徒还是博得自由之间,姜妤没有犹豫便做了决定。 驿站休整的半月间,姜妤翻查舆记,摸清以往迁徙路线,用药加餐,尽快将途中虚亏补回来。 陆知行还寻了种叫炒棋的特产给她,是以面粉混合盐巴椒叶团成小丁,用当地白土炒就的小食,可以治水土不服,姜妤吃过后,果然不再呕吐,便也停了用以维持生机的粟米汤。 唯一缺的就是钱,这也无碍,送亲车马里驼满了嫁妆,婚后总能拿到一二首饰。 她做着自己所能做的最大准备,只等送亲队伍离开代郡,进北漠后再去探那边的路。 半月时日须臾而过,陆知行吩咐启程,启程前夜,内监们忙着提前将行李箱奁搬到车马上,姜妤伫立北望,默默将所见村居山脉和舆图中做着对应。 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忽见前面一阵风沙扬尘,马蹄乱响,两名斥候疾驰而来,直奔陆知行,声音里都透着急促,“陆大人,大事不好,北漠内乱了!” 姜妤距离不远,听在耳内,睁大眼睛看向他,陆知行也看了过来,转回头肃声问,“怎么回事?” “左当户呼屠皆起兵反叛,北漠王携世子避入大榆关,那边打起仗来,必有蛮子南逃扰边,我们得尽快回去!” 这厢话才落地,便有眼尖的女使惊叫出声,“北边起火了——” 咣当一声,负责搬抬的内监手抖掀翻了箱奁,里头的嫁妆财宝跌翻出来,姜妤余光扫见旧物,顿时一怔,但已来不及细思,只见附近村镇上涌出黑烟,火势迅速蔓延,原本平静的村庄顿时成了炼狱,哭喊声杀戮声连成一片,浪潮般朝这边涌来。 众人瞬间骚乱,胡人滋扰边境,在秋冬是常有的事,往往抢劫粮货,掳劫女眷,又逢北漠内乱,要是碰上逃战的乱兵,驿馆目标太大,落在对方手里必死无疑。 陆知行迅速下了决断,“箱奁都扔下,马上走,公主快上车!” 姜妤应了声好,身旁小女使已经吓得呆滞,被她一把拖走拽上马车。 一行人仓促而走,夹在慌乱逃命的民众里,速度反而受限,很快,姜妤便听见了胡语喊杀声。 送亲队伍里没有一个打过仗,随行官员全是文人,早乱了阵脚,姜妤掀开车帘大声喊陆知行,“不能一块走了,这么显眼的队伍,给胡兵当靶子吗?分开跑!” 陆知行连声指挥人马散开,话音未落,箭矢射来,直接穿透了载着姜妤马车车夫的脖子,鲜血飚洒而出,溅了人一身。 马匹失控受惊,乱窜起来,撞翻行人不知凡几,竟直直奔向一废弃宽深沟渠,小女使惊声尖叫,姜妤脑袋撞到车厢,顾不得疼,将她拖至车门前,“快跳,跳下去!” “我、我不敢!救命啊我不敢!” 沟渠迅速逼近,姜妤顾不得许多,一脚将她蹬下车,自己也纵身一跳。 脱离车厢的下一瞬,身后轰隆巨响,整辆马车载进深沟。 砂砾地面擦破手脚,姜妤摔得头晕脑胀,周遭血腥气逼得人直欲呕吐,甫撑起身,便见一支流矢直冲过来。 生死面前,一切都被拉得极慢,呼吸停滞间,姜妤甚至能看到箭尖尖锐的闪光,听见它的破风声。 姜妤闭上了眼,可就在电光火石间,另一只利箭凌空而至,竟将那只流矢生生射断,箭簇偏移,擦着她的小腿飞过。 姜妤痛嘶一声,耳朵里灌满众人兴奋的山呼,“靖王殿下,是靖王殿下——” 她睁大眼睛抬头,隔着漆黑夜空与映火兵甲,看到了军队最前面的裴疏则。 他坐在高头大马上,遥遥睨视着她,手里还搭着弓。 第8章 狼狈你做不了北漠的王妃,只能做我的…… 大魏边民无一不听过裴疏则的威名,他就像块定心石,只要出现就能安抚纷乱的人心和局势。 攻守转瞬易形,那些流兵根本用不着他亲自指挥作战,先一步方寸大乱,很快就被击溃。 裴疏则驱马上前,居高临下俯视着姜妤,眸子黑沉沉的,看不出丝毫起伏,“才离了我多久,你就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 姜妤此刻的确狼狈,乌发散乱,浑身沾满尘土,衣裙被砺石擦破,小腿还在往外流血,汩汩染红了鞋面。 明明都是拜他所赐,却反过来奚落自己,非要营造出她离不开他的假象来。 姜妤忍痛起身,一瘸一拐朝礼官走去。 陆知行寻到她的身影,急忙跑上前,“公主,你没事吧?可有受伤吗?” 姜妤刚想说什么,身后军靴踏地的声音响起,裴疏则阔步逼近,一把将她揽入怀中,横抱了起来,还顺手掂了掂,“你瘦了不少。” 陆知行瞪大眼,显是被她这位堂兄的做派震住了,“王爷…” 裴疏则按住想要挣扎的姜妤,眼锋扫过来,轻飘飘从他面上掠过去,才发现还有这号人似的,轻笑道,“陆少卿,受惊了。” 陆知行眼睛无处安放,无措地抬袖行礼。 裴疏则颔首,“少卿若无处落脚,可先随我军回营,暂且歇歇。” 姜妤动弹不得,被裴疏则携上马背,才从他臂弯里挣脱出来,“我不跟你走,那边有送亲的马车。” 裴疏则沉着脸捏住她两颊,“闭嘴,在我更生气之前,你最好老实些。” 他解下披风,劈头盖脸罩在她身上。 * 营帐驻扎在郡城西郊,褚未远远看到裴疏则,快步迎上前,“殿下,您回来了。” 裴疏则把姜妤抱下马,吩咐褚未,“陆知行在后头,安排几间营帐,明天让郡守给他们找地方。” 姜妤被他抱着走,披风裹得严实,根本看不见外头,心里纷乱极了。 裴疏则突然出现,领兵压境,明显是要开战的架势,不知是北漠王求援,还是皇帝要趁人之危,可不论如何,看他今晚的态度,恐怕都不会放她走。 计划都没开始就已付诸东流,姜妤满心失落,忽地身下一坠,被撂在毡毯上。 她扯开恼人的玄绸,从宽大披风中钻出来,发现已经在营帐里,裴疏则背对着她净手,淡声道,“你和陆知行相处得不错。” 姜妤蹙眉,“他是随行礼官,你既让我和亲,不可能一句交流都没有。” 呯地一下水花四溅,裴疏则将帕子扔进铜盆,折身回来,高大身影覆盖住她的身体,“裙子撩起来。” 姜妤脸色微变,“什么意思?” 裴疏则俯视着她,忽然感觉没那么气了,轻轻一勾唇角。 他很乐见于姜妤不明就里又不知所措的样子,像只被拎住耳朵的小白兔子无害可爱,可惜太不听话,分明吓得不敢动弹,却还总想着跑出去。 这也没关系,只要她体会过外间苦楚,就会乖乖待在他精心铸造的笼子里了。 裴疏则蹲下身,拉住她的脚踝扯掉鞋袜,裙摆裤腿都卷起来,露出腿上血肉模糊的伤口。 肌肉被扯动,姜妤轻嘶了声。 兵荒马乱时什么都抛诸脑后,等瞧见被箭簇勾翻的皮肉,疼痛顿时密密匝匝缠上来,她头皮发麻,蹙着眉不敢看,只道,“我自己会包。” 裴疏则还真松了手,取出烈酒打开放她面前,“好,你自己来,浇上去。” 说不害怕是假的,虽说以前更可怖的伤都从他身上见过,亲临时又是另一种恐惧,姜妤白着脸,却不愿服软,拎起酒就往上泼。 “唔!” 比想象中剧烈得多的疼痛袭来,姜妤额角突突直跳,冷汗刷就透出来了,手根本就拿不住东西,酒瓶哐当滚到地上,整个人都弓成虾米,止不住地颤抖。 裴疏则眉头微蹙,扯过她的腿擦净血污酒水,错位皮肉归位绑牢,三两下就处理完毕,“最近不要走动,若是伤口崩开,就只能缝针了。” 姜妤茶瞳晶亮,强忍着才没让眼泪掉下来,听到缝针二字,瞳孔不由自主颤栗了一下。 伤在哪里不好,偏偏是腿上,跑都跑不利索。 裴疏则看她抿着嘴唇不说话,拿纱布蘸了酒水,给她擦拭腿上其余挫伤,“你是运气好的,陆知行手底下被踩断肋骨的就有两三个,这帮文人士大夫,出门撞了事连躲都不会,更何况你。” 他捏着她脚踝的手不经意间蹭到伤痕,姜妤本能往后躲了下,被他一把拽住细看。 常年不经走动的双足无比娇嫩,比湖绸还柔软,多走两步都能磨出红痕,右踝下有处划伤较深,沙砾卡在里面,想是弄痛了她,裴疏则哂道,“这就要怕疼,等真的一个人跑出门,又怎么活下去?天底下不太平,兵乱盗匪,狎司掮客,你这样的姑娘,随便碰上哪个,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权臣的在逃白月光 第9节 姜妤听着这些话,疲倦地垂下眼睛。 她从前并不这样,经常去游船,去纵马,她的师父剑法精绝,也教过她剑器舞,她手上也曾长久有过勒马舞剑的茧子,如今却世事不知,圈养成光洁而娇弱的物件,除了供人赏玩一无是处。 姜妤想从他手里接过纱布,“我自己来可以吗?” 裴疏则轻巧避开,“你坐着就行。” 姜妤知道抗议也没用,默然收回手。 裴疏则换下她脏污的衣裳,精心仔细擦拭,像是在保养一件珍稀的瓷器,每一处都不放过,最后给她披上披风,抹了抹她湿润的眼睫,这才满意。 姜妤听见外面有点兵的声音,拢紧了披风问,“是不是要打仗了?” 裴疏则梳着她的长发,懒懒嗯了声,姜妤抬起眼,“和亲和不成了,是吗?” 裴疏则动作微顿,“你很盼着去和亲么。” 姜妤一僵,“没有,是你非要送我走。” 裴疏则这才缓和了眉宇,“是我的错,不该和你置气。” 姜妤听出不对,一种荒谬的猜测从心底升起,转过头疑惑地看向他。 裴疏则握了她的发尾在手中把玩,难得耐心和她解释,“挑起北漠内乱的呼屠皆,是汗王和中原女俘的私生子,本就备受排挤,汗王年迈体衰,世子监国,等不及要拿他开刀,逼反了他,世子挟父退守大榆关,战事胶停,向官家求援。” 姜妤心内疑云不散,“官家就答应了,还愿意派你来?” 裴疏则轻嗤,“他没得选,想让北漠俯首称臣,还要借此机会收回大榆关,只有我能做到,也只有我愿意做。” 他这样说,必然又是有伤天和且冒大不韪的事情,姜妤蹙眉,“你想怎么做?” “这些事你不必听,只要知道呼屠皆登上汗位之后,不会要求和亲就好了。” 姜妤微微怔忡,随即反应过来,“你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让我嫁去北漠,你只是不想我继续待在京里,以免哪天我又把你的喜好习惯出卖给帝后。” 裴疏则定睛瞧她,忽而莞尔,“妤儿还是这么聪明。” 姜妤想到他接下来要说的话,脸一寸寸白下去。 “你做不了北漠的王妃,只能做我的,”他语*气里带着几分眷恋的温柔,“话说回来,你很早就说要嫁给我的。” 姜妤的确曾这样想,如今听见这话,却只有毛骨悚然,心底有个声音咆哮起来,不能嫁!不能在他身边烂一辈子! 可她不敢反应过激,闭眼缓了片刻,轻轻叹息,“疏则,连信任都没有的两个人,怎么在一块过日子呢。” “没关系,”裴疏则指腹摩挲着她的脸,欣然道,“只要你是我的,其他都不重要。” 姜妤披风下的身体微微颤抖,几乎要忍不住推开他,幸而外头褚未的声音响起,“王爷,我们该出发了。” 裴疏则将她揽入怀中揉了一把,起身离开。 姜妤浑身发冷,抱紧了双臂,几个女使鱼贯而入,看见她长发披散,衣裙全堆放在旁边,身上只披着裴疏则的披风,露出一段雪白的颈,眼神都怪异极了,还是依着规矩行礼,“公主,靖王殿下让奴婢们伺候您更衣用膳。” * 大军驻扎在河东道,裴疏则率亲兵临时改线,还要连夜赶过去,留了褚未在此看着姜妤,自己则领兵往那里去,没走几步,却看见了手拿包裹朝中帐这边来的陆知行。 陆知行没在军营里待过,感觉每个军帐都长一个模样,正愁找不到地方,看见高头大马上的裴疏则,快步上前行礼,“靖王殿下。” 裴疏则微微挑眉,勒停战马,“陆少卿,这么晚还过来,所谓何事?” 陆知行仰着脸捧起手中物件,说了姜妤在途中的情况,“公主坐车眩晕,兼之水土不服,呕吐成疾,路上也只喝的下粟米汤,近日吃了炒棋才好些,这是下官找来的炒棋和粟米,还有她平日爱看的几册书,劳烦殿下能交给她。” 他说完,便有亲卫上前,将包裹呈过去。 裴疏则信手打开,拿起那些游记图志,长眸微眯,蓦地冷笑了声,将包裹丢在地上,扬起一团飞尘。 陆知行讶然瞠目,撞上裴疏则邃凉的眼,只听他道,“少卿自作多情了,我这位妹妹自小便碰不得粟米,只要吃下去,不出半炷香就会头晕呕吐。少卿心软糊涂,这么长时间,竟半点都没发觉?” 第9章 受罚是我错了,我认错 姜妤喝了女使端来的安神茶,一夜黑沉,直到晨光大亮才醒来,由她们摆弄着穿好衣裳,隐隐听见外头有刑杖之声,便问了句,“这是怎么了?” 女使们怯怯看她一眼,都不敢应声,只是加快了手上动作,给她系好最后一条丝绦,便不约而同,快步退了出去。 褚未的声音在外响起,请她出去。 姜妤感觉不大好,撩帐而出,行刑的声音霎时更加清晰,陆知行和随行官员都被押在营前空地上,正在挨军棍。 此起彼伏的哀嚎声中,已经有人被打晕,陆知行冷汗如瀑,并不叫喊,只是咬着牙,溢出痛苦的闷哼。 姜妤顿时变了脸色,“这是干什么?他们做错什么了?” 褚未示意亲随上前,奉上已经变成碎纸的游记图志,“殿下说,陆少卿诸人照看主上不利,理应受罚。” 姜妤盯着那堆纸片,一阵晕眩。 哀嚎惨叫声仍在继续,陆知行看了她一眼便垂下头,冷汗滴滴答答,洇湿了身下的沙地。 姜妤下意识往前动了下,褚未出声阻止,“殿下命我转告,若您不听话,只会牵连更多人。” 他果然最知道怎么折磨她,姜妤刹住脚,握紧了袖下的手,“好,我听话,我听他的话。” 褚未听到她这样答复,命人停了刑杖,让他们把陆知行一干人抬下去,“殿下还让我问您一句,是他们错了吗?” 指甲把手心掐出血印,姜妤齿间迸出几个字,“是我错了,我认错。” 褚未这才朝她行礼,转身离开。 沙地上徒留歪倒的几张长凳,凳腿染着殷红的血。 姜妤呆呆地看着,心里空荡荡的。 不知多久,有女使壮着胆子小心翼翼过来,“公主,早膳已经准备好了。” 姜妤回头看她,不过是个抬眼的动作,竟让对方腿弯一抖,小脸都白得厉害。 她苦笑了下,“知道了,我会好好吃的。” 裴疏则尚在军中议事,听说了早晨姜妤的反应,沉声问,“郡守给陆知行找到住处没有?” 得到肯定的答复,裴疏则薄唇抿成一条线,眸色有些晦暗,“让他滚回京去,和亲之事不成了,留在这现什么眼。” 褚未应是,“属下即刻安排。” 啪嗒,裴疏则手中笔尖落下一滴浓墨,在舆图上晕开一片。 他盯着军中所用的大幅舆图,想起姜妤的小心思,心中燥郁,指节敲着长案,须臾,恍然想起什么,双眸倏地亮了一下。 是啊,她到底是个心软的姑娘。 褚未没看懂裴疏则心情怎么突然就变好了,幸而帐外有亲兵来报,北漠使者到了。 裴疏则将思绪拉回来,眼尾弯出温煦的弧度,“请。” 使者风尘仆仆,见到他便半跪行礼,声音都是急促而嘶哑的,“王上得报靖王殿下陈兵边关,心中感念,特遣臣前来拜见,敢问殿下何时出兵,助我部讨伐逆贼?” 裴疏则看着对方花白的头发,慢条斯理笑道,“你是北漠的大都尉,王庭存亡关头,也难得汗王愿意派你走一遭。” “殿下说平叛之事需与我商议,指名我来,这也是王上的诚意。”使者有些不满他不紧不慢的态度,皱眉抬首,“如何筹划,殿下请讲。” “平乱容易,本王感兴趣的是,你们打算如何回报。” 使者静了一瞬,随即道,“贵国与我部结盟,互相约为兄弟,若能助我部共株反贼,汗王愿归还以往十年岁币…” 裴疏则抬手,“车轱辘话不用重复说了,本王看不上那点子的东西,既然箭在弦上,不妨直言,大榆关及南北五郡,还来如何。” 使者面色大变,霍然起身,“殿下何意,十七年前魏与北朝缔结盟约,边界便早已定下,苟渝此盟者,神明必殛之!” “神明?” 裴疏失笑出声,手中毫笔断做两截,啪嗒落在案上。 帐外铁甲铮鸣,亲兵转瞬涌入,将对方按跪在地。 使者瞠目,随即反应过来,“你要毁约?” 对上裴疏则冷然的眼,他厉声道,“两朝盟誓晓谕天下,臣民共知,魏朝悍然毁约,信义何在?大魏皇帝无耻至此,人神共愤,还想坐得稳这江山吗?!” 裴疏则轻嗤,“都尉心有不平,直骂本王便可,这份功劳我还无意分给老皇帝。” 使者脸都绿了,“无耻之徒,背信弃义,你必有天罚!” 裴疏则笑容淡去,“这倒叫我疑惑了,当年都尉领兵屠尽大榆关,天罚在哪里?” 使者嗬嗬喘着粗气,“大榆战事两国缔盟时就已说清,汗王也为亡灵做过祭奠,你是大榆关的谁,有何资格翻这个旧账?” “都尉不记得我,我却忘不了你。”裴疏则抽出了长刀,走到他面前,“多不巧,我生母便是大榆人啊。” 都尉睁大眼睛,看着他将刀锋一寸一寸捅进心脏,声音柔和而疯戾,“别着急,赖在大榆的所有人,很快都会下去陪你的。” * 代郡重兵把守,层层戒严,姜妤也被转移到了一处隐秘小院里,行起坐卧都被人不错眼地盯着。 即便郡中并未被战事波及,姜妤还是感受到了无处不在的肃杀气息,她心中有些不安,身旁却新来了个女医官,催着她探脉针灸,饮食用药,让人不胜其扰。 姜妤陷入了十分逼仄的境地,伺候的人全不认识,面对她时还都一副惴惴之色,存心不让她好过的,还有一日两碗逼她喝下去的苦药。 姜妤本就怕苦,好容易摆脱避子药,裴疏则一出现,又有无数苦汤送来,她不知那人打什么算盘,按捺着喝了七八日,终于忍不住发问,“我不过是伤了腿,怎么要喝这么多药?这都是些什么?” 女医道,“公主误会了,殿下说您途中虚亏,这些都是补身的药材。” 姜妤十分不悦,“我身体挺好的,不想喝这些。” 谁知此话一出,对方顿时脸色惨白,连带着周遭女使都齐刷刷跪下去,女医慌乱解释,“公主放心,这些的确是补身的好药,于身体无碍的!您若不信,我们往后都可以陪您一块喝!” 她说完,急于证明自己清白似的,将原本要呈给姜妤的药端起来一饮而尽,喝给她看。 情景荒唐,姜妤只觉得头痛。 她揉着额角,退无可退,“别在我面前跪着,我喝就是。” 乌泱泱一帮人如蒙大赦,对着她千恩万谢。 姜妤头更痛了,想让她们安静些,却感觉有温热暖流从小腹间淌过,蓦地想起,她的月信已经两个多月没来了。 这也寻常,自己早年身体受寒,又长久服用避子汤,月信早已紊乱,往往七八十天才有一次,两个月还算是提早。 她起身更衣,果然如此。 可她经行腹痛,当天就疼得卧在床上起不来,女医见状,紧赶着换了种药,反倒比先前更苦。 权臣的在逃白月光 第10节 姜妤腹疼未止,腰又酸起来,加之经期烦躁,饶是好脾气也跌了碗,瓷片在地板上崩开,“若再折腾我,索性一剂鹤顶红给我灌下去了事,何苦这样零碎折磨人!” 女医又跪下去,姜妤捂着小腹蜷在榻上,烦闷地闭上眼,“你报上去,我实在痛得厉害,要开一副止疼汤剂来。” 女医没见过她发这么大脾气,唯唯点头,姜妤又道,“这药实在太苦,你不是得了上头授意,专门往里头放黄连来折腾我吧。” 女医忙道岂敢,姜妤蹙着眉,“我凭什么信你?裴疏则那混账,惯会使阴招磋磨人,一肚子坏水。” 对方魂飞魄散,恨不能伸手去捂她的嘴,可哪里敢,姜妤犹在赌气,“我不听你狡辩,以后药都放到我房里来煎,我亲眼看着,还有止疼的汤药,今天必须送来,送不来往后我也不喝了。” 女医战战兢兢应下,不知如何报上去的,下午女使们进进出出,将煎药的物什在她房内摆好。 侍女拿来两包草药打开给她看,姜妤挑挑拣拣,果然在止痛的药包里头看见了风茄花。 她出身将门,因此熟知这药,风茄花也叫曼陀罗,可以麻醉止痛,热酒调服效力更佳,亦有大毒,需十分控制剂量,否则轻易便能要人性命。 姜妤心脏咚咚直跳,偷偷藏了朵在手心,便让他们拿去煎药。 裴疏则正在打仗,不知何时回来,她可以慢慢攒,攒到足够她离开为止。 这边冬信来得峻急,沙尘颇大,朔风起来,三两夜便削尽了落叶枯草,一片苍凉,有时刮一夜北风,翌日推窗,整片天都是黄蒙蒙的。 姜妤出不得门,无书可看,更无人说话,只能扶着窗槛出神,一坐便到深夜,早先还能看到南飞的候鸟,再后来连片叶子都看不着了,树枝光秃秃的,像她的心气儿一般委顿下去,直到冬至黄昏,初雪落下时,远处传来王师归程的号角。 彼时姜妤正探出窗外,伸手去接朔北砂砾般的落雪,便被女使唤出门。 数月来她第一次踏出院子,迎接策马而归的裴疏则。 他戎装加身,显是刚离了军中,铠甲上的冰碴簌簌掉落,在积了薄雪的沙地上砸出细小的坑,甫离近了,铁锈味混着浓重血腥气直扑过来,连锁子甲上都覆着一层暗红。 裴疏则似乎有些疲惫,跃下战马时还微微踉跄了下,姜妤上前,扶了他一把。 他便把缰绳抛给亲随,紧紧回握住她的手,冲她笑了一下,睫毛染霜,瞳孔里犹然凝着未尽的杀意。 姜妤见他这样子,心里冒出一个念头,他的确很不容易。 可她还是要走。 第10章 低头你能不能一直骗我? 卧房中新添了炭盆,女使们鱼贯而入,布置好浴桶热水,巾帕香胰,有个别胆大的,悄悄朝屏风后正在给裴疏则卸甲的身影投去一瞥,暗自纳罕,便匆匆退出去。 姜妤对此已经十分熟稔,葱指挑开犀角暗扣,拆下护心镜,卸了身甲披膊,解开护腕时,发现他虎口开裂,正渗出丝丝血迹。 她动作微顿,“你受伤了吗?” 裴疏则道,“没有,只是今天杀了太多人。” 姜妤托着他腕的素手一颤。 “很早我就筹划着这天,准确来说,是十七年前,我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周围全是乡里的尸体,其中有我母亲。” 裴疏则低低说着,毫无大仇得报的快意和追忆往事的伤感,“其实母亲待我并不好,她总在说生下我就该有荣华富贵,问我为什么没给她,得不到答案就打,乡里待我也不好,说我是野种,肆意欺凌,可敌人屠城时,乡里藏匿孩童,母亲求他们,这些人还是把我也捎上了,虽然最后,只有我活下来。” 姜妤痛苦地蹙了下眉,握住他尚未回暖的指尖。 “我发了疯地想做这件事,所以今天砍下上百颗头颅,坑杀了鸠占鹊巢的所有人,可这之后,我也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了。” 他低眸,声音罕有的挫败且疲倦,“妤儿,除了你,没有人待我好。即便那是假的,我也不在乎了,我们能不能当做那个谎言从没挑破过,你能不能一直骗我?” 姜妤心脏愈加沉坠,她仰起脸,“我没有骗过你。” 裴疏则笑笑,“好,你没有骗过我。” 他俯身贴近,托住她的后颈,吻她的唇。 姜妤无望地闭上眼,感受着他呼吸变沉,动作加重,任他宽下衣裳,抱自己入浴。 …… 半夜缱绻,姜妤疲倦睡去,裴疏则撩帐起身,借烛光端详她的面庞。 她总算不似分开前那般瘦得吓人,小脸稍微圆润了些,两颊透出浅浅的红晕,闭目安睡时,眉眼间总是透出一缕柔软的慈悲。 他看得出,她今晚心软了。 裴疏则轻轻抚摸她的脸,放任晦暗瞳底亮起微光,唇边露出浅淡弧度。 * 翌日一早,姜妤从睡梦中醒来,听到屏风外有人在交谈。 裴疏则召了女医来问话,两人声音不大,听不真切,但裴疏则似乎心情不错,人走时还给了赏银。 姜妤揉着有些酸痛的手腕想,这女医的确医术高明,她长久体寒,近日手脚都不再冰凉了,甚至连月信也是准的。 想起这个,姜妤动作一顿。 裴疏则听见动静,绕过屏风到榻边坐下,凤眸暖意融融,“醒了。” 姜妤嗯了声,裴疏则握住她的手,“时间还早,外头雪下得大了,我再陪你睡会儿吧。” 姜妤看了眼窗户,果然白晃晃的透进雪光。 “睡不着了,”她仍望着窗外,却提不起多少出去看雪的兴致,嘴上问,“你能陪我出去看看吗?” “女医说你身子还没调理好,不能受寒。”裴疏则声音依旧柔和,“我让她们传早膳。” 姜妤看着他,点头说好。 见他要出去,姜妤出声,“等等,你是不是忘了件事情?” 不用说明白,裴疏则也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房内忽寂,静得几乎能听见心跳,片刻,他才道,“你现今吃的药都是暖身补气的,和避子汤药性相冲,不要再喝了。” 他说完便起身,姜妤慌了神,伸手抓住他的袖角,“疏则。” 裴疏则状似不解,“还有什么事?” 他明知故问,姜妤不得不道,“那要是有了孩子怎么办?” “有了孩子,就生下来。”裴疏则回握住她抓着自己衣袖的那只手,“我说过,我会给你安排一个全新的身份,堂堂正正的娶你,不会有人敢说什么。” 姜妤仰起脸,面带乞求,“别这样,疏则,如果真的有了孩子,那对他太残忍了。” 听见她这么说,裴疏则双目微冷。 他忍耐片刻,蹲下身去,让视线和姜妤齐平,“若我不尽快娶妻生子,朝堂上太多人包括帝后,都会继续借着挑选妃妾的名义给我塞眼线,难道我和细作生下的孩子,对他来说就好吗?” 姜妤本就郁郁寡欢的情绪变得有些混乱,她觉得自己被灌了通歪理,却又不能反问这和她有什么关系,怔怔问,“可是在你眼里,我和细作有何区别呢,你也不信我。” “我不信你,更不信别人,倒不如娶一个真心喜欢的。”裴疏则温声道,“何况等我们有了孩子,你总不会再出卖他的父亲,你放心,我会对他好,我们一家人会和和美美的。” 他见姜妤不说话了,满意地摸摸她的脸,“今天早膳煨了金丝粥,是你爱吃的。” 姜妤目送他出去,只觉胸闷得狠,揉着心口用力呼吸。 但其实心跳并不厉害,甚至称得上缓慢,她觉得自己被绑在深水往下沉,好像女医的药不仅修补身子,也按住了思绪轮转,让她对外界都提不起什么太大的兴趣。 姜妤扑到床榻最里边,去够垂在帐角的香包。 香包里面塞了宁神的草药,挂在帐内四角用以安枕,近来她被严密监视,也只有放下床帐入睡时,能在一榻之间隔绝他人的眼睛。 香包口原是封死的,被姜妤用发簪一点点挑开了小半缝线,她颤着手指打开,看到风茄花还在里面,像是迷途之人找到罗盘一般,紧紧攥在手里,按在心口,舒了口气。 * 早膳后,姜妤给裴疏则更衣,寻机问他,“仗不是打完了吗,怎么还要出去?” 裴疏则道,“呼屠皆新登汗位,要与我朝重签盟约,我一会出发。” 姜妤问,“重签盟约?” 裴疏则颔首,“归还大榆关及南北五郡,减除岁币,增开互市。” 寥寥几字轻描淡写,信息却着实惊人,大榆关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堪称边防门户,就是因为丢了此地,大魏才在与北漠的交锋中处处掣肘。 姜妤不由纳罕,“新汗王竟然肯。” 裴疏则轻笑,“本王诛灭北漠王庭,帮他排除异己,保他性命,助他登上尊位,他自然要有回报。” 姜妤为他系上腰封,有些淡兴和悲观,“大榆关是必争之地,只怕这一时和平无法持久。” 裴疏则唔了声,“此番下来,他们岂还有再与大魏厮杀的能力,即便有,也是几十年之后的事了。” 象征位极人臣的金绣蟒纹在墨袍上浮出光晕,端的刺眼,姜妤别开视线,突然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当一个武将立下丰功伟绩,乃至赏无可赏,封无可封时,并不会荣宠加身,相反,他会被质疑功高盖主,被架空削弱,被打压到谷底,甚至丢掉性命。 裴疏则见她怔怔的,“你怎么了?” 姜妤回神,勉强冲他笑笑,“我在想,这可算不世之功,只怕官家都要不知如何封赏你了。” 裴疏则看出她的敷衍,没有挑破,无声一哂。 老皇帝之所以派他,无非是因他立下军令状收回大榆关,还能借此削弱他麾下军队,可他和呼屠皆事先图谋,给北漠王庭来了个两面夹击,大榆关垂手而得,控制了河东道,权柄不仅没有下移,还更难对付了。 如今龙椅上那位只怕已经反应过来,正咬牙计划着怎么弄死他呢。 这些事自不必和她说,裴疏则摸摸姜妤的脸,笑道,“你且歇着,代郡时气干冷,你待得也不舒服,最多半个月,我们就启程回京。” 姜妤乖乖点头,送他出去。 * 裴疏则的话简直堪比圣旨,准得令人绝望,第十三日间,院中迎来了快马宣旨的大内使者。 皇帝褒赞靖王收复边关之功,命他班师回朝,再行封赏,末了,问候玉成公主病情,叮嘱她好好休养,拳拳之情触人心肠。 姜妤不被允许出门,可天使声音嘹亮高亢,即便在卧房也听得十分清楚,等裴疏则将人打发走,才有机会问他,“旨意里为何会提到玉成在养病?” “我之前向宫中回禀,公主车马劳顿,又逢北漠内乱,为其逃兵所惊,旧疾复发,因而病疴沉重,已入膏肓了。” 裴疏则的神情理所当然,“玉成不‘死’,我总不能娶自己的堂妹吧。” 姜妤听了这话,却僵在榻上。 她不是真玉成,自然谈不上什么旧疾,这点裴疏则和皇帝心知肚明,他这般上奏,是明目张胆地欺君,而皇帝也认下了。 裴疏则究竟获得了多大的筹码才会这样做,皇帝也绝非忍气吞声之人,又是如何想的? 姜妤脊背发凉,透出冷汗,感觉裴疏则的手探过来,猛然一颤,收回神思,“怎么了?” 裴疏则好整以暇瞧着她,“我还以为,你在为陆知行一干人担心,毕竟他颇有故人之姿。” 权臣的在逃白月光 第11节 姜妤本就被那帮惴惴不安的女使弄得应激,听他这样说,脸色更加苍白,“我错了,但我并没有为他担心,我只是在利用他。” 裴疏则莞尔,“别担心,妤儿既然已经认错,我也无意带累他们,奏折中写明了,玉成是被救出驿馆后才病发,所以由我做主,留你在代郡安养,与送亲官员无关。” 姜妤明白弦外之音,他所有大发善心的前提都是——她要听话。 她就像被猞猁咬断羽翅的幼鸟,在兽爪的控制和玩弄下毫无反抗之力,只能任他摆布。 可她究竟做错了什么要承受这些?因为裴疏则认定她欺骗他,她就只能枉担虚名,为这不存在的背叛恕罪吗? 姜妤强迫自己去想这个问题,却感受不到应有的郁愤不甘,心跳依旧缓慢,让她整个人平和起来,仿佛所有负面而激烈的情感都离她远去。 指甲掐入手心,她注视着裴疏则,软下眉目,温驯地委身靠近,向他索求拥抱,靠进他的怀里,失神眼眸落在帐角香包上,柔柔道,“疏则哥哥,我会听话的,我会永远听你的话。” 第11章 古怪他苦心孤诣,可不是想要一个疯了…… 裴疏则十分满意,收紧了环拢着姜妤的双臂。 她双肩纤薄,腰肢细软,不胜柔弱,掩在垂顺的湖绸榴裙下,轻而易举便能完全掌控。 就该这样,一株无骨的、无害的菟丝花,最让人安心。 房门外响起女医的声音,“殿下,公主吃药的时辰到了。” 裴疏则让人进来,浓酽药汤呈到姜妤面前,隔着距离都能闻到苦气。 姜妤接过来,垂着眼一口一口喝完,许是习惯了这味道,竟不觉得有多难喝。 裴疏则摸起蜜饯递到唇边,她张口含住,酸甜的刺激反倒让舌头更加麻木,嚼几口便咽了。 她午间未歇,服下药后,困意渐渐涌上来,伏在他肩头安静睡去。 * 裴疏则很快了结军中余差,带姜妤启程回京。 他担心姜妤路上不舒服,专门给她备了四匹马拉的雁行安车,玄漆紫檀的车壁,车厢八尺见方,足可纳两人坐卧,内设卧榻,上面铺着鹅羽软垫,厢壁垂挂帷帐,用以遮风避尘,将三九霜寒都隔绝在外。 这等规格,即便放在一国公主身上也是逾制,随侍之人暗自纳罕,唯姜妤兴致缺缺,只抬头看了眼无边天际,便登入车内。 吊炉内燃着银骨炭,是以车窗并未关严,裴疏则道,“这几天走兰台道,沿途雪景不错,你应该喜欢。” 姜妤神情索然,拥着雪白狐裘,只是懒懒的,往他怀里缩,“不了,我有些冷。” 裴疏则能感觉到姜妤对自己越发依赖,这几日她十分温顺,再不顶撞,俨然成了位柔婉美人,他也不再处处挑剔,宽容宠溺起来,两人同声相应,倒真成了一双恩爱璧人似的。 裴疏则拢着她,闻到她发间淡香,指尖发紧,挑开风毛衣领。 姜妤锁骨微麻,被指腹刀茧惹出一阵细小的颤栗,察觉到他往下探,作势旋身转向他,挂住他的肩,不肯松开了。 裴疏则见她闭着眼睛,唇瓣微嘟,想是有些困,便调整姿势,让她卧得更舒服些,“睡会吧。” 姜妤睁开眼,浓密长睫蒙着一层暖雾,“疏则哥哥,你真的会娶我吗?” 裴疏则觉得好笑,“当然,我对你说的话,何时没兑现过。” 姜妤仰起脸,翦瞳秋水,惹人可怜,“我不想再回教坊,也不想做妾,我害怕。” 裴疏则黑沉眼底静悄悄亮起来,“我说过,你会是靖王妃。” 姜妤露出些许愁绪,“可是皇帝怎么会答应呢。” “你不用管这个。”裴疏则显然对她的想法更感兴趣,“这次是真心想嫁给我?” 姜妤点点头。 裴疏则追问,“这么多年,怎么现在想通了。” 姜妤腻在他怀里,无声叹气,“疏则哥哥,我离不开你,我意识到这一点了,只是不知你信不信。我一直怨你不信我,现在不想怨了,我好累,总没什么力气,只有靠着你,我才能什么都不想,这些天我过得很舒服,我真想这辈子都这样。” 裴疏则凤眸凝睇,深处似有坚冰融碎,他抚摸她的脸颊,伸臂拥住她,用力到她骨头都在发疼,“我相信你,妤儿,这次我们一定能顺利成婚。” 宽大袍袖遮住姜妤的眉眼,她没什么情绪,却依然品出一点遗憾的滋味,明明上次才是真的,他偏偏不信。 … 裴疏则只陪了她一天,便离开马车,要去和军队同行,姜妤求之不得,临走前还是拉住他的袖角,“必须走吗?” “将领理应和部下同寝同食,何况我还有些事情要做。”裴疏则揉揉她的发顶,“我会让褚未护送你。” 姜妤点头,退回车厢后,又撩起帘子,摆手和他告别。 供他求欢六年之久,在讨他开心这件事上驾轻就熟。 裴疏则果然又忍不住回来,亲了亲她的额头,才策马而去。 姜妤目送他背影消失在雪色之中,询问褚未,“我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他?” 褚未道,“大军不便纵穿城池闹市,会比您的车驾稍慢一些。” 问了等于没问,姜妤缩回马车,靠在厢壁上出了会神,从发间摸下一支攒花小插。 这是种长不过两寸的细小发簪,簪柄如针,若扎进肉里,并不会留下伤痕。 姜妤如前几日夜间一般,将簪尖刺进手肘,一下又一下,直到心跳因为疼痛重新剧烈跳动起来,才咬牙停下。 殷红的血点冒出皮肤,提醒自己还活着。 她深喘了口气,抱住麻木的头颅,低声喃喃,“姜妤,一定要记住,你是个人…一定要记住。” * 许是两人关系缓和,周围对她的监视不像先前那样严格,当然,姜妤也不再值得旁人防备,她现在做什么都意兴阑珊,平日连马车都倦怠下去。 时间长了,还是褚未担心人成日不见阳光会出毛病,让女使软磨硬泡请她下来。 可她下来也是倚着马车,多一步都懒得走。 女医找上褚未,说手头药材不够了。 褚未看向姜妤,微微敛眉。 她倚着车厢外壁,目光虚焦,专心出神,流云缭绫的裙摆兀自翻卷,西风拂起幂篱帷纱,皮肤白得有些剔透,双眸木讷茫然,仿佛一具未曾点睛的琉璃偶。 无比省心省事,却让人觉得古怪不安。 可他岂有置喙的余地,何况眼下还是裴疏则的处境更叫他担心。 褚未收回目光,“少一碗也没什么要紧,前头就是扶风郡,等入城安顿好,再去采买罢了。” 午后,车驾抵达扶风郡,女医领了银子,前往附近的药铺采购。 恰逢元宵,杏林春深刚刚结束今日的义诊,伙计们忙着将长案座椅抬回店里,掌柜见来了客人,亲自上前接待,“娘子需要什么,可有方子参详?” 女医道,“没有方子,称几味药材便可。” 掌柜便拿了铜托盘笑道,“原是方家同仁,您且说。” “杜仲,阿胶,合欢皮各四两…还有远志,苎麻,柴胡,川芎…” 她这边说着,窗下饮茶的男子放下瓷盏,看了过去。 年轻掌柜麻利称好药材,送对方出门,回头见陆知行若有所思,手在他眼前一晃,“陆大夫,休息好了?” 陆知行回神,笑了笑道,“方才那客人倒奇怪。” “每样称这么多,想来是自己回去配方子。”掌柜没有多想,在他对面坐下,“您是大人物,每年都来寒肆义诊,实在感恩不尽。” “你少贫嘴,”陆知行扫他一眼,“京中坐诊太招摇,左右休沐,来你这儿也算积福。” 掌柜笑道,“今日可回府么,我差人预备马车。” 陆知行婉拒了,“听闻扶风郡中火树银花天下一绝,我正想今晚去灯会上看看。” “可不,年年都有,就在停云楼下听雪桥上,那我给你安排住处?” 陆知行说不必,起身告辞,“我另有安排,你不用管。” 街衢上熙熙攘攘,他个子高,一眼便捕捉到了转角处女医离去的背影,以及颇具排场的车驾仪仗,后面跟着一辆辒辌车。 陆知行眉梢一跳。 寻常百姓或许不认得,可他身为礼官却再清楚不过,那是王公贵族用来运送灵柩的丧车。 他问一直在外头侯着的书童,“方才那抓药的娘子随车驾走了?” 书童应是,陆知行心里闪过许多猜测,最终只点点头,“走吧。” 驿馆内,姜妤本是在客房枯坐,听到楼下忙活响动,也出来了,扶着栏杆看随侍们来来回回地搬东西。 婆子亦步亦趋跟上前,问她想要什么。 姜妤没应声。 婆子劝她进屋,“您身子单薄,楼廊太冷了。” 姜妤抬手,一指被随侍抬进来的某只箱奁,回她上句话,“我认得那箱子。” “什么?” 她忽然笑了,“那是七年前从姜家抄来的东西。” 婆子愣在当场,勉强笑道,“婢子眼拙,这些箱子长得不都一样吗?” “那是因为你没见过里头,胡兵闯进代郡那晚,它被摔开了,箱子里有一副缠臂金,九环金钑花*钏…那是已故姜夫人的遗物。” 婆子越发恐惧,白了脸色,“公主…咱们进去吧。” 姜妤看向她,轻笑如泉水叮咚漫出,“怎么了?官家穷成这样,用罪臣家私来给女儿充嫁妆,难道不好笑?” 婆子差点给她跪下,“公主!” 姜妤黑檀木珠似的眼睛眨了眨,生出几许好奇来,俯身贴近,柔声问,“你在怕什么呀,玉成不是死了吗,棺材就停在车里,死人是不会连累别人的。” 婆子无言以对,汗珠顺着脸肉抖到地板上,幸亏褚未及时出现,才结束了这场闹剧。 他看出姜妤状态不对,担忧道,“您怎么了?” 姜妤揉揉眼睛,“我困了,要去睡觉。” 她转身便走,余光注意到楼下熟悉人影,蓦然愣在原地。 陆知行一身医士打扮,头戴万字巾,青衣直缀立于门口,显然也认出了她,温润的眼里全是震惊。 权臣的在逃白月光 第12节 他禁不住前倾,似乎有话想说,姜妤却不敢停留,径直进了卧房。 褚未正叫人来吩咐事情,没发觉异常,陆知行立刻低头出去。 姜妤在榻上歪了会儿,又撑起身,敛衽往外走。 房内守着的女使跟上来,“公主,您去哪?” 姜妤淡声道,“更衣。” 她推开房门,药汤苦辛气扑面而来,女医端着药正要进去,险些被撞到,堪堪稳住了,褚未也在外头,问她是不是不舒服。 姜妤摇头,又回到先时迟滞怔松的状态,竟是认真辨认了他片刻,才温声微笑,“我挺好的,未叔。” 听她这样说,褚未反而更加凝重。 裴疏则苦心孤诣,可不是想要一个疯了的爱人。 目送姜妤下楼,旁边心腹也小心翼翼开口,“参军,要不要和王爷告知一声?” 褚未道,“最近情势紧张,王聿和他后头那位,攒足了劲要取殿下性命,何况今夜…成败在此一举,我们已经在扶风郡了,这是谁的地盘你不知道吗,殿下岂能分心?” 心腹满面愁容,“可姜…她若真有不好,我们也别活了。” 褚未用力捏着眉心,“不必想了,此事不妥。” 裴疏则就在扶风,若有机会,怎么都会过来陪陪姜妤,既没出现,定是脱不开身。 姜妤已然走去后院,途经翠竹小径,拾裙而过。 青衣男子背对着她站在路边,殷殷教诲身侧小童,“柴胡、川芎疏肝理气,可若配伍久服,使人耗阴恍惚,合欢皮解郁安神,搭和远志、香附,则嗜睡迟缓,神思混沌,你又不要操纵精神,牵人灵智,可不敢乱用惹祸,记住了?” 小童垂首唯唯。 男子道,“重复一遍给我听。” 小童便念,“柴胡、川芎疏肝理气,配伍久服,则耗阴恍惚…” 女使们哪听得懂这些,满心牵挂在姜妤身上,扶着她过去。 心中猜测得到验证,姜妤决然闭目,长长舒出一口气。 第12章 迷药她拔下发簪,抵住他的喉咙 诸色箱奁都在廊角码得整齐,姜妤回到楼内,便被吸引了,走过去默默端详,像是视线能穿过箱子瞧见里头似的。 她想起姜府抄家那天,凶悍的官兵蜂拥而入,摔打哀泣声闹哄哄连成一片,人和牲口一样套上铁链押走。 官吏没能抄出想象中的财宝,多是朝廷赏赐、母亲和祖母生前嫁妆,他们骂骂咧咧,将能掀翻的物件一并推倒,挑衅施暴,血流满阶。 姜妤指尖摩挲箱面,红木大漆,像沁着鲜血,怔怔轻笑出声。 女使见她不对劲,不敢打断,只好叫褚未和女医过来。 褚未屏退了无干人等,“姑娘?” 良久,姜妤才转过身,脸上露出惊喜之色,“未叔,你们不是在随州吗?疏则哥哥是不是也回来了?” 褚未头皮一麻。 他道,“姑娘,我们在扶风。” 姜妤不以为然,甜笑道,“未叔说什么呢,扶风离金陵那么远。” 旁边人都陷入了诡异的安静。 褚未看向女医,她也吓得不轻,着急解释,“不可能,我开的药都很温和,绝不会让人神智…” 褚未厉声喝断,“闭嘴。” 姜妤却对这一切十分茫然,“你们怎么了?”她抱住双臂摩挲,“未叔,好冷啊。” 褚未深吸了口气,“您回房歇息吧,我让下人多拢几个炭盆。” 姜妤眼睛在几人中间逡巡一圈,神色依旧迷茫,“你们怎么了?未叔,你都没回答我的话,疏则哥哥没和您一块来吗?” 褚未搪塞半天,才把姜妤哄上楼。 姜妤喝了女使端来的安神茶,宽衣躺下,拥着被衾,乖乖闭上眼睛。 半晌,有女使撩起帐帷,确认她真的睡了,才退出房门,女医进来给她诊了脉,接着,走廊内响起说话声,声音虽刻意压低,语气却越发激烈,似乎是褚未和他人起了争执。 姜妤未能安睡多久,她起初眼皮挣动,身体蜷成一团,后来开始哭。 女使发现不对时,姜妤眼泪已经沁湿头枕,可她没有醒,只是在梦中啜泣,仿佛梦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进而愈演愈烈,哭着喊裴疏则的名字,任旁人怎么摇都醒不来。 女使魂不附体,着急忙慌请来了女医,给她号脉,却诊不出什么,辩解说姜妤的脉象并未脱离药效范围,不知为何梦魇不醒,驿馆乱成了一锅粥,直到掌灯时分,马蹄声打破混乱,裴疏则还是得到消息赶了过来。 他风尘仆仆,披星戴月而至,戎装被夜露打湿,不顾褚未震惊发问,搡开人直奔楼上卧房。 姜妤卧在缂丝软被里,双目紧闭,眼睫透湿,苍白素面布满泪痕,活似只一碰就碎的瓷娃娃。 女医已经给她喂过药了,正试图扎针,可姜妤噩梦缠身,手脚乱动,根本扎不进穴位,好容易进去一次,还被碰歪了,血珠一下子冒出来。 姜妤吃痛嘤咛,口中依旧梦呓。 她声音微哑,低如蚊呐,叫人揪心,分明是在唤他。 裴疏则先是怔忡,随即敛眉,冷声道,“都滚出去。” 众人赶忙照做,卧房内只剩他们两人,裴疏则小心拭去她虎口血迹,握住她的手轻唤,“妤儿。” 他喊了好几声,姜妤长睫乱颤,就是睁不开,手指死死扼住裴疏则的腕,勒出鲜明红痕,裴疏则心里发乱,“妤儿,你睁开眼瞧瞧我,我回来了。” 眼看不起作用,裴疏则指尖蓄力,发狠叩向她的合谷穴和风池穴。 姜妤浑身颤栗,深喘一口气,蓦地撑开眼皮。 她视线聚焦在他身上,泪珠倏然滚落,怔怔地喊,“疏则?” 裴疏则紧张地看着她,“是我,妤儿,你感觉怎么样?” 姜妤扑到他怀里,嗓音犹带着浓重哭腔,“疏则,我好害怕,我还以为你回不来了…” 裴疏则已经知道白天的事,不敢刺激她,轻抚她脊背安慰,“别怕,我好好的呢。” 姜妤双肩因啜泣不停起伏,将头埋进他胸口。 裴疏则心头涌起一种奇异之感,怀中姜妤就像只受到惊吓而失去理智的小兽,全身心依靠着自己,他从未有过这种感受——担忧和安心,暗悔和庆幸,爱与被爱同时交织,从灵魂深处纠缠出病态的餍足。 他呼吸变得灼热,深深亲吻下去,托着她的脊背,将她放在榻上。 姜妤太知道他接下来会做什么,顺从地迎合,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一直睁目望着头顶帷帐,随着那绸缎起伏轻晃。 裴疏则不敢太折腾她,只一次便将她拢在怀里,温声问,“为什么担心我回不来?” 姜妤依偎着他,声音微哑,“你去北漠打仗,我梦见你死了…” 帐帷下静了一瞬,裴疏则又问,“妤儿,你知道我们现在在哪吗?” 姜妤不假思索,“在代郡啊。” 裴疏则犹豫片刻,还是提醒她,“再想一想,妤儿,两月前仗就打完了,你亲手为我卸的甲。” 姜妤怔松眨眼,窗外忽有烟火冲霄之声响起,大朵烟花在夜空绽放,激得她打了个激灵,她转头,隔着明纸窗牖,只能看到一点模糊的轮廓。 她歪头思索,轻轻啊了声,“对不起,疏则哥哥,我可能还没睡醒。” 裴疏则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姜妤穿衣下榻,撑起窗牖,空中烟火刹那间明晰,长街之上花灯高悬,行人摩肩接踵,少女们结伴而行,罗裙翩跹,笑闹声随水面莲灯一同飘远。 姜妤目光渺渺,眸间透出神往的光彩,像是离魂的人一下子有了灵智,“扶风灯会果然非同凡响,比起金陵也不遑多让,我那时还经常念叨,等日后回京一定要来看看。” 裴疏则不由自主地靠近,伸手环住了她的腰。 姜妤便往后仰,后脑勺抵在他的胸口,忽又转头,笑靥明亮,“你也答应过我的,还记得吗?” 裴疏则当然记得,那日在锁柳桥上,姜妤接了他的信物,珍而重之地端详片刻,双手合拢,像是下了某种决心,仰起小脸道,“那我等你回来,一定要回来。” 得到肯定的答复,她弯起笑眼,里面盛着星星,“成婚之后,我要和你一起去逛安州桥的夜市,吃东街巷的果子,去玉津园外踏青探春,去看扶风郡的火树银花。” 这些承诺最后无疾而终。 姜妤神情惝恍,不知又陷入哪段错乱的记忆里,饱含期待地祈求,“疏则哥哥,你带我去看看,好不好?” 街市间熙攘人声遥遥传进窗内,裴疏则看着她,心底涌出少年时莽撞的冲动,一经发生便不可遏制,“好。” 他出去吩咐人准备车马,留姜妤在房中更衣。 褚未觉得他简直疯了,“殿下,此事不妥!外头还等着您主持大局,情势这样紧,何况这里是…” “未叔,”裴疏则打断他,“我们三更才动身,我至多一个时辰便回来,绰绰有余,何况我来前已做了安排,你派人给左校尉递个信去就好。” 他声音堪称温和,却是不容置喙。 马车很快备好,姜妤由女使伺候着,换下被冷汗和眼泪溻湿的衣裳,挽了头发,系上香囊,和裴疏则一道出门。 姜妤兴致很高,途中还下车看了杂耍和走马灯,买了支仕女糖人,但裴疏则身份特殊,不能在外头待太久,很快便回了车上,前往听雪桥上的停云楼。 两人在街市停留时,早有人提前过来安排好了雅间,窗外正与听雪桥相对,是看火树银花最好的位置。 试过毒的佳肴一道道呈上来,姜妤碾转团扇般转着仕女糖画,卖糖人手艺极佳,一幅美人图挥勺画就,固定在长签上,婀娜绰约,栩栩如生,她路上都没舍得吃。 只是眼下也看够了,她将其插在花瓶口,向裴疏则索要他面前的滴酥水晶脍。 下人都在门口侯立,室内隔着一道六扇屏,只有褚未站在屏风外,裴疏则便亲手拈了一筷子喂她,姜妤慢慢咽了,与此同时,外头响起人群的欢呼声。 姜妤仰脸望去,只见叮叮当当的细碎清响中,漫天星落如雨。 她被惊艳入神,茶瞳晶亮,映着满目星光,直到铁花暂时归于沉寂,朝裴疏则回眸一笑。 裴疏则神思一晃。 他太久没在姜妤身上见过这样的笑容,不带有任何勉强应付,不夹杂一丝哀思愁绪,像极了年少时的小鱼儿。 他靠过去,将人揽在怀里,向她索取亲吻。 姜妤闭目,主动仰头回应。 这一吻缠绵漫长,直到姜妤喘不过气,拍他的脊背才停下,她衣襟松散,脸颊微红,呼吸有些急促,双目迷离,“我们可以喝酒吗?我想喝点酒。” 裴疏则喉咙滚动,声音微哑,“我今晚不行,你若想喝,我让人送一些上来。” 权臣的在逃白月光 第13节 姜妤欣然点头,“我想喝荔枝酒。” 裴疏则便起身出去,吩咐褚未去拿。 姜妤眼中朦胧褪尽,迅速扯开香包,将药粉尽数倒入面前茶盏。 为了掩盖味道,她推说天冷,特意要了味道辛辣的姜蜜水。 裴疏则很快转身回来,姜妤端着杯盏,假意饮了一口,递到他唇边,“还剩半盏残茶,你替我喝了吧。” 裴疏则就着她的手喝下,姜妤脊背紧绷,眼瞧着他咽了,衣袖下的手止不住发抖,勾住他的脖颈再次吻上去。 裴疏则眸色益发深,紧紧搂着她,侵略的唇舌却忽而停滞,身体轻晃,往前栽倒。 姜妤双肩一沉,险些摔地上,连忙用力扶住他。 她心跳得飞快,几乎要跃出胸口,将裴疏则按到座椅上,拔下发簪抵住他的喉咙。 褚未端酒进屋,正看到这幕,惊愕不已,上前一步,姜妤手上用力,立刻冒出殷红的血。 “参军别动,”她调整好紊乱的呼吸,定声道,“否则我一定会杀了他。” 第13章 出逃她还是一如既往地想让我死。…… 褚未不得不停下,生怕刺激到她,“姑娘千万别冲动,王爷他怎么了?” 姜妤低低道,“我在茶里放了药,他昏过去了。” “您哪来的药?”褚未瞠目,“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姜妤眸子清定,“我知道。” 褚未不可置信地摇头,“原来这些时日神志恍惚,都是你装出来的…”他脸色灰败,“姑娘,您坏了殿下的大事了。” 姜妤毫无波澜,裴疏则从不允许她得知外间事,他只想把她困死在床榻之上,变成他的禁脔,那他所谓的大事,和她又有什么干系? 姜妤道,“参军,现在他有更大的事,如果你不帮我逃出去,他就会死在我手里。” 褚未忽然觉得自己从未认识过她,“您为何这样?” 姜妤凄然一哂,“我为何这样,参军应该明白的。” 褚未一时语塞,“…姑娘,殿下他真的很爱你。” 若非门外有侍卫层层把守,姜妤几乎要放声大笑,最后只剩悲凉,“未叔,我好不容易才攒下药来,曾想把它用在自己身上,凭它的毒性剂量,能够令他昏迷,却足以让我去死,死了我就彻底解脱,一了百了了,这种想法一直持续到发觉他给我下药那天。” 她嘲讽地看了眼裴疏则昏睡的面容,“我凭什么?我究竟做了什么坏事要落得这种下场?我一件坏事都没做过。他能给我下药,我也能给他下。” 褚未神色挣扎,透出不忍,他下意识要分辨,却发现自己无言以对,嘴唇微动,绞尽脑汁还想劝一劝,被姜妤打断。 “什么都不必说了,未叔,我只想离开,也只有我成功离开,才会告诉你方才下的什么药,你才能让他醒过来。” 褚未道,“即便眼下我帮您,往后怎么办,您现在是没有身份的人,孤身在外寸步难行。” 姜妤道,“参军不必哄我,靖王耳目遍布朝野,扶风是上京门户,怎会不在此培植势力,您既是他的亲信,又怎会没有现成可用的籍碟路引。” 褚未没了法子,眼看时间飞速流逝,咬牙点头,“好。” 两人达成共识,姜妤拂落案上梅瓶,那糖仕女跌得粉碎,脱了竹签,门外侍卫闻风而动,被褚未喝止,“不必进来,餐具摔了,让春菱寻套新衣来。” 春菱是近来随侍姜妤的女使,和她身量相仿,不多时,她便将衣裳送进房间,被褚未一掌击晕。 姜妤把人架到屏风后,麻利更换了双方外裳,将金钗玉环统统抛却,重挽头发,由褚未带下去。 正值夜间,楼道虽点有烛火,但因元宵灯会窗牖洞开,烟火光影明灭不定,褚未身形高大,姜妤跟在他后面,黑影很好地遮住了她的面容,低头托着托盘,顺利下楼。 褚未若无其事和楼前守卫交代,说春菱有事先走,守卫不疑有他,即刻放行。 应她要求,褚未一直将她送到热闹的听雪桥另一头,姜妤接过空白路引和籍碟,勘验无误,才抛下一句话,“那药在我年前喝的止痛方里,问女医便可知,还有我在北上途中曾用过的莨菪子。” 姜妤说完,再不回顾,娇巧身形转瞬没进人群。 褚未即便想反悔,一时半刻也追不来,他急着传身在驿馆的女医过来核实情况,就算另找旁人追,穿过摩肩接踵的长桥回楼传令,岂是立时就能办到的。 何况皇帝多疑,没有靖王直接下命,在扶风他们未必敢大肆搜捕。 她并不知扶风的路,只知道绝不能停,边跑边从香囊中摸出枚银锞子——那是抄家后姑母死前留给她的,大的银钗北上前给了芳枝,剩下只祈福荷包,里面装着些一钱重的小银锞。 虽然总共不过三四两,可她如今不在北漠,又有路引籍牒,也够撑好一阵子了。 姜妤寻到猜字谜的摊位,拿一枚锞子换得毫笔,找回两百文,而后买了件制直缀套上,寻到僻静处填好籍牒路引,用笔将长发簪成男式发髻。 这般乔装后,又漫无目的跑了两条街,才稍稍放心,找面善的老妪打听,摸清了出城的路线。 元宵佳节并不宵禁,城门亦是推迟到三更后才下钥,好给客商货郎们留出往返余地。 姜妤被囚数年,加之药物影响,体力早已不如年少时,靠着一双腿,跑一阵走一阵,终于在下钥前找到了老妪口中的南城门。 门吏验过路引籍牒,没说什么,只看了姜妤一眼,便放她出城。 姜妤踏出城门,依稀听见身后有城守跑来,说了几句话,一行人匆匆去往城内。 那话语并不清晰,转瞬便随夜风消逝。 城门在身后轰隆隆关上,姜妤抬起头,但见夜空之上玉蟾高悬,月明星稀,天地辽阔。 * 三更更鼓敲响的半个时辰前,一批刺客杀进停云楼。 原本一派祥和的酒楼瞬间大乱,宾客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中,刀光剑影直奔裴疏则所在的二楼雅间。 女医才赶到不久,正加紧为他解毒,可人还未醒,便见数道利刃挥来,褚未等人挥剑抵挡,堪堪将第一波杀退,眼见行踪暴露,褚未当即下令,“快带殿下走!” 话音刚落,却听窗外军靴橐橐之声,大批悍戾军士列队蛇行而来,不管街衢混乱踩踏,粗暴驱散行人,径直将停云楼围了个严严实实。 为首的军官大声喝令:“楼内贼人听着,我等奉司马之命前来诛讨,负隅抵抗者,格杀勿论!” 刺客非但没有退却,反而攻势更猛,有扈卫向褚未喊,“可要派人冲出去和楼下官兵汇合?” 褚未驳斥:“楼外是陈兆麾下,殿下赶至扶风乃是绝密,岂可泄露?” “再僵持下去,殿下的安危也不能保证,难不成那姓陈的还敢明目张胆谋害殿下吗?” “他不敢,可殿下隐瞒军程之事捅出去,上头该乐开花了,”褚未冷道,“刺客只是开胃菜,他是借讨贼之名,趁乱至殿下于死地。” 话音刚落,外头果然下达了进攻的命令,大批军士一齐杀入。 一切不过发生在瞬息之间,褚未咬牙,将裴疏则交给心腹,劈开半扇屏风架在身前,夺窗而出,“由我开路,后面跟上!” * 皇宫内,老皇帝倚在龙榻上,就着素手侍奉,喝下汤药。 他垂垂老矣,沉疴渐发,又滥食丹药,虽有太医精心医治,到底力不从心,已是风中残烛,不知哪天来阵风,就彻底熄了。 郑贵妃奉完汤药,执帕擦干皇帝嘴角,又递上漱口清茶,最后往博山炉中添一匙龙涎香,驱散汤药苦气,才坐回榻边。 她素性温婉,忧心忡忡望了皇帝一眼,并不多言,只是为他掖好被角。 皇帝捕捉到她神色变化,有些不忍,“爱妃辛苦了,熬了这么多天,回去歇歇吧。” 郑贵妃摇头,“臣妾想在这儿陪着官家。” 皇帝枯瘦的手拉住她的,呼出一口沉浊的气,“朕已觉得好多了。” 郑贵妃抿一抿唇角,“那官家就多陪陪臣妾吧。” 皇帝笑了两声,又觉遗憾,“朕的身子朕自己清楚,说起来,要是老三还在,你也不至于如此孤苦。” 郑贵妃曾经育有一子,太子死后,深得皇帝喜爱重用,可惜英年早逝。 看她眼圈微红,皇帝宽慰道,“人总是要往前看的,好歹老三留下了永儿,朕瞧着那孩子十分像他,也像你,你无事时,也多宣王妃带他进宫来看你,朕已经留下圣旨,等永儿年满十四,就封他为亲王。” 亲王二字刺痛了郑贵妃,若三皇子还在,皇后那个荒唐的小儿子,根本无法与他相比。 她垂下眼,一派感念道,“多谢官家。” 皇帝还在为她安排,“皇后贤德,即便哪天朕去了,也不会亏待你和永儿的。” 贤德?不会亏待她? 郑贵妃心中发苦,几要冷笑出声,皇后在人前装得仁善大度,可人后因着三皇子,早已将她恨得咬牙切齿,若皇帝驾崩,还不知要如何受尽折磨。 郑贵妃泪盈满睫,敛裙拜倒,“臣妾不离开官家,若真有官家所说的那天,妾愿为官家殉葬。” 皇帝眼底一震,想坐起身,先咳嗽起来,郑贵妃满面泪痕,膝行过去给他拍背,正忙乱间,御前中官从外头进来了。 想是极要紧的事,他甚至都来不及关心皇帝病情,径直来到榻前,“陛下,是扶风郡。” 郑贵妃正欲退下,皇帝抓住她的手,让他直接说。 中官低声道,“靖王遇刺了。” 皇帝强撑起身,眼底都亮起精光,“你细说来。” 中官脸上却不见喜色,“今晚王中书受陈兆相邀,在群仙苑赴宴,得知靖王也在扶风现身,携一女子去了停云楼,果然调遣郡中势力前往,想取其性命,可…” 皇帝问,“结果如何,他死了吗?” “没有,”中官道,“褚未等带人突围,把靖王救走了,他们神出鬼没,现不知藏匿到了何处。” 殿中随着话音落地变得沉寂,皇帝怒意丛生,抄起手边茶盏,砰地砸了个粉碎,“废物。” 中官吓得跪倒在地,颤声请罪。 皇帝瞥他一眼,“没骂你,抖什么。” 中官这才千恩万谢,战战兢兢直起身。 皇帝知道裴疏则的厉害,好容易摸到行踪,借着王陈二人在扶风交游,天时地利人和,消息都喂到他们嘴边了,还抓不住机会。 他揉捏眉心,“去把皇后和太子叫来。” 中官觑他一眼,又跪下了,“陛下,太子…太子他…” 皇帝敛眉,“太子怎么了?” “今日陈兆节日宴请,太子也在席间,尚未归来。” 寝殿倏寂,皇帝气得笑出声。 “见朕这样,他动作倒是麻利起来,罢了,罢了…去传皇后。” 权臣的在逃白月光 第14节 中官唯唯告退,皇帝对郑贵妃道,“爱妃先回去歇息,朕还有事。” 郑贵妃微怔,藏起眼底失望,柔声应是。 中官刚走到门口,又被叫住。 “你说靖王携一女子外出,她也被救走了?” 中官回,“并不曾见。” “那女子要紧,尽快弄清下落,”皇帝心下有了计算,“朕这里还有一个人,到时一并带了去见她。” * 四更时分,裴疏则睁开眼。 他药性犹残,头痛欲裂,听褚未说完了始末,视线落在对方臂膀伤处,那里中了两箭,血肉模糊,还有几处刀伤,尽是惨烈殷红。 门外还有扈卫在包扎疗伤,不时发出痛楚闷哼。 裴疏则也被伤及,箭矢擦着喉咙飞过,只偏半寸便足以让他殒命,手臂犹在渗出斑斑血迹,恍若未觉。 褚未道,“殿下行踪泄露,恐怕是内部混入了细作。今夜行动受阻,要掌控扶风,恐怕得过阵子了。” 裴疏则只是安静,长眸自他伤处垂下,木然邃凉,一如外头漆黑的夤夜。 褚未正要唤他,他却自行开口,“参军以为,细作是谁?” 褚未垂首,“属下会细查。” 裴疏则笑了声,接过心腹端来的药,瓷盏却在手中碎裂,浓黑药汁混合鲜血,顺着指缝滴答答往下落。 褚未吓了一跳,“殿下…” 裴疏则仍在笑,那药有些蚀了嗓子,喉咙喑哑,双肩颤抖。 “你瞧,未叔,她又骗了我。” “她还是从前那般,一如既往地想让我死。” 褚未心惊肉跳,无言以对。 裴疏则笑够了,止住想为他包扎的心腹,“这次是我害了你们,每人去领十年俸。未叔放心,不会再有下一次。” 褚未艰难启齿,“那姜姑娘…” 房内沉寂,须臾,才有冰凉的声音响起。 裴疏则松了手中残片,任其砸在地上,“她也不会有下一次。” 但愿她运气好,别再落到他手里。 第14章 盘查我等奉命,追索流落在外的贵人。…… 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时,姜妤跟随出城货郎,来到了湋河码头。 码头之上铁锁连桥,船工客商熙熙攘攘,一派热闹,姜妤取出说好的三十文钱给对方,在旁边早市买了只糍糕,边吃边思索去路。 她已问清楚,这是离郡中最近的大码头,赶上春来开河,客船、商船人来舟往,不可胜数,若要登船,在津渡验过路引,码头之上便有牙行买卖船券。 她不能去金陵,即便裴疏则近日会被那所谓“大事”绊住,等他抽出空来,那里首当其冲,甚至她从前熟悉的江东范围都不安全。 也不能走得太远,身上银钱不多,免得在半路就陷入窘境。 姜妤回忆着从前和在游记中的见闻,最后决定去汴梁。 汴梁是本朝故都,外客众多,商贸繁荣,市井女性也可参与经营,游记中就多次提到女掌柜经营绣坊、茶楼,乃至药铺、酒肆,而她们的营生里,也不会排斥女子做账房和帮手。 要在外乡安身立命,不可能长久隐瞒性别,那种地方不至于没有投身之处。 姜妤将最后一口糍糕吃尽,登上了码头。 她找到一面善的小牙商,说自己是岐山人士,要去汴梁书院投奔亲戚。 岐山和扶风相近,都是说京中官话,姜妤长久住在京城,口音不会引人起疑。 牙商看了籍牒路引,便不疑有他,“公子赶得巧,有一掌柜洽谈酒曲生意,泛客舟来此,今日回程,托我延揽行客,就剩这张船券,公子若有心,五钱银子也卖你了。” 姜妤没有和独自远行交游的经验,听他说得千般好,存着几分戒心,“客船在哪,可否先带我去看看?” 牙商满口答应,边领路边笑道,“知道你们读书人讲究,那徐掌柜也是讲究人,很利落的娘子,不是读书人都不乐意让上去呢,怕乱了自家的船。” 姜妤闻言,便问,“徐掌柜是女的?” “是啊,丈夫前些年病死了,她一人撑起家业,真是本事。” 客船就停在码头显眼处,打眼望去,甲板上站着不少阔袖阑衫的士子,或伫立观景,或吟诗作对,十分悠闲。 见此景象,姜妤心下稍宽,随牙商上船。 临舷处支着张圆桌,一女使侍立在侧,正在和桌前饮茶的中年女子报账。 女子身量中等,穿檀色褙子,松绿暗织竹纹袄,梳着圆髻,方圆面庞,相貌精干,牙商上前说吉利话,“夫人发财,临开船还来了客人,这才叫善始善终呢。” 女掌柜便收起肃容,露出笑来,“小猴崽子,都出手了?” 牙商笑嘻嘻把船钱给她,向姜妤示意,“这小公子孤身到汴梁投亲,左右开船时辰到了,就给他减了一钱。” 徐芳打量姜妤一眼,只见她是个白面书生,身段羸弱,风尘仆仆,倒有几分可怜,没说什么,吩咐女使带他下去分帐,又道,“这次换得布匹,扯三尺弋绨给你,自去做件坎肩穿。” 牙商千恩万谢,眼只瞅着桌上托盘,“夫人都做起丝绸生意了,这料子才是真好,波光粼粼的,跟水面儿似的。” 徐芳笑骂,“鬼灵精的,这可是吴绫,你穿上也伺候不起,快领弋绨去吧!” 牙商走了,姜妤目光却被那片绫布吸引,鼓起勇气搭话,“夫人,这料子可是用货物从京中换的?” 她曾在书中看过,豫地产粮,商人开坊蹋曲,以酒曲豆品销往全国,而汴梁绸布门面广阔,交易动辄千万,便有豫商以货物换取绸缎,回乡倒卖。 得到肯定的答复,姜妤才道,“夫人想是才做这桩生意,我有句话,您莫生气。” 徐芳神色微讶,“如何谈得上动气,你说便是。” 姜妤捏起边角搓了搓,“这是刷了油粉的粗绫,光泽是人造出来的,用于掩盖粗纱断纬,不是吴绫。” 徐芳顿时皱眉,“这怎么可能?” 姜妤垂目,“夫人若不信,打滚水来泡上一会,揉搓几番便知分晓。” 徐芳不敢延误,找人照做,果然绫光全无,灰扑扑不能看了。 她气得竖眉大骂,命人下船寻那奸商,急往库中验货,见姜妤还立在那儿,向她道谢,“小公子,这次亏得有你,不然我可栽坑里了,我看你是个行家,可否陪我一道下去瞧瞧?” 姜妤不敢轻易随她下舱,推脱道,“夫人抬举,举手之劳罢了。” “小公子眼神明亮,难道先前家中曾是做布庄生意的?”徐芳看姜妤穿的简陋,试探道,“公子独自远行,想必十分不易,若肯帮我这个忙,必有重酬。” 姜妤不过是自小绫罗绸缎不离身,乍遇假货直觉不对,知道造假的法子,只因儿时女工太差,贿赂丫鬟代工还被发现了,裴疏则和越文州便想办法从外头给她买,兄弟俩没一个懂的,买了不少假绸缎边角料绣的绣品回来,最后三人一块被罚抄书。 思及往事,姜妤心中酸涩,如实道,“夫人误会,我的确不是门里出身,概因机缘巧合才知内情,丝绸作假我只知两种法子:一则用桐油和滑石粉刷在粗紬表面,晾干后打磨,便如你手边这般;二则以麻布仿造,拿鱼鳔或桃胶涂抹,石磙反复碾压,使其平整如缎。这些用水煮和毛刷便可分明,您只管去*验便是。” 徐芳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见她这般交底,好感顿升,“只是我该如何谢你呢?” 姜妤微微一怔,抬起剪瞳。 她果断抓住这个机会,诚恳道,“不瞒夫人,我家道中落,身上拮据,走投无路才去汴梁寻亲,还不知能否寻到,若寻不着,恐无容身之处,夫人生意宽大,不知手下可缺文书先生,或舍我一个活计,便感恩不尽了。” 徐芳爽朗应下,“这有何难,你放心,寻亲之事也包我身上。” 姜妤连忙道谢。 “小兄弟,我着急去忙,你且歇歇,我让丫头给你寻间好舱房,晚会再来找你。” 姜妤应了,随女使到客舱安顿。 她推开小窗向外望去,朝阳破开晨雾,但见水波无垠,江烟浩渺,几只白鹭掠过桅顶,悠然飞向远方。 姜妤伸出手,端详着从指缝漏进的阳光,感受皮肤攀上暖意,不觉展颜而笑,仰倒在窄铺上沉沉睡去。 * 她太累了,骤然松弛,再醒来时只见晨光熹微,有种日夜颠倒的混乱感,洗了把脸,推门出去。 徐芳刚处理完绸缎之事回来,见她出门,讶然道,“小兄弟,你才醒啊?都第二天了!” 姜妤太久没睡过这样的安稳觉,听见她的话,不由愣怔。 徐芳噗嗤笑出声,“这是在路上累成啥样了,来,女使做了卤面,一道吃饭吧。” 席间徐芳问她亲戚之事,姜妤也只能含糊过去,听她道,“即便寻不着,你也别忧心,我手底下铺子多,你不是想做文书吗,就跟着我,每月三贯钱,包吃住,可好?” 姜妤吃面的动作停下,忙不迭点头,两腮还鼓鼓囊囊的,活像只兔子。 徐芳被她逗笑,让女使再盛一碗,姜妤下意识推辞,被她阻拦,“吃吧,你这样瘦,合该多补补,我们汴梁的面食最养人了。” 徐芳是个爽利人,当天便着手教她辨认货物,交易商契,姜妤虽被困数年,到底生得聪明,又是大儒教出来的,很快便入了门。 两人日渐熟稔,徐芳常聊些风土人情,姜妤也不再沉默寡言,有时起了兴致,也会讲个老掉牙的文人笑话,或是教徐芳点茶。 徐芳对她的茶艺赞不绝口,“你这手法真是好,连我们城里最好的茶楼都比不过,我怎么就练不会呢。” 姜妤笑笑,“不过是水磨工夫,没什么大用处的。” “想是妹子从小就练了,所以才…” 姜妤手一抖,险些拂落茶盏,茶水泼出来,漫到手背上。 徐芳惊觉自己说漏嘴,哎呦一声,“别介意妹子,其实你扮得挺好的,真的,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 姜妤有点无所适从,为了乔装,她特意放宽腰身,垫高男靴,压低嗓音,这几日还戴着头巾,没想到对方早就看出来了。 她白着脸问,“很明显吗?” “不不,我刚出门做生意的时候也是这么过来的,所以才看得出。” 徐芳掏出帕子,拉过姜妤的手,将茶水擦干,“咱们女子孤身在外总是艰难些,可没什么难处是过不去的,一切都会好起来。” 姜妤被触动心肠,眼圈微热,朝徐芳露出笑容,点了点头。 她从前总觉得自己运气不好,若是运气好,便不会遇上裴疏则,可天无绝人之路,又让她逃出生天,遇到贵人,在外谋生。 客船经萦城入汴河,经过虎牢关,便能远远望见汴梁的城池了。 期间徐芳带姜妤下船谈了一桩小生意,让她草拟文契。 权臣的在逃白月光 第15节 姜妤第一次上手,不免有些忐忑,等拟好后,见徐芳将那几张纸翻来覆去,紧张道,“若是不行,我再…” “怎么写得这么好,”徐芳展眉夸奖,“比你点的茶还好。” 姜妤一双美目弯成月牙,“真的吗?” “真的,”徐芳道,“要给你涨薪水了,不然等到汴梁,会有人来挖我墙角的。” 姜妤笑意更深,近日她长了点肉,整个人水灵灵的,抿起唇角时,一点梨涡若隐若现。 徐芳被她吸引,忍不住捏她的脸颊,“对嘛,就得多笑笑,真好看。” 就在姜妤以为日子会这般平顺下去时,晨起在库舱学认豆曲,却听见上头一阵骚乱,随即船身不稳,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徐芳也足下失衡,问慌忙跑下来的小厮,“怎么回事?” 小厮道,“夫人,外头来了几艘官船,围了水上客舟,说上头有要紧事,要清查行客。” 徐芳敛眉,“行客过关时不就查过了吗,怎地还要查?” “小的不知。” 头顶踏步之声停下,官吏喝令,“我等奉命追索流落在外的贵人,叫你们掌事的出来!” 徐芳莫名其妙,一转头,目光顿在姜妤惨白的脸上。 第15章 鸿门宴官家要把她许配给陈兆 “追索贵人”这几个字,听来无比古怪。 既是贵人,说明并非逃犯,可若非逃犯,又何谈追索? 徐芳来不及多问姜妤什么,只道,“你若不想上去,就先在这儿待着。” 她提裙而出,着实被眼前阵势吓了一跳,只见甲板上站了十数名官兵,各个玄甲戎装,凶神恶煞,寻常百姓见之腿软。 为首军官看见她,蔑然打量,“你就是这船的掌柜?” 徐芳抚了抚胸口,上前报过家门,赔笑道,“小民是汴梁商人,外出行商,如今正要还乡呢,船上所载都是顺路的客人,过虎牢关时也盘查过了,不曾见流落的贵人啊。” 军官不悦皱眉,冷声训斥,“你这妇人好不省事,船上有没有你说了不算,本官说了才算,懂吗?” 徐芳连忙唯唯,“明白,明白,小民这便把人都叫来。” 很快,客舱中人都被唤了出来,连同船上原有的船夫小厮、女使婆子,挤挤挨挨上百号人,都聚集在甲板上,挨个供官兵查检。 姜妤独自站在昏暗库舱内,上面响动听得一清二楚,她慢慢后退,靠在支撑舱体的立柱上,闭目呵了口气。 她不能不往坏处想,也许是裴疏则将那件大事解决了,所以腾出空来抓她。 可又忍不住报着侥幸心理,这些人不曾有一语提到靖王,方才那话,也不似冲着自己来的。 不过无论如何,过会儿便知分晓了。 上头官兵询查无果,恶声恶气质问徐芳,“船上的人都在这儿了?” 徐芳忙点头,“是啊官爷,小民让人去客舱看了,都在。” 军官手中长刀邦邦一敲甲板,“你方才不是从下头上来的吗,下头可有人?” 徐芳心跳如鼓,满脸堆笑,“没有没有,这下头是库舱,我也只是临时下去瞧一眼…” 军官径直往前走,“带本官下去看看。” 徐芳勉力阻拦,“官爷,官爷,那下头都是酒曲,气味难闻,别脏了您的衣袍…啊!!” 船上响起尖叫,长刀铮然出鞘,徐芳吓得跌坐在地,军官横眉怒目道,“大胆贼妇,敢阻拦本官,你不想活…” “大人且慢。” 清澈声音在前面响起,军官的叱骂和动作戛然而止。 姜妤出现在甲板之上,快步上前,扶起了徐芳,“方才是我在下面躲懒,不小心睡着了,徐娘子并不知道,大人若生气,罚我便是。” “哦?”军官挑眉,“幸亏你上来的快,不然今天这船上可要见血了。” 姜妤心口一跳,垂下眼睛,“大人慈悲宽宏,想来不会滥杀无辜。” 军官轻笑了声,收起长刀,下属即刻递上画像,他眯着眼,细细比对起来。 姜妤将徐芳拉到身后,任他分辨。 他们语焉不详,凶悍无理,眼看着就要搜船,不管找的人是不是她,都无法继续躲在库舱了。 徐芳一番好心,若担上个乖违藏匿的罪名,岂不无辜受她连累。 有画像在手,轻易便能看穿姜妤的女扮男装,军官比对出结果,肃了神色,竟整衣拍尘,屈膝向她行礼,“下官见过玉成公主,公主万安。” 徐芳瞠目结舌,船上无数惊异视线集中过来。 姜妤蹙眉,她分不清对方是故意李代桃僵,还是在找真玉成,毕竟玉成的确跑了,裴疏则还曾说她们二人长得像。 于是她只道,“大人认错了,我不是公主。” 军官抬首,露出恭谨而胸有成竹的笑意,“下官怎会认错,公主流落在外,官家担心坏了,还特地让下官带了您的奴婢来呢。” 姜妤没明白他说的话是怎么意思,正拧眉莫名,却见军官挥挥手,手下即刻下船,从官船架了一人上来,带到她面前 小丫鬟虚弱难支,得旁人架着才能站住,脑袋低垂着,散发遮了半张脸,姜妤却一眼就认了出来,登时脸色大变,“芳枝?” 她扑过去,查看芳枝的状况,“芳枝,你怎么了?” 可芳枝脸色苍白,嘴唇嚅动,说的话根本听不清,姜妤慌了神,转头厉声问,“怎么回事,她为何在这里?” 军官依旧保持着恭敬神色,“公主安心,这奴婢晕船晕得厉害才会如此。” “芳枝自小在水乡长大,怎么可能晕船?”姜妤红了眼睛,“我告诉你,她若有不妥,我就算一头碰死也不会叫你们如愿!” 军官被她这倔劲儿弄得一怔,随即笑道,“只要您随我们回宫,官家心疼公主,必不会让你与这小丫鬟生离死别。” 原来背后之人真是皇帝,不是裴疏则。 姜妤看着眼前景象,只觉得荒诞可笑,无力而绝望。 管她是县主还是官妓,公主还是匿户,自己是谁其实都无所谓,当权者想让她是谁,她就只能是谁。 权力是那样好用的东西,它治下的是木偶,是笼雀,是蝼蚁,唯独不是人。 姜妤搡开两旁军士,自己揽住芳枝,感受到她冰凉的体温,几要把银牙咬碎,却只有妥协,屈辱道,“我跟你走,还请给她延医问药。” 军官这才满意,吩咐手下给她让开路。 姜妤扶起芳枝下船,忍不住回头,看了徐芳一眼。 徐芳被吓坏了,煞白着一张脸,对上她的目光,仍忍不住前倾了下,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惴惴垂首。 姜妤呼吸不畅,整个人都被不舍和遗憾淹没,却也不敢过多停留,转头登上官船。 两条船逆向而行,距离很快拉大,官船溯流而上,原本已经出现在视野中的汴梁城复又模糊,终于什么都看不见了。 * 军官倒是没诓她,上船后给芳枝灌药下去,午后时分,人精神便好了起来,能起能坐,也能说话了。 “奉真师父说,王爷不会真的让姑娘嫁去北漠,我不想离开你,便偷偷跑回京城,可谁知等回到那,靖王府和公主府都没人了,我也被抓进宫扣下,我不知道姑娘能独自逃出来…” 芳枝忍不住哭泣,肿着一双桃儿眼,满脸愧疚,“对不起姑娘,都是我连累了你。” 姜妤摇头,“别说这话。上面想控制我,并不非得是你,我师父,文州表兄,哪怕是去黔州拿住我父亲,都做得到,无非是你一心为我,才撞在他们刀口上,这怎么能怪你?” 芳枝犹然抽噎,“那姑娘以后可怎么办?” 姜妤牵牵唇角,“这得看他们捉我是想做什么了。” 她能感觉到皇帝和裴疏则之间关系紧张,军权压过皇权,君臣注定无法共存,迟早要争个你死我活,难道是想拿住她,以此要挟裴疏则? 若真是这样,皇帝的打算大抵要落空。 她可不认为裴疏则是个要美人不要江山的情种,何况自己出逃前那般哄骗下药,早已将他得罪死了,恐怕此刻正咬牙切齿,只恨不能掐死她呢。 思及此,姜妤眼底露出嘲弄。 她注意到芳枝担忧的目光,轻声安慰,“没关系,造化真要弄人,便不能和天命强争,走一步,看一步吧。” …… 三月初,京畿山川染青,接连落了几日的春雨。 细雨绵绵,春寒更深,裴疏则自元宵遇刺后,便一直在城外别庄休养,本想出去走走,碍于天气只好作罢,今日还是离开寝阁,兀自到池边喂鱼。 褚未接了京中消息过来,便见他立在廊下,身上都沾了细密雨丝,忙快步上前,“殿下怎么出来了?大夫说您不能受寒,这几日天凉,还是进屋歇着吧。” 那晚姜妤半盏风茄哄他喝下去,有些伤了肺,断断续续咳了半月的血,近日才把余毒祛清,依旧见风咳嗽。 裴疏则头发披在身后,只以一条绸带半扎,拢着白狐裘,猛一看去,像是出尘的谪仙。 他往水中抛撒鱼食,听见褚未的声音,目光仍落在池下锦鲤上,只问,“京中何事?” “官家说近来时气不好,今年春猎取消,只在宫中举办家宴,就定在今晚,问及殿下身体,可否前往赴宴。” 裴疏则闻言,轻笑了声,“你觉得是鸿门宴吗?” 褚未道,“他怎会真心宴请殿下,殿下征战归来便一直称病,不曾回京,他心中也打鼓,万一狗急跳墙,真要取您性命,也是说不准的事。” 裴疏则道,“元宵之前会,眼下却不见得。” 褚未不明就里,“殿下何意?” “那晚王陈二人私下会面,太子也在。王聿从前谄媚取容,极表忠心,我一出征,他就趁皇帝病重,迫不及待扩张势力,若说这还在皇帝意料之中,可太子也乘机揽权怙势,向二人靠拢,便是他不能容忍的了。” 褚未恍然,“所以他还需要殿下来制衡王聿。” 裴疏则颔首,看着鱼儿游动嬉戏,目光宠溺,闲声道,“那也得看我愿不愿意给他当枪使。” 褚未笑道,“殿下身子没好全,且躲懒吧。” 裴疏则道,“我倒觉得挺有意思,去看场戏也无妨。” 褚未还想再说什么,却见一影卫突然出现,神色急切,跑到二人跟前时,还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褚未敛眉,“怎么了,慌慌张张的?” 影卫道,“殿下,一个时辰前有青鸾轿入宫,说是找回了玉成公主。” 权臣的在逃白月光 第16节 褚未一愣,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谁?” 影卫语气肯定,“玉成公主,宫中老内监递出来的消息。” 玉成,哪个玉成? 从代郡南归的“玉成”报了病逝,因和亲不顺,喜事变丧事,为着避忌,暂且秘不发丧,真玉成出逃在外,而裴疏则前段时日病重,姜妤也未有下落。 现在被接回宫的是哪个玉成? 裴疏则喂鱼的动作止住,漆黑长眸微微一抬。 “可说了,从哪接回来的?” 影卫摇头,“内监不曾告知,只说…只说官家有意选陈兆做驸马,将公主许配给他。” 褚未脸色顿时变了,看向裴疏则,生怕他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来。 裴疏则端着鱼食盒,手掌仍凝着那晚捏碎药盏留下的黑红血痂,却无比平静,甚至堪称冷漠,将食盒放在阑干上,“知道了,你退下吧。” 回廊只剩他和褚未两人,褚未不安道,“殿下…” “未叔,”裴疏则打断,“你派人回话,谢陛下的深情厚意,今晚我会赴宴。” 褚未见他这样,只好遵从,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裴疏则扶阑坐下,长睫倾覆,仍遮不住瞳底的冷嘲和狠厉,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他摊开掌心,上头沾着一小片殷红的血。 第16章 再相见大婚那天,就由疏则送你出阁吧…… 日夜奔波半月有余,姜妤回到了京城。 轿子在宫外停下,军官道,“公主,请下来吧。” 女使们掀开轿帘,姜妤弯腰出去,却先看见轿下芳枝过分忧惧苍白的脸,“怎么了?” 芳枝扶住她的手微微颤抖,“姑娘,是肃方台。” 姜妤动作一滞。 肃方台并非楼台,而是大内西直门外处决罪臣的刑场。 她来过这儿,巫蛊之祸事发后,上头每天都有无数人被砍下头颅,铡断腰身,即使这么多年过去,青石刑台上似乎还沁着暗红的痕迹。 那时姜父被判观斩之刑,那些所谓的罪臣人头滚滚,热血几要把人掩没,他五花大绑跪在台上,尚不知自己不用死,没有恐惧与不甘,只是仰天发出悲怆的大笑。 皇帝为了杀一儆百,命令所有家眷都要强制观刑,十七岁的她就站在下头,在鲜血冲下石台掩没裙角的前一刻,被赶来的裴疏则捂住眼睛拖走。 太子做错了什么?他们做错了什么? 往后从噩梦中惊醒的无数次,姜妤都在问这个问题,始终没有答案。 姜妤看了眼好整以暇的军官,朝着肃方台向前一步,想瞧得更清楚些。 军官笑容僵在脸上,让女使们把她请走。 姜妤走了半个时辰,才走到皇帝所在的甘露殿,即便燃着浓烈的龙涎香,一进殿门,她还是闻到了浓重的死气。 这种气息姜妤再熟悉不过,当年姑母病重垂危时,身上也是这种气息。 皇帝正倚坐在龙榻之上,和一中年武将说话,“等爱卿成婚,便是皇室中人了,朕打算把西郊大营交给你,如何?” 男人本还有犹疑之色,听到这话,喜不自禁,慌忙跪下,“臣叩谢陛下圣恩,臣得陛下抬举,必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以命相酬。” 皇帝虚扶了下,示意他起来,中官领姜妤上前,“陛下,公主到了。” 姜妤静默行礼,可等看清那将领的相貌,还是顿了下。 是陈兆,她家被抄时,此人和王聿一同出现过。 后来裴疏则也曾告诉她,陈兆在巫蛊案中扮演的什么角色。 皇帝出声,打断了她的情绪,“玉成来了,到朕身边来。” 他脸上挂着笑,俨然是一个慈爱的父亲,对陈兆殷殷叮嘱,“朕这女儿命途多舛,从前吃了不少苦,如今把她交给你,可要好好待她。” 话不必多说,陈兆瞧见姜妤的脸,只觉恍若天人,早已酥倒,良久拔不回神来,直到中官提醒才再次叩谢圣恩。 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讪讪道,“陛下恕罪,臣一见公主,便觉十分面善,故此唐突。” 姜妤知道他已经不记得自己了,顺着皇帝的意开口,“我也觉得和将军一见如故呢。” 陈兆身子麻了半边,半晌没说出话来。 皇帝似笑非笑,“爱卿先下去吧,朕要与玉成说说话。” 宫人们也都退出,殿门关上,姜妤跪在龙榻边。 皇帝俯视着她乌黑发顶,“你很乖觉。” “臣女只想保亲人平安。”姜妤低眉,“不知陛下想让臣女做什么。” “你只消婚后将他所言所行报给宫里便可,皇后会经常召你入宫的。” 姜妤垂下眼睛,“臣女愿听陛下差遣。” 皇帝满意颔首,“这就对了,何必像你父亲一样,不撞南墙不回头。” 姜妤隐约觉得不对,可隔绝多年,对朝堂中事一无所知,“臣女斗胆,想问陛下一句话。公主是臣女的表姐,也曾为往事所累,臣女愚钝,想不通陈大人为何会对这桩婚事欣然接受。” “玉成是朕的独女。”皇帝笑了声,“他一不自知的莽夫,在王聿手下听命多年,难道不想反客为主,朕着意拉拢,授他权柄,还嫁出唯一的女儿,其间好处需要犹豫吗?” 姜妤沉默片刻,语气温驯,“臣女明白了。” “你下去吧,”皇帝道,“今晚宫中家宴,按时过来。” * 姜妤被安排在从前玉成所住的清辉阁,午后时分,被女使们伺候着穿衣打扮,准备赴宴。 女使出门换水的功夫,芳枝上前给她整理宫装。 “和王中书混到一处去的能是什么好人,”芳枝擒着泪叹气,“姑娘怎就这样命苦。” “没事的,”姜妤安慰她,“顶着公主名头,他不会对我怎么样。” 她在想另一桩事,有些心不在焉——皇帝刺探陈兆,要什么样的细作找不来,为何非要大费周章找上她?她与旁人,究竟有何不同? 思忖间,女使们已然回来,姜妤净了手,起身出门,前往开办宫宴的延福宫。 宴席尚未开始,来往忙碌的宫侍中间,姜妤看到了一位故人。 陆知行接过内监递来的宫宴名单,面露诧异,“太子领王中书外出巡盐,不在席中,可今日是皇家家宴,为何陈司马也在?” 内监应道,“小人不知,是官家亲自叮嘱的。” 陆知行便不再说什么,安排了他的位置,余光捕捉到门口的身影,转过头来,认出姜妤,不由得怔住。 姜妤见他发现了自己,微微福身,“少卿安好。” 陆知行怔忡回神,忙向她回礼,“见过公主。” 他欲言又止,碍于周围宫人,只问,“不知公主是何时回来的?” “今天早上,”姜妤对他心怀愧疚,“少卿在代郡受伤,不知可大好了。” 陆知行道,“下官无妨,公主不必忧心。” 姜妤勉强一笑,“那便好,少卿劳心劳力,都不曾有机会谢你。” 陆知行温声推辞,“这都是下官分内之事,公主…何需挂怀。” 人在面对纯粹的善意时,总会不自觉地暴露脆弱,姜妤感觉到自己话音都有些发抖,强行压了下去,“既然我来早了,先出去走走,不打扰了。” 她转身而出,陆知行神游片刻,三两句将余下事情安排好,也寻了个借口离开,在宫室后的回廊转角找到她,“公主。” 姜妤正望着廊上宫灯出神,身旁只有芳枝在侧,闻言转身,打量了眼四周,“少卿不是在忙?” 陆知行上前,“公主别紧张,这时候宫人都在躲懒,不会过来的。” 姜妤点点头,“您还有事?” “我还以为你不会再回来了,”陆知行道,“那日我在扶风见到辒辌车,便猜测那是靖王准备的,他想把你…” 把你变成禁脔。 陆知行羞于启齿,没说下去,只问,“你还好吗?” 姜妤哂然,“好不好,不由我自己做主。” 陆知行心里没来由地难过,却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 暮色寂寂,相对无言,身侧芳枝突然仓皇跪下,“王爷。” 两人一齐回头,看到裴疏则站在廊下。 他穿着亲王常服,墨底金线蟒袍极具威压,眼底凉透,冰冷视线落在姜妤身上。 姜妤注意到他唇色有些不正常的苍白,但本能的抗拒让她只与他对视了一瞬,最终还是沉默以对,什么都没说。 陆知行俯身拱手,向他行礼。 裴疏则视若无睹,走向姜妤,高大身形转瞬逼近,姜妤不由得后退,肩胛撞在廊柱上,被宫灯投下的阴影覆盖住了整个身体。 但他没有停留,黑影从她身上侵漫又挪开,头也不回地擦肩而过。 褚未眉头紧蹙,睇她一眼便紧跟上去,芳枝瘫软在地,抚着胸口喘气。 姜妤混沌神思却突然一恍,遽然清明——皇帝之所以选她,是想借这桩婚事,激裴疏则向陈兆发难,他病成那样,没多久可活,得尽快让这两名重臣两败俱伤。 可惜皇帝自作聪明,裴疏则早就被她得罪死了,不可能去跳这个坑。 那要是陈兆提前死了呢? 姜妤手不自觉去探腰间药囊,睫羽无声一抬。 风茄花用完了,莨菪子却还剩不少,即便毒不死人,过量和酒下去,也有望将人放倒,她还有簪钗,有披帛,能扎人喉咙,勒人脖颈。 裴疏则和皇帝注定你死我活,凭她对他的了解,只要陈兆死了,必然能立刻抓住机会,天下易主,也就不会有人再对她的亲人下手了。 姜妤抬首,望向西直门。 权臣的在逃白月光 第17节 皇帝让她经肃方台入宫,无非就是要给她一个下马威,可他似乎不明白,弱者不止有畏惧和服从,还有爱和恨。 这两种最原始的情绪比任何谋求都直白易得,简单到像网兜里的小虫,即便会因卑弱长久陷困,可只要得一丝罅隙,便会本能地、不要命地往外钻,断翅斩腿也不会停下。 陆知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公主,您没事吧?” 姜妤回神,笑了一下,“没事。” 陆知行担忧道,“您以后打算怎么办?” 姜妤笑笑,抬起清目,“多谢少卿帮我这样多,天命如此,终归挣不脱罗网,有什么机会便做什么事吧,总归不算白活一场。” * 裴疏则阔步去往殿中,褚未亦步亦趋,生怕他想不开,低声开解,“那陈兆年逾四十,死了亡妻,后院里光小妾就有十二三,姜姑娘还没他的庶长子大,不会是真心想嫁的。” 裴疏则停下,语气惑然,“未叔与我说这作甚?” 褚未跟着他刹住脚步,“殿下伤势未好,不能动怒。” 裴疏则冷笑了声,“为一个时刻想我死的人动怒,我还没那么傻。” 他说罢,再不回顾,径直入席。 暮色四合时,皇帝才姗姗来迟,携皇后和郑贵妃赴宴,众人见礼后,都各自归了座。 所有人都各怀鬼胎,可等歌舞之声响起,舞女长袖翩翩时,倒也演出了几分祥和太平的景象。 “此次家宴,也是给疏则接风,”皇帝率先举起酒杯,笑吟吟道,“你只用三个月,便收复大榆关,彻底解决了边防战乱,朕得敬你一杯,替边疆百姓谢你。” 裴疏则起身道不敢,仰头将杯中酒水饮尽。 “疏则不知道吧,今日还有一桩喜事,”皇帝转向姜妤,“玉成是朕唯一的女儿,朕心甚爱之,可玉成大了,民间都说‘女大不中留’,朕即便不舍,也不得不考虑她的婚事,她和陈司马二人皆有意,朕也乐于成人之美,婚期就定在下月初二,太常寺精心挑选的上上吉日。” 听到“二人皆有意”几个字时,褚未的心脏险没蹦出胸口,生怕裴疏则当庭把酒盏捏烂。 幸而裴疏则并没有什么反应,倒是陈兆自得起来,赶忙离席叩首,说了一筐感念皇恩的漂亮话。 姜妤也该起来,可她懒怠动弹,素手仍捻着银筷子,慢吞吞道,“这琥珀核桃仁好吃,陛下若心疼我,就把厨子予我陪嫁了去吧。” 陈兆连忙剖白心迹,“公主若喜欢,臣便将臣名下山庄全都种满核桃,天天给公主做。” 一句话说的旁人都笑起来,纷纷打趣,一时间竟充满了快活的气息,姜妤也觉得可笑,无声一哂,专心吃饭。 皇帝眉头微挑,转向裴疏则,“疏则以为你妹妹这桩喜事如何?” 裴疏则从喝了酒就一直安静,乍被提及,抬起双目,漆黑凤眸不见底里,翘了翘纤薄唇角,笑里浸着丝丝凉气,“妹妹满意,就没什么不好的。” “朕就知道你会高兴,”皇帝道,“朕近日来精神不济,你们一向兄妹情深,待出嫁那天,就由你送玉成出阁吧。” 裴疏则应了,“陛下放心,臣会办好差事。但臣有句话,还想问问妹妹。” 他闷了口酒,看向姜妤,“妹妹的公主府和亲前就已修缮好,先前也住过一阵子了,不知待嫁这段时日是住在宫里,还是住在公主府呢?” 殿内一时静寂下去,姜妤顿住,无声望了眼周围,唯有陈兆不知底里,帝后二人神情都有些尴尬,褚未和芳枝的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 皇帝率先开口,将问题抛给她,“玉成,你觉得哪里住得惯?” 案上精致餐食顿时没了滋味,姜妤放下银箸,看向裴疏则。 裴疏则也看着她,“妹妹若想住公主府,今晚我正好顺路送妹妹回去。” 第17章 大婚靖王送来的贺礼是陈兆的人头 姜妤呼吸微滞,不知为何,品出了几分试探的意味。 无非是她从他手里逃走,又被皇帝抓回来,再被迫嫁出去,一眼就能看穿的经过,有何试探的必要。 难不成她选公主府,裴疏则还能让皇帝把赐婚的圣旨吃回去?她倒怕裴疏则会吃了她。 皇帝还在等她的态度,姜妤道,“不必了,宫里就很好。” 心中猜测有了答复,因元宵遇刺尚未痊愈的伤口又在隐隐作痛,牵连着肺腑一道涌起血腥气,裴疏则冷冷凝眸,指节绷紧,森然泛白。 皇帝道,“如此甚好,你也正好陪陪你母后,”他轻嗽两声,“朕有些疲累,先回去了,你们各自尽兴吧。” 众人正欲起身相送,却见郑贵妃宫中的内监匆匆进来,附耳与她说了几句话。 郑贵妃温静面孔转为惊惶,急急离席上前,敛裙跪下,“陛下,王妃派人传话说,永儿得了急症,一直在发烧。” 皇帝面色微变,“立刻着人,送太医去王府给永儿瞧病。” 郑贵妃红了眼圈,哀声恳求,“臣妾放心不下,想亲自去照顾永儿,求陛下允准。” 她话音未落,已掉下泪来,像极了先前说要为他殉葬时的模样,皇帝见她实在可怜,便松了口,“也罢,王妃一人恐也难支应,你去吧。” 郑贵妃千恩万谢,随内监一道出去。 皇帝走了,其余诸人坐了会子,也由皇后发话散了席面。 裴疏则走得利索,看都没看姜妤一眼。 姜妤见他拂袖而去,松了口气,却被陈兆叫住。 陈兆取出一只嵌宝锦盒,笑道,“某得知今日宫宴能再见到公主,便着紧去置办了一份礼物,微薄之心,不成敬意,还望公主赏脸收下。” 他将妆盒打开,递到姜妤面前,里面是副双鱼衔珠璎珞,金晃晃光华灿烂,直晃人眼。 陈兆目光从姜妤清美面庞移到她修长颈项上,不觉再次怔神。 他不是不知玉成身份尴尬,可利益诱人,王聿军权不显,皇帝已经老了,后头想除掉裴疏则,还不是得靠他,凭什么他要屈居人下。 况且这位公主,实在美得出人意料。 姜妤身穿宫装,青罗袖衫下湘绫蹙金裙粼光波闪,一颦一笑恍若神仙妃子。 她歪头注视着盒中璎珞,轻轻莞尔,慑人心魄,“陈司马有心了。” 这东西看上去就十分结实,想来比披帛勒颈要好用。 芳枝听她这样说,便伸手将那盒子接过来。 陈兆还痴痴怔怔不肯走,姜妤道,“我得回宫去*了,天色不早,司马也早歇吧。” 陈兆这才霍然醒神,将路让开。 芳枝扶着姜妤走过一段路,瞥一眼手中锦盒,尽是厌恶,又有些惧怕,“姑娘当真要嫁给他?您可记得他是…” “我记得。”姜妤掏出手帕,将那盒子裹了,丢进袖里,“知道你不愿碰,给我吧。” 她倒有些庆幸,自己那时形销骨立,不至于今日叫他认出来。 * 皇后侍奉皇帝睡下才回自己宫里,大宫女给她捶背,“娘娘近日真是累着了。” 萧氏捏着眉心,“太子快回了吗?” 宫女道,“成州虽远,殿下一去两月,应当也在回程途中了。” 在半路才难办,摸不清人到哪里,不好联络。 宫女发现萧氏面色凝重,“娘娘怎么了?” 萧氏眉心深蹙,“陛下究竟怎么想的,让姜氏女顶替玉成嫁给陈兆?” 宫女思忖片刻,笑道,“姜氏虽上不得台面,到底无人知晓,又有家人钳制,十分听话,陛下不过是拿来当玉成用用,好抬举陈司马,陈司马效忠殿下,这也是给殿下铺路啊。” 皇后神色复杂地瞥了她一眼,神色复杂,“哪有这么简单。” 她越想越心烦意乱,“这孩子还是浮躁了,官家已是风烛残年,何必急着同王陈二人交游。” 宫女懵懵懂懂,“无论如何,殿下都是唯一的继位人选,娘娘不必忧虑。” 皇后摇头,“你不了解官家。”她终究坐不住,“准备笔墨,我得给太子写封信,嘱咐他几句,别再点眼了。” 但她没想到的是,几日后,那封信被送到了甘露殿。 皇帝面无表情地看完,问将其送来的大监,“这是从半路截到的?” 大监应是,“送信之人奴婢已经扣下了,可还要审一审?” 皇帝冷笑了声,“皇后的笔迹,朕还认得出。” 他咳嗽起来,郑贵妃慌忙给他顺背,“陛下得注意身子,娘娘也只是怕太子行差踏错罢了,对您还是忠贞的呀。” 皇帝胸中嗬嗬,将信揉成一团狠狠丢出去,“太子私下联络朝臣,如今皇后都能和外头搭上线了,这是早就盼着朕死!” 郑贵妃六神无主,哽咽道,“陛下莫气,倘或气坏了身子,臣妾和永儿该怎么办?” 她双目红肿未消,又添了新的泪痕,皇帝深感无力,“永儿如何?你去王府不到两日就回来,他无事吧?” 郑贵妃凄然道,“臣妾放心不下您这边,自然要先回来。” 皇帝头痛不已,深深叹气,“朕真是对不住你。” 郑贵妃摇头,“陛下是天下对臣妾最好的人,臣妾早已打定主意,要和陛下同生共死,只要和您在一块,臣妾永远都不觉得委屈。” 皇帝枯瘦苍老的手紧紧握住她的,又问大监,“靖王那边还没动静吗?” 大监道,“靖王又回别庄休养了,他近来万事不理,好像悠闲得很。” 狗屁悠闲,俨然又是一个等他咽气的。 “此子包藏祸心,如若不除,终究是大祸患。” 皇帝心内焦躁,眉间悬针纹愈发深刻,他想不通,裴疏则为何这般平静。 他不是不知道裴疏则对姜妤有多执着,为这么个女人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少年声明不显时替人上战场,仕途通达时冒大不韪保下姜家,去年更是胆大包天,想借两国交战娶到姜妤,连他都被骗了过去。 姜妤虽是被迫委身,他对此女却十分疯魔,大有不死不休的架势,多年前在十六楼为着有人觊觎,打死了不知多少人,如今就能眼睁睁看着陈兆娶她了? 皇帝挥退大监,闷声低语,“他若置身事外,妄动谁岂不都由另外一个一家独大,反而更糟糕。” 郑贵妃为他顺背的手微顿,又若无其事地顺下去。 皇帝察觉到她的欲言又止,“爱妃怎么了?” 郑贵妃垂眼,“臣妾不敢干预国事。” “朕的知心人只你一个了,你且说说,朕就当笑话听。” 郑贵妃泪水盈盈,“有陛下这句话,即便您即刻处死妾身,也无怨无悔。” 权臣的在逃白月光 第18节 她深吸了口气道,“公主成婚在即,陛下何不以爱惜公主为由,将婚礼布置在宫内呢?” 皇帝猝然一抬眼皮。 这话倒提醒了他,届时百官齐聚,二人朋党也都会来,宫门一锁,只需调动皇城司,便是天罗地网,难以逃脱。 这是快刀斩乱麻的法子,事后消化他们的残余势力固然要耗许多气力,可若先前打算不成,这是最后的办法。 他浑浊眼底透出亮光,“你瞧瞧朕,都病糊涂了。” 郑贵妃道,“妾身的弟弟得陛下抬举,在皇城司供职,若有所用,必当尽忠。” * 裴疏则回到别庄,安闲又是半月过去,这天褚未端过药来,顺便汇报,“官家说自己身子不好,不能亲眼看女儿出嫁,深感遗憾,因此颁下旨来,婚礼在宫内举办。” 裴疏则仰头灌下苦药,嘲讽道,“咱们官家慈爱起来当真是感天动地。” “外头许多人猜测,官家是在为早年的巫蛊之案暗悔。” 裴疏则险没笑出声,将空碗撂在案头。 褚未问,“殿下,婚礼那天,要不想个法子推了?” 裴疏则垂睫,有一下没一下拨着琴弦,声如裂帛。 褚未眼观鼻鼻观心,须臾才听他问,“姜妤有动静吗?” 褚未硬着头皮回,“没有。” “她过得挺好,”裴疏则道,“这是真等着嫁过去,把皇帝和陈兆当靠山了。” 褚未无言以对,姜妤实在瓜田李下,有前科便也罢了,裴疏则刚到扶风布置,她便装病引他出来,刚给他下药逃走,刺客就杀进了停云楼,转头便出现在大内,任皇帝差遣。 裴疏则好容易放下往事,要与她重新开始了,她假装情好,反手就是一刀。 褚未瞧着他近来修身养性,览书吃药,平静得叫人胆战心惊,好像蓄在翻墨黑云内的暗雷,不知何时就会爆发出来,摧尽千里明堂,把一切劈个片甲不留。 铮的一声,琴弦在他指尖下断裂,把褚未吓得不轻,裴疏则也怔忡回神,将那被弹红的指腹看了一会,竟然笑了。 褚未心惊肉跳,“殿下?” 裴疏则道,“我的好妹妹成婚大喜,本王怎能不去贺一贺。” * 很快到了四月初二,宫内张灯结彩,朝官齐聚紫宸殿,只等吉时一到观礼开宴。 姜妤凌晨便被女使们层层围住,一件一件套上罗裙霞帔,簪戴九翬四凤冠,两靥贴珍珠花钿,足蹬翘头错彩丝履,一身行头足打扮了数个时辰,才被允许坐下,等着来人接她到紫宸殿完礼。 姜妤手里捏着团扇,脑子懵懵杂杂,几乎要困晕过去。 还是芳枝求了镟薄荷错认水来,冰凉入喉,才醒了些精神,“什么时辰了?” “刚巳时,这时候,陈兆应该正在宣德门外受节。” 姜妤眉尖微颦,“既在宫内全礼,裴疏则不必来接亲了吧。” 芳枝轻声道,“奴婢不知,只是刚刚在外头置办时,听宫道上的内监说,靖王一早便应召入宫了。” 姜妤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宣德门外,陈兆受节毕,由礼官及内监引路,往紫宸殿中去。 能进紫宸殿的人并不多,但都是四品以上大员,陈兆志得意满,绛纱袍进贤冠,乌皮靴迈出四方步,颇为张狂,在上首见到裴疏则,也只敷衍点头,笑道,“今日陈某成婚,日后就该称殿下一声兄长了。” 裴疏则长眸扫过他身上喜服,眉目遂凉,轻笑了声,“恭喜驸马。” 话音落地,殿后传来大监长而尖锐的通传,皇帝竟在这时候过来了。 他来得太早,群臣都十分诧异,匆匆列班参见。 皇帝在龙椅上落座,慢悠悠开口,“朕的儿女中,只有玉成尚未成家,朕年纪也大了,就想女儿在宫中多待一会儿,诸位御史体查朕心,不以为违礼,朕十分感念。” 御史中丞忙称惶恐,皇帝让其平身,又转向裴疏则,露出三分笑意,“靖王去岁躬率兵马,收复边关,威震北漠,只因朕与你彼时都有恙未愈,尚未封赏,今日玉成大婚,朕打算喜上添喜,如何?” 他挥手,示意大监上前颁旨。 旨意中说,加封裴疏则太傅衔,开府仪同三司,食邑万户,敕建太傅府于京师,以昭荣宠,最后道,“太傅乃参赞机要,匡正朝纲。着即解枢密副使、河东道节度使之职,总领文德殿讲筵,兼修国史。其旧部将士,交割有司,兵符印信,即日缴还。” 圣旨一出,太半官员都变了脸色。 太傅虽官居一品,却是虚衔而非实职,让他交割旧部,分明是要剥夺军权,裴疏则不过二十有七,这般旨意,无意是把他往死路上逼。 殿中隐隐骚动,裴疏则安静听完,并不接旨,反而直起身来。 大监敛眉,“靖王殿下,为何还不谢恩?” 裴疏则笑了笑,“臣是个粗人,只知习武作战,遑论讲筵参史的重托。” 皇帝未语,一旁暗喜的陈兆先跳出来,“陛下恩赏,靖王胆敢不受?” 裴疏则看也不看他,“陛下成命,臣敬谢不敏。” 大监竖起眼睛,“大胆,你当庭抗旨,是罪同谋逆!” 话音落地,殿外顿时传来兵甲行动的铎铎交响,大批皇城司玄甲卫操戈而动,转瞬便紫宸殿围了个水泄不通。 宫城四座主城门同时下钥,铸铁门闩坠入石槽,发出余音震颤的轰响。 殿中官员皆大惊,但见远处亦是重重甲兵,直叫人头晕目眩,皇帝岿然不动,俨然早有准备,皇城司提举郑奎直奔入内,半跪于地,“陛下,宫门俱已闭锁。” 皇帝端坐在龙位之上,冷冷睨着裴疏则,“你当真不从?” 裴疏则站起身,“不从如何?” 皇帝面沉如水,“不从者诛。” 不少官员瘫坐在地,被玄甲卫拉架出去,皇帝厉声道,“郑提举,即刻将此乱臣贼子就地正法!” 郑奎抽出了长剑,锋刃发出弹铗之声。 眼看就要血溅当场,可郑奎并未动手,反而双手捧剑,竟是转向裴疏则,高举奉上。 殿内顿时一片死寂,皇帝瞠目,遽然变色,“郑奎,你在干什么!” 他怫然起身,却见殿外重重玄甲中走出一片绯色身影。 郑贵妃怀中抱着永儿,冷冷望向他。 * 姜妤枯坐许久,都没等到前来接她的人,出去询问的宫侍亦再没回来。 玉成所住清辉阁位置偏僻,几乎挨着冷宫,可即便如此,也该有动静了。 芳枝放心不下,想自去看看,被姜妤拽住,“别去。我觉得不大对。” 芳枝惶然看她一眼,乖乖停下,没过多久,外面传来金戈碰撞声,迅速拉近,姜妤敛眉,忽觉耳畔玉坠轻颤,侧过眼去。 那是无数铁靴踏破宫道的震动,顺着宫墙游蛇般攀入,无数玄甲卫列队而来,围了宫苑。 宫女内监受到惊吓,“怎么了?这是做什么?” 姜妤透窗看到甲兵,起身出去,认出为首军官,瞳孔微缩,“你是靖王手下的人,为何这般阵仗?” 她扫了眼门外,隐有猜测,心脏噗通一跳,“靖王在哪?” 这军官是裴疏则心腹,不知为何一副玄甲卫打扮,冷淡道,“殿下在前朝理事,抽不出空来拜见您,不过殿下惦记着您成婚大喜,特命卑职带来了贺礼。” 他将手一挥,旁边军士捧来一只方匣,呈到姜妤面前。 匣子打开的一刹那,周围炸开此起彼伏的尖叫,更有甚者直接晕了过去,浓重血腥气涌出,里面赫然躺着陈兆的人头。 第18章 发疯你试试若就这样死在我身下,变成…… 虽然早就下了杀人的决心,可真有血淋淋的头颅猝不及防塞到跟前,依旧受不了这种视觉冲击。 姜妤趔趄了下,脸色煞白,喉头翻涌,险些吐出来。 军官犹嫌不足,“将这宫内的女使内监都带走。” 玄甲卫即刻上前,把魂不附体的宫侍押下去,又上前拉扯芳枝,姜妤慌了神,紧紧拽住她,“芳枝不是宫里的人,你们放开她!” 军官冷笑,“姑娘何必螳臂当车,卑职也是为她着想,陈兆僭越谋叛,已经伏法,诛夷三族,姑娘虽未全礼,可也是陈家妇,芳枝还是不要待在您身边的好。” 姜妤两耳嗡然作响,缓缓松开手。 芳枝哭闹着不肯走,被人拖出门。 宫院内一片狼藉,彩绸红灯跌落丹墀,簇新陈设东倒西歪,姜妤站在阶上,只觉得空荡而疲倦,“够了吗,你们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军官不答,略一俯身,转身而去。 玄甲卫各自归位,铁铸一般守在各道门口,请姜妤回房间。 姜妤心知不会再得到什么回应,转身进屋,才踏进门槛,身后门扇就被哐当一声拉上,啪嗒落锁。 她默默在角落坐下。 这房间是正殿,举目四顾,唯见藻井屏风,香炉案椅,别说可供更换的衣裳,连面镜子都没有。 姜妤抬手去摸发顶的累累珠翠,想拆下来,拔下两只金钗后,便无从下手,拆不动了,也不知那些女使是如何将这一堆首饰簪得这样严丝合缝的,她顶在头上,感觉脖子都要断了。 整个清辉阁都寂静下去,暮色渐合,无人进来掌灯,只有几个甲兵燃起火把,夜间起风,窗缝发出鬼哭似的长响,火光幽暗明灭,透进房内,鬼影一般飘来飘去。 姜妤盯着忽晃光影,浑身发冷,不自觉地蜷成一团,抱紧了双臂。 多年前姜府被抄时,家中也是这样的阴森冷僻。 父亲被重枷锁走,所有奴仆充公变卖,偌大的汝阳王府只剩她和姑母两个女眷,姑母早年征战受伤,本就有旧疾,一时不堪重击,直接病倒了。 家中别说药石,每日送来的饭菜都是馊的,姜妤走投无路,翻找出仅剩的一点银饰,硬着头皮去寻府中看守,求他为姑母买点药材。 看守掂掂银子,面露不屑,却突然举起火把靠近,照亮她的面孔,眯着眼睛笑了起来,“先前没发现,你虽干瘦一把,长得倒还不错。” 姜妤惊惶后退,被他扯住衣领,一把攥到身前,火把毕剥做响,热浪灼着她的眼,看不清那人淫邪的面孔,拼命挣扎,“不…不要!” “小贱人,老实点!”那人一掌掴下,姜妤左边登时就听不见了,耳蜗斥满尖锐的蝉鸣,脸颊火辣辣肿得老高,正绝望时,依稀听到门外有人问,“你在做什么?” 看守辨出来人,立刻松了手,屈膝行礼,“大人。” 姜妤跌倒在地,慌乱拢好衣襟,满腹恐惧委屈,眼泪大颗大颗涌出眼眶。 权臣的在逃白月光 第19节 她不敢抬头,怔怔望着地面,只看到一双皂靴迈进视线,以及一段洁净暗绣云纹的朱红衣摆。 看守还在解释,“这罪奴很不安分,想贿赂卑职跑出去,卑职不准,她就想勾引卑职。” “我没有!”姜妤睁大眼睛仰头分辨,瞳孔却在辨出来人时蓦然一缩。 裴疏则立于门下,朱色官袍映着火光,广袖垂落,随夜风轻曳。 他也看着她,话却是对那守卫说的,“你下去吧。” 守卫松了口气,连忙要走,却又听见轻飘飘的一句,“未叔,砍了他的手。” 守卫大惊,连连磕头求饶,褚未哪里由得他,即刻命人拖了出去。 姜妤犹瘫跪在地,裴疏则上前,从容俯身,捂住她的耳朵。 隔着他的手掌,模糊了门外悲惨的嚎叫,裴疏则置若罔闻,微笑端详,“妹妹,你怎么弄成这样?” 阔别两年,姜妤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连日噩梦不断,总梦到亲人浑身是血地离她远去,有父亲,姑母,越文州,还有裴疏则—— 她听说靖王父子也未能逃脱这场祸事,看到他平安得体地出现,先为他松了口气,“疏则哥哥,你没事吗?” 裴疏则帮她整理衣领,“瞧你,早知今日,当初何必背弃我。” 他声音温柔,却暗藏几分怨望,姜妤对背弃二字有些茫然,不知这般措辞从何而来。 她虽被娇宠长大,可婚嫁大事牵涉家族宗亲,并不由自己做主,姜越两家皆属高门,对此家教甚严,她想反抗已经敲定的亲事嫁给裴疏则,只能豁出一切。 她不要声名,悖逆亲长,跪过祠堂,绝过水米,为了守那信物,也跳过冰湖,她愿意舍出命去珍惜裴疏则的情意,可她的性命太轻飘,不足以覆盖姜氏全族和她的爱人的重量。 姜妤心酸至极,面上泪痕未干,又添了新的,“疏则哥哥,我们是有缘无分。” 裴疏则却是笑了,“有缘无分?妹妹说得好轻巧。” 姜妤迷惘抬眼,见他已然舒展眉目,“内阁票拟,姜家男丁斩首,女眷抄没永巷苦役,越家的处置也快了。” 姜妤才被他扶起的身体再度瘫倒,捂住脸绝望悲泣。 裴疏则的声音还在继续,“永巷那种地方,娇弱女娘进去,大多活不过一年,不过妤儿,你的运气很好。” 他半蹲下身,视线仍比她高许多,强迫她抬起脸,“奉真师父送来了你的拜师文书,证明你非俗世中人,而是她的女冠弟子,官家笃信丹道,又有紫云观作保,你可保全自身,至多终身不能出观罢了。” 姜妤依旧是深重的痛苦,“可我的父亲,姑母,芳枝,还有表兄一家…”她万念俱灰,“若他们死了,还是让我也跟着去吧。” 当初所有人都告诉她事难两全,她拖着病体去和裴疏则诀别,只求家族和他都能平安,可如今,她的家人还是朝不保夕。 她失去了爱人,也即将家破人亡。 裴疏则在听到她提起表兄时有一瞬的阴沉,握住她冰凉枯瘦的手,“你怎么不问我,能不能救他们?” 姜妤蓦地抬头,撞上他邃凉乌沉的眼。 手骨被握得有些疼,姜妤顾不得,她就像溺水的人,本能地去抓这根救命稻草,“疏则哥哥…” 裴疏则好整以暇,等她说出求救的话。 姜妤拉住他的衣袖,“求你,如果可以,求你救救他们吧。” 裴疏则莞尔,“我拼尽全力,或许能救下他们性命,包括越文州,可是妤儿妹妹,你打算用什么报答我?” 姜妤张了张口,她现在身无长物,什么也拿不出来。 裴疏则看出她的窘迫,温凉手指抚上她犹然红肿的眼睛和脸颊,像是在欣赏一件即将到手的猎物,“至少,你还有你自己。可若是你随奉真进紫云观…妤儿,我现在不做血本无归的生意。” 他慢条斯理,取出那封师徒文书,放在她面前。 纸上是奉真的字迹,姜妤凝望片刻,慢慢将其撕碎。 后来,他亲手签了她的贱籍文书,将她卖进教坊。 … 熟悉的脚步声打破长夜,门锁打开,把姜妤从不堪的回忆中拉了出来。 她又饿又困,猛一回神,险些被沉重头冠带的跌倒,伸手扶住,仰起酸痛的脖子。 逆着火把光亮,她看不清裴疏则的表情,先闻到一缕稀薄酒气。 好荒唐,外头必然是发生了宫变,挑起这么大的事,这人还有心思喝酒。 何况他酒量并不好,能闻到酒气,必然已经醉了。 只是裴疏则素性沉稳,喝醉也看不大出,不过步子沉慢些,他接过左右递来的烛台,挥了挥手,满宫玄甲卫便齐齐退下,竟一个也没留,影壁后传来宫门闭锁的粗戛声响。 整个宫院都变得一片漆黑,唯裴疏则手中一点烛光,随他关上房门的动作微微忽晃,高大身影投在墙壁上,状似鬼魅。 姜妤不知他这阵仗是想做什么,警惕地站起身,可双腿酸麻,不得不扶住墙。 一时无人说话,裴疏则端着烛台,缓步靠近,火光举到她脸侧,长眸中微微眯起。 姜妤身上依旧是大婚的吉服,公主出嫁,与亲王娶妻规制相仿,凤冠流苏映着火光,照亮了她柔美而防备的面庞。 裴疏则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心想,他也给她准备了这些,珠翠华服,丰厚婚聘,眼前这个新嫁娘,原本应该是他的。 早就该是他的。 可她一次又一次说着好听的情话,一次又一次想让他死。 妒火烧尽困惑,怒浪一波波冲上来,让人头痛欲裂,“姜妤,”他喃喃叫她的名字,“你到底为什么这么对我?你就这么想杀了我?” “什么意思,”姜妤莫名敛眉,“我什么时候想杀你了?” 裴疏则将衣领往下扯,露出那夜遇刺留在颈上的狰狞伤疤,“你投靠皇帝和陈兆,不就是想要我的命吗。” 姜妤瞳孔微缩,话未出口,已被他一把按在墙上,肩胛骨撞得生疼,她吃痛闷哼,“你喝醉了,冷静点好不好?” 可对方根本听不进去,烛火照着她的面庞,目光只恨不能将她烧穿,一遍又一遍地质问: “为什么骗我?” “为什么害我?” “为什么恨我?” 那火光灼灼照着她的脸,恍惚间竟有皮肉烧灼的痛苦,深植于灵魂的恐惧猛然翻起,姜妤冷汗涔涔,呼吸都战栗起来,“不要…你放开…放手!” 她再忍不住,用力将他往外推,裴疏则身形不稳,烛台脱手砸下去,倏地灭了。 他盯着地上滚落烛台,阴恻恻惨笑出声。 姜妤察觉到他不正常的疯癫,白着脸趔趄后退,被他轻而易举捉住,连拖带拽拉到身前。 偏偏冷月洒进清光,将两人脸上的怨怼一并照清楚,姜妤挣扎无望,徒劳地架住他的手,“如果我说我没有,你信吗?” 看他的样子,姜妤便知解释无用,嘲讽地笑了,“我没有恨过你,是你在恨我,是你从不信我,对我罗织罪名,囚禁下药,任意唆摆,肆意凌辱。” 裴疏则浑身散发出野兽般危险的气息,“你说什么?” 姜妤盯着他没说话,她想起儿时飞马踏花,翠微载酒,想起在湋河上看过的千山万水,白鹭彩云,那些明媚自由,全被对方的森森黑影毁灭殆尽。 她自知无法逃脱,索性将怨懑一股脑倒出来,“我说,是我倒霉,落到你这样的畜生手里,我逃不开你,还不如死掉。” 裴疏则额角青筋直跳,盛怒之下,掐住她细弱的脖子。 姜妤索性抬手帮他掐得更紧,清韧眸子直视着他,“你杀了我吧,杀了我我们就都解脱了。裴疏则,我就不该遇见你,我们早就该各自死了干净。” 裴疏则从没听她说过这样的话,愣了一下,怒极反笑,“好,好,那你便试试,若就这样死在我身下,变成鬼以后能不能摆脱我。” 他说完,钳住姜妤就往座榻上拖。 意识到他要做什么,姜妤剧烈挣扎,“裴疏则你无耻!” 裴疏则置若罔闻,白日姜妤用手都拆不开的乌髻被摇散,步摇簪钗跌落一地,他伸手一扯,将那发冠掷出去,不慎踩到她的衣角,十二幅真红刺金湘绫裙摆又长又宽,二人齐齐绊倒,撞翻了殿中屏风,轰然巨响。 裴疏则索性欺身,将她压在屏风上,姜妤拼命反抗,挥手狠狠给了他一耳光,啪地脆响,被他按住手掌,举起左手又是一耳光,双腕都被钳住扣在头顶,刺啦裂帛声响起。 他把她完全控制,将那扎眼的嫁衣裙裳通通撕碎,把所有怨愤痛恨发泄回她身上,用剥皮拆骨的力道横冲直撞,屏风不堪重负,混乱声响掩没了姜妤的痛哼,直到甜腥的气味涌进鼻息。 裴疏则察觉不对,往下一探,触到一手黏腻温热的血。 第19章 身孕你这样的人,怎么配做父亲 凌晨时分,清辉阁笼罩在寒凉晨雾之下,女使端着热水进进出出,太医提着药箱匆匆跑入。 正殿大门草草虚阖,门缝微开,透出屋内狼藉,太医不敢乱瞟,直奔寝阁,发现门扇更是直接被人踹断了,铜锁还挂在上头晃,甫一进去,先看到地面点点殷红,直洒向床榻。 那是裴疏则把姜妤抱过来时滴落的血迹,此刻他就立于榻前,潦草披了件外袍,脸色阴森紧绷,沉得骇人。 姜妤卧在被褥里,因疼痛蜷成一团,唇色比纸还白,脸上全是冷汗,太医惴惴觑了裴疏则一眼,被他训斥,“看本王做甚?看她。” 太医唯唯,给她把脉,却逐渐惊疑不定,朝裴疏则跪下,“殿下,公主…她、她有身孕了。” 殿内一片死寂,沉默重得能压死人,裴疏则指骨咯咯作响,阴沉道,“多久了?” 太医道,“还不到三个月。” 裴疏则神色微微一松,剑眉又敛紧,“具体多久?” 太医被这个莫名奇妙的问题难住,硬着头皮回答,“两月有余。” 裴疏则不耐道,“你若只会说废话,本王要你干什么?” 太医悚然告饶,“殿下恕罪,微臣虽会号脉,可要想确定到哪天,实在是无能无力啊。” 裴疏则心烦意乱,紧紧盯着姜妤毫无血色的脸,“那她状况如何?” 太医虽不便查看她的身体,可她连露在被衾外的颈项都是挫伤和红痕,手腕上也片片青紫,体温凉的像块冰。 太医面露不忍,“她受伤不轻,务必好好休养,万不能再行房了,孩子…孩子若不马上保胎,大概是留不住的,还请殿下示下。” 姜妤一直清醒着,微睁的双目毫无神采,尽是死意。 裴疏则郁悒不语,片刻才寒声问,“姜妤,这孩子是谁的?” 姜妤起初没有反应,随后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轻笑起来,牵动伤口,眉尖痛苦蹙起,脸上嘲讽之色不减,“是谁的都不重要,我不想要他。” 裴疏则再次被她激怒,手指骨节森森泛白,肺里涌起血气,强行压了下去,“现在不是你耍性子的时候。” 姜妤闭眼,“你让太医走。” 裴疏则咬牙切齿,“姜妤!” 太医浑身先一抖,壮着胆子出声,“殿下……” 权臣的在逃白月光 第20节 裴疏则被他打岔,怒气勃发,重重道,“说。” “公…不,姜姑娘她身体本就孱弱,又兼失血,若这胎即刻让她流下来,只怕宫体损伤,以后就很难再生子了。” 裴疏则浑身僵硬,死盯着她被衾下尚未隆起的小腹,下颌紧得像是随时能绷断。 点滴时间都被扯得极长,连空气都稀薄起来,令人喘不过气,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下了决定,“保住胎儿,闭紧你的嘴。” 太医赶忙应,“微臣这就给姑娘施针。” 裴疏则眼角微跳,姜妤衣服被他撕碎了,还没来得及换上新的,他命女使找来,挥退房中众人,伸手掀她被衾,却被姜妤拉住。 她手背破皮,皮肤几近透明,紧紧攥着被角,执着地重复,“我不要这个孩子。” 裴疏则冷声,“你没听到太医的话吗,现在流产你就永远不能生了。” 姜妤自嘲地想,那又怎么样?反倒是把孩子生下来,才是对他最残忍的事情。 她知道和裴疏则说不通,默默积蓄气力,摸到了身侧安枕的紫檀如意,抄起来朝着腹部就捶,裴疏则大惊,劈手便夺,幸而动作快,堪堪挡住,远远掷出去,厉声呵斥,“姜妤,你真疯了是不是!” 姜妤湿冷的眸子木然一轮,落在他脸上,“你若还有良心,就不要再作孽。” 裴疏则对上她冰凉的眼,莫名一怔。 离开不羡楼时,她向他讨避子汤,也说过同样的话。 他突然有些摇摆,她腹中骨血,或许确实是他的。 肺里又开始疼,他深吸了口气,平复心绪,“你先生下来,生下来总能知道是不是我的。” 姜妤哑然失笑,眼底涌起悲怆,“然后呢,他就要一辈子活在你的怀疑里,承受别人异样的眼光,承受你的喜怒无常,让他变成和你一样的怪物。” 裴疏则下意识想发作,身体却先一步反应,竟是避开了她的视线。 他霍然起身,烦躁地徘徊数步,想起险些被他忽略的那些人,停了下来,重新坐回榻边。 他强逼自己放缓了声音,“你即便不顾自己,难道不想芳枝回来伺候你?皇帝即将禅位,难道不想家族洗清冤屈,让你父亲平安终老吗?他已经老了,我想,你一定不希望他客死异乡。” 姜妤诧然抬眸,这么长时间过去,这人还是一如既往,用威胁解决所有问题。 可偏偏这是她最无法反抗的软肋。 姜妤无力地闭上眼。 此法总能让她乖乖就范,裴疏则满意倾身,去拭她因疼痛漫出的泪痕。 姜妤无声偏头躲避,他却知道这是她妥协的反应,并不懊恼,“你好好休养,我们的日子还长,一个孩子而已,生下后远远送走就是。” 姜妤如坠冰窟,浑身战栗。 裴疏则给她换上新衣,命太医进来施针,屏风外隐约传来褚未的声音,将他唤了出去。 褚未和他交代了扶风事宜,两人说完没多久,太医也出了门,“殿下,姑娘的血已经止了,微臣也开好了药方,让她先吃着,若半月内不再出血,孩子就算是保住了。” 褚未先瞪圆眼睛,“姜姑娘有喜了?” 裴疏则不知在想什么,没有应声。 褚未在他身边打转,露出喜色,“殿下,您要做父亲了。” 裴疏则凉声问,“未叔凭什么觉得孩子是我的?” 褚未一噎。 “她是正月里有孕,”裴疏则咬牙,“这女人为了摆脱我,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他稍一深想,便怒不可遏,偏偏姜妤现在成了玉瓶,推不得碰不得,更拷问不得。 太医见此情状,不敢多说,默默往外退,又被他叫住。 裴疏则一双长眸愈发阴鸷,“她眼下不能落胎,要是等伤好之后呢。” 太医瞠目结舌,“殿…殿下?” “罢了,”裴疏则道,“你下去。” 太医几乎是落荒而逃,裴疏则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蓦地背身轻嗽。 褚未担忧道,“殿下*肺里还没好?让太医仔细瞧瞧吧。” 裴疏则抬手回绝,他发动宫变,外人都只以为他先前养病是装的,若病情真泄露出去,不知多少人都会扑上来将他拉下台。 从知道姜妤要成婚,他浑身尽是戾气,知道她有了孩子,更是控制不住地想大开杀戒,按捺道,“你只管去处理王陈余党,尽快查出奸细,我要亲自审。” 褚未应下,裴疏则又补充,“让芳枝回来伺候,她不在,我怕姜妤不老实。” …… 保胎药止疼止血,姜妤昏睡了一天,掌灯时分才醒来,看到芳枝红着眼睛守在榻边,下意识侧身,腰腹疼得要断掉,倒抽一口凉气。 芳枝发现她醒了,连忙小心按住她,“姑娘,太医说您不能乱动,快躺下。” 姜妤只得躺好,“他们没难为你吧?” 芳枝摇头,抓住她的手,只觉消瘦冰凉,眼泪便要往下掉,“就是有人来问了我几句话。” “什么话?” 芳枝一一数起,“问我怎么回来的,如何被扣下,何时何地与你见面,当时你身边都有什么人,可有男子…还有回程路上宫里人对你做了什么,和陈兆有没有接触。” 姜妤嘲弄轻笑,她知道,以裴疏则的脾性,不论旁人做出多少对她腹中血脉有利的证词,他都不可能相信她的清白。 芳枝很害怕,“姑娘,求求你,好好活下去,命是自己的呀。” 姜妤不答,失神瞳孔望着平静帷顶,像具散了魂的空壳。 清辉阁外侍卫日夜驻守,玄甲铁戈,把这里围成牢房,又来了几个冷肃强干的嬷嬷伺候,每天逼她喝下那些苦得倒胃的安胎药。 除了太医,这里无人进来,好像和旁边的冷宫一样被人遗忘了,才为婚庆临时拔去的荒草又开始疯长,把这座宫苑变成死寂的孤岛。 姜妤不愿吃药,每每趁更衣将胃中苦汤全部吐掉,可这孩子好像很想活,依旧有惊无险地到了第三个月。 太医给她把完脉,宽慰道,“姑娘安心,胎像还算安稳,可您也要爱惜身体,只靠药吊着总归是不行的,您得好好饮食,否则等到临盆之期,如何有力气生产呢?孩子生下来以后也会体弱多病啊。” 姜妤知道对方是医者心慈,情绪却不受控制地低落下去,难道她真要生一个无辜的孩子出来,和自己一块受这个不见天日的罪吗。 她脸上露出惆怅,没有言语。 太医收拾好药箱告退,宫门先一步被打开,裴疏则出现在门前。 他阔步走进,眉目冷峻,看到太医也在,问了几句。 听到姜妤母子平安,裴疏则神色森凉,命他下去。 这段时日未见,他身上杀伐骁戾比从前更重了,虎口处系着白绢,显是又添新伤,乌沉目光落在姜妤小腹上,“他倒是命大。” 姜妤看出他的不虞,“你若不喜欢,就给我一碗堕胎药,我求之不得。” “你以为,我很想让他活吗?”裴疏则捏紧拳头,白绢有血迹透出,这几日他盼着受伤,只有疼痛才能压住噬杀的冲动,“你根本不知道,我是怎么才忍到今天。” 姜妤忡忡不语。 “我全然能想到等他生下来我们会过什么日子,这条命会永远横在我们中间,这辈子也过不去。” 他捏住姜妤的薄肩,像是质问她,又像在质问天命,“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为什么偏偏你现在有了?” 姜妤吃痛,抬起眼睛,忽然吃吃笑了。 她捕捉到他眼底扭曲的杀意,有心激怒,“这得问你啊,疏则哥哥,是你骗我喝了那么久的坐胎药,他是被你召唤来的。” 宫院内死一般的寂静。 两人一坐一站,一仰一俯,互不相让,空气几乎结冰。 裴疏则凝视着她清韧的脸,突然问,“如果这是越文州的孩子,你还会这样满不在乎,有心害他去死吗?” 姜妤错愕,觉得此人简直莫名其妙。 裴疏则却以为她是被问住,苍凉一哂,“是啊,你不会,你之所以心狠,无非是因为不论这孩子的父亲是谁,都决计不是你的爱人。你想诱我把他打下来,正好以后清清静静,不必再生,我偏不叫你如愿。” 姜妤浑身僵冷,“你什么意思?” “我早晚要你切切实实生下我们的孩子,我的骨肉。”裴疏则恨声道,“你宁肯嫁给陈兆那个老匹夫,也不愿做靖王妃,我成全你,他已被抄家灭族,你既是他家妇,没为王府姬妾,也不算委屈。” 姜妤瞳孔微缩,他不光要让她变成禁脔,还要让她以后的孩子都变成他不见天光的囚徒。 她想起身,被一把按回去,后背栽在梨木雕花椅背上,撞上他森冷的眼,忍痛咬牙低骂,“裴疏则,你就是个…” 她恨极,竟找不出合适的词来骂他,心口不受控制地起起伏伏。 裴疏则觉得遗憾,抚摸她的脸,“妤儿,这都是你自找的,直到今年初,我还满心要把靖王妃的位置捧来给你,想着我们迟早会有嫡出的子女,命人提前在府中修别院,是你把我弃若敝履——你也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了,这样也好,我就让你求仁得仁。” 他拂袖而去,姜妤大口喘息,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弓身干呕。 芳枝吓坏了,赶忙给她顺背,又叫着找太医,姜妤按住她扶自己的手,看向前方并未停留的背影,“可是裴疏则,这就是你的孩子。” 裴疏则不过微顿,便迈出宫门。 姜妤毫无让他回头的期待,讥诮道,“只是你这样的人,怎么配做父亲。” 她情绪波动太大,眼前一阵阵发黑,从圈椅上摔了下去。 第20章 金陵故人相见 芳枝手足无措,生怕硬扶会伤到她和胎儿,只敢揽住她,朝那些活死人似的嬷嬷喊,“姑娘晕过去了,快叫太医呀!” 几个嬷嬷才旁观过裴疏则和姜妤的争吵,都不愿做那个出头的,犹豫着不敢动。 芳枝叫喊无果,几乎要崩溃大哭,宫门砰一声响,裴疏则折身回来,将姜妤打横抱起,大步送进寝阁。 旁人见他这般,才有了反应,跑出去找太医。 又是一阵忙乱,太医急匆匆施针灌药,裴疏则冷眼驻足了片刻,便扭头走人。 芳枝守在姜妤身边,只觉她脆弱伶仃,了无生气,好像霜条枝尖挂着的几片残雪,顷刻就要消散殆尽。 她听到裴疏则出门,愤愤抬头,干脆起身追了出去,“靖王殿下!” 裴疏则刚走下台阶,显然没想到她敢挡住自己的去路,诧异拧眉。 芳枝仰起发红的眼,“您究竟为什么这样折磨姑娘?她并没有爱过别人,当年她和您告别,自己也去了半条命,这不是她的过错,您为什么这样心狠,非要和她过不去?” 裴疏则觉得简直可笑,没有爱过别人,不是她的过错,这话怎么有脸说出来的?主子撒谎成性,连带着丫鬟也扯谎不眨眼,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权臣的在逃白月光 第21节 他嘲讽,“一个赛一个的鬼话连篇。” 裴疏则懒得废话,抬步便走,芳枝却坚持道,“我们没有骗过您。” 裴疏则十分不可思议,这小丫鬟今日胆大包天了,竟一而再地拦他。 他耐心告罄,“你们说没有,证据在哪?” 芳枝一噎,落在裴疏则耳中的话顿时变得无力,“您给姑娘的信物掉进湖里了,她不是没去找。” 裴疏则哂笑出声。 “你们拿不出半点凭证,我手中证据却多得很,”他上前,逼得芳枝后退几步,目光几欲弑人,“她若爱我,那些东西就不会出现在随州刑房里,我若心狠,差点死在里头的就是越文州了。” “你们最好老老实实,否则我真会让你们尝尝你们本该经受的一切,”裴疏则一字一句,叫人不寒而栗,“随州苦牢和京城教坊,他们俩随时可以进去安家。” 他大步离开,留下脸色煞白瘫坐在地上的芳枝,再不回顾。 * 暮色降临,靖王府内一片黑沉,只有书房的窗牖透出微弱烛光。 裴疏则靠在圈椅内,手中握着那枚玉佩。 因为是母亲唯一一件遗物,他贴身佩戴多年,每一个细小瑕疵都十分清楚,事后他也曾无数次确认过,的确就是自己交给姜妤的那块。 案上放着当年那份所谓行刺景襄侯的密信,他都能看出字迹是从自己哪段时间替姜妤写的课业上描下来的。 褚未的出现打断了他的思绪,“殿下,您回府怎么不让下人掌灯?” 裴疏则回神,顿时感觉自己魔怔了。 就为姜妤那句话,和小丫鬟浪费口舌不说,竟还将这些旧物找出来,白白又把伤口扒开一次。 他将东西放进拜匣,用力捏着眉心,“什么事?” “还是江东之事,”褚未道,“皇帝突然退位,闹得很不太平,江东士子联名上书,定要朝廷给个说法,最近江宁府又传来密折,说有人纠集聚众,威胁若他或废太子不出面,便要闹市罢考。” 皇权交替,到处人心惶惶,正是不安稳的时候,近年江东文人仗着地远富庶,讲学结社,操纵科场,一切激烈主张,在裴疏则看来,不过是为博得政治筹码。 他本就烦躁的眉目更加不耐,“罢考由他们去罢,拟名册张布出去,参与者终身禁考,江宁府那帮废物,还能被此钳制,脑子被米浆糊了不成。” 褚未道,“江宁府的意思是,金陵陪都事宜未尽,尚搁置着,若现在埋下隐患,只怕日后不好收拾,最好还是您出面。” 这话倒是说在点子上,京中之事裴疏则都料理得差不多了,何必白留一个祸根,况且金陵之地的确要紧。 裴疏则靠在圈椅内,“你安排吧,我去一趟。” 褚未应是,听他又问,“姜妤怎么样?” 褚未道,“我这便传太医来回话。” 裴疏不知在想什么,夜风从窗缝吹进来,灯苗忽晃,正映在他眼里,已不见多少火气,只透着几分幽沉的狠意。 …… 姜妤半夜醒来,芳枝趴在榻边,旁边被衾上泪痕未干,想是哭累了才睡过去。 房内灯火已熄,白月的冷光透过窗牖洒进来,寝阁内清冷得像座荒坟。 姜妤抬起手,端详自己细弱的手臂,皮肤苍白发透,冰凉麻木,若非可以看到淡青色的血管,俨然是个纸扎人。 她究竟为什么要经历这些,为什么要带累身边人一起受罪? 姜妤不可遏制地冒出一个危险的想法,如果死了,是不是一切就能得到解脱。 门扇吱呀作响,打断了乱飘的思绪,宫侍进来点灯,房间内顿时明亮起来。 姜妤无悲无喜地望过去,看到裴疏则进门,木然将眼睛转回帐顶。 “你醒了,”他走到榻边,“太医说,那晚留下的伤基本已经好了,只是心内郁结,气息瘀滞,长久下去依旧是不成的。” 芳枝被吵醒,瑟缩起身,裴疏则挥手命她退下。 姜妤感觉头顶帐帷自己动起来,起伏、陷落、缠绕,蛛网一般将她裹紧封锁。 她没有挣扎的力气,懒声问,“所以你想做什么?” “我带你出去走走,到江南,”裴疏则道,“你也很久没回金陵了。” 金陵二字触动了姜妤本已麻木的神经,“为何要我去那里?” 裴疏则道,“不是要你去,是陪我去。” “你去金陵做什么?” 裴疏则话锋一沉,“怎么,怕我对越文州下手,还是怕万一见到故人,感怀伤情?” 姜妤敛眉,“我没这个意思。” 裴疏则道,“我是去出公干,只要你那文州表兄没再以天下为己任往里瞎掺和,我没空搭理他。” 姜妤不动声色地将话锋转开,“你现在出公干也要带着我吗。” 裴疏则轻笑一声,目光下移,落在她的小腹上,“当然,你本事这样大,我可真怕出去一趟回来,你又会给我一份不知什么样的大礼。” 他忍耐着,捏她的脸颊,“以后你得一直待在我身边才行,最好一步都不要离开。” 姜妤静静看着他,没什么情绪地想,这人迟早要把他们两个全弄疯。 不,很可能现在已经疯了。 她垂下眼,将头扭到一边,“你看着办吧。” 裴疏则不过是来通知,事情说到,便起身走人。 三天后,果然有车来接她,不同于从代郡返京的四驾安车,宫门口只停了辆青篷马车,孤零零一匹御马拉着。 姜妤没说什么,径直上车。 虽然从上京到金陵的官道平整宽阔,车夫也驾驭娴熟,可整日坐车赶路下来,依旧腰酸疲软,芳枝是姑娘家,懵懵懂懂,而姜妤心灰意冷,懒得阻止,懒得挑破,全然一副听天由命的状态,随他折腾去了。 行路月余,时气渐渐溽热,终于在五月中抵达了阔别八年的金陵城。 姜妤畏热,从前这时候,她应该已经泛舟水上,或是在紫云山中躲清凉。 芳枝见她面色不佳,打开随行嬷嬷们一直补充的点心盒,“姑娘是不是又想吐了?这里还有山楂糕和柿霜糖,都是今早新买来的。” 姜妤目光落在这两样小食上,眸色深深,最终取了颗柿霜糖含进口中。 外头车夫勒住马匹,芳枝诧异道,“不是离进城还有十多里吗,怎么停了?” 她探头出去,发现路边是座长亭,里面站着位女冠。 午间阳光正盛,有点看不清楚,芳枝揉揉眼睛,惊喜道,“姑娘,是奉真师父!” 姜妤一怔,下意识将点心盒子扣上,“你说谁?” 裴疏则正同奉真说话,他面上含笑,却并不下马,居高临下道,“师父的云游弟子们果真消息灵通,连本王何时抵达金陵都知道。” 奉真青帔鹤氅,不知在此等了多久,额发被汗珠打湿,道袍也蒙了新尘,丝毫不见窘迫,依旧仙风道骨,眉目坦然,“贫道只想见一眼爱徒,过几日便是她的生辰,王爷既这时候带她过来,也是缘法,不至于一句话都不让说吧。” 裴疏则莞尔,“怎会。” 他挥手命人去唤姜妤,姜妤得到允准,急忙登下马车,飞快朝奉真跑去。 芳枝提心吊胆,“姑娘,当心身子,别跑那么快!” 姜妤恍若未闻,离奉真越近,万般委屈越发一齐涌上来,忍着鼻酸唤了句师父,便埋进奉真怀里。 奉真揽住她,温柔道,“怎么还和小孩子一样,”她注意到她的腰腹,将她扶正站稳,“你有身孕了,不能这么趴着。” 姜妤眼睛不肯从奉真身上挪开,只问她好不好。 奉真抚摸她被风拂乱的头发,“我很好,倒是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姜妤注意到裴疏则下马走近,垂下眼睫,“我孕中总没什么胃口。” 奉真看向裴疏则,裴疏则扫一眼姜妤微红眼尾,哂然,“师父这样看着我,倒像是我饿着她了似的。” 奉真道,“王爷还是这样心重,我何曾如此说?” 裴疏则笑笑,“师父和妤儿师徒情深,本王也正打算带妤儿去紫云观小住,不知师父可愿意。” 奉真正要应下,姜妤却先慌张起来,立刻摇头,“不必了,我随你去官邸。” 两人都有些意外,最后还是裴疏则问,“怎么?” 姜妤并不知裴疏则想做什么,本能感觉他目的不纯,不想把紫云观牵扯其中,“我身体不适,去不得山上。” 她神色哀求,“疏则哥哥,我累了,我们早些进城吧。” 见她这般服软,裴疏则也不介意和她扮演一次恩爱夫妻,饶有兴味挑眉,“也好。” 他和奉真告辞,扶姜妤进了马车,关好车门走回,也准备上马。 奉真神色探究,开口道,“等一下。” 她上前,“妤儿生辰将至,我是槛外之人,身无长物,却有件旧物相还,姑且算作保藏之心,聊慰往事吧。” 裴疏则果然不让姜妤亲自来接,“好,师父且先给我,等在城内安顿后,我会转交。” 奉真也不说什么,从袖内拿出一只锦盒,递给裴疏则。 “这是妤儿及笄那年悄悄交给我的,托我务必妥善保管,说等她定亲那日会来取回。” 裴疏则在认出锦盒的瞬间瞳孔微震,蓦地敛眉看向奉真。 奉真已经将其打开,里面静静躺着一对玲珑玉环,时隔九年,俨然如新。 第21章 往事她那时还请我一定要去赴你们的喜…… 姜妤从没戴过这副手镯,裴疏则更是不愿问,还以为她早就扔了。 奉真仿佛没看出裴疏则骤然变化的神色,依旧平静道,“妤儿交给我的时候很小心,你们现在成婚了吗?” 裴疏则眉目越发沉晦,甚至有些僵冷,像是没听清她的话,“你说什么?” 奉真道,“她还请我一定要去赴你们的喜宴呢。” 阳光热烈地照下来,无端叫人眼晕,裴疏则扯住缰绳才找到平衡,但很快便恢复了理智,冷冷道,“你在骗我。你见过越文州了。” 奉真露出疑惑,“我为什么要骗你?” 权臣的在逃白月光 第22节 裴疏则逼视过去,“谁能证明你说的是真的?” 奉真安静片刻,摇头,“没人能证明,她交给我时,旁边没有其他人。” 裴疏则转身便走,奉真捧着锦盒问,“王爷还愿意转交吗?左右妤儿就在车上…” 他快步回来,一把抓起,翻身上马。 车驾队伍随之启程,直往金陵城内去。 姜妤的马车在后面,虽然听见奉真和裴疏则两人在说话,可隔得远,听不清楚具体内容,感觉到车轮重新往前滚动,连忙推开窗,想再多看奉真一眼。 奉真臂弯搭着拂尘,眉目慈悲,向她竖手告别。 城门处早有诸官等候,恭恭敬敬将其迎入城内。 金陵是大魏陪都,王侯在此多有私宅别院,唯裴疏则在这里长大,却不曾置办一处房产,自多年前和姜妤诀别,他再不曾踏足过这座城池。 府尹李逊提前安排好了官邸,得知他还带了位有孕女子,又不是靖王妃时,不无尴尬地和其他官员交换了下眼神,扯出笑来,“殿下放心,下官这便派人去给夫人置办东西,再请郎中来为夫人安胎。” 裴疏则说不必,“后头有随行太医,你安顿好便是。” 府尹暗暗腹诽,这位王爷哪里是性情乖僻,简直是荒唐无忌。 然而谁敢明说什么,裴疏则不过交代两句,即刻有人妥当照办,他自召了府尹,去府衙商议公事。 * 姜妤被安顿在官邸内一处雅致小院,午膳端上来,她吃几口便放下筷子,让人撤了下去。 芳枝轻轻给她揉腰,“太医停了您的安胎药,想是腹中胎儿无事了,可姑娘也要多吃些呀,人才有精神。” 姜妤只是点头,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突然抚住小腹,微微蹙眉。 芳枝顿时紧张起来,“姑娘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姜妤摇头,目光落在上头,有些茫然,“刚刚好像动了一下。” 这是她第一次对腹中生命有切实感受,轻微到转瞬即逝,像是蝴蝶轻轻扇动了一下翅膀。 她心头涌起复杂的情感,不可遏制地低落下去,沉默良久,才问芳枝,“还有柿霜糖吗,我想再吃些。” 芳枝连忙拿来给她。 柿霜糖滋味凉甜,姜妤取了两颗,没有咀嚼,只是含着等它化干净了,道,“太医说让我多走动,这后院风景还好,你陪我出去走走吧。” * 府衙内,裴疏则听李逊说明情况,端详着茶水云脚,淡声问,“来前我叮嘱你们看紧紫云观,那里可暗中查过?” “是,观中确有社中士子活动,而且殿下所料不错…”府尹观察裴疏则神色,斟酌道,“此事似与名儒章宁有关。” 裴疏则笑了一声,“我这位老师,还是那般心系天下。” 他修长手指轻轻叩着案角,“既有章宁,必然少不了越文州。” 府尹道,“而今还未有实据,他们获知风声,已经月余未见踪迹了,请殿下的示下,我们该怎么办?” 裴疏则长眸沉邃,不止这桩事,还有一件他更得弄清楚,“本王忙得很,没闲心陪他们玩猫捉老鼠的游戏,抓。” 府尹有些为难,“殿下,章宁声名甚广,若定罪前便大肆查访搜捕,恐会民心生变,距八月秋闱不到三个月,南方士子都会至陪都赶考,此刻只怕已在途中。” 换而言之,事情若发酵出去,必然要出大乱子。 章宁他们如此活动,也是打的这个主意。 其他官员小声议论,都不知如何下手,生怕这个烫手山芋落到自己手里,裴疏则慢条斯理开口,“府尹。” 李逊忙起身,等他吩咐,“王爷。” 裴疏则却悠悠垂目,安排了件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这月十七是本王爱人的生辰,她随我远道而来,也十分辛苦,你安排下去,本王想给她办场生辰宴,盛大一些,哄她高兴。” 此话一出,满堂俱寂,在场官员哑口无言,无不纳罕。 靖王并未娶妻,连个正经侧妃都没有,谁也不知道他身边那位怀了身孕的女子是谁,恐怕连良妾都算不上,他们都是有品有位的陪都府官,凭什么拖家带口去给一侍姬庆生? 何止荒唐,根本就是谬不可言。 连李逊都愣在当场,忍了又忍才道,“敢问殿下,那今日所谈之事…” 谁知裴疏则直接打断,“你先做好这件事。” 李逊忍无可忍,“王爷。” 裴疏则抬眼,“怎么?” 李逊生出种皇帝不急太监急的憋屈,“微臣知道您爱美心切,可生辰年年都有,还是莫要误了正事吧。” 裴疏则轻哂,“生辰年年有,难得在金陵。” 他起身离开,留下一帮地方大员面面相觑。 李逊站在堂下,气得脸都紫了,拂袖而出。 推官紧追出来,“大人,大人等等,我们真要照办?” 李逊瞪眼,“我还能拦着不成?办去,他不嫌丢人,就大办特办,看后头着急的是谁!” 推官点头哈腰地跑了。 裴疏则回到官邸,就把自己关进了书房。 他思绪有点乱,奉真的话和不堪的往事纠缠在一起,压得人透不过气。 他想起从前,刚从随州苦牢里捞出命来,拖着病体赶去越府,想找姜妤问清原委,却连越府的大门都没进去,只有她身边的丫鬟晴烟出来见他。 晴烟和芳枝都是姜妤的贴身女使,不同于汝阳王府家生的芳枝,晴烟是越母拨去伺候的,年龄大些,更机敏妥帖,也和姜妤一起长大,情分并不比芳枝差。 她站在高高的石阶上,“我们姑娘是什么身份,汝阳王独女,当朝太子的嫡亲表妹,你一被靖王赶出府的外室子,投军数年一事无成,使一把私相授受的手段,就想诓骗临川县主同你在一起?我们姑娘也不是傻子,不过哄你两句,心里可厌得很呢,你别做梦。” 那话落在耳中嗡嗡作响,裴疏则身上战伤摞刑伤,硬撑着才站住,“我想见妤儿,和她说几句话。” “什么妤儿?”晴烟冷脸竖眉,“虽然从前兄妹相称,如今也该注意忌讳,你起了这般心思,越府断不会再容你,县主名讳岂还是你配直呼出口的?” 她顿了顿,扬声道,“何况你也见不着她,姜越姻亲说定,姑娘已由我们公子护送入京,回母家待嫁了,以后都该长长久久地避着才好!” 她说完便利落转身,朱门紧紧关上,裴疏则却不愿信自己的耳朵,转头询问褚未,“未叔,是不是我听错了,晴烟说她回京待嫁?” 褚未目露悲悯,“公子,我们回随州吧。” 裴疏则摇头,“我去趟京城。” 褚未愣住,情急道,“京城据此千里之遥,你这身子骨如何撑得住,那丫鬟所说未必不是对方不想见面的借口,即便真不是,你赶过去难不成看他们成亲?咱回去养病成吗?” 裴疏则铁了心北上,才抢回的命又舍掉半条,然而果真在京中见到姜妤,被毫不留情地抛弃。 他在边疆出生入死,在刑房替越文州挡下劫难,最后他们姻缘美满,花好月圆。 裴疏则头痛欲裂,忍不住连声咳嗽。 按奉真所言,姜妤当时倒像是真想同他成婚,简直就是笑话。 他被坑害过太多次,决计不会再上当。 夜色初降,褚未进来回话,说生辰宴的帖子府尹已经派人发出去了。 五月十七,不必明说,该上门的自会送上来。 他看到横案上那对羊脂玉镯,问了一句,“殿下,这是给姑娘的生辰礼吗?” 裴疏则像是被尖锐的东西刺到,蓦然掀起眼。 他没说什么,抓起玉镯起身,去找姜妤。 第22章 刑讯她为了你和我拒婚,病得险些死了…… 裴疏则找到她时,姜妤正依偎在廊下摇椅上乘凉,杏色罗裙逶迤于地,眼睛闭阖,像是睡着了。 夜来风清,月光花影落在面上,罕有的温柔恬静。 芳枝找了条盖毯出来,想给姜妤盖上,看到裴疏则,赶忙上前,想叫醒她,被他抬手止住。 裴疏则俯身,拨开姜妤额边碎发,有些出神。 一到夏日,她又换上了杏子红藕丝罗衫,过于素白清瘦的面庞被月色柔和,因侧脸压着椅背,樱唇微微嘟着,倒有七八分年少时的模样。 裴疏则从芳枝那拿过盖毯,想给她盖上,留意到她合拢双手下隆起的小腹,神色沉冷下去,盖毯在手中握成一团。 他并非不知这孩子或许是他的,可他最厌恶这种不确定的感觉,尤其在姜妤身上。 他从小朝不保夕,颠沛流离,只有绝对的把握才能感到一丝安定,姜妤言说喜欢之前,他能退步抽身,永远忍藏爱意,保证让她欢欢喜喜叫一辈子表兄,她言说喜欢之后,两人也绝不该有丝毫摇摆的余地。 可她非要将这段感情弄得疑窦丛生,甚至包括腹中的血脉。 无法接受,无法忍受。 似是察觉到太过压迫的目光,姜妤睁开眼睛。 裴疏则直起脊背,将盖毯扔到她身上。 姜妤险些被毯角打到眼角,暗暗蹙眉拂开,“你这是做什么?” “问你几句话。”裴疏则转向阑干,“从前我送你的及笄礼,不见你戴过,放在哪了?” 姜妤警惕起来,没有立刻回答。 这人白日主动提出陪她住进紫云观,绝不是大发善心让她们师徒叙旧的,甚至紫云观根本就与他这趟公干有关。 能值得他亲自出马,不会是好事,更不会是一般的坏事,万不能将师父拖下水。 她问,“你提这个做什么?” 裴疏则冷声,“我问你答就是。” 姜妤斟酌道,“我交给一位故人了。” “哪位故人?” “时间太久,我要好好想想。” 裴疏则敛眉审视,视线直要将她穿透,沉思片刻,凌然一哂,从袖中取出玉镯,套在她细弱无骨的腕上,“不说可以,我即刻提审,看看究竟是你托付的,还是她偷的。我倒要瞧瞧,你,她,还有你的文州表兄,究竟私底下藏着什么勾当。” 姜妤急忙站起身,盖毯摔落在地,“不要为难我师父,她只是个出家人。” 权臣的在逃白月光 第23节 裴疏则一时怔愣,“当真是你给她的。” 他一连串问道,“可你为何要给她?金尊玉贵的临川县主,什么首饰没有,一对玉镯很难藏吗?” 姜妤凝望着他,眉目微动,低头苦笑了声。 裴疏则问,“你笑什么?” 姜妤自嘲,“笑我当时太傻。” 裴疏则下颔绷紧,“我只想知道原委。” 姜妤痛苦地蹙了下眉,“我说是因为我院子里不干净,你信吗?” “什么意思?” 姜妤忍下屈辱,仰起面庞,“我忤逆长辈,拒绝和文州表兄定婚,身边有人出卖了我和你的事,导致我没能保住信物,不希望连它也丢了,我那时生着病,师父前来探望,便悄悄交给她,托她帮我保管。这样说,够不够清楚?” 耳内轰鸣嗡地窜上来,裴疏则的脸僵冷发白,摇头道,“你在骗我。” 姜妤毫不意外,也不辩解,唇边讥诮一闪而过。 裴疏则抓住她的肩,只觉单薄硌手,“你说身边不干净,那人是谁?” “我不知道,这件事没过多久,我就被接回京城了。” 裴疏则冲冲欲言,被姜妤截住。 “你想问我怀疑对象是吗?伺候我的人那样多,我说不出。”她净澈双目直视着他,“我受够了莫须有的罪名,不要再逼我施于他人。” 这句话击中了裴疏则,他神色摇摇欲崩,倏地收紧双手,“你在狡辩,你从来都没有真心想嫁给我!” 姜妤目露同情,“疏则哥哥,我现在懒得狡辩,你若不来问,我还好好睡着。” 眼见两人剑拔弩张,芳枝吓得跪下,“殿下息怒,看在姑娘还怀着您的孩子的份上,她…” 裴疏则断喝,“你闭嘴!” 他低头,触及姜妤眼底灰烬似的凉意,火烧一般猛地松开手,后退两步,夺门而走。 姜妤趔趄了下,心灰意懒地轻哂。 她垂目,视线落在玉镯上,它们成色极佳,净白无瑕,一别经年,依旧温腻如脂,可她现在太瘦,套在腕间晃晃荡荡。 姜妤无言看了一会,将其撸下,掷入花丛。 裴疏则步伐错乱,奔出院门外,肺内痛痒起来,又开始止不住地咳嗽。 他厌透了这种连呼吸都不受控制的无力感,恨不能把那糟心烂肺咳出喉管,挥拳疯狂捶打墙面,直到手指关节斑斑透血。 门外守着的影卫不知他怎么突然疯了,也不敢问,却还是没逃过,被他蓦地抓住,“今天是什么日子?” 影卫磕磕绊绊道,“五月十一,您…” “还有几天,派人盯紧,”裴疏则一字一句,几要把话咬出血来,“该抓的人,我亲自审。” * 生辰宴那天,金陵城地方大员来了太半,命妇们的车轿占了半条长街,宝马雕车香满路,浩荡荡俱往开办宴席的园中去,热闹喧*天,倒比公侯夫人过寿还体面,仆从们各相记档礼单,领谢名帖,忙得像过年。 可等男女分席入坐,满院客人安顿好位子,逐渐有人咂摸出不对,眼瞧着园子里座无虚席,戏台上伶人们都开嗓了,上头尊位竟还是空的。 府尹被迫接了安排宴会的苦差事,连带自己夫人也一块受累,夫妻俩从各自男女席面上出来,全都丈二摸不着头脑——主家人哪去了? 李逊一脑门官司,逮着夫人吕氏就问,“靖王不见了,你可见着那寿星?” 吕氏将手一摊,“何曾见着?官邸被把守着,连门都不让进,我看你那位殿下压根就没想让她出来吧!” “什么叫我那位殿下?你当我爱干这苦差事啊?” 吕氏眼睛一瞪,掐了柳腰,“我看你是胆子肥了,敢这样同我讲话!” 李逊急得直拍脑门,“姑奶奶,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 他命人火速去找褚未,却见原本在外待客的侍从跑进来,附耳说了几句话。 李逊神色从焦急转为诧异,“什么?抓住了?” 侍从低声道,“褚参军的人来传话,殿下正在府狱刑审,您可先去府衙候着。” * 府衙地牢内阴湿幽寂,一切光亮声响都隔绝在外,唯有暗室中的囚徒抬起头,身上锁链发出清凌声响。 “好久不见,靖王殿下。” 裴疏则坐在太师椅上,目光懒懒落在越文州身上,墨袖随意垂落,“我还不想对老师用刑,所以先见了你。” 他声音漠然,“你是打算直接坦白,还是让酷吏们帮你开口。” 越文州沉默片刻,“太子怎么样了。” 裴疏则故作疑惑道,“大魏朝不止一个太子,有坚持新政死于非命的先太子,还有踩着先太子尸骨上位的废太子,文州说得是哪个太子?” 越文州敛眉,“你是杀了他,还是废了他?” “杀头和废黜有何区别。”裴疏则轻哂,“你不会以为我会留他一线生机,幻想哪天能靠他身后余党助他东山再起,好指望他给先太子诸人的冤情翻案吧。” 越文州神色一灰,“你都知道了。” 裴疏则突然觉得有些吊诡。 眼前这位表兄,说他清正,他能把救命恩人推出去顶罪,事后毫无歉疚之心,可若说他狡诈,又总透出股不容于世俗的傻劲儿。 但他眼下懒得和他掰扯,“这很简单,因为你们愚不可及。” 越文州痛心道,“疏则,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裴疏则哑然失笑,“这话更蠢。” “我始终觉得你非大奸大恶,可你都干了什么?朋扇朝堂,杀父囚君,挟持幼主,夫子没教过我们这样做人。” 裴疏则冷笑了声,“你们高风亮节,光明坦荡,最后落得抄家灭族的下场,哦——尚未灭族,因为姜妤求了我,用她自己换取你们苟活至今,你能活着在这谴责我,还是我这个奸佞给的机会。” 听到姜妤的名字,越文州明显一怔,“你别动妤儿!” 他动作幅度太大,铁链勒着腿骨,牵动腿间旧疾,疼得闷哼一声——七年前他试图把姜妤带出不羡楼,被裴疏则命人打折了一条腿。 虽然后来接上,近日天气阴沉,想来还是疼的。 裴疏则笑意敛没,逆着光线,锋利眉目明暗交错,面庞诡谲不清,透出狠意。 瞧瞧,多么神鬼共泣的爱情,他为了姜妤甘愿自投罗网,姜妤为了他也甘愿屈从献身。 自己险些都要被她前日的表演骗过去了。 他心底涌起恶劣的念头,挑眉道,“她既是我的女人,为何处置,如何处置,都轮不到你来干涉。” “你有点良心,”镣铐哗啦作响,越文州冲冲道,“她为了你和我拒婚,病得险些死了,你这般行径,叫她情何以堪?” 裴疏则轻嗤,“你在说什么鬼话。” “你不信,大可寻城中名医问问,九年前的冬天,可曾去昔日越府给县主会诊,金陵诸多圣手束手无策,姑父担心她死在异乡,才勉强将她接回京城的!” 刑房内蓦地一静。 “你撒谎。”裴疏则冷峭之色僵在面上,切齿道,“她拿我顶了你的罪,松口气还来不及,生哪门子的病?” 越文州却明显懵了一下,“什么顶我的罪?” 裴疏则已没心思顾及这个,“说她病重的事!” “我何必骗你,京中必然也有经手过她当年病情的医士,”越文州反问,“你如今权势滔天,若真想查,这许多故人难道还拼凑不出一个真相吗?” 囚牢内陷入可怖的死寂,不知多久,裴疏则霍然起身,大步离开。 官邸内,姜妤扶着后腰,正在院中踱步。 第23章 火葬场你如何打我骂我都可以,求你,…… 她最近时常出来走动,一走便是半个时辰,芳枝原本以为她是兴致高,方才却瞧见姜妤扶住粉壁,唇色微白,额角处竟有细密的汗珠。 “姑娘,你不舒服?我们别走了。” 姜妤淡声道,“只是天太热,太医刚来请过脉,没事的。” 芳枝还想说什么,忽听院墙外传来女子凄厉的惨嚎。 主仆俩皆是一愣,姜妤循声望去,“这里还有外人?” 那边是官邸西北方向的梨香院,芳枝想了一阵,“我听仆媪说,殿下吩咐给您预备生辰宴,府尹夫人寻了城中最好的戏班子,也许是在排练?” 姜妤道,“这时辰宴席都散了,而且你觉不觉得,对方声音有点熟悉?” 芳枝懵然摇头,凝神去听,却又听不见了。 姜妤心头升起一种奇异的感觉,“我想去看看。” 她压下身体不适,拾裙而出,等到近前,才发现梨香院和她所住的院子并不相通,中间一道门挂着大锁。 门后抽噎未停,叱骂声穿过门板,“混账蹄子,这般重要的席面,你还敢贼头贼脑打小主意,指望谁来救你不成!亏得贵人不在,不然老娘剥了你的皮!按着她!” 姜妤心中憋闷,隔着木门提声,“别打了。” 一切杂音戛然而止,领班隔着木门缝隙,隐约看到她丝罗宽袖,身边还有女使,便知是主人家,慌忙停鞭,“夫人莫怪,我这便将她提远些。” 她朝地上羸弱身体踹过去,“闭嘴!” 姜妤更加不虞,“本是为着我才劳动你们过来,何苦弄得哀哀戚戚,我也不乐意听,这便找人换了你们去。” 领班顿时慌了神,仓皇跪下,“夫人宽恕,我们再不敢了。” 姜妤管不了更多,转身欲回,那被打的姑娘却炸起尖厉的叫喊,不管不顾扑到门上,砰一声巨响,“姑娘救我!姑娘!我终于盼到你了,我真的活不下去了,救救我,我是晴烟啊!” 姜妤霎时怔住,芳枝也睁大眼睛,望向彼此的眼神尽是震惊。 姜妤挪动了下僵硬的步子,忽有人阔步朝这边来,带起一阵凉风,竟是消失数日的裴疏则。 他径直错开她过去,吩咐开门。 晴烟跌出来的刹那认出他,面庞瞬间煞白。 裴疏则神色沉得可怕,直接叫人带走。 权臣的在逃白月光 第24节 不知为何,晴烟看见他这架势,就像撞着了地狱修罗,知道要落进他手里,刚才还有力气撞门,现在竟直接软成一摊,扶都扶不起来了,只能让人架着往外拖。 姜妤不明就里,下意识往前头挡了一步,“你拿她做什么去?” 裴疏则声音克制,眼底却隐隐发赤,“此贱婢有旧罪未赎,得交由刑官严审,你还怀着孩子,不要多费心了。” 晴烟听得这话,吓得魂飞魄散,“姑娘救我!他一定是知道了,他会…” 不等裴疏则发话,早有人捂了她的嘴,押送出去,徒留姜妤站在原地,芳枝惊疑不定,“姑娘,晴烟说殿下知道什么?” “大概是些你我都不大清楚的旧事。”姜妤凝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心内已有几分猜测,垂下眼睛,眉间痛苦地颦蹙了一下,最终道,“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 芳枝有一瞬间的犹豫,想让姜妤为晴烟求句情,可见她这般,什么都没说出来。 姜妤伫立片刻,按了按酸胀沉重的腰肢,有些疲倦,“芳枝,我困了。” “那我扶您回房睡会儿。” 姜妤侧身,将脸埋进芳枝颈窝,静静呆了一会儿,才直起身,由着她陪自己回去睡下。 * 一直到前院,左右才松了手,晴烟顾不得满身鞭伤,膝行到裴疏则面前,砰砰磕头求饶,“王爷恕罪,当年的事全凭主母做主,奴婢只是听命办事,求求您,饶了奴婢吧!” 她模样凄惨,头发散乱,血痕沾衣,满眼包着泪,格外软弱可怜。 裴疏则没让她碰着一片衣角,吩咐左右,“交给刑官,日落之前,我要看到结果。” 刑官是跟在靖王府做老了的,精于此道,何况晴烟担惊受怕到今天,早没了往日的心气,一进地牢便竹筒倒豆子,全都招了个干净。 不过一个时辰,供状火速送回官邸,递到裴疏则手中。 “那罪奴说,越文州刺杀景襄侯不成,被连夜送往汀州避难养伤,景襄侯大肆缉查,那时正在姜姑娘拒婚的当口,越家主母从晴烟处得知,她将您帮忙写的课业全都收在妆匣内,便着她趁值夜偷出几份来,模仿字迹写成密信,把罪过赖在您身上。” 裴疏则指节咯嘣作响,盯着他看了好一会,才问,“她可提到一块玉佩?” “提到了。”刑官注意到裴疏则紧绷的神色,一五一十道,“也是晴烟告诉越家夫妇,姜姑娘藏着您送她的信物,越昭也命她偷来给工匠看了,依样雕琢一块,将仿品放回,原物则和密信一起送去了随州。” 裴疏则气血上涌,拂落案上茶盏,砰一声脆响。 “杖毙那贱奴,掘了越氏夫妇的坟!” 刑官扑通跪下,“王爷息怒,您想怎么处置都成。涉事玉匠下官已经派人去捉拿了,很快就能水落石出。” 裴疏则太阳穴突突直跳,缓了好一会儿,总算找回几分理智,冷声问,“既然赝品放回去了,姜妤为什么拿不出?” 刑官道,“越家给姜府去信,汝阳王亲赴金陵,盛怒之下将其夺去,丢进了莲池,姜姑娘她…” “说。” “她跟着跳下水,因此病重,很快就被送回京城了。” 裴疏则闭目,按住桌角才站稳。 他耳朵嗡鸣得厉害,浑身血液烧沸起来,滋滋作响,连同肺叶都带出灼烫的痛楚。 他开始剧烈摇摆,越文州和晴烟供词全都对得上,他们说的,几乎已经敲定了就是真相。 可如果姜妤从一开始喜欢的就是他,想嫁的只有他,那他算什么?他们痛苦折磨的这些年算什么? 刑官被他吓到,战战兢兢道,“王爷…” 裴疏则双目猩红,夺门而出。 刑官忙跟出去,“王爷,您去哪?” 裴疏则喝令备马,翻身跃上,一路驱驰狂奔,左右紧随其后,直追到长干街,越府远远映入眼帘。 昔日门庭若市的府邸如今大门紧闭,朱漆剥落,石狮生藓,满目凋敝寥落,唯府前合抱粗的桂树隐蔽葱郁,得以窥见旧时高门盛况。 门上封条早已腐败无存,巴掌大的铜锁锈迹斑斑,不知还能否打开,裴疏则也没有去府衙寻钥匙的耐心,“把门劈开。” 身边人一时不敢动,“殿下…” “劈!” 左右见状,立刻闭了嘴,抽出长刀猛力砍下,锁链应声而断,大门发出粗嘎声响,顺着力道向里打开,积尘霉土扑面而来。 裴疏则推门进府,直奔莲池。 府中莲池本是引外河活水,因抄家封府无人维护,水源时续时断,池水早已下去太半,满池凋敝,腐草为萤,唯角落一株野莲从石缝挣出,于陈水中投下妖异的倒影。 他从濯缨亭的阑干上一跃而下。 … 晴烟突然出现,芳枝被弄得心神不宁,倒是姜妤无事人一般,眼见入了夜,睡醒之后,仍在摇椅上假寐。 美人卧在轩窗下,月光清辉漫入寝阁,远处粉壁倒着树影,流萤飞跃,虫鸣窸窣,真叫人恍惚错觉,这是一幅闲静无事的夏夜画卷。 但这份宁静还是被打破了,官邸仆媪匆匆进来,搅了姜妤的清梦,“夫人,我们大人在门外求见。” 姜妤惺忪眉目微微一敛,“见我?有什么事?” 仆媪道,“他说您再不出门,靖王殿下就要把越府拆没了。” 李逊是临时赶来的,正在院门外急得团团转。 他白日还未审完越文州师徒俩,府牢就来了新人,虽与废太子余党案无关,可那姑娘鬼哭狼嚎,隔着几间刑房,他也听了几嗓子,竟是靖王少年微时之事。 似乎还是情伤。 李逊眼观鼻鼻观心,全当自己没长耳朵,还是越文州提醒他去越府瞧瞧,只怕要出大事。 果不其然。 尘封多年的越家朱门大喇喇敞开,偌大芙蓉池惨不忍睹,没人敢上前劝一句,再不按住这疯子,只怕明天一早靖王强拆罪臣家宅的故事就能被政敌登上邸报扬名天下。 何况还是在罢考的节骨眼上。 他心急如焚,都有些六神无主,看到门口出现的倩影,如蒙大赦,急忙迎了上去。 姜妤走进越府时,水渠泊泊急淌,莲池几乎见干,院中绿藻满地,活像遭了洪,一圈人瘫坐在岸边,累得大口喘气,裴疏则站在池边柳下,浑身湿透,月光拉出极长的孤影。 他无比僵硬,衣摆沾满污泥,沉沉地往地上坠,手中正死死抓着什么。 阴霾已散,是夜无风无云,白月悬在澄明天际,将一切混乱不堪全部照得清清楚楚。 姜妤目光落在他指间,认出这是自己当年没找到的东西。 裴疏则听见脚步声,抬起通红的眼,全然没料到她会出现在这里,脸上闪过剧烈的无措,几番呼吸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妤儿…你…” 他想强装镇定,装不下去,前所未有的惶然,想离她近一些,“对不起,是我错了,我错怪了你,对不起。” 姜妤没说话,平静望着那块玉佩,也不知想看出来什么。 裴疏则小心翼翼朝她伸出手,“都是我的错,你别难过,我…” 姜妤却问,“我为什么要难过?” 她露出久违的真心实意的笑容,“我太高兴了,从来没这么高兴过。” 裴疏则浑身僵直,仿佛被钢钉生钉在原地。 姜妤仰头,环顾四周,将这座从小长大的府院尽收眼底,只感觉到天意弄人的荒唐。 初时有多美好,末了就有多潦倒。 姜妤轻轻舒了口气,“这样也好,从哪里开始,就在哪里结束吧。” 她不再看裴疏则,转身离开,被他一把捉住,搂进怀中。 他极力收紧双臂,不留一丝罅隙,仿佛她下一刻就会化烟飞散,“别走,求你,你怎么打我骂我都可以,别走。” 第24章 小产我要自由。我要离开你。 淤泥同样染污了姜妤的裙裳,潮湿水汽包裹身体,带来近乎活埋的窒息。 姜妤轻嗤,双肩颤抖,说不清是因为笑还是泪,她认为自己是在笑的,可是挣扎不开,低头一口咬在裴疏则手背上。 裴疏则没吱声,更没松手,由着她泄愤。 姜妤用了全力,鲜血溢出,铁锈味充满口腔,见他无动于衷,抬起登云履,寸厚鞋底狠狠蹋向他的脚尖。 裴疏则吃痛闷哼,沙哑道,“妤儿,没用的,我不会放你走。” 姜妤胸口起伏,挣脱无果,说了句让他怔忡的话,“你是不是忘了我还怀着孩子,可经得住你这样勒着?” 裴疏则明显僵住,不得不松开手。 周围虽有不少人,可谁都不敢动弹,眼睁睁看着姜妤登上石阶,穿过濯缨亭。 她甩落披帛,像是接上羽翅的鸟儿,越走越快,最后跑了起来,珠花摇晃,纤薄身影在白月下如流云卷絮,提气疾奔。 裴疏则察觉不对,反应过来什么,脸色瞬间变了,“姜妤,别这么跑!” 姜妤置若罔闻,丝毫不管后头追来的人,感觉所有积年压覆的重量全部剥离而去,连同心脏,连同道德,连同一切她想要甩掉的东西。 不管是灵魂上的,还是身体上的。 越府大门摇晃拉近,她终于在忍不住疼痛的时候力竭跌倒。 她并没有摔在地上,被裴疏则一把捞住,可是已经晚了,腹中似有铅块沉坠下去,鲜血汩汩涌出,染红被泥水玷污的杏色裙衫。 姜妤看到裴疏则慌乱神色,心中只有解脱的松畅,身体随着血液流失变得冰冷,眼皮不受控制地下落,遁入一片黑暗。 裴疏则将她横身抱起,大声喊人传太医。 官邸离这边太远,而越府只剩下陈旧腐朽的空房子,只好先将她就近抱进从前的闺房,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安置。 姜妤中途醒来,沾泥外裳已经脱去,身下的榻上临时铺了车内软垫,盖着裴疏则干净的披风,小腹依旧痛得厉害,腿间一片凉腻。 裴疏则守在榻边,无措地握着她的手,“你别怕,太医马上就到了。” 姜妤没有应声,怔怔望着房顶褪色藻井生出的大块霉斑。 太医匆匆赶来,见她这般,便知不好,见裴疏则双目赤红,神色痛苦,先是一愣,上前诊完脉,转向他跪下,硬着头皮道,“殿下,孩子保不住了。” 裴疏则蹙眉闭目,脊背弓起,额头抵在姜妤苍白伶仃的指节上。 姜妤觉得可笑,“你在难过什么,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 她因疼痛失血,话音轻如蚊呐,但还是一字不落地传进裴疏则耳里,钝刀般一刀一刀割着他的心肺。 权臣的在逃白月光 第25节 “你故意让我颠簸劳累,停了安胎药,给我吃凉性的食物,就是希望他能自己掉下来,我恭喜你如愿以偿。” 也恭喜这个免了一世苦楚的孩子,恭喜她自己。 裴疏则听不下去,“别再说了。” 姜妤哂然,眼角滑出泪痕,无声隐入鬓发。 女使们送来了干净的被褥和热水,踟蹰着要不要把裴疏则劝出去。 太医见状,转向他,“殿下,您还是先去换身衣服,姑娘这边…不好再沾泥水。” 裴疏则这才摇晃起身,白着脸退出门外。 院子里脚步声响起,转眼跑近,停在他身后。 外出公干的褚未连夜回城,在官邸没找到他,一刻不停地赶到越府,仍喘着气,在看到这般狼狈的裴疏则时刹住脚步。 裴疏则恍若未闻,墨袍淤泥半干,手上全是血迹。 褚未胆战心惊盯着他的手掌,“殿下,您怎么了?” 一连喊了好几声,裴疏则才转过身,像是掉了半个魂。 他呼吸艰难,整个人看上去摇摇欲坠,“不是我,是妤儿。” 房内不断有新烧的热水送进去,染红后又端出来,褚未猜到大半,原本想说的话又咽了下去。 裴疏则却捕捉到他的欲言又止,哑声问,“说吧,你查到什么。” 褚未挣扎了下,“细作抓住了,元宵遇刺之事,和姜姑娘无关。” 裴疏则掀起眼皮看他。 褚未从没看到过他这样的眼神,凄惶,痛苦,负罪,却又透出意味不明的祈求。 褚未看不明白他想求什么,只得继续据实相告,“徐芳和船客们说辞一致,姜姑娘是独自上船,因手头短缺,还受聘给徐芳写过文书,后来武将截人,拿芳枝要挟她,才被迫下船的,宫人们也说她入宫后一直被软禁在清辉阁,并未和陈兆接触。” 裴疏则足下微晃,神智被巨大的拉扯撕碎。 他头痛欲裂,肺中如烧,猝然发出剧烈的喘咳,呛出好大一口血。 褚未吓坏了,扬声便要叫太医,被裴疏则拦下。 他扼住褚未的手臂,才不至于跌倒,“别打扰里头。” 褚未情急失声,“您这样怎么行?左右不在京城了,没那么多眼睛,赶快就医吧!” 裴疏则抬眼,黑沉沉的眸子映着冷白月光,咽下满口血腥,“是得就医,得活着。” 姜妤爱的是他,当然要好好活着,要长命百岁,要和她白头到老。 * 次日姜妤苏醒,睁眼便看见守在榻边的裴疏则。 他已然洗去浑身泥水,换了件玄灰长衫,头发半束在身后,还未完全干透,面色苍白,眼睑两抹乌青,指骨抵着额角,像是睡着了。 但他在被衾发出轻微摩擦声的同时惊醒,和姜妤对视的瞬间目光微错,强行挪回,关切地温声问,“你醒了,还痛不痛?” 姜妤没理他,举目打量她住了多年也阔别多年的闺房。 少女香闺早已不复从前,珠帘玉幕不再,雕梁花窗尽数老化,曾经藏着情窦心事的镜台妆奁更不知被搬去哪里,萧然四壁,衰败空荡。 “不重要,”姜妤心如冷灰,“我说了,我们在哪里开始,就在哪里结束吧。” 裴疏则覆上她的手背,被她撇开,索性双手一齐握住,“可是妤儿,我们都还没有真正开始过。” 姜妤匪夷所思地看向他,“没开始过?我们刚刚联手杀死了我们的孩子。” 裴疏则垂眼蹙眉,被巨浪般的愧疚包裹,良久才道,“我们还会有孩子的。” 姜妤无声盯着他。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被她冷声打破,“不可能,放我走。” 裴疏则眼中尽是鲜红血丝,他深喘了口气,决然道,“你分明知道,我绝不会放开你。” “你是爱我的,我也爱你,我们都曾经为了这份爱拼尽一切不是吗?我们一起把这个感觉找回来,我会把错过的和亏欠的全都补偿给你,让一切都回到从前。” 姜妤只觉得不可理喻,“你哪里来的自信?凭什么觉得能回到从前?” “当年错过和失去的我全都能找回来,我们原本就是要成亲的,我会给你一场最盛大的婚礼,我会给先太子平反,让你父亲回到汝阳王的尊位,哪怕是越家,我也能让它重新成为金陵望族。” 裴疏则说着这些,俨然又是那夜于姜府和她交易的模样,“不止靖王妃,即便你想做世上最尊贵的女人,我也会让你做。” 姜妤觉得这个人简直无可救药,“裴疏则,你真的太可笑了。” 即便他认错,道歉,求和,在他眼里,自己依然是那个在教坊卖身与他的商品。 裴疏则微愣,“你还想要我做什么,不论什么,我都可以捧来给你。” 姜妤看着他道,“我要自由。我要离开你。” 榻边陷入滞涩的死寂,裴疏则将手握得更紧,“除了这个。” 姜妤湿漉漉的眼眸盯着他,“我不需要你做任何事,我只要这个。” 裴疏则道,“不可能。” 两人手掌交握的地方出了凉腻的汗,姜妤想将手抽出来,终究不可得,裴疏则像是入了魔,“你是我的妻子,早该是我的妻子,这辈子都别想离开我身边。” 他已然带了强硬的命令意味,“我保证,以后每一天都是好日子,你已经跑过两次了,这两次少遭罪了吗?妤儿,别再让我生气。” 姜妤无话可说地闭上眼。 裴疏则却满意于她的安静,用帕子将她的手擦净,放进被衾。 “你还在小月里,不宜出门受风,等身体养好了,我们便回官邸将养。” 他话音温柔,俨然如一位心疼妻子的好郎君。 被他深情注视着,姜妤一阵齿冷,被衾下的身体微微发抖。 幸而芳枝端着托盘进来,结束了这场荒诞的闹剧,“殿下,姑娘该喝药了。” 裴疏则回神,端过药碗,要亲手喂她,舀起一勺,放在她唇边。 身体先一步反应,姜妤将脸扭到一边。 刚刚伪装出来的温情霎时一僵,芳枝见状不对,连忙道,“殿下,姑娘怕苦,不敢一勺一勺地喝药,都是一口气喝完的,您得让她坐起来。” 裴疏则这才缓和了眉宇,放回药碗,扶她坐起,用披风拢住她的身体。 就在芳枝想上前递药时,裴疏则却趁势倾身,把姜妤搂在怀中。 他收紧怀抱,妄想依靠肢体触碰填补不安,不断确认他仍旧将她占有。 姜妤凉声道,“如果你不想让我喝药,何必叫这一班子的人来伺候我,尽可以等我病死,封进棺材,摆在卧房里,这样我就彻底属于你了。” 第25章 断翅身体给你,魂灵给我 裴疏则微怔,这才不情不愿地将手臂松开。 姜妤接过药碗一饮而尽,这半年来她舌头被苦得麻木,竟不觉得有多难受,推拒了芳枝递来的蜜饯。 芳枝一直观察着这边,见裴疏则毫无离去之意,道,“殿下,奴婢得帮姑娘揉腹排淤,还有女使在门外侯着,再晚些,只怕热水就冷了。” 裴疏则不解,“她又不曾摔伤,排什么淤?” 芳枝抿唇,“就是…女子小产后,体内还有许多余血未清,且姑娘月份不小,要借揉腹排出恶露,才不至于拖坏身体。” 裴疏则蓦地一静。 他注意到姜妤苍白如纸的面庞和唇瓣,眉心微动,下意识避开了她的双目,“把水端进来,我来吧。” “王爷不可。”芳枝立刻回绝,怯怯收声,“…奴是说,您是习武之人,力气太大,只怕稍有不慎会伤到姑娘,还是交给奴婢吧,而且奴婢也跟太医学过了。” 话说到这,裴疏则也无法再反驳,门外响起褚未的声音,说府尹着急求见。 江东公案未了,何况越文州和紫云观都牵涉其中,断不能让姜妤知道,得尽快解决。 他便朝姜妤温声道,“你好生休养,若不舒服,即刻遣人找我。” 裴疏则俯首,亲了亲她的额角,才依依不舍出门。 台阶下果然有两名女使等候,各自端着铜盆巾帕。 裴疏则一离开,姜妤便将披风扯下,丢在一旁。 芳枝让女使端水进来,“放下就出去吧,我伺候就成了。” 房间内总算没了旁人,姜妤浑身发凉,抱紧双臂,皮肤都激起细小的颤栗。 芳枝还是端了蜜饯过去,“姑娘。” 姜妤摇头。 她蜷在榻上,起初只是怔怔的,逐渐呼吸加重,眼泪扑簌簌往下掉,胸口起伏,控制不住地大口喘息。 芳枝惶然道,“姑娘,您怎么了?” 姜妤满脸泪痕,摇头时大颗泪珠从下颌滑落,“我不知道。” 芳枝要去叫太医,被她拽住,“别走。” 芳枝回抱住她,“好,好,我不走。” 姜妤喘得更厉害,每个指尖都针刺似的发麻,将头埋进她怀中,“芳枝…我好疼啊…” 芳枝慌乱地问,“您哪里疼?” “肚子疼,心口也疼,哪里都疼。”姜妤蜷作一团,浑身颤抖,终于释放哭声,把芳枝的衣襟揉成一团,任由它们被打湿,像是要把九年来所有眼泪一朝哭尽,发泄出掏空心肺的悲鸣。 芳枝满腹酸楚,竟不知从何安慰起,徒劳地拥住她,“都过去了,姑娘,您和殿下的误会解开了,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姜妤眼神虚空,怔怔摇头,“他不会放过我的,他不会放过我。” 芳枝无力叹息,软声宽慰,“姑娘,别怕,总算他以后不会再折磨您了。” 姜妤苦笑了下,神色黯淡。 不是给她吃好喝好,说好听的话就不算折磨,不是摆出一副愧疚亏欠的态度,却依旧将她困死在身边就不算折磨。 权臣的在逃白月光 第26节 姜妤越发陷入一种着魔痴愣的状态,怔怔道,“我宁可死了,我宁可死在逃离他的路上。” 芳枝被她这话吓了一跳,“您别说傻话。” 姜妤不认为这是傻话,反而恍惚间有种茅塞顿开之感,已经穷途末路,死亡难道不是解脱的唯一方式吗? 她从芳枝怀中抬头,掀起乌黑湿润的眼睫,四处环顾,想要寻出可用的物件。 见她这般,芳枝越发不安,“姑娘,您在找什么?” 姜妤什么也没找到,不知从何时开始,她接触不到任何尖锐的东西,包括发饰和瓷器,身边女使皆用丝带挽发,就连平时所用碗盏和茶杯都是木竹的,她现在甚至没有撞墙触柱的力气。 可她不甘落空,赤足下榻,检查在帐帷下看不到的角落,也许天无绝人之路,她的目光被榻边墙壁吸引,微微亮起。 那里镶着一只汝瓷薄胎壁瓶,天青虽然蒙尘,依旧发出柔润的釉光。 芳枝以为她是在看瓶中那枝早已干枯的梅,颇觉不祥,上前将其取下,“花都败了,我让人换枝新的来,玉兰花可好?” 姜妤回神,茶瞳中竟有抹去灰尘的神采,冲她笑了笑,“我不要旁人换,芳枝,你去给我采吧。” 芳枝点头,“我这便去,姑娘先回榻上,地砖凉。” 姜妤便乖乖坐回去,芳枝这才放心去折花。 可等目送她出门,姜妤即刻下榻,抄起盛放蜜饯的黄杨木果盘朝壁瓶砸去。 瓷瓶应声而碎,迸出无数碎片,噼啪砸在地上。 芳枝闻声大惊,冲回房内,姜妤已然捡起一块瓷片握在手中,毫不犹豫抹向自己的脖子。 “姑娘!” 芳枝魂飞魄散,飞扑过去抢夺,姜妤动作快,已经割进颈部皮肤,涌出鲜血,染红了两人的手。 外头女使听见动静,也纷纷冲了进来,房门顿时乱成一团,尖叫声此起彼伏。 “有没有巾帕,巾帕递过来!”“快扶到榻上去!”“来个人叫太医啊!” 姜妤存定死志,*好容易抓住机会,岂肯轻易放手,那块瓷片让芳枝夺走,便去摸旁的,被女使们七手八脚按住,才不得不罢休。 幸而她病中乏力,更无伤人的经验,瓷片未曾伤及经脉和喉咙,只在颈侧划出寸许长的血口,没有闹出人命。 裴疏则得到消息匆匆赶回时,姜妤蜷在榻上,双手被绸布捆于身前,颈上裹着数层白绢。 一见裴疏则进门,满屋女使跪了一地。 他看过姜妤的伤口,怒火中烧,“怎么伺候的,都嫌命长了是吗?” 女使们慌忙告罪,芳枝仍伏在榻边,一语不发,扑簌簌掉眼泪。 陈旧闺阁乱耳悲哭,俨然如新丧灵堂,姜妤动弹不得,面上一片湮芜荒凉。 她不想看这疯子在她房中喊打喊杀,语气灰冷道,“她们不嫌命长,我嫌命长。” 裴疏则怫然挥落几边药盏,匡地一声巨响。 他额角砰砰直跳,“都滚出去!” 满屋子人噤若寒蝉,唯恐退得慢了被波及,裴疏则将芳枝踢倒,“你也滚出去。” 总算安静下来,裴疏则望着榻上之人,强迫自己压下盛怒,朝她的脸颊伸出手,被她无声避开。 裴疏则听见自己的指节蜷紧发出轻微声响,“妤儿,你想干什么?” 姜妤两眼空空,置若罔闻。 裴疏则握住她的肩,只觉瘦得硌手,强迫她看着自己,“你就那么想摆脱我,甚至不惜去死?” 姜妤终于开口,目光破碎轻嘲,“我死了,就不会再想着逃跑,你想留我多久就留多久,这样不好吗。” 裴疏则气得脸色发青,“你在说什么鬼话,我要一个死人做什么?” “那你要一个不爱你的人做什么?”姜妤反问,“左右都是一具空壳,是死是活有什么要紧?” 裴疏则一口气堵在心头,良久才冷硬道,“别忘了,你是我用姜越两家的性命换回来的,你承诺过要一辈子陪在我身边。” 姜妤和他四目相对,轻轻叹息。 “我这次没想食言,疏则哥哥,我们商量商量吧,”她抓住肩上青筋毕露的大手,“我履行承诺,依旧把自己交付给你。” 她朝他倾身,目光竟透出真诚的恳求,“肉.体给你,魂灵给我。” 裴疏则呼吸一滞。 烛火在晶亮瞳眸中微微忽晃,数不清隔却多少时日,她再次露出鲜活的渴望,却是为了向他求死。 裴疏则神思恍惚,心肺发出破碎的痛苦。 他把他的爱人逼成了什么样子,竟去幻想死后的自由。 “妤儿,”裴疏则道,“人是没有魂灵的,我杀过这么多人,但凡存在魂灵,早就被他们拖下十八层地狱了。” 姜妤看着他不说话。 “人只有一次生的机会,死了就什么都没了。”裴疏则说着这些,瓦解她的愿望,同时涌起巨大的恐惧,他不敢想,如果姜妤这次真死了,事情会糟到何种境地,绞尽脑汁抛出诱饵,“即便你不再爱我,也不想再见自己的家人了吗,你当初就是为了他们才委身于我。” 姜妤摇头,“我谁也不想见。” 裴疏则问,“最后一面也不想见了吗?” 姜妤微微一顿。 裴疏则立刻抓住这丝罅隙,“你真要弃世,即便我千防万防,总会找到机会的,可这次来金陵只见过奉真,难道不想见见越文州和老师?还有你父亲,我把他接过来见你好不好?” 姜妤眉尖若颦,闪过几不可见的挣扎。 紧绷的心弦骤然松弛,击得人有些眩晕,裴疏则闭目缓了口气,握住她的手,声音温柔至蛊惑,“我知道,你不会忍心将此生最后一面留在九年前的,对吗?” 姜妤怔怔堕下泪来。 她不想哭,咬住唇瓣,被捆在一起的手腕蒙住眉眼,双肩不受控制地起伏颤抖。 裴疏则心疼不已,将她搂进怀里。 她那样瘦,一只手臂就足以圈住,湖绸寝衣撑起蝴蝶般的肩胛轮廓,断翅难飞。 裴疏则唤人进来点安息香,直到等她睡着,起身出门找太医。 太医道,“姑娘的伤是小事,可她一直郁郁寡欢,只怕积郁成疾,殿下得多注意她的心情。” 裴疏则久久不语,说了句知道了。 太医见他想走,又将其叫住,“殿下,您的药褚参军也送来了,喝完再走吧。” 裴疏则才发现褚未也在门外,接过已经凉透的药喝尽,问,“李逊呢?” 褚未道,“昨晚卑职就让李大人先回府衙了,那里离不得人。” 何况乱党党首今晨落网,裴疏则忙,府尹也跟着点灯熬油。 裴疏则顺手将空碗递给太医,和褚未一道出府,“告知他一声,江东这桩公案,把章宁和越文州择出来。” 第26章 幻术在女人身上如此荒唐 褚未愣了一下,“殿下的意思是…” 裴疏则没应声,捏着眉心想,只这样还不成。 他道,“罢了,我亲自去,备马。” * 李逊摊在书案后头,眼下挂着两抹乌青,活像被人打了一顿。 裴疏则在越府闹这么大一出,害他整宿不曾合眼,李逊怨气冲顶,这位殿下平时雷厉风行,怎就在女人身上如此荒唐。 正腹诽间,门外传来脚步声,那荒唐的正主自己上门了。 李逊忙敛衣肃容,起身迎接。 裴疏则拾起案上书卷翻看,心下有了计量,“府尹辛苦,这事就快了了,可先回府休息,追捕余党之事本王来办。” 李逊松了口气,谢他体恤,准备回家大睡一觉,又听他道,“对了,还有桩私事想向你打听。” 裴疏则仍看着案卷,“我久不到金陵,不知城内近年有什么时兴有趣的。” 李逊暗自纳罕,显然会错了意,陪笑道,“金陵向来热闹,月满楼里头最齐全,文人雅集,里头姑娘歌舞才艺都是顶尖的…” 裴疏则盯他一眼,“我问的是能哄姑娘家高兴的东西。” 见李逊结舌,他不耐补充,“内人病中心绪不佳,想排些节目给她解闷。” 李逊恍然大悟,连连打嘴,“明白,明白,西城坊间傀儡戏、皮影戏、女先儿都很好,还有女戏法,会一手回桃勾月的绝技,您看…” 裴疏则垂目,“傀儡戏就不必了,去查查那女戏法的底子可清白。” 李逊应下,倒想起一事,“殿下,您夫人可还在越府将养?” 见他颔首,李逊道,“下官想着,那边毕竟是罪臣旧邸,常日开门,只怕外头多生揣测,误解殿下要给越氏族人翻案,反倒不便了。” 裴疏则明白他言下之意,“给越氏翻案,便是给先太子和新政翻案。” “殿下说得极是。” 裴疏则道,“若传出本王有如此意向,也无甚不好。” 李逊走到格子门槛那,听他这话,险些绊个倒栽葱,幸而裴疏则手快,揪住他的后脖领子,一把提溜了起来,好笑道,“你寒门出身,及第时巫蛊案已然告结,又是本王一手提拔的,如何反覆都牵连不到你头上,你怕什么?” 李逊堪堪站定,搓搓险没勒肿的喉咙,“下官是替殿下担心,此番江东闹事,便是新政余党在背后推波助澜,越文州头一个牵涉其中,怎可节外生枝?” 提到越文州,裴疏则哂了下,“我这位表兄,实在不适合政局厮杀。” 废太子从前扩张势力,不过是看太上皇快死了,放出感怀先兄的口风收拢人心,新党党首如今活跃,也无非借废太子闹事,博个翻盘的机会,只有他真信了那所谓君臣公义,不光信了,还豁着命往上冲,从前在学堂就透傻气,如今还是没长进。 李逊被这声亲切的“表兄”弄得心惊胆战,搜肠刮肚道,“越公子是纯粹之士。” 裴疏则不置可否,“没进过科场的嫩秧子里,这种人可少?” 李逊嘟哝,“想来是不多吧…” “不多便不会被人挑动,惹出这么大一桩事来。”裴疏则道,“越府大门照常开,他们要说法,要公道,本王给就是。” 见他不似作假,李逊面色顿变,“殿下。” 权臣的在逃白月光 第27节 “怎么?” 李逊脊背透汗,“您的意思,是要即刻翻那桩旧事?” 裴疏则道,“我的确有些着急。” “殿下三思啊,”李逊一改往常狗腿模样,急赤白脸道,“您如今权势,给先太子鸣冤容易,可巍巍朝堂之上,多少高官都是踩着新党尸骨上位,即便您麾下也多得是这样的人!您若此时一意孤行,只怕朝局生乱,自己也要独木难支了!” “我有非做不可的理由,”裴疏则道,“一切后果我来应付。” 他将事情敲定,往外头走,临出门回身叮嘱,“别忘了那女戏法,若底细清白,请到越府去,内人还在那儿养病呢。” 这简直是要把平反二字刻到越府大门上,李逊头顶冒烟,“靖王殿下,您太无所顾忌了!” 裴疏则笑了声,阔步而去。 * 半月后,真有一班戏法幻人被带到姜妤门外,要给她表演手艺。 这些天不少新鲜玩意都送进来讨过姜妤的开心,可她始终兴致缺缺,这次也不例外,“放些赏银送出去吧,我没精神,就不看了。” 芳枝婉声劝,“姑娘许久没见过外人,且瞧两眼,疏散疏散心怀也好,这里头有位叫杳娘的幻师,虽然年轻,可本事奇绝,刚才还给奴婢露了一手,真叫人开眼界,什么仙人摘豆、铜盘钓鱼都信手拈来呢。” 她伏在榻边仰头说着,无声捏了捏姜妤的手。 姜妤和芳枝对视,终是松了口,“也好。” 那女幻师应召进来,穿戴庄子巾,窄袖褙子,黑底间色月华裙,向她行礼后仰头,露出一张圆圆的眉目清透的脸,看上去比姜妤还小两岁。 姜妤端详着她,让芳枝在背后塞了个靠枕,以便坐得直一些。 杳娘一开始含着笑,目光触及姜妤颈上白绢时,明显顿了一下,若无其事直起身,在守门的女使们眼皮子底下打开提箱,拿出一只铜盘,和颜悦色道,“不知夫人用过膳了没有,可想要活鱼?” 姜妤歪头问,“我若说用过了,不想要活鱼,你准备钓什么呢?” 杳娘笑了,手指敲敲铜盘,“无妨,妾有此物,什么鱼都能钓上来。” 她将其倒置翻转,向众人展示空盘,随后往里注水,漫过盘底阴刻的锦鲤纹,取出一枚弯钩系线抛入水中,屈指轻弹盘沿,发出空瓮般的回响。 铜音击起涟漪阵阵,水面纹路忽变,伴随着似有鱼儿弯身拂水的声响,一只小鱼从盘内跃出,却不是活的,而是一只巴掌大小的银鱼儿,伴着窗外日头粼光闪闪。 姜妤似是被它吸引,唇角露出浅弧。 杳娘将银鱼擦干,想送给姜妤,被一旁女使截住,“您若想赠物,可先交予奴婢保管。” 杳娘一顿,随即笑道,“可我是想给夫人的呀。” 女使仍坚持朝她伸出手。 杳娘无奈,只得妥协,“好吧,你们不愿意便罢了。” 她顺手一捏,鱼儿在众目睽睽下消失,盘中静水响起落玉之声,盘底锦鲤如活鱼摆尾,钻入水底。 周围女使纷纷拊掌惊叹,姜妤也起了兴味,“的确有趣。” 杳娘嘴甜,“能搏夫人一笑,便是这小鱼儿的福气了。” 许是日光正盛,照的姜妤茶瞳微亮,“这戏法倒与我有缘,小鱼儿是我的小名呢。” 杳娘忙道,“妾不知夫人名讳,不慎直呼,还望恕罪。” 姜妤笑笑,“这有什么,”她语气征询,“娘子手法真好,我知道幻术大抵都有机巧,不知可否教教我?” 杳娘面露难色,“妾这本事乃是师传,傍身吃饭的家伙,怕是不好外传。” 姜妤却不愿放弃,“我只想学这一样自娱,绝不说与他人,可好?” 芳枝也道,“您放心,赏银少不了您的,何况我们姑娘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会抢您饭碗。” 杳娘唯唯,“自然,自然,夫人是贵人,怎会稀罕用这小玩意讨生活,只是…”她犹犹豫豫,看了眼周围守着的一众女使仆媪,“眼下这房内的人,实在有些多。” 芳枝便朝她们道,“你们都下去吧,过会进来。” 打头的仆媪不愿走,“没有王爷吩咐,奴们不敢退出房门。” 芳枝拧眉,“本就为着讨姑娘高兴才叫她来,姑娘好容易开怀一些,你们却非要扫兴,这房子围得铁桶一般,我们还能被幻师变走不成,姑娘若生气,殿下回来就不会跟着动怒吗?” 仆媪一时间进退维谷,姜妤眼底光亮熄灭下去,“罢了,好没意思,他就想让我当行尸走肉,赶紧把这些人送走吧,也别再送新的来,我就合该躺死。” 一句话刺得众人白了脸,幸而杳娘脑筋转得快,递了个台阶,“不然这样,将门窗都开着,让人抬几架屏风来暂且围遮,姐姐们不必出去,就在门口守着,可好?” 仆媪顿时如蒙大赦,就坡下驴,“娘子这法子好,奴婢这便下去准备。” 很快房内搬进两架六扇屏风,将榻周挡好,一众女使退避到门口,隔着镂雕山水屏,还能隐约看到对方的影子。 总算隔出一块独属的空间,杳娘将铜盘交给芳枝,靠近姜妤,握住她的手,“姑娘。” 姜妤轻声道,“我记得你,你是我及笄那年拜入师父门下的游方弟子。” 杳娘点头,“师父很担心你,好容易有了机会,便让我来看看你过得好不好,”她目光落在姜妤颈间,清透眉眼满是担忧,“你过得不好。” 姜妤露出一点温柔的伤感,“能见到故人,我心情好多了。” “虽不能时时相见,师父他们是念着你的,”杳娘顿了顿,“其实靖王也是念着你的。” 姜妤一僵,险些将被她握住的手抽回。 杳娘把江东公案简单一说,“他只处置了废太子余党,越府门户一直开着,这是要开赦涉案新党文人的意思,外间动荡不安,传言甚嚣尘上,可他都一概弹压了下去。” “靖王顶住莫大险阻做这些,是为了你。”杳娘道,“若他有意提拔新党,那么当年许多忠良之后,都能重入朝堂了。” 话音落地,姜妤忽然感觉狭小的方寸之间湿寒无比,一只大手在阳光下伸过来,温柔地抚摸过她的发顶,在下一瞬反手将她往冰水里按。 她身体僵冷,“你来同我说这些,不是想劝和吧。” “当然不是。”杳娘收紧双手,“姑娘,我们是想告诉你,你在靖王心中是有分量的,这分量足以左右他的行动,操控他的思想,为何要将自己困住,反去求死呢?” 姜妤颦眉,含泪道,“你看到了,他对我防备那样紧,我逃不出去,也撑不下去了。” 杳娘道,“他既然爱你,你便能籍此获得自由。” “可他也知道我不爱他了,”姜妤灰心道,“我如何籍此获得自由?” 杳娘声音轻渺,如同她表演的幻术一般蛊惑人心,“让他放下戒备,让他相信你需要他,相信你像他爱你一样爱他,像他离不开你一样离不开他。” 姜妤陷入寂静,幸而芳枝手上动作未停,铜盘撞击之声余音袅袅,不足以让外头的人察觉异样。 她冰凉指尖抚上颈间白绢,眼底只有灰败的绝望,问了一句话。 杳娘一怔,竟不知如何回答,就在此时,女使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姑娘,殿下回来了。” 杳娘立刻将手撤回,接过铜盘,事情发生在转瞬间,裴疏则已然进来,他个子高,视线足以漫过七尺围屏,在重叠山水后露出眉眼,柔声微笑,“妤儿忙什么呢?” 第27章 障眼法我等你演给我瞧 姜妤不愿看他,脊背倚回靠枕,别开脸去。 杳娘露出笑来,又变回那个圆滑恭敬的女幻师,规规矩矩行了个礼,“见过殿下。夫人想学铜盘钓鱼,民女正在教她。” 裴疏则已经听外头女使禀报过,也不恼姜妤不搭理他,兀自绕过屏风,“教到哪了,好学吗?” “刚和夫人讲过机理,”杳娘道,“幻术大多是障眼法,学会容易,让人看不出破绽却难,我们都是日夜苦练才出师的,夫人不过是为自娱,能得夫人喜欢,实在是我们的造化。” 裴疏则很满意于这个说辞,瞥了眼她手中阴雕平盘,“可也能教教本王?” 杳娘愣了一下,忙应,“殿下若有意,民女自当倾囊相授。” 裴疏则坐在榻边,握住姜妤的手,饶有兴致道,“既然你喜欢,我也学来哄你开心可好?” 姜妤道,“若是都心知肚明,互相演给对方看,又有什么意思?” 裴疏则被她噎了一下,半晌没说出话来,杳娘刚想打圆场,这王爷搭了个台阶自己下了,“那我学点旁的。” 姜妤没有应声,目光仍望着别处。 裴疏则不想逼她过甚,手却不自觉地收紧,“我在和你说话呢,妤儿。” 姜妤手骨钝痛,心内厌烦,“你是靖王殿下,日理万机,哪有功夫为我弄这些小巧。” 裴疏则眸色微凉,面庞沉凝下去,看了杳娘一眼,笑道,“若真讨得你喜欢,谁表演给你看有什么要紧,我也并不曾忙成那样。” 见姜妤不理,他道,“也好,那我不扰你了。” 他起身欲走,姜妤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变化,对上杳娘的目光,终是开口,“等我学会,可以变给你看。” 裴疏则愣住,当即回身,“当真吗?” 姜妤神情懒懒的,“不愿意就算了。” “愿意。”他忙出声,生怕她反悔似的,回来握住她的手,黑沉眼瞳都泛起光亮,“当然愿意,我等你演给我瞧。” 姜妤话音依旧冷清,“那你要让我安静学完,不要突然进来扰我,否则全被你看去,便没趣了。” “好,都听你的。”裴疏则却像是得了莫大的恩赐,捏着她双手不肯松开,良久才想起来这里的真正目的,“你明日便出小月了,我带你回官邸,尽快安排你和故人见面。” 姜妤略一抬眸,“都有谁?” “自然是奉真,老师,”他停了下,“还有越文州。” 姜妤点点头,“好。” 裴疏则握着她的手放在唇边,落下一吻,却在满心欢喜间察觉到什么,不着痕迹地放开,依旧温声道,“我还有事要忙,晚上再来看你。” 他起身离开,从杳娘身边走过,阔步出门。 褚未候在阶下,裴疏则出来,同他一道出府,边走边吩咐道,“你去金陵城外,找个会铜盘钓鱼的幻师,带到府衙见我。” 褚未不禁莫名,指向房门,“那里不就有…” “不必管她。”裴疏则道,“你亲自去,莫让旁人知晓。” 褚未不明就里,依命道,“属下即刻去办。” 裴疏则抬起手掌,盯着指尖,神色微沉。 刚刚他在姜妤手上,闻到了从前没接触过的香气,夹杂着脂香、蜜香和药草的味道。 姜妤从小便不喜香,总嫌甜腻冲鼻,即便是日常脂粉,也多选味道浅淡的,今日她手上却多出这样陌生浓郁的异香。 越府一应物件都是新添置的,考虑她的喜好,自不会准备香气馥郁的东西,必然是从外人那里沾染上,还得有长时间且肌肤相贴的触碰。 方才他从那女幻师跟前经过,她身上有同样的香气。 权臣的在逃白月光 第28节 两人当真是头一次见面? 姜妤前些天还决心寻死,一见到她便想通了,还说要给自己表演戏法。 这真的正常吗? 看她松动那刻带来的狂喜淡去,心底又习惯性涌上阴郁多疑,他下意识想冲回去,问问姜妤又想耍什么把戏,可回头望了闺阁一眼,终究强行按捺了下去,什么都没发作。 * 裴疏则并没对越文州师徒用刑,杳娘同姜妤说起江东公案时,也着意隐去了章宁师徒下狱受审一节,直到几人见面,姜妤尚对此事一无所知。 姜妤也去了颈间白绢,头天晚上得知他们今日会来,一大早便起来梳妆,对着菱花镜细细敷粉,遮住脖子的疤口,挑起一点胭脂揉化了,在颊边晕开,又点在唇上,试图遮住病中过于苍白羸弱的面色。 裴疏则连日操劳,醒的比她晚一点,发现身侧无人,起身撩帐,便看到她正坐在窗下妆台那研究。 夏日天色亮得早,棂杖支起轩窗,姜妤整个人沐浴在晨光里,天水碧藕丝裙随风微动,仿佛暂居尘世的碧落神女。 这是裴疏则少年时便渴盼的场景,晨起妻子对镜梳妆,这时他也能上前,为他的爱人描一双眉。 他的梦似乎成真,又好像还差得远,女为悦己容,可姜妤在他身边七年,从未有一天主动细致妆扮,今天这般,更不是为了他。 裴疏则心内疑窦未清,想起今日会来的人,见她这般精心,愈发平添不悦。 他的视线太过昭彰,姜妤有所察觉,“怎么了?” 她画了飞霞妆,浅淡茜色从颧骨漫至鬓边,从瓷白皮肤下自然透出一般,唇色比樱桃鲜润,美人面玉质天成,春睡海棠带露浓。 裴疏则不受控制地愣神,按下心底阴鸷,道,“很好看。” 他上前执起黛笔,想给她描眉,笔尖才落在眉头,被姜妤后仰躲开,“我已经画好了,再描颜色就太深了。” 裴疏则手滞在半空,没有发作,黛笔却在指间发出断裂的声响。 姜妤神色微变,“你又怎么了?” 裴疏则阴着脸将黛笔放下,拽她起来,自己坐那,“帮我束发。” 姜妤颦眉,“我不会。” “能打扮这样漂亮,给我冠个头发都不会?”裴疏则不由分说将象牙梳塞进她手里,“若不想梳,就连你的发髻也拆了,咱俩一块散着头去见客。” 姜妤不明白他又抽什么疯,可这样离谱又幼稚的事,他还真未必干不出。 她忍气接过梳子,手上力气下得重,没有顺发便从头梳到尾,生拽下几根发丝来。 裴疏则只作不觉,透过铜镜端详她,道,“今天越文州也会来。” 姜妤嗯了一声,“我知道。” 裴疏则问,“这么早起来梳妆,是因为他?” 姜妤手指一顿,心内厌烦,“胡说什么。” “你从来不为了我打扮,”裴疏则目光灼灼,“你从前当真只喜欢我,不喜欢他吗?” 姜妤闭了闭眼,“我对他没有男女之情。” 似是嫌镜内看不真切,裴疏则疑惑转身,“可是为什么?你们才是一样的人,品格贵重,干净纯粹,我此生都做不到那样,你为什么反而喜欢我?” 姜妤只觉疲倦,但凡将他和越文州放在一起,他就一定会怀疑她从前的感情,可从前怎样究竟有何意义?不管曾经她多喜欢他,现在也不喜欢了。 她凉声道,“我早起梳妆,是因为刚刚小产,不想让师父他们看出病容。” 裴疏则一怔,总算安静下去。 外面女使进来通报,说章宁他们到了。 姜妤身形一动,“他们在哪?” “正在花厅等候。” 姜妤加快了动作,将他的长发拧成髻,簪上玉冠,拾裙欲走,被裴疏则扣住肘弯,“我和你一块去。” 姜妤顿住,见他不容置喙,只好等他更衣。 想来也是,女幻师他尚且千防万防,怎会允许自己和他们单独相见。 裴疏则吩咐人找出山蓝绫衫和佛头青外袍,端详姜妤的碧色裙裾,觉得和她装束十分搭配,这才满意,与姜妤一同过去。 奉真见到姜妤,最先上前,握住她的手打量。 “上次见面才没多久,人又瘦了一圈。”她目光落在姜妤恢复平坦的小腹上,想是已经被告知落胎之事,悲悯眉眼间透出几缕不平,很快便消弭无踪,“得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其他都是身外事,知道吗?” 姜妤不敢露出太激动的神色,只是点点头,“师父放心。” 她去瞧章宁和越文州,两人皆是庶民装扮,越文州看着她没说话,倒是章宁一改从前严肃古板,甚至有些絮叨,一遍遍问她过得怎么样。 姜妤对自己的妆面尚有信心,露出微笑,“您看弟子气色就知道了,您…您和表兄如何?” 越文州这才开口,“劳妹妹挂怀,我和老师已在钟鸣山书院谋了教习,一切都好。” 他一身洗得发白的青麻直缀,单薄笔直,眉目坦然,除了有些疲惫,看不出丝毫异样。 许是有心避嫌,越文州没再和姜妤有过多交流,基本都是章宁拉着她嘘寒问暖。 临走前,奉真从袖内取出一只小小的方形锦囊,想交给姜妤,递到一半,还是问裴疏则的意见,“这里头是枚平安符,我亲手写的,可否给妤儿戴着?” 裴疏则笑道,“不过是师父的一点慈心,本王若不允,倒成什么人了?” 他接过来,放进姜妤手心。 奉真摸了摸姜妤的脸颊,温声道,“都过去了,这符箓为师写了好久,你一定会快乐平安。” 姜妤心内一酸,差点哭出来。 她舍不得他们走,亦步亦趋送到官邸大门,目送几人消失在路口,才慢慢转身回去。 裴疏则从她手中拿走锦囊,里头是枚折成三角的黄纸,他毫无避忌地拆开,见上头果然用朱砂写着敕令符文,并无任何异样。 裴疏则这才放心,将符纸依样折回,重新放进锦囊,半蹲下身,帮姜妤系在腰侧。 姜妤冷声道,“你分明知道符箓不能拆,一旦拆破,灵炁便会散掉。” 裴疏则对神鬼之事向来不屑一顾,哑然失笑,“我看奉真是魔怔了,这些东西哄哄旁人便罢,怎地连自己都骗过去。” 他将符包系好,捋顺流苏,才站起身,“你跟在我身边,怎么可能不平安,靠这玩意顶什么用?” 姜妤听不得奉真被冒犯,好看的眉毛颦蹙,盯着裴疏则。 裴疏则倒被她看得心虚,只得服软,“好好,我错了,这便找人拿去道观补炁好不好?” 姜妤飞速捂住,生怕他再做出什么轻薄之举,“你别碰。” 裴疏则无奈,幸而褚未风尘仆仆地出现,“殿下,府衙来客,正在等您。” 裴疏则知是幻师找到了,颔首道,“我待会过去。” 姜妤抓住这个当口,从裴疏则身边逃开,快步回房。 她越走越快,最后索性小跑了起来,裙摆翩跹跳跃,很快消失在石路尽头。 裴疏则望着她背影离去的方向,不觉挑眉,“脾气倒是见长。” 他声音很轻,褚未没听清楚,“您说什么?” 裴疏则笑了声,“我说她像个活人了。” 他说完,不知想到什么,眸色又沉敛下去,“走吧。” 为稳妥起见,褚未分别在姑苏和丹阳各找了一个幻师,且始终未让二人碰面,先后带进了府衙不同的房间,裴疏则随便挑了一间进去。 那幻师是名男子,也不敢坐,正惴惴等在房内,看到人来,慌忙行礼。 第28章 罪己诏尽快筹备婚事 姜妤回到房内,女使将早膳端了过来,她不曾动,只说起得太早,想再睡会,褪了钗环外裳,躺在榻间小憩。 帷帐原本没放下,姜妤睡了半晌,半晌,朝里翻了个身,皱眉嘟哝,“芳枝,帐子放下来,天太亮了。” 芳枝应了声,在女使们眼皮底下将帷帐解下放好。 光线顿暗,姜妤睁开眼睛,从中衣袖内掏出那枚锦囊,取出符箓展开。 * 府衙内,幻师将表演铜盘钓鱼的东西一一摆在横案上,解释给裴疏则听。 “铜盘底下设有夹层,鱼儿便藏在其间,变戏法时要站在窗下,或借灯光,利用铜盘光影和水波掩住动作,将鱼用银钩钓出来。” 幻师道,“这个戏法铜盘是最紧要的东西,其次是手法够快,才能瞒过看客的眼睛。” 他边说边演示给裴疏则看,果然在他手中,鱼儿就像凭空从盘内被钓出一般,几乎瞧不出破绽。 裴疏则靠在太师椅内,宽袖随意垂落,显然对这戏法本身兴致寥寥,却道,“变得不错,教一教本王吧。” 幻师讶然,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殿下是想学这个戏法?” 裴疏则命褚未拿赏银进来,白灿灿一排银锭放在横案上,“够吗。” 幻师又惊又喜,连连谢恩,恭维道,“小民马上教。” 他倒掉盘中清水,将其完全擦干,又取出只小盒子打开,只见里头盛着凝脂状的东西,挖出一勺,细细涂抹在铜盘底部,让油脂渗透进那肉眼几乎看不清的缝隙里。 方才还漫不经心的裴疏则被吸引,“这是什么?” “回殿下,这是脂*膏,因铜盘有些重量,缝隙深小,表演前都要涂上些,免得变戏法时卡住。” 他涂好后,躬身上前交给裴疏则,“劳王爷贵手,小民告诉您机关在哪。” 裴疏则却一指脂膏,“拿过来我看看。” 幻师赶忙照做,送到裴疏则手中。 乳白色的脂膏细腻润滑,和昨日姜妤指尖上的气味不大一样,但都夹杂着蜂蜜香气,裴疏则问,“这里头都有什么?” “桐油和蜂蜡,”幻师道,“因桐油气味重,熬制时会加进一些草药调合,小民放了柏叶和松针。” “不同的幻人,用的脂膏也不一样?” “是,这都是自己熬的,若舍得本钱,还可以放丁香,当归,杏仁油,会更好闻些,客人闻见也只会以为是我们幻人喜香。” 裴疏则拎起铜盘,手指不可避免地触到盘底,眸底沉郁变得浅淡,连带着房内的威压冷肃之感也随之一解,“知道了。” 权臣的在逃白月光 第29节 他将脂膏和铜盘递还,唇边似有笑影一闪而过,“把东西收了吧,会有专人送你回乡。” 幻师愣住,顿时丈二摸不着头脑,“您、您不学了?” 裴疏则颔首,随手一点横案上的银两,“这还是你的。” 他起身离开,留下满脸疑惑的幻师,去见另一人。 不多时,褚未便命人套好马车,将两名幻师都送走了。 裴疏则在二人处得到了一致的答案,回书房洗去手上残余油脂,盥盆中撩起的水声都透着轻快。 心腹暗卫带来了京城的消息,说他开赦新党的风声传进朝中,高官权臣异动不止,生怕裴疏则要给先太子平反,他们会因此受累,若真将此事敲定,届时必然要沸反盈天。 裴疏则甩干手上水珠,取巾帕擦干。 他们当然不乐意,若先太子和新党皆无罪,那有罪的是谁?难不成让肃方台上的铡刀反过来斩向自己吗? 裴疏则听完心腹的禀报,只问,“太上皇情形如何?” “太医都是我们的人,还为他吊着命,可他着实病重,只怕太医使劲浑身解数,也保不到过秋了。” “让太医尽力,值守也得看紧,日夜不可松懈,”说到这里,裴疏则冷笑一声,“太皇太后可正盼着他赶快死呢。” 暗卫应是,退了下去。 褚未忧心忡忡道,“眼下正是不安稳的时候,平反之事牵扯到太多朝官的利益,殿下总得想个办法安抚他们,不然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裴疏则冷嘲,“都怕构陷东宫的罪名会落到自己头上,当初瓜分新党职权之时,这些人倒比见了尸体的鬣狗还欢,连本王也险些被他们拖下水。” 褚未道,“朝堂中事,大抵如此。” “趁太上皇还能喘气,让他下罪己诏,先把最大的雷顶下来,后面的事慢慢办,”裴疏则将巾帕扔回盥盆,水花砰然溅出,“我和妤儿的婚事也得尽快筹备,省得他死了,本王还得守国丧。” “属下明白了。” …… 裴疏则至晚方归,姜妤坐在帷帐下,正端着铜盘研究。 她没穿外裳,只着一身雪白中衣,并膝蜷在榻角,许是太专心,都没发现裴疏则进来,直到听见他唤自己的名字,才抬起头,吓了一跳似的,“你怎么没声音?” 裴疏则目光落在她手中铜盘上,没看出任何异常,微笑道,“这么晚还不睡,不过一个小戏法,便这样喜欢吗。” 姜妤道,“以后若看见女使候在门口,进门前先告诉我一声。” 裴疏则欣然答应,眸色比昨日还温柔,坐在榻边端详姜妤。 他嫌光线太暗,端起灯盏贴近,才发现姜妤双眼微红,鸦青睫羽也湿漉漉的,“好好的,怎么又哭过了?” 姜妤否认,“刚醒,揉的。” 她岔开话题,“我什么时候能见到父亲?” “西南山路险阻,伯父从黔州过来,总需要时日,何况他年迈体弱,也不能太赶了,再耐心等等吧,好吗?” 姜妤有些失望,指腹摩挲着盘底阴雕鱼纹,“知道了。” 裴疏则见她目光总不落在自己身上,抓住她的手腕,“妤儿,你看看我。” 姜妤没有反应,裴疏则等候良久,耐心告罄,捏住她的下颌,将面庞掰向自己。 刀茧紧贴皮肤,带来微麻酥痒的刺痛,姜妤很不舒服,想往后躲,被他用手指卡住颌角。 “你现在对我真是能少一眼便少一眼,”裴疏则沉声,“你一直这样,实在让我觉得你并非在盼自己的父亲,仍然是在盼死。” 姜妤依旧不语,眼睫垂下,始终不愿抬起。 裴疏则火气隐隐往上窜,指端力气加重,“你还要闹多久呢?家人让你见了,喜欢的事也让你做了,为什么就是不肯好好活着?” 姜妤拧眉,“我这不是在活着吗,你弄痛我了。” 裴疏则恼怒道,“我不是让你这样活。” 姜妤木木的眸子一轮,险些因他这话冷笑出声。 那他想让她怎么活?每天傍着他虚与委蛇,笑脸相迎,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去表演那早已荡然无存的爱? 显然他愿意这样,姜妤毫不怀疑,只要自己装下去,这个人能轻轻松松、怡然自得地演一辈子,做出两人一直情深似海的假象。 姜妤疲倦不堪,排斥至极,幸而贴身伺候裴疏则这许多年,经年累积的习惯足够帮她掩藏住情绪,“我不是故意这样,只是近来脑子转得慢,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裴疏则想起太医的叮嘱,心便往下坠,软了神色,“你得让情绪好起来,总这么闷闷不乐是不成的。” “你想想,有什么想看的,或者想玩的,皮影戏,丝竹班,或者我陪你投壶射覆可好?” 姜妤拒绝了,“刚没了孩子,我没有闲情逸致玩耍取乐。” 裴疏则微顿,灯苗随着他的手在半空危险一晃。 芳枝见势不对,鼓起勇气道,“殿下,姑娘本来已经睡了,是做了噩梦,才哭醒的。” 房内一静,裴疏则将灯盏交给芳枝,握住她的手,“你梦到了什么?” 姜妤沉默半晌,按照白日所想,说出刺向他也刺向自己的话,“我梦见浑身是血的婴孩,他追着我哭,问我为什么不要他,为什么杀了他。” 裴疏则僵住,有那么一瞬间不敢直视姜妤的眼睛,“等你身体养好了,我们再要一个。” 姜妤惶然摇头,“可死去的活不过来,他活不过来,他说他被困住了,没有人来接他,他很害怕,我也很害怕。” 她分明在骗他,抬眼看向他时,泪花却不受控制地涌出来,心脏被人紧攥似的疼,反抓住裴疏则的手腕,“我能不能去紫云观?我想给孩子念念经,做场法事,让他早日超生。” 裴疏则敛眉,“妤儿,我说过很多次,人是没有魂灵的,释道中所谓超度的谬论,不过是骗骗活着的人而已。” 姜妤凝睇良久,“你就当是让我安心些也不成吗。” 她见裴疏则没有动摇的意思,缓缓松了手,冷冷呢喃,“罢了,原是我活该,如果你觉得我就应当一行一动都遵从你的命令,只当我今晚其实一夜好眠吧。” 裴疏则见不得她这样,终是服了软,“江东公案已了,我们很快就启程回京,回京之后我便安排。” 姜妤径直挑破,“你是不想让我去紫云观,不想让我出门。” 紫云观是断不能让她去的,可裴疏则自不会明说,“怎么会,只是金陵形势复杂,等到了京城,我带你去做法事道场。” 姜妤眼睫微动,“去哪?” 裴疏则思忖片刻,“福宁观是皇家道观,如果你只是想超度我们的孩子,那里比紫云观更好。” 姜妤知道这是他能做出的最大让步,顺着他答应下来。 裴疏则安抚式地抚摸姜妤发顶,一如在爱抚一只小猫,或是一只兔子,“夜深了,我陪你安置吧。” 他搂着姜妤躺下,伸手环住她的腰。 外头芳枝熄了灯,帐内一片漆黑,姜妤极力克服对裴疏则的抗拒,直到身后呼吸声变得平缓,才悄无声息睁开眼。 奉真白日交给她的平安符,在外人看来并无异样,即便是裴疏则,也读不懂道家的云篆雷文,可姜妤从小拜奉真为师,却十分懂得其间机巧。 她在不起眼的地方藏进几个字,组成了一句话。 * 七月初,靖王仪仗启程归京,姜妤也被安排住进了王府。 供她所住的庭院显然用心修过,完全是她曾经喜欢的模样,假山垂藤,玉兰绕砌,每一处山池亭阁都错落有致,月洞门后还栖着一对白鹭,听到生人过来,便展翅飞往落花浮荡的湖面。 半顷湖水碧波荡漾,水中有一湖心洲,无桥无路可通,只在岸边停了数只小船,遥遥可见洲上数间清厦,绿瓦白墙,满棚花影。 裴疏则为这庭院费了许多心思,尤其洲上水榭,“你不是从小就想要这样的水洲吗,可要上去瞧瞧?” 姜妤望向那边,清澈茶瞳映照浮动水影,不知为何添了几分惆怅,道,“我有些累,想回房歇歇。” 这些天她一直疲惫冷淡,对他也爱答不理,裴疏则本想用这园子讨她的好,见她依旧兴致缺缺,不免有些失望,应了声好,又道,“你觉得哪里不合心意,便告诉我,我让匠人们改。” 姜妤走在前面,略略偏过脸颊,“没有,我知道你费心了。” 她说这话时,脸上似有几分笑影,惊鸿一瞥般,映着午后日光,明晃晃照进他眼里。 裴疏则唇角不受控制地翘起来,“你喜欢就好。” 姜妤没再应声,径直走进房内。 裴疏则吃了冷落,不禁怀疑自己看错了,她方才其实根本没笑,最终什么都没说,跟着她进屋。 才坐下没多久,便有两三波人找过来,无一不是请裴疏则到官中去。 刚从金陵回京,许多事等着他处理,案头早已堆积如山,何况有桩头等大事压着,裴疏则也耽误不得,只好对姜妤道,“我晚上回来,你可有什么想吃的?我回时给你带。” 姜妤惦记着办道场的事,只问,“我何时能去福宁观?” 裴疏则静默片刻,“你若着急,我今日便派人去问吉时。” 姜妤点点头,歪在凭几上不再看他。 裴疏则捏捏她的手,“开心些,等我回来。” 他不愿看她冷脸以对的模样,说完便起身而去。 芳枝有心让姜妤疏散心肠,“姑娘虽暂且出不得府去,我看园中景致也挺好的,这么大的园子,如此工程,不像一日之功,总得两三年才修的成,姑娘去逛逛,比闷在屋里强。” 姜妤淡兴道,“什么园子都一样,左右都是把我困住,没什么好看。” 幸而裴疏则言出必行,几天后果真派车,接她去了京郊福宁观。 虽是童子道场,靖王亲自登临,法事做得十分宏大,纸马如山,魂幡漫天,数十名高功法师设坛超度,从晨起直到黄昏。 裴疏则不信鬼神之说,可姜妤坚持念诵受生经,他便一直等到了最后,道场一连二十一天,日日陪姜妤过去,起初姜妤只当他不存在,后来总见臣僚找他回禀公务,夜间回府后还要点灯熬油,这日下山时便道,“你朝中事忙,以后就别跟来了,我在这里就好。” 裴疏则眉目一振,温声道,“无妨,没多少事,我不累的。” 他走下台阶,抬起手臂,指望姜妤扶着下来,姜妤没动,“你若不放心,可以多派几个人看着,山上这样大,我还能逃跑不成。” 裴疏则神色古怪起来,“我没这么想,只是想多陪陪你。” 姜妤瞥了裴疏则一眼。 他近来折腾不轻,衣袍穿在身上都宽了一圈,神色也有些疲惫,眼睑上两抹淡青,显然休息不足,姜妤全做不察,“殿下自便吧,只是晚上若要处理案牍,就去书房,灯盏太亮我睡不好。” 她说完,兀自拾裙下阶,从裴疏则身边擦过。 裴疏则被她撂在身后,悻悻收回停在半空的手。 还是褚未看不过,“姑娘,王爷是为了您才忙成这样,已经很多天没睡过一个整…” 裴疏则一个眼刀横过去,将褚未打断。 可褚未见姜妤置若罔闻,依旧不平道,“殿下做的事本就很危险,怎可日日都来京郊,太医也说过您现在不适合频繁登山。” 权臣的在逃白月光 第30节 裴疏则敛眉,显然动了怒气,“住口。” 姜妤见褚未仍望向自己,漠然道,“参军是想让我为他考虑,对吗?” 她扬起脸,柔美的面庞一片清冷,“除了这道场,我没让他做任何事,即便是这里,我也说了,要他不要再来,为何反而是我现在在受您的诘难,这一切和我有什么关系?” 褚未一噎,“您……” “够了。”裴疏则打断他,和姜妤解释,“这些都是我自己要做的,和你无关。” 姜妤眼皮都没抬,就着芳枝的手登入马车。 裴疏则被晾在后头,颇愣了一阵。 他虽不想褚未多话,可真听褚未不平发声,还是忍不住期待姜妤能有点反应,哪怕对他正忙碌的事情和他的身体状况有一分好奇也好。 可惜什么都没有,姜妤恨不能将他变成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这种感觉比以往她使尽解数要离开他还难受。 裴疏则在马车外枯站良久,希望姜妤失去耐心,主动问他怎么还不上来。 但他等待良久,车厢内都没动静,姜妤铁了心不愿和他多一句交流,更不管他还在不在外头。 还是侍从不明就里,主动牵了马过来请他的示下,问他今天是不是想骑马回去。 裴疏则摆摆手,让他将马牵走,登车而入。 姜妤指节抵着额角,闭着眼睛小憩,听见有人上来也没睁眼。 车轮向前滚动,裴疏则道,“今晚我让人将案牍搬去书房,不会再让灯光扰着你。” 姜妤微微睁眼,长睫依旧垂着,“多谢。” 裴疏则下颚绷紧,倾身过去。 姜妤蹙眉躲避,可车厢就那么大,哪里躲得开,终是被他箍在怀中,挣扎了两下,“你做什么?” 裴疏则岂会放手,力道大的几乎要勒碎她的肩胛,“你非要这么和我说话吗?” 姜妤掀起眼睫,夹杂着几分明晃晃的反问,“那我应该怎么和你说话?” 裴疏则咬牙道,“像之前那样。” “之前那样,”姜妤呢喃重复,分辨不出疑惑还是谴责,“你是说像在不羡楼时那样,像官妓伺候亲王那样。” 裴疏则气血上涌,“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哦,”姜妤眼睫忽闪两下,“还要再往前,像和你私定终身时的小鱼儿那样。” 裴疏则见她这般,反而无法说是了,姜妤轻声道,“可是小鱼儿不在了,我也不知道怎么把她找回来。” “没关系,”裴疏则笃定道,“我能找回来。” 他贪恋地将下巴抵进她的颈窝,俨然连自己都骗了过去,“相信我,我能让一切变回原样,很快就能。” 姜妤懒得反驳,任凭他抱紧自己,衣衫纠缠。 * 法事结束那日,裴疏则入宫朝会,掌灯时分方归,进屋时仍穿着亲王金紫朝服,因是纵马回来,身上还沾着夜露的微凉。 侍从要上前为他宽去外袍,裴疏则命他们退下,上前同样泛凉的绫制卷轴递给姜妤,“太上皇颁布罪己诏,为先太子陈冤,新皇也下了旨意,重查当年巫蛊之案。” 他替她展开,邃深双眸泛着光亮,“汝阳王府马上就能平反,你父亲的爵位和你的县主之位都会回来,姜氏和越氏子弟都能重入朝堂,妤儿,你高兴吗?” 姜妤托着卷轴,颇愣怔了片刻。 她猜到裴疏则近来是在帮扶新党,却没想到他如此豁得出去,竟直接翻覆了这桩弥天大案,还是在这么短的时日之内。 她应当高兴,可是高兴不起来。 卷轴沉甸甸压着掌心,直叫人觉得力重千钧,好似连脊骨都发出不堪重负的轻响。 裴疏则近在咫尺,仍满含期待地等她回应。 姜妤托不住,卷轴脱手而出,掉在榻上。 裴疏则一顿,“怎么了?” 姜妤胸中憋闷,一口郁悒的气堵在心头,无论如何都吐不出来,“这就是你所说的,让一切回到原来。” 裴疏则目光疑惑,展开帛卷又看一遍,“我亲自写的,可还有哪里不妥?没关系,你想怎么改,只管和我…” “不用改了。”姜妤打断,“靖王殿下面面俱到,妾身感激涕零。” 裴疏则长眉微敛,“怎么突然这样同我说话?” “九年前殿下便说过,不做亏本的生意。” 姜妤起身敛衣下拜,“如此大恩,凭妾身之力,只怕此生无以为报,殿下说吧,想叫我如何报答。”她抬起眼,茶瞳深深,直望进他心魂深处,“是还要妾以身抵债吗。” 裴疏则变了脸色,霍然起身。 他呼吸沉重,不知是气得还是什么,竟半晌没说出话来。 “我没想让你报答,”良久,裴疏则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没要求我这些,这是我心甘情愿为你做的,我只希望你能回到当年无忧无虑的样子。” 姜妤沉默着没说话。 裴疏则蹲下身,从怀内取出一封信件,“这是你父亲亲笔家书,军马五百里加急送到京中,刚刚拿到。” 姜妤眼底终于出现了一丝变化,看到家书上遥远而熟悉的字迹,几乎是下意识伸手接过。 姜父长久被困黔州,不得向外传递只言片语,这是多年来的第一封。 看到她灯下动容的清美神貌,裴疏则喉结滚动了一下。 算起来,他足有半年没碰她了。 但他知道现在决计不能,否则一切前功尽弃。 裴疏则按捺着抬手,最终只用指腹轻轻摩挲了下她的眼睑,“我知道你现在不愿我在眼前,家书在你父亲入京前,都会有新的送来,你可慢慢看,只是要早些歇息。” 姜妤抬起眼。 裴疏则眼下微青,冲她露出一个和缓微笑,暖黄灯光映照眉眼,恍惚间真有几分在她及笄那天赶赴金陵的少年模样。 带着些许疲惫,关切而深情,柔和而真挚。 但姜妤知道,如今的他是在演。 演出那一份温柔沉溺,情深意笃,好让她心软动摇,安生待在他身边,和先前在代郡时扮可怜的手段殊无分别。 第29章 回家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放手 没关系,姜妤心想,现在不止他会演。 父亲是个刚正不阿的臣子,从小教她正直贞节,忠于君父,信守誓约,知恩图报。 可她一件都做不到,也不想做了。 姜妤错开眼睛,“我困了,想独自睡一觉。” 裴疏则不禁黯然,终究道,“可以。” 他唤芳枝备水来供她梳洗,自己则准备回往书房,忽又听背后她低低出声,“你也…早歇。” 裴疏则眉目一振,回头看她好一会,唇边抿起,“好。” 等他出门,姜妤坐回榻上,将信封拆开。 上头确是父亲亲笔,虽尽力克制,还是透出苍老颤抖的痕迹,说他一切都好,让她勿要挂念,又言及悔意,当初不该阻挠她与裴疏则的婚事,若一早成全,何至于让她流落教坊,庆幸有他庇护,还能护她周全,叮嘱她务必保重身体。 姜父对他们二人的误会和龃龉不明底里,个中细节更是一无所知,如此作想,并不十分令人意外。 只是不知这封信,裴疏则是否提前看过。 姜妤沉默良久,拉开妆台抽屉,将信件放进去。 芳枝倒是很高兴,绞了帕子给她擦手,“最多一个月,姑娘就能见到主君了,真好。” 姜妤不置可否,道,“你把铜盘钓鱼的物件拿出来,我近来忙着去观里,有些手生了。再帮我找些线绳和串珠,黑金二色便可。” * 她四更才睡,第二天毫不意外过了时辰,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 姜妤惺忪揉眼,只觉阳光刺目,抱着被子滚了半圈,嘟哝道,“芳枝,什么时辰了?” 芳枝没应,裴疏则含笑的声音响起,“快午时了。” 姜妤顿时一怔,撩起眼皮,才看见裴疏则坐在榻边,正偏头似笑非笑地瞧着她。 她拥被起身,头发乱蓬蓬的,一缕呆毛竖在头顶,慢吞吞“啊”了一声,“都中午了吗。” 裴疏则忍俊不禁,“可要起来?早膳下人热了两趟,只怕也不好吃了,我吩咐人传午膳过来。” 见姜妤点头,裴疏则抬手一招,芳枝领女使们端着水盆巾帕进来,姜妤道,“放妆台那边吧。” 她说着下榻,裴疏则俯身取鞋,要予她穿上,姜妤下意识将脚往后一撤,“我自己来。” 裴疏则抓她脚腕的手落空,只好将鞋子放在踏脚处。 姜妤蹬上丝履,自顾自走到窗下梳洗,不知在捣鼓什么,撩水声半天没停。 裴疏则等得没耐心,索性起身过去。 姜妤正拿起巾帕擦手,听到背后脚步声靠近,顺口道,“我还剩一些经文不曾诵完,昨日回家前问过方丈,他说我最好再去几趟。” 裴疏则倏忽愣住,“你说什么?” 姜妤转回身来,“我还有些经文…” 话未说完,被他打断,“你方才说,回家前问过?” 姜妤擦手的动作一停,才意识到自己刚刚的措辞似的,转开话题,“我可以去吧。” 裴疏则自认宦海沉浮多年,早已练就面若沉湖的本事,可听到这两个字,还是喜形于色,嘴角怎么都压不下,“当然,我陪你去。” 他又补充,“你若想自己去,找旁人护送也可,我的人尽你差遣。” 姜妤无所谓地轻哂,“真不让你去,你又不高兴。” 权臣的在逃白月光 第31节 裴疏则心思被戳破,摸摸鼻尖没说话。 姜妤将巾帕递回,注意到呈进午膳的侍女,“你也来净个手吧。” 裴疏则上前,却见姜妤指端不知何时系了晶莹的细线,垂入空空水底,她敲了一下盆壁,泛起涟漪,水光浮动间,一对黑色小鱼儿凭空从水中跃出,落在她手心。 她摊开手,原来并不是真鱼,而是一枚寸许长的双鱼络子,墨身金鳞,倒十分精致。 姜妤道,“我女工不好,只会编这些小玩意,昨天晚上刚制的,你喜欢吗?” 裴疏则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我?” 姜妤道,“你若不喜欢,我便自己留着。” 裴疏则急忙伸手夺过,也不顾那络子还在滴水,便塞入怀中,生怕她反悔似的,“当然喜欢,送给我吧。” 姜妤收回手,问,“这个戏法我演得好不好?” “好,”裴疏则喜上眉梢,大加肯定,“演得好极了。” 姜妤弯起眼睛,露出一点柔美的笑意。 裴疏则微微发怔,倾身靠上前,想抚摸她的脸,头也朝她低下。 姜妤却轻巧错开,游鱼也似从他身侧溜走,走向外间餐案。 席间裴疏则又将那小鱼络子取出,像是得了什么稀世珍宝,反反复复地摩挲观赏。 许是没吃早膳,姜妤比平日多用了不少,就着鹅酢和炉焙鸡吃了两碗饭。 裴疏则见她难得进得香,便让侍女再呈些新式样的菜过来,又剥了几枚虾仁喂她。 姜妤嚼着东西,脸颊鼓鼓的,唇瓣晶亮,活像只小兔子,将最后一口食物咽下,问裴疏则可要午睡。 裴疏则连日忙碌,也就今天才清闲些,本打算休息的,听她这样问,便道,“不睡,你想去观里?” 姜妤点头,裴疏则吩咐随从套车,叮嘱,“天热,走前取台冰鉴放车里。” 他说完,突然胸腔内一阵痛痒,忍不住背过身咳嗽。 这一咳竟停不下来,一再压制都没作用,褚未在外头听见声音,快步进去,见裴疏则面色都有些潮红,赶忙从袖内取出药瓶,倒出一颗药丸给他,担忧中带了责备道,“您随身也有药带着,怎么不吃呢?” 裴疏则摆手,“我只是不慎呛着了,吃什么药。” 褚未急得皱眉,“殿下。” 他知道裴疏则是要瞒着姜妤,只好将药丸收回去,裴疏则勉强止了咳嗽,转回身解释,“没事,我…” 视线落在对面,不由得停住。 姜妤坐在位子上,一动也不曾动过,漱口,饮茶,才和裴疏则对视,目光征询。 裴疏则没再说下去,冲她笑了下,“我去更衣。” 直到他起身离开,姜妤都对这一变故视若无睹,更不置一词。 裴疏则一颗心被吊得忽上忽下,此刻无端铺满落寞。 他想起多年前刚进家塾时,头天在营中淋雨发了低热,不敢声张,怕旁人嫌他多事,忍着浑身酸痛上了一天课,周围谁都没有发现,只有姜妤看出来了,散学后将他叫到竹林小路上,偷偷塞给他几包银翘散。 她踮起脚尖,探了探他的额头,指腹温凉而柔软,“我课间就看你脸色不对,真的只是低热吗,那些兵鲁子没再寻衅打你吧?” 得到肯定的答复,小姜妤才放下心来,冲他笑笑,“这药你先吃着,应当管用,若不成,我房中还有川芎茶调散。” 她看着活泼跳脱,其实心思细腻,是个妥帖热心的小姑娘。 就连刚住进不羡楼时,他时有受伤,她也会下意识关心,可他甚至已经不记得,这样的姜妤是什么时候消失掉的了。 褚未将药丸重新递给他,裴疏则回神接过,放在口中嚼碎,直到清苦溢满齿关,才慢慢咽下去。 褚未放心不下,“殿下,您无碍吧?” 裴疏则道,“无碍。” “姑娘刚刚痊愈,难免疏忽,往后就好了。” “没关系,左右比从前好,妤儿还是高兴的。”裴疏则捏捏手中物什,自我安慰,“不然怎么会熬夜给我编这个呢。她到底牵挂家人。” 褚未应是。 裴疏则将小鱼络子放进怀中,隔着中衣贴在心口,“等我们成婚生子,我也会是她的家人,我们终究是要长长久久在一起的。” 他自己把自己劝住,阔步往书房去了。 * 午后时分,马车驶出王府,前往福宁观。 姜妤小声念诵经文,裴疏则在一旁看着,站得累了,倚在门框上。 有小道士请他到偏厢用茶,裴疏则回绝了,“她还有多久。” 道童道,“大约一刻钟。” 裴疏则望着姜妤的背影,鬼使神差道,“这般作为,真能让逝去之人得以超脱吗?” 此话一出,他自己都觉得无稽,可想到姜妤为何来此,心头又涌上负咎之感,颇静默了片刻,打断道童磕磕绊绊“感通幽冥,济度存亡”之类的回答,“你下去吧。” 道童知他是靖王,本就十分紧张,松了口气匆匆退下。 裴疏则调换姿势,活动了下发酸的腿,盘起手臂。 世上哪有什么鬼神呢,在他身边死去的人不知凡几,可一个都不曾来找他。 早逝的母亲没有,并肩作战的同袍没有,连死在他刀下的敌人都没有。 如果没有姜妤,他也早就消失在这世间了,活时无人在意,死后无人记得。 即便他现在权势滔天,真正与他相牵的也只有一个姜妤。 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放手。 褚未过来,打断了裴疏则胡乱飘远的思绪,附耳道,“殿下,暗卫前来禀报,说是在岐山发现了呼屠皆的踪迹。” 裴疏则不悦蹙眉,“这当口,他来干什么?” 褚未道,“他在那边寻了住处,暂时还未有异动。您可要去瞧瞧?” 皇权交替,大案翻覆,正是人心不稳的时候,他一个北漠的新可汗,总不可能是来游山玩水的。 裴疏则看了蒲团上的纤弱背影一眼,最终还是道,“你留在此处看顾她。” 他转身离开,不多时,姜妤放下了经书。 她回头,看到空荡荡的门口,未置一词,只向方丈道,“等经文诵完,我也不知何时能再出门,近来一路上山,只觉风景怡爽,我知此处是皇家观宇,山门严谨,不知您可否愿意,允我在山中走走。” 方丈微笑道,“山川河海皆是造物者馈与众生,有何不愿,夫人尽可自便。” 姜妤莞尔,“这几日陪我诵经的守清道长倒是投契,望您暂且割爱,让她帮我带路吧。” 第30章 靖王妃大批刺客从山中杀了出来 岐山距京郊百里有余,暮色四合时,裴疏则抵达山脚下的竹林,在一处幽谧院落前下马。 小院栅门敞开,屋檐下灯笼高高挑起,房门虚掩,透出里面暖黄的烛光,俨然一副迎客的架势。 裴疏则并不意外,直接进去,推门*而入。 屋内的青年手持杯盏,正在饮酒,闻声抬眼,冲他灿烂一笑,起身单手抚肩,有些夸张地向他行礼,“不知靖王殿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失敬失敬。” 裴疏则径直错开他,在桌案对面坐下,“说吧,来做什么的。” 青年琥珀眼珠一眨,佯作伤心道,“殿下还是这样多疑,真叫人难过,难道我就不能是为自己来的?” 裴疏则摸了个空杯拿在手中,“你来岐山,无非是等我上门,我既来了,又何必如此拐弯抹角。” 呼屠皆轻笑,转身坐回去,“我看你就是绷太紧,也是,靖王殿下好大的手笔,巫蛊大案牵连何其之广,又是经年旧事,此番突然反覆,只怕朝堂都要重新洗牌,难怪你面色如此憔悴,想是近来累得不轻吧。” 裴疏则执壶倒酒,“大魏国政就不劳你操心了,北漠那帮老勋贵处理干净了吗,倒有空闲跑到我这来耍贫嘴。” 呼屠皆笑道,“你知我是贫嘴就好,我这次还真是为私事来的,不过需要你抬抬手。” 他盘腿坐下,伸手就与裴疏则碰杯,一仰而尽,将酒杯倒置,露出一排细白牙齿,“先干为敬。” 呼屠皆是中原和胡人的混血,高鼻深目,轮廓如削,笑起来分外飞扬俊爽,若非见过他亲手弑父杀兄屠戮亲族时的模样,等闲人真会被这副皮子骗过去,绝不会将他当做裴疏则的同类。 裴疏则啜了口酒,示意他往下说。 “岐山是你的产业,我到这也不全是引你过来叙话,”他道,“早先我同你提起过,我阿娘便是岐山人,她死前说想埋回家,这不我千山万水过来,好让阿母亡灵安息。” 裴疏则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想让我在此处给她找块墓地。” 呼屠皆颔首,“没错,我已经带她过来了。” 裴疏则疑惑,“隔着边境,如何将你亡母送过来?” “这有何难,不是有互市嘛。”呼屠皆一指墙角,“就在那呢。” 裴疏则转头,只看到只其貌不扬的旧箱子,面露疑惑。 “一个人的碎骨头,我阿娘又不高,一只货箱就收拾了,不过新棺材我可是在你们这订的顶好的啊,阴沉红椿木,那可是真…” 呼屠皆真了半天,憋出一句,“真贵啊。” 裴疏则差点一口酒呛出来。 “……”他默默想好了怎么惩罚守边官员,“你不必管了,尽快回去,我会派人办妥。” 呼屠皆朝他抱拳,“多谢了。” 裴疏则干笑了声,忽又听他一拍脑门,“你看我都忘了,你先前说从北漠回京就成婚来着,刚娶妻就让你帮忙办这等事,不忌讳吧?” “我从不信鬼神之说,有什么好忌讳。”裴疏则顿了顿,“何况我也还未成亲。” 呼屠皆一愣,“为何?你不是都为这事筹备好几年了么?” 裴疏则没说话,将半盏残酒闷下肚。 呼屠皆见他这样子,恍然大悟,“你肯定又让人踹了。” 见裴疏则不言语,呼屠皆拊掌大笑,“百战百胜的靖王殿下,竟然一而再再而三在女人身上吃败仗,你也有今天。” 裴疏则咬牙切齿,“滚蛋。” 权臣的在逃白月光 第32节 呼屠皆笑够了,“可是怎会如此?姜家女儿都被你攥在手心多少年了,如今正儿八经的靖王妃拱手给她,她竟然不愿意,你也没强娶?” 裴疏则心下发燥,脊背往后仰,靠在椅背上,冷冷瞥过去,“别说她的是非。” 呼屠皆意识到自己话说多了,不小心碰到他的逆鳞,做了个封口的动作,“都是酒闹得人嘴大,我自罚一杯。” 裴疏则夺过他手中酒壶,给自己满了一盏。 他盯着杯中澄澈酒水,情绪不受控制地落下去,“是我误会了她,她并没有对不住我。” 呼屠皆心内明白大半,“所以你这么急着平反,其实是想弥补她。” 裴疏则眉心纠起,无声叹气,“可她死也要离开我。” 呼屠皆嘶了一声,手指哒哒敲击酒杯,“那你确定还要娶她?” 裴疏则敛眉,“什么意思?” “别误会啊,我可没有拆婚之意,我是说一旦你娶她为妻,情况或许会对你更加不利。” 呼屠皆掰着指头给他数,“汝阳王平反,她自然要恢复县主位分,又成了亲王之妻,按你们的风俗,王妃对内执掌中馈,对外出门交游,会见命妇,乃至入宫朝拜,你如今襄辅朝政,不可能天天不错眼地盯着她,她若如你所说总想逃跑,这些东西加诸于身,你还能不能完全把她看住?” 裴疏则握着杯盏的手一僵。 他一心想娶姜妤,这个问题竟全然忽略了。 呼屠皆的话犹响在耳畔,“还是说即便你给她王妃之位,依旧要将她圈禁在后院,不许见人,不许出门?这样她岂不会更加怨你,对她只有表面功夫吗。” 裴疏则指尖收紧,竹根整雕的酒杯发出嘎吱声响,酒水晃洒出来,漫湿手背。 他被冷酒激回神,沉默良久,站起身来,“天色不早,我回了。” 呼屠皆有些意外,“连夜回去啊?当心点,别忘了我娘的坟头!” 裴疏则掀帘而出,竹节穿成的细密珠帘哗啦坠下,窸窣作响。 * 王府卧房内,姜妤已经洗漱毕,只还未入睡,让人在小几上搁了盏羊角灯,捧着一本杂记翻阅。 裴疏则独自进门,坐在榻边。 书页投下他的身影,字迹变得晦暗难辨,姜妤抬起头,闻到他身上轻微酒气,道,“你喝酒了?” 裴疏则道,“没有喝多。” 他一边说,一边抽走姜妤手中书卷,随手翻了翻。 姜妤道,“这是记载京中风物的杂记,我可以看吧。” 裴疏则笑笑,“当然,不过是三更见你房间窗户还亮着,进来看看,若是失眠,明日给你宣太医来。” 姜妤摇头,“我只是白天睡多了。” 裴疏则这才放心,将杂记归还,垂目沉思片刻,开口,“我有件事想同你商量。” 姜妤抬起脸,眉眼映着和暖灯光,平添几分温柔,“你说。” 裴疏则道,“是关于你们家平反的事。” 姜妤见他神色不对,将书卷合起,“怎么了,难道出了什么岔子?” 裴疏则凝视着她,温柔笑了,“我亲自督办,如何会出岔子。” 姜妤面露疑惑,“那是什么?” “此事很快便能办成,伯父也即将抵京,观中师父说下月初五是好日子,万事皆宜,我想不如喜上添喜,将我们的婚事办了。” 听到婚事二字,姜妤瞳孔深处蓦然颤栗了一下。 裴疏则一直端详着她的脸,观察她的反应。 幸而姜妤很快将这点颤栗按下去,只适时露出几分意外,“你是说,想下个月就成亲。” 裴疏则颔首,“你意下如何?” 姜妤嘲讽地想,何必问她意下如何,她难道还有拒绝的余地吗。 但在裴疏则面前,她还是先抓紧被衾,低头沉默。 裴疏则见她这般,眸色微沉,却听她道,“统共没有几天,这般仓促,下人们怎么忙得过来呢。” 帐内忽静,裴疏则掀起眼睫,还以为是自己理解岔了,“你这是答应了?…你愿意嫁给我?” 姜妤咬唇,眉心纠结微蹙,陷入撕扯一般摇头,“我不知道。” “你分明知道。”裴疏则抓住她的手,生怕她从这犹豫中脱身出来,“我明早便让礼官去筹备,该有的东西早都置办好了,只是还剩些繁文缛节…” 姜妤仰起脸,瞳孔映照出裴疏则兴奋的面容,打断他,“我父亲能在这之前回来吗?” “当然能,至多五六天,他便可抵达京城。”裴疏则眼睛水洗过般清亮,“妤儿,我以为你不会松口。” 姜妤疲倦一哂,“我累了,不想继续折腾,更没有力气再去颠沛流离。这些时日,你对我百般迁就,我看得出,我们就这么过下去吧,总算是有个家。” 裴疏则欣喜的表情微微滞在面上。 可他清楚,如果姜妤答应成婚的理由是回心转意,反而更不可信,眼下她这般说,倒有七八分真。 有什么要紧呢,只要她愿意安生待在自己身边,总有一天他能将那些旧情一一找回来。 “晚上有人劝我,不该让你做靖王妃,说这个身份会成为你离开我的助力,我知这话很有道理,可我还是想娶你,”裴疏则带着三分醉意,认命般叹息,“妤儿,我总是忍不住在你身上赌。” 他身体前倾,额角抵在姜妤肩头,闭上眼睛。 他身上浅淡酒气再次贴近,漫入鼻息,是羊奶酒的味道,姜妤目光渺然,抬起手轻拍他的背,直到怀中人呼吸沉缓均匀。 “你错了,裴疏则,”姜妤轻声道,“我还不屑借你靖王妃的身份逃跑。” …… 次日早晨,裴疏则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仍在姜妤房中,躺在她的卧榻上,身上是她的被衾。 他十分意外,翻身坐起,姜妤闻声过来,“你醒了。” 她早已穿戴整齐,臂弯上搭着件墨色外裳,见裴疏则看过来,便道,“我看你昨日外袍沾尘,便让人去浣洗了,这是刚问褚参军要的。可要起身吗?” 裴疏则问,“我昨天睡在你这里?” “是啊,”姜妤道,“你睡前还说陪我去福宁观的山上看看,幸好今天没什么太阳,虽然起晚了,倒也不会太热。” 她见裴疏则发愣,问,“这话还算数吧。” 裴疏则乍一醒来,脑袋还有些蒙沉沉的,呼屠皆的羊奶酒后劲挺大,都不记得他何时说过了,下意识应,“当然。” 姜妤将衣袍挂在椸架上,“那我去外间等你。” 夜里才下过小雨,晨间山中凉爽,草木清芬,姜妤一边爬山,一边折了花枝柳枝,编了个花环在手中把玩。 裴疏则见她兴致高,有心带她多走走,“后山有一片桂花林,虽在北方,长势却极好,想来刚刚开花,带你去瞧瞧。” 姜妤应了声好,路上属官匆匆寻来,说有急政禀报。 这于裴疏则而言实在太寻常,姜妤道,“你先去忙,守清道长带我来过,我自己去。” 裴疏则犹豫了下,又怕她吃心,怪自己紧盯不放,想着左右有暗卫跟随,便松了口,叮嘱女使们好生伺候,便和属官往附近的亭中去。 可他刚在亭下落脚,变故陡生,大批刺客从山中杀了出来。 第31章 坠崖我死在山野里,你不要来找 刺客来势汹汹,大半冲向裴疏则,其余朝姜妤离开的方向追过去。 一切发生在转瞬之间,冷箭凌空而出,顷刻倒了不少侍卫,幸而其余人反应极快,火速护住裴疏则,周围暗卫也冲了上来,杀做一团。 裴疏则惦记着姜妤的安危,喝令护卫先去寻她,褚未着急道,“那殿下怎么办?” 裴疏则厉声呵斥,“给我留几人便可,她若有差池,严惩不贷!快去!” 褚未只得领人脱身而走,裴疏则这边压力陡然增大,但他久经厮杀,身手了得,劈手夺过刺客长刀,自己也加入战局。 刺客紧追不舍,还好后山路况复杂,姜妤早已将守清带过的路况记牢,拽着芳枝疯跑,堪堪甩开一段,随行女使方才便被冲散了,躲的躲,逃的逃,也只剩芳枝在侧。 今日本就为登山而来,两人装束都很利落,枝叶贴着脸颊身体刮擦后退,就在几乎听不到追喊声时,芳枝踩到只废弃兽夹,痛呼一声栽在地上。 姜妤也被带倒,忙过去查看她的伤势,芳枝将她往外推,“姑娘,他们不是冲我来的,你快走。” 姜妤沉声喝断,“你傻吗,不是冲你来的才会杀人不眨眼。”她将芳枝搀起,环顾四周,捕捉到附近可供一人藏身的柴草堆,用力将人塞进去,迅速跑开。 不过这点功夫,刺客已经出现在视野之内,持刀围追上前。 他们有备而来,下山的路都被堵死,姜妤咬牙,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跑去。 “你还能跑多久?”为首的在身后道,“前头是望京亭,别白费力气了。” 望京亭建在后山崖顶,站在上面可以俯瞰京城,故而得名,因地方偏僻,平日无人过来,已经十分陈旧,木头阑干都有了风化的痕迹。 姜妤无路可走,一步步被逼退到亭内。 褚未很快领人追过来,不多时,裴疏则也出现了,他肩膀负伤,竹青袍袖被鲜血染红,滴落在干燥的沙土上。 刺客分出人来追姜妤,不外乎想多重保障,不想那些人竟然这么快便被解决,一时间都有些慌乱,纷纷举刀对准她,冲裴疏则厉喝,“停在那,除非你想让她死。” 姜妤抓住间隙,翻到阑干之外。 阑干摇摇欲坠,发出嘎吱声响,众人皆是一惊,裴疏则本就失血的脸色更加苍白,“妤儿,别动!” 亭外几寸便是山崖,姜妤半只脚悬在外头,峭壁上松柏交错,枝繁叶茂,看不到底,远处的城池却十分清晰,放眼即可望长安。 城池轮廓自山岚边际浮出,相隔太远,分不清哪里是靖王府,哪里是不羡楼。 姜妤怔怔瞧了一会,回头看向瞄准自己的数把长刀,又转向裴疏则,困惑道,“疏则哥哥,他们拿我威胁你,怎么办?” 裴疏则呼吸都有些不顺畅,本就失血的脸色越发苍白,“你不用管他们,先回来,听话,迈过来。” 周围刺客也因姜妤此举进退维谷,生怕她真的松手掉下去,见裴疏则上前,刀尖都不知对准谁,三方都陷入尴尬的僵持。 更凶险的情境裴疏则也遇到过无数次,可没有哪次让他这般无措,他命令守卫后退,对刺客冷声,“收刀滚下山,本王当今日之事没有发生,若她受伤,我会让你们求死不能。” 对方显然不信他,“此番不成,我们回去也没活路,除非你死,否则免谈。” “殿下别听他的鬼话!”褚未生怕裴疏则一个冲动想不开,“若您自戕自伤,姑娘如何独善其身?” 裴疏则仍紧盯着姜妤,“你先进来!” 权臣的在逃白月光 第33节 姜妤端详着眼前荒唐的局面,突然有些想笑,山风卷起她的长发和衣摆,好像下一刻就要随风消逝。 “算了,疏则哥哥,”她开口,“是我们命不好,想求的事总也求不成。话说回来,你切断软肋,未必是坏事,我死在山野里,你也不要来找,算是老天应我们最后一求。” 她松开手,断线风筝一般坠下山崖。 “姜妤!” 裴疏则厉声嘶吼,不顾一切冲过去,却没能摸住姜妤的一片衣角,峭壁枝叶发出断裂声响,她整个人顷刻间便消失在郁郁葱茏和皑皑薄雾里。 褚未率人扑向刺客,架住砍向裴疏则的数把长刀,仍有一把利刃刺进脊背,生生透肩而出,他恍若未觉,双目赤红,跟着就往崖下跳,被褚未死死抱住,“殿下,你冷静点!” 裴疏则像只发了疯的野兽,他一人根本拉不动,好几个属下一块才将他按住了,背上长刀挣扎间铮一声摔落在地,褚未在他耳边吼,“殿下,我们去崖下找,这里树这样多,未必会摔死人的——” 这话终于堪堪将裴疏则的神智拉回,他胸口剧烈起伏,被人扯离破败阑干,布满血丝的眼睛看了褚未一眼,跪倒在地,心肺欲裂,呕出好大一口血。 “去,”他推开褚未慌乱搀扶的手,嘶哑道,“现在就去!” 褚未连声应是,指挥人下山,又命人将刺客押走,自己扶裴疏则去福宁观。 裴疏则也要跟着下去,被褚未强行拦下,“您至少先把伤口包扎好,别找到姜姑娘之后,自己先撑不住了,到时候如何照料她?” 裴疏则看了他一眼,神情支离破碎,撑着膝盖摇晃起身,乖乖跟他往观中去了。 * 山上山下都忙做一团,府兵接到急令封山,熟悉山路的观中道士也跟着去崖底寻人,直到第二天黎明,几乎将崖底土地寸寸翻遍,却一无所获。 裴疏则一夜没合眼,如何能接受这种结果,起身欲亲自去寻,可不知失血过多还是怎的,没迈出禅房门便头晕目眩,险些栽倒,不得不停在门口。 褚未来报刑讯结果,供词七拐八绕,隔了两三道,最终指向郑氏,这并不意外,裴疏则联手郑奎宫变夺权,叫郑家爬了上来,可朝政大权仍掌握在他手中,郑氏族人翻身成新皇外戚,又有太皇太后垂帘,一直暗里使劲,想赶紧把他拉下马。 正逢反覆旧案的当口,想让他死的人满朝都是。 这世上哪有什么真心实意的联合,无非因利而聚,因利而散,万事无不如此。 裴疏则强行让思绪从姜妤身上短暂剥离,“郑家还不敢明着同我撕破脸,你去告知内阁,说有人想扰乱秋闱科考,我遇刺受了点小伤,这几日不上朝,若有政务,来…” 说到此处,他顿了一下,褚未道,“殿下,我们还是回府中去吧,观中太简陋了,您伤得不轻。” 裴疏则道,“若有政务,来福宁观找我。” 褚未无法,只好应下,又问,“那些刺客如何处置?” 裴疏则将供词丢弃,“腰斩,弃市。” 遇刺之事一经上报,清晨时便有好几拨人来携礼探望,太皇太后也前遣宫侍前来问候,裴疏则将人应付走,门童过来说,陆知行有事禀报,正在门外等着。 褚未问,“他来做什么?” 门童觑了他一眼,轻声应,“仿佛是为了殿下成婚的事。” 姜妤跳崖的事被按下,外间并未知晓,褚未瞪了门童一眼,“殿下在养伤,让他回…” 裴疏则打断,“放他进来。” 门童讷讷退下,不多时,陆知行进门,见到裴疏则,不禁顿了一下。 裴疏则披着墨袍坐在案后,脸色苍白,还能如常起坐,瞧不出受了多重的伤,只是在看到他手中朱红拜匣时,目光变得阴鸷沉晦,眼睑下暗青愈发明显,一瞬间没了活人生气,活像是刚从地狱里捞出来的游魂厉鬼。 陆知行眼观鼻鼻观心,向他行礼,“殿下吩咐的礼单拟好了,您看看可还有什么要添补的,若有不妥,下官再吩咐人去办。” 裴疏则接过来,上头是他给姜妤准备的聘礼,洋洋洒洒数千言,足以买下半个长安。 心底有块地方不断塌陷,连带着理智一同滑向无底深渊,就在今天早上,他还真心实意地以为一切正在好起来。 陆知行见他不语,问,“殿下身体可还好?离初五只有六日,若您身体违和,太常寺看过了,下月十四也是好日子。” 话音刚落,皇城方向传来遥远的钟声。 那声音苍凉悠远,一下又一下,穿过阴晦的天空,足足四十九次,是大魏朝最高规格的丧钟。 太上皇驾崩,近支亲王齐衰,要守一年国丧。 陆知行错愕回首,拜匣喜庆的朱红在此刻变得无比扎眼,拿着不是,收起来也不是。 裴疏则捏着礼单的手滞在案边,姜妤的声音在耳中回响,总似带着嘲讽,“我们命不好,想求的事总也求不成。” 他眼前一阵阵发黑,冷笑出声,勃然起身,将横案上的东西统统拂落。 女冠守清从外面进来,身上还沾着在山崖下剐蹭的灰尘和碎叶,因长时间奔找轻促喘着气,看到一地狼藉,在没有人注意到的角落,和陆知行无声对视了一眼。 第32章 记忆我不认识你们 “殿下,山崖下又翻了一遍,没找到人,”守清斟酌着开口,“会不会是…” “她跑不出去的,”褚未插嘴,“事发不过半个时辰,府兵便围山了,姜姑娘一个弱女子,又没有飞檐走壁的本事,怎么可能不翼而飞呢?” 守清道,“参军误会了,我在想,那山壁上异石突起,崖柏众多,姑娘穿着裙装,是不是根本没摔到崖底去。” 此话出口,裴疏则晦暗愠怒的眼睛猝然一抬,是了,自己实在神智昏乱,一直在悬崖底下使劲,竟然忽略了这层。 他总算有了几分活气,吩咐褚未,“你去岐山,带个人过来。” * 午后时分,一只山鹰盘旋在山崖半空,来来回回地寻。 呼屠皆被褚未火速逮到这里,此刻正陪裴疏则侯在望京亭内,累得呼哧喘气,因怕被认出胡人身份,蒙了半张脸,气儿也喘不匀,还得分出神来安慰这阎王,“我说你放松点,山底下没找到是好事,肯定就是挂中间了,她背上没插翅儿,飞不出山去。” 裴疏则脊背紧绷,看上去下一刻就要把自己绷碎掉。 呼屠皆又同情又好笑,“我什么人呢,给你十万火急弄来这,我还当你要把我瓮中捉…不是,关门打…也不对,总之这是多么难得的信任啊,你看我一眼行不行?” 褚未为难道,“王爷身上有伤,您别刺激他了。” “我那是刺激他吗,”呼屠皆撇嘴,“好没出息,我宰我爹的时候都没像他这个样。” “…”褚未让这货噎的半天没说出来话,忽听崖下传来尖啸不断的鹰鸣。 裴疏则霍然一动,被褚未和呼屠皆一同拉住。 褚未生怕他说话大声点再吐血,急急赶在前头命令影卫借缆绳攀缘而下,往鹰鸣方位去寻。 很快,其中一条缆绳上系的铜铃摇晃起来,传来影卫兴奋的叫喊,“人在这儿!没掉下去!” 褚未大声问,“怎么样,还活着吗?” 裴疏则有些眼晕,死寂的心脏重新发出剧烈跳动,几乎要破胸而出。 峭壁上崖柏枝叶发出窸窣声响,看不到喊话的人在哪,只感觉时间被拉得极慢,不过很短一阵,倒像是过了千百年,直到听见对方肯定的回应,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浑身血液上涌,冲的耳膜轰隆作响。 他下意识闭了眼睛,不觉自语,“老天保佑。” 呼屠皆嚯一声,“破天荒了,这话竟然能从你嘴里说出来。” 扈卫们七手八脚,一齐将影卫和姜妤拽上崖顶。 守清猜得没错,望京亭三丈之下便有处凸岩,姜妤跳下山崖,砸断数条横枝,摔在上头,又被岩台旁的崖柏阻挡,没有滚落下去,卡在了枝干和岩石的缝隙里,保住了一条命。 她十分幸运,受伤不是特别严重,但是腿骨裂了,头上也在流血,一直昏迷不醒,在观内紧急处置后,当天便要用软轿挪回王府医治。 裴疏则魂不守舍,守在她身边一步也不肯挪动,呼屠皆见他这模样,也不贫嘴了,伸臂接了苍鹰,临走前拍拍褚未肩膀,“哎,我老子娘的坟地,让他给我再扩一倍啊。” 他回头看裴疏则一眼,似有困惑,架着鹰扬长而去。 * 回府之后,裴疏则忍着伤痛,硬等到太医忙完,问姜妤伤势如何。 他已经过了庆幸姜妤捞回性命的那一阵,担忧道,“她到底怎么样,会不会留下残疾?” 太医冷汗连连,举袖擦拭额头,“微臣已为姑娘上药接骨,大多是外伤,好生将养,大抵无妨。可她头部撞得不轻…” 裴疏则下颔紧绷,“她会死吗?” 太医面露愁容,“殿下放心,并不至于丢了性命,只是头上伤势难断,需等姑娘醒来问问症候,微臣会格外留心的。” 裴疏则望向锦帐下的姜妤,她消瘦苍白,脸上没有一点血色,额上裹着白绢,透出暗红的血迹。 裴疏则用力闭了闭目,“你只管医治好她,府上已经腾出厢房,你且住下,若缺什么,便来找我。” 太医一一应下,为姜妤起了施下的针灸后,躬身退出去备药。 已是黄昏,女使进来掌灯,裴疏则听着走路声不对,回头瞧见是芳枝,正跛着腿深一脚浅一脚地过来。 注意到裴疏则的视线,芳枝放下手中物什,忍痛费力跪下去。 她脚踝已经包扎好了,走起路来一瘸一拐,伏身跪下时也摇摇晃晃的。 裴疏则心中有气,“你倒敢来。” 芳枝头埋得很低,轻声道,“奴想来侍候姑娘。” 裴疏则寒声道,“我吩咐你们看顾她,遭逢变故,跑得一个比一个快,尤其是你,自己藏得严实,让她一个人去面对刺客,本王养着你们做什么?” 芳枝没有辩解,只是咬唇,“是奴的错。” 管事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殿下,人牙来了,正在外院角门处候着,可是要将今日跟姑娘出去的奴婢全部发卖?奴备了身契,还请殿下示下。” 芳枝顿时白了脸,蓦然起身,流泪膝行到裴疏则脚下,哀求道,“求殿下开恩,许奴婢留在府中伺候,好歹等姑娘好起来再撵我。” 裴疏则冷道,“等她好起来,再费心力为你求情,是吗。” 芳枝连连摇头,“不是的,奴自知有罪,不敢求您宽恕,只想略略补过,等姑娘伤势见好,奴任凭发落。” 裴疏则敛眉低视,像是在看一只扰人的蚂蚁,想起姜妤一度为她费心安排,又颇为愠怒,冷笑道,“本王不敢发落你,那些婢子有身契,你没有,你的身契早就被她销毁了。” 芳枝怔怔抬头,眼泪流了满脸。 裴疏则烦躁至极,姜妤出事前,他一腔情感尚有归处,姜妤遭难昏迷,他竟沦落到只能和一介奴婢拈酸,简直是天方夜谭,“滚出去哭。” 芳枝慌乱举袖拭泪,仍不愿放弃,匍匐在地不住地磕头,“殿下,奴从小便伺候姑娘,若一时换了人,只怕姑娘也不习惯,还求殿下让奴留些时日,求您了!” 真是笑话,他偌大的靖王府,竟找不出一个会伺候的女使么? 裴疏则怒极反笑,耐心告罄,刚要发作,忽听榻上被衾发出轻微摩擦声响,覆着姜妤手背的掌心也传来异动,一时错愣,回身端详,轻声唤,“妤儿?” 姜妤眉心颦蹙,眼皮挣动,睁开了眼睛。 裴疏则全然没想到她能这么快醒来,顿时喜出望外,“你醒了。” 芳枝听他如此说,也膝行至榻边,碍于裴疏则在侧,不敢靠前,忧心忡忡地觑望。 权臣的在逃白月光 第34节 姜妤神色迷茫,将视线定格在裴疏则脸上,却没有应声,许是刚醒来的缘故,眼底有些痴痴怔怔的。 裴疏则没想到她会醒这样快,还沉浸在她苏醒的喜悦里,“你感觉怎么样?可有哪里痛…” “你是谁?” 房内倏静。 姜妤见对方神色僵在面上,想动弹一下,剧痛瞬间传遍四肢百骸,疼得闷哼一声,裴疏则连忙轻轻按住她的肩,“你身上都是伤,不要动。” 姜妤脸上满是迷茫,侧脸打量房内,目光经过芳枝时也未有丝毫停顿,最后又茫然转回,“我这是在哪?你们…” 她意识到自己出了问题,没有问下去。 裴疏则心底升起不好的预感,持起边几上的琉璃灯,“妤儿,你再好好看看我,我是疏则。” 他虽不愿,还是让开半个身子,唤芳枝上前,“她是你的贴身女使,从小陪你长大的,记得吗?” 姜妤目光从两人脸上一一扫过,终是否认,“我不认识你们。” 她认真回忆,无措之色在眼底闪过,嗫喏喃喃,“可我认识谁呢?我…我是谁?” 裴疏则愣怔良久,扬声吩咐女使去传太医。 * 太医匆匆赶来,又细细检查了姜妤头上的伤口,把过脉搏,翻看她的眼底,问了几个问题。 姜妤神智清醒,对往事却一无所知,甚至答不出自己姓甚名谁,籍贯何方,家中亲人也一概不记得,好像这些记忆全被抹去,只剩一片空白。 太医心内有了计较,硬着头皮向裴疏则解释,“姑娘摔到头部,微臣想,大抵是因脑络震伤,淤血阻凝而致忘,微臣开一剂通脑散淤汤先吃着,再看后效吧。” 姜妤问,“吃了这药,我可否能想起来?” 太医道,“这药是祛清脑内淤血所用,至于清淤后能不能恢复记忆,微臣不敢断言,只能治一步看一步了。” 裴疏则问,“除了忘记往事,可还有其他问题?” 太医道,“并未见有别的,姑娘情绪稳定,神识清楚,想来不会带累身体。” 裴疏则松了口气,只觉脑中懵痛,一阵一阵的,低头用力揉捏眉心。 太医见状,忍不住劝,“殿下,您的伤也马虎不得,天晚了,先休息吧,姑娘这里臣等会看顾的。” 姜妤听了这话,开口问,“你也受伤了吗?” 她这话是下意识说出来的,却听得裴疏则一愣,抬眼看向姜妤。 姜妤陌生神色未散,可不再如往日一般刻意冷漠,眼底关切是其良善本性使然,做不得假。 裴疏则眸光微微一闪,不知在想什么,温声道,“我无妨,你好生歇息。” 他起身,让太医随他出*去,没走两步,吩咐芳枝,“你也出来。” 第33章 别离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 芳枝虽担心姜妤,可哪敢违拗,一瘸一拐随他离开。 不曾想她才走出姜妤的院子,便被裴疏则命人架进了别院房间,不许她再出门。 芳枝急得不行,问奉命过来的婆子,“这是什么意思?我是姑娘的贴身女使,姑娘受伤,我还要照顾她的,为什么要把我关在这里?” 婆子公事公办,一脸冷硬,“我等只是听命办事,再说你脚伤着,也没法伺候主子,王爷让你安生将养,没事不要去扰姑娘。都是奴婢,听话就是,问这许多做什么?” 芳枝还想再辩解几句,婆子无心听她聒噪,索性将她推进门,哐当落锁。 才回到寝阁,太医便发现裴疏则伤口透血,忙让他宽了衣裳,给他换药。 裴疏则由着他重新包扎,手指有一搭没一搭敲着案角,神色沉郁,“你是国手,跟在本王身边也时日不短,多少知晓我与她的事,依你所见,妤儿忘却前尘…会不会是装的?” 太医愣了一下,道,“姑娘症状虽罕见,并非没有先例,家父早年在民间行医,就曾见过这种病人,且姑娘头部的确受伤不轻,可话说回来,脉象可探,人心难探,是非真假,也只有姜姑娘自己知道了。” 裴疏则沉默片刻,“罢,我不难为你,届时自有论断,下去吧。” 太医唯唯退下,裴疏则拢上衣襟,问褚未姜父何时能来。 褚未道,“他前几日就到扶风驿馆了,照看的扈卫说他有些水土不服,寻医给药歇了两天,现下已好多了,正准备启程入京呢。” 裴疏则颔首,“老人体弱,何况长久在黔州苦地,又兼舟车劳顿,让他好好休养一阵子,妤儿也才受伤,不必急着父女相见。” 褚未微怔,随即道,“属下明白。” 裴疏则又道,“芳枝已经看管起来了,找体贴能干的去照顾姜妤,让她们管好嘴。” 褚未应是,见他苍白憔悴,担忧道,“殿下不要多思忧虑,务必多歇息,您旧疾未愈,又添新伤,长此以往怎么遭得住。” 裴疏则轻笑一声,“我知道。” 褚未听出他话中敷衍,无奈收声,命小厮进来伺候洗漱,只期他早点睡觉,退出门去。 * 翌日一早,陆知行前来探望,在花厅等候良久,裴疏则没有露面,只派了褚未前来接待。 褚未冲陆知行拱手行礼,“少卿勿见怪,殿下还在歇息,尚未起身。” “无妨,病人理应多加休养。”陆知行将带来的木匣给他,温声道,“殿下和…我知殿下受伤,这是从前祖父因缘际会,从安南得的血竭,治外伤最好,今日提来,聊表心意。” 褚未没接,笑道,“少卿太客气了,如今血竭难得,民间说一两竭十两金,何况安南珍品,又是您祖父生前旧物,我们殿下怎么好收呢?还是拿回去吧。” 陆知行坚持递给他,“我是文官,等闲使不着这个,与其白白搁置,倒不如物尽其用。”他顿了下,补充,“这东西不光止血生肌,治跌打骨伤药力更佳,立时便能起效用的。” 褚未听他这般说,索性挑明,“您是指姜姑娘。” 陆知行眉目微凝,自嘲一哂,“她果然不是玉成。昨日在福宁观,参军也是这样称呼她。” “少卿真会说笑,公主自新皇继位后不就病逝了吗。” 褚未话锋一转,“殿下与姜姑娘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多年,早就是要成婚的,不过因家族生变,才拖延至今,好容易平反,又遇上太上皇崩逝,下官都觉得可叹,不过好事多磨,等国丧一过,还要劳烦少卿和一众礼官费心操持。” 陆知行沉默片刻,无奈笑笑,“下官从来愚钝,生死真假都难以分辨,岂还敢担此重任,望殿下夙愿得偿,早日康复。” 他将木匣放在案上,略一欠身,转身而去。 褚未将东西带去书房,裴疏则正在批阅公文,随手拨开木匣盖子,瞥了一眼。 里头放着数枚巴掌大的血竭砖,用乌金纸包裹,隐约可见贝母光晕,的确是难得一见的珍品。 裴疏则朱笔敲敲药匣边缘,“你看营中谁需要,分下去便罢。” 褚未将对话始末说与他听,裴疏则这才轻笑一声,“妤儿就是招人喜欢,诓过他一次,害他挨了顿打,还带着药巴巴送上门来。” 褚未道,“陆家人是最会明哲保身的,想来不过是登门讨殿下的好罢了。” 裴疏则挑眉,带了几分漫不经心的揶揄,“未叔这话才是在讨我的好。” 褚未嘿然摸摸鼻子。 裴疏则没再说什么,起身往姜妤院中去。 房门虚掩,女使在门外守着,见裴疏则过来,便要进去通报,被他止住,唤到廊下,“我昨晚没来,她可曾问过那小丫鬟?” 女使知他是说芳枝,实话实说,“问过一句,之后便没有了。” 裴疏则道,“如何问的?” “姑娘那晚瞧见芳枝足下不稳,问她是不是也受伤了,奴婢说殿下已准她别院休养,不必来伺候,便没再提起过。” 裴疏则颔首,“只问了一次?” “只问了一次。” “她还说过什么?” “问过您的伤,还有自己的家世,奴婢们不敢妄言,其余便没有了。” 裴疏则摆摆手,让她退下,推门而入。 姜妤背靠软枕,百无聊赖数着帐角穗子,听见脚步声,目光挪到裴疏则脸上。 裴疏则坐在榻边,关切道,“可有好些,还痛吗?” 姜妤摇头,眼中仍有陌生的拘谨,摇了摇头,道,“太医的药很管用。” 裴疏则笑笑,“那就好。”他看出姜妤的欲言又止,“你有话想说?” “有很多疑问,我实在想不起来,”姜妤问,“她们说这里是靖王府,我和你是什么关系?” 裴疏则目光温柔,“我是你未婚的夫婿,我们青梅竹马,你马上就要嫁给我的,库房内还放着为你准备的聘礼,可我在山间遇刺,你为了我不被要挟,从崖上跳了下去。” “青梅竹马…”姜妤喃喃重复,神色茫然,“我们感情这样好么。” 裴疏则握住她被衾外的手背,“是啊,我们感情很好。” 姜妤疑惑道,“为何我问女使,她们好像都讳莫如深呢,且既是还未成婚,我为何住在你这里,不回自己家?” 裴疏则沉默片刻,“因为我们原本九年前就该成婚。” “……什么?” 裴疏则将两人身世告知,“我们互相喜欢,所以你不愿接受长辈安排的婚事,而我是外室出身,为了说动靖王去姜府提亲,替他的嫡子出征,不料战后你家蒙冤获罪,险些灭族,我从中斡旋,却也只能将你父亲的斩刑改为流放,把你从永巷迁至教坊,今年才得以平反,这些事太复杂,下人不知如何解释也是有的。” 在他口中,两人俨然成了一对几经波折的苦命鸳鸯,毫无芥蒂,矢志不渝,偏偏每句都不假,即便当着姜父的面讲,也挑不出错漏。 “竟然有这么多事情,”姜妤深深凝望他,眉间若颦,“我都不记得了,可你一定吃了许多苦。” 裴疏则道,“都过去了。我们运气的确不大好,太上皇崩逝,亲王需守丧一年,不过你忘记往事,让你即刻嫁我怕也为难,时日还长,我们可以重新熟悉,你说呢?” 姜妤茶瞳清澈,露出一点笑意,嗯了一声。 裴疏则揉捏着她温软的手指,心底涌上不可置信的欣喜。 本以为一切跌落谷底,不想峰回路转,因祸得福,竟然真的有机会和她重新开始。 但他仍惦记着太医的话,强行抽身出来,“国丧在前,秋闱推迟,近来我会比较忙,伯父还要月余才能抵京,等到府里自然带来见你,你好好养伤,免得他挂心。” 他故意将前日所说的“至多五六天”改到一月之久,姜妤毫无异样,乖乖点头,“我听你的。” 她又道,“女使说你伤得不轻,我瞧着你脸色也不大好,即便忙碌,也要保重身体。” 裴疏则弯起眼睛,“好。” * 权臣的在逃白月光 第35节 养伤这段时日,裴疏则对她可谓无微不至,每日太医三次请脉,又有无数珍品流水般送进院中,女使们也十分殷勤,一个月后便顺利拆了腿上夹板,可以尝试行走。 姜妤闷坏了,眼眸都亮晶晶的,征询太医,“我出房门看看也可以吗。” “当然,只是不要太久,”太医道,“殿下不在,不然看到您能走路,也会很高兴的。” 姜妤冲他笑笑,在女使的搀扶下出去。 她所住的南枝院景致最好,曲廊依水,月洞玲珑,只是没走几步,腿还是会隐隐作痛,只好坐在月门后的石凳上歇息。 女使问她可要传轿回去,姜妤摇头,“屋里太闷,我想再待一会。” 女使福身,“起风了,您先坐着,奴婢们去给您寻件披风。” 她们转身而去,周边安静下来,没有其他人,姜妤独自坐着,被花荫下的秋千吸引目光,拄拐起身。 不多时,蹒跚脚步声自身后传来,伴随着苍老的一声,“妤儿。” 来人似乎颇激动,嗓音都有些颤抖,“妤儿,是你吗?” 姜妤背影僵停,踉跄转身,望见一副阔别多年的面孔。 在两人看不见的地方,一双皂靴停在月门前,秋风扫过,拂起来人金线绣蟒的墨袍衣角。 姜父满面风霜,头发花白,原本挺拔的脊背也有些佝偻,在黔州七年,竟似老了十几岁,只能从眼底分辨出当年峥嵘坚毅的模样,可面对姜妤,不免心酸,叫她名字的时候,双目蓄着泪。 从前威风凛凛的将军,如今已全然变成了面容沧桑的老者。 但姜妤望着他,并没有父女阔别重逢的反应。 她的眼神平静陌生,像是平时走在路上被旁人打了岔,“抱歉,我前阵子摔伤了头,不大记得故人,您是…” 姜父已然从褚未那里得知姜妤受伤失忆的事情,见她这般客气疏离,依旧难受极了,“我是你父亲。” 姜妤恍然,“我想起来了,疏则和我说过,您这个月会来。” 她有种拿不准该作何反应的尴尬,若非拄着拐,只怕手都不知往哪放,礼貌微笑了下,“您身体还好吗?” 姜父五味杂陈,又怕反应太大会吓着她,只好用力忍着,“为父一切都好,倒是我瞧你比从前瘦多了,靖王待你如何?” 姜妤赧然垂眼,“他很好,可能…可能我还在病中,是要比平常瘦些。” 她意识到什么,“怎么您独自过来,也没人带路呢。” 姜父道,“有,是褚未亲自领我来的,方才扈卫有急事寻他禀报,我等不及,便多走了几步,没想到真能看见你。” 姜妤冲他笑笑。 女使们拿着披风回来,小心为姜妤系上,得知来人是姜父后,恭恭敬敬请他往厅内上座。 姜妤躲开上前搀扶她的女使,蜷起的左手垂到披风下,“没几步路,我还是想试试拄拐回去。” 目送父女俩去往前厅,月门后驻足聆听的身影退后几步,转身离开。 褚未就在旁边等着,见裴疏则过来,跟在他身后,“殿下,怎么样?” 裴疏则道,“或许这次,我应该相信她。” 他声音很轻,像是回答褚未,又像是在自语。 若说当着他和芳枝,姜妤还能装出来,可她与父亲阔别多年,猛然撞上,如果不是真的失去记忆,怎么可能一点破绽都没有? 褚未见他这般,不由得感慨,“若殿下能和姜姑娘就这样过下去,也算夙愿得偿了。” 裴疏则未置可否,眼底流露出一点温柔的期待。 褚未道,“看守芳枝的仆媪来报,说她日日哭求,想回去伺候,殿下如何打算?” 裴疏则微微敛眉。 不可能让芳枝和姜妤继续接触,否则这小丫鬟迟早把往事全告诉她,依他的脾性,自然是死人的嘴最严实。 处理她就像捏扁一只蚂蚁这样简单,即便姜妤已经知道那是她的贴身女使,伤口发痈,疮疡不治,都是现成的借口。 杀心一起,便很难收回,直到听见褚未在耳边唤,“殿下?” 裴疏则回神,转过头来,无端凝视他好一会,才问,“未叔,你跟在我身边多少年了?” 褚未愣了一下,平添伤感,“从团练战死后到今天,八年了。” 裴疏则低低重复,“是啊,八年。” 人生有几个八年,何况芳枝和姜妤朝夕相处的时日,比任何人包括他都久得多,甚至知心得多。 这也是他最不能容忍的地方。 褚未不明就里,“您怎么了?” 裴疏则道,“没什么。我去见见那丫头。” * 听到铜锁打开的声音,枯坐在矮榻上的芳枝抬头,慌忙跑到门前,却见是裴疏则纡尊降贵,亲自来了这里,吓了一跳,伏身跪在他脚边。 裴疏则俯视着她,“跑这么快,想是腿脚已经好了。” 芳枝应是,谢他延医给药之恩,恳求道,“奴婢想回去照顾姑娘,望殿下允准。” 裴疏则冷笑,兀自到房内坐下,“让你回去,把我和她的往事说与她听?” 芳枝连忙否认,“奴婢不敢。” “你现在不敢,日后长久在她身边,却未必能忍住,本王岂会留下这么个祸根在府里。” 芳枝猜测到他想做什么,脸色煞白,“殿下…” 裴疏则指骨抵额,似乎当真在认真思索,甚至有些苦恼,“我本来是想杀了你的。” 芳枝身子一软,差点跪不住。 裴疏则话锋一转,“可我做事喜欢走一步想三步,你死了,妤儿哪天真想起来,向我讨你怎么办?” 芳枝仓皇道,“殿下,奴婢不会乱说话的,奴婢和姑娘一块长大,怎舍得她平添烦恼,求您相信奴婢。” 裴疏则揉着额角,根本没在听她说什么,“灌一碗哑药下去?就说郎中没分寸,看病时伤了喉咙…不,你还会写字,手也不能留,得剁掉。” 他说着自己都嗤笑一声,“我又不是变态。” 芳枝被他这两句自语吓得浑身发冷,颤抖不止,膝行到他脚边,不住磕头,“求殿下饶恕,奴婢绝对不会说出去,绝对不会!” 裴疏则视线重新聚焦,落在她身上,“你走吧。” 芳枝动作戛然而止,仰起满是冷汗涕泪的面庞。 裴疏则长眸冰冷,“看在你伺候姜妤这么多年的份上,本王给你封一笔银子,走得远远的,永远不要出现在她面前。” 芳枝怔怔望着他,因惊惧太过,尚未调整好紊乱的呼吸。 “你主动去向她辞别,”裴疏则补充,“不要想着回金陵告密,否则便是逼着本王大开杀戒了。” 芳枝蓦地战栗,流着泪匍匐拜倒,“奴婢…奴婢今天便走,多谢殿下宽恕。” 裴疏则这才满意,起身信步离开。 * 午间时分,裴疏则换了燕居便服,浅松石色阔袖长衫,袖口舒展如垂云,领襟青绢滚边,竹簪戴上东坡巾,面如冠玉,文质彬彬,全然看不出杀伐气,去南枝院和姜妤父女俩一同用膳。 他没有依着嫡母亲缘呼姜父姨丈,只按年龄以伯父相称,“汝阳王府空置许久,无法居住,朝廷已经派人前往修缮,总得几个月的功夫,伯父若不嫌府上简陋,可先在此住下,也有太医方便调理身体,您意下如何?” 姜父谢过了他的好意,“靖王思虑周全,我虽是一把老骨头,多少有从前习武的底子在,身子倒还硬朗,不必劳烦太医。这趟回京,主要是想看看妤儿。” 两人目光一同落在姜妤身上,姜妤咽下口中食物,看看裴疏则,又看看姜父,讪讪拿银箸点了点面前的菜,没话找话道,“这个龙井虾仁好吃,你们尝尝?” 姜父忍俊不禁,“瞧瞧,离开金陵这许多年,什么都不记得了,还是喜欢江南菜式。” 裴疏则也弯起眼睛,“喜欢便多吃些,不够再让下人做。” 姜妤抿抿唇瓣,不知道该说什么,继续低头吃饭。 因关节受伤的缘故,她拈筷的手有些发抖,裴疏则眸色微黯,命女使上前给她布菜,“这次是我没护好她,伯父放心,我不会再让她出差错。” “政敌行刺防不胜防,你们都没有性命之忧,也算上天庇佑了。”姜父道,“何况这些年,也幸亏有你护她周全,不然妤儿一个弱女子,只怕会被吃得骨头都不剩,我应该谢你。” “妤儿是我的心上人,护她周全是应当的。”裴疏则见时机正好,索性与他提起,“等国丧一过,她身体也养得差不多了,我想即刻娶她为妻。” 思及往事,姜父叹息了一声,“若我当年松口,妤儿不至于受这么多罪,只…” 他没说完,姜妤呛了口汤,掩袖咳嗽起来。 裴疏则紧张起身,为她拍背,“怎么了,是不是太烫了?” 姜妤摇头,不知咳的还是怎么,“好好吃饭怎么说这个,还当着我的面…” 姜父没听清,“妤儿,你说什么?” 姜妤噎了一下,“我是说,我吃饱了,想下去歇息。” 裴疏则离她更近,心领神会,眼底笑意差点没藏住,“那你去吧。” 女使搀扶姜妤起身,仆媪在门口禀报,说芳枝在外求见。 姜妤只好重新坐下,芳枝从外头进来,见姜父也在,顿时红了眼睛,“王爷。” 姜父满心牵挂女儿,见到芳枝本人,才猛然想起她,“你原来一直跟在妤儿身边,怎么方才不见你?” 芳枝道,“奴婢伤到脚踝,不方便伺候姑娘,近日刚好。” 姜妤客气微笑,“你养着便好,照顾我的人很多,不必着急过来的。” 芳枝心下一酸,若在往日,姜妤对她必然不是这个样子。 可当着裴疏则,她甚至连泪都不敢掉,“奴婢是来向姑娘辞行的。” 姜妤没有其他反应,只是有些意外,“为什么呢。” “奴婢一直想去外面看看,其实这之前,姑娘就为奴婢脱了奴籍,因为出事才耽搁至今,”芳枝咽下哽咽,“请姑娘抬手,放奴婢出去。” “是这样啊…”姜妤沉吟,点了点头,“那你走吧。” 芳枝仰头,红红的眼睛看向姜妤,怕她多问,又埋下去,“多谢姑娘。” 裴疏则端详着主仆俩,从容莞尔,“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你有了自由身,出去做良民,不是坏事。” 芳枝磕头离开,姜妤也起身,“那我回去歇着了。” 她走出前厅,望向院外,通往角门的小径幽深曲折,已经看不见芳枝的身影。 权臣的在逃白月光 第36节 “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姜妤低声重复,转向搀扶在侧的女使,恬淡微笑,“你们殿下待人倒十分宽和。” 第34章 桃源姜妤踮脚,搂住他的脖子。 裴疏则还惦记着成婚之事,把方才的话题接上,问姜父,“您方才想说什么?” 姜父道,“我明白你们情深意长,也并非不愿把女儿嫁给你,只是你如今权势滔天,烈火烹油,可想过之后如何收场吗?” 裴疏则目光微凝,对上姜父的视线。 席间一时沉滞,褚未看出不对,领厅内下人一同出去。 姜父自斟了一盏酒饮下,“我说这话并无敌对之意,不过是些不堪的教训,功高盖主不是好事,位极人臣则更加危险,你如今权位,比我当日更不可同日而语。莫说你正当盛年,并不想退,哪怕有心抽身,也是万万不能的。” 他蹙眉,“往后你怎么办,我能看见的,只有造反这一条路。” 裴疏则笑了,“伯父如此推心置腹,晚辈真是感愧。” 姜父道,“我心疼妤儿,何尝不愿让她和心爱之人白头偕老,她现在忘却往事,对你我都很陌生,如果她能继续爱你,我不会多说什么,可我终究是个父亲,就想让她安稳快乐地生活,我这点为父之心,你能明白吗?” 裴疏则望向窗外,那是他精心为姜妤规划的园林。 园林图纸是他亲手绘制,又命工匠遵照姜妤喜好筑就,山水造景,亭台楼阁,鹤鹿齐鸣,有梅竹林,四时花,湖心洲,足够她在里面丰足生动地过一辈子。 世人都说他金屋藏娇,如果时机成熟,他不介意将这金屋筑得更大些,大到姜妤绝没有跑出去的可能。 裴疏则将目光收回来,“是,晚辈明白,您放心,安稳和爱,我都会给她。” 姜父显然并不放心,但终究没有说什么。 他戎马半生,不愿过手心向上的日子,更不想留在京中徒增尴尬,待到姜妤伤愈,便提出要离开。 裴疏则很意外,说汝阳王府尚未修好,劝他再住一阵。 “我不是去旧日府邸,而是要离开长安,”姜父道,“我年近花甲,即便不曾蒙冤,也到了告老还乡的年纪,想回京口安度晚年。” 姜妤听他这样说,问,“父亲是要带我一同走吗?” 裴疏则面色微变。 这话站在父女俩的角度,实在理所当然——他一日未娶姜妤,姜妤便是姜家女,而非裴家妇。 偏偏他如今装得温文尔雅,不能露馅,无法像从前那般说一不二,按捺道,“伯父三思,京口穷僻,又远隔千里,您已年迈,只怕难以适应。” 姜父不以为意,“黔州都待了这么多年,有何适应不得,何况祖宅田产都已归还,生活绰绰有余,不必忧心。” 他看向姜妤,“妤儿,你可愿跟为父回去?” 姜妤站在裴疏则身侧,面露犹豫,“我…” 她说不出,身体先一步反应,往裴疏则所在的方向偏了一点,半只薄肩藏在他垂顺的墨袍宽袖后。 姜父明白了她的意思。 这也难怪,他们虽有父女亲缘,可姜妤是被越老太君带大的,对他本就有些生疏,何况她忘尽往事,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是裴疏则,对她延医问药悉心照顾的也是裴疏则,自己才来月余,便要带她去千里之外定居,不能怨她心生抗拒。 裴疏则见状,反手攥住袖边柔荑,递上台阶,“还望伯父再考虑考虑。” := 姜父并没有真的想带姜妤走,这般发问,只是想再确认一遍她的态度。 外间皆知靖王钟情姜妤,他的女儿怀璧其罪,一旦失去庇护,很容易被有心人拿住作为威胁靖王的把柄,而现在能庇护她的,恰恰只有靖王自己。 姜父道,“妤儿选了你,好好待她,待到成婚之日,我自会回汝阳王府送她出嫁。” 裴疏则闻言,漆黑眸子亮得惊人,收紧手指,一口应下。 … 去京口走水路更快,裴疏则派了船只,命亲兵跟随,护送姜父南下。 但才出府门,姜父便拦住了要送他去码头的二人,“才遇过刺,还是不要去人多眼杂的地方了,就到这吧。” 他叮嘱姜妤,“你从前最是关不住的脾性,往后也得注意,就等着嫁人了,凡事稳重些,别给王府添麻烦,知道吗?” 姜妤点点头,姜父这才放心离开。 相处时日太短,姜妤未见有多少不舍,倒是裴疏则心情好极了,“妤儿,你愿意待在我身边,可知我有多高兴。” 姜妤面露疑惑,“你为何觉得我会不愿意待在你身边呢?” 裴疏则一顿,很快便恢复如常,“我怕你去京口,得有一阵子不能见面。我一刻都不想离开你。” 姜妤凝望他,唇角微微抿起,脸颊却悄悄红了,垂下眼帘。 裴疏则拉过她的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揉捏。 他发现她的掌心有几枚月牙儿形的小白印子,明显是指甲掐进皮肤留下的,有些都结了细小疤痕,不仔细看分辨不出,“这是怎么回事?” “啊…”姜妤将手抽出,“我前些日子重新走路的时候,怎么都站不稳,不自觉就掐得狠了,你看,拄拐的手就没有。” 她将右手伸到裴疏则面前,果然洁白干净,毫无瑕疵。 裴疏则方才放心,感觉她指端发凉,拢在手中给她暖着,忽听身后传来年轻男子的一声,“靖王殿下——” 对方嗓音温润儒雅,很有书生气,姜妤随裴疏则一同回过头。 陆知行骑马而来,因王府门前不可过马,便在路口将其交给随从,步行上门,正巧看见裴疏则站在府外,忙叫住他,快步上前。 他一席白衣,露出客气恭谨的微笑,朝裴疏则拱手,“殿下,下官见礼了。” 陆知行注意到裴疏则旁边,眉宇舒展,“姜姑娘也在。” 裴疏则有些不虞,往日在京中,没觉得这人有什么存在感,如今怎么动不动就冒出来,甚是可厌。 姜妤不明就里,目光在两人间逡巡了一圈,“疏则,他是谁,我从前认识吗?” 此话一出,陆知行明显联想到一些不好的猜测,脸色都变了。 裴疏则道,“妤儿上次落崖头部受伤,不记得往事,不止你,我她也忘了。” 陆知行狐疑未散,配合他做出恍然的表情,“原来如此。” 裴疏则和姜妤解释,“这是太常寺的陆少卿,你们有过一面之缘。” 姜妤听到一面之缘四个字,显然对自己不必费劲应付他如释重负,冲陆知行福身见礼,便冲裴疏则道,“那我先回房了。” 许是失去记忆的缘故,她如今有些怯生生的,并不大喜欢会见外人。 裴疏则对这一变化喜闻乐见,吩咐女使陪她去,才转向陆知行,“少卿随我到厅堂坐坐?” 话间敷衍甚至懒得伪装,陆知行察言观色,连忙推辞,“殿下近来忙于科考之事,日理万机,不敢多加叨扰,下官今日登门,只是想冒昧问您一件事,就不进去了。” 裴疏则颔首,陆知行道,“下官的辞呈已经递上许久,不知何时可以批复。” 裴疏则挑眉,“你要辞官?” “是,下官想离开京城,出去走走,”陆知行问,“殿下总管内阁,难道不知道吗?” 裴疏则确实没收到他的折子,秋闱在前,他是主考官,这等小事一时递不到眼前,也属寻常。 说不上理由,他还真挺希望陆知行走人,随口应下,“好说,待我去内阁时吩咐一句。” 陆知行向他道谢,不多耽搁,就此告辞。 裴疏则信步回往南枝院,不料刚走过影壁,便瞧见姜妤在墙后站着,手中拈了花枝,百无聊赖地拨弄。 听见裴疏则唤她名字,姜妤抬起头,探头看往影壁墙外,“人走了吗?” “走了,”裴疏则有点忍俊不禁,“你怎么没回去?” 姜妤赧然笑笑,“我想等你一起回。” 裴疏则眉目温软,一颗心脏都泡在蜜水里,“晚膳想吃什么?” “荷叶蒸鸡。” “好。” 他牵了姜妤的手往回走,突然感觉有点晕眩,趔趄了下,被姜妤扶住,“疏则哥哥,你怎么了?” 裴疏则在原地站了一会,眼前黑雾才逐渐散开,胸腔内隐隐作痛,他强行压下去,“没事,我…” 话没说完,他脚步虚晃,体力不支,向前栽倒。 这次姜妤没能撑住,两人一同跌倒在地,姜妤看到他捂住口鼻,指缝里依旧渗出殷红的血,顿时吓坏了,女使们着急忙慌跑上前,将人扶进寝阁,又跑去寻太医。 裴疏则不省人事,褚未也从军中赶了回来,问太医是什么情况。 姜妤守在旁边,眼睑泪痕未干,凝神听着。 太医眉头紧锁,“殿下是肺内旧疾长久不愈,落了病根,前阵子又添新伤,我早就劝他不宜操劳,他从来不当回事,攒到今日才发作,已经算是底子好了。” 姜妤抬起泪眼,“新伤我知道,肺内旧疾是因为什么?我没听他说起过。” 褚未脸色变得不大好看,“殿下今年初陪您出去看花灯时也遇了刺,被人下药伤到肺腑,一直拖着没好全。” 姜妤微怔,无措地张了张口,歉然垂目。 她道,“对不起,我不会再要求他陪我出门。” 褚未说这话时有几分怨气,看见姜妤泪眼朦胧,又不由得心软,往回找补了一句,“这与姑娘无关,肺中伤病最怕劳碌,可殿下如今处境,如何停得下来。” 太医道,“现在不停也停了,我先给殿下施针,再看看他何时能醒吧。” 施针需宽衣解带,裴疏则衣服上沾了尘土和血迹,也要更换,姜妤只好先退出去。 侍从们进出忙碌,将沾血的衣服送出去,没提防从衣襟处掉下一个东西。 姜妤垂目,发现是枚墨线金珠编成的双鱼络子,覆了血污,显得脏兮兮的。 她盯着看了许久,俯身拾起,将络子按进水中用力搓洗,可惜血渍已经渗入纹理,洗不掉了。 她徒劳地搓了一会,最终无奈停下。 天*色渐晚,太医启了针下去,只有侍童侯在门口。 姜妤在榻边坐下,无声端详他的脸,忍不住心想,他的确是个非常好看的人。 骨相优越,剑眉星目,鼻梁挺直,许是多年征战杀伐,气质十分凌厉森凉,但他最近对自己可谓极尽温柔,关怀备至。 寝阁内已经掌灯,烛火光晕透过帷帐,给这副苍白面容蒙上了一层柔和的光影,半点都瞧不出从前冷戾恣睢的模样。 权臣的在逃白月光 第37节 姜妤调整到一个比较舒服的姿势,将手搭在裴疏则的手背上,闭上眼睛。 翌日裴疏则醒来,便看见姜妤伏在榻边,双目闭阖,眼睑处透出两抹淡青,犹然未醒。 他心头微颤,想坐起身,手臂却有些发麻,才发现她一直握着自己的手。 姜妤在身边守了一夜,放在从前,这根本是他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裴疏则几乎要被这柔情蜜意攻陷,偏生褚未冒冒失失进来,“殿下,您醒…” 裴疏则忙将手指竖在唇边,可还是晚了,姜妤被惊醒,弹坐起身,眼神惺忪茫然,歉然道,“我怎么睡着了,没压到你吧?” 裴疏则有些懊恼,只好坐起身,示意褚未出去,活动了下僵麻的手指,应她,“没有。” 姜妤趴得太久,眼睛笼罩着朦胧水汽,白嫩脸颊上好几道被衾褶皱的印子,有点发红。 裴疏则忍俊不禁,用指腹为她揉脸,“我这里有那么多人伺候,何苦亲自过来熬着。” 姜妤摇头,“我不放心你,太医说得很严重,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裴疏则笑道,“他是宫里出来的医官,三分毛病能吹到十分去,不必听他胡说,没得病不要紧,倒把胆子吓破了。” 姜妤忧心颦眉,叹了口气,“只当是为了我,你也保重吧。” 裴疏则眼睛越发亮起来,“好。” 他指端力气不自觉加重,姜妤轻嘶了一声,拉下他的手,嗔道,“刀茧怪磨人的。” 裴疏则把手收回,“那我不碰了。” 姜妤不语,无声靠过去,将脸颊贴在他的手心。 裴疏则有种不真实的恍惚感,好像他们从未经历过那不堪的九年,他和小鱼儿一直情深意笃,这种感觉太沉溺,让人分不清哪一段才是梦。 他将手往后移,扣住姜妤的脖颈,想要亲她。 姜妤袖中却掉出一个东西,落在两人中间。 “对了,这个,”她垂首,正好错开裴疏则即将落下的吻,捡起那络子,“女使说这是我之前编来送你的,可惜沾上血,洗不干净了,本想重新给你做一枚,实在想不起来是如何编的,我问女使,她们都不会。” 寻常络子大多扁平,这枚完全仿照真鱼的形状,连眼睛和尾巴都逼真立体,的确复杂。 裴疏则拿过来,稍微调整了下其间微松的丝线,将其收好,“你编络子向来不用现成样式,喜欢自己琢磨,即便你没受伤,不记得也正常,左右我是贴身放着,并不示人。” 姜妤便也不再坚持,轻声问,“疏则哥哥,你从前也对我这样好吗?” 裴疏则动作微滞。 他在官场浸淫多年,早已练就说谎不眨眼的本事,可对上她澄澈的眸子,依旧卡顿了一下,才道,“是,我们从前很相爱。” 姜妤凝视着他,弯起眼睛,梨涡娇俏,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 她显然没有发现裴疏则的异样,仍旧尽心照顾,关怀体贴,闲暇时抱来小几,同他打双陆,下围棋,有时下不过,偷偷藏他的棋子,裴疏则不拆穿,她自己先掌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把棋子放回去,求他手下留情。 裴疏则想,小鱼儿就该是这样灿烂纯粹的样子,一直快乐,一直幸福,一直……爱他。 他果真听了太医的话,沉下心养病,放纵姜妤玩闹,心思却一天比一天重,私下传来太医问,“有没有办法,让妤儿永远想不起来?” 太医为难地站了一会,“王爷,姑娘失去记忆是机缘巧合,治愈与否,也并非人力所能控制。” 裴疏则问,“用药也不行吗。” “用药…”太医敛衣跪下,“除非使人痴傻,否则这天底下没有单单针对记忆的药啊王爷。” 裴疏则敛眉,指节抵着额角,沉默好一会,终是道,“罢了。” 太医暗松一口气,又听他问,“你家父从前那个病人,最后可曾想起往事?” “据微臣所知,并不曾。” 裴疏没再说什么,虽然他清楚借旁人的个例安心有自我欺骗的成分,却也别无他法,只能让太医下去。 幸而他所担心的并没有发生,姜妤一切如常,等他身体见好,便忙着和女使捶丸蹴鞠,投壶射覆,来年时气回暖时,泛舟水上游湖消遣。 湖泊水面开阔,撑船到湖心洲,总也要两刻钟的时间,府中船娘经验老道,坐在扁舟之上,全然感觉不到颠簸。 湖泊碧蓝,清如明镜,姜妤俯身撩水,“这湖水真干净,是从外头引来的吗。” 裴疏则在看内阁呈文,去岁秋闱推迟,又隔着年节,批卷放榜都延到今年,新皇登基,又要加开恩科,都是他这个主考官的事情,内阁有些着急了,请他尽快将一甲定下。 裴疏则有心抬举寒门新党,又得顾及朝中权贵,郑氏也从中作梗,正是关键的时候,状元人选关乎朝局平衡,有些棘手。 他心里想着这桩事,忽听她发问,下意识嗯了声,“工匠费了不少力气,将城外清水河支流改道引来的。” 裴疏则说完,意识到什么,看向姜妤。 姜妤注意到他的视线,后知后觉道,“我是不是打扰你了?” 裴疏则笑笑,“没有,我这阵子事多,都没空陪你,怎么还能怪你打扰。” 姜妤抿唇,“你忙你的,我又没事。” 裴疏则将呈文收起,“明日再忙,不着急。” 小船在洲畔停下,姜妤兴致勃勃,拉着裴疏则上去。 冬日湖上太冷,又接连下了几场大雪,她还是头一次有机会上来,得以看清这里的布局。 上面绿植不多,多是些驱蚊灌木,间以怪石假山,亭榭棋布,游廊连楼,构筑出一个仿佛与世隔绝的桃花源。 这种水洲是姜妤儿时的梦想。 她从小不爱拘束,可入家塾后,长辈看管便比先前严了不少,小鱼儿愁课业,愁女工,偷跑出去越来越难,每次都被捉回来,为此还被章宁罚了许多回,抄书抄得头昏脑涨,叼着笔做哭哭脸,“老天爷,这种日子什么时候能结束啊。” 裴疏则因帮她撒谎遮掩,坐在屏风另一边,也在罚抄,闻言微笑道,“等我们长大便结束了。” “可是长大好远,”姜妤趴在书案上,双目放空,“我还能撑到那时候吗。” “别说傻话,”裴疏则假意批评,声音依旧温柔,“你若不想抄书,以后改了这毛病不就好了。” “我才不要改,我又没有错,书里那么多圣贤寄情山水以为超脱,不见有人说不对,还一个个奉为圭臬呢,”姜妤道,“我总要寻个小岛把自己藏起来,只有我能上去,让他们谁都找不着。” 裴疏则被她逗乐了,起初并未当真,时间一长却发现姜妤是真的这样想,时常在游记册子上找到满意的洲岛,煞有介事地规划一番。 他看着有趣,“等我赚了银子,给你建一座如何?” 姜妤兴味地问,“想建成什么样就建成什么样吗?” “想建成什么样就建成什么样。” “那我要很大一片清湖,上面有无桥无路的水洲,春日在水上泛舟游船,夏日去洲上纳凉吹风,绿植不能太密了,我爱招蚊子咬,这样夜里还能看星星。” “好,我记住了。” “只有我一个人能上去也可以?” “那不可以,”裴疏则对上她巴巴的眼,忍不住莞尔,“偶尔也放我上去吧。” 姜妤噗嗤一声笑出来,“好呀。” 裴疏则将这事放在心里许多年,继位后筹划良久,才有了这座湖心洲。 他不确定忘却往事的姜妤还喜不喜欢,领她过来时还有一丝紧张,“你觉得怎么样?” 姜妤笑容明灿,“好极了,我特别喜欢。” 她倚靠雕栏站着,紫衣湘裙,茶瞳晶亮,整个人如剥了壳的荔枝一般水灵,裴疏则被她吸引,倾身靠过去,捧起她的脸亲吻。 姜妤瑟缩了一下,没有反抗,慢慢踮脚,抬手搂住他的脖子。 * 裴疏则真想抓住一切时间和姜妤谈情说爱,可朝堂之上剑拔弩张,终究还是离了她去内阁理事,时常忙得不见人影,留她自己在府中待着。 距姜妤落崖半年有余,府中诸人早已不再紧张,反而都很喜欢她,姜妤活泼亲和,不拿架子,何况有她在,裴疏则也不似从前冷厉,下人日子好过许多,自然多加亲近。 她无事可做,等入了夏,索性搬到湖心洲上小住,清晨时分,便乘扁舟在水上转悠一圈。 这天阴凉无风,日头不晒,姜妤就在水上多待了会,任扁舟飘到湖泊边际,沿着湖畔行舟。 她央船娘教自己划船,学会后船娘反而闲了下来,和女使一道在舟上袖手坐着,时间长了,难免过意不去,“姑娘,交给奴婢吧,您划太久了,明天胳膊会酸的。” 姜妤笑道,“我还真没觉得累。” 她准备转弯,见船娘想起身,足下一晃,“姐姐别动,我要站不稳了!” 船娘连忙蹲下,姜妤恢复平衡,小船滴溜溜一转,轻轻巧巧向前驶去。 船娘松了口气,“姑娘上手真快,比我当初厉害。” “疏则说我在水乡长大,可能从前就会吧,虽然不记得,但手感还在。” 姜妤其实已经累了,依旧装作轻松有趣的模样,总算驶到湖边,感受船下湖水的流速。 裴疏则说过,湖水是取清水河支流,必有引水之处,想来水底藏着暗渠通往外河,看湖泊面积,不会是管道,大抵是石砌涵洞,而且十分宽绰。 她悄悄放轻了力气,让扁舟顺水漂流,划到西北方向时,果然感觉船板下的水实了很多,暗流激涌间,小舟趔趄一晃。 船娘猛然想起,因今夏少雨,虽不至于闹旱,水库还是开了闸,供农田灌溉,正是水流激增的时候,脸顿时白了,霍然起来去扶姜妤,“姑娘小心——” 谁料她不起还好,乍这一下,扁舟顿时颠簸,姜妤掌不住,脚下滑倒,惊叫一声,扑通摔入水中。 扁舟狭小纤薄,险些翻船,湖面激起半人高的浪花,船娘和女使吓得魂飞魄散,赶忙下水救人,两人都熟识水性,可在湖下寻了半晌,竟连一片衣角都没摸到。 第35章 死遁她把湖心洲烧了个干净 女使浮出水面四顾,看到船娘也茫然无措,顿时急了,“人呢?怎么不见了!” 船娘也脸色煞白,“不会是被水流冲走了吧?” “哪有这么巧的事!就在湖边上,能冲哪去?” 两人重新扎进水面,却见湖水空空,暗渠闸门处源源不断涌出流波,奔向湖心,湖水澄澈,水草飘摇,独独不见人影。 她们彷徨失措,只好腾出一人上岸找帮手,女使虽也精通水性,到底不如船娘,便抽身上船,摸桨便欲急往岸边去,不料才翻到舟上,忽听哗啦一声,“云杉,我在这儿。” 女使怔忡回头,看见姜妤自己破水而出,登时喜极而泣,大声喊船娘过来帮忙, 姜妤安然无恙,双手扒着船舷,乌发贴在玉白皮肤上,藕丝裙衫在水中漂浮鼓荡,不像惊慌溺水的人,倒似鲛人绫波出海,阳光穿透云彩,照在她水洗般晶莹的茶瞳上,亮得惊人。 女使和船娘一道将她拉上船,姜妤有点过意不去,“你们吓坏了吧。” 两人三魂去了七魄,差点抱头痛哭,姜妤哭笑不得,反过来安慰她们,“别哭了,我不是故意吓唬你们,刚才确实是不小心摔下去,还被暗流吸到闸门那了,好容易才脱身的。” 权臣的在逃白月光 第38节 女使惊魂未定,抽噎道,“我、我还以为…” “还以为你要完蛋了是不是,”姜妤笑道,“我也吓得不轻,在下头扑腾了一阵子,才发现自己会凫水。” 她出言宽慰,“好啦,反正也没人看见,这事就当是我们的秘密,绝对不告诉别人好不好?” 云杉抽嗒嗒从臂间抬起脸,船娘依旧忧愁,“可我们总要来寻太医给您看看…” 姜妤想也不想就拒绝,“千万别,太医知道了,裴疏则就知道了,你俩受罚,我也要挨训的,都不许说。” “那您要是着凉…” “六月盛夏,想着凉也不容易,我就当洗了个冷水澡。”姜妤把发带珠花一一拆下,贴在颈项上的湿发一并理到身后,“再不然,去洲上烧点热水给我泡泡就好。” 云杉和船娘都是府中伺候多年的心腹,不然也不会被裴疏则拨来贴身服侍,见识过他的冷戾狠辣,当然清楚这是保全她们最好的办法。 洲上一应物什都齐全,两人烧好水,伺候她沐浴,姜妤道,“你们也去收拾一下吧,取热水擦擦身体,再熬些姜汤来喝。” 打发走她们,姜妤浸在氤氲热水中,仰头望向彩绘藻井,眉目间隽满失望。 她成功寻到了暗渠出口的位置,可看清闸门那一刻便知道,自己太异想天开了。 闸门足有一人多高,实心铸铁,格栅严密,不仅上着大锁,朝里那一面还有尖锐的铁刺,要想安全打开,必须得把支流上游的水闸关掉,还需要好几个工匠合力才行。 若能做到这些,何必还琢磨通过暗渠逃出去。 姜妤暗骂自己蠢,凭裴疏则如今贵重敏感的身份,怎会在家中留下如此显眼的纰漏,幸而云杉她们没有生疑。 姜妤闭目放空了片刻,从浴桶中起身,取巾帕拭干身体,换上衣衫,坐在榻边,摸出奉真交给她的那枚平安符。 当时杳娘握着她的手说,“要让他放下戒备,让他相信你需要他,相信你像他爱你一样爱他,像他离不开你一样离不开他。” 姜妤反问她道,“如果我已经将事情做绝,他再也不会相信我爱他,该怎么办?” 杳娘也不知如何回答,直到奉真在符箓中写进一句话,“再将事情做绝一次,把局面扳回来。” 奉真料到裴疏则不会允她去紫云山,让她设法去福宁观,姜妤提出为孩子超度,这座皇家道观不出所料成了裴疏则妥协的备选。 守清得到消息,帮忙布置好了望京亭,从那里跳下去不至于重伤,而凭裴疏则陪她去山上的频繁程度,只要守清设法让观中门禁松松手,遇刺几乎是必然的。 她醒来装作忘尽前尘,裴疏则果然逼迫芳枝离开。 奉真教她操纵人心,因势利导,杳娘教她表演伪饰,瞒天过海。 就连这枚平安符,都是她从山崖脱险后,裴疏则主动找回,亲手为她戴上的,好像真的信了它的效力。 已经走到这一步,至少现在取得了府内诸人的信任,甚至裴疏则对她也不再像从前那般设防,她出不去,得另想办法和外面取得联系。 姜妤将锦囊按在心口,长长舒了口气。 * 裴疏则几天后的傍晚才归,听闻姜妤在水洲棚荫下纳凉小憩,便过去寻她。 凉棚搭建在楼阁露台之上,枝头探进楼台的玉兰花已经凋谢,姜妤便命人摆了几盆茉莉,夜风拂来,清香怡人,花叶难停,她就睡在棚下玉簟上,月光透过绡帘,枝叶在软薄裙衫投下错落的影。 裴疏则见她睡得安稳,不忍打扰,坐在矮榻边,取出折扇给她扇风。 一盏茶的功夫,姜妤悠悠转醒,发梢被微风扰动,弄得脸颊有些痒,她拨了拨颊边碎发,睁开眼睛,认出榻边来人,露出惊喜之色,敛衣起身,“疏则哥哥,你回来了。” 裴疏则折扇点点榻边,“亏得你没睡沉,不然到第二天,荔枝便不好吃了。” 姜妤才发现一旁放着竹篓,掀开盖子,连有枝叶的新鲜荔枝浸在冰水中,还冒出丝丝凉气。 姜妤有些意外,“荔枝金贵,你从哪弄来这样多?” 裴疏则已然剥了一颗送到她口边,轻描淡写道,“自然是南边送来的,尝尝。” 姜妤张口含住,慢慢咀嚼,清甜汁水溢满齿关,裴疏则见她咽下去,问,“喜欢吗?” 姜妤眼眸晶亮,连连点头,“喜欢。” 裴疏则笑了,“口味倒是没变,从前在金陵时你也喜欢。” 姜妤也取一颗剥了要给他,裴疏则道,“我尝你那颗就好了。” 姜妤没反应过来,他已然俯身,吻上她的嘴唇。 唇瓣齿关都被撬开,带着一点荔枝香气在唇齿间辗转纠缠,姜妤失去平衡,被他揽腰平放在榻上,高大身影覆盖住她整个身体。 裴疏则太久没碰她了,更是许久没有过这般亲密的接触,忍不住放肆起来,手指在衣衫下撑出轮廓,姜妤身体颤栗,伸手将他推开,仰脸看他,眼睛雾蒙蒙的,脸颊泛起红潮,唇瓣微微张开,轻轻的喘息,轻声问,“疏则哥哥,你做什么?” 裴疏则竟然被她问住,“我…” 姜妤目光惶惑,似乎被他吓着了,磕磕绊绊道,“我们…我们还没成婚呢。” 这话出口,她心里都觉得荒唐,几乎要冷笑出声。 可这话对此时的裴疏则却管用,他找回理智,克制着慢慢撤身,帮她整理好衣衫,拉开距离,声音因按捺欲望有些发哑,“抱歉,是我太冲动了。” 姜妤起身,低头坐着。 露台上一时陷入沉寂,最终还是姜妤主动打破,“那我们什么时候成婚呢?” 裴疏则怔忡,长眸映着星子光影,意外地明亮,“你没有生我的气?” 姜妤抿唇,摇了摇头,朝他靠过去,搂住他的臂弯,“我只是想…总得等到成婚之后呀,不然也太于礼不合了。” 听见她这么说,裴疏则心脏都为之一颤,窜上一片颤栗的酥麻,将她揽进怀中。 “好,等到婚后,”他眸色沉沉,俯身亲她的额头,“我真想马上就成亲。” 姜妤被他逗笑,“所以婚期到底定下没有?” “我吩咐过太常寺,需等八月之后,年节不宜操办喜事,今年冬月或者来年二月都有吉日。”裴疏则征询她的意见,“我想尽快,就定在冬月如何?” 姜妤点点头,“好。” 她依偎在裴疏则怀中,斟酌着措词,“还有五个月,但愿不会再出什么变故。” 裴疏则愣了一下,“为何这样说?” 姜妤眉尖微颦,露出澄澈的忧愁,“你之前说过,我们运气很不好,每次都功败垂成。” 裴疏则笑了,“这次不会的。” 姜妤抿唇思索,眼睛微亮,“我们去道观祈福吧。” 裴疏则哑然失笑,“旁人都是寻不得爱侣才去神前祷告姻缘,哪有定亲之后再去求婚事的。” 姜妤道,“之前我受伤,你还特地把福宁观的平安符找回来,想来是有用呢。” 她说完,却又自己退缩,“算了,我还是别出门,免得带累你,再发生上次那种事。” 裴疏则见姜妤这样满心为他,没来由生出一丝歉疚,“想去就去,我多安排些扈卫。” 姜妤依旧摇头拒绝。 裴疏则想了想,“我吩咐道观请神像来府中供奉,如此你不必出门,也可以在家祈福,如何?” 姜妤露出豁然开朗之色,“这倒是个好主意。” 裴疏则很快着人安排下去,这月朔日,福宁观来人,姜妤果然如愿,再次见到了守清。 南枝院单独分出一处房间设置神龛,方便供奉,应主家要求,福宁观请来的神像是碧霞元君,保佑姻缘,庇护子嗣,济厄救险,祛病消灾。 裴疏则在内阁未归,一切归置好后,姜妤独自拈了三炷香,伏身叩首。 她礼仪生疏,守清看不下去,手把手教了好几遍,才教会了,冲她笑道,“姑娘这般虔诚,一定会心想事成的。” 姜妤也笑了,“借道长吉言。” 她让人送守清一干女冠出去,留在神堂内诵经,吩咐云杉,“你去备些茶水吧,我回去喝。” 云杉便也福身退下,听到门扇在身后关上的声音,姜妤合上经文,迅速将蒲团翻过来,解开系绳,掏出里面中间夹带的包裹,藏进鹤氅宽大的袍袖内。 做完这些,她将蒲团恢复原状,才仰起头,望向香烟后眉目悲悯的神像,轻声道,“娘娘有灵,愿您保佑弟子,脱离苦海,重获自由。” * 裴疏则终究不信鬼神,除却头天晚上回来为了哄姜妤高兴,和她一道拜了拜,此后再无涉足,基本都是姜妤在内供奉。 他对这等虚无缥缈的事情不甚理解,转念想来,王府园子虽大,姜妤也早就逛遍了,能有事情打发时间,总比哪天嫌闷,要求出门的强。 何况是为他们的婚事祈福,再没什么比这更好了。 夏去秋来,婚期临近,倒是褚未劝他,“碧霞元君是送子娘娘,民间都笃信不疑,殿下即将成婚,不如也去祈个愿,让元君保佑您和姜姑娘早生贵子。” 裴疏则不以为然,眉眼却忍不住带出笑影,“未叔年纪大了,也贫嘴起来,拿我取笑。” 褚未嘿嘿直乐,“看殿下成家,我也高兴。” 裴疏则想了想,还是走进去,拈香稽首。 朝堂风波迭起,郑氏斗不过他,疯了一样结党攻讦,因着去岁他力推新党士人做状元,此次恩科对方下了大工夫,势必要扳回一城,内阁里的战争不见硝烟,其实刀刀致命,每天琢磨着怎么才能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裴疏则这两年身体不好,肺里落下病根,年前病发时虽将养过一阵,不过靠药撑着,他从前不想长命百岁,也没打算善终,可婚事在即,是时候换条路,为妻子儿女的未来打算。 等大事谋定,他就去好好医治。 姜妤从湖上回来,手里捧着小竹篮,瞧见裴疏站在神堂门口,不知在听影卫禀报什么。 她露出笑意上前,将竹篮往他面前举了举,里面装着新鲜莲子仁,洁白可爱,“这是最后一茬莲子了,专门给你剥的,吃吗?” 裴疏则拈几枚吃下,见她穿的单薄,解开披风给她披上,“天凉了,下次再去水上,记得多穿些。” 姜妤乖巧点头,“好。” 她见他有些心不在焉,“怎么了?感觉你最近朝事很忙,总见不着你。” 裴疏则回神,眉宇温柔,捏捏她的脸颊。 方才暗卫来报郑家动向,郑奎志大才疏,无非还是些收买拉拢和暗中蚕食的手段,只是若想一击必中,最好先把燕州军捏在手里。 思及此,他道,“这段时间我要去军中校演,是会忙一些,或许不能经常回家。” 这简直是上天送来的机会,姜妤心下一振,面上依旧露出担忧之色,“可是还有两个多月,我们就要成婚了,你…” 裴疏则莞尔,“别瞎想,不会耽误成婚的,再说,你不是已经拜过碧霞元君了吗?” 他话中有几分揶揄意味,姜妤嗔他一眼,自取莲子吃。 裴疏则道,“等这次之后,就尘埃落定了,我答应过伯父,要让你安安稳稳地生活。” 姜妤似有困惑,“我现在就挺安稳的呀。” 裴疏则未置可否,只是问,“妤儿,你觉得这座王府够不够住?” 权臣的在逃白月光 第39节 这话有点突兀,姜妤道,“当然够了,就是成日在里头,也挺无聊的。” 裴疏则笑笑,“等成婚之后,我给你换一所更大的房子吧。” 姜妤好奇,“换多大的呢?” 裴疏则唔了声,“全天下最大的,如何?” 姜妤忍俊不禁,“别拿我寻开心,再大还能大过皇宫去不成。” 裴疏则脊背抵在廊柱上,偏头凝望姜妤,怎么也看不够似的,拉了她的手握在掌心,有一下没一下的揉捏,由衷道,“真好,妤儿,我终于能娶你了。” 他深邃长眸温柔至极,几乎要将人溺毙在里头,“我这一生有这一天,才不算白活一场。” 姜妤什么都没说,冲他弯起唇角,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 * 时气一天天转凉,文思院的宫人上门为两人量体裁衣,靖王府内也忙碌起来,张罗着布置婚庆,漆朱门,挂宫灯,扎彩树,缀喜绸,主子成亲是喜事,府中下人脸上都自觉挂着微笑,府苑里满目朱红,一派生动热闹的洋洋喜气。 他们忙活许久,终于在十月里将偌大王府布置完备,自去躲懒歇息,这日云杉从外头回来,在寝阁找到姜妤,“姑娘,殿下派人捎来了口信,说今晚会回府陪您。” 裴疏则前日到京郊大营演军,已经两天未归了,姜妤梳理丝线的手停下,问,“可具体说什么时辰了吗?” “来人说不必等殿下用膳,应当得二更左右吧。”云杉搓搓冻得发红的耳朵尖,将手指放在炭笼上烤,“外头好冷,今年入冬怎么这样早。” 姜妤道,“的确干冷厉害,我瞧着湖面虽还没结冰,水位都比先前降了许多,但愿来年不要闹旱才好。” 云杉点点头,将炭笼边烤好的熟栗子捡出,晾温了便剥到小碗里,放在姜妤面前的桌角上。 姜妤被这小食提醒,“云杉,你陪我去小厨房,给疏则做点吃的吧。” 云杉闻言笑道,“姑娘还没嫁进来,就想着给殿下洗手作羹汤了。” 姜妤脸颊微红,“他今天这么晚才回,想是军中忙碌,恐怕也不会好好吃饭,都午后了,这会做了送过去正好。” 云杉欣然点头,“那我去给您取攀膊。” 她很快回来,帮姜妤系上,因婚期将近,绣娘新给姜妤做的衣衫也多是喜庆颜色,她今日穿着朱红织金点梅大袖衫,衣领上掐雪白风毛,面庞白嫩水灵,眼眸清澈透亮,像是最精致的瓷娃娃,美得令人失神。 云杉由衷道,“姑娘穿红色真好看,大婚那天得漂亮成什么样呢。” 姜妤笑她贫嘴,两人一道出去。 她平日闲来无事,也会跟厨娘学做些简单菜式和点心,因此借用厨房时,众人都习以为常,纷纷将地方给她腾出来。 姜妤做了煨冬笋和山药风鸡片,并一盘栗粉糕,每样拨出点在小盘里,唤云杉过来,“你帮我尝尝口味怎么样,若好吃再给他送。” 云杉不疑有他,挨个尝了,连连点头,“味道很好,殿下肯定喜欢。” 姜妤这才放心,又盛了碗碧粳米粥,取煖盒一层层放好,吩咐侍从送去校场,离开东厨。 冬日天黑的早,才进酉时,暮色便沉沉压了下来,屋脊轮廓都变得模糊难辨,姜妤仰头望向天际,片刻才垂下眼,回往寝阁。 路上她道,“厨房味道是不大好闻,雪中春信还有吗,回房点上吧。” 雪中春信是一种合香,焚来有梅尖凝雪之气,姜妤不大喜香,这是她为数不多比较中意的,云杉道,“姑娘忘了,之前在水洲住时,您全都拿到上头去了,还在那里放着呢。” 姜妤恍然,“船娘是不是不在府上?” “是啊,冬日里用不着她,前两日她便告假归家了。” 姜妤想了想,“我们去取吧。” 云杉微怔,“可是这会湖上很冷,天又快黑了…” “提盏灯笼不就好了,”姜妤起了兴,哪里拦得住,拽着她便往湖边去,笑道,“悄悄的,可别被那些仆媪知道,不然又要唠叨。” 云杉拗不过,只好跟她上船,不想才握住木浆,眼皮便像灌了铅一般往下坠,手也使不上劲了,姜妤轻声唤她,“云杉,云杉?” 云杉张不开嘴,身体软软歪倒,被姜妤扶住。 她拍拍云杉的脸,确定已经昏睡过去,将她架起,拖到湖畔假山处藏好。 夜色已经完全降下来,只有半轮孤月挂在天际,附近寥寥几盏石灯,被她一一吹灭,周围顿时伸手不见五指,她借灯笼微光,搬起一块太湖石,走向旁边停靠的数只扁舟,用力往下砸去。 湖边太冷,下人都在房中躲懒,无人过来,姜妤重新上船,划往湖心。 今年夏秋少雨,初雪未至,最是干燥的时候,湖面下降,水洲都露出了台阶高的基石,姜妤登上水洲,取出藏在袖内的锦袋,脱去朱红外裳,露出漆黑的夜行衣,拆下发间珠花,用外裳裹了,连同锦袋一并扔进寝阁。 做完这些,姜妤打开灯笼,取出里面尚在燃烧的烛火。 火苗微微忽晃,带着跳跃的暖意,照亮了她孤清的面庞。 她轻轻舒了口气,起身来到窗幔前,将烛火扔进大片华美丝绸。 亭台楼阁重重叠叠,曲廊相属,火势一起,很快便向四周蔓延,伴随着毕剥噼啪声,火焰和浓烟汹涌着滚上夜空。 姜*妤静静看着面前精致楼阁卷进熊熊火光,确认这场大火再也收不住,愈来愈响的雕梁崩裂声将她的心跳吞没,那些往日遥远的、近日伪装出来的少女心事一并随它们化作灰飞。 * 南枝院的仆媪在房中摸骨牌,困劲儿上来,去桌上取热茶,才发现窗外颜色异常,纳罕道,“外头什么东西这么红?” 其他人正在兴头上,扭头瞥一眼,纷纷道,“晚霞吧,还怪亮的。” 仆媪啐她们,”都一更了,哪门子的晚霞。” 她推门而出,手中茶碗砰一声摔落在地,“天哪,湖心洲,是湖心洲走水了!” 房内人皆大惊,奔将出去,只见遥遥水洲之上浓烟滚滚,火光冲天。 院外也有侍从发现不对,蜂拥而来,众人争相拎了水桶,赶往湖畔,却发现岸边扁舟无一不沉在岸边水汪里,船底全被砸漏了。 慌乱咒骂声中,反应快的仆媪想起一人,登时寒毛倒竖,毛骨悚然,“姜姑娘是不是不在房里?” * 军务了结的比裴疏则想象中晚,直到白月登上山顶,才回往幕府,褚未道,“今天忙得久,副将们都想留您在这用过饭再走。” “不了,”裴疏则眼含笑意,“戌时过三刻了,妤儿还在家中等着。” 他边说边解下护腕,却见王府侍从站在节堂前,一见到他,匆匆跑上前。 第36章 无归这是她对他最大的嘲讽,最深的报…… 侍从手中拎着三层煖盒,朝裴疏则行礼,喜气洋洋道,“姑娘惦记着您军中繁忙,只怕不能好好吃饭,亲手做了晚膳命小的送来。” 褚未调侃,“看来殿下今日必是要吃饱再回去了,不然岂不辜负了姑娘一片心意。” 裴疏则笑意更深,伸手欲接,侍从又道,“小的等了有一会,恐怕里头饭菜不大热了,不然借军中伙房热一下再吃。” 裴疏则道,“无妨,我赶紧用完,早些回府。” 他将煖盒提到横案上打开,粥菜都还尚温,只是端出最下面那层放着的碧粳米粥时,看到盒底放着的东西,蓦地僵住,大脑一片空白。 盒底静静躺着一枚双鱼络子,墨线金珠,崭新洁净。 褚未发现裴疏则神情不对,不明就里,“殿下,怎么了?” 裴疏则一瞬间想到了很多东西,慌乱探进怀中,指端传来再熟悉不过的丝络触感,呼吸瞬间停滞,好一会才将其掏出来。 两枚一模一样的络子摆在眼前,让他连自我欺骗的机会都没有。 姜妤知道双鱼络子是她亲手编来送他的之后,曾跟女使苦学如何打络,试图复刻一枚给他,但她始终没有学会,这个天赋似乎随她的记忆一同失去,连最简单的琵琶结都编得歪歪扭扭。 她浪费了无数丝线,冲他撒娇,说这个小礼物只怕要变成孤品了。 可现在,同样精巧的络子却出现在她托人送来的食盒内。 裴疏则脸色惨白,掉头便往外走。 他步伐错乱,不顾一切冲到马桩前,解缰绳的手却不听使唤,怎么都拆不开,最后还是褚未追出来,帮他解开了,“殿下,到底出什么事了?您不吃饭了吗?” 裴疏则来不及回应他,双手止不住的颤抖,跃上马背朝府邸狂奔而去。 褚未见状,只好立刻赶马追上。 裴疏则终究没能顺利抵达南枝院,惊慌失措的扈卫在半路拦住他,浑身狼狈,“殿下,殿下!湖心洲走水了!” 裴疏则脑中轰然一响。 不祥的预感从心底窜上来,他立刻问,“姜妤呢?” 扈卫喘了两口气,神色乞求,朝他跪了下去,“殿下您节哀啊,姑娘迷晕女使,自己上去放的火…她现在…” 裴疏则没听清对方后面说了什么,他感觉两只耳朵都被冰水灌满,黑咚咚辨不出任何声音,也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王府的,只记得骏马和他一同摔跌在地,隔着冰冷湖面,水洲之上火光冲天。 下人们发现扁舟被毁,便以最快的速度找来了完好的新船,可终究还是太晚了,洲上楼阁连廊,大火早已收不住,以摧枯拉朽之势烧遍了水洲每个角落,即便驱船过去,也被炙烈的热浪逼得无法靠近。 裴疏则直接疯了,哪里管这些,跳下水便往洲上冲,被褚未一干十数个军卫才勉强按住,发出心肺碎裂的嘶吼。 仅靠王府中人扑不灭这样猛烈的大火,京中潜火队连夜赶来,唧筒水龙浇到凌晨,终于得以近人,往日的雕梁画栋只剩骨架,目光所及之处,满眼乌黑潦草,尽是断壁残垣。 裴疏则袍袖燎穿,衣摆湿沉,整个人都死了大半,孤魂游鬼般来到寝阁,最后还是褚未看到犹犹豫豫从里头出来的潜火兵,替他开口,“人…人找到了吗?” 潜火兵不敢承接裴疏则的怒火,跪倒在地,捧起包裹。 上头托着几块乌黑碎骨,并几只焦损珠花,是往日姜妤最爱戴的。 不知过了多久,裴疏则抬手去触,抓住褚未,声音呕哑,“找到了…未叔,快,快去叫太医…” 他还想叫太医。 褚未满目同情,几乎不敢看他,“殿下……” 阁前玉兰树干发出断裂声响,倾倒在他面前,扬起大片黑尘,发出轰隆巨响。 裴疏则意识到自己的荒谬,怔怔笑出声来。 他越笑越大声,神色癫狂,膝盖弯折,跪倒在地,肩胛脊背凸出痛极的弧度。 他想起小鱼儿和他说笑,她说她最爱白玉兰,花开便开满一树,直冲碧霄,绝不低头,真落下来,也是顷刻便化进泥里,毫不留恋,她就喜欢这样痛痛快快灿烂盛大的花。 他想起姜妤眼底灰冷,轻声质问,“若是都心知肚明,互相演给对方看,又有什么意思?” 小鱼儿从来没变过,她早就想起来了,抑或一直都记得,她清清楚楚地看着他演一往情深,岁月静好,演两情相悦,琴瑟和鸣,果真也演给他看,然后在最美好的时候把谎言彻底撕碎。 这是她对他最大的嘲讽,最深的报复。 他想起她说,疏则哥哥,我们打个商量吧,肉.体给你,魂灵给我。 他没有答应。 权臣的在逃白月光 第40节 于是她连肉.体一并毁灭,一抔飞灰都不想留给他。 裴疏则将那仅存的碎骨收拢在怀中,身形摇晃,接连不断咳出大口大口的乌血。 褚未惊慌失措的叫喊声响起,无数扈卫侍从朝这边跑来,但他听不见,也看不见,身体朝地底坠去,被深重无尽的暗夜吞没。 …… 靖王府失火,准王妃横死,喜事变成丧事,才布置好的红灯喜绸尽数撤下,府院楼阁尽皆缟素。 潜火队连夜赶到王府,事情瞒不住,裴疏则也没想瞒,或者说没有心力去遮盖,他在一夜间沉疴急发,重病缠身,太医使尽浑身解数,才堪堪将人从鬼门关拉回来。 可他清醒之后,不说活,也不说死,整日席地而坐,怔怔抱着姜妤的骨坛不言语,像一具失了魂的泥胎木偶,几天功夫已是形销骨立。 连同褚未在内,没人敢上前劝,更无人敢提落葬之事,直到从京口北上送嫁的姜父赶到王府。 他已经听说了这件事,错愕之下悲怒交加,质问裴疏则,“你答应我会给她安稳快乐的生活,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裴疏则无法回答。 姜父尚且存有几分理智,“湖心洲四面环水,为何会无故失火?冬日湖上那样冷,妤儿好好的,去那里做什么?” 褚未心惊胆战,试图将事情圆过去,“姑娘爱用的香落在洲上了,是在取香时出了意…” “不。” 裴疏则出声打断,“不是意外。” 他的声音嘶哑难辨,“是自焚。” 寝阁内蓦然死寂。 裴疏则抬起空荡荡的眸子,终于有了几分活人气息,虽然那气息里尽是深重的痛苦与绝望,“是因为我,她一直想要摆脱我,是我囚禁她,控制她,她不堪折磨,才会独自去那里…将自己一把火烧干净。” 姜父双目圆睁,惊怒无比,“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裴疏则哑声道,“我说的都是真的,是我对不起她。” “畜生,”姜父咬牙切齿,“我杀了你!” 裴疏则闭目,等他来杀。 姜父睚眦欲裂,当真大步过去,抽出了裴疏则悬在榻前的长刀,挥刃便砍,被房内众人七手八脚拦住,褚未边拦边喊,“王爷,不能杀,殿下不是这样的,他是真心待姑娘,您知道的啊,他恨不得把全天下都捧来给她,怎么会是故意害她呢?” 裴疏则嫌死得不够快,“我是真心待她,也是真心害了她。” 褚未怒斥,“你别说了——” 姜父究竟有早年习武的底子,又兼怒不可遏,一帮人竟拦不住他,寒刀挥过,砍在裴疏则肩上,袍袖破裂,鲜血忽拉冒出来,他下手偏了,复朝他脖颈挥去,被褚未扑过来,长刀脱手掉在地上,发出当啷一声响。 裴疏则俯身去捡,被褚未一脚将刀踢开,厉声吼,“裴疏则你够了!” 他双手按着姜父,“王爷,殿下不能死,他若死了,谁来震慑边疆,辖制异国,庇护新党,谁来收拾先帝留下的烂摊子,没人能替他,他若死了,只怕天下都要大乱啊!” 姜父双目赤红,胸口起伏,像一头年迈的发怒的狮子,可终究还是听进了褚未的话,青筋毕露的拳头慢慢垂回身侧。 褚未这才大松一口气,感觉浑身无力,连抬起胳膊的力气都不剩下。 他转身,看向活死人似的裴疏则,他正举起完好的那只袍袖,小心擦去骨坛上崩溅到的血迹,好像生怕姜妤被玷污了似的。 褚未用力闭了闭眼,“殿下。” 他沉痛开口,“你必须知道,如今的靖王不是为自己活着,也不是为姜姑娘活着,是为跟着你出生入死的兵士,为你手下那些忠心耿耿的将领和属官,他们效忠于你,不留退路,你死了一了百了,难道舍下他们去面对政敌的清算和屠刀吗?” 裴疏则乌沉空荡的黑眸怔怔一凝,眉心蹙出痛苦纹路。 他发出一声轻轻的、好似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垂下头颅,脸颊贴着骨坛,落下眼泪,肩膀止不住地颤抖。 他从未有过这样凄惶无助的时候,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天旋地转,茫茫然无所归。 不知多久,一只苍老的手伸过来,按在他面前的白瓷骨坛上。 裴疏则掀眸,对上姜父隐隐发赤的眼。 对方声音带着浓重的妥协和疲倦,“当年是你救了姜越族人,今日我不杀你,但是妤儿我要带走。” 裴疏则蓦然一顿,浑身本能地竖起尖刺,抓着姜妤骨坛的指骨倏而收紧。 姜父冷声道,“她生前未过你家门,便不是裴家妇,是我姜家的女儿,我要将她带回姜氏祖坟安葬。” 裴疏则脊背绷得不能再紧,似乎下一刻就会寸寸碎裂,可最终还是缓缓松开手。 姜父双手端过骨坛,转身往外走,忽听背后道,“她爱吃莲子和荔枝,喜欢茉莉和白玉兰,喜欢听风望水,希望您能将她安顿在花叶繁盛,水草丰美的地方。” 姜父步履一顿,跨过门槛。 裴疏则又问,“往后我可不可以去看她?” 姜父抱着骨坛离开,没有回头。 * 京畿村落深处不起眼的茅屋内,姜妤正昏昏睡着。 她逃出来了。 昨晚靖王府到处人心惶惶,大批潜火队赶到府中,和侍从下人一道忙着救火,无人注意到身着夜行衣的纤薄身影在偏僻角落穿过。 在里头那么久,她早已摸清从哪里上岸最偏僻,院内哪里人多,哪里灯少,哪处角门门童喜欢躲懒,哪面院墙容易翻越。 趁靖王府一片混乱,外面守清帮忙接应,她终于成功逃出生天。 只是湖水冰冷,她在里头咬牙游了许久,当晚便寒气侵体,被护送到这里之后,一直在发烧。 低矮的杨木门扇被人推开,半梦半醒间,她看到杳娘带进来一个男子,微凉手指搭在她脉间。 姜妤顿时警觉,低下脸撑肘往后躲,“我不看大夫。” 男子将她按住,温声笑道,“姑娘放心,我不会把你卖出去的。” 姜妤听出这声音有些熟悉,抬起眼睛,方才看清面前来人。 第37章 野鹤他看到熟悉的眉眼,听见熟悉的声…… 陆知行一身素衣,眉目温煦,正微笑地看着她。 姜妤十分意外,望向杳娘,又转向他,喃喃道,“陆少卿。” “不必再叫我少卿,我已经辞官了,你不是知道吗?”陆知行笑容温煦,重新将指端压在她腕上,“以后叫我名字就好。” 姜妤低下眼,“陆公子是客气,我岂敢这样唐突。” 陆知行道,“我与守清道长是旧识,受人所托,终人之事,何况我如今自由之身,闲云野鹤,什么事都做得。” 姜妤这才想起来问,“公子为何会辞官?” 陆知行顿了一下,眼神错开,“姑娘不要心有不安,并不是为你…实在是官场待得腻烦,想出去走走。” 姜妤垂目笑笑,“我同公子不过数面之缘,怎么会这样认为。” 她说这话时并没有多想,反倒是陆知行难为情起来,匆忙收了手,讪讪道,“姑娘身体还好,只是须得驱寒暖身,我去备药。” 他匆匆离开,杳娘笑道,“我看他很端方的一个人,怎么这会儿有点局促呢。” 姜妤依旧有些头晕,歪身抵在墙壁上,由衷对杳娘道,“我真不知该如何谢你们。” 杳娘坐在卧榻边,握住她的手,“我们师出同门,说什么谢不谢,只是守清师姐不能出观来看你,怕太显眼了,你好好养身体便是。” 姜妤点头,杳娘从怀中取出一封信,“这是老王爷给你的。” 信封比寻常看上去要厚,姜妤接过打开,里面除了信,还放着一叠银票。 “老王爷说,往事不可追,既然斩断旧过,便不要回头看,好好生活。他即日便回京口养老,你不要去寻他,若哪日在异乡定居,他可去寻你。” 姜妤低低叹息,“父亲是怕我暴露痕迹,前功尽弃。” “还有一事,老王爷去过靖王府了,”杳娘抿唇,还是道,“砍了裴疏则一刀。” 姜妤微顿,宛如古井无波的双眸没有一丝涟漪,只点了下头。 杳娘颇有侠义心肠,说起来比她还愤愤,“虽然没砍死,到底为你出了口气。” 姜妤说不上有什么感觉,事到如今,她对裴疏则谈不上恨,也不想找他出气,他们的感情像是走索人怀抱中的琉璃器,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一阵风打来,还是免不得跌落钢丝,剔透晶莹碎成满地砾瓦,不论是美好的、痛苦的、混乱的,终究都要也只要一把扫帚清扫干净。 清扫之后,地上依旧爽利整洁,仿佛从未有人来过一样。 她也需要把一切伤痛都丢掉,和过往彻底切割。 姜妤暂且在京畿住下,等风寒痊愈,很快便收拾好行装,准备离开。 陆知行前来为她送行,说是送行,他身后亦背着行囊,牵马戴笠,和姜妤道,“我今日也要离京,不知姑娘要去哪,若是顺路的话,可否与姑娘同行?” 姜妤婉拒了,“只怕不顺路,杳娘要回金陵,我和她一道走几日,等把从前骑马的功夫捡起来,也便分开了,我想独自到处走走,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会去哪呢。” 陆知行问,“以后也不打算找个落脚的地方吗?” 西风拂乱额边碎发,姜妤随手拨开,“还没想过,将来的事情,谁知道呢,且随风罢了。” 陆知行有些遗憾,“我在鄂州鹤陵有家药馆,从前都是伙计看着,如今准备过去,姑娘若哪天走累了,想要歇脚,在下随时恭候。” 姜妤弯起眼睛,露出笑意,“好啊。” 她褪去了锦衣华服,窄袖裙衫外系一件风毛披风,不见珠花钗环,只以单簪挽髻,几缕碎发垂在颈侧,衬得颈线如鹤,不似从前寡默,虽然眼底仍不时透出忧伤,望之却觉清丽洒脱,皎如明月。 陆知行也笑了,朝她行礼,“如此,在下告辞了,有缘再会。” 姜妤点点头,“有缘再会。” 他们就此告别,去往不同的方向。 姜妤从杳娘那里拿到了新的空白的籍牒路引,她从对方手中接过墨笔,思索片刻,在姓名处落下苏愈二字。 她少时习文不成,女工粗疏,唯独在纵马游戏上头天赋异禀,有杳娘在侧,很快驾驭纯熟,连早就搁下的剑器舞也拾了一点起来,渡江之时,和杳娘分开。 杳娘将随身短剑赠她,“一路顺风……苏愈姑娘。” 姜妤将她搂在怀中,许久才松开,跃身上马。 冬去春来,山水万里,她终于有机会去看沧海奔涌,大漠孤烟,浩浩重峦,鸿雁投天。 * 京中依旧不平静,尤其靖王病重的消息传出之后,更是暗流涌动。 权臣的在逃白月光 第41节 裴疏则倒是听进了褚未的话,伤病未好,便硬撑着起来处理政务,甚至比从前还忙,一有空闲,便把自己关在神堂内拜鬼求神,从前从不信鬼神的人,如今恨不能跪死在蒲团上。 他日夜祷告,求神明保佑姜妤在九泉下得以安息,莫受苦楚,求姜妤能心软入梦相见一瞬,让他得见片刻音容,即便不能时时跪拜神前,也绝不许断供,香炉内的灰烬清了又满,整个南枝院都笼罩在一片呛人的、徒劳的香火气里。 褚未看着他一日比一日操劳疯魔,越发提心吊胆,却又不知如何去劝——若非还有这两件事拖拽着,只怕他最后一口气也就散了。 但褚未很快还是发现了新的异常,裴疏则根本没有接着姜妤死前规划好的那条路走,而是在放权。 他不断会见下属,召集亲信,将权势拆解,外放心腹,甚至连身边影卫都找好了新去处。 这天他召见枢密院使,却要支开褚未,这还是从没有过的事情,褚未不愿走,索性挑破,“殿下费心安排这么多人,终于还是轮到我了。” 裴疏则执笔的手顿了下,原本修长匀称的指节如今枯瘦如柴,只是稍微用力,便泛出森森青白,“未叔说什么呢。” 褚未感觉心头被巨石压着,“我跟在殿下身边多少年了,即便这段时日您防着我,难道我就看不出来了吗?” 裴疏则眉宇微凝,示意院使先出去。 他声音仍旧沙哑,因为病弱,倒多了几分平和的味道,“看出来也好,这院使是个可靠的人。” 褚未道,“我不会再认其他主子。” 裴疏则道,“你说的对,未叔,部下既效忠于我,我便有庇护之责,当年妤儿忍辱跟我,也是为了保住她的家人。” 褚未眉头皱得死紧,“殿下,您真的清楚自己在干什么吗?” 裴疏则轻笑了声,“论弄权比周,大魏朝谁能比过我呢,只要他们依我安排,不内讧自伤,就能安安稳稳地往下过。” 他声音轻而平淡,像是在说一件尽在把握的事,褚未却脊背透汗,无比后怕。 裴疏则在给部下留退路,也是在自寻死路,凭他如今地位,若是权柄下移,注定下场惨烈。 也许他就在等那一刻,好早点去地底下寻他的爱人。 褚未定声道,“殿下,我还是那句话,我不会再认其他主子,想走的人留不住,想留的人也赶不走,这个道理…生死皆同。” 裴疏则微怔,褚未没再等他回答,转身退出去。 书房内寂静下去,裴疏则觉得手中毫笔力重千钧,松手丢开,仰头闭目,靠在椅背上。 褚未说得对,即便死了,姜妤也不会见他,更不会等她。 何况他恶贯满盈,死了也是要下地狱的。 姜妤不会下地狱,她可能已经去了天上,或者喝了孟婆汤,真正把他忘得干净,开始下一次平安自由的人生。 他再也寻不到她,余生每一天都是重复的凌迟,每一刻都在体验万念俱灰是什么感觉。 裴疏则闭着眼,头又开始密密匝匝地疼,像是有人拿一把石锤抵着钢锥往脑髓里敲,直到扈卫从外头进来,打断了他的思绪,“殿下。” 裴疏则梦魇惊醒般将眼睛睁开,额上都是潮湿的冷汗,“说。” 扈卫道,“有外客来见,褚参军将他们引到花厅等候了。” 裴疏则有些厌烦,但能被褚未接进来的人,必然十分要紧,便问,“是谁?” 扈卫有些为难,“看长相,像是胡商,还带着两个人。” 裴疏则冷灰的眉宇微蹙,骂了句脏话。 扈卫低眉垂眼,一言不发。 裴疏则用力揉按额角,哪里止得住疼痛,索性从小屉里摸出瓷瓶,倒出几粒不知名的黑药丸子,一并捂进口中。 扈卫道,“殿下,这药太医叮嘱了不能多吃…” 裴疏则自顾自嚼碎咽下,眼前撕裂混乱的幻影渐渐淡去,欲撑案起身,却一阵晕眩,缓了缓才道,“让未叔带他过来,我懒怠动弹。” 扈卫唯唯退下。 不多时,呼屠皆跟褚未进门,一见裴疏则,立刻大呼小叫起来,“天菩萨,这才多久,你怎么弄成这样了?” 裴疏则变化的确很大,他个子高,因病中消瘦,墨绸单衫穿在身上十分空荡,几能看出骨架轮廓,半扎长发随意披在背后,面庞苍白,毫无血色,浑身被灰冷死气笼罩,活脱脱一个森森男鬼。 裴疏则见到呼屠皆,第一反应是郑家当真废物,他才多久不理事,竟然能让此人混进京都来,可转念一想,这与自己又有什么干系?眉心复懒懒铺开,只问,“你又怎么了?” 呼屠皆只得收敛惊诧,“这回真是有大事。” 他冲冲问,“你为何要将代郡兵权交给唐炜?你安的什么心呢?” “我不想管了。”裴疏则懒声道,“我任命自己的部下,关你屁事。” “啥叫不关我事儿啊,大榆关给你的时候,是不是并回代郡了?唐炜可是个只要地不要人的主,你把天险交到他手里,不是让野狼给绵羊当牢头吗?” “闹半天我成绵羊了,”呼屠皆满腹委屈,“亏我那么相信你啊裴疏则,你当初给我保证的,只要你活一天,就不会让北边再兴战事,我可不像你们打仗上瘾,我当汗王就是为享清福的,要是真打起来,我跟你没完。” 裴疏则只觉聒噪疲累,“唐炜不是噬杀之人,何况郑氏如此脓包,你大可放心。” 呼屠皆冷哼,“我不放心,我看你没两年活头了,一旦咽气,谁还压得住你麾下那些虎狼之军呢。” 夏日未尽,还有老蝉在窗外叫个不停,和尖锐耳鸣混在一起,吵得人想把脑袋敲掉,裴疏则烦躁道,“我已经尽力安排后事了,你有其他事便说,没有就滚。” 呼屠皆瞅着他,眉毛用力揪起来,半晌才道,“有。你见个人。” 杏色裙裾缓步而入,停在书案前,裴疏则微怔,抬起眼来,蓦然恍惚。 他看到熟悉的眉眼,听见熟悉的声音。 对方冲他微笑,“疏则哥哥。” 第38章 南下你想不想陪她长大,听她唤你阿耶…… 眼前的女子姿容清皎,眉目如画,足有六七分像姜妤。 裴疏则出了神,不觉起身,神情惝恍,小心翼翼上前,近乎贪婪地凝望面前这副鲜活眉眼。 他知道这不是姜妤,却实在不忍挑破,就这么静静看着。 还是后头进来的书生见他这副模样,快步上前,将女子往后挡了一下。 玉成按下他的手,温声道,“无妨,他不是看我,让他看看吧。” 这点变故已经让裴疏则回归理智,被巨大的失落和沮丧包裹,依旧舍不得收回目光,用尽全力才后退半步,黯然垂目。 玉成见他这模样,还真有点心疼,“这么久不见,哥哥也不问我过得好不好。” 裴疏则轻扯了下唇角,“若是不好,你也没本事过来见我。” 玉成道,“可是我看你实在不好。” 裴疏则没有否认,“我是活该。” 玉成不知该说什么,转向书生,“我和你说过的,当初就是堂兄帮我逃出宫去。” 书生文质老实,带一点木讷,初来靖王府,尚有些紧张,听了这话,躬身向裴疏则道谢。 他怀中抱着婴儿,动作受限,将襁褓往怀中托了一托。 裴疏则视线被吸引过去,问玉成,“这是你的孩子?” 玉成点点头,眼眸晶亮,“嗯,我和他的,刚满周岁。” 裴疏则露出一点渴望,“我能抱抱吗?” 话甫出口,他又自驳,“罢了,我没力气,别再摔着他,过来给我看看吧。” 玉成便让书生上前,裴疏则轻轻拨开襁褓一角,露出婴孩的脸。 襁褓内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娃,许是路上累了,正在睡着,脸颊白嫩,眼睫纤长,均匀呼吸轻轻打在人指节上,不时抿抿微嘟的嘴唇。 裴疏则又有些恍神,看看孩子,又看看玉成,最后还是落在孩子身上,像是在凝望一件稀世珍宝,轻声道,“是个美人胚子,生得像你。” 换而言之,也像她。 裴疏则忍不住想,若姜妤生了孩子,大概也会是这个模样。 他突然十分后悔,心脏又开始绞痛,纷乱乱地想,当初为什么不放了她?为什么要把她强留在自己这里?若她还好好活着,身边的人不是他有什么要紧,生的孩子不像他又有什么要紧?只要她还活着。 可是她死了,他再也不能知道她获得自由后会选择什么生活,余生会爱上什么人,她的孩子会是什么样子。 裴疏则用指腹浅浅摩挲了下孩子的脸颊,眸底深重的痛苦翻涌上来,眼圈不受控制地变红。 褚未见他神色不对,上前搀扶他,“殿下,坐下歇会吧。” 裴疏则回到书案后,却是从书屉内取出一只长命锁,又返回去,塞进孩子衣襟内。 金锁玲珑剔透,宝光灿烂,望之绝非凡品,原本是和姜妤定下婚期后,他命工匠提前准备的。 书生下意识推拒,裴疏则按下他的手,“算是我给外甥女的见面礼。” 玉成却开口,“拿回去,我可不要你们王侯公卿的臭钱。” 裴疏则见过孩子后,倒有了几分活人气,“没有我这个王侯,你还在清辉阁疯着呢。” 玉成道,“我今天这张脸不来,你离疯也不远了。” 裴疏则哂然,他离死都不远了,还会在乎疯不疯吗。 玉成似乎看出他心中所想,换了副求助的口吻,“哥哥,你帮帮我的孩子吧,我想让她平平安安地长大。” 裴疏则没听懂她的意思,惑然敛眉,“她生病了?” 玉成摇头,“是外头不太平,你可知今年郑家为何没对你动手?不止是你的部下撑着,其实从你病重的消息一传出来,西南就蠢蠢欲动,郑氏压不住他们,又不放心外谴武将,只能对外说靖王身体尚可,借你名声威慑,可是年节不顺,南边闹旱,桓州刺史潘岳聚众起兵,攻下三县四郡,已经往随州去了。” 她好看的眉毛蹙起,露出担忧,“我们本在随州住着,听到风声,所以乔装改扮,北上过来见你。” 裴疏则听了这话,依旧望着那婴孩,为她身体无碍松了口气,道,“你若不放心,就别回去了,可以去岐山住。” 呼屠皆大加赞赏,“这个好啊,顺便帮我娘拔拔草培培土什么的。” 裴疏则撩目看了他一眼。 呼屠皆自觉把嘴闭上,终于想起来避嫌,“我不听,我出去还不成吗。” 他晃着腿吊儿郎当离开房间,周围一时陷入寂静,玉成见裴疏则眉眼依旧灰凉,哀声唤他,“疏则哥哥,靖王殿下。” 裴疏则道,“随州兵是团练同我一手带起来的,潘岳攻不下来,他也不会蠢到拿刚纠集起的乌合之众去碰石头,你大可安心。” 玉成眸色微黯,“若他不碰随州,大抵要对旁边的鄂州下手,可鄂州太守…” 褚未欲言又止,碰巧裴疏则也打断了玉成的话,“这孩子叫什么?” 玉成咽下那半截话,“叫蓝初,她父亲取的,单名一个初字,我们都唤她初初。” 权臣的在逃白月光 第42节 裴疏则露出一点怜爱的笑意,喃喃重复,“初初。” 女孩似是在睡梦中听到,长睫微微颤动了下。 玉成道,“疏则哥哥,大内早已为玉成公主治丧,天底下没有玉成这个人了,这孩子自也没有做靖王的舅舅,我让她认你做义父好不好?” 裴疏则顿住,抬眼看她。 玉成目光诚恳,“你想不想陪她长大,听她唤你阿耶?“ 裴疏则眉心明显挣动了下,看向抱着孩子的书生,“可以吗?” 书生来前便已经和玉成商议好了,听他如此问,道,“当然,初初能多一个人疼她,我怎会不愿意。”* 裴疏则暗沉眸色变化,有如碎冰消融,浮起一点生动粼光,“好。我这便命人带你们去岐山安顿。” “可是哥哥,南边也有许多和初初一样的孩子。”玉成忡忡道,“他们如今在叛军魔爪下朝不保夕,哥哥能不能也保护保护他们?” 裴疏则沉默,觉得手上有了些力气,便试着将孩子接了过来,臂弯和胸膛一起小心托住,贴了贴她的脸颊。 他手掌轻轻拍着襁褓,良久,开口,“未叔,去安排吧。” 褚未终于说出心中担忧,“殿下,您如今身体如何遭得住长途跋涉,更不要说指挥作战了,派旁人去吧。” “我可以去,”裴疏则道,“顺便也看看玉成说的,那些和初初一样的孩子。” 褚未知道一旦经他敲定的事情就绝不会更改,只好硬着头皮领命,等玉成从书房离开,还是忍不住质疑,“公主这不是害殿下吗,您看他病成那样,怎能经得起折腾?” “首先,别叫我公主。”玉成抬头,看了眼香火缭绕的南枝院,“再者,人是要靠心气吊着的,他若继续沉沦在这个活死人墓里,才会死得更快。” 褚未深觉不妥,他觉得玉成根本不够了解裴疏则的身体状况,可她说的话又句句在理,终究还是把满腹言语咽了回去。 * 裴疏则自请南下镇守,朝廷上无人提出异议。 他近两年收缩势力,分到实权的官员急于消化权力,巩固自身,需要靖王为之背书,尚未安排的部下等着他安排任命,更不希望他出意外,新党还需他活着辖制旧臣,而郑家正为叛军之事焦头烂额,巴不得他出去平事,两相消耗,不管有意与否,裴疏则的确是摆弄权力的高手,局势达成一种诡异而微妙的平衡,唯独无人趁他重病要他的命。 眼下真正威胁到他的,除了千里之外的叛军,只有他那糟烂的、油尽灯枯的身体。 因此这趟南下,裴疏则头一次没有骑马,而是乘坐安车去往随州。 他每每用药吊着身体,实在头疼得受不了,便嚼那苦到跌脚的黑丸子。 最开始只吃几颗,发展到后来一把闷,籍此获得麻木的清醒。 半个月前,姜妤登下了渡过长江的客船。 将近两年的时间,足够去很多地方,她在渭水边数过东去的孤帆,踩着龙门古栈渡过黄河,浊浪在千尺崖底摔碎成沫,尝过牧童相赠的羊奶,枕着凉州大漠月影入眠,看石窟壁画飞天衣带当风,听夕阳西下渔舟唱晚,等芙蓉凋谢,水面上又多了摘莲子采菱角的姑娘。 姜妤能感觉到,少时的小鱼儿正在一点点活过来,她的指腹重新长出薄茧,心脏砰砰泵出新血,皮肤也不再苍白透明,因为长久接触风和阳光,变成了玉白的颜色,每天闲时,便去登山望水,练一练杳娘赠与的短剑,长日奔徙都不会觉得累。 她在水乡长大,一直是个挺怕冷的人,这趟渡江,是想去暖和些的地方过冬,也看能不能寻到机会,见见故人,谁知还未下船,便听说了桓州刺史反叛起兵之事。 客船刚刚靠岸,主人家听闻这等变故,吓得不敢再往前,立时便要掉头回去,船上行客也纷纷买了回程的船券,有认识的文人朝她喊,“苏姑娘,你也快占个位子吧,看那码头上都是想往北走的乡民,想来事情不小,再不回来不及了!” 北方一直安定,导致姜妤对战事没那么敏感,“桓州往北是随州,潘岳麾下如何是随州府兵的对手?应当翻不出什么大浪呢。” 那文人倒是个万事通,早从船下打听详细,神神秘秘凑过来,“姑娘哪里知道,近来京中那位大人物身子很不好,没他镇着,南边早就不大安稳,加上今年伏秋连旱,亏了收成不说,鄂州有些郡县因死的人多,都闹起了瘟疫,你当潘岳从何纠集如此多的部众?原是从此来的,你一个姑娘家,还是不要往前凑,快快随我们一道回的好。” 姜妤顿时有些紧张,“公子可知,具体是哪里有瘟疫吗?” 文人不假思索,“江汉不缺水源,出不了大事,基本就在东边,挨着随州那块地方,你说随州府兵能打,潘岳若强攻不下,会率兵去哪?这不平头案上放角灯——明摆着嘛!” 姜妤白着脸咬唇,芳枝所在的鹤陵就在鄂东。 何况若有瘟疫,陆知行的药馆定然是忙乱不堪了。 “多谢告知,”姜妤谢绝了对方递来的船券,“我还是要过去一趟。” 她抓紧背上行囊,转身快步拾梯而下。 第39章 重逢他的心脏像是有闪电从中间劈过 鄂州鹤陵。 日光炙热地泼洒在每个角落,天上一丝云彩都不见,芳枝提着药材,往慈幼庄走。 药是陆知行提前抓好的,可架不住太多,她又没有帮手,有些左支右绌,掌心出了湿滑的汗,一大摞药包脱手掉落,骨碌碌滚下长坡。 芳枝手忙脚乱,弯腰去追,险些绊倒,从旁边伸过来一只手,稳稳将她托住。 那是属于女子的修长的手,纤细有力,指腹生着薄薄的茧。 芳枝借力起身站好,向对方道谢,“多谢多谢,不然我真得摔个狗啃泥了。” 对方又捡起药包给她,芳枝伸手欲接,却反被握住指尖,她怔了下,抬起眼睛,对上竹笠下熟悉的面容,不由得呆住。 姜妤茶瞳清透,露出笑容,“是我呀。” 芳枝蓦地跳起来,“姑娘!” 她惊喜叫出声,丢开药包,把姜妤抱了个满怀,“我可想死你了——” 姜妤被她勒着脖颈,伸手拍她后背,“好芳枝,松一松,我要喘不过气了。” 芳枝这才收回手,早已红了眼圈,“姑娘,我还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 姜妤哑然失笑,“这是什么话,我又不是真的死…” 芳枝捂她的嘴,不让她往下说,情绪依旧激动,拉着姜妤问了许多话,又拎起她的手,把她上上下下看个遍,才道,“知道姑娘比从前好,我便放心了。” 姜妤道,“我那时刚逃出去,总怕泄露,今天才过来,你不怪我便好。” 芳枝摇头,“姑娘去过金陵和京口了吗?” 姜妤道,“京口是军事重镇,金陵那边,李逊还当着府尹,他见过我,不便过去,得再等等。” 芳枝弯起眼睛,“那我可就占到最先见你的先机了。” 姜妤帮芳枝捡起药材,取出随身携带的绳子,重新捆好,“你大包小包的,是要去哪?” “这里今年不大太平,闹旱欠收,不少地方都起了时疫,陆大夫说,慈幼庄里孩子多,趁鹤陵情况还好,让我们送些预防的药材过去,防患于未然。” 芳枝说着,顿时担忧起来,“外头这样危险,姑娘是怎么过来的?” 姜妤笑笑,“我云游许久,不至于连这点自保的办法都没有呀。” 她轻描淡写,将外间险阻一句带过,跟芳枝提着药过去。 慈幼庄是收养弃儿遗孤之处,由官府拨给官田,供其长大成人,可在偏远之地,这种地方往往流于表面,最多给孩童一块落脚之所,其他多靠乡里救济,如今形势,境况几乎可以预料。 鹤陵郡的慈幼庄安置在城外,令姜妤意外的是,此处虽不甚富裕,但庄内屋舍齐整,还有个教书的老先生,她们过去时,大点的孩子正跟着他认字。 芳枝道,“这里从前破的很,陆大夫来之后散了不少银子,才弄成这样的。” 姜妤恍然。 里头有个少年犯了肝气,陆知行才给他施完针,一边放下袖管,一边从房内出来。 他先看见芳枝,问药材都拿来没有,一语未尽,认出她旁边的人,不由得愣住。 姜妤摘下竹笠,露出粉黛未施的清爽面庞。 她一身竹青窄袖长衫,束着护腕,只用绸带缠起乌发,因跋涉而来出了些许薄汗,皮肤透出白玉般的莹润,茶瞳剔透澄澈,向他福身。 陆知行有些发怔,听见对方唤“陆大夫”才回神,凝望她片刻,微微松了口气,“你把自己照顾得很好。” 姜妤莞尔,“是呀,比我想象中还好。” 陆知行和她相视而笑。 相较于上次离开京畿,姜妤又明丽了不少,她就像一块生出灵气的璞玉,困在石砾堆里摔滚数年,硬是逃出那炼狱,独自将浑身裂痕慢慢消弭干净,外人几乎看不出了。 陆知行惊觉再看下去会失礼,慌忙挪开目光。 姜妤让开身体,露出树下青石,“我遇见芳枝,便帮她一同把药提了过来,都在这儿呢。” 陆知行瞧见上头那一大堆药草包,顿时讪讪的,和芳枝道,“小卫也真是,这么多东西,怎么全推给你?等我回去说他。” 芳枝解释,“是因为今天去了两个病人,他支应不过来。” 陆知行这才点头,又担心起姜妤,“眼下鄂东不清净,姑娘怎么这时候来了?” “正如此才要来,”姜妤帮芳枝往里提药,“我对你本就有亏欠,若能帮上忙,也算是天意予我机会,略尽弥补。” 陆知行当然希望能见到她,“姑娘别这样说,我把姑娘当成朋友,便没什么亏欠不亏欠的话。” 姜妤笑了笑,“那我能做什么呢?” 陆知行道,“我让孩子们煮药,先回去看看情况。” 来的两个病人是乡间挑夫,穿梭在村镇间给人担运货物,这趟回家便有些头疼脑热,原当是中了暑气,舍不得就医,随便找些草药混喝了两天,病却越发重起来,恶寒发烧,身出淤疹,只得到杏林春求助。 陆知行看过症状,便知不好,开过药后,让人将他们送去疠坊避治,吩咐徒弟卫演,“你脚程快,去郡中知会郡守,鹤陵出了疫患,让他们抓紧应付。” 几人都蒙上了浸药的面巾,姜妤还没遇到过这种事,“会很严重吗?” 陆知行面色凝重,“不好说。” 他苦笑了下,“姑娘算是来着了,接下去只怕还有的忙。” 杏林春是陆知行在鹤陵的医药坊,他不缺钱,开这庄铺子,多少带些积德行善的意味,遇到穷苦人家,赠药义诊是常有之事,若时疫起来,这里必然是最忙碌的地方。 疫病一旦出现,就不会凭空消失,何况挑夫走街串巷,自己都数不清见过多少人,杏林春很快便接诊了其他病人,而且越来越多。 鄂州灾患连绵,鹤陵偏僻,州府顾不到这边,只能自求多福,幸而陆知行准备的早,时疫不算严重,可为着避疫封路,没有补给,药材很快便不够用了。 陆知行找到郡守,临时开具了出城的路引,本想派卫演去,奈何病人太多,支应不开,姜妤从慈幼庄回来,见他发愁,便道,“我走得开,我去。” 陆知行道,“如今城外不稳当,你一个女儿家,还是罢了,我自去一趟。” 话音刚落,身后孩童难忍病痛,哇哇哭闹起来,姜妤回头看了一眼,“如今哪里离得了你,还是交给我吧。” 她收紧袖口腕带,“不必担心,我自小跟师父骑马练剑,这两年也捡起一些来了,你和卫演都未必跑得过我呢。” 陆知行见她如此说,只好应下,“那你万事小心,买不到也无妨,不要夜间走路,早些回来。” 他絮絮叮嘱的样子实在很像越文州,姜妤望着他,不觉露出笑意,陆知行不明就里,“怎么了?” 姜妤摇头,“没什么,我有些想念家人了。” 陆知行沉默片刻,温声道,“只要平安,总有再见的一天。” 权臣的在逃白月光 第43节 姜妤应是,陆知行想起什么,回房取了不少煮过药的面巾,包好给她,“路上及时更换,别超过两个时辰。” 姜妤颔首,将戴着的面巾扯下,一时不知往哪放,陆知行下意识将手递过去,她没多想,顺手塞给他,将新面巾系好,拿了路引,快步出门。 陆知行目送她离开,手心巾帕不甚柔软,沾染了姜妤发间浅淡的皂角香气,惹得皮肤无端有些酥痒。 背后有人喊他,他怔忡回神,手掌被火撩到般一颤,面巾飘落在地。 卫演端着半筐陈药,见他这样子,有点好笑,“师父,您怎么跟做贼让人逮了似的?” 陆知行闹了个红脸,“别胡说。” 他若无其事捡起面巾,自去清洗,卫演不明就里,看见芳枝在院内翻晒草药,乐颠颠跑过去帮忙。 * 当下药材紧俏,姜妤费了许多力气,才在周边买到一些,可数来数去,柴胡依旧不够,她见天色还早,便寻人打听,得知西市来过药商,索性策马去寻。 这里临近随州,虽然离叛军起事之地尚远,民众依旧十分紧张,不时可见列队巡逻的军士,集市上几无行人,唯独药商出现时,也不知从哪涌出许多买家,闹哄哄朝他涌去。 姜妤担心踩到别人,只好下马,扯牢缰绳往那边靠,依旧变故陡生,一个少年捧着钱串跑来,愣头愣脑往路中间冲,险些撞上一辆富家马车,那骏马生得高大,却驾驭不熟,受到惊吓,嘶鸣着朝前撞去。 街上登时大乱,偏偏马夫不甚在行,径直摔翻在地,马儿彻底失控,眼见便要冲进人群,姜妤弃了自己的马,踩着车辕攀上马背,扯住缰绳,拼力往后一勒。 马蹄高高扬起,在踩碎少年头颅时堪堪停住,姜妤被那马重重颠了一下,双手发麻,心脏狂跳,已是出了一身冷汗。 这一切发生时,街衢转角处的茶楼之上,窗牖被人静静推开。 裴疏则坐在雅间内,本是命人去探那药商的底细,忽闻外间异声大作,正好窗户留了条缝,恹恹掀睫望了一眼。 只那一眼。 马上的女子窄袖青衫,头戴竹笠,还蒙着面巾,从他的角度,更是完全看不到样貌,可不知为何,他的心脏像是有闪电从中间劈过,涌起大片酥麻,伴随着猝然而毫无缘由的绞痛。 热茶泼出来,烫红了手指,裴疏则全然不觉,将窗扇推到最大。 褚未莫名道,“殿下,您怎么了?” 裴疏则起身,执着地想从这陌生女子身上看出什么,却怎么都看不清楚。 他眼前发黑晕眩,按着桌角平复片刻,转身欲往楼下走,忽听那姑娘朝他们的方向喊了一声,“喂,别跑——” 第40章 狐疑姑娘坟前无人照管 姜妤制住那高头大马,总算没有闹出人命,马夫连滚带爬跑过来,连连向她道谢。 姜妤下马,发现人群后的药商担心惹祸上身,早已逃之夭夭,不免有些失望,转头却见有人盯上了她的马和药,想趁乱偷偷牵走,立刻追了上去。 她奔波一天,许久不曾饮水,喊出的那一声沙哑失真,毛贼不会骑马,惊觉被发现了,摸起一个褡裢便跑。 但他没能跑得过姜妤。 姜妤追上他,不等对方反抗,一扳一踹,短剑已然比上此人脖颈,毛贼不知她还会这一手,险些吓瘫了,被姜妤架住肘弯。 她孤身在外,不欲将事情闹大,取回褡裢,只道,“滚。” 毛贼如蒙大赦,头也不回地跑了。 茶楼上的两人将一切尽收眼底,褚未道,“这小娘子倒十分爽利。” 裴疏则不语,仍静静看着。 因追出这一段,姜妤已然跑到茶楼下,她松了口气,准备回去牵马,转身之时,却察觉到了来自上空的视线。 她心跳漏了一拍,不等抬头,听到身后有人叫她,“苏姑娘——” 陆知行不放心,到底派卫演寻了来,卫演远远瞧见她和人起冲突,魂都吓掉一半,不料她三两下便将事情解决了,赶忙跑上前,“天色不早,我们尽快回吧。” 姜妤清了清干渴的喉咙,哑声道,“好。” 卫演赶忙把随身水囊递过去。 姜妤想到喝水要摘面巾,婉拒了他。 卫演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对姜妤那两下无比崇拜,央她教教自己,姜妤却异常沉默,心不在焉,牵着缰绳慢慢往前走。 卫演察觉不对,出声唤她,“苏姑娘?” 姜妤回神,对上卫演不明就里的目光。 他问,“你怎么了?” 姜妤勉强笑了一下,摇了摇头,想起他方才问的问题,“不过是些最寻常的把式,对付小贼尚可,不顶什么用的。” 她见卫演两眼巴巴,便道,“若你想学,我回去教你。” 卫演忙不迭点头,“好啊好啊。” 姜妤又变得安静,来自茶楼内的目光似乎还在,这种感觉诡异而熟悉,让她从灵魂深处生出剧烈的排斥,虽然戴着竹笠,蒙了面巾,依旧不敢回头确认,和卫演一同信马走远。 裴疏则在楼上,自然也听到了少年喊出的那声“苏姑娘”,按在窗棂上的手垂下去,掌心硌出雕花窗的印子,方才被热茶泼到的手指已经鼓起了细小的水泡。 褚未有些担忧,“殿下不舒服?” 裴疏则否认了,“那药商多半是细作,派人盯紧。” 他喝了口茶,压下肺中不适,用力揉捏眉心,眼前仍不断浮现出楼下那抹青衫倩影。 自己大概是魔怔了,分明两人无一处相似,可他竟无端觉得对方是姜妤。 他道,“中元节就要到了,派人去京口,给妤儿送些奠仪吧。” 褚未应是,“今日天色已晚,殿下身子不好,就别连夜赶回官邸了,不如在此处住下。” 裴疏则这趟出门,并未透露行踪,除了近身亲随,旁人都摸不透他在哪个州府。 数日前,他派人夜袭桓州边郡,破获不少军报,潘岳没想到他会亲自南下,深为忌惮,近日安分不少,加之时疫蔓延,双方都无意热战,各自势力在州郡间暗流涌动,不知何时便会爆发出来。 在外头待了一天,裴疏则确也疲累,听褚未这般说,颔首答应。 褚未连忙召唤扈卫,递上汤药。 汤药浓酽苦烈,早已温凉。 裴疏则如今变成了药罐子,每天两大盏灌下去,浑身都被苦水浸透,散发出清苦的药气,起初还能感受到味觉刺激,后来喉舌逐渐麻木,吃什么都味同嚼蜡。 他端起药盏,仰头一饮而尽,往房内走,淡声吩咐,“江宁府的药若送到了,给附近郡县周济一些,免得疫病扩散,不可收拾。” * 姜妤回到杏林春时,夜色依然降下,她毫无困意,如往常般在药堂角落点起铜灯,捧了一本药册翻阅。 但她心中有事,本已入门的知识一目十行在眼前飘过,如何都进不到脑子里去。 陆知行从外头进来,看到窗下灯火如豆,姜妤清丽眉眼都显朦胧,更遑论药册上那点小字,不由蹙眉,端起一盏更亮的羊角灯过去,放置在她面前案角。 姜妤回神,掀起眼睫,“陆大夫。” 陆知行坐到她旁边,“夜里看书伤眼睛,你劳累了一天,早点歇息。” 姜妤点点头,“病人们怎么样?我听芳枝说,慈幼庄里也有孩子出现症状了。” “此次时疫无旧例可循,以往药方效用不显,需得拟出一剂对症的新药来,我还在研究,就快有眉目了。” 姜妤问,“我买回来的药材能用多久?” 陆知行见她眉间似有愁绪,温声笑道,“你帮了大忙,能撑好一阵子呢。” 姜妤道,“虽然不少,可这些患者皆有风热,柴胡是君药,少这一味终究不成的,可如今实在难买,你今日去了趟府衙,恐怕郡中也没有多余的给我们。” 陆知行展眉,“这也无妨,正是金银花盛开的时节,实在不成,我们上山去采,勉强也能替得过了。” 姜妤无奈笑笑,“陆大夫又在安慰我,金银花不入肝经,怎能替代柴胡呢。” 陆知行不意被她识破,讪讪揉眉,“我看姑娘郁郁不乐,不愿雪上加霜。” 他问,“你究竟怎么了,从外头回来便心事重重的。” 姜妤说不上来。 她始终不曾回身抬头,根本无法确定茶楼之上的目光是否存在,后续也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很可能一切只是她太过敏感,胡思乱想。 因此姜妤摇了摇头,“没什么。” 左右看不进去,她放下药册,“我去休息了,陆大夫也早歇吧。” 陆知行应了声,目送姜妤出门,听见了自己越发清晰的心跳,叫住她,“苏姑娘。” 自从与姜妤重逢,他便一直以新名相称,见她回头,站起身来,“我们认识这么久了,你能不能…别再唤我陆大夫?” 药堂内安静下来,依稀能听到灯花灼烧的细小噼啪声。 见姜妤不说话,陆知行突然有点后悔,可话既然说出口,便没了收拾的余地,只能等她回答。 姜妤明白他的意思,沉默片刻,微微笑道,“我这趟来,是想为您和芳枝帮点忙,等事情过去,还是要走的。” 陆知行眸色微黯,连忙点头,“是…我明白,我只是希望,我们不要一直这样生疏。” 姜妤垂下长睫,又抬起,弯起眼睛,“好,知行哥。” 陆知行紧张的心跳沉缓下去,虽算不得十分意外,依旧有些失落,还是露出温煦的笑意。 次日晨起,姜妤没在杏林春多待,天还没亮,便去了慈幼庄帮忙照看。 虽然患病孩童第一时间便送去疠坊,可稚子体弱,陆续都出了状况,权宜之计,只得把尚康健的少年挪到杏林春,将慈幼庄与外界间隔开来,姜妤在里面忙碌,即便面巾不离口鼻,还是病倒了。 药材不够,她总不能和孩子抢药喝,每日只用半份,暂且撑着。 也正因如此,她体热难退,总是昏沉没有精神,芳枝愁得不行,“陆大夫已经拟出了药方,可草药凑不够,有钱也买不着,真不知怎么办才好。” 姜妤额上敷着湿凉巾帕,有点迷糊,“放宽心吧,凡事总会有个了局,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窗纸噼啪作响,紧接着便是接连不断淅淅沥沥的水声,她撑开眼皮,不可置信道,“是不是下雨了?” 两人先是一喜,随后齐齐变了脸色——本就不多的那点药材还在院中晾着。 姜妤赶忙起身下榻,和芳枝一道去收药,忙碌好一阵,总算将药筐抬到檐下,忽觉发黑晕眩,挨着门框滑倒。 芳枝正在旁边盖药材,听到声音,吓了一跳,“姑娘!” 她赶忙把姜妤往房内扶,偏偏自己也不剩多少力气,正心焦时,卫演呼哧呼哧从外头跑进来,面带喜色,“芳枝,有药了,送来好多!” * 权臣的在逃白月光 第44节 姜妤苏醒时,感觉身上轻快了不少,体热似乎正在往下退。 芳枝凑过来,“姑娘,我按着陆大夫的新方子给你喂了药,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好多了,”姜妤撑肘起身,“我们哪来的药?” 芳枝微顿,随即笑道,“郡守派人送来的,说是得了州府周济,姑娘安心吧,药材尽够用了,新药方也很有效力,想必时疫很快就能过去。” 姜妤舒了口气,点点头。 芳枝伸手探她的额,扶她躺下,“姑娘再休息会,这会虽不大烧,只怕晚上还要发起来的,得将养几天才能走动呢。” 她掩下眸底担忧,轻轻拍姜妤的肩,“睡吧。” 姜妤近来的确疲累,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 中元节当日,裴疏则在佛堂为姜妤祷告,听见脚步声,知是褚未进来,示意他等着,直到烧完纸锭,才站起身,“什么事?” 褚未道,“殿下,是京口那边。” 裴疏则抬起眼。 褚未道,“我们的人节前赶去,发现老王爷不在,询查下才知,他到金陵去会见故人了。” 裴疏则敛眉,“那妤儿可有人祭奠?” 褚未面露难色,“姑娘坟前无人照管。” 第41章 端倪她跑不了了 裴疏则听完这话,生出几许不虞。 他是妤儿的生父,中元节连女儿奠仪都不准备,既这般不上心,当初何必要走她的尸骨? 裴疏则沉声道,“让手下暂且照管,等汝阳王回府再召他们回来。” 褚未应是,准备出去安排,裴疏则却神思一恍,“等等。” 他问,“可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启程的?” 褚未一向周全,早将事情摸得清楚,“七夕前夜,往紫云观去了一趟,越文州他们也在。” 政变之后,姜越两家的宗族牌位就一直供奉在紫云山,他去金陵的时间不是凑巧,反而是奔着中元节日过去祭拜的。 既然祭拜,怎会将妤儿一人撇下。 姜父定然是知道了自己南下镇守督战,以为他不会再有空闲去管姜妤的身后事。 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从心底冒出来,连他自己都颇觉荒谬,“未叔,你说妤儿是不是…” 他黯然停下,姜父若是去道观一同祭奠,也是人之常情。 褚未还在等他说下去,“殿下?” 裴疏则已经将自己劝住,“没什么,是我异想天开了。” 他走出佛堂,强行把思绪拖回现实,“桓州那边可有动静?” “潘岳忙着整军,他吃过暗亏,正攒着劲想扳回一城,您不必太操劳,都遵照吩咐布置好了,只等他来。” 阳光穿过雨后云层,一草一木都变得清透,沁着湿润的泥土气,舒缓了一直不畅的呼吸,裴疏则仰头望了眼天际,“我去城楼看看。” 按理说城楼临近郊野,空气应当更加清冽,裴疏则乘车过去,却闻到了一股焚烧的味道,而且越来越浓烈。 这气味太过熟悉,裴疏则心口绞痛,撩开车帘,“怎么回事?” 扈卫跑过来回话,“殿下,前头村子里死了几个流民,因是染疫走的,这会子集中起来,正在焚尸呢,您还是不要过去了。” 裴疏则脸色发白,吩咐停车。 他说不清自己为何要过去,可就是不想躲开,更不知从哪生出破天荒的悲悯情怀,“拨些银子去,把这些人好生葬了吧,也是可怜。” 旁边官吏赶忙吩咐劳力分拣骨渣,送到坟场落葬。 褚未见裴疏则神色惝恍,生怕他再犯病,道,“殿下,您肺不好,这里灰尘大,我们回去可好?” 裴疏则恍若未闻,静静看着劳力忙碌,走上前去搭手。 褚未着实吓了一跳,赶忙上前阻拦,“殿下,您可碰不得这个!” 裴疏则已经来到旁边,瞧见竹筐内的灰黑人骨。 木柴的火焰不足以将遗体全部烧成细灰,留下许多无法焚化的骨块,多是枕骨和盆骨,还有散落的齿冠。 靖王在侧看着,劳力不敢含糊,将齿冠一颗颗捡起收拢好。 裴疏则却意识到什么,眼神发生变化,不可置信般愣怔良久,环顾周围,才问,“每个人焚烧之后,都是留这些骨头吗?” 劳力干这活计干久了,十分熟稔,恭恭敬敬道,“回禀大人,虽然不至于人人一样,总归是差不多的,人身上这些骨头最硬,木头燃起的火焰往往烧不干净,尤其是牙齿。” 裴疏则一阵晕眩,被身侧扈卫扶住。 他心脏砰砰跳动,越来越快,盯视过去,“妤儿的遗骨,都捡拾干净了?” 扈卫忙道,“属下们岂敢马虎,都是一点点搜寻过的。” 可姜妤的遗骨,他也一寸一寸看过,抚摸过,每一块都记得无比清楚,里面没有枕骨,没有齿冠。 阳光那样热烈地刺下来,照得人睁不开眼,无立锥之地。 裴疏则深喘了口气,冷声吩咐,“再回去找。” 扈卫一怔,面露难色,“殿下…” 水洲失火后,裴疏则不许旁人收拾修,一直保持着大火焚烧后的断壁残垣,可已是将近两年过去,即便有遗漏也早已化进土里,寻起来谈何容易。 裴疏则不管这些,下了死命令,“去,掘地三尺也要找!” 扈卫浑身一凛,立刻应是,转瞬消失在城楼下,裴疏则推拒了想要搀扶他的褚未,人站不住,脊背弓起,蹲在地上。 也不知是希望扈卫能找到,还是希望扈卫找不到,他只感觉脑袋一阵阵胀痛,好像一会浸在冰水里,一会又被扔进烈火焚烧,颤手取出瓷瓶,拨开盖子便将药丸往嘴里倒。 褚未吓了一跳,慌忙去夺,“殿下,这药可不能这么吃!” 裴疏则早已咽下许多,眼前黑雾方才消弭,浑身虫蚁叮咬的幻痛堪堪散去,等神智清楚,发现自己委身于地,衣摆长靴沾了湿泞泥水,险些把褚未的手掌掐出血。 旁边夜雨留下的水洼照出他的面容,脸色苍白,眼眶发赤,不似活人。 周围吏员和劳力见到他这幅疯癫模样,全部躲得远远的,战战兢兢,头都不敢抬。 裴疏则*早已不在乎旁人如何看他,只是怔怔道,“未叔,你说她会不会还活着?” 褚未眉头皱得死紧,“殿下,我送你回去看太医吧。” 裴疏则执着地问,“你说会不会?” 他仰头凝望着褚未,眼睫湿润,好像一个被抛弃的婴儿,一只被大雨浇淋的幼犬。 褚未叹了口气,“会,等他们从王府回来,就什么都清楚了。您还得指挥作战,回官邸歇着吧。” 裴疏则这才乖乖应声,黑沉瞳底映着阳光,“好。” 他趔趄起身,上车离开,徒留众人面面相觑。 谁都没想到,威名赫赫的战神靖王,现实中会是这般模样,有大胆的劳工窃窃私语,“这是靖王?我怎么瞧着像是半疯…” 官吏听得一星半点,竖起眼睛瞪过去,“嚼什么舌头?干活!” * 姜妤这两年底子养得不错,几幅汤药下去,不出半个月的功夫,身体很快见好,留在慈幼庄照顾孩童饮食。 稚子怕苦,不愿喝药,她便在附近采了些晚熟的梅子,渍成蜜饯,哄他们吃。 有个小女童病没好全,又引出了手足发抖的毛病,陆知行几天前来看过,单独给她配了药,姜妤照常煎好喂她喝下,塞一枚蜜渍梅脯在她口中。 女童生得可爱,一双圆眼睛莹润透亮,坐在长凳上,小腿悬空摇晃,嘴唇沾了蜜糖,亮晶晶的,“姐姐,你真好看。像阿娘。” 她压根没见过母亲,想了想又补充,弯起眼睛,“我梦里的阿娘。” 姜妤笑了,捏捏她的脸颊,“听芸儿这么说,姐姐真高兴。” 她不可避免地想起从前失去的那个孩子,若是生下来,如今都快三岁了。 在清辉阁时,太医说过她若落胎便不好再生,也不知以后还会不会做母亲。 想到这里,姜妤又觉得无稽,她连男人都不找,想什么孩子。 姜妤低下眉目,缓了片刻,将复杂情绪压制下去,给女童按摩手掌,温声道,“午后了,去睡一会吧,这样才有精神。” 芸儿乖巧点头,姜妤将她抱起,送进房内,盖上被子,才回身出来。 她看到陆知行出现在院门口,和他打招呼,“知行哥。” 陆知行眉宇沉凝,看起来心事重重,“身子可好全了?我给你搭搭脉吧。” 姜妤便将手腕递过去,陆知行把过脉,问了她几句话,道,“恢复得不错,若今晚不再低热,基本便痊愈了。” 姜妤瞧出异常,“知行哥,你怎么了?” 陆知行眉心蹙出几条挣扎纹路,最终还是道,“我瞒了你一件事情,主要因为你病着,我不放心你走。” 也抱着一丝侥幸,私心不想让她走。 姜妤不明底里,“什么事?” 陆知行道,“靖王南下平叛,前阵子我们拿到的药,便是他派人分发下来的。” 姜妤怔在原地,愣愣望着他。 陆知行以为她是吓着了,连忙宽慰,“你别担心,靖王一直在随州官邸,从未来过鹤陵,他不会知道你在这里的。” 姜妤摇头,“不,你不知道。” 她那天的感觉没有错,茶楼内观察自己的人,一定是他。 她不曾回头都能凭空分辨,那裴疏则呢?有可能认不出自己来吗? 姜妤后退两步,即刻回房,开始收拾行囊。 陆知行碍于男女大防,在门槛前刹住步子,可庄内孩童太多,他又不便隔空喊话,思虑再三,还是把心一横,迈进房门,“愈儿。” 权臣的在逃白月光 第45节 姜妤正在叠放衣物,听见他情急的这一声,回过头去。 房间很小,毫无隔断,陆知行看到她收拾齐整的矮榻,虽然上头除了被枕什么都没有,依旧深觉冒犯,赶忙背过身去。 姜妤见他这般,手上动作慢慢停下。 她心下有了猜测,“我走不了了,对吗?” 陆知行没有说话,是默认的意思。 姜妤心脏沉沉往下坠,走上前将房门关上,把孩童们隔绝在外,转回身面对陆知行,“你说吧。” 陆知行露出愧疚,“对不起,你过来帮了我这么多忙,我却连累了你。” 他道,“潘岳发兵,靖王镇压,两州边境正在打仗,出鄂州的路已经封死了。” 第42章 相逢她被一双森白的手死死攥住。 房间内安静下去。 姜妤并不是很意外,垂目轻哂,“潘岳很快就会输。” 陆知行没听懂她言下之意,“你如何知道?” “你方才说,靖王在随州官邸。”姜妤道,“若无绝对把握,外人不会知道他的行踪,这是他一贯的风格。” 陆知行敛眉,露出愧疚之色。 “这不怪你,知行哥,”姜妤道,“这几日我病着,本就跑不出去,你在其中全无过错,不要自责。” 陆知行道,“随我回杏林春吧,我找地方供你藏身。” 姜妤无奈笑笑,“城内更不好,我们还不知他和官员有无接触,更不知战火会绵延到什么程度,万一哪天郡守把城门一关,可真就彻底没戏了。” 陆知行面露担忧,“那怎么办?” ”时疫被压下去,战事便压不下去,潘岳若在随州吃败仗,大概会夺取鄂东以求喘息,”姜妤道,“慈幼庄没有城墙抵挡,先把孩子们转移进城吧,免得被战火波及。” “我这便回去找车来接,”陆知行道,“我是在问你,你怎么办?” 姜妤道,“我留在这,有时机便走。” 两人就此说定,姜妤留下清点东西,陆知行即刻打马回城。 鹤陵偏僻,手头讯息就那么多,他们做出了最快的反应,然而还是慢了一步。 * 上个月前,靖王当众犯病之事被潘岳获知,发兵攻打随州,本是想趁虚而入,可他不知道,裴疏则只在姜妤身上发疯,打起仗来比谁都清楚。 叛军节节败退,连失三郡,大部折损过半,潘岳弃城而走,率残军往西奔逃,暂时驻扎在云陂。 云陂西南环山,于随州而言易攻难守,不可久据,潘岳趁随州军战后休整,盯上了鹤陵。 鹤陵离鄂州州府最远,加之郡守怯懦昏聩,刚经历过旱情,人困马乏,正是速战速决的好时机。 生死在此一役,他连夜开拔,率精锐直奔这处数十里外鄂东的郡城。 彼时裴疏则正在南丰休养,听副将回禀郡中状况。 “我军来前,南丰已沦陷一月,潘岳麾下屠二千三百户,劫三千户,坑守军五千,因旱歉收至军粮不足,多杀妇孺,盐尸啖人为储,尚不可计。” 这话说完,旁边年轻军士已是面露菜色,掩口欲吐,裴疏则放下喝了一半的药盏,问他残户齐编之事进展如何。 “还需要三五日的时间,”副将道,“还有一事,战后多出许多遗孤,数以百计,慈幼庄和悲田院均被战火焚毁,参军叮嘱我来请示殿下,该如何安置。” 裴疏则道,“挪去官邸后面的长巷,多派些人照管,官中若无银两,统好账目找我来拨。” 他语气平淡,言语间却足见重视,副将领命退下,裴疏则端起瓷盏,把剩下的汤药喝尽。 不多时,褚未匆匆从外头进来,“殿下,刚刚斥候来报,潘岳率精兵往鹤陵方向去了。” 裴疏则连日指挥,这会精神亏耗得厉害,方才听副将禀报许久,脑子有点转不动,“给鄂州太守送信没有?” 褚未愣了一下,“州府距鹤陵数百里之遥,且潘岳最擅突袭短战,只怕鞭长莫及。” 裴疏则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那话有多傻,闭目揉着额角,“你的意思,我们现在过去。” 褚未道,“鹤陵若无外力,必然撑不住。” 但鄂州官员大多是旧党中人,和郑氏往来密切,何况他们连日苦战,麾下兵将也都疲累了。 裴疏则的头懵懵胀痛,闭目揉着额角,有些烦躁,“随州我来救,鄂州还要我来救,地方城守是吃干饭的?耗他们两天。” 褚未明白他的意思,鄂东多山地,城门一关,只要郡守会谋算,坚守两日并不算难,但是… 他欲言又止,还是道,“殿下,斥候还得了另一桩消息,先前我们在茶楼见到的那位小娘子,就住在鹤陵。” 裴疏则睁开眼。 他问,“前阵子回府的扈卫想必回了,可有在水洲上找到妤儿的遗骨?” 褚未摇头,“时日太久,遗骨又被火烧过,化在灰土中也是有的。” 裴疏则闭了闭目,面上倒看不出什么,“你接着说。” “她在鹤陵慈幼庄做工,与城内医馆来往密切,只是斥候忙于战事,暂不知晓具体身份。” 裴疏则敛眉,“什么叫和城内医馆来往密切?” “鹤陵郡城狭小,城内土地大多有主,因此慈幼庄建在城外乡野间。” 裴疏则面色发生变化,“潘岳什么时候到。” “依他以往军速推断,今晚便可兵临城下。”褚未道,“殿下,鹤陵军报不及我们灵通,潘岳若想搞偷袭,一旦那边城守疏漏…” 裴疏则抬手,示意他不必再往下说,“即刻点兵吧,派前锋驰援。” 褚未应是,转身欲走,忽见裴疏则起身,吩咐亲随取他的软甲。 褚未微愣,“殿下,您这是?” 裴疏则命人为他着甲束腕,他如今撑不住盔甲,只能穿这个,“我也过去。” 褚未顿时变了脸色,“殿下不可,您病体孱弱,如何经得住行军颠簸?” “我的身子我自己有数,不会拖你们后腿的。”裴疏则不容置喙,“你先去点兵。” 褚未不肯退让,“殿下。” “未叔。”裴疏则抬眼看他,哑声道,“就这一次。” 当年他孤身奔赴西疆替人参军打仗,也是这样和团练说,就这一次。 那时为着一桩虚无缥缈的婚事,他拼上自己的前程,现在为着一个虚无缥缈的陌生人,浑然忘却自己的身体有多破败。 褚未知道一旦事涉姜妤,就算有八匹马都拉不动他,说着一次,每回都是一次又一次。 裴疏则的疯病治不好了,从十数年前就没好过。 褚未十分后悔将这些事和盘托出,和他僵持良久,最终还是败下阵来,无比气恼地沉着脸出去。 裴疏则笑笑,和亲随道,“未叔生气了,回来得好好犒赏他才行。” 亲随忧心忡忡看他一眼,不比褚未敢劝,“刀剑无眼,您务必当心。” 裴疏则从案角木匣内取出一瓶新药丸,嚼了许多,用茶水送下,提刀出去。 * 陆知行惦记着姜妤的话,先去叮嘱郡守加强城防,又在府衙借了辆辎车,驱车赶往慈幼庄。 辎车车厢宽敞,一次可乘六七人,加上慈幼庄内还有一辆马车,单程便可将孩童护送进城,免得来回折腾。 郡守刚刚听说潘岳退守云陂,也十分紧张,亲自去督察防卫,和陆知行一道去了城门下,又指派斥候去打探军信。 日头西行,天边已然漫起浅薄的暮色,城门巡检听说他要去慈幼庄接孩童入城,有些犹豫,“已近黄昏,公子一来一去,加上中间的收拾功夫,就到了宵禁的时辰,不如明天白日去更好些。” 陆知行道,“战事不等人,只怕夜长梦多,反而生变,我会在入夜前赶回来。” 巡检使不大乐意,“可若天晚了,我等开着城门,也不安全呢。” 陆知行看他这副态度,微微敛眉。 他罕见地动了气,“大人,慈幼庄的遗孤也是鹤陵子民,大人身为守城官员,不该把子民性命寄托在侥幸上。” 巡检使显然是块滚刀肉,挑着眉毛不说话,郡守碍于陆知行的身份,还是松了口,“陆公子着紧些,我可给公子延后半个时辰下钥。” 陆知行看出两人其实一个心思,不欲与他们争论,“多谢,给我留一扇角门便好。” 他说完,匆匆赶往慈幼庄。 姜妤已经收拾好行囊,在门口等着,等陆知行一出现,便把孩子送上车,分别驾车往城内去。 两人一刻都没耽搁,望见城门之时,夜幕尚未完全降下。 角门开着,透出火把光亮,等他们进去。 陆知行这才松了口气,和姜妤道,“我总觉得不安,你还是不要回庄子里了,随我们一道进城的好。” 姜妤尚未答话,忽听一阵马蹄乱响,又急又快,飞一般从后头追上,转瞬掠过,直奔城门,是午后郡守派去打探的斥候。 他身上带伤,大声叫喊,声音慌乱,“随州军讯,叛军突袭,快快戒严!快快戒严!” 陆知行和姜妤对视一眼,都变了脸色,用力挥鞭,以最快的速度奔向城门。 斥候纵马狂奔,转眼便入了城,徒留一路扬尘,城楼顶上一阵慌乱,郡守似乎从高处遥遥望见什么,仓皇晃动手臂,楼上守卫跑下去传话,门前之人也往后退去。 姜妤意识到什么,白了面庞,“不好,他们要关门。” 陆知行也看出来,情急之下直呼郡守其名,“等等!杨怀生!” 郡守哪里听得到,他怕极了叛军,即便听到也不会改变主意,门轴锁链转动之声咔咔作响,毫无回转之意,在马车咫尺之距眼睁睁关上。 孩童们都吓得大哭起来,陆知行奔到城前,大力拍门,“杨怀生你混账!” 姜妤隐约感到地底传来的震颤,回头望去,映着冷月,已能捕捉到远处前锋粼粼铄光,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随之褪去,“来不及了,知行哥,我们快走。” 她将陆知行从城门上扒下来,“你熟悉地形,带我们往山里跑,快。” 陆知行对郡守绝了望,让孩童把沉重包裹统统抛下,驱车奔往山林。 姜妤起初还没有十分慌张,比起攻城,这些遗孤太过渺小,根本不值得引起注意,他们若能在山间找到藏身之处,很容易博得生机。 权臣的在逃白月光 第46节 可她没想到的是,后面竟然有十数名叛军追了上来。 山路崎岖,无法驾车,几人早已弃马而行,凶戾的追喊声贴在身后,姜妤听不懂桓州口音,却感觉到前面陆知行身体紧绷,“怎么了,后头说什么?” 陆知行脚步僵停,“叛军知道我是谁了,他们是在追我。” 一切瞬间明了,他是陆家子,又对鹤陵中事了如指掌,抓住他既能获得内情,还能作为争取陆氏的筹码。 陆知行停住步子,转身往回走,“你带孩子们跑吧,我去找他们。” 姜妤一把拽住他,“你傻吗,他们想从你身上图谋的东西,比我们一块死在这儿还要多,亏你学富五车,难道这个帐都算不清楚?” 这话如当头棒喝,一棍子敲醒了陆知行,他举目四顾,抓住姜妤的手,“走。” 姜妤却脱开了他,“你打头,我断后。” 两人将孩童护在中间,芸儿手脚乱颤,站都站不稳,姜妤俯身,将她抱在怀里。 她看出陆知行想去哪,前头山涧之上有一座吊桥,如果能赶在过桥后将吊索斩断,对方便是插翅也难追了。 可世事总不尽如人愿,孩童体力有限,且都是时疫初愈,如何能长时间在山中跋涉,很快便跑不动了,上桥之时,后头火把光亮蛇行一般尾随上来。 桥身足有十丈远,这样下去,他们根本撑不到对面就会被追上。 桥索摇晃,不断发出嘎吱声响,在暗夜中无比清晰,芸儿勾住她的脖子哭泣,“姐姐,我怕。” 姜妤也有些累,她一手抱着女童,一手抓着桥边绳索,手腕粗的绳索用竹篾绞缠而成,为了柔韧防腐,浸泡过桐油,想砍断只怕也要废些功夫。 姜妤软声宽慰,“别怕,姐姐有办法。” 她望向陆知行,看他还一门心思领人往前,拉住身侧的少年,将芸儿交给他,“别出声,我很快就过来。” 姜妤定了定神,转身朝不断逼近的火光走去。 凭自己的本事当然不足以抵挡,可她不需要打败对方,只要能拖延一点时间就够了。 姜妤拔出短剑,迎上即将追过来的叛军。 缠斗中,她肩膀受伤,被逼退回桥头,眼瞧陆知行已经带人抵达对岸,这呆子又想跑回来,顿时急了,“你过来当添头吗?回去!” 她躲开攻击,将短剑刺入面前之人的手臂,伴随着一声痛呼,火把应声而落,姜妤伸手接住,用力抛向吊桥中间。 油韧竹索轰隆燃烧起来,陆知行和追上前的叛军不得不退回岸上,桥身发出不堪重负的断裂声响。 敌人怒不可遏,举刀朝她劈下,电光火石间,林中窜出数支冷箭,对方被箭矢透胸而出,长刀哐当落在脚边。 姜妤死里逃生,怔忡仰头,尚不及看清来人,吊桥应声而断。 陆知行吼出的那声愈儿被巨大的声响掩埋,姜妤足下踏空,随断桥一块坠落山涧。 但她没有摔下去,身体撞在嶙峋石壁上,剧痛让她闷哼一声,手腕被人死死攥住。 姜妤抬眼,瞧见一双森白的、青筋凸起的手。 第43章 放手裴疏则,你有病吗 时间在一瞬间拉得极长,让人看不清周围火光明灭、激烈厮杀,一切杂音都化作细长尖锐的耳鸣,将所有残存的理智尽数攻占。 裴疏则飞扑过来的动作太狠太快,手臂被崖边尖石穿破皮肉,发出肘骨断裂的轻响,蜿蜒血迹顺着两人指端滑落,几颗血珠滴溅在姜妤脸上。 他恍若未觉,只怔怔望着她。 可鲜血湿滑,他病中气力不足,逐渐抓不住姜妤的手掌,眼睁睁看着她向下坠,不管不顾往前探,大半身体都悬出崖外,山石松动,簌簌摔落,幸而旁边军士及时赶来将他按住。 两人被拖拽到安全的地方,各自靠在林中老树下,幽暗光线被枝叶分割成小块,将一切照得诡谲不清,连样貌神情都难以分辨。 唯裴疏则目光落在姜妤眼睛上,尽乎是一场数不到头的漫长苦雨后的潮湿。 他推开慌忙过来包扎的军医,没有走向姜妤,而是用力捏向手臂上的伤口。 剧烈疼痛让他冷汗直冒,清醒地告诉他这不是梦。 不是梦。 裴疏则这才起身,小心翼翼朝姜妤走去,伸出血迹斑斑的手,想摸摸她的脸。 他无比忐忑地想,一定要触碰到,千万不要是自己又犯病出现的幻觉。 但他没能如愿,姜妤避开他,扶树起身便走。 裴疏则指端被她衣角刮擦,目光蓦地挣动,像是木偶突然生了魂,阔步上前,将她搂入怀中。 他圈住她的手臂不住颤栗,喉咙沙哑,最终只发出一点颤抖而痛苦的气音,一句话都没说。 姜妤停在他臂弯内,冷然闭目,想把他交握在一起的双臂拆开,裴疏则哪里肯,拼力收紧,姜妤敛眉,肩膀用力往后一撞。 她原本没指望能撞开,不成想原本神挡杀神的裴疏则如今这般孱弱,被她撞得趔趄数步,砰一声抵在树上。 他从始至终没松手,两人一块歪倒,姜妤耐心告罄,从他怀中脱身,“裴疏则,你有病吗?” 裴疏则撞到脑袋,捂着额角半晌没直起身来,望向她的眼神无比破碎,终于唤出她的名字,“妤儿。” 姜妤没有回应他,径直往林外走。 跟裴疏则过来的都是他身边多年亲随,岂会轻易把人放走,纷纷拦在她的去路。 姜妤转身,露出嘲讽,“你真是一点都没变。” 冷月无声,林间螽斯发出窸窣的虫鸣。 裴疏则慢慢走过去,解开未受伤的手臂护腕,拉起洁净袖口,擦去姜妤面庞上他的血迹,轻轻捧起她的脸。 指端之上是那样鲜活的面庞,沁着微凉的薄汗,会呼吸,会眨眼,茶瞳倒映清辉,眉目生动,皮肤温软。 这是他死而复生的爱人。 他设想过无数次重逢的场景,在人间,在地府,在梦里,他应当有很多激烈的情绪,悲伤,愤怒,惊喜,恍惚,可当真重新面对她时,一切锋利明确的感受都变得斑驳无力,混乱不堪地铺洒进蒙昧暗夜里。 裴疏则艰难喘息,几乎要落下泪来。 他放下手,垂下眼睫,沉沉呵了口气,“你走吧。” 姜妤微微一愣。 她有些意外,但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没有丝毫犹豫,随即拨开扈卫大步离开。 裴疏则孤零零站在树下,后退两步,靠在嶙峋枝干上,闭上眼睛。 亲随十分不解,“殿下,姜姑娘她…” “不许追。” 裴疏则攥紧胸口衣襟,闭了闭眼,“回去。” * 唯一能通往对面的吊桥被毁,姜妤只得绕远路从山坡下去,抵达山涧底部时,天已然蒙蒙亮。 上个月那场大雨不足以弥补水流,底下基本还是干的,到处乱石嶙峋,姜妤知道陆知行他们脱险,并不着急,沿着坠桥往对面走,也想碰碰运气,看看能否捡回杳娘相赠的那把短剑。 她这厢安闲踱步,陆知行却急坏了,昨晚场面太过混乱,他只看到烧成火龙的长桥轰然垮塌,以为姜妤难逃一死,独自在山涧中寻了一晚上,因此姜妤和他碰上时,这位仁兄正抱着短剑蹲在地上哭。 姜妤见他衣衫残破,浑身狼狈,顿时啼笑皆非,上前拍拍他的肩,“知行哥。” 哭声戛然而止,陆知行从臂弯中抬头,瞧见完好无缺的姜妤,睁大眼睛,差点坐在地上。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姜妤是活人,蓦然起身,将她抱了个满怀,“愈儿!” 他从所未有地地语无伦次,“你还活着,太好了,你还活着。” 短剑哐当掉在脚边,姜妤险些被他掐断呼吸,手脚并用推开他,拉开两人的距离,“嗯…我没事,你放心。” 陆知行后知后觉到自己的唐突,目光顿时尴尬地不知往哪放,只得重复,“没事就好。” 他注意到姜妤也不是全然无恙,她的肩膀受伤,衣服上沾了暗红的血迹。 姜妤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无妨,就是被刀尖挑了一下,伤口不深,回去让芳枝帮我包扎就好了。” 她捡起短剑,“孩子们呢?” 陆知行敛眉上前,捉住她的腕,见她脉象平稳,才松了口气,“我把他们安置在山洞里了。” “去接他们吧。”姜妤低眉,不无复杂地牵动唇角,笑了一下,“鹤陵定然无事了。” “你如何知道?”陆知行心思回转,“和你得以脱险的原因有关,对吗?” “我确实差点丢了小命,有人救了我。”姜妤微顿,“是裴疏则。” 周围顿时变得安静。 陆知行脸白了又白,回首环顾,只见山涧清明静寂,并无一人跟着,反而有些意外,“他怎么肯放你下来?” “我要走,他没有拦。”姜妤说起来,也觉得天方夜谭,“可能转了性吧。” 陆知行眉心纹路更深,他没带银钱,搜遍全身,只有一枚玉簪和一块玉佩,并几块碎银子,统统塞给姜妤,“你不要再回鹤陵,趁还在城外,赶紧走吧,那人反复无常,万一后悔,你这些年的功夫岂非白费?” 姜妤垂目,“我见他的样子倒不似作假。” “万一是假的呢?” 姜妤无奈一哂,“那我更不能一走了之,他昨晚领兵而来,俘虏了追捕你的叛军,定然能审出你在鹤陵的身份,芳枝也在杏林春,他最懂得这些威逼利诱的手段。” 陆知行无法反驳,沉默下去。 反倒是姜妤安慰他,“无妨,往后看看再说吧,我也不是从前那个任人揉圆搓扁的姜妤,先把孩子们护送回去要紧。” 回城途中一片安宁,两人甚至找到了昨晚弃掉的两辆马车,连同包裹都被人重新捡拾起来,归拢在车厢内,静静停在山脚下。 城郭开阔寡净,空地上铺了崭新的沙土,不见血迹,除却换了一批军士巡逻戍守,几乎看不出昨晚曾经开战的样子。 直到入城,两人才看到沿街被被冲毁的建筑,但情况比想象中要好得多,没有狰狞可怖的尸体,几个劳力帮着修房子,堪称秩序井然。 郡中府衙内,裴疏则坐在堂上,虽病容苍白,依旧让人望之生畏。 郡守战战兢兢伏在下首,身体止不住地发抖。 他浑身冷汗,试图解释,“殿下容禀,昨晚叛军兵临城下,下官着急关闭城门,实在是为了城中更多百姓的性命着想,求殿下看在下官一片拳拳之心,饶过下官这次吧。” 裴疏则靠在椅背上,淡声问褚未,“你派人审清楚了,当真这般紧急?” 褚未否认,“属下以为,是杨郡守承平日久,吓破了胆。” 裴疏则哦了声,“吓破了胆。” 权臣的在逃白月光 第47节 杨怀生这会是真的吓破胆,连连叩首请罪,“求殿下宽恕,下官再也不敢了!” 裴疏则轻笑一声,“你不是我的下属,鄂州也不归本王统辖,哪里轮得到我来宽恕你。” 杨怀生白着脸抬起头。 裴疏则道,“未叔,你派人知会鄂州府官,告诉他们,此人罪责已定,守备不设,怯战逗留,委镇殃民,让他们自己看着办。” 短短三句,条条都是当斩的罪过,虽然鄂州背后权贵和裴疏则不对付,又岂会为他一个小小郡守辩白掩护,此番是必死无疑了。 杨怀生哀嚎着被人拖下去,裴疏则如今最受不了旁人聒噪,脑海中耳鸣一阵赛过一阵,闭目靠在椅背上,剑眉深敛,指节用力抵着额角。 外头太医提着药箱进来,“殿下,该喝药了。” 裴疏则一夜未睡,还穿着昨晚的玄服软甲,衣袖破裂,左臂肿胀,血迹黑红。 他回神,支开褚未,“未叔,你去城门打探打探,看看陆知行他们回来没有。” 褚未领命而去,裴疏则屏退左右,这才伸出手,任太医接骨包扎,端起药汤饮尽。 太医用细直竹板为他固定好小臂,絮絮叮嘱了一大堆话。 裴疏则没怎么听进去,略掀了掀乌黑眼睫,问,“我身体是不是糟透了?” 太医叹气道,“殿下少时习武,原本身体是很好的,可纵使铁打的底子,也经不住这般糟蹋。您早在三年前就不适宜劳累了,可为了吊住精神,一直服用禁药,这是竭泽而渔的法子,如何能长久呢?” 裴疏则想起昨晚重逢的人,沉凝眼珠挣动了下,“若我强行停药,还能否有精力处理军政?” 他看出太医支吾,敛眉,“你说实话,我不降罪。” 太医伏身下去,“殿下风涎侵入脑髓,靠此药压制已有数年,一旦停下,轻则幻听幻视,畏光畏声,重则震颤谵妄,神明失守,您军务繁忙,服药未加节制,已有上瘾之状,停药后必然百痛缠身,能保持清醒已大不易,怎么还能处置政事?” 可战争一旦开始,就不会那么早结束。 大魏朝的权力已经失衡太久了,久到太子巫蛊冤案之前,甚至新党出现之前。 这个朝廷靠武将征伐起家,藩镇军权不曾得到很好的归化,前朝遗存的老派世族也没有彻底清算,党派林立,豪强兼并,边疆不稳,皇位传了三代也没能解决,更遑论志大才疏的太上皇。 他无从化解,只能一再镇压,对外征战消耗,对内血腥清洗,裴疏则为其稳住边境,他却犯了昏病,将屠刀指向新党。 裴疏则接手朝政时,大魏已经是个塞满火药的干木桶,一点火星、一下碰撞都有可能引起爆炸。 他不断收拢权力,瓦解政党,压制世家,等到联合呼屠皆反叛,取回边郡失地,才彻底稳住北方,有了分派权责的余地,虽是病中颓放之举,能平稳让渡,也并不容易。 南边天高皇帝远,藩将节度尾大不掉,他病重之事纸包不住火,郑氏镇不住摊子,加上近年天灾人祸,战事一起,割据混乱就不会断。 形势十分明了,若继续服药,他没几年好活,若贸然停药,他无法理事,甚至变成一个疯子,西南战火蔓延,拖着所有人一块死。 这些人中,当然也包括姜妤。 堂中一时寂寂,裴疏则冷嘲,“这可真是…报应不爽。” 他靠在椅背上,“下去吧。” 太医不敢多留,躬身退下。 裴疏则头有点疼,昨晚的场景一遍遍在脑海中闪回,激起尖锐耳鸣。 姜妤昨晚那样奋不顾身,是为了陆知行。 她曾经也这样为他。 裴疏则这般想着,指端神经质般一下下不停抠着座椅扶手,墨色长眸越发乌沉。 直到褚未从外头回来,不无振奋地道,“殿下,他们回杏林春了。” 裴疏则一怔,似是不敢相信,又确认一遍,“谁?” “姜姑娘和那些孩子啊,”褚未显然是为他欣喜,“她回去之后便没再出门,想来是不打算走了。” 第44章 割舍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不可能回到你…… 褚未本以为裴疏则会很高兴,可他只在刚刚听到这桩消息时怔忡了片刻,眼底闪过诸多情绪,最后全部按捺*了下去。 他在圈椅内静静思索片刻,才起身出门。 杏林春在南市街首,离城楼不远,被战火波及,塌了一面外墙并几间厢房,幸而芳枝和卫演反应快,提前带孩子们躲进地窖里,所有人都毫发无伤。 墙内晾晒药材的竹棚也被连累,药草散落一地,掺杂着砖土竹片,四处狼藉。 如今药材是稀罕东西,姜妤包扎好伤口,便出来和芳枝一道分拣。 芳枝知晓了昨晚之事,吓得够呛,不过姜妤受伤不重,还是裴疏则那个疯子更叫人担心,“卫演早晨出去打探消息,说随州军官进驻鹤陵,靖王肯定也去府衙了,姑娘得早做打算呀。” 姜妤拍去药草尘土,放进竹筐,“被戳穿前还有跑的必要,已经露了相,逃就没用了,何况我现在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何苦白费力气。” 芳枝面露愁容,“他今日不捉姑娘,来日若反悔了怎么办?” 她颇为愤愤,踢了一脚地上碎瓦,“烦死了,真是个阴魂不散的黑无常。” 小丫头脾气见长,姜妤噗嗤笑了,揉揉她的脸,“没事的,大不了我…” 话不曾说完,两人有所察觉,转头看去。 垮塌半拉的药坊院门外,身披墨袍的黑无常就立在门口。 也不知他在外头站了多久,芳枝的脸一下子白了,姜妤柳眉微动,将芳枝往后护了一下。 陆知行从药堂内出来,正看见这一幕,心跳差点骤停,到底有在官场浸淫多年的底子,迅速调整好表情迎上前,“原来是靖王殿下驾临,有失远迎,小民见礼了。” 他分明也十分忐忑,还是往前站,挡住了身后的两个姑娘,“不知殿下来寒舍所为何事?如今门下忙乱,实在惭愧。” 裴疏则弯腰进门,视线从那一地散乱药材上收回来,落在陆知行脸上,端详了他片刻,看不出情绪,只道,“我从不知,陆公子是这样有胆气的人。” 他并无攻击之意,院内空气却因这句话变得凝滞,几乎要结成寒冰。 陆知行硬着头皮没退,“殿下谬赞了。” 裴疏则低眉哂然,“公子别误会,我是来看病的。” 陆知行唯唯点头,打着哈哈,“看病啊,看病好…” 他反应过来裴疏则在说什么鬼话,呆滞在当场,“不是,您来干什么?” 裴疏则已然侧身,走进院内。 陆知行赶忙追上去,“等等,殿下。” 裴疏则没有走向姜妤,径直从她身旁经过,往药堂内去。 陆知行亦步亦趋跟着,“殿下不是有贴身伺候的太医吗,在下医术浅薄,只怕…” “太医病了。”裴疏则道,“身染时疾,刚来你们这就卧床不起,真是倒霉。” “那随行的军医…” “军医也病了,被太医传染的,这病过人还挺厉害。” “……” 陆知行无法,只得随裴疏则进去。 堂内长凳上坐了许多孩子,头一次见到这等派头的权贵,都仰起头,好奇地觑望。 裴疏则自然也看到他们,停住步子。 陆知行生怕孩童没分寸,吵着这位亲王殿下,暗暗朝卫演使眼色,让他赶紧带出去,可不等卫演动作,裴疏则已经上前,走到他们旁边。 芸儿初生牛犊不怕虎,眨巴着圆眼睛,问他是谁。 裴疏则蹲下身,温声道,“我是陆大夫的病人。” “怪不得你的脸这么白,没关系,陆叔叔很厉害,我们和苏愈姐姐都是他治好的。” 裴疏则微怔,“苏愈?” “就是门外那个很好看的姐姐呀,你怎么连她都不认识。” 裴疏则笑笑,伸手捏捏她的脸颊,“嗯,我是新来的。” 陆知行见他这样,越发心惊肉跳,壮着胆子搀他,“殿下,还是先让在下给您诊脉吧,稚子无知,不懂规矩,免得冒犯了。” 裴疏则来到栏柜旁,却没有把手腕交给他的意思,“这些就是城外慈幼庄的孩子?怎么在这儿干坐着。” 陆知行觉得此人在明知故问,笑得苦涩,“殿下不是看到了吗,厢房被毁,不得住人,我给您开完药,还得去郡中找地方安顿他们呢。” 裴疏则道,“陆氏根基深厚,数代家私,找栋宅子想必不难。” “鹤陵僻小,可乡贤众多,族老盘根,能立足已是不易。” 裴疏则哦了声,“只怕现下去郡中解决不了你的问题,我今早刚刚处置了郡守。” 空气不禁凝滞。 裴疏则对上路知行诧然的眼,“你可以向我开口,不是吗。” 陆知行抿唇,没有说话。 裴疏则站了这会子,有点头晕,长腿一撑,坐在柜边,随口吩咐亲随,“寻处轩敞宅院给他,不要太远,免得…免得杏林春中人还要来回跑。” 亲随领命而去,陆知行意欲阻拦,“殿下,这件事我可以自己办。” “好了,”裴疏则道,“没必要为着我和姜妤的旧事亏待孩子。” 这是他第一句话提起姜妤,陆知行静默片刻,“所用的银钱,我会一文不差付给殿下。” 裴疏则轻笑了声,“我来这里看病,只当是给你的诊金了。” 陆知行无奈道,“那我能给殿下把脉了吗?” 裴疏则手臂仍旧垂在宽大墨袖下,三分笑意不敛,轻描淡写道,“你看本王眼睑发青,便知是夜间难寐,睡眠不足,帮我开些安枕的药便好。” 他说完起身,悠哉哉缓步出去。 日上三竿,门外药材铺满阳光,药香混合着干燥的浮尘气息,随早秋热风扑到面上,惹起一片酥酥然的暖意。 姜妤仍在院内忙碌,全当没他这号人,芳枝瞥见门下墨色身影,偷偷用手肘捅她也没给任何反应。 这全在裴疏则意料之中,可还是忍不住有些难过。 他没去打扰,安安静静地离开。 芳枝紧绷的脊背这才放松,看见陆知行也出来,立刻跑过去,问这阎王都做了什么。 权臣的在逃白月光 第48节 陆知行不由自主看向姜妤,她把干艾草捆成捆,正往竹架高处放,可是个子不够,加之肩膀有伤,不大敢抬胳膊,踮脚试了好几次都没成功,不慎踩到碎瓦片,足下趔趄。 陆知行赶忙上前,“小心。” 姜妤没用上他扶,自己抓住竹架站稳了,艾草摔在地上,激起一泼扬尘。 她缓了口气,道,“我没事。” 说着俯身捡起药捆,重新尝试往架顶搁。 陆知行看不下去,“我来吧。” 他伸手接过,轻轻松松放到上面,才道,“靖王只是说给孩子们寻个住处,作为交换,让我给他开些安枕助眠的药。” 姜妤冲他笑笑,“他的事,知行哥不必告诉我的。” 她神色温静,语气清淡得像是随手拂去案角微尘。 陆知行松了口气,“我知道了。” * 裴疏则手底下的人办事利索,还没入夜,便安排好了足以容纳孩童的宅院,离杏林春只隔一条街,来传话的扈卫给陆知行送上地契,说靖王已将这所宅子买下,战事结束后,孩子们也不必再回城外居住。 薄薄一张房契落在手心,压得人心头沉重,陆知行无力苦笑,他出身清贵,一直觉得鹤陵排外,强龙难压地头蛇,原来只是因为这条龙还不够强。 扈卫道,“陆公子看看有什么需要拾掇的,卑职领了帮手,即刻便能帮公子搬家,不会耽搁孩子们今晚休息。” 陆知行舒了口气,“也好,您随我来。” 裴疏则派来的马车十分富余,把行囊收拾妥当之后,还有两辆空着,足够连人带物一趟送到。 听说有新房子住,孩童们都很高兴,芸儿过来摇姜妤的手,“姐姐和我们一块过去吧,看看新住的地方漂不漂亮。” 姜妤倚着门框,温柔莞尔,“姐姐今天有些累了,你们先去好吗?” 芸儿有点失望,还是乖巧点头,颠颠跑上马车,从里面探出脑袋,和她摆手。 姜妤弯起眼睛,目送他们出去。 陆知行把芳枝也带上了,说是有个姑娘家照应,免得疏漏。 杏林春只剩她一个人,姜妤坐在石阶上,仰头望向天边。 黑夜尚未完全降下,一弯弦月挂在山顶,远处几颗星子微微闪烁,草丛中不时传出螽斯虫鸣。 这样柔和暗昧的暮色,总是让人平添惆怅。 她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目光回转,落在院门后的颀长身影上,毫不意外,依旧静静坐着,等对方过来。 墨色袍裾挨近,几乎触到她阶下裙角。 两人视线交汇,谁都没有说话。 最终还是裴疏则先忍不住,轻声唤她,“妤儿。” 姜妤冷淡凉声,“我现在叫苏愈。” 裴疏则眸色微黯,“那个叫芸儿的孩子与我说过了。” 姜妤道,“我很喜欢他们。” “你是为了他们在等我。” “你也是趁这个时候,过来单独和我见面。” 两人都太了解彼此,一个动作一句话,就能知道对方打什么算盘。 姜妤没耐心再与他周旋下去,敛裙起身,因站在台阶上,视线几乎与他齐平,“所以你在城内为孩子们寻新住所,是要以此拦住我吗。” 裴疏则全然理解她为何以恶意揣测自己,这件事他否认不了,心口依旧微微发疼,“你放心,即便你舍下他们离开,我也不会伤害他们。” 姜妤目光冷然,淡声道,“知道了。” 裴疏则眸色微动,“你不会走,对吗?” “我走不走是我自己的事情,但是裴疏则,我希望你听清楚,”姜妤平静道,“不论你使出什么手段,做出什么行动,我都不可能回到你身边。” 第45章 抱歉看看谁先弄死谁 早秋热风也因她这句话变得阴冷,裴疏则身形僵滞,问,“你白日和芳枝说,大不了什么?” 姜妤不假思索,“大不了,和你鱼死网破。” 裴疏则惨然一哂,檐下角灯透出和暖灯光,他的面庞却愈发苍白,早秋热风卷起墨绸外衫,袍袖腰身皆空荡,像个单薄的剪纸人。 “别说这个字,妤儿,是我对不住你,该死的人从来不是你,好人就应当好好活着。” 他呼吸有些不畅,将咳嗽强行压了下去,“我这几日会找陆知行拿药,你若厌我,只当看不见罢了。” 其实昨天夜里,姜妤便发现了他异常的病容,但她终究什么都没问,转身进屋,反手关上房门。 裴疏则下意识追上台阶,薄薄的雕花门扇将他挡在外面,尚来不及插上门闩,经不起他随口命人一推。 他将手放在格扇上,最终什么都没做,慢慢退出去。 褚未在外面等他,有些意外,“殿下这么早就出来了。” 裴疏则道,“我就是想来看看她。” 褚未察觉到异常,不禁皱眉,“殿下,您怎么了,是不是今天早晨太医和您说了什么?” 裴疏则失笑,“太医无非还是那些车轱辘话,能说什么。” 他兀自往前走,扯开话题,“潘岳昨晚侥幸逃脱,可有消息了?” “是,沿途有守军探到他逃往沅水方向,我们的人还在全力追捕。” 桓州叛乱以来,西南一直蠢蠢欲动,虽然暂时弹压下去,还不知道这种太平能维持多久,潘岳单骑奔逃,目标明确,想来是找到了可以投靠的人。 裴疏则沉吟片刻,“松松手,别追太快,知会周边州府和郡县,献潘岳首级者,赐食邑百户,活捉此贼首者,官升三级,拜乡侯。” 褚未微愣,随即应是,“那桓州叛军残部,殿下打算如何处置?” “流民参军者若愿归降,编户齐民,若不愿,就地斩杀,原部曲什长流放戍边,百夫长以上职官枭首,各部将传首江南州郡。” 裴疏则的声音不带任何情绪,听来却令人觉之幽冷——这是在威逼利诱,先探探风向,让周边藩将掂掂分量,主动纳投名状。 褚未一一应下,“我明日便派人快马传令。” 裴疏则颔首,突然趔趄了一下,足下不稳,伸手扶住巷墙。 褚未吓了一跳,“您怎么了?” 裴疏则站着没动,压制不住,剧烈喘咳起来。 褚未白着脸上前搀他,“殿下?” 裴疏则没能听见褚未的话,他眼前被黑雾覆盖,颅内窜麻痛痒,连神智也一并吞噬,愤怒躁郁没来由涌上心头,发狠捶打额角,感觉被人按住手臂,越发激怒了他,不管不顾将对方往前一推。 褚未没提防,结结实实摔了一跤,闪到后腰,半天没爬起来,幸而一旁影卫出现,按住了发疯的裴疏则,急声呼唤不醒,只得从他袖中取出瓷瓶,喂他吃药。 药丸吞下,缓解了不堪忍受的痛楚,裴疏则呼吸紊乱,五感重新回笼时,已然浑身布满冷汗。 他指端剧痛,发现是方才发病手抓着砖缝,抠劈了指甲。 褚未踉踉跄跄凑过来,问他怎么样。 裴疏则双目聚焦,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做了什么,喃喃问,“我伤到你了吗。” 他沉声,“我对你动手了?” 褚未否认,“是属下不当心,自己摔倒的。” 裴疏则眉头紧锁,从影卫手里抓过瓷瓶,“这样不成,得让太医加药。” 褚未面色一变,“殿下,这药不能再吃了。” 裴疏则兀自起身,回往官邸。 褚未跟上前,“殿下,您听我一句劝,正经将养身体,不然…” 裴疏则哪里肯听,感觉那该死的黑雾又要漫上来,双耳灌满蝉鸣,几乎要听不见外界的声音,拔开瓶盖,被褚未劈手夺过。 他彻底动了怒,“裴疏则!” 裴疏则一愣,耳鸣声反而小了些。 褚未劈头盖脸一顿叱骂,“你发什么邪疯,这是饮鸩止渴知不知道?从今天开始,这个祸害东西一粒都不许再吃,你还嫌死得不够快吗?” 裴疏则站在原地没出声,影卫何曾见过靖王被属下大骂的场面,兀自在墙角瑟瑟,一动都不敢动。 热风吹拂,冷汗散尽,只余一片冰凉,裴疏则道,“我不是自暴自弃,实在是这两年太忙,接下来只会更忙,你也知道,寻常药石支撑不住。” “那就给我好好养病!人死了,事情办得再圆满有什么用?这巍巍山河,岂是你一个病人能一力承担的?” 裴疏则差点被这句话逗乐,“未叔这话说的,我差点以为自己是忧国忧民的忠良了。” 褚未被他气得噎住。 他失望道,“我本以为,您和姜姑娘重逢之后,会好好惜命。” 裴疏则敛眉,叹了口气,“未叔,有些事急不得,有些事拖不得,现在偏是我的身子急不得,南边局势拖不得,老天实在公平,以往亏欠的统统都要还,我无法顾全,只希望让她脚下土地能够平安,希望她以后可以尽情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褚未缄默良久,“肯定是太医和你说什么了。” 他见裴疏则一时不言语,面色无比难看,“你是不是快死了?” 裴疏则哑然失笑,“怎么可能。” 褚未反问,“若无事,你会舍得在杏林春说几句话就出来吗?” 见裴疏则一时不言语,他越发笃定,拔腿便走,“我自己去问他,我非要问问那个老货给你治成什么样了。” 裴疏则见势不对,阻拦不成,罕见地对他动了怒,“褚未,现在我连你都吩咐不得了是吗。” 褚未不得不停下,回身瞪着裴疏则,见他不为所动,按不住一时悲愤,反手将瓷瓶砸碎。 米珠大小的黑药丸滚落一地,他大步上前,将其统统踩成齑粉。 影卫怕他再伤着老腰,上前阻拦,正撞在他气头上,被逮着训,“这祸害上瘾伤身,你还喂他吃,混账!” 影卫有口难言,苦着脸一句话都不敢说。 权臣的在逃白月光 第49节 褚未也知道自己是迁怒,然而情绪上来,哪里收得住,双手撑墙,低埋了头颅,“是我不中用,我帮不了你,也没替团练看好你。” 陆知行打马归来,正听见褚未怒斥影卫,不明就里,十分尴尬,刚想默默躲了,偏偏和旁边站着的靖王殿下对上视线。 出于礼数,他只好翻身下马,冲裴疏则拱手。 裴疏则刚吃了药,这会子神智清醒,看不出任何异常,“参军教育部下,陆公子见笑了。” “不敢不敢,”陆知行道,“在下不知王爷会来,方才让卫演将您的安神药送去官邸了。” 裴疏则颔首应好,拉上褚未离开。 前头不远便是杏林春,陆知行也懒得再上马,扯了缰绳,欲牵马回去,不意踩到一个尖锐的东西,挪开皂靴,发现是只被摔碎的小瓶,周围散落着一些黑色粉末,不知道是什么。 后头卫演驾车载芳枝回来,拐进巷子,看到陆知行停在那,上前问,“公子怎么了?” 陆知行莫名起了好奇心,取下马车上挂的灯笼,返回去俯身细看。 粉末早已和泥土混在一起,难以分开,还是卫演从墙角发现了一粒完整的药丸,捏着跑过去,“您是不是在找这个?” 陆知行接过来,小黑丸其貌不扬,轻嗅之下,有股子异香异气的甜苦气味。 卫演凑在旁边问,“这是啥东西?” 药丸的配方应当颇复杂,陆知行还看不出,只是感觉不大对,平缓的眉毛揪起来,余光瞥见芳枝也从车厢内探出头,笑了笑道,“寻常的安神药罢了,不必管它。” 他假意抛却,将其拢在手心,牵马回往药坊。 姜妤还没睡,坐在药堂灯下分拣药草。 陆知行有些担心,“靖王来过了?他和你说了什么?” 姜妤道,“没说什么,不必理他。” 陆知行松了口气,在她旁边坐下,帮忙择药,“我真怕他再威胁你。” 姜妤笑了声,“他再威胁我,我就拎着剑上去,看看谁先弄死谁。” 陆知行抬头看她。 姜妤轻描淡写,口吻柔和,似乎在说一件再自然不过的小事。 她专心挑着药草,清韧眉眼映着灯影,轻轻松松便能吸引人的思绪和心跳。 姜妤取杯喝水,注意到他的目光,转过脸问,“知行哥,你还有事?” 陆知行回神,错开眼笑了笑,“我在想,孩子们还有几副清肺固本的药茶没喝完,新宅子里头没有炉灶,得煮好之后送过去,只怕我们还要费些功夫。” 姜妤呛了一下,诧异道,“没有炉灶?” 陆知行点头,“帮忙搬家的扈卫说,他们已经找了泥瓦匠,只是战事才过,郡中匠人们都忙着修补城楼,还需等一段时日。我明天也去郡中看看能不能找到。” 裴疏则的扈卫发话了,那必然是找不到。 近日医伤看病的乡里不少,白日就有好几人找过来,也只有她和芳枝两个外行还算清闲,裴疏则不会不知道。 姜妤被气笑了,“无聊的家伙。” 陆知行还没察觉到不对,眼神堪称清澈,“什么?” 第46章 消遣你瞧瞧他那个不值钱的样子 姜妤摇头,“没什么,夜深了,知行哥也早点睡吧。” 她说着起身,回厢房休息。 陆知行见她离开,也没心思继续择药,将草药丢回竹筐内,眉眼露出惆怅。 卫演从外头进来,手里拿着一封信,“公子,白日有驿使送来家书,我给忙忘了,这会儿才想起来,您看看?” 陆知行意兴阑珊,“府中来信,还能是什么,你念给我听吧。” “好嘞。”卫演拆开,扫了一眼便笑道,“都不用念,主君问您在外头逛够没有,何时回府成婚。” 陆知行眉头一跳,“成什么婚?” 卫演将信笺放在他面前,“这次家中给您选的是京兆府尹家的千金。” 陆知行更加心烦,不断用指节刮眉,“你代我回,我在外面忙,娶不得妻,别白耽误了人家姑娘。” 卫演挠挠额角,面露为难,“公子,推过挺多次了,再这么下去,你不怕主君亲自渡江过来逮人啊。” 陆知行笃定道,“来不了,打着仗呢,他晕血。” “……” 陆知行见卫演戳在那不肯走,啧了一声,“你回,我已有心上人,若时机成熟,自然让家中做主提亲。” 卫演好事的眼睛咻一下就亮了,“公子有心上人了?谁啊?” 陆知行没说话。 卫演嘿然道,“您不说我也知道,肯定…” 陆知行抄起一根艾草丢过去,“闭嘴,就你话多。” 卫演冲他做个鬼脸,转身跑了。 陆知行靠在圈椅里,蹙眉自语,“不行,明天我得跟她一块去。” * 姜妤对她走后药堂内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第二天早晨起来和芳枝一同煮好了药茶,倒进木桶内盖好,准备套车去往那处新宅子。 芳枝放心不下,“那地方是靖王找的,万一他也过去怎么办?” 姜妤淡声道,“他爱过去便过去,我只管忙我的。” 芳枝闷声,“我看他就是对姑娘还贼心不死,不知道憋着什么坏呢。” 姜妤笑笑,将盛满药茶的木桶提到车上,“好芳枝,不必对不相干的人上心,白白耗神,我们自己的精力也很珍贵。” 芳枝还没说话,旁边伸来一只手,提走了姜妤手中的木桶,“我来吧。” 姜妤手中一空,抬头瞧见来人,“知行哥,你忙完了?今天病人不少。” 陆知行笑道,“都是些小毛病,交给卫演便好,这是体力活,你不要劳动了。” 木桶对姜妤而言并不算沉,但陆知行这样说,她也不欲和他拉扯,解开袖口束带,松了松手腕。 两人一同前往宅院,正门之上悬着簇新匾额,写着慈幼庄三个字。 字迹铁画银钩,如云鹤游天,颇具钟师风骨,姜妤再熟悉不过,一眼便知是出自裴疏则之手。 真有意思,有功夫在这秀书法,偏不能找人来砌个土灶台。 姜妤觉得好笑,和陆知行一道进去。 宅院轩敞疏阔,帮忙寻趁了这地方的好心人果然坐在廊下,墨袍金冠,霜襟鹤姿,竟是在和孩子一块玩翻花绳。 陆知行差点被口水呛着肺。 裴疏则坐在阑干上,靠着廊柱,眼底含笑,看芸儿给他展示自己学的新花样,也给她翻出个更复杂漂亮的来,惹得小女童连连拍手,“叔叔真厉害。” 裴疏则揉揉她的发顶,听到影壁旁传来声音,转头瞧见姜妤,温声道,“我记得芸儿管她叫姐姐。” 芸儿点头,“是姐姐呀。” “那你也叫我哥哥吧,”裴疏则道,“我比她大不了几岁。” 陆知行再也憋不住,别开脸咳嗽起来。 裴疏则听到芸儿改口,才满意起身,“陆公子来了,我去杏林春找你换药,谁知你不在,便到这儿来看看。” 去杏林春?去个鸡毛掸子。 陆知行腹诽,这人分明是一早就过来守株待兔的。 陆知行当真佩服他,随时随地都能光明正大、脸不红心不跳地撒谎。 芸儿看不懂大人之间的暗流涌动,小手撑着花绳跑到姜妤旁边,“姐姐,我方才跟那个哥哥学的,好不好看?” 姜妤垂目,露出温柔的笑意,“好看。” 花绳翻做攒心梅模样,花瓣连接娇蕊,每根线条都恰到好处。 小时候在家塾,她也爱玩这个,因擅长结绳打络,什么花样都能信手翻来,枫叶、云雀、大尾巴锦鲤,课间和芳枝一道玩时,裴疏则和越文州就在旁边看着。 攒心梅是最简单的一种,想来并非他不记得旁的,只是怕芸儿学不会。 被一根红绳勾起往事,姜妤心内了无波澜,只是道,“把其他人都叫过来吧,陆大夫给你们配了药茶。” 一听要喝药,芸儿皱起小脸。 姜妤莞尔,捏捏她颊边,“陆大夫专门调过配方了,这次是好喝的,快去。” 芸儿这才转身跑回。 裴疏则没去打扰姜妤,仍在和陆知行说换药的事,他站起身,肩膀歪靠在廊柱上,脸色依旧苍白,顶着淡青的眼睑,故作苦恼,“公子的药不大管用啊。” 陆知行伸出手,“若想对症,您还是得让在下给你把脉。” 裴疏则怎么可能把手腕交给他,和和气气地微笑,“公子随便再换换,我多来几趟,不妨事的。” 随便再换换,不妨事。 他还不妨事上了。 陆知行眼角微抽,无奈叹了口气,言语依旧温煦有礼,“殿下对我有恩,所以即便您拿我消遣,我也不会放在心上。安神药的方子有很多,您若愿意,我可以给您开半年不重样的。” 裴疏则仍是那副从容松弛、带着三分揶揄的表情,偏头端详他,黑沉眸底却突然透出遗憾和忧伤。 他情绪表露十分浅淡,几乎是一闪而过,但陆知行还是捕捉到了,“殿下?” 裴疏则收回神,“陆公子很像我曾经认识的一个人。” 陆知行不明所以,“谁?” “一个出身很好,性情温和,心思干净,冒着点傻气的文人。” “……”陆知行干笑了声,“我就当殿下是在夸我了。” “我是在夸你。我很羡慕你。”裴疏则笑笑,目光落在院中给孩子们盛药的姜妤身上,“你瞧,这个世界终究是你们的。我这等莽夫,鏖战半生,到底什么都抓不住。” 权臣的在逃白月光 第50节 他面色微凝,别开脸掩口轻嗽,双肩发颤,胸腔深处都传出滚石碾过般的低响,只是极力压制着,没有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陆知行敛眉,下意识上前,被裴疏则推拒。 他咳这一阵,没有血色的脸上甚至泛不起红晕,摆了摆手,兀自离开。 裴疏则从始至终没去打扰姜妤,倒让陆知行十分意外,他回头,鬼使神差地扬声,“殿下是不是肺里不舒服?喝点药茶清一清吧。” 裴疏则愣住,停住步子,转过身来。 陆知行是行医惯了,见不得旁人可怜,一时冲动,等反应过来,恨不能给自己一嘴巴子,心虚地看向姜妤。 裴疏则也朝她望过去,眸色微动。 姜妤神色坦然,并没有刻意回避,只是她才给最后一个孩子盛好药茶,瞧了眼桶底,举起空空如也的木桶,给两人看,“没有了,刚好分完。” 陆知行讪笑两声,“你和芳枝这个剂量控制的还是蛮准的…” 姜妤眨眨眼,“这阵子药材和水都金贵嘛。” 芸儿正愁咽不下这苦汤子,自告奋勇捧起碗,“我的可以给哥哥喝。” 姜妤和蔼可亲地将她按回去,“你喝你的。” 芸儿噘嘴,只好重新把脸埋碗里。 裴疏则笑笑,“杏林春若缺药材,尽管来府衙找我拨,下次有机会,添点水分我一碗便是了。” 陆知行不想让姜妤为难,赶在前头应,“好说。” 裴疏则也没有多停留,心情却是肉眼可见地好起来,背身离开。 陆知行转念一想,自己方才那话,分明是让他来杏林春和慈幼庄都有了理由,用力一拍嘴巴,“你看我真是…” 姜妤没将这事放在心上,“知行哥是医者,自然和夫子有教无类是一样的。” 陆知行不以为然,“他何曾是真的找我看病?堂堂靖王,你瞧瞧他那个不值钱的样子。” 他看向姜妤,话锋一转,“不过他脸色真是不大好,还不许我把脉。” 姜妤眉目依旧清淡,取出油纸包好的蜜饯分下去,没应这话茬。 芸儿和其他孩子都如获至宝的接过来,苦着的小脸都甜了三分,陆知行意识到什么,“愈儿,你不会是怕有多的药茶我会让你喝,才特地煮的正好的吧?” 姜妤小心思被戳破,唇角一动,“怎么会。” 芸儿再也忍不住了,口中含着蜜饯,含含糊糊道,“我就知道姐姐是在骗我,还说是陆叔叔调整过的方子,明明比上次更难喝了,又酸又苦,我捏着鼻子才咽下去!” 周围孩童纷纷附和,陆知行十分受伤,捂住心口,“天哪,怎么能这么说,我花了好多功夫才配成这样的。” 姜妤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弯了腰。 陆知行更受伤了,“你还笑?芸儿,你也不许笑!” 芸儿往姜妤身后躲,“好叔叔,我错了,以后你配的药茶我第一个喝。” 陆知行面色一滞,“不许叫叔叔,叫哥哥!” 院中笑闹声混成一片,隔着一面院墙,足以让外头尚未走远的人听到。 皂靴停下,裴疏则缓了口气,肩膀倾斜,靠在坚硬冰冷的墙壁上。 第47章 告白我们可以是一路人 扈卫有些担心,上前搀扶他。 裴疏则抬手止住,额角也抵着墙砖,垂下眼睛,一言不发。 他想起年少时,大榆关的孩子们打弹弓、滚铁圈,府兵营的少爷兵凑在一块斗鸡、斗蛐蛐,想起自己偷跑到义学外的树上听课,课间那些少年也是这般嬉笑玩闹,这样纯粹热闹的快乐,从来没有他的一份,所有人对他都只有厌恶和排斥,他甚至不明白周围的恶意来自何处。 他只能独自苟活在阴暗里,蜷缩在一边,无声窥伺旁人的幸福,任凭心脏慢慢溃烂,糟朽成一片空洞。 是小鱼儿把他拉到阳光下,告诉他这些并不是他的过错,他也可以像正常人一样生活,爱人爱己,蓬勃生长,告诉他…她喜欢他。 可他把*她弄丢了。 小鱼儿终究是小鱼儿,熬过自己这个混账带来的劫难,爬出深渊,拍拍尘土,依旧活得像太阳,围绕在她身边的人仍然快乐温暖,只是她再也不会要他。 唯独不会要他。 扈卫见他状似迷怔,生怕他再犯病,小心翼翼喊他一声,“殿下。” 裴疏则昨晚才服过药,那药吃下去,总能撑挺长一阵子,只是最近间隔的时间变得越来越短了。 “我没事。”裴疏则道,“回吧,还有许多事要忙。” 扈卫赶忙挥手,示意侯在巷口的马车过来。 * 从慈幼庄回来之后,陆知行便想办法在郡中雇了两个挑夫,让他们给孩子送药,不必姜妤再过去忙碌。 裴疏则却不会就此消失,每天早晨必来取药,只是他不多说话,偶尔见不到姜妤,才会和陆知行闲扯两句,等姜妤露面,提了药便走,像个固定来府衙应卯的老门吏。 姜妤无所谓,反倒是陆知行劝她,“下次靖王再来,你就躲出去,免得惹你心烦。” 姜妤正在院中翻晒梅干,碧色衣裙都染了酸甜的梅子香,温和道,“我没有心烦,知行哥,我也没必要刻意躲他,反叫人生出些无谓的想头。” 陆知行道,“我以后天不亮就给他送新药去,不让他有理由上门。” 姜妤哑然失笑,“真是傻话,他非要来,难道杏林春就不开张了吗?” 陆知行忡忡不乐,还欲说什么,被病患叫走了。 芳枝拈了颗半干的梅子吃,酸得她挤眉弄眼,“我怎么觉得陆大夫比姑娘还介意他呢。” 姜妤抬头,望了药堂内忙碌的陆知行一眼,“我给你们添麻烦了。” 芳枝怔忡,“姑娘怎么这样说?就算有麻烦,也是靖王带来的,不是你。” 姜妤垂目一哂,“他救了鹤陵百姓和慈幼庄的孩子,也救了我和陆知行,我倒骂不得他。你们不必苦恼,等鄂州安定些,我便离开,他自然不会再来。” 芳枝变了脸色,忙忙搂住她的臂弯,“姑娘,这里不好吗,能不能留下?” 姜妤道,“这里很好,只是…” 芳枝红了眼睛,又开始骂裴疏则,姜妤笑了,“我走不是因为任何人,只是还不想停,天地这样大,我无意长留在一个地方,每天过一样的日子。” 芳枝皱眉,“可眼下不太平,我听卫演说,南边州郡蠢蠢欲动,战事不会止步于桓州,姑娘孤身在外,实在太危险了,而且你就不想成个家,安安稳稳地生活?” 姜妤弯起眼睛,“傻芳枝,我和谁成家,你吗?” 芳枝脸颊微红,嗔道,“姑娘。” 她十分担忧,“那你也不能一辈子不嫁人呀。” “这也没什么,”姜妤拨开被风吹到眼前的发丝,“父亲给了我不少钱,将来不怕没有容身之处,若有缘分,途中遇见相爱之人,便在一处,若真走累了,便停下来,人这辈子不会被一个套子框住,不是吗。” 芳枝还没说话,药堂门下响起砰的一声,陆知行不慎摔了戥子。 “你又要走?” 明明是陆知行在问,院内却同时响起两个人的声音,姜妤转脸,果然看见裴疏则在后头。 这还是他这几日正面和姜妤说的第一句话,眼底几分惶然,那一瞬间,像个害怕被抛弃的孩子。 姜妤颇觉无稽,“我和你说过了,走不走是我的事。” 裴疏则敛眉,终于是绷不住了,“即便你要出去乱逛,是不是也该考虑一下现实状况,现在乱成这样,到处都是流兵匪寇,你出门找死吗?” 姜妤淡声,“靖王殿下,我不傻,何时该出门,何时不该,不需要你来提醒。” 裴疏则气得噎住,“姜妤。” “我叫苏愈。” 伴随着这声,周围安静下来。 裴疏则没再说话,缺乏血色的面庞越发苍白,晨光照射下来,几乎有些森森的鬼气。 姜妤懒得再搭理他,拿过小竹耙继续拨弄青梅。 陆知行从前在朝中,不是没见识过裴疏则的暴戾恣睢,总感觉这位殿下一时冲动会把杏林春拆烂,干咳了两声,“殿下…您又来了,昨晚睡得怎么样?” 裴疏则指节森白,下颚绷紧,感觉下一刻就是狂风骤雨,可最终竟然按捺了下去,什么都没有发作。 他凌厉眉宇重新变得平缓,压下胸口起伏,转向陆知行,声音堪称温和,“还是不大好,劳陆公子再给我抓一副药。” 陆知行无奈道,“那请殿下随我进来。” 裴疏则当真进了药堂内,芳枝早就觉得诡异,终于忍不住问,“他到底什么意思啊,专门过来吓唬人的?” 姜妤懒得思考裴疏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看出他并不想伤害别人,便也由得他去,只是这次对方抓好药之后,没有直接离开,而是朝这边走了过来。 竹筐青梅覆上颀长阴影,微哑的嗓音在耳边响起,“妤儿。” 姜妤动作微顿,没有回避,朝他转过脸,“你还有事?” 裴疏则见她这般,只觉心底裂隙又扩大几寸,不无痛苦地敛眉。 姜妤对他没有怨怼,没有愤恨,也不曾刻意冷落,故意疏远,可这才是最令人绝望的。 她待他安静,平和,甚至友善——两日前这里忙不过来,她甚至过去搭手,给他抓了一副安神药,然后继续去忙自己的事情。 他们的重逢没有给她带来任何影响,她依旧稀松平常地过好自己的日子,全然当他是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裴疏则按下痛楚,对上姜妤毫无波澜的眉眼,用商量的口吻道,“可不可以不要先出城?至少等我按下战事,让南方恢复平静之后,我希望你能平安。” 他又添上一句,“我过来只是抓药,不会打扰你。” 姜妤静默了片刻,“我想你方才没有听全,我本来也没有立刻就走,只是和芳枝说说打算而已。” 裴疏则这才松了口气,“好。我会…” 他本想说,会让她尽快安心出去游山玩水,刚开个头,又咽了下去,只道,“我走了,你们忙。” 姜妤颔首。 裴疏则冲她提一提唇角,欲出去时又停下。 离她这样近的机会并不多,他还是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才背身离开。 芳枝对他还是存有恐惧,直到这阎王走出院子,再不回顾,才拍拍胸口,“搞什么鬼…这么渗人呢。” 权臣的在逃白月光 第51节 姜妤忙得久了,感觉脖颈发酸,握拳用力捶了捶。 芳枝见状,将她转过去背对自己,替她揉捏。 姜妤微微仰头,笑道,“你力气变大了。” 芳枝也笑了,“还不是最近在药堂练出来的。” 姜妤舒服地眯起眼,像只慵懒的猫,“待会我也给你揉揉。” “好呀。” 然而不等两人调换,陆知行出了药堂,“愈儿。” 姜妤睁开眼睛,“知行哥,怎么了?” 陆知行温声,“能不能跟我出去走走?我有话想和你说。” 姜妤将芳枝的手拿下肩颈,“那走吧。” * 秋老虎反扑,天上不见一丝云彩,整座城池像是埋在虚焰里,热风卷过,带着烘烤似的灼烫,路边柳树叶子都蔫哒哒的。 陆知行也怕热着她,没走几步,便在杏林春附近的树荫处停下。 姜妤以为他要说裴疏则的事,“如果知行哥觉得他烦,我出去另找住处。” 陆知行否认,“不,每天抓副药而已,片刻功夫罢了,我不是想说这个。” “那是什么?” 陆知行道,“抱歉,你和芳枝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姜妤点点头,“没关系,我们在院中说话,本来也没避人。” 陆知行松了口气,“那便好…我…” 柳树枝叶在人身上打下细碎的影,微微摇晃,他薄唇抿成一线,温煦眉目也显得有些紧张,“你方才说,不会立刻离开,想来我们还会在鹤陵相处一段时日。我想说,如果你不介意余生再寻一个爱人,能不能考虑一下我?” 树下为之一静。 姜妤没有立时回答。 人非草木,陆知行的心意她并非全然不察,从对方让她直呼其名开始,她就感觉到了。 两人的确有缘,甚至同生共死过一遭,他也实在帮了她太多。 姜妤长睫忽闪了一下,“谢谢你,知行哥。” 陆知行有些失落,“谢谢我?” “是,谢谢你。”姜妤认真道,“如果当年送我去北漠的礼官不是你,我无法想象今天的我会是什么样子,你是我被困在不羡楼以来,认识的最好的人。谢谢你让我知道,这世界上仍然有你这样的人,就好像我在金陵的生活其实不曾结束一样。” 说到这里,她无端有些忧伤,垂目一哂,“可即便我再不舍,它还是结束了。” 这话听得陆知行有些迷糊,“你说什么?” 姜妤道,“我不敢停下,我怕我一停下,就会重新陷进旧日的情绪里,我得一直往前走,一直在新的地方生活,我才能感觉得到我自己。” 陆知行心下一疼,注意到她眼底晶莹,不觉抬起手。 姜妤却退了一步,“所以知行哥,我们不是一路人,你有杏林春,有你背后的家族,你终究要过安稳的、丰足的人生,我想还是…” 陆知行一愣,脱口打断,“不是的。” 姜妤顿住。 陆知行生怕她会因为这个往后躲,忙忙道,“你不了解,陆氏宗族虽大,长辈对我干涉却并不多,否则我也无法自行辞官了。” 姜妤有些意外,“这样吗。” “是,我能够和你一起去很多地方,这不是因为我想跟着你做此迁就,我本来也想做一方游医,我们可以是一路人。” 他见姜妤不语,又补充,“我就是想告诉你,我很喜欢愈儿,非常喜欢,如果愈儿觉得以后也有可能喜欢我的话,以后游历山水,能不能带上我?” 姜妤有些动容,她张口,尚来不及应声,忽听不远处的石桥下传出异响。 两人一同看去,只见桥底人影微晃,看影子形状,对方显然是靠在石桥上,脊背弓起,肩胛投下尖锐黑影,似乎在极力压制,却还是失败了,呛出断断续续的破碎喘咳。 第48章 发病她可能真要被陆知行那小子拐跑了…… 裴疏则倒不是故意偷听,他又没有未卜先知的本事,不过是今日独自出门,离开杏林春后觉得不适,靠在桥头下缓和,不料越发难受,一直没走成。 发现两人循声过来,他摸出瓷瓶,想赶紧吃了药离开,可因为手抖,连瓶带药一并丢进了水里,狼狈极了,被剧烈呛咳阻隔呼吸,按着心口艰难喘气,硬撑起身想走,却眼前发黑,被脚边藤蔓绊住,重新撞倒在桥身青石上,发出沉闷声响。 陆知行敛眉,“殿下,您怎么了?” 裴疏则想说没事,却一个字也发不出,从口鼻到喉咙尽是血腥。 他站不住,半跪在地,手臂被野草刮擦出血痕,神智直直脱出躯壳。 直到姜妤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裴疏则?” 裴疏则浑身一僵,感觉灵魂蓦然冲回身体,撞得生疼。 他睁开赤红的眼,隔着大片血雾,隐约看到姜妤俯身靠近。 然后听见她冷静地对陆知行说,“救一下吧,要是靖王在杏林春附近出什么事,你这药铺就别想开下去了。” 还是为了陆知行。 裴疏则冷笑出声,不管不顾伸手,抓住了姜妤的手臂。 姜妤没想到他力气突然这样大,险些栽进他怀里,用力想要挣脱,”裴疏则,松开,让知行给你把脉。” 知行。知行。知行。 这称呼像一把烧红的刀子捅穿了他的肺,酸苦怒火把心脏都焚成灰,裴疏则死命攥着姜妤手腕,连带自己的双手全部藏进袍袖,肩胛凸起,额头几乎触到她柔软的肘弯,嘶哑重复,“我不看,我没事。” 姜妤蹙眉沉声,“你像没事的样子吗?松手。” 两人僵持良久,裴疏则仰头望向她。 他感觉眼前黑红血雾散了些,依稀能看清姜妤近在咫尺的清柔的脸,庆幸极了,恍惚而贪婪地凝望,忽而又变得沮丧,喃喃道,“我一定是在做梦。” 姜妤面庞温凉,想脱身而不得,索性不再动,只道,“你别死在这儿了。” 裴疏则凄凉一哂,居然还能为她分析,“没关系,鹤陵在鄂州,死了也不会连累你们。” 旁边人无端一静。 裴疏则感觉肋骨下的心肺轻轻碎开了,刚刚回笼的神智也不断飘远,瞳孔甚至有些涣散,不受控制地轻轻道,“妤儿,我好想你。” “对不起…”他哀声叹息,“我实在太想你了。” 姜妤没有说话,裴疏则等不到回应,无比失望,低垂眉眼,尚未散尽的血雾变成水光,汇聚成一点,滴落在面前皓腕上。 这是两人相识十数年来,他第一次在她面前哭。 姜妤眼看着几颗眼泪砸下来,顺着她的手腕滑落。 那样轻的水珠,在光洁皮肤上几乎留不下痕迹,很快被殷红血滴覆盖。 裴疏则意识所剩无几,眼皮灌了铅一般垂落,无力歪倒。 姜妤瞳孔微缩,“知行哥。” 陆知行上前,用力拆开两人的手,按住他的脉,脸色越发难看。 姜妤扶着他,只觉枯瘦硌手,见陆知行神色不对,问,“他怎么样?” 陆知行眉头皱得死紧,没有应声。 裴疏则一直不许他把脉看诊,显然是不想他把病情透露给姜妤。 陆知行摸向发髻,想起今日戴的是玉簪,向姜妤讨要,“把你的簪子给我。” 姜妤拔下给他,陆知行在他后颈找到一处穴位,点刺放血,又卷起他的袍袖,露出手臂,可将手肘翻过来时,两人皆是一顿。 裴疏则手臂内侧落满了深浅不一的划痕,细而凸起的伤疤一条一条,躺在森白泛青的皮肤上,几乎数不清。 这般位置和伤口,是可能是他自己割的。 陆知行十分震惊,心下暗骂,这个疯子。 感觉到姜妤浑身发僵,他赶紧刺破穴位,挤出几滴乌血,反手将袍袖扒拉下来,将人背起,“走。” 姜妤回神,应声跟上。 两人出去一趟,反把靖王给弄回来了,着实把芳枝吓得不轻,可见他实在可怜,还是帮忙收拾出了一间厢房,供裴疏则临时躺躺。 陆知行紧赶着为他施针,姜妤帮不上忙,没在房内停留,转身出来。 芳枝发现她手边黑红痕迹,胆战心惊地问,“姑娘,这是谁的血?” 姜妤摇头,“不是我的,裴疏则肺中有疾,病发咳血,我不慎沾上了。” 芳枝嘶了一声,像是看见什么脏东西,“那姑娘赶紧去洗洗,可别是肺痨啊,不过人吧?” 姜妤最知道裴疏则肺里病根是怎么回事,“别担心,不是痨,染不上我。” 她来到石缸处舀水冲洗,可那血迹贴在皮肤上有些干了,一时难以冲掉,用力搓弄才洗干净。 她无端有些发愣,心里木木的。 * 官中出事,褚未见裴疏则迟迟不归,等不及出来寻,结果在半路碰到影卫,听说他发病的经过,匆匆赶往杏林春。 他气急,把影卫训斥一顿,“糊涂,怎可让陆知行把殿下带走?咱们的太医又不是死了!” 影卫有些委屈,“卑职摸不准殿下是否在听陆知行和姜姑娘说话,不敢贸然过去。殿下晨起提前服过药,我还猜可能他想让姑娘心软,所以才…” 褚未眼神有些怪异,“陆知行和姜妤说什么了?” 影卫欲言又止,使劲揉搓下颚。 褚未敛眉,“你牙疼个什么劲,当影卫的偷听还难为情上了?说啊。” 影卫支支吾吾,“姜姑娘可能真要被陆知行那小子拐跑了。” 褚未心里一凉,脸都灰了。 权臣的在逃白月光 第52节 两人纵马赶到杏林春时,姜妤正坐在廊下,手持蒲扇,扑散药罐里呼呼直冒的白汽。 她听到马蹄声,转头看见褚未,没有起身,等着对方过来。 院中扑满梅子甜酸香气,褚未大步走近,发现她不是在煎药,而是在煮酸梅汤。 廊下寂静,只有紫红色的浓酽甜汤咕嘟作响,姜妤看出他想说什么,道,“天热,这是给慈幼庄的孩子熬的,你们殿下在西厢房。” 褚未神色复杂,目光分明在控诉她铁石心肠,嘴上说,“难为姑娘还肯救他。” 姜妤道,“没什么难为不难为,即便病的是只兔子,我们也不会袖手旁观。” 褚未被她轻飘飘一句堵得无言以对,“…殿下如何了?” “陆大夫还在厢房里,您得去问他。” 言外之意,她不是大夫,也不曾去询问大夫。 褚未沉沉呼了口气,转身大步赶往厢房。 陆知行早瞧出裴疏则身体不好,但没想到如此严重——肺络破损,经年未愈,久延已成虚劳侯;悲怒伤肝,风阳上亢,必至目赤耳鸣,头痛欲裂;药毒久积,瘀阻脑络,怕还有幻觉妄动之症,怎么看都非长久之相。 太医能让裴疏则病到今天还行动如常,甚至指挥作战,必然是倾尽全力了,换成他就想不出,得用什么药才能把这么一副身子撑起来。 陆知行突然想起那晚捡到的药丸——因近日忙碌,都没抽出空来研究。 他打开药箱,欲将那小黑丸子取出,忽听门扇被推开,褚未径直进来。 陆知行起身,向他行礼。 褚未看向榻上脑袋被扎成刺猬的裴疏则,眉头紧锁,询问状况。 时辰到了,陆知行坐回去给他起针,“殿下的病情您应该很清楚,在下不知他如今在服什么药,怕贸然开方冲撞药性,只施下针去,暂且护住了关元,只是在下医术不精,还是得请一直伺候的太医诊治。” 褚未道,“多谢,我已经派了马车,待会便到,接殿下回官邸。” 陆知行眉头微动。 褚未问,“怎么了?” 陆知行道,“为殿下计,我想还是不要轻易挪动,最好能静养两日,以免刚稳住的气息又乱掉。” 在这儿静养,他不醒来还好,若是睁眼看见陆知行和姜妤…只怕才会彻底活不下去。 何况外头出了新状况,靖王在杏林春久住,简直是要命的信号。 褚未思虑再三,还是道,“我让人换六驾的安车过来。” 他转身欲走,陆知行沉声叫住他,“褚参军!” 褚未停住。 陆知行脸色很难看,“参军不会以为,我很希望他在杏林春住下吧。” 褚未拧眉回头,“您什么意思?” 陆知行注意到裴疏则不大安稳,眼皮挣动,额头沁出冷汗,好像陷在梦魇里,硬生生忍了下去,将褚未拽出厢房。 姜妤已经煮好酸梅汤,舀出几勺兑冷水冲开,叫了芳枝过来一道啜饮消暑,便见陆知行黑着脸把褚未拉出门。 芳枝仰头看去,姜妤漠然垂下眼。 即便她没主动凑上去听,陆知行气恼的声音还是传了过来,“我若不是个大夫,早把他从屋檐下扔出去了,可惜我是个大夫,病人的病情便排在最前头,即便我再不喜欢,也得为他身体考虑,所以不叫他挪动,参军既是靖王多年心腹,为何如此一意孤行?” 褚未看着他,沉默了好一阵,才问,“你和姜姑娘,是不是在一块了?” 陆知行被他问住,看向姜妤。 托裴疏则这瘟神的福,他们在树下的话根本没说完。 姜妤和陆知行对视,放下碗盏,静静起身。 厢房内传出冷然沙哑的声音,“未叔,进来。” 第49章 狼狈若我说喜欢他,你打算伤害他吗?…… 几人都没想到裴疏则会醒地这样快,褚未更是顾不得旁的,快步返回。 裴疏则已经自己坐起身,靠在榻背上,乌睫低垂,几根发丝脱髻,搭在颈侧,脸色苍白,好像个缥缈的虚影,一碰就会散掉。 褚未奔到榻边,“殿下。” 裴疏则扶他的手,想要下榻,“我们回府衙。” 陆知行的话,褚未也并非一个字没听进去,连忙按住他的肩,“您别动,我找人派安车,抬藤椅过来。” 裴疏则自嘲,“还真变废人了不成,若传出去,鄂州府官明日就要扑过来把我活吃了。走。” 他说着欲站起来,身体却不给面子,颅内剧烈疼痛,眼前一下全黑了,险些从榻上摔下去。 褚未反手去扶,力气稍重了些,裴疏则被他撑住,不过极寻常的一个停顿,却像是让重斧劈开头骨,捂着额角闷哼一声,脊背弓弯,肩胛尖锐地突起。 姜妤看不下去,终是开口,“且歇一晚吧,别政敌没吃了你,你自己先死在半路上。” 裴疏则身形一滞,抬起眼睛。 他视线模糊,门口倩影不大明晰,碧色裙裾映着日光一晃而过,等视野重新变清楚,门下已经变得空空荡荡,好像她从未来过。 裴疏则怔怔的,被褚未小心翼翼扶回榻上。 好狼狈。他心想。 怎么能狼狈成这样。 在外头丢一次人不够,还要丢到别人家里来。 裴疏则忍着痛,几要把牙根咬碎,心里却冒出一个更不争气的念头,姜妤刚才的话虽难听,可似乎是在关心他。 许多杂乱情绪搅和在一块,让他本就不大清醒的神智变得更加混沌,直到旁边伸来一只手,上头托着一枚药丸。 裴疏则回神。 陆知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殿下若还头痛,嚼枚川芎茶调丸,能缓解一些。” 裴疏则伸手,却是捉住了陆知行的腕。 陆知行错愕,“殿下?” 他下意识想要抽回,裴疏则被这动作带得一晃,脑仁又疼起来,拼着力气没松,药丸滚落在地,正好将对方整个手掌尽收眼底。 这是一只独属于文人的手,肤色玉白,指如修竹,只在食指内侧、中指外缘和拇指指腹生着薄薄的软茧,许是近来行医捣药,掌心和中间指节有些粗糙,除此之外,不见一丝疤痕。 而他只在少时读家塾的寥寥数年,短暂拥有过这样的手掌。 裴疏则心想,或许姜妤就是更适合生着这样一双手的人。 比如在家塾时的他,比如未落难的越文州,比如现在的陆知行。 他目光乌沉,准备将手松开。 姜妤把匆匆赶来的太医领进门,正好看见这幕,顿时警铃大作,先一步上前,将陆知行扯到身后,“你做什么?” 裴疏则失去平衡,忍下直逼人呕吐的晕眩疼痛,仰头望她。 姜妤站在陆知行前面,满脸警惕疏离。 裴疏则问,“怎么,难不成你还怕我把他的手砍下来?” 姜妤明显联想到一些不好的往事,眉间轻蹙,“谁知道。” 裴疏则扶住榻背,垂目轻哂。 “是,”他咽下喉间血腥,“我从前那般,不论你如何想我,都是应当应分。” 姜妤没再说话,拽上陆知行出门。 太医战战兢兢上前,给裴疏则诊治。 * 姜妤拉着人走出长廊,一直到前院药堂,陆知行强行止住她,“好了,愈儿,够远了。” 姜妤停下,将他松开,满脑子都是当年裴疏则下令把越文州的腿打断的场景,缓了口气。 “抱歉,知行哥,我今天有点过激。” 陆知行指端一空,还真有些不舍。 他并不知这段过往,以为姜妤失控是另有他故,惦记起白日未尽之事,“你不问问他的病情吗?” 姜妤沉默,长睫在眼睑上投下两扇阴影,淡声道,“那是他和太医的事,我管不了,也不想管。” 陆知行不语,拉过她的手。 姜妤微怔,抬目看他。 陆知行揉按她掌心右侧,“这里是劳宫穴,按压可以清心火,安神定志。” 药堂门后突然传来吃吃轻笑,两人回头,瞧见芳枝和卫演一高一低探出两颗脑袋,正看向这边,满脸揶揄。 对上他们的视线,卫演忙道,“芳枝,我们是不是还有药没抓完?” 芳枝啊了声,“是、是吧,快走快走。” 两颗脑袋又缩了回去,陆知行手中一空,姜妤把手抽回,自行揉按,“谢谢,好像是好一些。” “愈儿,”陆知行问,“你在外面没说出的话是什么?” 姜妤沉默了片刻。 “知行哥,其实你对我说的那些,我真的有些心动,长久孤身在外,有时候的确很孤独。”她道,“但我不能骗你,我现在对你,没有男女之间的感情。” 陆知行止不住地失落,“现在没有,不代表以后也不会有,不是吗?” 姜妤无法否认,“是,人心易变,就像从前我曾经坚定地认为,我会一直很爱裴疏则。” “这样就好了,”陆知行并不介意她的过往,听她这般坦然,反而萌生出几分希望,“你并非全无可能喜欢我,我们也的确很合适,我可以等。” “不,知行哥,你不要等。”姜妤道,“既然我们现在没有互相喜欢,我就不能因为合适,妄然虚耗你的光阴,你也不要因为等我影响以后的姻缘。还是那句话,将来怎么样,且随风罢了。” 陆知行凝视良久,只有妥协,“好吧。” 姜妤道,“我去庄子里送酸梅汤。” 权臣的在逃白月光 第53节 陆知行目送她消失在门口,后背抵在石缸上。 卫演按捺不住好奇心再次出门偷看时,发现院内只剩下陆知行一个,跑到他跟前,“公子,苏姑娘怎么不见了?” 陆知行道,“走了。” “走了?”卫演莫名,“你俩没成啊。” 陆知行摇头,落寞转身回屋。 * 裴疏则服过药,虫蚁啃噬的疼痛慢慢消退,看向褚未,“我听扈卫说,你在半路碰见他,可是官中有事?” “是。”褚未忍耐道,“大内得知桓州叛乱初平,降下了为州中郡县委任新官的旨意,官员名册都是提前拟好的,正在上任途中,有些已经到了桓州边境。” 裴疏则锋利长眸凌然一抬。 他兼任中书长官,官员擢选怎么都不该直接越过他,何况又是他一手平息桓州叛乱,郑氏这般作为,分明是要趁其战后休养,挤压他的势力。 “数月不见,郑家胆气倒壮起来。” 褚未道,“原有因由在里头,殿下,郑奎抓了从前跟在赵太医身边的小徒弟,此子招出您病重服药之事,郑氏猜测您命不久矣,又经疲劳苦战,才整出这桩事来,鄂州府官一唱一和,说派来了临时的郡守,免得您驻守操劳。” 裴疏则气笑了。 “你方才说已经有官员到了桓州边境,鄂州州府想来也出了不少力。” “鄂州自然近水楼台先得月,基本都是他们的人。”褚未有些担心,毕竟裴疏则如今的确病体支离,“若让他们占住桓州,和鄂州互为犄角,随州形势就危险了。殿下做何打算?” “我是病了,不是死了,更不是傻了,由着这起子不自量力的东西妄图爬到本王头上。”裴疏则冷道,“新郡守绑了扔出去,告诉鄂州府官,桓州横贯千里,没那么容易了结干净,周边藩将都盯着这块肥肉,若新官上任,桓北城关守兵会即刻撤离,看谁死得快。” 褚未应下,思之也欲发笑,“郑家获知消息,肯定会气得七窍生烟,往您身上施加罪名。” “早晚都要撕破脸,他想文火慢炖了我,哪有这么容易,”裴疏则道,“我看郑奎野心不止是想取代我而已,必然还有其他动作,大家脚底下都是不归路,且瞧着吧,如今种种,不过是道开胃菜。” 他挑几件要紧事一一叮嘱褚未,等褚未出去,躺回榻间,闭上眼睛。 太医遵照他的吩咐配制了新药,效力比从前更凶猛些,里头大概添了镇定的成分,又或许是和姜妤置身同一院落的缘故,裴疏则这一觉格外绵长踏实,入睡时还在午间,睁开眼已是深夜,月光无声透过窗牖,满院清辉。 他头不疼了,撑肘起身,看到月下一抹熟悉倩影,独自站在院中。 裴疏则下榻,披上外袍,推门出去。 姜妤心里有些乱,一闭上眼,总浮现出裴疏则手臂上那些骇人的伤疤。 她睡不着,索性出来吹风望月,听到身后脚步声靠近,熟悉的墨色身影来到身边。 两人谁都没说话,静静并肩站着。 最后还是裴疏则打破沉默,“今天月光不错。” 姜妤嗯了声,“还好。” 裴疏则问,“你接受陆知行了?” 姜妤转头看他。 “接受怎样,不接受怎样?”她道,“若我说我喜欢他,你打算伤害他吗?” 裴疏则也看向她,片刻,轻笑了笑,“你误会了,妤儿。如果你喜欢他,如今的我…舍*不得伤害他。” 姜妤微怔。 第50章 误会初初,叫阿耶 裴疏则身形消减,眉宇垂落,神色浅淡,总似透出几分忧伤。 姜妤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回眼,“准备在这儿待多久?” 裴疏则还以为她是不想和自己住在同一所院子里,要撵他出杏林春,“你若不想看见我,我现在就可以走。” “我是说,”她道,“准备在南方待多久。” 裴疏则微怔。 他道,“南方的话…可能要多待一阵子,最近形势很不好。” 姜妤点点头,“若不好挪动,多住几日也罢。” 裴疏则十分意外,“你愿意让我住在这里?” “是知行哥人好,与我无关。”姜妤道,“我会搬去慈幼庄住。” 她说完,不管旁边失望垂目的人,转身回房。 经过裴疏则身边时,他忍不住伸手,拽住了她的袖角。 姜妤颦眉,“你干什么?” 裴疏则有很多话想说,却什么都没说出口,只道,“多谢你了,还有陆知行。” 姜妤神色温凉无波,将自己的衣袖从他手中拽出来。 裴疏则配合地松开,不甚细腻的碧绫从指间滑走。 姜妤往房中去,忽听身后之人喊,“妤儿。” 她脚步微顿,听见对方问,“如果我死了,你会高兴吗?” 这是什么鬼问题。 姜妤回头看他,只觉他墨袍单薄,几要没入这无边夜色里。 她问,“你会死吗?” 裴疏则笑笑,“不会,我只是想知道。” 姜妤感觉被一块湿泥巴堵在心口,沉甸甸的,让人呼吸都不畅快,很想骂他一句脑子有病然后掉头走人,可是没能骂出来,只道,“谁死了我都不会高兴。” 裴疏则眸色微动,还是问,“那你会难过吗?” “不。”姜妤道,“我会忘了你。我们早就形同陌路了。” 院中孤独伫立的人轻轻舒了口气,带出几分了然的自嘲,“好。这样就很好。” “裴疏则,”姜妤心底无端涌起冲动,沉声道,“不论如何,身子是自己的,你走到今天殊为不易,好好惜命吧。” 她说完,返回房间,反手关门。 裴疏则静静看着漆黑窗牖短暂地被烛火照亮了一下,很快又被吹灭,想是她回榻睡了。 他靠在院中树干上,黑沉眸底控制不住地亮起,唇边露出笑意,怎么也压不下去。 * 翌日晨起,姜妤便收拾好东西,搬去慈幼庄。 芳枝说什么也要跟着,“反正最近病人少了,杏林春也怪无聊的,不如和姑娘一道去淘淘孩子。” 姜妤也乐意和她一块,笑道,“那走吧。” 姐妹俩拾掇妥当,一道去往庄内,姜妤昨天晚上睡得短,今早便有些困倦,便交由芳枝驾车,自己坐在后头,伏在芳枝背上闭目养神。 芳枝还惦记着昨天的事,“姑娘为何要拒绝陆大夫?他品性真的很好。” 她想接着说“比靖王好多了”,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也很会照顾人。” 姜妤唔了声,因为困倦,声音有些含混,“我挺喜欢他的,可惜不是那种喜欢。” “好吧,我还想着他能留下姑娘呢。”芳枝十分遗憾,“姑娘搬去慈幼庄,是为了躲开他?” “不是。” 芳枝一顿,“不会是为了躲开靖王吧?” 姜妤睁开眼睛,还是否认,“我只是觉得,这时候三人在同一屋檐下难免尴尬,不想空耗精神。” “那不就是谁都躲了嘛。” 姜妤觉得这话不大对,她并没有想刻意躲开谁,可好像又的确是这么回事,无大所谓地笑了笑,搂住芳枝的腰打盹。 两人到了庄子里,才发现里头已经有人在忙碌,裴疏则的亲随侯在院中,看到姜妤,快步过来,“殿下吩咐修东厨,泥瓦匠人已经找好了,姑娘且等等,这几日就能用上。” 他说完招手,左右提了一套器具上前,“这是虎形灶,营里行军做饭的家伙,有釜有甑,装上就能使,殿下知道您爱给孩子们做些小食,特地叮嘱卑职给您拿过来,东厨修好前姑且一用。” 铜灶虎头虎脑,还真有些可爱,姜妤儿时也见过这东西,只是没这么精致,“有心了。” 亲随道,“殿下他不一直都是这样吗。” 他见姜妤面色微冷,垂首告罪,“卑职多嘴了,厢房已经收拾出来,姑娘自便吧。” 说话的当口,芸儿已经欢欢喜喜扑过来,“姐姐,你来啦,一天不见我就超级想你。” 姜妤露出笑容,伸手揉芸儿的小脸。 芳枝看出姜妤状态不佳,将小女童拉到自己怀里,“芸儿只想苏愈姐姐,就不想我吗?” 芸儿最会撒娇,扭股糖般腻着芳枝,“当然想了。两个姐姐我都想。” 芳枝满意地松开她,招呼其他孩童,“马车上有好吃的,跟姐姐一块去拿。” 孩子们欢天喜地跟着芳枝跑了,姜妤这厢安静下来,随意在阑干处坐下。 她应当去厢房补个觉,看着院中孩童嬉笑打闹,却莫名想多坐一会。 手掌触到细细的凸起,姜妤低头,发现阑干上系着女童们玩花绳的红绒线,随手解下,欲翻几个花样,想起裴疏则也用过这红线,又淡了兴,重新系回去。 她原是来慈幼庄躲清净,可杏林春病人少了,陆知行时常过来,裴疏则精神见好,偶尔也往这边溜达,最后卫演独自在药铺看家,四个大人一块在庄里看孩子。 两位大学究齐聚慈幼庄,原来教关关雎鸠的老先生颇觉无用武之地,告假回家休息去了,腾出地方让两人尽情发挥。 姜妤本想把人撵走,想想终究没意思,两人打着孩童的名义来串门,何况孩子们喜欢热闹,便也由得他们。 起初芳枝提心吊胆,但裴疏则和陆知行之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竟然还挺和谐,除了言语偶有机锋,并未生出事端。 只是他们捧着千字文争论怎么教小孩更合适的画面,怎么看怎么诡异。 芳枝浑身不自在,“要不是舍不得姑娘,我真就回杏林春了,还不如听卫演嘴碎呢。” 早秋余热未退,姜妤拢了今年最后一茬梅干煮酸梅汤,等煮汤的功夫,坐在东厨门下闲翻游记,“他们在这缠缠孩子也好,你只管玩你的。” 芳枝耸耸肩,去地窖取裴疏则刚命人送来的冰块。 权臣的在逃白月光 第54节 正是午间休息的时候,裴疏则和芸儿研究红绒线,不知陆知行又说了什么之乎者也的文人教训,语出讥讽,“我原比不上陆少卿,少卿将来是不愁养老的,治着病教着书,两片杏林都硕果累累,随便敲一筐也能肚饱了,仔细别酸倒牙才好。” 陆知行岂肯退让,“靖王殿下不也放下军务不理,跑来栽杏了吗。” 裴疏则轻笑一声,“少卿抬举,我是来陪孩子玩。妤儿让我惜命,太医也说沾沾活气对身子有益。” “殿下醉翁之意不在酒,也得人家喜欢让你淘才行。” “比你讨喜,我会教孩子翻花绳,你只会煮那个狗都不理的苦药茶。” “……” 陆知行气噎,芸儿忍不住,咯咯笑起来。 姜妤和芳枝一道提着酸梅汤上前,“要是教坏小孩子,就都出去。” 陆知行本还想回嘴,听得这句,乖乖把话咽回了肚子里。 姜妤盛了两碗,一份给芸儿,一份给陆知行,又招呼其他孩子过来领,最后给自己和芳枝盛了,坐下来啜饮消暑。 唯独裴疏则手里还是空的,显得格格不入,他孤单单坐在角落阑干上,安静片刻,还是忍不住戳戳姜妤手肘。 姜妤转头,和裴疏则对上视线。 他也不说话,只巴巴望着她。 姜妤回以安静,裴疏则只好道,“妤儿,我也有些热。” 冰块碰着瓷盏,发出轻微叮咚声响,姜妤淡声,“寒凉之物,你喝什么。” 裴疏则眉目微振,“我可以喝热的。” 姜妤懒得和他掰扯,“还剩了点在厨房里,想喝自己去盛。” 裴疏则欣然应好,正欲起身,芸儿自告奋勇,举起小手,“我我我,哥哥身体不舒服,我去给他盛。” 裴疏则巴不得和姜妤多呆一会,笑眯眯道,“好芸儿,多谢了。” 芸儿捧起碗咕咚咕咚喝完,颠颠跑走。 芳枝嘀咕,“真是做长官的…这些小孩都快成他跟班了。” 姜妤只当没看见。 芸儿跑到东厨,砂锅内果然还剩一点,只是灶台有些高,她搬来小凳子站在上头,抓过勺子,盛到敞口白瓷碗里,没提防碰倒了旁边架子上盛盐的竹罐。 她慌忙把竹罐扶正,可为时已晚,小半罐子盐全泼进去,在余温的作用下迅速融化。 芸儿欲哭无泪,正不知如何是好,身后伸来一双手,将她抱了下来。 她转头,看见是裴疏则。 对方尚不知发生了什么,“妤儿怕你摔着,让我来看看。” 芸儿呐呐,瞥向白瓷碗,裴疏则不察有他,端起来喝了一口,“梅子汤温着口味倒也不错。” 芸儿没拦住,十分震惊,“哥哥真觉得好喝?” “是啊,”裴疏则一顿,补充,“比冰镇的酸一些。” 他注意到芸儿睁圆的眼睛,“怎么了?” 芸儿的小脑袋瓜里转过了很多东西,把头摇成拨浪鼓,“我就是觉得凉凉酸酸的才好喝呀。” 裴疏则拍拍她的发顶,顺手把碗和砂锅涮干净,领她出去。 姜妤已经不在凉亭内,回屋小憩去了。 午后下过一场小雨,天气凉爽一些,姜妤不想在房间闷着,出门转了转,回来时发现芸儿守在路边探头探脑,寻到姜妤,快步跑过来,“姐姐。” 姜妤俯身,“怎么自己出来了?” 芸儿一脸做错事情的心虚,犹犹豫豫道,“我今天去给裴哥哥盛汤,不小心把很多盐撒在里面了。” 姜妤笑笑,“我还当是什么,没关系的。” “但是他没有尝出来。”芸儿仰着头,“他都喝光了,没有尝出来。” 姜妤面色微顿。 她一直没去过问裴疏则的病情,陆知行也没有主动告诉她,他本人更不会说。 才几年功夫,这是把自己的身子糟蹋成什么样了。 芸儿忧心忡忡,“他是不是病的真的很严重?” 姜妤回神,温声道,“别担心,那个哥哥身边有很厉害的大夫,不会有事的。雨天路滑,我们回去吧。” 芸儿点点头,随姜妤一道返回,走到巷口时,发现裴疏则就背对着她们站在院门檐下。 他身边站着一个年轻女子,眉若远山,容貌清柔,打眼望去,竟和姜妤有六七分像。 她口吻中似有抱怨,“疏则哥哥,你不是在随州吗?怎么跑到这儿来了,真叫我好找,要不是正好碰见未叔,我们还被挡在城楼外头进不来呢。” 裴疏则道,“鹤陵有点事,战事未歇,你带着孩子,不在岐山好好待着,跑这来干什么?” 话听着像是训斥,声音却堪称温和。 女子无奈叹气,“你不知道,郑家人不安生的很,京城周边都乱成一锅粥了,我身份这样敏感,哪还敢继续住在那。” 她弯起眼睛,“不过找到你我就放心多了。” 话音未落,怀中的小娃娃挣动了下,女子发觉,笑意更深,“初初醒了。” 裴疏则见状也伸手,摸了摸那孩子的小脸,“长大不少。” “是呀,都会说话了呢,我特地把她带来见你,”女子将娃娃转向裴疏则,柔声逗弄,“瞧他,初初,叫阿耶。” 阿耶二字清清楚楚传到旁观的两人耳里,芸儿下巴差点掉下来,“啊?他都有孩子了?” 姜妤被雨后凉风呛了一下,没忍住掩口,轻咳了两声。 第51章 担忧我这次走,就不回来了 芸儿没控制好音量,院门口两人都听见声音,一块回过头来。 玉成歪头,盯着姜妤瞧了一会,恍然大悟,露出明璨的笑容,抱着孩子走过去,边问,“你就是姜妤吧?” 姜妤嗓子里还有些不舒服,点了点头,“我是。” 她有种不大好的感觉,轻推了下芸儿的后背,“芸儿,你先回去。” 芸儿乖乖去了,玉成走到姜妤近前,端详着她的脸,笑道,“我们真是有些像,疏则哥哥,你说是不是?” 姜妤并没见过玉成,刚才那声“阿耶”实在过于误导,以至于她看向裴疏则的眼神都有几许怪异。 裴疏则见她明显是误会了,开口解释,“她是…” 玉成立时拿手肘捅咕他,扭头瞪他一眼,又转回来,笑里是不加掩饰的试探,“我叫蓝瑛,原先在疏则岐山的别庄住着,最近刚到江南,本想去府衙寻他的,谁知他来了姜姑娘这,就抱着孩子过来看看。” 姜妤的视线在小女娃身上停落片刻,目光有些复杂,点了点头。 玉成扒拉开再次想要上前的裴疏则,“这是他女儿,一岁三个月了,可不可爱?” 姜妤盯了裴疏则一眼,唇边闪过一丝冷峭,“可爱。” 她转向玉成,“你们一家人好好叙旧吧,我要进去了。” 玉成哪里知道两人曾经有过一个孩子,执意跟着她,“姑娘也让我们到里头歇歇脚吧,孩子总不好一直站在风口里,疏则哥哥也…” 裴疏则冷声打断,“够了,裴玉成。” 他声音带了几分怒气,倒把玉成吓了一跳,“你这么凶干嘛?” 裴疏则阔步上前,把人拉住,“妤儿。” 姜妤也听到那一声,狐疑蹙眉,仰头看他,裴疏则缓了口气,“你别误会,她是玉成,你的表姐,我的堂妹。” 听完这话,姜妤瞳孔一震,脸色更加难看了,甩开他的手,“裴疏则,你是禽兽吗?” 裴疏则瞠目结舌,“不,她们不是…这是她的孩子,不是我的,我只是认了初初做义女。” 姜妤看着他不说话,俨然对他的底线毫无信任,裴疏则扶额,“裴玉成,你去把孩子亲爹给我叫来。” 玉成还想说什么,被他厉声喝断,“现在就去!” 玉成只好妥协,“好嘛好嘛,我去。” 她抱孩子久了,手臂有些酸,不由分说把初初塞到裴疏则怀里,“好心当成驴肝肺,我都累了,帮我看着点儿。” 她说完就转身跑了,裴疏则想追都没追上。 按理说这个年纪的孩子都十分依赖母亲,分离片刻都要哭嚎,初初胆子却大,趴在裴疏则肩头四处瞧,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乌溜溜转,竟然还冲着人吃吃笑了。 裴疏则心头一软,很是无奈,“这小姑娘,和她阿娘一个脾性,被人拐跑了都不知道。” 他情绪一时间大起大落,又在外头站了许久,这会儿精力便有些不济,有些抱不住,可不好意思麻烦姜妤,硬撑着将小女娃托了又托。 姜妤瞧出他的窘迫,看不下去,伸出手道,“给我吧,你别摔着孩子。” 裴疏则眸色微动,将初初给她抱,递过去时,掌心托住她的手背,只感觉一片柔软的温凉。 他心头一悸,还没咂摸出滋味,姜妤已经转身,稳稳当当抱着孩子往前去了。 眼看着天气又变得阴沉,陆知行拿着伞出来找姜妤,正瞧见这幕,呆滞了一下,“愈儿,这是哪来的孩子?” 小女娃戴着虎头帽,身穿湖绸,白白软软的,断乎不像弃婴。 姜妤简单和他解释两句,感觉到濛松雨滴落下,抱紧初初,加快步伐往前走。 陆知行赶忙打开油纸伞,亦步亦趋跟上。 气儿都喘不匀的裴疏则被丢在后头,显然被彻底遗忘了。 虽然早已习惯被冷落,可瞧着前面三人同打一把伞往房内去的场景,他还是无端有些伤感。 裴疏则没急着跟上,抵在树干上,无声松了口气。 他休息片刻,取出新药服下几颗,感觉有了力气,才慢慢过去。 * 裴疏则发话,玉成不敢不麻利,把蓝衡拽上马车就赶了过来,还稍带上了在府衙顶班的褚未,到厅堂内时,三人皆坐于簟席上,初初在姜妤怀里睡着了,陆知行手持蒲扇,扇着小茶炉呼呼冒出的水汽,裴疏则顶着干燥巾帕,正在揩头发。 权臣的在逃白月光 第55节 褚未见他这样,面色一变,“殿下,您淋雨了?” 窗外不过濛濛细雨,裴疏则道,“沾了点雨丝,不妨事。” 热水咕嘟作响,陆知行默默取盏冲好姜茶,递给裴疏则。 蓝衡是个规规矩矩的人,俯身拱手,朝他们一一见礼。 姜妤抱着孩子,不便起身,欠身示意,裴疏则冲他一抬下巴,只有陆知行起身,与他回礼。 裴疏则看向褚未,“你怎么也有空跟着来?” 褚未看了看堂内,道,“殿下还是借一步说话吧。” 见他面色凝重,裴疏则起身,和他一道往厅堂外的抱厦中去。 褚未看出他脚步虚浮,忙上前扶了一把。 玉成摩挲穿着单薄绸衫的手臂,俯身将手伸到茶炉边,“这天变得真是快,中午热得什么似的,突然一下雨,还怪凉的。” “外头秋风起了,确实凉些。”陆知行道,“公主也喝盏姜茶吧。” 玉成抬眼瞧他,“你认得我?” 陆知行道,“您来之前殿下说过了。” “那你是自己人啊,”玉成若有所思,想起方才他和蓝衡报过家门,嘶了一声,“你是陆家的人,那个从前在太常寺供职的陆少卿?” 陆知行应是,“在下两年前便辞官了。” 玉成直起身,“我刚从京城赶来,你家中出事了,你是不是还不知道?” 陆知行眉头一皱,“什么?” “月前有御史弹劾三年前那场秋闱暗通关节,誊录官招供,抓了一大批人,你兄长以为事涉冤情,具折上奏,被扣上同情罪逆的帽子,一并关进大牢了,这案子越闹越大,至今都未了结呢。” 科场舞弊从来都是大案,陆知行从未遭过这等变故,一时脸色苍白,姜妤也变了脸色,抬首望向他。 陆知行哪里还坐得住,“我这便回家,和长辈商议对策。” * 裴疏则才进抱厦,便忍不住低咳几声,倒是很快压制了下去。 褚未眉头紧锁,“近来我没在殿下身边,您状况无碍吧?” 这两日军务稍微松快些,裴疏则姑且休养,让褚未在府衙看着,也是刚刚服用新药,精神暂时比先前好一点,才放心在姜妤跟前晃悠。 裴疏则说没事,褚未依旧不放心,“新药药性比从前凶猛,殿下才吃上,不过一时见好罢了,千万别掉以轻心。” 峥嵘半生的人,如今也婆婆妈妈起来,裴疏则道,“无妨,过两日我便回随州,你只管告诉我,有什么事。” 褚未道,“弋阳郡守送来了潘岳的首级,我已按您的吩咐行了封赏。” 裴疏则颔首,“没拿到活人,倒是有些可惜。” “他是投奔巴州不成,被撵出来的,这厮与刺史陈唐透露您病重之事,自己求盟失败,倒惹得对方动了自立之念,正逢咱们阻拦新官,郑氏斥您借平叛拥兵自重,对抗朝廷,陈唐借故起事,说要…清君侧。” 这是两把刀砍一块来了。 裴疏则冷嗤,“陈唐也是个胸无点墨的匹夫,本王离那小皇帝千里之遥,他清哪门子的君侧。” 褚未道,“郑氏忙着在京中铲除异己,没能靠桓州反叛拖死您,巴不得您同诸藩鹬蚌相争,陈唐如今到处宣扬您命不久矣,迹类疯迷,拉拢部将,动摇我军军心,直欲趁人之危,您如今身体又…” 褚未话没说下去,西南部将箭在弦上,靖王却是强弩之末,他从军数十年,还从未遇到过这般凶险的时候,若裴疏则撑不住,麾下群龙无首,四面楚歌,真是要坏事。 裴疏则全然明白,也不再插科打诨,“你回府衙安排一下,即刻启程,随我去桓州演军。” 军中最怕三人成虎,得趁眼下精神尚可,先把流言止住。 经过厅堂时,他发现里头少了个人,“陆知行呢?” 玉成忡忡欲言,收到褚未眼神示意,只好止住,姜妤看出裴疏则行色匆匆,眉心微蹙,问,“你做什么去?” 这还是她头一次主动与他搭话,裴疏则微怔,随即温声道,“我到桓州演军,鹤陵会由随州府兵把守,他们都是我的旧部,你们安生待着就好,无事不要出城。” “什么意思,”玉成插话,“又要打仗啊?” “有个部将不老实,我去弹压一下,不妨事。” 他说得轻描淡写,可前几日才发过病,若是小事,哪里值得他亲自跋涉过去。 玉成担忧道,“你身子坏成这样,千万当心。” “知道。”裴疏则看了眼姜妤,见她只是垂目沉思,强行挪开目光,冲玉成莞尔,“走了。” 他出门,迈下石阶之时,又止步,霍然转身回来。 姜妤见他停在自己面前,抬起眼睫。 裴疏则很想摸摸她的脸,垂在阔袖下的手忍耐着没动,“我这次走,就不回来了。” 他望着她,眉宇温柔垂落,轻轻笑了笑,“不回来烦你了。” 姜妤看着他,什么都没说。 裴疏则离开,这次没有回头。 姜妤后知后觉地想起,她最后也没有问出他身体究竟如何。 第52章 去见他反正殿下安排的事情,姑娘从来…… 秋雨又开始下,淅淅沥沥的,像是有人隔着窗扇咬耳朵,小声说个不停。 暮色四合,厅堂内昏暗下去,姜妤点起灯烛,坐回簟席上。 在场诸人都察觉到了平静阴云下酝酿的暗雷,不安感悄然弥漫,谁都没有出声。 还是做好晚膳过来的芳枝打破沉寂,“天不早了,先用饭吧,孩子们都已经吃上了。” 姜妤回神,将四方矮几搬过来,供芳枝放菜。 四道菜四碗饭,一张矮几足够放下,芳枝道,“公主见谅,您和蓝公子远来是客,本应好好招待,可方才出去采买时,发现街上戒严了,集市都没人,还得顾着庄子里的孩子,就只做了这些,东厨里煨着鸡汤,等用完膳我再盛来。” 玉成忙道,“无妨无妨,我们又不是来蹭饭的,只怕以后日子还有的难——你叫我阿瑛就好。” 姜妤让芳枝也坐下吃,想起一事,“街市戒严,知行哥一直没回来,他是如何出去的?” 玉成摇头只作不知,“陆家人又非等闲之辈,他想出城,怎会想不到办法。” “哪这么容易,裴疏则走前说了,是随州府军守城,”姜妤很快想通其中关节,“是褚参军故意放他出去的。” 玉成被饭粒呛了一下,“表妹真是敏锐,我就想不到这些。” 然而姜妤的敏锐还不止于此,她是经历过的人,对这些伎俩太熟悉,“所谓舞弊大案,八成是有心人铲除政敌的手段。那场秋闱,裴疏则是主考官,他刚才匆匆去桓州演兵,这两桩事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联系?” 玉成睁大眼睛,“京城和桓州远隔千里,能有什么联系?” 姜妤静静看着她,“表姐和褚未提前通过气,难道不知道吗?” 玉成一噎。 姜妤吃不下了,起身去取斗笠。 玉成起身,“表妹做什么去?” 姜妤头也不回,“去找陆知行,叫他回来。” 这些事背后藏着的,必然是郑氏。裴疏则外出平叛,郑奎怎会不趁机收拢势力,御史出面,不过是做一马前卒,好让他有由头清理异党,陆知行长兄出头说话,正好被树了靶子,陆家世代清贵,还是个杀一儆百的好靶子。 陆知行和越文州是一路性情的人,刚正中带点迂阔的傻气,褚未放他出去,就等他上京闹起来,逼着陆氏全族去和郑氏纠缠。 可陆氏如今只有名声,毫无实权,真被拖下水,下场不会好过当年的越家。 姜妤戴上斗笠便走,玉成追出来,“姜妤妹妹。” 姜妤刚刚迈出院门,牵马的手微顿,转头看她。 玉成问,“你是不是真喜欢上陆知行了?” 姜妤一贯清柔的双目透出谴责,什么时候了,她还来管她情情爱爱的闲事。 “公主殿下。” 玉成面色一滞。 “原来公主还会难过,”姜妤凉声道,“我与你素未谋面,今日初见,你便不大友好,叫你一声表姐,是因为我们同病相怜,可公主即便斩断旧过,取了新名,也不该忘记当年的切肤之痛,更不该将这种痛苦牵延到其他人身上。” 玉成被她说的白了脸,“不,我没有坏心,我只是想替疏则试探一下,看看你还在不在意他。” 姜妤眉间浮现愠色,“不可理喻。” “不是的,你不了解,”玉成道,“你离开疏则,他会活不下去的。他已经快活不下去了。” 雨势渐大,顺着她的眉骨滴落,“你救救他吧,他活不了,不知要多死多少人。” 姜妤没说话,蓝衡也追出来了,给玉成撑伞。 玉成回头看他,又转回来,眼底盈盈泛光,面庞上多了新的水痕。 姜妤看着面前的恩爱夫妻,沉沉呼了口气,“公主真是个命很好的人。” “可不是人人都像您这样命好。”她道,“别人不来渡时,唯有自渡罢了。” 姜妤翻身上马,扯紧缰绳,狠夹马腹,背影消失在深重雨夜里。 城门早已下钥,大雨滂沱中,城守提着脚灯上前,厉声呵斥她回去。 姜妤摘下斗笠,“你们就是从随州拨派来的府军?” 城守见她说的笃定,凶戾气势反而收敛几分,“你是何人?郡中戒严,又在宵禁,任何人不准出城!” 裴疏则既然让随州府军看守鹤陵,分派来的必然是往日亲信。 想到这里,姜妤沉声道,“我是靖王在金陵越家的表妹,有要事求见你们长官。” * 时局不稳,上京的路引十分难办,陆知行无职官在身,出了鹤陵,终究还是要到官府寻旧识通融,幸而州府内便有一位同门友人时任签判,连夜赶去,翌日黄昏时分抵达了府衙。 签判多由朝官迁任,对京中诸事大都了解,听陆知行说明原委,直接劝阻,“贤弟,你我有同门之谊,我便大胆直言了,非我不愿给贤弟行方便,这事我劝你三思而行。即便你入京,族中长老怕也不会让你轻举妄动的。” 陆知行牵挂兄长安危,满心焦灼,“此话怎讲?” 权臣的在逃白月光 第56节 对方环顾四周无人,低声道,“这哪是什么科场舞弊的案子,分明是有人借此清洗庙堂,贤弟兄长无辜受累,可陆氏望族,累代清名,更不能一同搅进去,否则定被人拿全族来作法子,就像当年的姜家一样。” 陆知行脸色一寸寸白了下去,“师兄的意思,是我家族老会舍出兄长,断尾求生。” “姜家有靖王庇佑,尚至如此,贤弟细想,陆家当如何?” 陆知行离开府衙时,阴雨濛松,黑云远远铺满天际,乌沉欲坠。 他看见前方青石板路上停驻的一人一骑,身形僵滞,“愈儿?” 姜妤走到他面前,“知行哥,我来带你回去。” 看他的样子,应当是已经有人把道理给他说明白了。 陆知行站在原处,像是问她,又似自问,“若袖手旁观才是对的,难道让我眼睁睁看着兄长含冤而死吗?” 姜妤不知该如何回答。 陆知行显然做不到这样,雨水顺着面庞滑落,越发添了孤注一掷的神色,“我要上京。” 姜妤问,“你连路引都没有,如何上京?” “我独自去敲登闻鼓,告御状,”陆知行沉声道,“既是朝中要案,州郡不能阻拦苦主申冤,他们要把陆家拖下水,把事情闹大,索性就更大些,若不成,家里把我这个没有职官的不肖子也舍出去,哪怕滚钉板,我也不能让兄长背负污名。” 他说着便要走,姜妤追上去,“陆知行。” 她拽住他的袍袖,“挑出这桩案子的分明就是御座上的人,你告到御前又有何用?让他们再给你安一个指斥乘舆的罪名,你们家才真是完蛋了!” “那怎么办?” 陆知行脱开她的手,以往青竹般的脊背凸起,举拳用力砸向冰冷砖墙。 “我没有其他办法,我什么都做不了。” 乌云下电闪穿过,遥遥响起闷雷,马蹄打破雨声,停在两人身后。 姜妤闻声转头,看到熟悉的军官面孔,是裴疏则手下属官,当日将陈兆人头呈到她面前的那个人。 军官骑在高头大马上,冲二人拱手,“姜姑娘,我家殿下有请——” 他伸手,朝陆知行示意,“陆公子。” 姜妤怔忡,还是问了一句,“什么事?” 军官笑道,“自然是公子一筹莫展之事,殿下已经罚过褚参军了。在此之前,卑职先护送姑娘回鹤陵。” 他话锋一转,“或者姑娘也想一同去桓州府衙?” 姜妤轻哂,“我有得选?” 军官目光亦颇玩味,“有没有的选,殿下安排的事情,姑娘也从来都没听过,不是吗*。” 姜妤道,“你违反他的命令,我不会受罚,你却未必。” 军官道,“那得看姑娘是为着谁过去的了。” 姜妤没应声,闷雷撕开云层,雨水噼里啪啦砸下来。 她阔步从军官身旁经过,去牵自己的马,“走。” * 流言甚嚣尘上,即便天公不作美,裴疏则也只能披上戎装,在军中校练演兵,以安人心,是日桓州连日阴沉的天终于降下大雨,他才有了理由在官邸休息。 房中燃着铜炉,水汽咕嘟咕嘟往外冒,裴疏则仰在躺椅上,闭目养神。 军靴踏地的声音由远及近,在门口停下,“殿下,人到了。” 裴疏则睁开眼,目光有些失焦,落在陆知行身边,长眸微微眯起。 直到姜妤走近,他看清她的脸,有些意外,从躺椅上撑起身。 “你怎么会来?” 不等姜妤回答,他看了眼陆知行,已然有了自己的答案,自嘲一哂,“就这么不放心他,还亲自陪人跑一趟。” 姜妤一路过来,听了不少关于靖王的传言,说他病入膏肓,失心疯癫,命不久矣,可旁边揓架上挂着软甲,水珠尚且未干,显然才军营回来不久。 她凝视着裴疏则的脸,只觉前几日才恢复一点血气的脸忽又苍白许多,竟还不比从前,无端有了几分恻隐的滋味。 她问,“…陆家的事,你愿意帮忙?” 第53章 撞破裴疏则,是我啊,你醒一醒 裴疏则有些气喘,压制着道,“想救人,总归要冒风险。” 陆知行道,“还望殿下先说来听听。” 裴疏则没力气扯闲话,“这桩案子你兄长脱不了罪,郑奎是对人不对事,且他拿科考取士做文章,先堵了天下文人的嘴。不过无论他如何定罪,或死或流,我都将人劫出来便是了。” 陆知行瞠目,“殿下要劫囚?那岂不…” “不止劫他,还要连你父亲一道劫呢。”裴疏则道,“陆家父子被靖王软禁拉拢,陆氏宗族便可继续在京中安身立命。” 陆知行显然被他这个剑走偏锋的法子震慑,良久都没能应声。 裴疏则最看不惯文人的优柔寡断,“本王人在桓州,才与郑氏撕破脸,没条件去朝中拉扯斡旋,你尽快下决定。” 陆知行脸色发白,“事关重大,我想先和家中商议。” 裴疏则啧了一声。 姜妤先一步明白了他的意思,“知行哥,你一来一回要多久,郑氏若想逼陆家下水,定会对你兄长用手段,一拖二拖的,只怕他先遭不住。” 裴疏则撩睫,无声看了姜妤一眼。 铜壶中水汽仍旧呼呼往上冒,壶盖被顶得劈啪作响。 陆知行敛眉,收在袖中的手指握紧。 “这种朝廷,也无甚效忠的必要。”他沉声,朝裴疏则躬身拱手,“拜托殿下了,若能救得兄长性命,在下当誓死以报。” 裴疏则轻笑了声,“这种话不必说了,来点实际的。” 陆知行一时没明白,“殿下是指什么?” 裴疏则偏头,视线轻轻落在姜妤身上,惝恍了一下。 当然是,能不能把妤儿还给我。 但这话不对,姜妤无数次用行动告诉他,她是个有爱恨的…能独立的人。 他轻叹,看向外头,雨声隔着窗牖,淅淅沥沥敲进人耳里,茶炉灯烛一同映出昏黄光晕,铺满木板的房间弥漫着温暖的潮意。 当然,只是裴疏则觉得温暖,另外两个人衣服都要被汗塌湿了。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坐下来同我说说话吧,”裴疏则道,“我让人去给你们收拾客房。” 亲随听了这话,搬来两把交椅。 裴疏则却突然剑眉一蹙,连带着额角青筋都轻跳起来,蓦地抓住躺椅扶手。 “等等。”他克制着,冷声问亲随,“我是不是约了部将商讨军机?” 亲随察言观色,连忙应,“是,这会儿冯将军他们估计快到了。” “好…”看不见的虫子又开始往颅骨里爬,无数尖刺细腿踢蹬脑髓,裴疏则指节森然泛白,极力维持着清醒,“你们先走,等空了再说。” 姜妤直觉不对,柳眉微蹙,“你没事吧?” “没事,”裴疏则唤亲随名字,“送客。” 亲随哪敢耽搁,“二位先去,如今军务繁忙,别误了战事才好。” 他毕恭毕敬,不由分说将人请出门去。 姜妤甫一消失,裴疏则硬绷着的那根弦猝然断裂,脊背凸成弯弓,从躺椅上挣扎了下去。 他急切地想要吃药,摸遍衣袖而不得,扑到书案前将文书籍册统统拂落,木匣摔开,依旧一无所获。 亲随回房看见这幕,慌忙上前搀扶,被他一把推开。 “药…”裴疏则垂首抵着案角,冷汗如瀑,太阳穴突突直跳,“给我药!” 新药药性太猛,太医怕他不加节制,都是每日按分量拿过来,今天的还没吃,竟不知丢到哪去了。 亲随便寻不见,不敢轻易走开去找太医,一时两下为难,慌忙翻找起来。 成群结队的虫子把颅骨撑爆,一窝一窝涌出,钻进每一个骨头缝里,到处乱爬,无处纾解,裴疏则越发躁戾,溢出暴烈嘶吼,怦然拂落茶盏,一声炸响,惊动了已经走到回廊尽头的姜妤。 隔得不近,又夹杂雨声,其实听不大清,但姜妤还是停住了步子,“什么动静?” 陆知行心里有事,不曾注意,侍从状若懵然,“没有动静啊。” 姜妤凝视他片刻,轻轻哦了声,“可能是我听错了。” 侍从心下暗松,继续领她往前走,姜妤却猝然转身,大步回往方才的房间。 侍从大惊,慌忙追过去拦,被她侧身避过,用力推开房门。 裴疏则双目赤红,正抓住瓷片,往手臂上划,想把那些该死的虫子放出来,亲随阻拦不住,竟被踹翻在地,撞在尖锐案角上,半天没爬起身,他划开皮肤,鲜血哗啦染红袍袖。 姜妤脸色顿变,“你干什么,住手!” 她上前抢夺,哪里夺得过,被一把搡开,碰着旁边屏风,细窄屏风失去平衡,哐一声歪倒。 裴疏则用力挤压伤口,大股鲜血涌出,可伤痛不仅没有让他清醒,反而越发癫狂,“没有…为什么没有,出来!滚出来!” 他几要把伤口挠烂,陆知行冲上前阻拦,被他拎住前襟,疯怒之下,举拳便往他头上砸去。 “裴疏则——” 姜妤喊出他的名字,一把箍住他的腰。 她拼力将他往后拖,不明来由地鼻子一酸,“你醒醒,裴疏则,是我啊,你醒一醒!” 裴疏则浑身僵滞,瓷片松脱,啪嗒掉在地上,姜妤赶紧拖着他后退,“去找太医,快点!” 裴疏则辨出她的声音,血丝交错的眼睛转向姜妤,胸口剧烈起伏,一口接一口地倒气。 姜妤哪里敢松开,依旧紧紧抱着他,“是我,疏则,你冷静点…冷静点…” 裴疏则像一头发了疯的困兽,不受控制地猛烈挣扎,幸而方才那一通发泄,已经把力气消耗得差不多,他用力辨认姜妤,身体幅度竟真的慢慢缓了下来。 权臣的在逃白月光 第57节 可神智回笼,另一个比钻心痛痒更让他无法忍受的事情冲进脑海—— 她为什么还在?裴疏则怔怔地想。 不是让她走了吗? 怎么能让她看见,怎么就是不听话? 他只剩下这一个念头,“你不能在这里,出去…” 姜妤脸色发白,没有动弹。 “出去,出去,”裴疏则怒吼,“我让你出去听见没有!” 他拼命把姜妤往外推,爬起来的亲随冲上前,一计手刀砍在裴疏则后颈。 怀中之人闭目软倒,姜妤也没了力气,和裴疏则一同歪在地上。 陆知行将两人分开,太医终于赶来,取药塞进裴疏则口中。 姜妤问,“你在给他吃什么?” 见太医不答,她神色越发难看,“你到底在给他吃什么?” 太医道,“姑娘恕罪,不给他吃这药,待会他醒过来,只怕是要杀人的。” 姜妤闭了闭眼,一阵眩晕。 几个人七手八脚,把裴疏则挪到软榻上,灌药包扎,一通忙活。 姜妤仍坐在地上,周围陈设东倒西歪,文书散落,满屋狼藉。 铜炉还在烧,潮气蒸腾,浑身都被冷汗湿透了。 直到闻得讯息的褚未匆匆出现,看见这混乱不堪的一幕,久久未语,最后走到姜妤身边,“姑娘请自便吧,殿下这里,卑职会看着的。” 他眉宇沉沉,收得很紧,显然是对她有怨,又似在忍耐什么。 姜妤站起身,回头看了裴疏则一眼,终是转身离开。 陆知行随她一同出来,她沉默着走了一段,止步开口,“方才他那般,你仿佛并不意外。” 陆知行顿住,“…是。” 姜妤注视着他,茶瞳倒映雨光,“他现在不止是肺里的病兆拖严重了,对吗?太医给他吃的究竟是什么?” 陆知行有些犹豫,裴疏则在杏林春住下那晚,他就答应过,不会将他的病情说出去,如今又承了对方的恩,他倒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雨声哒哒敲在檐上,点滴穿凿着心脏,直到褚未打破静寂,“是底也伽。” 他追出来,话里带着几许孤注一掷的味道,“姑娘知道底也伽是什么吗?” 姜妤自然不知,褚未走到她面前,冷声道,“是拂菻国来的秘药,殿下肺疾渐深,为先太子翻案时,权贵百般攻讦,为维持精神,只能暂且用它平喘,姑娘自焚,他悲伤催肝,又添风疾,单靠底也伽也不管用了,太医只能在这之上又添新药给他,我知道的便有乌头和礜石,前几日你们在杏林春外救下他,是他第三次换药。” 褚未说着,声音越发紧绷,“底也伽久服成瘾,礜石侵邪置幻,皆是大毒之物,姑娘假死两年,他痛不欲生,里外夹攻,如何经得起药物催折,这次太医又加了什么药进去,连我都不知道了,想来,他是快死了。” 姜妤回想起他方才的样子,伸手扶住廊柱。 她脑子里纷纷乱乱,没空理会褚未话中谴责意味,“这药毒性如此猛烈,一定非吃不可吗?” “的确非吃不可。”褚未道,“您也看到了,西南战事在即,各藩将虎视眈眈,殿下心腹部将皆在北方镇守,一旦他现在倒下,麾下群龙无首,陈唐明日便会兵临城下,桓州才经过战乱,府军疲乏,守备不齐,必然死伤无数。” 姜妤眉心纹路益深,低头沉默良久,“我知道了。” “他说他希望您脚下的土地都能平安。可是姜姑娘,有时候我真的希望…”褚未道,“如果您当年喜欢的是越文州就好了。” 姜妤怔忡,长睫一颤。 第54章 戒断妤儿,别走 “即便您嫁为越家妇,他也会救你的,而且救得更加心甘情愿。” 褚未深叹,转身离去。 姜妤倾身,整个肩膀都抵在廊柱上。 陆知行忧心忡忡,“愈儿,你没事吧?” 姜妤摇头,“没事。” 陆知行上前,想扶她回去,“下着雨水汽重,你刚从他房间出来,一冷一热,别着了风寒。” 姜妤仰起脸,“知行哥,褚参军的意思,他继续服药的话,就活不长了,是吗?” 陆知行收回手,“是,他身体已经快掏空了。” “如果不考虑外间之事,能不能停药?”姜妤问,“停药之后,可否活得长久些?” 陆知行敛眉,良久吐出两个字,“很难。” 姜妤无声看着他。 “若他能专心戒除,好生调养,或许能恢复一些,可这药太厉害了,一旦成瘾,就不可能断得掉。” 姜妤问,“他自己想断也不成吗?” 陆知行叹了口气,“愈儿,这药瘾性上来,如百蚁吸髓,生不如死,何况靖王服药太久,毒性已深,你瞧他方才,不过一日不用,便痛苦癫狂至此,又兼军政缠身,精神虚亏,岂是他想断就断的?只怕药没戒成,人先被逼疯了。” 他见姜妤出神,于心不忍,道,“回房去吧,太医都解决不了的事情,不要为难自己。” 姜妤肩颈垂落,舒了口气,“多谢你为我解惑,你先回吧,知行哥,我想我是该走了。” 陆知行一愣,“你去哪?” 姜妤没有多说,转头迈进雨里。 * 裴疏则翌日醒来,只觉浑身酸疼,头痛欲裂,房内太医在旁边候着,守了一夜。 他伸手扶榻,手臂剧痛传来,发现上头缠着几层白绢,因受力隐约透出血迹。 昨晚模糊的记忆浮现在脑海,裴疏则一时发愣,脸色煞白,逮住上前奉药的亲随,“妤儿呢?” 亲随看他这般,生怕他又犯病,却不得不硬着头皮道,“殿下,姜姑娘昨晚没住在这里…” 他对上裴疏则乌沉的眼,吞咽了下口水,“她已经走了。” 裴疏则安静片刻,没有多问,自嘲一哂,“知道了。” 他本想按捺下去,终是没忍住,问,“陆知行也走了?” “没有,”亲随道,“陆公子随军医去营中照看伤患了,说是午间过来。” 裴疏则唔了一声。 战事在即,左右他已经承诺了会出手搭救,陆知行让姜妤回去,也是寻常。 亲随见他沉默不语,心惊胆战,但裴疏则什么都没发作,只是仰回榻上,嫌晨光太亮,曲臂遮住眼睛。 他如今哪经得起风吹雨淋,否则昨晚也不会发作地如此厉害,不堪风寒,终是病倒了。 可军政诸事纷至沓来,他不知这新药能支撑多久,甚至没有时间伤感,强行支撑起身,把自己关进府衙理政。 先前借演兵稳下军心,也震慑住了周边一些部将,郑奎和陈唐却切实知道他病体虚亏,朝廷降旨,封陈唐为镇南将军,领三辅之南征伐镇守,虽未直指靖王,却说桓州余孽未清,陈唐师出有名,十分兴奋,当天便挥兵北上,攻打桓州西南边郡。 边郡部将经验不足,战事并不顺利,丢了一个关隘,中秋那晚,裴疏则处理了几份军报,身上酸乏,伏案歇息。 他感觉颅内隐隐痛痒,伸手去拿案角瓷瓶。 为免上回丢药的事再次发生,太医给他备了两份药,一瓶随身携带,一瓶搁在书案上,亲随还在案角凿了个凹槽,免得药瓶滚落,裴疏则用得多了,闭着眼睛都能把药摸到手里。 可他这次没有摸到。 指腹触感温软纤薄,似乎是谁的手背。 裴疏则一愣,抬起眼睛,看到来人,不由得怔忡。 消失多日的姜妤重新出现,将手按在瓷瓶上,正无声望着他。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幻觉,姜妤温静的眉眼深处似乎有些担忧。 门扇虚掩,昏黄烛火随风轻晃,她风尘仆仆,额发还有被风吹过的痕迹,显是刚刚赶到,直奔这里。 她拿走了案角瓷瓶,“别再吃这个药了,可以吗?” 裴疏则本想问问她去了哪里,没能问出来,潜藏在骨头缝里的毒虫再一次叫嚣着爬出来,往颅骨冲去。 也不知道他怎么就这么倒霉,每回和她重逢都能碰上药瘾发作。 裴疏则胸口起伏,双目开始泛赤,“不行,我必须吃。” 幸而他昨晚才服过药,发作地没那么厉害,理智尚未完全丧失,他不想让姜妤觉得自己是个瘾君子,极力忍耐着,一字一句解释,“桓州边郡已经开战了。” 虫蚁爬进经脉,他恍惚看见每根青筋都被挤压地鼓囊起来,发出暴烈痛痒。 裴疏则闷哼,探身去捉姜妤的腕,“快给我…” 姜妤撤手避开,“要是有人能替你指挥作战,统兵杀敌呢?” 裴疏则苦笑反问,血丝攀上眼球,“谁能替我?” “如果有人能,”姜妤重复,“你愿不愿意试试,停了这个药?” 裴疏则只觉得无稽。 没人能替他,他独自在这个炼狱里沉沦太久了。 就让他这么死在里面吧,裴疏则想。 他忍了几个瞬息,神智抵达崩溃边缘,转头看见椸架,想起外袍内还有药,挣扎着上前。 姜妤看出他想做什么,跑过去拽他的袍袖。 脑海中紧绷的弦彻底断掉,裴疏则双目赤红,状若鬼魅,“松手!” 他一把拽过外袍,椸架失衡歪倒,砸在地上,咣当巨响。 外袍内的药瓶跌出来,砸个粉碎,黑药丸骨碌碌滚落,裴疏则顾不得,俯身便去抓,身后传来姜妤的一声,“我父亲来了。” 他身形蓦然僵住。 姜妤上前,抓住他的手臂。 权臣的在逃白月光 第58节 裴疏则极力忍耐着,布满红血丝的双目转向她。 “桓州到京口来回,我只睡了十个时辰,累垮了两匹马,”姜妤道,“我想汝阳王统兵作战的本事,未必比靖王差,所以自作主张,把事情告知父亲,他愿意过来。” 姜妤仰头望他,缓了口气,感觉他指骨都在嘎嘣作响,狠了狠心,将药瓶放进他手里,“你还想吃药吗?” 裴疏则手臂剧烈一颤。 他死死盯着手中雪白瓷瓶,浑身血液都在沸腾叫嚣,甩手将其远远扔了出去。 姜妤被撞得一个趔趄,裴疏则夺门而出。 他撞在门前廊柱上,肩膀生疼,跌跌撞撞步下石阶。 中秋月满,清辉满地,凉风飕飕拂过,裴疏则冲到石缸前,埋头扎进水中。 冷水冲进七窍,堪堪驱退灼热痛痒,撑着缸沿剧烈喘息,水珠顺着面庞滑进脖领,衣袍顿时湿了一大片。 太阳穴突突直跳,好像毒虫下一刻就会冲破皮肤冲出身体。 他抓着缸沿,指甲发出劈裂轻响,剧烈渴望攫住了每一寸皮肤,每一滴血液,从灵魂深处爆发出剧烈的愤怒和怨恨。 为什么不吃药?为什么不让他吃药? 为什么偏要折磨他? 他眼前发黑,怒浪一波一波涌上脑海,模模糊糊看见从门口追出的身影,哑声厉吼,“不要过来!” 我怕我会恨上你。我怕我会杀了你。 裴疏则剧烈咳喘,撑臂离开石缸,冲进刑房。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支撑过这一段路,反手将门摔上,脊背抵着门框滑坐在地。 姜妤看到里头阴森可怖的刑具,呼吸一滞,冷汗唰然透背,“裴疏则——” 她晚了一步,被紧闭房门拍在外面。 裴疏则浑身战栗,齿关嗬嗬作响,抓过锁链,颤着手将手腕和脚踝全部锁紧。 姜妤推不开反锁的门,跑到旁边撑起窗牖。 幸而他这次并没有自残自伤,只是被锁链牵制行动,过于猛烈的痛楚使得脊骨弓紧,扯着铁锁,涸辙之鲋般断断续续喘息。 满月的光辉太过明亮,照清一切狼狈不堪,姜妤甚至能看清他面庞上的冷汗,艰难滚动的喉结,青筋毕露的苍白手背。 她心里突然有些难受。 姜妤垂首,抓着半开牖扇,额角抵在窗棂上。 不知过了多久,陆知行找过来,“夜里凉,你长途奔波,别着了风。” 他将披风递到她面前,“你还是牵挂他。” 姜妤否认,“不是的。” 陆知行见她怔神,转开话题,“说来也怪,靖王是武将出身,怎会染上肺疾这种弱症,实在运气不好。” “他是运气不好,”姜妤道,“那碗伤肺的迷药,是我当年为了逃跑,亲手哄他喝下去的。” 窗边忽寂。 陆知行有些慌乱,“抱歉,我不知道。” 姜妤摇头,轻声道,“再来一次,我还是会逃。可是…” 她话尾散在风里,没有继续说下去。 可是什么呢。 可是她没想过要害他,没想到他的病会拖延至此,没想到南方会挑起战火,可是人生哪有这么多可是。 姜妤道,“我想独自站一会,知行哥,谢谢你的披风。” 陆知行点点头,转身离开。 或许是体力耗尽,或许是痛到昏厥,刑房内的人安静了下去,侧卧在地上,双目闭阖,锁链和衣袍混乱纠缠。 姜妤拔出短剑,插到门缝里,一点点将闩木拨开。 房门向里划敞,漫出铁锈和阴湿的气味,无数刑具挂在墙壁上,隐约还能看到斑斑血迹。 这样的场景,只是走进去,已足够让人遍体生凉。 裴疏则陷入昏睡,仍死死抓着锁链,因为缠的太紧,血液流通不畅,手腕有些发紫。 姜妤闭了闭目,蹲下身,将铁链捋顺,掏出干燥手帕,为他擦拭冷汗。 裴疏则衣襟透湿,脖领松散,从颈项到锁骨一片水光涔涔。 锁骨下皮肤狰狞,落着两块烙铁留下的陈旧刑疤。 冷风顺着洞开门扇吹进来,手边人轻轻瑟缩了一下。 姜妤擦完汗,将披风盖在他身上,准备出去找人将他送回卧房,裙摆忽然被人抓住。 姜妤回头,裴疏则并没有清醒,只是收紧手指,执着地抓住她的裙角。 他眼睫微睁,透出一点朦胧的、几不可见的眸光。 “妤儿…别走…” 第55章 口是心非我会好好养病,让大魏变成你…… 姜妤步履僵滞,低头看向他的手。 枯长苍白,青筋毕露,指端一点血迹,沾在她染了尘土干草衣角上。 姜妤眉心颦蹙,露出几分痛苦纹路。 好像那手揉皱的不是裙摆,而是她胸膛内冰冷已久的心脏。 她重新俯下身,想拉过他的手,给他包扎一下劈裂的指甲,外头军靴踏地之声传来,越来越近,两爿黑影遮住月光,沧桑肃穆的嗓音响起,“妤儿。” 姜妤回头,看到褚未和姜父站在门口。 她松开手,锁链坠地发出叮铃声响,“父亲。” 姜父已经从褚未那里了解了大概,面上一派冷然,扫了裴疏则一眼,“这里不必你管了,回去歇息吧。” 姜妤转眼,看向裴疏则,又听他补充,“太医马上就来。” “好。” 姜妤将裙摆往外拉,扯了好一阵才成功拽出来,捡起手帕,走到门边。 她叮嘱褚未,“劳烦参军告诉太医,别再给他喂那药,他就是因为不想吃,才把自己锁起来的。” 褚未应是,姜妤不再说什么,快步离开。 * 裴疏则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 他遍体发冷,关节酸痛,浑身骨头都像散了架,想坐起身,发现被衾下面还有一层东西,盖在自己身上,裹挟着草药的清苦气息。 他拽出来,看清之后,诧异蹙眉。 那是一席披风。 陆知行的披风。 他记得自己昨晚在府衙理政,然后发了病,想取药吃,似乎没吃上。 再一睁眼,就躺在了官邸卧房的软榻上。 中间发生了什么?有谁来过? 记忆一片模糊,好像被直接挖去了一块,稍一深想,便头痛欲裂。 亲随端着药进来,见他歪坐着,忙快步上前,将药碗放在一边,伸手搀扶他,“殿下,您醒了。” 裴疏则问,“我昨晚怎么回来的?” “褚参军和太医送您回来的,”亲随道,“您现在感觉怎么样?” 裴疏则有些失望,不知怎地,他总感觉昨晚见过姜妤。 他问,“陆知行去见过我?” 亲随点头,“陆公子的确去过府衙,不过很快就回来了。” 裴疏则躁郁揉眉,沉沉呼了口气,将披风拽出来丢给对方,“去把这东西还他,我用不上了。” 亲随十分意外,“这是他的啊,昨天殿下被送回来的时候,抓着它怎么都不肯松手,卑职还以为…” 裴疏则听出他话音不对,“以为什么?” 亲随连连摇头,“没有,没什么。” 他扶他起身,将药碗递过去。 裴疏则一口气闷完,听见亲随问,“殿下感觉怎么样?若是能支撑,可要去一趟府衙?姜老王爷一大早就过去了。” 裴疏则动作蓦然顿住。 他瞳仁僵滞良久,才反应过来亲随这话是什么意思,险些将药碗摔了。 亲随看出他的震惊,手忙脚乱接住碗盏,“昨晚褚参军带他去府衙见过您,您不记得了?” 裴疏则心口发紧,连指端也密密匝匝地发出幻痛。 他想起来了。 他昨晚没吃药,是因为姜妤。 她攥着他的手告诉他,她寻了人来帮他,是她的父亲。 裴疏则深喘了口气,赤足下榻,便往门外奔去,亲随抱着靴子追上前,“殿下,等一等,您不能就这样出去见人啊,不然…” “闭嘴。”裴疏则堪称狼狈地登上皂靴,急声吩咐,“传轿,去府衙,快。” 他头发都没来得及梳拢,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官府明堂,因为一路催促,脑仁差点被摇匀了,迈过门槛时,差点失去平衡绊倒。 权臣的在逃白月光 第59节 姜父身穿戎装,大马金刀坐在厅堂内,见裴疏则这般,浓密如戟的眉毛不悦蹙起,“你成什么样子?不会收拾妥当了再来?” 堂下两排交椅上还坐着其他部将,眼观鼻鼻观心,头都不敢抬。 裴疏则环顾一圈,没有寻到姜妤的身影。 自己真是傻了,她即便回了桓州,又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场合。 倒是姜父实实在在坐在那,铠甲加身,虎目如炬,早已不再是刚从黔州回来时苍老失意的模样,想是这两年十分注意强身健体的缘故,盘腿坐在案后,颇有老将廉颇之风。 裴疏则极力压制住恨不能破开胸口的心跳,立稳身体,朝姜父行礼。 上了点年纪的将领都知道,在靖王出现之前,大魏上一个战无不克的杀神,是汝阳王。 就连现在裴疏则麾下的一些部将,当年也曾跟着他上阵杀敌。 姜父很快和裴疏则一块将他近来病中疏漏之处做了安排,部将们一一退下,直到堂内只剩他们两人,才转向他。 裴疏则到底心中有愧,想说些什么,被姜父抬手止住,“不必多言了,我不是为着帮你来,就你现在的身子骨,靠吃那祸害也撑不了多久,听说你在桓州安置了不少悲田院,我还不想看见民众再次流离失所的模样。” 裴疏则沉默片刻,道,“王爷大义,晚辈敬服。” 姜父冷哼了声,“算你心里有数,没管我叫伯父。” 裴疏则心下一黯,变得有些空落落的,“晚辈不敢唐突。” 他终究按捺不住,“可是您知道妤儿去哪了吗?” 啪—— 姜父怒不可遏,抄起文书砸向他,不知是看见他这副病容还是怎么,手里收了劲,没砸到他身上,重重落在脚边。 裴疏则抬头,对上姜父沉凛虎目。 “你和妤儿两年前就已经结束了,别再做些无谓的想头。” 他起身阔步离开,军靴橐橐声逐渐远去,拐出影壁,门外传来骏马长嘶。 褚未进来回话,“殿下,老王爷领兵去边郡整军了。” 裴疏则颔首,“安排好得力人手跟着了吗?” “是,张副将是殿下心腹,叔父卸甲前是他麾下将领,两相便宜。” “好,”裴疏则轻嗽了两下,淡声吩咐,“汝阳王初来乍到,难免有年轻部将不知厉害,正好借边郡战事立立威,传我口谕下去,若有不尊他令、轻率犯上的,按逆军旅罪处,立斩。” 褚未领命,裴疏则转身往外走。 “殿下,您去哪?” 裴疏则头也不回,“去找人。” * 夕阳熔金,暮光泼洒在稻浪上,已是日落西山的时辰,田间垄上依旧人头攒动。 大人们弓着腰在悲田内劳作,镰刃割过稻秆的咔擦声不绝于耳,许多孩子雀鸟般穿梭其间,捡拾遗漏的稻穗,塞进腰间布囊里。 桓州秩序恢复得很快,战火烧毁了无数家舍稼穑,等叛乱歇停,幸存的人甚至来不及整拾悲苦,赶着来抢收幸存的农田。 后面沉缓脚步声靠近,停在姜妤身侧。 姜妤不必回头,便知道来人是谁,“你的影卫找人真是利落。” “没用上他们,”裴疏则道,“我知道你会来这儿。” 姜妤依旧站在土坡上,望着无边稻谷出神,道,“我听知行哥说,你给乡民分划了许多悲田,便过来看看。” “悲田免赋,总归让他们有个依靠,我忙于战事,能做的也不多。” 姜妤点点头,“人活着,当然是填饱肚子最重要,只是桓州天灾人祸,本就影响收成,你这般慷慨,军中粮草跟的上吗?” “我自然留了后手,”裴疏则转头看她,忍不住问,“你担心我?” 姜妤掀睫,目光了无波澜,淡声道,“我担心的人多了,你还排不上号。” 她转身欲走,手腕被人抓住。 姜妤颦眉,转头看他。 裴疏则长眸垂落,柔软得像一方几要化开的浓墨,“妤儿,你是不是舍不得我死?” “你说我死了你不会难过,可你还是不想让我死,对不对?” 姜妤神色湛凉,甩脱他的手。 “裴疏则,你未免太自作多情了。我和父亲一样,只是不希望更多人死于战乱,我们不想这里变成下一个大榆关,担心慈幼庄里的孩子。” 她口吻冰冷,越发气恼,“要不是你这瘟神干系着太多人的性命,我才不…” 声音戛然而止,裴疏则上前一步,将她收拢在怀里。 姜妤愤然挣扎,裴疏则却用了全力,收紧双臂,“妤儿,就这一下,最后一下。” 他说到做到,果然很快放开,松手时受了姜妤一推,往后趔趄了好几步,才堪堪站稳。* 裴疏则缓了口气,“你放心,那些药我一粒都不会再吃,我会好好养病,让大魏变成你希望的样子。” 姜妤收回方才下意识伸出一寸的手,冷冷道,“你还是祈祷自己不会因为停药变成一个疯子吧。” 她转身离开,裴疏则没有追,目送她的背影走远,眉宇却映着暮光,焕发出柔软神采,静悄悄抿起唇角。 姜妤在外头闲逛许久,直到圆月高升,才回到官邸。 一进后院,她便闻见桐油蒸煮的气味,几个侍从端着托盘,混了草木灰的乌黑药丸投入沸腾铜鼎,盖子紧紧封上。 褚未守在旁边,看到姜妤过来,向她行礼。 他主动解释,“殿下命我们把这些药全部销毁,可能有些呛人,姑娘先回房吧。” 姜妤颔首,她过来并不为旁的,“我昨晚把短剑落在刑房了,方才去府衙没有寻到,参军可曾见过?” 褚未想了想,“殿下回来时,倒是带了一把短剑,说是剑首变形,找匠人修了修,现在应当在他房里放着。” “知道了,”姜妤道,“我去问他要。” 褚未欲言又止,“姑娘自去吧,殿下在里头。” 裴疏则的房间不曾反锁,姜妤推门而入,没看见人,倒是短剑好好躺在书案上。 变形处已经修好了,剑锋也被重新打磨过,擦拭得一尘不染,几可鉴人。 裴疏则不在,姜妤乐得不必与他纠缠,收了剑准备离开,却听见屏风后传来压抑闷哼,伴随着锁链碰撞声响。 姜妤回头,六扇乌木山水屏将一切挡得严严实实,什么都看不到。 她走过去,入目处是一张矮榻,墙壁上牢牢镶着铜环,连接锁链,因受力绷得笔直,苍白手臂勒出深重红痕。 裴疏则想是从刑房得到了启发,索性让人将铁链安在卧房里,难以忍耐时,便把自己锁起来。 钥匙远远躺在屏风下,一看便知是他自己扔过去的。 姜妤看见他的样子,不由得僵在原地。 铁锁虽然禁锢身体,药瘾发作的痛苦却是实打实的,裴疏则抵着墙壁,口中咬紧帕子,衣襟都被折腾散开,冷汗水光淋漓,凌乱发梢贴着冷白皮肤,随胸口一下下起伏。 似是注意到房中光影晃动,他掀开汗湿眼睫,水汽蒸腾的乌黑瞳仁落在姜妤身上。 第56章 逃跑他从万千苦痛中萌生出隐秘而可耻…… 真是狼狈。 虫蚁啃噬的感觉巨浪般一波波涌过来,裴疏则被折磨得不大清醒,无力而无奈地想,这辈子最不堪的模样,算是全被她看遍了。 他脱不开锁链,索性随她去看,专心和药瘾对抗。 太痛苦了,比在随州苦牢里所受的刑罚还要痛苦几百倍,比沾满盐水的鞭子和从烧红的烙铁更加煎熬。 但那时候的心境和现在不一样。 彼时他望不见姜妤的眼,只恨鞭子不能勒断喉咙,烙铁不能烧穿心脏,他真心希望死在那场无尽的酷刑里,可眼下被姜妤注视着,他竟然从万千苦痛中萌生出一种隐秘的、可耻的眷恋。 如果她能一直这样看着自己,他愿意永远折磨下去。 可姜妤凝望着他,却是慢慢后退,转身想走。 裴疏则一怔,极力放松齿关,顶出塞口的手帕,齿尖格格作响,顷刻间磕破唇舌,嘶哑唤她的名字。 姜妤道,“我去给你叫太医。” 锁链剧烈摇晃,哗啦一响,裴疏则被牢牢困住,追不上她,手腕勒出血痕,“不…不要叫别人…别走。” 他没注意到自己声音含混,舌尖被牙齿咬的血肉模糊。 姜妤看不下去,转身回来,拾起手帕往他嘴里塞。 裴疏则深喘了一声,再也忍不住,松开镣铐,大手猛然扣住她的肩膀。 姜妤一惊,“裴疏则,你干什么?” 裴疏则忍耐不言,钻心痛痒丝毫未停,一直深入到骨髓里去,却不知从哪生出这样坚定的气力,森白手指罩住了姜妤整个肩胛。 他不想吃那涩嘴的帕子,发了疯一般想要亲吻她,推搡着姜妤的手,另一只手却极力将她往自己这边拉,锁链忽而松弛忽而紧绷,发出极为混乱的声响。 姜妤膝盖抵在榻上,不慎压住铁链,往前一滑,被他抓住机会,扣着后颈拽了过去。 两人双双撞在墙壁上,咚得一声,姜妤摔过去,栽进他的胸膛。 裴疏则把姜妤往怀里按,薄唇贴着她颊边浅浅擦过。 他终究还是忍住了,额角抵住姜妤的颈窝,带着一点铁锈气的灼热呼吸喷洒在她的锁骨上,浑身都在痉挛,“对不起。” 姜妤呼吸也有些重,手撑着他的肩膀往外撑,衣衫和铁链缠在一块,凌乱得像是两人纠葛难分的心跳。 裴疏则松开颤抖的手指,扶住墙壁,硬是拉开了一点距离。 他咬牙道,“你快走吧。” 姜妤不再忍耐,将裙衫拽出来,逃也似跳下矮榻,不慎踩到他的皂靴,趔趄两步,扶着屏风才站稳。 她心口微微起伏,盯着裴疏则看了片刻,冷然转身走了。 裴疏则手臂绞住锁链,用力缠了几圈,将自己牢牢固定在坚冷墙壁上,额角犹在扑扑乱跳,喘息着闭上眼睛。 权臣的在逃白月光 第60节 * 他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时候从药瘾的折磨里脱身出来,沉沉昏睡过去的,只记得被苦药灌醒,险没把肺咳出来。 亲随慌忙给他拍背,“殿下,您感觉怎么样?” 裴疏则舌间咬伤未愈,先尝到一丝久违的苦味,颇愣怔了半晌,摇头道,“我没事。” “那就好,您这次昏睡了两天呢,”亲随道,“这是太医和陆公子一块新开的解毒方。” 裴疏则坐起身,将药汤饮尽,闭目缓了缓,问,“妤儿呢?” 亲随一顿,道,“殿下,姑娘走了。” 裴疏则微怔,“什么?” 亲随轻叹了声,“这次真的走了,说无事不会再回来。” 房内静寂,安息香青烟袅袅缠缠,飘向房梁。 裴疏则将空碗搁在榻边,“可说去哪了吗?” “说是先回鹤陵看看孩子,不会久留。再往后的事情,姑娘也没说。” 裴疏则想要下榻,被亲随拦住,“殿下,太医说您刚停了那药,没有药力压制,肺疾恐会发出来,万不能出门见风,必得先将养一段时日再说。” 亲随心惊胆战,生怕拦不住他,不料他竟真的听劝,重新坐了回去。 裴疏则见他这副提心吊胆的样子,哑然失笑,“我不会去追姜妤的,你放心。” 亲随有些意外,“那您是…” “我想去府衙,虽然汝阳王前来帮我督军指挥,总不能真把摊子一撂,当甩手掌柜吧,”裴疏则道,“清醒的时候,还是得理些文书。” 亲随松了口气,“您歇着,我差人把文书送来。” “也好。” 亲随又道,“姑娘走时,褚参军不让小的们阻拦,说要等殿下醒了再请您的示下,殿下需要我们派人去找她吗?” 裴疏则沉默良久,“不必,她想去哪就去哪吧,妤儿很聪明,不会让战火殃及自身的。” 亲随应是,吩咐人去给他取文书。 裴疏则掀开被衾,找到散落在角落的手帕,起身走到盥盆前,将其洗净,晾干后叠好,放在衣襟内。 这帕子是他去寻姜妤短剑时,一块在刑房内找到的,总算是留个念想。 * 姜妤回到鹤陵,同芳枝和芸儿告别,经随州官道前往金陵。 她光明正大地过去会见故人,倒把杳娘吓了一跳,“你怎么能直接过来?不怕被李府尹知道了告诉靖王来抓你。” 姜妤笑了笑,“他不会来抓的。” 杳娘一脸不大相信的模样,察觉不对,诧异道,“不是,我怎么感觉你笑得这么忧伤呢。” 姜妤哑然,“哪有的事。” 还是奉真消息更灵通,自取了茶点果子来,“靖王病情如何,还能打得过陈唐吗?” 姜妤起身去接果盘,“他…” “他定然病得不轻,你都请你父亲出山了。” “咳咳咳!” 杳娘喝呛了水,姜妤也睁圆眼睛,“师父连这个都知道?” “汝阳王在军中执掌,多少部将都见过他,前几日又夺回桓州边郡,这事怎么能瞒得住呢。”奉真坐下,“只是我想,即便老王爷见不得战火绵延,靖王也很难想到请他出山,料来只有你了。” 姜妤叹了口气,“实在是没有办法,桓州一旦群龙无首,整个南方都要遭殃。” 奉真闲闲摇着羽扇,“莫嫌旧日云中守,犹堪一战取功勋。你父亲最是闲不住的人,困在黔州许多年,且让他去施展身手好了。只是此番等朝廷知道,功勋恐怕不会有,还要给你们罗织许多罪名。” 她话锋一转,“不过当今朝廷给的封赏,也很没意思,对吧?” 姜妤眼底轻嘲,“从来都很没意思。” 话题太过沉重,杳娘浑身不自在,“好了好了,还是吃点心吧,听得人怪难受的。鱼儿填填肚子,趁天色还早,咱们到锁柳桥上喂鱼去。” 杳娘并不知锁柳桥对姜妤的意义,奉真刚想说些什么,她已然微笑应下,“好啊。” 紫云山一如既往地烟岚缭绕,雾失楼台,鹤唳划破清虚,向长天远去,好像一切世俗尘埃都干扰不到这里。 石桥上柳条如瀑,丝丝缕缕垂向潭面,几只锦鲤张着嘴巴轻咬柳尖,觉察到鱼食洒落,摇着尾巴游聚过来。 一向不知愁的杳娘靠在桥栏上,手托下巴,悠悠叹气,“也不知这样安生的日子还能维持多久。” 姜妤温声道,“紫云山一向避世,想来不会有事。” “你不用安慰我,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的道理,我还是懂的。” 姜妤抿唇,不知为何,她对裴疏则有种天然的、近乎盲目的相信,认识这人这么多年,他从来运筹帷幄,战无不克,计划没有一件不能成,预料之事没有一件会落空。 即便他病疴沉重,半人不鬼,她依旧觉得他能战胜敌军,收服西南,何况如今是靖王和汝阳王一同坐镇。 她道,“江东不会被战乱波及的,别担心。” 杳娘道,“我自然相信老王爷,可是鱼儿,你是不是忽略了一件事,金陵是陪都呀。” 姜妤一愣。 她对这座城池太过熟悉,从来都是当做故乡看待,竟下意识忽略了这一层。 郑氏挟天子坐明堂,和裴疏则对抗,若在上游占不到便宜,自然要先控制这边。 江宁府衙置在此处,金陵的官场怕是要变天。 她们所料不错,冬月里陈唐兵败,靖王军队占领巴州,连下鄂东三郡,郑氏仓皇派出王师镇守,封锁长江上游,当月派下陪都留守,领江宁府衙诸事。 留守官郑嵃上任三把火,一到金陵,便以天子钦差之名,清查府库往来账目,借此由头处理了大批府官,安插心腹充任要津,李逊是地方职官,天然低他一头,一时难以招架,都快被架空了。 * 桓州地势高,既望那天,纷纷扬扬下了半日的雪。 裴疏则从军中节堂回到府衙,拍掉身上几要化净的残雪,进门时,听到陆知行正在和兄长顶嘴。 “人怎么能如此不切实际呢,现在催我成家,我也得有人成才行啊。” 陆知常端着茶盏,看了他一眼,“我看你是在外头待野了,这是和兄长说话的规矩吗?” 陆知行只得敛声,又听对方慢条斯理道,“我何时催你现在成婚,不过是父亲挂心,替他问一句,你孤身在外,自己也该留心才是。” 陆知行忡忡不语,瞧见裴疏则进来,面色微变,“怎么不等雪停再回,你挨淋了?” 亲随上前为他解下披风,裴疏则不甚在意,“我乘车来的,外头雪势不大。” 他将自己绑了两个多月,当真再没碰过那药,几次三番死去活来,硬是把最难熬的时日撑了过去,如今虽还偶有发作,也并不似从前那般厉害了。 这阵子专心养病,宿疾缓和,便吩咐套了马车,去军中看看。 谁知回来就听见兄弟俩讨论这个。 陆知常起身见礼,也不知从哪得的消息,还和裴疏则打听上了,“殿下,听闻随州府尹的次女正当适龄,尚待字闺中…” 陆知行忍不住打断,“大哥。” 他知道自己又坏了规矩,气势先短一截,“您能别说了吗。” 裴疏则冷眼旁观,似笑非笑道,“本王也觉得大公子多余操心,令弟看似不驯,说不准早都打算好了。” 他心下沉郁,撂下这句便准备走人,忽听陆知行道,“我打算有用吗,我怎么打算都没用。” 裴疏则顿住,回头看他。 陆知常没听懂两人在打什么哑谜,“打算什么?” 裴疏则敛眉,刚要发问,褚未匆匆从外头过来,“殿下。” 两人来到抱厦,褚未同他说军中辎重之事,“鄂州层层封锁,我们得着紧些,否则粮草恐怕不够过冬。” 裴疏则问,“随州东边关隘打理好没有?” “都依着殿下的吩咐,只是江宁府出了点状况。” 裴疏则挑眉,“怎么?” 褚未将陪都留守之事简单一说,“李府尹那边快招架不住了,还得殿下拿主意。” “他从来就不是个干活的衙役,”裴疏则哂然,“知道了,我会过去一趟,给他吃颗定心丸,免得关键时刻掉链子。” 第57章 变故(剧情章可跳)好殿下,您可来了…… 江宁府衙内,郑嵃坐在上首慢悠悠品茶,李逊陪在下头,静听吩咐。 这人自从来到金陵就成日折腾,今天更是卯时便下钧令,将府官全都召来,结果到这之后府衙紧闭,在冷风里生等了个把时辰,他才姗姗来迟,身拥狐裘,端着架子往厅堂下一坐。 郑嵃其人颇有几分心计,手段强硬,自以为金陵尽在掌控,日渐骄横起来,夺产掠财,仗权勒索,纵容下僚欺男霸女,搞的民怨沸腾,现在更是连府官都开始戏耍了。 众州官敢怒不敢言,几番眼神示意下来,还是李逊赔笑开口,“郑留守,您急着召我等来此,可是有要务吩咐? 郑嵃端详着茶盏云脚,笑道,“有桩喜事告诉你们,日前朝中公卿联名上书,请官家为安国公赐九锡,太皇太后懿旨已下,想来今日邸报便能快马发至陪都府衙。” 安国公,是郑奎的爵位。 李逊险些被口水呛着,“您是说郑国舅…他要受九锡?” 郑嵃阴沉沉投去一瞥,“怎么,李府尹有异议?” 何止有异议,简直匪夷所思,郑奎一无政绩,二无军功,凭什么加九锡?说句不好听的,靖王都没加九锡,趁人家病重离京,还轮到他了?就这么急着要篡位? 可如今金陵在人家手里攥着,李逊连忙伏身,“下官不敢。” 郑嵃将茶盏顿在案上,不轻不重一声响,“安国公辅佐官家,襄赞朝政,平定西南,抗击逆王,更有护国绥靖之功,德盖周公尹伊,合该奉九命上公之尊。” 可今夏平定西南的,不正是他现在抗击的逆王么。 李逊啼笑皆非,毕恭毕敬跪了下去,“留守所言甚是。” 见他表态,府官纷纷离座附和。 权臣的在逃白月光 第61节 “受赐之后开府设官,金陵乃陪都,架构当与京都同,府尹待会留下,与我商议此事。” 党同伐异便直说,还要拉着自己当挂件充脸面。 和郑奎一样能装! 李逊心里越骂越起劲,脸上堆起狗腿的笑容,“下官领命。” 郑嵃终于满意了,打发其他府官,“你们下去吧。” 众人迫不及待离开,厅堂内瞬间变得空空荡荡,李逊吩咐亲随吕成,“把官甲籍册拿来,给留守过目。” 对方有些心不在焉,李逊一连吩咐两遍才回神,“小人这便去。” 李逊不觉有他,忙着和座上那位虚与委蛇,“劳留守稍等。” 郑嵃颔首,又开口,“对了,如今章宁还在钟鸣山教书吗?” 李逊顿了一下,没有立时回答。 章宁虽未在朝为官,却是天下儒生之首,笔锋代表文人喉舌,当年新党拉拢,亦有此故,郑嵃突然提起,就不会是随口一问。 他斟酌着道,“应当是,容下官再去查查。” 郑嵃看了他一眼,“不必,我不过是想为小儿请师,待时机成熟,自会登门拜访。” 李逊这才暗松了口气,唯唯应下。 等应付完这尊大佛出来,已是午间时分,吕成迎上前,“大人,方才夫人派人来问,中午可要回府用膳。” 李逊有些疲惫,揉着眉心道,“不了,今天是十五,我在紫云观供了海灯,得去添香油,正好在那里吃碗素斋。” …… 姜妤不在紫云观,和杳娘一道去了钟鸣山,拜会老师和表兄。 自从靖王为新党翻案,这里俨然成了求学胜地,四方学子慕名云集,到处书声琅琅。 山中地气和暖,姜妤畏寒,在里头住了几日,美其名曰要沾染文气,受受熏陶,等越文州真拿着圣贤经过来,却比杳娘跑的还快。 这天清晨,两个姑娘抱了棋盒,一道在翼角亭对弈,瞧见她那表兄手持书卷上前,转头便要溜,被越文州抓个正着,“你跑什么,我还能吃了你不成。” 姜妤干笑,“表兄饶了我吧,我这辈子是学不出来了,杳娘还小,她可以学。” 杳娘把头摇成拨浪鼓,“别别别,越先生要有兴致,我给您变个戏法怎么样?” 越文州忍俊不禁,将书卷展给她看,却是一本棋谱,“老师实在看不下去你们乱下一通,特地让我寻来。” 姜妤皱皱鼻子,“我们下自己的,又没让他看。” 越文州微笑道,“老师说,山中学子众多,若是看到他昔日弟子棋风如此,有失风雅,有碍观瞻。” “……” 姜妤默默按住心口,“太伤人了,真的。杳娘,我们还是走吧。” “可是观里点着炭盆都没这边舒服。” “那还是算了。” 姜妤伸手接过,“这两天都没见到老师,他去哪了?” “他去山外会见故友,明日便回。”越文州话锋一转,“不过方才奉真师父递来消息…” 话未说完,一阑衫书生匆匆跑到亭内,“先生,书院外头来了好些官兵,说让老师过去。” 越文州神色微沉,“可说是什么事了吗?” “似乎是请他上京作什么文章,”书生气喘吁吁,脸色发白,“门童说老师不在,为首的军官就动了粗,都把人踢吐血了。” 姜妤和杳娘都变了脸色,站起身来。 越文州敛眉,沉思片刻,叮嘱二人,“你们先回房间,我去一趟。” 他随书生前往山门,杳娘也察觉不对,问姜妤,“咱们真要回房躲着吗?” 姜妤若有所思,这不像是李逊的做派,而且方才越文州没说完的话是什么? “我们悄悄过去看看吧。” * 书院外兵甲林立,文弱书生们哪里见过这等派头,都十分紧张,敛声屏息,一时间只闻山风呼啸作响。 越文州拨开学生上前,看到受伤的门童,转向军官,“将军有事不妨直说,何故平白对一个孩子动手?” 军官趾高气昂,无比倨傲,“恶劣顽童,敢对留守司支支吾吾,若在我麾下,合该拖出去打死!” 越文州面色微冷,“将军言重了,这里是钟鸣山书院,比不得营中军纪严明,没有因言废人的规矩。” 军官噎住,正待发作,后头传来扬长的一声,“好了。” 重重兵甲向两边退开,几名扈从抬辇上前,稳稳当当落地,郑嵃瞥了眼军官,慢条斯理道,“怎能对先生如此放肆?我看是你想讨打了。” 军官垂首告罪,欠身退到后头。 郑嵃双目微眯,打量起眼前之人。 面前的青年一袭白衣,萧萧肃肃,爽朗清举,面对凶蛮府兵,依旧眉目坦然,将一众书生护在后面。 郑嵃扬起下巴,从肚里搜刮出一个文雅的词儿来,“阁下想必就是越家的公子。” “是我,”越文州也猜出他的身份,“老师眼下的确不在山中,还请留守下次再来。” “当真不在,还是瞧不上我们这些粗鲁军汉,不想见呢?”郑嵃轻笑,懒懒起身,“也罢,我和越先生说,也是一样的。” “安国公受九锡,乃是国朝大喜,听闻章夫子文采斐然,想请夫子上京,为国公著书立传,以供万民瞻仰,这等青史留名的美差,待夫子回山,还望先生代为转达。本官会在留守司静候佳音。” 越文州微微敛眉。 臣子加九锡,是即将受禅的信号,郑奎这般,显然是想借章宁文章,为自己篡位铺路。 老师一世清名,岂能毁在这么个蝇营小人身上。 郑嵃吩咐完,转身便要离开,越文州断然道,“郑留守,请恕在下不能从命。” 郑嵃诧异回头,拧起眉毛,“你说什么。” 越文州道,“老师年迈,近来身子不好,已经许久不曾著书了,实在无法担此重任,留守还是另请高明吧。” 郑嵃脸色霎时变得阴沉,皮笑肉不笑起来,“据我所知,去岁夫子还和越先生一同为学子编纂了五经正义,怎么,身子坏的这样巧,国公需要夫子,他便病了?” 越文州静默片刻,“那卷注疏,不过是在下沽名钓誉,挂了夫子名头而已,夫子此次离山,便是去寻医问诊的,只怕近日都回不来。” “是吗,”郑嵃上前,“那先生告诉我,夫子去何处问诊,宫中尽是国手太医,本官可接夫子上京医治。” 越文州听见这话,便知此事无法善了,安然垂目,“在下不知。” 郑嵃冷笑一声。 “那得劳烦先生请我们走一趟了,本官帮你换个地方想想。” 两边兵卒持戈上前,押了人便走,周围顿时骚动起来,学生们再难忍耐,纷纷阻拦,“光天化日,岂有无故押走良民的道理?难道留守司就可以不遵大魏律法吗?” 郑嵃彻底变了脸,“你们说无罪,本官却看那注疏里头就颇有悖乱之言,尔等受他教习,是不是也想跟他一块去受审?” 学生们冲冲欲言,被越文州喝断,“都住口——” 他转向郑嵃,“这些孩子最大也不及弱冠,留守何必动怒,我跟你们走便是。” 郑嵃这才满意,施施然乘辇离开,酷吏带走了越文州,大批兵士欺身上前,将群情激奋的学生挡回书院内,古树后的杳娘按捺不住,便要出去,“王八蛋,我…” 姜妤捂住她的嘴巴,拽回树后。 她也白了面庞,“别冲动,你现在跑出去,一不小心就授人以柄了。” 话音落地,果见一批兵卒闯进书院,说要清查库藏典籍,以防碍语,姜妤趁乱将杳娘拖走。 杳娘义愤道,“难不成他们还要查封书院吗?” 姜妤咬唇,“这是趁机搜查,看看老师是否当真不在,山中学生不乏名门出身,他们不敢妄动,只会在表兄身上下功夫,讯问老师下落。” “这等腌臜事,越先生怎么会松口?” “他自然不会,”姜妤轻声,“所以留守司一定会用尽手段,逼老师自己现身。” 她吸了口气,只觉山间气息幽冷,让人心肺发凉,“我们先回紫云观,再做计较。” * 李逊傍晚了结官差回府,便被告知家中来了贵客。 他匆匆赶去书房,瞧见案后闲坐喝茶的人,差点哭出来,头一次如蒙大赦,真心实意地迎上去,“好殿下,您可来了,再见不着您,我真要被那姓郑的折腾死了。” 裴疏则好笑地看着他,就差把“你看你那不争气的样子”写在脸上,淡声揶揄,“折腾什么,安国公加封大喜,这可是府尹表忠心的好机会,该具折上表,认真贺一贺才是。” 李逊忍不住揉胃,“您别寻趁我,我刚吃了饭。” 裴疏则轻哂,示意他坐下。 他静静等李逊抱怨完,听到郑嵃围困钟鸣山书院一节,因不知前因后果,眉心微敛,“越文州一介白衣,留守司拿他做什么?” 第58章 劫囚两人在激烈厮杀声中遥遥对视 “安国公加九锡,为受禅提前营势,盯上了名儒章宁。”李逊道,“他们前几日过去,没见到人,索性把他的得意弟子带走了,一直在审讯。” 裴疏则颔首,“是这样。” 李逊试探着问,“殿下可要管管这事?” 裴疏则了无波澜,靠在椅背上,指端闲闲敲击扶手,“我这趟是到吴地会见臣僚,为军中辎重说项,不过回程时顺路过来,只带了几个亲随,我怎么管?” 李逊有些讪讪,“下官是想,章宁定然不愿为郑奎立说,若殿下出手解了这个困境,将来若谋大事,倒可以借此喉舌一用,以安天下文人之心呐。” 裴疏则哑然失笑,“本王头上乱臣贼子的名声也非一日两日了,造反便造反,靠笔墨粉饰何用,没得让人恶心。” 李逊却不以为然,“殿下南征北战,平定边疆,不世之功,难不成还能让一介裙带外戚摘了果子,即便来日登临尊位,也是在固守裴家江山。” 裴疏则被他恭维得牙疼,“我瞧你这能说会道的本事,不比老师差,郑奎合该来请你。” 李逊一派诚恳,“肺腑之言,肺腑之言。” 他更加诚恳地问,“只是从前没听说您与吴会长官有何交集…” 权臣的在逃白月光 第62节 裴疏则就知道这厮会如此发问,“三吴是南方粮仓,没有一早攥在手里,我怎会轻易渡江呢。” 面前之人一时愣住,瞠目结舌。 裴疏则眯起眼睛,笑得和善,起身拍拍他的肩,信步出去。 李逊回神,赶紧起身相送。 褚未边走边问,“殿下,我们明日便启程吗?” “再等等吧,”裴疏则垂下眼帘,“越文州被捕之事,你还是去知会一声奉真,让她早做准备。” 褚未有些困惑,“殿下的意思是…” “我那表兄是个犟种,即便受尽酷刑,也不会供出老师下落的,如果你是郑嵃,你怎么办?” 褚未不假思索,“当然是罗织罪名,散出消息,让章宁主动现身,若不成,便往上加码,囚车游街,或者干脆押赴法场,只要手段够狠,总能把人逼出来。” “郑嵃自会用尽手段,因为他不知道越文州后头还有紫云观,”裴疏则淡声道,“形势如此,那帮道士也别总想着独善其身了,该下水的,迟早要下。我们从何处离开,你派人透个底过去。” “属下明白了。” 裴疏则步下台阶,身形僵滞,掩口咳嗽起来。 褚未忙伸手扶住他,“殿下,没事吧?” 裴疏则这几日奔波劳碌,身子又有些坏,褚未生怕他勾起旧疾,李逊也道,“殿下若不舒服,不如小住一晚再走。” 裴疏则摆手,发觉院门处有人,眉目一敛,“谁在那?” 听出他话中警惕之意,吕成仓皇跑上前,匍匐在地,“殿下恕罪,小人并非有意惊扰,是大人安排小人守着的。” 李逊也赶紧解释,“殿下,他是拙荆族中内侄,跟在府里许多年了,是下官的心腹。” 裴疏则看了李逊一眼,命吕成抬脸,想起先前的确在金陵府衙见过。 “最近城中眼线太多,下官不放心,叮嘱他在外头望个风。” 李逊说完,美滋滋等着上司夸一句作风严谨,结果对方来了句,“多此一举。” “……” 裴疏则没再说什么,兀自离开。 吕成听到他方才咳得厉害,凑到李逊跟前,“外间都说靖王重病缠身,刚刚看着,脸色是不大好。” “别听外头瞎传,”李逊有些感慨,“咱们这位殿下虽然心黑手狠,维护起自己人来,却是真舍得下本。” * 事情和褚未预料的相差无几,郑嵃没从越文州口中审出只言片语,恼怒之下,搜罗了几篇往日文章,说他心怀怨愤,谤讪朝廷,论罪当诛,因事关重大,要押赴上京召有司会审。 奉真好容易按住章宁,从友人家中回来,便见到了上山报信的影卫。 对方将裴疏则的吩咐明白告知,“殿下当日会经城西嵊山出城,已经为您留好退路,愿不愿救,看您的了。” 奉真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万没想到会有此节,清冷眉目怔忡良久,才道,“多谢,即便没有退路,我本也打定主意率弟子劫囚了。” “殿下也是这样想,”影卫笑道,“乱世有乱世的活法,师父门下弟子高手如云,何苦束之高阁呢。” 奉真垂目,“若我等此次能杀出生天,再亲自找殿下拜谢。” 姜妤牵挂着越文州,得知裴疏则来到金陵,眉心颦蹙,忍不住问,“天寒地冻的,他跑这么远来干什么?” 影卫道,“殿下找府官商议军务,因是秘密前来,身边只带了几个亲随,这就要返回桓州了。” 他有心为裴疏则说好话,补充道,“若非人手不够,殿下怎会看着公子身陷囹圄,自然要出手相救的。” 姜妤叹了口气,“这个让他*救,那个让他救,他又没有三头六臂,如何支应得过来呢,还是让他顾好自己吧。” 影卫双目微亮,“姑娘这样说,属下一定将话带到。” 姜妤却摇头,“不,不要让他知道我在这里,免得他又犯出什么傻来,你不是说他跟前无人吗?” 影卫一怔,垂首应是,很快离开。 禅房内变得安静,只剩炭火噼啪,姜妤伸手,将有些发木的指尖伸过去取暖。 “妤儿,”奉真道,“这里终究不安全,你随靖王一道回桓州吧。” 姜妤笑笑,“师父要领同门师兄上刀山,岂有我独自缩头的道理,我虽武艺不甚高强,总还能搭把手的。” 杳娘凑上前,搂住姜妤臂弯,“还有我,”她嘿然道,“其实我的本事比鱼儿师姐要强些。” 姜妤伸手捏她脸颊,杳娘侧身闪避,不慎磕在案角上,哎呦一声。 奉真瞧着她们俩,也忍不住弯起眼睛。 * 郑嵃有意将事情闹大,特地选在腊八那日北上,酷吏们押送囚车,慢吞吞从街衢穿过。 年节将至,许多民众出来采买米粮,迎傩的队伍擂鼓巡游,街头寺僧开办粥棚,一早便排起了长龙。 市肆喧阗,正是震慑立威的好时候。 杳娘和姜妤只做寻常女娘装束,在摊位前挑选珠花,听见木轮碾过青石板路的粗嘎闷响,回头望去,一时间呼吸都屏住了。 越文州枯坐在囚车内,垂首抵着囚笼一角,长发披散,几乎看不清死活,白衫早已不复洁净,尽是鞭痕血迹,一缕一缕,几乎浸成酱色,只有车辕颠簸时,腕间镣铐撞出空洞回响,露出受过拶刑的扭曲手指。 金陵城向来太平,太久没见过这般可怖的景象,行人纷纷受惊退避,杳娘咬紧牙根,扯住姜妤衣袖。 姜妤倏忽一恍,裴疏则指间关节上,也有骨伤愈合后的疤痕。 她被杳娘拽回神,酷吏扬声宣告着越文州的所谓罪状,只等借众口悠悠,逼章宁现身就范,姜妤却变了脸色——囚车内的人在哭。 他身体蜷缩,脊背佝偻,发出一声接着一声的嘶哑哀泣,飘进围观百姓们越发纷乱的议论里。 不对,文州表兄不会这么哭。 他知道对方想用自己逼老师现身,绝不会露出可怜求救的姿态。 这是个赝品,真的越文州去哪了?郑嵃平白换个假的过来,想用真的做什么? 有什么是比老师更值得争取的筹码? 郑嵃是知道了紫云观要劫囚的事,还是知道了裴疏则在金陵的事? 姜妤一瞬间闪过了很过猜测,只觉脊背透出冷汗,抬头看向前方茶楼。 奉真就在上面,彩绸茶旗一旦坠落,潜藏在街市中的弟子便会蜂拥而上。 眼看囚车就要行驶过去,姜妤呼吸微滞,拽着杳娘就往楼上跑。 她本以为会来不及,飞也似冲到雅间内,却见奉真和她一样面露犹疑,收回了即将出鞘的长剑。 奉真回头,看到气喘吁吁的姜妤,“你也感觉到不对了是不是?” 只有不甚了解越文州的杳娘还懵着,“你们在说什么不对?” 姜妤呼吸紊乱,怎么也稳不下砰砰直跳的心脏,“师父,我们去嵊山看看吧。” 理智上讲,不论哪种猜测是对的,她们都要赶去那里,可不知为何,姜妤声音发抖,带出几分战栗的慌乱。 * 裴疏则近来奔波,惹得咳疾复发,趁这个间隙休养了几日,昨晚药瘾又犯上来,折腾到半夜方睡过去,在车上仍有些昏沉沉的。 天色阴冷,马车辚辚往城西驶去,却在山关不远处停下,褚未带着影卫敲开车门,“殿下,事情不对。” 裴疏则有些发烧,撑开眼睛,“怎么了?” “影卫来报,说囚车离开府衙后,郑嵃又提了越公子往西城关这边来了。” 裴疏则敛眉,看向影卫,“囚车里的不是越文州?” “属下看得很清楚,郑嵃带出的那人才是,从官道过来很快,只怕就要到了。” 裴疏则敛眉,肯定是他行踪泄露,郑嵃才放弃章宁,毫不避忌押越文州过来,是要威胁自己现身。 褚未道,“殿下,您身子不好,咱们得赶紧进山,先避过这阵再说。” 裴疏则颅内剧烈疼了一下,“郑嵃若提前埋伏,藏进山里是等着被对方饿死吗?” 影卫心事重重,冲冲道,“要是劫囚之事已经被人知晓,那奉真和姜姑娘她们…” 裴疏则脸色顿变,“什么姜姑娘?” 影卫惊觉自己说漏了,啪地捂住嘴,被凌然叱喝,“说。” 影卫哪顶得住裴疏则和褚未两道几能杀人的视线,只得和盘托出,“属下前日去报信时,姜姑娘也在观中,她不让我告诉您…” 话音被裴疏则剧烈的咳嗽打断,他将血腥用力咽下,“混账!” 影卫扑通跪下去。 “跪有什么用,滚起来。”裴疏则情绪激荡,用力扶住车窗才坐稳,思绪转得飞快,“西城关不要了,立刻去找此处巡检使,让他领守兵来援,褚未,带我过去。” 褚未情急道,“殿下,您的身子…” “巡检使不认别人,”裴疏则不容置喙,喘咳着道,“去就是了!” 空中飘起细小冰粒,马车疾驰到山隘城关,刀光血影撕破风雪,无数剑客和官兵的激烈厮杀声里,裴疏则和持剑负伤的姜妤遥遥对视。 两人对这场重逢并不意外,山风凛冽中,都从对方眼底捕捉到了近乎柔软的谴责。 郑嵃擒着越文州稳坐高台,对这一幕十分满意,扯过他满是刑伤的手臂,恶劣收紧,笑道,“这样多好,大团圆啦。” “解决掉靖王,等族兄登上大宝,我怎么也能捞个国公坐坐。” 山脚发出震颤嗡鸣,黑压压的兵卒从林中杀将出来。 第59章 挡刀裴疏则,你别死 裴疏则走了,李逊在书房批阅公文,一连写错了好几个字,索性揉成一团丢出去。 更漏声滴答作响,他心神不宁,照理说,怎么都该有动静了,官邸依旧平静得诡异,衙役们各自偷闲,挨在远处说小话。 李逊坐在圈椅内,仰头往后靠,忽听房门一响,吓得他赶紧坐正,发现是自己今早派出去打探的扈卫,装作若无其事问,“怎么样,越文州押送出城没有?” 扈卫面露疑惑,“囚车安然出城,只是卑职发现,郑留守还从牢房里带出去一个人,往西走了。” 李逊面色一变,“越文州安然出城了?还有其他犯人?” 权臣的在逃白月光 第63节 “是,我想着大人的吩咐,看着他囚车北上才回,什么事都没有。” 李逊声调都拔高了,“那个往西走的呢?” 扈卫茫然摇头,“卑职遵您吩咐,一直跟着北上囚车,另一位没有顾上。” 李逊反应过来,冷汗唰然透背,大声怒喝,“吕成呢!吕成!” 吕成就在外间整理籍册,听见这声,手里东西啪嗒掉在地上,李逊已大步出来,“靖王过来的事,是不是你告的密?” 吕成一脸懵,“大人,您说什么呢,这事我能和谁说?” “你放屁!”李逊劈头便骂,“要不是消息泄露,郑嵃派两辆囚车干什么?他想去引谁啊?你说他想去引谁啊?” “大人,真不是我!”吕成搜肠刮肚,“那…那靖王往返金陵,山关巡检也必定知道啊,怎么就说是我呢?” “嵊山巡检是靖王多年心腹,儿子兄弟都在他部将手下当差,他会说出去吗?除了他,知晓此事的只有我和你!” 吕成见他这般,情知瞒不过去,一改方才懵懂模样,诚恳道,“大人,姑丈,靖王都快病死了,又后继无人,咱们何苦跟着他?安国公可不一样,他正当盛年,离登上大宝只一步之遥,咱们要是协助他除掉靖王,以后不就平步青云了吗?” 李逊怒不可遏,抡圆胳膊就是一巴掌,“混账!蠢货!傻驴!” 他气得浑身乱战,点着吕成的指头都在发抖,“回来我再收拾你…你也用不着我收拾,你等死吧。” 李逊徒劳地转了两个圈,一咬牙一跺脚,夺门而出。 “来人,来人——老子不过了,去卫所传我的亲卫,告诉金陵太守,要是不想郑氏上位之后将我们一勺烩了,马上把能拉的人马全拉出来,跟我去嵊山城关!” * 事情并不似郑嵃想象中那般顺利,靖王哪个亲随拉出来都能以一当十,奉真更是身手了得,剑锋横扫间,甲兵哗啦啦倒下一大片。 郑嵃色厉内荏,押着越文州后退,高喝先俘靖王,裴疏则踢起长刀,挥手掷来。 他虽病重乏力,准头却极好,利刃劈开冰雪,凌空破风,直直刺向郑嵃右肩,吓得他惊慌松手,越文州趁机脱身,可受刑太重,遍体鳞伤,没能将镣铐缠上对方的喉咙,趔趄着跃下高台,被姜妤和杳娘连拖带拽拉到跟前。 今日所伏兵卒颇众,他们以少战多,究竟十分吃力,哪里杀得败重重甲兵,被对方一点点围困上来。 裴疏则终于有机会靠近姜妤,将她护在身后,呼吸都带着血气,“伤怎么样?” 姜妤瞥了眼袖上刀口,“没事。” 她无奈垂目,“你不该来。” “难道你就该来吗?” “这下我们都要死了。” 裴疏则背对着她,擒住她清癯手腕,“死不了。” 话音落地,巡检使率守兵从西面山关上俯冲而下,挥刀冲甲兵便砍,郑嵃如何想得到对方这种时候竟还能弄来援兵,面色忽变,直呼护驾,可令人啼笑皆非的是,东边官道上也传来马蹄乱响,误打误撞的,竟将郑嵃的埋伏包了圆。 这下裴疏则也愣了,转头便见李逊和太守带人赶到,五花八门地纠集了不少亲卫、扈从和府兵,没头没脑冲向这里。 城关前乱成了一锅粥,各色人马围着留守司甲兵一通打,竟真把敌人撕开了一条口子,李逊是个文官,远远坐在轺车上,头冠都被颠散了架,倒是比谁眼睛都尖,看到裴疏则身形摇晃,便知他支撑不住,放声大喊,“快快!先把那两个病秧子弄出去!” 姜妤原本挂心着越文州的刑伤,察觉到裴疏则弓身咳嗽,下意识反手扶住。 不过愣神的功夫,数把长刀呼啸劈来,锵地一声火星乱飞,被奉真持剑挡住,发觉裴疏则指缝泛红,和姜妤一道架住他,褚未也杀到近前,拉上越文州,冲出混战。 褚未将越文州塞给杳娘,让他们去山里躲,便和奉真一块回去指挥作战。 姜妤这才来得及细看手边的人,只见他脸色惨白,断续咳喘,顿时敛眉,“你怎么样?” 裴疏则将她往山林的方向推,“走。” 郑嵃眼瞧着裴疏则退往山中,恼羞成怒,岂肯善罢甘休,大吼着命人去追,还真有几个亲卫急于立功,脱身撵了上来。 杳娘熟悉这里的山路,带人去往林中深处,但她们厮杀太久,身上挂彩,都不免脱力,越文州浑身是伤,能跑动都费尽力气,很快被人赶到近前。 姜妤挽剑挑飞一人手中长刀,可左支右绌,身侧尖刃直直冲来,刺向她的脖颈。 躲闪已经来不及,她听见寒刀切开冷风的声音,下意识闭上眼睛,蓦地被人按倒在地。 噗嗤一声,刀尖没入皮肉,面庞沾上温热的血。 耳边响起杳娘的惊呼。 预料中的疼痛没有到来,姜妤睁眼,看到裴疏则挡在她身前,长刀穿透脊背,自胸前透出。 刀尖就这么明晃晃戳在眼前,亮得刺目。 杳娘趁机将敌人杀退,裴疏则支撑不住,失力跌倒在地。 姜妤的脸霎时白了,“裴疏则。” 他的重缎博古纹墨袍都被浸透,衣衫颜色太深,并看不大出,只有檀色内领边缘尽数染上殷红,张口想说话,却先呛出大口大口的血。 姜妤伸手擦拭,如何擦得过来,茫茫然地想,这样苍白的人,怎么还能流这么多血?哪来这么多血可以流? 她手指颤得厉害,被裴疏则拼力抓住,“妤儿。” 他脸色惨白,终于能发出声音,嘶哑唤她的名字,“你别怕,你别怕,我身上有块玉令,你…你们拿上它,从随州东关走,经巴州去寻西疆刺史,他是我的同袍,让他送你们去北漠,找呼屠皆,他会接纳你们,别怕,没事的。” 姜妤摇头,“我们一块走,我去给你找太医。” 裴疏则温柔眼底涌出深重歉疚,“对不起,这一生终究是我害了你,北漠风光也还好,姑且去看看吧,若想找个伴侣,越文州和陆知行也都很好…” 姜妤心脏木得难受,看到他口中新呛出的鲜血,呼吸都变得艰难,“你别再说话了。” 两人指端碰在一处,殷红湿滑,黏腻腻贴着皮肤,这是她年少时无数次想抓住,后来又无数次想摆脱的手,她以为自己不会再因为他有任何波澜,可当他命悬一线,那些茫然若失的、错乱繁芜的情绪依旧巨浪般卷向她。 她察觉到他眼皮变重,无措地收紧手指,“裴疏则,你看看我,不要睡。” 裴疏则看到她眼中泪光,怔忡了一下,想给她擦拭,手却无力举到那个高度,徒劳地在她脸上留下斑斑指印。 她在为他哭,裴疏则神智不大清楚地想,很久之前,她还爱他的时候,想要嫁给他的时候,应当也为他哭过,只是彼时他们相隔太远,他不曾得见。 姜妤声音压抑到了极点,“你不会死的对吗,你这么厉害,你不会死的。” “走吧,妤儿。”裴疏则声音轻得模糊,遗憾地牵动唇角,“你要好好活下去,像风,像云,像之前的小鱼儿那样,对不起,你本来应该是…一直自由的姑娘。” 姜妤感觉面庞一空,他的手摔落下去。 她整个人僵住,紧绷的心弦猝然断裂,“裴疏则,醒醒,你别死,裴疏则!” 她视线一片模糊,想搡动他的肩膀,却又怕牵动伤口,眼眶中蓄满的泪先受到摇晃,大颗大颗砸落,“你起来,我还没有原谅你!” 身下的人没有任何反应。 姜妤跪坐在地上,心肺仿佛都被揉成不堪的一团,怎么都喘不上来,攥着衣襟,不受控制地一口一口倒气。 杳娘吓坏了,上前搀扶她,“师姐,你冷静点,我们…” 身后又传来追赶跑动声,迅速拉近,姜妤眼底浮现恨色,也不管摸到的是自己的剑还是敌人的刀,抄起来便横劈过去。 利刃被猛然架住,锵地一声脆响,褚未卸了她手中长刀,“是我!” 他一眼便看见倒地的人,喊了声殿下,仓促奔上前。 姜妤怔怔站在原地,觉得周围阴森草木都在乱转。 奉真看到林中混乱场景,便猜出是怎么回事,越过她先去查看裴疏则,半晌,定声唤她,“妤儿,快过来,他还有呼吸。” 第60章 苏醒她贴近他的胸膛,想要听听他的心…… 姜妤依旧一动不动,直到杳娘抓住她的手臂用力晃动,“妤儿,你听到没有?靖王没死,他还活着。” 姜妤这才回神,忡然转头,被杳娘不由分说拽到裴疏则跟前。 裴疏则的心跳和呼吸已经十分微弱,若非奉真修道多年,通些医术,只怕还真听不出,就连褚未都绝了望,“没用的,救不回来了。” “你怎么知道救不回来,”奉真飞快给他止血,从怀内取出丸药,“想着文州受刑,我带了吊命用的至宝丹。” 她一连给他塞了两颗,终于抽出空来安慰姜妤,“那刀偏了两寸,没有伤到心脏,这丹药整个紫云观也就那么几粒,我全带来了,你放宽心。” 姜妤闭目,足下趔趄,浑身失力,将脸埋进杳娘颈窝。 杳娘抱住她,拍她的背,“没事了,没事了。” 越文州也是半死不活,受了几天的刑,浑身都是血,靠在树干上,静静看着这边,推拒了奉真递来的丸药,温声道,“留给他吧,我的伤要不了命。” * 裴疏则伤得太深,一时不敢挪动,等血慢慢止住,才用肩舆就近送到城关的巡防营。 褚未活捉了郑嵃,李逊和太守何等精明,立刻趁热打铁,拉着巡检使带兵一道回去,包围留守司。 他们本就在金陵经营多年,郑嵃被捉,治下兵卒死伤不小,司内官员猝然被围,如何压得倒这两个地头蛇,只得就范,被李逊重新接管了府衙。 只是次日李逊亲自寻了好药送过来时,眼神躲闪,袍袖遮掩,被褚未拽住细看,发现他脖子上添了几道挠痕,被头冠遮住的额角也有些发青。 李逊干咳两声,“本官、本官这都是昨天回衙起事时不小心留的伤。” 褚未记挂着裴疏则,却也哑然失笑,“大人真是深藏不露,亲自上阵杀敌,就留了这么点小伤口,这敌人莫不是尊夫人吧。” 李逊神色尴尬,啧了一声,“都知道我娶了个河东狮,就你非得说出来。” 褚未耸肩,听他说要去探望靖王,道,“殿下还没有醒,而且…” 他朝裴疏则所在的房间眼神示意,“姜姑娘在里面。” 李逊恍然,放低声音,“一直在里头吗?” “昨天晚上没有出来。” 李逊想起往事,叹了口气,“也好,也好。” 他察觉到气氛变得沉重,笑道,“你瞧瞧,我就没有殿下这么好的福气,我家那位生起气来可真是…” 褚未眼角抽了抽,心想,那你是真没见过他们两人你死我活的时候。 他不动声色将话题挪开,“大人这副尊容,莫不是夫人因为担心内侄才动怒吧。” “她敢,”李逊声调忽得拔高,赶紧表明立场,“那竖子我已经押来了,任凭参军处置。” “那就好,”褚未道,“殿下在此无甚根基,金陵生变之事,最好能封锁消息,别让朝廷知道,趁这段时间,我得去随州做些准备。” 李逊应好,“我和太守都会留神的,你放心。” 回廊尽头传来脚步声,奉真提着攒盒上前,“殿下的药熬好了,我给他送来。” 褚未给她让开路,奉真推门而入。 权臣的在逃白月光 第64节 城关的房子比较简陋,门窗比寻常更窄小些,加上天气阴沉,只有些微光线漏进房内,照在伏于榻边的清影上。 奉真放下攒盒过去,轻轻拍了拍姜妤的肩。 姜妤没醒,奉真又唤了好几声,她才长睫翕动,睁开眼睛,看到矮榻上依旧陷在昏迷中的人,怔怔坐起身。 奉真道,“你这样也休息不好,吃些东西,回房睡吧。” 姜妤视线挪到奉真身上,“师父。” 她嗓子有些哑,闭目摸了摸额头,“我…我本来是要回房休息的,不知道怎么在这儿睡着了,我…” “不用解释,”奉真道,“你想在哪里休息都可以,我只是提个建议。” 姜妤呼了口气,“表兄没事吧?” “还好,郑嵃也怕把他打死了,彻底惹恼章夫子,多是皮肉外伤,伤口都处理过了,李府尹也送来了金疮药和苏合香丸。” “杳娘呢?” “她累坏了,昨天晚上沾床便睡,现在都没醒呢。” 奉真看出姜妤有话没问完,不过在忍着,只作不觉,挨着她坐下,拉过她的手,“来。” 奉真卷起她的袍袖,露出手臂伤口,解开白绢给她换药,“嵊山城关偏僻,什么都不比城中齐全,靖王重伤之事,也要瞒着,不好寻外人照顾,我想着…” “我来照顾就好,”姜妤接过话茬,“他是为我挡的刀,我应当留下来照顾的。” 她终究忍不住问,“师父,他还要多久才能醒?” 裴疏则丝毫没有苏醒的迹象,因房中昏暗的缘故,面庞都显得有些灰冷,奉真见她恢复平静,据实相告,“他伤得实在有些重了,我也不知道,左右用丸药吊住了性命,再治治看吧。” 姜妤眸色微动,“他会醒不过来吗?” 她顿了顿道,“外面乱成这样,他要是一直昏睡下去,那么多部将兵卒,还有那些州郡的百姓…可怎么办才好。” 奉真端详着她,“妤儿,还有没有别的理由?” 姜妤静默片刻,摇头否认。 “没有了。”她不自觉敛眉,“如果实在要有的话,大概就是我不想让他因为保护我而死掉。” 奉真颔首,拍拍她的肩,起身离开。 她叮嘱,“对了,那个药如果凉了的话,会有点影响药效。” 姜妤微怔,第一反应便是打开攒盒,触到犹然温热的药盏,下意识松了口气,俯身用小勺一点一点给榻上的人喂进去。 奉真道,“若想让他早点醒,你可以试试多喊喊他。” 姜妤回头,奉真眉目依旧温静,冲她笑笑,推门出去。 房间内安静下来,姜妤放下空碗,视线落在裴疏则脸上。 他依旧毫无血色,眉睫漆黑,越发显得面庞苍白,好像覆了霜雪的嶙峋山崖。 昨晚给他更换衣衫时,发现他身上又添了许多新的伤疤,手臂上纵横交错,全是锁链勒破皮肤留下的痕迹。 “我才不会叫你,”姜妤轻声道,“你又听不见。” 她想起久远不堪的往事,以及他从前无比可恶的样子,柳眉颦蹙,“你从来都听不见。” * 陪都生变,这么大的事,即便当地官员有意封锁消息,时间长了,总还是会走漏一些风声,元宵刚过,李逊便在城中抓住了几个京里来的探子。 郑奎察觉异样,诏令郑嵃回朝听宣,他自然是回不去,郑奎着急了,索性以扩充陪都守军为名,朝金陵开拔。 李逊自然不会敞开城门放他们进来,朝廷下派的守军被滞留在外,傻子也知道发生了什么,郑奎大怒,厉斥李逊心怀不轨,勾结逆王,命守军将领接管陪都,要把他押赴上京问罪。 金陵承平日久,并没有十分堪用的将领,幸而几日前褚未带人从随州返回,加上城池坚牢,暂且抵挡,即便如此,面对王师压境,李逊还是有些慌神,整日在裴疏则房门前乱转。 “留守司倒是差不多消化干净了,可本官没有带过兵,城中府兵卫兵各有山头,一时也找不出来个能统率他们的人啊,”李逊把自己说的满头汗,“这都多少天了,靖王殿下还没醒吗?” 褚未脊背抵着墙壁,眉宇深敛,双手抱胸,一言不发。 房门吱呀一响,看到姜妤出来,李逊赶紧迎上前。 “好姑娘,怎么样?人醒了没有?” 姜妤摇头。 李逊眉头紧锁,“隔几天就有部将问我,靖王怎么还不出山,要是殿下重伤不醒的事情传出去,保不齐他们临阵倒戈,我们这些人全得被包饺子。” 姜妤端着药碗,静静伫立片刻,“他们倒戈向谁?” 李逊诧异道,“还能有谁,当然是朝廷的王师了。” “为什么说是朝廷的王师呢,”姜妤抬起清冷茶瞳,“郑家也不过挟天子号令诸侯,大家都是贼逆,谁比谁正当?要不是屋里躺着的逆王托举,轮得到他一个幼帝的舅祖父,拐了两道弯子的老国舅扯着大旗把持朝政吗?” 她话音放得很轻,不急不缓说来,泠然如碎冰碰撞,没来由让人打激灵。 李逊问,“姑娘的意思是…” “把水搅浑啊。”姜妤道,“老师也憋着气呢,若不是前阵子要封锁消息,他哪里还忍得住。郑奎想让老师著书立说,颂赞没有,檄文倒是有一篇。” 她说完就端着空药盏走了,李逊和褚未面面相觑。 “你别说,”褚未打破沉默,“这是个主意。” 章宁见过越文州满身刑伤,早就怒气勃发,笔锋激烈,直指郑奎残害士人,窥伺神器,欲行王莽故事,钟鸣山书院推波助澜,很快传得沸沸扬扬,文人和学生们围了留守司,要求处死郑嵃,心生摇摆的部将顾着群情激愤,还真消停下去,说要等是非分明后再做计议。 说到底还是在观望,可能拖延一阵,自然是好的。 郑奎恼羞成怒,下令攻城,城关外总传来战火厮杀声。 可这些混乱争斗丝毫没有影响到裴疏则,他依旧沉睡不醒,仿佛一切与他无关。 夜风吹开窗牖,城外征伐之声顿时更加清晰,灯影忽晃,炭盆噼啪,帐帷都随之鼓动起来。 姜妤举目望去,心底生出无所依凭的孤独。 她起身关上窗户,回到榻边,凑着灯火,端详裴疏则安静的眉眼,指端无意识覆上他被衾外的手背。 “你什么时候才能醒呢,疏则哥哥,”姜妤出神自语,“这次要是再等不着你…” 她没说下去,眉眼垂落,俯身贴近他的胸膛,想要听听他的心跳。 听到他心脏跳动的声音,姜妤才松了口气,想要起身,手腕突然被人抓住。 姜妤一惊,对上那双久违的漆黑的眼。 第61章 哄求我不爱你。我恨不得掐死你。…… 每日都盼着他醒,如今他真的醒了,姜妤反而怔在原处,半天没反应过来。 裴疏则仍擒住她的手腕,因为太久没说话,嗓音有些沙哑,眼底却无比柔软,“要是我这次醒不过来,妤儿会怎样?” 姜妤无声望着他,眼眶无端发烫,忍着才没让眼泪掉下来,“我去找师父和未叔。” 裴疏则哪里肯放她走,“等等,你话还没说完。” 姜妤只当没听见,抽身便要离开,裴疏则攥着她不松手,不小心扯动伤口,吃痛闷哼一声。 姜妤顿时紧张,返回榻边,“怎么了?” 裴疏则趁机将手收得更紧,一瞬不瞬地凝望着她。 不过咫尺之距,他凤眸漆黑深邃,几要将人溺毙在里头,“你担心我,对不对?” 姜妤清柔眉宇微动,冷下声音,“我当然担心你,你要是醒不过来,我们全都得死在这儿。” 外头隐隐传来兵戈声响,遥遥没入无边夜色里。 裴疏则恍了下神,执着道,“我只再问一句话。” 姜妤只好依他,“你问吧。” “你是不是还爱我?” 房内变得寂静,灯烛火苗映在姜妤看不出波澜的眼里,忽晃了一下。 “我不爱你。”姜妤望着他,轻轻应,“我恨不得掐死你。” 裴疏则笑了。 他擒住她的双手,覆在自己脖子上,温声道,“那你掐死我吧。” 他现在太过清瘦,喉结硌在手心,有种脆弱伶仃的触感,无端惹得人皮肤战栗。 姜妤强行撤手,往后趔趄两步,头也不回地逃出门外。 * 裴疏则身上是贯穿伤,离心脉太近,即便醒了,也不能轻易下地,命褚未拿来舆图,又叫来李逊,将未尽之事一一安排。 厢房内的灯光亮了一夜,直到晨光熹微,奉真敲开房门,”差不多得了,人才刚醒,别又晕过去,我可没有新的丸药给你吃。” 裴疏则应了声好,让褚未把药接来,转向李逊,“你那个内侄…” 李逊扑通跪下去,“殿下恕罪,此事实在是下官犯蠢,那混账我早已押来了,不论殿下如何处置,我与拙荆都绝不敢有二话。 “他自然要处置。”裴疏则略微偏头,好整以暇地问,“府尹大人呢?” 李逊白着脸仰头,“殿、殿下?” 裴疏则笑了,“那天府尹带兵赶来时,似乎听见有人叫本王病秧子来着。” 李逊闭目,大松一口气,脊背都被冷汗湿透了。 他举袖擦脸,“下官是…” “罢了,你将功补过吧。”裴疏则道,“郑奎能调动的军队大多镇守上游,他如今最是惜命的时候,大内必还留有精兵,能分出来的就更少了,城外守军不足为惧,你守好金陵,让参军他们放开手去打。” 李逊被他喂下这么大一颗定心丸,连连应是,宝贝般抱着舆图退出去。 褚未将药递过来,裴疏则端碗喝下,苦得直皱眉,他昏睡月余,味觉倒是有所恢复——还不如晚点好,一天天这么多苦药灌下去,真不够遭罪的。 褚未道,“殿下,郑嵃还押在军牢呢,他说他知道很多郑奎的事,只求能换一条命。” 裴疏则垂目,“那天妤儿吓得不轻。” “是,姑娘哭得厉害。” 权臣的在逃白月光 第65节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裴疏则将最后一口汤药饮尽,“陪都有兽苑,扔进去喂熊。” 他淡声说完,补充,“先告诉他一声,过半个月再扔。” 褚未微愣,即刻应是。 裴疏则还是惦记姜妤,“妤儿去哪了?” “属下赶到之后,她就去了杳娘房中休息,”褚未补充,“这些天您昏睡不醒,一直是姑娘在侧照顾,连越公子都没顾上呢。” 裴疏则漆黑眸子越发亮起来,纤薄唇畔动了一动,“我知道了。” 他不能走动,只能在房中生等,可眼巴巴瞅了一天,也没见着姜妤再出现。 早晨是奉真过来送药,中*午换成杳娘,到了晚上,变成越文州。 房门打开,越文州眼瞧着裴疏则从期冀到嫌弃,变脸之快,毫不遮掩,不禁哑然失笑,“留遗言的时候不是还说我也很好吗,这是什么表情?” 裴疏则怎么可能承认,“我说了吗。” “不记得就算了。”越文州将提盒放在门边横案上,“你既然烦我,我也不敢进去扰你,这便回房去。” 裴疏则看了眼至少离床榻八尺远的横案,冷然轻嗤,“无聊。” 越文州自然不会真的撂下他走人,还是进来,将药盏端到他面前。 裴疏则不想当着他服药,瞥一眼氤氲白气,只倒,“太烫了,先放着吧。” 越文州听他的,药盏底碰到榻边小几,发出轻微声响,“奉真师父说,这药凉了再服效用不好。” 裴疏则哦了声,“你还不走?” “我不走,你还能起来赶我吗。”越文州说话依旧慢条斯理,持勺搅着汤药,以便热气散得快些,“不能走路的感觉怎么样?” 裴疏则挑眉,反唇相讥,“受尽酷刑的感觉怎么样?” 越文州笑笑,眼底却浮出歉疚,“郑嵃顾着老师,下手自然没那么狠。从前那些事,我已经知道了。” 裴疏则诧异抬眼,又听他道,“都是越家不好,可我如今身无长物,想了一天,也没想出来能怎么弥补你,你若不解气,就先把我关军牢里再打几天。” 这话放在别人嘴里,裴疏则一定会以为对方是惺惺作态,可被越文州说出来,他只会觉得这家伙恐怕想了不止一天,才想出这么个烂主意。 “罢了吧。”裴疏则断声,“我不喜欢父债子偿那一套。” 他端起药碗,一饮而尽,心思回转,冲他招手,示意他上前,“我问你,那天我昏死过去之后,妤儿是什么反应?” 越文州顿了一下,刚想回答,身后吱呀一响,姜妤推门而入。 两人即刻噤声,裴疏则毫无私下打探她的心虚,腆着脸凑上去,弯起眼睛,“妤儿,你可算来了。” 倒是越文州,一个字没说,先发出底气不足的干咳。 姜妤并没有听到两人的谈话,莫名看了他们一眼,兀自去屏风后收拾。 她近来照顾裴疏则,晚上也在这里休息,今天在杳娘房里睡了一整日,才想起自己的东西都还在此处放着,趁没到入睡的时辰,便过来拿。 物件不多,只是时气寒冷,被褥是务必得拿走的,她几下叠好,又将榻边隔断用的槅子围屏收起来,抱起被子准备走人。 裴疏则没法下榻,像只还不会飞的幼鸟,视线和上半身都跟着姜妤动,“妤儿,你干什么去?” 姜妤不假思索,“你没事了,我搬回自己房间住。” 裴疏则怔忡,脱口道,“可是我感觉还不大好。” 他说的太急,正好被口水呛到,忍不住咳嗽,姜妤步履微顿,不由自主地回头看他。 呛咳这阵很快过去,可裴疏则发觉姜妤的视线,顿时咳得更厉害了,也不管会不会震着伤口,抬眼巴望她,“亲随都跟未叔去军营了,这边都没人管我,你能不能再看顾我两天?” 姜妤沉默片刻,指了指越文州,“我看文州表兄倒是好了,让他照顾你。” 榻边忽静,越文州收到裴疏则眼神示意,反应了一会,也咳嗽起来。 姜妤:“……” 越文州起身,提溜起食盒就往外退,一边退一边还没忘继续咳,“我…我身上不舒服,得回去换药了。” 他甚至不敢看姜妤的眼睛,侧着身子挤出房门,逃之夭夭。 房内就剩他们两人,裴疏则总算咳完了,安安静静等她回应。 姜妤怎会看不出他是在装,本想直接走人,看到他衣衫胸前似有异色,不禁敛眉,放下被子上前。 她按住亮着眼睛倾身过来的裴疏则,举起灯盏,“别动。” 烛火之下,雪白中衣微微透光,显出里面一道寸许长的深色痕迹。 姜妤来不及多想,拉开衣襟一看,果然是伤口裂开,鲜血透出白绢,殷红触目。 她不禁气恼,“裴疏则,你没有痛觉是吗,瞎作什么呀,你看看你…” 话没说完,手腕被擒住,姜妤话音戛然而止,撞上裴疏则近在咫尺的眼。 她这才发现两人姿势十分暧昧,裴疏则衣衽散开,锁骨都敞在灯光下,而她坐在榻上,肩膀几乎撞上他的,手里还抓着对方的里襟。 裴疏则喉咙重重滚了一下,盯着她的长眸越发幽深。 姜妤忙要撤身,被裴疏则反手抓住,怎么都不肯松开了,连哄带求地道,“妤儿,好妤儿,看在我这回真受伤的份上,再帮我包扎一次吧。” 姜妤最知道他的疯劲儿,不禁颦眉,“我这次帮你,下次你肯定会故意把伤口弄开。” 裴疏则一怔,立刻赌咒发誓,再三保证不会。 姜妤无法,只好提来药箱,重新给他换药。 她怕裴疏则不听,沉声劝告,“你的伤离心脉很近,要是反复扯开,惹出溃痈来,别说紫云观的至宝丹已经都给你吃完了,就是再有多的也救不了你。” 裴疏则看着她熟练给自己包扎,整颗心都像浸在蜜水里,晃晃悠悠的,乖乖应好。 姜妤本来有些生气,可看到他身上这么多疤痕,又生不起来了,数不清的伤疤如有实质,压得她心口沉甸甸的,嘴上道,“托你的福,我今晚还得睡春凳。” 裴疏则这才发现,房间里没有第二张榻,春凳又小又硬,只可供一人仰卧,那么多天睡下来,可不是骨头都要散架了。 他看不得姜妤遭罪,更舍不得放她走,看了眼还算宽敞的卧榻,软声道,“这里倒是躺的下。” 第62章 自由你想去的地方都可以去 姜妤给白绢打结的动作一停,无声掀睫瞧他。 裴疏则被她看得有些心虚,脸上依旧一派诚挚,还伸手拍了拍,“看样子有五尺宽呢,我一个人睡岂不是浪费了。” “……”姜妤一点面子也不给他留,“做梦吧你。” 她拎起剪刀,咔嚓把白绢剪断,收了药箱便要下榻,裴疏则眼疾手快,扯住她的袖角。 姜妤把衣袖往外拽,裴疏则死抓着不肯松手,拉扯间,夜风呼啸而起,吹倒了外头一排架子,哗啦啦倒在回廊上,窗牖也被吹开,寒气瞬间倒灌进来。 小屋瞬间变得阴冷,裴疏则只穿了件中衣,不觉打了个寒噤,姜妤回身,扯过披风罩在他肩上。 裴疏则脸色发白,幸而披风内里缀着狐皮,很快便缓了过来,道,“今天比昨天更冷了,这里房间也不好,漏风漏气的,你睡在春凳上,着了风寒怎么办?” 他见姜妤不语,趁热打铁,“你放心,我会离你远远的。” 两人讨价还价一番,最后还是姜妤妥协,把春凳搬过来,和卧榻拼在一块。 春凳只比卧榻矮半寸,铺上茵褥,倒也齐整,她把自己的被衾抱回,扔在上头,“这样行了吧。” 裴疏则当然说好,自觉挪到墙根处,和她拉开距离。 外面想起二更的更鼓,夜已深了。 姜妤吹灭灯盏,房间顿时变暗,只有炭盆明灭噼啪,她蹬掉丝履,合衣躺下,背对着裴疏则侧身,闭上眼睛。 她很久没好好休息,休息一天依旧觉得疲惫,很快沉进梦里。 裴疏则睁开眼,透过微弱火光,端详她的背影。 他们太久没有同床共枕过了,他甚至都不大记得清晨能搂着她醒来是什么感觉。 姜妤呼吸变得轻缓均匀,像是蝶翅扇动,一下一下撩拨他的心脏。 裴疏则指端来回抠着被衾,半晌,小心翼翼靠过去。 冷风呼啸半夜,渐渐停了下来,不知是不是炭火烧得旺,姜妤觉得有些热。 她将被衾往下拽了一点,迷迷糊糊地想,睡下前燎炉里的炭明明已经烧得差不多了,因为门窗紧闭,并没有再添新的。 困意消弭,姜妤睁开眼睛,才发现裴疏则不知什么时候贴了过来,靠着她的后背,将她整个肩膀都拥在臂弯里。 姜妤怔忡,身体弹动了一下,想将他的手臂挪开。 可抓住他手心时,姜妤才意识到这种异常的热源来自哪里,裴疏则发烧了。 他手掌烫得厉害,姜妤翻身探他额头,先触到一手薄汗,倒比手心还热。 姜妤顿时有些慌乱,唤了他几声,裴疏则昏昏沉沉,听出是她的声音,用力撑开眼皮,双目半睁半闭,潮湿朦胧,视线软软落在她身上。 死亡的恐惧重新笼罩了姜妤,她收回手,跑去找奉真。 杳娘嫌独自睡下太冷,晚上宿在奉真房内,师徒俩都被叫醒了,一块过来查看裴疏则的状况。 姜妤点起灯盏,捏着火折子的手指不自觉发抖,还是杳娘接过去吹灭。 奉真给他把脉,半晌道,“没事的,妤儿,他是伤后疏经泄热,才会发烧昏睡,丑时走肝经,身上发汗,等到黎明就会退了。” 姜妤问,“真的吗?” 奉真道,“我骗你做什么?” 姜妤呼了口气,手撑着案角,垂下头颅,“他晚上伤口崩开了,我还以为…”她说不下去,缓和片刻才道,“所以他不会死,是吗?” “不会,这是好转的迹象。” 姜妤心中巨石终于落地,紧绷的肩胛垂落下去。 她闭目,好一阵才道,“多谢师父了,大半夜还把您喊来,你们回房休息吧。” 奉真叮嘱她不要太过紧张,带上杳娘一道出去。 房门被关上,姜妤屈身蹲下,额角抵着案沿,良久没有动弹。 一个月来,她强迫自己不去多想,一门心思照顾病人,可等生死关头真的过去,这点变故却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劫后余生的感觉席卷而来,指尖都传来密密匝匝的幻痛。 等她缓过神起身,发现裴疏则双眼微抬,依旧潮气朦胧,却十分专注,一瞬不瞬地瞧着她,目光灼灼。 权臣的在逃白月光 第66节 四目相对,他被抓包般猝不及防错开眼。 姜妤愣了一下,“你偷听我们说话?” 裴疏则何其无辜,“这也能算偷听吗,我只是刚刚醒了。” 姜妤有点恼,她也不知道自己最近哪来这么大气性,转身想走,被身后的人叫住,“妤儿。” 裴疏则烧的嗓音沙哑,可怜巴巴道,“我有点渴。” 姜妤闷头回来,取温盏倒水,裴疏则喝了,道,“我们睡吧。” 他说得无比自然,好像方才的对话没有发生,姜妤此时出门,倒显得小题大做,只好重新躺下。 裴疏则没有再往里让,两人挨得很近,姜妤平躺在春凳上,半个肩膀压着卧榻。 烛火还没吹灭,灯花先烧爆了,发出噼啪声响。 姜妤心里有点乱,忽觉手背一暖,被那体热未退的掌心轻轻覆上。 她掀起眼睫,茶瞳转向对面。 裴疏则突然道,“妤儿,我爱你。” 姜妤微愣,对上裴疏则的双目。 他温声,“我就是想告诉你。” 掌心从温凉手背挪开,他终于安生闭上眼睛。 * 奉真所料不错,天明时分,裴疏则的体热果然自行退了下去,只是总觉得渴,半壶温水下去,依旧觉得口干舌燥,姜妤出去取水,刚走不久,亲随便过来了,看到房门虚掩,没有多想,推门进去。 “殿下,褚参军说…” 他话音戛然而止,瞧见和床榻拼到一起的春凳,裴疏则正坐在榻上整理被衾。 亲随被口水呛到,“殿下…您、您身体好了?” 裴疏则眼角微抽,“我是铁人吗,别胡思乱想。” 亲随还在咳,连连点头应声,“那个,褚参军说,鄂州传来军报,汝阳王领兵占领州府,府尹弃城,往下游逃了。” 离他离开桓州近两个月,算算也到时候了。 “镇守上游的王师有没有动静?” “还没有,他们知道厉害,不敢轻易和我们起冲突。” 裴疏则颔首,“让老王爷好好休养,不要往北,守好白浒关,等我了结陪都之事,便去和他汇合。” 亲随应是,正要告退,被裴疏则叫住,“等会,给我把盥盆和巾帕端来。” …… 姜妤去取水时,杳娘已经起身,在给越文州和裴疏则煎药了,她便等了一会,等药煎好,顺手提来,先给越文州送去,才返回卧厢,看见帐帷下研究舆图的人,脚步微顿。 裴疏则已经洗漱好了,中单外罩了件霜青阑衫,半束的长发披在身后,窗外光影照在他利落眉眼上,无端给人一种雪松气息,还真有几分不染凡尘的味道。 他生得萧肃英朗,其实很适合这种浅而清冷的装束,可惜平日多爱穿深色衣袍,只让人感觉威严难犯,不可接近。 裴疏则听到房门轻响,抬起头,冲她莞尔,“回来了。” 神色和煦,眉目温静,倒像个谪仙。 姜妤看出他的意图,忍不住腹诽,这个孔雀。 她走上前,把碗盏端出来递过去,“喝了药吃饭吧。” 裴疏则从善如流地接到手里,唇刚沾到碗边,便道,“有点烫。” 姜妤自然不会帮他吹,反而预判了他的反应似的,从攒盒里拿出个小调羹放碗里,“一口一口喝就不烫了。” 裴疏则:“……” 姜妤就在旁边,一脸认真地看着,他无法,舀起一勺放进嘴里,却差点没咽下去,眉头都簇紧了,“怎么苦成这样?昨天的药还不是…” 姜妤面露疑惑,“苦吗,你怎么会觉得苦呢?酸梅汤里撒盐都尝不出来呀。” 裴疏则被呛到了,“哪有的事。” 姜妤点点头,“那你喝吧,师父说你这段时间要清肝火,泄热毒,我特地问过了,龙胆草和胡黄连都是对症的。” 她手指拨弄了下调羹,“不是嫌烫吗,用勺喝。” 这两味药全都苦得要命,她就是故意的。 裴疏则当真一勺一勺全灌下去,好容易喝完了,姜妤又端出一盘清炒苦瓜给他。 裴疏则呛咳两声。 她拈起筷子,垂着眼睛道,“我也要清清心火,早膳和你一块吃。” 裴疏则这回倒是没说什么,安安静静用饭。 等餐盘见底,他轻声唤姜妤,“吃完了,你还生气吗?” 姜妤一顿,问,“我为什么要生气?” “不管你为什么生气,都是我的错。”裴疏则道,“往前数往后数都是我的错。” 姜妤捏着汤勺的手指松开,勺边碰到碗底,叮铃一声清响。 她没看他,缓了口气,道,“师父说你恢复得挺好,可以挪动了,城关缺东少西的,住着也不舒服,李府尹派了四驾安车来,接你去官邸安养。” 裴疏则愣住,看了眼他才叠铺平整的卧榻春凳,露出失望之色。 姜妤问,“怎么,你还舍不得走?” 裴疏则强颜欢笑,“没有,等到了官邸,你也能住得好一些。” 姜妤注意到榻角舆图,“你在理事了,金陵的风波想必很快就能结束吧。” 裴疏则道,“妤儿,你别急着走。” 姜妤道,“我没说要走。” “等把江宁府攥稳,我会带兵往西,和随州府军会师,届时整个南方都会归我辖制,等到那时,你再放心出门游历。” 裴疏则对上姜妤微微怔忡的眸子,从袖内摸出那枚玉令,连同舆图一块推到她手边,“拿着它,以后就不必费心去办路引了。” 他认真道,“江南锦绣,春和景明,你想去的地方都可以去。” 姜妤听出了他没摆在明面上的话,眼睫颤动了下,“你要领兵出征吗?” 第63章 醉酒他被一个踉踉跄跄的身影扑了满怀…… 裴疏则笑问,“你担心我?” 姜妤下意识否认,“别自作多情了。” 她眉间若颦,冷声道,“我是不想你把紫云观珍藏多年的好药白白浪费掉。” 裴疏则笑意更深,“有你这句话,我肯定好好活着。” 他没有立刻搬离,李逊备好的安车等了两日,第三天下午,一行人才随之挪去城内。 裴疏则给姜妤她们安排了一处单独的院落,理由是紫云观这次露了行藏,为免山中藏有细作,让奉真师徒先别回去,等他派人清查干净再说。 李逊从府里拨了几个家生女使过来,只是奉真和杳娘用不上,姜妤现在也不习惯别人跟着伺候,便只让他们帮着洒扫洒扫。 姜妤的卧房专门按她喜好布置过,裴疏则惦记她畏寒,房内地龙燎炉,和暖如春,书架上摆满了游记图志,还有许多市井话本,也不知从哪淘来的,房内没有点香,只在案角供了瓶水仙,山水屏风后安放着一架青绢架子床。 那床榻格外轩敞,打眼望去足有七尺宽,铺满了云丝软被,枕边还放着提链熏被炉。 姜妤看得眼角微抽,女使见她发愣,道,“殿下吩咐说,姑娘近来都没睡好,这床是特地布置的,让姑娘随便…” 她本想原话托出,说到最后却卡了壳,一旁杳娘好奇地问,“随便什么?” 女使道,“让姑娘随便滚。” 姜妤呛咳两声。 杳娘却羡慕坏了,也不管还是白天,跑过去扑到榻上,脸埋进柔软云丝里。 她幸福地眯起眼,拥着被衾翻来翻去,“好暄好软啊,我这几天得跟你一块睡才行。” 姜妤哭笑不得,转向女使,“劳你再寻个枕头来吧。” 女使应声而去,姜妤兀自出门,找到门外守着的亲随,“你们殿下忙什么去了?” 亲随应,“殿下在府衙召部将和下僚议事。” 姜妤又问,“今天过来时,倒是听城外静悄悄的,是不是快结束了?” 说起这个,亲随笑道,“殿下使了个套子,把敌军引进嵊山山谷困起来了,他们正挨饿呢。” 姜妤脸上却不见多少喜色,只点点头,“我知道了。” * 不同以往,裴疏则这次没打算赶尽杀绝,静静听褚未禀报军情,听见统帅死于流矢一节,道,“他们的副都部署,我记得是渤州人,家中人口挺简单的。” 褚未应是,裴疏则颔首,“且等两天,我们也休息休息,等休息好了,派使者去劝降。” 褚未道,“那部署性子夯直,只怕不肯。” “他还想着效忠朝廷呢。”裴疏则轻哂,“请老师出来,带上越文州一块去,顺便告诉他,若愿归降,他的家人本王来保,部下的军饷本王来发。” 褚未领命,“属下这便去钟鸣山。” 裴疏则听臣僚说了一早晨的话,这会褚未也离开,厅堂内寂静下来,靠在椅背上揉捏眉心。 李逊还在旁候着,“对方残军不过还剩三四千,要全歼也容易,正好给郑奎一个下马威。” 裴疏则笑了声,“我给他的下马威还不够多吗,老师那篇檄文写都写了,总得物尽其用才是。” 话音落下,亲随将人带进府衙厅堂,“殿下,太医从桓州过来了。” 裴疏则颔首,李逊却注意到亲随手中提的方匣子,“这是什么?” 亲随道,“陈唐的人头,府尹想看看吗?” 权臣的在逃白月光 第67节 李逊当即摆手后退,白着脸干笑,“不不,不必了,谢谢。” 他明白过来裴疏则方才的话,这是给其他州郡打个样子,告诉所有人这里有归顺的后路。 大魏江山郑奎想要,他靖王也要,到了站队下注的时候,当陈唐还是当李逊,自己掂量。 檄文和邸报接连传到京师,想也能知道郑奎是什么反应,他敢上位,无非是吃准靖王病重,想趁机占个大便宜,可章宁言辞激烈,将他也批成了反贼,不论朝廷认不认,外间议论纷纷,甚嚣尘上,这个节骨眼,靖王身体竟然见好了,还大大方方认下逆王的名头,直说要造反。 郑奎终夜不能安寝,越发暴戾,稍有不快便打杀宫人,整个内宫人心惶惶。 有个小黄门上茶凉了些,被他持盏砸得头破血流,喝命人拉下去杖毙,连他姐姐都看着不像样,皱眉道,“成日冲这些下人使什么,没得让外头看着你心虚。” “我有什么可心虚的?”郑奎阴沉道,“自古以来就少有据南统北的先例,我手握皇城,坐拥天险,我有什么可心虚的?” 郑氏不过随口一提,他却越发在意起来,起身逼近,“难不成你也认为我是窥伺神器的反贼,所以才觉得我心虚?” 郑奎神色可怖,把郑氏都吓了一跳,“这是你跟我说话该有的礼仪吗,坐下。” 不想礼仪二字又刺到他,郑奎勃然大怒,“你果然是这样想,你觉得我想抢你孙子的皇位是不是?” 听他这般说,郑氏心里下意识反问,难道不是吗? 朝臣都知道,幼帝能继承大统,不是因为郑家,而是因为靖王,她能越过皇帝的生母垂帘听政,也是得了靖王的支持,郑奎和对方相比,实在相形见绌。 郑氏突然有些后悔,即便她弟弟当上皇帝,她从太皇太后变成长公主,难道就很有脸面,郑家日后的子孙,难道会给她这个姑母代代祭祀吗。 当初怎么就没想明白,非要帮着他和靖王作对呢,若没有这回事,即便裴疏则篡位,顶着裴家姓氏,自己这个太皇太后总归还是有望善终的。 可她给郑奎加了九锡,覆水难收,彻底不用想了。 正愣神间,内侍省都知太监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国公,您让陈翰林答章宁的移檄文章拟好了,还请您过目。” 郑奎余怒未消,让对方滚进来。 他从头翻到尾,越看越火大,撕得粉碎,摔在地上,“什么鬼东西,堂堂探花,一句有力道的话都写不出来吗?” 都知太监不知怎么又撞在他气头上,匍匐着不敢言语。 谁让他只在早年参与镇压过两次小叛乱,之后并无战绩,陈翰林文采斐然,第三遍写成这样,已经是尽力了。 郑奎踹翻横案,坐进太师椅内,良久才咬牙,“罢了,先发出去,章宁那个老匹夫,本公逮到他,非得一刀一刀把他剐了。” 章宁看到答檄移文后,只有轻描淡写的一句,“碌碌丽辞,昏睡耳目。” 把郑奎气得半死。 京城山雨欲来,丝毫没有影响到金陵,这座城池很快便恢复了以往的祥和繁荣,花朝节临近,女孩们纷纷剪了彩笺红幡,系在树梢枝头,为花神祝寿。 节日当天,姜妤和杳娘也换上春衫,和女使一道祭拜花神,将宅院后头临水而生的桃李一并挂上绸带,坐在溪边打发辰光。 杳娘被女使们央着变了好几个戏法,嚷嚷着累了,跑回玉簟席上歇着,凑到独坐啜饮的姜妤跟前,“好喝吗,我也尝尝。” 姜妤倒了一点给她,琥珀色的酒水盛在琉璃小盏里,映着光影晃动,“还可以。” 月前两人摘了紫藤花轻蒸酿酒,赶上过节,正好启坛。 紫藤自带甘甜,花气芬芳,没有多少酒水的辛辣,咽下之后,舌根返上一点杏仁香,倒是很好入口。 杳娘舒服地眯起眼,“我们手艺就是好,可惜师父不能喝,不然也给她们酿一瓮去。” 她半晌没听见姜妤回应,转头见她只是望水出神,碰碰她的肩膀。 姜妤收回眼,“你叫我了?” 杳娘有点担心,“我瞧着你这两天心事重重的,话也不多,怎么了?” 姜妤抿唇,摇了摇头,“没事。” 杳娘问,“是不是靖王即将出征,你有点担心他?” 姜妤笑了声,“我担心他干什么,闲得慌吗。” 杳娘眨眨眼,“那你刚刚向花神娘娘许了什么愿?” “五谷丰登,国泰民安。” 杳娘笑道,“那你担心他还是很有道理的,毕竟靖王要是死了,以大魏现在的状况,非得四分五裂不可。” 姜妤神游天外,不自觉点点头,忽又反应过来,矢口否认,“我说了我没有担心他。” “好好好,没有,不说那个讨厌鬼了,”杳娘给她倒酒,“多喝点吧,一醉解千愁。” 姜妤叮嘱她,“我酒量不好,万一真醉了,你可得顾着我点。” 杳娘不以为意,“这种小甜水,都尝不出酒味儿来,你还真当能喝多呀,放心吧,我酒量好,我看着你。” 她说得豪气干云,兴头上来,拉着姜妤行酒令,结果没说几句,自己先倒了。 姜妤自以为还很清醒,歪着头看了她一眼,伸手拍拍她,“小师妹?你这也不行啊,还剩好多呢。” 杳娘哼哼唧唧,卧在簟席上不理她。 姜妤拿起酒壶晃了晃,软声嘟哝,“算了,我替你喝了吧。” 她捧起酒壶就往嘴里倒,女使们都吓了一跳,赶紧上前阻拦,“姑娘,可不能这么喝!” 裴疏则惦记着今天是花朝节,一早便命人去姜妤从前喜欢的蜜煎局买了盒花糕,准备给她送过去,谁知被公务绊住,暮色四合才抽出空来,赶到她所住的宅院。 本以为来不及给她添晚膳,谁知才到门口,便被一个踉踉跄跄的身影扑了满怀。 第64章 亲吻妤儿,你再咬我一口 姜妤和杳娘都没想到自己酿的小甜水后劲这样大,杳娘倒得快,不等女使把她挪回房,趴在廊下美人靠上呼呼大睡,姜妤却是倒得晚醉得深,不肯睡不说,还坚持要出门。 天都黑了,女使们哪敢放她走,姜妤迷迷糊糊,被扶进卧房没多久,又逃出来,门口正好拐进一个人,肩宽腿长的,没看清是谁,躲闪不迭,生撞上去。 温香软玉扑满怀,裴疏则浑身一僵,手中攒盒哐当掉在地上。 姜妤碰痛了鼻尖,含混嘤咛,听见声响,被吓得一个激灵,眯着眼睛仰起头。 月色朦胧,裴疏则背对檐下角灯站着,夜风打来,灯火徜徉,英挺的眉骨和鼻梁投下光影,在他面庞上晃来晃去。 姜妤看不清,皱眉嘟哝,“谁啊?真讨厌。” 裴疏则闻到她身上甜丝丝的酒气,反手扶住她,看向女使,“怎么回事?” 女使赶忙解释,“姑娘白天去祭花神,饮了些自己酿的藤花酒,有些醉了,一直闹着要走。” 说话的功夫,姜妤好几次拧身想溜,被裴疏则一一挡回,“好了,妤儿,回去休息吧。” “我不,”姜妤醺醺然摇头,莹白面庞上红润氤氲,迷离茶瞳也散着水光,带了几分嗔色,不乐意地盯着他,“我要出门!” 裴疏则好声好气地哄,“行,睡醒了就带你出门。” 他示意女使去煮醒酒汤,揽着她往卧房去。 姜妤哪里肯依,拉扯间认出他来,说什么也不肯往前了,“放开我,怎么又是你这个混账?” 裴疏则制住她胡乱拍打的手,“是我这个混账,你回房睡,我马上走。” “我不回房睡,我要去外面睡,”姜妤扬声道,“我要枕着星星睡——” 裴疏则气笑了,见她都不肯听话,索性使力,将她横抱起来,去往房中。 姜妤身体失衡,惊呼一声,没了依凭,只能被他抱着往前走,女使跑到前头打开房门,方便两人进去,姜妤却蓦地伸手,够住了门框。 她说什么都不肯松,雾气朦胧的眸子盯着他,“又是你,又是你不让我出门,我恨你。混蛋。” 裴疏则刚跨过门槛的脚停在原地,垂眸看她。 女使不知发生了什么,面面相觑,谁都不敢说话。 裴疏则问,“你真想出去?” 姜妤毫不犹豫点头。 料峭夜风穿堂而过,裹挟着深重春寒,吹得人皮肤战栗,姜妤春衫软薄,也瑟缩了下,本能地往他怀里靠,裴疏则喉咙滚动了下,“外头冷,你也要出去?” “是。” “要枕着星星睡?” “对。” “好。” 裴疏则将她往上一托,转身便往外走,步下石阶,踏出院门,一直走到流水边,冷风卷着树梢彩绸簌簌飞卷,才将她放下,解开狐裘罩在她身上,“这样够不够远?” 他大病初愈,到底有些体虚,抱着她走了好长一段路,呼吸有些重,深邃眸子沉沉盯着她,“还继续走吗?” 姜妤不说话了,背靠树干仰头,凝望被花枝分割成块的寥落夜空。 她身量纤薄,整个人都被狐裘披风罩住,还剩一截拖在地上,几缕发丝散开,贴着脖颈,肩头落了几片粉白花瓣,格外惹人可怜,怔怔收回目光,问,“你和我一起走吗?” 裴疏则再也忍不住,低头撕咬上她的唇。 这一吻格外凶狠激烈,好像恨不得要把她整个人拆吞入腹,手臂不由分说探进披风擒住腰肢,犹嫌不足,索性隔着衣裙将她托了起来,抵在树干上,越发用力地亲下去。 姜妤吃痛嘤咛,拳头抵着他肩膀往外推,断续挤出声音,艰难喊疼。 裴疏则力气下意识一松,被她搡开几寸,巴掌随之跟了过来,将他的面庞扇到一边。 疼痛唤回几分清醒,姜妤湿润润的眸子望着他,醉意微退,明晃晃的怨望和谴责。 两人心脏都在狂跳,呼吸纠缠,丝缕酒气弥漫,撕扯难分,裴疏则转回眼,心口还在微微起伏,低哑道,“没打够的话,就继续。*” 姜妤眼底恨恨,将他的衣襟往前扯,掐住他的脖子咬回去。 淡淡的血腥味在齿关弥漫开,瞬间像是火药点燃了引线,两人不要命似的推挤缠抱,不甚粗壮的树干受到摇晃,落花碎叶噼里啪啦洒了一身。 裴疏则把姜妤完完全全抵在树上,任凭她扼紧她的咽喉,发疯般的吻落满她的额角、鼻梁和下巴,沿着耳线贴在脖颈,浑身都散发出无法遏制的侵略气息,倒好像喝醉酒神志不清的是他,将怀中人的捶打踢踏照单全收,直到姜妤脱力松手,踩到狐裘,失衡跌倒,连他一齐扑翻在地。 姜妤压在他身上,扯开披风探出脑袋,湿漉漉的眼睛望着他,因刚刚结束的剧烈撕扯气喘吁吁,撑肘想爬起身,被他扣住后颈按下去。 姜妤别过脸,一口叼住了他的手腕。 这一下用了狠劲,看到他敛眉闷哼,她才怔怔松开,裴疏则竟嫌不足,眼角都因克制爱欲染上绯红,哑声道,“妤儿,你再咬我一口。” 姜妤浑身酸乏,眉眼埋进他薄汗温凉的柔软颈窝,听见他这话,也不知还有没有思考的能力,用力咬下去。 她耗光了力气,松开齿关,眼皮垂坠,沉沉睡着了。 裴疏则仰在地上,静静感受着被她身体重量压住的狂躁心跳,浑身沸腾血液却怎么都冷却不下去,手指仍陷在她细密乌发里,也闭上眼睛。 权臣的在逃白月光 第68节 * 夜色隐没,姜妤被刺目阳光照醒,皱眉睁眼,只觉腰酸背疼,大脑懵痛,昨晚的记忆涌进脑海,蓦地起身坐了起来。 身下是云丝锦被,而非扎人的花枝草地,她心下一松,呼了口气。 以后不能再喝了,好一场凌乱的大梦。 清醒渐趋回笼,姜妤挪下床榻,突然想到一件事。 杳娘呢,她不是跟自己一起睡吗? 房门关着,姜妤还是下意识往那边瞧了眼,扯动颈侧皮肤,破皮的刺痛传来,疼地轻嘶一声,心里咯噔了下,忙跑到妆台前取镜自照。 铜镜上盖着绸帕,杳娘并不是从她房里早醒了梳妆后走的。 姜妤僵硬片刻,扯开帕子,果然看到颈侧红痕点点,无一不在昭示着昨晚真实发生过的混乱旖旎,姜妤脑子里嗡地一声,捂住眼睛。 被裴疏则带出去,在树下发生的事都是真的。 最后怎么了,她什么时候睡着的? 想不起来。 房门被咚咚敲响,杳娘的声音在外头响起,“妤儿,你起来没有?” 姜妤回神,差点把铜镜摔了。 房门是被人从外面带上的,并未落闩,她生怕杳娘直接推门进来,捂着脖子往床榻那边跑,“等一下,我还在更衣!” 等她出门,杳娘看了眼外头艳阳高照的天,莫名其妙道,“白天不冷啊,你怎么把披风都系上了。” 姜妤眼神闪烁,“啊…我准备出门。” 杳娘还是很诧异,“昨还有点阴天呢,也没见你罩这么严实。” “就是因为昨天吹了风,我嗓子有点不舒服,”姜妤道,“对了,你昨晚怎么没在我这里睡?” 杳娘捶捶肩膀,打了个哈欠,“我不知道呀,醒来就在自己房里了,我的床就是不如你的舒服,都有点落枕了。” 姜妤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干巴巴笑了下。 她想躲出去闲逛一天,等痕迹消了再回,奈何杳娘无比自然地跟了上来,“你去哪啊,一起吧,宿醉一晚头还挺疼的,我也要出门吹吹风。” 姜妤搜肠刮肚道,“这里的饭吃絮了,去雀头街看看。” “好啊,”杳娘挽住她的臂弯,“一起吧。” 姜妤不想让自己看起来那么不自然,只能随她一道出去。 街市上人烟熙攘,茶幌随风摇荡,蒸笼冒出白气,货郎车叮铃当啷穿过桥梁,卖花担子跟着往一头挤,两人买了份笋肉馒头和油炸糍粑,准备找个茶肆坐下,杳娘先在衔香铺子的门脸上瞅见一个人,“那不是靖王身边的亲随吗,大老爷们也喜欢吃糖糕啊。” 她悄悄跑过去,拍他肩膀,对方回头,瞧见是她,拍拍胸口,“小姑奶奶,吓我一跳。” 杳娘笑得促狭,“你不好好当值,翘班跑出来买点心?” “谁说我翘班,”他看到姜妤,将手中攒盒往上一提,“殿下昨天晚上叮嘱说,老师傅做的花糕姑娘没吃上,特地叫我再买一份送过去的。” 姜妤看了眼点心盒子,问,“你们殿下昨晚何时回的?” 亲随道,“四更左右吧,怎么了?” 姜妤又问,“他现在起身没有,在哪呢。” “殿下照常起了,不过我没见着,倒是几名府官进了官邸书房,想是有事商议吧。” 姜妤垂眼,陷入沉思。 与其自己在这里胡思乱想,不如索性去问个清楚。 * 裴疏则衣冠整齐坐在书案后,如常安排府衙诸事,褚未和李逊眼观鼻鼻观心,只一味应着,其余府官更是眼皮都不敢抬。 无他,这位殿下衣领遮不到的颈侧,赫然落着一圈鲜明的齿印,因为咬得深,破皮的地方方才结痂,几个血点凝在皮肤上,格外显眼。 裴疏则却十分坦然,有条不紊慢条斯理,把事情吩咐完,让人下去。 众府官准备离席,扈卫进来通报,“殿下,姜姑娘来了。” 裴疏则抬眼,弯起长眸,“让她进来。” 姜妤看见官员们摩肩接踵地挤出门,生怕走慢了,偶有一两个眼神飘过来,又慌忙收回,心里就有种不好的预感,等她入内,顿时明白了那些人行为诡异的原因,睁大眼睛,“裴疏则,你一点避人的自觉都没有吗?” 裴疏则神清气爽,青衫整洁,温声道,“妤儿是说今日这个天气,我还要和你一样披个披风,昭告天下靖王恐又旧疾复发了,还是缠个白绢在脖子上,逢人就要解释一句,我不是遇刺,而是被人咬的?” 姜妤噎在那里。 她没法反驳,齿尖咬住唇内一点嫩肉,半晌才问,“我们昨天晚上有没有…” 第65章 上当这么说,我是自投罗网了? 姜妤没把话说完,裴疏则怎会听不懂她的意思,没有直接回答,起身走向她。 高大身形带来浓重的压迫感,到咫尺之距都没停下,姜妤蹙眉,伸手推他,“你站住。” 裴疏则顺势抓住她的手掌,按在自己衣襟上,另一只手去拨她遮住颈项的披风,触到颌骨下方一处血痕,带着刀茧的拇指摩挲过去。 姜妤吃痛,轻嘶一声。 “若是我们昨天晚上真有什么,就不止脖子上这些伤痕了,”裴疏则握着她的手收紧,低低问,“你要检查一下吗?” 姜妤猝然将手抽回,注意到他唇角也有血口,别开眼睛,“你怎么还和从前一样无耻。” 裴疏则垂目,“和从前还是不一样吧,我说过不会再拘着你,又怎么会在你喝醉之后趁人之危呢。” 他露出同样嵌着咬伤的手腕给她看,无辜道,“何况昨晚分明是你伤我多些。” 姜妤全然不记得还有此节,经他提醒才模模糊糊想起来,抚额呼了口气。 酒水不仅摧毁了理智,也放大了情感,可清醒之后,她又实在不想承认自己还和此人藕断丝连。 她或许不该来找他,因为这好像又给了裴疏则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还是说,如果昨晚不是你先睡着了,你其实愿意重新和我在一起?” 姜妤微怔,冷冷看他,定声道,“咬就咬了,反正我不会让你咬回来。” “我过来问你,只是想确认自己需不需要喝避子汤。” 房间内倏忽安静下去。 姜妤没再看裴疏则的表情,转身便走,就要拉开房门时,裴疏则大步上前,伸手将开了条缝的门扇按了回去。 他力气大了些,门扇撞回门框,发出哐当声响。 这一声没吓着姜妤,倒把裴疏则惊了一下,生怕她误会,“我不是故意的。” 姜妤把手放下去,“我知道。” 裴疏则松了口气,“我只是想和你说,我快走了,三天后一早。” 姜妤有些意外,金陵城这边,他这么快就安排好了。 但她只是眨了下眼睛,并没有给出其他的反应。 裴疏则问,“我出征那天,你会来送我吗?” 姜妤仰头,注视他良久,最后只道了声“看看吧”,便拉开门出去。 裴疏则追出来,也不管院中还有衙役亲随值守,十分不值钱地扬声道,“那我等你过来送我。” 姜妤略一回身,“我可没说过这话。” 她走得很快,天水碧的披风都掀起一角,随风鼓荡,很快消失在影壁后,裴疏则抵靠在廊柱上,微微偏头,抿起唇角。 * 杳娘还在外头等着,递上已经凉透的糍粑,“什么事啊这么着急,都没顾上吃东西,凑合垫吧一口吧。” 姜妤接过来,三两口吃完,日头上来,越发觉得热,索性扯开披风,搭在臂弯里。 杳娘方才不过随口一问,瞧见她脖颈痕迹,眼睛瞪得溜圆,“不是,你这是被谁啃的?发生什么了?” “昨天晚上我和裴疏则出去了,”姜妤道,“我也咬了他,咬得更狠。” 杳娘瞠目结舌,嘴巴张得可以吞下一个鸡蛋,“啊?”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姜妤有些懊恼,“最近的状态很不对。” 杳娘沉吟良久,“我想是你心里还有他的位置…如果是这样的话,其实你可以考虑重新和他的关系。” 姜妤步履一顿,像是愈合已久却遮覆不掉的疮疤被人撕开血痂,露出柔嫩新肉和细微血丝,接触空气,带来微微的刺痛。 和皮肤得以重新呼吸的清凉。 姜妤道,“我好不容易才从他身边逃开,你们为了帮我逃走,也耗费了那么多精力,难道不会觉得被辜负吗?” 杳娘笑了笑,揉她的脸颊,“好妤儿,我们没想这么多,只是希望你过得好,希望你想去哪就去哪,想和谁在一起就和谁在一起。人生苦短,从来都是火烧眉毛,且顾眼下的,他为你挡那一刀时,恐怕来不及想要是他死了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你衣不解带照顾他的时候,也只是想让他活下来。” 姜妤望着她坦然灵透的眼,眸色微动,伸手抱住她。 杳娘拍拍她的后背,“往后怎么打算,和靖王一块回桓州吗?” “他不回桓州,”姜妤道,“他要出征了。” 杳娘有些意外,“这么快?” 姜妤点头,“我想我也…不会停下来。”她笑笑,“我还有很多地方没去过呢。” “比如?” “城西集市,”姜妤拉了杳娘的手便走,“走之前得采买点东西。” * 三日后的清晨,裴疏则领兵开拔。 青山苏醒,笼罩在轻寒薄雾间,朦胧春意望不到头,直到晨光渐盛,铁灰关隘一并清晰起来,透出肃杀之气。 裴疏则身着铠甲骑在骏马上,凝望着远处苍茫城关,一言不发。 姜妤没有出现。 褚未上前,“殿下,时辰不早了,我们走吗?” 权臣的在逃白月光 第69节 裴疏则望了眼日头,“再等一刻钟。” 褚未依言退下,裴疏则脸上并无焦灼之色,只是静静坐着,马儿前蹄微微踢踏了下,喷出一片鼻息。 一刻钟的时间很快过去,他回头看了一眼,城门下依旧空寂一片。 他唤过褚未,“准备启程吧。” 就在这时,城墙角门处传来再熟悉不过的声音,“裴疏则——” 抖开缰绳的手一顿,裴疏则扯住正欲往前的战马回头。 姜妤也骑着马,浅杏裙衫春色灼灼,很快寻到他的方位,迎风疾驰而来,在他面前勒住马儿,本想说什么,对上裴疏则的目光,微微一顿。 他玄甲加身,脊背笔直,狴犴吞金带勒出劲窄腰身,显出几分挺拔如松的孤峭,原本肃杀的眉宇舒展开来,倒流露出令人心悸的温柔,“我知道你会来。” 姜妤道,“我看你差点就走了。” 裴疏则坦言,“你不是耽误正事的脾性,如果要来,这就是最晚的时辰,我才让他们先做准备。” 姜妤唇角一抿,她着急策马赶来,粉黛未施,晨风拂开微乱发丝,面庞清如曦露,只是眼睑下两抹淡青,透出些许疲惫,裴疏则有所察觉,“你昨天晚上没睡好?” 姜妤撞上他眼底一点光亮,眨了眨眼,“我不是因为担心你才没睡好的。” 裴疏则哑然失笑,“我可什么都没说。” “当真不是,我是为了赶制它,”姜妤取下背后褡裢,“你之前说这次要往西与随州府军会师,想来要对抗郑奎麾下主力,这是我给父亲赶制的软甲,托你捎给他。” 见她只字不提自己,裴疏则心里发涩,伸手接过来,那褡裢里头装的东西分量不轻,拖得他手腕都坠了一下,道,“老王爷年迈,我身体见好了,怎会让他亲自上战场,先前在桓州,也是在后方坐镇指挥,你不必担心。” 姜妤点点头,“我知道了。” 她别开脸,环顾周围重重甲兵,目光回到他身上,“走吧,别误了时辰。” 裴疏则道,“好容易来送一趟,不说句吉利话给我?” 姜妤想了想,“那…祝你平安。” 裴疏则扯过缰绳,扬眉笑道,“那我一定活着回来见你。” 褚未扬手传令,鼓角夫吹响号角,姜妤驭马撤开,给城前军士让开路。 裴疏则回头,喊了她一声,“北方还有哪里没去过?” 姜妤微怔,下意识应,“渤海。” 裴疏则颔首,“年底去吧,那边雪景不错,也不是很冷。” 他回身说这话时,玄甲映着晨曦,洒了一层乌金,连同眉宇都明亮起来,竟给人一种少年意气之感。 姜妤应了声好,裴疏则夹紧马腹,驰往军队前方。 伴随着沉浑角声,鳞甲次第而进,往西远去。 她跃下马背,登上城墙,直到蜿蜒乌蟒凝成一个不起眼的黑点,才慢慢转身,缓步离开。 夜幕降临,军营在河边次扎,裴疏则在中帐内歇息了会,起来准备展开舆图时,想起姜妤交给他的褡裢。 白天忙于赶路,一直没来得及看,眼下却是有点忍不住。 虽然姜妤说是给她父亲的,他千里迢迢带过去,瞧一眼总不过分吧。 他这样想着,吩咐褚未拿来,取出褡裢里的锦盒,掀开盖子,却不由得怔住。 里面分明整齐叠放着两副尺寸不同的软甲,用紫铜和蚕丝编就,经纬匀称,柔软紧实。 裴疏则乌黑瞳仁亮了起来,揉了软甲在手,轻笑自语,“口是心非的小骗子。” * 渤海地处大魏东陲,虽隶属江北,不大会被南北战火波及,裴疏则让她年底过去,是有信心让登州在年前俯首称臣。 换而言之,他会让战争结束在今年的冬日。 姜妤对此并不怀疑,他本就在北方经营多年,树大根深,许多部将都曾在他麾下,郑奎没能用西南叛乱拖死他,即便掌控王师,也很难与他抗衡。 果然才到清明,王师便节节败退,裴疏则控制江州,切断粮道,连下五郡,领兵北上,留姜父在汴梁镇守,自己则率军直取青州。 姜妤从汀州游历回来,已是仲夏,去了京口祖宅小住消暑。 选择来这里还有另一个原因,京口北临长江,是陪都门户,江防要塞,什么消息都更灵通些。 可出乎意料的是,自这之后,战事似乎遇阻,随州军在汶水止步不前,反而被王师反扑,还丢了一处颇为重要的关隘。 江防戒严,连同京口也紧张起来,姜妤放心不下,去郡中打探。 郡守知道她是汝阳王之女,又有裴疏则留下的玉令,便也没有隐瞒,“下官得到的消息,是殿下战中遇袭,伤病引发旧疾,所以才…” 姜妤下意识追问,“他受伤了?要不要紧?” 郡守面露难色,“这…要不要紧,下官不曾得见,岂敢妄言,只是听闻青州府那边已经禁严了。” 姜妤担忧的眸子垂落下去。 除了太医,她最清楚裴疏则的身体,在桓州时便是一身伤病,从金陵离开也是才大病初愈,要是伤在要紧处,还不知会怎么样。 姜妤沉默片刻,抬起头,“大人可否行个方便,让我渡江?” 郡守有些意外,“北边正乱着,县主此时渡江,是要去做什么?” “我想去看他一眼,”姜妤神色诚恳,“还望大人通融。” 郡守犹豫了一下,“您有殿下玉令,下官自然不能阻拦,只是青州战火未歇,您一个女儿家,殿下若是知道,只怕也不希望您涉险。” 姜妤道,“不见到他我放心不下,我会万事小心的。” 郡守见她坚持,便也不再多劝,“明日便有去往徐州的粮船,若您执意要去,便乘此船走吧。” 姜妤起身向他道谢。 京口采石矶渡江很快,乘坐轮轲,不过半个时辰便可抵达对岸,再次踏上江北的土地,还真让人有些恍惚。 姜妤牵过官差寻来的马匹,回头望了一眼浩瀚江面,久久无言,向北疾驰而去。 路上比她预想中平静许多,赶到青州时,已是三日后的黄昏,城关隐没在阴雨里,周围守兵有条不紊,一列甲兵押着战俘去往城内。 褚未看到青衣竹笠的身影,还以为是眼花了,上前才确认是她,“姜姑娘,您怎么会来这儿?” 姜妤见他手下的人并未跟上来,才低声问,“我听说他受伤了,严重不严重?” 褚未触及到她眼底担忧,眸色微动,“殿下正在官邸休养,我带您去吧。” 褚未语焉不详,反让姜妤不敢多问,提心吊胆跟他去了官邸寝阁,推门而入。 寝阁里没有点灯,只有些许天光透过窗牖,昏暗宁静,不像有人的样子。 姜妤自然不会怀疑褚未,反手阖上门扇,以免风雨凉气扑进来,才往里走。 房内陈设整洁,没有药味,只有一点浅淡的松木香。 姜妤紧绷的心弦稍稍放松了些,唤了声他的名字,没有得到回应,绕过六扇山水屏,却见床榻上空无一人。 身后响起门扇开合的声响。 姜妤回头,目光落在进门的人身上。 裴疏则安然无恙,一身雪青松鹤暗纹长袍,阔袖端在身前,秀颀英挺,眉宇温柔,正静静望着自己。 他缓步走来,一直到不能更近的地方,温凉手指蹭去她脸上未干雨水,“路上淋到了?” 姜妤摇头,“我上了你的当了。” 裴疏则笑道,“我骗敌人的,谁知会连你也诓进来。” 姜妤哂然,“这么说,我是自投罗网了?” 她足下蓦地一空,被裴疏则掐着腰肢抱了起来,仰头堵住嘴唇。 第66章 大结局(上)新皇登基 寝阁外的雨大了起来,屋檐下响起叮咚水声,敲在湿润铜铃上,和房内缱绻纠缠在一起。 裴疏则把姜妤抱到比自己高出一个肩膀的高度,一只手按着她的后颈,仰头亲吻,动作分明侵犯,眉目却尤其珍重,似是她最虔诚的信徒。 姜妤身体悬空,只能紧贴着他,屏风山水倒转,她脊背一沉,被柔软锦被接住,按在榻上。 姜妤突然有些慌乱,伸手推他,“你真的没受伤吗?” 裴疏则将她的手按在衣襟上,哑声应,“你要检查一下吗?” 风雨噼啪拍在窗牖上,越发混乱急促,剥落一切束缚遮掩,姜妤推着他,掌心触到一重一重的疤,陈旧斑驳,心口那道尤其刺目,带着灼人温度,烫得她指腹轻轻发抖。 裴疏则低声解释,“的确是遭过一回刺客,我出了纰漏,被当胸刺了一刀,刀刃上还浸了毒。” 姜妤眼睫轻颤,手指发僵,被他握住,“让你的软甲救了一命…我想索性将计就计,诱敌深入也不错。” 两人太久没有这样亲密的接触,姜妤感觉被利刃从内剖开,鼻尖都沁出汗珠,玉白皮肤几近透明,拧着身子想逃,被按回去。 裴疏则汗湿的手指拢着她的发,贴着耳廓唤她的名字,“妤儿,我以为你再也不会接纳我了。” 这话似乎别有意味,姜妤掀睫眄了他一眼,触到他肩胛下那道两寸长的疤痕,不由想起那把贯穿了他身体的长刀。 那把刀似乎捅穿了别的什么东西,她说不出来,只是仰起头,吻他贯连着肩背的心口的疤。 裴疏则伸手扯落帐帷,金钩吃力乱蹦,大片丝绸落下来。 混乱响动和外面的疾风骤雨混杂在一处,分不清是哪里传出的声响,狂风吹歪檐下角灯,咣当咣当撞着朱红廊柱,不知又卷到什么东西,房顶青瓦滑落,噼里啪啦砸碎了一地。 直到天色将明,暴雨方才渐渐停歇,裴疏则睁开眼,看向怀中安静沉睡的人。 姜妤太累了,对他的苏醒毫无意识,半张侧脸都陷在枕间,轻缓均匀的呼吸蝶翅般触着他的指尖。 裴疏则撑肘支起身,低垂眼眸,无声描摹端详。 这副眉眼一如既往地干净清柔,愁雾消弭,多了几分洒落的味道。 几经生死,本来早已不再幻想能和她重逢,从十四岁到三十一岁,他终于能安心躺在她身边,淌过硝烟弥漫的十七年。 出神间,他的手指落在她面庞上,拨开额角潮汗濡湿的发丝,想要看得更清楚些。 姜妤嘟哝了句痒,神智回笼,撑开眼皮,水洗般的茶瞳对上他的。 裴疏则微怔,“我吵醒你了?” 权臣的在逃白月光 第70节 姜妤摇头,稍微一动,浑身骨头就像散了架,软软陷在被衾里,“刚刚醒了,懒得动。” 裴疏则莞尔,在她额角落下一吻。 “再睡会吧,我去府衙。” 姜妤眼底露出诧异,张口想说什么,呛到凉风,咳嗽起来,裴疏则赶忙给她拍背,“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糙砺刀茧划过肩胛,惹人恼的微麻痛痒,触及到了从昨晚就没放松下来的某处神经,姜妤抓住他的手腕拿开,“别碰…你身子倒是真好了,还能有精神去官中理事…” 裴疏则停下,唇角微抿。 雨已经停了,晨曦透过帷帐漏进来,光影一晃一晃,落在他侧脸上,有种慑人的锐利,克制着试探道,“天倒是还早。” 姜妤听出他弦外之音,一脚把他蹬开,被衾拉到头顶,闷闷传出一声,“滚。” 裴疏则噗嗤笑了,隔着被子拥住她,拨开一角,亲了亲她的额头,这才舍得离开。 姜妤不过清醒那一阵,很快又陷入黑甜梦里,直到午间才睡足了,起身看到榻上一派凌乱杂沓,便有些头大。 她倒是带了换洗衣物,可行李放在外间,下过雨后的青州有些寒凉,手臂伸出被衾,被冷气激得战栗,又默默缩了回去。 幸而外头响起女使的声音,“姑娘,殿下吩咐我们把您的衣衫送来,您可先去围房沐浴后再更衣。” 姜妤怔忡,以裴疏则的脾性,这么快就能派来放心可用的女使,说明青州其实尽在他掌握之中。 果然午膳时提起此事,裴疏则道,“要不是这样,即便你拿着我的玉令,各路城守怎么敢放你过来,不怕你出什么意外被我问责吗。” 姜妤诧然抬眼,“裴疏则,你是蜘蛛成精吧?” 裴疏则笑道,“我就当你是在夸我了。” “我没有!” 裴疏则点头,“好,你没有。” 他见姜妤吃好了,凑上前拉过她的手,“你知道我没事了,可还要回京口?” 姜妤一时没应声,裴疏则道,“不然别回了,京口没什么好看的。” 姜妤眸色沉凝,却见他从袖内取出幅舆图,展开给她瞧,“青州有些地方风光不错,我趁空闲标了一些,南阳河上的画舫还算风雅,云门山中有摩崖石刻像,还有红枫谷,不过得等秋天再去…” 姜妤眉心微动,她还以为裴疏则方才的话是想把自己留在身边。 她伸手,按住了裴疏则的腕背。 裴疏则停住,问,“怎么了?” “没事,你说的地方,我都会去的。”姜妤指指院外马厩方向,“不过我这次来骑的马不好,只怕要休息阵子。” 裴疏则眼眸微亮,“好,它想休息多久都可以。” 姜妤待在这里,裴疏则却不能长留,他借这次委地诱敌,牵制住王师主力,很快夺取三关,挥师北上。 出征在即,姜妤找了新的紫铜和蚕丝,给他修补之前被刀刃砍变形的软甲。 裴疏则从营中回来,就看见她将软甲抱在怀里,眉眼映着烛光,揉捻铜丝,一脸认真地穿经正纬,不时扯开确认一眼。 裴疏则心下微动,上前将她搂进臂弯。 姜妤被打断,“别闹,我要分不清穿到哪根线了。” 裴疏则只好松开,等姜妤修补完,才蹲下身,拉了她的手,揉捏她被铜丝硌出纹路的柔软指腹。 姜妤道,“这次北上,就是最后了吧。” 裴疏则颔首嗯了声,“我来之前便安置好了豫州守兵,到这边不过是为切断对方侧翼援军,北方部将听话,比我料想中更快。” 姜妤问,“你会当皇帝,对吗。” 裴疏则笑笑,“傻问题,不当皇帝,难道由得我成仙去不成。” 姜妤垂目,提了提唇角,“我也觉得这问题很傻。” 灯火微微忽晃,两人陷入滞涩的安静,裴疏则抬头,“妤儿,你是不是不想进宫?” 姜妤对上他的眼,终是摇头。 这并不出乎裴疏则预料,他将她的双手拢在掌心,轻轻亲了亲,“我明白。留在外面吧,战事就要结束了,天高水长,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听他这样说,姜妤心口突然有些闷闷的,“那你呢。” “在鹤陵时我就说过,我希望你脚下土地都平安,希望有朝一日,你能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裴疏则道,“从前是我禁锢了你,为这句话,我愿意终身固守皇城。” 姜妤久久不言,微微俯身,额角抵住他的。 * 八月里,随州军攻下潼关,直取关中,长安门户洞开,主力大溃,郑奎挟持幼帝连夜出宫,欲往西北奔逃,被急于倒戈投诚的巡检使在城关截停,两军混战,死在了陷马坑里。 裴疏则在城墙根处寻到幼帝时,郑氏袍服脏污,鬓发散乱,怀里抱着小皇帝,一有人靠近就大喊大叫,看见裴疏则,反而安静下来,随后又哭又笑,膝行上前,想要拉他,惨声直呼先帝。 裴疏则见她口中有血,面露疑惑。 巡检使亦步亦趋跟在后头,“她怕是失心疯了,刚才还咬伤了守兵,生撕下一块肉来,殿下当心。” 一旁残破黄绫随风飞卷,也是难为她,都弃城而逃了,还带着当年尊为太皇太后的诏书。 裴疏则没有理她,看向她怀中瑟瑟发抖的孩子。 幼帝登基时三岁,如今也不过七岁孩童而已,他似乎十分排斥郑氏的怀抱,整个人紧绷着,想要往外跑,看到旁人过来,才吓僵在她臂弯里,小手依旧撑着她的手肘往外顶。 裴疏则眉宇沉凝,问,“他阿娘呢?” “郑氏离宫时没有带上,将她闭锁在了寝宫内,她本想悬梁,幸好被拦了下来,正在营中看管着。” 裴疏则颔首,命褚未将人接来,和这孩子一块带走。 他没有处死幼帝,上位前夕,下诏保留其天子仪仗,封为中山王,和太后一并迁往代郡封地。 九月初新皇登基,朝会颁召,建号改元,开赦天下。 裴疏则有些疲累,大典结束后,便回了寝殿歇息。 他挥退上前欲为其更衣的宫人,自行解下冕旒,随手搁在横案上,闭目养神,一直等到褚未从外头进来,才问,“妤儿的信到了没有?她一直念着去渤海,那里可合她心意?” 褚未犹豫道,“陛下,姑娘一直在青州没有动身呢。” 裴疏则抬眼,“怎么?” “青州官邸悄悄来信说,您北上之后,姑娘身上就不大舒服,所以耽搁了时日,月前请医看过才知…” 裴疏则神经顿时紧绷,“她怎么了?” 褚未再掩不住面上喜色,“姑娘有身孕了,陛下。” 第67章 大结局(下)帝后 姜妤近来有些嗜睡,这天黄昏便沉沉歇下,窗牖似乎没关严,夜间起了秋风,吱吱呀呀轻晃不停,把她从梦里吵醒了。 月光洒在更漏上,刚过四更,正值夜半。 姜妤倒了点水喝,披衣起身下榻,想去把开了条缝的牖扇抵上。 可她走到窗边,余光扫过外头,却不由得顿住。 门前回廊下似乎有个人,就在石阶上静静伫立着,忽晃角灯投下颀长身影,随光线微晃。 姜妤心底升起一个匪夷所思的猜测,过去拉开房门,看清来人,猜想得到证实,顿时睁大眼睛。 对方听见开门的动静,即刻转过身来,关切道,“你怎么这会儿醒了*,睡得不安稳?” 姜妤瞠目结舌,“你、你不是前几天刚刚登基吗?怎会出现在这里?” 裴疏则已然走上前,帮她拢好衣襟,发现外衫单薄,又解下披风给她披上,袍袖柔软墨绸扫过脸侧,还带着夜露湿润的寒凉,沾满了草木气息,一想便知是刚刚赶到。 从长安到青州远隔千里,想要尽快过来,还需绕开山地走驿道,这人甚至没怎么歇。 “你有了身孕,我如何坐得住,”裴疏则系紧披风系带,得知她遇喜时的激动劲已经过去,可面对姜妤,仍旧克制不住喜悦,声音都隐隐有些战栗,带出几分幽怨谴责,“这么大的事,为何瞒着我?” “当然是怕你像现在这样发疯,”姜妤还从震惊中没缓过神,“哪个耳报神给你递的消息,你是新帝,朝中得有多少事情,就这么突然跑来,也太肆无忌惮了。” 裴疏则搪塞,“我自有分寸,就是等不及见你。” 姜妤无语凝噎,端详他风尘仆仆的尊容,“来就来吧,怎么立在外头当门神,不进屋里等?” 裴疏则道,“本是想进去的,怕吵醒你,又想若你醒来,乍一见房内有人,会惊着你,不如在外头,等你早晨出门,自然就能看见我了。” 姜妤叹了口气,把这人拽进房内,想取温盏给他倒水,被拦下,“我自己来。” 他扶姜妤在榻边坐下,也不说倒水了,蹲下身环住她,侧耳小心翼翼贴近小腹,想听一听动静。 姜妤抿唇,“才三个月,听不出来的。我自己都没什么感觉。” 裴疏则这才撤身,揉了揉冰凉掌心,直到温热才轻轻覆上,“你现在是不是不好挪动?我派几个好太医来照顾你。” 姜妤摇头,“这里的郎中又不是不好。” 裴疏则眸色沉凝下去,似有挣扎,良久握住她的手,“妤儿,你能不能做皇后?” 姜妤眼睫一抬,没有说话。 察觉到手中指尖蜷缩,裴疏则补充,“你放心,我不会把你拘在宫里的,只是我想我们有孩子了,总得给他个名分吧。” 他触及到童年隐痛,不禁敛眉,“我最清楚,这世道就是这样,要不是遇见你,我早就不知死在哪里了。” 姜妤久久无言,抽出一只手,覆在他手背上。 “我知道,”她轻声道,“我是孩子的母亲,当然希望他好好长大。” 裴疏则眉宇微振,倾身靠得更近,“是呀,若你独身在外,带着孩子,难免左支右绌,也不能好好教养他,不如交给我,我给他找最好的宫人和老师,你若觉得闷了,随时都能出宫,何时想我们了,回来看一眼就好,要是舍不得孩子,等他长大些,你还可以带他一起出去。” 姜妤啼笑皆非,“这也太…哪有皇后成日带着孩子出去闲逛的?” “有我这个皇帝打掩护,你怕什么。”裴疏则长眸熠熠,“所以你这是答应了,对吗?” 姜妤垂目,摸摸他的脸,点了点头,“嗯。” 屋内一静,裴疏则蹭地站起身。 他被狂喜和兴奋冲昏头脑,刹那间不知手脚往哪放,想抱起姜妤,又怕她的胎没坐稳,在榻前转了两圈,坐回她身边,伸臂将她拥进怀里。 宽大袍袖覆盖了姜妤整个身体,他拢紧她的削肩,心口都止不住起伏,“我太高兴了妤儿,这辈子都没这么高兴过。” 权臣的在逃白月光 第71节 姜妤靠在他怀里,困意重新涌上来,刚想说让他也躺下睡会,却见他忽地撤了手,冲冲起身便往外走,“你又做什么去?” “我回京做准备,还有伯父那里…” 姜妤顿时头大,拽住他的袖角,“祖宗,你消停会吧,不差这一时半刻的。好歹让你的马喘口气,你不怕它们累死在半道上。” 裴疏则哪里坐得住,“驿站里好马多得很,我勤换就是了。” 姜妤没有松手,“可是我想你陪我睡一会。” 裴疏则驻足,这才乖乖回来。 姜妤解了披风外衫,把平时靠背的枕头拎出来,挪到床榻里面,腾出地方给他。 裴疏则探了探衣裳,依旧觉得沁着凉意,道,“你先睡,我换洗了便来。” 一炷香后,他轻手轻脚回房上榻,靠近朝里侧卧的姜妤,隔着被拥住她。 姜妤有些想笑,可他好不容易安生躺下了,便也不想节外生枝,握住环到自己身前的手,闭上眼睛。 她不知自己是何时睡过去的,只是次日醒来时,床榻另一边还是空了。 褚未守在外头,看到姜妤出来,朝她行礼,不等她发问,先行解释,“陛下先行回京了,让微臣在这里守着您。” 他忍不住笑道,“打仗都没见他这样着急过。” * 裴疏则赶到京城后,没有回宫,先行去了汝阳王府。 朝廷刚刚稳定,姜父尚未返回京口,原本的宅邸四年前就已经修好了,一直在京中住着。 他本以为裴疏则登门是有政事商议,还有些诧异为何不直接召他入宫,不想竟是为了姜妤,一时间火冒三丈,径直将他赶了出去,砰地将房门关上。 府中诸人都吓得半死,这位新帝却只是静静挥退侍从,在院中等着。 裴疏则干站了三日,姜父一直没露面,直到黄昏时分大雨倾盆,寒风涌进来,扑灭了灯盏,姜父瞥了眼外面,捕捉到风雨里安静伫立的人影,皱眉道,“他还在?” 亲随从魂不附体到战战兢兢,此刻已经有些麻木,“还在,一直没走。王爷,要不还是…” 姜父将手中书卷撂在案上,啪一声响。 从前在桓州,他不是没见过裴疏则戒药时人不人鬼不鬼的惨样子,也知道他在金陵险些丧命,还是靠紫云观的药才从鬼门关拉回来。 风大雨大,没吃没喝不眠不休的,倒不怕把旧伤和肺疾勾出来。 雷电劈开云层,照得人神思一恍,门扇打开,裴疏则抬头,墨绸金线长袍浇透,雨水顺着眉骨鼻梁滴落。 姜父没好气道,“你倒豁得出去,刚登基就在臣子府里碰钉子,我还怕折寿呢。” 裴疏则道,“您和妤儿对我恩同再造,若外间有人妄加议论,我自当让他们闭嘴。” 姜父敛眉,“妤儿当真愿意入宫,不是你逼迫她的?” “我告诉她,即便册封皇后,也能随时出宫,”裴疏则道,“得了她应允,我才敢来求您成全。” 姜父盯着他良久,板脸扬声,“那你还杵在这,接你妻儿去吧!” 裴疏则怔忡,眼底一下子就亮了,朝他俯身行了一礼,才阔步离开王府,又把廊下亲随吓得差点跪下。 姜父摇头自语,“不成体统。” 他沉默片刻,紧锁的眉头缓慢舒展开,道了声“罢了”,吩咐亲随,“等明天雨停,给我备马,我出去逛两圈。” 这三天他还憋坏了呢。 * 裴疏则本想安排好一切后,自去接姜妤过来,可她有孕在身,路程不能太快,安车过去一来一回,总得个把月的功夫,他这个新帝若是消失这么久,朝廷恐怕真要翻天了,几番斟酌之下,只好作罢,留在大内亲自督办姜妤的册封礼仪。 他一边召集太常寺官员,一边派出六驾安车去青州,叮嘱说等过了四个月,胎相稳固之后慢慢将人接来,又怕姜妤路上无聊,给北上归京的玉成去信,让她先去青州,再随车驾一同入宫。 玉成笑话他娶上媳妇就忘了妹妹,还是乖乖改了道,姜妤提前得知她会来,闲暇时编了几只兔子老虎准备给初初玩,却没见着那孩子,问,“初初呢?” 玉成道,“路上着了点小风寒,我让她阿耶带着在驿馆休息两天,直接上京,免得过了病气给你。” 姜妤得知无事,放下心来,“我还真有点想她。” 玉成笑得促狭,“这还没当母亲,就想着淘孩子了。” 姜妤弯起眼睛,“我在慈幼庄时淘得也不少。” “他们你不必挂心,皇兄早已拨银子过去,吩咐官员好好看顾了,等把一切安顿好,芳枝也会上京来陪你的。” 姜妤道,“我看知行哥的小徒弟卫演对她有意,他们两个现在成没成?” 玉成连连摆手,“白搭,芳枝明显没那意思,没戏。” 姜妤笑了,“好吧。等她过来,若是想成家,倒是能找几个文人给她相看相看,不然便罢了。” 安车走得不快,胜在舒适稳当,慢慢悠悠行驶了二十多天,长安第一场初雪落下时,方才得以看见城郭轮廓。 裴疏则得知她今日入城,推了手头朝政,一早便来到城门下等着。 微风飒飒,细碎雪粒吹进华盖内,隐没进玄色龙袍,随着安车远远进入视野,清脆悦耳的銮铃声响随风传来,新帝撇下众人,阔步迎上去。 车门打开,他望见那双明丽含笑的眼,紧紧握住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