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给姐夫后》 第1章 [穿越重生] 《嫁给姐夫后》作者:拱白菜的大猫【完结】 简介: 京城里传的有鼻子有眼,伯府那个乡下接回的庶女,心机深沉,逼走嫡姐,攀附权贵姐夫。 流言蜚语四起, 操着浓重乡音,扛着咸菜包袱进城没多久的的温棠:...... 后来大家又传温棠命好,代嫡姐嫁与公府大爷秦恭,捡了泼天富贵。 温棠知晓,夫君虽俊美,天子近臣,却实在冷漠,不近人情,但她心思通透,搭伙过日子横竖强过被嫡母塞给鳏夫当填房。 作为贤良淑德吉祥物, 四年间,温棠将日子盘得明明白白:婆母跟前尽孝,妯娌小姑间周旋得当,后院清净无妾室通房,与大爷秦恭相敬如宾。 再后来,大爷秦恭的青梅,嫡姐随夫家进京经商, 温棠的黑心状元前任也进城了。 -- 表面温顺,内里通透女主vs位高权重男主 阅读指南: 1,开篇已是成婚四年后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穿越时空 正剧 先婚后爱 群像 主角:温棠 秦恭 一句话简介:和冷漠男人婚后的三两事 立意:先婚后爱,细水长流 第1章 “可是大爷回府了?” 夏夜闷热。 周婆子提着羊角灯在院门口探头,昏黄灯影里突然闯进个人影,脚步声又重又急。 她刚要堆笑相迎,灯笼一晃看清来人,嘴角立刻耷拉下来, 是西院那位小祖宗。 可今日倒稀奇,这小姑奶奶竟破天荒守起了规矩,进门后没像往常那样口无遮拦,只老老实实到厅堂里头的交椅坐下,只是看那神态,小动作,分明压着火。 国公爷长女,大爷的妹妹,金尊玉贵的主儿。 半个时辰过去,椅子像是生了刺,扎得秦若月坐立难安。她是国公爷的长女千金,虽说生母是侧室,但生母出自清河望族,才貌家世哪点输给如今占着正室名分的嫡母?若非嫡母先嫁给父亲,占着发妻名分,正房位置未必轮得到如今这位。 今日这罪,是嫡母硬押着她来赔的,就为前几日在公主宴上,和几个手帕交私底下议论了几句温棠, 那个父亲靠正室夫人裙带关系封爵,母亲出身更不必提的庶女,比起她那母族显赫,自个儿又名满京城的嫡姐,可不就是上不得高台盘?嫁给她嫡长兄秦恭四年才生养,难道不是天生不好生养? 就几句私下闲话罢了,这次竟连亲娘都帮着嫡母,逼她来向这个女人低头,还撂下狠话,“今儿不认错就跪祠堂”。 厅堂四敞大开,眼看着又过了半柱香,几只不识相的蚊子嗡嗡缠上来,在她细嫩的手腕颈侧留下恼人的红痕。 秦若月心头那股邪火再也压不住,斜眼狠剜泥塑般立在旁边的周婆子:“她......,我那“好嫂嫂”到底要多久?” 周婆子自打往里间禀报过一次后,便垂手侍立,眼皮都没抬一下:“四姑娘可是等急了?夏姐儿和淮哥儿哭得厉害,大奶奶正哄,实在脱不开身呢。” 夏姐儿和淮哥儿是温棠刚诞下不久的龙凤胎,尚在襁褓中。 不等她发作,周婆子又慢悠悠补了一句,“若四姑娘等乏了,要不您先回去,不如明日赶早,这个点儿,大爷怕是该回府了。” “大爷”二字瞬间刺破了秦若月强撑的气焰,手心都冒起汗。父亲国公爷宠她,生母惯她。唯独这位手握生杀大权,官拜锦衣卫指挥使的嫡长兄秦恭,素来威严冷厉。作为天子近臣,这些年他经手的案子,抄家的豪族,倒台的政敌,数都数不清,朝堂上那些鼻孔朝天的大人们见了他都打摆子,更遑论她一个闺阁女儿。 自己待在这儿,活像诏狱里候审的犯人。秦若月开始有些后悔自己为何非要拖到这么个要命的时辰来赔罪,真恨不得拔腿就走,可嫡母的命令摆在眼前,今日,必须赔这个不是。 又挨了一个多时辰,被蚊子咬得浑身刺痒难耐,前面的厢房里终于有了动静。 猩红毡帘轻挑,先钻出个水灵灵的丫鬟,后头跟出个雪肤美人,仿佛将清凉月光带入了这闷热的厅堂。 温棠来了。 一身极薄的薄粉清透夏衫,掐出一截杨柳腰来,全然看不出是刚出月子不久的妇人。 许是才将哭闹的婴孩哄睡,她额角鬓发微湿,眼尾泪痣泛着嫣红,纱衣随意披着,露出一截雪白细腻的颈子,乌发半绾,衣襟微松处,丰盈的弧度若隐若现,散发着混合着乳香的,温热的气息。 方才如同入定的周婆子立刻活了过来,低声却不容置疑地指挥人阖紧厅门,仔细夫人着了凉,又命人端来香炉驱蚊,白烟在闷热空气里盘旋。 秦若月梗着脖子,一声不吭,打定主意绝不先开口。 她不动,温棠更不着急,在主位落座。 终究是秦若月先绷不住。她生硬地一挥手,身后丫鬟捧上一个锦盒,“嫂嫂”,她声音干涩,带着不情愿的僵硬,“前儿......是我不懂事,言语冒犯了,今儿......特意来给您赔个不是。” 温棠唇角弯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声音轻软,“秦家规矩养人,四姑娘年纪轻就这般知礼懂事,我怎会记在心上。” 这轻飘飘的话无异是软鞭子抽在秦若月脸上。 秦若月胸中气血翻涌,头垂得更低。 温棠身形瞧着还有些产后未褪的羸弱,偏生那双狐狸眼亮得惊人,看人的时候总是眼波流转,眸光潋滟,像沾了露的海棠,既媚且慧。 这般不端庄的长相配上低微出身,初入府时装得怯懦无辜,连正眼都不敢瞧她嫡长兄,睫毛却颤巍巍漏着春光,看着空有皮囊,府里谁也没把这号人物当回事。谁知几年光景,这双眼彻底长开了,见谁都带三分笑,如今阖府上下都得恭敬地叫一声“大奶奶”。 秦若月最烦她这种心机长相。 道歉赔礼的过场走完了,照理说秦若月可以顺着心意,掉头就走,偏生对方含笑的眼睛像面铜镜,倒衬得她像戏台子上跳脚的丑角。 温棠瞧着她这个小姑子年纪不大,脾气倒挺硬,总不能由着她在这儿僵到天亮,温棠适时递来台阶:“时候也不早了,你长兄一会儿该回来了。” 她天不亮就得起身伺候秦恭更衣上朝,送出门后,便踩着露水去老太太院里照例请安。老太太看重其他院子里的媳妇,不喜她,因此她每日要最早到最晚走,接着还要去侍奉婆母国公夫人用早膳,主要是婆母用膳,她站在婆母身侧,为婆母布菜,等婆母用完后她再去偏厅用膳。 如今添了一双儿女,她还要去哄陪孩子,夏姐儿尤其黏人得紧,府里换过三四个奶娘,非要把脸埋进她中衣里才肯嘬-奶。 温棠实在没工夫陪小姑子在这里耗着耍性子。 长兄要回府。这话分明是在拿长兄压她,秦若月本就不情愿来做小伏低,这下更添了十分的憋闷。 当日公主宴上,哪个贵女不是点头称是?她不过说了众人心中所想。 可惜那日温知意姐姐不在,想到通身的气派像幅水墨画,不沾半点烟火气的温知意,温棠的嫡姐,秦若月心中愈发郁结。 她向来以结交这等人物为荣。 前几日的公主宴上,再无那人可叙旧情,她怎能不遗憾? 不过温知意嫁去江南已有四年,夫家生意兴隆,今年有望进京,待她真到了京城,秦若月倒要看看,这个鸠占鹊巢的女人,羞也不羞。 秦若月是藏不住话的,尤其是在这口恶气憋了许久之后。 温棠显然也看出了她的蠢蠢欲动,眼波微动,向周婆子递了个眼色。周婆子心领神会,端了盏热茶过来。 秦若月喉头正干得发紧,先前丫鬟奉的茶她赌气半口未沾,此刻要扬眉吐气,自然要润润嗓子。 “先用盏茶。”周婆子温声细语。 秦若月刚伸手,斜里插来个丫鬟,端着看着就干硬无味的芝麻饼子,放到秦若月跟前。 周婆子则径直将那盏香气氤氲的热茶放在温棠跟前:“大奶奶,请用。” 温棠端起自己的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才抬眼看向小姑子,“坐了这许久,垫垫肚子再说话不迟。” 周婆子立刻接腔,捏着嗓子:“是啊,四姑娘,这可是大奶奶的心意,尝尝?” 秦若月看着那碟寒酸的饼子,再看看温棠手中那盏显然是好茶的氤氲热气,怒火直冲头顶。 但人在屋檐下,秦若月几乎是咬着牙,味同嚼蜡地塞进嘴里。 温棠这会子是真有些乏了,不仅是因为要照顾一对龙凤胎,更因秦恭,她出月子已有些日子。坐月子时,秦恭一直睡在隔壁厢房。等她出了月子,大夫看过几回,确认无碍后,他便又搬回了主屋。秦恭正值青壮年,身量高大,常年在牢狱战场行走,精力旺盛得惊人。温棠曾庆幸怀胎十月躲开了他,不必伺候他过夜,如今孩子落地,她便又要跟他同房,时常被他压得喘不过来气儿。 第2章 温棠不止一次想把他踹下床,不同于长于京城的贵女们,她自小在乡野里头长大,见惯了妇人揪着丈夫耳朵骂骂咧咧踹出门。 可现在,终究只敢想想,毕竟夜里沉默只会埋头的大爷,和白日里穿上衣裳的秦恭简直判若两人。 白日里,他长相俊美凌厉,身量高大,眼风一扫,压迫感扑面而来,冷漠,不近人情。 温棠放下茶盏,发出一声极轻的磕碰声。秦若月也终于艰难地咽下那口干涩的饼渣,迫不及待地开口:“嫂嫂可知?知意姐姐下半年要同夫婿回京了,小妹与她昔日要好,可惜她远嫁江南断了音讯,您是她亲妹妹,消息定比我灵通些。若姐姐真回来了,嫂嫂千万记得派人知会我一声,我好去拜会叙旧。” 憋了许久的话终于出口,秦若月感到一阵畅快。 “好,若得了准信,我知会你。” “嗯?”秦若月愣住了,准备好的后话一时噎在喉间。 温棠脸上不见惊愕,倒像听件寻常事。 秦若月心中不屑,嘴上却道:“虽说我与知意姐姐旧日交好,但如今您才是我的正经嫂嫂。毕竟当年出过那种不体面的事。”她故意顿了顿,“我也是替嫂嫂您打算,等知意姐姐回来,嫂嫂还是少与她碰面为好。”以免无地自容。 当年那桩丑事? 尘封的,充满恶意的流言蜚语。 “武勤伯家那个乡下来的,操着口浓重乡音,上不得高台盘的庶女温棠。” “觊觎姐夫,心比天高。” “为了攀上国公府的高枝,挑拨嫡姐与姐夫,四处散播嫡姐的谣言,生生把嫡姐温知意逼得落泪逃婚,远嫁江南。” 最不堪的,是竟豁出廉耻,深夜冒雨,衣衫不整地去敲公府嫡长子的房门。 靠着这般下作手段,这人还真就替了嫡姐,进了公府的门。 秦若月目光如炬,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等着看那强装的镇定崩塌。 温棠的手,依旧轻轻搭在那盏温热的茶盏。难听话过去几年听太多了,秦若月这三言两语实在算不得什么。 嫁进来后,她选择忘记了很多事,包括四年前那个冰冷的暴雨夜。 大门开处, 他太高,高得她只能拼命仰起头。 冰冷的雨水劈头盖脸,单薄的衣衫湿透紧贴,冷得她打颤。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在雨夜昏黄的灯笼光线下,目光深不见底,没有任何情绪。 而她,满身的狼狈,从来规矩本分的她,压下灭顶的害怕和羞耻,对着这个本该是她姐夫的男人,发出了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祈求。 厅堂里寂静。 温棠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眼尾天然微挑,那张芙蓉面白皙艳丽,活色生香。 唯有搭在茶盏上的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 第2章 秦若月那点幸灾乐祸的心思几乎要从眼中溢出来,颈子抻得老长,恨不得过去看她此刻的表情,好痛快地笑上三声。 说到底,这位她名义上的嫂子不过是命好罢了,攀上了位高权重的嫡长兄。换个旁的男人,哪能使雷霆手段,镇得住那些沸反盈天的闲言碎语?饶是她前几日说了实话,今天也得来赔礼。 “嫂嫂,天不早了,我先走了。” “您千万别多想,伤身子。” 话音未落,她已起身径直往外,生怕慢一步,出门撞见嫡长兄。 周婆子追了个空,对着那晃动的门帘啐了一口,老眼里喷着火:“什么腌臜玩意儿,四姑娘这张嘴,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大奶奶,您可别往心里去,不值当的。” 话虽如此,她自己却先重重叹了口气。这府里上下,再没人比她更清楚自家主子这些年的光景了。温棠娘亲是歌女出身,伯府那位主母却是顶顶尊贵的高门贵女,伯爷又是个立不住的软骨头,全凭妻子撑起门楣。那样的主母,哪能容得下她们母女进门? 温棠自小便被扔在乡野,无人教导规矩,刚被接回伯府时,还操着一口浓重乡音,连走路都透着股子不自在,像只误闯金丝笼的野雀儿,懵懂又局促。原本山野间养出的那点鲜活劲儿,生生被压得连话都不敢说了。 后来温知意逃婚,温棠的名声,算是彻底跌进了泥潭里。 至今,周婆子都想不通,温知意,堂堂伯府嫡女,放着国公府泼天的富贵不要,放着人人艳羡的嫡长子夫婿不嫁,为何偏要逃婚?竟要远嫁江南,跟个商人。士农工商,商贾是排在最末流的泥腿子,这不是昏了头是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要嫁给皇子当皇家媳妇。 她走便走了,偏连累温棠背上恶名。欺压嫡姐,觊觎姐夫,这名声能杀人。那些个碎嘴的,只敢盯着温棠编排,谁又敢去非议大爷半句? 所有的唾骂,鄙夷,恶毒的揣测,全都冲着温棠这个小姨子砸过来。这世道的规矩,杀人何须见血?流言蜚语便足够碾碎一个女子的筋骨血肉。换个寻常烈性的,背着这名声,怕早没活路了。 温知意,到底图什么? 伯府那个向来捧高踩低,最重门楣脸面的嫡母,当年竟也由着她这般胡闹。 周婆子忍不住咕哝出声:“大奶奶,你说她这是图个什么?” 温棠抬起眼睫,眸光此刻清亮如水,映着烛火:“她有她图的,我们有我们图的,井水河水两不犯,各自相安,便是最好不过。” 语气轻松从容,仿佛在说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 周婆子知道,温棠这是无意再谈。 夜深了,更漏滴答,声声敲在寂静里。 往常这个时辰,秦大爷该回来了。 温棠轻轻舒了口气,一日忙碌,孩子,府务,人情,外加秦若月那场小小的插曲,确实有些耗神。不过,作为大房里的正室,该有的职责她向来清晰。名义上的夫君未归,主院的灯火便不能熄,她亦需端坐持重。这四年来,她已将这份体面经营得如同精心侍弄园中的花木,枝繁叶茂,不容有失。 只是这几日,秦恭归家的时辰,愈发没了准信。前日亥时,昨日子夜,今夜?怕是更晚。 京畿卫戍森严,追捕前朝皇子余孽的风声正紧,闹得满城风雨,风声鹤唳,都说有漏网之鱼不日恐将潜入京城。 秦恭身为圣上心腹耳目,这等大案,他必在其中。 作为妻子,她只需对夫君的行踪心中有数便好,无需时时挂怀。该知晓时,自会知晓。 更深露重。 温棠望了眼窗外浓重的夜色,估摸着时辰,声音温软却条理分明,吩咐守在一旁的小丫鬟:“报春,去热壶新茶,要大爷惯喝的松萝,再备些软和易克化的糕点。” 成婚四年,足够把生疏磨成默契,把规矩变成习惯。温棠早已将这套“等待夫君”的流程做得行云流水,从容不迫。在他推门时,递上一个恰到好处,温婉得体的笑容,顺手接过他带着夜露的外氅,交给下人,再温声提醒热水已备好,若是他还有精力,便顺其自然,若他倦极,便各自安寝。分寸拿捏得正好。 这套程序,温棠做了几年,做得熟稔。 正因着这套程序,她这个顶着“小姨子替嫁”污名进门的妻子,与这位位高权重,心思难测的的夫君之间,竟也营造出一种相敬如宾的和谐。 如今,那些曾喧嚣一时的“狐媚”,“无耻”之词,早已被扫入尘芥,再没人敢当面给她难堪。纵使私下里还有几句不中听的嘀咕,也很快会被揪出来,按着头到她面前赔礼道歉。 如今她儿女双全,她枕边的男人是天子近臣,手握重权。 这日子,从里到外,都该是花团锦簇,安稳顺遂。 她该满意了。 就这样,守着体面过完这一生,有什么不好? 真的好吗? 真的。 她垂眸,必须是真的。 -- 烛火偶尔爆出一声轻微“噼啪”声,在寂静的屋里格外清晰。周婆子早已被温棠打发去歇息了,屋里只剩下昨日新拨来的小丫鬟报春守着。 子时将近,秦恭,依旧未归。 温棠独自坐在圈椅上,手中那把精巧的香妃团扇半遮着脸,扇骨温润的凉意抵着额角,袖子往下滑落,露出白皙的手腕。 报春轻手轻脚将凉透的茶水又换过一遍,温棠这才抬眼:“可以了,你下去吧。” “大奶奶,”报春小声问,“大爷还未回,茶水......一会儿可还要再热?” 温棠摇头:“不必,下去歇着吧。夜深了,大爷回来时喜欢清静,我一人等着便好,若有需要,自会唤人。” 夜色确实沉甸甸地压下来,连习惯了熬夜的报春也觉得眼皮沉重如铅。 温棠目光掠过桌角:“那碟松子糕,拿去垫垫。”她又随手赏下几个银角子。 报春心头猛地一热,困意顿时被这突如其来的关怀和实惠驱散了大半,连忙福身谢恩。 昨日才被拨到这院里伺候大奶奶,与她先前待的粗使院子截然不同,这里的掌事嬷嬷虽嗓门洪亮,身板壮实,为人却爽利公道,同院的丫鬟们也按规矩轮值,没人仗着资历欺生。而这位传言中名声不堪的大奶奶本人...... 第3章 报春来之前,满耳朵灌的都是那些关于小姨子和姐夫的污糟闲话。可昨夜大爷归家,所见却大相径庭。大奶奶行事有条不紊,安排院内诸事妥帖周到,好像并非传言中那般轻浮攀附,反倒极重体统。 她记得清楚,昨夜大爷回来时,大奶奶立刻换下了白日里为图清凉而穿的薄粉纱衣,换上了一身墨绿色的正装,脊背挺得笔直,严丝合缝,端肃得如同要去面见贵客。连在闷热夏夜里,颈间的领扣也系得一丝不苟。那份近乎刻板的体统,与流言蜚语中的形象判若云泥。 后来,大爷直接将大奶奶搂抱起来走向内室。今晨收拾床铺时,报春清清楚楚地看到,那件墨绿衣裳前襟的几粒盘扣,绷断了线头,耷拉着。 周嬷嬷特意叮嘱过,大奶奶到夜间要换衣裳。 报春抱着那碟糕点和银角子,退下前问了句:“大奶奶,今夜还是要穿墨绿色吗?” 夏夜的蝉鸣似乎更燥热了。 温棠手中的团扇微微一顿,她像是想起了什么,然后缓缓摇头:“颜色再深一些。” “那,墨蓝色?” “嗯。” 这么说倒不是因为报春自个儿机警,而是大奶奶的正装主要也就是这两种深重的颜色。 其实,报春心里偷偷想着,大奶奶这身粉纱衣,轻盈娇艳,衬得肌肤胜雪,腰肢纤软,多好看啊。 大爷说不定会更喜欢吧? 动作麻利地,报春很快捧来那套墨蓝正装,搭在黄花梨衣架上。 深沉的蓝色在跳跃的烛光下,显得格外厚重。 厅内虽已置了数盆剔透的冰块,丝丝凉气弥漫,但白日积攒的暑气未消,闷热黏腻驱之不散。 温棠起身,走向屏风后,指尖挑开衣带,那件柔软的粉色纱衣便顺着圆润肩头滑落,搭在屏风边缘。 屏风是半透的云母,烛光轻易穿透,将屏风后那具仅着贴身小衣的轮廓,晕染成一幅朦胧的剪影,带着产后特有的丰腴,也透着几分难言的脆弱。 虽已出月子,但胀奶依旧难受,旁的妇人或许早已恢复爽利,她却仍觉得那里鼓胀。 温棠习惯性地,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烦躁,反手摸索到背后海棠红肚兜的细带,指尖一勾,束缚松开。 纤白的手指带着几分笨拙和对自己身体的疏离感。 “咯吱” 门那里突然传来声响。 屏风后的剪影骤然凝固。 温棠愕然抬头。 透过朦胧半透的屏风,一道高大而熟悉的身影,裹挟着夜间的潮意,已踏入了内室。 第3章 屏风外,那道颀长挺拔的身影,无声凝立在门首。 是秦恭。 温棠心头一跳,此刻再绕出屏风更换繁复的正装已是迟了,她迅速将那件娇艳的粉色纱衣重新披覆于身,指尖稳而快地拢好衣襟,甚至不忘就着模糊的铜镜影,将鬓边碎发一丝不苟地抿入鬓中,确定镜中人影端庄娴静,方才深吸一气,迎了出去。 “爷,您回来了。”声音带着属于妻子的亲近与恭顺。 秦恭只极淡地颔首。他身量极高,压迫感无声弥漫,温棠不得不仰起脸,才能迎上他的视线。他侧脸轮廓冷硬,鼻梁挺直,下颌紧绷着,带着一种惯有的,不近人情的疏离感。 长得再俊美也全被这气质糟蹋了。 温棠眼波飞快掠过他漠然的脸,心下稍定,旋即扭头,吩咐外间守夜的丫鬟进来换新茶。 待丫鬟悄声退下,温棠指尖轻捻纱衣袖缘,思忖着如何得体地退入,换下这身不合时宜的装扮,“爷稍坐,我去里间换身......” “无需侍奉,”秦恭已霍然迈步,“你自去安置。”目不斜视地越过她。 四年夫妻,知道他说不必,那就是不必,不容置喙。她低下头,目光触及微敞的领口,方才慌乱间,纱衣并未拢好,此刻松散地敞开一角,胸口的胀痛似乎又清晰起来,连带着太阳穴也开始隐隐作痛。 待秦恭沐毕,携着一身湿润冷冽的水汽自隔间走出时,温棠已换上最素净不过的月白中衣,端坐于床沿。那件惹眼的粉色纱衣,被妥帖折叠,放置得极远,高高地搁在梨木衣架的最顶端。 秦恭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那抹薄粉,随即落回她身上。 “让你自去歇下,”他赤着上身,水珠滚落,没入腰间松系的绸裤,声音听不出情绪,“还坐着作甚?” 温棠看着他走走近,怕他身上的水珠子沾湿床榻,平添麻烦。 她抬头,眼尾自然上扬的弧度在烛光下显得旖旎,“等爷来一同歇息。” 索欢的妻子。 秦恭皱眉,“夜这般深了,该歇了,不可胡闹。”昨夜已尽义务,今夜不可。 温棠:“……” 温棠及时收回笑脸。 然后秦恭再无言语,径直面朝外侧躺下,扯过自己的锦被。 夫妻不过夜,两人便各自一个褥子。 秦恭歇下了,温棠默默爬过他身侧,动作间带着点分量,不偏不倚,踩了他一脚,听得一声闷哼。 “爷,是我不小心。” 如意料中的一样,秦恭没有回应。 温棠满意地钻进自己被窝,刚在里侧躺稳,身侧的秦恭却毫无预兆地翻了个身,由朝外转向内侧,正对上温棠尚未收起的目光。 总不能是发现她是故意的? 温棠在他无声的凝视中,神色自若地正面朝上躺好,闭上眼睛,入睡。 两人中间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泾渭分明,跟他们的夫妻关系差不多。 -- 后半夜,温棠是被胀疼弄醒的。 她伸手过去推。 可能是因为今日接连的意外让她措手不及,又熬到极晚,力道绵软,落在身上人眼里,是某种欲拒还迎的抚弄。 她实在受不住,从喉咙深处挤出不耐的咕哝,声音含混不清,却透着明明白白的嫌弃。 白日里端庄娴静的秦大奶奶,待人接物温柔和煦,莫说骂人,便是连一句高声言语都不曾有。 身上的重压反而像是被那声咕哝刺激,半点不消停。 直到第二日天光大亮,温棠才在浑身酸软中勉强醒来。 昨夜实在累得狠了,连秦恭何时起身离开都浑然不觉,她撑着手臂想坐起,腰间一阵钝痛,心里少不得问候他几句。 今日还需去给老太太和婆母请安。 这个时候,周婆子端着铜盆热水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一眼瞧见她手抵后腰,又是心疼又是气恼,对大爷不满极了,下手总是没个轻重,她伺候大的姑娘还是她心疼。 “哎哟,我的大奶奶,”周婆子忙放下水盆,上前搀扶,“大爷临出门前特意吩咐了,说您今儿身子不爽利,就免了去老太太和国公夫人那儿请安,让您好好歇着。” 温棠咬着牙,动作未停。 老太太是秦恭祖母,府里最尊贵的老祖宗,最重规矩体统,如今年纪虽大,府中诸事依旧要过问。婆母国公夫人虽是正室,却因早年与老太太有些龃龉,反不如那位宋侧夫人,秦若月生母得老太太欢心。这偌大的国公府里,一点礼数上的差池都可能被人拿去做文章。 秦恭是国公爷嫡长子,又位高权重,是国公爷和老太太心尖上的肉,老太太可以疼爱他,却不会宽宥她, 这么些年,连婆母都要去向老太太请安,温棠作为小辈,更不能不去。更何况府中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她这个妇人,等着挑她的错处。今日不去请安,落在有心人眼里,便是恃宠生娇,轻慢尊长。 一句“大爷心疼免了礼”的体贴话,转眼就能被曲解成“仗着夫君宠爱不敬祖宗”。更何况秦恭也*未必是体贴她,十有八九是嫌她起迟,折了他秦大爷的面子。 -- 老太太的荣安堂笑意融融,温棠的妯娌们和秦若月如众星捧月般簇拥着老太太,欢声笑语间,不知说到了什么,被围在中心的秦若月倏地飞红了双颊,不依地扭着身子:“老祖宗净会取笑人,孙儿才不急着嫁呢。” 老太太被她晃得眯起了眼,笑着轻点她额头:“傻丫头,尽说孩子话,你上头三个哥哥都成了家,老大老二连儿女都齐整了,你还小?该是寻个好人家的时候了。” “可三兄不是还没孩子嘛?”话音甫落,方才的热闹骤然凝滞。 秦若月依旧亲昵地拉着老太太的手摇晃,娇憨不改:“三嫂嫂不也还没生养嘛,孙儿可不急着。” 侍立在老太太身后打扇的林婆子眼皮狠狠一跳,暗道不好,这小祖宗尽是挑一些不中听的话来说。 三奶奶那是自个儿不想生?三爷屋里那个新抬的姨娘,弱柳扶风似的,风吹吹就倒的病西施模样,偏生得宠。三奶奶性子烈,夫妻俩拧着劲儿,闹得老太太暗地里不知叹了多少回气。 “你这丫头,胡吣什么。婚姻大事,自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的婚事,我已交代你嫡母操办,定给你挑个称心合意的郎君。”老太太打断秦若月的话。 第4章 秦若月无声地撇撇嘴,像只骄傲的孔雀,她要挑选的夫婿,自然要是顶顶好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四周,果然,少了个惯会装模作样,掐着点来讨巧的,这屋里连风都顺畅些。 秦若月亲亲热热地偎到祖母边上,祖母长,祖母短,哄得老太太眉开眼笑:“祖母,昨儿孙儿特意去给长嫂赔罪了,孙儿知道是自己口无遮拦,冒犯了长嫂。万幸昨儿去看长嫂,她气色好极了,穿着轻薄的纱衫,一点儿不像刚出月子的妇人,精神头足着,孙儿这颗心啊,总算放下了,就怕长嫂被我那张破嘴气着了。” “祖母,长嫂毕竟刚出月子,她可是早早来请了安,又去操劳府里其他事务了?您就别让她每日这么早辛苦来荣安堂了,再好生将养些时日才是正经。” 老太太笑容稍敛:“放心,你长兄体恤,早让人来禀过了。” 秦若月“啊”了声。 恰在此时,外面通传大奶奶到。 温棠款步而入,先向老太太盈盈一福问安,然后才含笑望向秦若月:“刚走到廊下,就听见四姑娘念叨我,言语间满是关切,真叫我心头一暖。昨儿你来的迟,说是赔罪,又不曾与我多说两句,茶都未曾喝上一盏,便匆匆离开。长嫂还当说错了什么话,惹得四姑娘连片刻都不愿多待,今日听你这般挂念,长嫂甚是欣慰。” 话音一落,林婆子摇扇的手一滞,连忙眼观鼻,鼻观心。下首坐着的二奶奶,三奶奶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都知道了昨儿秦若月是如何“诚恳”赔礼的。 秦若月脸上甜笑一僵,只作没听见,不接腔。 温棠也不在意,仿佛只是随口一提,转而向老太太告罪:“老祖宗恕罪,今儿确是孙媳来迟了,夏姐儿和淮哥儿黏人得紧,离了孙媳片刻都不依,乳娘哄了半晌也不顶用,哭得小脸通红直抽噎,孙媳实在怕他们哭得中了暑气,这才耽搁了。” 夏姐儿和淮哥儿,是长房嫡出,公府金尊玉贵,如珠如宝的嫡孙嫡孙女,分量不言而喻。 下首坐着的二奶奶适时抬头,笑着接话,“老祖宗,老话说得好,会哭的孩子聪明伶俐,您瞧您这两个嫡亲的小心肝儿,多活泼健壮,这可是咱们公府大大的福气,兴旺之兆。这暑热天,孩子闹腾些也是常理。” 这话正搔到老太太心坎上,最后一丝不豫也散了,招呼人给温棠看座:“你呀,孩子要紧,下午得空,把他们抱过来给我瞧瞧。” “是,老祖宗。”温棠含笑应下,款款落座,目光再次转向秦若月,“母亲已将四姑娘的婚事交予我来操办,四姑娘有何期许,尽管告诉长嫂,长嫂定当尽心。” 秦若月立刻看向老太太。 老太太正襟危坐:“人品贵重,家世清白,相貌才学,样样都得拔尖儿,我公府的姑娘,配得上最好的。” 有老祖宗撑腰,秦若月心中大定,下巴又抬高了几分。她要的夫婿,必得是人中龙凤,不但要门第显赫,还要与她情投意合,蜜里调油,羡煞旁人。 才不会如同某些人,只晓得用些手段笼络住爷们儿的身子,半点也得不到真心实意。 寒暄终了,众人鱼贯而出,周婆子搀着温棠,慢一步踏上回廊,方才在屋里全程黑着脸的三奶奶,此刻脚下生风,气鼓鼓的身影一扭,转眼便消失在廊柱的阴影里。 “大嫂。” 这声音她太熟悉了,是二奶奶苏意,苏意是她婆母的亲侄女,嫁的是大爷秦恭的嫡亲弟弟二爷秦长坤,因着这层亲近,妯娌俩近两年相处还算颇为投契。 苏意天生是朵富贵牡丹,身段袅娜,一件水红撒花的衫子,有被滋养出的丰润风情。手里正捏着一卷书,书皮上三个端正的字:觉后禅,顾名思义佛教禅理。 温棠了然:“又同二爷闹别扭了?” 苏意轻哼一声,吐气如兰:“谁稀罕同他吵。”然后她凑近,声音压得又低又软:“好大嫂,这书,在你那儿收几日,省得那没趣的人看见了,又要聒噪个没完。” 苏意每次同二爷拌嘴置气,便爱寻教化书,拓宽心胸看,然后二爷便会收缴她的书。 在没能读过多少书的温棠眼里,这位出身大家的弟妹,平日里手不释卷,知书达理。 温棠接过那卷书,她叹口气:“这段时日,你二人吵的也太频繁了些。”她没少帮她收藏,秦恭书房里还留了三四本的样子,她不忘嘱咐:“记得早日来取。” 苏意乖巧点头。 温棠便要离开,不妨苏意又悄悄拽了下她的袖子:“大嫂,你不必害羞,你也可以看,我不急着拿回来。” ? “这次,是夜驭七男。” 从来不翻看话本,更不知某些孤本真面目的温棠:...... 苏意见大嫂脸上并无预想中的震惊羞赧,深觉自己找到知己,倾囊相授:“大嫂,寻这种乐子,要透过那些风雅化名,看穿内里的风流......” 温棠猛地想起一事:“上次那几本呢?” 不用苏意回答,温棠瞬间明白了,她之前带着点隐秘心思,想显得自己好学上进,特意放在秦恭书房里的那几本书,根本不是什么正经学问,她当时还郑重其事地对秦恭说,“爷学问好,我虽愚钝,也想跟着学些道理,熏陶一二.......” 秦恭当时看她的目光深邃难辨,只淡淡嘱咐,“既如此,便用功”,温棠觉得那眼神是小瞧她,于是每晚必去书房小读半个时辰,将苏意给的孤本”放在手边,自己则埋头苦读最基础的千字文,那些孤本典籍她看不明白,又是苏意的书,自然不曾翻动, 时日久了,秦恭似乎认可了她的向学之心,为她在书房辟了块清净地,专放她这些“彰显学问”的书。 结果那些名字堂皇的孤本典籍是披着正经名字的艳情书。 温棠深吸口气。 苏意前脚刚离开, 温棠立刻扭头,急声招呼远处侍立的周婆子,“现在就去大爷书房里,把东边小几上那几本书都给我找出来。” 第4章 周婆子从不远处走过来,心疼地说:“昨儿夜里就没歇好,今儿走路都打晃儿,这大白日的,就别急着用功了,那书晚些看,不差这一时半刻的。” 她只当温棠方才与那知书达理的二奶奶一番交谈,被激起了不甘人后的上进心。 温棠哪好分辩,只催她快去,此刻知晓了书中乾坤,她只觉揣着个烫手山芋,心虚得像做贼,若被人无意翻看了去,她的脸往哪搁。 周婆子不明所以,心头那股对伯府嫡母的怨气又翻涌上来,姑娘在乡下的时候,哪一日不是在泥里滚,日头下晒,小小年纪,晌午还得跟着亲娘支起小摊卖些针线贴补家用,谁管过她识不识字,那高高在上的嫡母,何曾发过善心,给姑娘请个师傅教习诗书, 然后姑娘进城了,自然不懂诗文,不通琴棋书画,平白叫人笑话,嫁进国公府后,秦大爷初时忙于外务,性子又冷得像三九天的冰坨子,姑娘只能巴巴地守着,日日对着那张冷脸,还要周旋这一大家子,能喘匀一口气已是难得,哪还顾得上识文断字。 好容易熬到生了小主子,境况现在略松快些,便又跟自己较上劲了,那千字文都不知翻了多少遍了,周婆子有时候看她既要守着秦大爷,又要自己在那儿熬更守夜地抄书练字,心里疼的慌。 周婆子劝导:“大奶奶,先回去歪会儿吧,您看您这腿站都站不稳当了。” 不提腿还好,这一提,温棠脸色变了变,刚往前一走,就感觉身下一阵暖流出来,第一反应便是月事来了,但很她就反应过来,时间不对,感觉更不对,这不是月事。 温棠脸色黑了一半,又羞又恼,急急扯过周婆子衣袖,附耳低语了几句,周婆子飞快地瞥了她一眼,然后点头转身离开。 亭子里只剩下温棠一人, 清晨明明已经仔细清理过了,怎么还会有,温棠烦躁这种黏腻的感觉,还夹杂隐秘的疼,她不喜欢他弄在里面,可回回皆是如此,还因为他个人的缘故,次次都深,事后清理起来烦难不堪。 温棠索性在亭边的美人靠上坐下,想借这池塘边的风驱散些烦闷,骤然松懈,腰间的酸痛尖锐起来, 出了月子后最糟心的事,就是重新与秦恭的同房,怀胎时还能用手,饶是用手,那粗粝扎人的触感也让她嫌弃得不行,但是现在,温棠竟荒谬地生出几分怀念。 温棠以手支额,眺望池塘,碧绿的荷叶铺展在水面,被这夏日的暑气蒸得有些蔫蔫的,只有池水上拂过的微风,带着一丝难得的凉意。 温棠就这么静静坐着,待攒起一点气力,挪回了清辉堂。 清辉堂内轩敞空阔,宽大的紫檀木罗汉榻上铺着冰凉的湘妃竹簟,角落那座半人高的铜冰鉴,正丝丝缕缕地溢出凉气。 温棠闭目歪在榻上,一会儿的功夫,周婆子捧着碗进来,她先探头,左右张望廊下确实无人,这才合上门,快步走到温棠身边。 第5章 周婆子熟练地将那碗黑乎乎,散发着浓烈苦涩气味的汤药递过来,温棠面不改色,几乎是屏着一口气,苦涩的味道从舌尖一直蔓延到喉咙深处,苦得她整张脸都皱缩起来,直到接过周婆子递来的腌渍梅子含在口中,皱紧的眉头才稍稍松开。 “我再去让人备水,给您擦洗。” 温棠把空碗递过去,然后问:“书可拿回来了?” “让报春去取了,就那四本,书名儿都跟她交待清楚了。” 温棠:“拿回来直接收到柜子里头。” “是。” 周婆子扶她起身时,温棠记起要办的事情:“我进去擦洗,你趁这空档,把那些备选的公子哥画像,家世谱牒册子,都给四姑娘送过去,让她自个儿先过过眼。” 周婆子不满:“何须给她看?国公夫人既把这差事全权交给您做主,您挑定便是了,就四姑娘那刁钻性子,让她自个儿去选,还不知要生出多少枝节,保不齐又要变着法子地折腾您。” 温棠笑:“不让她看,她就能乖乖听我的了?我选哪个,她就满意了?” “横竖让她自个儿先过目,若能挑中一个顺眼的,也省得我再跟她费唇舌打擂台,老太太那头也少些闲话。” 周婆子被这么一点,也知道老太太宠着四姑娘,便知温棠思虑周全,让她自个儿过目一下也是好事。 “呆气都透出纸背了,这就是个书蠹头吧,还叫成才,我看难?”秦若月随手将那卷轴一拨,任其滚落案边。 旁边站着的丫鬟阿喜眼疾手快,连忙弯腰去拾,动作极其熟稔,这已是四姑娘随手拨落的第六幅画像了。 “这张脸?这般模样,也敢往公府递画像?” “这又是个空架子......” “走章马台,斗鸡走狗的纨绔……” “粗眉阔目……” “商户子?” 一卷又一卷的青年才俊被嫌弃地扫落,阿喜手忙脚乱地捡拾,小心翼翼地拂去微尘,可千万不能弄脏了,待会儿还得原样送回大奶奶那儿。 “这就是那个大嫂好好替我挑的?”秦若月语气满是不耐,带着挑剔。 丫鬟阿喜老实回答:“小姐,都是老太太和国公夫人一块儿精心挑选的。” 老太太岂会不用心,这里头哪一个不是相貌堂堂,家世清贵,学问斐然,端的算人中龙凤,奈何国公府几位爷的品貌太过拔尖,大爷是权倾朝野的重臣,二爷是名动京华的探花郎,三爷是英武不凡的将军,也怪不得姑娘眼界高。 秦若月横她一眼,阿喜立刻噤声,旁边一个伶俐的丫鬟银珠,适时捧上一盏新湃的樱桃,颗颗殷红饱满,盛在剔透的琉璃盏中,浇淋着雪白的乳酪和晶亮的蔗糖浆。 秦若月随手拈起一颗,嚼了两下,眉头一蹙,噗地一声,直接吐在了银珠捧着的琉璃盏里,“一股子酸腐气,真够难吃的。” 樱桃金贵,运输艰难,十里一置,五里一堠,国公府里份额也有限。 可在老太太心尖上的四姑娘这儿,已是吃腻的寻常物。 银珠是新来的,觑着机会,见秦若月身边得力的阿喜似乎不得意,便悄悄往前凑了半步,脸上那过于热切的笑容,果然引来了主子的注意。 “你,上前说话。”秦若月懒懒道。 银珠心中一喜,立刻上前:“四姑娘,您可听说过三年前大考的那位状元郎,就是与二爷同科的那位,前些年外放江南,立下赫赫官声,督办大案要案无数,如今不日便要奉旨回京了,此去必是圣上跟前的大红人,不仅才干卓绝,文采风流,出身更是世族大家,生得极好,郎艳独绝。” 秦若月原本懒倚的身子,微微直了起来:“真有这等人物,没定亲?” 榜下捉婿的人可不少。 小丫鬟银珠:“四姑娘,此人唯有一点,他先前的未婚妻福薄,早早去了,这位状元至今尚未婚配。” 阿喜脸色大变,“一个克妻之人,你也敢拿来在姑娘跟前说道?” “你闭嘴。”秦若月冷睨她一眼。 银珠继续:“那先前的未婚妻,不过是命薄福浅,无福消受这天大的造化罢了。依奴婢看,这天定的良缘,冥冥之中怕是正等着咱们四姑娘这样的金枝玉叶。” 秦若月一言不发,银珠却已看出她眼底那几分意动与好奇,适时怂恿:“小姐何不,亲自瞧瞧?” 阿喜急了:“一个外男......” 私自见外男这种事情要是被国公爷和国公夫人知道,那就是闺门失德,若是闹大了,若被有心人发现宣扬出去,后果不堪设想,国公爷都可能被御史弹劾治家不严。 “难道小姐甘于在这些人中选一个将就?” 秦若月觉得这事儿有点意思了,人中龙凤?她见多了,就想见见才干样貌是否真不输长兄的男子。 她要嫁就要嫁最好的。 “五姑娘来了。”外间婆子通传了一声。 五姑娘是是国公爷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妾室所生,秦若月眼皮都未抬,银珠却会意,立刻端起那盏樱桃,笑盈盈地迎上去:“五姑娘,四姑娘就知道您要来帮她挑选相看,特意给您留的这盏樱桃呢。” 五姑娘一路走来,脸红红的,带着几分怯懦和讨好,对着秦若月腼腆地笑。 -- 暮色四合。为了避免重蹈昨夜覆辙,温棠早早换上了严丝合缝的正装,周婆子怕她热着,执着扇子跟在她身后轻轻打扇。 “那些画像里的人,四姑娘是一个都没瞧上眼。”周婆子没好气地回禀。她刚从四姑娘的丫鬟手里接过画像时就注意到好几卷轴头都沾了灰, 再听那丫鬟回话的语气,话里话外都透着一股子大奶奶选人不尽心,怠慢了四姑娘的意思。 温棠听了,毫不诧异。秦若月若是一次就能选好,那才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一个都没中意?总该有个稍微顺眼些的吧。温棠啜了口红枣茶,“这都是老太太精挑细选出来的,就没一个她能勉强入眼的?” 周婆子摇头。 温棠若有所思,“多留意着点她院里的动向。”别不是自己心里,已有了盘算。 周婆子点头。 夏日的天,孩儿的脸。 到了晚间,外头的风陡然转急,天色迅速阴沉下来,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下来,很快连成一片雨幕,惊雷滚滚。 雨水在院中的大水缸里溅起高高的水花,又顺着阔大翠绿的芭蕉叶滚滚淌下。 秦恭今夜回来得不算太晚,天刚擦黑就到了。 他一进门便脱下沾染了潮气的外袍,几个丫鬟立刻上前服侍他换上宽松清凉的靛蓝色道袍,并接过他手上拿着的书。 书放在了小几案上. 温棠上前,为他递上温热的茶水,“爷,先用盏热茶驱驱湿气。” “嗯。” “坐吧。” 能坐着温棠自然不会站着,她依言挨着秦恭身旁,在他下首的一张铺了锦垫的玫瑰椅上坐下,两人之间隔着一臂的距离,不远不近。 秦恭注意到她的靠近,侧头看了她一眼,然后随手去拿放在几案上的书。 本来温堂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个书,可是等他拿起来,她觉得那个书皮挺熟悉的,温棠下意识歪了歪头,越看越觉得上面的字也怪熟悉的。 温棠这脑袋越凑越近,几乎要挨上秦恭的手臂,然后就被一根手指凉凉地抵住了额头。 “做甚?”秦恭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温棠盯一本书,盯出了心惊肉跳。 照理说不会啊,那四本书现在都躺在柜子里。 总不能是秦恭自己也看这类书吧? 温棠看他的眼神犹豫起来,秦恭面色依旧凛然如常。温棠摇摇头,试探着说:“爷,看的是什么书?” “经书?” 秦恭翻过一页,头也未抬,“通典经。”典章制度汇编。 真的跟里面一本书的名字一模一样,温棠看他的眼神一顿。 温棠并不知道自己仰起头看人时,眼尾那微微上调的弧度,含着一点水光,带着一种不自知的委屈和探究。 秦恭审犯人审得多了,对人的目光最为敏感,温氏看了他很长时间。 “要长学问?” 温棠看见他不紧不慢地把书往她面前一推,她低头看去。里面是密密麻麻,排列规整的文字,并没有苏意说的那样图文并茂。 这是一个披着正经皮的正经书。 但是温棠没想到秦恭接下来是要考校她。 “这段日子你应该也识了不少字,不妨念一念?”他随意点了点书页开头一行。 然后温棠在开头第一个字上就犯了难。 等秦恭起身要去沐浴,温棠才松了口气。 秦恭沐浴出来,温棠方才去内室擦洗。 秦恭穿着宽松的道袍,径直走到书桌后的黄花梨木圈椅里坐下,窗外雨声依旧滂沱,惊雷时作。 第6章 今夜雨大,他无需再去书房处理紧要公务,只打算在房内阅读一二典籍便可。 “把那本通典经取过来。” 刚被周婆子吩咐进来,侍立在旁侧准备添茶倒水的丫鬟报春,立刻应声,她记着书的位置,三两步走向靠墙的立柜,拉开柜门,准确地取出了《通典经》,双手捧着,恭敬地放到了秦恭面前的书案上。 第5章 温棠从氤氲着热气的浴房出来,乌发湿漉漉地贴着颈侧,像初绽的梨花坠了露。 她接过报春递来的软棉帕子,绞着发尾,然后才抬眼看了一圈周围,秦恭不在屋里面。 她倒不上赶着去伺候他,但例行公事还是要问一句,“大爷呢?” 报春:“回大奶奶,爷在案后看书。” 温棠瞥了一眼还放在几案上面的书,“给爷送过去吧。” “方才已给爷送过去了。” 他一晚上要看的书还真是多,这本书也给他拿进去,省得他待会儿又要唤人进去取。温棠索性起身,将那几案上的书也拾在手中,径直走向书房方向,纤细的手指拨开垂落的珠帘, 烛火通明,映照着四壁架上的累累典籍,秦恭坐在书桌后,靛青色杭绸直裰道袍衬得他肩背挺括,正对着她的方向,低着头,温棠往前走了一步。 “爷......” 她一往前走了几步,就看见秦恭骨节分明的手指正翻过一页,长指压在色彩秾丽,小人活灵活现,不堪入目的图画上。 他听见了温棠的声音,手指还稍动了一下,又翻过一页,这才缓缓抬起眼,对上温棠欲言又止的表情。 秦恭语气淡漠,把手上的书摊开放边上,目光示意她上前。 “书。”他言简意赅。 温棠不忍直视,含糊地应了一声,“嗯。” 窗外,雷声轰鸣,风从窗隙灌入,带着潮湿的凉意,吹得案上摊开的那本,哗哗作响,烛火通明, 温棠的目力没有任何问题,书页上侧卧,后入,坐位,站立的画面被清晰地映入她眼底。 空气仿佛凝滞了,现在说什么都显得不合时宜,所以温棠很沉默,她沉默地走过去,把秦恭的书递上去,递到他手心上,他手心的温度很高,她顺势就想将案上那本收走,可是秦恭的手臂一侧压住了书页的另一端。 他接过了她递来的书,但是手臂没挪动,温棠主动提醒:“爷,渴了么,您喝茶?” 不管秦恭现在喝不喝茶,温棠都把一直放在书桌一角,已经凉透了的茶水递上去,几乎是递到他唇边上。 “爷,您喝。” 秦恭终于从书本里把头抬起来,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温棠对着他友好地笑。 秦恭抬手接过了凉茶,指腹摩挲过细腻的瓷壁,却并未饮下,反而手指地在桌案上叩了两下,笃,笃。 温棠受不了这种气氛,主动承认:“爷,这话本是我的。” 秦恭没接话,低头看了眼,然后把手臂缓缓挪开。 温棠一下子就给书抽出,紧紧合拢,隔绝了所有令人面红耳赤的画面 温棠这一系列动作都是在秦恭的眼皮子底下做的,她做的很自然,好像她收回的只是一本平平无奇的书。 秦恭掀起眼皮:“莫胡乱看闲书。” 又添了句训诫,“妇人,言行,当持重。” 顶了锅的温棠还能说什么,只能低头,做足了知错忏悔的模样。 然后拨开珠帘退了出来,报春碎步走上来:“大奶奶。” 温棠把屋子里伺候的丫鬟们都屏退下去,然后自己寻了个角落坐下来,背对着秦恭的方向,低下头,整个背影看上去脆弱单薄,孤零零的。 夜雨滂沱,声势愈发浩大,豆大的雨点砸在窗棂上,噼啪作响。屋内烛火摇曳,珠帘被风吹得轻轻晃动,光影迷离。 书房内,秦恭又静坐了近一个时辰,才放下手中的书卷。他习惯性地端起手边的茶盏,抿了一口,冰凉的茶水入喉,让他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 外间一片寂静。秦恭起身走出书房,目光扫过榻。温氏背对着他,半边身子斜倚在榻沿。 秦恭走过去,骨节分明的手指搭上道袍的盘扣,正欲解开。目光不经意间掠过温棠朝向内侧的脸颊,他动作微顿。 温氏还趴在榻的外侧,占了他入睡的地方。 秦恭蹙眉,目力极好的他,在温氏眼角那儿看到一抹水痕。 他解腰带的动作停滞了一瞬,眉心拧起,回想自己刚才说话时的语气。 身边窸窸窣窣的动静让温棠睡的不安稳,她迷蒙地睁开眼,然后就看见一个放大的脸出现在自己面前,她一愣。 “温氏。” 这冷淡的语气让温棠想不出第二个人,她睡意一下子消失地一干二净,她撑着身子坐起来,还未等她开口,秦恭就让她挪到里侧, 温棠也不是非要去伺候他脱衣裳,挪到榻里侧,拉过一床轻软的织锦薄被便想躺下,看那劳什子画本也是耗神的,看得她头晕眼花,那些图画在脑子里乱晃,她忍不住揉了揉眼角。 不知何时,外间的烛火已被悄然熄灭。 难得能睡个早觉,温棠舒了口气,安心地裹紧被褥。然而,刚合眼不久,身侧便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越来越清晰。她蓦地清醒睁眼,才惊觉小裤已不知所踪。紧接着,一股胀满骤然袭来,温棠猝不及防,喉间溢出一声短促的低吟。 帐内光线昏昧,温棠的意识也随着汹涌的浪潮浮浮沉沉。窗外雷声轰鸣,闪电撕裂夜幕,狂风卷着骤雨拍打着窗棂,连带着床帐也微微摇晃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风雨声依旧未歇。温棠浑身汗涔涔,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黏腻地贴着身下微凉的锦缎。 这雷暴天气实在恼人,惊雷,闪电,呼啸的风声轮番上阵,搅得人睡意全无。 约莫是凌晨时分,温棠彻底醒了,精神异常清醒。 她睁开漂亮的狐狸眼,面上带着恼意,不知道是不是睡觉前不该看的东西看多了,她竟做了个荒唐怪诞的梦,这个梦是真的怪,因为这个梦的主角是她的嫡姐温知意。 梦中,她那清冷如月的嫡姐,成了话本子里颠倒众生的大女主,裙下之臣数不胜数。她人在江南,不仅与夫君如胶似漆,闺房之乐花样百出,于林间,野地,厅堂,处处留情。更有无数江南富商,地方权贵对她大献殷勤。而她那嫡姐,面上带着温柔如同神女的笑意...... ...... 温棠手按了按突突直跳的额角,觉得自己把脑子看坏了,才做出这等荒诞不经的梦。 提起嫡姐温知意,四年时光匆匆而过。若说温棠对她毫无芥蒂,那是自欺欺人。可再怎么不喜,她也不至于做这种梦啊。 她那嫡姐,是京城里人人称颂的贵女典范,才情横溢,气质清冷如霜。当年温棠操着浓重的乡音,背着装满咸菜的粗布包袱初入京城,被人教导规矩,学习官话时,便已明白,嫡姐温知意就是那高悬九天的清冷明月。 她不仅是天之骄女,姻缘更是羡煞旁人,未来的夫君是国公府嫡长子,真正的京城贵胄。在世人眼中,他们二人是金玉良缘,珠联璧合,天造地设的一对。 即便在温知意与秦恭已有婚约的情况下,仍有不少权贵子弟对温知意痴心不改。年节灯会上,一掷千金只为博她回眸一笑。而温知意坐在华贵的七宝香车里,微微掀起帷帽一角,对着底下轻轻勾唇,便足以让底下那些王孙公子面红耳赤,神魂颠倒。 温知意的名声实在是好,所以当她迎江落泪的时候,温棠便成了千夫所指的对象。 温棠不要脸面,逼走嫡姐,攀附权贵姐夫。 可是秦恭是什么人? 他是在京城锦绣堆里浸润长大的贵胄,见惯了世间繁华与人心诡谲,才学品貌,家世,无一不是顶尖,他怎么可能会舍高门贵妻不要,转而去要一个连官话都说不利索的乡下丫头。 其实早在温棠被接回京城之前,温知意就想退婚。这门亲事本就是伯府高攀,全因当年伯爷在战场上替国公爷挡了一刀,才得了这份恩典。伯府得罪不起公府,这才想起乡下还有个适龄的女儿。 温棠,本就是被接来替嫁的。 谁知道温知意做什么非要退婚? 当时温棠跟着自个儿怯懦的亲娘进城,还以为能过上点好日子,结果被嫡母发配到偏僻角落里,娘亲发高烧心悸,奴仆堵着门,非说她们矫情,亲娘差一点儿就能去阎王爷那儿报道了。 温棠看着昏暗的帐子,眨了眨眼睛。 外面的雷声太大了,温棠彻底没了睡觉的心思,很想下地走走,但是她身边还躺着一个热乎乎的人。 温棠从他光裸臂弯里慢吞吞地挪出去,这大夏天的,跟他躺在一起就是遭罪,他很烫,有时候烫得温棠连喘气都喘不匀乎 她侧头,又一道闪电划破夜空,透过亮光,清晰地映照出秦恭熟睡的面容,只有睡觉的时候,那张平日里冷峻迫人的脸才显出几分少有的柔和。 第7章 成婚四年,头一年,秦恭忙于公务,常驻外头,三四个月,甚至半年才回府一趟,两人同房的次数屈指可数。第二年,他回府的次数才渐渐多了些。直至如今,他几乎夜夜归府,即便有事不回,也会遣人回来知会一声。 现在她生下一对龙凤胎,终于在府里坐稳了大奶奶的位置。 窗外的风声呜咽着。 温棠翻了个身,面朝里侧,努力酝酿着睡意,在她意识朦胧,即将沉入梦乡之际,身侧却有了动静, 秦恭有些沙哑的声音从背后响起:“睡不着?” 第6章 夜色深浓,雷声在远处沉闷地滚动,他的声音压得很低。 温棠本已半陷在柔软的混沌里,被他突兀的低语惊散了最后一丝迷蒙。 她方才好不容易才从他坚实滚烫的臂弯里悄悄挪出一点空隙,此刻那手臂却又沉沉地压回了她的腰间,灼人的热度透过薄薄的寝衣,烫得她肌肤一缩,激灵灵打了个颤儿,下意识便想蜷起身子退避。 秦恭未闻回应,箍在腰间的手臂又收紧了几分力道。 温棠背对着他,脸埋进柔软的枕褥,声音闷闷地透出来,“爷,睡着了。” 黑暗中,秦恭的目光落在她乌黑的发顶,那些*市井流传的话本子,内容不堪入目,既非修身正途,更有损清贵门风。 温氏沾染这等恶习,作为夫君,他有责任规正。 只是今天的妻子,着实不懂事。 温棠虽然是背对着他,却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那道目光,穿透了锦被,沉沉压在她背上,带着审视的重量。 一个大活人,半夜不睡觉,就这样无声地盯着,她便是真困也睡不成了,认命般慢吞吞地转过身,眼帘半垂,声音含混不清,“爷……” 整个人都透着股被强行唤醒的,软绵绵的倦怠。 对秦恭而言,这个时辰实在算不得晚。前朝皇子余孽的案子,搅得锦衣卫上下日夜颠倒,刑讯,追查,文书堆叠如山,忙至子夜稀松平常,他本就眠浅,早已习惯。 温棠装困装了半晌,眼皮都酸了,身畔的男人却呼吸平稳,毫无睡意。 其实她心里记挂着事,本就睡得不深,此刻被他这一搅,那点残存的睡意也消散了一点。 她干脆睁开眼。 “爷”,她斟酌着开口,“今日雷雨这样大,轰隆隆的,震得人心口发慌,我想起姨娘了。她身子骨您是知道的,这样的天气,她最容易心悸哮喘发作,夜里怕是更难熬了。”她顿了顿,观察着他的神色,“我这心里实在放不下,想着就这几日,抽空回伯府去看看姨娘,陪她说说话,可好?” 亲娘身子骨本就孱弱,当年在乡下就多病,进了京城伯府,在嫡母刻薄的眼皮子底下讨生活,父亲又懦弱不管事, 姨娘终日忧思惊惧,那身子便更是如同风中残烛,摇摇欲坠。每逢雷雨,那药味便弥漫整个小院,药石不断。 秦恭“嗯”了声,声音在雨夜里显得低沉,“是该回去,这个月你尚未归省,让管事备上厚礼,不可失了礼数。” 他向来注重规矩孝悌,这一点上,温棠是真心满意的。有他这位位高权重的女婿镇着,伯府那位惯会作威作福的嫡母,见了她都得收敛,再不敢如从前那般明目张胆地刻薄姨娘,倒像个鹌鹑似的。 温棠终于露出一丝真心实意的笑容,连带着也不嫌弃他臂弯里那恼人的热度了。 她顺势往他怀里靠了靠,脸颊轻贴上他滚烫的胸膛,又说了几句体贴关怀的场面话,诸如“就知道爷最通情达理了”,“爷也当心身子”,“公务再忙也要顾惜”之类。 气氛似乎因她这乖顺的依偎松泛了些许,温棠抬眸,眼波在昏暗中流转,“对了爷,这次回去,说不定能见到嫡姐呢。前些日子隐约听人提起,说是姐姐同姐夫要从江南返京了。” 自从上次秦若月话里话外透出点风声,她便留了心,着人打听过,消息并非空穴来风。 “爷,可知道这个消息?” 她仰着脸,目光盈盈。 回应她的,是窗外骤然急促的雨点敲打声,秦恭阖着眼,那只带着薄茧,骨节分明的大手在她柔软的腰间不轻不重地摩挲着。 温棠静静看了他半晌,那张俊脸隐在晦暗光线里,唇线似乎比方才更紧抿了些。想从他脸上窥探端倪,难。 嫁进国公府前,关于嫡姐温知意与秦恭那段过往,她并非一无所知。京城谁人不知,温家嫡女与秦国公府的嫡长子,是青梅竹马,情分非比寻常。甚至那桩婚事,都是秦恭少年意气时,亲口向温家提的。秦若月也不止一次提及过,嫡姐与秦恭是如何的情意相投。 所以温知意,究竟为什么要逃婚呢。 如今时隔四年突然返京,真的只是,回家看看吗? 温棠心念百转。她如今有什么?国公爷重诺守信,重情重义,给足了体面。国公夫人温和慈善,待她不错。老太太虽然眼睛长在额头上,却也看在龙凤双生的份儿上给了几分薄面。 她的处境,不算太坏。 “还不睡?” 头顶上方再次传来男子低沉沙哑的声音,那沙哑并非困倦,反而透着一股清醒的锐利。 夜是真的深了,估摸着已过了子时。 温棠眼皮有点打架,强撑着点清醒,岔开话题,转而调节气氛,微嗔道,“爷这些日子公务繁重,常是夤夜方归,人都清减了些。今日倒是回来得早了些,我这心里也安稳些,爷明日可能也回来的这般早。” 这话说得有些亏心,他分明精壮得很,臂膀硬得硌人。她本不指望他细答,只想将方才那微妙的凝滞揭过去。 谁知秦恭今夜似乎格外好说话,并未显出不耐,竟顺着她的话解释,“案子有了进展。大理寺今日也介入协查,人手多了,进展自然快些。”他顿了顿,难得地多说了几句,“前朝皇子余孽一案,牵连甚广,搜证,提审人犯,追查党羽,地域横跨数省,人员盘根错节,单靠锦衣卫耗时费力,多方协力方是正道。大理寺此番也抽调了人手,新上任的大理寺少卿,不日也要到任。” 温棠对朝堂政务一知半解,那些复杂的盘根错节听得她云里雾里,只模糊地捕捉到他话尾特意提及的新上任的大理寺少卿。 接连的话语,加上之前强撑的精神,此刻如潮水般涌上的,无法抗拒的困倦终于将她彻底淹没,她眼皮沉得几乎抬不起来,浓密的睫毛像小扇子般扑闪着,强撑着最后一点清醒,含糊地咕哝,“新官上任?” “谁呀?” 秦恭垂眸,见她眼睫已合上大半,小巧的鼻尖微微翕动,便也歇了再谈的心思。 “嗯,”他低沉应道,声音在雷雨声中显得有些模糊,“一位调任回京的状元。” 窗外雷声滚滚,雨势磅礴到了极点,哗啦啦的声响如同天河倾泻,彻底盖过了一切低语。 温棠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秦恭后面似乎还说了什么,具体字眼却再也听不真切了。她意识沉沉坠入了混沌的梦乡。 第7章 天光未透,雨后的黎明, 石板路映着雾蒙蒙的天色,积洼处闪着微光,廊下绿叶承不住一夜的雨水,沉甸甸地,不时,坠下一颗冰凉水珠。 秦恭照旧天不亮,赤着背上抓痕起身,温棠迷蒙的睡意还笼在眼底,身体却已本能地随之坐起,赤足踩在微凉的地砖上,走向衣架。 她为他取来官服,然后手穿过他腰身,系好衣襟,束紧革带。 周婆子悄声领着丫鬟端水进来,秦恭净面漱口,只用了碟子里两三块小巧的芸豆卷,便大步向外走去。 门轴转动,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天色灰蒙蒙的, 温棠依着惯例送他到院门口,时辰尚早,府中一片沉寂。 他本该径直离去,却在几步开外忽地顿住,侧过脸目光沉沉扫来。 温棠依旧立在原地。 “那些闲书,莫看。” 原来是这么一句吩咐,温棠轻咳一声,旋即点头。 终于把一尊大神给送走了,她按部就班地去给老太太和国公夫人请安,回到自己院子时,天色已然亮堂。 报春端上了冰镇过的藕粉桂花糖糕,清透的藕色糕体里嵌着点点金桂,清甜香气丝丝缕缕沁入鼻端。 温棠捻起一块,冰凉软糯的触感在指尖化开,入口即化,恰到好处的甜滑入喉间,稍稍驱散了晨起的滞闷。 她只用了两块,便搁下银箸,屏退了报春,“下去吧。” 须臾,周婆子推门而入,谨慎地四下扫视一圈,才回身将门闩轻轻落下。 她捧着一个白瓷小碗走近,碗中照旧是温热的褐色汤药。温棠神色如常地接过,仰头一饮而尽,随后捻起一枚蜜渍梅子含入口中。 周婆子熟练地为她揉捏紧绷的肩颈,“奶奶,可要再备水擦洗一番?” 温棠闭目摇头,她还有事儿要办,再睁眼时,眸中已是一片清明,“不必,四姑娘那边,消息如何了?” 第8章 说到这儿,周婆子还是觉得温棠有先见之明,也难怪人家这也挑不中,那也嫌弃,原来是自个心里有打算。 周婆子如实地把从四姑娘院子里打听到的零星情况说出来,“几个丫鬟在院子里打趣,说是位状元。” 今年的殿视在农历三月举行,四月初的时候就公布了新科进士的名字。 周婆子想了想,道,“今年的新科状元姓张,名张极,书香门第出身,相貌中看,在外头也颇有几分清名。” 温棠,“品性如何?” 周婆子,“在外头的名声自然好,不过奶奶明鉴,这头顶上状元的光环罩着,谁不夸他两句?内里品性究竟如何,隔着肚皮,难说得很。老奴想着,既然四姑娘有了这心思,不如直接回了老太太。” 温棠没有先急着打发人去回老太太,反而问,“她既有心思,为何不自己去求老太□□典?反倒藏着掖着,难道还有别的打算?” 周婆子一愣,“这不是她自个儿要去瞧吧?” 私自去见外男,岂是大家闺秀所为。 可想到四姑娘那被宠得无法无天的性子,实在不好说。 温棠眸光沉静,“盯着,别闹出什么笑话来。” 这新科状元家世门第都不错,理应出现在老太太为四姑娘挑选的夫婿名册中,为何独独漏了他,这人的底细,怕是经不起深究。 -- 午后暑气蒸腾,温棠乘坐的国公府马车停在伯府门前时,府门早已大开,一众丫鬟仆役垂手肃立,屏息凝神。 周婆子打起车帘,温棠扶着她的手,踏下脚凳。她身着一袭墨蓝,在耀目日光下,越发衬得她欺霜赛雪,发髻间插步摇,凤口衔着硕大东珠,随着她的步伐轻颤,流光溢彩。 她刚下马车,身侧便又传来一阵急促的马嘶和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响。 温棠好像明白了什么,果不其然,旁侧另一辆稍显朴素的马车停下, 车帘掀开,下来一个她熟悉的人影。 她的嫡姐温知意。 依旧是那副清冷如月的模样,只是脸色苍白,纤细的身躯裹在淡雅的藕荷色轻纱夏衫里。一个男子也从马车上下来,正在扶着她的手。 男子背对着温棠,温棠并没有看清他的面容,只看到他的个头很高,长腿,宽肩背阔,若非早知其身份是江南商贾,她或许会以为对方是一个武人。 伯爷,温棠的生父,已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热络地寒暄,字字句句不离贤婿秦大爷,温棠笑而不语。 嫡母陈氏见状,不满地剜了伯爷一眼,心疼地看着自己娇弱的女儿还站在毒日头下,却也只得强压着不悦,上前敷衍地招呼温棠。 温棠无意多作纠缠,微微颔首示意后,便欲转身入府。她此行只为探望生母,无关人等,不值得费神。 温棠抬脚便准备入府,不妨一声柔婉轻唤自身后传来。 她喊了一声温棠的名字,温棠半侧过脸,温知意已轻轻挣脱了夫君的搀扶,然后自己走上前,“一别四年,别来无恙。” 温知意如今的美是柔弱的,惹人怜惜的,夏日薄衫勾勒出她纤细身姿。 温棠,一身厚重的墨蓝正服立于她身侧,非但不显沉闷,反而将那略带攻击性的艳丽五官衬得愈发夺目。 温棠浅笑了声,然后就扭头步入府门。 后面跟过来的陈氏立刻迎上温知意,“意儿,你清减许多,快随娘进去,仔细晒着了。” 然后压低声音,对着温知意说,“少去招惹她,如今攀了高枝儿,做了秦家大奶奶,尾巴都翘到天上去了,莫理她。” 温知意唇微抿,美丽的眼睛闪过无措,“娘,您别这么说,是我对不住她,才让她嫁进秦府。” 陈氏不以为然,“什么对不住?” “多便宜了她。” 温知意轻唤,“娘……” 陈氏这才打住,拉着女儿入内,又忙不迭吩咐下人伺候那位江南富商女婿。 男人面色儒雅,带着商人惯有和气笑容,同伯爷点头,然后与伯爷一同入内。 穿过抄手游廊,绕过一方偌大水榭。亭台精巧,池水清澈,古槐枝叶繁茂,投下大片浓荫,凉风裹挟着水汽与荷香拂面而来。 向阳居就掩在绿荫深处。 温棠靠近门口,一股浓重,苦涩,经年累月熬煮草药的气息扑面而来,如同跗骨之蛆,早已与这向阳居融为一体,渗入每一寸砖木。 温棠站在门口,调整呼吸,方才轻轻推开门,门开了后,一下子就对上正朝门口走过来的元氏,清瘦,常年带着忧郁的面容。 温棠呼吸都放轻了许多,“娘。” 元氏愣着,愣了半天才终于有了反应,激动地转过身,自个儿快步走到桌子边上去拿糕点,又去够果盘里时新的鲜果。 “棠棠,棠棠,娘的棠棠回来了……” 温棠笑着走过去,扶住她微晃的手臂,让她不要忙活。元氏就愣愣地坐在边上,眼神却像是长在了温棠身上,看不够似的。 她的女儿,嫁入高门,生儿育女,做月子,养身子,她们母女相见的日子,掰着指头都能数清。 元氏好半天才舍得挪开眼睛,温棠拿起一块松软的茯苓糕喂给元氏吃,问她日子过的好不好。 元氏顺从地张嘴,“好。” 这话真,她的女婿是秦国公府的大爷,是天子近臣,她的女儿稳做大奶奶的位置,她这个当娘的怎么会不好。 只是, 元氏还是心疼,她伸手抚温棠柔软的发丝,在江南水乡的小院,幼时,元氏便是这样一下下抚着她的发,哼着乡音小调哄她入眠, 温棠倾身,将头枕在母亲膝上,感受着那熟悉却已不再有力的抚触。 “大爷……大爷对你好不好?” 元氏还是没忍住问这个问题。 温棠没有迟疑,抬起头,笑意直达眼底,“当然好。” 她的语气笃定,“成婚四年,爷身边干干净净,只有女儿一人。如今我们膝下已有麟儿一双,夫妻同心,他怎会待女儿不好?” 元氏仔细端详女儿的笑脸,看了许久,才喃喃道,“好,好……那就好。” 周婆子垂手侍立一旁,一言不发。 这一下午,向阳居里充满了久违的暖意,母女俩絮絮叨叨地说着旧事,江南的田埂,屋后的溪流,街坊邻里的趣闻。 日影西斜,申时已过。温棠不得不起身告辞,她将向阳居里所有伺候的奴仆叫到院中,周婆子捧出一盘早已备好的银锞子,按名册一一厚赏。 温棠端立阶前,“伺候好姨娘,都记着你们的好。若有怠慢,”未尽之语,让所有人把头垂得很低。 到了傍晚,温棠该启程回国公府了,前厅却闹腾起来,陈氏难得地显出了几分热络,留她用饭,她身侧还站着温知意。 周婆子回绝,“不必,府中还有事,大奶奶需得赶回去。” 陈氏当然不满,只是还未说什么,就被身侧的温知意拉了拉袖子,陈氏这才闭了嘴。 温棠站在原地,傍晚的风带着一丝凉意,拂过庭院,卷起几片夏花,夕阳的金辉给一切镀上柔和的光晕。 她看着温知意眸中含着一汪欲坠未坠的秋水,带着满溢的歉疚,再次上前。 她柔弱的身姿在晚风中显得愈发单薄。 “是长姐对不住你。” 温棠未曾言语,却见温知意犹豫地伸出手,掌心托着一个用素帕精心包裹的小物件,然后往温棠跟前递过来。 “劳烦代我还与他,这是他的。” 这个他不言而喻。 周婆子瞬间倒吸口气,怒目圆睁,温棠却抬手,拿过了那个精巧的赤金平安锁,目光在那金锁上停留一瞬,随即眸子稍抬,看向站在她正对面的嫡姐。 第8章 温棠发现,她这位嫡出的姐妹,温知意,变得不是一星半点。 在她未入京前,她从别人口中听到的,温知意在世人眼中,是位美如月华,清冷孤高的贵女,骨子里自有一股傲气。 可是等温棠入京城之后,她发现这个人跟传说中的没有一点相似的模样。 五年前初入京城,她第一次见到这位传闻中傲气凌人,似神女的温知意,彼时的温知意病柳之姿,头上缠着厚厚的白纱,说是失足摔伤了头,摔伤了脑袋后就整个人大变,与传言中的模样再无半分相似,周身弥漫着一种无枝可依的脆弱,眸中泪光点点。 那时温棠无论如何也无法将眼前人与清冷,傲气这些词联系起来。 今日再见,那份柔弱更甚,一阵风都能将她吹倒了去,而且眸子总是含泪看着她,像是满怀愧疚,更像是,有难以说清的复杂情绪,让人如芒在背。 周婆子搀扶着温棠上马车, 温棠掀开车帘一角,回望府门。暮色中,温知意单薄的身影仍伫立在那里,廊下昏黄的灯笼光晕笼着她,视线在昏暗下显得晦涩不明。 第9章 放下车帘才隔绝了粘稠视线。 回到国公府,穿过几重垂花门廊,步入正房。 正房门推开又关上。 温棠将袖中的平安锁取出,做工确实小巧精良,透着贵重。 她随手搁在临窗紫檀小几上,平安锁上冰凉的触感似乎还残留着温知意指尖的温度。 周婆子跟在后头走上前,一见那锁,脸色顿时拉了下来,二话不说就要伸手去拿,“这等晦气玩意儿,大奶奶留着作甚!我这就拿去......” “不必,”温棠声音不高,目光淡淡扫过,“先收起来。” 周婆子只得悻悻收起,嘴里兀自嘀咕着“不吉利”。 没过多久,天色骤变,如昨日一般,暴雨倾盆而至。 雨抽打着庭中草木,芭蕉叶被打得噼啪作响,青石板路面上迅速积起一层水色,空气湿重得能拧出水来。 温棠等着秦恭回来的过程中,有条不紊地吩咐下去, 让丫鬟们备好驱寒暖胃的热茶,几样精致小点,水晶虾饺,鱼茸荷花糕,再配上几碟爽口小菜,糟卤鹅掌,凉拌脆藕,又让人温了一壶清冽甘醇的梨花白,这些都是秦恭偏好的,也正适合这夏夜微凉的雨夜。 如秦恭昨天晚上交代过她的那一样,今天他回来的时辰也不算太晚,正好是一个适合夫妻二人小酌的时间。 过几日便是秦恭的生辰了。 他的生辰,作为一个合格的妻子,自然要问过这位夫君的意见想法。 正房暖阁内,烛火在雨声中跳跃,拢上一层暖黄的光晕,黄花梨木八仙桌上,菜肴酒水温热,恰好营造出夫妻小酌的氛围。 烛火下, 温棠温柔地起身,执起酒壶,为刚落座的秦恭斟酒, 她白皙的手腕在烛光下莹润如玉,待秦恭拿起酒盏,她也为自己斟了一杯,举盏含笑,“夫君,过几日便是您的生辰了,我想着要与婆母商议章程,您可有属意的安排,想请哪些同僚来府热闹热闹。” 作为皇帝倚重的肱骨心腹,秦恭的生辰,从来不只是生辰,是权力的展示,是人情的试金石。 秦恭生辰那日,会是京中趋附者的一场盛宴。拜帖礼单会如雪片般飞来,其中真心贺寿者寥寥,多是揣着各种心思,或求提携,或探口风,或求通融。温棠需得精准分辨,哪些是秦恭新近交好需厚待的,哪些是无需搭理的过客。 她必须摸清夫君新近的交往图谱。 秦恭同温棠吃了一盏酒,他面上心情似乎不错,常年笼罩在脸上的森然似乎因为今日的暖烛,温热的酒水,妻子的体贴松动了些许。 这是夫妻二人难得的温情时刻。 秦恭坐在桌上,夹了一块儿小菜给温棠,“傅九会听你调遣。” 傅九是他的心腹亲随。 温棠纤腰轻折,柔软的身子往秦恭那边倾过去。 她就着秦恭的筷子,唇瓣微启,轻咬了口他夹过来的小块脆藕,细细嚼咽后,方才扬起脸,天生含情的狐狸眼,眼尾泪痣水润,语气带着点试探性的嗔,“夫君这是,不信任我能办好么?” 她语速放得轻缓。 温棠半开玩笑地说了这么句话。 秦恭听出其中的撒娇之意,抬眼看向她。 温棠从青瓷碟中,夹起一块荷花糕,糕体水润润的,递到他唇边,“爷,尝尝这个,小厨房费了心思的,用了上好的鱼肉,混了摘的鲜荷榨的汁子,做成玲珑可人的荷花状。” 温棠见好就收,敛了那点娇态,恢复温婉。 秦恭就着她的手吃了,才开口问起今日回门,“元夫人身子可还安泰?” 他对温棠的生母元夫人,在物质上不曾有半分吝啬,奇珍药材,杏林圣手,皆是秦恭一手安排,耗费银钱如流水般。 提起母亲,温棠眼角眉梢都软和下来。 她起身,姿态自然地依偎到秦恭身侧,轻轻将头靠在他肩头,柔声道,“多亏了爷费心,娘亲的身子才能调养得这般好,精神头也足了。” 这话不假。若非秦恭,几年前那个同样雷雨交加的夜晚,她唯一的至亲恐怕早已撒手人寰,不可能如现在这般,活得有尊严,有底气。 温棠又伸出手,轻轻环住了他的腰身,半仰起脸,狐狸眼旁的泪痣在烛光下闪动微光。 她知道摆出什么角度,能够让她的貌美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 秦恭或许白日冷漠,在一切人等面前都是不近人情的权臣模样。 可是入了夜,尤其是在这帐幔低垂,熏笼吐着暖香的私密暖阁内,秦恭就会泄露出属于活人的,滚烫的欲念,温棠还酸软的腰肢无一不是这个男人握出来的。 他不爱她这个人,却满意她的身子。 热烫的长指忽然抬起她下颌,将她的脸纳入宽大的掌心, 秦恭打量着妻子温顺美丽的面容,长指在妻子面颊上摩挲几瞬。 温棠被那粗糙指腹带来的细微痒意弄得偏了偏头,躲了一下,轻唤,“爷……” 然后她似乎听到了有一声极低哑的轻笑,只是等她抬头仔细去看,还是秦恭那张漠然的脸。 温棠露出被他取笑了般的羞恼神情,不依地从他掌心挣脱出来,“爷还是说说生辰那日该如何办吧?” 哪些官员家眷要厚待,哪些递上来的拜帖不必理会。 “照旧即可。”秦恭收回手。 “同往年一样?”温棠确认道。 秦恭“嗯”了声,随后又补充了几点细节,温棠凝神细听,一一记下,最后秦恭指尖在桌沿轻叩一下,特意点到一个人,是一个新近擢升,即将到任的大理寺少卿。 “大理寺少卿?”温棠抬眸。 秦恭颔首,不再多言,起身,温棠跟着他起身,跟了几步,前面的秦恭却倏然停住, 温棠疑惑, 秦恭随意地松开一颗颈下紧扣的盘扣,目光扫过她温婉却难掩艳色风情的脸,语气淡淡,“沐浴。” “不必跟过来。” 温棠顿住,知道他误会了。 “我为爷宽衣。” 温棠闹了个尴尬,走上前去,手搭上了他腰间的玉带钩。 第9章 温棠为秦恭解开腰带,然后抬头,特意问了一句,“可要与他家夫人多走动?” 昨儿晚上秦恭好似就提过这位新擢升的官员,应当是秦恭来日重要的同僚。 温棠仔细记下,不能出了差池。 官员夫人们之间的走动,宴饮,闲谈,绝非简单的家长里短。她们是丈夫的内助,维系着家族间的纽带,传递着不易在明面上言说的消息。一次赏花宴,一回得体的探病问候,甚至几句恰到好处的闲话,都可能为夫君的同僚关系添砖加瓦,化解潜在的龃龉,或是在关键时刻赢得一份助力。 不过秦恭给了个她意料之外的回答,“他尚未娶妻。” 温棠微怔,解带的手顿了顿,她还以为这位新贵与秦恭年纪相仿,应当已经娶妻,儿女成行了。 京中显贵子弟,十五六岁议亲,十七八岁成婚生子是常事,像秦恭这般,膝下仅有一双儿女,在勋贵圈子里实在算不得丰盈,府中二爷都已有二子二女。 不过温棠也不至于去追问人家为何没娶妻,只跟秦恭说她记下了。 秦恭点头,高大的身影越过她,径直走向内室浴房的方向。 温棠转过身,吩咐下人撤去桌上的饭菜。 随着人声退去,屋内寂静,只有内室隐约传来的水声。 温棠坐下来,刚才一直陪着秦恭说话,伺候他用饭菜,腰身上的酸软现在明显得厉害,不仅如此,接连几晚上的放纵,让温棠觉得那里很不舒服,有种刺痛的感觉,甚至隐隐觉得有东西还堵在那儿。 她有点懊恼。 经过生养孩子这一年,她不用伺候他,可是现在又躲不掉了,本来她就不适应他的做派,在坐月子的时候,身体精心养护着,出月子后就更不适应他的做派了。 这些日子,恍惚回到初嫁那晚。 她局促地嫁过来,坐在铺满红枣花生的锦被上。 喜房里面很嘈杂,过了很久,她才看见有人进来,然后便是喜娘撒果子,喝合卺酒。 然后温棠被带着酒气的男人按在衾被上,身上一凉,然后尖锐的疼痛,几乎将她撑破的饱胀感一下子涌上来,疼的温棠想哭却又不敢哭出声,只能咬着唇。 就这么忍了一晚上,次日向公婆敬茶,回来时,连坐都不敢坐下来。 这几天,好像又回到了新婚那天。 温棠不可谓不发愁。 屋子安安静静,内室水声不断传出来,然后再过了一会儿,内室的水声停了,那儿脚步声响起,应该是秦恭沐浴完了。 按照惯例,他会去案后看书。 温棠舒口气,然后起身。 秦恭披着一身湿润的水汽绕过屏风,腰间松松系了条布巾,温棠走过去,拿起早已备好的常服迎上去,轻轻为他披上。 第10章 替他整理好衣襟,温棠这才转身步入氤氲着热气和花瓣甜香的内室浴房。 周婆子早已备好热水,细心地舀起混着玫瑰花瓣的温水,轻淋在她光洁的肩背上。 周婆子给温棠揉捏脖颈,又给她捶打酸软的腰身,然后压低声音,“大奶奶,那物事可别留着,我这就寻个稳妥地儿,远远地扔了它去。” 温棠知道周婆子在说什么,无非是那个平安锁是他们二人的定情信物,落在她这个正妻手里算什么,自然是要尽早处理掉才是。 “周妈妈,不急。不过一个物件罢了,先放着吧。” 周婆子还想再说什么,但深知这位主子外柔内刚,自有主张,便咽下了劝说的话。 沐浴更衣后,温棠穿着柔软的素绸寝衣出来,发梢还带着湿意。 秦恭仍在案后,手上握着书卷。 温棠扫了眼放着平安锁的柜子,然后又把目光看向了秦恭那处。 夜色渐深,更漏指向亥时,帐幔被无声地放下。 榻上铺着清凉的玉簟,等温棠躺下,后背触及一片冰凉,瑟缩了一下。 温棠还是忍住了。 汗水很快濡湿, 不知过了多久,帐幔被一只大手掀开一角,烛光泄入,进来一丝光亮。 秦恭叫了水。 温棠面色潮红,浑身脱力。 外面的周婆子吩咐人端水进来给二人擦洗。 秦恭已坐起身,背对着她,背后的抓痕显得鲜明。 帐子里面,气味四溢,褥子湿了个透。 丫鬟等人手脚麻利地换上了干爽的被褥,待到两人简单擦洗完毕,丫鬟又在角落里添上几块香饼,驱散了气味。 温棠累极了。 秦恭坐在对面的圈椅上,衣襟随意敞开着,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温棠这才注意到他小腹那儿被她抓的更厉害。 秦恭灌了几口冷茶,喉结滚动,然后又换了身干净的中衣。 该熄烛火了。 烛火灭了之后,只剩下漆黑一片。 视线一旦受阻,各种声音便被放大了,外面的雨声,雷声,还有耳边男人的呼吸声。 温棠忍着身下难受,翻过身,面朝里侧, 昨儿翻到的那本闲书里的句子不合时宜地跳出来,敦伦之乐,妙不可言。可是温棠一点儿都不明白,每次同房后,温棠都感觉里面胀满,很不舒服。 温棠兀自平复了一会儿,回想白日里的事情。 温知意给了她一个平安锁,让她转交给秦恭。 温棠知道,温知意跟秦恭的婚事是秦恭本人亲自点头过的,坊间至今还有人津津乐道他们青梅竹马,情深意重的往事,就连婆母在她嫁入秦府那日,也曾拉着她的手宽慰,让她不要在意温知意那段往事,只好好跟夫君过日子便是。 温棠好奇秦恭本人的态度。 对于一个年少有情意,姿容绝色的青梅,他心里究竟是何想法。 温棠并不介意秦恭有侧室,或者是纳妾,两年前她尚未有孕时,老太太明里暗里的敲打几乎成了家常便饭,老太太告诉她,身为正室,开枝散叶,彰显大度是她的本分, 她也曾精心挑选过一个家世清白,容貌姣好的良家女准备抬为妾室,只是后来那女子自己行事不周,触怒了婆母被发落出去,纳妾之事才不了了之。 后来她诊出了喜脉,怀上龙凤胎,老太太自然也就不好再拿她不生养这件事做文章。 现在她的位置算是坐稳了。 温知意却又回来了。 别的且不论,她那个弱不禁风的身板真的受得了吗? 这人到底是吃什么长这么壮的? 第10章 子夜刚过,万籁俱寂。 月色被浓云遮蔽,只余檐角几盏昏黄的灯,晃啊晃。 入睡不久,隔间传来了夏姐儿细细的哭闹声,温棠从睡梦中醒过来,身侧衾枕已空,昏昧的光线里,秦恭早已坐起,披着一件松垮的素绸寝衣,然后沉声向外问怎么回事。 温棠撑着酸软的身子,自锦被里支起,青丝如瀑散落肩头,微敞的领口隐约可见雪肤上红痕, 她赤足踩在微凉的脚踏上,匆忙系着散乱的衣带,对外面说,“将姐儿抱进来。” 夏姐儿这是念娘了,念叨的睡不着。 之前秦恭公务繁重的时候,常宿衙署,夜不归宿,她便带着夏姐儿一块儿歇息,现在秦恭回来了,夏姐儿自然得抱去跟乳娘安置。 门扉轻启,灯笼光晕透*了进来, 婆子很快就抱着哭成泪人儿的夏姐儿进来,刚还哭的厉害的孩子,一触及娘亲温软馨香的怀抱,只剩委屈的抽噎,小家伙抬起湿漉漉,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巴巴地望着温棠,小嘴一瘪,眼见金豆子又要滚落。 温棠了然,搂紧软糯的小身子,温言哄慰。 秦恭却走过来,“怎么了?” “哭成这样?下人们如何伺候的?” “既没伺候好,便打发了出去,换得力的人来。” 秦恭平日不言不语,光是站在那儿,那份久居上位的威仪便足以令人生畏,更何况现在他语气沉沉,又因方才激烈情事余韵未消,嗓音哑的厉害,婆子吓得大气不敢出,缩着肩膀。 温棠温言替下人解围,让她先下去,然后扭过头对秦恭解释,“爷,不关她事,是夏姐儿饿了。” 饿了的夏姐儿小鼻子急促地拱动着,眼看着就蹭开了娘亲松散的衣襟,小脑袋哧溜就钻了进去。 他还站在边上,温棠还没有对着他拉开自己衣襟的习惯,下意识侧过身,背对着秦恭,确定看不见,才手轻拍着女儿的背,安静的内室里就只剩下了小孩儿急切而满足的喝奶声。 秦恭沉默地坐在榻沿,温棠喂过孩子,唤乳母进来抱走,她才绯红着脸颊转过身来。 她手拢衣襟,“爷,歇息吧。” “以后,让乳母去带。”他嗓音很哑。 温棠知晓扰了他休息,也不多说什么,只点点头,然后爬到榻里侧歇下。 -- 时值八月,京城如蒸笼,蝉鸣聒噪,日头毒辣,秦恭的公务愈发繁重,连着几夜都是踏着子时的梆子声才回府。 恰逢新任大理寺少卿抵京, 秦恭似与对方交好,为显郑重周全,秦恭设下盛宴为其接风洗尘,遍邀同僚勋贵。 那夜他回来极晚,而且身上酒气浓厚,等他回来,温棠费力脱下那身浸透酒气的官袍,内里雪白中衣也沾染了酒渍,她刚想唤人备水,旋即被他醉意沉沉地压在身下,他身量极高,骨架又沉,醉的厉害的模样,全身重量压下来,压得温棠险些背过气,她挣扎着从他身下翻出,难受地拍了拍胸口。 秦恭的酒量她是知道的,海量,罕有醉时。往年多少酒都灌不倒他,这次倒是来了个能人,把他也给喝倒了。 秦恭手中经办的那桩前朝皇子遗案,进展停滞,症结在于前朝倾覆时,一把焚宫大火将殿中物事烧得片纸不留,这唯一逃亡的皇子所有画像尽毁,无人知其相貌,查证如大海捞针,先前虽有人声称见过,却也只瞧见个模糊背影,只道那身影并不文弱,观其体态步履,倒似是个习武之人。 秦恭在外夙夜匪懈,府里同样忙得如同沸水,温棠则在府中帮着婆母一同主持中馈,盘查府库,采买添置,应酬往来,桩桩件件,加之秦恭生辰在即,各府道贺的礼单如同流水般涌入府门,名帖礼单堆满了偏厅的桌案。上至管事,下至洒扫仆役,人人皆是脚不沾地。 幸得一场夜雨骤至,驱散了连日盘踞不去的闷热,空气里沁着一丝难得的清凉。 檐角雨滴断续,窗外鸟鸣清脆。 温棠早早起身,略作梳洗,绾了个简单的髻,在偏厅里核对礼单。 “大奶奶,这是御史台云大人府上呈来的贺礼单子。” 周婆子在一旁捧着账册。 “这是,伯府送来的贺礼。” 伯府也就是温棠那个伯爷父亲送过来的。 周婆子有些不想往上面记,尤其看到礼单后头还跟着缀上的另一个名字时。 周婆子指指点点,“她那夫婿也赶着来送礼,怎就管不住自家娘子?” 哪有成婚妇人还将前未婚夫的信物拿出来招摇的道理。 “大嫂安好。” 周婆子还没愤慨完,就听见小姑奶奶的声音传了过来,周婆子的脸登时拉得老长。 秦若月一身簇新的鹅黄罗衫,心情显然极佳,她走过来,难得规规矩矩地向温棠福身行礼问安。 她说,“嫂嫂忙着点收贺礼呢?” 周婆子回,“是啊,四姑娘。” “可曾看到知意姐姐送来的那份?” 她说着就探头过来,伸手欲翻,被周婆子一下子就给账本抽走了,秦若月扑了个空。 “四姑娘,我们府的大小姐早已出嫁。送礼,自然是以她夫家或父家的名义,您哪,说话仔细着些体统分寸。” 第11章 “慎言。” 省得哪天出去被人打满头包。 秦若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睨着周婆子,“我这不是替嫂嫂着想么,前儿我约知意姐姐进府叙旧,她夫婿把生意做到京城来了,铺子开得不少,有几家铺子,就离着兄长的官衙不远,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难免不碰上。” 周婆子想拿个笤帚给她扫出去。 秦若月今日似乎有了点讨人嫌的自知之明,没等周婆子去扫她,便自个儿站起身,“嫂嫂忙着”,扭身走了。 沿着湿漉漉的青石板小径, 她身后跟着的,是这段时日最得她看重的丫鬟银珠。 银珠觑着四下无人,紧赶两步凑近秦若月,“小姐,奴婢费了好大功夫,总算打听实了。章状元郎确已抵京,大爷生辰宴那日,他必定在受邀之列。” “到那时候,您便可以探探虚实了。” 银珠跟在她后面,然后欲言又止。在这深宅大院里,想探听府外男子的消息,谈何容易?重重门禁,规矩森严,丫鬟婆子们等闲不得外出。她为了这点消息,不知费了多少心思,塞了不少体己银子,才勉强撬开守门小厮的嘴,得来些零星的消息。 秦若月却没工夫去理会奴才心里的那点小盘算。 她低垂着头,耳尖热烫,好半晌才重新抬起头, “他真长那副模样?” 扬声出口,秦若月语气娇纵,脸颊却飞红。 第11章 浓密的绿叶承不住晶莹的露珠,偶尔滴落,在青石板上溅开细小的水花。 丫鬟银珠手里面拿着小像,然后小心翼翼地卷起,塞进袖袋深处。 石板路上,主仆两人的身影越走越远。 厅内,冰鉴冒着凉气。 温棠翻动着厚厚的礼单册页,国公府门第显赫,姻亲故旧,同僚下属,地方官员,乃至有求于府上的皇商富户,林林总总不下数百家送了礼来,继续看了半个时辰,方才完成今日的清点。 周婆子手脚麻利地收拾笔墨,适时奉上一盏刚沏好的杭白菊解暑佳茗。 然后周婆子捧着茶盘,亦步亦趋跟在温棠身后往正屋走,嘴唇翕动了好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余下喉间压抑的咕哝声。 进了正屋,温棠在主位坐下,端起茶盏,目光掠过周婆子那张欲言又止,憋得通红的脸,叹了口气,也不拘束周婆子,直接让她把话说出来。 “有话就说吧。” 周婆子一口气急急吐了出来。 “我的大奶奶,您听我一句劝,这几日,说什么也得抽空去大爷官衙那头转上几趟。哪怕只露个面儿,送碗您亲手湃的冰镇酸梅汤过去也是好的。” “可万不能让那位占了先机,她和咱们大爷,那是打小就有的情分。” 大爷如今瞧着是稳重端方,可男人,哪个见了貌美的旧人不想去沾染几分,心里头不跟猫爪子挠似的。甭管白日里是个什么模样,夜里头,红帐掩落时,大爷不也跟大奶奶在帐子里缠缠绵绵。 周婆子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这年少就有点隐秘过往的两个人,哪能那么容易便放下过往,这情分,说断就断干净。虽说现在一个嫁人,一个娶妻,但在外面,有妇之夫和有夫之妇,久别重逢,干柴烈火,旧情复燃的戏码还少见么。 周婆子可谓用心良苦,“大奶奶,可不能由着她钻了空子,您不去露个脸,镇一镇,她怕不是要以为咱们府上好拿捏。” -- 温棠本想说若他真有此心,她还能捆着他不成,捆是捆不住的,闹更是下策。但看着周婆子急得满脸热汗,看的温棠都有些不忍心了。 周妈妈年纪大了,既要操她娘的心,又要操她的心,几十年了。 周婆子知道这是默许了,动作快得惊人,立刻转身出去安排马车,生怕自家大奶奶迟了一步。 —— 马车辚辚驶入喧嚣的市井, 温棠抬手,指尖轻轻挑开车帘一角,看向外面, 盛夏的日光,白花花地泼洒下来,通衢大道两旁,槐树茂密的枝叶筛下斑驳光点。叫卖声,讨价还价声,骡马的响鼻声混杂在一起。 车轮碾过石板路, 其实, 即便秦恭当真与旧日青梅重温旧梦,甚至做出将人迎进府的举动,按照常理,也无可能动摇她这明媒正娶正室的根本。 然而这是依循常理,倘若秦恭被旧情蒙了心窍,失了理智,或者是那位别有所图,她也需得未雨绸缪。 当初她虽是代嫁,但这桩姻缘,并非她处心积虑抢夺而来,她行事无愧于心。 马车行至一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最终停下。 然后车壁外传来一阵清晰的男子说话声,语调带着江南的口音,周婆子耳朵尖,立刻听出了是谁,嫌恶地啐了一口。她倒是没来,她那晦气的男人倒先上门现眼了。 温棠也听出了这是那个从江南来的富商的声音, 她若有所思,然后抬头看周婆子,“他叫什么名字?” “名唤显年?”温棠照着上次做的那个乱七八糟梦里面,温知意是这么叫她的夫婿的。 周婆子仿佛被塞了苍蝇般难受,道,“回大奶奶,那商贾大名儿唤作江道。” 温棠皱眉,然后问:“字显年不成?” 周婆子撩开撩开车帘一角,望向外头那个正站在一辆马车跟前的江南富商,答:“是字春生。”多不着调的名字,听着就不中听。 温棠顿了顿,可见梦不准,当不得真。 周婆子还在往外看,注意到那是辆官轿子,“大奶奶,前面停了顶官轿,”,她辨认官轿四角垂挂的流苏,“看规制像是大爷的同僚,咱们是不是稍候片刻。” 温棠此行低调,乘的是不带公府徽记的小轿。前方停着官员的轿子,里面坐着的便是外男。理应避让,避嫌。 那顶官轿就停在官衙大门斜对面不远处的树荫下,轿身宽大气派,四角挂着表明品级的流苏。几个穿着整齐号衣的轿夫和随从侍立在侧,虽在树荫下,也被蒸腾的地气烤得额头冒汗,衣领深色一片,显然已停留多时。 然后周婆子看见温知意的那个夫婿终于从轿子跟前离开了。 这时候,官衙朱漆大门沉重地开启。 几名青衣小帽的仆役率先鱼贯而出,中间簇拥着一个身穿官袍的男人,仆役们小心地引着他走向停在门旁一侧的官轿。 “走了吧?” 周婆子正对着那处看得出神,直到温棠又唤了两声,周婆子才恍然回神,忙转过头来。 温棠虽坐在马车里,但也能听到外面的动静,外面传来奴仆吆喝起轿的声音,以及官轿被抬起时的吱呀声,她的手放在轿帘那儿,准备打开往外面看一眼。 周婆子却出了声,“大奶奶,走了走了,那边轿子已经起了。” “咱们可以向前起行了。” 温棠收回手,目光落在周婆子略显仓皇的脸上,“嗯。” 周婆子朝着外面喊了一声,对着车夫用力打了个赶紧前行的手势。 车夫不敢怠慢,甩了个响鞭,车轮再次滚动,碾过石板路,官衙威严大门近在咫尺。 车内空间不大,却布置得极为舒适,锦缎软垫,紫檀小几,几上摆着一个盛满碎冰的琉璃盆,冰里湃着几片切好的西瓜和几颗晶莹的紫葡萄,旁边还有一壶温着的香片茶。 温棠拿起小几上的甜白瓷小盖碗,斟了一盏温温的香片,又拈起一块精致小巧的荷花糕,一同递到周婆子手边,“周妈妈,别心焦了。” “该来的,躲也躲不过去。” “难道日后大爷身边但凡出现个把女子,老太太那边稍一提纳妾的话头,你都要急得像这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不成?” 周婆子抬头,正好温棠往她嘴边递过香软的糕点。 她讷讷地张口,吃了几口,食之无味。 温棠又温言劝慰了几句。 周婆子在边上忙不迭地点头,却仍旧低着头,心事重重的模样。 第12章 伯府内室,浓重的草药味,丫鬟屏息侍立,大夫刚收回诊脉的手。 温知意倚在床头,脸色是未上妆暴露出的灰白。 门打开,她的夫婿回来了,大夫丫鬟退出去,室内只剩下他们两人。 他说,“外头还有几桩生意要理,人手也需重新调派。” 温知意:“生意人手,就是没有你的妻子吗?” 男子似乎觉得这话无理取闹,并未接言,只径自坐下,喝了口茶。 “整日就是生意,人手,真将自己当江南商人了。” 他的脸色,因为这句话变得不怎么好看,“慎言。” 温知意捧起药碗,小口小口地啜饮,脸上苍白,坐在她对面的夫婿照旧在那儿喝着茶。温知意突然起身,然后直接坐进他怀里,“夫君,你总在外面奔波,也在这小家里多待会儿可好,你成日在外,作为妻子,我惦念你。” 第12章 她头顶似乎有声低低的叹息,手摸了摸她的发,然后外面便传来下人喊他的声音,温知意还没在他怀里依偎片刻便被扶起来, “安心养着身体,莫要胡思乱想。” 外面的喊声歇了歇。 温知意却变了脸色,苍白的脸颊骤然涌上潮红,“急着出去,去见谁,女人?见比我康健的女人?” 男人似乎对她这种大起大落的情绪已经习惯,他面色依旧儒雅,没有因为妻子变的歇斯底里而发怒, 他只拍了拍她的手:“莫多想。” 还是简短的安慰,然后提步离去。 浓重的药味重新弥漫开来, 侍立角落的丫鬟面色惴惴,壮着胆子上前,“夫人?” 温知意急促地喘息,跌坐回冰冷的榻上,她陪了他四年,跟了他四年,籍籍无名的四年, 她的情绪有些破碎,根本不理会丫鬟的关心,自己在那儿出神,“错了,选错了……” “发展走向全错了……” 然后她突然抬头,对着空气上方盯着看,就像那儿有东西一样。 丫鬟下意识也抬头望去,却什么都没看见,倒是被温知意直勾勾盯着的状态吓了一大跳,忙上前搀扶,顺便把温着的药汁端到温知意嘴边。 好在温知意没有拒绝继续喝药。 丫鬟松口气,就见温知意喝完药后又抬起头,莫名比刚才有精神, “公府的宴会,定在哪一日?” 丫鬟,“是八月十五。” 温知意对镜子自照,镜子里面的女人貌美。 她摸上去,像抚摸一层精心绘就的画皮。 她问旁边的丫鬟这张脸漂亮吗。 丫鬟点头,搜肠刮肚。 -- 这边,温棠刚从官衙出来,身后,秦恭的心腹长随傅九躬身相送,态度极为恭敬。 方才温棠入内探望了正在处理公务的秦恭,温柔小意地让他喝清凉解暑的汤,劝他用了一盏冰糖银耳莲子羹,又亲手剥了几颗冰沁沁,晶莹剔透的冰镇荔枝送入他口中。临行前,更是不忘细细叮嘱傅九等人,务必要仔细伺候好大爷的身体,莫让暑热伤了根本。 周婆子跟在温棠身侧,脸上堆满了熨帖的笑意,适时补充道,“傅九兄弟,这大热天儿的,你们当差也辛苦,自个儿的身子骨也得顾惜着。大爷公务繁重,全赖你们这些得力人儿在旁用心。大奶奶心里头都惦记着呢,这阵子日日都会打发人送些冰镇的瓜果,清凉饮子,精致点心来,断不会短了大家的份例。” 其实往年酷暑,温棠亦是这般安排,既周全体贴地顾全了秦恭的需求,也从未薄待过他身边得力之人,便是衙署里寻常当值的,也能沾光得些消暑的甜头。 傅九又是一番诚挚的躬身道谢,等转身进官衙门的时候,几个傻大个堵在里面,他一进去,就纷纷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扭头, 傅九笑骂着挨个敲过去,“是你们能乱瞧的?” “那是大奶奶。” 几个大高个也不怵傅九,一看就是熟稔惯了,鬼鬼祟祟地从廊柱后探出头,“头儿,我刚进去送文书,就看见大爷侧头瞧着大奶奶,手上的卷宗都拿反了。” 另一个笑骂,“胡说什么呢?大人办公最是严肃。” “谁胡说了?真真的!我赌一顿酒!” “我也看见了,赌就赌!谁输谁去城门口胸口碎大石!” 几人笑闹着推搡成一团。 外面, 周婆子扶着温棠上马车。 周婆子心里头是十二分的满意,尤其是回想起方才在衙署内室所见,她心里就更满意了。 大奶奶低头为大爷剥着荔枝,然后将那莹白剔透的果肉用小银叉子托着,送到大爷唇边。 她站在边上看得分明,大爷虽手中还握着卷宗,但那视线却分明胶着在大奶奶身上。 不过,这也不稀奇,以她家大奶奶这般品貌,哪个男人见了,心肠能不软上几分? 然而,秦恭当夜并未归府。不仅这一夜,接连两三日,他都宿在了外头。 “大奶奶,这?” 傍晚,周婆子伺候着刚沐浴完毕的温棠从氤氲着水汽的净室出来。 温棠只穿着一件素纱寝衣,轻薄柔软。若依往常,她必要换上规整的常服,但方才秦恭那边已递了话,大爷今夜要很晚才能回来,这方便了她,乐得自在,图个清爽舒适。 铜镜里, 温棠面颊带着沐浴后的红晕,微湿的乌发松松挽起。 产育过两个孩子的身段终究与少女时不同了,穿上严实的正装和中衣时,尚能维持着端庄,换上轻薄纱衣,属于妇人的风韵便悄然流露。 少女时的她,身姿纤细轻盈,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如今为秦恭诞育一双儿女后,容颜虽精致如昔,眉梢眼角却多了一抹柔婉的媚意,腰肢仍是纤细,变化最显眼的是胸前,丰腴,饱满得将轻薄纱料撑起一道弧度。 周婆子对着镜子细细端详,无论怎么看,她家姑娘都是个挑不出错的大美人。 她忍不住又开始忧心, 温棠:“爷在外同官员应酬。” 自从秦恭前些日子破例为进京述职的官员设了接风宴后,这段时间,便时常在外应酬。秦恭位高权重,寻常人等根本入不了他的眼,等闲宴席根本请不动他,此番主动宴客并能让他连日作陪的人,必是入了他眼,颇为投契的。 但周婆子心里那点疑虑并未完全打消,多少男人在外头应酬,最后都“酬”到别处去了。 温棠看周婆子一眼就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她没再同她说,反而道,“快替我更衣吧,正厅那边还有喜事,耽搁不得。” 周婆子收敛心神,二房那边确实有喜,二爷新纳的姨娘肚子争气,进门不过数月便有了身孕。虽说二爷膝下已有二子二女,但他向来是个讲究排场的人,不拘是第几个孩子,都要热热闹闹地庆贺一番。 正厅里早已是笑语喧阗,满堂喜庆, 基本都是恭喜的声音,就连老太太都在那儿笑得合不拢嘴。对于公府这样的高门大户而言,添丁进口,子嗣昌隆永远是天大的喜事。 温棠进场时,二爷正揽着他那位小腹微隆的姨娘。 秦恭的胞弟跟他截然不同,二爷生的虽也高大,但气质风流,是京城有名的俊美探花郎,脸上常年带着笑。 温棠先向老太太和国公夫人行礼问安,又走到二爷面前,示意周婆子奉上备好的贺礼。一番礼数周全后,她方得空,目光在满堂女眷中逡巡。 没看见苏意,倒见三房的三奶奶捏着帕子,正倚在老太太身边说话。 “二嫂嫂怎得还不过来?” 三奶奶是秦若月的亲嫂子,她自然帮腔亲嫂嫂,“老祖宗,二嫂嫂可真是好福气,现下又多了个孩儿。” 温棠安静地听着。苏意确实是又多了个孩子,多了一个唤她母亲的孩子。 “你二嫂在库房亲自挑拣给孩子的贺礼,急什么,”上首的国公夫人淡淡开口,她语调温和,三奶奶和秦若月两人却噤了声。苏意是国公夫人的外甥女,她自然要护着。 老太太睨了国公夫人一眼。温棠适时上前,为两位长辈添上新茶。 在温棠斟茶的功夫,苏意着艳丽石榴红,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脸上笑意盈盈,挨个给长辈和温棠问了好,便径直走到那姨娘面前,亲亲热热地送上贺礼,对着那微隆的小腹说了好些吉祥话,惹的旁边站着的二爷要上前去拉过妻子的手,轻拍一拍,苏意给了他一记眼神,二爷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对着妻子赔笑。 苏意这才转向二爷,团扇轻摇,“恭喜二爷。” 二爷笑,立刻接话,高大的身影凑近她,低声道,“娘子同喜。” 宴席开锣,珍馐罗列。 时值盛夏,桌上是冰镇的瓜果,清爽的凉拌菜,精致的荷花酥,解暑的银耳汤,盛在甜白瓷碗盏里,琳琅满目。 丫鬟们捧着银壶,穿梭席间,为众人斟上冰镇过的,新酿的果子酒,清冽甘甜。 宴席将散, 温棠才寻了个由头从席间退下,到偏厅稍作透气,可让苏意逮着机会与温棠说话, “瞧见没?”苏意用团扇半掩着唇,朝三奶奶的方向努了努嘴,“席间三句不离她给三爷生的两个哥儿。”老夫人被她哄得高兴,当真吩咐人去把两个哥儿领来,给了他们一人一个沉甸甸的金锞子。 “就她得意,我如今可是有五个孩子的人了。” 说来也奇,二房夫妻感情甚笃,如胶似漆,可二爷膝下五个孩子没一个是苏意生的,苏意至今都没有跟二爷生下孩子。反观三房夫妻关系紧张,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闹,可三奶奶却接连生下两个哥儿。 温棠看着苏意明媚张扬的脸,一时间不知她今晚来迟,是不是真的在库房精挑细选,这安慰的话一下子堵住了。 倒是苏意安慰上她了。 第13章 苏意凑到温棠耳边上,“这几日,大表哥都没归家吧?我同二爷那儿打听了,是宴请要紧的官员。这种官宴上啊,最是少不了安排些唱曲儿的,弹琴的助兴。” 她家那个色胚的后院里,就有一个美人是这么助兴进来的。 “嫂子,我送你个新鲜玩意儿。” 温棠立刻想起那日她给她的话本,这东西也肯定非比寻常,想拒绝却又对上那含水色的杏眼,美人含愁的表情。 温棠被美貌晃了眼。 犹豫就会给人可趁之机。 有丫鬟捧上红木匣子过来,还有苏意悄悄的声音,“等大表哥夜里回来,给他看。” 第13章 檐角垂挂的灯笼晕开朦胧暖光,温棠这边跟苏意说着话, 宴席散后,一个小丫鬟引着个姑娘袅袅婷婷地走来,姑娘身段纤细,面容清秀可人,与方才宴席上依偎在二爷怀里的云姨娘有几分相似,年纪相仿,带着几分未谙世事的怯。 丫鬟上前禀告,说是老太太的吩咐,请大奶奶给这位表姑娘安排个住处。 姑娘懂规矩,不等温棠开口,便盈盈福下身去,声音清甜,“给大奶奶,二奶奶请安。” 苏意先开口,“是云姨娘家的表妹吧。” 云姨娘如今有了身子,刚报上去,她娘家的姨母知道了,特意让这位表姑娘进京来照应,年岁不过十六七,家里存的心思,无非是想借国公府的势,请老太太,太太,奶奶们帮着相看一门好亲事。 温棠笑着说,安心地在公府住下,自不会亏待,然后转头吩咐丫鬟姑娘安置到沁芳居,清静敞亮,离云姨娘住处不远不近,走动方便。 丫鬟应声引着姑娘告退。 等丫鬟把人带下去,苏意方才扭过头,对着温棠说,“瞧瞧,咱这真是一大家子,二爷要再多纳几个进来,怕是过不了两年,这园子里走动的一水儿全是表亲家的姑娘。” 这话虽有些打趣,但府里确实住了好几位表姑娘,多是待嫁之年,在府里住着,吃穿用度比正经小姐不差。 温棠又同苏意聊了会儿,才由周婆子扶着,慢慢往回走。方才席上饮了几盏冰镇的果子酒,入口清甜带着果香,凉沁沁的,脸颊如同敷了层薄薄的胭脂色,身上也懒懒地发热。 周婆子打起帘子,进屋子里, 周婆子扶着温棠在铺了细竹凉席的贵妃榻上坐下,嘟囔起刚才宴席上的事情,“方才席上,三房那位嘴皮子可没停,专拣老太太爱听的说,句句不离她那两个哥儿。” 老太太也顺着话头,说什么国公府子嗣昌盛是福气,男丁兴旺家业才稳,话里话外都是敲打。 “大奶奶,还得再添几个哥儿才是正经。” 淮哥儿虽好,终究单薄了些。将来兄弟间也好有个帮衬,这深宅大院里,儿子就是主母的腰杆子,多一个,位置就稳一分,淮哥儿的前程也多一分依仗。 这时,后头跟着的丫鬟报春捧着方才二奶奶塞来的个红木匣子进来, 周婆子走过去便要打开,温棠一抬手,“周妈妈,你先下去吧。” 周婆子看她也累了,便跟报春两个人退出去。 温棠揉了揉眉心,看着盒子,目光犹豫。 说是留给秦恭看的,那应该就是光明正大的东西。 她伸出手,准备打开检查一下, 手刚碰到,又有点迟疑,温棠疑惑地把脑袋越凑越近,鼻尖差一点就碰上了盒子, 然后她打开了, 温棠目光平静,是正常的东西,是一件衣衫。 她放心地把衣衫从匣中取出, 然后, 温棠盯着这个类似衣衫的东西看了很久, 能......叫衣衫吗? 轻软得几乎没有分量。 上半截是件巴掌大的肚兜样式,用细细的,艳红的丝带系着,正中匪夷所思地开了个浑圆的洞。 下半截连着一条短得惊人的薄纱裙,裙侧从腿根处就高高地开叉,轻纱薄如蝉翼,几乎能透出手指的纹理。 她下意识地拎起来,对着妆台上那面澄亮的铜镜,懵懂地比了比。 镜中人,香腮含春,雪肤花貌。 这要是穿上身,跟赤着有何区别? 穿上这个,就相当于没穿。 温棠:....... 给秦恭穿就更不可能了,他会直接把衣服撑破的。 唯一看过一次新奇话本,然后一直乖巧看千字文的温棠完全不能理解这是什么样的衣衫,但不影响她觉得这个有伤风化,还是赶紧收起来为好。 温棠脸有点烫,从镜子前面转身,想把东西塞回匣子,然后扭头就看见站在门口,挑帘而入的秦恭。 他朝着她的方向走过来。 温棠身后的铜镜倒映着一个高大的身影,笼罩着一个小巧的身影。 他什么时候站在门口的? 站在外面守夜的婆子在外面喊,“大奶奶,大爷回来了。” 温棠忙把手上的布料揉成一团,将那团艳色藏在身后,但是面前的人还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弄得温棠只能抬头看他,这一抬头,温棠心里长舒口气。 他的脸,很红,连耳尖都泛红。 浑身酒味。 然后她迟疑地,隐晦地往他下身看了一眼。下盘,略显不稳。 温棠熟悉他这个模样,喝多了。 还好。 温棠把那一团布料自然地放到旁边的小几上,然后扭过头,秦恭还站在原地,她绕到他面前,仰起脸,然后温柔地问安,“夫君,你回来了。” 秦恭没表情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温棠举起一根手指,声音放得极轻极软,如同哄着稚童,“夫君,这是何物?” 这下,他连眼神都吝于给她了,抬手重重揉了揉酒热发胀的额角,眉心紧蹙,表情沉沉的。 两人离得近了,他身上浓重的酒气便扑面而来,温棠谨慎地往后退了两步, 上一次他这般模样回来,便是沉默地杵在她面前,然后毫无预兆地整个砸下来,差点没把她压得背过气去。偏生这人喝酒断片,事后忘得一干二净,她连诉苦讨说辞的机会都没有,他一句“忘了”,便冷着脸出门了。 这次又喝多了。 温棠这回学聪明了,当机立断,直接走向门口,准备唤外间值夜的健壮婆子进来帮忙扶人。 “不用”,一个低沉沙哑得厉害的声音,突兀地在她身后响起。 “我自己进去沐浴。” 温棠开头还没反应过来,直到扭过头,看见秦恭抬头,对着她的方向,这才反应过来这句话是对着她说出来的。 “不必让人进来伺候。” 他重复了一遍。 声音虽然低沉沙哑,但是说话条理清晰,声音也很清晰。 温棠慢慢地转过身来,秦恭已经仰起头,伸手解脖颈处的领扣,然后把官袍脱了下来,接着是里面月白色的中衣,也被他三两下扯开,放在小几上,露出线条紧实的胸膛和臂膀。 小几上,秦恭的衣服,揉成一团的艳色薄纱,肚兜上那根细细的,鲜红的系带搭落在秦恭深色的外袍上。 秦恭已除去了中衣,赤着上身。 他不是喝多了吗? 可是条理清晰的说话和脱衣的动作,怎么都不是一个喝醉的人能干出来的。 温棠后知后觉, 他没喝多。 “爷,先喝口茶润润酒气?”温棠凑过去。 秦恭手正放在腰带上,闻言抬头,看了她一眼, “我给您宽衣。” 温棠把茶盏放下来,直接上前,头都不抬,像往常为他宽衣一样,手伸向秦恭腰带,跟他正扯着腰带的滚热大手碰了个正着。 温棠悄悄地抬起头,类似气音,“夫君,你喝醉了吗?” 她的声音放的很轻。 没有回应,果然还是喝多了。 温棠继续去解他的腰带,但是解了一下,没解动。 “没有。”他说。 第14章 温棠*觉得很尴尬,于是趁着秦恭进去沐浴的功夫,她唤了外间的乳母把两个孩子抱进来, 她每晚要歇息时,会先去看看两个孩子,今日事冗,还没看过孩子,而且这几日晚上秦恭都没有回来,两个孩子总得让亲生父亲瞧瞧。 乳母很快便抱着两个裹在柔软锦被里的娃娃进来, 夏姐儿是个闲不住的,咿咿呀呀地挥舞着小胳膊小腿儿,踢蹬着空气,一见娘亲,乌溜溜的大眼睛立刻弯成了月牙,咧开没牙的小嘴咯咯直笑。 一旁的淮哥儿则安静得多,只是睁着乌黑的大眼睛,有点好奇地往屋子里面看,看了一圈就开始耷拉着眼皮,温棠亲亲抱抱了一下两个孩子。 “两个乖宝宝。” 她坐在榻上低声逗弄,两个孩子被哄得开心,争先恐后地要娘亲抱抱。 闹了会儿,秦恭绕过屏风出来,他走过来,温棠侧身,给他腾出地方,让他也好好地看一看两个孩子,他平时公务繁忙,跟孩子亲近的时间,大多就挤在这深更半夜的一小会儿。 第14章 秦恭坐下来,跟两个孩子对上视线。 夏姐儿好奇地歪着小脑袋,淮哥儿打哈欠,兴趣缺缺。 然后夏姐儿喜新厌旧,没过一会儿就伸手想要娘亲抱她, 只是她一伸手,秦恭就把她抱起来了,夏姐儿懵了。 淮哥儿好像也不困了,睁着看热闹的眼睛,秦恭另一只手臂一伸,把淮哥儿也捞了起来。 两个娃娃愣了片刻,随即咿咿呀呀地交流起来。 秦恭简短地哄了他们几句,两个孩子好奇地探索着父亲的下巴和衣襟。 后来,温棠看几个人也相处得差不多,便不再打扰两个孩子睡觉,示意乳母将孩子抱回安睡。 门轻轻关上,孩子稚嫩的咿呀声一下子没了,屋里又变得死静死静的。 温棠早就让人准备的醒酒汤就放在旁边的小桌子上,她转过身,清了清嗓子,余光往小几上那儿瞥了一眼,上面乱七八糟的东西已经被收走了。 她转过身,面对秦恭,专门挑了些府里的事说,“爷,您这几日在外头忙,府里倒有些事。二房那边又添喜了,二爷新纳的姨娘诊出了身孕,老祖宗和母亲都高兴,今晚特意设了小宴。” “嗯,按例多备些礼送去。” “那是自然。”温棠应道。 然后两人就这个话题的讨论就这么结束了,也是,二房接二连三生孩子,早就不新鲜了。 话题没了,温棠就想上榻睡了,帘帐一放,被衾一掩,也就不必再对着他的冷脸。 温棠,“爷,您连日在外应酬,定是乏了。今儿难得回来早些,早点安置吧。” 窗外漆黑一片,唯有远处隐约传来模糊的打更梆子声,悠悠荡荡。 守夜的婆子轻手轻脚地进来,把蜡烛一盏盏灭了。 温棠习惯性地挪到床榻最里侧,天热,床榻四角都置了盛满冰块的大铜盆,温棠其实想睡到外侧,外侧更凉快些。 在黑暗里,她平躺着,秦恭在脱衣裳,窸窸窣窣的脱衣裳声音过后,温棠没往边上看,身边床榻微微一沉,他上榻了。 温棠默默又往里侧挪了寸许。 “夏姐儿夜里可还哭闹了?” 难得的,今晚上是他开口问话。 温棠知道他问的是前几日夏姐儿夜里不肯睡,哭闹不休的事。不过这几日,夏姐儿乖巧许多,与新来的乳母投缘,起先晚上还象征性哼唧几声,然后哭一会儿,乳母就喂她吃,又再哭几声,边哭边吃,最后彻底安生了。 温棠照实话说,“夏姐儿很乖。” 黑暗里,秦恭的声音沉沉的,但温棠也辨认出他“嗯”了一声。 话又没了,温棠琢磨着应该可以就寝了,但是她又感觉旁边的秦恭好像还没睡着。 温棠翻了个身,他身上的酒气现在已经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清香味儿,应该是沐浴的时候,用了她的茉莉花。 温棠,“爷,夏姐儿和淮哥儿都懂事,您在外安心公务便是,家里的事不必挂心。” “这几日,并非公务,是几个官员要离京办差,赶不及我生辰,来不了府上,便提前贺了。” 原来不是在外忙碌,是在外面接受同僚的提前祝寿,推杯换盏,听曲儿。 今日在宴席上一直周旋的温棠,觉得秦恭的日子过得着实不错。 她又翻了个身,不再面对他,平躺着。 “老祖宗将秦若月的婚事交予你操办,她可有满意的人选,你可挑中了?”他问。 提及自己手底下要交差的事情,温棠心思活络,秦恭的心思素来只在政务上,家中琐事,不过是过问几句,物质不短缺便罢,更不要提府内女眷婚嫁这等内帷事,他能注意到秦若月的婚事,还问她有没有挑中合适的人,应该是他心里有打算。 两姓结亲,从来不看男女两情,而看权与利。 她说,“前些日子已将老太太圈定的几家公子名帖让四妹妹过目了,四姑娘似乎尚未有特别钟意的人。” “爷心里可是有了人选?可是这几日宴席上见过的青年才俊。”她试探着问,心中已有了七八分猜测。 “若得爷相中合适人选,可真是解了我的燃眉之急。” 温棠这话真心实意,若秦恭这位长兄亲自敲定人选,她省心省力,老太太那边也绝无二话,皆大欢喜。 “老太太说了,家世人品,相貌才学,样样都需出挑拔尖才行。”她补充道,点明要求。 “自然样样都好。”秦恭对对方颇为赞赏,出身高门,虽是公府庶出,生母低微,早年一直养在外头,却凭一身才学青云直上,高中状元,在家族重嫡重长轻庶的倾轧下,凭外放江南的卓著政绩重返京畿,前途无量。 秦恭顿了顿,声音里透出一丝考量,“只是她的性子不适合,恐相配不上。” 温棠琢磨了会儿,“五姑娘也到了议亲的年纪,五姑娘性子温婉,如何?” 秦恭并没有应答,温棠估摸着他还是觉得生母来自清河望族的秦若月更合适。 温棠,“爷不必过于忧心。四姑娘如今在府中自在惯了,性子是活泼些,但女儿家有了心上人,自然懂得收敛心性,学着端庄持重。来日方长,未必不能成为一位合格的主母。” 秦恭侧头看了她一眼,接着,他极轻地“嗯”了一声,算是认可。 当年新婚夜的温氏,青涩懵懂,喝合卺酒时连头都不敢抬,需喜娘提点才怯怯抬眼,洞房时更是手足无措,连为他宽衣都不会,更遑论什么温言软语。 他原以为娶进门的妻子会一直这般胆小,但几年光景,温氏出落得周全,人前端庄持重,进退有度,人后却也懂得做小女儿情态,温婉小意,为他诞育了一双玉雪可爱的儿女。 温棠等了一会儿,见秦恭没再开口后,便安心下来,闭上眼睛,准备梦周公,只是刚闭上眼睛,他就翻身过来,在她耳边说,“二房那边如今虽有五个孩子,但全因二弟收纳的妾多,你不必比较。” 她没比较。 温棠话都没说出口,就被他堵住嘴,说不出话来,只能偶尔发出几声被撞碎的气音。 -- 翌日清晨,天光熹微, “大奶奶,这是今日需清点的礼单子。” 秦恭生辰宴的礼单名目上又添了几位。 小厮捧着厚厚一叠礼单展开,然后诵读。 周婆子站在温棠身后,心疼地用小玉锤为她轻轻捶着酸软的后腰。 “敬武公府。蜀锦十匹,南珠......” 周妈妈捶腰的动作忽地一顿。 “张状元。”小厮翻过一页,声音响亮。 “章状元?”周婆子愣了下。 小厮正念得入神,也跟着愣了一下,揉揉眼,目光从门外晃动的树影处收回,然后才对上周婆子有些惊讶的表情。 “章尧?”周妈妈抬头。 小厮听见了,他笑,“周妈妈,您听岔了,这位是今科新晋的张极张状元,可不是那位名动京华的章尧章状元啊。” “张极啊?”周婆子这才回过神,讪讪地笑了笑,轻轻拍了下自己的嘴,“瞧我,没搞清楚。” 小厮在前面也笑了,“不怪周妈妈,周妈妈经常居在内宅,听得多的自然是章状元的名头。这状元郎三年一出,京城里头,最不缺的就是人才。一个状元名号,搁在别处金贵,搁在咱们这儿,还真不算稀罕。可章状元不同,三元及第,殿试策论,才惊四座,以至于坊间一提这个音的姓氏,都认为是章尧状元,章状元长,章状元短的。本朝前面出过的几个张状元,连同今年的新科张状元,都因着这同音的姓氏,被衬得黯淡。” “他如今是炙手可热的新贵......” 周妈妈显然对这位大人物如何发迹兴趣不大,只催促小厮继续往下念。 温棠一直安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这会儿才淡淡开口,“继续念吧。” 小厮赶紧收住话头,打起精神继续往下报名单,“是,通政使......” -- 小路这边,林荫道里钻出个身影,看身形打扮是个丫鬟,她径直朝着四姑娘那边走, 这丫鬟是银珠,好不容易在偏厅那儿打听完消息回来,脸上带着藏不住的高兴劲儿。 秦若月吃着丫鬟喂过来的葡萄,问:“当真来?” 银珠点头,在偏厅听得真真儿的,礼单上章状元这三个字都报上来了,再说了,按常理,他如今回京办事,国公府大爷生辰宴,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谁不得来露个脸? 旁边的小丫鬟阿喜脸上还是有点担心,小声说,“小姐,那毕竟是外男,私下里......” 银珠不以为然,“当今的小公主,前几年不也托人递过心意,小姐,这事您是知道的。再说了,京中高门里,难道没有大家闺秀与才子私下里递个诗稿,传个书信,成就佳话的?远的不说,就说那......” 秦若月自然知道小公主的事,小公主几年前确实在私下里说过有钟意的人选,对方文采斐然,名声远扬,后来却不了了之,为此还闭门谢客了好一阵子。 第15章 今年,小公主却又欢欢喜喜地露面了,而这位章状元,恰恰也是今年回京。 公主都私下结交,她为什么不能。 银珠,“刚开始自然不能太显山露水。小姐不妨,先从诗词唱和开始。” “待大爷生辰宴那日,温家大小姐也会来,她可是才女,又是您的手帕交,有她帮着递个诗笺子,岂不是风雅至极。” 第15章 日头渐渐毒辣起来,白晃晃地悬在当空。 前面小厮的报数声渐渐嘶哑,终于清点完毕。 温棠让周婆子带他下去喝碗凉茶,再赏了二钱银子,小厮千恩万谢,乐呵呵地捧着银子下去。 然后周婆子吩咐旁边的丫鬟端上酥山,里头有酥油,蜂蜜,冰屑,点缀红樱桃,薄荷叶,还让丫鬟端上井水湃过的水晶梨,水珠沿着光滑的梨皮滚落,滴在青瓷盘上。 温棠用银匙舀了一点冰凉的酥山入口,略用了些,她便起身,与周婆子闲话着府中庶务,沿着抄手游廊往园子深处走去。 廊外芭蕉叶卷,紫兰花蔫,暑气蒸腾。 两人正说着明日采买冰块的份例,前方回廊拐角处,一个纤细的身影匆匆而来,险些撞上。 温棠抬眼望去,来人却像受惊的雀儿,猛地低下头,手中一方素白帕子紧紧捂住了下半张脸,只露出绯红的耳根和颈侧肌肤。 “站住,哪个院里的,这般莽撞。”周婆子一步上前,声音带着管事嬷嬷的威严。 那人这才慢吞吞抬头,却又飞快把头低下,就这一眼,温棠认出这是昨天那个云姨娘家带来的表姑娘。 “给大奶奶请安。” 她声音很小地跟温棠问过安,然后踩着碎步匆匆离开。 她前脚刚离开,温棠抬起头,跟周婆子在廊下站定,不过一会儿的功夫, 园子月洞门处转出一个高大身影,秦长坤一身杭绸直裰,手持洒金折扇,一派贵公子的闲散气派,但看见温棠,便守礼地上前,笑着问大嫂安。 温棠,“二爷安。” 他身上靠近了,有股脂粉味。 秦长坤又寒暄着问候长兄秦恭的近况。 园子另一角,太湖石堆叠的假山后。 傅九紧跟着自家主子爷秦恭从官衙回来,皇帝对秦恭的生辰历来格外看重,不仅特批三日休沐,赏赐更是流水般抬进了国公府,御笔亲书的匾额,更在早朝时,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感叹,“爱卿气度风仪,颇有朕年轻时的影子。”此言一出,不知引来多少艳羡,下朝时,几位大臣围着秦恭,赞他龙章凤姿,深得天眷,气度卓然。 他们这一番番奉承的话下来,傅九仔细琢磨着,自家爷眉眼间那股沉凝锐利,不怒自威的气势,确与御座上的圣上有几分神似,只是更疏冷。 傅九随着秦恭,沿着浓荫的青石小径往内院走。路径两旁古槐参天,投下大片清凉,一池碧荷在烈日下铺展,红鲤偶尔跃出水面,潺潺流水声。 刚绕过一丛翠竹,爷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 傅九差点一头撞了上去,好在平时身手好,及时站稳。 “爷?” 傅九从大爷身后探头,然后顺着望去,游廊下,是大奶奶,周婆子跟在旁边,笑容满面的二爷站在前边,大奶奶跟二爷有说有笑的。 傅九若有所思地挠了挠头,然后主动上前去问大奶奶安。 秦长坤是正对着自家大哥的,一抬头就看见自家大哥站在前头,当即眉开眼笑,笑容愈加灿烂。 他拱手,“请大人安。” 温棠也转过身来,知道秦恭的批假下来了,年年生辰得此恩典,确是独一份的圣眷。 温棠走到秦恭身边,他侧头,看了她一眼,然后对着秦长坤淡淡颔首。 秦长坤的目光在兄嫂之间转了个来回,笑容里带上几分促狭的意味深长,极有眼色地拱手离开。 “爷,休假几日?” “三日。”他答。 虽是休沐,他日程依旧排得满,首要是去给老祖宗和父母请安。温棠作为妻子,自然要同行。 两人先至老太太处问安尽孝,略坐片刻,便转回国公爷和国公夫人居住的正院。 只是两个人刚站在门口,就听到里边喧哗的声音。 是国公爷和国公夫人吵起架了。 两个婆子守在门口,尴尬地望了一眼前来拜访的夫妻两人。 温棠面露犹豫,为人子媳,撞见公婆争执,进去不是,不进去请安也不是。 然而秦恭很显然,不为外物所扰,他示意婆子进去通传。 她极轻地扯了一下秦恭的袖口,秦恭脚步未停,仿佛没感觉到,温棠又略用力扯了一下,抬眼望去,才发现秦恭正低头看着她,眼神询问。 温棠压低声音,“午后再来吧。” 只是她刚说完这句话,两个婆子便从里面出来,躬身请他们进去。 进去后,能感觉到屋内气氛凝滞。 国公爷面红耳赤地坐在侧旁的椅子上,倒是国公夫人端坐上首,面色温婉如常,见他们进来,立刻含笑吩咐丫鬟婆子看茶。 夫妻二人齐声道了父亲母亲安。 国公夫人笑容和煦,连声招呼他们落座,闲话家常。 她先是关切温棠,嘱咐生辰宴不必铺张,低调简朴即可,又言明会让二奶奶,三奶奶一同帮衬。接着转向秦恭,殷殷叮嘱他在外处理公务务必爱惜身体,莫要过于操劳。 一时之间,三人言笑晏晏,国公爷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桌子旁边。 国公夫人察觉温棠的视线,展颜一笑,“不过拌了几句嘴,当不得真。国公爷何等胸襟?海纳百川,岂会同我这妇道人家计较?”她眼波流转,笑盈盈望向丈夫,“秦老大人,您说是不是?” 国公爷其实并不老,单看几个儿女的品貌,便知他年轻时必是英武不凡,他武将出身,身量极高,背影挺拔如松,自有一股迫人气势,至于为何是“背影”?皆因他生了张圆润的娃娃脸,衬着一双黑亮的圆眼。 老国公觉得不能再在这个屋子里坐下去了,他迟早要被这妇人活活气煞。 “父亲。”秦恭抬头。 背着手,走到门口的国公爷又慢吞吞扭回头,声音威严,“嗯。” “听你母亲的,生辰宴从简,在外办公,亦当谨言慎行,通晓人情世故。” 秦恭点头,国公夫人又拉着温棠的手絮絮嘱咐了好一会儿,才放小夫妻俩回去。 国公夫人心里颇为满足,坐下来喝着茶,还是老大夫妻俩最是懂事可心。 国公夫人喝了口茶后,发现国公爷竟还杵在屋子中央,国公爷不走了,转过身,又坐了下来,憋了半天,说了句:“不与妇人计较。” 还以为他要说什么,国公夫人懒得再理会,随手拿起桌上团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皇上年年雷打不动地在恭儿生辰时赐下重礼,小公主的礼也紧随其后,还嫌不够招摇么?” “今年竟是连“恭儿肖似他”这句话都说出来了。” 国公夫人对这事极其不满意,也是因为这件事才跟国公爷吵起来。 “你不会驳回去?”国公夫人睨他。 国公爷这会儿没急着说话,反倒沉默良久,然后才慢慢道,“毕竟恭儿是……” “是什么是?”国公夫人不耐地打断,“他是你的孩儿,你要管。” 国公夫人似已厌倦这个话题,起身带着两个婆子径直进了内室。国公爷站在原地,娃娃脸上满是愁苦。 反了,真是反了(;′⌒`) -- 温棠跟秦恭回来,周婆子忙指挥丫鬟奉上温热的茶水。 秦恭这休假的第一日,显然也没打算真闲着,他略饮了口茶,便起身径直去了书房。 温棠看向侍立一旁的傅九,“大爷可用了早膳?” 傅九躬身,“回大奶奶,爷在官衙草草用了些点心。” 温棠点点头,吩咐道,“去小厨房,让她们备一碗鸡丝粥,几样清爽小菜,酱瓜条儿,香油拌笋丝,腐乳,再配一碟油卷,给大爷送去书房。” 温棠处理完府中几件紧要府务,又去厢房看了看两个孩子。待忙完这些,日头已升得老高,暑气更盛。 她换了身夏衫,带着周婆子往二奶奶苏意那儿去。 苏意的院子花团锦簇,花圃里各色月季,茉莉,栀子开得正热闹,香气馥郁,在热风中氤氲。 抄手游廊下挂着细竹帘和驱虫的香囊。 苏意正坐在紫藤架下的玉桌旁,听闻丫鬟通报,搁下手中的笔,笑盈盈地起身相迎。 她今日穿了件石榴红,配着月白裙子,明艳照人。 温棠走近,见桌上铺着宣纸,旁边还放着颜料碟子,“在作画?”温棠笑问。 她知道苏意性子活泼,爱好颇多,丹青便是其一。 苏意摇着团扇,“哪儿呀,是秦长坤那厮,今儿不知哪根筋搭错了,非缠着要给我画像,”她朝桌上努努嘴,“这不,刚画了一半,听说大哥找他,撂下笔就跑了。” 第16章 她指了指桌上的画作。 温棠走近细看,画上正是苏意本人,懒懒倚在花丛旁的白玉圆凳上,手托香腮,笑靥如花,笔触细腻,神态捕捉得极是传神。 “二爷画得倒是有心。”温棠赞道。 苏意却不以为然,团扇摇得呼呼响,“谁稀罕他画,托了大表哥的福,他今日也得了闲,才有功夫来折腾我。”语气是嫌弃的。 旁边丫鬟奉上用冰湃过的牛乳茶,温棠用了一口,苏意则用小银匙缓缓搅动着杯中乳酪。 温棠想到早晨园中那一幕,斟酌着把事情婉转地提了一遍, 苏意捧着牛乳茶,尝了几口,“他敢。” “真当公爹的鞭子是摆设?抽一顿就老实了。” 苏意对那个风流种子真是头疼,还说他今儿怎么这么心情好,非要给她作画,原来是做了亏心事。 这个丢脸玩意儿。 苏意是这么想的,然后也就这么说出来了,“丢脸玩意儿。” -- 日头高照, 书房里,秦长坤毫无预兆地对着空处打了个文雅的喷嚏,然后揉了揉鼻子,刚抬起头,便对上长兄秦恭不豫的目光。 秦长坤牙疼,本来他好不容易休息几日,跟娘子正作画,说着话,本在花荫下红袖添香,你侬我侬,偏被兄长揪来书房,对着这堆枯燥文书。 要他说,这难得的休息时刻,就要跟自己的娘子在一起。 他百无聊赖地摇着折扇,试图驱散这沉闷的空气。 案后的人眼皮一掀,秦长坤立刻规规矩矩放下扇子,正襟危坐。 案头文书堆积如山,他只得收敛心神,老实投入进去。 捱到快用午膳时分,外间傅九进来回话。 秦长坤从书卷堆里抬起他那双漂亮的桃花眼,精神一振,总算能脱身,他连忙起身告退。 案后的秦恭此时也起身,目光淡扫过一旁摇扇子的弟弟,象征性地问了一句,“可要在这处用饭。” “不用。多谢大哥。”秦长坤微笑作揖。 秦恭也不是真得要留他用饭,手一摆就让他走。 秦长坤眉开眼笑地摇着扇子往外走,经过傅九时,瞥见他手中捧着的银耳羹,不由感叹,“嫂嫂真是周全,处处想着大哥。”他脚步未停,又回头朝秦恭笑道,“兄长难得休沐,何苦埋首公务,也该多陪陪嫂嫂,赏花对弈,调弄丹青,方是情趣。” 秦恭仍在翻阅手中册子,头也不抬,“那是你。” 温氏不做小女儿姿态,端庄识大体,他亦非沉湎内帷之辈,时间当用于公务正事。 秦长坤觉得他没情调,然后扬长而去。 苏意在自己院中,慢悠悠啜着冰凉的牛乳茶,顺便等着自家丢脸玩意儿回来。 待丫鬟通报了一声,苏意面上笑容灿烂,上前去迎,“表哥~” “你回来了。” 秦长坤被娘子明媚笑容晃得半边身子都酥了,晕乎乎地任由苏意亲昵地搭上他脖颈。 他低头,声音低哑,神情认真,“表妹。” 苏意点头,待秦长坤低头,凑过来要亲她时,一把揪住他耳朵,“秦长坤,你这个丢脸玩意儿.......” “哎!冤枉,真冤枉......” 身后的丫鬟赶紧关上门,家丑不能外扬啊。 相较于二房那边的鸡飞狗跳,大房这边则显得格外宁静,甚至称得上沉寂。 秦恭休沐的第一日,几乎全耗在了书房里,不知在忙些什么,总之案牍劳形,直到戌时才舍得出来。 温棠已在暖阁榻上哄着孩子,见他进来,便示意乳母将孩子们抱下去歇息。 夜深烛灭。 两人心照不宣,一个默默挪向榻里侧,一个褪下外衫。 水到渠成间,温棠额间沁出细汗,伏在她身上的男人亦是气息粗重。 伴随着一声闷哼,温棠攥紧了身下的锦褥。事毕,二人去内室稍作盥洗,才重回榻上。 秦恭声音带着事后的微哑,“生辰宴照旧,往年如何,今年亦如何。” “嗯。”温棠低低应了一声。 翌日清晨,温棠难得睡了个懒觉。 朦胧间,耳边传来孩子咿咿呀呀的稚语。 她懒懒翻了个身,素手撩开床帐一角,晨光熹微中,秦恭一手抱着一个孩子。 夏姐儿在他臂弯里咯咯直笑,淮哥儿则咿咿呀呀地说着无人能懂的婴语,两只小脚丫还在父亲身上不安分地踢蹬着。 温棠起身的动静被秦恭察觉,他转过头来, 晨光中,她披散如瀑的长发,寝衣领口微松,露出一小截雪白的肩颈。 她睡眼惺忪,脸颊犹带着枕席压出的淡淡红痕。 望见他,她柔柔地笑了笑,秦恭薄唇稍抿。 这时候, 侍立在旁的周婆子突然低呼一声,眼睛瞪得溜圆,“淮哥儿,尿了......” 秦恭正中。 他手提着两个孩子,腿上一股温热迅速蔓延开来,根本躲不及,低头,对上自家儿子的视线, 小儿在对他瘪嘴,大有一副他敢开口,他就哭给他看的架势。 周婆子已经急急忙忙地指挥小丫鬟,“快拿尿布,还有大爷的替换衣裳,快着些。” 第16章 秦恭休假的第三日, 清晨, 淮哥儿因为昨儿晨尿的事情自闭了,小脑袋死死扎进乳母怀里,任谁哄也不肯露脸,只留下一个圆滚滚的后脑勺对着险恶的世界。 而秦恭不知道是不是被自己儿子刺激到了,早晨接手淮哥儿时,把两个人的距离拉得很远,惹得淮哥儿嚎啕大哭。 温棠还以为是孩子病了,结果掀开帘子出来,才发现是秦恭在抱孩子,孩子不舒服。 她赶忙让乳母接过来。 今日是秦恭的生辰宴,国公夫人体恤,嘱咐不必铺张,但简单二字落在秦府这等门第,亦是气象不凡。 府中处处透着清凉意趣。 回廊水榭边垂着纱,遮阳又添雅致,院中错落摆放着青瓷缸,新采的粉荷亭亭,翠萍浮水,缸内沉冰,凉气氤氲开来。 宴席设在宽敞的抱夏厅,厅门大开,与庭院景致融为一体。 男宾主桌设在厅内主位,女眷们则在侧翼的楼阁中设席,时令佳肴琳琅满目。 秦恭站在一众人中间,众人推杯换盏,话题绕不开公务,边务,朝中动向。 温棠作为主母,只在开席时随秦恭出来,向众人敬了杯酒,得体地寒暄几句。 厅内喧闹,酒气微醺。 她今日穿着天水碧的夏衫,衬得人如出水新荷,只是那杯酒下肚,酒量极差的她,脸上已浮起抹薄红, 温棠借口更衣,由周婆子扶着,悄悄退了出来,拐进厅旁一个相对僻静的庭院。 几丛翠竹掩映着一座四角小亭,亭畔引了活水,形成一小弯浅池,几尾锦鲤在莲叶下游弋。 此处虽僻静,却也非人迹罕至,只需绕过一段回廊,便是宴席中心。有官员,官员夫人来此小坐透气,或去亭子左边角上的小解房方便,或是拐到旁边的客房净手,喝茶,偷得片刻喘息。 风从水面拂过,带着湿润的凉意,吹散了几分温棠脸上的燥热。 她坐在亭中石凳上。 “大奶奶,用点这个压压酒气。”周婆子将一直端着的红漆托盘放下,上面是一盏精致的白瓷碗,碗中是冰镇的,清甜润喉的梨浆。 周婆子一边服侍温棠小口啜饮,“刚才我可瞧得分明,温知意跟她夫婿一块儿进来的时候,一个走在前头,一个落在后头,眼神都不带碰一下的。” 这话里的言外之意很明显,夫妻关系不和,周婆子是上了年纪的人,对于男女之间这点事,她自认能看出几分端倪来。 周婆子又说,“他们这次回京城,身边可是半个小主子的影儿都没见着,怕不是还没生养?” 温棠倒觉得温知意不生养并非奇事,自从几年前她撞伤了头,身体就完全虚弱下来,上次回一趟温府,看她那个弱不禁风的样子,像是随时都会倒下去。 旁边的周婆子自觉参透了他们夫妻两人貌合神离的真谛,她不愧是过来人。 “温二小姐?” 一道温润的嗓音,带着微哑,突兀地从斜对面的月洞门处传来。 周婆子警觉,立刻抬起头,侧身挡在温棠面前。 待看清来人面容,周婆子的眉头拧得更紧了,她不喜欢章家的人。 “真是温二小姐。”那人笑了笑。 对方连声喊了她两次,温棠站起身来,脸上因酒意泛起的薄红未褪,眼神却已恢复了惯常的清明疏离。 她隔着周婆子,微微颔首,“章大公子安。” 章明理笑,然后低咳了两声,他身形略显单薄,面色是久病之人的苍白,却无损那份世家浸润出的温雅气度。 旁边侍立的小厮奉上温热的参茶,他却摆摆手,目光依旧落在温棠身上,“经年未见,温二小姐风采更胜往昔。” 第17章 温棠不语,周婆子站出来,纠正,“章家大公子,我家小姐早已出阁,请称一声“秦大奶奶”才是正理。” 这左一句温二小姐,又一句温二小姐,不知晓的,还以为她家大奶奶跟他多相熟。 “抱歉,是在下唐突了。”章明理脸上笑容不变,从善如流地躬身一揖。 温棠神色依旧淡淡,只道,“大公子可是席间酒热?瞧着气色欠佳,此处风凉,不如去客房稍作歇息?”温棠叫来秦家的小厮,“引章大公子去东厢清静的客房歇息片刻,好生伺候汤水。” 这话表面上是体恤客人身体,实际是逐客令,不欲再谈。 章家的小厮表情微变,刚想开口,却被自家主子抬手止住,章明理温声:“大奶奶体恤,是我叨扰了。” 温棠点头,不再看他,由周婆子稳稳搀扶着,径直离开了小亭。 等温棠和周婆子走远了,章家的小厮这才开口,“这温二姑娘如今变化可真大,当初刚被接进京城时,说话还带着股浓得化不开的乡音,穿着打扮上不得台面,连头都不敢抬。现在倒好,通身的气派,跟换了个人似的,方才跟大公子您说话,那眼神,那语气,不卑不亢,半分怯懦也无。” 章明理又咳了几声,望着温棠离开的方向,脸上温润的笑意更深,“你不觉得,她如今这副神态气韵,倒跟一个人有几分神似么?” 小厮一下子就猜中主子说的是谁,“二公子?” 说完,小厮就面露厌恶,一个从乡下接回的庶子,这些年硬是处处压大公子一头,事事争先。 章明理声音轻得像叹息,“到底是差一点就成了夫妻的人。朝夕相对过,耳濡目染久了,性情上沾染些相似的影子,也不奇怪,你说,是不是。” 他抬着头,目光望向温棠离开的方向,失笑地摇了摇头。 庭院深深,翠竹掩映,荷风送爽。 回廊拐角,浓重阴影里,一道身影立在那儿。 傅九悄无声息地从主子身后侧身半步,紧皱着眉头,收回看向凉亭方向的目光。 他*小心觑了一眼自家主子的侧脸,大爷前襟湿了一大片,深色酒渍洇开,是方才席间不慎泼洒的,本是要引大爷来这边客房更衣的。 刚走过来,便看见他家大奶奶往前离开,傅九的目光再次扫过凉亭。 那是敬武公府的大公子,竟还站在原地,视线胶着在他家大奶奶方才离开的方向,如此孟浪。 傅九又抬头,自家主子爷脸色沉沉。 “ “前面是谁?”主子爷问。 傅九答,“章国公家的大公子。” “大理寺少卿的长兄。” 第17章 傅九在前引路, 廊前两人闻声转身,章明理眼风一扫,即刻看见了秦恭,他不改温润风范,上前两步,主动问好。 相较之下,秦恭的反应则冷淡许多。 他只略一颔首,目光在章明理面上掠过,眼神疏淡,“章公子吃醉了酒,还是下去好生歇着为好,不必在院子里逗留。” 章明理仍寒暄了几句昔日同窗旧事,然后就由赶上来的秦府仆从引去客房。 小径蜿蜒,竹影婆娑。 章明理身后,小厮忍不住低声咕哝,“秦大人,当真架子大。” 章明理,“简在帝心,自然有他的做派。” “可前几日,他还与章尧一同宴饮。” 小厮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失言,猛地噤声,垂下了头。 -- 傅九引着自家主子到了客房,让底下婆子去准备干净的衣裳。 婆子拿着衣裳进来,秦恭展开手臂,婆子小心服侍他穿上。 他侧身对镜整理衣襟,手指扣着襟前玉扣,“大奶奶现在何处?” 婆子答,“回大人,大奶奶方才在席上饮了几杯,有些不胜酒力,此刻应是周妈妈扶着回房歇息了。” “嗯”,秦恭整好衣襟,颔首,“着人去禀一声,让大奶奶不必再出来应酬,不过是个寻常宴饮,没那么多规矩。” “给大奶奶备好醒酒汤,再送些清淡吃食过去,拣她素日喜欢的呈上。” 婆子应“是”。 宴客厅内仍旧热闹,众人高声阔论。 倒是厅堂一角,几个慕名而来的新科进士略显拘束,根基犹虚,几杯酒下肚,神色方才活泛。 “张兄,贺你。”同窗笑。。 张极点头,一饮而尽,酒气将俊脸熏得泛红。 几位年轻人正慢慢活络起来,宴厅却在此时骤然一静。 这几位初来乍到的,下意识循着众人目光望去,有人率先认出,“是秦大人,竟往我们这边走来了,天大的体面。” 秦恭阔步而来,几位年轻人下意识地肃立如松。 “诸位皆天子门生,”那声音沉冷,“登科及第,不过起点。当日乾夕惕,他日为官临事,上报君恩,下酬己志。” 寥寥几句话,勉励之意顿生。 他们神情激动,躬身行礼,“谢大人教诲。” 秦恭又问了几句师承之类的话,考校了几句,方才离开。 直到秦大人身影不在,他们才松了口气,压抑的喜悦浮现出来。 “秦大人竟夸我才学好,前途可期!” “是说我等,你休要独占了去。”旁边人揶揄他。 “是我等都应砥砺前行,不负韶华。”青年热血,再次举盏。 张极亦觉心口滚烫,旁边一个喝得面红耳赤的同科凑过来,带着浓重的酒气,语带酸意地碰了碰他胳膊,“还是张兄命好啊,高中,立刻就有四品大员愿意榜下捉婿。有了岳家提携,这青云路可比咱们这些根基浅的人快上几重天。” “兄台休要胡言,功名取之有道,岂是靠裙带关系。”张极眉头微蹙,摇头正色。 那人已醉眼朦胧,笑,不依不饶,“你这小子,这可是京城,状元三年就能出一个,人才,如过江之鲫。你再慢慢熬资历,何年何月才能出头?有老丈人帮衬,你小子就偷着乐吧。”他边说边喷着酒沫,身体不自觉地往张极身上靠。 张极皱眉,伸手就想将他推开,斜里却递过来一方丝帕,清幽淡香随之飘来,张极被那若有似无的馨香恍了下神,抬起头,看到是秦府的丫鬟。 丫鬟,“张公子,擦擦。” 未等张极道谢,丫鬟已微屈膝,转身离去。 张极捏着帕子擦拭衣襟上的酒渍,余光却瞥见地上躺着一个精巧的香囊,是从那秦府丫鬟袖中滑落的,他下意识想开口唤人,却在看清香囊上绣着的小词时,动作顿了顿。 “若是有秦大人这等权贵做大舅子,那岂不是……” 席间不知哪个喝高了的,大着舌头开始胡言乱语。 旁边竟还有人接茬,“平步青云啊!” 张极身形一僵,几乎是鬼使神差地,趁着俯身整理衣摆的瞬间,捡起地上不明缘由而掉落的香囊,这个香囊不论是做工,还是上面题写的诗词,都不可能是出自一个丫鬟。 回廊幽深的拐角处, 银珠早已等得心焦如焚,她不住地踮脚张望,手指绞着帕子,心中把那恐办事不牢靠的小丫鬟骂了千百遍。 终于看到人影,她立刻冲上去一把拽住对方,压低声音急问,“东西呢?可到章状元手上了?” 小丫鬟被她吓了一跳,忙不迭点头,“银珠姐姐放心。我特意瞅准了,香囊就掉在张极状元脚边,他定然瞧见了。” 银珠悬着的心算是放下了,转瞬却蹙紧了眉头,“你说谁?” 丫鬟不明所以,“银珠姐姐,你放心,香囊确实是掉在状元脚边上儿。” “不是,你刚才说什么名?” 丫鬟讷讷,“就是张极状元啊,今年的新科状元。” “张极?”,银珠脑中“嗡”的一声,声音都尖利起来,“蠢东西,让你找的是章尧章状元!” 丫鬟懵了,可是席间确实就只有他一位状元。 银珠简直气急败坏,一把推开懵住的小丫鬟,她要回去跟小姐说,再想法子重新送一个香囊过去。 银珠转身就急匆匆往回跑,刚冲出拐角,差点撞上一人。 “诶,慢些!”,温知意轻呼一声,扶住廊柱稳住身形,看着银珠惊慌失措的样子,面露关切。 银珠此刻六神无主,又见方才为小姐出谋划策的温家小姐,顾不得许多,便将丫鬟做得蠢事,带着哭腔一股脑儿说了出来。 “那丫鬟说章状元不在席上。”温知意蹙眉,“香囊给错了人?” 她神色陡变,把银珠吓了一跳,温知意看着银珠叹了口气,“你现在这样冒冒失失进去回禀你家小姐,恐怕不妥。” “那香囊,从选料到刺绣,再到上面的诗词,哪一样不是若月亲力亲为,熬了几个日夜才成的?那份心意......若月的性子急躁,阿喜不过是不小心弄乱了她绣香囊用的金线,至今还下不来榻,你这消息......” 第18章 银珠脸色大变。 温知意安慰她,“莫慌。事已至此,与其惹若月,不如将错就错。待日后再寻个稳妥机会,重新送予章公子便是。” 她见银珠依旧惶惶不安,又柔声道,“方才你不是说,错给了今年的新科状元张极么?能高中状元,人品自然贵重,断不会拿着个小小香囊做什么文章。你且宽心,先去回话,就说事情已办妥。” 银珠惊慌地连连道谢,慌忙整理了一下鬓发和衣裙,这才急步向秦若月的院子奔去。 温知意独自立于小亭檐下,美丽面容精致,偏偏眼神淡漠。 她悠悠地转了身,在冰冷的石凳上坐下。 温棠自方才离席更衣后,便再没有回到席间,她是秦家大奶奶,自然有这份任性的资格。 其实她回京时,是真的想过放下与秦恭的旧日情分,所以才把平安锁给了温棠,盼着她能转交还给他,可是温棠定然言而无信,她是风光的秦家大奶奶,怎么会容忍夫君对别的女子还心有惦念。那平安锁,怕是早已被温棠随意丢弃了。 她与秦恭,是青梅竹马的情分,不是温棠这个妻子所能比得来的。 她不是想用平安锁挑拨他们的感情,而是她一出现,秦恭就会看向她。 “夫人,“是秦恭身边的小厮来了,“爷请您这边叙话。” 温知意抬眸,漾起了盈盈春水般的温柔,她窈窕起身,“有劳带路。” 他终究是念着她的,甚至不愿让她在这清冷角落多等片刻,便遣了人来请。 第18章 “撒手。” 前面一道火红身影在回廊里行走,偏偏后面跟着一个甩也甩不掉的狗尾巴。 “好表妹,小祖宗,你听我解释啊。” “我真没碰。”秦长坤急得额头冒汗,天地良心,他说没碰就真的没碰。 “她就是走路崴了,我若不扶,岂非看着她摔个实在?” 苏意瞥了眼秦长坤抓住她的手,他立刻松手,赔着笑,“真的。” 苏意哼笑,“那也真是奇了,昨儿你身边伺候的福禄,抱着那么大一摞册子,脚底打滑差点摔个四仰八叉,怎么不见秦大善人您上去扶一把?你那会儿眼睛是长头顶上了?” 秦长坤脸都憋红了,有理还说不清了。 他正想继续开口挽回自己的清白,前面的苏意却懒得听他说了,她扭头,等秦长坤脑袋凑到她边上,她嫌弃地一掌抵住他脑门,然后眼神疑惑地看向回廊另一端的岔路口。 苏意脸色变了变,秦长坤不明所以,还以为表妹终于肯听他解释了,巴巴地凑上去,却被苏意反手捂住了嘴。 她说,“往那边看,仔细瞧瞧,那是谁?” 秦长坤乖巧扭头,眯眼细瞧,“大哥身边的小厮。” “边上还跟着个女子......,瞧着身段”他话还没说完,就被苏意斜睨一眼,他委屈低头,“怎么了?” “果然,这乌鸦,真真是一般黑。” 就连大表哥这种清心寡欲,端方自持的人也不例外,那前面的女人不是温知意是谁,这人才刚回来,就迫不及待见面了? 苏意心头无名火烧起来,二话不说就跟了上去,惹得秦长坤边纠结自己不是乌鸦边追上去。 -- 小半个时辰后,回廊深处一处花木掩映的僻静角落。 苏意等了这么久,温知意方才从里面出来。 这下她可真没冤枉大表哥。 苏意面无表情地起身,转身便往温棠院子里去,秦长坤跟在后面追她。 苏意又猛地顿住脚步,不行,她得再观察观察,大表哥又不是秦长坤,要是弄错了,岂不是白白惹大嫂伤心。 苏意想着想着,脚步慢了下来,秦长坤赶紧跟上来,准备继续解释。 -- 宴席散尽,内院恢复宁静,只有远处隐约传来下人收拾碗盘的轻响。 内院里面, 温棠已经睡醒了,面颊还泛着酒后的薄红。 她酒量浅,席间不过略饮了几杯,此刻头还有些轻微的晕眩。 周婆子一直守在榻边,见她醒了,连忙端来一盏温热的清茶和一碟绿豆糕,绿豆糕是大爷那边吩咐人送过来的。 温棠接过周婆子递过来的凉帕子,擦了擦脸,才拈起一块绿豆糕,小口小口地吃着。 周婆子站在她身侧,刚才在园子里面碰到章家人起先把她吓了一跳,谁知道出去歇息一趟,会撞上以前的熟人啊。 看到章明理那张明显带病气的脸,周婆子有点唏嘘,身为章国公的长子,本该如她家大爷一般入仕为官,可却是个病秧子,这人身子骨一垮,再大的抱负也只能付诸东流了。 周婆子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也是,要不是他这个长子身体不好,章国公怕是一辈子都想不起,自己在乡野里还有个儿子。 上回在大爷官衙里见到的那个官员,果然是他,他倒是个运道好的,进城之后便高中,如今俨然是朝中新贵,浑然不是以前在田地里面干活的那个人了。 从前在村里,大夏天,日头毒辣。 一群庄稼汉在地里哼哧干活,他同样着布衣立于黄土垄上,握锄刨地,但个子高,皮肤冷白, 村里小媳妇经过,总会红着脸,偷瞥他几眼,那些一同干活的汉子就打趣他又白又嫩的,哪像个刨食的庄稼汉,合该是贵公子。 这本来是几个惫懒汉子带着酸气的浑话,哪知道还让这几个人给说中了。 还真是给他过上好日子了,早知道她家小姐那时候就不该大中午的给他送饭送水,打扇驱热,还拿新帕子给他擦汗,合该让他好好尝烈日黄土的滋味。 “想什么呢?” “这么出神?”温棠看着神情恍惚的周婆子。 她语气温柔,“可是累着了,快坐下来歇歇。” 周婆子低头,看见温棠面色红润,小口吃着糕点的模样,突然释怀了。 章尧是显赫了,可她的小姐也不差啊,嫁的是当朝位高权重的大爷,虽不敢说如何浓情蜜意,却也锦衣玉食,安稳尊贵,再不用过那乡间劳作的苦日子。 过去的人和事,就让它过去吧。 -- 秦恭的生辰宴过后,国公夫人体恤温棠操劳,免了她这几日的请安。 温棠本可偷得浮生几日闲,但是不知何种缘由,温知意跟她亲近起来,愣是接连给她一日一封书信,每次开口就是在忏悔她当年做的错事,她当年不该如此自私,为了自己而不顾及自己妹妹的幸福。 温棠看完第一封信:...... 这已是陈年旧谷子,偏偏她还要一遍遍翻出来晾晒。 若只是追忆忏悔倒也罢了,只是温知意还要在信中夹杂一两句她跟秦恭的过往,每次都是一笔带过,却又从不缺席。 温棠皱眉,耐着性子继续往下看,然后视线停留在信中的两个字上面,一顿,她折起信,交给一旁的周妈,“烧了。” “她的信,不必再收。” 不是忏悔,就是说往事。 温棠都有些好奇了,温知意,自家的日子不过了么? 伯府, 屋内药味依旧浓重,但倚在窗边圈椅上的温知意,脸色难得红润。 她握着笔,嘴角噙着笑。 都说少年情分最真,果真,还是他记挂着她。 自从上次在秦府匆匆见过一面后,秦恭便让人约她在酒楼厢房里会面,菜肴竟是她旧日的口味。 温知意怎能不感动,以至于后来秦恭问起她跟江道二人如何相识,如何生了情意时,她内心竟有了愧,吞吞吐吐,半遮半掩地将过往道出。 等她再抬起头时,见到的就是秦恭俊美脸上的愁容。 终究当年她逃婚,让温棠嫁给他,是她对不住他。 温知意面露愧疚,门口传来脚步声,她握笔的微顿,将桌上宣纸迅速收起来。 江道走了进来,“秦恭这些天,都问你什么了?”他开门见山。 江道脸上惯常的儒雅温和此刻不再,沉下脸来,俊美面容甚至略有阴霾。 温知意不答。 江道走过来,有力的手抚上她的双肩,“我在同你说话。” 肩上传来的微痛让温知意心头火起,她讥讽他,“吃味了?” 江道皱眉,温知意还在那儿自顾自地说,“我可不像你,专会偷摸着去会人。我先前问你去哪,你从不回答,可我哪次不是撞见你去找你那好妹妹去了?” “你别胡闹,燕燕是我妹,是我亲人。” “是亲生妹妹?不是,是情妹妹。” 江道骤然松开了手,居高临下,“你真是,无理取闹。” 温知意霍然站起身,声音陡然拔高,“是,我无理取闹,我就该识趣点,主动让位,让她名正言顺地登堂入室,做你的夫人,让她给你生孩子。” “我再问你一遍,秦恭问了你什么事,你,答了什么?”他语气很冷。 第19章 “记住,话绝不能乱答。你是在江南认识我的。我姓江,名江道,是个江南商人。” 温知意现在思绪混乱,哪里还听得清他在说什么,她的夫婿,吼她,在外面有女人,还要别的女人给他生孩子,她快疯了。 江道转身,掀帘而去,再不看她, 温知意流泪发抖,对着上方空气无声凝视,然后疯狂地翻出纸笔,紧接着继续在上面写下秦恭两个字,然后笔一顿,把那两个字划掉,重新写下四个字:正则哥哥。 等温棠再次收到温知意的信时,她正逗弄着摇篮里的一双儿女,对着两个孩子学小老虎叫,嗷呜嗷呜。 周婆子拿着信进来,“说是最后一封。” 温棠让乳母把孩子抱下去,这才分出心思看了眼信,目光掠过被墨迹涂改过的地方,信的内容依旧是那些弯弯绕绕的关心。 待看到最后一行, 温棠缓缓抬起头,周婆子赶紧凑过来,“怎么了?” 温棠抿唇,“去把近身伺候大爷沐浴的小厮叫来,我有话问。” 周婆子应声去了。 小厮很快被带来,老老实实地回答大奶奶的问题,“回大奶奶,爷前儿确实受了皮肉伤,是在外头办要紧公务时,遇着了歹人刺客,伤在小腹处,但不碍事,如今痂都落了。” “在哪个部位?”温棠皱眉,重复问。 小厮,“小腹那儿,但确实无碍。” 小厮刚说完就被周婆子挥退。 温棠手里拿着信,作为妻子,她都没留意这种堪称私密的位置,温知意怎么会知道? 温棠揉了揉眉心,周婆子见状,立刻弯下腰,附耳过去。 温棠侧头,“让人去打听清楚,生辰宴那天,除了明面上的应酬,大爷私下见过谁?” 做了什么? 第19章 是夜,夏虫低鸣 “爷,那夜的刺客找到了踪迹,但在底下人赶到的时候,立刻服毒,没来得及阻止。” 傅九顿了顿,“人,没了。” 秦恭走出官衙大门,手上还有方才从狱中沾染的血迹。 “人没拿住,还让人死了,办事不力,按照规矩罚。”秦恭从袖中抽出一方素帕,擦拭着血污,皱眉。 “秦大人。”官衙大门侧边的树影下,一顶官轿静静停驻,轿帘被一只骨节分明,肤色冷白的手掀起,一人着绯色官袍从中而出。 随行的仆从提着灯笼往边上让了让,昏黄灯影照映出男子昳丽的面容。 秦恭看见他,停下擦拭的手,“章大人方才归京,便如此勤勉,深夜至此?” “不敢当勤勉二字。”章尧拱手,“不过是职责所在。” “人死了,线断了。” 章尧上前一步,“虽断了,却也非全无线索,秦大人心中,不是已有人选了么?” 秦恭点了下头,算是对他这番话的认同。 “秦大人,今夜不妨同审完那要紧的犯人,然后再去临江楼小酌?这是京城新开的馆子,掌勺是江南水乡来的名厨,手艺别有一番滋味。” “我离京月余,甫一回来,倒时常想起前次与秦大人宴饮之乐。” “秦大人可愿赏光?” “章大人盛情,只是亥时已过,内子尚在家中相候。” 章尧恍然,抬手轻拍了下额头,“瞧我,竟忘了秦大人已是成家立室之人,娇妻稚子倚门相候,是我唐突了。” “那便不打扰秦大人阖家之乐了。”章尧笑着拱手施礼。 秦恭颔首,径直登上自家马车,傅九恭敬地向章尧行了一礼。 马车随即驶入沉沉夜色, 章家的小厮提着灯笼凑上前,觑着主子的脸色,“爷,您整日操劳,晚膳都未用。临江楼那边,酒菜都按吩咐备下了,都是江南的时令鲜物,酒也温上了,不如......” 小厮刚准备继续劝,便被章尧抬起的一只手止住, 灯笼昏黄的光晕在他脸上晃动,方才面对秦恭时的唇角笑意淡去,面容隐在浓重的夜色里,模糊不清。 过了良久, 他才吐出两个字,“回府。” 小厮赶紧上前掀开官轿帘,章尧坐上,小厮准备放下轿帘的时候, “秦恭之妻,哪户人家的,名叫什么?” 小厮一愣,他是新近才被提拔到爷身边伺候的,平日里这位主子总是唇角含笑,言语温和,对下人也是从不疾言厉色。可不知为何,小厮就是有些害怕主子。 现在表现的机会来了,小厮也不敢面露喜色,毕恭毕敬地回答:“秦家大爷是四年前同温家二小姐结的亲。” 这件事京城中无人不知,毕竟温家二小姐是顶替了嫡姐嫁过去的,当年也曾是坊间茶余饭后的谈资,后来是秦大爷雷霆手段,毫不手软地将几个为首的好事之人痛打,后来才无人敢胡乱传扬。 “名叫什么?”轿厢内传出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小厮低着头,“温家二小姐名温棠。” 话落,小厮莫名打了个寒颤,他悄悄抬眼,想问爷现在是否启程回府。 章尧隔着帘子睨了他一眼,小厮示意起轿。 轿身微晃,平稳地抬起。 轿厢内, 章尧仰着头,靠在冰冷的轿壁上,喉结滚动,他闭上眼,手指带着几分粗暴地扯开了紧扣的领口盘扣。 解开两粒扣子,他方才平复了气息, 章尧缓缓睁开狭长的眼眸,面色晦暗,“温,棠。” 差点忘了, 她嫁人了。 —— 亥时末的京城街道,空旷沉寂。 秦恭闭目养神,只是眉头一直皱着。 傅九是跟在大爷身边多年的老人了,如何看不出主子心绪不佳。连章大人相邀都断然拒绝。 怪就怪白日那位温家大小姐,正事不说,非日日说四年前她做错了,既害了大爷,又害了妹妹。 这些话听得傅九耳朵都快起茧子了,主子找她是正经的公务,结果刺客的事她半句不提,还万分关心主子的伤势,追问大奶奶可有好好照料。 想到这儿,傅九恨不得抽自己一嘴巴,不该跟她说大爷压根没跟大奶奶提伤,毕竟就是被刀锋蹭破了点皮,流了几滴血,这点小伤,大爷怎么会放在心上,何必说出来让大奶奶忧心。 结果这有关伤的话头一开,温知意更是止不住自己的话,张口闭口就是对不住大爷和大奶奶,最后竟是说出大奶奶当年是有婚约的,因为这事才不得不跟那人断了。 傅九当时站在边上,眼珠子都块瞪出来了,恨不得直接上去捂住她的嘴,偏偏她还在那儿声情并茂,没看见爷的脸色都黑如锅底了吗。 得亏了没指名道姓,要不傅九都为那倒霉鬼捏把汗。 傅九是真怕了这位温大小姐了,只想赶紧结案,什么叫害了大爷啊,大奶奶当年进城,那般温柔淳朴的好性情,谁相处了不觉得熨帖。 这几年,他作为贴身随从,怎么会看不出大爷稀罕大奶奶,依大爷的性子,若对一个人没半点心思,四年前大奶奶冒雨求上门的时候,大爷别说出去见了,连门都不会开,直接轰走了事,更遑论大爷不仅出去见了,还亲自吩咐人去照顾大奶奶病重的娘亲。 傅九摸了摸下巴, 四年前那天,大奶奶人瘦瘦小小的,对着大爷,红着眼眶相求时,大爷可稀罕了,目光愣是没从大奶奶身上挪走。 两人订亲后, 大爷更是金银珠玉,时新衣裳,南方鲜果,隔三差五便打发他傅九跑腿去送。 新婚那晚,更别提折腾到天蒙蒙亮,叫了多少回水。 “大爷,到了。”车夫的声音从外传来。 夜色浓重, 内院里,烛火融融。 报春走进来,“大奶奶,大爷回来了。” 温棠“嗯”了声,并未起身,她今日穿着家常软缎裙,乌发松松挽起,露出小截雪白颈子,手上拿着温知意给她的平安锁,准备待会给秦恭看。 门口的秦恭掀帘而入, 他站在门口,并未立刻进来,反而掀了眼皮,看着温棠。 好半晌,他才抬步进屋,温棠今日不伺候他,看见他进来了,便坐在椅上,端起手边微温的茶水,小口啜饮着。 秦恭自己伸手解扣子,解了两下竟没解开,眉头蹙起,烦躁顿生。 他又把目光看向温棠,这次不等她过来,他几步便跨到她面前,高大的身影带着压迫感笼罩下来。 “给我,宽衣。” 语气之理所当然,成功地让温棠对他侧目。 第20章 温棠眼睫微抬,看了他一眼,然后把手里的平安锁轻轻搁在桌上,又将它不着痕迹地向中央推了推,方才慢悠悠地站起身来。 他个头是真高,站在她面前,跟墙似的, 她伸手,慢慢地抚上他的衣扣,指尖先是若有似无地拂过他胸前微凉的扣,然后才顺着衣襟,向下滑动。 第20章 秦恭站在原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但清晰地觉得被妻子手碰到的地方有些痒, 他想说什么,偏偏妻子已经解开了第一颗扣子,指尖灵巧地向下探索,还偶尔抬眼看着他,秦恭喉结滚动了一下,方才回来时的燥消散些许。 温棠褪下他的外袍,搭在一旁的黄花梨衣架上,正要继续探向他中衣的系带,他微哑的声音响起,“我自己来。” 秦恭自己解衣裳,动作快了许多,很快上身就赤条条的。 温棠的目光往他下三路走,下腹那儿真有道浅的已经快看出颜色的痕迹。 她缓缓移开视线,顺手拿起桌上的青瓷茶壶,为秦恭斟满一碗茶水,“爷,进去洗澡前,先润润喉。” 秦恭拿起茶碗,仰头便灌,然后,全吐了出来。 “爷,怎么了?”温棠大惊失色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 嘴都烫麻了的秦恭想开口,额角青筋隐隐跳动,但一抬眼,看见妻子惊慌失措的神情,话到嘴边便又压了下去。 “......无事。”秦恭平静地放下手中茶盏,淡淡道。 温棠立刻转身,又稳稳地倒了一盏新的递给他,“夫君,刚才喝急了呛着,这回慢些。” 秦恭沉默地看着那盏新茶,不好当面拂了妻子的好意,伸手接过茶盏,然后转身将茶放在了离温棠最远的矮几上,背对着她道,“眼下不渴,先沐浴,待会出来再饮茶水。” “好。”温棠从善如流地应着,转过身去,舒适地在宽大的圈椅中坐下,然后把烫人的湿帕子从手心抽出来,随手搁在一旁,目光落回桌面,手伸过去拨弄了几下平安锁。 等秦恭沐浴出来的时候,乳母也把孩子抱进来了,两个孩子睡的正香,只是抱进来让主子看一眼。 秦恭穿着亵衣,走过去,用手碰了碰两个孩子肉嘟嘟的脸蛋, 都睡的很熟。 很好。 片刻后,他挥挥手,乳母悄声退下。 温棠仍坐在椅上,见他哄完孩子朝自己走来,她特意拈起那枚平安锁,纤长白皙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着红绳,翻转,缠绕。平安锁小巧精致,存在感极强。 她感觉到,他的视线落在这个平安锁上了。 “手不舒服?”他问。 温棠缠绕锁绳的动作一顿:...... “不舒服,让大夫过来看。” 他这是什么眼神? 温棠不跟他弯弯绕绕了,直直递到他眼前,“爷,这是平安锁。”还是你那青梅送来的。 秦恭坐了下来,目光这时才终于落在了平安锁上,端详了几息,然后看向温棠:“听下人嚼舌根了?不过刀尖擦破点皮,连伤都算不上,不必特意为此去求平安锁。” 秦恭总算知道方才他归家时,妻子为何一直心不在焉地坐在那儿,为他宽衣时动作缓慢得磨人,甚至错把滚烫的茶水递给他,他现在嘴里都是麻的。原来都是因为下人在她边上嚼舌根。秦恭根本没把这种划破点皮的痕迹叫伤口,曾经腹上那道险些要了他命的箭,血涌如泉,在乡野里求生,那才叫伤。 秦恭望着她手上的平安锁,又看了看妻子蹙眉,不赞同他说辞的模样,哑然,觉得她小题大做,但到底还是伸手接过平安锁。 温棠望着他动作随意得像接过一件寻常物件,一时间竟然分辨不出他是不是在装。 毕竟根据温知意的说辞,这是青梅竹马的信物,可是秦恭这种表现,倒更像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他在装? 这个念头刚升起就被她掐灭,秦恭是谁?何须在她面前作伪。 正思忖间,一双带着沐浴后温热湿气的大手猝不及防地穿过她膝弯,后背,猛地将她打横抱起,温棠条件反射地搂住了他的脖颈。 婆子适时进来,剪灭了烛芯。 昏暗里, 温棠被轻轻放在床榻里侧,旁边的秦恭窸窸窣窣地把自己的中衣脱掉,然后立刻翻身到妻子那儿,温棠被他压着。 温棠正想着事情,被他粗鲁的动作弄烦了,反正在夜里,他的脾性一向好得出奇,于是温棠不耐地屈起腿,踢在他结实的小腿肚上,刚踢上去,就好似摁到了什么开关一样, 刚才热情如火,意图明确的男人动作骤然一顿,然后就毫不犹豫地翻身下去了, 温棠身上骤然一松,但底下冒着凉气,小裤还勾在他指间, 把小裤还给她。 然而秦恭手里拿着她的小裤,背对着她侧躺着。 过了半晌, 他那边幽幽地传来,“你早先......” 温棠皱眉。 可是秦恭说了几个字就没了下文,甚至侧身往外边又挪了挪,两人之间拉开了一段距离。 “无事。”他背对着她,“睡吧。” -- 第二日清晨,鸟雀在庭院枝头鸣叫。 几个丫鬟婆子端着铜盆,巾帕,衣物进来,伺候主子们起身。 秦恭对镜整理衣襟,然后拈起几块精致糕点,刚入口,便觉舌根残留的麻意又被勾起,他蹙眉,灌下几口凉茶压下。 丫鬟上前,手里捧着物件,是昨儿晚上那枚金灿灿的平安锁。 丫鬟问,“爷,这个可要系在腰间?” 秦恭开口便要说不必,看了眼平安锁,摇了摇头,这平安锁都是她们妇人家喜欢求的,秦恭一向不信鬼神庇佑,只信事在人为。 丫鬟见大爷摇头,便想着把东西收起来,但就在她扭头,还未走出两步,传来大爷的吩咐,“系上。” 秦恭神色淡淡,妻子的心意,他也不好拂了。 昨日他也不该在榻上冷待妻子,方才一早起来,他醒过来,发现自己手上还拿着她的贴身小衣,对*上她水光潋滟的眸光,秦恭难得地自知理亏,她做小姑娘时便跟了他,将身子给了他,又为他生儿育女,操持内务,处处妥帖,至于那个乡野村夫...... “爷,好了。”小丫鬟系好平安锁,退到一旁。 秦恭回神,蹙着眉,大步而出, 府门外,傅九早已牵马等候,高大的褐枣骏马打着响鼻,等爷翻身上马时,腰间那枚平安锁随着动作轻晃,闪闪亮亮。 傅九瞧着稀罕,他没看错的话,那应该是个平安锁,爷一向不戴这类物件,往年国公夫人和当今圣上送来的都压箱底了。 傅九多看了两眼,莫名又觉得有点眼熟,像是件旧物。 “爷,今日可还去临江楼?”傅九牵住缰绳问。 “不必。” 傅九迟疑片刻,低声道,“江道的夫人,早早就候在那儿了。” 那位温家大小姐,连着几日都准时来酒楼,面色从容,甚至瞧着心情不错,连傅九都快动摇,莫非她那江南来的夫婿,当真清白无辜,是他们查错了方向。 -- 温棠去老太太院里请过安回来,在自己院中的花厅里用早膳,几扇槛窗半开着,窗外修竹青翠欲滴。 桌上摆着几碟精致小菜,酱瓜上头撒着白芝麻,油卷炸得金黄酥脆,和刚出笼的,冒着热气的蟹黄汤包,薄皮透亮,隐约可见里面晃动的汤汁。 刚尝完几个鲜肉包子, 外面的报春就走了进来,对着走上前的周婆子说了几句。 然后,周婆子走到温棠跟前,把四姑娘那边传递书信,约期相会的事一五一十地跟温棠说。 “私相授受的事,四姑娘倒也真敢做。”周婆子皱眉。若成了事,遮掩一番,勉强说成才子佳人的故事,倒也能糊弄过去。若不成,被有心人利用,拿了去做把柄嚼舌根,那就是败坏门风,连累家中所有未嫁的姐妹。 “这段时间一直忙着,倒是给她钻空子了,底下打发过去盯着的人,如何办的事?”温棠拿起一块干净的帕子,细细擦着指尖沾染的油汁。 “四姑娘那边做的隐蔽,像是府外有人帮衬一样。” “信已经截下来了。”周婆子把手上方才报春带来的信笺呈上,“瞧她院里丫鬟熟练的样子,应该有段时日了。” 温棠伸手接过。 第21章 临江楼,二楼雅间, 窗下,一江碧水粼粼流淌, 章尧斜倚窗边,身着绯红官袍,红得刺目,更衬得他面色如冷玉, 他微垂着眼,长睫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手指随意地搭在茶碗沿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着碗壁。 碗中碧绿茶汤微漾,映着他俊美却略显倦怠的侧颜,透着一股漫不经心的疏离感。 “爷,秦大人来了。”小厮轻步上前,低声禀报。 章尧掀了眼皮,“嗯,让人上酒菜吧。天热,拣些爽口的来。” 他起身,目光迎向推门而入的秦恭。 章尧执礼道,“秦大人神采奕奕,真真是好精神,倒令下官汗颜了,昨夜案牍劳形,今早对着铜镜,差点认不出里头那个两眼乌青的是谁了。” 这是句揶揄的话,秦恭抬眼,“章大人过谦了,此案你夙兴夜寐,勤勉令人佩服。” 第21章 章尧笑,两人落座。 精致的江南小菜与美酒很快铺满了桌面。 席间,两人喝了几杯酒,几杯酒后, 章尧屏退了四下侍立的人,“秦大人,这桩前朝皇子案,每每查到关键处,总有意外发生,刺客,失火,关键证人暴毙,桩桩件件,太过凑巧,朝中必有人庇佑。” 秦恭跟他的想法不谋而合,如今的朝中,大体分为几股势力,其中一波人便是那批归降的前朝旧臣,这些臣子当中,鱼龙混杂,有人不论新朝廷还是旧朝廷,只求苟安,但还有一批人心怀他念,尤其是前朝皇子尚存的风声一起,这些人,便更加蠢蠢欲动。 前朝皇子如今是否存活尚是迷雾一团,但不妨有心人拿这个消息来撺掇人心。 “请容下官冒昧问一句,”章尧忽然端起杯酒,对着秦恭遥遥一举,“秦大人跟二皇子可是有龃龉?” 秦恭无半分回避之意,颔首。 这事并非秘辛,数年前那桩旧事朝中不少人心知肚明,他奉命追查,只带贴身侍卫深入险境,而本该接应的二皇子人马,却在关键时刻按兵不动,生生拖到他重伤,落于乡野,下落不明,才姗姗来迟。 秦恭举杯,与章尧手中杯盏轻轻一碰,无需多言。 当今圣上膝下子嗣虽然不丰,但有几个皇子就足够斗起来了,皇子拉帮结派,勾结朝臣,营私结党从来不是稀奇的事情。 两人再说了几句公务,方才停下这个话题。 章尧举盏喝酒,雅间的角落里传来几声叫唤。 他目光斜睨,秦恭自然也听到了。 “是养着的小犬。”章尧说。 雅间临江,是章尧在京城长居之所。他鲜少回府,日常起居皆在此处安置。 秦恭目光落在小厮怀中那只毛茸茸的小狗上,略感诧异。在他印象里,这等豢养玩宠的雅趣,多是内宅女眷所好。譬如国公夫人,膝下便养了三犬三猫,国公爷每每与其争执,总免不了被狗扑,被猫抓。 他院中,也曾养过一条狗。那是温棠四年前嫁入时,怯生生央求他带来的,一条乡间相伴她长大的上了年纪的黄狗。她当时扯着他的衣袖,小声保证它极是温顺,从不乱吠咬人。 秦恭虽素不喜猫犬,但见她怯生生,大着胆子向他求的模样,点了头。 只是,秦恭很快就发现那老黄狗跟她保证的不一样,在她跟前自是温驯乖巧,歪着头蹭她的手心讨摸,憨态可掬。可一旦离了她眼,单独见了他,便立刻换了副面孔,刨着地低吼,龇着牙。 后来养了约莫一年多,那条老黄狗就走了。彼时深夜归府,院中异样寂静,没听见狗叫,进了门后就看见她抹眼泪,昏黄的烛光勾勒出她单薄微颤的肩。 章家小厮正将一块软糕掰碎了,喂着小狗。 章尧侧首,见秦恭目光凝在狗儿身上,唇角微扬,“大人也喜欢养狗?” “非也,是内子喜欢。” 章尧脸上昳丽的笑容稍顿,片刻,才缓缓漾开,慢慢道,“原是夫人喜欢。” “嗯,内子先前养过,跟你这儿的小狗花色一样。” “既如此,秦大人不妨抱一只回去?这是我家阿黄新下的崽儿,养在此处,不过是图个放心,怕下人粗心伺候不周。” 章尧说着起身,走过去,阿黄模样甚是可爱,眼睛圆溜溜,见主人走近,立刻亲昵地蹭过来,章尧笑着屈指轻弹它的脑门,“阿黄乖,给你这窝里的小儿寻个新主人家。”阿黄低低呜咽两声,似有不解。 傅九跟在身侧,接过章尧递过来的小狗崽,小狗崽嗷呜嗷呜。 “来日,当请你一叙。”秦恭道。 章尧含笑长揖,“岂敢,岂敢。”送秦恭离开后,方才敛了笑意,转身回屋。 雅间内,残席未撤。 章尧独坐案前,自斟自饮,连尽数杯,酒液入喉,灼烧着思绪。 平安锁,秦恭腰间挂着的平安锁也应是出自他妻子之手。 章尧面上带出几分惯有的漫不经心,又灌下几盏,冷白的肌肤渐渐透出薄红,他长指抬起,用力揉捏着眉心。 阿黄见外人离去,立刻活泼起来,绕着主人的腿脚欢快地摇着尾巴。 笃笃, 敲门声响起。 章尧抬眼,进来的是心腹阿福。 章尧俯身,将绕着他打转的阿黄抱入怀中,指尖轻柔地梳理着它颈后的软毛。 “爷,”阿福觑着主子脸色,小心道,“您自回京便一直宿在临江楼,老夫人思念得紧,已催问多次了。今夜,是否回府?” -- 出了酒楼, 傅九手托着小狗崽,边跟着大爷,边手忙脚乱,“爷,是现在就给大奶奶送过去吗?”小狗软乎乎的,在他臂弯里扭来扭去。 “夜里。”秦恭进了马车。 傅九明白了,爷要亲自带回去。 他松了口气,腾出点心思,目光又溜到大爷腰间悬着的那枚赤金平安锁上。这物件,他琢磨了一上午,越看越眼熟,这分明是当年大爷与温家大小姐议亲时,国公夫人置办的见面礼之一,那时夫人把大爷打扮得齐齐整整。采买姑娘家喜欢的零嘴,玩意儿,首饰的差事,可全落在他傅九头上了。 天可怜见,他一个半大小子,哪懂这些?大爷更是甩手掌柜,一概不过问。这平安锁,也是他差人挑的。 大爷戴上这个做什么? 傅九整个人一愣。 傅九想开口问问,可是还没开口就被前面走过来禀报事情的人打断,傅三沉默寡言,直接就是抽出一封信呈上来。 一看这熟悉的信封,傅九就头大。 又是小公主,今年来的信件格外多。 傅三,“爷,小公主让带话,问您上次生辰,她送的贺礼,您可还满意?” “让她无事,不要写信。” “小公主说,圣上近日龙体欠安,与她都念着您,盼您常进宫陪......” 傅九已敏锐地捕捉到车内骤然降下的冷意,一个箭步上前接过信,然后拦住傅三继续带话。 “把信,原封不动地退回去。”冷声从马车中传出来。 傅九扯住还想开口的傅三的衣袖,“记住你的主子是谁。” “爷厌恶,不忠之人。” -- 秦国公府后园,夏意正浓,浓密的树荫撑开一片清凉。 树荫下,温棠与苏意对坐,面前摆着两碗刚送来的消暑冰饮。 “可看清楚了?”温棠问。 捏着信的苏意瞪大眼睛,“行啊,竟还藏着藏头诗。” 温棠一见她这副看热闹的模样,深觉头痛,“你啊,别看热闹了,这又不是什么好事。” “那不一定,要我瞧,她还挺会找人的。”苏意指着信,“诺,竖着瞧,章尧。” “这位竟也跟她回信了。”看多了话本子的苏意,眼睛透亮,“要是没回信,那位眼高于顶的四姑娘也不可能巴巴地连续写信,今儿这封还如此展露情意......” 苏意在那儿滔滔不绝,浑然未觉身旁侍立的周妈妈已是惊得目瞪口呆。 温棠指尖在杯壁上缓缓划过,沉吟片刻,低声问,“没看错?” 第22章 从苏意的院子里回来,周婆子就一直欲言又止地跟在大奶奶身后。 回到屋子里后, 周婆子走过来,“四姑娘莫不是被哪个给诓骗了?” 章尧?周婆子压根儿没往那方面想。 要她说,这四姑娘就是个实打实的棒槌。相中了谁,大大方方禀了老太太做主便是,偏要学那话本子里才子佳人的做派,藏着掖着,自己倒腾什么香囊书信,平白授人以柄。 周婆子气恼,“真真是个没脑子的。” 温棠以手支额,她这个小姑子,似乎专为给她添堵。 老太太和宋侧夫人,把她捧在手心,娇惯着她。早几年出去赴那些贵女的宴,回来便评头论足,哪个脸黑敷粉却浓妆艳抹,哪个畏畏缩缩该重学规矩。在家关起门嚼舌根也就罢了,偏被几个促狭的一激,竟将这些刻薄话原封不动抖落了出去,生生得罪了大半个京城的闺秀,落得个门庭冷落,无人理睬。 然后她转头扑进老太太怀里,哭诉自己不过说了实话,旁人气量狭小容不得真话。老太太心疼孙女,板子却落在了她身上,说她是大嫂,该管,最后还是她操办赏花宴,备下厚礼,才算揭过。 现在又惹出事情来了。 温棠看向周婆子,“秦家规矩严,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能接触外男的机会屈指可数。算来算去,只有大爷生辰宴那日。” “把她身边的丫鬟带来,我亲自问。” 秦若月院子里几个洒扫丫鬟被带来问了一圈,俱是一脸茫然,显然不知内情。 正待遣散,一个叫阿喜的丫鬟却缩头缩脑地从门外蹭了过来,脸色煞白,额角沁着冷汗。 她是家生的奴才,从小长在这深宅大院,骨子里刻满了规矩的敬畏,不似银珠那种半路买来,长于市井的野路子。 第22章 周婆子听阿喜哆哆嗦嗦地把知道的前因后果一股脑儿倒了出来,眉头紧皱,厉声诘问,“你如何能笃定那男子是章尧状元?” 阿喜慌忙道,“是银珠!银珠亲口说的,那香囊是她亲手递到章状元手上的。” “大爷生辰宴那日?”周婆子声音陡然拔高。 阿喜忙不迭点头。 周婆子忍不住啐了一口,脸上是“果然如此”的冷笑,“那日,章尧状元根本不在宴席上。” 阿喜一愣,随即就反驳,“可,可这些天,银珠确实一直在往外传书信啊。一次两次是错,这许多次,总不会都错了吧?”她自己也越说越没底气。 周婆子也皱起了眉头。 温棠一直沉默地听着,此刻才缓缓开口,“四姑娘要跟对方约期相会,约在何时?何地?” 阿喜下意识地眼神躲闪,嘴唇紧闭,显然是想隐瞒。然而一抬头,对上大奶奶骤然冷下来的视线,平日里温婉和煦的大奶奶,此刻面色沉静如水,却比任何疾言厉色都令人害怕。 阿喜只觉得一股冷气从脚底窜到头顶。 “说。”温棠只吐出一个字。 “回大奶奶,”阿喜几乎是哭喊出来,“是后日,约在京城新开的那家最大的酒楼。” “临江楼。” 阿喜再不敢有丝毫隐瞒,额头死死抵着地,“大奶奶,是大奶奶您的娘家姐姐给四姑娘出的主意,说临江楼新开张,常有诗会雅集,男女宾客混杂其中,最,最是方便相会。” 说完,阿喜整个人匍匐在地,不敢抬头,良久,才听见大奶奶开口。 “去告诉四姑娘,后日,我正好得闲。她一个小姑娘家独自去不妥当,我这个做嫂嫂的,陪她一起去,见识见识诗会雅集,也算难得偷个清闲。” 阿喜连忙应“是”,然后被周婆子面无表情地送了出去。 周婆子暗骂了句不安好心的温知意,然后转身为温棠递上茶水,“您这一番敲打,四姑娘后日可还会去?” “当然会去。”不去,就不是秦若月了。 周婆子心焦,“她惹祸精上身,尽给您添堵。您后日陪她去,明着是参加诗会保全她的名声,暗地里替她收拾烂摊子。她倒好,回头指不定还要怨您坏了她的好事。吃力不讨好。” “不是保全她的名声,是保全秦府的名声。” 这事若直接捅到老太太跟前,想想都知道结果,老太太定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最后板子还得落在她婆母身上,落个嫡母管教不严的罪名。纵容一次,必有下次。 秦恭是秦家的门面,朝堂之上政敌环伺,多少双眼睛盯着秦家。别的不说,就说今上的二皇子,对秦恭的恶意已经不是一日两日,过年节时,她随秦恭进宫,看到那位二皇子,便会本能地泛起抗拒,避着他,但她没跟秦恭提。如今温棠也不想他在外忙公务,还要因为家中不懂事的妹妹平白给政敌递上攻讦的刃。 “去老太太上次给的那份相看名册里,挑一个出来。首要看品行,家风,家世次之。”温棠敲定,“选定了,直接去回了老太太。” 周婆子面色好转,“还是这法子好。本就是老太太千挑万选过的人家,先前四姑娘不满意,老太太还能由着她胡闹,可眼下这事儿一出,大奶奶您再去回了老太太,老太太心里有数,铁定会同意。” “您就不必再烦心四姑娘的婚事了。如此,甚好。”周婆子道。 周婆子一想到这位搅家精终于要嫁出去了,心情顿时好多了。 温棠将另一杯茶推给周婆子,让她也喝口茶,消消火气。然后说,“让人现在就去临江楼,以我的名义定下雅间。要临街,视野开阔的。” 周婆子点头,烦心事解决了一半,顿时松快许多。 然后她又低下头说,“四姑娘这眼光,可真看岔了。” 温棠抬眼,唇角似乎弯了一下,又似乎没有,“瞧您说的,他在外面,可是千人夸,万人捧,您说他不好,外面人可不依。” 周婆子瞧着她神色揶揄地说起那个自小跟她一块儿长大的人,摇了摇头。 温棠也不再说了,转头问了句,“大爷今早起来,把那平安锁带走了?” “可不,报春说,是系在了腰上,瞧着坦荡得很。” 温棠垂眸,看着茶汤,没说话。 -- 是夜, 檐下,一盏盏灯笼次第亮起,晕开朦胧的光,将庭院里的花影拉得细长。 温棠沐浴出来,换上轻软的寝衣,发梢还带着湿润的水汽。刚走到内室门口,便听见外间传来一阵噫噫呜呜的声响。 她探头去看, 就看见狗......男人走了进来,腰上还晃荡着那把小锁。 他阔步走进来,怀里方才冒头的东西这会儿又钻了出来。 温棠皱眉,这是狗? 秦恭自然是一进门就察觉到她的视线,他走到小几边,动作算不上温柔地将怀里那团瑟瑟发抖的小东西放了下来, 一只通体浅黄的狗崽,狗崽把自己缩成一团,几乎成了一个小小的毛球。 进来许久,不见她询问,秦恭开了口,“养着。” 温棠没说话,只是开口问,“爷如何今日有闲情逸致养小宠了?” 对面沉默了会儿,方才吐出三个字,“给你养。” 秦恭天生一张冷面,气质凛冽迫人,加之寡言少语,初入门的瞬间,那通身的气场足以让任何人觉得他心情不虞,轻易不敢搭话。 温棠初嫁时,也没少被这副活阎王似的模样唬住。如今,孩子都生了两个,她也算渐渐摸清他这金口难开的脾性。 温棠看了眼黄色的小狗崽,跟养了十几年的大黄很像,这个小狗理所当然地很合她的眼缘。 秦恭已经走去一旁更衣了,手解扣子解到一半,又停了下来,本该侍奉在侧的妻子已经被小狗崽吸引了视线。 她接连两日都未有笑着迎上来替他宽衣,奉茶,他蹙眉,周身的气息似乎更冷了几分。 “爷,我后日早晨,陪四姑娘去临江楼,看诗会。” 秦恭冷淡地“嗯”了声,算是知晓。 温棠本也只是知会他一声,说完便想坐下歇歇,刚挨着软榻边缘,一种微妙的被注视感让她动作一顿,抬头才发现秦恭在看着她,触及到她的目光后,他又淡淡地移开视线,落了句,“我要沐浴。” “嗯。”温棠道。 秦恭站在原地,又等了一会儿,几个丫鬟进来为他宽衣。 他仰着头,目光却掠过丫鬟的头顶,投向那个兀自逗弄小狗的身影。 昏黄的灯火勾勒着她柔媚的脸。 不过冷了她一晚,便如此气性。 第23章 温棠轻点着小狗湿润的鼻尖,指尖拂过它细软的绒毛,不一会儿,颈后便沁出一层薄汗。 她起身转入内室,用温热的清水细细擦洗了一遍,方才觉得黏腻尽去,通体清爽。 待她出来时,周婆子已手脚麻利地在为那毛茸茸的一团铺了个舒适小窝。 “天燥,它窝边记得再放个小冰盆。”温棠轻声跟周婆子说。 几颗未擦净的水珠顺着她光洁的脸颊滑落,滚过纤长白皙的颈项,悄然没入衣领。温棠随手用棉布拭了拭,目光掠过一旁的衣架,秦恭去歇下了。 “熄灯。” 帐内传来他惯常的声音。 温棠没做他想,示意外间候着的丫鬟进来熄了烛火,室内霎时陷入沉沉的昏暗,唯有窗户透进的朦胧月色。 床榻四角安置了冰盆。 榻前整齐摆放着秦恭的皂靴,她绕过去,秦恭已经睡在了外侧,说完一句话后就没再开口,瞧着睡着了,她自然不能开口唤他挪动。 温棠探身,一手轻轻撑在床沿借力,一手提着薄软的寝衣下摆,谨慎地抬起腿,试图从他身上跨过去,才挨到榻边上,榻上的人突然就翻了个身,温棠重心不稳,差点按在他身上。 好不容易,才挪到了床榻里侧。 她翻身睡下来。 这一觉睡得格外香甜,直到天光大亮才悠悠转醒,醒来时,身侧的位置早已空凉一片。秦恭已经起身离开。 温棠拥着薄衾坐起,周婆子已领着丫鬟端了温水进来伺候她净面,又奉上一盏温热的清茶让她醒神。 “大爷今儿走得格外早,天蒙蒙亮就出门了。”周婆子一边为她挽发,一边低声道。 “嗯。”温棠对此并未多问,轻轻应了一声,抬眼,声音带着晨起的慵懒,“今儿早膳备了什么?天热,想要些清爽开胃的,酸笋丝,酱瓜条那样的最好,白粥,再配一盏冰镇的桂花酸梅汤。” 周婆子熟练地将一支样式素雅的白玉簪斜插入她发髻,“都备下了。” “待会儿去给老太太请安,您心里可得有个数。昨儿您带走了四姑娘院里的丫鬟,四姑娘一早就跑到老太太跟前哭诉了好一阵子,眼睛都肿了,直说您故意给她没脸呢,半点不提她自个儿做的好事。” 第23章 “她吃准了老太太疼她,不会罚她呢。”周婆子说。 温棠指尖抚了抚发间的白玉簪,“她是老太太的宝贝儿孙女,左不过是早些替她寻个妥帖的归宿,拘一拘性子罢了。” “正是这个理儿,”周婆子接口道,“人选已定了,是杨家的小公子。虽说门第比咱们公府低些,但杨家是正经书香清流,那公子才学人品都是好的,更难得的是,杨家两个兄弟成亲至今都未曾纳妾,婆母性子好,待家里的两个媳妇都温厚。” “这样清白规矩的好人家,老太太心里必定是欢喜的。”周婆子觉得杨家无可挑剔,“四姑娘那骄纵的性子,就得找个温和知礼,能包容的夫君,再有个好性儿的婆母,这日子才能过得才能顺遂。” -- 周婆子将精心挑选的杨家公子人选禀报了老太太,连同详尽的调查结果一并呈上。 彼时秦若月还依偎在老太太身边撒娇,眼见老太太翻看着册子,脸上竟流露出几分满意之色,她心底强压的怒火便如被浇了油,只待回到自己院里才彻底爆发出来。 “她存的是什么心?”秦若月进房门,猛地将袖一甩,泄愤般跌坐在圈椅里,俏脸气得煞白,“不过是先前在公主的宴席上,我说了几句她的实话,她竟一直记恨到现在。公府大奶奶,心眼竟如此狭小。” 秦若月看都不想看什么杨公子,清寒门第出来的平庸之辈,她是公爷长女,容貌更是拔尖的出挑,她凭什么要屈尊降贵下嫁。 祖母竟然也满意? 难不成就因为温棠生下两个孩子,祖母的心就全偏到她身上去了。 秦若月到底年轻气盛,越想越委屈,“她竟还要跟我一同去临江楼。”她抽噎着,泪珠滚落,“她是不是,想当场断了我与章郎的姻缘。” 平常最会讨秦若月欢喜,巧舌如簧的银珠,此刻却垂手立在角落,一言不发,神色愣愣的。 秦若月伏在软榻上,肩膀因抽泣而微微颤抖。 温棠就是见不得她好,非说不是章郎。 三回书信往来,字字句句都是风雅情谊,他们以诗词会晤,兴趣相投,他言辞温柔守礼,毫无逾矩轻浮之处,便是约她相见,也是光明正大地邀她参加临江楼的诗会,何等坦荡磊落。 秦若月思念地展开章郎的小像,面颊泛起红色, 画中人肤色冷白,一双狭长的眼眸望过来,竟似穿透纸背,直直落在她身上。 秦若月心跳漏了一拍, 他的相貌......当真是极好。 “银珠,”秦若月抚摸着小像,“你是亲自把香囊和书信送到章郎手上的,可对?” 银珠硬着头皮上前,声音有些发虚,“是......” 秦若月脸上红霞更盛,带着少女的娇羞摆摆手让她退下,然后又低头看着小像。 这样品貌气度,合该是她的夫君。 更何况他二人还情投意合。 —— 这厢,周婆子将杨家公子的情况禀明老太太后,便做好了迎接四姑娘秦若月大吵大闹的准备。可奇怪的是,这位平日里一点就着的炮仗,这回竟安静得出奇,倒像是明日她是光明正大地赴一场寻常雅集。 难不成四姑娘以为明日去见了对方,对方就会立刻高抬大轿上门求娶,国公爷也立马松口允婚了? 对方若真是章尧,老太太爱孙心切,或许还真会松口考虑,但国公爷岂能同意,不光明正大的明媒正娶,反倒私下相会,这是何道理。 “四姑娘这回真是过份了。”周婆子边为温棠打扇,边感叹。 温棠怀里抱着那圆滚滚的小家伙,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挠着它软乎乎的下巴,惹得小家伙舒服得直哼哼,乌溜溜的眼睛半眯着,憨态可掬。 “瞧它这福气相,”她唇角微弯,“叫元宝如何?喜庆又应景。” 听着周婆子的感叹,她也只是微微摇头。 周婆子觑着她的神色,低下了头,问了句,“今早大爷没跟您招呼一声便出门了,奶奶,您看,可是有什么不妥之处?” 温棠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但是被周婆子这么一提,她抬了眼。 他那张冷脸,周妈妈竟也瞧得出情绪? “他能有什么事?”“左不过是朝中或外头应酬的事罢了。” 横竖问了他,也只得一个“嗯”字。 到了夜里, 等温棠擦洗完身子出来,秦恭照昨日般先睡下了,在外侧躺下,薄衾盖至腰间,她让人熄了烛火后,便又照着昨晚那样,从他身上爬过去。 手刚越过去,他就侧了个身,动作比昨夜更快,更刁钻。温棠这回是真猝不及防,跌了下去,还是脸埋了进去。 温棠只愣了一会儿,便立刻撑起身来。 “嗯。”只片刻,秦恭那儿传来了短促的一个字。 随即他又侧身,背了过去,还将薄衾拉高了些。 嘴上还烫着,残留着被扎的感觉,温棠僵硬地抬手,指尖碰了碰自己的嘴,顿时嫌弃得很。 这嘴今晚是不能要了。 她绷着脸。 第24章 晨,庭院里花草沾露,人影渐动。 小厨房方向,袅袅白汽,廊檐下,几个粗使婆子洒扫着,小丫鬟们捧着铜盆,提着食盒,穿梭于回廊。 “爷,用些点心,备了枣泥卷,还有新蒸的蟹黄灌汤包,鲜得很。”周婆子上前,轻声禀道,又朝侍立一旁的报春递了个眼色。 待报春上前伺候秦恭净手,她便挪到了温棠身侧。 菱花镜前,温棠转向身后正为她挽髻的周婆子。她待会儿用了早膳,便要同四姑娘秦若月一道去临江楼,“四姑娘那边,可预备妥当了?” “妥当了。”周婆子手下动作不停,嘴里应着,“早起来梳妆了。” 温棠“嗯”了一声,“吩咐下去,把马车备好。” 那头,秦恭已净了手,接过丫鬟奉上的清茶漱了口。 他落了座,手执起玉箸,夹起一个灌汤包,薄皮儿裹着馅料,轻轻一提,汤汁便在薄皮下晃荡,再就着碟中香醋,三两口便用了几个,又用了个枣泥卷,不过片刻功夫,他便搁了箸,起身理了理袖口,显然是要出门了。 温棠正起身由周婆子帮着套外裳,看见他转身,“爷慢走。” 他那儿似有若无的“嗯”了声,温棠没听真切,然后他便掀帘大步出去了。 “大奶奶,这会子,药可要熬上?”周婆子替她细细抚平衣襟上的褶子,轻声问。 温棠摇摇头。 周婆子诧异抬眼,温棠低声解释了句,“没同房。” 这话让周婆子帮她系盘扣的手都滞住了,犹豫了会儿,说,“瞧着大爷这两日都不热乎,可是心里存了事,您跟他因为那平安锁置气了?” 周婆子劝,“您可别想岔了。” 温棠温言解释了几句。周婆子这才放下心来,不再多嘴。待伺候她穿戴齐整,周婆子又凑近了些,“那药,不如先停了。” 温棠却没出声,只吩咐道,“去跟四姑娘说一声,辰时初动身。” 周婆子看了她几眼,然后这才转身出去。 -- 秦若月的院子里,此刻正是一片热闹。 秦若月对镜自赏,她本就生得明媚,精心妆扮之下,更是娇艳夺目。 “小姐,您瞧这件粉霞锦的,还是那件月白素纱的?”丫鬟捧着两套簇新的夏衫,殷勤问道。 秦若月素来偏爱秾丽颜色,她肤色莹白,容颜俏丽,正需这般鲜妍的衣裳相衬。哪像她那位寡淡的大嫂,成日里不是墨蓝便是靛青,沉甸甸的,瞧着就闷气。 胭脂水粉细细匀上娇靥,秦若月又吩咐丫鬟取来琉璃瓶装的香露,在耳后,腕间轻轻点上几滴,香气幽幽散开。 “姑娘这般,当真如画中仙子临凡,粉妆玉琢,任谁见了只怕都要挪不开眼呢。”梳头的丫鬟巧嘴赞道,手底下的动作愈发轻柔。 秦若月直到上了马车,唇角仍噙着盈盈笑意。只是待随行的小丫鬟也跟了上来,她目光一扫。 “那个银珠呢?” “小姐,银珠姐姐今早犯了腹痛,疼得实在起不来身,便让奴婢替上了。” 秦若月皱了皱眉,听到这事到底觉得有点晦气,“行了,你跟上吧。” 小丫鬟连忙上前打起车帘,秦若月笑意融融地钻入车厢,还没过一会儿,笑意便消失了。 温棠那双微挑的狐狸眼朝秦若月望来,让秦若月脸色僵了僵。 “四姑娘,快些进来坐稳吧。”周婆子在前头催促道。 马车极为轩敞,描金彩绘,中间设着一张紫檀小几,两侧是铺了清凉竹簟的软榻,几上摆着几样消暑的点心,湃过的樱桃酪,桂花糖糕,并一壶沁着水珠的酸饮。 小丫鬟扶着秦若月在离温*棠最远的软榻角落坐下。她身上浓郁的露香弥漫开来,秦若月抿着唇,连声大嫂也不肯唤,自顾自地倚着车窗边坐下。 第24章 周婆子朝外头轻喝一声“起”,车夫便扬鞭催动了马车。 闹市喧哗。 马车里,周婆子含笑道,“四姑娘今儿真真是花团锦簇,明艳照人。” 秦若月自幼便知自己容色出众,周婆子这两句寻常夸赞,入不得她耳。 “四姑娘,”周婆子话锋一转,“待会儿到了临江楼,务必紧随大奶奶直上二楼雅间,莫在楼下抛头露面。您这般品貌招眼,若有冲撞或闲言,于您清誉大碍。” 秦若月就知道这婆子没安好心,专来扫兴。 “四姑娘,可听清了?” 秦若月偏头不语,倒是身后的小丫鬟连声说“是”,这懦弱回应惹得秦若月不耐烦地看了她一眼,觉得还是那个银珠勉强得她心意。 马车停在了临江楼气派的朱漆大门前,周婆子率先下来,回身稳稳扶住随后下来的温棠,秦若月也跟在其后,她朝那小丫鬟使了个眼色,小丫鬟会意,捏着块银子便跑到柜台前,“章状元郎可是在此下榻?” 掌柜的抬眼一瞧,见眼前是个面生的俏丽丫鬟,再顺着那目光一溜儿望去,那做派,那神情,又是一个怀春的富贵娇客。 章大人自回京便一直住在他家酒楼,本也不是秘事。 “二楼最里边的雅间。”掌柜的从善如流地接过银子,不动声色地将银子拢入袖中,章大人喜静,连着旁边几间都包下了,贵人们图的就是个清净无人搅扰。至于女子,便算不得“扰”了。 小丫鬟得了准信,立刻小跑回秦若月身边,自以为隐秘地低声回禀,周婆子面无表情地瞥过她。 周婆子,“上楼。” 早有伶俐的店伙满脸堆笑地迎上,殷勤引路,“贵人们楼上请,您几位的雅间往左边走。” 进了雅间落座,周婆子反手便将门关上,目光沉沉地落在那小丫鬟身上。秦若月自然不乐意旁人教训她的丫头,抢先开口,“不过是问了句章郎何在?” 周婆子冷着脸,“四姑娘,称呼外男,还请谨慎些。” 秦若月兀自沉浸在自己的心思里,章郎先前约她在一楼诗会见面,如今他人就在二楼雅间,待会儿诗会开始,她从二楼下去,说不定正能与他巧遇。 他所在雅间在最里,她这处的雅间临街,想去他那边得穿过长长的回廊,不知待会儿下楼时,能否与他心有灵犀地碰面? -- “小姐,可到了?” 一楼厢房里,张极一身靛蓝,白净儒雅。 “公子稍候,婢子这就去外头瞧瞧。”答话的丫鬟面容清秀,低眉顺眼,声音细若蚊蚋。 “不必劳烦姑娘了,”张极声音温润,“姑娘出来一趟已是不易,莫要耽搁了回府的时辰才是。” 他起身,亲自为她打起门帘,微微俯身,“多谢姑娘几番为我传递小姐的香囊书信,着实受累了。” “不累,不累,不过跑了三回腿罢了。”丫鬟连连摆手,仓促间抬头,恰撞见他含着温和笑意的眉眼,额角甚至擦过他衣料,慌忙又垂下头去,“张公子能从那般远的地界,跋山涉水进京赶考,又高中才名,才华如此出众,今儿来这诗会,小姐素喜才学之士,她见了......定会倾慕的。”声音越说越低。 “姑娘谬赞了,在下愧不敢当。”他自袖中取出一方素白丝帕,递了过去,“日头渐高,姑娘辛苦,擦擦汗吧。” 秦府丫鬟咬着唇,怯生生抬头,飞快地接过那方带着清香气的丝帕,立刻又低下头去,“婢子只是个下人,担不得姑娘二字,张公子,那我,我,便告辞了。” 张极含笑拱手,“姑娘慢行。” 待那细碎的脚步声远去,张极方才直起身,抬手,在衣襟处掸了几下。 “是咱们府上的丫鬟,从一楼东头那间厢房出来了。”周婆子轻轻合上二楼的支摘窗,侧身对着端坐品茗的温棠低声道。大奶奶吩咐人选的这个雅间位置极好,临街的窗户让她将楼下那丫鬟的进出瞧得清清楚楚。 温棠抬眼,看向坐在对面,面上藏不住欢喜的秦若月,将一盏剔透的琉璃盏推了过去,盏中是冰湃过的杨梅荔枝饮,红艳艳的果子浸在碎冰里,“四姑娘,尝尝这饮子,酸甜沁凉,尚可入口。” 秦若月虽不情愿,却也不能不给长嫂脸面。方才不主动搭话尚可装作不见,如今她开了口,自己便不得不接。 这被迫的应酬让秦若月心头一阵烦躁。 “你口中那位章郎,约你在何处相见?” 秦若月一听便觉她话中有刺,“自然是诗会。” “大嫂莫不是以为人人都如……” 后半截话,被周婆子骤然上前一步的架势震住了。 秦若月咬牙,她这位大嫂当年不就是靠与兄长私会,才得来的这门亲事,如今,倒让她教训上她来了。 “章郎他是在二楼雅间不假,可他未曾说过要在房中私会,我们是堂堂正正地去参加诗会,以诗词会晤。”秦若月不情不愿地道。 “除却那枚香囊,可还有别的信物往来?”温棠看她。 秦若月不语,摇了摇头。 温棠不再看她,只对周婆子递了个眼色,周婆子会意,“来人,送四姑娘回府吧。” 秦若月脸色变了,周婆子却不由着她,直接让秦府随行的健壮仆妇过来,把秦若月请了下去。 周婆子对着秦若月说,“四姑娘,您年纪尚小,难免受人蒙蔽,回去好好思量,可别再犯了糊涂才是。” “先回府吧。” 看着秦若月被送上回府的马车,周婆子才转身上楼,回禀温棠。 周婆子,“大奶奶,方才那丫鬟确是从一楼东头那间厢房出来的,二楼里面的好几个雅间,瞧着都空着。” “最里边那间倒是方才有动静,有人往那儿走。” 温棠放下茶盏,起身推开了雅间的门,走在二楼的回廊上,廊下悬着几盏绢纱宫灯,白日里显得清寂。 她走在前面,周婆子紧随身侧,“让人两间都查……” “周妈妈。” 周婆子被前边从楼梯那儿走过来的人喊了一个激灵,看清前边的两个人,喊她的是傅九,可她看向的却是旁边目光躲闪的人,她先是一愣, 随即,二人身后那道缓步踱上的颀长身影,让周婆子立刻回神。 周婆子疾步上前,躬身行礼,“大爷。” 引着秦家大爷和其随从傅九上楼的阿福,目光下意识地越过周婆子,落在后面那道身影上,一身素净水色衣衫,鬒发如云,清极艳极。 “这位是我家大奶奶。”傅九对章尧大人的随从阿福介绍道。 阿福却没敢抬头。 “尧哥儿,”田埂边,瘦小的少女牵了条温顺的大黄狗,草鞋上沾着泥点,仰着脸,“你进京赶考后,多久回来呀?我跟大黄在家等你。” 阿福垂下眼。时光荏苒,他家主子离开那片乡野,金榜题名,确已是,很久了。 第25章 阿福垂首侍立,有些恍然。 眼前人,分明还是那张艳光灼灼的脸,眉目依稀是旧年田埂上牵着大黄狗,无忧无虑跑跳的模样。可如今,周身却沉淀出一种沉静的气韵,眼底的笑意收得恰到好处,既不似从前那般张扬肆意,亦无半分瑟缩拘谨,只余下一种得体的淡然。 傅九站在边上,又提醒了他一句,阿福收回揣测,赶紧躬身行礼,“秦大奶奶安。” 温棠从周婆子身侧缓步上前,微微颔首。 她想着一会儿还要回去跟老太太说一说四姑娘的事情,在这儿耽搁久了,还不知道秦若月回去要在老太太跟前编排些什么。 傅九,“大奶奶,诗会尚需些时辰才开,您这就下去?” 温棠抬头看了眼傅九,被他这么一提醒,想起来今日出门的由头是陪着四姑娘一起来参加诗会。 边上站着的店小二知道这是几位贵客,笑容满面地凑上来,“夫人,诗会雅座设在临水,荷花池边,敞亮雅致,纳凉赏景两相宜,景致一等一的好。”伙计边说,边从怀里掏出一本装帧精美的册子,显然是想在贵人面前讨个好,“夫人若不嫌弃,可先瞧瞧这册子,里头是今日诗会要用的诗谜,夫人提前掌掌眼,兴许能添些雅趣,待会儿准保拔得头筹。” 这是提前作弊了,几双眼睛都看着,周婆子也只好上前接过,然后递给温棠。 温棠低头看了一眼,册子封面上是龙飞凤舞的几个字:*/#*集。 温棠抿了下唇,这个小动作全被身量颀长的秦恭看的一清二楚,他蹙眉,温棠正好抬头,看见他在看着她,温棠有点尴尬。 她那年初入京城时,温知意就带她去参加过诗会,可她那时候大字不识几个,面对满座才子佳人引经据典,茫然听着,只知跟着拍手叫好,轮到她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好开口说了句“不会”,结果一开口,满堂哄笑,比起不通文墨,她的一口浓重乡音显然更令人印象深刻。 第25章 现在这点儿尴尬没被温棠放在心上。 店小二还在殷切鼓吹,“夫人您翻开仔细瞧瞧,待会儿准会拔的头彩。” 他怀里还揣着好几本同样的册子,打的便是广撒网的主意,总盼着能有一两位贵人因此得彩,随手赏下些碎银。 温棠已经调整好了心绪,她神色自若地打开书册,翻看了一页,然后抬头,“爷,四妹妹方才已先回府了,我这做大嫂的,不好让她独自归家,我也先回去瞧瞧。您且忙您的公务。” 嘱咐完该嘱咐的,温棠就准备走,昂首挺胸地越过秦恭。 秦恭抿了抿唇,她刚才那一眼,自然跟平常一样媚意横生,但多了一丝......恼,他眉头皱的更加厉害,这两日她不给他宽衣,奉茶,今日更是,敢瞪他了。 “大奶奶慢走。”傅九连忙躬身相送。 傅九扭过头,看见大爷还是皱着眉,下颌线绷得有些紧,周身气息沉郁。这几日他就觉出大爷对大奶奶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不满,原本还只是猜测,方才那一幕,算是坐实了,傅九幽幽地看了眼大爷腰间挂着的物件,觉得大爷的心思愈发野了。 周婆子也对着大爷告辞,然后跟上温棠。 温棠下楼之后,便对着周婆子嘱咐,“两间房都让人在外候着。” 周婆子办事得力,自然是刚才一出了雅间的门,便眼神示意人去两门那儿候着。 不过,瞧着二楼里边那间,周婆子抬头往那儿看了一眼,这间不必候着了,里边的人就是章尧。 至于一楼另一位。 周婆子也有了猜测,“大奶奶,上回那位新科状元来府上了。” “您之前让我着人去查过他的底细。” 温棠记得这个人,周婆子侧身过来,“不怪老太太不曾把他列入四姑娘夫婿的候选名单,这位新科状元在老家早有妻室,甚至连孩子都有了。前些日子放榜,有官员榜下捉婿,瞧中了他才学相貌,府上小姐也属意。谁知他竟瞒得死死的,生生坑了人家,彻底得罪了那位大人府上。” “知人知面不知心。”周婆子感叹,“要我说,这回给四姑娘选的那位杨家小公子应该是个好的,老太太也满意,就不知道她自个儿满不满意了?” 温棠侧身,把手里的册子给周婆子,周婆子手接过册子,“我去给那伙计些赏钱。” “嗯。” “大奶奶你心善。”周婆子晓得她把这册子递到她手上的意思。 周婆子手拿着册子找到刚才那个店伙计, 店伙计正捧着书,满头大汗,弓着腰,“贵人,您现在多翻看翻看,一会儿......” “定拔得头筹。”周婆子拿着册子和钱上前,前面站着的客人得了奉承,笑着离去。伙计挠挠头,抹了把汗转身,手里就被塞了册子和赏钱。 他脸上瞬间绽开惊喜的笑容,连连鞠躬,“多谢贵人!多谢贵人赏!” 周婆子朝他摆了摆手,然后往温棠那边走过去,“大奶奶,回府吧。” 温棠点点头。 周婆子上前就要搀扶温棠,主仆二人低声商议着回府后如何向老太太和国公夫人回话,周婆子边听边点头,然后准备转身,朝着大门那儿走过去。 周婆子把头抬起来,望向大门那儿。 温棠突然觉得手一紧,周婆子攥住了她的手腕,侧身挡住了她。 “章大人,快楼上请!”掌柜热情洋溢的招呼声带着明显的谄媚 门口,骄阳似火,光如瀑般涌入。 一道身影逆光而立,身着绯色,玉带束腰。 他微微侧首,似乎在与引路之人说话。 几乎同时,方才引着秦家大爷上楼的阿福小跑着过来,“爷,秦大人已经进屋了。” 阿福垂首在前,引着章尧步上临江楼的木阶,行至堂中,阿福眼观鼻鼻观心,只盯着脚下,一味前行。 章尧步履沉稳。 周婆子也护着温棠步出大门,搀扶她登上马车。 只是周婆子没注意,临江楼的高阶之上,有人倏然回首,目光沉沉,越过攒动的人头,目光正望向她这边。 阿福本来在引着自家爷上楼,看着他目不斜视地经过温棠时,阿福还松了口气,冷不防见前方挺拔的身影骤然顿住,侧身回望。 阿福心头一跳,“爷?” 章尧也只不过是往那儿扫了一眼,他冷收回目光,“嗯?” 阿福突然不知道该开口说什么了。 章尧忽地低笑一声,那笑声极轻,却带着几分洞悉的玩味,“琢磨什么?” “莫不是在你眼中,你家主子竟是个长情难舍的痴人?” 阿福被戳中了隐秘的心思,脸臊得慌,他忙抬起头,自家主子面上是一派疏淡从容,那一眼,不过是对旧日十年熟稔光景的一丝本能回望。 阿福却踌躇着,仍立在原地。 “上楼。”章尧不再多言,衣袂一掀,径直拾级而上。 临江楼前,那辆马车早已汇入市井人潮,车顶最后一点影子,亦在喧嚣街巷的拐角处彻底隐没。 -- 国公府。 温棠才踏过垂花门,廊下几个丫鬟婆子聚在一处窃窃私语。众人瞥见大奶奶进来,立刻噤若寒蝉,倏然散开,扫地的,擦灰的,各自埋头,手脚麻利地忙活开来。 大奶奶温棠待下素来宽厚,赏罚却极是分明。做得好,真金白银的赏钱从不吝啬,若犯了错,罚起来也绝不手软。是以府中下人对这位年轻的主母,敬重之余,总存着几分小心翼翼。 温棠未作停留,先往婆母国公夫人院中去,将秦若月之事原原本本道出。国公夫人听得脸色铁青,便携了温棠一同去往老太太那儿。 这一去就是折腾了一下午。 到用完晚膳之后,温棠的耳朵边上似乎还能听到秦若月凄惨的哭声。 四姑娘是出了名的爱美,爱俏,偏生今儿哭的惊天地,动鬼神。 要知道国公夫人,四姑娘的嫡母,都还未来得及开口说她一句,四姑娘就直接扑进了老太太的怀里。 温棠脑袋被吵的嗡嗡的,就连一向精神头十足的周婆子也被吵懵了。 “杨家小公子这门亲事,怕是不成了。”周婆子头疼。 姑娘都闹成这般模样了,体面人家谁还敢沾惹。 唯一可庆幸的是,老太太这回是铁了心要将四姑娘嫁出去。 周婆子想了想,“五姑娘今儿也在场,她是个乖巧性子的。” 其实周婆子觉得是怯懦性子,今儿五姑娘上前去劝慰四姑娘,说错了句话,被四姑娘一瞪,就吓白了脸,手都在抖。 周婆子是,“老太太今儿的意思,是要将五姑娘许给杨家。” “左右两位姑娘都到了年纪,索性一并相看定下。五姑娘性子绵软,杨家小公子人品可以,关键是家风正,婆母也是个和善人,五姑娘嫁过去,日子能过得舒坦,这倒是一桩好姻缘。” 老太太既开了口,国公夫人与五姑娘的生母赵氏皆无异议,温棠自然也没意见,“那便先着手五姑娘的亲事吧。” “下月寻个吉日,安排两人见上一面。”温棠说。 -- 四姑娘秦若月那边,依旧哭天抢地,只缠着老太太要寻她的章郎。闹得动静太大,将刚回府的国公爷惊动了来。 老太太为了孙女,硬是也不肯看温棠寻来的铁证,也不管与秦若月通书信的是另有其人。 见国公爷进来,老太太劈头便问,“章国公家的二公子,品貌才学如何?可堪配我们若月?” 国公爷来前早听国公夫人详述了这桩丢尽祖宗颜面的腌臜事,此刻一张脸黑如锅底。 莫说章尧如今是圣上跟前的新贵,手握实权,政绩斐然,即便他只是个寻常举子,国公爷也断无老脸去攀扯这门亲!这等私相授受的污糟事若传扬出去,章家人岂止是看低,怕是要指着他秦家的脊梁骨唾骂三代。 “跪下!”国公爷一声暴喝。 秦若月只一味抽噎,身子往祖母怀里缩得更紧,对父亲的命令竟也充耳不闻。 直到国公爷身后的侍卫上前,老太太也慌了神,厉声道,“你这是要如何?吓着孩子了!”,四姑娘的生母宋夫人也坐不住了,梨花带雨地扑过来,“您好狠的心!若月是您的亲骨肉,是您的长女啊,您忘了妾身生她时是如何艰难......” “不就是一门亲事?咱们府上与章家虽非世交,但也无旧怨,您……” “是他,是他,与我通信的就是章郎,是章郎……”秦若月也抬起泪眼,仍旧固执。 宋夫人连忙帮腔,“爷,说不准是恭哥儿媳妇弄错了,章家二公子兴许真对我们若月……” “住嘴!”国公爷气得浑身发抖,手指哆嗦地指着这一家子,“惯得她无法无天!从今日起,让她闭门思过。你,”他指着宋夫人,“即刻随恭哥儿媳妇去选定人家,马上给我把她嫁出去!不拘什么门第,只要清门静户。” 第26章 “杨家那样的算什么?我才不要……”秦若月在祖母怀里尖声哭喊,老太太心疼地拍抚着她的背,“不算什么,不算什么。” 刚一脚踏出门槛的国公爷听得此言,气得眼前发黑,几乎要立刻转身痛骂,却正对上门外端着汤盅,带着五姑娘前来谢老太太为女儿选定亲事的赵氏。 赵氏被国公爷铁青的脸色骇得魂飞魄散,手中托盘一歪,汤汁哗啦,全泼在国公爷的靴上,泼得他一个激灵。 “一个两个!都不省心!”国公爷憋了一肚子的火此刻彻底爆发,根本没好脸色,怒冲冲走了。 看着丈夫甩袖走了,赵氏整个人脸色都白了,再想想刚才里边听到的话。 这叫什么话? 杨家那样的算什么? 她四姑娘嚼过嫌了,吐出来的东西,扔给她女儿了? -- 夜色渐深,元宝在外头坚持不懈地扒拉着门板。 秦恭还没回来。 “大爷今儿傍晚被召进宫去了。”周婆子为温棠拆解发髻,“圣人的万寿节眼瞅着近了,今年操办这体面差事的,多半还是贵妃娘娘那头。” 今上未设中宫,这操办寿宴的体面差事,便年复一年落在了贵妃肩上。每逢此时,圣上总要宣大爷入宫,一忙便是好些时日。 “不过也难说准,去年不是说让淑妃去操办,结果贵妃去皇上那儿闹,皇上被闹烦了这才照旧给了她。”周婆子嘴里絮叨着。 妃子们闹,皇子们也闹,说到底,还是因着没有中宫,嫡子压阵。 “圣上一向器重大爷,这回寿辰,大爷估计又要在宫中忙一段时日。” -- 宫中, 殿宇重重,宫灯摇曳,朱墙金瓦。 皇帝寝殿殿门缓缓打开,两道身影一前一后,踏着灯影步出。 “秦大人。”后方那人率先出声。 随侍在秦恭侧的傅九几不可查地蹙了蹙眉,眼底厌恶掠过,秦恭面上却依旧淡然,只是紧绷的下颌线,显出他的不耐。 二皇子却走过来,抬手便熟稔地拍向秦恭的肩头,“瞧,父皇待你多亲厚,让你与我,与其他皇子一同,在殿内聆听圣训,秦大人,可要愈发勤勉才是,莫辜负了父皇这番殷殷期盼。” 他顿了顿,“父皇寿辰将至,这寿礼,秦大人想必已开始费心筹备了。” “可还是你夫人亲自筹备?” 一直视二皇子如无物的秦恭,明显周身气场变了,他掀了眼皮,视线锐利。 傅九已侧身一步,“二殿下,宫门落锁的时辰快到了,不敢再在宫中逗留,扰圣驾安歇。” 秦恭甚至未给二皇子一个眼神,就转身离开。 二皇子却没被他这种态度刺激到,毕竟他刚才可是看见了秦恭脸色的变化,这么些年,能寻到机会压他一头,实在难得,上一回,就差那么一点。 “啧,”二皇子站在原地,“他那个夫人,叫什么来着?” 不记得叫什么了,但记得是真的美啊,貌若芙蕖,往年宫宴,总见她跟在秦恭身后,被护得严严实实,生怕叫他多看了一眼,但总有那么几次,在无人处撞见,避无可避,不得不给他行礼,腰肢那么轻轻一弯,领口微松处,饱满起伏,雪肤莹润。 抬起头喊“二皇子”的时候,眼波流转,偏又带着不自知的纯稚。 侍从低声,“是温伯爷家的女儿,名温棠。” 第26章 门外,元宝细碎的爪挠声停了,转而响起奶声奶气的呜咽。 虽还是只奶狗,昂着脑袋的模样,却已有了几分看家护院的架势。 周婆子耳尖一动,侧耳听了听那呜咽的调子,便知是大爷回府了。 这小东□□独冲着大爷一人这般叫唤。旁的不相熟的丫鬟婆子打院前过,它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更遑论出声。 周婆子忙打起帘子迎出去,夜色浓沉,她提灯前行,远远便瞧见大爷挺拔的身影渐行渐近。 温棠半靠在榻上,等到外面的脚步声走近了,眼见着已到了门口,温棠这才起身,旁边的报春上前去给大爷宽衣,奉茶。 报春小心翼翼地上前,实在是因为大爷的面色很冷,一股子生人勿近的威压沉沉压下,让人不敢造次。 温棠看着小丫鬟被他那张冷脸唬得不轻,使了个眼色给周婆子,周婆子自然会意,上前去给大爷奉茶。 秦恭落了座,接过茶碗,也不言语,仰头饮了个干净。喉结滚动,茶水似乎也浇不灭他周身沉寂的寒意。 每年从宫里回来,秦恭的脸色就没好过,比平日更添几分冷硬。温棠觉得今日这闷葫芦沉得尤其厉害,问他?他也不会说。照例是沐浴过后,一句熄灯吧便打发了。 他那心思,比姑娘家的还难猜。 温棠索性不问他的事,只捡了方才周婆子提过的话头,“爷,您那些同僚们给陛下预备生辰贺礼,都送些什么稀罕物儿?您帮着想想,既要贵重,又得显出心意。今儿下午去公爹那儿,公爹还特意嘱咐了,说今年有几样要紧东西,务必得送进去。” 这是正经要商议的事,温棠等着秦恭开口,没想到却见他倏地蹙了眉,搁下茶碗,抬眼望了过来。 温棠被他看的,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脸上干干净净,有什么值得他这般盯着瞧? “多与母亲商议便是。”秦恭道。 温棠点头应下,往年也是如此,毕竟年轻,持家难免疏漏,婆母出身前朝世家大族,规矩体统,人情往来,府中庶务,样样周全,自有值得她细细揣摩之处。 温棠已沐浴过,身上带着清浅香气,秦恭又默不作声地饮了两碗茶,便起身进了内室沐浴。 待到上榻,温棠麻利地滚进里侧,暗自舒了口气,今日总算抢了先,免得又被他占了去。 婆子进来,熄灭了烛火,窗外一点朦胧月色。 温棠躺在榻里侧,刚寻了个舒服姿势,将脸颊埋进枕头,榻边伫立的秦恭突然问了句, “今早,为何瞪我?” 这问题打了温棠一个措手不及,秦恭很少发问,以至于他这一问,倒真让温棠愣怔片刻,仔细回想起来。 今早, 瞪他。 她何时做过。 她正搜肠刮肚,旁边的秦恭已经脱了衣裳,然后钻进了被窝。 他一上来,感觉整个床榻逼仄了许多。 他没追问,话锋一转,“今早怎么不去诗会?” 这问题让温棠打起了精神。 前几日她同他说起今日出门,用的便是陪四姑娘去诗会的由头。今儿被他撞见没去。 “爷又不是不知道,我肚子里统共就那几滴墨水,去做什么?同人家吟诗作对?还是猜诗谜?没得叫人笑话,给爷丢脸。” 她大大方方承认了自己胸无点墨,坦荡无遮藏,然后竟清晰地听见身侧传来一声低低的轻笑。 温棠眨了眨眼。有文化,显着他了? 如今的秦恭,位高权重。外人只记得他官威赫赫,手段酷烈,周身萦绕着肃杀气。 可他亦是饱读诗书的世家公子,温棠第一次跟他相看见面时,他并未穿那身肃杀的官袍,月白锦袍衬得他身姿挺拔,眉眼温润,言谈举止间,温和有礼,是世家贵公子的清贵雅致。 然后,等温棠嫁进来,才发现他的真面目。 温棠还兀自想着,一双带着薄茧的大手却已不容分说地探了过来。 温棠被按揉了大半夜,然后方才消停。 温棠一大早清醒过来,整个人脑袋空空,根本打不起精神来。 可是站在榻边上的那个男人,却好整以暇地系着裤腰带。 温棠脸还是红红的,不是羞的,是气的。 她昨儿后半夜差点喘不上气来,嗓子都哑了。 可她不知道为什么,她越求他,他越来劲儿,他是浑身的劲儿没处使,全用在她身上来了。 那边的秦恭已穿戴齐整,端起案上的清茶啜了一口,放下茶碗时,目光掠过,她拥被而坐,乌发散乱,一张小脸犹带红晕,眸子水光潋滟,那眼神与昨儿清晨抬眸看他那一眼,别无二致。 是他昨日想岔了,那并非瞪视,而是含嗔带怨,勾缠着他陪她一同去诗会。毕竟她不擅文墨,不过秦恭觉得这倒不打紧,他何曾需要她大展诗才,文采斐然。昨儿是他未会意,反误认她使小性儿。 温棠本来没好气地瞪着他,但是看见他幽幽的,若有所思的眼神之后,心头莫名一紧,下意识攥紧了身上的锦被,他对她微微颔首,便神清气爽地转身,掀帘出门。 门口等候已久的元宝看见门打开了,立刻, “汪汪汪……” 小尾巴摇的很欢快。 它太小了,秦恭又很高,他低头,元宝蹦起来。 “汪。” 报春赶紧过来,蹲下来,想把撒欢的小狗抱起来,抱到一边去。 元宝却灵活得很,小身子一扭就挣脱出来,跟上秦恭,追在他后面咬他后脚跟。 第27章 温棠又歇了半刻钟的功夫,周婆子才进来服侍她起身梳洗。 收拾停当,便照例去老太太院里请安。刚走到院门口,便见苏意朝她递来一个眼神,苏意素来明媚的笑容今日蔫蔫的。 秦若月和宋夫人不在,那就不是有关四姑娘的事情。 五姑娘跟赵氏倒是坐在边上,见温棠进来了,赵氏把脸往边上一扭,倒是五姑娘歉然地朝她笑了笑。 温棠收回目光,跟老太太和婆母请安。 老太太一见温棠,第一句话便是,“把二爷院里云姨娘的那个表妹,挪到你院子里去,寻个住处安置了。” 跟在温棠身后的周婆子一听这话,立刻看向一旁掩面低泣的苏意。苏意今日没穿那身惯常的石榴红,一身素净衣衫,脸上更是脂粉未施。 温棠走到苏意旁边,刚准备递给她帕子,老太太已冷声发话,“你嫁进来多少年了?竟连这点子度量都没有!前些日子闹得二爷巴巴地跟在你后面赔礼道歉,做小伏低也就罢了,如今竟又因些捕风捉影的事拈酸吃醋,亏得大夫来得及时,否则云姨娘肚里那胎,就被你闹没了!” “她家那表妹,日日来老婆子我这里请安,捶肩捏腿,最是乖巧懂事不过。怎就惹得你胡乱揣测,生出这些是非。” 老太太说着,眼风锐利地扫向一旁的国公夫人,“到底是你娘家的,这性子,倒是一脉相承。” 这话毫不客气,连国公夫人爱拈酸吃醋的旧事也一并点了出来。 “云姨娘肚子里的,是秦家的骨血!容不得你们使姑娘家的小性儿,若是弄没了,你们谁能多生出几个来赔不成?” 老太太的目光,最后沉沉落在哭泣的苏意和温棠身上。 温棠知道了事情的始末,昨儿夜里头,苏意因云姨娘带进府的那位表妹与二爷争执起来,云姨娘前来请罪,结果动了胎气。老太太本就因昨日秦若月的事,对温棠和国公夫人憋着火气,今日撞上苏意这桩,更是火上浇油。 出了老太太的院子,走远了,温棠才扶着哭红双眼的苏意在临水的凉亭里坐下,她吩咐丫鬟去取些煮熟的鸡子来,给二奶奶滚滚眼睛。 “老太太是因着昨*日四姑娘的事迁怒,你别太难过。” 苏意的声音却低若蚊蚋,“劳烦大嫂了,这会子还要来哄着我,害的老太太让你接了那人回去,对不住......” 温棠轻拍她的背,宽慰她莫要过于低落,她是婆母的亲外甥女,是二爷明媒正娶的正妻,即便膝下无亲生孩儿,但也是嫡母,总能有立足之地。 “昨儿......二爷也说我无理取闹,说她肚子那样大了,我是在害人。” 温棠听见她称呼二爷,而不是表哥,也知道这回儿她是真气着了。 “大爷晚上回来,我让他去同二爷说说,开解开解,别想岔了。”温棠承诺。 送苏意回了院子,温棠才缓了口气。今早这一通,她与婆母都算是被老太太夹枪带棒地敲打了一番。婆母怕是也气得不轻。 周婆子紧跟着温棠,老太太院里的婆子已将那位云姨娘的表妹领了过来。 小姑娘见了温棠,规规矩矩地福身问安,表面上瞧着倒是真如老太太说的那般乖巧。周婆子眼神锐利,扫过她身上,打扮虽素净,一身藕荷色薄衫却将腰身束得紧紧的,身段全勒了出来。 周婆子想也不想便要将她打发到最偏僻的角落里,但偏偏是老太太发话,那便打发了她去耳房住,放在眼皮子底下,也好管。 把人打发走了,周婆子还是不放心,指了个丫鬟过去陪同,哪有把二爷姨娘家的表妹塞到大奶奶院里的道理,老太太这算盘珠子,都快崩到人脸上了。放这么个小姑娘过来,不就是想让大爷高兴纳了,还说一通关于子嗣的事情。 周婆子说,“这四姑娘的事情就是个烫手山芋,您做了好事,也全被老太太当成了驴肝肺。” “咱们还是莫沾手的好。” 温棠还有事要办,径直去了婆母院里。婆母神色倒还好,被老太太刺了一顿,已恢复如常,正等着她商议皇帝寿礼之事。 只是温棠提起哪样名贵珍奇,婆母都兴致缺缺,并无半分旁人巴结皇家的热切。 婆媳二人商议了近一个时辰,才勉强最终敲定。 国公夫人,“嘱咐恭儿,务必在宫中谨慎,莫出风头。” 温棠点头,婆母每年此时,都会叮嘱这一句。 只是今年的万寿节,排场之盛大,远超温棠预料。各使臣云集,京城权贵齐聚,端的是普天同庆景象。 而这操办如此盛典的重任,陛下既未交给风头正盛的二皇子和他的母妃贵妃娘娘,也未交给素来稳妥的淑妃,而是想要交给秦恭这个臣子。 国公爷将事情跟国公夫人说了,国公夫人断然拒绝,神情异常激动,国公爷没跟夫人吵,只是坐在那儿,沉默不语,良久叹了句,“这么多年了,要不,成全了他?”没想到,这句话一出,国公夫人愣愣的,泪便滚了下来,摇头不肯。国公爷看见夫人这般垂泪的样子,哪还舍得再说,高大的身影笼罩过来,“别哭,我不说了。” 他长指笨拙又轻柔地擦去夫人脸上的泪,将人搂紧在怀,声音满是懊悔,“是我不好,说错话了。” -- 庭院里,高大的槐树下,晚风拂过荷塘,送来荷香。 秦恭大步走在通往主院的青石路上,他身上还穿着象征着权力和杀伐的官袍,玉带勒出劲窄有力的腰身。 他面无表情,深邃的眉眼在渐浓的暮色中更显冷峻,周身仿佛凝着刚从官衙中带出的寒意,与夏日傍晚的暖风格格不入。 周婆子正立在主院门口,一面候着大爷,一面应付旁边那位新来的表姑娘。 表姑娘声音细细的,“周妈妈,我应当在何处用饭?” “自有人给你送过去,不必来主院。” “抱歉,周妈妈,在表姐院子里时,我都是去表姐正屋里用饭的,乍一来到新地方,还有些不适应,劳烦您了。”表姑娘头垂得更低,露出一截白颈子。 “不麻烦,这就让人把饭菜给你送过去,回房吧。” 秦恭高大的身影已走近,周婆子立刻撇下表姑娘,迎上去,“大爷。” 秦恭略一点头,脚下未停,径直往正院里走,眼风半分都没给旁边站着的那抹纤弱身影。 周婆子着人赶紧进去伺候大爷和大奶奶,然后扭头对还愣在原地的表姑娘道,“回吧。” 正屋里, 秦恭推门而入,温棠便起了身,然后走上前,她有事跟他说。 然而她刚走近,就被他滚烫的大手猛地一揽,整个人撞进他带着冷硬气息的怀里。 头顶传来秦恭朝外沉声一喝,“都出去。” 门帘外细碎的脚步声迅速退远。 紧接着,耳畔便是他骤然浓重的呼吸,“乖,爷一会儿就要进宫......时间紧,且忍忍。” 第27章 他时间紧迫,衣裳都没脱, 温棠却是遭了罪,薄薄夏衫揉得不成样子。 “夜里迟些归。”他简短道。 温棠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然后扭过头, 他真不害臊,还没拎着裤腰,就大剌剌地转身去桌上取水喝。 他不要脸,温棠却要脸,不敢看,把头低了下来,生怕长针眼。 “喝?”他难得体贴,竟递了碗水过来。 温棠这才觉得他还有点良心,刚伸手过去接,他低沉的嗓音擦过耳畔,“方才,声音太大。” 她手一抖,碗里的水险些泼个干净。 秦恭收拾停当,步履生风地出了门。温棠缓了好一阵,才勉强拢顺散乱的鬓发。 帘子一动,丫鬟端着水进来,“奶奶,擦擦身?” 温棠点头。这时,外间的报春来回话,“院子里的表姑娘出门了。” 周婆子眉头一拧,这个时辰,吃完饭再沐浴,就该歇息了,这当口出去作甚?她打发人去叫表姑娘的贴身丫头,大爷前脚刚走,她后脚就溜,怕不是奔二房那头去了。 周婆子觉得今儿诸事不顺,“大奶奶,那丫头,是不是该紧着点规矩了?” 上回廊下撞见她跟二爷那不清不楚的模样,周婆子可记得真真儿的。甭管有无首尾,单看二奶奶被那怀着身孕的云姨娘气得七窍生烟,就知道云姨娘不是个省油的灯。 眼瞅着府里正给四姑娘,五姑娘相看人家,不如顺道给这位表姑娘也寻个人家,远远地嫁出去,也算是大奶奶积了德。总把个二房姨娘家的亲戚搁在眼皮子底下,终究不是个事儿。 晚膳摆了上来,温棠略用了些荷叶莲子羹,藕片,又拈了两片冰镇过的甜瓜。 外间的乳母见主子用完了膳,便抱着两位小主子进来请安。 夏姐儿白日玩闹得狠了,此刻眼皮耷拉着,被温棠接进怀里,小脑袋一歪,没一会儿便呼吸均匀地睡熟了。淮哥儿却精神得很,一双大眼睛滴溜溜转着,将屋子瞧了个遍,像是在寻什么人。 第28章 周婆子瞧着两位小主子,满心欢喜,“咱们淮哥儿,可是在找爹爹了?” 温棠轻轻颠了颠怀里的儿子,淮哥儿竟真点了点头,逗得温棠忍俊不禁。 她柔声哄着,“爹爹晚些就回,淮哥儿乖乖的。”又问一遍,“是不是想爹爹了?” 淮哥儿啊,啊两声,小手挥舞着应答。 温棠想了想,两个孩子与秦恭亲近的时候确实不多。 一则年纪尚幼,夏姐儿整日里除了吃便是睡,淮哥儿虽安静些,到底也还是个懵懂婴孩,离开蒙读书还早着呢。按着规矩,多是四五岁开蒙,描红识字。秦恭的心思,怕是要等孩子再大些,能正经跟着他读书习武了,才会手把手地教导。 温棠又陪着醒着的淮哥儿逗弄了一会儿,才起身去沐浴。 周婆子小心地将两个孩子安置在并排的摇篮里。 温棠沐浴更衣出来,一身馨香走到摇篮边,夏姐儿睡得正沉,小嘴微微张着。 淮哥儿却瞪圆了眼,好奇地盯着旁边丫鬟手中轻晃的拨浪鼓,小脚丫跟着一蹬一蹬。 等到夜深了, 外面的守夜婆子通传大爷回府。 周婆子忙带着丫鬟迎出去伺候宽衣。 秦恭一进来,便瞧见温棠立在摇篮旁,青丝半挽。 他在铜盆里净了手,布巾仔细擦干,这才走到摇篮边。 淮哥儿看见大块头过来了,兴奋地咿咿呀呀起来,小手还努力朝秦恭的方向伸着, 这迫不及待的表情让温棠心里有点酸。 秦恭俯身,大手稳稳一捞,便将儿子抱了出来,还在臂弯里掂了掂分量,满意地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再过三四年,筋骨长开些,四五岁便可开始跟着他院里的扎马步,练些基础的拳脚,七岁左右,便可循序渐进地接触棍棒骑射了。 淮哥儿对着爹爹,咯咯地笑起来。 秦恭瞧着也舒心,双臂穿过儿子腋下,轻松地将胖小子高高举过了头顶,这动作把旁边的温棠惊着了。 然后,温棠确实受到了惊吓。 “诶!”周婆子原本还笑呵呵地看着这父慈子孝的一幕,然后一道温热的水线浇下。 温棠精准侧身避开了,但是举着淮哥儿的秦恭避无可避。 秦恭手臂上湿漉漉一片,他抱着怀里的小儿,小儿笑得更大声了。 温棠听着淮哥儿咯咯的笑声,轻咳了一声。 周婆子赶紧让人拿换洗的衣裳过来。 秦恭倒还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垂眸看着臂弯里的小儿。 牙都没有,胆子倒是顶顶的大。 淮哥儿被他看得有些不耐烦,扭着小身子瘪嘴,朝着娘亲香软的怀抱伸手。 温棠不是很想接过他。 淮哥儿伸着小手,眼巴巴望着娘亲。秦恭却突然抬手,在他穿着开裆裤,露出的肉乎乎的小屁股上,拍了一下。力道其实轻得很,与其说是惩罚,不如说是逗。可小家伙哪里懂这个? 他震惊地扭过头,难以置信地望着爹爹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 丫鬟们忍着笑,赶忙上前接过懵懂的淮哥儿去换洗。周婆子捧着干净的中衣过来,有点儿忐忑地看向温棠,大爷莫不是真恼了淮哥儿? 温棠却不以为然。这么个大男人,心眼能小到跟奶娃娃计较?淮哥儿便是再尿他十回八回,那也是他亲儿子。 待丫鬟们将收拾干净的淮哥儿和夏姐儿抱出去,秦恭也自内室盥洗出来,换上了一身干爽的寝衣。 他出来时,温棠正背对着他坐在妆台前。 一头青丝披散下来,白皙的手执着玉梳,一下一下,慢条斯理地梳理着。 许是从镜中瞥见了他,她放下梳子,盈盈起身,身段愈发窈窕。 “爷。” 她转过身,轻轻唤了一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称呼,经她柔婉的嗓音唤出,偏生带上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缠绵, 尾音微勾。 秦恭喉结微动,没应声,径直走到桌边,灌了几口凉茶降燥。 “爷,您怎的不应我?”温棠靠了过去。 秦恭放下茶碗,目光落在她脸上,这才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爷……”温棠顺势在他身侧,挨着坐下。 见他碗里的茶水空了,便自然而然地伸手取过茶碗,又拎起桌上的青瓷茶壶,又给他斟满一盏,双手捧着,眼波盈盈地递到他手边。 “爷,您喝。” 喝完了,才好说事。 秦恭瞥了她一眼,接过茶碗,又喝了几口。 他抬手,松了松寝衣领口的盘扣。 温棠适时开口,“爷,您明儿若得了空,可能去二爷那儿走一趟?” 秦恭解扣子的手顿住了,侧过头,“嗯?”了一声 温棠索性将二房那点子事儿挑明了说,内帷之事本不该拿来烦扰他,可二爷那人,唯独最怵他这个大哥,想着苏意今早那副强打精神的模样,若因这事让夫妻俩生了嫌隙,实在不值。若秦恭肯出面敲打二爷一句,顶旁人折腾百句。 温棠,“爷,您就提点二爷一句。您也知道,表妹那性子,敞亮人儿,哪里是会使那等阴私手段的?二爷素来敬重您,您的话他肯听。” 她一边说,一边轻轻扯了扯他寝衣的袖子。良久,秦恭才点了头。 “就知道爷最同通情达理了!”温棠露出喜色,然后亲昵地依偎过去,挨着他臂膀,又殷勤地给他添茶。 秦恭这回没接。她都有好几日没这般主动给他宽衣奉茶了,今日这茶水,倒是一盏接一盏。 温棠见他没动,又蹭近些,仰起那张娇艳的脸庞,“爷,您识人广,识得的青年才俊多,也帮四妹妹留心留心,看看哪家公子堪为良配?” 她想着趁热打铁,把四姑娘的事也一并提了。 秦恭扫了她一眼,一言不发地起身,背影意思再明显不过,该歇了。 值夜的丫鬟进来,熄了烛火。 温棠也跟着上了榻,两人各盖着一床锦被。 秦恭平躺着,阖着眼。黑暗中,身侧的动静却异常清晰,耳畔是她带着点娇气的低唤。 温棠觉得今晚可能是没戏了,撇撇嘴,想缩回自己被窝,他身上又硬又热,贴着硌人。 “会留意。” 黑暗中,他低沉的声音响起,三个字缓解了她的烦恼。 “爷,您真好。”温棠立刻顺杆爬,将温软的身子依偎过去,轻轻靠在他肩头。 这是自然,秦恭无声地颔首。 温棠又软语温存地恭维了几句,这才心满意足地挪回自己的位置。 昏暗里,半晌没了动静,秦恭缓缓侧过头,借着帐外透进的月光,看了枕边人安静的睡颜几眼。 —— 皇帝的万寿节将近,内外俱是喜庆。 天子寿辰,普天同庆,街巷张灯结彩,官府预备着施粥散米,图个四海升平的吉利。 宫外的临江楼上,雅间内亦是言笑晏晏。 二皇子,通身的富贵气派,正与两人对坐品茗。 “秦大人怎么还没到?”二皇子笑着抿了口茶。 章尧掀眼,唇角的笑恰到好处,,“殿下,秦大人方才被陛下召入宫中了,恐是万寿节前有些差遣要议。” 二皇子意味深长地看了章尧一眼,“诶,秦大人果真是个大忙人,想请他一同品个茶,倒真不易。” 又闲谈片刻,二皇子起身。 走到一楼, 倚门相望的温知意听见里边的动静,扭过头来,打头的二皇子瞧见这张带着几分熟悉感的脸,眉梢微挑,目光转向江道。 江道拱手,“殿下,这是拙荆。” 温知意也反应过来这人是谁,是一直跟江道联系交好的当朝皇子,她上前行礼。 二皇子看着这个美人低头的样子,是美,却想起了秦恭夫人,这位依稀与秦恭那位夫人有几分相似,但身段过于单薄,脸色也苍白没血色。 而秦恭那位,身段丰润,面若桃花,藏着小妇人的妩媚风情,又掺着点儿野劲儿。 行礼时规规矩矩,可偶尔撞上他的目光,那里面不是畏惧,倒像是,带刺儿。 眼前这个,寡淡了。 二皇子那点赏美的兴致顿时淡了,随意点了点头,“夫人请起。” 温知意却心头一跳,她是个敏感的女人,本能地感受到了男人打量的目光。她如今的这张脸美得惊人,身段又是时下最推崇的弱柳扶风,男人见色起意实在寻常。 眼前这位天潢贵胄,自然也不例外。她的美貌,还是太惹眼了。 温知意往江道旁边躲了躲。 二皇子将她这瑟缩的举止看在眼里,最后一点儿兴味也彻底没了。可惜了,白白沾了那么丁点相似,却无半分神韵。秦恭那位夫人,看着他的目光,可是带劲儿的。 二皇子大步离去。 温知意这才舒了口气,抬起头来,却见一个长相极为昳丽的男子站在面前,目光也落在自己脸上。 第29章 江道,“章大人,在下与内子告辞。” 章尧颔首淡笑,“慢走。” 江道带着温知意出了临江楼,才低声问,“你怎么来了?” 温知意其实是跟着他,疑心他去找他那妹妹,嘴上却道,“来寻秦恭。”温知意扯谎,想叫他吃醋。 江道只觉一阵头痛。这女子当初救他时,柔弱纯良,如今却像是变了个人,心思越发难测。 温知意从他脸上又看到了那熟悉的,带着疏离的无奈,心下一懵,她在这个世界可是京城闻名的才女贵女,还拥有如此的美貌,他这是什么意思。 温知意委屈顿生,“我来瞧瞧我的夫君在外可吃得安好,睡得安稳,不行么?你都有几日未归府了?” 他让她独守空房,秦恭却戴着她与他的定情平安锁! 其实这几日,温知意白日都会鬼使神差地来到临江楼附近,秦恭约了她几日却又没了下文。虽已决心放下,可还是忍不住怨怼,世间男子是否皆薄情。 但是直到前儿,她在临江楼瞥见秦恭腰间那枚平安锁,他如今有了妻子,不便再见她,那几日的相约,原是一场无声的告别。 昨日对镜自照,她与温棠眉眼间有三分相似,秦恭不敢再会她,也是怕对不住温棠。 可她不能选他。 她要救赎的人是江道,前朝皇子。 —— 秦府, 温棠好端端地扎了下手,血珠子冒了出来, “哎哟,您放下来,哥儿姐儿的小衣裳,我来做。”周婆子急急抢过针线。 “再过几日要随大爷进宫赴宴呢,好生养足精神才是正经。” 周婆子像是想起什么,带着几分忌惮,“进宫时,咱们离那个二皇子,可得远些。” “那面相瞧着就叫人不舒坦。” 这个人跟大爷有旧怨,往年私下里撞见,他那眼神扫过来,总让随侍在温棠身边的周婆子头皮发麻,心惊肉跳。 敬而远之的好。 不然,总叫人......心里头不踏实。 第28章 九月下旬,秋意渐染,宫墙内外的桂花香气浮动,万寿节临近。 秦恭奉旨入宫的次数愈发勤了。 左右府中,为皇帝备下的寿礼早已妥当,温棠不必为此烦忧。 反倒是婆母,不知为何,这几日晨起请安,总见她神情不属,用膳时常走神,人也眼见着清减了几分。公爹归家见状,免不了说几句,却每每被婆母顶了回来。 “多思多虑,平白添些心事。”国公爷叹气。 温棠作为儿媳,少不得柔声劝慰,苏意也来了,如此,婆母才算勉强胃口好了些。 进宫前夜,温棠细细打点明日行装。虽非初次入宫,但天子寿宴,规矩森严,半点马虎不得。 她在灯下又将进退礼仪在心里默演了一遍。 她这般郑重其事,引得一旁品茶的秦恭侧目。 他放下茶盏,“不必如此拘谨,寻常应对即可。” 他自是天子近臣,出入宫如履平地,站着说话不腰疼。可是九重宫阙之内,谁人不是屏息凝神,端着仪态,稍露懈怠便是失仪。 秦恭不以为然。 他独自坐在桌子边上喝着茶水,然后自去书房看了会子书,然后才回来脱了衣裳歇下。 今夜,两人是规规矩矩地睡觉。 翌日清晨,府门外马车早已候着。 周婆子扶着温棠登车时,秦恭他已在车内闭目养神,温棠在他对面坐下。 宫门巍峨,朱漆在灰蒙蒙的天色下尤显肃穆。 身着甲胄的禁卫林立,各式车马依序停下,官员家眷们鱼贯而入。 他们的马车在侧门停下,秦恭与温棠先后下车,早有内侍躬身上前引路。 通往设宴的宫道宽阔,两旁是精心打理过的皇家园林。 丹桂飘香,更有假山嶙峋点缀其间,池水倒映着沉沉的天空。 风渐起,这天色,怕是要落雨了。 一名御前内侍匆匆而来,低声与秦恭说了几句。 然后引路的小太监便领着温棠主仆继续前行, 小太监把温棠带到一处凉亭里面坐下,凉亭这儿离举办寿宴的地方不远,温棠可以坐在这里等秦恭回来,然后跟他一起去参加寿宴。 凉亭飞檐翘角,汉白玉栏,四周垂着薄纱,亭外几株金桂开得正好,水面倒映着灰蒙天色。 周婆子立在温棠身侧,轻轻打着扇子。 这处凉亭瞧着倒是清静。 未及一盏茶的功夫,就又有一名小太监提着食盒过来,脸上堆着笑,“秦夫人安好。二殿下见夫人久候,特命小的送来些点心果饮,请夫人略垫一垫,宴席开席尚需些时辰。” 食盒打开,是几样精巧的江南点心,并一盏酸饮。 小太监口齿伶俐地报着名目。 周婆子眼底掠过警惕,面上却不显。 “二殿下说了,一点心意,请夫人务必尝尝。”小太监殷勤地将点心往温棠面前推了推。 “这都是二皇子的心意。” 心意二字分量不轻,温棠不能当面拒绝,她点了点头,然后起身道谢二殿下赏赐。 小太监放下食盒,满意退去。 待小太监退下,周婆子就扶着温棠起身,这凉亭不是好待的地方,还是离开的好,要是待会儿再“偶遇”上,更是晦气缠身 周婆子寻了个路过的洒扫太监,问明了可供暂歇的配殿大致方位,便扶着温棠,避开主路,沿着草木扶疏的小径走。 绕过嶙峋假山,到林木茂密处,前方树丛后传来拔高的斥责声。 她们所处的位置恰好被几株高大的古木遮掩,透过枝叶,隐约可见前方空地上站着两人。 其中一人身着皇子常服,正背对着她们,是二皇子。他对面,站着一个身形单薄的青年人,同样穿着皇子服色,只是脸色苍白,垂头听着训斥,显得尤为孱弱。 “父皇寿宴献礼,你可预备妥当了?你这身子骨就该好生在自己殿里将养着,今日这般堂而皇之地出来,是想让满朝文武都看看,父皇的儿子是何等病弱不堪么。”二皇子冷厉的声音穿透枝叶。 周婆子显然也没料到二皇子公然训斥的竟是另一位皇子。 天色愈发阴沉,四周林木枝叶哗啦作响。 温棠,“是淑妃的皇子?” 周婆子点头,这二皇子,非嫡非长,生母是贵妃,如今视其他皇子如臣仆,已俨然以储君自居了。淑妃之子本就体弱,现在看来平日里没少受这位兄长的磋磨。 这么一想,周婆子赶紧想跟着大奶奶离开,这种人送来的东西,沾都不能沾。 走到一片相连的配殿前,方才那个小太监指的方向就在这儿。 屋舍连绵,周婆看中角落一间,位置僻静,门庭清净低调。 她上前去推开门,然后扭过头让温棠进去。 里面弥漫着一股清冽的墨香,温棠刚往里走了两步,就察觉出这里有人,然后不等她回头跟周婆子说离开,内室垂落的帘子已被一只修长的手挑起。 一道颀长的身影立于帘后阴影之中。 他抬头, 四目相对。 “轰隆。”惊雷恰在此时炸响,几乎同时,雨点狠狠砸在屋瓦上。 室内烛火被门隙涌入的风吹得摇曳不定,映得人影绰绰。 章尧掀帘而出, 狭小的空间里很安静,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唯闻窗外雨声喧嚣。 温棠转身走到了门口,走到案后端坐的人才终于开口,“雨势正急。” 现在出去,衣衫尽湿,殿前失仪在所难免。 他对侍立一旁的阿福吩咐道,“取伞来。” 阿福动作麻利地取来一把宽大的油纸伞。他走到温棠身侧,“秦夫人请。” 不知是否错觉,阿福总觉得这句话刚说出口,屋内原本就凝滞的空气,似乎又冷冽了几分,比先前屋子里面没有一个人说话还要冷。 他摇摇头,然后走上去,周婆子想要接过雨伞,这时候,外面传来了张扬的脚步声。 伴随着内侍的通传,二皇子到了。 案后的章尧缓缓抬头,站起身,目光并未落在温棠身上,而是对着周婆子说,“到帘后暂避。” 周婆子也知道现在没法出去,只能跟温棠到了内室。 帘后是一间书房,走进来,墨香更浓,书案上,雪白的宣纸铺陈,镇纸压着,纸上墨迹犹新,一个硕大的“静”字独占半张宣纸,笔锋冷峭,力透纸背。 旁边摊开着一卷蓝布封皮的佛经。 方才坐在这里的人在焚香,誊抄佛经。 外间已响起对话声,除了二皇子恣意的笑声,还有一道清朗的男声。 “章大人好雅兴,独自在此品茗听雨?”二皇子笑。 然后他看向章尧,“章大人一向勤勉,我还以为你定在后面的小书房里埋首公务呢。” 接着是章尧那清朗,此刻却带着一丝慵懒散漫的回应,“殿下谬赞,臣也是血肉之躯,非铁打之身。案牍劳形之余,总需片刻喘息,这公务嘛,”他顿了顿,“处理起来何其枯燥,偷得浮生半日闲,岂不快哉?”他语调微扬,竟带了几分平日罕见的调侃。 第30章 二皇子似是第一次听章尧如此说话,惊讶地挑了挑眉,眼神状似无意地往内室帘布一扫,再看向章尧时,唇角已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语带狎昵,“哦?如此说来,倒是我来得不巧,扰了章大人的偷闲了?” 二皇子心情舒畅不少,先前只道这位是块油盐不进的冷硬石头,如今看来,倒也有凡俗之欲。 这样的人,他才放心。 二皇子当真开怀大笑,抬脚就要往内室走,章尧面上笑意不减,不着痕迹地挡在了他身侧,二皇子侧头,眼中兴味更浓,“瞧你,莫不是这偷闲是红袖添香?” 二皇子,“哪儿的侍女?” “你喜欢?” “何种模样?章大人若喜欢,我再给你挑几个送去便是。” 章尧顺着二皇子的话茬,“殿下厚爱,臣心领。只是臣一介书生,身子骨单薄,比不得殿下龙精虎猛。消受不起这许多美人恩。” 二皇子听出他话里的调侃,哈哈大笑,用力拍了拍章尧的肩膀,“无妨无妨,怎么消受不起?章大人过谦了,罢了罢了,不扰你了,你且随意。” 二皇子带着随从离开。 章尧关上了门。 门外,暴雨依旧滂沱,门内,烛火昏黄,将他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地上。 里面的温棠听见没了动静,却不敢妄动,直到脚步声在耳畔响起,她微愣,“哗啦”,面前的帘子被倏然掀起,她猝不及防抬头,跟章尧狭长的双眼对上目光。 他个子很高,这般低头俯视时,神情显得格外冷漠,方才刻意为之的慵懒笑意早已荡然无存。 他没说话,也不侧身让路,只是径自越过她,走回书案后坐下,重新提笔,蘸墨,落笔于宣纸之上。 门帘无声垂落,轻轻晃动,隔断了内外。 周婆子连忙上前打起帘子,“大奶奶。” 温棠走了出去,阿福已撑着伞等在门口,门一打开,外面风雨声更急。 周婆子接过阿福手里的伞,护着温棠离开。 阿福待在门口,看着她们二人走远了,这才抿了抿嘴,转身进屋。 雨幕另一端,不远处的回廊下,一柄西湖绸伞悄然撑开,伞下的温知意静静站着。 温知意跟着江道进宫之后,就也被小太监领着去了凉亭那儿,然后远远便望见温棠坐在亭中,她刚想走过去跟她打招呼,温棠却已脸色冷淡地起身,跟着旁边的婆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凉亭。 温棠看见她就起身离开,这让温知意脸上刚绽开的笑容瞬间僵住,那引路的小太监虽垂着眼,眼角余光却分明在她脸上扫了一下,更让她面皮阵阵发烫。 从前在府中,温棠刚进来时,母亲不喜欢温棠,是她央着母亲请师傅来教温棠认字读书,然后学琴棋书画,女红礼仪,也是她带着她一起去参加诗会雅集,见世面,博名声,让她得以在贵女圈中立足,免去了嫁入公府后可能遭受的嘲笑。温棠如今的一切体面,人人艳羡的亲事,算是她让与的。 她的夫君是权臣,但是她的夫君却是前朝皇子,将来更是...... 罢了,温棠毕竟是乡野里养大的女子,没有学过多少规矩,看的不够高,不够远也是在所难免。 温知意握着伞的手紧了紧,升米恩,斗米仇,古来如此。 温知意轻轻叹了口气,到底是好人难做。 她的视线再次投向门前站着的人,面容有几分眼熟,是上次那个容貌昳丽得惊人的男子身边侍奉的人。 温棠怎么会从那个人的屋子里出来? 第29章 拐角处,一道身着皇子常服的身影静立着,是去而复返的二皇子。 他指尖摩挲着下巴,目光落在刚从里面出来的女子身上,若有所思。 “那是秦夫人?” 身旁的侍从当然也看清了那抹窈窕身影,能美得那般秾丽妖冶的妇人,满京城也寻不出几个,见过一次便再难忘记。 二皇子觉得这事情有点意思了。今日这趟,收获颇丰。 但他脸上的笑容并没有维持多久,很快御前的小太监寻来,道是陛下急召,二皇子在皇帝跟前自有耳目,看着小太监着急忙慌的样子,就知不是什么好事。 二皇子跟着小太监过去。 -- 皇帝的寿宴即将开席, 温棠坐于秦恭身侧,自他先前被皇帝唤去归*来,虽然面上依旧是那副惯常的冷模样,但温棠却能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同,他周身的气息似乎更沉了些。 此刻宴席未开,他便已举杯独酌,跟喝闷酒一样。她正琢磨着,对面席上一道熟悉的身影落了座, 温棠抬头,是温知意。只是温知意望向她的眼神透着几分古怪,幽怨?两人的视线刚一碰上,温知意便迅速移开目光,仪态万方地落了座。 温棠莫名其妙地收回目光,看了眼旁边的秦恭,他好像并没有注意到那边的动静,倒是温棠抬头的空隙,又撞见温知意悄然往他们这儿投来一瞥。 “圣上驾到。”太监的嗓音响了起来。 皇帝步入大殿,宴席上的气氛瞬间被推向高潮。 众人纷纷起身,觥筹交错,恭贺声不绝。正值壮年的天子,龙行虎步,眉宇间英气勃发,毫无倦色,轮廓分明的面庞依稀可见当年俊朗枭雄风姿,气度非凡。 随着皇帝落座开席,宴席正式开动,珍馐罗列,翩跹舞姬。 酒过三巡,便有人上前向秦恭敬酒,试探着江南贪腐案的深浅。温棠这边,也被几位贵妇人簇拥着,温棠从容应对着身侧贵妇们的恭维,浅笑低语,饮下几盏酒。 一直独自坐在那儿的温知意竟也过来了,她今日打扮素雅,却难掩倾城之色,脸上的温柔笑意,更让她添了几分仙姿玉色。 一旁有贵妇人的目光在温棠与温知意身上悄悄流转,这温家的两个女儿,都是美人,一个像是灼灼盛放的牡丹,一个像是临水盛开的玉兰。 温知意柔声道,“今日宫宴盛典,不如我们姐妹也来行个雅令?或是玩考校才思的,譬如限韵作诗?” 温知意是才女,这是众所周知的,温知意也很自信。 果然,她刚提议完,就有贵妇赞同她,跃跃欲试。 但也有人踌躇,毕竟这里面,她们是知晓底细的,温家的大女儿也许文采勉强还行,但是温家的二女儿却不通文墨。 从前闺阁嬉闹也就罢了,但是如今这位主儿可是秦大人的夫人,自家夫君见了秦大人都要屏息小心,她们这些内眷,岂敢造次。 不过温棠倒觉得没什么,她也不扫她们的兴致,起来说,“诸位雅兴正浓,但我在诗词一道实在粗陋,就不在此扰了诸位的兴了,你们尽兴便是。” 她坦然承认自己的短处,话说到这份上,自然无人敢不识趣地强留秦夫人。 温知意没料到温棠如此干脆利落地抽身,她话一出口才觉不妥。自己并非存心针对,只是习惯性地想在自己擅长的领域展露光芒,她温知意自有傲骨才情,何须看人眼色? 可温棠这般反应,她会不会误会自己故意? 众目睽睽下,温知意说,“妹妹莫急,其实不难的,待会儿姐姐帮你一起想便是。”又转向众人,“大家也可结伴而行,互相启发。” 温棠对这类文墨之事实在兴致缺缺,她瞥了温知意一眼,然后直截了当地拒绝了,示意周婆子,离席去更衣醒酒。 留在原地的温知意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主动给她解围,她还如此驳回,她自己不喜文墨,未曾好好地跟着师傅学习,便也不让别人展露才学吗。 温知意轻咬下唇,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几位心思活络的贵女上前宽慰,毕竟温知意的夫婿虽然是个商人,如今却攀上了二皇子这艘大船,日后难保自家夫君没有相求之处。 温知意勉强平复,“无碍的,她是我妹妹,我们是一家人。” 这话一出来,倒有几个人真心实意地为温知意觉得委屈了。 也有几位年长的夫人,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 -- 骤雨初歇,夜风带着凉意, 温棠需要更换被酒水微沾的衣裙,周婆子出去吩咐小丫鬟去取家中备好的衣裳,又亲自去端醒酒汤。 内室只余温棠一人,她褪下外衫,几杯酒下肚,白皙的皮肤透出淡淡的桃花粉。 指尖勾下衣带,露出圆润光洁的肩头。 铜镜里映出一张酡红娇艳的脸庞, 镜中光影微动,映出身后的门帘被人掀开。 “周妈妈,先把醒酒汤放在那儿,我头有点晕,想先歇会儿。”她含糊地嘟囔着,带着酒后的软糯。秦恭被御前太监叫走,一时半刻怕是回不来。 头有些沉,她索性半伏在妆台上,雪白的肩露在微凉的空气中,稍稍驱散了酒意带来的燥热。 一双手掌带着热意,蓦地按在了她肩头,力道有些重。 “嗯?”温棠迷迷糊糊地哼了一声。 第31章 然后弥漫的酒气扑了过来,温棠亲昵地向后靠去,“夫君?”他来得正好,她此刻浑身乏力,想赖着他抱自己上马车。 耳边却响起一声沉闷的低笑,肩上的手掌猛地收紧揉捏,“夫人?” 陌生的声音,温棠瞬间惊醒了大半,她猛地起身,扭过头就对上二皇子醉醺醺的脸。 他好像喝了很多的酒,对上温棠惊怒的目光,竟咧开嘴,这种肆无忌惮的笑让温棠心凉了凉。 她趁他醉得脚步虚浮,用力想将他推开,然而,纵然是常年养尊处优的皇子,也是一个成年男子,力量远非她能抗衡。挣扎间,二皇子口中含糊地唤着“秦夫人”,温棠心一横,抓起妆台上沉重的妆匣,狠狠砸向他额角。 万幸他醉得厉害,骤然被砸,第一反应不是制住温棠,而是吃痛地捂住头后退,力道一松,温棠抓住机会,抓起手边刚脱下的外衫,头也不回地冲向敞开的房门。 外间,天色昏沉,雨水淅淅沥沥。 脚下的路都模糊不清,温棠慌不择路,她直接撞进了前面人的怀里,那个人身上的墨香气味有点儿熟悉。 一双属于男子的大手几乎是本能地摁住了她,温棠都没来得及抬头看他,就被他摁进了怀里,整张脸紧贴着对方微凉的衣料。 后面是二皇子恼怒的声音,他在大骂秦恭,斥责秦恭故意设局,给他使绊子,说皇帝偏心,嘲讽秦恭不过是仰仗圣眷才身居高位。温棠被按在来人怀里,酒意未散,心头却不舒服。秦恭今日的权势地位,岂是单凭皇帝恩宠,他是公府长子,饱读诗书,本可做个清贵闲人,但年少便勤练武艺,出入沙场,腹部至今都留着那道狰狞的致命伤,这个棒槌有什么资格诋毁他。 温棠酒劲上来了,脸颊绯红,挣扎着,摁着她的人让她觉得很不舒服,她都快喘不过气了,但那只冷白的手力气很大,让她挣脱不了一点儿。 直到身后大骂秦恭的声音消失了,那双手才松开了她。 “额.....”对方撤手的力道并不轻,温棠的头重重磕在后边的冷墙上,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 她手上拿着的衣裳也不知道掉到哪儿去了,裸露在外的雪白臂膀上,还有二皇子留下的几道深红的指痕,一时半刻消不下去,有道视线好像看了她一眼,但又好像没有。 “你男人呢?”冷冷的嗓音响起。 这一撞让温棠彻底清醒了大半,她看清了面前站着的男人,然后她转身就要去找周婆子,但她才刚扭过头,手腕就被人攥住了,她用力甩了一下也没能甩开。 “不会道谢?” 他要她对他道谢,温棠却根本不想跟他浪费唇舌,只是甩着他的手,但是对方好像非要讨一个谢字,他甚至单臂撑了过来,带着墨香气息的手臂几乎擦过她的脸颊。 章尧盯着她,想从她脸上看到一丝波澜,但结果是温棠抬起头,面无表情地对他说,“我夫君要来了。” 他气笑了,章尧离开的时候把她弃如敝履,但是再次见到她时,还是发现她还能引起他内心的波澜。 章尧的长相是雌雄莫辨的精致俊美,但美中不足,额角上方有道褪了色的旧疤,不近看不易察觉,却真实存在。 他当真笑出了声,笑声短促,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戾气,抬手粗暴地扯了扯自己的领口,露出一小片冷白色的肌肤。 这粗鲁的动作,全然撕碎了外人眼中那位温润如玉,清风朗月的状元郎表象。 骨子里,他依旧是那个在泥泞乡野间长大的人,夏日赤膊劳作,挥汗如雨,与人打架斗狠,爬树摸鱼,那些粗粝的印记早已刻入骨,纵使回到京城,披上一层温文尔雅的皮囊,学着京城贵公子的做派,他骨子里那种粗蛮也没有消失。 他今日在二皇子面前露出的慵懒散漫也不全然是作假,他以前就是那样的人。 显然,他面前的这个女人很明白这一点,所以搬出了她的夫君来威胁他滚开。 章尧掀了眼皮,他弯腰,从冰冷潮湿的地上捡起她那件掉落的外衫,在温棠冷淡的目光中,随手扔到她身上。 在她面前,他似乎永远是十七岁,那个无需伪装的乡野少年,粗粝,直接。 “别再让我看见你。”他说,然后转身没入昏暗的雨幕。 今天白日,她不该误闯进他在的地方。 -- 天黑了下来,地面潮湿, 傅九撑着雨伞,快步走在自家爷身侧,脑子里还回想着方才御书房里皇帝说的话, 皇帝问大爷是否愿意回来,回到属于他的位置,重拾本应属于他的尊荣,但大爷面上覆着寒霜,显然还是心结未解,想到国公夫人操心的样子,傅九觉得这事当真棘手。 秦恭揉了揉眉心,“去接夫人。” 他大步朝着温棠更衣的暖阁方向走去,然后走到半路,却迎面撞见捂着头的二皇子,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着人,秦恭没把他的话放在眼里,但是他却脚步一顿,注意到二皇子方才是从哪个方向出来的。 他脸色沉了下来。 第30章 秦恭大步往前面走,沿途的宫人噤若寒蝉,纷纷低头避让。那边二皇子身边的内侍远远瞥见那道冷峻的身影,心里咯噔一下,然后他赶紧慌忙凑近醉醺醺的主子,压着嗓子急促低语了几句,二皇子口中含糊的嘟囔声这才消停下去, 那内侍觑着秦恭冰似的脸色步步逼近,抢着上前几步,躬身请安,“秦大人安。” 这时候一名御前太监小跑着近前,尖细着嗓子道皇帝找二皇子,内侍如蒙大赦,忙不迭地对秦恭道,“秦大人,您看这......陛下急召,殿下又醉得厉害,若大人有事,可否容殿下改日清醒了再......” 他一边说,一边使了个眼色给传话的小太监。 两人一左一右,几乎是架起脚步虚浮的二皇子,逃也似的匆匆离去。 暖阁里面, 周婆子眼泪都流出来了,她刚才端着醒酒汤过来时,发现屋子里不仅没有人,而且梳妆台上面的东西还全被推倒了,一片狼藉。 然后等她着急忙慌地出去找,却撞见了章尧,章尧跟她说大奶奶在后面,那时候真把周婆子吓得够呛,循着他指的方向奔去,一眼便瞧见了大奶奶正裹着一件外裳,单薄的衣衫下,一截雪白的手臂露在外面,赫然印着几道刺目的指痕, 周婆子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不管不顾地嘶喊出声,把那个姓章的混蛋揪回来! 还是大奶奶叫住了她,让她扶着她回到屋子里面,周婆子才勉强冷静下来。 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周婆子更是对那禽兽不如的二皇子恨得目眦欲裂。 “那个天杀的畜生!” “大奶奶,我这就去告诉大爷!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周婆子往年跟着温棠进宫的时候,就知道这个二皇子看着大奶奶的眼神不规矩,就知道知道那是个披着人皮的腌臜货,如今仗着酒劲,就敢欺辱女眷。 温棠紧抿着唇,没有立刻回应,她微微侧头瞥了一眼肩上火辣辣的淤痕,“周妈妈,替我拿些冰块来敷一敷。” 天气仍旧燥热,各屋中仍备着消暑的冰块。 周婆子知道温棠的顾虑,对方是皇子,更可能成为储君,大爷再得圣宠也是臣子。得罪未来的皇帝,后患无穷。她看着温棠强作平静的脸,“可,可这口恶气。” 周婆子终究还是抹了把泪,去取冰。 当温棠褪下半边衣衫,深紫的指印清晰可见,边缘甚至泛着青,可见施暴者用了多大的力气。 “借着酒劲就下这样的狠手.......”周婆子心疼地看着。 温棠,“替我重新梳梳头。”她的发髻松散了。 “大爷应还要过些时候才回。”周婆子一边梳理着温棠的长发,一边瞥着一旁被泥水污损得不成样子的外裳,“大奶奶,先换身衣裳吧。”她伸手去扶温棠起身。 两人都没注意到门口的帘子已经被人挑了起来,一直跟在大爷身后的傅九,现在心里翻腾着怒火。 他更是抬头看了眼大爷的脸色,二皇子方才那醉醺醺的丑态,嚣张放肆,大奶奶那般柔弱,不知受了多大惊吓。再想到大爷不在时,那混账东西竟私下觊觎大奶奶多年,甚至今日胆大包天到动手动脚,傅九恨不能立刻拔刀。 没等傅九恨声唾骂,大爷径直掀帘而入。 周婆子刚捧了新衣转身,乍见秦恭,吓得手一抖,衣物险些落地,她下意识担忧地看向温棠。 秦恭进来后就让周婆子出去了。 温棠听见了秦恭的声音时,就站起身来,她感觉一道视线落在了她肩头,然后他走上前,大手抚上那片刺目的红痕,他的指尖很烫。 温棠其实直到刚才,心里一直是惶恐不安的,二皇子那种人虽然品性不好,但奈何他出身高贵,就算今天他并没喝醉酒,而是堂而皇之地走进来,她没有那么幸运地侥幸挣脱,若真......,事后他只需反咬一口,她便如何也说不清。 第32章 现在秦恭进来了,温棠后知后觉地害怕了,甚至有点委屈,她刚才既被人掐住肩膀,又被人粗暴地掼在墙壁上,后脑勺到现在都疼。 秦恭指腹下的力道骤然加重了一些,重到温棠都觉得有些疼,她抬起头,秦恭目光一凝,这才注意到自己手下的力道,缓缓松开了手. 他猛地收回手,转身大步而出。 秦恭吩咐傅九把温棠送上马车,然后让傅九就在马车边上守着。 秦恭直接朝着皇帝休憩的寝宫方向走去,夜雨渐密,打湿了他的肩头,他却浑然不觉。 皇帝寝宫内烛火通明。 太监通报秦大人求见时,正在批阅奏折的帝王抬起了头,他久居上位,身形高大,肩背宽阔,即使坐着,也如蛰伏的猛虎。 他眼中并无意外,似乎早已料到秦恭会来。 “宣。”皇帝说。 秦恭踏入殿内,并未依礼参拜,皇帝亦未动怒,只是平静地看着秦恭,目光从他眉眼间的压抑扫过。 良久,皇帝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朕已训斥了他,责令其闭门思过三个月。也已命贵妃严加管束,并将协理六宫之权交淑妃代掌。” 闭门思过三月,褫夺生母贵妃的宫权,于一个风头正劲,储位呼声极高的皇子而言,已是极重的惩戒。 秦恭知道方才皇帝派人及时将二皇子带走,是眼前这位帝王对儿子的回护。 他刚才站在门口时,他的妻子语气平静地说不必告诉大爷,听起来镇定,丝毫没有受到惊吓,可当他踏入房中,他的妻子,单薄的身子分明在发抖,甚至都不敢抬起头来看他,直到他失控捏痛了她,她才敢抬起头,看的秦恭不知道那一刻心头的滋味,极其陌生,但存在感强烈。 “陛下这便是轻拿轻放了?当真是位疼爱儿子的好父皇。”秦恭迎上御座上那极具威压的目光。 皇帝沉默的时间更长了,指节揉着眉心,算作妥协,“不能伤他性命。” “他毕竟,算是你弟弟。” 这句话一说出来, 殿内死寂,秦恭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掌握天下生杀予夺的男人,这个总会突然出现在公府,惹得姨母掉眼泪,不愿让他去见的男人。 时间已经过去太久了,久到秦恭几乎记不清生母的面容,只留下一个模糊的,美丽而哀伤的影子。 “不是。”秦恭清晰地吐出两个字,然后转身离开。 皇帝高大的身躯在他转身时,似乎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侍立一旁,跟随皇帝多年的心腹侍卫无声上前,前尘往事都过去了,那个女人也早就离开了。 那是动乱饥荒的年月,皇帝出身贫民,爹娘早早地就死了,自己除了一身力气,别无长物,经常吃了上顿就没了下顿。 侍卫知道那是一个心善的世家小姐,很美的女人,那天,打开了府门,收留了跟人打群架受伤的皇帝进府,让他在府中做个护院。 皇帝那时候很年轻,高大健硕,他经常看着那个女人,然后懵懂地笑,那个女人饱读诗书,会教大字不识一个的皇帝读书写字, 时间一晃,过去了六年,后来也许是两情相悦了,但好景不长,天下大乱,那个女人的家族没落,她被当时手握重兵,风头正盛的将军纳了做小妾,后又被转手给了已是一方枭雄的皇帝。 皇帝是要打天下的,身边早有几个女人,但皇帝还是很喜欢那个救过他的小姐,毕竟二人相识相伴了很多年,可是小姐却不愿意,她想回家,不想嫁给他,皇帝当然不可能让她走,她的肚子大了起来,生下一个男孩。 皇帝其实很高兴,这是他的长子,但很快,皇帝的另一个女人也传出了喜讯, 小姐跑了,还是跟着她的头一个男人跑的,孩子也被她带走了。 等皇帝费尽周折再将人抢回来时,孩子不见了,那个女人也整日跟皇帝不对付,后来,女人死了。而那个孩子,竟被发现在皇帝拜把兄弟秦国公的府中,秦国公抚养了他,秦国公夫人是那个女人的妹妹,是这个孩子的姨母。 侍卫上前扶皇帝,皇帝却拂开了他的手。 皇帝的目光投向殿外滂沱的夜雨,手抵着额头,笑了笑,“他像我吗?” 侍卫实话实说,“殿下的模样,跟夫人很像。” “像那个女人?”皇帝好似真不记得那个女人的模样了,疑惑地反问了一句,随即又低头笑了笑,“确实,像,很像。” “不过......她何时是朕的夫人了?”皇帝倏然侧目,斜睨着侍卫。 侍卫立马改口,“属下口误,知罪!” “那种水性杨花的女人......”皇帝抵着额角的手骤然用力,指节泛白,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哈哈大笑几声,霍然起身,然后大步朝着内殿走去,“都退下。” -- 宫门外,夜雨滂沱。 温知意跟着江道出宫,出宫的马车络绎不绝,其中一辆秦府的马车尤为醒目,车旁围着不少前来寒暄,试图攀附的人。 江道已为温知意掀开了自家马车的帘子,准备扶她上去,“夫人当心脚下。”却看见妻子望向别处,他看她表情有些凝滞,关切地问,“怎么了,可是淋了雨,身子不适?” 温知意已经收回目光,看向自己这个注定是未来君王的夫君,温柔地笑了笑,“无碍的,夫君。” 她如今是有着极致美貌的贵女,更是身负凤命,这一次,注定要踏上云端。 温知意不再看温棠那里,亲昵地跟着江道进了马车。 江道虽然有个甩也甩不掉的妹妹,但是性情温和,再加上她这般貌美,今天宴席上,她只需对他多展露几分笑,他眼中的情意便更浓了,此刻更是亲自为她掀帘,搀扶她。 男人都是视觉动物。 她上辈子,相貌普通,周边貌美的女孩都凭借外貌,嫁入豪门,坐享其成,得了好处,却还要在她面前炫耀生活有多么不容易,要节食保持身材,以至于厌食,要应付婆婆,伺候老公,以至于抑郁,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温知意不想平凡下去了,却平凡至极,以至于莫名其妙落了水, 濒死时,她强烈的,积攒数十年的不甘竟被听到,赐她重来一次的机会。 按照那道声音的安排,这一次,她生来貌美,贵不可言,将来母仪天下,是这世间最尊贵的女子。 温知意根据这份安排,当真从小便出众,是瞩目的焦点,直到即将嫁给公府长子时,温知意摔倒磕到了头,记起自己跳楼之前的事,她突然惊醒。 她这一世可是身负凤命的女子!怎么能嫁给公府的长子呢,她应该嫁给皇子才对。 可那道声音说机缘已定,她只需顺势而为,果然在几天后,她就机缘巧合,救下一个男人,这个男人赫然就是前朝皇子, 她的命运扭转了。 温知意平静地掀开车帘,看着那边被众人簇拥的马车,摇了摇头。 她的夫君注定复辟前朝。温棠将来还不知是何种境遇。 温知意又看了眼周遭,目光在不远处一个独自出宫门的颀长身影上停留了一瞬,然后在温棠和这位章大人身上转了个来回。 这位章大人长相太过出众,清冷孤绝,很难让人不注意到他。 第31章 秦恭的情绪一向是内敛的,鲜少将情绪如此外露,叫人轻易便能感知。 温棠让周婆子去给秦恭准备热水擦身子,谁知他进来,却先吩咐人给她拿药。 那肩膀上的伤,瞧着唬人,其实最初的灼痛大半是被惊惧放大,现在缓过神来了,回到秦府,回到自己熟悉的地方,放松下来,周身反倒不觉有何不适了。 可秦恭已不由分说让大夫来仔细瞧了伤处。 沐浴出来, 温棠抱着孩子过来,秦恭接过孩子,温棠把两个孩子一人一个都手举起来,做成投降状,柔声地教着,“快,跟爹爹说,爹爹晚上好。” 秦恭将两个孩子一手一个揽进怀里,手臂稳稳当当。 温棠坐在他旁边,回到了熟悉的环境里,温棠就有些想问秦恭刚才去做什么了。 毕竟他一向眼里揉不得沙子,从前来到京城,跟他相看的那几次,有一次是秦二爷陪着一起来的,秦二爷跟来凑热闹,说是来看看未来的大嫂长什么模样,然后她就礼貌地同秦二爷寒暄了几句家常,秦恭当时一直坐在旁边,结果临别时,秦恭冷着脸走了。 可这能怪她么,毕竟哪次相看,他不都是话不多,几句寒暄后便叫人上点心茶水,然后他就在那儿喝茶水,静静喝茶水的时候显得有点儿吓人,偶尔抬眼扫来,那目光沉沉的。 她觉得不吃不喝拂了他的面子,结果硬生生把自己吃撑了,难受得紧,好不容易来个能说会道的秦二爷,她自然忍不住要多说两句啊。 温棠正想着,秦恭忽而低下头,摸了摸她的脸,摸的温棠觉得脸上有一些痒,她下意识仰起脸,脱口而出,“夫君,我不能守寡啊。” 第33章 秦恭:...... 温棠越想越是后怕,那个二皇子确实不是什么好人,但是他的出身好啊,秦恭怎么都不应该跟他去硬碰硬。 “夫君......”温棠环住他劲瘦的腰身,然后蹭了蹭。 一只大手沉沉落在她发顶,带着点无奈的力道轻拍了下,“瞎说什么。” 乳母进来把两个孩子抱下去了。 秦恭俯身,将怀里的小女人抱上卧榻,今夜没有分被而眠,他钻进同一床锦被里,结实的手臂便横过来给她当了枕头。 放在平时,温棠总要嫌弃他浑身硬邦邦的腱子肉,像个火炉,枕着并不舒坦,但是今天晚上,温棠觉得他高大的身躯能给人带来安全感。 “乖,睡吧。” 头顶上方传来他模糊的低语,带着点不自然的僵硬,难为他了,大约也是生平头一遭用哄人的腔调说话。 温棠确实累了,刚才在马车上等秦恭的时候,就觉得很累了,被秦恭紧接着僵硬地拍了两下背之后,她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 临江楼二楼雅间,天色昏沉灰暗,细雨如织。 阿福捧了双干净的软靴进来,替主子换下那双沾满湿泥的靴,鞋底糊着泥,还挂着几缕深绿色的水草,湿漉漉地往下滴着水。 换好之后,阿福守在主子边上欲言又止,硬着头皮开口,“爷,江夫人催着您回家呢。该回去一趟了。” 江夫人是爷的亲娘。 “嗯。”章尧敞着衣裳,有一搭没一搭地接着阿福的话,神色疏懒,阿福看的头大,明日回府,怕是又要闹得鸡飞狗跳。阖府上下,大约也就夫人一人还盼着爷回去,偏生爷又与夫人不对付。 阿福真愁啊,然后又低头看了看沾满水草污泥的鞋子,表情更愁苦了。 -- 翌日,几乎整个京城都知道了二皇子昨夜在皇帝寿宴上贪杯过量,回自己宫的路上,失足掉进了水里,幸而巡夜的侍卫发现及时,身边的小太监也够机灵,这才七手八脚把人捞了上来。人是无性命之忧了,可淋雨又泡水,一场来势汹汹的风寒是跑不掉了。 这个消息,淑妃宫中几乎笑开了花,逮着机会便去贵妃面前明嘲暗讽,话里话外挤兑二皇子运道差,连走路都脚下不稳当。 还有高兴的当属傅九了,还未等他动手,那东西倒先遭了报应。 “爷,这可不就是现世报。”傅九对着练武场中的人影说道,笑着递上汗巾。 练武场上,秦恭刚与人切磋完毕,刀光剑影方歇,他赤着上身,汗珠滚落,接过傅九递来的汗巾,随意抹了把脸,对傅九的话不置可否, 傅九也就随口一说,心里门儿清,天谴?心里图个痛快罢了。若真有天谴,还要律法刑狱作甚?人人遇事只管烧香拜佛便是了。二皇子得罪的人多了,皇子出事,总得有个体面的由头。 二皇子这场风寒还没好利索,另一桩祸事又找上了门。他在江南结交的那一票官员,接连因贪腐案落马。而此番督办江南贪腐案的主审官,正是秦恭。消息传到病榻上,正喝着参汤的二皇子气得当场摔了碗,一边涕泪横流地打着喷嚏,一边大骂秦恭。 -- 十月, 老太太又是老生常谈,催着温棠给四姑娘秦若月相看人家,将一本名册塞到温棠手里,让她这个长嫂从名册里挑出合适人选。 夜晚,烛火下, 温棠倚在软榻上翻看名册,目光扫过某一页时,她毫不犹豫地提笔,在那名字上狠狠划了一道墨痕。 晦气! := 老太太是一个讲究出身的人,章尧饶是现在官名好,还是章国公家的儿子,但他生母的身份在外人看来是他的污点,商户女,家道中落,流落风尘。这也是老太太先前不喜他的缘由。 温棠的晦气倒非为此,纯粹是冲着章尧这个人去的,后脑勺仿佛又隐隐作痛起来。 她刚划掉名字,秦恭便擦着湿发从内室出来。他身量极高,目力又好,加上章尧本就是他难得欣赏的青年才俊,一眼就瞥见了妻子那毫不留情的判决。 秦恭,“怎么划掉了?”低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一丝探究。 温棠正往下翻页,闻言抬头,后知后觉地反问,“夫君,之前让你帮着留意,这就是你留意的......人选?”语气里是藏不住的质疑。 秦恭颔首,神色坦然。温棠沉默了一会。 秦恭拿过她手中的名册,目光如炬地扫下去,在他看来,章尧此人,能力,前程皆属上乘,生母出身的瑕疵,在男子立世的本事面前,根本不值一提。大丈夫立于天地间,能建功立业,顶门立户才是根本。 秦恭敏锐地看出温棠还是不满意,脸上那点纠结挥之不去,她的小表情倒是比从前生动丰富了不少,秦恭有的时候,看着看着就把人摁到榻上去了,还是她含羞带怯望着他的模样最不错。 “你见过他?” “没有。”温棠当然是矢口否认,那段旧事烂在肚子里最好。 秦恭只是随口一问,当然知道她不会认识这位进京城不久的江南官员,他坐下来,喝了口茶水,然后敲定了。省得她整日捧着册子瞎琢磨,没个结果。 婆子进来熄了烛火, 温棠摸着后脑勺,仿佛又感受到那日撞墙的钝痛,总觉得被撞得平了些。 这些男人啊,只看得见男子能力,门第,助力,却忽略了最要紧的人品!章尧那混蛋,是人模狗样的典范,谁嫁谁倒霉! 可惜只有温棠一个人知道他的真面目。 次日,不仅老太太点了头,连国公夫人那边也应允,更别提一直暗自心焦的秦若月与其生母宋夫人了。 温棠上次的事情处理得好,没让四姑娘名声受损。 老太太发话,让温棠好生操持宴席,过几日章家二公*子便要过府赴宴,她这做大嫂的须得周全。 操办宴席对温棠已是轻车熟路,这次苏意也主动过来帮手,她往昔总有些懒散,这次倒格外认真,私下里,苏意悄悄告诉温棠,是姨母教导她,莫要整日闷在后院,多出来走动,学着料理些府中事务,心思开阔了,日子才过得舒坦。 温棠知道自从秦恭听了她的话,去敲打了几句二爷,二爷也就不跟苏意闹别扭了,婆母也去开导了,现在瞧着苏意脸上的笑脸真切许多。 苏意拨弄着案上的花枝,“如今啊,我可不去招惹他和他那心尖上的妾。” “省得惹一身腥。” 苏意是被姨母好生说了一番的,姨母以前也是醋坛子,但醋有什么用,宠着你的男人照样一扭头就去爱别人了,倒不如心胸开阔些,省得烦心些有的没的。 苏意不想去想着那个花心萝卜了,她扭头问,“上回那事儿,真就这么揭过了?”指的自然是四姑娘与人私相授受的事。 丫鬟们没那个胆子乱嚼舌根,温棠认为只要四姑娘自己不傻到出去宣扬,这事便能烂在秦府内宅。 只是想到那个道貌岸然的人,将来可能要站在她面前,喊她,“大嫂”,温棠就觉得浑身恶寒。 -- 章府,府里很安静,只能听见章国公那令人窒息的怒骂,一声高过一声。 挨训的对象,自然是章尧。 直到章国公厌烦地挥了挥手,示意他“滚出去”时, 章尧才缓缓躬身行了一礼,面不改色地出来,然后立刻就被他的亲娘拉到屋子里,她半点不问儿子因何挨骂,反倒是迫不及待地跟儿子说起他的“好亲事”。 章尧兴致缺缺,皮笑肉不笑地答应去相看,等人一走,他转身便将那姑娘姓甚名谁,哪家闺秀忘了个干净。 “是秦家的。”阿福小声说,“秦家的四姑娘。” 第32章 明面上是请章家二公子赴宴,实际是让男女双方彼此相看。 若双方都满意,两家便顺水推舟,将亲事定下。 温棠与苏意坐着说话。苏意捧着茶盏,“这几日倒清静,那位表姑娘总算不来我院子跟前晃悠了。只是云姨娘那肚子,眼见着一天大过一天,估摸着再有几个月,就该添丁了。” 她们这儿还没说上一会儿,外面婆子就引着秦长坤进来了,温棠看着他一脸笑意地进来。 苏意这次也不知道是不是听了老太太的教训,这会儿不给他脸色了,反而规规矩矩站起身,“二爷。” 这一下,倒把秦长坤脸上的笑惊得僵住了。 他愣了片刻,随即那笑容又堆了起来,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讨好凑上前,“表妹。”天知道这些天他连自家娘子的手都没摸着,在外办事都心不在焉。想起上回言语间冲撞了她,秦长坤这心里就跟猫抓似的难受。 毕竟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表妹,他心底是疼着的。 秦长坤向来脸皮厚,不然也不会这会儿还涎着脸过来。 他扭头就对温棠道,“大嫂,我和娘子先回去了。”说着,手便自然而然地朝苏意伸过去,想顺势拉住她,这手还没拉上呢,那边就有丫鬟进来了。 第34章 “二爷。”小丫鬟喊。 一看就是云姨娘边上的小丫鬟。 在秦长坤的手快碰到自己手背时,苏意不着痕迹地往旁边让了让,善解人意道,“二爷快去看看,云姨娘身子要紧,她肚子里怀着的可是咱秦家的骨血,可不能耽误了。” 这是老夫人的原话。 秦长坤当她又耍小性儿。 偏偏这云姨娘怀着孩子,妇人孕中多思,云姨娘又是个会拿捏的,秦长坤这段时间没少陪着她。 他对着苏意低声下气,“我的小姑奶奶!天地良心,她家那表姑娘,当真跟我没半点干系!前几日我就让人传过话,不许她再来咱们院子里晃悠。” “二爷,云姨娘……”小丫鬟犹犹豫豫地喊,秦长坤烦躁地横了一眼那还在催促的小丫鬟,“催什么催,没眼力见的东西!”转头又对苏意赔笑,“娘子,你且再陪大嫂坐坐,我过去瞧瞧,一会儿就来接你。” 人一走,苏意便啐了一口,“瘟神!”。还是温棠笑着让周婆子端上几碟精巧的点心,又说了些府外的新鲜事,苏意才又笑起来,跟温棠一起逗着元宝玩,元宝很配合,任摸任抱,一点儿不反抗。 秦长坤倒是个记事的,不过半个时辰,果然又乐呵呵地跑了回来接人,苏意走在前头,他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凑在她耳边低语,走到拐角地界,就硬伸手抱着人亲了一口,苏意抵他不过,被拉着往前走。 周婆子瞧着这小两口,暗暗咋舌。 周婆子又想起方才苏意提起的表姑娘。 “大奶奶,前儿我去问了,问这个表姑娘属意什么样的人家,她说感念老太□□德,想多陪老太太些时日。” 跟刚才苏意说的一样,这几日那表姑娘不再往二房跑,反倒日日粘在老太太身边,端茶递水,捶腿捏肩,瞧着竟比老太太的亲孙女还要孝顺了。 —— 云姨娘正在发脾气,她方才正拉着秦长坤的手,让他听腹中孩儿的动静,好生温存。 谁知二爷没坐一会儿,便心不在焉起来,敷衍地摸了摸她的肚子,便笑着起身要走。 不用说,定是巴巴地去接他那正房娘子了。 云姨娘就不知道他一个大男人怎么就这么怵苏意,嫁进来这么多年,肚子半点动静没有,还整日摆着张冷脸耍性子,有能耐就别让二爷进她的屋,别让二爷沾她的身,别让她肚子里揣上二爷的种啊! 想到苏意那张总是端着正室派头的脸,云姨娘漂亮的五官都气得皱了起来,她强压下心头的烦躁,没好气地问身边的丫鬟,“那丫头呢?”问的是她那个表妹。 小丫鬟,“表姑娘应该还在老太太那边伺候呢。” 云姨娘烦躁,“也是个不中用的东西!”说什么进府是来照顾她,谁心里不明镜似的?不过是看她攀上了秦家这高枝,又怀了身孕,都想来沾点光,分杯羹罢了。那个表妹什么都不会,只会站在那里装可怜扮柔弱,连二爷的身子都笼络不住,不能帮她固宠!她把人塞到大房那边那么些日子了,真是给了机会都不中用! “让她用点心!”这般不济事,趁早回家去,找个没出息的男人嫁了省心! -- 傅九跟着自家大爷回来,走在路上的时候,就远远看见一个柔弱的身影,是二爷那边来的表姑娘,眼瞅着大爷从她边上走过,小姑娘低着头喊了声,“大爷安。” 声音太小了,不过练武的人怎么可能听不见,大爷果然听见了,然后低头看了眼前面。 表姑娘感觉到男人的视线落在自己白皙的脖颈上,那目光如有实质,她鼓起勇气抬起头,“大爷安。”这一抬头,却是一愣,她仰起头,视线也只堪堪够到对方坚实的胸膛。 秦恭对这个突然出现在自己院子附近,面生的姑娘并无印象,倒是傅九上前稍点头。 秦恭回来,先去了一趟老太太那儿,刚进去没过一会儿,老太太身边的陈婆子就拉着一个姑娘进来,是那个表姑娘,老太太拉着她的手上前,在秦恭面前说,“看这丫头长的多水灵。”青葱年纪的少女,鲜嫩欲滴。 老太太年岁大了,越发喜欢身边围着年轻鲜活的女孩子说笑,仿佛自己也跟着年轻起来。遇上这般乖巧羞怯,不谙世事的,更是多了两分偏爱。 她让王姑娘挨着自己坐下。 “你这孩子,”老太太见秦恭垂眸不语,嗔怪道,“祖母跟你说话呢,也不抬眼好好瞧瞧?” 老太太素来觉得她这大孙儿样样都好,就是性子太冷,哪有爷们不爱俏姑娘的?她本想着将人安排到他院子里,一切便能水到渠成,谁知竟还要她亲自出面撮合。 秦恭抬眼,老太太无奈,“不是让你看我。” 秦恭皱眉,那看谁? 他的目光这时才注意到祖母身侧有个低眉顺眼的瘦弱女子。 俊美男人的目光带着无形的压力,王姑娘头垂得更低,只露出小巧的下巴和一截雪白的颈子。 这副不敢直视主子的柔顺模样,恰恰合了老太太对安分守己女子的要求,心中愈发满意。 “祖母,安也请过了,若无他事,孙儿先行告退。”秦恭起身。 老太太目的达到,摆了摆手。 秦恭一走,王姑娘坐在老太太身侧,一张俏脸涨得通红,惹得老太太又是一阵打趣。 -- 秦恭一进屋,温棠不在屋子里,他看了会儿,确实不在,然后沐浴更衣出来,就转身进去看孩子。 报春端着茶进来时,大爷手里捏着一小块奶糕,高高悬在两位小主子头顶。 两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仰着小脸,张着小嘴,巴巴地够着。大爷的手偏又往上抬了抬,待他们再次伸长脖子,他却手腕一翻,将奶糕送入了自己口中。 报春上前奉茶。 秦恭接过茶盏,随手将两个咿咿呀呀抗议的小家伙抱到临窗的软榻上,让他们自己玩耍,他呷了口茶,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朝外间扫了一眼。 报春心领神会,立刻回禀,“大爷,大奶奶去四姑娘那儿了,约莫过会儿便回。” 报春刚说完,就见大爷目光又落回榻上玩闹的孩子身上,眼皮都没抬,低头去逗弄榻上咿咿呀呀的孩子。 报春以为自己说错话了,大爷刚才不是在找大奶奶,她只好闭上嘴,安静地退到一边候着。 “恭哥儿媳妇来了?快进来坐。”宋夫人正与秦若月说着私房话,见温棠来了,脸上堆起笑,忙吩咐下人上茶。 秦若月看见温棠,就有些不乐意打招呼,还是宋夫人要求秦若月给温棠打招呼,她才不情不愿地转身过来,喊了句大嫂。 宋夫人暗地里拧了秦若月一把,这丫头就是拎不清轻重,私下里再怎么不痛快,面上也不能对大嫂失了礼数。更何况,上次那事,人家手里还捏着把柄呢。 温棠来这儿也没有什么别的事情,就是敲定相看宴席的具体时辰地点,问她们母女是否满意。 宋夫人自然满口应承,说温棠安排的妥当。 门一关上, 秦若月就嘀咕起来,“瞧见我夫婿是年轻有为的官员,倒是殷勤起来了!” 宋夫人转过身,“相看都未过,你就夫婿,夫婿地挂在嘴边,姑娘家要懂得矜持!你这般上赶着,是自降身份,懂不懂?” “我与他早就互通书信,成婚不是板上钉钉的事?”她对上次温棠从中作梗的事耿耿于怀。温棠因她背后说了几句实话便怀恨在心,针对她,上次出门,硬是不让她上雅间去见他,事后她打听分明,二楼雅间里的就是他。至于香囊怎会落到别的男人手里,定是被那登徒子捡了去。好好一桩风雅相会,全让她给搅黄了,若不是她自己坚持,她的姻缘就被温棠断送了。 母亲还要她必须敬着她这个大嫂,但是秦若月实在受不了如此心胸狭隘的人。 宋夫人倒不在意女儿私下是否与人见面,毕竟她当年,若非她主动争取,以国公爷对那女人的偏疼劲儿,她不主动,哪还有机会。 想到这儿,宋夫人心里有几分不快活,这么些年了,国公爷的心始终偏着那边,连带着两个儿子都偏爱,她的一双儿女若不是得了老太太的喜爱,指不定要受那个狠心男人多少冷落。 “总之,在人家男子面前,你要矜持些,可懂?”宋夫人还是嘱咐秦若月。 秦若月点点头,目光扫到角落里的银珠,这丫鬟最近总是这样,心不在焉的,秦若月娇纵脾气上来,“让你去给温知意小姐送帖子,请她宴席那日务必过来,帖子可送到了?” 大喜的日子,她盼着好姐妹温知意能来分享喜悦。 银珠讷讷点头,秦若月不耐烦地摆摆手,让她下去。身体不好就别总在她面前晃悠了。 银珠赶紧退出去,她这些日子过得心惊胆战,送香囊出去的丫鬟被老太太处理了,她倒是侥幸,但四姑娘马上要跟对方见面了,若是发现一直是她欺瞒她。 第35章 银珠简直欲哭无泪,她当初就不该听信温家大小姐那句“将错就错,无甚大碍”的鬼话。 她不管,温家大小姐出的主意,总不能所有的错都让她一个小丫鬟来担。 -- 元宝看见温棠回来了,立刻摇着尾巴欢快地迎了上来。 她径直进了内室沐浴。 算着时辰,秦恭此刻应该还没回来。 温棠擦着身子,随意披了件轻薄的粉色软烟罗纱衣便走了出来,轻纱沾了水汽,愈发贴身。 她捏着棉帕,指尖无意间勾开一侧衣襟,露出一段雪颈,圆润光滑的肩头,然后俯身擦拭腿侧的水痕,纤腰微弯间,下摆便随之滑开,露出一截欺霜赛玉的小腿。 后侧,珠帘被人轻轻挑起, 温棠下意识回头,秦恭闷声走出来,却没看她,缓缓移开目光。 “夫君,你何时回来的。”温棠那张芙蓉面上先是掠过一丝惊讶,随即绽开娇艳的笑,眼波流转间带着不自知的慵懒风情。 可这笑意还未漾开,便倏地凝固, 温棠目光直直地,困惑地下移,落在秦恭的鼻端,“夫君......你,你流鼻血了?” 第33章 秦恭站在原地,指尖触到鼻下温热,喉结滚动了一下,扭过头,温棠伸手便要去掰开他遮掩的手, 可温棠那点力气哪里撼动得了他分毫。 她这一番动作,倒把本就系得不算严实的衣襟蹭得更松垮了,薄薄的粉色纱衣顺着圆润的肩头滑落寸许,露出大片细腻的肌肤,晃得秦恭眸色一沉,他捂着鼻子的手未松,另一只手却迅速拢紧她的衣襟,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喙的严厉,“成何体统!” 温棠本是好意关心,听到这句话,才注意到自己身上的粉色衣裳,还不是想着他今日还没回来,屋里没人,她才偷懒,拣了这件最轻快的换上? 早就知道他是个顶顶讲究规矩的老古板,温棠忍了忍,没跟他计较。 “爷,你没事吧?” 秦恭已侧过身去,只留给她一个线条冷硬的侧脸,目光莫测地望着窗外某处,“无事。” 虽听他这般说,温棠瞧着那指缝间隐约渗出的红色,总觉得还是得请个大夫来瞧瞧才稳妥。 才多大年纪,身体就这样了。 “天气干。”秦恭已经大步朝着门外走,留给她一个高深莫测的背影。 温棠唤了周婆子进来,天气燥热确实易引得人鼻子干涩出血,可这几日分明湿润得很。 她还是吩咐周婆子去熬些清热降火的雪梨汤送去书房。 自己也转身进了内室,将那身秦恭不待见的粉纱换下,重新套上规规矩矩的白棉布中衣。这纱衣穿着是舒服,可在那人眼前,饶是夫妻四载,生养了两个孩儿,肌肤相亲不知凡几,这般鲜艳轻薄的衣裳,她也是头一回在他面前穿。 秦恭去了书房, 书房里四壁皆书。 秦恭在书案后坐下,刚拿起一卷书册,便有丫鬟端着托盘进来,先是温棠遣人送来的那碗清甜微凉的雪梨汤。 他听见脚步声抬头,是傅九那张堆满谄笑的大脸,顿时又没了兴致,复又低头看书。 傅九没察觉,殷勤地奉上,“爷,您用点润润喉。” 他递过去,然后又补充了句是大奶奶吩咐人送过来的,秦恭本不想喝,顿了顿,还是伸手接过碗,仰头一饮而尽。 不过片刻,门口又有动静。 傅九探头一瞧,是个眼生的小丫鬟提着食盒。 傅九笑眯眯地问,“这是谁吩咐送过来的?” 小丫鬟回答,“是老太太。” 傅九是府里老人儿,老太太身边得脸的丫鬟他哪个不认识? 眼前这小丫头,瞧着就眼生得很。他笑容不变,“老太太院里的点心?闻着是香。” 小丫鬟犹豫了一下,然后说,“是王姑娘那儿做的,给老太太送了一份,老太太尝着好,便吩咐也给大爷送一份来尝尝。” “哦?”傅九声音拖得长长的,“那大奶奶那儿呢?这般好的东西,王姑娘没想着给大奶奶也送一份去甜甜嘴儿。” 小丫鬟耳朵都红了,然后赶紧说自己一会儿就也给大奶奶送过去,傅九笑着拒绝,让她可不要这大晚上的去打搅大奶奶休息,然后就示意门口的小厮接过了食盒,小丫鬟匆匆行了个礼便跑了。 小厮捧着食盒,眼巴巴望着傅九。 傅九朝书房紧闭的门努努嘴,“别讨没趣了,自个儿解决了吧。” 小厮忙不迭点头,捧着食盒溜到角落,咕咚咕咚吃了个底朝天。在主子爷跟前伺候,这口福当真是从来不缺的。 秦恭读了会儿书,再出来时,已是月挂中天。 他下意识摸了摸鼻梁,惹得傅九好奇地瞟了一眼,被他目光一扫,立刻眼观鼻鼻观心,一副再正经不过的模样。 回屋的时候, 屋子里,丫鬟婆子们都在外面候着,里面的温棠看他进来,就钻进被窝里面, 自打上次秦恭搂着她睡了,两人便不再分被子睡。 秦恭进来,床上隆起一团,温棠穿着身素白的寝衣,钻进了被窝,片刻后,又从被沿悄悄探出半张脸来,白皙的面容在昏黄烛光下莹润如玉,漂亮的狐狸眼水波潋滟,欲语还休地睇着他。 秦恭走过去的速度不自觉地放慢下来,摸了摸鼻梁那儿,才慢吞吞踱到床榻边, 温棠看着他今日磨磨蹭蹭,就是不上床,又看了眼他的脸,然后又望了一眼床上,搞的今天的床榻上好似生了刺。 烛火熄灭之后, 秦恭才慢吞吞躺下,温棠已经迷迷糊糊地要睡着了,忽觉后腰被人轻轻戳了一下,又戳一下,温棠迷茫地睁开眼睛,扭头,昏暗里,秦恭的眼睛却亮得惊人, 他说,“在家中,亦需守礼。衣着需得体大方,不可轻浮。” 温棠撇了撇嘴,也不知道是谁,沐浴后时常只松松垮垮披件中衣便出来,有时甚至穿件亵裤便在屋里走动,不过这种公然反驳秦恭的话,她只敢在肚里翻腾。 虽然秦恭现在待她也算温和,但是温棠并没忘记他是秦府大爷,是秦府的顶梁柱,是朝堂上的秦大人,偶尔对她露出笑脸,不代表愿意纵容她, 温棠知道他也许对自己有几分喜爱,愿意庇佑她,因为她嫁过来四年,安守本分,认真操持家务,孝顺长辈,而且生了两个孩子。 四年前,他一身月白,举止有礼,骨子里却是京城贵胄浸养出的清冷,不言不语时,只需唇角微抿,那股凛然之气便扑面而来。彼时她刚从乡野入京,门第如山,她不畏惧,却也格格不入,不舒服。 温棠已经不是十六七岁信誓旦旦的小姑娘了,相信男人的承诺,相信男人对她的好,被弃如敝履还懵懂无知,直到那包银子砸在眼前才明白过来,后知后觉自己被人扔掉了,那时候不懂银子的好处,很有骨气地全扔了,后来亲娘犯病,走投无路,被接回去,被人冷嘲热讽着既然这么清高,这么不愿意回来,就不要用伯府的银子出去请大夫时才知银钱的好处。 比起从秦恭这儿得到男人的爱,她更想得到的是安全,足以安身立命,护佑至亲的安全感,而恰好,秦恭有足以遮风挡雨的权势与富贵。 她那儿点了点头就没了动静,秦恭在黑暗中,无声地抿紧了唇。 -- 早上,微风轻轻吹拂。 秦恭系好腰带,低头时,温棠正将一个簇新的平安符仔细系在他腰侧。 秦恭瞧着这个新的平安符,觉得比之前那个小金锁好看多了,从这个角度,只能看见妻子柔美的侧脸,以及那双在他腰间忙碌的,白皙灵巧的手。 他的目光流连了片刻,才不动声色地移开,“我出门了。” 温棠仰起脸,“夫君慢走。” 她如常站在门边目送他离开,秦恭素来步履如风,今日走出院门,却回头望了一眼,恰好温棠转身进屋,他只捕捉到一片衣角,又朝那空荡荡的门口看了一眼,这才翻身上马,扬鞭疾驰而去。 -- 温棠到老太太院中请安时,老太太正用着早膳,旁边陪着一位白净姑娘,是王姑娘,不止她,五姑娘和她母亲赵氏也在。 赵氏自打温棠进门,便像上回一样扭过脸去,不知道的,还以为大奶奶得罪了她,倒还是五姑娘乖巧,起身唤了声“大嫂”。 老太太今日心情确实不错,竟破天荒地开口让温棠留下一起用早膳。 这可真是少见的事情,反正老太太是从来没主动开口。 今儿稀奇了。 老太太还没开口说事呢,旁边的赵氏就夸起了坐着的王姑娘,“老太太眼光真不错,白净又乖巧。” 赵氏扭过头,“大奶奶,不是我说,大爷房里也太空了些。先前你怀着身子,可苦了大爷了,是不是总得一个人去睡厢房?这男人家,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再过些日子,你若再有了好消息,大爷身边岂不是又没人知冷知热地伺候着?这可不妥,老太太也跟着操心不是。” 第36章 旁边站着的周婆子是琢磨出来了,这赵氏在这儿又唱又跳的,想撺掇着往大爷房里塞人,老太太都还没先开口,她倒先急吼吼地唱起了戏,变着花样地巴结老太太。 那边儿老太太虽然没开口说话,但是看着那个王姑娘的样子,是个明眼人也都能瞧出几分。 老太太轻轻咳嗽了声,“恭哥儿媳妇,你留意着点儿。” 老太太还算留了点余地,没直接塞人。 -- 官衙, 秦恭坐在案后,笔走龙蛇,案牍堆积,过了会儿,批完一卷,他方才抬起头,看了眼前方站着的人,“坐吧。” 秦恭的声音淡淡,然后问,“那天,你是戌时出的宫门?” 秦恭搁笔,对面坐着的章尧,“那晚下官吃醉了酒,醉得糊涂,迷迷糊糊的,连往哪个方向走都记不大真切了。” “没看见二皇子落水?”秦恭问的一针见血。 章尧唇角还挂着笑,听见二皇子落水,脸上的表情恰好淡了下来,换上一副身为臣子听闻皇子落水时应有的,带着沉痛与惋惜的神情。 秦恭没再继续说这个事情,反而说起了家常事,章尧笑着回应,后又转而聊起了风物人情,秦恭游历甚广,博物洽闻,天文地理,各地风俗信手拈来,章尧也是个八面玲珑的,总能接上话头,话题兜兜转转,最后落到了章尧过几日的相看上。 傅九将章尧送出官衙大门,方才大爷问起二皇子落水一事,不过是例行公事,问了句那个时辰出宫的人,章尧出来得是晚了些,不过章大人完全没有动机和理由去推人落水。 二皇子那晚,只能是倒霉了,自个儿走路不长眼睛,摔下去了,当然,想要二皇子落水,却又能做的密不透风的人还有不少。 傅九走进屋,然后心照不宣地挪开视线,自从大奶奶特地求了平安符回来,今日清晨更是亲手系在大爷腰间,可把大爷宝贝得紧。这不,批个公文,都时不时要垂眸瞥一眼。 -- 章尧出了官衙,觉得看哪儿都不顺心,自己做的蠢事再次被人提起,任谁都不会痛快。 回去还要应付相看,相看谁? 章尧又忘了,他低头,朝阿福勾勾手,阿福狐疑地走过去,“爷,什么事?” “去查查秦家那个,行几来着?算了,就是要相看的那个,仔细查查,她身上可曾有过什么不体面的事儿。” 阿福不理解,“做什么?” “自然是散出去。”章尧语气轻描淡写。 阿福瞪大了眼,犹豫,“这,恐有损姑娘清誉。”毕竟是未出阁的姑娘啊。 章尧漫不经心地抬了眼皮,“关我何事?” 第34章 章府,午膳。 八仙桌旁,章家大公子章明理率先看见章尧进来,他转过头,面容是常年病弱的苍白,见到章尧,嘴角牵起温和的笑意,“二弟来了。” 章尧拱手回礼。 章尧的生母江夫人,从前是上不得台面的外室,如今勉强算章府的妾,站在章夫人座椅斜后方一步的位置,姿态谦卑, 直到章夫人,那位端坐主位,通身气派的人,没什么表情地,冷淡地扫了她一眼,江夫人才小心翼翼地挨着圆凳边沿坐下。 落座后,江夫人就说起了与秦家相看的喜事,话里话外都是秦家的好处。 “食不言。”章夫人声音不高,她甚至没有看江夫人一眼,目光落在面前一碟精致的清炒上,面上是毫不掩饰的对这对外室母子的疏离与不满。 章国公正值盛年,子嗣却异常艰难,偌大府邸,膝下唯有两个儿子, 此刻,他目光沉沉落在章尧身上,“进京也有些时日了,相看时,该懂的规矩体面都须谨记,莫要做上不得台面的事,言行举止,莫要堕了章国公府的门楣。” 江夫人见章尧只是含笑听着,并不接话,心头一急,忙不迭地站起身,对着章国公深深一福,“您放心,尧儿最是知礼懂事的。这些日子在京里,他何曾行差踏错过半分?”她说着,急急转头看向章尧,“尧儿,快跟你父亲说,你定会仔细着,不教长辈操心,” 她顿了顿,又转向章夫人,声音低了几分,“也让你母亲放心。” 章夫人这顿饭吃得味同嚼蜡,与这对母子同席,让她胃里都泛着不适。 若非这江氏还算识时务,胆子小得可怜,若非,她眼角的余光瞥过自己病弱的儿子,若非明理的身子骨......她一个正室夫人,又岂容得下一个出身不干不净的外室带着一个庶子登堂入室。 章夫人很快搁下几乎未动的碗筷,“我饱了,明理,陪为娘去园子里走走,透透气。” 章明理顺从地起身,向父亲告退,章国公对着自己的嫡妻嫡子温和道,“去吧,园子里景致正好,仔细别累着明理。” 章国公随后也以公务为由起身离去,偌大的八仙桌,只剩下章尧和江夫人母子二人。 江夫人见人都走了,才松了口气,忙拿起银箸去夹菜,专拣那些油亮浓香的肉食往章尧碗里堆, 她知道儿子口味重,喜食荤腥,可这府里的菜色,向来只依着章国公和夫人一家三口清淡的脾胃来。 她一边夹,一边心疼地絮叨,“看你,叫你早些搬回府里住,总在酒楼里混着,外头的东西哪比得上家里的干净滋养?瞧瞧,人都清减了,多吃点,身子骨不壮实,将来媳妇儿总不能只图你一张脸吧?” 她自己方才在章夫人面前几乎粒米未进,此刻也顾不上吃,只看着儿子。 “不吃了,还有事。”章尧没看江夫人给他夹的满满的菜。 “你又去哪?” “公务。”章尧起身,取过一旁温热的湿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修长的手指。 江氏望着他面前一口未动的饭菜,心头漫上委屈,她又不是傻子,儿子不知从何时起,便与她隔了一层。 她依旧美丽的脸上带着无措,章尧那出众的样貌,大半承袭于她。 她忍不住又叮嘱,“这次相看,你务必上心些,你也老大不小了,娘还等着你成婚,媳妇儿能给我添几个孙儿孙女。” “还有,见了你长兄,要主动行礼问安,万不可再让他先招呼你。礼数周全些。” 江氏真是操碎了心,儿子样样出众,唯独婚事坎坷。几年前也曾相中一门顶好的亲事,好人家的千金,门第,人品无一不妥。谁知那姑娘是个命薄的,竟在定亲后遭人玷污,至今不知是何人所为,好好的女儿家,失了清白,怀着身孕投了河。 当真是贼人作孽。 章尧先出去,江夫人悄悄把阿福拉过来,拷问阿福。 阿福只抬头望天,说爷会好好去相看的。 江夫人看着阿福鬼头鬼脑的样子,没好气地戳了一下阿福的脑门,转身却从袖中摸出几块他素日爱吃的点心塞过去。 阿福跟着章尧,到现在粒米未沾,江氏都记着。阿福眼睛一亮,三两口便将点心吞下肚,惹得江氏又气又笑,“你这孩子,怎么还跟小时候似的,吃东西狼吞虎咽,没个规矩样子!”阿福是她当年捡回来,与章尧一处养大的。 “如今进了京,处处都要讲规矩体面,万不能叫*人看了笑话去。” 阿福边吃边点头,江夫人又捏了捏阿福吃得圆鼓鼓的脸颊,“回去紧着你主子,这亲事可不能再拖了。” 阿福揣好剩下的点心,一溜烟跑了。 书房里,章尧并未看书。 他仰躺在窗边的榻上,一卷书覆在脸上,遮住了半张面容,只露出高挺的鼻梁和一双紧闭的,眼尾狭长的眸子。 公务,不过是应付母亲的说辞罢了。 阿福溜进来,从怀里掏出还温热的点心,“爷,垫垫?要不,我再去临江楼给您定些饭菜?” 章府那顿午饭,怕是坐着的没一个能舒坦咽下。 偌大的章国公府,章国公有妻,有成群的妾,奈何就是子嗣稀薄,根源便在章国公年轻时荒唐太过,玩得过了头,坏了身子,待他惊觉膝下竟只有长子章明理一根独苗时,自是倾尽心力精心培养,谁知章明理身子骨出了问题,随时都有可能撒手, 这样的情况下,要是这个儿子没了,那么章国公就算是绝后了,这个时候,章国公才想起乡下有个女人,那个女人之前说过自己生下了他的儿子。章尧这才被当作延续香火的备选,接回了京城, 可是谁知道这个随时会咽气的章明理还能活着,硬生生熬了下来,甚至就这两三年来看,身体还有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好转迹象。 章尧翻了个身,手背随意搭在额上,“你自个儿吃。” 阿福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他的心情很不好,也是,任谁被三催四请地赶着去相看,谁也烦。但是主子哪次相看受挫过了,哪个姑娘家没看上他啊?那张皮相,一看就是闺阁少女最喜欢的温柔郎君的相貌。 阿福啃着糕,心里嘀咕,该愁终身大事的,分明是他自己才对。 第37章 -- “章国公夫人,江夫人届时会一起过来。”周婆子说。 温棠“嗯”了声,然后问了句五姑娘和杨家小公子相看的事情。 周婆子撇嘴,觉着赵氏这几日对大奶奶甩脸子,八成就是为着这事,“她呀,是嫌五姑娘捡了四姑娘挑剩的,心里那口气不顺。可也不想想,甭管前头如何,只要是好姻缘,落到自家闺女头上,那就是福分。” “左右相看的日子都定了,她再不满都得先去相看一番。”温棠说。 周婆子也不说这些没得趣味的事情了,她转而跟温棠说起了元宝,元宝这小东西,是个有能耐的,这几日学会见人就立起来,两只小爪子这么一收拢,活像给人拱手作揖呢! 周婆子边说边比划着。 二人说得欢畅,温棠忍不住露出真切的笑意来,眉眼弯弯,眸子里漾着光,笑容清甜纯真。 “说什么呢?这般高兴。”背后突然传来的低沉男声,吓了周婆子一大跳,秦恭走进来,瞧见周婆子那副见了鬼似的惊惶模样,不由微微蹙眉。 反应过来是大爷回来用午饭,周婆子赶紧收敛笑容,恢复了惯常的小心谨慎,然后恭敬地说,“大爷回来了,可要现在传膳?” 秦恭没回答,目光先落在了温棠身上,刚才他走进来,才说了一句话,不止惊着了周婆子,而且她好似也受到了惊吓,看见他,笑容一下子就淡了下来。 秦恭抿了抿唇,扫了眼她唇边重新挂上的笑,没说话。 温棠让人上来奉茶,秦恭也没有接。 秦恭沉默了会儿,撩袍在主位坐下,然后目光看向站着的温棠,“刚才,突然进来,吓着你了?” 秦恭素来公务繁忙,用午膳的时间极少回府,偶尔才会回来,而且一般会让身边的人提前回来通报,今日突然不声不响地回来,确实是意料之外,让她惊讶了一下,不过也不至于受到惊吓。 温棠将茶盏递到他手边,“没有的事。只是爷回来得突然,未曾知会一声,我有些意外罢了。” “不让人提前知会一声,就不能回来了?”秦恭没碰她递上来的茶。 这话就带刺了,温棠本来跟周婆子方才有说有笑的,现在被他这么一搅和,好心情消失了大半。 这人怎么大白天更难伺候,晚上的时候,只会沉默埋头,大白日里倒知道说话了,会挑刺了。 好在温棠对付他,自有百试不爽的法子,她抬起眼,目光盈盈地看向秦恭,见他目光似要避开,挨着他身侧的椅子便想坐下,今日秦恭却似存了心较劲,在她挨近时竟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开了寸许,让温棠想要挽他胳膊的手扑了个空, 温棠又抬头看了他一眼,问,“爷,你鼻子可好些了?” 温棠是在打关心牌,但是秦恭听到这句话,却抬手捂了一下自己的鼻梁,没摸到昨晚熟悉的温热后,低下头,很冷地扫了她一眼,目光不善。 “爷?”温棠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口。 “青天白日,不可拉扯。”秦恭霍然起身,“去用膳。” 午膳用得沉闷,有秦恭这座冰山在,温棠自然不好同往常一样,再与站在一旁的周婆子说说笑笑。 饭桌上只有轻微的碗筷碰撞声。 吃完饭后,秦恭就去了书房, 他坐在书案后,拿起早上未看完的卷宗继续批阅,提笔勾画批注,待处理完,才搁下笔,捏了捏微蹙的眉心。 方才饭后,也没去看一下两个孩子,秦恭现在只想绕开温棠去看一下两个孩子, 他站起来,脚步还没迈出,敏锐的耳力便捕捉到书房门被轻轻推开的声音。 门帘微动,一角娇嫩的粉色衣料,怯生生地出现在门边。 秦恭目光微凝,随即若无其事地收回,重新坐回椅中。昨夜才训诫过她,在家中也要穿着得体大方,这才过了一个晚上,就忘记了,还特地换上这身。 他又把目光挪过去,瞥了一眼。那抹粉色停在门帘后,微微晃动,似乎在犹豫着要不要进来。 秦恭静静看了片刻,才重新拿起案上早已处理好的卷宗,目光落在字里行间,头也不抬,只沉声吐出一个字,“进。” 第35章 听到“进来”,门帘旁那抹粉色的身影猛地一顿,踌躇了好一会儿,才怯生生地,用指尖一点点掀开了厚重的帘子。 王姑娘垂着眼,视线恰好落在书案后。 男人正低着头,指节分明的手执着文书,神情专注,周身一股生人勿近的冷冽。 她捧着托盘的手紧了紧,那上面是两碟新做的点心,玲珑精致。 昨儿她特意在小厨房忙活了半日,得了老太太一句“手艺好”的夸赞,老太太又让她往大爷那儿送,原以为会被拒之门外,不想竟送进去了,丫鬟回话说大爷收了。 大爷喜欢,王姑娘这才今天中午又做了两份过来,一份送给大爷,一份送到大奶奶那儿去。 秦恭的目光未离文书,眼风却扫见那抹粉色身影僵立在原地。 若是往日,他稍露不豫,她早该柔声细语,奉上一盏茶,挨着他坐下。 今天倒是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王姑娘终于鼓起勇气往前挪了两步,将食盒轻轻搁在桌角,一股甜腻得过分的香气随之弥漫开来。 秦恭倏地抬眼, 面前是一张涨得通红的脸。 他素来不喜书房有生人气息。 王姑娘被秦府大爷目光一扫,垂下头,“大爷,这是新做的点心,清润爽口,跟昨夜送来的一样,您尝尝?” 女子刻意压低,带着讨好意味的声音,混合着浓得化不开的香粉味,直冲秦恭鼻端。 他脸色蓦地沉了下去。 此时,外头当值的小厮才气喘吁吁地跑进来,额上全是冷汗,一见大爷的脸色便知闯了大祸,心里叫苦不迭,可这是老太太发话让王姑娘送进来的啊! “大爷您尝尝,老太太也夸好呢。”她壮着胆子微微抬眼。 “出去。”两个字,毫无波澜,甚至没有看她一眼。 王姑娘举着的手僵在半空,眼睁睁看着那小厮黑着脸过来,不容分说地请她离开。 她愣愣地看看纹丝不动的秦恭,又看看自己精心做了一早上的糕点,毕竟还是个姑娘家,被这样毫不留情地赶了出去,眼眶一热,视线瞬间模糊。 小厮哪顾得上安慰她,自己都大祸临头了,懊悔就该像昨夜一样,接了点心自己吃掉! 云姨娘边上的小丫鬟赶过来的时候,正好撞见王姑娘躲在廊柱后抹泪,手里还紧紧攥着食盒提手,恨铁不成钢地拉着她离开。 云姨娘看见了她,自然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数落,说她不中用。 说教了她几句,秦长坤摇着洒金扇,风流倜傥地踱了进来,他刚跟苏意用了午饭,这会儿又过来看看云姨娘,主要是来看看云姨娘肚子里的孩子。 王姑娘正抽噎着,单薄的身子微微发抖,泪痕未干,一见秦长坤进来,对上秦长坤那双带着玩味探究的桃花眼,她更是慌忙低下头,胡乱抹了把脸,哭着跑了出去。 “哟,今儿这是怎么了?火气这么大?”秦长坤收回落在跑远身影上的目光,笑着打趣云姨娘。 “那丫头笨手笨脚做点心烫着了,跑我跟前哭鼻子呢,我说了她两句。”云姨娘轻描淡写地遮掩过去,顺手从旁边端出还温热的糕点,“二爷来得巧,尝尝,新鲜出炉的。” 她现在可不想秦长坤的心思落在旁人身上,立刻抓起他的手按在自己隆起的肚腹上,娇声道,“二爷快听听,您儿子今儿个踢得可欢快了!” -- 饭后午间, 温棠要睡午觉了,周婆子过来,仔细地在软榻上铺好褥子。 温棠散了发髻,乌发如瀑般披散下来,刚躺下合眼,门口那边就有人喊了一声“大爷”,温棠又睁眼,朝门口望了望,发现没人进来,他应该是直接绕到隔间去看孩子了, 温棠又躺下来准备睡觉,只是隔壁两个孩子咿咿呀呀的声音响了起来,还有夏姐儿咯咯笑的声音。 温棠翻了个身,隔壁还是有声音传过来。 再过了一会儿,报春进来回话,“大爷看过哥儿姐儿,已出门往官衙去了。”她顿了顿,脸上带出几分不豫,“方才瞧见隔壁院那位表姑娘,红着眼圈儿从大爷书房出来,手里还端着点心匣子,瞧着是原样端回去了。” 温棠困倦地点点头,“从大爷书房里出来的?” 报春多少知晓老太太将这姑娘塞进院子的用意,她脸上不大高兴,说,“奴婢特意问了书房当值的小厮,这会儿人怕是又去云姨娘那头了。老太太是喜欢她,可这做派,瞧着就不安分!奶奶,要不要知会二奶奶一声?” 二奶奶近来似乎不大管自个儿院子里的事了,由着那云姨娘作天作地,要东要西的,那儿的小厨房都快成云姨娘一个人的了。 周婆子进来,打发了报春,低声道,“四姑娘把温知意请来了,这会儿正在园子里喝茶说话呢。” 第38章 -- 秦若月站在院中,脸上是春风得意。 她方才在屋里精挑细选许久,确保自己一身鲜艳,人比花娇,这才娉娉婷婷地出来。 远远瞧见一身素净装扮的温知意,秦若月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繁复鲜亮的衣裳。 温知意刚走近,手便被秦若月亲热地拉住,还轻轻晃了晃,秦若月语带惋惜,“温姐姐,你怎的又清减了?这般单薄可不行,身子要紧,该多用些才是。” 温知意的身形是京中闺秀竞相效仿的摇摇欲坠的病弱之美,巴掌大的小脸,盈盈不堪一握的楚宫腰,肌肤因着体弱,透出一种近乎透明的白,极易勾起旁人的怜惜。 她将手抽回,“若月妹妹有心了,我会注意的。不说我了,是你有喜事,该说你的喜事才是。” 秦若月的笑容瞬间灿烂,说起了自己的夫婿。 温知意清楚地看见了她脸上的眉飞色舞,神采照人。她的目光掠过她脸上厚重的脂粉和那身过于秾丽的衣裳,若换了旁人,这般素净站在秦若月身边,怕是要被衬得失色,可惜,温知意姿容绝世,秦若月这点心机技巧,非但压不住她,反被她那股不施粉黛的清冷仙气衬得俗艳几分。 比不过容貌,比不过才学,如今便想在夫婿上寻个优越。 温知意摸透了她的小心思,但是当秦若月得意地说出那个名字时,温知意还是惊讶了一下。 “温姐姐,你说,这是不是天赐的好姻缘?”秦若月又亲热地挽上来。 温知意柔声道,“恭喜妹妹了。” “你那夫婿江道,在京城根基可稳了?”秦若月分享完喜讯,话锋一转,打听起来。 她说,“到底是商贾人家,万事少不得要仰仗官面上的人物,可得仔细打点着才好。” 这话表面上听着是关心,但话里的意思是商人是最末流的。 温知意懒得与她争辩这等浅薄之见,想到江道,她心情倒是不坏,虽二皇子被禁足,他却已搭上了三皇子的线,官商两道都经营得风生水起,往来皆是显贵,其中不乏前朝旧臣。 “来,上茶水点心。”秦若月扬声吩咐。 银珠下去之前,瞥了温知意一眼。 趁着秦若月去更衣的功夫, 银珠叫住温知意,“小姐马上要与人相看了,上次那个主意是您出的,这要是让小姐知道她心心念念的章大人根本没收到香囊,反倒送去了个不相干的人手上,那该怎么办?” 温知意,“你在说什么糊涂话?我何时给过你这样的主意?” 银珠急急地把上次小丫鬟错送香囊,她慌乱想禀报却被温知意撞见,温知意当时说小事一桩,不必惊扰小姐,权当无事发生便是。 温知意看着银珠急的满头大汗的样子,“你这丫头,自己办岔了事,连累了主子,怎么还说这些糊涂话来攀扯我。这话要是传出去。于你小姐名声有碍,你可担待的起?” 银珠没想到她会干脆地不承认,这个时候,秦若月过来了, 温知意面露困惑,“若月妹妹,你这丫鬟方才说,你的香囊,似乎是送错了人?不是章大人。” 秦若月的目光瞬间钉在银珠身上,银珠被她看膝盖一软。 秦若月对温知意说,“都是我那好大嫂瞎说的。” 然后秦若月又看向银珠,“现在连带着底下的蠢丫鬟也跟着附和,真不知道这府里到底是谁给你饭吃,给你银子花。” 温知意瞥了一眼快哭出来的银珠,又看了一眼志得意满的秦若月,突然不知道秦若月哪里来的自信。 她笑着说,“你大嫂是谨慎,怕你吃亏。” 秦若月就着旁边丫鬟剥好递到嘴边的橘子瓣,“她是不喜欢我。”说着,瞥见温知意那张打扮清淡却清丽脱俗的脸,下意识抚了抚自己脂粉厚重的脸颊,说了句,“不喜欢我便罢了,上次宫宴上,她不是还当众落你面子,说走就走,多扫兴。” “哎,说起来,当初长兄心悦的本是你,怎么就错了姻缘呢。” 温知意心尖猛地一颤。 “你明儿一定要来。”秦若月撒娇。 “当然。”温知意回神。 园子外,周婆子和报春将两人的对话一字不漏听进耳中。 周婆子朝那方向狠狠啐了一口,然后扭头去跟温棠说。 “大奶奶,你还是别去提点她了,四姑娘可觉得这是天降的好姻缘,咱们要是劝了那就是天理不容。” 温棠托腮,她没兴趣去多管闲事。章尧那人,可能在姻缘方面,人品差了些,但是在仕途方面,却是有前途,女方家里都喜欢。 傍晚,秦恭回来,在饭桌上吃饭, 温棠知道他明日休沐,问,“爷明日可陪着一道用膳?” 既然是同僚,难保秦恭没有兴趣去参观一下。 温棠一边替他夹了一筷子菜,一边不经意地提起,“那位章大人瞧着长相确实俊朗,才学也拔尖儿,难怪闺阁里的女儿家会喜欢。” 秦恭掀了眼皮,缓缓抬眼看她,温棠仍旧继续说着,“皮相才学顶好,只是不知这位人品如何?” “娶妻要娶贤,这选夫婿也要选贤才是。” “闺阁女儿可能只看重了他顶好的皮相,我上回进宫,席间却瞧着他皮肤冷白,人虽然个子高大,但他也二十有几了,还未议亲成功,这身体方面可还好?” 秦恭放下了筷子,抬眼看她。 对上他深不见底的目光,温棠后知后觉自己这番对章尧明晃晃的挑剔似乎有些过了,岔开话题,“夫君,你继续用饭啊,我不说了。” 秦恭拿起旁边丫鬟递上的温热湿帕,擦了擦嘴,“你只需将明日相看之事安排妥当即可。” 言外之意就是其他方面的事情跟她无关。 温棠没话可说了。 秦恭起身,绕开她去内室里洗澡。 -- 烛火朦胧,帐内暗香浮动。 秦恭仰起头,喉结滚动,兀自平复着, 他单手搂着她, 温棠伏在他身上,“爷,祖母总念叨,说你身边缺了知冷知热,体贴周到的人儿。” 秦恭这会儿整个人的命都攥在温棠手心里,他含糊地“嗯?”了声,手臂收紧,根本没听清她说什么。 温棠趁机手上推了他一把,脚在被子下蹬了他一下,权当白日里他突然给她甩脸色的报复。 “再说一遍。”他声音沙哑。 “爷没听清?”温棠小声嘟囔。 秦恭轻易地捉住她的手,“嗯。” 她索性转了话头,想趁着秦恭难得迷糊的空隙,再给章尧上点眼药。 “爷,你说那章大人他……” 话刚起了个头,就看见秦恭睁开了眼,他低下头看她,方才的迷蒙慵懒一扫而空,眼神锐利清醒,眉头皱着。 “怎么总提这个?” 他审视着她。 第36章 “不说了。”温棠看着他渐渐板起的脸色,从他身上下去,侧身躺好。 秦恭皱着眉,“你方才说什么?” 情事过后,秦恭脸上那点温情便如潮水般褪去,又凝成惯常的冷峻淡漠,连吐字都带着公事公办的沉静。 温棠想了想她刚才说了什么,除了想继续说章尧种种不好的地方,另一桩便是照实转述老太太敲打她的话了。 温棠,“老太太说你身边缺了知冷知热,体贴周到的人儿。” 秦恭听了这句话,目光意味不明地扫了她一眼,这话他再熟悉不过,她之前也曾在他面前提过,那时候她还没怀上他的孩子,饶是他来她屋子里来得勤快,她却迟迟没有怀上孩子。 她每晚见他来,都殷勤地起身替他宽衣,水眸盈盈地望着他,然后有一天,忽然就提起,说老太太问要不要给他纳几个身段好,好生养,模样周正的妾室进来。 她那时也是这般老实地传话,可瞧着他的眼神却委屈得像是要哭出来,哪里是真想给他纳妾,是变着法儿地引他疼惜。 这一次又是老太太说的? “是老太太说的?”秦恭半躺下来,侧过身,目光落在温棠犹带情潮红晕的脸颊上。 她肤色白皙,几缕乌发因着方才的激烈散乱在颊边,他抬手,指尖带着薄茧,将那几缕发丝轻轻拢到她耳后,动作间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近乎本能的温存。 温棠低低应了一声,“嗯,爷,是老太太的意思。” 秦恭忽地抬手,带着点惩罚意味,指尖在她小巧的鼻尖上轻轻一刮,随即平躺下去。婆子进来,熄灭了烛火。 昏暗里, 秦恭那儿半晌都没有回应,温棠也有点摸不清的他的态度了,就像赵氏说的那样,秦恭是一个血气方刚的青年男人,精力很旺盛,如果他想要身边有更多的人伺候,老太太会直接塞人进来,就像今天中午,表姑娘去秦恭的书房里一样。 二爷秦长坤房里的第一个姨娘,就是老太太塞进去的,那时候苏意跟二爷也不过成婚才刚满两年,正是年轻的小夫妻,浓情蜜意的时候,两个人的情分又非比寻常,可是老太太却猝不及防地让二爷纳妾,还请了大夫过来,大夫言之凿凿,说苏意难生养。 第39章 苏意那个时候,跟二爷感情正好,少年夫妻,怎么可能愿意突然多一个女人进来,可是老太太定下的事,苏意拗不过,老太太说要留下,那就是要留下,更何况那姨娘跟了二爷没多久就有了身子。 秦恭表面上看着冷峻严肃,但是到了夜里,他也会有凡俗男人的欲望。 温棠这边正想着,秦恭那儿这时候才慢悠悠地出声,“快睡,明儿要早起。” 紧接着,又淡淡补了一句,“老太太那儿的话,不必理会。” 他能感觉到身侧的人儿并未安分下来,那小脑袋瓜里不知又在转着什么念头,她这般会缠人磨人,秦恭自认应付她已耗去不少心神,比处理公务还劳神。 他有个下属,惧内如虎,连去酒楼吃杯酒都要遣人回家报备,否则次日脸上便多道“猫狗抓”的痕迹。 他的妻子不曾想也不能免俗,也喜欢吃味儿。 -- “该起身了,大奶奶。”清晨,周婆子捧着衣裳到榻边,见温棠还缩在锦被里,只露着半张小脸。然后周婆子看了眼旁边,大爷已经穿戴好了衣裳,面容冷肃。 温棠慢吞吞地挪出来,动作幅度很小,周婆子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劲,温棠一条腿刚沾地,就打颤起来,她的脸,就红晕未消,娇艳欲滴,眼波里还含着未散尽的潋滟水光,饱满的唇瓣上甚至残留着齿痕。 温棠难受地挪下床,大清早的时候,本来是她想先起床的,但是腿刚跨过秦恭那儿,他就翻身上来,把她压了一顿。 她擦洗更衣出来,周婆子把温棠扶起来,为她绾好发髻,待到上妆时却犯了难,温棠面若桃花,再施脂粉,只怕艳得过了头,失了庄重。 周婆子让丫鬟进来把脏了的褥子拿出去,然后忍不住怪大爷,今儿一早就要出去见客人,大爷还磋磨大奶奶。 “不上妆了。”温棠摸了摸脸。 周婆子觉得也可以,然后利落地为她换上那身靛蓝正装,发间一支素净的玉簪。 正厅里已聚了不少人, 一大家子都聚在那儿,温棠一路是磨磨蹭蹭地走到那儿,腿到现在都有一些打摆,不舒服。 秦恭并没有跟着她一起来,他向来以公务为重,要先处理好公务才会过来。 正厅里倒是多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老太太正拉着那人的手说着家常,等下人说了一句大奶奶来了,老太太跟前的那个人立刻回头,目光看向了温棠,是温知意。 老太太发话,“行了,现在都去亭子那边吧,那儿临水开阔,景致好,午膳就摆在那儿。” 十月的园子,丹桂余香。 秦若月今天格外安静,一直听着大家伙儿说话,然后直到外面通传章家人来了,秦若月这才笑了,然后起身躲到了老太太身后。 丫鬟奴仆把点心茶水端了上来,松萝茶,桂花糕,几碟时令的鲜果。 偌大的园子,洞门那里转出一个高大的身影,一身宝蓝色衣裳。 温棠招呼旁边的丫鬟把人请进来,然后微笑着上前。“章夫人,江夫人好。” 江夫人刚看见温棠熟悉的脸时,眼神恍惚了一下,等走近,确定了是温棠之后,她低头,直到温棠先开口,笑着跟她打招呼,江夫人才抬起头,跟温棠笑了笑,笑容显得有些勉强,这勉强的笑容落在章夫人眼睛里面,便是江夫人的做派上不的台面。 温棠察觉到章夫人对江夫人的不满,她笑着上前,“章夫人,来,您先这边请。” 温棠是半点眼风都没分给章尧,自顾自地走上前招呼两位夫人,她走在前面,竭力调整步子,想走得自然些,自认步子已调整得端庄平稳,然而,那细微的,因不适而略显滞涩的步态,以及腰肢间不自觉流露出的微妙的摆动弧度,却清晰地落入了身后那双眼眸里。 -- 秦若月退到了屏风后面,从屏风后面,她能够清楚地看到外面进来的人,她的目光自然只落在那道宝蓝色衣裳的身影上。 身侧的宋夫人跟在秦若月身边,却不像她女儿一样,她主要观察的是章家的嫡母和那个看起来就长相不正经的江夫人。虽瞧着老实胆小,可一个能做外室的女人,再胆小又能纯良到哪里去?这桩婚事唯一的刺,便是这出身不堪的生母了。 屏风外面的老太太跟宋夫人的心思不谋而合,所以自人进来了之后,老太太只拉着章尧和章夫人热络寒暄。 江夫人不干不净的出身成了众人冷落她的理由,连秦家的下人们都知道这个江夫人是个青楼女,现在能进章府的大门,完全是母凭子贵。 “你这孩子,这般年轻就政绩斐然,跟我家恭儿是同僚,你们年轻人正该多亲近。”老太太看了章尧的气度样貌,最重要的还是前程,唯一的缺憾大概就是他的娘了。 老太太的目光这时候才分给了江夫人,却见江夫人那儿坐着温棠。 她眉头皱起来,她一个秦家的大奶奶跟一个外室上位的风尘女坐在一块儿像什么样子。恭哥儿也是样样都好,就是娶了这么个孙媳妇让她头痛,当初娶了温棠的姐姐不就好了, 老太太忍不住瞥了眼站在一旁,温婉娴静的温知意,然后再看了一眼刚才过来请安时就一副妖妖娆娆模样的温棠,一大清早就做出那种做派,眼含春水,腰肢款摆,也难怪恭哥儿这么些年也不再纳几个懂事本分的女人进房里。 “大爷来了!”这时候外间通传声响起。 坐在江夫人身侧的温棠抬起头,周婆子立刻扶着温棠起身,然后走到了门口,秦恭大步从外边走来。 “爷,您来了。”温棠屈膝行礼。 秦恭目光在她身上停顿一瞬,微微颔首,他径直走入,温棠跟在他身后。 江夫人默默地看着温棠谨小慎微的样子,垂下了眼,到底也算是她看着长大的小姑娘......从前多活泼,在其他人家都避她这污糟门户,就只有她隔三差五地来,带着从水里摸的鱼儿,地上采的鲜菌,笑盈盈地跑来,说可以给尧哥儿补补身子,好让他读书更厉害些。 尧哥儿跟着她吃了太多苦,被人嘲笑没爹,母亲出身不干净,说他长的是个姑娘的模样。性子长久下去,孤僻冷清。 尧哥儿后来常捧着书,隔着院墙听墙外那丫头叽叽喳喳说着外面的趣事,听着她家大黄狗欢快的吠叫。 后来,尧哥儿从学堂回来,仰着小脸,认真地问她,“什么叫媳妇儿?”然后拍拍胸脯,带着孩童的天真和笃定,“我可以娶那个养大黄狗的女孩做媳妇儿吗?” “老太太就是好福气,您家这位大奶奶,今年可是给秦家添了大大的喜气,一举得了龙凤呈祥,真是天大的福分,旁人求都求不来的啊。”章夫人笑着与老太太寒暄,互相捡着对方家的喜事说。 “大奶奶,恭喜啊。”章夫人转过头,对着温棠笑着说。 “大奶奶容色这般好,清水出芙蓉,难怪大爷这般喜欢。大爷那般疼爱你,大奶奶可要再为大爷开枝散叶,多添几位小公子小千金才是。”章夫人打趣了这对夫妻几句。 一时间,大家的目光都看向了温棠。 她与秦恭并坐,一个高大冷峻,一个清艳动人,确实是一对璧人,赏心悦目。 温棠没有接“再添丁”的话,而是抿唇笑了笑,落在众人眼中,便是羞涩,脸颊都染上了粉色。 “若月呢?还躲在屏风后头?这般害羞可不成,快出来见见人。”老太太扭头看向屏风处。 温棠抬起头,目光越过对面的人,看向屏风后面。她身侧的秦恭却微微侧首,看了眼温棠。 温棠对面坐着的,是章尧。 秦恭顺着温棠的视线望过去,屏风后面人影微动,是秦若月从里面扭捏着走了出来。 秦恭的指尖在茶杯上缓缓摩挲了几下,然后抬手拂过温棠漂亮的脸,温棠下意识地微微偏头躲了一下,抬起水润的眼眸,小声说,“爷?” 他大手并未收回,反而顺势理了理她鬓边的碎发,声音低沉,“头发,有些乱了。” 第37章 章尧一身宝蓝色,清贵俊逸,他狭长的眼眸微抬,目光越过屏风,恰与从后面走出的秦若月撞了个正着, 四目相对的刹那,秦若月霎时红了双颊,低垂着头,羞赧得不敢直视。 章尧唇边噙着温润笑意,姿态从容地拱手见礼。 对座的温棠,将这幕尽收眼底,面上沉静。 秦恭的目光掠过章尧跟秦若月相视而笑,郎情妾意的场景,缓缓收回视线,端起手边的青瓷茶盏,呷了一口。 主位上的老太太瞧着这对小儿女羞涩相望的模样,心中颇感欣慰,就是章尧之前私下里约若月出*去这件事情倒还是让她有一些不满意,毕竟是姑娘家,但想到是约她出去参加诗会,也算风雅的事情。 老太太遂放下心来,眉眼舒展,对着秦若月慈爱地招手,“若月,快过来坐下。” 秦若月今日打扮得确实光彩照人,一身华服,珠翠摇曳。 第40章 然而,坐在老太太下首的章夫人,不动声色地扫过秦若月,瞧见这位秦家四姑娘如此张扬地现身,方才一路悬着的心反倒落回了实处。 出来只晓得红着脸往祖母身后躲,连向未来婆母见礼的规矩都忘了,这般只知打扮得花团锦簇的姑娘家,又被秦家老太太这般娇惯着,性子多半骄纵浅薄,心思能深到哪里去? 这门亲事,比预想的要平庸。这般空有皮囊,心思浅显,不通世故的姑娘,配给章尧,让她省心。江氏那个绵软性子,也压不住这蜜罐里泡大的娇娇女。 章夫人这般想着,心里愈发舒坦,连被迫陪着这对母子来相看的郁气也消散了大半。 老太太纵着孙女,秦国公夫人却是个重礼数的,她沉声提醒,“四姑娘,快见过章夫人和江夫人。” 秦若月偎在祖母身侧,听到国公夫人的提醒之后,这才把脸转向章夫人,“章夫人好。”顿了顿,才又慢吞吞地对江氏道,“江夫人好。” 江氏面上堆起温和的笑意,秦若月却并未注意到,反而又转向章夫人,这才是她未来的正经婆母,脸上绽开一个腼腆羞涩的笑容, 章夫人眼角余光瞥过一旁垂眸不语的江氏,对这个秦四姑娘还真有几分真心实意的满意了。 老太太让秦若月坐到温棠身侧,往日里总不喜与这位嫂嫂亲近的秦若月,此刻却异常顺从。只因对座便是章尧,她一颗心怦怦直跳,几乎不敢抬头。 坐下后,便能感受到那温润的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她这边,搅得她心慌意乱,暗自懊恼方才过来时脸上可有出汗?脂粉是不是花了?今日这身衣裳,颜色还是不够鲜亮夺目。他会不会觉得寡淡? 她想得入神,连贴身丫鬟唤了她几声都未听见,过了会儿才下意识抬头,正撞进章尧含笑的温柔目光里。 “小姐,”丫鬟压低声音,又凑近些唤,“方才府外有人递了信来,说是与您有书信往来,特意今日来回信。” 对面,章尧唇角的笑意犹在。秦若月心头微跳,伸手接过那封信笺,目光触及其上字句,只一眼,她脸上白了起来。 坐在她身侧的温棠,自然察觉到了她身体的僵硬。 温棠抬眼,视线掠过对面,章尧正举着茶盏与秦恭谈笑,说的尽是些<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ags_nan/guanchang.html target=_blank >官场上的话。 温棠见她脸色实在难看,问,“怎么了?”目光触及她手中紧攥的信笺。 秦若月却在温棠询问的瞬间,猛地抬起眼,那眼神竟充满了惊疑与怨怼,直直剜向温棠! 此时,章尧温润关切的声音响起,他示意身边小厮端上一盏新沏的热茶,“秦四姑娘瞧着脸色不佳,可是身子不适?先用盏热茶缓一缓吧。” 他面上是和煦的关切,秦若月眼眶却倏地红了。 她接过茶盏,狠狠瞪了温棠一眼,这一幕正巧被秦恭看在眼里,秦恭声音沉冷,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怎么回事?既不舒服,还不快下去歇着!” 秦恭开口,无人敢怠慢。 连正与章夫人叙话,笑容满面的老太太也循声望来,见孙女脸色发白,惊道,“哎哟,这脸儿怎么白成这样?快,快扶你们姑娘下去歇息!” 秦若月身边的丫鬟尚在懵懂之中,全然不知自己只是递了封信,怎就惹得小姐如此失态。 秦若月死死攥着那烫手山芋般的信,由丫鬟搀扶着起身离席,经过温棠身边时,那怨怼的目光再次扫过,却正撞上长兄秦恭已然沉冷如冰的眼神。 她心头一悸,慌忙收回视线,再不敢看温棠。然而,心底认定,定是温棠!是她泄露出去的!那日去临江楼诗会,是她陪着去的,如今竟有外男知晓此事,还敢写信来邀约,这是把她当成了什么人?轻浮放荡,可以随意邀约的不知廉耻的浪□□子吗? 秦府守门的小厮悄然入内,附在老太太耳边低语了几句。老太太方才还从容带笑的面容瞬间僵住,眼神惊疑不定。 旁座的章夫人不动声色地将这变化收入眼底。 老太太愣了一会儿才说,“章夫人见谅,若月身子一时有些不爽利,让她先下去歇息片刻,稍后再来。咱们先用午膳吧。” 仆妇们鱼贯而入,珍馐美馔摆满了桌案。席间气氛却有些微妙,席间诸人,各怀心思。 章尧镇定自若,唇边噙着笑意。 江氏不明所以,只低头用膳。 章夫人心照不宣地岔开话题。 温棠一如既往安静地坐在秦恭身侧。众人皆默契地不再提起秦若月。 直到席近尾声,章尧体贴地开口,“秦四姑娘可好些了?是否要着人送些清淡吃食过去?”他脸上满是真诚的担忧。 “让她身边的丫鬟来取吧。”老太太应道。 一顿饭便在众人维持的说笑氛围中收场。 宴席散时,温棠起身时,忽觉胸中一阵翻涌,忍不住以帕子掩口,低低干呕了一声。方才席间那道油腻的鱼羹,她贪嘴多用了几口。 “大奶奶,”章夫人眼尖,立时扬声笑道,“莫不是真叫我这张嘴说中了?大奶奶这可是又有了喜讯?”对于秦家的大奶奶,她语气热络。 温棠正抚着胸口顺气,闻言微微一怔。 身旁的秦恭也垂眸看向她,温棠尴尬,轻拍胸口道,“章夫人说笑了......”话未说完,便被章夫人截断,“大奶奶与大爷这般恩爱,再添麟儿也是早晚的事,我呀,先在这儿给大奶奶道喜了!” 说着又转向老太太和秦国公夫人,“也恭喜老太太,秦夫人!” 老太太听到别人说秦家会添丁这件事还是很高兴的,她满意地看了眼温棠,若真能再怀上,她就对这个孙媳妇满意不少。 老太太高兴,就陪着将章家人送至府门,府门口却站着几个眼生的人,每人手中都拿着书信,正与守门小厮交涉。 为首一人嗓门颇亮,“劳烦小哥将这诗词送与府上四姑娘品鉴,这是我家公子新作的诗文,仰慕四姑娘才名已久。” 他们似乎这才瞧见府门内走出的贵人们,那几人立时噤声,神色尴尬地退到一旁,但是刚才说的话,已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个人的耳中。 老太太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面色铁青。饶是一直淡然的章夫人,此刻也不禁挑高了眉,眼底掠过一丝惊愕与思量。 闺阁千金跟外男通书信?还不止一人? 这秦家四姑娘当真是好大的才名。 -- “没有怀孕......”温棠与秦恭站在庭院中,轻声解释,“不过是席上油腻用多了些,喉咙还腻着难受呢。” 秦恭低头,目光在她此刻平坦的小腹上短暂停留,然后抬头说了句,“贪食伤身,你该懂得克制。” 他时不时的说教,温棠不知听过多少遍了。 “大爷。”一道柔婉女声自身后传来,温棠转头,就看见刚才在宴席上全程都低着头不说话的温知意。 秦恭对这位妻子的长姐,尚存几分场面上的客气,微微颔首,算是回应。 温知意心中却是百味杂陈,对温知意而言,自上次宫中远远一瞥,已有些时日未见秦恭。 再见到秦恭的时候,便是独自听着席间众人恭贺他妻子温棠为他诞下一对惹人艳羡的龙凤胎。 她与江道也成婚多年了,可是她却到现在都没有孩子,求医问药,拜佛祈神,毫无用处。若这便是重来一次需付出的代价,她愿意。但温棠可真能生啊,旁人求神拜佛几年方得一子,她一次就生了一对,还是儿女成双。 这段时间,江道又不怎么回府里,成日就是在外面忙,秦恭身为天子近臣,应该更忙,竟还能夜晚归家,归家做什么?跟温棠上床,让她肚子里怀上他的孩子。 温知意目光不由自主地扫过秦恭腰腹间,蓦地一顿,她跟他的小金锁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简陋的平安符。 秦恭何等敏锐之人,若非碍于对方是温棠名义上的姐姐,这等放肆的打量,早该被拖出去杖责了。 “大爷......”温知意强压思绪,然后又看了一眼旁侧的温棠,声音轻细,“妹妹。” 温棠觉得她应该是捎带着被温知意打招呼的。 秦恭确实是事务缠身,自律甚严,即便休沐,也甚少放纵,多在书房研读,或在练武场上与人切磋,远远地,傅九过来了。 温棠会意,“大爷,您先去忙着。” 温知意这才收回胶着在秦恭身上的视线,目光缓缓下移,落在温棠的小腹上,那视线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专注,若不是温棠没怀孕,她倒真会觉得这个视线有些吓人。 “妹妹真是好福气,今年一举便得了儿女双全,羡煞旁人。”温知意唇角带着笑。 她顿了顿,紧接着说,“想来大爷常年习武,体魄强健,非寻常人能及,自然容易开花结果。” “今早老太太还拉着我的手念叨,你院里新来了位乖巧懂事的表姑娘,你可要多上心看管着些才是。” 第41章 她们二人虽然名义上是姐妹,但实际一点都不熟,比陌生人还多一层尴尬,略寒暄几句便各自散去。 只是温知意走在回去的路上,一直在想着一件事。 上次在宫中,她便见温棠自那位章大人的屋子出来,今日宴席之上,两人虽形同陌路,连眼神都未曾交汇,她却细细打量了章尧的身形,甚至留意到他额角一道不甚起眼的旧疤。 身形轮廓莫名地熟悉,温棠先前的那个男人,她远远撞见过。 那男人个子很高,将温棠死死按在怀里,额头似乎被什么砸破了,淌着血,狼狈又凶狠...... 但是,那个男人不是个乡野村夫吗? 还是说,温棠她根本不知检点? 第38章 章尧随着章夫人回府。甫一踏入府门,章夫人面上那份在秦家的淡然便彻底卸了下来。 秦家四姑娘做出这等出格之事,虽说她乐得见这么个搅家精嫁进来给那对母子添堵,可终究是冠了章家的姓,平白带累阖府清誉,这买卖......似乎并不划算。 江氏更是心乱如麻,事关亲儿终身,方才在秦家门口听的那一席话,直如冷水浇头,这门亲事,万万不行了! 正堂里,章国公听罢夫人所述,两道浓眉拧成了疙瘩,目光沉沉地落在章尧身上,带着显而易见的不耐与审视。这章尧的婚事,就没一刻省心。他不在意章尧娶谁,只图个章,秦两家的交好稳固。可若这姑娘本身是个立不住的,章国公捻着胡须,那也不行。 左右不过是延绵子嗣,不拘什么女人,能生养就行。 “先去挑几个身段好,好生养的良家子,抬进房里便是。”章国公一摆手。 章国公子嗣单薄,到了他这把年纪,最忧心的便是香火不旺,偌大家业无人承继。 章夫人闻言,心头却是一紧。她的亲儿明理,房中妻妾也有几个,至今未诞下嫡长孙。若此刻让章尧房里先有了动静,这府里将来岂非要由他章尧说了算? 章国公已不容置疑地转向她,“夫人,此事劳你费心,宜早不宜迟。多寻几个瞧着就好生养的,尽快送到他院里去。府里缺不得人丁!” 章国公又转向江氏,板起脸训斥,“你也不必一味纵着他!多大的人了?心思还野在外面?整日流连酒楼像什么话?开枝散叶才是正理!瞧瞧秦家老大,儿女双全。老二膝下更是热闹。我章家,万不能缺了人丁!” 江氏喏喏应声,不敢反驳。 阿福苦着脸候在门外,看着婆子领来的三个水葱似的姑娘,个个身家清白,年纪正好,身段窈窕,面容姣好。 他的主子在里头休息呢,这光景把人送来,用意不言而喻。 他硬着头皮进去通禀,“人都到了,在外头候着呢。” 章尧斜倚在圈椅里,指尖无意识地点着扶手,不知在想什么。 阿福觑着他脸色,小心翼翼补充道,“老爷的意思是,先纳几房妾,生下子嗣,婚事......容后再议。” “先搁院子里当丫鬟使着吧。”章尧兴趣缺缺,随手捞起案头书册,往脸上一盖,遮住了半边神情。 夜色渐深,烛火朦胧。 一缕甜腻的脂粉香悄无声息地钻入鼻端,章尧执书的手松了松,眼皮微抬,瞥见门口一抹鲜亮衣角。 他屈指,在桌面上不轻不重地叩了两下。 门外人得了信号,轻推门扉,袅娜而入。 章尧并未阻止那身影的靠近,待人走到书案旁,他才放下书,漫不经心地抬眸,唇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弧度,“会研墨么?” 那穿着桃红衫子的姑娘怯生生点头,“会的。” “甚好。”章尧似很满意,将砚台推过去一寸,“会就帮我研墨吧。”言罢,他提笔蘸墨,神色专注地埋首于案牍之间。 那姑娘只得依言侍立一旁,纤纤素手握住墨锭,一圈圈在砚台里打着转儿。夜渐深沉。 这一磨,竟直磨到了后半夜。姑娘手腕酸软,眼皮沉得直打架,偷眼看去,那位二公子竟还在伏案疾书,昏黄烛光下,一张张写满公务的纸张旁,竟还摞着几页誊抄工整的佛经。 她一个恍惚,再低头时,只见章尧终于搁下了笔,“行了,出去吧。” “啊?”姑娘一时怔住,待看清章尧连眼风都未扫过来,只得喏喏退下。 章尧垂眸,目光掠过案上最上层那张宣纸,一个力透纸背的“静”字赫然其上。他起身,伸展了一下僵硬的腰背,褪下外袍躺上卧榻。 夜半,章尧倏然惊醒。 黑暗中,他狭长的眼眸睁开,额角沁出薄汗。 他坐起身,呼吸微促,薄被滑落至腰腹,露出紧实起伏的线条。 他抬手,用力揉了揉发胀刺痛的眉心,指尖无意识地触到额角那道浅淡的旧痕。 又是那个梦。 梦里,昏暗无光的小巷,她还是扬起手要砸他。可这一次,却被他轻易制住手腕,反身压向冰冷的墙壁,她在他身下挣扎不过,说不吵了不闹了,带着泣音,“尧哥儿......”后来,梦境一转,她的腹部渐渐隆起,怀了他的骨肉。 “尧哥儿......”她仰起那张欺霜赛雪的小脸,漂亮的眸子里含着水光,主动拉过他的手,轻轻覆上自己微凸的腹部。 章尧猛地掀被, 榻上,一片黏腻冰凉。 他低咒一声,暗哑的嗓音在寂静里格外清晰,真是......够荒唐的。 -- 秦国公府内,秦若月的烂摊子,终究还是国公夫人出面收拾了。 那几个在临江楼散播书信的,确是常混迹其间的纨绔子弟。国公夫人有本事压下秦家门前的风波,不让他们闹到秦府门前来,却堵不住闲言碎语。临江楼每日人来人往,秦四姑娘那点风流韵事,难免成了某些人私下里茶余饭后的笑料。 “行了,别哭了!”国公夫人被那嘤嘤不绝的哭声搅得头痛欲裂。往日秦若月与她并不亲近,此刻却赖在她这里哭了半日。 “与章家的婚事,就此作罢。”国公夫人语气斩钉截铁,毫无转圜余地。 一旁端坐的国公爷不仅不反驳,更是连连点头称是。这脸,他丢不起! 任凭秦若月如何哭求哀告,也改变不了分毫。 “哭有何用!给我滚回去闭门思过。”秦国公积压的怒火终于爆发,声若惊雷,吓得秦若月瞬间噤声,连抽噎都忘了,只惨白着一张脸,惊恐地望着盛怒的父亲。 “此事全是你自己行事荒唐所致,与你大嫂何干?章家,你想都别想。” 国公夫人摆摆手,几个粗壮婆子上前,半搀半架地将失魂落魄的四姑娘拖了下去。 一大早的好心情被哭闹搅得干干净净,国公夫人连带着看国公爷也格外不顺眼起来。 国公爷板着脸,被夫人那挑剔的眼神看得后背发毛。 “夫人莫要再为那孽障劳神了,让她自个儿的娘去管,都是老太太往日太过纵容惯坏了。”他凑上前想扶夫人的肩,却被对方一扭身躲开。 国公夫人冷着脸,并不吃他这套,“你快别抬举我了,往日不都是恭哥儿媳妇在劳心,如今倒好,她平白被攀咬一番,我这心里可疼着呢。四姑娘这事,还是交给老太太处置最为妥当。” 国公爷哪敢不应,连声附和,忙不迭叫人传膳,只想快些把这茬揭过。 -- 清晨难得闲暇,秦恭与温棠一同用了早膳。 软糯的米粥,几碟精巧的江南小点,还有温棠素日爱吃的蟹黄小笼包。 两个孩子也醒着,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左顾右盼。 前院的闹剧自然传了过来,秦恭搁下银箸,接过丫鬟递来的温热湿帕,擦拭着唇角,眉峰微蹙,“她之前就对你不敬?” 昨日宴席上秦若月看向温棠的眼神,绝非小姑子对长嫂应有的恭敬。 秦恭昨夜便已派人去敲打过秦若月及其生母宋氏,本就因名节受损而哭闹不休的秦若月,更是雪上加霜。 秦恭却非心软之人,直接下令,罚抄孝悌,敬重长嫂的篇章。三日之内,必须恭恭敬敬地誊抄好,亲手送至温棠面前过目。 秦恭,“她若再敢放肆,你身为长嫂,自可依家规处置,尽管责罚,不必顾忌。” 他说着,伸手从乳母怀中接过两个孩子,一手一个,稳稳托住。他臂力极稳,只是两个小家伙吃饱喝足,懒洋洋地依偎着,连个眼神都懒得施舍给爹爹。 秦恭故意略掂了掂,才换来两双懵懂的大眼睛一瞥。 倒是过了一会儿,淮哥儿突然睁圆了眼睛,小脸上堆起讨好的笑,伸出胖手,咿咿呀呀地朝着爹爹的方向扑腾,想要抱抱玩耍。 秦恭唇角几不可察地绷紧,纹丝不动。同样一个跟头不可能摔三次。 淮哥儿每次这般殷勤,都是想借机在他腿上撒尿,事成后还会咧着无齿的小嘴,仿佛在得意地笑。 秦恭面不改色地越过他期盼的小手,径直将意图不轨的淮哥儿递还给一旁的乳母。 第42章 回到乳母怀里的淮哥儿,还恋恋不舍地望了爹爹一眼,小脸很快憋得通红,乳母经验老道,心领神会,赶忙抱着小祖宗下去方便了。 饭后,秦恭兴致颇好,携了温棠,带着孩子去园中散步。 于他而言,繁忙公务之余,便是看看妻子儿女在做什么。 园中丹桂余香,菊花开得正盛。 秦恭没让乳母抱着孩子,自己一手稳稳抱着小女儿,另一手,依旧避开了眼巴巴望过来的淮哥儿。淮哥儿只得委屈巴巴地待在乳母怀里。 温棠走在他身侧,秦恭素来步履生风,此刻却自然而然放慢了脚步,渐渐与妻子纤细的身影并了肩。风拂过,带来她身上淡淡的,熟悉的馨香。 夫妻二人平日里相处,多在夜晚。秦恭公务繁重,早出晚归是常事。除了温棠偶尔去官衙送些汤水点心,两人能坐下好好说说话的时辰,多在晚膳或睡前。似这般白日里并肩散步,带着孩子悠闲散步的时光,实在稀少。 秦恭性子内敛寡言,温棠亦是娴静温婉。一时间,两人只是并肩走着,听着脚下落叶的细碎声响。 两个人沉默地走到了花园中央的亭子,里面却已经有了人,是正执笔为苏意作画的秦长坤, 他眼尖,瞧见大哥大嫂难得结伴而来,眼底的打趣几乎要溢出来。啧啧,要知道大哥一向古板端肃得像个移动的祖宗牌位,此刻瞧着夫妻二人一前一后走进来,秦长坤便知大哥嘴里定吐不出什么温存软语,果然是个闷葫芦。 秦长坤忙拉着还未察觉的苏意起身,笑嘻嘻地见礼,“大哥,大嫂。” 苏意见到温棠便笑着迎上去,亲昵地挽住她的手臂。 原本站在温棠身侧的秦恭被迫向旁让开一步,他瞥了眼那被占据的本该属于自己的位置,抱着孩子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 苏意浑然不觉自己碍了大表哥的眼,仰头笑道,“大嫂今儿气色真好。”然后又反应过来跟秦恭打招呼,“大表哥,劳烦您再往旁边站一站,我想给大嫂画幅小像。” 苏意擅长丹青,二话不说就把秦长坤手里的东西拿过来。 秦长坤一看这架势,心道这傻丫头真没眼色。哪能让她这个没眼力见的扰了大哥难得的兴致,他眼疾手快地把东西一收,将苏意往旁边一带,“哎哟,我的好表妹,你就别添乱了,还是让大哥来!” 秦长坤,“大哥,您来!您丹青妙笔,正好给大嫂画一幅。她画得不成样子,别糟蹋了大嫂的仙姿。” 站在前面的温棠看着秦恭立在原地不动,神色莫测,想开口替他解围,在她印象里,秦恭从不参与秦长坤眼中这等夫妻情趣之事,更别提当众作画。话未出口,却见面前的秦恭已默默将怀中的女儿递给旁边的丫鬟,然后伸出手,接过了秦长坤递来的画笔。 秦长坤极其上道,拉着苏意就站到了一边,还不忘捧场。 温棠只得在苏意方才坐过的位置,那一片开得正盛的秋菊丛旁,慢慢坐下。 阳光温柔地洒落,为她周身镀上一层浅金的光晕,美人端坐花间,乌发如云,肌肤胜雪,那双清凌凌的眸子望过来时,带着几分被强拉入画的无奈,长睫微颤,反而更添风致。 秦恭在她对面坐下。青天白日,光线极好。他的目光,带着审视画作的专注,又夹杂着别的,更深沉的东西,毫不避讳地落在她脸上。 从光洁的额头,到秀挺的鼻尖,再到那微微抿着的,柔软的唇......视线甚至缓缓向下,在她白皙的颈项和微微起伏的衣襟处短暂流连。 阳光透过亭柱,落在他深邃的眼眸里,清晰地映出他瞳孔的颜色。那目光如有实质,带着探究,也带着一种温棠无比熟悉的,只在夜间才有的热度。 温棠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任谁在白日里,这般毫无遮蔽地被一个男子,尤其还是夜里与自己耳鬓厮磨,肌肤相亲的男子,如此细细打量,都会生出一种被剥开般的不自在。 她下意识地抬手,指尖轻轻拂过鬓边并不存在的碎发,头微微偏向一旁。 就在温棠含羞带怯偏过头的那一瞬,秦恭手中的笔顿住了,悬在半空,迟迟都没有动笔,目光胶着在她侧脸上那抹动人的红晕上,如有实质。 直到被乳母抱着的淮哥儿不知为何又咿咿呀呀地叫嚷起来,秦恭才手腕一动,笔尖饱蘸的墨汁滴落,啪嗒,在洁白的宣纸上迅速泅开一片混沌的乌黑。 温棠在淮哥儿出声时便立刻起身,走了过去,“怎么了?”她抱着孩子,悄悄松了口气,总算不必再端坐着被他那样盯着了。 秦长坤还在旁边看热闹不嫌事大,嚷嚷着让秦恭换张纸继续。秦恭只淡淡瞥了他一眼,那眼神里的威严,立刻让秦二爷识相地闭了嘴。 秦长坤摸摸鼻子,又凑到苏意身边,“咱们继续画咱们的。” 苏意却对陪他完全没了兴趣,目光黏在温棠身上,但看看大表哥又已然稳稳站回大嫂身侧,两人之间那点缝隙,她是无论如何也挤不进去了。 温棠抱着淮哥儿,站在花丛边,眺望秋色,秦恭高大的身影立在她身侧,他忽然开口,“你刚才为何偏过头去?” 若非她那一偏,那幅画,或许就成了。 秦恭总有本事,将本该旖旎风雅之事,问得这般煞风景,如同公堂问责。若非深知他便是这般不解风情,严肃板正的性子,怕是要日日被他噎得心口疼。 她佯装薄怒,抬起水光潋滟的眸子睨了他一眼,“夫君不看我的脸,便画不出来了么?” “还是......说夫君竟记不清我的模样了?” 又是这般勾缠磨人的语气,秦恭当然不会告诉她,偶尔在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梦里,她总是这般含羞带怯,欲语还休地望着他,他眉头习惯性地蹙起,唇角却在那瞬间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随即又飞快地抿平,面容严肃,“在外,注意说话的语气。” 不可娇声,不可媚态。 两人身后,被彻底忽略的秦长坤和苏意齐齐探头。 第39章 秦家跟章家的亲事不了了之。 新年过后,瑞雪兆丰年,几个月来,温棠的身子也似被这丰年滋养,愈发丰润起来。 膝下两个孩儿长得快,她每日要操心的事多了,晨起去老太太和婆母院中请安的时辰便不再似从前那般掐得紧,倒添了几分从容,难得的悠闲。 五姑娘与杨家小公子的相看,倒是极顺利的。 两人年纪相仿,性情也相投,性情皆是温吞腼腆。相看时,一个垂眸盯着桌角,一个盯着茶盏边缘,连偷偷抬眼瞄一下对方都不敢,那份青涩羞赧劲儿,倒显出几分般配来。 赵氏陪坐一旁,面上端着,但明眼人都瞧得出,五姑娘自个儿是极满意的。 杨家那头,也透着十分的诚意。杨家主母说话温言软语,知书达理,对着秦家这等门第,不卑不亢,礼数周全。对五姑娘更是和颜悦色,透着喜爱。 便是随杨太太同来的几位五姑娘未来的妯娌,瞧着也都是好相与的模样,一团和气。这般看来,若真成了这门亲事,五姑娘日后在杨家的日子,定是顺遂的。 赵氏这些时日没少在老太太跟前殷勤奉承,费尽心思,原是指望老太太能松口,给女儿换个门楣更高的亲事。 谁知相看这日,国公爷恰好得了闲,踱步过来瞧了一眼,对杨家竟颇为赞赏,当场便点了头。赵氏一番心血付诸东流,白白在老太太跟前周旋了这些时日。 待杨家告辞,赵氏脸上那强撑的笑容才彻底垮了下来。 五姑娘心里感激长嫂温棠,这婚事虽是老太太发话相看,但前前后后张罗打听,安排周全的,都是大嫂。她抿唇朝温棠感激地一笑,抬步想过去道谢。刚挪了两步,手腕却被赵氏攥住。 五姑娘性子软,知晓母亲心气不顺,只得顿住脚步,远远地朝温棠露出一个歉疚又感激的笑。 五姑娘生得并非那种夺目的艳丽,圆润的脸庞透着娇憨可爱。这一笑,颊边两个浅浅的酒窝便漾了出来,瞧着格外可人。连站在温棠身旁的周妈妈瞧见了,心头都熨帖得紧。 “大奶奶您瞧,五姑娘多可人疼,笑起来跟蜜糖罐儿似的。” 周妈妈是真心觉得五姑娘可爱可亲,性子也好,若是胆子再大些,腰杆再硬些就更好了,否则,容易受人欺负。 老太太刚回院子,便见宋夫人领着垂头丧气的四姑娘秦若月跟了进来。 “放宽心。”老太太安慰。 老太太只当秦若月是因五姑娘的亲事定下而失落,却全然想岔了她的心思。 她对五妹这门亲事浑不在意,那杨家,原就是她挑剩了不要的。她秦若月不要的东西,旁人捡了去,有什么值得她上心?那杨家公子,相貌不过尔尔,才学更是平平无奇,也就五妹妹那般没甚见识的才当个宝。 秦若月满心想的,是另一桩。 - 除却五姑娘的喜事落定,二爷秦长坤房里也传出喜讯,云姨娘诞下了一个哥儿。 第43章 这消息可把老太太喜坏了,连整日里黯然神伤的秦若月都顾不得安慰了。老太太是真心喜欢孩子,不拘男女,只要是秦家的血脉,她都视若珍宝。她心里盼着家族枝繁叶茂,人丁兴旺,这才是世家大族绵延不绝的根基。 老太太年轻时亦是世家贵女,过的是花团锦簇,吟诗作赋的日子,嫁的亦是高门显贵,日子何等畅快。 孰料一朝风云突变,朝廷昏聩,那把悬顶之刀终是落下,夫家获罪,丈夫,公婆,连同她的几个儿子,皆血染菜市口。彼时她还是深宅贵妇,何曾见过那等人头滚落,血污满地的惨状? 那段岁月,从云端跌落泥淖,昔日故交避之不及,连小儿子当时的岳家陆氏也迫不及待地划清界限。 唯剩小儿*子携她仓皇出逃,辗转于市井泥泞,受尽人间苦楚。为了活命,她一个足不出户的妇人,学着在菜市口与人锱铢必较,为一星半点的猪肉争得面红耳赤,日日数着铜板过活。 所幸小儿子争气,乱世中搏出一条血路,与今上结为兄弟,追随今上成了开国勋臣,又得宋夫人娘家倾力相助,才终结了那望不到头的苦日子。 如今年纪大了,那些惨死的至亲面孔,幼子颠沛流离的艰辛,以及当初陆家的袖手旁观甚至落井下石,都成了她心底难解的结。偏生幼子又娶了陆氏女为正室......这口气,每每想起,堵得她心口发闷。 只是老太太分得清,再如何,陆氏生的孩子,也是秦家的骨血,她从不迁怒。 厅堂里,秦长坤正喜滋滋地看着新得的儿子,他身边还站着长子,是他第一个姨娘所出。 老太太走过去,慈爱地摸了摸大孙子的头,又稀罕地凑近襁褓细看,问了句,“云姨娘身子可还好?”这话是对着苏意问的。 苏意点头,老太太目光扫过苏意略显单薄的身子,道,“你也多寻几个好大夫瞧瞧,好生调理着。” 秦长坤听到祖母敲打的话,也顾不得再看自己的儿子了,赶紧凑上前打岔,“祖母快看!这小子眼皮子在动呢!听见祖母您说话,小家伙也精神起来了!” 果然,襁褓里的婴儿小手小脚动了动,老太太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秦长坤又抱着孩子凑到大哥和大嫂跟前献宝。秦恭身量高,略一低头便看清了那红通通,皱巴巴的小婴孩,目光却不由得移开了,想起了自己的两个孩子,两个孩子出生的时候,他正奉皇命在外处理万分紧急的公务,消息闭塞,以至于两个孩子降生了之后,他才得知消息, 等他回来,温棠早就生产完了,她见了他,只是温柔地笑着,问他在外可还好,全不似方才二弟口中那姨娘般面白如纸,虚弱难起。 秦恭在想着事情,思绪有点走神了。 秦长坤在前头打趣,“瞧大哥看得这般入神,定是极喜欢孩子。”他转头又对温棠笑道,“大嫂,您可得再给大哥添几个孩儿。到时候大哥欢喜起来,怕是要日日在摇篮边守着,眼珠子都舍不得挪开呢!” 午膳因着新丁降生,格外热闹。 老太太脸上的喜气藏都藏不住。席间,唯有秦若月和宋夫人有些强颜欢笑。宋夫人尚能维持体面,笑着附和老太太,夸赞那新生的孩子眉眼如何酷似秦长坤,将来定是聪慧有出息的。 秦若月却在旁低低嘀咕,“还这么小一团,能瞧出什么来?” 宋夫人被她这没轻没重的话惊了一跳,急急去看老太太脸色,低声呵斥女儿。秦若月满腹委屈,她正伤心难过,满桌人却只顾着谈笑,无人顾及她,没人在意她的难过。 她只觉二哥房里添个孩子并非稀罕事,二哥院里孩子本就不少,多一个有什么稀奇? “二哥院里孩子都好几个了,不过又添了一个罢了。” 秦长坤脸上那惯常挂着的笑容淡了下去。 老太太脸上的笑意也微微一敛,宋夫人赶紧在桌下用力扯了扯女儿的袖子,要知道老太太最盼子孙繁茂,这话可是戳了老人家的心窝子。 “说起来,再过半个来月,就是淮哥儿和夏姐儿的周岁了,到时候家里又要好好热闹一番!”宋夫人赶紧抬出大房的两个孩子打圆场。 温棠正想着明日一早去庙里为两个孩子求平安符的事,一旁的秦恭侧目,目光落在妻子温婉含笑的唇角。 -- 傍晚,温棠在房中逗弄两个孩子。 快满周岁的娃娃,胳膊腿儿愈发有劲,温棠抱久了便觉臂膀酸软,秦恭却没有这个烦恼,一手一个轻松抱起,甚至还能将他们高高举起逗弄。 看着孩子们在他臂弯里咯咯直笑,小脚乱蹬,温棠却觉得这样很危险,万一秦恭手一松怎么办,砸到秦恭就算了,但是两个孩子要是摔在了地上,那就是大事情了。 温棠对秦恭喜欢的这种惊险玩法非常不满意,但是秦恭却偏在夜间逗孩子时,跟她反着来,她不乐意他怎么做,他就偏要这么干。 有时真把温棠惹急了,然后秦恭便慢悠悠踱过来,捏着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脸,看一眼她脸上气急败坏的神情。 若非两人身形气力相差悬殊,温棠真想不经意在他脸上留道抓痕,看他明日如何顶着这印记,面不改色地去上朝办公。以秦恭那等严肃板正,极重官威的性子,怕是要羞愤欲绝。 “明日去庙里求平安符,多带些人。山高路陡,坐轿子上去。”秦恭擦着湿发出来,水珠沿着脖颈滚落,没入微敞的衣襟。他特意叮嘱了一句。 温棠敷衍地“嗯”了一声,心里却想,既是诚心去求平安符,怎能让人抬着上去?那点诚意都没有,菩萨如何肯显灵?只是跟秦恭这等不信鬼神的人,道理是说不通的。 秦恭看了一眼身边女人那对他敷衍至极的笑容,忽然抬手捏住她小巧的下巴,迫使她直视自己,“那台阶多长多陡?放着现成的轿子不坐,你非要逞强走上去?” 其实秦恭本来不知道他的妻子每次去那庙里都弃轿步行,还是上次她替他求符回来,夜里小腿抽筋得厉害,哼哼唧唧地蜷着身子,把当时的秦恭看的莫名其妙,然后才知道她硬是自己走上去了。 就她那个细腿儿,在榻上被他拉着腿儿不过一会儿就开始发抖,然后就哭着要他松手,不肯再抬起来,就这种体力,她也敢自己一个人去爬那么高的山阶。 秦恭说一不二,替她决定了,“明儿我让人抬轿子过去。” 温棠不肯。 秦恭语气不容置喙,“我说了,坐轿。” 温棠不服,“还有人一步一叩首上去求呢,我不过走走。” 秦恭觉得她是犟种,别人体魄强健,她却是纤纤弱质,走不了多远就得气喘吁吁。 秦恭不知道她为何偏要在力所不及处与人较劲儿,他说出的话也没有收回来的道理,明儿必须抬轿子过去。 只是等温棠进去洗完澡出来后,就默默地爬上床,然后躺下来,等秦恭脱了衣裳摸索过去,她还翻了个身,拒绝沟通的意思很明显。 秦恭锲而不舍地把手往底下摸,然后就摸到了一个古怪的东西,还没过一会儿,就听见耳边传来温棠带着一丝轻快的声音,“来月事了。” 那就说明秦恭刚才摸到的古怪的东西是女子的月事带。 温棠觉得他会立刻跳下床,然后去洗手,但是秦恭反其道而行之,他顿了顿,利索地把月事带扯下来了, 温棠惊得霍然翻身,面对着他,眼睛圆睁,然后就看见秦恭面不改色地把她的东西放在眼前,凑近了仔细瞧了瞧,确定上面有血,温棠没骗他,他这才放心,神色自若地将那东西塞回她手里。 温棠微张着唇,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秦恭翻身过去,背对着她,“睡吧。” -- 天未亮透,秦恭便起身了。一身无处发泄的精力,在院中打了一套虎虎生风的拳,回来时汗湿中衣,紧贴着贲张的肌理,脖颈上也闪着水光。重新擦洗过,才坐下用早膳。 温棠没嫁给秦恭之前是痛经的,每逢月事头两天便腹痛难忍,但是等嫁给了秦恭,又生养过后,这毛病倒好了许多。 如今只是觉得烦闷粘腻,腰肢有些酸软,并无太多不适。 甚至因着精心调养,气色愈发红润,身段也日渐丰腴。 她对镜自照,指尖试探地捏了捏腰侧的软肉,又垂眸看了看胸前鼓胀的弧度。嗯,不是错觉,似乎真丰腴了些。 出门登轿时,周妈妈仔细检查了备好的香烛,供果和沉甸甸的香油钱袋。 清晨,惠风和畅。 轿子行至北郊赫赫有名的清河庙山脚下。此庙香火鼎盛,素以灵验著称,京中人多来此祈福。 山脚下已停了不少车马。仰头望去,苍翠掩映间,古刹飞檐隐现,山顶云雾缭绕,悠扬的钟声自山顶传来。 温棠掀开轿帘就要下来,然后就被站在轿子门口的秦家小厮堵住了,“大奶奶,大爷吩咐了,不让您走上去。” 第44章 温棠板起脸,“大爷现在不在这儿,你听大爷的,还是大奶奶的。” 小厮看着温柔美丽却态度坚决的大奶奶,犯难了,大爷和大奶奶都是主子,两个人的吩咐现在却不一样,在府里的时候,大爷吩咐不让大奶奶走上去,在府外的时候,大奶奶吩咐他要听她的。 而现在是在府外。 小厮挠头,周婆子脸上带着笑,上前一把将他拉到旁边,“你这孩子,现在可是在府外,大奶奶的吩咐,你不听了?” 现在是在府外这个念头灵活地钻入小厮的脑袋。 周婆子又给他一串赏钱,事成了。 周妈妈扶着温棠,主仆二人踏上了那长长的石阶。钟声随着她们的攀爬愈发清晰。 她二人刚踏上石阶不久,又一辆马车在山脚停稳,车帘掀开,有人走了下来。 石阶漫长,庙宇的轮廓在视线中逐渐清晰,钟声也越发清越。等到温棠上来,踏入庙门,早有知客僧含笑迎了上来,将她引至大殿。 殿内檀香缭绕,佛像庄严。 拜完起身,又有僧人奉上清茶和几样庙里的点心。 周婆子忙给温棠拿了一块儿小巧的绿豆糕,“大奶奶快垫垫,走了这许久,定是乏了。” 温棠确实有些气喘,额角汗意未消。周婆子找人寻了把蒲扇,轻轻给她扇着风。 殿内静谧,只闻诵经声和远处隐约的人声。这时,外面又传来知客僧人热情迎客的声音。 周婆子与温棠暂时避到了大殿侧面一处垂着竹帘的小厢房里歇脚。 这偌大的佛殿周围,设有好些这样的小厢房,用帘子隔开,里面大多有香客在静候或休息。 “夫人请,公子请。”僧人的话语清晰传来。 “夫人,贵公子龙章凤姿,眉宇间自有乾坤,将来福泽深厚,造化非凡。姻缘一事,贵在机缘,夫人且放宽心,或许只待时日一到,良缘自会临门。” 周婆子一听就知道是来求姻缘的。佛前所求,无非功名,子嗣,姻缘,平安,倒也寻常。 妇人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焦虑,“大师,我儿如今都二十有几了,从十几岁,家里就开始留意,姻缘还未到,可不能再继续等下去了。” 妇人顿了顿,声音里带着更深的期盼,“这里......可能够稍微透露一二,那姑娘。姓什么叫什么?是哪一家的千金?若是有个准信儿,我这心里,可就有盼头了!” 外间妇人与僧人的对话还在断断续续传来,周婆子却没兴趣再继续听下去了。 “大奶奶,是章家的。”周婆子走到温棠身边,“急着议亲呢,是来求姻缘的。” 周婆子边说着,心情颇好,外面那人婚姻坎坷好啊,最好就是找不到人了。 周婆子,“这要是大师真能当场给出姑娘的姓氏家门,那可真就是活神仙显灵了!” “再说了,等了这么些年好姻缘还不成,我看后来也难成,说不准就是打光棍的命儿。” 温棠拿起一块糕点,递过去,“您快别说了。” “他也许就是自己身体有问题,”温棠咬了一口糕点。 “来,贵人您这边请。” 小厢房的门帘被一个僧人从外面掀了起来,小僧人手边引着一个人,那人一进来,便挡住了门口大半的光线。 温棠嘴里还含着半块糕点,刚咽下去那句带着点刻薄的话,她平静地抬头,就看见小僧人一脸尴尬地看着她。 而小僧人旁边站着的男人却轻笑了声,低头对小僧人温言道,“有劳小师父引路,多谢。” 第40章 小僧人悄然向内觑了一眼,便垂首退了出去。 好好一间清静厢房,偏生闯进个不速之客,连空气都似被搅浑了。 温棠慢条斯理地将最后一点糕点咽下,这才起身,想跟周婆子一同出去,念头一转,又顿住了脚步。 她们先来的,即便要走,也该是那碍眼的人自行离去才对。 可那人恍若未觉,只闲闲倚着门框,视线投向远处廊下斑驳的光影,并未分一丝余光给身后的人,周身透着股疏离的慵懒。 忽地,门帘又是一动,一道灵活小巧的黄影“呜咽”叫着钻了进来,是只腿短身圆的小黄狗,摇头晃脑地直扑向门口的男子,亲热地扒着他的袍角。 章尧此刻才有了动作,弯腰俯身,脸上先前对着小僧人时那层温润如玉的假面褪得干干净净,眼底漾开真切的笑意,动作轻柔地将小东西捞入怀中, 小狗欢喜得直往他颈窝里蹭,急切地想舔舐主人的下颌。章尧熟稔地抬手,一下下抚摸着它的后脑勺,喉间溢出低沉宠溺的轻笑。 小黄狗在主人怀里撒够了欢,乌溜溜的眼珠一转,这才发现屋里还有旁人。 它立刻又兴奋起来,“呜汪”一声,章尧刚将它放落地面,它便出乎意料地蹿到温棠脚边,仰起小脑袋,好奇地,试探地嗅着她的裙摆,湿漉漉的鼻尖几乎要碰到那精致的料子。 温棠躲都躲不开,小狗实在太热情了,它模样着实憨态可掬,跟它的主人完全不一样。 眼见小狗的前爪要搭上温棠的裙摆,周婆子忙不迭弯腰欲驱赶。 一直与温棠保持着距离的章尧,此刻却抬步走了过来,他低唤了几声小狗,嗓音温和, 那小黄狗倒也听话,闻声便哼哧哼哧地掉头,跑回主人脚边,被重新抱了起来,懒洋洋地趴在他臂弯里,终于安分了,只留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仍时不时好奇地瞅向温棠。 本该送平安符来的僧人迟迟未至,温棠眼观鼻,鼻观心,不愿与眼前这人搭话,连多瞥一眼都觉得污了眼睛。 外面江氏与住持的交谈声清晰地飘了进来,依旧是她那老生常谈,字字句句不离她儿子的婚事。 “大师,这姻缘之事,莫非真是天定?我儿已相看过许多回,总无下文......” 大师,“夫人,姻缘天定,亦在人为。夫人已为令郎多方相看,敢问公子自身,可有属意之人?” 外面的江氏听到这话,半晌都没有接上话来。 过了好一会儿,江氏才艰难开口,“......不瞒大师,我儿四年前本已定下一门好亲,谁知那姑娘命薄,竟遭了横祸......” 江氏的声音顿了顿,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自此,我儿的婚事便屡屡不顺,再难遇着合意的。大师,您说,莫非真与那桩祸事有关?可会妨了他?我该做些什么才好?可需做些什么化解?” 四年前,早已高中状元,风头无两的章家二公子章尧,与尚书家的千金定下婚约,那位小姐温婉柔美,在京城闺秀中素有贤名,两人的结合曾是满城称羡的佳话。 但天有不测,佳人香消玉殒,婚事自然作罢。一时间,惋惜声充斥坊间,却鲜少有人敢直言章二公子“克妻”,反有些好事之徒编排起那位小姐“私下不检点”,甚至暗指她与章家那病弱的长子有染。 真心同情逝者的寥寥无几,倒有不少人同情起“无端遭了横祸”的章尧来。 江氏想让儿子成家生子的心愿几乎要溢出来,她絮絮叨叨,翻来覆去,连求符水让儿子饮下的念头都冒了出来。 大师是正经修行人,自不会应允符水之事,只劝江氏去佛前诚心求签。 小厢房里面, 周婆子依旧挡在温棠身前。其实不必她挡,角落里的章尧也并无靠近之意。 他抱着狗,远远地坐在角落的蒲团上,垂着眼,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梳理着小狗背上柔软的毛发,姿态闲适,却也毫无离去之意。 沉默在小小的空间里蔓延,唯有窗外隐约的诵经声。 直到外面的僧人终于捧着平安符进来,“夫人,这是您所求的平安符,专为稚童佩戴,一龙一凤,正合您府上龙凤双生的福气。” 僧人笑容和煦,“龙凤呈祥乃天赐之福,非大缘分者不可得。夫人福泽深厚,一双儿女日后定是造化非凡。” 周婆子上前,满面笑容地接过符袋,道谢。 僧人又看了看温棠,笑着说,“夫人面相贵不可言,福泽绵长。” 他顿了顿,似在回忆,“夫人可是上回还替夫君求过平安符?” 不怪僧人有印象,温棠这般清艳绝俗的容貌,任谁见过一面都印象深刻。 温棠颔首,“正是,大师好记性。上回所求的平安符,夫君已佩戴了大半年,瞧着边缘都有些褪色磨损了。不知这平安符可有什么讲究?我今日是否需再为夫君新求一道?” 自从上次给秦恭腰上系上了平安符,头一两回还需要她提醒,后来便是每日清晨,他自己便默默系上了,时日一长,平安符明显就磨损褪色了。 僧人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夫人有心。平安符贵在心诚,不必更换过勤,每年诚心求一道即可。” 温棠含笑应下,也回了一礼。 日头渐高,已近午时。 寺中惯例,会为香客布施素斋。这庙里的饭菜粥食,沾染了佛前香火,食之不仅果腹,更有涤荡身心,祈福纳祥之意。许多香客专程留下,便是为沾这份佛门清净气。 第45章 温棠随僧人前往斋堂,周婆子紧随其后。 僧人又转向角落里的章尧,“这位施主,斋堂在另一处,请随贫僧来。” 章尧抱着狗起身,对着僧人合十还礼。 僧人对着他点头。 斋堂宽敞明亮,颇为热闹,因着寺庙香火鼎盛,每日往来者众,用斋者也多。 堂内陈设简朴洁净,长桌条凳摆放整齐,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与清粥小菜的淡香。众人皆安静用饭,或手持佛珠默念,或垂首细嚼慢咽。 唯一的喧闹,便是章尧怀中那只不安分的小黄狗。 乍见如许多生人,它兴奋地摇尾轻吠,“汪汪,这动静引得数道目光投来, 门口由僧人引入的一对男女,着实惹眼。 男子身形颀长挺拔,一身清贵气度,怀中一团暖黄的小狗,女子稍落后几步,身姿窈窕,肌肤赛雪欺霜,尤其一双微挑的狐狸眼,流转间顾盼生辉, 纵使两人之间隔着一丈距离,出众的容色也足以构成一幅赏心悦目的画。 小黄狗察觉到众人看它的目光,愈发兴奋,扭动着想下地撒欢。章尧唇角噙着淡笑,屈指在它毛茸茸的脑门上轻轻一弹,“不准闹。”声音温柔,带着哄劝的意味,“再叫,今日的肉骨头可就没了。” 他将小狗举至眼前,视线与那双乌亮的圆眼睛平齐,眼底笑意融融,耐心安抚,“乖。” “两位施主,这边请,此处尚有空位。”僧人引路。 周妈妈忙道,“有劳师傅,我家夫人坐此处便好。”她指的是斋堂中央一处尚有空隙的位置,只是旁边已坐满了人。 僧人便对章尧道,“那公子请随贫僧这边来。” 僧人便引章尧往角落的空位走去。 -- 出了庙门,山风清爽,拂去了几分庙内浓郁的香火气。 秦家的小厮早已在马车旁候了多时,见大奶奶出来,眼神躲闪。 温棠走过去,“慌什么?这是在府外,大爷若是问你,你只照实说,是大奶奶吩咐的便是。” 小厮唯唯诺诺,没敢吱声。 轿帘蓦地被一只手掀起,傅九利落地跳下,随即,一道高大的身影探身而出, 秦恭目光沉沉,先扫过她微湿的鬓角和略显苍白的脸色,最后落在她额角的细密汗珠上。 秦家小厮这才敢抬眼,苦着脸飞快瞥了大奶奶一眼。 秦恭伸出手,指背触上温棠的脸颊,入手一片滚烫,他下颌线条绷紧。 温棠拿出求来的平安符想递给他看,秦恭却看也未看,“下次再这般,这庙,你便不必再来了。” 一腔热忱,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温棠猛地扬起脸,直直看向他。 温棠本就生得极白,此刻因疲累和山风,双颊泛起不自然的红晕,连着眼尾,眼眶都染上了一层薄红,乍一看去,竟像是受了天大委屈。 秦恭喉结滚动了一下,见她这般模样,话语堵在喉间,眉头习惯性地深深蹙起,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 远远望去,便是一个身形高大,面容冷峻的男人正低头,疾言厉色地训斥着面前娇小纤弱,泫然欲泣的妻子,气氛压抑。 “施主,夫人尚在殿内跪拜祈福,还请您稍待片刻,很快......”门口的小僧人追出来,看着已经想要离开的贵公子,却见方才大步离去的章尧,脚步倏然顿住。 小僧人跟上去,下山的路口处,方才那位容色惊人的夫人正微微仰着头,肩膀微微颤动,眼眶鼻尖一片嫣红,而她面前气势迫人的男人,应是她的夫君,面沉如水,负手而立,对她这副情状无动于衷,甚至显出几分不耐。 小僧人赶紧收回目光,心头默念阿弥陀佛,不敢再看。 “坐轿子下去。”秦恭别过脸,声音依旧冷硬,却似乎少了几分方才的严厉,目光刻意避开她的脸。 温棠在求神拜佛一事上,固执,每一次,她都是一步一个台阶地走上来。 对于她来说,求神拜佛是一件非常庄重的事情,必须亲力亲为。从前,她进京,娘亲犯病,她手头上却没有银子,伯府中人惯会看人下菜碟,伯府嫡母不喜她们母女,母亲的病便一拖再拖,那些人巴不得她娘亲早死才好。温棠举目无亲,走投无路,只能寄希望于神佛,去各种庙里求,跪着求,磕头求,只要看见庙门,她就停下来,叩拜。 “我不要。”温棠在这件事上格外坚持。 “胡闹!”秦恭似是真动了怒,面容冷峻,他本就不怒自威,此刻周身散发出凛冽气息。 话音刚落,他便清晰地看到,晶莹的水光,毫无预兆地聚拢在温棠通红的眼眶里。 秦恭整个人脊背绷得僵直。 门口,章尧抬起视线,静静地,不带情绪地向那边看着。 跟在他身侧的小僧人虔诚地念着佛经。 -- 秦府, 气氛压抑,丫鬟婆子们走路都踮着脚尖,屏息凝神,生怕弄出一点动静。 唯有几个胆大的,才敢悄悄探头,觑一眼正房的方向。 大爷在门外廊下已经站了有段时间了,廊下灯笼的光晕落在他冷硬的侧脸上,明暗不定,然后又过了会儿,丫鬟们再偷偷望去,廊下已空,大爷径直去了书房。 正房内, 周妈妈捧着一碟蟹黄小笼包进来,热气腾腾,鲜香四溢,“人都走了,大奶奶,吃点儿。” 温棠从软榻上下来,随手理了理方才故意揉得微乱的鬓发,接过周妈妈递来的温热湿帕子,仔细擦了擦好不容易搓红的眼角和鼻尖。 周婆子将小笼包放在小几上,“大爷他,瞧着脸色不大好,阴沉沉的,不会真动气了吧?” 温棠拈起一只玲珑剔透的小笼包,轻轻咬破一个小口,鲜美的汤汁立时涌入口中,她慢悠悠咽下,“他哪天不是那副生人勿近的样子?” 细想起来,温棠很久没真正哭过了,秦恭的话虽气人,但是温棠又不是小孩子了,怎么会因为一两句话就掉眼泪。 正吃着,外面传来轻轻的,带着试探的叩门声。 进来的是秦恭身边惯常跑腿的小厮,手里捧着一个红木托盘,上面是几碟精致小巧的糕点,皆是温棠素日爱吃的时令点心。 小厮刚进门,便想越过周婆子去瞧大奶奶的脸色, 周婆子眼疾手快,上前一步稳稳接过托盘,恰好挡住了他的视线,面上适时堆满愁苦,对着小厮使了个“快看后面,大奶奶正伤心”的眼色,但却在小厮想上前几步的时候,走过去挡住小厮,“大奶奶还伤着心呢,哪有胃口吃这些?你瞧瞧,眼睛都肿了......” 说着,还作势用袖子按了按眼角。 小厮一听更急了,“哎哟我的周妈妈,这可使不得!大奶奶傍晚回来就没用膳,身子骨怎么受得住?点心都在这儿了,大奶奶素日里最爱这几样,烦请周妈妈千万劝大奶奶用些,好歹垫垫肚子。” 他边说边把托盘往周婆子手里塞,生怕被退回来。 周婆子假意推拒,小厮哪里敢真让她推,赶紧把托盘放在旁边的圆桌上,也不敢再往里张望,更怕说多了惹大奶奶心烦,匆匆对着内室方向躬了躬身,便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门一关上,周婆子麻利地揭开食盒盖子。 里面码放得整整齐齐,诱人的甜香四散开来,皆是温棠素日的心头好。 温棠慢悠悠转过身,其实刚才吃了好几个小笼包了,她的饭量本来就不大,不过看着这些色香味俱全的点心,她睁圆眼睛,也有点馋,可是现在不能吃。 小厮出了大奶奶那儿,脚下生风直奔书房。 书房外。 小厮苦着一张脸回来复命。 守在外面的傅九一看他那愁眉苦脸的表情,心里就明白了七八分,低声问,“大奶奶......没动?” 小厮点点头,愁眉苦脸。 傅九也叹气,也难怪,大爷今日从下了马车起,那张脸就黑得能滴墨,胸口衣襟上还湿了一片,他当时远远瞧着,吓了一大跳,还以为是大爷动手打了大奶奶,否则一向温婉和顺,最是体贴的大奶奶怎会委屈成那般模样? 那场景,任谁看了都觉得是大爷的不是。 -- 书房内。 烛火通明,映着秦恭轮廓分明的侧脸。 “送过去了?”他握着书卷,头也未抬。 小厮低头,声音很小,“回大爷,都送过去了,是周妈妈接的。” “吃了?”秦恭的目光仍落在书页上,声音听不出起伏。 “没吃,周妈妈说,大奶奶还在掉眼泪,她......她在旁边陪着劝呢......”小厮头埋得更低了,硬着头皮回话。 “看着是......是伤心得很,一点东西都吃不下......” “啪嗒” 书卷被掼在紫檀案几上,声音不大,但却像敲在人心上,把小厮吓了一大跳,慌忙抬头,就看见大爷的脸色,黑如锅底。 第46章 第41章 小厮觑着自家大爷枯坐半晌,纹丝未动,心道今夜怕是要宿在书房或厢房了,正思忖间,却见那尊冷硬的身影霍然站起,踱了几步,又顿住,终是抬脚向外。 门吱呀推开,那方向,分明是往大奶奶正院去了。 小厮心头惴惴。方才大爷那沉得能滴水的脸色,分明是心里憋着火气,此刻寻去,大奶奶怕是要遭殃。 他仿佛已见着大奶奶脸上泪痕交错,跪地认错,而大爷居高临下,言辞冷厉,不留半分情面的模样。 屋子里,灯火通明,却透着一股小心翼翼的寂静。 丫鬟们都守在门外,远远瞧见大爷过来了之后,就按照刚才周婆子的吩咐,看见大爷过来就轻轻地敲一下门,丫鬟照做了,内室很快响起细碎的脚步声,大爷也很快走到了房门口,待大爷行至门前,才有机灵的丫鬟快步上前,替他推开了门。 秦恭跨步而入,带进一股外间的凉气。 候在堂屋的周婆子忙迎上前,躬身道,“大爷。”又极有眼色地朝旁边使了个眼色,小丫鬟立刻奉上温度刚好的茶。 秦恭接过茶盏,指腹摩挲着温润的瓷壁。身边的周婆子默不作声。 内室方向,静悄悄的,听不见预想中的啜泣,只偶尔飘出几声孩童清脆稚嫩的笑声。 秦恭眉峰微挑,“把姐儿哥儿抱来了?” 周妈妈忙躬身应道,“回大爷,正是。两位小主子这会儿精神头足,不肯安睡,乳母哄不住。想着他们素来亲近大奶奶,便抱来同大奶奶一处,也好哄着些。” 话音未落,便见大爷已抬手,径直掀开了那隔绝内外的帘子。 帘内景象,与他预想中母慈子孝,其乐融融的画面截然不同。 温棠背对着他,独自蜷在临窗的软榻上,头深深埋进松软的引枕里,乌黑的长发松散地铺陈着,单薄的肩胛骨在素色寝衣下微微凸起。 外间的动静似乎并未惊扰到她分毫,这些日子她被精心调养,身子丰腴了些,脸颊也添了肉,可骨架依旧纤细,在他面前,那份羸弱与从前并无二致,此刻这般蜷缩着*,在昏黄摇曳的烛火下,像一株被雨打蔫的海棠,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 榻边的小几上,食盒敞开着,里头精致的点心码放得整整齐齐,原封未动。 榻上,夏姐儿和淮哥儿两个小团子正滚作一团,咯咯笑着去拽娘亲的衣角。见娘亲不理,便又拱着小脑袋。 秦恭掀帘,入内的动静不小,两个孩子终于被惊动,乌溜溜的眼睛望过来,认出是父亲,咿咿呀呀含糊地叫了两声,小身子一扭,双双躲到了温棠身旁,只探出小脑袋怯怯地张望。 秦恭脚步未停,也未走向妻儿,径直在离榻不远的圈椅上坐了下去。许是心绪不宁,落座时脚下失了分寸,椅脚与地面猛地摩擦,发出一声刺耳的“嘎吱”声,在寂静的室内分外清晰。 他面不改色,坐稳了,顺手拿起小几上温棠那杯未动的冷茶,沉默地饮着。 外间的丫鬟婆子竟也不知避到哪里去了,无人近前伺候。 秦恭对着外面沉声唤道,应声而入的依旧是周嬷嬷。 她一进门目光便下意识地往软榻方向飘去,秦恭自然瞧见了她的小动作,只作不见,“备水。” 这便是要沐浴歇息了。 周婆子躬身退下。 秦恭独自在椅上坐了须臾,抬手解了外袍,褪至中衣时,动作蓦地一顿, 越过两个睁着圆溜溜眼睛看他的孩子,径直来到温棠身后,手掌不由分说地扣住她单薄的肩头,稍一用力,便将人扳转过来,迫使她面对自己。 鬓发散乱,眼眶和鼻尖一片红,被他这般强硬地翻过身,也只抬眸静静看着他,一言不发。 秦恭只觉得额角突突地跳,他抿紧了唇,半晌才开口,“让厨房再做些吃食送来。” “不吃,没胃口。”温棠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那额角的跳动更甚,“必须吃。” 温棠只是摇头。 秦恭盯着她,眼睁睁看着妻子眼底的红意又深了几分。他抬手重重揉着眉心,“那你想如何?” “不想如何。”她垂下眼睫,声音轻得像叹息。 两个孩子排排坐好,乌溜溜的眼珠好奇地在爹娘之间转来转去,然后懵懂地抬起小手鼓掌。 秦恭生平头一遭在她这里碰了如此一个软钉子,他索性不再多费唇舌,一如昨日般强势,扬声便唤外头的丫鬟去小厨房传膳。不多时,精致小菜便重新布满了小几。 本来就已经很饱的温棠自然不肯动筷,秦恭却拿起筷子,不由分说塞进她微凉的手里,见她仍不动,竟自己夹起一个虾饺,递到她唇边,目光沉沉地逼视着她。 秦恭真头疼,“不拘着你,随你去。” 温棠低垂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抬起眼,“爷允我去庙里了?” 果然,从归家起闷到现在的气,根子在此。 秦恭默然片刻,喉间才滚出一个字,“嗯。” 这便是应允了。温棠却紧接着道,“我要自己走上去。”语气是陈述,而非询问。 秦恭瞥她一眼,沉默良久。温棠知道这男人心思重,有时心眼比针尖还小,今日让他接连吃瘪,心中不定积了多少闷气,再僵持下去,保不齐他下一刻就要翻脸不认账。 她忽地动了。如同下午回府时那般,温棠将身子一软,把头依偎在他胸膛上,仰起脸看他。 秦恭脸色依旧绷得死紧,看着妻子这般无赖地钻进怀里,他薄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只挤出两个字,“吃饭。” 温棠瞥了眼满桌佳肴,胃里顶得慌,不如给了外头值夜的仆妇。她凑得更近些,香甜的气息拂过他颈侧敏感的肌肤,“爷,身上不爽利,月事来了,当真没胃口,吃不下。” 秦恭垂眸,审视地打量着她。此情此景,妻子在他这里的信誉岌岌可危。 他捏起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脸。那眼眶鼻尖的红痕犹在,他用指腹轻轻摩挲了几下,那红晕仿佛更艳了些,他指尖一顿,倏地收回。 他不再言语,只伸筷夹了几个素馅蒸饺放进她面前的碟子里,在他的目光逼视下,温棠勉强吃了下去。 秦恭又审视她几眼,确认她确实再无胃口,才挥手让人撤下。 上榻后,温棠心满意足,一夜酣眠。 身侧的秦恭却辗转反侧。他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原来妻子背对着他时,会阳奉阴违,会对他有所隐瞒。她以前......是不是也这样? 秦恭睡不着了。 次日清晨, 温棠难得神清气爽地醒来,通体舒畅,浑身都透着懒洋洋的惬意。 往日被秦恭折腾得狠了,次日他倒是神采奕奕,她却像是被吸干了精气,浑身没一处是自己的。 总算也轮到她扬眉吐气了一回,只是秦恭的脸色着实古怪。 她起身下榻,秦恭正木着脸穿衣。他素来不苟言笑,面容冷峻,可今日,那木然里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生硬,眼下带着两抹淡淡的青痕,眼神都比往日更显幽暗。 温棠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她昨晚又没有采阳补阴。总不至于这男人自己瞪眼熬了一宿吧。 温棠喊了声,“爷?” 没有回应。秦恭系着盘扣,动作未停,仿佛没听见。 她换了更亲昵的称呼,“夫君。” 秦恭系着盘扣的手顿了顿,才缓缓地转过身来,那眼神深处,分明暗含浓浓的不满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郁卒,像只被逆着捋了毛的大猫。 虽知这男人心眼小,没成想隔了一夜,气性还这么大。 都说女人心海底针,依她看,这话安在秦恭身上才更贴切。 男人心,海底针。 -- 秦恭虽是个心思难测的闷葫芦,小心眼,但待自己的女人却大方。知晓温棠在拜佛一事上执拗,他便让人让去重金为寺庙佛像重塑金身,添置宝幡香炉,香油供奉更是流水般送去,极尽奢华。 早膳过后, 温棠带着孩子们去给国公夫人请安。 国公夫人那儿很热闹。孙儿孙女的周岁宴在即,国公夫人这几日总惦着要温棠将两个宝贝抱来眼前,好生看看,摸摸那藕节似的小胳膊小腿,稀罕个够。 苏意也带着二爷房里的几个孩子来了。 二房五岁的长子,四岁的长女,规规矩矩地跟在嫡母身后。 云姨娘也抱着她刚出生不久,养得白胖的哥儿,满面春风地随在苏意侧后方。 从前无子时,她鲜少这般名正言顺地踏入国公夫人的正堂,如今有了儿子,还是个健壮的哥儿,云姨娘腰杆子都挺直了三分,这些时日几乎日日抱着孩子前来请安。 苏意刚给老夫人请过安,云姨娘便迫不及待地上前,抱着孩子深深福礼,“您瞧,哥儿这眉眼,活脱脱随了我们二爷。就是夜里总爱闹腾,乳母哄不好,我也没辙,非得二爷过去抱一抱,逗一逗才肯收声笑呢。” 第47章 这话倒是不假。苏意站在温棠身边,瞥了一眼正说得眉飞色舞的云姨娘。这新生的孩子娇弱,夜里啼哭本是常事,偏生只认秦长坤,秦长坤一去便破涕为笑,为人父者见此情景,心中怎能不动容? 这些日子,秦长坤有大半时间都歇在云姨娘屋里。那孩子也愈发黏着父亲,夜里不见父亲便要扯着嗓子哭嚎,见了父亲,秦长坤稍一逗弄,便咯咯笑。 苏意走到温棠身边,挽住她的手臂。那边,云姨娘仍在国公夫人跟前笑声不绝。 老夫人又与温棠细细商议了几句孩子们周岁宴的布置安排,何处设席,戏班子请哪家,说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众人才各自散去。 出了正院,苏意才长长吁了口气,挽着温棠低声道,“大嫂,前番托大表哥寻的名医,我也瞧过了。大约......我真是天生不易生养的体质。”她语气里带着一丝认命的淡然。 大嫂和大表哥尽心帮了她,秦长坤也没少来她房里,汤药更是灌了不知多少,结果如此,失落难免,却也并非不能接受。 毕竟,如今看秦长坤那张脸,是愈发不顺眼了,招蜂引蝶,处处留情。私下里骂他的话能攒一箩筐,能骂上三天三夜不重样。 “对了,我给夏姐儿和淮哥儿备的周岁礼!”苏意转开话题,眉眼弯弯,“我亲手绣了两套小衣裳,还打了两个赤金镶玉的长命锁......”她兴致勃勃地描述着。 温棠笑着赞她手巧,苏意说得正高兴,忽地想起什么,“对了,二爷那边,又要纳新人了。” 温棠微讶,云姨娘才生产不久,竟这般快?“纳的谁?” “大嫂您也认识,先前见过。” 温棠想起了之前来院子里的表姑娘,之前这位表姑娘还捧着做的糕点去过秦恭的书房。 正应了温棠想法,秦长坤要纳的正是云姨娘的表妹,那位王姑娘。 如今该叫王姨娘了。 秦二爷这风流性子,当真是半点也改不了,红颜知己如流水,旧人未冷,新人又至。 -- 国公夫人独坐饮茶,面色时阴时晴。秦国公处理完外务进来,瞧见夫人脸色,脚步一顿,便想悄声退出去。 国公夫人却跟背后生了眼睛似的,没回头就知道是哪个来了。 秦国公只得整了整衣袍,重新摆出风度翩翩的姿态走进来,正对上夫人挑剔审视的目光,“果然就是随你了。” 秦国公:…… 国公夫人补充,“长坤是随了你。” 秦国公年轻时虽是武将出身,却也是名动京华的玉面郎君,面如冠玉,尤其一双含情目,看根木头桩子都显得情深意切,更难得常年嘴角噙笑,一笑便漾出两个浅浅梨涡,当年京城里不知多少闺秀见了他要脸红心跳。 所幸他早早与青梅竹马的陆家小姐定了亲,名草有主。 国国公爷抚了抚修剪得宜的短须,带着几分自得,“那是自然,长坤的样貌气度,自是随了他老子我。” 秦国公哪怕到了这个年纪,仍对自身“风韵犹存”一事依旧深信不疑。 国公夫人凉凉地瞥他一眼。 “我是说,随了你的风流成性。”她放下茶盏。 秦国公一下子就不说话了。 “上头那位,是不是还惦记着把恭儿认回去?见我们恭儿文韬武略,风姿气度,样样出挑,想起自己膝下那两个不成器的,一个嚣张跋扈,一个病病歪歪。想把我们辛苦养大,视若珍宝的儿子要回去替他撑门面?” 国公夫人对龙椅上那位并无多少敬畏,那人曾是陆家奴仆,更与她的长姐有过那样不堪的过往,她可怜的长姐,那样温婉爱笑的人儿,硬生生被逼得生下两个孩子,最终..... 国公夫人现在能这般平静提及此人,已是耗尽了毕生的涵养与克制。 秦国公一听到国公夫人跟他提起这件事情,顿时如锯嘴葫芦,国公夫人看他这样子就来气。 “恭儿小时候多爱笑!见人就喊,嘴甜得很,如今呢?成日里冷着张脸,话没三句!问十句能答一句都是好的!说不准就是你给他带坏了。”她越说越觉得有理,看向秦国公的眼神简直能飞出刀子。 -- 官衙内,值房里静得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秦恭埋首于案牍之中,神情专注冷肃。几名下属垂手肃立,待亲随傅九匆匆进来,才悄然退下。 傅九上前低声道,“大爷,宫里传旨,圣上召您觐见。”秦恭的长子长女要过周岁了,身为亲祖父,圣上自然要有所表示。这份召见,十有八九是为了赏赐。 秦恭笔下未停,依旧一页页翻看着卷宗,落下一个个遒劲的批注。 良久,他才搁下笔,头也未抬,“知道了,下去吧。” 傅九躬身退下。方才那几名已娶妻生子的下属又鱼贯而入,互相交换了个眼色。其中一惧内如虎的下属斟酌着开口,“大人,下官家中那口子,偶尔也会扯些小谎,譬如身子不爽利啦,孩儿哭闹,无非是些无伤大雅的小心思,盼着下官能早些归家,多陪陪她们母子。妇道人家,心思细,脸皮薄,哄一哄,顺着些,软语温存几句,多半也就好了。” 旁人如何能从秦大人那张万年冰封,此刻眼下还带着淡淡青痕的脸上窥见心思?秦大人心中所想,唯有秦大人自己知晓。 秦恭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他起身走到门边,负手而立,望着庭院。 -- 正房里,温棠正坐在窗下绣墩上,对着绷架穿针引线,绣绷上是一对憨态可掬的小老虎,忽地鼻尖一痒,打了个小小的喷嚏。 脚边,元宝正围着她打转,湿漉漉的鼻头一个劲儿往她裙角上拱,哼哼唧唧地撒娇。 “元宝,别闹。”温棠笑着轻斥,伸手去揉它毛茸茸的脑袋。揉着揉着,她动作渐渐慢了下来,目光落在小狗那双乌溜溜,仿佛会说话的眼睛上。 此狗有些眼熟。 她俯身将元宝整个儿抱了起来,举到眼前,仔细端详。小狗兴奋地蹬着小短腿,喉咙里发出“呜呜”的亲昵声。 温棠盯着它看了又看,尤其那眼神和黄色毛发,神色变得微妙起来。 她点了点小狗湿润的鼻尖,轻声问,“元宝,你原来是谁家的狗?” 元宝当然不会回答,小脑袋使劲往上拱,想去够她的手指。 “大爷回来了!”外间报春清脆的通报声响起。 温棠刚松开手,将元宝放下地,抬起头,就看见秦恭大步地跨过门槛进来。 他身形依旧冷峻,只是眼下那抹淡淡的青痕,在明亮的晨光下愈发明显,比平日更显生人勿近。然而,更扎眼的是他手上拿着的东西, 一对女子用的,小巧玲珑的耳珰? 秦恭迎着妻子惊讶探究的目光,面沉如水,他走到近前,将那几件显然属于女子的精巧首饰,随意地搁在了她身旁的小几上。 在温棠还没完全反应过来时,秦恭突然俯身凑近,带着强烈的存在感,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额发,一只大手抬起,不容置疑地扣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脸, 他盯着她的眼睛,“送你的。” 阳光透过窗,细细碎碎地洒落在他侧脸上,勾勒出俊朗而冷硬的轮廓线条。 外头,刚走到廊下的国公夫人,本是准备过来跟温棠再敲定下孩子周岁宴的细节,一眼瞧见前面敞开的窗户内, 两个身影几乎贴在一块儿,儿子俯身紧贴着儿媳,扣着儿媳的下巴,儿媳仰着脸,两人鼻尖对着鼻尖。 国公夫人老脸一热,赶紧扭过头,对着身边的婆子,带着过来人看小辈的热闹劲儿,“哎哟,这小夫妻俩......青天白日的,在窗根底下就这么......真黏糊啊。快走快走,可别让媳妇儿看见了,小媳妇家家的脸皮薄,该害羞了!” 可国公夫人只顾着赶紧扭头离开,带着笑意的声音却没记得放低。 窗户大敞处, 秦恭正等着妻子温软依偎进怀里,含羞带怯地道谢,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她因惊愕而微微张开的,如花瓣般柔润的唇,嗅到她身上淡淡的馨香,却猝不及防,被妻子抵住了胸口。 秦恭盯着妻子近在咫尺的唇,视线不解地下移,落在她抵住自己的手上,复又抬头,就见妻子脸颊飞起薄红,这般羞涩...... 他心中刚掠过一丝满意, 却听见妻子带着清晰恼意的声音响起,“青天白日的,窗还敞着呢......你做什么?” 第42章 温棠觉得后背凉飕飕的。 窗户关得严丝合缝,婆母絮叨的声音也被挡在了外头,可秦恭还杵在屋子里,就在她身后,手里捏着个物件,温棠从铜镜里瞧得分明,是女子用的耳珰。 她回过味来,这是秦恭特意带回来给她的。 温棠扭过身,“夫君,这是你要送给我的?” 秦恭每一次白日里归家,总爱做些出人意料的事,上回晌午归家,撞见她与周妈妈说得正开怀,他倒好,进来瞧见,二话不说便沉了脸,今日更是不声不响揣了件首饰回来。 第48章 其实在温棠的印象里,秦恭并非从未送过她东西。 只是那都是成婚之前的事了,彼时两人尚在相看,每次见面,他总会奉上些金银首饰,时新衣裳,或是她偏爱的糕点。那时她总不大想收,彼此尚且生疏,他又惯常板着张脸,温棠只道是婆母命他如此,他自个儿心底,怕是极不耐烦这般应酬的。 后来一次见面,温棠路上便打定了主意。 待下人奉了茶,她寻了个由头,婉转提了句不必再破费,他倒也听了进去,自此便再没送过。 如今冷不丁又带了首饰回来。 温棠不是秦恭那般煞风景的人。她迅速敛去眼底的惊讶,仰起脸,做出他预想中的模样,颊边飞起红霞,唇角弯出甜笑,眼波盈盈地落在那耳珰上。 只是那准备好的夸赞之词,到了嘴边却溜走了,化作一句试探,“夫君,这是......你亲自挑的?” 秦恭仍站在她身后,铜镜里映出妻子渐染绯色的面颊,他低头“嗯”了一声。 温棠伸手接过,入手沉甸甸的,可那配色活像是打翻了染缸......金红绿蓝紫,刺得她眼睛发花。 她垂眸细细端详片刻,便唤了周妈妈进来,郑重其事地吩咐,“收好,仔细收着。” 秦恭见她这般珍而重之的架势,眉头微蹙,“不戴上?” 温棠扭过头,伸手抱住秦恭的腰身,脸颊贴在他温热的胸膛上,“夫君难得亲自为我挑首饰,我自然要好好珍藏。戴出来若磕碰坏了,岂不心疼死?” 她手臂紧了紧,似是无意般轻蹭,“夫君,下回,挑个轻巧些的,颜色再雅致些的,我也喜欢得紧呢。” 秦恭被她温软的身子贴着,周身感官都拢在妻子的气息里,乍闻此言,低头看向她发顶,眸色深深,“这个,你不喜?” “怎么会,我喜欢。”温棠眨眨眼,语气笃定。 可如今的秦恭,已非昔日轻易能糊弄的郎君了,他说,“那你现在戴上。” 秦恭觉得他挑选的很好看,他记得店家是如何盛赞他眼光独到,如何拍着胸脯说这是镇店之宝,只此一份。 “你戴上。”他伸出手,指腹带着薄茧,轻轻揉捏她柔软的耳垂。 温棠犹豫,她的犹豫在他居高临下的目光下无所遁形。 已经见过妻子对自己有阳奉阴违,欺瞒一面的秦恭现在已经不是那个能被妻子三言两语轻易糊弄过去的郎君了。 温棠犹犹豫豫地抬头,“夫君,我只戴给你一个人看,好不好?” 她轻轻摇着他的手臂, “只给你看,不让旁人瞧见。” 秦恭盯着她看了几息,本来抿着的唇又舒展开来,他伸手,捏了捏她近来丰润了些的脸颊,细腻柔滑,手感极好。目光不由自主往下滑了滑,忆起别处的温软。 妻子高兴了,秦恭今日的差事便算完成,他拉开妻子的手,让她在旁边规规矩矩地站好,“去用膳吧。” 哄好了丈夫,温棠也确实腹中空空。 午膳时分, 乳母将两个孩子抱了来。 淮哥儿和夏姐儿正追着元宝玩耍。那黄毛小犬四脚朝天,露出软乎乎的肚皮,被揉得舒服,咧着嘴直哈气,尾巴摇得欢快,惹得两个小人儿咯咯直笑。 “夫君,元宝是从哪儿抱来的?”温棠看着那憨态可掬的小狗,随口问道。 “同僚所赠。”秦恭言简意赅。 饭毕,秦大爷又匆匆去忙他的公务。 温棠领着两个孩子在池塘边的水榭纳凉。石桌上摆着几碟点心,水晶糕,荷花酥,还有湃在冰盆里的酸梅饮子,水榭荫凉,微风拂过水面带来丝丝凉气。 温棠这边刚坐下,便见秦恭大步跨入明晃晃的日头底下。他本就体热,身上那厚重规整的官袍捂得严实,没几步额角便沁出汗珠,他掏出帕子拭汗,正是她备下的那条。 温棠又把丫鬟叫过来,“再拿几条浸了薄荷艾草水的帕子来,天越发闷热了,叮嘱大爷务必随身带着,汗湿了就换,别嫌麻烦。” 去年盛夏他颈后起了红痱,又痒又痛,今年肯定又发。 秦大爷是个不听话的大爷,若无人跟着嘱咐,是半点不会顾惜自己身子的。 -- 皇宫,御书房侧殿。 厚重的殿门被推开,扬起了些许的尘埃。此处不似常有人至,却也非全然荒废。 室内陈设极简,近乎简陋,光线昏暗,唯有一处色彩攫人视线,正中的墙壁上,悬着一幅画。 画不大,位置居中。在这片昏暗中,它是唯一鲜活的所在。 画纸边缘已蒙上薄尘,静静地挂在那里。 侍卫垂首立在门口,看着皇帝高大的身影久久伫立画前。 这位帝王,年轻时历经沙场血火,看尽家,山河破碎,至亲失去,朋友反目......桩桩件件,如今想起来,心口深处只剩模糊的影儿。 唯独画中女子的面容,因这画像,因着那经年累月的纠缠,在他记忆中依旧清晰。 “这个字,是这般写的。”身着水蓝衫裙的少女,正俯身指点。 她对面蹲着的青年,却穿着粗布短打,裸露着结实有力的臂膀,汗水在古铜色皮肤上流淌。他蹲在沙地上,笨拙地握着一截树枝,划拉半晌,仍不得要领,只得抬起头,露出一口白牙,一个窘迫又老实的笑。 “不急的,我幼时也是阿爹一点点教的......”少女没有半分不耐,随手将纸笔搁在一旁,竟也蹲了下来,就着他手里的树枝,在沙上细细描摹。 这画的画技算不得精妙,墨色,笔触都显生涩。可画中女子青春正好,笑靥如花,尤其那双眼睛,弯弯的,清澈得能映出人心底事,仿佛能穿透纸背。 “圣上,殿下已在殿外候着了。”侍卫的声音适时响起,提醒皇帝外面还有人在等着。 “宣。”皇帝缓缓转过身,眼中那瞬间的锐利与深沉如潮水般退去,一点点回笼至帝王的威仪,他大步走出去,身后的门沉重地合拢,隔绝了现在和过往。 殿外回廊下, 贵妃领着二皇子正欲求见,身后宫人捧着精致的食盒,里面是精心炖的羹汤,却见秦恭被宣了进去,御书房的门旋即紧闭,显然是不欲他人打扰了。 母子二人脚步一顿,脸色都不甚好看。 二皇子自前次因江南案遭皇帝严斥责罚后,连带贵妃也失了往日的风光。反观那罪魁祸首,却依旧圣眷优渥,春风得意,连孩子的周岁宴都筹备得风生水起。 贵妃瞧着儿子,心头又是气恼又是无奈,“你当日怎就那般糊涂?” 糊涂到明知那是秦恭明媒正娶的夫人,也敢借着酒劲去招惹。 “儿臣,当日确是饮多了。”二皇子低声辩解,那日被父皇训斥得灰头土脸,宴席上便多灌了几杯黄汤,酒劲上头才做出那等混账事,事后也是追悔莫及。 贵妃胸中郁气难平,压低声音告诫,“你给我记牢了!你父皇绝非重情之人,他只认本事!你有能耐,万事皆休,若再办糊涂事,前番责罚便是轻的。把心思都用在公务上,办出几件漂亮差事,前番过错,在你父皇那儿自然一笔勾销,比什么赔罪都强!” 提起皇帝,贵妃心中是爱恨交织。 说宠爱,这些年她掌理六宫,风光无限,耳鬓厮磨,情浓意切时,她软语央求后位,他却总是顾左右而言他。可那偶尔流露的宠溺,又让她沉溺其中,欲罢不能,让她恨不能,离不得。 也罢,他这般不偏不倚也好。就连那女人死时,也不曾见他落一滴泪,甚至将那女人的女儿给了她抚养,儿子也丢在秦国公府不闻不问......未曾接回身边。 -- 章府,内院。 日头西斜,暑气稍退。几个女子惴惴不安地立在章府内院,其中一个面色苍白,手紧紧捂着腹部。 站在她对面的江氏,素来温婉和顺的脸上此刻却一片铁青,眼神锐利如刀,直刺得那女子瑟瑟发抖,竟嘤嘤哭泣起来。 “说!你与何人行了那苟且之事?”江氏的声音陡然拔高,失了往日的轻柔,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与惊惶。 眼前这女子,是章国公塞给尧儿的三个房里人之一。可她的尧儿,分明从未碰过她们一根指头,如今竟怀了身孕?这简直是天大的耻辱!江氏只觉眼前发黑,几乎站立不稳。 屋子里面,阿福把章尧请了出来, 阿福脸上的表情也是一言难尽,却无江夫人那般震怒。 他径直上前,对那哭泣的女子道,“你既有了身孕,便去大公子那里安置吧。” 此言一出,意思再明白不过。江氏愕然转头,看向儿子,又惊疑不定地看向那女子。这苟且之事,竟是章明理做下的? 那女子却如蒙大赦,感激涕零地点头。她正值青春妙龄,容貌姣好,二公子对她们视若无睹,大公子却对她青眼有加,屡屡示好。 江氏气得浑身发抖,可她的儿子章尧,对此事竟毫无惊讶的反应,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第49章 阿福转向另外两个噤若寒蝉的女子,“你们二位,若也觉得此处待不下去,今日也可一同去大公子院里。” 那二人飞快地对视一眼,齐齐摇头。大公子虽有示好,递过橄榄枝,可他正头娘子是出了名的厉害,院里那几个不明不白消失的妾室便是血淋淋的前车之鉴。她们二人是家生子,深知其中厉害,哪敢去蹚那要命的浑水? 江氏在一旁听得心口绞痛,却也强自冷静下来,寄人篱下,儿子万不能得罪了长兄。 她想起今日来的正事,命丫鬟将带来的精致糕点送入儿子房中,强压着翻腾的心绪,提起昨日去庙里求签问姻缘之事。 大师让她多听听儿子的心意。也罢,强扭的瓜不甜。 “大师也说了,此事终得看你自己心意。娘,再不独断专行了。你且说说,想要个怎样的姑娘?” “尧儿,你对未来媳妇儿的样貌,有何想法?””江氏试探着问。 “寻常即可,不吓人便好。”章尧坐回书案后。 “那身段?” “清瘦些,吃得不多。”他答得平淡。 江氏默然。儿子对相貌要求普通,喜好的身段也与温棠那丰腴秾丽之姿截然不同......她心头那块巨石,总算落了大半。 刚出儿子院门,却迎面撞见章明理,他身边,赫然跟着那个刚刚被指去他院里的,有了身孕的女子。 江氏脸色霎时又沉了下去。 章明理却拍了拍怀中人的肩,示意她抬头。那女子满面羞红,“大公子。” 章明理转向章尧的方向,声音不高不低,却足以让所有人听清,“你该好好谢谢二公子。若非二弟慷慨,你我哪来今日的缘分?”他捏了捏女子的手。 女子依言转身,对着章尧的方向微微屈膝,“多谢二公子成全。” 章尧这才笑着分了一丝视线投向门口。章明理牵着女子的手走近几步,“全赖二弟大度。” 章尧没兴趣理会他这点小心思,他是想看看这无事不登三宝殿的病秧子今儿过来是想做什么。 “二弟,父亲着我过来,与你商议秦家大爷长子长女周岁宴的贺礼事宜。” -- 秦府,水榭。 傍晚,池塘边水榭里凉风习习。 元宝绕着铺开的凉席撒欢儿,汪汪叫着。淮哥儿和夏姐儿咯咯笑着在席上与小狗嬉闹,正与小黄狗玩得开心。 苏意带来的二爷家三子书哥儿,也站在一旁,想引弟弟妹妹同自己玩,可两个小家伙只对朝夕相处的元宝感兴趣,对他兴趣缺缺。 亭中桌旁,苏意正帮温棠核对着孩子周岁宴的物件单子。抓周礼上要备些寓意吉祥的玩意儿。 二爷房里孩子多,苏意经验比温棠丰富得多。 两个人这边正商量着,忽听一阵激烈的狗吠,紧接着便是孩子尖锐的嚎哭声。 哭的是书哥儿! 他死死揪着元宝的尾巴,竟将那黄毛小犬倒提了起来。元宝痛得嗷嗷直叫,四爪乱蹬。 淮哥儿和夏姐儿急得趴在地上,用小脑袋狠狠去撞书哥儿的腿,口中咿咿呀呀地哭喊着,小脸涨得通红。 “你这孩子!松手!”苏意慌忙起身去拉,温棠也快步上前,用力掰开书哥儿的手指,将呜呜哀鸣的元宝解救出来*。 书哥儿的手里,还攥着几撮金黄的狗毛。 元宝一脱困,立刻委屈地钻进小主人怀里。 夏姐儿和淮哥儿抱着心爱的狗狗,看着元宝秃了一块的尾巴,两张小胖脸憋得通红,终于也“哇”地一声,惊天动地地哭了起来。 两张小胖脸上涕泪横流。 晚膳时分,秦恭回府。踏入正房,映入眼帘的便是母子三人紧紧偎在榻上的画面。 两个孩子抽抽噎噎,哭声已弱,显是哭累了。 温棠应当哄了很久,眼底带着倦意,却仍强打着精神,低头轻吻着孩子们的额头,手掌温柔地拍抚着他们的背脊,柔声低哄。 下午水榭那场风波,连同那几撮狗毛,早已有人事无巨细地禀报于他。 二爷秦长坤在事发后,一回府便拉着苏意赶来长房赔罪。 只是书哥儿当时赖在地上哭闹打滚,一副快要背过气的模样,秦长坤素来溺爱孩子,一时不忍,便没硬拖他来。 可如今大哥回府,侄儿侄女委屈未消,连晚膳都没用,秦长坤哪敢再拖,只得硬着头皮,立刻命人将哭闹不休的书哥儿硬抱了过来。 秦恭端坐主位,面沉如水。秦长坤一进门,对上兄长的目光,竟生出一丝掉头就走的冲动。 “大哥,孩子玩闹没个轻重,他知错了,您......” 秦恭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欺负弟妹,是书哥儿所为。他眼看要进学堂开蒙了,该学着自己担责。用不着你这做父亲的代他赔礼。” 他看向躲在秦长坤身后抽噎的书哥儿,“让他,站到我面前来。” 书哥儿扭着身子,死活不肯上前。瞥见大伯那张冷肃的脸,又看到下午那条讨厌的黄狗此刻竟也溜了进来。仗着父亲在身边,书哥儿心头火起,抬脚就踹了过去。 “啪!” 一声脆响!是秦恭将手中茶盏重重放在几案上。 -- 待秦恭处置完回到内室,烛火仍幽幽亮着。 温棠蜷在榻上,双目紧闭,白皙的面容在烛火下显得格外脆弱。两个孩子依偎在她身侧,被她用薄被小心地拢着。 秦恭在榻边伫立良久,高大的身影在烛火下拉得很长,他悄然走近。 他抬手,宽厚的掌心轻轻抚过两个孩子细软的发顶,目光却胶着在温棠沉睡的脸上,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他俯下身,一个极轻的吻,落在她光洁微凉的额上。 温棠似有所觉,在睡梦中含糊地嘟囔了一句,声音细若蚊蚋, “癞蛤蟆......” 秦恭高大的身躯微微一僵:...... 第43章 秦府双生子的周岁宴,阖府上下无不郑重。 苏意特意与温棠一道,手把手教两个粉雕玉琢的小团子如何抓周。 这抓周取的是个好彩头,那铺陈开来的红绒布上,备下的物件儿自是极尽喜庆富贵,锦绣前程。 给夏姐儿备的多是精巧的玉如意,小巧的胭脂盒,精巧的绣绷,象征才艺的琴谱。淮哥儿面前,则摆着精致的木剑,寓意功名的笔砚,小巧的印章模型。 这几日,温棠便时常将两个孩子捉到地上,将那些小物件儿摆在前头,引着他们爬过去抓。 可每每刚摆好,总有个毛茸茸的小身影不请自来,养得油光水滑的元宝一见这阵仗便知是玩闹的好时机,摇着尾巴凑过来捣乱。 小家伙毛茸茸一团,叫声又奶又娇,瞬间便夺了夏姐儿和淮哥儿的注意。 接连试了三次都不成,温棠无奈起身,板着脸要去抱开元宝。谁知手刚碰到它的背,这小东西便嗷呜嗷呜地叫唤起来,大眼睛湿漉漉的,瞧着可怜极了。 上回元宝被人揪了尾巴受了惊吓,温棠便格外纵容它,由着它在屋里屋外撒欢。 一到晚上,元宝更是不肯出屋,只试探着呜咽几声,温棠便心软了,抱着它在门边犹豫半晌,终是舍不得将它关到外头。 这元宝贼精,发觉这招百试百灵,越发蹬鼻子上脸。入夜后,它不仅霸在屋里,还要挤在温棠身边,甚至同夏姐儿,淮哥儿玩起捉迷藏来。待秦恭回房时,一狗俩孩子正玩得不亦乐乎。 秦恭高大的身影一进门,元宝便哧溜一下钻到他腿后,亦步亦趋地跟着。 秦恭往前走一步,它便跟一步,显然是打定主意赖在屋里不走了。 待秦恭沐浴更衣出来,倚在榻上看书,元宝便蹲在脚踏上,仰着小脑袋,瞪着圆溜溜的眼睛与他大眼瞪小眼,尾巴尖儿试探性地轻摇,一副跃跃欲试想跳上榻的模样。 秦恭沉着脸不许,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赖在屋子里的元宝在他鞋子里撒了泡尿。 之后元宝又恢复了刚被秦恭抱回府时那副警惕模样,见了秦恭,远远瞧见便“汪汪”叫唤。 元宝已经长大了不少,从前细声细气的叫唤,浑厚起来。 温棠在它出声叫的时候,还把它跟大黄的叫声弄混了,大黄是一个对秦恭嫉恶如仇的狗,就算秦恭主动递给它肉骨头,大黄都想着摩拳擦掌,琢磨着从哪儿下口咬秦恭一口。 抓周练习第三次因元宝捣乱而失败时,这小家伙故技重施,“啪嗒”往地上一躺,翻出柔软的肚皮,亮出粉嫩的爪垫,又开始装可怜。 这回温棠却不买账了,故意板起脸,目光带着威胁。 两个小娃娃一人一边抱住了元宝。 温棠抚额轻叹,“这都练了多少回了......”语气无奈,却无半分不耐。 温棠是个极温柔又有耐心的母亲,再次俯身,耐心地引导,“夏姐儿,乖,要抓这个。” 她将一枚小巧温润的玉如意轻轻放在女儿手心,又转向儿子,“淮哥儿,看,是这个。”又把那柄雕工精致的木剑递到儿子胖乎乎的小手里。 第50章 一遍遍反复,两个孩子似懂非懂,懵懂地学着。元宝趴在一旁吐着舌头,等温棠好不容易让两个孩子抓住了该抓的物件,它又使劲摇起尾巴。 “大奶奶,国公夫人请您过去一趟。”丫鬟来报。请的戏班子该进府了,国公夫人找温棠去商量定哪几出戏。 苏意便留下来照看侄儿侄女。 果然,娘亲的身影刚消失在门口,两个小家伙立刻放开手中的东西,欢呼着扑向地上的元宝。 前院戏台子那边已传来咿咿呀呀的吊嗓声,想是戏班子在排练。 不过,也有可能是秦国公爷一时兴起,叫人当场唱上一段。国公爷年轻时是沙场猛将,如今功成身退,最爱回味那些金戈铁马的峥嵘岁月。 此刻他摸着胡子,看得起劲儿,竟跟着台上武生的动作比划起来,嘴里还学着念白,“呔!你是何人,报上名来!快说,你叫甚名字?” 他学着那武生的身段,弯腰,动手,扭身......动作猛地一顿,神色变得有些古怪。 “呔!呔!呔......”被苏意抱在怀里的夏姐儿,小嘴一开一合,竟有样学样地念叨起来。 苏意惊奇地低头,“哟,我们夏姐儿会叫爹了?” 她话音未落,心头猛地一跳,暗道不妙,抬眼望去,果然!公爹正扶着老腰,脸色颇有些不好看地瞪着她,嘴角绷得紧紧的。 苏意赶紧低下头,恨不能把脸埋进夏姐儿的小衣裳里,“没看见,没看见,我什么都没看见......”抱着侄女便想从戏台边溜走。 抱着淮哥儿的婆子连忙跟上。淮哥儿见姐姐叫得欢,也张着小嘴,“呔!呔!呔......”奶声奶气,却格外响亮。 这一声声,秦国公想听不见都难。 他神色莫测,扶着腰的手缓缓放下,背到身后,摆出威严姿态,问身旁的小厮,“方才......二房媳妇儿何时来的?” 旁边侍立的小厮是个实心眼的愣头青,老实答道,“回国公爷,您刚才看戏看得入神时,二奶奶就抱着小小姐他们过来了。” 国公爷只觉老腰更疼了,老脸也火辣辣的。 国公夫人过来,瞧见自家这老货扶着腰,龇牙咧嘴的模样,学人家小年轻扭着腰了! 国公爷本想着二儿媳还算识趣,立刻走了,刚恢复点威严神色,一抬眼,却撞上老妻那毫不掩饰的,看老不正经的眼神,大儿媳温棠也正站在老妻身侧。 国公爷:......一股郁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也下不来。 “侄儿侄女,你们俩可真是厉害!”苏意抱着夏姐儿,逗弄着,“待会儿大表哥回来,记得要响亮地叫爹爹,保管他乐得找不着北!” 她脑中浮现出大表哥总爱一手抱一个孩子,听见那声爹爹时,冷峻面容瞬间融化,露出宠溺笑容的模样。 苏意忍不住搓了搓胳膊,心道:大嫂那般温柔的人,瞧见大表哥那副不值钱的笑模样,该不会一脚把他踹下榻去吧? -- 章尧的婚事,总算是能定下了。 江氏听着派去打听的小厮回禀,说两人在临江楼相看,相谈甚欢,欣慰又欢喜。 她转身从妆奁深处取出一个精致的锦盒,打开来,里面静静躺着两根红绳。绳子编得简单却结实,一看便是给小娃娃戴在手腕上的。 这是她上回去庙上为儿子求姻缘时,特意多求的两根。高僧开过光的红绳,寓意平安康泰,福泽绵长,能佑护稚子无病无灾,一生顺遂。 温棠那孩子,从前还是在她眼皮子底下的小姑娘,如今竟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 上次去秦府,她第一眼险些没敢认。记忆里那个在村口翘首以盼,活泼伶俐,会叉着腰嗔怪的小姑娘,如今周身沉淀着温婉从容的韵致,眉眼间尽是为人妻母的柔和安宁。 无论寒暑,只要章尧放假归家,村口那棵老槐树下,总能看到温棠小小的身影。 春日柳絮纷飞,夏日蝉鸣聒噪,秋日落叶金黄,冬日寒风刺骨。 章尧穿着浆洗得干干净净的蓝色布袍,远远地,便能看见温棠踮着脚朝他用力挥手,身旁的大黄狗更是激动得上蹿下跳。 沉重的书箱压在少年尚显单薄的肩上,夏日里汗水浸透后背,温棠总会递上帕子。到了冬日,才是最难熬。 乡间小径被冻得硬邦邦,章尧归家的时辰又常因路途耽搁而不定,温棠裹着旧袄,小脸冻得通红,在村口来回踱步取暖,不时跺着冻僵的脚。 有时一抬头,章尧已不知何时站在了她面前,他默不作声地拉过她冰凉的手,放进自己因常年劳作和冬日抄书,扛包而粗糙却异常温暖宽大的手掌里,低下头,呵出温热的气息,替她暖着。 温棠嘴上半点不饶人,“谁让你回来这么晚的?捎的信儿一点儿不准!下回我才不等你了,瞧把大黄的狗头都冻傻了,这会儿都不吭声。” 章尧也不辩解,只默默侧开身子,温棠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大黄正撅着屁股,兴奋地在雪堆里扑腾,尾巴摇得欢快无比。 温棠:“.....” 他放下沉重的书箱,像变戏法似的从里面掏出一个用油纸仔细包好的小包。 温棠嘴上说着“才不要”,眼睛却忍不住瞟过去。待章尧揭开油纸,露出里面还冒着丝丝热气的,小巧玲珑的蟹黄汤包时,她才勉为其难地接过来。 “真败家,这东西多金贵啊。”温棠看清是什么,心疼地跺脚,“城里酒楼的蟹黄汤包,一个就得二十文钱。顶得上我娘和你娘绣好几条好帕子了!不许再买了!” 她掰着手指头算着,秀气的眉头紧紧蹙起。 章尧却已将一只小巧的汤包递到她唇边,“趁热,香着呢。” “不贵,”他声音低沉,“我给人抄书攒的,没用家里的钱。” 温棠一听这话,更不乐意了,拉起他的手就仔细看。 果然,那掌心上的茧子又厚了一层,指关节处还有新磨出的红痕,哪里只是抄书?定是又去了码头。她小脸一沉,连那馋人的蟹黄香都勾不起兴致了,但还是小口小口珍惜地吃了下去,这么贵的东西,冷了便糟蹋了。 乡下的冬日,屋里总是冷飕飕的。江氏曾悄悄透过门缝看过,尧哥儿把人圈在怀里,用那双粗糙却温暖的大手,紧紧包裹着温棠发红的小手。 “你再这么糙下去,手都不好看了,我就不要你了!”温棠不满地用指尖戳着他掌心的厚茧。与那张清俊好看的脸不同,他的手粗糙,宽大,实在称不上好看。 章尧老老实实地替她暖着手,待她指尖回暖,才放开去看书。一旁的大黄便遭了殃。 温棠一步跨过去,逮住想溜的狗子,不由分说地把手往它暖烘烘的肚皮底下一塞。 大黄不满,大黄抗议,然后被温棠敲了敲狗头就老实了。 江氏又低头看了看求来的给两个孩子戴的红绳子,这是她的心意。 愿这两个孩子一生平安顺遂,喜乐无忧。 -- 临江楼正值午膳时分,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阿福守在二楼雅间门外,听着里面章尧与周家父母并那位周小姐已谈了快一个时辰。 方才他觑见周家父母看向自家主子的眼神,那分明是岳父岳母看乘龙快婿的满意神色。阿福心里琢磨着,这事儿,八九不离十,成了。 雅间内,气氛融洽。 周家夫人坐在章尧对面,对眼前这位章家二郎,是越看越满意。 年轻人礼数周全,态度谦和,谈吐不俗,既无世家子弟的倨傲,也无拘谨。自家女儿是娇养的独女,性子略有些腼腆,今日更是格外安静。章尧主动与她打招呼时,她愣了片刻才回神。周家夫人心中忐忑,唯恐章家二郎觉得女儿礼数不周全。 谁知章尧神色如常,言语间分寸拿捏得极好,与人相处自有一种让人安心的妥帖,一顿饭下来,周家夫人竟挑不出半分错处。 双方皆满意,接下来便是商议婚期了。 听得里面动静,阿福忙上前打起帘子。 章尧率先走出,对周家人躬身,“慢走。”他礼数做足,亲自将周家人送至楼下,又周到地为周小姐打起马车帘子,目送其上车。 阿福看着自家爷这一整套行云流水的礼数,爷这回是真想定下来了。 那周家小姐容貌不算顶尖儿,却也端庄清秀,举止有度,温温和和的性子,娶回来打理后宅,侍奉公婆,定是极合适的。 “爷,咱们是不是可以回去禀告夫人,商议婚期?”回酒楼时,阿福忍不住问。 “嗯。”章尧应了一声。 早娶晚娶,总归是要娶的。难道打一辈子光棍?他似想到什么。就在回身的刹那,他的目光无意间穿过对面攒动的人头,落在在远处街角一抹异常鲜明的色彩上。 那身影在人群中站着,明晃晃地扎人眼。 那张脸,是越长越艳丽。 章尧靠在酒楼门框上,忽然就不想进去了。因为他清晰地看见,对面那人显然也发现了他。她脸上原本明媚的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侧头对旁边的人飞快地说了一句什么。 第51章 章尧眼力好,看得分明,那口型,清清楚楚是三个字,真晦气。 对面那人多看他一眼都嫌污了眼睛,迅速转身,快步走进了街对面的铺子。 章尧抱着手臂,倚在喧嚣的酒楼门口,视线却一点点模糊起来,周遭的一切都仿佛隔了一层薄雾。 -- 秦府双生子的周岁宴,宾客盈门。府门前车马喧阗,道贺声不绝于耳。 内室里,温棠最后一遍带着两个孩子温习抓周的功课。 两个孩子倒是乖巧,按着母亲教的,老老实实地爬过去,抓住该抓的物件,夏姐儿抓玉如意,淮哥儿抓小木剑,然后便迫不及待地想去够旁边被婆子牢牢抱住的元宝。 温棠见几番演练皆无差错,略略安心。周嬷嬷乐呵呵地捧着一个锦盒进来,“大奶奶,元夫人派人送来的贺礼到了。” 打开锦盒,里面正是两条红绳,与当年元氏去庙里为幼时温棠求来的一模一样。温棠从前腕上其实一直戴着一条,那是元氏当年同江氏一道去求的,寺里师父给了她们一人一条,说是给小儿女戴上,能得佛祖庇佑,驱邪避灾,锁住福气,保佑孩子无病无灾,平安长大。温棠那条,颜色都已有些褪了。 “夏姐儿,淮哥儿,快来看,这是外婆特意去庙里为你们求的福绳,保佑我们宝贝儿平安喜乐。”温棠蹲下身,声音柔得像水,将红绳轻轻展示给两个好奇仰头的小家伙看。 两个孩子似懂非懂,却都乖巧地伸出胖乎乎的小手腕。 外院早已是热闹非凡。 秦恭被前来道贺的宾客团团围在中间,多是旁人殷勤地攀谈十数句,他才淡淡一声,或简短回应两句。 正厅中央早已铺好一张硕大的,绣着图的猩红绒毯,抓周的物件按序摆放整齐。这些都是两个孩子早已熟悉的东西,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温棠狠心将最易搅局的元宝关在了屋里。 温棠抱着夏姐儿出来时,秦恭终于脱身,走到妻儿身边。秦国公与国公夫人满面红光,站在最前方,大手一挥,“吉时到,抓周开始。” 满堂宾客顿时安静下来,目光齐聚毯上两个粉雕玉琢的小人儿,口中自是少不了对国公府麒麟儿的溢美之词,心照不宣地等着看哥儿抓那柄象征将门虎子的木剑。 夏姐儿似乎对这爬爬乐兴趣缺缺,小手一扬,啪地拍在弟弟脑门上。淮哥儿立刻咿咿呀呀抗议起来。 温棠没想到是淮哥儿想先来,示意奶娘先将淮哥儿放上锦毯。 温棠顺势轻轻推了推儿子的小屁股,“淮哥儿,去,抓你喜欢的。” 淮哥儿穿着喜庆的红色小袄,扭着胖乎乎的小身子,撅着小屁股,手脚并用地向前爬去,目标明确,直奔正中最显眼的那柄小木剑,这可是他演练过多次的得意之作。 秦国公抚着胡须的手都透着一股子满意。秦恭虽知这是排练结果,但见长子如此上道,嘴角也忍不住微微上扬。 淮哥儿小手一把抓住木剑柄,乐呵呵地挥舞起来。 就在这时,他前方的物件堆里,突然钻出一个毛茸茸,黄澄澄的狗头。 淮哥儿眼睛一亮,抓着宝剑就哼哧哼哧地朝那狗头爬去。 眼看就要靠近,一只修长有力的大手却抢先一步,将那只探头探脑的小黄狗抱了起来。弯腰抱起狗的是个身姿清隽的年轻男子。 淮哥儿仰着小脑袋,看着眼前这个抢狗的人,学着祖父看戏的模样,小胖手费力地举着剑一挥,奶声奶气地喊了一声,“爹。” 一声响亮的爹响遍全场,旁边正准备喝彩“将门虎子““英武不凡”的宾客顿了顿,秦大人家的长子对着喊爹的人是章大人。 站在温棠身边的苏意瞪眼,然后就看向负手而立的大表哥。 周婆子上前想把淮哥儿从章尧跟前抱开,谁知小祖宗还惦记着人家怀里的小狗,被抱起来时,锲而不舍地朝着章尧的方向继续喊,“爹,爹......” 这孩子,还没对他亲爹像模像样地喊过一声呢。 胖乎乎的淮哥儿被抱到温棠跟前,似乎感受到旁边亲爹投来的目光,他讨好地眯起眼睛,露出一个甜甜,带着奶膘的笑容。 温棠不客气地轻轻拍了下他的小脑门。 淮哥儿学着秦恭的样子,努力板起小脸,那神情,竟与秦恭冷脸时惟妙惟肖,惹得几个离得近的夫人忍俊不禁。 -- 午宴开席,觥筹交错。席间有两只狗格外活跃,在桌脚间穿梭嬉戏,一只是被放出来撒欢的元宝,另一只便是章尧带来的小黄狗。 两个孩子吃饱喝足,被婆子抱下去歇息。 温棠在女眷席上,因着今日大喜,又被几位相熟的夫人多劝了几杯果酒,她本就是个沾酒即晕的体质, 几杯下肚,双颊已飞上两抹醉人的红霞,眼神也朦胧起来,水润的唇瓣愈发显得娇艳。 强撑着应酬了一会儿,她起身离席,想去廊下吹吹风醒醒神。走到半途,便觉脚下发软,浑身懒洋洋的不想动弹。 倚在朱漆栏杆旁,微凉的穿堂风拂过滚烫的面颊,甚是舒服。 她迷迷糊糊地趴着,连周妈妈在旁边轻声提醒的声音都模糊得听不真切。直到一片阴影笼罩下来,她才懵懂地抬起头,只见秦恭如一座山般堵在她面前。 温棠醉眼朦胧,看人都是重影的。她不满地抬起手,带着命令的口吻,“不准动。” “站好。” 小手还毫不客气地拍了拍他坚实的肩膀。 可眼前的人影依旧晃来晃去,温棠恼了,撑着栏杆想站起来,却身形不稳,一双坚实有力的大手及时扶住了她。 随之而来的,是男人身上沾染的醇厚酒气和他身上那股熟悉的,令人安心的冷冽气息,混杂在一起。 王八蛋,好难闻。 温棠皱着鼻子,声音含混不清,带着醉后的娇憨。 旁侧的拐角处,树影婆娑,光线被茂密的枝叶切割得支离破碎,陡然幽暗。 章尧斜斜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身影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微微仰着头。那压抑着的,唇齿交缠的细微声响,以及女子因呼吸不畅而发出的,带着鼻音的,微弱推拒的嘤咛,清晰地钻进他的耳中。 声音的来源,就在他前方的回廊深处。 女人被男人高大的身躯完全笼罩,禁锢。 温棠被按在背后的朱漆栏杆上,她的脸被迫抬起,酡红一片,一双小手徒劳地抵在男人宽阔的胸膛上,那点推拒的力道微弱得近乎欲拒还迎,如同蚍蜉撼树,轻易便被压制。 男人的吻带着不容置疑的占有和酒后的热意,密密落下。 温棠被压得难受,呼吸不畅,好不容易趁着秦恭埋首在她颈侧的间隙,温棠才得以艰难地偏开头,急促地喘息,意识短暂回笼。 她迷蒙地抬眼, 然而这一仰头,目光便猝不及防地撞进不远处那片浓稠的阴影里。 那里,一个人静立着。光线昏暗,看不清面容,唯有一道目光穿透晦暗,目光如有实质。 第44章 冷不防前头站了个人影,温棠微醺的酒意被这意外惊散大半,下意识便伸手抵住了秦恭的胸膛。 掌心下的肌理滚烫,隔着薄薄的衣料传来灼人的热度,她手上用了力推拒,秦恭却似一座山,纹丝不动。 半晌,他才慢吞吞地稍微直起身,浓重的酒气随之侵袭而来,熏得温棠呼吸一窒,颊上刚褪下的红晕又隐隐烧了起来,“该回席上了,” 她定了定神,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提醒道,“爷身上酒味重,待会儿少饮些。” 她自己不胜酒力,对这气味格外敏感,方才贴得太近,此刻仿佛连自己衣襟上都沾染了他的气息。 温棠又试着推了推,秦恭低笑一声,非但没顺势离开,反而更近了一步, 高大的身影几乎将她笼在角落的阴影里,独属于他的气息将她密密包裹。 温棠蹙眉,那霸道的酒气混着他身上特有的凛冽气息,更浓了。 他这才彻底站直,大手却顺势握住她推拒的手腕,微一用力,将她带了起来。 凉风拂过,吹散了温棠脑中最后一点昏沉。 傅九恰好引着人送了醒酒汤来。 温棠接过白瓷小碗,垂眸小口啜饮,温热的液体入喉间,脸上恼人的灼热感才稍稍平息。 傅九低声,“大爷,前头几位大人正寻您呢。” 温棠也轻轻推了推秦恭手臂,“爷快去吧。”这院角虽树荫浓密,凉意沁人,却也并非无人之境。 秦恭前脚刚走,方才在月洞门拐角处的人影便现了身。 温棠听见小厮唤了声“大奶奶,”心知避不过,只得抬眼应了。 她脸上红晕未消,唇瓣因方才的亲吻略显红肿,鬓发微乱,几缕松散下来的乌发贴在腮边,在廊下昏暗里,凭添了几分慵懒旖旎的风情。 小厮引着章尧向前,温棠垂眸欲走,一道身影却堪堪停在了她面前。 第52章 温棠清晰地感受到一道目光,带着审视的意味,毫不避讳地落在她身上,从微乱的鬓发,到光洁的额头,再到染着红晕的脸颊,最后停驻在那略显红肿,犹带水光的唇瓣上。 那目光一寸寸逡巡,带着几分酒后的放肆与失礼的冒犯。 温棠心头蓦地窜起一股恼意,倏然抬眸。 从前也不是没碰过面,但这是第一回,她不再回避,蓦地扬起脸,目光清凌凌,直直迎了上去。 她的瞳孔里,清晰地映出他的影子,却无半分熟稔,只有拒人千里的疏离,仿佛在看一个陌路人。 两人距离稍近,温棠清晰地闻到他身上同样浓重的酒气,混着一丝清冷的墨香。 旁边的小厮见章尧突然停步,愣了一瞬,抬头只见大奶奶望着章大人。 那眼神...... 小厮心头一跳,连忙出声,“章大人,请您往这边......” 小厮刚开口,眼尖地瞥见回廊那头去而复返的身影,连忙提高声音,“大爷。” 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秦恭高大的身影重新出现在视线里,目光沉沉地落在温棠身上,随即转向她身前站着的章尧。 章尧脸上带着薄红,显是酒意上头。 秦恭走到温棠身侧,高大身躯带来的无形压迫感瞬间弥散开来,温棠轻唤,“大爷?”想问他又回来做什么。 秦恭却未低头看她,视线锁着章尧,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势,“章大人酒意不浅,让小厮扶你下去稍歇片刻。”语毕,秦府的小厮立刻上前继续引路。 秦恭才垂眸看向身侧的温棠。 幽暗光影下,她脸上那片诱人的酡红仍未褪尽,微肿的唇瓣,略显凌乱的鬓发,无一不昭示着方才的亲昵。 光线幽暗,更衬得她容色娇艳,身上那股混合了酒意的,独属于她的甜香,丝丝缕缕浮动。 他看得久了些,温棠刚想开口询问,他粗糙的指腹已抚上她的唇瓣,将那被他吮乱的胭脂轻轻揉开。 跟在后面的傅九适时上前,躬身道,“大奶奶,府门外来了两位客人,说是您江南旧识,特意来贺小公子小小姐周岁之喜。”说罢示意下人将人引过来。 温棠身边的周婆子眼尖,讶然道,“马大娘。” 来人正是马大娘和她儿子。马大娘捧着个朴素的糕点礼盒,脸上堆着拘谨的笑,身边跟着个局促的少年,正是她儿子。 她早年与温棠母亲元氏在江南交好,元氏病中多得她照拂送食。后来马大娘携子进京谋生,元氏念旧情,便资助了银两,又托温棠帮他们安顿了住处。 这次,温棠的两个孩子过周岁,马大娘记着恩情,怎么能不上门来送礼,亲自上门道贺。 她捧着礼盒,颇有些手足无措地站着,待目光触及温棠身旁那位气势迫人,面容冷峻的秦大爷时,更是心头一紧,连呼吸都放轻了。 秦恭极高,常年习武的身躯挺拔结实,站在那里便如山岳般沉稳有力。 加之他面容冷峻,不怒自威,官威深重,寻常人连抬头正视他的勇气都少有。 温棠察觉马大娘的紧张,手轻轻扯了扯秦恭的衣袖,“爷,马大娘是旧时邻居,我娘病中多蒙她照拂。难得见一面,容我说会儿话可好?” 秦恭目光扫过那对衣着朴素,神情不安的母子,又落在温棠清亮柔和的眸子上,略一颔首,转身便走,傅九连忙跟上。 直到那迫人的身影远去,马大娘才长长舒了口气,脸上绽开真切的笑容,忙不迭将糕点盒子递上,“棠......秦大奶奶,一点心意,给小公子小小姐添福。” 周婆子笑着接过。 马大娘是专程来看孩子的,温棠便让奶娘将夏姐儿和淮哥儿抱了出来。 马大娘早知温棠生得极好,小时候便是明媚照人,如今嫁入高门,更添了雍容气度。 方才虽被秦大爷的气势慑住,却也瞧清了他那极为俊朗的相貌。这样的爹娘,生出的孩子该是何等玉雪可爱? 果然,当穿着大红肚兜,戴着小金锁的淮哥儿和夏姐儿被抱出来时,马大娘眼睛都亮了,围着连声夸赞小公子小小姐跟画上的仙童似的,真是福气。 夏姐儿最爱听人夸,小胳膊挥舞着,每每听到一句好话,那小手便“啪”一下拍在旁边淮哥儿的小脑袋上。 淮哥儿起先还扭着小身子反抗,被多拍了几下后,干脆没了脾气,便认命般窝在丫鬟怀里,睁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一脸生无可恋的空茫,任人宰割。 “秦大奶奶好福气啊!哥儿姐儿这模样气度,将来不知要怎样出众呢。” 夸着夸着,她又不自觉地抬眼觑温棠的脸色,生怕自己这乡下婆子的话不入贵人的耳。虽说是看着温棠长大的,可如*今人家是公府尊贵的大奶奶,马大娘说话间不自觉便带上了小心和恭维。 温棠命丫鬟奉茶。 待马大娘母子坐下,方才那一箩筐的吉祥话说尽了,气氛便有些微妙的凝滞。 多年未见,除了客套,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一时倒有些拘谨起来,马大娘有些尴尬地端起茶碗。 温棠声音柔缓,主动问起江南田里的收成,村里的近况。这些乡野琐事正是马大娘熟悉的。 果然,一提起来,马大娘立刻放松了,话匣子打开,滔滔不绝,说到趣处,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不知不觉,茶碗空了又续,马大娘只觉与温棠说话如沐春风,先前在高门大户里的那份不自在,竟不知不觉消散了。 回宴席的小径上,马大娘忍不住扭头对儿子感慨,“秦大奶奶,真是个念旧情的好人啊。一点架子都没有。” 她顿了顿,语气里又带上一丝难言的遗憾,“可惜了......当年要是尧哥儿娶了棠丫头,唉,他如今也是大官了,小两口和和美美的,那日子该多好哇......” 这话可把她儿子吓得不轻,慌忙扯了扯她的袖子,急声道,“娘!这话可万万说不得,人家现在是秦府的大奶奶。章尧哥和温棠姐当年不过是两家母亲口头上提过一句,连正经聘礼都没下过,做不得数的。您老可千万别再浑说了,仔细祸从口出。” “在咱们乡下,两家相看好了,口头定了,可不就是八九不离十了么?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马大娘有些不服气地嘟囔。 “哎哟我的亲娘。这里是京城,是公府,求您了,快别说了。”儿子急得汗都冒出来了,四下张望,生怕被人听了去。 马大娘见儿子真急了,这才悻悻住了口,心里却止不住地翻腾起旧事,沉甸甸的。 那个时候,他们两家母亲口头都说定了,就等着尧哥儿高中之后,风风光光回乡成亲,接了元氏一起上京。 棠丫头去村口把尧哥儿送走之后,就一直在家等着尧哥儿,等了两年多了,尧哥儿却都迟迟没回来,音信渐稀,只能托人写信去打听,这一打听可不得了。 尧哥儿高中了状元。 可晴天霹雳的消息紧随其后,尧哥儿在京城定亲了,对方是尚书家的千金。 消息传回之后,元氏一下子急火攻心,本就病弱的身子,遭此打击,瞬间垮了下去。 棠丫头一边干活,操持家中事务,照顾病重的母亲,一边还固执地跑去村口等着,求村里的货郎,往来的行商,想方设法往京城捎信,不知是信终于送到了,还是对方得知了元氏病重的消息,竟让人带回了一大包沉甸甸的银子。 当时马大娘记得清清楚楚,她是陪着温棠一起去街上的,陪着温棠去接这包银子的,看到那白花花的银子,再想到尧哥儿现在在京城的风光得意,马大娘心头就咯噔一下,暗道不好。 温棠那时不过是个小姑娘,捧着那包银子,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啪嗒啪嗒往下掉,她把银子全塞给那个行商,哭着求他再帮她捎最后一封信去京城,说她什么都不要,只求他带几句话。 “银子都给您,求您再帮我捎最后一封信去京城,成吗?就说......就说我什么都不要......”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 那商人并非专跑京城的,可这么大一笔横财,哪有不应的道理? 那商人掂量着几辈子也赚不来的银子,又审视着眼前这哭得梨花带雨,衣裳陈旧却难掩绝色的姑娘,眼中闪过异样的光,一口应承下来。 温棠不识字,又去求村里的老秀才代笔。商人带着信和银子走了,从此便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银子没了,信也没了。 尧哥儿的消息,彻底断了。 尧哥儿的消息再也没有传回来。 温棠与病重的母亲相依为命。 一个如此美貌的姑娘,家中只有一个缠绵病榻的母亲,日日抛头露面劳作,是非自然就找上门来。村里那些游手好闲的光棍,泼皮,常在溪边,塘畔窥伺她挽起衣袖露出的那截雪白皓腕,言语轻薄。 更有胆大包天的,夜深人静时在她家门外徘徊流连,发出不怀好意的声响,吓得温棠很长一段时间,枕头底下都压着一把磨得锋利的菜刀。 第53章 马大娘记得最揪心的一次,记得最深的一次,是温棠上山采药, 温棠独自去了后山,那地方偏僻,树林茂密,少有人去。村里没人愿去那荒僻危险的地方。 但是元氏躺在榻上,一副随时撒手人寰的模样,家里就只有一个棠姐儿,她不去,谁去? 那天,马大娘看这对母女俩实在是可怜,中午,马大娘瞒着丈夫揣了几个馒头去看她们娘俩,结果还没走到她家那低矮的篱笆墙外,就看见温棠那丫头抹着眼泪,跌跌撞撞跑回来,眼眶通红,衣襟被撕破了一大片,露出的肩颈皮肤上似乎还有抓痕, 当时马大娘看得心惊肉跳,温棠平时那么坚强能干的姑娘,看见马大娘,一头扑进她怀里。凑近了,马大娘甚至看见那粗布衣裳上沾着点点刺目的血迹。 马大娘心头猛跳,不好的猜测让她手脚冰凉。 可温棠扑进她怀里,只哽咽着说“没事,遇上个疯汉”,马大娘以为是登徒子,又惊又怕。 奇怪的是,此后温棠依旧日日去后山采药,甚至一连去了数月都安然无恙,还挎着食篮去,一待就是大半晌。马大娘问起那疯汉还在不在。 要是在,那她就叫村里人都过去,不能留一个有疯病的人在这附近,怪吓人的。 温棠却摇摇头,脸上神情有些古怪,说自己那天太害怕,搞错了,不是神经病,就是个总是总蒙着脸,不怎么说话的大高个。 -- 回到喧闹的宴席, 马大娘跟着儿子上前,一眼便瞧见了对面席上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马大娘认出来了,却在看见男人从回廊拐角处踱步而来,脸上那抹淡漠疏离的神情时,心头一滞,顿时就歇了上前去打招呼的念头,生生顿住了脚步。 何止是棠丫头变化很大,尧哥儿简直像是变了个人,马大娘站在这儿,能看见他唇角噙着的笑容,却更清晰地看见他眼底的漠然, 那层笑意像是浮在水面,底下是冰冷的深潭,与记忆中那个温润知礼,眼底总带着暖意的尧哥儿判若两人。 马大娘的儿子也看见了记忆中那个从学堂回来会给村童带糖果,有空教他们写字的大哥哥,同样被那无形的疏冷隔阂住,只敢远远望着,不敢上前相认。 宴席正酣时,皇帝的圣旨到,皇帝亲赐秦府双生儿周岁贺礼,琳琅满目的御赐之物被恭敬捧入,彰显着天家浩荡恩宠与秦恭的煊赫圣眷。 太监宣旨,声调悠长。 满堂宾客跪伏,无不感慨秦恭圣眷之隆。 天家两位皇子亦在席中,亲临道贺。 待宣旨太监离去,众人起身,席间气氛愈加热烈,觥筹交错。 章尧在推杯换盏的间隙,目光掠过那位以病弱示人的三皇子,安静地坐在二皇子下首, 二皇子自然一如既往的侃侃而谈,就算是前阵子曾经被父皇斥责,也不影响他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举手投足间架子端得十足。 两个皇子身边还站着一个商人江道。 章尧不动声色地收回落在三皇子身上的目光,他抬眼时,恰好撞见秦恭深沉的目光也正掠过三皇子。 章尧仰头饮尽杯中酒,辛辣的液体滚过喉咙,酒气上涌的时候,他握着酒杯的手指绷紧了几分。 “章大人。”斜刺里传来一声带着醉意的招呼,一个穿得花团锦簇,脚步虚浮的年轻公子端着酒杯挤过来, 正是贵妃娘家那个出了名的纨绔侄子。他周围空了一圈,显见众人避之不及。 这纨绔整日里斗鸡走狗,眠花宿柳,众人虽不齿,却碍于贵妃权势不敢得罪。见他缠上章尧,都暗自摇头。 他晃到章尧面前,抬手便重重拍在章尧肩上,喷着酒气,“章大人,好酒量,来,再陪我喝一杯。” 他脸上挂着惯有的得意笑容,凑近了,带着酒气低语,嬉皮笑脸,“怎么?不敢?” 说着,他又用力拍了两下。却见章尧慢慢抬起眼皮,浓长的睫毛下,一双眸子深不见底。 他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抬手,看似随意地攥住了对方那只还搭在他肩上的手腕,纨绔脸上的得意瞬间僵住,只觉腕骨剧痛,似要被捏碎。 他痛得差点叫出声,酒也醒了大半。 章尧唇角依旧噙着那抹若有似无的冷笑,手上力道分毫未减。 席间霎时安静了几分,众人目光各异,却无人出声。 直到那纨绔脸色由红转白,额头渗出冷汗,章尧才缓缓松开手,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重新端起另一杯酒,对着席上众人道,“诸位,请。”姿态从容。 -- 纨绔碰了一鼻子灰,腕上剧痛犹存,几个依附他的旧日同窗立刻围上来,替他找补,“他怕是忘了刚进京时那副寒酸落魄样了。” “一个不受待见的庶子,当年在学堂里就爱出风头,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出身,活该被人指着鼻子骂野种。走投无路时那丧家之犬的样子忘了?” “现在披了层官皮就抖起来了,京城里栽跟头的官儿还少么,爬得越高,摔得越狠。” 纨绔灌了一大口酒,压下腕上的痛楚和心头的羞愤,阴恻恻地盯着章尧那张俊美张扬的侧脸,越想越气,当初他纡尊降贵招揽,这庶子却不识抬举,他一个注定翻不了身的庶子还敢清高。 他啐了一口,对旁边一直沉默的章明理道,“你愁什么?就他那个清高劲儿,也不想想他娘是什么出身?” “不是说......是江南哪个楼子里的?”有人立刻压低声音接话。 纨绔笑,“难怪生得一副娘们唧唧的小白脸模样,细皮嫩肉的,真打扮起来比娘们还俏,原来是随了他那个妓子娘。” “是不是章国公的种都难说呢。章国公当年也不知是不是真当了便宜爹。” 几个人哄笑起来,互相推搡着,甚至互相攀比谁家叔伯曾是章尧母亲的入幕之宾。 话题很快便滑向青楼艳事,风月场中哪个姐儿身段销魂,哪个又最会伺候人。 -- 宴席终散,府门前车马渐稀。 暮色沉沉,夏日的晚风带着白日的余温。 章尧的马车停在府门前,另一辆马车已先一步停在那里。 阿福跟着章尧下车,见主子抬手略显烦躁地解开领口一颗盘扣,大步流星跨进府门。 章府内一片死寂,唯有主院烛火通明。而章国公的书房,门扉紧闭,外头守着两个心腹家丁。 “二公子,老爷有客,有要事......”门口护卫欲拦。 章尧视若无睹,径直上前推门。 “砰”一声门开,书房内正在密谈的三人,章国公,章明理,商人江道,戛然止声。 端坐上首的章国公先是一愣,看清来人,随即勃然色变,“混账东西!谁让你进来的?滚出去,一点规矩教养都没有。” 章尧却恍若未闻,上前一步,视线扫过章明理和江道。 “逆子!”章国公怒极,抄起手边的茶盏狠狠砸了过去。 茶盏正正砸中章尧眉心,力道极大,顿时皮开肉绽,殷红的血珠立时涌出,顺着锋利狭长的眉眼蜿蜒而下,滴落在地上。 “滚!”章国公戟指门外。 章尧立在原地,一动不动,鲜血流入眼角,视野染上一片猩红。 他抬起手背,用袖子缓缓擦去流到下颌的血迹,他垂下眼睫,遮住眸中翻涌的戾气,对着盛怒的章国公,行了一个挑不出错的礼,“父亲息怒,是儿子失礼,下回定当谨守规矩,儿子告退。” 章国公厌恶地别开脸,重重一甩袖。 坐在下首的江道,目光在章尧染血的脸上停留一瞬。 江氏看到儿子带着额角那道新鲜狰狞,皮肉翻卷的伤口和脸上的血污回来时,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却又不敢放声,只能捂着嘴无声啜泣。 -- 秦府,内室。 烛火柔和。 温棠沐浴后,穿着轻软寝衣坐在榻上,对着两个咿呀学语的小团子板起脸,试图拿出母亲的威严,“不许乱叫。不能见谁都喊爹!知道吗?” “爹......”两个小家伙奶声奶气地对着她叫了一声,圆溜溜的眼睛却追着刚溜进来,摇着尾巴想玩捉迷藏的胖狗元宝,两个孩子开始追着元宝喊“爹”。 “爹,爹.......” 秦恭在前院与国公爷说了会儿话,刚踏进房门,就看见他的两个孩子满地乱爬,追着元宝喊“爹爹”。 秦恭的脚步顿在门口,嘴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手心莫名地有点发痒。 第45章 两个孩子仿佛约好了似的,一见秦恭进来,顿时成了两只缩脖子的小鹌鹑,抬起湿漉漉的眼睛,巴巴地瞅着他. 秦恭向前一步,两双小眼睛便齐刷刷跟着转。 元宝对秦恭充满了不满,汪汪叫着。这小东西机灵得很,一边叫唤一边敏捷地躲到温棠身后,只探出个毛茸茸的脑袋。 可它又怂得很,秦恭不过略略垂眸扫了它一眼,那点嚣张气焰顿时偃旗息鼓,哼哼唧唧地老实了。 第54章 元宝在察言观色上,确实天赋异禀。 她抬眸看向秦恭,他脸上似乎染了层薄红,偏他肤色算不得白皙,那点红晕便不甚明显,让人瞧不真切他此刻是否带了几分酒意。 秦恭没言语,弯下腰,长臂一展,一手一个将地上的小团子捞起来抱在怀里。 方才还“爹爹““爹爹”叫得欢腾的两个小家伙,此刻依偎在真正的爹怀里,反倒安安静静了,只把小脑袋往他颈窝里蹭。 秦恭抱着他们在软榻坐下,屈指在俩小脑门上各轻轻弹了一下,目光垂落时,瞥见孩子胖乎乎的手腕上都系着一根簇新的红绳。 他抬起头,眼神带着询问,无声地投向旁边的温棠。 “是母亲送来的,在庙上求的,佑护孩子平安康健。小孩子戴着好,我先前也戴着。” 秦恭的视线,便自然而然地落到了温棠的手腕上。那纤细的手腕上空荡荡的,并无那根理应从小戴到大的红绳。 并非温棠不愿戴,而是那绳儿已被人扯坏,颜色褪了,磨损得厉害,如今被她仔细收着,妥帖珍藏。 秦恭的目光又在她空落落的手腕上停留一瞬,眸底似有什么东西飞快地掠过,快得让人抓不住,他复又低头,用指腹戳了戳孩子粉嫩的脸蛋,不说话了。 温棠看着孩子们腕上那与自己旧物几乎一模一样的红绳。 自己的那根,是被一个山里的无赖骗子生生扯断的。 那时的温棠,日子过得紧巴又辛苦。 天不亮就得起身,喂鸡,洒扫庭院,侍弄田地里的秧苗,手脚麻利地做好早饭,浆洗完自己和母亲的衣裳,忙得脚不沾地,还得背上竹篓,钻进村后那片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寻觅些能换钱的草药野菌。那里林木遮天蔽日,溪涧纵横,寻常人进去极易迷路,却也藏着不少能卖钱的东西,是她贴补家用唯一的指望。 那天,她采得差不多了,背篓渐渐沉了,人也出了层薄汗,她抬手抹了把额角,刚想靠着老树歇口气下山,手腕却猛地被人从身后攥住。 温棠吓得魂飞魄散,以为撞上了山里的疯汉野人。 那人脸上蒙着黑布,只露出一双锐利的眼,看不清面容,力气大得惊人,挣扎间,只听啪一声轻响,她腕上从小戴到大的红绳,竟被那人生生拽断了! 这是温棠从小戴到大的,温棠心疼得揪起来。 明明是对方毁了自己的东西,那人却比她更横,他非但不松手,反而将她拽得更紧,死死按在粗糙的树干上,目光在她身上来回逡巡,最后定格在她紧抱在胸前的粗布包袱上。 “吃的,留下。”声音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他甚至粗暴地扳过她的头,不许她回头看他。 温棠怀里捂着的,是早上出门时揣的一个杂粮馒头,一直舍不得吃,怎肯轻易给蛮横的人? 但她面上不显,反倒乖巧地点点头,细声细气地应道,“好。” 她生得一副极具欺骗性的模样。刻意示弱时,狐狸眼圆睁,眸光清澈,身量又纤小,活脱脱一个不谙世事,毫无威胁的乡下小丫头。 那人似乎信了,钳制她的手劲微松,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温棠猛地抡起手边的背篓,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那人的头, “砰”的一声闷响,那人手劲却还是大得骇人,撕扯间“刺啦”一声,竟将她肩头的衣裳撕下好大一片。 然而,那力道却骤然泄了,竟真让她挣脱开来,温棠头也不敢回,跌跌撞撞就往山下冲。 直到在山脚撞见寻她的马大娘,温棠才敢委屈地哭出声,哭到一半,泪眼朦胧间,她猛地瞥见自己衣料上,竟沾着暗红的血迹,吓得她慌忙检查身上,却不见丝毫伤口。 她这才后知后觉,难怪她那一篓子砸下去,原本力大如牛的人就松了手,那人,身上有伤。 温棠捏紧了那个没来得及吃的馒头,犹豫再三,终究还是小心翼翼地折返回去。 还好,没被她砸死。 温棠看着蜷缩在枯叶堆里微微起伏的身影,松了口气,总算没背上人命官司。 她刚试探着往前走了两步,地上那人竟猛地坐起,扭过头,目光冷冷攫住了她。 毕竟是个陌生男人,又凶神恶煞,温棠其实也没怎么看清,就是吓得手一抖,下意识就把手里的馒头砸了过去,没曾想,竟正正砸在那人眉心中央,那人晃了晃,又倒了下去。 温棠瞪圆了眼。 后来,她给那凶神恶煞的男人送了有一段时日的饭食汤药。 再后来,那人便如同出现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只留下空空的山洞,和一张压在石头下的纸条。 温棠拿起来,翻来覆去地看,甚至倒过来瞧,脸皱起来,她,不识字...... 隐约记得,最后一次送饭时,那人嘶哑的声音说过,“会有人来酬谢你。” 温棠现在想想,那就是个骗子。 温棠本来就不富裕的生活,因着给那骗子买药供吃食,而变得更加雪上加霜。 此刻,两个孩子跟爹爹玩闹得有些腻了,又开始扭着身子,伸着小手去够温棠,要她一起玩耍。 —— 外面天色昏昏沉沉,风带着白日未散尽的燥意。 云姨娘抱着孩子,紧挨着二爷秦长坤站着,刚从大房那边那场隆重热闹的嫡长孙和嫡长孙女周岁宴回来, 看着怀中睡得香甜的儿子,再想想方才宴席上的煊赫体面,虽也盼着他周岁时能如此风光体面,可一个姨娘生的庶子,念头一起,抱着孩子的手都松了松,脸上神情也有些僵硬。 目光触及旁边站着的二奶奶苏意,云姨娘心底那点隐秘的安慰才又浮上来些许,这位正室夫人,可是生不出孩子的。 二房眼下,孩子都是庶出的。 秦长坤并未留意云姨娘的心思,他微微侧身,看着身侧揉着腰的苏意,语气带着熟稔的亲昵,“累了?站了这许久。” 他唇角噙着笑,半真半假地打趣,“要不,表哥背你回去?” 今日大嫂那边双生子周岁宴,苏意里外张罗,忙前忙后,出力不少,光是轮流抱着两个沉甸甸的粉团子就够受,更别提往来应酬,此刻腰酸腿软是实打实的。 “二爷.......”云姨娘怀里的孩子突然毫无征兆地放声大哭起来,终于将秦长坤的目光吸引了过去。 云姨娘不动声色地将手从襁褓里抽出,带着几分刻意的慌乱和无措,“您瞧瞧,这孩子不知怎地又哭了,妾身哄不好,您快哄哄他吧。”这孩子确实比旁的孩子爱哭些。 秦长坤这次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伸手去接,反而皱起了眉头,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和忧虑,“这孩子哭得也太频了些,总这样不是办法。现在就请个大夫来瞧瞧,看是不是身子骨哪里不妥当?” 他膝下子女不少,唯独这个,从出生起就夜啼不止,实在闹心。 云姨娘脸色一僵,刚想张口说“不用劳烦二爷哄哄就好”,旁边的苏意已淡淡开口,“去请大夫来瞧瞧。” 秦长坤自然听苏意的,“嗯,快去请大夫。”说罢,便揽着苏意的肩,“累坏了吧?咱们先回屋歇着。”径直往自己院子走去。 云姨娘抱着哭闹不休的孩子站在原地,脸色难看至极, 被请来的大夫捻着胡须,瞧见姨娘这神色,又看看她怀中中气十足哭嚎的婴儿,心下便明白了几分。 五姑娘送杨小公子出门,那清俊的少年临上马车前,红着脸,悄悄示意身边的小厮递上一个精巧的食盒,里面正是五姑娘上次随口提过一句喜欢的糕点, 两人脸上都像抹了上好的胭脂,红得发烫,目光一触即分,满是少年人的羞涩情愫。 杨小公子更是心慌意乱,出门时竟一脚绊在门槛上,差点摔个趔趄。 五姑娘“呀”了一声,惊得上前半步,杨小公子狼狈地站稳,扭头看她,连脖子根都红透了。 “走路当心些。”五姑娘忍着笑,轻声叮嘱。 杨小公子胡乱点点头,逃也似的钻进马车,五姑娘目送马车远去,唇角微扬,一转身,正看见二哥二嫂相携走来,几人目光交汇,互相点头致意,便各自散了。 —— 章府,正屋。 烛火点得通明,却驱不散屋内沉郁压抑的空气,反将那华丽陈设映照出几分腐朽的暮气。 江氏站在一旁,看着大夫小心翼翼地为儿子章尧处理额上的伤口,伤口不大,但里面嵌着几片细小的碎瓷,大夫用银镊子一点点夹出,每一下都牵动着皮肉, 嗤的一声轻响,伴随着细微的血珠迸出,看得江氏心尖跟着一抽一抽地疼,仿佛那瓷片是扎在自己身上。 章尧本人却如同感觉不到疼痛的泥塑木雕,安静地坐在圈椅里没说话, 昏黄的烛火跳跃着,将他俊美却阴郁的脸分割成明暗两半,那半隐在阴影中的眉眼,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阴沉与戾气。 第55章 伤口处理妥当,敷上药粉包扎好,大夫又低声嘱咐了几句静养忌口的话,便躬身退了出去。 江氏本欲上前再劝他莫要与父亲,嫡兄冲突, 可目光触及他额上那刺眼的白纱和纱布下隐约透出的血色,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口, 她默默转身,推开沉重的房门,走了出去。 长长的回廊,只有她孤零零的身影。 廊下悬挂的灯笼光线昏黄,将她的影子拉得细长而单薄,透着一股深宅寂寥。 江氏眼角已有了细细的纹路,岁月风霜却未能折损她惊人的美貌,那是一种带着易碎感的,惹人怜惜的柔弱之美,此刻眉宇间笼罩的轻愁,更添几分风致。 “不该回到这儿……真不该”江氏失神地低喃,心中悔意翻涌,她不该痴心妄想,以为带着尧哥儿踏入这高门深府便能得享庇护。 她曾是富商之女,也曾锦衣玉食,奈何家道中落,生意破产,日子虽清贫些,倒也安稳。 直到遇见那个男人,那个她家鼎盛时曾资助过的寒门书生,他温文尔雅,对她温柔备至,为她画眉,赠她铺面,她那时情窦初开,少不更事,便跟了他。 哪知他早有妻室!那书生待她极好,却也极尽掌控,令她窒息,待他出远门,其正妻便雷霆手段,将她如同物件般将她发卖...... 江氏美丽的脸上滑下清泪。 她那个时候就已经有身孕了。 后来她宁愿在乡下苦熬,也不愿再回到那个可怕的男人身边,她从不许尧哥儿与他亲近,在乡下的那些年,也倔强地不肯接受他给的任何银钱物件,不接受那人分毫接济,万幸,那人也从不认为尧哥儿是他的骨血,对尧哥儿厌恶至极。 可是现在,江氏又觉得自己害了尧哥儿。 那个人虽然恶,但有权有势。 她是不是又错了?是不是害了尧哥儿? —— “马家兄弟,今儿来得倒早,可曾用过早饭?要不要我去酒楼给你捎几样招牌点心?再来壶好酒?” 几个穿着儒衫的书生从书院门里走出,对着前面一人热络地招呼,被称作马家兄弟的,正是马大娘的儿子,马聪。 马聪今日一进书院,便收获了前所未有的瞩目,皆因昨日,他竟参加了秦府双生嫡子女的周岁宴,秦府那样的门第,对他们这些学子而言,简直是云端上的存在。 消息传开,整个书院都轰动了,原来他不仅是去了,还是被正经请去的。 马聪挺了挺胸脯,报了几样点心名字,那问话的书生立刻堆起笑脸,“好嘞,马兄稍候,我这就去。”殷勤地跑开了。 这时,与秦家五姑娘定了亲的杨家小公子也进了书院,他一身素净的竹青色长衫,是标准的书香门第公子模样, 马聪眼尖,立刻堆起笑容迎了上去,声音洪亮,“杨家公子早,在下马聪,与贵府上的大奶奶乃是故交,从前在乡里便相识的。” 他今日逢人便提这层关系,此刻整个书院怕是无人不知了。 几个未围过去的学子聚在角落书案旁,压低了声音议论, “也是乡下来的?他那来城读书的盘缠是打哪来的?” “这还用说?攀上了秦府这高枝儿,定是得了资助。” “听他今早吹嘘,说自家境况尚可,薄有田产。” “哦?那初始的本金又是如何得来?” “嘿,那就不得而知了。他自己说的,会做生意,运气好。” 有人嗤笑一声,声音压得更低,“瞧他今日那鼻孔朝天,唾沫横飞的劲儿,说什么他自个儿运气好,在山里捡了金子发了笔横财,鸿运当头,又会经营,这才攒够了钱来京城读书,还能攀上秦府的门路......” 言语间满是不信,只压低了声音,怕被听见。 那边马聪还在对着杨公子滔滔不绝地讲述他与秦家大奶奶的往事, 他听着马聪的夸夸其谈,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只是良好的教养让他依旧维持着礼貌,安静听着。 有那心思活络的凑近问,“马兄,那山中捡金,可有诀窍?那山里捡金子到底是怎么个讲究?在哪儿捡的?” 马聪正说到兴头上,被人打断,面上倒也不显,只含糊道,“这个嘛,缘分,全凭缘分福气罢了。” 奈何对方穷追不舍,刨根问底。马聪开始支吾起来,顾左右而言他。 旁边有眼色的同窗赶紧将那问话的拉走,低语道,“嘘,问那么细作甚?瞧他那心虚样儿,别是......来路不正吧?” “山里捡金子?这等好事怎么轮不到我?” 晌午散学,书院门口又热闹起来。 秦家五姑娘托人带着点心来了,原本正与人说话的杨小公子,远远瞧见,端方的姿态瞬间瓦解,脸腾地红透,连招呼都来不及打周全,便匆匆向同窗们拱了拱手,逃也似的快步离开, 他并未走远,只在半途停下,精心挑选了几样时兴糕点,托付给来人,让他务必送回秦府给五姑娘。 —— 外间烈日炙烤大地,这深埋地底的牢狱却闷热如蒸笼,非但没有丝毫凉意,反因角落里烧得正旺的碳盆而更添燥热。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汗臭和焦糊味,墙壁上挂着各种泛着冷光的刑具,地上凝结着暗褐色的陈年血渍。 一个蓬头垢面,浑身鞭痕血污的犯人被铁链高高吊在刑架上,气息奄奄,空气中弥漫着皮肉焦糊和浓重铁锈般的血腥味。 秦恭高大的身影立在阴影里,仿佛与这地狱般的景象融为一体, 他手上拿着一张卷宗,神情漠然地看着眼前惨烈的一幕。 鞭子抽打在皮肉上的闷响,犯人的惨嚎呻吟,对他而言都如同寻常饮水吃饭,激不起半分波澜。 眼看架上之人气息奄奄,行将断气。 傅九上前一步,低声道,“爷,还是咬死了不认识前朝那位皇子。看着,不像装的,是真不知对方样貌身份。” 秦恭的目光终于从卷宗上移开,扫了一眼刑架上气息奄奄,几乎不成人形的囚犯。 他随手将卷宗丢给傅九,另一只手已干脆利落地抄起旁边刑台上摆放的一柄薄刃短刀。 寒光一闪,甚至没带起多少风声,刀锋精准地割断了囚*犯的喉管,鲜血喷溅在污秽的地面上。 傅九心头一凛,敏锐地察觉到自家主子此刻心情极差。想到外面还候着那位宫里来的老太监,傅九也觉得心头沉甸甸的。 江南暴动,打着复辟前朝的旗号蛊惑人心,虽此次只小范围骚动,却牵连出不少朝廷里与前朝有瓜葛的官员,但这并非让大爷真正烦躁的根源。 而是…… 皇宫里。 老太监颤巍巍地推开尘封已久的宫门,眼前宫殿雕梁画栋,极尽奢华,足见当年建造时耗费的心血。然而如今,庭院荒草萋萋,廊柱漆皮剥落,一派无人问津的颓败景象。 阳光透过高高的射入殿内,光中上下浮动的尘埃,更添腐朽凄凉。 老太监是伺候过娘娘的老人了,曾是陆府家仆,随大小姐一同入宫。 “大公子。”老太监对着殿中负手而立的挺拔身影恭敬唤道。 秦恭的目光,凝在宫殿正中央悬挂的那幅画像上。画中女子眉宇间却凝着化不开的冷漠与哀愁。 老太监浑浊的目光也落在那画像上,长长地,幽幽地叹了口气。 当年娘娘去的前一天,贵妃来过,淑妃也来过。 对外说是自尽。但是,老太监伺候了大小姐一辈子,根本就不相信大小姐会自尽,娘娘那时虽神思倦怠,郁郁寡欢,可心里时时刻刻记挂着自己的两个孩子,便是精神最不济,吃不下睡不着的时候,也要强撑着问一句,两个孩子今日进得香不香?身子可好? 沉重的宫门再次缓缓阖上。 秦恭从里面走出来,站在刺目的阳光下,沉默良久,才收回望向那紧闭宫门的目光。 他声音低沉冷冽,“围在温府外,探查那商贾,可有进展?” 傅九心知大爷问的是那个表面行商的温家女婿。 明面上看,他确实像个正经商人,常去码头盘货,与各地商行往来,也做些米粮布匹买卖,并无明显异动。 “与他往来过密之人,无论官商,底细都需彻查清楚。” 傅九点头。 如今朝堂之上,前朝旧臣势力盘根错节,若这个看似普通的商人,与这些势力勾连,那其中关窍,就值得好好深挖了。 —— 章府, 章国公今日回府,就一直拉着脸,便是见到嫡长子章明理进来请安,也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毫无好脸色。 章明理脸上的笑容僵住,袖中的手悄然攥紧,他眼角余光瞥见刚从门口进来的章尧。 与他此刻的尴尬,紧张,如履薄冰相比,章尧的神态简直称得上闲适,即便额上还带着一块显眼的伤口,也丝毫不影响他唇边的淡笑,仿佛那场冲突从未发生。 第56章 章尧一进来,章国公就叫他跟他去书房里。 章明理站在原地。 章明理知道章尧在官场上是春风得意,出了官衙之后,也有人上赶着过来跟他说话攀谈。 而他只能睁着眼睛看着。 秦家的大爷,更是一个眼高于顶,目中无人的人,在公开场合遇见,他几次三番主动上前招呼,对方连个正眼都未曾给过他,视他如无物。 袖中的拳头攥得更紧,指甲几乎嵌进掌心。然而,想到某个隐秘的念头,那攥紧的拳头又缓缓松开了些。 他看向刚才章尧离开的方向。 上次他从他院子里带回去的那个怀孕的女人,早就被灌下落胎药发卖得远远的了。 本以为是章尧房里的人,但上了手才知道,竟还是个雏儿,顿时索然无味,大煞风景。 章尧连碰都未碰,自然也就毫无反应。 不过,章明理知道怎样能让章尧有反应。 不仅能让他有反应,还能一箭双雕。 -- 寒风渐紧,转眼便到了岁末,隆冬已至。 今年的冬,雪势格外汹涌,簌簌落了数日。 温棠独坐临窗的软榻上,窗外夜色浓稠,昏黄的灯火,映照着漫天飞舞的晶莹雪花,在灯影里盘旋,飘坠。 元宝那只圆滚滚的小狗,早被抱进了铺着厚厚软垫的暖窝,小家伙蜷成一团,毛茸茸的脑袋搁在爪子上,只偶尔懒洋洋地掀掀眼皮。 入了冬,它便愈发惫懒,连与两个小主人玩捉迷藏的兴致都淡了,只贪恋窝里的融融暖意,酣睡度日。 江南暴动的案子,从盛夏纠缠到隆冬,数月间,官场震动,落马的官员不在少数,轻则丢官罢职,重则身首异处,更有甚者,祸延满门。 秦恭身为要员,自是案牍劳形,数月来,竟无一日能在午膳时分归家,多是在衙署草草对付一口。 温棠起初常送些热腾腾的饭菜去,可这寒冬腊月,路途稍远,食盒未至衙署,羹汤已冷透,失了滋味。 怕他没了自己在旁看着,又不好生用饭,思来想去,索性派了个伶俐的小厮过去,专监督秦大爷按时用膳。 秦恭是真忙,案头公文堆积如山,人也眼见着清减了些。 前几夜他难得早归,芙蓉帐暖,温棠偎在他怀里,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他微凹的腰腹,软语呢喃,“夫君瞧着......似没从前那般壮实了。” 温棠本是关切,想着提醒他按时用饭,莫要挑食,身子骨才是顶顶要紧的。 岂料,伏在她身上的男人动作骤然一顿,深邃的眸子在昏暗中沉沉地锁住她。 然后他抽身而出。 翌日晚间,那小厮回来复命,喜气洋洋,“回奶奶。大爷今日胃口大好。足足用了好几碗饭,菜也一扫而空,比平素多了一倍有余。” 温棠忍俊不禁,赏了小厮些银子,吩咐他继续用心当差。 小厮捧着钱就乐呵呵的走了。 是夜秦恭归来,帷帐内,他动作间带着些不同寻常的力道与执拗,气息微乱时,他忽地停下,嗓音低沉沙哑,贴着她耳畔问,“今儿......可还壮实?” 温棠才发现这个男人这么敏感。 她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原来幼稚二字,亦可用来形容这位令朝野侧目的夫君。 温棠突然就没那么怕他了。 窗外的雪依旧未停,昏黄灯火映着纷扬的雪花。 秦大爷白日里,他身着官袍,腰背挺直,眉目冷峻,周身的气度是能止小儿夜啼的凛冽,可入了夜,卸下那层威严的甲胄,他便似换了个人,要她软语温存,要她哄着。 温棠膝上搭着薄毯,腿间的酸软尚未完全消褪,她轻轻吁了口气。 她可以说他现在比以前瘦了些,但她不能昧着良心说他那儿不壮实。 他那些多吃的饭食全都长在了不该长的地方。 她的目光落到桌案上摊开的话本上,旁边配着精致的插图,她好奇地仔细瞧了瞧,又拿手悄悄比划了一下,心头蓦地一跳,难怪每每只有她一人酸软不适。 秦恭归家时辰不定,温棠这些时日晚上便多了项消遣,在苏意的熏陶下,她竟也迷上了看这些坊间话本,里面光怪陆离,有才子佳人花前月下的旖旎,有红杏出墙的风月秘事,更有那令人面红耳赤的纠缠描写。 为了不被那精力过人的夫君抓个正着,她总掐算着时辰,在他回府前飞快地看几页,再像藏宝贝似的,将话本子塞进隐秘的角落。 —— 连绵几日的鹅毛大雪,终于在除夕这日稍歇。 宫门外,车马早已备下,除夕宫宴,百官携眷入宫朝贺,天地间一片冰雕玉琢,寒气侵骨, 直至步入灯火通明,炭火烧得正旺的大殿,那股刺骨的寒意才被融融暖意驱散。 舞姬身着西域华裳,赤足踩着鼓点旋转,纤腰曼妙,雪白的肚脐在轻纱间若隐若现。 酒过三巡,上首的皇帝陛下忽地朗声笑道,“秦爱卿,你的一双玉雪可爱的麟儿,快抱上来,让朕也瞧瞧。” 温棠心头一紧,下意识看向身侧的秦恭,秦恭面色如常,从容起身拱手,示意随侍的婆子将两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团子抱了上去。 温棠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生怕孩子在御前哭闹,惹恼了皇帝,直到皇帝亲手抱起孩子,龙颜大悦,底下臣子们一片附和着虎父无犬子,玉雪可爱的赞誉声起,她才悄悄松了口气。 殿内喧嚣正盛,歌舞酣畅,这般喧闹之下,有几人悄然离席,也并未引起太多注意。 章明理便是其中之一,他脸色本就带着病态的苍白,在殿内熏暖的空气里待久了,更显气力不济, 他离席,打着精神,向正低声交谈的二皇子及其表弟,贵妃的亲侄儿问好。 那两人的脸色亦是阴沉。 二皇子目光沉沉,而贵妃侄儿,则盯着席间那个言笑晏晏,姿态风流的章尧。 —— 回廊外,积雪压弯了寒梅的枝条。 贵妃侄儿正喋喋不休地向二皇子诉苦,“那章尧简直是目中无人,伤我手腕事小,这不把表弟我放在眼里,便是不把殿下您,不把贵妃娘娘放在眼里。”他手腕至今仍隐隐作痛。 二皇子却心不在焉,脑中尽是方才父皇抱着秦恭儿女开怀大笑的模样,以及秦恭夫妇端坐席间、备受恭维的情景,心头郁结。 章明理适时上前打圆场,“息怒。我那弟弟,恃才傲物,又惯会左右逢源,与朝中不少官员,甚至秦大人,都颇有几分交情。想是因此,才不知天高地厚了些。” 他顿了顿,状似无意地补充道,“不过,他虽行事狂放,倒还知道分寸,至少与秦夫人之间,界限分明,未曾逾矩。” 贵妃的侄子是会拿捏重点的,他本来就是个纨绔,是风月场中的老手,“界限分明?” “从前,莫非还有过什么瓜葛不成?” 章明理自知失言,慌忙低下头,噤声不语,然而,他抛下的饵,已精准地勾住了鱼儿。 贵妃侄子脑子里千转百转,飞快瞥了眼身旁面色阴沉的表哥,跟秦恭交好的人,表哥是一个都看不上的。 章尧上次那般当众地欺辱他。 他不还回去还是人吗? —— 殿内,西域舞姬的表演正到高潮,鼓点密集,赤足踏地,金铃脆响,雪白腰肢扭动。 一名宫女,端着酒,低眉顺眼地走到章尧案前。 章尧正与人谈笑,面色温和如春风,顺手接过那杯酒,他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对面席上的贵妃侄子看得真切,一直紧绷的嘴角终于勾起一抹笑,章明理也从殿外回来,脸色比出去时更显苍白虚弱,他抬眼,正对上章尧望过来的目光。 章尧却只是对他回以一抹惯常的笑意,随即起身离席,行至一处僻静无人的回廊角落,他俯身,将口中含着的酒液尽数吐了出来。 水渍沾湿了他的唇角,他抬起手背,慢条斯理地擦拭,狭长的眼眸里掠过一丝嘲讽,又是这些无聊的伎俩。 不是致命的毒药,而是催人情欲的龌龊之物。 这滋味,他初入京城时便有幸领教过一回,那时还不够有城府,对京城藏污纳垢的手段了解不深,被所谓的友人哄骗着进了挂着羊头的酒楼, 后来被有心人渲染成狎妓,他被夫子当着满堂同窗严厉训斥,那些构陷者窃笑。 章尧是中招了,但是并没有做腌臜的事情。 他嫌脏。 但那药性发作时的滋味非常不好受,那种酒喝下去了之后,浑身滚烫,血脉贲张,所有气血都疯狂地向一处涌去,胀痛难忍。 章尧擦拭唇边的手指微微一顿,眼底暗色翻涌,他那个时候是把手伸进去疏解了,自然是想着人疏解的。 在昏暗的房间里,他并非初次自渎, 他仰着头,汗水沿着紧绷的下颌滚落,额角青筋暴起,身体泛着不正常的潮红,脑海里翻腾的,都是那个人影,越是念及,手上的动作便越是急促狂乱...... 第57章 事后,他望着窗外昏沉的月色。 阿福跟在后面有些紧张,“爷,没事吧?” 章尧看着宫殿的方向,若有所思,“无妨。” 无非是想让他在大庭广众之下丑态百出,颜面扫地罢了,这点把戏,奈何不了他。 —— “秦夫人,这是新酿的雪里红梅,取冬日初雪融水,配以红梅花,冰糖,枸杞并几味温补药材,可为女眷暖身,您尝尝?” 她抬手接过,梅香混合着淡淡的甜意扑鼻而来,她小口抿了一下,毫无寻常酒水的辛辣,反而有一股甜香味儿,甜滋滋的,像极了上好的蜜水。 秦恭低头看了旁边的温棠一眼,她是酒量不行,但是遇到酒,又总会时不时尝一口。 “喝一盏就行了。”秦恭说了句。 温棠点点头,捧着温热的琉璃盏,小口小口地抿着,清甜的酒香让她眉眼都舒展开来。 秦恭被请去了御书房议事后,方才奉酒的宫人立刻上前,恭敬道,“秦夫人,这边请,请夫人先到西暖阁歇息片刻。” 周婆子把温棠扶起来,温棠颔首。 夜色中大雪又起,雪花打着旋儿落在廊檐下几株绽放的红梅上,红白相映,煞是好看, 只是相似的廊道亭台太多,处处皆是相似的朱漆雕栏,若非有人引领,极易迷失方向。 带到了宫殿门口,宫人又扭头对周婆子说,“劳烦嬷嬷随奴婢去取件干净暖和的替换衣裳,再添一件厚实的狐裘披风来,殿内虽有炭火,夫人方才沾了寒气,多加一层更稳妥。” 周嬷嬷因着上次在宫里不甚愉快的经历,心中警醒。她先推门进去,仔细环视一周:殿内陈设简洁,门窗紧闭,角落的香炉正袅袅吐着甜香,确认无异后,她才出来,仔细掩好门,低声叮嘱温棠,“奶奶,您先进去暖和着,把门闩插好,我速去速回。” 殿内门窗紧闭,暖意熏人,那甜腻的香气似乎也越发浓郁,丝丝缕缕往鼻子里钻。 温棠解下被雪水浸湿了外层的披风,只觉方才在廊下被寒风刮得冰冷的脸颊和手足迅速回暖,甚至......有些热得过头了。 她走到窗边想推开一丝缝隙透气,却发现窗似被什么东西从外卡住,纹丝不动。 无奈,她只好又去拨动门闩,刚将门闩拉开,把门拉开一条小缝,寒风裹挟着雪沫瞬间钻了进来。 再过了一会儿,门缝一下子变大了,有人推门进来了。 温棠感觉自己迷迷糊糊的,连外面的声音都听得不太真切,她纤白的手指无意识地扯着领口的盘扣,扯松了衣襟,露出一小片细腻得晃眼的肌肤。 章尧刚走进这个偏殿的内室,就脚步一顿,看向角落里摆着的香炉,他立刻屏息捂鼻,但是,一丝异香已钻入肺腑。 他眼神瞬间迷蒙了一刹,随即被更深的戾气压下。 他面前的帘子突然剧烈地晃动,一个裹挟着奇异甜香的身影软软地跌撞出来。 女子身上那股混合了梅香,酒气和催情暖香的奇异气息,瞬间将他包裹。 章尧不耐烦地皱眉,身后传来了门被咔嚓上锁的声音,心中戾气顿生。 他伸手就把人推开,怀里的人根本毫无防备,被他一推,便软软地跌倒在地,她拢着胸口衣襟的手无力地滑落,茫然地抬起头。 章尧看清了这张能让所有男人色授魂与的脸,狭长地眼眸微顿, 她还真是倒霉,这种时候碰上他。 章尧又不是柳下惠,看到这个让他以前日日夜夜自渎的人怎么可能没反应,身体几乎是立刻就给出了最诚实,最汹涌的反应。 香料还在燃着,章尧过去,粗暴地将炉盖掀翻。 他走回温棠身边,俯身,将她拽起,瞥见她因药力而潮红失神的脸,他随手抓过案上一条干净的湿帕子,毫不怜香惜玉地捂住了她的口鼻。 只让她露出一双眼睛,那双眼,此刻水光潋滟,眼尾一片惊心动魄的绯红。 她张嘴毫不留情地咬了他一口。 那力道对章尧而言微不足道,一点都不疼,是钻心的痒。 “松口!”他掐住她的脸。 他额角的汗珠,开始不受控制地沿着紧绷的下颌线滚落。 第46章 宫门厚重的朱漆在身后缓缓阖拢,隔绝了殿内压抑的争论。 秦恭步下玉阶,凛冽的寒风裹挟着细雪扑面而来。 秦恭出了宫门之后,章国公立在一旁,脸色铁青,方才议的正是江南暴动案,牵连甚广,官员,商贾皆不能幸免。 而这场打着复辟前朝旗号的动乱,矛头直指旧朝旧臣。 章国公这位曾在前朝位高权重,以清流风骨著称的文臣翘楚,虽在新朝招揽下仍保国公之尊,世家体面,但在许多前朝故旧和新朝臣子眼中,他终究是背弃旧主,屈膝新朝的贰臣。 那些若有似无的鄙夷目光,如同跗骨之蛆,平日里不显,但此刻在这风口浪尖上,便如芒在背。 章国公显然也受不了周遭若有似无的打量,猛地一甩袖,转身就走。 而这一边,三皇子面带温煦笑意,上前与秦恭寒暄,话题先是绕着江南案,三言两语后,又极自然地转到了日常起居,言辞关切,态度彬彬有礼。 “时候也不早了,秦大人,尊夫人还在偏殿候着你呢,莫要让她久等才是,秦大人还是快些过去吧。”三皇子面色带着一丝不甚健康的苍白,语气温良。 一直静立一旁,方才在御前颇受冷落的二皇子,此刻终于动了,他扫过三皇子,鼻间几不可闻地冷哼一声,三皇子立刻低下头噤声,姿态恭谨。 只剩三皇子站在原地后,他看了看他们两个人离开的方向,然后挥手对旁边的侍从说,“这位二皇兄,行事还是这般直来直往,又一次如此明目张胆地开罪秦恭,当真是......” 侍从垂首屏息,只听三皇子低低吐出未尽之语, “当真是愚不可及。” 不过,既然有人搭好了戏台,他乐得顺水推舟。 —— 宫禁深深,重重回廊曲折蜿蜒,朱栏玉砌在漫天飞雪中模糊了轮廓,唯余宫墙根下几株红梅,在皑皑白雪中灼灼绽放,分外刺目。 周婆子捧着刚从管事宫女处领来的厚实锦缎斗篷和一件簇新的皮裘,步履匆匆地往回赶。 风雪太大,她得赶紧给大奶奶带过去,免得回府路上再着了风寒。想起去年冬夜出宫后大奶奶就病了一场,周婆子就觉得疏忽了,总是这样,殿内炭火足,暖意熏人,一出来就忘了添衣。 终于回到熟悉的偏殿门口,周婆子推门而入,口中唤着,“大奶奶,我把厚衣裳取来了,待会出殿门时披上......” 殿内却一片死寂。炭盆里的炭烧得正旺,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可原本该燃着香的香炉却空空如也,一丝烟气也无。 周婆子心头莫名一跳,她疑心温棠去了内室歇息,忙掀开垂落的珠帘向内走去。 —— 内室之中,温棠只觉得脑中一片混沌,方才开门栓的动作几乎全凭本能,待那门栓滑落的轻响入耳, 前次的记忆猛地刺入脑海,她狠狠掐住自己臂弯内侧的软肉,尖锐的疼痛让她勉强维持住一丝清明,立刻就想退出去重新锁门! 但是出来之后就撞进了一个滚烫的胸膛。 捂住她口鼻的手已然松开,但那灼热的气息和禁锢的力量感仍在。 那个身影背对着她,坐在离她几步远的冰冷地面上,双腿交叠,双腿看似随意交叠,脊背却绷得笔直。 两人之间隔着一段沉默而危险的距离, 温棠只觉得浑身像被架在火上炙烤,每一个关节都在发软,那异香混合着酒力,正疯狂吞噬她的理智,手臂上被掐出的紫痕阵阵刺痛,提醒着她危险。 她咬着唇,用尽全身力气,一寸寸朝门边挪去。 指尖刚触到冰凉的门板,可就在这一瞬,手腕便被攥住,她整个人被翻转过来,抵在门板上。 “你现在开门,是想让阖宫的人都来看看秦大奶奶此刻的模样?”章尧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喘息,汗珠顺着他下颌滑落,砸在地板上,发出清晰的滴答声。 温棠的手被他死死按在冰冷的门板上,动弹不得,他攥得那样紧,指节泛白,过了许久,感受到她不再挣扎,那力道才缓缓松懈下来,却并未放开。 温棠没办法动弹,他的呼吸近在咫尺,他急促的心跳声在这个死寂一片的地方也格外清晰沉重,一点一点蔓延开来。 章尧终于再次后退,两个人拉开了些许距离,但那双眼睛却没放过她,如同燃着暗火。 他抬眼看向逐渐缩在墙角,徒劳地一寸寸向后挪动的温棠,她脸色酡红,眼神涣散,浓密的睫毛上沾着细小的水珠, 很显然,被酒和香折磨得不轻,她如今的那点微弱挣扎,在汹涌的药力面前,显得可怜无用。 章尧喉结滚动,克制压抑的喘息,慢慢俯身靠近,声音带着一种说不清的沙哑,“每次见我,都如避蛇蝎,我当真长得像要索你命厉鬼?” 第58章 他顿了顿,冷意刺骨,“是你,背弃了你我之约。” 温棠的视线模糊不清,全靠指甲深陷皮肉的尖锐痛楚才维系着脑中那丝岌岌可危的清明,听到他这般颠倒黑白,不知羞耻的话语,她厌恶地偏开头,连一个字都不想回应。 章尧却伸出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硬生生将她的脸掰了过来,强迫她迎视自己,眼神冷漠如冰,“我先娶尚书千金为妻,再迎你入府,到底有何冲突?我并没有背弃我们两个人之间的婚约,温棠,背弃婚约的是你,嘴上应着等我,转过身就另嫁他人。” 随着他的话,两人的距离再次被拉近,他攥着她手腕的手也越来越用力,仿佛要将那纤细的腕骨捏碎, 温棠心中又急又怒,积压的屈辱和旧怨瞬间爆发,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扬起另一只手,一个轻飘飘却又饱含羞辱的巴掌, “啪”地一声,落在了他的下巴上。 力道虽因药性而失了几分狠劲,侮辱性却极强。 他脸色瞬间阴沉, 是,在从前,他确实是选择了要跟尚书家的千金成婚,他会迎娶尚书千金为正妻,娶了妻子之后,他会回去接她的,他至今仍不觉得自己当年的选择有错,换做是她温棠,站在同样的位置,难道不会做出同样的权衡。难道不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 暖阁里,贵妃侄儿正得意洋洋地对着自己的表哥。 那酒里的东西是重头戏,配上那似有若无的催情香,孤男寡女,干柴烈火,又都是中了招的,这丑事,想不闹出来都难。他虽是个纨绔,但纨绔也是会看人脸色的。 见表哥虽然沉默,但眉梢眼角都透着满意,心中更是笃定。 他自己出了口恶气,更重要的是,递得正合表哥心意,表哥素来不喜那位圣眷正隆的秦府大爷秦恭,能让秦恭当众戴顶绿帽,颜面扫地,栽个大跟头,表哥心里定然畅快至极。 -- 周婆子在这个偏殿内室门口只待了一瞬,目光扫过与方才离开时几乎一模一样的陈设,唯独少了那个燃着香的香炉。 她不敢耽搁,不再细看内室情形,几乎是立刻转身。 得去找大爷, 周嬷嬷脚步踉跄,几乎是拼了老命在跑,根本不敢停歇,宫中回廊曲折,相似的朱栏楼阁在风雪中模糊难辨,她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把抓住一个路过的洒扫小太监问路。 -- 傅九正陪着秦恭在回廊上疾行,远远便瞧见周嬷嬷奔来,身边却不见大奶奶的身影,傅九立刻抬头看向身侧的大爷。 -- “哗啦,哐当!” 桌上的茶壶,茶杯应声而落,温凉的茶水兜头盖脸地泼了章尧一身, 褐色的茶汤顺着他的发梢,脸颊狼狈地往下淌,茶叶黏在湿透的衣襟上。 “你清醒一点,别再说那些自欺欺人的胡话了。”温棠的声音因脱力而颤抖,却异常清晰。 章尧抬手,动作缓慢得近乎凝滞,抹去脸上温凉的茶汤,拂去黏在脸上的茶叶,袖子濡湿了一大片,显出几分前所未有的狼狈。 他额角那道新鲜的伤痕被茶水一浸,皮肉外翻,更显狰狞。今日入宫,他未用纱布遮掩这道伤,任由它暴露在外, 这道伤,彻底破坏了他惯常那副温柔含笑的假面,平添了几分阴鸷与戾气,连周身的气息都变得扭曲而危险。 “别再装了,章尧。”温棠强撑着沉重的身体,尽管四肢百骸仍在药力下微微颤抖,眼神却异常平静,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疲惫,“但凡你真的将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十年情谊放在心里,但凡你真的珍视过那份情意,你现在就不该对我说出这样的话。” 她努力抬起沉重昏沉的脑袋,目光直直刺向他,“后来你外放江南,一去四年,那四年,你官运亨通,春风得意,可曾有一时半刻想起过我?想起那个被你轻易舍弃,在京城苦苦等待最后却沦为笑柄的温棠?” 她的语气异常平静,条理清晰分明,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片冷静。 “章大人,你从未想起过,不过是如今回京,眼睛看到了我,便又“突然”想起来了。”她嗤笑一声,带着无尽的嘲讽,“看见我与夫君举案齐眉,膝下儿女绕膝,日子过得安稳顺遂,你心里不痛快了,便又觉得心里有我了?别再自欺欺人,你从来不是什么情深义重的大情种,这副姿态,实在令人作呕。” 章尧额上那道新鲜的伤口似乎麻木了,反而是旁边一道早已淡去,几乎看不出痕迹的陈年旧疤,此刻却开始隐隐作痛。 他看不见她的时候,可以放了她,但一旦看到了她,就开始如梗在喉。 殿内死寂得可怕,正是这份死寂,让屋外骤然响起的,由远及近的纷乱脚步声,显得格外响亮刺耳。 里面的温棠,哪怕神智昏沉,也清晰地听到了那越来越近,越来越急迫的脚步声。 温棠脑中瞬间闪过几百种让她身败名裂,万劫不复的可怕场景。 -- 皇宫外的风雪愈发肆虐,鹅毛大雪铺天盖地,在地上积了厚厚一层,几行深浅不一的脚印,很快又被新雪覆盖。 偏殿门外,两个守门的宫人如石雕般紧贴着朱漆大门,其中一人更是用身体巧妙地挡住了门栓的位置,两人神色紧张,眼神闪烁。 忽地,一片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 两人惊惶抬头,只见漫天风雪中,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立在阶下,昏黄的宫灯映着他肩头,发顶的积雪,勾勒出一张线条冷硬,毫无表情的俊颜,深邃的眼眸如同寒潭,正冷冷地注视着他们。 “开门。” 吱呀, 殿门被猛地推开一条缝隙,一股浓烈到近乎甜腻的,混合着某种难以言喻气味的异香,瞬间钻了出来,弥漫在冰冷的空气里。 秦恭站在门口,鼻翼微不可察地翕动了一下。 里面看似是空无一人,只有那诡异的甜香愈发浓郁,但前方那扇近乎透明的屏风之后,隐约可见软榻上伏卧着一个玲珑的身影。 而这个身影是他无比熟悉的。 秦恭大步上前,抬腿踹向屏风底座。沉重的屏风应声歪斜,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狼狈地滑开,彻底露出了后面的景象。 当看清软榻上的情形,他的脸色彻底阴沉下来。 “这是怎么回事?”他沉下身来。 回答他的,只有软榻上温棠惊慌失措,布满潮红的脸庞,当秦恭疾步走到软榻边时, 当熟悉的,带着凛冽风雪气息的男子体味钻入鼻息,温棠仿佛溺水者抓住浮木,猛地伸出滚烫的手臂,紧紧搂住了他的脖颈。 她眼尾泛着妖异的红,水光潋滟,那颗小小的泪痣在红晕映衬下,艳得惊心动魄,勾魂摄魄。 她仿佛彻底失去了理智,一边急切地揽紧他的脖子,一边无意识地拉扯着自己早已凌乱的衣襟领口。 秦恭不是对此一无所知的毛头小子。他虽然没有去过青楼,没有去过烟花柳巷,但不代表他对这种东西没有了解。 “夫君......”温棠的嘤咛如同火星,她缠抱得太紧,仿佛要将自己揉进他骨血里。 榻上很快就多了两道的身影。 软榻前,那扇被踹歪的屏风只勉强遮挡了部分视线,而在屏风斜侧方,一个高大的紫檀木立柜静静矗立,柜门,并未完全合拢,留着一道幽深的缝隙。 “唔……” 衣衫簌簌滑落的声音在寂静得可怕的殿内被无限放大,男子的锦袍,女子的绫罗,一件件交叠着委顿在软榻边冰冷的地面上,凌乱而暧昧,甚至有一角水红色的女子亵衣,被无意间踢出了屏风的遮挡范围,暴露在幽暗的光线下。 方才还死寂的宫殿,此刻被压抑的喘息与细微的声响填满。 殿外风雪呼啸的回廊上,二皇子正与*几位被他强拉来的青年官员“谈笑风生”。 “章大人此刻就在前面的暖阁暂歇?咱们去瞧一眼,看看是不是在勤勉着?”二皇子脸上言笑晏晏,“章大人,现在可是父皇口中勤勉的典范。章大人每日天不亮就起身处理公务,直至深夜才肯歇息,案牍劳形,没有一日懈怠。如此能臣,实乃我辈楷模。 “趁着雪大难行,不如我等费些心思,一同前去讨教讨教?若能学得章大人一二分勤勉,日后也好在圣上面前得几句夸赞不是?” 他脸上笑意看似真切,仿佛确实是去求教。 但他旁边几位青年官员裹着单薄的官袍,冻得脸色发青,手脚冰凉,心里叫苦不迭,他们想回家跟老婆孩子热炕头,但面对二皇子,又不能说不,只能唯唯诺诺地附和着,心里却暗自嘀咕:这鬼天气,讨教什么勤勉? 一行人顶着呼啸的风雪,真是好不容易走到暖阁门前,还没等他们上前,暖阁的门就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 当看清门内走出来的人时,几位本来就冻得瑟瑟发抖的官员瞬间僵在原地,扭头,面面相觑,顿时觉得更冷了,怎么是这位煞神? 第59章 大过年的,上赶着去撞见阎王,能不害怕? 秦恭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肩头落着未化的雪,一看脸色就不好。 他扫过门口这群人,尤其在看到为首的二皇子时,那眼神十分锐利。 几位官员被这目光一扫,只觉得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冻得牙齿都在打颤。他们哪里敢怠慢,也顾不上二皇子刚才说是来看谁的,连忙硬着头皮上前行礼,声音都打着飘,“下官......参见秦大人。” 秦恭并未理会他们,视线落在二皇子脸上。 二皇子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无踪,变得极其难看,他强自镇定,正欲开口说什么场面话,目光却凝在秦恭的脖颈处,那道新鲜的,带着血痕的抓痕,在昏黄的宫灯下清晰可见。 不用想,这事,根本没办成。 —— 殿内,那浓烈到令人窒息的甜腻香气,如今又混入了另一种更为浓郁的石楠花般的腥膻气息,两相交织,弥漫在每一个角落。 当秦恭再次走向软榻时,温棠也已勉强穿戴整齐,她双颊依旧绯红似火,起身时双腿酸软得几乎站立不住,微微打着颤,只能紧紧攥住榻沿。 她低着头起来,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与羞耻,“我们,快回去吧。” 因为低着头,她未曾看见身边的男人在环顾四周时,鹰隼般的目光如何锐利地扫过,前面被掀翻的桌子,垂落的桌布,摔落在冰冷砖地上碎裂的茶碗瓷片,泼洒一地的褐色茶汤和零星的茶叶...... 甚至,地上那几处被茶水洇湿,又被踩踏过的,模糊的脚印痕迹。 温棠拉住了秦恭冰冷的手指,然后才抬起头,眼尾还是红的,能看出方才哭过的痕迹,眸子里泛着水光,看起来柔弱堪怜,但那颗眼角的泪痣印着未褪的潮红,却平添了几分惊心动魄的娇艳与勾人。 秦恭任由她拉着自己的手。 然而,秦恭身边的傅九却没有跟上他们的脚步,他注意到了大爷方才递来的那个极短暂,却无比清晰的眼神,他停在了原地。 温棠此刻心神俱疲,一心只想逃离此地,甚至一直未曾抬头,只是紧紧拉着秦恭的手,是以,她并未发现跟上来的只有周婆子,并未留意身后少了一人。 -- 秦府的马车静静停在宫门外,冬日的夜晚总是来得极早,此刻宫墙之外已是一片漆黑,唯有马车内悬挂的琉璃灯,透出昏黄温暖的光晕。 马车缓缓开动,碾过厚厚的积雪,发出吱嘎的声响,外面,雪还在无声地下着,落在车顶上,沙沙作响, 温棠在车厢一角,身上的燥热感在寒冷的刺激下褪去不少,但想起方才殿内发生的一切,羞耻,后怕与莫名的紧张感并未消失,反而更加清晰。 手不自觉地紧紧攥住了斗篷的边缘,指尖冰凉。 冷风卷起厚重的车帘一角,寒意灌入,吹在温棠滚烫的脸上,激得她一个哆嗦,神智却因此更加清醒了几分。 方才在殿内,那个立柜的门缝,是开着的。 虽然那条缝开得很小很小。 但秦恭当时是背对着柜子的吗? 幸好,他似乎,是背对着的? 温棠心中稍定,但这个念头非但未能让她紧绷的脊背放松,反而绷得更紧。 而就在此时,一直坐在她身边闭目养神的男人,倏然睁开了眼睛, “方才殿内......可还有旁人?” 狭小的车厢内陷入一种沉默,唯有车外呼啸的风雪声。 第47章 宫门深锁,寒气侵骨。傅九立在阶前,脚下跪着两道僵直的身影,面色惨白如纸,嘴唇紧抿。傅九目光沉沉扫过,挥手令人将他们带下去,“寸步不离跟着大奶奶。连自个儿被人算计到哪个犄角旮旯都不知晓,平白辜负了信任。” 二皇子算不得多智,却是贵妃唯一的血脉,亦是当今圣上对外宣称的长子,皇帝虽常召见大爷,言语间不乏赞赏,从前却始终未让其回归天家,认祖归宗,大爷终究是在秦国公府长大的。二皇子心性狭隘,手段却极狠辣,几年前便敢对大爷下死手,若非大爷命硬福厚,早已......皇帝未必不知其二子所为, 然而在从乱世尸山血海爬出的帝王眼中,眼底何曾有过真正的父子温情。这等兄弟阋墙,争权夺利,不过是寻常事,天家常态,无风无浪反倒稀罕。贵妃母族尚在朝中效力,二皇子亦是膝下养大的儿子,这板子落下去,是轻是重,是雷声大雨点小,还是真能伤筋动骨,全在皇帝一念之间。 傅九刚才立在宫门内,目光扫视,凌乱的地面上,几处残留的脚印清晰可辨,并非大奶奶一人所留,方才殿内,定有第二人。 这第二人的身份,查起来倒也不难,方才跟着二皇子的几个年轻官员,已被他当街拦下,一见傅九,几人便竹筒倒豆子般招了,原是跟着二皇子去寻章尧章大人,美其名曰是去看看章大人是否在勤勉办公,他们要去跟着学学如何勤勉处事。 可到了地头,出来的却是秦恭秦大人,几人忙不迭认错,推说宫廷回廊曲折幽深,亭台回廊相似,一时眼拙走岔了道。然他们并非蠢人,嘴上如此说,心里岂能不明白? 略一思量便知是被二皇子当枪使了,他是皇子,自可全身而退,他们几个却平白惹上一身腥臊。 -- 除夕宫宴的风波,表面并未掀起太大涟漪。傅九得知殿内之人是章尧章大人后,探究的眼神才缓缓淡去。 原来如此。二皇子有个表弟,是京中有名的纨绔,正事不沾,歪门邪道,构陷栽赃的手段却精通得很。当年在书院,此人便仗着家世作威作福,家世相当的学子尚能自保,那些出身寒微却才学出众,常得师长嘉奖的,便成了他欺凌的对象, 彼时的章尧,无疑是书院翘楚,他那时刚入京,章国公府的大门紧闭,并不认这个流落在外的儿子,无人知其来历,也无人在乎他的来历,只知这是个风姿卓然,鹤立鸡群,总被夫子挂在嘴边的寒门学子。 傅九对这位蟾宫折桂,光风霁月的章状元,印象一直不坏。如今见他,也总带几分敬意。 他记得当年在书院,章尧一身院服,手持书卷,于烈日下站得笔直,吃着粗粝的饭食,那份身处高门子弟间的不卑不亢,那份烈日灼身,风雪侵骨亦不减半分的清绝气度,让傅九直觉此人绝非池中物。 后来书院传出些腌臜不堪的流言,说几个学子狎妓宿娼,章尧亦在其中。 傅九却是不信,那样一个在困顿中仍能挺直脊梁苦读的人,骨子里自有清傲,怎会如此自甘堕落? 章尧确有大才。在才子云集,文风鼎盛的京城,他的诗词文章样样拔尖。 只苦于当时毫无根基,处处受人压制,最令人扼腕的一次,是其呕心沥血,走访灾民写就的救灾防疫策论,竟被一权贵子弟冒名顶替,当时一地灾荒瘟疫肆虐,还是书生的章尧写下治策呈上, 若能直达天听,以其洞见与实干之才,仕途必能青云直上,可惜,本该属于他的荣光被人轻易窃取,被人夺了本该属于他的上升之阶。 那时的章尧,在书院受尽排挤打压,被孤立中伤,流言蜚语甚嚣尘上,不仅辱及他自身清名,更累及其母江夫人。后来仕途上再遭冒名之劫,他向官府申诉,反被诬陷构害,锒铛入狱,险死狱中。若非章国公最终出面认子,世间恐再无章尧此人。 回到章府后,这块蒙尘美玉终得展露锋芒,殿试之上,引经据典,策论鞭辟入里,一举夺魁,名动京城。那一年的科举,士林皆知出了位章状元,皇帝金口玉言的赞誉,更让章状元之名传遍了大街小巷,成了无数士子心中的明灯。 一个在泥泞中挣扎爬起,于漫天流言蜚语中不改其志,在打压下逆风翻盘的人,傅九是打心底里佩服的。 得知二皇子原本要算计的是章尧,傅九回府后,便将事情原原本本禀告了秦恭。 -- 夜色已深,正房内烛火未熄,晕开一片暖黄。 窗扇大敞,窗外细雪纷扬,愈下愈大,窗上已积了厚厚一层,灯火映照下,雪花飞舞的轨迹格外清晰。 榻上的人儿脸色已褪去了不正常的红晕,只余下被攥出的几道红痕,在纤细雪白的手腕上格外刺目,秦恭放下厚重的门帘,裹挟着一身寒气走近,在榻边坐下,常服的下摆垂落榻沿。 温棠睡得正沉,面容恬静,呼吸轻浅。 他走过去,在榻边坐下,目光沉沉落在妻子沉睡的脸上。 该处理的人,他自会处理。 该面对的事,他亦无惧。 此刻心头耿耿于怀的,是方才回府马车上,他的妻子为何要对他说谎? 她并不是一个人在殿内,在他进去之前,殿内确实有第二个人的存在。 章尧此人,他本无甚疑虑。他也确信,妻子看到他,她的夫君出现时,眼中那瞬间松懈下来的依赖,以及攀上他脖颈寻求庇护的手,都是真的。 第60章 但是她为什么要说谎? 刚才在马车上,她眸光闪烁,矢口否认殿内曾有他人。 秦恭明白,她或许是怕他动怒。他信她,自她嫁入秦府,一颗心便全系在他身上。 四年来,无论寒暑,她总在他起身时跟着离了暖衾,为他更衣束带,穿戴好朝服,再一路送至门口,目送他策马远去。午间,常遣人送来府里备好的精致食盒,叮嘱他务必按时用膳。入夜,寝房里的烛火永远为他亮着,他踏着夜色归家,远远望见那一点暖光,便知她在等候。 有时走近了,若她恰巧临窗而坐,或是对着账簿,或是做着针线,抬眼望见他,便会隔着窗,对着他羞涩一笑。 昏黄烛火与廊下灯笼的光晕交织,映着她莹白的面容,朦胧如画,恰是灯下美人。 她在等他回家。 “夫君,你回来了。”这句简单的问候,他已听了四年。 初时不觉如何,直到某日她月事腹痛,蜷在锦被里昏昏沉沉睡着。 他推门而入,室内一片寂静,未闻那声熟悉的软语,只见她面色苍白,连身形都似在昏暗中清减了几分。 她被他动作惊醒,软软偎进他怀里,对上他的眼,迷蒙着眼唤他,唤了声“夫君”,声音又软又弱,却莫名熨帖。 秦恭的大手无意识地摩挲着妻子空落落的腕间,目光却胶着在温棠脸上。探究之下,更多的是一股难以排遣的烦躁。 她喜徒步去寺庙,回来却哄他说是坐了轿子,他可以不在意。 但今日,为何他问起时,她不说实话? 为何连这等事也要瞒他? -- 宫门早已落钥。除夕子时,天地间一片浓黑,唯有灯笼几点,在漫天大雪中更显孤寂。一辆马车碾过积雪,留下深深辙痕,停在宫墙之外。 雪幕中,光线昏黄迷离,拉出一道颀长孤绝的人影,投在茫茫雪地上。 那人独立风雪,灯笼昏黄的光线,将他影子在雪地上拉得极长,极长。雪片无声落在他肩头,发上,染白他如墨的发丝。 所立之处,一点一点暗红的痕迹在雪白中晕开,如雪地里怒放的红梅,凄艳刺目,带着浓烈的血腥气。 殷红的血珠,自他垂落的手掌边缘无声滴落,溅在雪地上,绽开小小的,令人心悸的血花。 那身影被灯火拉得极长。 -- 除夕过了之后,大年初三,按例是出嫁女归宁省亲的日子。 清早起身,推窗望去,天地间仍是白茫茫一片。雪积得极厚,庭院枯枝覆雪,庭院里的水缸也结了一层薄冰, 仆妇们裹着厚袄,踩着咯吱作响的积雪往来走动,缩着脖子,忍不住跺脚呵气,低声抱怨着这冻得人骨头发僵的鬼天气。 厨房里更是难熬,洗菜洗碗需得将手浸入刺骨的冷水,厨娘仆妇们只得先将井水烧得滚烫,再兑入冷水仔细调温,方能勉强下手。 整个府邸,唯一对这大雪天欢喜雀跃的,大约只有元宝。 这小东西夜里赖在暖融融的窝里酣睡,白日里便撒了欢,金灿灿的小身影在雪地里钻来钻去,撞进雪堆,兴奋地刨着雪,只留一条蓬松的尾巴在外头快活地摇晃,扫起阵阵雪沫。 温府。 秦恭陪着温棠归宁,带了不少贵重的野山参等药材,各色流光溢彩的云锦蜀锦,以及珍稀的山珍。 下马车时,他亲自伸手,半搀半抱地将温棠扶下。冬日衣衫厚重,行动颇为不便,本有周婆子在旁接应,秦恭却径直代劳了,未曾避讳温府门前等候的伯爷,嫡母及一众下人。 入府后,温棠心系母亲,略略寒暄,将礼物奉上,便与母亲元氏说了许久体己话,方才辞别。 她跟在秦恭身侧往外走,伯爷与嫡母送至大门外。 温棠这几日心头那点异样感愈发清晰,并非错觉,身旁的男人,确比从前更显强势,今日执手下车,此刻走在前方的姿态,都透着不容置疑的掌控。 这几夜床笫之间,温棠感受尤深,他本就不是会因她软语求饶便停下安抚的人,但以往好歹会留些空隙,喂她一口水,容她缓口气。这几日,她却明显觉出不同,那份强势不容抗拒,甚至在她有意放低姿态示弱时,秦恭也隐隐不为所动。 回到秦府,年假未尽,温棠知他公务在身,便独自抱着手炉回房,元宝见她回来,立刻从雪堆里蹦跳着冲进屋,绕着她脚边嘤嘤撒娇,毛上沾满了雪粒。 她刚抚上元宝毛茸茸的小脑袋,门帘便被掀开,秦恭走了进来。 她抬眼,目露询问。 “把这狗抱出去。”秦恭话音未落,便有小厮上前。 温棠摸着元宝的手一顿。小家伙正往她怀里拱,暖黄色的小身子毛茸茸一团,煞是可爱。她看了一眼那小厮,对方触及大奶奶明显不愿的眼神,脚步顿时钉在原地,再不敢上前。 府里上下谁人不知? 园子里明面上是大爷做主,他一回来,万事皆要围着他转。可明眼人都瞧得真真的,真正说一不二的主子是大奶奶。 大爷便是起初心意与大奶奶相左,也经不住大奶奶三言两语,或是一个温软的眼神,不消片刻,自己便忘了先前吩咐,依了大奶奶的意思。 众人自然心知肚明,唯大奶奶马首是瞻。 此刻大奶奶正与爱犬玩得开心,小厮岂会真去触这霉头? 大爷现在让抱出去,待会儿大奶奶想要了,大爷准保又得命他立刻抱回来,横竖都是听大奶奶的,何必此刻讨嫌? 温棠心知元宝总爱对着秦恭吠叫,不过是小狗闹着玩,想引人注意。秦恭也知晓,偶尔还会摸摸元宝的头。 可这几日,他看元宝是哪哪都不顺眼,不许它近身也就罢了,竟连它待在她身边也不许。元宝这是哪里得罪他了? 当年大黄对他龇牙咧嘴,恨不能咬他一口时,也没见他这般不待见,甚至还亲自投喂过,会拿肉干去哄,虽然大黄多半傲娇地扭开头,并不领情。 小厮眼观鼻,鼻观心,见两位主子都不再提狗的事,眼珠一转,立刻机灵地退下了。 -- 窗子敞着,白日里能清晰看见外面如絮般飞舞的雪花。雪光透入,映得室内亮堂。屋内炭盆烧得正旺,暖意融融。 秦恭在软榻边坐下,端起茶盏啜了一口,片刻,他抬眼看向坐在对面,正有一下没一下顺着元宝毛发的温棠,目光落在她怀中仍惬意打着小呼噜的元宝身上,随即抬起,“你原是在江南乡下住着?” 这问题问得突兀,甚至有些明知故问,温棠曾在江南乡间居住多年,在秦府并非秘密。 他显然也无需她回答,紧接着抛出了第二问,语气沉凝,如同审问,“在与我相好之前,你可有......旁人?”这话问得直白锐利。 温棠抚着元宝的手蓦然停住。她缓缓抬头,对上秦恭严肃得近乎审视的神情,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没有半分玩笑,只有一片沉沉的探寻。温棠在心底一字字重复了他的问题,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 须臾,她才斟酌着开口,“夫君是听了什么风言风语不成?” 秦恭只道,“你只需答我,有,还是没有?” “自然是没有。”温棠的语气染上了薄怒,这是她在秦恭面前极少显露的情绪。她在他面前,总是温柔的,娇俏的,妩媚的,或是病中楚楚可怜的。 “夫君从何处听来的无稽之谈?这等没影儿的事,夫君若听闻,何不来直接问我?切莫被外头那些不知所谓之人胡言乱语编排的......” “你,先前有过未婚夫。”她的话被秦恭打断。这次不是疑问,而是笃定的陈述。 谁告诉他的? 当年她被接回京城,温伯爷得知她与章尧之事后,为免节外生枝,早已派人去乡下,用银钱打发了所有知情的乡邻,甚至让他们搬离了原处,那村子本就不大,拢共二十几户人家, 除了常来常往的马大娘和邻近几户,旁人只是点头之交,章尧母子那时名声不好,谁家也不愿将姑娘许过去,知道婚约的人本就不多,且时隔多年。 温棠忽然明白过来,除夕那晚,她不该对秦恭隐瞒殿内实情。 秦恭早已知晓她在乡野间曾有过婚约,左右不过是父母之命,她那时与病弱的母亲相依为命,生计艰难, 母亲为她寻一门自认为能托付终身,家境尚可的亲事,不过是贫苦妇人绝望中的一丝指望,无可厚非。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她一个小女子如何能反驳?只能认下,他从前对此不屑深究,更不屑知道那人是谁。 可如今,秦恭耿耿于怀。 那门婚事,是她母亲一厢情愿的无奈之举,还是她自己也情愿? 一只柔弱的手臂忽然挽住了他的臂弯,秦恭被打断了思绪,眉宇间并无不耐,只是低下头,看着依偎过来的妻子。 “夫君,”温棠的声音带着罕见的愠怒,“这是谁同你说的?谁告诉你我从前有过未婚夫婿的?”她仰起脸,目光坦荡。 第61章 “可是我那温家的姐姐?”她直接问道,将事情摊开在秦恭面前。 见秦恭并未否认,温棠知道自己猜中了。她深吸一口气,认真地看着秦恭,“夫君就因为旁人几句没根没据的闲言碎语,便要疑心我?” “当然不是。”秦恭不喜欢她这种将他推向对立面的说法。 温棠紧绷的身体似乎放松了一丝,她轻叹一声,“夫君也是知道的,夫君曾与我那姐姐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你们自幼.....” “什么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秦恭觉得她越说越离谱,眉头拧紧。 秦恭何曾与谁两小无猜过? 若硬要说,也只有从小替他放风,一同挨训的傅九算半个。秦恭自小习武弄棒,最爱溜出府去那些比武较技之地,每每都是傅九替他打掩护,防着被国公夫人发现,两人好一同受罚。 “我自幼长于公府,每日卯时便要起身苦读经史,午膳后片刻不歇便跟着府中教习去演武场打磨筋骨,习练骑射武艺,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寒暑不辍,不敢有丝毫懈怠。年岁稍长,便随父亲出入沙场,军营之中,起得比家中更早,条件更为艰苦,白日里不是演练排兵布阵,便是磨砺体魄武技,夜深人静,亦需轮值巡夜,警惕敌情,枕戈待旦。” 秦恭从小到大真是累得跟骡子一样。 何来什么花前月下,青梅竹马? “夫君真辛苦。”温棠低声道。 话题似乎被扯远了。 但秦恭并未忘记初衷。温棠定了定神,“夫君要听旁人说的,还是听我亲口说的?我那时,确有一桩口头上的婚约,然而,连正经的庚帖都未曾交换过,不过是长辈间的戏言,做不得数的。自我随母亲离开乡间,此事便如风吹浮云,再无瓜葛。” “如何能与夫君相比?”她抬眸,眼中映着秦恭的影子,“夫君可是明媒正娶,三书六礼一样不缺。先是遣了官媒上门纳采,问名,合了八字,再是纳吉,纳征,那聘礼之丰厚,抬箱的队伍绵延了整条街,羡煞旁人,请期之后,便是亲迎。夫君身着吉服,亲自骑着高头大马,以八抬大轿,风风光光将我从温府正门迎入秦国公府正门。拜天地,入洞房,合卺交杯,结发为盟。礼数周全,满城皆知。” 她望着秦恭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与夫君,才是明媒正娶,才是正经夫妻,是拜过天地祖宗,要携手一生的人。” -- 秦恭踏入官衙大门时,两尊石狮子上已积了厚厚的雪。 衙内众人屏息肃立, 处理公务的间隙,秦恭揉了揉眉心,目光落在案头,他似想起什么,从袖中取出一物,半截褪了色的陈旧红绳,边缘已有些毛糙, 他低头看了看腰间悬挂的平安符袋,解开袋口,将那半截红绳小心地放了进去。 窗外,大雪未停,簌簌落了一整日。直至入夜,街上成排的灯笼亮起,在风雪中摇曳出昏黄幽暗的光。 -- 章府。 这几日府中气氛压抑得如同冰窖, 章国公房内爆发出激烈的争吵,是章国公与章夫人。 章夫人尖利的声音渐渐弱下去,带着哭腔,不知过了多久,屋内烛火似被人猛地拂落,骤然陷入一片漆黑,又过片刻,章夫人踉跄而出,面无人色,喃喃道,“这是要......害死阖府满门啊......” 夜风凛冽。 章夫人心神不宁,夜风卷着雪沫扑来,刺骨的寒,她拢紧披风,径直往儿子的院子去。踏上回廊,远远便瞧见一个让她心头膈应的身影迎面走来。 她的儿身子孱弱,做不了让国公爷脸上有光的事,才让这庶子钻了空子,步步紧逼。 前方风雪中的人影渐近。回廊悬挂的灯笼光晕昏蒙,勉强勾勒出他冷漠的轮廓。 待看清他脸上的神情,章夫人心头蓦地一悸。那是一种全然不加掩饰的淡漠与疏离,仿佛她这个堂堂嫡母只是路边的尘埃。 这几日,随着章国公愈加倚重,这庶子眼中的恭敬荡然无存,只剩下深潭般的冷意与隐隐的倨傲。 她早知当年迫于压力接回这对母子是引狼入室,如今,终于原形毕露了。 “母亲,”那人已至近前,声音冰冷无波,“劳驾让一让,挡着路了。”语气平淡。 昏暗光线下,他冷白的额上,前些日子被章国公盛怒之下掷出的茶杯砸出的狰狞伤疤依旧刺目,皮肉翻卷处尚未完全愈合,尤其在唇角毫无笑意,面无表情时,那道疤更显煞气逼人。 他垂着的手,包裹着厚厚的白纱,隐隐透出内里暗红的血渍,显然伤势不轻。 章夫人被他这毫不掩饰的不敬气得浑身发抖。 立在章尧身侧的阿福立刻上前一步,躬身作引路状,“老夫人,雪夜路滑,您这边请。”竟是直接要她让道! -- 雪霁初晴,阳光照在未化的积雪上, 再过月余,与五姑娘定了亲的杨小公子便要下场科考了。小姑娘一颗心都系在情郎身上,担心他苦读伤身,天寒受冻,便托去书院的可靠小厮带了话,细细叮嘱,饭菜趁热用,莫要贪看书凉了胃,夜里挑灯苦读,记得备好汤婆子暖手暖脚,脚下也放个暖炉,从书房回宿处时,定要披上厚厚的大氅,围好围脖,莫染了风寒...... 五姑娘将这番体贴入微的话儿红着脸说与两位嫂嫂听。 苏意掩唇轻笑,“哟,咱们五姑娘小小年纪,倒会疼人了。可见是上了心的。” 秦长坤那儿,院子里莺莺燕燕,各个姨娘都要抢着说些甜言蜜语,他哪里听得全?左耳进右耳出。 五姑娘羞红了脸,小声道,“二嫂嫂快别取笑,我都是跟大嫂学的......大嫂日日便是这般嘱咐长兄的呀。衣食住行,桩桩件件都放在心上。” 苏意眼波流转,促狭地看向坐在中间的温棠,“听听,五妹妹可都看在眼里呢。大嫂待大表哥,这份心思可真是......啧啧,蜜里调油也不过如此了。” 她凑近些,满是好奇,“好嫂嫂,这里没外人,你跟我们说实话,你这般喜欢大表哥,是从相看第一眼就瞧中了,怦然心动呢?还是成婚后才慢慢生出的情意?”她狡黠地眨眨眼。 月洞门外,抄手游廊下,几株老梅开得正好,红艳艳的映着白雪。 秦恭身披玄色大氅,肩头犹带风雪寒气,正欲抬步入院,苏意清晰的问话随风钻入耳中,他脚步蓦地一滞,悄然立在梅枝掩映的阴影里。 苏意顿了顿,似乎觉得问题不够直接,又换了个更直白的问法,“好嫂嫂,你只说实话,你可喜欢大表哥?” 第48章 窗外大雪纷飞,庭中一树红梅映着皑皑白雪,红得愈发娇艳,白得愈发纯净。暖融融的日头不知何时拨开云层,金辉洒落,将雪地映得晶莹。 廊檐下,温棠斜倚着美人靠,面若三月桃花,唇角的笑意压也压不住,那双天生含情带媚的狐狸眼,盈盈望着雪中寒梅,声音软糯乖巧,“喜欢。” 日光穿透稀疏的梅枝,在她白皙的面颊上投下斑驳光影,暖意融融,那“喜欢”二字也仿佛镀了一层金辉,清晰又温软。 后来回到暖阁,炭火烘得满室生春,她仰起脸,望着刚进门的秦恭,眸中笑意未散,声音带着一贯的温柔小意,“喜欢大爷。” 女子仰着头,目光专注而认真。 然后,秦恭就做梦睡醒了。 睁眼时天光大亮,昨夜留了道窗缝透气,此刻天光裹挟着雪后清冽的气息,一同涌了进来,将床榻照得通明。 幔帐未垂,外面的光线毫无遮拦地洒落。 秦恭彻底醒了,他坐起身。身侧的人儿却还睡得沉,光线毫不吝啬地照亮了她的睡颜,是张标准的美人脸儿,眼尾微微上挑,一颗小小的泪痣点在眼角,衬着雪白的肌肤,在光线下纤毫毕现,睡得分外香甜恬静。 他起身的细微动静,还是惊扰了她, 温棠迷迷糊糊睁开眼,浓密的长睫颤了颤,便瞧见拔步床边立着一个高大的身影,他背对着她站在明亮的晨光里,正抬手系着领口的盘扣,颈侧似乎有一道新鲜的浅红痕迹,随着衣领拉高,悄然隐没。 接连几日都是雪天,此刻外头依旧雪落无声,庭院回廊一片静谧,偶有仆妇轻手轻脚走过的细微声响,隐约还能听见元宝在外头撒欢的叫声,这小狗儿最爱雪,一大早就冲进厚厚的雪堆里打滚儿去了。 有小厮在院门口堆了两个憨态可掬的石狮子,元宝便绕着它们转圈,时不时歪着脑袋与石狮子大眼瞪小眼。风掠过,吹动它蓬松的皮毛,小家伙便警惕地竖起耳朵,对着两尊石狮子“汪汪”叫起来。 屋内。 炭盆烧得正旺,驱散了寒意。 圆桌上已摆好了早膳,热腾腾的白米粥,几碟清爽的酱菜,腌得脆生生的萝卜缨子,油亮的酱瓜,喷香的肉丁炸酱,还有一小碟香气扑鼻的腐乳,旁边温着的,是两盏燕窝羹,冬日里暖胃滋补的上品。 第62章 伺候的婆子等秦恭用完膳,便恭敬地奉上温热的漱口茶。 淮哥儿和夏姐儿两个小人儿,各自坐在特制的,带围栏的孩*儿椅里。不过一两岁的年纪,已颇有些主见,不肯总让乳母抱着用饭了。早饭是熬得软烂的鸡茸粥,加了剁得极细的青菜末,易克化又有营养。两个小家伙捏着特制的小木勺,有模有样地往嘴里送,吃得小嘴油亮,吃饱了,困意便涌上来,小脑袋一点一点地往面前的空碗里栽。 坐在一旁的两个孩子的爹,时不时便伸出手,稳稳托住那摇摇欲坠的小下巴。 秦恭出门后,温棠还在慢条斯理地用着早膳,大冬天待在暖意融融的屋里,人便容易犯懒,国公夫人那儿体恤,倒是老夫人处规矩严些,不过也是阖府的奶奶们一同去,并非单拘着她一人。 她端起温着的杏仁茶又啜了一口,暖意顺着喉咙滑下,熨帖了脾胃。抬手间,皓腕上一截红绳滑落,衬着雪白的肌肤,红白分明,煞是醒目。 这是昨儿夜里秦恭回来时给的,还是从他贴身戴着的平安符袋里取出来的,惹得温棠还以为他也去了哪座庙宇求来的。 这绳结的样式,倒与淮哥儿,夏姐儿腕上系着的平安绳相似,只是她这根,半截颜色鲜亮,半截却已有些微微发旧褪色。 算起来,这是秦恭今年送她的第二件礼了。 头一件,是那对活像打翻了染缸,五色斑斓的耳坠子,至今还被她收在妆匣深处,难得他如此上心。 温棠心中微动,生出几分反省。虽说那耳坠子......着实丑了点,可也是他百忙之中亲自去首饰铺子里挑的,秦恭整日里不是在家,便是去官衙处理公务,能想起给她挑首饰,已是难得了。 一次不戴,似乎真辜负了。好歹......是他觉着好看的。 温棠默默思忖片刻。 罢了,还是夜里只戴给他一人瞧吧。 若真戴出去,她脸上......着实无光。 年节的热闹渐渐淡去,早春的风尚带着凛冬未散的寒气,吹在脸上,依旧刺骨。 转眼便到了春闱放榜之日,贡院门外,人头攒动,今岁开科取士,应试者众,竞争尤为激烈,待考毕,学子们鱼贯而出,或喜形于色,步履生风,或垂头丧气,面如死灰,更有那承受不住的,竟当场瘫坐在地,捶胸顿足,嚎啕大哭,哪还有半分读书人的矜持体面。 煎熬数日后,金榜终于高悬。待到放榜之日,更是万人空巷,杨小公子今科下场,老太太极为关切,宋夫人心中虽不甚在意,一心只记挂着自家女儿的婚事,她自家女儿的亲事还没着落呢,哪有心思管别人家未来的女婿如何?但见老太太如此上心未来孙婿的名次,面上也只得装出十分的兴致。 五姑娘自不必说,一颗心早系在杨家小公子身上,自他入闱前几日,便常在佛前诵经祈福,甚至斋戒数日以示诚心,小脸儿都清减了几分。 其母赵氏,对这桩婚事原有些微词,嫌杨家根基略薄,奈何木已成舟,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放榜时,少不得也遣了府中小厮,早早挤到人堆里去打探。 “中了!中了!杨小公子高中了。”喜讯传来,杨小公子金榜题名。虽非前三,却也跻身前列,名次颇为靠前,榜上有名,前程便有了指望,更何况背后还有秦家这门贵戚可倚仗,未来自是光明可期。 老太太闻讯自是眉开眼笑,连声念佛。宋夫人心中嘀咕到底沾了府里的光,面上却也堆满了笑,说了许多吉利话。 几家欢喜几家愁,榜上有名的春风得意,落第的难免心灰意冷,意兴阑珊。然而考毕之后,同窗好友相约饮酒抒怀,疏解长久苦读的压抑,却是常情,一时间,京中各大酒楼人满为患,觥筹交错之声不绝于耳。 此刻,一间临街的酒楼雅座内,人声鼎沸,杯盏交错,多是围在杨小公子身边贺喜的声音。 对面坐着的,正是今科落榜的马聪,他名落孙山,无人恭维,身边却也不冷清,皆因他那张大嘴巴,早将与秦府大奶奶是旧邻,颇有交情之事宣扬得满书院皆知,此刻,便有几个心思活络或想看他热闹的同窗围坐一旁。 几杯辛辣的黄汤下肚,马聪面红耳赤,落第的郁结和旁人的春风得意堵在胸口,旁边有人拍着他的肩膀劝慰,“马兄何须介怀?科场失意算甚?有秦府那层关系在,还怕没有前程?” 这话如暖流注入,马聪心头稍慰,腰杆似乎也挺直了些。 偏有那素日看不惯他吹嘘的,又见他今日失意落魄的同窗,凑过来揶揄道,“就是,急什么?有秦家做靠山,还愁没官做?除非啊.....”那人拖长了调子,眼带戏谑,故意扬高了声音,“除非你从前说的那些,都是瞎编胡诌,哄骗我等?” 此言一出,原本喧闹的酒桌霎时静了几分,数道目光齐刷刷落在马聪身上。马聪本就酡红的脸涨成了猪肝色,霍然起身,带倒了身下的圆凳,“秦家大奶奶原就住在江南乡间,与我家一墙之隔。我自小就见着她!熟得很。” “嘁,这话谁不会说?”那人语带讥讽,“秦家大奶奶出身江南乡间,这谁人不知?算得什么稀罕事?” 被如此轻视,马聪酒气混着怒气直冲头顶,舌头也大了,梗着脖子,声音拔得更高,“我岂止认识秦大奶奶,我还认得章尧章大人。” “章尧章大人?”众人一愣。 马聪见镇住了场子,得意地点头,“自小的交情。秦大奶奶还来我家照顾过我,给我送过吃食。章大人还给我递过糖果,教我认过字。” 他沉浸在被人瞩目的虚荣里,越发口无遮拦。 “那照你这么说,秦大奶奶岂不是跟章大人也熟识?”有人眼珠一转,故意引导。 “那是自然。”马聪飘飘然,只图嘴上痛快,“他们原来可是订过亲的。正经的未婚夫妻。”话音落地,满室皆惊。有人目瞪口呆,酒杯悬在半空,有人面面相觑,更有人像看傻子般怜悯地看着他,默默别开了脸,生怕沾上祸事。 对面的杨公子脸色骤变,万万没想到会听到如此惊人之语,当即起身厉声呵斥,“马兄慎言!你吃醉了酒,此等无稽之谈岂能信口胡诌。快住口。”然而,泼出去的水,如何收回?这一席醉话,已然清晰地钻进了在座每一位学子的耳中。 -- 出了酒楼,杨小公子心头沉重,思虑再三,还是将这骇人之语递进了秦府,告知了五姑娘。 五姑娘闻讯,又惊又怒,二话不说便冲到温棠院中,将酒楼里马聪那番混账话,原原本本,急切地道了出来。 侍立在温棠身后的周婆子,听着五姑娘的转述,脸色已是铁青一片,胸膛起伏,显是气得不轻。 -- 酒楼里那番话,如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炸开。学子们面面相觑,若非杨小公子强行制止,喝高了的马聪只怕还要抖搂出更多,人来人往间,这流言,已如长了翅膀,迅速飞出了酒楼,自然也飞进了不远处的官衙。 值房内,案后端坐的人正握着卷宗。当这则流言被心腹低声禀报上来时,他握着卷宗的手指倏地收紧,片刻后,他才缓缓放下卷宗,眼皮微抬。 -- 秦府内宅。 当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五姑娘前脚刚把这不祥的消息带到温棠院里,后脚,马聪的母亲马大娘便急惶惶地寻上了门。 日头已西斜,将落未落,庭院里暮色,带着春寒的料峭。马大娘显然是得了确切消息,吓得魂不附体,一见到周婆子便扑通跪下,涕泪横流,翻来覆去地赔罪, “周老姐姐。您千万大人大量,那孽障,他是落榜心气不顺,灌了几口猫尿就不知天高地厚了!猪油蒙了心,他是个实心眼子的蠢货,说话从不经脑子。求您看在我们孤儿寡母,看在当年乡里乡亲的情分上......饶了他这回吧,他真不是存心的啊。”言语恳切,却句句都在为儿子开脱。 周婆子本就怒火中烧,听了这番避重就轻的辩解,闻言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不是存心?这等毁人名节,招灾惹祸的话,一句不是存心就能揭过?读了那么多年圣贤书,这点轻重利害都分不清?如今倒好,惹了祸,自己躲得没影儿,倒让你这做娘的来赔笑脸。当年大奶奶初进京.......”她猛地刹住话头,想起温棠当年因流言所受的委屈,那起子嚼舌根的闲话还少吗,生生把好好一个姑娘编排成什么样,心口更是堵得慌,再看马大娘哭得可怜,额头都磕红了,念及她孤儿寡母不易,在江南时也确曾帮衬过,满腔怒火化作一声长叹,终究是硬不下心肠,只冷着脸道,“罢了,哭嚎什么,你且回去,好好管教。管住他那张惹祸的嘴。” 马大娘千恩万谢地走了。 若非念着昔年乡间马大娘确实帮衬过温棠,且此刻她姿态卑微到尘埃里,脸涨得通红,眼泪簌簌地往下掉,周婆子真想直接叫人轰出去,眼不见为净。 周婆子送客回来,走进暖阁时,脸色依旧难看,只觉得一日的好心情荡然无存,晨间还为杨小公子高中而满府欢腾,五姑娘更是喜笑颜开,谁知半日不到,就被这糟心事败坏了兴致。 第63章 “得立刻派人去堵那些人的嘴。”周婆子余怒未消,对着温棠道,“马家那小子就是个嘴上没把门的,几滴猫尿灌下去就不知天高地厚,活该他考不上。只是不知......他这张破嘴,到底抖了多少?可别把那陈芝麻烂谷子的事翻得一清二楚......” 她压低了声音,满是焦虑,“都是多少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了,早八辈子就作废了,偏叫他翻出来嚼舌根。不就是早年有过那么一回口头上的婚约么?长辈们随口一提罢了,倒像落了什么天大的案底似的,若是个不相干的也罢了,偏还是章尧,是大爷如今共事的同僚,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这要是传到爷耳朵里......”周婆子顿了顿,声音更低,“男人家,自个儿三妻四妾不打紧,可最忌讳的就是妻子前头有过旁人,就怕大爷心里存了疙瘩,生了嫌隙,那可怎么好?” 这顾虑绝非杞人忧天。 “可不能让大爷知道了。”周婆子忧心忡忡地说。 然而世间事,往往怕什么便来什么。常言道,背后莫说人,说人人便到,怕什么,偏就来什么。有时一转身,整个人能被吓得魂飞魄散,只因发现自己刚才口中议论的人,就悄无声息地站在自己身后。 当周婆子扭过头,转身,目光转回来的时候,看见立在暖阁门口的大爷时,就是这副活见了鬼的表情。 话,都已经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说出去了。 周婆子慌了阵脚。 但是温棠没有慌。 她如常起身,吩咐人上茶,自己则走上前,伸手欲为他解下沾了寒气的外袍,该来的总会来,秦恭既已知晓她曾有婚约,如今连对象是谁也被捅破,索性摊开在明处。遮遮掩掩,反落了下乘,更添猜疑。 温棠不会单纯地以为秦恭好糊弄,上次她说谎的事情,恐怕在他那里还没有翻篇。 秦恭虽然没有先开口,但是做了四年夫妻,温棠就是知道他心里藏了事情。 她手上动作不停,声音柔婉却清晰,“夫君,我从前曾口头议过一门亲事,你已知晓,那人是谁,想来你也知道了?”秦恭薄唇紧抿,一言不发。 温棠抬眼,幽幽地看向他,秦恭侧过脸,避开了她的视线。 “夫君可是怪我......未曾告知你那人是章尧?”她把他的盘扣解开,露出一小段颈项。 温棠轻轻叹了口气,带着点委屈,“夫君这是半点没把我在表妹和五姑娘跟前剖白的心意放在心上么?她们可都是证人,我亲口说了,我中意夫君,心里眼里只夫君一人,喜欢得紧。” 她指的是那日在亭子中,她与表妹,五姑娘闲谈时诉说的情意,而秦恭,当时“恰好”隐在梅树的阴影里,听得真切。 “夫君若不信,大可去问问她们,那日我究竟是如何说的?”温棠学着他平日的腔调,也轻轻“嗯?”了一声。 秦恭顿时被将住了,竟有些骑虎难下,他岂能承认自己偷听女眷私语?那成何体统? 他当然听到了,不必再去问旁人。 然而,接连数次听闻妻子与前任未婚夫的纠葛。尤其此人还是自己眼皮底下的同僚,且二人已见过面,秦恭心中那股无名火越烧越旺,他并非真要回来兴师问罪,可一踏进这院子,一见她,便忍不住想到另一个男人的存在。 见他再次挪开视线,温棠知他心思,也不真逼他去问那不可能问的话,只道,“我知夫君心里不痛快,接连听着些闲言碎语,搁谁心里都难免膈应。尤其是这人......还与夫君同朝为官。可夫君难道要在你我之间,生生插进一个旁人不成?” 秦恭终于低头看她,嗓音微哑,“你这是什么话?” 角落里,元宝蜷在铺了厚厚软褥的狗窝里,睡得正香,小脑袋埋在爪子里,发出细微的呼噜声,忽觉头顶一阵凉意扫过,它迷迷糊糊地抬起爪子搭在脑袋上,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继续沉入黑甜的梦乡。 继续惬意的睡觉。 “夫君,”温棠的声音带着一丝无奈,“您当真是要生生在你我之间,时时刻刻插入一个旁人吗?” 秦恭,“胡说什么!” “我哪里胡说了?”温棠走近一步,几乎贴着他站定,仰脸看他,眸光清亮,“夫君此刻所为,岂非正因旁人的闲言碎语而乱了心绪?还是上回那句,夫君是信那些嚼舌根的,还是信我亲口所言?” 夜已深沉,芙蓉帐内暖香浮动。烛火跳跃,映着帐上交叠的人影,窗户开了条细缝,夜风送入一丝凉意,却吹不散帐内弥漫的浓郁的石楠花气味。 榻上, 秦恭赤着精壮的上身,猛地掀被下榻。 方才妻子在耳边温言软语,句句熨帖,柔情似水。却不知为何,反倒将他心头的燥火越撩越旺,他赤脚踏在微凉的地板上,几步走到桌边,抓起一盏温凉的茶水,仰头便“咕咚咕咚”灌了下去,喉结急促滚动,茶水顺着他紧绷的下颌线条滑落几滴,溅在结实的胸膛上,水珠映着烛光,更显肌理分明, 他胸口起伏,气息仍带着情事后的粗重,眉宇间锁着一股难以纾解的烦闷,一盏茶下肚,那火气似乎才稍稍压下去一丝, 他重重搁下茶盏,又折返回床榻,长臂一伸,将裹着锦被,云鬓微散的人儿重新捞进怀里,紧紧箍住。 温棠乖顺地贴着他,手指带着安抚的意味,抚上他结实贲张的臂膀,打着圈儿轻轻摩挲,青丝如瀑铺散,狐狸眼尾泛着情动后的薄红,那颗小小的泪痣在昏暗光线下更添几分慵懒妩媚。 她清晰地察觉,秦恭近来的心思越发敏感多疑,今日看似解释通了,明日不知又因何事,哪句闲话起了疑虑,反反复复,这般下去绝非长久之计。 秦恭闭着眼,头微微后仰靠在床柱上,喉结仍在微微滚动,胸膛起伏未平。 一只微凉的小手忽然抚上他的喉结,轻轻滑动了一下。秦恭倏地睁开眼,撞进妻子那双波光潋滟的美眸里,那眸中似有千言万语。他喉头一紧,竟有些怕她再开口说出那些让他心头发堵的甜言蜜语,手臂下意识地将怀中人搂得更紧了些。 他半眯着眼,审视着她:这小嘴儿......怎么如此会哄人? “夫君这般盯着我瞧,怪吓人的。”温棠将脸埋在他汗湿的肩窝里,声音闷闷的,带着鼻音,“夫君还想听我说什么?我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见她收了那惑人心神的甜软,语气认真起来,秦恭眼中那锐利的审视才慢慢淡去,只余下深沉的墨色,大手无意识地在她圆润的肩头摩挲着,紧绷的身体终于缓缓松弛下来。 —— 新年伊始,万象更新。随着春闱放榜,朝廷注入了不少新鲜血液,金銮殿上,早朝的气氛却有些凝重,皇上正厉声训斥几名办事不力的官员,怒斥江南暴动处置不当,尸位素餐。 待散朝,众臣鱼贯而出。方才殿上雷霆震怒,却也格外嘉奖了一人,当今皇帝的妹妹,长公主的驸马,范慎范大将军,这位昔日的白面书生,弃笔从戎多年,沙场风霜早已将一身儒雅淬炼出铁血英气,然言谈举止间,依旧透着几分书卷沉淀的儒雅,此番又立新功。 几位官员立刻堆起笑脸围上去道贺。 章尧随着下朝的官员步出宫门,远远望见被众人簇拥的中年人,狭长的眼眸深处,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一丝冰冷的嘲讽。 章府的新的一年,却笼罩在一片压抑的阴云中。这一次的争吵,并非发生在章国公与章夫人之间,而是章夫人与她的嫡子章明理。 “若非母亲当年一意孤行,对父亲......父亲何至于膝下荒凉至此。如今父亲不看重我,母亲难道就没有半分干系吗?”章明理面色苍白,语气却尖锐如刀,带着积压已久的怨。 章夫人闻言,脸色骤变,惊慌地扫视四周,声音都变了调,“住口!你失心疯了不成?这等话也敢胡说!”章明理此刻已被长久积压的怒火和怨气冲昏了头,哪里还顾得上体面规矩,他自认与秦恭同为公府长子,却因天生体弱,不得父亲看重,如今连母亲也因那个越来越显山露水的庶出章尧而对他多有责难。 “母亲,若非您当年给父亲下......” “我叫你住嘴!”章夫人厉声打断,浑身气得发抖,“我这么做都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为了你这嫡长子的位置能坐稳?” 章明理激动之下,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得面色青白,弯下腰去,喘息着道,“母亲何必说得如此冠冕堂皇,是父亲的妾室一个接一个,而我的身子骨不争气,您自个儿又难有生养了!您怕了!您怕自己地位不保,您是为了您自己。” “闭嘴,闭嘴。”章夫人闭了闭眼,手指着儿子,指尖都在颤,“我是为了你,为了你啊,为了你这嫡长子的位置!” “为了我?”章明理喘息稍定,扶着桌子站直,“母亲若真为了我,就不该再阻挠我与江道来往,您可知他是谁?妇人之见!您懂什么?” 第64章 在这新朝,章国公府虽因及时投诚得以保全门楣,在朝中领了个虚衔,权势地位早已大不如前,甚至不及前朝十之一二,空有一个华丽的壳子。江南暴动案牵连甚广,多少双眼睛在暗处盯着章府,等着看笑话,等着落井下石,再这般坐以待毙,不需什么确凿实据,只需些许流言蜚语,章府这艘破船便会彻底倾覆。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 若他章明理能在此事中抓住关键,立下功劳,那他便还是父亲眼中唯一的嫡长子,是能重振门楣的继承人。他要的是实打实的权柄,是令人敬畏的荣耀,是锦绣前程,而非顶着个空壳子国公府继承人的名头,在朝堂上受人冷眼,在暗地里被人耻笑是病秧子。 他的身体近来不是已见好转了么?这便是天意!是上天给他的机会! 更何况......章尧!那个碍眼的庶子!他章明理心中那个念头再次翻涌上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扭曲,“母亲,您当年给父亲下的药......到底有多猛?您自己心里清楚,他章尧......真的......是父亲的种吗?” —— 夜色浓稠如墨。 章尧的书房内只点了一盏孤灯,光线昏黄暗淡,勉强照亮书案一角,其余空间都沉浸在深重的阴影里。他半倚在宽大的太师椅中,手中握着一卷书,却久久未曾翻动一页。 阿福低声道,“章国公子嗣艰难,确有他们母子做的手脚。” “嗯。”章尧淡淡应了一声,随手将书卷搁在案上,他站起身,目光投向敞开的窗外,今夜无月,庭院深深,只有回廊下悬挂的灯笼透出几点昏黄的光晕,在浓重的黑暗里显得格外孤寂。 夜半, 更深露重。 熟悉的,如斧凿刀劈般的剧烈头痛再次毫无预兆地袭来,将章尧从浅眠中生生撕裂,他猛地从床上坐起,一把扯开厚重的床幔,额角青筋隐隐跳动。 他下意识地抬手按住剧痛的太阳穴,手背上那道因重击硬物而留下的,未曾好好处理的长长疤痕,在昏暗的光线下狰狞毕现。 守在外间打盹的阿福闻声,赶紧起身,然后熟练地悄声进来,点燃了早已备好的宁神香。 淡淡的,带着苦味的气息在室内缓缓弥漫开,却似乎压不住那无形的痛苦。 自除夕宫宴归来,主子便常常如此。常在半夜扯开帐子,枯坐到天明,或是沉默地灌下一盏又一盏冷酒。翌日上朝前,需耗费许久沐浴熏香,方能勉强压下满身酒气。连续一两月这般煎熬,便是铁打的人也受不住。 他惯常含笑温润的面容,眼下已染上淡淡的青痕,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郁戾气,整个人都瘦削了一圈。 阿福不知具体缘由,亦不敢深问。但他约略能猜到一二,必与那日宫宴后,主子独自在雪地里站了半夜有关。只是,往者不可谏。 不如就活在当下。 但是又谈何容易。 那些旧事,如跗骨之蛆,岂是轻易能揭过的? 从江南乡野到京城科场,一路艰辛不足为外人道。好不容易金榜题名,却又卷入尚书府小姐的丑闻......若非章明理那病秧子自己做出丑事,栽赃陷害,还烧毁了主子寄回江南的信笺,主子又怎会...... 江氏那日跪地哭求的模样,字字句句如刀剜心,“尧儿!想想你母亲我!你寒窗苦读十几载,几经生死,得罪了多少权贵才走到今日?下过大狱,差点连命都丢了。你辞官回乡,尚书府会如何?你得罪过的那些人会如何?难道真要回那乡下做个一辈子抬不起头的村夫?你一无所有地回去,温棠那孩子就能跟着你过安稳日子了?不会再有人欺辱嘲笑?......娘不要脸面了,可你不能啊!你还有前程,你还能爬起来......” “把香点上!”章尧猛地抬手按住抽痛的额角,声音里压抑着浓重的烦躁。他撑着站起身,身形竟微微晃了一下。阿福急忙上前欲扶,却被一把挥开。 阿福默默退下。室内最后一盏烛火也被熄灭,彻底陷入浓稠的黑暗。只有一点暗红,在腕间微微泛着幽光,那是一根褪了色的红绳,缠绕在腕上,年深日久。 -- 春日的清晨,草叶上凝着晶莹的露珠,晨风带着沁人的凉意,官衙内一片肃静,只闻步履轻响与低语。 “大人,江道已于昨日启程,返回江南。”一名属官恭敬地禀报着近日的监察动向,他们重点监察的,便是那商贾及其所有往来人员,官员,商贩。一个不漏。 待属官禀报完毕退下,秦恭搁下笔,合上手中刚刚批阅好的卷宗,搁在案头。 属官刚退下不久,门外便有衙役通传,有人来找。 衙役带着章大人进门。 秦恭坐在案后,抬起眼的时候,值房的门被推开,前面章尧一身绯红官袍,对着他行礼,“秦大人。” 他抬手行礼间,宽大的官袍袖口微微下滑,一截褪了色的红绳,悄然滑落腕间。 傅九一直在门外廊下候着。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才见章尧从值房内出来,神色平静如常。傅九上前拱手行礼,章尧颔首回礼。 傅九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回廊转角,才又回到值房门前站定。里面静悄悄的,没过一会儿,就听见里面传来秦恭低沉的声音,“傅九,进来。” 傅九应声推门而入。抬头快速瞥了一眼窗外的天色,心中估摸了一下时辰。照理说,以往这个时辰,大爷手头的公务远未处理完,极少中途传唤,但他不敢怠慢,依言进去。 等他再出来的时候,傅九先是愣了愣。 大爷并未立刻吩咐,而是沉默地坐在案后,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洁的桌面,目光沉沉地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在权衡什么。案头那盏早已凉透的茶,一口未动。 过了好一会儿,大爷才对着他吩咐下去,吩咐他出去把上回来过府里,称是大奶奶江南旧邻的那对马氏母子带过来。 第49章 秦府的人寻上门时,马大娘正揪着儿子马聪的耳朵,恨铁不成钢地训斥。 “你个混账东西,喝了点酒儿,就管不住你那张嘴,什么有的没的都敢往外头说,那是咱娘俩的恩人,供你进京念书,给你吃穿住行,让你在这天子脚下长了见识。你倒好,转头就把人家的过往当闲磕唠?你脖子上的脑袋是待着腻歪了?这京城你还想不想待了?不想待,趁早跟我滚回乡下刨地去!” 马大娘真是怒了,手下力道自然没个轻重,马聪那耳朵眼见着就愈发红了,快要被拧下来了。 他昨夜在酒楼喝得酩酊大醉,此刻虽被亲娘揪着耳朵吼,人却还是懵的,脸上脖颈一片赤红,酒气熏天,嘴里含含糊糊地嘟囔,“娘......疼......我,我做什么了......” “您这又是闹哪出?大清早的......” “大清早?”马大娘气得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儿子脸上,“日头都晒屁股了。那秦大爷是什么人物?你编排他媳妇儿?你是嫌命太长,还是觉得这京城忒大,装不下你这尊惹祸精了?” “咚咚咚!” 就在这时,沉重的拍门声骤然响起。 敲得马大娘心头猛地一沉,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倒是马聪,迷迷糊糊,踉跄着去开了门。门一开,几个身着劲装,腰挎佩刀的官差面无表情地杵在门外,为首一人扫过马聪那副宿醉未消,眼神飘忽的狼狈相,似乎是对那股酒气颇为厌恶。 “随我等往府衙走一趟。” 马大娘心知肚明,定是儿子在酒楼胡吣的混账话传到了秦大爷耳朵里。她狠狠剜了马聪一眼,硬着头皮扯着腿脚发软的儿子跟了上去。一路上,马聪的酒彻底醒了,只剩满心惶恐,眼神一个劲儿地往他娘身上瞟。 府衙,肃杀之气弥漫。 马大娘一进门,就下意识地把瑟瑟缩缩的儿子往身后藏,自己强撑着上前一步,深深福了一礼。她心里念着秦大奶奶的恩情,说话便格外谨慎。 “秦大爷,秦大奶奶未出阁时,在江南确与我们是邻里,她从小就是个拔尖的美人胚子,模样好,性情更好,又温柔又勤快。绣活儿精细,下田也是一把好手,那样品貌,十里八乡没有不夸的。因而总有想上门提亲的。” “可大奶奶那时一心扑在照顾元夫人身上。元夫人身子骨弱,常年卧病,家里里里外外全靠大奶奶一个姑娘家撑着。孤儿寡母的,日子艰难,元夫人忧心自己时日无多,总得为独生女儿寻条出路不是?”马大娘语气真挚,带着对往昔艰难的唏嘘。 “元夫人忧心女儿前程,这才与章家长辈口头定下亲事,并非大奶奶自己点头应允的。后来章家哥儿进京赶考,一去经年,音信渐稀,这事也就作罢了。” 一长串话不带喘地说完,马大娘才觉出气短心慌,后背的里衣都湿透了。 偏偏前面坐着的秦府大爷,还是那么一副不动如山的样子,不知道是信了她说的话还是没信。 马大娘心里面七上八下,忍不住悄悄抬了下眼,这刚抬起头,就对上了秦府大爷扫过来的视线,就这一眼,又把马大娘给吓得够呛。 第65章 温棠那孩子,嫁了这么个煞神,外人看着是泼天的富贵,可这日子......怕是如履薄冰, 这要是说了真话,这位秦府大爷会不会回去休妻都要另说。 她想起温棠娘俩从前受的苦,心一横,鼓足了勇气加了一句,“秦大爷,*那会儿都是长辈做主,小辈们懵懂,哪能自己拿主意啊?” “你来说。”前面一直没怎么开口说话的秦府大爷,忽然抬手,对着站在马大娘身后的马聪指了指。 被点名的马聪浑身一激灵,他哪还有他娘半分强装的镇定,哆哆嗦嗦,磨蹭了半晌才挪到前头,舌头像是打了结。 马大娘暗地里横了他一眼。 “在我小,小时候......秦,秦大奶奶常来我家,帮着扫洒......有时还送些自己在家做的糕点吃食......”他结结巴巴,翻来覆去就是昨日在酒楼里吹嘘的那套,“章,章尧大哥......那时在城里读书,回来常给我带点心......教,教我认字......”说到最后,他总算抓住一丝清明,急急补充,“他,他们的婚事真是长辈提的,秦大奶奶对章大哥半分心思都没有,碍于长辈情面罢了。” “那你口中的章家哥哥对秦大奶奶呢?” 冷不丁被抓住了话语里面的空子,马聪本来就紧张,被追问后就更是紧张得语无伦次,“有......不,没有!没,没有!” 马大娘实在是听着急了,这话说的越模棱两可,越是让别人听着觉得古怪,她赶紧上前说,“乡下地方,大奶奶那样出挑的姑娘,谁家小子不多看两眼?章大人那时或许......或许也有些少年心思,可后来他进京赶考,两家天南地北,那口头上的约定,早就做不得数了。” 马大娘斩钉截铁,总算是把这个话题给完结了。 走出肃穆压抑的府衙大门,一股带着料峭春寒的风猛地灌来,马大娘后背的冷汗被风一激,凉飕飕的,却也让她混沌的脑子瞬间清醒了许多。 来时路上还抱着的那点微末念想,儿子能在京城名师指点下,同窗砥砺中,考个功名,光宗耀祖,此刻被这冷风一吹, 再看身边儿子那副畏畏缩缩,烂泥扶不上墙的怂样,像被戳破的皂角泡,“噗”地一声,彻底凉透了心。 马聪也彻底蔫了,京城这富贵地,哪里是他这种人能混的?他扯了扯马大娘的袖子,声音带着哭腔,“娘,咱们收拾收拾,回乡下吧,回去继续做点小买卖。” 马大娘正沉浸在巨大的失望中,闻言猛地扭头,眼神像刀子一样剐着他,“回去?做买卖?你倒是说得轻巧,你忘了当初在乡下,贩布,倒腾山货,哪一样你不是赔得底儿掉?哪一样做成了?要回,就老老实实回去种你那几亩薄田。” 马聪低着头不说话了,但不能放下春秋大梦。 他仅仅犹豫了一会儿,就压低声音说“娘,秦大奶奶那么念旧情,要不您,您再去求求?这点儿钱,对秦府的大奶奶来说算什么?.指头缝里漏点就......” “你!”马大娘震惊了,眼前一阵发黑,自己儿子如今怎么是这么个德行? 她扬起手,只想立刻一巴掌打下去,可是手都举到半空了,还是硬生生停住了, 马大娘指着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儿子,也不指望他了,“你这孩子,我白供你读这么多年书了,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廉耻喂了狗吗?秦大奶奶帮我们进京,给银子,安排住处,打点吃用,是让你安心读书的,让你奔个前程。你整日做什么了?你好好读书了吗?成天就知道跟人出去喝酒,喝酒不要银钱吗?” “钱呢?” “你自己打肿脸充胖子,全花了不成?” 马聪哪能承认,只能不说话。 马大娘算是看出来了,自己这个儿子根本不是能干事的料子,读书做买卖没一样是他能做的,再待下去怕是连人都做不成了。 如今最好的法子就是收拾东西,跟着她回老家。 “现在回去收拾东西,跟我回乡下。真想弄钱......”她喘了口气,拿话刺他,“你就再去村里后山转转,看看能不能像你从前那样,再从地底下挖出个值钱的玉佩来。” 马聪每次听到这话,就恼羞成怒,“你这话说的,哪总有那么好的事?要真有,人人都去了。” 马大娘盯着儿子莫名心虚的神情。 马聪想起那个玉佩就后悔,那个时候不认识好东西,不识货,镇上的掌柜瞎说几句胡话,他还真就傻愣愣地信了。 现在倒好, 进了京城之后,见的人物多了,眼界也开阔了,看到那些富人身上戴着的东西,才知道那玩意的质地不同寻常。怕是够寻常人家几辈子嚼用,自己简直是捧着金饭碗要饭,蠢到家了。 也都怪那个来历不明的男人,带伤地躺在山洞里,看起来像个亡命徒,谁会想到这样的人身上竟带着这样的好东西?又怎么会舍得把这样的宝贝留给一个素不相识的乡下丫头? 后来总有生面孔在村里转悠打听,就是冲着那男人去的,他当时年纪小,他连那男人的脸都没看清过,只好奇温棠为何总偷偷往后山跑,还总挎着篮子,一待就是许久,他以为她是挖到什么值钱的草药,她又藏着掖着不告诉他娘,便想跟着去捡漏,结果漏是捡着了,却是有眼无珠,暴殄天物。 那男人的身份绝对不简单,这事,必须烂在肚子里。马聪闭上了嘴,再不敢看母亲探究的眼神。 “回大爷,那母子俩没敢乱嚼舌根,只说商量着要回乡下。”傅九立在秦恭案前,将门口听到的对话一字不落回禀,连那玉佩之事也未遗漏。 大爷指节在桌面上轻轻叩了两下。 -- 三月的京城,白日里稍暖,到了傍晚,寒气便又丝丝缕缕地沁了上来,秦府内院,回廊下的八角宫灯早已次第点亮,晕开一团团暖黄的光晕。 圆桌上,已摆好了晚膳,几碟时令小菜,一道清炖的鸽子汤,汤色澄澈,旁边配着一碟精致的肉菜,几样面点做得小巧玲珑,另有一盅温着的杏仁酪。 丫鬟刚摆好碗箸,门外便传来通传,“大爷回来了。” 门帘一挑,秦恭高大的身影带着室外清冷的气息,早有伶俐的大丫鬟捧着铜盆热水上前伺候, 他净了手,用青盐漱了口,又由人伺候着脱下沾了寒意的外袍,换上一身舒适的靛青色家常锦缎直裰,通身那股慑人的官威才略略敛去几分,显出一丝居家的慵懒。 他今日回来得算早,温棠刚从苏意那儿回来不久,若非知道他回府用膳,苏意热情相邀,她怕是真要留在那边院子里用了。 温棠走进内室时,秦恭正背对着她,一手稳稳托着一个胖乎乎的奶娃娃的小屁股。 两个粉雕玉琢的小家伙,穿着同款的杏子黄小袄,正伸着肉乎乎的小手,好奇地去摸爹爹线条冷硬的下巴,摸一下,被那微刺的胡茬扎得缩回小手,咯咯笑两声,又不死心地再探过去。 听到脚步声,秦恭转过身,顺手将两个扭来扭去的小家伙放到铺着厚厚绒毯的榻上,“用膳吧。” 一顿饭吃得安静,只有银箸偶尔碰到细瓷碗碟的轻响,和两个小家伙坐在特制的高脚椅上,拿着小勺笨拙地往嘴里塞米粥,偶尔发出咿咿呀呀声的动静。 温棠不时侧目,见儿子把米粒糊了满脸,女儿的小胖手要去抓油腻的肉菜,便伸手过去,在那两只不安分的小手上各轻轻拍了一下,眼神带着温柔的嗔意。 两个小家伙瘪瘪嘴,倒也老实了,待吃饱喝足,被婆子抱下椅子,便像两只撒欢的小狗,立刻追着在地上打滚的元宝满屋子跑, 元宝“汪汪”叫着逗小主人,小主人咯咯笑着追赶。 它逃他们追,它插翅难飞。 反正就是绕着屋子转圈圈。 温棠含笑看了一会儿,确定他们不会磕着碰着,才收回目光,继续小口用着碗里的汤羹, 她动作斯文,皓腕微抬,腕间一抹鲜艳的红绳随着动作若隐若现,衬得那截雪白的肌肤愈发莹润。 秦恭饭量不小,但进食速度向来快,温棠还在细嚼慢咽时,他已搁下了银箸,丫鬟适时递上温热的湿帕子,又奉上漱口的清茶,他漱了口,接过帕子擦了擦嘴角。 内室里,沐浴的热水早已备好,巨大的汉白玉浴池内,温热的泉水汩汩注入,水汽蒸腾,弥漫着清冽的香气,池边光滑的白玉矮几上,摆放着上等的澡豆,香胰子和柔软的布巾。 秦恭挥退了欲上前伺候的丫鬟小厮,他素来不喜沐浴时旁人在侧,惯常是自己来。 褪下衣衫,露出精壮的身躯,他踏入池中,让温热的水流漫过腰腹,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喟叹,他仰头靠在池壁光滑的玉石上,闭目养神,水珠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滑落。 约莫半刻钟,他伸手去够矮几上的香胰子,指尖尚未触及,一只白皙柔荑却先他一步,拈起了那块散发着淡淡清香的胰子。 秦恭眉心瞬间蹙起,周身气息瞬间转冷,他未曾吩咐任何人来伺候他沐浴。 第66章 身后的人已经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秦恭正要厉声呵斥,一股熟悉的,清甜的馨香却幽幽钻入鼻端,是他妻子身上独有的味道。 “爷……”温棠不知何时立于池边,穿着一身极薄的樱粉色寝衣,那料子轻透如雾,在氤氲的水汽里,朦胧勾勒出她玲珑有致的曲线。 她本就肌肤胜雪,此刻被热气一蒸,脸颊脖颈都染上了一层动人的薄粉色,如云的乌发松松挽起,露出修长优美的颈,艳色逼人。 “你怎么进来了?” 秦恭从未与妻子同处一室沐浴过,新婚燕尔时亦不曾破例,从来是各自洗。 “还不是看爷今天又不理人了?”温棠拿起布巾,隔着巾子,将那滑腻的香胰子轻轻涂抹在他宽阔坚实的肩背上,手带着适中的力道,在他紧绷的肌肉上打着圈儿揉按。 秦恭听到这话反思了一下,刚才两个人相处的时间,主要是在吃晚饭的时候,而吃饭的时候一向都是食不言,所以根本不存在他今天不理人的情况。 他扭过头,撇了妻子一眼,视线又默默移开,落在蒸腾的水汽上。 只是把视线挪开的时候,他注意到妻子的耳朵上多了一对耳坠,是一对色彩斑斓的耳坠。 注意到秦恭的视线落在她的耳垂那里,她轻轻的抚上了自己的耳朵,指尖轻轻拨弄着那璀璨的坠子,“爷,好看吗?这是您亲手挑选的。” 她白皙的手抚摸在那里。 水汽缭绕中,她粉面含春。 秦恭还没来得及回答,就被妻子伸手,搂住了脖颈。 “到底好不好看?”她又问,嗓音带着钩子。 秦恭本来想开口让她出去的,却不知怎的,水波便激烈地荡漾开来。 不知是谁带起的涟漪,那件樱粉色的寝衣,很快便皱巴巴地,湿漉漉地被遗弃在翻涌的水波边缘,像一朵被急雨打落的娇花。 荒唐初歇。 她脸颊贴着他犹带水珠的胸膛,“夫君今日在官衙里忙不忙?” “还好。” 不过秦恭一向是骡子命,所以他哪一天稍微清闲了一点,他就觉得是不忙。 “我让厨房送去衙门的午膳,夫君可都按时用完了?” “嗯。”秦恭颔首。 “真乖。”温棠轻笑了一声,在他胸膛上蹭了蹭,随即仰起脸,那红润饱满如花瓣的唇,便印上了他微抿的唇角,眼中碎光盈盈。 “成何体统。”秦恭低斥,语气却远不如往日冷硬,倒像一句无可奈何的嗔语,轻飘飘的,没什么分量,再加上温棠有点儿摸清了他其实很好捋顺毛的脾气,知道他那点纸老虎般的威严,再也没有从前那么怕他的冷脸了,胆子胆子更是水涨船高。 “夫君与我便是夫妻,就许夫君亲我,不许我亲夫君了?哪有这样的道理?” 秦恭觉得哪里不对劲,他好像已经被骑到头上去了。 夫纲不振? 不过温棠哪能让他反应过来这个,她立刻岔开了话题,举起手腕上的红绳,“夫君送给我的礼物,我都喜欢。” 秦恭的视线从她笑靥如花的脸上,挪到了那截系着红绳的雪白皓腕上。 “原先那根从小戴着的,被个无赖扯坏了半截,夫君特地去为我求了个新的,完整的,我心里欢喜得很。” “扯坏的?” 男人的声音有点含含糊糊的,温棠点点头,语气带着点对过往艰难的回味,“夫君不知,那时日子可苦了,娘亲病着,汤药钱像流水,手头紧巴得一个铜板恨不得掰成两半花。偏还在后山遇着个凶神恶煞的无赖,那人长得又高又壮,一脸凶相,堵着路,不给吃的就不让人走。”她说着,似乎心有余悸,往他怀里缩了缩。 秦恭的眉头好像皱起来了。 “不仅无赖,还是个骗子,欺负我不识字,留下个纸条就消失的无影无踪,把我的钱全骗光了。” 温棠仰起脸,“要不是很快就进城遇见了夫君,夫君又如此慷慨善心,母亲的身体还不知道何时才能好转。” 她说着,似乎才反应过来自己还跨坐在他腿上,不安地动了动,“夫君,是不是把你腿压麻了?” 秦恭垂眸看她,片刻才道,“无碍。” “那就好。” “刚才还没说完呢,夫君大方,夫君一出手便是阔绰的银子,什么好药,好大夫都往府里请。” “那个时候,我就觉得夫君真是个好人。” “哪能不喜欢夫君。”温棠搂着男人脖颈的手臂又紧了紧。 秦恭身体微僵,温棠正想着他这木头反应,不妨任她搂着的男人突然低下头,“喜欢夫君什么?” 温棠被他问得一愣,四目相对,呼吸可闻。 喜欢他什么? 他沉默寡言,惜字如金,往那儿一站就能冻僵一屋子人。 他常煞风景,一句话就能让欢快的气氛瞬间结冰。 他大男子主义,管着她穿衣打扮,嫌她寝衣太薄,古板又专制。 他总像座冰山似的杵在那儿,吓得周妈妈都不敢跟自己说笑。 可...... 他对她缠绵病榻,身份低微的生母,从未有过半分轻视,银钱药材从不吝啬,每一次陪她归宁探望,无论多忙,从未缺席,备下的厚礼让伯府上下再不敢慢待她母亲分毫。 他还是个好父亲,再忙也会抽空去看两个孩子,任他们在他威严的官袍上爬来爬去,扯他束发的玉冠,糊他口水,他最多也只是无奈地皱皱眉,从不曾真正发火。 他对她...... 被他这样近地逼视着,那些准备好的,冠冕堂皇的奉承话都卡在了喉咙里, 她眼波流转,忽然主动凑上去,吻住他紧抿的,带着一丝凉意的薄唇含糊道,含糊不清地低语,“喜欢......喜欢夫君这样......”小手却不安分地滑了下去。 后面的话,自然又被淹没在更深的荒唐里。 话题,早已不知偏到了何处。 芙蓉帐暖,春宵苦短。待温棠腰酸背痛,腿脚发软地从榻上挣扎起身时,窗外已是天光大亮。 -- 江南暴动的余波,远未在朝堂上平息。几桩大案牵连下来,不少前朝旧臣落马,剩余的更是人人自危,上朝时连头都抬不起,只觉那些皇帝提拔的,锐气逼人的新贵们的目光,如芒刺在背。 皇帝的寝殿内,烛火通明。 侍卫站在皇帝身侧,皇帝斜倚在宽大的龙椅上,皇帝并非世家大族出身,而是乱世中凭借一身胆魄和识人用人之明,崛起的草莽英雄,最终问鼎天下,然而,在一些自诩高贵的世家大族和前朝勋贵眼中,他这泥腿子皇帝,终究是沐猴而冠,难称正统。 内侍躬身呈上两份奏折,是秦大人与章大人的折子到了。 御前侍卫低声道,“那名商人,与温家,章家皆有近来皆有往来。”证据已指向明确,只待收网,如何处置前朝皇室血脉,历来便是雷霆手段,斩草除根。 皇帝揉了揉眉心,目光落在奏折上,“温家?” “殿下的妻子就是温家的。”侍卫在旁边提醒。 “到时候若给他换个高门贵女做正妃,他可愿?”皇帝斜睨侍卫,语气随意得仿佛谈论的只是一件可以轻易替换的物品。 “那温家的女儿已经给殿下生了两个孩子了。”侍卫低声回答。 皇帝不以为意地摆摆手,眼神淡漠,“哪个女人不会生?他若想子嗣繁盛,多纳几个能生的便是。” 侍卫站在旁边不说话了。二皇子接连干出了几次糊涂事,皇帝哪一次不知道,只不过皇帝懒得插手,懒得管,甚至有点故意为之的意思。 -- 秦恭从不踏足秦楼楚馆,故官员宴请,也只在正经的酒楼雅间。 华灯初上,酒楼里正是热闹时分,跑堂吆喝声,食客谈笑声不绝于耳, 一楼中央搭着戏台,请的是江南来的有名的角儿,正咿咿呀呀唱着缠绵悱恻的黄梅调,此刻演的是一出夫妻龃龉。扮相清俊的书生与娇俏的小娘子似在争执。 书生的唱腔由缓转急,带着被欺骗辜负的恼怒,“你休要再拿巧言将我诓!那陈生李生,你暗地几番逢迎?今日被我亲眼见,你还有何话讲?还有何话讲!”尾音陡然拔高,怒意勃发。 那扮小娘子的花旦露出泫然欲泣的委屈模样,水袖掩面,声调哀婉动人, “冤煞我也!冤家你空口白牙把人诬,你躲在一旁冷眼望,看我被那狂徒缠不放,寒暄几句费周章,你怎不挺身将我护身旁?倒反将污水泼我身!好狠的心肠!” 唱罢,她忽地几步上前,不管不顾扑进书生怀里,哭声瞬间转媚,“冤家!你这般凶神恶煞,可是要吓死奴家?”她连唤几声“夫君”,带着哭音的腔调百转千回,直钻人心窝。 书生的唱腔果然软了下来,带着几分无奈,小娘子见状,立刻反客为主,声音扬了起来,带着娇嗔,“偏你多心又多疑!心眼小似针尖!下回再这般,休想我再理你!”她跺了跺脚,背过身去。 第67章 书生的气势彻底被压了下去,一脸为难,搓着手,想哄又拉不下脸,终是拂袖转身,佯怒离去。 待书生身影消失,方才还作鹌鹑状的丫鬟立刻凑到小娘子身边,唱腔变得轻快而隐秘,“夫人,今日之事险些露了馅,可怎生是好?” 那小娘子一改方才的委屈柔弱,闲闲理了理微乱的云鬓和衣袖,唱腔平缓笃定,带着几分自得,“他那性子,我岂不知?不过多哄他两三句罢了!夯货罢了,何须忧惧?” 丫鬟掩唇轻笑,雀跃应和,“夫人真是好手段!三言两语便哄转了郎君心!” 戏台上唱念做打,咿呀不休。 台下叫好声,哄笑声,议论声此起彼伏,气氛热烈。 二楼雅间,几个官员端着酒杯,脸上堆着笑,心头却打着鼓,眼神不时瞟向主位,为首一人壮着胆子向主位的秦恭敬酒,盼着能把这位冷面阎罗般的秦大人灌醉几分,好从秦大人嘴里探听些江南案的后续风声,尤其是关于如何处置牵连官员的尺度。 “下官敬您一杯。” 几个人也连忙附和举杯,眼巴巴等着。 结果秦大人一杯都没喝,别说喝酒了,连跟他们寒暄一两句的兴致都欠奉。 但几个官员也没有胆子去继续劝秦大人跟他们喝酒。 倒还是开头敬酒的官员僵着笑脸,他脑子机灵些,招手唤过侍立在门口的伙计。 秦大人喜欢听这些市井小调,那就让底下的多唱一会儿,这样秦大人就能多坐一会儿,他们就能多耗一会儿,探听消息的机会便大一分。 “秦大人,您看这市井小调可还入耳?不知您还想听点什么?让他们再唱几出热闹的?”官员殷勤地陪着笑。 秦恭终于有了反应,面无表情地扫了他一眼。 第50章 酒楼内依旧人声鼎沸,一楼中央的戏台上还在咿咿呀呀唱着。方才那扮小丫鬟的角儿退场,锣鼓点子一换,戏台上的光影也随之暗下来,竟化作了一条幽深僻静的小巷。 方才那水袖轻扬的小娘子,此刻已换上了一身鲜亮夺目的罗裙,薄粉敷面,胭脂点唇,眼波流转间平添了几分娇俏。 她捻着帕子,身段儿一扭,连那唱腔都变了调,软糯糯,甜丝丝的。 “冤家呀......”尾音儿拖得长长的,含着蜜。 台侧人影一晃,一个作武生打扮的男子踩着锣鼓点上了台,他身形魁梧,小娘子一见,眼底霎时迸出光彩,莲步轻移迎了上去,声音是刻意压低的欢快,“你可算来了!”那语气,三分嗔,七分喜,还带着点生怕被人撞破的紧张。 小巷布景昏暗,一棵老树浓荫,两人隔着几步的距离,男子忽地上前一步,急切地一把握住女子的柔荑,“我的心肝儿!想煞我也!你......你何时才能同你那夫君和离?” “秦大人?”官员正看到兴起处,秦大人却起身要离开,忙出声。 -- 秦恭难得休沐在家,春光正好,正是踏青时节。 温棠倚在窗边,望着庭院里的点点新绿,记起去年在庙里求得的那枚平安符,大师说过,心诚则灵,一年一求方显至诚,如今一年期满,该去求新的了,也给府里的国公爷和国公夫人各求一枚。 清早,夫妻俩一同去正院请安。国公夫人看着儿子高大木讷的身影,再看看儿媳温棠那如画般的眉眼,她接过温棠奉上的茶,抿了一口,对着秦恭道,“今日难得清闲,在家里闷着作甚?你媳妇儿要去庙里进香,你陪着一道去,小两口成日里拘在府中,能有多少自在时候?正好趁着春光好,陪她去散散心,就当踏春了。” 国公夫人心里其实颇有计较,她这大儿子什么都好,偏生性子古板不解风情,若无人提点,是半点也想不起要陪妻子游赏玩乐,花前月下的,哪像他那二弟,心思活络得过了头,不仅知道带着正妻出门,连院子里的姨娘也惦记着捎带上,两个儿子,一个太古板,一个又太花哨,简直走了两个极端。国公夫人每每思及此,便觉头疼,只恨不能将两人的性情揉匀了才好。 她苦口婆心絮叨,“......路上多照应着点你媳妇儿,她身子娇弱,走累了要上前搀着,瞧见什么新鲜吃食玩意儿,她若多看一眼,只管打发小厮去买,莫要只顾着自己闷头走......”末了,她满怀期待地看着儿子。 秦恭垂手听着,看样子很认真,但在母亲说完后,只沉沉地应了一声,“嗯。” 国公夫人一口气噎在胸口,差点没背过去,敢情她说了这大半日,唾沫星子都费干了,就换来一个“嗯”?这孩子,在军营里,在朝堂上,那是何等杀伐决断,出类拔萃。怎么一到了自己媳妇儿跟前,就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别说花言巧语了,就是几句熨帖的人话,从他嘴里蹦出来都难如登天。 她无力地摆摆手,眼不见为净,“去吧去吧,看着儿子转身那挺拔却毫无情趣的背影,国公夫人只觉一阵心累。 温棠去的依旧是上次的寺庙,这回虽是秦恭陪着,两人却并未乘轿,依旧选择徒步登山,只是今日这山路,走得格外漫长,走不上几步就得停下歇息片刻。 温棠起初还耐着性子,渐渐便有些焦急起来,她悄悄抬眼觑了觑身旁气定神闲的男人,分明是他拖慢了脚程! 晨起出门时,天光尚早,山脚下稀稀落落没几辆马车,可经他这般磨蹭,待他们行至山腰,再往下望去,只见蜿蜒山道上已挤满了乌泱泱的人头,前呼后拥,好不热闹。更别提那些比他们晚到的人家,早已步履如飞地超了过去,不少都到了山顶。 “夫君......”温棠忍不住轻唤一声,脚步下意识地加快了些。寺庙门口已是人声鼎沸,寺内浑厚的钟声一声接一声传来,嗡嗡作响,更显此地香火鼎盛。 秦大爷却依旧不紧不慢,步履沉稳,仿佛脚下踩的不是山路,而是自家后花园的石板小径。 守在山门处迎客的,仍是上回见过的那位慈眉善目的老僧,他双手合十,对着每一位入寺的香客躬身行礼,神情庄重而温和。 秦恭此番纯属作陪,待温棠随着人流进去拜佛求符后,他便独自踱步至旁边供香客暂歇的厢房内等候,寺中为早到的香客备有素斋,只待温棠拜完佛,再一同用些清粥小菜,那斋饭倒也简单,素馅儿包子,松软的白面馒头,熬得软糯的米粥,配上几碟腌萝卜,酱黄瓜之类的小咸菜,佐以清茶一盏,倒也清爽宜人。 —— 山门外,一顶装饰华丽的软轿稳稳停下,轿帘掀开,走出周家小姐与她的母亲周夫人,二人刚站稳,便见江夫人迎了上来,目光落在周小姐身上,口中称赞,“几日不见,周小姐愈发水灵了。” 周小姐闻言,粉面含羞,螓首低垂,露出一段白皙的脖颈,江夫人笑着扭头,对着还在石阶下慢悠悠往上走的章尧嗔道,“我的儿!你倒是走快些!人家周夫人和周小姐都到了,你还在那儿磨蹭什么?快些上来!” 她这话,是说给正拾级而上的章尧听的,江夫人一双利眼在儿子身上扫了又扫,是看哪儿都觉得不甚满意,额角那道新愈的疤痕太过显眼,手背上也留着一道痕,她早先便叮嘱他寻大夫好生料理,他偏不听,说什么不必在意皮相,如今带着这破相的模样来见未来岳家,实在不成体统。 所幸周小姐性情腼腆,方才匆匆抬头一瞥,尚未看清未来夫婿的容貌便羞得低下了头,倒是周夫人看得真切,关切地问了一句,“章公子这脸和手......” 江夫人忙笑着解释,“嗐,别提了,前些日子走路不小心摔了一跤,偏生这孩子性子犟,不把这皮外伤当回事,也不肯好生用药,这才留了点印子,亲家母放心,回去我就押着他找大夫,定用最好的祛疤药膏,保管消得干干净净,绝不让他破着相碍眼。” 周夫人亦是通情达理之人,闻言笑道,“您言重了,男子汉大丈夫,志在四方,前程要紧,这点子小伤算得什么?无碍的,无碍的,”三人说说笑笑,气氛融洽,一同行至山门前。 守门的老僧双手合十,向几位贵客行礼,引着她们入内敬香祈福。 “夫君。”一声清柔婉转的呼唤自斜对面传来。 斜对面的厢房门帘一挑,走出一位穿着水蓝色春衫的少妇,那衣裳颜色清雅,料子却极好,衬得她肌肤胜雪,她通身素净,只绾了个简单的髻,簪一支素簪子,耳垂上缀着两点小小的珍珠,却愈发显得清水出芙蓉。 随着她一声轻唤,厢房内又走出一位身形极其高大的男子,腰束玉带,面容冷峻,气势迫人,他几步便走到妻子身侧,高大的身影瞬间将女子笼罩其中,一刚一柔,一冷一暖。 庙中往来不乏达官显贵,有认得秦国公府大爷秦恭的,连忙上前见礼寒暄,“秦大人安好。”“秦大人也来进香?” 周夫人亦是见过世面的,去年秦府双生子周岁宴她便曾登门,认得秦家大奶奶温棠,此刻也带着女儿上前招呼。 第68章 有小沙弥前来引路,请几位贵人移步去用早斋。 温棠正与周夫人,周小姐寒暄着,闻言便侧身回头,语声温柔地对身旁人道,“夫君,这寺里的斋饭清淡,怕是不合你口味,可要吩咐下人下山去买些你惯用的点心?” “夫君?” 温棠是扭过头来说话的,说了之后没见秦恭回应她,然后抬头,却见站在自己跟前的是章尧,而自己的夫君站在自己的右手边。 章尧虽然是一个书生出身,但也许是因为从小就干活的原因,他的身形并不单薄,而且个子几乎跟*秦恭一样高。 温棠面上只微微一怔,旋即恢复如常,若无其事地将目光和身体转向右侧的秦恭,“夫君可要派人下山去买些?” 秦恭垂眸看她,“不必,寺中斋饭即可。” -- 秦府朱漆大门外,立着一个形容颇有些狼狈的身影,正是马大娘的儿子马聪。看情形,他似刚被人从门内驱赶出来。 送他出来的周婆子,此刻已是气得脸色铁青,冷哼一声,转身便砰地一声关上了大门,径直回府去了。 周婆子心里窝着一团火。这马聪,当初进京投奔,元夫人念着旧情,私下里贴补了他们一笔银子,那数目,足够她们安稳一生了,原指望他置办些产业,过个安稳日子,可这才过了多久?那偌大一笔银子竟被他挥霍一空,这还不算,这马聪竟还在背地里嚼大奶奶的舌根,惹出风波,今日竟还有脸上门来讨钱?周婆子没叫人把他耳朵揪下来,已是念着那点子旧情了。 可门外吃了闭门羹的马聪,心里却憋屈得紧,他自觉已是拉下脸面,低声下气,所求不过是“一点”做小生意的本钱,并非狮子大开口,这点子小钱秦府指缝里漏漏就有了,竟也吝啬至此? 马聪心中郁闷难当,进京赶考名落孙山,做点小买卖又血本无归,若就此跟着老娘灰溜溜回乡,便只能重新面朝黄土背朝天,一年到头辛苦刨食,所得微薄,勉强糊口,哪还有半分在京城里见识过的富贵逍遥?想到那黯淡无光的前路,马聪只觉得胸口堵得慌。 他垂头丧气地转身,琢磨着明日是不是该让他娘亲自来试试,刚挪动脚步,眼前光线一暗,竟被几个人拦住了去路。 马聪抬头一看,心头咯噔一下,是昨日进他家请他过府的那几个衙差。 完了,银子没要到,祸事倒又缠上身了。 -- 寺庙的斋堂内,香客们安静地用着素淡的早膳,晨钟悠扬,回荡在山之间,山间空气清冽,只是偶尔拂过的晨风,仍带着料峭春寒。 山上的贵人们拜完佛,用过早斋,便各自乘上软轿,在轿夫稳健的步伐中,沿着蜿蜒的山路而下,渐渐消失在苍翠林荫深处。 -- 章尧并未与母亲江夫人同乘一轿,他的轿子径直回了章府。 江夫人的轿子则顺着城中大道走了一段,缓缓拐入一条僻静的小巷,巷子越往深处走越显宽阔,尽头处矗立着一座外观古朴,不张扬却透着岁月沉淀与庄重气派的大宅, 轿子在门前停稳,江夫人从轿内探身出来,并未立刻进门,反在门口踌躇了片刻,她深吸一口气,才慢慢步入府中,守门的小厮在她进去后,小心翼翼地探头向外张望了几眼,确认无人跟随,这才轻轻将厚重的朱漆大门合拢,落栓。另有两人默不作声地守在了门后。 宅院深深。穿过几重院落,便到了正屋,正屋的门敞开着,里面似乎有人久候,然而,江夫人行至正屋门口,脚步却再次顿住,她脸上神色变幻,犹豫,抗拒,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畏怯,在门槛外踟蹰不前,竟是不敢或不愿踏入。 “芸娘......”屋内传来一个低沉浑厚的男声,带着中年男子特有的沉稳,语调中竟透出几分不易察觉的温柔。 可这声呼唤落入江夫人耳中,却让她浑身一僵,非但没有上前,反而不由自主地向后微退了一小步。 她不想进去。 -- 章府, 章尧与周家小姐的婚事算是正式定了下来,婚期就选在今年下半年的一个黄道吉日。 正月里选日子,自是挑那宜嫁娶,合八字的良辰吉时。 书房内,章尧斜倚在临窗的软榻上,背靠着引枕,窗户敞开着,窗外几竿翠竹掩映,栏杆环绕,倒显得清幽。 阿福侍立一旁,说着讨喜的话,“今儿个瞧着,那周家小姐着实不错,说话轻声细语,性子瞧着也温婉,尤其难得的是,她对爷您......很是上心呢!”阿福顿了顿,觑着章尧的脸色,继续道,“今早您上山时,她虽羞怯,可也瞧见了您额上和手上的伤痕,下山前,她还特意让她身边的大丫鬟悄悄寻了我,仔仔细细说了京城哪家药堂的祛疤膏最好,里头用的是什么上等药材,叮嘱我定要给您用上。可见周小姐对您是放在心上了。” “喜欢我?”章尧目光落在窗外摇曳的竹影上,语气有些飘忽,“喜欢我什么?” 这突如其来的反问倒把阿福问得一愣,在这种门当户对的联姻里,女子对一个男子的喜欢,无非是看中对方的家世,前程,相貌,还能有什么别的缘由吗? 他讷讷道,“这......周小姐看中的,自然是您的品貌才干。” 章尧嗤笑一声,不再言语,他心知肚明,对方满意的正是这些“该满意”的东西。 只是没意思透了。 不过,江夫人如今是做梦都盼着儿子早日成婚,最好媳妇过门便立刻有孕,多子多福,用她自个儿常挂在嘴边的话说,只要看着儿子娶妻生子,娘就是立时闭了眼,也再无遗憾了。 章尧不再接话,只支着下巴,目光投向窗外更远的地方,似在凝望什么,又似空无一物。 “我那病秧子兄长呢?”他忽然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冰冷的玩味。 阿福立刻回道,“那位正变着法子四处钻营,巴结人呢。”他语气带着不屑,又补充道,“不过依我看,他那点盘算,注定是竹篮打水,到头来只怕是死路一条。” 章尧眼底泛起毫不掩饰的的恶意,“你说,若是让那老头子现在就知道,他之所以子嗣艰难,再也生不出儿子来,全是拜他那位贤惠的夫人和好长子所赐,他会是个什么表情?” 阿福想象着那场景,也觉快意,那必定是怒发冲冠,怕是要气得呕血三升,恨不得立时拔刀,劈了那对蛇蝎母子才解恨。 章国公此人,对章夫人表面敬重有加,对嫡长子章明理也看似颇为看重,可骨子里,他最在意的还是章家的香火传承和门楣荣光,若让他知晓自己子嗣断绝的根由,竟出在发妻和嫡长子身上,这奇耻大辱,断根之恨,足以让他头顶冒烟。 章尧似有些感兴趣,然而这丝兴味稍纵即逝。 待到夜深人静,那如附骨之疽般的头痛又如期而至,撕裂着他的神经,他烦躁地一把扯开床榻上垂落的锦帐。 修长的手指用力揉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强行压下的光怪陆离的梦境碎片,此刻在寂静的黑暗中疯狂翻涌,清晰得令人窒息。 方才的梦里,是一片刺目的,铺天盖地的红。 是十里红妆,是迎亲的长街,锣鼓喧天,高头骏马上,新郎一身大红的吉服,身姿挺拔,意气风发,后面跟着一顶华美精致的八抬大轿,长长的迎亲队伍蜿蜒如龙,抬着各色聘礼,唢呐吹得震天响。 洞房里,依旧是满目刺眼的红,红烛高烧,龙凤呈祥,一对新人坐在铺满红枣,花生,桂圆,莲子的喜床上,饮着合卺酒,喜婆满面堆笑,说着“早生贵子”“百年好合”的吉祥话。 那大红锦被上,赫然放着一方纯白无瑕的喜帕。 新郎拿起秤杆,轻轻挑起了新娘头上的大红盖头,盖头下露出的,是一张含羞带怯的娇颜,尤其那眼尾处一点小小的泪痣,在跳跃的烛光下,平添了几分惊心动魄的媚态。 章尧仰头喝了一盏酒,放下酒盏的时候,想到了白天谈论的婚事。 不,是已经板上钉钉的婚事。 他烦躁地将酒壶抓过来,又满满倒了一杯,低头看着杯中晃动的,映着烛光的琥珀色液体。 在江南官场平步青云的四年里,他见过的美人何其多,清纯的,妩媚的,丰腴的,窈窕的,或为他的皮相,或为他的权势,无不曲意逢迎,他章尧并非柳下惠,也非不能人道的阉人。 他有欲念,炽热而汹涌。 然而,每当他试图放纵这欲望,温棠拿石头往他额上狠狠一砸,砸的头破血流的场景总是会突兀的冒出来。 然后温棠那张沾满泪水的脸会出现他眼前。 “你既要了别人,就别再来招惹我。” 章尧仰头,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他从不否认自己的卑劣。 他长长呼出一口带着浓郁酒气的气息。 阿福走进来,准备点宁神香,却见前面的章尧摆了摆手,“不用点,出去吧。” 第69章 -- 元宝在秦恭脚边上绕圈,毫不在意秦恭到底有多嫌弃它。 两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追着元宝,也扑到爹爹腿边,姐姐夏姐儿霸道些,小屁股一撅,就把弟弟淮哥儿挤了个趔趄。 淮哥儿小嘴一瘪,气呼呼地攥着小拳头,对着爹爹结实的小腿就是两下,权当泄愤。 秦恭面无表情地垂眸,看着脚边这一团乱,两个孩子,一只狗,把他围得水泄不通。 待温棠擦着湿漉漉的长发,裹着一身水汽从屏风后转出来时,看到的就是秦恭坐在榻边,正试图将两个粘人的小家伙和元宝驱逐的模样。 孩子们哪懂父母这夜间的时光何等金贵?但是屋子里面的丫鬟婆子们知道,赶紧进来,把两个孩子和狗抱出去了。 秦恭先上了榻,他睡在外面,他先上床之后,温棠就比较麻烦,首先要跨过他。 温棠没跨,而是侧身坐在了床沿,手里拿着帕子,擦拭着发梢的水珠,她身上穿着的还是粉色的纱衣。 秦恭这次看上去终于接受良好。 今天晚上这么上道,自然要言语上的奖励。 “夫君……”温棠喊了声。 秦恭上身未着寸缕,下身只随意搭了薄被一角,露出劲瘦的腰线,他手上拿了卷兵书,此刻并未去书房,只斜倚在床头,温棠虽识字不多,也象征性地凑过去瞧了一眼密密麻麻的字。 “夫君真用功。”看不懂内容,但夸赞的态度总是没错的。 甜言蜜语一句接着一句,秦恭始终不动如山,手中的书页却久久未曾翻动。 然后秦恭掀了眼皮,眼神锐利,看了她一会儿,看的温棠低下头去,但是他却不准她低头,拿书的手伸了过来,抬起了她小巧的下巴。 温棠平日里对着秦恭说些甜腻话儿是驾轻就熟,可此刻被他这般煞有介事,目光沉沉地盯着,心理素质再好,也难以为继。 偏偏秦恭今夜似乎兴致颇高,指腹在她下颌处摩挲了一下,“继续说。” 他的手指甚至得寸进尺,撬开了她饱满红润的唇瓣,探了进去。 他的妻子,那张脸,足以让任何见过她的青年男人魂牵梦萦,章尧,也是个再正常不过的男人,生出觊觎之心,似乎也在所难免。今早在寺庙里,同是男人,秦恭太清楚那种眼神,那种将所有物视为猎物的,带着强烈占有欲的目光。 章尧的眼神,并未落在自己即将过门的妻子身上,反而胶着在温棠身上。 “怎么不说了?”秦恭的声音又沉了几分。 “夫君想听,继续说。” 温棠被迫微张着嘴,“夫君欺负人……” “不让夫君欺负你,那你想让谁来欺负?” 天旋地转,女人被男人结实的身体压下, “嗯?”男人喉间发出一声低沉而危险的声音,身体骤然下沉。 第51章 风卷着胡同深处的尘土,一扇厚重的朱漆大门在宅邸深处吱呀一声,被里面的人缓缓推开。 门内侍立的老仆躬身,声音压得极低,“大人,长公主殿下昨夜遣人来问,您今日......大约何时回府?” 门外,一道清癯的身影伫立在薄雾中,来人一袭素白,身姿挺拔,他眼角已镌刻下岁月的细纹,非但不显老态,反为那温润儒雅的面容平添了几分历经世事的沉静与从容,闻言,他略略颔首,声音不高,却清晰沉稳,“即刻递消息回去,午时便到。” 范慎步下台阶,他神色如常,目光扫过候在轿旁的随从,停在其中一人身上,“昨日,江夫人是何时到章府的?” 被点名的随从,正是昨日负责护送江夫人的小厮,忙躬身回禀了时辰。 范慎听罢,微微颔首,“下回接人,依旧是你去。” 小厮得了这份信任,感激地应诺。 倒是范慎身边一位心腹,眉头微蹙,上前一步低语,“大人,那江夫人在章国公身边,她口中之言当真可信?未必不会存了包庇之心。” 范慎眼底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不以为然。 芸娘,对章家那个老匹夫,能有什么情分?当年他再见芸娘时,她已家道中落,在街边支着个简陋的摊子,一个弱女子能做什么营生,不过勉力糊口罢了,彼时,姓章的贪图芸娘貌美单纯,百般献殷勤,而他范慎,那时不过是个寒门书生,对此等只知渔色的权贵,向来嗤之以鼻,更何况,他与芸娘本就相识,他出手相助,芸娘自然便跟了他。 然而,在男人的棋盘上,儿女情长不过是闲暇时的调剂罢了。 芸娘是他落魄少年时心尖的白月光,是初握权柄时急欲占有的执念,却也是攀上权力巅峰后,权衡利弊之下,可以舍弃的旧梦。 “芸娘只能听我的,如今也唯有我能倚仗。”范慎对这一点深信不疑。 —— 章府,内院厢房, 江芸娘枯坐妆镜前,铜镜映出一张苍白倦怠的脸,身后伺候的婆子唤了几声夫人,她竟毫无反应,直到婆子走到近前,身影投在镜中,她才如梦初醒般,缓缓转过头。 婆子这才看清,江芸娘眼下两团浓重的青黑,显然是彻夜未眠。 “饭菜搁在外间吧,我稍后自去。”江芸娘声音低哑。 婆子应声退下,轻轻带上门,屋内又只剩江芸娘一人。 她望着镜中那双失了神采的眼,昨日见了那不该见的人,仿佛又将不堪的过往撕开,摊在眼前。 她带着儿子回章府,只因章家嫡长子不成器,章国公那个男人,当年也曾对她有过一阵死缠烂打的热乎劲儿,而章夫人虽强势,到底给了他们母子一处容身之所,或许是懒得再费周章,没将她发卖出去,哪知,这章府竟是另一个火坑,儿子回来后,没少挨那匹夫的责打,明里暗里受了多少磋磨,章家更是肉眼可见地江河日下。 江芸娘所求何其简单?年轻时只盼带着儿子隐居乡野,粗茶淡饭,图个清净安稳,可流言蜚语如附骨之疽,难听的话日日往耳朵里钻,她自己可以忍,却见不得儿子也跟着受辱。 幸而儿子尧哥儿争气,在书院里得了夫子青眼,夸赞渐多,那些污言秽语才渐渐少了些。 唯有家境殷实,门第显赫,尧哥儿才能真正立身,将来娶妻生子,一生平安顺遂。 -- 章明理这几日颇有些坐立不安,他暗地里联络各方,自认做的是为章家,为自己脸上贴金的大事,盘算着借此在父亲面前露脸,然而,每每回府,却总撞见父亲章国公与那庶出的章尧凑在一处,低声密语,这景象,像根刺扎进他心里,让他憋闷烦躁。 不过,章明理这点城府还是有的,他深知此刻章家上下实为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纵有万般不甘,也明白此时绝非内讧的时机,面上还得维持着兄友弟恭。 然而,世事不可能尽如人意。 -- 去岁便起的江南民乱,非但未能平息,反如野火燎原,愈演愈烈。更兼沿海突生海患,匪寇啸聚,杀人越货,甚至公然打出前朝旗号,攻城略地。起初不过疥癣之疾,只在沿海村镇小打小闹,然而一场场劫掠烧杀之后,整村整镇化作焦土,地方官府束手无策,秩序彻底崩坏,宵小之徒趁机作乱,局势糜烂,一发不可收拾。又逢今春青黄不接,天灾频发,饿殍遍地,前朝余孽趁机煽风点火。 金銮殿上,气氛肃杀凝重,文武百官噤若寒蝉,今日早朝,更爆出一则石破天惊的消息。 “经查实,那祸乱江南,自称江道者,便是前朝废帝遗落民间的唯一血脉。”官员声音洪亮,回荡在大殿。 满朝哗然。 更令人震惊的还在后头,只见绯红官袍的章尧越众而出,身姿如松,步履沉稳,行至御阶之下,深深跪伏于冰凉的金砖之上,他双手高举一份厚厚的奏疏,声音清朗却带着沉痛,“臣,章尧,有本启奏!臣身为章家次子,痛心疾首,近日方察父兄竟包藏祸心,暗通前朝余孽江道!” 此言一出,满殿死寂。 “臣父章国公,臣兄章明理,身受新朝厚恩,食君之禄,不思报效,反生不臣之心,与前朝余孽勾连,意图颠覆社稷!”章尧的声音带着悲愤与决绝,“此乃臣查获之铁证,内详载其往来密信,暗通款曲之时间,地点,人证物证,请陛下御览!” 侍立御前的总管太监快步走下,接过那沉甸甸的奏疏,呈至御案、 章尧深深叩首,额头触及冰冷的金砖,“臣父兄铸此大错,臣万死难辞其咎!然,臣自幼读圣贤书,蒙陛下金殿钦点,恩同再造,臣恳请陛下,允臣戴罪立功!臣虽一介书生,愿效前人投笔,披坚执锐,擒拿贼首,若一年之内不能擒此獠归案,”他猛地抬起头,“臣甘立军令状,愿自刎于辕门之前,悬头颅于军旗之上,以儆效尤,以谢君恩!” 青年臣子字字铿锵,掷地有声,俊美的面容上,是破釜沉舟的坚决。 殿外,早已是风声鹤唳,皇帝身边的禁卫如狼似虎,手持圣旨。 第70章 -- 谋逆大案,牵一发而动全身,章府倾覆,温府亦难逃。 只因那前朝血脉,正是温府嫡长女温知意的夫婿,温府的姑爷。 温棠的母亲元氏尚在院中养病喝药,送药的仆役却已惊恐地发现府门被围,身着冰冷甲胄,手持利刃的兵士,将温府围得水泄不通。 阖府上下,顷刻间被禁足府内。 温伯爷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惊惶失措地欲出门询问,却被明晃晃的兵刃逼退回来。 正屋内,温家嫡母面色惊惶,六神无主,反倒是她身旁的女儿温知意,显得异常镇定,低声安抚了几句,温家嫡母才勉强稳住心神,可随着时间推移,又焦躁起来,“江道这次回去,竟没带你同去?他......他莫不是不回来了?撇下我们了?” 温知意却似胸有成竹。 “都警醒些,莫要惊扰了府中女眷,”院门忽地被推开一条缝,一个领头模样的向内喊了一声,守在院门内的几个兵闻言,向后退了几步,保持了些距离。 “秦大人的吩咐!”那人又对着院内似乎不甚在意的兵卒强调了一句,那些人这才真正打起精神,眼神都收敛了几分。 院门再次合上,有兵卒凑近那领头模样的,低声询问,领头模样的瞥了一眼正厅方向,声音不高不低,“秦大人的意思,自然是要紧着不能惊扰了秦大奶奶的母亲。至于其他人规矩守着便是,不必额外关照。” 问话的兵卒得了准信,又进去对着内院守卫低声传达。 温府嫡母的心却愈发不安,“意儿,我看江道这次根本没打算带你走,不如趁现在赶紧撇清关系,就说你们早已和离,把和离书拿出来,快!”她看着府内这如临大敌,插翅难飞的景象,再想想去年江南几次声势浩大的暴动都被朝廷铁腕镇压下去,越发觉得女儿所谓的凤命之说,简直是痴心妄想,恢复前朝?谈何容易。 以前女儿跟秦府大爷订婚的时候,确实是被算命的说是难得的凤命,只要把握好机缘,来日必定是大富大贵,是最尊贵的女子。但现在...... 此时,一个丫鬟匆匆跑入,面色惊慌,“不好了大小姐,姑爷安置在外头的那位,不见了。” 温知意一直维持的镇定终于出现裂痕,“不是让你一直跟着的吗?人呢?” “是......是姑爷身边的人照看的,会不会是姑爷派人接走了?”丫鬟怯声道。 温家嫡母脸色彻底灰败,“好哇,这是真要跑路了!干大事不带上结发妻,倒记得把外面的女人带走,知意,我们怕是被他坑惨了。” “不可能!”温知意厉声打断,猛地起身就往院门冲去,守在门口的兵卒立刻横刀阻拦,刀刃闪着寒光,意思不言而喻。 温知意情绪失控,美丽的脸庞因急切和愤怒而扭曲,“你们知道我是谁吗?秦家大爷与我......” “秦大人刚刚下令不得惊扰女眷,尔等转眼就忘了吗?”她声音尖利,失了往日的柔弱,“我倒要问问,你们有几个胆子,敢得罪秦恭?!” —— 秦府, “大爷,温家大小姐请您务必过去一趟。”小厮进来通传时,秦恭正将温棠圈在怀中,低头说着什么,日光透过窗,洒在两人身上,小厮不小心瞥见,慌忙低下头。 “可是母亲不适?”温棠立刻从秦恭怀中起身,只关注到温家二字,今晨朝堂巨变,街头巷尾早已传遍,温棠已知温府被围,虽秦恭第一时间派人去护着母亲元氏,她心中仍不免担忧。 得知是温知意要找秦恭,温棠并未阻拦,只是抬眸看向他,眼中带着询问。 秦恭眉头微蹙,“何事?” 小厮只得将温知意要出门寻人的事一五一十说了。 “不必理会。”秦恭无心管这闲事,话出口才想起这毕竟是妻子名义上的姐姐,低头看向温棠。 小厮机灵,立刻转向温棠请示,“大奶奶,您看......” “大爷既已吩咐,照办便是。”温棠不知温知意意欲何为,但牵扯秦恭,又是这等麻烦事,她自不会让丈夫去趟这浑水。 秦恭审视着小厮,显然不悦有人为这点事打扰他与妻子。 小厮背上冒汗,忙解释道,“是大爷您先前吩咐不可惊扰温府女眷,温大小姐便以此为由,底下人这才不敢怠慢,特来请示。”尤其那位温大小姐口口声声说自己与大爷情分匪浅。 秦恭耐心告罄,挥挥手,小厮如蒙大赦,躬身退下。 今晨朝堂上,沿海暴乱与前朝余孽勾结之事已定,急需重兵镇压,此差事凶险异常,功大,险更大,当群臣还在权衡时,秦恭主动请缨,揽下了这烫手山芋,这意味着,他几乎没有准备时间,三日后便要启程,此去少则数月,多则一年半载。 秦恭接下差事的同时,二皇子也跳出来,非要同去,此行本就凶险,再添上这么个品性恶劣的皇子,更是平添变数。 温棠一颗心,既悬着母亲,也系着丈夫,幸而母亲那边有秦恭的人护着,她稍稍安心,满腹担忧便全落在了秦恭身上。 午后,夫妻二人去了国公爷处,国公爷自是勉励儿子好好干,立下军功,前程更上一层楼,他心知肚明,儿子此行,更有其深远的考量,国公夫人的反应则截然不同,忧心如焚,恨不得让丈夫替儿子去。 儿子儿媳略坐片刻告辞后,她更是长吁短叹,从午时直叹到掌灯时分,听得秦国公直揉额角。 -- 温棠同样忧心忡忡,却强忍着未曾叹息,她只是默不作声地回到自己院中,替秦恭细细打点行装,一遍遍说着吉利话,字字句句,皆是盼他平安归来。 本来头一天,秦恭该去官署衙门处理诸多事务,然而这日清晨,他穿戴整齐,刚走到门口,却又顿住脚步,回头望去。 只见温棠静静倚在门框边,正抬眸望着他,见他回头,便对他柔柔一笑。 温棠本来以为秦恭这一忙又要到深夜,谁知他只在官衙待了半日,午膳时分便回了府,且整个下午都未再出门。 夫妻二人倚在榻上,两个孩子挂在父亲身上,元宝则温顺地趴在温棠脚边。 淮哥儿和夏姐儿,一个霸着爹爹的右手,一个占着爹爹的左手,两双乌溜溜的眼睛一对上,便较起劲来,小手互相挠着,淮哥儿挠不过姐姐,哼唧着从爹爹怀里爬下来,又一头扎进温棠怀里,温棠好笑地点点他的小脑门,起身将两个孩子留给秦恭,自己去了小厨房。 她想亲手做些糕点,寓意远行之人平安归来,然而厨房油烟味重,揉面时,温棠胸口忽地泛起一阵恶心,喝了丫鬟递上的茶水才压下去,只当是油烟呛着了,并未在意。 待她端着亲手做的,造型精巧的平安糕回来时,秦恭正轻拍着两个闹腾够了的小家伙的背,两个孩子都已酣然入睡,元宝也翻着肚皮,四脚朝天地睡熟了。 “夫君,尝一口。”温棠压低声音,拈起一块糕点递到秦恭唇边,秦恭就着她的手咬了一口。 秦恭难得说了句带着人情味的夸赞,“味道极好。” 用罢点心,见秦恭并无再去官衙的意思,温棠觉得他这个骡子,总算能像模像样地休息一天了。 下午,外面太阳渐渐落了下来,落日的余晖照了进来,暖洋洋的洒在里面的榻上, 小狗蜷在窝里,四脚朝天,还打呼噜,睡得正香甜, 榻上,两个孩子依偎在父母身畔,秦恭侧身躺着,一条手臂垫在温棠颈下给她当枕头,温棠的脸颊贴着他温热的胸膛,感受着沉稳有力的心跳,窗隙透入的微风,轻轻拂动她颊边的碎发。 暮色四合,屋内光线渐暗。 两个孩子迷迷糊糊醒来,揉着眼睛坐起身,便听见身边一阵窸窣轻响。 他们排排坐起来,茫然地眨巴着眼睛,然后齐齐望过去。 昏暗的光线里,爹爹不知何时已将他和姐姐挤到了榻角,此刻爹爹高大的身躯正将娘亲密密实实地压在身下,两人唇齿交缠,吻得难舍难分,爹爹的大手,更是探进了娘亲的衣襟里...... “唔……”温棠模糊地察觉到孩子醒了,羞窘地推了推身上的人,“夫君。” “该起来了。”她脸颊滚烫。 “嗯。”秦恭撑起身,仰头随意地靠在墙壁上,喉结滚动,薄唇微张着,水光淋漓。 温棠脚刚沾地,便觉异样,裙底一片湿濡凉意,脸更红了,秦恭已靠过来,大手自然地扶住她的腰,声音低哑,“去换个衣裳。” “全是水,穿着不舒服。”他说得一本正经,仿佛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但是温棠怎么看都觉得他今天一点儿都不正经。 秦恭却已若无其事地起身,将两个懵懂的,不知发生了何事的孩子抱起,走向外间准备用晚膳。 接下来的两天,秦恭又回归了当骡子的生活,从早到晚都没了人影,不是去皇宫就是去官衙里,以至于直到第三日清晨,秦恭整装待发,二人才在府门前匆匆见上一面。 第71章 国公爷拉着儿子反复叮咛,絮絮叨叨没个完,惹得旁边的国公夫人直瞪眼。 这老货,年纪越大越没有眼色。 秦恭利落地翻身上马,他勒住缰绳,这才终于得空看向自己的妻儿。 晨光熹微,映着他挺拔的身影,温棠仰着头,千言万语涌到嘴边,最终只化作最朴素的祈愿,“定要平安回来。”这话,温棠已经翻来覆去在他面前说过很多次了,平安这两个字出现的次数是最多的。 秦恭也已经听过很多遍了。 但是当温棠再仰头对着他说,“要平安回来”的时候,秦恭低下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温棠不自觉地咬住唇,总觉得鼻子有点泛酸,秦恭并非第一次远行,新婚时他亦常在外奔波,许是如今为人母,两个孩子对爹爹的不舍感染了她,离愁别绪竟比往日更浓。 男人忽地翻身下马,温暖的手掌抚上她的脸颊,指腹轻轻擦过她微红的眼角,在她耳边说,“哭什么?” 他的语气好像有点无奈。 然后伸手把她搂进了怀里,这是第一次,秦恭在父母,仆从,整装待发的亲兵众目睽睽之下,把温棠抱进怀里,毕竟他一向要讲究规矩,讲究体统。 “在家等夫君,夫君会尽快回来的。”秦恭的语气低低的,像是怕被别人听见,只小声地对着她一个人说。 “夫君”二字,如今从他口中唤出,已是无比自然。 “嗯。”温棠将脸埋在他冰冷的甲胄上,点头,应了声。 时辰终究不等人,秦恭再看了她一眼,旋即转身,翻身上马,玄色披风在晨风中猎猎作响,他扬鞭,骏马一声长嘶,载着他挺拔的身影,迎着初升的朝阳,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长街的尽头。 国公夫人还站在门口,她是真没想到,平日里瞧着最是清冷自持,讲究规矩的小两口,才是府里最黏糊*的一对。 -- 秦恭一走,屋里仿佛骤然空了许多,两个孩子找不到爹爹玩举高高的游戏,连糊爹爹一脸口水的乐趣也没了,只能蔫蔫地抱着元宝,元宝不能跟秦恭大眼瞪小眼,搞拉锯战了,也蔫蔫的,尾巴都甩得有气无力,黑溜溜的眼睛望着门口的方向。 温棠又去了庙上,她无法在军阵中助他,只能以这种方式祈愿。 虔诚地焚香,添了丰厚的香油钱,正与主持询问寺中可还缺些什么,殿外又走进一人。 一身刺目的绯红官袍。 温棠抬眸望去,她脸上并无从前那般避之不及的神色,或许是知晓了他立下军令状,押上身家性命远赴险境,过往种种恩怨,在生死面前似乎淡去了许多。 许多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不必再跟耿于怀,放下就好。 住持显然认得这位绯袍施主,上前合十见礼,言语间颇为熟稔,可见其常来。 “阿弥陀佛。”章尧回礼,声音沉静。 温棠不欲多留,起身向殿外走去,行至门槛处,胸口忽地又是一阵熟悉的烦闷欲呕之感,这两三日,这感觉时隐时现,她微微蹙眉,正思忖着是否请个大夫瞧瞧,身侧的光线蓦然一暗。 他站得很近,因身量高出她许多,投下的阴影几乎将她笼罩。 半晌,男人喑哑的声音才低低响起, “我未必能活着回来。” “尧哥儿,你小媳妇儿来接你喽!”书院外,几个顽童挤眉弄眼地起哄,穿着学院青衫的男孩红着耳根,走向提着食篮的小女孩,接过她带来的热乎馒头。 小女孩却凶得很,叉着腰,声音脆亮,“起哄什么?羡慕尧哥儿打小就有媳妇儿啊?”她扭头,一把拉住男孩的手就往回走,“走,回家!” 男孩的耳朵更红了,结结巴巴,“你......你这小姑娘,怎,怎地这般......” 小女孩瞪圆了眼,“是你上次回家问江姨,说长大了想娶我当媳妇儿的!这才几天,就不认账啦?” “你......你知道媳妇儿是什么吗?”年幼的章尧,脸也红了,声音低下去。 小温棠歪着脑袋,一脸茫然,显然不知。 章尧看着她懵懂的样子,小脸皱成一团,憋了半天才讷讷道,“媳妇儿......就是能一起生娃娃,过一辈子的人。”话一出口,他自己先臊得满脸通红。 小温棠眨巴着眼睛,似懂非懂,她偷偷看过尧哥儿在河里凫水,穿着衣裳看不出来,脱了倒是挺结实,娘亲说过,能干活,能养家,能护着你的男人,就是好相公。嗯,尧哥儿看着挺能干的,让他养自己好了。 寺前石阶上,阳光正好。 微风拂过,带来远处宝殿诵经的梵音。 “明日便启程了。”他低头看着她,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无比真实的柔和笑意,褪去了所有虚伪与讥诮,只剩下少年般的坦率,“再说一句吧。” 他顿了顿,“说一句,尧哥儿,一路平安。” 我在家等你。 第52章 山寺外,日头已攀上树梢,泼洒下万丈金光,将殿内照得通明。 门槛上亦落着一道斜斜的光痕,寺周古木参天,阳光穿过层层叠叠的枝叶,在地上落下斑驳陆离的光影。 殿前,一道绯红的身影孑然而立,那身官袍颜色极正,衬得他肤色愈发冷白,红白相映,醒目得近乎灼眼。 他侧身站着,背对着身后的人,四下里静得出奇,唯有远处大殿隐约传来的诵经声,木鱼笃笃,悠远钟鸣,以及僧侣们轻悄的脚步声,愈发衬得此处二人间的沉默。 温棠过了会儿,喊了声,“章大人。” 她的声音不高,却像投入静水的石子,激起微澜。 “明日启程,想必还有许多行囊需打点,江夫人应该现在就在家中焦急地等你,她是最挂心你之人,你该早些回去了。” “你我,当避嫌。” 语毕,温棠不再多言,径直抬步跨过高高的门槛,身影没入殿外明亮的阳光里,她走得又快又稳,一次也不曾回头。因此,她未能看见身后那人,在她身影消失后,依旧在原地伫立良久,方才面上那丝若有若无的怅惘,已如晨露般蒸发殆尽,只余下一片冰封的漠然,连唇角勉强扯出的一点弧度,也彻底抿平了。 他白皙的额上,一道狰狞的疤痕自上次留下后便未用心料理,手背上亦有类似的旧痕,江夫人曾再三叮嘱需用上好的祛疤膏药,他却置若罔闻,这些丑陋的印记,如同精美的瓷器上突兀的裂璺,在他不笑时,无端为那张俊美的脸笼上一层阴鸷之气,然而一旦他唇角弯起,那冰封的漠然便如春阳融雪,瞬间化作令人如沐春风的温煦,这般极致的反差,使得他周身的气质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割裂感。 “施主,”一旁静候的主持适时上前,双手合十,示意小沙弥奉上三支点燃的线香,“可在此上香祈福,诚心跪拜即可。” 章尧接过,依着住持指引,撩开绯红官袍的袖摆,屈膝跪在蒲团之上,对着悲悯俯视众生的神佛,深深叩首。 额头触碰到冰冷的地砖, 所求为何? 无人知晓, 唯有他自己。 山寺清幽,下山的路虽不甚陡峭,却漫长蜿蜒,两旁古木参天,浓荫蔽日,空气里弥漫着山林特有的清冽湿气,隐隐透着一丝阴冷,满目皆是沉郁的苍翠, 唯有一抹浓烈如血的绯红,正沿着这湿滑幽暗的石阶,一步一步,一路向下。 京城,深巷宅邸。 沉重的朱漆大门再次开启,发出沉闷的声响。 “此番江南之行,务必将前朝余孽连根拔起,一举拿下,事成,我自会允你认祖归宗,予你应有之位,我信你有此能力,莫要让我失望。” 厅堂主位之上,一位身着常服,气度沉稳的中年男子慢条斯理地呷了口茶,眼皮微抬,目光落在堂下躬身而立的青年身上。 “军令状是你当着陛下的面亲口立下,一年为期,提头来见,或是提贼首人头祭旗,皆在你一念之间,此事,我袖手旁观,也无暇助你,只看你如何施展。” 茶盏见底,被范慎不轻不重地搁回案几,发出一声脆响。 “军令如山,章尧自当竭力,无需将军费心。” 章尧的声音低沉清晰,字字分明。 “甚好。”范慎唇角微勾,提起茶壶为自己续上茶水,“事成归来,你便是我范家名正言顺的四郎,我膝下虽有三子,然范家未来,凭的是真本事,你有能耐,将来坐到什么位置,全凭你自己去挣。” 范慎起身,行至章尧身旁时,脚步略顿,抬手在他肩头轻轻一拍,那力道不轻不重,像是一场无声交易的达成,对这个半路认回的儿子,他心中并无半分骨肉亲情,与对待府中其他三个儿子无异,在他眼中,血脉远不及能力重要,章尧在御前以性命作保立下军令状,是他自己的选择,成了,自然皆大欢喜,败了,也不过是丢弃一件无用的工具。 当然,范慎隐隐觉得此子可堪一用,若能成事,自然最好,“江夫人替你订的那门亲事,于你前程无益,弃了也罢。我已为你另择一门良配。” 第72章 “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允乐公主,这位养在贵妃名下,深得帝宠的小公主,正是婚配之龄。”范慎悠悠道,“陛下择婿,与我择子,道理相通,唯才是举,那些小儿女的痴缠情爱,不过是锦上添花的点缀罢了。”他顿了顿,“你定不会让我失望的,对么?” 章尧依旧敛目,他薄唇微启,吐出两个字,“不敢。” 范慎满意地颔首,“记住,莫要让我失望。” 江夫人在府中早已哭成了泪人,一颗心如同在油锅里煎熬,儿子即将奔赴战场,那是何等凶险之地?刀光剑影,血肉横飞,阎王殿前走一遭! 翌日启程,天公不作美,天色阴沉,竟飘起了冷雨,这绝非吉兆,然军令如山,远行之人哪还顾得上什么黄道吉日? 马蹄踏碎泥泞,一行人马冲破迷蒙雨幕,疾驰向南。 -- 沿海前线,暴雨如注,惊涛拍岸。 临时营帐扎在临海的高地,既能瞭望敌情,又可避开潮汐侵袭,海面极不平静,浊浪滔天,漂浮着破碎的船板,折断的兵器,以及尚未被浪涛彻底吞噬的,刺目的暗红血迹,一场激烈的遭遇战刚刚结束。 主帐内,烛火摇曳,帐帘掀起,一名亲兵恭敬地捧着一封家书进来,案后坐着的身影抬起头。 他下颌已冒出青黑的胡茬,显然连日奔波无暇打理,脸庞沾染着尘土与硝烟的痕迹,被汗水浸染开,显得有些憔悴,唯有一双眸子,在昏暗烛光下依旧锐利如鹰隼。 亲兵递上一块干净布巾,秦恭接过,仔细擦净手上的污渍水渍,才接过那封薄薄的信笺。 他身上沉重的甲胄未卸,甲片缝隙间还残留着暗红的血渍和厚厚的泥尘。 就着摇曳的灯火,他展开信纸,字数不多,一笔一画歪歪斜斜,大小不一,透着一股初学者的笨拙与稚气,书写之人极为生疏,却又写得极其认真。 “......夫君安”信的末尾,笨拙地写着这三个字。 送信亲兵眼角的余光不经意瞥见,素来面色冷峻如铁的秦大人,嘴角竟极快地向上弯了一下,露出一丝堪称柔和的笑意?他心头猛地一跳,再定睛看去时,秦恭的唇角已恢复了平直的线条,仿佛方才那一瞬只是烛光晃动的错觉,亲兵暗自咋舌,连忙低下头,不敢再看。 秦恭坐镇沿海大营已近月余,每日寅时初刻即起,往往至夤夜方得歇息,若遇海上敌情,更是彻夜不眠,白日里,他或踞守营帐,对着巨大的海防舆图凝神参详,或召集将领,沙盘推演,制定方略,必要之时,更会亲登哨塔瞭望敌情,其身似铁打,精力之旺盛,令帐下诸多年轻军士都自叹弗如,白日里行走间腿脚发软者不在少数,唯有秦大人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眸子,始终精光湛然。 “长进了。”秦恭低语,指尖轻轻摩挲着落款处温棠二字,仿佛能透过纸背,看见那个小女人咬着笔杆,皱着秀气的眉头,笨拙地翻着书本,一笔一划艰难临摹的模样。 离家的日子,夙兴夜寐,粗粝的饭食,冰冷的饮水,起早贪黑,早已不复在京时的矜贵,整个人都糙了许多,下巴的胡茬也扎手,秦恭抬手摸了摸,自己倒不觉得什么,可若换做家里那个娇气的小女人,定要皱着小脸躲得远远的,嘟着嘴埋怨几句,非要他剃干净了才肯亲近。 是夜,依旧忙碌,帐外暴雨如注,砸在帐顶噼啪作响,巡逻兵卒举着火把在泥泞中穿行,甲胄与佩刀碰撞,发出沉闷的金属声响。 秦恭躺在简陋冰冷的炕上,翻身仰面躺着,黑暗中,他一只手探入被中,喘息着,摸索着解开裤带,裤子也被扔了出来。 事后,他随手抓过炕边矮几上的碗,将里面冰凉的清水一饮而尽,喉结滚动,发出咕咚的声响,帐外风雨声更急,泥土的腥气和帐内尚未散尽的气息混杂在一起,沉闷而难闻。 秦恭在冰冷的榻上翻了个身,又翻了个身。 帐外是无休无止的雨声。 -- 京城,秦国公府。 清晨,细雨如丝,天空灰蒙蒙一片,庭院里弥漫着湿润的水汽。 “大奶奶,您慢些起身,仔细着身子。”周婆子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温棠在廊下缓步行走,自从诊出喜脉,周婆子便成了温棠身边最紧张的人,比她自己还上心十倍,“大夫说了,饭后稍稍走动,对您,对小主子都好。” 秦恭离京那日,温棠从寺庙回来便觉身体不适,立刻请了大夫,消息传到正院,国公夫人还以为是老大媳妇儿在庙里磕碰着了,急急赶来,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大夫带着喜气的声音,“恭喜大奶奶,这是喜脉。”国公夫人当时便愣在门槛上,随即心头涌上狂喜,恨不得立刻飞鸽传书告诉远在沿海的大儿子,那小子若知晓自己又要当爹了,怕是要乐得找不着北!不过狂喜之后,想着儿子军务缠身,她立刻冷静下来,儿子在外肩负重任,此时告知他此事,只怕会让他分心牵挂,左右有她这个做姨母的亲自看顾,定能将老大媳妇儿和肚里的孩子照料妥当。 胎儿尚不足三月,正是最需谨慎的时候,行走坐卧,皆要留神,动作万不可大了。 温棠虽是生养过的,知晓些关窍,周婆子却丝毫不敢松懈,寸步不离地跟着。 主仆二人正沿着抄手游廊缓缓走着,常为温棠诊脉的老大夫拎着药箱,步履匆匆地跟着一个丫鬟往二房院落方向赶去,那丫鬟正是二奶奶苏意身边的贴身大丫头,神色焦急,几人脚步生风。 若非急事,断不会如此失态。 周婆子扶着温棠的手不由得一顿。 温棠也蹙起了眉,恰在此时,一个二房的小厮也慌慌张张地从小径那头跑来,因低着头只顾赶路,竟没瞧见前面的大奶奶,直冲到近前才猛地刹住脚,差点撞上温棠,惊得周婆子呵斥。 小厮哪敢冲撞大奶奶,抬手抹额头上的汗,“大奶奶恕罪,奴才该死,实在是二奶奶院子里......二奶奶和云姨娘起了争执,二奶奶突然就晕了过去,院里都乱成一锅粥了,奴才这是赶着去禀报国公夫人啊。”他额头上的汗滚落下来。 小厮得了大奶奶宽恕,赶紧小跑着去找国公夫人。 周婆子则扶着温棠,转道往苏意的院子去。 刚到院门口,便觉气氛凝重,老大夫已进了内室,房门虽敞着,却隐隐飘散出一股令人心惊的血腥气,周婆子心头一紧,忙侧身挡住温棠,低声道,“大奶奶,里头气味不好,您这身子......” 温棠叫住一个从里面出来的小丫鬟,“二奶奶如何了?”她原以为苏意是争执中磕碰晕厥,却不料那小丫鬟声音发颤,“回......回大奶奶,二奶奶是小产了......” 这下连周婆子脸上都露出僵硬的表情了。 要知道苏意嫁过来这么些年了,从来没听说过怀孕了,从来都是听到二爷院子里面其他女人传出喜讯来,现在好不容易听到苏意怀上了,但居然还是小产。 周婆子几乎不敢想象苏意醒来会是何等光景。 大夫还在里面,苏意尚未清醒,温棠便在外间将院中目睹了争执经过的丫鬟婆子一一唤来细问,务必要弄清事情原委,是谁先起的头,争执到了何种地步,又是如何发展到这步田地。 下人们不敢隐瞒,还原了当时情景。 “云姨娘一早抱着孩子来给二奶奶请安,二奶奶这几日总睡不安稳,精神头本就差,偏生孩子认生,见了二奶奶更是哭闹不休,二奶奶被吵得心烦,便说了句让云姨娘先把孩子抱出去,让奶娘哄着。” “谁知云姨娘听了,觉得二奶奶是嫌弃她们母子,顿时觉得委屈,非但没抱走孩子,反而把孩子往二奶奶跟前凑,说什么孩子总归要叫您一声母亲的,求二奶奶多疼疼他,莫要嫌弃......” 回话的丫鬟声音越来越低,“然后,云姨娘就把孩子往二奶奶手边递,二奶奶心烦,伸手轻轻挡了一下,就那么轻轻一下,云姨娘立刻就哭上了,孩子被她一吓,哭得更凶了,二奶奶本就被吵得头晕,加上几夜没睡好,早起时还头晕得差点站不住,如今被这尖利的哭闹声一激,眼前一黑就栽倒了,奴婢们当时都懵了,手忙脚乱地把人扶到榻上,这才知道二奶奶原是有身子了......” “方才大夫才诊出来,二奶奶竟是有身子了......”丫鬟说完,头垂得更低,满院死寂。好不容易盼来的喜讯,转眼竟成噩耗。 苏意的贴身大丫鬟更是悲从中来,将一桩陈年旧事也抖落出来,原来当年苏意刚嫁进来不久,老太太做主给二爷纳了第一个妾,二爷便去了妾室房中,苏意躲在房里偷偷地哭,后来莫名其妙便见了红,初时只当月事不调,后来偷偷请了大夫才知是小产了,大夫说她体质本弱,不易受孕,那次小产更是雪上加霜,极易形成习惯性滑胎,此后多年,月事一直不准,苏意自己也心灰意冷,不再奢望,前阵子灌了那么多苦药汤,谁承想这次再小产。 温棠听完了,眉头皱起来,目光投向那扇半掩的房门,里面大夫还在忙碌,苏意还没醒过来。 第73章 冷不丁,前方又传来一阵嘤嘤的哭泣声,是云姨娘抱着孩子过来了,竟又闯到了院门口,守在门外的婆子们伸手欲拦,但是要是云姨娘一个人过来也就罢了,手里面偏偏还抱着孩子,二爷平日里对这个孩子可是疼爱得紧,时常抱在怀里逗弄,这种情况下,婆子们也不敢下大力气,生怕把孩子吓着了。 云姨娘应该也是知道现在发生什么了,嘴里面说着是来赔罪的,她漂亮的脸上,泪水涟涟,梨花带雨的,怀里的孩子好像也感受到了母亲悲伤的情绪,也跟着哭了起来,这个孩子打小就喜欢哭,更不要提现在有人带着他哭,扯开嗓子尖声哭嚎起来,那声音刺耳欲聋,直钻人脑仁。 云姨娘一边哭着,一边竟抱着孩子不管不顾地要往苏意的卧房里冲,苏意此刻还没醒,身体极度虚弱,哪里禁得住这般吵闹。 守门的婆子碍于她怀里的孩子,阻拦得束手束脚,眼看云姨娘就要挤过门槛,周婆子再也按捺不住,她可不是二房的下人,当下厉声呵斥,“哭嚎什么?惊扰了二奶奶,你有几条命担待?” 云姨娘被周婆子这突如其来的严厉呵斥吓了一跳,哭声顿了顿,却反而更加变本加厉地哭起来,抱着孩子就往温棠站立的方向挣扎,意图绕过周婆子冲进屋里去,她心里清楚得很,今日闯下大祸,唯有闹到二爷面前才有转机! 她低着头只顾往前冲,抱着孩子的手臂用力挥舞,手肘猛地撞向站在门边的温棠,同时,她的脚在慌乱中绊到了高高的门槛边缘,整个人连同怀里的孩子,直直地朝温棠身上扑倒砸去。 “大奶奶!”周婆子瞪大了眼。 匆匆赶来的国公夫人前脚刚听见自己外甥女小产了,后脚赶过来,刚一跨进院门,整个人都愣在了原地。 -- 沿海前线,暴雨依旧不知疲倦地肆虐着,天地间一片混沌,闷雷滚滚。 营帐区一片泥泞,士兵们穿着厚重的蓑衣,海边码头上,工匠正冒着大雨加固栈桥,修补船只,营地里正在滩涂险要处布下尖锐的木桩和绊脚索,构筑着临时的石垒木栅。 午时,营区简陋的伙房飘出饭菜香气,不过是些清炒的时蔬,配上一壶烈酒,主食是杂粮米饭,各营帐附近,兵卒在雨幕中警惕地伫立,天色阴沉,有人提着防风的气死风灯。 营区中央,一道高大冷峻的身影卓然而立,浑身玄黑甲胄被雨水冲刷得锃亮,他手中握着一柄长剑,剑刃上暗红的血迹尚未被雨水彻底洗净,那是昨日阵斩敌船先锋大将时留下的印记,那颗血淋淋的头颅,此刻正高悬在己方战船的桅杆之上,震慑敌胆,血水顺着旗幡不断滴落,融入泥泞。 “大人,海战准备已毕,大船十艘列阵在前,小船二十匿于侧翼礁石之后,火油,火器,弩炮皆已就位。”副将指着沙盘,“只待对方按捺不住,趁此暴雨风急,视线模糊之时来袭,我军便可依计行事,先以小船诱敌深入礁石区,再以火油焚其主船,弩炮断其后路,大船合围,定能打他个措手不及。” 秦恭凝望着远处黑沉沉,怒涛翻涌的海面,“远崖伏兵,见海上火起为号,立刻炸崖,主力船队寅时整扬帆。” “得令!”副将精神一振,抱拳领命,迅速转身传令去了。 秦恭转身回到主帐,帐内烛火通明, 秦恭卸下湿透的沉重甲胄,换了身干爽的布衣,正对着摊开的巨大海防舆图凝神推演,案头一侧,整整齐齐码放着家书。 这一封新送过来的是国公夫人写的,秦恭拿起拆开,他沉默着,又将信纸翻来覆去看了两遍,甚至对着烛光仔细检查了信封内侧,也没从信封里翻出其他的东西。 他目光迅速扫过字里行间,国公夫人自然是嘱咐他在外保重身体,万事都要谨慎,不能冒进,末了告知家中一切安好,勿念云云。 秦恭每日都尽量将胡茬刮得干干净净,就是人现在黑了点,本来就不白,现在更黑了。 秦恭放下信,提笔欲回,笔尖悬在纸上,却又顿住,他再次拿起母亲的信,仔细看了一遍,确实,除了孩子,再无其他,两个孩子乖巧伶俐,已能清晰言语,却没有关于妻子的只言片语。 帐外,风雨之声骤然转急。 秦恭未睡,只披衣靠坐在冰冷的炕沿,佩剑就放在手边,昏暗中,他摸出温棠那封字迹歪扭的信。 她为什么不亲自回信? 是又忘了那些字该怎么写么? 早知如此,离家前,真该多教她认些字,多练几遍。 -- 秦国公府,正厅。 国公夫人脸色铁青,从外头赶回的秦府二爷秦长坤,一双桃花眼耷拉着,扇子也摇不起来了,长身玉立地站在母亲面前,脸色十分难看。 秦长坤这几日一直在外面忙公务,好不容易才忙完回来,却刚踏进门就听见噩耗。 底下跪着的云姨娘肩膀耸动,嘤嘤啜泣。 “二爷……”云姨娘期期艾艾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着秦长坤。 国公夫人猛地一拍桌案,震得茶盏叮当响,“你还有脸站着?看看你房里这些糟心事儿!这么些天了,你大嫂还因她那一撞,在榻上躺着,你大嫂腹中是你大哥的骨血,她跟孩子要是有个好歹,我倒要看看你拿什么脸面去见你大哥!拿什么交代!” 国公夫人越说越气,直接指着秦长坤,让他跪下来,“还有,好好想想,你怎么跟你媳妇儿交代!” 云姨娘还在旁边小声地哭着,这个时候,旁边奶娘怀里抱着的,云姨娘所出的庶子,小嘴一瘪,猛地爆发出尖锐刺耳的嚎啕大哭。 “哇!!” 第53章 国公夫人脸色铁青,胸中一股火直冲秦长坤而去,云姨娘嘤嘤的哭泣声,夹杂着小儿尖锐的啼哭,毫无遮拦地灌进耳朵,搅得她心浮气躁,太阳穴突突直跳。 真是一团乱麻! 国公夫人开始怀疑当时答应了把外甥女许配给自己的儿子,究竟是对是错。 成婚这些年,她竟到今日才知晓,苏意曾悄无声息地滑过一胎,这孩子瞒得密不透风,在她跟前半个字不曾吐露,而她那混账儿子,竟也懵然不知,这都叫什么事儿。 当年陆家败落,小弟出征未归,只留下这么一点骨血,家中忍痛将苏意送予无子的苏姓夫妇,待她嫁入秦国公府站稳脚跟,才将外甥女接回身边,如今倒好,小时没受的委屈,全叫他补上了。 以往他往房里抬人,她念着他年轻贪鲜,睁只眼闭只眼也就忍了,罢了。 “我看你与你媳妇也是过不下去了,横竖你也不想好生过日子,趁早和离了干净。也省得彼此折磨,祸及子嗣。” 话音未落,秦长坤倏地抬头,他马上就否决了,“母亲,您这是何意?” “何意?”国公夫人冷笑一声,“即刻将这对惹祸的母子打发去庄子上!你该庆幸你大哥不在府中!若他在家,见他妻儿被你房里人害得卧床休养,你这小妾焉有命在?”若非念及那孩子身上终究流着秦家的血,她恨不得当场就将云姨娘打杀了事! 云姨娘一听要去庄子,魂飞魄散,去了那等地方,二爷身边还有新人,二爷院里还有旁的庶子,她生的庶子跟着她在庄上,哪还有半分前程可言?怀里的孩子似也觉出大难临头,哭得愈发撕心裂肺, 国公夫人一个凌厉的眼风扫过去,抱着庶子的仆妇吓得一哆嗦,慌忙抱着孩子退了出去,眼见孩子被抱走,云姨娘哭声戛然而止,只死死攥住秦长坤的衣袖。 秦长坤的心思却全然不在她身上。 “母亲息怒!是儿子的错!是儿子疏忽,未能及时发现表妹有孕!这几日儿子确实不在家中,若儿子知晓半分,定当即刻延请名医,将表妹如珍似宝地供起来!即便表妹没有子嗣,儿子也不在乎,左右姨娘们生的孩子,都可记在表妹名下教养,只认她一个母亲。”他素来带着几分风流气的桃花眼此刻竟显得格外认真。 这番话却将云姨娘惊得肝胆俱裂,不行!她好不容易生下的孩子,怎能拱手让人?二爷这话,莫非是要将她这尚在襁褓的孩儿抱给二奶奶养? “你去庄上。”秦长坤忽地低下头,对着她冷声道。 云姨娘如遭雷击,再次哀哭起来,伸手欲再攀扯。 -- 一连数日,二房流水似的往大房温棠处送东西。 国公夫人更是将自己身边最得力,手脚最麻利的几个大丫鬟拨了过来伺候,周妈妈毕竟年岁大了,腿脚不便,遇事反应难免不及年轻人利落。 温棠连着喝了苦涩的安胎药,气色渐稳,幸而当时周妈妈反应快拽了一把,若让云姨娘抱着那壮实孩子直接撞上,后果不堪设想,也多亏温棠身子骨底子好,养得丰腴康健,不似那些弱柳扶风的娇小姐,此番虽受了惊吓,动了些胎气,好在只需卧床静养半月,并无大碍。 她喝完药,靠在引枕上,问起二奶奶苏意院里的情形,苏意年轻,小产后又有名贵药材日日滋补着,身子恢复得倒快,只是子嗣之事,终究强求不得,只能随缘了。 第74章 云姨娘母子被打发去了庄上,秦长坤倒是日日归家,却处处碰壁,国公夫人避而不见,苏意更是将他拒之门外,别说让他进去好言好语赔罪几句,苏意连面都不肯露,他也不敢硬闯。 -- 入了夏,温棠的肚子越发滚圆沉重,行走坐卧都透着不便,天气燥热,她愈发不耐暑气,人也容易倦怠,时常倚在窗边的凉榻上,摇着团扇,不知不觉便沉沉睡去,一睡便是半日,醒来已是黄昏。 秦恭离家已近半年,每月总会寄回两三封家书,有信来,便知他人在外头,一切安好。 温棠时常拿着他的信,看到信中问起孩子,便将夏姐儿和懵懂的淮哥儿抱到跟前,柔声念着信里的句子,两个孩子虽不懂信中内容,却识得“爹爹”二字,每每听到娘亲提起,两个小家伙便激动地扬起小脖子,挥舞着肉乎乎的小手,冲着那薄薄的信纸奶声奶气地喊,“爹爹!爹爹!” 温棠笑着将信塞到他们小手里,两个孩子便宝贝似的抱着,又去拉扯地上趴着打盹的元宝,非要它也一起喊“爹爹”,元宝被吵醒,懵懂地抬头。 听着孩子们稚嫩的呼唤,温棠的手总会温柔地抚上自己隆起的腹部,这里面,还有一个会唤秦恭“爹爹”的小宝宝呢,再过几个月,待到冬日,这孩子就该落地了。 那时......秦恭能回来吗? 秦恭不在家,温棠倒也不是一个人睡在偌大的榻上,苏意身子将养好之后,便常来她这边坐,一来是烦透了秦长坤有事没事便来纠缠,躲个清静,二来也喜欢与大嫂一处说话,爱逗弄夏姐儿和淮哥儿,两个小家伙见了苏意也格外亲昵,总是笑呵呵地张开小手让她抱。 苏意大约是觉得秦长坤整日来烦她是太过清闲,无非是后院人少了,前几日便自己做主,按着秦长坤素日对美色的喜好,又给他房里抬了几个身家清白,颜色鲜亮的姑娘,这举动放在平时自是出格,但此刻国公夫人知道了,也只当耳旁风, 老太太那边初闻有些不喜,嫌爷们院里人太多,不成体统,但转念一想,苏意不争风吃醋了,反倒落得清净,只要新人来历清白,老太太也便睁只眼闭只眼,由她去了。 秦府里,总算得了暂时的风平浪静。 转眼八月,温*棠胎相稳固,国公爷也带回了沿海大捷的好消息,他脸上是数月未见的欣慰与松快,这半载,沿海叛乱频仍,小股骚扰不断,更爆发过数次大规模海战,战火一度蔓延至沿岸州县,秦恭率军苦战,三日前于一场恶战中,阵斩贼酋,叛军群龙无首,残部溃散,被逐一清剿,沿海大局已定! 国公夫人忙不迭提笔写信,将温棠有孕数月的大好消息写在其中,命人快马加鞭送往沿海军营。 沿海军营,八月正是酷暑难当的时节。 烈日炙烤着,咸腥的海风裹挟着硝烟,血腥和尸体腐败的混合气味,令人作呕, 营帐内更是闷热如同蒸笼,没有冰盆消暑,汗水浸透里衣,黏腻不堪。 秦恭刚从阵前巡视回来,卸下染血的甲胄,他身形依旧挺拔,却明显清减了许多,脸颊凹陷下去,下颌线条显得愈发冷硬凌厉,长久的曝晒与风沙,将他原本的肤色染成深麦色,离“黑炭”也差不多了。 “大人,国公夫人家书到。”亲兵捧着信快步进帐。 秦恭接过,拆开封口,展开信纸,起初目光只是快速扫过,随即猛地顿住,看得很慢,一遍,又一遍,视线牢牢钉在那几行字上,仿佛要穿透纸背。 亲兵垂手侍立一旁,腿脚站得发酸,偷眼望去,只见自家大人如同化作了石雕,仍维持着那个姿势。 直至午膳时分,有副将前来禀报,需商议如何处置残敌,战俘及抚平地方疮痍等善后事宜,秦大人才把手里面的家书放了下来,然后放在桌案最显眼,最顺手的位置。 沿海大捷,贼首伏诛的军报早已飞递入京。 午膳刚毕,皇帝的圣旨便到了,旨意嘉奖秦恭半年内扫平沿海叛乱之功,嘉奖之后便是新的重任,命其即刻整军,驰援江南,那里才是此次叛乱贼首的老巢,仍有主力负隅顽抗,先锋章尧已立下军令状,正与贼军鏖战。 “朕,静候秦爱卿再传捷报。”圣旨末尾,期许沉甸甸地压下。 江南战事吃紧的消息,军中亦有耳闻,秦恭素来雷厉风行,令行禁止,接旨后本该即刻点兵开拔,力求速战速决,然而今日,他接了那明黄的卷轴,却未如常立即下令,只在营帐中默然坐了片刻,才霍然起身,传令整军。 -- 大军启程,离开湿热的海岸,向着江南进发,此去江南,快马加鞭也得七八日路程,大队人马行动稍缓,辎重粮草随行。 夏日午后,日头毒辣,炙烤着行军的队伍,官道上,马蹄疾驰,尘土飞扬。 秦恭骑在一匹黑马上,马鞍旁挂着佩剑与强弓,他未着沉重铁甲,只穿了一身便于行动的轻便皮甲,额角渗出汗珠,顺着紧绷的下颌线滑落,滴在滚烫的皮甲上。 行至一处,跟在秦恭身后的亲兵见他忽然勒住缰绳,马速慢了下来,随即翻身下马。 “在此稍歇片刻。”秦恭沉声吩咐,目光投向侧前方。 众人循着他视线望去,只见半山腰的浓荫掩映中,竟掩映着一座古寺,山道蜿蜒,石阶陡峭,寺庙看着不大,却隐隐有香火气息传来,青烟袅袅,想是附近百姓常来祈福。 庙中央还有挂着小木牌和红带子的古树, “大人,这山阶很长,又陡峭,日头又这么大,不如抬轿子......”身后的侍卫上前问,却见秦大人摆了摆手,走上前,沿着蜿蜒而上的石阶,一步一步。 寺门处,接待的僧人一直站在那儿,稍微抬头,就看见一位身着甲胄,浑身带着战场上未散尽血腥气息的男人走上来, 僧人心头惊讶,但也即刻礼貌上前,“阿弥陀佛,施主远方而来,着实辛苦,不知施主入小寺所求为何?” 男施主在前方停下,目光沉静,说出的话却与他周身凌厉的气势截然不同, 他嗓音低沉,缓慢, “为吾妻,求平安。” 僧人先是愣了愣,然后忍不住又抬头细瞧了眼这位浑身肃杀的男施主。 不多时, 寺庙中央,那株挂满祝福,祈祷的高树枝头,多了一枚小小的木牌,清风拂过的时候, 木牌轻轻转动,上面系着的红带子随风飘扬,露出正上方笔力遒劲的二字: 吾妻。 -- “夫人心诚,所求为何?”京城一处香火鼎盛的寺庙内,慈眉善目的住持轻声问道。 一位身怀六甲,腹部隆起的绝□□,由两个手脚伶俐的丫鬟一左一右小心搀扶着,虔诚地跪在蒲团上,她眉眼温柔,“惟愿我夫君在外,诸事顺遂,平安归来。” 她恭敬地上香,默默祝祷良久,才由丫鬟们扶着缓缓步出大殿。 刚出大殿,便遇见了拾级而下的江夫人,她眼眶微红,神色憔悴,比上次相见又清减了几分,见是温棠,江夫人勉强扯出一丝笑意,这段日子,两人在庙中偶遇过几次,起初只是点头致意,后来渐渐能说上几句话。 江夫人看着温棠的肚子,虽有人搀扶,仍忍不住关切道,“眼瞅着再有三四个月就该生了,府里诸事周全,你更该好生将养着,这些地方,遣个得力丫头来代你上炷香便是,菩萨也必是体谅的。” 温棠见她气色比上次更差,先示意丫鬟将带来的精致点心匣子递过去,又让人从马车里取出一盏用冰湃着的酥山,“夫人切莫太过忧心,江南那边,捷报已接连传回,一切都向着好的方向,您在家放宽心,吃好睡好,保重自身最是要紧,您安泰了,章大人在外方能安心。” 江夫人叹了口气,章尧竟连一封平安信都不曾寄回!连江南的捷报,也是从温棠或那个男人口中得知。 江夫人又对温棠道了几句谢,才心事重重地坐上马车离去,她去的方向是城中一处幽静的胡同深处。 那里有座低调的府邸。 她如今的身份已不是章府的江姨娘,非妻非妾,连她自己,也说不清究竟算什么。 -- 温棠回到秦府,刚进门,便见苏意正带着夏姐儿和淮哥儿在廊下荫凉处玩耍,再想起方才在府门口撞见探头探脑的秦长坤,他凑上来问东问西,温棠自不会替苏意传话,只淡淡一句“二弟妹在里头,二弟自去寻她说话便是”便将他打发了, 至于苏意见不见他,国公夫人有无空闲理他,让他自个儿去吃闭门羹便是。 温棠扶着腰,由丫鬟搀着,径直走向苏意和孩子们。 -- 胡同深处的府邸,朱门轻掩。 花厅里,四角放着冰盆。 江夫人与对面的男人相对而坐,却相对无言,气氛沉闷, 她只能垂着头,指尖无意识地绞着帕子。 一只骨节分明,保养得宜的手将一盏温热的茶水推至她面前,“芸娘,方才去庙里,累着了吧?喝口茶润润、”范慎的声音温和体贴,听在江夫人耳中,却让她心底直冒寒气。 第75章 直到那只宽厚的手掌轻轻覆上她微凉的手背,安抚似的拍了拍, 江夫人用了极大的力气,才克制住自己,没有立刻将手抽回,只是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 范慎不过四十出头,面容较之年轻时没有太大变化,只眼角添了几道细纹,更显沉稳威仪,通身气度儒雅雍容。 “芸娘,”他忽然起身,走到江夫人身侧,俯身端详她的脸色,眉头微蹙,“脸色这样差,可是晒着了?还是跟着的人不尽心?”最后一句语调依旧轻缓,却带着不容置辨的威压,侍立一旁的丫鬟吓得脸色煞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触地,瑟瑟发抖。 “伺候主子,连主子不适都瞧不出,留你何用?拖出去。”范慎淡淡吩咐,“换懂事的来。” 江夫人张了张嘴,想求情的话在舌尖滚了滚,却被他垂眸看了一眼,他抬手,带着薄茧的指尖拂过她的鬓角,语气平淡无波,“不过是个下人罢了,不值当你费心。” 江夫人手心渗出冷汗,他却极自然地执起她的手,仿佛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低低笑了一声,“还是同从前一样,一紧张手心就冒汗。” 说着,竟从怀中取出一方素净的锦帕,细细地,轻柔地为她擦拭,他低头时,高挺的鼻梁在侧脸投下淡淡的阴影,浓密的眼睫低垂,神情专注。 “放宽心,”他声音低沉,“咱们的尧儿,在外头好着呢。” “他既然是我范慎的儿子,我这个当爹的,还能不管他么?” 江夫人依旧低着头,沉默。 范慎似乎也习惯了芸娘现在这副模样,不喜欢跟他说话,总是低着头,看起来木木的,偶尔抬起眼看他时,那眼神却又显得很专注,他让下人把她喜欢的糕点端了过来,白玉般的瓷盘里盛着几块莹润剔透的糕点,隐隐散发着牛乳的甜香。 -- 江南,夏日的暴雨毫无预兆地倾盆而下。 军营辕门前,一滩刺目的血水被雨水冲刷着迅速漫开,几颗面目狰狞,犹带惊骇的头颅滚落在泥泞中,死不瞑目, 刚刚亲手行刑完毕的章尧,缓缓将尚在滴落浓稠血水的长剑,“锵”地一声收入鞘中。 他脚下,一颗头颅的眼睛瞪得极大,正对着他。 “军规铁律!嫖宿娼妓者,斩!临阵畏缩,擅自脱逃者,斩!”章尧的声音穿透雨幕,他环视着周围肃立的将士,目光如刀。 他立于人群中央,饶是在这风吹日晒,血雨腥风里摸爬滚打了数月,章尧的肤色依旧呈现出一种近乎病态的冷白,在一群黝黑粗糙,汗水泥污满面的军汉中显得格格不入,这份异样的白皙,初时曾引来无数轻视的目光,以为不过是个不堪大用的白面书生。 然而当这个书生数次身先士卒冲锋陷阵,将敌酋头颅悬于马侧,更接连处置违逆军法的悍卒,眼都不眨时,再无人敢以貌取人,此刻他站在雨中,雨水打湿了他鸦青色的发,贴在苍白的额角。 “你,”章尧剑尖倏地指向人群中的一个兵卒,“把军规第十条,大声念给所有人听!” 那兵卒一个激灵,立刻出列,踏前一步,扯着嗓子吼出来,“凡军中将士......”声浪在校场上空回荡。 章尧听罢,将手中长剑向后一抛,自有兵卒稳稳接住,他不再看那些头颅一眼,转身大步走向自己的营帐,皮靴踩在血水中,溅起浑浊的水花。 帐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风雨, 帐内光线昏黄, 章尧脱下早已湿透,沾满血污的上衣,露出的身体并非文弱书生的单薄,肌肉线条流畅紧实,只是那冷白色的皮肤上,布满了新旧交错的伤痕,一道狰狞的刀伤斜贯过他紧实的小臂,皮肉翻卷,深可见骨,鲜血正混着雨水不断渗出。 他面不改色,抓过案上烈酒,仰头灌了一大口,随即猛地喷在狰狞的伤口上,剧痛让他额角青筋瞬间暴起,却哼都未哼一声。 他扯过干净的布条,用牙咬住一端,另一手配合着,动作狠厉而精准地将伤口死死缠紧,汗珠从他额角滚落。 “报!秦大人率部已至营门。”帐外高声禀报。 章尧动作一顿,他随手抓起一件外袍披上,并未系带,任由衣襟散开,露出内里缠绕的绷带和精悍的腰腹,他站起身,目光投向帐外阴沉的天色,伸出手, “取我的弓来。” 章尧虽以书生入仕,但筋骨远超常人,脑子也足够灵活狠绝,数月在战场上的磨砺,让他手中的刀与弓染上杀伐之气。 辕门外,盛夏的暴雨非但未歇,反而更显狂暴,天空黑云压顶。 远处传来战马的嘶鸣,马蹄踏水声,一队风尘仆仆的人马穿过雨幕,缓缓进入军营,为首之人身形高大挺拔,端坐于骏马之上,雨水冲刷着他冷硬的轮廓。 营门守卫早已上前牵马引路。 校场中央,那座专为将领校射而设的高台上, 章尧手中一张硬弓已然拉满,冰冷的箭簇,原本稳稳指向百步外的箭靶红心。 就在营门兵卒再次高声通报“秦大人到”的瞬间, 他搭箭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动, 紧绷的弓弦发出细微的嗡鸣, 箭尖在昏暗的天光下,倏然偏转了一个微小的角度,那淬着寒芒的一点,穿透迷蒙的雨帘,遥遥锁定了刚刚翻身下马,正朝营内走来的高大身影:秦恭。 秦恭何等敏锐!几乎在箭尖偏移的刹那,他锐利的目光便已穿透沉郁的空气,精准地捕捉到了高台上那道身影。 第54章 高台上,章尧的目光穿透灰蒙蒙的雨幕,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下颌滑落。 他指间力道倏然一松, “嗡!” 弓弦震颤,箭矢离弦,破开重重雨帘,挟着破空的锐响直钉远处箭靶,正中猩红靶心,箭羽犹自嗡鸣。 章尧随手将弓抛给身侧侍立的兵卒,步下高台,径直踏入滂沱雨幕。 雨点砸落在他肩头,溅起细碎水花,“秦大人,许久未见,别来无恙?” 暴雨依旧倾盆,夏日的雨,来得急,去得却未必快。 电光撕裂天幕,闷雷紧随其后,映得章尧半边脸明明灭灭。 皇城深处,急雨叩击着宫阙的朱瓦,声响绵密。 御书房内,皇帝指尖拂过一封封前线急报,眸底掠过一丝满意。 “圣上,”内侍觑着皇帝神色,躬身细语,“殿下的妻子又有喜了,瞧着再过几月便能生产,待殿下凯旋,连着两桩大喜,实乃双喜临门。” 皇帝面上却无甚波澜,只从鼻腔里“唔”了一声,指尖依旧流连在奏报上,未置可否。 “允乐公主殿下到。” 殿门应声而开,显然是小公主常来惯了的,一团明丽的身影裹挟着湿润的雨汽闯入,华贵宫装下,小脸明媚如春阳,见了御案后的父亲, “父皇,您近来好忙,都不找儿臣说话了,非得儿臣来寻您,您到底在忙些什么呀?” 这话若出自旁人之口,已是僭越,但这是允乐,她无需如皇子般谨言慎行,处处揣度分寸,她只需做自己。 皇帝放下奏折,吩咐宫人呈上公主爱用的点心。 允乐吃着精巧的点心,站在御案旁,问起两位兄长的近况,她自幼养在贵妃膝下,并非贵妃亲生,皇帝亦未隐瞒。在她心中,她有两个哥哥。 皇帝将秦恭大捷的消息告知,允乐眼中闪过纯粹的欢喜,她心中,秦恭向是顶天立地,皇帝无意详述战事,女儿眼下该操心的,是婚嫁。 女儿大了,心思也重了,再不会如幼时般,将心事尽数摊在他面前。 “你心目中可有自己中意的夫婿了?”皇帝问。 小公主上前挽住父皇的胳膊撒娇打岔,说再过段时日再跟父皇说。 皇帝是精明的人,一下子就听出了话中有话。 他但笑不语,也不点破,由着她在御案旁吃点心,又饮了几盏温热的蜜水。 直到允乐寻贵妃去了,御书房内重新安静下来,皇帝才敛了笑意,拿起另一份关乎章家的奏折。 案上,关于章家的最终处置已然议定。 除却谋逆大罪,章家那位国公爷还牵扯出一桩强夺人妾,霸占人子的陈年旧案,范慎在御前痛陈章家罪状,字字泣血,当年章国公觊觎其妾江芸娘美色,竟生生将人连同幼子一并夺走。 长公主,皇帝的亲妹,亦亲临御前,一一道明原委,亲口认下章尧便是范家失落多年的四郎。 长公主亲自求情,章尧在外更以性命相搏,立下赫赫军功,捷报频传,于情于理于势,皇帝皆无不应允之理。 -- “芸娘。”范慎踏入府邸院门。 廊下,江夫人穿着素雅的袄裙,身形伶仃,眼睛一直巴巴地望着院门的方向,显然已在此等候多时。 暴雨虽不及先前猛烈,却仍淅淅沥沥下着,一个丫鬟为她撑着伞。 “云娘,雨还未停,寒气重,你身子弱,快进去歇着。”范慎穿着一身月白长衫,伸出手,欲扶她入内。 第76章 江芸娘却依旧站在原地未动,只是抬起眼,专注地看着他,看得范慎无奈地扯了扯嘴角,“放心,尧儿是范家的四郎了。” 他再次伸出手,这次稳稳揽住她单薄的肩头。 江芸娘身体一僵,随即反应过来,唇边牵出一抹温顺的笑意,任由他揽着,一同往温暖的屋内走去。 细雨中,两人相携的背影在朦胧水汽里显得模糊而不真切。 屋内暖意融融,驱散了外面的湿寒。 江芸娘像是终于能喘口气,连忙殷勤地去拿桌上的茶壶,想为他倒杯热茶暖暖身子,又接过丫鬟递来的干净帕子,要替他擦拭肩头淋到的雨珠。 范慎坐在圈椅里,在她拿着帕子靠近时,却抬手轻轻按住了她的手腕,他抬起头,“芸娘,这些事,让下人做便是,你坐下。” 他站起身,亲自按住她纤细的肩膀,让她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你如今在这府里,便是正经的女主人,有什么需要的,吩咐底下人去置办,有什么活计,让底下人去做便是,无需你亲自动手。”范慎看着她低垂的眼睫,又将话清晰地重复了一遍。 江芸娘指尖微蜷,过了片刻,才轻轻点了点头,她并非真想给他端茶倒水,捶肩揉背,她心中想的是他究竟能带给尧哥儿多少实质的好处?可这话,她不能直接问出口。 其实她还想问长公主如今是何态度,哪怕已经过去了多年,她还清楚地记得长公主居高临下的模样,她不知道长公主现在是不是真能容下她们母子。 她想着想着,整个人就有一些焦躁,在别人看来就显得更加木讷了。 她坐在那里,低眉顺眼,一句话也不说,一个多余的动作都没有,木讷的厉害。 头顶上方,似乎传来一声极低极轻的叹息,像是在惋惜她现在怎么是这种木头的模样。 -- 战事绵延,金戈铁马之声终于被第一场悄然飘落的冬雪覆盖,秦恭终于星夜兼程,踏雪而归,细雪沾满他的发梢,肩头, 翻身下马时,秦府门前等候多时的仆从连忙撑开油纸伞迎上。 “母亲,父亲处稍后再去拜见。”秦恭声音带着长途跋涉的沙哑,下颌胡茬青黑,连日风霜在他脸上刻下更深的轮廓,身形比离京时清减了许多,唯有一双眼,在风雪中亮得惊人。 他步履如风,墨色大氅袍角翻飞,径直朝自己的院落奔去。 院门外已聚了不少仆妇丫鬟,更有大夫提着药箱侍立廊下。 秦恭裹着一身凛冽寒气,停在檐下昏黄的灯火里,屋内隐隐传来产婆沉稳的指挥声,温棠自凌晨便发动了。 他伫立如松,纹丝不动,任由雪花落满肩头。 恰在此时,皇帝的传召又至。秦恭眉心微蹙,将门口管事唤至跟前,目光沉沉扫过那紧闭的房门,低声叮嘱,才霍然转身,再次踏入漫天风雪之中,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宫中盛宴,灯火辉煌。 平定叛乱的有功之臣尽数在列,皇帝论功行赏,金银珠玉,加官进爵,流水般赐下。 酒酣耳热之际,皇帝朗声宣布了允乐公主的婚讯。 底下正推杯换盏的一众官员纷纷抬起头,脸上堆满笑容,心中无不暗叹一声,这位章尧大人,真是好命,在外头刀山火海里滚了一遭,不仅毫发无损,至少全须全尾地回来了,还立下军功,如今竟又得了圣上青眼,成了驸马爷。 这泼天的富贵,真是挡也挡不住。 众位官员站起来去向章尧大人敬酒,有人刚开口说“章大人”,便被旁人笑着推搡提醒,“糊涂,是范大人!不,该称驸马爷了!” 被簇拥在中心的章尧,面上是恰到好处的春风得意,唇畔噙着笑,对敬酒者来者不拒,仰头便是一杯见底,刀光剑影里滚过几遭,箭矢擦着要害飞过,阎王殿前打了几个转,都活了下来,只是眉骨至额角添了一道寸许长的狰狞疤痕,生生截断了眉峰,衬着此刻的笑意,平添了几分桀骜难驯。 酒气上涌,染红了他的眼尾, 他狭长的眸子骤然掀起,随即仰头,喉结滚动,利落地将另一杯烈酒灌入喉中。 宫宴散时,夜色已深如浓墨,方才还只是细碎的雪沫,此刻已化作鹅毛大雪,密密匝匝地倾泻而下,天地间白茫茫一片,积雪已深。 “恭喜恭喜!贺喜秦大人又添麟儿!秦大奶奶真是福泽深厚,秦大人凯旋荣归,喜得贵子,三子绕膝,真乃羡煞旁人!”散宴的官员们裹着厚氅,在风雪中仍不忘凑上前,向正欲离去的秦恭道贺。 秦恭步履不停,只微微颔首,亲随傅九紧跟身侧,一边替主子挡开络绎不绝的恭维者,一边暗自焦急,自家爷归心似箭,偏这些人没眼力见儿。 章尧确是醉了,出来时脚步虚浮踉跄,全赖阿福和几位同僚半扶半架,耳边是呼呼风声和旁人的嘈杂话语,眼前人影幢幢,模糊一片。 “爷!您慢着点!脚下当心滑!”阿福满头大汗,使出吃奶的劲儿搀着他,心中叫苦不迭。 又有官员挤到秦恭面前拱手寒暄,“秦大人,喜事临门,可喜可贺啊!” 阿福扶着人高马大,脚步踉跄的章尧,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前行,额头上沁出的汗珠瞬间被寒风冻成冰珠。好不容易才将他半拖半抱地弄上了马车,刚把人塞进去,阿福抽出手臂,就着车厢外挂着的灯笼光一看,手上竟是一片刺目的猩红。 阿福心头猛地一跳,以为自己眼花,连忙凑近细看,手上确确实实沾满了鲜血,不仅手上,方才走过的雪地上,也留下了淅淅沥沥的暗红痕迹。 “主子?”阿福哪还能不明白,章尧身上还有伤口,而且现在这伤口崩裂开来了。 那刚才宫宴上还喝了那么多烈酒? 阿福眼前一黑,连忙对车夫说去最近的医馆。 马车在风雪中疾驰,碾过积雪,直奔医馆。 褪下染血的层层衣衫,阿福倒吸一口冷气,眼前的身躯精悍结实,肌肉线条分明,臂膀遒劲,腰腹紧实,本该是力量之美,此刻却遍布伤痕,深的可见骨,浅的犹带血痂,背上,胸前,腰腹......几乎找不到一块完整的皮肉,渗出的鲜血正从崩裂的布条下汩汩渗出。 大夫面色凝重地走过来清洗,上药,重新包扎。 动作间,榻上的人肌肉紧绷。 “绝对不可再饮酒,伤口反复崩裂,极易引发高热。务必静养,不可再劳心劳力,更不可动气!”大夫严肃地嘱咐。 阿福忙不迭点头,看着自家主子。 章尧随意地披着外衫,衣襟大敞,靠坐在榻上,露出缠满绷带的胸膛和腰腹,胸膛随着微促的呼吸起伏,汗珠混着未擦净的血水,滚过新包扎好,犹在缓慢渗血的伤口,蜿蜒而下,没入紧实的腰线。 他闭着眼。 “能否开些止疼的药?”阿福看着那汗珠滚过伤处,自己的肉都跟着抽痛起来。 —— 秦府内,大雪覆瓦,暖黄灯笼映着皑皑白雪。 主屋暖阁里烛火明亮,炭盆烧得正旺。 秦恭带着一身寒气走进来,立刻有稳重的婆子抱着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襁褓上前,递给他看。 “大爷。”婆子脸上堆满笑。 襁褓中的婴儿小小的,皮肤红皱,眼睛紧闭着,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刚出生的孩子,上次温棠生龙凤胎夏姐儿和淮哥儿时,他尚在千里之外,待赶回来,温棠已调养得差不多了,孩子也已长开。 “大奶奶呢?”秦恭抬眼望向内间垂下的锦帐,静悄悄的。 不待婆子回答,他已掀帘而入。拔步床的帐子低垂,他轻轻撩开,温棠在柔软衾被中,乌发散落枕畔,睡得正沉。 炭盆烧得旺,室内暖意如春,她脸颊带着生产后的淡淡红晕,呼吸均匀,显然是累极了。 秦恭在床沿坐下,伸手将她颊边汗湿的碎发温柔别至耳后。 婆子又将襁褓轻轻递过,秦恭小心接过,将孩子放在温棠身侧,那红皱的小东西似乎嗅到了母亲的气息,竟在睡梦中哼唧了一声,小脸本能地往温棠温暖的方向蹭了蹭。 “小公子长得很好看呢。”婆子在旁小声奉承着。 秦恭看看妻子柔美的睡颜,又看看身侧那个实在谈不上好看的红皱小团子,沉默片刻。 襁褓中的小人儿似乎被他的注视打扰,小眉头又皱了皱,小嘴撇了撇,秦恭觉得更......难以言喻了,他伸出手指,默默将襁褓往旁边推了推,离温棠远了几寸。 “这般模样,”他低声问婆子,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和认真,仿佛在探讨一件极其重要的事务,“需几日方能长开些,显出人形?” 他似乎斟酌了一下用词。 婆子正搜肠刮肚想夸几句呢,冷不丁听到大爷问出这话,准备好的满腹夸赞之词全卡在了喉咙里,尴尬地笑了笑,老实地住嘴了。 夜深雪重,窗外是簌簌落雪声,屋内却暖意融融。 第77章 不一会儿,两个裹得圆滚滚的小胖墩,夏姐儿和淮哥儿也揉着眼睛闹着进来瞧弟弟,挤在床边,好奇地伸出小胖手,你一下我一下地戳弟弟的脸蛋,嘴里还含糊不清地叫着。 秦恭大手稳稳托着他们的小屁股,防着他们压到温棠,每当两个小家伙快滚到母亲身上,他便眼疾手快地揪住他们厚实的衣领,稳稳当当地拎到一旁。 闹腾累了,两个小家伙便依偎在娘亲身边,小呼噜打得香甜,炭盆边的元宝,也蜷成一团,发出满足的咕噜声。 秦恭草草沐浴回来,胡茬未及刮净,带着一身清爽的水汽在床边坐下。 看着被三个孩子占得满满当当的床榻,他高大的身躯显得有些无处安放。 他没地方睡了。 秦恭:…… 最终,他只能侧身,极其小心地挤在最外侧的床沿,束手束脚地躺下。 一夜风雪未歇, 天光微熹时,秦恭是被半边身子的麻木唤醒的,甫一睁眼,便对上温棠一双迷蒙的,尚带着惺忪睡意的眸子。她呆呆的,还没反应过来,为什么自己枕边上突然多了一个黑炭。 “怎么这么黑了?”她喃喃,声音带着刚睡醒的软糯,她肌肤胜雪,在暖阁柔光下愈发莹白,与他黢黑的面容形成鲜明对比。 “怎么还有胡茬?”她又疑惑地咕哝了一句,眼睛睁大了些,睡意消散几分。 那刺刺的感觉,看着就扎人。 秦恭在外近一年,几乎都是枕戈待旦,夜不能寐。昨夜难得在温暖的家中,在妻儿身侧睡了个囫囵觉,此刻才后知后觉地抬起手,摸了摸自己刺刺的下巴,又摸了摸粗糙凹陷的脸颊,动作带着点生疏的笨拙。 他看向温棠,却见刚才还一脸懵懂困惑的小女人,看着他这略显窘迫的动作,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眉眼弯弯,昨日生产顺遂,府里照料得极为周到,生完便有经验丰富的嬷嬷和大夫精心调理,当场就用了上好的药膳汤饮,此刻气色红润,精神甚好,不似第一次生产时那般艰难。 “信里也不曾写,”她忽然抬起手,指尖带着被窝里暖融融的温意,轻轻抚过他凹陷的颧骨,瘦削的下颌,“竟瘦了这许多。” 那指尖温软的触感让秦恭微微一怔,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 随即又听她小声地嘟囔了句,“真的好黑。” 秦恭抿了抿唇,刚想说什么,这时,一股极其清甜的,带着奶香的温热气息,若有若无地钻入他的鼻腔,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往下移,便看见温棠胸前单薄的寝衣襟口处,不知何时洇开了一小片深色的湿痕,那甜香正是由此散发出来。 床上那个裹在襁褓里的小奶娃也适时地咂吧了一下小嘴,发出细微的声响。 秦恭瞬间明白了那是什么,喉结微动。 温棠背过身去,用被子将自己裹紧,只留给他一个纤细玲珑,微微起伏的背影。 秦恭只能摸摸鼻子,起身下榻。 -- 这个冬天的雪,下得格外大,比上个冬天厚重得多,一大清早,寒气刺骨,若不裹得厚实些,连手指尖都能冻得僵硬。 国公夫人一大早就迫不及待地来抱自己的小孙儿,对着襁褓里的小团子,“看看这眉眼,多像你爹爹小时候。” 秦恭站在一旁,听到这话,瞥了一眼国公夫人怀里那个依旧红皱皱的小团子,沉默。 实在无法将他与自己小时候的英姿联系起来。 国公夫人兀自夸得兴起,手指轻轻点着小孙儿的脸蛋,“这小脸蛋儿,这嘴型,活脱脱随了你娘亲......” “不像。”秦恭终于忍不住,低声插了一句。 国公夫人正沉浸在含饴弄孙的喜悦里,被儿子泼了冷水,没好气地横*了他一眼。 “浑说什么?我看像得很,得亏了我乖孙这白嫩嫩的肤色不随你。” 国公夫人又抱着襁褓里的婴儿哄起来,国公爷也眼巴巴地凑过来,搓着手想抱一抱,国公夫人嫌弃地抱着孙儿转过身去,只留给他一个背影,“去去去,你那粗手粗脚的,别吓着我乖孙!” 哄了会儿孩子,管事呈上一份烫金的大红喜帖,是范府送来的。 皇帝亲口赐婚, 范家四郎与允乐公主,佳期已定,喜结连理。 -- “喜帖都按着单子送出去了。”阿福立在榻边说,目光却忍不住瞟向自家主子,大冬天的,主子赤着上身,任由医官给他换药。 那背上,胸前新旧交叠的疤痕,看得阿福头皮发麻。 “好日子也定下了......”阿福继续念着冗长的安排。 “知道了。” 章尧以手支额,手肘撑在窗上,侧身斜倚着。 窗扇被他大大地敞开着,任由纷扬的雪花卷入,落在他赤裸的肩头。 他狭长的眸子望着窗外混沌一片,无边无际的漫天大雪,对阿福的絮叨显出明显的不耐,挥了挥手,“闭嘴,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雪光映着他眉骨上那道寸许长的狰狞疤痕,也映着他紧抿的唇线。 -- 秦府书房, 秦恭坐在宽大的案后,揉着眉心,伸手去拿案头那卷摊开的兵书, 放在案边的那份范府单独送来的喜帖被碰落在地,里面夹杂的一张薄薄纸张也飘了出来。 他目光随意扫过,伸出的手却顿在半空。 “尧哥儿……” 开头这三个字的字迹,很熟悉。 秦恭俯身,指尖触到那微凉的纸片,将它捡了起来。 第55章 马聪立在堂下,这回没了老娘在身边扯袖子,倒豆子似的把陈年旧事全抖落了出来。 “大奶奶同章尧确是从小的情分,两家大人本就相识,孩子们打小一处玩闹,大奶奶常去他家走动,他下学归家,她也总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候着,后来两家定了亲事,在咱们看来也是水到渠成。两人在一处,旁人根本插不进去脚,郎才女貌的,我娘那时常在我跟前念叨......” 马聪嗓子发紧,眼珠子却黏在桌案那枚玉佩上,那是方才侍卫当着他面搁下的,再思及前番官衙来人,他就是个傻子,现在也反应过来了,那时候那山上的人,十有八九便是眼前这位顶顶尊贵的秦府大爷。 他哪还敢有半句虚言?秦恭问一句,他便答一句,句句砸在实处。 待他一股脑儿说完,堂上却陷入一片沉寂,秦恭端坐椅中,手中一卷书册,指节分明,却半晌未翻一页。 马聪屏息等了半晌,才见上首那位尊贵的大爷倏然抬起眼皮。 马聪连忙保证,“大爷,上回我娘是怕您对大奶奶生了芥蒂,这才瞒了些话。” 待出了那间压抑的屋子,马聪才觉脚底发软。 房内,炭火盆噼啪轻响。 桌案上摊开一张薄纸,墨迹寥寥,唯三个字清晰, 尧哥儿。 字虽少,画却生动。 村口那棵老槐树下,一个姑娘,正踮着脚,笑靥如花,朝着远方频频招手,旁边另附一小图,是那姑娘背过身偷偷抹泪的模样。 无需多言,画中情意,呼之欲出。 窗外朔风卷着雪沫扑入,敞开的窗下,薄纸瑟瑟颤动。 案后的男人伸手,取过一方沉甸甸的端砚,稳稳压在了画中那个背着书箱,意欲远行的男人身影之上。 砚台冰冷坚硬,严丝合缝地盖住了那张年轻朝气的脸。 -- 秦府, 外边下着雪,众人皆裹着厚实冬衣,颈边围着毛茸茸的领子。 国公夫人又拨来一群伶俐的丫鬟婆子,紧着伺候温棠和她怀里粉团似的小孙儿。 秦恭还在给孩子想名字,温棠也在想,奈何肚里墨水有限,只得临时抱佛脚翻书,偏她对书本兴致缺缺,没看几行,眼皮便沉甸甸打起架来。 “大奶奶?”周婆子轻声提醒。 温棠迷蒙睁眼,揉了揉,书页还停在原处。 她只得又低下头,努力辨认。刚看一行便遇着个生僻字。 算了,还是下回再看吧。 “大爷还在官衙?”温棠起身去看被乳母们围着的小儿子,顺口问道。眼看快到午膳时辰,寒冬腊月,秦恭在外奔波一年,皇上体恤,冬日里清闲,也该回家用顿热乎饭了。 周婆子早遣了人在府门撑着伞候着。 今年冬雪绵延不绝,地上积雪难行。 午膳时分,回来的却是秦恭身边的傅九,言道大爷公务缠身,走不开,他回来取些热乎可口的饭菜送去,那儿的伙食,大爷吃不惯。 周婆子忙指挥丫鬟,拣了秦恭冬日爱吃的几样精致菜肴装进食盒,又特意备了一壶温热酒,酒用滚水温着,喝下去暖身驱寒。 傅九提着沉甸甸的食盒,转身匆匆踏雪而去。 “大爷去年在外头奔波整年,原想着今年能松泛些,谁知还是这般劳碌。”周婆子望着飞雪,感叹了一句。 -- 第78章 今天这场雪,竟真纷纷扬扬下了一整日,未有停歇之意。 庭院里大水缸早已结了厚厚一层冰,夏姐儿和淮哥儿正给元宝穿崭新小袄。 温棠歪在暖阁的软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绒毯,暖意熏人,不知不觉便睡沉了。 冬日的夜来得格外早,窗外簌簌落雪声。 等温棠在浓稠的黑暗中醒来,睁开眼睛,屋子里竟仍是一团漆黑,婆子丫鬟竟未进来点灯。 温棠有点不习惯,撑起身子欲唤人点烛。刚坐起,便觉身侧榻沿微陷,坐了一人。 眼前昏黑,辨不清面容,但那熟悉的身形轮廓,以及凑近时鼻尖萦绕的,再熟悉不过的冷冽气息,让她瞬间了然。 温棠的声音低低的,“夫君回来了?”她的声音带着刚醒的微哑,“怎不让她们进来点上灯?这般黑。仔细磕碰着、” 那人未答,温棠掀开绒毯,摸索着欲下榻穿鞋。 身侧的男人却伸手,轻轻按住了她的小臂。 温棠动作一顿,不明所以,依言坐定。 只见那身影起身,不过片刻,烛火“噗”地一声燃起,暖黄的光晕瞬间驱散满室黑暗,也照亮了男人的侧脸。 骤见光亮,温棠不适地眯了眯眼,抬手轻揉。 待适应了,才趿着软鞋,自然而然地走向秦恭。 男人身上还穿着从官衙回来的衣袍,肩头,襟前落着雪痕,洇湿了深色的衣料,带着风雪的寒气。 温棠这才唤了外间伺候的丫鬟婆子进来。端茶倒水,传唤晚膳,冷清的屋子顿时有了暖意与人声。 夏姐儿和淮哥儿听说爹爹回来,被婆子们裹得严严实实牵过来,两张小脸红扑扑,圆润了不少。进了屋,看见爹爹,便如往常般欢喜地扑过去亲近。 可两个小家伙刚蹭到秦恭腿边,仰起小脸,却被爹爹的冷脸吓住了。 “呜......”夏姐儿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巴巴地望着爹爹,等那熟悉的,有力的臂膀将她抱起。可这一次,爹爹只是垂眸坐着。 秦恭本就气质冷峻,不笑时便带着迫人的威严。平日里对着儿女尚存几分温和,今天却不苟言笑。 夏姐儿胖乎乎的脸上,泪水掉了下来。 温棠正低头看着乳母怀中小儿子恬静的睡颜,闻声心头一紧,忙转身快步过去,蹲下身搂住女儿,“夏姐儿怎么了?摔着了?让娘亲瞧瞧。”她柔声哄着,将女儿揽入怀中。 夏姐儿得了娘亲安抚,委屈更甚,小脸埋在温棠馨香的颈窝里,小身子一拱一拱地往里钻。 秦恭不是就在这儿坐着呢吗? 温棠有些不满地抬眼看去,淮哥儿也觉爹爹今日格外凶神恶煞,小短腿一蹬,也抱紧了娘亲的腿,小脑袋埋着,只露出一个圆滚滚的后脑勺。 爹爹不抱他,还凶他。 淮哥儿觉得天塌了。 “夫君,你既坐在这儿,怎也不哄哄孩子?”温棠一手揽着一个,两个孩子鼻尖通红,仰头看娘亲,又怯怯地偷瞄爹爹。 秦恭好像抬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温棠只当他今日公务繁重,累着了。 幸好两个小孩子,被娘亲温软的怀抱一哄,很快便支楞起来,一个两个站在原地,对着冷脸的爹爹,那是一看一个不顺眼,小鼻子齐齐一哼。 秦恭扫他们一眼,他们就“哼”一声,扭开小脑袋。 秦恭伸出手,想摸摸他们的头,两个小家伙立刻躲开。 一直到吃完了晚饭,两个小家伙也不搭理他们的亲爹。 温棠看着孩子们闹脾气了,大概琢磨出来,两个孩子是被秦恭吓到了。 “爷?”温棠出了声。 秦恭刚用完膳,接过丫鬟递来的温热湿帕,闻声抬眼看了对面的女人一瞬,然后低头擦拭唇角。 他只抬头看了她一眼,却把她脸上的神情看的一清二楚。 无辜,懵懂,还带着试探…… 他擦拭唇角的动作微微一顿,帕子停在唇边,目光再次落在她脸上。 温棠本来已经收回视线了,低头想喝口面前热腾腾的汤,却冷不丁撞上秦恭的目光。 她下意识地弯起唇角,漾开一个笑容,这是她面对他时习惯性的反应。 夜深人静, 温棠给孩子喂完奶,整理好微敞的衣襟,胸口尚有些涨奶的微痛。她轻轻揉了揉,刚躺进温暖的被衾,秦恭沐浴出来,带着一身温热湿气,只着素白中衣,坐在了床沿。 “夫君?”她侧身轻唤,嗓音带着睡意的慵懒。 “夫君,累了就早些歇息吧。” 温棠躺好,准备睡了,神思渐沉,就在意识即将滑入梦乡的混沌之际,一只大手倏然捏住了她的下颌, 毫无预兆的动作令温棠猝不及防,被迫抬起的小脸上,那双骤然睁开的眸子里清晰地映着惊愕与茫然,没有柔顺的笑容,没有讨巧的软语,只有猝不及防下的本能反应。 他低头,堵住了她的嘴,另一只手也带着灼人的温度,抚上她微凉的肌肤,探入衣襟,熟稔地游走。 这一夜,并未真正进入。 然而那些狎昵的抚触,唇舌的纠缠,他刻意放缓的节奏,以及那双始终锁在她脸上,不放过她任何一丝细微表情变化的眼睛,都让温棠羞耻得浑身发烫。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目光的巡弋,看她因情动而蹙眉,因羞赧而闭眼,因陌生的刺激而微微战栗。 清晨。 书房内,炭盆里新添了炭,燃得正旺。一张边缘焦黑蜷曲的薄纸,正在赤红的炭火中无声地扭曲,蜷缩。 秦恭坐在案后。 “笃笃笃。”轻缓的敲门声响起。 是他的妻子,不请自来了。 他以前竟未发觉,她如此善于揣摩他的情绪变化。 门被轻轻推开,一张芙蓉桃花面探了进来,眉眼弯弯,笑靥如花。 脸是极美的,小嘴想必也甜得很。 秦恭不动声色,曲起指节,在光洁的案面上轻轻叩了两下,他看见,妻子因为他这个细微的动作,一双漂亮的眼睛极其细微,几不可察地转动了一下,睫毛颤了颤。 她真的在观察他。 秦恭忽然低低笑了一声,放松身体向后靠进宽大的椅背,姿态闲适,然而,那只置于扶手上的手,指节却无声地攥紧了。 新婚,饮合卺酒时,她也这么看过他。 满室喜庆的红,红烛高燃。 她穿着大红嫁衣,一张小脸掩不住青涩与紧张,霞帔流苏,珠翠环绕,艳丽得如同盛放的牡丹。 饮合卺酒时,她一直垂着眼睫,羞得不敢看他,是他,挑起了她的下颌,让她抬起头。 当两人共饮那杯合卺酒时,当他跟她同坐在铺满红枣花生的大红锦褥上...... 她是怎么说的? “喜欢爷……”那声音细若蚊蚋,几乎被红烛燃烧的噼啪声掩盖。 可在他难抑,撑在她身侧,那三个字却无比清晰地钻入了他的耳中。 “夫君,喝杯热茶润润喉吧?”温棠已经推开门,慢慢走到秦恭身侧,“早膳时便见你未饮茶,这会儿定渴了。” 她说着,便要转身去取旁边小几上的茶壶,身子却被圈住,秦恭结实的手臂揽住她的腰肢,他稍一用力,她便跌坐在他怀里,温棠有些不自在地扭了扭,却被男人抬手,不轻不重地在她臀侧拍了一记。 他将一只手撑到案上,温棠便被圈在了这方寸之间。 “爷?”她伏在他胸前,仰起脸,眸光水润。 回应她的,是臀侧更清晰,力道也更重的一记拍打。 “喊秦恭。”他说。 温棠在他怀中,明显愣了一下。 -- 温伯爷当众宣称与温知意断绝父女关系,温家主母则哭诉女儿被贼人诱骗,如今遭弃,两人早已恩断义绝。 温家乱作一团。 温棠的母亲元氏早已搬离温府,独自住在一处清幽安静的小院里,冬日天寒,元氏素来体弱,稍有不慎便咳喘连连,汤药几乎未曾断过。 这方清净天地,倒让她身心都舒缓不少。 偶有故人前来叙话。 这位故人,便是江夫人。 初时相见,江夫人拎着厚礼登门探望,明明是久病缠身的元氏卧在暖榻,需人服侍汤药,可江夫人更憔悴,仿佛比元氏更甚,尽管她衣饰华贵,绫罗珠翠价值不菲,但那笑容总像是勉强扯出来的。 江夫人是个可怜人,元氏一直都知道。如今自己女儿女婿孝顺,日子安稳舒心,过往那些不如意,在现世的安稳中慢慢淡去, 看着昔日相谈甚欢的故交这般模样,元氏心中也难免泛起一丝酸涩。 她并未拒江夫人于门外。渐渐地,两人也能叙些家常。 近两日,江夫人脸上总算有了些真切的笑意。 “尧哥儿要成亲了。”江夫人说着,眼中终于有了光亮。 元氏微微颔首,神色平静。 第79章 江夫人觑着元氏稍显疏淡的神色,心中羞愧。 “尧哥儿那时下了大狱,险些......人就没了......”江夫人讲起那段经历的时候,神色哀伤。 元氏并非铁石心肠。虽对章尧已无旧日情谊,但历经世事,也明白有些事,成与不成,皆是天意。江夫人一个妇道人家,含辛茹苦将孩子拉扯大,供他读书,眼看有了前程,其中艰难可想而知。换作是她,大约也会为孩子择一条更稳妥,更光明的路。 元氏低低叹了口气,“这些年,你也不容易。” 江夫人提着的心终于缓缓落下,泪水潸然而下。 “尧哥儿如今前程锦绣,人才也是一等一的,成婚之后,开枝散叶,无论儿女,都是福分。到那时,你也能真正松快些,享享儿孙绕膝的清福了。” 元氏安慰了她一句。 这话,实实在在说到了江夫人的心坎里。 她日夜盼着的,无非是儿子娶妻生子,仕途稳当,不必再如幼时那般,因她这个不够体面的母亲而遭人白眼。 江夫人眼眶通红,又与元氏絮叨了些家常琐事,这才起身告辞。 待江夫人的轿影消失在胡同口,一直停在院门外的马车帘子才被掀开。 侍立车旁的周婆子低声道,“江夫人走了,大奶奶,咱们进去吧?” 刚才她跟大奶奶过来看元氏,门都推开了,只不过里面的人正说的声泪俱下,她跟大奶奶也就不好继续走进去。 周婆子扶着大奶奶回到了马车上坐着。 元氏见女儿进来,忙起身相迎,吩咐丫鬟婆子上茶,拉着温棠微凉的手嗔怪,“什么时候来的?手这样冷,汤婆子呢?暖手炉也不带着,仔细冻着了。” “刚过来,不碍事的。”温棠安抚母亲,挨着她在暖榻上坐下,将母亲的手拢在自己掌心暖着,“这大冬天的,出来走动,手难免凉些。” 元氏抬头看了眼女儿,“刚才江夫人过来说的话,你也都听见了?” 温棠点点头。 元氏叹了口气,“诶,都不容易。” 那时候,她不容易,江氏也不容易,好在,总算都熬过来了。 “再不容易,如今也顺遂了。”温棠轻轻拍了拍母亲的手背。 “嗯,章尧眼看就是当朝驸马,生父又位高权重,江夫人的日子,自会越来越体面顺遂。”元氏垂眸,拨弄着手腕上那串佛珠,“但愿他们母子,顺遂平安。” “章尧在官场游刃有余,如今又即将尚公主,江夫人的福气在后头。” 温棠并非刻薄,见不得人好的人,连秦恭回来的时候身上都添了伤,更何况是章尧。 他早日成家,安定下来,也是圆了江夫人最大的念想。 -- 胡同深处, 庭院深深,大雪纷飞,朱门黛瓦都覆上了厚厚的白。 正厅里,端坐着一位通身气派,华贵逼人的妇人。 长公主外罩一件雪白无杂色的狐皮大氅,领口一圈蓬松油亮的狐毛衬得她面如银盘,华贵之中透着一股久居人上的疏离。 她显然已等候多时。侍立一旁的婆子垂首屏息,大气不敢出。 长公主显然耐心将尽。 婆子早已入内通禀,片刻后,才见范慎施施然踱步而出。 他一身月白,“风雪甚大,夫人怎有兴致到这小地方来了?” “来看你金屋藏娇啊。”长公主放下茶盏,起身走到范慎面前,涂着鲜红蔻丹的纤长指甲,滑过他颈间敞开的衣襟边缘,她的指甲在那处停留片刻,带着几分审视的意味,然后才慢悠悠地替他将那粒松开的盘扣系好。 “倒真藏起来了。”她冷哼一声。 范慎面上的笑容丝毫未变,温言道,“好了,夫人若无他事,还是早些回府吧。外头风雪正紧,你金枝玉叶之躯,莫要受了寒。” 他径自走到主位坐下,对长公主眼底隐隐翻涌的愠怒,他恍若未见。 待长公主带着一身寒气拂袖而去,脚步声消失在廊下,江芸娘才从里面的屋子出来,范慎依旧坐在那里,慢条斯理地举着茶盏品茗。 江芸娘抿了抿唇,抬手将鬓边一缕碎发抿好,走上前去,执起茶壶为他续上热茶,又绕到他身后,将一双手轻轻搭在他肩颈处,力道适中地揉捏起来。 范慎放下茶盏,抬手覆上她微凉的手背,轻轻拍了拍。 “可要去见见允乐?那丫头活泼,能带带你现在不爱说话的性子。” 他语气带着几分揶揄。 -- 皇宫里, 二皇子正陪着贵妃说话,允乐也在,可听着听着,二皇兄与母妃话锋一转,竟提起了秦恭,言语间似有几分不满。允乐脸上的笑容僵了僵,明亮的眸子里掠过一丝困惑。 二皇子察觉妹妹神色有异,立刻不着痕迹地将话题岔开,笑着夸赞起允乐新做的点心来,二皇子尝了一块,又与贵妃说了些闲话,便起身告退。 妹婿是人中龙凤,他乐得去见一见。 -- 婚期定在除夕。 庭院间,处处高悬着鲜艳夺目的红绸,廊柱上缠绕着流光溢彩的彩缎。 新郎喜服也已提前备好,此刻正庄重地悬挂在衣架上,那鲜艳夺目的正红色,金线密织,华美异常。 阿福围着衣架转了几圈,觉得这身行头穿上身,保管俊得没边儿。 “您试试?”阿福搓着手,提议。 外间丫鬟进来, 章尧衣衫滑落至腰腹处,宽阔的背上,交错着数道深褐色的疤痕,虽已愈合,仍触目惊心。他未束发,墨色长发如瀑般披散下来。 丫鬟小心翼翼地取下衣架上的大红喜服,为他穿上。 动作间,男人结实流畅的臂膀线条,紧窄有力的腰腹轮廓,在红衣的映衬下若隐若现。 铜镜之中,映出一个墨发披散,身着大红喜服的昂藏身影,红衣如火。 喜服尚未系紧腰带,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下身只着一条宽松的白色绫裤,腰间缠绕的绷带清晰可见,伤口虽已愈合,江夫人却执意要他敷药,以期淡化那些骇人的疤痕。 江氏从外面走进来,看到他穿上喜服的喜庆样子,丰神俊朗,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这衣裳衬人,穿上精神百倍。” 却见章尧转过身,腰间还缠着绷带,说了句,“精神倒是精神了。” “可是母亲,我这身上全都是伤呢,横一道竖一道的,就怕不能人道了。”他抬眼,慢悠悠地补了后半句。 江氏一下子脸就黑了。 阿福嘴角抽了抽。 第56章 傅九留意到,自家大爷近来迷上了听曲儿,隔三差五就往那酒楼跑,前阵子从江南来的那对唱黄梅戏的名角儿男女,还在那儿驻着场,咿咿呀呀地唱着些婉转的民间小调。 戏台子就搭在一楼,秦大爷便端坐二楼雅间,隔着栏杆往下瞧。 傅九陪侍在侧,起初对着那缠绵悱恻的腔调提不起劲儿,听着听着,竟也被里头那些个峰回路转,狗血淋漓的故事勾住了魂,不知不觉也竖起了耳朵,跟着咂摸起滋味来。 秦府, 温棠总算出了月子,上一胎怀的是龙凤胎,头一遭生产,又没个经验,着实吃了番苦头。那时心里头更是没底,旁人怀胎多是单一个,她哪里料到自己肚里揣了两个? 生完头一个刚松口气,产婆一句“还有一个”,那滋味,如今想来心尖儿还发颤。这回不同了,准备得周全,心里也有了底,照顾起新添的小儿子,整个人都从容不少。 温棠又把那些起名字的书册翻了出来。 秦恭这阵子神龙见首不见尾,名字倒是拟了好几个,却迟迟没定下。温棠还是老样子,书没翻几页就觉着头疼,胸闷,或是腹中空空。 这事儿,还是丢给秦恭去头疼的好。 可提起秦恭......温棠秀气的眉尖微蹙,她恍惚觉得,坐月子的不是她,倒成了这位秦大爷。他变得格外敏感,说不得重话,稍有不顺意,便能背对着人面壁枯坐,最可气是昨夜,她睡得正沉,他毫无预兆地翻身过来,手臂沉沉地压在她胸口...... 温棠对他的耐心,眼见着要告罄了。 不过念着他去年在外奔波近一年,人都瘦脱了相,如今好不容易在家养回些肉,连肤色也白了三分,温棠心头那点被搅扰的薄怒,便又悄无声息地消弭了些。 她走到摇篮边,俯身逗弄襁褓里的小儿子,小家伙眉眼长开了些,就是他亲爹的模样,那眉毛,眼睛,鼻子,无一不像,连抿着的小嘴都像。 可能秦恭小时候也长这样。 温棠瞧着,忍不住伸出手指,轻轻戳了戳孩子嫩豆腐似的脸蛋儿,惹得小家伙无意识地咂了咂嘴。 午膳时分,温棠吩咐下人将饭菜仔细地装进食盒,给官衙里的秦大爷送去。 -- 午后风雪歇了,可到了傍晚,天色昏沉,细雪又簌簌地落了下来。 第80章 庭院里雪落无声。 温棠站在廊下,吩咐下人将廊下的灯笼一盏盏点亮。淮哥儿和夏姐儿喜欢在廊下追着元宝疯跑,冬日天黑得早,灯笼不亮些,怕孩子们磕着绊着。 她裹着厚实的斗篷,兜帽围拢着小巧的下颌,一张娇艳欲滴的脸在昏黄灯影下愈发莹白动人。 正仰头看着一盏盏新挂的灯笼,院门处传来动静,秦恭踏雪归来,下人替他撑着伞,他自风雪中稳步走来,肩头已落了一层薄白。 “夫君。”温棠闻声转身,脸上绽开笑,她生就一副娇艳秾丽的模样。 秦恭走近,目光也投向廊顶那些形态各异的灯笼,烛光透过彩绘的薄纱,在地上投下斑斓的光影。 “秦恭,”温棠指着灯笼,语带邀功,“好看么?都是我让下人们按新图样做的。那图样还是我自个儿画的,在你书房的书里瞧见些新鲜纹路,便拿来杂糅临摹了一番。”她推了推他的胳膊,“问你话呢,秦恭?”见他不动,又挽住他手臂。 秦恭地缓缓的低下头,听见自己的名字从她口中清晰地唤出时,眼神有些复杂。 她在撒娇,这一点他很确信。 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 秦恭不清楚这一点。 温棠抬眼撞上他的目光,只觉他心头不知已绕过了多少弯弯绕绕。 秦恭捕捉到她悄悄打量的目光,唇角几不可察地绷紧。 她又在观察他,果然是故意喊他的名字。 跟戏文里一样。 秦恭现在已经不好哄了,他抿着唇不肯说话,更不想顺着她的心意去夸那灯笼。 “不好看吗?”温棠眼里的光彩黯了些,唇角的笑意也淡了,失落显而易见。 “......好看。”半晌,秦恭才慢吞吞地吐出了两个字。 “真的?”温棠拉住他胳膊,不让他进屋,非要他再说出个所以然来。 可秦恭现在是不好哄的秦大爷,他说了两个字就不肯再说了。 “爷,”温棠目光落在他肩头湿了一片的衣袍和微湿的鞋面,“风雪大,衣袍都湿了,快进屋暖暖。” 她说着,便率先走向屋门。婆子忙打起厚厚的毡帘。 秦恭跟在后面,却在门口顿住了脚步,婆子还高挑着帘子,冷风灌入,只见大爷还站在门口。 他依言答了话,她便不再唤他名字,称呼立刻变了回去,仿佛得了顺意的答案,便不必再费心哄他。 秦恭唇线绷得死紧。 “夫君,既进来了,劳烦把桌上那对镯子递给我,是母亲今日新送来给哥儿的。”温棠见他仍站在门口,半天不进来,索性支使他做事。 搁在从前,她心里存着几分敬畏,断不敢这般使唤他。 这也是她头一回这般明目张胆地使唤他。 温棠嘴上说得自然,眼角余光却悄悄瞟向他。 门口的身影动了。黑靴跨过门槛,高大的男人走进来,依旧冷着脸,却真走到桌边,拿起那小巧的赤金镯子递了过去。 温棠笑着接过,“多谢夫君。”低头给小儿套上那小小的金镯。 身边有了动静,秦恭在她身侧坐了下来,却是背对着她,面朝墙壁。 秦恭在懊恼,他刚才不应该夸她做的灯笼好看,也不应该顺从地去把儿子的镯子拿过来…… 他的心里还想着好多事情,秦恭的眉毛渐渐皱了起来,冷不防,又被温棠推了推手臂,“劳烦夫君再去桌上帮我倒盏热茶来,方才在外头挂灯笼,一口热乎的都没喝,这会儿渴得紧。” 秦恭听完,身子纹丝不动,只默默将背脊挺得更直了些, 意思再明白不过:不去。 温棠:? 秦大爷不去拿,旁边的丫鬟却极有眼色,立刻倒了温热的茶水奉上,“大奶奶请用。” 别看秦恭现在一副冷硬沉默的模样,夜里熄了烛火上了榻,那被压抑的热情劲儿又蠢蠢欲动起来。 可这回,不热情的换成了温棠。 他带着薄茧的手掌带着熟悉的灼热温度伸过来,想揉捏,她便灵巧地躲开。 接连扑了几次空,秦大爷干脆翻身仰面躺平,不动了,锦被被他扯得发出闷响。 忽然,身上一沉,一股熟悉的暖香钻入鼻息。 温棠竟从他盖着的锦被里悄无声息地钻了出来,小脸恰好凑到他脸前,趴在他胸膛上,一双狐狸眼在昏暗里亮晶晶地看着他。 这姿势,按往常,秦恭早把持不住了。 可今日的秦大爷,只幽幽地瞥了她一眼。 温棠凑过去,在他微凉的薄唇上啄了一口。 秦恭下头有了反应,上头却依旧八风不动。 “不必哄我。”他平淡吐出四字。 这四个字正中温棠下怀。“好困......”她含含糊糊地咕哝着,又在他唇上飞快地啄了一口,带着点敷衍的亲昵,随即翻过身,在他身侧寻了个舒服位置,不多时,呼吸便变得轻浅均匀。 秦恭还侧着头,维持着被“轻薄”的姿势,等了半天,却只听见身侧传来她安稳的呼吸声。 现在有了三个孩子,对他便只剩这点耐心了? 连三句好话都吝啬。 -- 温棠一夜好眠,只觉耳根子似乎有些不清净。迷蒙间,仿佛听见身侧有低语。 “虚情假意……” “哄骗……” “不上当……” 真是个聒噪的梦。温棠迷迷糊糊地想,若没这声响,她能睡得更香。 次日清晨,周婆子端了热水进来伺候温棠起身。 温棠刚钻出暖烘烘的被窝,胸口便袭来一阵凉意。低头一看,寝衣前襟湿了大片,皱巴巴地贴在身上,那痕迹,分明是被重重揉捻过的模样。 不只揉了...... 这感觉温棠熟悉,上回生完孩子,孩子抱给乳母带后,夜里便又多了个秦恭。 全给他了。 -- 元氏宅邸门前停了一辆陌生的马车。周婆子扶着温棠下车时,认出那是上回*江夫人来时乘坐的。 引路的丫鬟等在门口,接过温棠身后丫鬟提着的补品和糕点,糕点并非京城名贵样式,而是温棠特意在小厨房做的,朴素实在,是江南冬天常见的米糕,芝麻酥糖。 屋内暖意融融, 元氏端坐主位,旁边坐着江夫人江氏。 温棠跨进门槛时,屋子里除了两位长辈的说话声,还有一个清冽低沉的男声响起, “元姨。” 那声音如同冷玉相击,穿透温暖的空气。 温棠刚进去的时候,屋内三人闻声都扭过头来看。 最先说话的自然是元氏,“快坐下。” 温棠依言坐到母亲下首,接过元氏递来的热茶,江夫人温和的目光也落在她脸上,她把桌上的一碟糕点推过来,“这是我们刚带过来的,你尝尝。” 温棠没有拂她的意,拿起一块小巧的,放到唇边轻轻咬了一小口。 旁边,刚才一直站着的章尧也坐了下来,他今日一身靛蓝,目光在温棠身上停留了一瞬,便礼貌地,有分寸地移开,落在茶盏上。 “孩子可起好名字了?叫什么呢?”江夫人问, 元氏笑道,“还在想呢。总要多费些心思,为孩子取个最有寓意的好名字。” 江氏点头赞同,目光转向温棠,带着真切的艳羡。 她又看向章尧,“你呀,也快成亲了,就在大年那天,可要打起精神来。我也不求你立刻让我抱上孙子,但好歹也要尽快些,让我这心里头踏实。” 章尧唇边噙着一抹温润得体的浅笑,没有反驳,只微微颔首。 坐了约莫半个时辰,离开时,外面已飘起细密的雪沫,元氏忙吩咐取来大伞。 丫鬟为温棠撑着伞,沿着长长的,覆了薄雪的青石板小径,穿过月洞门,向外院停着的马车走去。 雪落无声,小径幽长。 章尧跟在后面不远,雪地上留下两行深浅不一的足印。 雪落无声,小径幽长。眼看马车就在前方。 “温棠。” 风雪声似乎骤然大了些,几乎盖过了那声低唤,温棠脚步未停。 身后的人却快走了几步,追至她身侧。他站定,竟从随从撑着的伞下走出一步,任由细密的雪花瞬间落满他乌黑的发顶,染白他靛蓝的肩头。清冷的雪光映着他俊美却带着伤疤的脸。 “对不起。”声音低沉,几乎被风雪卷走。 他提高了些声音,清冽的嗓音穿透簌簌雪幕,“往事已矣,但这句道歉,我欠了太久,终须当面说与你听。” 温棠依旧沉默,长长的睫毛垂着,直到章尧忽然伸手,温热有力的大掌握住了她的胳膊,力道带着不容置疑,将她轻轻拉近一步,“小心脚下门槛。” 温棠的目光垂落,落在他攥着自己胳膊的手上。那只骨节分明的手背上,一道狰狞的长疤在雪光映照下格外刺目。 “都过去了。”温棠终于开口,“你我皆不必再提,你即将新婚,我祝你和夫人顺遂安乐,白头偕老,早日为江夫人添孙承欢,让她安心。” 第81章 章尧的手在她站稳后便立刻松开,仿佛刚才的触碰只为扶她一把,不逾矩半分。听到她的祝福,他唇角扯出一个弧度,那道截断眉峰的疤痕也随之微动,平添几分冷峭。 “承你吉言,多谢。”他微微颔首。 随即,在温棠点头欲转身时,章尧却忽然躬身,向她行了一个极为郑重的拱手礼,靛蓝的衣袍在风雪中拂动,“回京后几次相见,是我失态了。错在我,却迁怒于你,是我狭隘,” 他直起身,目光清亮却带着穿透力地看着她,风雪在他身后飞舞,“先前送入你府的喜帖,里面夹带了旧物,是我特意嘱咐人务必送到你手上的,借你吉言,愿我与内子相敬如宾,举案齐眉。” 温棠点了点头。 马车内暖炉熏香,元氏还特意让人备了暖手的手炉,让丫鬟拿过来,省得温棠回去的路上又冷着手了。 温棠抱着手炉,坐在柔软的垫子上,“喜帖是不是送到大爷书房那儿去了?” 旁边的丫鬟点了点头,上回外面有人下了几份喜帖,有一份就是送到大房这儿来的,按理说是要交到大奶奶手上,但是当时大爷旁边站着的小厮离得近,所以顺手就接过去了。 大奶奶也没管那个喜帖,就直接放在大爷的书房里了。 -- 秦府, 温棠回来后,立刻让人去秦恭书房取那份喜帖。 烫金的喜帖很快送到她手上,翻开,内页是工整的婚书吉言,跟她意料中的一样,那封画着图的信笺没了。 -- 烛火下, “夫君真是伤透了我的心......”温棠侧身坐在软榻上,背对着桌边的秦恭,手里捏着条素白帕子,作势往眼角按了按,肩膀微微耸动。 身后静悄悄的,半点动静也无。 显然,秦大爷不吃这套了。 他自顾自坐到桌边倒了杯茶,慢悠悠地喝着,眼睛却瞟着榻上那“伤心”的背影。 温棠“哭”了一会儿,自己也觉得没趣,索性转过身,刚要开口,却听“哐当”一声脆响! 秦恭手中的茶杯被他重重顿在桌案上,连茶水都溅出几滴。 连在地上打滚的元宝都吓得一个激灵,瞬间四脚着地,警惕地竖起耳朵。 “你这是做什么?”温棠咬住下唇。 秦恭的手还按在杯壁上,他本只是想放下杯子,谁知......竟弄出这么大动静。 可这动静已经出了,看着温棠惊愕的眼神和桌上狼藉的水渍, 他一时骑虎难下,只能硬邦邦挤出三个字,“放茶杯。” 周婆子领着三个孩子进来了,温棠立刻起身,看也不看秦恭,径直迎向孩子们,“走,跟娘亲用晚膳去。” 夏姐儿是她爹唯一的贴心小棉袄,“爹爹怎么还坐在那儿,不跟着一起过来用晚膳吗?” “娘亲?”夏姐儿仰起头,好奇。 淮哥儿直接拉着姐姐的手,“吃饭,吃饭。” 他满脑子里就只有吃饭这件大事。 襁褓里的小儿子更是咿咿呀呀,只想往娘亲香软的怀里钻,爹爹这种东西,他还不感兴趣。 饭桌上,一家四口温馨,温棠细心为夏姐儿和淮哥儿擦去嘴角的饭粒。 “乖,娘亲擦擦,小花猫似的。”温棠拿着温热的帕子。 两个孩子吃饱喝足,哧溜滑下椅子,哒哒哒跑到还坐在里间的爹爹面前,仰着小脑袋好奇地看他。 他们两个左看看,右看看,还惦着脚去看。 秦恭抬手赶他们,他们更起劲。 淮哥儿学着秦恭板起小脸,摇头晃脑,“羞,羞!” 夏姐儿用力点头,“居然还要娘亲哄才肯吃饭,爹爹不乖,要打屁屁。” 姐弟俩对视一眼,煞有介事地达成共识,然后哈哈笑起来。 秦恭:…… 他抬眼,正对上温棠倚在门框边,那双漂亮的狐狸眼睨着他,然后,她走过来,在他眼皮子底下,一手牵一个,把俩“小判官”带走了。 还是外面的丫鬟走进来,小心地问,“大爷,饭菜温着,现在可要传?” “大爷饿了,自会去用,下去吧。”哄走孩子的温棠又折返回来。 秦恭再次面壁而坐。 “现在还不用饭?温棠瞧着他这模样,一时也摸不准。 秦恭吃味儿? 温棠不能轻易将这几个字跟他联系在一起。 她明白,世上的男人大抵都希望妻子身心只属自己,知晓妻子与旁的男人有过旧情,心里难免留下疙瘩,或为占有欲,或为自尊心,她能感受到秦恭待她的纵容,甚至喜爱。只是这份喜爱的深浅,她拿捏不准,是对一个合格妻子的满意?任何男人都会对一个合格的妻子有几分喜欢,秦恭的喜爱,又有几分,是独独给温棠这个人的? 她还在想着,那一直面壁的身影却霍然起身,长臂一伸,将她拦腰抱起, “琢磨什么呢?” “又在想什么新词儿来哄我?” “你说,当年相看,你主动寻我说话,赞我沉稳可靠,赞我品貌......是为了什么?” 自然是为了嫁他,好让母亲在伯府有个依靠。 温棠顿了顿,看着秦恭漆黑的眸子,这话一时竟有些说不出口。 “夫君,”她软了声音,指尖轻轻划过他紧绷的下颌线,“我的身子给了你,孩子也都同你生了三个,你出门在外,我哪一日不悬着心念着你?” 这是真心话。 温棠既然嫁给了他,便是真心将他当作自己的男人,几年下来,秦恭对她如何,她多少心中有数。 她又不是石头做的。 秦恭看了她一会儿,别过脸,压迫感似乎散了些。 温棠微愣的时候,手心被塞进一个温润微凉的东西,低头一看,是一枚质地上乘,触手生温的玉佩。 紧接着,她的手腕被他滚烫的手掌握住,有力的手指扯住她腕上系着红绳。 温棠的心猛地一跳,缓缓抬眼。 秦恭低头,埋到她胸口那儿。 温棠摸了摸那块玉佩。 -- 除夕,大年。 整个京城都沉浸在一片喧腾的朱红里,这是允乐公主成婚的日子。 新房内, 章尧一身大红色喜服,这浓烈到极致的色彩,衬得他肤白胜雪。 宽肩将喜服撑得挺括,紧束的腰带勾勒出劲瘦的腰身,长身玉立。 前厅宾客满堂,觥筹交错。 二皇子满面红光,喝了不少酒,看见一身喜红,俊美逼人的章尧,大笑着走过去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妹婿!今日当真是贵气逼人,我瞧了,都难挪开眼。” 他这话倒有十分真心。 “秦大人,秦大奶奶。”前面有宾客去向秦恭和温棠敬酒。 二皇子自然也听到了,看到了,他怎么看秦恭那张冷脸怎么不顺眼,大煞风景。 他扭过头,看了眼自己的妹婿,意味深长地说,“可要去敬个酒?秦大人的风光真是让人艳羡,你这新郎官也去沾沾这福气?讨个好彩头?” 章尧的目光落在前面并肩而立的二人身上,她今日一身水天蓝的衣裳,那清透的蓝色映着她赛雪欺霜的脸,秾丽娇艳,在满堂红彩中格外清艳夺目。 他笑了笑,狭长的眼眸微眯,”当然。” 她今日那么美,他当然要去......敬一杯。 他抬手,将手中满溢的酒杯送到唇边,仰头,喉结剧烈地滚动,辛辣的液体直灌而下。 可惜他现在是温润如玉的新郎官,不该这么喝酒。 章尧稍微平复了一下翻腾的气息,示意小厮再斟满一杯,然后彬彬有礼地走过去。 -- “夫君,少喝些。”温棠见秦恭几乎是来者不拒,一杯接一杯,忍不住悄悄扯了扯他的衣袖,低声提醒。 这满堂的应酬,他喝得也太实在了些。 秦大爷侧目,凉凉一瞥。 秦大爷这气性,是愈发大了。 前方传来脚步声,温棠刚抬眼,就被秦恭高大的身形遮了个严实。 “秦大人。” 男人含笑的,清冽的嗓音响起,穿透周遭的喧闹。 秦恭掀了眼皮,目光锐利,唇角没有一丝笑意。 对于秦恭而言,他不想给人脸面的时候,就可以毫无表情,连敷衍都懒得。 若是旁人,此刻必定尴尬万分,无地自容。 可他对面站的人是章尧。 章尧脸上的笑意不变,甚至更深了些,狭长的眼眸直视着秦恭,将手中的酒杯向前一送,“秦大人,喝一杯?” 第57章 红绸高悬,灯影摇曳。 官员们纷纷上前,给新郎官和秦大人敬酒, 章尧一身簇新的大红喜袍立于人前, 秦恭神色疏淡,倒是敬酒的新郎官仰头一饮而尽。 周遭官员皆是剔透的人精,端着酒杯上前寒暄,吉祥话儿说得滴水不漏。 第82章 又有官员凑近向秦恭敬酒,温棠在秦恭身侧,看他半点不听劝,就伸手扯了一下他的腰带,这一举动让秦恭侧目。 温棠手扯住不放,秦恭神色古怪起来。 允乐公主在宫人簇拥下,踏入正堂,主婚的礼官肃立一旁,高声唱喏。 礼成,公主便被小心翼翼地扶入新房歇息。 公主身边随侍的宫人岂会让金枝玉叶空着肚子?早有备下的精致食盒奉上。公主略用了些,便在满室暖融融的红烛光影里静候。 作为新娘的二皇兄,今日格外热络,话语不断,酒也饮得豪迈。待到席散,他已是满面酡红,步履虚浮,由着内侍搀扶才勉强站稳。 新郎官似乎也饮多了,面庞浮着红晕,连襟前的大红喜服都洇开了几点深色的酒渍。 他被小厮半扶半架着送入暖阁,甫一落座,便似不胜酒力般瘫进圈椅里,随手扯松了领口两颗盘扣,露出一小片紧实的肌肤,喉结随着微促的呼吸轻轻滚动。 江夫人紧随其后,却见随从竟将酩酊大醉的二皇子也扶进了暖阁,她不便上前照看章尧,只听得二皇子兀自嚷嚷着“再......再来三杯!”冲天的酒气熏得江夫人直蹙眉。 这喧闹似乎扰了椅中闭目的章尧,他抬起修长的手指,不耐地揉捏着额角。 二皇子闻声,晃悠着指向他,“来,陪......陪我再饮三杯!” 椅中之人低低笑了一声,声音带着微醺的沙哑,慵懒应道,“殿下有命,莫敢不从?那便......敬殿下一杯。”暖阁内酒气弥漫,仿佛两个醉汉在呓语胡言。 门口光线一暗,有人踏了进来,是范慎。 二皇子虽醉眼朦胧,竟还能认出人来,挣扎着要站起,踉跄间扯出一个模糊的笑容,“姑......姑父。” “范将军......”他身形摇晃。 范慎沉稳一礼,语带关切,“殿下今日饮得实在过了些,步履都不稳了,回去尚需时辰,不如先饮碗醒酒汤定定神。” 二皇子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既然是好日子,这心里面高兴,自然就多喝了几杯,”他嘴上虽然说着是好日子,眉宇间却凝着一股化不开的阴郁。 见到秦恭那张脸,他如何能高兴得起来? 范慎似乎将他心思看得分明,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 这一声叹息,却似火星溅入了油,二皇子本就是个憋不住话的性子,加之父皇近来对秦恭的偏袒日盛,他心中积郁已久,更遑论他与秦恭之间那笔陈年旧账,秦恭得意,他岂能安枕? 长公主府与贵妃一系向来交好,二皇子与范府是休戚与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此刻酒意上头,他对着范慎更是口无遮拦。 范慎立于二皇子身侧,面色沉静,语重心长,殿下稍安勿躁,棋局未终,陛下最重实绩,殿下的机会尚多,励精图治,来日方长,乾坤终究掌握在殿下手中。” 那一直瘫在圈椅中,仿佛醉得不省人事的章尧,不知何时已掀开了眼,那双眸子清亮,哪有半分醉意? 不过二皇子确已烂醉如泥。 椅中的男人面无表情地扫过二皇子那张因愤懑而扭曲的脸,对于二皇子口中秦恭是皇帝之子的话,他神色平静。 二皇子还在对着他的姑丈范慎喋喋不休地抱怨。 章尧并未起身,只是依旧懒散地倚在椅中,舌尖缓缓顶了下腮帮,心底一声冰冷的嗤笑。 他这个所谓的父亲,还真是一如既往的虚伪。 静立一旁的江氏不明就里,只当章尧是酒劲难熬,顾不得那醉醺醺的皇子,连忙转身,低声吩咐小丫鬟速去端备好的醒酒汤。 -- 新房内,红烛高烧,暖意融融。 窗上贴着“囍”字剪纸,门扉亦悬着大红绸花。 廊下悬挂的琉璃宫灯,在寒风中轻轻摇曳,灯罩上亦绘着成双的鸳鸯。 拔步床上,百子千孙的锦被铺陈整齐,大红的纱帐用金钩挽起,流苏垂坠。 允乐端坐床沿,盖头未揭,身旁侍立着众多屏息的宫娥嬷嬷。 外间宴席的喧嚣渐渐散去,脚步声,人语声也归于沉寂,驸马该来了。 一位老成的嬷嬷走到门边,将窗推开一条缝隙探看,寒风裹挟着细雪倏地卷入,廊下灯笼被吹得摇晃不定。 不知何时,外面竟已飘起了鹅毛大雪。 除夕之夜,雪落无声,天地一片苍茫。 嬷嬷心中微有不悦:这些爷们儿,大喜日子也不知节制,被人起哄便一杯接一杯,醉醺醺的成何体统?难不成还要金枝玉叶的公主去伺候? 外头那些官员也该知些分寸才是。偏生那些攀附的官员,敬酒也不挑个时候,一杯接一杯,生怕驸马不喝他那杯酒。 风雪中,一道颀长身影由小厮搀扶着,踏着积雪踉跄而来,行至廊下灯笼光晕里。 嬷嬷眯眼细瞧,但见他唇角噙着一抹温润笑意,虽需人扶持,步履却无轻浮之态,更无寻常醉汉的丑态喧哗。 门扉轻启,带入一阵凛冽寒气。 夜深了,屋外的雪愈发大了。朔风裹挟着鹅毛般的雪片漫天乱舞,呼啸着拍打着门窗,发出沉闷的“咣当”声。 屋内却是一片暖融的静谧, 男人的声音带着酒后的微哑,低沉悦耳,带着歉意,“公主久候了,今日宾客盛情难却,多饮了几杯,实在失礼。”他面上因酒意染着薄红,举止间不见半分失仪。 允乐隔着盖头,颊边亦飞起红霞。 然而酒力终究汹涌,驸马刚与她温言数句,道了声“今夜实在失仪,有负良宵。”便支撑不住,和衣在床榻外侧沉沉睡去,他身量高大,躺下后竟占去了大半位置。允乐看着身侧呼吸均匀的男子,带着初为人妇的羞怯。 -- 翌日清晨, 嬷嬷推门进来伺候时,只见允乐公主粉面含春,眼波流转,她身侧站着的章尧,经过一夜安眠,神清气爽,唇边噙着那抹惯常的温润笑意,愈发显得丰神俊朗。 更令嬷嬷暗暗点头的是,驸马爷竟亲自执了螺黛,正俯身为公主细细描画远山眉,动作轻柔专注,引得公主羞赧垂眸。 “公主请。”章尧立于马车旁,亲自为允乐撩起车帘,姿态体贴。 嬷嬷看在眼里,心中满意非常。 按礼,新婚后第一日,驸马公主需入宫觐见贵妃娘娘请安,允乐自幼养在贵妃膝下,与贵妃及二皇子情分匪浅。 -- 大年初一的清晨。 秦国公一大早就出去锻炼身体,然后就把腰给扭了,下意识扭过头,避着点人的时候,被国公夫人看了个正着。 国公夫人劈头盖脸,把他一顿教训。 “还当自己是十七八的小伙子呢?”国公夫人看他那把老骨头已经脆的不行了。 秦国公要面子啊,被这么说了,自然是扭头就走,大儿子不会哄人,他掉头就往二儿子那里走,心里打好了一篇诉苦腹稿,谁知刚进门,话未出口,秦长坤只撑着下巴,望着窗外光秃秃的树枝,神色郁郁,连眼角余光都懒得扫他一下。 可把秦国公气坏了,这两个,没一个顶用的。 -- 温棠抱着襁褓从国公夫人处回来,逗留了小半个时辰。幼子的名字已定下,唤作秦珩,端方雅正。 自然是秦恭取的。 温棠摸了摸衣袖那儿,然后把里面的玉佩取了出来。 昨夜辗转难眠,几番入梦。都怪睡前,她嫌秦恭一身酒气,便伸手捂了他的嘴,只让他露出一双眼睛。 秦恭的眼睛生得极好,深邃有神,目光锐利,不笑时威严肃杀,便是笑起来,眼底也淬着几分冷冽锋芒, “凶神恶煞”四字,于他再贴切不过。 温棠摸了摸玉佩,心头涌上一股奇异的不真切感。 那时在山上, 温棠男人按住了不准走之后,先是把他打晕了,然后又小跑回来,丢了个馒头,正好砸中对方眉心那里,他晃晃悠悠地又倒了下去。 等他再睁开眼看她时,那目光,可真算不上友善。 出于良心的谴责,她才继续上山送饭。 他脸藏在阴影里,矜贵得很,进食时必背过身,慢条斯理。 起初温棠还道他教养好,细嚼慢咽。过了几日,那人才从大石后慢吞吞挤出两个字,“水来。” 彼时温棠正背着竹篓,弯腰在枯草丛,山石间仔细搜寻,山林里,能寻些枯枝当柴火,运气好或许能挖到些药草根茎,或是些品相尚可的枯树菌子,好歹能换几个铜板。 “噎得慌。”石头后又慢悠悠地补了一句,理直气壮。 若非处境艰难,他大约还会嫌弃一句“难以下咽”。 温棠累得满头汗,闻言叉腰转身,将水囊扔过去,那时她的脾气,半点不符世俗对女子温婉娴静的期许。 时日久了,温棠倒也将他视作半个山中友。每次上山,他竟也能起身,笨拙地帮她寻找药草或山货。只是他眼神似乎不大好,温棠教过他几次辨认,他仍时常弄错,温棠总担心他会将毒蘑菇也采了来,谋害她这“救命恩人”。 第83章 然后他拿话来哄她,声音从阴影里飘出,“你很缺钱?” 温棠心道,自己身上衣裳都洗褪了色,这人莫非今日才瞧出来? 他又说会给她报酬。 温棠只当玩笑,挑眉反问,“你能给什么?” 她可不要他弄出什么以身相许的戏码,这人身量高大,站起来时她只及他胸口,看着就骇人。 “你要什么?” 温棠随口道,“玉质的物件儿吧?”想着玉器当铺里总能换些银钱, 她当时飘飘然想着,倒也没真指望他给,这念头不过是疲惫时一闪而过的奢望。 然后这个被她当成了半个朋友的人后来就跟蒸发了一样,连个人影都没有了。 温棠甚至揣测过,他或许真是个江洋大盗,已然死于非命,或是远遁他乡。 指尖的玉佩温润,水色通透,温棠轻轻晃了晃它,目光转向一旁乳母怀中的胖小子,唇角泛起一丝自己也未察觉的的笑意。 -- 晨光透过窗洒入, 苏意在自己院中用过早膳,便过到温棠这边来。她进门时,正见大嫂握着枚玉佩,乳母则抱着粉雕玉琢的小侄儿。 “大嫂。”苏意含笑唤道。 -- “大表哥小时候?”提起这个话题,苏意话匣子便打开了,“大表哥小时候的模样,跟小侄儿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前几日姨母还念叨呢。” “他小时候爱笑,还喜欢说话?”温棠对秦恭儿时这般活泼的表现,着实意外。 苏意点头。 “可不是么。那时我常跟在姨母身边,大表哥却是个坐不住的。” “姨母怕他在外头遇见些不三不四的人,拘着他不让出府,只许在自家练武场耍弄。可府里的侍卫,陪大表哥过招射箭时,哪个敢真使出全力?大表哥觉得无趣,便总想着翻墙溜出去,姨母派人堵了墙头,他竟能钻洞!傅九就蹲在洞口给他放风,被逮着了,两人就一起挨罚,面壁思过......” 她掩唇轻笑,“大表哥那会儿嘴可甜了,尤其对着来府里做客的小姑娘们。” 苏意话音一顿,瞥见温棠正挑眉瞧着自己,她打马虎眼,转过头去。 “继续说嘛。”温棠亲亲热热拈了块糕点递到她唇边。 苏意轻轻地咳了咳,“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大表哥后来就是小古板了。” “那什么时候不古板呢?”温棠笑着晃了晃苏意的胳膊。 “自然是家里常来客人的时候,秦府门第,迎来送往是常事。那时兴娃娃亲,少男少女常在一处玩耍,有官员女眷带了女儿来,庭院里便热闹。孩子们一处说话玩笑,到了用点心时,大表哥便会体贴地将糕点果子分给那些小姑娘们。” “大人们便爱打趣,说他小小年纪就知疼人,打小就晓得给自己物色媳妇儿了……” 苏意被温棠晃了晃胳膊,就知无不言。 “他真体贴。”温棠听完,若有所思地轻声喟叹,苏意抬眼看去,只见大嫂唇边绽开一抹极柔美的笑,正望着窗外,苏意觉得自己该寻个由头告辞,可外面的大表哥已经朝这儿走过来了。 秦恭进了院门,目光掠过窗内,脚步未停,径直去了隔壁的书房。 “大嫂,我过来还想跟你说一桩事呢,云姨娘不是被姨母打发到了庄子上去了吗,这几天哭着喊着要回来,说是整日夜里,睡不着觉,夜夜难眠,孩子也跟着啼哭不止。” 站在旁边的周婆子,“二爷不会心软了吧?” “那谁知道?”苏意摇摇头,“他是旧爱新欢,两边都不耽误。” “直接发卖出去。”周婆子说那就是个搅家精,再弄回来,又要鸡犬不宁。 -- 书房内,一片清冷。 前院的谈笑声隐约传来,更衬得此地寂静。 秦恭独自坐在案后, 不多时,门外又进来一人。 “大奶奶那边在说二爷房里的事,”傅九低声禀报,将云姨娘上次冲撞大奶奶,以及牵连苏意小产之事细细说了。 -- 庄院小屋,云姨娘哭得梨花带雨,泪珠儿恰到好处地滚落,鬓边特意散下一缕青丝,更添几分楚楚可怜的风致。 她边哭,眼角余光边瞟向门口。 门外脚步声响, 云姨娘的哭声立时拔高了些许,肩头素白的衣料也似无意地滑落寸许。然而哭了半晌,进来的人却毫无反应。 云姨娘猛地抬头,泪水瞬间收住。 “怎的是你?”语气满是失望,盯着眼前一身素净的王姨娘,她的表妹。 “二爷呢?”云姨娘急问。 “二爷自有公务。”王姨娘答得平淡。 云姨娘顿时恼了,“你也不中用!连个人都请不来?” 王姨娘静静看着她,心道,你既有本事,何必怨我不中用?若非念在她还有个哥儿,自己何必走这一趟?初入秦府时,这位好表姐可没少落井下石,整日里说她“不中用”,该早点找个平庸男人嫁了。如今用得着了,倒想起她来。 “要不......我把哥儿给二奶奶抚养?”云姨娘咬牙发狠,左右苏意生不了,孩子就算记在她名下,终究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血脉相连,待哥儿长大些,自然还是跟她这生母亲厚。 到那时,她的儿子占了嫡子名分,心里最敬重的却是她这“忍辱负重“的亲娘! “你回去告诉二爷,我愿将哥儿给二奶奶!”云姨娘使唤道,“那女人这辈子都生不出!二爷心软,我肯舍了孩子,他必会点头让我回去,苏意也拦不住......”想到上次之事,她恨意又起,“活该她小产,自己没福气,倒赖我身上。我才是真真倒霉,摊上这么个妒妇......” 云姨娘兀自盘算,站着的王姨娘却一言不发,只对着门口唤了一声,“二爷,您来了。” 云姨娘浑身一僵。 秦长坤立于门口,不知已听了多久,面无表情地跨过门槛,薄唇紧抿。 “你,也不必再待在这里了。”声音很冷。 门,在他身后沉沉关上。 -- 大年初一的夜,京城街市花灯如昼,庙会喧嚣,直至戌时方渐渐散去。 府邸,新房内的喜庆红色依旧浓烈。 允乐傍晚才从贵妃宫中回来。贵妃拉着她细细问了许久,问得最多的自然是新婚燕尔之事,允乐每每低头,贵妃便了然一笑,心照不宣地不再追问。 这门亲事,贵妃是满意的,只因结亲的是范家,能让她的皇儿与范家一系更加紧密,她对允乐确有疼爱,允乐是皇帝信任她的象征,允乐自幼便亲近自己与二皇子。 “大人刚处理完公务回来,正在内室沐浴。”伺候在旁边的丫鬟说。 屋内烛火通明。 待章尧出来时,只松松披着一件外袍,衣带未系,水汽氤氲,濡湿了襟口,隐约勾勒出腰腹,纵横交错的伤疤在烛光下格外狰狞醒目。 允乐正坐于桌旁,冷不防抬头撞见,显然受到了惊吓。 “可是这身疤痕,吓着殿下了?”章尧并未走近,体贴地停在远处询问,允乐早知他,贵妃许婚时她亦满意,此刻乍见他身上伤痕,她起身,“这是......”” 章尧不紧不慢地系着衣襟盘扣。 “现在可还需要上药?” “殿下,”章尧微微俯身,靠近了些,“今儿是洞房花烛夜,这疤痕看着唬人,实则早已痊*愈,上药......不急。”他嗓音低沉。 允乐低头,贵妃今日确曾问及此事,还委婉嘱咐她莫要一味迁就,只是允乐面皮薄,羞于深谈。 夜深人静, 外间守夜的丫鬟婆子们强打精神,竖着耳朵留意内室动静,约莫小半个时辰后,内室传来清脆的铃响,这是叫水的声音。 众人正欲入内,却见房门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推开。 大人衣冠齐整地走了出来,修长手指正扣着颈间最后一粒盘扣,慢条斯理道,“殿下正在沐浴,你们进去伺候着。再去端些点心来。” 嬷嬷暗道大人心细,糕点原是早备下的,就怕公主夜深饿了。 章尧唇角噙着温雅笑意,待丫鬟婆子转身去取糕点,他径直步下台阶,抬手,状似无意地拂了拂方才允乐触碰过的衣袖处,动作轻描淡写,步履不停,他走向书房方向,方才那点笑意,如同被夜色吞噬,面上只余一片淡漠。 新房里, 丫鬟伺候公主沐浴更衣,允乐只觉头昏沉沉的,四肢乏力,半倚在浴桶边, 丫鬟轻声询问,“殿下,可有不适?” 允乐迷迷糊糊,未曾应答。 -- 秦府, 秦恭自书房步出,傅九低声将二爷已处置了云姨娘之事回禀清楚。 秦恭颔首,径直回了自己房中。 窗扉半掩, 秦恭在榻边,执着一卷书, 温棠坐在妆台前,梳理着青丝,铜镜中映出她姣好的侧颜。 第84章 “爷可真是贴心。”温棠忽然开口,尾音微微上扬。 秦恭从书卷上抬起眼, 温棠将白日里苏意所说的那些体贴往事,如何分糕点,如何讨小姑娘欢心,如何被长辈打趣物色媳妇儿,原原本本道来。 秦恭手中书卷微顿,没反应过来。 “爷可有红颜知己?”她又问。 秦恭默默将书卷搁下。 温棠起身,走到榻边挨着他坐下,“您可别哄我,说实话就是了。” 秦恭看着不是重欲的人,但温棠可太清楚他了,白日里穿上衣裳倒有正人君子的模样,可到了夜里,帐幔落下时......他几时做过人? 秦恭不说话,就像是心虚一样。 “不曾。”他说。 “那见着容貌姣好的女子,爷便不曾有半分心动?”她问。 秦恭掀眸看她,那眼神看得温棠心头一跳,疑他心虚不敢答。 “那爷当初见着我时呢?” 温棠突然有点好奇,那时候,每次相看,都是她主动说话,秦恭对她并不热络,有时她壮着胆子夸赞他几句,他态度甚至算得上冷淡,似是不喜她的谄媚,她总以为是婆母押着他过来的,心中尴尬,有时两人就那么坐着,眼睛对着眼睛,半晌无人言语,平白让旁观的婆子丫鬟以为摆了两个木头人儿在那儿。 烛火噼啪一声轻响, 秦恭抬眸,薄唇轻启,吐出一句语出惊人的话, “想脱了衣裳睡觉。” 第58章 夏日的雨,淅淅沥沥。 大街上,一座三层的歇山顶酒楼格外得醒目。 朱漆的栏杆,青灰的瓦当。 临街三楼的轩窗支开了一扇。 楼下偶然抬头的行人,便能瞥见那敞开的窗内,一张芙蓉面,她时而微微抬首,目光投向对面端坐的男子。 那男子身形极为高大挺拔,即使坐着,也能看出肩宽背阔。 他自踏入了这雅间,除初时抬眼应了对面姑娘一声“秦公子,”便再无言语。 一盏茶的功夫过去,他只是垂眸,大手端着茶盏,慢条斯理地啜饮着。 温棠小口地咬着精致的荷花酥。 看他这般一盏接一盏地饮茶,莫非在官衙当值,连水都顾不上喝? 侍立一旁的丫鬟婆子眼观鼻鼻观心。 温棠瞧着他又一次将空盏放下,提起那甜白瓷的茶壶,向旁边一只干净的杯子里注入新茶。 两人的手背在桌沿上方,极轻,极快地轻轻蹭了一下。 温棠只觉指背擦过一片温热粗糙的皮肤,并未在意。 对面的人却像是被烫着了,动作一顿。 “秦公子,请用水。”温棠将倒好的茶盏推到他面前。 秦恭却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背,随即才抬起眼,“男女授受不亲......” 后面似乎还说了什么规矩礼数的话。 谁稀罕碰他了? 温棠腮帮子微微鼓起。 对面的男人似乎说完了,又低下了头,伸出那修长,带着薄茧的手指。 温棠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茶水。”他言简意赅。 温棠依言端起那杯茶,双手奉上,嘴角弯起一个极其柔顺的笑容,然后当着他的面,慢慢地从袖中抽出自己的素绢帕子,仔仔细细地擦了擦方才与他相触的手背。 离开茶楼时,细雨未歇。 早有婆子撑开油纸伞候在门外, 温棠临上车前,她似想起什么,扶着车门框,“秦公子慢走。” 车帘落下。 阶上的秦恭好像又抿了抿唇,垂在身侧的手,下意识地蜷了蜷,手背那儿痒痒的。 -- 春意已悄然爬上枝头。 国公府的庭院里,几株玉兰,几丛迎春探头探脑。 院角一株老梅尚余几缕幽香。 池塘的水在开春后愈发清澈见底,几尾新放的名贵锦鲤悠然游弋。 天刚蒙蒙亮,丫鬟婆子们便已洒扫庭院。 周婆子乐呵呵地走在抄手游廊下,刚哄好了早起闹腾的小主子们,正要去小厨房瞧瞧新制的点心。迎面撞见刚从书房出来的傅九,周婆子打趣地问起昨天二奶奶过来说的大爷小的时候的事情。 还真有那么回事。 大爷自个儿不记得了,傅九倒是记得清楚。 大爷那会儿正是调皮的时候,肉嫌腻,素嫌淡,山珍海味摆在眼前,眉头能拧成个疙瘩,国公夫人急得什么似的,满京城寻摸好厨子,变着花样往他跟前送,可大爷总能挑出毛病。 精巧点心也入不了眼。夫人气急了,硬要他吃。偏巧有时女眷带小姐们来串门,大爷就把自己碟子里不爱的甜点,一股脑儿分给人家小姑娘。 这样把甜点分出去,国公夫人不仅不会生气,还会夸他年纪小小的就知道疼人了。 “那是大爷自个儿不乐意吃,人家小姑娘若是不接,他立马板起脸,那眼神冷的......生生吓哭过好几个,后来那些小姑娘再来府里,远远瞧见大爷就绕着走。”傅九嘴角抽了抽。 他自己也是苦主,自个儿的饭菜吃完了,肚子吃的可饱了,大爷还要硬塞着让他吃。 周婆子乐呵呵地笑了几声。 -- 府邸, 早春的晨风,从敞开的窗吹入室内。 几个端着盆,捧着巾帕,青盐漱盂的丫鬟鱼贯而入。 刚踏进内室,她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梳妆台前,随即互相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唇角都抿着含蓄而了然的微笑。 大人又在为公主画眉。 铜镜前,身形颀长的男子正微微倾身,专注地凝视着镜中人的眉眼。 他一身靛蓝色,修长的手指间捏着一管精致的青雀头黛,动作轻柔而熟练。 镜面清晰地映出他半边俊逸的侧脸,神情温柔。 他画眉的动作很熟练,好像做过很多次。 “夫君......”允乐看着那精心描绘的眉形,眼中带着新奇和满意,第一次将“夫君”二字唤出口,脸颊不由飞起两抹红霞,“怎生如此娴熟?” 身侧的青年,笔尖未停,仿佛能洞悉她所有细微的心思,“自然是特意为殿下学的。” 他稍稍侧脸,目光与镜中的允乐相接,含着笑意,“殿下可还喜欢?” 允乐望着镜中那对愈发显得精致的眉,轻轻颔首。 章尧轻笑一声,这才缓缓直起身,将眉笔搁回妆奁。 早有伶俐的丫鬟递上温热的湿帕。 章尧接过,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执笔的手指,连指缝都细细擦过,似乎仍觉眉黛的粉末沾染了指尖,他又示意丫鬟将盛着清水的盆端近些,将手浸入水中,仔细揉洗了一遍,再用洁净的干帕子将水珠一一拭尽。 允乐从欣赏眉妆中回神,抬眸看向身侧的夫君。 他温润有礼,谈吐文雅,唯一的特别,便是这近乎苛刻的洁癖。允乐倒不觉有何不妥,她本身也喜洁净。想起她那不修边幅的二皇兄,若下人未及收拾,案几上总是散乱着书卷笔墨,墨渍常常污了上好的宣纸,心情不佳时便随手揉成一团丢开,允乐便更觉章尧这般雅致整洁的可贵。 无论是书房伏案,还是席间用膳,他皆是有条不紊,斯文有礼。即便是......夫妻敦伦之时,他也极有分寸,克制守礼,全不似贵妃私下提点她时说的那般,男子到了床笫间便易失了轻重,需她不能顺着他。他总会顾及她的感受,从未让她觉得不适。只是每每醒来,允乐总觉有些晕乎乎的恍惚。 瞥见他微微敞开的寝衣领口,那羞意便会让她的神智瞬间清明些许,低下头,然后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殿下,大人,早膳已备在正厅了。”为首的丫鬟轻声禀告。 丫鬟上前来扶允乐,大人体贴地走在身侧。 -- “皇妹来了?可终于舍得来看我这兄长了。” 二皇子从府邸中走出来,然后笑着上前调侃。 允乐瞪了他一眼,二皇子这才哈哈一笑,收了玩笑话。 然而,几番闲谈下来,允乐察觉,今日的二皇兄跟她说笑时,脸上的笑容总有一丝勉强,允乐不由得觉得担心。 她知道近来父皇因几件差事办得不甚如意,对二皇兄多有斥责。 允乐问了几遍,二皇子才苦着脸把他跟秦恭的事情说了出来,他脸上都是愁苦,“都是几年前那桩阴差阳错的旧事,让他对我生了嫌隙。如今在朝堂上,但凡我有所建言,他必针锋相对,处处掣肘,皇兄我已是避无可避了......” 允乐皱眉, “我倒是有心思与他和解道歉,可是他却不愿……皇兄实在是没办法,愁啊……” 二皇子长吁短叹起来。 允乐看着最亲近的二皇兄这副愁苦的模样。二皇兄从前一向都是笑着的,每次出宫回来,总会给她带各种新奇的点心和玩意儿,突然看见二皇兄这样的表情,允乐心里不是滋味,满脑子的心思都在二皇兄与另一个不怎么见面的兄长不和的事情上。 第85章 -- 秦府。 国公夫人歪在临窗的暖榻上,眼角眉梢尽是慈爱满足的笑意,温棠陪坐在下首。 淮哥儿淘气,总是时不时地就抬手去戳珩哥儿的脸蛋,闹的珩哥儿睡得不踏实,时不时就皱起眉毛,小鼻子一抽一抽,看样子是想要哭了。 夏姐儿冲到弟弟后面,抬脚就是往他屁股上一踹,淮哥儿胖墩墩的身子往后一栽,结结实实摔了个小屁墩儿,整个孩子都是懵的,抬起小脸,可怜巴巴的。 正闹着,外头小厮恭敬地送进来一份帖子。 国公夫人接过一看,是允乐送来的。 公主新婚燕尔,开春时节广邀京中贵眷一同踏青赏春。 国公夫人方才还因孙儿绕膝而满面春风,此刻看着这份帖子,眉梢眼角的笑意渐渐敛去,她沉吟片刻,将帖子递给了旁边的温棠。 -- 刚回到屋子里, 淮哥儿就忘了被踹屁股的仇,小胖腿哒哒哒地又跑到弟弟的摇车边,踮着脚,伸着脖子往里瞧。 夏姐儿懒懒地依偎在娘亲怀里。 “爹爹!”淮哥儿眼尖,瞥见门口走进来的高大身影,发现了新目标,立刻放弃了摇车里的弟弟,冲向门口,扬起小圆脸,努力踮起脚尖,试图显得比爹爹更高些。 努力了几下,发现差距实在太大,便毫不犹豫地伸出小胖胳膊,奶声奶气地撒娇,“抱。” 秦恭垂眸扫了他一眼,没动。淮哥儿就扭着小屁股,更加急切的踮起脚,秦恭这才俯身,一手托着儿子的屁股抱了起来。 淮哥儿立刻得意地拍起小巴掌。 夏姐儿窝在娘亲怀里,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淮哥儿在爹爹怀里也不老实,伸出小胖手就去摸秦恭的下巴,爹爹刚从外面回来时,下巴有时会有硬硬的胡茬,摸起来刺刺的,他觉得好玩。今天摸了摸,光溜溜的。 “爹!”淮哥儿又喊了声。 秦恭低头,淮哥儿讨好地笑了笑,在爹爹肩膀上,像模像样地轻轻敲了两下。 这是父子俩之间心照不宣的暗号。 淮哥儿一敲肩膀,就意味着,“爹,抱够了,放我下去吧!” 淮哥儿一向对他的亲爹是秉持着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原则。 而他的亲爹则是对他秉持着敷衍了事的原则,抱一下,意思到了,足矣。 两个人达成默契。 秦恭把他放下了,淮哥儿重新获得自由,又去跟夏姐儿抢娘亲了。 他挤进去,坐到温棠怀里,小下巴一抬,“娘亲,你是不是最喜欢我了?” 温棠摸了摸他的小脑袋,“你们三个,娘亲是雨露均沾的。” “那我跟爹爹,你肯定是最喜欢我了。”淮哥儿小下巴一扬。 一旁的秦恭刚在温棠身侧的椅子上坐下,长臂一伸,直接拎起坐在温棠腿上的胖儿子,把他放到地上,语气平淡无波,“自己去玩儿。” 夏姐儿一听到这话,小肩膀顿时耷拉下来,每次爹爹说这句话,外面的婆子总会进来把他们带出去。 这次也不例外。 -- 大白日的,屋子里四下无人,连轩窗都悄悄掩了起来,光线变得有些朦胧。 “你别这样……” 温棠不自在极了,仰起头跟他说话,两只手却用力按住了他不安分的大掌,可今日他的手格外灵活有力。 温棠“唔”了声,头埋进他坚实的胸口,鬓角沁出细密的香汗,白皙的脸颊泛起动人的粉晕,手无力地抓在他贲张有力的臂膀上。 “你别这样……” 男人坐在软榻边上,衣冠楚楚,唯有衣袍下摆显出些不易察觉的凌乱,他怀中虽坐着身姿窈窕的美人,面上却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高挺的鼻梁和额角有细密的汗珠无声滚落。 ...... 后来到了用午膳的时辰,两人起身整理。秦恭只是伸手,不动声色地理了理自己微乱的衣袍下摆,便又是一副冷峻威严的模样。 温棠则脸颊绯红地快步走进里间更衣。 他独自坐在软榻边,目光扫过周边地上洇开的点点水渍,以及软榻垫子上仍在缓缓滴落的湿痕。 秦恭仰起头,抬起自己的右手,盯着手指看了片刻。 温棠刚换好衣裳出来,头都不敢抬,脚步匆匆就往外走。 隐约间,一句低低的嗔骂飘进秦恭耳中,“不要脸......” 秦恭耳力极佳,听得清清楚楚,他目光幽幽的。 -- 淮哥儿和夏姐儿可不急着用午膳。两人饶有兴致地站在抄手游廊下,盯着前面嚎啕大哭的书哥儿。 书哥儿现在是越吃越胖了,坐在地上哭得像个滚动的肉粽子。 元宝在旁边叫得欢,书哥儿哭累了,元宝就不叫,书哥儿继续哭,它就继续叫。 书哥儿实在是哭累了。 淮哥儿点评,“今天下午的糕点,全都是我的了。” 夏姐儿顺手往他脑门上一拍,“给你。” 书哥儿愤愤地站起来,“你们推我!” 淮哥儿板着脸,背着手,“你自己走路不看路才摔倒的。” 周边的丫鬟也都看见了,只不过书哥儿早先就因为元宝的事情跟淮哥儿和夏姐儿结仇了,下了学堂回府,穿过走廊,走路不小心跌了一跤,回头一看,看见淮哥儿跟那条讨厌的黄狗站在后面,第一反应就是他们干的。 “我要去告诉祖母。”书哥儿爬起来,恐吓他们。 夏姐儿,“你真不知羞,这么大人了,竟然还要向大人告状,你是男子汉大丈夫吗?男子汉大丈夫要自己解决事情,是不能向他人告状的。” 书哥儿听到这话,果然顿了一下。 夏姐儿惋惜地摇头,“唉,原先还以为你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大丈夫呢……” “我是!”书哥儿拍着胸脯保证。 “那你还告状吗?” 书哥儿咬牙,憋红了脸,“不”。 夏姐儿跟淮哥儿蹦蹦哒哒地回去吃午饭了,饭后,跟着爹爹去了祖父那里。 -- 秦国公自从上回把腰扭了,到了开春的时候,腰还时不时有一点疼。 秦恭带着孩子来看秦国公的时候,秦长坤也正好到,身后还跟着个蔫头耷脑的书哥儿。 两个常在府里的儿子都来了,照理说秦国公应该感觉到欣慰,但是现在秦国公只想把他们全都撵出去清净清净。 一个儿子冷脸盯着他。 一个儿子心不在焉的,眼睛乱转。 “不必勉强。”秦国公一挥手。 秦恭在床榻边上坐了下来,秦国公看他那张冷脸看的牙疼,在他又要开始说教之前,秦国公率先开口,“行了,不必再说了,为父知道了,不会再一大清早就去武枪弄棍了。” “父亲知道就好。”秦恭颔首。 床榻边又是一阵窸窣,秦长坤也挨着兄长坐了下来,紧接着,床沿上又齐刷刷探出三个小脑袋,六只眼睛好奇地盯着祖父。 “都散了吧,让为父好好休养。”秦国公闭了闭眼。 两个儿子拱手行礼,慢慢地退了出去,秦国公心里,长舒一口气。 这口气还没舒完,国公夫人又推门进来了。 国公夫人倒不是来教训他的,她在他床榻边坐下,提起了允乐的事,如今她与夫婿看着是举案齐眉,琴瑟和鸣。可让国公夫人心里不痛快的是,允乐的心思似乎全偏向了贵妃那边,言语间竟帮着二皇子说话,隐隐有了指责秦恭心胸不够开阔的意思。 “恭儿早几年,哪一年逢年过节,不往宫里送东西?哪样不是挑最好的?”国公夫人皱着眉,“肯定是贵妃在那里挑拨离间。” 允乐只有很小的时候才亲近过她这个亲姨母,稍大些,看着她的眼神便透出生疏,通信也几乎断了。 秦国公也皱眉,“毕竟是在她那儿养大的。” 国公夫人便是再挂心,也不如日日朝夕相处的人。 -- 屋子里, 软榻上的物件撤换一空,铺上了崭新柔软的垫子,是温棠喜欢的娇嫩粉色,配着同色系的引枕,旁边添了个小巧的楠木茶几,几上摆着个汝窑瓶,斜斜插着几枝三月里初绽的桃花。 温棠正坐在书案旁,翻看认字的书册,执笔在宣纸上临摹。 秦恭进来时,她因太过专注,并未立刻抬头,只盯着自己笔下略显稚拙的字迹,忽然,一只大手伸了过来,不由分说地握住了她执笔的柔荑。 温笔被带得一歪,墨汁在洁白的宣纸上洇开一小团污迹。 温棠低头一看,握住她的,是他的右手。 温棠顿时嫌弃地皱起眉头。 “早就洗过了。”秦恭低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握着她的手并未松开,反而带着她在纸上重新落笔,力道遒劲。 温棠不肯让他用这只手握着她的手。 背后高大的男人俯下身,双臂环拢过来,一手包裹住她执笔的手,一手撑在了书案边缘,将她整个人圈在里面。 第86章 “我教你写字。”他说, 书案旁,烛光昏黄,将两人交叠的身影长长投在墙上。 男子身形高大,女子侧脸柔美温婉,他的大手稳稳包裹着她的小手,带着她在纸上游走。 时间一点点过去,温棠先前写得不甚工整的字迹旁,渐渐多了一圈笔力遒劲,锋芒外露的墨迹。 后来,温棠是被他打横抱起来的,他腿长,几步便到了床榻边,温棠钻进温暖的被窝里,那男人却不害臊的站在她面前,开始解衣袍上的盘扣,一颗,又一颗,当着她的面,将那身缓缓褪下。 秦恭身上的肌肉很明显,尤其是腰腹那一块儿。 温棠忍不住摸了摸自己肚子上的肉,软软的。 站在她面前的男人还居高临下地盯着她, 朦胧的昏暗中, 温棠突然短促地叫了一声,然后就呜咽地哭出了声, 她推着他的脑袋…… 迷迷糊糊挨到天亮,温棠是真生了气,秦恭起身穿衣的悉索动静,也没能让她翻身起来,只留给他一个裹紧被子的的背影。 他穿戴整齐,临出门前,竟又折返回来,将被中人儿捞出来翻过身,对着她,慢悠悠地伸出舌尖,舔了下自己的薄唇。 温棠气得捶他。 可他转身出门了,连背影都透着神清气爽。 -- 三月踏春宴, 春光正好,园中姹紫嫣红开遍,玉兰似雪,海棠如霞, 更有桃花夭夭,蜂蝶翩跹其间。 水榭亭台中,玉石的桌凳清凉剔透,四周垂着轻纱帐幔,风过处,薄纱如云烟般袅袅拂动。 允乐公主端坐主位,身旁围着许多恭谨伺候的丫鬟婆子。 “殿下今日真是光彩照人,这身衣裳衬得您气色极好。”几位官员女眷围着允乐笑语。 “殿下是天生丽质。” 远远地,丫鬟抬头看见一身靛蓝的大人,从一树繁茂的海棠花下缓步而来,对允乐说了声,“大人来了。” 章尧从前面走过来,他抬手,极其自然地替允乐拂去方才从树上飘落,缀在乌黑鬓边的一片粉白海棠花瓣,动作轻柔。 女眷看着这对举案齐眉的夫妇,“大人日日为公主描眉,我家那位听了还不信呢,直道世间哪有这般体贴的男子?他自己做不到,便也觉得旁人都做不到。” “这便是各人有各人的福分了。”另一位夫人半是羡慕半是自嘲地接口,“我家那位,回了府不是钻进书房,就是出去应酬,哪里还记得什么红袖添香,更别提画眉了,出了门,指不定是去给哪个画眉去了也未可知。” 周婆子站在温棠身边,也看到了前面的夫妇二人,当她的目光落在允乐精心描画的眉形上时,她的视线停顿了一下,然后皱了皱眉。 贵妇贵女们三三两两,侍女们穿梭其间,奉上应季的果酒。 允乐一早就注意到了穿着水天蓝的温棠,允乐虽然没有喊过她一声嫂嫂,但允乐对她印象深刻。 她让丫鬟把上好的果酒送过去。 “秦夫人,这是青梅酒,三月里新启封的。” 温棠抬眼,隔着些许距离,与允乐公主目光相接,允乐这次近距离看清了温棠的面容,视线停留了一会儿。 “多谢殿下。”周婆子扶着温棠上前。 “秦夫人不必多礼。”允乐笑了笑。 她身侧站着的章尧,抬手虚虚扶住允乐的肩膀,允乐抬起头,章尧对着她笑,“你也少贪几杯,方才已与几位夫人饮过数盏了,虽不醉人,终究是酒,后劲也有些,女子当惜身为要。” 温棠还站在两人面前,却见前面站着的章尧,目光随意地掠过她,那目光温和有礼,并无任何令人不适的锋芒,但是温棠觉得有点儿不舒服。 他的目光最终专注地落回允乐身上。 温棠看着允乐脸上洋溢的笑容,依着允乐的寒暄,点头回应。 允乐,“秦夫人可还好?若觉此酒不适,多用些点心也是好的。” -- 到了四月, 秦国公养了这么些时日,身子也总算好了,能下地,又能去练武场上各种把玩, 秦恭和秦长坤不必夜里回来还再去那儿盯梢秦国公。 秦恭能早点回来了,重点关注的对象是温棠。 他要回来教她写字,依旧是在书案后,他将她圈在怀中,大手包裹着她的小手,一笔一划地教,约莫半个时辰的“红袖添香”结束,秦恭才肯放开她。 温棠好不容易被他放开了手,从他胳膊底下钻出来,不跟他挨在一起了。 入夜, 温棠泪水簌簌地掉,半晌,底下的男人才慢悠悠地抬起头,薄唇水光潋滟, 她把头埋进被窝,不肯钻出来。 他伸手去拉被角,“你答应的。” 温棠哪里答应过他? “就一次……” 他竟还凑在她耳边,幽幽地提醒。 温棠恼了,从被窝里钻出来,他好整以暇地坐在那儿,寝衣半敞,双腿随意地岔开, 温棠的视线匆匆扫过,眼睛都睁圆了一点儿, “好丑……” -- 温棠彻底恼了。 秦恭碰了一鼻子灰,被那句“好丑”噎得够呛。 第二天夜里,被温棠关在了门外。 秦恭活到今日,从没吃过闭门羹。 他走到隔壁,把屋子里的珩哥儿抱了出来,珩哥儿在睡觉,却突然觉得地动山摇, 他茫茫然地睁开眼睛,就看见爹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哭几声。” 跟出来的乳母,空着手,手足无措。 第59章 乳母站在后面,几番欲言又止。 珩哥儿窝在爹爹怀里,懵懂地睁着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显然对周遭情形浑然不觉。 他好奇地盯着爹爹的脸瞧了半晌,小脑袋一点一点,眼皮便沉重地耷拉下来。 吃饱喝足的小娃娃,最紧要的事便是睡觉。他咂巴了两下小嘴,浓密的睫毛颤了颤,复又安然合上,眼看就要沉入香甜梦乡。 谁知刚闭上眼没一会儿,身子便是一阵晃荡。 珩哥儿又迷茫地再次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被爹爹抱在臂弯里,那手臂有一下没一下地轻颠着。 这摇篮外的地动山摇扰了他的清梦,珩哥儿不舒服地扭了扭小身子,鼻翼翕动,委屈地一抽一抽。 秦恭低头瞧着怀中小儿。 小家伙当着他的面又把眼睛闭上了,小鼻子一抽一抽,却并非要哭,只是困得紧。 他晃了晃手臂,襁褓里的孩子立时“咿咿呀呀”地抗议起来,一只奶呼呼的小手从襁褓里挣出,啪地一下,不偏不倚拍在秦恭的下巴上,眼睛虽还闭着,那小拳头却已高高举起,在空中胡乱挥舞,嘴里咿呀声更响。 秦恭被儿子的小手打了一下,沉默下来。 后面跟着的乳母看的胆战心惊的,生怕把大爷弄生气了。 屋内,温棠原本倚在窗边软榻上。 窗扉半开,门外的动静听得真切,她本意是将他关在门外,叫他好好冷静,可目光落在书页上,心思却早飞了。外头先是传来儿子那特有的,带着奶气的哼唧声,听着委屈巴巴,接着便是断断续续,愈发可怜的抽噎。 温棠哪里还看得进半个字? 她站起来,往门口那走,然后就听见了外面的乳母说话的声音。 “大爷,哥儿这阵子正犯困呢,才刚吃了奶,小娃娃裹在襁褓里,吃饱了最易睡。要不先抱哥儿回去?待他睡足了,精神旺些,您再抱出来逗玩。” 乳母说话的声音小心翼翼的,生怕哪句话说错了,惹了大爷不高兴。 珩哥儿性子跟小时候的淮哥儿大不相同,襁褓里就格外安静,极少哭闹。 吃饱了便乖乖躺在摇篮里,有人逗就咯咯笑,没人理便自己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望会儿天,不多时便安然入睡。若换了是淮哥儿,被大爷这般突然抱起,怕早哭得天崩地裂,指不定还要当场“孝敬”爹爹一身童子尿...... 乳母正等着大爷把孩子还给她,门吱呀一声开了,大奶奶俏生生立在门口。 方才还一直乖巧睡觉的珩哥儿,突然哭了起来,在爹爹的怀里坐立不安,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了,眼泪水往外面簌簌地掉落,哭声不大,偏因着这份压抑的细弱,更显得委屈万分,直往人心尖上钻。 乳母被哥儿突如其来的哭声。吓了一大跳,然后就看见站在门口的大奶奶抿了抿唇,几步走上前,就从大爷怀里把孩子抢走。 珩哥儿落入娘亲香软温热的怀抱,哭声立时小了许多,温棠熟练地调整了抱姿,一手在他小小的背脊上轻缓拍抚,嘴里低低哼起柔婉的摇篮调, “宝宝乖……” 她边抱着孩子,边往屋子里面走。 秦恭被晾在了原地。 -- 屋内烛火融融,晕开一片暖黄。 温棠侧身对着门口。专注地哄着怀里的珩哥儿,小家伙偎在娘亲怀里,抽噎渐止,可一见秦恭迈步进来,小嘴一扁,刚收住的哭声眼见又要扬起。 第87章 温棠立刻扭头,嗔怪地睨了秦恭一眼。 秦恭只得在桌边的圈椅里坐下,拎起茶壶自斟了一杯,也不知过了多久,那边终于传来珩哥儿细嫩的,带着笑意的“呀呀”声,奶音透着欢快,正用嫩乎乎的小脸蛋蹭着娘亲的脸颊玩耍。 温棠忍不住低头在他额上亲了一口,珩哥儿顿时笑得更欢,小手挥舞。 但是一看见爹爹从椅子上起身了,他就往娘亲怀里躲。 “看你把孩子吓的……”温棠埋怨道。 “这原是他该睡觉的时辰,在摇篮里睡得好好的,你冷不丁把他抱起来,身子悬了空,他能不惊吗?” 秦恭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方才抱他出来时,一路都睡得好好的,何曾受惊?” 温棠诧异抬眼,“珩哥儿素来乖巧不爱哭,今晚不是你惊着他才哭的,难不成是他自己平*白无故闹脾气?”她顿了顿,语气带了点不可思议的探究,“还是说......你觉得他故意哭给你看?” 秦恭喉结滚动,再次陷入沉默。 温棠索性背过身去,轻轻拍抚着怀里又露出怯意的儿子,柔声道,“爹爹坏,把咱们珩哥儿吵醒了是不是?咱们不理爹爹,乖乖睡觉觉。” 珩哥儿打了个奶气的小哈欠,大眼睛随意地瞟了一眼杵在那里的爹爹。 到了安置时分,宽大的床榻中央,硬生生多出一个小小的身影。 珩哥儿一离了娘亲的怀抱,便眨巴着湿漉漉的大眼睛,小模样可怜极了,乳母根本抱不走,温棠也狠不下心,只得将孩子安置在两人中间。 “爷,您再往外侧挪挪,”温棠睡在里侧,半撑起身子,扭过头对秦恭低语,“孩子小,您睡得离他远些,夜里翻身仔细些,莫压着他了。” 夫妻两人之间,被一个奶香四溢的小团子生生隔开了楚河汉界。 秦恭今天晚上的裤子根本就脱不下来, 他仰面躺着,望着帐顶, 别说脱裤子了,他还得挨着一个奶娃娃睡,长手长脚无处安放,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些。 一觉睡到天亮, 天色微明,秦恭眼下已挂上两抹浓重的青黑。 他刚欲翻身坐起,温棠也轻悄地从被窝里探出头。 “爷,起身轻些,莫吵醒孩子。” 她乌黑的长发如瀑披散,睡了一夜的小脸泛着淡淡的粉晕,寝衣领口微敞,她半拥着锦被掩至胸口,无声地用口型叮嘱他。 秦恭默不作声地撑臂坐起,将双脚探下脚踏,落地时几乎无声无息。 待他站直了身,下意识回头望去, 珩哥儿不知何时已醒了,正睁着那双乌溜溜,清亮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四目相对,小家伙的小嘴立刻委屈地扁了起来,眼看金豆子又要落下。 “爷,都让你动作轻些了!” 温棠哪还顾得上伺候他更衣,忙不迭俯身去哄孩子。 秦恭板着脸,一言不发地转身走向屏风后。 待他身影消失,珩哥儿眨了眨眼,小嘴放松下来,又安心地合上眼皮睡了。 -- 府邸, 长公主驾临。 允乐与姑姑素来亲厚,立刻起身相迎,方才还拉着允乐的手嘘寒问暖的江氏,面上笑容一僵,随即也不敢怠慢,紧跟着允乐起身迎了出去。 迈出门槛,远远瞧见那被仆从簇拥着,身着华服,通身气派煊赫的长公主身影时,江氏脚下如同生了根,呆立在原地。 “姑姑。”前方,允乐的声音欢快,长公主对侄女态度甚是亲昵,伸手替她理了理鬓边一缕碎发,目光扫过她精心描绘的黛眉,笑道,“他也真是有心了,日日为你执笔描眉。” 这新婿为娇妻日日描眉的闺房之乐,近来已是传遍了京城,成了举案齐眉,琴瑟和鸣的佳话典范。 长公主摸了摸允乐的头,前行了几步,目光似不经意地往旁侧一掠,微扬下颌问道,“这是?” 允乐单纯,也顺着长公主的视线望了过去,就见方才还跟她相谈甚欢的江夫人还站在原地,并没有跟着她一起走上前。 长公主仿佛浑不在意这小小的失礼,侍立左右的丫鬟婆子极有眼色,立刻簇拥着长公主向江氏所立之处行去。 长公主身量在女子中本就高挑,气势迫人。江氏身形纤弱,此刻立在廊下,被那雍容华贵的身影一衬,更显得局促不安,气势先就矮了三分。 “长公主殿下。”江夫人率先行礼问安。 长公主目光居高临下,将江氏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待扫视完毕,长公主眼中那点兴味便如潮水般退去,只剩下一片意兴阑珊的冷淡,过了这么些年,还是这般模样,她兴致缺缺地收回目光,身旁的嬷嬷立刻上前扶住她的手,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进了厅堂里。 厅内,长公主与允乐言笑晏晏,细问着新婚种种,允乐含羞带怯,低垂粉颈。 长公主嘴角噙着笑,她的目光再次落向一直安静坐在下首,面上维持着得体笑容的江氏,忽然道,“多年未见,倒该寻个时候好好叙叙旧才是。” 她端起了茶盏,用杯盖轻轻撇着浮沫,语气随意,“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日吧。” 允乐闻言,好奇地问道,“姑姑与江夫人要去何处叙旧?我也......” 话未说完,便被身后侍立的老嬷嬷不动声色地轻扯了扯衣袖。 等长公主和江夫人都出去了。 允乐才略带惋惜地坐下,那老嬷嬷立刻凑近,压低声音道,“殿下,您实在不该与那江夫人如此亲近。方才她来时,您待她太过热络了些,又是赐座又是赏茶点......” 允乐不明所以,“江夫人说话温婉可亲,且她是大人的生母,我怎么能不亲近一些?” 嬷嬷却凑过来,压低了声音,“公主您的正经婆母是长公主殿下,这位江夫人,若是个正经人家出身的,您亲近些也无妨。可她出身实在不干净,外室已是抬举,早年间还在那等腌臜地方待过。殿下您金枝玉叶,万金之躯,怎好与这等人物过分亲近?您待她亲厚,长公主殿下瞧在眼里,心里岂能舒坦?殿下您心里,总该多向着自己的亲姑姑才是。” “殿下跟这个江氏亲近一些,难免长公主殿下会觉得不高兴,天下为了自己的亲姑姑,也要斟酌着一些。” 允乐听了这话,先是愣了愣,随即稍微皱了眉,嬷嬷知道她听进去了,自然是要亲近自己的亲姑姑才是。 -- 长长的回廊尽头,一处临水的凉亭。 长公主仪态万方地坐在上好的汉白玉石桌旁,手边丫鬟奉上刚沏好的香茗。 而江氏则一直站在那里,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过去,长公主才慢悠悠地呷了口茶,将茶盏轻轻搁回桌面,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 她这才懒懒抬眸,眼风扫过江氏。 “哟,瞧我这记性,你如今身份也不同了,怎么还杵在那儿?”她仿佛才想起来,目光转向旁边侍立的侍女,语气带着一丝刻意的惊讶和凉薄的责备,“你这丫头也没眼色,没见江夫人还站着?还不快看座!” 那丫鬟忙不迭搬来一只圆凳,放在江氏身侧稍后的位置。 “这些年,过得可好?”长公主闲闲开口,目光再次落在江氏脸上,“瞧着气色红润,肌肤也养得这般白腻,想来日子是极滋润的?”她笑了笑,话锋却陡然一转,“方才我过来时,瞧你远远地站着发愣,还道你早忘了故人呢?” “长公主殿下说笑了,妾身自然认得。” 长公主听了这话一挑眉,“既然我这个旧人你还认得,那想必从前的那些旧人,你也都一一认得了?” 亭外回廊转角处,一个身着绸缎,商人打扮,油头粉面的中年男子,弓着腰,满脸谄媚地小跑着进了亭子,对着长公主纳头便拜。 长公主如愿地看见江氏脸色难看,那股郁结多年的浊气,终于稍稍纾解了几分,别以为进了门,有了个好儿子,又有了个公主儿媳就能翻身了,这不干不净的出身,怎么可能洗脱得掉? 长公主是要提醒江氏,不要想着爬到她头顶上去。 -- 江夫人回到厅堂时,今日早晨还与她言笑晏晏,亲亲热热的允乐,见她进来,只是抬头看了一眼,浅浅地点了点头,全然不似早上那般热情地起身相迎,赐座奉茶。 江夫人尴尬地在椅子上坐了,允乐让人把新上的点心和茶水放在了她旁边的紫檀小几上,坐了没一会儿,允乐说头有点晕,想回屋里休息一会儿,江夫人自然是点头。 “大人回来了。”门口侍立的丫鬟声音响起。 江夫人本来起身准备离开了,然后看见章尧大步跨过门槛走进来,“母亲。” 再见到儿子的那一刻,江夫人脸上的尴尬消失的一干二净,她脸上都是温和的笑容,“回来了?” “这段时间跟着你爹办差,他要求严苛,肯定是把你累着了!若是实在疲累,莫要自个儿硬撑着,跟你爹开口说一声。若他不允,你便来同娘说,娘去同他讲。” 第88章 章尧摆了摆手,“无事。” 江夫人又嘱咐了几句他跟媳妇的事情,嘴里念叨来念叨去,还是原来那几句,只要你结成婚了,生了孩子了,娘就放心了,就没牵挂了,肩上这担子也就卸下了...... 章尧对这几句话,耳朵都听得起了茧子。 江夫人也知道他的德性,这次就念了一遍便住了嘴,然后就笑着走出门,准备回去了。 江夫人走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笑容渐渐淡了下来, 长公主临走时那轻飘飘的话,“那些不体面的事,都要藏着,藏好了。若不然,你自个儿蒙羞不打紧,连累着旁人跟着你一起蒙羞,那可就不好了。” 跟在长公主身侧的婆子说,“殿下说的是。您瞧这石桌,被茶水泼湿了,全是茶渍污迹,不干不净的,老奴马上让人过来好生擦洗。” 另一个婆子更是上前,“哟!这桌子上怎么还有道裂纹了?这等有瑕疵的东西,如何配放在这偌大的府邸里?平白让人进来看见了笑话!依老奴看,干脆直接敲了,让人重新做个干净无瑕的送来才好。” -- 章尧进了屋之后,允乐正在黄花梨木书案上执笔作画,看见风清朗月的夫君进来,脸上立刻绽开笑容,然后就听见夫君问, “方才母亲过来,同殿下说了些什么趣事?”章尧笑着走过去,抬手解着领口那颗有些紧的盘扣,旁边的丫鬟立刻上前欲服侍他更衣。 他目光扫过案上的画,语气自然,仿佛闲谈。 听见他这么问,允乐先是想到了方才嬷嬷同她说的事情,她下意识地低头去看自己的画,面前站着的男人,自然是将她丝毫不会遮掩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 他眉梢几不可察地微挑,任由丫鬟帮他脱下外袍,又接过丫鬟捧上的家常直裰,自己利落地穿上身。 允乐定了定神,走过来,主动拉起他的大手,带着点撒娇的意味轻轻摇晃,“夫君回来只问母亲,都不问问我今日在家做了什么吗?画都被你打断了。” 男人从善如流,顺着她的力道走到书案边,含笑低头,“是我的不是,那殿下今日在家做了些什么呢?让我瞧瞧。” 允乐立刻开心起来,拉着他温热的大手,兴致勃勃地指点自己画的山水图,“这是今日画的,你看这远山,还有这溪流......我想画出那种空山新雨后的意境......”她的手指点着画上的景致,从山峦到河流,再到若隐若现的楼阁。 站在她身侧的男人,从始至终都是含笑倾听的模样,对她引用的诗词典故,对她画中的意境,总能恰到好处地接上几句,言语间透着欣赏与默契。 允乐越说越开心,只觉得他们心意相通,无比契合。因着这份信任和依赖,她不禁将二皇兄近日的烦恼也说了出来,末了,不自觉仰起头,依赖地望着章尧,“......二皇兄为此事烦忧不已,茶饭不思,这可如何是好?” 她继续道,“本来那日踏春宴上,我是想着寻个机会同秦夫人说几句话的,让她从中转圜,可是秦夫人好像同我不是很热络的样子,都是我在那儿说了几句话,秦夫人只点了点头,附和了几句,然后便急着要回去了。” “秦夫人?” 章尧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从他薄唇里吐出的这三个字,音调似乎并无不同,却莫名给人一种被舌尖细细碾磨过的错觉,轻柔得近乎缠绵。 允乐听得有些不舒服,手拉上了他的胳膊,然而,面前的男人却轻轻地将手臂从她怀里缓缓抽了出来,允乐一愣,还未及反应,面前的男人低下了头,伸出一只修长的手指,指尖带着微凉的触感,轻轻抬起了允乐的下颌,他深邃的眸子看着她,“这有何难?再请秦夫人过府一叙便是。你备些她喜欢的点心,将话同她说清楚,她回家后,自然会同秦大人说的。”他顿了顿,意有所指,“秦大人同他夫人,感情不是颇好吗?枕边风,最是管用。” 允乐觉得夫君说得极是,“我也是这般打算的,秦夫人说的话,秦大人自然会听几分进去的。” “嗯”,男人的声音低沉,缓慢。 允乐依偎进他宽阔温热的怀里。 敞开的木窗外,不知何时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雨丝如织。 -- 到了傍晚,雨依旧未停,敲打着屋瓦。 庭院角落,青石砌成的矮缸里,积了半缸清澈的雨水,几尾锦鲤在缸底的水草间悠闲摆尾,水面被雨点敲开一圈圈涟漪,几片新落的嫩叶漂浮在水面。 雨水顺着屋檐滴落,在石阶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温棠傍晚时分从母亲元氏那儿出来,丫鬟撑着油纸伞,小心地为她遮着雨。 府邸门前,巷口停了一辆马车,车帘掀起,江夫人正从车上下来,她并未立刻往府门走,而是独自一人站在蒙蒙细雨中,仰头望着灰蒙蒙的天,她心里装着白日的事情,丫鬟轻声问去向,怔忡间,已下意识地挪到了这里。 “江姨。” 前面一道温柔的声音打断了江夫人的思绪,江夫人回过神了,循声望去,温棠立于伞下,细雨微蒙中,对她展颜一笑。 她看见前面的温棠走了过来,“您可算到了,母亲刚才还念叨,说您今日要过来小坐,不知何时能到?晚膳可用了?母亲还在屋里头等着您一块儿用饭呢。” “等我......一块儿用饭?”江夫人有些讶异,眼中闪过一丝光亮。 “是呀,”温棠含笑点头,语气熟稔,“从前母亲不就常等着您来家里吃饭?如今好不容易住得近了,母亲总惦记着,知道您口味清淡,特意嘱咐厨房备了笋蕨羹,清蒸鲥鱼,素炒三鲜,还有您喜欢的桂花糖藕。” 江夫人脸上露出笑容来,连声道,“还没吃呢!还没吃呢!” 江夫人忍不住上前两步,伸手将温棠的手紧紧握在手心里,轻轻拍了拍她,心里积压了一天的大石松动了几分。 细雨依旧, 丫鬟撑着伞在旁安静候着。 江夫人站在门口,看着温棠在婆子的陪同下,坐上马车,温棠临进车厢前,又回过头,对着门口的江夫人含笑点了点头。 江夫人向她招了招手,目送那马车在蒙蒙烟雨中缓缓启动,车轮碾过湿漉漉的青石板路,发出辘辘声响,一点点驶向雨幕。 秦府内院,早在天色擦黑时,回廊下,院门口,一盏盏羊角灯便次第点亮,将连绵的雨丝映照得清晰可见。 雨势似乎又大了些,噼里啪啦地敲打着庭院中的柳叶。 廊下的丫鬟婆子们连忙迎了出来,簇拥着大奶奶进房,替她更换被雨气洇湿了外缘的衣裳。 内室,三个孩子正围着他们的秦恭。 淮哥儿是半点不消停的主儿,一会儿候在爹爹腿上要抱,一会儿又扭着身子要下地乱跑,一会儿又想去戳弟弟珩哥儿肉嘟嘟的脸蛋。 夏姐儿每每在淮哥儿蠢蠢欲动想去戳弟弟时,便会毫不客气地抬脚往他屁股上轻踹一下,淮哥儿便往秦恭身后躲。 而被秦恭抱在怀里的珩哥儿,则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 待温棠换好一身家常衣裳进来时, 秦恭端坐在圈椅上,一手拿着本摊开的书卷,另一手却高高举着一个色彩鲜艳的布老虎,淮哥儿在下面踮着脚蹦跶,试图去够那布老虎。 秦恭面不改色,每当淮哥儿快够着时,便将手臂又抬高几分。 夏姐儿则懒洋洋地坐在一旁的小杌子上,托着腮,对那布老虎兴趣缺缺,只偶尔瞥一眼蹦跶的淮哥儿,眼神带着点“关爱”。 秦恭拿着书卷的手就随意地搁在珩哥儿的襁褓边上,珩哥儿大概是觉得是个不错的磨牙棒,小脑袋一歪,张开没牙的小嘴就一口啃了上去。 温棠走进来,秦恭抬头看见她,她身上那件出门时的湖蓝色外衫已换下,此刻穿着身鲜亮娇嫩的藕荷色。 温棠近来在家中的穿着越发鲜亮,桃红,海棠红,杏子粉,藕荷粉...... 在他面前,她才会穿的这么鲜艳, 秦恭较为满意,拿着书的手还被小儿子啃着,自己却兀自在那里点了点头。 “这身衣裳鲜亮。” 温棠看他莫名其妙地点头,走过去把珩哥儿从他怀抱里拉了出来,然后拿出干净的帕子擦了擦珩哥儿的小嘴巴,“不能啃,脏。” 她把珩哥儿抱了起来,秦恭坐在边上,看了一眼自己手上被啃的残留下来的口水。 他自然而然地伸手过去,温棠抬头。 秦恭,“擦手。” 温棠顺手就把给儿子擦过嘴的帕子塞到他手里,然后就又低头去看珩哥儿肉嘟嘟的脸。 秦恭捏着那块沾着小儿子口水的帕子,皱眉, “劳烦夫君擦完后,把帕子放到案几上去。”她嘴上说着劳烦,可头都不扭过来,没有一点儿恭敬的样子。 温棠正侧身对着他,冷不防被男人长臂一伸,圈进了怀里,带着她跌坐在他腿上,温棠身子微微一晃,却半点没有昨儿夜里的慌乱, 第89章 秦恭凑过去,被她伸手抵住,低声道,“夫君且离远些,我来月事了。” 秦恭没说话,看着表情挺严肃的,下巴蹭了蹭她柔软的发顶,半晌,他低下头,珩哥儿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开始啃他的手,看见他望过来,抬起眼皮,瞥了他一眼,然后,小嘴一撇,竟似模似样地翻了个小小的白眼! 秦恭眼睛微微睁大,怀疑自己看错了。 这时候温棠也低下头,珩哥儿不啃秦恭的手了,还乖巧懵懂地睁着乌黑的眼睛,“啊啊”两声。 -- 清晨, 温棠照例带着几个孩子去国公夫人那儿,还没说上几句话,又有小厮进来,递上允乐公主的帖子。 这次,帖子是直接送到了温棠手上。 第60章 五月的风已褪尽春寒,带着清爽。 晨光熹微, 秦恭从门那里大步地走出来,腰间悬着一块玉佩,是早上温棠给他带上去了,秦恭低头看了一眼,指尖在那微凉的玉面上轻轻一抚,临了,脚步顿住,他蓦地回头, 温棠果然立在门廊下,目光盈盈如水,一直追随着他的背影,见他回头,她唇角弯起,绽开一个柔柔的笑,朝他轻轻摆了摆手,无声地叮嘱着,慢些走,当心脚下。 秦恭以前出门的时候,总是大步往前走,出了门之后就直接翻身上马,但是现在,他习惯大步跨出了门之后,回头看一眼,回头就能看见温棠站在门口,有的时候抬头对他笑一笑,有的时候对他招手。 夏姐儿和淮哥儿看见娘亲站在门口送爹爹出门,他们也跟着过来,学着娘亲的样子,抬起手挥了挥,元宝则趴在地上,对着外面“汪”了一声。 “夫君,午间我往官衙给你送饭食。” 秦恭颔首,这才真正转身,大步流星地朝外走去。 门外,傅九早已牵着马等候多时,日头升得高了,阳光明亮却不燥人,清风拂过面颊,见大爷出来,傅九忙牵马上前,“爷。” 秦恭手一把拉住了缰绳,然后翻身上马,他身上穿着肃穆的官服,脸色凝重地看向前方。 “先进宫。”秦恭言简意胲。 傅九应声上马,长鞭一扬。 -- 秦恭愈发得圣心眷顾,这深宫之中,最坐立难安的莫过于贵妃了。二皇子这些时日别说差事办得如何,便是办好了,也常被皇帝挑出错处来申饬。 幸好贵妃还有允乐。 皇宫,御书房里, “圣上,允乐那孩子自打成了婚,气色是愈发好了。驸马待她,真真是捧在手心里,每日清晨还亲自为她画眉呢,小两口蜜里调油,琴瑟和鸣,令人眼热得紧。” 贵妃笑着走到皇帝的书案面前,边说,边将刚斟好的茶盏捧到皇帝手边,手指擦过皇帝的手背,待要收回,却被一只大手牢牢握住手腕,轻轻一带,便落入龙袍环抱之中,她今日一身绯红宫装,初时似有惊讶,旋即柔顺地依偎过去,带着一丝幽怨,“您都好些日子没来瞧臣妾了。” “行了,今儿晚上就去看你。”皇帝一手揽着她的腰肢,一手随意地翻看着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语气带着几分安抚的敷衍。 贵妃虽然喜欢耍一些小性子,但心思并没有多深沉。 得了皇帝这句承诺,贵妃先是惊喜地抬眼,随即又故意流露出些许不信,直到皇帝低下头,神情带着些许揶揄,她才心满意足,笑着告退。 贵妃走了,皇帝不必应付着人说话了,但是手里的事也还没忙完,他重新埋首于奏折之中。 皇帝勤勉,连口水都没喝。 又翻了一篇,皇帝这才抬起头问,“怎么还没到?” 皇帝在百忙之中分出了一丝心神,旁边站立的侍卫自然知道皇帝问的是谁,“殿下那边的人已经递了信过来,一会儿就到了。” 皇帝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复又翻开一卷奏疏,目光自上而下扫过,眉头越锁越紧,看到末了,他抓起手边茶盏,仰头灌下一大口,重重顿在案上,茶水泼溅出来,污了奏折一角。 “都是些不知餍足的东西!才过了几天安生日子,便又蠢蠢欲动。”皇帝的手指戳在奏报上,那位置正是边疆一个屡屡犯境的蛮夷国。 “范将军已接旨,不日整军前往。区区蛮夷小邦,不足为虑,陛下息怒。”皇帝跟前的太监很会看脸色,不像皇帝旁边的侍卫在那里呆站着,立刻提着茶壶上前,继续为皇帝倒茶水,以免皇帝骂累了,然后嘴干了。 皇帝接过茶杯又是一饮而尽,凉茶入喉,额角鼓胀的青筋才略平复些许。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允乐那儿,多派些有经验的嬷嬷宫女过去,好生伺候,一应吃穿用度,务必精心。” 说完了这句话,皇帝问旁边一直站着的侍卫,“这些年,你觉得朕待范将军如何?” “陛下将亲妹下嫁范将军,赐爵封赏源源不绝,恩宠已极。”侍卫恭敬地回答。 皇帝点了点头, 皇帝微微颔首。 打天下的年月里,他对范慎确有薄待。人与人总有亲疏,那时他寄身陆家,最亲近的自然是陆家人。而秦国公因与陆家女早有婚约,时常出入陆府,两人皆好武,秦国公虽是世家子弟,却豪爽大气,不拘门第,意气相投,几番把酒言欢,后来更在战场上结为异姓兄弟,当年一场恶战,秦国公为护他,腰间挨了致命一刀,从此落下病根。 论功行赏时,他存了私心,更偏向这位生死兄弟,而范慎,彼时一介白面书生,虽有些运筹帷幄的本事,却难服行伍莽夫,为平衡人心,也夹杂私念,他压了范慎一头,不过在他的亲妹妹看上了范慎时,他也二话不说,就把亲妹妹许给了他,抬举了他。 现在更是把女儿也许给了他的儿子。 皇帝自认自己也算周全了对臣子的情谊。 “秦大人求见。”殿外太监的通禀声传来。 皇帝点了点头,让外面的人进来。 “臣秦恭,参见陛下。”秦恭掀袍,动作一丝不苟。 “起身吧,”皇帝高踞龙椅之上,目光如炬,“日子定了,就在八月十五中秋。月圆人团圆,正是吉日,让你名正言顺地回来,与你母亲,妹妹,还有朕,一家团聚。” “是,陛下。” “殿下应该改口了。”御前大太监极有眼色,笑眯眯地凑近一步提醒。 秦恭并未立刻抬头,他维持着行礼的姿态,片刻后,才缓缓直起身,视线先是冷淡地扫过那太监,最终,才慢慢对上皇帝那双俯视着他,深不见底的眼眸。 眼前这位,是他血脉相连的生父,却更像一个全然陌生的,手握生杀予夺大权的帝王。 此刻皇帝脸上虽带着笑,但那笑容浮于表面,背后空空荡荡,甚至透着一种冷漠。 “你这孩子,连声父皇也不肯唤吗?”龙椅上的皇帝语气放得慈和,示意旁边的太监,“给殿下看茶。” 太监连忙倒了茶,小心翼翼地捧到秦恭身侧,“殿下请用。” 秦恭垂眸,澄澈的茶汤映出他的面容,眉眼,鼻梁,额头,他的长相与皇帝并无太多相似,唯有那眼神,锐利,沉静,盯着人看久了,非但不会生出暖意,反而透出骨子里的凉薄与疏离。 皇帝口中的秦恭的母亲是陆家的小姐陆凝,秦恭确实已经记不清母亲的面容了,只能偶尔在看到画作的时候,才会模糊地记起来她的音容笑貌, 可是音容笑貌也很模糊,因为陆凝生命中的最后一点时光是在愁苦中度过的,那个时候,她跟皇帝的关系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皇帝每每见到了陆凝,就会勃然大怒,然后更是勒令不准她踏出殿门,陆凝出不去,不能去秦府见妹妹,也无法出去见到自己的孩子,整日整日能见到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皇帝。 但是白天也是见不到的,皇帝只会在晚上来,刚来,屋子里面就会爆发激烈的争吵,有女子的哭声,也有男人压抑的声音,到了白天,天还没亮透的时候,皇帝就会拂袖而去,皇帝一出去,那门会立刻被关上,陆凝像是被隔绝了一样,只能自己一个人坐在里面,数着过日子。 皇帝跟陆凝相伴的那六年无疑是青涩甜蜜的,但是在陆家江河日下,在乱世中倾覆的时候,他们就越走越远了。 等陆凝再次被皇帝抢回来的时候,她一心只想回家,而皇帝却想满足自己曾经得不到的欲望,以强权禁锢,要了她的身体,毁了她的自由。 陆凝死的时候,秦恭还很小,他被国公夫人带进宫中,大人们原不让他靠近,但他那时活泼好动,寻了个空子,悄悄跟着宫女溜了进去。 殿内光线昏暗,陆凝乌黑的长发几乎垂落地面,从宽大袖口滑出的手腕枯瘦苍白,毫无血色。 她抓住妹妹的手,似乎对妹妹露出了一个久违的笑容,唇角甚至牵起了浅浅的梨涡,声音微弱得如同叹息,“……恭儿要稳重,好好长大,做家里的顶梁柱,往后就辛苦你了……” 第90章 即便是秦国公夫人,也是费尽周折,求了又求,才求得皇帝允准这一次短暂的入宫,她甚至来不及与姐姐多说几句话,便被宫人委婉地请离。 走出殿门时,秦国公夫人已飞快地拭去了脸上的泪痕,强作镇定地去寻秦恭。走了几步,才在回廊的石阶角落,发现一个小小的身影,他背对着她,小脑袋耷拉着。 秦夫人顿了顿脚步,站在原地调整好语气之后,才走过去蹲下身,柔声道,“恭儿是不是困了?来,我们回家。” 她拉起了他的小手,一步步朝宫外走去, 身后,是巍峨厚重的红墙,墙内,那个被留下的女人,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榻上。 御书房内,旁边摆放着香炉,里面的香料专门是用来宁神的。 秦恭并未依着太监的指引落座,依旧站在大殿中央,与龙椅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却仿佛隔着万丈深渊。他垂在身侧的手微微一动,指尖下意识地触碰到腰间温润的玉佩和平安符,那熟悉的触感传来,让他翻涌的心绪稍稍平复。 他有两个母亲,而他的父亲,是秦国公。 皇帝似乎也并非执着于那声称呼,方才的话更像是随口一提,一个称谓罢了。这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帝王,心中早已难存多少真情实感,至少御前的大太监是这般笃信的。 “圣上,臣有要事禀奏。” 秦恭站在原地,目光平静地迎向高处。 皇帝手中的朱笔刚批完一卷奏折,随手放到一边,又翻开下一本,他目光在奏折上迅速扫过,旋即抬起眼皮,视线再次落在秦恭身上。 还是圣上,而非父皇。 这份骨子里的执拗,倒与那死去的女人如出一辙。 皇帝心头掠过一丝久违的情绪。 -- 前朝皇子诈死潜逃。 秦恭站在大殿的中央,将事情说完。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皇帝也看完了手头那份奏折,巧的是,奏报之事与秦恭所言分毫不差,皇帝目光扫向落款,允乐的驸马,章*尧。 奏报详述,那前朝皇子不仅诈死脱身,更投向了边疆屡屡犯境的蛮夷,近来,蛮夷小股部队频频越境滋扰,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专挑半夜去下手,边境百姓苦不堪言,正值农时却无法安心地耕种,前朝余孽与蛮夷勾结,其心可诛! 皇帝的目光落在了奏折末尾,章尧言辞恳切,痛陈自己未能尽除余孽,致使贼首诈死脱逃,罪责难逃,他主动请缨,请求再立军令状,带兵出征,剿灭余孽,将功折罪。 -- 傅九紧随秦恭身后,从巍峨的宫门出来,两人翻身上马,径直返回官衙, 秦恭踏入值房,掀袍在书案后坐下,他没有立刻处理堆积的公务,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桌面上轻叩。 咚,咚,咚, 三声,沉缓而有力,泄露了主人此刻不佳的心绪。 腰间悬着的玉佩,因他俯身撑案的动作,轻轻晃动,发出细微清脆的撞击声。 秦恭的手摸了摸上好的玉。 秦恭依旧记得看到她的第一眼,那时他在山间大石后藏匿养伤已有三日,周遭死寂一片,唯一的“生机”便是一个上山的姑娘带来的,他背靠大石,能清晰听到她轻盈的脚步声,温软的说话声,时而开怀的轻笑,时而委屈的啜泣,她似乎格外喜欢数钱,有一次,竟直接坐到了他藏身的大石上。 他一身黑衣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温棠趴在石头上掉眼泪,浑然不觉,秦恭因伤口剧痛,手背青筋暴起,忽觉头顶上凉凉的,抬眼看去,一张哭得乱七八糟,绯红的小脸映入眼帘,一滴温热的,咸涩的泪珠,正正砸在他脸上。 他眨了眨眼。 次日,他现身了,迎接他的,是兜头一砸。 后来他大马金刀地坐在地上,眼神冷冽地看她。 本以为是个胆小如鼠的,吓过一回便不敢再来,没成想,她竟揣着个馒头,试探着,一步,又一步地靠近。 他看她一眼,她便停下,他不看她,她便得寸进尺。 最后,她竟把手伸到他面前,兀自嘀咕,“饿成这样,怎么还能长这么高?” 再后来,他在山洞中留下了玉佩和一张写着我先离开了的字条,便匆匆而去,那时情势紧迫,容不得多言,留下玉佩,权当还她赠食之恩。 他从未想过会再相遇。 重逢却是在京城,回到京城的她,与山野间判若两人,变得温婉娴静,举止得体。 那时的他,亦非山中狼狈模样,京城初遇时一身月白,衬得他面如冠玉,周身凛冽之气被那温润的颜色淡化了几分。 他们再一次见面。 秦恭素来不信神佛缘法之说,却在京城的繁华里再次见到她时,愣了愣,他对女子容貌美丑素来没有波澜,国公夫人为他定下素有清冷貌美之名的温知意时,他亦无甚感觉,不过一副皮囊而已。 但是温棠, 他生平头一次觉得一个女人竟然能够生的如此貌美,举手投足都勾着人。 吱呀, 房门被轻轻地推开。 秦恭抚摸着玉佩的手稍顿,这个时辰,能不通报便直接推门而入的,唯有一人。 “夫君。” 温棠柔婉的嗓音如春风拂过,她推门进来,门外明亮的天光涌入,仿佛为她周身镀上一层柔光,她肌肤胜雪,眉眼含笑,款款向他走来。 身后没有跟着丫鬟婆子,想是都候在了外面,她亲手提着一个精致的食盒,走到近前,轻轻放在一旁的小几上。 “怎么自己提进来了?”秦恭的脸色还板着,说话的声音却是和缓的,但他本嗓音质偏冷硬,旁人听来变化不大,唯有温棠,能敏锐地捕捉到其中细微的差别。 “夫君今日说话,怎么闷闷的?”她在他身侧的椅子上坐下,带来一阵清甜的暖香,目光关切地在他脸上逡巡,“是公务劳神累着了?还是有人给夫君气受了?”她心里更倾向前者,但后者也并非绝无可能。 有的时候底下的人办事难免会出现差错,这个时候作为上峰的秦恭难免也会觉得头疼。 秦恭虽然整日忙的团团转,看似精力无限,但他也是人,身子又不是铁打的,睡不好时眼下会有青影,生闷气时会对着墙壁沉默,心中不快时,说话的声音便会像现在这样,闷闷的。 秦恭自己都没发觉他的眉头还紧锁着,温棠带着暖意的手轻轻抚上他的眉间,指尖温柔地揉开那褶皱。 “跟小老头似的……”她轻声嗔道,指尖又顺势滑过他的脸颊。 秦恭皱着的眉毛一下子就松开了,显然很不赞同这句话。 “我可是要与夫君白头偕老的,那时可不就是老翁老妪了。”温棠轻笑,纤细的手指寻到他的大掌,灵巧地钻进他指缝间,与他十指紧扣, 她仰起脸,眸光清澈,目光里此刻只映着他一个人的身影。 秦恭抿了抿唇,反手将那柔软的小手紧紧包裹住。 温棠的另一只手顺势滑下,摸到他腰间那块熟悉的玉佩,有一种摸到了定情信物的感觉,她抬头,秦恭正低着头看她,他的鼻梁很高,眼窝显得格外幽深。 温棠的耳尖悄悄染上薄红,心尖儿莫名地跳快了几分,下意识想别开脸,却被男人温热的大掌轻轻捧住脸颊转了回来。 “好红,”他低沉的嗓音带着一丝探究,慢慢低下头,鼻尖几乎要碰到她的额头,“今早出门,胭脂......涂重了?” 虽然他又来煞风景,但温棠今日不同他计较。 寂静的值房里,唯有砰砰的心跳声,一声急过一声,清晰可闻。 温棠有些纳闷:自己的心,何时跳得这般快了? 然而,当秦恭的唇带着不容抗拒的温热与力道覆上她的时,她才恍然惊觉, 那擂鼓般急促有力的声响,是从他紧贴着她的胸膛里传来的。 温棠仰头,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俊脸,脸越发红了。 直到一吻结束,也分不清究竟是谁的心跳声更紊乱,只知道彼此的呼吸都交缠在了一起,带着微醺的暖意。 温棠被秦恭抱在腿上,还没忘他先前的不高兴,忍不住伸手戳了戳他结实的手臂, 秦恭好像还在发呆,没完全回过神的样子。 温棠默默的,也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温棠实在是尴尬,动了动身子,才仰起头,“夫君,我坐旁边去,好不好?” 实在是太硌人了…… 温棠看着秦恭一本正经地撒开了手,连忙坐到了一边,想起了边上的食盒,催促秦恭按时吃饭。 他在那儿吃,她在边上托腮看, 秦恭执起玉箸,动作带着世家子弟特有的从容不迫,骨节分明的手指握着筷子,夹菜,送入口中,一举一动都流畅好看,透着刻在骨子里的矜贵。 温棠坐在一旁,目光不自觉地追随着他的动作,直到他快用完,她才蓦地回神,惊觉自己竟盯着他看了许久,别开脸,抬起手对着脸颊轻轻扇了扇风。 第91章 秦恭还坐在那儿用饭,脸侧着,耳尖是红的。 -- 出了官衙之后,温棠长长地舒了口气,自在多了。 秦恭那张脸,朝夕相对不知看了多少遍,却仍不得不承认,确实生得极好,气势虽凛然迫人,令人不敢逼视,但细看之下,鼻梁高挺,轮廓深邃,薄唇紧抿时带着凛然,微启时却又...... “大奶奶,马大娘回乡下了。”周婆子在旁边,语气里带着些不满,但还是如实说了。 温棠脸色淡了下来,“嗯”了一声,“娘应该也知道了吧?” “照大奶奶的意思,只跟夫人说马大娘是跟着儿子回乡下继续做生意去了。” 温棠点了点头。 “允乐公主前次待您甚是热络,后日赴公主府之约,可要回府与国公夫人商议,备些什么礼才妥当?” 周婆子站在旁边问。 温棠却仍有些心不在焉。 她想到了从前,她只接触过两个男人,第一个是章尧,以前的尧哥儿,第二个是秦恭,秦恭跟章尧是截然不同的男人。 章尧从前对她很温柔,下学归来,总记得用挣来的银钱给她带些零嘴玩意儿,会柔声细语地哄她开心,她使小性子扭过头去不理人,他便无奈地蹲到她面前,变戏法似的拿出她心仪的小东西,笑着看她,她闹得凶了,甚至是无理取闹,他也会低声下气地求饶,将她搂进怀里,抱着她哄。 秦恭......完全不会哄人,甜言蜜语是半个字也欠奉,别说哄了,她有时生了气,他甚至浑然不觉,硬邦邦地杵在旁边,反而更添火气,他那张嘴,比石头还硬。 章尧待她好时,她以为那便是男人爱一个女子的模样,可当风浪袭来,他毫不犹豫地带着他的母亲离开,把她留在了原地。 现在,秦恭也待她好,她同他都已经有了三个孩子,生活堪称幸福美满, 温棠的心仿佛还在因为他而怦怦跳着, 她应该......更适合做一个合格的妻子吧? 她是秦恭的妻,秦恭是她的夫。 如此,安稳度日,便已是上苍的厚待了。 第61章 晨光熹微,温棠领着三个孩子踏进国公夫人院子时,苏意已在里头了, 她最近惯常如此,白日里不是去寻自个儿的嫂子,便是腻在姨母这儿,不到暮色四合万不得已,是绝不肯回她那小院的。 回了院子,更是恨不得立时将门闩死,偏生秦长坤如今日日掐着时辰,公务一了便早早打府外回来守株待兔,若苏意未归, 他便闲闲坐在院中石凳上,一盏清茶,喝得没滋没味,待瞧见苏意身影姗姗迟来,那双惯会撩拨人的桃花眼便沉沉耷拉着, 任谁都能瞧出他憋着一股气,苏意却似眼盲心瞎,由他闷着,径直便要擦身而过。 “这早晚才知归家?”秦长坤的声音里没了惯常的笑意,语调沉沉的,躲了他这些时日, 他自认已算好性儿,偏苏意半分不惧,步履未停,径直越过他。 “还不是跟二爷学的么?您教得好,学生自然学得精。” 苏意从小就是在国公夫人跟前长大的,嘴皮子功夫是有的,也不想让自己受委屈,该拿话去刺就刺。 这夫妻两个人自然就针锋相对上了,昨日黄昏便吵了一架,今晨更是闹了个不欢而散,苏意倒是心情不错,直接来到了国公夫人这里。 瞧见温棠进来,苏意笑吟吟起身迎过去,“大嫂来了。”又俯身去看三个孩子,夏姐儿和淮哥儿对她亲热得很,伸着小手要抱抱, 后面婆子抱着的珩哥儿,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骨碌碌转着,不时啊啊两声,他月份渐长,但仍旧整日困在摇篮襁褓里。 温棠走过去,国公夫人命人奉上茶点,温棠落座,苏意也挨着她坐下, 今早一来,苏意便觉姨母神色有些异样,陪说话,用点心时,姨母几次欲言又止,话到唇边又咽了回去。 此刻见温棠坐定,国公夫人面上那副“有话要说”的神情便再藏不住。 屋子里面很安静,只有姨母一个人说话的声音。 半晌,苏意才回过神来,听完了姨母说的话之后,她整个人都有些呆呆的,嘴巴也微张,过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话,她还特意稍微低头,把声音压低了一些,“……莫不是要造反??” 苏意把这话说出来,自个儿心里都吓了一大跳,大表哥是皇子,那姨夫?皇帝待秦国公府素来优渥,年节赏赐不断,姨父更是与皇帝有同生共死的袍泽之谊,若真存了反心,阖府上下怕都得去喝西北风! 苏意表情有一些愣愣的,抬头的时候却看见国公夫人没好气地瞪她一眼,“你浑说什么?你这孩子。” 苏意好不容易说服自己勉强接受了,看这姨母脸上的表情,尴尬地笑了笑,想岔了,想岔了。 “这两个字也是能浑说的?你还倒是真敢想?”国公夫人无奈地叹气。 一旁的温棠亦是缓了片刻才理清思绪。秦恭非国公爷与婆母亲生,是龙子凤孙,秦恭生母陆氏,早已不在人世。 国公夫人犹自坐在那里长吁短叹,按她的本心,一辈子也不想让秦恭认祖归宗,那等薄情寡义,心硬如铁之人,怎配为人父? 可她心知肚明,皇帝手握滔天权柄,国公爷与他更是结义兄弟,无论为权为情,国公府都无力违拗。 温棠直到此刻方知秦恭生母名唤陆凝,一个极美的名字,凝字清雅,风姿绰约。然而当今皇帝的后宫嫔妃名录里,并无此人,这个曾为皇帝诞育一子一女的女人, 其存在竟似被刻意抹去,女儿养在贵妃膝下,儿子寄于国公府中, 除了国公夫人和这个女人的儿子,再无人记得她,仿佛一缕轻烟,未曾在这世间留下半点痕迹。 提及陆凝,国公夫人眉心便笼上化不开的愁绪与悲悯,垂首叹息,一只素手递过温热的茶盏,国公夫人抬眸,是温棠温婉的面容,“母亲喝口茶润润。” 温棠安抚人时,嗓音总是这般轻软和缓,听在人心里熨帖得很。 秦夫人心中稍慰,却又为那早逝的陆凝生出无限悲凉,她走前满心记挂着自己的儿女,可女儿根本不记得她, 虽知贵妃非生母,但常年养在贵妃膝下,朝夕相处,情分早已深厚,在女儿心中,贵妃才是真正的母亲, 儿子倒是如她所愿长成了沉稳持重的模样,她却再也看不到了...... 国公夫人捧着茶盏,一时间沉默了下来。 待两个儿媳妇告退离去,她才起身,走进内室,秦国公正独自坐在角落的阴影里,一声不吭,国公夫人一眼瞧见他,又想起他前些时候扭伤了的老腰,年轻时那腰就受过重伤,还是因着那个人!新仇旧恨涌上心头。 国公夫人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强压着怒气,在他对面缓缓坐下。 秦国公屏息凝神,巴不得夫人此刻能静静坐着,千万别开口,若她开口,定是要翻那些旧账,桩桩件件都是些令人心头发堵的往事,她说着说着便会掉泪,平白惹得他心头烦闷。 秦国公确实与皇帝交好。 年轻时,两个不喜读书,偏爱舞枪弄棒的少年郎常凑在一处,校场上耍枪弄棒,互相切磋,酒肆里推杯换盏,意气风发,一来二去,便成了莫逆。 他与那时还是陆家小姐的国公夫人有婚约,少不得常去陆家, 有时走大门,有时惹恼了她,便趴在墙头,扔个石子进去。 那时皇帝在陆家当差,看院子。瞧见他趴在墙头上,非但不拦,脸上还带着笑,任由他跳下来,堂而皇之地走进去。 那时他便知道,皇帝对陆家的大小姐陆凝有情。 有时他趴在墙头,会瞧见皇帝那高大的身躯蹲在石桌旁,手里拿着根树枝,在沙地上比比划划, 秦国公开头还纳闷:这小子何时转了性,喜欢认字了?后来才知,原是投陆凝所好,陆凝是名门闺秀,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皇帝此举,也算煞费苦心。 但是谁知道后来会发生变故? 就如秦国公想不到秦家会在顷刻间满门倾覆,皇帝也未曾想过自己的后来,皇帝亦料不到自己会从乱世中一介求存小卒,步步为营,聚拢人心,招纳贤才, 他放下刀枪,拿起书本,硬生生从一个不识大字的莽夫,蜕变成文武双全,逐鹿天下的枭雄,每下一城,便娶当地望族之女,借其势,稳其地。名门亦看中他潜龙之姿,他终在一众豪强中脱颖而出,登临帝位。 位极九五,心肠便硬了,冷了。 陆凝是二嫁之身,无人知晓皇帝心中是否存有芥蒂,但他确实将她强夺了回来,锦衣玉食地供养着。 在外人看来,陆凝该谢天谢地,感念这男人还肯要她,予她富贵荣华与栖身之所,可谁又知,她心心念念的只是归家?她渴求的是自由,而非被强权占有, 更何况,占有她的男人,曾是她情窦初开时所有美好幻梦的寄托,他曾待她如珠如宝,如今却已是妻妾成群。 第92章 陆凝拿得起放得下,只求离开。 可是最后却到死都没能离开。 秦国公亦唏嘘,未料皇帝心狠至此。她死后,女儿给了贵妃,待她留下的儿子,也未见多少骨肉温情,昔日兄弟,如今只剩君臣名分。 国公夫人又在那里哭起来了,拿着帕子拭泪,秦国公面壁而坐,听着身后压抑的啜泣,终是没忍住,转过身来,国公夫人却背对着他。 秦国公望着夫人的背影,又是一声叹息。 -- 温棠此刻大约明白了秦恭昨日为何整日郁郁。 她幼时虽在伯府不得父亲待见,那位伯爷耳根子软,全靠正妻娘家扶持才勉强立足,惧内得很,大着胆子在外面养了她母亲,被伯府那位手段强硬的嫡母发现,二话不说就要将她们母女扫地出门, 她那父亲,别说为她们说情,平日多看她们一眼都嫌多余,被发配到乡下后,更是音信全无,银钱接济更是妄想,仿佛她们母女从未存在过。 温棠不曾得到过父爱,却是在浓烈母爱里长大的。元氏在伯爷和主母面前软弱可欺,被驱逐时只会默默垂泪,可到了那穷乡僻壤,她便成了一个异常坚韧的母亲。为了养活女儿,她省吃俭用,白日里顶着烈日下田劳作,侍弄那贫瘠土地上的几垄庄稼,待时节到了,便挑了收成沿街叫卖,深夜里,油灯如豆,她还在赶制绣活,只为换几个铜板贴补家用,日子清苦,衣衫打补丁,糙米野菜。 纵然如此,温棠的记忆里,却满是暖色。母亲卖完东西,攥着那来之不易的几枚铜钱,总会在街角给她买一串红艳艳,甜滋滋的糖葫芦。回家的田埂小路上,夕阳将她们相依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回到那间小茅屋,母亲会在灶台前,卷起袖子,用粗糙的手揉着面团给她蒸馒头。 那么,秦恭呢? -- 秦恭白日里出现在人前时,总是板着一张俊脸,眉峰微蹙,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凛冽气息,想在大白天见他露个笑脸,难如登天。 他极为自律,天未亮透,约莫卯时初便起身,简单梳洗用过早膳,辰时初便已出门,到了官衙,先去练武场活动筋骨,刀枪剑戟耍上一通,待筋骨活络开了,便一头扎进堆积如山的公务里, 整个上午都埋首案牍,运笔如飞,下午亦不得闲,或复核公务,或外出巡查,忙起来时常要到亥时方能归家。 他虽从未喊过一声累,但温棠见过他深夜归家,独坐灯下,抬手揉按眉心的疲惫,也见过他遇到棘手公务,面壁沉思。 温棠觉得他这个闷葫芦的性格真的很有必要改一改,幸好夏姐儿和淮哥儿的性格都不随他, 温棠唯一操心的就是珩哥儿,珩哥儿实在是太乖巧了,有人来抱他的时候,他就安静地待在那个人的怀里,没有人来抱他的时候,他就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躺在摇篮里,偶尔“啊啊”两声,抬起小手晃晃。 比起淮哥儿和夏姐儿,珩哥儿的性子实在有些太不活泼,而且他的模样还跟秦恭,他亲爹小的时候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 温棠有些发愁。 屋子里,珩哥儿躺在摇篮里面,丫鬟拿着拨浪鼓轻摇,珩哥儿也只是静静看着,不哭不闹,远远瞧见娘亲进来,小脸上才漾开甜糯的笑容,温棠亦对他温柔一笑,听着他软软的“啊啊”声,看着那张酷似秦恭的小脸,温棠有些恍惚,伸手戳了戳。 他的生母是在皇宫里,而他一直生活在秦国公府,也许小的时候从来没有被他的亲生母亲抱起来过,父亲就更不必说了。 秦恭自己,却是个极好的父亲。 无论多晚归家,总要看看三个孩子,便是闹腾如淮哥儿,他也耐着性子陪玩那“丢布老虎”的游戏, 他常是坐在椅上,一手执着书卷看着,另一手捏着个布老虎,举的高高的, 待淮哥儿踮着小脚丫,眼巴巴地站在面前跃跃欲试,他便将布老虎往远处一抛。 淮哥儿立时咯咯笑着追过去,捡起来,又“哒哒哒”跑回爹爹跟前,献宝似的递上。 秦恭眼皮微撩,看他一眼,接过,再往另一处抛去,淮哥儿便又乐此不疲地去追,跑过去,捡回来。 虽然有时候温棠觉得这一幕有点怪怪的,不像是父子玩耍的样子…… 但是他们父子两人很显然对这个你丢我追的游戏乐此不疲。 秦恭玩的那么熟练,总让人觉得他小时候也这么玩过。 那是谁陪他玩呢? 晚上,秦恭回家的时候,温棠就好奇地问了这个问题。 但是秦恭摇了摇头,合着这游戏是他自己琢磨出来。 温棠迟疑了一会儿,然后抬头,颇为认真,“夫君,要不下一次换一下,淮哥儿扔布老虎,然后你跑过去捡起来。” 淮哥儿个头还那么小,腿又短,偏偏他亲爹扔布老虎时力气颇大,一下子就能扔得老远。 可怜淮哥儿提着那两个小短腿,“哒哒哒”地奋力跑过去,再“呼哧呼哧”地跑回来,小脸蛋都跑得红扑扑。 秦恭就不一样了,他个高腿长,不过随意跨上几步,便能轻松地把东西捡回来。 她语气真诚,换来秦恭幽幽一瞥。 温棠见他似当了真,忍俊不禁,唇边刚绽开笑意,却忽地顿住,秦恭低下头看她时,那双深邃的眸子总是格外专注认真,他身量极高,这般居高临下地凝视,压迫感十足,然而此刻温棠感受到的并非纯粹的压迫,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让她心尖微颤的异样,下意识便想偏过头去。 她低下头的时候,就看见秦恭腰间的玉。 秦恭也顺着她的视线看了过去。 “夫君,你在京城再次见到我的时候,认出我了吗?” 温棠眨了眨眼。 立于她面前的男人沉默了片刻,喉间低低滚出一个音节,“嗯。” 原来是认出来了。 “那夫君为何不说出来?” 秦恭站在原地,半晌都没言语。 “是因为当时夫君乍然同旁人解除婚约,心里还装着的是别人?” 秦恭跟温知意毕竟是一早就定下了婚约的,而且小的时候应该时不时地碰面,两个人乍然解除婚约,秦恭为此心中有些波澜也是常理。 温棠想了想。 “不是。”头顶上方传来他有些不解的声音。 很显然,他对这个问题感觉到困惑,仿佛觉得她问了个极其古怪的问题。 秦恭小的时候,眼中只有刀枪棍棒,喜欢跟一群小姑娘在一起玩耍的是弟弟秦长坤,他与来府里的小姑娘们唯一有交情的时候,便是国公夫人盯着他吃些他特别讨厌的点心果子时,他便会面无表情地将那些甜腻之物分给跟前围过来的小姑娘,堵得她们敢怒不敢言,国公夫人反要赞他一句“懂事”“贴心”。 国公夫人满意了,高兴了,秦恭才能偷偷地趁她不注意,溜出府去。 秦恭跟温知意的婚约,完全是秦国公夫人自己做主拍板的, 因为在秦国公夫人看来,要是她不做主,那么她这个大外甥这辈子都难找个同他贴心的媳妇回来, 小的时候还会对小女孩体贴,自己留着不吃,送这个送那个的,谁知道长大了之后就成了一副生人勿进的样子, 别说让姑娘家靠近了,便是让哪个大老爷们远远地站在他面前,都要被他那身凛冽气势冻得退避三舍, 谁还肯上来搭话?实在是没那个胆子啊! 秦国公夫人为此可没少操心。 “我说过。”秦恭的声音低沉而肯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新婚那夜便说过,喝合卺酒时,我低头看着你,后来洞房时,我凑在你耳边说的,你还......”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那滚烫的细节,“你还搂着我的脖子,说......” 他模仿着她当时细弱娇怯的语调,一字一顿地复述,“爷......我喜欢你......” 秦恭平素说话是能省则省,今日却罕见地说了一长串,还会模仿,字字清晰,把温棠听得愣在当场。 新婚那夜? 那混乱的一夜? 那时候,她满脑子都是他高大身躯带来的压迫感,还有喜婆再扶她进新房时,悄悄塞给她的避火图册,她匆匆瞥了一眼便丢到了一边,低着头,只顾盯着自己绣鞋上颤动的流苏。 待外面的男人推门而入,沉稳的脚步声一步步逼近,她甚至闻到了他身上的酒气,第一时间就判断出来他喝了不少的酒, 他用喜秤挑开她盖头时,温棠才慢慢地抬起头,他面无表情的脸上看不出多少喜色,她顿了顿,再想想这段时间的相看,大多都是她单方面地挑起话题,他附和几声,事后,秦夫人对她表现出喜爱,而她完全摸不清秦恭心里是怎么想的,唯一琢磨到的便是她放低声音说话时,他便会顿一顿,掀了眼皮,多看她几眼…… 骤然拜了天地,进了洞房,温棠直到坐在这满室的红里,红烛高烧,大红喜被上撒着寓意吉祥的花生,红枣,桂圆,那真切感才轰然袭来, 第93章 她嫁人了,真的嫁人了,不是嫁给曾经朝夕相处的章尧,而是嫁给了这个高大,冷峻,充满凛然压迫感的,堪称陌生的,不苟言笑的男人。 那天晚上,她根本分不清他有没有说话,说了什么,也分不清自己又应了什么? 温棠还在想着新婚的事情,面前的秦恭已经不怎么高兴地扭过了头。 在这方面,他是个很小心眼的男人。 摇篮里的珩哥儿还在旁边“啊啊”两声,朝秦恭伸出小手求抱抱。 秦恭现在没工夫理他,而且他现在隐隐觉得小儿子不是很待见他,珩哥儿趁着娘亲去边上给他拿自己喜欢的玩偶,对前边的秦恭吐了吐舌头。 温棠拿着玩偶回身,腰间蓦地一紧,已被男人结实的手臂圈住,他高大的身躯密密实实地笼罩下来,温棠只觉得他今夜掌心格外滚烫,那热度透过薄薄的衣衫,直抵心房。 -- 夜色如墨,沉沉笼罩。 府邸门前石阶上,只悬着几盏孤零零的灯笼,在夜风中明明灭灭。 书房门被轻轻推开, 书案后的人影隐在昏暗中,轮廓深邃。 章尧修长的手指按在案上一封展开的书信上,狭长的眸子迅速扫过字句,旋即面无表情地将信纸凑近烛火,火舌舔舐纸页,顷刻化为灰烬,只余几片焦黑的残屑飘落。 跳跃的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阴影,看不清神情。 他双手撑在书案边缘, 片刻后,才抬手,用指节用力揉了揉紧绷的眉心。 方才信上的内容言简意赅,出自那位正被朝廷海捕的前朝皇子之手,章尧处理此信的动作熟稔异常,显非首次收到此类密函。 “大人,公主那边遣了人来问,大人您何时回房安歇?公主还在那儿候着。” 门外,小厮恭敬地站在门前,向里面问,大人勤于公务,不是耽于床帏之人,可能今晚也忙着,但允乐念着,小厮只能来请。 小厮老实地站在门外,自然是看不见室内的情形, 站在旁边的阿福却将章尧眉间掠过的那一丝清晰的,毫不掩饰的厌烦,瞧得一清二楚。 章尧向后靠进椅背,抬手扯开领口最上方那颗扣得严丝合缝的盘扣。 玉扣“嗒”一声轻响,掉落在地上,滚了几滚,落在了阴影里面。 “大人?” 外面的人没得到回答,又恭敬地问了一声,边上站着的阿福终于动了,上前去推开门。 第62章 婆母昨日嘱咐了一些事情,温棠坐在马车上的时候,回想了几遍,秦恭跟二皇子不和,在朝堂上已非秘闻。当初秦恭重伤,分明是二皇子蓄意纵敌所致,如今却有人巧舌如簧,将那番险恶用心粉饰成“初临战阵,经验不足”的失误。 生死关头,故意拖延,事后更是迟了数日才将战报递回京城,这般行径,但凡明眼人,谁瞧不出其中歹意,允乐公主既选择相信她的二皇兄,其立场,偏向,不言而喻。 这次让她过去,不过是要借她之口,温棠知道允乐十有八九是说她的那位皇兄的事情,走个过场罢了,去听一番粉饰太平的“劝诫”,秦恭何错之有? 车驾停在公主府邸门前,温棠扶着丫鬟的手下了车,望着那朱漆大门,脚步微顿。 府门前头,早有仆从在那儿站着等候,看见秦家大奶奶过来了,走上去, “秦夫人,这边,请进。”两个婆伸出手,然后走在前面*带路。 温棠并没有立刻抬步,她不是很想来这里,一则是对允乐公主即将出口的“劝诫”已有预料,二来......则是因着章尧,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他的心思比从前要更深,深了许多,脸上虽然带着笑容,眼底却似隔着一层雾,如今京中盛传驸马与公主琴瑟和鸣,驸马每日晨起为公主画眉,这般“闺阁雅事”传为佳话,街头巷尾的说书人讲得口沫横飞,茶楼酒肆的听客们听得抚掌叫好,更有妇人以此艳羡,劝自家夫君。 一个温文尔雅,肯为妻子俯身画眉的好男子,俨然成了京城待嫁女儿们心中的春闺梦里人。 温棠当然也听说了这些事情,章尧对着自己喜欢的人是肯做小做低的,全无寻常男子的倨傲,反而很乐意低头弯腰,允乐公主这个人,温棠并没有见过多少次面,更是谈不上熟悉对方的性情,章尧同对方算是父母双方做的媒,这桩御赐姻缘甫一成婚便如此恩爱,本是一件好事佳话,可温棠心里总觉得有些奇怪。 或许是她曾与章尧相处日久,太过熟悉他旧日神情?如今再见,便觉处处透着违和,但人总会变,也许这便是他如今的模样。 “秦夫人,殿下已在厅内,您请进。”引路的婆子行至一处雕花门前,轻叩两声,得了里头应允,方小心翼翼推开半扇门,侧身请她入内。 允乐还在里面琢磨着该开口先说些什么,昨夜夫君也已经同她说过了,昨晚上想的好好的,现在要说了,反倒是有点犹豫,毕竟秦恭也是她的兄长, 可是……人心也是会有偏颇的…… 门被从外面敲了敲, 靠在软榻上的允乐闻声抬眼,一道水蓝色的窈窕身影跨过门槛,来人肤光胜雪,身段丰腴,眉眼间是种秾丽少妇独有的韵致,款款行来,自有一段风流。 再一次近距离地看见秦恭的夫人,允乐的目光如上次一般,在她身上多停留了一瞬。 允乐是在皇宫里面长大的,美丽的女人实在见得太多了,饶是这样,允乐也多看了温棠几眼,不怪她今天选择让她过来,贵妃在她跟前说过,没有不爱美人的男人,尤其受不住美人在枕边软语温存,今天让她过来,也的确是打着让她回去吹一下枕边风的主意。 左右她也没有恶意,两位都是她的兄长,她心思单纯,只希望两位兄长能友好地相处,不要做一些平白伤害对方感情的事情,贵妃也是这么教她的。 允乐的目光落在温棠身上,温棠察觉了允乐略带审视,又有些犹豫的目光,她面上不动声色,依礼福身,“臣妇见过公主殿下。” 允乐赐座,二人分坐桌案两侧,丫鬟奉上香茗。 允乐自幼养在贵妃膝下,二皇子便是她亲皇兄,岂有不亲近维护之理? 说起秦恭从前倒是也常往宫里送东西,贵妃每每笑着递给她,总说是“你大哥送来的”,起初,允乐对这兄长的记忆模糊得很,只依稀记得年节时,秦恭会跟秦国公夫人入宫,秦恭总是高大冷肃,沉默寡言,带来的礼物却堆成小山,他话少,秦国公夫人却截然相反,每每拉着她的手,絮絮叨叨,说着说着便红了眼眶,手上力道也失了分寸,攥得她生疼。 起初,允乐还为那素未谋面的生母感到难过,可渐渐地,秦国公夫人言辞间对贵妃的怨怼便藏不住了,末了总不忘低头悄声问她,“贵妃娘娘私下可有苛待于你?” 秦国公夫人的目光每每到这个时候,总会显得尖锐,允乐觉得不舒服。 而且回回如此。秦国公夫人入宫,总拉着她反复咀嚼那些陈年旧事,字里行间对贵妃的不满日益明显,允乐听得实在心中别扭,后来一次他们入宫,她正好身子不爽利,索性称病未去,贵妃亲自守在榻边照料她。再后来,秦恭跟秦夫人入宫,允乐便带着点心虚,次次“抱恙”,只往秦府递封书信,时日久了,书信也渐渐断了。 “殿下的话,臣妇都记下了。”温棠放下茶盏,声音温婉,目光却清澈平静,“夫君在朝堂行事,确是一板一眼,眼里揉不得沙子,见不得不平不公之事,因此有时难免顾全不周,或许无意间便开罪了人。”她微微一顿,抬眼迎上允乐的目光,“殿下放心,您今日所言,臣妇回去定会向夫君转达。” 话是这般说,温棠心中却冷然。二皇子在朝堂上对秦恭处处针锋相对,挑衅在先,到了允乐公主面前,却又扮出一副无辜委屈的模样,字字句句都在离间,二皇子是存心要给秦恭添堵,给秦夫人添堵,没安好心就是了。 温棠素来性情温和,少对人生出厌恶,这位二皇子,却算是个例外。 “呃......”对面的允乐公主忽然蹙起秀眉,放下茶盏,一手捂住胸口,低头干呕了几声。 “殿下!”侍立一旁的丫鬟大惊,忙上前替她拍抚后背。 这已是今日第三回了,晨起更衣时,允乐公主便呕了一回,早膳没吃几口,又犯恶心,现下与秦夫人没说几句,竟又发作起来。 允乐金枝玉叶,先前只道是夜里没睡好,有些头晕,可这接二连三,实在不能轻忽。 温棠见状,知趣地便要起身告辞,岂料她刚离座,对面的允乐竟也跟着站起,身子晃了两晃,眼前一黑,软软地向一旁倒去。 “殿下......”丫鬟魂飞魄散,慌忙扑过去将人扶住。 温棠走不成了。 温棠的脚步生生顿住。公主在她面前晕倒,于情于理,她都不能即刻抽身离去。 “莫不是有喜了?”本来一直站在旁边的周婆子慢慢地往前几步,然后凑到温棠身侧,说了这么一句话。 第94章 府里供养的大夫很快被请来,提着药箱疾步入内,丫鬟将公主的手腕搁在引枕上,覆上一方薄纱帕子,大夫屏息凝神,三指搭了上去, 周婆子站在旁边看着,温棠两次有孕反应都大,这胸闷,头晕,恶心的征兆,她再熟悉不过。 这位公主十有八九是有身子了。 温棠站在榻前几步远,那边大夫诊脉已毕,正欲起身回话,温棠刚要象征性地开口询问几句,冷不防耳畔传来一道清冷的男声,近得仿佛就贴在她身后, “殿下,这是怎么了?” 那声音仿佛贴着耳廓灌入,温棠背后泛起冷意,下意识地侧身避开,向旁挪了两步,让出位置。这才看清,章尧不知何时已站在了她身后。 丫鬟看见大人过来了,这个时候那个大夫也已恭敬起身,允乐悠悠醒转,正慵懒地半靠在软枕上,她方才只是稍微有些不舒服,夫君便匆匆赶来,允乐心头是暖的。 章尧俨然是一位关心妻子的好夫婿,他开口询问大夫公主的情况,怎么会头晕呢? 丫鬟心里面压着喜悦,跟周婆子的想法差不多,都觉得是公主有身子了。 不过大夫的回答却截然不同,“回大人,殿下此症,应是连日未曾安眠,神思倦怠所致,神不足则气不顺,故而易生头晕,食欲不振,乃至恶心欲呕之感。” 旁边站着的丫鬟愣了愣,夜里面休息不好? 丫鬟想到大人昨天忙完了公务,然后夜里来这里,莫不是又跟公主温存了一阵子? 丫鬟低下头去看,偷眼觑向软榻上的公主,只见允乐正微微垂首,侧脸晕红更甚。 “劳烦大夫开些安神的方子,好让殿下夜里能睡得安稳些。”章尧语带歉疚,体贴至极,“说来也是我的不是,昨夜公务缠身,归来得迟,累得殿下久等。往后殿下不必如此,早些安歇便是。”他声音温润,字字句句皆是为公主着想,又好像是早已排练纯熟,此刻不过对着众人一字一句地复述出来。 “秦夫人,”章尧转向温棠,面上笑容丝毫未变,“公主身体欠安,今日便不多留您了,我这就让人送您回府。” 允乐此刻仍觉头晕沉沉的,自打成了婚,她便时常贪睡,晨起迟了,睡过了头的后果便是容易觉得身子不适,便也只能顺着章尧的话,抬起头让温棠改日再叙。 -- 章尧站在院子中央,让人送秦夫人回去,然后又有礼地对温棠说,“秦夫人慢走。” 温棠点了点头,转身准备走,然后章尧又抬了眼,说,“家慈近日常去元夫人府上叨扰用膳,她在府中憋闷,到了元夫人处,倒是谈笑风生,自在许多。母亲归府时提起,是夫人您从中牵线,邀她二人共进晚膳,母亲回府后心情甚佳,章尧在此谢过夫人了。” 温棠知晓江氏近来爱寻她母亲元夫人说话,忆些乡间旧事,晚间一同用膳品茶,倒也惬意。她想起那日落雨时,曾见江氏独自立于路中央,仰望着灰蒙蒙的天际,神情郁郁。 如今章尧娶了尊贵的公主,眼看开枝散叶也是迟早之事,江氏本该开怀才是,可那份郁色似乎并未消散...... 温棠想到这儿,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说一句,她抬起头,“章大人客气了,只是江夫人这段时间,可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 章尧的目光落在温棠那双潋滟如春水的眸子上,停留了一瞬,才缓缓移开。 他没在意温棠问出的这个问题。 江夫人是只要待在这个府里,就会觉得心情不好,并非是因为有什么烦心事,她常年都是如此,眉头那儿皱着,无论他走去哪儿,坐到了什么位置,她都没有真正开怀过。 “劳夫人挂心,家慈在府中待得憋闷罢了,能寻到元夫人这样投契的故友,多说说话,散散心,自然舒畅许多。” 章尧已经收回了目光,语气平淡,目光已转向屋内,显是心系妻子。 周婆子上前,“章大人,告辞,我们大奶奶下回再来府上跟公主一叙” 说完周婆子便扶着温棠出了院门,登上回府的马车。 -- 五月底,在二皇子及一干朝臣的力荐之下,皇帝颁下圣旨,命章尧再度披甲挂帅,领兵追击那流窜边陲,勾结外邦,意图卷土重来的前朝余孽,务求犁庭扫穴,永绝后患。 章尧于金殿之上慨然领命,双膝跪地,深深叩首。 月底,旌旗猎猎,粮草辎重齐备,章尧一身锃亮铠甲,翻身跨上骏马,率领浩荡大军,踏着烟尘,开赴边关。 京城里,日子流水般滑过。 八月十五,中秋宫宴。一轮玉盘似的圆月高悬天际,清辉遍洒,几乎照亮了整个御苑。 皇宫内笙歌鼎沸,君臣同乐。酒至半酣,皇帝在一众臣子的恭贺声中,含笑颁下圣旨。旨意中言及与秦国公情同手足,更盛赞秦国公忠义,道破当年阴差阳错的旧事,对秦国公褒奖有加,厚赐无数。 殿中臣子们只静默了一瞬,随即纷纷醒悟,那些年长些的,早年便追随陛下的老臣,对此事本就心知肚明,只是秘而不宣,年轻的臣子们则多是震惊,圣旨末尾,皇帝亲封秦恭为宸王,赐下位于京城最繁华地段的府邸,那府邸规制宏大,楼阁巍峨,飞檐斗拱在月色下勾勒出气派的轮廓,其规模与规格,无不彰显着天家恩宠与圣眷之隆。 温棠随在秦恭身侧,一同行至御座前,跪谢皇恩。皇帝大手一挥,满面慈和地命二人平身。温棠起身时,悄然侧目看向身畔的夫君,纵是这般煊赫荣宠加身的时刻,秦恭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连眼皮都未多眨一下,温棠悄悄伸出手,用小指轻轻勾了勾他垂在身侧的小指,惹得秦恭低下了头,看了一眼两个人勾缠在一起的小指头,然后缓缓地抬起头,看见了妻子脸上温暖的笑容。 “夫君……”温棠悄悄地喊了一声,然后便要把手收回去。 秦恭虽然脸上还是一本正经,却在转身回席时,伸手抓住了她的手,放在了他宽厚的掌心之中。 温棠挣了一下,纹丝不动。 已有官员趋前敬酒,秦恭一手牢牢握着妻子的手,一手端起酒杯,与来人对饮,仰头一饮而尽,姿态豪迈。 他喝的倒是酣畅淋漓, 亦有官员夫人上前欲向温棠敬酒,那夫人从侧边走近,恰好将前方情形看得一清二楚,脸上顿时显出几分古怪神色, 秦大人,不,是宸王, 宸王殿下的手将王妃的手牢牢握着,不偏不倚地交叠按在了他自己的双腿之间。 温棠看见有人走过来敬酒,也顾不上挣托,就也象征性地把酒杯举了起来,却见面前来敬酒的官员夫人看着她的脸色涨得通红,眼神飘忽不定。 温棠伸手掐了一下秦恭的手臂,秦恭痒得手一抖,按的更紧了。 对面的允乐姗姗来迟,一来就去了皇帝那边,头低着,皇帝问她怎么耷拉着个脸,允乐支支吾吾的,不说话,旁边贵妃摇着团扇,“圣上,允乐也才成婚几个月,现在夫婿出门了,她心里记挂,自然没精神。” 驸马对允乐有求必应,温柔备至,新婚燕尔的,两个人能不互相思念对方吗? -- 宸王府早已收拾妥当。 入夜,府邸正门高悬的宫灯与回廊下蜿蜒的灯火交相辉映,将这座新赐的王府映照得很亮,气派非凡。 淮哥儿与夏姐儿两个孩子半点不怕生,一进府门便好奇地仰着小脑袋东张西望, 温棠怀抱着幼子珩哥儿,轻轻摇晃着,低声哼着歌哄他入睡,晃了好一阵,她低头一看,珩哥儿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精神头十足,哪里有半分睡意? 温棠不禁失笑,算是白哄了。 秦恭走在妻儿身侧,仆从提灯在前引路,将脚下的青石板路照得通明。 寝殿,屋内已燃起清雅的安神香,气息温润,却带着一丝陌生的府邸气息。 温棠将珩哥儿小心放入早已备好的精致摇篮里,珩哥儿倒很适应,乖乖躺着,不哭不闹,温棠怜爱地摸了摸他柔软的发顶。 身后的秦恭已解了外袍,走过来让她帮忙宽衣,温棠垂着眼,熟练地为他解开内衫的盘扣,不知为他脱过多少次衣裳了,那身躯也看过不知多少回了, 秦恭对她在这方面要求颇高,对自己却是十分宽松,在她面前向来不知害臊为何物,有时脱光了还能大大方方走到桌边喝水,再慢悠悠地套上衣裳。 温棠闭上眼把他衣裳脱了,秦恭脱了衣裳还站在她面前不走,温棠不理他,扭过头就想去看看孩子们, 也算是老夫老妻了,但是她觉得很别扭,就好像秦恭又变成了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一样。 “还有裤子……”男人低沉的嗓音响起,带着点理所当然。 温棠愕然抬头,“这个你自己脱。” 秦恭默默走到桌边坐下,双腿随意岔开,自己倒了杯茶,刚呷了一口,门外忽传来叩门声。 第95章 秦恭本来悠闲的神情稍微顿了顿,此时已近深夜,万籁俱寂,能在这时辰来敲寝殿门的,只能是有事来寻。 温棠侧头看过去,看见秦恭把刚才脱下来的衣服又重新披到了身上,然后大步往门口走,推开了门。 他出去了,屋子里面就变得很安静了。 偌大的屋子空空的, 温棠站在摇篮边上,低头看了眼好像已经睡着了的珩哥儿,心头却莫名掠过一丝不安。 她把珩哥儿哄着睡着了之后,自己也沐浴更衣完毕,秦恭却还没有回来,她自己一个人待在屋子里面也很难安稳地入睡,这个时候外面的丫鬟走进来, “大爷身边的小厮方才带话过来,大爷被陛下急召入宫了。” 这么晚了还进宫? 温棠皱了皱眉头,然后问是什么事? 但是进来传话的丫鬟肯定不知道刚才大爷身边的人跟大爷回禀了什么, 温棠在屋子里坐的也不踏实,她起身,然后往秦恭书房那里走过去,书房里面现在自然是空荡荡的,秦恭已经出门,跨上马,往皇宫的方向去。 只有秦恭身边经常伺候着的小厮还守在书房门口,远远地看见大奶奶踏着夜色过来,忙上前问安。 “大爷怎么这么晚了还要进宫?”温棠问。 “方才边关送来急报,边疆那边出乱子了,范将军受了重伤,而章大人也于乱军中不知所踪,下落不明,圣上这才召大爷进宫。”小厮低下头,声音有些沉。 跟在温棠身后的周婆子听得一愣。 温棠也沉默下来。 周婆子脸上震惊的表情还没褪去,哑然。 前面的小厮,“大奶奶,您好生休息,大爷方才说了,不必等他。” -- 门又关上了, 温棠没让人进来灭了烛火,而是一直亮着, 屋子里面一片寂静, 孩子们早就睡着了,温棠站在屋子里,往敞开的窗户那儿看了一眼,外面一团漆黑。 等到秦恭深夜里来的时候,已是子夜过后,屋子里面的烛火还亮着,他带着浓重的夜露寒气,往前面走,推开门,进屋, 温棠半倚靠在软榻上,一副将睡未睡的样子,听见了推门的动静之后就马上清醒过来, 蜡烛燃到了大半夜,没有先前那么亮了,现在昏昏暗暗的,她抬眼望去,看见秦恭朝她这儿走了过来。 “怎么还没睡?” 秦恭带着一身寒气走近,边走边解开领口的盘扣。 外袍被他随意地扔到了椅背上,他走过来,在她边上坐下。 温棠撑起身,目光看向了他。 第63章 秦恭今天晚上先是在皇宫里面跟那些官员应酬,然后皇帝又拉着他说了不少时间的话,现在又半夜才回来,不用说,整个人肯定是疲惫的, 他坐在她边上,灯芯已燃至末端,在灯盏里积了厚厚一层烛泪,光线比初燃时黯淡了许多,只勉强勾勒出温棠倚在榻边的身影。 秦恭这个人回家的时候是一向不会提自己的公务的,温棠坐在他身边,也没有开口先说话,倒是秦恭坐在她身边,目光落在了她的脸上。 秦恭破天荒地对她说起了他的公务,只不过并没有说一长串的话,只是简单的三言两语,皇帝今天晚上叫他去皇宫,然后说边关乱了。 边疆那边发生动乱,蛮夷小国历来是中原王朝的肘腋之患,他们惯用的伎俩,便是骚扰边境,烧杀掳掠,抢夺粮草牲畜,屠戮手无寸铁的百姓,以此试探朝廷的底线,彰显武力,激怒守军, 此番,更是趁着夜色掩护,发动了蓄谋已久的突袭,一支巡逻小队被俘,其中意志薄弱者,在酷刑之下吐露了军营布防的机密,当夜,部落骑兵潜入,火油泼洒,火箭齐发,朝廷大军驻扎的营盘瞬间陷入一片火海! 事发突然,守夜的兵士又因连日紧绷稍有松懈,未能第一时间察觉,待示警的铜锣声撕裂夜空,熊熊烈焰已映红了半边天,浓烟滚滚,遮蔽了星月,混乱中,箭矢如蝗虫般从暗处射来,奈何黑夜浓烟蔽目,人马嘶鸣,刀光血影, 待天明,火势稍歇,清点残局,独独少了章尧大人的身影。 下落不明意味着什么? 总之不会是什么好消息,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这通常意味着最坏的消息,或被俘受辱,或已葬身火海乱军之中。 温棠沉默了一会儿,这个消息现在既然传了回来,江夫人肯定也知道了,对于江夫人而言,这无疑是晴天霹雳。 温棠现在的心态是平和的,她对章尧,那些少女时炽热的怨恨与不甘,早已在岁月中沉淀,冷却,淡去。 乍闻此讯,她下意识地蹙紧了眉,心头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滋味,终究是相识一场,当年在乡下清贫度日,他确实曾真心实意地帮衬过她跟母亲,顶着烈日帮她下田劳作,汗水浸透单薄的衣衫,捧着她熬夜绣好的帕子,荷包,徒步几十里到镇上换钱,换回的铜板总是一文不少地交到她手上, 母亲元氏卧病在床时,更是他跑前跑后寻医抓药......那时的章尧,眼神清亮,并非后来京城里那个权衡利弊,眼神渐冷的青年男人。 也过去了这么多年了,章尧带着他的母亲去京城,为了他的仕途最终选择留在京城,另娶高门贵女,那不过是世间许多汲汲于功名者最寻常不过的选择, 温棠当时正处年少的时候,对这种背信弃义的事情格外较真,但是现在都多年过去了,他当时也给了她银子,也明确地递给了她消息,他承诺依然会履行婚约,只不过,是让她做小罢了。 “我要去一趟。”秦恭忽然开口,低声地说。 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皇帝夤夜召见,赋予重任,自然是要他亲赴险地。 但边关告急,烽火连天,凶险不言而喻。秦恭或许习以为常,但温棠的心却揪紧了,去年他离京近一载,归来时形容消瘦,肤色黢黑,身上还添了几道狰狞的新伤。如今又要奔赴那等虎狼之地,但皇命又不可违。 次日,一大早,温棠在被窝里辗转反侧了一晚上都没有睡着,然后到了第二天,天还是蒙蒙亮的时候,秦恭就已经起身了,又是到皇宫中去。 温棠也跟着早早地起身,让他在家中吃过了早饭,然后再出去。 -- 朝堂之上,金銮殿内。 争论之声几乎要掀翻殿顶琉璃瓦,焦点自然是边关败绩,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臣唾沫横飞,他说他早言章尧不堪大用,一介纸上谈兵的书生,去年偶有小胜,纯属天时地利,侥幸而已!今年再委以重任,岂非自取其祸?如今倒好,折了兵马不说,连累范将军重伤,言语间字字句句都在强调自己的先见之明。 旁边一直听着的二皇子脸都绿了,人是他举荐上去的,现在失败了,连带着他的脸面也被这些人踩在了脚底下, 没有一个人在乎章尧是活着还是死了,他们只在乎这场败仗的结果和随之而来的权力倾轧 二皇子是在场的人里脸色最难看的,尤其当他瞥见御座上的父皇,目光径直掠过他,最终落在秦恭身上,流露出倚重时,那郁结的怒火几乎要烧穿他的胸膛,他的脸更加绿了。 直到出了宫门,跟在二皇子身边的一名心腹官员觑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凑上前,“殿下息怒,不若......咱们也派些得力人手赶赴边关?再在圣上面前美言几句,若咱们的人立下功劳......” 二皇子本就憋着一肚子邪火无处发泄,闻言更是怒从心头起,顾忌着宫门前尚有官员往来,只能压低了嗓子,从齿缝里挤出一句,“派谁去?派你去吗?” 他猛地停步,压抑的怒火终于找到出口。 被点名的官员这下脸色也绿了,讪讪地闭了嘴,缩着脖子退后半步。 二皇子恨恨地拂袖而去,心中暗骂,一群只会推诿,毫无担当的废物! 朝堂上面的人自然没有一个在意章尧的生死,但是江夫人知道了消息,整个人当时就懵了。 府邸里面, 允乐呆呆地坐在一旁,显然她也知道了边关那边传来的消息,江夫人坐在她对面,眼泪早已流干,大家都心知肚明,下落不明是什么意思。 乱军之中,踪影全无,还能有什么好结果? 江夫人的眼泪全都是为自己的儿子流的,至于范慎身受重伤?她心中半分涟漪也无,在出行的时候,范慎一直搂着她,说让她等着他回来,等他回来了之后,日子会越来越好的,但江夫人根本听不见他说的话,范慎在她的眼中就是面目可憎的,可怜她一心想去多跟自己即将要出行的儿子多说几句话,范慎却拘束着她, “大男儿志在四方,你这个做母亲的不必如此担忧,平白束缚了他的手脚。”范慎的语气是浑不在意的。 江夫人不是傻子,从被这个男人接回来的时候,她就看清了,这个男人嘴上说着他把章尧当作自己最为贴心的儿,但江夫人知道,这个男人不过是嘴上说说罢了,她早就看清楚了他自私凉薄的本性。 第96章 此刻,江夫人只觉得一股滔天的恨意胸腔里冲撞,她这一生,似乎都在忍受。 年轻时忍受长公主的轻蔑与磋磨,被发卖后忍受世人的白眼与嘲弄,为尧儿进京求告时忍受章国公府的鄙夷,如今回到这金玉其外的范府,她又在忍受一个虚伪男人的虚情假意和掌控...... 她忍了又忍,熬了又熬,为的是什么? 是为了她唯一的孩子啊…… 江夫人坐在椅子上似乎是哭累了,两个眼睛睁着,空荡荡的,整个人的精气神仿佛就在这一瞬间被抽走了一样。 起身往外面走的时候,允乐在后面连唤两声,她也毫无反应,只踉跄着朝门外那片灰蒙蒙的天光走去。 -- 秦恭回了秦府,温棠早在里面等着他了,只不过秦恭只进来匆匆地说了几句话,然后又转身出府。 这一出去就是好几天都没有回来。 跟上回一样,凡是要出远门,他都好几天没了人影,直到真正出行那一天才见得到人。 出行的前一天夜里,秦恭是子夜过后才回来的,他已自行沐浴过,带着微湿的水汽躺在她身侧。 黑暗中,他温热的大手抚上她的脸颊,指腹带着薄茧,动作却极轻,“王府那边冷清,你便来秦府。” 温棠把脑袋往他的怀里钻了钻,他没继续说话了,只是伸手往她后背上拍了拍,动作像是她在哄珩哥儿睡觉时候的动作一样。 天色将明未明,帐内透进一线朦胧的青灰,温棠心有所感,倏然睁开眼,身侧床榻已空,只余一片微凉的凹陷,她伸手摸了摸那空荡的位置,指尖冰凉。 这一次,他走得更早。 温棠慢慢地坐起身来,也不知道是睡好了还是没睡好,脸上还有一些惺忪。 秦恭虽然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但是他在家和不在家的时候,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 淮哥儿天天抱着自己的布老虎,到了傍晚,就跑到屋里,蹬蹬蹬跑到父亲常坐的书案旁,对着那把空空的紫檀木椅发上一会儿呆。 夏姐儿也安静不少,常坐在廊下望着院门。 珩哥儿不会讲话,只是安安静静地睁着一双大眼睛。 “娘亲,爹爹什么时候回来呀?” 淮哥儿仰着小脸,夏姐儿也巴巴地望着她,珩哥儿适时地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应和。 温棠也不知道,可能是像去年一样,一离开家就是将近一整年,又或许这一次时间会更久。 但是对着孩子们,温棠,“爹爹去办大事了。你们乖乖吃饭,不许挑食,晚上早早睡觉,长得壮壮的,爹爹办完事,就会快马加鞭赶回来。” -- 军营, 秦恭抵达时,范慎正卧在榻上养伤,腰间缠裹着厚厚的绷带,见秦恭入帐,挣扎欲起行礼。秦恭快步上前按住他肩头,随即,便切入正题,详细询问战事经过及章尧失踪细节,手下将领回报,连日派兵搜寻,几乎翻遍了那片焦土,章尧依旧杳无音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中军大帐内,烛火通明, 秦恭凝神翻阅着堆积如山的战报与伤亡名册,烛光映着他的侧脸,眼神锐利,一场败仗并不可怕,战场之上,胜负难料,但若这败仗的根源在于“祸起萧墙”,有内奸作祟,则必须连根拔起,否则后患无穷。 秦恭在外自是忙碌非常,离府几近月余,除了最初寄回一封报平安的简短书信,便再无片语,转眼已是九月下旬,京城的暑气未消,依旧闷热难当。 屋子里日日都要更换玉簟,纱帐, 唯一没有换的就是秦恭的枕头,温棠晚上睡觉之前,外面的婆子会把三个孩子带进来,淮哥儿喜欢抱着枕头,小脸埋在里面,夏姐儿就用手去推他的脑袋,想把枕头抢过来,温棠抱着珩哥儿,然后给三个孩子讲一些睡前故事,或是哼唱轻柔的摇篮曲。 “从前啊,在山脚下,住着一家子小猪。猪爹爹要出远门做工了,临走前叮嘱家里的三个小猪崽儿,阿爹不在家,你们要听猪阿娘的话,好好看家,谁来敲门都不要轻易开,要有防备心.....”温棠的声音轻柔舒缓。 淮哥儿听着听着,觉得这个故事怎么跟昨天晚上,前天晚上,以及大前天晚上讲的一模一样,他扬起了小脑袋, 温棠有点心虚。 夏姐儿也好奇地扬起小脸,但是没有直接像弟弟一样戳穿,而是眨巴着大眼睛,软软地央求,“今天可以不听小猪的故事吗?” 温棠觉得他们在难为自己,她书都没有读过几本,以前秦恭在家的时候,都是他给几个孩子讲故事,编故事,他会说各种各样的故事,他能讲深山里长着翅膀,头上生角,尾巴像蛇还会“汪汪”叫的奇怪异兽,能讲少年侠客仗剑天涯,从武举夺魁到沙场扬名,终成一代将星的传奇,临行前几日,还兴致勃勃地给孩子们讲戏曲里的故事…… “娘亲......是不是不会讲别的了?”夏姐儿低下头,小声地*跟淮哥儿在那里蛐蛐温棠。 温棠清了清嗓子,“好了,现在故事都讲完了,时辰不早,你们都该去睡觉了。” 言下之意,讲什么就听什么,由不得你们挑拣。 淮哥儿,夏姐儿摇了摇头,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认命地爬下宽大的床榻,由周妈妈牵着,一步三回头地回自己房里去了,珩哥儿也在乳母怀里打着小哈欠。 -- 翌日清晨,天光微亮。 温棠早早地便起来了,她素来不喜贪睡,经常是一睁眼便起床,如今住在王府,除了回秦府看看,便是去探望母亲元夫人。 想到了母亲,温棠低下了头,她让外面的周婆子进来,周婆子听见大奶奶叫她,就知道又是要去元夫人那儿了。 也不怪大奶奶心软,元夫人自己就是一个心软的人,生下的女儿性情自然也就随了她,元夫人那儿,这几天的常客是章尧的母亲江氏。 江夫人从前待大奶奶是真心实意的好,大奶奶生下三个孩子,江夫人次次都虔诚地去庙里求了平安符,长命锁送来。 周婆子看着,心里也不是滋味。这几次,每一回回去,还没推开门就能听到里面的哭声,是江夫人在里面哭,声音并不大,但能听出压抑的痛苦。 章尧不知所踪的消息传回京城已近二十余天,后续却如石沉大海,再无半点音讯。 周婆子先前是很讨厌章尧的,恨其凉薄负心,但这孩子也算是她看着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小时候懂事知礼,讨人喜欢,后来虽然越发琢磨不透,但周婆子也并非心肠歹毒之人,从未想过诅咒他年纪轻轻就遭此横祸, 尤其是上回,她听到江氏对元夫人哭诉章尧入京后的种种遭遇,好端端的进京城考试,在书院受尽权贵子弟欺凌,甚至被构陷入狱......周婆子心头那点芥蒂也渐渐淡了,虽谈不上喜欢,但终究是旧识故人,一条活生生的性命骤然间......没了音讯,怎不叫人唏嘘世事无常? 等温棠来了元氏这里,元氏坐在桌子那里,她对面是拿着帕子擦眼泪的江夫人。 江夫人实在憔悴的厉害,元夫人也愁眉紧锁,不住叹息。 江氏看见温棠进来了之后,眼中本已干涸的泪水瞬间又汹涌而出,她在后悔,又是在后悔,当年章尧想要辞官回乡下,娶温棠的时候,她不该阻止的,哪怕那个时候阻力很大,她也不该去阻止的,如果当初她不那么做,而是回到乡下,然后带着儿子和元家母女远走他乡,也许真的就能那么安安稳稳的过一辈子。 温棠走过去,坐了下来,元氏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江夫人,再等一等吧,会有消息的。”温棠抿了抿唇,说。 可不料江夫人突然站起身,踉跄着扑到温棠面前,“扑通”一声竟直直跪了下去。 如此一个大礼,温棠立刻起身,然后伸手去拉她。 “王妃娘娘,求您,求您的夫君能帮忙留意一下,派兵......再仔细找找。”江夫人声音嘶哑破碎,说着竟要叩头。 温棠弯腰去扶她,用力托住她的手臂阻止她磕下去,“您快起来,会有消息的,一定会有消息的。” 旁边的元夫人也赶紧过来搀扶,看到她如此形容憔悴的样子,元夫人实在是心里不忍,她扭过头,意思也是想让温棠去跟秦恭说。 但温棠知道,秦恭为人,重情重义,明辨是非,章尧是为国出征才陷于险境,以秦恭的性子,即便没有她开口,也定会竭尽全力搜寻。 回程时,暮色四合,但夏日的黄昏格外漫长,天际尚存一丝暖橘,暑气未消,街道上反倒比白日更热闹几分。 小贩们支着摊子,吆喝声此起彼伏,冰糖葫芦,案板上油光水滑的猪肉,蒸笼里冒出腾腾热气的肉包子,还有卖凉茶,绿豆汤的摊子前围了不少人。 街角一个不起眼的书摊旁,一个穿着半旧青衫的书生,正就着摊主提供的微弱灯火,伏案疾书,替人抄写书籍,汗水顺着他清瘦的额角滑下,他也只是偶尔用袖子胡乱擦一把。 第97章 这些寒门学子,或为糊口,或为积攒在京城备考的资费,常以此谋生。 章尧当年进城求学,亦是如此,别的同窗下学后呼朋引伴去酒楼茶肆,他却总是一路小跑,寻遍街巷的商铺书局,询问有无抄书的活计,或是替人扛米搬货,只为换取那微薄的铜板,攒下了钱,便是去街角那家老字号,买几个热气腾腾,馅料实在的蟹黄小笼包,再买些最便宜的笔墨,而且还可以充当回家的路费,不过章尧通常不会花钱雇车,多是寻了同乡,帮对方辅导家中孩子的功课,蹭人家的牛车摇摇晃晃回去...... 马车辚辚,穿过热闹的街市,两旁的景象渐渐被抛在身后,模糊成一片流动的光影, 车厢内,光线愈发昏暗。 周婆子坐在温棠对面,压低了声音,“唉,这人呐,真是世事无常,万般皆由命。” 这人若真没了,再想起时,倒全是过去那些点点滴滴的好来了。 温棠没说话。 马车平稳前行,骤然间,拉车的骏马发出一声受惊的嘶鸣,车身猛地一顿,连带着整个马车都不稳,车里面坐着的温棠没能稳住身体,然后踉跄地往旁边歪了,差点撞上了车窗。 周婆子就更坐不稳了,惊呼一声,直接一手扶住了窗框,然后另一手猛地掀开了车帘,“怎么回事?” 车夫显然也被吓到了,现在天色稍微有些昏暗,马车前面站着个人,就是因为这个人,刚才车夫才紧急地勒紧缰绳,好不容易稳住了身形,他没好气地抬头,那人一身黑,脸上竟戴着一张遮得严严实实的青铜面具,只露出两点深不见底的瞳仁,连眼型都无从分辨,在昏暮的光线下,透着森然鬼气。 里面的周婆子也走了出来,她是出来看情况的,跟车夫一样,她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前面的男子,突兀挡在路中央,根本不理会车夫的呵斥,耳朵好像听不见一样。 周婆子眯了眯眼,“什么人?” 前面站着的人依旧不说话,哪怕周婆子再问了一遍,那个人依旧不说话,跟个哑巴一样。 直到周婆子有些狐疑这个人的用意的时候,前面站着的人终于开口了,“......抱歉。”极其嘶哑低沉的声音从面具后传来。 是为方才惊马拦路之事道歉。 这反应速度够慢的。 那个人道完歉之后就向旁边退开几步,让出了通路。 车夫莫名其妙地往旁边看了一眼,就当自己遇到神经病了,也可能是一个脑子不大好用的傻子,大热天的,给自己包成这样子,脸,脖子,从上到下都不露出一点来,可不得热死。 周婆子对这个插曲也没放在心上,扭过头就进了马车里。 “行了,走吧,别耽误了回府的时间。”周婆子对外面喊了一声。 车夫应了一声,扬鞭催马,马车重新启动,速度加快。 马车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暮色渐浓的长街尽头。 被马车远远地甩在后面的人,似乎还站在原地, 一个举着糖葫芦的孩童蹦蹦跳跳经过,好奇地仰头看他,当面具人微微低头,冰冷诡异的青铜面具在暮色中泛着幽光时,孩童一愣,顿时吓得“哇”一声大哭起来。 “怎么了,怎么了?”旁边的大人连忙抱起孩子,顺着孩子的目光看向黑衣人,触及那毫无生气的面具,大人眼中闪过警惕,抱着孩子匆匆绕开,快步离去。 -- 温棠回府之后,便有小厮一路小跑着迎上来,声音透着欢快, “大奶奶,大爷的家书到了。” 第64章 秦恭写信回来了。 桌子上,温棠把信摊开,上面的字迹很熟悉,笔锋遒劲,力透纸背,墨色浓重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写得格外大些,端端正正,仿佛生怕写小了一分,她便认不得似的。 但秦恭这次出门之前已经教了她很长一段时间的写字了,温棠虽然不是很会编故事,讲故事,但是现在看得懂秦恭这份写回家的书信。 “......家中晚间,务必于灯下温书,而后依我先前所授之法,铺纸临摹,次日晨起,需将昨夜所练字迹取出,细细对照揣摩,如此方能加深记忆,事半功倍。切莫前夜辛苦摹写,翌日便随手弃置,置若罔闻。若此,前功尽弃矣,徒费光阴,切记切记,务必遵行。” 秦恭在书信里面絮絮叨叨的,主要的目的是叮嘱她练字,他虽然人不在家里,但是很了解温棠读书练字的德行,她向来是需要督促的,他就跟个远在千里之外的监工一样。 温棠默默地把桌子上的笔拿起来,然后往旁边沾了一点墨,又拿过一个洁白的宣纸,提起笔就准备给他写回信。 但是她才刚把笔拿起来,就有两个小脑袋毫无预兆地从桌底下钻了出来,温棠一低头就对上了两双圆溜溜的眼睛,然后脚边上还蹲着小狗,毛茸茸的脑袋蹭着她的裙角。 元宝看见她低头,“呜呜”地叫了两声。 淮哥儿,“娘亲,你在做什么?” 夏姐儿抬手拍了一下弟弟的后脑勺,“在跟爹爹卿卿我我。” “娘亲是在给你爹爹写回信,不是在跟你爹爹卿卿我我。”温棠纠正她不正当的说法。 夏姐儿对自己学来的新词很自信,对着温棠点了点头,温棠却觉得她根本没听懂,但是她又很自信。 “淮哥儿也要写。”淮哥儿想要爬上椅子。 温棠伸出一根手指,然后抵住了他的脑袋,“你会写字吗?” 淮哥儿自有自己的办法,他扭着小身子央求娘亲把他抱上膝头,然后鼻尖凑到墨水那里,小脸往底下一送,抬起头的时候,鼻尖赫然印着一个圆溜溜,乌黑的小墨点,然后鼻尖对着底下洁白的宣纸一印,夏姐儿瞪大了眼睛,原来还有这种方法。 她学到了。 温棠就把她也抱起来,然后洁白的宣纸上就多了两个孩子鼻尖印出来的圆点。 温棠把笔拿起来,给这两个圆点进行了人物介绍,这样,秦恭收到信时,便能知晓这“墨宝”出自何人之“鼻”了。 温棠继续看这封信,不愧是他写过来的信,在后面还加了“定要勤勉”四个字,这是要她勤勉地读书练字。 如果他现在是在家,说这么一番话时,必定是站在她跟前,居高临下,然后双手背在后面,面上表情严肃,然后煞有介事地低头, 末了,他定还要追问一句,“可懂?” 他劝诫人的时候,说话的语气总是这样絮絮叨叨,一板一眼的,要是个胆小的人,早被他吓得站在原地掉眼泪了。 对于秦恭而言,他这番话已经很温柔小意了,他对旁人说话,那才叫一个冷冽,他能够一直面无表情地说出一段话,眼皮都懒得掀动一下,而且他个子非常高,骨架又壮,站在别人的面前就跟一堵墙一样,凡是跟他说话的人,大都需要仰着头,而仰视秦恭那张常年覆着寒霜的脸,就是一种折磨,耳边又是秦恭毫无起伏,冒着冷气的说话的声音,旁人当真听得两股战战。 温棠原本提笔,想写写家中三个孩子,写写秦府近况,再问问他在外饮食起居,可思及他这性子在外行走...... 秦恭这种个性在外面,着实不讨喜,要不是他位高权重,别人一口一个唾沫星子能淹死他。 现在毕竟是出门在外,他本事再好,位置坐的再高,也是孤身一人,出门在外,就要跟旁人在一块儿相处,总要与人周旋,温棠想了想,还是决定再叮嘱一下。 “夫君在外,与人言语时.......可否稍稍收敛些眼神?” 温棠真心觉得秦恭有时低下头,掀了眼皮,看着旁人时,那目中无人的眼神真的很像在看狗。 温棠低头看了一眼脚边上围着她打转的元宝,元宝抬起懵懂的大眼睛,然后冲着她“汪汪”叫了两声。 温棠又看了元宝一眼,才收回目光。 秦恭看着别人的眼神真的跟看元宝的眼神如出一辙,不过看元宝时,他眼里还多了几分嫌弃,比看外面人的眼神还要丰富些。 他性情如此,自己或许不觉,外人却只道他目中无人,倨傲无礼。当面自是点头哈腰,毕恭毕敬,背过身去,指不定如何咬牙切齿地咒骂呢,恐怕要跟底下的人大骂秦恭三天三夜,话都不带重复的。 末尾,她添上了“家中一切安好,勿念。盼君珍重,早日归家。”几个字。写罢,她轻轻吹干墨迹,小心折好,唤来周婆子,让她将这信交给外面候着的人。 秦恭在外究竟如何忙碌,她无从得知,他一向将公务视作己任,外间的事从不与家人细说,连秦国公怕是也难窥全貌。 周婆子把温棠写的信送了出去,外面等信的人接过大奶奶给大爷回的,周婆子又递上了另一封信, 前面站着的小厮抬起了头,周婆子解释说,“这是范府夫人托付的,一并转交。” 小厮也知道章尧的情况,点了点头。 屋子里,淮哥儿和夏姐儿在椅子上坐着,旁边放着一个摇篮,珩哥儿好像醒了,不过好像又困得很,眼皮耷拉着,淮哥儿伸手戳了一下他的脸蛋,珩哥儿眼皮也不带眨的,觉得哥哥太烦人了。 第98章 淮哥儿半点没有不受人待见的自觉, 夏姐儿是显而易见的不待见他,小手费力地搬动屁股底下的凳子,挪着挪着,一点点地挪到了门口上。 珩哥儿睁着眼睛望天,就是不看淮哥儿。 整个家里面,愿意跟淮哥儿玩扔布老虎游戏的只有秦恭,温棠虽然也陪他玩,但是手扔了一个来回,就觉得酸,淮哥儿觉得娘亲实在是太累了,这种活适合让爹爹来干。 淮哥儿站在原地,小手一上一下地抛着那只软乎乎的布老虎。 到了夜里,快要睡觉时,温棠迷迷糊糊地给孩子们讲着睡前故事,还是山脚下小猪一家的故事。 塞外的夜, 营帐内烛火通明, 秦恭接连几个晚上都熬到深夜,他左手手臂底下压着几叠军报,右手拿着家里面寄过来的家书。 书信上的字不像上回一样歪七扭八,不过上次的字也颇为可爱,现在的字清秀好看,而且笔锋间隐隐带上了他运笔的力道与神韵,多亏了他在家时,夜夜执着她的手在灯下描摹,一笔一划,耳鬓厮磨地教导。 晚饭时秦恭已将这信看了一遍,现在又拿起来扫了一遍,这封信已经是好几天前送过来的了,他也已经写了回信回去,下一封信,估摸着还要好几日之后才能送来。 秦恭记得这回他在信里,嘱咐她晚间读书后要练字,次日清晨务必复习,他在家时便是这么督促她的,现在他不在家,她十有八九会阳奉阴违,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秦恭轻轻地叹了口气,她定是不会老实的。 帐外,浓墨般的夜色泼洒下来,夏夜,暑气未消,空气闷热,混杂着泥土,汗水和远处沼泽的气息。 巡营士兵手中火把的光晕在黑暗中晃动,发出干燥的噼啪声,草丛深处,蟋蟀聒噪,蛙声此起彼伏,偶尔夹杂着不知名夜鸟短促凄厉的啼叫。 已近子时,秦恭毫无睡意,帐外传来清晰的通报声,一名亲兵掀帘而入。 秦恭放下家书,霍然起身,掀开帐帘走了出去。 浓重的夜色瞬间将他裹挟,举目四望,唯见林木幢幢,天地间一片墨黑。 王府, 在家里的温棠本来已经边哄着孩子边睡着了,骤然间睁开了眼睛,心口像是被什么狠狠攥住,砰砰狂跳,额上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连后背的寝衣都濡湿了一片。 身边,三个孩子依偎着她,睡得正熟。 温棠喘息着,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身边的孩子们,指尖触碰到孩子们温热柔软的小脸,感受到他们平稳悠长的呼吸,那股没来由的巨大心悸才稍稍平复。 温棠用手按了按眉心,刚才也没做噩梦,就是突然惊醒了,心口那股不适感仍未完全散去,她轻手轻脚地下床,走到桌边倒了杯微凉的茶水,连喝了几口,才觉气息顺了些。 睡意却彻底飞走了。 温棠走到窗边的软榻坐下,支开了窗扇,以往秦恭晚上回家的时候,借着窗外廊下悬挂的灯笼光亮,远远便能瞧见他高大的身影,有的时候是大跨步走进来,步履生风,有时候是慢悠悠地负手踱步,带着几分巡视领地的感觉。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发现她喜欢坐在靠窗的软塌那里,然后他每次进院门的时候,目光就会落在这边的窗子上,她要是恰好抬头,两个人的目光就能遥遥撞个正着。 大晚上,外面虽然挂着灯笼,但光线是昏昏暗暗的,温棠看不清他的神情,但她这里却是烛火通明,他能很清楚地看见她。 此刻,窗外只有一片化不开的浓黑。 书案面前,摊开了一册书, 温棠随手披了件外衫,坐到案前,拿起他惯用的那支狼毫笔,底下是宣纸,书上面有圈圈点点,都是秦恭在家的时候圈出来的, 秦恭在家教温棠练字时,从不走温情脉脉的路子,温棠要是稍一走神,他就会突然停下来,不肯握着她的手了,书页也不翻了,就那么默不作声地立在她身侧,深不可测地盯着她,直盯的温棠后背发毛, 秦恭是会吓唬人的。 “你想挨手板吗?”他在她背后阴森森地问。 温棠连连摇头,他却不依不饶,双臂撑在书案两侧,然后俯身压了过来,语气笃定得不容置疑,“你想。” 温棠大惊,小脸扭过去,秦恭面不改色地抬手,朝她身后拍了几下,清脆的响声在安静的室内格外清晰。 温棠羞愤,秦恭却不要脸,兀自宣布规矩,“走神一次,就打三下。” “我要是次次都走神呢?”温棠存心想拿话激他。 “那夜里就要伺候我安寝。”秦恭舔着一张大脸说。 温棠啐他不要脸,他也不在意。 后来到了夜里,温棠反应过来,她哪一天夜里没有伺候他睡觉? 他吃饱喝足了,翻身下来,往旁边一躺,身上还都是黏糊糊,热乎乎的汗,胸膛还在起伏着,喉里溢出喘息声,身侧的小女人别别扭扭地挤过来,眼里含着细碎的光,“我若在你归家前就把字练好了,夜里是不是就不用伺候了?” 她拉着他的手臂,轻轻地晃了晃。 秦恭似乎真的认真思索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温棠把脑袋埋进他怀里,更殷勤地抱住了他的手臂,还没过一会儿,就又被压了一次。 他又吃饱喝足了,浑身筋骨舒展开来,懒洋洋的,仰面躺着, 温棠被糊弄了几回,终于发现了,秦恭对这种在他看来无理的要求,会先假装认真地思考一下,然后当做没听见,左耳朵进,右耳朵出,选择性地接受意见,跟个无赖一样。 秦大爷会耍无赖了…… 很久以前,他也曾是个正人君子。 装的正人君子,也好歹算是正人君子。 -- 翌日晌午, 温棠是带着孩子去秦家用午膳的。 秦夫人也收到了秦恭寄回来的家书,看见温棠过来,便拉着她的手坐下来,两个人聊了几句,秦夫人是操心的,婆母操心,温棠就不好跟着一起担心,总不能两个人一起坐在那里长吁短叹。 夏姐儿和珩哥儿在屋子里面睡着了,只有淮哥儿整天精神惯了,非要跟着娘亲一起去外祖母那里,温棠也只好把他一起带上。 今日江夫人没来,元氏的小院显得格外安静。 温棠进屋时,元氏正跪在佛像前虔诚地上香,见女儿来了,她方欲起身,温棠怕她跪久了头晕,上前搀扶,淮哥儿动作更快,冲到外祖母跟前,仰着小脸,两只小胖手紧紧扶住元氏的胳膊,惹得元氏不住地抚摸他毛茸茸的小脑袋。 “大人在外面可寄信回来了?”元氏是打心眼里敬畏秦恭,早年她还忧心这冷硬的女婿会对女儿不好,如今却看得明白,女婿有权有势,相貌堂堂,身板结实,无不良嗜好,逢年过节从未落下回门,对孩子们也极有耐心,她实在满意。 “收到了。”温棠点了点头。 元氏拍了拍女儿的手,唯一不好的就是秦恭实在太忙了,一天到晚连轴转,从年头忙到年尾,元氏嘱咐温棠一定要仔细照应他的身子,夏日防着暑气,冬日当心风寒,一年四季都得精心养着。 淮哥儿在旁边啃着糕点,隐约听出娘亲跟外祖母在说爹爹的事情,巴巴地扬起脑袋,听的很认真。 “唉,”元氏忽又叹了口气,“昨日江夫人还来了,瞧着精神差极了,也实在是可怜,今儿个不知为何没来,但愿......能有些好消息吧。” 元氏没再提让温棠帮忙的事,毕竟在她看来,十有八九是凶多吉少,只能看天意了。 秦恭不在家,家里没人等着她回去一起用饭,温棠跟周婆子便在元氏这儿用晚饭,不过等会儿还得回王府,天太晚了,路便不好走,元氏特意吩咐厨房早些备饭。 回程时,天光尚有余亮,跟昨日一样,正是黄昏时分。 马车里,多了个叽叽喳喳的淮哥儿,淮哥儿踮起脚尖,扒着车窗,掀开帘子一角往外张望,他平日里多在府邸高墙内玩耍,难得跟娘亲出来一趟,看什么都新鲜。 “我能下去买点吃的,玩的吗?就一会儿。” 淮哥儿小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 周婆子在旁边说,“淮哥儿想要什么?让外头跟着的侍卫去买便是,你不用下去。” 马车旁跟着两个侍卫,买点东西自然不在话下,可淮哥儿显然更渴望娘亲陪他一起去。 “那个前面的是什么?”淮哥儿拉着温棠的手。 下了车,晚风带着市井的喧嚣扑面而来。小摊上摆满了各色糖人,晶莹剔透,在灯火映照下泛着诱人的琥珀色光泽,有小兔子,小老虎,还有吐着舌头的小狗,淮哥儿自然是喜欢小狗和小老虎,小狗可以带回去给元宝,小老虎可以让他拿回去,在姐姐跟弟弟面前炫耀。 华灯初上,街上行人渐多,妇人们带着孩子出来纳凉闲逛,人流开始拥挤,温棠让两个侍卫都跟紧淮哥儿,自己也在后面。 第99章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温棠在一个小摊位前面站定,稍稍驻足, “让开!快让开!” “马惊了......” 人群中忽然出现了一阵骚乱,一辆失控的马车竟从斜刺里冲了出来,温棠眼前一晃,劲风扑面,周婆子赶紧扶住了她,那失控的马车,赫然就是她们来时乘坐的那辆。 车窗的帘子被风卷起一角,露出了淮哥儿的脸。 温棠浑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 “淮哥儿......” 方才还紧跟着淮哥儿的两个侍卫,此刻竟都不知所踪,温棠脑中一片空白,推开搀扶的周婆子,拔腿就追,马车径直进入了深巷,周婆子不让温棠跟过去,可周婆子才追上去,刚说完一句,就被人拍在颈后,倒在地上。 温棠猛地回头,一张毫无表情的,冰冷的面具,突兀地,近在咫尺地出现在她眼前。 马车里,传来淮哥儿被捂住嘴的的呜呜声。 “你......”她只吐出一个字,手臂已被攥住,拖向那辆停在巷子深处的马车。 温棠本能地挣扎,指甲在那人的手臂上抓挠,换来的是颈侧骤然一凉, 一柄匕首,稳稳地,冰冷地贴上了她的颈动脉。 她被推进了昏暗的车厢,跌坐在淮哥儿身边, 马车重新颠簸起来,车厢内光线昏暗,温棠的双手被捆了起来,淮哥儿仿佛睡着了一样,温棠的眼眶都红了,淮哥儿一向活泼,这个时辰绝不可能睡着,只能是吸入了迷药。 外面的夜色越来越浓, 马车起初在街道上疾驰,很快便驶上了更加颠簸不平的路面,车身疯狂摇晃,仿佛随时会散架,外面赶车的人似乎很急,马鞭扬起落下的频率又快又狠,温棠的双手在后面磨着,希冀着绳子能够松开一些,但是手腕被粗糙的麻绳磨得火辣辣地疼,皮开肉绽,却感觉不到半分松动。 淮哥儿还没有醒,温棠快急疯了,她嘴里的呜咽声越发明显,越发大,她不停弄出的动静似乎激怒了外面赶车的人,硬物狠狠砸在车门框上,震得车厢嗡嗡作响。 随后,过了一会儿,那个戴着面具的人掀开了马车帘子,大步跨入,直接伸手掐住了温棠的脸,扯掉了她嘴里的布团,温棠根本来不及喘息,就被那人灌了一粒东西进去,然后他捂住她的嘴,温棠立刻昏昏沉沉。 —— 秦家, 周婆子还没有醒。 正堂里面,秦国公夫人坐在上首,外面夜色浓重,回来禀报的人已换了几拨,可是没有一个能把有用的消息带回来。 随着时间的推移,秦国公夫人越发坐立不安,苏意也根本坐不下来,一直在正堂里绕圈子,脚步很焦急。 夏姐儿的眼睛都哭肿了,她不知道娘亲怎么还没回家跟她讲小猪一家的故事,淮哥儿也不知道去哪了,她很想娘亲和弟弟。 夏姐儿毕竟是个孩子,看着大人们这么严肃的样子,眼泪啪嗒啪嗒的往下掉,苏意忍不住蹲到面前,把夏姐儿搂进怀里安慰,“夏姐儿先去睡觉,婶婶给你讲睡前故事,好不好?” “听完睡前故事,娘亲和弟弟就会回来了吗?”夏姐儿抽噎着问。 苏意也不知道,但是现在只能点头,“对,夏姐儿听完睡前故事,然后乖乖地睡觉,睡醒了之后,娘亲和弟弟就回来了。” “婶婶,那我可以听小猪一家的故事吗?” 夏姐儿很难受,被苏意拉起了小手往屋子里面走。 -- 夜色深了, 野外,一辆马车被半掩在屋前浓密的树林阴影里,与黑暗融为一体。 简陋的屋子里,只点着一盏如豆的油灯,光线昏黄摇曳。 屋子里有个床榻,上面躺着一大一小,小孩脸色苍白,眉头紧紧皱着, 戴着面具的男人坐在榻边,手中捏着一封刚看完的密信,信纸在跳跃的烛火下泛着光,他沉默片刻,将信纸凑近火焰,烧的一干二净。 他缓缓低下头,冰冷的面具对着温棠沉静的睡颜,许久,他抬手,解开了面具的系带。 面具滑落,首先露出的是一双狭长的眼睛,一道狰狞的伤疤,划过眉骨。 他再次扫了一眼地上那堆灰烬,随即起身,走到窗边一张木椅上坐下,身影融入更深的阴影里。 “笃笃......”门外,响起了几下极其轻微,带着迟疑的敲门声。 是江氏,她不知道自己的孩子为什么昨日突然回来了,今日下午又去了何处,更不知道为什么要带她来到这里,她敲门的动作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床榻上,温棠的眉头似乎被这细微的声响惊扰,无意识地轻轻蹙了起来,长睫颤动了几下...... 第65章 天刚蒙蒙亮,军营主帐里就吵翻了天。 “昨夜敌袭!你们人呢?你们一个个都钻哪个耗子洞躲着了?现在倒有脸来指摘本官,”一名文官焦躁地在帐中踱步,靴子踩得地面咚咚响,让在场的人心都跟着提起来,“人家宸王殿下亲自带人迎敌,现在倒好,人没了影儿!我等回京,如何向圣上复命?项上人头还要不要了!” “你又凭什么指责我。”对面一个胖些的官员梗着脖子反驳,唾沫星子几乎恨不得喷到对方脸上,“你我半斤八两,都难辞其咎,都是疏忽职守的罪。” 正吵得不可开交,帐帘“唰”地被掀开,还在养伤的范将军走了进来,他脸上还带着几分大伤初愈的苍白,但眼神锐利,步履虽缓却沉稳,显然,昨夜宸王失踪的消息已经传到他耳中,范将军脸上的神色淡了下来,扫了一眼在帐子里争吵的几个官员, 几个面红耳赤的官员顿时哑巴了,不敢再说话了, 先前指责他人的官员硬着头皮上前,“这蛮子狡诈,惯用夜袭伎俩,昨夜事发突然,探子回报,敌军似有预谋,*在一处险要山谷设伏,宸王殿下亲率精骑前往,却......遭了暗算,我等已加派兵卒四处搜寻,只是......” 他语带迟疑,不敢再说下去,头上冒汗。 范将军坐在前面,沉默良久,才重重叹出一口气,几个官员也着急起来,总不能皇帝刚把儿子认回来,他们几个就回信过去,跟皇帝说人没了,真这样把信写上去,他们几个人的脑袋也得跟着搬家了,算是活到头了。 范将军还是一言不发,似乎在惋惜,又似乎在琢磨对策,几个官员眼巴巴瞅着他,不敢吱声。 良久,范将军才缓缓抬起眼皮,“急报暂缓,加派人手,掘地三尺,也要找到殿下,七日后,若仍无音讯,再行上报。”他语气平淡,但做了决断。 这话儿才刚一落下,几个官员就扭过头去,面面相觑,这应当算是隐瞒不报啊…… 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万一宸王真有个三长两短,拖得越久,他们罪过越大。 几个官员有些犹豫了,不敢当真这么做。 一位胆大的官员上前一步,“将军,兹事体大,宸王殿下安危关乎国本,实在拖不得啊,应即刻八百里加急,报与圣上知晓才是。” 范将军眼皮都未抬,只慢条斯理地端起案上茶碗,啜饮了一口,直到碗底见空,他才不紧不慢地放下碗,掀起眼皮,目光直直刺向进言的官员。 那个官员当即就不敢再说话了。 在这天高皇帝远的边陲,他们得听范将军的命令。 几人退出大帐,直至离得远了,躲到角落里,他们才敢聚在一处低声议论。 为首的陈鹏,年纪最长,心思也最是活络,此刻眉头紧锁,反复咀嚼着范将军方才的命令,越想越觉得心惊肉跳,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攀爬上来。 这事可不简单。 他瞥了一眼兀自抱怨,惶惶不安的几位同僚,忽地压低声音,带着一种平静道,“慌什么?沙场之上,刀剑无眼,生死本是寻常。陛下亦是马上天子,岂能不知?便是龙子凤孙,到了这修罗场,也不过是血肉之躯。既是陛下允他亲临战阵,便该想到会有万一。天命如此,非人力可挽。况且......”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扫视众人,“陛下膝下,可不止一位皇子啊。” 众人闻言,心头俱是一凛。陈鹏见众人神色变幻,眼珠一转,随即也附和着抱怨了几句范将军的专断,便挥挥手,示意众人散去。 范将军军令如山,搜寻持续了整整七日,荒野茫茫,只余风沙呜咽,吹散了所有可能的痕迹,不见宸王丝毫踪迹。最终,一封措辞沉重,字字沉痛的军报,还是被快马送出了边关,直奔京城,呈递御前。 京城,秦国公府。 一连七日,府邸笼罩在一片死寂之中,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元夫人坐在温棠惯常坐的软榻边,手里攥着一方帕子,指节捏得发白,神色愣愣的,那日温棠带着淮哥儿回府探望的情景,在她脑中反复,不停地上演,她亲自送她们到门口,看着她们和周婆子一同上了那辆马车,车帘落下,马蹄声渐远......怎么一转眼的功夫,人和车竟如凭空蒸发一般? 第100章 周婆子被送回来时便昏迷不醒,大夫验看过后,后颈赫然一道红痕,显是遭人重击所致,周婆子本来就年纪大了,骤然间受了惊吓,又兼重创,昏昏沉沉了整整一夜,次日清晨才幽幽醒转,甫一睁眼,便挣扎着要下地,神色仓皇,抓住喂药的丫鬟急问,“大奶奶,淮哥儿,回来了吗?” 丫鬟摇头,只道夫人正派人四处寻找,得知噩耗,周婆子受不住打击,两眼一翻,又厥了过去,再次醒来,已是黄昏, 她死死抓住守在她床边的元夫人的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把那天怎么被人打晕的事情,颠三倒四地说了出来。 元夫人听的一直掉眼泪,就算周婆子把当时发生了什么事情说了出来,又能怎么样?人海茫茫,去哪儿找? 什么时候才能找到? 整整七天过去了。 大奶奶和淮哥儿还是杳无音讯。 紧接着大爷那边的消息也从边关传到了京城。秦国公爷从朝堂上回来,把这个消息带到了家里,秦国公夫人哪受得了这个打击,前面媳妇和孙儿还没找着,紧接着儿子这边又出了事情,秦国公夫人直接眼前猛地一黑,双腿一软,直直跌坐在身后的圈椅里,半晌动弹不得。 而秦国公爷则一直皱着眉头,神色凝重,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要进宫!我要面圣!”秦国公夫人强撑着扶手要站起来。 秦国公爷却没有言语,他还坐在椅子上,思考这件事里面的蹊跷之处,他脸上的神色越发凝重起来。 他要国公夫人暂且稍安勿躁,不要先自己乱了阵脚,他自己先进皇宫见皇帝,国公夫人需要在家稳住府中上下,约束仆役,莫要再生枝节,不要兀自慌乱。秦国公夫人也是从战乱年代过来的,在神思最忐忑的那一瞬间过去了之后,她镇定下来,越容易慌乱的时候越不能乱。 秦国公夫人深吸一口气,重新在正堂主位端坐,她挺直了背脊,有条不紊地继续调派人手。 事情只要发生了就会留下痕迹。秦国公夫人不相信找不到媳妇跟孙儿。 但她现在担心的是,是谁绑走的?出于何种目的? 秦恭这些年身居高位,手腕强硬,结交的官员不少,同时,得罪的人也丝毫不少,最看不惯秦恭自然当数以二皇子为首的那一批人,二皇子在这方面还是有前科的人。 秦国公夫人揉着突突跳的太阳穴,头实在疼的厉害。 当天夜里,秦国公很晚才从皇宫回来,秦国公夫人也一直没有睡,屋子里烛火亮着,一直坐在屋子里面等他,看见秦国公神色严肃地走进来,她立刻起身走了过去。 秦国公没说话,径直从袖中取出一个薄薄的信封,从中抽出一张纸条,把纸条展开, “恭儿那边送过来的。?”秦国公夫人只看了一眼那熟悉的,力透纸背的笔迹,眼眶瞬间红了,“他......没事?”巨大的庆幸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秦国公点了点头。 秦国公夫人今天一直悬着的心终于下来了一半,幸好秦恭那边是没事的。 “有人反了……”秦国公脸上的凝重没有丝毫缓和,反而更添一层寒霜,语气沉重。 “什么?” 这封密信,是秦恭报平安的家书,亦是传递消息的警报,信中简略提及那夜遇伏,他接到亲兵急报,率小队精骑出营探查,行至一处山谷,遭敌居高临下伏击,他分兵求援,援兵却迟迟不至,他当机立断,分出一小队精锐拼死突围求援,然后率部借助夜色与谷底嶙峋怪石的掩护,从一道极为隐蔽的狭窄石缝中艰难脱身,仅余十数人侥幸生还。 信中未提他自身伤势,只道平安,并着重指出,此次伏击,里应外合,绝非寻常敌袭。 秦国公夫人倒吸一口凉气,旋即,心里面涌起滔天的愤怒,范家! 这份愤怒,同样在皇宫深处燃烧。 长公主连夜入宫,跪在御前,面色惨白地为范慎辩解,语无伦次,回应她的,是皇帝盛怒之下掷落龙案,散落一地的奏折。 三日后,边关剧变的消息终于如野火般席卷京城,范家军公然竖起反旗,檄文飞传天下!其核心旗号,竟是光复前朝! 那封洋洋洒洒的檄文, 痛斥当朝皇帝出身草莽,沐猴而冠,揭露其早年弑杀结义兄弟,霸占其基业的血腥秘辛,斥其无德无义,寡廉鲜耻,更翻出皇帝登基后抛妻弃子的旧账,指其天性凉薄,刻薄寡恩,质问一个连骨肉至亲都可舍弃之人,岂会真心爱民?字字诛心,直指皇帝德行有亏,不配君临天下。 檄文还将前朝末代皇帝捧上神坛,称其出身高贵,德被四海,施行仁政,反观当朝,檄文重提开国初年强征民夫大兴土木,累死数民的旧事,言辞极具煽动。 一时间,那些曾经历离乱,对新朝本就不满的遗老遗少,以及一些不明真相的百姓,竟被鼓动起来。街头巷尾议论纷纷,一些对前朝念念不忘的文人学子也趁机发声,积压的民怨被点燃,舆情汹汹,矛头直指龙庭。 范慎跟皇帝撕破了脸皮,彻底决裂。 金銮殿上,皇帝眼中是雷霆震怒,几乎要将御座扶手捏碎,“逆贼范慎!传朕旨意,即刻点兵......” -- 僻静院落深处。 进来伺候的丫鬟正在给躺在床上的女子换衣裳,但是女子根本就不配合,身体僵硬地抗拒着, 丫鬟带过来的是一身水天蓝色的衣裳,她不配合,丫鬟脸上也并无太多表情,显然这种抗拒早已习惯, 她看了一眼旁边站着的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两个婆子会意,立刻熟练地上前,手稍微一用力,轻易就把那饿得没什么力气的女人按在了榻上。 “夫人何苦为难自己?您若肯稍微配合些,她们也不必使这般力气,您也少受些罪不是。”丫鬟一边手脚麻利地给她换上那水天蓝的簇新衣裳,一边跟她说。 这个丫鬟说话的声音有些奇怪,并不是京城那边的声音,而是带着一些乡音的音调,像是边地这边人说话的声音。 温棠已经几天没怎么正经吃过东西了,吃下去的也全都是眼前这几个人强行灌下去的,她并不是要闹绝食,而是她根本没有心思吃,现在她浑身虚弱的厉害,两个婆子只要稍微一用力,她就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 外面又有个丫鬟进来,端着红漆托盘,上面摆着午膳,一个大碗盛着米饭,上面盖着几片油汪汪的酱羊肉,旁边一小碟凉拌的,用盐和醋腌过的沙葱,还有一碗飘着油花的羊骨头汤。 婆子们见衣裳换好了,便松了手,然后又看了一眼明显已经没了力气,兀自靠在枕头上的女人,要她们说,这女人也实在是别扭,天天好吃的好喝的供着,还总是闹腾。 丫鬟端起饭碗,夹起一块肉送到温棠唇边。这一次,温棠没有挣扎,顺从地张开了嘴,这几天她确认了,饭菜里没下药,更重要的是,她必须吃!只有吃饱了,才有力气。 丫鬟看见她终于肯乖乖地用饭了,心里面也长舒了一口气,毕竟这几天来,每一次吃饭,每一次换衣裳都跟打仗似的,她也吃不消, 更何况每一次从这里出去了之后,都要去给那位爷回禀一下,每次去回禀的时候,丫鬟都生怕说错了哪句话,惹的那爷不高兴,她每日都是战战兢兢的。 “我的孩子呢?”温棠咽下一口饭,声音嘶哑。 又是这个问题。丫鬟没什么表情地端着托盘转身,语气敷衍,“你先将身子养好......” 温棠用手指掐着手心保持自己的冷静,她要冷静下来才能认真地思考,不能冲动。 勉强吃下小半碗,温棠便摇头示意够了。 丫鬟也不勉强,收拾碗筷。 “我的孩子在哪?” 女人说话的声音仿佛有了一些精气神,丫鬟正收拾着碗筷,头也不回,突然听到了一声碎裂的声音,“哗啦”一声,丫鬟整个人一懵,惊愕抬头,旁边柜子上一个花瓶已被温棠扫落在地,丫鬟下意识弯腰去捡,就在她俯身的刹那,脖颈处却猛地一凉,一块锋利的碎瓷片,正死死抵在她咽喉上,寒气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丫鬟不敢动了,浑身僵硬。 周围两个婆子也愣住了,目瞪口呆. “她不肯说,那你们说。”温棠手里攥着碎瓷片,看向旁边吓傻了的两个婆子。 “我的孩子,在哪?!” “自然,自然是有人照顾着,这个你不用担心。”被制住的丫鬟吓得魂飞魄散,气音儿都抖得不成调。 两个婆子趁温棠心神被这句话牵动的刹那,猛扑上来,她们力气极大,一把就拧开了温棠的手臂,碎瓷片“当啷”落地,丫鬟捂着脖子,连滚带爬地逃出屋子,婆子们后怕地瞪了温棠一眼,七手八脚地把屋里但凡能摔碎,能当武器的东西,一股脑全抄走了。 丫鬟惊魂未定地跑过长长的回廊,在一扇紧闭的房门前停下,深吸几口气,才抬手敲门。 第101章 丫鬟推门而入,屋内光线昏暗,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背对着门,微微俯身,正看着面前一个藤编的摇篮,摇篮里,一个约莫三岁的小男孩无声无息地躺着,正是本该活泼好动的年纪,此刻却在大白天昏睡着,小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泛着淡淡的青紫,即使在睡梦中,那小小的身体也在时不时地,不受控制地轻微抽搐一下。 丫鬟进来了之后,因为记着刚才那个女人说的孩子的事情,目光不由自主地瞥向摇篮,看见那孩子的模样顿时就是一惊, 但男人身上散发的森冷气息让她瞬间回神,恐惧攫住了她,她慌忙低下头,将温棠换衣,进食以及最后那惊心动魄的挟持,一五一十地回禀,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男人自始至终没有回头,只是用手,极其缓慢地,近乎冰冷地,拂过摇篮边缘,听完回禀,他极其轻微地摆了摆手。 丫鬟如蒙大赦,几乎是倒退着出了房门,轻轻带上。直到走出很远,她才敢大口喘气,后背的冷汗早已浸透内衫,每一次踏入那间屋子,都像去了一趟阴曹地府,那面具下透出的寒意,让她骨缝里都往外冒着冷气。 她低着头快步疾走,在回廊拐角处差点撞上一个人。 “夫,夫人安。”丫鬟看清来人,慌忙屈膝行礼,声音还在发颤。 江夫人没有说话,也没有看向丫鬟,目光越过丫鬟的肩头,一直落在丫鬟的后面。 她心里面隐隐觉得不安,来到这里也过了好几日了,这几日虽然享受着府中说一不二的尊荣,下人们无不恭敬,但可她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他也不知道整日在做些什么,早出晚归,她已两日未曾与他照面,更别提说说话了。 丫鬟看见江夫人一直在望着她的身后,眉心一跳,然后走上前不动声色地遮住了江夫人的视线,“夫人,午膳已备好了,知道您口味清淡,特意备了凉拌沙葱苗,清炖蘑菇汤,还有用湃过的酸马奶,最是开胃的,您看是现在过去用吗?” 江夫人被她的声音拉回神,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临走前,又忍不住回头深深望了一眼。 边关天气尤为炎热,京城这边,亦是酷热。 秦国公府朱漆大门“吱呀”一声被沉重地推开。 跟在一个高大身影后面的赫然就是傅九,秦恭的贴身随从,脸色亦是凝重。 整个秦府依旧笼罩在一片压抑的死寂中,扫洒的婆子,路过的丫鬟,看见突然出现在前院的身影,先是愣住,随即慌忙低头行礼,动作轻得近乎无声,脸上满是惊愕。 正堂内,秦国公与夫人相对而坐,正低声商议着什么,气氛凝重,门口的光线骤然一暗,国公夫人下意识抬头望去。 当看清来人的刹那,国公夫人猛地站起身,连日来强撑的坚强瞬间崩塌,两行滚烫的热泪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嘴唇颤抖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秦恭大步上前,周身还带着塞外的风尘与淡淡的血腥气,衣袍上沾染着尘土和干涸的暗色痕迹,不复离家时的挺括,看到母亲落泪,立刻开口沉声道,“母亲勿忧,儿子平安回来了。您快坐下。”秦恭动作间,左臂似乎有瞬间极其细微的凝滞,被宽大的衣袖巧妙地遮掩着。 秦国公夫人立刻察觉,这孩子,报喜不报忧,信中只字不提伤情。 秦恭扶着秦国公夫人在座位上坐下来,刚一坐下来,还没过一会儿,秦国公夫人就有些坐立难安了,然后眼睛不自觉地看向了对面坐着的,一言不发,低着头的秦国公。 “母亲。” 秦恭的声音比离开家时沙哑了许多。 “别说话,先喝口茶润润,看你嗓子都哑成什么样子了。”秦国公夫人打断了他的话,然后让旁边站着的婆子去给大爷奉茶。 “你还站着做什么?现在就坐下来。”秦国公夫人看秦恭一直站在桌子旁边,赶忙让他坐下来。 “不了,母亲,刚才我经过王府的时候,她跟孩子们都不在家,是不是到您这儿来了?这段时日,可是常来府里?”秦恭没打算在正堂里坐,温棠跟几个孩子应该还在秦府院子里,他回来的突然,这会儿她还不知道他回来了, 秦恭准备现在过去看看,正好也是吃饭的时候,待会儿就带着她跟孩子过来,跟父亲母亲在一起用饭。 外面丫鬟这个时候也把中午的饭菜端了过来,周婆子牵着夏姐儿过来,跟在她边上的丫鬟,怀里抱着珩哥儿,周婆子进来的时候,刚看见大爷的身影,整个人就愣在了原地,连大爷开口问话,她都跟没听见一样,脑袋嗡嗡的。 “爹爹……”夏姐儿一看见秦恭,眼泪就往下掉,几步上前就扑了过去,秦恭蹲下身,把孩子抱了起来,“乖囡囡,爹爹回来了,不哭了。” 秦恭说话的声音本来就是偏冷硬的,说软话哄人的时候会有一种奇怪的别扭感。 夏姐儿紧紧搂住秦恭的脖子,喊完爹爹之后,小脸埋在他带着风尘的衣襟里,躲在爹爹怀里哭,哭声细细弱弱的,秦恭再怎么摇晃着手臂哄她,夏姐儿都还躲在他怀里哭,不抬头。 秦恭边晃手臂哄孩子,边抬头看向前面,周婆子还站在原地,表情愣愣的,见了大爷也不知道行礼,秦恭没看见温棠,淮哥儿这个熊孩子也不知道跑到哪去了, “娘亲不见了……”夏姐儿小脸哭得通红,“弟弟也不见了……” 夏姐儿说话断断续续的,又因为是在哭,说话的声音有些模糊,让人听不清楚。 秦恭没在意夏姐儿的撒娇哭闹,童言童语,他抱着孩子,一边哄着,一边看向前面的周婆子,“大奶奶呢?” 第66章 听到大奶奶三个字,周婆子本来是木讷地站在原地,现在总算有了点反应,但她还是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几天周婆子心里面满是愧疚,总觉得是因为自己照顾不周,才害得大奶奶和淮哥儿现在不知所踪, 大爷的问话让周婆子抬不起头来,她的唇蠕动了几下,然后又低下头去,根本不敢再把头抬起来,而且现在大脑一片空白,一想到那天发生的事情,她就大脑空白,连句囫囵话都难拼凑出来。 周婆子开始结结巴巴,“大爷……” 秦恭怀里哄着的夏姐儿哭的声音大了一些,吸引了秦恭的注意力,秦恭低下头,粗糙的大掌抚上女儿毛茸茸的发顶,拍抚着。 坐在位置上的秦国夫人越发坐立不安起来,媳妇是在儿子离家期间不见的,她这个做婆婆的也有责任,站在前面的秦恭抱着怀里的孩子就准备往外面走,到后院里去, 这是吃中午饭的时候,二房那边的人也过来了,秦长坤跟在苏意后面,两人一路沉默,路上一句话都没有说,脸色都不甚好看,快走到门口的时候,两个人抬起头就,看见秦恭抱着孩子走出来,秦长坤顿时就是一愣,站在了原地, 秦恭抱着孩子走路的时候,动作比较大,为了稳稳地把孩子抱住,手臂自然收得紧了些,怀里的夏姐儿被手臂箍的有些难受,从爹爹的怀里艰难地钻出脑袋,小脑袋钻出来之后,眼眶红红的,看见从前面走过来的二婶婶,鼻尖又红了,二婶婶跟她讲的小猪一家的故事,和娘亲讲的一点都不一样, “夏姐儿怎么又哭鼻子了?二婶婶待会儿继续给你讲故事,哄你睡觉,好不好?”这几天,一直都是苏意过来陪着两个孩子睡觉,夜里都会给两个孩子讲故事,然后用手轻轻拍着他们的背,哄着他们睡。 秦恭在家的时候,一向是他给孩子们讲睡前故事,淮哥儿是最为捧场的,该哭的时候就哭,笑的时候就笑,情绪很丰富,夏姐儿比较老成,每每见爹爹板着脸一本正经开讲,夏姐儿就也学着秦恭严肃的模样,两个小短腿盘起来,双手托着下巴,绷着小脸,表情严肃地听故事。 苏意看夏姐儿明显是又哭过的样子,心里不是滋味。 她又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大表哥,大表哥神色如常,是一如既往的严肃,面无表情。 苏意神色复杂起来。 大表哥现在是知道了还是不知道? 从屋子里紧跟着大爷走出来的周婆子,大晌午的日头毒辣,晒得她满头油汗,走出屋子之后,远远地看见二爷和二奶奶站在大爷跟前,她急地小跑上去。 “大爷。”周婆子好不容易小跑到了回廊上面,走到大爷身侧就恭敬地喊了一声,因为刚才是小跑着过来的,所以现在声音有些虚,透露着很容易让人察觉到的慌张。 夏姐儿趴在爹爹的肩头上,没有什么精神。 秦恭一手稳稳托着女儿,脸上虽然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但是别人能够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不悦。 “怎么回事?”他的声音低沉沙哑,缓慢。 这话是对着周婆子问的,又像是对着在场的苏意和秦长坤问的,但几个人都低着头,秦长坤过了一会儿,倒是把头抬起来了,但是刚看见大哥的眼神,就觉得堵得慌。 第102章 正堂里,丫鬟们已布好午膳,菜肴清淡,因着国公夫人这几日食不下咽,见了荤腥便腻烦,秦恭抱着孩子出门时,国公夫人一颗心几乎跳出嗓子眼,而国公爷始终沉默端坐,对夫人投来的惶急眼神视若无睹。 直到秦恭抱着孩子跨出屋门之后, 半晌,一直都没有说过一句话的国公爷这个时候才缓缓地开口,“瞒不住,也不必瞒,实话实说。” 秦国公夫人心乱如麻,闻言立刻抬头,“我何尝不知道根本瞒不住,可是恭儿才刚回来,身上还带着伤。” “派了多少人守着那片地方,大街小巷翻了个遍,连当日带出去的马车都杳无踪迹,人,车,像凭空蒸发了似的......” 秦国公夫人这几天不知道在心里念叨了多少遍这句话,今天终于有机会说出来了,她把这事压在心里面着实难受。秦国公这几天是在朝堂上,府里的事都是她在打理。 找不到人,她心里怎么可能不急? “如何说实话?” 秦国公夫人刚说完这句话,门口的光影便又是一暗,她抬头一看,秦恭抱着孩子站在门口,秦国公夫人甚至都来不及换笑脸,脸上还是刚才担忧的神色。 秦恭逆光立在门槛外,刺目的光线模糊了他的面容。夏姐儿是趴在爹爹的肩头的,突然间爹爹停了下来,不往里面走了,懵懂地抬起大眼睛。 夜晚, 秦府里面一片安静, 秦恭歇息的院子,直到戌时末才亮起一盏孤灯,夏姐儿毕竟是个小孩子,中午吃饭的时候哭过一场之后,早早地就睡着了,脸蛋红扑扑的,眼角那儿还是红的,有丫鬟在旁边照顾夏姐儿,还有个丫鬟怀里抱着珩哥儿,在那哄着孩子入睡。 屋子里面除了两个孩子和几个照顾孩子的丫鬟,就没有了旁人,秦恭没有回来,不在屋子里面。 秦国公夫人在正厅里面坐着,晚膳草草用了几口便搁了筷,其实这几天她都没有吃多少,毕竟这几天她不仅要记挂着大媳妇和孙儿,还要记挂着秦恭的安危,现在秦恭回来了,她也只是刚刚喘了一口气,悬着的心并没有彻底放下了,尤其秦恭自午间出门,至今未归,国公爷随后也出了府。 眼瞅着已近亥时,秦国公夫人实在坐不下去了,秦国公刚出门前嘱咐,让她在家等着他的消息,但是国公夫人这会儿看着外面越来越浓的夜色,秦恭那边迟迟还没有传来消息,她实在受不住。 另一处皇子府邸, 二皇子这些天来是吃不好,也睡不好,动辄打砸怒骂,现在二皇子坐在椅子上,脚下是满地狼藉的瓷瓶碎片,旁边伺候的仆人都战战兢兢地站在旁边,主子接连数日都阴阳怪气的,他们这些做下人的,日子自然不好过。 等二皇子把屋子里面最后一个花瓶扫落在地,碎片四溅,看样子脾气发泄的差不多了,仆人们见他稍歇,才敢战战兢兢上前收拾。 然而未等他们弯腰,外面陡然传来惊呼与沉重纷乱的脚步声!方才二皇子发怒时打翻了几盏烛台,屋内现在光线昏昧,此刻,窗外骤然亮起一片刺眼的火把光,映得窗纸通红,与屋内的昏暗形成对比,侍卫的脚步声,腰间刀剑撞击的“哐当”声在夜里格外刺耳,如潮水般将院落围得水泄不通。 屋内正欲收拾的仆人们僵在原地,目瞪口呆,外面传来脚步声,隐约还有人的呵斥声,这是皇子居住的地方,谁敢如此放肆,堂皇之地带着兵进来? 几个仆人就这么保持着弯腰的姿势,大气都不敢出。 “谁?” 一声气急败坏的厉喝响起,二皇子晚上是喝了酒的,这会儿脸上是醉醺醺的通红,他刚才发泄了一通,整个人热血上涌,外面的亮光刺到了他的眼睛,二皇子一个踉跄,从椅子上起身,走路也是跌跌撞撞的,旁边贴身伺候的丫鬟赶紧上前搀扶,却被二皇子猛地一甩,狠踹了一脚。 “滚开!” 未等他冲到门口,“砰”一声巨响,门板被人从外狠狠踹开,沉重的门扉正正拍在他面门上。二皇子“哎哟”一声,眼冒金星,若非后面仆从眼疾手快搀住,定要摔个结实。 门口,火光猎猎,侍卫高举的火把将屋内照亮, 他站在大爷身侧,沉声回禀,“爷,后院已派人搜过。” 然后侍卫的目光往里面看了一眼,二皇子因为喝酒,喝的满脸通红,衣裳是敞开的,脖子胸口那儿露出来了一片,上面有几道抓痕,稍微有经验的人都能看出来那是女子指甲留下来的痕迹,这几道抓痕还新鲜着,应当就是这几日留下来的。 侍卫的目光在那里停留了一瞬,眉头皱了起来。 二皇子刚才差点摔了一跤,被门板撞得头晕眼花,现在又被火把刺得睁不开眼,他简直火冒三丈,费力地把眼睛睁开些后,发现站在自己跟前的是秦恭,秦恭的个子太高,他要仰头才能看清对方那居高临下的神色,这个认知让他整个人都不好了, “秦大将军凯旋归来,风头无两啊,大驾光临,怎不提前知会一声?我也好设下盛宴,焚香净道场,恭迎您这尊大佛......” 二皇子是一看到秦恭,浑身的气儿都不顺,连喝醉了酒也不忘阴阳怪气。 站在二皇子面前的男人对他这种无关痛痒的话却没有什么反应,目光沉沉的,缓缓掠过二皇子胸前,然后目光最终落在了二皇子的脸上, 正搀扶着二皇子的两个仆从,他们可没有喝多酒,也没有在脂粉堆里打滚,脑子清醒的很,看见面前秦大人的目光,他们齐齐打了个寒颤,扶着二皇子的手不自觉地松开了一点, “我问你,我妻子呢?”秦恭终于开口了。 听到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二皇子觉得他脑袋有毛病,跑到他这儿来找女人? 二皇子简直摸不着头脑。 “有病。” 二皇子心里是这么想的,也就这么说出来了。 秦恭是脑子不好使了,才跑到他这来找女人,二皇子能对他有什么好眼神,鼻孔里哼了一声,连正眼都不给秦恭一眼。 二皇子现在脑子昏昏沉沉的,扭过头去,下一瞬,一股巨力猛地攫住了他的前襟,秦恭常年习武,臂力何等惊人,一个养尊处优的皇子被揪着领子提了起来。 周边站着这么多人,二皇子徒劳挣扎,没能撼动对方分毫,面子里子全没了,他恼羞成怒,脑子一蒙。 刚才秦恭问什么来着? 妻子? 二皇子想到了秦恭那个长得跟天仙一样的妻子,艳若桃李,身段绝佳,也怪不得秦恭拿人当宝贝一样供着,上回就因为这事摆了他一道,父皇把他禁足了,贵妃也因此失了权柄, 现在秦恭又敢这么堂而皇之地闯进他的府邸,新仇旧恨加起来,直冲头顶,二皇子恨不得将秦恭摁死。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还能有*何事?” 二皇子被提着衣领,呼吸不畅,“你看你,整日在外奔波劳碌,忙于军国大事,冷落了家中娇妻,深闺寂寞,我替你......慰藉一番,也是成人之美啊。” 跟在秦恭身后的侍卫眼睛都瞪大了。 “睁只眼闭只眼便罢了,何苦深更半夜找上门来,自取其辱?” 扶着二皇子的几个仆从彻底松开了手,二皇子“扑通”一声摔落在地,秦恭缓缓蹲下身,阴影笼罩住他,声音压得更低,“我最后再问你一遍。” “哈!”二皇子被摔得眼冒金星,“这还用问?自然是刚伺候完......” 二皇子口不择言。 外面夜色黑沉沉的。 -- 今天屋子里的窗户没有被锁,温棠伸手把窗户推开了,除了长长的回廊,还有旁边的树,都是黑漆漆的一片。 只有早中晚送饭的时候,那些丫鬟婆子才会进来,其他时候她根本看不见他们,也没有见到过其他人,那天那个马车上的人一次没有出现过。 门外面挂上了锁,温棠试了不止一次,也没办法从里面把门推开,更不要提砸门,以她的力气,就算日夜不停地砸也未必能砸开。 温棠这些天一直待在这个屋子里,从来没有出去过,但从饭菜口味,仆役口音中辨出此地绝非京城,今日中午用午饭的时候,她问过那个丫鬟,这里是什么地方?因为温棠开始配合那丫鬟吃饭,洗漱,更衣,那丫鬟渐渐的,态度也和缓起来,温棠问话,她也能答上几句,但一问这里是何地?这里的主人是谁?那个丫鬟便闭口不答,眼神飘忽不定。 温棠面上不显,心却沉了沉,她并未放弃。 晚膳时,她依旧温顺地用饭,甚至主动帮丫鬟收拾碗筷,待丫鬟去取换洗的寝衣和中衣时,她也跟了过去,对着衣架上几件簇新的绸缎衣裳挑选起来,“这件天青色的衫子,料子倒是雅致。” 丫鬟见她不再像之前那样愁眉苦脸的,心情跟着松快了几分,顺着话头拿起一件水蓝裙衫,“姑娘看这件水蓝色的如何?衬您肤色?” 第103章 “这件也不错。”温棠拿起一件,对着铜镜比了比,浅粉的衣料衬得她肤光胜雪,身段窈窕,更添几分楚楚风致,“颜色鲜亮,穿着想必精神些。” 丫鬟见她喜欢,也露出笑意,“姑娘肌肤白,身量又好,穿什么都好看的。” 温棠顺势走到妆台前,打开一个首饰盒,从中拈起一支通体莹润的桃花簪,那簪子水头极足,桃花花瓣薄如蝉翼,花蕊以金线勾勒,花心一点红宝,璀璨夺目,一看便是价值不菲的珍品。 “拿着,”温棠将簪子递过去,语气自然,“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丫鬟惊得连连摆手,“这太贵重了!奴婢不敢......” “不过是身外之物,”温棠不由分说,将簪子塞进她手中,指尖在她掌心轻轻一按,“收着吧,这簪子,若拿去典当,怕是够寻常人家好几年的嚼用了。”她笑容温婉。 丫鬟手心滚烫,纠结了会儿,低声道,“......多谢姑娘。” 温棠拿起桌上的团扇,轻轻摇动,带起一丝微弱的风,“这地方,天气真是燥热难当,便是放了冰盆,夜里也闷得人透不过气,我以前住的地方,可从未这般热过......”她蹙着眉。 “姑娘不是此地人,自然不惯这边地的气候。这里......”丫鬟说了几句,就又住嘴了。 丫鬟记着温棠说热的话,端着收拾好的碗筷出去时,吩咐外面的人再多端几个冰盆进来,放在屋子四角。 温棠还朝着窗户往外面望,却像一眼望不到头一样,边地?秦恭在这里吗?温棠刚生出来的希望,随即又被冷水泼灭,就算他在这里,他也不知道她跟孩子在这儿。 她已经连续多日没见到过淮哥儿了,没有任何人给她透露孩子的消息,那丫鬟只吐露了一句,这里是边地,然后就闭口不言。 淮哥儿只是个小孩子,她都受不了这样密闭的环境,小孩子更受不了。 温棠低着头,指甲一直掐着掌心,保持自己的清醒冷静。 夜色深沉,连续数日死寂的院落外,传来了窸窣的脚步声,不是丫鬟婆子的脚步声,温棠警惕起来。 那道脚步声随着距离的拉近越来越清晰,脚步声很重,很沉,慢慢地走到了门口,一步一步,最终停在了她的门外, 半晌,一直没有动静再响起。 门口的脚步声消失了,四周也没有人说话的声音,整个屋子甚至整个偌大的院落都寂静一片,温棠的心跳声显得越发清晰,她的呼吸声都放轻了一些。 外面的声音真的消失了。 温棠的心却一直提着,一整夜都提着。 翌日清晨,天光透过敞开的窗洒入。 屋子里面的窗户还是敞开着的,外面已经不像昨天晚上一样是一片漆黑,而是亮光, 早上,那些丫鬟婆子又跟平常一样,端着洗漱的盆以及早膳进来,一碟雪白的奶皮子,两样酱腌小菜,一碗熬得浓稠的小米粥。 温棠一言不发地把粥喝掉,旁边的丫鬟等着她吃完饭之后,把碗筷收拾好放在托盘上,然后轻手轻脚地走出去,出去之后就把门关上,熟悉的“咔嚓”落锁声再次响起。 丫鬟出去的时候,还是要经过长长的回廊,廊外种着沙柳,郁郁葱葱,在风里沙沙作响。 丫鬟刚转过一道月洞门,又遇到了江夫人,看见江夫人又走上这条回廊,丫鬟心里突突地跳,前面的江夫人扫了她一眼,然后问,“你方才是从哪儿出来的?把饭菜端去哪儿了?” 丫鬟按照前几天的说法回答,“是去给爷送饭的。” 江夫人又看了丫鬟一眼,把丫鬟看的额头都有些冒汗,然后才点了点头,丫鬟立刻沉默地继续往前面走。 又出了一道月洞门,有婆子走上来,把她手里面的托盘和空的碗筷拿过去,放到台子上,旁边有清水,是用来洗碗筷的,婆子手脚麻利,底下还有个专门烧火的婆子。 这两个婆子和丫鬟都是专门伺候温棠的。 烧火的婆子眼珠子转了转,压低声音说,“那小孩前几天还哭了两声,昨天一点儿动静都没了。”婆子说到这里,忍不住抬起头去看另外两个人的反应,声音放的更低了,“你们说,会不会……” 后面的话就算没有说出来,在场的几个人也都明白了,只不过不敢再继续说下去了。 丫鬟却没那个胆子跟着八卦,连忙走上前,让那婆子不要再胡说八道,一定要把嘴闭紧了,这要是让屋里那位知道了,指不定要怎么闹,她的差事要是办不好,还不知道是什么下场。 婆子也就是好奇地说了一句,被丫鬟这么一打岔,警告,也讪讪地闭了嘴,默不作声了。 几个人在小厨房里忙活起来,各做各的事。 小厨房外面,敞开的空地那里,江夫人觉得自己的手心在冒汗,本来是大热天的,旁边的风吹过来,她不仅不觉得舒服,反而很难受。 京城里, 次日一大清早, 昨夜二皇子府邸发生的事情,很快就传到了皇帝的耳朵里。 二皇子向皇帝状告秦恭深夜无诏擅闯皇子府邸,行凶伤人,嚣张跋扈,而且二皇子直言,如果不是秦国公和国公夫人及时赶到,他昨夜便已命丧秦恭之手。字字泣血,句句诛心。他痛斥秦恭毫无兄弟情谊,今日敢闯他府邸,明日就敢行大逆不道之事! 二皇子字字句句都是沉痛之言。 二皇子一党的人也纷纷附和,好不容易抓住对家的把柄,他们当然要借此大肆地做文章,一时间,弹劾秦恭的奏折“居功自傲”“凶残暴戾”“骄横跋扈”,一篇篇地送到皇帝的御案上。 皇帝正在处理边关动乱的事情,二皇子那边上来的奏折,他只是扫了一眼,皇帝能做到今天这个位置,自然是人精中的人精,秦恭能无缘无故地上门,给他一顿揍吗? 二皇子这个不成器的孩子,简直让皇帝对他的耐心在飞速告罄。 皇帝都想揪着他的耳朵,把他拖起来。 御书房内, 皇帝坐在龙椅上,伸手重重地揉了揉自己的眉心,成日里,没有一件事是顺心的。 “圣上,宸王殿下来了。”旁边的御前太监上前道。 是皇帝把人召进来的,本来皇帝也想把二皇子给召进来,让两个人当面对质,把话摊开了说,但现在二皇子瘫在床上,起都起不来,硬要来的话,只能让人给推进来,这事完全是徒增皇家笑柄。 皇帝的脸色怎么可能好看得起来,阴沉沉的。 太监轻手轻脚得走出去,到了门口,在廊下,见到秦恭站在前面,一身肃穆的官服,手背上还有因为用力过度而撕裂开来的伤口,他的脸色比里面皇帝的还冷。 太监无意地瞥了几眼,愣是没敢开口。 第67章 御书房,皇帝真让人把二皇子推进来了, 二皇子的腿骨折了,一条腿裹着厚厚的夹板,也不知道是被踩的还是被打的,总之现在人躺在轮椅上起不来,需要旁人扶,到了皇帝这儿,礼不可废,二皇子需要从轮椅上起来,向皇帝行礼问安, 但是推着轮椅的仆从看着站在旁侧的秦恭,浑身冒着冷气,仆从战战兢兢,想起了昨天晚上那一幕,扶着轮椅的手不自觉地又松开了。 昨日如果不是秦国公和秦国公夫人及时赶到,把人拦了下来,二皇子就不仅是腿骨折了,秦家大爷下的是狠手,仆从到现在都心有余悸,也亏了昨日秦国公和国公夫人来的凑巧。 二皇子这会儿躺在轮椅上,不知道是为了装出憔悴的样子,还是因为确实怕了,整个人蔫蔫的,头都不抬起来, 被仆从扶起来之后,对着龙椅上的皇帝有气无力地唤了声,“父皇安。” 皇帝看到他这个倒霉样子就心里来气。 皇帝眉心重重一拧,他膝下子嗣本就不丰,于他而言,女子不过是闲暇点缀,能担得起这万里江山的子孙,方是心头所重,可惜早年戎马倥偬,打下这王朝的基业后,又一头扎进堆积如山的奏疏里,对子嗣的教养,终究是疏忽了。 贵妃当年诞下此子时,也曾粉雕玉琢,连钦天监都赞其“贵气天成”,如今看来,那些话也是奉承居多,谁敢说天家皇子一句不是? 此刻,看着二皇子这副软泥模样,即便被人架着,伤腿也止不住地打颤,皇帝眼底的锐利寒光,最终沉沉落在了秦恭身上。 皇帝并不在意二皇子的伤情,他现在内心非常失望,早年皇帝在打天下的时候,一穷二白,靠着一身的力气和武力,在刀山血海里受过的伤不知道有多少,腹背被捅穿,血流了一地,草草包扎一下,照样第二天提枪上阵,要上去打仗,二皇子现在不过是腿骨折了,就这副扶不起来的模样。 二皇子跟没有骨头一样,倚靠着仆从站着,跟旁边的秦恭,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皇帝的目光在两人身上不过一扫,心中已有了计较。 “你做了什么?”皇帝的声音不高,但是其中的威严不言而喻,皇帝锐利的眼神一落下,就直接刺向了受伤的二皇子,二皇子正倚着仆从喘气,冷不丁被皇帝这么一扫,后背都挺直了些。 第104章 错......错的又不是他! 二皇子愕然抬头,然后对上了高坐在龙椅上的皇帝的深不可测的视线。 而更让二皇子心惊的是,秦恭的目光也扫了过来,冰冷如刀,一寸寸剐着他。 二皇子瞪回去又不敢。 皇宫里一片肃穆,傅九跟着大爷出来的时候,大爷的脸色未变,傅九紧随秦恭翻身上马,两人一前一后疾驰回国公府, 自昨日起,搜寻的人手已加派数倍,却如国公夫人所说,劫走大奶奶温棠和淮哥儿的人行事缜密,抹去了一切痕迹,此人必是极熟悉大奶奶行踪,甚至......是很熟悉大奶奶之人。 傅九心头沉甸甸的,狠狠一甩马鞭,前头秦恭的身影更快,很快,秦国公府的朱门在望, 秦恭翻身下马,黑色官袍下摆沾了泥水也浑然不顾,他大步跨入府门。 秦国公夫人在里面等候多时。 昨天晚上发生的事,如果不是皇帝及时地压下来,这件事恐怕现在已经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到时候压在秦恭头上的罪名可不小, 轻则说他性情暴戾,重则斥其恃功而骄,目中无人。 距离温棠和孩子失踪,又多过去了一天,别说多过去一天,就是多过去半个时辰,秦国公夫人都越发难受。 “大爷回府了。” 小厮的通报声带着急促,秦国公夫人打断自己的胡思乱想,立刻从椅子上起来,然后走到门口,果然远远地看见秦恭大步朝这边走来。 旁边的傅九看见国公夫人迎了出来,立刻上前,“国公夫人,元夫人现在可还在府中?” 自从知道温棠跟外孙都是因为从她那儿回去,然后这才在路上遭遇了意外之后,元夫人大受打击,在自己的院子里根本待不下去, 国公夫人看她精神恍然的模样,不放心让她一个人回去待着,于是让元夫人一直都待在秦府, 等了这许多天的消息了,元夫人从一开始的期待到后来的麻木,秦国公夫人现在都不将派人出去找的消息告知于她。 秦国公夫人让旁边的婆子过来,然后引着傅九去找元夫人。 傅九立刻跟着婆子朝着元夫人所在的院落过去, 秦国公夫人站在门口,目光落在了秦恭脸上,秦恭这些日子不仅在边关夙兴夜寐,而且在边关遭遇险情,快马加鞭连夜赶回京城,之后又立马回府,可以说这段时间根本没有好好地休息过, 现在乍一回府,更是毫无休息的机会,昨夜又彻夜未眠,清晨一大早就被皇帝强召进宫, 秦恭下巴那儿冒出了青黑的胡茬,向来一丝不苟的发髻也散乱了几缕,官袍下摆皱巴巴地贴在身上,整个人变得有些不修边幅。 周婆子知道大爷从宫中回来了,立刻小跑着过来,想探查情况,冷不丁看见大爷的模样,先是愣了愣,然后才小心翼翼地上前,秦国公夫人看了她一眼,周婆子这才退到角落里,安安静静的,不言语。 屋子里的夏姐儿从昨天夜里睡觉之前就一直等着爹爹回来,只是因为中午的时候哭累了,所以早早地就睡着了, 一大清早,夏姐儿醒了,便急着下地去找秦恭,旁边的丫鬟知道大爷出门了,哪能让夏姐儿出去找,只能连哄带骗地让小小姐安静下来。 现在秦恭回来了,丫鬟便怎么也劝不住夏姐儿,她三两下就挣脱了丫鬟的怀抱,非要去找秦恭。 夏姐儿跑出去了,丫鬟也立刻跟着出去了,出去的时候,还不忘把二奶奶带过来的话本拿上,这些话本都是可以读给小孩子听的。 -- 雨终于落了下来,敲打着屋顶瓦片,噼啪作响。 今日送饭的,只有那两个沉默的婆子。那总爱偷偷觑她一眼,有时还会小声劝她“多吃点”的小丫鬟,不见了踪影。 婆子们低着头,一言不发,动作僵硬地放下食盒,待温棠勉强用了半碗,便迅速收拾碗碟,转身欲走。 “那个小丫鬟呢?她今天怎么没来?”温棠的声音在空旷的屋内响起。 她看向两个婆子,但那两个婆子今日实在沉默的厉害,不仅不回答,甚至连头都没回,更加快了脚步, 走出门后,立刻“哐当”一声锁紧了房门。 门关上后,屋子里面一片安静。 雨声更大了,织成一片白茫茫的帘幕。温棠走到唯一的窗边望去, 偌大的庭院空寂无人,只有几株老树,一座孤亭,亭中白玉圆桌旁立着个大水缸,缸里早已没了夏日的芙蕖翠盖,只余几枝枯败的残荷在风雨中飘摇。 雨水砸在缸中水面,溅起浑浊的水花,哗哗声几乎淹没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这次,直到那道脚步声停在门口,温棠才反应过来有人来了。 跟昨晚一样,那道脚步声停在门口后便再没了动静,一直静静的站在门口。 因为现在是白日,白日里光线尚明,一道颀长而沉默的影子清晰地投在紧闭的门扉上。 “谁?” 温棠走到了门口,直接开口问。 外面的人一直没有应答,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口,就在温棠以为那个人会像昨晚一样离开的时候,一只手把门推开了。 戴着面具的身影踏入屋内,那面具,与劫走她那日所见,一模一样。冰冷的光泽刺得温棠心底泛起恶寒, 面具严丝合缝地贴合着,别说五官轮廓,连一丝眼神都窥探不到。 他往前走了一步,温棠冷静地站在原地,目光还停留在那个面具上。 那人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突然转过身,将自己的后背暴露在温棠眼中,似乎并不害怕温棠手中可能藏有利器, 他背过身来,当着温棠的面,伸手把门缓缓地关上了。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天色也越发阴沉,随着门的缝隙越来越小,能透进屋里的光亮也越来越少,那张戴着面具的脸越发让人难看清楚。 随着哐当一声,门彻底被关上了,光亮也消失的一干二净。 屋子里的空间瞬间变得狭小起来, 温棠的心跟着沉了沉。 那人此时也缓缓地转过身了,面具遮盖了他的长相,也掩去了他所有的神情。 温棠看不清他,他却能看清温棠。 看清楚她所有的警惕,防备,厌恶,恶心。 他没说话,只是径直的越过她,然后坐到了椅子上,手放在旁边的小几上,指节无意识地,一下下轻叩着桌面。 笃,笃,笃...... 是敲桌子的声音,那一声声让温棠皱起了眉头。 屋子里安静一片,没有人开口说话,直到坐在位子上的那个人把手搭在了桌子上的茶壶上, 温棠似乎是注意到了这个动静,她转身过来,然后朝着那人的方向走去,她的手也放在了茶壶上, 面具后面的人似乎是抬了一下眼,诧异她的这一举动,不过也没阻止,面具后的双眼看着温棠伸手把茶壶提起来,然后朝着他面前空的茶盏里面倒茶水。 茶水汩汩而下,很快注满,溢了出来,濡湿了桌面,温棠恍若未觉,继续倒着。 直到坐在位子上的人伸手,准备接过茶,指尖刚触到温热的杯壁时, 温棠的手往前一伸,直取他下颌处的面具边缘,指尖用力上翻, 面具却如同焊在男人的脸上一样,纹丝不动, 她的手腕已被另一只冰冷的手牢牢攥住,力道不大,却让她无法挣脱。 那杯满溢的茶水被带翻,哗啦一声泼洒在地,空盏滚落,“啪”地一声,在地上摔得粉碎。 温棠没能把对方的面具掀掉,两个人的距离却骤然拉近,一股极淡却异常清晰的墨香钻入温棠鼻端。 笔墨的味道? 温棠动作一僵,对方似乎也无意纠缠,顺势松开了手, 他起身,慢条斯理地掸去衣襟上溅到的几片茶叶,随即大步走向门口,推门而去。 温棠还站在原地,没有动,刚才那个人伸手拍衣裳的时候,一直掩在袖中的手短暂地露了出来, 他似乎并没有刻意掩饰的意思,手背上的疤痕清晰可见,而这个疤痕,她先前也见到过。 温棠先是怀疑自己的猜测,但是事实就摆在了眼前,身形高,皮肤白,手背上有疤痕……这些加在一起,不可能是巧合。 温棠觉得荒谬的同时,心愈发沉了。 他这种人,根本不能称之为人了。 门外,婆子的声音传了进来,“大人,门可要锁起来?” “咔哒”一声,锁链落下,温棠冲到门边,只来得及捕捉到外面风雨晦暗的一线天光。 惊雷炸响,暴雨如注。 雨下的实在太大了,长长的回廊上面都有雨丝斜着打进来吹到人的身上,把人的衣裳都弄湿。 长长的回廊上,雨丝被风裹挟着扑入, 一身绯红官袍的男子踏着湿漉漉的地面缓步而行,雨雾濡湿了他的肩头, 第105章 他抬手,解开面具系带,露出一张冷白的侧脸,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天色阴沉沉的,映衬着他的神色愈发阴郁。 “大人……”回廊对面,有婆子冒着雨,伞都不打,然后急匆匆地从那边的月洞门穿过来,踏上回廊,浑身都湿透了,说话的声音气喘吁吁。 “江夫人去您屋子里了。”婆子刚一抬头,瞥见大人的脸色,才想起今天早上,那丫鬟被搜出来屋子里藏着首饰,然后被人拖了出去,婆子一想到这儿,牙关就忍不住打颤, 但是江夫人是大人的亲生母亲,江夫人硬要闯进屋子,她们实在不敢怠慢,也不敢强来,只能跑过来禀告大人。 章尧扫了婆子一眼,婆子越发战战兢兢的把头低下。 风雨声更急,雷声滚滚。 “这孩子发热,不请大夫来,这是要做什么?”屋子里面传来江夫人沉痛的声音, 旁边围着的仆从不敢上前强硬地拦着江夫人,但也不让江夫人把孩子抱起来。 这几个仆从也急的团团转,大人不管这个孩子,那他们也只能遵从大人的命令,但是江夫人现在又进来了,硬是要把孩子抱出去,还非要请大夫过来, 他们这些做下人的,到底是听大人的?还是听大人母亲的? “江夫人,大人未曾说要请大夫过来。您先把孩子放下来,您把孩子这样抱着,孩子也不舒服,可是?”一个仆从上前,苦口婆心地劝,才刚说了这么几句话,就看见门口出现了大人的身影, 大人站在那里,一身绯红,在这阴沉沉的雷雨天里,显得突兀,仆从当即就不敢讲话了, 仆从赶紧上前向大人回话,把江夫人来这儿的前因后果讲清楚,可不是他们办事不力,实在是没办法。 章尧挥了挥手,几个仆从赶紧出去,留下大人和江夫人在屋子里站着。 江夫人望着章尧,又低头看了一眼皱着眉的淮哥儿,她面色都是呆滞的,半晌,才挤出一句话来,“快请大夫来……” 江夫人说完这句话后,情绪突然激动起来,几步上前就走到了章尧面前,伸手揪住了他的衣领,手拽的很紧,一个巴掌抬起来,就在快要扇上去的那一刹那, 她看清他眉骨,和额上狰狞的疤痕,抬起的手都在微微颤抖,她克制着自己,浑身却开始抖起来。 “母亲说的话,儿子自然听。母亲说要请大夫,那便请吧。”他的语气风轻云淡,淡到江夫人几乎快晕了过去。 “那屋子里的是谁?” 江夫人几乎快站不稳了,眼前开始泛黑,这些天,总有人往长长的回廊尽头,那间院落里送饭菜,送衣裳…… 章尧径自在椅上坐下,随手将面具抛在桌上,身体向后随意一靠。 章尧对这个孩子没恶意,但也谈不上喜欢,这是秦恭的种,孩子染了风寒,病了,得去找秦恭,而不是找他。 他没回答她的话,可江夫人现在怎么可能不明白。 淮哥儿难受地在那里哼哼,江夫人突然惊醒,立刻走出去,让婆子立刻让大夫过来,必须立刻过来。 婆子听了江夫人的命令,先是忍不住朝屋子里望了眼大人的方向,然后又听见江夫人陡然拔高的声音,吓了一跳,在她印象里,这位江夫人是个面团性子,刚进这个府邸的时候,不管是丫鬟仆从偷懒,还是婆子在小厨房里贪吃,江夫人都唯唯诺诺的,不发一言, 可是现在,声音陡然拔高呵斥起来,也让婆子吓了一大跳,抬头看过去的时候,江夫人冷冷的眼神刺到她了,反正大人也未反对,婆子忙不迭跑出去让大夫过来。 天,彻底黑透了。 -- 京城里也是滂沱大雨。 秦府笼罩在一片昏沉的雨幕中。 元夫人再一次把那天发生的事情回忆了一遍,周婆子也站在边上回忆那天发生的种种细节。 京城中与秦恭有过节,且有动机的,首推二皇子,但昨夜秦恭已派人将二皇子府翻了个底朝天,一无所获,那番恶语,不过是二皇子酒后泄愤,却白白耽误了宝贵的时辰。 秦恭问元夫人最近与她经常来往的是什么人? 元夫人说了江氏。秦恭再问可还有其他什么人? 元夫人不是那种喜欢广交朋友的人,与她来往的大都是往年相识的那些人,最近也没有新结交的人。 元夫人说了只有江氏之后,旁边站着的周婆子就已经愣住了,低着头,站在那里,半天,都没回过神来,等她把头抬起来的时候,就看见大爷的目光落在了她身上。 “打晕你的,是个男子。”秦恭仿佛失去了耐心一样,语气毫无起伏。 元夫人听的心头一紧,这些天,她不仅担忧他们母子二人的去向,也担心秦恭回来后的做法,一个女子被人掳走,会发生什么?就算未曾发生什么,秦恭会这么认为吗? 他还会继续找吗? 元夫人的心砰砰地跳了起来。 周婆子的脸色更苍白,那天她被打晕的时候,就看见一个面具一闪而过,但是就那个人的身形还有力道,绝对是个男子无疑,还有那人抬手时,衣袖滑落露出的,异常冷白的手背,有个答案仿佛呼之欲出一样。 傅九把元夫人和周婆子送了出去,然后又走回来,进屋,“爷,现在……” 秦恭,“章尧人呢?” 傅九顿时有些不明所以,章尧已经在那场混战过后,失踪多日,就连范将军都不曾派兵继续寻找, 傅九忽地心有所感,抬起了头。 “边关。”简短的二字。 “边关?”傅九听见大爷说出这两个字,不禁跟着重复了一遍。 外面,天色很昏沉,石板路湿滑,周婆子和一个丫鬟,一人一边,搀扶着元夫人,元夫人心不在焉的,脸上没什么血色。 周婆子没说话,又何尝比元夫人好上半分? -- 皇帝派出镇压边关动乱的军队,在作战的第一日,未能讨得半分便宜,铩羽而归,范将军这些年在战场上不是白历练的,也是真把手下兵卒当兄弟, 一到晚上,篝火噼啪作响,他就跟最普通的士兵挤在一块儿,捧着一模一样的粗粮饼子,就着浑浊的烈酒,大口吃喝,听他们扯闲儿,说说笑笑, 兵士们心里都暖烘烘的,觉得将军看得起他们,是真跟自己一条心,再加上范将军治军向来严明,赏罚分明,从不克扣粮饷, 底下人自然服他,打起仗来个个拼命。 这次对上京城来的大军,范慎占尽天时地利,他早布下连环陷阱, 反观京畿精锐,千里迢迢奔袭而来,人困马乏,鞍甲未卸便仓促接战。 御书房里,皇帝的御案上又多了一封奏折。 是秦恭上书的。 皇帝念着他先前受伤,难得有些温情,见了奏折,沉思了会儿,朱批方才落下。 第68章 连绵的阴雨,仿佛永无止歇,将天地都浸透在一片湿冷的灰蒙里。 温棠倚在窗边,看着檐下断线的雨珠,都不知道自己已经在这里待了多久。 她要见他,今晨那两个送饭的婆子离去时,她便说了,要她们务必把话带到。 外头的雨势愈发滂沱,天色沉得像要压垮屋脊,直至暮色四合,廊下才终于传来靴履踏水的声响,温棠自冰冷的梳妆台前缓缓转过身。 这次,他没有戴面具。 章尧就那样坦然地立在门口,昏黄的光线勾勒出他的轮廓, 他的目光,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审视,缓缓掠过她的脸庞。 瘦了。 温棠抿着唇,没出声。他却一步步走近,铜镜里映出她苍白却依旧惊人的容颜, 像被雨水打湿的海棠,添了几分易碎的脆弱。 他狭长的眼眸在她脸上流连片刻,终是移开视线,那只带着狰狞疤痕的手,缓缓搭上她身后的椅背, 继而俯身,双臂撑在她身侧,将她困在椅背与梳妆台之间,滚烫的呼吸,几乎贴上她冰凉的耳廓。 温棠脸上依旧是那副沉静的淡漠,只静静回视着他, 他侧过脸,鼻息拂过她的面颊,距离近得能看清她脸上细小的绒毛,能看清她呼吸时微微起伏的胸口,白皙的颈项,粉嫩的唇瓣,甚*至鼻尖因紧张而沁出的细密汗珠。 “你想做什么?”温棠没有转头,也没有躲闪,就这么直直地看着他。 章尧喉间似乎逸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目光转向铜镜,男人双手撑在女子身后,身形几乎将她完全覆住, 两张脸贴得极近,影子交叠,宛若一对交颈的鸳鸯。 但这只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都是假象。 “别担心,那孩子,我已送还给秦恭了。” 章尧没有直起身,声音贴着她的耳畔响起, 同时,他的手掌骤然落下,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按住了她欲起的肩头。 温棠知道他说这句话的意思,这意味着秦恭知道了她的行踪。 第106章 章尧的目光仍旧落在她的脸上,自然捕捉到她瞬间的僵硬和低落,秦恭是男人,男人最懂男人心思,秦恭会相信他章尧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么? 温棠一直坐在那儿,没再说话,腰间骤然一紧,男人的大手箍住了她的腰肢,温棠下意识抬手去挡, 章尧却顺势低下头,滚烫的气息喷在她耳际,在她耳畔说了一句话,随即松开她,转身,推门,大步没入门外瓢泼的雨幕之中。 只余下令人心头发紧的,噼里啪啦的骤雨声。 -- 连日阴雨,营帐里弥漫着潮湿和药草混合的沉闷气味,孩子难受的哼唧声断断续续,一旁的大夫忙得满头大汗,诊脉,喂药,直到孩子睡着了,才敢抹着汗,小心翼翼地向帐中负手而立的男人回禀。 幸好不是发高热,否则这般小的年纪,恐伤及根本。 秦恭背对着床榻,一身玄色轻甲覆着泥水与干涸的血迹,沉默地听着,帐外,雨点密集地砸在牛皮帐顶,声声沉闷。 直到帐外传来军情急报,他才缓缓转身,下颌线绷得极紧,大夫被他周身散发的冷意慑得一颤,连忙又退回到孩子身边,寸步不敢离。 这几场恶战,都发生在险峻的山谷。叛军盘踞的山谷地带,成了朝廷大军的泥沼,头一回进去,秦恭就吃了暗亏。 地势崎岖,两侧山崖上冷箭如雨,谷中伏兵四起,秦恭既要指挥兵士抵挡谷中叛军的冲杀,又要分神应对头顶的致命威胁,加之臂膀旧伤未愈,在剧烈动作下崩裂,鲜血浸透甲胄,动作难免迟滞。 连日暴雨,山路泥泞难行,叛军占据着高处,占尽地利,朝廷军失去优势,秦恭审时度势,果断下令后撤十里扎营,山谷地形狭窄,大军难以展开,更易被分割围歼,朝廷军必须跳出这被动挨打的泥潭,另寻开阔战场。 前日,秦恭亲率精锐于一处相对开阔的平地主动出击,雨幕中,叛军阵前,一骑突出, 马背上是个年轻将领,面覆面具,银甲被雨水冲刷得锃亮,他勒住躁动的战马,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凌厉, 他张弓搭箭,手背上蜿蜒的疤痕在发力时绷紧,弓弦满月,箭矢撕裂雨帘,带着刺耳的尖啸,直射秦恭面门! 秦恭眼神一厉,长剑猛地出鞘,精准地将其挑飞。 平地之上,再无地形掣肘。两军短兵相接,刀光剑影在雨中激烈碰撞,血水混着泥浆飞溅,叛军依仗后方城池,城头箭矢滚石不断倾泻,朝廷军队人数占优,粮草无虞,秦恭身先士卒,盾牌手结阵抵挡箭石,步兵方阵稳步推进,弓箭手压制城头,更有精锐小队试图攀墙夺门, 这一战,双方鏖战半日,各自付出代价,终是鸣金收兵,难分胜负。 清点战场,折损的兵员,消耗的粮秣,损毁的军械,一桩桩报上,秦恭策马回营。 就在此时,对面阵中忽有一骑奔出,士兵手上好像抱着一个孩子。 朝廷这边的人不明所以,却见一直沉稳如山的宸王秦恭,脸色骤然冰寒,士兵将孩子递到阵前,又奉上一封书信。 朝廷军看到宸王当场抓过信笺,当场撕开封口。 帐外,暴雨如注,天地一片混沌,浑浊的泥水在营地里肆意流淌。 中军大帐内,数十盏牛油巨烛燃得正旺,勉强驱散着浓重的湿寒, 跳动的火光在秦恭玄黑的甲胄上投下光影,雨水沿着甲片缝隙滑落,在他脚边洇开深色的水痕, 他端坐于主位帅案之后,案上铺着边关的羊皮舆图。 进来禀报军情的亲兵垂手侍立一旁,目光却忍不住瞟向案后沉默的身影。 亲兵看见,殿下手里捏着的,分明是那日叛军送来的信。 亲兵心里直打鼓,这信里写的定是极尽挑衅侮辱之言,可看殿下那神情,又仿佛不止于此。 殿下的脸色很冷,薄唇紧紧地抿着。 “殿下?” 士兵觉得不大对劲,殿下的脸色都隐隐有些发白,想到殿下手臂上的伤还未好全,他忍不住上前担忧地问了一句,却看见案后的秦恭掀了眼皮,虽然脸色是白的,但是眼神一如既往的锐利。 -- 不过半日光景,那原本清冷偏僻的院落,已然被一片铺天盖地的红浪席卷。 回廊下,屋檐角,一盏盏描金绘彩的喜庆宫灯高高悬起,门窗上,大红的双喜剪纸,富贵牡丹花样贴得满满当当,廊柱缠绕着猩红的绸带, 庭院中,连那几口沉寂的大水缸都被清洗一新,缸沿系上了红绸结,里面插满了应季的,沾着水珠的花,馥郁的香气在湿冷的雨中幽幽浮动。 触目所及,皆是浓烈到化不开的喜色。 申时末,两个面容刻板的婆子推开了温棠的房门, 这间屋子,是整座喧闹府邸里唯一未被这刺目的红潮浸染的角落,冷清得格格不入。 婆子身后跟着一串捧着物件的仆妇丫鬟,为首的婆子手中拎着两盏崭新的红纱宫灯,丫鬟们手中沉甸甸的朱漆托盘里,赫然叠放着一套华贵无比的大红喜服,正红为底,金线密织百子千孙的繁复图样,领口袖缘绣着牡丹花边,霞帔流苏璀璨夺目。 一众人等鱼贯而入,打破了室内的寂静。而内室那张宽大的拔步床上, 帷幔低垂,隐约可见一道纤细的身影侧卧其中,似乎睡得正沉,对这不小的动静恍若未闻。 直到一个年纪尚小的丫鬟,怯生生地撩开床幔,准备为床上之人更衣,小丫鬟乍见温棠睡颜,呼吸不由得一窒,女子肌肤莹白如玉,因沉睡而双颊透出淡淡的粉晕,眼尾微微泛红,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小片阴影,唇瓣是天然的,饱满的樱色。 小丫鬟定了定神,正欲轻声唤醒,旁边一个婆子却猛地横了她一眼,眼神严厉,小丫鬟吓得一哆嗦,再不敢出声,只得屏息凝神,与其他丫鬟婆子一道,小心翼翼地替她换上那身华美到近乎沉重的嫁衣。 莹白的肌肤在浓烈如血的大红锦缎映衬下,愈发显得脆弱易碎,却也美得愈发惊魂动魄。 换上嫁衣后,婆子们又亲自上手,为她敷粉匀面,描眉点唇,胭脂染上双颊,口脂点在唇心,精心描绘出新娘最娇艳的妆容,温棠本就生就一双妩媚的狐狸眼,眼尾微微上挑,此刻在脂粉点缀下,更添几分勾魂摄魄的风情, 尤其那眼角下一点小小的泪痣,在这妆容之下,平添了几分楚楚可怜的破碎感。 一切妆扮停当,丫鬟们轻手轻脚地将依旧昏睡不醒的温棠扶回铺着崭新大红鸳鸯戏水锦被的床上躺好,仔细盖好薄衾。 此刻,这间曾冷清的屋子,已然彻底被红色淹没,拔步床的帐幔换成了喜庆的百子千孙红罗纱,床榻,桌椅,箱笼, 凡目光所及之处,皆覆盖着刺目的红绸或贴着大红双喜,连妆台上的菱花镜,镜框都系上了红绸花,一派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仆妇们做完这一切,又如来时般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将房门轻轻合拢,身影很快消失在阴沉沉的雨幕里。 雨,下得越发急了,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庭院中那几口新换了花的水缸,花瓣在疾风骤雨中零落飘摇。 夜渐渐深了,雨打的更急。 廊下悬挂的红灯笼在风雨中明明灭灭,将湿漉漉的地面映照得一片猩红。 温棠坐在梳妆台前,一身灼目的红,映着镜中自己苍白的脸,满屋子的红,红得那么喜庆,那么刺眼,刺得她眼眶发热,水光迅速在眼底积聚,染红了眼尾。 身后,同样一身大红喜服的男人无声靠近, 他有力的双臂从后面环住她的腰,滚烫的胸膛贴上她的脊背,下巴埋进她温凉的颈窝,将她整个人笼罩在自己的阴影之下。 喜烛静静燃烧,滚烫的烛泪无声滑落,在烛台上堆积成一小滩暗红的凝脂。 “秦恭待你,不过父母之命。”他的声音低沉,带着热意拂过她的耳垂,手臂收得更紧,“他早有婚约在身,解除时可有半分留恋?若当日你不应,他母亲自会为他另觅佳人,你于他,不过是个打理后院,生儿育女的合适摆设罢了。” “这些事,你能做,换作别的女人,一样能做。” 章尧手搂着她的腰,在她耳边说着话,他很喜欢这个姿势,这样能轻易捕捉她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温棠一直没有说话,也没有伸手阻挡他的靠近,章尧的目光落在她的侧脸,两人的呼吸近在咫尺, 然后他看见她抬起了头,那双含水的眸子里清晰地映着他的影子,水光潋滟。 “那你呢?”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章尧喉结滚动,猛地将脸凑得更近,滚烫的唇几乎贴上她光洁的额头,“我?”他低笑,带着不容错辨的欲望与偏执,“我想要的,自始至终,唯你一人而已。” 话音未落,他骤然发力,将她打横抱起,旁边的圆凳被他毫不留情地一脚踹开,他抱着她, 第107章 几步便跨到那张铺陈着刺目红锦的拔步床前,动作看似粗鲁,落手却带着一丝诡异的轻柔,将她放在那一片猩红之上。 红衣,雪肤,烛光。 他俯身压下,修长的手指带着一丝急迫扯开自己领口的盘扣。 身下的人出奇的乖巧,并没有挣扎,而且眼中也没有流露出抗拒厌恶,真的很乖,很乖。 乖到他忍不住低头,喉结滚动了几下,他想抱着她,亲着她,想将她揉进骨血里,用最亲密的方式彻底占有,合二为一。 他双臂撑在她身侧,不让自己全部重量压上她,给了她喘息的空间和时间, 目光逡巡过她的额,她的眉,她的眼,她挺翘的鼻尖,最终定格在那抹诱人的嫣红唇瓣上。 他低下头,在她纤细脆弱的颈侧轻轻啮咬,鼻尖萦绕着她身上清甜又惑人的体香,温棠却清晰地嗅到了他唇齿间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腥气, 她没有推开,反而伸出纤细的手臂,轻轻地,主动地环住了他的脖颈,颈侧传来的濡湿吮吻与细微的刺痛感越发清晰。 他扯开自己的衣襟,露出里面雪白的中衣和敞开的领口,一道横亘在锁骨下方,早已变成深褐色的狰狞疤痕若隐若现, 他微微仰头,褪下外袍,随即低头,带着薄茧的手指,探向温棠嫁衣领口那精致的盘扣...... 喜烛静静燃烧,烛身已悄然缩短了一半...... “叩!叩叩!”外面传来敲门的声音。 榻上男人的动作隐约有了失控的迹象,此刻,他将自己身上大半的重量都几乎压在了身下人身上,身下的人儿脸颊瞬间绯红,搂着他脖颈的手臂也无意识地收紧,加重了几分力道。 终于,他停下了动作。 外面的敲门声还在继续,男人下了榻,他随手从旁边的衣架上扯过一件外袍披上,然后走到门边,把门推开,走出去,外面过来传信的人神情肃然,低声回禀着。。 门被关上了。 屋内重归寂静,只有烛火燃烧的细微声响。 床榻上,过了许久,温棠才缓缓坐起身,她摊开一直紧握的右手, 一支被体温焐热的,尖锐的赤金簪子无声地滑落在猩红的锦被上。 几乎同时,门栓处传来极其轻微的“咔哒”声,是门栓被外面人拨开的声响,外面还传来几句模糊的低语。 温棠眸光一闪,强撑着绵软的身体下床,昏睡药力未散,加上方才的紧张,双脚落地时一阵虚软,险些跌倒, 她咬牙稳住,深吸一口气,快步走向门口,伸手去推。 门,应手而开了一条缝隙。 门外,是浓得化不开的沉沉黑夜,更清晰的,是滂沱大雨砸落地面,屋顶的狂暴声响,震耳欲聋。 门外的人影已离开了,只留下一把钥匙还插在外面的锁孔里。 沉沉雨夜中,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悄无声息地驶出府邸后门,初时缓慢谨慎, 待离了那府邸范围,速度陡然加快,车轮碾过积水,溅起高高的水花,朝着雨夜深处疾驰而去。 军中大帐, 营帐外,士兵们抓紧着短暂的休整间隙,人人脸上都带着疲惫和战火的痕迹,烟熏的黑,凝固的血,湿透的衣甲紧贴着身体,刚刚结束一场激烈的夜袭扰敌,虽小有斩获,但紧绷的神经丝毫不敢放松,休整,包扎,补充箭矢...... 大帐内, 坐在案后的人一身黑色的甲胄,手指在几处险要关隘和叛军布防点上重重划过。 秦恭的眉头一直皱着,蓦地,霍然起身,朝帐子外面走去。 掀开厚重的帐帘,狂风裹挟着冰冷的雨点劈头盖脸砸来, 雷声在墨黑的天际隆隆滚过,电光照亮了狂风中疯狂摇摆的树木。 营门方向,一骑快马冲破雨幕,如离弦之箭般疾驰而来,马蹄踏碎水洼,泥浆飞溅, 马上的正是傅九,他身后,紧紧跟随着一辆在风雨中颠簸前行的马车。 守卫营门的士兵纷纷举起手中熊熊燃烧的火把,照亮营门前的方寸之地. 马车在营门前堪堪停稳,傅九猛勒缰绳,骏马长嘶人立而起, 傅九不等马停稳,立刻翻身下马,几步抢到马车旁,伸手就要去掀那湿漉漉的车帘。 还没等傅九上前去扶人,旁边就有身影过来,然后径直越过了他,直接大步跨上了马车, 傅九先是一愣,然后才反应过来,方才是大爷站在营帐门口,刚才他一心记挂着马车,竟然没注意到。 大雨如注,夜色如墨,马车的帘子垂得严严实实, 一点光亮都透不进马车,车内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温棠迷迷糊糊的,身体还有些发软,感觉到颠簸的马车似乎停了下来,外面又是雷声,还有很大的雨声, 她抬起了头,感觉到身前站了一个很高大的黑影,带着凛冽的寒意和浓重的血腥气,还未等她看清或开口,她便被那个影子抱起来了, 随即而来的,便是马车帘子被掀了起来,营门处数十支火把的光亮骤然刺入眼帘。 温棠觉得有些刺眼,却也在这瞬间看清了抱着她的人,是侧脸冷硬的秦恭, 雨水沿着他下颌滴落,砸在温棠冰凉的手背上。 傅九已从帐中取来大伞,疾步冲到秦恭身边,将伞撑开,挡在两人头顶,雨点狂暴地砸在伞面上,发出沉闷而急促的巨响。 第69章 军帐内烛火摇曳,映得人影幢幢。 帐内很安静,角落安置着一张行军木榻, 榻上,静静卧着一个纤弱的身影,榻边,一道高大的身影端坐,男人微垂着头,目光落在榻上人儿的脸上。 她脸上,还带着那未及卸去的新娘的妆容。 胭脂晕染得恰到好处,将本就精致的五官勾勒得愈发秾丽。 温棠脸上的这个妆容,跟与秦恭成婚那天化的妆容很相似。 秦恭坐在床边,温棠身上的衣裳是凌乱的,她方才在马车上,仓促换下那身刺目的嫁衣,然后凌乱地裹着一件寻常的靛蓝裙, 唯独那双脚,还穿着一双小巧精致的红缎喜鞋,鞋尖绣着并蒂莲花,针脚细密, 凡有过婚嫁经历的人,一眼便能认出这是新妇成礼当日所穿之物。 温棠忍不住缩了缩自己的脚,她才稍微一动,秦恭的目光似乎注意到了她的动静, 好像在这个时候,他才察觉她穿的鞋子是什么颜色,是什么模样,他的视线落在了那儿。 “夫君……” 温棠小声地喊了一声,坐在从她边上的男人却没有回应她,温棠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角, 却发现秦恭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把目光落在了她脸上,然后视线慢慢地下移,停留在她脖颈那儿。 温棠本来拉着他的手不自觉地松开,转而拢向自己的领口,想要遮住颈间那片火辣辣的刺痛, 不用看也知道,那里定是有一片红痕。 他的视线一直没有挪开,温棠也不敢再继续说话了。 榻旁另置了一张小床,淮哥儿躺在上面,不知道有没有睡着,小脸一片白皙红润, 秦恭这几天将他养的很好,除了身子骨还有些虚弱嗜睡,已经没有大碍, 这个时候,他似乎是被刚才秦恭抱着温棠进军帐的动静弄醒了,有些茫然地睁开大眼睛, 乌黑的眼珠转了几下,然后就看见旁边的爹爹和娘亲。 淮哥儿见到娘亲,就委屈地哭了,挣扎着就要从小床上爬下来,嘴里含糊地喊着“娘亲”, 秦恭长臂一伸,稳稳托住他肉乎乎的小屁股,将他轻轻按了回去。 淮哥儿不满,还蹬着腿要下来。 秦恭,“继续睡。” 淮哥儿现在哪里肯听他的,他想要缩到娘亲那里。 “淮哥儿。”温棠起了身,然后走到他身边,伸手抱住了他, 淮哥儿眼眶就红了,躲在娘亲怀里哭了起来,眼泪啪啪的往下掉,温棠也紧紧地搂着她。 被两个人晾在一边的秦恭,一言不发地站在旁边,他的个子很高,此刻投下的阴影,沉沉地笼罩着相依偎的两人。 淮哥儿年纪还太小了,不知道自己经历了什么,只知道不在娘亲和爹爹身边,他就觉得不舒服, 这几天陪在他身边的也只有爹爹,而且还总是有几个不认识的大夫要让他喝很难喝的药, 以前在家里,感染风寒的时候,都是娘亲给他喂药, 而且还会拍着他的背哄着他喝,拿着布老虎哄着他喝,还会让旁边的周婆子给他喂糖, 这几天,吃药的时候不仅没有娘亲在身边,而且爹爹也只是进来看一眼,看一眼之后就很快地出去,然后围在他身边的都是些不认识的人。 对于一个小孩来说,他一点儿都不喜欢这样。 温棠一直静静地拍着淮哥儿的背,淮哥儿被重新哄着躺回小床,刚躺下,见娘亲要起身,他又伸出小手,紧紧勾住温棠的手指,眼巴巴望着她, 第108章 温棠会意,依着他重新坐下。 淮哥儿又将目光投向一旁的秦恭,伸出另一只小手,努力去够秦恭垂在身侧的大掌,固执地将那宽厚温热的大手也拉过来,叠放在温棠的手上,然后心满意足地蜷好,示意爹爹娘亲并排坐在他床边。 秦恭身上冰冷的玄甲未卸,骤然在温棠身侧坐下,一股带着铁锈的凛冽气息瞬间侵入温棠的感官。 他坐得很近,两人手臂不可避免地相贴,温棠的手纤细冰凉,被秦恭骨节分明,掌心滚烫的大手轻易包裹住。 温棠素来不擅编故事,此刻自然是秦恭低沉醇厚的嗓音在帐内缓缓流淌。 淮哥儿起初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听得极为专注, 渐渐地,帐外的雨声似乎小了下去,帐内愈发静谧,只剩下秦恭平稳的叙述声。 淮哥儿的眼皮开始打架,终于敌不过困意,呼吸变得绵长,秦恭的声音也不知何时悄然低了下去,直至停歇。 淮哥儿终于沉沉睡去,只是那双小手,依旧固执地搭在父母交叠的手上。 待他睡熟,手上的力道松懈下来,温棠才小心翼翼地想将自己的手抽出。 指尖刚一动,秦恭的目光便如影随形般落在她侧脸上,温棠抿了抿干涩的唇瓣,缓缓将头靠向他的肩头, 冰冷坚硬的甲胄硌着她的脸颊,带着粗粝的摩擦感和铁器特有的寒气,刺得肌肤微微生疼。 帐中的烛火挣扎着跳动了几下,终于燃尽最后一滴蜡油,倏然熄灭。 帐内顿时陷入一片昏暗,唯有帐外偶尔划过的闪电,短暂地照亮彼此模糊的轮廓。 温棠不知道自己何时睡着的,只模糊感觉到一只有力的手臂穿过她的膝弯和后背,将她稳稳抱起,轻柔地放回那张宽大的行军榻上, 温暖的被子盖上来,带着一股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气息,她在这气息的包裹中,沉入了连日来第一个安稳的梦乡。 这一夜,雨未停歇,只是后半夜从倾盆变成了淅淅沥沥,敲打着帐顶, 风却更大了,在营帐外的树林间呼啸穿梭,枝叶剧烈地拍打碰撞,噼啪作响。 温棠这一觉睡得很沉,因为这些天来,她几乎没有一天睡过好觉, 原本在家中养得莹润的脸颊明显清减下去,下巴尖尖,衬得那双眼愈发大而空茫,灵动被深重的疲惫与脆弱取代,看着便让人心生怜意。 翌日清晨,温棠是被一阵骤然加剧的雨声吵醒的,豆大的雨点疯狂砸落,在地面汇成浑浊的水流。 身旁的小榻上,淮哥儿还在熟睡,小嘴微微张着,发出细微的鼾声。 温棠轻手轻脚地起身,感觉身上恢复了些力气,不再像昨夜那般绵软。 帐外似乎一直有人守着,听到里面的动静,立刻恭敬地低唤了一声。 温棠应了,早膳很快被端了进来,熬得浓稠软糯的白粥,几碟清脆爽口的腌渍小菜,还有几张刚烙好,冒着热气的胡饼。 秦恭不在帐中。温棠起身时,身侧床榻平整冰冷,显然他昨夜并未在此安歇。她低头搅动着碗中清粥。 她身上的衣裳已换过。营中并无女子衣物,此刻她身上穿着秦恭的中衣与外袍, 那宽大的衣袍套在她纤细的身上,空落落的,袖口需挽起好几折,行走间袍角曳地,甚是不便。 属于他的,带着淡淡冷冽的气息,无孔不入地包裹着她。 秦恭是何时离去的?温棠没有问,默默用完早膳,她便坐到淮哥儿床边守着, 见孩子睡得不安稳了,便伸手轻拍他的背脊,柔声安抚。 -- 军营最高处的瞭望台上,数名将领肃立雨中,为首的正是秦恭,一身玄甲在晦暗天光下更显沉冷。 “边关战事胶着,我等面临三方夹击,蛮族侵扰,前朝余孽作乱,以及范慎为首的叛军。”一名中年将领上前一步,声音穿透雨幕,“三方虽暂时合流,然其根本利益必有相悖之处,若能离间其心,使其自乱阵脚,朝廷大军便可寻隙而入,分而破之!此乃上策,亦是殿下之意。当先遣使探其虚实,择其薄弱者招抚分化。” “对付这等乱臣贼子,蛮夷野人,就该以雷霆手段,尽数剿灭!杀他个片甲不留!纵使损兵折将,也要扬我朝廷天威!” 先前说话的将领皱眉反驳,“一味强攻,正中对方下怀。他们据守险关,粮草充足,更有城池为依托,我军若强攻硬打,纵使最终得胜,亦必是尸山血海,损耗国力根基!此乃下下之策!殿下深谋远虑,智取方是正道。以最小代价,谋最大胜局。” 秦恭目光扫过众将,“还有何议?尽可道来,我要的,是最小伤亡,最小损耗,最大胜果。” 很显然,秦恭不需要一味嗜杀,非但不能震慑,反会激起更烈民怨,动摇国本。 议定方略,秦恭率众将步下高台。校场之上,大雨滂沱,兵士们却依旧阵列严整,喊杀震天地操练着。 枪阵如林,刀光映着雨幕,寒光闪闪。兵卒们赤膊上阵,刀枪猛烈的碰撞,溅起大片浑浊的水花。 秦恭并未撑伞,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着玄甲, 他大步走入校场,雨水在他脚下飞溅,他径直走向阵前。 负责操练的军官一见,立刻挺直腰板,声如洪钟,“宸王殿下!”兵士们闻声,齐齐停下了动作,便要行礼, 秦恭抬手一压,示意继续。将士们精神更振,动作愈发凌厉,吼声直冲云霄。 随行的将领们亦站在雨中观摩,看着士兵们的装备和马匹,一名将领,“叛军阵中新近冒出一戴面具的年轻将领,此人不仅排兵布阵诡谲多变,更善工械,前日我军夜袭,其麾下骑兵突然杀出,马匹配有新式蹄铁与鞍具,冲势更猛更稳,我军吃了暗亏。” “可知那面具人的底细?”另一人问道。 旁边一位消息灵通的将领沉声道,“是范慎新认回来的儿子。” 也就是从前那位章大人。 天色越发阴沉,浓云如墨,翻滚着压向地面,雷声在云层深处隆隆滚动, 校场上一片昏黑,狂风卷起地上的泥水与枯草,浑浊一片。 傅九的身影穿过雨幕,快步走到秦恭身边, 秦恭抬头看了一眼,然后向众将略一颔首,转身离开。 帐内,淮哥儿早已醒来,此刻正腻在温棠怀里,小脑袋依赖地拱来拱去。。 “要听山脚下小猪一家……”他奶声奶气地指定,带着刚睡醒的黏糊。 “你不是说听腻了这小猪么?”温棠轻抚着他柔软的发顶,轻声道。 淮哥儿是个善变的小孩,今天喜欢听这个,明天喜欢听那个。 他一点儿都不记得自己说过听腻了小猪的故事。 母子俩正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话,厚重的帐帘“哗啦”一声被掀开,高大的身影从外面走了进来。 淮哥儿是最机灵的,听见了动静就立刻从温棠怀里仰起小脸,“爹爹。” 温棠是背对着帐门而坐,没淮哥儿反应那么快,这会儿秦恭从外面突然进来,最先看到的是她的背影。 温棠的背影有些许僵硬,昨天两个人见面,她其实都没有看清他的脸,因为当时整个人迷迷糊糊的,脑袋都还有些晕沉,视线自然也跟着模糊不清, 别说看清他的脸,他昨晚有没有说话,她都不记得了。 军靴踏在毡毯上,身后传来了男人有力,沉重的脚步声,感觉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几乎就停在她身后, 温棠这才转过来,然后站了起来,她身上穿着的还是秦恭的衣裳,穿着他的衣裳让温棠觉得有些不自然, 如果让秦恭穿她的衣裳,他肯定也会不自然。 坐在床边晃着小脚的淮哥儿,乌溜溜的眼珠在爹爹和低着头的娘亲之间骨碌碌转了两圈,忽地小嘴一咧,猛地转身, 一头扎进被褥里,只留下一个圆滚滚的小屁股在外面,还故意拱了几下。 非礼勿视! 他用行动表达了自己的懂事。 淮哥儿把自己拱累了,小脑袋埋在暖和的被子里,没一会儿,竟又睡了过去。 温棠看见孩子睡着了,立刻转过身,想将淮哥儿抱到枕头边睡得更舒服些, 只是她的手才刚伸过去,就被同样弯腰的秦恭攥住了手腕,温棠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按进了他怀里。 淮哥儿迷迷糊糊地睡得香甜。完全不知道自己的亲爹和亲娘在做什么。 温棠被搂坐在秦恭怀里,秦恭的脑袋埋在她脖颈那儿,留下一个湿漉漉的黑发发顶对着外面, 过了好一会儿,秦恭方才抬起头来,温棠眼眶早已蓄满的泪水,簌簌滚落,滚烫的泪珠重重砸在秦恭还带着雨水的手背上,秦恭伸手去给她擦, 但是她的泪水落的又急又快,秦恭擦拭的动作渐渐变得急促, 最后直接用滚烫的唇去吻她的泪水,唇重重地落在她的眼皮上,眼眶边,湿濡的睫毛上,那颗小小的泪痣旁......咸涩的泪水沾满了他的唇舌。 第109章 混乱中,他灼热的唇终于捕捉到了她微凉的,带着泪水的唇瓣。 起初只是唇瓣的厮磨,随即唇齿激烈地交缠,吮吸,啃噬,他撬开她的齿关,汲取着她的气息, 她生涩地回应,舌尖偶尔生涩的触碰,交换着泪水咸涩的味道和彼此灼热的气息,空气变得稀薄, 直到两人都气息不稳,才稍稍分开,唇齿间牵出一道银丝。 秦恭复又凑上去,细细吻去她唇边的湿痕,接着,他滚烫的唇印上她的额头, 两个人的距离贴的很近,她是坐在了他身上, 又过了一会儿,帐内响起细微的金属碰撞和衣料摩擦声,榻边的脚踏上,凌乱地堆叠着玄*色冰冷的甲胄和宽大的外袍。 温棠从始至终都是坐在他怀里。 -- 帐外,风雨如晦,雷声在低垂的墨云中炸响,天地间一片混沌,伸手难辨五指。 帐内更是昏暗得只能勉强视物,所有的轮廓都融在浓稠的黑暗里, 唯余指尖的触感,描摹着滚烫的肌肤与起伏的线条。 秦恭身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顺着贲张有力的肌肉线条滚落, 汗水浸湿了他额前的碎发,几缕黑发黏在饱满的额角和锋利的颊边。 黑暗中,他下颌绷紧, 他怀里搂着温棠,两个人还没有分开。 她的泪水还在往下落,砸在他汗湿的胸膛,正中心房的位置。 “夫君......”温棠的声音带着情事后的沙哑和浓重的鼻音,断断续续地在他胸前低诉,“我是不是瘦得难看了?这些日子,我什么都吃不下,夜里也睡不着,只能一个人待在那个屋子里,外面还上了锁,我害怕......” “我自己一个人根本逃不出去,昨日的饭食里掺杂了迷药,我昏睡了整整一下午,昨日夜里……” “我差点就……” 温棠说到这里就不说了,将脸更深地埋进秦恭的胸膛,她还伸手,锤了锤他的胸膛, 一下,两下,三下…… 全都锤在了秦恭的心尖上。 第70章 秦恭身侧的小榻上,淮哥儿胖乎乎的身子似乎轻轻扭动了一下, 先前秦恭将温棠揽入怀中,忘了给小家伙塞枕头,只随手将他搁在松软的被褥上,又用大手囫囵盖了层小被, 淮哥儿睡得四仰八叉,小嘴还时不时发出细微的鼾声。 此刻不知是睡足了还是被扰醒,他拱了拱,翻个身,小脸埋进了软褥里。 温棠察觉动静,轻轻推了推秦恭臂膀,示意他去把孩子抱到枕上, 秦恭长臂一伸便够到了小榻,指尖还未触到淮哥儿的衣领,却见他已睁开乌溜溜的大眼睛,带着未散的睡意,懵懂地望着他们。 长长的睫毛扑闪着,小胖手揉了揉眼,显然是被扰了清梦,而非自然醒。 秦恭上身没衣裳,下身也没穿,温棠看见淮哥儿确实是醒了,然后手拉了一下被子, 她这一拉,秦恭的腿就露出来了,光溜溜的。 “嗯?”淮哥儿小屁股一撅坐起身来,歪着小脑袋,“爹爹怎么不穿衣裳,不冷吗?” 淮哥儿不明所以。 秦恭伸手摸了摸淮哥儿的小脑袋,低沉应了声“不冷”,掀被下榻, 长臂一捞便将那软乎乎的小身子稳稳兜进怀里,径直走到书案后的宽大座椅坐下。 温棠把衣裳披到了身上,葱白手指仔细系好盘扣,又将秦恭的衣物拾起,走到案边递给他。 淮哥儿躺在秦恭怀里,因为刚才是被吵醒的,所以根本没睡好,这会儿被自己的亲爹晃悠着, 没一会儿,就打着哈欠,小脸贴着秦恭坚实的臂膀又沉沉睡去。 温棠接过孩子,小心抱在怀中。淮哥儿睡得香甜,小嘴偶尔吧嗒一下,脸蛋睡得红扑扑的, 她掂了掂,觉得似乎轻了些,心头泛起一丝疼惜,低头亲了亲他的额头,才将他轻轻放回小榻,掖好被角。 恰在此时,帐外有人通禀,得了允准,一人捧着叠整齐的崭新女子衣裙进来。 温棠总算不必再穿着秦恭那宽大得晃荡,沾染着他浓烈气息的衣裳了。 秦恭已坐在书案后。借着几盏跳动的烛火。垂眸看着手中一封书信、 温棠见他看得专注,便悄悄褪下那件黑色外袍,她动作很轻,生怕惊扰了他处理公务,衣衫滑落,露出雪白的颈项和肩头, 那细腻的肌肤上,靠近颈侧,赫然印着一片尚未消退的红痕,温棠自己并未察觉,只觉那处已无刺痛之感,又无镜子可照,便以为痕迹已消,只下意识地伸手抚了抚。 送来的是一件靛蓝色的罗裙,颜色鲜亮,衬得人精神。温棠穿上,尺寸合宜,行动间再无拖沓之感, 只是这衣领略低,将她整个颈项都露了出来,那片雪肤上的红痕, 经过一夜,竟透出些淡紫,在莹白肌肤上显得格外刺眼,避无可避。 就在温棠伸手又去摸脖子那里的时候,她感觉一道视线好像扫了过来,温棠的手顿了顿,然后抬起了头,看向秦恭那儿, 秦恭却仍旧低着头,看着手上的信。 他在处理公务,温棠穿衣裳的时候,动作弄得很小,不发出声响,省的吵到了他。 温棠又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秦恭的侧脸对着她,他的肤色是极易晒黑的那种,风吹日晒下便显黝黑,但若在府中养些时日,又能很快白回来。 如今在外奔波,肤色深了许多,下颌也冒出了青黑的胡茬,难怪方才抚他脸颊时,掌心有些刺挠感。 眼下的乌青颇重,本应显得憔悴,偏生他五官生得极好,轮廓英挺,那点倦色反添了几分硬朗。 昨夜重逢仓促,床笫间她又总将脸埋在他胸膛,此刻才得了空闲细细看他。 过了好一会儿, 他坐在那里许久,握着信纸的手指骨节分明,姿势几乎未变。 温棠轻手轻脚上前,执起案边的茶壶,为他续上茶水,茶水注入杯盏,发出细微声响, 她没说话,只将茶盏轻轻推到他手边。 秦恭还在那儿,低着头,他手里的信被他捏的皱巴巴。 温棠退回床榻边坐下,秦恭那边烛火明亮,她这边却昏暗一片, 她靠着身后的软枕,倦意袭来,不知不觉蜷缩起身子,侧躺下去。 秦恭终于放下了信,那信纸皱得不成样子,中间还被抠破了一个洞。 他抬手,重重捏了捏紧蹙的眉心。 这封信还是上次的那封,章尧毫不掩饰他对温棠的觊觎之心,如他在信中所言,他跟温棠自小就认识, 温棠常牵着家养的大黄狗去他家玩,年复一年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踮着脚盼他归家, 得了空,便揣着卖绣品换来的铜钱,买上几颗甜滋滋的麦芽糖或几个热乎暄软的白面馒头,一路小跑送到镇上学堂给他, 情愫渐生,及至两家父母为他们定下婚约。章尧会在冬日揣回镇上最热乎的蟹黄汤包,将她冻得通红的小手捂在自己掌心呵暖, 夏日炎炎,她会提着食盒去田间寻他,看他大口吃着饼,便踮起脚尖,用浸了清水的帕子,极轻柔地拭去他额角滚落的汗珠, 收工回家,暮色四合,四下无人时,章尧会将她抵在浓荫如盖的老树下,紧紧抱着,吻她,温棠那时总是仰着素净的小脸,温顺乖巧地环住他的腰身, 若她走累了撒娇,章尧便会轻松地将她背起,他虽是个书生,却因常年劳作而肩背宽阔有力, 夕阳将两人依偎的身影拉得很长,温棠伏在他汗湿的背上,哼着两人自小都爱听的童谣, 见他汗湿鬓角,还会伸手,一下一下替他扇着风..... 信中所描绘的,是秦恭从未参与,也无法企及的温棠的少女时光,那样鲜活生动,若非秦恭当年横插一脚,章尧和温棠早已是儿女绕膝的恩爱夫妻,根本不会有他秦恭什么事。 信末提及近日之事,章尧夜夜出入温棠居所,虽未明写,但一个男人深夜与心爱的女子独处一室,其意不言自明。 信纸被揉成一团,大手拿起,凑近烛火,顷刻间化作一撮黑灰,散落在地。 帐帘被风掀起一角,凉风卷入,将灰烬卷得无影无踪。 尽管早就猜到了他们早先关系匪浅,但是秦恭一直没有深想,颇有些掩耳盗铃的意思。 不去想,也就不存在,更何况他们现在再无任何关系。 但这事确实真正存在过。 而且这段时间他们一直朝夕相处,秦恭相信温棠,但不相信章尧, 温棠说昨夜,章尧差点就对她做了不轨之事。 那前夜呢?大前夜呢? 章尧那伪君子...... 一股难以言喻的躁郁和杀意在胸腔里横冲直撞。 秦恭起身,走到温棠身侧坐下,他低下头,看着她沉睡中恬静的容颜。 -- 接下来的几日,阴雨未歇,对面叛军的攻势愈发频繁凶悍。 第110章 其中三次,便是范慎亲自带头冲锋,他极擅利用此地险峻的地形,尤爱在狭窄逼仄的峡谷地带设伏突袭, 朝廷这边,负责应战的是一位老将。 这位老将,早年亦是追随当今天子鞍前马后,一同打下这江山的从龙之臣,天子对他更有救命之恩, 于老将而言,天子不仅是君,更是恩同再造的主子, 对于范慎这等深受皇恩,却举兵反叛的逆臣,他心中深恶痛绝,恨不能啖其肉寝其皮。 几次交锋前,他都亲率亲兵,策马立于阵前,然后破口大骂范慎,骂他是乱臣贼子,骂他不思报效君恩, 皇帝待他如手足,更以金枝玉叶相许,长公主殿下在京城为他生儿育女,他反行此大逆不道,祸乱纲常之举, 心中可还有半分人伦纲常?可对得起陛下信重?可对得起长公主殿下情义?狼心狗肺!天地不容! 他这一番破口大骂,专挑人伦痛处戳,言辞极尽羞辱,骂得范慎麾下部将个个面红耳赤,怒不可遏。 其中一位追随范慎多年的军师,更是气得浑身发抖,脸色涨红如猪肝,拍马冲到阵前,指着对面厉声回骂,“老匹夫!” 别人不知道当年的内情,但是他非常清楚,当年前朝末帝虽称不上昏聩,也算勤勉,奈何大厦将倾,独木难支,天下烽烟四起,早已不是一人之力可挽。 范慎多年寒窗苦读,然在彼时风雨飘摇,自顾不暇的朝廷, 一个毫无根基的寒门书生,纵有经天纬地之才,又能有何作为?功名?不过虚名!功业?寸步难行!唯有清贫潦倒。 当年,是一个姓江的富商资助了范慎读书赶考,那富商不过是一时兴起,随手施舍,未必真看中了他的才学, 但年轻的范慎却将其视作唯一的希望,他背负着沉重的书箱,信誓旦旦地向江老爷保证,定要金榜题名,风光回乡。 富商当时只是对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范慎以为那是鼓励与默许。 很久以后他才明白,那笑容里,分明是对他少不更事的洞悉。 现实很快给了满腔热血的范慎兜头一盆冰水, 读书好有何用?考取了功名又能如何?头顶压着盘根错节的权贵,官大一级便如山岳, 朝廷自身焦头烂额,四处派兵镇压起义,哪还有余力安置,提拔这些无根无基的寒门进士? 范慎根本毫无出头的希望。 这个时候,皇帝带领的义军风头正劲,范慎投笔从戎,乱世之中,军功才是最快的晋身之阶。 但是范慎好不容易一步步从小卒爬到军师的位置,在一场决定性的战役中,他献上关键计策,立下大功, 他等着当时的皇帝给他立功,这样他就能回去了,他在离开家乡之前,就跟芸娘的父亲保证过了,他会风风光光地回去,芸娘的父亲也没有拒绝,但是皇帝偏向了秦国公,他的功劳被轻描淡写地抹去,甚至美其名曰“补偿”,将长公主塞给了他, 这不是补偿,而是成全了长公主,长公主看上了年轻时,温文尔雅的范慎。 后来,等范慎终于回到家乡的时候,江芸娘家里已经没落了,她在门口支着小摊,总有一个章姓的权贵子弟来骚扰她, 范慎当时凯旋而归,看似风光无限,他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带走了她, 什么心理呢? 因为曾经没得到,不甘心? 范慎自己也说不清,只知再见她时,想起的是当年他一身落魄初到府城,是她温言告诉他,“我爹爹在周济读书人,相公不必在此苦熬,待来日高中,再还也不迟。” 他很想她。 但是长公主把芸娘发卖了…… 这几日的厮杀,就在这连绵冷雨与泥泞的山谷间反复上演,朝廷大军吸取了先前教训,虽未大胜,却也未再重蹈覆辙, 几场交锋下来,双方堪堪打了个平手,只留下满地狼藉和愈发浓重的血腥气,被雨水冲刷着,渗入泥泞的土地。 府邸深处,回廊尽头。那间满目猩红的喜房依旧扎眼,红绸,喜字,缠着红带的柱子,铺地的红毯,红浪灼人。 江夫人一直坐在这间屋子里,她手心还放着一把锁,那是这间屋子的锁,钥匙还插在上面。 旁边有两个婆子,一直站在江夫人旁边,两个婆子都不敢抬头去看江夫人的脸色。 素日里和声细语,甚至显得怯懦的江夫人,此刻面沉如水,从清晨枯坐至今,一言不发。 她不说话,旁边站着的两个婆子,更不敢说话。 屋里的那个女人已被她放走了,大人自那晚匆匆离去,至今未归, 而江夫人,自那日后,每日必来此枯坐,好像势必要等到大人回来。 暮色四合,沉甸甸地压下来。 沉重的脚步声终于由远及近,停在门外。 大人终于回来了,烛火跳跃,映着他一身湿冷的雨水,寒气扑面而来。 两个婆子战战兢兢的。 江夫人缓缓站起身,动作有些僵硬,声音却出乎意料地平缓,“这些日子,你究竟在外面做些什么?”自发现这屋里关着的是温棠,江夫人便觉五雷轰顶,温棠是有夫之妇,有儿有女。 儿子这般强掳人妻,毁人清誉,这是何等伤天害理! 若她夫家是个苛责的,温棠那孩子往后还怎么活? 她翻来覆去,将这其中的利害,人伦,后果掰开揉碎了讲给他听。 “所以,这就是母亲自作主张,把人放走的理由?” 江夫人浑身一软,踉跄着跌坐回椅中。他毫无悔意! 他指间还捏着面具,江夫人猛地站起,扑过去一把夺过,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崩溃的颤抖,“为什么戴这个?!你把脸藏在这后面,是因为你也知道见不得人,是不是?!你现在做的这些事,是见不得光的,对不对?” /:. 她从未用如此尖锐的语气对待过自己的孩子,甚至对任何人也未曾有过。 “你不学好......竟学人造反作乱......”话未说完,江夫人已是浑身颤抖,眼眶瞬间通红,腿软得几乎站立不住,全靠扶着椅背才勉强支撑。 这种事情是根本不能做的,这是大逆不道的事情,这是要掉脑袋的事情啊! 而站在她面前的人,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任由她夺走面具,他只微微偏了下头,避开母亲痛极的目光,语气轻描淡写,“母亲,您总是不满意,我做什么,您都不满意。” “小时候在乡下,邻家孩子来找我玩,您把他们赶走,说人家看不起我,拉着我回家,要我专心读书,将来考取功名才有出息,我听。” “后来长大了,书读得尚可,与我心爱的姑娘定了亲,只待考完回来成婚,可到了京城,处处不顺,我要辞官回乡,您说不行。我也听了。” “再后来......她也到了京城。我想带她走,可我知道您定是不愿的,定要说耽误前程,自毁长城。母亲,您知道她大婚那天,我为什么要快马加鞭离开京城去江南吗?” 说完这句话后,他沉默了很久。 “这几年,你要我到处跟别人相看,我也去了,事事都听你的,依你的,母亲,究竟我怎么做,你才能满意?” “你给我一条明路?”他说话的语气毫无起伏,让旁人得心里直冒寒气。 江夫人嘴唇哆嗦着,浑身剧震,半晌才发出微弱的声音,“你......怪我?” 章尧忽地轻笑了声,“母亲多虑了,这府邸,您是主人,要什么,想吃什么喝什么,下人自会恭敬奉上,您安心住着便是。”说完,他不再看她。 “你在怪我......”江夫人眼神涣散,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几不可闻。 恰在此时,侍卫高声通报,声音瞬间盖过了江夫人的低语, 章尧有事,转身便大步踏入瓢泼大雨之中,身影瞬间被浓重的夜色吞没。 屋子里, 江夫人彻底瘫软下去,手猛地撑在旁边的案几上, “哐当”一声脆响,案上茶碗被带落在地,摔得四分五裂。 “我的错......都是我这个没用的娘的错......”她失神地望着地上那些尖锐的碎瓷片。 两个婆子吓得魂飞魄散,慌忙上前搀扶,哪里还听得清她破碎的低语。 风雨如晦,夜色浓稠, 章尧策马狂奔,马蹄踏碎一地泥水,在通往主帅军帐的道路上疾驰, 冰冷的雨水疯狂抽打在他的脸上,身上,浸透衣衫,带来刺骨的寒意, 就在他翻身下马,湿透的靴子即将踏上军帐前台阶的瞬间, 心口猛地一阵毫无预兆的,急速的收缩, 章尧猝然抬头,前方是一片黑茫茫的雨夜,雨水顺着他的面颊,下颌疯狂流淌。 第71章 温棠拥被坐在榻边,鼻尖泛红,眼眶也湿漉漉的,正掩着口小声地打着喷嚏, 白日里出了身薄汗未曾仔细擦拭便睡了去,醒来竟染了风寒。 第111章 入夜后,秦恭走进营帐里,就看见温棠坐在床边上,小声地打喷嚏,打一下喷嚏就用手去揉一揉鼻子,鼻尖通红, 看见秦恭进来,她把头抬起来,下意识想忍,却终究没忍住,“阿嚏”一声,带着点鼻音,在寂静的帐内格外清晰。 面前的男人已经从门口走到她面前了,蹲了下来, 温棠正低着头,冷不丁看见他的脸出现在自己面前,她愣了愣,平常都是她仰着头去看他,难得今天换了个视角,秦恭蹲下来,抬头看着她,近距离地看到了他的脸, 温棠的目光先是落到了他的眼睛上,秦恭的眼神在看着旁人的时候是很锐利的,而且他的眼睛漆黑,黑的透亮。 “夫君生得真好看。”她声音微哑,带着鼻音,话音刚落却又是一个喷嚏, 惹得面前蹲着的秦恭,伸出手揉了揉她的脸,然后手放在了她的额头上,好像是在试她的额头有没有发烫。 秦恭让人去熬风寒药来。 军营之中,药材储备自然十分充足,这连绵的阴雨天气里, 不光是温棠容易染上风寒,就连营中那些身强力壮的汉子也难避侵袭,因此近来治疗风寒的药材特意备得格外周全。 温棠仍坐在床榻边,她揉了揉胳膊,又按了按腰侧,只觉酸楚阵阵,胸口也闷胀得发疼, 指尖不知不觉滑到颈那儿,那里同样泛着酸软,浑身上下像是散了架,没有一处舒坦。 秦恭刚跟外面的人吩咐完,转身进来时,正瞧见温棠在自己身上轻轻捶打, 一只手还在脖颈处摸索,那片痕迹,已经褪成了淡淡的紫色。 秦恭的视线在那淡紫色痕迹上稍触即离,待亲兵端着药碗快步进来又退下后, 他接过大碗,稳稳递到她唇边,碗口敞阔,他那骨节分明的大手几乎将她半张脸都拢在阴影里,只余一双湿漉漉的眸子露在外面,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秦恭神色严肃地盯着黑乎乎的汤药,然后又掀了眼皮,严肃的目光看向她,然后又低头看了一眼汤药,视线在她脸上跟汤药间来回地转。 他的意思很明显。快喝! 温棠被他识破了不想喝苦药的小心思,然后就歪着脑袋,靠到了他怀里, 在他的怀里,她能感觉到安心,不是因为秦恭长得高,长得壮,而是因为他是秦恭,是她的夫君,是她三个孩子的父亲。 秦恭垂眸看她,声音沉缓,“一口气喝了,就不觉得苦了。” “若小口慢咽,反倒要遭许久罪,那才更苦。” 他说的确实很有道理,但温棠是真不喜欢这种苦涩的药,元氏常年都要喝药,她的屋子里经常弥漫着这种苦涩的味道。 但,温棠缓缓地抬起头,望着秦恭一本正经捧着药碗的模样,听了他的话,依着他的手,屏住呼吸将药汁一饮而尽, 苦涩瞬间在口中炸开,呛得她喉头发紧,忍不住想咳,未及出声,一粒带着清甜香气的硬物已被塞入口中, 甜滋滋的滋味迅速驱散了苦涩,是上好的松子糖。 “可好些了?”秦恭摊开手掌,掌心还躺着几颗晶莹圆润的饴糖。 温棠含着糖,眉眼弯弯,伸手捻起一颗,仔细剥开裹着的糯米纸,趁他不备,飞快地塞进他微张的嘴里, 舌尖猝不及防触到甜意,还带着一丝她身上独有的馨香,秦恭很喜欢。 然后温棠的手忍不住戳了戳他手臂那里,眼睛里是显而易见的心疼,“怎么还没好?” 秦恭自己倒是没什么反应,于他而言,常年出入战场,在练武场挥汗,受伤本就是家常便饭, 不单是他,营里那些操练的士兵也都对此习以为常,被刀划道口子,被箭擦过皮肉,或是摔出块淤青,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哪里值得男子汉大丈夫挂在嘴边大惊小怪? 他向来和那些士兵想法一致,皮肉伤算得了什么? 叫大夫来包扎好,过些日子,或是个把月,总会结痂愈合。 可此刻被温棠的指尖轻轻一戳,那处伤口没泛起疼意,反倒隐隐透出点痒来,不是皮肉的痒,倒像是顺着血脉钻进了心里, 他忽然俯下身,将下巴虚虚地搁在她的肩窝,没用力,只让温热的鼻息轻轻拂在她颈侧。 温棠只觉肩窝处传来灼热的鼻息,微微一怔,侧头看他。 素日里冷硬锋利的面容轮廓,此刻竟显出几分不同, 他闭着眼,将自己全然交付于她,周身那迫人的锐气悄然散去,竟像个寻得依傍的孩子。 温棠的心,刹那间软了下来。 “夫君。”她唤他,声音闷闷的,缓缓抬手环住了他的腰身。 “夫君在这儿。”秦恭应着,胸腔里的震动顺着相贴的肌肤传过来,连带着她的身子都跟着轻轻颤。 两人紧紧相拥,温棠能清晰地感知他低沉悦耳的声音,温热的呼吸拂过耳廓,胸腔有力的搏动,以及这怀抱无与伦比的安全与温暖。 一种名为“喜欢”的情愫,像春日里悄然漫过堤岸的春水,在心底一点点漾开。 她如此直白的依恋,饶是秦恭这般迟钝,慢好几拍的人,也终于清晰地接收到了, 他慢吞吞地转过脸,对上她含笑的唇角, 他伸出手指,带着点探究的意味,一板一眼地,认真地点了点她的嘴角。 温棠仰着脸,眼神清澈而郑重,“我与章尧,绝无私情,更无旧情可续。夫君是我此生唯一的良人,当日应下亲事,是我心甘情愿,无人相胁,纵使当时不曾与夫君相看,我也不会与那人有半分牵扯。” 秦恭听见第一句话的时候,眉梢眼角都舒展开了,心里很满意,但是一听到“纵使当时不曾与夫君相看”这句话的时候,他又抿了抿唇, 温棠从前真没发现,秦恭在她面前竟是这般喜形于色。 她过去总对他有刻板印象,总被他冷峻的外表所惑,觉得他不好相处,可一个不好相处的人,不会捧着药碗,细心地递到她嘴边喂她喝药,也不会每一年逢年过节,都陪着她回家看望母亲。元氏那里的珍贵药材,还有那些医术高超的大夫,都是秦恭亲自吩咐安排的,每一年往那里送的药材和银钱都不在少数, 他话虽少,做的事却一点儿也不少,从不邀功,只会默默地吩咐,默默地把事情办妥帖。 温棠望着他的面容,不知不觉出了神,直到秦恭伸手也抱住了她,她唇角才弯起一抹笑容。 秦恭相信她说的话,知道她与那人再无干系,知道她是心甘情愿嫁他,他是堂堂正正,三书六礼,昭告天地祖宗,风光迎娶她入秦府。 只不过,秦恭一向在这方面计较罢了。 温棠在他怀里寻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目光仍流连在他脸上, 秦恭一直未离她左右,她这偷瞄的小动作自然被他逮个正着, 温棠分明瞧见他紧抿的唇角,极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 温棠确定他刚才笑了,他笑起来的样子其实很好看, 温棠伸出手指,学着他方才的样子,轻轻点了点他的嘴角。 这一次,秦恭没做那煞风景的事,他顺势捉住她的指尖,低头在她光洁的额上印下一吻,才沉声道,“此地战事胶着,再过些时日恐难周全,人多眼杂,变数太大,我让傅九护送你与孩子先回京。” 傅九是秦恭的贴身侍卫,打小就跟在他身边,说是左膀右臂也不为过, 秦恭身处险境时,傅九是那个能让他安心交付后背的存在,在刀光剑影的战场上,在随时可能身陷危局的时刻,身边有这样一个人,比什么都重要。 但是秦恭很显然要傅九把他的妻儿安全地护送回去。 温棠忍不住伸手抓住他的衣襟,手指微微用力。 他手臂上的伤还没好利索,她的视线不自觉又落了过去,眉头也跟着轻轻蹙起。 “让其他人护送就好。” 温棠不同意他刚才的安排。 可这时,秦恭的大男子主义又涌了上来,一点儿都没有方才的可爱温顺。 他又用上了那种不容置疑的语气,“我意已决。” “你决定了?”温棠这次偏不顺着他,声音陡然扬了起来,迎着秦恭那仿佛在怀疑自己威严尽失的目光, 她伸手戳着他的胸口,字字清亮,“你决定了有什么用?我不同意。” 她这话比他说得更理直气壮,声音比他洪亮,连带着气焰都嚣张了许多。 从前在秦恭面前,温棠总是他说什么便做什么,现在,两个人反过来了。 温棠还拉着他起身,不由分说地将他拽到烛火通明处,按着他在椅子上坐下, 接着便伸手去扒他的衣裳,主要是扒拉上身的衣裳,秦恭却很上道地去拽自己的裤腰带。 温棠不准他动,秦恭恍然大悟地“嗯”了一声,那声音里竟还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遗憾。 她撇了他一眼,却见秦恭眼里漾着笑意,笑起来时眼睛弯成了月牙状, 第112章 这些时日他在军营里风吹日晒,皮肤黝黑了不少,此刻一笑,露出的牙齿便显得格外白。 温棠的目光落在他手臂上,那里还包扎着绷带,一层又一层缠得紧实,单看这包扎的架势,便知伤口定然不浅。 这时,外面的人把包扎伤口的药箱提了进来,箱子里放着干净的绷带和药粉,还有几瓶熬制好的药膏。 温棠在烛火下,小心翼翼地将缠绕在他手臂伤口上的绷带拆开来,一层,又一层,待最后一层绷带落下,那道伤口便彻底暴露在眼前, 即便已经修养了许久,模样依旧狰狞可怖,伤口深可见骨,愈合的皮肉像被生生撕裂后又强行拉拢在一起, 边缘处泛着难看的紫红色,还带着些微的肿胀,有些地方甚至结着厚厚的,发黑的血痂,稍微一动,仿佛就能看见底下外翻的肉。 温棠屏住呼吸,拿起药粉,动作很轻,一点点往伤口上撒,生怕弄疼他。 可秦恭皮糙肉厚的,别说这伤口已修养了这些时日,便是当初刚被划开,血涌不止的时候,他也不过是咬咬牙。 秦恭喜欢看她此刻的模样。 秦恭坐在那儿不出声,视线却黏在她脸上没移开过, 温棠被他看得心里直打鼓,手下的动作都慢了半拍,疑心是不是自己方才撒药粉的力道没掌握好,把他弄疼了? 这二愣子被弄疼了,也不知道出声。 温棠索性将动作放得更轻,上好药,温棠取过干净绷带,动作轻柔却利落地重新包扎,“这样可紧?会难受么?” 她边系边问,“要不......还是让军医来?他手法更稳当些。” 秦恭又开始发表他的大男子言论,“你是我的妻,我是你的夫,自然该由你来系。” 他说这话时,下巴微微扬着。 温棠对着他手臂上的伤,摇了摇头, 这人对自己的身体一点都不上心。 淮哥儿摔疼了,还知道哭唧唧地爬起来找她吹吹揉揉,可秦恭受了伤,却只会一个劲儿地藏着掖着。 秦恭在军中营帐里又待了片刻,喝了口茶,外面便有亲兵通报事情, 他起身披好衣裳,从架子上取下佩剑,转身便要出去。 那柄剑显然没来得及仔细擦拭,被他从架子上拿起时,在昏暗的光线下滑出一道凛冽的寒光,剑身上还能清晰地看见干涸的暗红*血渍。 他掀帘而出,雨声,脚步声,兵甲碰撞的铿锵声,低沉的号令声瞬间涌入。 雨幕中,士兵们举着的火把在风雨中摇曳,燃烧的油脂味混着潮湿的泥土气息,顺着帘缝丝丝缕缕钻入帐中。 温棠一直没出过这营帐,秦恭在时,她就感觉这是在家中,但是现在他一出去,帐外的嘈杂声便毫无遮拦地涌了进来, 透过帐帘的缝隙,还能看到外面士兵手中火把燃烧的熊熊烈焰。 这提醒了温棠,这里是军中的营帐。 温棠望着晃动的帐帘,长长的睫毛轻轻一颤。 秦恭现在正在统兵平叛。 而这场叛乱涉及到朝中的官员。 章尧现在无疑成了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温棠是被江夫人放出来的,江夫人一向本分胆小,谋逆叛乱这种事于她而言,无异于滔天巨浪,只消轻轻一拍,就能将她彻底压垮。 温棠还记得那天从那间屋子出来时,撞见的是浓重的夜色,滂沱大雨砸在地上,溅起水花,她只来得及匆匆瞥一眼江夫人仓皇的神情。 -- 惊雷炸响,撕裂雨幕。 泥泞不堪的狭长窄道上,一人一马疾驰如电, 马上之人绯红衣裳早已雨水浸透,冰冷的雨水顺着他苍白的脸庞不断冲刷而下。 府邸门前,他猛地勒马翻身而下,守门仆从见大人浑身湿透去而复返,惊愕地上前,“大人......”却被他径直无视了。 章尧一言不发地往前走去,湿透的衣袍紧贴着身体,每走一步都带起一阵水渍, 他穿过庭院,走过长长的回廊,远远望见走廊尽头那间屋子的门紧闭着,唯有窗纸透出昏黄的烛火,显然里面有人。 门口站着两个婆子,神色慌张地搓着手,抬头看见章尧大步走来,两人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身子也不由自主地绷紧了。 “你们怎么在外面站着?” 章尧的声音冷得像淬了冰,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吓得两个婆子浑身一僵,膝盖都在打颤, 他的脸色越发黑沉,下颌的肌肉紧绷着, 就在这时,那扇紧闭的屋门“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推开,江夫人走了出来, 她脸上没有任何笑意,却也算不上难看,只是一副平常神色,待看清去而复返的章尧,她先是平静地看了他一眼,随即眉梢微微蹙起,染上了一丝愁容。 章尧的神色稍缓,上前半步又顿住,“这么晚了,母亲该回房休息了,歇息得太晚,对身子不好。” 他又吩咐道,“让阿福陪在母亲身边。” 江氏点了点头,没多言语。 章尧扫了一眼那两个仍僵在原地的婆子,“扶着夫人回去,好好伺候着。” 刚才前来汇报军情的侍卫这时也跟了过来,见章尧迟迟未动,急得手心冒汗,方才是范将军亲自下令让大人过去,可大人却中途折返,他生怕耽误了军机大事,忍不住在一旁咳嗽了两声以示催促。 江夫人让章尧先去忙, 章尧又沉声重复了遍吩咐,让人好生照顾。 章尧这才转身,跟着侍卫踏入浓黑夜色,雨幕重重,将两人身影迅速吞没。 阿福上前扶住江氏,走了没几步,江氏忽然扭头,望向章尧消失的方向, 那道背影在雨里越去越远,渐渐成了模糊的黑点,她望了许久,直到脖颈发酸,才缓缓收回目光。 章尧翻身上马,湿衣贴在身上。 “大人,范将军此刻正在前线指挥,带兵的是秦恭,他亲自上阵了,是在夜里突然发动的袭击。”侍卫在旁边的马背上扬鞭疾驰,马鞭疯狂地抽打着马身,马匹被激得四蹄翻飞,跑得飞快。 在这条漫长的夜道上,两匹马狂奔,马蹄踏在泥水里,飞溅起的泥水在身后拉出两道浑浊的弧线,翻涌得格外急促。 到了军帐门口,范慎的军帐前挤满了人,全是穿着甲胄的士兵,因夜里要应对朝廷的军队, 整个军营都已进入戒备状态,每个士兵都身着甲胄,手握枪剑,神情肃穆,周遭的火把全都点燃了, 火光在雨幕中摇曳,可雨势一点都没有减小,反而越下越大,将火把的光芒都浇得黯淡了几分。 章尧踏上台阶,伸手便要掀开军帐的帘子。 进了军帐后,他一刻也未停歇,径直走向帐内坐镇的将领。 帐外雨声如涛,噼里啪啦砸在帐顶,将外面的动静模糊了大半。 忽然,一个士兵举着火把踉跄冲来,火光熊熊,映得他脸色惨白, 火把的热浪混着雨水的湿气扑面而来,几乎要灼到人的面门, 士兵身后跟着个小厮,是府里的人。 小厮被通传进帐时,章尧仍穿着那身湿透的绯红袍,水珠顺着衣摆不断滴落,在脚边积成一小滩水。 “噗通”一声,小厮直直跪了下去,膝盖砸在泥地上,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大,大人,江夫人.......自,自尽了......” 时间仿佛被这声哭喊钉在原地,帐外的雨还在疯狂抽打, 帐内的呼吸却骤然停滞。 小厮跪在地上,头一直抵在冰冷的地面上,双手向上伸着,捧着一封遗书。 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脚狠狠踢在了胸口,小厮的脸瞬间煞白,猛地吐出一口腥甜的血, 手上的遗书也随之脱手,轻飘飘的一张纸,在空中打着旋儿,慢悠悠地,一点点地飘落, 最终落在了满是泥水的地上,被溅起的污渍染得斑驳。 章尧神色骇然,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他猛地伸出大手,一把拉开了帐子。 城楼底下,两军正在激战,夜色中,朝廷的军队正疯狂地往城墙上攀爬。 在城墙下宽阔场地的中央,一匹黑马昂首挺立,马背上坐着的正是秦恭。 他身着黑色甲胄,整个人与这漆黑的雨夜融为一体,手上拉着弓箭,臂膀上的肌肉紧绷着,力量用得极足。 他抬起头,掀了眼皮,对准着城墙上方的一个人。 范慎站在城墙上面指挥,旁边一个穿着军服的士兵凑到他耳边低语了几句,范慎的神情似乎怔愣了一下。 在战场上,稍有失神便可能酿成大祸。就在他这一闪神的功夫,“将军!”亲卫的嘶吼与一道撕裂雨夜的尖啸同时响起! 一支破甲箭如闪电般飞奔而来,直刺范慎的胸口。 利箭穿透范慎胸口的瞬间,旁边手持盾牌的兵卫们惊吼着上前,纷纷将他挡在了后面。 -- 第113章 “将军中箭了……” 这个消息被侍卫带回了府邸,府邸里面全是哭声,仆从跪了一地,个个神色惶恐。 侍卫说话时声音不大,甚至压得很低,能让人听出他的小心翼翼,不敢大声言语。 章尧依旧穿着那身湿透冰冷的绯红外袍。 阿福跪在地上,朝着前面屋子的方向,崩溃地痛哭。 府邸里面一片死寂,只剩下阿福的哭声在回荡。 原本点亮的一盏盏灯笼,不知何时已熄灭了大半,如今就剩下几个昏黄的灯笼在雨水中晃晃悠悠,将幢幢人影拉扯得扭曲变形。 章尧僵立原地,雨水顺着他冰冷的面颊滑落,侍卫的禀报声似乎飘在遥远的天际,直到侍卫又小心翼翼地重复了一遍, 章尧才极其缓慢地,一点点地偏过头,当他掀开眼皮时,那眼底,是一片猩红。 “死了吗?”他问,嗓音非常沙哑。 侍卫愣了一下。 第72章 帐外,瓢泼大雨如天河倾泻,冲刷着泥泞,卷着刺目的猩红在帐帘前蜿蜒, 又迅速被稀释,冲散, 方才抬着范将军进去的士兵才掀帘而出,冰冷的雨点便“啪啪”地砸在他冰冷的铁盔上,水珠四溅。 他未及抹去脸上的雨水,便觉一股迫人的气息迎面而来, 抬眼望去,只见范将军的亲子,踏着泥水大步走来,雨水顺着他的脸滑落, 士兵心头一凛,慌忙上前躬身,“大人,军医已在里面诊治,城楼已由副将暂代指挥。” 此刻在城楼坐镇的是范慎手底下的二把手,范慎虽穿了铠甲,可那破甲箭力道极猛,竟生生穿透甲胄,此刻流了不少血,军医正在帐内全力施救。 章尧朝他摆了摆手,士兵连忙低下头,往旁边侧了侧身让出通路,看着大人掀帘而入。 帐子刚被掀开,浓重的血腥气就扑面而来, 几个军医围着床榻忙碌,床上躺着的正是范慎, 为首的军医捧着药箱,手里捏着纱布,目光紧盯着范慎胸口那支兀自颤动的箭羽, 箭头没入很深,显然是要先将箭拔出来。 范慎躺在床上,额头上渗着汗珠,顺着鬓角往下滚, 可拔箭的过程中他一声未吭,见章尧进来,他原本半眯的眼睛骤然睁开,眼神比先前更显犀利。 负责拔箭的军医声音发颤,指尖冰凉,“这箭......位置凶险,若贸然拔出,恐伤及心脉,引发大出血,后果......不堪设想啊......” 他冷汗涔涔,握着箭杆的手抖得不成样子,仿佛那箭有千斤重,更关系着自己项上人头。 就在他心神激荡之际,一只大手突然按在了他的手腕上,冰冷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磨蹭什么?继续拔!” 军医抹了把头上的汗,缓缓抬头,正撞见章尧站在他头顶上方,弯腰按着他的手腕,力道还在一点点收紧。 军医心头一慌,手里的动作差点失了准头,按在他腕上的力道越来越大,带着不容抗拒的压迫感。 他心头一慌,差点脱手,赶紧定了定神,深吸口气,小心翼翼地捏住箭杆, 指尖顺着箭身摸到箭头边缘,确认没有倒钩勾住皮肉,才缓缓发力。 这拔箭的力道得匀,快了怕扯裂血管,慢了又怕失血过多, 军医屏住呼吸,指尖微微转动,让箭头慢慢脱离血肉,直到整支箭都松动了,才猛地一抽, “噗”的一声,鲜血瞬间涌了出来,像开了闸的洪水, 旁边的军医早备好浸了药粉的棉布,赶紧扑上去按住伤口, 一层叠一层,可血还是顺着指缝往外渗。 范慎的嘴唇失去最后一丝血色,连呼吸都变得急促,剧痛之下,他竟依旧一声不吭,好像这点伤对他来说并不算什么, 他这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神情让旁边站着的章尧冷嗤了一声。 就在军医们忙着换棉布,撒药粉时,两个侍卫突然从后面冲上来,反剪了他们的胳膊往旁边按, 军医们懵了,嘴里“呜呜”地想喊,将军还在流血啊!再不处理,真的要没命了! 可他们刚张开嘴,就见章尧侧头扫了一眼, 侍卫们立刻会意,掏出布团塞进他们嘴里。 没人管的伤口血流得更凶了,很快浸透了床榻,顺着榻边蜿蜒而下,在地上与泥水混在一起。 章尧就站在这片污秽中央,靴底碾过血泥,发出令人齿冷的粘腻声响, 他缓步走到榻边,竟在那被血浸透的床沿坐了下来。 范慎的血已流得太多,胸膛剧烈起伏。 章尧的长相多随其母江夫人,唯独那狭长的眼型像极了范慎, 此刻,这双眼睛微微垂着,俯视着濒死的父亲。 范慎的目光没有落在儿子身上,也没有看那些军医, 他的视线似乎穿透了帐顶,投向某个虚无的远方, 失血带来的眩晕,让眼前只剩一片混沌的黑暗。 “母亲走了,你还活着,岂不是太多余了吗?” 章尧这句话刚出口,旁边被绑的军医们都瞪大了眼睛,眼底翻涌着绝望, 他们目睹了这场逼父夺权的场景,定然难逃一死。 其实无需章尧动手,以范慎现在的状况,不让军医救治,就已是在等死了。 范慎好像很清楚他这个儿子的德行,对他的冷漠并不意外, 胸口还在流血,他竟缓缓在床榻上撑起身子,随着这个动作,鲜血又涌出一大片。 章尧坐在他身侧一动不动,冷眼看着他坐起来,没有丝毫要避让的意思。 范慎没问江芸娘的任何事,甚至没开口说一句话,只是望着帐门口, 帐子被风掀起一角,外面没有丝毫光亮, 夜正浓,雨正狂,只能看见浓重的夜色和不断往帐内倒灌的雨水。 这让他想起年轻时的战场。 那时候跟着队伍被敌军困在战壕里,对面的人密密麻麻,喊杀声震得耳膜疼,箭矢像雨点似的射过来,火油桶滚进战壕,烧得人皮焦肉烂, 他们从白天熬到黑夜,援兵迟迟不到,战壕里的士兵一个个倒下,活着的人缩在黑暗里,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有个满脸是黑灰的小兵哭了,抹着脸上的血和泥,把一封家书塞给范慎,“大哥,要是我活不成了,帮我把这个捎回家,我婆娘还等着我呢,她不认字,让村里先生念给她听......” 话音未落,他就提着刀冲了出去,没跑出几步,就被三支箭钉在地上,再也没回来。 那晚,范慎又接到很多封家书,有的信纸被血浸透了一半,有的字写得歪歪扭扭,墨迹还洇着泪渍, 他把这些信揣在怀里,胸口被硌得生疼。他是个孤儿,吃百家饭长大,唯一等着他回去的应该就是芸娘了, 也不知道她嫁人了没有?她那么美,她爹爹又是富商,很疼她,也许现在已经把她许配了他人, 范慎仰头,望见黑沉沉的天,忽然也想写封信,她会收到吗? 帐子里静得可怕。 过了半晌,侍卫松开军医们的手,推着他们上前查看, 几个军医颤颤巍巍地走到床榻边,最后一个人大着胆子抬起头,“大人,将军......已经去了。” 外面城墙下的战事一直持续到天蒙蒙亮, 雨也下了整整一夜,到破晓时分依旧没有停歇的意思, 代替范慎指挥的赵副将刚回城,就听闻了大将军的死讯,脸“唰”地白了, 还没等他缓过神,又有士兵冲进来禀报,“朝廷招降了蛮夷,那些蛮子已经退兵了!” 赵副将猛地攥紧拳头,指节泛白,他太清楚那蛮族的心思了,这些盘踞在边境的部落,常年觊觎中原, 他们跟着造反,无非是想趁乱劫掠城池,而朝廷要招安,总得给些实在好处, 要么开放互市,要么赐下粮食布匹,更有甚者,会封蛮族首领个虚职,让他们能名正言顺地与地方交涉。 “是秦恭派去的人?”赵副将沉声问,士兵点头时,帐外又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另一个士兵掀帘而入,声音发颤,“前,前朝皇子江道......三天前没了!” 这消息比招降蛮族更让人愤怒,三天前,江道在帐前撞见部下聚众酗酒,还让随军妓女陪酒,当即勃然大怒, 他当着全军的面,把部下骂得狗血淋头,又命人剥了他的衣裳,让他跪在雨里受鞭刑,几十鞭下去,部下背上血肉模糊, 谁也没料到,那夜三更,他竟提着把刀摸进江道的寝帐,亲手砍下了主子的头颅。 “他还敢昭告天下?”赵副将气得发抖,“蠢货!这是把刀递到别人手里!” 这场叛乱本就靠着“光复前朝”的名号聚拢人心,如今皇子一死,就像断了主心骨, 那个部下自立为王的消息传开,有些本就各怀鬼胎的前朝旧臣顿时蠢蠢欲动,有人想投靠朝廷,有人想另立宗室,还有人干脆带着亲兵占山为王, 第114章 赵副将太清楚了,用不了三天,那个蠢货就得被啃得连骨头渣都不剩。 “朝廷派援军来了!”第三个传令兵撞进来时,脸上的黑灰混着雨水往下淌。 帐内瞬间死寂。 赵副将望向了章尧。 章尧已经换上了甲胄,脸上戴着面具,只露出一双狭长的眼睛, 他环视一周,声音透过面具传来,“前朝皇子既为叛贼所弑,我等更当高举“清君侧,复正统”之旗!传令:集结所有尚忠于前朝之志士,即刻诛杀弑主逆贼!以其首级,祭奠皇子亡灵,告慰老臣之心!” 他的目光如电,落在赵副将身上,“死守此城!一步不退!此关乃咽喉锁钥,城在,旗在,城破,万事皆休!退者,斩!” 这场仗,要么赢,要么死。 -- 朝廷军营一角,几个士兵缩在帐篷边躲雨,捧着陶碗,唏哩呼噜地喝着滚烫的粟米粥,就着硬邦邦的杂粮饼子,间或咬一口咸菜疙瘩, 充足的粮草供应让士兵们脸上多了些生气,“这鬼天气,雨下个没完......早点打完,早点回家!” 一个年轻士兵嚼着饼子嘟囔,同伴刚想附和,一眼瞥见傅九大步流星走来, 两人连忙咽下食物,挺直腰板恭敬行礼。 傅九点头示意,径直走向主帐,却在帐外几步处停下,安静地抹了把脸上的雨水, 他可太知道,这会儿进去,准得挨自家大爷的冷眼。 傅九安安静静地站在原地,不给自己去找骂的机会。 帐子里, 秦恭正俯身,修长的手指仔细捻过一件厚实柔软的狐裘,又掂了掂旁边包裹里备好的几套衣裳, 再过些时日便入冬了,归途迢迢,天气说变就变。她身子骨单薄,受不得一点寒气,更经不起旅途劳顿, 哪像他,皮糙肉厚,寒冬腊月单衣薄衫也能在雪地里跑马。 “先把今天的药喝了。”低沉的声音响起,秦恭已端过桌案上那只硕大的碗,碗里黑漆漆的汤药散发着浓重刺鼻的苦涩气味。 他不容置喙地将碗沿抵到温棠唇边,温棠低下头,小口小口,将那令人舌根发麻的苦汁咽了下去。 淮哥儿站在秦恭旁边,伸手把他的腿抱住了,另一只手上还拿着一个布老虎,是秦恭让人给他准备的, 秦恭蹲下身,然后伸手,揉了揉自己儿子的小脑袋,淮哥儿今天出乎意料得安静,不说话也不捣乱。 “傅九送你们回去。”秦恭低下头,声音放柔了些。 秦恭还是那个独断专行的秦恭,决定的事难改,却也退了一步, 傅九只送他们到安全的地界,过了朝廷的界限就快马赶回,剩下的路会有其他人护送。 时间不早了,不能再耽搁,秦恭把淮哥儿抱起来,另一只手牵着温棠往帐外走。 傅九还在外面等着,正百无聊赖地在帐外踩着水坑, 手中的小石子划出一道道弧线,“噗通噗通”地精准落入水洼中心,溅起泥点。 他刚丢出第二十颗石子,身后帐帘“唰”地被掀开,一股熟悉的,带着寒意的威压瞬间笼罩后背, 傅九浑身一激灵,猛地挺直腰板转身,果然对上了秦大爷那张万年冰封,喜怒难辨的俊脸,顿时头皮发麻。 傅九有的时候是真的觉得他这个差事不好干, 他家大爷盯着人的时候,很少有人不反思自己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对。 就像现在,他就开始琢磨了,自己怎么就偏偏选在大爷的营帐门口丢石子呢? 这要是被人看见了,说他玩忽职守,那可就麻烦了。 下次一定得改,绝对不能再这样了。 温棠温婉的声音及时解围,“傅九,可用了早饭?别饿着肚子赶路。”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包用油纸仔细包好的点心递过去, 傅九受宠若惊,觑着秦恭的脸色,直到他吐出“收下”二字,才咧着嘴接过,肚子适时地咕咕作响。 马车停在泥泞中, 傅九打起帘子,秦恭小心翼翼扶着温棠上车, 淮哥儿在下面仰着小脸,巴巴地望着。 安置好温棠,秦恭却握着她的手迟迟未放,额间传来温软湿润的触感,带着她身上特有的清甜淡香, 秦恭眸光一暗,顺势揽住她的腰,在她光洁的额上重重印下一吻。 淮哥儿一直仰着脑袋,在底下等着,这会儿实在是看着急了,然后就用头撞了撞秦恭的腿, 他也要亲,他也要亲。 但是他的亲爹一向在这种时候是关照不到他的,总是把他忽视的彻底。 等秦恭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腿边上还有一个小的的时候,弯腰轻松抱起儿子, 淮哥儿扭过脸不想跟他打招呼,秦恭不明所以,将他塞进马车。 傅九翻身上马充当车夫,旁边还有一队士兵护送。 马车缓缓启动,在泥泞的路上留下两道浑浊的车辙。 秦恭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这才转身回去。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马车窗户的帘子被掀开,温棠探出头望过来,正好看见他的背影, 淮哥儿也钻出个小脑袋,瘪着嘴,才刚走,就开始想爹爹了,可娘亲说爹爹很忙,他只能乖乖忍着。 温棠抬手替儿子拢了拢被风吹乱的额发,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她放下帘子,将淮哥儿搂进怀里, 马车里的光线顿时暗了下来,只有车壁缝隙透进的几缕微光,映得她脸上的神情有些模糊。 方才在秦恭面前的从容,一点点软塌下来,江姨是无辜的,她现在怎么样了?章尧对他人再如何混账,对自己的母亲,却一向孝顺,会安顿好江姨吗? 温棠的心始终无法放下来,她的夫君也在这场战役里...... 主帐内, 秦恭坐在主位,一名中年部将出列,将蛮国归降,前朝皇子江道被杀的消息详细禀报, 今晨抵达的援军主将,一位年轻的官员,也立于一旁,眼神自信。 先前,三股势力凝聚在一起,给朝廷的军队带来了不小的压力,一直没能取得重大的突破, 可现在,蛮国被招降,江道又遭人杀害,那三股势力中已有两股出现了问题,胜利的天平在向朝廷这边倾斜。 “范慎那贼子已于昨夜伏诛!天佑朝廷!”这老将在先前打仗的时候,就经常破口大骂范慎, 如今听闻他的死讯,自然是喜不自胜。 “继位者何人?”有人问。 “自然是他的亲子。”一个人不假思索地接道。 可他的话音刚落,刚才那名老将就站了出来,皱着眉头说道,“我看未必,范慎底下还有好几个得力的干将,这些人难道就不觊觎他大将军的位置吗?” “必是章尧无疑。”先前说话的人却斩钉截铁。 老将虽有些迟疑,心里却也偏向这个答案,章尧在军中声誉不浅,范慎一死,自然有不少人跟着他。 “然则,无论谁人主事,如今叛军内讧,外援断绝,正是我军一举荡平之良机。” 老将猛地出列,走到大帐中央,对着主位上的秦恭单膝跪地,“末将请命!率本部精兵为先锋,直捣黄龙,必取叛酋首级,献于帐下。” “末将愿往!” “末将请战!” ...... 一片请战之声随之而起。 主位之上,秦恭缓缓起身,他并未言语,右手按上腰间剑柄。 “锵!” 一声清越龙吟响彻大帐!寒光乍现,锋锐无匹的剑刃已被他拿在手中,剑尖斜指帐外苍穹! 冷冽的剑光映着他的眼眸。 “活擒章尧。”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在座的皆明了,秦恭将亲率王师,犁庭扫穴,荡平叛逆! 帐中所有将领轰然应诺,齐刷刷跪倒一片! 激昂的吼声汇聚成一股冲天气势,穿透厚重的帐幕,直上云霄: “殿下亲征!王师必胜!必胜!必胜!!!” 第73章 不知不觉,边关已入了冬, 昨夜后半夜,鹅毛大雪悄无声息地覆了下来, 清晨,巡逻的士兵只觉得后颈一凉,才恍然抬头,天地间已是白茫茫一片,积雪没过了小腿肚, 每一步踩下,都伴着“咯吱”的闷响,深深凹陷, 偶尔,雪层下翻出暗红的冰碴子,那是昨夜鏖战留下的痕迹,尚未被彻底掩埋。 雪还在落, 傅九是半月前赶回来的,他将大奶奶和淮哥儿平安送至安全地界,在当地酒楼稍作安顿,便留下精兵继续护送, 自己快马加鞭折返,归途中得知大爷已去率军平叛,他更是马不停蹄,顶着越来越凛冽的寒气疾驰, 回来没几日,便撞上了这场铺天盖地的大雪。 昨夜,又是一场惨烈的攻城战,朝廷大军兵强马壮,攻势如潮, 那座孤悬的城楼在连番冲击下,形同死城, 第115章 最关键的是,朝廷军已彻底掐断了它的粮道半月有余,粮草,是军队的命脉。 城中断粮日久,叛军内部也分崩离析,乱成了一锅粥, 一股本就是墙头草,对所谓“前朝正统”毫无忠心,眼见皇子身死,大势已去,只盼着朝廷招安,捞些好处, 一股则想再找个前朝宗室当傀儡,勉强维系旗号, 最后一股野心最大,欲趁乱自立为王,占山称霸。 此城,只待朝廷军再围困些时日,断粮之困足以令其不攻自破, 届时,辅以威逼利诱,分化瓦解,招降纳叛,破城只在须臾。 “断粮已逾半月,”傅九掀开沉重的帐帘,带进一股寒气, 他对着主位上的秦恭恭敬拱手,身上的雪花簌簌抖落,“至多再有三日,城内必生大变,粮尽援绝,军心必溃,彼时招降,定有大批士卒倒戈来投。” 他原以为城中存粮撑不过十日,未料对方竟多熬了五日,却也到了油尽灯枯的边缘, 若章尧强令死守,城内兵卒为求活命,必会劫掠百姓, 届时秩序崩坏,军心民心皆丧,便是城破人亡之时。 秦恭微微颔首,目光却凝在手中一封家书上,那是温棠带着孩子平安抵达秦府后,当即便命人快马加鞭送来的平安信, 他手边还摊着一份刚送抵的军报,上面详述了敌城近况,兵力部署及主要将领动向, 在密密麻麻的军情末尾,探子只潦草地添了一句,章尧母江氏,殁。 比起其父范慎之死在叛军中引动的波澜,江氏的死讯,在这乱局中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如同投入深潭的一粒微尘,探子吝啬笔墨。 不过是一夜之间,章尧父母双亡,翌日,他便披上冰冷的甲胄,戴上一副遮住全部面容的面具,登上那座城楼,亲自坐镇指挥,一步不退, 城头寒风如刀,他发号施令时声音平稳依旧,调度兵马不见丝毫迟滞,仿佛那剜心蚀骨的丧亲之痛从未存在, 此等行径,更是坐实了他“天性凉薄”“狼心狗肺”的恶名。 在朝廷这边,无人不将章尧视作忘恩负义,十恶不赦之徒。 他曾是御笔钦点的状元郎,天子门生,圣眷优渥,皇帝对他寄予厚望,派往江南富庶之地历练,擢升高位,甚至将最宠爱的小公主下嫁...... 如此浩荡皇恩,竟换来他的拔刀相向,引兵作乱! 京城里,那些清流文人早已炸开了锅,茶肆酒楼,说书摊前,唾沫横飞,人人都在痛斥这个“叛臣贼子”, 尤其是一些曾将他的诗作抄录扇面,临摹其策论奉为圭臬的年轻士子,此刻更是激愤难当, 仿佛章尧的崩塌,连带玷污了他们心中曾经仰望的那片净土,纷纷提笔撰文,口诛笔伐,恨不能将其钉死在耻辱柱上。 “他当年那状元,指不定怎么来的呢!”一个摇着折扇的年轻人刚从酒楼出来,语带讥讽。 旁边同伴压低了些声音,“他先前的爹......不是那位“章国公”么?” 提到这个同样与前朝牵扯不清的人,他下意识左右看了看。 “保不齐就是托了他那个老子的福!”先头那人嗤笑,“科场秘闻还少吗?谁知道他那锦绣文章,是不是出自他人之手?” 几人哄笑起来,互相推搡着,摇着扇子走远,仿佛谈论一件极有趣的腌臜事。 几人刚走远,站在酒楼门口处的周婆子眉头便紧紧锁了起来, 她抬眼看了一下旁边站着的大奶奶,大奶奶抿着唇。 周婆子心里五味杂陈,她又看了一眼元氏, 周婆子,“要不回府吧。” 江夫人不在京城里了,元氏没了可以说话的人,就只能自己整天待在家里,一碗接一碗地喝着苦涩汤药, 今日出来,本是想透透气,散散心。 可这喧嚣的酒楼,哪里是透气的好地方? 楼上楼下,几乎所有人都在谈论边关战事,那些言语,拼命往人耳朵里钻,想挡都挡不住。 周婆子搀扶着元氏的胳膊。 元氏望着那几个年轻人消失的方向,良久,才从喉咙深处溢出一声沉重的叹息,“作孽......当真是作孽......” 说完了这句,她才任由周婆子搀扶着,一步步走向停在路边的马车。 温棠也沉默地跟在后面,上了马车, 随行的两个小丫鬟怀里抱着刚买好的点心,动作麻利地钻进车厢。 京城也落了雪,只是不如边关那般暴烈,细碎的雪沫窸窸窣窣飘洒着, 寒风卷过,吹动车帘,冷气猛地灌入,守在马车门边的两个丫鬟连忙伸手按住帘角,指尖冻得微微发红。 天色,早早地沉了下来。 那座被围困的孤城,经历一夜血战,更显破败, 白日的积雪被践踏,被血污,被硝烟熏染,到了傍晚,只余下满目疮痍*,地面冻结成冰,冰上覆着脏污的雪泥,混杂着焦黑的痕迹和早已凝固发黑的血迹, 城墙被烟熏火燎,呈现出大片大片狰狞的焦黑与斑驳,墙皮剥落,在暮色中簌簌颤抖, 凛冽的寒风卷过城头,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城楼最高处的瞭望台,一道身影已伫立良久, 他脚下是断裂的弓弩,散落的箭矢,还有一具冻僵的士兵尸体,脖颈歪着,伤口处的血早已凝成深褐色的冰,脸上覆盖着厚厚的雪。 新雪不断飘落,积在他的肩头,发顶,身影在暮色中拖得很长。 阿福踩着厚厚的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深一脚浅一脚,艰难地沿着冰冷的石阶爬上了城楼。 粮草确实早已断绝。 阿福上楼时,便看见许多士兵蜷缩在避风的角落,抱着冰冷的兵器,垂着头,了无生气, 整整三日,他们腹中空空如也,仅靠一点稀薄的米汤吊着命,这样下去,还能再撑几天? 阿福身上还穿着丧服,一片刺目的白,这不是为范慎,而是为了刚刚离世的江夫人。 阿福见章尧依旧伫立在原地,风雪几乎将他墨色的发染成一片斑驳的灰白, 阿福小跑着靠近,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那是小半个被体温焐得微温的饼子, 一路上,他紧紧揣在怀里,用自己身体的热气护着它,生怕它冻得硬邦邦, 此刻拿出来,遇到冰冷的空气,饼子边缘竟还腾起一丝微弱得几乎看不见的白汽。 阿福递了过去。 “您早上粒米未进,中午也只喝了半碗能照见人影的稀汤,晚上......这样下去,身子骨熬不住。” 章尧转过头,扫过阿福冻得青紫的脸颊, 他的目光又在阿福捧着饼子的手上停留了一瞬,那双手冻得通红,指关节都有些僵硬。 “你自己吃了。”他的声音透过面具传来。 话音未落, “呜,呜,呜!!!” 示警的号角呜呜咽咽地响起来。 紧接着,城头的铜锣也“哐”地响起来。 阿福吓得浑身一哆嗦,手里的饼子差点掉在地上, 章尧已经快步走了下去,阿福慌忙跟上,脚步踉跄,还不忘将那珍贵的半个饼子飞快地,宝贝似的重新塞回怀里,他自己是万万舍不得吃的。 疲惫不堪的士兵们在军官的嘶吼声中,挣扎着爬起来,点燃火把, 昏黄摇曳的火光,勉强照亮了一张张脸庞。 连日的饥饿让他们无法打起精神来。 城楼之下,朝廷大军的号令却如同滚雷般炸响,“冲!活擒章尧者,赏万金,封万户侯!” 声浪震天,气势如虹! 沉重的撞木狠狠撞击着早已伤痕累累的城门,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咚!咚!”巨响, 每一次撞击都仿佛砸在守城士兵的心坎上!云梯再次架起,喊杀声,矢破空声,金戈交鸣声瞬间充斥天地! 赵副将听到警报,脸色剧变,也疾奔上城楼,赶到章尧身侧, 他探头向城下黑压压的敌军阵中望去,目光急扫,却并未看到那面象征着秦恭身份的王旗, 一股强烈的不安瞬间攫住了他的心。 赵副将强压下心头不祥的预感,声音嘶哑地对章尧道,“再撑十日,石守将的援兵和粮草一定能到。” 赵副将虽然嘴上说着这句话,但是心不停地往下沉。 章尧不置可否。 这一夜,风雪就没停过。 天蒙蒙亮的时候,撞击声终于歇了, 城楼上的火把大多已经燃尽,只剩下几缕青烟在雪地里盘旋。 雪地上又多了许多不再动弹的身躯,模糊了面容与伤痕。 赵副将带人清点着伤亡,城楼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焦糊的火油气息,令人作呕。 章尧身上的银甲已看不出本色,凝固的血迹混合着烟灰,一片污浊斑驳, 他向前走着,阿福紧紧跟在他身后,怀里揣着的那半个饼子,经过一夜的酷寒,早已冰冷如石块, 第116章 但他依旧固执地想着,爷总得吃点什么。 突然,一阵细弱,压抑的呜咽声传入阿福耳中, 他愣了一下,同时,一直大步向前的章尧,脚步也骤然顿住。 阿福顺着章尧的目光望去。 角落里,一个小女孩坐在地上抽泣,小脸脏兮兮的,沾满了黑灰, 旁边一个稍大点的男孩笨拙地用手给她擦眼泪,嘴里不住地哄着,“不哭......不哭......” “冷……”小女孩抽噎着,声音断断续续, 她的棉袄不知何时被尖锐的木刺划开了一道大口子,露出里面的棉絮。 她刚说冷,男孩立刻抓过她通红的小手,拢在自己同样冰凉的手心里,凑到嘴边,呵着气。 “我要去找我爹……他去哪了呀?”小女孩的哭声渐渐大了起来,她不知道前几日夜里还在家里陪着她的爹爹去了哪里,她只知道一觉睡醒,爹爹就出门了,然后就不见了。 小女孩挣扎着用手撑地想站起来,旁边的男孩也跟着她站了起来,然后弯下腰,把她背起来,一步一个脚印,在雪地里走着, 小女孩趴在他背上,用一块小帕子,擦着他额角渗出的汗。 “秦恭!是秦恭来了!”城内的死寂还未持续片刻,一声变了调的嘶喊骤然从城门方向传来, 负责瞭望的士兵连滚带爬地冲过来,脸上是彻底的惊惶。 城,破了。 阿福脸色大变。 章尧收回目光,抬起手,覆上脸上那副面具,指尖在冰冷的边缘停留了一瞬, 然后,他用力将其摘下。 寒风瞬间扑打在他毫无遮挡的脸上,他微微侧过,手指探向自己脖颈深处, 那里贴身悬挂着一个小小的紫檀木盒,里面,安放着江氏的骨灰。 大雪纷扬,落满他染霜的发,落在他脏污的甲胄上, 天地间,唯余一片肃杀的白。 前方传来马蹄踏冰的声响。 第74章 秦府, 雪下得极大,鹅毛似的,从昨儿夜里就没停过,到了后半夜更是发了狠,直下到天边蒙蒙透出点青白,仍不见歇。 庭院里,屋檐上,枝杈间,层层叠叠积了厚厚一层白,压得枯枝微微弯了腰。 秦府大门开了,小厮仆从们早已顶着严寒肃立在门前,翘首以盼。 大爷秦恭打了胜仗,今日回府,只是回府前,少不得要先进宫面圣。算算时辰,也该回来了。 可众人脸上,担忧远多过喜色,大爷归途遇了埋伏,不知伤着没有? 这心里头,七上八下的。 宫里的太医早早就被请到了府上候着,只等大爷一到,便要细细诊看。 院子里,雪依旧纷纷扬扬,悄无声息地覆盖了冬日里伶仃开放的几株寒梅,寒气刺骨, 人一出门,风夹着雪往脖颈里钻,冻得人直缩脖子。院中那几口大水缸,也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壳子。 周婆子天不亮就起来了,指挥着丫鬟婆子们将庭院扫得干干净净,连大爷的书房也里外擦拭一新, 虽说大爷和大奶奶如今不常住府里,但国公夫人念着,吩咐下人日日打扫,务必整洁清爽, 只等小两口随时回来,都能住得舒坦。 周婆子是跟着温棠一道儿回府的,三个哥儿姐儿也都带了来, 此刻,三个小祖宗正在国公夫人跟前,珩哥儿学会爬行了,最不喜人抱,就爱自个儿悄没声儿地探索, 人一多,他便安安静静地窝着,人一走,那小小的身影便灵活地在暖毯上四处爬动。 起初婆子们还以为他独自时老实睡觉,还是淮哥儿眼尖,发现了秘密, 这下可好,淮哥儿多了个新乐子,总爱举着他那宝贝布老虎去逗弄弟弟。 可没几回,淮哥儿就郁闷地发现,这弟弟压根不上道! 他拎着布老虎在前头跑得哼哧哼哧,回头一瞧, 珩哥儿好整以暇地坐在原地,乌溜溜的大眼睛望着他,小脸上竟似带着点儿若有若无的笑。 淮哥儿累得直喘粗气:...... 这游戏一点意思也没有! 淮哥儿单方面决定,跟这个弟弟绝交了! “大爷回府了!”外头通报的小厮快步进来禀报国公夫人和大奶奶, 可是那小厮脸上并无多少喜色,声音也透着迟疑,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温棠愣了愣。 小厮这才慢吞吞地补了一句,“大爷......受了伤......”看那神情,伤得恐怕不轻, 后头的话还没出口,温棠与国公夫人已向外走去。 小厮站在原地,挠了挠后脑勺,一脸困惑。大爷身上倒不见血口子,可那脑袋......唉,他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 国公夫人与温棠赶至府门,正瞧见几位宫中太医簇拥着秦恭踏雪而来, 太医们围着他嘘寒问暖,神情关切得紧,这阵仗让国公夫人眼皮重重一跳,能让太医们如此紧张相随的,不是重伤便是重病! 她连忙迎上去,迭声询问儿子何处不适。 温棠本也要上前,目光却撞上了秦恭的脸,他面色如常,甚至堪称红润,唇色也未见苍白,步履稳健,瞧着并无大碍, 温棠心下稍安,可秦恭的眼神掠过她时,却极其陌生地滑开了,仿佛看的是个不相干的人。 三个孩子也跟了过来,珩哥儿已能含糊地喊人,对着秦恭口齿不清地唤了声“爹”, 淮哥儿中气十足,脆生生喊完“爹爹”,便欢快地扑过去抱住了父亲的腿, 夏姐儿也依偎过去抱住另一条腿,然而秦恭的反应却异常冷淡,只略略扫了他们一眼,便移开了目光。 回到正院暖阁,秦恭更是兴致缺缺,沉默地坐在那里。 温棠压下心头疑虑,先将三个孩子支开,让婆子带他们去吃点心,又把机灵的元宝抱来给孩子们玩, 元宝在雪地里撒着欢儿,摇头摆尾地钻来钻去,引得三个孩子也忘了刚才爹爹的冷淡,咯咯笑着追着它在雪地里跑,雪越下越大,落在他们乌黑的发顶,元宝浅黄的绒毛上, 丫鬟们堆好的雪狮子,雪老虎憨态可掬,三个孩子,一条小狗绕着雪人玩起了捉迷藏。 外头天寒地冻,站一会儿鼻尖手指就冻得通红。 温棠安顿好孩子们,转身回到暖阁,走到一言不发的秦恭身边, 他进来后便沉默着,连眼风都不曾扫她一下。 温棠心中那点怪异感越发强烈。 帘子忽地被挑开,周婆子脚步匆匆地进来,凑到温棠耳边,压低了声音急急道,“大爷路上遇袭,后脑勺磕了一下。”她觑着秦恭那边,忧心忡忡, 深怕大爷把脑袋摔坏了,偏方才太医们又讳莫如深。 温棠听得一怔,定了定神,走到秦恭跟前,柔声唤道,“夫君?” 她踮起脚尖,想看看他脑后是否真有伤处,奈何他身量太高,她即便尽力踮脚也看不真切, 她下意识伸手想去扶他的肩,好借力细看,指尖还未触及他衣袖, 秦恭却倏地侧身避开了,那周身拒人千里的冷意,比从前更甚。 温棠如今自是不怕他这冷脸,索性上前一步,双手直接抓住了他两边的衣袖,踮着脚固执地要去看, 秦恭却摆出一副“男女授受不亲”的疏离姿态,大手一伸,不容置疑地将她那两只小手从他衣裳上拂开。 温棠抓了个空:...... 她怔在原地。 秦恭面无表情地走到一旁圈椅坐下,自顾自提起茶壶倒了杯热茶,慢条斯理地啜饮起来。 温棠锲而不舍地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下,这个角度,终于能看清他脑后, 外表瞧着似无大碍,可那浓密的发间......赫然秃了一小块! 秦恭的后脑勺,秃了一块! 方才他正面相对,她未曾留意,此刻看得分明,确实秃了一小块,在墨发中格外刺眼。 秦恭似乎察觉到她的视线落在那处,带着明显的不悦,微微偏过头,就是不让她看。 “夫君不必遮挡,”温棠瞧着他紧绷的侧脸,心念急转,刻意放柔了声音安抚道,“瞧着......也不甚难看。”这自然是违心之论,谁家后脑勺秃了一块能好看?但眼下他这“不认识人”的模样,才更让她揪心。 看他依旧一副油盐不进,全然陌生的模样,温棠心底那点疑虑渐渐被真切的担忧取代, 她试探着,慢慢将身子挪近些,然后把脸探到他面前,仔细端详他的眼睛。 真不认得了? 她心里愈发焦急,不由得又将头凑近了些,浑然未觉自己整个人几乎倾向了他怀里, 只要秦恭此刻伸手,便能轻易将她揽入怀中,抱坐在腿上。 温棠对此毫无所觉。 就在这时,她撞进了一双含笑的眼眸里,那笑意深深,弯弯的,哪里还有半分方才的冷漠疏离。 温棠瞬间了然,秦恭哪里是摔傻了,分明是变着法子寻她开心。 第117章 世道真是变了,连秦恭这种闷葫芦都学会装傻充愣戏弄人了。 温棠立刻就要把头缩回去,坐回原位。 然而她动作快,秦恭的动作更快。 腰间猛地一紧,一只滚烫有力的大手已牢牢箍住了她, 他手臂稍一用力,便轻而易举地将她整个人提抱起来,稳稳安置在自己的大腿上。 “呵......”低沉愉悦的闷笑声自她耳后传来,带着得逞的快意,那笑声震动着他的胸腔,紧贴着她的后背, 温棠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阵阵有力的搏动,灼热的气息喷洒在她敏感的耳廓。 秦恭看着她染上绯红的脸颊,眼底笑意更深, 他故意用下巴上新冒出的,带着微刺感的胡茬,去蹭她柔嫩的脸蛋, 一下,又一下,蹭过脸颊还不够,还要蹭蹭她微抿的唇瓣。 温棠被他蹭得又痒又扎,难受地扭开头,伸手去捶他胸口。 秦恭居然轻笑了一声,嗓音嘶哑,“想不想我?” 温棠既不想遂了他的意痛快答“想”,又不愿在他奔波劳苦刚归家时扫了他的兴。只这片刻的犹豫, 秦恭这“开了窍”的闷葫芦便已主动发起攻势,下巴上的胡茬再次攻城略地, 直蹭得温棠连连躲闪,忍无可忍地回眸瞪了他一眼。 秦恭被这一眼瞪的浑身发热。 又有点想扯自己的裤腰带了。 秦恭慢吞吞地把自己的心肝宝贝,往腿中间挪了挪。 挪一下,再挪一下,再...... 屋外, 周婆子带着三个孩子在外面玩,听见屋子里的动静,赶紧把三个孩子往院子中间的空地赶, 淮哥儿抗议,“为什么爹爹回家了,我们就不能进屋子?” 珩哥儿百无聊赖地捏了个雪球,“啪叽”一下,砸到淮哥儿脸上, 淮哥儿瞬间炸了!也没工夫去管他亲爹的事了。 第75章 屋内,暖炉烧得正旺,燃着橘红的火苗,暖意融融, 窗外,鹅毛大雪正簌簌地落,天地间一片混沌苍茫。 半开的窗,留了一道缝隙透气,几片雪被寒风裹挟着,钻了进来,不偏不倚,正巧打在温棠酡红湿润的脸颊上, 她额角还沁着细密的汗珠,气息微促,唇瓣微张着轻喘, 这突如其来的冰凉触感让她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地便往身后的怀抱里更深地依偎进去, 秦恭的裤腰带完好,他待会儿还需进宫面圣,此刻并非温存的好时辰,一切需等他回府再说。 他抬手,将那扇半开的窗彻底合拢,大手带着安抚的意味,轻轻揉了揉怀中人乌黑柔顺的发顶, 随即又低下头,在她微张的,犹带水泽的唇畔印下一个短暂却温存的吻。 “过了这个年关,”他的声音低沉,字字清晰,落在她耳畔,“便要处置叛党,斩立决。” 秦恭想起章尧最后的抉择倒是有些诧异,那日对方若执意不退,未必不能杀出重围,可那样一来,便是鱼死网破,城中百姓定要遭殃,血流成河是免不了的, 可章尧偏偏退了,他孤身一人,卸去甲胄,一身浴血,从断壁残垣中缓缓走出。 秦恭低声说完,目光落在温棠沉静的侧脸上,她的脸颊细腻温软,触感极好, 他忍不住用指腹轻轻捏了捏,力道极轻,带着一种亲昵,“这样安静......倒叫我以为你心里不痛快了。”他低语。 温棠没有立刻回应,只是将脸更深地埋在他颈窝, 秦恭在这事上虽存着小心思,却也极体恤她的感受,手臂微动,将她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稳稳地圈在膝上。 良久,怀里才传来一声闷闷的低问,“江夫人.......她,是自尽的?” 秦恭早已得了消息,只是刻意压着没让传到温棠耳中,他记得清楚,当初为秦若月相看时,这位江夫人曾登门,温棠与她同席而坐,那份熟稔,绝非泛泛之交, 他不想让她因旁人的结局徒增伤感。 可如今叛党被擒,京城内外沸反盈天,街头巷尾,茶楼酒肆,无论是清流文人还是寻常百姓,都在议论章尧父母双亡的下场,拍手称快者众, 在他们眼中,乱臣贼子落得如此,实乃天理昭彰,大快人心。 他低低应了一声“嗯”,手掌在她单薄的脊背上安抚地轻拍着。 恰在此时,外间传来下人恭敬的通禀,时辰已到,该入宫了。 秦恭起身,温棠也随他走到门口,吩咐报春取来那件厚实保暖的大氅,仔细为他披上,系好。 门外,风雪正烈,地上积雪已深, 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寒风卷着雪沫呼啸翻飞。 秦恭刚走出去,几个孩子就“哒哒哒”地跟了过来,温棠柔声地跟他们说爹爹要去宫里办事, 他们似懂非懂,跑到秦恭跟前叽叽喳喳地说着话, 直到秦恭承诺他们一会儿就回家了,回家之后陪他们玩,几个孩子这才满意地让开一条路,让他快去快回。 秦恭一走,几个孩子又跑到院子里,与元宝在雪地里滚作一团, 先前堆好的雪人,早已被他们糟蹋得面目全非,连充当眼睛的琉璃珠子都滚落在地。 周婆子扶着温棠回屋,留下丫鬟照看玩闹的孩子们。 年关将近,秦国公夫人因着秦恭此番大捷凯旋,格外欢喜,早早便张罗起年节事宜, 库房开了,抬出整匹的云锦准备裁制新衣,地窖里启出窖藏的好酒…… 这几日雪势愈大,温棠却日日冒着风雪去探望母亲元氏, 江夫人的噩耗,元氏也已听闻,她本就体弱,心绪更是低落,加之天气酷寒,夜来辗转难眠,竟独自坐到窗下,不慎吹了冷风,染上风寒,缠绵病榻, 几剂苦药下去,精神依旧恹恹,人瞧着也清减了不少。 屋内暖炉烧得旺,倒是不冷。 见女儿冒着大雪日日来看自己,元氏心里不是滋味,有时候觉得自己是个拖油瓶,帮不上忙不说,还净添乱。 病中无事,她常想起从前的日子,在乡野时,她身子就不好,是温棠夜里就着油灯做绣活,蒸点心, 那时日子虽苦,却也有甜,偶尔在镇上买回一根红艳艳的糖葫芦,母女俩分着吃,都能高兴半天。 元氏靠在枕头上,望着窗外白茫茫的雪天,目光幽幽的。 她拉住坐在旁边的温棠的手,这双手这几年养得极好,白皙丰润, 元氏摩挲着,心疼道,“棠棠啊,那年你刚嫁给大爷时,娘总觉得亏欠你,若不是我这身子,你也不必急着嫁人,还是嫁给个素不相识的,那时,真是委屈你了。” 如今看着秦恭待温棠一片真心实意,她才算放下悬了多年的心,敢将当年压在心口的愧疚吐露出来, 那时她何尝不知女儿为何急嫁,只是自己既无康健的身体,又无玲珑心计,进了这京城高门,反倒成了女儿的负累。 温棠接过丫鬟捧着的药碗,小心地吹凉,一勺勺喂到母亲唇边,“娘,秦恭他只是性子闷,话少些,人却是极稳重的,您不必忧心。” 她没敢提秦恭如今私下里会闷着使坏了,在母亲眼中,姑爷还是那个威严端方,沉稳可靠的男人为好。 元氏自然知晓秦恭的好,只是为人母者,那颗心总免不了为儿女悬着, 她顺从地喝了几口药,抬眼看向女儿,嘴唇翕动了几下,眼中掠过复杂的情绪,似乎有话要说,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咽了回去。 温棠垂着眼,专注地喂药,并未追问,母亲的心事,她约莫能猜到几分, 只是此刻,沉默或许是最好的回应。 直到暮色四合,冬日天短,再不回去,路上便要摸黑了,下人进来通传, 秦恭派来接人的马车已候在府外,他尚在宫中议事,未能亲至。 元氏忙让几个得力的丫鬟婆子,仔细护着温棠和周婆子回去。 人一走,屋内霎时冷清下来,只余炭火燃烧的微响和窗外呜咽的风声。 元氏半倚在枕上,望着帐顶,又是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 清晨,她看见了阿福。 那时天刚蒙蒙亮,她辗转难眠,便让丫鬟服侍着穿戴厚实,裹了件披风,想去院中透透气, 推开门那一瞬,一个单薄的身影踉跄着从巷子尽头晃过,只匆匆瞥见一个憔悴的侧脸,但那身形轮廓,元氏几乎立刻便认出是阿福, 只那一眼,便消失在了风雪深处,再未出现。 方才,她几乎就要对女儿提起,可话到嘴边,终究还是被她用力咽下。 车轮碾过厚厚的积雪,缓慢前行, 车顶早已覆满厚厚的白雪,拉车的马匹口鼻喷着浓重的白气。 车厢内,周婆子听着窗外寒风呼啸,吹得帘子不时掀起一角,露出外面一片混沌的雪色, 她拢了拢衣襟,叹道,“这雪是越发大了,瞧着比往年都凶,天也冷得邪乎......” 第118章 温棠点了点头,目光却越过周婆子的肩膀,望向车外, 周婆子先是一愣,心里顿时沉甸甸的,也跟着扭过头往窗外看, 阿福在茫茫风雪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头一直低着, 双手拢在袖中,露在外面的手指冻得通红。 周婆子当即转回头,嘱咐车夫把马车赶得更快些。 外面的阿福似乎有所察觉,猛地抬起头,目光正好对上前面的马车, 但他只看了一眼,便慌忙低下头,不敢再看,依旧默默地往前挪着步子。 雪片疯狂地砸落,很快便在他头上,肩上积了厚厚一层, 几乎要将他这具行尸走肉彻底掩埋。 雪势愈发暴烈,天色越发晦暗, 彻骨的寒冷让四肢百骸都失去了知觉,前方药铺门前悬着一盏昏黄的灯笼,在风雪中摇曳着一点微弱的光晕,透出些许暖意, 药铺的伙计瞥见这个雪人般摇晃走来的身影,“啪”地一声,关紧了店门。 阿福并未试图敲门,他只是默默地蜷缩在药铺门廊下那一点点可怜的,根本无法遮蔽风雪的角落里。 寒风裹挟着雪,打在他身上, 他拢紧的双手之间,紧紧攥着一张轻飘飘的,却又重逾千斤的纸,那是江夫人留下的遗书。 意识在极致的寒冷中开始模糊,飘散,阿福觉得自己仿佛陷入了一场梦魇。 梦中,是那片被鲜血染红的江岸,秦恭骑着高头大马站在远处,耳边是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与金铁交鸣, 他焦急地脱下自己的衣裳,拼命想换上章尧那身早已被血污浸透,冰冷沉重的玄甲,“爷,您换上我的衣裳,快走!趁着前面还在厮杀,往南走!天大地大,隐姓埋名,总能活下去的!” 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脱衣的手也在剧烈颤抖,他向来胆小,见点血都腿软。 阿福是江氏捡回来养大的,跟着章尧一起长大,虽是贴身小厮,章尧却从未亏待过他,吃穿用度与自己一般无二, 江氏做新衣服时总不忘给他也做一件,章尧出去念书,替人抄书赚了钱,回来也总会给他带东西...... 那天,他胸前一直揣着半个早就冷硬如铁的饼子。 他不想章尧死,想换上他的衣裳,让他在军队的掩护下逃走,以后改名换姓,去个偏僻的地方,总能活下去。 章尧只是沉默地看着他,脸上混合着血污与硝烟,辨不清神情。 当阿福终于将那沉重的甲胄胡乱套在身上,翻身上马,扬鞭欲催之际, “章尧!!!” “活擒逆贼!!!” 对面阵中爆发出震天的怒吼,无数道锐利如刀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巨大的恐惧如冰水兜头浇下,阿福浑身血液都凝固了, 然而,就在这濒死的绝望中,一股奇异的平静却蓦地攫住了他,也好, 若能替爷死,值了!这是他最后唯一能做的事! 马儿吃痛,嘶鸣着高高扬起前蹄,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扯住了缰绳, 阿福猝不及防,整个人被带得向后一仰,他惊惶地回头,只见章尧一只手死死攥住缰绳, 拳头紧握得指节发白,手背上青筋暴起,硬生生将马头拽转! “爷......”阿福的呼唤带着哭腔。 话音未落,一道寒光破空而来,他只觉眼前一红,温热的液体溅了满脸, 是章尧用身体挡住了那支贯向他的长矛, 冰冷的矛尖穿透了章尧的左臂,鲜血瞬间喷涌而出。 剧痛之下,章尧的面色竟无丝毫改变,仿佛那被贯穿的不是他自己的血肉,只有那双透过血污与混乱直直望过来的眼睛,深不见底,里面翻涌着很多情绪, 他猛地拔出那矛尖,反手掷出,阿福来不及看清他的表情,身下的马已被章尧狠狠一拍,嘶鸣着疯狂向前冲去! “走,活下去!” 马儿受惊,嘶鸣着撒开四蹄,冲了出去,阿福耳边只剩下呼啸的风声和心脏擂鼓般的狂跳, 只来得及死死攥紧怀中那张遗书,甚至连江夫人那个小小的骨灰盒,都未能带离。 风声,厮杀声瞬间被抛远。 药铺门前那盏灯笼的光晕越来越微弱,在狂风暴雪中挣扎着,几近熄灭。 阿福的身上已覆满了雪,几乎与门前的石阶融为一体。 意识在极致的寒冷中一点点涣散,他想撑到爷......行刑那日,好将江夫人和爷带回故土安葬, 可眼皮沉重得再也抬不起来......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的深渊时,砸在身上的风雪似乎......停了? 一片阴影笼罩下来。 阿福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沉重的头。 一把撑开的伞,静静地悬在他头顶。 第76章 翌日清晨,风雪愈发暴虐,比今年冬天任何一日都要来得狂猛。 府邸门前的台阶,路道,尽数被厚厚的雪覆盖。 府中仆役天未亮透便披了蓑衣起身,执着笤帚奋力清扫门前积雪, 然而雪势实在太大,这边刚扫出一条小径,那边便有更多的雪沫被狂风裹挟着,铺天盖地倾泻而下。 官衙。 朱漆大门在雪地中红艳艳的,透着股沁骨的森冷, 值守的差役站在门两侧,棉袍被风吹得呼啦作响。 周婆子撩开车帘时,一股寒风直扑进来, 她忙侧过身子挡了挡,才扶着温棠下车。 “慢些走,当心脚下,大奶奶。”周婆子低声地说,小心地扶着她。 官衙内,一条长长的甬道通向深处,两侧高墙夹峙,寒风在此形成猛烈的穿堂风,呜咽呼啸, 温棠拢了拢斗篷前的系带,目光落在远处灰蒙蒙的天,睫毛上不知何时落了点雪。 甬道角落,几个当值的狱卒正缩着脖子避风, 其中一人正掂量着一个小小的紫檀木盒,脸上带着几分戏谑,“状元郎的宝贝疙瘩?揣得那么紧?” 旁边的人凑趣道,“能挂脖子上的,岂是凡品?” 那人嘿嘿一笑,随手掀开盒盖一角,只见盒内盛着些细腻的灰白色粉末,质地极轻,风一吹便微微浮动, 他们这些常年混迹牢狱的人,一眼便认出是什么,顿时脸色大变,如同沾了什么秽物般猛地将盒子掷开。 “呸,晦气,什么鬼东西!”他嫌恶地蹭着手。 “怎么了?什么东西?”另一人还不明所以,弯下腰想去捡。 “要去你去!”先前那人啐了一口,满脸晦气,“宝贝?死人骨头烧的灰!真是晦气到家了。” 他骂骂咧咧,只想赶紧找个地方净手。 他刚一转身,抬眼便看见甬道那头走来的人, 脸上的嫌恶瞬间被笑容取代,忙不迭地迎上去。 “大奶奶安,傅大人安。” 是傅九正引着温棠往这边走来,他看见聚在一处的几人,眉头微蹙。 温棠的目光则静静落在那被丢弃在脏污雪泥中的小盒子上, 盒盖半开,里面灰白的粉末正被风雪无情吹散。 “劳烦你了。”温棠说。 傅九立刻躬身*,“大奶奶放心。” 随即几步上前,目光如电扫向那几个狱卒,“都聚在这里做什么?差事都办妥了?” 几人噤若寒蝉。 “把地上的东西,捡起来。”傅九的声音不高,却透着不容抗拒的威压。 “大,大人......”那扔盒子的狱卒脸色发白,嗫嚅着辩解,“小的们不敢私吞东西,那里面是.......” “捡起来。”傅九重复,语气更冷。 几人不敢再犹豫,慌忙弯下腰,手忙脚乱地去捧拾散落在脏雪中的骨灰, 雪泥混杂着灰烬,被他们胡乱地塞回那个小小的紫檀木盒里。 温棠一直静默地立在风雪中,由周婆子搀扶着, 直到傅九命那几个如蒙大赦的狱卒捧着盒子,垂头丧气地往牢狱深处走去,身影很快被更浓重的风雪吞没,她才缓缓收回视线。 傅九快步走回,“大奶奶,大爷知道您要来,已在里等候多时,早膳也备下了,有您素日爱吃的蟹黄小笼包,大爷等着您呢。” 温棠颔首,转身随傅九引路, 风雪依旧狂肆,周婆子撑着的伞几乎要被掀翻,冰冷的雪花不断钻入,落在温棠乌黑的发间,肩头。 她向前走去,身后风雪更急,迅速覆盖了方才那片狼藉之地, 新雪无情地掩埋了脏污,只隐约露出一小截断裂的红绳, 绳子上沾着污黑的泥渍,很快也被洁白彻底吞噬,再无痕迹。 周婆子低声在温棠耳边道,“大奶奶,阿福昨儿个已请大夫瞧过了,伤得不轻,大夫说需得好生将养些时日,待他好些了,便......便让他离京。” 那片被新雪覆盖的地方,白茫茫一片,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生。 第119章 牢狱深处,是比外面风雪更刺骨的阴寒,那是经年累月渗入砖石骨髓的湿冷,混杂着血腥的气息, 方才那几个捧着盒子的狱卒走下石阶,都不由自主地缩紧了脖子,低声咒骂着这鬼地方, 但是刚才大奶奶就在那儿站着呢,他们就是不高兴,也得老老实实地照办。 那个最先扔盒子的狱卒走到最深处一间牢房前, 饶是他穿得厚实,也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跺着脚呵出一口白气。 牢房中央,一道身影静坐,单薄的囚衣难御严寒,墨色长发披散,勾勒出孤峭的侧影, 高处墙上仅开一小窗洞,风雪灌入,更添酷寒。 狱卒虽在上面还能说笑打趣这位“前状元”,此刻直面这死寂般的孤冷,心头莫名发憷, 他不敢多言,只粗鲁地将那小木盒往地上一扔,盒子翻滚几下,停在囚犯脚边。 “还得是大奶奶心善。”他嘀咕一声,又飞快瞥了眼里面的人,脊背挺得笔直,纹丝不动, 狱卒心头一紧,掉头就走。 这鬼地方,多待一刻都是受罪。 沉重的牢门关闭声在甬道回响,亦未能惊动那静坐的人。 牢狱重归死寂,唯有风雪穿窗的呜咽。 章尧只着一件单衣,手腕处空荡荡的,那常年佩戴之物早已不见, 许久,他另一只手缓缓抬起,摸索向空无一物的腕间, 冰冷的镣铐随着动作哗啦作响,新磨破的皮肉下,隐约可见累累旧痕。 左臂那道贯穿伤,血迹早已干涸凝结在破布上, 他浑然不觉痛楚,脸上无悲无喜。 送饭的杂役放下粗碗,瞥见他脚边滚落的小盒,以及他那双空茫,毫无焦距的眼睛,眼瞳深处一片灰翳,耳廓旁干涸的血迹蜿蜒至颈侧, 杂役心头了然,迅速退了出去。 他看不见。 也听不见了。 方才狱卒那句“大奶奶心善”,他根本无从知晓。 除夕夜,京城淹没在一片喜庆的红浪里,长街张灯结彩,笑语喧阗, 孩童举着糖人穿梭,大人脸上洋溢着暖意, 家家户户飘出年夜饭的香气,混合着爆竹的硝烟味。 牢狱里当值的也几乎走空,聚在外间喝酒吃肉,喧嚣划拳声隐约传来。 高处的小窗洞外,偶有红色的灯笼光影掠过,映在冰冷的石壁上,转瞬即逝, 细雪依旧从洞口飘入,无声地落在章尧低垂的头上,将他的墨发染上点点斑白。 他缓缓抬起手,沉重的镣铐在墙上撞出空洞的回响, 长指伸出,在冰冷的石壁上缓慢,专注地比划着,仿佛在书写无人能见的祝祷: 一愿她身体康泰,余生安乐,顺遂无忧。 二愿她......笑靥如常,心无烦忧。 三...... 写到“三”字,那根长指蓦然停驻。 他灰暗的视线似乎穿透了石壁,投向那飘雪的窗口方向, 良久,嘴角竟极其缓慢地,极其轻微地向上牵起一个弧度, 那笑容很温柔,柔和了他孤峭的轮廓。 外面是鼎沸的人间烟火,这里,是死寂的无声地狱。 “尧哥儿,我跟大黄在家等你回来!”少女牵着一条大黄狗,站在田埂尽头,用力朝他挥舞着手臂,笑容明媚。 他坐在摇摇晃晃的牛车上,背上还背着赶考的书箱,考完了试,他就要带着娘和阿福一起回家去...... 后来,温棠抱着个玉雪可爱的小女娃,眉眼像极了她和他,站在院门口,仰头对他笑,“尧哥儿,日头毒,待会儿我带孩子给你送饭去。” 他穿着一身粗布短打,扛着锄头,身形挺拔,结实的手臂在阳光下泛着健康的光泽, 他回过头,笑容明朗,“别折腾,你带着闺女在家歇着,晌午头我自己回来拿。” 江氏端着水罐从屋里出来,笑眯眯地递给阿福,又接过温棠怀里咿咿呀呀的小孙女,“哎哟,奶奶的心肝儿,来,奶奶抱!抱久了该累着你娘了......” 她抱着孩子,朝章尧挥手,“快去快去,早些下地,早些回来!娘和你媳妇儿在家等你!” 风雪更大了,从高高的窗洞倒灌而入,落满他肩头发顶,如一夜白头。 牢狱深处,唯余死寂,雪落无声。 秦府,大年夜。 厅内暖意融融,烛火通明,家人围坐,笑语晏晏, 刚从宫中归来的秦恭携温棠入内,国公夫人笑逐颜开,连声招呼他们入席。 “开席!”国公爷喜色满面,见人到齐,朗声笑道。 恰在此时,窗外“嘭”“啪”地一声巨响,紧接着,无数绚烂的烟花腾空而起, 在漆黑的夜幕中轰然绽放,将庭院映照得如同白昼。 淮哥儿与夏姐儿穿着簇新的红袄,伶俐地跑到国公爷和国公夫人跟前,脆生生拜年,“祖父康安!祖母康安!”乐得国公夫人忙不迭塞金元宝。 珩哥儿刚学会走路不久,穿着红彤彤的棉袄,摇摇晃晃,小短腿走得颇有气势, 丫鬟想抱,他偏要自己蹭到祖母膝前,惹得秦国公夫人心肝宝贝地搂住。 团圆宴罢,庭院中烟花再起,映亮半边天。 秦恭一手牵着温棠,一手护着兴奋的孩子们,立在廊下, 一簇簇烟花在他们头顶的夜空中竞相怒放,流光溢彩,将庭院里每个人的笑脸都映照得格外清晰, 孩子们在雪地里追逐嬉闹,元宝兴奋地跟在他们身后,留下一串串欢快的脚印和犬吠。 璀璨的光芒映在温棠仰起的侧脸上,眉眼温柔, 秦恭侧头凝视,看得眼热,忍不住低下头,在她脸颊上,轻轻印下一吻, 惹得温棠觉得脸颊那儿痒痒的,耳尖悄然泛红,想推开他,毕竟这儿有这么多人,但秦恭可不让她推,把人搂的更紧了。 “娘子,”在震耳欲聋的烟花轰鸣声中,他的声音清晰而沉稳地传入温棠耳中,带着郑重与深情,“我心悦于你。” 温棠将脸颊紧紧贴在他坚实的胸膛,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伸手紧紧抱住他,温声道,“愿夫君身体康泰,愿孩子们平安喜乐,愿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我们一家人永如今宵,团圆美满。” 然后温棠抬起头,眸子里水光潋滟,秦恭向来受不了她这么看向他, 当即又低下头,这次不是亲在脸颊上,而是吻住了她的唇。 温棠也不顾及旁边还站着那么多人了,搂住他腰身的手紧了紧。 兴宁三年春,帝颁诏天下: “宸王秦恭,秉性端方,器识弘旷,讨贼戡乱,功在社稷,夙夜匪懈,德孚众望,深肖朕躬,克承大统。兹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www.海棠书屋.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