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他以下犯上GB》 第1章 [穿越重生] 《丞相他以下犯上gb》作者:绛紫儿【完结+番外】 简介: 温柔反骨大小姐x冷面疯批权臣 苏曦穿了,穿成了传闻中阴狠毒辣、暴戾嗜杀、声名狼藉风评差得吓人的长公主。 陆景安,当朝最年轻的权相,冷情冷性,运筹帷幄,算无遗策。 世人皆知他不近女色,却被迫与这位恶名昭著的长公主洞房花烛。 初来乍到时,她便见这位丞相一身破损婚衣跪在地上,腰杆挺直如柳,狼狈至此也未损他半分风华气度。 生得一副好皮相,可骨子里尽是猜忌多疑。 为免被怀疑,她硬着头皮又甩落一鞭,不料甩碎油灯燃了裙摆。 他利落抬脚踢壶灭火,动作漂亮得像画中人,可眸光却静如寒潭:“殿下,鞭子可要——拿稳了。” 苏曦:危!!! * 陆景安原以为自己此生注定充满阴谋和复仇。 他厌恨长公主,不只因她狠戾恶毒,更因那折辱之恨。 岂料新婚夜骤变,此后种种更是屡屡失控。 药丸被强塞入喉时,他掐紧她手腕冷笑:“殿下若想要弑夫,不必如此。” 却不知那是治胃脘痛的药。 雪夜冷得彻骨,向来滴酒不沾的他醉倒在庭院石桌边死死攥住她的衣袖,茫然呢喃:“殿下……究竟想从臣这儿得到什么?” 原来,不是别有所图,是她本就温暖。 当她的目光再次转向别处,向来冷静自持的他嫉妒得发狂。 深夜闯入她屋内,抓过她的手按在陈年旧疤上,恶狠狠却眼尾通红:“本相这副身子……够换殿下几分真心?” 下一刻他却卑微跪地,双眸浸透水汽,压低的嗓音里满是哭音。 “殿下,求您看看臣……” “好不好?” 那向来深谋远虑的棋手,最终折了脊梁,主动化作她掌中最温顺的棋子。 【阅读指南】 1.gb,先婚后爱,双c,双初恋,he。 2.男女主均正常性别身体结构,女攻男,不互攻。 3.救赎向。 4.日更。 内容标签:强强 宫廷侯爵 欢喜冤家 天作之合 穿越时空 先婚后爱 主角:苏曦 陆景安配 一句话简介:谁懂,清冷权臣笑起来还有小虎牙 立意:好好生活,好好恋爱 第1章 “啪——” 鞭响如裂锦,尾音闷响。 强烈的震手感从虎口处传来,带着余震,耳边伴随着不远处极力压抑着的闷哼声。 当锈味的血腥气息混着焚烧的檀香味先入为主钻入鼻腔时,苏曦才慢慢睁开眼,朝声源望去。 入目,那如雾般朦胧又鲜艳的丝绸挂满所见之处,红得刺眼。 “殿下?”一道声音划破寂静。 苏曦这才从周围古色生香的环境回过神,视线聚焦过去。 发出声音的男子背对着她,正跪在地上,身上红色锦绣婚服裂开道口子,莹白肌肤上新鲜鞭痕正在渗出颗颗细小血珠。 她瞳孔微缩,呼吸乱了几分,下意识后退一步,手撑在身后梨花木圆桌才停下,桌边雕刻繁杂精细的花纹温润又硌手的触感传到掌心。 这一切,真实的不像在做梦。 那人还跪在地上,见没得到她的回应后也没有再出声。 苏曦喉间微动,半晌才微启唇瓣,试图开口询问,却听见门口传来稚嫩的声音。 “长公主殿下,宾客……宾客们都已经散了。” 侍女声线带着颤意,话语断续却又努力说得连贯,像是生怕惹房中的人不喜般又壮着胆子提了几分音量。 “今夜不会有人来打扰您和丞相大人的,奴婢这就准备退下了……”一连串的话说完,窸窣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苏曦还能隐约听见外面侍女舒口气轻拍胸脯的声音。 宾客,长公主,丞相…… 苏曦捕捉到侍女说的几个关键词,眼神迅速又扫一圈周围的环境,心底多了几分猜想。 苏曦深吸口气,抬手稳住压得她有些头疼的繁重首饰,缓步走到桌边圆凳坐下,将手中的皮鞭放上桌面。 她低头打量跪在地上的男子。 他从刚才出声后,就再无声响,即便跪着也是挺直腰杆,狼狈又优雅,却实在像个不会动的雕像。 苏曦拿起桌上凉透的茶水轻抿一口,润着因惊愕而有些发紧的喉咙,冰凉液体顺着喉咙一路向下,弥漫在五脏六腑皆是寒意。 初来乍到,她没有贸然叫人起来,并打消了之前想与其对话的想法。 她手指捏着茶杯无意识地摩挲,眼帘微敛。 片刻前,父亲干脆利落地甩了她一巴掌,并踢翻她精心做好参赛的翻糖蛋糕。 “苏家的女儿去当厨子?简直可笑!你妈如果还在世……”他顿了顿,摔门而去,“总之——这婚你不结也得结!” 被扇过耳光的半边脸微热,爆发阵阵的耳鸣声猝不及防尖锐地在大脑中炸开。 耳鸣中传来破空而来的鞭响声,竟奇异地融合在一块。 眼中骤然散开星星白点,再睁眼时,已是红帐暖烛,脸颊也完好无损。 穿越? 但她来不及细想,很明显眼前的局面更棘手。 苏曦在脑中快速整合信息,试图拼凑出一个完整的事件。 她思绪有些乱,不慎碰掉桌面上的鞭子。 皮鞭落地时发出细微的声响。 那始终如同雕像般没有动作的男子,终于动了——他将原本就挺直的背,又摆得更端正了些。 片刻,新的疼痛没有发生,他侧目回首看向苏曦,眼神无波无澜,像能吞噬一切的深渊,深不见底。 苏曦终于看清他的相貌,能看出来女娲捏人时确实废了不少心思,毕竟他与女娲随手甩出的泥点子实在差距过大。 她眉尾微挑,与他对视上。 “殿下。”他侧首时,略显凌乱的墨发落了几丝在肩头,与皓白肌肤形成鲜明对比,“这是何意?” 衣服松垮地披在身上,随时有散开的风险,他却显得漫不经心,一字一句,带着公式化的冷淡与威迫感。 四目相对的那一刻,苏曦却迅速捕捉到他眼底划过的一丝怀疑,尽管转瞬即逝,但她能确定那不是她的错觉。 几乎是瞬间,苏曦做出了决定。 她弯腰捡起鞭子,毫不迟疑地朝着他重新挥鞭。 人地两生,哪怕不清楚情况,但苏曦有本能对危险的感知。 他很危险。 她不能让他产生怀疑。 大脑将刚才得到的所有讯息重新整合过后,苏曦逐渐理出条清晰的认知——伪装,是现在唯一的选择。 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和闷哼声都显露出刚才发生的事情。 所以,她不能露怯也不能露馅。 鞭声撕裂空气时,舌尖溢出浅浅的血锈味,她看到他骤然迸发出寒意的眸光。 仅一瞬失神,却导致鞭尾 轨迹没按照她预想中的轨迹走,而是轻巧避开地上男子的衣摆,弹至床边的油灯。 油灯混着火烛炸响,轰然碎裂在她的喜服裙摆上,火舌找到养分后迅速吞噬膨胀。 苏曦手指微缩,在火光中迎上他清冷的眸光。 她面上神色不改,脚趾却悄悄在喜鞋中蜷曲成团。 电光石火之间,苏曦脑海中闪过零星画面和只言片语。是原身的部分记忆,虽然信息量有限,未知全貌,却也足够用了。 她抓住关键信息后果断开口:“陆景安,你还愣着做什么?” 男子,不,当今的丞相陆景安依言站起转身面朝她,她这才看清他双手被束在身前,手腕处被磨蹭出数条红痕,粗糙的麻绳几乎陷入肉中。 伴随着陆景安转身的动作,他身上绣工精湛的上衣破碎不堪,甚至能听到丝线间拉扯的根根崩裂的声音。 他显得毫不在意,举动间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从容。 不疾不徐来到桌前,他眸光淡淡扫着圆桌另一侧她够不着的茶壶。 在苏曦裙角的火苗有涨大的趋势时,他身形回旋,抬脚借力后扫踢在茶壶上。 即便双手被束缚住也丝毫没有影响他动作的流畅。 瓷器破碎的响声后随之而来的是火苗被茶水扑灭的“呲呲”声。 整个过程仅瞬间就完成了,苏曦微不可察地舒口气,正准备说话时,耳边响起声音。 “殿下,鞭子可要……”清冷的嗓音响起,带着淡淡的漫不经心。却在下一句时语调突转,一字一顿,平白多几分锐利。 “拿、稳、了。” 明明只是简单的一句话,却让苏曦身上汗毛微立。 她牙齿轻咬舌尖,轻微刺痛感传来,大脑多了几分冷静。 左手接过鞭子轻拍几下,她持着鞭柄挑起陆景安的下巴,缓缓勾起唇角。 第2章 “怎么,不觉这样更刺激?”苏曦微吸口气,没拿鞭的手缩进宽大的喜服袖内,“还是说,丞相大人其实心底在期待那一鞭子落在实处?” 她面上带着原主那玩味又恶意的笑容,实则小拇指都紧绷地勾起,指甲在手掌心来回剐蹭着。 鞭柄传来细微的颤抖,烛火摇曳忽明忽暗,她看不清陆景安的神情。 “丞相这是在发抖?”没有等到他的回复,苏曦掌心被自己的指甲微刺,声音故作镇定又补上一句。 烛火炸响后通明,她看见他羽睫微颤后缓缓抬眸,喉结滚动后溢出一声轻嘲。 “呵……” 苏曦瞳孔微缩,他的表情带着细微的嘲讽与戏谑。 这哪里是发抖,他竟是在笑。 “殿下的握法错了。”陆景安忽然开口,唇瓣启合间,她能隐约看见他右侧的尖锐虎牙。 他侧头移开抵在下巴的鞭柄,张嘴咬住。 他咬住鞭梢的姿态,像极了雪豹叼住猎物的咽喉,优雅中带着致命的危险。 苏曦下意识松开鞭子,眼神在他素净的面庞上划过,目睹了他那游刃有余的洞悉神情。 她心跳忍不住漏跳了几拍。 不是心动,而是心慌。 好恐怖的观察力。 “丞相说笑了。”苏曦深吸口气,施施然站起身,“这鞭子我想怎么握,便怎么握。” 她朝陆景安被束缚着的双手伸去。 “我帮你解开。” 还未能触及陆景安手腕上的绳索,他微微侧身避开。 霎时,鞭子落地声响起,紧接着就是绳索断裂的声音。 “既殿下说了,这绳索留着也无用。” 苏曦顺着绳索落地轨迹看过去,那绳索断裂处切口平整,只有少数几根略显毛糙的丝线是被力度挣脱的。 她猛地抬头,瞳孔带着一丝不可置信,撞进他略带探究的眼眸。 “殿下今夜格外不同,好似……”他活动着手腕,骨骼间发出脆响,“换了个人般。” 苏曦呼吸间微滞,藏在袖底的手惊愕之下,指甲陷入掌心中。 “是吗?”苏曦快速回顾着脑海中为数不多的原主记忆,却发现自己一无所知。 身体没有肌肉记忆,脑海没有过往回忆,只有原主零星的施暴画面和大量的人名。 正当她快速思考该用什么话来回击时,空气中再次传来锦线断裂声。 苏曦微垂的视线落在地面滑落的层层红色锦缎,碎裂着堆叠成一团,撕裂的碎布上面用金线绣着的麒麟倒是完好无损。 她身体微僵,大脑反应更快,下意识抬头。 视线上移中闯进大片莹白。 白的耀眼……苏曦微微后退一小步,牙齿咬住口腔的嫩肉,强行压抑住面上所有大幅度的神情。 她眼神一时间不知道该看哪里,处处都晃眼至极。 她脑海中鬼使神差的想到一个词,天生妖孽。 仿佛将神拉下神坛,将完好的物件摔碎——那是一种极致又破碎的完美。 她呼吸都放轻了,直到视线移到他的肩头处,比肌肤更白的疤痕刺眼夺目,那是边缘呈放射状的星形疤痕。 看着像是被箭射穿的伤口。 在她因胡思乱想而愣怔在原地时,余光看见梳妆台抽屉微开,里面放着几个光滑的瓷瓶。 视线转回时,面前的人影已经不见了,紧接着耳边传来温热的呼吸。 “殿下可看够了?” 第2章 呼吸近在咫尺,带着些许的湿意,微凉话语在苏曦耳边响起。 “殿下可看够了?” 原本淡不可闻的血腥气突而充斥鼻尖。 “就这样?”苏曦垂眸,模仿着原主的语气,尾调带着上扬的骄纵。 “不够,陆景安,听闻丞相只需跪天子。”身体却诚实地朝旁边微挪,“现在这副模样,跪本宫倒也尚可。” 陆景安眸中泛寒,却留意到她的小动作。 他顿了顿,没有直接回应她挑衅的话语,而是转回刚才的话题:“臣倒是觉得,殿下有些过于刻意了。” 苏曦看向陆景安略带深意的眼眸,仿佛刚刚那句“倒像是换了个人般”的话又回响在耳边。 她面色平静,大拇指和中指无意识地捏着曲起来的食指。 “刻意?”她突而抬起头,毫不退却地与陆景安对视着,“那丞相是更喜欢先前那般?……” 未尽的话语,在她刻意扫视着他那道从肩膀到背部延伸的鞭痕的眼神中,一切尽在不言中。 陆景安眼中微闪,目光深邃。 苏曦却没给他回话的机会,微微眯起眸子,眸底带上些许的嘲弄,“只是突然觉得索然无味罢了,更何况,人是会变的。” “嘘。”她手指竖在唇边做嘘声手势,脚步轻移,拿起抽屉内的天青色瓷瓶,瓶身用布贴着写着金疮药。 陆景安瞥到她的动作,眼底疑虑一闪而过,很快就归于平静。 “正好,衣服也省得脱了,现在去床上趴着。” 命令的话语说出口,苏曦余光间瞥见他视线在她手中的瓷瓶上停留片刻,柳叶眉缓缓拧起后又舒展开。 “原来,殿下是想玩这一出。”他睫毛微微颤动,掩盖住眼底的暗色后转身走向床边,按照她的要求趴在床上。 他背后那猩红的鞭痕还在渗出血珠,连接融合后汇集成一道细细的水流状,顺着皮肤肌理滑落在喜床上,被赤红面料吞噬后消失不见。 他很配合。 可苏曦却没有半分轻松的感觉。 虽然只有短短的几句话交锋,她心底却深知,他远没有看上去这般简单。 无论是切口平滑却毫不掩饰的断裂绳索,还是那从容不迫的言行举止,包括他那句不知是无意还是有意的话。 他表面的温顺,和对命令的言听计从,反而让她脊背发凉。 思考只是瞬间,苏曦已经打开瓶塞坐在床边,准备给陆景安背上的鞭伤上药。 “忍着点。”看见他背上的伤口和渗出的血液时,苏曦紧抿着唇,手指取药的动作也是一顿。 听到她的话,陆景安偏头看过来,墨瞳平静无波,却在她脸上停留半刻。 他墨黑的发丝缠绕上温润如玉的脖颈后,缓缓垂落下滑落在红被上,同时他的视线从她脸上移到瓷瓶上。 “殿下可想好了?” 他的话好像意有所指? 苏曦抿唇,唇瓣挤压下微微发白。 可她现在不愿去细想他的话语 里的深意。 自从来到这完全陌生的朝代,面对这样的场景还要避免露馅,她实在有些心力交瘁。 多说多错。 她不再言语,手指沾上微凉的药膏,动作轻柔地将药敷上他背上的伤口上。 指尖能感受到面前人的身体微颤,她以为弄疼他了,也因此加快了上药的动作。 随着上药的过程,指尖开始微烫,原本冰凉的药膏也开始温热。 耳边传来陆景安极力隐忍克制的闷哼声,她手指划过的肌肤也滚烫。 “怎么了?”苏曦不明所以,停下动作。 “这不正是殿下想要的吗?”他声音平静又带着丝丝颤抖,呼吸也骤然急促了几分。 苏曦抬头望去,他的耳后染上了层可疑的绯红色,连带着伤口附近和白皙的肌肤也带着粉意。 “我想要什么?”她有些愕然,然后低头看着手中的瓷瓶,放到鼻尖嗅闻。 瓷瓶内的药品气味很淡,直到她凑近直接闻,才嗅到瓶内药草间里夹杂着淡淡的酸味和一股说不上来的香味。 苏曦猛地转头看向陆景安,只见他的手指抠着喜被,指尖用力的泛白,手背青筋与皓白皮肤相称,青紫交接。 他喘息着:“殿下倒是把从前的手段玩出新意来了。” 空气一时间安静下来,除了烛火燃烧时偶尔炸响,只剩下陆景安极力克制的喘息声。 苏曦拿着瓷瓶突然起身,拉开抽屉里,把里面所有瓷瓶都检查了一遍。 每瓶都是药草裹着极淡的酸味还带有些可能是麝香的气味。 苏曦一时间也怔住了,所以原主的抽屉里,竟全是“好东西”。 “对不起。”苏曦本能地道歉,话语说出口又噎住,她是不是崩人设了。 这个想法刚升起,就看见陆景安呼吸乱作一团,那如墨的发丝黏腻在脸边,眼神有些失焦。 他看上去很难受…… 苏曦刚刚升起的顾虑顷刻间消失,她环视周围,拿起一块素帕浸了冷水拧干后,坐到床边想给他擦汗。 在她抬手的瞬间,手腕被陆景安猛地抓住,阻止她继续动作。 “对不起?”他嘲讽的声音响起,然后被溢出喉间的闷哼打断。 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他几乎狠地要咬破嘴唇渗出血丝。 他喘口气,眼神在清明和涣散迷乱中来回切换。 第3章 知道发生什么之后,苏曦条件反射的想逃,却又硬生生地逼迫自己坐下。 这是她做错的事,必须面对。 手腕传来惊人的温度,他抓着自己手腕的手,此时滚烫的惊人。 又是几声断续的喘息后,他声音沙哑,似是被什么碾过嗓子般。 “殿下这金疮药瓶里,装得倒是……上好的……猛药。” 陆景安声音发颤,却又拼命维持着冷静,清冷的声线中,夹杂着黏腻的情潮气。 苏曦身体不由自主微微颤抖了起来,她看着浑身湿漉漉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陆景安,也有些乱了手脚。 “你忍忍……我去叫人。”苏曦试图站起身,却被他的手抓着动弹不得。 他呼吸急促,意识逐渐模糊,却紧紧抓着她的手,从牙缝中硬生生挤出句话:“殿下……好手段……” 苏曦深深吸了口气,努力平息着气息,起初脸上的慌乱慢慢恢复成平静。 她用没被抓住的手取来湿帕,迅速地压在他的额头上降温,语气快速又带着些许的安抚。 “不管你信不信,我想要拿的是金疮药,我确实不知道这药……”停顿片刻,将被透热的素帕放入凉水中浸泡后,单手微拧后重新覆在他的额头上。 此时苏曦暂时把其他的想法都抛却脑后。 “是么……”陆景安短暂的清醒了片刻,眼尾微红,“如此这般……倒真像是毫不知情的人……似的。” 他呼吸不稳,讽意十足地笑了笑:“所以……殿下这是又想玩什么新花招?” 话音落下,他的眼尾如同醉酒般殷红,白皙的脸上也透出一股潮红,眼底开始失焦。 “陆景安?”苏曦没有理会他带着嘲讽的话语,语气略带一些急促,“醒醒!” 这个药,真的有解药吗?如果没有解药,那她这样用帕子给他降温,真的有用吗? 苏曦有些茫然。 突而,手腕被一股大力拽拉,身位顷刻间翻转。 陆景安压着她,手撑在她的耳边,两人的脸靠得极近,几乎要完全贴上。 她能察觉他的鼻息带着热度浅浅扑在脸上。 “放开我。”她抬眸与那完全迷离的双眼对视,语气冷硬,却又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哄意。 “帮我……”陆景安声音破碎,向来冷得毫无情绪的声音中,因药效发作而带着软腻的音调。 她手微挣,却被他用更大力压回。 眼看着两人身体越贴越近,他的脸近在咫尺时,苏曦脸色微凝,不再挣扎,而是抬高了音调:“看清楚,我是谁。” 听到她的声音,他眼神在清明和恍惚之间交错着,忽而他猛地拽过罩衣披在身上,踉跄着下床走到桌边,桌椅挪动时发出尖锐的鸣声。 床边的铜盆被他的摇晃的动作打翻,冰冷彻骨的水溅了他一身。 他趴在桌上,克制又带了些闷的鼻音从臂弯中传出:“别过来。” 窗外吹来一阵凉风,将室内仅剩的最后一盏烛火吹灭。 房间陷入黑暗之中,等眼睛适应后,月光在地面印照出柔软的影子。 苏曦松口气,坐起身,看向趴在桌边的陆景安。 此时他一动不动,衣服随意地披在身上,她只能听见他急促的呼吸,和时不时从喉咙中溢出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感受桌边的人呼吸从紊乱渐渐平稳后,苏曦才轻手轻脚从床上下来。 赤足踩上冰凉的地面时,脚趾都有些瑟缩。 她环视周围,最终举起妆奁上的铜镜。 铜镜在微弱的月光下,照影出她的面庞,虽有些模糊,但还算清晰。 镜中的女子连鼻梁上的红痣位置都出奇的一致——原主和她长得一模一样。 将镜子放回原处,苏曦靠在窗边,抬头望向天空皎洁的月亮,直到现在,她终于有属于自己的时间来思考目前的情况了。 她现在所知道关于原主的信息很少,脑海中只有断续的记忆碎片。 苏曦基本上确定了自己并没有小说中常见的金手指。 信息量少的可怜,还得防备身边这个观察力敏锐的丞相,对外更是不知道有多少突发事项要应对。 可谓是内忧外患。 但至少……身份好像还不错。 脑海中有些许原主与皇帝弟弟相处融洽的画面。 苏曦无奈摇摇头,正想着,摇头晃动的幅度,让她猝不及防与趴在桌边的陆景安对视上。 第3章 黑暗中,四目相对时,惊鸿一瞥,堪比惊悚片。 “你……”苏曦心中猛跳,后退一步,腰侧撞上窗栊,吃痛地倒吸一口气,却顾及不上,稳住气息开口,“丞相何时醒来的?” 陆景安不语,他缓缓坐起身,视线在放着使用过的素帕上一扫而过。 苏曦喉间发紧,手无意识抠在窗栊的软木上,面上仍然强撑着做派。 地面上被打翻的铜盆和凌乱的被褥,无一不显示刚才的狼藉。 陆景安拢着衣服站起身,面色如水,最后视线在她的赤足上停滞片刻。 “刚醒。”他声音沙哑,带着解了药性后喉咙惯性的涩意,他随意将肩头的衣襦拽拉,挡住所有风光。 他漫不经心抬眸重新与她对视,眼底暗色闪烁后,下一句话却摄人心魄。 “你是谁?” 心脏猛地被攥紧般,窒息感充斥胸腔,苏曦呼吸都顿了片刻。 凉风吹过,带动她脸侧的黑发抚在脸上,她也无暇顾及,猝不及防的惊慌后是突如其来的冷静。 她说道:“丞相看起来也没有上了年龄,怎得连人都识不清了?” 顺着风意将发丝撩至耳后,她颈肩垂落的头发被吹乱,不再与他对视,迎上月光,声音清浅:“还是说,你觉得,你能比本宫更了解自己?” “是吗?” 声音从背后传来,明明简单的反问,却被他说得压迫感十足。 苏曦纵然有良好的心理素质,此 时终于忍不住在心中暗骂一声。 这狗东西……怎么就抓住不放了。 身后细微的脚步声和呼吸声挪近,近在咫尺,苏曦闭上眼后重新睁开,看了眼天空挂着的半弯月,面上的表情出现一丝裂痕。 在这个反复强迫自己冷静的过程中,她心态稍显崩溃。 她猛地转头,“够了!你还有完没完……” 看清的瞬间,没说完的“了”字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噎得慌。 陆景安手中拿着喜鞋,屈膝蹲下。 他就连下蹲的姿势也雅态十足,行云流水般的漂亮。 “地上凉。”他纤长又微凉的手指捏住她的脚踝轻轻抬起,将鞋套在她光滑的脚上。 “殿下还是保重身体为好。”他不紧不慢地拿过另外一只鞋,从容且慢条斯理地替她穿上,自然又流畅,唯有指尖触到她脚踝时,微微收缩后又干脆利落地按在上面。 “毕竟……” “来日方长。” 他做完一系列的动作后,抬手将衣服再次收拢后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向她。 “别着急。” 苏曦如鲠在喉,迎着他的视线,半步也不肯退让。 脚踩到实地时,方才有些许安全感。 那微凉的手指触感在脚踝处残留着,仿佛被黏腻的触手缠绕过,迟迟不消,也加重了她心底的阴霾。 她扯出礼貌又疏离的假笑:“那便……” “承蒙丞相关照了。”她把关照两个字咬得极重,颇有种泄愤的感觉。 累,心累。 这是苏曦唯一的感觉。 比她参加商宴时,与那些合作商虚与委蛇的时候,还要累。 至少与那些人交谈时,她能透过对方虚伪的笑意下,知道对方的潜在目的——追求利益最大化。 正因为疲于这些社交,她才会拒绝联姻,拒绝父母安排好的路,专心在自己喜欢的领域里深耕。 可现在,那种疲倦感又重新席卷而来,甚至远比之前的还要更疲倦些。 心累的时候,身体往往是最快反应过来的。 苏曦的肚子传来不合时宜的饥饿感。 陆景安的眼眸黑不见底,正安静地看着她,眼底没有半点情绪,与先前药效发作时截然不同。 他像是看透一切般,头微微偏向另一桌。 苏曦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案上摆着许多点心,那些吃食谈不上多精致,多是酥饼甑糕柿饼之类的。 就这么直接摆放在桌子上,与其说是用来吃的,更像是只图个夜夜有余粮的兆头似的。 但苏曦注意到在另一侧的角落里,放着食盒。 “殿下若是饿了,可以随意吃些。”陆景安将她的动作尽收眼底,“再过两个时辰便是卯时,届时可用早膳了。” 说完,他自顾自桌边坐下,捻起桌上的柿饼,细嚼慢咽。 苏曦静静看着陆景安的动作。 第4章 凭借今晚短短的几个时辰对他的了解,她直觉里面有诈。 他每一句话,每个动作都像精心设计好一般,让人防不胜防。 苏曦走到桌边,坐在桌侧的椅子上,却没有下一步动作。 陆景安喉间滚动,咽下口中嚼碎的食物后,用丝帕按在嘴角,“殿下金枝玉叶,还是用些餐食为好。” 苏曦不自觉咽咽口水,大脑却在飞速运转,试图从已知的匮乏记忆中提取信息。 丞相这职位在明朝被明太祖废除……所以是之前的朝代? 不,不对,原主身份是长公主,原主的弟弟叫苏云宸,是如今的皇帝。 历史上没有明确记载的苏姓皇帝。 想到这儿,苏曦的脑瓜子都有些嗡声作响。 古代的礼仪繁多,在用餐礼仪上更是只多不少,若能判断出大概朝代的话,她还能调用自己现代的历史知识来应对。 正想着,嘴边突然触碰到一丝微凉,紧随其后的便是柔软的香甜气息。 苏曦本能地舔了舔唇瓣,糖霜带涩的清甜从舌尖传来。 她回过神,见到陆景安好整以暇地将柿饼抵在她的唇边。 “饿着便不好了。”他的声音中带着些许的蛊惑。 她无意识张嘴,甜混着酸味沾上舌尖,饥饿之下,这一口让口腔的味蕾被激发,柿子独有的甜涩味炸开。 刚刚还能忍耐的饥饿感,此刻愈发不可收拾。 原本就空荡荡的胃部,突然急不可耐地咕咕作响。 陆景安的眼眸更暗,又恰到好处地掩盖,面上一派轻松,甚至可以说得上是亲和。 苏曦大脑宕机一秒,反应更快。 她偏头避开他递过来的柿饼,将先前注意到的食盒打开,当看清里面的食物后,瞳孔微微缩小。 椒盐酥,麻椒鸡……每个碟中都放满了花椒与辣椒。 食盒上雕刻的鸟衔花草纹,精美又奢贵,却让她更加心慌。 他在试探。 她余光中瞥见他似笑非笑的神情,心底猛然升腾起一股愤怒。 苏曦将食盒中碟子拿出来,筷子夹起椒盐酥放入口中,辛辣的味道几乎是瞬间传达大脑,将饥饿感都压去不少。 她怕辣。 “殿下这神情,是这菜凉了影响风味?”陆景安适时开口,将她咬过一口的柿饼放回食碟中。 苏曦咀嚼着口中的脆酥,当发现越嚼越辣后果断咽下去。 听到陆景安的话,她眼皮都没有抬,心中憋着一股气。 愤怒并没有冲昏她的头脑,苏曦将满口被辣出的津液咽下,睫毛忽扇两下,抬头朝着陆景安甜甜笑了。 陆景安神色不变,指尖摸索着拇指的玉扳指,视线在她脸上的笑容滑过,眼神微滞后便恢复如初。 “陆景安。”苏曦的笑容蓦然收起,“想必是本宫今夜没让你满意,才导致驸马如今……” 她站起身,朝陆景安逼近几步,俯身在他耳边轻吹一口气。 在感受到他僵住的身体后满意的退开一些身位,将未说完的话逐字补齐:“这般的,欲求不满?” 她不再唤他为丞相,而是换了驸马这个称呼。 “本宫是长公主。”她站着,手撑在桌上,俯视着他,“所有事,皆由我心意。” “今日我若高兴了,便宠幸你一下。” “今日我若不高兴了,便将诸事抛却脑后,只做些能高兴的事儿。” “驸马如此试探……” 苏曦手指勾起陆景安的下巴,忽而靠近,两人鼻尖几乎都能触碰上,“意欲为何?” 陆景安喉结滚动,他眼底蓦然浮起一丝厌恶和苏曦看不懂的神色。 他猛地撇开头,动作自然又不经意地用巾帕擦拭一下苏曦刚刚触碰的地方,才开口道:“殿下自重。” “今夜带着哭腔说‘帮我’的人,可不知道自重二字,应当如何写。”苏曦毫不在意地捡起他随手扔在桌上的巾帕,细细地擦着手指。 动作与他如出一辙。 陆景安看着她的动作,面上如覆盖了一层薄冰,片刻后他起身。 “是臣越界了。”他要笑不笑,眸底暗沉,“毕竟殿下,今夜当真好手段。” 说完,他转身走向床榻,将床幔拉下。 “自便。” 床幔隔绝了两人的视线,苏曦终于微不可察地松口气。 她摸摸自己的干瘪肚子,视线重新移到刚才咬了一口的柿饼上。 好饿。 她又看了眼食盒中辣椒几乎快成主食的食碟。 这下麻烦了,原主应该是喜辣,甚至可以说是无辣不欢。 可是她最怕辣,一口辣都碰不得吃不得。 这具身体仿佛就像她自己的原身身体似的,丝毫没有耐辣的味觉。 口味大变的话,不用说陆景安,怕是旁人都会觉得她中了邪。 几乎是瞬间,她做出了决定。 苏曦敛眸,看着床幔挡得严实,再不犹豫,直接拿起柿饼小口吃起来。 她吃的很快,却吃的很斯文,这是她刻在骨子里的礼仪。 照目前的情况,接下来的一日三餐与她而言都将是“盛宴”。 她要尽可能吃饱…… 原本她还不确定具体朝代,可当看见辣椒后,才真正确定下来。 明末传入的辣椒、在明朝被废除的丞相职位,以及史书未载的苏姓帝王,唯有在架空时代,才能解释这些相互矛盾的存在。 三个柿饼下肚后,她将剩余的柿饼用油纸装好隔绝气味之后贴身存放,空食碟放入食盒放置门口。 陆景安不可能去看 吃剩的食盒,下人更不可能分辨究竟是谁吃的。 处理掉之后,苏曦趴在桌子上,闭上眼小息片刻。 在她将头埋在臂弯之中时,一侧的床边,床幔轻轻抖动,将那难以察觉的缝隙彻底闭合。 第4章 直到清晨的鸡鸣声响起,天空泛起鱼肚白镶金边,苏曦在臂弯中睁开眼。 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大量零星的画面,如同生动的记忆镶入脑海中。 原主与皇帝弟弟苏云宸的相处画面,与他人的相处画面,其中她注意到还有个很重要的信息点——原主迷恋楚沧将军。 苏云宸没有把将军赐婚给原主,原主居然也没有继续胡搅蛮缠,而是转而跟皇帝要了圣旨与陆景安结为连理。 这其中肯定还有更多的弯绕。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拥有了更多的信息量,不必再如此被动了。 来都来了,让自己生活更舒适一些也是重中之重。 在她思考的时候,床幔微动,陆景安起身穿戴好朝服,脸色有些发白。 下人们鱼贯而入,在桌面上摆上道道热气升腾的餐点。 清粥不清,小菜不淡。 早膳还未摆放完毕,伴随着冉冉升起的白雾,呛鼻的气息从桌面升腾而起,逐渐弥漫到整个房间。 “长公主殿下,早膳已备好,可以用膳了。”侍女在旁边低垂着头,声音有些抖,如同受惊的小兔子般,强忍着恐惧准备服侍苏曦用餐。 熟悉的音线传来,苏曦眉尾微挑,这是昨晚的那个侍女。 陆景安迈步在桌边距她最远的凳子坐下,不发一言。 苏曦没有注意到陆景安脸色的异样,目光在桌面上红艳艳的粥停留片刻,才缓缓开口:“下去吧,本宫与丞相独自用膳即可。” 侍女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脸上虽带些几分意外与难以置信,动作却没有丝毫停顿,忙不迭行礼退下,脚步轻巧又有些细碎。 苏曦将侍女的表现看在眼里,看来原主的暴戾深入人心,连身边的侍女都战战兢兢的。 她收回视线,终于留意到安静得有些过分的陆景安,以及他毫无血色的面庞。 “丞相这是身体不适吗?”她将发丝拢至耳后,拿起侍女盛好的红油粥,搅拌的过程中,勺子在碗边发出清脆的碰撞响声。 陆景安抬眸,纤长的睫毛微颤,衬的那脸色更加苍白,声音却清淡如水。 “无碍,劳烦殿下挂记。” 他说完,拿起勺舀起粥放在嘴边,动作没有丝毫迟疑,眼看那散发着辛辣气息的粥将近他嘴边。 “停。” 苏曦手持筷子轻压在他的瓷勺上,阻止了他的动作。 筷子轻敲两下,示意他放下,而后将他的碗拿过来,将辣椒和表面的红油去除,还加入了些许热水。 那粥原本深沉的色泽渐渐变淡,转而变为清淡的微橘调。 碗放回陆景安的面前时,苏曦毫不意外地看见陆景安眼底警惕和怀疑,虽然转瞬即逝,但是她对自己对感知他人情绪的敏锐度一直很自信。 她不紧不慢,自顾自舀起自己碗中没有半分稀释的红油粥,入口前说道:“你昨夜说保重身体,这句话今日本宫还给你。” “毕竟,来日方长,我可不想丞相太快倒下。”她慢慢将粥送入嘴中,“生活会失去不少乐趣。” 第5章 当辛辣在舌尖发烫扩散时,苏曦生生咽下,舌尖逃窜般抵在上颚试图缓解痛感。 但她面上毫无反应,甚至更加怡然自得,连生理性的泪水都硬生生逼回去。 “柿子寒凉,丞相若是胃不好,便要少吃这些容易反噬自身的食物。”她一语双关,手又舀一勺粥,尽管本能极度抗拒,仍然拼不过她的意志,被送入嘴中。 唯独在她咽下粥的时候,小指细不可察地抽了抽。 陆景安握着勺子的手蓦然收紧,他如墨潭般的眼眸细细扫过,尤其在她几乎不可见抽动的指关节上停留片刻。 在她的话清晰传入耳中时,他眼神波澜起瞬间的愕然,如湖面层叠的涟漪。 这破绽仅维持短暂的一瞬,下一秒他垂下眼帘,余留眼下淡淡的阴影,只剩贯来的疏离。 “殿下总能让人意料不到。”他喉间滚动,咽下被调过后不再辛辣的粥,简单又快速地吃下半碗便起身整理身上的朝服,迈步走过门槛时他没有回头,只是稍作停顿。 “那便各凭本事。”他说得意味深长。 苏曦深吸口气,在脚步声远去之后,才将勺子放下,缓缓吐出口中滚烫的气息。 好辣! 真的好辣! 谁能想一碗粥也能放辣椒。 至于陆景安有没有发现不对劲…… 苏曦灌下一口茶水缓释口腔的疼痛感,大彻大悟:发现了又如何,没发现又如何?他有证据吗? 一切基于猜测的主观臆断,都是无效的,毕竟谁主张谁举证。 昨夜的梦不光是给她更多记忆,同时也让她意识到一件事。 她现在是原主的身份,而原主是为所欲为的长公主。 苏曦手指轻轻叩在桌面上沉思着。 刚刚陆景安苍白的脸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他的胃不好。可能走到丞相这个位置,不说养尊处优,至少吃喝不愁,怎么会到胃病的程度呢? 有故事。 苏曦嘴角慢慢扬起弧度。 不怕他有故事,就怕他没破绽。 这古代的生活,比她想象中的有趣。 苏曦比起昨夜的猝不及防下的强装镇定,得到更多信息后,此时她更多的是习惯性的对新事物的兴趣,还有一种松弛的游刃有余。 “长公主殿下安。”下人在门口禀报:“今儿月末,管家带着账簿来了,您可要过目?” 苏曦回神看向门口:“呈上来。” 来禀告的下人身形一顿,然后忙不迭让开身位,让管家进来。 管家手中攥着厚厚的一沓账簿,走进来的短短几步中,表情从紧张到疑惑再到放松。 下人毫不掩饰的错愕,以及管家表情变化都被苏曦尽收眼底,她不动声色,将账簿打开,一页页翻动着。 房间极其安静,只能听见管家偶尔咽口水和纸张翻页的声音。 苏曦将账簿翻完合上,管家紧跟着问了一句:“殿下,可有何疑问?” “没有。” 听到苏曦的话后,他还保持着弯腰的姿势,肉眼可见地更加放松,他的双臂不再紧绷,而是自然地垂在两侧。 管家脸上笑意堆在褶皱中:“您放心,奴才做事向来周到,断不会出错的。” 他说着,谄媚的笑中快速划过嘲讽和不屑,面上端得倒是十足十的尊敬架子。 可下一刻,苏曦的话让他的笑瞬间凝固在脸上。 “不过本宫很好奇,光是银丝炭,府中每月就要用掉三百斤是为何?” 苏曦随手拿起账簿翻着,纸张翻页间发出沙沙的声响。 “都进了这么多银丝炭,怎得还要再进红萝炭?”苏曦在其中一项上划过,指甲在软纸上留下道痕迹。 “依我看,不如全府上下一同用银丝炭好了。” 管家额间开始冒汗,他蠕动着嘴唇,张开又合,将身体又压得更低了些。 “奴才们不敢……银丝炭这是主子才能用的金贵物件,怎得……怎得……”他说到这儿,汗如雨下,似是在努力找借口搪塞。 “殿下您有所不知……” 管家正准备解释时,苏曦打断他的话。 “放肆。”她的声音并不大,甚至听不出明显的情绪波动,却让慌了神的管家不敢再胡言乱语,直接跪在地上开始磕头。 “这每月进购的辣椒的量,也够府中所有人餐餐都用作主食了。”苏曦将账簿合上,随手扔在将头磕得冒血的管家面前,“这账簿上,还有许多本宫没说的,不若……” “管家来说说?” 账簿落地的声音在管家心中仿佛惊天的雷响。 “长,长公主殿下,您用的辣椒向来是只取椒尖最辣的一处,剩下的都是弃之不用的……”管家这次哭嚎得倒更真心实意许多。 “奴才万万不敢在这辣椒上做任何手脚啊……”说完管家的脸上更是煞白了许多,意识到话语漏洞,连忙找补:“何况那银 丝炭,选用最好的银粉添入,也必定是要细细挑选……” “好几斤才能挑选出那一二两给主子用的,奴才是忠心耿耿,一心为主,殿下明辨啊!” 一把年龄的管家此时哭得眼泪鼻涕血迹糊作一团,眼珠还在滴溜溜转着。 苏曦不置可否,不去看管家的嘴脸,拿起茶杯掀起杯盖,滤去茶叶,浅饮一口。 管家见苏曦没有立刻发作,心下稍松,随手抹去糊在脸上的脏污,眼珠一转又开口道:“若是殿下不信,老奴可一条条给您解释的。毕竟您身份尊贵,这些细枝末节实在弯绕,有老奴给您分担也轻松许多不是?” “呲拉——” 茶杯摔碎在管家面前,破碎的瓷片四溅,他避也不敢避,任由碎瓷片在脸上划过一道血口。 “殿……殿下……”管家瞬间噤声,将身体深深伏地,再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外面守候的下人们更是大气不敢出,甚至有胆稍大一些的,挪了挪脚,试图离房间更远些。 此时一个下人走进,当看见屋内碎落一地的瓷片也是头皮发麻,梗着脖子说道:“殿下,皇上请您去御书房。” 苏曦站起身,整理衣物后回道:“知道了。” 她绕开地上散落的碎瓷片,脚踩在账簿上走向门外,在门口时停顿。 “再给你几日,重新整理账簿交上来。”她顿了顿,漫不经心地说:“至于辣椒,以后府中也不必如此铺张浪费。” 她声音仿佛能刺人:“毕竟,这般奢靡下,反倒将家鼠养得个顶个的油光水滑。” 第5章 马车在去往皇宫的路上,苏曦从怀中拿出昨夜油纸包好的柿饼,三两下进肚后,才稍缓解胃中隐约被辣过的不适。 吃的过程中她快速回忆脑海中的画面,原主和皇帝相处是比较融洽的,或者说是很亲昵的。 不过伴君如伴虎这句话从来都不是一个笑话。 所以当马车直接行驶进入皇宫里的时候,苏曦也没有讶异,以原主的受宠程度来说,这实在太微不足道了。 “阿姐~”苏曦脚还没踏入门槛,就听见少年带着软糯的声音。 一抹明黄色从远到近,苏云宸亲自走来扶起苏曦的手臂,一步步将她带到从纯金打造,雕刻着精细图腾的龙椅边。 “阿姐,新婚夜可还好?”苏云宸手上力道不重,轻压她的肩膀,让她在龙椅坐下,“驸马昨夜可听话?” 苏云宸脸上带笑,专注地看着她,少年褐色的瞳孔里满是孺慕。 旁边立刻有懂眼色的宫女端上一盘椒盐酥摆在案上。 苏曦感受着龙椅的坚硬与冰冷,还有身边少年皇帝的声声关切,心中暗叹,她还是低估了原主身份的份量啊…… 因坐得高,视线一览无余,她很轻易就看见陆景安在下方站着,目光沉静。 连御书房的椅子都做得如同朝堂一般,高低有序。 “阿姐怎得不说话?”苏云宸站直身体看向陆景安。 “可是驸马昨夜令阿姐不满了?”苏云宸身上陡然散发出极强的气势,不符合他这个年龄段该有的威严。 陆景安不疾不徐,拱手道:“陛下,臣不敢。” 他说着不敢,身体却站得挺直,仿佛寒凛冬日挺立的松,就连表情都如雪松针叶般带刺。 苏云宸眯起眼睛打量陆景安,眼底带着显而易见的不悦,转头看向苏曦的时候,却瞬间软化下来。 “阿姐,你只管说,有朕为你做主。” 苏曦捻起椒盐酥却没有吃,仿佛把玩般用拇指碾碎上面的酥壳:“皇帝不必担忧,本宫向来就喜欢这种难驯的。” 苏云宸方才的不悦刹那间尽数扫去,他眼角弯弯,眼神在苏曦手上停留,拦住要递手帕的宫女,亲自拿着手帕上前,捧起苏曦的手,细致地擦拭着她的手指。 “那便最好不过了。”他笑吟吟的,将苏曦手指上的油渍擦拭干净,“朕的阿姐还是一如既往的霸气。” 第6章 “阿姐就该如此。” “阿姐是九霄的凤,不该束缚在这等小事上。”苏云宸说着,紧跟着瞥一眼陆景安,眼底锐利一闪而逝。 苏云宸身边的宫女见怪不怪地退至一边,垂头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陆景安收敛眸中的暗色和嘲讽,唇瓣用力抿在一起,在微微发白后松开,身上的气息更加疏离。 苏曦心中微震,面上反而露出抹浅笑:“阿弟总是这般体贴。” 两名宫女走进来,双手各捧着一个木盒,走进殿中,双膝跪地时她们将木盒高高举过头顶。 “阿姐,朕给你与驸马准备了一份礼物。”苏云宸在驸马这两个字上额外加重了语气,然后朝着苏曦放软语气,“来看看合不合心意。” 陆景安身形未动,只是站在原地,眼底没有丝毫波澜和兴趣。 苏云宸自顾自将长条形的盒子打开,明黄的内衬十分晃眼,柔软的布料中陷着条深褐色的鞭子,纹理编织得极为清晰,如同蛇鳞般细细铺开。 鞭柄上镶着颗油嫩的绿松石,南红玛瑙在尾部垂下个坠子,竟是作为陪衬。 苏曦随着苏云宸的展示,将鞭子细细看过去,确实做工精良,那鞭身还夹杂着许多倒刺…… “阿姐,这便是朕送你的新婚贺礼,喜欢不喜欢?”他笑得明朗,却带着毫不掩饰张扬的恶意,“不妨试试手,正好驸马也在这里。” 面对苏云宸明晃晃的挑衅,陆景安既没有说话,也没有反应,安静得仿佛周遭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苏曦眸底藏着复杂的神色,动作毫不犹豫地接过鞭子在手上掂量端详着。 明明是用来行凶的物件,偏被她看出几分在拍卖会上欣赏藏画般的神情。 “皇帝费心了。”她将鞭子卷起,看向陆景安。 陆景安也在看她,两人目光交接时,隐约有些硝烟味在碰撞。 她神色微敛,带着不容置疑地将鞭子递给陆景安:“这鞭往后便交予驸马好生保管,若是本宫哪日兴致来了,还得费心去寻。” “想必这点眼色还是有的,对吗?” 陆景安眼神有瞬间冷冽,最终还是神色自如地接过她递过来的鞭子:“是,殿下。” 苏云宸拍着手大笑:“不愧是阿姐!”他抬手抚过另一个盒子,示意宫女打开,“这份是给驸马的新婚贺礼,还望驸马……笑、纳。” 宫女将举久后十分酸胀的手臂轻轻放下,脸上带着几分不自在,她遵从皇帝的指令,缓缓打开了盒子。 与给苏曦的木盒不同,内用鸽血红的布料做软垫,将上面明晃晃的绿意衬得更苍翠欲滴。 成色极好的翡翠,却雕刻得极为…… 苏曦顺着目光看去,瞳孔微缩。 玉势。 陆景安的指甲猛地狠掐进手掌心,他紧抿唇瓣,直到唇瓣泛着白,松开嘴的刹那,血液重新循环时,那唇又重新恢复更鲜艳的血色。 “丞相,可喜欢朕精心备下的这份礼?”苏云宸如同那猫咪般,眼底毫不掩饰的是逗弄老鼠的玩味。 他对陆景安的称呼来回变换,似只为看见面前的人露出些许情绪波动。 陆景安抬眸,视线在苏云宸和苏曦身上来回扫视一眼,然后他直视着苏曦,嘴角扬起,慢慢扩大。 苏曦看到他右侧的虎牙慢慢显露出来,像被逼到绝境的豹子,开始计划着反扑,笑容不含丝毫温度,极致地泛着冷意。 “陛下实在是,用心良苦。”陆景安一字一顿,“那么……” 停顿,他目光锁在苏曦脸上,带着令人心悸的审视。“此等闺房私物,陛下竟也替臣与殿下思虑周全。” 他声音不高,却传遍本就安静的御书房:“臣,谢过陛下。” 他微微欠身,动作流畅地接过盒子,指尖在冰凉的翡翠上若有似无地划过,笑容更深却仿佛直刺人心,刺骨寒凉。 “这物件究竟该如何‘使用’,恕臣愚钝。”纤细修长的手指啪嗒一声将木盒盖上,陆景安直视苏曦,没有半分退让:“还需殿下日后好生‘教导’一二?” 苏曦抬手拨弄着发间的珠翠,轻笑一声,仿佛没听懂话里的深意。 她余光扫过旁边脸色微沉的苏云宸,珠翠碰撞之下叮当作响。 “你倒是提醒我了。” 她伸手轻轻抚过陆景安手中的鞭子,力度不重,但 细微的倒刺还是略微划手,“这鞭子也好……”指尖继续划过放着玉势的盒子打开盒盖,最终停留在那通身碧绿的玉上轻轻捏了捏,“这精致的小玩意儿也好,都是阿弟赐予我们的新婚贺礼。” “何时用,如何用,用不用,皆看本宫的心情。” 苏曦将盒重新盖上,声音清浅,泛着懒意。 “驸马只需时刻准备着便是。”苏曦不再看陆景安,转头看向苏云宸,“阿弟有心了。” 苏云宸像被撸顺毛一般,眼底重新又浮出些仰慕的神情。 “你呀……”苏曦顺势抬手轻拍在苏云宸的肩膀上,“还跟小时候一样,这么爱撒娇。” 她抚平苏云宸衣物上的褶皱:“都是当皇帝的人了。” “那我也永远是你的阿弟。”苏云宸脸上浮现起些许惊喜,甚至都不用朕的自称了,“阿姐还像以前一样护着我。” “真好……” 两人旁若无人地互动着,陆景安的眼眸仿佛不见底的黑洞。 当她身上莫名浮现出温柔时,他的目光在苏曦身上停留片刻,将手中的鞭子又缠紧些许,终是归于沉寂。 正当御书房“和乐融融”时,独属于太监尖细的嗓音传来:“皇上,捷报!” “何事?”苏云宸迅速整理面上的表情,重新恢复天子威严。 “楚沧将军胜了!”太监轻扬拂尘,面上沾染着喜气:“不日后,将军便可凯旋归来!” “好!好!好!”苏云宸在原地踱了两步,连赞三声好后,突然脸色微凝,有些试探地看向身边的苏曦。 苏曦只装作失神的模样。 苏云宸小心翼翼地朝苏曦靠近:“阿姐?” 苏曦“缓过神”后看向苏云宸,“硬”挤出一丝笑容:“无事,将军凯旋归来这是大好事,不必在意我。” 苏云宸急了,刚想说话,就见苏曦轻轻拍着他的肩膀:“阿弟,我有些累了,先回去了。” 说罢,苏曦瞥一眼陆景安,转身先朝殿外走去。 她转身的瞬间,发丝被风扬起,贴在脸颊边,哪还有刚才的半分伤神的表情,只剩一派淡然。 但无人看见,苏云宸斜睨陆景安一眼:“朕的阿姐都走了,驸马还不快跟上?” “好生照顾好阿姐,否则……”苏云宸冷哼一声。 “臣告退。”陆景安欠身行礼后,手臂上缠着鞭子,单手捧着木盒,也迈开步子朝苏曦的方向走去。 苏曦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没有回头,只是放缓些许步伐。 “将军回朝在即,殿下打算如何?” 第6章 “打算如何?”苏曦脚步一顿,没有回头,声音带了些愁绪,“自是好生迎接。” 她径直走上不远处等候的马车,门帘盖下时,将她的面容全部覆盖。 门帘遮挡住后,苏曦白净的脸在暗处,表情慵懒又平静。 “丞相自行回府吧。”苏曦没有邀请陆景安上马车同行的打算,也不打算管,她靠在软垫上,正准备闭眼歇息着。 却见马车中铺着软垫的小桌上,极为罕见地出现一碟点心,苏曦挑眉看向那碟鲜花饼。 马车外,还是那个怯怯的侍女的声音传来。 “殿……殿下。”侍女咽咽口水,“奴婢看您今早几乎没怎么吃,斗胆给您备下食物。” 说完像是怕降罪一般补着自己的话,“奴婢知晓您喜辣,只是这辣吃多伤身……” 还没等苏曦有所反应,就听见膝盖跪地扑通一声,光听声音就让人膝盖幻痛。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奴婢擅作主张惹您不高兴了……” 苏曦无奈地抚上自己的额头,好在马车内四面都被布帘围得严实,无人能看见她的表情。 她清过嗓子后说道:“起来吧,本宫恕你无罪。”说完捻起鲜花饼放到鼻下轻嗅,花香混着甜酥的香气,如蜜一般勾着她的食欲。 仗着无人发现,她眼底露出毫不掩饰的喜欢。 “你叫什么名字?”苏曦轻咬一口,甜甜的汁水淌入口腔后,瞳孔微微睁大然后收缩,她露出小猫般满足的神情,一口口细细咀嚼。 “请主子赐名!”跪在马车外的侍女不知这是好是坏,仍然带着抑制不住的几分欣喜。 苏曦吃完手中的鲜花饼后捻起一个新的,端看上面的花纹,沉吟片刻。 “花琦,可好?” “花琦谢殿下赐名!” “从此,你便跟在我身边伺候吧。”苏曦将鲜花饼放在嘴边轻咬,眼睛微眯。 第7章 她从现代穿到古代只过一夜,她却感觉自己好像度过一个世纪那么长。 虽说今天已经逐渐适应,伪装暂时也得心应手,但到底不是自己的本性。 俗话说,声音夹久都会累,何况成日戴着假面呢? 她还是喜欢做好看又好吃的甜品,光看着就让人赏心悦目,那甜入口更是快乐的滋味。 不过她随遇而安,现代也好,古代也好,她都会活成自己喜欢的模样。 “丞相大人!不可!殿下还在里面呢……”花琦惊慌失措的声音传来,紧接着就是门帘被掀开,金灿灿的光线洒入马车内,晃得人眼花。 苏曦咬着口中的鲜花饼还没来得及反应,抬眸就看见陆景安沐着晌午微暖的阳光,将手中捧着的木盒与缠在臂上的鞭子放在马车一侧后,语气清冷地说道:“殿下,既有空余位置,不妨载臣一程。” 他的墨发整齐地半扎,用玉冠扣在头顶,未冠起的发整齐地披在肩上,被金亮的阳光照出闪耀的星星点点,含霜般的桃花眼若有似无地看了眼她拿在手中的鲜花饼。 苏曦咽下口中的鲜花饼,朝旁边挪挪位置,脸上的情绪消失殆尽。 “丞相倒是将往日的礼仪都喂入狗腹中去了。” “殿下。”陆景安进入马车后寻着离她远些的距离坐下,“既已成婚,理应同进同出,免生事端。” 垂胡袖轻抬间,他执起鲜花饼斜倚在马车内壁上,垂眸轻嗅后送入口中,唇齿微动间,他突而看向苏曦,眸底似有寒光。 “殿下喜甜?”他明知故问。 “喜辣。”苏曦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给他,自顾自又拿起鲜花饼咬一口,馅中花香汁水四溢。 “是么。” 陆景安不置可否,喉间微动,将鲜花饼咽下后擦拭着纤长的手指。 苏曦靠在软垫上假寐,未回应他的试探,直接做出幅不愿多聊的模样。 马车行进中稍显颠簸。 除了开头的短短几句对白,两人之后再无话语。唯有车轱辘碾过泥土的声音,和闹市小贩的吆喝声不绝于耳。 不多时便到府上。 苏曦睁开眼,下马车整理好衣襟便走入府中。 陆景安紧随其后,行走间步伐纹丝不乱,他的眸光时不时在她的身上停留。 下人们本就因为早上管家被训斥而大气不敢出,此时看见苏曦和陆景安一前一后,各自都冷着脸的模样更是揣测不安。 他们低着头,明显对苏曦态度要更小心了些。 陆景安垂眸,借睫毛挡住眸光,实则尽收眼底。 “公主——”远处略微苍老的声线传来,苏曦停顿住脚步朝声音来源望去。 来人者头发稍显花白却梳理得极其干练整洁,她迈着急匆匆的小步,在即将快到时放缓脚步,将气喘匀后才来到苏曦面前。 “公主……”她顿了顿,重新开口:“长公主殿下,老奴这些天病得厉害了,怕过了病气给您,这才安排了其他侍女服侍您,不知您可还习惯?” “老奴只恨这身体不争气,竟然错过了殿下这般重要的日子。”她拿着手帕垂泪。 苏曦打量着来人,先前梦到的画面中,并没有跟面前这嬷嬷有关的,但是从她明显异于府内其他下人的精致穿着、年龄,以及先前的“公主”称呼。 这应该是原主的奶嬷嬷,大约是陪伴在身边许久的老人。 也不知原主这性格……有几分这位奶嬷嬷的推波助澜? 苏曦颔首:“无妨,嬷嬷年龄大了,该是安享晚年的时候,不必如此多思。” 奶嬷嬷匆忙将眼含的热泪擦去,上扬的吊眼瞥一眼陆景安,后细细打量着苏曦。 “听闻不日后,将军便要凯旋归来了。”奶嬷嬷毫不避讳一旁的陆景安,自顾自 说道:“以往每逢将军回朝,长公主府都会精心备下礼,不知这次,殿下有何打算?” 陆景安神色不变,只踏着脚下圆润的石子路进入院中,在竹桌旁坐下,素手执起茶盏倒半杯后独饮着清茶,那位置却是恰到好处不远不近。 苏曦抿抿唇,接过花琦递过来润喉的水轻抿,入口微甜。她不动声色瞥一眼杯底,果真有极淡的蜜色,是加了蜂蜜的水。 还没等她回复奶嬷嬷的话,就见奶嬷嬷看见杯底脸色一变。 “殿下最不喜甜,你怎么伺候殿下的!”说完抬起手就要给花琦一巴掌。 花琦小脸惨白,她慌乱地跪下:“是奴婢的错……” 她话还没有说完,嘴微微张开,脸上惊恐中混杂着惊讶。 苏曦轻轻捏住奶嬷嬷的手腕,力度不大,却刚好能控制住她无法动弹:“嬷嬷莫要大动肝火,本宫今日嗓子刚好不甚舒服,这蜂蜜水来得恰到好处。” 见奶嬷嬷收敛后她松手,继续将前面未完的话说下去:“至于楚沧将军的礼物,由嬷嬷来备下吧。” 奶嬷嬷垂头,眼神如刀子般剜一眼花琦,听到苏曦的话笑开:“好,还按往常那般,嬷嬷呀,定给殿下挑选到最出彩的礼物,让将军一眼就能瞧见您的心意。” “嬷嬷费心了,务必要送到将军心坎上才好,毕竟本宫的心思,他定然是懂的。” “殿下放心,老奴定然将这事儿啊,办得漂漂亮亮的。” 说完,她抬手整理好自己的发髻,对着还跪在地上的花琦说道:“算你走运,让殿下还专门护着你,以后凡事多几分眼色,紧着主子的需求来,记住没?” 花琦偷偷抬眼看着正在喝蜂蜜水的苏曦,只见她眉宇间露出几分淡到难以察觉的愉悦。 花琦重新低下头后轻声回复:“是,嬷嬷。” 在院中目睹一切的陆景安,眼神泛起一抹复杂,他起身朝书房走去。 苏曦回到房间内,花琦短暂退下后,重新上了一碟糕点:“殿下,这是奴婢亲手制作的,里面加了些山药和蜂蜜,但是绝对不会甜腻,您尝尝,这个对您的身体有益处的。” 她的脸红红的,眼底闪烁着些崇拜和关心。 苏曦浅笑应下,花琦倒退着离开并贴心地关上门,房间重新回归安静,只有些许咀嚼的声音,极其轻微。 * 夜色如墨。 书房内,烛火摇曳,陆景安端坐案前,拇指上的玉扳指在宣纸上投下不明显的阴影。 忽有风穿堂而过,他指尖轻摩挲扳指,不多时,窗外隐约有黑影闪过,几不可查的影子融入室内的阴影。 “大人。”低沉的声音请安后,便消失不见,身影几近鬼魅,只在案上多出不大的纸卷。 陆景安展开纸条,对着烛火烤过后,纸上字迹渐渐浮现出来。 他一目十行快速扫过,前面的消息看得极快,直到看到“查账手段利落”,“威慑管家”之类的字眼时,原本平静的眸中掠过一抹深意。 摩挲扳指的指尖微顿后,忽而转腕,指关节轻扣案面,发出有节奏的几声闷音。 半晌后,他眸光发冷,似自言自语,又似在与什么人说话般,声音低沉。 “盯紧她。”顿了顿,补上一句:“再重查一遍。” 他声音落下的瞬间,不知何处传来极轻的一道:“是。” 而后,窗外归于平静。 陆景安敛眸,长长的睫毛覆盖住眼底所有神色。 “过往得到的消息……似乎不准了。” 第7章 清晨,餐桌上的气氛有些诡异。 “丞相昨日在书房过的夜?”下人端着铜盆,苏曦浸润双手后,奶嬷嬷立即拿起素色手帕给她擦拭手上的水珠。 陆景安正慢条斯理细细擦着手,闻言将手帕递给一旁的侍女后才不紧不慢开口:“近日国事繁多,处理事久些。” 他在桌边坐下,斜靠在椅背:“等处理完后便是夜深,臣想着,避免叨扰了殿下。” “以免让陛下心烦。” 苏曦也在他旁边的椅子坐下,早膳在奶嬷嬷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端上来。 不用抬头就能闻到直扑鼻面的辛呛味,她好整以暇地看向陆景安:“到底是国事繁多,还是避免同处一室,丞相想必心里清楚。” 陆景安面色未改,在下人的服侍下,瓷勺轻轻舀着惯例的红油粥,轻吹入口后才回道:“殿下多虑了。” 苏曦并没有着急吃着膳食,而是观察着陆景安。 一口粥下去后,他的脸带上几分苍白,眼眶带些许的红,除此之外没有变化。 看着倒是和她一样不能吃辣,也挺能忍的,嗯,适合做靶子。 她搅拌着碗中的粥,斜睨在旁边不断布菜的奶嬷嬷,忽而将勺子放下。 瓷勺与碗碰撞,声音格外明显。 “昨日,管家的账可查明白了?”她抬眸看向奶嬷嬷。 奶嬷嬷面色一僵,讪笑道:“这老奴哪里知道,殿下知道的,这府中事物繁多,老奴向来不管这些琐事。” “老奴的心思一心一意都在殿下身上,满心只盼着殿下好。” 第8章 苏曦将面前的粥推开些许,开口道:“可是,本宫与丞相既已结成连理,夫妻本是一体。” 她指尖在光滑的碗边滑过,一句话说得不上不下。 奶嬷嬷眼神紧盯着苏曦,脸色也越发的不佳。 平日里喜怒皆在脸上的长公主,此时奶嬷嬷只觉自己竟看不透了。当下心底也有些揣测不安,但到底还维持着笑容。 “殿下的意思是?”奶嬷嬷试探性地问着。 旁边的陆景安听到两人的对话,将瓷勺放下,眉间轻蹙的瞬间又缓缓舒展开,施然作壁上观没有开口的意思。 “嬷嬷许是年龄大了。”苏曦身体前倾,手肘支在桌面,手指轻点面前的餐食,“本宫早前便说了,您该安享晚年了。” “此后,这些小事便也不需要嬷嬷来做,交给旁人便是。” 奶嬷嬷脸上的笑容彻底维持不住,耷拉着挡住瞳孔一半的眼皮也抬起不少,声音中带着即将就要嚎哭的架势却又硬生生忍住。 “殿下,可是老奴哪里做错了?您说,老奴肯定改。” 苏曦不语,不多时便有侍卫押着管家进来,无需侍卫手上用力,管家便如失了主心骨般软绵绵地跪倒在地。 奶嬷嬷见这架势,心底的犹疑更多几分。 “昨日本宫看账簿……”苏曦执起茶壶,倒出两杯清茶,举杯递给旁边的陆景安,“倒是有些门道,家鼠肥了,理应开宰了。” 她不轻不重的话语落下,管家面上更是惨无人色,深深将头垂下。 奶嬷嬷许久没有说话,再行动时脸上已经多了几分了然,她慢慢跪下:“殿下可是怀疑老奴?老奴一片真心可明鉴。” 陆景安看着她递过来的茶水没有第一时间去接,眉尾微微挑起:“殿下这是打算整肃府风吗?”他眼神在苏曦举着茶杯的手停留片刻,“可需要臣回避?” 苏曦举着茶杯的姿势没动,大有陆景安不接就继续僵持的态度。 陆景安微顿后终是伸手去接茶杯,两人指尖接触,温度几乎是瞬间便顺着肌肤传递。陆景安指尖轻颤,面无表情地把茶盏收回,只是动作稍显仓促。 “不必回避,昨日丞相不是说了吗?你我夫妻,自是同进同出。”苏曦意味深长。 杯中原本平静的水面忽而摇晃,陆景安将杯放在桌面上,睫毛轻颤后垂下,遮住眼底暗色。 “殿下说的是。” 两人对话间,将地上跪着的奶嬷嬷和管家无视个彻底。 奶嬷嬷面上划过些不满,再抬头时,已是老泪纵横。 “公主,老奴自幼陪您长大,什么为人,您再清楚不过,您这怀疑实在好生没道理。”岁月是在她的脸上留下刻薄的痕迹,但多年的区别对待,她即便是哭,也莫名端着不同于其他下人的架子。 见苏曦不为所动,奶嬷嬷抬高几分音量,再次开口:“殿下莫要打哑谜了,就是死也要老奴做个清醒鬼才是!” 苏曦掏掏耳朵,低头望向奶嬷嬷。 “吵。”她只说了一个字,就让奶嬷嬷脸上血色尽褪。 奶嬷嬷双唇颤动,半晌都没再发出音。 “这点道理都要本宫来一字一句解释清楚。”苏曦慵懒靠在椅子上,接过下人递过来的账簿。 “花琦你说。”苏曦随手翻着手中的账簿。 从早膳开始就一直在角落里降低存在感的花琦,此时站在苏曦的背后,眼神快速在几人脸上扫过后,憋红一张脸才壮着胆子开口。 “殿下刚刚的意思应该是……殿下与丞相大人已是夫妻,夫妻之间……”花琦咽咽口水,才将自己的猜测说出口:“以后的早膳或许也该考虑丞相大人的……口味才是?” 花琦不确定,声音虽小却清晰,直到接到苏曦鼓励的眼神,才微微放下心。 “胡说……”奶嬷嬷心有不甘,在花琦面前不肯落下半分架子。 “花琦说得不错,继续。”苏曦把玩着手中素色的手帕,打断了奶嬷嬷的话。 被苏曦鼓励后,小姑娘此刻脸上没有之前的战战兢兢,眼底泛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崇拜。 花琦清清嗓子,声音细弱,却字字清晰:“府中这些事务,嬷嬷不说一手撑天,至少耳清目明。管家做的这等事情,断断是绕不开嬷嬷的。” “若说您不知晓,谁信呢?”花琦声音越来越小,说完避开奶嬷嬷刀一般的眼神,往苏曦身后站站,声音细如蚊呐:“谁知道这些事……嬷嬷没有参与其中呢,就仗着殿下好说话……” “连花琦都懂的道理……”苏曦声音陡然抬高:“如今倒成了你们糊弄本宫的借口了!” 说完后,苏曦收敛周身的气势,语气柔和却让人听着不寒而栗:“嬷嬷伴本宫多年,这种小事自然是不会影响这自幼相随的感情的。” 她轻饮口茶,润唇后淡淡开口:“嬷嬷该回去颐养天年了,本宫身边自然是从不缺人。” 苏曦瞥一眼陆景安:“何况本宫如今身边还有丞相。” 奶嬷嬷脸色惨白,她还想再说什么,苏曦却不给她这个机会,下一句话让她彻底失去了所有抵抗,身体软趴趴地瘫软在地。 “还是给彼此多些体面吧,嬷嬷。”苏曦将账簿翻完,轻放在桌面上,明明没有多少声响,却让奶嬷嬷周身一抖:“再说下去,本宫可就……兜不住了。” 管家早已吓得不成人形,此时更是如同一滩死肉般趴在地面上。 直到下人将两人拖出去后,陆景安才抬起眼帘:“好手段。”他将茶盖盖上后,“殿下何时会看账簿了?” 他从苏曦面前拿过账簿随手翻几页,眸色幽深几分。 “这账簿做得不说多精巧,至少还算完善。”他抬眸,眼底带着细微的探究,“殿下如今竟懂如此之多,倒让本相有些意外了。” 苏曦轻瞥陆景安,尾音带着懒散:“能让丞相意外的东西,本宫可多着呢。” 身后花琦退下,不多时桌上的餐食焕然一新,不再是辛辣十足的餐食,而是常见的面点。 “臣很期待……”陆景安在桌上的餐食扫过,“殿下还有多少‘惊喜’在后面等着臣。” “毕竟殿下这份‘意外’,口味都意外地改变了。” 苏曦不慌不忙,执筷夹起小巧的汤包入口:“本宫这叫……” 她咽下汤汁后,筷子在手中翻转,手腕轻压用筷尾挑起陆景安的下巴后又松开。 “夫唱妇随。” 她一字一顿,动作带着挑衅的意味。 “毕竟本宫的驸马看起来不能吃辣,那本宫也不是不能改改口味。” 苏曦将自己喂饱才停下进食的动作,将筷子在止箸上端放后:“毕竟,这般才能显示本宫对你的‘宠爱’,你说呢?夫君——” 她刻意将夫君的尾调拉长,声调带着媚意。 陆景安错愕的神色一晃而过,很快被他垂眸掩饰过去。 他低沉的笑声从唇边溢出,带着了然和嘲弄,还有隐藏很深的一丝防备:“原来如此。” 他看着桌子上的新餐食,没有动筷子,而是站起身整理朝服。 “你确定不吃饱就去上朝吗?”苏曦见他起身,她没有忽略陆景安脸上的那抹白,到底还是多嘴问一句。 陆景安脚步中辍,“殿下还是管好自己吧。” 话音落下,他重新迈步踏过门槛,朝外走去。 苏曦轻哼一声,站起身朝卧房走去,轻飘飘朝花琦吩咐:“送些点心过去,别让他饿死在半道上,倒传出本宫苛待的名声。” 花琦看看陆景安的背影,又看看苏曦的背影,最终还是拿起餐盒快速装入些易于携带的餐点,步伐匆匆地朝陆景安的方向赶去。 “丞相大人——”她小步急促,将餐盒塞入陆景安的手中,“您多少吃些,不然殿下会担忧的。” 她递完餐盒转身就离开,唯剩下陆景安神色晦暗不明地看着手中的餐盒。 “呵……担忧?”他声音带着凉意,但到底还是将餐盒带上了马车。 寝室中。 苏曦独自躺在床上,抬手看着圆润精致的指甲,自言自语道:“这样下去不行,实在是太缺人了……得想想办法。” “我得有属于自己的心腹才行。” 第8章 日子就这样平淡地过了两天,苏曦没有找到合理的借口出去寻找心腹。 直到这天午膳过后,下人脚步轻缓,双手捧着紫檀木的精致盒子来到苏曦面前,垂首恭声道:“长公主殿下,这是先前嬷嬷嘱咐购买的礼品,说是给将军备下的,您看看。” 苏曦眉梢稍挑,也有些好奇那位被她“请”去颐养天年的奶嬷嬷,会准备什么样的“心意”。 她接过有些沉甸甸的紫檀木盒,指尖划过盒身细腻的雕花,缓缓打开盒盖,指尖一颗巴掌大的石珠赫然在目。 它通身是极浅的,近乎玉色的绿,表面光滑,被打磨得异常圆润。 第9章 得了苏曦的眼色,下人们悄无声息地将房间内的帘幔拉下,室内的光线刹那暗下,原本平平无奇的石珠开始散发出荧绿的光芒。 夜明珠。 这东西倒是需要费点心思。 苏曦手指在珠面轻轻划过,示意下人将房间恢复明亮。光线涌入,夜明珠又恢复了朴实无华的模样。 正出神思考时,余光敏锐瞥见庭院外一抹熟悉的玄色身影。 陆景安下朝回府了,他步履从容,朝服在他身上异常服帖一点褶子也无,行走间只有衣摆微动,一举一动皆是矜贵,仿佛与周围环境有一层天然的隔阂。 “陆景安。”苏曦突然出声。 陆景安身形微不可察地一顿,脚下折转,不疾不徐走进房间。 他的目光掠过苏曦,最终落在打开的木盒上,在夜明珠上仅停留一瞬,便不咸不淡地扫过。 “殿下。”他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冷。 “你说,这物件送给将军,是不是还少些什么。” 陆景安目光平静无波,那价值连城的夜明珠在他眼中没有泛起一丝波澜:“殿下心意贵重,将军定能体会。” 他语调稍作停顿,话锋微转,带着若有似无的打量:“不过,以殿下对将军的情谊,似乎总想做到最好,不若亲自挑选,或许更能显出不同?” 苏曦嘴角微勾。 猜中了。 她顺着陆景安的话说道:“丞相说得对,本宫深以为然。” 抚平自己身上的衣服褶皱后站起,她将木盒盖子打下:“既如此,那我便亲自出去寻寻看。” 陆景安垂眸时刚好遮住眼底的一丝狐疑,指腹轻触拇指的扳指滑动着。 “那便祝殿下能顺利寻到心仪之物。”喉结滑动间,他恭谨的声线响起。 一切看起来都十足平常。 苏曦睨他一眼,转身离开。 心眼子多的可以做一盘菜——苏曦这么想着。 不过…… 苏曦上马车的时候,车帘打下后,面上也露出狡黠的笑。 正合她意。 既来到古代,就这么躺平也不是不可以,但是这不符合她的性格。 她喜欢将一切掌控在手里。 马车车轮碾过泥土时,苏曦闭上眼,脑海中浮起一些回忆。 “又弹错了!指法!妈妈怎么教你的。” “用餐礼仪!刀叉的顺序又忘记了吗?说过多少次了!” “不准吃了!自己去琴房禁闭,什么时候把这首曲子练熟了什 么时候出来。” 年幼的苏曦每日含泪高强度地应对着母亲的高要求,钢琴、小提琴、舞蹈、马术、高尔夫……数不胜数的课程将她压得喘不过气,为博得母亲一笑,拼命完成着这明显超出她年龄能承受的事。 母亲对她的要求极高,稍有失误就会被冷眼相待,关琴房禁闭更是常事。 “妈妈,学这些到底有什么用啊……我都没有时间读书了……”小苏曦第一次反抗,换来的是响亮的一巴掌和琴房禁闭,晚上更是饿的眼花缭乱。 夜深人静时,家中的管家陈叔趁着母亲睡去,端着餐食盘悄悄打开门。 “小姐,饿坏了吧,快吃点。”一碗普普通通的清水面条,她却吃得很香。 “陈叔,妈妈为什么这样对我,她是不是不爱我?” 陈叔后面的话,小苏曦当时没有听懂,但是陈叔的叹息和那句话,她却永远记在了心中。 “小姐,爱自己,永远比期盼别人爱你更重要。” “不说这个了,看看陈叔给你带了什么。” 那是用漂亮糖纸包裹着的流心糖,是她不被允许触碰的甜,也是她童年唯一的温暖。 等她逐渐长大,也逐渐看清,她只是一枚筹码,是苏氏集团用来向上爬的筹码。 从小一切“精英式教育”只是为了塑造出适合结婚的完美妻子。 所以她的学业从来没有被重视,反而是其他的艺术类技能被要求得几近苛刻。 后来母亲离世,新继母无缝嫁给父亲的时候,她已经学会在学业上藏拙和伪装,即便父亲表示让她放弃高考,家中已经安排好一切时。 她仍在父亲眼皮底下偷偷参加了高考,并以绝对亮眼的成绩考入国外某名校。 更是利用舆论压力,逼得父亲被迫放手,让她去了国外。 这是她第一次享受到掌控自己人生的滋味,感受难以形容,但和陈叔给的糖果,味道很像。 苏曦思绪回笼时,马车已经停下,下人恭敬地出声:“殿下,珍宝阁到了。” 珍宝阁有三层:一层是商贩摆摊的地方,嘈杂且人员流动性极大;二层能选购到品质上佳的物件,通常小有地位的官员会喜欢去;三层是最高档的,随便一个物件都是价值连城,极其稀少的,只有很少部分人能出入三层。 而原主,则是珍宝阁三层的常客。 “您来了。”珍宝阁的管事脸笑如菊,点头哈腰迎着苏曦走进去。 苏曦平静地走在前面,轻车熟路,之前梦到的关于原主的记忆很好地涵盖了这一块。 她脚步刻意放缓,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是在观察这儿的商贩。 在脚踏上楼梯的时候,旁边爆开泼皮骂骂咧咧的声音。 “我呸,什么玩意儿!臭娘们,居然敢拿白首乌冒充何首乌?”泼皮靴底狠狠碾碎一支药材。 苏曦顺着吵闹声看去,女子身着褪色的蓝布衣衫,安静地将身后人高马大却眼神痴傻的男子挡在身后,字字清晰有理有据:“你刚刚踩的就是何首乌的茎叶,若是白首乌,茎叶被踩断的时候会有白色汁液。” “你还有脸说?!我看你带着个傻子不容易,才想着支持你生意,敢骗老子……”泼皮试图伸手去拽女子的衣襟,却被女子轻松避开。 “这是新鲜未经过炮制的何首乌,若你识别不出就尽快离开,省得闹笑话。” 苏曦在扶梯驻足观看片刻,然后抬步朝楼上走去。 她眼力很好,没有错过女子避开时的身法,很轻便,看着像有些武功的样子。 但也就这样了。 珍宝阁三层空气中都散发着浓郁的檀香味,厚重的红木柜上摆放着一件件精致的玉器、名画、或是各类器具。 苏曦漫不经心地在珍宝阁挑选着物件,听着身边店员的介绍,一件件看去。 有种逛博物馆的既视感,只是区别是这些物件都是新的。 苏曦兴致缺缺,看似好像在认真听店员介绍,实则心不在焉。 她需要一些心腹,但是古代心腹应该上哪寻找,怎么寻找,确实是一无所知。 而且她也不能太过招摇直接学过往历史人物那般广招贤士,她的身份太过于晃眼,可以说是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眼皮底下。 “若是这个不满意,殿下还可看看这边的物件。”店员见她眉头皱起,以为她不满意,忙转而推荐其他的。 苏曦颔首,顺着店员的目光看去。 出来给将军挑礼物只是个噱头罢了,她其实根本没有想给他买东西的打算,说没看中空手而归也是无妨的。 但她的视线却突然被面前的熏炉吸引。 炉身如同松果般的形状,却有精雕刻出的山从底座拔地而起,异兽栩栩如生。 是琉璃做的博山炉…… “殿下,这熏炉来头可大了,与常见的熏炉不同,不是普通民间使用的那种,您看这花纹,这用材可是五色石……”店员见她感兴趣,忙介绍起来。 确实,比她在后世见过的博山炉都要精致,若非这是在古代,她都要怀疑是现代化工艺了。 不知为何,这熏炉清冷孤高的意境,竟模糊中与脑海中那个拒人千里之外的身影重合。 苏曦突然觉得它很适合……陆景安。 虽然……那人心思极重,但气质上却莫名与有些像。 她鬼使神差地买下了,走出珍宝阁的时候,看着店员跟下人交接木盒时,还有些没回过神。 “殿下,是否现在回府?”下人在马车边询问苏曦。 苏曦目光在刚买下的熏炉上扫过,眉间浮起些许烦躁:“本宫随意走走,不要跟上来。” “是。” 她漫无目的随便走着。 走着走着人烟渐渐稀少,苏曦也没有在意。 直到在下一个巷口拐角处,听到些打斗的声音。 苏曦停下脚步,只需再朝前走一步,就能看清全貌,但她摇摇头,转身想朝另外一个方向走去。 她对看热闹没兴趣,也对管闲事没兴趣。 直到浓厚的血腥味传来时,她脖间抵上一把匕首。 苏曦稍微偏头就对上一双熟悉又陌生的眼眸,对方的眼底溢满浓浓的杀气和戾气。 是她刚刚在珍宝阁见过的那个被泼皮缠上的卖药女子。 第9章 喉间传来冰冷带着黏腻液体的触感时,苏曦下意识捏紧了手。 第10章 “长公主?”那蓝布衣女子将匕首收起,退开几步,面色冷凝地扫着周围,似在思考什么。 苏曦看向女子,女子打量她的时候,她也在打量对方。 两人一时间无话。 片刻后,女子开口道:“长公主的防备心似乎有些低啊……”她眯起眸子,将匕首在本就沾满血污的衣衫上擦了擦。 “这附近可是有不少眼线,在盯着您呢。”她压低声音,目光在周围绕过。 苏曦整理好身上的衣服和稍乱的发髻后,才看向女子。 对方说的话并没有在苏曦心中留下多少痕迹,她只是简单“嗯”了一声,并没有做出更多的反应。 “所以,长公主这是知道自己被跟踪么?”女子眼底浮起一丝兴趣。 苏曦抬手整理着袖口,拿出手绢轻轻擦拭掉脖子上残留的血迹:“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她偏头朝旁边高大的树上一瞥。 从她出长公主府,这些人就跟在身后了。 她无法确定每个人的具体位置,可大概方向是有感觉的。 那是一种被偷窥的感觉,很明显,但也没带多少恶意,想来……又是那多疑的陆景安吧。 苏曦将染血的手绢弃在地上,语气平淡:“本宫有这种阵仗实在平常,你说呢?” 她不再回避刚才的巷口,朝前走几步。 巷口内,一滩血液还在地面不断扩散弥漫,刚才强词夺理的泼皮眼眶圆瞪,脖子上利落的大口还在往外飙溅血液,瞳孔却已彻底涣散,显然是死了。 “你不怕?”女子又追问一句。 “怕不怕很重要吗?” 苏曦确实是第一次面对被杀死的人,说不怕是不可能的,甚至于胃部都有阵阵痉挛,有种想要呕吐的冲动。 但她强行忍住了,偏头看向女子,重新审视起对方。 这人下手很干脆利落,毫不迟疑,力量也把持的很好,精准地割开颈间的大动脉,她绝对不是第一次杀人,熟练又专业 。 就在苏曦目光重新投去时,女子不躲不避,任由她打量。 “这个泼皮是这附近有名的亡赖少年,无恶不作,最喜欺压无权无势的平民百姓。” 女子平淡的声音传来,她在向苏曦解释。 “在遇到我之前,他奸杀了许多女子,这样的恶人死不足惜。” 苏曦默了片刻才道:“的确。” 女子一愣,似是没想到苏曦会给这样的回复,很快她收敛目光:“既如此,告辞。” “慢着。”就在对方利落转身时,苏曦重新开口。“本宫看你采的药材极好,之后可都送来长公主府。” “长公主府?”女子没有回头,“那般金贵的地方,我怕是连大门都进不去,更何况您也不可能缺药材。” 苏曦看向远处赶来冒着傻笑的高个头,正是刚才药摊上女子护着在身后的男子。 “也许你会需要的。”苏曦朝着来时的路折返,“何况,你又怎么知道,本宫不缺呢?” “姐姐……”高个男傻兮兮地唤着蓝布衣女子。 苏曦脚步稍顿,回头看向那明显不信任的女子,又补一句:“毕竟若是长公主府护不住,这天下也没有人能护住你弟弟了。” 女子身体微僵,半晌后才转过身来,扯过男子护在身后,说道:“月影,我的名字。” “知晓了,你今日卖剩下的药直接送来长公主府吧。”苏曦说完,这一次脚步没有停留。 等她回到马车上时,手心的汗都透了衣衫。 这个叫月影的女子身上的气质…… 苏曦微抿唇,取出新的手帕擦拭手心里的汗。 那气势很像专业的杀手,是从血里厮杀出来的…… 若是纯恶,她也不会动收服的念头。 她能感受到,月影的眼底有一份她自己的坚持和原则,若是她能对自己忠心,她也算在这古代站稳了第一步脚跟了。 不过若是不能收服,她也不会放一个有异心的人在身边。 她不会急,慢慢来。 * 长公主府。 苏曦回到府中时,已经接近傍晚。 自洞房花烛夜之后,苏曦与陆景安便再也没有同处一室过。 因而已完成大婚,丞相府等同虚设后,陆景安几乎夜夜宿在长公主府的书房。 对此,苏曦毫不在意,或者说,她也在避免与陆景安同处一室,避免被发现更多实质性的证据。 “呲拉——” 苏曦刚准备回房时,书房那边传来瓷器破碎的声音。 她脚步微顿,随即脚步放得很轻,缓缓走向书房。 书房中,先入眼的是茶杯碎裂在桌边的地面上,茶杯盖还在桌上,看着像是无意中触碰而落的。 陆景安不小心碰碎了茶杯? 苏曦眼底有些疑惑。 这不像是陆景安会犯的错误,他总是多疑的,举动间都像精细思考后安排的,就连行走间每一步都像事先设定好的程序般一丝不苟,分毫不差。 她抬头看见陆景安正背对着她,身姿站得笔直。 再次放缓呼吸和脚步后,她走过去。 “陆景安,你……”看清他的表情后,苏曦的话卡在喉咙间。 他脸颊边的垂落几缕发丝,那总是平静如古潭般的眸子,此刻充斥的戾气几乎要化为实质。 苍白的脸上,眼尾那抹红极为显眼。 明明应该是很凶狠的表情,却做得如同上古妖兽化人般妖异非常…… 苏曦却无暇欣赏,只觉得他看起来好像要碎掉了。 “你怎么了?”她伸出手在陆景安眼前晃了晃。 在听到她的声音时,陆景安脸上所有表情瞬间收起,重新恢复到面无表情,仿佛刚才苏曦看到的一切都是错觉。 “殿下何时来的?”他转身坐回案边,一手执起本书似是看起来,另一只手捏紧后藏入袖子里。 尽管他动作很快,但苏曦还是注意到他手心里隐约像是藏着个纸团的样子。 “刚来。”她用脚尖将碎瓷片踢开,然后唤来下人清扫。 陆景安眼皮都没有抬:“臣今日不便,殿下还是请回吧。” 他声音甚至带了些虚弱的气音,拿书的手都几乎不可察的在颤抖。 苏曦注意到了,她没有废话,等下人将瓷片清扫后,回到了自己的寝室中。 花琦行礼后进来:“殿下,今日辛苦了,奴婢来给您按按。” 说着她就来到苏曦的身后。 “丞相大人他……”花琦欲言又止,站在苏曦背后给她捏着肩膀。 苏曦闭着眼,脑海中也是一团疑云。 “花琦……”她语气稍迟疑,“你去书房外面盯着点。” 在花琦正要离开的时候,苏曦又补了一句:“别被发现了。” “是。” 苏曦靠在床榻上,随手把玩着在珍宝阁购来的博山炉,指尖划过上面细腻温润的纹路,脑中思绪万千。 天色渐渐暗下,刚完全黑透时,就听得花琦进来,在她耳边压低声音说道:“殿下,丞相大人他已经安歇了。” 苏曦怔愣片刻,她起身将窗户打开,看向已经漆黑一片的书房。 “睡了?”她喃喃自语。 根据这段时间的了解,陆景安的作息很规律,缺少睡眠的那种规律,通常晚上睡得极晚,早上起得又极早。 从来没有睡得这么早过。 实在是太反常了。 他应该是得到了什么消息所以出现了情绪波动。 可什么消息能让他这样反常呢? 苏曦无意识捏着窗户上的软木,眼底渐渐浮起一丝思索。 他身上的疑团似乎越来越多了。 苏曦就这样在窗户那站着,随着夜色渐深,她逐渐打定了主意。 陆景安极为难得露出这种破绽,她得弄清楚。 伴随着极微轻微的“吱呀——”推门声,苏曦进了书房,她吸一口气,轻手轻脚走到床边,低头看着睡在榻上的陆景安。 陆景安好像失去了平时的警惕心,丝毫没有察觉到面前有人。 他仍陷在梦中,只余留平稳却又带着些许紊乱的呼吸声在静谧的空气中回响,侧躺着像是要抱住自己一般,将双腿屈起缩成一团。 苏曦蹲下身,眼眸在黑暗中无比清澈明亮,她静静地看着陆景安。 “嗯……” 陆景安紧紧蹙着眉,似是做了噩梦一般,从喉间溢出些许破碎的低吟,额间也有汗珠滴滴渗出。 苏曦咬咬唇,眼底划过一丝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关心意味,却僵着身体不敢轻举妄动,只能保持原姿势蹲在那,腿也隐隐有些发麻。 正在她思考要不要先回去,第二天等陆景安醒了再问的时候,却见他唇间轻动,传出些许模糊又似呓语的话。 苏曦侧耳去听,但话语实在含糊,她没听清。 她慢慢凑近,直到他温热的呼吸都浅浅打在她脸上,带来一阵阵酥麻的触感时,她才终于听清他最终含糊不清的话语。 第11章 “不……不要……” “妹妹……” 他的声音很断续,带着细微的哭腔,说一个字几乎要停顿很久才会接上下一句,且大多都是无意识的梦呓。 唯有“妹妹”一词异常清晰。 妹妹? 苏曦又重新靠近,当虽断续却清晰地听清楚后,脸上划过一抹难言的复杂。 “哥哥不该独自去的……” “哥哥……错……了……” 第10章 随着含糊的话语在耳边炸开,他声音虽轻却很清晰。 苏曦不由自主将手放在床榻边,微掐自己的虎口,直到刺痛传来,才勉强压下心中的震撼。 从未见过这样的陆景安,至少在她来到这个时代的这些天,没见过。 “不……” 伴随着这个音节后,陆景安仿佛陷入更深层的梦境之中,嘴中的呢喃彻底沉寂。 他闭着的双眸下,眼球剧烈滚动,呼吸骤然急促以至于微启唇瓣配合着喘息,额间的汗更是细密地渗出,逐渐连成一片。 苏曦紧抿着嘴,牙齿轻咬在下唇,踌躇半晌才缓缓抬起袖,手指扯出用内侧相对柔软的袖口,想要为他擦擦汗。 手臂轻抬忽而在空中停滞,指关节都轻微收缩,她心尖弥漫起极其轻微的酸涩,伴随着心脏跳动时抽动的疼。 就像是…… 从来对你龇牙咧嘴恨不得给你一爪的野猫,突然收 去利爪,满身是伤倒在你家门口。 她微不可察地叹息,指尖捏紧袖口,用力之下指甲盖从尖端开始褪去血色,直到右臂开始酸麻,才轻轻落在他的额头上。 “都过去了。”她的声音如风般飘散在空气中,动作带着安抚,一点点细致又极其轻柔地将他额间的汗擦去。 她不知道他的过去,也没有得到原主的完整记忆。 她只知道他的名字,身份,和这几天相处下来观察到的信息。 多疑、观察力敏锐、心思重,这些无疑就是苏曦对陆景安最深刻的认知。 可她这日子的结论,与面前陆景安现在睡梦中的脆弱模样毫不相干。 在她擦拭的动作下,陆景安紧闭的睫翼似是沾染些许雾气,呼吸慢慢平稳,仿佛随着梦境进入了凝滞期。 她收回手,双臂交叠将下巴抵在手背趴在床榻边,睫毛在月光下忽闪忽闪,眼底是毫不掩饰的疑惑和好奇。 随着她动作停止后,原本已经安静不少的陆景安,呼吸再次厚重,齿紧咬唇瓣,几欲将唇咬出血般使劲。 安静的空气中,除了呼吸,还有些许从陆景安喉间溢出的呜咽声。 苏曦一瞬不瞬盯着陆景安,这种反差让她心底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 一缕乌发从耳边滑落在他紧咬的唇瓣,被急促的呼吸打湿,丝丝缕缕地黏上去。 她的目光因这极其细微的变化,顺着看过去。 当看清他唇上那抹血红时,她蹙眉,不由自主抬手,指腹抚过他的唇,将被咬破的唇从牙齿下拯救出来。 当指腹传来湿腻又柔软的触感时,苏曦指尖微滞,呼吸都乱了几拍。 她指尖缩回后重新舒展,将黏在他唇边的头发整理到耳后。 她做这些动作时,丝毫没有察觉到面前的人呼吸也乱了,或者说,他本就紊乱的呼吸忽而停滞片刻,紧接着缓缓将气呼出。 “睡着以后……倒像个人了……” 苏曦低声喃喃着,声音几不可闻。 指尖还残留着他唇瓣柔软的触感,心头那点异样挥之不去。 她看着他难得毫无防备的睡颜,平日里那双总是藏着算计和疏离的桃花眼紧闭着,睫毛在眼下投下阴影,竟显出几分……无辜来。 她无声地扯扯嘴角,如呼吸般叹出口气。 “妹妹……吗?” 她话音落下的瞬间,榻上原本闭目安睡的人,毫无预兆睁开眼,正对上她来不及收回的目光。 瞳孔适应光线短暂的迷茫过后,紧接而来的是浓郁的警惕,陆景安看着她还没有拉回的袖口,喉间滚动。 “殿下为何在此。”他嗓音还带着些许沙哑,将眼底警惕掩盖后,眼眸重新恢复清凉如水,甚至更加冰冷。 “深夜来访……”他噙着词,字字停顿,“殿下的‘关心’,真是别致。” 他撑着床榻缓缓坐起身,俯视着蹲在床边的苏曦:“还是说,偷窥他人,是殿下新的癖好?” 苏曦深吸一口气,刚才心尖的那点复杂的情绪在此刻尽数消散,她站起身,鞋尖踮在地面轻转,活动着有些酸麻的小腿。 “本宫看今夜月色正佳。”她将外侧的袖口扯下,被他额间汗水沾湿的里袖带着潮气黏在手腕,“出来逛逛,却不曾想居然听到丞相的……” 她手指探入袖口,将里袖与肌肤分开些许,整理好才居高临下看向陆景安,话锋一转,针锋相对:“哭喊声。” 陆景安瞳孔微缩,随后又恢复镇定自若的表情:“哦?所以这便是殿下为夜探臣的床榻,所想出的‘合理’解释吗?” “解释?”苏曦不紧不慢将手轻抬,自顾自玩着染着蔻丹的指甲,漫不经心的模样竟显出几分娇俏,“本宫来探自己夫君的床榻,还需要什么解释吗?” “比起这个。”她忽而斜睨陆景安,“我倒是更好奇,丞相刚刚梦呓中的‘妹妹’是怎的一回事。” “你还有个妹妹吗?” 陆景安手骤然收紧,指尖陷入柔软的床褥中,面上血色褪去一瞬,又被更深的冰冷覆盖。 他浮起一抹毫无温度的笑:“殿下不仅有深夜探访的癖好,还有幻听的毛病吗?” “还是说……”他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这般试探臣,也是殿下新的乐趣?” 他的声音没有明显起伏,手却无意识地再次加码攥紧床褥,将那原本光滑的缎子拧得皱皱巴巴。 苏曦目光扫过,唇角勾起更深的弧度,带着些许了然和兴趣。 起初她只是好奇问问,若他避而不答便也不会继续追问。 她本不爱做那揭人伤疤的事。 可是现在陆景安的态度,反而让她心底涌起些恶意。 “哦?幻听?”她上前一步微微倾身,迫近床榻的陆景安,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 “本宫听到的,可不止‘妹妹’二字呢。”她说到这,故意停顿,满意地看见陆景安极力掩饰却还是没掩住的瞳孔一缩。 “哥哥错了。”她模仿着陆景安的呢喃,口中清晰地吐出这几个字,“这句话,也是本宫的‘幻听’吗?” 她视线紧紧锁在他的脸上,不放过他任何细微的反应。 陆景安掩饰的极好的表情出现一丝龟裂,忽而溢出几分明显的怒意。 他怒极反笑,虎牙尖利地抵在下唇:“殿下对臣的旧事如此感兴趣,若是将军知晓……” 将话语生生掐断后,他原本攥紧成拳的手松开,声音带着寒意。 “毕竟殿下从前对将军那番表现,臣还历历在目。” “现如今殿下这般,倒让本相不禁想说,这约莫就是……”他面上冷笑顿收,紧抿薄唇,眸底似深渊般无尽。 “喜、新、厌、旧?” 他朝门做出一个“请”的手势:“殿下还是请回吧。” 苏曦并没有被他的话刺到,反而若有所思地瞅一眼陆景安。 “啧……”苏曦发出一声低啧,“这般话语,那本宫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丞相吃味了?” 她话语虽是在反讽,但其实心里也知道,陆景安不可能直接回答她的问题。 这样来回嘲讽是没有任何信息量的,她果断起身,不再在书房停留。 “吃味?”陆景安望着她离开的背影,眸底掠过缕极淡的讽刺。 他重新躺回床榻上,本就披着的发丝在枕间散开时,一缕带着被汗浸过黏腻的发丝挡住视线。他手指捻着那缕发,片刻后掌心轻覆上自己的额头。 额间肌肤干爽,没有半分黏腻。 “不是梦?”他的声音细微如丝,眸光带着无法述说的深意,透过窗看向对面亮着微光的主寝。 寝室中。 苏曦前脚刚迈过门槛,就听闻隔壁耳房传来花琦迷迷糊糊的声音:“殿下?” 紧跟着就是细微的床铺咯吱声,似是要起来。 苏曦停顿,折返走进耳房,看见花琦正坐在简单的木床上揉着眼睛,然后小小打了个喷嚏。 “殿下,可有什么吩咐?”花琦见苏曦进来,忙站起身,眼睛眨巴两下努力恢复着清醒。 苏曦摇头,看着房内除了床什么也没有:“你随我来。” 说着她带着花琦回到房间内,她指着床边放着的备用被褥:“夜深寒凉,马上便要入冬,你晚上守夜多少盖点被子。” 花琦嘴巴微微张大,慌乱地摆手:“这……这不合规矩的,殿下……” 苏曦却不容置疑将被子塞给她:“本宫就是规矩。” 第12章 看着花琦晕晕乎乎抱着被子离开,苏曦微微摇头,这花骨朵一般的年龄放她那儿还在读初中呢,就出来伺候人了。 正想着,视线移到书房,与陆景安的视线遥遥对视上。 那墨瞳还是一如既往的深沉,苏曦懒得再看,径直将门和窗都关上,隔绝了视线。 今夜心中疑团没有丝毫解答,反而有加深的趋向。同时她也越发坚定了自己需要心腹,建立属于自己的信息网,自己的势力。 根据这些天的观察,她隐隐有种感觉…… 如果陆景安不愿与原主成婚,哪怕是圣旨赐婚,她相信他也有应对之法。 首先排除的就是情投意合,毕竟新婚夜,他肢体上的躲避几乎是本能的反应。 那么…… 这么顺利地成婚,必定是有更深的图谋。 不为色的话,那就是为权? 苏曦褪去外衣,吹灭蜡烛后躺回床上,大脑仍在不断运转着。 以及他梦呓的妹妹,他的过去到底是怎样的,才能形成如今这样的性格…… 直到困意来势汹汹,她才终于停止思考闭眼陷入睡梦中。 第11章 几日后,府内一如既往。 这日清晨,突有下人来报:“长公主殿下,门外有一女子求见。” 正在用早膳的陆景安放下碗筷,接过巾帕,动作优雅的擦拭嘴角:“既殿下有事,臣便先去整理着装,准备去上朝了。” 说罢,陆景安从容不迫地离开。 下人也将求见的人带进来。 尽管心里已经确认了,但当看清来人时,苏曦还是忍不住心底泛起些许喜意。 来人正是前些日子她曾抛出橄榄枝的月影。 此时月影穿着浆洗干净的灰蓝衣衫,看不出丝毫血液的痕迹。 直到靠近时,苏曦才发现月影面色不好,脸色隐约透露出些灰白。 她跟随下人当来到苏曦面前,毫不犹豫单膝跪地抱拳,掷地有声:“长公主,您先前说的话,我已想明白了。” 苏曦站起身,亲自上前将人扶起来。 “我愿为您所用,肝脑涂地在所不辞。”月影似是没料到苏曦会亲手将她扶起,眼底的坚定又多了几分。 “我知您非池中之物,至少与外面广为流传的谣言截然不同。”月影深吸一口气,忽而改变自称,将话一口气说完:“属下只希望殿下能完成先前的承诺,护佑属下的弟弟。” 苏曦刚准备回应,就见已经换好一身朝服的陆景安走来。 苏曦给月影一个稍后再议的眼神,月影收回抱拳的手,安静垂首驻立在苏曦身边,像个毫无威胁的普通女子。 晨光切入廊桥时,只见他背光缓缓踱步而来,面容在阴影中忽明忽暗。 他盯着苏曦身边的月影,骨节分明的手猛地捏紧拇指上的玉扳指,手背青筋根根暴起。 “不直接去上朝,折返回来是为何?”苏曦注意到他的目光在月影身上停留许久,那眼眸如凝霜般渗着寒意。 她侧身将月影挡在身后,因靠得近,有细微的血腥味钻入鼻中,若有若无地萦绕。 “丞相这是何意?”没有得到回应,苏曦再次出声,眉间微蹙。 陆景安看到她的动作后,目光随即与苏曦对视上,当嗅到空气中似有似无的血腥气后,眸底忽而多出几分明显的冷厉。 苏曦有些怔愣,却没有半点要让开的意思。 他这般的情绪外露……与前几日的状态极其相似。 因为什么? 月影吗? 还没等她二度发言,他突然拂袖转身,绛紫朝服的宽袖随动作在空中甩出一个弧形,带起风响。 她只来得及看见他背部衣衫上的麒麟刺绣,在清晨阳光下显得活灵活现。 就这样离开了? 苏曦有些摸不着头脑,直到马蹄声远去,她才转身看向月影。 “你受伤了?”她没有忽略掉鼻尖始终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月影朝已经空无一人的门外看了一眼,回答苏曦的话:“是,属下的旧部……” 苏曦安静听着,了解来龙去脉后,随着月影的讲述,一个完整的故事出现在她脑海中。 月影曾是民间暗部培养的一名刺客,暗部专接暗杀委托,秘密刺杀任务等。 她自幼便经受艰苦的训练,这暗无天日的日子中,她认识了阿拙,两人互认姐弟后,相互依附生存。 那时的阿拙还不是傻子,他替她挡过数次惩罚,尽管痛得浑身颤抖,仍在安抚月影:“虽无血缘关系,但在阿拙心中,你就是我的亲姐。” “弟弟保护姐姐,天经地义。” 他们想逃,也逃了。 那夜,他们被围堵在昏暗巷口,月影深受数剑,生命垂危。 是阿拙发了狠般反扑,才将人尽数杀掉。 阿拙吐出血沫,朝着月影咧嘴笑:“姐,我说过,这次一定能成功。” 却没注意到,地上有人没有死透。 那一锤正中阿拙后脑,温热血液飚进月影的眼中时,她的声带几乎失声不成调。 “虽侥幸捡回来一条命,可阿拙也成了如今的模样。”月影眼底通红,身形也有些不稳,却还是强撑着向苏曦讲述着。 苏曦听到这儿,轻拍她的背以作安抚。 “昨夜,旧部的探子寻到属下的住所,若非属下及时归家……”月影没有说下去,声音几近哽咽,她猛然跪地:“属下只求殿下,能护住阿拙,再别无所求。” 苏曦手指微曲,稍微往旁边挪一步,避开了月影这一跪。 她蹲下身,认真地与月影对视,语气难免带上几分严肃:“好,我会护住他的,民间组织还不敢来探长公主府,你只管将他带来我这,后续的事情,我自会安排好。” 月影当即挪动膝盖,她朝着苏曦深深叩首。 “属下多谢……主上。” 苏曦再次避开她的磕头,指腹轻揉眉心,温声道:“不必跪来跪去,既已是我的人,我不会亏待你们的。” 她将月影扶起来。 “是。”月影用手背将眼角的泪水拭去,脸紧绷着:“那主上有何需要属下去做的。” 苏曦在桌边坐下,用茶水润润唇,却并没有着急开口。 似是看出苏曦的顾虑,月影从怀中拿出两瓶药:“这是我们姐弟需要每月服用的药,唯有吃完才能彻底解去旧部用来控制手下所下的毒,而若是不及时服用,会立即毒发身亡。” 她说完,又补了一句:“属下也只求阿拙性命无忧,稍后便会将他送来府中。” “主上还请放心,属下既已投奔,便绝无二心。” 苏曦接过瓶子打开闻了闻,中药的苦涩气味瞬间充斥鼻腔。 她看向站得笔直的月影,将瓶子递回去:“这药你自己收好。” “主上——”月影以为苏曦还是无法完全信任自己,有些着急。 却见苏曦摆手:“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药就不必给我了。” 她端起茶杯,浅饮一口,温热的茶水入口后,眸底也多了几分成算。 “我目前缺少信息。”她语调稍缓,“快人一步的信息。” 苏曦话音刚落,月影立刻领悟:“属下明白了。” “嗯。”苏曦也不打算细问月影打算怎么做,她不看过程。 “既是替我做事,钱财方面不必担心,你只管放手去做。”苏曦将钱庄令牌递给月影,“如果想看你弟弟,随时来府上即可。” 月影慎重接过令牌放入怀中,再次抱拳弯腰行礼。 苏曦这次没有避开,等月影站直后,柔声道:“去吧,记得给自己买药治伤。” 月影心头微暖,正准备离开时,忽然停下:“主上,信息方面可有优先要查的?” “就先从丞相和将军相关的信息查起。”苏曦说完,眉头轻轻拧着:“但是要注意一点,宁可查不到任何信息,也不要被对方察觉。” “是。” 月影这次干脆利落的离开了,不多时那个高大个阿拙被送入了府中,苏曦让花琦去安顿。 苏曦独自坐在厅中,双手托着下巴,食指无意识地在脸颊边一下一下点着。 能收服月影是她建立自己的势力迈出重要的第一步,可是…… 脑海中陆景安早晨冰冷刺骨的眼神和转身时的决绝,像根刺一样扎在她的心头,泛起莫名的烦躁。 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百思不得其解,他那眼神分明不像认识月影。 更像是…… 在透过月影看什么人? 恰在此时,她腹中传来一阵空鸣,早膳也只是匆匆吃了几口,那点吃食早就被消化殆尽。 下人们也及时端上餐食。 苏曦看着面前寡淡无味的食物,尽管很饿却胃口全失。 陶器中装满汤汤水水,蒸煮出来的食物,除了面点,其他实在算不上美味。 第13章 可也不能顿顿吃面点或点心。 她大概理解为什么原主喜辛辣了,毕竟煮出来的食物实在是没滋没味的。 苏曦自己也没有想到,好不容易解决了餐餐辛辣的问题,又迎来第二个问题——这些煮菜难吃到难以下咽。 而且……她想起陆景安忍胃疼时苍白的脸。 最终她默默叹口气,罢了,靠人不如靠己。 看来想要在这个时代 活的舒心,任重而道远。 既决定要做,苏曦不再犹豫起身朝伙房走去,好在在烹饪这一块,她熟。 可当看见伙房满满当当的陶器和青铜鼎之后,苏曦站在原地,罕见的沉默了。 此刻她才发觉,自己对架空朝代的力量一无所知。 脑中的历史知识毫无用武之地,通通乱成一锅粥,如同这里的乱炖煮菜一般。 或许,她可以试试把脑子丢掉…… 苏曦微抽嘴角,目光略微有些呆滞地扫视着伙房的器具。 下人们面面相觑,聚在一团胆战心惊,长公主殿下好不容易消停了几日,难道是又想出什么折磨人的新法子了么? 苏曦摆摆手,示意下人们全部下去,等下人们逃也似的离开后,她才试图冷静开始分析能做点什么吃。 这时,角落里放着的一坛子盐渍蔬菜和水槽中活蹦乱跳的鲫鱼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 陆景安回府时,下人们各个垂着头看起来蔫巴的模样。 他不动声色走去膳厅,空气中带有淡淡的酸气和鱼鲜味,与往日府中的气味截然不同。 忙活一下午的苏曦回头看见陆景安,眼神一亮朝他招手:“陆景安,来尝尝。” 陆景安站在原地,眼神扫过桌上那碗鱼汤和苏曦拿着筷子的手,最后定格在她那明亮带笑意的双眸上。 半晌,他移开视线,声音听不出情绪:“殿下今日真是好兴致,竟屈尊纡贵亲手烹调。” 他目光在那碗看起来颇为诱人的鱼汤上停留一瞬,又抬眼望向苏曦:“是为了……” 陆景安指关节轻轻敲在桌面上,停顿后继续说道:“提前给即将凯旋的将军准备一份惊喜么?” 苏曦捏紧筷子,银牙暗咬,正欲回击时,又听得他继续道:“宫中刚传来消息,楚将军三日之后回朝。” “陛下已下旨,于宫中设宴,为将军接风洗尘。届时还请殿下……” 陆景安站直身体,直视着苏曦,最终吐出几个字,疏离至极:“好自为之。” 第12章 “啪。” 苏曦将筷子重重放在桌上,身体有些微微颤抖——气的。 她扫过陆景安冷淡的表情,深吸一口气,重新拾起筷子,往自己的碗中夹起一片鲜嫩的鱼肉后,加入一勺汤。 鱼汤泛着诱人的金色,与莹白的鱼肉相得益彰,散发的淡淡酸气勾着人胃口大开。 周围服侍的下人大气不敢出,却忍不住暗暗吞咽口水,眼神有意无意偷瞥桌上的鱼汤。 苏曦低头轻咬一口,咸香又滑嫩的鱼肉在口中,带着轻微的筋道在舌尖上划过,而后被牙齿咬碎。 当温热的一口汤入胃时,感觉整个人都泛起暖意。 “嗯~”苏曦发出满足的声音,然后斜睨旁边站着的陆景安,“你说得对,本宫就是为将军做的,那又如何?” 她用勺子搅动着碗里泛着油光的汤:“能尝到本宫的手艺是你的福气,还不过来吃?别让本宫说第二遍。” 陆景安冷笑一声,非但未靠近,反而退后一步。 “这福气还是留给楚将军享用吧。”他不紧不慢把玩着拇指上的扳指,带了几分轻慢:“本相怕是,无福享受。” 说完陆景安想离开膳厅。 可或许是空气中散发的香气实在过于浓烈。 他刚转身,脸上血色便褪去些许,身形稍有些摇晃后很快稳住。 苏曦将勺子放下,抬眼看见他停滞的身体,心下也多了几分了然。 “死要面子活受罪。”苏曦低头轻笑一声,然后端起手中盛了鱼汤的碗走到陆景安面前。 “殿……” 他刚开口说一个字,苏曦眼疾手快,直接舀一勺鱼汤塞入他的嘴中,紧跟着手掌直接覆在他的唇上。 “给本宫咽下去。”苏曦一手端碗,一手捂嘴,动作利落又干脆。 陆景安眼睛微微睁大,喉结不受控制的滚动,将鱼汤咽下去后,眸底突而溢出几分愤怒。 苏曦松开手,却不等他回应,继续舀一勺鱼汤抵在他唇边:“喝不喝可由不得你。” “丞相这张嘴用来说话,实在是暴殄天物了。”她眯起眼,看着陆景安紧抿着唇抵抗的模样,手中又用力了几分:“张嘴,否则本宫不介意用嘴,一口一口喂你。” 陆景安手握紧又松开,他缓缓闭上眼睛,睫毛微颤着,许久后仿佛卸力般,终是轻启唇瓣,张开了嘴。 苏曦眼底划过一丝满意,将汤喂入他嘴中。 “这样才对,乖一点。”她搅拌着碗里的汤,又舀一勺带着鱼肉的汤,刚准备继续喂,耳边清冷的声音响起。 “臣自己吃,不敢劳烦殿下。”他重新睁开眼睛,眸底已经恢复平静,仿佛刚才被迫张嘴的不是他一样。 苏曦唇边勾起一抹笑:“现在说这个……” 她踮起脚尖,将勺子抵在陆景安嘴边:“晚了。” “本宫突然觉得这样颇有意思。”她手持着勺,眼神再一次与陆景安对峙上,“夫妻之间自然就得这般和和美美的,听话,张嘴。” 陆景安刚平静的眸底又泛起波澜,感受到嘴边瓷勺的温度后,猛然后退一步避开苏曦,纤长的手指将嘴边溢出的汤汁抹去。 他忽而冷笑:“和和美美?这话,您信吗?” 可陆景安退后一步,苏曦就逼近一步,直到他背抵靠墙,再退无可退时,她才施施然说道:“信与不信的,重要吗?毕竟只有本宫高兴,才最重要。” “果然——”他话还没说完,又被苏曦灌下一勺鱼汤。 “咳……”他猝不及防,被呛到后,捂着嘴将头撇开咳起来,白皙的脸也因此飘起一团绯云。 苏曦只是端着碗静静地看着他咳,没有丝毫要退开给他空间的意思。 见此场景,周围下人将头垂得更低了,大气不敢出,只是偶尔抬头与身边的其他下人互换个眼神便立刻重新垂首。 好半天,陆景安终于咳完,一张脸也呛得微红,眼眸因生理反应而泛起雾气,显得有些湿漉漉的。 两人贴的极近,他稍站直就撞入她的黑眸中,她那本就娇艳的脸上毫无表情,鼻尖的红痣也异常显眼。 “咳……”他抵着墙,又轻咳一声:“所以这是殿下想出来的,折磨臣的新花样吗?” “本宫刚刚说了,丞相这张嘴还是闭上好些。”苏曦左手举碗有些酸痛,稍微拉开身位后换成右手拿碗:“不会说话,就闭嘴。” 她低头看着温热的鱼汤,眼底有不易察觉的失落。 这狗东西看起来人模人样的,可惜就是长了张嘴。 她下午废了很大劲才把这个酸菜鱼做好的,那贫瘠的调味料和难用的器具,好不容易才做得能入口,结果…… 真是不识好歹。 苏曦心中几乎想要放任陆景安不管了,胃疼干她什么事啊? 咸吃萝卜淡操心的,管他干什么,自己吃饱不就好了么? 她正思考的时候,一声“咕咕”的声音从两人间隙中传来。 苏曦猛然抬头,对视上他仍没褪去雾气的眸子。 在她的直视下,陆景安瞳孔缩了缩,想避开又无处可避,慢慢溢出昙花一现的窘迫,仅一瞬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殿下,玩够了吗?”颇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 尽管他眼底的情绪消失得快,苏曦还是捕捉到了。 心底原本的不悦也消失不少,她勾起玩味的笑。 “坐下,自己把自己喂饱,本宫便放过你。”苏曦搅拌着鱼汤。 “是。”陆景安胸膛微微起伏,又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那殿下能否先让开一些?” 苏曦利落地转身,来到桌边,重新拿起新碗盛一碗鱼汤放在他的桌面上。 自己则是用手中的碗添入汤,坐下重新品尝起来。 陆景安在桌边坐下,视线在她正送往嘴边的瓷勺上停滞片刻,喉间滚动着,到底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眸光晦暗难辨。 苏曦吃饱之后,拍拍手转身离开,只留陆景安一人在膳厅,颇有些食不知味地吃着鱼肉。 首次看见陆景安这么吃瘪,苏曦心情颇好,她进 入主寝后伸个懒腰。 “主上。”月影从阴影处现身。 苏曦懒腰伸到一半身体僵住,默默收回手臂,站直身体。 月影垂首单膝跪地:“没有提前跟主上说明便贸然前来,惊扰主上还请恕罪。” 第14章 苏曦微微摇头:“无妨,事急从权,你起来说吧。” 月影站起身,视线在周围扫过后,刻意靠近她,并压低了声音:“主上,楚沧将军三日后回朝。” “这事本宫已经知晓了。”苏曦松口气,语气平缓。 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就行,至于这位传闻中原主痴迷的将军回朝,她自然会想办法应对。 月影轻轻摇头,发丝微晃:“若只是这样,属下不会贸然前来惊扰主上的。” “属下得到确切消息,楚将军这次回朝,身边跟着一名女子,看似很亲昵的模样。” 她说完,有些紧张地看着苏曦,听闻长公主痴迷将军已久,极为重视。所以她得到这个消息后生怕耽搁了主上的事,马不停蹄就来禀告。 苏曦面色不改,只是淡淡应一声:“知道了,还有其他事吗?” 看她这么冷静,月影有些惊讶,很快便反应过来:“并无,那属下告退了。” 话音落下,月影的身影重新回到阴影处后消失不见。 苏曦放松后坐在榻上,脸上露出些无奈。 这楚将军要跟谁好上,她着实不在意,甚至想第一个同意。 可问题是,她的人设不能崩啊,要转变也要有个缓冲,不至于太突兀。 毕竟原主…… 苏曦闭上眼回忆着原主与楚将军的相处画面,脸上颓然更甚。 原主是真痴迷将军啊,用现代话来说,就是妥妥的舔狗。 平日里的那些暴戾残忍在这位楚将军面前毫不存在,装得是滴水不漏,甚至还时常表现出娇羞的模样。 苏曦手扶着额头,只觉得头在突突发疼。 而楚将军带回一个女子,按原主的性格来说……这皇城都能被她掀翻天去了。 所以这接风宴,原主肯定会闹。 可是按她自己性格……这种热闹她不想参加。 一点也不想。 她想起在以前在商宴上,母亲逼着她当众拉小提琴,台下所有人的眼光都黏在她身上,台下诸多人带着打量的目光在她身上扫视,腻得恶心。 她还是遵从母亲的心意,将曲子完美地演奏完。 下台时,听见台下人恭维着:“苏丫头的演奏技巧真是不错,很有天赋,等长大以后也不知会花落谁家呢?” 父亲的哈哈大笑和母亲面上维持着的端庄的假笑在她眼底格外刺眼。 和看猴戏一般,她反而是最不重要的一环。 回过神后,她支着额头,想到即将要面临的场面,心底似有千斤重担。 不情愿在此刻攀升到顶峰,她甚至有想直接把戏台子砸烂的冲动。 她轻叹口气。 门外阴影微动,她那声极轻的叹息精准落入准备去书房的陆景安耳中,他清冷的眸子似乎极快闪了闪,指尖也细微地蜷缩。 他没有停留,亦未靠近,只是深深看一眼烛光在窗棂上映出的影子,转身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门前。 第13章 “真的要这般打扮吗?”三日后的晌午,苏曦无奈地看着忙前忙后的花琦。 “殿下真的好看。”花琦声音细微却十分坚定,将金丝点翠凤钗插入她的发髻中,将铜镜拿过来,“您看,这般打扮过后,当真是如同仙子一般。” 花琦小脸微红,双手捧着铜镜,眼神带着期盼看向苏曦。 苏曦看过去,铜镜中映出被精心妆点后的容颜,眼尾一抹斜红微微上扬,唇间口脂被晕开,妆容娇而不艳。 头发用丝绦束成双环望仙髻,增添几分灵动。 她抬手抚上自己的脸,与她习惯的现代妆差距很大,显得古韵感十足。 “殿下本就好看,只需稍作打扮就美得让人移不开眼呢。”花琦笑吟吟地歪着头:“奴婢也是偶然想到这样梳发的法子,如今一看,当真是好看得紧。” 难怪。 苏曦默然,难怪她来的这段时日,从未见过这发型。 “楚将军今日,定会被殿下迷倒的。” 苏曦听着花琦的话,心中叹口气,整理好身上的衣物,走出门望向在院中等待已久的陆景安。 他站得如苍柳般挺直,背对着她。 听到后面的脚步声,他没有回头,只是略带冷意:“今日接风宴,殿下还真是细致,准备的如此周全。” 他今日穿着玄色蟒袍,头发一丝不苟地束在玉冠内。 苏曦愣怔,垂眸看自己身上的赤色云纹锦缎,颜色上莫名的有些和谐。 一个黑得发红,一个红得发黑。 没等到她的回应,陆景安正欲回首,却闻一阵淡香先行扩散,紧跟眼底出现一抹赤色身影,探在他的眼前。 “丞相这是等得不耐烦了?”苏曦朝他倾身,眸底清亮。 他素来神色不显,即便是在她屡次挑衅下也能快速恢复如常。 偏在此刻,似是被那艳色灼着,亦或是被她眼底隐含的笑意惊着,他原本平淡扫过的目光骤然凝住。 鼻尖一点朱砂痣晃入他眼帘时,正把玩的玉扳指的指尖微不可察地停滞。 喉结无声滚动间,他垂眸,任长睫拦住眸光:“臣不敢。” “不敢便好,就该这般乖乖等我。”苏曦步态轻盈越过他时回眸,忽而露出一个略带狡黠的笑容,朝他轻抬起手。 陆景安面色恢复如常,见她的手伸来,轻抿着唇顿了半晌,终是掌心向上,虚托住她的手臂。 他的动作始终保持着分寸,和恰到好处的距离,唯有抿过的唇还泛着白,泄露了些许的隐忍的情绪。 “殿下当心。”直到将她搀扶上马车后,他即刻撤手后退半步,玄色蟒袍在动作下仍只有衣摆微动。 “丞相这是打算独自走去皇宫吗?”苏曦并未坐稳,而是撩着门帘探出半身看他,眼底带着一丝兴味,“上回有人可说了未免多生事端,需得同进同出呢。” 陆景安望向她,到底还是撩袍上车,避开她后声音含霜般清冷:“殿下说得是,是臣疏忽了。” 苏曦这才整理着裙摆,避免将缎服弄皱,坐下后双手置于膝上。 他偏开头不去看她,马车行驶时厚帘轻晃,泄入的光映在他轻颤的睫上。 “这般打扮……”他话语间隐约似带些涩意,片刻后又恢复贯来的带着讥诮的调子:“为见将军,殿下当真是用心至极。” 苏曦目不斜视,身体随着马车晃动时而轻轻晃动。 “既是心上人凯旋归来。”她看向他的侧脸,目光坦然:“自然是要以最好的姿态相迎,人之常情罢了。” 说完她没有再解释,将视线重新投向窗外。 陆景安身形微滞,最终只是闭上眼不再言语。 车厢内一时陷入沉默。 “殿下,丞相,宫门到了。”车夫恭敬弯腰将帘子掀开。 苏曦整理好仪容,由花琦扶着下了马车,陆景安随后,两人一前一后,在一众宫人的簇拥下,朝宴会大殿走去。 此时承恩殿内,人声鼎沸,热闹异常。 苏曦与陆景安在安排好的坐席坐下,不多时宴会就开始了。 宫女们有序把准备好的餐食和水果依次端上,更多的是肉食。 而放在苏曦面前的则是各种撒了辛料的烤肉,呛人的气味扑面而来。 “楚将军到——” 太监尖利的声音响起,原本还有些吵闹的宴会瞬间就安静下来。 楚沧身着绛色戎衣,行走间有力又利落,他快步走到厅中,扬手间披风甩出有力度的弧线,单膝跪下后抱拳:“陛下万安,末将归来,不负所托。” “好!”苏云宸拍向龙椅的扶手,露出显而易见的看重,“将军辛苦了。” 正对着话,跟在楚沧背后的女子也行了个稍显蹩脚的礼后莞尔一笑:“尊贵的东照国皇帝陛下,这礼,阿依慕还未曾学熟,所以献上我们那儿的礼仪。” 说完,她右手叠于左手之上缓缓抬起,右脚后撤一步后屈膝缓缓低头,发髻上的装饰随着这个动作滑落而下,动作流畅而自然,带着别样的风情。 苏云宸脸上的笑意顿收,他不动声色朝苏曦的方向瞥去,轻咳一声收回视线后才回道:“平身吧。” 席上不少人看 见楚沧将军身边的阿依慕,不少人也将视线投向苏曦。 那些目光中夹杂的含义各不相同,有嘲笑、看热闹、好奇,甚至于隐隐夹杂着厌恶。看向陆景安的目光则更多的是同情和怜悯。 面对这些或带有恶意的眼神,苏曦毫无反应,只是拿起桌上唯一与辣无关的水果,捻起一颗枣放入嘴中轻咬。 阿依慕顺着众人的视线看过去,当看见苏曦的座位和身上的打扮时,心底也多了几分了然。 她眼神极其隐晦地打量着苏曦,直到在她的脸上停留一瞬,眼底惊艳一闪而过,取而代之的就是深深的忌惮,她细微的变化转瞬即逝,在其他人眼中只看到她好奇的模样。 第15章 陆景安拿着筷子的手一顿,他抬起头,眼神停留在楚沧身上,两人互相对视一眼后默契地各自别开眼。 “这位便是东照国的长公主吗?”阿依慕抬手将头发撩过,长发在空中飘起后又服帖地回落她的肩头。 苏曦慢条斯理地拿过手帕按在唇上,将口中的枣核吐出,并没有理会。 简单的动作被她做得十足的优雅,仿佛与生俱来就带着矜贵的气质,姿态摆的十足的高傲。 “是,这位是东照国的长公主殿下,也是陛下的长姐。”楚沧出声,回应了阿依慕的话,当说到“长公主”时,他的声音带着些许的不耐。 阿依慕将双手背在身后,轻晃着脑袋,头上繁杂的首饰也跟着叮当作响:“原来如此,难怪如此气质脱俗。” 她做出一副天真又热情的表情:“能得这番不俗的气质,想必才艺不凡。” 她屈膝弯腰,朝苏曦的方向行了礼。 “此次将军前来击退入侵的敌国,才得以保全家园不被侵犯。”她站直身体,转过身看向苏云宸:“所以家父派我前来,当面表达对贵国皇帝的感激,望延续两国之间的友好共处。” 苏云宸点头,余光还留意着已经端起酒杯的苏曦,心不在焉地回复阿依慕:“好,楚将军不愧是朕的爱将,那这位……”他顿了顿。 阿依慕立刻接上:“皇帝陛下,我乃疏勒国的公主。” “嗯,那这位异国而来的公主既是楚将军带来的。”苏云宸见苏曦一杯接一杯酒喝着,眼底有些担忧,但还是将话说完,“那后续便由楚将军继续安顿吧。” “是。”楚沧抱拳行礼,他全程没有往苏曦的方向看一眼,手却无意识按上佩剑,眉宇间隐有些许厌烦。 席间不少人也注意到苏曦喝酒的模样,不少人眼底的鄙夷更多几分,还带着隐隐唯恐天下不乱的期待。 依他们对长公主的了解,她能忍这么久已经很不错了,恐怕不多时就要闹起来罢。 反正长公主上头还有个皇帝罩着,他们也乐得看热闹。 只是希望不要闹得太难堪,今日毕竟有位异国公主,算得上是外客。 有些官员心底琢磨着,片刻又看开了。 无妨,丢的是皇家的脸,上头那位不在意,他们就更无需操这个心了。 苏曦权当没看见,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后,伸手想拿酒壶再接一杯。 还未触到酒壶,就见一双白皙的手将酒壶从她眼前拿走,声音带着她熟悉的讽意。 “殿下,借酒消愁愁更愁。”陆景安将酒壶放在宫女端着的盘上,宫女想端着酒壶退下,却又紧张地看着苏曦的脸色,生怕成为被责骂的对象。 苏曦从进了宴席到目前为止,一言未发,安静得异常。 周围隐晦的看热闹的眼神时不时又投过去,更有地位高些胆大的女眷窃窃私语起来。 “按长公主的性格,丞相竟敢试图管教,怕是要当场闹起来。” “依我看也是,嘘,小声点,别惹火上身。” 桌边苏曦唇角勾起一抹弧度,半眯着眼睛盯着陆景安看了半晌。 “好。” 这一声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原本都噤声看热闹的官员或女眷都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这? 不可能! 众人诧异时,有敏锐的觉出不对劲的地方来了。 今日的长公主殿下,礼仪好得出奇,身上的气质好像也与往常不同。 他们不约而同望向楚沧,心底泛着嘀咕。 不愧是楚沧将军,这一手高招,直接让暴戾的草包长公主给刺激疯了?这性子都变了? 可只有听说疯上加疯,从没听过还能往好处儿变的。 正当众人目光到处乱飘时,阿依慕的声音响起。 “听闻东照国底蕴深厚,人才济济,阿依慕方才见长公主气质不凡,举止高雅,定然有过人之处。” “不知长公主可愿满足我这点小愿望,共建两国交好。” 第14章 阿依慕的声音字字清晰,让原本有些骚动的场面刹那间安静下来。 众人瞪大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苏曦,并极力掩饰脸上看好戏的表情,导致每个人的表情都显得有些“意味深长”和些许扭曲。 苏云宸眉头几乎能夹死一只苍蝇,他用警告的眼神看向楚沧,似是在示意对方阻止这场闹剧。 楚沧接收到苏云宸的眼神后脸紧紧绷着,硬朗的下颌线在他扭头后更明显。 “阿依慕,这里不是你能闹的场合。” 阿依慕环视周围一圈,靠近楚沧身边,眼神流露出些许崇拜和歉意,只是歉意并未抵达眼底。 “阿依慕是不是说错话了?”她微微低头,声音更显“真诚”。 “是阿依慕不好,我只是觉得长公主殿下实在与众不同,一时失言……” 感受到阿依慕的靠近,楚沧下意识想远离,却又强行忍耐下来,身体紧紧绷着,服帖的衣服隐约能看见肌肉的僵硬。 “殿下如此尊贵雍容……”阿依慕见楚沧的反应,眼底划过一抹暗色,面上丝毫不显,语气却带上隐隐的对比意味:“在我们那儿,女子需得拼劲全力,学些本事,才能勉强活得有尊严。不像殿下,生来便拥有世间最好的一切。” 她的目光再次落在苏曦身上:“只需端坐于此,便是最耀眼的存在,受万千供养。真是……令人羡慕。” 她抬起头,面上几乎无懈可击,话语却像带刺的针:“所以,阿依慕斗胆,不知殿下平时都精通些什么?若殿下殿下愿意稍稍展示一二,自然是阿依慕的福气。” 她话音落下,席间不知是谁,忍不住嗤笑了一声,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达到每个人耳中,由于席间人数众多,找不到源头。 长公主她会什么?打人算不算? 嗤笑声响起后,席间每个人都努力将头低下,避免被殃及,但他们面上却带着或明或暗的不屑与轻视。 苏云宸的脸骤然黑下,当他将视线移向陆景安,只见对方面色平静,好似事不关己般无动于衷,不由得心底更气。 正当他准备说话时,忽而听到一声极轻的嗤笑声。 “呵……” 苏曦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手中把玩着已经空了的酒杯。 对阿依慕的明捧暗贬,她只斜睨一眼阿依慕便挪开视线停留在楚沧身上。 “楚沧,你也这么想吗?” 楚沧身形未动,胸膛起伏一阵后,硬邦邦地回复道:“末将不敢对长公主殿下有任何想法。” 他一语双关? 既说了他没有任何非分之想,另一层意思却也表示他默认了阿依慕的话。 苏曦红唇微抿,看着端着酒还不敢走的宫女,和身边面无表情的陆景安,心底涌起一阵烦躁。 她夺过酒壶捏在手中。 脑海中浮现那场商宴的后续,那是父亲恼怒的脸色,以及母亲惯来优雅的笑脸僵在脸上,还有众人惊疑不定的表情。 这些变化,来源于那一地的木刺碎片——她当场砸烂了手中名贵的小提琴:“我倒想知道是哪位少爷有这福气,能入我的眼。” “至于花落谁家?我只知道,绿叶天生就是用来衬托花朵的。” 思绪回笼,她左手撑在身后,腿抬起交叠在桌案上。手臂轻抬悬挂在空中,将酒壶细长的壶嘴微倾斜,酒液形成一条银亮的弧线倾倒而出。 苏曦微张唇瓣,将酒液尽数接住,喉间慢慢滚动,一口口咽下。 有少量的酒液顺着她的唇边溢出,带去些许口脂的颜色,却让原本的唇色 更多几分艳色。 酒饮尽,她食指按在唇边,挑衅又带有些力度地将溢出的酒液擦去。 “那么阿依慕,你想看什么?” “我们那儿有句老话,烈马要磨尽傲骨才温顺。阿依慕觉得,若有一支舞能尽显傲骨,才能般配殿下如此尊贵的地位。”阿依慕歪着头,面上带着和煦的笑容。 话语落下,陆景安执杯的手倏然凝滞,面上仍如戴上面具般完美的没有丝毫破绽,却不由自主地将呼吸压得极轻,周身莫名扩散出一层冷意,仿佛寒冰融化时,气温又低不少。 他原本始终低垂看杯的眼眸,含着几分冷厉地快速扫一眼阿依慕后,轻饮一口茶。 苏曦似笑非笑:“比舞?” 阿依慕看似天真的眼眸中极为隐秘地闪过些暗芒,随即露出更温顺的笑意。 “正是,希望殿下能让阿依慕领教一番。” 她话音落下,苏云宸脸色不佳,他朝苏曦的方向看了眼。 他的阿姐,不会这些。 他的阿姐,也不需要会这些。 众人原本还被苏曦那极致慵懒的喝酒姿态惊着,惊讶于长公主何时有这般的气质。但当苏云宸的脸黑下来的瞬间,他们察言观色,识趣地将头垂下,只用余光偷摸看热闹。 第16章 “好。” “不可!” 苏曦和苏云宸的声音同时响起。 苏云宸径直站起,居高临下看向阿依慕,声音带着阴雨欲来的阴狠:“阿依慕公主,你越界了。” “若你不懂礼仪,朕来教你。” 他一字一句:“既是公主,理应与公主同位比试,长公主岂是尔等可妄议的?” 阿依慕脸色微变,面上露出害怕的神色,并朝楚沧后面缩了缩。 楚沧剑眉板直,抱拳:“陛下息怒,阿依慕确实不懂中原礼仪,她是为了给末将的接风宴带些喜庆和热闹,其本心良善。” “依末将看,陛下的提议相当合适,毕竟长公主不善此道。” 苏云宸听到楚沧的话,脸色没有半分好转,但到底还是给楚沧一点面子。 “那便如此。” 宫女给苏曦背后加上软垫,她慵懒靠上,手指捻起桌上的枣:“那便依着阿弟。” 苏云宸带着安抚的眼神看一眼苏曦后,朝席面看去。 接到苏云宸的眼色后,从旁边出列一名穿着十分规矩的女孩,约莫只有七岁左右。 “父皇,儿臣来。”公主奶声奶气,身形还未彻底长开,却已有端庄姿态。 这是苏云宸最大的孩子。 她执起一柄扇子挡在脸前,来到阿依慕面前,声音稚嫩却又有几分严肃:“这位姐姐,是吾先来,还是?” 阿依慕从楚沧背后走出来,打量对方片刻后轻笑道:“小公主先请,阿依慕怎好与妹妹争先。” 公主小脸严肃,转而走到厅中,纱扇半掩面庞做出起势动作,当奏乐响起,她略显短小的胳膊举起纱扇,伴随着节奏起舞。 扇子在手中开合间,竟也舞出几分流畅,动作间踏着鼓点节奏分毫不差。 将那原本有些激烈的调子跳得一板一眼。 一曲舞毕,她将纱扇收起,朝苏云宸行着标准的礼,口中呼吸还不均匀:“父皇,儿臣已跳完。” 在苏云宸赞许地点点头后,公主才放松些,缓缓起身退回席间。 “该你了。”苏云宸看向阿依慕。 阿依慕颔首,却用余光暗暗地扫一眼苏曦。 “是,那阿依慕这便舞一曲。” 不等几人反应,阿依慕弯腰将鞋子脱去,脚踝处一圈金色铃铛显露。 “这……成何体统。”席间有女眷轻呼。 阿依慕面不改色,她走去奏乐的人面前,将曲调哼出之后,赤足踏在软毯上走回。 “我们那儿没这般多的讲究。”她骤然在原地转一圈,手臂伴随抬至头顶后展开,身上火红的纱裙跟随翻涌,脚踝处金铃脆响。 与此同时,奏乐起,鼓点和带着明显异域广阔张扬的曲调紧随而上。 跳起舞时,阿依慕骤然气势一变,仿若两人。 她手指勾着衣袖的纱半掩脸,朝楚沧笑得媚人,眼神仿佛能生成蛛丝般,漫开带着黏意的暧昧。 鼓点骤然加快,她朝前轻跃几步后转身,背对着楚沧,双手交叉于胸前猛然下腰,长发和叮当作响的首饰晃得耀眼。 收势时,她身形翻转,将柔软的腰肢弯到极致,面上绽开一抹张扬的笑意。 舞毕,阿依慕鼻尖沁出汗珠,微喘着气。 楚沧退开一步,保持着距离。 阿依慕看向苏曦,欠身:“长公主殿下,阿依慕这舞可还能入眼?” 众人哑然,这异域公主真是大胆…… 他们不由得看向苏曦,都想看看她如何应对,同时心底也暗暗称奇。 长公主今日怎得这般能忍?怪哉。 苏曦因饮酒后喉咙有些干渴,她径直拿过陆景安刚饮完后才倒的茶杯一饮而尽后,站起身朝楚沧走去。 陆景安视线停在那茶杯上,边沿还留有一些口脂的印子。 当身边的人站起身朝楚沧走去时,他原本松弛的唇角蓦然绷紧,眼底阴鸷一闪而过,转瞬即逝后又恢复如常,只是指尖略有些泛白。 苏曦一步步逼近楚沧,在离他一臂距离时停下,转头看向因急切而身体前倾的苏云宸。 “阿弟。” “本宫自幼学习能力尚可,只是懒得学那些简单的东西。” “是。”苏云宸认可地点头:“阿姐向来聪慧。” 听到苏云宸的回话后,苏曦勾唇一笑,百媚众生。 她一举一动带着十足的慵懒,将碎发拨开后,她抬眸与楚沧对视。 楚沧眼底划过一丝厌恶,却不得不回视她,就当他想退后保持距离时,剑脱鞘声响起。 苏曦握着冰冷的剑柄,感受到楚沧身上传来刺骨的寒意,她唇角反而勾起一抹更冷的弧度,她微微侧头。 “这位公主,东照国的‘礼’,有时是用剑来说话的。” “你确定你想看?” 第15章 剑尖寒芒直指阿依慕,大殿霎时安静得可怕。 阿依慕没想到她不按常理出牌,脸上血色尽褪,下意识后退一步,躲进楚沧背后。 楚沧紧握住空荡荡的剑鞘,瞬间崩紧浑身的肌肉,凛冽的杀气不受控制地弥漫开,目光死死锁住苏曦握剑的手。 “长公主殿下!”楚沧极力压制着声音中不受控的寒意,隐隐发散出一股惊怒和难以置信。 久经沙场的反应让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勉强压制住夺回剑的冲动。 “您这是何意,速将剑放下。” 他身后的阿依慕脸色煞白,一丝怨毒极快闪过又极力压下,只是往楚沧身后又缩了缩。 周围的官员和女眷更是大气不敢出,双目圆瞪,惊恐地看着这一幕。 苏曦将剑尖从阿依慕身上移开,竖在眼前,指尖弹在利剑上,剑身发出清脆的鸣响。 她手持剑柄后退几步,忽而持剑挽起个漂亮的剑花后,遥遥指向楚沧,声音懒散:“将军何必反应如此激烈?” “本宫只是想告诉这位公主……待客之道,并非只有献媚的歌舞。” 她手掌朝下翻动,利落挽剑,目光扫过楚沧铁青的脸:“还是说,将军觉得你的剑……“ “本宫碰不得?” 楚沧脸色更加难看,眼神如鹰般锐利地盯着苏曦,试图从她的眸中分辨出她真实的意图。 她到底想做什么?欲擒故纵?还是…… 憎恶和困惑在他心头交织,衬得他的脸色越发难辨。 席间有贵女似是没料到长公主会这样做,不由自主嘶一声,反应过来忙用手帕捂住嘴。 “要开始闹了吗?”贵女压低音量,声音惊慌中又隐含期待。 阿依慕暗暗松口气,她敛去眸底的精光,飞快调整好表情,浮出受惊后泫然欲泣的模样,眼神怯怯地看向楚沧。 苏曦不再多看两人,毫不犹豫转身走回厅中,剑尖在软毯划过,未发出声响,却将那猩红的地毯硬生生割开一刀口子。 厅中靠得较近的官员们忍不住纷纷将脚收回,生怕刀剑不留眼伤着自己。 避之不及间,苏曦的声音清晰地传 到每个人耳中。 “看来诸位都喜欢看戏……”她一字一顿,在厅中站立,持剑在空中弧一个半圆。 大殿静得落针可闻,无人敢再像之前那般小声议论,只能听见她清晰的声音回响在这方圆之地。 她持剑忽而划破空气般,将剑尖指向每个看客。 剑影所过之处,有看热闹的众人,有阿依慕和楚沧,最后在陆景安面前狠狠划过,距离极近,剑破空扬过一股风,带动他鬓角一缕发晃动。 剑尖从陆景安眼前划过,他呼吸都未曾乱过,眼皮都未曾眨动一下,仍是那副处事不惊的模样。唯有瞳孔极其细微地收缩,眸底倒映出她的身影。 银弧光闪过间,晃眼至极。 “那本宫今日,便让诸位……” “看、个、够。” 话音落下,有些胆小的女眷们脸色均是煞白,用团扇或是手帕掩脸来遮盖内心的惊骇和恐惧。 官员们悄悄互相交换着惊异等复杂的情绪。 她将剑握在手中,垂直朝地面插去,却在即将撞地时,倏然收力,让剑尖停留在距离地面只有分毫之处。 “好戏即将开场,诸位可要看仔细了。” 本就安静的殿中,让剑刃在空气中的声音异常明显。 众人脸色或凝重,或惊恐,或探究和疑惑,五味杂陈。 他们从未看过如此有气势的长公主。 曾经的长公主,残暴有余,暴戾十足,却远远不足她此刻,声音不大,却如将人着夏衣抛至寒天雪地之中般,是发自内心,彻骨的寒。 陆景安的手指拂过桌面,最终停留在茶杯上。 他的目光落在茶杯边沿的一抹红上,指腹覆上,将她刚饮过残留的口脂痕迹一点点抹去。 杯上的口脂被他一点点擦净,指腹上反倒留下片黏腻又透艳的红,红得刺眼。 他眼神依旧清冷,唇边却忽而溢出极轻极淡的弧度。 第17章 他放任指腹上口脂印留存未擦拭,抬头缓缓望向站在厅中的她,眼底多出几分难以看懂的神色。 “奏乐。”苏曦将头上的金钗拆下,反手扔在地上后,慢条斯理地整理好拔钗带出的凌乱发丝,重新抬眸时,眼底只余一片寒光。 金钗在软毯上弹跳几下,落在奏乐人面前,领头人双手捡起金钗举过头顶跪下,战战兢兢,声音带着明显的哆嗦:“长……长公主殿下,请问要奏何曲?” “便奏——”苏曦抬起剑,遥遥指向楚沧:“方才那位阿依慕公主所舞之曲。” “是……是。”领头人双手抖得几乎拿不稳金钗,忙将其交给一旁的宫女,抬起袖子擦着额头的汗珠,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勉强平稳住呼吸。 熟悉的奏乐响起,是刚刚阿依慕跳过的曲,明明是悠扬带着豪迈的曲子,却被舞成那般模样。 苏曦并未立即随乐而起,当第一个鼓点落下时,她抬起剑,手腕翻转,银亮剑影掠过殿中。 铮鸣声响起,她双指从剑身上抚过,动作骤然凌厉,旋身舞剑,裙摆如流水般绽开。 席下有眼尖的女眷,忍不住小声惊呼:“这不是刚才……公主跳的舞吗?” “她不是不会舞吗?” “和小公主跳的一模一样,但因持了剑又完全不同,曲子也不同……” 听到这句话后,其余女眷也开始屏息看向苏曦,眼底的讶异越来越浓。 “长公主她只看了一遍便学会了?” 女眷们不可思议地互相对视一眼:“且……还如此的……” 后面的话她们表达不出来。 小公主安静地看着,稚嫩的脸上从起先的不服气到后面的认真学习。 曲调逐渐进入高潮,鼓点也跟着密集,许是被她的剑舞所震撼,奏乐人更加卖力地演奏着,甚至于节奏都有些失控地加快。 乐声转急,她抛却先前原有的舞步,剑势也随之一变,动作间迸发出更加凌厉肃杀的气息。 同一曲由不同人来舞,竟是完全不同的效果。苏曦的剑舞非但没有半点旖旎,反倒平白多出几分豪气来。 楚沧脸色微凝,慢慢浮出些震惊和警惕,他捏紧腰上空落落的刀鞘,余光悄无声息瞥向陆景安后迅速收回。 阿依慕眼中暗芒闪过,而后被迅速掩盖,但仍难掩惊诧,小声喃喃:“不是说……音律不通吗?” 曲子还在进行,而苏曦的动作也越发地快,剑柄带着红纱缠着剑光飞绕,剑锋每每骤停时都卡在鼓点上,余留剑身嗡嗡铮鸣。 陆景安端坐席间,待她剑势起时,执杯的手微微收紧,指关节因用力显得更加的骨节分明。 宫女刚倒入的茶水,此刻水面晃出一圈涟漪。 那剑影入不了他的眼。 他眸底无明显情绪,目光却始终追随着那道赤色的身影。 奏乐渐进尾调,苏曦忽而一改前面的招式,腰肢灵巧地翻转旋后,折腰下压。 剑在空中似要划破空气般,跟随而去,她将腰肢压得极低,手中的剑从她身体上方掠过。 和刚才阿依慕如出一辙的折腰动作,却截然不同的气势。 音乐终止后,剑影陡然收敛,苏曦回身收势,身形骤停,持剑斜指地面,剑身还在轻微嗡鸣着。 她气息平稳,唯有额角一滴汗珠悄然滑落,落在地面的软毯上,很快消失不见。 楚沧眸中带着先前看她舞剑时的愕然,显然还未来得及收回,见他收势,紧绷地身体仍未放松。 她蓦然靠近,将剑插回他腰间的剑鞘中,因手中用了几分力,剑收回时,连带剑鞘嗡鸣震动不止,动作利落。 楚沧手按在剑上,稳住佩剑后,眼神复杂难辨地看向她。 阿依慕紧紧咬住下唇,脸上挤出柔弱的表情,声音带着颤抖和后怕:“长公主殿下……好厉害的剑法。” 苏曦忽而冷笑,一壶酒的后劲在她跳过舞后,开始渐渐升起。 她脸上带着一抹薄红,眸子却冰凉如雪。 她后退几步,余光瞥到苏云宸担忧的眼神时,垂下羽睫,将眼底的冷意盖去。 罢了……这场戏该换个方式收尾了。 他们想看长公主为爱发疯? 那便看吧,哪怕是做猴戏也要有始有终不是? 苏曦内心嘲讽,再抬眸时,氤氲的水汽却迅速漫过她的瞳孔,原本清亮的眸子忽而就雾气朦胧。 下一瞬,泪珠毫无征兆地落下,颗颗分明,从她脸颊上滚落。 大殿内再次陷入死寂,比方才她舞剑更甚,所有人都呆呆地看着那不可方物的容颜上,滑落的泪水。 这……这还是长公主吗? 陆景安眸底第一次出现明显的凝滞,当面上几乎要溢出情绪的波动时,他忽而意识到失态,抬腕将杯沿按在唇边,迅速调整状态。 他喉间微动,咽下茶水的动作有些急促,直到淡淡的口脂香气从杯沿钻入鼻尖时,唇瓣还停留在杯沿边,混着那股挥之不去的淡香,停留在唇齿间。 片刻,他缓缓放下茶盏,杯底碰到桌面时发出轻微的响声,他抿紧唇,似是要将残留的香气也抿入口中。 直到苏云宸的声音传来, 他缓缓抬眸,视线平静地望向苏云宸的方向,面上又恢复了那份镇定自若和更浓的疏离。 “陆丞相,你就是这般待朕的阿姐的吗?” 第16章 “身为驸马,竟如此不作为,真是让朕失望!” 苏云宸忽而将怒气迁怒在陆景安身上。 “陛下息怒。”陆景安施施然站起身,面朝皇帝欠身行礼,“臣以为,今日之事并非表面看来那般简单。” 他直起身,眼神极其隐晦扫过楚沧后,目光转回苏曦身上。 “殿下心系皇家颜面不容外邦挑衅,此乃皇家风骨。” “臣,深感敬佩。” 苏云宸脸色稍有缓和,坐回龙椅手臂撑在扶手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至于楚将军……” “将军护国有功,忠心可鉴。然此次未能周全顾及宫中礼仪与殿下,以至于酿出风波,此乃将军之失察。” “今日携接风宴,本是为陛下分忧,增进邦谊,奈何异邦风俗不同。”陆景安眼神在苏曦脸上的泪痕一带而过,话语也停顿片刻,喉结轻微滚动后才继续说下去。 “眼下或许,先让殿下平复心绪更为要紧。” 苏曦手指将眼泪抹去,面色更冷几分。 “将军日后行事想必要更为谨慎,才能不负陛下皇恩。”陆景安余光看见她的面色,声线压沉,语速慢了几分。 “臣拙见,具体还是以陛下定夺为主。” 苏曦接过身边宫女递过来的金钗,手指把玩着金钗锐利的边角。 她抬眸,眸光落在陆景安身上,而后慢慢转向楚沧,忽而扯出一抹冷笑。 “驸马今日的回话,倒像是在替谁人推脱似的。”金钗陷入掌心中,尖锐的疼痛让她更加清醒几分。 “臣不敢,只是实事求是。” “好。”苏曦逼近他几分,金钗捏在手心,“好一个实事求是。” “本宫有些不舒服,先行告退。”她将金钗扔到陆景安手中,“那丞相便好好在这儿,实事求是吧。” 话音落下,她又深深看一眼楚沧,转身便走。 陆景安手中的金钗还带着一些温度,将其在手掌心握紧后,长睫颤动几分后垂下。 “丞相?”苏云宸面色不佳。 “是,臣也先行告退。”陆景安从容不迫地将礼行完,才转身朝门口走去,只有衣摆晃动的幅度稍显大了些。 席面上众人面面相觑,互相对视。 每个人眼底都有些挥散不去的阴霾,局势莫非要变了? 长公主今天的行为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极其亮眼,但也实在不同寻常。 楚沧看着苏曦离开的背影,若有所思,等背影彻底消失后,他才收回目光。 宴会重新恢复了热络,只是稍显沉重。 * 马车上,苏曦眼眶还带着红意,分不清是落泪还是饮酒导致的,配合原本眼尾的斜红,看上去多了几分倔强。 她靠在马车窗边,眼神幽幽,不知在想些什么。 哪怕随之而来的陆景安坐入车厢内,马车重新行驶,她也没有反应,身形都未动。 陆景安手收紧又松开,神色看着靠在壁上眼眶微红的苏曦。 他沉默片刻,手指无意识捻着袖口金线,嘴唇微张,似是想说什么又咽回去。 许久,他低哑的声音响起,带着压抑:“殿下对将军,当真……情深至此?” 苏曦没有回头,依旧望着窗外,甚至不打算回应。 陆景安将手中的金钗又捏紧一些,眼神故作平淡地移开,声音又带上几分讽意:“殿下这是……” “与丞相何干?”苏曦打断他的话,声音如淬了冰般。 第18章 她慢慢转头,直视着陆景安:“丞相作壁上观时,戏可曾看够了?” “丞相替人开脱时,可有想过不妥?” “如今又来问本宫对将军的情意?”她面覆寒霜,朱唇轻启:“与丞相何干?” 陆景安瞳孔收缩后垂下长睫,没有再与她对视。 苏曦的眼里没有往日的笑意,疏离至极,似乎将周身都罩进看不见的壳中。 那份冷漠比起陆景安只多不少。 空气一时间安静下来。 苏曦重新靠回软垫上,闭目休息,只是身上的寒意没有丝毫减少。 她看穿了他那一套话术,看似抬高她并敲打楚沧,可实则上是四两拨千斤。 他与别人也没什么不同。 马车摇晃着,明明身在一处,却无形中将陆景安和苏曦形成两个世界。 她耳边回响着父亲曾说过的话。 “你母亲去世了,你要时刻谨记她的教导,把自己身上最大的价值发挥出来。” “我的价值?”尽管那时的她已经懂许多,但还是隐约希望得到不同的答案。 “你的价值和精力都应该放在如何做一个能给集团带来最大利益的‘苏家女儿’上,这点希望不要再让我赘述。” “也是,我只需要像个精美的花瓶,摆在你们需要的地方,对吗?” 父亲的声音冰冷彻骨,和她的心一样。 “记住你的本分,不要再试图逃离掌控。” 苏曦看着马车外商贩们吆喝的声音,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温暖的笑意,她眼眸略微有些失神。 原来无论在哪个时空,她的处境本质上从未改变,都是一样的孤立无援。 指望别人?或是被掌控? 她嘴角不由得勾起自嘲的弧度。 不可能。 手边忽然传来柔软的触感,她微微低头,看见一双白皙修长的手递过来一块素色手帕。 被她注视后,拿着手帕的手指细微地颤了颤,似是想缩回,忍住后却又靠近一些。 “殿下。”陆景安的声音依旧平稳,只是有些停顿,唤一声后便没了下文。 苏曦抬眸看向他,只见他素净的脸上看不出喜怒,贯来的平静。 可她看过去时他却偏开了头,似乎在躲避她的眼神一般,耳廓似也染上层极淡的粉意,与他平日里冷玉般的气质完全不同。 “不必了。”苏曦轻轻一瞥,声音不高,语气轻得像风。 他递出的手僵在了半空中,缓缓转过头,终于对上苏曦的目光。 她迎着他的视线,毫不避让,她能看到自己倒映在他的墨瞳中,格外清晰。 片刻对视后,他慢慢收回手,将手帕收拢回袖中。 “是臣唐突了。”他轻声,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冷淡。 “长公主殿下,丞相大人,到了。”车夫恭敬地掀开车帘。 苏曦径直跳下马车,头也不回地朝府门走去。 晚膳时间,苏曦也没有去吃,而是独自待在房间里。 花琦也被拦在在门外,忍不住担忧地轻轻敲门:“殿下,花琦做了些可口的点心,您多少吃一些吧,不然对身体无益。” 房间内静悄悄的没有回应。 花琦捧着食碟,小脸皱巴巴的。 “丞相大人。”忽而她的声音带些惊喜,“您快劝劝殿下吧,殿下从回来就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一直不出来,晚膳也不用……” 陆景安看向紧闭的房门,眉头轻轻蹙起。 花琦见他没说话,也有些急了:“今日将军接风宴是发生什么事了么?殿下怎得……” 她顿了顿,眼睛有些泪汪汪的:“殿下平日看起来好像很凶的模样,可花琦觉得殿下最温柔不过了,定是发生什么事了……” “这可如何是好?” 她在门口来回走着。 陆景安听到她说到温柔时,眉毛轻微地抬了抬,喉间微微发紧,许久后才回复一声:“知晓了。” 说完后,他转身回到书房。 留花琦在原地无奈跺脚:“这……唉!” 陆景安端坐太师椅上,拿起案上的书卷,却许久未翻一页,直到夜深凉风吹入室内带动烛火晃动时,指尖摸过书角,才终于想起来翻去下页。 主寝中,苏曦在床上躺了许久,听到耳边的风声,才披着披风坐起来。 “月影。”她淡淡开口。 月影从阴影处出来,单膝跪下行礼:“主上。” “嗯,是有什么新消息吗?”她收拢披风,将自己裹起来,脸上带着疲倦。 月影小心翼翼看向苏曦,感知附近无人后,斟酌片刻开始向她汇报。 “主上,楚将军将阿依慕公主送回驿站后便离去了,并未做停留。” “近日京城中人员流动性有些大,好像混入不少身份不明的人。” …… “目前我们能信任的人手分散各处,皇城内的眼线密布,大动作容易被察觉,不太好安排。” “且……”月影迟疑,当看到苏曦平静又不容置疑的眼神后继续说道:“相爷似乎身边有一股十分隐秘的势力,很强,属下必须避开才能打探消息,十分费力。” “所以目前据点和人手主要都是在皇城外,或是更偏远的地方。” “若想在皇城内安排更多的眼线,十分困难,大多都是固有势力,并且所需钱财巨大……我们目前的……” “钱不是问题。”苏曦打断她,眼底带着思考后,坚定地回复:“本宫自有办法。” 月影虽心有疑虑,却也不再多说:“是。” “还有其他消息吗?” “有。”月影这回迟疑更久了,“但是消息不敢确定真伪,较为零碎。” 她突然噤声,收敛气息。 片刻后,月影才重新开口,将声音压得极低:“府中都是相爷的人。” “刚刚属下所说到的消息,也是关于相爷的……但是这真伪还需殿下自行分辨。” 第17章 月影靠近苏曦耳边:“相爷的过去几乎 是禁忌,属下几乎动用了所有能用的暗线,仍只能得到零碎的信息。” “有关于相爷过去的信息似乎被处理的极其干净,只有些许传闻,也无法确认真实性。” “可。”苏曦往床边挪了挪,给月影让出一些位置,让她不至于俯身时过累,“你尽管说来,本宫自有分辨。” 月影留意到苏曦的小动作,眼底暖色划过,也跟着调整身位,让自己属于一个更舒服的蹲姿。 “听闻在烨县,曾经出了一个神童,过目不忘,极其聪慧。” 苏曦眉头轻挑,目光朝关闭的窗望去,似在透过窗棂看着什么。 “其父亲很看重那孩子,亲自教导,这期间的信息便不得而知了。再后来村中大婶说母亲改嫁后,将一双儿女全卖给人牙子,此后便下落不明。” 苏曦静默片刻,收回视线:“一双儿女……” 她忽而想起,之前陆景安在梦中呢喃的妹妹。 “是的,只是这信息属下感觉应当是假的,因只是村口大婶人人聊以慰藉的茶后话。” 苏曦将披风裹得更紧:“未必是假的……” “继续说。”她指尖搭在披风的狐毛上,毛茸茸的触感让她稍缓口气。 月影担忧地看她一眼,轻轻嗓子继续说道:“烨县隔壁有个小村庄,本不出名,却因有个老儒生而让人津津乐道。” “老儒生十分善良,写得一手好字,听闻还曾中过童生,十里八街的街坊都喜欢让孩子去他那儿学点知识。” “那老儒生口碑极好,深得人心,抄书的价格也十分优廉。” 苏曦掌心在狐毛上轻蹭,未开灯的室内幽暗,白色狐毛衬得她一张脸更加小巧。 “这与丞相有什么关系吗?”她轻声,手指将扰人的毛领与脸颊隔开些。 月影摇摇头。 “不能确定是否与丞相有关系,只是距离近顺道收集来的消息。” 她继续说道:“可是后来,老儒生意外身亡,死相极惨……” “头颅不翼而飞,还是通过手上的老茧和腕上的痣才勉强分辨出来。”月影声音平静,好像这个画面对她来说司空见惯。 但她说的时候紧紧盯着苏曦,生怕令面前的人感到不适。 苏曦垂下睫毛,没有明显波动,由于房间内昏暗,月影也没注意到她的脸更白几分。 见她没有明显反应,月影才继续说道:“旁边据说还有个幼童的尸体,也与老儒生一般,头身分离,无法辨认究竟是谁家的孩子。” “当地村民纷纷回家,确认不是自家孩子后,这事便也放下了。” 苏曦呼吸一滞,然后眼底划过丝恍然,许久后才幽幽出声:“可知是男童还是女童?” 月影没有犹豫:“属下也特意让细查,说是女童,约莫七岁的样子。” 苏曦没有第一时间说话,缓缓闭上眼,手在狐毛领上轻轻抚着。 第19章 月影也没有出声,保持安静在一旁蹲着。 许久后,苏曦终于开口。 “你可知,人牙子收来的孩童,通常会怎么处理?” 月影咬咬唇,犹豫再三后,才回答道:“若是往常还好些,运气好的卖给富贵人家做下人,再坏不过是男童卖去象姑馆,女童卖去瓦子勾栏处便也罢了。” 苏曦手忽而收紧,她眼睛微微睁大,声音带上些许颤音:“这还不算坏吗?” 月影摇头,轻叹一口气:“至少还有命活着。” “那段时日,战火纷争的厉害,诸多百姓落草为寇,只为一口食物。” “当人吃不饱了,便是……阎王爷都得叹一句残忍的程度。” 苏曦舌尖抵在后槽牙,好半晌才出声:“所以你刚刚说的更坏的情况是什么?” 月影轻轻吐出四个字:“易子而食。” 苏曦倒吸一口气,陷入了更长久的沉默。 “目前属下得到的信息就是这些了,殿下也不必太往心里去,毕竟真假还不得而知。” 月影安抚着,眼神关切地看过来。 苏曦站起身,试图驱散心中的寒意。 若是她没有撞见陆景安梦呓,也只会把这些毫不相干的信息抛却脑后。 可她偏偏就听见了那几句呢喃,和陆景安脆弱至极的模样。 这些信息……很大概率是跟陆景安有关联的。 而如果是真的…… 究竟发生过什么呢? 苏曦寒意退却后,牙齿轻咬下唇。 目前陆景安对她的威胁最大,毕竟连长公主府都全是他的暗线了,而弄清他的过去,无异于抓住他的软肋。 “那和丞相有关的,人人皆知的消息,你也给我说说。” 苏曦忽而开口:“本宫脑中有些乱,听听没准能有什么灵感。” 月影眼底划过一抹疑惑,却没有异议,开始娓娓道来。 “相爷天资聪颖,九岁成为最年幼的秀才。束发后便一举夺魁,成为当时年龄最小的状元。” “但是在此之前的事迹几乎是一片空白,无人能知。” 月影看着苏曦,顿了顿,声音放轻一些:“便是您的父皇亲自殿试点的状元。” 苏曦点点头,面上没有做出任何惊讶的表情,如同寻常般漫不经心。 但心中却有些震惊,这些信息,她是不知道的,先前的梦也只是得到部分画面,有用的信息非常少。 想到陆景安平时的表现,她眼神微暗。 “嗯,你继续说。”苏曦做出副随意的模样说着。 月影应声:“任职一年后相爷失踪了,五年后归来不久便成为丞相。其中的事情,您应当是知晓的,因是宫闱秘事,这些信息属下无法查探。” 苏曦应声:“嗯,本宫知晓。” 她不知道,但是她面上不表,朝月影露出赞许的眼神:“你做得很好,还有其他信息吗?” 月影行礼:“无,若无其他吩咐,属下先退下了。” “等等。”苏曦沉吟片刻后开口:“寻些药材……” 月影点头,将苏曦说的记下,等全部记完后,若有所思地看了片刻。 “那属下退下了。” 说完,月影消失在阴影中。 苏曦独自坐在房中,整理着脑中的思绪。 房间彻底安静下来,只剩窗外偶尔飘来的风声。 她将窗支开,让凉风吹进来,初冬的风还未到刺骨的程度。 吹着风,她消化着刚刚月影带来的信息。 被卖掉的神童、头颅不翼而飞的老儒生和女童、战乱时期的易子而食,还有人人都知晓的年龄最小的状元。 她闭上眼,试图将这些信息联合起来,将其与陆景安联系起来。 一种莫名的恶寒从心中涌起。 如果前面的消息是真消息,那么……陆景安这个人,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可怕。 至于怜悯?她轻轻摇头。 怜悯是强者对弱者的居高临下,那个人……不需要。 还有他中间消失的五年,原主应该是知道的,甚至…… 苏曦直觉这甚至可能跟原主有关。 她抬眸看向天空一轮弯月,眼底复杂难辨。 所以……他也是不被善待,挣扎着求生,拼命想掌控自己人生的人么? 正当她思绪乱糟糟时,窗边出现一抹人影。 月白色的披风随意披在肩上,未冠起的长发在风中轻晃,陆景安正缓缓朝她走来。 苏曦眼底划过一抹警惕,等陆景安走到窗边,两人对视着。 “殿下,夜深了,该安歇了。”他轻启唇瓣,声音微凉,抬手间将一个食盒放在窗边的桌案上。 苏曦没有回应,视线在桌上食盒扫一眼,那是花琦做点心喜欢用的食盒。 所以是花琦又去请他了? 她身形未动,脸上寒霜未褪,眸子紧紧盯着陆景安。 陆景安又是一阵沉默,将被风吹在脸边的头发拦在耳边,他沉吟片刻后再次开口。 “府中侍卫来报,方才似乎有异动,臣特来确认殿下是否安好。”他的声音中带着难以察觉的紧绷和一丝涩意,说完便轻抿着唇,垂下眼睫。 “看来殿下安好。” 苏曦没有错过他每个细微的表情,心底疑虑更深。 他察觉到什么了吗?还是单纯只是受花琦的请求而来? 她绷着脸不说话,就这么直直地看着陆景安,似要将他看穿一般。 在她的注视下,陆景安微不可察地身形一滞,喉结轻微 滚动,将拦着头发的手放下,任由头发被风再次吹乱。 “本宫无事。”苏曦终于开口,语气中带着疏离。 他抬眸,视线在她脸上扫过一圈,脸上若有似无的紧绷转变成贯来的冷淡。 “是臣多虑了。”他声音极轻,转身朝书房走去。 苏曦看着他的背影,直到彻底消失不见,她将窗关上,打开食盒。 入手微热让她一愣,眼底划过一抹思虑。 他这是真的关心,还是更进一步的试探? 苏曦并没有吃,眼神落在某个方向,大脑不断运转着。 她如果能够制衡他,或者掌控他,这是最好的办法。 一直被动防守,一次两次便罢了,次次如此,着实不是她的风格。 黑暗中,她眼神停在房间摆放着的先前苏云宸赏赐的新婚贺礼,还有去珍宝阁买下的博山炉,唇角忽而勾起一抹弧度。 既如此,她来试试便知。 鹿死谁手,还不得而知。 第18章 “殿下……真的要撤吗?”次日晌午,花琦有些紧张地在书房内看着苏曦指挥下人。 “对,这些全搬走。”苏曦坐在太师椅上,懒洋洋地翻着桌面上的资治通鉴,一手翻着书一手在空中轻点。 手指指着的方向,当即就有几个下人将她指的物件搬走。 “可是,殿下您把书房的床榻都搬走了。”花琦一脸茫然地看着,紧张地咽咽口水:“那丞相大人日后睡哪儿?” 苏曦合上书,刮了刮花琦的鼻子,忍俊不禁:“大人的事,小孩少打听。” 花琦脸微红,虽心底疑惑,但此刻却乖乖地噤声,自家殿下说什么便是什么吧。 很快,书房内所有的床榻都被下人搬到院子中等待苏曦下一步指令。 苏曦将书放下,缓步走到院中,打量着结实的床榻。 “殿下,这些应该搬去哪儿?”下人拘谨地弯着腰等待苏曦说出位置。 苏曦摸着下巴,伸手接那毫无热度的阳光,唇角勾起:“正好冬日即将来临。” 她上前摸了摸床榻的木材,饶有兴致地感受着手上传来的触感,是上好的材质。 “劈了。”她轻拍在床榻上,沉木发出厚重的闷音:“拿去当柴火烧。” 下人们瞠目结舌,互相看着,一时间都没了动作。 但他们愣神也是一瞬,很快便有机灵的下人从墙边拿来几把斧头,利落地劈砍起来。 花琦站在苏曦背后,秀瞳瞪得大大的,伴随斧头落下,瞳孔也跟着一缩一缩。 她朝苏曦背后躲了躲,鼻尖轻皱,探出半个脑袋小声地说:“殿下,丞相大人回来……岂不是要发怒?” 苏曦笑得意味深长:“花琦,你见过丞相发怒吗?” 花琦摇头。 “巧了,本宫也未曾见过,若他发怒了正好值得一同观赏,若是没有……” 她顿了顿:“那便是本宫的事了,你不听为妙。” 花琦似懂非懂,但是她转念一想,丞相大人虽然看起来冷冰冰的,很不好说话的样子,但确实从未发过脾气。 她懵懂的眼神看向苏曦,心底思索着。 也许和殿下一样,外冷内热呢? 苏曦不知道花琦的小脑袋在想什么,只是让她搬个椅子过来,自己坐在上面观赏众人“劈柴”。 第20章 该说不说,这床榻的质量确实很不错,不愧是长公主府出品。 砍这么久。 正想着,府门口显现一道身影。 花琦缩缩脖子:“殿下,丞相大人回来了。” 苏曦抬眸望去,只见陆景安原本踏过门槛的脚一顿,然后又恢复如常走进院内。 他清冷的眸子扫视一圈后,定格在苏曦身上:“殿下?这是?” 苏曦站起身,拍拍手,双手抱臂看向他。 “如你所见。” 陆景安目光扫过一地狼藉,面色毫无波澜地走向书房。 书房原本放置床榻的位置此时光秃秃的只剩地面,他又将视线落在桌面上的资治通鉴,转头时玉冠轻晃。 他站在原地静立片刻,转身走回院子,看着坐在椅子上慵懒欣赏下人劈柴的苏曦。 “怎么?”苏曦好整以暇抬头看向他。 陆景安静默,片刻后只问了一句:“柴可够烧?” “够又如何?”苏曦勾唇,看向他:“不够又如何?” 他语气平静地像在讨论今日吃什么:“若够,便省了买炭的银子。若不够……”顿了顿,“明日本相让人送些木柴来。” “总不好让偌大个长公主府,连柴都没有。” 苏曦轻瞥身边的花琦,果然看见她目瞪口呆的模样,苏曦抬手指关节轻叩在她的脑袋上,换得她一声轻呼。 “呀——殿下。”花琦摸着额头,看见苏曦揶揄的眼神后,吐吐舌头,压低声音:“殿下,丞相大人果真与您说得一般。” 她声音不大,但仍然清晰,院中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自然也包括了陆景安。 陆景安眼神轻飘飘在花琦身上绕过,然后又绕回苏曦身上。 “殿下既嫌这榻碍眼,与臣说一句便是……”他斜睨院中热火朝天劈柴的下人们,“也免得殿下如此劳心。” 苏曦站起身,朝着花琦眨眨眼,转头看向陆景安时,面色也恢复淡然。 陆景安将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眸色微暗。 “正巧,本宫有件礼要送你。”苏曦抬头,眯起眸子迎向冬日的阳光。 直到花琦捧着带珍宝阁印记的木盒走出时,陆景安视线在那印记上停留片刻,眸光冷冽后收回。 “怎么,丞相不看看?”苏曦漫不经心,还维持着刚刚的姿势,闭眼晒太阳。 花琦捧着木盒,眼底满含期待:“丞相大人快打开看看,这可是殿下的一片心意呢。” “心意?”陆景安原本毫无情绪的声音忽而沾上些嘲讽:“殿下莫不是当臣这儿是养济堂……” 他手指在那珍宝阁上的印记抚过,声音更沉:“将军不要的,便往臣这儿送?” 苏曦面不改色,只是淡淡道:“丞相,你吓着花琦了。” “花琦,你把盒子打开,给丞相看看。” 花琦被陆景安的气势吓的脸有些发白,听到苏曦的话忙不迭将盒子打开。 盒中软垫中正静静躺着精致的琉璃博山炉,在阳光下散着微微的光线,耀眼异常。 陆景安身形一顿,垂眸细看。 “丞相。”苏曦抬眸间眼眸如霜,一如昨日般冷漠的眼神,“好口才,讽刺起来还真有丞相自个儿的独一套。” “可昨日丞相,怎得就没有在本宫面前这般……”她缓缓站起身,从盒中拿起博山炉,举起对着阳光,“尖牙利齿?” 陆景安缓缓闭上眼,似在调整情绪,再睁开时只余一片清明。 “殿下说的是。”他声音平稳,不复嘲讽,仿佛刚才那一切只是错觉,“臣只是未曾想……” 他目光掠过精致的博山炉,复而落回苏曦脸上:“此等贵重之物,竟是为臣准备。” 苏曦眼底浮起同样的讽意,她举起博山炉:“既然丞相觉得这是‘别人不要的东西’,那本宫不如砸了干净!” “殿下——” 她手腕扬起的瞬间,他原本挺拔如松的站立不稳,脚猛然朝前迈一步却又硬生生止住。 他目光染上一层清晰可见的寒意,重新站得挺直。 “既然是殿下‘费心’为臣准备的……”他长长的睫毛垂下,遮住眼底翻涌的情绪,声音却压抑不住地弥漫着不悦:“那臣便却之不恭了。” 苏曦将手臂收回,微微挑眉:“怎得好似本宫逼迫你收礼一般?” 陆景安不语,没回应她的挑衅。 她走到陆景安身边,将博山炉放在他手中:“不过是偶然逛珍宝阁,觉得这物件……” 语调顿了顿,她似有若无看了眼陆景安。 “甚配丞相。” 微凉的琉璃炉入手细腻,他指尖微蜷,恰好触到炉身上精雕细琢的纹路。 他垂眸看向手中的博山炉,片刻后才缓缓道:“殿下费心了。” 苏曦走进书房,手指尖划过桌上的书,下人拿来檀香放置桌面。 “丞相。”她语气平淡,“ 自新婚夜后,你我二人便再未同寝过。” 陆景安手指猛然收紧,炉身冰凉的触感让他瞬间回神。 在光线下仍漆黑如墨的瞳微微收缩,眼底有情绪被他死死压住。 “殿下。”他声音带着隐隐危险的寒意,“您这是又想……演哪一出?”他刻意将演字读得极重。 苏曦只作听不懂,眼神却带着比他更重的探究:“你我既是夫妻,分榻而眠岂不是不合礼数?” 她朝主寝的方向看去,“更何况,丞相的床榻已被劈作柴烧火了……” 脚步轻响,她走到陆景安身边,踮起脚尖靠近他,呼吸在他耳畔间温热。 “故以,今夜来主殿安歇吧。” 陆景安耳边传来痒意,几乎是本能的想要避开时,她却主动退开。 “更何况,阿弟赠的新婚贺礼,还没来得及用上呢。” 她直视着陆景安的眸子,不给他有躲避的机会。 陆景安眼神骤然迸发出寒光,冷得似冬日雪。 他几乎是从牙缝间挤出一句话:“所以殿下,是想教导臣如何使用那物件么?” “教导?”她轻笑,“本宫还以为,用驯服这个词会更合适呢。” “何必如此费力呢?”他忽而冷笑,却将炉攥得更紧:“这般大费周折,只为这理应之事。” “只是……”陆景安顿了顿,笑容尽收,眸光冷似淬了毒:“臣这才发现,原来殿下对将军,好似也不多情深义重。” 苏曦俯身,手指在他怀中的炉上轻抚而过,却完全不接他的话,自顾自说道:“如此,本宫便当做你答应了。” “那么,今夜主寝见。” 她不再看陆景安的表情,转身从容地朝主寝的方向走去,只留给他一个远去的背影。 花琦愣神时就发现自家殿下已经离开,她看着抱着博山炉僵在原地,脸色冷得吓人的丞相大人,赶紧低下头,转身就仓皇往主寝小跑而去。 院内,陆景安一人独自停留。 还余留满地残留的木屑,时不时被风吹起。 第19章 “殿下……”花琦腿刚迈过门槛,正在走神的苏曦,有些迷茫地问道:“刚才丞相大人为何那般说您送的礼?” 苏曦视线飘向先前奶嬷嬷准备送给将军的夜明珠,木盒端放在桌案上,只见木盒右下角有同样的珍宝阁印记。 花琦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似懂非懂。 “无妨。”苏曦摇摇头,将头发顺在耳后,“去将先前皇上送的新婚贺礼拿过来。” 花琦依言端来放平在桌案上。 “今夜不用守夜,你也早点睡吧。”苏曦手指拂过盒上花纹,指尖解开盒扣打开,翠绿的色泽映入眼中。 “殿下,您已经十分优待奴婢了,守夜这等小事是万万不敢轻易……” 花琦话还没说完,就见苏曦轻笑,那一笑让花琦略微晃神。 “不必了,今夜早些睡。”苏曦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 花琦见状也没有再坚持,欠身行礼后缓缓退下。 天色一点点暗下。 苏曦站在窗边,看向依旧还亮着的书房。 她说今夜同寝这件事,并非真心是想发生什么,论起来的话,其实还是试探居多。 她依稀记得刚穿来时,新婚夜的蜡烛昏暗,让她印象深刻的只有他肩头上醒目的箭状疤痕。 月影之前的信息对她造成了一定的冲击力,究竟是什么样的过去,能让一个人变成这样的性格,她很好奇。 苏曦整理好衣服,面上的思索慢慢被平静代替。 她从房间走出,跨过院子,走进书房。 书房中,陆景安手执毛笔,却迟迟未曾落笔,听见脚步声抬眸看向她,面色看不出情绪,笔尖却蓦然一颤,大滴墨汁落下,晕染案上的宣纸。 “殿下便如此等不及吗?”他指尖捏在笔杆上,轻微泛着白。 “是。”苏曦缓步来到他身边,手撑在桌面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正所谓春宵一刻值千金,丞相还是莫要推脱了。” 第21章 “夫妻之间行周公之礼,本就天经地义。”苏曦手指轻点桌面,发出有节奏的闷音。 陆景安睫毛轻颤着,片刻后垂眸,没有立即回话。 苏曦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忽而抬臂握上他攥毛笔的手。 “殿下!”他声音兀自抬高,却又硬生生忍下,只留极其轻微的倒吸气的声响。 当肌肤相触时,她能感受到他的手凉得彻骨,还有那遏制不住的轻颤。 她握住他的手,牵引着毛笔在落下大滴墨汁的宣纸上行字。 片刻,宣纸上缓缓显现出四个字,那斗大的墨汁仿佛一个句号点在末尾。 “巫山云雨”四个字显现时,陆景安再也忍不住,甩开她的手。 笔杆失去支撑后斜斜倒下,却也刚好将“雨”字中的点歪歪扭扭地补全。 “丞相。”她顺势双手扣在太师椅扶手,将他困在椅中,“不,夫君。” “夜已深,该安寝了。” 陆景安将嘴唇紧抿成一条线,面上难得露出几分狼狈的逃避,他试图往后挪,却被椅背阻拦住。 他胸膛剧烈起伏片刻,可那道不容拒绝的眼神让他避无可避。 忽而他不再躲避她的眼神,四目相对时,苏曦能看见他眼底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像困兽准备殊死搏斗一般豁出去的眼神。 又像是失明后在黑暗中努力分辨来时路的盲童。 “殿下既如此说了……”他声音低哑,却失了几分新婚那夜的尖锐,“那臣就却之不恭了。” 苏曦松开扶手,后退一步:“那便恭候大驾了,只是可别让本宫等得太久。” 转身那一刻,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苏曦眼中的强硬消褪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丝若有所思。 回到主寝,苏曦将房间内剩下几处照明的蜡烛点燃后,房内霎时灯火通明。 脚步声传来时,她没有回头。 “殿下。”陆景安清冷的声音响起。 苏曦走到床榻边坐下,才终于抬头看他:“桌案上的物件,你去拿给本宫。” 陆景安视线飘向桌台,案上用红纱包裹着的御赐木盒显眼至极。 他的脸色褪去几分血色,喉间溢出寒凉的讽笑声。 “如您所愿。” 苏曦看着他白皙纤长的手指取出那翡色玉势后,一步步朝她走来。 那步伐间明明未曾有任何停顿,却莫名让她看出一种戏台步的错觉。 他眸底仿若一望无际的深渊,此时更是燃起些许暗藏疯意的火光。 他走到她的面前,手上那原本就极其鲜艳的翠绿在烛光下漫起层层波澜。 “殿下打算如何使用这物件?”他每说一个字便停顿一刻,几步间便已逼近她。 明明看着好似是他在逼近她,可苏曦却觉得,他倒像是在将自己逼到退无可退的绝路般决绝。 “那便宽衣吧。”苏曦将心底蓦然升腾起的一丝疼意压下,伸手准备接过玉势时,却纹丝不动,捏在那上面的指尖苍白似雪。 可下一刻他却又轻飘飘地放开了,温润的翡玉落入她的掌心。 “殿下这主寝,倒是明亮如白昼。”陆景安手指落在衣间系带上,轻轻拽拉脱扣,“是为了好好观赏臣的狼狈吗?” 衣服窸窣落地的声音传来,苏曦舌尖紧紧抵在后槽牙处,面上却端得是一派平静,甚至带着“玩味”的戏谑。 “毕竟是本宫的夫君,若不能好好欣赏,岂非是错过这良宵?”她视线仍停留在地面层层掉落的衣物上,喉间抑制不住的开始有些干涸。 “那殿下可要好好欣赏。”伴随着衣物减少,他的声音听起来越发的寒,几乎是毫不掩饰地带着些许的狠意。 直到地上落下一层白色的里衣,苏曦才慢慢抬起头。 陆景安面上如覆了层假面看不出情绪,那墨瞳中却迸出狠意,随着她的打量更增几分。 他不退反进,似是要彻底将自己置死地而后生,身形快速迫近她。 苏曦瞳孔微缩,不是因为他的动作,而是因为他上身那些数不清的疤。 原来是肩上的箭伤几乎贯穿,才更为显眼。 除此以外,他身上错落着的鞭痕、刀划过的伤一眼便能看出是旧伤,颜色极淡,几乎要与白皙的肌肤融合在一片。 但在苏曦眼中,反倒更为刺眼了。 那丝被强压下去的疼意在心尖悄然弥漫开,她轻咬在唇上 ,用刺痛唤醒几分清醒。 她失神之际,身位已经发生改变,视线也因此上移。 当手撑在她耳边时,他的长发垂落在她的脸颊上,带出阵阵瘙痒。 “殿下因何走神?”陆景安直视着她,“您不是说春宵一刻值千金吗?” 他另外一只手按在她握着翡玉的手腕上:“臣还等着看殿下如何‘驯服’臣,可莫要让臣失望才是。” 苏曦没有挣脱,只是深深凝视着他,浓密的睫毛如同小扇子般随眨眼的动作起合。 两人无声地对抗着。 下一刻,苏曦动了。 身位再次翻转。 她在上方,低头看着他来不及收回的愕然的眼神。 苏曦忽而轻笑一声,她抽出衣间的系带,趁他来不及反应时,快速将他的手腕绑起固在床柱上。 做完这些后,她慢慢坐直,手臂抬起,看着手中莹亮的翡玉。 陆景安瞳孔收缩,下意识挣扎,却动弹不得。 “丞相还真是……”苏曦俯身,指腹在他的唇上轻抚而过,声音压低:“明明害怕的都在颤抖,却装出一副恶虎的模样。” “是么……”陆景安视线掠过她手中的翡玉,身体停止挣扎,话语中增添几分自嘲,“所以殿下是被臣这副残破的身躯所取悦到了?” “还是说,殿下觉得此刻的‘玩乐’很有趣?” 他扯出一抹冰冷的笑,眼神死死地盯着苏曦,似是要看穿她。 苏曦迎上他的目光,指尖在翡玉上抚过,玉质独特的光滑触感与温润在指腹上残留着。 她没有回话,深深看他一眼后,在他紧盯的视线中,将玉势缓缓放下,置于一边。 “是又想到什么新……” 陆景安的话语卡在喉中。 苏曦垂眸,手抚上他的疤痕上,一寸一寸移动着,指尖似笔般描摹着边缘。 他的呼吸骤然厚重起来,带着胸膛起伏得异常明显。 她动作很轻,指腹所过之处,他的肌肤不可遏制地浮起细密的鸡皮疙瘩。 “殿下……”他瞳孔收缩,喉结滚动,似是要说什么却生硬掐断。 苏曦牙齿轻轻咬在舌尖上,眼神专注地看着那一道道疤痕。 这该有多疼呢? 疤痕处光滑细腻,有的狰狞,有的细长,一道道仿佛烙印般刻在血肉之躯上,挥之不去。 她从喉间叹出一声微弱的气息,不明显,却仍被他察觉。 陆景安似是被她的反应刺痛,眼底漫起疯狂的红意。 他被束住的手腕在柔软的系带下徒劳地挣了挣,将唇间呼出的气尽数倒吸回。 “这些,不正应了当初殿下所想吗?” 他眼底的光越发的冰冷,更是隐隐渗透出几分恨意来:“殿下,玩够了吗?” 苏曦沉默,她没有再像以前一样用锐利的话嘲讽回去,也对他话语中的“当初”置若罔闻。 她只是专注地描摹着那一道道疤,仿佛在试图通过这些疤看到过去发生的事。 在陆景安的视角里,他没得到回复,也看不到她的表情。 在死一般的寂静之中,屋内只剩烛火偶然间炸响的声音。 “够了!”陆景安胸膛剧烈起伏,以往的冷静在这一刻分崩离析,眼底的恨意几乎不做掩饰,还隐隐夹杂着难以察觉的慌乱。 在他这压抑不住的怒声中,苏曦手指终于停顿,落在他肩头的圆孔状箭疤上。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呢喃的声音,细小却清晰地传达到陆景安的耳中。 “疼吗?” 第20章 苏曦的声音不高,却足够清晰。 “疼吗?” 陆景安身体僵住,胸膛又起伏片刻后,忽然如同泄了气一般。 “疼?”他声音渐弱,如同自言自语一般。 片刻,带着浓烈的自嘲的笑声从他口中溢出。 “殿下问臣疼不疼?”他将头撇向一边,不再看苏曦的表情,“是想从臣这儿得到什么答案?” 他话锋一转,忽而带上尖锐的刺:“殿下若是想做什么,便快些做吧。” 陆景安说完,缓缓闭上眼睛,只有紧绷着的肌肉显示出身体的本能反应。 苏曦抿唇,伸手将束在他手腕上的系带解开。 “那便是疼了。”她翻身下床,将被子盖在他身上,眼底看不清明暗。 她将玉势拿起,随手丢回木盒之中。 系带解开的瞬间,手腕忽然一松,紧接着就是被柔软覆在身上的触感,陆景安睫毛轻颤后缓缓睁开,他看向已经坐在桌边的苏曦。 第22章 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间,忽然坐起身,锦被从肩头滑落,“怎么,殿下如今是嫌臣无趣?还是……” 苏曦正在倒茶的手微抖,茶水溅出几滴在身上。 “莫非丞相是希望本宫继续?”她话语未有半分退缩,但声线却带着难以察觉的软化。 陆景安敏锐地察觉到声音的变化,他目光锁在苏曦的背影上。 “殿下近日似乎格外仁慈。” 苏曦指尖蜷缩,最后只是执起茶杯,浅浅饮一口后道:“或许吧,只是有些倦了。” 她将桌面上的茶盏推开,清出一片空余空间后,将双臂趴在桌上,一如新婚那夜。 “早些睡吧。” 说完,她将脸深深埋入臂弯中。 陆景安将被子朝上拽了拽,掩住颈下所有风光。 见到她的动作,他若有所思,手指攥紧软被,揉出的那一团褶皱分外明显。 夜晚的寒风从窗户的缝隙中钻入,没多时便被暖烘烘的炭火驱散。 他忽而开口,声音在寂静的房间中清晰可闻:“殿下既说分寝而眠不合规矩,可如今这般行径,倒让臣有些看不透了。” 苏曦手臂颤了颤,闭上的眼眸在臂弯下重新睁开。 “如殿下所说,既要同寝……”陆景安的声音陆续传来,“便也上来安歇吧。” 陆景安的声线一如往常没有起伏,先前所有的波动都不复存在,如同只是在陈诉事实一般:“殿下千金之躯,怎可这般草率安歇。” “便是要如此歇息,也应当是臣来。” 苏曦没有动,温热的呼吸打在桌面上,很快聚集成一片小水珠,狭小的臂弯空间中只余潮湿。 窸窣的声音再次传来,脚步声从远到近。 手臂被托起,她被拽起身,入目是已穿上白色里衣的陆景安,略显有些凌乱的发丝披散在他的肩上,眼眸恢复了往日的平淡如水。 苏曦轻抿嘴唇,与他对视着,眼底有些执拗的拒绝。 “殿下这是何意?方才不是还说春宵一刻值千金要与臣同寝么?如今臣恭候大驾,殿下反倒退缩了?”他话语中的意思带着讥诮,声音却很平静。 苏曦没有立刻回答,视线从他脸上落回他抓着自己手臂的手上。 “陆景安。”她挣脱他的手,后退半步拉开一点距离,轻呼一口气闭上眼睛。 再次睁眼时,眼底只余留些许冷意:“本宫做事何时需要向丞相解释了?” “既是不需解释,那便早些安寝吧。”陆景安将她的变化看在眼里,只是深深看她一眼后,转身走去床榻边,脱鞋后躺在靠里的半边床,眼神却还停在她的身上。 苏曦目光落在那宽大的床上,深深吸了一口气,语气恢复了几分漫不经心的懒散:“既丞相如此执着,那便安歇吧。” 她抬手将头上的珠钗卸去后,走在床榻边坐下,未曾脱下外衣,直接合衣上床将另一床被子抖落开盖上。 床很大,所以尽管两人虽睡在同一张床上,但实际隔着约有半臂宽的距离。 “丞相也早些睡。”苏曦说完这句后,在被子里有些不甚舒适地挪了挪,然后闭上眼睛。 眼皮合上的瞬间,厚重的疲惫感随之而来,却没有如愿进入睡眠。 刚刚她所见的纵横交错的疤痕和他肩上的贯穿伤仍然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如同走马灯般在眼前放映着,她不适地蹙起眉,呼吸重了几分,只觉太阳穴突突直跳。 意识在疲惫与纷乱中不断闪回交错,最后慢慢下沉,那些疤痕开始扭曲变形,终是化作一片看不真切的光影。 钢琴声穿透混沌,混杂着尖锐的哭声。 “妈妈,我好饿……陈叔!陈叔!”小苏曦哭着,十指却不敢停下动作,流畅的曲音遮盖住她的哭喊声。 曲音进 入高潮中时戛然而止,她小小的身体踉跄着从琴凳上摔落在地上,眼前阵阵发黑,嘴中还嘟囔着什么。 在感到即将要昏过去时,她两眼无神地睁开眼,斗大的泪水从脸颊滑落。 她抬起手臂,狠狠咬在手臂上,当铁锈味带着温热流入口中时,她喉间不自觉滚动吞咽。 “为什么……”手臂传来的剧痛让她疼得小脸都皱成一团,可是胃中极度的饥饿让这两种痛苦交织着,她一时间无法分辨清楚究竟哪种痛更痛。 但她清醒地记住了这一刻的痛。 梦境混乱地交织着,忽而如电视花屏般传来如雪花般的晶亮,画面再次翻转。 依旧是黑夜,模模糊糊地什么也看不清,只剩电闪雷鸣。 雷电闪过的瞬间,画面骤然亮起。 满头珠翠衣着华丽的女子笑得残忍,取下护甲捏在手心中,挑起一人的下颌逼迫他抬头。 “陆大人可谓是满盘皆输,输得可心服口服?” “最终还是你替本宫亲自上阵,接下来的每一天……” “你都要好好体会。” 闪电再次划破天空时,天地均亮起,清晰地照亮陆景安的脸庞,他被逼迫着抬头,面容还带有几分少年稚气。 “多谢殿下,臣会无时无刻鼎记这一刻。” 画面再次黑下,只剩乱糟糟的声音伴随着车轮的滚动声,只时而传来只言片语,比混在一团的颜料盘还要难以看清。 “臣以为,舍公主可破此局。” “放肆!公主千枝玉叶,先皇在世时更是无边宠爱,何况如今先皇尸骨未寒……” “报——消息有误,西吴国未曾要求过和亲一事。” 画面如同被蒙住一层纱,再切换时,已是黄沙滚滚。 哄笑声,鞭挞声,还有隐忍的闷哼声同时响起。 苏曦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只觉得浑身僵硬如坠冰窖,她僵硬着头朝着声源望去。 那一处跪着的,是浑身是血,朝服都已破烂的陆景安。 “陆景安?”苏曦倒吸一口冷气,想再靠近一些,身边却朦胧的只剩扭曲着的线条,如同夏日被太阳炙烤的光线。 “东照国可真有意思,巴巴儿送个人来给咱们逗闷子。” “听说了没?东照国那老皇帝去了,新登基的是他们那个最不起眼的小皇子,平时不声不响的,倒是个狠角色。” “嘁,他能有什么本事?东照国内里早乱成一锅粥了,最终还是个公主拿出来的遗诏呢。” “谁说不是呢,谁知道那遗诏里头掺了多少水分……” “估计是怕咱们举兵进攻吧,不过送来的这小子倒是个硬骨头,怎么打都一声不吭。” 鞭挞声再次响起,苏曦死死咬住嘴唇,眼前被漫无天际的血色盖住。 泪水不知不觉滚落下来,她轻轻抬手摸在自己的脸颊上,忽而喃喃道:“这得……多疼啊?” 她抬起手遥遥试图朝前伸去,却看见手臂上那一团皱巴巴的咬痕。 光想想,就觉得疼。 “别打了。”苏曦的声音微弱的只剩气音,几乎是自言自语般。 她知道毫无意义,因为这只是个梦,可是面前的画面,只是看着就觉得刺骨的疼,仿佛身临其境般,精神上都隐隐的疼痛。 “别打了!住手!!”苏曦再也忍不住,尖利地嘶喊出声。 她的身影仿佛是飘过去一般在陆景安身边停住,那些挥舞着的鞭子穿过她半透明的身体毫不留情地落在陆景安身上。 “陆景安!”她看着眼前的少年眼底迸发而出的恨意,可无论鞭落在实处时有多响,他都紧紧咬着牙,一点声音都不肯发出来。 苏曦喉间发紧,心脏弥漫开尖锐的疼痛。 他是犯下什么滔天的罪吗? 可无论是谁,都不该被这样对待…… 很多事,道听途说和真正亲眼看见完全不是一码事。 画面不断如碟片般从天地间倒入,几年好像只是一瞬间。 不知过了多久,世界再一次进入混沌,她陷入无边的黑暗中。 “殿下?” 耳边传来清凉如水的声音,语气稍显急促。 “殿下!” 苏曦猛地惊醒坐起身,如同溺水的人般浑身被汗水浸透。 她捂住胸口,像是刚得到新鲜空气一样,不断大口喘着气。她的眼眸几乎是不受控地瞪大,泪水直直地往下落。 “殿下。”伴随着声音,她眼前慢慢探出一张素净的脸庞。 陆景安眉头轻蹙,清冷的眼眸中夹杂着一丝疑惑和探究。 “殿下这是梦魇了?” 第21章 泪水夺眶而出,如线般不断落下,她眼神有些呆滞地看向陆景安。 “陆景安……”她下意识喃喃出声,声音还带着未完全醒来的鼻音,软音中盛着惊惧与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四目相对时,陆景安那平静的墨瞳中倒映出她哭得通红的眼眶,他的眉头不由得皱得更紧,探究的目光也愈发深沉。 滚烫的泪水还在顺着她的脸颊滑落,砸落在锦被上,只留下淡淡的湿痕。 第23章 陆景安喉结滚动,身体朝前倾了些,不自觉抬起手,指尖却在即将触碰到她脸颊时猛然僵在空中。 他的指尖微不可察地颤了颤,然后不着痕迹地收回。 “殿下这是魇着了?”他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淡,又带几分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别样的情绪。 银纱般的月光透过窗棂打在房间内,角落中的炭火还散发着余温。 苏曦抬手抹向脸颊,一点点将泪水擦拭去,心脏沉重地撞击着胸腔,仿佛要震出胸膛。 “无妨。”她声音哑得不像样子,仿佛在梦中撕心裂肺的呐喊的余音还卡在喉间,每一个字都说得艰涩无比。 陆景安目光落在她通红的眼眶上,眉头轻轻蹙起,眼神像是在细细分辨着什么。 “殿下方才梦呓了。”他视线牢牢锁在她的脸上,似是要将她所有的表情都纳入眼底。 “一直喊着住手之类的话语,是梦见什么了?” 苏曦猛地回神,对上陆景安那双深潭一般的眸子,心头一跳,梦中那些画面还未完全褪去,便被他的话语彻底拉回现实。 “无事,不过是些光怪陆离的梦罢了。”她避开他的视线,掀开被子想要下床,动作却因脱力而显得有些不稳。 陆景安没有动,如锦缎般的长发安静垂在肩前,修长的手指随意地将垂落肩头的发丝掠至身后,目光沉沉地看着她。 “光怪陆离的梦?”他声音不算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能让殿下如此失态的梦,想来非同一般。” 苏曦来到桌边,拿起已经凉透的茶水猛地灌下一大口,茶水顺着喉咙一路向下,凉透五脏六腑,却也让她混乱的思绪清明几分。 当听到他审视和疑问般的话语,她没有像以前一样伪装原主,而是敛下眸子。 片刻后,她蓦然抬头,看向床榻上的陆景安。 她的眼神复杂难辨,清亮的眼眸中隐约夹杂着莫名的心疼和无法解读的深意。 他面上掠过一丝极淡的疑惑,但很快便转瞬即逝。 “莫不是……”他唇瓣微启,吐出几个字,“殿下梦到的是与臣有关的事?” 苏曦听出他话语中的试探,却无暇回应。 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杯壁,忽而站起身,脚步快速朝床榻走去,一把将陆景安白色的里衣扯开。 当那些疤痕重新出现在眼前,并与梦境中的画面逐渐对上时,苏曦眼前阵阵发黑。 她的动作令陆景安猝不及防,眼中愕然一闪而过后,身体却先一步做出反应。 他猛地将苏曦推开,迅速拢紧了衣襟,遮住泄露出的肌肤,胸膛间轻微起伏。 “殿下这是何意。”他强行将面上的惊愕压下,敛下眼眸,手指还搭在衣襟上,语气带着被冒犯的冰冷。 苏曦被他推开,踉跄几步后跌坐在地上。 所以…… 那不是梦,是真实发生过的。 那些事…… 地面冰凉的触感透过薄薄的布料传达到肌肤上,也抵不过此时她心中的寒凉。 “任职一年后,相爷失踪了五年,这些您应该是知道的,属下无从查起。”月影先前说过的话在她脑海中回响起。 所以…… 梦境中碎片的画面逐渐被她拼凑成一个完整的真相,一个惊人的真相。 陆景安任职之 后失踪了五年,这五年间具体发生什么事情被隐藏的很好,除了曾经一同经历过的人,其他人都无从知晓。 西吴国,和亲,还有许多零碎的信息。 所以陆景安失踪的这五年间,被送去了西吴国做质子? 朝中的官员被送去做质子? 不,或许是替罪羊,或许还有其他隐藏的更深的阴谋在里面。 而这些事都是原主做的。 一股寒意从接触地面的肌肤猛然升腾而起,直达心底。 如今的皇帝,也是原主扶持登位的。 所以原主绝对不是她理解中的徒有暴戾残忍的长公主,这其中还有更深的图谋。 她坐在原地,身体一阵一阵地发冷,抑制不住地颤抖。 她将腿蜷缩起来,双手环着自己,如同婴儿在母体中的姿势一般,额头抵在膝盖上。 陆景安眉间蹙起,将身上的衣衫重新整理妥当后,从床榻下来,蹲在了她的身边。 他的墨瞳如黑夜般一眼望不到底,却偶尔泛起一丝极为轻微的涟漪。 许久后,他声音依旧清冷,却似乎比往常少了几分疏离。 “地上凉。” 但苏曦没有回应,空气中如死一般的安静。 她只是安静地环着自己,一如她小时候每次受到强烈冲击时的防御姿态,紧紧闭着眼睛,只有睫毛在偶尔颤动着。 不知过了多久,炭火散着暖的红意彻底消失时,苏曦终于睁开了眼睛,先前的脆弱已经消失殆尽。 她坐起身,看着也维持着蹲姿在身边的陆景安。 “惊扰丞相了。”她抬手理了理鬓边散乱的发丝,动作带着些许刻意的从容,“多谢。” 她站起身,低头望着他,朝他伸出手:“夜还长,再休息会。” 那句“多谢”响起时,他身体一僵,目光落在眼前伸过来的手,终究还是没有回应。 他自顾自站起来,动作优雅又自然地将里衣褶皱抚平,只是看她的目光更深沉了些。 苏曦也料到他会如此,手在空中顿了顿便自然地收回。 两人重新躺回床榻上,苏曦侧身将被褥抱在怀中,只留一个背影给陆景安。 黑夜中,她的眼神格外的明亮。 这一切远比她想象中的更深,更沉,也更痛。 她该怎么做?背负原主的这一切继续伪装下去?因为她用的是原主的身体? 或许,这些是正常流程。 可是凭什么呢?事情不是她做的,穿过来也非她所愿,她凭什么背负这一切。 就在苏曦胡思乱想时,身后突然传来陆景安低沉的声音,还带着些许沙哑。 “殿下还没睡?在想什么?” 苏曦身体一僵,而后又放松下来。 他还是一如既往的试探,可她突然就有点倦了。 她慢慢转过身,面对着陆景安,目光落在他的脸上。 “陆景安。”苏曦轻声开口,声音中有些疲倦。 “臣在。” “你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一次,她没有刻意伪装自己的声线,声音中透着平静又理智的询问。 陆景安似是没想到她会问这样的话,几乎是下意识带上几分嘲讽,可下一刻对上她澄净的眼眸时,那份讽意消失殆尽。 他没有立即回答,目光紧锁在她的脸上,似是想看出什么端倪。 “殿下以为,您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沉吟片刻,视线从她脸上收回,回答的似是而非。 “臣的看法不重要,您自己的看法才是最重要的。” “所以殿下,您自己怎么看?” 他将问题重新抛回给她。 苏曦轻咬下嘴唇,眼睛轻眨两下后缓缓闭上。 既得不到答案,便不问了。 当再一次沉寂下来,只能偶尔听见两人彼此交错的呼吸声时,那略带凉意却莫名多了几分温润的声音响起。 “臣觉得,殿下近日好似不同以往。” 他的语气中难得的少了以往的探究,而是如同陈述句一般。 苏曦没有回应,呼吸浅浅的,看着像是重新睡着一般。 陆景安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见她是真的没反应后才慢慢坐起,目光在她的睡颜上停留片刻才慢慢起身。 他动作十分轻微几乎没有弄出声响,将地上的衣袍一件件穿上。 门被推开时,发出吱呀的声响,却仍未惊醒苏曦。 陆景安穿过庭院,来到书房。 书房的烛火亮起时,天空还未亮起,只是隐隐透出些清晨的白雾。 “大人。” 在他轻敲两下桌面后,一道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双手毕恭毕敬地递上书卷。 陆景安神色平淡,眼神却不经意地朝着主寝的方向扫过。 “这是将军的来信。” 陆景安将书卷打开,将上面的信息扫过后,眉宇间多了几分思索。 “先前让查的消息如何了?”他将书卷放在烛火上慢慢燃烧,火光照映在他的脸上,明暗不定。 “回大人,您让查的属下已反复查探,但是……”跪在地上的暗卫顿了顿,继续说道:“与之前传回的消息并无任何不同,长公主的过去确实如先前所说的一般。” 陆景安垂眸,睫毛在眼下打出一片浅浅的阴影,手指把玩着桌上的玉扳指。 “长公主身边可有过叫陈叔的奴仆?”他忽然开口。 暗卫脸上没有丝毫变化,一板一眼地回复着:“未曾,长公主身边服侍过的所有奴仆,属下均已查清,没有出现过陈氏姓氏的人。” 第24章 “是么?”他将玉扳指戴在大拇指上,面上的思索更重。 “是。”暗卫肯定地回答着,“绝无可能出错。” “只是属下一直在追查的另一桩事,仍未有进展。” 陆景安轻叩在桌面,视线又遥遥看向主寝的房间。 片刻后,他才道:“知晓了,你先下去吧。” 暗卫悄无声息地退下,陆景安坐在桌前,看向旁边被镇尺压着的宣纸。 上面“巫山云雨”四个大字赫然出现时,他神色还是细微地有了变化,但很快视线开始一笔一笔仔细查看每个字的笔锋。 将每个字细细看完,他眼中渐渐浮起一抹极其清浅的凝重。 他口中噙着几个模糊的字眼,反复重复着: “陈叔,救我,曦儿饿?” 第22章 苏曦再次醒来时,天光已然大亮,床榻另一侧冰凉,显然已经离开许久。 她坐起身,将身上皱巴巴的衣服简单捋了捋便踩下床榻。 后半夜显然才是真正在睡眠中,一夜无梦,也将她紧绷的情绪缓和不少。 “丞相去上朝了?”看见端着水盆走进来的花琦,她开口询问。 “是的,殿下。”花琦应下,将水盆放在桌案上,苏曦见状也没有继续问,走上前开始洗漱。 用过早膳后,她独自来到书房,坐在陆景安常坐的位置上,从笔架上拿起一支写小楷的毛笔在手中把玩着。 她需要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绪,还有接下来应该如何应对。 她本来是想要利用这次同寝,确认先前月影给到的信息是否准确,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乱了她所有计划。 原主究竟还做了些什么,她不得而知,只是直觉告诉自己,目前知道的消息只是冰山一角。 在她每次想出对策时,就会有新的信息浮出水面,这种如同身在雾里的感觉,实在不好受。 她不是原主,但在身份上,她就是她。 她或许不得不去面对这一切。 至少表面上,在弄清楚所有真相之前,她不能轻易乱了阵脚。 昨夜梦境外,自己的梦呓也不知道陆景安听到了多少,且在他已经有了怀疑的情况下,她必须继续伪装原主。 想到这,她将毛笔轻轻放回笔架,目光移动刀笔架时却看到旁边摆着的博山炉。 博山炉里放着未曾点燃的香,似是准备点燃却被什么事情打乱了一样。 耳边忽然回响起昨夜陆景安的那句“地上凉”,苏曦眼神凝滞片刻,然后轻轻叹口气。 心底像被什么东西隔空挠了挠,有些痒意就这么突兀地泛开。 她将香炉内的香点燃,不多时,淡淡的檀香味在房间内 弥漫开。 当木质香味钻入鼻腔时,奇异地安抚了有些躁动的心。 不能坐以待毙。 但她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除了陆景安,还有外面错综复杂的关系网,而其中究竟埋了多少雷,她不得而知。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苏曦如同入定的老僧,在萦绕着烟雾的书房中一动不动。 直到花琦前来:“殿下,丞相大人回府了。” 苏曦仿若被从梦中叫醒一般,她站起身:“花琦,去准备两份午膳,请丞相来膳厅中一叙。” 花琦接到命令后退下,苏曦也不紧不慢走向膳厅。 午膳已经摆好,苏曦端坐在桌边,脸上带着凝重。 直到脚步声传来,她望过去,身着朝服的陆景安步态优雅地走进来:“殿下。” 他目光在桌面上和苏曦脸上停留片刻,来到她身边坐下,看似不经意般问出口:“昨夜睡得如何?” 苏曦将盛好的汤放到他面前,声音清浅:“尚可。” 两人默不作声地用着午膳,却又各自用余光极其隐晦地打量着对方。 无声之中,在两人身上萦绕着一股奇怪的氛围。 陆景安也不如以往尖锐,他打量苏曦的目光中多了几分不明。 片刻后,苏曦率先打破这份沉默。 她将勺子放回碗中,瓷勺碰撞碗边发出清脆的声音,用帕子擦拭过嘴边才开口:“丞相以为……” 她看向陆景安,似是终于下定决心般,眼神中隐约含着坚定。 “在这长公主府,应该听谁的?” 陆景安不紧不慢地放下餐具,面上平静如常,他施施然道:“自然事事都以殿下为主。” 苏曦指尖捻起另一碟中花琦做的鲜花饼,放在眼前端详,才缓缓开口。 “也包括你?” 陆景安闻言,睫毛轻颤,指尖在袖口内微缩,片刻后他从喉间溢出一声轻笑,嘴角的弧度并不张扬,只是隐隐约约露出虎牙的尖角。 “殿下说笑了。”他声音低缓,如同空中飘扬的雪花落地般不疾不徐,“臣这副身子骨……” “自然也以殿下为主。” 他的笑容极缓又极其优雅,带着雪意消融却又不失寒意的意境。 苏曦不由得微微失神,很快便反应过来,清了清嗓子后,重新找回自己的声音。 但比起刚才的气势,很明显已经中气不足。 “那好,从现在起,你所有的事务皆听我安排。” 她说完,别开眼不再看他,靠在椅背上,做出一副不容置疑的姿态。 但是心中,却莫名的乱了弦。 真是妖孽。 苏曦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这样想了。 陆景安站起身,欠身行了个礼:“是,殿下。不过……” 他朝她靠近,在她的耳边轻声补完下一句。 呼吸扑上耳边时,汗毛都有些立起来,苏曦只觉痒意从耳边漫起,但下一刻,那句话让她彻底有些坐不住了。 “殿下这是打算彻底将臣……囚了吗?” 苏曦脚趾在鞋中蜷缩起来,面上依旧强撑着。 她反复深呼吸几次都想不到要怎么回这句话。 就在她苦思冥想时,耳边又是一声轻笑,转身时衣袖带起轻微的风声清晰可闻。 陆景安却是先一步转身,在他即将迈过门槛时,又轻飘飘地补上一句。 “如你所愿。” 苏曦手骤然攥紧,眼神透露出几分茫然,视线跟随着陆景安离开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衣角。 他刚刚好像连“您”都没有说,而是用的“你”? 陆景安的改变来的令她猝不及防。 是被他察觉了吗? 苏曦大脑一片混乱。 她不知道怎么回到的主寝,直到坐在软榻上,才有种找回自己心神的感觉。 真是…… 妖孽…… 苏曦暗骂一声,从来没想过有一天她也能被美色拐走脑子。 “主上。”角落处传来月影的声音,直到苏曦看过去,才慢慢现身出来。 月影从怀中拿出一个洁白的瓷瓶递给她:“这是您上次要属下找的药材制作成的药丸,您看看。” 打开瓷瓶木塞后,立即散发出药材的清香,还带着极浅的苦味。 苏曦看向瓶口,里面的药丸颗颗圆润饱满,做得不算大,约莫只有小指盖般大小。 “辛苦了。”苏曦将木塞盖上。 月影当即单膝跪下抱拳:“主上这话折煞属下了,这都是本分该做的事。” “只是您要这药……”月影抬起头,眼神隐隐带上些关心:“是身体哪里不适吗?” 苏曦知道月影本就懂药理,也不奇怪她能知道。 听到月影的话,她轻轻摇头:“放心,我没事的。” 月影这才舒口气,脸上放松些许。 “皇城近日有些乱,上次与您说过,早先混进来许多外来人士。” “这次属下探查到,周边有异域人士出没。” 苏曦将瓷瓶捏在掌心,面上划过些许思索:“知道了。” 月影继续汇报:“上次楚沧将军送阿依慕回了驿站,再也没有去过。” “而且奇怪的是,那位公主也一次都没有从驿站出来。” 苏曦顿了顿,正准备开口询问时,月影只留下一句匆忙的话,身影也随之消失:“相爷的人似乎发现属下了。” 随着月影的离开,苏曦原本就紧绷的神经更像刚上好弦般,绷得笔直。 陆景安的人? 她知道陆景安肯定有自己的势力,可以往月影从未这么急匆匆地离开。 他果然加重了对她的监视?或者说,加重了对长公主府的监视。 苏曦捏紧手中的瓷瓶,脑中不断回想着月影带来的消息,以及刚才陆景安反常的行为。 还有那个楚沧将军。 原主是真的痴迷他吗?还是如同外面的传言一般,只是假面,用以迷惑众人的? 脑中的愈发越发的乱,陆景安的行为也让她愈发捉摸不定。 她感觉自己像陷入了一个迷宫,找不到正确的出口。 陆景安刚才的浅笑骤然闯入脑海中,她心情又复杂了几分。 第25章 “如你所愿”四个字如挥之不去的咒语般在脑海中回响。 苏曦低头看着手中的药瓶,她原本是想…… 原本是想什么呢? 打乱脑中混乱的思绪,她蓦然站起身,朝书房的方向走去。 书房中的檀香还在燃烧着,陆景安正执着毛笔准备下笔,她走进来的瞬间,他的指尖在毛笔上停顿。 他握在笔杆上骨节分明的纤长手指微微收紧后又放松下来,只唇角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似是料到她会来一般。 “殿下有何事?” 苏曦快步走到他旁边,安静驻立,目光在周围扫视一圈后停在陆景安脸上。 他缓缓偏过头,迎上她的目光。 “殿下这般瞧着臣……”他身体向前倾了半寸,嗓音清冽,“可是有何不妥?” 苏曦瞥见他眸底浮动着晶亮,那光她好似在什么动物身上看到过。 像是猫逮着老鼠后戏弄时,那双晶莹剔透的眸子总是泛出些别样的光芒。 她心中有些气恼,但面上却不显。 她攥紧手中的药瓶,拇指顶开木塞,倒出一颗药丸,动作极快,迅速将药丸抵在他的唇间。 在他来不及反应时,指尖只稍作用力,药丸便被塞入他口中。 “咳……”药丸触及唇舌的刹那,陆景安脸上神色不再,瞳孔也不受控地紧缩着,齿关下意识咬住那枚异物,舌尖想将药丸顶出去,却不料那药入口即化。 当药丸苦味化作液体在口中弥漫开时,他猛然攥紧她的手腕,力道极大。 疼痛感从手腕传来时,苏曦硬生生压制住喉间即将遏制不住的痛呼,只有眉间紧蹙展露出她此时的真实感受。 “殿下这是终于忍不住了?” 第23章 陆景安右手攥着她的手腕,左手仍撑着案几维持仪态,眼神冷得像淬了冰。 “殿下终是忍不住了?”他喉间滚动,似是在将苦涩的药汁彻底吞咽下肚,眼神中暗藏着不明显的杀意,“是想将臣杀之后快?” 他发出短促的冷笑声,手上的力道不减反增:“还是说,这是殿下毒杀夫君的新玩法?” 他首次用上“夫君”这个称呼,声音却危险得犹 如风雨欲来。 手腕上的力道越来越大,几乎要将她的骨头捏碎般的力道,苏曦脸色一寸寸白下来,却咬紧牙关强忍着。 她本就怕疼,手腕上火辣辣的剧痛让她忍不住身体发颤。 “放手。”她强压着声线的颤意,眼眶却不受控地溢出些泪花。 陆景安指尖冰凉,力道却半分未减,将她拽近身前,语气带着极强的压迫:“这是什么药?” 在看到她湿润的眼眶时,手上的力道微不可察地松了松,却又在下一瞬又将力道恢复如初。 苏曦手腕生疼,她挣扎着却发现于事无补,男女力量的悬殊差别实在是天差地别。 她能清晰感受到他指腹上的凉意,和疼痛所产生的火辣交织在一起。 “陆景安。” 她停止了挣扎,忍着腕间的疼痛,不再后退,反而踮起脚尖逼近,鼻尖几乎要撞上他的下颌时,张嘴用力咬在他脖颈间。 脖间刺痛传来时,他的指节骤然一松,手背上青筋还因余怒而显着。 得到自由后的苏曦猛地松口,后退一大步,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她抬起手背狠狠在唇上擦过,因吃痛而湿润的眼眶蓦然间溢出几分怒意。 “丞相是本宫的人。”苏曦垂眸看着泛红隐隐透出青意的手腕,声音带上几分尖锐。 “本宫想做什么,自然由着本宫的心意。” 她再次抬眸时,眼底先前的温度不复存在,反倒显得讽意十足:“丞相只管受着便是。” 陆景安低笑一声,这声笑声与先前的盛怒的状态截然不同,显得格外的突兀。 他手指慢条斯理抚过脖颈上的齿痕,眼神更多几分冷漠。 “那么殿下为何不说这是何药?”他朝着苏曦逼近,但他前进一步,苏曦就后退一步,“是不敢说吗?” 苏曦始终保持着与他的距离,眼神警惕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是她忘了,忘记除非在他猝不及防或是自愿的情况下,她根本不可能在力量上敌过男性。 “为何要说?”她被陆景安激得骨子里倔意也上来了。 她用未受伤的手护住青紫的手腕,脚步一步步后退,眼神也锐利如冰。 “本宫做事,何时用得上你来教?” 陆景安停止脚步,眼底冷得骇人,唇角却勾出一轮弧度,尖利的虎牙在柔软的唇下若隐若现。 “殿下自然不必向臣解释。”他不再逼近,慢悠悠从袖中取出一方帕子,当着她的面缓缓擦拭方才掐过她手腕的指尖。 “若是殿下若想要弑夫,也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帕子轻飘飘落在地上,他声音陡然压低:“要不您猜猜如今,满盘皆输的会是谁?” 苏曦心中微跳,这熟悉的话在耳边绕过,精准定位到梦境中那个电闪雷鸣的黑夜。 她不再说话,视线只在地上沾染上灰的帕子绕过,转身便踏出书房。 回到主寝时,花琦一眼就看见她手腕上的淤青。 若说先前只是泛红中隐露出些青色,那么此刻便是青紫交接的淤痕遍布在手腕上,看上去好不可怖。 “殿下!”花琦失声惊叫,手中的食碟也落在地面上,摔得四分五裂。 她慌忙上前捧住苏曦的手腕,眼底是不作掩饰的惊恐:“谁敢伤了您!” “殿下您等等,奴婢这便去拿药酒。” 苏曦摇摇头,看着花琦转头小跑去拿跌打药酒,折返后用布包蘸着药酒在她手腕间轻揉,心疼得眼泪都要掉下来。 “殿下这般金贵的人儿……何时受过这样的伤。” 苏曦扫了一眼手腕上的痕迹后,抬头朝书房的方向望去。 而此时陆景安也站在书房门口,朝主寝的方向看过去。 两人遥遥相望后,陆景安缓缓收回眼神。 他目光冰冷如初,视线收回后,看向书房地上散落一地的药丸,起身蹲下拾起放在鼻尖嗅闻。 苏曦眸光同样含着寒意,她看见陆景安的动作,眸底一抹失落快速闪过,而后也不再看他。 手腕间的淤青在花琦轻柔的动作下被揉开,散成大片的红紫色。 她收回手,在空中轻轻甩了一下,骨骼间发出轻微的脆响。 既如此…… 她不管了便是。 * 往后的几日间,府中暗涌流动,低气压笼罩着整个长公主府。 这几天陆景安都未曾回府,苏曦没有询问,只是频繁与月影出府。 先前月影说缺乏资金,她也却有考虑过这件事,盘查过账簿之后,发觉确实不足以支撑更多的花销。 怎么来钱,她大概也有想法——制糖。 但府中很明显是不安全的,陆景安的暗线遍布,她选择与月影一同出府,在安全的环境下继续完善她的计划。 经过了解后,苏曦明白东照国使用的主要还是甘蔗压榨的糖浆。 确定原料之后,她心底也有了数。 如何提纯白糖成了当前的重中之重。 白糖能成为战略物资,正是因为其用处极多,无论是用作热量补给,或是医疗、军事上,都有极大的用处。 而且,一旦成功将白糖提纯成功,她甚至可以做出简易的火药来。 火药这种东西,在这个冷兵器时代来说,确实是绝对的杀器。 何况她至少有两种方法去研制火药。 “殿下,这便是属下收集而来的甘蔗碾出来的汁液。”月影面上有些疑惑,却仍然尊敬地看着她。 苏曦回过神,看着面前的甘蔗汁和月影安排来的人手。 “架锅熬煮。”她干脆利落地指挥起来,“期间要不断翻动。” 熬煮成糖浆之后再放入冷水中冷却,再进行研磨。 反复如此多次,便可以得到白糖。 过程需要大量的时间和不断重复,确实是一件非常枯燥的事情。 苏曦坐在一边,看向月影:“这些步骤我教完之后,后续就不需要我再过来,你按部就班将白糖生产出来,越多越好。” 月影点头,语气中仍还有些不确定:“殿下,这白糖提取出来的量十分少,在吃食上废这么大的财力进去真的合适吗?” “何况这般奢侈的吃食,也极少有人能吃的起。” 苏曦但笑不语,她朝着皇宫的方向看去:“放心大胆去做便是,一切有我兜底。” 她需要自己的底牌,绝对属于自己的王炸,才能真实有底气不受限于任何人。 “只是需要隐匿,万不可被其他人发现,我们目前的人手可还靠谱?” 月影看向面前忙碌的一群人,低声在苏曦耳边说道:“这个您放心,属下挑选的人孤儿居多。” 第26章 她又详细说了几点原因,苏曦点点头,仍补上一句:“将步骤分开,让每个环节单独由不同的人负责。” 月影眼中划过一丝了然,又多了几分深思与敬佩:“是,还是殿下考虑的周到。” 苏曦摇摇头,这是最常见的法子。 “对了殿下,上次属下给您带去的药可用过了?”月影突然想起这件事,脸上带了些好奇。 “属下专门找了江湖上有名的医师,这药效果极好,用的也是上佳的药材。” 苏曦原本柔和的脸色一凝,她又想起陆景安攥着她手腕时,脸上冰凉彻骨的寒意。 她抿紧嘴唇,手腕这几天已经不疼了,但那淤青却在手腕上生了根般,看来是没那么快好了。 月影见原本心情尚可的苏曦突然间冷了脸,当下忙下跪请罪道:“主上恕罪。” 苏曦忙扶住月影:“与你无关,那药很好。” 月影这才放松下来,两人继续商议制作过程。 苏曦一直忙到夜幕降临才回到长公主府。 月亮在天空倒挂时照下清浅的光芒,却远不如府中四处点亮的灯柱明亮。 因是冬日,院中不见半点绿意,只有些许光秃未开花的红梅树驻立在其间。 她走进院中,石桌旁安静坐着一个孤傲的身影,执着酒杯正要将酒液往口中送。 他听到她的脚步声时,手顿在空中,微微偏头看过来。 “殿下,怎得回来的这般晚?” 苏曦踏出的脚顿住,硬生生收了回来,面前的人正是多日未见到的陆景安。 “与你何干?”她冷着脸,转身就想朝另外一个方向走。 在她转身的瞬间,急促的脚步声传来,紧接着就是她的手腕被陆 景安拽住。 苏曦心中下意识一紧,但预想中的疼痛没有传来,他拉着自己手腕的手可以说是极其轻柔,像是生怕弄疼她似的。 “殿下,既已归来,何不聊一聊?”陆景安见她脚步停止,才放开她的手。 苏曦眼神冷淡回眸:“丞相想要聊什么?” 直到靠近,她才闻到他身上散发的清淡的酒味扑鼻。 他喝酒了? 她的视线移到石桌上的酒盏,而后又慢慢挪回到他的脸上。 她看见他眼尾那抹殷红,往日清淡如水的眼眸此刻也雾蒙蒙,湿漉漉的水雾挂在长睫上,素来只要在外便会整整齐齐的发冠此刻松了些,几缕散发垂在眼尾却无暇顾及。 “多谢殿下赐药。” 他垂下眸子,手指抚过脖间仍未消散的齿印,而后看向她的手腕的位置,声音带着些许颤音。 “疼吗?” 第24章 那句很轻又很熟悉的话入耳,苏曦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自己的手腕,心脏像是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 她敛下眸中情绪,再抬眼时她轻轻笑了,笑容不达眼底。 “怎么,丞相现在知道关心人了?”她后退一步,拉开两人的距离。 陆景安看着她后退的动作,喉结无声地滚动着,眸底略带些自嘲和极其难分辨的歉意。 “殿下……” 苏曦打断他的话,语气冷淡:“丞相想必已经查过,本宫喂的是再普通不过的,医胃脘痛的药丸罢了。” 陆景安指尖微颤,呼吸间酒气传出,他抬起微红的眼眶,脚下意识抬起想往前走一步,又生硬停下。 就在苏曦以为他不会回复时,他的声音重新响起,音量很轻又有点显而易见的茫然:“是,那药用料极其珍贵。” “可殿下究竟……想从臣这儿得到什么?” 后面这句话与其说是回复她,倒不如说更像是陷入困惑中的自语和疑问。 陆景安失去平时的锐利和冰冷的嘲讽的气场,眼眸略微失焦,变得有些迷蒙,如同罩了一层看不清的薄纱。 苏曦目光扫过陆景安的脸庞后顿了顿,越过他走向石桌边坐下,拿起另一只未被使用过的酒杯倒入酒。 她捻着杯子在手中晃动,酒液随弧度轻晃,抬腕间,手腕还未痊愈的红紫淤痕在皓白肌肤上异常显眼。 陆景安侧身,看到她手腕那刺眼的伤痕时,瞳孔微缩,那双因饮酒后有些雾蒙的眸极快地闪更深的自嘲。 苏曦将酒杯递到嘴边,唇瓣轻抿一口酒浅尝辄止。 酒杯放回桌面时,发出十分轻微的脆响。 与此同时,她缓缓抬起头,看向站在旁边的陆景安,语气平淡:“本宫在教你……” 她声音不大,可在本就安静的环境中清晰可闻。 “如何活得像个人。” 话音响起时,陆景安似是没缓过神般,纤长的睫毛极其缓慢地扇动几下,罕见地因失神而愣在了原地。 他的身形几乎是不受控地摇晃了一下,本就微红的眼眶,此时更是如同晚霞般红得醒目,眼底似有水汽若隐若现。 “活得像个人?”他低声重复着,呢喃着。 他声音从第一遍的不可置信,到后面的茫然,自嘲。 最后一遍的喃喃自语音量小到几不可闻,声线发着颤,竟是隐隐透出极难察觉的绝望和渴望。 苏曦漫不经心转着手腕,直到注意到他异常的反应后才静静望过去。 她的眼眸倒映出他显得有些脆弱的模样,心间猛地一跳,随后撇开脸不去看他。 天空中不知何时飘扬起零星的雪点,苏曦看向无边际的天空。 雪点肉眼可见的开始变大,最后如羽毛般飘浮,雪花入眼时有些刺激的异物感,却又带着奇异的冰凉。 她眨眨眼,睫毛阻拦部分的雪花再次闯入,原本还有些浮躁的心绪就这么莫名恢复平静。 忽而一声明显的响声,苏曦心中警惕,迅速回神看去,却在看清时,止住原本想要躲闪的动作。 她看到陆景安身形摇晃,脚步虚浮踉跄几步正朝她靠近。 那带着精致刺绣的鸦羽色衣领口斜斜敞开,修长的脖颈上残留的牙印将好,只余不明显的红痕,他朝她伸手,指尖在空中停滞后收回,最终只是借着石桌稳住身形。 他眉心轻轻蹙起,沾雾的眸子醉意氤氲,泛出她从未见过的明显情绪,不见任何伪装。 “殿下……”他撑着石桌垂首,定定看着她出神,松落的发丝垂落在他脸颊边。 “殿下认为……臣还有可能活得……像个人么?”他的声音沙哑,一句话断断续续说得极其艰涩,仿佛用了十足气力才将话语从喉间挤出,话语间似在问她,又似在自嘲。 雪花落下时愈发张扬,落在两人的发梢、肩头上。 他眼中的脆弱来得太过仓促,微弱的希翼如同缺氧的火光,好似下一刻就会熄灭,这些都让她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应。 她沉默片刻,眼底划过些许复杂,忽而伸出自己被伤着的那只手,指尖抵着他的下巴,直视他的眼睛。 “有可能?”她抵在他下巴的手指毫无力量,如被风拂过般轻柔:“不是有可能,是必须。” 宽大的袖口下滑,手腕再一次露出,她却不再看。 “疼了便哭,高兴了便笑。”她注视着他愈发湿漉漉的眼眸,继续开口道:“不舒服了知道找药吃,受委屈了知道找糖吃。” “你看,活着就这么简单。” 雪花洋洋洒洒落地,在视线中逐渐化为密集的白点,却拦不住滚烫又无声的泪。 苏曦温和又不容置疑的声音落下尾音,也传入了陆景安的耳中,他瞳孔骤缩,醉意朦胧的眼眶整个红透,一滴透明还散发着些许温度的泪从他的眼尾滚落而出,滴在她淤青未消的手腕上。 他嘴唇微微颤抖着,目光中压抑不住那份难以置信的触动。 片刻后,陆景安微微低下头,纤长的睫毛垂下,下巴抵着那几乎没有什么触感的指尖。 他缓慢地抬起双手,小心翼翼地朝她的手腕探去,带着一丝不确定的试探。 直到手掌心传来真实的触感后,他睫毛轻颤后缓缓睁开,对视上她清澈的眼眸时,似是被烫了一下般下意识闪躲,但几乎是瞬间,他眼神不再飘忽不定,而是深深地凝视着。 苏曦不躲不避,就这么任他看着,只是当手腕间传来冰凉得毫无温度的触感时,眉间轻蹙后又缓缓舒展开。 她看着他此时的模样,心底有些无奈,他太像在黑暗中行走太久的人,时间久到眼睛都坏了。 “哭出来就好了……”她声音轻的宛若叹息,“即便哭出声也不丢人。” 她手腕微动,在他放松后收回自己的手,从袖口抽出方帕,缠绕在手指上轻轻压在他的眼角。 “只要还知道疼,这心呀……” “就死不透。” 如同小兽般的呜咽声从陆景安喉间溢出,而后又生生遏制住。 他死死咬着自己的下唇,拼命抑制住即将濒临崩溃的失态和脆弱。 他不再看她,跌撞着坐回石桌旁,将脸埋进自己的手掌心,像试图将自己缩进能抵御一切的黑匣子般。 第27章 苏曦紧紧抿着唇,她想起先前的那个梦,那个如同狼崽子般怎么被虐待都不肯发出一声的陆景安,和现在这个仿佛一碰就碎的陆景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心头的酸涩和前些日被他弄伤的愤怒混在一起,苏曦一时间百感交集。 她走到他身边,许久没动。 当天地落下一层薄如蝉翼的白纱时,苏曦才恍然回神。 她俯下身子,慢慢将他身上的落雪抚去。 手掌动作间,身下的人身体一颤,缓缓抬起头,酒气在这一刻达到巅峰。 陆景安白玉般的指节还死死攥着石桌边缘,天地银光下,衬得他眼尾更加湿红,往日清冷的眸子此刻仿佛浸在酒意里。 他唇瓣微微张开,最终从口中吐出一个沙哑又带着哭腔的字。 “疼……” 他拽着她的袖口,将头低低垂下,避开她的目光。 “别看我……” 可他的手却将她袖口的那一片布料攥得更紧。 衣服传来拉扯的力道时,苏曦顿住,微不可察地叹口气,最终还是任由他去了。 就在此时,府外马蹄声一片,火把照亮巷口。 门童迎接后,密集的脚步声匆匆朝院子赶来。 纷杂的声音突兀响 起时,陆景安身体骤然一僵,手下意识收得更紧,微微抬起头看向苏曦,醉意朦胧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迷茫和本能的警觉。 苏曦注意到他的神情,稍微往前站了些,身影将陆景安挡住后,面上恢复往常的不急不躁。 陆景安感受到她身体遮挡而落下的一片阴影,下意识缩进那片暗影中,呼吸变得更加紊乱,似是在努力恢复清明。 苏曦余光注意到他的动作,清清嗓子后看向来人。 “何事如此喧哗?” “回长公主殿下,皇上有旨,宣长公主与丞相进宫觐见。”太监利落地传达了口谕后甩了甩拂尘,朝着苏曦露出谄媚的笑意。 “殿下,奴才还得去下家传送口谕,这便不打扰您嘞。” 火光匆忙聚拢,走时也一如来时,匆忙散开远去。 苏曦还站在原地没动,她朝皇宫的方向看一眼,然后唤来花琦。 花琦赶来,好奇地看一眼苏曦背后隐隐露出的衣袍一角后便收回眼神,半蹲行礼:“殿下。” 苏曦沉吟一刻后便冷静开口:“准备马车在府门口候着,用最快速度准备好解酒药。” 她顿了顿,补上一句:“解酒药备马车里,方才喝了些酒,本宫路上醒醒酒。” 花琦在她清醒的面上扫过,但没有多问。 “是。”她匆匆离开。 当身边的人都离开后,苏曦这才缓缓转身,靠近陆景安,恰好对视上他的双眸。 他那朦胧的眸中还隐隐夹杂着懊恼和无助,下一刻,苏曦将他扶起来,温软的声音传来。 “靠在我身上。”她稳稳地抓住他的手臂,让他把大部分重量都架在自己身上。 “有我在。” 第25章 马车上。 苏曦将车帘掀下,坐到陆景安身边,端起桌上的黑陶碗,药汤里还有葛根片,热气中散发着药香。 勺子在清亮的汤中搅拌后舀起一口汤,她试了试温度。 “温度刚好。”她自言自语一句后,将盛了药汤的勺递在陆景安唇边。 陆景安闭着眼靠在车壁上,呼吸还有些不稳,当温热的瓷勺触碰到唇边时,他身体微僵,却没有睁开眼睛。 他紧紧抿着唇,似在抗拒那药汤,又像是在抗拒别的什么。 “这是解酒药,不是毒药。”苏曦见他这样的反应,便又补了一句。 陆景安微微蹙眉,眼睫轻颤,却仍然没有动作。 正当她开始思考要不要再说几句的时,陆景安终于睁开了双眼。 他的眸光里还带着未曾完全清醒的醉意,却已然多了几分冷静。 当他视线移到她端着的解酒药和手腕时,那还有几分迷离的眼神多了些复杂的意味。 他喉结轻微滚动,手攥紧后又松开。 “臣自己来……”他的声音仿佛被车轮碾过一般的沙哑,听起来十分虚弱,却又莫名有些妥协的意味。 苏曦顿了顿,她看着陆景安强撑的模样,明明连手都抬不起来了。 刚刚上马车的时,她几乎是使出全身的力气才将人挪上来。 眼看即将抵达皇宫,对于陆景安的不配合,她抿抿唇,没有再说话,只是执拗地将瓷勺又往他的嘴边凑了凑。 两人一时间进入了僵局——陆景安死死抿着唇不肯张口,苏曦固执地将勺抵在他的嘴边。 不稍片刻,苏曦终究是无奈地叹口气,放柔了嗓音:“皇宫马上就要到了,你也不想这副模样出现在众人面前吧?” 她声音带了些哄意:“如果你能自己喝,我也不会执着于此,只是眼下时间不赶人。” “乖一点,听话。”她将瓷勺内凉了的药汤倒回碗中,重新舀起温热的一勺递给到他嘴边。 “张嘴。” 陆景安抿着的唇又用力了几分,他缓缓闭上眼后重新睁开,目光复杂难辨。 他并不看苏曦,眼神反而有些躲闪,还有些略微的不自在和隐隐的愧疚。 最终在苏曦的目光下,他又闭上眼沉默片刻,仿佛认命一般微微张开嘴,任由她将那温度适宜的药汁喂入口中。 苏曦松了口气,动作利落却柔和地将那解酒药一勺勺喂入陆景安口中。 他全程没有再睁开眼,只有配合她喂药时的张嘴,以及吞咽时的喉结滚动,手指紧紧攥着袖口的一角,看不清心底在想什么。 长公主府的标识的马车一路畅通无阻地行驶入皇宫,下人在外毕恭毕敬地请示。 “长公主殿下,丞相大人,已经到了。” 苏曦看着头发和衣服都还有些凌乱的陆景安,淡淡朝外应了声:“知晓了,先静候着。” 陆景安听到下人的禀告,徐徐睁眼,眼眸中的醉意与混沌几乎消失殆尽,被逐渐恢复的冷静所替代。 他下意识看了眼身上凌乱的衣服,脸颊边散落的碎发无一不在暗示院中到马车发生的一切。 他面上浮起一丝难堪还有藏得极深的不悦,但很快就冷静下来,开始动手整理自己的仪容。 虽然动作看起来从容不迫,但他的指尖仍在微微发颤,明显还没有完全恢复。 苏曦没有看他,她坐在靠门边的位置,侧着身体将头靠在车壁上,目光只停留在手指光滑的指甲上,将空间留给了陆景安。 她眼神有些略微的呆滞,显然是因等待而进入了发呆的状态。 虽然看起来在发呆,实则她内心正在思考,皇上此次召见有什么事。 从她穿来到现在这么久,除了新婚夜第二天和楚沧回朝设宴的时候去了皇宫,其他时间几乎可以说得上是清闲。 原主的身份确实给她带来了极大的便利,但这也意味着一旦被卷入朝堂风波,她也无处可逃,比如此刻的深夜召见,究竟所为何事。 正想着,耳边传来陆景安的声音。 “多谢殿下方才……”他顿了顿,才将后续的话接上:“援手。” 苏曦回过神,转头看向已经整理好,并重新恢复平日如玉般清冷气质的陆景安。 她了然点头,抬手将车帘掀开。她没有去踩跪在地上当人椅的奴仆,而是利落跳到地面上,环视着富丽堂皇的皇宫内部,没注意到身后紧随而下的陆景安,眼神复杂又带着别样情绪的目光落在她的背影上。 皇宫中上朝的宫殿,此时已经站满了官员。 因为耽搁了不少时间,苏曦与陆景安是最后到的。 两人并肩刚迈入门槛,就听得众人行礼。 “臣等恭请长公主殿下圣安。”官员们朝着苏曦跪下,只有零星的前排几名官员拱手躬身行礼,而后其余又站起身朝陆景安行礼:“下官拜见丞相大人。” 苏曦还是第一次来到朝殿,此时一群人对着她下跪叩拜,她喉间微微发紧,强忍着才没避开一众人的行礼。 夭寿了……她这么想着,但面上仍带着不失礼的微笑。 “平身。”她清了清嗓道。 身边的陆景安声音平稳无波,显然已经恢复,仿佛先前的失态从未发生过一般:“诸位同僚无需多礼。” 两人并肩走入大殿,只见靠龙椅极近的位置还额外摆了张华贵的椅子,上面铺着软垫,显然是一直摆在这个位置上的。 苏曦在脑海中快速回顾了一番,发现这一块的记忆仍是空白。 眼看着离最前面的位置越来越近,她手缩进袖子里,指尖互相捏着。 所以……那个位置是她的吗? 她抬眼看向笑吟吟望着自己的苏云宸,下意识偏头看了眼陆景安。 陆景安注意到她的动作,他目光极快落在她手缩进宽袖的位置后收回,平静地与她对视。 第28章 苏曦脚步未停,但稍放缓。 他此这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与方才真是大相径庭。 此时,她注意到陆景安极其轻微地将视线落在上座的椅子,轻轻颔首,动作弧度小得难以察觉,连发丝都没有晃动。 苏曦收回视线,心下定了几分,她一步一步迈上阶梯,每个动作都让人挑不出毛病。 她刚在那张椅子上坐下,苏云宸开口了。 “今夜召诸位前来,是朕刚收到急报。”苏云宸将手中的奏折递给身边的太监。 太监双手举过头顶,屈躬接下后来到苏曦身边。 苏曦目光快速在底下官员们的脸上习以为常的表情上扫过后,这才抬手自然地接过太监手中的奏折。 打开奏折,她迅速将上面的繁体字浏览完毕,将奏折放回等候的太监手中。 太监接回奏折后一路向下,将奏折递给官员之间互相传阅。 苏曦靠在椅背上,思考着刚刚看过的内容。 简单来说就是,云州大量百姓出现突发性疾病,感染上的百姓有上吐下泻、发热寒战等症状。 本地官员在排查各项原因仍找不到源头。 “皇上,这云州距皇城极近,若是时疫,那非同小可,需得重视才是。”所有官员看完后,其中一名官员出列拱手扬声道。 “朕自然知晓,故以才召各位爱卿前来商议。” “陆相有何见解?”苏云宸看向台下面色不变的陆景安。 陆景安调整一下姿态,动作优雅地行礼后缓缓道:“臣以为,云州之事当务之急有三。” “其一,应立即让刑部、大理寺协同,并派遣太医院御医随同赶赴云州。” “其二……” 他话音还未说完,苏云宸打断:“方才朕给诸位看的不过是其中一折,这里还有一折,当地医师已深入确认,此疾非时疫,不相染易。” “既找不到源头,又非时疫,定是有人故意而为之。” 被打断的陆景安面上没有丝毫情绪显露,只是敛眸继续站在自己的位置上。 “大理寺也好刑部也好,依朕看,皆不如丞相一人足智多谋。” “不若便挑选些御医一同前去,想必以丞相之能,定能将此事办得圆满。” 苏曦心里有些诧异,她不动声色地快速扫一眼苏云宸,然后重新装作不感兴趣的模样靠在椅背上。 她感觉苏云宸好像有些针对陆景安,新婚夜第二天进宫时她就有所察觉,此时这种感觉愈发的强烈。 “皇上,此次云州之行,末将请求随同!”在苏云宸点名后,楚沧当即出列,掷地有声,“既是有心人故意为之,其中危险重重,丞相乃我国之栋梁,万不可有所损失。” “末将一同前去,定能万无一失。” 苏云宸刚准备拒绝,突然看向苏曦。 苏曦留意一道目光在自己身上,顺着向上看见苏云宸的眼神时,一个不太好的预感腾然而起。 果然,下一刻,就听得苏云宸开口。 “既然如此,那将军便与丞相一同前行吧。” “此行既有丞相安排妥当,又有将军护航保卫,想来也是出不得错的。“ “阿姐,依朕看,你不如也一同前去,就当解解闷。” 苏曦看着苏云宸在她和楚沧身上来回转悠的视线,勉强扯出一个笑:“本宫便不去了吧,毕竟这等国事,不能儿戏。” 苏云宸摆摆手:“阿姐不必多说,此事便这般定下了,夜色已深,诸位早些回去歇息吧,退朝。” 苏曦面上的假笑差点破防,但及时稳住未出纰漏,只是下阶梯时脚步稍显虚浮。 下一刻,她与陆景安清冷的眼神对上。 第26章 苏曦面上的笑意在苏云宸转身后迅速敛去,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烦躁。 她看向陆景安,他依旧是那副模样,仿佛周遭所有事情都不会对他产生分毫影响,只是脸色略显苍白。 似是察觉到她的注视,陆景安偏过头,他那双桃花眼本该是含情目般勾人,偏就生得清冷异常,两人对视上,他眼眸深处闪过一抹极其难察觉的安抚,似是在示意她不用担心。 眸光转瞬即逝,快到苏曦甚至怀疑自己是看错了。 两人相对无言,均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对方的凝重。 “回府更衣,即日出发。”她率先迈开步伐。 夜晚,马车车轮慢悠悠滚动的声音在寂静的街道中行驶,分外清晰。 太阳东升西落,自踏出皇城那一刻起,伴随着灰土飞扬,和密集又急促的马蹄声。 云州距离皇城距离并不算远,快马加鞭的情况下约莫是两日的行程。 原本以为有长公主在,此次行程会被大大拖慢,随行的官员心中寻思着,别说两日,能顺利抵达便算祖上烧香了。 虽说皇家子女会御马再正常不过,但长公主向来骄纵。 可正是这样金贵的长公主,此次竟是直接上马骑行,非但没有耽搁浪费一点时间,反倒是在第二日清晨便赶到了云州城。 这简直就是前所未有的情况,直令所有人都瞠目结舌。 此时,云州城门紧闭,寂静得犹如无人城,只在城门有零星的城门兵把守。 “吁——”苏曦勒马停在城门,利落翻身下马。 她看着前面稀疏得有些荒凉的城门,牵着马率先走上前。 “是皇城派来的人吗?”城门兵眼神有些涣散,看着也像是病重的模样,在看见大部队后,他眼神中迸发出对生的渴望。 陆景安紧随其后下马,视线在同样风尘仆仆面带倦容却不见抱怨的苏曦身上停留片刻,随后若无其事转移视线,整理自身衣冠。 “云州守将听宣——”随行太监捧着圣旨,顾不上一身风沙尘土,小跑上前便开始宣读。 “陛下特命长公主殿下携太医院前来赈济,即刻开城门接应——” 太监尖细的嗓音刺破长空,城门兵闻言,眼底的光芒更甚,声音虽稍显虚弱,却明显能听见激动的颤音:“开城门!” 城门被缓缓放下,苏曦牵着马与大部队浩浩荡荡进入云州城。 马蹄声响,越过城门的刹那,扑面而来的是浓厚的药气,空气中到处飘着点燃苍术所散发出的滚滚白烟,呛得人喉头发疼,鼻尖干涩。 远处年轻妇女走一步晃一步,身后跟着放满黑碗浓药汁的板车,妇女手轻敲着铜锣,声音哑得如同苍老的老妪:“进药……咳……时辰到!” 铜锣声响,原本紧闭的房门接二连三打开,一个个身形消瘦佝偻着腰的百姓走出来,有序地拿起黑碗,眉头都不曾皱起,双眼无神地把浓浓的药汁灌入嘴中,再挪着小步走回房门。 全程无人往苏曦他们的方向看,好像对周围环境失去了感知。 苏曦心中震惊,脚步生生顿在原地,眼眸微微睁大。 她从未想过会是这种场景,犹如活人的地府,死气沉沉。 跟在她身后的陆景安眉头紧缩,眼神骤然冷冽,他的目光从那些麻木的百姓身上移开,转向苏曦,却没有言语。 “下官乃云州知州陈令,特前来迎接诸位。”不远处,云州陈知州赶来,与周围百姓形成鲜明的对比,他身形微胖步伐沉稳,脸色也是红润。 陈知州看向苏曦,面上一怔很快便恢复寻常,开始一一请安:“长公主殿下圣安,丞相……” “不必多礼。”苏曦直接打断他的请安,视线落在他气血充盈的面庞上,语气不佳,“看来知州无事。” 她越过陈知州朝前走,同时直接发号施令:“现在带本宫前去你们排查过的源头,本宫要再查一遍。” 陈知州看着独自走在前面的苏曦,还有落在后面的陆景安,以及队伍末尾的楚沧,最终还是将眼神落在陆景安身上,如同找到主心骨一般。 “丞相大人。”他没有第一时间听从苏曦的安排,“您看这……” “本宫的话是不好使了吗?”苏曦听到后面的动静,站在原地侧身回眸,眼神如冰般刺向陈知州,手中的马鞭被她死死攥在掌心。 陈知州脖子一缩,他慌乱地跪在地上叩首:“长公主殿下,微臣不敢……” 陆景安静静站在一旁,既没有侧目去看陈知州,也未曾有出言的打算。 苏曦此时也根本无暇顾及其他,攥着马鞭的手蓦然指向陈知州,松开几根手指,原本团成一团的鞭身从手里弹至空中,晃动在不断磕头的陈知州面前。 陈知州的身形猛然一僵,他犹如定格的画面一点点抬起头,额头全是冷汗。 “长公主殿……” “再敢浪费时间,本宫这便赏你几鞭。”她蹙眉,面上的不耐显而易 见。 陈知州用宽大的官服袖胡乱擦拭额头的汗,连滚带爬地从地上起来,当下也顾不得仪态,一路小跑着在前方引路。 苏曦将马鞭缠在胳膊上,眼神轻飘飘在陆景安脸上扫过,下一刻她毫不犹豫转身,大步跟上陈知州。 第29章 陆景安看着她这一系列果断的行动,眸光中闪过些复杂的情绪,还有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发觉的欣赏。 很快他便收回视线,有条不紊开始安排事项。 “楚将军,即刻布人手替换城门士兵,城内派兵轮守,调兵在两个时辰内将各处尸首移至一处焚烧。” “随行各位太医各司其职,带领云州医师共同与病重百姓号脉,尽快找出对症方子。” “即日起城南施粥……” 直到确认所有安排无误,陆景安才朝陈知州带领的方向走去。 水井边,明明是冬日,陈知州却被吓出一头汗,他顾不上那许多,在苏曦冷凝的目光下慌忙开口:“长,长公主殿下……” 他好半天才稳住颤抖的声线,终于正常说话:“云州城内约莫有几十口水井,水井间相互连通,与州河相连。” “城内这些水井微臣派人是查了又查,医师也看过,确定无误的。” “绝非水源的问题。” 陈知州的话并没有影响苏曦,她仍在仔细观察着。 她靠近水井,手撑在井沿上,正准备俯身去看井内情况的时候,胳膊被拉住。 “殿下当心。”如玉般的声音响起。 苏曦回头,撞入陆景安的眸子里,他眸光中隐约带了些不赞同的意味。 “我看看,你扶着我点。”她转头重新看向水井中。 陆景安顿了顿,最终又伸出另一只手,双手稳稳地扶住她的胳膊,同时稍加力度不让她真的大半个身子探入井中。 “井边湿滑,殿下莫要靠得太近。” 苏曦感受到手臂上传来的力度和他的话语,心中泛起些异样的涟漪,但很快她重振心神,将视线再次投入水井中。 井中光线幽暗,水面倒映出圆月般的天空,井壁上还生根着枯草,不见绿只见枝茎。 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异常。 她站直身体,手也顺势离开井沿边。 “看起来好像没什么不对。”她双手互相拍了拍,将手中的灰尘拍落。 “长公主明鉴……”陈知州松口气。 苏曦刚准备说什么,却发现手掌中落下十分细小难以察觉的灰尘?细屑? 她目光一凝,摊开手掌,极小的黑点停留在白皙的手心里。 陆景安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殿下,这是?” 非常不明显,甚至不仔细看都看不出来。 苏曦将手掌缓缓抬至眼前,试图看得更清晰些。 随着距离拉近,原本只是小黑点的东西,渐渐显露出些许轮廓,体积极小,带着一对的透明双翅的虫。 她凝视着掌心,眉头轻轻蹙起,很快在脑海中对应上物种。 这虫是属于双翅目蠓科昆虫的一种,常见,但季节不对。 周围寒风时不时刮起,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转。 现在是冬季,而这种蠓虫主要在春季和夏季出现。 陆景安仔细观察着苏曦手心的小虫尸体,面色并未有什么明显变化,但他敏锐地捕捉到苏曦脸上的思索。 他眼底划过一抹疑惑,没有出声,而是静立在一旁似在观察又或是等待她解释。 良久后,苏曦说道:“带本宫去医馆。” 陈知州立即点头哈腰:“长公主殿下这边请。” 陆景安睫毛微微颤动,缓缓盖住眼睑,再睁开时瞳光恢复如常,默默跟上。 医馆中,此起彼伏的呕吐声,病痛的呻吟声,交织在一起,空气中恶臭药香交织。 陈知州面露嫌弃,为难地看着苏曦:“长公主殿下,此地污秽,恐污了您的眼。” “无妨。” 苏曦面不改色迈入医馆,并没有打扰忙碌的太医,站在一侧静静看着。 尽管是冬季,百姓的衣物却并不厚重,反而有些单薄,太医把脉时,撩袖口也显得十分轻松。 陆景安静静站在她身边,存在感极低,只是视线时不时落在她的身上。 很快,苏曦不断游走的目光定住。 找到了! 第27章 苏曦的目光定在其中一个病人的胳膊上,胳膊上苍白的皮肤上显现出斑驳大块的红点。 她再次将视线重新移动,直到在每个病人裸露出来的皮肤上或多或少都能寻找到这种印记时,才将目光收回。 陆景安紧紧盯着她的反应,同时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在看见那些大块的红肿包时,眼神微凝。 苏曦没有注意到身边的陆景安始终在观察自己,她敛下眸子,在心中分析着。 符合现象,被吸血蠓叮咬后会出现大片红肿的包。 通常这种红肿奇痒无比,之所以这些病人并没有明显挠痒的动作,大约是被病痛折磨的有气无力,已无暇顾及。 她沉思着,转身走出医馆来到大街上。 按理来说冬季是没有这种蠓虫的,却出现了。 除非人工饲养,而蠓虫很适合传播疾病,又有体积小难以被察觉的优势…… 她顿在原地,眼神有些恍惚。 可是,古代人会懂这些吗? 她用现代人的知识和思维是可以快速寻找到源头,但目前情况……实在有些超越古代人的思维了。 还是说,这是一场巧合?只是她想太多了? 陆景安看着她神色变幻,眼眸中的疑惑与猜测越发浓厚。 “殿下可是有所发现?”大约是心底疑惑实在太多,陆景安终究是没忍住,问出了口。 苏曦被他的话语唤回神,眼神定定在陆景安脸上停留片刻,最终只是无声地摇头。 “并无。” 陆景安眼神微暗,指尖轻轻在拇指的扳指上拨弄一圈后,正准备再次开口时,突然顿住。 苏曦沉寂在自己的思绪中,余光瞥见陆景安正死死地盯着一个方向。 她顺着方向看过去,只看到一抹红色衣角消失在转角口。 “你没事吧?”她回首望向陆景安,当看清他的表情时,她愣住了。 他眼眸几乎是遏制不住地爆出细碎的恨意,连带着眼尾都开始微微发红,与往常的他截然不同。 这眼神…… 苏曦感觉自己似乎曾经看过他这样的神情。 很快她想起来了,是收服月影的时候,他也是这般极力克制着失控,拂袖而去。 她不由得再次看向刚刚那个转角口,仍一无所获。 “臣无事,殿下放心。” 声音响起时,陆景安已经恢复了正常,只有眼眶那还未来得及褪去的红意在印证刚才发生的一切。 苏曦没有追问,她点点头:“要不然,你先回驿站休息一下?” 陆景安转着扳指,在听到她的建议后面色有些复杂,但很快便掩饰过去,依然维持着仪态欠身行礼:“如此也好,臣先告退。” 他转身离开,只是脚步间似还有些虚浮。 苏曦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究竟是什么事或人,能让陆景安如此失态呢? 但眼下显然云州的疫情更为紧迫,关于病情,或许她可以问问太医们的看法。 她收回纷杂的心绪,重新走进医馆。 “李太医,可观察到什么不对?” 李太医唉声叹气:“长公主殿下,微臣也感觉十分惊奇,从脉象看过来只是寻常的发热,先前医师用药对症,按理不会演变成如今的情况。” 他仔细看着病患手腕上的红色斑点:“微臣在病人肌肤上发现这些斑点,疑似蚊虫叮咬后的情况,可如今这时节,应当不会有蚊虫才是。” “如今细细检查,诸多细节均颇为蹊跷。” 苏曦见状,顺势取出布包,揭开后蠓虫的尸体静悄悄躺在中心:“李太医,您看看这个。” 蠓虫的体积很小,李太医一开始并没有看见,直到仔细看才发现那细小的虫身,他脸上露出极为惊骇的表情:“这是何物?” 他细细研究,脸上的惊骇越发浓重,当下也顾不得回复苏曦,起身去寻找其他太医。 几个太医围着仅有的桌子,团团围住,毫不顾忌形象地上半身趴在桌上就为看清那布上细小的黑点。 “这是……蛊虫!”终于有一位太医握拳喊出声。 “定是如此!” 其他太医纷纷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原来如此……这便 能解释为何症状不一,药石无灵了。” 在长吁短叹之中,作为此次随行资历最高的太医,李太医表情格外严肃。 “既是巫蛊之术,那必然是有人在背后捣鬼,其中究竟是怎样的阴谋臣等不得而知。”他看向苏曦,慎而重之地朝她鞠躬:“但到底还得多亏殿下慧眼,这才发现其中关键。” “如此一来……” 几名太医纷纷对视一眼,散开重新进入忙碌中,李太医朝苏曦示意过后也加入其中。 苏曦安静地目睹这一切,未曾出声干扰或引导他们思考的方向。 第30章 当听到蛊虫二字时,她面色未变,心中却有些深思。 蛊虫么……原来他们是这样理解的。 尽管她想要的信息已经得到了,但仍在医馆停留,观察他们得知为“蛊虫”后转变的治疗方案。 走出医馆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夕阳的绯红照亮整片天空,给冰凉的场景加入些许温度。 光线不算多明亮,却让灰尘获得了形状,悬浮在空气中缓慢游动。 苏曦站在医馆门口,看向远处通往驿站的拐角口,正准备先回驿站稍作歇息,却看见了一片明显与灰尘不同的轨迹。 数不清的黑色小点在空中散开又聚拢,几乎要与灰尘融为一体。 蠓虫? 她迈开的脚生生顿住,顺着那团几乎要延绵成长线的“虫影”末端看去,隐隐指向远处城外插着一排光秃秃树的山沿。 心中渐渐有想法后,苏曦没有再停顿,朝驿站的方向走去。 冬日的夜晚总是来得极快,她到驿站的时候,天色已经黑透。 没有万家灯火,没有热气腾腾的饭菜香气,云州的空气里只有浓得发苦的药味,还有隐隐缠绕在耳边若有似无的隐忍的哭泣声和痛呼声。 越过镇守在驿站门口的侍卫,她缓缓踏上向上的阶梯。 在路过陆景安的房间时,房门大开着,她下意识朝内看了眼,却没看见那熟悉的身影。 疑惑也仅仅在心头停留片刻,她走进自己的房间中关上门。 “月影。” “主上,这是给您准备的便于携带的水壶。” 苏曦这次来云州,并没有带上花琦,而是让月影隐匿着身形跟着大部队前来。 伸手接过携壶扣在腰间后,苏曦想到待会要做的事,抬头看向月影:“去换一身适宜夜晚出行的衣物,要严实些的,待会随我一同出城。” “是。”月影并没有多问,下一刻身形便消失。 苏曦从行囊中取出深色夜行服换上,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 她拿着月影放在桌上备着的干粮简单吃几口,干巴的口感需要和着水才能下咽。 两人出发的时候,天色已经黑透,街道空落落,家家大门紧闭,唯有零星侍卫在走过。 两匹快马在黑夜中穿梭而过,只余留沉重的城门关闭时的震响。 “主上,确定是这个方向吗?” 马蹄声不断回荡,周围的景色也在飞快的倒退,越靠近山体,就越发的荒凉。 苏曦勒紧马绳,抬头望去。 蠓虫的飞行能力不强,活动范围通常不会超过几百米,加上目前掌握到的信息,大概率是人为投放。 云州城外是大片的山体,即便是偶尔路过云州城的人,也会选择进入城内渡过一夜,不会在外做停留。 而她当时观察到的虫群轨迹是从城南方向过来的。 具体有几分把握,她也说不准,但直觉告诉她值得一探。 “主上,这边人烟稀少,不像是短期内有人的样子。”月影观察着湿软的泥土上还残留着的马蹄印。 那脚印边缘十分模糊,一看便是多日前留下的痕迹。 “去其他的方向再看看。”苏曦扯着缰绳,在她的牵引下,马儿踏着蹄在原地转了几圈,她将视线放在山头上。 夜色下,山头处似有隐隐的火光露出。 苏曦与月影对视一眼,抬手扬起马鞭。 “驾——” 马鞭挥响,马儿嘶鸣一声,急促的马蹄声渐行渐远。 山顶处,四壁如刀削般,中间向下凹陷着反倒像个盆地,仅有一条窄径蜿蜒而下。 待两人靠近时,寒光在黑夜中闪烁,利器划破空气的声音传来。 “大人!——” “快退!” “不好,来不及,根本看不清是什么东西在攻击,点火!” 原本只是微弱的火光,逐渐连绵成一片。 苏曦的瞳孔中倒映出灼热的火光,面前开阔的平地有一群穿着统一黑色的夜行服的暗卫,衣服颜色一致,只在胳膊的布料处刺了片羽毛的形状,此时他们正护着中间的人试图撤退。 尽管场景看起来乱,实际上却乱中有序,能看出来都是经过专业培训的安慰。 下马后,苏曦眯起眼睛,给月影使了个眼色,两人迅速隐蔽在高处的土坡边,准备静观其变。 “咻——” 四面八方有箭羽射向中心人群,苏曦隐匿着自己的身形,快速看向射箭的方位并牢记在心中。 就在此时,月影拽了拽她的袖子。 “主上……您快看……”月影的向来平稳的声线,此时忽而多出几分颤抖。 苏曦心一紧,顺着月影示意的方向看过去。 先入视野的是白玉扳指,正在尘土飞扬的泥土地上,轱辘滚动着。 那是…… 苏曦瞳孔倏然一缩,视线一点点向上挪。 从上而下的箭羽还在不断疾射,看不清的刀光挥动斩断箭杆,火光下,原本因黑夜看不清楚的人脸也渐渐照映清晰。 被暗卫围在中央的人踉跄后退,手捂着臂,指缝间渗出血色。他面色惨白,碎发被冷汗黏在脸颊边,露出一双如坠寒潭的墨瞳。 那是…… 陆景安?! 第28章 “陆景安……”苏曦心中震惊,声音压低凑近月影的耳边。 “东南两侧各有伏兵隐于陡壁下,以及西北角于正北方向应还有零星人手。” “去看看,小心点,如果能解决的话就一次解决,解决不了就不要轻举妄动,以自身安危为主。” “是,主上您也注意自身安危。” 一阵风声后再无动静。 苏曦将身体压低,紧紧盯着场中的局势。 天色越发黑沉,箭羽渐疏,原先在空中显得十分密集的轨迹自东边方位开始逐渐消失。 场中的人手持着佩刀,面对这样的变化仍未放松警惕,每个人都在尽责地紧盯着四周。 突然,极小的嗡声传来,贴的很近,苏曦第一反应将耳朵蒙起。 她本就有所准备,穿的极为严实,将全身能遮住的皮肤尽数遮盖,就是为防这蠓虫。 很显然,下方的人并未曾预料这一点。 那些暗卫尽管训练有素,在这种情况下也守着规矩,但偶尔还是有些抓挠的动作。 苏曦保持着姿势未曾动过,但后面拴着的马却开始躁动不安。 马蹄先是不耐地刨着地,紧跟着下一刻,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叫声,在渐渐安静下来的环境中格外明显。 因四周射下的箭的数量明显减少后,底下的人逐渐也注意到马儿的嘶鸣。 “谁!” 苏曦心头一跳,紧要关头时,月影回来了,迅速压制住躁动的马匹。 “主上,已经解决了,应再无纰漏,眼下我们是否离开?”她压低声音。 苏曦呼出一口气:“走!” 话音刚落下,一个身影出现在对面璧沿,动作十分迅速地抬起手做了个手势,就连苏曦也只看到那抹似曾相识的红色衣角。 她看见有些许亮光在璧沿上,箭矢在黑夜中散发着点点寒意。 来不及了,先救人。 “月影,有没有把握把他带过来。”苏曦眯起眼睛打量局势。 “属下可以试试。” 那些暗卫看上去身手不错,只是因为护着陆景安而处处受限,那些箭射出的位置十分刁钻,更像是冲着他去的。 苏曦从怀中拿出长公主令牌递给月影:“尽量小心一点。” 月影接过令牌,几个呼吸间,身影就消失在原地。 苏曦保持着半蹲的姿势,掌心渗出些汗,她看着底下暗卫护着步伐不稳的陆景安不断后退,划破空气尖锐的声音爆鸣,几支泛着冷光的箭羽堪堪落在地上,刚好就是他原本站立的位置。 月影将长公主令牌咬在嘴边,矮身穿过缝隙进入正中心的战圈,双手各持一把小剑利落将箭杆折断。 这个 画面直让苏曦看得心惊肉跳,她捏紧双手,手心的汗沾在指尖上,黏腻异常。 “退!”低喝声响起,暗卫拿起剑朝月影挥去,却在看见她口中叼着的长公主令牌,动作猛然顿住,剑刃堪堪停在月影咽喉间。 “接应!”月影收势,将长公主令拿在手中,平稳地说完这两个字,说话间单手持两把小剑劈断一支箭羽。 暗卫们互相对视,最终让开一个小小的缺口。 月影走进去,拽住陆景安的衣服,边后退边拦下箭羽,暗卫们也默契地补上缺口,将他们的后背遮挡住。 月光慢慢在空中显现,月影回来时,带着陷入半昏迷的陆景安。 陆景安手臂上的布料被血色浸透,面色苍白,双眼紧闭。 风中席卷着浓厚的血腥味,苏曦撕开一个布条,用力地将他不断渗血的手臂勒紧。 因陆景安被带离,局势发生改变,璧沿边冰冷的箭头齐齐开始变化角度。 第31章 苏曦当机立断:“我们走。” 月影抵在她背后:“主上,您带着相爷上马先行离开,属下留下断后!” “一起走。” “主上,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请尽快离开。” 见她犹豫,月影催促。 苏曦咬咬牙,最终在月影的帮助下将陆景安扶上马,同时她一个翻身,双手从他腰侧环过去。 “月影,务必小心,没有什么比你的命更重要!” 她说完,搂紧怀中的人,牵紧缰绳。 “驾!” 马蹄脆响中尘土飞扬,混杂着被风吹散的血腥味。 苏曦拽着缰绳,双手牢牢固着怀中的人,散落的发丝在风中不断拍打,偶尔阻碍着视线她也无暇顾及。 怀中的人气息温热,雅致的檀香味混着那一丝血锈味钻入鼻尖,融合在一块的气味独特又柔和。 陆景安靠着苏曦,头无力地枕在她的肩窝处,双眼紧闭,额间渗出细密的汗水。 少顷,陆景安的眼睫轻颤,喉间溢出一声低弱的闷哼后,缓缓睁开双眼。 “唔……”手臂的剧痛传来,眼神短暂的恍惚一瞬,当他感受到周围陌生环境和背后的柔软后,瞳孔骤然紧缩。 “谁?!” 苏曦没有立刻回答,疾奔中抽空回头望了眼月影的方向,尽管早已看不见任何身影,眼中的担忧分毫未减。 她猛地一扯缰绳,马匹骤然加速,怀中的人身形一晃,强大的推背感使两人身体紧紧相贴。 “你……”陆景安声音带着明显的警惕和不悦,但话刚起个头,原本就煞白如纸的脸又白了几寸。 “别说话。”苏曦眸色微沉,视线紧盯前方的路,“也别乱动。” 熟悉的声线以极近的距离传入陆景安耳中,他原本警惕中充斥着谋算的神色滞住,僵硬的身体突然就软了下来。 “殿下?”他声音哑了,侧目看向用衣物将自己脸都包裹严实的苏曦。 圈着他身体的胳膊并不多么有力,细弱得仿佛可以随时捏断,背后的触感也是一片柔软。 可偏偏就是莫名传来一阵安全感。 苏曦没有说话,只是将人又往怀中搂紧,手紧紧扣着缰绳,胸口随着马背的颠簸有节奏地起伏着。 她离开的时候由于匆忙并未选择路线,目前完全是朝着云州相反的方向行驶,以至于周围的环境极其陌生。 当感受到怀中人身体的紧绷和轻微的颤抖,她意识到必须要找个地方先安置下来。 苏曦眯眼环顾四周,夜风卷着枯叶簌簌作响,月光皎洁地散在地面上,提供了些许的光亮。 不远处被枯杆缠绕的山洞映入眼帘中,洞口黑压压看不真切,苏曦勒住缰绳,马儿响鼻声响起时前蹄扬起。 “还撑得住吗?”马停在山洞口,她没有第一时间下马。 “臣试试。”陆景安呼吸急了几分,用未受伤的手攥上缰绳,想改变姿势伏在马背上,却又身形不稳而跌靠回她怀中。 苏曦稳稳撑住,感受到嗷他的重量几乎全压在她的肩上。 “臣……”他惨白的脸上神色几经变幻,最终归于一种近乎淡漠的平静。好似无奈又平静地接受了自己屡次在她面前露出极为狼狈的一面。 “臣失态了,劳烦殿下受累。” 陆景安罕见的示弱让她心中蓦然升腾起一丝异样,她强行忽略掉心头的那点不符合时宜的感受,停顿思考片刻。 “忍着点。”她突然出声,压着他的身体朝前倾,双腿夹紧马腹,轻轻摇晃缰绳再后拉。 马儿在她的控制下开始缓步后退,在多重力度下,陆景安身体不受控朝前倾斜,最终趴伏在马背上。 “多谢殿下……”伤口撕裂般的疼痛传来,他将即将要溢出口的闷哼生生压在喉间,声线却依然抑制不住地发颤。 苏曦瞥一眼他紧蹙的眉头和毫无血色的唇,明白他忍耐已几近极限。 她不再多言,利落下马,把缰绳固定在树上,快速进山洞内检查。 洞内阴干燥,枯藤在石璧上缠绕,她在洞内寻个稍平坦的石台,褪去最外层她多罩了一层的外衣简单铺在上面便出来。 马背上的陆景安还安安静静伏着,苏曦牵着马走入山洞,双手扶着人下马。 下马时,他步履踉跄,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她的双臂上,酸胀感几乎是瞬间传达四肢。 她一声不吭,硬是稳稳接住,手腕都开始发酸,却硬是将人一点点带往石台。 两人呼吸间靠得极近,他稍显急促的呼吸扑在她已卸去面罩的脸上。 山洞的地面凹凸不平,鞋底拖过细碎的石头的声音格外明显,突然他脚底踩空,身形晃动。 苏曦猝不及防被他带得向前踉跄半步,柔软冰凉的触感划过脸颊。 她瞳孔轻微睁大,与他近在咫尺的墨瞳对视上。 “失礼……”他压着喘息,别开头,耳尖蓦然染上层微粉。 苏曦轻抿了一下唇后半晌才道:“无事。” 当陆景安终于躺在铺着外衣的石台时,月光斜斜透过洞口落下斑驳的柔影,他喉结轻微滚动,眼神开始涣散。 苏曦甩了甩已经酸麻的手臂,低头时看到他的状态心中一紧,忙坐到他身边。 他手臂上的血液极其缓慢地透过她扎紧的布条往外渗出,手臂处的布料明显要比其他位置要更暗,暗得几乎发黑。 他动了动干裂苍白的唇,齿间呢喃出一声模糊的话语:“渴……” 失血的寒意加上洞内本就阴冷的环境,他缓慢地眨着眼,却终究在瞳孔几次涣散又集中的过程中,失去了意识。 “陆景安?”苏曦急促地唤了声,从腰间解下携壶,拧开口后抵在他嘴边:“水在这里。” 水顺着壶嘴流淌出,却在漫过他无意识蠕动的唇后,从脸颊边滑落在石台铺着的外衣上。 苏曦倾斜携壶的手顿住,眉间微微蹙起。 他失去意识后喂不进水。 她指尖在壶身上轻颤,心中的不安也越发的强烈。 当手掌覆在他额头上时,滚烫又灼热的温度顺着掌心传来。 好烫! 她猛地捏紧携壶,视线停在他微张的唇上,那薄唇此时苍白干裂。 必须想办法让他补充水分。 最终,她深吸一口气,狠狠灌下一口水含在嘴中,手指捏住他的下巴,缓缓朝他靠近。 第29章 苏曦俯身时发丝垂落,落在他的脖颈间,唇瓣相贴的瞬间,心跳如乐曲的鼓点,几乎要从胸腔挣脱出来。 他那因干裂而有些微刺的唇并不温暖,显得她的唇滚烫。 苏曦闭上眼,将口中的水慢慢渡过去,水珠从两人相接唇的缝隙溢出水痕,慢慢汇集成细小的水珠滑落。 她捏着他下巴的手指稍用了些力气,让两人的唇瓣紧紧相贴,并放缓了速度,将水小口小口渡过去。 掌背下,陆景安的喉结滚动带来轻微的余波。 他无意识地吞咽,缓慢地接着她渡过去的水。 苏曦喂完口中的水,两人唇瓣间隐隐产生些许拉扯着的晶莹丝线,分开时便自动断裂开。 她松开他的下巴,手背抹去唇上的湿意,视线紧紧盯着他的眉间从一开始的紧蹙到缓缓舒展开来,才将掌心贴近自己的胸口,试图安 抚那频频跳动的心脏,等稍作平复后再继续。 反复这样几轮,苏曦才起身,为渡过今晚做准备。 冬夜的风从洞口灌入,天气越发的寒凉,以至于鼻尖都开始呼出白色的雾气。 璧上的枯藤是很好的助燃剂,短时间内也没有其他物件适合生火了。 她费力地将那扒得极牢的枯藤拽下来,娇嫩的掌心本就有这几日握缰绳留下的擦伤,此时枯藤尖锐的边缘擦破皮肤。 细密的疼痛从掌心传来,但她已经全然顾不上,指尖已经冻得发麻。 陆景安无意识地在坚硬的石台上蜷缩成一团,只靠着苏曦铺着的外衣取暖。 她快速将一团团枯藤堆放在一起,拿出火折子点燃。 火光照映下,逐渐暖和,她望着火堆,瞳孔中倒映出篝火的影子,喃喃自语。 “应该是够烧的……好在随身带了火折子。” “也不知月影如何了,千万别出事才好。” 苏曦转望着缩成一团的陆景安,他的睫毛不断轻颤,看上去极冷。 她叹口气,咬了咬牙,终于伸手将他扶起,让他靠在自己怀中,将原本铺在石台上的外衣捡起,将他整个人裹起,然后抱在怀中。 “坚持住……”她低声说,不知是在安抚无意识的陆景安还是安抚自己,“月影会没事的,你的人也会找过来的。” 条件实在苛刻,她只能给他手臂上的伤口做简单的止血。 目前的情况她大概也清楚,多半是伤口感染引发的高烧不退。 陆景安为何在医馆前露出那样的表情,而今晚的种种都像是陷入了对方的圈套。 第32章 具体是怎么回事,她不得而知。 她只是将他搂得更紧一些,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和旁边的篝火驱散他身上的寒意。 不知过了多久,洞内的火光渐渐暗下,陆景安的呼吸变得愈发急促,喉结艰难地滚动着。 “水……”他又开始无意识地呢喃。 苏曦低头看向他,再次叹了口气。 罢了……也不是头一回了。 她拿起携壶,壶嘴往口中倒入清冽的水,她臂弯撑在他的后颈间,维持住他的动作后,俯下身去。 唇瓣再次相贴。 陆景安无意识地仰起脖颈,追着她唇瓣的温度,也追寻着那份甘霖。 苏曦身体微僵,终是闭上眼,缓慢地将水渡给他。 下一刻,陆景安原本平缓的呼吸节奏倏然一变…… 苏曦睁开眼,撞入一双因震惊而瞳孔骤缩的墨瞳中,她还未来得反应,只是下意识继续将水渡过去。 他的身体还极为虚弱,此时在她怀中连手指都抬不起来,只能被迫维持着半躺仰头的姿势,任由那微凉的水顺着两人紧贴的唇慢慢流入口腔中。 分开时,苏曦没有动,还是那个将他搂在怀中的姿势,只是僵硬几分。 她一缕发丝垂落,落在他剧烈起伏的胸口上。 “那个……” 空气中一时间安静下来,她脚趾在鞋中蜷缩起来,面上努力保持淡定却仍显得格外生硬。 “殿下……”他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尾音如同被生生掐断般戛然而止。 他尚能勉强活动的手死死攥住裹在身上的外袍,偏生那布料上还若有似无地传来与她身上相同的味道,并不浓烈,是清淡又悠长的香味。 “臣……”他的声音仍然哑着,语速缓慢,似是每个字都在细细斟酌。 陆景安的手指在外袍上又收紧几分,将那本就凌乱的面料捏得皱巴巴的。 他垂下眼睫,试图掩盖自己的情绪,可到底没有全然掩盖去面上狼狈过后隐隐浮现的懊恼,一时间显得有些五味杂陈。 “臣,僭越了。”这句话说得极轻,每个字的尾音都带着细微的颤音,说完他将头扭开,让目光落在已燃烧殆尽的火堆。 空间中只有两个人的呼吸声,伴随着布料极其细微的摩擦声。 两人身体明明是相拥着,体温也在彼此之间传递着,却都各自将目光移到别处,仿佛正在看什么值得全神贯注的东西。 “殿下一夜未眠?” 片刻的沉默后,陆景安最终打破这份安静,声音极低,只余下颌线越发紧绷的侧脸。 苏曦咬咬嘴唇,将视线投向开始泛白的天空。 “算是。”她有些生硬地回复,又没话找话地补了一句,“天快亮了。” 她转头的时候发丝扫过他的鼻尖,只留下那残留的香气。 陆景安费力地抬起手,动作极慢且轻柔,却在即将碰到她发丝时顿住,指尖微缩后又若无其事地收回。 苏曦察觉到怀中的人的动作,却只装作不知。 她从未有过如此尴尬的时刻,如今满心的期盼都在期望月影或是他的人尽快找过来,好让她脱离这份尴尬至极的场景。 她腾出空闲的手,在湿润的唇上擦去先前还未擦去的多余水痕,却在做完动作后又僵住。 “殿下受伤了?”陆景安的声音依旧沙哑,他的目光从燃尽的篝火上收回,停留在她的手掌心上。 苏曦展开手看了一眼,细嫩的掌心上划痕交错,渗出细小的血珠,传来火辣辣的疼。 “无妨。”她语气有些窘迫,兀自镇定地接了一句。 天空渐渐明亮,驱除黑暗,篝火的余温也渐渐消失,清晨的凉风顺着洞口吹进来。 陆景安的身体微微颤抖,苏曦下意识将人搂得更紧。 怀中的人因她的动作牵拉到伤口,闷哼一声,动作间有些僵硬,随后在温暖中逐渐放软了身体。 “臣……昏迷了多久?”陆景安轻微别开头,散乱的发丝落在她的手背上,有些痒。 “约莫几个时辰。”苏曦低头查看他手臂上的伤口,那一处红得发黑的布料因血液干涸后开始有些发硬。 “多谢……殿下。”他努力控制着声音的平稳,但难掩虚弱。 那原本客套的话在此时听来,倒是多了几分真心实意。 纷杂的脚步声从洞外传来,混杂着马儿的响鼻声。 “主上!”人未到,反倒是声音先传来。 月影利落将马停好,迈着大步进了山洞,在看到两人相拥却又显露出几分狼狈的状态时,面上带上几分诧异。 “主上,属下来迟。”月影声音落下,紧随其后的暗卫们也纷纷出声。 “属下来迟!” 原本有些狭小的山洞此时人山人海。 陆景安面上那些细微的不自在此时尽数收回,恢复往常的平静,尽管狼狈也不失平日里的气度。 苏曦清了清嗓子,看向怀中的陆景安,面上显而易见的露出几分轻松。 “你的人来了。”她说完,目光落在前方的月影身上,仔细打量着。 许久后她舒了口气:“没受伤就好。” 月影面色柔和许多:“让主上担忧了。” 几人上前,将陆景安从苏曦怀中扶稳,苏曦终于从那让她有些尴尬地姿势中解脱出来,她站起身活动着已经酸麻的手脚。 她看向那群暗卫,思索了片刻:“你们将丞相带回驿站,尽快寻太医给他医治。” “那殿下呢?”陆景安在暗卫的扶持下慢慢站起,明显能看出来脚步发软,但不损半点风度。 “我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做。” 虽然中间经历了些波折,但苏曦没有忘自己的初衷,她是追随那蠓虫的方向前来查证的。 此时陆景安的人已经来了,她自然要前去将未完成的事情继续做完。 陆景安看向月影,眼神微暗一瞬后便收回:“可需臣分些人手?” “既是有重要的事情,臣自不会耽搁殿下的事,只是多些人手行事起来也方便些许。” 陆 景安扫视周围一圈,清了清嗓子:“墨羽军听令——” 那群暗卫纷纷跪下抱拳:“属下在!” “等等。”苏曦连忙打断,她摇了摇头,“不需要那么多人,我身边有月影就够了,人多反而不好隐匿身形。” 陆景安后半截的话卡在喉间,他睫毛垂下遮住眼帘,在逐渐明亮的环境中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 “既如此,那便依殿下。” 苏曦带着月影走出山洞,翻身上马时看了眼被墨羽军围在中心的陆景安,他身上披着的还是她铺在石台上的外衣,明明受伤又狼狈至极,却仍然维持着从容的气度。 两人的视线遥遥对望,她看见那平日里看不见底的墨瞳中,此时多了些复杂到她看不懂的意味。 而且不知为何,她好像从刚刚的话语中听到了些失落? 罢了。 苏曦摇头,勒紧缰绳夹紧马腹。 “月影,我们走!” 第30章 “主上,昨夜里属下发现一处极为隐蔽的地方,只是时间上匆忙未曾来得及细探。” 两人快速在山上秃树林间穿梭,只惊起一地尘土。 “那便去探探。” 路上,苏曦从月影口中简单了解了昨夜的后续。 在她将陆景安带走之后,原本处处夺命的弓箭突兀地停下了,似是失去目标一般。 他们原是想反制的,却不曾想那些人行迹十分诡异,撤退得极为迅速,极为熟练这片山头。 “看来是有备而来。” 在回到昨夜的山头时,两人弃马转为步行。 苏曦边走边活动手腕,观察着周围的环境:“对了月影,你认识丞相吗?” 月影无声摇头。 “那就奇怪了……” 天色亮起来后,这片山明显没有昨日看起来那么诡异了,只是山头处,能看见常年弥漫的雾气将那一片围绕其中。 昨日两次看见那身着红衣的身影,再加上陆景安异常的举动,这其中定然是有什么关联的。 究竟是什么事呢? “主上,就在前面。” 月影的声音打断了苏曦的思绪,她视线掠过在前面开路的月影,朝所示意的方向看去。 山腰处,面前高高的山壁之间仅有一条狭长的缝隙,仅能容纳一人轻松通过。 月影率先迈步走入,身影逐渐没入那幽暗的通道中,两人一前一后,沿着狭道缓缓前行。 越往前走,视线逐渐开阔,但光线却愈发黯淡,所有的光线都被阻拦在外面,四周的山壁粗糙且杂草遍布,没有半点人烟。 仿佛是藏在山肚中的一处无人知晓的洞穴? 说洞穴实在是不够贴切,因为内里的空间大得惊人,仿佛是一座空心的山洞。 当路彻底消失时,眼前的景象彻底震惊了苏曦。 第33章 她们站在最高处的崖璧上,俯瞰着这山洞中另外的“村庄”。 是的,村庄。 下方,一座座被简单修建的茅草屋错落排列着,洞内虽不见天日,但家家户户门前都挂着红色的灯笼,光线虽微弱,却足够照亮门前的路。 红纸灯笼内的幽光扩散着,整个环境静谧的如同…… 诡异的“世外桃源”? 这里似与外界的日落而息,日出而作的生活截然相反。 而她们走的这条道路,似是从未被外人发现,杂草丛生,枯藤交错,缠绕在洞口处。 月影持着匕首将枯藤斩断,割出一个能供人身体穿过的口子。 “这里面竟是别有洞天。”月影脸色有些严肃,她蹲伏在地上,压低身体打量着下方。 苏曦也同样压低身体,视线在茅草屋上一一扫视过去,最终停在最中心处,明显搭建得更精致的屋子,不再是茅草搭建,而是土砖。 门口挂着的红灯笼数量也要比其他的茅草屋更多。 “月影,你看那儿。”苏曦指着那明显不同的土砖屋。 月影顺着她指向的方向看过去,低声道:“确实古怪,属下先去探探?” 苏曦凝视着下方被红灯笼照亮的村庄,眉头微蹙:“太危险了。”她说着,却朝前迈了半步,好奇心与理智激烈交锋。 她很清楚知道自己只有寻常女子的武力值,更何况原主是养尊处优的长公主。 先前光是骑行赶路就已经濒临身体的极限了,若此时强行让月影带着她前去,恐怕只会添乱拖后腿。 月影却注意到她犹豫不决的表情:“属下的轻功尚可,潜伏打探不在话下,若有不妥也好及时脱身。”月影脸上多出几分自信,她看向苏曦,“若您想亲眼确认,属下也有信心。” 苏曦静静看着下方的村庄,终是下定决定,缓缓趴在月影的背上:“好,既你有信心的话,我相信你。” 月影稳稳地背着她,脚尖轻点,身影如鬼魅般从洞口处一跃而下。 耳边传来呼呼风声,苏曦感觉身体仿佛处于失重感中,直到落地的那一刻才消失不见。 月影带着苏曦落在土砖房屋顶,几乎一点声响都没有发出来。 房间中有些话语声,月影没有放下苏曦,而是慢慢蹲下身体贴近屋顶。 伴随着距离拉近,房内对话的声音逐渐清晰起来。 一道骂骂咧咧的女声传来。 “真是该死!” 苏曦侧耳聆听,这女人声线听起来是偏柔的,但是扯着嗓子又变得略微粗犷。 “没想到啊!当年那小子如今都变成丞相了,害得老娘这些年东躲西藏躲避追杀,最后只能逃来这鸟不拉屎不见天日的地方!”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早知如此,老娘当年就该多砍下个脑袋!” 苏曦呼吸一窒,手在月影肩膀上微微收紧。 这个女人说的是陆景安。 女声冷哼又带着得意:“就知道那小子属疯狗的,看到老娘就得扑上来咬一口。” “头儿神机妙算!” “可惜了,好不容易让他中了埋伏,临门一脚还给人救下来了,实在是可惜。”女人声音中充满了惋惜。 苏曦屏住呼吸,努力将一字一句听清楚。 “不过好在老娘鸿运滔天,有贵人相助……” 月影将身体压得更低,想将关键处听仔细,却不曾想土石屋顶在她的动作下,簌簌落下几块碎土。 土块滚落声格外刺耳。 “谁?!”屋内的女人说话声戛然而止,紧跟着就是大步的脚步声。 坏了,被发现了! 苏曦喉间发紧,紧紧贴着月影的背,手心不断冒汗。 “主上,靠稳了。”月影用气音说完后,双手稳稳背着苏曦,腾空急退,带着她凌空而行,只三两下便回到先前她们先前来的崖璧上。 苏曦从月影背上下来,深深吸一口气,按捺住狂跳的心脏,顾不得地上尘土,趴在地上压低身形,看着底下土砖房走出一个身着红衣的女人。 女人手持弯月刀走出房门,扫视周围后快步走到屋檐下,蹲身抓了一把地上的碎土。 她的面容苏曦看不太清楚,但能感觉到她身上的杀气不容小觑。 苏曦紧张得指尖无意识地在地面上抠着,指甲缝隙都被土填满也毫不知觉。 女人抓着碎土站起身,被捏碎的粉末从指缝间滑下,她锐利的视线在山壁间一寸寸查探,视线几次扫过她们所在的位置。 忽然旁边蜿蜒出一条半僵的蛇,女人一刀砍下,苏曦只看到那女人嘴唇张合间,似是骂了句什么,然后拖着刀又回到屋内。 她没发现。 这个认知让苏曦大大松了口气。 尽管这个村庄里没有直接得到关于蠓虫的有效信息,但仍然有极大的信息量。 而且…… 苏曦眼神暗了几分。 这个红衣女人,她分别在云州城内、城外山头上都看见了。 何况还牵扯到了陆景安,包 括刚才未完的话语,“贵人”指的是谁,这其中丝丝缕缕到底有什么关联…… 苏曦放轻动作向后退去,直到退到一定距离才站起来,转身朝外走去,月影紧随其后。 “我们先找回马,然后回驿站,此地不宜久留。” “是,主上。” 太阳在天空中慢慢攀爬着,光洒下来,脚下原本长长的的影子慢慢缩短。 两人回到驿站的时,刚好是正午,驿站内传来些许饭菜香气。 月影隐去身形先行回到房中,苏曦则是牵着马走入后院,唤来马夫在马槽中放入新鲜的马料,饿了一宿的马当即埋头吃起来。 “长公主殿下,可要用膳?”店小二拿着托盘出来正好看见苏曦的身影,行礼后走到井边。 “可,稍后送到本宫房内。”苏曦随口应下,双手拍了拍身上的灰土。 “好叻!” 苏曦朝室内走去,余光间瞥见店小二将井中刚捞上来的水,直接倒入陶瓷碗中,端着托盘就准备拿去给客人。 “等等。”苏曦突然出声。 “长公主殿下还有何吩咐?”店小二转身,脸上带着恭敬的神情。 “你们这水是直接喝的?” 店小二不明所以,但还是回答道:“回殿下,这井水清澈见底,入口十分甘甜,自是直接饮用。” “从现在起,水须烧沸后才能饮用。” “可……”店小二有些为难,“若是烧沸后,便少了这份井水的甘甜……” 他的声音愈发得小,最终在苏曦的眼神中应下了。 苏曦刚欲多说几句,眼角余光瞥见二楼陆景安的客房内,一双纤长的手指正端起茶杯。 她顾不得许多,转身就朝楼梯奔去,手在扶梯上快速带过。 ”哗啦——” 茶盏被她甩落在地,碗身顺着水迹颤颤巍巍晃悠几圈后归于平静。 做完这些的苏曦气息未平,胸口起伏,不断喘着气。 陆景安左手被细细包扎后垂落在身侧,另一只手还保持着端茶的姿势,手指悬在空中,指尖还带着湿意。 他的墨瞳中闪过一丝极快的错愕后恢复平静,指尖慢慢缩回,手臂也缓缓放下。 “殿下?” 陆景安抬眸,睫毛伴随着眨眼的动作上下扑朔,眸光中只隐隐带了些许疑惑,却只说了一句话便没了下文,似是在等她解释。 苏曦将腰间的水壶扯下放在桌上,壶中水晃悠出声响,听着像是还有半壶。 她呼吸还未喘匀。 “这水……”她又呼了几口气,指着地上漫开的水,好半天才稳住呼吸,补了一句。 “不能喝!” 第31章 伴随着苏曦的话语声落下,陆景安视线落在她放在桌上的水壶,并没有去取。 “口渴了先喝我带的水,以后驿站的水必须烧开才能喝。”苏曦气喘匀后,拉开椅子坐下,把水壶往他的方向推了推。 “殿下的意思是,驿站的水有问题?”陆景安摩挲着手指,将指尖沾到的茶水慢慢擦去,受伤的手还垂落在身侧。 “所以——”他将水壶又推回,“殿下终于肯告诉臣您查证到的信息了?只是,与这水有何干系?” “以及先前水井边看到的虫尸,昨夜您又突然出现在城外……” 他话语顿了顿,刻意将昨夜的独处避开,目光只在她身上满是灰土的衣物上扫过。 “殿下,分开之后,您又遇到了什么?” 他的声音听起来还是十分虚弱,却仍在理智地分析。 苏曦盯着被他推回的水壶,壶嘴正对着自己,壶内的水摇晃着,发出闷响。 她没有立刻回答,视线重新移到陆景安的脸上。 壶内的水终于归于平静,沉默也在两人之间蔓延。 苏曦手指轻轻敲在壶身上,敛眸间将目光收回。 第34章 陆景安低垂下睫毛,挡住眼底翻涌着的复杂思绪。 片刻后,他伸手,骨节分明的手指勾起壶把手,缓缓将它移至面前。 他嘴唇微张,似是想说什么,却终究未言,只是就着这个姿势,仰头饮下一口。 壶嘴倾斜时,水流汇成一条流畅的弧线倾入他的口中,溢出的水顺着嘴角划过他滚动的喉结,最终没入衣物间。 他放下水壶,拇指指腹按在唇角轻轻抹去湿润后重新与她对视。 “现在,”那被水润泽后的嗓音恢复几分清亮,却更多些沈定,“殿下可以说了?” 苏曦一瞬不瞬盯着他,当看见他的动作后,沉默片刻,才慢慢开口。 “今日我们发现,山腰处别有洞天,内藏一个村庄。” 陆景安面色未改,只是身体稍作前倾,做出聆听的姿态:“那殿下是否有新的发现?” “听到了些只言片语。”苏曦手肘撑在桌上,手指蘸着残留的水渍在桌面上写下“红衣”二字,模仿着语气将话说出口。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多砍下个脑袋……属疯狗的……” 她将原话一字不落地重复一遍。 陆景安视线落在她蘸水的指尖上,湿润的指尖上泛着微光,在桌面上缓缓晕开,逐渐一笔一划成型,当“红衣”二字落入眼中,他瞳孔骤然收缩一下,身体以一种明显的角度朝前倾得更多。 紧接着就是苏曦模仿的话语清晰传入耳中,他原本呈自然状态放松的手蓦然收紧,手背上青筋显现。 “多砍下个脑袋?疯狗?”他嘴中噙着这句话反复一遍,忽而唇角勾起一抹毫无温度的弧度,虎牙若隐若现。 苏曦边复述边看他的反应,此时慢慢吐出最后一句话:“……有贵人相助。” 说完,她手掌拂过桌面,将案上红衣二字抹去,糊成一团。 “后来我们被发现了,仓促间逃离,便没有更多信息了。” 陆景安的手轻轻在桌面敲了敲,眸底控制不住漫出的恨意被垂下的眼睫挡住,直到听到苏曦说到被发现时,微抬起眼,悄无声息地重新将她打量一遍。 “原来如此。”良久后他终于开口,声音又低沉几分,目光在悄然中收回,重新锁在桌上晕开的水渍,“那关于云州的病情,殿下又有何新的发现?这水又为何不能饮?” 苏曦将他细微的表情尽收眼底,她缓缓站起身:“本宫还未曾看到丞相的诚意。” 空气再次凝固,陆景安指尖微缩,眸底只剩一片荒芜,仿佛陷入了某种不堪的回忆,又似是在权衡利弊。 最终他几不可闻地叹口气,那双桃花眼中归于一片平静。 “既然殿下想要臣的诚意……”他嘴角勾起抹自嘲的弧度,身体坐直了些,微仰起头看向站起身的苏曦,“殿下或许是在好奇,臣为何会对这些事反应如此之大?” “不过这份好奇……”陆景安轻笑一声,笑声中带着寒意。那份寒意却在触及苏曦的目光时,一点点收回。 苏曦深吸一口气,重新坐回椅上,声音放柔了些。 “本宫只是想知晓,向来自持的你,昨日为何如此自乱阵脚。” 陆景安小指紧绷的线条忽而放松了些许,他视线扫过苏曦,声音平淡地几乎是漠然,仿佛接下来从他口中所说的事情与自己无关。 “八岁那年,有位恩师收留了臣与舍妹。” “恩师心善,某日救回一看似柔弱的重伤女子悉心照料,却不料是引狼入室。” 苏曦瞳孔微缩,他平静的话语却对应上之前月影给她说的老儒生的传言。 “那女子实为山匪,只是为探钱财深浅前来,大失所望后,她回报恩师的……”他话语顿了顿,声音依旧平淡地如同一条没有波折的直线,但睫毛轻轻颤动几下。 “是两具血淋淋,没了头颅的尸体。” 他一字一顿,每个字都说得四平八稳,却又字字带重音。 “那两具尸体,是恩师与臣七岁妹妹的。” 苏曦猛地坐直身体,手缩回袖中狠狠攥紧。 尽管曾经听月影打探的消息时有所猜测,但真的听到他说出口证实时,才知心中的寒意。 她强行将面上的震惊压去,舌尖微微抵在后槽牙,控制着面部的表情。 “所以那个红衣女子,便是你幼年时期遇到的山匪?”她努力平稳自己的声线,但仍控制不住溢出些颤音。 陆景安并没有 直接回答,指关节轻轻在桌面上敲了敲,似是默认了。 下一刻,他如玉般的声音重新响起。 “那么现在,殿下,关于云州,您还知道些什么?” 苏曦抿得唇发白,她双手收拢支在椅上,并未继续放在桌面上。 所以那个女人是山匪,跟陆景安有着深仇大恨,而陆景安这些年一直没放弃过对这位女山匪的追杀。 至于陆景安的问题。 她快速分析,快速做出决定。 “那日水井发现的虫尸是蛊虫。”她取用了太医的说法,“应是有心之人在云州种了蛊。” 她停顿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 真相其实她大概猜出来了,蠓虫本身就携带某种潜在的病原体,但真正的病因其实并不在蠓虫上。 昨夜她的马受惊被蠓虫叮咬,却毫无影响,包括陆景安的墨羽军也有不少人被叮咬,却未曾有云州城内百姓的症状。 那问题就只能出在水源上。 云州的井是互相联通的,与州河相连。 但是驿站的店小二很明显也是生饮水,却未曾发病。 所以这两者必然缺一不可,她在医学这块不算太懂,只能大胆猜测。 应当是蠓虫携带的某种病原体叮咬人之后,再通过饮用含有某种病菌的水入体,两者结合才会致病。 而太医所说的用药对症却迟迟不好,问题想来还是出在饮用生水上吧。 这一切确实是人为的,倒让她有些讶异于古代对所谓“蛊虫”的研究,究竟是误打误撞还是真的有所了解……不得而知。 “那蛊虫约莫是引蛊。”她艰难地组织着语言,试图从古代的角度来解释:“真正的蛊毒是下在水中的。” “哦?”陆景安蹙眉,眼底有一丝狐疑,“既是蛊毒在井水中,不应彻底停止饮用吗?为何只是烧沸?” 苏曦轻叹口气。 因为……绝大部分病菌或是寄生虫都无法在开水中存活。 可她怎么解释? “因为这样能驱蛊。”她硬找了个理由。 陆景安轻叩桌面的动作忽然顿住。 “驱蛊?”他低笑一声,眼底的狐疑转为散不去的疏离,“臣的这番剖白,这些从未与外人道的隐秘……” “以此换来的,却是殿下一个‘驱蛊’之说。” 他声音里带着些恍然,还有极难察觉的失落,很快又被隐藏起来,与之而来的是更深的疏离,如同身上裹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冰。 苏曦的手收拢成拳,心中忽而升腾起一丝烦闷。 她知道以陆景安的敏锐,肯定能察觉到她话中的破绽和敷衍有多明显,但她不可能将现代的内容透露出去。 底牌只有掌握在自己手里才是最安全的。 她抬起眼眸,迎上他疏冷的目光,字字清晰。 “陆景安。” 她手撑在桌子上逼近他,那双如浸透过寒冰的墨瞳在她眼中也越发得近。 “本宫不需要你现在就懂。” “可至少你该懂一件事。” “我想你活着。” 她勾起桌上的携壶,转身朝外走。 “驿站中烧沸后放凉的水想必已经好了,后续便无需我来担忧了。” 她的声音远远传来,脚步声越发地远。 “陆景安,你就在驿站中好好休息吧。” 桌子推拉的声音尖锐响起,陆景安猛地站起,然后又因身体虚弱而跌坐回去,只能看着苏曦远远离开的背影,还有那顺着风吹来的清柔却坚定的声音。 “我还有要事要与楚沧将军相商,便不在此久留了。” 第32章 “传本宫令,所有水源须得烧沸后才能使用。” 苏曦出驿站时跟侍卫说完,径直朝城门临时军营走去。 她走得很快,寒风从衣领钻入,街道原本零星的人渐渐密集。 “楚将军。” 楚沧正在指挥着士兵有条不紊地搬运新的物资,身后传来他极为熟悉的声音。 他皱起眉,转身看向苏曦,她身上的衣物还未来得及更换,衣上还沾着灰。 “长公主殿下有何事?此时军务繁忙,”他不着痕迹朝后退了一步,手惯性扶上腰间佩剑,面上带着些许不耐烦:“若无要事,还是请回吧。” “既来寻将军,自然有事。”苏曦直视着他的双眼,“本宫在城南外山腰发现一处隐秘的村庄,应是此次云州疫病的罪魁祸首,故来借将军兵马一用。” 第35章 楚沧先是一愣,握在剑柄上的手青筋凸起,视线朝城南的方向扫了一眼,眼底凝重与防备尽显。 “殿下此言当真?” 他沉默片刻,收回视线后在她显而易见有些疲惫的脸上绕过,到底还是没有掩饰住面上的不信任。 “此等大事,殿下如何得知,当真不是在拿末将寻开心?”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着,苏曦眯起眸子凝视楚沧。 他比起初见时少了几分厌恶,但那份显而易见的防备与不信任还是异常明显。 她忽而嗤了声,挺直了背,声音带着漫不经心的威严:“本宫前来是为通知将军一声,备军待战。” 转身时,她又抛下一句:“并非来同将军商议,而是命令。” 楚沧身体一僵,面部硬朗的线条此时更锐利几分,不由分说怒斥了声:“行军大事岂可儿戏?!” “殿下向来如此,但此事恕末将无法遵从。” 苏曦没有回头,背对着他,看向远处破铜锣击响,嗓子破败却仍在努力喊着进药的妇女,以及门房打开时百姓们佝偻着腰出来喝药的场景。 这毫无生机的画面,无论看几遍都让她感到心中发寒。 昨夜为照顾受伤的陆景安几乎没有合眼,清晨后又去查探山腰处直到晌午才归,此时苏曦精神的疲倦几乎达到临界点。 “本宫亲眼所见,楚将军只需按令行事。” 她微微侧头,斜睨一眼楚沧:“明日若不见楚将军的兵马列阵……” “届时本宫便传令回皇城去,让阿弟寻来另一半虎符,本宫亲自带兵踏平那山头。” “殿下!”楚沧浑身肌肉都绷紧了,他怒喝一声,身后的士兵见状也不由得精神一震,朝楚沧身后聚拢。 “恕末将……” 他话音未落被苏曦打断:“云州城内每时每刻都有百姓因疫病而亡,销尸处浓烟久久未散。” “若是天意,还可找借口说是天意难违,可这是人为。” 她缓缓转过身,面对楚沧,身上带着凝聚不散的寒意,声音不大却振聋发聩。 “将军如此推脱,试图拖延时间……”苏曦眼神带着寒意,“意欲何为?!” 楚沧死死盯着苏曦,握在剑柄上的手用力得发出咯吱的细微声响,少顷,他像卸去了浑身的力道般,手指无力地从剑上移开,双臂垂落在两侧。 “末将,遵命。” 这几个字被他说得格外艰难,用足了十分气力才将话说完。 “但请殿下记住。” “云州的百姓的命是命,末将手下的兵的命也是命,末将一视同仁。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若末将领兵前去时,与殿下所说相差甚大。” “便是拼着这颗脑袋,末将也会抗令,保手下儿郎性命无虞!” 楚沧说完,他身后的士兵眼眶微红,看向苏曦的眼光也越发不善。 士兵们的情绪并不像朝堂上官员们那般擅伪装,他们会遵从将军的指令,却也会直白表露出自己不满的情绪。 苏曦迎上他们的目光,未曾有半分退却。 “将军既说人命。”她声音陡然拔高,“本宫若想拿将士性命儿戏,大可直接下令封山。” “又何必与将军在此浪费时间。” “将军好生想想吧。” 说完后,苏曦转身不再看向楚沧,朝驿站的方向走去。 她现在很累,需要休息。 之所以不细解释,因为楚沧本质上就是不信任她的,多说无益,还不 如直接贯彻原主的行事风格强硬压下,用结果说话。 回到驿站后,苏曦回到自己的房间草草洗漱换衣后,闭上眼直接睡了过去。 夜色渐浓时,她才悠悠转醒。 站起身时酸胀的肌肉和骨骼的咯吱声响都在提醒她昨夜的疲惫。 她推开窗,看着外面空无一人的街道,心思沉沉。 门外忽而传来些细微的声响,苏曦警觉,放轻脚步走到门口,猛地将门推开。 昏暗的光线下,一道修长的身影僵立在扶手边。 “殿下……”陆景安似是没想到她突然将门打开,脸上闪过一丝错愕后迅速敛去,面上还是苍白得几近透明,却比昨日要好上许多。 苏曦不动声色上下打量他:“丞相,深夜不歇息,是想在本宫房门口赏月?” 屋内并看不见天空,只有玄关处偶尔点燃的烛火在摇曳。 他手中似乎还握着什么,悄悄收拢回袖中。 “臣只是……”陆景安袖中的手指无声收紧,袖内传来纸张和软布摩擦的轻响,“殿下今日去会见楚将军,殿下的大事,可曾商议出结果?” 借着忽明忽暗的烛火,苏曦看见他身形有些摇晃,看起来有些……奇异的脆弱。 “凭丞相的本事,想必无需本宫多说。”她走到陆景安的面前,仰头看向他,“比起这个,丞相还是先担心自己的伤吧。” “毕竟夜晚正是身体恢复的时候。”她摸上他倚靠的扶手,温热的触感传来,与旁边冰凉的温度截然不同。 看来他在这门口候了许久…… “是臣多虑了。”陆景安声音如同算盘珠玉相撞般,落字清脆又带了些凉意,“臣告退。” 他转身时身形不稳,踉跄了一下。 苏曦下意识揽住他的腰,替他稳住身形。 “殿下……”他身体僵住,呼吸不稳,气息骤然乱了几分,却没有挣脱她。 “你既来此,看来原本是有话想问的。”两人距离极近,她掌心隔着衣物触及他的腰线,渐显出些轮廓,那腰竟比寻常男子还要细上几分,好似再稍多伸些臂弯,便能全圈入怀中。 “那便问吧。” 苏曦莫名有些不想放手,索性也随心去了,她维持着动作将话问完。 “臣……”见她没有放手,陆景安身体越发紧绷,声音卡在喉间,耳尖都带上些粉意。 “嗯?”苏曦察觉到面前的人似乎不再是纯粹的抵抗,反而好似带上了些默许? 陆景安微微侧开脸,堪堪避开她的目光,声音有些沙哑:“臣身为殿下的驸马,亦是本朝丞相,也应有为殿下分忧之责。” “殿下今日见楚将军——”他话说到这便突兀地停下,似是在僵持着什么。 苏曦望着他的侧脸,流畅的下颌线下是滚动的喉结,那身体分明僵得厉害,却始终没有挣脱她的手。 忽而她轻轻笑了:“丞相分明知道,却只想听我亲口说?” 她的话语是疑问句,却带上几分笃定。 “那本宫便回答吧。”她垂下眼眸,手指若有似无地在那腰上衣物轻轻划过,“杀人偿命乃是天经地义之事。” “是对云州百姓的交代。”她朝他贴近了几分,他身上淡淡的药香混着几乎要散去的檀香味,她莫名觉得有些好闻。 鼻尖清浅的香气靠近后,她才缓缓补上下一句:“也是对丞相的交代。” 陆景安原本就乱了的呼吸,在听到她那近在咫尺的话语声时,呼吸有瞬间的停滞。 他猛然将头转过来,对视上她的眼眸,眼底还有隐隐的错愕未曾散去。 却不想这个动作来得太急,扯着手臂上的伤口,他喉间溢出一声闷哼又强行压住,脸又白了几分。 “是臣……”他声音很低,几乎要散在空中的轻:“是臣误会了。” “误会?”苏曦疑惑一闪而逝,却未深想。 她松开揽在他腰间的手,扶住他未受伤的右臂:“站都站不稳了,还逞强,我带你回房。” 陆景安只觉腰间的触感骤然空了,同时右臂传来不容置疑的力道,被带着朝前一步。 他指尖轻微蜷缩,伸出袖口外似是想拦什么,却又悄然缩了回去。 “多谢殿下。”陆景安原本想拒绝的话语在口中停顿,最终吐出应下的话语。 烛火摇曳下,两人的身影渐渐被拉长,导致影子越靠越近。 直到柔软的靠枕垫在腰后,陆景安仿佛才从恍惚中回神,指尖互相捏着,甲盖处嫩肉在动作下忽白忽红。 “所以,”他唇瓣轻启后,带着微弱的不确定,“殿下是为了臣……” “大人,楚沧将军来访——” 陆景安极轻的声音被门外传唤的下人打断后,他面上浮出一些难以察觉的懊恼,紧接着恢复了平静。 下人弯腰走进来,看见苏曦愣了愣,赶忙行礼:“长公主殿下安。” 苏曦只颔首示意后便看向陆景安:“楚将军深夜来寻丞相?” 陆景安垂下眼帘,睫翼轻微颤动着,眼下的阴影也随之晃了晃。 “楚将军许是想询问白日与殿下商议之事。”他看向下人:“带楚将军前来吧。” 第33章 楚沧依旧身着盔甲还未来得及更换,迈过门槛后,肉眼可见地脚步一滞。 他的目光在苏曦身上停顿一刻:“长公主殿下也在。” 第36章 苏曦捋顺衣裙,在床边的椅子坐下,随口应一声:“看来这深夜多得是不眠人。” 他硬朗的脸上露出些恼怒然后转头看向陆景安,似在询问为何苏曦也在。 苏曦漫不经心抬起手望着修剪得极好的指甲:“怎么,将军看不惯本宫在此?丞相是本宫的驸马,本宫在此不是很寻常么?” 楚沧剑眉拧起,似是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只是紧绷着下颌,让那原本就如刀削般的线条更加锐利。 气氛一时间陷入了诡异的安静中,隐隐还有些硝烟弥漫开。 陆景安手慢慢收紧然后松开,面上已经恢复了如常的清冷。 少顷,陆景安打破了沉默,他视线在苏曦身上扫过,声音隐隐带上些极难察觉的愉悦:“殿下说得是。” 他将视线移回楚沧身上:“楚将军,是遇到什么难事需要本相相助?” 楚沧走向床边,身上盔甲行走间带动起硬物碰撞的声音。 “今日长公主殿下来寻末将的事想必陆大人已经知晓,此次前来就是来讨论此事真伪。” 他直白将话语里的怀疑讲述出来,显得极其坦荡。 陆景安面色不变,似是早就猜到对方的来意,眼神仿若洞悉了一切。 他沉吟一刻,抬眸望着苏曦,眼底露出些许询问的意味:“确有其事,殿下早前孤身前往查探,对那贼巢的地势却有些了解……” 但他未把话说完,而是将是否要说下去的选择权交给了苏曦。 苏曦看着他那桃花眼中浮动的些许晶亮的微光,她微抿了抿唇压下嘴角略上扬的弧度,极为自然地把话题接过来:“嗯,那贼巢的位置十分隐蔽……” “位置处于山内极深处有处还未被发现的峡口,但那条道路狭小仅能容一人通过,从高处俯瞰可将其一览无余。” 陆景安接过话:“殿下有何发现?” “目前我观察到的是,内里仅有一条宽敞的主道不知通往何处,且有重兵把守。” “且他们的作息好似是日出而卧,日落而行。” 苏曦从桌边拿起茶壶倒下两杯茶,将其中一杯顺手便递给了陆景安。 陆景安伸手,动作一如既往的从容,只是在两人指尖相触时有些许停顿,而后将杯子接过来。 两 人几乎是同时抬起杯子放在唇边饮了一口。 楚沧面色紧绷,将方才两人的一来一回接话和眼前的动作尽收眼底,面上有些不解的神色,他怎么感觉陆相与长公主殿下之间好像格外的有默契? 但很快他没有在这个问题上想太多,见苏曦不再说话后,他急忙说道:“既此事为真,末将为先前的不敬向殿下道歉。” “现如今还等些什么?末将这就去点兵前去将其一网打尽!” 陆景安略抬手臂示意对方稍安勿躁:“此地易守难攻,贸然出兵恐落入被动的局面。” 他似是想到之前自己的一时失察导致身陷囹圄,缓缓补上:“对方极为熟悉地势,还需得细细盘算一番为上。” 楚沧原本想直接出兵一举拿下,毕竟一群山匪听起来也成不了什么气候,但听陆景安这般说便也耐下了性子。 “既是洞穴,且未被发现的道路狭小仅能一人通过,那派几名弓箭手,采用火攻如何?”楚沧思索了一番。 陆景安微微摇头:“终是山体内,天干物燥,草木干枯一触即燃,易引发山火。” “虽确能不费过多人手,但若引发山火,难以扑灭,此地的百姓日后民生实难以为续。” 楚沧面上严肃几分,他颇为看重地颔首,表达认可:“那依陆相之见,还有什么更好的法子?” 苏曦转着手中的茶杯,默默观察着两人的交谈,总觉得有些怪异的感觉。 这两人看起来没有面上表现的这么不熟,陆景安说策略的时候,楚沧好像几乎没有犹豫就认可了,好像是习惯了这个模式一般。 “依本宫看,时间可选午时,此时攻打或能获得意料之外的惊喜。”她突然赶在陆景安开口之前插了一句。 对于她的插话,楚沧面色有些不悦,但还是压下来,用着不赞同的语气说道:“末将认为晨晓时分攻打,尚佳,定能将对方打个措手不及。” 陆景安侧目看她,眼底多几分了然,他垂眸不紧不慢地说道:“若按殿下描述的起居,午时相较于常人的子时,正是入睡极深毫无防备之时。” “殿下这个时间说得倒也确实可行。” 楚沧刚才的不赞同收了回去,脸上的情绪也淡了几分:“那陆相还请展开说说,还有何思路见解?” 苏曦只说了这一句后就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观察着两人的互动。 这两人的互动不像是普通同僚,也没有文臣和武将之间常见的冲突,倒像是有更深的联系。 楚沧对陆景安提的建议接受的十分快,仿佛习惯了一般。 她若有所思,直到面前的桌前,白皙的手指将空茶杯放置上去,陆景安的声音也因此有些飘近。 “可分三步行事,其一先派斥候控制周围要道,防止贼寇四处逃窜导致有漏网之鱼。” “其二,遣轻功好手,自峡口处潜入内部,并埋伏弓箭手于制高点策应。” “其三,待探明入主寨路径后,便可内外夹击,断其后路。” 苏曦对视上陆景安那仿佛能洞悉无遗的眼神,心尖微跳。 他看出来她的观察了?还是说他刻意让自己看出来的? 她手腕轻抬,将茶杯放回桌面,收回视线。 楚沧略带急切的声音传来:“既如此,末将便按陆相的安排先行布置下去,若有其他安排派人来说一声便可。” 说完他抬脚就要离开,苏曦淡淡说了一句:“本次剿匪,本宫要参与其中。” “长公主殿下!此行危险重重,末将无暇分心再顾及其他。”楚沧身形顿住,回头看她时眼神有些略不满。 “末将理解殿下好奇,但……” 苏曦并没有理会楚沧,只是斜睨一眼陆景安。 下一刻,陆景安的声音响起:“殿下同去也未必不可,只是……” 楚沧将视线落在陆景安的身上,似是同样在等陆景安拒绝苏曦,可下一刻陆景安的话让他面上露出震惊的表情。 “殿下请务必注意自身安危。” 陆景安的话音落下,楚沧一时间愣在原地,心底的情绪也如实浮现在面上。 房间重新又陷入了沉默中,比先前的沉默更静谧。 苏曦怡然自得地靠在椅上,视线停在面前的茶杯上。 陆景安靠在软垫上,身形未动。 只徒留楚沧一人站在原地,面上表情不断变幻后,沉沉地叹口气。 “既如此,还望长公主殿下届时不要为难末将,在后方安全之处看着便好。” 说完后,这一次他不再有任何迟疑,转身就走处房间。 房门关上后,苏曦偏侧头看向陆景安。 陆景安亦是同样的动作,两人对视间,皆从对方眼中看出不同的意味。 “本宫还以为,丞相应是会想法子拒绝的。”她抬起桌面的茶壶,重新将杯中水满上。 陆景安从袖中拿出一个月白色锦囊捏在手中,听到她的话后,眼底划过一丝难得的柔和:“便是臣拒绝了,殿下就不会独自去吗?” 这会儿苏曦倒是有些讶异了:“嗯?你说得对,我肯定会前去的。” 她先前并没有直接看到蠓虫具体养在了哪里,须得防备和探查一下,正好借此次机会前去。 无关于其他,只是她确实有些好奇,若古人将这件事当做是蛊虫,究竟是如何实操的。 所以此行她想去,即便有人阻拦,她也会让月影带她去的。 不过…… 她将目光重新停留在陆景安身上,眼底有些探究的意味。 倒是没想到陆景安好像挺了解她的? 陆景安不躲不避她的目光,只是将手中那月白色的锦囊递给她。 “这是?”苏曦接过来,入手轻飘飘毫无重量,隔着布料捏一捏,里面好像只有一层薄薄的纸。 陆景安并没有直接回答她的话,只是说着:“只是臣的一些拙见,若事有蹊跷,可启此囊一观。” 苏曦将那还有些温热散发着淡淡檀香气味的锦囊放入怀中。 嗯……这就是传说中的献计吗? 有些新奇,而且……这种感觉也不赖。 陆景安见她接过,抬眸看向她的手腕,目光带了些复杂:“殿下……” 苏曦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将袖子挽起,露出手腕间白皙的肌肤,早前上面的淤青几乎看不见了。只留下有些异于其他肌肤的暗沉色泽。 “已经好了。”她毫不在意地给他看过后,手垂落下,宽大的袖子将那节皓腕完全遮挡住。 陆景安眼眸中划过一抹愧疚,他指尖蜷缩,手臂轻抬起,似是想触摸什么,又重新收回,动作幅度小到苏曦完全没察觉到。 第37章 半晌,才听得他的声音传来,低柔中带着些许歉意,更是带上几分真心实意:“殿下,臣有错。” 话音顿了顿,他声音更轻了:“臣当日竟敢……” 苏曦用眼神阻止了他后续的话,也没有说是要原谅或是不原谅,只是点点头,表示自己收到他的道歉了。 “臣知晓了。”陆景安明白了她未尽之语,指尖捏紧,声音染上几分哑,“殿下此行,务必万事小心。” “好。” 苏曦脚步声远去时,房间重新回到平静中。 第34章 “陆相,均已按照先前商议的部署安排,此时便可出发。” “可。” “诸位将士听令,随末将出发!” 午间的太阳微洒在地面上,城外士兵整齐排列有序装备齐全,在楚沧的一声令下,整齐的马蹄声响起,尽数出动。 依照先前的布置,城南山头周围几处可能得逃遁要道皆被封锁。 而苏曦身着劲装,单独领着小队精锐,轻车熟路来到先前探过的狭道。 她并未选择与楚沧大部队同道,而是排除了楚沧的异议,独自前行。 峡谷内的这条道与她上次前来时一致,还 是幽深寂静,只是不再那么荒凉,湿润的泥土上还留着几分脚印。 这是之前安排部署时先行的身手姣好的人来探过的模样。 冬日的午后本就令人昏昏欲睡,更何况山洞内并没有光照,白日黑夜都如同夜晚般漆黑。 苏曦来到狭道最深处,视线豁然开朗后,她站在最高处俯瞰整个村庄。 村庄一片安静,只留有家家户户门口挂着的红色灯笼还散发着隐隐的光线,提前陷入的人埋伏在村庄的各个角落。 她旁边的弓箭手也做好架势,时刻准备着。 倒是极为顺利。 苏曦在旁边弓箭手诧异的表情下,与他们一同匍匐在地上,视线还在不断扫视着下方。 “如何了?”她压低声音侧目看向弓箭手。 被她问到的士兵轻压手中的弓箭,也用极低的声音回复:“回殿下,各处都已待命,眼下在不惊扰对方的情况下,试图掌握主干道。” 苏曦顺着他指向的位置看去,出入主道上,看守的哨贼也在昏昏欲睡,偶尔惊醒站直后又重新耷拉下眼皮。 从他们身后悄无声息地手刀砍向对方的脖颈处,迅速又无声地解决,手法干脆又利落。 苏曦暗暗点头,重新将视线在村庄中游走,但找了一圈仍未有更多的线索。 莫非蠓虫并未养在村庄内? “殿下,您朝后靠靠。”手持弓箭的兵对她说道:“主道我们已成功接管,接下来会比较危险。” 苏曦没有异议,身形往后挪,只是思绪有些复杂。 紧跟着耳边响起轰天炸响的“杀!”,马蹄声冲破主道,楚沧冲在最前面,后面领着大量的骑兵,朝内杀去。 看到这一幕,苏曦微微挑起眉。 主将冲在最前面? 她眯起眸子去看下方的战况。 楚沧一马当先,身姿矫捷迅速,将每个房间内还在睡梦中的人用绳捆至一团。 战局几乎是瞬间就解决了……比想象中的,还要顺利? “禀将军,贼巢内的所有人已全部拿下!” 随着来兵的禀告,楚沧剑眉皱成一道极深的沟壑。 他扫视着捆在一团,皆是老弱妇孺面带惊恐的人。 “都在这了?”他声音带着些许不解还有隐忍的怒意,遥遥朝上方看去,与顶处狭道内站着的苏曦对视上。 “是,将军!” 苏曦也蹙起眉,她视线停顿在先前探听过的土砖房,手指轻轻点了点。 楚沧压抑着心中的怒气,指挥人前去:“去看看这土砖房。” “将军,此处我们是第一个搜的,内里空无一人,也不像有人居住过的模样,就连这菜刀都落了一层厚灰。” 士兵将那把菜刀递过去:“将军您看。” 楚沧拿起菜刀,脸上表情越发的不好。 此时被捆住的人终于回过神来,纷纷开始哭喊。 “青天大老爷啊!冤枉啊!俺们只是地道的农民……” “是啊!这位军爷,您看俺们老得老,病得病,为何不分青红皂白便将俺们抓起来!” 哭闹声,嚎啕声响彻山洞,通过山壁回响,一时间场景乱作一团。 楚沧拧起眉,太阳穴突突跳动,他那拿剑的手都开始颤抖,眼底更多的是有某种误解他人的愤怒。 “本将军这便给你们松绑。”他抬头朝苏曦的方向扬声:“殿下,此次行动简直荒谬至极,险些误伤了良民。” 他声音中带着风雨欲来的愤怒,还有一种果然如此的表情。 “慢着!——” 苏曦见楚沧直接将自己的位置暴露出来,面上寒意闪过。 这蠢货! “殿下还有什么要说的……”楚沧话音刚出口,从四面八方开始嗡声作响,数不清又看不清的蠓虫从角落飞舞而出。 与此同时,不断有冷箭从山壁处朝她们的方向射出。 山壁?! 苏曦被身边的精锐扑倒在地,手掌擦过粗糙的地面,火辣辣的疼痛瞬间刺激了她的神经。 她闷哼一声,强行忍住后朝后退。 “退!这里不安全了。” 山体后忽然传来巨响,紧跟着就是其他人慌乱的呼声:“回头的路被巨石挡住了——” 苏曦咬紧牙关,手掌上的疼痛一阵阵,她被带着躲在旁边一处狭小的空间,视线落在下方乱成一团的战局。 冷静。 她视线快速在下方被捆绑的“良民”身上扫过。 这些人露出比刚才还惊恐的表情,哭喊着:“救救俺们……快给俺们松绑,俺不想死啊!!” “都闭嘴!”楚沧怒喝,不断拿剑在空中徒劳地挥舞着,脸上并未见多少慌乱,但却带着更深的恼怒。 苏曦轻咬贝齿,光太昏暗了,她没办法看清。 “孩子!我的孩子!”一个妇人被捆得结实,却朝着角落中最小的孩子扑过去,用自己的身体将人罩住。 楚沧也注意到这一幕,当下也来不及多想,来到那名妇人身边,剑起将对方身上的麻绳削断。 “谢谢军爷……”妇人眼角含泪,小心翼翼将孩子抱在怀中。 明明是那么柔弱的身躯,却仿佛忽然爆发了强大的母爱,这生出的力量让楚沧和若干将士侧目。 空气中蠓虫嗡嗡作响,不少人脸上都叮咬出包,瘙痒的感觉几乎是瞬间从肌肤传来。 壁上光线更暗,根本看不清冷箭是从哪里射出来的。 苏曦并没有放松警惕,视线紧盯着妇人的一举一动。 “月影。”她忽而出声,精锐队中缓缓走出一个身影。 “主上。”月影穿着精锐队的服装极为不显眼,其他人甚至没发现队伍中多了一个不认识的面庞。 就在精锐队剩下几人面面相觑时,苏曦的声音响起。 “带我下去。” 月影毫不犹豫走到苏曦面前蹲下。 “不可啊!殿下您千金之躯,下方战局不明,还有不明毒虫,甚是危……”精锐士兵剩下的那个“险”字硬生生卡在喉咙中,他只看见那位长公主殿下趴在了那名为月影的人背上,两人的身影重叠后直接一跃而下。 “这……”他咋舌,紧随而来的就是巨大的恐慌。 完了……长公主殿下!下去了! 若是出个好歹…… 精锐队每个人面如土色,当下互相对视一眼,如同下饺子般纷纷从峭壁上跃身而下。 “主上,这里的虫源稍少些。”月影背着苏曦,灵巧躲过空中冷箭,将人放在明显空荡许多的角落。 苏曦站直身体,这个角度明显要清晰多了。 “所有将士听令。”她清了清嗓子,余光却还在注意着那柔弱妇人,“点起火把便可驱赶蛊虫。” “殿下!此地昏暗,冷箭不知从何处射来,若点火便是活靶子!”楚沧的声音响起。 “给本宫闭嘴!”苏曦冷喝,身上散发出一股强大的气势:“若非你如此之蠢,也不会走到如今的地步。” “堂堂将军,在战场上生死搏杀,竟连如此浅显的计谋都发觉不出来。” 苏曦将擦伤的手掌缩回袖中,字字如重锤般锤在楚沧心中。 “本宫都不知道,你这军功究竟是从何而来!仅凭蛮力厮杀而来的?!” 楚沧脸色铁青,随后涨得通红,面上满是被说破后的恼羞成怒。 “本宫在此,众将士即刻听令,点火!”她并不高,却散发出一股不容小觑的威压。 “点……火!”被当所有人面这般训斥,楚沧脸色红得发紫,几乎是从齿缝中挤出来的两个字。 火光渐渐亮起,那根本看不清身体的蠓虫被驱散,山壁而来的冷箭当即找到目标,纷纷朝众人射来。 第38章 “你们都是战场浴血奋战出来的战士,这点冷箭比得上敌人的真刀真枪吗?” 月影护在苏曦身边,将所有疾射而来的箭挡去。 “都给本宫,挡回去!” 后面紧随而来的精锐队听到苏曦这话,也和其他所有士兵们一般,脸上露出几分恍然。 他们看向那个分明不会武的长公主,此时镇定自若地组织着战局,即便是那箭射在脚边也巍然不动 ,那娇小的身影此刻在他们眼中却仿若战神一般。 苏曦静静站在原地,手缩进袖子中紧紧攥着,也因这个动作,擦伤的疼痛不断反复。 她站得笔直,心中突突跳。 怕吗? 不怕是不可能的。 她看向周围士兵恢复了有条不紊,胸口堆积的郁气才稍缓过来些。 其实恐惧多半来源于未知,来源于那不知从何处钻出来的蠓虫。 照亮了就好了。 苏曦视线慢慢移到那个抱着孩子的妇人身上,她的头埋在孩子肩处,浑身抖得如同筛糠。 她视线一寸一寸移动,正欲将目光放在其他人身上时,忽而像发现了什么一般,瞳孔骤然收缩。 第35章 “主上?”月影注意到苏曦的异样,不动声色贴近她。 因有火把在,整个洞穴当即十分明亮。 苏曦无声地摇摇头,手掌心血液和汗混在一块,细麻又瘙痒伴随着突突的疼。 她视线再次投到那妇女身上,那名妇女双手紧紧抱着孩子发抖,而虎口处有一层极厚的茧。 将目光悄然收回,她敛眸思索着。 虎口处的茧?苏曦垂头看向月影的手,虎口乃至食指处也有一圈极为明显的老茧。 她又将视线挪到身边精锐队士兵的手上,老茧却并不太明显,只有一处极为突出。 此时,峭壁有箭射到妇女脚边,妇女发出一声极为惊恐的尖叫声,将头抬起来,面上满是泪水,看起来柔弱至极。 “军爷……至少,至少救救我的孩子……”妇女朝楚沧的方向看去。 妇女的脸在火光下照亮,是一张看起来就很无害的脸,配上此时惊吓过度和努力保护孩子的话语,引得有不少士兵都下意识替妇人挡去冷箭。 苏曦顿了顿,这人的气质总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她朝月影望去,缓慢地眨了眨眼睛,极为隐晦地看了眼那柔弱妇人。 月影得到指令,护着苏曦来到精锐队身后,身影轻飘又极快地朝那妇人接近。 当鬼魅般的身影迅速切到妇人身后时,苏曦看到她身体几乎是下意识以一种极为灵敏的动作避开,动作幅度并不大,却带着几分习武的影子。 “这位爷……”她下意识动作后立刻克制,眼眸含泪,在看见月影的脸后改口,“这位姑娘……您这是做什么?” 月影切到她的身后,并不言语,抬臂就要去扼住她的咽喉。 “啧。”妇人面上的柔弱慢慢褪去,她脚尖轻点,甩开怀中抱着的孩子快速后退,避开月影的招式,“被发现了?” 她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把软剑,衣袍都松垮了些,却丝毫未影响她的身法。 月影欺身而上,双手各持一把小剑,面上没有多余的情绪,反而越发冷漠。 两人剑刃碰撞的脆响彻响于洞中,摩擦间迸出些许火星。 峭壁上频频射的箭也不知何时停下,楚沧与刚才护着妇人的士兵此时脸上是挡不住的惊愕。 楚沧脸上情绪不断变化,最终转为暴怒。 他怒吼一声,持剑加入战局:“宵小胆敢欺骗本将!” 妇人丝毫未见慌乱,不退反进,软剑在空中晃动闪出银亮的弧度,如同毒蛇吐信,剑尖攻向两人的要害处。 寒芒在山壁划过,更加密集的箭矢朝三人缠斗的方向射去。 妇人左手一扬,斩断箭杆时还分身接下楚沧与月影的招式,声音柔中带粗,似是打开了本嗓般朝上空吼道:“老娘去你奶奶个腿儿的!射箭的准头有没有?!” “是哪个小兔崽子没长眼,敌我不分?给老娘逮着有你好受的!” 她的声音嘹亮地响起时,箭矢不再发射,而所有人也在原地僵立一瞬。 精锐队的士兵小心翼翼护着苏曦,看向乱成一团的战局也忍不住瞪大了双眼。 如果说刚才妇人的身手利落给众人造成了极大的心理冲击,那此刻中气十足的嗓音响起时,则是彻底石化了。 方才还柔柔弱弱的美妇,此时…… 士兵们下意识收回视线,方才护过妇人的士兵此时更是连连后退。 苏曦听到那声音时,目光沉沉地落在妇人身上。 对上了,是上次她听到的,那名在土砖房内说话的女山匪。 火把的光照着整个山洞,三道身影不断交错碰撞又分开,山壁上的光影也慢慢晃悠。 月影脚尖点在地面,行动间几乎没有声响,只有双剑格挡时偶尔反射的光影一闪而逝。而那妇人则是完全不同,她每一次踏步都带着刻意的重音,将软剑挥舞得极为用力,带出接连抽击空气的锐鸣声。 楚沧尽管盔甲在身也丝毫未影响他的灵活度,找准角度见缝插针朝妇人攻去。 “小将军,还有这位小姑娘。”妇人咧嘴一笑,在“小”字上格外加重了读音,“跟老娘斗,你们还嫩着点。” 她的攻击和回防显得游刃有余又极具破坏力,软剑所到之处,若恰好碰上山壁或地面,必定扬起一片尘土与碎石。 苏曦眯起眸子看着场中几人的打斗,目前确实还看不出是谁占优,他们打得有来有往。 在楚沧加入后,她原本担忧月影的心思也淡不少。 至少楚沧这家伙身手确实不错……虽然脑子笨了点,只是一直这么打总不是个事。 苏曦分神开始查看那些因未射准而在地面斜斜插着的箭矢。 箭矢一小片插在地面上,每一片都呈现出不同的角度。 她手指轻轻点在手掌心,似乎在计算着什么,目光不断游离在箭尾羽与山壁上。 “西北……”苏曦眼神慢慢亮起后正欲开口,但刚说出两个字后又卡住。 她刚刚计算出来的角度在古代怎么说来着? 精锐队的士兵注意到她的欲言又止,朝她聚拢。 “殿下,可是有什么发现?”不知不觉中,他们的声音都带上尊敬,与之前暗藏的轻慢毫不相同。 苏曦默了片刻,再次开口:“注意本宫指向的地方,安排暗处弓箭手攻击。” 她活动手腕后抬起,手指徐徐点过几个方位。 士兵们顺着苏曦指向的位置看过去,与之前的怀疑态度截然不同,他们没有犹豫,当即开始行动。 另一边,战局也变成了楚沧与那名妇人的正面碰撞,月影则是将身形隐匿在火把未照亮的阴影处。 泛着冷光的银针从阴影处射出时,妇人反应极快避开,却有枚银针擦着她的耳际刮过,渗出些细小的血痕。 妇人抬手摸着耳廓,那处有丝丝疼痛传来,她眼中凶光暴涨,持着软剑竟是将楚沧都逼退几步。 “藏在暗处的小刺客。”她动作越发狠厉,那软剑看着柔软如绸缎,却将楚沧的重剑击打得发出强烈的震动。 “老娘看你像个老鼠!” 妇人身形翻转避开暗器,下一刻手腕又多出一道血痕。 她将楚沧逼退,舔着腕上的血珠,骤然爆发出一阵笑声。 笑声渐小,她压低声音,带着彻骨的寒意:“老鼠才会这么偷偷摸摸的,看老娘怎么把你给揪出来!” 下一刻,许久没有响起的弓箭声,突然重新响起,只是方向与先前完全相反。 “啊!!” 伴随着弓箭声响,无数的惨叫声在峭壁上发出。 妇人身形一凝,猛然抬头朝上看去,瞳孔骤缩。她像是意识到什么,将视线转到那个因为毫无武力,导致她放松警惕的苏曦身上。 “原来如此,是老娘小看了你。” 妇人换手持剑,身影迅速朝苏曦冲去,手中的软剑在快速流动的空气中不断轻颤着。 “殿下!!” 接连的呼声传来。 苏曦只觉得眼前一花,有双手紧紧扼住她的咽喉,双脚微离地面,紧随而来的便是强烈的窒息感。 随着能呼吸到的空气越来越少,脑袋也发出阵阵眩晕感。 她双手本能地抓住妇人的手腕,试图挣脱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妇人右手持着的软剑,在她眼中划出一道弧度。 苏曦默默闭上了眼。 她危矣。 这紧要关头,她心中却莫名升出个不合时宜甚至荒谬的想法。 都穿越了,给她个重生吧…… 来生她定好好做人,必将学武这件事放在首位。 她想得很多,但现实时间实际只过去了一瞬,直到清脆的声音响起。 “哐当——” 第39章 软剑落在地上,如条蛇般回弹后归于寂静。 在苏曦做好慷慨赴死的准备时,她感到脖间力度一松,双脚重新接触到地面,新鲜空气重新涌入。 “咳……”她双脚一软便跌坐在地上,捂着脖子,边咳边大口呼吸着。 “主上!”月影身影从阴影处走出,扶着苏曦,声音急切又带着担忧。 “呵……”妇人瘫软在地上,却扯着唇笑出声,笑声带着疯癫的愉悦,“小老鼠,原来你也玩毒?” “老娘终日打雁,却叫雁啄了眼。” 战局在这瞬间发生颠覆,连同峭壁上的人,还有那名妇人都被尽数捆绑得结实,再无漏网之鱼。 在苏曦被妇人扼住咽喉时,楚沧反应也很快地冲上前,但到底没抵上月影暗器上的毒发作的快。 此时他默不作声地处理着战后局面,甚至都不敢多看苏曦一眼,带着些许逃避。 苏曦咳了许久才终于缓过神来,在月影的搀扶下站起来,她拍拍胸口,却摸到怀中陆景安给她的锦囊。 方才一切发生得都太过突然,导致她没有空闲打开锦囊。 月白色的锦囊落入掌心,弥漫着余温,散出淡淡的檀香味。 将那团柔软捏在手心,她抬眸看着周遭,此时局面已然稳定,余光里,那被五花大绑的妇人正垂首静坐。 妇人面色早已恢复平静,方才狠厉尽数收敛,整条手臂松软垂放,活像个受惊的寻常村妇。 她忽然明白那股熟悉感从何而来。 这般模样,与她初见月影时何其相似——表面普通无害,实则暗藏锋芒。 与普通暗卫后天刻意培养的收敛不同,这份收放自如,倒像是与生俱来的特质。 锦囊的系绳松开,苏曦取出里面皱巴巴的纸条。 当白纸上黑字逐渐显露时,苏曦眼底闪过一丝惊诧,随即会心一笑。 第36章 纸上的墨痕字字端正,笔锋处却暗藏锋芒,倒是字如其人。 “若遇看似纤弱妇需谨慎之,察其言,观其色,想来殿下聪慧,必不会受其迷惑。” 苏曦把纸条塞进锦囊,重新将锦囊放入衣内,与大部队一同回程。 黄昏时,斜阳将人的身影拉长,苏曦刚到驿站时就看见陆景安站在门口的身影。 “殿下。”他迎上前,“此程可还顺利?” 陆景安话刚出口,目光落在她身上满是脏污的衣物上,而后慢慢移到她颈间发红的手指印,瞳孔微微收缩,骤然迸出几分尖锐的冷冽来。 “顺利。”苏曦说话间,有白色的雾气从口中呼出,在昏黄中被隐去,“丞相身体还未曾好全,怎得在外面吹风?” 她看着原本脸色好不容易多些血色的陆景安,现在又白了几寸。 “臣无碍。”陆景安手臂轻抬,似是想去触摸那刺目的红痕,最终却只是落在她有些凌乱的衣襟上,指尖拂过灰尘和褶皱,慢慢抚平。 “听闻殿下归来,在此稍候片刻罢了。” 他替苏曦整理衣襟时微微垂头,一缕发丝从肩上滑落下来,视线也因此移到她袖下舒展开的手上。 那上面还有灰土和暗红色的血迹,皮肉翻起,看起来十分可怖。 陆景安理着她衣襟的手短暂地停顿后,自然而然地收回。 他朝前迈一步,垂首看着她的双眸,看似不经心地说:“看殿下神色疲惫,想来此行并不如殿下口中所言那般顺利。”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冷,但细听之下,似乎比方才多几分极力克制的关怀。 撞入那双如泉般清冽的瞳孔中时,苏曦有些不自然下意识偏开头,而后听到他的话中夹杂的关心后,她又重新抬起头与他对视。 “确有些波折,但总体还算顺利,若想知道,你可以去问楚沧。”她不欲多说,“不过你的锦囊内所说之事确有发生。” 陆景安眼神暗下,一抹阴鸷划过,转瞬即逝。 见苏曦这么说,他也没有继续追问,两人并肩进入驿站内上楼。 “殿下……”他声音停顿一下,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精致的瓷瓶,瓶口处用软布包着木塞,软布并不平整,看着像是有取用过的样子。 “手上与颈间的伤,需尽快处理。”他语气平淡,指尖却在那瓷瓶上多用了几分力。 苏曦并未拒绝,接过瓷瓶时触手生温,指尖相触间,他未曾像往常一般缩回,反倒是她有些莫名的紧张,快速将瓷瓶拿过。 “多谢。”她声音有些干涩。 “殿下客气了,莫要耽搁,以免留下病根。” 说罢,陆景安朝她欠身,步履平稳地走回自己的房间。 苏曦也回到房间,坐在床边拿起他给的瓷瓶,很轻易就打开软木塞,一阵药味独有的芳香传出,那香味倒是有些似曾相识。 好像是这几天曾在陆景安身上闻到的药香。 她看向瓶内半流状药体,却有隐隐被用过的模样。 他拿自己的伤药给了她? 苏曦捏紧了瓶身,不知在想什么,随后倾斜瓶身倒出些许药擦在手上和颈间。 微凉的药接触到皮肤的瞬间,清凉感遍布伤口上,药效立竿见影,疼痛感都少了大半。 的确是上好的药……有种老祖宗严选但失传的配方既视感。 疼痛感渐渐消褪后,她换身衣服稍作歇息。 夜幕降临,驿站内点起灯火,饭香气四溢。 大厅内,苏曦与陆景安同桌安静用着膳。 她茶杯中的茶水微凉时,他将自己手边尚温的茶壶轻轻推到桌子中间,壶嘴正对着她。 桌上辛辣的菜肴,被她放置角落,两人各自夹着面前清淡的菜肴。 两人并未说话,但隐隐之间却有些默契在弥漫。 和煦的气氛被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 “陆相,长公主殿下。”楚沧走进来,硬朗的脸上散发着严肃,在面对苏曦时还是有几分不自在和窘迫,但很快稳住声线。 “那贼妇好生难缠,油盐不进,在审讯中,军中常用的法子都用个遍,也未能从她口中撬出更多的信息,问急了便破口大骂,或是装疯卖傻。” 他声线僵硬,下意识将目光投给陆景安,往常紧绷的脸此时带着显而易见的挫败和火气。 陆景安并没有被这个意外打乱自己的节奏,他将最后一口笋尖放入口中细细咀嚼,随后将筷子放下,用手帕擦拭嘴角。 “嗯。“他发出一个单音表示自己听到了,垂下眼睫似在思考。 “此妇确实非寻常悍匪可比,实是心狠手辣之辈……” 陆景安说着,似是在回忆什么,眼神幽暗中带着轻的无法察觉的戾气。 “既如此,不若同去一观,看看是否还有其他法子……”他沉吟着,执起手边的茶杯,轻轻摩挲着温热的杯壁。 苏曦也放下筷子,视线扫过陆景安和楚沧,见两人脸上都在沉思,尤其是楚沧那火气几乎明晃晃写在脸上。 审讯么…… 她思索片刻:“本宫认为,或许先停下常规的拷打手段。” “哦?殿下是有什么思绪吗?”陆景安抬眸,朝她静静望去。 “算不得是思绪,或许……”她心中有些不确定,又默了片刻才道:“或许,本宫可以试试。” 楚沧面上刚浮起一丝不认可,话语几乎要脱口而出,却不知想到些什么,将所有未尽的话语都咽下去。 “还请殿下展开详细说说。” 陆景安余光扫过楚沧,又平淡地将目光投给苏曦,带着些许询问的意味。 “明日再审,今夜先将所有手段都停下,只需确保她未曾入眠即可。”苏曦斟酌着话语,将自己的意见说出口。 “今日本就打乱了他们的作息,待到明日时,加上将军已经用过刑罚,她身体与心理的疲倦应会达到极端,届时也更好问话。” 陆景安手指在桌面上轻敲,短暂的沉默后他回道:“这也确实属于常见的审讯手段,不过殿下明日具体如何审讯可曾有想法?” 苏曦:“有,不过具体我还需要想想,明日再一同前去。” “这段期间就劳烦楚将军确保其不曾入眠了。” 楚沧挺直身体:“是,殿下。” 他未曾再多言自己的看法,这段时日长公主殿下的行为于他而言实在是改变过大,屡次受挫下,他原本的自信也消失殆尽,乃至于开始反思自己的行为。 “那末将告退。” 说完楚沧扶稳佩剑,盔甲在行动间摩擦发出声响,脚步也越发的沉重。 “既当下暂无别的法子,便听殿下的。”陆景安起身,椅脚与地面摩擦时发出嘎吱的声响,“那臣也先告退,殿下好生休息。” 苏曦点头应下,去了一趟医馆,深夜才回去歇息。 在她安歇后,隔壁的房间亮了一宿的灯光才暗下。 * 第二日,临时军营中。 女山匪双眼通红,浑身浴血,嘴中还在骂骂咧咧:“你们有种就把老娘杀了,别她娘的在这整这一套,老娘什么都不会说的!” 第40章 旁边站着的是楚沧和看守的士兵。 陆景安与苏曦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幅场面。 女山匪的衣服已经破破烂烂的,身上到处都是伤痕,伤口上流出的血液将那灰朴朴的衣裳染得东一块西一块的红印,隐隐还能看见烙铁过后的一大块糊成一团的血肉。 她满眼红血丝,满头都是冷汗,脸色白得吓人,即便如此也依旧硬气,如同刺儿头一般,除了满嘴的脏言疯语之外,其他的竟是半个字也不肯多说。 在看到女山匪后,陆景安在袖下的手握成拳,手背青筋爆起。 “哟,这不是小丞相吗?”女山匪狠狠朝地上吐了口血沫:“你该不会以为你如今身处高位了,就以为你如今有资格看老娘的热闹了?” “你追杀老娘这么多年,可一次都没得手过,上次若不是这……”女山匪眯起眼睛打量着苏曦,“若不是这姑娘扰局,你早就死无全尸了。” “想看老娘的热闹?呸——你也配!” 陆景安面色不变,但眼底蓦然浮起一丝极难察觉的恨意,他原本就攥紧的手愈发用力,指甲几乎要陷入掌心。 他脸上更加淡漠,但身上的寒意与戾气在悄然散开。 “本相看的是阶下囚,败犬之吠。” 苏曦上前一步,轻轻挡在陆景安身前,也隔断了女山匪的视线,让女山匪即将还口的更污浊不堪的话语咽了回去。 女山匪不再去管陆景安,而是死死盯着苏曦,此时在她眼中好似其他人都是陪衬般:“你是谁?” 当那娇小的身影挡在眼前,陆景安周身寒意一滞,身体也带上一刹那的僵硬。 那双原本夹杂着恨意与戾气的墨瞳,一缕意外闪过后,重新恢复平静,如同一坛深不见底的深潭。 苏曦接过下人递过来的包裹,将其中的红衣拿出来,语气说得上是柔和,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本宫乃长公主,听闻你喜红衣,便特意嘱咐了人带来给你。” “不过……”她蹲在女山匪面前,距离极近:“此下你也无法穿,不若本宫给你披上,也算穿上了?” 第37章 见苏曦离女山匪极近,陆景安下意识想上前阻拦,却又生生停了动作,同时望向有同样动作的楚沧,细微地摇摇头。 楚沧顿住,面上有些不解,但也保持沉默。 女山匪看见苏曦往自己身上披上红衣,眼底划过一抹嘲讽。 “老娘就是输给你这么一个……”突然她顿了顿,意识到什么之后,张狂的笑声从口中溢出:“长公主?原是同道之人。” “倒也输得不冤,不过你在做什么,给我衣服?”女山匪那双眼满是红血丝,笑声戛然而止,声音如同恶鬼呢喃:“这不对。” “既是同路人……” “你要送就送真的,血染出来的红衣。” 苏曦凝视着她的眼眸,看清楚之后站起身。 她知道对方说的同类指的应该是原主,不过…… 苏曦缓缓扯出一个笑,却笑不达眼底:“本宫有两个问题想问你。” “呸——老娘什么都……” “昨日你那般护着你的孩子,你就一点都不担心她吗?”苏曦打断她的话,居高临下问出口,目光紧盯着对方,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 女山匪话未说完被打断,正欲发怒就听得下一句,问的这种无关痛痒的问题? “什么孩子,老娘根本就没孩子!”她眼神直视着苏曦,嘲讽几乎要盛满整个眼眶,嘴角微扯,“那不过是老娘挡箭的靶子!” 苏曦在她回答的下一刻,几乎没有给她任何反应时间,就问出了新的问题。 “你擅长用剑还是刀?” 这种完全没有关联的问话,饶是一直骂骂咧咧的女山匪也有些愣神,下一刻更深的不耐表现了出来:“能不能别浪费老娘时间?来啊!让那些人来上刑罚啊!” “回答我。”苏曦很平静地看着她,没有因为她的不耐或暴躁表现出一丝其他的波动。 女山匪瞳孔微动,转而生出厌烦:“老娘擅长用刀,行了吧?” 苏曦盯着她的眼睛,忽然极轻地笑了一声。 女山匪被苏曦笑得发毛,正想破口大骂,却见她从桌子上拿起一杯水,转身的过程恰好挡住了杯子,下一刻她柔和的声音响起。 “本宫这儿有杯奇特的水。”苏曦将那杯子递给楚沧,“喝了它,你的所思所想皆能被本宫看见。” 楚沧没反应过来但手已经将茶杯接下。 “将军,喂水。” 楚沧拿着手中的茶杯,眼底带了些疑惑,这茶水一直置于桌上,怎么就成奇特的水了?这曾经缠着自己的长公主,不光再也没来招惹过他,而她最近的行为他真是越愈发看不懂。 但他到底还是努力压制住心中的想法,大步上前,捏起女山匪的下巴,将茶水强行灌入进去。 “咳……咳咳咳。” 女山匪被强行灌入茶水,还试图通过咳嗽往外呕,原本就布满红血丝的眼球更显通红。 “对了,本宫忘说了,这水最为奇特之处,只需入口哪怕尽数吐出,也已然生效。” 苏曦漫不经心地坐在主椅上,端起下人敬上的茶,手指捻着杯盖提手,一下下拨弄着茶叶沫。 “所以,此刻你的所思所想……”她轻笑一声,将茶杯端起,沾了沾唇后说道:“本宫皆能看到。” “胡扯!虚张声势!!”女山匪的脸白了又黑,变幻不停后怒吼出声:“那老娘现在在想什么?你说说看!” 苏曦只是轻笑一声:“局势反转了,该轮到本宫问你了。” 她并不回答对方的话,只是毫不在意地饮着茶,却也不问话。 长长的静谧过后,女山匪突然嗤笑:“所以用的是攻心之术?这种东西对老娘无用。” “你对云州使用了某种蛊虫,才引发这疾病的。”苏曦淡淡开口,她又饮一口茶润着嗓子。 她用的是陈述句。 “这不过是你们已经查到的信息,也不代表你能看到老娘的所思所想。”女山匪不屑地哼了一声。 “所以,这蛊虫是谁给你的,用得什么法子?”苏曦并不理会她的冷嘲热讽,将茶杯放下,只懒懒掀开眼帘望着她。 “我为何要与你说……”女山匪顿住,眼珠子一转:“你若想知道,也不是不可以告诉你。” “这蛊虫是老娘自己研究出来的,叫血蛊。” 苏曦身形未动,身上萦绕着游刃有余的慵懒,唇瓣轻启:“假话,这根本不是血蛊,也不是你研究出来的。” “ 本宫说了,你的所思所想皆在我眼下,不过现在本宫乐于跟你玩猫捉老鼠的游戏……” “毕竟是同道之人,这种乐趣,你应该比本宫清楚。” 女山匪本就毫无血色的脸,此刻苍白如纸,额间泌出些汗。 “嗯……”苏曦放下杯子:“你在想这蛊是不是已经被他人所知晓了?” 当看到女山匪的眼珠快速向右侧看了眼,苏曦又懒洋洋靠回椅子上。 “所以不如本宫陪你一同回忆回忆?” 女山匪咬牙,面上仍是不信。 “行,既然你如此笃定,那我便陪你玩这个游戏。这虫蛊……” “打住,假话就不必与本宫说了。” 女山匪额间汗慢慢滚落下来,尽管如此,她饶不信邪,继续试探:“这是邪花蛊……” 苏曦没应声。 女山匪一连说了好几个蛊名,都没有得到苏曦的回应,她紧紧盯着苏曦毫不在意的脸色:“寒香蛊。” 苏曦将茶杯盖揭起又放下,发出脆响,“看来我们可以正常沟通了。” “说吧,这寒香蛊是怎么弄出来的。” 苏曦的话音刚落,女山匪如同泄了力般,满头大汗,喃喃道:“你……你真的知道?你怎么会知道的?!” 陆景安瞳孔微缩,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场上局势,只是眸中迅速闪过一些疑惑和惊疑不定。 “不是说过了?从喝下水那一刻起……”苏曦懒洋洋开了个头,未尽的话语并没有说下去,“本宫讨厌反复重复相同的话。” 女山匪紧紧抿着唇,开始抗拒说话。 苏曦慢慢起身,走到她的面前,再次蹲下与她对视:“寒香蛊本身并的毒并不致命也不引病,对吗?” 女山匪瞳孔微缩,嘴唇微张。 “嘘,本宫已经从你心里的想法知道了。”她轻轻比了个嘘声手势,然后继续开口:“所以还需要结合另一种东西,投放至井水中?” 说完她静静看着女山匪,再次不等对方开口,点点头:“原来如此。” 这两句话本就将女山匪的心理防线击溃的差不多了,直到下一句话,让她几乎心神俱震。 “这倒是让本宫有些好奇了,是哪位贵人给你的蛊?” 女土匪这下已经彻底慌了,当下顾不上其他,她已经信了,此时像是更怕被苏曦真的“听到心声”,忙将话题转移到前面说道:“是,那寒香蛊是通过特殊的蛊术养出来的,不光能耐寒,蛊虫上还带有毒性石散。” 第41章 “投入井水是一种隐毒,与寒香蛊结合成子母蛊。” “两者单独分开均不致命,只有结合起来才能发挥最大的效用……” 话语说完,女山匪就瘫软在了地上,眼神仍紧紧盯着苏曦,看着像是试图放空自己所思所想一般。 苏曦站起身,重新坐回椅上。 所以是病原体结合病原体或某种催化导致的发病,和先前的推断一致。 先前她去医馆也大致确认了,所谓的蛊毒引发的疾病其实是病毒性肠胃炎,急性的确实致死率极高。 陆景安静静看完全程,似是逐渐发觉出门道来,眼神从一开始的斟酌与不解,转为对苏曦的探究和一丝快到几乎看不出来的……骄傲? 一旁的楚沧几乎是石化的状态,瞠目结舌几乎是明晃晃地摆在脸上。 这是什么邪术!楚沧心底漫开一种荒谬感,眼前的东西仿佛都有些看不真切了 苏曦手指在扶手上轻点,整个过程看似极为轻松。 但是她其实并不轻松。 她浅学过一些微表情和肢体语言的心理学,但是真正要达到一定的准确率是需要熟知一个人的。 比如说常用的什么人在回忆真实记忆时眼睛会看向某一侧,这并不准,真实情况其实是因人而异的。 所以需要辅助前面的问话,那两条她已经知道确切答案的问话,快速判断出对方说真话和说假话时的微表情。 女山匪的虎口处连接食指都有一圈老茧,这是只有用剑才会达到的,加上昨日她用的也确实是软剑。 所以她回答用刀时,她眼珠极快地朝右下侧划过,鼻翼微张,眉毛舒缓等等……表现出极为放松的神态,这是她撒谎时的微表情。 那个孩子也确实不是女山匪的孩子,这是苏曦昨日观察出来的,她是故意那么问的。 当话语或者行为触及到人的自我保护机制时,人会本能地反驳。 女山匪当时眼珠并未转动,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复,这是下意识反应。 微表情和肢体动作是极难观察的,许多反应几乎是转瞬即逝,表情存续的时间几乎是眨眼间就没了,极其耗费心神。 在后续问话中,苏曦基本上将她的大部分微表情确认下来后,每次回复都是在攻破女山匪的心防。 思绪只是一瞬。 苏曦坐在椅上,身体微微前倾,看向试图放空自己的女山匪。 “那么,你的贵人是谁?” 第38章 伴随着苏曦的问话,随之而来的并不是回答,而是长久的寂静。 女山匪似在放空自己的思绪,尽管视线还落在苏曦的身上,却带着些许空洞与失焦。 她在试图用这种方式抵抗苏曦的“读心术”。 “还不快说!贵人是谁?”旁边有士兵怒喝出声,换来陆景安冷冷一瞥,当下缩缩脖子退回角落不再吭声。 空气重新陷入沉默中。 女山匪还维持着姿势瘫软在地,身上新鲜的伤口汩汩流出暗红色的血液,被捆绑束缚住的身体,麻绳陷入皮肉之中。 苏曦垂首望去,也不再重复问话,她在房间中轻踱几步,停顿下来时心中已有新的想法。 “用这种方式抵抗么?倒是有些想法。”她声音不算大,却在整个审讯室显得格外清晰。 “既如此……” “那让本宫来猜一猜。”苏曦在小小的审讯室内来回踱步,双手环臂,一举一动带着令人心惊的气度。 女山匪依旧没有说话,只是喉间滚动,仿佛身上的疼痛此时都已不再重要,视线仍有些轻微的放空。 “下蛊只是为了满足你们虐杀的特殊爱好吗?”苏曦手指点在手肘关节,轻轻敲打。 她轻轻摇头,发丝随动作晃动。 “云州百姓擅酿酒,不对,这不是重点,重点应该是云州是距离皇城最近的一座城池……”她声音放得更轻。 “这个距离刚好满足快速抵达,拖延时间,无法及时赶回皇城的条件。” “所以……你的贵人在皇城。” 话音落下,原本如同死一般寂静的女山匪细微地动了动,瞳孔闪过些许微光。 苏曦将女山匪的表情尽收眼底。 “嗯……原来如此。”她朝对方迈一步,“调虎离山,以便乘机行事。” 女山匪猛然抬起头,方才被逼问时的慌张经过时间沉淀后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原本的张扬。 “长公主。”她身躯震动,笑声一点点从喉间溢出,带着极致的疯狂。 “老娘承认你确实有一套,但我也不是吃素的。” 她动了动被麻绳捆绑后有些麻木的身体,这个动作使身上狰狞的伤口血液流失速度更快,但她却毫不在意,甚至带上一丝病态的愉悦。 “听闻长公主残忍暴虐,轻则鞭打,重则杀戮。” “巧了,老娘也是。” 女山匪眼底闪着兴奋的光芒,像是嗅闻到同类的气息。 这并非是惺惺相惜,而是一种带有较量一番的将同类的气息归类到高级猎物中的感觉。 “看他们痛苦,看他们为了活命挣扎,苦苦哀求,这感觉——” “真他娘的爽!” “那么长公主,你认为刚刚的话,是真是假?” 女山匪脸上露出残忍至极的笑容,兴奋与疯狂交织着闪亮的光。 苏曦敲打的手指停住,许久后才道:“真话。” 她凝视着女山匪的脸,试图将自己代入对方的思绪,却发现极其难理解对方的想法。 但心中到底得出了一个结论。 这个女山匪擅伪装,高攻击性,且动机不明。 也就是说,对方不一定有明确的动机,极有可能单纯为了虐杀而虐杀。至于不肯交代那所谓的贵人…… 苏曦拧起眉,一个荒诞却无限接近事实真相的答案忽而浮出水面。 不肯交代那背后之人,也许并不是要保护对方,或是多么情深义重,而是…… 怕无法实施更多的虐杀来满足心中病态的快感? 女山匪定定看着她,眼底露出明显的愉悦:“不愧是同道中人。” 苏曦略作沉吟,眸光轻转间落在陆景安身上。 陆景安眉宇间浮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深思和些许阴鸷,迎上她的视线时,微微颔首,将话头接过去。 “殿下与你是同道中人?”他忽然低笑一声,眼神却冷得如同玫瑰茎上的尖刺,“云泥之别——” 他眸光清寒,如初雪融化后是更刺骨的锐利。 “也配相提并论?” 女山匪冷哼一声,眼底不屑尽显脸上:“手下败将也敢在老娘面前置喙。” 当听到陆景安的话时,苏曦的思绪短暂地断了一瞬,有些恍然。 她本意是只想让陆景安把话接过去,因为她已经问不出来什么了。 却不曾想,他接话过去第一时间是维护她? 苏曦呼吸都放轻了些,不动声色将视线移回女山匪身上,正思考怎么破眼下的局面时,外面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 “殿下!大喜!”李太医通传后匆匆走进审讯室,手激动得都在颤抖,草草行礼便开口:“遵殿下之令,凡饮用烧沸放凉的水,并辅以臣等改良后的药方……” “呕吐腹泻之症已大为缓解!” “高热亦有消褪迹象!云州疫病有望!” 李太医顶着乱成一团花白的头发,眼下乌黑一团,脸上却兴奋得涨红。 原本陷入诡异寂静的审讯室在这一刻被打破,在场除女山匪之外全部都露出欣喜若狂的表情。 “此话当真?”楚沧双拳捏紧后又放松。 女山匪面上所有情绪在此刻瞬间化为乌有,定格在那陷入奇异的平静,瞳孔不断收缩,紧接着发出一声怒吼。 “放他娘的屁!” “你们这群吃皇家饭的酒囊饭袋能解蛊毒?简直笑话!” 她动作开始紊乱,头不自觉地朝下轻点着,唯一能动的手胡乱抓挠着苏曦披在她身上的红衣,力度之大以至于丝线开始根根往外蹦。 苏曦眼神微亮。 她出现躯体化症状,这是问话的好机会! “你的贵人是谁?”苏曦趁机插入话语。 女山匪眼神乱飘,下意识回复。 “不知道……” “老娘管她是谁,能杀人就行……” 她的声音缥缈,像是漂浮在天中的云,落不到实处。 陆景安眸光落在苏曦身上,苏曦微微点头,表示这是真话。 他缓缓抬眼,视线划过女山匪陷入癫狂中的模样,语气平静至极,音色极淡。 “都退下。” 他的话语说完,楚沧当即执行,审讯室的士兵包括李太医按照指令均已离开,只留下欲走又有些犹豫的苏曦。 “你……”她大概能猜到他想做什么,但是真的要亲手…… 陆景安走到苏曦身侧略顿,拨弄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压低声音道: 第42章 “别看。” 苏曦抿唇,侧目看向他的侧脸,下颌线紧紧绷着。 最终她叹一声,到底还是迈步走向门口。 “杀人偿命实乃天经地义。”她似在劝慰他。 她打开门时,光线从外面挤进来,照在发丝上闪闪泛着金色的光。 她站在门口,回头望向笼罩在阴影中的陆景安,视线停在他的背影上。 “但记住,复仇之后……” 她忽然觉得语言的无力,目光扫过地上血肉模糊的女山匪,声音很轻。 “此时阳光正好,我就在门外……” “等你出来。” 沉重的门嘎吱声响,泄进黑暗中的光也随着关门,一点点将那冬日仅存的温暖收回。 隔绝了声音,也隔绝了阳光。 屋外屋内,是截然不同的景象。 苏曦抬眸迎上挂在天空中的阳光,抬起手放在眼前做了些遮挡,指缝间被金灿灿的光点勾勒出一条红线。 太阳高悬挂着,用肉眼难以察觉的幅度,随着时间的流逝,朝着高山后落下。 坚定地朝着既定路线滑动,毕竟日升日落是自然现象。 光线也一点点变红,晚霞勾在天空,在画布上均匀上色,逐渐显露在眼前。 苏曦坐在椅子上,轻捏着指尖。 在太阳即将彻底落幕时,伴随着门推开的声响,苏曦回头望去,瞳孔微缩后恢复平静。 陆景安今日身着玄色衣袍,此时深一块浅一块,只在衣襟白边处落下猩红的血线。 他脚步虚浮,面色却冷漠至极,喉结处有残留着的红印,那是被擦拭后仍未擦净的血色。 “殿下。”他喉间滚动,一步步朝着她走去,每走一步,眼尾就红一寸。 “您真的……在等臣。” 苏曦站起身并没有迎上,在原地看着他朝自己走来。 当最后一抹阳光消散,夜色陷入黑暗中,她拿起桌上的灯盏,用火折子点亮后看向他。 “嗯,我在等你。” “即便不能一同赏冬日的阳光,也能赏这照亮夜晚的灯。” 陆景安脚步没停,向前迈出最后一步,也迈入了灯光笼罩的范围。 他眼尾此时彻底红透,睫翼在灯光照映下微微颤动,喉结滚动着想说什么却只是徒劳地张了张唇,却一个字没有说出口。 他的视线在她举着灯盏的手停留,垂在袖中的手缓缓握紧,似是在克制住想要抓住什么的冲动。 “好……” 平日如玉珠轻撞的声音不再,只余留一声沙哑又发着颤的声线,用着几乎气音的声音挤出一个字。 与之而来的,是他的动作。 苏曦抿着唇,看着他站在自己的面前,比她高出许多的身躯笼下一片阴影,却驱不散她手中的灯光。 下一刻,那平日傲立如松般不肯折断的纤细身躯,缓缓单膝跪在了她的面前。 “殿下……” “臣,回来了。” 她原本下意识想避开这一跪,当听到他的话后身形顿住,垂首看着陆景安的身形,蹲下身与他平齐。 她伸出手指挑起他的下巴,对视上他此刻已经氤氲满水汽的双眸,勾起唇角清浅展开一个笑容。 “欢迎回来。” 第39章 这些日子,在太医的医治下,城中百姓身体逐渐好转。 街上那破锣声响和沙哑的“进药时辰到——”已经消失,取之而来的是依然虚弱却开始出门走动的百姓。 “皇城那边……”楚沧在临时军营处与陆景安说着话,眉宇间有担忧。 “本相知晓。”陆景安站在原地,声音清冷,只有偶尔瞥向正在与百姓交谈的苏曦时,眸光会柔和许多,“这是明谋。” 楚沧面色不甘:“难道我们就这样坐以待毙吗?皇城那边一点消息都没有传过来。” “这感觉就像有人刻意将信息隔绝,不让你我知晓,末将心中实在有些发慌。” 陆景安将拇指上的扳指转了一圈,将视线从苏曦身上收回,看向皇城的眼中划过一丝深意,看似随意地回了楚沧一句。 “见招拆招便是。” 楚沧站直身体,盔甲带动下发出些许声响:“好在事情已经解决,即日便可回皇城,那陈知县排查不力,若非殿下……总之,皆时您定要参他一本!” “嗯。” …… 苏曦并没有去注意军营中在谈话的陆景安和楚沧,她此时有些应接不暇。 “长公主殿下,这 是俺亲自酿的桃花酿,醇香可口,小小心意请您务必接下。” “还有俺,俺身体一好,就把院下埋了多年的女儿红挖出来了……”这名百姓身上的衣服上打了许多补丁,手中捧着的坛身干干净净,身后拖车上摆着许多相同的酒坛,上面红布封口还沾着些许泥土印。 “本想着等女儿出嫁时启封,别看俺虽然是卖豆腐的,却也能给女儿一场风风光光的出嫁。” 他的声音突然哽咽,那带着浓浓的口音也有些不连贯。 “这女儿红,是俺家雀儿刚出生时候就埋入的,到如今,刚好及笄,十五年……不多不少。” “本想等雀儿出嫁,这十八坛封存的女儿红一抬出来,俺都不敢想,乡里乡村得多羡慕俺哩。” “等雀儿嫁出去,婆家也不敢欺她,她脸上有面儿,身后有这十八坛女儿红,便是她的底气,也是俺能给的全部了。” 他缓缓笑开,皱纹挤成一团,脸上满是老父亲对未来幻想的欣慰和向往,可捧着酒坛的手却在发着颤。 苏曦喉间哽住,像突然咽下一口沙子,那口沙子停在喉咙处,就不肯走了。 “可惜俺家雀儿用不上了……长公主殿下……您别嫌弃……这女儿红好着呐……”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斗大的泪珠往下落,滑进土里消失无踪。 “俺听说了,是您想出的法子治病,还替俺们找出罪魁祸首,实在是痛快!” “若是您早些来,雀儿她……”他声音顿住,单手捧着酒坛,黑硬又粗糙的手胡乱抹去泪水,勉强咧开一个笑:“瞧俺这话说得,您何时来都不晚,您与这皇城来的每位都是俺们的救命恩人。” 苏曦轻咬住唇,将眼眶的泪意压下,心尖一阵一阵地发着涩,她看着周围的百姓排着队儿,每人手边至多至少都带着数量不一的酒坛。 是啊……云州城的百姓擅酿酒,酿出的酒很是香醇,留名已久。 而他们能拿出来最好的东西,也是这一坛坛散发着酱香的酒。 都是他们沉甸甸又朴素的心意…… 他们不听传闻,不在意长公主声名狼藉,只管自己亲眼看见的。 “多谢各位父老乡亲……”她接过那坛女儿红,清好半天嗓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都说云州酒香,连宫里的御酿都得甘拜下风。” “本宫闻名已久,却从未入口尝过这滋味。” “今日诸位的美酒啊,可算让本宫盼着了。” 众人原本捧着酒坛脸上带着些许小心翼翼的神情皆是一愣。 要说长公主殿下什么好东西没尝过没用过?更遑论酒了。 可此下她却说盼着他们的酒。 长公主殿下……是真的将他们这些百姓的心意捧在心尖上了。 不知是谁带头哭出声,如同传染般,此起彼伏出一片嚎啕大哭,也许是因为苏曦的话,也许是因为即将到来的春风吹散了疫病的药味,也许还有对逝去的亲人的思念…… 也许还有更多更多。 他们哭声真切又如同撕破喉咙地干喊,仿佛要将压抑已久的痛苦都宣泄在这泪水中。 那泪水落入地面瞬间便会消失,如雨点般滴落又变淡,却扼制不住他们心中的苦闷。 苏曦唇瓣轻颤着,她紧紧抓着手中的酒坛,滚烫的泪水也从眼眶中滚落。 自穿到这个时代以来,她一直没有多少归属感,就像现代于她而言也不过是从小长大的地方罢了,失去也并无多少遗憾。 她目前所做的一切,无论是建立自己的势力,还是对陆景安的关照。可能是源于自保,可能是源于本心,以及被推着向前走的无奈。 她就像那浮萍,在水中飘飘荡荡,哪儿都能存活,凭的从来不是上天的照顾,而是她自己那份从骨子里渗出的不甘心。 此刻,她就像浮萍突然碰到土壤,汲取到从未想过的养分。 在这些百姓的面前。 她不是现代的“苏家女儿”,也不是东照国的“长公主”,她只是她。 苏曦的腿有些发软,心中满是胀满的酸意,踉跄着退后一步,突然被一只手扶稳。 “殿下当心。” 那有些悠长的淡檀香萦绕在她鼻尖,如清冽泉水的声音响彻耳边。 苏曦抬眸望去,跌撞入那双清冷却隐隐带着关切的眸中。 “陆景安……”她声音艰涩。 陆景安环顾一眼四周,然后了然地将眸光重新停在她的脸上:“队伍尚有许多空车,这些酒均可一起带回。” 第43章 他说完,便有随行侍卫开始搬起酒坛开始摆放。 “明日便可启程折返皇城。”陆景安声色不动,在她的脖颈还未彻底消散的淤痕扫过,“殿下身体可曾恢复?” “无事。”苏曦在他的搀扶下逐渐恢复气力,转而看向他另一只还垂落在身侧的手上:“你的伤可有好些?” “皮肉之伤罢了,并未伤到筋骨。”陆景安见她站稳便松开了手后退一小步,但身形依旧站在她的身边,垂首望着她。 苏曦看向正在整理准备回皇城的军队,轻轻舒了口气:“皇城那边具体情况还不得而知,事态可能有些危急,但眼下确实不用如同来时那般赶。” “我们也需要时间休息和休整,乘马车回去再好不过了。” 陆景安嘴角微微上扬一瞬后又强行压下:“自是如此,原先车辆是够的,只是眼下装了许多酒,臣以为,殿下可同臣坐一辆马车。” “殿下以为呢?” “可。”苏曦并未多想,目光还停留在哭成一片的百姓身上,没有注意到他嘴角轻微上扬出明显的弧度。 远处,李太医缓缓走来,面色虽有疲倦却仍能见大事已了的精神劲头,行礼后看向陆景安。 “丞相大人,您的伤口反复不愈,理应静养着才是,不该如此操劳。” 苏曦闻言一震,转头看向面色毫无波澜的陆景安。 他的伤还没好吗?她以为至少是进入愈合期了。 “还请大人随老夫前来换药。”李太医转身朝医馆走去。 陆景安朝苏曦轻摇头,似是在示意她不用担心,跟上李太医的脚步。 苏曦简单与百姓说几句话后,也朝医馆走去。 她想知道是什么情况。 医馆内。 陆景安褪去外袍,将肩头中衣的衣襟松开,手臂与肩颈处的肌肤渐渐露出,零星旧疤痕交错间衬得那红艳的圆状伤口更为狰狞,隐有发散的趋势,渗着透明的液体。 李太医叹口气,利落地开始处理伤口。 苏曦进来一眼就看见他臂上的伤口,眉间轻蹙。 “殿下?”似是没想到苏曦会跟上来,而自己这副模样被她尽收眼底,陆景安有些许的不自在,将头瞥向另一侧。 苏曦快步走到李太医身边,视线紧紧锁在那道伤上。 这是伤口感染。 她快速下了判断,但当看着李太医将盐加入水中,用盐水冲洗着伤口时,还是忍不住倒吸一口气。 盐?生理盐水吗? 她的视线从伤口移到陆景安的脸上,他眉头微皱后又舒展开,目光安静地与她对视,但放在桌上的右手握成拳,青筋乍显,身形似有些颤抖却极为不明显。 此时药童将苍术点燃熏着屋子,她被呛得咳嗽一声,而陆景安却仿佛无事人一般静坐着,脊背挺得笔直。 “疼吗?”她忍不住开口询问。 陆景安以极小的弧度摇了摇头,似在无声地安抚她。 苏曦轻咬舌尖,眼神不再看向他的伤口,转身走出被浓烟充斥着的屋子。 呼吸道新鲜空气后,她才有些缓过来。 所以他伤口至今还未好,反复发作是因为消毒不到位。 想到那盐水清创法,她只觉得自己好像都在隐隐幻痛。 生理盐水虽能促进伤口愈合,却无法对表层进行消毒,易感染。现代消毒通常还是用碘酒居多,但眼下没有条件,若用酒精代替也可,虽然消毒时也疼,但总归能避免反复感染不愈。 只是古代的酒精度数实在太低了,远远达不到能 消毒的程度。 不过她知道一些原理,况且云州百姓几乎人人都会酿酒,工具应该也好找,蒸馏提纯后便可得到高浓度的酒精。 她这么想着,朝酿酒坊走去,她脚步匆忙,没听到身后的声音。 “殿下这是要去哪?” 陆景安身体朝前倾,透过烟雾想看清她离开的方向,却被李太医按了回去。 “大人,身体要紧。” 他轻抿薄唇,终究是恢复了平淡的状态,继续忍受着李太医上药。 第40章 清晨白雾笼罩在云州城,长长的车队隐匿在雾中看不清首尾,伴随着马儿的时不时响起的响鼻声。 “还未寻到殿下吗?”陆景安站在队伍尾端一辆明显奢华许多的马车边,听着回来禀告的人,眉头蹙起。 “是,属下无能,一夜都未曾寻到殿下的踪迹。” 陆景安食指拨弄着拇指的扳指,眼底有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发觉的焦急。 “殿下一夜未归了。” 身边的人散去后,他垂下的眼睫微微颤动,偶尔牵扯到伤口带来的疼痛感让他眉间锁得越发紧。 又过了约半个时辰的模样,陆景安望着浓雾的方向,唇抿得极紧:“再去寻。” 楚沧检查好队伍后,走到陆景安身边,面上带着些不满:“殿下总是如此任性,今日归程怕是又要耽搁不少时辰。” 陆景安的眉头锁的更紧,转过头看向楚沧,声音多了几分冷静和不容置喙。 “殿下定然有自己的理由,将军莫要妄议。” “至于行程,待寻到殿下后再做定夺。” 楚沧剑眉挑起,几次想说话,最后归于暗压心底的平静,重新恢复到沉稳的模样:“陆相说得是,车队已经检查过了,那些酒坛因数量众多,大多置放在队伍后方。” “嗯。”陆景安应了声,视线仍锁在看不清的浓雾中。 伴随着时间过去,寻找的侍卫也来回好几波,浓雾也在渐渐散去。 一道身材姣好的轮廓出现在朦胧的浅雾中。 陆景安忍不住上前一步,食指紧紧按在扳指上,指尖略微泛着白。 “陆景安。”苏曦神情疲倦,手中提着一个粗蓝布制的布包,布包内有碰撞传来的脆响,隐隐听还有液体晃动的声音。 “殿下这是去了何处?”陆景安将她全身细细打量后才出声。 苏曦摆摆手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脚步轻快地走到马车边,拒绝下人搀扶的手,手掌撑在木驾上利落上了马车:“久等了,丞相上车吧。” “现在可以出发了。” 陆景安那双平时总是看不见波动的墨瞳,极快地闪过一丝无奈,只得在下人的搀扶下上车端坐好。 “去通知楚将军,可以出行了。”他朝着下人吩咐完,眸光幽幽转回苏曦的脸上。 那眸光中有他习惯的探究,还有一丝十分不明显的……委屈和不满。 好似对她的避重就轻的不告知做出抗议一般。 然而苏曦根本没看他,拿起马车内李太医留下的制好的药膏看了眼,而后解开那粗布袋。 随着布绳解开,里面出现了四五个竹筒,虽看上去粗糙像是赶工出来的,却各个封闭完好。 “这是……”陆景安刚开了口,就被苏曦打断。 “脱衣服。” 伴随着苏曦的话语,同时伴随的还有马车车轮轱辘转动带来晃动。 陆景安瞳孔微缩,手指尖下意识蜷缩。 “殿下这是何意?”他端坐的身形一动不动,眼底露出几分疑惑和下意识的警惕,但那份警惕在苏曦清眸注视下又慢慢消褪。 “别愣着,脱衣服,我给你换药。” 苏曦的话音落下,他身体紧绷了一瞬,而后慢慢放松下来。 “李太医今晨才为臣换过药,眼下无需再换了。” 苏曦坐到他的身侧,将手在铜盆中细细洗过,并取来银勺在水中一并洗着:“那不一样,你别磨蹭。” 陆景安眉头微蹙,目光落在她在水中反复清洗的白嫩的手和旁边几个陌生的竹筒上,唇瓣轻抿,带着一丝最后的挣扎道:“此乃马车上……何况,如此,不合规矩。” 她将清洗好的手和银勺用软布擦拭干净,打开竹筒,将内里的液体倒在手上和银勺上。 竹筒封闭的盖子打开的瞬间,浓烈的酒味传来,不同于酿造酒的醇香,这个气味浓烈到甚至有些呛鼻,仿佛光闻着就有种晕眩感。 伴随着她的动作,整个马车瞬间充斥满酒精的气味。 “规矩是用来打破的。”她将手臂抬起置于胸前,让手和银勺晾在空气中,不再去触摸任何东西,“何况我们本就是夫妻,你别说不合规矩,我觉得简直太合规了。” 陆景安身体僵住,猛地抬头,将视线从她的动作移到她的脸上,瞳孔收缩间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震动:“殿下……您可知您在说什么?” 他脸上罕见地露出慌乱的神情,下颌线紧绷着,似是在努力找回镇定,但却没能成功恢复平静。 “夫妻……”他声音发着颤,仿佛这两个字烫嘴一般。 “难道我们没有大婚吗?”苏曦轻轻甩着手,帮助酒精尽快挥发,“而且我哪儿没看过?” 陆景安对上她理所当然的眼神,她鼻尖红痣此刻亮得晃眼。 “是……大婚了。”他垂下眼睫,盖住因她的话语而震惊的双眸,声音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 第44章 最终,在充斥着浓烈酒精气味的的车厢内,他仿佛做出什么艰难的决定。 “罢了……”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随风飘走,陆景安右手扯住腰间系带轻拽,但视线始终低垂着,未曾抬眼。 衣服一层层落下,最终露出他精致的锁骨以及被包扎住好的左臂。 “你把包扎过的地方拆一下。”她催促着。 陆景安喉间滚动,始终垂着的眼眸慢慢抬起,从苏曦脸上移动到自己的手臂上,开始生疏又带了些笨拙地拆着。 他脸色已经恢复平静,但却带着些许羞恼和一丝莫名的顺从,别扭的情绪混杂交织在一块,以至于他的耳尖都染上一层粉意。 苏曦并未盯着陆景安看,而是在看自己的手,留够了空间给陆景安。 马车车轮声碾过石子带来的晃动在此刻十分明显。 “好了,殿下。” 直到陆景安努力维持平静却又在发着颤的声音响起,她才转过头,将视线落在那伤口上。 伤口上有些绿色药汁残留,糊成一片。 即便上了药,那伤口处依旧红肿不堪,边缘外翻着,红得刺目,伴随着紧绷的肌肉细微颤栗着。 “忍着点。”苏曦持银勺舀起酒精,靠近他的手臂,神情专注而认真。 银勺翻转间,酒精成流状落在他的伤口上,顺着手臂滴落到车厢木板上被吸收。 “唔……”陆景安喉间溢出一声闷哼,却不知是因酒精触到伤口的原因,还是因为苏曦靠近的原因。 苏曦动作更轻了,每次浇上酒精时都会小心避开内层的伤口,只专注做表面的消毒。 “会有些疼,刺激性有些强。”她额间渗出些细汗。 陆景安呼吸重了些,浑身肌肉都绷得死死的。 他余光瞥见她专注的神情,和额间泌出的汗后,慢慢垂下眸子。 少顷,他低柔的声音响起,带着隐忍疼痛的沙哑:“尚且能忍……” 他清了清嗓子,让语气尽量平稳:“殿下无需担心。” “我再轻点,你忍忍,马上就好了。”苏曦声音不自觉带上些许哄意。 当那柔软带着哄的声音传来,陆景安身形微僵,眼帘慢慢遮下。但若有人能仔细看,便能看到他那苍白的脸上,带上些许绯色。 片刻后,他睁开眼仿若不经意地看她一眼,声音带上些许深意:“殿下此法,倒是一如既往的独特。不知……” 他将视线落在偶尔被风吹起的帘上,布帘晃动见偶尔能瞥见外面的风景。 没等苏曦回复,他又将话题看似无心地转移:“方才经过一片梅林,倒让臣想起幼时,恩师独 爱梅花。“ 苏曦终于将消毒弄完,长舒一口气,正从怀中取出陆景安给她的药,听到他的话后随口应道:“梅花高洁清雅,不畏严寒,最是坚韧。” “你恩师能喜欢这花,倒是与众不同,也难怪能培养出你这样的性子。” 陆景安听到她的回答,神色略微一动:“那殿下以为,臣是什么性子?” 苏曦顿了顿,看向他沉默了片刻。 下一刻她就将话题绕开,拿着那瓶药问道:“这是你给我的药,药效应该是比李太医的药要好,还剩下许多,正好继续给你用。” 陆景安眉毛轻蹙,露出些许古怪的神色与转瞬即逝的疑惑,但见她转移话题便也没在追问。 “嗯,那药确实用料上佳。”他视线顺着她的脖颈残留的掐痕移到她的手腕上——那截皓腕此时洁白如初,看不出一丝痕迹。 他轻抿唇,视线久久未曾移动,直到对视上她疑惑的眼眸,才微启唇瓣:“上次是臣失控了……” 苏曦顺着他的视线看着手腕,耸耸肩后继续给他上药:“嗯,你上次不是才道过歉吗?” 陆景安神情晦暗不明,陷入沉默中,眸光却执拗地看着她。 那道目光强烈得让苏曦无法忽视,她将药给他上好之后,坐直了身体迎上他的目光。 她颇有些无奈地叹口气:“陆景安,不是每声对不起都能得到没关系的。” 将药瓶放回怀中后,她把竹筒封口重新盖上,放回粗布袋中打好结。 “臣……知晓了。”他的声音很低。 她又叹口气,手指摩挲着手腕,垂眸不知在想什么。 沉默中,陆景安将衣服重新穿好并恢复整齐。 片刻,她略显轻松的声音响起,带着些许调侃:“若你是在觉得过意不去,不如罚你……” 他并未看她,而是慎重答道:“殿下金枝玉叶,却被臣弄伤,无论什么责罚,都是臣该受的。” 可当苏曦的话语出来时,他猛然抬起头,表情是遏制不住的愕然。 “罚你,以后乖一点?” 陆景安表情转瞬即逝,长长的睫毛扇了两下后垂落,遮挡露出不可置信的眸光。 似是被那句出乎意料的话惊着,又似是被“乖一点”三个字给软化,他耳尖的粉意慢慢显现,逐渐弥漫到脖颈处。 许久后,他才从喉间溢出一声极低的“嗯”,声音带着好似带着一丝顺从的意味,但更多的还是完全出乎意料后的茫然。 苏曦愣了一下后轻笑着摇摇头,正欲说什么,却见外面传来一阵骚动。 “报——” “皇城大乱,速速回……” 探子的声音仿佛被掐断般戛然而止,紧随而来的是乱成一片的呼喊。 第41章 “啊!!” 马车外惨叫声响起,苏曦面色瞬间严肃起来,她起身想掀开门帘看看外面,却被陆景安拦下。 “殿下,不可。” 苏曦即将触碰到帘子的手一顿,回头看向陆景安。 “楚将军此时在外面,若是连楚将军也无法解决,殿下此举也无济于事。毕竟此刻臣身负重伤,而殿下并不擅武。” “无论哪种情况,此时去查看都不是明智之举,反而有可能让场面失控。” 陆景安端坐在位置上,仿佛马车外的惨叫声和刀剑碰撞声丝毫没有影响到他,仍在冷静地分析着。 “此时战局不明,臣认为静观其变为上。”他轻转拇指间的扳指,抬眸看向已经做出起身姿态的苏曦。 苏曦的手指在空中蜷缩,终究还是收回手,重新坐回座位上。 “那便听你的,先静观其变。” 她指尖无意识地捏着衣襟,试图将所有杂乱的想法都抛却脑后。 马车薄薄的木璧并不能阻断声音,相反还听得极其清楚,夹杂着大量的刀剑碰撞的声音,还有不连断的奇怪的声音,带着沙沙声响。 “将军!死侍太多了,这根本就是有备而来,全冲着长公主殿下的马车去了!” “回防!快回防!” 苏曦闭上眼,听着细细密密的声音越来越近,以及外面一浪高过一浪的厮杀声,再次睁开眼时,眼底已经多了几分坚定。 陆景安看出她眼中的坚定,长睫垂下微微颤动着,再抬起时轻叹口气,不再阻拦,声音带着些许无奈:“殿下,小心些。” “嗯。” 苏曦只掀开门帘的一角,并没有大幅度的动作,却也够看清楚全貌。 只一眼,就让她瞳孔骤缩。 外面并不是血流成河的场景,但战况仍激烈。 楚沧带着士兵将他们的马车团团围住,四周全是身形诡异的黑衣人,招式狠辣,招招致命。 死侍每进攻一次,就会朝圈内扔一团蠕动的黑布。 那团布落地后,从黑布下,钻出一条条蠕动的蛇,吐着信子,不紧不慢朝长公主的马车爬去,好似马车上有什么吸引它们的东西。 苏曦放下帘:“楚将军撑不住了,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陆景安拨弄玉扳指的动作停顿下来。 “保护殿下和陆相!”马车外忽热传来楚沧的厉声嘶喊,声音震耳欲聋。 一时间各种声音交织。 门帘处,一条花斑蛇从缝隙窜出,苏曦眼疾手快拔下发髻将蛇钉在门框上。 蛇被扎后嘶嘶声近在咫尺,细长的蛇尾还在不断扭动,滑腻的蛇身顺着发髻缠上她的手臂后又胡乱挣开。 那冰凉又湿滑的触感从手臂处传来,苏曦浑身都抑制不住地颤抖,那疯狂挣扎的蛇虽被发髻盯住七寸,身体却如同乱绳不断拍打在门框上。 动作果断是身体的本能,但当她真切看见蛇,尤其是这么近的距离,眼睛不受控地瞪大,喉间尖叫声几乎是呼之欲出。 “殿下小心!” 在苏曦失神时,耳边传来陆景安的低喝,她只觉得腰间一紧,一股力度将她往后带,整个人撞入散着药草清香的怀抱中。 她瞳孔倒映出马车布帘瞬间变成碎布飘落,弯钩刀银光闪烁勾在门槛间。 形势发生变化时,陆景安几乎是本能般身体先一步反应,他用未受伤的手揽住她的腰后身形翻转,把她抱在怀中,将背后毫无防备地露给门口的死侍。 第45章 “殿下……”他呼吸略急促,温热的气息扑在她的颈间,声音依旧清冷如珠。 但他全身的肌肉紧绷僵硬,显然是做好了要硬抗下这一刀的准备。 苏曦极致的惊恐之后,大量肾上腺素飙升后带来的是超乎常理的冷静,好似世界都变慢了,眼前画面开始逐帧播放。 她抬手扣住陆景安的腰往用尽全力,整个背部大力撞上车璧上,她吃痛地痛呼一声却又将喉间的声音压下。 陆景安猝不及防被她的力量带动,耳边传来她压抑疼痛的呼声,瞳孔骤缩迸出惊愕,本就急促的呼吸更乱几分。 “殿……” “咔!” 原本该砍在他背上的那把弯钩刀带着难以想象的力度,堪堪擦过两人的身形,卡在车壁上。 霎那间木屑四处飞溅,尖锐的木屑擦过苏曦的手背。 “殿下!”陆景安平时的隐忍克制在此刻尽数散尽,发出短促的呼喊。 “该死!!”楚沧怒喝,一把重剑将马车门口的死侍拦腰砍断。 苏曦缓慢地眨着眼睛,大量鲜血从门口炸开,溅入她的眼中,世界一片血红。 “呕……” 一股从胃中升腾的呕吐感强烈袭来,她在生理本能下发出一声干呕声。 可死侍不会给他们反应的时间,只是这一瞬,就有更多的死侍朝楚沧扑去,紧接而来的是诡异的爬行声音,好似整个马车都被密密麻麻的蛇裹住了般。 此刻,苏曦大脑异常的冷静,但是声音颤得不成样子,身体也抖得厉害,胃中更是生理性翻涌着。 “陆景安……” “臣在。”陆景安松开怀中的人,平日一丝不苟的发冠此刻微歪,从冠扣处散乱了些许发丝,但是他却顾及不上。 他那沉静如水的墨瞳,此刻溢出明显的担忧,抬手间将她脸上的血污抹去,眸光紧紧锁住明显状态不对劲的苏曦。 苏曦手攥紧他的衣襟,大脑仍在快速运转,将车厢内环境重新扫视一遍,最终停留在粗布包中的竹筒。 陆景安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眼中划过抹疑惑。 他唇瓣微微张开,正欲说话,却在顷刻间身位发生变化,那道娇小的身影 再一次挡在他眼前。 她的动作带起一股风,风带起他的一缕乱发在空中飞舞。 “你!”陆景安发出短促的惊喊,胸口剧烈起伏,短暂地暴露出明显的情绪。 他的眸光中满是不可置信。 苏曦拽过粗布包,随手捡起些被砍碎的门帘,侧身一压,抬手扣住陆景安纤瘦的腰。 “陆景安……抱稳了!” 话音未落,她借力蹬地,带着他朝马车门口撞去。 这一瞬的力道大得骇人,陆景安踉跄着被她带着惯性朝前,眸中的画面不断转换,直到闯入阴天白云后开始旋转。 两人在地上滚出几圈,湿润的泥土沾上满身。 苏曦跪在地上,勉强撑地抬起头。这一眼让她浑身僵硬,细密的凉意从脚心升起——她的马车上,密密麻麻爬满色彩斑斓的蛇,数量之多,在阳光下异常油亮。 队伍后方,死侍与士兵厮杀撑一片,装酒的马车被劈得七零八落,酒坛炸裂落地,浓烈的酒气直冲鼻腔。 她身体比大脑反应更快,手指已经探进粗布包,将竹筒一一拿出来,掀开封闭盖用干燥的布条浸入酒精中堵住竹筒的开口。 她明明呼吸急促到胸口都在胀痛,手指颤得几乎捏不住物件,但这一连串的动作瞬间完成,完全没有经过思考。 陆景安发丝散乱地黏在脸颊边,锦绣上刺绣糊在泥浆中看不出图案。他向来连净手都步骤繁多,此刻却按在泥坑中,任由脏污沾了满手。 他忍着左臂被撕扯重新裂开的疼痛,尽力抬起身体,视线随着苏曦眼花缭乱的动作游走,也未曾忽略她那颤得不成样的指尖。 这样狼狈又慌乱的她,却将他死死护在身后。 伤口牵拉间,陆景安吃痛闷哼一声,仍固执地抬起受伤的那只手朝她的背影探去,却在看清手上满是脏污时缓缓落下。 苏曦一手捏着竹筒,从怀中取出火折子,颤着嗓子拼尽全力喊着:“所有人立刻退开!” 厮杀中的士兵听见苏曦的喊声,刀锋一滞,却无人敢贸然后退。 她连喊了两遍,声音从颤抖到坚定,直到第三遍的时候,格外响亮。 “所有人立即退开!不许恋战!” 楚沧猛地一脚踹开面前的死侍,重剑逼退周围的敌人,暴喝:“全军听令——退!” 声音贯彻战场,士兵们展现出极佳的军事素质,迅速后撤拉开距离。 “嘶——”火折子点燃布条的声音响起,苏曦将竹筒奋力朝马车投掷而去。 竹筒上封口布条的火焰烧的格外旺,与马车碰撞的瞬间,强大的压力从内部爆开。 “轰!” 一声巨响后,巨大的火焰如同瞬间烟花般瞬间炸开,顶端疯狂燃烧着,而落在地面上的星星点点顺着酒液蜿蜒而上,将火焰铺开。 所有人的眸中被这火光映得赤红,心中惊涛骇浪,但仍在保持撤退的动作。 不少士兵包括楚沧都本能地朝苏曦望去,心中除了惊骇还有巨大的震惊,这是何物?竟有如此恐怖的威力!长公主如何办到的? 苏曦手中紧握仅剩的竹筒□□,右手还攥着正燃着的火折子,指腹被粗糙的竹面磨得生疼,那火焰近在咫尺,烫得皮肤发痒。 她死死地盯着其余死侍。 那些未被火焰波及的死侍互相交换一个眼神,齐齐朝苏曦的方向冲过来。 领头的喊出声:“活捉长公主,其他人格杀勿论!” “殿下——!”陆景安的声音在身后传来,声音不复以往的清冷,高声中尾音几乎撕裂。 他所有仪态在此刻全然抛却,以手撑地扑向她,白玉扳指从拇指上脱落,咕噜噜在地上转了几圈后滚入泥坑。 苏曦却猛然跪直身体,火折子的火焰霎时吞噬布条,带着火光的竹筒在空中几乎呈直线,朝醉密集的死侍处撞去。 竹筒触及死侍身上受力后瞬间炸开,在空中四溢的酒精如同扭动的蛇般快速蔓延开,酒精所溅之处无人避免,瞬间轰炸呈如太阳般的火球。 “啊!!!!” 无数道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从几乎看不见人形的火球中传出。 第42章 惨叫声冲翻天际,零星火只烧着衣物并未炸开的死士,边慌乱扑身上的火边忍痛撤退。 “撤!” 士兵们忍不住欢呼,纷纷看向苏曦,眼中满是崇拜:“长公主殿下威武!” “长公主殿下实在太厉害了!” 他们欢呼不止。 苏曦却捏着手中最后的竹筒愣在了原地。 这一刻,世界仿佛安静下来,惨叫声,周围人的视线仿佛都失去了确切的存在。 自保的本能消退后,她眼中倒映出的是一副宛若人间炼狱的真实画面。 一股热浪混着灼烧的气味,带着令人作呕的焦臭直冲鼻腔,她脸色突而煞白,血色在这瞬间褪了个干净。 这……是她做的? 苏曦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那双手白皙细嫩,沾上些许草屑和泥土。 在她的视线中,那手如同鬼片一般开始渗出血珠,源源不断的血。 “不……” 她双瞳睁大,眸中迸出丝丝惊恐。 空气散发的气味逐渐开始变得有些“香”,像烤肉一般的气味,伴随着滋滋的声响。 那些死士们原本中气十足的惨叫伴随时间流失,变得若有若无,渐渐虚弱起来,而除此之外,她什么也听不见了。 苏曦抬起头,梗着脖子僵硬一寸一寸抬起头,看向那一个个原本如同太阳般的火球,此时熄灭许多,火光都减少些许,只有焦黑的人影疯狂在其中扭动着身躯。 这比她以往从梦境或是脑中突然出现的原主的施暴画面更严重,因为眼前的一幕幕都是她做的! 是她利用现代超前的知识,在这个冷兵器时代做的事。 过往的教育理念几乎深入骨子里,几乎要冲垮她的信念,那是——生命是平等的,生命是珍贵的,生命至高无上。 她双膝无意识在地上膝行两步,双手撑在地上。 “是我……” 那如同“烤肉”般的香气逐渐散去,转变成烧焦的浓烈气味。 “是我做的……” 苏曦双眼空洞,生理反应几乎是即时传来,胃部剧烈痉挛,她弓起身子,喉咙一阵阵地泛出酸水。 “呕——” 她垂着头看着地面,看着她视线中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酸苦的胆汁在口腔蔓延,她呕得眼前发黑,即便吐不出任何东西,却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吐出去。 声音不算大,却清晰又惨烈。 那些现代知识形成最直观又残忍的画面,尽管只是最简单随手就能做出的□□,在这个时代的威力,也足以将活人生生烤熟。 第46章 “呕……” 一股清冷的淡檀香混着药草和泥土的气息突然笼罩了她,视线陷入一片黑暗,有人用手掌轻轻覆住了她的眼睛。 “殿下,别看,别想。” 陆景安的声音比冬日落枝的雪花还轻,他跪在苏曦面前,玄色常服上沾染着泥浆,原本干净的位置上残留着混乱的泥土手印,仿佛是匆忙将手擦净后残留的痕迹。 指缝间漏出些许光线,她被突如其来的动作顿住,双眼缓慢地眨着,睫毛也跟着颤抖,眼角滚动因呕吐导致的生理性泪水。 ”这世道,只有活下来的人才算数。“他的掌心小心避开她颤抖的睫毛。 手掌移动开的瞬间,苏曦对上他古井般的双眸。 陆景安的眼睛平静又清透,仿佛能洞悉人心:“殿下可知,这世上……” “弱肉强食已经是说倦的东西了,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活着。” 苏曦的泪水从眼眶中大滴砸落地面,他的下一句话却让她怔在原地。 她的目光从他的眼眶移到那还在启合的嘴唇上,清冷的声音将话语一字一句吐出来,传达到她的耳畔。 “臣知道,殿下能听懂臣的意思。” 她能听懂他的意思?什么意思? 苏曦无意识地抬起手,紧紧揪着他的衣襟,胃中还在翻滚,那烧焦的气味无时无刻都在刺激她的神经,脑中思绪乱杂。 “可是……”她低声喃喃,话还未说完又被一阵干呕打断。 陆景安抓起那双攥紧他衣襟的双手,用力握紧在自己的掌心中:“没有可是,您的手很干净。” 苏曦的手被微凉覆盖住,耳边的声音不大却震耳欲聋。 她双眸不断滚落出一颗颗晶莹的泪。 可是,那不是原主在她脑海中的残暴画面能比拟的,也不是任何战争电影能比拟的,更不是厚重的历史书上几行文字能比拟的。 从来没有人教过她,原来火焰烤熟人体脂肪后散发的竟然是令人作呕的香气,也没人教过她,原来即将被烧熟的人能发出根本不像人类嗓子能发出的惨叫声,似是灵魂在尖叫般恐怖的嘶喊。 一切的一切,都抵不上她亲眼所见,亲手所做。 “他们……”她颤抖着嘴唇,冷汗布满额间,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她浑身冷得如坠冰窖,仿佛陷入无边的负罪感和自我指责之中,面前这个在跟她对话的人,仿若无边海洋中唯一的浮木。 陆景安的手并不温暖,却坚定地抚去她额上的汗珠。 “殿下曾经教臣如何活得像个人,知道喊疼,知道笑,知道饿。” “臣也想教您一个道理。” 他的手落在她的脸颊边,声音清冷却带着难以想象的温度:“殿下。” 他盯着她不断滚落泪水的双眸,不厌其烦地一遍遍擦去她的泪水,认真地,一字一句地说道:“活着的人,需要学会原谅自己。” “殿下可知。”他转头望向那熊熊燃烧的火焰,眼眸中似有火光在闪烁,“若殿下今日未曾出手,此刻在地上哀嚎的是我们的将士。” “而你我,也在其中。”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远处是盔甲磨刀碰撞的声响,楚沧的声音闷如雷鸣:“这些死侍组织有序,皇城那边形势或许十分危急。” “所有人听令——收拾残局!” “是!” 苏曦缓缓转头,看向那些士兵,有人应声后垂首擦拭刀剑,有人踢了踢烧得焦黑的尸体,眼底有着又活了一天的庆幸,也有人发出不屑的嗤笑。 他们的反应更加刺痛了苏曦,她茫然地环顾四周,脑中是过往的教育,眼中是现状的惨烈。 这一帧一帧的画面,比不上倭寇纪录片的残忍,却无比真切与真实,真实得让她想逃避。 “你懂什么……”她的声音沙哑得不似自己发出来一般,带着浓浓的疲惫与抗拒。 “你什么都不懂。” 苏曦微微避开他的手,将头撇向一边,心中带着刺骨的寒凉。 她根本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她拥有的知识对于这个时代来说,是降维打击,是只需露出冰山一角的筹码,就能让所有人都为之疯狂争夺。 在这个人吃人的时代,她的每一步都如同在刀尖上跳舞。 他又怎么会懂,她和他们终究是不同的,她无法像他们坦然接受这一切,过往二十多年的教育中在脑海中如同带钉的铁锤,一下一下狠狠锤在她的灵魂中。 她像一个闯入的外来者,带着不合时宜的理念和先进的知识,在这残酷的现实中被狠狠碾碎。 这个时代的痛她未曾经历,她尊重并试图理解,但同时……她的底线也被彻底冲垮了。 她第一次生出想回家的念头,不是回那个毫无人情的苏家,而是那个即便不是绝对公平,却在试图公平的道路上艰难前行的华夏,那才是她的家。 她想回家了。 不做苏家女儿,不必尔虞我诈,不必疲于伪装和应付。开一家普通的面包店,有喜欢她做的甜品的客人,足矣。 “呕——!”她手用力地按在胃部,发出最后一声干呕的声音。 陆景安的手在半空中停顿了一瞬,随即收回袖中。 他凝视着她避开的脸庞,声音轻得只有她能听见:“臣懂。” “有些事情,有些存在,本就不必追问缘由。” 话音落下,陆景安却看见她眼中疏离越来越重,就像两人明明近在咫尺,却仿若隔开了两个世界。 此刻,身上伤口的疼痛在此刻好似都变得无关紧要,他下意识朝她伸手,像是想抓住什么,却又无力地垂落在身侧。 “知晓了。”苏曦堪堪压住胃中翻滚,缓缓站起身,身上的气息如同与所有人都隔了一层般,看不真切。 在她转身的瞬间,陆景安踉跄起身,堪堪抓住她的手腕,动作慌乱失了往日的分寸,指尖都带着不易察觉的颤。 “殿下!” 他带着她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那急促的心跳通过衣物传达到她的掌心中,一下重过一下,震得她手心发麻。 她侧首回眸,轻轻咬住下唇。 “殿下,您听臣说——” 陆景安将她的手用力按在胸口,左臂伤口撕裂下,似有温热的血液渗出,他闷哼一声又生生止住,“您可知人心如悬崖峭壁,人性使然,逆境中会不择手段求生。” “您烧死的,本就是该杀之人。” “您若心软,心软的代价,会用更多血液铺就一条新的路。” “这世道本就是以杀止杀。” 他剧烈地咳嗽几声,却未停止身体的动作,尽管浑身发颤也再次迫近她一步。 “臣知殿下觉得残忍,亦或者觉得自责……”好不容易将咳止住,他眼尾都如醉酒般熏红。 “可是殿下,太平盛世也是先人步步为营,在血泪中走出来的。” 他手中的力度轻了许多,他没有说他猜到了多少,而是缓缓单膝跪下,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尾声都带着长长的颤音。 “殿下,别放手……” “臣恳请您,别离开……” 第43章 大部分烈酒燃烧着的火光被士兵们扑灭,苏曦轻轻扯回自己的手,将跪在身侧的陆景安抛却一边。 她没有再回头看一眼陆景安,也将身边的所有人都视作无物。 尽管步伐间有些不稳,她却一步又一步坚定地走向装酒的车尾。 “殿下?火还未完全扑灭——”楚沧的声音从她的身后传来。 苏曦恍若未闻,仍然在一步步朝前走着。 酱色的酒坛碎落成一地瓦砾,尖锐的边缘带着酒液的透明,还带着隐隐燃着的微蓝的火焰。 幸存的零星酒坛,在火光之中被烤过,坛身散发出微微的白雾。 陆景安望着空落落的手掌心,紧紧抿紧唇瓣,神色不明。他缓缓站起转身,看向那个衣着沾着泥土,完全没了往日气势甚至带着茫然的苏曦。 他身形晃动间,被赶来的一脸迷茫的楚沧扶住身形。 “殿下今日真是让末将大开眼界,竟能拿出此等利器,若是能大量制造出来,将来何愁外敌来犯?”楚沧满脸感慨,却又带着些许不解,他看着战场上的局面和看着有些失魂落魄的苏曦,“可这明明是好事,殿下她这是?” 陆景安在他的搀扶下站稳,并未回答楚沧的疑问,眼眸间已经恢复以往的平静,只是眼尾的熏红和还在颤抖的指尖透露出方才明显的慌乱。 “无妨,将军可先去整纳队形。” 陆景安手握成拳,好似这样就能留住掌心中残留的温度。 待楚沧离开后,陆景安将视线悄无声息地重新挪到苏曦的背影上。 苏曦站在被烧得仅剩木框架的马车前,马绳也被烧得断裂,马匹不知所踪。 板架上整整齐齐摆放着十八坛女儿红,封口处的布匹烧得焦黑卷起,封口处的泥浆却被烧得更加坚硬,竟是少数未曾被打碎的酒坛。 第47章 “这十八坛封存的女儿红若抬出来,乡里乡村都得羡慕俺哩……” 那卖豆腐的老人用着皲裂的手捧 着他视若珍宝的女儿红,毫不吝啬地将所有珍藏全部送予她。 苏曦眼眶微热,本就哭过导致有些堵塞的鼻腔此时再次酸涩。 她想起了陈叔,想起他会在深夜给她做面条,还塞给她那些裹着五彩斑斓的糖纸的糖。 她好想回家,可她回得去吗?要怎么回去? 面前封塑的泥土忽然裂开一条缝,紧随而来的就是浓香的酒香气,刹那间充斥这片小空间,将周围所有难闻的气息覆盖住。 不同于冷酒收敛的清香,被温过的酒带着醇厚的热气,带着沉甸甸的心意,将苏曦的心神拉回。 “若是您早些来……” 老人那句被截断的话,此刻又在脑海中重复着。 可……也有人因为她的到来而欢欣,而感激。 苏曦摸上坛身,滚烫的几乎刺痛的热度自掌心传来,她却没有放手,感受着酒坛逐渐伴随时间流逝的温度。 远处,楚沧指挥着士兵将所有幸存的马车都重新整理妥当,所有人都下意识避开苏曦所在的一方小天地,或是因为她的长公主身份,也或是因为刚才一场战役带来的在心中悄然滋长的尊重。 楚沧见天色太阳逐渐朝着山腰滑落,面上也带了些着急,但没有贸然前去打扰那如同雕像一般站立不动的苏曦。 他来到陆景安身边,再一次询问:“陆相,殿下她已经站立在那许久了。” 刚说完,他看向同样站在原地未曾挪过脚步的陆景安,剑眉竖起:“您也在此站立许久……” 陆景安垂下长长的睫毛,眼睛有些干涩,却轻轻摇头:“不必去打扰殿下。” “可是皇城那边定是危机重重,眼下时间不等人,若在此处停留过久,怕是——” “本相说过不必打扰殿下。”陆景安打断楚沧未尽的话语,朝皇城的方向遥望一眼,将剩余的话轻飘飘说出口。 “本就已经耽搁许久,即便赶回去也于事无补。” “不若整顿车马,避免路上疲倦,以此应皇城之危,也不失为良策。” 听着陆景安看似言之凿凿实则冠冕堂皇的话语,楚沧所有言语都噎在口中,无奈摇头,回到自己的位置。 只是楚沧看向苏曦的眼神,曾经的厌恶已经彻底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更多些深思和打量。 “啪——” 苏曦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手腕,手掌被早先坛身的热度烫得微红肿,她将上方裂开的泥封抚去,一阵更为浓烈的香气散开。 她将酒坛端起抱在怀中,将木塞拔出,坛中酒液隐约泛出琥珀色,透明澄净,酒香馥郁。 “也许……”她低声喃喃了一声,声音很小。 在现代,她只能做那精致的苏家千金,即便是想独自开面包店的渴望,也不过是一场遥不可及的愿望。 可在这里…… 尽管这世道残忍,与她所受过的教育也格格不入,但…… 或许,她能让天下苦命人都尝到甜。 苏曦双手端坛,仰头将酒液倒入口中,酒精的刺激性被悠长的甘甜和酸苦味遮盖,入口甘鲜带着黄酒独有的糯米香气。 比那白酒更好入喉更顺滑,比啤酒更浓烈醇厚,也不似红酒那般带着果香气。 是带着历史厚重又独有的,与华夏的酒相同的滋味。 “殿下……”陆景安攥紧手掌,许久挪动的腿稍挪动就开始阵阵发麻,即便如此他也硬生生向前迈了一步。 他视线紧紧锁在那个明明娇小的身躯,前一刻明明陷入自我厌恶的脆弱,此刻却莫名生出豪迈的气势。 如同茁壮生长的菟丝花,不是世人眼中的娇弱,而是攀附着杆枝,将所有一切都化为生长的养分,不断向上,逆着光线也要展现出独特的生命力。 从不停歇,也从不是依附。 苏曦喉间滚动,倾倒而出的酒液入喉,那温热又带着并不强烈的灼烧感从咽喉入胃,所到之处皆是微暖,澄黄的酒液顺着嘴角溢出。 放下酒坛时,她用衣袖狠狠擦过嘴唇,带起一片嫣红,这次她不再避开那被士兵聚到一处的数名焦黑的尸体,而是直视过去。 嗯,是她做的,是她亲手做的。 那又如何? 古人有云,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斩草除根。 这也是老祖宗教她的道理。 更何况…… 她视线扫过在一旁整装待命的士兵,这些少年朝气磅礴的脸上早已褪去属于这个年龄的稚嫩。 目光一点点扫过去,直到落在陆景安身上停滞住。 活着的人,要学会原谅自己? 他的话在脑海中回响一遍。 是的,只要你还愿意朝前走,愿意走下去。 “将士们!”苏曦将视线从陆景安身上移开,声音在空寂已久的空气中格外清晰又响亮。 “这上好的女儿红,是云州城卖豆腐的老翁给他的女儿出嫁时准备的!” “可惜他未曾等来那一日,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此时还在皇城兴风作浪,并试图派死士来围堵我们。” “这本该作为嫁妆随行的女儿红,在今日,诸位皆能尝到,也好将这滋味记在心中。” “尝过后,随本宫一同轻装快马,杀回皇城!” 士兵们听得热血沸腾,忍不住齐齐唤一声:“是!遵长公主殿下之令!” 在楚沧示意下,他们有序上前,排着队接过从瓦砾中寻到的残破碗,将酒液一饮而尽后,将碗狠狠砸在地上。 半大点的小伙子们此刻脸激动得涨红。 苏曦将所有酒均分下去,也被他们感染,眼中有晶亮隐约在闪烁。 直到最后一碗,她亲手端着来到陆景安身边。 “这一碗,是留给你的。” 陆景安原本略显僵硬的站姿,在苏曦走近时,略微有些松动,身体几乎是下意识朝前又迈出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一小步。 他那带着未散红意的眼眸,清晰地映出她端着碗走来的身影,仿佛要将她此刻的动作刻入眼中。 “多谢殿下。”陆景安伸出双手,迎向那只粗陶碗,接过来的瞬间,原本平稳的酒液都开始产生些许的波澜,不断晃动着。 他的视线从未离开苏曦的脸,手指收拢间,指节用力地扣在碗璧,以至于指尖都泛出些许白意。 “尝尝。”她的声音带着如释重负后的松软,“这酒确实酿得极好,不愧是向来以酿酒闻名的云州出品。” “实在难得,以往怕是没机会喝到如此正宗的女儿红。” 陆景安抿着唇,手臂微抬起,将那粗糙的碗沿抵在嘴唇边,目光还停在苏曦的脸上。 最终他好似终于确认了什么一般,眼帘慢慢合上,长长的睫毛覆下将眸子彻底遮住。 他微仰起头,将碗中的酒液一饮而尽,动作间带起一道优美的颈线,滚动的喉结间偶有些许晶亮的酒液滑落。 放下空碗时他没有如士兵一般摔在地上,而是轻轻摩挲着那有些刺手且边缘残缺的粗陶碗,缓缓睁开了双眼,直视着苏曦。 “殿下。”他还捧着那碗,声音少了之前的沙哑,恢复如玉相撞般的润意。 “您……回来了。” 苏曦直视着他的墨瞳,唇线带起些圆润的弧线,线条间带着温柔和明媚。她莞尔一笑,露出首次不加伪装,独属于她自己的笑容。 她说着:“嗯,我回来了,陆景安。” 苏曦说完转身利落上马,侧头看向被她的笑晃得失神的陆景安,她朝他伸出手,笑容中露出些许狡黠。 “丞相身体不便,奈何如今马车毁去大半,只好委屈丞相大人,与本宫同乘一匹马了。” 陆景安垂下眸子,喉间溢出些许低笑,声音带着些愉悦。 “臣,荣幸至极。”他抓住了她柔软的手,借着她的力度上马,坐在她的身后,未受伤的手轻轻揽在她的腰间,却未抓实。 “那丞相大人便坐稳了,”苏曦扬声道:“楚将军,即刻下令随本宫朝皇城出发!” 第44章 明明是初春时,皇城却仿佛笼罩着一片阴云,透出一股压抑的气势。 城门口守卫与风尘仆 仆赶回的苏曦一行人剑拔弩张对峙着。 最引人瞩目的是其中一匹高大的黑马上,正同乘着两人。苏曦在前方控着缰绳,而在她身后,陆景安将她半环在身前,两人此时看起来稍显亲近,与传闻中的不和截然不同。 “你们!!竟然还敢回来?!”城卫带着极其愤怒的语气,眉间紧紧拧着,手中的长刺刀已然对准了最前方的楚沧。 刺刀尖锐的锋刃带着寒意,城卫毫不掩饰身上那份浓烈的敌意。 “放肆!”楚沧怒目圆瞪,常年在战场上厮杀的煞气骤然迸发,坐在马上巍然不动,手按上腰间的佩剑拔出些许,“睁开尔等的狗眼看看本将军是谁!” 第48章 “本将军身后还有长公主殿下和丞相大人,谁给你的胆子在此拦路!” 苏曦勒紧缰绳,并未回头,但能感受到身后的人身上散发的淡淡药香。她眯起眸子看着前方的充满硝烟的对峙。 “将军稍安勿躁。”陆景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他眸光锐利地扫过那些被愤怒充斥的城卫,出声阻止了即将拔剑出鞘的楚沧。 “不必与他们多费口舌。” 楚沧冷哼一声,重重用力将拔出一半的剑狠狠插回刀鞘里,□□的马也因这动静喷出响亮的响鼻声,他脸色不善紧盯着门口城卫:“还不快放行?!” 苏曦并未出声,视线越过城卫,望向城门之内。 往常热闹非凡来往着百姓的街道,此时热闹的小贩均看不见,人烟稀少只留一片死寂。 而那城墙之上,多了些陌生的面孔,那些人五官深邃硬朗,正警惕地向下扫视。 苏曦将视线定格在些异于其他人的面孔上,不待她仔细辨别,四目相对的那一刻,城墙上的几个身影顷刻间消失。 看来问题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大,皇城作为东照国的权利要地,若出了乱子,整个东照国都将陷入混乱中。 “给你们放行?做梦!”城卫寸步不让,城墙上甚至架好了远程弩车。 “你!!放肆!”楚沧怒喝。 这边的对峙很快吸引来附近零星的百姓,他们在附近远远围观,脸上带着惊疑,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着,并不靠近。 但不知是谁带头,用尽全身力气嘶喊一声,声音响彻天际。 “就是他们!什么长公主!分明就是祸乱的妖女!本来也不是好东西!残暴残忍,嗜杀无数,从来不把人命当命,她就是亡国的罪魁祸首!!” “还有!还有那奸臣和叛乱的将军!” 这一声如同在滚油中滴入了水滴,刹那间噼里啪啦炸了锅。 人群原本压抑的恐慌和愤怒瞬间被点燃。 “妖女!滚出去!滚出东照国!” “奸臣当道!国家兴亡危在旦夕!” “灾祸星横出,引发瘟疫,乱臣贼子!你们如此草菅人命!!” 一阵又一阵的污言秽语在尖利的嘶喊中如沸水般灼人,原本紧闭门户的百姓们开了些窗缝偷偷瞧着。 紧接着,人群中有人不顾城卫的阻拦朝前冲去。霎时无数烂菜叶、臭鸡蛋、小石块,这些物件被人们奋力抛出,目标朝向直指苏曦一行人。 “该死!”楚沧勒马后退,士兵们反应迅速,举起手中的盾牌挡在前方,将这些肮脏的飞行物悉数挡下。 尽管如此,那恶臭的气味仍然抵挡不住,臭气在那瞬间强势地在空气中炸开,扑面而来,以至于头脑都被熏晕一瞬。 苏曦同样勒着缰绳朝后退几步,马蹄声清脆间,一颗石子突破层层障碍,朝她的脸冲来。 “小心。”陆景安反应极快,揽着苏曦腰身的手臂猛然收紧,同时手臂抬起,宽大的袖袍将那石头挡下。 一声闷响,石子狠狠砸在他的臂上,他微微蹙眉将那沉闷的痛感压下。 苏曦的脸颊几乎贴在他的袖袍上,鼻尖萦绕着挥之不去的药草清香,将外面令人作呕的恶臭味尽数拦截在外。她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手臂肌肉瞬间紧绷后,乱了几分的呼吸。 “殿下,可还好?”陆景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清冷的声线因冲击带上些紧绷,在面对她时,却依旧放轻些许。 苏曦稳住心神,稍稍直起身,轻轻拉下他挡在面前的手臂。余光中留意到他微皱的眉头。 “尚可。”苏曦的声音冷凝,眸光在情绪愤怒的人群中扫过,当看见几个明显更高大的身影鬼鬼祟祟离开后,她目光一凝。 出发前月影报告给她的讯息其中有一条是:近日皇城内混入许多身份不明的人,其中有许多异域人士。 当时她并未往心里去,因为这些即便知道也非她所能干预的,不是她当下能解决的事情,即便贸然使用身份特权也无法对外解释她的信息来源。 便也不了了之了。 此后事情一件堆着一件来,她根本无暇顾及,如今看来这倒像是何人精心设计好的连环套。 而月影又被她临时安排去处理提纯酒精一事上。 陆景安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也注意到那几个异常的身影,墨瞳依旧无波无澜,只是暗下几分。 “楚将军。”陆景安沉声道,语气不容置疑又带着极致的冷意,透过混乱的声音中清晰的传入楚沧的耳中:“不必理会,当前进宫一事迫在眉睫。” 楚沧颔首,但脸色仍气得铁青,胸膛剧烈起伏着,他从怀中拿出将军令牌,亮出来并厉声喝道:“本将军奉旨前去云州救疫灾,如今事成归来复命!” “看在尔等无知下不予计较!但若再敢阻拦和扰乱军序,格杀勿论!!” “滚开!”楚沧将原本回鞘的佩剑拔出,直指城卫,那闪亮的银光晃着众人的眼。 城卫们寸步不让,为首的人脸色发白,但仍强撑着做起手势,城墙上的弩弦发出嗡嗡拉弦声。 千钧一发之际,陆景安稳坐在马上,将视线投在那为首之人上,声音平静无波:“本相问你,阻拦长公主、当朝丞相、护国将军回京,是奉了何人的命令?” “可有兵部调令?或是中书省批文?亦或是陛下圣旨?” 城卫头领原本脸色就有些发白,在他一连串的质问下砸得有些发懵。 陆景安眼神更冷:”无诏令擅调城防弩箭,形同谋逆。” 苏曦勒紧缰绳,马匹当即打了个响鼻。 她冷冷开口,声音并不大,但气势却丝毫不减,将话语清晰传到每人的耳中:“即刻退开,若有延误,后果自负。” 城卫头领额头渗出冷汗,他看着眼前这匹黑马上气势迫人的两人,长公主本就恶名昭著,可谁知丞相如今也为虎作伥了。 这两人带来的压力可想一般,更别说旁边还有个杀气腾腾的楚沧将军。 楚沧见状:“滚开!” 他身后的士兵们举着盾牌齐齐发出一声低吼,齐步朝前走一步,整齐的脚步声合聚一块仿若能踏破山地,更让人心惊胆寒的是那连成一片的兵器出鞘音。 那城卫头领心理防线彻底崩溃,颤抖着举起手,对着城墙上喊道:“放……放下弩箭!让开,都,都让开!” 此刻的他已经顾不上许多,虽心有愤怒,可到底师出无门,他没有权利阻拦这几个祸水、奸臣、匪将入城。 更遑论即便这几人曾经的威严还历历在目,是否真的如京中传闻那般叛国了……暂且还未可知。 城卫头领心中极其恐惧,还存有一些微弱的侥幸心理,带头退让,从城门口退开。 一行人终于得以顺利进了城门,原本砸东西的百姓们此时见状不对,也乌泱泱作鸟兽散,躲回自家中,将房门紧闭起来。 街上依旧是紧闭门户人烟稀少的模样,隐隐散着风雨欲来的气息。 苏曦眉头紧皱,一拽缰绳:“去皇宫看看。” “驾!” 马蹄铁和齐整的小跑脚步声,伴随着盔甲碰撞的声音,他们朝皇宫奔驰而去。 皇宫门口的守卫不见踪影,他们几乎是一路畅通无阻。 顺利抵达 殿门口时,他们纷纷下马改步行。 还未进入殿中,先钻入鼻腔的便是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苏曦不再犹豫,率先迈入殿中,当看清楚殿内情况后,她的呼吸也在刹那间一窒。 视线最先触及的,是那龙椅之上的身影,苏云宸双眼紧闭,似是失去所有力气,瘫软在宽大的椅背上。 护在他身前的并非宫中禁卫或暗卫,而是一群身着从未见过的劲装,面容冷硬眼神警惕的陌生侍卫,手中均拿着长剑,站位看似松散却暗藏章法,实则将龙椅围得密不透风。 龙椅之下,挤着一群噤若寒蝉的官员,那些曾经道貌岸然,或是不可一世的官员,此刻皆是面如土色,脸色交织着深深的恐惧。 直到看见苏曦走进来后,那些官员眼中的惊恐逐渐转换为极深的愤怒。 他们的眼神带着强烈的憎恶,嘴唇气得发颤,却一点声音也不敢发出来。 “呵……” 苏曦闻声望向这安静得如同死寂的唯一的声源。 龙椅正下方赫然站着一个女子的背影,她身侧两遍整齐站着气息彪悍的侍卫,那些人的瞳孔中毫无生机,仿佛麻木听从人指令的机器。 女人柔顺又黑亮的长发披散而下,将整个背影都遮挡。 “终于来了,省得我还要浪费人手去寻你们了。” 随着话音落下,女人缓缓转过身。 第45章 “终于来了,长公主殿下。” 女子转身,黑发在空中甩出一道弧度,俏丽的面庞逐渐清晰。 苏曦抿抿唇,嘴角勾起一抹讽意:“原来是你。” 第49章 “阿依慕。”她安静地看向面前身着亮金色异域服饰的阿依慕。 阿依慕赤足脚尖先沾地,如同猫儿般的身姿一步步朝苏曦走来,行走间长发在空中飘着,一举一动间充满浑然天成的妩媚。 与苏曦初见她时娇弱的模样相差极大,气场连那妩媚都带着隐隐的危险。 苏曦并未有任何后退的动作,反而朝她的方向轻迈一步。 “长公主可还要试试比舞?”阿依慕从身边的侍卫腰间抽出一把剑,拿在手中掂量着。 那银亮又锐利剑刃反射着细碎的光,她吹了吹头发,在头发沾上剑刃的瞬间,当即断裂。 “这次,阿依慕可不一定会输呢。”她握紧剑柄,同样甩出一个漂亮的剑花,“剑舞,其实我也有学习过一些。” 苏曦环顾着周围,在看到那些官员眼中的愤怒,以及还在龙椅上方不省人事的苏云宸之后,心中已然有些猜测。 “剑舞?”苏曦淡淡开口,微微垂眸。 陆景安面如寒霜,视线紧锁在阿依慕身上,唇线抿成一条线,眸光中看不出任何情绪,也没有任何动作。 站在他身旁的楚沧脸上满是不可置信,剑眉在此刻几欲拧得打结,胳膊上的肌肉鼓起几乎要冲破盔甲。 “阿依慕!你到底做了什么?!”楚沧暗骂一声,手握在腰侧的佩剑上想要拔剑上前,就被苏曦抬起的手拦住。 阿依慕把玩着手中的剑,在手中转着一个又一个漂亮的招式,声音都带着拉丝般的黏腻感:“楚沧~将军。” “哎呀,做了什么?”阿依慕持着剑做出双手摊开的姿势,笑声如银铃般响起:“人家做了什么~这不是大家有目共睹的吗?” “可是……”她收回手,剑尖对准楚沧,小幅度比了一个弧度出来:“还得谢谢将军不远千里带阿依慕来此,我们~可是~同战线哦。” “你!” 楚沧双眼如铜铃般瞪得极大,眸中满是充血过后的红色,额角青筋根根凸起,五指紧紧攥紧剑柄,猛然间拔剑出鞘,不顾苏曦的阻拦冲上前。 “阿依慕!你利用本将军?!” “所以,皇城中的谣言也是你散播的对不对!” 楚沧一个箭步上前,将阿依慕指着他的剑打歪,刀剑碰撞中发出清脆的铮鸣声。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我们可是一条船上的,将军何必这么生气呢?”阿依慕将不断嗡鸣的剑收回,面上没有丝毫慌乱,笑容却越扩越大,如同绽放的罂粟般鲜艳。 “楚沧!”苏曦皱起眉喝出声,试图让他恢复理智。 但这显然对被愤怒冲昏头脑的楚沧毫无作用,他举剑向阿依慕刺去:“谁跟你一个阵营的?!” 阿依慕动作没有丝毫躲避,只是笑吟吟地撩起肩上的一缕发丝在指尖上把玩。 甚至于她身侧的侍卫也没有丝毫动作。 电光火石间,楚沧的剑离阿依慕的心脏处只剩半寸时,剑尖却仿佛被冻结了般,生生停在那不再动弹。 苏曦朝前迈了一步,眉间蹙起,却被陆景安不动声色地拉回。 下一刻,盔甲碰撞声响起,楚沧额间青筋鼓得越发明显,浑身都开始抑制不住的颤抖,他欲抬臂再向前一寸,可筋肉如同被万千蚂蚁啃噬般疼痛,握剑的手也逐渐失去了气力。 “阿依慕……你……做了什么……”他怒目欲裂,随着手指开始发麻,他逐渐握不住剑。 最终那柄剑从空中落下,与地面发出清脆的响声,伴随着余音回响。 紧跟着,是盔甲撞向地面的跌落声,楚沧轰然倒地。 “楚沧将军呀。”阿依慕捻着发丝的手指轻轻松开,缓缓俯身,发丝如流水般垂落地面,在楚沧眼前漾开一片弧度。 “怎么这般不小心呢?”她嗓音甜腻,抬脚间狠狠踩上楚沧的手臂上,隔着盔甲的保护也能听见响亮的脱臼声,“方才不还威风凛凛吗?” 楚沧额间布满细汗,极力克制着不让痛哼声呼出。 “拖到一边去。”阿依慕懒懒地下命令,视线遥遥看向门外正与楚沧手下士兵对峙僵持的侍卫。 她目光收回,在陆景安和苏曦身上转了个圈,最终又停留在苏曦身上。 “别让这些臭男人扰了我们的兴致,这有些事儿呀,还得是女子之间玩才有趣。” 阿依慕直起身,赤足垫脚在原地转了个优美的圆圈:“阿依慕自幼学舞,还是头一回看见能与我不相上下……” “不,应该说,隐隐比我更胜一筹的舞技。” “上回宴会上人多口杂,阿依慕未曾用尽全力与长公主好生比试比试。” “一直是个遗憾呢。” 阿依慕在苏曦面前停下,伸手想挑起苏曦的下巴时被躲过。 她也不甚在意,将楚沧落在地上的剑捡起来,扔到苏曦脚边:“长公主殿下,阿依慕诚邀你。” “再比一次。” 苏曦垂眸看了眼脚边的剑,寒光倒映着些许冷意,却未有进一步动作。 阿依慕歪头瞧她,赤足轻点地面,声音带着蛊惑,甜得人心中泛着腻意:“怎么,长公主不敢?还是说……” 她眸光中闪过一丝兴味:“怕输?” 陆景安眉间微蹙,指尖在袖中摩挲着擦净的白玉扳指。 苏曦盯着她,未曾言语,眼神沉静,似在迅速分析着当下情况。 阿依慕轻笑出声,拿着剑在空中划出一道弧,“常听闻东照国长公主暴戾不学无术,别说那文韬武略,便是琴棋书画舞,也无精通之项。” “可那日的长公主倒是叫阿依慕开了眼界,现学现卖可做不到这般……” “我瞧着倒是得有童子功才能做到此般境界。” 她指尖拂过剑刃,忽然反手一抬,剑尖指上陆景安:“长公主,为何还不拿剑?” “可别让男人影响了你拿剑。”阿依慕微微侧眸,看向被压在地上,被粗糙布条堵住口的楚沧,“还是说,其实你更想看见他两血溅当场?” 陆景安面色微白,左臂隐隐衣袖上隐隐透出些许血迹,他身形轻晃,背却站得挺直,巍然不动,好似根本没将面前的剑放在眼中。 苏曦眸光微沉,终于弯腰拾起那把剑,指尖在剑刃上轻轻弹响,剑身发出清越的铮鸣声。 “好。” 阿依慕眸光微闪,迅速划过一抹兴奋。她足尖轻点,寥寥几步便退回厅正中间。 手持着剑,她剑尖收敛身前,身体稍向前倾,“那便请殿下。” “赐、教。” 话音未落,她足尖一点,持剑如鬼魅般袭至苏曦 面前,剑光残影,直取咽喉! 面对阿依慕迅猛的攻势,苏曦来不及多想,持剑在身前,迅速向后弯去,腰肢以一个极其不可思议的弧度向下压。 下压的同时,她从腰侧口袋中拿出最后一个竹筒,是之前仅剩下的未点燃的□□。 她侧身翻转蹲身,将剑甩落至陆景安脚边,自己则是取出火折子。 “阿依慕公主好像不是诚心想比舞。”苏曦点燃火折子握在手中,眯起眸子:“若是比舞,本宫倒可以陪你玩耍一番。” “可若是比武……本宫手无缚鸡之力,便只好……” “胜之不武了。” 阿依慕原本松弛的脸色一变,目光锁在苏曦手中的竹筒上,随即展颜一笑:“这便是那威力极大的燃物?” “看来有人跟你回禀了。”苏曦晃着手中的火折子,缓缓站起身:“所以,是你派来的死士?” 阿依慕轻笑一声,唇瓣微启:“还不算太蠢。” 苏曦握着竹筒的指尖用力,眼神在阿依慕旁边的侍卫身上,以及大殿中扫了眼。 不行,这个□□不能扔出去。 大殿地面铺满了地毯,周边全是易燃物。 以阿依慕的刚刚展现出来的身手,无论她是否能躲开,火焰都会蔓延开…… 这殿中与她同样没有武力的官员太多,一旦烧起来,在酒精的加持下,谁都逃不了。 苏曦想着,眼神斜睨一眼陆景安,两人视线交融片刻后,又同时分开。 “本宫闲来无事时调配了许多这样的小玩意儿。”苏曦轻轻摇晃着火折子上的火焰,声音冷静得可怕:“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也就是……让这方圆十丈内人畜无存,尽数化为焦炭罢了。” “阿依慕公主想必通过回禀的人得知了其威力,只是未曾亲身体验,不知其中利害。” 苏曦望向阿依慕,也回敬了个同样“和煦”的笑容。 “还是说,阿依慕公主想试试吗?” 阿依慕不疾不徐,她抬起手将头发再次抚弄撩起,落回肩上时,殿中弥漫起一股暗沉的香气。 “长公主以为。”她面上带着甜腻的笑容,手捂住嘴,略带夸张地笑了声:“这等微末伎俩便能威胁我?” “可惜,”阿依慕忽而收敛笑意,眼中燃起疯狂的红意,“阿依慕向来……最不惜命。” 第50章 “不妨赌一赌,你手里那点火苗,”她红艳的舌尖舔过嘴角,“是能烧穿我,还是烧尽这满殿的官员达贵,包括龙椅高坐的那位。” “赌吗?长公主殿下。” 香气弥漫的瞬间,苏曦立即屏住呼吸,但她很看到站在阿依慕右侧的那群官员,正在以肉眼可见的动静瘫软在地上。 “是吗?” 一直站在旁边未曾出声的陆景安忽然开口。 “西吴大皇子临死托付的重任,”他俯身捡起脚边的剑,直起身时才轻飘飘落下后半句,“你就打算这般交差?” 第46章 阿依慕闻言,那甜腻的笑僵在唇边,面上蓦然升腾一抹怒气。 但很快她将神情收敛,眼尾微挑起,手暗暗扣紧剑柄:“丞相大人这话,倒叫阿依慕听不懂了。” 陆景安低笑一声,苍白的面容上被火折子上的火焰晃出几分血色。 他抬起袖避开苏曦手中的火焰,替她捂住口鼻,且留几分干净的空气,能勉强维持呼吸。 见陆景安的动作,阿依慕脸色沉下,琥珀色的眸子狠狠锁在他身上:“为何你没事?” 大殿中安静得落针可闻。 忽而,陆景安压低的笑声从喉间溢出,唇下的虎牙若隐若现,带着一丝同样的疯意和讽刺。 “为何?”他唇角噙着似笑非笑的弧度,“西吴擅这等迷石散,本相……” “许是体验的次数多了,药效无用了。” 他状似无意地将受伤的左臂比在身后,手指悄悄做了个手势,暗处中隐隐似有人影闪过。 淡淡的血腥味混着药草顺着宽袖传来,苏曦并没有抗拒,而是抬头看一眼陆景安,先入目的却是虎牙的尖尖角。 体验的次数多了…… 他指的是做质子的那五年? 她敛起眸,将视线重新投向阿依慕,带上更多的打量。 阿依慕怒极反笑,嘴角扯出一抹弧度。 “此话也对。”她在原地抚弄着手中的剑,“毕竟……” “烈马要磨尽傲骨才温顺,倒是不知这马群里,原还藏着匹会敛蹄的。” 陆景安闻言,指尖轻轻摩挲着白玉扳指,低低地笑出声,“公主说笑了。” 他声音轻缓,却字字锐利:“比起驯马这等小事,本相倒是好奇,西吴大皇子若是知晓你如此行事。” “怕是棺材板都盖不住了。” “本相说得对与不对,想必公主心里有数。” 他抬眸,目光如同淬了毒般刺向阿依慕:“不过,或许本相不应称呼你为疏勒国公主?” 喉结滚动间,他的笑容格外森冷,声音低哑:“只是不知,阁下在西吴国是何等尊贵的身份?” “本相应当如何称呼?” 阿依慕紧捏剑柄,剑刃在空中比了个凌厉的角度。 “大人好利的牙口。”她扬起剑,朝陆景安咽喉刺去,“任你巧舌如簧又如何,可要知道人死如灯灭。” 苏曦被陆景安护在怀中,瞳孔倒映出的晶亮一点逐渐放大,剑尖带着撕破长空的速度,越来越近。 心脏在胸腔疯狂跳动,她只觉整颗心都卡在咽喉里,不上不下颤得人喉咙发酸。 正当她决定冒死赌一把,点燃竹筒殊死一搏时。 铮!铮! 两声清脆的响声,阿依慕那近在咫尺的剑被她身边的侍卫挑开,密集的脚步声从庭院冲进朝内,原本还算宽敞的殿内,瞬间就显得有些拥挤起来。 “!”阿依慕甚至都来不及反应,突生的变化让她脸上浮现一丝愕然。 她手中的剑被挑落,弹到地上不断发出短促的几道鸣声。 刚刚还站在她身边唯命是从的两排侍卫,此时化作最尖锐的刀,直捅最不设防的地方——阿依慕被这些侍卫直接压倒在地上动弹不得。 情况急转直下! 苏曦神情微怔,微微侧首,用疑惑的眼神望向陆景安。 “让殿下受惊了。”陆景安并没有解释,将她手中的火折子取过来熄灭,“这火器虽好,但若是用不好难免有误伤。” “殿下还是好生收起来。” 陆景安慢慢垂下原本护着苏曦的手臂,朝前迈了一步,居高临下看着被压在地上的阿依慕。 阿依慕疯狂挣扎着,她那柔顺的长发狼狈地黏腻在地上,身上衣物本就布料不多,露出的肌肤被按在地上摩擦出道道红痕。 那侍卫却像毫无感情只听取命令的死物般,力道大得惊人,将人死死按在地上。 阿依慕终于意识到这一点,停止了无用的挣扎,毕竟她发梢的迷石散也对那些侍卫无用。 “你做了什么?!”她先前的模样不再,面目狰狞扭曲,双眸充满仇恨的怨毒。 “告诉我!”阿依慕嘶吼着,嗓音带着困兽般的哑。 陆景安轻轻抚着袖上带的灰尘,从容不迫地抬眼望向还昏迷着的苏云宸,才将目光落回阿依慕身上。 他将衣物重新恢复整齐,才慢悠悠开口:“这些人都是疏勒国精心培养出来的死士,不是吗?” 说完他便没有继续开口的意思。 而阿依慕瞳孔骤然猛缩,状若针尖般,“是疏勒国的死士,那又如何……” 她喃喃自语道 :“我本就是疏勒国的公主……” 陆景安墨瞳平静无波,就这么静静与阿依慕对视着,其中的深意,足以让她将剩下的半句话噎回去。 阿依慕恍然间看懂了,她呼吸越发沉重,浓重的恨意从眼眸迸发出来,如同地狱中的女鬼般狰狞:”是你!” “早知如此,我一早便该杀了你!”她每个字都说得极慢,仿若字字带血,“不,就应该当场杀了你。” 陆景安唇角勾起一抹毫无温度的冷笑,俯视着阿依慕,声音悠长:“杀我?” “可惜,如今尸骨无存的,是你心心念念的大皇子。” 苏曦心头一震,视线移到阿依慕身上,她浑身如同从水中捞出来一般湿得透彻,面色如纸。 “住口!” “你住口!你有什么资格说他!” 阿依慕发出撕心裂肺的尖锐的悲鸣,却在陆景安毫无反应的注视下,显得那般无力。 陆景安目光落在她那因沾满了灰而显得灰蒙蒙的发丝上,语气平淡:“你以为,疏勒国派你来,当真对你毫无保留吗?” 话音刚落,阿依慕脸上怨毒的、辩解的神情都凝固了,嘴唇还微微张开,却再也无法发出音节,仿佛被人扼住了喉咙,那些声音都卡在胸膛处鼓鼓发胀。 她的眼眶骤然瞪大,含着难以置信和在混乱中抓着的清明,身体僵硬如石。 片刻的死寂后,她伏在地上的身体开始颤抖,紧随而来的便是抑制不住的、沙哑又带着凄厉的笑声,那笑声从起初的低不可闻,到后面的毛骨悚然。 “哈……哈哈……哈哈哈!” 她笑着,声音越发大声,眼泪却不受控制地从眼眶滑落,大颗滴在地面上。 苏曦站在原地,指尖轻捏着,眼神复杂难辨。 两人的对话,她听到了,虽然听的模模糊糊,也大概猜到了方向。 看起来像是陆景安掌握了什么命门,而这场变化,或是策反亦或是早有预谋? 她视线瞥向陆景安,原本还一派淡然的陆景安在接收到她的视线时,指尖却轻轻一颤,不自觉地按了按拇指上的扳指。 他那苍白的脸上依旧没有表情,睫翼却颤着移开了视线,小心的避开了她的视线。 苏曦心中微动,心中莫名升腾起奇异的想法。 他这模样…… 好像,有那么些许的可爱? 好,好想狠狠地…… 欺负一下。 苏曦不动声色将视线从陆景安身上移开,心中把这完全不合时宜的想法压下去,并暗暗唾了自己一声。 她太离谱了,明明刚刚还生死关头中,虽然现在解决了最危机的事,可那阿依慕还倒在地上笑呢,局面还乱成一团糟呢,这种乱场面,她居然想这种事! 色字头上一把刀。 嗯,她戒了。 耳边笑声渐渐止住,阿依慕缓缓抬起头,视线却牢牢锁在正在走神的苏曦身上。 “长公主殿下。”她声音沙哑又诡异,听着就令人不寒而栗。 她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了眼陆景安,又把目光绕回苏曦身上,脸上带着极为扭曲的笑容:“看起来,你如今好像更偏爱陆丞相?不若让我跟你细说——” “他的过往。” “有兴趣听听吗?” 陆景安原本因苏曦的注视而略微有些游离的墨瞳,在阿依慕的话语下骤然一冷,那刚回温的微光褪得干干净净。 他目光带着森然的冷意,下颌线绷紧如锋,周身弥漫着散不开的疏离和厌恶。 苏曦回过神,余光留意到陆景安的反应,视线落在阿依慕上,对视上她那毫不掩饰恶意的眸子。 “没兴趣。”她直截了当回绝。 第51章 “哦?”阿依慕死死盯着苏曦,似要从她的脸上看出什么花来,“你真的一点就不好奇……” 话音未落,苏曦打断她:“本宫若想知道,直接去问便是了。” “若他不想说,那就等他什么时候想说了,本宫再洗耳恭听便是。” 苏曦并没有靠近阿依慕,在原地缓缓蹲下,与之平视着。 “呵。”阿依慕忽而嗤笑出声:“那长公主怕是不知道,他当初在西吴国是如何任人欺凌……” “你呢?”苏曦再次打断她的话,斜睨一眼此时狼狈至极的阿依慕,“你在其中又扮演着什么角色呢?” 阿依慕眼皮都跳动了几下,似是没想到对方看起来好似真心不在意,她的手还被侍卫狠狠扭在背后,关节错位来着拧巴的酸痛,都让她意识到一件事。 大势已去。 她始终高高仰着的头终于垂落下来,许久未曾出声。 而纷乱的场面在不知不觉中重新恢复秩序,楚沧被扶起由太医接骨,那些晕过去的官员们也在慢慢苏醒。 龙椅上坐着的苏云宸,眼皮下眼珠滚动,俨然一副将醒的模样。 而原本归属阿依慕的疏勒国死士,此时除了压着阿依慕的这几名,其余都走出殿中,被楚沧所属的士兵们围成一团,严加看守起来。 整个皇城中开始了一场清扫,揪出外部余孽。 阿依慕再次出声的时候,声音很低,带着落败的不甘和一股浓烈的恨意。 “长公主,像你这样从小就养尊处优的人,根本不会懂。” “知道吗?我第一个杀的人……” “她对我是那么的信任,还在亲近地唤着我姐姐,却倒在我的刀下。” “她是谁,你知道吗?” 阿依慕下巴高高扬起,试图保留一丝独属于自己的骄傲,却再一次被侍卫按下。 “她是疏勒国真正的公主。”她的下巴与地面磕碰,细密的疼痛如蚁噬般从肌肤传来,却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 “她手中还拿着我给的铃铛,至死也未曾松手。” 苏曦挑眉:“可是你杀了她。” 阿依慕笑得如深渊爬出来的恶鬼,发丝凌乱地黏在脸颊:“是,所以我才说你根本不懂!” “养尊处优的长公主又怎么会懂,亲手杀了最信任自己的人是什么感受!” “从那一刻起,我才知晓,这吃人的世道,唯有拼尽全力,才能换得一丝喘息的机会。” 阿依慕眼中的光芒忽明忽灭,她试图挣了挣换得稍舒服些的姿势,却被按得更紧。 她停止徒劳的动作,视线如针般刺向陆景安。 “我以为我这一生就这样了,学那些阴狠的伎俩,在黑暗中爬行,可……又有一抹光照了进来。” “他如天神般,进入了我的生命中,带来无法触及的温暖。” “这一切,都被你们毁了!!” 她声音嘶利,憎恨和厌恶都刺向陆景安和楚沧。 “一个质子,一个东照国所谓的将军,你们东照国带兵踏平了西吴国……” 伴随着她断断续续的话语,陆景安瞳孔微微一顿,面色更冷硬了几分。他将目光从阿依慕身上移开,落在苏曦身上,专注中又带着难以察觉的柔和。 楚沧被太医按住,接骨时骨头嘎吱作响,胸膛气得反复起伏,怒视着阿依慕:“妖言惑众!若非西吴国先行起兵攻打东照国,狼子野心,才落此地步!” 阿依慕将楚沧的话视作无物,仿若没听到般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眼眸如含着巨大的疼痛,以至于身体都开始发抖。 “楚沧的剑贯穿他的胸口时,他还在用那温柔的目光看我,安抚我。” “只有我懂他的抱负,懂他的雄心。” “他就那样倒在血泊中,那么多,那么多的血……” “此后,便再也未曾醒过来。” 苏曦垂眸,再次睁眼的时候,眼中只有一抹淡淡的怜悯,不是对阿依慕的怜悯,更多的是她也说不出来 的意味。 “不可否认,你很悲惨。”她站起身,将衣服上的褶皱一点点抹平,“不过,那个叫你姐姐的疏勒国公主,她临死时,是不是还对你笑?” 她并没有等阿依慕回答,唇瓣微动,将下一句补全。 “你现在的眼泪,是在痛苦你的不得已,还是在洗刷你的选择带来的罪恶感?” “真有趣,”苏曦从袖口拿出绢帕擦了擦手指,“你最终不也成了推你入深渊的那些人?” 阿依慕被苏曦不带温度的话刺痛,眼底满是恨意,泪水却从眼眶落下。 “你懂什么?!你根本什么都不懂!”她再一次挣扎起来,比以往的挣扎力度更大,却也无济于事。 “本宫自然不懂,也无需去懂。”苏曦活动着手腕,关节活动时发出脆响,伴随着她下一句话,“至于你那些为男人要死要活的把戏便更是无趣了。” “本宫只问你一句,你可曾为自己活过?” 阿依慕挣扎着,忽而安静下来,嘴角带着些许血痕,又被侍卫踩踏出闷哼声,声音带着浓烈的讽意:“长公主教训得是……可我听闻,长公主对楚将军可是一往情深,可你方才看陆丞相的眼神,也是别有深意……” 她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又厉声笑着:“你又有什么资格说我?” 陆景安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他垂下眸,指尖微微蜷缩。 少顷,他眸光恢复沉静,阿依慕尖锐的笑声响起时他微微侧首,半垂眼睫,视线冷淡地掠过她狼狈的姿态,仿佛在看一件死物,眼神微动。 侍卫的靴底当即重重踏在阿依慕的背上,骨骼间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他唇角极其轻微地扯了扯,带着一种近乎厌倦的漠然,视线轻飘飘落在苏曦身上,才略微缓和:“此人言辞无状,恐污了殿下的耳。“ 阿依慕吐出嘴中的血沫,鲜血染在牙齿上,红白相间显得格外狰狞。 苏曦对视上陆景安的视线,眸光微闪,避开他那看似冷淡却有些别样意味的目光,转而看向阿依慕。 她沉吟片刻后,一字一句说道:“我确实没资格评判你的感情。” “那你深爱的那位皇子死前,可觉得自己死得其所?” “我猜猜看……”她捏着指尖上完美的甲盖,“他最后喊的可能不是什么复国,也不是你的名字……” 她居高临下地睨着阿依慕:“而是……母妃?” 阿依慕瞳孔骤然收缩,像是所有愈合的伤痂被揭开,血淋淋的嫩肉暴露在空气下,露出内里最不堪直视的一面。 “你……” 她声音渐渐无力,逐渐灰败下去。 苏曦并未给她喘息的时间,声音清晰响彻大殿,目光如化为实质般扫过在场已经苏醒的官员。 那些官员原本怒目圆睁的表情,在这场突如其来的转折中变得有些茫然和恍然。 “至于你散布的那些关于本宫、陆丞相、楚将军通敌叛国的谣言,更是无稽之谈。” 她的话语如同重锤般,一字一字敲在众人心上:“百姓们一叶障目,信此谣言便也罢了。朝中的各位‘重臣’,你们也信,倒是本宫未曾想过的一遭。” “脑子若是不用,就别在裤腰带上,毕竟智谋和忠勇,总得占一样不是?” 在场的众人脸上神情各异,有羞耻得涨红的,也有别开视线不敢看苏曦的,还有恼羞成怒欲反驳的,精彩万分。 “怎得……如此粗鄙……” 他们的情绪斑驳杂乱,终于有人忍不住愤愤开口,可话头刚开就收到陆景安冷睨的目光,最终在那冰冷的视线下讪讪闭上嘴,此后整场鸦雀无声再无人敢说话。 阿依慕瞳中最后一点光忽明忽暗,似是不甘就这般落败,又似是即便落败也不想输得如此彻底,她终是从喉间挤出一句:“成大事者总要牺牲。” 声音低不可闻,她像是在说服自己一般:“蝼蚁们若为我的大计而亡,也算死得其所……” 苏曦视线掠过龙椅上已经苏醒,目光中带着复杂的苏云宸,将绢帕收回袖口,话语中带上几分尖利。 “真遗憾,你的大计,从来不为史书所记载。” “而你口中的蝼蚁们,都是有血有肉有名字有感情的……活人。” 说完后,苏曦似是有些厌烦了,她转过身不再看阿依慕:“本宫没兴趣与你继续说教这些无聊的东西,也没兴趣做你的人生导师,你只需记得一件事。” “成王败寇——你败了。” 寂静无声,所有人都被苏曦的话撼在原地,原本还有些不服的官员此刻也颓然垂下头,试图遮掩面上羞愧的表情。 陆景安适时走到她身边,眸光沉静地看向她带有些许疲态的表情,提议道:“殿下,此事已了,是否先回府上歇息?后续事宜,臣会处理妥当。” 苏曦侧首,视线落在他隐迸出些血迹的左臂上,声音压低:“你的伤口看起来像是又裂开了,别硬撑着。” 第52章 陆景安眸光微暖,原本身上疏离也在此刻消散不少,他朝苏曦靠近了些,也同样压低嗓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回道:“劳殿下牵挂了,臣还好,若……” 他顿了顿,嘴角浮起极其不明显的弧度,嗓音清淡如水:“若是殿下心疼,那便再清净处稍作歇息,待臣处理完后……” “一道回府?” 苏曦略微抬头,便看到那淡色的唇角处微微带出的弧度,尽管很不明显,却还是被她捕捉到了。 她心中微动,原本烦躁和沉重的心情在刹那间松快不少。 “好,等你。” 苏曦走向大殿角落中,立即有下人搬来张椅子,细心在座椅上铺上软垫。 她缓缓坐在柔软的椅上,手肘支在扶手上,手掌撑住下巴,就这么静静观察殿中局势。 她从未看过陆景安在朝中的模样,这还是第一次。 陆景安从容不迫地将处理阿依慕及其党羽,整肃皇城中余孽,疏勒国暗卫安排,后续与疏勒国的交涉等事情,事无巨细安排得极为妥当,没有丝毫遗漏。 同时也对苏云宸汇报了云州的具体事宜,原本已经乱成一团的殿中,在他的安排和处理下,慢慢恢复秩序。 苏曦若有所思。 陆景安虽然屡次被苏云宸所针对,但在朝中官员心中的地位却很高,眼下的事情无一不是在体现他在朝中的信服力。 不过他事情做得确实漂亮,滴水不漏,游刃有余,不愧是这般年轻就能成为丞相的人。 苏曦这么想着,也彻底放下了心不再关注陆景安,视线朝龙椅上的苏云宸看去。 苏云宸虽脸色依旧苍白,但恢复了不少清明,他此刻眼神带着茫然和一丝暗藏的阴鸷,看着陆景安把持朝中大局。 无意间,苏云宸与苏曦的视线对撞。 少年皇帝的眼中下意识浮现出一丝被惊吓后的恐慌和依赖,可下一刻,眼中的依赖凝滞住,溢出些许转瞬即逝的怀疑,面上仍是对苏曦极为信赖的模样。 “今日确是险象环生,想来阿姐也累了,丞相也重伤在身,既已安排好,便早些与阿姐回府吧。” 苏云宸身边的那些侍卫在不知不觉中已经隐匿了身形,龙椅周围空旷了不少,不是之前拥挤的场景了。 “是,陛下。”陆景安欠身行礼,即便是左臂有伤,动作间依然漂亮得不行。 他缓缓走向角落里的苏曦:“殿下,久等了。” * 长公主府外,外墙是刚清洗过的湿润,色泽深沉,府内外都用香烟熏过,弥漫着悠长的檀香气。 苏曦下马车时,一道娇小的身影从府中冲了出来,花琦快步走来,小脸红扑扑的:“殿下,您终于回来了!” “嗯。”苏曦有些好笑地看着花琦,打趣道:“怎么,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花琦脸弥漫起红意,抬腿跺跺脚,明明羞得不行,眼神却还直直锁在苏曦身上上下打量,隐含关切:“殿下!” “您又取笑花琦!” 她快步来到苏曦身边,声音带着糯:“近日皇城实在乱得不行,管家便说好生在府中待着便是,一切有殿下。” “如今看来,管家所言非虚,花琦就知道,殿下定能解决!” 陆景安随后下了马车,受伤的左手还无力地垂在身侧,额间隐有些薄汗,身形有些摇摇欲坠,但唇角处还是隐隐有些上扬。 “丞相大人!”花琦留意到陆景安的情况,忍不住掩嘴小声惊呼,转身小跑进府中, 风风火火去唤府医。 苏曦转身搀扶住陆景安,将人往府内带。 “殿下,您身边的人也与您一般,如出一辙。”陆景安指节微屈,身体慢慢放松,顺从地将身体的重心都放在苏曦身上。 她身上并没有熏染的香料味,只伴随身体温度散发出些许清新香气,有种说不上来的好闻。 苏曦搀着陆景安一步步走向寝殿,让他坐在椅上,轻哼一声:“丞相这是在夸本宫呢,还是在说本宫管教无方?” 她话语中并未带上生气的意味,反倒有些揶揄的打趣。 陆景安闻言,微微调整着坐姿,避开受伤的手臂,声音清润,唇角噙着似有如无的笑意:“殿下说笑了。” 他目光似不经意掠过她还未曾收回的手,声音又轻了几分,倒像是熟稔至极的好友般轻喃:“臣的意思是,此乃难能可贵之处。” 他微微靠近,两人身体本就挨得极近,此时越发得近。 他声音越发得轻,几乎有些听不见一般,似是在自言自语:“令人……心安。” 那声音极轻,几如气音般低,因此苏曦毫无察觉,见他坐稳后便放手,将怀中那还未经使用的竹筒放在桌上,轻轻把浸湿的布条抽出,酒精味刹那间弥漫在整个空间中。 她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竹筒内,露出些许可惜的神情。 “不能用了,也别浪费,给桌面之类的做个简单消毒也好。” 她自顾自说道:“月影应该也快赶回来了,到时候便能补上了。” 陆景安听到她话语中的“消毒”字眼,细柔的眉毛微挑起,目光在竹筒上停留一刻,却什么也没有问,反而将话题绕开。 “如此甚好,便劳殿下挂记了。” “只是不知,今夜殿下有何安排?” 苏曦正在用浸了酒精的布条简单擦拭桌面,听到他的话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恍神后:“是了,你书房的那床榻被我劈了。” 陆景安眸中笑意更深些,面上反倒不露声色,一本正经道:“能为殿下府中添置些柴火,也算各得其宜。” 苏曦侧首,观他那副板正的模样,当下心中也有些好笑了。 这人,无论什么时候都好像处事不惊的样子,偏生偶尔露出的些许情绪,总让人忍不住想逗逗。 “既丞相如此说了,本宫自然也不好拂了丞相的心意。”苏曦对视上他,满意地看到他的瞳孔微缩。 他眸光微暗,喉结上下滚动一下,面上仍维持着平静,指尖不自觉转动了一下拇指上的扳指。 “今夜自是同寝而眠,丞相如何看?”她放下布条,从宽袖中抽出绢帕,擦去手掌中未干的酒液。 少顷,他才缓缓开口:“殿下既已考虑周详,臣若推辞,岂非辜负了殿下的一番美意?” 那美意二次被他刻意咬重几分,尾音略微上扬,唇角也向上勾着,露出虎牙的尖角,隐隐有些旖旎的气息若隐若现。 “只是,臣这伤势怕是有诸多不便。” “若殿下不嫌弃,臣自当遵从殿下的安排。” 苏曦顿住,似是完全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心中猛然泛起些许涟漪。她慢慢别开头,有些刻意地清了清嗓子。 “那什么……”她又道,仿佛在找补着什么:“不过是方便照看丞相的伤势罢了。” “倒显得好似本宫不懂情调了。” 陆景安轻笑出声,唇角弧度上扬出弯弯的月牙,忽而迸发出些许不同的意味,仿若平稳水流中暗藏的锋芒:“殿下此言差矣。” 他慢慢贴近苏曦,倒似要将主动权强占到手中般,声音弥着异样的哑意:“殿下若想将那暴君的模样学得惟妙惟肖,不若来问问臣?” 他身体朝前倾着,完美地避开了受伤的左臂,带着些许的压迫感:“其实臣可以教您……” “比如,真正的以下犯上……” “毕竟如殿下所说,你我既成夫妻,也该圆那夫妻之实。” “殿下,可想试试?” 猝不及防下,苏曦后退一步,让出了些空间,却见他身形踉跄,又下意识上前扶住。 两人身体贴得极近,他的呼吸扑在面上,温热中又散着些药气的气息。 他长长的睫毛轻颤,眸中倒映出她的身影,唇瓣轻微张着,似是有意在勾她,又似是在夺着主导权。 “嗯?”陆景安喉间溢出仿若轻哼的音,似毛茸茸的羽毛在耳廓挠痒痒般,却又带着些许侵占意味,与他平时清润如玉石相撞的音完全不同。 那身子朝前倾着,似是笃定她会扶自己一般,肆无忌惮朝前靠,直扑温软的怀,姿势倒像是要倚入她怀中般。 苏曦只觉得陆景安此刻的言行与往常截然不同,每一个字,每一个动作,都仿佛精准地戳中了心中某些隐藏的柔软上,让她既想退却,又莫名无法真正发力。 那感觉就像蛇被抓住了七寸,牙尖明明淬着毒,却又无力地低昂下头,终究是无可奈何。 她胸口仿佛有什么要蹦出胸膛,乱得骨头发痒,她缓慢地眨了眨眼睛,轻咬舌尖带上些许刺意后,才清醒几分。 “陆景安!”她终是回过神,带着些许慌乱想推开他,却又怕伤着他,彼时有些不上不下。 “嗯?”他又轻轻哼了声,声音从她的怀中溢出。 “别闹!”苏曦心跳得极快,她有些不知所措,似是没想明白为何会发展至此,“待会花琦便带府医过来了,这样——” 第53章 她顿了顿,声音中也带了些底气不足:“成何体统……” 陆景安微微侧首,眸光中带着只有他自己才能理解的深意,话语的字句都带着别样韵味与深意:“可是殿下,” “您的心,乱了。” !!! 苏曦再也忍不住,将人推回椅子上:“自己坐好!” 她的动作略大,陆景安被推回椅上,伤口牵拉出的疼痛让他闷哼一声,而后又被抑在咽喉中,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抽气声。 他抬起眼,眸光的不明意味转而化成更深意的了然。 “殿下这是害羞了吗?” 话语落下,还未等苏曦有更多的反应,一阵脚步声传来。 “殿下,府医来了。”花琦迈着小步走进来,胸口还略微起伏,显然是走得很着急的模样。 苏曦站起身望向带着府医匆匆进来的花琦,余光却瞥向那显然心情很愉悦的陆景安,神色微动,却终是略带无奈地摇摇头。 “既府医来了,便给他换药吧。”苏曦抬步要迈出去,身后却响起陆景安的声音。 “殿下。” 不紧不慢的脚步声从后面传来,清浅的药香钻入鼻腔,他靠近苏曦,声音带着忍疼的颤,却又带着愉悦的意味。 他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贴紧她耳边说道:“殿下何必如此匆忙……” 他又喘了会,再次开口:“臣以为……夫妻之实……此事,迟早而已。” “殿下,您觉得呢?” 陆景安本就不算稳定的声线,此时用几乎气音的声音说出口,莫名有些诱人的意味。 那字字句句清晰地传入苏曦耳中,每个字都带着刻意而为之的勾意,勾得她心尖酥麻发颤,偏生又有些,难以形容的……酸。 像那心脏被控住滴上几滴名为渴望的柠檬汁,理智上明知该远离,却在内心诚实盼望起来,为得是那后续会被调成清爽口感的酸甜。 那温热的呼吸依旧在她的耳畔边,还带着若无若无独属于陆景安清冽的气息。 苏曦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猛然转过头。 她的脸上没有了方才的慌乱,取而代之是忽如其来的从容。 “迟早而已?”她忽而笑了,不退反进,以一种极其亲近的姿势贴向他的耳边,几乎是以牙还牙般用气息一字一句说道: “那本宫便拭目以待了。” 说罢苏曦转身,朝外走去,手腕却被陆景安轻巧地握住,掌心温热。 “殿下,”他低低唤着,气息不稳,染上更哑的调: “莫走。” 软音中带着蛊惑人心的调,暗藏着名为勾魂实则试探的味。 府医垂首,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只看着那擦洗后一尘不染的地面,想着家中娇娘晚膳会如何安置。 花琦则是好奇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歪歪头,感慨道:“殿下与大人之间的感情真好。” 府医身体一僵,用余光瞥一眼花琦,心中只道后生无畏。 “感情真好”四字落下,苏曦身体一滞,佯装的从容几欲被这无心之言冲破功。 她骤然转头,只觉脸颊上有丝柔软的触感,一带而过,只余留些许湿意沾在肌肤上的绒毛上,痒痒的。 两人本就贴得极近,故以方才是他的唇瓣轻轻擦过了她的脸颊。 “陆景安!”苏曦咬牙切齿,从牙缝中挤出三个字,转身揪着陆景安的衣襟拽拉,动作显得有些粗暴,将人压回椅上。 陆景安踉跄着被她压回椅上,实木椅稳稳给予支撑后,他喘口气,纤长如羽的睫毛轻轻颤了两下,半遮掩着眼眸,看不出神情。 “府医,即刻给丞相大人换药!” 花琦自觉走到门外,背对着屋内的人。 簌簌声音响起,衣服不再遮挡那莹白的半拉肩膀和左臂的白布条,白布条隐隐渗出新鲜血液,分外明显。 府医应下走到陆景安身边,动作利落将染血布条拆下,开始换药,专注又专业。 苏曦将视线凝聚在府医的动作,借机舒缓乱七八糟的心跳。 她只觉若此刻给自己做一个心电图,那上面的曲线定然是不规则锯齿状的,再不做控制没准得英年早逝。 这妖孽!! 她正胡乱想着,却见那原本默不作声的陆景安,忽像开窍般,亦或是找到什么新奇的软肋般,抬头望向她。 本能告诉她,此下或许避开是最好的答案,只有这样才能拯救她那衰弱的小心脏。 可眼神却像被定魂符缚住般,一瞬不瞬。 她看着陆景安缓缓抬眼,用那水光潋滟的桃花眼直勾勾看着自己,眼神中好似还划过些狡黠,转而变得无辜起来,伴随着极其缓慢的眨眼,那羽睫每扇动一下,就更纯几分。 第47章 无辜?! 这两个字跟陆景安!八杆子都打不到一块儿去! 苏曦僵在原地,大脑一时间都有些宕机。 她轻咬唇瓣,所有从容到底在此刻尽数破了防,跄踉一步便夺门而出,随即脚步一顿,原地不轻不重跺脚后,僵硬着将门关上。 吱呀声响,视线可见的范围一点点从开阔变窄,继而只剩条缝后彻底关闭。 恍然间,她好似看见府医询问了什么,而后陆景安面方才那无辜的神情,几乎是瞬间消失,清冷如初,如那高山顶尖的一处雪,洁白又……毫无破绽。 所以, 她,被……色诱了?! 好好好,果然是兵者,诡道也。 这个认知让苏曦隐隐抓狂,却又有些莫名的,极为陌生的感觉在心中升起。 在花琦眨巴着好奇的眼神中,苏曦大步朝府门迈去。 眼不见为净,躲个清净也是躲。 不管这陆景安是中了邪,还是失了魄,亦或是突生什么算计,总之,躲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 退一步血压稳定,功德无量。 月影迎面走来,手中提着一个木桶,里面整整齐齐放了数枚竹筒,行走间,竹筒相互摇晃着,碰撞出有回响的闷音。 “主上,属下归来。您吩咐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月影看着苏曦的表情,疑惑一闪而逝后又继续汇报:“先前量制的白糖也渐成规模,接下来您打算怎么做?” 苏曦了然,回神后先从木桶中抽出一根竹筒,唤来下人:“将这个给丞相送去,让府医使用。” “不要碰到内里的伤口,只需擦拭表面的部分,使用的工具最好也用里头的液体清洗一番。”她细细嘱咐。 下人记下她的话,虽不解却也识趣的没有询问,恭敬接过竹筒朝寝室走去。 随后苏曦改变最初的想法,脚步一转朝府中另一角走去:“白糖制好放在干燥阴凉处的库房,要保持干燥才能更好存放。” “酒精制好存放时务必远离火源……” 她边走边说,月影默默跟在她的身后记下。 “这段时日事多繁忙,你也许久未见阿拙,今日正好得空,正好让你们见见。” 月影脚步停顿一瞬,而后跟上,低垂的头轻轻抬起,面上柔和地看着苏曦的背影,眼神中似有许多未尽的话语。 “谢主上。” 她话语在口中绕了又绕,最终还是只说了这三个字。 自从跟了苏曦,她的生活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不需再躲躲藏藏,不需再担忧仇敌追杀,阿拙也被好生养起再无后顾之忧。 虽然主上说着事务繁忙,但其实对她而言,她只惊叹主上竟能懂如此之多的新鲜事物。非但不觉得忙碌,反觉得开阔眼界,也格外有趣。 且……主上待人实是宽厚至极,时常给她一种错觉,就像无时无刻都在给予她尊严和尊重,不像是下属和上属的关系,倒更像是相互扶持的伙伴。 那份温柔,无条件地暖着所有人,无论是那小侍女花琦,亦或者是相爷,也包括她月影在内,都温柔得不像话。 像颗伫立不倒的参天大树,用茂盛的枝叶温柔地把所有人都治愈,一如主上名字里的“曦”字,如太阳般温暖。 可是…… 主上她自己呢? 月影看着苏曦的背影,晃了晃头将脑海中乱七八糟的想法甩出去。 总之,既然主上对她好,她便该做好分内之事,如此才不负主上对她的知遇之恩。 简洁干净的小院处,是公主府较为偏僻的地方,但胜在整洁清净。 “嘻嘻……” 一个高大的男子正蹲在地上,拿着枝丫在沙堆中画着什么,旁边站着年轻的侍女,正在一笔一划教着。 “是了,阿拙,‘人’字便是如此,要一撇一捺写得端正,才能不摇晃,支棱起来才好看方正。” 苏曦与月影站在院门并未进去,看着两人的互动,未做打扰。 “想,想学‘月’字。”阿拙反复写几遍“人”字后,开始提出新的要求。 月影视线一瞬不瞬盯着阿拙看,听到他的要求后,眼中划过些许热意,在苏曦看不到的角度用力眨眼,将即将升腾的泪意压制下去。 第54章 “月字好写。”侍女蹲下,用一根新的枝丫在沙地上细细勾勒出完整的字形,“‘月’乃天上月,是人间霜。” 阿拙紧紧盯着那沙地上的字,原本就高大的身影此时蹲在那,看着反倒像个未曾长大的孩童。 侍女也不管阿拙能不能听懂,慢条斯理地说着。 “先人云,月是皎洁的,高雅的,遥不可及的。故以每逢日头好的夜晚,便可看见那天空中倒挂的月亮,随着时节,阴晴圆缺。” “世人论月,第一印象都是那冷傲孤独,如那月上的广寒宫,可望不可即。” 阿拙也不知听没听进去,他只是盯着那字,然后笨拙地拿起枝丫模仿起来,写得极为认真,极为耐心,手下的力度比起先前的“人”字还要用力几分,直将那沙都割开,露出深褐色的地皮。 “不,不对。”阿拙说话有些磕巴并不连贯,他一笔一笔刻着,反复尝试着,直到那弯弯扭扭的字逐渐成形。 “哦?”侍女低头看着他写下的字,也来了些兴趣,耐心地询问着:“阿拙觉得哪里不对呢?” “月……月。”阿拙艰难地组织着自己的语言 ,额头也沁出些薄汗,舌头在口腔里打着卷,含含糊糊,“月,不冷。” 他似是有些急切,手中握着的枝丫也丢在一边,用手比较着。 “月,是,热的……”他胡乱指了指天,“不是天上的。” 他拍了拍自己的胸膛:“月是身边的。” 他指着先前地上写过的“人”字,话语清晰间,速度也迟缓的厉害:“月……要挨着人……” “月,阿拙……护!” 阿拙断断续续,一双懵懂甚至带着痴傻的眸子此时却清澈如泉,期盼地看着侍女。 侍女认真地看着阿拙,极为认真地思考了一下才道:“原来如此,是奴婢浅薄了。” “阿拙的意思是,这世间最好的月,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是身边之人,是知人冷暖,是护在掌心?” 阿拙茫然地张张嘴,啊了声后摇头。 “是阿拙的……”他几乎于喃喃道:“心中月。” 这是他目前以来,说过的最完整的一句话。 月影原本压下的泪意化作实质,夺眶而出,未沾染上肌肤,直滚滚地砸入泥土中。 她擦了擦泪,看向苏曦无声摇摇头,两人慢慢退出庭院。 “谢谢主上……将阿拙照顾的很好。”出了庭院后月影便直接跪在苏曦面前,“那侍女必是您精心挑选的,能识字阅书,想来对阿拙也有好处。” 苏曦忙将月影扶起来:“莫要总是这般跪来跪去的,既答应你的事,本宫自然会做到。” “多谢。”月影的声音哽咽,“那月影便先去忙了。” 苏曦点点头,她明白月影其实只是需要独处罢了:“去吧。” 看着月影的身影消失,苏曦眼神略带复杂地遥看庭院融洽的画面,又抬头望着渐渐变暗的天空。 “这世间最好的月,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她呢喃着刚才侍女的话,缓步走向自己的寝室。 “是……心中月?” 她迈步朝前走着,脚底的影子被月光拉得长长的。 伴随夜幕降临,十五的月如圆盘,镶在空中。 先入院中,却见一道身影在石桌前端坐,桌面上摆着玉制的棋盘,棋子颗颗圆润。 陆景安执白棋轻轻放在棋盘上,音色如月晕漫开后的涟漪: “半日光景,殿下躲得可尽兴?” 月光如纱,静谧又暗潮涌动。 苏曦站住脚跟,目光落在陆景安身上,在他那月白宽松的袍上绕过,落在棋盘上。 棋盘上黑子步步进攻,而白子步步为营。 黑子隐有张牙舞爪实则大有后劲乏力之势,而白子运筹帷幄看似偶然失手实则胜券在握。 苏曦走到石桌棋盘前坐下,抬手去抓那盒中黑子时,陆景安手掌向下覆住棋盒阻拦,声音不轻不重:“殿下可想好了?” “棋如人生,选定了,可就……” “再无后悔一说。” 苏曦指尖刚好触及他的指关节,指腹所到之处皆是温凉。 “更何况,这棋局已定,黑子即将落败。” 陆景安身体稍作前倾,并未齐整束起的发随意披散在肩上,衣襟处微微散开,透过月光的光勾勒出流畅又漂亮的锁骨线,凹陷出锋利又深润的窝。 “陆景安。”苏曦指尖在他手背处轻点两下,“还未到真正分出胜负时,你便放松警惕,乃兵家大忌。” “更何况,我瞧这黑子的气尚且未散尽,还有回旋的余地。” 她指尖向前滑动,握住他的手腕轻抬起,让那棋盒敞口慢慢露出来。 “殿下说得是。”陆景安缓缓将手收回,捻起一颗白子在手指间把玩着,动作间领口又隐隐下滑些许。 他好似知道,又好似不知道,未曾管那渐渐大开的衣襟,只是垂眸打量棋局,睫翼在眼下打下一片阴影:“眼下活棋已然不多,这死局,殿下该如何破局?” 苏曦捏起一枚黑子,并未急着下,单手撑在石桌上:“天元尚在,何况,你觉得何为死棋,何为活棋?” 她右手执起黑子,食指压在圆润的棋子面上。 “这布局确实上佳,不过,可惜,丞相漏了处金柜角。” “棋之将死,可只要有劫,便能活。” 指尖微动,苏曦手指轻巧将黑子落定。 局面刹那间发生转变,原本几乎成死棋的黑子仿若活了般细密连接,散乱的黑子形成大龙趋势。 “一步落下,便可定生死,承让了。”她微扬起下巴,嘴角弯起弧度。 陆景安将垂落在脸颊边的发丝拨弄到肩后,垂首低低笑起来。 他缓缓将手中的白子落回棋盒中,玉石之间互相碰撞,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殿下好眼力。” “臣甘拜下风。”他缓缓站起来,宽袖拂过棋面,抚落一颗棋子。 棋子顺着那道力度滚落后滞空,猛然下坠,砸在地面咕噜噜滚动不到一个周圈,便从中间裂开,一分为二。 苏曦顺着那块空缺了颗白子的棋盘看去,嘴角的弧度略收,瞳孔微缩。 这步是废棋,白子步数上明显是可以堵死那错漏的金柜角的…… 却偏偏下了一步错棋。 不,不一定是错棋,也许是有意而为之…… 就在苏曦分神看棋盘时,陆景安已经走到她身边,单膝落地跪下,右手将裂开的白子拾起,托在手掌心上。 “碎棋为证——” “臣,不争殿下的胜局。” 他仰起头,任由那衣襟处散开得越来越大:“既大龙已现,该讨赏了。” 月光越发柔和,如薄纱将陆景安笼罩起来,他的左臂垂落在身侧,做出了将自己放置于低位的姿态。 苏曦目光从棋盘上移开,缓缓落在陆景安身上,当看清后,她身体一僵。 讨赏? 赏什么?他要讨什么赏? 她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声音略哑,好半晌才开口:“既你说讨赏,便说说看你想讨什么赏吧。” 陆景安那双眸子波光潋滟,清透彻底,眸光流转间好似传达了许多含义。 然而…… 苏曦一个都没看懂。 “本宫不是丞相肚中的蛔虫,有话便直说。”苏曦坐姿忍不住稍稍往后退了些,想腾出更多的空间,却被他轻轻抓住手腕。 那微凉的温度刺在手腕上,偏生还带着磨人的摩挲,他指腹的触感若有若无。 “既殿下开口,臣便却之不恭了。” 陆景安嗓音清淡,又带了些旖旎的拉长。 苏曦很不自在,她想将手抽回来,却又动弹不得,心中还莫名有些,并不想动的想法。 就好似陆景安已经掌握了她的命门,如蔓藤般在不知不觉中,将她束缚缠绕住。 “那臣便求……” 苏曦有些恍惚,心中突然警铃大响。 等等…… 他要讨什么赏。 苏曦眼中忽而多出几分警惕,紧紧盯着陆景安,脑中开始疯狂转动,思索着待会怎么拒绝他。 “我承认你确实算无遗策,但是有些事……” “强求的瓜不甜,你知道吧?” 她开始往回抽自己的手,却被牢牢握住,力度并不大,却无法轻易被挣脱。 陆景安略有些执着地望向她,手指尖轻轻抚着她的手腕,不容她轻易逃离。 “殿下还未曾听臣说完。” 他眼尾微微下垂,贯来寒霜般的冰冷眸子此刻泛起些光亮,呼吸间仍保持着平稳的节奏,但另只垂落身侧的手,指尖相互按压间,开始泛着白。 他牵着她的手腕,带着她的手往心口上贴。 苏曦感受到手腕上原本微凉的触感,因长时间的抓握下渐渐变得温暖,直到手掌心下传来砰砰直跳的鼓动,跳得人心发颤。 第55章 而更让人无所适从的,是陆景安接下来的话。 “臣求的赏,是殿下对着臣说一句‘不怪了’。” 苏曦怔愣在那儿,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 陆景安指尖摩挲着她的手腕:“臣知每句道歉并不能得到一句原谅。” “可……”他没有说下去,拇指很轻地蹭了蹭她的手背,头缓缓垂下,额抵上她的手背。 苏曦完全没想到他说的是这个。 她看着他握着的手腕,那里白皙如初,但早在先前,曾布满紫红一片的淤青。 陆景安事后的确为这件事再三道歉,她确实听见了,但也没正面回应过。 她始终认为,他认识到错了,和自己是否要原谅这件事,完全是两码事。 苏曦手指无意识蜷缩,另一只手抬起却悬在空中,像是要推开他,最终在他那带着细碎的眸光下,还是缓缓落在了他的肩头上。 那月白的丝绸入手滑润,在她的动作下落出一点并不明显的褶皱。 这个细微的动作落下,两人都怔了怔。 她没想到自己会这样做,而他好似也没想到她会如此温柔。 “你……”她终究是开了口,声音比想象中还要温软,“每次都这样。” 她彻底泄了力度,缓缓放松,任由他握着她的手腕,任由他将她的掌心贴在胸口上,任由那鼓鼓震动的心跳,跳跃在掌心之中。 此刻,她的神情却多了几分认真。 “陆景安。”她唤他。 陆景安呼吸明显滞了滞,而后放得极轻,似是怕错漏她的话一般。 他那双桃花眼缓慢地眨着,好似要将她所有细微的神态都收入眼中。 那向来无波无澜如深渊般的墨瞳,此时毫无防备地展露出鲜明的情绪,似要将一切都摊开了给她看一般。 包括那细微的乞求的光芒,还有些许期盼的光芒,就像在一片玻璃渣中,藏了几颗透明无色的糖,虽难找,却也能轻松与锐利到反光的玻璃碎片中分辨出来。 她忽而别过脸不看他,胸口起伏后终是从口中吐出一口气,声音极轻。 “……错了便是错了。” 话音落下,陆景安双眸染上更深的水光,像块本就种水极好的玉被润在水中,愈发显得水汽萦绕。 “我做不到跟你说那句不怪了,也做不到将事情轻轻放下。” “毕竟事情真切发生过,不是吗?” “钉子即便拔出来,原本的位置被创伤的痕迹也还在。” 陆景安喉间滚动,眼中的那丝光芒瞬间黯淡下去。 “殿下连拒绝都……这般温柔。”他手无力地垂下,捧在手中的两半碎子失去承托后,再次滚落在地上。 “殿下……” “那一直以来,为何对臣那般好,那般毫无条件?” 陆景安声音有些颤,发丝遮掩住他的双眸,所有情绪都被遮挡住,只能看见不断滚落的喉结。 苏曦伸手,指尖将陆景安的下巴挑起来,静静凝望着他的双瞳。 她的眼睛是那般纯粹,也那般清澈通透。 她安静望向陆景安,并没有言语。 陆景安墨瞳中的光芒明灭后,转变成更深的自嘲。 “臣、懂了。”他一字一句,眼神中带着罕见的脆弱,却将话说得字正腔圆,“原是臣会错意了。” “殿下对臣好,” “是因为……您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并非是因为臣,也并非臣有何特殊之处。” 苏曦没有说话,松开挑起他下巴的手,在她松开的瞬间,他仿佛失去支撑般,颓然跌坐在地上。 她只是在做她自己认为对的事罢了,至于其他,还未曾谈得上。 面对美色,有心跳加速的反应,再正常不过了吧? 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传来。 “殿下,丞相大人!” 花琦小跑过来,刹住车后,弯着腰双手撑着膝盖喘了几口气后,站直身体欠身行礼。 “刚刚宫里来了个公公传了口谕,说是皇上……皇上召见!” 第48章 前往皇宫的路上,气氛格外的沉寂。 陆景安一身玄色官服靠在马车车壁,面色已经恢复如初,看不出丝毫异样。可那指尖却一直无意识摩挲着白玉扳指。 那白玉扳指似是跟随他多年,被盘得温润细腻,如一块上好的油脂,泛着油亮的光泽。 上面的指尖不断将其拨弄着转了一圈又一圈。 苏曦余光注意到陆景安的小动作,却只做没看见。 “长公主殿下,丞相大人。” 马车悠悠停在宫门口,不再如以往一般直驱入宫。 “皇上有令,近日皇城内动荡,宫内人手不足,安全起见,还请二位下车步行入宫。” “殿内已设下私宴,等候二位。” 来的是皇帝身边颇为信赖的太监,拂了拂尘,半躬着腰,恭敬十足,话语中带着讨好。 苏曦整理好衣物上的褶皱起身,利落地掀帘下车,依旧是绕开了在马车边跪着的宫人,脚尖落地时,那匍匐的宫人身形一抖。 陆景安在车内,手轻轻收回拢在袖中。 就在方才,苏曦下车时,他下意识抬手,想要去攥住她那晃动的衣摆。 那繁复带着精致刺绣的针脚从指腹划过,带上些细密的凹凸感,还未来得及攥紧,便如风般消逝,抓了个空。 空落落的手收回时,他面色又苍白了几分。随后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白的药瓶,倒出一粒圆滚滚的药丸在掌心。 药丸表面不复刚搓出的光滑,反倒似是被擦拭过灰尘般,有些斑驳的线痕。 他将药丸含入嘴中,入口即化,苦涩的药气在口中弥漫开来,可他连眉头都没有皱,只是闭上双眼细细品尝,好似要从那苦药中尝出些许的甜。 那是早前苏曦给的治胃脘痛的药,曾滚落在地上沾满了灰尘,却又被人一颗颗拾起擦拭干净放回药瓶中。 “丞相大人?”太监微微侧首,瞧向半晌都未有动静的马车。 下一刻,门帘被掀起,陆景安面色如常,避开受伤的手臂,动作间漂亮十足。 在官靴即将落在那宫人的背上时,脚尖微转方向,落入实地。 “如此,便尽快前行吧。”他整理好身上的衣服,走向一声不吭的苏曦身边,一同朝殿内走去。 太监见此,直起腰甩着拂尘,在前头引路。 只余留跪在地上做脚踏的宫人一脸茫然地昂首望去,他原本该落下脚印的背布原封不动,还铺在他的背上,上面干干净净,未落半分灰尘。 一路无话。 原本并肩而行的两人在行走的过程中,身位不知不觉发生变化。 陆景安行走间悄悄落了半步,落在苏曦的身后,视线落在她的肩头上,贯来无波无澜的墨瞳,此刻又多了分不明的意味。 殿内丝竹声乐奏响,食物香气与脂粉气混在一起,还伴随着呛鼻的椒味,热烘烘,闹腾腾的。 殿中央身着纱裙的舞女们摇曳着身姿,伴随着平缓的伴奏有节奏地舞着。 “阿姐。”苏云宸看向门口缓缓行走来的两人,目光从陆景安身上不咸不淡扫过,仿佛在看无关紧要的灰尘,只将视线落在苏曦的身上。 他下意识站起身想去迎,下一刻又生生顿住脚步,站在龙椅前侧。 少年皇帝的脸上还是那般亲昵,却又混着些狐疑。 苏曦不动声色将苏云宸的神情收入眼底,举步走向台下唯一设下的长席面坐下。 桌上摆满了放好的餐食碟,每道菜都是红艳艳中伴着嫩青色的花椒,只是坐在那,呛鼻的气味便争先恐后钻入鼻腔,熏得痒意伴随着呼吸间越发浓烈。 “皇上万岁。”陆景安紧随其后,欠身做出标准的官员礼。 苏云宸随意地摆摆手免了他的礼,视线都未曾分半点给陆景安。 他看向苏曦,声音到底还是放得极柔:“阿姐,今夜是家宴,面上摆的都是你爱吃的吃食。” “朕听闻自打陆相入府后,府中的吃食都将就着陆相的口味,做得颇为清淡。” “阿姐何苦为个不相干的人委屈了自己,陆相若是受不住,锻炼锻炼便也能受住了。” 苏云宸端起面前一道盐椒酥递给身后的宫女,挥袖间,宫女双手捧碟恭恭敬敬来到苏曦面前。 “这是以往你最爱吃的小食,朕让御膳房研究许久,才改良出这版。” “阿姐快尝尝。” 苏云宸声音一如既往的亲近,眼 中晦暗不明,又隐隐夹杂着期盼。 苏曦抿了抿唇,看向宫女捧来的碟端放在面前,心知便是躲也躲不过了,苏云宸此番行动,看来是怀疑了。 “本宫的确许久未曾尝过这番滋味了,想念得紧。” 她拾起筷子,朝那盐椒酥夹去:“难为阿弟挂记。” 筷子即将夹上那沾满红椒粉和盐粒的盐椒酥时,陆景安的声音响起。 第56章 “这确实是臣的不是了。” 他走到苏曦身边,掀袍落座,不紧不慢道:“让殿下如此迁就臣,甚至因臣而更换口味,实乃臣的疏忽。” “不知殿下可愿将这碟酥赏给臣?”他手指轻轻点在桌面上,“也好让臣锻炼锻炼。” 盐椒酥散的辛辣气味实在浓烈,似是被特意加料般,大量红椒粉落在上面,几乎要将原本金黄酥脆的外表遮掩个严实。 苏云宸重新坐回龙椅上,视线在苏曦和陆景安之间不断游走,既没有开口表态,也没有拒绝。 苏曦抬筷的动作顿住,余光在陆景安的面上带过。 “伤者不宜食用辛辣之物。”她筷子夹上盐椒酥,就要往口中送。 却不料下一刻,手腕被轻轻握住,陆景安倾身俯下,身影笼罩之下落下大片阴影。 他薄唇微张,将筷子上夹着的那粒肉酥咬入口中。 那原本毫无血色的唇沾染上椒粉,凭空多出一抹鲜艳的色泽,他舔了舔唇,将辣粉卷入口中,显得格外妖冶。 苏曦瞳孔微缩,手也颤了颤,话卡在喉间好似被棉花堵住般不上不下。 “看来陆相确实是被朕的阿姐宠坏了,竟能做出此番有违礼数之事?”苏云宸声音平淡,却带着天子不怒自威的气势。 陆景安脸颊和眼尾泛起一片红,脖间都弥漫开淡粉色。 他喉间滚动,将那椒盐酥咽下,唇瓣已是红得鲜艳。 “陛下圣明。”他声线未受半分影响,字字吐落得清晰,朝着苏曦展颜一笑,尖尖的虎牙在唇瓣下露出些许,“殿下确实待臣极好,处处宠着臣。” 他将宠字念得极重,甚至轻轻将下巴搁在苏曦的肩头,辛辣又温热的气息在苏曦耳边萦绕着。 “是以,臣确有些恃宠而骄了,还望陛下恕罪。” “不过……”他保持着这几乎是献宠的姿势,微微侧目看向苏云宸,“方才陛下也说了,这是家宴。” “想必陛下不会怪罪臣的。” 苏云宸眼中闪过一丝阴霾,不消片刻那丝阴霾消逝得一干二净,转而笑得意味深长:“不愧是朕的阿姐,” 他话音一转,几乎是带上些许嘲讽:“将陆相……驯得极为乖巧。” 苏曦暗暗捏紧了手中的筷子,指尖在用力之下都有些变形,她能感受到陆景安身体在轻微颤抖,那呼出的气息也在不断变得更烫。 而苏云宸的话语……将明晃晃的恶意和嘲弄几乎摆在明处。 陆景安神色未改,呼出的气息滚烫,仿佛在映照苏云宸的话一般,又朝她身上贴了贴,如同挂件般黏在她的身上。 “殿下,这盐椒酥,可愿赏予臣……”他刻意地将声音拉长,尾调是散不开的悠长调韵,将那“恃宠而骄”演绎得淋漓尽致。 苏曦肩头带着微沉的重物感,耳边环绕着的是陆景安刻意的语调。 她并未第一时间回应,垂眸看向面前的椒盐酥。 此时的局面很清楚了,不知是什么原因导致的,总之现在苏云宸不知是察觉到什么,现在是在试探她。 而陆景安…… 他在替她挡这份试探,明明身体不行还要硬将这辛辣之物吃下,甚至不惜坐实了苏云宸的话,摆出一副承宠的姿态。 她抬眸看向苏云宸,他仿佛在欣赏这看这难得一见的场景,脸上还带有些许新奇和玩味。 她正在思索应该如何避免这个局面,或是说些什么话的时候,缩在袖中的手心被陆景安不轻不重地捏了捏。 掌心陷下时,她略带些错愕地侧目,却见陆景安那因被辣着而显得雾蒙蒙的眸中,还保持着清醒的冷静。 她莫名就读懂了他眼中的意思——配合他。 “好。”她说得有些艰难,毕竟这朝中的事,她知晓的确不如陆景安多,尽管知道他可能会因此付出代价。 伴随着她话音落下,陆景安水光潋滟的桃花眼中漫开些亮光,他略略抬头望向她,唇角扬起带着满足的浅笑。 “多谢殿下恩赏。”他声音稍哑,声音不大,却足以压过殿中阵阵舞曲,叫所有人都听得真切。 陆景安保持着这个姿势,举动间极为自然地接过她手中的筷子,将那椒盐酥一粒粒地送入口中。 看见他这近乎于自虐地吃下沾满红艳的小食,苏曦心都有些提起来了。 稍顷,当陆景安将那碟子椒盐酥吃得七七八八时,苏云宸才好似看够了热闹般,话语声重新响起: “朕还有份礼未送上,是阿姐向来最喜欢的环节。” 伴随着着他的声音落下,宫人托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上来,长发垂落糊了满脸看不真切,只能听见被捂住口鼻时的呜呜声响。 第49章 “阿姐,这便是朕的礼,你高不高兴?喜欢不喜欢?” 苏云宸的话语说完,便有身影从角落处走出。 宫女双手捧着长盒来到苏曦身边,打开后是一条带着锐利的倒刺的鞭子,如毒蛇一般静卧在盒中。 鞭身上倒刺都是用金属做的,勾得极弯,泛着毒牙般的光亮。 光看这鞭便能想到,若是这一鞭挥下,定能将那血肉都刮去一层,实在是残忍至极。 地上血肉模糊的人抬头,口中被塞着脏污的抹布,发不出声音只能疯狂地呜呜嘶喊,双目圆睁,原本清澈妩媚的眼眸,此刻布满浓浓的红血丝。 被压在地上的正是那白日被陆景安暂关押大牢的阿依慕,仅过去不到半日,便被折磨得不成人形。 铁锈般的血腥味霎时占据一角,向周围扩散着。 苏曦想别开头,却因陆景安搁在她肩头上的下巴的原因,不好调整,只能就这般被迫看着。 “朕特意给这逆贼留了口气,就为让阿姐出出这心头的愤恨。”苏云宸手肘撑在桌上,指着宫女捧着的盒子说道:“这鞭也是朕一早命人做下的,本意是想等阿姐生辰时再赠予,不过……” “眼下正是给这鞭开刃的好时候。” “阿姐。”苏云宸脸上还是那般的亲昵,声音却有些风雨欲来的危险,“平日里,你最喜欢这等子戏码,今夜正好是家宴,恰好没有外人在……” “阿姐也可好好尽兴一番。” 苏曦抿唇,视线从台中的阿依慕身上绕过,又停留在宫女手中捧着的鞭中。 可不谓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很明显,苏云宸的意思是这是要她亲手杀了阿依慕,且用原主的法子。 他到底……看出了什么? 苏曦眯起眸子,望向苏云宸,却见对方此时也正在盯着自己。 两人视线对视上之后,苏云宸缓缓朝她露出一个笑容,有着少年的依赖气息,又有着独属于天子的威严和狐疑。 “阿姐这般看着朕作何?” 苏曦能感受到耳边陆景安的气息越发灼热,还伴随着极其轻微被辣到的抽气声。 她举起杯,立刻就有宫女将杯中倒满茶水。 将杯沿抵在陆景安唇边微微倾斜,让那茶水慢慢淌入他的口中,同时她慢条斯理地回着苏云宸的话:“阿弟,本宫许久未曾见你这般模样了。” “不过,”将手中的茶水给陆景安喂下后,她安静地说道:“本宫近日觉得这些戏码甚是无趣。” “惊恐的、害怕的、绝望的表情已经不足以满足本宫了。” “本宫最近喜欢更高级些的玩法。” 苏曦每说一句话便停顿一刻,没有去拿那鞭子,也没有避开与苏云宸的对视,不紧不慢继续说着。 “与其看他们在绝望中挣扎,还不如看看对方以为自己得到了希望,又生生毁灭的模样。” “如同那困兽之斗,显得更有趣些。” 苏曦迎着苏云宸的视线,不避不让:“不是吗?阿弟。” 苏云宸嘴角勾着,眼中的狐疑不减反增:“阿姐这话说得 有些冠冕堂皇了。” “莫非是……起了那怜悯之心?” 苏曦捏着茶杯的指尖微缩,当茶杯被宫女的水添满后微下坠的沉感传来后,她缓缓笑道:“阿弟这话说得。” 她身上原本轻松的姿态忽而改变,陡然间改变了气势。 那股张扬的,充满暴戾和压迫感在一寸寸上涨。 “阿弟。” 她将茶杯放回桌面上,带了些力度,茶水荡漾中溅出些水珠在手指上,湿意沾染肌肤。 “你现在,是在质疑本宫的话吗?” 她避开苏云宸的视线,垂首抽出手绢一点点擦拭指尖的水,动作显得游刃有余。 她在赌。 尽管现在脑海中掌握的记忆还是先前的那些,但是她也能从这有限的记忆中分析出一些有效的信息。 原主并非是她初来乍到时以为的草包暴戾长公主,如今的苏云宸是她一手扶上位的,定然是有更多她不知晓的背景在其中。 而她自穿来后,苏云宸一直以来对她都是极其亲近和依赖的。 第57章 这种依赖太深也太明显。 所以苏云宸与原主之间,必然是有更深的交涉在内的。 而如今,无论苏云宸在怀疑什么,她都不能落下风,赌的就是那一份原主对皇帝的掌控。 她将擦拭过的手绢扔在桌面上,宫女即刻收走后,呈上一块方正干净的新帕子。 果不其然,她话音落下时,苏云宸身上那股狐疑忽而消失殆尽,转而是深深的依恋。 “阿姐这是生气了吗?”他从龙椅走下来,一步一步靠近苏曦,“莫要气坏了身子,是朕不好,错信他人谗言。” “忘记阿姐才是朕最亲近最信任之人。” “想来说出此番言论的人定是不坏好意想离间你我姐弟感情,其心可诛,朕定不会放过此人。” 几步之间,他已经走到了苏曦身边,撩开龙袍蹲在她的身边,拿起宫女放置在桌面上的绢帕,亲手放置在她的掌心之中。 苏曦原本有些绷紧的神经在这一刻稍微松懈些许。 她,赌对了是吗? 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后怕和在迷宫中打转的疲惫。 她知道的东西实在是太少,太少了。 “无妨。”她将绢帕收回袖中,端起面前的茶水轻饮一口。 苏云宸走近才看见陆景安鲜艳得有些微微发肿的唇瓣,玩味在嘴角萦绕一圈后落下,然后笑着说道:“陆相这是被辣狠了?” 陆景安慢慢坐直身,俨然一副宠臣模样:“回陛下,确是有些回味无穷。” “只怪平日殿下太过于宠爱臣……” 他话说到这便停下了,不再继续说下去,但其中的意思显而易见。 那向来苍白的脸上此时带着些绯色,细嫩的皮肤如同被染上一层淡淡的粉,与先前的白对比起来显然是改了色。 对于常人来说这般模样多少得失礼有碍观瞻了,可在他身上,偏就看不出来一点狼狈,反而更增几分人间烟火,又带着精怪的妖艳。 就连苏云宸都得叹一声,这陆相虽是男儿身,偏生出一副能蛊惑人心的好颜色…… 也无怪阿姐自打收了陆相后,如此截然不同。 无论心中如何猜测,苏云宸面上的猜疑到底是荡然无存。 就在几人谈话间,地上那因疼痛而不断扭动的阿依慕被他们忽略了个彻底,她口中不断呜咽的声音也被厅中奏乐给遮盖,混在其中。 “那阿姐打算如何处置这逆贼?”苏云宸到底将话绕了回来。 苏曦心中微紧,捏着茶杯的手也微微晃了晃,水面掀起一片波澜。 她尊重这个世界的规矩,可到底现代的法律秩序是根深蒂固在心中的,平时若看不见便也罢了,让她亲手去做的话…… 只觉从内到外都只剩一片深深的排斥。 她接受不了。 要么就给个痛快,要么就眼不见为净。 说她鸵鸟心态也好,说她过于圣母也好,不重要,她只尊重自己内心的想法。 但眼前的事也迫在眉睫,她必须要快速想出办法出来。 思索只是一瞬,耳边传来陆景安那略带沙哑却意外清晰的声音。 “臣以为……” 他缓缓站起身,又朝苏云宸施礼:“陛下,这等事,自然不能让殿下亲手来。” “臣既得殿下疼爱,自然是要给殿下分忧。” 那双骨节分明的手从宫女捧着的盒中拿起那条鞭子,他朝苏曦定定看了一眼,用得依旧是那拉长的调子说着: “殿下,可要臣给您表演一番?” 苏曦强忍着内心的不适。 原主就是喜欢看这种血腥的画面,是她无论用什么话语都避不开的。 阿依慕听见他们的对话,看着陆景安拿起那条鞭子,那令人恐怖的倒钩泛着极致的冷光,她额间的冷汗汇集成珠滴落,与血水混在一起分不出你我。 她不甘地在地上扭动着身体,拼尽全力从喉间迸出不似人声般的嘶喊,被脏污布条堵住的口也在拼命张开,脸颊两边一鼓一鼓,似是要用舌头将布条从口中顶出去一般。 她拼尽了全力,额间的青筋也在疯狂跳动着,最终还是未曾奈何,麻绳也死死箍筋在身体里,伴随着她的挣扎越发扣紧。 “唔——!”她瞪着眼眶,看着陆景安越发靠近的身影,最终从口中发出撕破般的声音,嘶厉至极。 陆景安轻扬手中的鞭子,随即手上攻势忽而凌厉,鞭子带着破空声直袭而去,落在实处时候发出沉闷的声响。 有布帛被撕碎的声音,也有肉被生生剜下的极其细微的声响,混着血水汩汩流出,还有那被压在喉间惨烈又绝望的吼声。 苏曦浑身鸡皮疙瘩都在这一刻布满全身,牙齿紧紧咬在舌尖,将所有的不适都压在内部,面上扯出一个“看好戏”的表情。 她捏着茶杯送到嘴边,借此掩饰自己的真实情绪。 从表面看起来,她仿佛是在欣赏一场绝世好戏般,还慢慢喝了口茶为这场好戏增加些许清淡的滋味。 鞭声一声又一声,从未间断。 所有的宫人都噤如寒蝉,有那胆小的颤抖着身体硬在原地站着,显得摇摇欲坠。 苏云宸面上带着残忍的笑意,成为了这场好戏唯一发自内心爱看的观众。 不知到底过去了多久,鞭响了多久,陆景安的声音终于响起。 此时,在苏曦耳中,他的声音犹如天籁。 “此逆贼已然咽气。” 第50章 夜已深,皇城中只有偶尔侍卫在巡逻的脚步声。 苏曦已经忘记自己到底是怎么走出殿中的,她站在殿外,回首看向那一片光亮的厅中,仿佛刚才的血腥气味生生住在了灵魂中一般,挥之不去,令人作呕。 回府的路比来时路好走些,长公主府的马车停在了殿外,苏曦迎着苏云宸的目光,首次踩着宫人的背上了马车。 脚底的触感很稳,也很软,像踩上了一团带骨骼的软肉,轻飘飘的,也沉甸甸的。 她坐上座位后,陆景安也随之进了车厢。 他身上的官服本就色深,除了一团团阴云之外什么也看不出来,如果鼻子也能失灵的话。 “惊扰殿下了。”陆景安在并不算多大的车厢内寻了个距苏曦较远的地方坐下,脸上先前被辣出的红意消褪,转而更透明的苍白,被车壁上挂着的小油灯下衬得如雪。 “咳……”他身形摇晃,显然是完好的手臂行刑之后体力透支,有些脱力了。 苏曦抬手想去扶,却在即将触碰到他时堪堪收回。 她指尖缩回袖中,悄无声息地朝窗口挪了挪,试图让缝隙传出的清新空气来抵消这满厢的血腥气。 陆景安垂下眸子,光影下显得睫毛极其浓密,却盖不住那漏出的自嘲气息。 他方才的献宠模样,在此刻消失殆尽,恢复了贯来的清冷和化不开的空寂。 苏曦默不作声感受着马车行驶时的轻微震动,眼底浸着隔不开的疏离,手紧紧攥着袖中内层的布料。 阿依慕是有罪的,她与女山匪联手害了云州多少百姓家破人亡,惨死病下。 害的皇城动荡,一路走来到底多少条血淋淋的人命丧于她手不得而知。 她并不认为阿依慕落得这个结局有错,她只是迈不过去自己这关。 迈不过将人命看成数字的时代,迈不过酷刑之下的惨绝人寰。 也接受不了陆景安亲手行刑时的干脆利落,尽管那是为了她。 陆景安显得异常安静,身体微微颤着,蜷在角落里,那向来挺直的背此时有些颓然,似是被抽去了骨。 他几次抬眼看向苏曦疏离的身影,眼眸中带着难以言喻的苦涩和自嘲,还有被深藏在角落的失落和渴望。 那重新失去血色的薄唇几次蠕动,似是想说些什么,却半个字都未曾吐露出口。 空气中除了偶然传来伴随马车震动导致的衣袖摩擦声,就是更大的马车车轮滚动的轱辘声。 在昏暗的小油灯的暗光下,陆景安喉结几次滚动,似是在抑制某种痒意,可还是压抑不住身体的本能。 “咳——” 伴随着这声猛咳,一口鲜血从他口中喷出。 尽管身体不适到了极点,他仍眼疾手快捂住了嘴,用尽全力想维持着原本的体面,那从口中喷出的鲜血顺着指缝溢出。 苏曦听到异响时猛然回头,看见的就是这样的画面。 “陆景安?!”她再未顾得上其他,朝陆景安靠近一把扶住他。 手接触衣物是挥不散的黏腻冰凉,那是行刑过后阿依慕的血。 “别……”陆景安断断续续地说着,将口中不断上涌的鲜血一口口咽了回去,“殿下……” “臣脏……别弄脏了您的手。” 一股强烈的酸涩从心头腾然冲起,苏曦将人直接揽在肩头让他靠着,将他紧紧捂在嘴上的手拽下来。 那唇角不断有鲜血往下溢,刺痛了她的双眼。 第58章 “闭嘴!”她忽而怒喝出声,身上不断传来他颤抖的余波,“是不是胃不舒服?” 陆景安被她突如其来的怒喝震得身体微微一颤,原本僵硬着想远离她的身子慢慢软了下来,以一种他从未想过的依偎的姿态靠进了她的怀中。 他摇头想否认,却再次被剧烈的咳嗽激得弓起身子,更多的血从唇角溢出。 “有……药。”他喘息着挤出两个字,声音极轻,却也不再强撑着,眼中带着微弱的希翼,就这般偎在她的怀中,如同雪夜初冻僵的人,哪怕是火柴的温暖都想抓在手心中。 苏曦没有犹豫,手径直探入他衣襟处,取出那瓷白药瓶。 她一手环着陆景安,另一手拿着药瓶,用牙咬住缠着布条的软塞拨开。熟悉的药味在车厢内散开,她愣在原地,拿着药瓶的指尖也用力。 这是她给他的胃药? 不是都散落一地沾了灰?虽说不影响药效,但他那般的人想来也有些洁癖的…… 她倒出一颗药丸,看清上面擦拭的痕迹后,瞳孔再次缩了缩。 “殿下……”他很轻地笑了笑,嘴角扯起,又因疼痛而发着颤,连那弧度都带着破碎的意境,“臣现在……是不是很狼狈?” “臣在您的心中,是不是……” 他喘息着,话语断续得厉害,却又执拗地要将话说完:“是不是那种残忍无度的佞臣……” 苏曦一点点扭头,对视上他的眸子,声音软了些:“别说话了。” 陆景安抬起手,攥紧她的袖口,犹如抓住了浮木般不肯撒手:“不……臣要说。” 他喘得厉害,声音因虚弱显得格外的沙哑,却带着近乎偏执的固执:“臣并非……天性如此。” “只是……咳……” 他的话语再一次被猛烈的咳嗽打断,胃部几乎痉挛般抽搐着,让一波又一波不断上涌的铁锈气弥漫齿间。 苏曦微不可察地叹口气,拿出绢帕擦拭他的嘴角,缓缓将药丸喂入他的嘴中。 “先把药吃下去,好吗?”她声音柔了几分,低声哄着,“本来身上就带伤,一场鸿门宴下来,内外俱损,倒成了个半死不活的样子。” 陆景安紧紧攥着她的袖口,将那一片光滑的布料攥得皱巴巴的也不肯放手,口中入口即化苦涩难言的药似在这一瞬都泛起些甜苦交加的味。 他胸口剧烈起伏着,直到呼吸渐渐均匀下来,又几乎执拗地继续说着:“臣,别无选择,殿下……” 苏曦安静了下来,她凝视着陆景安的眸子:“是,乱世之中,没有正邪两派,只有立场不同。” “本宫懂,你无需多说。” 陆景安将脸颊深深埋入她的肩窝,略显狼狈地避开她的视线,却缓缓又坚定地摇头。 “不是的,殿下。” “臣不怕成为旁人眼中的佞臣。” “臣只怕……”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颤音更重,带着近乎哀求的意味,还有些他自己都未曾发觉的恐惧: “只怕殿下……也这般看臣。” “只怕殿下……会因此而……” 说到这里他身体颤了颤,似是将曾经什么运筹帷幄,冷静推敲的思维全都抛诸脑后,此刻的他只是一个脆弱的普通人。 “求殿下……莫要因此厌弃臣。” 苏曦深深吸了口气,手中药瓶几乎要被她捏碎,胸口泛起细密的刺痛。 油灯被从车帘缝隙钻入的夜风吹得忽明忽暗。 她忽然想起初见时,他也是极具狼狈的境地,却未曾让自己落下半分下风,反而如那精明的猎人优雅又危险地咬住鞭柄,一语道穿她的破绽。 可此刻却像个恐慌被抢走心爱糖果般的孩童一般,将满身伤痕主动露出来,只求留下那一点甜味,只求多一点怜惜。 “陆景安。”她轻轻抚上他满是冷汗的额头,“你听着。” 指尖顺着往下滑落,挤进那温热衣物的缝隙中,她用手指尖挑着他的下巴一点点将他的脸掰正,逼迫他与自己对视。 却在看见那双黑眸中氤氲着的雾气中哑然失声。 苏曦稳了稳心神,才慢慢说道:“若我当真厌弃你,方才便不会让你上马车,更不会在此刻这般扶你。” “我们……”她看着他眼中的微光一点点变亮,尽管还伴随着轻微遏制不住的颤抖,却好像濒死的鱼忽而得到水和氧气。 她顿了顿,松开他坐直了身体:“陆景安,你我早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 “不是吗?” 她斟酌着话语:“或许,我可以尝试着信任你?” 苏曦没有点明两人心照不宣的东西。 她早就知道,自己并非原主这件事是瞒不过陆景安的,只是不知道陆景安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发现的。 是云州?亦或者……更早的时候? 或许,她不知道的信息……她没有的原主的记忆,都可以从陆景安这里得到答案? 不可否认,这是场豪赌。 究竟换来的是一场携手共进的伙伴,还是换来一场深思熟虑的背刺,都不得而知。 苏曦抬眸看向陆景安,看他仍维持着姿势这般看着自己。 她甚至都无法确认,此时的陆景安和过去在她面前展露出来的陆景安,到底真实的,还是伪装的。 毕竟此前在殿中,他连那般献宠的姿态都能演绎得惟妙惟肖。 久久没有等到苏曦的下一句话,陆景安维持着姿势,重新将头埋入她的肩窝处,轻轻咳嗽几声开口道:“殿下,您这句话……” 他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深深吸了口气,带着 些许如释重负的轻松:“于臣而言……” 说到这里他再次停顿,手指松开那被攥得乱七八糟的袖口,声音闷闷的却凝聚着些哽咽。 “……重渝千金。” 第51章 长公主府内。 “陆大人,您本就有伤,此次伤上加伤,您这身体也不是铁打的,可万不能再如此了。” 饶是向来沉稳的府医此刻也有些沉不住气了,坐在门口的药罐面前,拿着蒲扇苦哈哈地煽着火。 他本搂着娇娘睡得正香,深更半夜,花琦那小丫头将门敲得震天响,只得依依不舍放开那软玉在怀,被迫无奈从温暖的被窝爬起来。 正值怨气滔天之时,却看见素来不显山不露水,无时无刻都整洁得体的陆大人浑身是血,狼狈至极的模样。 关键是,最令他深感惊恐的是,那虽不得皇帝待见,却在朝中有极大威望的陆大人,居然依偎在了长公主殿下怀中,任由她揽着腰入了府。 夭寿了,他是不是没有睡醒? 很快他就知道自己有没有睡醒了,因为此刻他正在做着药童该做的事:熬煮药汤。 罢了,操心这些权贵大人的事作甚?谁来心疼一下他?——被烟灰扑了满面的府医如是想着。 天边的月,地下燃烧着的炉,一如他此刻的心境,凄凄惨惨戚戚。 “殿下殿下~”花琦忙得双脚几乎都不沾地,却没有任何要叫醒更多下人前来帮忙的打算,她打心眼认为自己就是得力干将,一个顶十个。 她挺着还未长开的胸脯,拍得响亮:“琐事便交给奴婢吧!” 说完她跑的飞快,将床铺垫的极软,还特意换上大红的被套,细心地摆上两枚高枕,将所有能想到的事情都做了一轮。 做完这些还犹觉不够:“殿下,还有什么需要奴婢做的吗?” 她小脸红扑扑的,看着苏曦将陆景安扶进浴室。 “去寻个下人来替丞相沐浴。”苏曦有些无奈地看向花琦,这小丫头怎么什么都想到了,偏生就没想到这里呢? 花琦看出苏曦未尽的话语,岂料她的疑问更多,纯真的双眸都是大大的疑问:“殿下,您与丞相大人的感情如此之好,自然借此机会增进感情更为妥当。” “奴婢的爹娘便是这般……” 她话音还没落下,在旁边认命煽火的府医站起来,顶着生无可恋的脸,用那蒲扇敲向花琦的脑袋:“小丫头,长公主殿下真是给你宠得没边了。” “呀——!”花琦双手抱着脑袋下蹲:“您,哎哟……别打别打,奴婢的脑袋打坏了殿下该心疼了,奴婢还想更好地伺候殿下呢!” “去喊个下人过来,去伺候陆大人沐浴。”府医没好气瞧花琦,黑着脸却又带着些幸灾乐祸的模样:“像你把我喊起来那样。” “知晓啦……”花琦不甘不愿地摸着脑袋站起身,灵活躲开府医的第二下攻势:“您可快看着您的药炉子吧,要烧干啦!” 她吐吐舌头,转头就跑去隔壁下人房,隔老远都能听见花琦中气十足的拍门声:“起床啦!来几个动作灵活的,替丞相大人沐浴!” 府医:…… 苏曦:…… 苏曦扶额,她是不是真的给花琦这丫头宠坏了,竟是半点规矩都没了,过往的规矩全都扔脑后了,这可怎么是好。 第59章 罢了,还能怎么办?自己的人,宠着吧,横竖在长公主府内她最大,也翻不了天去,天塌了她这高个的还能撑一撑。 轻笑声从耳边传来,苏曦转头便对视上陆景安那还微红的双眸,此时里面盛满着轻松,以及毫不掩饰的愉悦和调侃。 啧,这人,前一刻还哭鼻子呢…… 苏曦只觉更无奈了些,却毫无办法,撑着人继续往浴房走去,让他在椅子坐下后转身要离开时又被扯住衣角。 “陆景安。”她叹口气,仿佛想将胸口的郁气全都通过这口气吐出去般,“放手。” 陆景安坐在椅子上抬头望着她,反而将那衣角攥得更紧了些:“臣并非有意。” 他指尖在她柔软的衣角上又捻了捻,此前还满是脆弱和水汽的桃花眼,此时倒也没有恢复平日的清冷,反倒是露出些试探的狡黠。 苏曦只觉头皮有些发麻,在这个眼神下,好像骨头都要酥掉一半去了。 不可否认,陆景安这个表情很灵动,但这也是最大的问题,灵动的根本不像陆景安了。 千面观音也不带这般变化来变化去的…… 清冷的自持的,猜忌的多疑的,脆弱的会哭的,那会勾引人的,以及那会献宠的,和此下会试探的…… 哪一面才是真实的他? “只是方才……”陆景安顿了顿,似是在寻找合适的理由,“咳……牵动了伤口,此刻有些头晕眼花,怕是坐不稳……” 苏曦:…… 听听,这是人话吗? “殿下,能否再留下片刻?” 他将苏曦的衣角往自己的方向轻轻拽拉:“待下人来了,臣便不扰殿下了。” 门口,屋内的只言片语零散传出。 府医继续顾着火,看着这人烟气十足的府内,眉宇间都舒展开来,扇火的力道都足了许多。 比起早前所有人都心惊胆战地伺候着,不知何时便触怒了长公主得来人头落地的下场,此时的长公主府的气息,简直是人间仙境。 长公主殿下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出现了转变,但可喜可贺的,是往好的方向转变去了。 府医想,可能连长公主殿下自己都未曾发觉,她好似有种奇特的能力,总能让身边的人不由自主放下所有防备,将自身最真实不设防的一面露出来。 屋内。 苏曦低头看向陆景安,陷入了更深的沉默之中。 她有些不太适应。 陆景安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变成这样的呢? 她不记得了…… 好像个眯眼睛的狐狸,偶尔上来装一装矜持,偶尔又毫不设防地在原地滚出柔软的肚子,每一根毛发都在散发着蛊惑的气息。 打着滚儿求摸摸? 闹呢。 明明刚开始两人对抗路走得好好的,其中一方说叛变就叛变,来得猝不及防又无可奈何,直叫人干瞪眼。 “你要不然干脆说连下人都别来了,本宫替你洗完这一遭得了。” 苏曦憋了许久,终是憋出这句话,她满心期盼着陆景安瞬间变脸,恢复那清冷的模样,用更刺人的言语将她给赶出去。 岂料陆景安只是愣了愣,原本就恨不得将她衣角那块布攥得更紧的手,越发得寸进尺地多抓了一把。 他微甩了一下扰人的头发,眼神有些闪躲,然后又蓦然看向她,耳尖微微红了一圈,说道:“若殿下不嫌弃……” !!! 苏曦哑巴吃黄连,浑身上下所有毛孔都写满了抗拒二字。 正当她抓耳挠腮时,花琦终于带着下人赶来了。 她如释重负地将那皱得不成模样的衣角拯救下来,转身就朝外面逃离而去,头也没回。 徒留陆景安在原地任由下人伺候,面上又恢复了怡然自得的从容。 主寝中。 “殿下,您看。”花琦将怀中绣着永结同心的大红枕头递给逃离归来的苏曦看,“这刺绣当真是极为精致。” 苏曦认命地看着花琦,将枕头接过来随手往床上一扔:“花琦,明日找十个上好的木匠来,不够就再加十个。” 花琦歪歪头:“遵命殿下,只是要这般多的木匠做什么?” 苏曦一字一句,仿佛戳了她肺管子般挤出几个字:“做床榻。” “做上好的床榻,给陆丞相放书房!!!” 花琦缓慢地眨眨眼,不懂,但她尊重:“好的殿下,那这木材上还要选上好的木材吗?” “自然是要的,做得舒服些,让人认床的功效最为上佳。” “可是殿下,这床铺做出来也只能用一年,会不会有些铺张浪费?” “为何只能用一年?” “如此费劲心思做出来的床,待冬日一到,您便要拿去劈柴了……” 苏曦终于知道什么叫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不劈,本宫保证绝对不劈。”苏曦有气无力地接了一句。 府医终于将熬好的汤药放在桌上,擦了擦汗说道:“殿下,这药给陆大人喝下便可安歇了,若无其他要事,在下 先退下了。” “辛苦了。”苏曦颔首示意,看着府医离开。 门吱呀一声推开,沐浴完毕的陆景安穿着天青色寝衣,外披月牙色大氅,缓步走进主寝,当看见床上鲜红的喜被时,脚步一顿。 花琦在原地朝两人行礼后,转身蹦蹦跳跳便出了门,出门时还不忘记贴心地把门关上。 “殿下,丞相大人。”花琦隔着门说道:“一夜良宵,万万要好好珍惜,若有需要随时唤奴婢便好。” “这丫头,都上哪学的话。”苏曦瞥向墨发被绞干,但还轻微散发着水雾的陆景安,“过来把药喝了,便可歇息了。” 陆景安站在门口,身形被烛光笼罩进去,他缓步走向那碗汤药,低头看去,深色药汁倒映出他精致的眉眼。 “殿下,”他低声说着,身上还散着些许的潮湿气,“臣的手受伤了……” “未曾受伤的手实是没有气力了。” 他抬眸时,睫毛上有些许还未干透的水珠汽,伴随着眨眼被烛火照亮,晃得人眼花。 “请殿下……垂怜。”这句话的声音极轻,他余光轻瞥喜被,又快速收回,耳尖慢慢扩散成一团明显的红意。 “可好?” “陆景安。”苏曦深深吸了口气,走向桌边,“商量个事。” 陆景安睫毛缓慢地扑棱了一下,浓密得像把小扇子,耳尖的红晕还未曾散去,反而因她的靠近更浓烈了些。 “殿下请说。”他声音都放轻些,似是怕惊扰着她,“臣自当应允。” 勺子碰撞的声音响起,苏曦端起那碗温热的药汁走到他面前,搅匀沉淀后舀起一勺药汁踮起脚尖朝他嘴边喂去。 “你能不能正常点?” 陆景安俯下身子,唇瓣微启,就着她的动作将那浓苦的药汁入口,眉头未皱反而舒展开,好似喝的不是苦药,而是什么滋味极好的佳酿。 听到她的话,陆景安面上那还带着些许羞怯和得逞的神情一滞,喉结滚动将药汁咽下。 脚步稍挪,他在一旁的椅上端坐,避免两人的身高差导致她吃力。 他慢慢将面上的神情收回,恢复平日里冷清的模样,只剩唇角还带有上扬的弧度未曾收回,增添了几分温度。 “既殿下这般说,臣自无不可。”他抬起头望向苏曦,声线中还带有明显的虚弱感,却实了几分,“让殿下不自在了,实乃臣之过。” 他慢吞吞将话语说完,极为自然地再次迎上她伸过来的勺,将那药全部含入口中,舌尖轻轻将唇上残留的药舔舐而去。 实在诱人。 害得苏曦执勺的手都轻轻一抖,但到底还是硬撑着表面的平静持续将药给他喂下。 她确不是初次给他喂药,但唯有此次是他主动提出来的,也唯有此次如此配合,配合得让人心痒痒。 碗中的药汁逐渐见底,陆景安身上的大氅也在不知不觉中滑落,敞开的衣襟口让好风光一览无遗。 苏曦闭了闭眼,终是进入避无可避的环节。 药碗被她轻轻放回桌上,碗底与桌面接触的声音在沉默的空间中格外明显。 “安歇吧。”她终是将这三个字说出口,转身想走向床榻时,衣袖又双叕被拽住了。 衣物间拉扯的力道并不重,却也令人无法忽略。 “丞相又想做什么?”苏曦的声音弥漫着淡淡的认命感,迫不得已侧过半个身子,目光投向陆景安。 陆景安嘴角的弧度越发明显,却并未破坏他那重新做出的清冷表情,反倒有种太阳初照冰雪的微暖感。 “能否劳烦殿下扶臣一把。”他就这么盯着苏曦,颇有种得寸进尺的味道。 苏曦头皮发麻,她感觉自己在陆景安的攻势下有些无处遁形。 她只觉自己的命门好像被他死死拿捏在手中。 她确实吃这套,也因此而溃不成军。 第60章 对她强硬是没有用的,她只会触底反弹,用更强硬的姿态反击回去。 衣物摩挲的声音传来,苏曦在他的目光下认了输,伸出手稳稳地扶住了陆景安,吐槽道:“你这是脚也跟着一起坏了?” “臣……”陆景安顺着她的力道起身,起身时踉跄了一下,险些扑入她怀中,却被她的手臂牢牢控住,“臣脚有些软。” 他终是有些不自在了,微微移开视线,被苏曦搀扶着一步步走向床榻。 行走间两人挨得极近,那喜被落得满目红意。 苏曦将陆景安扶到床边躺下,正欲松手,却见他那原本就松散的寝衣领口,又散开几分。 房间内油灯橘黄的暖光照下,将他的肩头照得明显,那白皙肌肤上那道星芒状的疤痕清晰可见。 苏曦的目光漫不经意间扫过,动作顿了顿,随后自然地收回,将被子盖落,把所有风光笼于其中。 陆景安躺在床榻上,墨发倾泄在刺绣精致的高枕上,松散的领口下的肌肤被尽数遮挡住。 他稍稍偏头,望向站在床榻边的苏曦,忽然出声:“殿下便没有什么想问的吗?” 苏曦正一颗颗解着自己的罩衣盘扣,以此动作来掩饰自己乱了几分的心弦。 听到他的问话,她想都未想便答道:“有什么可问的呢?若你愿说便说了,若你不愿说,问了也是白问。” “有些事,就像那伤口都结痂了,反复揭开除了能重新体会一遍疼痛,对伤口愈合并没什么好处。” 很简单的一句话,直白的紧。 陆景安在柔软被褥下遮盖的手缓缓握紧,又缓缓松开,他呼出一口长长的气后,眼睑缓缓搭下,遮住那暗了几分的墨瞳。 “殿下总是如此通透。”短暂的沉寂后,陆景安似是释然了什么,声音带上几分难以察觉的自嘲,“竟是臣看不透了。” 苏曦没去理会他的话,径直将外衣脱下后便上了床榻,在外侧距他有一定距离的位置躺好。 好在她这的床够大。 躺下后她发觉两人之间明显有很大的空间时,紧绷的神经终是慢慢松懈下来。 这样也行,先凑合应对一宿,等明天木匠打好新的床便让他回书房睡去。 正当她闭上眼,满脑子胡思乱想时,耳边传来如玉般的声音,似雨滴击上玻璃窗,落得满心澄明,将那过往娓娓道来。 “殿下早前既说想试着信任臣,臣亦是如此。” “此事说来话长,臣在西吴国待了整整五年,其中详细确是不必多说,这满身伤便是那时落得,只是这肩头的伤却并非如此简单……“ 苏曦猛然睁开双眼,只稍偏头便闯入一双墨瞳中,那眸中不复以往的幽深黑潭,而是带着些许被净化后的清透。 她其实对他主动开口述说过往并没有抱多少希望,毕竟有些过往,代表的不一定是伤痛,还有……耻辱和屈辱。 对他这种天之骄子来说,自幼聪慧,因年少轻狂错漏一步便落得满盘皆输,必然是心中过不去的结。 更何况,罪魁祸首,便是她此身的原主。 她穿越一事终究是太过惊骇世俗,以陆景安的多疑就算能猜测到几分,到底有多少信任也只有他自己才知晓。 综上所述,她确实从未想过亲耳听陆景安道来,只想着以后慢慢调查便是,却不曾想…… 他竟然主动开口说了,在此刻这种……暧昧又尴尬的床榻上。 “楚将军于臣有知遇之恩,更有救命之恩。”陆景安将她面上的震惊尽收眼底,面色不改,语气平淡无绪。 楚沧?苏曦艰难地从大脑中调出楚沧在她心中的刻板印象。 楚沧此人,空有一身蛮力却没脑子,喜怒哀乐皆摆在脸上,一眼便能看透,还冲动易怒,除了将军的名号,她实在是没办法将两人联合在一起。 早先在云州的时候确实初有端倪,她能看出来两人之间不同以往的交流方式。 但她从未想过知遇之恩和救命之恩这两个词会从陆景安口中说出来。 “这……”苏曦哑然,竟是一时间不知道要接什么话。 陆景安看透了她眼中的疑惑,眼底蓦然划过一抹笑意,若说先 前他如同在将故事般将自己置身事外,那么此刻更多了几分真心实意。 他话语未停,却把话又揉碎了几分,似在向她解释:“承蒙先帝照拂,初入朝堂时便身居翰林院编俢一职,却又因臣年龄尚浅无法服众,在朝中孤立无援。” “好在……”他停顿了片刻,笑意又多出几分,如同与知心好友彻夜畅谈般,放软许多,却也难掩自傲,“景安天资尚可,那些事务自是不在话下。” 苏曦认真的听着,也没有错漏他的自傲,倒是赞同地点了点头。 此话不假,能如此年轻便高居丞相之位的男子岂止是不多,纵然在历史上翻遍也屈数可数。 因听得入迷,她没有注意到陆景安的自称已经不再是那个带着敬语的“臣”。 她听着他讲述着先帝在位时朝中的风雨,以及他一路走来的历程,仿佛能看到那满是骄傲清高的少年郎,力要做出一番建设的雄心壮志。 此时的陆景安虽背负着家仇,却也一心向上,渴望能在朝中大展拳脚,以报君恩。 好年轻的官员,好年轻的陆景安。 “先帝薨逝,您……”他说到这的时候,硬生生换了个称呼,语气也疏离几分,但望向她的眸光仍是清浅中透着些柔和,“先帝的大公主持遗诏,将八皇子,也就是当今的圣上扶持上位。” “大公主更是将先帝的其余诸多皇子公主尽数发配去守了皇陵,手段可谓是雷厉风行。” “此时,内忧外患,周边敌国还虎视眈眈,其中西吴国兵强马壮首当其冲,要求献公主和亲。” 陆景安回忆到这里,眼中溢出浓浓的自嘲:“西吴和亲之议一出,朝野震动,暗流汹涌,年少时计划还不甚周密,故以景安下了一步险棋,自诩聪明,却不料步步走入被设好的局中。” 他停顿后,声音只剩呢喃:“舍公主可破此局。” 苏曦心下了然。 西吴国并未要求和亲,这一切都是原主设下的局,但是这个局的意义何在?只是为了将陆景安送去给敌国做质子,折辱他? 她总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却无从说来。 “此后,在西吴国的几年,若非楚将军照拂,此下便也没有景安此人了。” 陆景安的下一句话在苏曦心中如同投下一枚惊雷。 第52章 “后来才得知,被派去守皇陵的皇子公主们,早在途中便已身首异处,死不瞑目。” 陆景安声音冷了几分,苏曦也怔住,眼底迸出不可思议。 都死了? 苏曦浑身都有些凉意,血液仿佛都逆流了一瞬。 那些皇子公主,在古代也算得上是原主的手足兄弟,便这般杀了?手足相残? 她确未曾得知这些信息,此时才后知后觉,难怪…… 难怪从未看见过其他皇亲,原来……都已不在人世? 好利落的斩草除根。 “殿下想不想知道,景安是如何得知这个消息的?”陆景安眼睫微垂,墨瞳极深处还藏着迟疑和些许试探。 直到将她的反应全部看在眼中后,他紧绷的肩线才重新松弛下来,周身气息也渐渐回暖。 对此苏曦毫无察觉,她只是下意识地点点头。 “在西吴国时,楚将军暗中给予了臣不少帮助,是以……” 他深深凝视着苏曦,眼中有些许疯意的火光,似是将自己的一切都赌在这一轮的对话中,拼尽所有赌输赢:“墨羽军。” 陆景安一字一字将这三个字说出口,每一个字都咬得极其清楚,说完便不再继续说下去。 但苏曦听懂了。 她将手从被褥中伸出,抚开遮挡住眼睛的头发,整理着思绪。 他的意思是,墨羽军其实是在楚沧帮助下组建而成,而后经过数年的经营逐渐发展扩大成为他自己手中可用的军队? 所以,他与楚沧的关系其实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般只是普通的同僚关系,两人之间是有更深的交涉在内的。 楚沧那脑子还能想到这么深的一出? 这其中的弯绕太多,由不得苏曦不多想。 她的视线慢慢移到他肩膀的位置,隔着喜被,似是想透过其看些什么。 “那,你刚刚说的救命之恩又从何说来?”她攥紧了被沿,声音有些干涩。 陆景安直视着她,轻描淡写说着:“楚将军受命攻陷西吴国时,臣还在西吴国内。” “若不是楚将军来得及时,这道疤便会……” 他将被褥掀开些许,食指隔着凌乱的寝衣轻点在心口处:“便会射在此处。” 苏曦的视线随着他的动作落在他心口的位置,手指无意识在被褥上蜷缩,似是想伸手去探那道疤,却在即将抬起的时候强行攥紧了锦被,打断这略显暧昧的动作。 第61章 她喉间有些发紧,移开了目光,平躺在自己的床位处,声音涩得发痒:“竟会如此……危险。” 陆景安没有再说话,只是闭了闭眼,再睁开的时候看向上方床幔。 油灯的烛心突然爆了火光,啪的一声响显得格外清晰。 苏曦混乱的思绪随着这声细微却清晰的炸响声,一条条毫无头绪的信息被突然组合在了一起。 “所以……”她倏然侧过去面对他,手掌抵在床褥支起上半身,长发从肩头滑落荡在空中,“我记得在云州城郊山洞里,那些衣服上刺绣了羽毛样式图案的人被你称为墨羽军。” 她快速组织着语言,微微低头看着陆景安,四目相对。 “所以,皇城的动向,你并非不知情……”她眉头轻蹙,似是在抽丝剥茧还原着事情的真相。 陆景安没有动作,更没有开口提醒,反而任由她这般打量着。 “跟随你的只是部分墨羽军精锐,更多人潜伏各城,你早清楚阿依慕的谣言和布置,却放任自流……” “为什么?” 她的瞳孔因思考而微微失焦,仿佛在透过他分析更远的谜题,也陷入了近乎自言自语的状态。 “你暗中布局,回皇城时才能轻易策反她的人……” 她不断将事情一点点理清楚。 “可既然早有察觉,”她喃喃着:“为何眼睁睁看那些百姓枉死?” 她眼神逐渐恢复清明,却满目复杂。 “陆景安,你究竟在图谋什么?” 陆景安喉间滚动一下,唇瓣无声开合,最终只抿成一条线。 苏曦凝视着他的墨瞳,一个在历史上很常见却被她下意识忽略的词在心中升起。 她突然懂了。 若想不通动机,便看他得到了什么。 阿依慕闹皇城的当天,苏云宸身边突然现身的陌生侍卫,他们服饰样貌她从未见过,那些人气势不容小觑,一看便是武功上佳。 而陆景安做的一切,皆是为了逼这个暗中的势力浮出水面。 甚至不惜以人命为饵,目的很明显了,为了掌握更多信息,为了…… 谋反?! 陆景安没有避开她的眸光,他定定迎上她的视线,眸底有一瞬的震颤,但很快那份又淹没在墨瞳中,归于幽暗之中。 可这份沉默,已是最直接的默认,比任何辩白都来得真切。 她猛地别开脸,抓过软枕抵在身后,靠上去时声音轻得如风一样,好似下一秒就会飘散在空中:“你何时发现阿依慕不对劲的?” 陆景安松开那被抿紧的嘴唇,像是不敢看见她的眼神般,将眼睛缓缓闭上。 他的声音变得很沉,每个字都说得很吃力:“多年前,臣还在西吴……” “见到有一女子,用鞭子逼着烈马屈服。臣未看清面容,却记住了那话。” “她说——烈马需磨尽傲骨才温顺。” 苏曦忽而冷笑一声,掀被下床,扯过罩衣披在肩上转头看他:“所以,楚沧第一次带阿依慕进殿时,你便发觉了?” 陆景安感受到身边的动静,蓦然睁开眼,手下意识朝她的方向伸去,却牵拉了伤口再次闷哼一声。 最终那手在空中无力地坠下 ,极轻地应了声:“是……” 苏曦眼底隐着难以言喻的失望,亦或是其他的什么复杂的情绪,她暂时不得而知,只觉得心像被扔进了油锅里不断复炸着。 那老翁递上的女儿红的滋味仿佛还残留在她的唇齿间,曾经有多回味悠长,此刻便有多苦辣。 信任? 她要去尝试信任这样的人? 一个将算计和蛰伏熬成了一锅浓粥,面不改色喝下的人? 他满眼算计,连头发丝都带着阴谋,每一步都是精心算计后的结果。 谁又知晓,她在不在他的算计之中? 她这跟与虎谋皮有何异?! “你曾说过佞臣?”她眼神寸寸冷了下去,字字带着冰,冰里裹着刺:“如今看来,罔顾人命之人,倒也对的起这名号。” 陆景安脸色越发苍白,他强撑着坐起来,墨发凌乱地披在肩上却无暇顾及。 “景安……”他顿了顿,垂眼间,眼底那丝破釜沉舟名为希望的光芒,不知不觉中悄然熄灭,只留下一片荒芜。 “臣……无话可说。” “既是无话可说,那便无需再说。”苏曦系好盘扣,转身朝门外走去,即将拉开门时她停了片刻,“陆景安,你与他们有何区别?” “有何区别?”陆景安忽而低笑出声,眼底是化不开的寂寥,那份脆弱被掩藏在更深处,“殿下……” 苏曦的手轻轻按在门上,刚将门推开一条缝隙,便听见身后的声音。 “或许在您眼中,人命重于泰山。” 陆景安不再做其他的动作,就那么坐在床榻上,本就凌乱披散在肩上的墨发被门缝隙间的风吹得更乱。 “那臣想问问您,若牺牲一个城的百姓,便能换天下太平,人人都能吃饱安家立业。” “您会如何选?” 苏曦敛眸,门外的风扑面而来,带动着衣摆不断在空中飘动,呼呼作响。 她没有回头,手指在门框上骤然收紧:“好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你说这话时,是将自己代入幸存者还是那殉道者的身上?亦或者是高高在上的执棋者,以天下为盘?” “死去的人,还能看你口中所谓的太平盛世吗?” “本宫不否认,太平盛世所需的路上布满了无数先烈的鲜血。” 她将门彻底推开,任由风呼呼灌入。 迈过门槛时,她的背影几乎要与黑夜融为一体。 “但那些鲜血,是那些自愿赴死的勇士流下的,而你口中所说的,是任人宰割的无辜百姓。” “真是夏虫不可语冰。” 苏曦离开了,徒留陆景安一人坐在床榻上,风吹灭了屋内的油灯,烛火灭下的那一刻,整个屋内短暂的黑暗后又被月光照亮,唯有床上的喜被,红得刺眼。 陆景安静静坐在床上,目光追随着消失在门外的背影,仿佛化作一桩不会动的冰雕。 不知过了多久,风的力度变小了,不再吵人,可整个房间也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夏虫……不可语冰?”他声音沙哑着,带着一触即碎的疯意,漫着讽的笑声从喉间溢出口,越发低沉。 那锐利的虎牙就这般抵在唇上,尖端抵在下唇,刺破柔软的唇冒出血也仿若不觉。 他抬起头,舔了舔自己的嘴唇,将血珠透过舌尖送入口中。 “既然如此……” 铁锈味在口腔漫开的时候,他唇角的讽笑骤然一收,目光定定看向门外的一片黑暗,仿佛那角落会悄然生出新的火光般。 “那便让这夏虫,永远活在盛夏中……” “也让臣看看,殿下眼中的盛世。” 第53章 清晨的太阳打下的时候,花琦地端着铜盆进了耳房,满脸的不可置信。 “殿下……”尽管花琦昨夜就已经受到惊吓了,但是很明显这份诧异并未因为过去了一夜就消失殆尽,反而愈演愈烈。 “您和丞相大人吵架了?”她小心翼翼将铜盆放在旁边,“怎得,怎得来奴婢房中睡了,这床好生简陋,哪里是您这千金之躯能吃得消的。” 苏曦揉了揉僵硬的肩膀坐起身,就着花琦端来的水简单洗漱。 “无妨。”她简单说了一句,在花琦的伺候下换着新的衣服,视线看向门外。 花琦动作利落又轻柔地给她系着扣子,似是猜到她的想法:“丞相大人一早便去上朝了,明明伤还未愈,怎得如此不爱惜身子。” 苏曦放下手,垂首打量了一番身上的衣服后才道:“本宫何时问他了。” 膳厅传来早膳的香气,花琦并未被她吓着,吐了吐舌头道:“奴婢知晓了,怪奴婢多嘴。” “此时早膳已经做好,殿下这便移驾去用膳可好?” 苏曦应下,两人一前一后走向膳厅。 早膳用过后,苏曦走在院中,脑中还沉沉的,昨夜的种种还历历在目,她微不可察地叹口气。 “花琦,你觉得……”她看向身边的花琦,话语顿住,思索了许久才说道:“你觉得当今的世道如何?” 花琦紧紧跟在她身边,脚步轻快,想也不想便回道:“殿下怎得突然问这个,奴婢不懂这些,奴婢只觉能跟在殿下身边就是最幸福的事情了。” “殿下不似她们口中说得那般,反而温柔至极。” 花琦试图组织语言:“只是殿下,说句可能有点冒昧的话,奴婢觉得您有些摇摆不定,奴婢也不懂,但是奴婢没那么多想法,只觉得人活着简单点总是好的。” “如果殿下真的好奇的话,不若去看看外面真实情况。” “大家的状态总是骗不了人的。” 花琦的话一句接一句,也让苏曦沉默了许久。 第62章 她在府中漫无目的地走着,直到来到池边才停下,才终于接上一句。 “或许你说得对。” 她坐在池边的巨石上,接过附近下人递过来的鱼食,随手洒向水面,看着锦鲤们互相争食的画面。 从昨日愤怒之下说出夏虫不可语冰之后,虽然没回头,却也能感受到陆景安那几乎要碎掉的气息。 她沉沉叹口气,手上力道有一搭没一搭地向湖中甩着鱼食。 这份草芥人命的算计,她实是难以接受。 可他早前那句求殿下莫要因此厌弃臣,也是她从未见过的卑微和哀求。 她心中愈发烦闷,好似被棉花塞满了,有愤怒和无奈,却什么滋味都掺杂点。 好像左右脑在互搏。 “殿下,别想啦。”花琦双手放在苏曦的肩膀上轻柔慢捏,“昨日说的木匠,此时差不多也该到府中了。” 花琦边按边笑道:“而且您再喂下去,这些锦鲤怕要撑得翻肚皮了。” 湖中锦鲤争相抢食,扑腾起水面的水花溅落裙边,苏曦仿若未察。 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人还未到便先闻声:“主上!” 月影带着一个男子急匆匆走来,将手中的账本递给她,语气中含着焦急:“您看看,账本有异。” 男子跟在月影身后,抬眼好奇地打量着面前的苏曦,见她从容不迫地接过账本,肤白似雪,一颗红痣恰到好处的点缀在高挺的鼻梁上。 翻动书页时都美的令人心魄,他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直到苏曦懒懒抬眼,望向他:“这位是?” “小生白照临,暂居账房先生一职,实是抱歉 ,惊扰着长公主殿下了。”白照临心中一惊,慌乱将自己的视线挪开,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做出了多失礼的事。 他站在原地,面上都带着窘迫的红,紧紧盯着地面,仿佛要将地面雕出朵花来。 苏曦并没说什么,重新将注意力放到账本上。 白照临忍不住将背又挺直了些,余光还在偷偷瞥向她。 “这里。”苏曦光滑的指甲在其中一行字上划过,留下浅浅的划痕,“还有这里,多出几笔来路不明的资金,金额不小。” 白照临原本偷偷看苏曦正失神,却不料她这么快就发现问题所在,惊讶的同时也有许多敬仰。 他聊到正事时也严肃了起来:“是,小生早前便发现多处账务有变,但奈何一直无法上报,这才拖到如今。” 苏曦了然,能直接联系上她的人只有月影,而前些日子月影被她临时派去处理生产酒精一事了,手下人联系不上她也是正常的。 毕竟白糖生产和酒精生产都是暗线,无人能知背后的主人究竟是谁。 但…… 她视线落在账簿上。 这段时间事情堆在一起乱糟糟的,她一直没有时间顾得上后续的发展,导致账上始终只出不进,钱庄上的流动资金早都就得差不多了。 而这几笔突然凭空冒出来的资金,时间还很是巧合,每每都是恰好解了燃眉之急,就好似算好了一般。 若是旁人不知便也罢了,但她自己很清楚,没有进账又大量生产,钱财早就不够了。 “这笔钱财来源,你可有头绪?”她随手又翻了一页。 白照临望着她的举动,举手投足都带着十足的韵味和上位者的从容,只觉外界的谣言简直荒谬至极,长公主哪里暴戾残忍了,明明好看得紧,也优雅得紧。 他回过神,忙回道:“起先小生并未发觉,毕竟这银钱都是从您的钱庄出来的,只是小生核算过后发现账务无论如何都对不上,这才起疑。” “哦?”苏曦看着账本上清秀的字迹,微挑眉:“倒看不出来你还有这等本事。” “长公主殿下说笑了,小生只是对这些账务上的事情有些熟稔,远远谈不上什么本事。”白照临谦逊地回了一句。 “后发觉不对后,小生取银钱时便多有留意,这笔钱财实在来路蹊跷。” “可有查到什么?”苏曦合上账本,站起身轻拂去裙摆上的灰尘。 白照临面上多了几分赧然,他努力又挺直几分,让自己看起来形象更好些:“并未看出些什么,只多次看到一人前去钱庄,但看不清外貌,且动作灵敏……” 他努力回想着,看上去有些着急。 苏曦也没有催,只是放柔了些声音:“不着急,你慢慢想。若想不出来,便也罢了。” 白照临本就有些微红的脸此刻更红几分,他万万没想到长公主如此平易近人,还如此的温柔。 为了不让她失望,他开始绞尽脑汁地将画面从脑海中搜集起来,一帧一帧地过。 少顷,他眼睛慢慢亮了几分:“有,还有!” “虽看不清面容,但是那人每次的服装都是一样的素色,只有袖上有些刺绣。” 他努力辨认着记忆中的图案:“好似是羽毛的刺绣。” 白照临话音落下,苏曦一顿,与月影交换了一个眼神:“知晓了,今日本宫刚好空闲,便随你一同前去坊中一趟。” “正好后续事务还需交代,况且,白糖的储存数量已经充足了,也该有新的安排了。” 白照临忙侧开身,稍微欠身,做出一个请的礼,尽管手心都有些出汗,但未曾损文人的半分儒雅:“是,殿下,您这边请。” 花琦只在后面并不跟上,摇晃着手中的小手绢:“殿下,早去早回。” 她见苏曦从先前的状态中抽离出来,心底是发自内心的高兴。 月影上前,将一个小罐放在花琦手中:“主上早前吩咐过,这罐白糖是给你的。” 花琦捧着罐,笑得眉眼弯弯,肉丸子一般的两颊挤起来,像个小仓鼠般露出几颗小白牙:“谢谢月影姐姐~” 她扬声朝着已经走远的苏曦喊道:“谢谢殿下!等您回来,花琦给您做好吃的糕点。” 苏曦没有回头,继续稳步朝前走,但嘴角稍稍勾起些,显得心情极好。 白照临听见身后小侍女的喊声,余光又瞥到苏曦脸上清浅的笑意,心中微动。 长公主与身边的人都处得极为放松融洽,哪里是外界说的母夜叉…… 谣言误他! 正想着,苏曦的声音响起:“这账簿都是你一人完成的?” 白照临清清嗓子,这才应道:“是,长公主殿下可是觉得有哪里不妥之处?” 苏曦脚步慢了些,倒是侧首打量白照临几眼:“本宫这有道简单的算学题,你能否不借助工具算出来?” 白照临面上一喜:“您这是打算考小生吗?还请您随意出题。” “张三李四共卖鸡五十只,张三卖的是鸡翁,两文钱三只;李四卖的是母鸡,三文钱两只。两人嫌麻烦,合在一起按五文钱五只卖。” “卖完后发觉比各自卖还少了十文钱。” 白照临脚步也慢了下来,他驻立在原地,随着苏曦的话托腮思考着。 “问:两人各有多少只鸡?” 苏曦停下脚步,声音平和:“无妨,你可慢慢想。” 月影赶上来的时候,三人距离府门还有些距离,此时太阳正旺却不灼热,恰到好处。 白照临面色越发严肃,口中念念有词:“十五只,不对,十七……” 下一刻,他眼神一亮。 “张三是十八只鸡,李四乃是三十二只鸡。” 与此同时,府门口传来清冷如玉的声音,两人声音几乎重合:“母鸡三十二只,鸡翁十八只。” 第54章 微金的光线照着府门,陆景安一身玄色朝服,顶冠束带,步伐平稳迈进来。 那双桃花眼在阳光下中如一汪清泉般透亮,却看不出一丝情绪;本就苍白的脸在此刻光线下,显得肌肤几乎接近透明。 白照临先是一愣,看出官服品级后,赶忙双手作揖:“丞相大人。” 陆景安目光掠过他,白玉扳指在袖中轻轻一转,在距离苏曦一臂之遥时停下。 苏曦只是用余光瞥了眼陆景安,只做没看见。 陆景安垂下眸,他能感受到她近在咫尺的气息,却仿若隔了千尺,袖中的手不由得攥得更紧。 他不动声色又朝前行了一步,刚好站在两人中间的距离。 苏曦对着白照临时依旧还是先前温和的态度:“你方才给的答案正确,你是如何算的?” 白照临当下也顾不上其他,行完礼后,颇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长公主,小生实际上用的是笨方法,先假设张三卖的是十五只,但是算过后发现差额并非十文,于是一个个算下去,最终算得十八只时,差额正好为十文。” “故以,才得出此答案。” 苏曦点头:“倒也不失为一种算法,能如此快得出结论也很不错。” 白照临眼神带上崇敬:“长公主这题出得当真是妙极了,此题乍一看平平无奇,细想才知其中奥妙。” 两人一言一语,无意中将陆景安忽略了个彻底,他周身的气息也越发冰冷。 第63章 白照临留意到这有些微妙的气氛,忙将话题引过去:“丞相大人,小生见您方才也给出相同的答案,不知有何高见?” 陆景安只是不轻不淡瞥他一眼:“定张三售卖的数量为甲,则李四售卖的数量则是五十只减去甲,以此列式算下去即可。” 苏曦心中有些诧异,面上却不显。 他用的法子倒和现代的方程式有异曲同工之处,当真是聪慧至极。 可惜…… 她抿唇,继续与白照临说话,面上还带着和煦的笑容:“你在算数上天赋颇佳,不知可有意长期为本宫做事?” 阳光洒下时,她唇角的笑意如晕开的纱,白照临一时间看得恍然,还没反应过来,嘴更先一步应下。 但很快他就回过神,颇为不好意思地朝苏曦作揖,带着歉意地说着:“长公主恕罪。” “小生本是是进京赶考的学子,想为家中减轻些负担,故而才临时接下这份账房先生的差事。” “还有段时日便能揭皇榜 了,若是榜上有名,小生自是愿空暇时间给长公主做活。” “若是落榜了……便也只好回家种田以孝顺爹娘,实在无缘长公主的厚爱了。” 白照临有些紧张,视线紧紧盯着苏曦,好似是在担忧惹她不喜。 苏曦正欲说些什么,却见陆景安忽然转身甩袖,朝服宽袖带起一阵风:“殿下。” 他的声音不轻不重,带着寒意,还有隐隐难以察觉的酸意:“新科进士的卷轴,今早刚送到本相的案头。” 那双官靴踏得偏重,带起一阵尘土。 “昨夜臣宿殿下的寝室,清晨起晚了些。因赶着上朝,那试卷臣还未来的及看。” 陆景安的话音落下,原本还带着些遗憾意味的白照临的脸色白了些,他终于想起当今丞相与长公主是夫妻了。 他刚刚竟敢肖想才初次见面的长公主殿下…… “陆景安。”苏曦叫住了他,“刚巧,本宫也有话想问你。” 陆景安似是早有预料,闻言停下,将背影留给她:“殿下请说,臣洗耳恭听。” 因背对着二人,他没有刻意掩饰那眼中那化不去的疯狂。 苏曦晃着手中的账簿:“本宫的钱庄近日总有些来路不明的钱财。” “看丞相方才算账是把好手,不如由你给本宫说说,这其中的门道?” “哦?”陆景安手攥紧了些,指甲压在白玉扳指上,用力得发白,“殿下想听臣说些什么?” 苏曦靠近陆景安,声音压低:“丞相大人——” 她将大人两个字咬得很重,声音含着警告:“本宫不论你想算计什么,但若算到本宫头上……” “后果自负。” “呵……”陆景安低笑出声,笑声中的悲凉明显至极,他仍保持着背对着苏曦的姿势,“殿下,臣能算计你什么呢?” 他声音轻得如同气音,只有苏曦听见了。 她身形微滞,后退了一步,深吸一口气后:“看来丞相依旧是无话可说,既如此,本宫还有事先走一步。” “丞相便回书房好生看看那新科进士的卷轴吧。” “待到晚上,自有木匠打好的床榻送入书房。” 陆景安终是忍不住,压低声音喊了声:“殿下!——” 苏曦不紧不慢补完剩下一句话:“放心,用得都是最结实的材料,劈不坏,也烧不坏。” 白照临看着两个人剑拔弩张的气氛,欲言又止,他担忧地看着苏曦:“长公主?您还好吧?” 他话音刚说出来,就看见陆景安猛然转过身,刚才还平静如死潭水般的人,此刻双眼都红了。 白照临被骇得不自觉后退一步,却又强撑着往前走了两步,挡在了苏曦的面前:“丞相大人,长公主这般随和的人,您这样会吓着她的。” “尽管您是丞相,小生冒着大不敬也得说一句,好男儿顶天立地,应当保护妻儿,您这般算什么……” 他后面的话还没说完,就在陆景安如寒冰的眼神和那如泰山压顶般的气势下,一点点噎了回去,尽管腿都有些抖了,但他仍坚持挡在苏曦面前不肯退让。 陆景安那双眸子掠过他看向后方的苏曦:“殿下……您说说。” “是臣欺负了您,还是您欺负了臣啊……” 苏曦拍了拍白照临的肩膀:“你和月影先去府门口候着,本宫随后便来。” “是。”尽管不放心,但白照临也知道自己越矩了,在月影的带领下,两人一同走到府门口。 门卫将大门缓缓关上,可视范围越发的小,白照临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刚刚看丞相那模样,好似不是发狠,而是哭了? 这个想法刚冒头就被自己甩出脑海中。 荒谬……虽今日第一次见,但他与其他举子们,谁人不知陆丞相的大名,多智几近妖且冷面无私,阅卷总考官若是陆相,基本可以考虑回去再备考几年了。 这样的人,哭? 定是他看错了,比起这个……他更担心那个看起来随和又温柔的长公主,怎得赘了个阎王回来? 长公主看起来如此娇弱,定要好好护着才是。 月影看白照临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忍不住凉凉开口:“主上的事,无需你担忧。” “是,小生自知不该,只是这心中实是……” 月影摇头,不再说话。 府内院中,陆景安靠近苏曦,眼尾如醉酒般通红:“殿下……” “您先前才说,要试着信任臣的。”他袖中的手都抑制不住的发抖,却强撑着不让人看出来。 苏曦仰头:“早前本宫确是说过,可后来才发现,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此话不假。” 陆景安身形趔趄一下,眼底脆弱和疯狂不断交织,最终散成一团无力的灰烬:“终究,臣还是变成了您眼中的佞臣是吗?” 苏曦看向天空,天空有些飞鸟零散地飞过,眼看要回暖了,也有燕子逐春了吧。 她走着神,并不想去回应陆景安的话。 争论这种东西其实没有意义,每个人心中都有属于自己的一杆秤,强掰或者强行试图说服对方都属于不讲道德的行为。 “殿下,给臣一个机会,让臣带您去看看好吗?”陆景安见她不说话,终是忍不住一步步靠近她,“看看那些被战火侵略过的土地,那些活下来的人眼中,究竟是什么神情。” “看看这世道,看看如今的活路要怎么走。”他朝服袖上晕开些不明显暗色。 苏曦眉头微蹙,一步步后退,直到后背抵着墙退无可退之时,眼神也寸寸冷下来。 “若看过了,殿下还认为臣错了,臣便放手认输。” 陆景安双手抵在了墙上,不顾那还未痊愈的左臂,将她圈在那一片小空间,眼底疯意几欲漫成实质。 “够了!”苏曦被困在那,胸口上下起伏,眼中显而易见的出现些许不耐。 “陆景安你懂不懂,这不是世道如何的问题,是每个人认知不同立场不同的问题!” “人命都可以算计,那人心呢?你想算计到什么程度?”她声音有些尖利,双手用力想推开他,却纹丝不动,眼底肉眼可见地染上怒火。 “听懂我的话了吗?”她抬眼怒视他,“本宫再重复一遍——” “不是谁对谁错,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陆景安没有说话,执拗地看着她。 “不是的……” 他声音哑了,强行想控住她却又怕伤着她,又无法听入她那些刺耳的话,忽然他俯下身去。 下一刻,一片阴影笼罩下来,堵住了她所有要说的话,温热覆在唇上,只余留一片呼吸。 苏曦瞳孔骤缩,手上推拒的力道更狠。 他猛地被推开,步调还未稳住,声线喘息着近乎哀求地说着:“那……臣走您的道。” “别推开臣。” 第55章 苏曦将陆景安推开,抬起手背在嘴唇上用力擦拭,眼中的火几欲能灼烧人。 “用强的?”她几乎要被气笑,理智在刚才那完全被动的状态中几乎消失殆尽,剩下的全是本能的反击。 “走本宫的道?”苏曦掐住陆景安的脖子反压在墙上,手慢慢收拢:“本宫若说,用你一人命,换取天下人平安,不知丞相可愿意?” “陆景安,设身处地去换位思考,放弃你追求的权利,放弃一切。” “你愿意不愿意去做那待宰的羔羊? 陆景安本能想挣脱,却又慢慢放软了身体,朝她缓缓展绽开一个笑,仿若破碎的前一夜:“臣不愿。” 卡在他脖颈的那双手温软,却又有着独有的力道,呼吸仿佛被尽数阻拦在喉间。 他却笑着,一字一句说道:“但臣愿做您手中的……咳……” “最利的那把匕首……” 陆景安缓缓闭上眼,仿佛又开了一把新的赌局,这次连命都赌了进去,以身做局。 第64章 苏曦最终松开了手,恨恨地斥了一句:“疯子!” “是,臣是疯子。”陆景安大口喘着气,却笑得如罂粟,绝美中带毒,“臣知道,殿下舍不得的。” “臣还是赢了——” 苏曦上前一步,揽住他用力抵在墙上。 陆景安的话语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打断,转变成一声痛哼。 “赢了?”苏曦捏住他的下巴,手指按在他的唇瓣上,头 仰起狠狠撞上去。 两人的唇瓣在这一刻相贴,并不是温情的亲吻,反而是凶狠的碰撞。 苏曦舌尖撬开他的牙关,生涩又粗暴地掠夺着他所有的呼吸,汲取着口中的津液。 “唔……”他喉间溢出模糊的哼声,承受着她那如被激怒的小兽般的侵占,头脑都有些发晕,却从未想过要推开她。 柔软交缠着,氧气被一点点剥夺干净,他被亲的双脚都开始发软往下滑,腰肢软成没有骨架的泥,几欲站不住,只能将仅剩的力气都抵着墙。 他脸上原有的苍白被血色代替,羽睫不断颤抖着,依附着她口腔的呼吸,承受着她的怒火,生理性的泪水被一点点逼出来,滚落在两人交缠的唇中。 直到咸涩在舌尖蔓延开来,苏曦才渐渐回神,方才被逼到极致时的反击,几乎是她下意识的本能。 却不曾想陆景安就这般硬生生承了。 心尖仿佛被什么软尾巴给轻飘飘挠了过去。 她陡然软化,气息柔了许多,将他更深按进怀中。 “嗯……”陆景安眼眸微微睁大,而后又重新闭上,呼吸乱成一团,浑身软得仿佛骨头都被抽去了。 他的耳尖渐渐染上粉意,感受到她的转变后,眼底水雾更深。 两人彼此间都生涩至极。 唇瓣分开时,有晶亮在阳光下时而微闪。 他再也支撑不住,几乎要跌坐在地,好在被她牢牢扶住,才不至于失了所有的体面。 “殿下……”他声音哑得发软,软得发腻。 他的心脏在疯狂跳动,极致的晕眩和难以言喻的悸动如日光般铺洒开,所有的理智和算计在这一刻都化为乌有。 苏曦微叹口气:“说罢,什么时候的事。” 陆景安还没回过神,缓慢地眨着眼,睫毛一颤一颤,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她指的是什么:“殿下是……说钱庄?” “嗯。”她扶起他站稳,抬手摸了一把他左臂伤处,点点湿意传来,并不多。 她松了口气,扶着人朝寝室走去。 他呼吸乱成一片,声音还有抖动的余韵:“许久前了……” “怎好让殿下在银钱上捉襟见肘……”他依附着她撑扶的力道,双脚发软晕乎乎地走进了主寝坐下。 苏曦转过身没去看他,手指轻触到唇瓣,刚才温软的感觉还停留在上面,心尖也有些颤意。 “只是这个原因吗?”她声音低了些,“当真没有算计在内?” 陆景安怔愣片刻,垂下眸子,声音染上自嘲:“臣能算计殿下什么呢?” “这样,本宫待会要去坊间看看。”苏曦整理了一下衣服,“丞相若有空,也可以随本宫一同前去。” “横竖你都知晓了,不若亲眼瞧瞧。” 她有些不自在,声音也不自觉软了些,又找补一句:“没空便罢了,不是还有新科进士的卷轴要看吗?” 陆景安指尖按在白玉扳指上,没缓过神,下一刻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似是未曾预料,又似是在失望的荒漠中长出了希望的花。 “臣随殿下前去。”他站起身,动作间还有些虚软,却努力压着声线的平稳,只是指尖泛开的白透露出些许心绪。 “待臣换套常服。” 苏曦应了声,依旧是面壁朝床的方向,听着身后窸窣的声音,面上微热。 少顷,声音停下后,陆景安靠近苏曦,新衣上熏过的檀香味慢慢散开。 “臣有个不情之请……”走到她身后时,他缓缓将下巴搁在了她的肩膀处,“还望殿下应允。” “何事。”肩头传来不轻不重的压力,苏曦身体微僵,那檀香味钻入鼻腔时,熟悉的好像这气味被刻进了他骨子里。 仿佛舌尖也还萦绕着那股悠长的气息,她下意识将舌尖舔了舔上颚,好似那儿的味道真的还在。 莫名的有些新的,完全陌生却又熟知的冲动在四肢漫开。 她好歹是现代人……不能说没见过猪跑,她手机上也没少见,只是还没尝过罢了。 “殿下。”他声音幽幽,“夜里寒凉,被也冷,尤其是昨夜,冷到心头去了。” “嗯?”苏曦没反应过来。 陆景安慢悠悠将剩余的话补完:“臣以为,木匠打的床,更适宜给冬日添些烛火。” “殿下怎么看?” 苏曦侧过头看他,唇瓣堪堪擦着他的脸颊而过,带来些酥麻的感觉,那酥麻好似不是从接触面生出的,而是从心头跳动间漫开,以电流般的速度发散到四肢,最终一鼓作气冲向脑门。 “我……”她有些语塞。 明明前一刻乃至昨夜他们几乎吵到要决裂,此刻却又如荒芜的沙漠滴入水源,转瞬即逝,只想……渴求更多。 “本宫先前说了,是专门挑的极好的木柴……”她下意识将先前说过的话重复。 “那更好。”陆景安声音微哑,声音又低了几分:“比干柴烈火耐烧。” !!! 苏曦咬紧了唇,努力将那从小腹猛然升腾的冲动压制下去。 “妖孽。”她首次将这个词从口中说出来,毕竟以前只是在心里想想。 陆景安气息反而更放松了些,比起先前的脆弱模样,多了几分满足的意味。 “殿下说臣是什么,臣便是什么。” “臣走您的道,看您的路……”他下巴隔着衣物蹭了蹭她的肩窝:“只要殿下看看景安。” “好了!”苏曦侧身避开他那让人痒痒的动作,抬头迎上他清透的眸子,那眸里还隐含着浅浅的笑意和失而复得的庆幸。 她清清嗓,重新摆作平稳的模样:“既换好了衣服,便走吧,也耽搁许久了,不好让他们久等。” 她视线移到他月白色的长袍上,透亮的颜色反倒将他平日的深沉褪去不少,显出更加脱尘的气质。 “是,殿下。”陆景安欠身,优雅地行礼后,与她一同迈出门槛,朝府门走去。 走到府门时,下人正在将门推开,陆景安靠近她,吐气如兰:“臣恭候着殿下用您喜欢的方式……来对待臣。” “臣,任君采撷。” “也甘之如饴。” 还不等苏曦有所反应,陆景安便退开,气势更是陡然一变。前一刻还似随手可得的一把娇花,后一刻便如那孤高的山峰上的一捧雪,将收放自如展现得淋漓尽致。 门刚推开,白照临便焦急朝内张望着,入眼先看到的是站在原地表情不明的苏曦,而后便是一旁换过一身衣裳,面色冷峻的陆景安。 “长公主殿下,丞相大人。”他作揖后,压住内心的震惊,将自己的目光收回。 “嗯,走吧。”苏曦整理好面上的表情,带头朝外走去。 白照临和月影一左一右跟在苏曦的身边,时不时回答她的问题。 陆景安施然跟在后面,将热闹的大街走出独属他的一片清净,好似吵闹是吵闹,他是他。 午后斜阳落下,他眯起眼迎向阳光,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后,大步走向前方。 “殿下。”陆景安不动声色挤入白照临与苏曦中间的缝隙,将原本靠得还比较近的两人隔开,“街上人多,殿下当心。” 他手臂虚虚一拦,恰好扶住苏曦的手肘,却连白照临的衣袖都没沾到半分。 白照临被隔开,脚步顿住,脸上闪过些许尴尬。 他摸了摸鼻子,下意识瞥了眼陆景安,却意外注意到些细节。 讪讪收回视线默默跟在一旁,保持距离的同时,他心中也增添许多疑惑:丞相大人的唇似乎比先前见时要红许多,隐约还有些肿…… 嘶—— 似乎意识到什么,白照临慌忙垂下头默不作声紧跟着。 定是他想错了,没错。 第56章 浓浓的糖浆味在空气中弥漫开,热气中弥漫着黏腻的甜香,意外的好闻。 身着朴素的工人们正在不断熬煮着糖浆,拿着粗壮的杵子不断熬煮着,一派繁忙景象。 “主上,前方是厂房。”月影在前面引着路。 白照临捧着账册紧随其后,那双眼还时不时忘苏曦的方向瞥去。 陆景安走在苏曦身边,两人靠得极近。 “殿下,您是打算用这些做什么呢?”陆景安不经意间迈了一步,将白照临的视线隔绝,目光又落回她身上。 那双眼幽深,却唯独映着她的身影。 白照临攥着账册的手又用了几分力。 苏曦鼻尖萦绕着挥之不去的檀香味,无奈瞥向几乎贴上来的陆景安。 第65章 “原是打算分拨两份来做,一份量产,一份另做他用。” “哦?”陆景安眉梢微动。 几人行至储存白糖的厂房,只见白糖皆以布袋装好封口,整整齐齐置码放在架子上。 “这般制出的白糖,功效很足,其一是能快速补充士兵的体力。” 苏曦取过单独放置的糖罐子,揭盖后递给陆景安。 罐中白糖晶莹透彻,如雪粒子般细腻,气味清浅散着甜香,陆景安眼底划过一丝讶色。 他接过月影递过来的银勺,轻舀起放入口中抿着,纯粹的甘甜从舌尖化开。 “竟有如此纯粹之味。”他放下银勺,眸光微凝,“此物确可作应急时的军需补给。” “只是……” 话未说尽,显然在等她下文。 苏曦继续说道:“白糖很好运输和储存,占用的地方也不大,生产起来也比较容易。” “但它的用处,远不止于此。” 未等陆景安回应,她继续说道:“将这糖按比例化成浓液,紧急状态下可以做临时伤口处理。” “殿下说得可当真?”陆景安清冷的神色出现明显的波动,垂眸审视手中的糖罐,似难信这看着不甚起眼的白糖,竟能有这般作用。 与此同时,他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白糖的更大的价值。 “自然是真的。” 苏曦应下。 白糖溶液可以高渗环境下杀菌,若是医疗资源十分匮乏的时候,它的医疗价值只会比食用更高。 “按殿下所言……”陆景安环顾满仓糖袋,原本朴素的布袋子,此时看起来反倒像座座金山般,“此物的价值,恐难估量。” 他眸光转深,似是在思量利害:“若他人知晓其功效,必生觊觎之心。” 苏曦缓缓将剩下的话一口气说完:“还有更重要的用处,才是我一开始选择制白糖的原因。” “殿下请讲。” 陆景安气息微沉,维持着贯来的从容。 苏曦靠近陆景安,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你还记得先前城外的燃烧竹筒吗?” 他猛地侧首:“殿下是说……” 她点点头:“威力更胜。” 两人耳语时,白照临突然上前半步:“殿下,先前账本上的异常进账还需您示下。” “退下。”陆景安手指轻轻叩响糖罐,声音不大却压迫十足。 白照临犹有些不甘,他也知道自己今日屡次不合规矩,可…… 他视线在苏曦身上停留,他从未体验过这般滋味,也从未如此真切感受到什么叫云泥之别,且不光是来源于身份上的。 他直到今日才明白何为惊鸿一面。 正当他胡思乱想时,苏曦随手接过账册,声音清浅又温和:“有心了,此事揭过,此后无需再关注这些进账。” 陆景安指尖摩挲着糖罐沿口,忽地将糖罐放回案上,发出清脆的震响。 “殿下……”他余光迅速扫过身边两人,尤其在白照临身上顿了顿。 苏曦读懂他脸上的未曾宣之于口的质疑和审视,这也是她先前将话说得隐晦的原因。 她不再去看旁边的两人间的暗流,而是独自思考着。 白糖是可燃物,与特定氧化剂混合后会产生剧烈的氧化还原反应,目前条件虽然有限,但制作简易火药足够了。 传统□□的配比是:硝石75%、硫磺15%、木炭10%。 白糖含氧量高于木炭,可以大量节省木炭,效果也更佳,只是在硝石的消耗上会更多些。 竹筒也确是个好东西…… 陆景安眸光微垂,唇角噙着若有似无的弧度,眼底却凝着冰。 白照临用力抿紧唇,一言不发。 空气一度又冷凝下来,反倒是月影察言观色:“你与我过来,还有些账本需要处理。” 白照临抬脚跟上月影,只觉似有万钧般重。 即将离开时他又回头望去,却见陆景安正俯身为苏曦整理衣襟,动作刺得他心中胀麻。 “白先生。”月影带着他走远后才停住脚步,“注意你的身份。” 月影的眸光平静,却将他不堪的心思照得无处遁形。 他手握紧又缓缓松开:“小生知晓了。” “主上待人本就宽厚温和,白先生不要因此生出些不该有的心思。” “你虽账本做得极佳,却也不是无可替代。” 月影凝视着白照临,不给他逃避的机会。 白照临避无可避,双手无力地垂在身边:“是,多谢阁下留了条生路,这做账的差事,小生会尽力完成的。” “如此最好。”月影继续朝前走,白照临默默跟随,背影多了几分颓然。 厂房内。 陆景安将苏曦衣服上褶皱一一抚平,动作自然。 待远处的身影消失后,他才不紧不慢地收回手,却刚好对上苏曦似笑非笑的眼神,指尖在她衣裳上微微一顿。 苏曦忽然抬手,指尖挑起他的下巴。 陆景安本就俯着身,此时被她这般一抬,倒像是臣子仰望着他的君王。 偏生他眼底还含着似有若无的纵容,实是叫人分不清究竟是谁在纵着谁。 “故意的?”苏曦手指在他下巴处不轻不重地捏了捏。 陆景安唇角弧度慢慢上扬,虎牙微微显露出来,圆钝的尖角毫无威慑力,好似猛兽自愿将利齿收起,任人拿捏不过是因心甘情愿。 “被殿下看出来了。”他唇角弧度越发大,偏要挑明了说,眸光中还藏着些得逞的狡黠。 他低笑着倾身,如愿跌入温软的怀中,她手臂扶住自己时,他还带着轻叹说着:“殿下当心。” 苏曦偏拿他这副模样没有半点法子,两人贴在一处,她只需稍低头,下巴便会抵在他的发顶。 明明两人有一定的身高差,平日并肩站直时,她须得仰头才将将够看到他的下颌线。 也不知是何时起,她的喜好和软肋似是被他察觉,他总是在各种不经意间,放低身体的高度,用各种仰视的角度看她。 这些动作还被他做得行云流水般的好看,进可攻,退可受,而他分明选择了后者——亦或者说,他选择了她最无法抗拒的姿态。 苏曦抬手,轻轻落在他的发梢上揉了揉,搅乱了他整齐的发冠后,又一点点给他理顺。 “你呀……”她声音有些软,终是笑出声:“东照国最年轻,才智无双的丞相大人,你瞧瞧你如今像个什么模样。” “跟个大狼狗似的。” 她声音带了些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宠溺,糯糯的音说出来格外的好听。 “那殿下喜欢臣这般模样吗?”他稍调整角度仰起脸,便这般瞧着她。 苏曦语塞。 喜欢吗? 嗯……漂亮的美人投怀送抱还诱惑你,谁又能忍住呢? 陆景安也不需要她的回应,只看她这般模样便洞悉了一切,兀自低低笑出声。 “好了好了。”苏曦被他笑得心尖发痒,忙转移话题。 再这样下去,她真怕自己兽性大发,给他办了…… 这个想法好似在肥沃的土地中扔入健康的种子,悄然在她未曾发觉的地方,生了根,发了芽。 “先前说的白糖第三个用处,我需要场地。” 苏曦直截了当将需求说出口。 既是大部分已经摊牌了,再遮遮掩掩也没有什么意思了,将身边资源合理利用也是一种选择。 先前月影便说过皇城内不好安插自己的人手,那眼下有现成的为何不用? “好。”陆景安又低笑一声,笑声中浸着愉悦和些许满足,“ 臣这便安排下去。” “动静会比较大,要隐蔽些的。” 苏曦拍了拍他的头,他顺势直起腰身,眼底的笑意愈发清透,恰似寒冰在暖阳下透出的晶莹光亮。 “是,臣的殿下。” 苏曦咬了咬唇瓣,不去搭理他话语中刻意带上的主语。 “既事情已经商议的差不多了……”她走出厂房的时候回头看了眼:“原本想着是先分一部分售给富商维持资金周转,如今看来,好似也不缺钱?” 陆景安整理好衣服走在她身边,两人并肩而行。 “臣的便是殿下的。”他步履从容,清丽面庞微侧,低眸看向苏曦时,嗓音含着几分勾人的暗哑。 “也包括臣。” 苏曦手指都有些开始微麻,尤其是左手的无名指。 她强行将视线移到开始渐暗的天空,将心中乱糟糟的想法全部压下去。 “殿下,现在可要回府?” “回吧。” 第57章 夜色如勾,街上依旧是热闹的,偶尔有百姓看到两人漫步时会多打量几眼,眼神中只有好奇。 很明显先前皇城中谣言的问题,早已经被暗中解决。 两人如同庭院漫步般走向长公主府,一路虽然无话,却翻涌着一股微妙的氛围。 第66章 穿过一条巷口,转角处赫然出现长公主府长长的围墙,墙边还有些湿润的泥土,散发着独特的气味。 “殿下……”陆景安突然打破了这份沉默,他扣住了苏曦的手腕,将她带入怀中。 苏曦还没回过神只觉天旋地转,鼻尖全是那淡檀香气息,那白玉扳指咯得她手腕微疼。 “你——” 惊呼还没未含出口,后背贴上冰凉的砖上,她下意识伸手按在墙面,墙砖在指尖上传来粗糙的磨砺感。 还未待她反应,陆景安忽而旋身,衣袍划出一个弧度,她腰间一紧,整个人被惯性的力道带得转了大半圈,发丝跟着也飘起,划过脸颊带着酥麻痒意。 “陆景安!” 斥声戛然而止,她怔然发现此刻竟是自己的手臂抵在他颈侧,将他困于围墙之间。 他松开她,月白色的袍蹭了满背的墙灰,蒙上一层暗调,却毫不在意。 “臣在。”陆景安勾着清浅的笑意,像只偷腥的猫,还故意仰起脖子让散下的发丝勾出流畅的颈线。 “您喜欢的……”他齿在唇间用力,将那唇瓣弄得红艳一片,同时眨着眼睛,眼尾处因吃痛而逼出了几分更深的红。 “是这样吗?”他舌尖在被咬红的唇瓣上撩过,那双墨瞳像蒙上了层雾气一般湿漉漉的,像两颗打磨好后上好的墨玉珠。 轰得一声,苏曦只觉大脑一片空白。 妖孽…… 当真是妖孽! 她仓皇想要后退,手腕却被他的脸堪堪擦过,温热的呼吸洒在腕内,弄得人心尖发痒。 “陆景安!你到底想怎样?”她心中有些无力感。 “臣在等。”他肩膀松松抵着墙,后仰时喉结滚动都被月光照的清晰,“等殿下发落臣。” “用您喜欢的方式。” 他唇瓣微张,那被他自己咬过的唇红艳一片,似在做无声的邀请。 苏曦的视线落在他的唇间,无声地咽了咽口水。 她先前那些因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导致的不悦,在此刻消失殆尽。 “这样……不好吧。”她小声抗议着,艰难地想移走自己的视线,却如生了根般,忍不住多看几眼。 他那双桃花眼越发朦胧,舌尖再次舔过唇瓣,将那红嫩沁得水润。 “殿下……”他声音暗哑,抬手轻轻抓着她的衣襟往身前带,“要臣……等到几时?” 呼吸近在咫尺,她的心脏开始乱跳,砰砰的震动甚至要震到喉咙,莫名干涸到想喝水润润嗓。 她脑袋还在胡思乱想,身体已经诚实地开始慢慢靠近。 “嗯……”陆景安喉间溢出一声带着旖旎的哼声,迎上她。 唇瓣相贴时,仿佛什么都听不见了,只剩大量的耳鸣在嗡声作响,只剩身体本能在运作。 苏曦将他扣在怀中,舌尖纠缠追逐着那清浅的香气。 他微仰着头,承受着她的亲吻,手紧紧攥着衣襟的布料,将那一团光滑的布料捏皱又捏皱。 他眼底有些细碎的光亮,似是得逞之后的快意,又带着无法抑制的欲求。 分开间隙时,他急促地喘息着,还没缓过来又开始缺氧。 平日里古井无波的墨瞳,此时水雾缭绕,仿佛只需要再逼一逼就能落下泪来。 那颗圆滚的泪珠终是从眼泪溢出,顺着脸颊滚落入发丝中不见踪影。 软腻,缠绵,仿佛能拉出丝。 难舍难分时,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传来,从远到近。 楚沧远远看见两个交叠的身影,还未多想便开口唤名。 “长公主殿下!陆相!” 楚沧走近,瞳孔骤缩,未出口的话语骤然断在口中。 “你,你们这——” 听到声音,陆景安只略微挣了挣,而后又重新沉回那温香软玉中。 他的双眼迷蒙一片,还在追逐着那温热的气息。 苏曦眉头微蹙,主动退开,拇指在他的唇间擦过,指腹处湿润一片。 “有人来了。”她压低声音,手上用些力道扶稳陆景安后转身。 楚沧双脚都有些僵硬,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走过来的,面上还带着震惊,半晌没说出来话。 “楚将军。”苏曦好整以暇将身上的衣服打理整理后,挡在陆景安的身前。 月光下光线柔和,只有层浅浅的纱在笼罩在几人中间。 楚沧瞳孔被震惊的一缩一缩的:“你们……” 震惊已经不能形容他的心情了,只剩下满心的茫然和惊诧——他们怎么办到,就这般明目张胆的在府外接吻,偏还还如此镇定。 陆景安从苏曦身后走出,面上一派平静,再看不出方才那丝毫的旖旎,语气也恢复平日的清冷,只剩那被水光润泽过后的眸子,分外勾人:“你怎得今夜来了?” “找本相何事?” 楚沧艰难地朝前迈了一步,终于找回属于自己的声音:“不是,末将此次前来是寻长公主殿下的。” “嗯?”陆景安面有怔愣,很快便消失不见,“那可需本相回避?” “无,无需。”楚沧结结巴巴。 苏曦好整以暇将发丝捋顺,发髻金钗的流苏晃悠悠:“找本宫?楚将军所为何事?” “末将是想询问殿下,上回城外所用的那威力巨大的火器,乃是何物?” 陆景安眉头微挑,慢条斯理将月色长袍上沾染的灰土拍去:“将军既是为军务来寻殿下,为何不先递上拜帖?” “末将、末将……”楚沧脸涨得通红,意识到自己的失礼,想找补又不知从何说起,最终垂下脑袋,低声:“是末将逾越了。” 苏曦轻轻拍了拍陆景安的肩膀:“无妨。” “至于楚将军所说的火器……”她沉吟片刻,缓缓摇头:“本宫闲来无事做的小玩意罢了,不值一提。” 楚沧急切迈了一步:“殿下谦虚了,那火器威力巨大,若能用于军中,必定能够无往不利。” “此后,周边虎视眈眈的敌国想必也不敢来犯。” 苏曦敛眸,指尖相互摩挲着,迟迟未发言。 “殿下!”楚沧有些急了,抱拳跪下:“此等神兵若现世,东照国至少可保数十年太平……” “边关的将士们,那些年轻的儿郎们便能少流些血。” 见苏曦仍然没有反应,他梗着脖子沉声道:“还请殿下以大局为重。” “楚将军。”原本保持沉默的陆景安淡淡开口,“你在教殿下做事?” “末将不敢!”楚沧满脸写着不服,原本就硬朗的下颌线,此刻更如刀刻一般:“但为了将士们,末将今日拼着……” “忠肝义胆的楚将军?”苏曦居高临下打断他的话,轻捏着自己莹白的指尖,慢慢悠悠说着:“那楚将军说说看,若是敌国得了这方子,应当如何? ” “这方子做来简单,可军中人多口杂……” 苏曦微微俯身,视线锁在楚沧身上:“更何况,本宫信不过楚将军。” “不可否认,你的武力实在是好,却也实在是愚蠢。” 苏曦的话语落下,楚沧额头青筋跳动,却找不出话来反驳。 “这……” 许久的宁静后,他才憋出一个字来,无言以对。 陆景安忽而低笑:“楚将军,此事容后再议。” 楚沧目光投向他:“陆相!” “本宫乏了。”苏曦不欲争论,转身朝府门走去,只留下远去的背影和逐渐远去的声音:“便有劳丞相送客了。” 陆景安俯身将楚沧扶起来:“殿下有她的打算,且再等等。” 他站起身时,盔甲碰撞发出细微的声音。 “陆相。”他眼中突兀浮起一丝狐疑:“你如今为何对长公主如此言听计从?” “可是忘了我们之间的约定?” 陆景安面色不变,垂首收手在拇指上的扳指上轻轻转了一圈:“自是从未忘记,但此一时彼一时。” 楚沧默然不语。 夜色的云在空中缓慢飘着,时不时将那弯月笼罩其中,又慢慢散开。 不知过了多久,楚沧才粗声粗气道:“既陆相如此说,末将自无不从。” 陆景安拂袖:“若有消息,本相会通知与你,下次莫要直接这般寻来。” 楚沧紧紧盯着陆景安,似是想看透他心中所想,但奈何他脸上只有一贯的平淡,什么也看不出来。 终是败下阵来,楚沧将腰间有些松动的剑卡回剑鞘内,沉声道:“那末将便恭候陆相的好消息了。” 他双目有些赤红,一字一句说道:“只是不知关于楚家的事,陆相可有消息?” 陆景安缓缓摇头,垂落的发丝晃出一些弧度:“还未曾查到。” “既如此,便不多做打扰了。”楚沧抱拳,干脆利落转身,只是还未走远时轻飘飘落下一句:“只是此事,之后便不劳烦陆相了。” 陆景安压在扳指上的指尖微动,没有阻拦。 第67章 他安静看着楚沧的背影,只是一圈,又一圈地转动着扳指。 “丞相大人,快进来,殿下等着你呢。”花琦在府门口欢快地喊着。 陆景安身形微顿,转身朝声源看过去。 朱漆镶着金钉的府门口威风堂堂,显得花琦身形格外娇小,几个高悬的红灯笼散发出微醺的暖光,照亮成一片。 柔光明亮,暖如炙阳。 陆景安抬步走向光亮处,声音如清风明月。 “来了。” 第58章 “殿下在主寝中。”花琦在前方引着路,走到后眨眨眼,“丞相大人自行进去吧。” 说罢,花琦行礼退下。 陆景安迈步走进房,便见到苏曦正坐在床边对着迎春花发愣。 “殿下?” 苏曦回过神,手指还在抚弄那嫩黄的花瓣:“和楚将军聊完了?” “嗯。”陆景安低低应了声,“殿下有什么想要问的吗?” 苏曦摇头:“你想说便说。” “只是那燃烧竹筒实在不适宜……” 她话还未说完,便听陆景安自然将话题接过去:“殿下无需向臣解释,臣懂。” 他缓步走到苏曦身边坐下,还是昨夜红艳艳的喜被,此刻却多了些不同的意味。 “若方子泄露出去,于天下而言,皆是一场浩劫。” 苏曦顿了顿,手指无意中用了几分力,花瓣被碾碎。 “而且那物件不好控制,使用不当的话容易出现误伤。”她从袖中拿出帕子擦拭着指尖,将指腹上的汁液一点点擦拭干净。 “所以殿下是想用那白糖?” 陆景安垂眸而下,轻轻描摹着喜被上的鸳鸯。 “既殿下已经做了决定,便放手去做吧。”他靠近她,下巴抵在她的肩头上:“只是不知今夜,殿下又想如何发落臣?” 耳边带着沙哑的嗓音猝不及防带来一片令人心颤的意味。 苏曦转过头看他:“夜晚自然是安寝的时间,你莫不是以为自己好了?伤口不疼了?” 陆景安后仰,指尖扯开系带:“疼,所以殿下给景安换药可好?” 衣服的窸窣声层层叠叠。 “何况殿下可还记得……”陆景安半倚着床架,莹白之中疤痕交错,还有那淡黄的包扎布条刺眼至极,“您曾说过,只要还知道疼,心就死不透。” 苏曦看着他流畅的动作,沉沉吐口气。 她目不斜视,起身去桌边拿着装着酒精的竹筒,旁边托盘上还摆放着上好的药膏。 “我是说过,又怎么了?”她端着托盘过来时,无意中将桌上悬挂着的毛笔碰落,恰好落入不知何时磨好的墨中。 原本干净的狼毫瞬间被墨汁晕染。 “所以,臣想邀请殿下,”陆景安话语说的极慢,吐字清晰:“让景安体验其中滋味。” “痛感和活着并存的……” “滋味。” 苏曦将托盘放在迎春花盆栽边,一种从心口而生的酥麻遍布全身。 “不论殿下对臣是何等想法。”衣袍松垮间,他欺身迫近,温热的呼吸扑面,“臣只知晓……” “臣认输了。” 陆景安将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取下,放在托盘处。 玉与托盘的碰撞间,发出一声脆响。 “殿下……” 他的墨发扑散而开如柔顺的缎子,墨色与红白混成一团,妖冶得仿若春日画。 “陛下曾赏过上好的物件。”他双眼开始泛起似曾相识的雾气,双唇微张,纤白的手指搭在脸颊边,距嘴角只有几厘之距。 “殿下可愿赏与景安?” 他话音落下,苏曦目光不由得落回那御赐盒上,明黄的软布包裹着种水极佳的绿意,泛着油亮又细腻的光泽。 “若你要,给你便是……”苏曦有些想逃,却不知道如何逃,心中乱作一团,最终做出妥协。 她揭开御赐木盒,伸手握住后递给陆景安。 “赏你了,消停一会,伤口还需换药。” 解开绷带时,药膏还残留在上面,随着带血的绷带彻底解开,将那反复恶化后,又逐渐好转的伤口展出。 “殿下。”陆景安手指捻着,亮绿色在指尖泛着幽幽的光芒,“您来……” 他的嗓音犹如传说中海中的人鱼,字字句句都带着蛊惑和引诱,用歌喉和呢喃将岸上的人吸引过去,然后, 拆吃入腹,寸寸蚕食。 用那神话变作誓言,好借此完完整整献给那抹微光。 白玉扳指咕噜噜围着盆栽绕了圈,啪得一声落平,归于平静。 “我给你上药,忍着点。” 酒精的气味散开,混着药香。 那份绿意盎然在暖光下波光粼粼,不同角度的光照下,泛出不同的光泽。 陆景安压抑着喉间的痛呼,水光潋滟的桃花眼浸着即将溢出的泪珠,眼尾的红意漫开。 “殿下……” “景安想……求一事。”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有些含糊不清,眼底开始失焦,却又执着地说着。 “你说。” “只求殿下……一句……” “不怪了……” 先前桌边沾了墨汁的毛笔顺着砚台滚落,墨汁溅在宣纸上,黑雾点点溅开。 而后那毛笔慢慢转动,啪得一声坠入地面。 “怪。”苏曦抬袖将额间的薄汗擦去,呼吸间有些急促,“别乱动。” 陆景安死死咬着唇,眼神失焦得厉害,泪水不断滑落入发丝,黏成一片。 陆景安低声,嗓音沙哑得仿佛被碾过,“殿下……怎样才肯原谅臣……” “若能换得……殿下的原谅……” “殿下,别……太温柔。” 他未落的话被尽数堵在口中,齿间只泄出几不可闻的抽气声,手指死死攥着喜被,指尖用力得只余留一片苍白。 “酒精消毒的时候是有些痛。” 酒精的气味正经又呛鼻,冰凉的液体所到之处都在尽责尽力做着疗愈。 “殿下所言,消毒是何意……臣不懂……” “臣只知……殿下这药上得……” “真好……” * 花琦端着铜盆放在主寝门边小桌,抬手挡住眼睛,指缝漏出清晨的阳光。 “阳光正好。”花琦哼着不成曲的调去了小厨房,自言自语着:“天将亮,让殿下与丞相大人多歇息一会儿,奴婢去做点好吃的。” “醒来便能吃到热腾腾的吃食啦。” 她蹦蹦跳跳,长公主府下人们看见都会笑吟吟问声好。 不多时,小厨房传出面点独有的小麦香气,混着白糖纯粹的甜香味。 …… 室内,红绸落地,落地的毛笔上墨汁早已干涸,反倒是盆栽上娇花开得艳丽。 苏曦睁开眼时只觉得荒谬,颇为无奈地用手臂挡在眼前,手腕宽袖下滑,将所有光线都遮挡住。 身边的人呼吸清浅均匀,周身弥着檀香味和淡淡的麝香味。 她轻微叹口气,忍不住在心底暗暗唾弃自己。 正当她神游时,床榻微动,面上好似有什么轻飘飘的东西扫过,痒痒的。 “殿下。”那声音沙哑中带着晨起满足的慵懒,尾调带着上扬的韵味,“睡得可好?” 苏曦手臂移开,入目便是陆景安那张妖孽的脸,正双手撑在上方看着她。 那顺滑的长发没了束缚后彻底散开,略显凌乱地披散在肩头,几缕发丝顺着肩头滑下,在她眼前晃悠着。 墨发衬托得那星状疤痕异常显眼,在此时,那些疤痕非但不显得狰狞,反而增添了几分莹白如玉的美感。 “嗯。”她喉间滚动,撇开头不去看他。 锦被滑落时,他喉结边的点点猩红异常显眼。 “那,殿下还怪臣吗?” 苏曦紧抿唇,心中哀嚎一声,无奈下正过脸看他:“你为何执着于此?” “一句不怪了于你而言真的这么重要?” “反反复复求了这么多次,甚至不惜……”她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一切意在不言中。 陆景安嘴角勾起一丝弧度,俯下身,额头抵在她的额头上:“于臣而言,是万中之重。” 唇下的虎牙慢慢随着笑意,圆钝的小尖角隐隐约约藏在柔软之下。 “臣这一生……”他素白手腕抬起,手指间穿插在她的发中,“连骨子里都渗透了算计,因见过太多的不堪。” “唯独殿下……” 他的话语似叹息又似轻笑,虎牙抵在唇上,留下一个不明显的窝,像将所有锐利都向内收起,只将毛茸茸的一面露出来的猛兽。 “若连殿下都不肯垂怜,不肯成全这痴心妄想……” “臣便真的无路可退了。” 他停顿片刻后,几乎是献祭一般贴上她,如同猫咪一般用脸颊蹭了蹭她,才缓缓将剩下的话说完:“不对……” “在昨夜,景安已经无路可退了。” 第68章 “求殿下,垂怜。” 苏曦被动地感受着脸颊细微绒毛被触动带来的温热,心中如乱弦般跳动。 “别这样。”她微启唇瓣,好半晌才从口中说出一句话,“我……” “我只是……”叹息声又从喉间溢出,她用力眨着眼,终于伸手将那个始终用手肘撑着,生怕压着她的男子揽进怀里。 陆景安骤然僵住,像是被突如其来的温暖烫着,又像渴求般,泄去了浑身的力道,跌进她的怀中。 苏曦轻轻抚着他的背,所触之处指尖都酥麻得像在过电,像极了她此刻乱如麻的心绪。 “陆景安……”她唤他名字时尾音颤着,像只拧巴的鸵鸟,分明想逃避,却偏要直面眼前的沙漠。 硬逼着自己挺直脖颈,不肯将头埋进砂砾。 “你总这样……”她喃喃着,“明明遍体鳞伤的是你,却总是比我勇敢。” 陆景安将脸埋在她的颈窝:“殿下,您给的每一分暖,都足以让人沉沦。” “这世间会无条件把暖意分给别人的……臣只见殿下一人。” 苏曦指尖描摹着他那分明的线条,尖锐的骨节咯得人心发慌。 “陆景安。”她突然认真地唤他的名字,将他往怀中带了带,动作轻得像收拢流逝的沙。 “不怪了。” 炙热的呼吸打在颈间,紧随而来的便是他压抑不住的细微颤抖。 苏曦浑身僵成一片,起初是机械地拍着他的背,后来动作慢慢软下来,转变为安抚的意味。 “臣,终于等到了。”他始终不肯抬头,声音细不可闻。 她只觉得脖间有一滴一滴的液体落下来,如同小重锤敲在肌肤上,烫得人茫然。 “喂,陆景安。”她忍不住开口,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扯过锦被,将大片泄露的风光全部盖住。 紧紧贴着的,是仅隔着她身上的衣物传来的温度。 “我会负责的?” 苏曦迟疑很久,最后带着试探性说出这句话。 他的身体滞住,颤动更明显,却不是更汹涌的情感,而是好似被她这句话给逗笑。 墨发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着,轻笑间从喉间溢出,胸膛都带起一片震动。 “那景安便赖着殿下了?” 陆景安好似故意一般,反复蹭过她的衣服,直到最终抬起头时,脸上已是白皙干净一片,只余留红得微醺的眼眶。 那本就微挑的桃花眼此刻弯成一轮半月,唇间眸底都沁着笑,如那尽数融化的冰块,寒凉依旧却带着融化后的暖意。 “赖吧……”苏曦被他的笑晃乱了心神,半嘟囔半埋怨道:“你这全擦我衣服上了。” “赔殿下一件新衣裳,可好?”他下巴抵在她锁骨的位置,未曾全将力道压下,而是轻轻搁置在上。 “不过殿下可不缺一件衣裳,可莫嫌弃景安送的不好。” 她只觉骨骼之间滑蹭着,被咯得又痒又麻,手腕又被他牵着不知去往何处。 “殿下。”他本就通红的眼尾越发浓郁,闷音从齿间发出,狡黠得像个眯眼笑的狐狸:“不想起……” 指腹一片黏腻,她倒吸一口气:“再赖床便日上三竿了!陆景安!!” 怎得突然就没完没了了? “还有事情未做。”苏曦嗅闻着空气中散发的甜香:“花琦定然是做了好吃的。” 陆景安眸底雾色一片,含着笑道:“是,殿下。” 他舌尖在她的耳垂处撩过,触起她一片鸡皮疙瘩。 “起身吧……”她正欲起身,手腕上的力道加重,陷入一片柔软。 “陆、景、安!” “臣……在……”他刻意把话语说得意味深长,说得断断续续,以此藏住那嗓音中的颤荡。 “你好似极为喜欢这般逗弄本宫。”苏曦心尖都化成一团软泥了,又气又无可奈何,索性将面上的情绪尽数收下,做出一副正儿八经的模样。 只是她那眸底还隐藏着些许忍俊不禁。 “殿下发觉了?”陆景安舌尖舔过唇角,发丝凌乱地贴在脸颊边,额间又沁出一片汗。 “你若这般说的话,本宫昨日命木匠打下的床榻可还在。”她故作出一片严肃的模样。 陆景安只是笑,舌尖收回时玩味地在虎牙上撩过:“殿下舍得吗?” “舍得。”苏曦抽离起身,偏头看着肩窝处一片泪水阴影的里衣布料,斜眼瞥了眼面上露出空落的陆景安。 “本宫回头便给你扔去书房,书房内墨味儿重,适合你这狐狸……精。” 陆景安爬伏在床上,双手还紧紧拽着锦被。 他侧头看她,故意一般唇间抽口气:“景安还记得先前殿下写的四字真言,殿下记得挂上。” “景安定日日夜夜看着。” 苏曦正拿着手绢细致擦着手指,将水渍擦净,听着他的话一时未回过神。 少顷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那巫山云雨。 四字真言? 好一个四字真言! “今日不上朝了?丞相大人?”她没好气瞥他一眼。 “尚且有伤在身,不便上朝。”陆景安回答得一本正经,只是捏着锦被的指尖又开始泛白,似有未尽之语:“殿下……” “打住。 ” 苏曦打开门缝,自顾自把铜盆和备好的衣物拿进来。 “本宫饿了。”她将衣服扔床上,端放好铜盆后,将手泡在水中,“起床用早膳。” 又是一阵低笑声后,才听得那带着哑意的话语,竟还带些撒娇的味儿:“殿下,腿软。” 苏曦:…… 好得很。 清晨可以是宁静静谧的,自然也可以是鸡飞狗跳的,还可以是气喘吁吁的。 总之,太阳攀爬的过程,总算透过窗棂上糊的纸,透出些金亮。 花琦老老实实做着守门童的职位,面上带着少女的羞涩,却又像个张牙舞爪的幼虎,尽职尽责地将所有路过的下人都赶走,留下一片清净的地区。 不知过了多久,那些令人脸红心跳的声音停下了,花琦终于舒了口气。 又过了许久,轻声细语也停止了,门推开时发出嘎吱的声响。 “若再热一遍,那面点便不软和了。”花琦忍着面上的羞红,看向自家殿下:“可要传膳?” 她等了许久,却始终没见到丞相大人,歪歪头有些疑惑,目光却没有越池半步。 “传吧。”苏曦清了清嗓子,倚靠着关上的门,面上稍有些心虚一闪而逝:“端过来给我就行,今日便不去膳厅吃了。” 她看着花琦提着裙子蹦跳跑去小厨房,然后端着木托盘朝她走得沉稳,随着距离越近,香味也越足。 “那殿下记得吃饱些。” “好。” 接过装满膳食的托盘后,苏曦重新进入主寝。 托盘放在桌上时碰出轻响,与床榻边锦被窸窣声恰到好处融成一片。 她避开那如影随形的视线,动作不甚自然地布着菜。 锦被将人裹起,只让陆景安露出半张脸,和那双如黑琉璃般的眸子。 他的视线始终追随着她的身影,专注,又贪恋。 “别闹了,起来吃……”苏曦声音依旧清软,带着刻意放柔的哄意,只有拉紧的声线透露着些许紧绷,像上满的弦。 “殿下。”他的声音明显比刚醒时更沙哑,尾音里透着倦懒的潮气,“您刚才……是想把景安给藏起来吗?” 苏曦哑然,拿起一个小兔子形状的面点走到床榻,直接塞入他那还欲说些什么的嘴中,止住有可能喋喋不休的话语。 “呱噪。”她不轻不重地斥了声。 陆景安轻咬着白团又软绵的面点,内里的馅料流沙般淌入口中,甜得令人心颤。 他仰头看着苏曦,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冤家……” 这声称呼像无形的手,隔着心房在瘙痒的地方挠了挠,苏曦几乎要替他擦去嘴角的碎屑,抬腕时却僵住。 太亲密了…… 虽然已经做过更亲密的事了,但她何曾与人这般亲密过?何曾被人这般依附过? 体验太过于陌生,尤其面对的还是曾经她需要警惕的陆景安。 耳廓一点点发烫,她叹口气,丢下一方干净的帕子,轻哼道:“自己擦。” 他如愿以偿看见她发红的耳尖后,才将口中的甜馅一点点咽下,拾起帕子按在嘴角,动作优雅得浑然天成。 素白帕子下,遮住的是唇角餍足的弧度。 “谢谢殿下。” 他缓缓坐起身,锦被刚滑落,又被她拽上盖住,动作间带着些许气急败坏。 “什么?” 他双手紧拽着被子,将半张脸埋入柔软中,嗅闻着被上残留着的气味,呢喃着:“很舒服。” “殿下一如既往的温柔。” “很温柔……” 这话像是对苏曦说的,又像是对他自己说的,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发觉的眷恋和奉为至宝的意味。 第69章 苏曦张了张嘴,嘴中硬逼出两个字:“……闭嘴。” 她撇开头,心中是未知的跳动,是回避型的想逃避,还有些突然被满足的不知名的期待。 种种冲击在一起,拧巴成一团乱了的毛线。 她突然看不懂自己的心了,也突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 尤其是在她被半推半就着突破与他的负距离之后,更是乱得像团杂乱生长的藤蔓。 “可是殿下,您说过要负责的。”陆景安靠近了她一些,勾着若有似无的笑,锦被不知道是第几次落下,分不清是故意还是无心的。 “嗯。”她漫应一声,目光飘向窗棂,喉间却不由自主又吞咽一下。 室内只剩若有若无的咀嚼食物的声音,细细碎碎的。 门外凌乱的脚步声将室内温馨的氛围骤然打破,紧跟着是花琦又惊又怒的声音响起:“站住!你们是谁!”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苏曦指尖微顿,警觉地与陆景安对视一眼。 “快穿衣服。”她站起身,抽出床榻边叠好的衣服塞入他怀中,自己翻身下榻整理衣服。 待一切在紧急中布置完成后,陆景安刚站起身便踉跄一下朝前倾,双腿软绵绵找不着支撑点,眼看着就要摔倒,被她眼疾手快扶住。 “多谢殿下。”他声音还带着事后的温软,透着些暖意,很快又因外界的喧哗而盖上一层寒霜。 苏曦面上红了些,耳根隐隐发烫,搀扶他的动作更用力了:“还能走吗?” “……怪我。” “无碍。”陆景安摇摇头,刚要解释,花琦急促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殿下,丞相大人。皇上他……” “皇上赏赐了……” 花琦的声音惊恐得发颤。 “十位面首,此时正在正院候着……” 第59章 花琦的话语清清楚楚,一字不落地传入房间内。 苏曦无端打了个寒噤,余光里,陆景安方才还如温润的眉眼,此刻已凝满冰霜,弥漫着浓烈又刺骨的凉意。 “面首?”他噙着这两个字重复着,冷笑一声。 苏曦扶着他的手肘,见状思索道:“既是与我有关的,你此时身体又不方便,要么先休息,我去看看怎么个事。” 陆景安借着她的力道,从案上拾起白玉扳指,慢条斯理戴在拇指上,大半个身体都依靠在她怀中,俯首看她:“殿下说笑了。” “既是面首,臣又身为殿下的驸马,怎好不去过目一二?” “那便去看看吧。”她没有异议,正准备扶着人出门。 下一刻,手上的力道骤然一空,陆景安已然挺直背脊向门外走去,步履间仍能察觉别扭的滞涩感,却在跨出门的刹那,周身气势陡然一变。 还是那光风霁月,令人生畏的权相模样。 苏曦默不作声看着他前后的变化,心中暗暗称奇。 正院中,十名郎君站在那儿,排成一派,风格相貌各异,皆是隽秀非凡,五颜六色像开了屏的孔雀。 伴随着身边陆景安越发冷冽的气息,苏曦倒无暇顾及,只是在暗暗猜测苏云宸的心思。 “给长公主殿下请安——” “殿下圣安。” 两人身影刚到,这群人哗啦啦跪下一片。 陆景安面上不显,却按着白玉扳指在拇指上缓缓转动,面若寒霜。 面首们迟迟未等来平身的话,有些胆子大些的悄然抬起头,一眼便落在了站立在首位的长公主殿下,虽听闻长公主暴戾至极, 却生得实在貌美。 想到此,更是有那按捺不住的开始眼含秋波,频频隔空投送。 只可惜秋波未到,寒意先至。 “诸位远道而来,倒是辛苦了。”他嗓音温润平和,却让跪着的众人脊背发凉,仿佛有股寒意直冲尾椎骨。 方才还在暗戳戳投送秋波的郎君,正对上陆景安似笑非笑的眼,慌乱垂头趴伏在地,不敢再抬头:“不敢,不敢当。” 苏曦朝皇宫的方向遥遥看了眼,同时不动声色地在门口等候回禀的太监身上停留片刻。 “平身吧。”她收回目光,虚虚抬手,目光随意落在其中一个长相最为出众的郎君身上:“阿弟果然体贴……” 她漫不经心地说道:“也最为清楚本宫的喜好。” 话音刚落,身侧陆景安径直朝她靠近,表情又紧绷了几分。 她心中倒是有些好笑,陆景安这是在吃醋么? 吃这群开屏孔雀的醋? 她暗自摇头。 在陆景安迫人的威压下,原本花枝招展的郎君们,腿软得厉害,以至于站立都开始东倒西歪。 此下再无人敢开口说话,他们各个噤若寒蝉,人人自危。 唯独方才被苏曦看过的长相俊秀的青衫男子,壮着胆子又开了口:“皇上说了,丞相近日有伤在身,不好伺候殿下。” “故以派我等前来,悉心伺候长公主殿下。” 话音未落,只听得陆景安低低笑出声:“本相倒是不知,自己何须他人代劳了?” 下一句更是句句带刺:“既是皇上美意——” 他转着白玉扳指,语气平静得令人浑身发毛:“那便请诸位先行马厩一步,替本相好生照料那些烈马。” 他站得漂亮,微风吹来,衣襟也纹丝未动。 可那话却犹如含着冰:“想必伺候畜生,比伺候人更合诸位心意。” 苏曦抬袖掩唇,遮挡住上扬的唇角,眼底有些促狭:“到底是阿弟的一番心意。” 陆景安回眸,方才凌厉尽数消失,气息刹那间便柔和下来,眼底更是若有似无的委屈,仿佛在控诉什么一般。 “殿下这是嫌臣伺候的不好么?” 那几位郎君见状面如土色,将头埋低,恨不得重新跪下以头抵地。 刚刚壮着胆子出声的青衫男子也颓然垂头,衣裳沾满灰尘也不敢整理。 谁人知晓刚才那气势可怕的陆丞相,竟……竟对着长公主露出这般姿态。 谁敢看?嫌命长? 神仙打架,而他们身陷囫囵。 苏曦挑挑眉,抬手轻捏在他下巴处,声音慵懒:“丞相的好,本宫已领会过。” 地上跪着的人趴得更低,只恨自己长那一对耳朵。 陆景安唇角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视若无人般就着她的手用下巴又蹭了蹭。 花琦站在旁边,眼底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场面,但很快就收回视线,清清嗓子,摆出长公主身边大侍女的架势:“还愣着做什么?!” “丞相大人已然发话,那还不快去马厩!” 她奶凶奶凶的,毫无威慑力,但眼下那群人早已闻风丧胆,此时慌不择路朝着角落走去,行走间还时不时互相碰撞又赶忙分开,低头继续行走。 “哎——这边!”花琦跺了跺脚,上前领路。 一行人远去后,苏曦余光瞥见门口的太监身影已然不见,正欲收回手,手腕却被握住。 陆景安执着她的手贴在脸上,羽睫微微颤动,更添几分委屈:“殿下莫不是厌弃了臣?” 苏曦回神,上下打量了一番陆景安:“厌弃?你瞧瞧你狐狸尾巴都露出来了,收收?” “是,殿下。”他面上的委屈消失的一干二净,恢复一派淡然的模样,却执着她的手不肯放开。 “您只看着景安,可好?”他嗓音带着软软的调,与方才的模样实在大相径庭。 苏曦在他脸上轻捏,收回手时,没好气道:“陆景安,你还管我眼睛看哪里?” 她转身想回主寝,好生思考一下苏云宸此番用意,却听见背后幽幽的声音。 “殿下,您扶臣一把,臣腰酸得厉害……” 苏曦猛地顿住脚步,回头望向他:“你刚刚不还好好的……” 直到视线撞入那含笑的眸中时,她未尽的话语噎在了喉间。 片刻的沉默后,她认命地回头扶住陆景安往主寝中带。 门扇缓缓合拢,陆景安浑身力道一松,所有力道几乎都压在了她搀扶的手臂上。 “你……”苏曦猝不及防被带动,险些没撑住,忙环住他往床榻上挪,“逞什么强?况且这等小事你也不必亲自处理。” “反倒白白浪费了休息的时间。” 陆景安依在床柱上,垂下眸子,嗓音里带着浓浓的疲惫,和一丝满足:“若不撑着,岂不是遂了他人的意?” “岂非让那些人以为,臣真的伺候不了殿下?” 苏曦执起茶杯抵在他嘴边:“……大可不必。” 他顺从张嘴,就着她的手小口饮着。 微凉的茶水顺着入喉,将干涸的咽喉一点点滋润透:“想必陛下此举便是想羞辱臣……这倒无妨。” “只是方才,臣是真的有些怕了……” 他握住她的手,将人往自己身前拉了些,眼底似是有些脆弱的光点。 “臣突然怕殿下那份兴致过了,便……厌了。” 第70章 他声音轻得像羽毛般:“也怕昨夜今晨,只是黄粱一梦。” 苏曦望着他微红的眼眶,有些微愣住,随即被气笑:“……幼稚。” 她收敛了些笑,认真地凝视着他的双眼,那墨玉般的眸底清晰倒映出她的脸,仿佛就印在最深处一般。 他将脸贴在她衣上,声音闷闷的:“那便依殿下所说,横竖臣也没体会过如何肆无忌惮地幼稚一回。” “陆景安,你与其想这些,还不如想想皇上为何要送十个面首来。” “臣暂时……不愿去想陛下的深意。”他嗅闻着她身上的香气:“实是有些……累了。” 苏曦慢慢顺着他的头发,那柔顺的发丝如上好的丝绸,捻起一缕在掌心若不用力抓住,便会轻飘飘滑落下去。 “陆景安。”她突然出声唤他。 “嗯?” “本宫……”她垂头凝视着他,声音很轻却又字字清晰,“最讨厌孔雀开屏了。” 她似是通过刚才的场景想到了很多…… 想到了那些身不由己的联姻场,黏在身上肆无忌惮的打量的目光,还有为了商业资源献殷勤一般的各家少爷们。 闹心的紧。 陆景安未曾注意到她的神情,还将脸埋在她衣服间,声音带着些许依赖:“只要殿下说,臣便信。” “若真是一场梦,梦过,便也值得。” 苏曦指尖一顿,原本还捻着他一缕青丝在手指上缠绕着,此时那缕发丝倏然滑落。 “不是梦。”她捏住他的下巴,将他的脸缓缓抬起,带着几分恼意:“你这浑身酸软是梦?” “什么梦,能让丞相大人,路都走不得了?” 陆景安眼眸蓦然浮起一层雾气,耳尖都开始发红,罕见地露出些窘迫和慌乱。 他想躲避她的视线,却被捏住下巴动弹不得,只能任由她灼热地目光锁住自己。 似是承受不住,他才终于低声道:“殿下……别……别这样看臣。” “原来,你也会害羞?”苏曦似是发觉什么新奇的体验,拇指在他的唇边抚过:“原来如此……” “本宫好似理解了,你先前喜欢逗弄本宫的原因。” “殿下!”他短促地呼出声,气息乱作一团:“莫要……莫要逗弄臣了。” 苏曦浅笑着,又恶作剧一般地捏了捏他的脸颊,才好整以暇说道: “既如此,丞相便陪本宫分析分析如今局势吧。” 第60章 “是,殿下。” 陆景安的声音还含着倦意,眼神却清明无比。 他稍稍坐直,一缕发丝从肩头滑落,泛着乌黑的光泽。 “他突然送十名面首过来……”苏曦沉吟着,又想起先 前那场鸿门宴,那满殿的辛辣好似还在鼻腔中。 /:. 想来上次的举动并未打消苏云宸的疑虑。 他怀疑自己了? 陆景安指尖捻着那白玉扳指,神色晦暗不明。 “一如殿下所想。”他甚至没有抬头,便能猜到她心中所想:“既是羞辱臣,也试探殿下。” 苏曦侧首望去,两人目光对上。 “等等,我记得之前你说过,皇上曾经是先帝的八皇子?” 陆景安微微颔首:“正是,不过殿下,这朝中的事,您知晓多少?” 她微微怔愣,这倒是两人首次开诚布公的对话了,也是他头一次如此直白的询问。 “不甚清楚。”她将脑海中的记忆仔细过了一遍,她所知的并不多,尤其是关于苏云宸,除了零碎的原主与他之间姐弟情深的画面之外,她一无所知。 陆景安摩挲着扳指,清冷的声音中却带着一丝轻柔。 “先帝在位时,八皇子的生母只是诸多御女中的一位,早早便逝去了,并无依仗。” “长公主乃是先皇后所生,也是先帝的长子,地位尊贵。” 他顿了顿,白玉扳指又轻轻转了一圈,用着陈述事实语气,却又好似在引导着她:“在此前,大公主与八皇子并无过多交集。” “至少在明面上是如此。” “直到先帝薨逝,八皇子继位。” “此后满朝皆知,长公主是陛下最敬重且依赖的皇姐。” 苏曦起身走向窗边,清新的风吹入室内,带着春暖花开的气息。 她想起原主记忆中那个总躲在廊柱后偷看的少年,明明是皇子却羸弱的不堪一击,单薄的像张纸。 她微微蹙眉,指尖抵在掌心,刺痛传来。 可她如何绞尽脑汁去回忆,除了新帝登基当天,竟再挖不出更多的片段。 那日九龙皇袍披身,那个初有长成的少年,褪去些稚嫩,面上还隐有不安和惊恐。 “皇姐,我害怕……” 原主附耳对他说了几句话,少年脸上的恐惧消散,笑如美玉,挺直腰杆一步步走上龙椅的位置。 “众卿——平身。” 苏曦努力将这个回忆片段在脑海中翻来覆去地看,也没有看出端倪。 “殿下?” 记忆与陆景安的声音重叠在一起,苏曦恍然回过神,零碎的画面瞬间被吹散,什么也没有剩下。 “如此说来,其中定有文章。”她活动着筋骨,将乱七八糟的的情绪甩开:“看来眼前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窗外日光透过树叶斜照而进,桌面一片光斑。 “丞相先前说的场地,”苏曦抚过窗棂,被打磨的极好的木质在掌心泛开丝绸般的质感,“可寻好了?” 陆景安垂眸,风吹动树叶摇晃,带着阳光也时而晃动,洒在他纤长的睫毛上,覆出一片摇曳的阴影。 片刻后,他说道:“城郊有一处废弃庄园,三面环山,极为隐蔽和安全,地契早已在臣手中。” “既然如此,便去看看吧。” 苏曦走向隔间:“我换身轻便的衣服。” 陆景安视线追随着她的背影,直到彻底看不见后才收回目光。 身上的酸软还提示着早前的疯狂,点点滴滴都是被她占有的标志。 他嘴角噙着清浅的笑意,休息片刻后从床上站起,动作有些迟缓地朝着书房走去。 书房的博山炉燃着袅袅青烟,案上还放着书卷。 “大人。”从暗处出现一个身影。 陆景安在太师椅上坐下,指尖划过还滚烫的炉身,灼热在指尖处泛开。 “说。” “早先调查的事情有结果了。”暗卫双手捧着纸卷递上,欲言又止。 陆景安接过,打开纸条看到上面清楚的字迹后,原本极淡的笑容消失殆尽,瞳孔骤缩。 “楚家满门忠烈,却惨死战场,尾巴处理得及其干净,但还留下一名哑奴在四处躲避,这才让查探许久的事情终是有了答案。” “只是……” 暗卫小心翼翼抬眼看一眼面色阴沉的陆景安,余光又瞥向没有动静的主寝,这才继续说下去。 “通过种种线索和指认,这背后之人,乃是皇上与……” 他将头埋低了些,声音细如蚊呐:“长公主殿下。” 空气中陷入凝滞,半晌无人说话,暗卫本就存在感极低,此时更是大气不敢出一声。 “知晓了。”陆景安将纸卷烧烬,“楚将军那边……” “应是还不曾知晓。”暗卫赶忙回答:“那名哑奴在属下们的保护之下,不会泄露出半点风声的。” “还有……” 暗卫屏声息气,试探性地问道:“大人,先前部署的……” “是否还要继续?” 陆景安指尖微顿,羽睫遮住的眸子里,没有半点情绪。 他一时间没有说话,目光落在不断升腾的烟雾中,檀香特有的气息慢慢弥漫开,将书房这狭小的空间都笼罩在其中。 暗卫见此,也不敢多言,只是从怀中取出一份加密后的文书摆放在书案上。 “去年大旱蝗灾并起,陛下仍加征税条,百姓们颗粒无收,又因重税下不堪重负,食不果腹,为填饱肚子已是一片血流成河。” “大量流民四处逃窜,最近的一批已经抵达皇城外。” 暗卫观察着陆景安的神色,才继续汇报:“还有暗桩急报,疏勒国借阿依慕身死之事发作,此下已举兵朝东照国边防出发。” 说完后他便不再说话,束手站在旁边,等待示下。 陆景安指节绷紧,指尖都开始泛白。 他抬手揭开博山炉的炉盖,修长的手指执起香杵,不紧不慢地拨弄着炉中积灰。 带着热气的香灰簌簌落下,隐约有火星忽明忽暗,他眉间浮动的暗影也愈发的深沉。 他缓缓出声道:“楚家满门之事暂且压下。” “至于其他事务,等本相通知。” 暗卫抱拳行礼,无声退下。 不远处,主寝木门被推开,陆景安抬头望去。 苏曦换上一身秋香色骑装,长发被简单挽起用细绳固定,面上未施粉黛却照得五官越发精致,鼻梁处一点小巧的红痣在阳光下越发显眼。 第71章 “陆景安,你怎么自己来书房了?” 人还未至跟前,清亮又带软的声音先至。 陆景安指尖被燃烧着的微光烫着也毫不知觉,目光落在她的面容上,原本显得有些阴沉的面色也开始慢慢放柔。 “殿下。”直到指腹灼热并开始刺痛,他才恍若回神般,将香杵搁置下想要起身。 “别动。” 肩膀传来不轻不重的重力,他放软了身体,任由来人将他按在太师椅中。 陆景安微微仰起头,她的发丝落在他的脸颊边,有些痒,却不想去拨开。伴随着的还有一阵甜香气息,似梨般清新又似果脯般黏腻,是与他截然不同的气息。 “嗯?”他喉间轻轻溢出似询问又似迎合的哼声。 “我本想骑马前去更快些,却忘记了你身体可能吃不消。”苏曦双眸中倒映出他的影子。 陆景安轻抿唇瓣,双手缓缓抬起,轻搭在她的腰间:“无妨。” 他似乎是想将人拉近,却又没了下一步动作。 “时间仓促,骑马确是更快些,臣无碍的。” 当发现面前的人并没有第一时间推开他时,陆景安的手又悄悄攥紧了些,将那原本滑顺的面料揉皱了些,眼底有些微光闪烁,暗藏着自己的小心思。 好似这也是他标记了她一般。 “当真?”苏曦有些不信,微微蹙眉看他。 “当真。”陆景安垂下眸子,避开她的视线,只是双手还攥着她腰间衣料,“只是臣有一个不情之请。” “你说。” 陆景安顿了顿,指尖摩挲着那软滑的面料,耳边突兀浮着一些红意。 “臣想与殿下同骑。” 苏曦歪了歪头,看向他,刚欲说什么,就听见陆景安慢吞吞补上下一句话。 “如此也便于给殿下指路。” 苏曦 微怔,随后噗嗤笑出声:“便是想与我同骑,你都要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吗?” “不必如此,虽然我还不知道我们现在到底算个什么关系,但该做都做过了,这点小事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陆景安喉结上下滚动,往日清冷的声音此时都沾上一层暧昧的软烟般,稍显沙哑:“是,殿下。” “殿下还不知应属什么关系么……”他轻声呢喃了一句,而后抬头直视她,唇齿间缓缓溢出一个笑意。 那笑容宛若冰山上开出一朵雪莲,美得魄人。 “臣只知道……” 他一字一句缓慢说着:“臣,是殿下的人。” 赶在苏曦发觉面料被抓皱之前,他松开衣料起身,晃动间虽有些趔趄,但还是稳稳站直了。 他余光落在那皱成一团的位置,还未散去的笑意显得更实质了些。 苏曦完全没注意到他的小动作:“我的人么?你这么说倒也没错。” “既如此,走吧。” 她见他站得稳,率先转身朝门外走去。 府门口牵着枣红色骏马的是先前被派去马厩的面首之一。 此时正穿着鹅黄的长袍牵着缰绳站在一边,男子时不时还偷瞄一眼府门,手心紧张得都在发汗。 刚来长公主府就被打发去了马厩,以后的生活可想而知,一眼就能看到头。 所以刚才下人通传时,他抢在其余面首之前将这活计抢来。 虽然不一定能成事,但至少能让长公主多注意到他几眼。 正想着,他便看见两人身影一前一后迈出,为首的正是长公主殿下。 “长公主殿下!”男子眼中划过一丝惊艳,忙不迭牵着马上前,将背挺得笔直。 陆景安不动声色迈步上前,挡在苏曦身前,阻断了他直白灼热的视线:“退下。” 男子面色犹有不甘,嘴唇蠕动着,到底还是不甘不愿地后退一步,将手中的缰绳递与陆景安。 “殿下,已准备妥当。”陆景安回首望向苏曦,方才对面首的冷峻一扫而空,柔和下来几分。 苏曦目不斜视,打量着面前这匹枣红色的马,随后翻身上马,姿势干脆利落。 站在一旁的男子被她英姿飒爽的动作迷花了眼,方才刚被丞相压下的心思又开始蠢蠢欲动。 可这心思刚升起,却见陆景安不咸不淡地扫了他一眼,那眼神仿佛透过表面直视心灵,将他内心那些旖旎和不堪都看得一干二净。 男子瑟缩了一下脖子,颇有些狼狈地避开陆景安的视线。 “奴刚想起还有马料未曾填上……这便退下了。” 他慌乱扔下一句话便匆忙逃离。 “丞相大人好浓的醋劲。”苏曦拉紧缰绳,浅笑晏晏,“上马吧。” 陆景安收回视线,目光落在朝他伸来的那双纤纤素手,喉结轻微滚动一瞬。 他并未立即搭上,而是先细细抚平她袖口处的一道褶皱,整理妥帖后才扣住她的手腕。 苏曦的手也自然而然地与其交叠,握紧他的手腕,另一手紧拽缰绳,借力之下将人拉上马。 那手明明看起来十分纤细,好似毫无力道,却轻松将陆景安拽上了马。 “殿下……”陆景安喉中溢出惊愕的一声轻呼,背后一片柔软,那甜香的气息如云朵般瞬间将他包裹。 “怎么?”苏曦好整以暇将人搂在怀中,侧首时,呼吸打在他的脖子上,激起他一阵鸡皮疙瘩。 “无事。”他压着突然转哑的嗓,偏头轻咳一声,脊背僵硬着偎进她的怀中。 “这样……很好。” 苏曦笑了笑,感受到怀中人的僵硬后,手臂轻甩:“那便坐稳了。” “驾——” 得到指令后的骏马嗤出一声响鼻,而后迈开蹄就朝前方奔去。 马儿奔跑的瞬间,颠簸感几乎是同时传来。 “唔……” 原本面色平静的陆景安,脸色瞬间煞白一片。 “怎么了?”苏曦专注地朝先前他说的方向疾驰而去。 陆景安有苦难言,他紧紧咬着嘴唇,将那失了些血色的唇咬得殷红一片。 “无……事。”他齿关微紧,四肢都开始发软,本就依偎在她怀中的姿势,此时更像抽了骨一般彻底没了力道,如同软绵绵的布娃娃。 “殿下……不用顾及臣。”话音未落便闭目蹙眉,似在忍耐什么。 苏曦未曾注意到这些,只专注在道路上。 风景快速倒退着,从石砖到松软的泥土地,再到长满嫩草的郊外,远处的山此起彼伏,也越发荒凉。 疾行一段路后,她勒紧缰绳,环顾着四周:“陆景安,接下来往哪走?” 片刻后没有等到回音,她略带疑惑侧首看向怀中的人。 此时才惊觉他周身滚烫,呼吸急促,那黑曜石一般的眸子都失了焦,此时被一层水雾沁润得雾蒙蒙的,耳尖更是红得能滴出血来。 “你怎么了?”她不明所以,将人往怀中又带了带,腾出手碰了碰他的脸。 刚触及脸颊,指腹被他脸上的汗水润湿,与此同时她甚至能感受到怀中的人浑身一颤。 “殿……” 这一段路于陆景安来说极其漫长,五感好似在这条路上被放大,处处都酥麻得厉害。 他听到了她的问话,张开唇想说话,却被彻底哑了的嗓子给堵住了,话语刚起个头就卡住。 更别提脸颊上那略温触感传来时,那本就疯狂的酥麻如沸水般翻腾。 “到底怎么了?”苏曦有些急了,紧紧皱起眉。 他匀了匀气息,才缓缓抬手指向一个方向,只是那指尖肉眼可见地发着颤。 “这条……路,走到底便……是了。” 他嗓音仿佛被碾过一般沙哑,却带有低沉的磁性,反而分外诱人。 苏曦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而后又将目光落回到他身上:“当真没事?” 得到陆景安的确认后,她正准备重新出发。 突然她好像想到什么,面色古怪起来。 “你……”她猛地转头,对视上他那双明显还陷在恍然中的黑眸。 陆景安攥紧手中的扳指,堪堪避开她直视的目光,只余留面上耳尖都沁着粉意:“殿下为何这般……看臣。” “你以前也不会……”苏曦只觉喉咙发紧,后知后觉道:“所以是因为今早……” 陆景安浑身骤然一僵,某种水雾未散,却努力恢复几分清明:“殿下无需担忧。” 他试图直起身,却又重新跌回她的怀中。 “再往前行半里。”他强行稳住声线,又恢复几日寻常的清冷:“仅有一条直抵的道。” 苏曦见他强撑,便也不戳破,重新出发时却暗自放慢些速度。 马儿发出一声清亮的嘶鸣后重新跑动起来,这一次速度要慢上许多,颠簸感也减弱不少,但存在感仍然明显。 陆景安无力地倚在她的怀中,呼吸稍有平复却仍急促。 他修长的脖颈无力地仰着,靠在她的肩膀上,侧过脸更深地埋入她的颈窝处,仿佛在竭尽全力掩饰自己的失态。 第72章 苏曦只觉脖颈处的呼吸带着湿热,吹得人心痒痒的。 与此同时心中还有些好笑。 这人真是什么时候都背负着那层包袱,清晨时也是,每个动作都美得如同一副画,实在赏心悦目。 马蹄铁清脆的声音漫过一条狭窄的道,群山环绕下,一处庄园慢慢显露出来。 “吁——” 苏曦勒马停驻,翻身落地后,她朝马背上的人伸出手:“来。” 陆景安攥紧了鞍鞯,白玉般的耳廓也染上薄红。 他闭了闭眼,将眼中一闪而逝的羞耻尽数藏起,再次睁眼,终是扶着她的肩膀翻身下马。 落地时双膝发软险些站不住,他不得不借着她的力道稳住身形。 被风吹乱的发丝滑落几缕,将他泛红的眼尾盖去几分,却莫名更显风情。 “多谢殿下。” 他堪堪站稳,便开始整理衣襟,声音淡得仿佛没有情绪,只是面上脖上还未曾消散的红意泄露几分狼狈。 “需要休息一会吗?”苏曦打量着面前的庄园,抬眸看了眼开始转暗的天色。 陆景安摇摇头,散开的几缕发丝伴随着他的动作晃动着。 “殿下,庄园内供有休息的地方。”他不紧不慢开始整理着发冠,一丝不苟。 苏曦双手背在身后,微微倾身歪着头打量他:“丞相大人……” 她故意拉长声音,带着些许促狭的意味。 “现在可以跟本 宫说说,方才是怎么回事了吗?” 陆景安撞入她带笑的眸底,好不容易恢复的冷静又出现些许裂缝。 他那双刚恢复清明的桃花眼重新染上水色:“殿下……明知故问。” “还不是因为殿下……” 话语骤然截断,他那贯来无波无澜的眸中极少见地浮出一丝嗔怪,而后又掩饰一般垂眸,借着长长的睫毛遮挡掩饰着。 “是吗?”苏曦眼底笑意更重,忍不住又想逗逗他,这冰山开裂的模样……实在有趣。 陆景安余光瞥见她那如偷腥的猫一般的表情,轻咳一声,待再抬眼时,又是那副高山雪松般的疏淡姿态。 “殿下若真想知道。”他将衣衫最后一处褶皱抚平,努力维持着镇定道:“今夜,臣可以让您……再试试。” 说完后他转身朝着庄园门口走去,起初步履还有些滞顿,不消几步就已经流畅优雅。 苏曦唇角勾起,跟上他的脚步。 啧,嘴真硬。 庄园内的墨羽军看见两人走来,纷纷开始抱拳行礼。 “丞相大人,长公主殿下。” “大人,您之前吩咐的事情已经办好了。” 为首的人上前一步,恭敬引路:“此处依山势建成,外沿皆是峭壁,唯一条道可入。” 苏曦边走边打量着环境,伴随着深入庄园,视线豁然开朗,是一片被清扫得干净的开阔沙地。 “此地常年干燥,也不易有大风作乱。” 再往前拐一道弯,便能看见两间外观看起来简陋却整洁的石屋。 “寝居也已安排妥当。” 他颇有些紧张,时不时抬眼偷看一眼苏曦,心中有些打鼓,生怕这简陋的条件引得金枝玉叶的长公主怒意。 却不曾想他只看到了一脸平静的长公主,好似面前简陋的住所无关紧要,更遑论露出半点不满意的神情。 “挺好的。” 第61章 “先前大人也吩咐的物资也已备下。”近卫指着更远的地方,整整齐齐码着物资:“焰硝和硫黄这等还算充足。” “只是这木炭……”他面露些为难:“眼下冬日刚过,时间也太赶了,木炭是难以凑到更多了,只有这些……” 旁边整齐堆放着一人高的木架。 “至于那白糖,挪用了些,也在库房里放置着。” 说完他便站到垂首站在一边,只是心中难免开始嘀咕,也不知道长公主要拿这些做什么。 苏曦挑挑眉看着陆景安。 先前她随口提了一句配比需要的材料,倒是没想到他不光听进去了,还暗中准备好了,并在极短的时间内就布置下来了? 陆景安看懂了她未尽之语,眸光划过一抹淡到难以察觉的愉悦:“殿下的吩咐,自无不从。” “只是不知这木炭可还够用,若不够,臣再想办法。” 苏曦摇头:“其实无需木炭,我那时只是自言自语。” 她抬眸看向夜色渐深的天空,意有所指:“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陆景安与她交换个眼神,应道:“是,殿下。” 很快便有墨羽军里将庄园唯一的入口重兵把守,仅留少部分的精锐在身后等待差遣。 “大人,已吩咐下去了。” 陆景安轻转着白玉扳指,面上不露声色,目光却落在了苏曦身上,隐隐约约也藏着几分好奇。 苏曦站在原地思量了一会。 要在短时间内大量制作的出威力合适的,首先先排除枪,精度暂时达不到。 她目光在兵器库扫了一圈后,停留在了弓箭上。 用弓箭射击出去,应是最好的效果了,精准度也可控。 “分一部分人先将焰硝混合着水煮,放入些萝卜一同熬煮。”打定好主意后,苏曦便开始安排。 “硫黄同样,放置锅中加热,火不能断,待分层后将上层取出便可。” 第一步是硝石和硫磺的提纯。 得到命令后的墨羽军便开始兵分两路,一队去煮焰硝,一队去加热硫磺,只剩领头的站在原地,颇有些憨厚地询问。 “长公主殿下,怎得还要加入萝卜……莫不是这煮出来的东西还能吃?” “若不能吃,实是有些浪费粮食了。” 苏曦沉吟片刻,正在为难要不要解释,若要解释应该怎么解释时,陆景安将话接过去。 他冷冷瞥一眼首领:“多嘴。” 首领当即噤声,摸了摸鼻子退下了,不多时搬来两张椅子放下:“大人,殿下,时间还长,先休息会吧。” 说完他也转身去帮忙。 苏曦坐在椅子上开始思索着。 用白糖代替木炭,配比要稍改一下:硝石60%,硫磺15%,白糖25%。 全部提纯之后反复调整精度,反复实验几次便可。 陆景安没有打断她的思考,只是略带些探究看着她,直到她显然回过神来才移开视线,看着远处墨羽军忙碌的身影。 他目光放在远处,实则余光还在留意着苏曦,片刻后看似漫不经心般开了口:“殿下知道的东西实在是……” “神奇?”他想了一会才加上补上这个词。 苏曦仰起头,看着天空的星星。 古代的天空很漂亮,晴天的晚上还能看到很多星星,像在丝绒墨布上洒满了钻石,打上了光,北斗七星真的是亮到一眼就能看见。 而现代……别说北斗七星了,有时候那最亮的一颗星都已经看不见了。 她又将视线移动在开始复苏的草木中。 也许等夏天到了,在这里还能看到几乎要灭绝的萤火虫吧。 她小时候透过琴房的玻璃能常常看见,用一句俗透了的话来形容,那就是一闪一闪亮晶晶。 不只是能形容天空的星星,还能形容萤火虫,都一样的漂亮。 陆景安眸光微凝,捕捉到她眼底的黯然,声音放轻些许:“若是难以启齿……” 后半句的话音更是带了几分急促:“便不必说与给臣听。” 苏曦目光从草丛移开,落回他的身上:“你想听,我便告诉你一些。” “在我……”她顿了顿,“我的家乡,这些都是寻常的知识,自幼便要学的。” 陆景安睫翼在火光下颤动着,声音很轻:“自幼便要学么……” “嗯,算得上是常识了,我小时候,总记错……”她清浅地笑着,语气稍带些自嘲:“不过家中父母常说,学这等也无用,不若多跳几支舞,多弹几支曲。” 陆景安眼底掠过一丝冷意,手指轻轻敲在扶手上。 “无用?”他轻嗤一声,但并非对她:“殿下如今随手点拨的常识,或许可换一个真正的太平盛世。” 苏曦将头靠在椅背上,一瞬不瞬看着天空的星星:“也许吧,若因此造成生灵涂炭,我便罪该万死了。” 陆景安身形猛然一滞,似是想阻拦她说这句话,最终还是慢慢靠回椅背。 他声音似清晨的雾:“东照国去年旱灾赤地千里,前年时洪水淹田,再往前……” “这一年年,朝廷没有救灾,陛下反而加重赋税。” “臣曾带着太医署的人,在官道支了大半年的粥棚。后来才明白,臣救人的速度,赶不上他们杀人的速度。” 苏曦怔住,不可思议地转头看向他,半晌没有说出话。 长公主府内,乃至于皇城内,一派平和甚至可以用奢华无度来形容。 她仅仅也只去过云州,疫情惨烈死伤无数,但城内还是能看出至少吃饱喝足是不愁的。 第73章 却不曾想……这世道,竟是这样吗? “殿下可知,前年腊月时,户部用发霉的糙米掺着沙土充作了军粮?”他对上她的眸子,“楚将军那时正在拼死杀敌,收到军粮的那天……” “他恨得险些带兵杀回皇城。” 他一字一句:“所以殿下,您觉得何为生灵涂炭?” 苏曦久久没有说话,她的目光落在那些墨羽军身上,大部分都还是少年,正干得热火朝天。 是她……灯下黑了。 陆景安见此,便抬眸望向星空,不着痕迹地转移 了话题:“臣年幼时,阿妹总是喜欢数星星……” 苏曦领会了他的用意,唇角极其勉强地扯了一抹笑:“是了,那北斗七星,我小时候叫它勺子星。” “勺子星?”陆景安眼底含着淡淡的笑意和怀念:“阿妹也说,这星星像茶匙,弯弯扭扭。” 他收回视线,忽而望看她,身上少了在外时的疏离和冷淡,多了几分认真。 “殿下……” “嗯?” “臣可否……知晓您的闺名?” 苏曦愣了愣,她心中有些酸涩的意味:“说来倒也巧……我与她同名同姓,连相貌都相同。” “不过我的曦字,是父母翻字典时随手指下的字。而她的曦,想必是东曦既驾,明耀天下的含义吧?” 陆景安闻言,手指在扶手上描摹着,似是在写那个曦字。 少顷,他抬眸:“曦,又指阳。” “晨晓时分照耀天下,就连日落时都留下夕阳供世人观赏。” 他声音低缓:“无论您的爹娘是如何取名的,但……” 话音顿住,他声音又放软些许,如同那上好的佳酿,腻得醉人:“在臣眼里,您是唯一的光。” “景安也只认,这一个曦。” “景安满心满眼唯有殿下。” 苏曦心尖忽而一颤,她猛然站起身,仓皇扔下一句:“我去看看他们做得如何了。” 独留他还坐在原地,手微抬起些,仿佛似是想抓住什么,却落了空。 那抬起的手最终慢慢落回了扶手上。 他眼底有些失落转瞬即逝,很快又被其余的意义占满,远处的火光落在瞳孔中,形成俩簇倒着的小火苗。 “长公主殿下,您看是这样吗?” 正在忙碌的墨羽军见苏曦过来,忙笑着问道:“若有不对的地方,殿下您尽管指出来。” 苏曦看着少年们朝气磅礴的脸,心中恍惚越发的重。 她看着他们的动作,点头认可后装若不经意问:“你们都是怎么加入的墨羽军?” 她本不想问,但这队军队和楚沧手下的士兵差距实在太大,相同的年岁,墨羽军却明显更活些,她实在好奇。 “大人心软,收留的我们。”其中一个看起来皮实点的人乐呵呵地说着,“若不是大人,此刻我都不知道尸骨埋哪儿了。” 苏曦轻抿着唇,余光看向端坐在椅上的陆景安。 她不再询问,而是认真看着他们的动作,时间一点一滴过去。 天空开始泛白的时候,才终于将焰硝和硫磺提纯完毕。 “好了!!殿下!您看看!” 少年们欢呼雀跃,明显有违军纪的行为,却没有招来陆景安半点斥责,好像本该如此。 苏曦捻着雪白的硝石粉,朝燃烧的火把洒去,火焰猛然窜高,泛出些蓝紫的光。 她又检查着旁边研磨好的硫磺粉,“做得不错。” “殿下,还需要属下们做些什么?”少年们激动得脸发红。 “取秤砣过来。” 苏曦食指在对应材料上一样样点过去:“焰硝十两,硫磺二两半,糖四两的比例分配好混合后,用石杵研磨。” 她说着,指着旁边竹筒里装着的酒精说道:“加入酒精调和,调至握起成团的程度。” “一点点试,这需要一些耐心。” “配比好之后留引线,用油纸包起,总重要轻,尽量不要影响箭矢的准头,实战前弓箭手需加以练习。” 陆景安不知何时起身了,站在她身后缓缓开口:“箭杆改用竹,剩下的重量正好可抵消。” 他捻起一支箭羽:“明日起弓箭手轮流练箭。” 第62章 七日后,练武场。 “咻——” 一排箭羽携着装有小石子的布袋稳稳射在草人头上。 不远处正在不断调整着配方的近卫再一次点燃引线,不出所料地再次哑火。 弓箭手们见怪不怪,从背布抽出一支箭羽,在箭矢处熟练地绑着布袋。 最初成功的兴奋已经消失不见,伴随着时间推移,质疑的心思也越来越多,只是被强行压了下去。 “长公主殿下研究的这法子,当真有用吗?”其中一个弓箭手正在往袋中装入一把石子,声音压得极低。 “谁知道呢?这么多天过去了……就是可惜了那些萝卜,若是拿来熬汤加点肉块,那滋味别提多香了。” “是啊,本就粮食少,哪怕是长公主殿下,也不该这般浪费粮食才是。” 弓箭营的首领见他们窃窃私语,板着脸走来:“干什么?主子的事也是你们可以讨论的?” “哈……”刚才议论的最凶的弓箭手讪讪,目光中仍有埋怨,“头儿,咱们训练这真的有意义吗?” “竹子本就轻飘飘的,力度也不够,便是射中脑袋,怕是连头盖骨都射不穿……” “是啊,头儿,一直如此练下去,手感便真的找不回来了,到时候……” 弓箭营首领面色都冷了下来:“主子让你们做什么便做什么,废这么多话做什么?” “主子对你们已经够仁慈了,但不代表我也会这么仁慈。” “再议论!军法处置!” “是……” 这下所有弓箭手都不敢置喙了,纷纷拉弓射箭,再次机械性地重复着。 弓箭手的首领转身看向远处,只见苏曦毫不嫌弃脏污,以长公主的千金之躯蹲在那,亲自调试着那平平无奇的秤砣。 她那本来干净秀丽的指甲,此时连缝隙都沾满了硝石粉。 “殿下……”旁边有近卫看不下去了,“您先前才歇息了短短几个时辰,再去歇息一会吧。” “这等脏活累活交予属下们来做便是。” 近卫耐心地劝着,时不时还偷偷瞄一眼远处的陆景安。 自家大人也不管管? 本就不受当今圣上待见了,这要是让皇上知晓了,该如何是好。 无论他心中如何念叨,面上却是不敢表露出半点来。 “无妨。”苏曦将最后的绳系好,把精心调试过后的秤砣交给他:“用这个再重新称重配比。” “是。” 不多时,一份新的火药包做好。 近卫将引线导进后,把火药包放进专门测试的坑中,将火点上。 “后退!”苏曦眉头紧皱,看着那名近卫漫不经心地将火点上,慢悠悠往回走着。 “是。”那名近卫加快了脚步,恭敬有余,实则还是有些不上心。 苏曦视线落在那嗤嗤冒火的火光,正顺着引线一点点燃过去,她本就有些疲惫此时更多了一丝烦躁。 “本宫让你后退!!” 近卫听到苏曦的吼声,不管心中有再多想法,此刻也不敢再耽搁了,快步退出安全区。 “这么多天了,没有一个是成了的,这次也不例外吧。”他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小声嘟囔着,“都是哑弹,还没过年的炮仗响……” 他话音未落,引线已经燃到了头。 “轰!!!” 巨大的响声如巨雷一般响起,带动着沙土卷起一阵肉眼可见的巨浪。 背对着土坑的近卫,猛然感受到一股推背感,将他朝前顶得一个趔趄,刚才还未说完的话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沙土混着小石子从土坑中爆炸而出,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轨迹,顺着他的脖颈处划过。 “这……” 脖颈处传来火辣辣的疼痛,他满脸震惊地回头望去。 原本只有约几米的坑,此时扩大了数倍不说,整个坑内黑漆漆的一片,空气中都弥漫着热滚滚的呛鼻的气味。 不止他在内,所有人都被这一幕给惊呆了,画面几乎和静止一般。 不远处,刚刚还在絮叨面有不满的弓箭手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给惊呆。 在响声刚起时,他们恰好射出一轮新的箭羽,全部失了准头,七零八落地插在地上、草人脚边,甚至于还有直接落在脚边未曾射远的箭。 “刚 才……那是什么?”先前抱怨话最多的弓箭手喃喃着,脚边滚落了一支箭。 “是啊,便是听过最响的雷声,都没有这般令人心悸。” 所有人的目光全部落在那黑漆漆的坑中,只觉得头皮都在发麻,若是这火药包落在人群中,怕是连惊叫声都落不出来便得身首异处。 第74章 不……怕是连全尸都留不住。 想到此处,众人背脊发凉,目光又纷纷落向旁边镇定自若的苏曦,她又开始调试一杆新的秤砣,好似方才的爆炸于她而言只是理所当然一般。 是了……这七天无论失败多少次,他们从未在这位长公主脸上看到过一丝气馁和放弃。 只有满满的自信,好像此事于她而言只是时间问题。 原来不是长公主自大,而是他们坐井观天,小瞧了她。 就在众人都陷入震惊和愧疚之中时,苏曦已经快速按成功的经验,重新调试好了几个秤砣的精度。 “再去配几份。”苏曦随手将秤砣递给身边最近,也同样呆若木鸡的近卫手中。 “是,是!”他回过神,接过来重新忙碌起来。 陆景安始终立于不远处,既不上前干涉,也不出言指点。 夕阳的光照在他衣衫上渡着光,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即便是看到墨羽军们面上带着抱怨质疑的神情时,他也未曾说上只言片语。 因为,那是独属于他信任的方式,他相信她的光芒不会被任何言论所掩盖。 当惊雷般的巨音再度炸响,尽管早已见过那爆裂的威力,此刻仍不可抑制地骤缩瞳孔,他原本虚扣在白玉扳指上的指尖收紧,温润的扳指紧紧卡在虎口处。 苏曦见成功率终于稳步提升,这才舒了口气,走到铜盆边将手浸入水中清洗。 整个过程鸦雀无声,只有苏曦还在利落地指导着步骤,而底下人皆因惊骇而僵硬地执行着命令。 “殿下。”陆景安走到她身边站定,“您做到了。” “不过是多试几次的事。”苏曦不以为意,甩了甩手中的水珠,“接下来把火药包改小些,绑在箭上就能实战测试了。” 两人对话时,仿佛是从震惊中缓过来,倒吸一口气的声音开始此起彼伏。 “天啊……” “长公主殿下!!这是何等的神器!” 有人开始带头,紧接着就爆发出一阵欢呼声,打消了一直以来的沉闷。 墨羽军中几个方才还在议论的少年磨蹭着走过来,脸上带着局促:“长公主殿下,属下知错了……” “是属下嘴欠……” 苏曦摆摆手,正要开口,陆景安已经冷声道:“既知口无遮拦,每人领十军棍。” “本相方才是给你们留些体面。” “但冲撞了殿下,这罚,可有异议?” “回主上!无异议,属下知错。” 这一次,这群半大点的少年没有一丝不服气,脸上都是知错的表情,乖乖列队去领罚。 苏曦见状,也不再多言。 她用手绢将手擦拭得干净,尤其是指甲缝更是细细擦过。 “陆景安,接下来的事情便交给你了。”她将手绢搭在铜盆边,伸了个懒腰:“我要去休息一会。” 陆景安面色柔和了许多,眸中多了几分关切:“殿下安心歇息,交给景安便可。” 他目送着苏曦进入了屋中,伴随着门嘎吱关上,面上那点柔和消失殆尽。 他冷冽地扫视着周围重新安静下来的墨羽军:“看来本相平日太过宽纵你们。” “弓箭手加练两个时辰,制作火药者即刻开工……” 他面沉如水,条理清晰地下达指令,字字不容违逆。 所有人都噤若寒蝉,尽管心中哀嚎一片,但都缩着脖子老老实实听从命令,再无半分怨言。 火红的夕阳逐渐落下帷幕,转变成一片深沉的夜色。 “大人,第一批火药箭已备好。”墨羽军首领上前禀告,“随时可试。” “嗯。”陆景安颔首,不轻不淡地应了一声。 这一次的场地明显大了许多,整装待发的弓箭手执弓装箭展臂,身边有一票人点燃引线。 “咻——” 整齐的箭羽再次射出,带着火星子在空中划过一条明显的轨迹。 “轰!” 伴随着箭羽落到实处,引线刚好燃尽,不消片刻,阵阵轰鸣声在落下的地方炸开。 威力虽不比先前土坑中测试的那般大,却也同样不可小觑。 砂砾尘土石子炸开,处处硝烟滚滚。 更有落在巨石上的箭矢,生生将那坚固的石头炸得四分五裂。 仅仅是那一个巴掌大的火药包,就能造出如此惊人的威力。 所有人都激动得身体发颤,尤其是弓箭手们,眼看着自己亲手射出去的箭制造出如此惊人的威力,更是兴奋得涨红了脸。 陆景安静静伫立,炸响的火光照映在他的精致的五官上,在白皙的脸颊上跃动着明亮的光影。 他侧首看向那简陋的石屋,眼底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柔意。 事已成,待天亮时分,便该与殿下回府了…… 第63章 次日长公主府,花琦在府门口拧巴着小手绢,终于等来了悦耳的马蹄声。 她扬起手绢激动地挥舞着,待看清后,手顿在空中。 马背上先入目的在前方的是陆景安,被苏曦圈在了怀中,耳尖还略有些发红。 “丞相大人,殿下。”花琦只呆滞片刻,就像个小兔子一般跳起来,那手绢被她摇晃得只剩残影。 “殿下殿下,花琦好想您。” 苏曦利落下马,就看见一个身影闯入眼帘,小脸红扑扑。 “嗯?”她有些好笑,抬手捏了捏花琦的脸,入手柔软得不行,“怎么每次都这么激动?” “还不是殿下……”花琦任她捏着脸,笑起来的时候旋起两个小酒窝,“每次都不带花琦一同前去,奴婢呀,只好独守着这偌大的长公主府。” “日日夜夜无事,便只能盼着殿下早日归来,平安归来。” 花琦像个小麻雀一般在她身边围绕,叽叽喳喳的:“也不知道殿下在外面是否睡得好,休息的好不好。” “没了奴婢在身边伺候着,凡事都得亲力亲为,奴婢想想就心疼得不行。” “再有下次,殿下得带上奴婢可好?” 花琦接过她手中的马鞭,朝着紧跟其后下马的陆景安行了个礼后,又重新绕着苏曦絮絮叨叨。 “奴婢虽说帮衬不上殿下什么忙,但定能将殿下伺候好。” 正说着,管家匆匆从厅内走出来,先是无奈地看花琦一眼后,语气略带急促:“殿下,楚沧将军一早便来了,在厅中等候已久,任老奴如何说都无用。” “说是有重要的事情必须要见到殿下。” 花琦吐了吐舌头,轻敲自己的额头:“殿下……奴婢看到您一时间太高兴了,把这事忘了。” 她面上的轻松消失不见,只余歉疚,耷拉着脑袋小心翼翼看着苏曦,好似生怕她生气一般。 “您惩罚奴婢吧。” 苏曦抬手在她头发上揉了揉,并没有怪罪:“下不为例。” 她望向府门内:“既楚将军说有急事,那便一同去看看吧。” 与此同时,正在整理仪容的陆景安听到管家的话,面色也一寸寸冷下去。 他手指不重不轻地敲在扳指上,抬眼间眸底似有暗芒闪过。 正厅中,楚沧一身常服 ,正襟危坐。 听见脚步声后他站起身迎上前:“殿下。” 他刻意忽略了她身边的陆景安,只朝苏曦行礼。 陆景安兀自走向椅边坐下后,接过下人递过来的茶盏,并没有第一时间喝,而是端放在手中。 苏曦挑挑眉:“管家说你一早便在本宫府中等候,是有何要紧事?” “若是说上回的燃烧竹筒,想必本宫已经拒绝过了。” “除此以外,楚将军,本宫不认为你我之间还能有什么要紧事。” 楚沧面色阴沉,剑眉似在拼命压制着什么情绪,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声音反倒平缓许多。 “殿下,末将此次来并非为此,而是想邀请您来兵营去观摩一番军务。” 陆景安将茶盏放回桌面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楚将军,殿下这几日事务繁忙,身心俱疲。” “况且,臣这身子实在不济……”他纤白的手指捻着茶盖转动着,撇去杯圈的浮沫,“也离不得殿下。” “若只是观摩军务这等事,楚将军自己便可做主,还是莫要叨扰殿下为好。” 楚沧面上腾然升起一股怒气,又被强行压制下来。 他不去看陆景安,反而再次看向了苏曦,双手抱拳:“殿下,末将却有十分要紧的事情要与您说,这才想到这个蹩脚的理由。” “实是不得已,还望殿下恕罪。” 苏曦听闻他的话,这回倒是没有立刻拒绝,反倒是思索了片刻。 片刻后,她缓缓将目光投向陆景安:“丞相觉得呢?” 陆景安手指忽而一顿,捻着盖碗刮沫的指尖多用了几分力,滚烫的茶水溅落几滴在指腹上,顷刻间便烫红了那一处的肌肤。 他抬眸望向楚沧,唇角带着一抹弧度,笑意却未达眼底。 第75章 口中的话却是对着苏曦说的。 “殿下若想去,臣自然不敢阻拦。”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回茶盏上,眼帘遮住眸色,“那臣——” 他话还没说话,就被楚沧打断:“陆相既是身体不适,便应在府中好生休养。” “更何况,您耽搁了那么久的新科进士的卷轴可批阅好了?” 陆景安唇边的冷笑越发浓郁,他将茶盖揭开,啜饮一口,“那便无需楚将军担忧了。” 他蓦然抬眸,直视着楚沧,一字一句:“楚将军,你于本相有救命之恩,且向来私交频繁,有话直说便是。” “殿下想必也不会介意臣在场。” 楚沧定定盯着陆景安看了半晌,额间青筋鼓起,片刻后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陆丞相,你竟是连你我之间的事都告诉了长公主殿下?” “竟如此直言……”他话语生生卡在喉中,意识到不对后生生转了个话题,“既如此,此物件本该在数年前就交予殿下。”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老旧的布包,慢慢拆开后是烧焦的黑黄相间的布边:“只是一直阴差阳错,竟到现在才寻着。” 伴随着他话音落下,烧焦的锦绣慢慢展开,被烟雾熏得发黑的丝线也没有挡住原本的精致。 是一副精心刺绣而出的百鸟朝凤图。 苏曦顿了顿,心中有些疑惑但却不动声色,只是太阳穴隐隐有些疼痛。 “这是先皇后的遗物,家父留下的信件说,这是先皇后专门给您及笄时绣的,只是可惜……”楚沧声音平稳,目光始终注视着苏曦。 陆景安面无表情,但放在杯壁上的指节扣得却越发紧了些,仿佛那滚烫的茶水并没有温度,只余留被烫红的肌肤,将那颜色蔓延开。 苏曦注目着那副百鸟朝凤图,额间的不适越发的严重。 先皇后……是原主的生母。 她没有立刻开口说话,而是试图开始寻找记忆。 有零碎的碎片在大脑中划过,看不真切,紧随而来的是鼓鼓跳动的太阳穴,还有漫天的恨意在胸腔之中翻滚。 那不是属于她的情绪。 苏曦微微吸了口气,脚步微退又立即向前一迈,将那瞬间的犹疑不着痕迹地掩饰去。 “劳烦楚将军还专门送过来,遗物本宫收下了。” 她想上前拿起那卷锦绣,却被楚沧按住。 “殿下,您难道不会好奇,先皇后的遗物为何会在家父手中吗?”楚沧压低嗓音,说到后面声音愈来愈轻,尾音轻得几欲听不到。 “殿下!”陆景安忽而出声,他站起身迈了几步,手轻轻放在她的肩上。 苏曦侧首,看懂了他眼底隐藏的意味。 她知道,他是想让她别去。 但…… “丞相不是还有卷轴未曾批阅吗?便留在府中批改吧,科举之事不能再耽搁了。” 她缓缓看向楚沧:“本宫这便随楚将军,去一趟兵营。” 陆景安原本放松搭在她肩上的手骤然僵住,缓缓收回手。 “遵命,殿下。” 他嗓音低沉,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痛色,转瞬又覆上往日对外的冷淡。 “楚将军应当知晓,殿下金枝玉叶,不容有失。” 楚沧瓮声瓮气,松开手中的刺绣布卷:“自是知晓。” 那焦黑的锦绣落入手中,边缘被烫卷起丝的部分刮得掌心生疼,苏曦摩挲着上面的花纹,热意在太阳穴处挥之不去。 她朝前迈了一步,突然间天地间好似突然开始旋转,方向感尽数消失,连四肢的存在感都在刹那间消失。 白光消褪后,眼前犹如漆黑的幕布上布满的各色星点,耳鸣如敲钟般不断在鼓膜内呼呼作响。 “既如此,那便——”陆景安的话语猛然顿住,瞳孔骤缩,失声唤道:“殿下!” 他上前一步,将那软绵绵倒下的人儿拥进怀中,支撑着她身体的手臂都开始发着颤。 “殿下?”楚沧面色一凝,却又别有深意地看了眼陆景安:“陆相与长公主,倒是关系密切。” “楚将军,今日招待不周。”陆景安拦腰将她抱起,冷冷瞥了眼楚沧:“还请回吧。” 楚沧双臂环胸:“哼。” 他从鼻子里嗤了一道气息,眼神越发暗沉:“陆相,你我之间多年的情谊,当真要如此收场?” “送客。” 陆景安没有再回应,抱着苏曦径直朝主寝走去。 “殿下……”他垂眸凝视怀中那苍白的脸,轻声唤了声,声音中含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慌。 “花琦,速去宫里宣太医。” “是。”一直跟在旁边,面露担忧的花琦匆匆领命退下。 陆景安动作极其轻柔,小心翼翼将她安置在床榻上。她绵软无力的手臂垂落在床沿,手中仍紧紧攥着那幅百鸟朝凤图。 他稍加力道想取出布卷,却发现纹丝不动。 “殿下……”陆景安指腹摩挲着她还温热的手腕,声音像是极力在压抑着什么,却还是抑制不住那颤抖的声线。 他好似喉间被堵塞了团棉花般,字字分明,却又艰涩至极:“究竟发生了何事……” 那向来古井无波的墨瞳中,竟罕见得溢出一些恐慌和脆弱,似是在害怕着什么,又似是在怕失去什么。 “别走……” 第64章 起先,世界是白茫茫的一片,而后如雪花屏般转清晰。 萧瑟的宫殿中,秋风卷起地上枯叶打着漩,守在大门的守卫头一点一点的,打着瞌睡,远处还有不知从哪里传来的诡异的笑声和哭声。 天空阴沉沉的。 苏曦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她茫然四顾。 远处,跌跌撞撞跑来一个身着宫装的女童,越过守卫径直进殿,无人阻拦。 “母后——” 苏曦定定望着她,朝前走了两步,竟鬼使神差地跟着进了殿中。 “母后,儿臣今日得到父皇的夸赞了,您看。”女童从怀中取出一颗圆润的珍珠,如同献宝一般递上前。 殿中坐着一个抱着襁褓中婴孩的女人,面容秀丽,身着简单的衣物,却掩盖不住那股疲惫的苍白。 “曦儿真棒。”女人笑着,腾出一只手轻轻覆在她的头上抚了抚,“本宫的曦儿,便如这最好的明珠一般,走到哪都是最亮眼的。” “真的吗?” “母后何时骗过你?” 女童的眼神突的一下就亮了,将那珍珠小心放在桌上:“虽只有一颗,母后且再等等,待儿臣再去将剩下的都赢来,定给母后打一份漂亮的头面。” “ 你有这心意,母后就很高兴了。”女人透过未关严实的门望向天空,几乎是呢喃般说道:“只是本宫如今这模样,要那头面有何用?” “身为皇后,竟沦落在冷宫中……” 她苍凉地笑着,声音中满是悲怆:“只是苦了你,被本宫拖累才不得你父皇宠爱。” 女人视线落在桌上那颗拇指大小的珍珠,眼底划过一丝极不明显的嘲讽,但因女儿就在面前,那抹嘲讽只出现了一瞬。 这珍珠的成色,分明是一斛珠中最次的那颗,皇上当真是好狠的心。 将宠妾灭妻这等见不得光的事,摆在了明面上。 苏曦站在门口,发觉并没有人能看见自己,她的目光落在了那女童的身上,稚嫩的小脸上,鼻梁那颗痣晃得人头晕。 这是原主小时候吧。 她渐渐明白过来,这应当就是原主的过去,和以往得到的画面相似,再一次以梦境的方式呈现出来吗? 两人交谈的声音重新拉回苏曦的注意力。 “母后,皇弟的名讳可有取好?” 女人摇头,面上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你父皇可能是忘了吧,说不定他有他的打算,孩子太小,太早取名容易压不住。” 女童凑过去,踮着脚尖解开厚厚的软布,瞅了一眼:“上回儿臣来看他的时候像个小猴子,现在还是红彤彤的,一点儿也不好看。” “小孩子刚出生都是这般,你呀……”女人失笑,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你小时候也是这般。” “母后莫要取笑儿臣,他们都夸儿臣生得好看,哪有皇弟这般丑。” 女童托腮思索了一下:“像块干巴巴的木头,若父皇忘记了,儿臣也会取名,不若便取‘木’好了,教书师傅前些日子才刚教的呢。” 女人半无奈半宠溺地说道:“怎可如此草率?若叫你父皇知晓了可如何是好?这皇子名讳都是要皇上来取,岂可越过去?” “不草率,儿臣想了许久呢。”女童眼神亮晶晶的,手指还在空中比划着:“教书师傅说,木,如参天大树一般,茁壮成长,是极好的寓意。” “何况,就当取个小名,不叫父皇知晓便好啦。” “你呀,真是拿你没办法。”女人又摸了摸她的头发,沉吟片刻后,“不若便叫沐吧,润泽万物。” 第76章 “好呀。”女童手背在身后,在原地转了个圈笑道:“母后学识好,选的字肯定要胜过儿臣。” 她上前捏了捏襁褓中男婴的脸,声音糯糯的。 “苏沐,以后便是我的阿弟,阿姐定会护着你,此生顺顺遂遂的。” 室内的气氛温馨,冲淡了先前那些阴郁的气息。 苏曦站在也好奇地走近看了眼襁褓中的男婴。 苏沐吗? 她思索了一会。 可是先前陆景安说了,原主扶持八皇子上位,其余的兄弟姐妹都被原主杀害了。 此时看,分明对弟弟十分爱护的模样,莫非后面又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盯着女童的纯真的笑颜,无论如何也没办法把面前这个小女孩和后来的原主关联起来。 “曦儿真乖,等你以后及笄时,母后便将这个送给你。”女人看向角落处。 角落处摆放着一个绣架,上面寥寥几笔,能看出绣工十分精细,只是暂且还不能看出图案来。 “儿臣常听人说,母后闺中时的绣工乃是一绝,只是从未看过。” 女童一蹦一跳过去,看着上面的绣迹:“虽现在还未曾看出母后想要绣什么,但儿臣觉得,定是极好的。” 远处一个奴婢匆匆走过来:“公主,您怎得又……” 话音未落,便被女童打断,她如同小大人一般,年岁虽小却已能看出些气势:“住口,本公主如何行事,岂能容你插嘴?” 说完她看向女人,又笑得柔软,乖乖巧巧行了个礼说道:“母后,儿臣先行退下了。” “去吧。” 苏曦看着女童和宫女一前一后地离开,只留下这位被废的皇后抱着男婴,面上的笑容不再,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悲伤和绝望。 她捻起桌上的珍珠,手指捏得用力。 “此等俗物,也敢用来赏赐本宫的女儿……”她眼神阴郁,抬手想将那珍珠扔出去。 下一刻,抛掷的动作一顿,那原本要被扔的珍珠,被她用手指一点点推回,圈在了手心。 一声轻飘飘的叹息在空气中分外明显。 “罢了,虽是那人赏的,但却是曦儿的一片心意。” 苏曦站在原地,若有所思。 这位皇后看起来确实是很爱自己的儿女…… 下一刻。 苏曦惊骇地看着原本还算年轻的皇后在这一刻突然间开始,那苍白却保养得极好的肌肤,也不知不觉多出一些皱纹,黑色的秀发也多出几丝白发。 她下意识看向角落那处原本还未绣完的刺绣,如同动画一般快速填补上所有空白的角落。 俨然是一副已经完工的模样,只差最后一点收尾。 正是百鸟朝凤图。 苏曦心中卷起惊涛骇浪,很快,四周浓烟毫无预料地升腾,火焰熊熊燃烧,热浪袭来。 “咳……”皇后捂住口鼻,踉跄地从苏曦面前冲过去,将角落绣架上的画一把拆下,护在怀中。 烈火带着要吞噬一切的狠意,疯狂地寻找着一切可燃烧的事务。 很快,浓烟遮盖了所有可视处。 只能听见那一声又一声抑制不住的咳嗽。 苏曦感受不到热度,也感受到不到这屋子中的浓烟,她如同一个无法干涉的旁观者,什么也做不了。 “曦儿……”皇后的身影在浓烟中穿梭,她刚好走到了苏曦面前,只因这儿的桌面上摆着一处茶壶。 茶壶中的水还很充足。 苏曦眼神亮了亮。 是了,用茶壶用的水打湿布匹后,捂住口鼻后,想办法冲出去,能换来一线生机。 她正在心中感慨时,却见面前的女人毫不犹豫地将茶壶中的水尽数倒在了那百鸟朝凤图上,浸得透透的,然后将图放在了地上。 那是周围没有任何可燃物,但是烟雾也最大的地方。 “咳……咳咳咳!” “曦儿……母后……不能陪你了……” “曦儿……好好活下去。” 苏曦瞳孔骤缩,呼吸都急促了几分,尽管知道她并不能听到自己的话,还是失声喊道:“你……你会死的!” 意料之中,她的话音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她只能看着那一身简单服饰的皇后,身形渐渐蜷缩在地,试图用自己的身体将那绣布盖住。 火海中,开始有房梁裹着火落下,溅起一片浓尘。 烟越发浓,苏曦什么也看不见了,她无力地放下手,转身走出殿外。 这么大的火……为何没人来救呢? 那里面,可是皇后啊! 再怎么说,那也是皇后!难道当真是落难的凤凰不如鸡不成? 她忍着心中的悲凉,缓缓朝前走着,等走到院中回头望去,整个冷宫已经被火焰裹挟在内,如同一颗巨大的火球,照映在她的瞳孔中。 就在她站在院中,心有戚戚时,远处撕裂的一般的悲鸣炸响。 “母后——” 苏曦一怔,缓缓朝声源看去,少女一身公主宫装,本有些束手束脚的华服被她跑得凌乱,宽袖甩得生风。 她抛下了所有的 礼仪,不顾一切推开身边阻拦的下人,疯了一样试图朝火场中冲去。 “你们这群废物!!!” 被四五个人死死拽住的少女,声音尖利,面容扭曲:“为何不救火?若母后有事,本公主要你们全部陪葬!啊!” “听见没有!放开!放开啊!!!” 旁边的下人跪了一地:“公主不可啊……火势实在太大……” “废物!蠢货!” 苏曦咬咬唇,看着面前这个跟自己一模一样长相的少女,心中五味杂陈。 少女力量有限,无力挣脱那么多下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冷宫的宫殿被烧成一座黑漆漆的骨架,火才慢慢停下来。 她站在原地,面上的愤怒转变成绝望,然后又是浓浓的恨意,再后来…… 是一片麻木的平静。 “良妃……”她低低笑出声,而后越来越大,骇得周边下人都开始瑟缩。 苏曦只能就这般看着她,心中叹息。 就在这时,那少女收了笑,抬眸朝苏曦的方向望去。 猝不及防间,两人四目相对。 少女微启唇瓣,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眼底红得如同厉鬼索命:“看到了吗?” 第65章 “本宫的母后便是这般惨死的。”少女站起身,周围下人们仿佛没有灵魂的人偶,只是默默垂着头。 “你……能看得见我?”苏曦被吓了一跳,但很快便冷静下来。 “你不是一直想要本宫的记忆吗?” 周围的环境开始变化,所有的景色如光斑开始消褪,又重新陷入白茫茫的一片。 少女的身形开始抽条成长,最终两个一模一样的人,面对面站在了一片虚无之中。 “既想知道,让你看便是了,苏曦。” 苏曦浑身汗毛都开始倒立,她忍不住倒退一步,如同被扼住喉一般,干涸的可怕。 “你……是人是鬼?” 她忍不住问出口。 “本宫倒也想知道。”长公主冷笑一声,唇角勾起的弧度衬托得本就艳丽的面庞,更是如同罂粟一般,美却致命。 两人长相相同,气质却截然不同。 一个如天边的暖阳,一个如带刺的血月。 “本宫早就死了,死于一时失算。” 苏曦紧紧抿着唇,强行将内心的想法尽数压下,不让面上露出太多表情。 “是吗?” “虽然不知道为何本宫还存在于这世间,不过……”长公主慢慢悠悠从发髻间取下一支发钗在手中把玩着,面色淡淡,“也许本宫很快就要消失了。” “真是不甘心。”她嗤笑一声,走到苏曦面前,“这般天真,这般理想化,你究竟是从怎样的一个世界里过来的灵魂呢?” 长公主捻着发钗,尖利的一角挑起苏曦的下巴,玩味地看了眼。 苏曦撇开脸,挣脱了对方的束缚,抬手在下巴轻轻一抹,所有的情绪也在这个动作间尽数被抹去。 抬眼间,眸色只剩一片平静。 她问道:“既然你很快就要消失了,那现在让我看到这些,又有什么图谋?” “图谋?”长公主好像听到什么很好笑的事情,掩嘴吃吃笑了几声,笑意不达眼底:“本宫看到你将那陆景安驯服得极为乖巧。” “倒是件很有趣的事情。” “不过,谁知那是真心,还是假意呢?” 苏曦面色不变,余光仍在警惕打量着周围。 “别看了,比起这些,你难道就不好奇,本宫是怎么死的吗?”长公主笑得极为恶意。 苏曦收回视线,定定地凝视着她。 两人眼神交汇的刹那,苏曦一直以来在脑海中的疑虑好似串联了起来。 真相近在咫尺。 长公主缓缓笑开,持着发钗在手中慢悠悠转了个圈,才一字一句说道:“看来你也挺聪明的。” 第77章 “正是陆丞相,也正是新婚夜。” 她声音不大,却很清晰:“本宫一时不察,倒是未曾想到……他还能有如此的胆量。” 对于这件事,她说得毫无阻塞感,好似根本不在意自己因此死去的事实。 长公主看着苏曦眼底极快地闪过一丝愕然,而后又强装无事的模样,嘴角勾起玩味的弧度:“看来他没有告诉过你这件事。” 苏曦死死咬住舌尖,不肯泄露半分情绪出去。 可心却一寸寸凉了下来。 所以……原主死于新婚夜。 陆景安其实从一开始就知道她并非原主。 那这段时间的一切…… 长公主的声音打断了苏曦的思绪: “那么现在,天真的大小姐,来告诉本宫,你信他有几分真心呢?” 苏曦闭了闭眼,心跳过速后是截然不同的反应,四肢细微的麻木后如潮水般褪去,所有乱糟糟的想法都单独被置放入匣中,而自己尽数抽离出来。 她再睁开时也眼底一丝情绪也无:“很重要吗?” “他真心与否,对我来说,很重要吗?” 她动作缓慢,将发丝撩至耳后:“你以为……我会在乎他吗?” “哦?”长公主凝视着苏曦,眼底划过一些趣味,“看来……” “比起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我更好奇你的故事。”苏曦没有在原本的话题上继续打转,而是打断了她的话:“刚才你让我看见了皇后的死因。” “那苏沐呢?” “死了。”长公主懒洋洋地说着,除了面上极快地划过一丝嗜血的恨意以外,竟是一派平静。 “母后去世后没有多久,本宫的弟弟也意外身亡,不过这意外么……”她眸光一点点冷下去,“终究是要血债血偿的。” “是你之前说的良妃吗?” “不错。” 周围白茫茫的一片重新开始变幻,走马灯一般,一幕一幕放映着。 “良妃便是父皇的宠妃,害本宫的母后被废,还试图养废本宫。” “后来见本宫重新赢得父皇的宠爱,更是在嫉恨之下,一把火烧死了母后,杀了本宫的弟弟。” 长公主慢条斯理地说着,语气里弥漫着无尽的寒意。 “所以……她也死了。” 苏曦面不改色,安静目睹着随长公主话语而一帧一帧闪过的画面。 “本宫将她身上的肉一片又一片地割了下来,她最引以为傲的面容,最引以为傲的身材,还有那腹中的胎儿,通通割了。” “看她惨叫着咽气,本宫真是痛快极了,可即便如此,也难解本宫心头之恨。” “所有人都说本宫被良妃养废了,那本宫不将这件事情坐实,岂非对不起她多年来精心教导?” “正好本宫也觉得这些玩意儿甚是有趣,看人鲜血淋漓,看人高声惨叫,颇有一番滋味。” 闪烁而去的画面上血腥无比,苏曦压着胃中翻腾的酸液,将视线移开。 她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周身漫天的血腥画面,最终视线却落在黑夜中,长公主对着陆景安说满盘皆输的画面上。 长公主顺着她的眼神望去,声音有些耐人寻味:“怎么,不是不重要么?” “我只是好奇罢了。”苏曦别开眼,将心尖的寒意压下,反而不避不让:“你的目的是什么?” “目的?”长公主将问题轻飘飘扔回给她:“你觉得呢?” 苏曦沉默了。 原主在意的母后被宠妃害死,就连弟弟也没能逃离魔爪,一切的源头,都是因为她的父皇。 所以原主的目的,自然也是…… 她视线在周围数不清的画面中,精准地定格在其中一帧上。 正是先皇驾崩的那一夜。 她看着原主捧着亲手做出的汤,递给了先皇,身边的太监早已被买通,抱着必死的决心试毒后,那碗汤自然顺利被先皇喝下。 先皇面上浮出慈祥的笑容,正欲夸赞,胸口滞阻,一大口鲜血从口中喷出。 与此同时一起倒下的,还有先皇身边的小太监。 她看着原主优雅地踩上架子,将牌匾后的圣旨拿出,看了一眼后干脆利落地烧烬,重新又写了一份新的圣旨。 玉玺盖印时,先皇说了最后一句话。 “贱人……你何时学会了朕的笔迹……” “果真与你母亲一般……” 话音未落,他便被原主掐断了脖子,下手准确又果断。 苏曦收回视线,她原以为自己会看得反胃,却意料之外的平静,平静得像一滩死水。 “那帮老臣,都颇得父皇喜爱。父皇惜才,常 与本宫念叨,本宫听得耳朵都要生茧。” “陆景安少年聪慧,天之骄子。父皇常常感慨,有此大才之人辅佐,又有朝堂重臣坐镇,何愁东照国江山不稳?” 长公主唇角的弧度一点点收回,几乎抿成一条线,恨意入骨。 “那本宫便——以利矛击厚盾。” 苏曦不语,心中已然清楚了一切。 好厉害的手段。 设计乌龙和亲事件,让蒙在骨子里的忠臣下意识替先皇宠爱的大公主说话,统一对外献祭了唯一不同的声音——陆景安。 西吴国五年质子,让陆景安泡在仇恨中,回东照国的第一件事,自然是……清算一切。 以矛击盾,用先帝留下的人才,清扫朝中属于先帝的党派。 目的自然不言而喻——她要击毁一切属于先皇的自豪,不惜一切。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向来如此,只是…… 苏曦良久没有出声,就在长公主以为她不会再说话的时候,一道极轻的声音传了出来。 “天下百姓,何其无辜?” 长公主挑了挑眉,对视上苏曦的双眸,那双与她生得一模一样的眸子里,通透又清澈,如清晨的露珠,还含着悲悯的眼神。 她最讨厌这种眼神。 “天下百姓,与本宫何干?一群蝼蚁罢了,死了便死了。” “父皇不是最在意这天下百姓吗?不是最想国泰民安,成为一代明君被史书记载,好流芳百世吗?” “本宫偏不如他意,他若九泉之下有知,便该知晓,他才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本宫偏要用这天下的血,来祭奠母后与阿弟的亡魂!” “你。”长公主睥睨着苏曦,语气中带着不屑:“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灵魂,又怎能懂本宫的痛?” “想必你也听过一句话,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苏曦不避不让,面上带着些极淡的旁观者的冷漠,转瞬即逝。 她指着身边的回忆画面,声音放得轻柔却夹杂着疏离:“你看,这副百鸟朝凤图是你母亲用性命保下的,是因为那是她绣了多年才完成的绣画吗?” “不是,是因为这副画,是她给你的及笄礼。” “你后来想去寻,却未曾寻到,你知道它在谁的手里吗?” 长公主冷冷看她,没有接话。 “在楚家老将军手中。” 她指着的那个回忆画面,正是原主设计让楚家全部惨死战场的画面,温和的声音中藏着冷意。 “你肯定也回去寻过,但是那场火烧得旺极了,想必连灰都没有剩下,你一无所获。” “我说的对吗?” 第66章 “是又如何?”长公主似是想明白了什么,面色白了一些,却不肯面对。 苏曦继续引导着:“或许在这场大火中,唯一试图去救皇后的,只有楚家。” “而你的母后,或许是生命垂危,亦或许是心存死志。” 她声音很软,却仿若念白,没有起伏的波澜,也没有多余的怜悯。 “具体真相是什么,不得而知,但是她将这副绣画给了楚老将军。” 她声线很柔,如同那温柔刀般,字字句句带着无形的锋芒:“也许你的母后还有留下什么遗言,或者是对你的嘱咐。” “但是你听不到了,真相是什么,遗言是什么,你永远也不知道了。” “因为你亲手设计让楚家忠烈,满门惨死。” “现在,你还觉得,天下人皆为蝼蚁吗?” 长公主脸白了几寸,她后退一步,很快又稳住身形。 “你的母后应该常夸你聪慧,我能看出来她以你为骄傲。” “你机关算尽一辈子,可曾想过,冷宫大火那晚,你的母后最后一句喊的是什么?” 苏曦凝视着她的双眸,看清了她瞳孔骤缩的瞬间,一字一顿:“曦儿……活下去。” “她到死都惦记着你。” “现在,你觉得她还会因你满身血债而骄傲?” 长公主银牙紧咬,朝前进了一步,声音带着风雨欲来的刺骨:“那又如何,本宫是为了给母后报仇。” “待这天下人,都给母后陪葬……” 她话音未落,苏曦打断:“你最失败的不是复仇,是明明可以堂堂正正的赢,却偏要活成阴沟里的老鼠,闹个人人喊打的局面。” 第78章 苏曦边留意她,边分神将周围的记忆画面尽数记下来。 待画面全部消失后,她才将注意力重新分给那身体几乎半透明,跌坐在地上神色不明的长公主。 “人们拼命努力活着是刻在基因里的本能。” “你无权定夺一切,因你也是芸芸众生的其中一人,不是神。” “当然,我不是想让你接受我的观点。”苏曦走过去,轻轻蹲下去,抬起她的脸:“我没有资格替任何人原谅你,你做的事需要你自己去承担后果。” “我只是想对你说几句话。” 她安安静静将最后的话说完,声音中带着蛊惑人心的温柔:“如果你母后知道这一切,她一定会心疼的。” “她不会后悔将你带来这个世界上,但她肯定恨自己没能再多陪你一段路。” 一颗晶莹的泪从长公主眼眶滚落,所有的表象在此刻都分崩离析。 她轻轻撇开头,抬起手掌将那滴泪向上抹去,拭泪的动作都做得傲气,仿佛在这一刻又成为那高高在上的长公主。 “就算你说得是对的,又如何?” 她说完这句话便抿紧了嘴唇,可眼底的光却一寸寸暗下去。 苏曦亦是沉默着。 周边还是那片白茫茫,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直到长公主身形几乎透明的时候,她终于低低笑出声,眼泪都要笑出来。 连服软,语气都要带着傲慢。 “你既用了本宫的身体,自也要承担本宫的罪孽。” “那便用你的想法,去整治这摊烂摊子吧。” 话音落下,长公主的身影消失,惨白的世界被墨点一点点吞噬,世界重新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苏曦驻立在一片黑暗之中,被黑暗吞没时,方才那些佯装出来的温和消失不见,只余周身一片冷寂的疏离,像是与世界都隔了一层。 “你的罪孽?你的烂摊子?” “与我何干。” * 陆景安守在榻边,这已经是苏曦昏迷的第三日了。 素来极在意形象的他,此刻身上还穿着三日前的那身长袍,墨发散乱地散开,几缕发丝落于额前,面色苍白如雪。 他一遍遍不厌其烦地用温热手帕擦着苏曦的手指,将她打理得一尘不染,却丝毫未曾顾及上自己。 烛光打在他的脸上,眉眼间是贯来的清冷,可那手指颤得肉眼可见,眼尾更是红得浓烈,仿佛下一刻就能落下颗泪。 “殿下……”他将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声音低不可闻:“……该醒了。” 温热的手掌贴在脸颊上,带着她的独有的清甜的香气。 一丝很轻的颤动传来,触动着脸颊上细微的汗毛。 “殿下?”陆景安瞳孔间迸发出微光,身体朝前倾,墨瞳锁在她的脸上,好似生怕这一切只是场梦。 苏曦睫翼轻微抖动,随即缓缓睁开。 “殿下!”陆景安喉结滚动,黑眸中雾气翻涌。 可他还未开口,那只被他紧贴着脸的手开始抽离。 力道不大,却不容抗拒。 陆景安僵在原地,掌心空落落的,胸口钝痛着,几乎是下意识想伸手去触她,可最终还是无声收回袖中。 苏曦撑着身体缓缓坐起来,眸中并无多少温度,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身上。 陆景安抿紧唇,喉间干涩:“殿下为何这般看臣?” 这明明该是质问的句子,可从他口中说出时,尾音却发着软,似是在隐隐示弱一般。 他衣衫本就乱了,此时衣领敞开露出截苍白的脖颈,喉结不受控地上下滚动着。 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丞相,此刻却没由来得开始心慌。 苏曦没回答。 陆景安拇指死死抵在拇指的扳指上,胸口跳动时还伴随着钝痛。 当她的目光扫过来时,他指尖都麻到发痒。 “呵。”看他反应,苏曦嘲讽地笑了声,指尖漫不经心卷着他的发丝,“看来我昏迷时,梦呓不少话?” 陆景安瞳孔微缩,纤长的睫毛猛然一颤,却强撑着平静:“……殿下昏迷时确有呓语,只是吐字不清,臣没听清。” “是么。”苏曦猛然拽紧手中的那缕头发。 一声极浅的抽气声被压抑,他被迫抬起头,修长的脖颈尽数展露在她的面前,声音含着忍疼的颤音却又拼命稳住:“太医说梦呓之语……” 他声音哑得好像下一秒就要彻底碎掉:“当不得真。” 苏曦眸中冷寒闪烁着,平时展露出来的温柔不再,五指收拢将他的发丝尽数拽在手心。 “先前我说可以试着信任你,但是,你似乎瞒了我许多东西。” 拽拉感的疼痛从头皮一点点漫开,他终是受不住般,眼尾沁出泪滚落而下。 他压着喉间的闷哼,维持着那于他而言近乎羞辱的姿势,声音破碎:“殿下……” “求您……别这样。” 苏曦并没有松手,反而更用力了几分。 “避而不答?” “那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先前你勾引我,也亦有图谋。” “你让我怎么信你?”她逼近他,另一手狠狠掐住他的下巴,从齿间逼出一声冰冷的哼声。 “嗯?” 下巴传来几乎能碾碎骨头般的力道,陆景安瞳孔骤缩,面上血色几乎是寸寸褪去。 “不是的……” 他刚欲解释,却被苏曦打断。 “丞相大人,好心机。” “想必从新婚夜那天,丞相便就发觉这身体换了个魂。” 苏曦眸中冰凉一片,如瞬间抵达了冰点:“所以按兵不动,观察我,试探我,利用我。” “不惜以身做局,用美色来引诱我。” 她眼底不知是失望还是什么,最终都化作了一片平静。 “因为我比长公主更有利用价值?呵……” 她唇间又溢出一声冷笑声。 “不是的!”陆景安发出短促的话语,呼吸乱成一团。 他骤然抬起双手悬在半空,指尖抖得厉害,可最终也只敢虚虚握住她掐着自己下巴的手腕。 “新婚夜那晚……” 他声音哽在喉间,跪仰着的姿势显得格外狼狈又脆弱,“臣确实……确实知道……” 滚烫的泪砸在她因用力而绷紧的虎口上,她纹丝不动,眼神没有一丝温度。 “可后来……后来那些吻,那些……”素来清冷如玉石般的声音哑得厉害,哑得破碎,耳尖漫起的红意也不知是疼的还是别的什么。 “难道殿下觉得,这也是能演出来的吗?”他控制着紊乱的呼吸,尽可能的让自己声线平稳。 苏曦淡淡扫他一眼,声音冷得彻骨,唇瓣微启,只吐出一个字。 “是。” 苏曦话音落下,他本来紧绷的身体忽然整个软下,似被抽走了脊骨一般。 原本还试图握在她手腕上的手颓然地滑落在身侧。 他甚至将身体朝前倾了一刻,将自己脆弱的脖颈送到她指下。 “怎么,做出这番姿态,又想赌我会不会心软?”苏曦垂下眸,手指用力得都有些疼,“你确实聪明。” “只用了极短的时间就了解了我的弱点,我的喜好。我不否认,你确实撩拨过我的心神。” 她抬眼,望着那几乎放任她作为的陆景安,面色更冷几分:“可我原以为是日积月累相处而生出的了解。却不曾想,从一开始,就是个局。” “可惜……陆景安,你错漏了一步。” “在我的观念中,男人么……这个不乖,便换一个乖的。” 她看见他忽地极轻笑了声,唇色苍白得可怕,没有辩解,也没有哀求。 “原来如此。”陆景安声音轻得像一缕烟雾,无需刻意打散便会化为空气,含在眼眶中要落不落的泪突然散开。 他突然挣脱了她的束缚,猛地扣住她的后脑勺吻住她的唇,咸湿的泪水在口腔中漫开。 双唇接触的瞬间,苏曦似早有预料般,毫不犹豫地反击将人掀翻在榻上。 “有些招数,用多了便不好用了。”她冷声道,拇指轻擦去唇上的温度。 陆景安毫不抵抗,任由自己重重摔在了床上。 “您看……”他仰躺着望她,墨瞳一片死寂:“臣横竖都是殿下的人。” “若殿下不解气,”被咬破的唇瓣慢慢溢出血丝,下巴处一片红晕,他却恍若未觉。 “……随您处置。” 第67章 “随我处置?”苏曦尖锐的指甲掐入掌心,心口满是一片凉意。 她的目光落在床上看似虚弱和顺从的陆景安身上。 原来……这一切都是演出来的。 可笑,她竟信了他。 原主说得对,她太天真。 天真得……让她自己都想嘲笑自己。 心底突生一片烦腻,一切都变得了无趣味。 “本宫对如何处置你,没有任何兴趣。” 第79章 苏曦短暂地停顿一瞬,收回目光时,眼底只剩一片决绝。 她的话语如同吹破窗户纸的寒风,瞬间冲破陆景安强撑的冷静。 寒风突至,他胸口痛得厉害,好似被物件凿开一个洞,风口每灌入一次都将伤口撕裂得更大。 “殿下——!” 陆景安下意识撑起身,踉跄着想下床。 脚尖刚触到冰凉的地面,软绵的双腿毫无支撑点,整个人砸向地面。 世界开始旋转,本就朦胧的视线更是翻天覆地,只剩一双精致的凤履,上头还绣着展翅的凤凰。 膝盖骨好似都要摔碎了,可还是胸腔更痛,连呼吸都一片灼热。 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慌漫上心头,比西吴国五年任何酷刑都令人窒息。 “别走……” 陆景安执着地仰起头,手朝前伸去。 她转身时衣袍带动风声,在眼前晃出虚影,他连她裙摆的衣角都没有抓到。 想说出口的话像被柔软的肉卡在喉咙里,吐不出来,咽不下去。 眼眶酸涩得发胀,视线模糊得只剩苏曦转身时晃动的轮廓。 别走…… 再回头看看他,听听他的解释…… 明明昏迷三日的人是她,病入膏肓的却是他。 陆景安再顾不上膝盖的剧痛,掌心胡乱撑着粗糙的地面,摇晃着站起身想追上去。 动作趔趄间撞倒桌边的茶盏,落地的瞬间,清脆地四分五裂成一地瓷片。 刺耳的碎裂声像崩断的琴弦,与耳鸣声混在一起。 好吵,安静点。 陆景安死死抵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胸口剧烈起伏,视线模糊成一团。 指甲抵在坚硬玉石上的胀痛感强行拽回他失控的四肢。 身体所有失礼的,大幅度的动作都被遏制下来。 混乱中,不合时宜的念头与理智却强行占据大脑。 流民将至,疏勒压境,朝堂腐朽,楚沧…… 棋局将乱,不能让她贸然行事。 她必须……必须坐上那个位置才安全。 哪怕身为臣子永远仰望她,他也心满意足。 可是,为什么还是这么痛,全身都像裂开一样,尤其是胸口,像有团火在啃噬。 不能坐以待毙,即便她厌弃了自己…… 厌弃……么? 陆景安颤着手扶着桌面,堪堪望向已经空无一人的门口。 她早已走远。 他唇边扯出一抹苦笑。 指甲抵着扳指的刺痛还在不断传来,熟悉的痛感在努力将他即将消逝的理智拉回。 门口传来轻巧的脚步声,花琦提着食盒走进来。 “丞相大人?”她疑惑地问了一声,将食盒放置在桌上,发出一声细微的闷响。 她歪歪头,看着面无表情却满脸苍白的陆景安。 丞相大人贯来如此,她早就习惯了。 三日来,丞相大人亲力亲为,甚至都不允许她靠近殿下,她只能做些最简单的送吃食这种活计。 眼下殿下已醒,她终于可以再次回到殿下身边伺候了。 想到这里,她将食盒里的食物取出来,香味四溢。 “您用些吃食,不要殿下刚好,您又垮了。” “是……殿下吩咐的吗?”陆景安的声音沙哑。 花琦手微顿,又自然地继续把食碟摆放 好,关上食盒时,她蹲下行礼。 “丞相还请用餐,保重身体为上。” 食盒明显比来时要轻,很是省力。 她提着食盒,迈出门槛时轻手轻脚将门合拢。 关门的吱呀声突然顿住,她视线落在陆景安的脸上。 晨光透过窗棂斜切过他半边身子,低垂的睫毛打下一片阴影,唯有喉结还在艰难地上下滑动。 大人这是怎么了?是她备下的吃食不符合口味吗? “丞……”她刚想开口,又噎了回去。 罢了,她还得去伺候殿下,不能再耽搁了,何况主子的事也轮不到她来操心。 花琦踮起脚尖,一步步朝着池塘边走去。 该去寻殿下了,她家殿下真是的,总爱去这种风大的地方。 远远的她便瞧见坐在池边石墩上的殿下,脚步不自觉加快许多。 “殿下~” 苏曦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往池塘中扔着鱼食,那群锦鲤争先恐后将鱼食吞食入腹,溅起一大片的水花。 听到花琦的声音,她微微侧头,应了一声。 “殿下呀~奴婢不得不说说您,您才刚醒,怎得好来这池边?” 少女软糯清甜的声音,还带着些许娇嗔与亲昵。 “春日雨水多,风也大,最是容易风寒入体了。” 絮絮叨叨的话语从远到近,却让她很是安心。 “不妨碍的。”苏曦抛出一堆鱼食后,轻轻抚去膝上被溅落水珠的布料。 “这锦鲤前些日子便被您喂得肚儿肥圆,眼下瞧着又要胖一圈了。”花琦嘟囔着。 “胖些好,肚中有吃食,便不会饿得饥不择食。” 她活动了一下四肢,骨头发出一顿响,四肢仿佛都被撑开,浑身舒畅不少。 “殿下又在说花琦听不懂的话了。” 花琦笑吟吟扶着她起身:“月影姐姐知晓殿下已醒,让奴婢转达,她晚些时日会来寻殿下,说是有极为重要的事情要与您商议。” “好。”苏曦踩了踩脚底的石块,俯视着混在一起红黄相间争食的锦鲤。 她的思绪却乱糟糟的。 先前漫长的梦让她有些恍若隔世,她一口气接收了太多信息,认知也被击垮。 她原以为,陆景安是可信的。 至少因为两人之间若有似无的暧昧,以及已经发生的身体距离的突破,早已让她将陆景安归类为了自己人。 可是原主的话却再一次让她意识到,陆景安瞒了她太多东西。 这也让她对他的认知再一次发生改变。 她开始反思。 也开始正视目前自己遇到的困境。 从穿越到这个时代以来,她一直是被动的,哪怕她主动试图掌握更多底牌,追究根本原因其实还是为了自保。 她太过心软。 这本不是错,但在这个时代,是错。 苏曦沉沉叹了口气,胸口浊气一点点随着口腔吐出时,心境也一点点明亮起来。 不要苛责自己,做好当下。 能继续走下去,也远比止步不前更好。 至于陆景安…… 想到这人的时候,心尖还是隐隐有些疼痛感,更多的是漫上心头的失望与寒凉。 那感觉犹如被一条躲在暗处的蛇盯上了,嘶嘶吐着蛇信子。 不知道何时会被咬伤,然后,毒发身亡。 “殿下,丞相大人过来了。” 花琦轻声提醒着走神的她。 “嗯,你先下去……”她刚开口,却生生止住,反而补上一句:“罢了,不必退下了。” 她站直了身体,眸光冷凝几分,迎向正在走过来的陆景安。 便让她看看,这位无利不起早的丞相,又想耍何花招。 他身着白雪一般的衣裳,面色比方才她见过还要白几寸,行走间姿势似乎有些别扭,声音也颤得厉害。 “殿下……” 陆景安声音滞住,余光轻扫一眼花琦,将后面的话语咽回去。 花琦立即欠身:“奴婢先……” “不必。”苏曦轻轻抚上花琦的肩膀,不轻不重地压了压,“便在本宫身边候着。” “是。”花琦一时间进退两难,只得站在苏曦身后,默默垂首看向地面。 她斜睨一眼陆景安,眸光再无往日的温情,淡声道:“花琦是本宫的人,无需避讳。” “至于丞相大人,有何事直说便是。” 听到她的话,陆景安脸色苍白得像张纸,却还是朝她又行前行两步。 伴随他的靠近,淡淡的檀香味散开,夹杂着些许麝香的气息。 苏曦蹙起眉,不动声色又后退一步。 “有话就说,丞相大人何时成了个哑巴?”她略显不耐。 陆景安留意到她后退的那一小步,墨眸中染上更深切的痛楚和哀求,甚至还夹杂着些卑微。 他紧咬着唇,唇瓣泛起细密又尖锐的疼痛,血珠腥甜在口腔漫开,也不肯让喉间溢出更多的哼声。 见面前的人始终不说话,苏曦耐心耗尽,她抚过裙侧褶皱,抬脚朝他走去。 却不是走向他,而是掠过他身侧。 “本宫没空与你闲聊。” “殿下……”陆景安在她即将与自己擦肩而过之时,倏然回头,抬手拽住她衣袖一角,双膝狠狠跪在了地上。 路面上的小石子尖锐,这一跪,膝盖骨都要被跪碎。 他却仿若未觉,一声都没出,只是在某个动作似牵扯到什么后,才会极快地蹙眉。 花琦被他这一跪吓了一跳,想后退,却又想起苏曦的命令,硬生生止住了自己的动作,只将头埋得更低。 第80章 “殿下别走。”陆景安轻轻牵上她的微凉的手,一点点,一寸寸,引导着按在单薄的衣料上。 隔着那如蝉翼般的衣料,能清晰地摸到一个异物的轮廓。 未等苏曦说话,他仰起头缓缓展开一个笑,笑得极其勾人且破碎。 “殿下……您不是说,这个不乖便换一个乖的么?” “臣在学着变乖。” “您看……臣,如今还算乖么?” 第68章 苏曦抽回手,俯首望着陆景安。 心中寒凉反而愈发浓厚。 他就那么跪在那儿,以绝对的下位者的姿势,他总以这种姿势来勾引她。 月白色的长袍隐隐约约显出触手可得的身材轮廓,衬得他那腰肢愈发纤细,极其适合把玩。 他本就漂亮精致的桃花眼盛满了水汽,好似只需眨眨眼便能落泪,瘦弱的身体肉眼可见得发颤,像承受不住某种折磨般。 只是这分痛,到底有几分可信? “这便是丞相想出来的新招数吗?” 苏曦笑不入眼。 “不是……”陆景安喘一口气,膝行两步,又是浑身一颤。 他强行压抑着身体的反应,伸出手想触碰她,本想牵她的手,到底只是轻轻拽住她的裙摆。 “殿下……臣是真心的。”他声音颤得像刚得到氧气的人,字音模糊不堪,连那墨瞳都开始失焦。 苏曦看着他额头上慢慢渗出的汗,苍白的脸慢慢沾染上一层薄粉,弥漫到耳朵,脖颈处,唇瓣微张急促地呼吸着。 “真心?”她敛去眸中那片冷意,声音不带丝毫感情:“丞相的真心,本宫受不住。” 哪怕是合作商在谈资前都会摆出筹码,为完成资源互换而谈判。 可是陆景安呢?他在空手套白狼。 对她隐瞒种种事情,只说些无关紧要的讯息。 她突然想起昏迷前,自己答应楚沧要去兵营时,陆景安眼中那抹痛色,她面上愈发意味深长。 “花琦,去附近守着。”苏曦到底下了命令。 “是。”花琦如释重负。 脚步声远去后,苏曦双臂环胸,凝视着在地上跪着,浑身犹如从刚从水中捞出来一般的陆景安。 “早先丞相问本宫,想从你这儿得到什么。”她轻轻抬手,放在他的肩膀上。 陆景安感受到肩上的力量,浑身一抖,他费力仰起头望向她,原本失焦的眸子忽而闪过一丝希望的微光。 肩上传来力度很柔和,伴随着清甜的梨香,是独属于她的气息。 他浑身都很软……尤其是四肢,酥麻得厉害。 那作恶的奇异感在此刻消失殆尽,从山崩地裂转为细水长流。 却更磨人了,伴随着呼吸都能挑拨每根神经…… 一片朦胧中他看不清她的脸,耳朵也嗡嗡作响,只剩肩上的那点重量还能将他从这片炼狱中拽出来。 她肯碰他了,哪怕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是不是就代表着她原谅他了? 嗡鸣中,平稳却没有温度的声线传入耳中。 像惊起一片蜜蜂,嗡声作响中,她的声音也变得遥远。 她说:“现在本宫问你,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 “而你,又能给什么?” 陆景安紧紧拽着手中那截柔软的布料不肯放手,呼吸越发急促。 他想说, 别这样,不要说这么冰冷的话。 他只要她…… 可他几次试图张口说话都发不出声音,恍然之间,他听见她不耐烦的声线再次响起。 “又不说话?那好,本宫再问你,楚家满门血案的真相,你早已知晓。” “对不对?” 陆景安眼睛有点痒,眨眼的时候有滚烫的东西顺着皮肤滑落,脸颊也痒了起来。 他早就有心理准备了,可真的听见她的质问的时候,心中还是弥漫开巨大的恐慌。 “臣不是故意想要隐瞒殿下的……” 他的大脑空白一片,身体经不住刺激反复激起一片鸡皮疙瘩,张嘴慌乱中胡乱说着什么。 甚至于他都没听见自己说了什么。 “呵……” 她的冷笑声劈开他朦胧混沌的思绪,精准地落起一片响雷。 肩上原本如同无物的力道忽然加重,身体重重向下坠。 “唔!” 所有的景象瞬间化作虚无,他眼前炸裂出一片白茫茫。 一股力量毫无预兆地炸开,在四肢到处乱窜,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坏了肌肤,他几乎是不受控地弓起了身子,整个人都蜷缩起来。 “殿……下……”他分不清自己口中到底在含糊什么了,身体不听使唤地软下去。 身体与地面撞击时,想象中的痛楚并未传来,他好像什么都什么感受不到了…… 只剩下那滚烫的空白在大脑喧嚣,将一切吞噬了。 苏曦缓缓收回手,垂眸望着脚边蜷缩成一团的人,那双清冷的桃花眼失焦得厉害,泪珠并不是粘连的,而是一颗颗滚落,潜入地面。 他素来疏离自持的脸上,此刻满是泪痕与汗水,湿发黏黏地搭在脸上,衬得破碎又狼狈,可还是勾人至极。 像个被玩坏的……漂亮的人偶。 薄唇被他咬得殷红一片,细小的血珠开始往外渗,也止不住他喉间溢出的呜咽和抽气声。 空气中那檀香气味好似消失了,亦或者是被另一片浓厚的麝香味盖住了。 “只是这样?”她将裙摆从他的手中扯回,没有一丝阻力,轻松至极。 她朝旁边挪了挪,眉间轻轻蹙起,而后又缓缓舒展开来。 “不过如此。”苏曦紧抿着唇,抚弄着自己被风吹乱的发丝。 “不过,以后你即便想算计本宫,也不可能了。” “人不会……不,我不会让自己在他人的算计下接连摔倒。” 她没有等他的回应,也知他此时可能发不出回应的话,利落转身,衣摆没有沾上一丝灰尘。 连那被捏皱的裙摆随着动作也慢慢恢复平顺。 “花琦,走,跟本宫去寻月影。” 话音刚落,嘶哑的声音从她身后响起:“不过如此……吗?” “那臣……便日日戴着殿下赏臣的物件……” “等您检查……” 他的颤音中带着小兽般的呜咽和抛却一切的疯狂。 “届时……殿下再看看臣究竟……” “是真心,还是假意……” 苏曦没有回头,领着花琦径直朝府门走去,面色平静。 而快步跟上的花琦,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丞相大人还蜷缩在地上,一身白衣沾满了尘土,头发也乱了,玉冠扯着一缕发丝,动作再大些便要落地了。 她从没见过丞相大人这个样子,以前在府里,哪怕受多重的伤,腰杆也挺得笔直,像画里走出来的人儿,碰都碰不得,看一眼都觉得是亵渎。 而此时…… 她想了半天没找出形容词,只觉看着说不出的可怜。 “殿下,当真不管丞相大人吗?”花琦到底没忍住,凑上前小声询问,却感觉浑身一寒,僵硬抬头对上了殿下那双沉沉的眸子,里头一点暖意都没有。 “多嘴。” “奴婢有错。”花琦吓得心口一缩,忙低头跟在苏曦身边。 天爷啊……殿下这眼神,她头回见…… 在她印象中,殿下像下凡的仙女,虽然有时候说的话奇奇怪怪的,但待她们这些下人真是顶顶好的,比……比亲娘还要和气。 := 可刚刚那一眼…… 花琦只觉得腿肚子都在打颤,有种想立马跪下的冲动。 不是府里管事嬷嬷那种凶巴巴的下人,也不是朝里那些大官姥爷的官威。 那是…… 花琦偷偷抬眼,飞快瞥了眼殿下挺直的背影。 那是……主子天生就该有的样子。 好像不管多大的事儿,在她眼里都算不得什么。 便是将那即将□□争艳的花骨朵捧过来,也抵不上主子一分。 花琦脑子里乱糟糟的,却乖巧噤了声。 她小腿肚子还在发颤,但不影响走路。 一双精致白皙的手在她视线前晃了晃。 花琦忙抬起头,对上苏曦明显缓和的眉眼。 “吓坏了吧?” 苏曦抬手在花琦的头发上轻轻揉了揉:“方才心情不好,不用往心里去。” “殿下说得哪里话。”花琦面上雨过天晴,当即绽开一抹笑:“向来只有奴才听从主子的,主子要说什么,要做什么那都是应当的。” “奴婢是万万不敢有半分怨言的。” 苏曦顿住,收回手时在花琦脸上的酒窝戳了戳,没再说话。 府门口,月影正在赶来,几人刚巧打了个照面。 “主上!” 月影抱拳行礼后便上前,凑到苏曦耳边细细说着:“先前我们在皇城中的人手还是不足的,现下已覆盖了大部分。” 第81章 “只是近日得到的消息实是不容乐观。” 月影警惕地打量了一圈四周,确认无人后,才压低声音继续说道:“皇榜迟迟未揭出,有官员在四处敛财卖官,有钱的富商举子为此一掷千金。” “但属下感觉悬,朝中根本就未曾设立那些官位。” 苏曦朝她靠近了些,颔首示意她继续说。 “不知从何处突来大量的逃荒流民,此时已经抵达城外,守城卫下令不许靠近,靠近者当场斩杀。” “此时……城外已是血流成河。” 苏曦眸光暗下,朝皇宫的方向望了一眼。 “如此说来,皇帝即将便要宣本宫与丞相入宫觐见了?” 她心中微有些不耐,为何事情总要与陆景安捆在一起。 月影摇摇头:“并非如此,根据属下得到的情报,主上需得做好准备,皇上应是会宣您单独入宫。” “也好。”苏曦了然。 “至于这朝事……”月影似是察觉到什么,仅看了眼苏曦的表情就将话自然说下去:“白照临虽事事还不够老练,但做事尚可,殿下若有需要,也可以召来问询一番。” 月影没有说她观察到了什么,只是将对应的解决方案说出来后,便安静垂手立在一边,等待 苏曦示下。 “那个账房先生?此人可信吗?” 月影眼皮都没抬,轻声说:“白照临父亲已逝,母亲年迈,前几日刚来到皇城寻他,险些被当做流民,惨死于刀下。” “被属下救出后,眼下已在坊内安置。” 第69章 “既如此,月影,去把他带过来。” 苏曦深吸一口气,抬头望了眼天空。 天空阴云遍布,毕竟万物复苏前总要下一场春雨。 “殿下,既不出府,奴婢去布置一番厅堂。”月影离开后,花琦欠身屈膝,快步退下。 只留苏曦一人站在原地,将心口的那点酸楚尽数压下。 她不允许自己止步不前。 尤其是现在得到了原主所有的记忆之后,眼下的每走一步,若是失败,都是对自己彻头彻尾的否定。 不擅长权谋又如何,看不得血腥又如何。 原主的罪孽,她不背,她凭什么背。 她身后空无一人又如何? 在现代她也习惯了不是么。 至少还有月影,还有花琦,她也不算真正意义上的孤立无援。 待她将所有人踩在脚下,让所有人都只能仰望她,自是无人敢再欺她半分。 天色一点点暗下,不知究竟过了多久。 “主上。”月影带着一身青衫的白照临走进来。 “来了。”苏曦淡淡看一眼白照临,比起上回见,白照临看起来似乎稳重了不少。 白照临上前行礼,声音温润:“小生参见殿下。” “平身。” “主上,既人已带到,属下先行告退。”月影正欲离开时,苏曦的声音响起:“你也好些日子没见阿拙了吧。” “接下来一段时间,不一定有空闲,趁现在多相处相处。” 月影面色微暖,她深深看了眼苏曦,似是看出了什么,点头的幅度也大了许多。 “多谢主上。” 苏曦朝厅堂走去,示意白照临跟上。 白照临自无不允,他落后一步走在她身后,不经意间快速瞥一眼她的背影。 多日未见,长公主看起来好像看起来冷冽了不少…… 他很快将目光收回,按捺住内心狂跳的悸动,一同走进厅堂。 “不知小生有何能为殿下做的?”白照临按指示正襟危坐在椅上,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 “白公子,本宫听闻,你母亲已至皇城中安顿妥当?” 她清软的声音传入他耳中,如同天籁。 白照临抬眼望向她,面上浮起感激之情:“是,若非殿下,小生的母亲怕是此时就尸骨无存。” 他站起身,双手交叉抵在额前,朝她深深一拜。 “只要殿下有能用得上小生的地方,我愿为殿下肝脑涂地,誓死不渝。” 他说得掷地有声。 苏曦在上方书案处铺开一张舆图,执起朱笔,在舆图上点画勾勒出一个个圈:“白公子,你过来看。” 白照临闻言立即上前,还未靠近就先嗅到一股清甜淡香,心尖微动。 他强行将注意力落在桌案铺着的图画上,很快面上便露出些许疑惑。 “殿下,您勾出的这些茶馆、说书场、酒楼等地,是何意?” 他目光顺着那红墨勾勒的轨迹一道看去。 “本宫打算……”苏曦细细将话说完,白照临从一开始的疑惑不解到恍然大悟,而后露出些许钦佩的神情。 他刚欲说话,就被突如其来的脚步声打断。 “殿下。”陆景安已经将先前的衣物换去,此时身着玄蝠云纹锦袍,烛火如纱般将他笼罩其中,面色看不真切。 他捏紧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刺痛从骨关节处传达四肢。 可这点痛,远不及他所见。 厅内灯火通明,他看到殿下与那举子靠得极近,那么近……还共同俯瞰着一张舆图。 她的眼神,专注又柔和,是他曾无比熟悉的的温度…… 此刻却是对着别人,他好像全身都在被酸蚁啃噬着,渗着细细密密的,无孔不入的疼。 心也一缩一缩,抽抽着疼,窒息和酸涩充斥了整个胸腔。 曾几何时,她也会这般看他。 不,那时候她看他,是更温柔,更宠溺的眼神。 她会笑着,无奈却又任由他恃宠而骄。 可是现在,她连多余的眼神都不给他了。 陆景安一步步上前,步履间艰涩却坚定无比。他俯首端详那张舆图,还有她勾勒出来的红圈。 “殿下,想造势?亦或是,想造论?” 他不等她回答,将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取下,放置在了舆图其中一个红圈上。 “茶馆、酒楼等地人多口杂,消息传得快,但多为饭后闲谈。城东附近的会馆、举子轩、书香阁想来更符合殿下的心意。” “百无一用是书生,但他们一篇檄文胜过万句流言。” “殿下,您觉得呢?” 苏曦盯着地图上的扳指,眼眸微动,却并未多看陆景安一眼,而是转头看向白照临:“本宫方才说的,你可还记得?” 白照临回过神,忙答道:“是,小生记下了。” “那便去办吧。” 苏曦拂开那枚白玉扳指,卷起舆图递过给他。 白照临恭敬地抬起双手接过,倒退几步后,转身离开。 迈过门槛时,他没忍住回头又看了厅堂内的两人一眼。 长公主与陆丞相之间,似有道无形之墙,泾渭分明,将两人隔开。 只不过,陆丞相刚刚所言,竟是与长公主殿下说的相差无几…… * 厅内,苏曦与陆景安彼此之间无人说话,气氛一时间诡异至极。 最终还是陆景安打破了这份安静。 他说得艰难:“殿下……臣……比他更好用。” 苏曦没抬眼,捻起那扳指,入手温润滑腻。 “与我何干?” 就在此时,突然从外面走进一个身着侍卫服的少年,看向苏曦的眼眸里还隐隐有着崇拜。 “长公主殿下,大人!” 苏曦随意一瞥,认出是曾在墨羽军营见过的兵卒,便略一颔首。 少年略带青涩,但语速极快,陆景安还没来得及阻拦,他便已说出口:“大人,一切已按您的吩咐办妥,楚将军已于半个时辰前领兵出城,赶赴边疆。” “首领让属下来知会您一声。” 话音落下,陆景安身体僵住,心像是忽然进入了冰窖,一点点冻结起来。 “知道了,你先下去,辛苦了。” “是,长公主殿下。” 脚步声渐远,直到彻底听不见时,他还未开口,衣襟便骤然一紧。 一道大力狠狠拽住他,后背撞上椅背,木棱硌得生疼。 他抬眼,正对上苏曦那双冷得刺骨的眼睛。 “丞相大人,本宫小瞧你了。” 她的声音极轻,却好似淬了毒。 陆景安指尖微缩,想去触扳指却意识到拇指空空落落的。 “原以为你经过白日那遭已然精疲力尽,原还能做这么多事。” “你明知楚家血案的真相,这件事想来现在只有你我知道,楚沧应是还瞒在鼓里。” 是,他知道……可正因为知道,才不能让楚沧留下。 他心脏沉沉下坠,钝钝的疼,喉间被她抵着,力道不重,却让他连吞咽都变得困难。 “而你,与楚沧有舍命的情谊,如今将他送离皇城,美其名曰镇守边疆……” “可其实,陆景安,你是在保全他,为他铺路,对不对?” 错了……他几乎想苦笑。她以为他在护着楚沧? 第82章 他是想护着她啊…… 他想开口说什么,喉间却哑得难以顺畅发声,更遑论接上她说话的语速。 “你这所做所为……都在演戏。” 直到她最后一句落下,他几乎能听见心脏碎裂的声音,耳朵里反复响着碰击的脆声。 “殿下……”他终于找到机会开口,近乎哀求,“臣……” 可苏曦没给他说话的机会。 她手掌隔着一层单薄衣料,力道不轻不重,按在他平坦的腹部上:“陆景安。” 他顿时僵住,浑身血液仿佛开始倒流。 “日 日戴着?”她的声音带上嘲讽:“如我所想,空空如也。” 他轻微挣扎一下后顿住,慌乱开口解释道:“殿下,臣方才来得匆忙,所以才——” 她冷笑着打断他的话:“你的话,还有几分可信?” “你装出来的臣服,几乎可以以假乱真。” “殿下……“ “闭嘴!”苏曦猛然推开他,“够了!” 那力道大得让他险些未坐住,坚硬的椅背与背骨相撞,疼得眼前一黑。 她将白玉扳指砸在他胸口,又滚落在地,玉器自然承不住那力道,骤然断裂。 苏曦深深看了他一眼,目光里没有往日的温和,只剩无边的寒意。 几乎要将他冻穿。 衣袖翻飞间,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最后一点夜色也被她带走。 陆景安站在原地,喉间涌上一股腥甜的气息,那是从心脏处迸发而出的痛意,他却咬紧牙关,生生将翻涌的血气咽了回去。 碎玉声犹在耳边回荡。 他缓缓屈膝蹲身,伸出的指尖发着颤,当看清地上四分五裂的白玉扳指时,身形猛地一晃。 修长的手指悬在半空,竟不敢去碰那些碎片。 仿佛只要碰一下,最后一点冷静都也将尽数粉碎。 碎玉扳指每道裂痕都刺痛着他的双眼,喉间腥甜又涌起,胃部痉挛着抽痛。 对,还有她给他的医胃脘痛的药…… 陆景安从怀中取出那瓷白玉瓶,打开药瓶,却发现里面仅剩最后一颗。 他手抖得险些拿不住药瓶,勉强才将瓶塞封口放回怀中,喉结滚动着,口腔全是铁锈味。 眼眶被热气熏得发痛,呼吸也变得阻滞。 他没有动,也不想动,好像只要不动,空气中属于她的清香气味便不会散。 可是以后,再也没有人,还会在乎他还疼不疼了。 因为,她不信他了…… 她也……不要他了…… 第70章 夜色黑得只剩厅堂微醺的暖光,没有下人敢进厅堂,最终只能任由那点微光也熄灭。 烛火嗤得一声,整个大厅陷入黑暗中。 就这样漆黑下去吧,一如他的人生,连萤火微光都抓不住。 一切都失去了意义,陆景安想着。 一道粗壮的闪电划破天空,嗡鸣不止。 他自嘲地扯扯嘴角,缓慢地站起来,双腿蹲久后发麻,如同无数针尖刺着每一处。 她不会回来了,他苦等作甚? 雷鸣不断,时不时照亮厅堂,他借着这光亮走到椅上坐下,不再看地上碎裂成几瓣的白玉扳指。 心好像被墨汁裹住了,他有些喘不上来气,胸腔处、喉间发出嗬嗬的喘息声,听在耳中只觉得愈发讽刺。 他曾经追求的是什么?是复仇?亦或是那至高无上的权利? 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现在弄丢了很重要的东西。 或许他的生命……就应该与妹妹和恩师一同停止在那一年。 也好过这般,像是心被挖空了一块,冷得浑身都想颤抖。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穿透大雨,由远至近。 陆景安依旧靠在木椅上,仿佛没有灵魂的木偶。 “陆景安。” 熟悉的声音传来时,心好像一滩死水突然被盘活了。 他猛然抬头,原本沉寂下的心脏忽而开始有力地跳动,连带着胸腔都开始震。 她,回来了。 可是……为什么? 梨香先至,还未等陆景安有所反应,脖间传来冰凉的触感,伴随着哒的一声。 “本宫不管你如何想,但从现在起,墨羽军听我指令。” “别想着反抗,你脖子上的物件内置银针,里头是软骨散,那剂量放倒一头牛也不在话下。” 陆景安抬手抚上脖子上的项圈,入手光滑又寒凉。 他怔怔抬头,对视上她那双没有温度的双眸,电闪雷鸣之下,她鼻尖的那颗痣红得耀眼。 “殿下……”他喃喃出声,刚生出的希望沉甸甸的,开始不断下沉,下落,摔得粉碎。 “若您要,说一声便是,何必……” 他想说,何必如此。 他早就是她的人了,所有一切都任她取用。 无需如此。 真的。 “可本宫,不信你。” 心尖猛然一缩,他抚上胸口,低低笑出声,笑着笑着,眼眶也开始发酸,他能感受到温热液体顺着眼尾划过脸颊,一路下落失去踪迹。 衣料被打湿带来的触感,黏腻得发慌。 “是啊……臣此刻在殿下心里,已是不值得信任之人。” 他摇摇晃晃起身,俯首看着她被道道雷电照亮的轮廓,她那双总是熠熠生辉的凤眸此时凝着冰,发髻间有流苏泛着光。 让他想起先前马车里她为自己上药。 她对着他笑时,簪上流苏也是这般晃啊晃。 恍惚之间,他听见她说: “少废话,可有墨羽军的令牌?” 陆景安闭了闭眼,放弃一切挣扎般,笑得越发苍凉。 他指尖摩挲着颈间铜制项圈,指腹划过之处,沾染上冻冰的刺骨。 他突然有些委屈,明明之前她说过,会对他负责的。 她明明说过,会尝试着信他的。 指尖顺着项圈向下,探入衣襟,他取出乌木令,却未直接递给她,而是死死攥在掌心,任由那钝痛压制掌间经络。 再睁开眼时,他眸底是近乎偏执的疯意:“臣的命,早就是殿下的。” “殿下想要墨羽军……” “好,臣给。”陆景安一点点逼近苏曦,毫不在意脖上项圈会不会因此而注入软骨散,只剩数不清的孤注一掷。 “可从此以后——” “您得亲自看着臣。” 陆景安扯住苏曦的衣袖,仿佛那是自己仅剩的能触碰到的柔软。 “既然信不过臣……自然得放在眼下,彻底掌控才能安心。” “您说对吗?殿下。” 若她不信他,那便让她掌控他、囚禁他、利用他。 只要她肯多看他一眼,哪怕是憎恶、厌恶、甚至于厌弃的一眼……都好。 他的指尖越发用力,将她袖口处的布料被揉得皱巴巴的。 苏曦只觉得腕间一沉,被攥紧的宽袖死死抵在肌肤上。 她定定凝视面前眼尾猩红的陆景安,只觉得他疯了,且疯得不轻。 “既如此……”苏曦试图扯了扯衣袖,却纹丝不动。 “如你所愿。” 她紧紧抿着唇,深吸一口气后,直接去拿他手中的乌木令。 原以为会需要使一点力气,却不料毫无阻力。 木雕出的花纹精致,带着厚重的气息,轻飘飘落入手中。 苏曦微怔,很快便收起多余的心思。 “墨羽军目前训练用了我的方子,接下来如何布局,便不劳丞相费心了。” 寂静,如同一片死寂。 她没有等到他的回应,仰头却只看到他眼底的痛色。 心尖有些微紧,但很快便被她抛却脑后。 她不能再心软了。 他贯爱用这等姿态来拿捏她的弱点。 “书房的床榻已布置好,丞相早些安歇,本宫还有事,便不陪了。”苏曦扯回袖子,大步离开厅堂。 只留下陆景安一人枯坐在厅堂,重新陷入一片死寂。 “书房……” 他喃喃着迈出一步,许久未动的骨骼摩擦发出咯吱的响声,行走间脚尖踢开了碎落的白玉,咕噜噜滚落至墙边。 他却连多看一眼都觉得费劲。 书房被下人打扫得干净,燃烧着的檀香烟气从博山炉升起。 那物件还是她送的。 脖上的项圈好重,他只稍稍低头便会硌着锁骨处的骨头,那冰冷用体温无论捂多久都暖不起来。 但……也是她送的。 陆景安摩挲着滚烫的炉身,刺痛从指腹处散开,他看见自己的指头都开始泛红。 这样也好,也算她在他身上,留下了标记。 标记着他是她的人。 从把自己交出去的那一刻,他就将所 有后路都斩断了。 他不要后路,也不要退路。 只要她。 陆景安拿起墨条,滴入水滴,一圈圈缓慢地磨着,直到清澈易散的水滴凝聚成浓稠的一团才停下动作。 第83章 狼毫笔沾染墨汁,在素白的宣纸上,逐渐形成一个个字迹。 户部空虚,丹砂价涨。 夏至未至,适宜夺位。 十六字落下,陆景安将笔悬挂在笔架上,任由那墨汁大滴溅落在桌案上,渗透木纹。 “殿下终于想要这江山了。” 他面上带着病态的满足,唇角轻微勾起,自言自语道:“做她的剑也好,做她的狗也罢……” “只要她肯用我。” 裙下臣,真是个美妙的词。 只要是她,他便甘愿堕落。 “大人……”墨羽军首领从暗处走出,步履稳重,声音带着疑惑:“是不是先前那毛头小子闯祸了?属下看墨羽军令牌如今在长公主殿下手中。” 他的视线落在陆景安脖颈上异常显眼的项圈,瞳孔缩了缩,赶忙垂头不敢再看。 陆景安仿若未察他的目光,慢条斯理地继续磨着墨条,一举一动间矜贵又赏心悦目。 那项圈分毫未损他的气度,反而增添一丝破碎的美感。 “大人?”墨羽军首领咽了咽口水,抱拳单膝跪地:“还请大人示下。” “以后墨羽军便听从长公主的指令,不得有违。” 陆景安清冷的声线响起,墨羽军首领心中惊涛骇浪。 他比谁都清楚,大人一路走来费尽心血,步步为营,好不容易才让墨羽军发展到如今的规模。 “大人!”他惊愕抬头,对视上陆景安无波无澜的双眸,微光下,墨瞳黑得亮人。 “嗯?” 不轻不重的单音词响起时,墨羽军首领浑身一寒,登时哑然,半晌没有说出话。 终于他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属下僭越了。” “但属下斗胆问一句……”他站直身体,视线微垂落在地面,避开陆景安的视线才将剩下的话战战兢兢说出来:“早先布置的暗局……” 墨条碰撞在砚台边缘,响声分外明显。 声音不大,却让墨羽军首领身体又僵了几分。 “属下不是在质疑您的话,只是暗桩皆在等待您的指令,所有一切早均已布置好,只欠大人一句话……” 陆景安顿了顿,这停顿转瞬即逝,下一刻便极其自然地续上手腕的动作。 “按兵不动。” “可……” 墨羽军首领迟疑的话音未说完,陆景安便接了下一句话:“只在丹方中加重云母粉与乌头的份量。” 墨羽军首领愣怔,反应过来时掷地有声:“是!” 大人这是要送圣上早日归西啊…… 也是,他家大人从未算漏过,想必有自己的考量,是他多虑了。 至于听从长公主殿下的话…… 他想了想长公主温和待下的模样,心中原本的抵触也少了不少。 毕竟长公主和大人是夫妻,他就不该多这一嘴。 “属下这便去办。” 他兴冲冲转身,隐入黑暗中后,熟练从暗道离开。 皇城的天,该变了。 圣上也不知为何,极其喜爱那些会致幻的丹药。 他也暗自奇怪过,正常皇帝都喜爱长生不老方,偏咱们这位圣上喜欢的是那能让人沉溺其中的幻药。 搞得他们先前备好的长生不老方子都成了一堆废纸。 不过…… 衣袖被雨水淋湿,冰冷的雨水拍在脸上刺痛,但墨羽军首领毫不在意,甚至还有些激动。 这场潜伏许久的仗,终于要拉开帷幕了。 更何况如今,他们还有长公主殿下亲手研制的神器。 此战,必胜! 第71章 大雨过后,今日清晨连空气中都散发着泥土的气息。 不算好闻,但莫名清新。 花琦忙前忙后,服侍苏曦穿衣洗漱:“今日殿下有什么安排?带上奴婢一起好不好呀?” 苏曦浅笑着刮了刮她的鼻梁:“你乖乖在府中候着,今日我要去一趟城门外,不安全。” “殿下——”花琦嘟起嘴,不依地晃了晃她的衣袖,但话到口中还是转变了。 “好吧,那殿下可得注意安危,早去早回。” “奴婢听闻城外有大量流民停驻,乱得很,您记得带上月影姐姐一同前去。” “嗯。”苏曦轻轻将衣袖拉回来,看着衣袖上的褶皱,莫名想起陆景安。 他也总做这个动作。 一个衣袖有这么好吗?怎得人人都喜欢这般拽着…… 花琦还以为苏曦不高兴了,忙上前将那衣袖抚平:“殿下息怒,奴婢这是……舍不得您。” “没生你的气。”苏曦微微叹口气,揉了揉她的头发。 “对了,先前皇上送来的十名面首,此时都在府中做什么?” 花琦原本黯淡的眼神又亮起,像小猫儿一样蹭了蹭她的手,还不忘回话。 “他们呀,有的喂马,有的刷恭桶,还有的做洒扫的活计呢。” 苏曦沉默了。 她想了想那十个花枝招展的孔雀,狼狈又可怜兮兮地做这些活计时,必然是灰头土脸,倒有些忍俊不禁。 好歹也是十个男子,力气还是有的,这么放着有些可惜了。 “让他们收拾一番,今日陪本宫一同去城门。” 花琦歪了歪头:“是,不过他们有什么用……这些天管家可没少费劲教导呢。” “都是花架子,一点也不好使。” 说归说,花琦仍然利落退下,去执行苏曦的命令。 月影从门口走进来,与花琦擦肩而过。 “主上,昨夜您交代的事情均已办妥。” “只是未经皇上那边允许,动静又这般大。”月影面上有些担忧。 苏曦站起身,顺手将发髻上花琦硬戴上的几支发钗尽数拆下。 “无妨,皇上那边有本宫担着,眼下没有时间跟他磨嘴皮子。” 城外流民越发的多,一旦将人逼急了,组织起来也是个不容小觑的势力。 尽管他们吃不饱饭力气也不够,敌不过皇城精心养着的兵,但耐不住人多。 真闹起来,只会造成更多无辜的生命消逝。 更何况,他们不过是想吃饱,又有什么错呢? 天不容,人总要为自己搏一条生路,总好过什么也不做等死的好。 “是,只是粮仓不够,稀粥也难以供应这般大的需求。” 对此,苏曦早就想好了:“在水中加入足量的白糖熬制。” 只要热量足够,便能活。 “白糖那般珍贵的东西……”月影压低声音,小小感慨了一声:“主上真是宅心仁厚。” 苏曦摇摇头,率先走出门。 珍贵?在这个命如草芥的世代,生命只是数字,白糖的价值恰恰在于它双重用途,既能救人也能杀人。 但她考量的远不止于此。 白照临负责在学子中散播舆论,而她亲自布粥收拢民心。 相辅相成。 学子造势可影响朝堂风向,百姓拥戴则奠定执政根基。 她太清楚,所谓民心所向,不过是利益最直观的体现。 百姓不在乎龙椅上坐的是谁,只在乎碗里盛的是什么,能不能餐餐吃饱才是最要紧的事。 至于苏云宸…… 苏曦眯起眼睛,在得到原主所有记忆之后,她从中嗅出了不一样的讯息。 他没有她想象中的难对付,也比她想象中还要依赖原主。 那支令陆景安和楚沧都忌惮的皇家暗卫,在记忆中竟对原主毫无威胁。 她登时开始重新评估局势。 皇位于她而言,其实是唾手可得的椅子。 但正因如此,她要先整顿好眼下这个烂摊子。 毕竟这个王朝,烂到骨子里了。 原本她对那个位置并无兴趣,她不过是为了自保和立足。 可后来,她改变了主意。 既然注定要有人来收拾残局,那不如由她亲自执掌,再培养一个幼帝,后面便是水到渠成之事。 她不一定 能做得多好,但至少,她能让人人都能吃饱饭。 正想着,苏曦与月影已经走到府门,不多时,十名面首也匆匆忙忙地赶过来。 “长公主殿下圣安。” “都来了。”苏曦不咸不淡扫过面前又穿得花枝招展的面首们,转身朝外走去,“花琦没告诉你们穿简单点吗?” 为首的面首小心翼翼说道:“说了……只是奴实在是太久没见长公主殿下了……” “想让殿下看见奴……奴最好看的模样。” “叫什么名字。”苏曦斜了眼说话的面首,恰好看见回廊角落里站着的陆景安。 她面不改色收回了视线。 “奴……奴名为玉霄。”男子垂眉回答,声音因为激动而显得有些颤抖。 “嗯。”苏曦随口应了声,自顾自上了轿撵,手轻轻搭在扶手上。 “出发吧。” 下人们稳稳抬起轿撵,朝城门口走去。 第84章 月影在一边稳步跟着,十名面首呼啦啦跟在下人身后,都是老老实实低着头,不敢多看轿撵上的苏曦几眼,很明显已经被这些日子的经历蹉跎了初来时的傲气。 风景慢慢悠悠倒退着,还伴随着稀零的吆喝声。 城门口站着比往日还要多数倍的城卫兵,他们看到长公主的仪仗过来时皆是一愣。 “长公主殿下怎得来此?”为首的人上前行礼后询问:“周遭乱得很,您千金之躯,实是不宜来此。” 苏曦慵懒地靠在软垫上,没有回应,只是将手中的长公主令牌递给月影。 月影接过令牌上前一步举起:“长公主有令,开城门。” “开、开城门?”城卫兵首领说话都开始打着磕巴,舌头都捋不直了。 “动作快些,别让殿下久等。”月影面无表情,只是重复催促了一遍。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你们想违反命令吗?” “是、是……” 城卫兵首领擦擦额间的汗,心中直叫苦,但到底还是上前缓慢将城门降下。 一股厚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远处站着众多衣衫褴褛,形如枯槁的人群,衣衫上还沾满血液,眼神中一点光亮都没有。 伴随着城门降下,人群开始蠢蠢欲动。 有迟疑,也有犹豫。 迟疑为何多日未开的城门在此时开了,犹豫着要不要趁这个机会混入进去。 只要进了皇城,便是做个乞丐,也能拾点残羹剩饭,总好过饿死。 正当众人犹豫时,城门浩浩荡荡出来了一群人,最为显眼的便是坐在轿撵上的女子。 她并未戴多繁重的首饰,衣服虽能看出材质尚佳,但花样很朴素。 “她……是谁?” “为什么有人出来?” 也有人咬牙切齿,牙齿摩擦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这些大人们自己吃饱了,就不管我们死活了!” “好饿,这些人——真该死啊,他们吃香喝辣,任由我们在这里啃树皮吃虫子。” 还有人哭嚎着。 “我的夫君死了……被这群无情的人杀死了!” “俺滴儿也是,俺们做错了什么?” 所有人的目光全部集中在苏曦身上,没有人眼里还有侥幸,因为心存侥幸的人已经死在了城门口,那尸体还血淋淋地摆在那儿呢。 仇恨、愤怒、绝望的眼神,通通如利箭般,这些眼神若能化为实质,苏曦毫不意外自己会当场暴毙。 轿撵停稳,她缓缓下来站直。 她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话,轻抬起手,月影便立刻发号施令:“开始布粥。” 很快,静候在周围的奴仆们当即行动起来,搭棚,熬粥,每一大锅倒入半袋白糖,用锅铲搅合。 只留下花枝招展的十名面首面面相觑。 长公主还没说带他们来这里做什么呢。 面首们抬袖掩住口鼻,脸色煞白,看都不敢看周围尸横遍野的场景一眼,只有玉霄脸色虽也白,却努力扼制着自己的肢体动作。 站在远处还犹豫着要不要靠近的流民们,在看见粥棚搭建起来,原本愤恨的神情一滞,更多了些犹疑不定。 紧跟着,一股香甜的气味混杂着血腥味传来。 甜腻的气味并不明显,甚至可以说被那咸腥的气味覆盖了,却也逃不过饥肠辘辘的流民们的鼻子。 “粥……是米粥的味道。”有人吸吸鼻子,追随着那气味。 “好甜的气味,这是什么香气,从未闻过。” 本就开始纷乱的人群,有人再也遏制不住自己的冲动了,推搡着朝粥棚跑去。 率先跑来的流民还下意识用手护住头,生怕从某处射出箭,落个当场毙命的结果。 他们身体紧绷着,背和腰最大限度弓着,谨防有危险好第一时间扑倒在地。 直到顺利抵达粥棚时,也没有那要命的冷箭。 尽管如此,他们也没有放松警惕,只是用眼神死死盯着锅内翻滚的米粥,不断地咽口水。 苏曦缓缓走过去,月影小心地护在她身边。 “主子,小心点。” 她没有应声,走近之后,恶臭气息与甜粥的香气混杂在一起,她却连眉头都没有皱。 “从现在起,每人一日一碗粥,不可重复领。” “你是谁?!”有流民发问,他不断舔着嘴唇,因饥饿喉咙不断发出咕噜噜的响声,却稳着声线发问。 “而且,一天一碗粥,够谁吃的?!” “你们这些大人物锦衣玉食,到我们这了,就用一碗粥便打发了?!” 第72章 随着第一个开口的流民话音落下,人群轰动间不少人开始附和。 甚至有人开始试图向前挤。 人心的恶意在绝境中被无限放大,他们迫不及待想看面前这个天真又华贵的女人狼狈的模样。 月影拔出剑立在身前,将苏曦死死护在身后:“你们这群不知好歹的东西!” 人群挤得更凶了。 但他们预料中的场景始终没有出现。 女人只是安静站在那儿,甚至没有因为他们的动作出现任何表情,那面容未施粉黛却绝美至极,带着漠视众生的表情。 她只是站在那儿,就像全天下最雍容的人,散发着不容侵犯的气质。 流民们心中越发愤怒。 凭什么!凭什么人生来就分三六九等,凭什么同人不同命。 他们连吃一口饭都是奢侈,可总有人吃一口,扔一口。 “要么一天每人三碗粥,这粥还得多放点米,太稀了!” “就是啊!!!” 流民们挤得更凶了,伴随着更多的附和声。 一时间闹哄哄的。 月影有些顶不住了,她压低声音说道:“主子,怎么办?” 苏曦只是转身走向即将熬好的一锅粥,将后背毫无防备地露给了月影。 她从怀中掏出一把精巧的匕首,轻轻抵在滚烫的锅璧上。 “安静。”她终于开口说话,微微侧首,目光冷凝地扫着流民们。 她声音不大,却仿佛有能穿透人群的力量。 “若再多废一句口舌,诸位日后别说一日一碗粥,便是一滴米汤,都得不到。” 人群的推搡开始缓慢,他们的眼神死死锁在她的匕首上。 那匕首做得小巧,但没有人会怀疑,这个女人只要稍稍用点力气,眼前这锅即将煮好的粥便会瞬间倾倒在地上。 这片满是黄土的地面,干涸至极,能吞噬万物,何况一锅稀粥? “别,别!”原本一直对外的人群开始内乱,有人讨价还价,有人指责先前带头的人。 “要么,再少点!两碗,两碗就可以了……” “你们不想要这一碗粥,俺们还想要呢,就指着这碗粥活命了。” 苏曦捏着匕首的柄,好似玩一般,轻触着摇摇晃晃的锅炉。 “本宫,再重复一遍——” “每人一日限领一碗粥,尔等若再多嘴一句,本宫即刻命令撤粥。” “这些粥,本宫便是用来滋养大地,也不让你们分上半口。” 尖锐闹哄的声音终于停下来,他们茫然停留在了原地,目光随着那 晃悠的锅炉移动着。 靠得近了,空气中那股香甜更加明显了,勾得每个人口里生津,早已叫不动的肚子又开始咕咕作响。 这绝不是普通的粥,他们有粮食时也没少煮粥,米汤的滋味他们太熟太熟了。 “你……说话算话?” 有人注意到她的自称,咽着口水,再次发出疑问:“您是哪位贵人?” 月影冷哼一声,抬高声线,掷地有声:“此乃长公主殿下!” 人群又是一阵骚动,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之后,呼啦啦跪了一片。 “谢长公主殿下救命……” 就连先前闹的最凶的人都悻悻闭嘴,只是眼底还犹有不甘,他还想说些什么,却听见那女人慢悠悠把玩着匕首,精准从人群中指向了他。 “你,你,还有你。”苏曦匕首尖在人群中,如同阎王点卯般,挑出了几个人。 “今日的粥,没有你们的份。” “凭什么!”被点到的几人都是之前闹得最凶的人,此时被单拎出来,均是一副面红脖子粗。 苏曦转悠着手中的匕首,冷冽的银光在空中晃了个弧度。 “就凭这些粥是本宫施的,本宫想不给谁吃,便不给谁吃。” 话音落下,她抬臂将手对准来人,匕首最锐利的尖锐对准叫嚷得最凶的人:“你们有意见?嗯?” 人群再一次排序,将被苏曦点出来的人单独空出来,惟恐避之不及波及自身。 甚至开始自发排起队来,只在排队时起了些许争执,但又怕被迁怒,很快就消停了下来。 此时队伍首尾分明,站在前面的均是强壮的男人,队伍尾部全是虚弱的妇女老人还有孩子。 第85章 “长公主殿下……”那几名被其余流民疏远的男人跪在了地上,饥饿像条虫在胃里到处爬,空中的气味越香,饥饿就越是明显,此时他们心中满是懊悔。 然而苏曦根本没有看他们,只是招来了那十名面首。 “你们去施粥,从队尾开始。” 面首们如同生噎苦瓜,皱着眉头还捂着口鼻。 “殿、殿下……” 唯一稍有些不同的,便是先前报过名字的玉霄,几乎是苏曦一个指令一个动作,他看着有些瘦弱的身体,却能把整桶粥稳稳提起来,率先朝队伍末尾走去。 “月影,去安排人护着点。” 苏曦懒懒掀眸,看着玉霄的眼神稍和缓了些。 其他面首们注意到她的眼神,当即也不犹豫了,纷纷开始动起来。 这可是在长公主面前表现的好机会啊……他们刚才居然犹豫。 而被苏曦无视了个透彻的几个流民摸着空荡荡的肚子,眼神也开始慢慢绝望。 饥饿如蛆附骨,胃像个无底的大嘴,好像要生生将五脏六腑都啃食了去。 苏曦这才看向他们:“去帮他们施粥,劳动完之后,你们可换一碗粥。” 他们原本几乎绝望的眼神在这一刻都绽开了光亮,绝处逢生之下,他们再也不敢多嘴一句,而是在原地用力磕了几个响头,力度之大,额头都青紫了起来。 “谢长公主殿下!谢……”说到后面几乎哽咽,他们狠狠擦了擦泪,站起来便跑去面首们的身边,开始帮忙,因过久饥饿身体还摇晃着,脚步还虚浮着,却显得异常坚定。 月影将剑回鞘,松了口气。 还得是主上……这波将人心拿捏得稳稳的。 没看见队伍那些力气稍大体力也明显优于老弱妇残的男人们,此时也是蔫巴巴老老实实等分配吗? 她走回苏曦身边:“主上,这招实是高。” 苏曦淡淡应了声,玩着手中的匕首。 她视线落在玉霄身上停留片刻。 “月影,这十个面首的身份都查出来了吗?” 月影颔首:“回主上,查出来了,都是家室一般但长相尚可的男子,皇上并未在其中做手脚。” “哦?”她若有所思,这空挡间有下人搬来一把椅子在旁边放下。 苏曦坐下,将匕首插回刀鞘。 倒是没想过竟都是清白之身。 “居然是甜的!好甜啊……”率先喝到粥的妇女,刚入口就发出惊叹:“这得放多少糖进去……这般珍贵的东西,竟……” 她热泪盈眶,三下两口便将粥灌入了肚中。 “这辈子都没能吃过这般纯粹的甜味……便说那蜂蜜,俺家那口子前些年,被蛰了个满头包,才掏来了一个蜂窝,俺也只是舔了舔,尝个滋味便被拿去集市卖了。” “好喝……这得,这得放多少糖哩,就这么拿给我们这群贱民……”妇人喃喃半晌,才艰难把剩下的话说完,“吃了?……” 面对众人的赞赏,苏曦没什么反应。 忙完的玉霄擦了擦额头的汗,那繁杂的衣服已经贴在了身上,他也顾不及,走来苏曦身边。 “殿下,奴已经做完了。”他小心翼翼从旁边端起一个明显精致的陶碗,兑了杯糖水递过来。 “您喝点,刚刚说了那般多话,应是渴了。” 苏曦正要接过,余光间却见一人从城门走来。 正是陆景安。 他身边只带了一名侍卫,两人一前一后步行而来。 陆景安身着一身赤色衣袍,很常见,唯一惹人注意的是脖上围了条暗红色的丝绸风领。 丝绸的质地极好,却并不算轻薄,略显厚重地搭在上面,将整个脖颈都围住。 他每一步都走得极稳,却极缓慢。 腰背挺得笔直,笔直到有些刻意了。 “殿下。”他一步步走来,呼吸间还有些乱,却被刻意收束住。 走近后,苏曦才发现,他本就白皙的脸更白,还多了一些算不上明显的红。 陆景安看了眼玉霄手中端着的陶碗,目光很平静,平静得犹如一滩死水。 玉霄缩了缩脖子,浑身都有些打寒战,却死死捏着手中的陶碗,又朝苏曦递了递。 “殿下……”玉霄双手捧碗,将头深深埋下,再次试图递给苏曦。 一双白皙修长的手横空插过,将那陶碗接过。 玉霄怔住,便感到手中一轻,却不敢有任何异议。 苏曦注意到那接过陶碗的手指尖还发着颤,却又平稳,水面都没怎么晃动,只荡出一圈圈不明显的涟漪。 “殿下,这种粗活让臣来做便好。”陆景安清冷的声音,如珠如玉,只是细听还能听出一些黏腻。 “他们的手,太脏。” 苏曦看着他将陶碗接过,用宽大的衣袖将那碗沿仔仔细细擦拭一圈,仿佛之前那面首的触碰脏了碗。 她挑挑眉,对视上陆景安的双眸,那双墨瞳里一如既往的没有情绪,但她还是注意到他极快闪过的一丝哀求。 “他们的手脏,你便干净了?”她微启唇瓣,视线落在他的暗红风领上,仿佛能透过那层丝绸看到内里的金属项圈。 陆景安身体轻微摇晃,又靠近一步,声音中都带着热气。 “臣,干净。” 他离得她极近,声音发着颤,带着哑:“臣这身子,只有殿下碰过。” “即便要弄脏……” “也只能殿下,亲手来。” 第73章 陆景安的话落下,苏曦抿唇不言。 反倒是一旁的玉霄似是听了什么惊骇的言论,脸白得能成白纸。 “殿,殿下,奴先告退。”他结结巴巴地说完,不等苏曦的回应,慌乱退下。 陆景安唇角微微勾起,带起一抹略显病态的笑意。 “殿下,您看……” 他挪了两步,这两步好似就是极限一般,双腿一软便跪了下去,却又强行抑住抽气声。 “阿曦,你看……”他忽然擅自换了称呼,双手撑着粗糙的地面,却还执意仰着头。 那双墨瞳水光潋滟,仿佛高光都消失了。 “景安来完成昨日未完成的诺言了。” “您不是不信臣吗?那便莫要让臣离开您的视线……” 他额边几缕发丝搭在脸颊边,耳廓都红了。 外人却什么也看不出来,更不知道那衣袍之下的荒唐。 别人只觉长公主身份尊贵,臣子行跪礼罢了。 月影微微皱眉,退开一步避开了些。 苏曦却慢悠悠开了口:“谁许你这么叫我?” 她缓缓蹲下,四目相对时,她伸出手轻轻透过风领在金属项圈上敲了一下,指关节发出清脆的叩响。 “陆景安,阿曦也是你配叫的?”她的指尖灵活撩过风领,露出里面的项圈。 陆景安那充满水雾的眸,此 刻更加湿漉漉的,眼底那点可怜的微光倏地熄灭了。 原来……他连唤她的名字都是一种奢求。 他眸底温度刹那褪尽,只余留一片不见底的墨色。 苏曦看见他缓缓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如蝶翼般颤抖着,不让她再窥见半分情绪。 她猛然收紧手,指甲尖锐地划过项圈,浑身泛起鸡皮疙瘩。 够了…… 到底为什么摆出这样的姿态? 到底为什么弄得好像她欺负了他一样? 明明是他隐瞒在先,背叛在后。 她从未对不起过他,可他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背刺她。 “丞相若无事,早些回府吧。”她看向陆景安身后的侍卫,简单下命令:“将大人扶起来,带回去。” “是,殿下。” 陆景安避开侍卫来扶的手,动作间有些滞阻,但终究缓缓站直了身体。 “臣不回。” 苏曦移开视线:“不回便不回,你随意。” “殿下,您真的放心,让臣离开您的视线吗?” 烦躁、冲动、毁灭在心中蓦然升腾而起,苏曦眯起眸子,心中的不耐尽数转变为面上的玩味。 又是这样。 她退,他便进。 她再退,他再进。 她缓缓站起身,仰起头看向他,忽而伸手掐住他的下巴:“反复试探本宫的底线,有意思吗?” “臣本就是殿下的人,何来试探?”陆景安睫翼颤得更厉害了,被她捏住的下巴却顺从地向下几寸,方便她拿捏得更稳。 而后他仿佛嫌不够般,又缓缓单膝跪下,动作间喘了几声,呼吸灼热,尽数扑在她的手掌心,痒痒的。 苏曦望着他,看他纤长的脖子仰起,俯视的角度能恰到好处看见风领挡不住的项圈,箍在那白皙的颈间。 细嫩的肌肤受不住项圈的摩擦,周围都泛起一片嫩红色。 精致又疏冷的五官涌起些情,那往日清淡冷静的桃花眼此时满是红意。 更像个妖孽了。 苏曦手指尖忍不住用了几分力,便能听到他那隐忍的抽气声,那双眸雾气更深些。 第86章 啧…… 她咬了咬唇,忽而勾起唇角笑开,笑里只有嘲意。 她弄哭他了? 这种天生的妖孽,赶也赶不走,骂也骂不走,合该就是欠收拾了。 “丞相。”她凑近他的耳边,一字一句道:“就这般上赶着?” “臣,任……殿下处置。” 她不用像昨日那般试探触摸,便知他戴了。 心中烦躁更深。 陆景安为了大计,倒是真能忍辱负重。 果真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可偏偏是对她。 心中失望更甚,恶意也漫漫铺开。 既赶不走,用着便是。 让他彻底成为她的私有物,被她把玩着。 让他的冷静自持彻底崩塌,狠狠哭出来。 直到他浑身上下,全都被她标记,全部沾染上她的气味,再也拾不回那曾经的傲骨,只能无助地尖叫、哭泣、求饶。 届时他便会知道,所谓忍辱负重,从来深沉的都不是那个重,而是辱。 “过来。”她收回手,坐回椅上。 椅子是宽大但简陋的,普通的木制椅,并不舒服,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坚硬的,但能提供短暂的休息。 当然那是对于她来说。 “既不肯走,便坐本宫身边。” 陆景安原本并不抱任何希望,她的话却如同久旱甘霖。 “是。” 他缓慢地站起,每个动作都会拉扯到神经,喉咙总是想要发出令他羞耻的声音。 但他无暇顾及,眼中只有那个坐在椅上,邀请他过去的殿下。 她在邀请他。 每一步都走得艰难,却又充满了新的渴望。 梨香明该清淡,但还浓郁地充斥在鼻尖。 可当坐下的那一瞬,大脑都在喧嚣。 喉间始终被他压抑的声音,终是溢出些许。 他好像浑身都在颤,可又好像只是世界在颤。 “殿……下……” 话语也支离破碎,成不了完整的句。 “臣……” 清甜忽而靠近,揽住了他,身体陷入一片温暖的怀抱。 他努力眨眼,想看清她的模样,视线却朦胧扭曲着。 “陆景安,这是你自己选的路。” 她的声音明明是软的、糯的,却让人心里发着寒。 “……是。”他勉强吐出这个字,剩下的话便再也说不出来了。 她温热的手隔着风领搁在项圈上,不轻不重恰到好处,却让他理智全部崩塌。 周围吵闹得厉害,熬粥的咕噜声,喝粥的吞咽声,人们的走动声,和他们的话语声。 近在咫尺,又慢慢远去。 他用力眨着眼,只想努力看清楚她的脸。 至少让他清醒着,看见她的眼神。 让他确认,她在看他。 可是就连这点可怜的、卑微的愿望,他都得不到。 眼眶不是酸涩的,泪水却是不受控制的,拼命往外涌着。 他现在一定……很狼狈吧。 但没关系,殿下如果不嫌弃,他便让她看。 他的……阿曦。 不让他这般称呼,他便在心里念。 阿曦,阿曦,阿曦。 是他的,阿曦。 “长公主殿下。”远远的有脚步声走近,陆景安原本几乎要溺在梨香中的神经突然绷紧。 他慌了,胡乱地想抬手,好擦去满脸的泪水。 可是手臂软绵无力,身子也像被扔进水中的石块,沉甸甸的不受控。 下一刻,有温热的指腹在他面上轻轻擦过,连带沾满水珠的睫翼也被柔和地抚去。 她终究是心疼他的。 对吗? 陆景安有些自欺欺人地想着,胸腔被填满了温热的满足,身上所有的不适都在这一刻远去。 “白公子。”苏曦松开陆景安,站起身迎过去。 白照临行礼,目不斜视:“殿下,您吩咐的事情已经办妥。” 苏曦面上多了几分真切的笑容:“办得不错。” 她从怀中拿出那把做得精巧的匕首,打量了一会儿才道:“有赏。” 说着,她将匕首递过去,镶嵌在匕首上的红翡,在阳光下折射着闪亮的光芒。 白照临受宠若惊,双手接过那把匕首,珍视地握在手中。 “殿下实在是……小生愧不敢当。” “既是为本宫办事的人,本宫自是不会亏待你们。” 面首们手上的事情也做完了,也纷纷朝苏曦靠拢,使出浑身解数献媚着。 陆景安像个被遗忘的木偶,还僵坐在木椅上,刚生出的满足又被冷水浇灭。 他没有力气再像从前一样,站起来将所有人都隔开,让她身边只有他。 他只能无助地坐在那,用尽全身理智才能将令人颤栗的感受压制下去。 他光是维持表面的平静,就已经耗费了全身气力。 “殿下……”他哑着嗓子唤出这句,却没能得到她半点回应。 微弱的声音几乎是刚出口便被淹没,无人听见,无人在意。 最终他只能死死抓着椅子,拇指上空落落的。 他用力地抠着扶手,直到指甲都整个陷进去,才能让刺痛传出来几分。 陆景安视线始终绕不开那柄镶了红翡的匕首,每一次呼吸都能扯得胸口生疼。 宝石的光芒让刺得他眼眶又开始发烫。 那本该是他的位置,他的赏赐,他独占的恩宠。 他眼睁睁看着殿下含笑的眼眸,用着温和的语气与别人说话 ,他几乎将牙根都要咬碎。 面首们谄媚的嘴脸在他眼中,逐渐扭曲幻化出可憎的影子。 身体颤栗的更凶了,不止是先前的颤栗,还有更深的,来自心底的不甘。 他们凭什么? 凭什么能这样轻易地靠近她?而自己却像个被抛弃的旧物般晾在一边? 他好似尝到舌尖的一点腥甜,生锈的气息,难以下咽得很。 陆景安无意识摩挲着原本带着白玉扳指的位置,空落落,一如他的心。 他突然悔了。 他以为他承受的住瞒她的后果的,他以为他可以在不知不觉中便完成一切,她只需摘下那颗成熟的果实品尝。 事实却是,他承受不了。 当她独独给他的特权被剥夺后,连嫉妒都如此狼狈,甚至都不敢暴露在日光下。 像无数毒蚁啃噬着他的血肉,疼得浑身都在发抖。 可他……不敢发出任何声响。 第74章 大约过了小半月有余,城外的施粥初步见了成效。 流民眼中有了光,戾气也被抚平,换作更平和的面貌。 尽管那一碗粥并不足以饱腹,却真真切切给了他们气力。 “长公主,您……真是我们的救命恩人。” 每当苏曦路过,便会有流民上前感谢,言辞朴素却真切。 城门外扎了营,数夺帐篷驻立着,城门卫从一开始的惊恐到后面的习以为常。 毕竟谁能想,长公主便直接在城外这种恶劣的条件住下了? 若说这段时日变化最大的,应是那些面首们了。 原本还算丰盈白皙的脸颊也凹陷了进去,细嫩的手也粗糙了不少。 他们总算是明白了,长公主看起来温和好亲近,可是无论他们怎么靠近,总感觉像是隔着一层。 那层纱,像是世界上最牢不可破的物件,无论用多少力气,连痕迹都留不下。 他们从一开始因为长公主温柔的笑而怦然心动到彻底死心,有时候只需要数天。 她就像远山的神明,温柔得不像话,却是无差别对待。 无论是流民,还是手下、丫鬟,亦或者是他们,都是一样的。 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双眸,带着能看透事情本质的洞悉。 她好似用温柔包着柔软的内心,看似润泽万物,可附近全然是坚冰,谁也入不了她的心。 若说唯一能影响长公主的,恐怕…… 也只有帐篷里的那位了。 毕竟每次长公主殿下出来时,眼神冷得都如同被雪水浸透了,刺骨得发寒。 第一日他们还见着了陆丞相,可自从帐篷搭起来之后,他们便再也没见过了。 简陋的帐篷周围是他们从未见过的阵仗,堪称重兵把守。 那些侍卫,他们也从未见过,衣服上除了并不显眼的羽毛刺绣,什么多余的花纹都没有。 而他们每每无意靠近那帐篷,总觉得好像听见了隐忍的喘息声和其他奇怪的声音,可下一刻便被侍卫们无情赶走。 玉霄分发完手中最后一勺粥后,站在原地呆呆愣愣地看着远处的苏曦。 她正在与那位白公子说着什么。 他黯然垂下眼。 此后,他在长公主府的日子,便是一眼都能看见头了。 他想嫉妒那位陆丞相,却没有资格嫉妒。 身份上云泥之别不说,感情上便更是了。 第87章 长公主似乎自己都没发觉,她对那位丞相的在意。 “发什么愣呢?”苏曦刚与白照临说完事情,转头便看见自己府中这个小面首正在走神。 “没、没什么……”玉霄紧张地开始结结巴巴,双手不自觉地攥紧又松开。 “既是无事,便去歇着吧。”苏曦浅浅笑了笑:“辛苦了。” “不、不辛苦。”玉霄心跳都有些漏拍,很快又重回一片死寂。 玉霄小心翼翼打量苏曦一眼:“殿下,那……” 他用眼神很隐晦地看了眼丞相所在的帐篷:“您……很在意吗?” 苏曦脸上笑容凝滞片刻,很快又不露破绽地掩饰而去。 “好了,去休息。” 她转身,一步步朝帐篷走去。 在意……吗? 在意不在意,有何区别呢。 初来这个世界见到的便是陆景安,初了解的也是陆景安。 深入交流的,还是他。隐瞒背叛她的,也是他。 楚沧与原主有血海家仇,可她不是原主,她没有理由去背负那罪孽。 可是楚沧不知道这件事。 当真相大白的时候,她一个毫无武力之人,面临一个武力极佳的将军,毫无反击之力。 她总有落单的时候,总有身边人敌不过楚沧的时候。 而这种情况下,陆景安让楚沧去了边疆。 说不是保护他,谁信呢? 她原本醒来时便想着,让月影找人盯着楚沧,若有机会先下手为强也好。 哪怕只是简单的先关着,等一切都平定下来再想解决办法。 但是现在却是不行了。 苏曦在帐篷门口站定,还未进入便能听见破碎的喘息声和细密的吟哦。 她深吸一口气,掀帘走进去。 入目便是一个墨菊屏风,绕开便能看见床榻上,四肢被铁链束住的陆景安,不着寸.缕。 他墨发在雪白的软枕上铺开,几缕发丝湿漉漉地黏在苍白的脸颊上。 那双贯来清凉入水的桃花眼此时失焦地睁着,眼尾红成一片。 他手指还死死拽着皱成一团的薄被,指尖颤得肉眼可见。 破碎的声音从喉间不断溢出,更多的汗水从额间顺着滑落,狠狠砸进发丝间消失不见。 “陆景安,想明白了吗?”苏曦坐在床榻边,伸手捏起他的下巴,逼迫他看向自己。 陆景安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光芒刺了眼,而后便是熟悉的触感从下巴处传来。 朦胧的视线中只能看见她的大概轮廓,但那股好闻的清香却在提醒他来人的身份。 他勉强扯着唇笑了笑,却发不出更多的声音。 他又一次失策了…… 起先,他贪恋她那片刻的温存,哪怕是并不温柔的。 可是却不曾想会是如此漫长的时日。 嗓子早就哑了…… “还不肯说吗?本宫给了你解释的机会,是你自己不珍惜的。” 她的声音传入耳中,他下意识又攥紧了薄被。 心中蓦然盛满了委屈,又酸,又莫名带着异样的甜。 他想说的。 可是他被她折腾得散了架。 好不容易她愿意听自己解释了,愿意碰他了,却…… 他有什么不可以说的?只要她想听,他什么都说。 苏曦的手指蓦然抽走,陆景安顿时失了支撑,头无力地垂落下去。那股委屈在胸腔里翻滚着,酸得发疼。 殿下……您要不要看看,景安如今…… 哪还能说出话来? 他在心中无声地一遍遍重复,却无法亲口将那委屈说出口。 手腕不经意间挣了挣,带起铁链哗啦啦地响,他泪水掉得更凶了。 “看来还是不愿说……”苏曦眸光冷了几分,站起身。 “那便到此为止吧。” 她从怀中拿出钥匙,将所有铁链解开。 “殿……”他废了十足力,才从嗓音中逼出这个字。 跟往常清润的嗓音截然不同,粗粝得像被车轮碾过。 可这声呼喊没被她听到,只剩帘子被掀开后沉闷落下的声音。 陆景安缓慢地坐起身,浑身都酸胀得仿若不是自己的身体。 他轻轻活动着手腕,墨发从肩膀滑落下去。 没事……待他将养两天,再跟她解释也不迟。 至少她愿意听了,这些天……便是值得的。 他指尖摩挲上脖上的项圈,和附近的红痕,唇角轻轻勾起。 墨瞳中漾开一片幽暗的浅笑,混着泪水,含着几分满足的疯狂和病态。 只要她还看着他,占有他…… 他便满足了。 * 春风拂过,苏曦将乱了的发丝捋到耳后。 她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反正有些烦躁挥之不去。 “殿下。”白照临从一旁走来:“已经将您说的种子分发下去了。” “嗯。”苏曦迎着太阳眯起眼,看向远处身影如同小黑点的流民们,他们已经在开垦农田。 “若真如您所说,二月有余时,便可收成,皆是所有问题都将迎刃而解……”白照临从怀中拿出簿子,上面细细记录着详细时间节点和推测。 “都已经这个时间了,皇榜还未公开 。” 他有些无奈和自嘲地说道:“想来真是如流言那般……” 苏曦看了他一眼,只说了句:“放心,有才之人必不会被埋没。” “那便借长公主吉言了。”白照临摇摇头,又释然一笑:“不过跟在您身边,也让小生学到许多从未见过的新奇事物。” “也算开拓了眼界,原来世界之大,并非要为官。” 两人一同朝着城门走去,身后的部队已经开始收拾了,流民们暂有居住地后,物资直接发放给他们便可。 “是也不是,为官能做的事会更多些,毕竟好官能为民求利。” 白照临深以为然,点头道:“您说的也在理,只可惜小生怕是仕途无望。” 苏曦坐在轿撵上,手指轻点扶手,不置可否:“还未可知,此时下结论尚早。” “你去处理后续事务,晚些时候来长公主府一趟。本宫倦了,先行回府了。” “是,殿下。” * 长公主府。 苏曦刚进府,花琦像个小炮仗一样冲出来:“殿下!您可终于回来了……” “奴婢等得好生辛苦。” 她无奈笑了笑:“你总这么冒冒失失的。” 花琦吐了吐舌头,左顾右盼:“丞相大……” 她忽然意识到什么,忙将剩下的话噎回去,露出了个讨好的笑容。 “殿下,花琦新学了些甜食,您赏脸尝尝?”她赶忙将话题岔开。 “好。” 好在苏曦也并没有真的跟她计较。 花琦松了口气,放松了心态继续打趣道:“殿下,您都不知道,前儿个您不是说城外的纸笔不够用,派人来府中拿么。” “结果您猜怎么着,那位白公子特意送了好些宣纸和笔墨过来,生怕殿下不够用呢。” “明明可以亲手给您送过去,偏要绕这么个圈子。” “何况咱们府中怎么可能缺这点东西呢。”花琦捂嘴笑着,蹦跳跟着:“不过倒是怪有心的。” “哦?还有此事?” “可不么……”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一路上都是花琦叽叽喳喳的笑闹声。 管家站在一旁,也忍不住笑了会儿。 花琦这小丫头,确实是个讨人喜欢的性子。 * 夜色渐深,城外的人已经整合好回了城内。 其中自然也包括了陆景安。 书房的太师椅上,他静坐着,端起面前的加过蜂蜜的茶盏一点点啜饮。 偶尔轻蹙眉头,清着嗓子。 他动作看起来有些卡顿,连拿茶盏都微微发着颤,衣衫却整理得一丝不苟,连半点褶皱都没有。 此时,白照临刚从议事阁出来,朝书房走来。 “陆大人,长公主托我来给您送些东西。” 第75章 陆景安端着茶盏的手一顿,墨瞳清淡地扫过白照临,最终掠过他看向门外。 白照临迈步进来,态度恭敬,将手中一沓文书轻轻放在桌案上。 “长公主说了,这段时日发生的事情,也需让丞相大人知晓。” 陆景安将茶盏放下,垂下眼帘望去,宣纸上白字黑字将这半月以来的事情都记录得清清楚楚,眼神有幽暗一闪而逝。 白照临见一直没有等到他说话,想到长公主的吩咐,便自顾自说道:“那便不打扰丞相大人了。” “长公主那边还等着小生回复呢。” 他转身朝门外走去,但走到一半却又停住脚步。 “丞相大人,勿怪小生多嘴,长公主那般天仙似的人,若是您不珍惜……” “想来,也有得是人愿意后来者居上。” 第88章 陆景安摸索茶盏杯壁的手蓦然收紧,指关节绷紧,连小拇指都僵硬了起来。 “还望您好自为之,莫要让长公主如此伤神。”白照临并没指望权倾朝野的丞相会给予他什么回复。 毕竟他一介白身,无非是靠着长公主赏识才走到如今。 放到往常,他若说出这般失礼的话,怕是脑袋落地也不冤。 可他也是真心替那温柔的长公主打抱不平。 若是他,定不会叫长公主如此伤神。 这个念头刚升起来,白照临只觉得脸好似都要烧起来一般,匆匆行礼后便离开。 他没有注意到陆景安几乎是立即坐直了身,眼神冰冷带着刺。 更不会知道,在他走后,桌面上的文书被掀了一地,又被一张张拾回。 白照临什么都不知道,只想着尽快给长公主回复。 迎着夜色踏入议事阁,他望向正坐在桌案前的苏曦。 “殿下,已经给丞相递过去了。” “丞相没有说话,想来是知晓了。”不待她进一步发问,白照临已经将未说完的话补全。 苏曦拿着手中的毛笔,习惯性地转了转笔,刚转一圈意识到这个动作不合时宜,又强行压下来。 “先前让你办的事情,如何了?” “回殿下,诸多书生义愤填膺,更有脾性冲动的险些去敲了登天鼓,想要面圣。” “可说来也奇怪,皇宫那位好似对此毫无反应……” 她将毛笔横放在笔架上:“知晓了,夜深了,你先回去吧。” 确实奇怪,她本意是想造势,然后名正言顺地进宫夺权。 皇家暗卫忠于皇权,她只需要一个合理的理由,此后一切便轻松如喝水。 之所以不直接进宫,是避免多相处多露馅,毕竟之前苏云宸疑心的事情已发生过。 再一个也是避免节外生枝。 可是苏云宸这些日子极其安静,没有任何动作。 苏曦蹙眉想着,手指轻点着毛笔杆。 夜色一点点变深,下人刚剪过烛芯,房间还算得上明亮。 门外,衣袍在风下呼呼作响,脚步声虚浮且凌乱。 苏曦还未从思绪中出来,一个虚影便晃到眼前。 一股药味和淡檀香味散开。 她抬起头,视线撞入陆景安的墨瞳中。 他伸手扯散衣襟,拽住她的手腕,狠狠按在肌肤上的旧疤上。 凹凸的疤痕光滑,在胸膛剧烈喘息下,不断起伏,烫得手掌心有些发痒。 “殿、下。” 陆景安嗓音嘶哑得不像话,一字一顿。随着话语,清凉的药味散开,更加浓郁。 “本相这副身子……”他眼尾通红,却偏生要扯出个讽笑,“够换殿下几分真心?” 苏曦眉头轻蹙,眼神微冷。 未等苏曦开口,他忽然卸了全身的力道,如同被抽了脊骨,重重跪下。 那本就松垮的衣衫散得更开,在地上铺散成团。 方才还恶狠狠钳制她的手,此刻却颤抖着转为扯住她的裙角。 “殿下……”他仰起了脸,蓄在眼眶里的泪,颗颗滚落而下。 “求您看看臣……” “好不好?” 他每个字都说得费劲,说得极慢,说一句便要停顿一刻,堪堪能接住上一句的尾音。 “您想知道的……臣都说……” 他仰起头,声音都漫着哭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却又不敢看她的眼睛。 “臣只是……嗓子坏了。” “求您……” “别不要臣。” 苏曦原本不耐的神色滞住,她听着他说话都困难的模样,莫名有些心虚。 嗓子,哑了啊。 她抿了抿唇,抽回裙摆。 陆景安眼睁睁看着那一抹艳色裙摆从手中溜走,胸腔又弥漫开一股痛感。 她还是不能……听他解释吗? 他指尖徒劳地蜷缩,什么都没抓住。 胸腔的痛意越发尖锐,扼住喉咙般,呼吸也越发困难,本就靠着药劲儿才能发声的嗓子干痒得厉害。 她是不是真的厌极了他? 他是不是再无机会……再看看她温柔待他的模样了。 陆景安跪在原地,皮肤被春夜的冷风吹得阵阵发寒。 明明比不上冬日的寒凉,可他就快要冻僵了。 直到杯盏碰撞的清脆响起,一盏茶水忽然出现在眼前。 杯壁上还残留着一点点口脂,显然是擦拭得匆忙,未能完全抹去。 “喝点水吧。” 她柔软的声音响起。 陆景安猛地抬起头,对上她略有些不自在的面庞。 ……茶水? 原本都快死透的心忽然剧烈跳动起来,像死水突然多出活泉眼。 绝望被惊喜冲撞得乱七八糟,一时不知是该喜该悲。 他不知怎么接过的那盏茶,双手颤得几乎拿不稳。 她刚刚的声音……和这段时日不同,少了许多冰冷的锐利。 陆景安低头,饮茶时,刻意将唇覆在了那未擦净的口脂上,淡淡的芳香弥漫口齿间。 很香,却很涩。 泪水滚落在茶水里,平静的水面激出一片涟漪。 真好。 原来……她还会心疼他。 温热的茶水顺着喉咙流入,灌透了五脏六腑。 明明是一样的茶,可是这杯茶水,意外的甜。 他喉间溢出一声哽咽的叹息。 “殿下……” 陆景安将茶水放在地上,手指抚上脖子,喉结滚动间又清了清嗓子。 视线闯入一双白皙纤细的手,递到他面前。 他怔怔望去,手已经下意识放了上去,落入一片柔软。 苏曦略微使劲,将陆景安拽起来。 她蹲下身将茶盏拿起放回桌案上。 “说吧,本宫再给你最后一次解释的机会。” 她回望着他,眼神打量地看他。 陆景安身体略微摇晃,撑住了桌案才稳住,他敛眸似在组织语言。 少顷,他微启唇瓣,慢声说道:“楚将军为人较为冲动,眼下事务繁多,疏勒国也虎视眈眈。” “故以臣让他先去边疆迎战……” 他说得慢,但每个字都说得很清楚。嗓子被茶水和药润过,虽还哑着,却有着别样的韵味。 “臣此举并非是为了保全楚将军。” 苏曦坐回椅上,面上平静,看不出情绪。 陆景安指尖微微收紧,喉间滚动后,才将剩余的话说完:“臣是想着,若您登帝,便多一重保障……” “也能给臣争取一些时间,好以此应对他。” 苏曦有些恍惚,她蓦然抬头,望向他。 他那双眸子如同被溪水清洗过一般,透亮清澈,还露出些许忐忑。 被她这样盯着,他耳尖开始漫起一些浅浅的粉。 “殿下……” 她回过神,落在他小心翼翼的模样上…… 便是那半个月,她也没看见过他这般的神情,好似失而复得后格外谨慎,因为太恐慌失去而变得异常小心。 她心头突然酸涩。 只是,他的话她能信么? 下一刻,仿佛像是猜到她的想法一般,陆景安又补上了一句话。 “陛下沉迷丹药时日已久,那丹药是臣备下的。” “近日加重了些剂量……是以,才未曾传唤您。” 陆景安边说,边靠近她。 他试探性地抓住了她的手,见她没有当即挣脱,面上浮起一抹真切的笑,虎牙在唇瓣下慢慢显露。 “殿下,臣的话都是真的,您相信臣这一次。” “好不好?” 苏曦抬头,四目相对间,她似有打量,又似未完全信任。 陆景安将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蹲下仰视着她:“若殿下不信臣也没关系。” “便这般将臣囚在您身边,待一阵时日便可知真假。” 苏曦久久未曾说话。 空气重新凝固起来,陆景安也未有半分催促和不满,保持着姿势,贪婪地嗅着她身上的气息。 夜风将房中火烛嗤得一声吹灭,苏曦动了。 她俯身将蹲着的陆景安揽入怀中,反身抵在椅上。 “姑且信你一回,但是你记住,仅此一次。” “若再有隐瞒,哪怕你有苦衷,我也永不原谅。” 她轻声说着,手撑在椅上,将他圈在椅内狭小的空间内。 陆景安靠在椅上,一手攥着她的衣襟。 “臣……不敢了……唔。” 他话音被打断,温热的呼吸混着她独有的气息覆上来,唇瓣相贴柔软至极。 本就跳得快的心更快。 距离上一次她吻他,好像过了很久很久。 久到他都有点恍惚,分不清现实还是梦境了。 似是察觉到他的分神,舌尖被轻轻她咬了一下。 陆景安眼睛微微瞪大,而后闭上眼,双手也揽住了她。 第89章 他迎合着,顺从地张着唇,任她探索和侵.入。 他眼眶酸涩得厉害。 好温柔…… 他的殿下…… 第76章 桌案上原本放满的宣纸,被拂了一地。 毛笔在笔架上晃晃悠悠的。 陆景安趴伏在书案上,紧紧抓着那砚台,头发上的玉冠早就掉在桌案上,跟随着毛笔一起晃悠滚动着。 墨发散开一片,乌眸又失焦着浮着雾气。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唇齿间溢出,甜腻得陌生,连耳根都燥得发烫。 嘴唇被柔软的手覆上,将所有调子都尽数堵了回去,不上不下,急得他眼眶发酸。 “陆景安,嗓子不好就少说话。” 大脑嗡嗡的,她怎么这样…… 指甲在坚硬的砚台上徒劳地抓挠,连道划痕都留不下,他却仍不死心地继续着。 他想逃,手臂胡乱支着桌案向前爬,又被扯着手腕拽回原处。 她明明那么温柔,可偏偏就是这份久违的温柔…… 他承受不住…… 心和身体一样,几乎要融化。 …… 夜深,主寝的床榻早已铺好。 苏曦背起早已睡着的陆景安,从议事阁一步步挪到主寝。 锦被盖在他身上时,她舒了口气。 真沉啊…… 苏曦坐在床沿,月光透过窗棂撒入室内,洒在他的脸上。 他睡着之后,所有神情都悄然隐没。惯常的疏离清冷、这段时日里的哭泣求饶,尽数化为均匀的呼吸。 淡色的唇自然放松着,眼尾残留着未褪去的红意。 这毫无防备的模样,倒像个不谙世事的少年,凭白显出些无辜来。 这一点也不陆景安。 苏曦将他的头发轻轻撩开,避免滑落脸上弄痒他。 严格意义上来说,这好像是她第一次看他睡颜。 “他若是真心……”她喃喃自语,后半段又生生掐断,散在空中。 苏曦起身,微不可察地叹口气,从妆奁上拿起一个木盒。 里面静悄悄放着两个扳指。 一个是周身布满裂痕又用胶沾起来的白玉扳指。 一个是泛着极淡的青意,完好无损的青白玉扳指。 质感上,青白玉明显要白玉差了不少档次。 那块白玉宛若上好的羊脂玉,即便此时布满裂痕,也温润细腻。 从她上次摔了他的白玉扳指之后,她便有意去寻新的玉石。 毕竟是她失手,总得赔他个新的。 却也怎么都寻不到能和他原本的白玉相比拟的。 她本想再寻过的。 可她却留意到,陆景安总是无意识去摩挲那空落落的拇指。 情动时这小动作竟更为频繁。 罢了,先送给他,以后有更好的玉料再制新的。 苏曦从木盒中捏起那个青白玉扳指握在手心,从被褥下捉住他的手腕,将那扳指戴在他的拇指上。 “嗯……”睡梦中的陆景安眉头轻轻蹙起,食指下意识在扳指上压了压, 指尖在冰凉的玉面上划过,蹙起的眉头也渐渐舒展开。 “真是……”苏 曦无奈。 她就这么看着他,心底说不出什么滋味。 原谅或是不原谅,也在心中乱如麻。 心底总是有声音在不甘地叫嚣着。 那声音震耳欲聋,反复强调着真实的想法。 她不愿真的扔掉他,不是不能,而是不愿。 直到困意袭来,脑中混乱思绪变为直线,她才侧卧在床榻的另一侧,终于沉沉睡去。 * 清晨,杜鹃鸟倒是叫得有节奏。 咕咕声闹醒了陆景安。 他不用睁眼便能感受到四肢的酸软,尤其是腰,软得像瘫了的泥。 身体上的酸胀反而让心越发满足。 他睁眼,撑着发软的身体缓缓起身,转头便看见旁边苏曦安睡的侧颜。 她白皙的皮肤上被晨光渡出一层细软的绒毛,像沾满露珠的水蜜桃。 未经口脂染过的唇瓣呈现出健康的嫩粉色,高挺的鼻梁上点缀着一颗殷红的痣。 衣襟处微微敞开,露出脖颈流畅的曲线。 陆景安目光不自觉向下滑,最终落在她的锁骨处,上面还留着几道新鲜的抓痕。 这画面让他耳根不断发热…… 那抓痕正是他昨夜受不住时不小心留下的。 他想移开视线,却又忍不住多看几眼,再看几眼…… 只这样看着,好像怎么都看不够。 她昨夜好温柔,温柔到他想落泪。 这种久违的被她信任的感觉……都汇集成一股能量,甜滋滋地在身体乱窜。 陆景安下意识抬手想去触摸她,却在抬手的瞬间感受到一些熟悉又陌生的重量。 而指尖早已惯性般地触碰着拇指上的扳指。 这是…… 他怔怔看向自己停滞在空中的手,原本空落许久的拇指上多了一枚扳指。 温热的? 什么时候戴上去的?昨夜他睡着后? 所以,这扳指……是殿下昨夜亲手给他戴上的。 好像花蕊吐蜜,在最令人发颤的心尖展露出最甜的一点汁水。 不多,却甜到整个人都晕乎乎的。 陆景安紧紧攥着那枚扳指,感受着胸口震个不停的心跳。 他眼睛又开始发酸了。 自遇到殿下起,他好像变得爱哭了。 明明幼时父亲总与他说,男儿有泪不轻弹。 哭便是懦弱的表现,要学会喜怒不形于色。 他向来做得很好,但到底在她面前破了功。 不过,他好像并不讨厌这个感觉,甚至还有些……乐在其中。 何况,他早就知道她喜欢。 她喜欢看他哭,看他呜咽着求饶,还有……看他失态。 想到这里,心脏又开始不争气地乱跳。 鬼使神差地,陆景安撑着身体凑近,小心翼翼用手将脖上的项圈挡着,避免冰着她。 然后,他轻轻地在她光洁的额头上落了个吻,如蜻蜓点水一般。 吻毕分开,却正对上她那不知何时睁开的双眸。 “早,陆景安。” 陆景安心中莫名有种被抓包的心虚,他身形顿住,嘴唇微微张开,最终从喉中硬生生挤出几句明明发着颤,却又强撑着冷静的话:“早,殿下。” 苏曦坐起身,目光在他脖子上轻轻扫过,然后不动声色落在他脸上。 他又恢复平时那副冷淡的模样,不过这红透了的耳朵…… 她饶有兴致地看了会,紧跟着便准备起身。 “殿下要去哪?”陆景安咽喉被药膏润了一宿,声音也恢复了许多贯来的清冽。 “白公子待会应会过来汇报事务,我先……”苏曦还未说完,便被一道力道拽回床铺,落入一个温热的怀中。 “殿下,臣早前说了……臣比他更好用。” 他声音闷闷的地从她肩膀处传出,“不信您试试?” “哪里更好用?”苏曦没挣扎,只是肆意地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 腰间被手臂环紧,她听见他的声音更闷了。 “臣哪里……都好用。” 苏曦挑挑眉,拍了拍他的手臂,待那双手松开后站起身。 “让丞相做这等小事岂不是大材小用了?” 她随手披上一件外袍,轻飘飘落下一句:“好了,正事要紧。” “殿下……” 身后传来一声近乎呢喃的声音,苏曦停下脚步,转头看去。 陆景安正抚着脖上的项圈,扳指还挂在拇指上,玉器与铜器碰撞间叮叮作响。 “您送的礼物,景安很喜欢。” 她沉默片刻,头也不回地去了议事阁。 桌案还是乱成一片,隐有些干涸的液体在地上。 由于昨日的禁令还未解除,至今还没有下人敢擅自进来清扫。 她随手将地上的宣纸捡起来,唇角不知不觉勾起些弧度。 哪有什么能注射软骨散的银针呢……这时代的技术还远远达不到这种精细。 不过就是最普通的铜制项圈罢了,她在库房里找到的。 不过仔细想想还是很憋闷。 初来乍到时,他就看穿了一切,静静看她演戏。 光想想就觉得闹心。 一闹心起来,就想狠狠再掠夺他一遍。 苏曦食髓知味,当新世界的大门被突然打开,琳琅满目的新奇玩意儿摆在眼前。 圣人来了都得站原地愣神一会。 她揉了揉太阳穴,将脑海中乱七八糟的想法全部压下去。 可脑海中还是不停地划过画面。 那呜呜咽咽的哭音…… 打住,不能再想了。 等所有事情都尘埃落定,不含半分虚情假意时,才是真正的来日方长。 苏曦突然就想起初见时,陆景安说的那句来日方长。 第90章 到现在回头看,也不知到底是谁栽谁手里了。 “殿下……”花琦隔着院子朝内喊着:“您在里面吗?” 她猛然间回过神,随手将宣纸放在桌上,大步走出去:“怎么了?” “宫里来人了,公公此时在正院候着呢。”花琦小声说着:“看着好像很着急的模样,您要不快去看看吧。” 苏曦了然,拍了拍她的头:“知道了。” “对了,议事阁不要让任何人进去,回头通知一声丞相,让他亲自去收拾。” 花琦愣了,摆着手慌乱说着:“怎好如此,这事本就是我们这些下人们的活计。” “就这么定下了,按我说的做。” 她挠了挠头发,回头看了眼议事厅,又看了看已经远去的苏曦,小声嘟囔:“为什么要让丞相来收拾?” “算了,主子说什么便是什么吧。” 正院。 小太监正在原地踱步,抬袖擦着额间的汗,时不时还往门外张望着。 “祖宗哎……怎得还不来……” 终于一阵脚步声传来,他终于看见自己等待已久的长公主殿下走了进来。 “给长公主殿下请安!” 小太监快步迎上去,动作流利地行礼。 苏曦道:“说吧,何事。” 小太监直起腰,陪着笑说道:“皇上今日……有些头疼,太医瞧过了,皆是束手无措。” 他不敢明着说,皇上如今哪是头疼啊,简直就是疯魔的状态了。 恐怕也只有长公主能救这个急了。 “皇上如今嘴上念的,心里想的,都是殿下您……” “奴才这才赶紧来寻您……” “有劳长公主殿下,您便进宫瞧瞧吧!” 第77章 御花园中,太傅正板着脸教导着小公主。 “老臣先前怎么教的?” “太傅说……”小公主瘪着嘴,大颗眼泪含在眼眶里咕噜噜转着 。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 “还有呢?” 小公主抽噎得更厉害了,她气呼呼把手中的书本扔在地上:“不记得了!吾为何要学这些!” 太傅板着脸,手中拿着戒尺,拽过小公主稚嫩的小手。 “昨日便说要背,今日还未记住?”他作势要打。 “等等。”苏曦刚巧路过,御花园正是她去皇帝寝室必经之路。 太傅见她来,赶忙松手行礼。 苏曦没看他,只是走近小公主,缓缓蹲下:“哭花脸了便不好看了。” “先前公主跳舞时多好看呢?” 小公主眼泪还挂在眼眶里,此刻听到有人安慰她,当下便忍不住了。 直接扑进苏曦怀里嚎啕大哭。 “母妃说了,女儿家……女儿家学些琴棋书画才是正道,学这文绉绉的玩意儿作甚。” “横竖迟早都要嫁人的……” 苏曦摸了摸她的头发:“是,也不是。” 她声音温和:“全看你怎么想,女儿家也不是只有一条道的。” “你看,下一句是什么?”苏曦循循善诱:“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小公主被她温和的声音打动,哭嚎了一会便停止了抽泣:“可是吾听不懂,太傅的解释比天书还难懂。” 苏曦失笑,从袖中掏出手绢给她擦去眼泪:“那便是太傅教得太早了,你想不想听我给你说说?” “嗯……”小公主眨巴着眼睛,将泪水逼回去。 “明德便是指一种美好的品德,修养好自己的品德,嗯……”苏曦停顿片刻,思索了一下。 “通俗来说,便是先做人,再做事。” 她低头看着似懂非懂的小公主:“来,我给你打个比方。” “你爱不爱吃蜜饯果子?” 小公主懵懂点头,声音软糯:“爱吃。” “若是厨娘偷工减料,少放那腌制的糖,或者不选那上好的新鲜果子,会怎么样呢?” “唔……蜜饯果子会变得很难吃。” 苏曦浅笑着:“嗯,但是厨娘没有这么做,而是专心做好每一罐蜜饯果子,这便是明明德。” “你说,这样的厨娘是不是一个诚实的人?” 小公主眼神慢慢亮起来:“是。所以就像有些下人明知道会挨主子罚,却还是主动承认自己做错的事情,请主子降罪。” “是了,而你尝到的这蜜饯果子,便是止于至善。”她捏着小公主肉乎乎的脸:“识人的道理,有时候也很简单对不对?” “您这般说,吾便能懂了。” 苏曦站起身:“好了,把眼泪擦擦,这书啊,要不要学,能学多少,全看你想不想学了。” “若是想学些琴棋舞画,也不失为一种兴趣所向。“ 小公主抬手将泪水擦去:“吾要学!” 苏曦点点头,继续朝主寝走去,只远远扔下一句:“那便学。” 太傅望着她的背影,心中感慨了一句,长公主殿下……竟能说得如此通俗易懂,莫非这便是传说中的大道至简? 苏曦倒没想那么多,只将这件事当做是平平无奇的一个小插曲。 宫人一路指引着她入了皇帝寝宫,还未走近,便能听到里面扑通砸碎的声响。 “滚!都给朕滚出去!!” 一个瓷器刚好砸到了苏曦的脚边,四分五裂,碎片落了一地。 “长公主殿下!”宫女惊呼。 “长公主……”坐在地上神似疯癫的苏云宸忽然顿住,朝门口望去。 “阿姐……” 苏曦将脚边的瓷器碎片踢开,撩起裙子走进去,居高临下俯视着苏云宸。 “阿姐!”苏云宸忽然扑上来,紧紧攥住她的裙角:“这群大臣好生不听话,竟敢违背朕的旨意……” “阿姐帮我去教训他们好不好?像从前那样……” 苏曦望着他状若癫狂的模样,淡声道:“他们违背了你什么旨意呢?跟阿姐说说。” 苏云宸坐直了身体,看似倒有些像未开智的孩童一般,掰着手指念着,但话语却清晰得令人胆寒。 “民间逃税厉害,朕想了个法子,若有一户逃税,便全村共罚。” “如此一来,便无人再敢逃税。” “阿姐,你说,朕这个主意精妙不精妙?” 苏云宸仰头望她,像在等夸。 苏曦眉间轻蹙。 “那皇帝可想过民间百姓为何逃税,是不是天灾影响收成,而朝廷毫无作为。” 她口齿清晰:“百姓不堪重负,否则谁愿在这人荒马乱之际,背井离乡?” “毕竟活着永远是最重要的事。” 苏云宸眼眶瞪大,手指向她,好半晌没说出话。 下一刻他垂下头,声音低哑。 “可是阿姐,上次说‘乱民当诛’的可是您……” 他自顾自说道:“阿姐曾经说过,贱民饿死才省粮食。” “如今怎得,倒成了菩萨?” 苏曦不动声色后退一步,拉开了一点与苏云宸之间的距离。 苏云宸垂着脑袋,肩膀不住抖动着,从一开始的低不可闻的笑声变得愈发大声。 他猛然扑上前,死死拽住苏曦的裙子,使了十足十的力气,硬生生扯下一块布料下来,死死攥在手心。 苏曦避之不及,却也未曾显露出更多慌张,再次后退一步,宽袖垂下,遮住那残缺一块的裙摆。 “你果真不是阿姐,你究竟是何人?!”他举止疯癫,狠狠将那块布料咬在口中,眼神犹如恶鬼一般可怖。 “将朕的阿姐还回来,你这孤魂野鬼!” “你连本宫都认不出来了么?” 苏曦再未看他,甩袖退出了殿中:“传太医来,给皇帝看看。” “怕是落了个失心疯的毛病。” “失心疯?”苏云宸软在地上,口中不断呢喃着破碎的话语。 “阿姐……” “阿姐从不会这般教训我,也不会这般心软……” “这天下不过是阿姐赠予朕的玩具……” “呵……杀了!朕要把你们都杀了,通通杀了!” 苏曦蹙眉,那他疯疯癫癫的话抛却脑后。不久后,太医来了,又摇着头走了。 她静静站在殿门口。 看来陆景安说的是真的。 他确实给苏云宸下药了,皇帝也确实疯了。 而太医查不出来有可能是因为慢性药? 她摇摇头,或许最大的可能,便是这朝中上下,除了皇家暗卫,皆被他买通了。 他这场布局,安排了很久了吧。 眼下,正是该他收获果实的时候了,或许也是见真章的时候。 苏曦闭了闭眼,再次睁开眼。 月影无声落在她身后:“主子,墨羽军军营的火药大部分都转移了,我们的人也掌握了射箭技巧。” 她快速汇报着:“虽远不如墨羽军掌握得熟练,但我们的弹药是取之不尽的,而他们最多只能射出第一波带火药的箭矢。” 第91章 苏曦点头。 “皇家暗卫那边……” 月影迟疑了一会,还是靠近说道:“主子,属下认出了些熟面孔……” 她说得有些卡顿,好半晌才将自己的猜测说出来:“可能……是属下的旧部。” “您当真有把握对付那些擅长暗杀的皇家暗卫?” 苏曦带着月影走向偏殿,有原主记忆之后,她对皇宫布局了如指掌。 她踩上梯,从牌匾后取下一个普通的虎符,只有一半。 她从怀中取出另外一半虎符,两两拼凑,刚好完整。 是的,皇家暗卫听从的不只有皇帝的命令。 或者说,这虎符才是能掌控皇家暗卫的真正缘由。 只认虎符,不认人。 之所以一直为皇帝所用,是因为通常完整虎符就把握在皇帝手中。 而原主将这个握在手里…… 苏云宸不过是个她扶持上位的空架子罢了。 这个真相,她相信就连陆景安都无法查验。 所以,原主明明轻易而举便能掌控一切,却偏偏选了条最血腥的道,将这天下变为炼狱 供她玩乐。 罢了…… 月影低头看到她手中的虎符,瞳孔缩得厉害,似是看见什么可怕的东西。 “这……属下认得……” “属下曾经的首领曾说过,手持此物者,誓死效忠。” “每个暗卫都必须熟记这形状……” 月影将袖子撩起,上面用烙铁生生印着的,便是这图案。 她首次露出如此震惊的表情,忍不住后退两步。 难怪……难怪她一入长公主府,以前追杀她的人,便如同凭空消失了一般。 兜兜转转……却发现,走进了死胡同吗? 原来她从未逃离过旧部,甚至还一直在为其卖命…… 可是,这样的话,阿拙的痴傻算什么? 月影心中正感苍凉时,忽然觉得头上被覆上一只手,轻轻揉了揉,触感温暖又明亮。 她怔怔抬头,却看见苏曦清澈的眼眸。 然后,她看见她缓缓地摇了摇头。 明明什么都没有说,月影却莫名看懂了。 殿下想说,她早就是自由身了。 是啊…… 接触这么久,她早就知道殿下是什么样的人了。 月影原本有些颓然的肩膀暗自挺直,她没有跟错人。 “主上,接下来您打算怎么做?” 苏曦慢悠悠走向上朝大殿的方向:“现下,你可以让他们直接进皇宫来埋伏。” 月影跟上,心中了然,皇家暗卫既已在主子掌控之下,她们的人马自然能轻松潜入皇宫。 她身形一闪,按吩咐隐入暗处。 空荡的大殿中央,苏曦独自伫立,面朝群臣往日觐见的方向。 袖中的玄铁钥匙散着凉意,她想起陆景安那副疏离的模样。 这人想勾她,倒真教她上了心。 若是假意…… 便让他尝尝什么叫真正的囚禁,被锁在笼中日夜相对的滋味,想必很配他那双含泪的眼。 若是真心…… 这钥匙的材质可来之不易,拿去锻个新鲜玩意儿给他用…… 倒也不错。 所以接下来…… 该让她看看,陆景安要如何选了。 殿外脚步声渐近。 在众官的簇拥下,那道熟悉的身影款款而来。 他,果然来了。 第78章 苏曦静静站在原地,不慌不忙。 她凝视着从远至近过来的陆景安。 他穿了官袍,官袍上处处绣着精致的蝙蝠图样。 蝙蝠虽在古代象征福气,可是她不喜欢。 总让她想起黑压压的山洞峭壁上,倒挂着一堆身体毛茸茸的小生物,夜里那一片又小又绿的眼睛,看着就渗人。 别看这小东西体型不大,嘶叫时黄牙一露,尖牙利齿的,一点也不可爱。 若是威武神气的龙,或许更衬他。 可惜,龙,她预定了。 若他不争那明黄下的青龙,她便让绣娘给他绣上两身袍。 一身绣上白泽图样,很适合他。 优雅,纯净,通晓世间万物,颖悟绝伦。 一身再绣个凤凰图样。 百鸟之王倒是其次,她喜欢那涅槃重生的寓意,也像他。 就是不知他会怎么选。 恍惚间,陆景安已经来到身前,脖子上的风领还严严实实挡着,身后跟着一群大臣,看着很是壮观。 “给长公主殿下请安。”陆景安带头先行了个标准的官礼,身后乌压压一群官员也跟随着行礼。 “平身。”苏曦目不斜视,对这跪来跪去的礼,不知不觉便习惯了。 明明她早前还觉得被这么多人跪要折寿,脚趾都快在鞋底抠出完整的建筑工程图。 现下反倒觉得也未尝不可。 毕竟入乡随俗,是谁也逃不开的。 她话音落下,陆景安却没有起身,而是微低着头盯着地面。 从苏曦的视角可以很清晰地看见那风领下项圈的光泽。 她突然想,陆景安顺从她,会不会可能是来自这虚假项圈的威慑? “圣上龙体抱恙,朝中不可一日无主,本相提议由长公主代为监国。” 陆景安声音轻淡,先行提议。 他连跪都跪得漂亮,微弯下的脊背尽显谦卑,线条偏直又恰到好处的流畅,即便有风领遮挡也能将那完美的下颌线尽收眼底。 不像其他人把整个背都弯成了耸肩驼背的模样。 “臣等——附议。” 苏曦没有动,也没说话。 她淡淡扫过伏跪的一群大臣,转身走了几步。 这些大臣们中年居多。 她没有错过那他们面上恭顺,眼底暗藏着的轻慢。 像是被人拿捏了软肋,才做出这副恭顺的模样。 苏曦饶有兴致地打量了眼同样跪着的陆景安。 不轻不淡开口:“诸位对先前皇榜未颁之事怎么看?” 一片静默之后,跪在前排又有资历尚老的大臣说道:“殿下,圣上此举虽有待商议,但也并非毫无可取之处。” “哦?” 大臣慢慢直起腰:“老臣以为,世家子弟自幼习礼明经,更通晓为官之道。” “寒门学子终是小门小户出处,欠缺历练与眼界。” “还是从各地望族中择优任选为佳,早前前三甲皆是寒门学子,长久来看,怕是不好。” 苏曦似笑非笑,视线掠过他的官帽,落在他的脸上。 嗯,户部尚书。 她上前一步,托住陆景安的手臂,亲自将人扶起:“丞相怎么看?” 陆景安垂落的睫毛轻颤,顺从地依着她的力道起身。 “英雄不问出处,只论真才实学为上。” 户部尚书双手撑地,虚虚叩个首继续道:“若是都像陆大人这般惊艳才绝,老臣便也不说什么了。” “但天下能寻几个像陆大人这般的学子?” “世家子弟至少自幼学习,底子颇厚。” 苏曦正准备松开扶着陆景安的手,却感受到一股微乎其微的力道拽了拽她的袖子。 她抬头望去,只看见陆景安朝她缓慢地眨了眨眼,而后又恢复一本正经的模样回应起户部尚书。 “此言差矣。” “若是当真如尚书所言,一同参与科举时,世家子弟也不会名落千丈。” 陆景安指尖轻按在青玉扳指上,慢悠悠说着。 “世家子弟自幼掌握更多的培养,学识却如此浅薄,当真让人失望。” 苏曦恍然一瞬,她刚刚好似在他眼中看见明晃晃的勾引。 在这金銮殿之上? 可片刻后,又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回应户部尚书。 他倒是将那一心二用发挥到了极致。 户部尚书被陆景安噎了一下,面色慢慢变得铁青。 他正欲反驳,却在看见陆景安拨弄扳指的动作时顿住。 “陆大人说得是。” 他慢慢垂下了头,不再多言,藏在袖下的手握成拳,用力得青筋暴起。 陆景安说道:“诸位,若还有其他想法,也可提出供殿下参考。” 话音落下,自是无人应声。 他执起袖,掩盖在唇边轻咳一声,目光好似无意朝苏曦飘去,又暗暗收回。 明明面上端得一副高山清雪,眼神却藏着邀宠的小心思。 “看来诸位并无异议,殿下可继续发问。” 苏曦将他的小动作尽数收入眼中,没有回应。 这朝堂之上,倒像是他的一言堂,竟无人敢直接反驳他。 她抚了抚裙边褶皱,指尖轻轻在身侧敲了敲。 空挡间,有小太监跌跌撞撞冲进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浑身抖得像筛子,张唇几次都没能把话说出口。 换来许多跪在地上的大臣怒斥:“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第92章 “奴……奴才……” 小太监本就慌,此时见到这般大的场面更是将一个字都说得不上不下。 “不着急,慢慢说。”苏曦开口解围。 “是,殿下……” 他伏在地上,深吸好几口气,才终于把气匀下来。 “皇上他……” 声线都抖得不成句,带着悲壮的音调,小太监缓缓把最后两个字说出来。 “薨了——” 话音落下如同捅了马蜂窝,议论声起。 “怎会如此……” 原本还算淡定的大臣们,面上露出惊愕,跪着的身体都不稳,东倒西歪起来。 在一片跪立中,唯有站立的陆景安,只是微微低头,盯着拇指上的扳指。 他既不显得意外,似是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待议论声渐退,陆景安神态自若,眼神平等地掠过所有大臣,只专注地落在苏曦身上。 他的声音如清晨 的雾,明明该散作一片,却凝成一团,让那些虚妄落成实质。 “国,不可一日无君。” 大臣们原就如死寂一般,此时更甚,眼底甚至露出一丝早已预料。 他们缓缓跪直了身,等待最终的审判。 陆丞相非池中之物啊…… 他这是光明正大地谋反,要皇袍披身。 可他们又能怎么办?把柄还落他人手中…… 不少大臣偷偷瞥了眼站在旁边的苏曦。 不过江山易主改姓这等事,长公主也能忍吗? 不,长公主岂是心善之人,杀手足,扶持了最没用的八皇子登位。 她什么都能做得出来。 罢了……陆相终是有大才,既反抗无用,便认了吧。 只盼他日后登帝,对他们这些昔日的同僚能手下留情。 可下一刻,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陆景安的话音一转。 “臣,恭迎长公主殿下承继大统,正位九五。” “凤栖梧桐,可御九天……” 他唇瓣微动,嘴中吐出最后几个字:“臣恳请殿下——即位!” 苏曦垂下眼帘,将眸底的神色遮住。 这算是陆景安的投名状吗? 片刻寂静后,终于有人失声喊道:“不可啊!岂有女子登帝的道理!” “简直荒谬!自古阴阳有序,妇人不可干政,岂可冒天下之大不韪。” 苏曦将那些嘈杂当作了耳边风,余光轻扫一眼陆景安。 却不曾想他也在看她。 两人视线遥遥相望,苏曦唇角忽而勾起一抹笑。 她转身,一步步朝龙椅的台阶走去。 “长公主殿下!!!” 大臣们终于跪不住了,踉跄着起身,却赶之不及,只能眼睁睁看她稳坐在龙椅之上。 不要紧……他们自我安慰,自我催眠。 只要这开国玉玺还没传递,还未昭告天下,便做不得数。 不过是龙椅……让她坐一下也无妨…… 他们正想着,视线却落在龙椅上女子的手掌心。 “诸位想的,可是这个?” 她的声音听起来是软的,可以说是毫无威慑力。 可却在大臣们耳中如魔音一般,令人心慌。 他们的视线像着了魔一般落在她的手掌心,被她当作玩具一般把玩着的,正是象征着皇权的玉玺! “长公主殿下……” 大臣们半晌说不出话,各个脸涨得如猪肝色。 她竟已…… 可让他们匍匐一个女子?!还是无才无德的长公主?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不知从哪里开始传来脚步声,令所有人都胆战心寒的一幕出现了。 房梁上,金銮殿周围,殿外宫墙上,细细密密开始有人影冒出来。 起先是殿内暗处走出一队队暗卫。 那暗卫他们看得分明,是先前保护皇帝的那些人——是皇家暗卫! 然后是宫墙处,一排排弓箭手站立,不再隐匿身形。 他们……只是文臣啊! 普普通通毫无武力的文臣啊! 长公主需要这么大的阵仗来对付他们吗…… 刚才还脸红脖子粗的大臣们像被抽壳的软脚虾,各个瘫软在地上。 苏曦似是嫌那黄金龙椅硌背,索性直接倚靠在龙椅扶手上,手轻轻撑着下巴。 她懒懒掀眸,没看那软了一地的大臣,毕竟她从来未将这些人放入眼中。 而是把目光落在陆景安身上,她嘴角含着些许笑意。 “明智之选。” 陆景安将周围的暗卫和弓箭手视若无物,他听到苏曦的话也浅浅笑了笑,抬步走上台阶,在还差一个台阶的位置停下,缓缓跪下。 “吾皇,万岁。” 说完他又放软了声音,压低了些声线:“陛下,可还记得曾经一同对弈的棋局?” “臣早就说过了。” “臣——不争殿下的胜局。” 陆景安微微低下头,声音里却有些止不住的笑,还暗藏着不易被察觉的委屈。 “殿下实在无需如此防备臣,这般大的阵仗,倒教臣有些受宠若惊了。” 苏曦撑着下巴,手指轻轻在脸颊边划过。 “我可不觉得阵仗大了,毕竟,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那陛下如今可还满意?”陆景安仰起头,几乎献祭一般将手覆在自己的小腹处,声音听起来有些可怜:“臣一日不敢忘。” 苏曦挑挑眉:“竟如此能忍?” 陆景安耳朵尖微微红了些,薄唇紧抿。 苏曦俯下身,凑到他耳边:“嗯?” 陆景安闭了闭眼,终是泄气般说道:“臣是您的人,您说过会负责的。” “何况……” 他声音越发小,艰难地从喉咙中挤出几个字:“……早就,” “熟透了。” 就在此时,大臣们迟来许久的声音终于响起。 “吾皇万岁。” “吾皇万岁,万万岁……” 他们好似突然惊醒一般,一浪高过一浪,盖住了陆景安的声音。 不过苏曦还是将陆景安的话听得真切,心尖漫开些酥麻。 该说不说…… 有时候,他,还是挺乖的。 第79章 新帝登基这日,没有浩大的场面,但风和日丽。 微风拂面时,有扑鼻的花香气,鼻尖也痒痒的。 陆景安站在龙寝外候着,面色上看不出情绪,只是指尖偶尔拨动着扳指。 门推开时发出沉重的声响,他缓缓抬头望去。 苏曦一袭明黄龙袍加身,金线暗纹随光线流转。 裁剪精巧的龙袍衬得她愈发矜贵,还透出几分灵秀。 粉雕玉琢的面容上,唯独唇间一点朱红,美得不可方物。 陆景安失神一瞬,很快便上前欠身行礼。 “陛下,吉时已到。” 他微微低头,从肩上溜下一缕发丝,在视线中晃晃悠悠。 如同他那正在晃晃悠悠跳动的心。 他的阿曦……当真是绝色。 “嗯。” 头顶传来一声不轻不淡的应声,紧跟着手肘处传来搀扶的力道。 视线上移时,她的面容在眼前放大。 她细腻的皮肤上洒下晶亮的微光,显处一层极浅的绒毛。 他的心跳在这一瞬都被放大,耳鸣也嗡声不断。 嗡鸣声中,他只能看见她的朱唇启合,好半晌才听清她的话。 “前些日子,我让绣娘绣了两身衣袍。” 衣袍? 陆景安不明所以,被她拽到内室的箱前。 伴随那华贵木箱打开,看清里面的物件后,他只觉自己呼吸都好似停滞了半刻。 箱中静静放置着两套衣袍,左为绛色凤凰袍,金线绣制而成的凤羽层层叠叠; 右为月白瑞兽服,银线勾得那毛发栩栩如生,针脚细密可见一般。 他凝神细看那瑞兽。 龙首,双羊角,鬃毛雪白。 是……白泽瑞兽。 传闻中白泽可口吐人言,通晓世间万物,聪睿至极。 陆景安只觉一股暖意从胸腔发散到四肢。 他抚上月白衣袍上的白泽,指尖每抚过一寸,心就更颤一分。 原来在她眼里,他该是这般……洞若观火的模样么? “今日登帝,你陪我一同,将那繁琐礼仪能简则简。” 耳边传来她贯来的软音,陆景安垂眸,低低笑了一声。 她好像烦极了这种场合,明明都已经精简到只是走个过场,却还想着再躲懒。 “挑身衣服。” 她的命令下达时 ,他指尖一顿,从右侧慢慢滑动到那凤凰袍上。 “臣想,白泽择明主而现,凤凰择睿主而栖。” 他俯身将那赤红衣袍捧起,轻轻一抖,衣袍如流水般散开,流动间那凤凰几乎展翅而起。 “臣今日想选凤凰。” 他咬重凤凰二字的音,呼吸也有意识地放浅,静静等着她的回应。 第93章 其实他没有说的是, 她既为龙,那他做凤又如何?横竖都是她的。 若再奢求一些,他更想成为龙身上那片逆鳞…… 只是不知她愿不愿。 他背对着她,还展着那衣袍,却感脖上一凉,她微凉的手覆了上来。 ”陛下……” 陆景安话音未落,便听得咔哒声响。 伴随他许久,还有他体温的项圈突然一松。 她将项圈解了。 她说:“既是凤凰,便没有束着的道理。” 陆景安骤然转身,迎上她带着笑意的眼眸,只一眼,便几乎将他溺毙在其中。 没有了那沉甸甸的重量,久违的轻松感几乎通畅周身。 陆景安垂眸顿了片刻,再抬眸时视线还游走在她手中的那个项圈。 他竟破天荒的,有些……不舍。 虽然有点沉,也有点冰,还容易硌得生疼。 可只要是她给的,他都不想……放手。 “陛下……”陆景安欲言又止。 “嗯?” 鼻音哼出时,他看见她那透亮的眼眸中,闪过些名为促狭的笑意。 “若是喜欢,下次我做些软的给你?” 热意忽而从面上散开。 陆景安忍不住倒吸一口气,动作短促却略显慌乱地垂首。 她……看出来了。 在她眼神下,陆景安只觉自己那点可怜又不堪的心思无处遁形。 怎么这样…… 他明明有些懊恼的,可当期待被满足时,心中却充斥着胀满的甜意。 陆景安攥紧手中的凤袍,手才刚使劲又松开,生怕弄皱衣料。 “陛下。”他将衣服抱在怀中,朝前迈了几步,努力稳着声线。 “臣这便去更衣,别误了陛下的吉时。” 苏曦拂弄着冕冠前的流苏,漫不经心回复:“哪里我没看过,就在这儿换。” 她满意地看见面前努力镇定的陆景安再次在原地停顿,只是这次停顿的时间更长了。 真好玩…… 苏曦捻着流苏避免挡了视线,视线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他。 宫人识趣地将门关上,室内只剩下两人。 她在椅上坐下,撑着下巴,朝陆景安抬了抬下巴。 “愣着做什么,换呀。” 她看见陆景安终于慢慢转过身,那团衣服凌乱地被他抱在怀中。 颇有点可怜兮兮的样子。 他那白皙的肌肤上又开始散着粉意,尤其是耳朵。 耳朵尖乃至于轮廓都开始发红。 偏都这样了,那脸还是毫无表情。 “陛下……” 陆景安口齿间溢出声微不可察的叹息,似是认命又似是无奈。 “私下便罢了……”他似乎在没话找话,眼神还略微有些躲闪。 “只是您在人前需自称为朕。” 苏曦撑着桌,指尖轻轻点在自己侧脸上,随意点头。 “别转移话题,不是怕误了时辰吗?” “丞相若是不更衣,磨磨蹭蹭什么呢?” 她慢慢悠悠,身体在椅上处于一个极度放松的状态。 “不过一个自称,也值得你单独拿出来提一提。” “是。” 陆景安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眸中又敛去了所有情绪与波澜。 只是原本就笔直的身体又站得更直,好似脊柱都被掰直一般。 他沉默地将怀中那团凌乱的衣服架在屏风上,抚去了上面所有的褶皱。 陆景安动作十分缓慢,好似刻意放慢动作,好让她看得清楚。 “那,陛下便好好看着。”他手指落在系带上,一点点扯开。 悬挂在衣袍上的佩玉与扳指碰撞,在安静的室内格外清晰。 有了开头,后面便也顺理成章。 衣服布料窸窣的摩擦声响,褪去。 苏曦饶有兴味地支着下巴,目光是毫不掩饰的占有欲。 在她这近乎直白的眼神下,陆景安耳廓的红晕更重,如天边的云霞。 他扯着无处可放的系带,指尖都颤得厉害。 最终,他轻抿了一下唇瓣,朝她的方向行了一步。 “陛下。”陆景安声音有些哑,抬手间,竟是将那系带衔在嘴中。 他微微俯身,一手轻拨墨发到肩侧,动作宛若献祭一般。 “臣斗胆……想请陛下援手。” 苏曦伸手,指尖在他不断滚动着的喉结上转着圈。 “说吧,要我怎么做?” 陆景安别开头,声音又哑了几分,含糊不清:“求陛下,取出来。” “臣想以最好的状态,陪您登基祭天。” 苏曦捏了捏那滚动的喉结,意味深长:“不是说早便习惯了?” 她瞧着指尖下不断漫开的鸡皮疙瘩,嘴角勾起一抹笑。 他话音一绕,多了些委屈的调子。 “陛下若不这般折腾,本是无碍的。” “可是……” 陆景安凑近她几分,淡淡的檀香味散开,温热的呼吸浅浅铺开。 “现下如此,陛下得负责。” 她懒懒地应了一声:“你若忠心,我自是会负责。” “何况既那项圈已取下,其他的自然也不必再戴。” 陆景安垂眸,蝶翼般的睫毛忽闪,声音变得有些黏腻。 偶尔间还伴随着轻微的抽气声。 他抬起开始泛起水雾的眸子,似是控诉一般盯着她。 “要陛下来。” 苏曦轻笑,迎上他的视线。 他那双桃花眼最是勾人,盛满雾气的时候更甚。 原本清冷如水的眸子,被水汽浸透后,如同含情目一般,渗透着媚人的意味。 “好。” * 登基大典,可是女帝迟迟未到。 有的大臣在祭坛前广场处开始愣神,有的开始交头接耳。 眼瞅着吉时就要过了。 “怎么回事?”有臣开始着急。 钦天监更是时不时望着天,口中念念有词,不断算着什么。 临近吉时,翘首以盼的群臣终于望见女帝的身影。 还有跟在她身后的陆丞相。 刚打个照面,两人的衣服就吸引了群臣的视线。 女帝身着明黄龙袍,青龙张牙舞爪盘踞在衣上,龙尾却乖顺蜷在腰间。 陆相的赤红凤袍被风吹动,金线凤凰从肩头一直缠绕到腰际,长长的尾羽拖曳着,最终垂落于袍角。 两人行走间,青龙凤凰仿佛都要跃出那小小的画卷,缠绕交颈。 当真是好一对璧人。 只是不知为何,两人走得极慢,慢慢悠悠如同在逛大街。 每走几步,女帝还会回头等一等落在身后的丞相。 “陛下!吉时已到!切莫再耽搁啊!”看两人龟速前行着,终于有坐不住的大臣,几乎是痛心疾首地喊出声。 苏曦朝着声源望去,却仍保持原有的步伐。 反倒是身后的陆景安明显加快了些步子,却在即将要与她并肩时一个踉跄。 “急什么,慢慢走。”苏曦眼疾手快扶住陆景安。 陆景安耳尖微红,声音压低,但仍能听到他语气中的焦急。 “陛下,误了吉时可不好。”他顿了顿,“何况还是因为臣……” “不过是吉时罢了,不妨事。”苏曦慢悠悠撑着他往前走。 祭天的祭坛明明近在咫尺,却在这缓行中,遥远得捉摸不定。 陆景安垂眸叹口气,风吹起他的衣袍,声音软了几分。 “臣原以为,您想早些结束这繁杂的礼……” “我自然想。”苏曦抬眼朝祭坛望去。 “可这是因为谁?” 陆景安飞快瞥她一眼,手借着宽大袖袍的遮掩下,在她的掌心不轻不重地挠了挠。 “怪臣。”他的声音明显漫着些委屈,“所以,求陛下快些吧。” 他眼瞧着距群臣越近,面上又恢复那副清冷如水的模样。 群臣们不知道两人之间的互动,他们只看 到那如谪仙一般的陆丞相眉目清冷,如那终年不化的寒冰,举手投足都透着疏离,无形间将所有人都隔开很远。 无人知晓,坚冰内里早就化成一滩春水,只对一人予取予求。 只需她的一道目光,一个命令,那曾经遥不可及、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子便会溃不成军。 “吉时到——” 终于,女帝上了那祭坛,接过三支香。 “愿……”苏曦捻着手中的杆,前些的懒散倒是褪去了些。 香烟弥漫散开,顺着衣袖莹莹绕着。 “愿风调雨顺,百姓安康。”她遥遥看向天,似在看遥远的另一个世界,“也愿世界和平。” 钦天监愣神,听到她的念词,急得满头大汗。 陛下说得根本不是他提前写好的祝词,这可怎么是好…… 他在原地几度想上前,却又不敢,只能站在原地纠结着。 第94章 台下的群臣们额间也开始冒汗。 历代皇帝登位祭天时都是极为谨慎的,这位女帝离经叛道不说,连祝祷词都不按提前写好的说…… 倒是站在最前方的陆景安嘴角微微弯起,连带着眼睛也带上些弯弯的弧度。 直到苏曦朝他看过来,那笑意忽而更鲜活些,显得越发真心实意。 他那向来克制在唇瓣下的虎牙,不再是若隐若现地露个尖角,而是明晃晃跳出来,让那笑略带了些孩子气。 几个偷偷打量的大臣慌乱低头。 他们见过陆相在朝堂上似笑非笑的威压,见过他计谋下的锋芒与深沉的心机。 却从未见过这样毫无防备的笑容。 直到这一刻,他们才惊觉,这位一个眼神就让人心里发寒的丞相…… 不过是个少年郎啊。 下一刻,所有群臣耳边传来陆景安清亮的声音。 “皇天庇佑,天子为证。” “天下太平,盛世长存!” 话音落下,刚才还在愣神的群臣立即反应过来,齐刷刷跪倒了一片。 他们双手伏地,亦是高声应和: “天下太平,盛世长存!” 他们的声音嘹亮,久久不散。 因为,新任女帝,登基了。 第80章 春去夏来。 皇城内一片欣欣向荣之势。 酒楼生意颇好,店小二忙得团团转。 “来叻,客官,您的二两酒。” 少女背着包袱坐在角落里,斟酒饮酒。 酒入喉比她常喝的要辛辣些,但是回味醇香。 好烈的酒。 她凑近杯沿,轻嗅香气,一片芳香。 附近座早就叫满,坐满了人。 夏日天热,热气冲冲的各种气味都有,还有打诨说话的。 “嘿,听说没,咱们这个新帝好像是女帝!”大汉赤着膀子,抬脚架在另一张椅子上,豪迈地端起酒坛往嘴里倒,身上横肉被汗水浸得光亮。 “哪听说的?我怎么不知道。” 旁边的瘦小个子夹起一筷菜送入嘴中,满不在乎。 “你不知道才对叻,这女帝整得啊神神秘秘的,连登位昭告天下都省去了。” “至于我怎么知道的?” 大汉神神秘秘把酒放在桌上,自以为压低了声音,实则醉酒后的嗓门跟炮弹似的。 “老子上头有人!” 少女捏着手中的酒杯,静静听着周围的吵闹,只是将包裹又往怀中掖了一下。 女帝么…… 她身侧就是大街,皇城比她想象中还要繁华。 早前从云州过来时,就已经惊讶云州城内的繁荣,却不想她还是井底之蛙了。 “甭管这位置上坐着的是谁,俺只知道,这几个月当真是俺过的最好的日子了。” 旁边口音浓重的男人插嘴。 “嘿,还真是。” 大汉点头,开始例数过往。 “听说本来今年无人中举,结果新帝一上位,就贴了皇榜。” “前三甲全是穷小子,感动得跪在那红榜榜前嚎啕大哭啊!” 大汉啧一声,摇摇头。 “你是没看到,老子亲眼见到了,哭得那叫一个惨,跟死了亲娘似的。” 另外一个角落里的书生似乎被这粗鄙不堪的言语给刺激到了,筷子一放拍桌就想起身理论,却被同伴拉了下来。 那大汉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言论惹起了他人不满,还在自顾自说着。 “这新帝啊,好是好,就是后来发的政策简直糊涂到家了。” “哦?怎么说?”那个慢悠悠夹菜的瘦子接下话茬。 “嗨,搞什么女官,女太医,女先生,连那科举都允许女子报考。” 说到这里,大汉拍桌,砰的一声巨响。 店小二忙活的路上都被他惊到,想劝又不敢,最后只能叹口气继续忙活。 “娘们就是娘们,当了皇帝还是头发长见识短。” 大汉鼻子呼着粗气,脸上越发的红,红得发紫。 周围已经有食客面露不满,尤其是女客们,面上多少都带着不忿。 瘦子却好像看热闹不嫌事大,仍在拱着火。 “可不么,那你说说看,女人应该干什么?” 大汉又往嘴里灌一口酒,呼出的气都带着浓浓的酒味。 “那还用说吗?女人就该相夫教子,老老实实在家中伺候公婆。” “在外头抛头露面,简直不像——” 大汉突然喉咙一梗,四肢瞬间开始发麻,酒坛瞬间就从手里脱落砸了一地。 与此同时,人也直挺挺地往前倒。 店内一片人荒马乱,惊叫四座。 “死人了!!你们店里吃死人了!” 有食客发出尖叫。 “胡咧咧什么,我看就是报应,什么话都敢往外说,老天看不下去了收他来了。” 有女食客冷着脸说着。 少女饮下剩余半杯酒,站起身走过去。 “没死,卒中之兆。” 她蹲下身,利落捏住大汉手腕。 那皮肤上布满湿哒哒又黏腻的汗水,少女眉头都没皱一下。 把过脉后,从包裹里取出一副针,快速施针。 百会,风池,合谷…… 她心中默念着,几乎是每想一个穴就落一针,丝毫没有滞阻感,熟练至极。 少女下针极快,周围人看得眼花缭乱。 “哼。”刚才落井下石的女食客冷声:“嘴上说女子不如男,到头来自己一条小命还得女子来救。” “这位姑娘,你可得看好了,不是什么人都值得救的。” 另一侧的书生也附和着:“人各有命……” “我只知我是医者,行医救人是我的职责。” 少女落完针,走到书生面前:“劳驾,借纸笔一用。” 桌上落下一颗小小的银裸子,足够买一沓纸,省省能用许久。 书生喜不自胜,忙从怀中掏出皱巴巴的纸递过去。 少女在上面快速写下药方:“待他醒来,煎服一月,便能有所好转。” 书生不耐烦管这事,将药方递给大汉同桌的瘦子:“给你。” 他瞥了眼上面的字,字迹娟秀,好看的紧。 他忍不住迈了几步:“姑娘,你这是要去哪?” “皇宫。”少女头也没回。 “哎——皇宫可不是说去就去的!”书生见如何唤也没唤回,只能无奈叹气。 “想见新帝的人那么多,何苦来哉。” 书生站在门口,无意去管身后因大汉突然昏倒,早已乱成一团的酒楼。 而是执着地看着少女的背影。 片刻后他摇头,将银裸子塞入怀中。 未中举前,不宜儿女情长,他还是早点回家温书吧。 早前科举是好几年才赶上一回,可新帝登基后第一件事居然就是每两年便举办一次。 去年听闻是陆丞相阅的卷,他是出了名的严苛,自己未过榜也是常事。 再好好备两年,再考一次。 毕竟现在怎么看都觉得这日子比起先前啊…… 更有盼头了。 * 皇宫内御书房,正紧闭着门,宫人都守在门口。 苏曦看着面前堆成山的奏折,只觉太阳穴都在突突跳。 她知道当皇帝命苦,却没想过这么苦。 古人办事效率极其低下! 低下的她有点想爆粗口…… 瞧瞧这是什么。 苏曦不耐烦地翻过面前的奏折,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小字。 但翻译成大白话其实就是一句话。 今日风调雨顺,他很好,百姓很好,大家都很好,皇上你好不好? 她气恼地拿朱砂笔在上面画了个勾,连字都不想写就把奏折扔了出去。 翻开下一本,又是一个不说人话的。 翻译:皇上安好,今日早膳吃过了吗?午 膳呢?晚上呢?保重身体……(省略后续) 苏曦深深吸了一口气。 她到底是皇帝,还是杂工。 终于,苏曦忍无可忍,站起身晃醒在一旁睡觉的陆景安。 “陆景安!” 陆景安睡眼惺忪,半撑着身体从床榻坐起。 薄被落下,露出布满猩红红点的肌肤。 “嗯?”他揉了揉眼睛,仰起头望向她。 “陛下有何吩咐……” 苏曦看他这样,刚才还烦躁的心情一下就松懈了不少,就像饮下夏日里最清凉解暑的一捧山泉。 她没给他反应的时间,直接说道:“穿好衣服,过来批阅奏折。” 自登基以来,她事事亲力亲为。 奏折上的小字看得她头大,也硬着头皮处理着。 可是随着时间拉长,她发现…… 陆景安好像很闲。 倒像个后宫里的嫔妃似的,只是多了件上朝的事,其余时间都是承宠。 他好像也在刻意避免触及权力中心,凡事都会先禀告她,事事有商有量,从不忤逆。 第95章 以此来宣誓自己的忠心,和不想引起她疑心的决心。 这也就显得,在她视角里,陆景安极其清闲。 她不平衡了,得给他找点事情做才是。 好吧,她承认她就是想撂摊子了。 陆景安本来就还迷糊着,还没听清楚她的话就下意识应下。 等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的时候,瞳孔微缩。 “陛下?让臣来?批奏折?”他面上有些不可置信和茫然。 苏曦看他这样,原本还有些纠结的心思瞬间就抛到脑后,倒起了些捉弄的玩心。 “对,你来。”她返身指向桌上的奏折。“你要么现在穿衣服去批奏折。” “要么就这样去。” 陆景安:…… 他沉默了一会后,慢慢吞吞地捡起一件外袍披在身上,又拖着脚步走到桌前。 拿起朱笔时,又抬头看了眼她,似在询问她是否真的要交给他。 殊不知,苏曦等的就是这一幕。 “以后奏折都交给你了,不是要紧的大事都别跟我说。” 陆景安执笔的手一顿,笔尖上一滴朱砂墨落入奏折上,晕开一片。 “陛下,那您做什么?” 苏曦耸肩:“吃喝玩乐,哪样不比做这皇帝舒服?” 这点鸡毛蒜皮的事也得她来处理? 怪不得古代皇帝总是过劳死,奏折批阅个不停,全年无休。 都是大事便也就罢了…… 一沓奏折里,算得上事的撑死了就几本。 山高皇帝远,若有些官员报喜不报忧,欺上瞒下她也管不到那么远去,信息还滞后。 难怪皇帝都喜欢微服私访…… 陆景安无言以对,轻轻将凌乱的散发撩至而后,顺从地批起奏折。 只是他抓着朱笔的手多用了几分力气,才勉强稳住酸软无力的手腕。 苏曦伸了个懒腰,缓步走到窗边。 推开那雕花木窗后,夏夜有些微风拂过。 虽不如放了冰的房间凉爽,但也是难得的舒适了。 窗外有举着火把的禁卫军经过后,又恢复成一片黑暗。 黑暗中,池塘边灌木丛露出些荧光点点。 是专属夏天的宁静。 她转身背靠窗台,目光落在灯下那个正为她批阅奏折的身影上。 好像这种感觉也不赖…… 苏曦凝视着他专注的侧脸,高挺的鼻梁,落笔时安静得能听到沙沙声响。 她缓缓走过到他身后,双手环住他的脖颈,懒懒问道:“爱卿……批得如何了?” 说话间有气息洒在他耳尖,红了一小片。 嗯,她自然瞥到他耳尖那一层淡淡的粉。 真可爱,想……超。 本就炎热的夏天,室内偏还升起了一片更热的温度。 连冰块都快要压不住。 无人注意到,远处的宫殿屋檐上闪过一个黑影,行动间极为熟练皇宫布局。 黑影避开宫中禁卫军,悄无声息且快速地潜行着。 第81章 皇寝内。 彻夜,被子乱作一团,只剩陆景安微红的脸和轻微的喘息声。 窸窣的一阵穿衣动作后,归于一片平静。 “陛下……”陆景安稳住呼吸,将她揽入怀中,声音还哑着。 “景安有个请求。” 苏曦心情颇好,懒洋洋靠在他怀里,手指撩着他一缕发丝玩着。 “什么请求?” 陆景安用脸在她发丝上蹭了蹭,声音温软:“臣能不能唤你阿曦?” 苏曦顿了顿,思考一阵才道:“可以。” “真的吗?” 他显得有些紧张,微微分开后双手抓着她的肩膀,眼睛微红。 “阿曦……”他试探性地唤了声。 “嗯。” 她的声音落下时,好似那最美的天籁。 陆景安忍不住将她又往怀中带了带,小心翼翼俯首在她的额头上印下一吻。 “真好……”他呢喃着。 温热从额上传来时,苏曦懒得动弹,只是迎上他忽而闪亮的眸子。 “这么高兴?”她抬手勾了勾他的下巴。 只见对方顺从地抵在她的指尖上,纤长的睫毛在光影下晃动着。 “嗯,高兴……”他嗓音偏哑,尾调拉得长长的,像在撒娇。 下颌还轻轻蹭了蹭她的手指尖,披散在肩上的墨发随之轻晃。 苏曦凝神看他,看他水光潋滟的桃花眼就这么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 心尖蓦然漫开一层痒意。 好乖……真的,好乖。 谁能想,初见时浑身是刺的陆景安,居然还能有这么一面。 像把浑身的刺都拔光了,只剩下软软的嫩肉,任她搓圆揉扁。 陆景安与那些被动的男生不同,他更为主动,也更擅长勾人。 他总用最撩人的姿势,将柔软的腰肢塌陷到极致,任她观赏。 有时还会找刺激一般,故意做出承受不了的模样,实则暗戳戳地引导着她狠一点,再狠一点。 他好似极为清楚自己的优势,也极为擅长将那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 勾得人欲罢不能,不知餮足。 他本就擅观人心,即便是意识迷乱时,也能精准地捕捉到她的喜好。 然后将自己当做献礼狠狠送上来。 苏曦回过神来,忽然捏住他的下巴,朝自己的方向一带。 如她所想一般毫不费力,指尖几乎没受到任何阻力。 她又听到那可爱的声音,从他的喉间一点点溢出来。 似呜咽似轻哼,似遥远又似近在耳畔。 “阿曦是还想玩么?”陆景安顺从地跟随着她的指尖移动着身体,纤细的手指搭在锁骨处,将衣襟慢慢撩开一个空隙。 刚好能一览无遗的空隙。 苏曦望着他又开始泛雾的眸,最终只是用指腹在他唇上轻轻带过。 “不要纵欲过度。” 陆景安微怔后低低笑着,而后微张唇瓣迎向她的指腹,轻轻含住她的手指。 他没有说话,只是用舌尖慢慢撩过她的指腹,仿佛无声的邀请。 酥麻在她的指尖缠绕,他柔软的舌尖轻软又灵活地绕着打圈,温热又湿气。 “阿曦真的忍得住吗?” 他声音被堵着,模模糊糊的,反而更增些旖旎。 苏曦将手抽回,轻叹一口气,凑到他耳边:“别闹了,真不行。” “都已经红了。” 陆景安垂下眸子,睫毛轻颤着:“臣受得住。” 他抽出手绢慢慢擦拭着她的手指,一点点擦净。 他后面的话愈发小声了。 “玩坏……也可以。” “只要是你,都可以……” 胸腔某处就像琴弦忽而被拨弄,震颤之余发出悠长的旋律,和心弦奇异地融合在一块。 她突然想,就他了。 她不想再犹豫了,也不想再反复试探了。 若他一直如此,不生异心,便最好不过。 若他变了,那她就将人牢牢锁在身边,绝了他所有的后路,斩断他的羽翼。 让他此生都只能在她一人面前绽放,再无其他半分可能。 苏曦揽住他的腰,抬头看着他,本就软的声音更软几分:“听话,过几日再说。” “我会心疼。” 原本还耳尖泛红的陆景安听到她的话,身体彻底僵住。 “阿曦说……会心疼臣。”他喃喃地重复了一遍。 泪水毫无预兆从他眼眶砸入软被,只留下一处暗痕。 苏曦也愣了。 她怎么把他惹哭了。 不同于她常见的,他在床笫之间不受控制的落泪。 他现在,是真的在哭。 “你……”她抬手想去替他拭泪,突如其来一股力道冲入她的怀中,险些撞得她没稳住身形。 那身躯颤抖着,声音哽咽着。 是近乎喃喃自语,却又刻意放大了音量,带着浓浓的哭腔。 “臣是真的心悦陛下。” “真的,真的……”他声音哽在喉中,过了片刻,好像在学她平日里不古不今的腔调似的,又补上了一句。 “我好喜欢你。” 他紧紧拽着她的衣袖,将声线又平稳下来,只是身上还颤着。 “臣对陛下倾心已久,慕之入骨。” “……此生,不渝。” 苏曦原本还揪着的心突然就松散开来,被一股暖意填满。 那暖意好似会散电,心脏都被电麻了。 导致原本还急促的心跳突然就变得缓慢。 一下,一下,一下。 每跳一下,就被填满一分。 周遭一切都慢慢飘远,只剩缓慢的心跳在胸腔维持着震动。 有种不知名的情绪从大脑散开,激发着所有的感官。 舒服,又上瘾,还伴随着心尖一点点的,抽动的疼意。 她想对他说。 其实,她也是。 第96章 会因为他的隐瞒失望,会因为误会他背叛而愤怒。 会因为过于失控,想强行将他占有,掠夺。 是因为在意。 她那时候也觉得,自己好像不像自己了。 毕竟从未体验过这么酸涩的情感,实在难以形容。 直到后来才幡然醒悟。 苏曦张了张嘴,想把心意说出口。 就在这时,情势急转直下。 一声暴喝伴随着凌厉的划破空气的锐鸣声响起。 “血海深仇!定要你血债血偿!” “陛下!” 耳边传来短促的呼喊,时间仿佛被停滞了。 脸上溅上一层滚烫的液体。 她迟疑着伸手摸了摸脸,入目一片鲜红。 “护驾!” “护驾!!!” 有衣物被风吹动的声音,也有刀剑碰撞时的铮鸣声,还有凌乱的脚步声,有重物坠落的声音。 她都听不见了。 她只能看着掌心那一片猩红的血液。 谁的……血? 她的吗? 可是身体好像不疼,是因为被麻痹了吗? 她缓缓转头,“呐,陆景……” 声音忽然被卡在喉咙里,剩下那个字再也发不出声音来。 刚刚还无比鲜活的人,此刻瘫软在她怀中,雪白的里衣上满是鲜血。 红得刺眼,刺得心脏剧痛。 在那鲜血染红的布料之上,一把长剑贯穿了身体。 “拿下!!”数不清的刀将一个全副武装的人压在地上,皇家暗卫狠狠将其遮挡脸的罩巾扯下。 那人露出完整一张脸,满是扭曲的仇恨。 是楚沧。 苏曦没去看他。 她眼中只有那里衣上的血迹,还不断有新鲜的血液从其他处滴落。 她视线顺着血迹蜿蜒向上,落入一张血色尽褪的脸。 源源不断的血从他口中溢出,染红了唇角处虎牙的尖角。 心脏像是被扔进了液压机,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碾碎。 痛也是四分五裂的。 “陆景安!!!” “咳……”陆景安抬起手想去拽她的衣袖,却又从空中无力地落下。 片刻的大脑空白之后,延绵而上的是无数的恐慌。 像一只只叫嚣的手,不断拽着她往下拉。 苏曦头一次慌了,是真切表露在面上的慌乱,是再也做不出半分伪装的手足无措。 她抓住那即将垂落的手,双目通红。 “太医……”她声音哑得乱七八糟,下一刻忽然尖锐得几乎撕裂。 “快!给朕把所有太医都叫过来!!!” 手心里传来细微的动静,苏曦忙转头看向陆景安。 “臣……”他唇瓣微动,不断有血顺着唇角溢出来。 “别说话,太医马上就来了。” 她心底发慌,想制止他说话,却见他唇角微弯起些弧度。 “臣……又失策了……” 一句话被他说得无比漫长,断断续续的。 苏曦银牙紧咬,顺着他的视线看向楚沧。 楚沧被压在地上还在不断挣扎,嘴被堵住,只能徒劳地瞪大眼睛。 那双眼里满是滔天的恨意。 苏曦恶狠狠瞪回去,她也恨,恨得心都在发胀。 她就知道,不该将这隐患放任自流。 似是知道苏曦在想什么,陆景安咳了几声,不断咳出带血的沫,连带着胸腔上插着的那柄剑都颤颤巍巍。 “自从……遇到陛下……” “臣……总是算错……” 苏曦感受到怀中人颤得越发厉害,她的手也开始不由自主地发软。 “别说了。” 她猛然制止他的话,身体更是一动也不敢动,生怕动过之后,引发更多的出血点。 她只能僵立在床榻上,维持着抱他的姿势,连话都不敢太大声。 “来人,将楚沧——” “陛……下……”陆景安再一次挣了挣,声音轻得好似随时会随风飘走,却成功打断了她的话。 “臣……欠楚将军一命……” “还望陛下饶他一命……” 苏曦呼吸都放轻了,眼眶红成一片。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一样。 “听好,陆景安,那是你欠他的,不是我欠他的。” “若你有事。” “他,必死。” 她突然泄了气,好似空气都开始变得稀薄。 “我还有话没说,等你好起来,我亲口跟你说。” “你想不想知道?” 陆景安指尖微动,指甲轻轻划在她的掌心中。 “想……” 苏曦将泪硬生生逼回去。 “那就撑住,否则你就再也听不到了。” 陆景安费力地眨了眨眼睛,似是猜到了什么,眸底划过一抹微光。 可当他的目光触及那柄插在胸口、随着呼吸起伏的剑时,微光又慢慢黯淡下去。 苏曦握紧他的手,撑着他身体的手臂开始发酸,酸得重若万钧。 饶是如此也不肯放松一丝。 直到外面脚步声传来,她好似看见希望的曙光一般,匆匆开口打断太医们的行礼。 “虚礼免了!速来诊治朕的丞相!” 第82章 苏曦目光移向楚沧,咬牙切齿,恶狠狠说道:“来人,给朕把他关进天牢。” “是!” 为首的王太医带领一众太医与押着楚沧离开的暗卫们擦肩而过。 刚要行礼就听见女帝急促的命令。 “免礼,快!” 伴随着一众人走近,扑面而来的是浓厚的血腥味。 王太医面色大变,他看见女帝龙袍染满了血,怀中的陆相只身着里衣,本该雪白的里衣此时被血浸透。 他的目光顺着右移,看清丞相胸口那把直插胸口的剑时,心猛然沉到了谷底。 不好! 这位置凶险至极! 他再顾不上什么君臣有别,几乎是踉跄着扑上榻前,于此同时,血腥味如粘稠的雾,汹涌地钻入鼻腔。 王太医倒吸一口凉气,连呼吸都沾染上那挥之不去的铁锈气。 完了…… 他强压下喉头的惊呼,顶着女帝急切的眼光,手指颤抖地搭上陆相那开始失温的手腕。 脉搏微弱得需要他反复摸索才能感知。 他原本就沉到谷底的心,此时彻底凉透了。 无力回天之兆啊! 站在王太医身后的其他太医也是噤若寒蝉,心中直打鼓。 这……如何能救。 这一剑下去怕是伤及心脉,没有当场毙命已是万幸。 可他们不敢说。 女帝此时纵然衣襟凌乱,可那眼神却如刀般锐利,似一头即将暴走的巨兽。 他们丝毫不怀疑,若谁敢说一句无力回天,下一刻便要被活撕了去。 “陛下……”终于,王太医声音抖着,后退一步跪伏在地上,额头抵在冰凉的地面,“陆相……实在是……” “此剑需取,可若将剑拔了……怕是……” 他不敢说出后面的“当初毙命”四字。 王太医的话音落下,苏曦周身冰冷,牙齿都开始不受控制地咯吱着。 她低头看向怀中陆景安,他呼吸越发微弱。 他明明痛得每呼吸一下,身体都忍不住颤一下,却还拼命睁着眼望着她。 这是致命伤…… 苏曦强逼着自己冷静,试图寻找现代的医疗知识。 可……她未学过,除了基础的常识外,一无所知。 何况就算学了,这里是古代,没有精细的医疗设备,更没有能输血的条件。 这是放到现代都是要从死神手里抢时间的伤,更遑论这贫瘠的古代。 现实的认知越清晰,她的心就越沉,像被墨汁逐渐侵染,一点点被黑暗吞噬。 她无暇去管自己那已经麻木到几乎失去知觉的手,而是死死盯着陆景安。 “陆景安,你听我说……”她低声说着,声音抖成一团:“我有办法的,你再撑一会。” 苏曦凝视着他那开始有些涣散的瞳孔,越发急促。 她狠力咬着舌尖,刺痛感散发时,声音也稳定许多。 “别睡!” “你知道的,我会很多东西……” “我什么都会……” 陆景安努力聚焦着视线,所见之处一阵一阵发着黑。 苏曦的声音忽远忽近,好似隔着一层什么,雾蒙蒙的。 她说什么? 他努力呼吸着,胸口那几乎将他撕裂的剧痛好像也在慢慢消褪。 他耗费了许多气力,才听清她的话。 她说她会很多东西。 嗯,他知道。 她的世界总是那么神奇…… 可是,来不及了…… 他听着她如困兽一般朝太医们喊着,声音是那般尖利,可他就是知道,她慌了。 第97章 “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给丞相吊住命!!” “否则,你们提头来见!” 陆景安视线越发模糊,只能看见她朦胧的轮廓。 她的声音好像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又好像很近。 她很焦急…… 她舍不得他死…… 但他不后悔挡这一剑。 他承认,他确实是个很自私的人。 只要能在她心中占据哪怕只有一丝地盘,他愿为此不择手段。 可惜,又漏算了。 “陛下……” 疼痛散去之后,好像说话也不疼了。 他缓缓说着:“没事的,是臣的错漏。” 陆景安扯了扯嘴角,有些嘲讽地想。 什么算无遗策,这词好像和他没有关系了。 先前收到的消息很明显出了纰漏。 只是从未想过代价竟是如此之大。 她应该也没多喜欢他吧? 毕竟她身边也从不会缺人…… 他从未如此殷切地盼望着她不在乎他。 这也,她便不会难过了。 只是他到底还是不甘心…… 若是往后的日日夜夜,有别人躺在本该属于他的位置上,承欢,逗她开心。 光想想,他便觉得被剑贯穿的痛都不值一提。 可是他好累…… 黑暗像幕布一般开始遮挡眼前的视线。 起初可视的区域只是四角被遮挡,后来是密密麻麻的黑色斑点,像滴墨一般落下。 世界的光束都被收走,却还奇异地伴随着各色的斑点,融合交接在一块。 眼睛看不见了,听力却还在,甚至还越来越清晰。 周围的所有声音都像刻意放缓说给他听的一样。 “让开!”一道陌生的女声。 “备止血散,参片吊命,立即按我的药方熬煮。” 然后,他听见阿曦的声音,近在咫尺,那往常最令他沉迷的软音此时冷得吓人。 “可有把握?” 苏曦吸了口气,几乎是毫无犹豫便下了指令:“立刻按她说的做!” 就在方才,苏曦看着面前的这群太医都是一副束手无措的模样,尽管他们没说,但她也知凶多吉少。 总是这样,她越是在意,便越会失去。 上天总像在跟她开玩笑。 妈妈对她说,生她下来只是为了稳固地位,她当时是什么心情? 大概和陈叔死的那年冬天一样,雪花混着雨滴降落,比任何一种天气都要寒冷。 现在…… 陆景安,也要弃她而去? 在这毫无乐趣的古代。 真是可笑的人生。 她已经没什么可失去的了。 在绝望即将吞噬她心头最后一丝希望时,跪在角落里一直未出声的少女忽然站起来。 身形立定后,清晰的指令已脱口而出。 同时手上一展,针灸包应声抖开,里面密集排列着整齐的金针。 跪在地上的太医巴不得有人能出来顶这必死之局,当下膝行向旁边挪,让出一条道来。 唯有王太医微微皱眉,面上划过一些不赞同。 苏曦小心翼翼保持着姿势,她能清晰感受到怀中人越来越弱的心跳,还有渐渐消散的温度。 “快!” “陛下,还请扶稳。”少女迅速从针灸包上拿出金针,即便是隔着衣服也落针飞快。 苏曦紧紧将目光锁在陆景安,他的眼睛早已合上。 只剩胸膛微弱的起伏还证明着他还活着。 伴随着一根又一根金针刺入他的身体,苏曦看着伤口处不断渗出的血液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心头又生出一丝微弱的希翼。 “已封经闭穴,灌服参附汤。”少女接过一旁熬煮扇凉后的药碗。 “陛下,此招九死一生,灌服后静候起效,才能拔剑。” 苏曦点头,深深吐出一口气:“你……” “尽管去做。”她环顾跪了一地的太医,凉凉一笑,“若成功救回丞相,朕封你为太医令。 匍匐在地的太医们闻言如遭雷击,齐齐僵住。 有些耐不住的猛地抬头,眼神中有惊愕、难以置信、嫉妒。 很快他们却又重新垂首…… 那也要有命挣这封赏才是,只能说还是太年轻,不懂圆滑才是生存之道。 少女领命,态度不卑不亢,与宫人一同将那药汁给陆景安灌下。 陆景安陷入了半昏迷,但好在还有些意识,喉结滚动间将药汁咽下。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 空气一片死寂,等待也被拉得极其漫长。 苏曦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 好像很久,又好像一瞬间。 她仍然盯着怀中人的胸膛微弱起伏,一瞬不瞬。 “陛下,药效起了。” 少女的声音响起,苏曦才仿佛梦醒般看过去。 苏曦接过少女递过来的白布,仅仅只是迟疑一瞬便塞入了陆景安的口中。 “好了。” 苏曦刚将白布塞好,便看见少女眼神愈发坚定。 “陛下,”她说,“得罪了。” 苏曦还未来得及反应,便听见一声利刃扯断布帛的声音。 与此同时,怀中之人原本瘫软的身体忽然绷紧,喉咙深处迸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又尽数被塞在口中的布团挡住。 一股滚烫的鲜血从伤口处喷出,将苏曦的龙袍彻底浸红。 “快!” …… 少女语速极快地吩咐着什么。 苏曦什么都听不见了,她眼中只有怀中那几乎要失去声息的陆景安。 他眉头皱着,双眼紧闭,面色苍白得近乎透明。 她指尖掐进掌心,用尖锐的刺痛反复让自己清醒。 “陆景安,听清楚了,给我撑过去。” “不然,我明日 便去选秀,找个新人代替你!” 她看见他眉头皱得更紧,满额都是汗,发丝黏在上面。 “你听见了,对不对?”她凑到他耳边,一字一顿清晰地说着。 手指用了几分力,按在他冰冷的掌心。 “只要你活下来,后位是你的,摄政王的位置也是你的。” “……都给你!只给你一个人!” 她声音发着颤:“所以陆景安,你敢死一个试试!” “听见没有?” 她咬紧牙关,将酸涩的泪意通通都逼回去。 最后一句话几乎只剩气音。 周遭的嘈杂仿佛和她无关了,只剩下她自言自语的呢喃。 “可恶……” “……别丢下我一个人。” 第83章 意识被一片黑暗笼罩。 黑暗中,原本消褪的疼痛席卷而来。 ……疼。 陆景安感觉自己好像被黑雾裹住,呼吸也越发艰难。 好疼…… 胸口蔓延开一股剧烈的疼痛,几乎能把灵魂都撕成碎片一般,腐蚀着四肢百骸。 他想睁开眼,眼皮却重如千斤。 喉咙更像是被烙铁封锁住一般,说不出只言片语。 他快死了吗? 身体好像在下坠,不断向下落。 仿佛下方是没有尽头的深渊,冰冷的,又滚烫的。 好疼,就这样结束吧。 ……这样,应该就不会再疼了。 “陆景安,给我撑过去!” 是……阿曦的声音。 好远…… 他努力想去将分辨,可疼痛越发强烈,几乎能将他淹没在其中,直至溺死。 “不然,我明日便去选秀找个新人代替你!” 这几个字狠狠扎入他混沌的意识中,一股几乎本能的恐慌将他包裹住。 阿曦要找人代替他? 不…… 不可以…… 陆景安想喊出口,想急切地想抓住什么,可身体像灌了铅,眼皮更是被黏住一般。 原本已经沉寂的心突然滚烫,嫉妒似热油浇过水面。 可下一刻,黑暗似乎更浓了,窒息感如影随形。 罢了…… 嫉妒是真的,不甘也是真的。 若她真的这样想,那他希望她幸福也是真的。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时,原本很远的声音靠近了。 “只要你活下来,后位是你的,摄政王的位置也是你的。” “都给你!只给你一个人!” …… 一股暖流在原本冰冷的四肢流窜着,流入胸口那个漏风的黑洞中。 他有些想笑,如果还有力气的话。 他的傻阿曦…… 他所求的,从来都不是这些啊…… 她后面的每句话,都清清楚楚地传入耳中。 每一个字落下,身体就暖一分。 他的阿曦,他的陛下…… 色厉内茬下掩盖着的,是她的恐惧。 周围好像有很多声音,很吵。 嗡嗡的,杂乱的,糊成一团,但都隔得好远,也与他无关。 第98章 他动不了,也说不出话,思维也开始断断续续。 只有她的声音,她的气息,是死寂中唯一真实的存在。 她那股凶狠的劲头似乎耗尽了,只剩下极致脆弱。 “……别丢下我一个人。” 他的心猛然痛了起来,比剑伤更痛。 像针尖似的扎一点点戳入心脏,又一点点拔出来。 细密又绵柔的,却痛得让人想生生将心剜了去。 有股热意触碰在他的唇瓣上,刹那间,所有的意志都化成本能的求生欲。 他不能沉下去。 因为,她在害怕…… 她在哀求,说别丢下她。 他不能走。 因为,她还需要他,他怎么敢死…… 药味的气味越发浓厚,好像还伴随着陛下先前说的酒精气息。 “这便是陛下研制出来的酒精一物?实在神奇。” “嗯,用此物可减少伤口反复,只是刺激性有些强。” 他听见陛下与那位女医的对话。 她的声音明明还颤抖着,却能强行稳下来有条不紊地回答着问题。 倦意来势汹汹,彻底昏迷前,他还在想着,不愧是他的阿曦。 苏曦感受着怀中的人的身体彻底瘫软下去,心中一惊。 “你快来看看……” 她几乎要抑制不住眼眶的酸意。 少女快速上前把脉,而后轻轻舒了口气。 “不妨事的,脉象比先前有力许多,应当只是睡过去了。” 她拿出一根金针,快速补了几针。 “陛下放心,现在可以慢慢将丞相大人放下。” “目前最大的困难已经过去了,今晚若没有发热,后续便好说了。” “您可以先将人放平。” 苏曦听着她的话,原本提起的心终于缓了许多。 她动作极其轻柔,十分谨慎地将他放平后,才从床榻上下来。 可才刚下床榻,腿便软了。 她抬手扶住床柱,才勉强将身形稳住。 她余光扫过床榻上的陆景安。 他紧皱的眉头已舒展开,面色苍白,纤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映出淡淡的阴影。 看比往常还要脆弱许多。 苏曦没有去打扰女医救治,也没有看跪了一地的太医,而是静静走到门外。 夜里的风不大,隐隐还有些闷热。 没多时汗水就浸透衣服,皮肤也开始黏腻了起来。 身上还带着挥之不去的血腥气,是陆景安的。 她抬抬手,阴影处闪出几个人影。 皇家暗卫跪在地上,双手抱拳。 “属下失职。” “今夜怎么回事?”苏曦没有看他,只是兀自看向天牢的方向。 他放下手垂在两侧,头低着,声音没有过多的情绪。 “属下们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苏曦不语,又看向黑夜远处匆匆赶来的墨羽军。 她敛眸片刻:“今夜守好丞相,若有任何异动随时来通知朕。” “任何风吹草动都不准离了半步,丞相身边必须有人守着。”她朝天牢的方向迈开步子。 “是。” 皇家暗卫与赶来的墨羽军一同应下。 苏曦没有回头,面色冰冷。 偏偏就是这么巧,月影这些日子得她允许在长公主府内陪阿拙。 而皇家暗卫和墨羽军一同被吸引走,给了楚沧可趁之机。 陆景安说的错漏,应当是楚沧提前回京的事情。 按行程上来算,此时军队返京也应当只有一半的路途。 所以楚沧是提前回来的。 既然如此……她也该去亲自瞧一瞧这位楚将军了。 “主上!”月影从远处宫墙上一跃而下,扬声道:“花琦与属下说宫里出事了……” 当看清苏曦浑身是血时,话登时哽在喉咙里。 月影脚步急促,两步并作一步搀扶住她,眼神急切。 “您哪里受伤了?” 苏曦摇头:“不是我的血。” 她摆摆手,示意不用扶,继续朝前走去。 月影看着苏曦有些孤寂又坚定的背影,默默跟了上去。 主上总是这样…… 明明已经撑不住了,还要强逼自己再走一步。 明明休息一下也可以。 世界是不会垮的,但是人心的弦会断的。 * 阴暗的天牢被重兵把守着。 守卫远远便看到龙袍上沾满血迹的女帝一步步走来。 他们还未来得及行礼便被打断。 女帝的声音中没有一点温度。 “开门。” 守卫心中一惊,不敢有任何质疑。 浓厚的血 腥味伴随着女帝进入牢房后,从鼻尖悄悄溜走。 牢中霉味并不重,到处都是被刚被水冲散出的泥土味。 反倒将本就潮湿的环境,弄得愈发阴冷。 苏曦一路走到最深处,刑架上绑着的正是楚沧。 他未受过刑,只是有些狼狈。 伴随着脚步声,楚沧缓缓抬头,那双血红的眸子登时迸发出强烈的恨意。 “你还敢来!” 楚沧的牙齿疯狂打着颤,上下摩擦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每个字都被他咬出了低沉的重音。 苏曦冷冷看他,缩在袖中的手紧紧握成一团。 他这副生龙活虎的模样越发刺得她心底发痛,和躺在床上不省人事的陆景安形成鲜明的对比。 “朕,为何不敢来。” 她垂眸,望见明黄龙袍上斑驳开始发暗的鲜血,心尖又刺痛几分。 “妖女,楚家何曾负你分毫!” 楚沧咬紧牙关,恶狠狠瞪着她:“楚家满门上百口人,在战场一夕之间被你屠戮殆尽。” 他冷笑一声,额间青筋鼓起,双目血红:“夜里你可曾睡得安稳?” “楚家冤魂必日日夜夜纠缠于你,你不得好死!” “本将只恨未能一剑将你毙命,好以此来慰藉楚家上下亡灵。” “滚!”他肌肉鼓起,身体在架子上疯狂挣扎,铁链发出哗啦的响声。 “滚啊!!!” 他喉间发出的声音如同野兽在嘶吼,没有丝毫形象可言。 狱守心中惊恐,几次想上前收紧铁链,好以此控住他。 但每次都被苏曦拦下。 她袖中拿出手绢,却发觉雪白的绢帕一角也沾上血迹。 她垂首,毫不在意楚沧的嘶吼声不断在耳边炸响。 自顾自将那沾上血迹的一角折在中心,用干净的部分将其包裹起来。 委屈,愤怒,厌烦将她包裹在其中。 还有刚认清自己的心意又被瞬间击破,和即将失去的恐惧。 各种情绪,像五颜六色的面团揉在一起。 颜色越多越杂,最终混合在一起的颜色就越深。 直到呈现出斑驳的黑色。 “罪将楚沧妄图弑君,犯上作乱。” 她眼帘都没掀,手指摩挲着柔软的绢帕。 “但丞相替你求情,求朕,饶你一命。” 掌心的绢帕被捏成一团,指尖几乎要掐进掌心。 原主做下的事,与她何干。 她穿越而来,却也非她所愿。 若非陆景安求情……她岂能容他活命。 “呵……”楚沧发出一声嘲讽的笑声。 苏曦将绢一圈圈绕在手指上,“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收回兵权,削去军衔,贬为庶民。” 转身之际,她轻飘飘落下一句:“前提是陆景安还活着。” “否则……” 苏曦声音忽然高了几分,如淬了冰:“楚家香火,便彻底断在你这一脉了。” 楚沧狠狠向前扑,却被铁链束在刑架上动弹不得。 只发出一声巨响。 “你一定会不得好死!” 苏曦只是淡漠地瞥了一眼,身影渐隐于黑暗中。 “你只需记住,陆景安这条命,今日便算还你了。” “从今往后,他的命,是朕的。” 大门砰的一声被关上,在空荡的空间震响着。 只余留楚沧剧烈的喘气声。 第84章 一片混沌的黑暗中,仿佛有光劈开。 意识也开始纷纷回笼。 胸口钝痛,浑身如碎骨一般。 陆景安忍不住蹙眉,睫翼轻颤后,缓缓睁开。 手腕上传来温热的触感,他侧首去瞧,却因这个动作疼得忍不住嘶一口气。 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室内。 他看见苏曦趴在床边,眼下一片淡青,明显即便是睡梦中也并不安稳,还紧紧抓着他的手腕。 仿佛这样就能始终探查他的脉搏一般。 陆景安眼神回暖,专注地凝视她一会。 还活着,真好。 他想去抬手去触碰她那张睡颜,却带动伤口而滞阻。 “陆景安……”苏曦被惊醒,抬头正对上他的眼神。 第99章 “你醒了?可有哪里不舒服?饿不饿?” 她连珠炮般的话语炸得陆景安一时间不知说什么为好,唇角忍不住上扬些许,应了声。 “嗯。”他将手转换了角度,手指搭在她的手背上。 “让陛下担忧了。” 陆景安指尖微动,摩挲着那一片肌肤。 纤长的睫毛垂落,唇瓣微启:“早前陛下的话,臣听见了……” “什么话?”苏曦很明显还没缓过神来,只是怔怔地盯着他,像是生怕眨眨眼,他便会消失似的。 陆景安声音放轻,认真地说道:“臣答应了,这辈子……” “不敢抛下您先死。” 他话音落下,苏曦忍不住收紧手,用了几分力。 “陛下……” 他那虚弱中的声音分明带着笑意,却又故作委屈:“疼……” “不过……”他话音一转,带上几分真切。 “臣终于明白您先前说的……” “知道疼,才算活着。” 陆景安感受着指腹下的温热,那如上好的羊脂玉一般的手感。 发声还有些困难,他仍坚持把话说完。 “是陛下让臣相信,原来活着,如此美好。” 下一刻,他猝不及防看见苏曦眼眶一点点红了,晶莹的泪落下。 “真是个……坏家伙。” 他听见她声音中带着失而复得的颤抖,随即手腕上的温热陡然消失。 苏曦站起身,几步并作一步探到门口:“来人!” 陆景安看她那着急忙慌的模样,连发钗都歪向一边,发丝披散肩上,裙袍更是乱得不成样子。 他几次想张口,最终都化成了唇角挥之不去的笑意。 他的阿曦啊…… 总是这么可爱。 不过他这身子…… 倒像个被反复修补过后的破布。 他静静躺在那,感受着胸口处挥散不去的刺痛,连呼吸都困难了几分。 得快些好才是。 他舍不得她心疼。 片刻后,女医与下人迈进房中。 接下来一切都顺理成章。 把脉,问诊,叮嘱饮食。 等一切都恢复安静,陆景安才开口:“陛下,臣昏迷几日了?” 苏曦在床榻边坐下:“五日左右。” 她牵过他的手,拢在掌心。 “你已经好几次想替我挡刀了。”她声音沉了几分,“没有下次。” 陆景安似乎想摇头,却因躺姿牵动伤口,轻微抽了口气。 “臣想保护陛下。”他声音很虚弱,吐字仍然清晰。 苏曦默了片刻,引着他的手,贴上自己的脸颊。 她凝视着他面白如纸的脸,目光掠过他干裂的唇,所有的情绪只凝结成了一句话: “景安,我的命,不需要你用命来换。” 陆景安指尖若有似无地触着她的脸颊,微痒的触感传来。 她望过去,只见他唇瓣轻启:“阿曦,我护你天经地义。” “夫妻之间本该如此,不是吗?” 他坚持着,将她很早之前的话还了回来。 心口好像被塞满了棉花,软软的涩涩的。 苏曦喉头愈发得酸,最终只是哽咽出一句话:“……傻子。” “那也是阿曦一人的傻子……”陆景安声音也哑了。 她低头蹭了蹭他的手,声音还带着鼻音:“从此以后,你的命是我的。” “早前我说等你醒来,就告诉你一件事。” 她望着他那双琉璃般墨瞳中倒映出自己的身影,一字一句说得格外重。 “我……” 苏曦忽然笑着俯身,覆上他还干裂着的唇瓣,而后分开。 “我也爱你的。” “听到了么?朕,心悦你。” 她的亲吻如蜻蜓点水一般,离开时只剩巨大的失落感。 陆景安仰起头,似是想追逐,却因重伤无法动弹,只能从喉间溢出些许难以察觉的呜咽声。 “嗯……”他舌尖慢慢润过干裂的唇瓣,似呢喃般说着:“听见了,景安的命以后便是阿曦的。” “所有一切,都给你。” “……生生世世。” “好,约好了。” 苏曦松开他的手从桌边拿过茶水,抵在他唇边微倾斜。 看他顺从地张嘴喝下后,她用绢帕给他擦拭嘴角。 “那你要快点好,我想你了。” 陆景安喉结滚动,耳尖慢慢弥漫开些红。 “好……” 他轻咬唇瓣,将刚润过的唇瓣又咬红了些,声音几乎听不见。 “我……也想阿曦了。” 这时,门外轻轻叩响, 月影的声音响起:“主上,已经安排好了。” 陆景安眼底含着些许疑惑。 “阿曦安排了什么?” “我询问过那十个面首的意见了,都放出府外自食其力了。” “也给了足够的盘缠,想回家的也安排一路护送了。” 苏曦拂过他的面颊,将他额间的碎发一点点拨开。 “只要你一人,我说话算话。” 她刚说完,就看见陆景安怔住,唇瓣微颤。 “阿曦……”他费力地举着手,想触碰她。 “别乱动。”苏曦执起他的手,从怀中拿出一个小小的包裹。 陆景安视线随着她的动作落下,包裹打开里面露出一个玉佩和扳指。 用暖白玉制成,泛着温润的光泽。 “寻到后我便让人紧着加工的。”她捻起扳指,取下他原本的青玉扳指,替换上去。 “快些好起来……” 她握着他的手,喃喃着:“凤君的位置等你来坐。” “摄政王的位置,非你莫属。” “我只要你乖乖的在我身边。” 陆景安的泪水终是忍不住夺眶而出。 “好。”他指尖在她掌心一下下勾着,“我……会乖。” “只要在阿曦身边……” 她听见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便刻意放软声音。 “累了吧?再睡一会。” 她柔声哄着,陆景安缓慢地眨了眨眼睛,最终还是顶不住身体的疲劳缓缓合上眼。 手也随之软下来。 苏曦将他的手放好,掖好被角,心底一颗巨石终是落下。 她缓缓走到门口,轻手轻脚将门关上。 “主上。”守在门口的月影随即出声。 “这五日以来您睡得实在太少了,快去歇息一会吧。” 月影望着她通红的眼眸劝道。 “眼下相爷也醒了,您也该放下心来了。” 苏曦靠在门边,舒了口气。 “嗯,阿拙怎样了?” 月影面上浮出笑容,朝她抱拳,掷地有声:“谢主上,相爷如此危机的情况下,您还记挂着阿拙,还派那女医去长公主府登门看病。” 她眼中也有些湿润:“虽只有几日,但经过那女医的一番治疗后,确有好转。” “谢主上!” 见月影有下跪的趋势,苏曦拦住她。 “你我之间实在无需这些虚礼,若阿拙能好便是最好不过了。” 这几天实在是心力交瘁。 第一天陆景安情况实在危机,她从地牢回来时,他就发起了低烧。 好在那少女医术确实上佳,这才化险为夷。 她见对方针法了得,便聊了几句,也因此想起了阿拙的痴傻。 阿拙的情况大概是淤血堵塞,若是针灸之法,兴许可以试试。 好在也确实不负所望。 女医每回回禀带回的都是好消息,阿拙疗愈的机会越来越大,她也真心实意替月影感到高兴。 “我去看一下今日有没有重要些的折子,若无重要的事,我便回来休息一下。” “丞相这里……” 苏曦还没说完,就听得月影接话。 “主上放心,属下必定寸步不离,守好相爷,让您无后顾之忧。” “好。”她也不再客套,朝御书房走去。 路上,苏曦独自行走着。 虽是做了这女帝,但她还是不习惯身边总跟着人。 其实若较真起来,这皇宫她也不耐烦呆。 但既然担起这责任来了,便得继续做着。 走神间,她来到御书房内。 书卷气还是一如既往的重,她叹口气,拿起一本奏折草草看起来。 余光总是不自觉地扫向一旁的矮榻,那是以往她披奏折时,陆景安会休息的地方。 他只是昏迷了五日,她却觉得时间被无限拉长了一般。 倒是…… 他想勾她,她倒也真切上了勾。 不过这样也好…… 只要是他,便好。 苏曦随手在无用的奏折上勾下一笔扔掷一边,一边批奏折一边胡思乱想。 待陆景安彻底好了,她就当个甩手皇帝。 她实在不擅长这些,还不如去研究些新鲜事物,制些新物件。 第100章 比起现在批这些无聊的奏折,上朝看那些大臣们争个脸红脖子粗的好。 她彻底批不下去了,撑着下巴发了会呆。 楚沧那边,在陆景安脱离危险之后,她便没再管过。 既是他留下的人,便等他自己好起来之后,自己去处理。 经过这次的九死一生后,她心中再无半分怀疑和犹豫。 她信他,不会害她。 思绪渐渐被理成顺滑的线,眼前的事也终需人处理。 苏曦沉沉叹口气,无可奈何地拿起一本奏折,重新看起来。 御书房内,最终只留下朱笔在纸上沙沙声响。 第85章 一月有余,天气由闷热转凉。 皇宫到处都有宫人在洒扫掉落的黄叶子。 陆景安的身体也一天天好起来。 御书房中。 “陛下……”陆景安侧卧在矮榻上,掀开衣袍望了眼结了层厚痂的伤口。 余光仍不住偷瞄着正因为奏折焦头烂额的苏曦。 “阿曦……”他自矮榻下来,走到椅后,双手环住她。 “你许久没碰我了。”他声音故意放软,如清冽的泉水中扔进一块海绵。 “别闹。”苏曦盯着面前的奏折,上面的字也不知在为难谁,写得又小又密,看得人头疼。 “是因为臣的伤痂太丑,才导致陛下失去了兴致吗?” 他声音难免泄了几分委屈:“那臣便把痂剥去可好?” “嘶……”她恍然间听见他的话,光听就觉得有些幻痛。 奏折直接甩开,转头间,双手毫不客气地捏上他的脸。 “说什么蠢话?” 手底下的脸颊滑嫩细腻,并不算特别有肉感,却软软的很好摸。 她放轻了点力度揉了揉。 “怎会嫌你?”她松手,看那白皙的脸上多了几道红印后,心满意足地揽住他的腰往怀里拽。 “是心疼你,多歇几日,待伤好全了。” 檀香味一如既往的清淡,扑鼻之间,好闻得紧。 他的腰肢更是好似一手便能束怀。 其实她也想…… 想看他呜咽着的模样,想看他迎合,想欺负得他欲求不满,从口中哽咽出一句求饶。 “还有事未做完……”她话语刚落,陆景安便顺势倚入她的怀中。 他双手搭在她的肩上,微微歪头,将唇送了上来。 “阿曦,别忍着……” 唇间有湿润的触感覆上,却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 那双墨瞳瞬间靠得极近,水光潋滟如墨玉。 蝶翼一般的睫毛轻轻扑朔着,似在邀请她。 邀请她更进一步。 苏曦也跟着眨了眨眼,呼吸之间全是他的气息。 揽腰的手当即用了几分力,将人更深得揉入怀中,舌尖毫无阻拦地探入他口中。 “唔……” 唇舌交缠中,他那双原本睁着的眼睛慢慢闭上。 紊乱的气息交织成一片。 混乱中,有衣物簌簌落下,却又被她眼疾手快拽回去。 她抓住他自解衣物的手,揽住他吻得更深。 “阿曦……” 他缓缓睁开眼,眼尾被熏得通红,水雾缭绕中喘了几声。 分开时他微张着唇呼吸,还不忘控诉。 “求陛下……”他手腕挣了挣,刚得到自由,便又想去解那本就松垮的衣襟,“便给了臣吧。” 苏曦揽着他坐在腿上,手覆着柔软使劲。 她仰头望他:“安分点,还未到时候。” “何时才算到时候?”陆景安面上覆上一层薄薄的红晕,按捺不住地扭着。 他放弃去解那被她拽得严实的衣服,轻搭在她的肩上。 缓缓靠近她耳边吹了一口气,他还刻意将声音放得低柔。 与平时清冷声调不同,那声音中暗哑中带着特有的磁性。 “陛下,阿曦,曦儿……”他胡乱地说着各式各样的称呼,每换一个词,便更 勾人几分。 耳边有气流的声音,又酥又痒,直弄得苏曦有些难受。 她深深吸一口气,又将人往怀里带了几分,生生克制住了自己的冲动。 “再闹就把你绑起来。” 陆景安反倒更得寸进尺了些。 他唇角噙着笑,将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声音也越发媚人。 “臣的妻……” “臣的主……” 他舌尖探出在唇瓣上撩过,而后轻点在她的脖颈上。 温热自肌肤传来,苏曦倒吸一口气,手在他腰间用了几分力。 却不料换来一声更极致的喘息。 与此同时,更暧昧的声音响起。 “臣的,妻主。” “只要妻主要我,便是绑起来又何妨?” 那声音距离她越来越近,接着有湿软的触感在耳垂滑过。 妻主一词落下,她只觉心脏都漏跳了几拍。 很明显她的反应被陆景安察觉,更是肆无忌惮起来。 “求妻主……将臣绑起来,好好玩臣。” “别……放过臣……” 他每说一句话,都会带上一分意义不明的喘。 故意一般,那说话间细小的气流总是顺着耳廓钻入耳内深处,浑身都要软掉。 苏曦几乎要把牙咬碎。 “陆、景、安!你伤还没有好全!” “臣只是胸口中剑了……”他含着她的耳垂,话语含糊不清。 “又不是其他地方也坏掉了……” “妻主……” 他慢慢松开她的耳垂,在她耳边吐气如兰。 见她始终不为所动,他眼底滑过一抹狡黠。 他又拉近几分,身体轻微磨蹭着。 紧跟着,他轻吸一口气,从喉间慢慢逼出一声…… “嗯啊……” 一个声调被他拉得极长,极其婉转,伴随着细碎的喘息。 便是那最好的乐器也奏不出这种勾人心魄的调曲来。 苏曦只觉头皮都开始发麻。 这该死的妖孽…… 这段时日真是想尽了法子来邀宠。 “你……”她在他腰间用力捏了捏。 “给朕等着。” 她气得牙痒痒,忍得浑身燥热,却又不得死死将冲动压住。 古代医疗本就差,万一折腾狠了新长好的伤口裂开了怎么办。 到时完全好又得好一阵时日。 这人,怎得就是不懂。 苏曦不得不反复深呼吸,将怀中不断乱蹭的人儿死死压制住。 “臣……等着。” 他眼波流转,端得是她最喜欢的一副模样。 “等着陛下、妻主、阿曦……来好好……” 他又轻吐一口气息,撩过她每一寸心神。 “玩……” “弄……” “臣。” “嘶——” 苏曦听着他刻意拉长的声音,每个字说完都要停顿好半晌才接的下一句话。 她再也忍不住。 她猛然站起身,动作看似很猛实则却很轻。 揽住他的腰在原地转了半圈,让对方坐在雕刻了龙首的木椅上。 “好样的。”她自言自语着,抽出他那早就松松垮垮的系带,将他的手三两下捆在了扶手上。 “你给我在这好好待着。” 说完她抱起桌面上一堆乱七八糟的奏折,转身就迈向了矮榻上。 奏折洒了一床榻,她气闷地蹲在那,咬着笔头继续批改。 边批边有些恼怒地说着:“这些大臣,迟早给他们换了。” 陆景安手腕微挣,却见那系带绑得松垮,其实只要稍用力便可挣脱。 他望向那背对着自己,气鼓鼓批奏折的苏曦。 终是忍不住,低低笑着。 为防她更加恼羞成怒,他笑声都未扬出来,只偶尔有些抽气声。 唇角弯起的弧度越发大,虎牙抵在唇瓣,残留些许下陷感。 他的阿曦,好可爱啊…… 陆景安靠在椅上,指尖把玩着那稍用力就会松开的系带。 他已经开始期待,等伤痊愈之后,她会如何对他了。 毕竟这段时日…… 他把她撩拨得太狠了。 她是会像先前城外一样,直接将他囚起来,夜夜笙歌。 直让他嗓子都哑透底。 还是会像受伤前,用极致温柔的手法,让他欲罢不能? 他……很期待。 时间一点点过去,陆景安也没有再出声打扰。 直到夜色渐黑时,他望着趴在一堆奏折中睡着的苏曦,无奈摇摇头。 “陛下真是……看奏折都能睡着……”他声音压得很低,话语中带着难以言喻的心疼。 想必是累坏了。 陆景安轻松挣脱那软绵的系带,朝苏曦走去。 她身体很轻,小小的一只,很轻易就能抱起来。 他将榻上奏折拂落在地,小心翼翼人将放上去。 第101章 扯过前面软毯盖上,他俯身在她额头留下一吻。 现在—— 他该去解决一件事了。 一件虽然陛下没说,但是彼此都心知肚明的事: 楚沧还在天牢中关着。 陆景安一丝不苟,整理着身上的衣服,一一穿好,连一点褶皱都没放过。 转身迈出门栏,他几乎融于夜色中,只隐约能看见衣袍翻飞折出的些许微光。 * 天牢。 早已无人问津的楚沧在囚房中呆着,头发散乱,身上的衣服更是脏得看不出颜色。 无人对他用刑,女帝也未下指令,狱卫也只当他不存在。 他就像被人遗忘了,在这牢房中,独自怀揣着仇恨与不甘沉寂着。 门被缓缓打开,给这许久不见天日的牢房中,增添了些许火把的光芒。 楚沧麻木地抬起头,正对上陆景安。 他面上划过一抹颓然和死寂。 “看来陆相没事,那便好。” 楚沧紧绷的神情放松些许,话音一转暗讽道:“那妖女果真待你极好。” “不愧是陆相,看得就是比我这粗人长远。” 陆景安蹙眉,目光沉了下来。 “她不是妖女。“ “不是妖女?”楚沧抓紧地上破烂的草堆,粗粝的草梗扎入掌心。 “不是妖女又如何能将我们的陆相迷得神魂颠倒……” 他摇摇晃晃站起身,一把将手中的烂草扔过去。 “陆相,你连五年西吴国质子,究竟是拜谁所赐都忘了?” “以至于连昔日救你于水火之中的人都可背叛,陆相……好一个见风使舵!” “可你能忘,我不能,我楚家上下的血海深仇。”他猛地拽上牢笼边粗圆木。 “我,致死不敢忘,也不能忘。” 陆景安不躲不避,任由那堆带着腐臭味的草梗扑了自己一身。 他轻拂去残留在衣摆上的草屑,声音平淡。 “楚将军,可还记得曾经本相让你去寻的西吴特制的七日散。” “记得,又如何?”楚沧冷笑一声。 “事实胜于雄辩,我只知,长公主如今活得好好的,现下更是一步登天坐上了龙椅之位。” 陆景安朝前走了几步,毫不在意他的怒目圆瞪。 “那七日散本相用了,新婚夜便是她的死期。” 楚沧瞳孔骤缩,一双眼睁得血红。 还为等得及他怒斥反驳,便听得陆景安的下一句话。 “你恨错了人,而楚家的仇,本相的仇……” “早便结束了。” 楚沧再也忍不住,怒吼出声:“你究竟在胡扯什么?!” 他一拳砸在那粗木上,凹下一个浅浅的痕迹,手骨节扎满了木刺。 可他却恍若未觉。 “好,好,好。”他似是想明白什么,兀自讽笑出声。 “你竟为她做到如此地步,不惜以此荒谬之事来扯谎,就为保下她?” 楚沧如被困住的野兽一般嘶吼起来。 “那我是不是应该祝福你?好,好啊!” “我祝你与那蛇蝎毒妇,百年好合。” “百年好合……哈哈!”他颓然坐倒在地,泪水顺着脏污的脸落下,清出两道痕迹。 陆景安静静看着他,停滞一会后,从袖中取出一封封老旧的信封和崭新的奏折。 “楚沧,好好看看吧。”他将那些信封扔进去。 “第一封,是楚家老将军的绝笔信,他们为了保下你,主动接受的这笔交易。” “他们用性命,保你的前程,换你被重用。” 楚沧颤抖着手看着上面的字迹,泪流满面。 “我不要……不要这什么前程,只要楚家上下都好好活着。” 他猛然拽紧信纸,又骤然一松,仔细地抚平上面的褶皱。 “她该死……竟敢逼我父兄做出此等惨绝人寰的决定!” 陆景安继续说着:“第二封信是原长公主亲启,想来你也很熟悉了。” “而这些奏折……”他顿了顿,才继续说道:“上面有女帝批阅奏折的字迹。” 楚沧扑过去将信抓过来,手脚都开始发颤,纸张也簌簌抖个不停。 当几张截然不同的字迹露出时,他恨恨将纸拍在地上。 “改变字迹有何难,光说陆相自己,便会多种字迹。” “想以此来替那妖女开脱?不可能!” 楚沧似在劝服自己,不断一遍遍呢喃着,眼神也越发坚持。 陆景安蹲下身,与他平视着,眼神平静又淡漠。 “本相知道,当初你突然来西吴救助,是楚老将军的遗言。” “但这个恩,本相承了。” “这一路,本相的恩还得如何?指兵点将,助你在战场上无往不利。” 陆景安仿佛在说着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事实:“本相可曾在策略上害过你?” 楚沧对视上他的眼神,过往的一幕幕在脑海中闪过:“不曾……” 陆景安缓缓站起来,手抚在胸口,声音清冷。 “当初你救本相一命,如今,命还给你了,从此我们两不相欠。” 他手重新落回身侧,居高临下看着楚沧。 素白的脸上,眉眼精致如画,却没有一丝表情。 “本相孑然一身,烂命一条,死不足惜。” “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试图伤她。” 楚沧眼睛瞪大,抬起手指向他,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竟爱她至此?她……究竟给你下了什么迷魂汤?” “我们这些年的情分,你也全然不顾了吗?” 陆景安声音平稳得如一滩死水,那双墨瞳更是深不见底。 “谁让本相的妻疼一分,本相便要他还十分。” 他直视着楚沧,一字一句说道:“楚沧,用你的脑袋好好想想。” “若是那个致你全家死于战场上的长公主……” “你如今会毫发无损地在这囚牢中度过这段日子吗?” 楚沧哑然,又反驳道:“那不是你……” 陆景安睨他一眼:“若是那位长公主,无论谁来劝,你都离不了一个身首分离的下场。” “死前还会受尽侮辱,尝尽折磨……” “你,信吗?” 楚沧死死抠着地,指甲都沾满了泥土,面上满是骇然。 陆景安转身之际,犹嫌不够,又回眸望他。 “本相还有个信息未与你说过,你的那位仇家长公主,不光弑父,且杀尽了手足。” “告诉本相,若是那位,会因为谁的话,对你心慈手软?” “嗯?” 牢狱之中,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 楚沧只觉仿若有一桶冰水当头浇下,从头凉到脚,寒凉刺骨。 “自己好好想想,若想通了便告诉狱卫来唤本相一声。” 陆景安朝大门走去。 “若想通了,下半辈子,你虽再无功勋,但本相保你衣食无忧。” 他声音骤然冷了几分。 “而她,既是本相的妻,亦是主。” “更是本相的底线。” 陆景安站在原地停住脚步: “若还想伤本相的妻主……本相便亲手来结果了你。” 最后一句话落下,大门缓缓关上。 牢笼中只剩下一片黑暗。 还有楚沧痛苦又压抑的嘶喊声。 陆景安没有回头,他知道,楚沧会想通的。 第86章 秋末。 清晨,微光撒入室内,带着一丝凉意。 “妻主……” 苏曦还迷糊着,脸颊上传来温热而克制的轻触。 她茫然地睁开眼,正对上陆景安近在咫尺的脸。 那双素日清冷的眸子,此时映着他朦胧的倒映,以及藏于深处的情潮气。 “怎么了?”苏曦还带着刚醒的慵懒,声音绵软。 陆景安微微倾身,将额头抵在她颈侧,温热的呼吸扑在她皮肤上:“臣真的好全了。” “彻底好全了。” 他纤细的手指从容揭开寝衣的前襟,露出那新鲜的疤痕。 “痂也落了,便不用怕伤着臣了。” 他唇瓣擦过她的脖子,带来她一片鸡皮疙瘩。 “妻主亦可尽兴了。” 苏曦心尖一颤,手臂收拢将他拥入怀中,指尖轻柔地梳理着他如墨般的长发:“今日,也不是时候。” 陆景安将脸更深地埋入她的颈窝,呼吸好似也停滞了一瞬。 再开口时,声音闷闷的。 “为何?” 她有些好笑,轻轻咬了咬他的耳垂。 “别着急,我们有很多很多时间,不急于这一时……” 牙尖刚触到耳垂,便听得他忍耐不住磨蹭了一下。 “嗯……” 他抬头时双眸都泛起水雾,声音渐哑。 “妻主,若再如此……臣可要以下犯上,行那霸王硬上弓之事了。” 第102章 苏曦挑眉:“你想怎么做?” 陆景安眸色一深,忽然抓起她的手腕,紧紧攥着她的手指。 “这样……” 苏曦见他将自己的手往他唇边送去,忍不住笑出声。 她手腕灵巧地一旋便挣脱了他的控制,指尖顺势轻点他光洁的额头。 “待会上朝要宣布一件大事。” 她故意停顿。 陆景安面上恢复了几分清明,却盖不住那情潮气息。 失落和不甘还藏于眸底深处。 “关于凤君之位……还有摄政王权柄……” “景安当真不想要了?” 陆景安对此并未有更多变化,期盼落了空之后,刻意在收拢情绪。 他坐起身,面色上的淡粉慢慢褪去。 “妻主所予,景安岂敢不受?”他说得极轻。 苏曦闻言打量了他一会。 他正在慢悠悠将乱发拨到肩后,察觉到她的视线后也看过来。 “你好像也没多高兴?” 她若有所思望着他。 “景安,我想问问,你随我走到今日,所求的究竟是为何呢?” 陆景安浅浅笑了,倒是没有半分犹豫。 “所求自然不过是伴妻主左右。” 苏曦了然:“既是伴我左右,总要有个名正言顺的身份,凤君是为夫,摄政王是为臣。” “那你呢?你内心想求的是什么?” “我想让绣娘再给你制一身符合你身份的衣袍。” 陆景安视线落在一旁的白泽与凤凰袍上。 “其实,阿曦不必如此耗费心神的……” “是龙。”苏曦打断了他的话,“我想让绣娘绣龙袍。” 陆景安面上一怔,瞳孔缩了缩。 “龙?”他呢喃着,心尖绽开些甜意。 “嗯。”她支着下巴,“你想要什么样的龙呢?只属于你的。” “景安未曾想过。”他咬了咬唇,再抬眸时,拽了拽她的衣角。 “若一定要选的话,想做……青龙的逆鳞。” “逆鳞仍是依附在青龙身上的。”她靠近他,极为认真地说着:“你我之间,从不是 谁依附谁。” “均是独立的个体。” 陆景安似是没想到她会这样说,身体微微一颤。 她…… 她点破了他隐藏着的卑微心思。 他将自己视作她的附属,希望她能分给他更多目光。 屡次邀宠失败后,连心底那点无措和更低落的复杂情绪也被她察觉。 她总是这般……温柔。 也让他越发沉溺其中。 陆景安的手垂落而下,纤长的睫毛垂下,遮住眸底的复杂。 苏曦并未错过他细微的反应,她伸手勾住他刚刚松开衣角的手指。 “嗯?”她柔声中带着哄意。 许久后,陆景安终于开口,声线中带着颤抖的哭音。 “应龙。” “阿曦既为青龙,臣便做一条应龙。” “不是与妻主并驾齐驱的另一条天龙,而是守护。” 陆景安再抬眸时,唇角微微扬起,声线也恢复贯来的清冷,可那目光却温柔得醉人。 “应龙善战,可扫平一切障碍,臣守护妻主的江山。” “此后……妻主便可随心所欲,做你喜欢的任何事。” 苏曦轻轻笑了。 “巧了,我为你备下的新袍……绣得刚好是应龙。” 陆景安猛地抬眸,眼中罕见地划过一抹惊愕。 苏曦笑吟吟继续说道: “我想的是啊,应龙有翼,可翱翔九天,无往不利。” 她边说便起身,将一旁的箱子打开。 “其实早备下了。”她取出一套明黄龙袍,转身面向他。 “不过刚刚还是想问问你,若是你选其他的,也好让绣娘再去制一身。” 她将袍服抖开,上面的应龙栩栩如生。 她对着陆景安露出清浅的笑容:“如今看来……很默契。” 陆景安视线落在上面,怔怔的,就这样看着。 这不符合他贯来的城府,可他就是一时间做不出更多的反应。 那应龙绣得极漂亮,不像她的青龙的龙尾是旋在腰间的。 这条应龙,是展翼飞向肩处的。 很明显没有帝王的旨意,绣娘是不敢这样绣的。 他心中柔软成一滩春水,眼眶又开始酸涩。 “陛下……” 陆景安从床榻下来,走到苏曦面前,极其郑重地单膝跪下。 他声音中染着沙哑和颤音。 “臣……” “领旨。” 他牵过她持着龙袍的手,连同龙袍一角都贴在了他的脸上。 缓缓闭上眼,声音只剩近乎气音的呢喃。 又似情人间的低语,又软又腻。 “我的妻主,我的阿曦……” 有热意从眼底升腾而起,化作水汽聚集成泪珠,从眼尾处溢出,滚落而下。 “你总是……想给我最好的。” “你总是……温柔得像神明。” 陆景安感受着她掌心的温度,近乎贪婪地嗅闻着她的气息。 他曾以为,她是自己终其一生都触碰不到的暖阳。 他曾以为,雪夜中的阳光只是濒死前的幻境。 可太阳下山后,化作萤火,落入了他的掌心。 萤火微光,虽弱却不会消散。 “傻子。”苏曦的声音响起,挑起他的下巴。 “这世界上哪有神明?” “只有肉身成圣的神话。” “好了不说这个了,再晚一点,便要赶不上上朝了。” 她将他扶起:“朝中近期虽提拔了许多年轻臣子,但还是有些老顽固的。” “我可不想被他们念死,他们奏折本来就写得琐碎……” 她似是想起些什么,面上都露出些痛苦:“回头桌案上全是参奏……想想就很头疼。” 陆景安原本还沉溺在她身上散发的梨香中,此时听到她的话也忍俊不禁。 “想来景安伤着的这些日子,阿曦为这些奏折苦恼多日。” “此后,阿曦若是放心,景安愿为之代劳。” 苏曦将龙袍披在他身上,转身去取自己的龙袍,边穿边道: “谈放心不放心可就太浅了,还是说你想逃这桩差事?” 陆景安有条不紊地将衣服层层穿好,收拢系带时听着她的话。 他朝着她露出一个笑,虎牙在唇下分外明显。 眉眼弯弯,是独属于她的清朗笑意。 他故作讨饶道:“臣不敢,还请陛下恕罪。” “臣日后定将那批奏折之事顶顶重要之事。” 苏曦噗嗤一声笑出来:“贫嘴。” 两人衣裳都已换好,她开门唤了宫人进来。 宫人们开始给两人梳发上冠。 …… 待到上朝时,清晨的阳光明媚洒在大殿中。 所有人都翘首以盼。 两道明黄色的身影从大殿门口走进。 青龙与应龙交接,应龙始终落后于青龙半步。 女帝并未放开陆丞相的手,而是牵着一路走上了龙椅。 白照临站在文官的一侧,安静看着这一幕,他双手收拢于袖中,垂首,只做谦卑状。 其他文武百官各有震惊、茫然,各色情绪都显露在脸上。 直到龙椅上,丞相却主动放开了女帝的手,只静静伫立在龙椅一侧,并未坐下。 片刻后,女帝身边的太监尖锐的声音响起。 “奉天承运,皇帝昭曰。” “丞相陆景安,才略超群,入阁辅政以来安于社稷,有功。” “朕与其患难与共,情谊深笃……” …… “是以,特旨晋封陆景安为朕之凤君,正位中宫,并授其摄政王之位,共揽朝纲!” “钦此——” 太监利落收回拂尘,声音彻响。 群臣当即跪下一片,集体呼道: “臣等恭贺凤君殿下、摄政王殿下!” “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 下朝后,苏曦与陆景安回到御书房。 门刚关上,苏曦便趴在了桌上,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累死了……”她把脸埋在手臂间,声音从臂弯中传出来:“回头能不能让人给龙椅加上些软垫,难怪你不肯坐。” “硌得我背疼。” 陆景安唇角微扬,无声走到她身后,双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恰到好处地揉捏着。 “是,臣又躲懒了。”他顺着她的话应道,清冷的嗓音里含着化不开的暖意。 他哪里是因为那龙椅生硬而不肯坐。 只因那是独属于她的王座,他甘愿做她手中最锋利的匕首,立于阶下。 与她说话时,他总是想笑,心底被幸福的滋味填得发胀。 过往所有的颠沛流离、锥心刺骨,好似都在这一刻被抚平,被温柔对待。 第103章 若所有的困难,都是为了这一刻的甜而准备的,那他…… 死而无悔。 “哎,景安。”正在他沉溺于自己的思绪中时,她的声音懒洋洋地传来。 她微微侧过头,露出小半张脸看他:“我有个问题还挺好奇的。” “嗯?”他手上动作未停,应了一声。 “若是凤君与摄政王这两个位置,让你二选一的话,你会选哪个?” 选哪个? 陆景安垂眸,对上她望过来的眼睛。那双眼总是清澈透亮,荡漾着璀璨星光。 便是夜空里最美的星河,也敌不过她回眸一眼。 答案……早就在他心底了。 他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微微俯身,唇瓣探在她的耳边,将声音压得极低。 “臣……哪个都不选。” 他顿了顿,声音更轻,却又字字清晰。 “臣只求陛下……夜夜为臣,留一盏不灭的灯。” 第87章 陆景安有个秘密,不为人知,深藏于心底。 他想,他天生就擅长藏匿。 藏匿所有见不得光的事。 其中自然也包括这件事,却不是因为见不得光。 而是萤火微光太弱,他怕烈日太灼热,怕被烧成灰烬。 幼年时,街坊邻居都说他早慧,过目不忘,父亲也将所有生活的重心放在他的身上,悉心教导。 对此,他没有想法,别人说的,于自己而言不过如吃饭饮水般简单,他自然也不会觉得有何特别。 他背负着父亲沉甸甸的希望,和那些看一眼就能记在脑海中的书籍,他的生活便这般无趣地过着。 若说有什么是生活中值得一提的,便只有那个古灵精怪的妹妹。 “哥哥,快来看。”陆娉指着天上的星星:“这些星星可以组合成各种图案,这片像个勺,这片又像匹马儿。” 她学着驾马的模样,挥舞着手,仿佛真有马鞭在手中摇晃一般。 陆景安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天空,也顺利找到了她说的像勺的星星。 无趣…… 到底有何好看的,不过是每夜都会出现的景观罢 了。 “哥哥,你笑了!”陆娉在原地转了一圈,笑容扩大。 “要多笑笑,这样才好看。” 她背着手凑到他面前,眼睛亮的能盛满整个星空。 幼稚…… 陆景安心里这么想着,可片刻后却如她所愿,勾起了唇角。 罢了,妹妹想看,便看吧。 突然,有些奇异的感觉从口腔中传来,并不疼,但是刺挠得慌。 “唔……”他捂住嘴,手掌打开的时候,上面静悄悄落了颗牙。 “哥哥换牙了?!”陆娉凑上来,“快,扔房顶上,这样才能长出健健康康的新牙。” “这般没有凭据之事,你从哪里得知的?” “隔壁婶婶告诉我的~”她攥住陆景安的手催促着。“快呀!” 陆景安低头,看着掌心里那颗小小的牙,应付式地朝房梁上扔。 他才不信呢…… 书上根本不曾说过这事,定是隔壁婶婶杜撰出来哄小孩开心的。 父亲说过,他长大了,要有自己的判断。 那颗牙最终如他所愿,撞上房梁,咕噜噜掉在了地上。 “啊!好可惜啊……”陆娉一脸沮丧,凑过去将那颗牙捡起来小心包好,挖了坑埋了起来。 “婶婶说了,若扔不上去,就得埋起来。” “不然便会坏了根,以后就不长牙了。” “哥哥可是咱们村最好看的人儿了,缺颗牙可怎么是好?” 陆景安只得任由她去。 星空下,小小的陆景安却如老沉的小大人般,看着明明只差一岁的妹妹笑闹着。 可后来,他想,早知如此,便把那颗牙好好扔上房顶了。 缺了牙的牙龈处总是痒,说话也漏风。 一句简单的“名既非常,如器中锽”,能被他念得含含糊糊。 他总忍不住去舔,柔软的牙龈被舌尖翻来覆去地搅。 直到某日那缺口冒了个尖锐的小尖,舔过时舌头总有被硌着的感觉。 反倒更让人上瘾。 再后来…… 那颗牙顺利长歪了,和整齐排序的牙齿不同,它往前凸了点。 “哥哥,这颗牙长得好奇特。”陆娉开始喜欢掰开他的嘴巴,指腹顶着那颗尖尖的牙。 没大没小! 陆景安每次都拗不过妹妹,心中憋闷,却又莫名的不想抗拒。 罢了,妹妹有点蠢,他作为聪明的哥哥,要让着点。 两个孩子一静一动,在平凡的小院中添了许多人烟气息。 没人注意到两个孩子的母亲,在房内眼神越发怪异。 直到风平浪静的某日,父亲照常去市集卖抄下的书,便再也没回来过。 只有一口长长的盒子停在门口,到处都挂满了白色的粗布。 从此之后…… 村中忽然起了许多谣言。 说他克父。 “天呐!传言只有恶鬼才会生出獠牙!” “怪不得……怪不得自幼早慧,怪不得过目不忘!怕不是吸凡人气的精怪!” 原本慈祥可亲的村人突然变得面目可憎,年幼无知的孩童更是恶的具象化。 扔石头、将他围起来嘲讽,到后来的避而远之。 一切仿佛就是一场梦。 唯一不变的,只有妹妹。 妹妹是个没心没肺的,奋不顾身挡在他这个灾厄身前,替他骂回去,打回去,还会嫌他不还手。 “哥哥,你成日读的都是什么圣贤书!” “谁教你的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陆娉双手叉腰,气呼呼却又心疼地从怀中拿出手绢儿擦他额上的血。 “我只知道一句话,叫什么来着……哎呀不记得了,反正就是用牙咬回去啊!” 陆景安垂下眸,到底还是没忍住,小声又一本正经地说道:“那叫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你看你不是知道吗?再说了,哪有妹妹保护哥哥的道理!” “咬回去!” 他沉默很久:“那与狗何异?” 陆娉气得半晌说不出话,小脸憋得通红:“哥哥,你听着。” “我不管对方是人是狗,便是狗咬了我一口,我也得咬一嘴毛下来。” “这叫还击,是保护自己的正道。” 陆景安悟了:恶人、愚人与狗是同类。 可当他看见村口大黄狗摇着尾巴,咧着大嘴口水直流的憨憨模样时,默默把先前的想法划掉。 错了,又错了。 好不容易平静的生活总是不长久的。 锣鼓敲敲打打,覆盖了一片白,冲淡了悲意。 陆景安和陆娉两人站在家门口,迎着满目艳红。 “娘……嫁人了。”陆娉不知道用什么话来形容她的心情,只是小脸耷拉着。 陆景安更是沉默:“嗯。” “哎呀,你们两个小娃娃懂什么,你们娘嫁的可是村口屠夫,以后家里顿顿都能吃上肉,可得享福了。” 村民笑着解释。 好似因大喜日子,连恶意都能被冲淡,连厌恶都能压制。 明明前头避他如蛇蝎,现在又能心平静和地唠上两句。 享福吗? 陆景安看着身边快高过他半个头的妹妹,倒是点了点头。 “妹妹,以后要多吃些。” “哥哥也是,婶子说男孩晚成,以后定然比我长得高。” 可他们最终没有等到享福。 在某个电闪雷鸣的夜晚,麻布袋子粗糙,妹妹的尖叫声刺耳。 那般锐利的尖叫谁也拦不住,只剩棍棒透过麻袋抡在身上。 陷入昏迷之前,他只恍恍惚惚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 “夫君,从此,家中便少两张吃饭的嘴,能轻省许多。” “何况这孩子啊,克父,要早早发卖了才是。” “老子怎么说来着,早早就叫你跟我,大鱼大肉随你吃。那穷秀才能给你什么,你看你,不还是耐不住寂寞,半夜爬老子被窝。” “哎呀,你讨厌!” 是娘…… 陆景安第一次明白什么叫奸夫□□。 偏这个词冠在了娘的头上,连带着把“家”字都剜成一滩碎肉,鲜血淋漓的。 “哥哥……我好怕。” 臭烘烘的干草还有老鼠在爬,昏暗不见光的破房子闹得眼睛都像是失明了。 唯一的出口被生锈的锁牢牢拷住,明明摇摇欲坠的门却坚不可推。 他也害怕,可是他是哥哥。 “别怕,我在。” 陆景安静坐在原地,将父亲教导过的书全部都过目一遍。 可是没有。 爹让他读的书,没有写这种情况应该如何应对。 难不成让他去与外头穷凶极恶的人聊仁义至理? “我们应该怎么办?”陆娉声音夹着惊恐的哭音,小手紧紧拽着他的袖子。 第104章 陆景安深吸一口气,小大人般安抚着这个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妹妹:“我们乖乖的,别去反抗,顺着他们。” 父亲教学是循序渐进的。 尽管他早已熟知那些内容,可父亲却还一遍遍要求他打牢根基。 所以他曾趁父亲出门时,偷偷看那些他不被允许提前观看的书。 孙子计篇中有句话叫攻其无备,出其不意。 “好……” 门被粗暴地推开,人牙子甩着鞭走进来。 他看见的,是没有哭闹,没有试图逃跑,只有怯生生又乖巧的两个小崽子。 小崽子们生得粉雕玉琢,又乖,必然能卖个好价钱。 “倒是识相 。”人牙子冷笑一声,“你们娘还千叮咛万嘱咐说要看好你两,依我看也不过如此,小崽子不经吓。” “五十个铜板便卖了,倒是老子捡了个大便宜。” 人牙子啧啧称奇,把门一锁,心情大好与同伴吃酒去了。 人牙子的进出,前后不过一瞬,只留陆景安与陆娉还呆坐在草垛里。 “他说的……是真的吗?”陆娉双手环臂,抖得厉害,“是娘……把我们卖了?” 陆景安没有说话,只是默认。 随后,压抑的抽泣声在逼仄的破屋子里,听着让人格外心酸。 “别哭了。”陆景安站起身,拍去身上的草,环顾着四周,“再等等,等他们醉得不省人事,我们就逃。” “我看清楚他的钥匙了,很简陋,我会开。”他蹲下身,将草梗死死捆在一起,做了个简单的钥匙雏形。 后来,一切都很顺利。 他们逃了。 逃离了一个地狱,又逃去下一个地狱。 亦或者不是地狱,而是……命中注定。 陆景安每每回想起来,总是忍不住又重新推敲一遍。 可无论怎么推敲,都是一样的答案。 那只有一条通往烨县的道,而要躲过人牙子的追击,最好的方法只剩被恩师收留。 否则两个孩子的体力,如何能敌过成年人。 是死路。 此后他再看之前的种种,仿佛设定好的轨迹。 就连去西吴国做五年质子,都成为了命中注定。 所有人都以为,他此生恨不得将这段记忆直接忘掉,不存在才好。 可是只有他知道…… 那并非是恨。 而是疼。 不止是身体的疼。 还有……心的疼。 第88章 疼和痛的区别在哪里? 他分不清。 漫天黄沙迷了眼,连呼吸都会吸入无数粗粝的颗粒,窒息,喘不上气。 明明看着微小的沙粒,贴上伤口时却是细密的、钻心的疼。 “东照国可真有意思,巴巴送个人来给咱们逗闷子。” “谁说不是呢?瞧瞧,打成这样了,一声不吭呢!” 漫天的嘲笑声和鞭响声不断,耳边嗡嗡作响。 陆景安蜷缩成了一团,口腔满是铁锈气味,唇上也是。 恨吗? 成王败寇,理所当然。 他一步错,便是步步错。 枉费他自诩聪慧,却未曾看透那盘棋局。 落得个啼笑生非的下场。 这才第一天…… 往后的漫漫长,他会死吗? 他想,会的。 “别打死咯,留着慢慢玩不好吗?” 西吴国人将鞭子一收,蹲下身,捏着陆景安的下颌,狠狠灌入迷石散,粉末漫天飞。 “这位来自东照国的大人,尝尝我们西吴国的特色。” “咳……” 他被呛着时,肺部火辣辣得疼,带动身上的伤口一起扯着,身体好像都要被撕裂了。 当那所谓的迷石散起效时,疼痛反而被放大了,可四肢却使不上一点气力。 饶是他意志再坚定,也顶不住这深入灵魂的疼痛。 “啊!!!” 痛呼声刚溢出,陆景安便死死咬住唇,将所有的声音尽数压回。 浑身像被冰针扎过,任何细小的部分都泛着不一样的疼,让他忍不住身体本能的颤抖。 若是第一天就被打死了也好…… 这种可悲的人生,不要也罢…… 他孑然一身,无牵无挂,没有什么好惦记的了。 至少,两眼一闭后,能看见他惨死的妹妹。 可是他还没有追查到那女匪的下落,妹妹的仇,恩师的仇…… 不甘心,他好不甘心。 可又想任由自己坠落。 朝着无限黑暗的深渊不断下坠,或许也是一种解脱。 鞭打声再一次响起,每一鞭都精准落在开裂的新鲜伤口上,反复,再反复。 迷石散让五感不断被放大,药效让人无法反抗,也做不到昏迷。 竟是只能无比清醒地面对这种堪称酷刑的刑罚。 浑身都像被巨石狠狠砸过,砸坏,砸烂。 好疼,疼到他甚至想当场咬舌自尽。 仿佛早就料到陆景安可能会有的反应,西吴人拿来一团软布,狠狠塞入他口中。 将他口腔填满,将舌头死死抵在了喉咙口,恶心得想吐。 竟然是连死都成了种奢望。 他自嘲地想着。 “横竖都是一声不吭,干脆也别吭声了。”西吴人笑着,欣赏着陆景安的狼狈。 “跟个狼崽子似的,驯起来分外有趣。” 陆景安下巴抵着粗糙的沙粒,口中塞着布条,胸口剧烈起伏着。 听到他们的话,他双眸血红,恶狠狠地瞪过去。 预料之中,换来的是狠狠的一鞭,独独避开了他的脸。 “这张脸好看,可别打坏了,不然可就少太多乐趣了。” 牙齿陷入柔软的那团布,牙龈却被顶得生疼,抽搐着好像下一秒就会爆开。 就在他以为他会在这无边的地狱苦苦挣扎时,耳边却突然响起一个奇怪的声音。 声音像是从虚空飘来的,模糊不清,却尖利得很。 像他妹妹被人牙子抓走时发出的声音一般。 “别打了!!” “住手!” 谁? 陆景安神志好像短暂地抽离出来,但下一秒又被撕心裂肺的疼痛拽身体。 那一声声撕心裂肺,好似被鞭打的不是他,而是那人一样。 “他到底做错了什么……要被这样对待……” 陆景安闷哼着,指甲死死抠在沙地上,努力分神朝声音来源望去,却只有一片虚无。 好像声音是凭空出现的,根本不存在的。 他神志不清,出幻觉了吗? 声音听起来是个女子,有些熟悉,却又很陌生。 夜幕降临,西吴人好似玩累了,将鞭子扔下。 他被粗暴地拽拉着,扔进车上囚笼中,只能像条狗一样苟延残喘。 这一刻,好像所有尊严,骄傲都被无情碾碎。 什么天之骄子,最年轻的状元,朝中新秀…… 这些荣勋伴随着现实被一一击破。 只剩一个被他人掌控,任人羞辱的囚犯。 “陆景安……” 那奇怪的声音又在他耳畔响起,这次好像很近。 到底是谁……为什么知道他的名字。 陆景安发不出任何声音,心中却本能地警惕起来。 谁在装神弄鬼? “别怕,风会停的,雨后是天晴的。” “陈叔告诉过我,四季交替,就是春夏秋冬四个字,熬不住了,就念一念。” 那声音很近,说得话却像在自言自语。 “小时候,我熬不住的时候,就会念——春,春天的春。” “然后春天就过去了,再念夏,秋,冬。” 陆景安警惕心升到最高,他咬紧牙关,不断扫视着周围,却一无所获。 而那声音还在继续说着,像是在说给他听,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后来我发现,只要这样念,时间就只剩一个字,好像念着念着,一年,又一年就这样熬过去了。” “所以,活下来……活下来就赢了。” 他本就皱着的眉皱得更紧了。 她到底在说什么……这声音到底从哪里来的。 “活着的人,才有资格祭奠死去的人。” 陆景安苦寻无果后,努力挺直背靠回去,背后的伤口火辣辣地抵在粗糙的木头上,却好像感觉不到疼一般。 他眯起眼睛扫过周围,西吴人聚成一团在远处喝酒作乐。 而自己身边,空无一人。 他开始努力静下心,可心中又升起更多疑惑。 陈叔是谁?这个声音又是谁?从哪里传来的? 陆景安得不到答案,只能被动地听着她说着各种奇怪的话。 而这声音,持续了许久,许久…… 他被鞭打时,那声音会自言自语。 “我好像得看完才能离开,可是真的很疼啊,我会幻痛,能不能不看了?” 第105章 西吴人用尽法子折磨他,饿着他时。 “肚子很饿吧,我懂,小时候妈妈也喜欢给我关琴房,不让我吃饭……” “我饿极时,便会找个东西含着,好像分泌唾液的时候就不那么饿了。” “好吧,我又忘了他听不见……” 有时候,那个声音会自顾自哼歌,哼的调子是他完全没有听过的,旋律很柔,但是很好听。 有时候,那声音还会突然哭起来。 哭得很难听…… 他很想开口说一句你别哭了,但是他不敢。 这漫长的折磨中,这不知从何而来的声音,成了他唯一的慰藉。 他怕说出口,那个声音就会突然消失。 亦或者,再也不说话了。 他怕她离开。 这漫长的煎熬,他自己一个人挺不过去。 在这西吴国究竟过去了几年,他有些不太清楚了。 只是那声音一直在。 他的每一天,对她来说,倒像是弹指一瞬间。 仿佛对她来说,只是一场梦。 陆景安知道,这些事情任谁来经历都会觉得匪夷所思。 他想,这世间有些事,有些存在,本就不必追问缘由。 只是不知道,这声音的主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子。 有时候她说出来的话天真得令人惊讶,像个未经残酷的少女。 可有时候,却又包含着人生的道理,又像是经历过许多。 真是个极其矛盾的女子。 * 西吴人又想到新的法子折腾他了。 陆景安看着面前的水牢,毫不反抗地被束在木架上。 冰冷的水浸过时,身体下意识颤了颤,但他脑海中却鬼使神差地升起一个想法。 希望她别又哭了。 真是的,明明是他在受罚,他在受苦。 可是她好像比他还疼,声音都抖得不成样子了…… 他好像……会心疼。 “喂,陆景安。” 她明知道他“听不见”,却还这么执着跟他对话吗? 不过……总算没哭了。 “你说,人活着到底是为什么?“ 她声音中带着茫然。 陆景安垂着头,他看到自己湿漉漉的头发从肩膀滑下,然后漂浮在那浑浊的水面上散开。 活着是为什么? 他活着是为了复仇,替恩师和妹妹复仇。 折断长公主所有的党羽,那些站在她那边的朝臣们,他会一个个清算。 然后,再杀了她。 他要登上那最高的位置,掌握最高的权力。 …… “我曾经问过自己,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活着很辛苦,很累。” “越是想要的,便越是得不到。” “越是渴求的,便越会离我而去。” “陈叔死后的那年冬天,一句话都没有留给我。” “我以为陈叔是厌烦了我,可后来在琴箱里发现了一封信。” “上面只有寥寥几笔,他说啊……” 一直絮絮叨叨个不停的女声突然停顿,又是他熟悉的哭音,这次却忍住了,只是稍稍带点颤音。 “他说小姐,人活着总得期待点什么,比如期待天亮。” “期待花开,期待花谢。” “期待下雪,期待下雨。” “期待一切你所期待的。” 陆景安喉咙突然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明明身处阴冷的水牢,却一点都没感到寒冷。 鼻子好像也被什么堵住了,眼睛也开始发酸。 她声音听起来很温柔,性格好像也很温柔。 这样的人,是他终其一生都触碰不到的。 于他而言,她就像雪夜里的阳光,只能存在于幻境中。 毕竟夜里,不会出现太阳。 她终究会走,他终究接触不到这一抹暖阳。 终是……他不配拥有的,美好。 第89章 东照国。 丞相府是很普通的二进院落,甚至稍显破旧,和丞相身份完全不符。 此时大门口跪了一排人。 “陆丞相,您大人有大量,下官上有老下有小……” “下官先前多有得罪,还望您海涵,高抬贵手。” 胡子花白的老臣们跪了一地,素来稳重的大人们此时东倒西歪,甚至顾及不上人来人往的百姓打量。 毕竟他们连丞相府的门都进不去。 大门吱丫一声打开,陆景安一身官服,淡如清雪。 一双墨瞳如上佳的黑琉璃,没有丝毫情绪,深不见底。 他滑动着手中的玉扳指,一圈,又一圈,唇角扬起一抹不带温度的笑容。 “当年饿极时,本相发现,食物佐着恨意咀嚼别有滋味。” “后来痛极时,本相又发现,这痛得均分出去,才得公平。” 手指停顿后,他不紧不慢继续道:“所以本相想着,各位大人们身居高位已久,年入花甲,是时候该颐养天年了。” “陆丞相!您不能公报私仇啊……” 老臣哭嚎着,子孙还未能入仕,他们不能在这个时候脱离朝政…… 新皇还未能培养出一批属于自己的心腹,只要有一个不争气的子孙被看上了,家族便能屹立不倒。 但绝对不是现在,若是此时退仕,家族的百年传承,怕是要砸在手中了。 届时,他们还有何颜面下去面对老祖宗们。 无颜以对啊! 陆景安微俯身,作势要去阻拦老臣叩拜,可那手连对方的官袍都未曾沾染上半分。 不躲不避接了这些年纪足以做他祖父的一跪,没有丝毫不自在。 “各位大人说笑了,若说公报私仇……” 他直起腰,遥遥看向远方皇城的方向,唇角越发上扬,虎牙慢慢显露在日光下。 “本相还得跟诸位多学习一番,毕竟……” “各位大人才是将公报私仇玩得炉火纯青之人。” 陆景安抬手挡在眼前,漫不经心:“本相不过是回敬给各位大人罢了。” “这……” 跪在地上的老臣们互相对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是不知该说何为好。 “各位大人请回吧,恕本相无能为力。” 他未再看他们一眼,一字一顿:“招、待、不、周。” 人群散去时,陆景安回到院内。 丞相府内里是难以想象的荒凉,杂草丛生,房间内更连像样的桌子都没有,只有一张简陋的床,一张摇摇欲坠的椅。 陆景安毫不在意,坐在床边,一下下拨着拇指上的扳指。 “长公主怕是要忍不住了……” 他笑得病态,甚至有些疯狂的愉悦。 “臣等着那份赐婚圣旨,苏曦,且看这场婚事是谁的催命符。” 陆景安丝毫不在意直呼长公主名讳属于大不韪。 那女人也不过是他的踏脚石罢了。 天罗地网已布好,这一次,且让他再看看…… 究竟是谁会满盘皆输。 在西吴国的五年间,那道声音陪伴了他前三年,后面两年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去的。 楚沧刚巧在这时给他连上了线,在他身边安置了些暗线。 日子便这样一天天过去。 西吴国战败时,他竟有些不舍。 他常常在监牢中,期盼着那个声音再说几句话。 他常常后悔自己因胆怯而未与其对话哪怕一句。 这一别,竟是永别了吗? “圣旨到——” 太监尖细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回忆,他站起身抚平衣袍褶皱,面上又恢复了往常的平淡。 终于来了,苏曦。 …… 夜晚,陆景安换好喜袍,大红色的艳丽刺痛了他的双眼。 他总是这么卑劣,连终身大事都可以拿来用作筹码。 他一丝不苟整理好喜袍,朝长公主府的方向走去。 说来可笑,既是圣上赐婚,大喜之事,长公主连规矩都不走了。 不过,正合他意。 她想折辱他。 而他……想取她的命。 他摩挲着手腕,望向前方长公主府的方向,眼眸只溢出些许淡漠。 “棋局,要开始了。” 陆景安步履从容。 他身上喜袍甚至是特质的,用了大量的丝线制成,更加艳丽的同时,也极其容易扯坏。 倒是无所不用其极。 他遥遥望着远处雄伟的皇宫,声音轻得能被风吹走。 “这龙椅想要坐得稳,还得各凭本事才是。” 陆景安收回视线转身,刚好停在长公主府门口,一步不错。 门卫站直身体,高声喊着,将长公主吩咐的羞辱进行到底。 “传——陆丞相已到!” * “啪——” 鞭声响起。 长公主府新婚房 。 陆景安跪在地上,背部升腾起一股火辣辣的疼痛,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第106章 比起西吴国的五年来说…… 不过如此。 他任由玉冠掉落,长发蓦然散开,披落在肩头上。 心中默数着。 三、二、一。 鞭声骤然停止。 他嘴角勾起玩味的笑容。 长公主苏曦,承让了。 他用的可是七日散,无色无味,今日恰好是最后一日。 皮鞭落地声响起。 陆景安缓缓回头,想验收自己的成果。 这一次,是他赢了…… 可当看到长公主完好无损地坐在那儿时,他瞳孔骤缩。 怎么会? “殿下,这是何意。” 他抬眸对视上她,却捕捉到她眼底的一丝慌乱。 慌乱? 还未等他深想,面前这位长公主弯腰拾鞭甩鞭。 一套动作做得毫不犹豫,利落十足。 可惜准头差了点。 裙摆烧起时,他仍然安然跪在那儿。 既是没毒死,便换个烧死的法子,只是没那么体面,横竖结果都是一样的。 周围侍从都被她支走了,无人救援。 她想让他屈辱,到头来不过作茧自缚罢了。 倒是有趣。 突然,一道声音响起。 “陆景安,你还愣着做什么?” 陆景安神色微滞,转身站起身面朝她,眸色幽暗。 为何他觉得,这声音,似曾相识。 这分明是长公主的声音,可是说话的语气…… 身体已然自己行动了起来。 火扑灭时,他心中居然划过一丝后怕。 他在后怕什么? 陆景安紧紧盯着面前的人,却留意到她握鞭的手法,生疏至极。 长公主向来以鞭挞为玩乐,握鞭的手法十分老练,她最是知道怎样挥鞭能让人痛到生不如死。 可这人……拿鞭的手法,倒像是在握马鞭。 当她持鞭挑起他的下巴时,他垂下眸子轻笑出声。 “殿下的握法错了。”他故意身体朝前倾了倾,将那鞭子整根叼走。 若是不会,便莫要脏了手。 他心中有些蠢蠢欲动的猜测,几乎要浮出水面。 但还有一丝犹疑不定。 他且……再看看。 谁知这是不是长公主的新招数。 既能避去他的毒,说不准还留有后手。 下一刻,身上的喜袍经受不住而轰然落地。 他看见她站在原地,怔怔出神。 那清澈的双眸,好似能抚平世间所有的不堪。 * 再后来…… 他猜测,怀疑,又推翻。 他觉得这恐怕是他下过最复杂的一盘棋局了。 没有一盘棋,可以走得如此肆意妄为,竟是一点规矩都不讲了。 他也终于确认。 ……真的是她。 漫长的等待,一路的曲折。 他只是为了告诉她一句。 阿曦。 终于……等到你了。 他的多疑和猜测惹她伤心,惹她生气。 她对他怎么样都行,他会一次次接近她。 这一次,他不会放手,也不肯放手。 那日夜陪伴的声音。 他会将这个秘密深藏于心,或是带入坟墓。 不是不信她。 而是有些秘密,须得小心护在心里。 他不会告诉她,他看过她如此脆弱的模样。 这是他的秘密,也是最珍贵的宝物。 她想怎么样对他,他都心甘情愿。 日子还长。 他会与她一起走下去。 他的阿曦,他的陛下。 他的……妻主。 他什么都不愿去想了。 他只知自己体验到活着的滋味。 而活着的意义,便是与她一同—— 期待日出,期待日落。 陪她玩,陪她闹,陪她笑。 供她玩,供她取乐。 而他, 欢愉其中,食髓知味。 第90章 思绪是混乱的,大脑是一片空白的。 面前的奏折上的字像无数个蝌蚪在水中游来游去。 “妻……主……”陆景安骨节分明的手青筋凸显,正死死捏着那细得好似稍用力就能捏断的笔杆。 “专心一点,批奏折。” 她软音在耳边呢喃着,可他却什么都听不进,看不进了。 “嗯……”喉间溢出的声音,甜腻得不像他自己的。 他羞耻得想要闭紧嘴巴,视线模糊得简直快要了他的命。 太充实了…… 几乎要将他填满。 “妻主……别……别这样……” 陆景安忍不住喘了喘,手抖得几乎要握不住朱笔。 笔尖上的朱砂溅在奏折上,散落一片细小的红色点滴。 恍惚之中,他听见她声音中带着玩味和调侃。 “怎么?景安先前,不是勾我勾得很起劲吗?” “现在这么快就求饶了?” 她……怎么这样…… 他在批奏折…… 若是寻常场合,他自是乐意至极…… 可…… 陆景安死死咬着唇,不肯再发出半点声音。 却换来了恶意的挪动。 “唔……” 他再也忍不住,从喉间溢出一声声破碎的轻吟。 “奏折上写了什么?” 偏生她还不肯放过他,竟还能问出这种问题来。 “哈……”陆景安深深吸了一口气,废尽所有气力才将那晃成一片的字看清。 他勉强稳着声线,可每个字都不听使唤地发颤:“吾皇……安,康……” 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 陆景安再也说不下去,他想将朱笔甩开,去迎合她那使坏的手段。 “御笔可不能放下。” 苏曦带着笑意的声音传入他耳中。 “妻主……”被碾过某处后,陆景安忍不住扬起头,喉结不断滚动。 “求您……放过臣……” 他终是忍不住,狼狈乞求出声。 手指还听话地捏在笔杆,胳膊悬在空中。 宽大的袖子落下,露出一节藕白的手臂。 臂上薄肌紧紧绷着,绷出起伏的曲线,只是肉眼可见地发颤。 “来。”苏曦指上奏折落了一片红墨的地方:“这位大臣最是喜欢上些无用的折子。” “只需要批一个‘已阅’便可。” “批吧。” 他…… 他不行…… 陆景安眼前一片一片发黑,有泪不受控地从眼眶滑落。 他微张着唇,想吸入些新鲜空气。 可下一刻,她那原本点在奏折的手指抚上他的嘴唇,霸道地顺着呼吸的缝隙钻入。 “唔……”陆景安不受控地睁大了眼,睫毛扑簌得更厉害些。 “快呀。” 苏曦催促着:“照你这么批改,什么时候才能批完?” 陆景安只觉呼吸越发滚烫,她的手指在口中如玩闹般裹着他的舌搅着。 上下都找不到出口。 被堵得严严实实。 “唔……是……”陆景安含糊不清,浑身都软得几乎要伏在桌案上。 却偏偏还要听她说的,批上已阅。 他捏笔的手绵得不听使唤,背还被她压住,只要稍稍泄力便会贴在桌案上。 这样他如何写字? 陆景安到底还是落笔了,字形一点一点显现出来。 字形还是那么俊逸,只是笔触间都有些不易察觉的抖。 阅字最后一钩落下,苏曦满意地拿起奏折吹了吹上面未干的墨迹。 “不错。” 她低头望着陆景安,他双眼彻底失了焦,雾气朦胧,漂亮得如同刚出水的玉石。 “还没事勾引我吗?” 她看见他唇角缓缓扬起,轻轻吐出一个字。 “勾……” 苏曦低声笑了。 瞬息之间,有极致破碎的哭音响起。 良久后,她拾起手绢轻擦去他额间的汗,拨去黏在上面的碎发。 “嗯?” “臣……偏要……” 他泪水混着汗水不断顺着滑落,滴落在她的手背上。 “如此不听话么?”苏曦极有耐心地给他擦拭着汗水。 “是……” 陆景安分明已经 无力支撑,彻底软在桌案上。 脚尖偶尔掂着地,偶尔又绷直。 忽而,他朝她绽出了一个笑。 面上还混着湿发与汗水,衬得他那本就俊美的五官,愈发绝色起来。 “求妻主……” “狠狠地罚臣……” “是吗?”苏曦靠近他:“我依稀还记得,有个词我们以前总用。” “什、什么……” “嗯,是‘如你所愿’。” 话音落下,她看见他纤长的手指猛然拽紧笔杆,青筋在白皙的肌肤下漫着淡淡的蓝紫色。 第107章 笔杆不堪重负断裂在他的手中,随后,身体也不堪重负地弓起,像拉满的弦。 “阿曦……阿曦……” 他压抑着即将破喉而出的尖叫声,转而沙哑地呜咽呢喃着。 意识迷乱之际,只知不断地重复着她的名字。 “御笔断了,该怎么办呢?” 苏曦俯身捏着他的下巴,将他的脸掰过来。 “任……”陆景安从喉间逼出破碎得不成调的字词。 “君……处置……” 他任她拿捏着偏头看过来,那双眼盛满雾气,水波流转间还渗出几分勾人的媚意。 苏曦深深吸一口气,俯身咬住他的耳垂。 换来一声极致的吟哦,隔着衣物也能感受到那细密的颤栗。 “妖孽……”她齿间忍不住用了几分力。 他却一点点绽开笑意,将上半身又向下压,直至完全贴在桌面,脚尖还刻意踮着地。 “冤……家……” 那两个字被他说得细碎,调子更是百转千回。 “你总这么勾我作甚……”苏曦忍不住动作温柔些,却得到他不满的一瞥。 “再狠……些……”陆景安断断续续,并付诸了实际行动。 “阿曦不是嫌……这古代生活无趣……” 他将所有即将冲出喉咙的声音压下,努力让声音平稳些。 “现下,还觉得无趣么?” 苏曦微怔,而后笑开。 “傻子。” 她动作依旧温柔,却刁钻了几分。 “无趣的是生活,不是人。” 她听着耳边因开始升调而变得荡漾的腔调,溢出些满足的喟叹。 “景安。” “嗯……?唔……” 她从身后抱住他,刻意放柔的声音如蜜般甜。 “我爱你。” 大脑像是在夜空中绽放出最盛大的烟花一般,轰隆隆的。 陆景安死死按住手指的扳指,暖玉触手生温,不像他原来的白玉,总是冰冰凉凉的。 这暖玉,一如她的人一般。 他再也抑制不住喉中的声音,那一声声甜腻得有些放浪的调子,从唇齿间汹涌而出。 充实、空虚反复交替。 反复填满他的心脏,如被解渴的泉水浇灌过。 “我……” 即将看见那一片白茫茫之际,他挣扎着从唇齿间逼出几个字。 “我也……爱你……” * 次日,天还未亮,打更的声音便先响起。 苏曦皱着眉又裹进被窝里,将脸埋在柔软之中。 好困,救命,她不想起床…… 谁说皇帝好当,天还没亮就得起床上朝。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探入被角边缘,冷空气钻入时激得她缩了缩脖子。 陆景安的声音还伴着些一夜满足的沙哑,却依旧字字清醒:“卯时三刻了,该上朝了。” “不要……”苏曦含糊着,眼睛都不想睁开,凭感觉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拽拉。 顺利将人抱在怀中后,她四肢都缠绕了上去,像个树袋熊。 “五分钟……再让我睡五分钟。” 她嗅闻着那属于他的檀香气息,脸还无意识地蹭了蹭他的肌肤。 下一刻,竟是秒睡了过去。 陆景安任由苏曦将他拽过去,任由她如大型熊一般将自己紧紧缠住。 他眼底漾着无可奈何的纵容。 分明浑身酸软的人是他,被折腾得散架的人也是他。 被她用尽了各种姿势索要的,也是他。 结果…… 起不来床的,是她。 “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命苦。”她似在梦呓,又似是在埋怨。 他倒是一时间分不清她究竟是睡着了还是没睡着。 陆景安凝视着她蹙起的眉,终是忍不住心疼。 他放软身体,让她抱得更舒服一些。 时间就这样一点一滴过去,清浅的呼吸均匀,倒是平静。 忽而,那双紧闭的眸子猛然睁开,睡眼惺忪中掠过几分清醒。 “几点了?” 陆景安看见她僵硬着脖子转头看向亮了几分的天色,小脸瞬间就皱巴起来了。 “无妨,横竖不过是那些事,不过是迟些上朝罢了,想来他们也不敢有异议。” 他出声安抚她。 “完了……” 苏曦哀嚎一声,将脸埋入他胸膛之中。 “那些言官可最是爱拿这些规矩来说事了……” “要被他念死了……” 她耷拉着脑袋,声音闷得不行。 陆景安看她做鸵鸟状忍不住失笑。 他的妻主啊…… 她是皇帝,真论起来,便是言官们爱闹一头撞死在金銮殿的把戏,也是影响不到她半分的。 偏生她对那些有真才实学的朝臣向来礼遇有加。 宽宏,明理,心中有一杆属于她自己的秤砣。 明君不外乎如此。 就是…… 陆景安感受着身体被愈发箍紧,半是无奈半是宠溺地想着。 就是偶尔任性又爱躲懒,偶尔强势又霸道。 偏偏可爱得紧。 他也喜欢得紧。 “那妻主以为,该当如何?” 苏曦终于不做那埋头的鸵鸟,将头抬起。 面上露出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 “还能怎么办……挨骂呗。”她想松开陆景安去更衣,却被他揽住了腰。 “臣有个意见,陛下要不要听听看?”他嗓音清浅,隐有公事公办的味道。 “什么意见?” 刚刚还一本正经的声音,陡然转了个调,带着些慵懒的笑意。 “便说凤君媚主,夜夜纠缠致使女帝不早朝……” “这个理由,可好?” “陆、景、安!”苏曦脸瞪他,索性在他腰间掐了一把:“恶人先告状,分明是你勾引我。” 陆景安低笑出声,并不辩解,只是那双墨瞳流动间含着餍足与得逞。 苏曦自然看出来了。 她没好气地哼了声:“横竖都是挨骂,凤君既然主动请罪,那这媚主的罪名……” “朕准了。” “凤君……可得将罪名坐实到底才好。” 陆景安眸色转深,笑声低沉悦耳,还带着十足的满足。 “是。” “臣遵旨,定让陛下夜夜尽兴,满意而归。” ——end—— !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www.海棠书屋.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