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神都小饭馆(美食)》 第1章 [穿越重生] 《盛唐神都小饭馆(美食)》作者:唐久九【完结】 简介: 小饭馆老板尹遥穿越到古代,变成了尹家的三娘子。 手握天残剧本,坏消息一大堆:父母双亡、舅父流放、幼妹懵懂、舅母软弱、外婆年迈…… 唯一的好消息:是大唐盛世,是神都洛阳。 看着这老幼病残的一大家子,尹遥耸了耸肩:没什么,不过是从头再来罢了。 好在妹妹天生营销圣体、舅母勤快又肯干、外婆见识多人脉广。 全家人劲儿往一处使,慢慢将这个家重新撑了起来。 听闻神都城中最繁华的南市,近日新开了一家四时小馆,内有各色应季佳肴: 春日有新鲜爽口的翡翠春卷、咸蛋黄肉松青团; 夏日有清凉解暑的酒酿冰豆花、关中什锦凉皮; 秋日有降噪温补的生焗百合、云耳菠菜猪血汤; 冬日有热气腾腾的羊排啫啫煲、胡椒猪肚鸡。 除了颇为独特的本土菜,它家还不断推出胡汉各地的美味菜品: 菌菇培根佛卡夏、萨拉米香肠披萨、爽口高丽冷面, 餐后还有酥皮奶油泡芙和荔枝玫瑰冰淇淋,再搭配一杯杨枝甘露或者冰葡萄海盐奶盖,可别提多舒爽了! 食客们扶墙进扶墙出,纷纷表示敬佩:“尹娘子,你家研发菜谱都没有瓶颈期的吗?” —— 杜昭出身关中望族,与当今圣上一同长大,随对方几经废立沉浮,在阴谋诡谲中打转半生。 有天一睁眼,他发觉竟然回到了自己二十岁那年。 想起前世这位挚友的懦弱无能,杜昭忽然觉得厌烦透了。 既然重活一次,倒还不如纵马江湖,潇洒浪荡过完这一生。 这一日,他来到神都看牡丹,不经意间踏进了城中的一家小饭馆…… 嗯,这道粉蒸排骨味道不错,黄焖鸡汤汁浓郁,萝卜丝丸子汤清爽可口。 只不过嘛,美味归美味,他什么皇家御宴没尝过,又怎会为了这点市井菜肴停步? 要不是…… 可恶,刚浪荡江湖不过数月,杜昭便平地里翻了船。 身上没钱结账,被那店家提着菜刀扣下,当了个跑堂伙计。 今日上房修屋,明日陪老伴幼,后日出门沽酒,整天忙得脚不沾地。 直到工钱早就足以抵扣欠款,他也没走。 ——曾梦想仗剑走天涯,后来贪恋人间烟火没去。 cp:爽快护短掌柜vs混不吝落拓浪子 【食用指南】: 1、半架空唐武则天时期,私设很多,请勿考据。 2、盛世下的市井小人物,美食经营文,慢热,偏日常流水账。 3、男主正式出场比较晚,亲情线比较多。 4、女主穿越,男主重生,上辈子一个沉迷做饭,一个忙着保命,都没什么心思谈情说爱。 内容标签:欢喜冤家 天作之合 美食 市井生活 经营 唐穿 主角:尹遥 杜昭 一句话简介:穿到大唐盛世,洛阳城里搞美食 立意: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第1章 大唐文明元年九月初六,皇太后改元光宅,大赦天下,改东都洛阳为神都,改洛汤宫为太初宫。刚登基半年的新帝自此退居别殿,不再过问政事。后世很多史学家都认为,这一系列举措标志着这位皇太后临朝摄政的时代正式开始。 不过无论上层权力如何更迭,民间市井的生活却还是一如既往。 华阴县位于长安与洛阳之间,隶属华州,东辖潼关。县城主街上,有一家小小的食店,门口悬挂着一幅半新不旧的幌子,上写“沈记”二字,下垂一个圆圆的小木饼和木铃铛,随着微风轻轻摇曳作响。 沿着主街这一排都是大小食店,面朝主街开门,背后则是一间间小院,院子朝着后巷开门。店家白日里在前面的沿街铺子做生意,晚上便回后院居住,这县城之中的商铺也都大抵如此。 卯正时分,天色刚亮,往常这个时辰,沈记食店早已敞开门做起了生意,但今日店铺却是大门紧闭,门口一个人影也没有。 反而是沈记的后院里,有一名年轻女子正在厨房忙碌。 这女子约莫十七八岁的样子,个子高挑,长相可以说得上明眸皓齿,身上穿着一套鸦青色紧袖胡服,衬得肌肤格外白皙,胸前还扎着条粗布围裙,更显得身形利落挺拔。 只见她拿起一块肥瘦相间的上好羊肉,利索地平铺在案板上,然后双手各抄起一把菜刀,飞速地上下挥舞,手起刀落极有韵律,菜刀敲击案板发出规律的“笃笃”声,伴随这清脆的声音,羊肉也被剁成细细的肉泥。 与此同时,有个身着粗布衫汉子推着车沿主街而来,他兴冲冲走到沈记门口,这才发现竟然没开张,唉声叹气了一番,只能拐进了隔壁的馎饦店。 汉子把推车停到一旁,进店找了个空位坐下来,随便点了碗馎饦,有些不死心地又扭头看了看隔壁,跟同桌的另一位客人打听道:“敢问小郎君,天都快亮了,这沈记食店怎么还没开门?” 跟他拼桌的是个年轻食客,闻言道:“这位郎君,一看你就住得很远吧?” “你如何知晓的?我家住城郊,确实很少进城。”汉子面露惊讶,他确实是因为今日要出远门,这才专程过来的。 此时正值大唐盛世,西域胡商往来不绝,中原百姓们的饮食习惯深受影响。胡饼以其鲜香酥脆的口感,就成了极受欢迎的一种食物。 这沈记正是一家卖胡饼的食店,这家店的位置好,再加上店主沈娘子素日勤快、手艺又好,因此平日里店门口早早便会排起长队。 食客若是不急,便坐下吃了再走;若是急的,也能买上一张边走边吃;若是要行远路,更是可以买上几张充作路上的干粮。 这家馎饦店与沈记紧邻,也是开了多年的老字号。能在这县城主街开起来的食店,自然都有各自的看家本领,只是馎饦虽然美味,却要趁热带汤一起吃喝下肚才行,却不适合出门路上带着,也难怪推车汉子唉声叹气。 年轻食客见自己猜中,便解释道:“看来你还不晓得,沈家娘子已经没了,沈记自然就没再开。” 那推车汉子原以为只是今日店家有事,这才没开张,哪想到竟是这个原因,不由得颇为惊讶。隔壁桌客人听二人在讨论沈记,也七嘴八舌地加入了进来。 “说起来沈娘子不过三十多岁,怎会突然说没就没了?” “听说是突然生了场重病,没几日人就不行了。” “她家的胡饼,估摸着是再也吃不到喽!” “也不知这沈娘子一走,她的两个女儿可怎么办,可怜哟……” “喏,后巷那不是有人来接她们了?” “我可听说,前些年这沈娘子的夫君病逝,她被夫家宗族赶了出来,这才自立门户,带着两个女儿来城中开了家食店,如今又哪里来的人接她们?” “莫不是那尹家人转了性儿?” 馎饦店家正在灶台边忙碌,将揉好的面团搓成长条,再揪成一指粗的片儿状,下到沸腾的水中,待到水滚得两滚,面片儿飘在上面便算熟了。灶边整齐地摆着一排陶碗,店家抄起勺子,把面片儿盛到碗中,又倒入事先熬好的高汤,再铺上菜码点上猪油,一碗热腾腾的馎饦便煮好了。 “馎饦来喽,请慢用!”店家是个中年汉子,长得淳朴憨厚,正过来上菜便听有人提到尹家,哼了一声不屑道,“那尹家当日把孤儿寡母赶出来,简直狗彘不如,怎么可能是他们?” 这话食客们深以为然,亦纷纷点头称是。他又道:“是沈氏的娘家来人,说要把两个娃娃接走照顾呢!” “按说她家大女儿平日也在店里帮忙,必是继承了她的手艺,怎么不把铺子开下去?” 店家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跺了跺脚,道:“唉,还不是尹三娘生性软弱,全不似她阿娘一般,哪里撑得起来这沈记!” 这馎饦店与沈记紧邻,两家也是多年的竞争对手,店家往常提起来隔壁总是有些不服气:不过一个女流之辈,又只是家开了五年的新店,生意怎会如此红火!嗐,他才不会承认那胡饼确实美味呢! 只是话说回来,如今沈娘子人都已经死了,他那丁点儿不服气也早就忘了个一干二净…… 几个常来的食客听到他这语气,都不免笑道:“你话里话外的,倒是怎么听都像是佩服沈娘子嘛!” “胡扯,谁佩服她了!”店家被说中了有些羞赧,轻掸手中抹布,又撂下这么句话便匆匆回了灶间,只是那背影看着多少有些落荒而逃的意思。 不论街面上的人如何议论,后巷里却很是安静,沈记后院的屋顶上正升起阵阵炊烟。 厨房里忙碌的年轻女子,自然就是隔壁馎饦店里众人议论的主角之一。她闺名叫尹遥,因在族中行三,因此平日里常被叫作尹三娘。 第2章 将羊肉馅儿剁好后,尹遥伸手随意一抄,便用刀将其盛到了粗陶海碗中,打入几个鸡蛋,加入少许粗盐和豆豉,又分次倒入一早便准备好的葱姜水去腥,再用筷子快速沿着一个方向给肉馅搅拌上劲儿,最后再朝里放些酥油封住水分,这样便可以保持羊肉馅儿的鲜嫩多汁。 只见她动作干脆敏捷,举手投足间一副自信爽利的神情,跟馎饦店家口中的软弱之人却是一点都不沾边儿。 当然,这也不是店家信口胡诌,只因如今站在案前的尹三娘,已不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那个了。 月前沈娘子离世,尹三娘带着妹妹操持了丧礼,郁结在心再加上操劳过度,一下子也病倒了。 更准确些说,她不止是病倒了,而是病逝了。 因为当这具身体昏厥多时再度醒来,里面早已换了个灵魂,变成了来自现代、与其同名同姓的另一个尹遥。 “新版”尹遥原本生活在现代,开了家口碑不错的小饭馆,每日里除了招待新老顾客,就是埋头研究新菜谱,日子过得平淡却也安稳。不料有一日,隔壁饭店竟然忽然发生瓦斯爆炸,把一整条街都给烧了…… 她平白受了这场无妄之灾后,一睁眼就发现自己穿越到了大唐,成了父母双亡的小白菜尹三娘,身边还多了个五岁的妹妹。 家是回不去了,但饭也要好好吃,日子也得好好过。尹遥一合计,得了,安心在这儿生活吧! 熟悉了一些后,她就发现自己这便宜妹妹尹七娘虽然年幼,却是个实打实的吃货,自己每投喂些吃食,对方都十分热情地捧场,吃得香甜不说,还会把她那贫乏的词汇库排列组合成一箩筐的夸奖跟在后面,尹遥原本便喜欢钻研厨艺,再加上这小豆丁的卖力吹捧,这下更是干劲儿十足。 又过了几日,竟忽然有人登门拜访,还说是从洛阳远道而来的,尹遥一脸懵地接待了来客。 来人递上书信说清来意,她才知原来是沈娘子一片慈母心肠,临终前不放心两名女儿,便托人传信给自家母亲和兄长,求他们日后能多加照应。 沈娘子娘家在洛阳,是嫁了人才定居到这华阴的。沈家如今的当家人正是她兄长沈龄,兄妹二人幼年感情颇深,沈龄接到信后,立刻派了最信任的伙计前来。 只是谁也没有料到,还不待伙计千里迢迢赶到,个性柔弱的原身就已撑不住了。 对如今的尹遥来说,她性格一向独立,倒是并不需要依附别人,只是想着既然已经来了这盛世大唐,能见识见识东都洛阳,倒也是个不错的机会。毕竟,那可是跟西京长安齐名的国际化大都市呢! 更何况沈龄信中言辞恳切,又多次提到沈家老太太的一腔慈爱,让她务必不要推辞云云。总之她就这么顺水推舟地答应了下来,携妹妹一同前往洛阳,投奔外婆和舅父。 而她的妹妹尹七娘,这会儿正乖乖坐在厨房门槛上,眨着圆溜溜的大眼睛,脆声道:“阿姐,我饿啦!” 第2章 尹遥此刻正在准备路上吃的干粮,搜索到原身记忆中有沈氏家传的胡饼做法,正适合当下的这个情形,自然就成了她的第一选择。 搅拌好馅儿后,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她将案上一个倒扣的木盆掀开,取出里面静置醒发的面团。提前和好的面经过三揉三醒后,已经得到充分的松弛,变得又柔软又光滑,用它做出来的胡饼也会更加松软可口。 用手抓了一小撮面粉洒在面板上,尹遥将面团铺在上面,手掌快速翻飞之下,面团被搓成长条,她又利索地将长条均匀分成一个个拳头大小,再拿起擀面杖,将它们刷刷刷快速擀成脸盘大小的原型,最后再将四边向内卷起捏牢,以便后续能够围住馅儿料,如此一番操作,一个个胡饼胚子便已制作完成。 处理完饼胚,她没急着往上铺羊肉馅儿,而是先打开了灶台一侧的窑炉。 那窑炉乃是泥制,下面呈圆桶型,约莫有两尺来宽,上面则收窄接入烟囱,底部还有个口子可以填柴,是沈娘子之前特意请工匠定做,专门用来烤制胡饼的。此时这窑炉的内壁上,正贴着一圈圈刚烤好的胡饼,散发出阵阵香气。尹遥用夹子一个个夹了出来,平摊在旁边的桌案上晾凉,方便一会儿路上携带。 她专门留出来一张,仔细地用干净的树叶包好,转身弯下腰来递给了坐在门口的尹七娘,轻轻敲了下对方的小脑袋,笑道:“喏,这是你最爱吃的甜胡饼,趁热吃吧,小心烫!” “哇,谢谢阿姐!”尹七娘方才五岁,正是喜爱甜食的年纪,她跳起身来接过,迫不及待便“咔嚓”咬了一口。 “嘶……好烫!”她吐了吐舌头,边用手扇风边道:“但是好好吃!又香又酥又脆!” “阿姐你也吃!吃!”尹七娘边吃着边用手掰了一小块,上前踮起脚送到尹遥嘴边,大大的眼睛里冒出大大的疑惑,“阿姐你这饼,怎么好像比阿娘做的还好吃啊?” “是吗?”尹遥笑着侧过头,任由尹七娘将饼塞到她口中,微微咀嚼了两下,满意地点了点头。 不同于羊肉胡饼,这甜胡饼乃是用不发酵的面团所制,揉面时加入了胡桃仁儿,擀成一个个巴掌大薄薄的饼胚,上面也未放肉馅儿,而是在素胚上涂了一层糖水,又均匀地撒上胡麻,经过一番烤制后,将面团内的水分蒸发掉,这甜胡饼就烤好了。 按照沈娘子的方子,甜胡饼中加入胡桃和胡麻,烤制后会激发出扑鼻的香气,咬一口更是香甜酥脆。只不过沈娘子以往在饼皮上所涂的一直都是饴糖水,这虽然控制了成本,甜味却比较单调,多少有些可惜,尹遥这几日也在思索改进之法。 昨日她正巧碰到个路过的蜂农,看对方的白蜜品相不错,便索性掏钱买了一小罐。所谓白蜜,乃是结晶的椴树花蜜,其香味格外浓郁,营养也十分丰富,是蜂蜜中不可多得的佳品。 今日烤饼时,她便试着将饴糖水替换成了蜂蜜水,因此这胡饼除了甜味以外,还多了些蜂蜜的清香,味道又更上了一层楼。虽然蜂蜜比饴糖贵了不少,但尹遥向来信奉一分价钱一分货,在食材上很是舍得,因此仍是觉得物有所值。 不过嘛,作为一个无肉不欢的肉食爱好者,甜饼虽美味,尹遥却更期待那热乎乎、油汪汪、香喷喷的羊肉胡饼啊! 再次回到案板边,她将拌好的羊肉馅儿盛到饼胚上,细细抹平压实,这样烤好的肉馅儿才不会掉落下来。又挨个在上面涂了层薄薄的油脂,最后捏起一小撮胡麻,抬手均匀地洒在每张肉饼上。 然后她再次打开窑炉,将这生的羊肉胡饼放了进去。铺了肉馅儿的胡饼,便不能如同方才一般贴在炉壁上,而是像烤披萨一样平放在生铁网上,一层层架起来烤制。 这一炉饼差不多要烤一刻钟,在等候的时间里,尹遥也没闲着,又开始见缝插针地收拾起灶台,这也是她多年下厨养成的好习惯。 清洗面案、刀具、锅碗瓢盆;将厨房内的油盐酱醋、调制好的酱料等一一装入匣子中;已经晾凉的甜口胡饼,则是摞在一起,用布包好;又将方才洗好的刀具擦干,小心地收拾到一个皮袋子里,这可是沈娘子留下来的。 其实尹遥在现代的经历也跟尹三娘差不多:自幼丧父、母亲独自把她抚养长大,后来母亲也去世了,她便成了个孤家寡人。接收了尹三娘的记忆后,她自然能感同身受,对沈娘子也就有了种天生的亲近与尊敬,对其留下来的这套刀具也是十分珍惜。 不过与上一世不同的是,这辈子她还多了个妹妹,更不用说还有外婆和舅父——她再也不用独自一个人生活了,她有了血脉相连的家人。 想到这里,尹遥心中一叹,暗自对原身母女承诺道:沈娘子,尹三娘,我一定会好好生活,照顾好妹妹,你们放心吧! 待到她收拾得差不多,这一炉羊肉胡饼也烤好了,尹遥停下思绪,利索地打开窑炉,烤羊肉的香味儿扑鼻而来。她将铁网连胡饼一同取出晾着,可惜这会儿没时间吃,只得依依不舍地看了一眼,又将方才收拾好的东西抱起来,带着妹妹往院门方向走去。 院门口正停着辆一米多宽的马车,虽然称不上华丽,却是十分齐整。一名年轻男子正院里院外地忙活,将十余个大小箱笼一一搬上马车,大的摞在车厢后面,用麻绳仔细捆扎好,小的细软行囊则是放入车厢之内。 这年轻男子名叫康陶,正是沈龄派来的伙计。此刻他刚刚拾掇好所有的行李,便瞧见尹遥抱着一堆东西走了过来,他见状立刻跳下马车,上前十分殷勤地将东西接了过来,笑道:“我来我来,三娘子仔细手。” 康陶约莫二十出头,身形瘦长、长相讨喜,穿着件窄袖短打布衫,看起来是个十分干练的人。若有人仔细打量的话,还会发觉他的鼻梁比普通汉人要略高些,眼窝也略深些。不过虽然长相有些异域,他说的却是一口流利的大唐官话。 第3章 尹七娘像模像样地行了个礼,脆生生道:“康郎君早!” “诶,早早早,七娘子早!”康陶笑呵呵应道。 尹遥笑着跟他道了谢,又道:“我记得昨日郎君说过,咱们今日是辰正出发来着?” 康陶一边把尹遥拿过来的东西放到车上,一边点头道:“三娘子说的没错,咱们正是半个时辰后出发。” 两人这边说着话,尹七娘那边已经好奇地跳上了马车,钻进车厢里找了个位置坐好,又掀开侧面的帘子,朝着尹遥道:“阿姐,这里面好大呢!” 尹七娘只有五岁,还是个懵懂的年纪,不明白什么是亲人离世,她只知道阿娘不在家,要好久好久才能回来,还有就是阿姐前几日突然昏过去,可把她吓坏了,好在后来阿姐又醒过来了,虽然好像哪里变了些,但仍然一如既往对她很好,她也就很快把之前的事都忘了个一干二净。 看她如此淘气,尹遥宠溺地嗔道:“你快坐好,把帘子放下来,小心呛了风一会儿肚痛!” 安置好妹妹,她又回到了厨房中,这会儿羊肉胡饼已经晾好,如同方才一般摞在一起用布仔细包好,依次将厨房的炉火熄灭、把各种锅碗瓢盆归位、检查各个房间的门窗是否关紧。她最后提着胡饼迈出这间小院,转身将院门关上,又落了锁,将钥匙仔细收好,方才回首温声道:“康郎君,时辰差不多了,咱们这就走吧。” 言毕,她也跨上马车,钻进车厢坐到了尹七娘身边。康陶笑应一声,跳上车来,挥鞭驾着马车,缓缓驶出后巷。 片刻后马车拐上了主街,经过沈记食店的正门,尹遥有些不舍地掀开车厢侧帘,看向那间小小的铺子。 昨夜下过一场小雨,正所谓一场秋雨一场凉,这天气也慢慢冷了下来,她被这秋风一吹,不由微微打了个寒战。 街上的食客们吃完早食已纷纷离开,隔壁馎饦店的店家正埋首收拾摊子,尹七娘也凑了过来向外看,见状便探出头朝那中年汉子喊了一句:“叔,我们走啦!” 听到声响,店家抬头看向街面方向,只见尹家两个女娃娃坐在马车里,正在跟自己挥手告别。他眼窝一热,也对两人挥了挥手,高声嘱咐道:“三娘把腰板挺起来,七娘要听你阿姐的话,万事记得多加小心啊!” 尹遥点头应道:“放心吧,叔,得了空记得来洛阳看我们。” “去吧,叔晓得了!到时候叔给你们做馎饦吃!”店家偷偷抹了把眼角,笑着承诺。 “一言为定!” …… 不大一会儿,马车便出了华阴县城,沿着官道向东驶去。康陶又叮嘱道:“我已在车厢内铺了厚垫子,又生了小暖炉,二位娘子若仍觉得冷,别忘了再添些炭。” 尹遥忙碌了一早上,自己倒不觉得冷,不过担心尹七娘年幼容易伤风,还是想着再添两块炭火。 她低头看到地上放了个精致的黄铜暖炉,旁边还有一小匣子上好的银丝炭。这银丝炭比起普通木炭,烧着更不容易产生烟雾和异味,价格自然也是不菲,她不由得暗叹舅父沈龄出手实是大方。 用夹子将炭夹到暖炉里,尹遥又从食盒中取出方才特意留出来的两张羊肉胡饼。这会儿胡饼已经有些凉了,羊肉冷掉后吃着会有些腥膻,不免影响味道,尹遥便将它们放在暖炉上煨着加热。 过了一会儿,便听到油脂升温的滋啦声,一阵阵肉香也跟着散发出来,充满了整个车厢。她递给车厢外驾车的康陶一张,自己则拿起另一张吃了起来。 “多谢三娘子,”康陶接过胡饼笑着道谢,他早晨搬了半天行李确实饿了,当下便啃了一大口那羊肉胡饼。 松软筋道的饼底,搭配上鲜嫩多汁的羊肉馅儿,还有胡麻的香气充斥在口腔里,他不由满足地叹了一声,十分真诚地称赞:“三娘子这胡饼做得真好吃,简直可以比得上我们东家的手艺了!” 他又有些怀念道:“只可惜这几年生意越来越好,店里菜肴也越来越精细,东家倒不怎么做胡饼了……” 第3章 尹七娘好奇地探出小脑袋:“康郎君,我听阿娘说过,舅父在洛阳有家好大的食店,是不是?” 康陶语气十分自豪:“没错,咱们家啊在南市有一家三层楼的食店,便是在整个洛阳城也是数一数二的,多少达官贵人都时常往来,大家都赞不绝口呢!” 说到这儿,他又替沈龄解释:“原本东家收到沈娘子的传信,便要立刻亲自动身前来接二位娘子的。无奈正值千金公主寿辰,她早就点了名让东家亲自操持宴席,东家多次请辞,公主府都不允,这才只能派了小的前来,还请两位娘子千万不要见怪。” 尹遥忙道:“快别这么说,舅父愿意收留,我们姐妹二人已很是感激。只是这千里迢迢的,倒是辛苦康郎君了。” 这几日忙着收拾采买,三人还没什么机会坐下来说话,左右如今路上无事,尹遥索性跟康陶隔着车厢闲聊了起来,想到康陶的姓氏,又想起对方的长相,她试探着问道:“话说郎君可是出身昭武九姓?” 大唐时期往来胡商众多,其中尤以昭武九姓为代表。这实际上并不是代表九个家族姓氏,而是来自西域粟特擅长经商的胡人们,在抵达大唐后,往往会依照国名为自己取个姓氏,比如康、安、毕、史、穆等,这些人也逐渐被统称为昭武九姓。 康陶好生惊讶,没想到尹三娘年纪轻轻,却一语道破自己的出身。他个性直率,见尹家两位娘子也都是爽快人,这会儿不免打开话匣子,向两人讲述了自己的身世。 原来他阿耶的确是名来自康国的胡商,当初被天朝盛世的气象所吸引,便留在了大唐,还娶了位中原女子为妻,一家人定居在洛阳城中,日子过得其乐融融。 只可惜康陶年纪不大时,夫妻俩便已亡故,好在他被阿耶的旧友沈龄抚养长大,再后来便一直跟着沈龄经营食肆。沈龄夫妻膝下并无子嗣,这些年来康陶与其说是伙计,实际上也跟个养子差不多。 康陶跟沈家感情极深,对沈家老太太颇为尊重,提起沈龄更是一腔孺慕敬仰之情。只是尹遥发现,三个人聊了半天,却没怎么听到康陶提及沈龄之妻陆氏,想着日后住在舅舅家,少不得跟舅母打交道,她便随口问了一句。 这一路上康陶向来快人快语、有问必答,听到这问题却罕见地沉默了起来。 他犹豫半晌,最后只欲言又止地憋出了半句:“陆娘子……唉,陆娘子她真真儿是个好人,只是……嗐,二位娘子到了便知晓了。” 尹遥大奇:自己这舅母到底怎么了,倒仿佛让康陶颇为头痛似的?不过她也没太担忧,毕竟不论其为人究竟怎样,无非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自己又何必提前贷款烦恼?到时候再说呗! 想到这里,她也轻嗐了一声,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拿着手里的胡饼继续吃了起来,时不时还撕下一小块投喂给尹七娘。 “从华阴县出发,沿着官道一路往东三十里便是潼关。”外面康陶也岔开话题,聊起了路上的风土人情,“三娘子可知,这潼关乃是关中要塞,修得很是雄伟壮观。且是往返两京的必经之路,朝廷盘查得也分外严格,过关往往要花上小半日才行呢!” 随着几人闲聊,日头逐渐升到了当空。康陶一拽缰绳,将马车的速度慢慢降下来,开口招呼道:“二位娘子,潼关到啦。” 尹遥好奇地掀开车帘,却被外面景色震撼得说不出话来,竟是一时愣在了当场。 只见此处地势险峻至极,官道左侧便是不知宽阔几许的黄河,原本从北至南奔腾咆哮而至,在此地忽然险而又险地改了方向,蓦然转而向东湍流而去。右侧则是绵延险峻的高耸秦岭,真可谓是层峦叠嶂,令人望而生畏、不可逾越。 而又有一道高耸的城墙横跨官道两侧,连接汹涌澎湃的河水与蜿蜒攒立的群峰,城墙正中间则矗立着一座高出云表的城楼,直称得上是雄伟险要、巍峨壮观。 尹遥前世曾听过一阙古曲,当时并没放在心上,如今到了这千古潼关面前,那词句却不由地充斥在脑海之中。伴随着耳边不断传来的波涛拍岸声,她轻吟道: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 来自各地东行的百姓们,此刻都集中在这潼关城西门,沿着官道排成了长长的一列,城门口的官兵正在一一盘查。康陶也跳下车,牵着马到人群后面排队。 车厢里尹七娘吵着要下车,尹遥知她坐了半日的车闷坏了,便由得她,只叮嘱康陶好好照应。 队伍行进缓慢,不知要排多久,尹遥担心妹妹在外面受凉,便在暖炉上热了些鲜牛乳,又从食盒中取出几块提前煮好的芋头,放到杵中细细捣碎,分别装到三个杯子中,倒入热牛乳和少许蜂蜜搅匀,再撒上几颗提前煮熟的赤豆。如此一来,香甜可口的红豆芋泥热牛乳便做好了,她给车厢外的二人各自分了一杯,喝下去驱驱寒,同时也能补充些体力。 第4章 这会儿虽有日头照着,但天气仍是有些冷。即便康陶年轻火力旺,但驾着马车吹了半天风,手脚多少已有些不听使唤,如今这一杯热乎乎的牛乳喝下去,从头到脚都舒坦了,一股暖流直冲心头,再加上里面扎实细腻的馅料,肠胃也觉得分外满足,不由地连连赞叹。 “阿姐,好喝,真好喝呀!又暖又香又甜!”旁边尹七娘用双手捧着杯子,一口口喝得滋溜滋溜心满意足,还不住摇头晃脑地给尹遥捧场。 他们马车后面排着的正好是一家三口,穿着还算体面,见这小女娃喝得如此开心,那孩童也忍不住舔了舔嘴角,又偷偷拽他阿娘的衣角。这夫妻俩向来宠孩子,见状低声商量了片刻,由那男子上前行了个礼,笑道:“敢问几位,这饮子可否卖给我们一杯?想着给家里娃儿驱驱寒气。” 几样原料尹遥出门前都备了些,只可惜不易储存,她想着与其喝不完变质扔掉,倒不如拿来换些铜钱,于是便爽快应了下来:“成,*跟我这妹子手中一样分量的,五文钱一杯如何?我可是放了上好的白蜜呢!不过我这儿没多余的杯子,郎君可自己带了?” “有有有,娘子稍候!”男子打量了下尹七娘手中的杯子,约莫着差不多半升,这年头牛乳并不便宜,再加上里面还有各种配料,她这个价格实在是公道不过,当下连连答应,回去找妻子拿碗。 这边尹遥如法炮制,给那一家三口又调制了杯芋泥牛乳,男子喜滋滋地拿个陶碗盛了,回去给孩子喝。 尹遥干脆朝着车厢外吆喝了起来:“香香甜甜热乎乎的芋泥牛乳,五文钱一杯!热热的香饮子,喝一口暖身暖肚,喝两口甜到心里!” 周围排队的百姓听说有暖身的热饮子卖,又看到两个娃娃喝得美滋滋,手头宽裕或者带着孩子外出的,也纷纷掏出钱了说想买。 尹遥索性将整瓮牛乳放在暖炉上温着,埋头捣芋泥、调牛乳、撒红豆、倒在食客手持的杯碗中,时不时还吆喝两声。尹七娘则站在马车边,帮她收铜板以及高声助威。姐妹俩一时间忙得热火朝天,这马车倒成了个流动热饮子摊,看得康陶在一边咧嘴直乐。 不过一会儿工夫,尹遥就卖了快二十杯芋泥牛乳,将近一百文钱顺利入账,作为主料的牛乳和芋头也见了底,辅料蜂蜜和赤豆倒还剩下些。 忽然有辆装饰华贵的马车经过,随行侍从仆妇足有十数人,在尹遥旁边浩浩荡荡停了下来。车里的人朝一名仆妇说了句什么,那仆妇便走过来命令道:“你这饮子卖给我一杯。” 见身侧排队的百姓似有不满,那仆妇又冷笑一声,直接往车厢里扔了串铜钱,又把一个琉璃杯举到了车窗前,不屑道:“你等草民也敢与我家主人争抢不成?” 见尹遥还有些犹豫,康陶忙朝她拼命使眼色,她默默地叹了口气,只好将最后一杯芋泥牛乳倒进了那琉璃杯中。 仆妇回去把杯子呈给车内之人后,一行人扬长而去直奔城门口,领头的侍从手中持着一枚符印,兵卒看了忙让开道路,之后马车便长驱直入进了潼关城。 这边尹遥则是举着空空的陶瓮,朝车窗外歉意道:“诸位,实在没办法,在下备好的料已用完了。” “唉,真想尝尝……”排队的人无奈,只能扼腕叹息,各自散去,继续在冷风中等候过关核查。 尹七娘十分好奇,怎么这些人可以直接进城,康陶无奈笑道:“两位娘子有所不知,这等做派的必是权贵之人,他们出行自有诸多便利,我等草民还是不要招惹为好。” 尹遥在车厢内听到这话,默默感叹道:万恶的封建社会啊……得,还是夹着尾巴做人吧! 摊子散了,尹七娘也回到车上,兴高采烈地把收到的钱交给了尹遥。今日只是临时起意,连个餐具都得食客自备,她定价也不好太高,只想着赚个辛苦钱就好,这会儿心里算算去掉材料的成本,利润差不多有四十来文,而那仆妇扔进来的,却足有五十文!两相加在一起,她今儿下午赚了将近一百文呢! 这可是她来大唐后的第一笔进账!尹遥心中不由有点小兴奋,大方地发了五个铜板给尹七娘做零花钱,又把剩下的仔细收入囊中,最后心满意足地靠在车厢壁上,慢慢喝起了暖炉上温着的自己那杯芋泥牛乳。 康陶看姐妹俩终于清净下来,抱拳佩服道:“三娘子可真会做生意,就快比得上东家了!” 尹遥噗嗤一笑,她算发现了,康陶夸起人来都是拿沈龄做参照物的,能从这人口中听到最高的夸奖,大概就是“就快比得上东家了”。 第4章 与此同时,又有一名年轻男子带着随从,缓缓骑马而来。只见这男子样貌英俊,头戴软纱幞巾,身着墨绿色官员常服,脚踏乌靴,身下的白马毛色莹白如雪,显是一匹难得的千里驹。 不过奇怪的是,这男子虽身着官服,却并未如同其他官宦般径直上前过关,而只是随意地把马停在人群后面,心不在焉地排起了队。 那随从见主人忽然停下,心中好生奇怪,忍不住在他身后故意大声咳嗽了几声。 男子方才仿佛一直魂游天外,不知在想些什么,听了这咳嗽声方才回过神来,扭头瞪了一眼,那随从却不怕他,只笑嘻嘻道:“郎君,你不饿吗?” 不知想到什么,男子忽然叹了口气,无可无不可地抖了抖缰绳,领着随从越过人群向前而去。 到了关口,随从掏出怀中主人的告身,扔给了领头的校尉。校尉原本并未太在意,接过告身后只是例行公事地打开,不料仔细核勘后,他神色却忽然变得分外殷勤。 只见他点头哈腰地将官牒双手奉还,又满脸笑容做了个请的手势,还吩咐手下道:“快好生送杜寺丞去驿馆,着那驿长仔细招待,务必安排上厅!” 而尹遥几人这会儿也总算排到了,她从行囊中找出三人的过所,带着妹妹跳下车来,交给了核查的小卒。 说起来还多亏康陶提醒,尹遥这才知道,大唐百姓出门必须办理过所,否则简直寸步难行。只是那日尹遥前去申请时,里正却以孤女不得离宗另居为由,对她百般刁难,死活不肯同意,把尹遥气得够呛。 后来还是她灵机一动,狐假虎威地搬出了皇太后,称太后既有政令“父母同尊,丧期皆为三年”,那么她一届孤女,依仗母族又有何不妥?里正一听这话可不得了,生怕惹祸上身,只得将她的牒文报了上去,后来又经过好几日,县衙和州府的审批下来,这才给她发放了正式的过所。 小卒接下过所后,仔细核查了姐妹俩和康陶的姓名、籍贯、年龄、样貌特征、出行事由等,又查验了马车后的箱笼,见装的都是日常杂物,跟过所内记载的确实相符,这才签字并加盖了勘验章,又抬手放了行。 然后尹遥又听到那小卒嘀咕道:“刚那郎君不过身着绿袍,校尉怎地如此恭敬?” 不怪这小卒好奇,只因墨绿乃是当朝六七品官员的服色,而潼关地处东西两京必经之地,一年到头迎来送往,不知多少达官显贵从此经过,兵卒们早见惯了大人物,怎会把这样一个小官儿放在心上? “没见识的东西!”那校尉听到小卒的嘀咕,没好气地拍了下他的脑袋,手指往上指了指,“你懂什么?这位杜寺丞虽只是个六品官儿,可他出身京兆杜氏,那可是正经的天子近臣!” 长安城中有首孩童都会念的俚语,曰:“城南韦杜,去天尺五。” 京兆韦杜二氏,正是出自长安城南,乃是传承了几百年的高门望族,又向来与皇室关系十分密切,有权有势地位极高,即便如今太后长居洛阳,整个大唐的政治中心东移,这二姓仍是首屈一指的世家门阀,难怪这校尉的态度如此前倨后恭。 潼关城坐落在黄河河谷和秦岭之间的夹道上,因此十分狭长,城内只有一条东西走向的主街,两侧分布着不少酒肆食店。 康陶牵着马车边走边道:“我之前便琢磨着,咱们今日再怎么赶路,也来不及到下一个歇脚地方。倒不如晚些出发慢慢走,今夜在潼关城内留宿一夜,明早再继续上路不迟。” 尹遥闻言轻轻点头,康陶考虑得周到,她和七娘两个女子,若是错过了宿头,只得在荒郊野地歇脚,那可就太过危险了。 说话间马车停在了一座二层小楼前面,康陶笑道:“二位娘子,咱们今晚就住这家吧。” 潼关城里除了供给官员和驿使的官驿外,还有不少私人开的邸店,康陶选的这家规模不算很大,但看起来很是整洁干净。尹遥进车厢里拿了行囊,店伙计迎上来把马车牵到后院去喂,三人便走进了邸店。 “哟,小郎君好似有些面熟嘛,”店家是个约莫三十来岁的女子,正在柜台后面算账,见到几人未语先笑,“我怎么好像见过你似的?” 康陶咧嘴笑道:“店家好记性,我正是前几日才住过的。”说着便让店家给安排两间上房,又掏出串铜钱递了过去。 第5章 “得嘞,不多不少一百文,”女子数好钱,抬手指了指,“二楼右手边,走到底的两间就是了,保管又干净又安静。” “店家,我想问问能否借厨房一用?”尹遥上前跟店主打听。 “可以倒是可以,”女子嫣然一笑,道,“只不过娘子都来咱们潼关城了,怎地还要自己下厨,不打算去夜市逛逛吗?有很多好吃的好玩儿的呢!” “阿姐阿姐,我要去夜市!”一听有好吃的好玩儿的,尹七娘马上来了精神,拽着尹遥衣角撒娇。 尹遥被她磨的笑得不行:“好好好,去去去,那咱们也得先上楼,把行囊放下呀!” 这会儿已经日头西沉,潼关城门也已紧紧关闭,城内除了留宿的往来百姓外,还有轮值的兵士,因此街上分外热闹。 三人收拾好东西出门,找了个干净的小馆坐下,尹遥召来伙计问道有什么菜色推荐,那伙计热情推荐道:“来了潼关城,必是要尝尝咱们黄河鲶鱼汤的!” 伙计既如此说,尹遥便从善如流点了这鲶鱼汤,并又点了当地的特色酱菜,吃的点完了自然还要点些特色酒水。 “咱们这儿本地的土酒性烈,都是军爷们爱喝的,娘子倒不如尝尝富平石冻春?” “成,就来一壶石冻春。”尹遥痛快拍板。 过了一会儿,伙计麻利地将菜品端了上来:“娘子,潼关城美味来喽!” 这儿的黄河鲶鱼汤选取的是当日刚补的鲜活鲶鱼,约莫有一尺余长,处理干净后用油煎制,佐以姜、蒜头、豆豉、花椒等,再以小火慢炖而成。只见其汤色乳白如奶,鱼肉软嫩,出锅前还撒了葱花和芫荽调味,伙计一端上来,香气就四处飘散,溢满了整个桌子。 鲶鱼肉质鲜嫩少刺,只是不易烹调,下锅前还得先用盐洗去表面的粘液才行,且鱼汤要炖到如此浓郁的口感,最少也得花费个把时辰,实在是道功夫菜。 尹七娘迫不及待拿起勺子盛了一勺鱼汤,尹遥笑道:“你仔细烫!”说着自己也尝了一口,不由夸道,“嗯,口感细腻鲜美,汤汁醇厚浓郁,再加上芫荽的清香,各种味道交织在口腔里,简直令人回味无穷!” 尹遥又细细品尝了桌上的美酒佳肴: 产自富平的石冻春果真口感清新,竟还隐约带着些梅花的香气,令人回味悠长。酱菜则是用萝卜丁和笋丁腌制,也是脆爽可口,酸咸适中。 要说唯一美中不足的,恐怕就是这粟米饭了,多少有些松散粗糙,若是能加入粘糯的黍米中和一下,想必会口感会好得多。 享用完这一餐美味后,尹遥又带着尹七娘去逛夜市。潼关城内宽阔的主街上,有不少小摊贩吆喝售卖,还有杂耍的和唱戏的,一片人间烟火气,不仅尹七娘兴奋得不行,就连康陶都显得兴致勃勃的。 见尹遥笑吟吟看他,康陶有些赧然道:“三娘子有所不知,咱们洛阳城里日暮时分便会关闭坊门,大家伙儿只能留在坊内,每年唯有上元节前后才会放夜三天,我也是很少有机会能逛逛夜市。” 好家伙,尹遥暗道,她穿越到的是个小县城,差点忘记大唐东西两京是有严格宵禁的,看来以后是没啥夜生活了,自己得趁今晚好好享受享受才行。 姐妹俩又买了杏酪浆一边溜达一边喝。 这杏酪浆跟现代的杏仁茶差不多,是把甜杏仁儿带水磨碎后用绢布榨取去渣,将汤汁煮沸后,再佐以米浆和饴糖混合,在这深秋时节,来一杯热乎甘甜的杏酪浆,别提多舒服了! 尹遥喝得满足地眯起了眼。 这会儿邻街的一家酒肆中,一主一仆正在靠窗的桌边对坐,桌上摆了许多道佳肴美馔,那随从正执筷大快朵颐,对面的他主人却是只一杯杯地喝着酒。 这桌上坐着的,正是出身京兆杜氏的杜昭,以及他的随从杜安,二人正在赶往洛阳赴任的途中。 “郎君,你怎么魂不守舍的?”埋头吃得差不多了,杜安才想起关心自家主人。 见对方不搭理自己,杜安又不住嘴地念叨: “昨儿不还归心似箭来着,怎么今儿反倒犹犹豫豫的?” “郎君你别光喝闷酒啊,到底咋啦?” “你是不是要说‘说了你也不懂’?” “快说说,你不说我怎么懂啊?” “闭上嘴,吃你的吧。”听到他这久违的碎嘴子,杜昭哭笑不得,没好气地骂道。 “哟哟哟,我就知道,杜安不是郎君最亲近的人咯,”杜安压根儿就不怕他,仍旧小声嘀嘀咕咕:“郎君现在有什么心里话啊,都不告诉杜安了,是准备到了洛阳,全讲给圣人阿兄是吧?” 唉,这碎催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听他提起当朝天子,杜昭心里更烦了,忍不住又猛灌了一杯酒。 第5章 距离杜昭发现自己重生回十年前,已经过去了大半日,他却还是满脑门子的官司。 那守城校尉所说不错,杜昭确实是天子近臣,不过不只是蒙家族的荫,更是因为他与当朝天子是感情深厚的至交好友。 只不过,上一世兴冲冲赶往洛阳赴任的杜昭还不知道,那里是个什么龙潭虎穴。 如今已是九月初,若他没记错,英国公不日便会于扬州起兵讨伐太后,待到兵败被诛后,又牵连到天子,以致天子亲信被血腥清洗。 就连此刻坐在自己对面,正叽叽喳喳的杜安,也是在这次清洗中,稀里糊涂地送了命。 他还清楚记得,天子曾信誓旦旦承诺过,定会保护好追随自己的人。 可他也清楚记得,自己曾跪在对方面前,恳求能保杜安一命,可回答他的只有一言不发的沉默。 是了,后面的十余年,在武家和酷吏的围剿下,无数后妃、属官、内侍一个个悄无声息消失,又听到天子为谁说过一句话?至于自己能活到几时?也许明日,也许后日,谁知道呢? 然后杜昭睁开眼,发现自己回到了十年前。 这一年他才二十岁,还没卷入到那一切阴谋诡谲之中。 那时是当局者迷,可如今跳出来再看,自己的这位阿兄是如何懦弱无能的一个废物啊! 杜昭深深叹了口气,扭头盯着窗外的人来人往半晌,忽然没头没尾说了句,“杜安我问你,若你知道前面是刀山油锅,还会非要往里跳吗?” “啥?”杜安心道:完了,自家郎君怕不是把脑子摔坏了?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一个女童清脆的声音:“阿姐阿姐,酪浆若是馊了就不能喝了吗?那我非要喝会怎样呀?” 又有一年轻女子,似在逗那女童,笑道:“馊了还喝呀?那你就是个大傻子!” “听到没?”杜安爆发出哈哈大笑,凑过来对着杜昭的耳朵大吼道,“那你啊,就是个大傻子!” 听到身后的动静,那年轻女子蓦然回首,朝着发出声响处看来,与杜昭的目光撞了个正着,他眼中映出一张艳若桃李的面庞。 只见女子愣了下,冲着杜昭粲然一笑,他忽然听到自己胸膛中发出砰砰砰的声音,那一瞬间仿佛她身后的整条街都跟着亮了起来。 “阿姐,前面有人在吐火圈,咱们快去看呀!”女童被街头杂耍艺人吸引,拉着女子要去凑热闹。 女子笑应了,又朝他轻施了一礼,便转过头领着那女童继续走远了。 望着街上热闹的人间烟火,杜昭忽然想通,整个人的眉目都舒展了起来。 没错,既然知道那是个不堪托付的废物,他若还非要去帮,岂不真是个傻子? 天子保护不了自己的人,他却不会再听之任之。把酒杯往桌上一掷,杜昭道:“咱不去洛阳了!” 杜安惊了,他家郎君今儿怎么想一出是一出的:“不去洛阳了?光禄丞不做了?也不管你那圣人阿兄了?” “对,不伺候了!”杜昭恢复了平日里的洒脱,朗声笑道,“郎君带你闯荡江湖去!” “啥?”杜安压根儿不知道自己的小命保住了,只再次心道:完了,看来自家郎君是真把脑子摔坏了! …… 第二日天还没亮,尹遥三人便离开了潼关城。出了潼关后,沿路便没什么城池了,只有每隔三十里的一个个小驿站,以及它们附近开着的山野邸店。 到了傍晚,他们投宿在一家小邸店,尹遥朝店家借了厨房,正在准备晚饭。 白日里马车经过一片栗树林,这会儿正值深秋,恰是栗子成熟的时节,一颗颗带着毛壳的栗子散落了一地,圆滚滚的很是诱人。尹遥没忍住央康陶停了车,跑下去捡了一大堆栗子。 栗子自古以来就深受华夏百姓喜爱,不仅香甜美味,对身体也有许多益处。《本草纲目》记载:“栗味甘性温,入脾胃肾经。栗治肾虚,腰腿无力,能通肾益气,厚肠胃也。” 尤其这几天他们急着赶路,吃喝都不如在家时仔细,正好吃点栗子,既能调理肠胃、预防消化不良,还能提高免疫力呢! 第6章 这邸店虽小,后院倒是养了一窝鸡,尹遥便花三十文朝店家买了一只,准备炖锅热乎乎的板栗烧鸡。这店家服务还挺到位,说帮她杀好再送过来,于是尹遥这会儿只需要处理板栗就成了。 今儿她捡的都是熟透了的毛栗子,外面带着绿色毛刺儿的壳已经裂开,尹遥小心地把外壳剥去,取出里面棕褐色的栗子,用水一一洗净。 这第二层壳却没那么好剥,想要徒手直接剥,怕不是要把指甲都抠秃了,尹遥想了想,在每个栗子上划了个十字开口,然后直接一股脑儿埋到了灶灰里,栗子受热发出果壳和果肉脱离的噼啪声,约摸着一刻钟就能完整脱壳了。 “尹娘子,”剥栗子的工夫,店家的鸡也杀好了,还给放好了血拔好了毛,殷勤地提了过来,笑道,“您放心,咱家的鸡保准又肥又嫩!” “得嘞,辛苦您了!”尹遥笑着接了过来,店家这话倒没撒谎,她刚才特意挑了只不到半岁的小公鸡,这个大小的鸡既不会柴得咬不动,也不会炖得久些肉就散了,正适合做这道板栗烧鸡。 店家又笑呵呵递过来一个陶琬,里面装的正是她刚才特意嘱咐,让留下来的鸡血。尹遥化了点粗盐水倒了进去,用个筷子搅拌均匀,加速鸡血的凝固,再泡发几朵带来的干香菇,正好做个香菇鸡血汤。 这年代没有现代的各种复合补剂,太容易缺乏微量元素了,鸡血正是补铁补血的好帮手。 尹遥又将那整鸡放在案板上,掏出随身携带的菜刀,手起刀落,麻利地将它分解成大小适中的一块块。又往灶上的陶釜中倒入冷水,并葱、姜、花椒、桂皮同鸡肉一起下锅,给鸡肉焯水去腥。随着水开后,再用勺撇去浮沫,将鸡肉捞出洗净,这才起锅烧热油,准备开始烹调。 这年头植物油还不多见,只有芝麻油、蔓菁油等有限的几种,而且价格还十分昂贵。还好尹遥临行前买了几大块猪板油,在家提前榨好了猪油,用小罐子装着,带上了马车。 猪油冷却后便会凝固,白如脂玉一般十分漂亮,尹遥挖了一勺下入锅中,又放了几块□□糖,随着冰糖慢慢融化变得焦黄,这糖色就炒好了。 快速将葱姜蒜爆香,下入焯好的鸡肉快速翻炒片刻,加入已脱好壳的板栗,又倒入了些许酱油,再沿着锅边淋上一圈米酒,随着酒精快速蒸发的“滋啦”一声响,鸡肉的香味瞬间被激发了出来,飘散到整个厨房中。 “嘶……”尹遥享受地吸了口气,叹道,“真香啊!” 说起来唐代的调料也算挺丰富了,像酱油、醋、花椒、豆豉、豆酱之类的都已经出现,还有专门的酱料铺子可供挑选,倒不用自制那么麻烦了。只不过华阴毕竟是个小城,基础的酱料虽然齐全,但像胡椒和芫荽这类的珍稀调料,却是买不到的。 尹遥心想,等自己到了洛阳,一定要好好逛逛街,把各种食材都搜刮个遍才是! 心里琢磨着到洛阳以后的计划,她又往陶釜里加入开水,盖上盖子开始炖鸡肉。趁着这会儿工夫,尹遥把米饭也蒸上了,她吃不惯粗糙的小米饭,因此今儿是把粟和黍混合在一起蒸的,借黍的粘性为米饭增加一些口感。 这边鸡血汤也煮上了,尹遥又将炖肉的锅盖打开大火收汁儿,随着汤汁咕噜咕噜地翻滚,一时间浓郁的肉香弥漫在厨房中。 “康郎君!”见泡发好的香菇还剩几朵,她朝外喊了一声,“劳烦你把车上的芸薹拿进来呗?” 这芸薹也就是油菜,还是昨儿尹遥在潼关城夜市闲逛,正巧碰到个菜农在卖,她便买了一捆新鲜的,待会儿再炒个香菇油菜就差不多了,要讲究荤素搭配营养均衡嘛! “来啦!”康陶拎着水灵灵的芸薹走了进来,一进厨房也忍不住吸了口气,道,“真香啊!三娘子做了什么好吃的?” “板栗烧鸡、鸡血汤、香菇芸薹,并香喷喷的二黄饭,你看如何?”尹遥笑眯眯地报菜名儿。 “三娘子你是这个!”听了这话,康陶咽了咽口水,伸出了大拇指。 尹遥颇为自豪地一笑,接过芸薹利索地择好洗净,放在旁边沥干水。灶台上一共两口锅,一个炖着鸡、一个煮着饭,就连鸡血汤还是她在旁边支了个小瓮做的,这下却是再腾不出一个空锅了。 好在鸡肉的汤汁已收的差不多了,鸡肉裹满了浓郁的汤汁,撒入一把切好的葱丝,红红绿绿的煞是好看。 用个大碗把板栗烧鸡盛出来,尹遥又盛了三碗饭,再将煮好鸡血汤的陶瓮从小炉子上端下来,康陶接过来,小心地端去前厅。 这边尹遥的香菇油菜也炒好了,自个儿端着走出了厨房,叫道:“七娘,吃饭啦!” 其实根本不用尹遥喊这一嗓子,尹七娘早就坐在桌边了,她双手抱着碗饭,一边眼巴巴地盯着康陶端上来的菜,一边不停吞着口水,着急地念叨着:“阿姐快来呀!七娘在等你吃饭啊!” 第6章 “唔,这个鸡肉好嫩,阿姐你吃!” “这鸡血汤竟一点儿都不腥,倒是十分清香,三娘子怎么做到的啊?” “板栗好香甜啊,米饭也是香喷喷的!” “三娘子手艺太好了,都快比上……不对,比我们东家还好!” 捧场王尹七娘先不论,就连康陶也“背叛”了他的东家,倒戈到了尹遥的锅铲下,在俩人的轮番吹捧下,尹遥饱餐一顿,再喝几口血汤溜溜缝儿,这才餍足地撂下筷子。 就在这时,厅门口忽然传来一阵叱骂声,几人扭头看去,只见一个穿金戴银的胡商正在呵斥仆从,那仆从却是一副欲言又止又无可奈何的表情。 胡商说的是番邦话,尹遥一句也听不懂,康陶倒是听明白了,向姐妹二人解释道:“这胡人说要吃烤羊,手下却不会做,这才发起怒来。” 见他一直叫骂不休,尹遥起身走了过去,笑道:“这位郎君,可是想要吃烤羊?我可以效劳。” 胡商一路走南闯北,也听得懂大唐话,只是开口番邦口音还是十分浓厚。他怀疑道:“你这小娘子会做我们的西域菜?我要吃的可是烤全羊,不是什么乡野小菜。” 尹遥心中盘算一番,自信地开出条件:“自然会做,只不过烤全羊颇耗工夫,所需原料也十分复杂,因而佐料、柴火你要全包,另外还要再付我两百文的酬劳。” 胡商方才也看到三人在厅中大快朵颐,又实在是馋这口烤羊肉,不由有些心动。 见状尹遥又加了把劲儿,笑道:“当然,也可以等您吃过之后,觉得满意了再付钱,不满意不收钱。” “行,就依小娘子!” 把尹七娘送回屋,尹遥便随仆从去往厨房,一只杀好的羊正摆在桌案上,她上前掂量了下,处理好的羊约摸着有十斤出头,旁边五花八门的各种调料也是一应俱全。 这个重量的羊不大不小,正是肉质最嫩滑、脂肪分布最均匀的时候,烤制后口感必定极为鲜嫩,看来这胡商还是个识货好吃之人。 尹遥撸起袖子净了手,开始处理起羊肉:先是用刀快速在羊腹部、大腿等肉厚的地方割开数个小口,露出里面的嫩肉。又用葱、姜、粗盐、花椒、小茴香、孜然抹遍整个羊身,再给它做半刻钟“马杀鸡”,来让羊肉入味儿。 这会儿天色已是不早,没时间等几个时辰腌制羊肉,不过尹遥也有自己的办法。她环视了一圈厨房,挑了个大小适中的陶瓮,把加好料的羊整个儿塞了进去,又盖上盖子。这样一来,在密封环境下,羊肉就能快速入味儿了。 忙活完这些,她便走出厨房,挑了块偏远的角落,准备开始搭建烧烤用的火堆,这待会儿烟熏火燎的,可别把人家的邸店和货物给点着了。 康陶从院外回来,拎了几根笔直的树枝:“三娘子,你看这个粗细行吗?” “行的行的。”尹遥看了下,满意地点头,又笑道:“康郎君再劳你帮我生个火。” 康陶放下树枝笑呵呵走过来,先在地上挖了个一尺见方的浅坑,把作为火引子的干草在里厚厚地铺了一层,再用柴火十字交叉堆叠将其围起来,摞成一个下大上小的金字塔形柴堆。 他又去厨下拿了根烧着的木柴,投入到柴堆上方的缺口中,随着干草被引燃,又将四周的柴堆也逐渐点燃。 尹遥仍觉得火有些不够旺,又朝店家要了些木炭,在上面淋了点米酒,也投入到柴堆之中,火焰呼地窜起,熊熊燃烧起来。 “嗯,这样还不错,”满意地拍了拍手,她又拿起三根树枝洗净表皮,再把头部削尖,搬出瓮中腌好的羊,从头到尾、板板正正地穿在了树枝上。 待羊肉固定好后,再用酱油、豆豉、饴糖兑成酱汁,在羊的外皮上涂抹均匀,又抹上一层酥油,整个准备工序终于完成了。 “架高一点……唔,有些太高了,再往下一点点……好,就是这样!”尹遥指挥,那仆从跟康陶一人举着一边,把羊整个架在火堆上烤了起来。 第7章 烤一整只羊最起码要花个把钟头,闲来无事,由康陶充当翻译,尹遥跟那仆从聊了起来。 她这才知晓方才骂人的名为米思禄,是从西域米国来的珠宝商人。他们整个原本商队有五十人,万里迢迢来到大唐,数日前顺利抵达了目的地——长安西市。 商队是停了下来,小首领米思禄却又听说,如今当权的皇太后久居东都洛阳,许多达官显宦自然也都跟了过去,因此他又带着自己的几名手下,离开商队继续东行,准备前往洛阳,把手里的宝贝卖个更好的价钱。 只不过商队的厨子却还留在长安,这一路上他只好叫手下米福每日打点饮食。可这米福平日只是个干粗活儿的,随便凑合凑合也还罢了,怎料主人今日突发奇想要吃烤全羊,他哪会做这玩意儿? 宰羊褪毛他倒是会,可后面该干啥就完全不知道了,于是被嘴里淡出鸟来的米思禄,给骂了个狗血淋头。 米福偷偷瞟了一眼,心道这小娘子年纪轻轻的,也不知能不能行? 尹遥懒得理他这眉眼官司,只用手慢慢地旋转那树枝,让羊肉烤制得更加均匀,随着表面脂肪的融化,一滴滴羊油溢出滴在了炭火上,发出滋滋啦啦的声响,羊肉慢慢变成金黄色,诱人香味儿弥漫开来。 “嘶,”米福深深地吸了口气,眼睛一亮,又叽里咕噜说了一堆话,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在康陶的翻译下,大致是:“尹娘子你实在是太厉害了,这香味儿比起我们最会做烤羊的厨子来,也是毫不逊色,我家主人肯定一万个满意!” 尹遥又往羊肉上涂了几遍酱汁,酱汁一沾到烤得金黄的羊肉上,就发出唰啦的一声,水分瞬间蒸发,羊肉外面形成一层酥脆的硬壳,散发出扑鼻的酱料香,与它本身的肉香交杂在一起,混合成烤全羊独有的复合香气。 最后均匀地撒上一层孜然与胡麻,尹遥将羊肉从火堆上拿下来,挪到干净的案板上,笑道:“走,上菜去吧!” 米思禄在厅内正等得不耐烦,这太阳都落山半天了,他还饿着肚子没饭吃,回想起商队里厨娘的手艺,又低头瞅了瞅自己肥硕的肚皮,他不免有点后悔,当日怎么就非要自个儿跑出来去洛阳?嗐,谁让他这人除了爱吃就是爱钱,要不是为了钱,自己才不遭这罪呢! “米郎君,你的烤全羊来喽!”尹遥走在前面,康陶和米福在后面抬着羊肉,迈进了前厅。 随着清脆的女声一道进来的,是一阵让人难以抗拒的肉香,米思禄抻长脖子凑了过来,尹遥感觉自己从他眼睛里看到了绿光,仿佛饿狼终于见着了小绵羊般,差点把她吓一激灵。 还不待那烤羊放到桌上,米思禄就迫不及待地拿起小刀,割了最肥美的一块腿肉,丢进了自己张开的嘴中,大嚼了起来。 酥脆的表皮之下,热腾腾的羊油争先恐后冒了出来,再往下的羊肉却是极为鲜嫩,一咬之下便汁水横*流,肉皮的焦香、羊油的醇厚、羊肉的鲜香,再加上各种香料的味道,瞬间充斥满他的整个口腔! 米思禄眼泪差点下来了!想他自从出了长安城,便没怎么再吃过像样的饭食,米福整天只会东凑合西糊弄,把他给气得个半死,可那废物的厨艺就那德行,就是打死也没法儿突飞猛进啊! 还好今儿这小娘子果真有本事,这才让他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 “妙啊!实在是太妙了!”一刻不停地吃了十余块肉,米思禄这才从桌案上抬起头,夸赞道,“小娘子快坐,给我讲讲你这手艺从何而来,实在是太美味了!” 又看到尹遥身后的米福,米思禄这会儿吃满意了,倒也没再拿他撒气,只踹了他一脚,道:“去叫大伙儿都过来吃饭!” 片刻后商队的其余人也过来了,众人围着那烤羊开始大快朵颐,米思禄又叫店家上了酒来,边吃边喝好不快活,中间尹遥还去马车中拿了几张胡饼,在方才那烤炉的余温里热了热,端上来瞬间又被抢着瓜分一空。 酒足饭饱后,米思禄爽快地丢给尹遥一枚金币,尹遥笑眯眯收下了。大唐的官方货币乃是钱帛并行,金银并不是法定货币,不过胡商们来大唐路途遥远,却更喜爱携带轻便的金银,待到用时再去金银器铺子兑换成钱帛也不迟。就连尹遥自己出门前,也是将家中的铜钱兑换了几块小银锭,又随身带些铜钱供日常花销。 尹遥手上的这枚金币,折合成铜钱差不多五百文的样子,倒比说好的酬劳再加上羊肉胡饼的钱还多了不少。 能让一向扣门的米思禄如此大方,自然也是另有所求,他凑过来嘿嘿笑道:“尹娘子,不如与我们同行?” 第7章 米思禄热情邀请道:“娘子每日只需帮我们准备晚饭,到了洛阳我再付你三枚金币,如何?” 咦,跟胡商同行吗? 尹遥心中默默盘算,如今距洛阳还有十余日路程,三枚金币值一千五百钱,折算下来就是每日一百五十文。虽说比今儿的两百文酬劳要少些,但却是稳定的进账,倒也是笔不错的生意。 跟康陶商量了一番后,尹遥笑道:“行,不过我们三人要随商队一道吃饭,可以吗?” “成交!”为了这一口美味,米思禄毫不犹豫答应了下来。 米思禄满意地回了房间,尹遥也满意地收下了一金币定金,她美滋滋点头:不错不错,这下连饭钱都省了。 后面的路程倒没什么特别的,每日便是早起赶路、傍晚投宿,晚上尹遥再给众人做顿晚饭,一天天也就过去了,不过她倒交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新朋友。 结伴上路的第二日便是九月初九重阳节,虽说人在路上,没什么时间去爬山登高,但做点应景的重阳糕,尹遥还是办得到的。 这日吃完晚饭,她就跑到了后院,找出马车上带着的稻米和糯米,用店家的石磨磨成了细细的粉末。 从华阴出发时带着的熟赤豆,那日尹遥在潼关售卖芋泥牛乳时用掉了些,剩下的被她一直泡在糖水中,这会儿也取了出来,正巧这时尹七娘在院中玩,尹遥索性把她叫来帮忙,将这糖渍赤豆放在石钵里捣成豆沙馅儿。尹七娘兴致勃勃地跑了过来,搬了个小板凳坐在一旁,鼓捣得十分认真。 然后尹遥又往这两种米粉中加入饴糖,再分次慢慢地跟水一起混合,边倒水她边用手搅拌,直到变成一个个疙瘩状的小粉团,之后再用筛子将这些小粉团过筛,变成一粒粒散落的粉状。 先在蒸笼上垫了层湿润的麻布,尹遥麻利地把筛好的米粉铺了薄薄一层,用刮板轻轻抹平后,再铺上一层薄薄的豆沙馅儿,如此这般重复几遍后,最后在表面撒上一层米粉,颜色雪白雪白的煞是好看。 待灶上的水烧开后,她便把这蒸笼上锅,用大火蒸了约莫一刻钟后,尹遥将蒸笼取下掀开,随着一阵热腾腾的雾气,浓厚的米香味儿瞬间飘散出来。她满足地吸了口气,感觉浑身通透又舒坦,又在上面撒了满满的一层胡桃和红枣干,再浇少许蜂蜜水,这美味的双色重阳糕就做好了! “呼,好烫!”尹遥切下来一块吹了吹又递给尹七娘,七娘一向喜爱甜食,早就在一旁等得口水直流了,她迫不及待地踮起脚,直接凑在尹遥手边咬了大一口,蜂蜜的清香、胡桃的酥脆、红枣的香甜,再配上软软糯糯的米糕,还有里面细腻的红豆沙,香味一瞬间直冲天灵盖儿! 她接都来不及接,直接就着尹遥的手,狼吞虎咽地把这块重阳糕给瞬间下肚,还眨巴着大眼睛道:“阿姐,我还要吃!” 尹遥笑着又切了一块,让她拿在手里,又将剩下的切成小块用碗装了,带着尹七娘一起去了商队那边。 米思禄这商队一行共八人,除了米思禄本人和六个手下外,还有一名米思禄的姬妾,她跟尹遥年纪相仿,是个十分年轻漂亮的胡女,名叫罗珊娜。 按照甲方爸爸米思禄的要求,尹遥今儿做饭还是以肉食为主,大家吃得都挺开心,唯有罗珊娜只夹了几筷子就不吃了,模样儿看着还委委屈屈的。 “娘子,我方便进来吗?”尹遥找到米思禄的房间,上前轻轻敲门笑道。 罗珊娜过来开了门,米思禄还在厅中跟手下闲聊,这会儿房间只有她自己。她一脸无精打采,用不太熟练的中原话问道:“有什么事吗?” 这胡姬白日坐在马车里,晚上吃了几口饭就回到房间关上门,从不跟人来往,实在是朵高岭之花。 不过面对这高岭之花尹七娘却是丝毫不怵,她边吃着手里的重阳糕,边抬头甜甜地答道:“娘子,我阿姐给你送好吃的来啦!” “阿姐做的重阳糕可好吃啦!不信你看!” 说着,她将手里软糯糯的糕点举起来,“啊呜”又咬了一大口,十分真诚道:“又软!又糯!又香!又甜!吃一口甜到心里!可比蜜还甜呢!” “这是……”听到尹七娘这一连串的形容词,再看她吃得这么香甜,罗珊娜眼睛霎时一亮,露出好奇的神色。 第8章 尹遥仿佛看到她的高冷面具裂开了个缝,不由心道:猜的没错,她果然是爱吃甜食! “今儿是我们汉人的重阳节,小娘子不尝尝重阳糕吗?”将手中陶碗举了起来,尹遥笑眯眯地示意。 热腾腾的米糕散发出来香甜的味道,罗珊娜忍不住使劲儿咽了下口水,整个人都热情了起来,露出甜美的笑容:“尹娘子,快进来!” 罗珊娜原本长得就十分美丽动人,只是平日里谁也不搭理,是个冰霜美人儿,实在令人敬而远之。这会儿她如此粲然一笑,却好似春暖花开、冰雪消融了一般,露出了下面深藏着的……嗯,吃货嘴脸! “嗷!甜的!好香!太好吃了!”三人围坐在桌边,罗珊娜一块块把糕点往樱桃小口中送,吃得停不下嘴,仪态气质什么都顾不得了。尹七娘坐在另一侧,捧着她那一大块,也是啊呜啊呜地埋头苦吃。尹遥倒是端庄的多,一口一口慢慢吃着,但也没停下来过。 三人仿佛比赛似的,不过片刻,那满满一盘的重阳糕就见了底,尹七娘手里也空了,三人都心满意足地摸了摸肚皮,长舒了一口气。 “三娘,这个是叫什么啊,怎么如此好吃!”罗珊娜再没有一丁点儿方才的冷淡,眨巴眨巴眼睛,凑过来朝尹遥娇滴滴道。 哟?尹遥笑睨了她一眼,心想:好家伙,从没名没姓到“尹娘子”再到“三娘”,这么快就姓都不叫了,还是个打蛇随棍上的主儿。 说着罗珊娜又委屈道:“这米思禄,整天就知道肉肉肉,都快把我腻死了!” 不过她也懂投桃报李,拿出了米思禄带着的波斯枣还有葡萄干儿,大方地请尹家姐妹二人品尝。 之后的一路上,几个女孩子越发熟悉起来,尹遥每日一有空闲就鼓捣点甜食,什么黄米凉糕、饼皮绿豆糕、牛乳布丁,每日换着花样儿的来,罗珊娜则是掏出了各种干果蜜饯,至于尹七娘嘛,主打提供个情绪价值,把俩人捧得那叫一个心花怒放。 罗珊娜放飞自我之后,原来竟是个十足的傻白甜,后来她连自己的马车都不坐了,每日非要挤到尹遥他们这边,跟尹七娘凑在一起闹个没完,笑得嘎嘎嘎的。 尹遥笑话她,道:“看看你现在,哪里还有一点冷美人儿的样子!” 罗珊娜嗔了一眼,滚到尹遥怀里,搂着她脖子边蹭边撒娇道:“三娘,我今儿还要吃甜的!” 尹七娘也蹭了上来:“阿姐,我也要吃!我帮你一起做!” 尹遥乱七八糟地拽着俩人的胳膊:“行行行,吃吃吃,你俩先把我脖子松开!哎哟,痒!” “我不,要三娘亲亲我才松开!” “哈哈哈哈哈哈……” 在打打闹闹、吃吃喝喝中,众人终于在九月十七这一日,抵达了洛阳城外。沿着官道绕过城南的通津渠,再往前走便是洛阳的主门——定鼎门了。 尹遥牵着尹七娘下了马车,走到定鼎门的右手边排队入城。她抬首望着这座千年古都,只见城墙高耸巍峨,城门宽敞大气,正是好一副盛世气派! “这便是传说中的大唐东都吗?”她不禁喃喃道。 守门的兵卒刚核勘好几人的过所,便听到她这句话,他朝着宫城方向遥拜了一礼,肃然提醒道:“小娘子,可万不能再叫东都了,皇太后已给咱们洛阳城赐了新名字:神都!” 米思禄的商队也通过了核勘入得城来,从定鼎门入了洛阳城,右手边第一坊便是胡人聚集的明教坊,也是他们准备前往的落脚地,这会儿便到了双方分别的时刻。 尹遥收下米思禄两枚金币的尾款,罗珊娜又跑了过来,把姐妹俩拉到一边,偷偷递过来一大袋果脯蜜饯,还握着她们两个的手眼泪汪汪道:“三娘,七娘,别忘了来找我玩儿啊!” 尹遥也把昨儿准备好的各色点心塞到她怀里,叮嘱道:“你日后万事小心,照顾好自己!我们得了空就来看你!” 罗珊娜一脸天真:“别担心我,万事有米思禄在呢!你们才更要照顾好自己哦!” “罗珊娜,走了!”见三个女子嘀嘀咕咕还在没完没了地话别,米思禄等得不耐烦了,在一旁高声催促。 罗珊娜只得依依不舍地转身回去了,尹遥看着商队离去的背影,显得有些忧心忡忡。 见三人已话别结束,康陶驾着马车笑道:“走吧,三娘子,七娘子,咱们去寻东家!” 尹遥抛开心中胡思乱想,还是先专心眼前吧!她转身应道:“来啦!” 第8章 大唐神都俗称洛阳城,位于都畿道洛州境内,北据邙山、南对龙门,洛水横贯其中,周边有黄河、伊河环绕,城中又有通津渠、通济渠、漕渠等贯穿其中,漕运线路四通八达,水面船只往来如梭,直教人看得眼花缭乱。 城中则是由一条条笔直的街道,将民宅划分成一百余个一里见方的“坊”,在加上南市、北市分布洛水两岸,共同构成了这神都洛阳。 “阿姐,这洛阳城好大呀!”尹七娘不住地掀开车帘朝外看,一双眼睛都快不够用了,尹遥也不住点头,心道自己也算是刘姥姥进大观园了。 自康陶离开洛阳已有月余,如今简直可以说是归心似箭。这会儿接近午时,沈龄应该正在店中忙碌,于是他驾马车沿天街往北过明教坊等四坊后,转而向东又经过五坊,直奔城中最繁华的南市而去,沈记食店正是坐落在那儿。 待到了南市门口,三人从西门随人流鱼贯而入,只见南市内各色商铺栉比鳞次,食材、香料、珠宝、瓷器、丝绸、日用百货无不一应俱全,街上到处都是来这儿采购、售卖的各地商人和大唐百姓,正可谓是摩肩接踵、人声鼎沸,看得尹家姐妹啧啧称奇。 康陶也不得不拽着缰绳,让马车慢慢往前挪,又自豪道:“南市内一百二十行,将近三千家店铺,咱们沈记就在最中心的位置。二位娘子你们瞧,前面就是了!” 顺着康陶手指的方向,姐妹俩看到右前方有一座十分富丽堂皇的三层楼,尹七娘睁大了眼睛:“哇,那就是舅舅的食店吗?好气派呀!” 就在这时,路边突然窜出来个半大的小孩儿,扒在车边大声叫道:“哟,这不是康陶吗?” “胡二郎?没大没小的,叫康大哥!”康陶扭头一瞧,发现还是个熟人,咧嘴调侃道:“这大中午的,不在你阿娘店里帮忙,在街上乱晃什么,不怕她揍你?” “哎呀,你还有心思管我?”胡二郎翻了个大白眼,急道,“你去哪了,怎么才回来?你们沈记出事儿了!” “什么?”康陶冷不丁听到这话,被吓了一大跳,沉下脸道:“你莫要浑说,沈记好好的能出什么事儿?” 胡二郎见他不信,指着沈记方向跳脚骂道:“呸,你这不识好人心的!你自己去看看,便知我浑没浑说!” 看他如此笃定,康陶心里也不由打起鼓来,把马车赶到路边交代了一句,就跳下车赶忙往沈记方向奔了过去。 姐妹俩留在车上等他,尹遥便朝着跟过来的胡二郎打探:“小郎君,沈记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胡二郎方才好心报信儿,却被康陶呛了一顿,正生着闷气,闻言只东瞅瞅西看看根本不搭理她。 尹遥见他这样,眼珠一转,从袋子里掏出几颗方才罗珊娜给的波斯枣,在胡二郎面前晃了晃,笑道:“小郎君同我说说,我便给你好吃的如何?” 这波斯枣产自西域,色泽金黄、口感细腻香甜无比,经由胡商万里迢迢带到大唐,价格翻了数十倍不止,是难得的美味干果。 平日里胡二郎很少有机会能吃到,这会儿见了不禁吞了吞口水,又艰难地把头扭到一边,嗤道:“哼,谁稀罕了!” 尹七娘探出头来,从尹遥手里拿起一颗波斯枣,直接塞到了他嘴里,道:“你尝尝!” 这枣一进了嘴里,胡二郎就不自觉地舔了一口:嚯,真甜! 俗话说吃人嘴短,这下他也不好意思扭捏作态了,挠了挠头,把自己知道的竹筒倒豆子全说了出来。 不过话虽如此,他一个混迹市井的小孩儿能知道多少?只不过是刚才在自家店里帮忙时,听到有客人在议论,说沈记今儿没开张,又有人说来了官兵在封店,他这才偷偷跑出来看热闹的,然后就瞧见了康陶一行人。 “封店?”尹遥和尹七娘面面相觑,异口同声道。尹遥不解,这沈记好端端的,怎么会被封店呢? “胡二郎!你死哪去了?赶紧给我滚回来干活儿!”远处传来一道泼辣的女声,胡二郎缩了缩脖子,一溜烟儿跑走了。 又见康陶一脸焦急地跑了回来,匆匆道:“店里今儿没开张,门窗上还贴了封条,东家也不知去哪儿了……” 几人都是一脸懵,康陶跟尹遥商量了一下,二人决定先去沈家看看。 沈家就在南市东南侧的章善坊,离这儿不过一里地,康陶驾车从最近的口出了南市,再行半刻钟就到了。 第9章 只是三人赶到时,却看到有一队衙役正在查封沈府,还将府里的女眷都赶了出来。 “呜呜呜……阿姑,这是怎么回事儿啊?”一个中年妇人被人推到门外,不住地抹眼泪,“郎君他到底怎么了……呜呜呜……” 这妇人肌肤细腻雪白,看着保养得极好,年轻时定然是个美人儿,只是她此刻神色张皇,满脸的不知所措。 妇人旁边还有个老太太,年约六旬,腿脚看着不大好,头发也已花白,却打理得十分干净整洁。她挺直着腰板,不要人驱赶,只自己拄着拐杖,慢慢从府中走了出来。 老太太边走还边紧皱着眉头,朝那妇人无奈道:“能不能别哭了,你哭得我脑子嗡嗡的……” 尹家姐妹跳下马车,直冲着那老太太奔了过去,撞到了对方怀里,叫道:“阿婆!” 那老太太自然便是姐妹二人的外婆,也是沈龄和沈娘子的母亲——沈老太太。 见到两个女孩儿,方才还一脸镇定的沈老太太,一把将她们紧紧搂住,又想到自己的一双儿女,忍不住滚下泪来:“是三娘和七娘吗?我苦命的孙儿啊!快让阿婆好好看看……” 看到祖孙三人抱在一起痛哭,旁边的妇人被吓了一跳,差点忘了自己也在哭,抽抽噎噎道:“三娘,七娘,你……你们来了啊,路上……路上都还好吧……康陶呢?” 尹遥擦干眼泪,知道这便是自己的舅母陆娘子了,携着尹七娘给她行礼,道:“多谢舅母挂念,我们姐妹一切都好。只是不知家里这是……” 康陶停好马车也上得前来,焦急问道:“老太太,婶子,东家到底怎么了?” 还不待二人回答,就见沈府中走出一个衙役,朝几人高声喝道:“尔等何人,可是这沈家的奴婢?” 三人忙将身份文牒并过所一同呈上,衙役一番核勘后还了回来,道:“既是良民,便不在查封之列,站到一边儿去。” “这位郎君,容小的问问,这沈家到底出了什么事儿?”见他这就要离开,康陶赶忙开口。 那衙役扫了众人一圈,冷冷道:“昨日千金公主寿宴,沈龄杀了裴家郎君,今日过堂已是证据确凿,被判三日后斩首,并罚没全部家产赔偿死者。” “什么,杀了人?”陆娘子惊呼一声,脸色瞬间煞白,连连后退几步,整个人瘫在了地上,嚎啕大哭了起来。 沈老太太脚下也是一个踉跄,尹遥见状赶忙扶住,又搀起陆娘子,勉力压下心中震惊,低声劝道:“阿婆舅母先莫着急,舅父此事定有蹊跷。既然还有三日时间,我们再仔细商量商量,看还有没有转圜的余地才是。” 沈老太太听了这话,有些意外地看了自家孙女儿一眼,却也很快镇定下来,沉声道:“三娘说得对,还没到哭天抢地的时候。康陶,把你婶子扶起来,咱们先离开这儿。” 此地不宜久留,沈老太太和陆娘子上了马车,康陶默默驾车离开了章善坊。 马车装不下四个人,尹家姐妹便没上车。牵着妹妹走在这陌生的街道上,尹遥心里其实也没什么谱,只得小声问康陶:“如今沈府查抄了,咱们这一大家子还得先找个地方落脚,这附近有邸店吗?” 康陶亦是心乱如麻,可如今也只能压下思绪专注眼前,他思索片刻摇了摇头:“这倒不用,先去我家吧……” 半个时辰后,马车抵达了洛阳城最南边的嘉庆坊,迈进四四方方的坊门,又往西南方向走了一会儿,停在了一座小小的宅院门前。 “老太太,陆娘子,到了。”康陶跳下马车,掏出钥匙上前把院门打开。 沈老太太率先下了车,上下左右打量了一圈,叹了声道:“兜兜转转,又回到这儿了。” 陆娘子跟在后面,却是一脸陌生,她疑惑道:“阿姑,你认得这儿?” 沈老太太轻抚着已有些斑驳的门扇,叹道:“先进去吧。” 康陶把众女眷送到院中,来不及交代,便急匆匆出门打探消息去了。几名女眷也进屋坐了下来,陆娘子方才哭了半晌,说是有些头晕,尹遥估摸着,她可能是把自己哭缺氧了…… “舅母万不要再哭了,一定要保重身子。”尹遥看她这样,只得温声劝解。 陆娘子低头抹着眼泪,道:“夫君他……该怎么办才好啊……” 看着自己这泪水涟涟的儿媳,沈老太太也是无可奈何:“你别胡思乱想了,闭上嘴歇会儿吧。” 安顿好两个长辈,尹遥又让尹七娘好好陪着,尹七娘露出个一定完成任务的表情,尹遥笑着摸摸她的头,走出房间来到院子里。在洛阳城里东南西北地跑了半天,这会儿都到下午了,几个人还没吃午饭,她便琢磨着准备点儿什么吃食。 毕竟人是铁饭是钢,到时候可别沈龄还没捞出来,家里的几个女眷却先倒了,还是得先填饱肚子才行! 第9章 康陶家已有月余没住人,这会儿又已是深秋,房间内不免有些阴冷。担心这几个老弱妇孺着凉,尹遥先从院中搬了些柴火去厨房,将灶上的火生了起来。 她已察觉了,这宅院虽说看着破旧了些,但当年房主应该也是仔细修缮过的,卧房内还专门砌了土炕,只要灶上一生火,房间里也会跟着暖和起来。 接着她又检查了下厨房,发现陶釜、蒸笼、刀具、案板、锅碗瓢盆什么的,倒是一应俱全,虽说看着都有了些年头,却也还勉强凑合能用。 只不过吧,康陶作为单身汉,显然是个不怎么在家做饭的主儿,厨房里半点儿食材佐料都没存,院子里除了一小堆柴火外,也是空空荡荡,都不知这烹饪的家伙事儿是谁置办的。尹遥不由扶额苦笑,看来只能去马车里翻一翻,有什么吃什么吧! 不过从华阴县已出来十几天,原本想着马上就能抵达洛阳,便未曾在路上再行补给,准备好的食材也都吃得差不多了。尹遥翻了半天,也只摸出来一个小冬瓜、两根茄子及半块咸肉,米面和干货倒是还剩了些。 看着这几样食材,尹遥盘算该如何螺狮壳里做道场,最后两手一拍,决定做一锅茄子焖面。既然大家伙儿都惊魂未定,那就吃点酸香开胃的安抚一下吧!再配上个咸肉冬瓜汤,清爽又暖心,完美! 麻利地挽起袖子系好围裙,尹遥开始专心致志地准备起了晚饭。先取出几朵干香菇,放到清水中泡发,然后又将磨好的面粉摊在案板上,往里加入水和粗盐,快速地揉好一个面团,放在一旁扣上盆子开始醒面。 接下来再把剩下的半块儿咸肉全部切成薄片,这咸肉还是尹遥离开华阴前自己腌的,选了三肥七瘦的上好猪五花,用盐、花椒、豆蔻、酱油等各种香料腌制,又挂在马车后面风干了小半个月,切的时候香料已深入肉的内部,脂肪渗出了油脂,每一片都油汪汪的,看着就香极了。 两个茄子去皮切丁,泡入盐水中,保持茄子不变色,而且一会儿炒的时候也不会吸太多油进去,油腻腻的反而倒胃口。香菇也泡发好了,取出沥水,切成稍小一点的丁儿。 准备好各种食材后,尹遥将久已未用的大陶釜洗净擦干,起锅倒入一大勺猪油,油脂加热化开后,下入切好的葱姜蒜炝锅,用小火翻炒出香味儿,再下入一大半咸肉,继续翻炒,直至把咸肉中的油脂全部逼出,咸肉也被煸炒成诱人的金黄色,飘出一股浓浓的香味儿。 猪肉其实不怎么受大唐百姓欢迎,除了生活环境比较脏外,还因为这时没有骟猪这门手艺,因此猪肉总是有股骚味儿。这倒难不倒尹遥,她当初在腌肉的时候,便用葱姜水和米酒去了腥,这会儿煸炒之后,沿着锅边再淋入一圈米酒,酒精迅速挥发下,也就将那剩下的一点腥臊味儿带走了。 将咸肉从锅中捞出,往锅内剩余的热油中加入少许饴糖,小火翻炒出漂亮的糖色,再将咸肉倒回,与沥干的茄子丁和香菇丁一同翻炒,一直炒到茄子盛半透明状态,倒入酱油、豆豉,再沿锅边淋上一圈醋,滋啦一声,醋迅速蒸发,伴随着咸肉和茄子的香味儿,一下子激发了出来! 深吸了口气,尹遥满意地点点头,又往锅里加了些开水,盖上盖子小火煮了起来,咕嘟咕嘟声中,鲜香的味道慢慢飘散出来。 面团这会儿也差不多醒好了,尹遥拿出来又用力揉了片刻,再用擀面杖擀成一张大饼,折叠后用刀切成小指宽的长条,再在面粉里滚几圈儿,筋道的手擀面就做好了。 “阿姐,你在做什么,怎么这么香啊!”尹七娘摸到了厨房,好奇道。 尹遥正把面条抖散,平铺在那一大锅汤汁儿上面,盖回盖子继续焖熟,见尹七娘来了,便笑着问道:“小馋猫,你怎么来了,阿婆和舅母还好吗?” “她们两个都睡着啦!”尹七娘竖起食指在嘴上,似模似样地小声道。 尹遥点点头,捞了块茄子出来尝尝,用盐水泡过再加上咸肉炒制,倒是不用额外再放盐了。她又喂了一块到尹七娘嘴里,也小小声问道:“怎么样,好吃吗?” 第10章 尹七娘踮起脚凑到她耳边道:“阿姐,好吃的!酸酸甜甜的!而且茄子又嫩又滑呢!” 尹遥忍俊不禁,轻轻捏了一下妹妹的鼻子,道:“好啦,去叫她们起来吃饭吧,肯定都饿坏了。” 尹七娘蹦蹦跳跳去叫人,尹遥则另外起锅热油,将剩下的一点儿咸肉煸炒片刻,再加入开水和切好的冬瓜片一起煮,约莫半刻钟后,冬瓜片就翻滚飘在水面上,散发出清香的味道。 往锅中加入酱油和盐,又撒上翠绿的葱花,尹遥盛出一勺尝了尝,嗯,清爽又暖心的咸肉冬瓜汤大功告成! 打开焖面的锅盖,把面条和茄子卤搅拌均匀,每根面条上都裹满了浓郁的汤汁,还有咸肉和香菇茄子丁儿点缀其间,她盛了四大碗面条,又撒上些许葱花,一看就香得不得了。 “开饭喽!”将焖面和冬瓜汤端到正屋,见几人都已醒了,尹遥笑道,“阿婆,舅母,快来吃饭!” “我还不……”陆娘子自昨日沈龄未归家开始,便一直心神不宁的,今儿又突逢巨变,更是坐立难安,哪有心思吃饭? 然而刚要开口推拒,她便闻到一阵扑鼻的香味儿:酸里有些甜,甜里又有酱香,酱香中又飘着些冬瓜的清香,冬瓜的清香里仿佛还混了些肉味儿? 她还没说出口的“饿”字,一下就随着口水咽回了肚里,一整日水米未进的肚子,也不自觉地咕咕叫了起来。陆娘子赧然道:“多谢三娘……” 沈老太太却一点儿都不扭捏,笑着接过了一大碗面条,招手道:“三娘实在贴心,你怎知阿婆饿了,快都过来吃饭!” 说着她又瞅了陆娘子一眼,叹气道:“你也好好吃饭,别大郎没什么事儿,你倒先病倒了。” 尹遥失笑,心道:阿婆跟我可真是心有灵犀,这个老太太我喜欢! 其实也不用老太太说,陆娘子早就主动拿起筷子,低头吃起了面条。 原本她还只是被香味儿吸引,一入口才发现,面条又韧又滑,裹着满满的汤汁,再配上炖的软糯的茄子和筋道的香菇丁,真是酸香可口,让人胃口大开! 还有鲜香的咸肉,油脂已被煸了出去,肥肉也被炒的酥酥的,咬一口浓浓的肉香就充满了整个口腔!再喝一口冬瓜汤,整个人都变得暖洋洋的! 陆娘子的胃口一下子就被勾起来了,也顾不得再伤春悲秋,不过片刻一碗面便已下肚。沈老太太和尹七娘也是低头吃得香甜,尹遥放下心来,也开始吃起自己碗里的面条,咀嚼声吹散了些许室内弥漫的低气压。 待到众人吃完,陆娘子看着人也精神了不少,她依依不舍地放下空碗,站起身笑道:“辛苦三娘了,舅母来刷碗。” 尹遥跟她客气了两句,就由着她去了,自己则同尹七娘留在房内,陪着沈老太太聊天,老太太也跟两个外孙说起了这间宅院的来历。 原来沈家老爷子本是关中人,家中也是开食店的,只是父母早亡,作为幼子的他,虽也传承了祖辈的手艺,但家业却是由长兄继承的。后来沈家夫妻成了亲,二人脑子都很活络,不愿一直在兄长的店内做个打下手的,便索性离开了家乡,跑到洛阳城里讨生活。 夫妻二人初到洛阳城时,便租住在这嘉庆坊中,先是从挑货郎和街边摊起家,慢慢地攒了些银钱,又在城中租下一个小小的铺面,开了家胡饼铺子。说起来姐妹二人的亡母沈娘子,她用以安身立命的胡饼手艺,便是从自己阿爹处耳濡目染学来的。 沈老爷子的手艺好,为人又厚道,做的胡饼味美价廉,广受城中百姓欢迎,因此铺子也是开得红红火火。后来夫妻二人还把租住的地方、也就是眼前这处宅院买了下来,又精心翻修了一番,正式在洛阳城扎了根。 沈龄、沈二娘兄妹俩便都是在这个房子里出生的,再然后沈家生意越做越大,从小铺子换成了大铺子,大铺子换成了独立的食店,还在繁华的章善坊置了大宅,全家都搬了过去,这里也就空了下来。 沈龄与陆娘子成婚时,沈家已经搬到大宅中了,因此陆娘子倒没在这院子里住过。夫妻二人婚后一直没有子嗣,沈龄又抚养了旧友之子康陶,夫妻俩也算将其视为半子,在前几年康陶成年时,沈龄便做主,把这宅子送给了他。 也因着这样的缘故,此处并不在沈龄名下,才躲过了被查抄的命运,成了沈家人如今的最后一处避风港。 尹遥暗叹,想不到这所宅院还有如此多的故事,也难怪厨房里有那么齐全的烹饪用品,原来都是当年外公外婆置办下来的。 几人说话间,外面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从街上传来连续不断的鼓声。沈老太太面露担忧:“康陶怎*么还没回来,快夜禁了。” 神都洛阳城与西京长安城一样,为了保证城中的社会秩序与防火安全,执行的是严格的夜禁制度。每日自日暮起,一直到日出时分,城中各坊都要紧闭坊门,所有百姓若无紧急情况,必须留在坊内不得外出。金吾卫会整夜在街面上巡逻,若抓到有人违反夜禁,轻则仗刑,若是情况严重者,甚至可能直接处死。 这鼓声正是夜禁开始前的提醒,待到鼓声停止,坊门就会关闭,康陶再不回来,怕是要出事情。 尹遥听了这话也担心起来,当即起身,准备去院门口看看。 却见康陶伴随着最后一波鼓声,一阵风似地冲进屋来,道:“我打听到了!” “到底怎么回事儿?”这下几人都站了起来,陆娘子刚刷完碗回屋,也着急地问道。 康陶一口气还没喘匀,就急着开口:“东家他……” 看他这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尹遥温声道:“左右夜禁已开始,便不急着这一会儿,康大哥先坐下喝口水,再同咱们好生说说,如今是怎么个情况?” 她又去厨房盛了一碗面端进来,康陶饿了一天,三口两口扒拉进肚,面露悔色道:“我方才去了其他几个伙计家,找到了其中一个,向他打听清楚了昨儿的情况,说起来倒都是曹二惹出来的祸事!” 去年年底时,沈记有个伙计离开洛阳回了老家,说是要回去继承家业。店中缺人手,沈龄便张贴了招人的告示。 这曹二便是当时前来应招的,他称自己父母均已过世,家中又无田产安身,恳求东家收留云云。沈龄心善,一听这话起了恻隐之心,康陶在旁也劝了几句,见他身强体壮、手脚麻利,便留在店里做了个跑堂伙计。 这将近一年下来,曹二干活儿也算勤快,从不曾出过什么岔子,只是平日里有些沉默寡言,不怎么跟其他人来往。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性格,这又不是什么大事儿,大家伙儿也都没放在过心上。 一直到昨日千金公主的寿宴,沈龄带着店里所有的厨子伙计前去操办。可谁能料想得到,曹二竟在其中一道菜肴里下了剧毒,直接毒死了参宴的裴家大郎。 宴席上裴大郎忽然口吐鲜血倒在地上,场面一片混乱,公主府连大夫都来不及请,便眼看着他咽了气。 见裴大郎已是活不成了,曹二冲到宴席中央,当着满堂宾客的面道出了真相。原来当日裴大郎看上了曹家的宅院,想要强行买下,曹家夫妻不愿,与其起了争执,却被其指使手下殴打致死,宅院自然也被他抢夺走了。 曹二原本出门在外,回到洛阳城才知家中出了此等祸事,但裴家乃是世家大族,裴大郎身边又仆从众多,他父亲还是掌管整个洛州庶务的洛州长史,曹二一介草民根本伸冤无门、报仇无望,只能看着仇人每日招摇过市。 后来曹二便混迹于市井之中,寻找复仇的机会。经打听得知,千金公主的寿宴每年都是由沈记操办,还会邀请城中各路权贵参加,他又瞧见沈记张贴招人公告,这才千方百计混入沈记做了伙计。 蛰伏了一年之久,取得了东家沈龄的信任后,曹二成功随其进入了公主府,得到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终于替父母报了仇。 讲完这些往事,曹二仰天长笑,赶来的洛州府兵正要上前抓捕,他早已服下毒药,亦是口吐鲜血、倒地不起,竟是个玉石俱焚的结局…… 第10章 听到这儿,众人方才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也被这内里曲折的真相镇得半天说不出话来。一时竟不知是该骂裴家仗势欺人,还是该叹息曹二申冤无门,亦或是……可怜可怜自己家,平白无故卷入这场泼天大祸。 曹二此举本是桩清楚明了的私人恩怨,与在座其他人都并无关系。话虽如此,可裴长史昨儿也在寿宴上,亲眼见到自己的独子惨死,本就怒火攻心,又见下毒者自尽,一腔愤懑无处发泄,矛头便直指向沈龄,说其既是沈记的东家,容留此等杀才必然也是共犯,便把他给抓走,下了洛州狱! 尹遥这下懂了,舅父这回根本就是个背锅侠,也难怪会判得如此得快,又如此得重。 陆娘子嚎啕大哭:“得罪了此等权贵,郎君还能活吗……” 第11章 “你先别嚎了。”沈老太太努力稳住心神,喝止了陆娘子的哀嚎,思索半天发了话:“大郎实在无妄之灾,但此事也并非没有转圜的余地,我们还得从长计议。” 她叹了口气,又环顾了一圈屋里忧心忡忡的众人,最终选择了尹遥,“大伙今儿先歇了吧,明日三娘陪我往公主府走一趟。” 第二日天刚破晓,夜禁还未解除,尹遥便从屋里蹑手蹑脚地走了出来,又回头小心地把屋门关上。这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青壮劳动力康陶昨儿又在外奔波了一天,此刻都还熟睡着,只有尹遥一个年富力强的起得早。 洛阳城寸土寸金,当日阿翁阿婆手头银钱有限,租住的宅院自然也小的很。此处一共只有三个房间,其中还有一个是厨房,卧房只有两间。昨儿康陶原本要把两间房都让给沈家人,自己出去随便找个地方凑合一宿,被沈老太太给拦住了,说没有客人把主人撵出去的道理,因此最后是四个女眷挤在主屋,让康陶去了侧屋睡。 尹遥站在院中抻了个懒腰,醒了醒神儿走进厨房,往只剩些许火星的灶膛里添了把柴,片刻后小院上就飘起了阵阵炊烟,她又简单洗漱了一番,就琢磨着准备些早饭。 昨儿下午她已把马车里剩余的食材全搬到了厨房,说是剩余,其实也就是些主粮、干货、调料之类的,肉蛋蔬菜是一点儿都没了。尹遥清点了一下存货,看来今儿无论如何都得去采买,否则家里就要断炊了! 不过此刻坊门还未开,她也先不去预想这些烦心事,家里人一会儿就该醒了,还是先做早饭要紧。 她已打算好了,今早要蒸一笼纸皮烧麦。昨儿睡前提前泡好的糯米,这会儿已经充分吸收了水分,尹遥拿起一粒,用指甲捏了捏,很轻松就能捏碎,这样的糯米蒸起来更容易熟,口感也会更加软糯。她满意地把糯米捞出来,铺到笼屉中摊平,再上锅用大火蒸熟。 随着糯米的香气飘出,尹遥着手开始和面,烧麦皮儿更讲究软糯细腻,因此这回加的是温水,少许多次加水,用筷子将面粉搅成雪花状,待所有面粉都已吃进水后,再用手将其按压成块儿,最后再用力揉成光滑的面团。 片刻后面和好了,再将泡发好的香菇、干笋切成小丁儿,她心中寻思着,只可惜咸肉都吃完了,看来只能做一笼素馅儿烧麦了。 不料她刚把这几样儿切好,正准备炒制馅料时,就听到院门口传来了一阵敲门声。 这敲门声还挺执着,一刻不停地敲个没完。担心把家里人吵醒,尹遥菜刀都来不及放下,便小跑前去开门。 只见一个瘦瘦小小的老太太正站在门口,看到尹遥就从头到脚打量了一圈,笑嘻嘻道:“哟,这么漂亮的小娘子呀!” 这老太太边说着话还边踮起脚,一双眼睛直往院子里瞟,尹遥见她这样,便不动声色地侧了侧身,将门口挡住,冷冷道:“老人家,请问你是谁?” “哎哟,小娘子倒不认得我,我夫家姓韦,就住在隔壁呢。”老太太看她冷淡也不恼,跃跃欲试想绕过尹遥进院子,嬉皮笑脸道:“小娘子怎地堵在这里,这家住的不是康小郎君吗?可我昨儿分明见到沈家嫂子回来了。” 认识康陶和阿婆,看来这韦老太还真是个熟人,只不过她嘴里虽然说得亲热,神情却是一副看好戏的样子,怎么看都是一肚子坏水,尹遥心中自是不喜,便要关门道:“我家人还在休息,韦婆婆请回吧。” 那韦老太却是个狗皮膏药,用手扒着院门不让她关上,非说要进去看看老姐妹。尹遥不耐烦跟她掰扯,又一时关不上门,眼睛一转忽然露出了一脸笑意,她索性松开手,迈出院子回身把门关上,又抓着韦老太的手,掐着嗓子甜甜道:“韦婆婆,既然你是我阿婆的老姐妹,那你是不是也得疼疼我这做孙女儿的呀?” “什么?”韦老太没料想她变脸如此之快,愣了一下。 尹遥却一反方才的冷淡,笑眯眯嗔道:“我也没别的要求,就想跟你讨块肉,你不会不同意吧?” “什么肉!”韦老太刚要跳起来撒泼,余光忽然瞟到了尹遥手上拎着的菜刀,那菜刀刚磨过,看起来锃亮锃亮。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拿在手里还一晃一晃的,刀锋闪烁着丝丝寒光…… 俗话说鬼怕恶人,这老太太不知道尹遥的来历深浅,再惯会撒泼也知道要惜命,不由哆嗦了一下,到嘴边的半截儿话一下咽了回去。 尹遥只做不知,仍是一脸的人畜无害,半搀扶半挟持着老太太一直回到了韦家门口,反客为主地推开门走了进去。 韦老太家里儿子儿媳刚起床,就见到阿娘跟个小娘子一道进来了,愣了愣道:“阿娘,这是?” 尹遥理直气壮道:“叔叔婶子早啊,我是来随阿婆取肉的。”说着她又朝韦老太笑道:“韦婆婆,你刚才说得那般亲热,还说是我阿婆的好姐妹呢,可不会都是骗我的吧?” 韦老太又怕尹遥的菜刀,又被她挤兑得骑虎难下,只得骂道:“你们两个废物站着干什么,还不去给小娘子拿肉?” 嗯,这才对嘛,见两人听话地转身去厨房,尹遥又扬声提醒道:“叔,别忘了再给我拿几个鸡蛋!” 片刻后,尹遥右手提着菜刀,左手挎着个小竹篮,里面放着一条猪肉和几个新鲜鸡蛋,神清气爽地离开了韦家。临走她还不忘扎心:“多谢你们一家啦,日后我一定好好报答!” 这边她刚踏出韦家院子,院里就传来韦老太的大声咒骂,尹遥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拎着战利品回了自家。 韦老太骂完沈老太太骂尹遥,骂完尹遥骂儿子儿媳,再骂她那早死了的丈夫,总之是把能想到的全骂了一圈儿。想她在这嘉庆坊中生活了大半辈子,上一次吃这么大亏,还是三四十年前呢!这挨千刀的沈家!自己家这没用的两个废物! 康陶昨儿实在太累了,今儿就起的稍晚了些,刚从屋里出来就听到隔壁隐约传来叫骂声,他缩了缩脖子,这韦老太实在是太泼了些,惹不起惹不起,自个儿还是躲远点儿吧。 他一抬头,就看到尹遥从外面走了进来,不由好奇道:“三娘这是去哪儿了?” 就见对方举起手中篮子,笑吟吟道:“隔壁韦婆婆送了我好吃的呢!” 留下院中一脸茫然的康陶,尹遥重新走进厨房,心道这回肉和鸡蛋都有了,什么素馅儿烧麦,一边凉快去吧,她要吃肉! 笃笃笃,笃笃笃,格外有节奏地菜刀声从厨房中传出,明显能感觉到来自下厨人的喜悦。 尹遥哼着歌起锅热油,将刚剁好的肉馅儿下到锅中炒散,又倒入笋丁和香菇丁儿,加入酱油、粗盐,再淋入米酒,快速翻炒至全熟后,把锅从灶上移开,将方才已蒸好的糯米饭倒了进去,用锅铲拌匀,就变成了一大锅香喷喷的烧麦馅儿。 她又快速把醒好的面再次揉匀,擀成一张张巴掌大的烧麦皮,尹遥手上功夫熟练的很,每个烧麦皮都是同样的大小,擀得跟纸一样薄。挖一勺方才准备好的馅儿填到中间,再用右手虎口卡住接近三分之一边缘处,左手往下使劲儿将馅儿按实,右手再向上一捏一提,一个带着漂亮荷叶边儿的纸皮烧麦就完成了。 待到一刻钟后烧麦蒸好,尹遥又煎了几个鸡蛋一起端进屋,家里的几个女眷也都起床了,大家便围在正屋吃起了早饭。看大家伙儿都吃得香甜,尹遥暗暗点头,看来昨儿商量出对策后,舅父的事儿有了奔头,家里气氛就没那么低沉了。 她也美滋滋咬了一大口这笋干香菇猪肉烧麦:嗯!猪肉、香菇、笋干都是极鲜美之物,再配上又清香又有嚼劲儿的糯米,别提多满足了! 又想起清晨跟韦老太之事,尹遥就同大伙儿讲了,把陆娘子跟康陶两个老实人给唬得够呛,沈老太太却忍俊不禁道:“你这刁钻鬼,倒是能治她!” 尹遥笑着吐了吐舌头,撒娇道:“这可是她自己送上门的。” 沈老太太又笑骂道:“这老货,年轻时是个泼才,今儿打鸡明儿骂狗,街坊邻居各个都绕着她走,怎么几十年过去了还一点儿长进都没有……不过你也不用怕她,实在不行就来找阿婆,阿婆给你做主!” 看着腿脚虽不利索,却极有主见的沈老太太,尹遥重重点了点头:“嗯!” 吃完早饭,康陶站起身要去院里套车,准备前往南市采买,南市巳正才开门,这会儿从家里出发,到了时间正好。他笑道:“放心吧,老太太和三娘列的单子我都带上了,保准儿一个不漏。” 第11章 这时陆娘子忽然站了起来,从袖中掏出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塞给了康陶。 康陶一头雾水地接过,打开一看,竟是个水头极好的玉镯子,他疑惑道:“婶子,你这是做什么……” 陆娘子小声解释道:“婶子昨日出府什么也没带,只平日戴的镯子还在。你若是身上钱不够,便把它卖了换些钱使。” 第12章 康陶唬了一跳,赶忙推辞:“出门前东家给我预支了许多路费,如今还剩一些呢,今儿采买肯定够用的。婶子快收回去,待钱上实在吃紧了,再说这个也不迟。” 陆娘子不肯,两个人你推我拒了半天,最后还是沈老太太拍了板:“儿媳先把镯子收回去,康陶若身上钱不够了,也莫要自己扛着,家里一起想办法。” 陆娘子这才讪讪地把镯子收了回去,康陶也答应着出了门。 尹遥牵着尹七娘道:“阿婆,舅母,我们也出门啦!” “去吧,路上仔细着点儿!”沈老太太又补了句,“坊正那边别担心,定能顺顺利利办下来。” “晓得啦!” 尹七娘蹦蹦跳跳地跟尹遥出了门,一脸好奇道:“阿姐,我们是去干嘛呀?” 尹遥摸摸她的小脑袋,笑道:“咱们得去落户口,不然要成黑户啦!” “喔……”尹七娘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那我们快走吧,七娘不要做黑户!” 两人刚迈出院子,就听到隔壁传来一阵吵闹声,尹七娘缩了缩脖子,道:“阿姐,这就是那韦阿婆家吗?好凶哦!” 尹遥也摇了摇头:得,这韦老太可真有精神头儿。 大唐的户籍制度管理极为严格,朝廷每隔三年便会核查一次各地百姓的户籍,百姓出门时还必须要申领过所,供沿路关卡核勘。不仅如此,若是百姓要迁居到其他地方,还得在抵达目的地三日内,去向居住地的坊正报备才行。 坊正住在坊内的东北角,跟康陶家正好是个对角线,尹遥辨认了下方位,便牵着妹妹往那边走了过去。 坊内虽然没有店铺,百姓采买只能去南北市,但却有不少卖早食的街边摊,估计当年阿翁也是在这一带摆摊儿起家的。这时尹七娘忽然指着一个摊贩道:“阿姐,那个看起来好好吃啊!” 那小贩见女童感兴趣,也赶忙卖力地吆喝了起来:“香香脆脆的缒子哟,只要一文钱一颗,路过的客官尝一尝看一看哟!” 只见他摊位上有个油锅,边上还有个架子,上面摆了些炸得金黄金黄的圆形点心,长得很像后代的油炸元宵,看起来颇为诱人。 尹遥正要带着尹七娘过去买,却被尹七娘拽住了手,只见女童小声道:“阿姐,舅舅出了事,咱们是不是得省着点儿花钱了?七娘不要了。” 蹲下来摸了摸自己这懂事妹妹的小脑袋,尹遥跟她平视,笑着道:“小馋猫,别担心钱的事儿。阿姐还会再赚钱的,赚好多好多的钱,想吃什么阿姐都买给你。” “嗯!”尹七娘用力点了下头,姐妹俩走过去买了两颗缒子,让尹七娘拿在手里吃。 “怎么样,好吃吗?” “唔,有点腻,没有阿姐做的好吃……” “那下次阿姐给你做。” “一言为定!” 尹七娘边走边吃,姐妹俩终于到了坊正家的大院。二人进门时,坊正夫妇还在吃早饭,因着嘉庆坊中每日入住离开的人都很多,见了她俩也没太在意,只让在边上等着。 “要落户是吧,把过所和户籍文牒拿过来吧。”坊正终于吃完了饭,慢悠悠道,“你们是租的谁家房子?” 尹遥把东西递了过去,笑道:“是康家小郎君的院子,租契也在里面呢,都签好了字儿的。” “康陶?”坊正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家里时代住在嘉庆坊,对坊内的居民了如指掌,闻言愣了一下,还皱了皱眉。 坊正的妻子正坐在旁边,则是上下打量了下尹遥,道:“那小子怎么开始往外租房子了,还是租给年轻的小娘子?他也仍旧住在里面吗?这怕是不妥吧。” 尹遥赶忙解释道:“并非只有我们姐妹二人,家中还有长辈在的。” “那么小个院子……”坊正嘀咕着,翻开了尹遥递过来的那一摞文牒。 “老头子等一下!”坊正妻子看到其中一张户籍,一叠声问道,“沈家元氏?这……这不是我那老姐姐吗?可是之前南市沈记食店的沈家?她是你家长辈?” 尹遥心想,好家伙,又是个阿婆的熟人。她笑道:“夫人说得没错,沈家老太太正是我们姐妹的外婆。” “嗨呀,叫什么夫人,你叫我许婆婆便是了!”坊正妻子一下变得十分热情,站起来走到了姐妹俩跟前儿,笑道,“你们是沈家嫂子的外孙呀,那不就是二娘的女儿?一晃儿连她女儿都这么大啦?难怪摸样儿看着这么招人疼,快过来给婆婆看看!” 姐妹二人上前给许老太太施了礼,许老太太又扭头朝着坊正道:“你不记得我沈家嫂子啦?今年春节还给我们送过年货呢!” “记得,怎么不记得,”坊正也走了过来,老眼昏花地凑过来瞧着姐妹俩,“看着好像是跟她家二娘有点儿像呢?” 许老太太十分热情,拉着姐妹俩坐下,忽然又想起什么,皱起眉头道:“不对啊,沈家不是早在章善坊置了大宅子的吗?怎么忽然搬回来了?是出了什么事儿吗?” 尹遥看她与阿婆熟识,也便把母亲离世、舅父牵扯进人命官司、沈家家产被查抄等事儿给简单说了。 许老太太听得十分唏嘘,抹着眼泪道:“哎哟,这叫什么事儿啊!想不到二娘竟走在我们这群老骨头的前面,这大郎怎么还出事儿了呢?”说着她又朝着坊正道:“你赶紧把娃儿们的户籍办好,我得去看看沈家嫂子去。” 在妻子的催促下,坊正十分痛快地把姐妹俩的户籍给落了下来,尹遥忙谢过了,又劝说自家外婆一会儿还得出门办事,改日一定亲自上门拜访云云,这才把许老太太给拦了下来。 “成,那娃儿们慢些走,替我给你们外婆带个好儿!” “晓得啦,多谢许婆婆!” 尹遥带着妹妹跟坊正家告了辞,刚往回走了不远,就听到一个油嘴滑舌的男声道:“哟,这哪来这么漂亮的小娘子?” 尹遥一听这话,感觉怎么这么耳熟,便扭头往声音处看去,见一个长得跟猴儿一样的年轻男人蹲在街边,嘴里还叼着根草梗儿,正嬉皮笑脸地盯着她。 这一看就是个闲得慌的街头地痞,尹遥不欲惹麻烦,低下头牵着尹七娘快步往前走,那男人却跳起来,一个箭步窜到姐妹俩面前,拦路调笑道:“小娘子怎地这么没礼貌,没听见哥哥跟你说话吗?” “阿姐……”尹七娘害怕地小声道,尹遥皱了皱眉,把妹妹护在身后,心里只恨这回手里没拿菜刀。她一边用余光扫着周围,一边不动声色道:“这位郎君对不住,我没听见,你方才说什么?” “我说——你没——听见——”那男人见尹遥低声下气,得意洋洋地拖长了声音道。 “郎君等下,”尹遥终于瞄到路边有一大堆石头,笑着打断他道,“这马路上人来人往的,我听不清楚,咱们去路边说话。” 哟?想不到这小娘子如此上道,男人说了句成,就嬉皮笑脸地跟着尹遥往路边走。 尹遥把男人往石堆那儿引,又悄悄推了妹妹一下,往身后使了个眼色,尹七娘看明白了,点点头转身就往坊正家方向跑去。 “诶,小崽子去哪?给我回来!”男人看到尹七娘跑了,扭头吼道。 尹遥忙趁机捡了块拳头大小的石头,偷偷藏在了身后,又笑说:“你理会个小娃娃做什么,郎君刚要跟我说什么来着?” “小娘子说得对,小崽子碍手碍脚跑了的好,咱们俩好好儿说说话。”男子凑过来,眼见着就要对着尹遥动手动脚。 尹遥暗暗咬牙,捏紧了手里的石头,正准备趁这杂碎不注意,给他脑袋来一下,就听旁边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有尹七娘焦急的叫声:“你不许欺负我姐姐!” 同时还有个年轻男子大喊道:“韦大,你在做什么!快给我住手!” “许二郎?”那被叫做韦大的泼皮睨了那年轻男子一眼,满不在乎道,“你小子管我做什么?” 年轻男子冲了过来,拦在尹遥和韦大中间,一把抓住韦大的衣领,怒道:“你这泼才,平日里在坊中打鸡骂狗还不够,今日怎么还做起调戏女郎的事儿?走,跟我去见官!” 尹七娘也跑到尹遥身边,紧紧抱住了她,还睁大眼睛紧紧盯着那对峙的两个男子。 见那许二郎气得额头青筋都冒了出来,还非要拉着自己去见官,韦大赶忙举起双手,嬉皮笑脸道:“哎哟,我什么时候调戏女郎了,这小娘子不认得路,我是好心给她指路,你可别冤枉好人!” “你!”许二郎被他这不要脸给惊到了,竟然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 见许二郎愣住,韦大趁机往下一蹲,像个滑不留手的泥鳅一般,扭头就跑了。 第12章 一个不注意被韦大跑了,许二郎气不过想追上去,又担心尹遥这边,犹豫了下还是留了下来。 他朝着尹遥关切道:“你没事吧?”正说着话,就见尹遥松了口气,把手里的石头扔到了一边儿,蹲下身查看尹七娘,他瞠目结舌,“尹娘子你……你这是……” 第13章 “阿姐,我没事儿!你看我厉害不?”尹七娘方才还吓得够呛,这会儿见坏蛋跑了,又笑嘻嘻开始给自己邀功。 尹遥前后左右看了一圈儿,见妹妹没有受伤,这才放下心来,轻点她鼻子嗔道:“厉害,我们七娘最能干了!” 说完她又拍了拍手上的灰尘,站起身来,笑道:“方才多谢许郎君啦!话说你叫我尹娘子,你认识我?” 又想到许二郎的姓氏,她恍然大悟:“哦,你是许婆婆的……?” “对,坊正是我祖父,你叫我许二哥就成。”许二郎挠了挠头,看着尹遥笑颜如花,忽地红了脸,赧道,“方才阿婆让我拿些点心给你们,我才出了门,就见到你家七娘子跑回来……诶?我的点心呢!” 只见他嗷呜一声,转身就跑了出去,一会儿又拎了个摔得破破烂烂的食盒回来了,一脸懊恼道:“唉,我方才太着急,把点心都给扔了……实在是对不住啊尹娘子。” 尹遥噗嗤一声被他逗笑了,打量了下眼前的男子,只见对方与自己年纪相仿,穿着干净整齐,长得一副正直憨厚的样子,又道,“许二哥也别这么客气,叫我三娘就行了。” “诶,三娘,七娘,我送你们回去吧。” 回家路上尹遥跟许二郎又聊了几句,这才知道,方才那泼皮韦大,就是住在康陶家隔壁那韦老太的孙子,整日里无所事事,只知道在街上闲晃。 想起早晨韦老太登门时那副嘴脸,尹遥心道,难怪韦大的做派这般熟悉,可真是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啊!看来以后出门还得多加小心才行…… 几人刚走到门口,就迎面撞上了采买回来的康陶。许二郎跟康陶也是老熟人了,当下又把这事儿跟康陶讲了一番。 康陶气得连韦老太也不怕了,跳下车就要去找韦家拼命,被尹遥给拦住了,她低声道:“今儿我并没吃到亏,何况家里下午还有事儿,待把舅父的事情处理好了,再找他们家算账也不迟。” 康陶捏了捏拳头,心知尹遥说得有理,狠狠地瞪了尹家大门一眼,又跟许二郎道了谢。许二郎忙摆手道别客气,又偷偷瞥了尹遥一眼,这才转身告辞离开了。 瞅着许二郎的背影,康陶忽然露出一个揶揄的笑容,对尹遥道:“三娘,你瞧我这兄弟如何?他可还未娶亲。” 尹遥瞪了这乱点鸳鸯谱的家伙一眼,牵着尹七娘就推门进了院子,路过时还“不小心”地踩了康陶一脚。康陶摸了摸自己脑袋,也赶着马车跟了进去。 见几个娃儿都回来了,陆娘子扶着沈老太太迎了出来,几人怕惹长辈担心,便没提方才发生的插曲,尹遥笑道:“阿婆,咱们下午去公主府,是准备带着什么去?我来做。” 陆娘子犹豫道:“这两日三娘操劳了,不然让舅母来做吧。” “你都多少年没下过厨了,还是算了吧。”沈老太太果断拒绝了,又道,“你带着七娘去屋里歇着吧,三娘随我来厨房。” 康陶把采买的食材搬到厨房,沈老太太在尹遥搬来的胡凳上坐下,正色道:“三娘,今儿我要教你做的这道团油饭,是江南的特色美食。它本身烹制并不复杂,只是需要你把握好食材用量和火候,务必要做到跟我说的一模一样才行。” “我晓得了,阿婆。”尹遥点了点头,将袖子仔细挽好。沈老太太又道:“你现在先把河虾、鲫鱼、鹅胸脯、豕后腿、羊前腿这几样挑出来。” 按照老太太所说,尹遥将几样食材取出来放在一旁,把猪后腿和羊前腿快速剔骨,猪肉切成薄片、羊腿则是切成小块,分别放到两个碗里,又把葱和姜洗净切丝,并花椒、米酒一起倒入碗中,再用两个干净的盘子盖在上面,放到一旁去腌制去腥。 做完这些,她又提起菜刀,用刀背将四条活鲫鱼逐个儿拍晕,蹲在地上,把鱼鳞细细刮去、内脏小心清理干净,再把处理好的鱼洗净,放在一个干净的小盆里。接着再用小刀将河虾开背,一一挑去虾线,也放到碗中备用。鹅胸脯则是清洗后切成薄片,放在桌案旁备用。 沈老太太在一旁观察,只见自己这外孙女动作十分麻利,手脚灵活,剔骨、切肉、剖鱼、挑虾,手上的活儿干得那叫一个行云流水,两只手腕翻飞之下,简直让人眼花缭乱,显然是对烹饪之事熟练至极,不过片刻就处理好了这几样食材。 “阿婆,你看这样处理成吗?”抹了把额头的汗,尹遥扭头问道。 沈老太太欣慰地点头,笑道:“三娘这刀工是真不错,跟你阿娘学的吗?” “嗯!都是阿娘教我的。”尹遥脆生生答道,不论是她前世的厨艺,还是原身尹三娘的厨艺,的确都承袭各自的母亲。 “好,接下来你去淘些稻米,把饭蒸上。”沈老太太继续指挥。 尹遥今儿就是个无情的厨子,丝毫不敢创新,完全按照老太太的要求,取出两升稻米,仔细筛掉了残余的稻壳和杂物,淘洗好后又加入两升水,一同放在灶上蒸了起来。 然后她又寻出了康陶新买的蔓菁油,猪油虽然香,但由于动物油烟点低、味道重,却是不适合做这道团油饭,因此今儿选的是植物油。起锅热油,将腌好的羊肉块儿放入翻炒,变色后再加入少许饴糖、酱油调味,羊肉鲜香的味道被激发了出来,她又往锅中倒入开水,盖上盖子开始焖羊肉。 接下来是将猪肉片和处理好的河虾小火煎熟,随着蔓菁油滋滋啦啦的声音,猪肉的香味儿和虾的鲜甜也溢了出来,尹遥自己都忍不住咽了下口水,笑道:“可真香啊!” 这会儿米饭的蒸汽已经溢出,飘满了尹遥的周围,整个人仿佛站在云雾中一般,低头的侧影竟与自己那女儿年轻时有八九分相似,沈老太太眼眶一热,忍不住落下泪来。 “阿婆,这豕肉和虾里面,是不是只放粗盐就成了?”见这两样已煎的差不多,尹遥抬头笑问道,却看到沈老太太正在擦眼角,她吓了一跳,忙要放下手中筷子走过去,“阿婆,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沈老太太忙摆了摆手,道:“阿婆没事儿,就是想起你离世的阿娘了,你跟她真的很像。” 然后她又勉强笑道:“对对,这两样只用放盐就行,要比平日里做菜略淡一些。” 尹遥见状只好应了一声,留在灶边,抓了一撮盐均匀地撒在猪肉和虾上,心中叹道:阿婆虽然看着坚强,可说到底她这辈子也只有一儿一女,如今女儿已*死,若是儿子再丧了命,可不知道能不能挺住呢……无论如何,她都得尽力把沈龄的命保住才行! 心中这般想着,尹遥手上也丝毫不慢,利索地将这两样盛到盘中,垫着抹布把锅移开,露出下面燃烧着的柴火,她将清理好的两条鲫鱼穿在一根木棍上,架在灶台上用明火炙烤,片刻后烤鱼的香气也飘了出来。 将鱼翻了个面放在那儿继续烤着,她又把另一个灶眼上蒸着的米饭端了下来,重新起锅烧油,大火将鹅胸脯片翻炒变色,再加入刚蒸好的米饭,翻炒片刻,又用勺子把焖好的羊肉带汁儿一起浇入,咕嘟咕嘟煮了起来。 今儿蒸米饭时,水放的比较少,因此蒸出来的饭也是偏硬、粒粒分明的,这会儿跟鹅肉和羊肉一起煮,米饭重新吸饱了羊肉的汤汁儿,变得晶莹透亮,诱人极了! 在烤好的鲫鱼上撒上盐和少许胡椒粉,尹遥盛了一小碗收好汁儿的汤饭,又夹了几片猪肉片、河虾以及一条鲫鱼盖在饭上,再浇上一小勺儿羊肉汤,撒上少许葱花,小心翼翼端了过去给沈老太太。 “阿婆,你尝尝,是这个味儿吗?” 沈老太太接过碗,端详了片刻这碗油汪汪、金灿灿的团油饭,又拿起勺子挖了一勺送入口中,闭上眼睛细细品尝。 片刻后,她脸上露出了怀念的神情,睁开眼睛笑道:“三娘好手艺,就是这个味儿!” 见沈老太太认可,尹遥终于松了口气,这一比一复刻可比自己研究新菜累多了。 她也接过勺子尝了一小口,这碗饭里面融合了米饭的香味儿、各种肉的鲜香、蔓菁油的清香,口感爽滑酥脆,米饭软糯清爽,各种肉口感味道各不相同、却同样的细腻鲜嫩,实在是美味无比。 只不过,似乎有些淡? 沈老太太看出了尹遥的疑惑,笑道:“三娘勿忧,要的就是这个咸淡。走,咱们去公主府!” 第13章 尹遥重新盛了一碗团油饭装到食盒中,康陶把沈老太太扶上马车,三人一同出门往公主府驶去。 神都洛阳横跨洛水南北两岸。洛水北岸与邙山之间、西北角的高地上,坐落着太后、天子所在的宫城,以及各官署衙门所在的皇城。 紧挨着皇城东侧的,则是大唐最大的粮仓——含嘉仓,通过大运河输送来的各地粮食,都可以大量储存在此。也正因有这座含嘉仓,洛阳城自此成了一个从不缺粮的宝地。 含嘉仓再往东,除了北市以外,便是各路达官贵人以及世家大族的宅邸,可谓是风景优雅、环境清幽。 第14章 而洛水南岸则是平民百姓的世界,这里有洛阳城最大的市集南市,也有着无数的大小民宅,白日里人声往来喧嚣,充满了烟火气息。 令尹遥没想到的是,千金公主的府邸,居然也在这洛水南岸。 康陶驾着马车驶在宽阔的街道上,车厢内尹遥好奇问起了沈家与千金公主的渊源,沈老太太便将往事娓娓道来。 说起来千金公主乃高祖之女,是当今天子的姑祖母,也是太后的姑姑辈。 她年轻时,曾嫁过两任丈夫,尤其是与第二任丈夫感情甚笃。 当年公主产子后身体虚弱,却又胃口不佳,骇得驸马满洛阳城找厨子,想为妻子寻到能入口的美味佳肴。 那时沈家夫妇刚在南市盘了个小店面,竟也被驸马寻上门来。 尹遥的外公,也就是当年的沈郎君,幼时曾在江南住过一阵,见过当地有一种团油饭,正适合女子生产后滋补,便根据回忆复刻了出来。 没想到呈到公主面前,却意外受到了青睐,公主将一碗饭吃了个干净,后来整个产后调养期,沈家每日都做好一份团油饭,送到千金公主府。 听到这儿尹遥笑道:“难怪今儿阿婆让我特意做淡些,原是因为当年这团油饭就是给产妇滋补的,自然是要少盐清淡才对。” “没错,是这个理儿,阿婆也是想着,要跟当年的味道一模一样才好。” 当然,也是因着这一段缘分,之后每年的公主生日,驸马都会找来沈家操办。再后来,驸马与沈郎君都离世了,公主府倒是沿用了旧例,寿宴仍旧是交给沈记主持。沈龄自然尽心尽力,这些年下来,从不曾出过什么纰漏,可谁知今年竟…… 马车终于到了公主府所在的观德坊,悄悄停在了后门附近,尹遥扶着沈老太太下车走到近前。 朝守门的侍卫施了一礼,沈老太太道:“这位郎君,可否劳烦您,帮我们找一下府上的崔婆婆。” “去去去,什么人敢来公主府找人?”那侍卫一脸傲慢,挥手欲将二人赶走。尹遥赶紧走上前,悄悄递了一枚金币过去。 那侍卫拿在手中愣了一下,这西域金币可不多见,一枚就值五百文,这两个女子出手倒还挺大方,不由声音软了一些:“你等何人,崔婆婆可是公主府的管事,你们找她做什么?” 尹遥陪着笑脸,编了个理由道:“我阿婆娘家姓元,跟崔婆婆是老姐妹了,她家中托我们带了信儿,这才特意登门来寻。” “行,那你们等会儿吧。”见只是家中私事,侍卫放下心来,又掂了掂手里的金币,满意地揣进怀中,撂下一句话转身进府了。 片刻后,一个衣着富贵的老仆妇匆匆走了出来,她神色有些紧张,一见到二人就赶忙拉到个僻静的角落,低声道:“我的老姐姐哎,侍卫一说姓元,我就知道是你,你怎么还敢来公主府啊?” “妹妹,我这也实在是没办法了。”沈老太太拉着老姐妹的手,低声道,“我知道这回公主寿宴上出了大事儿,可我家大郎也确实不知情啊!你打小儿看他长大,知道他一向心善,难道真要为这丢了性命不成?” 崔婆婆也知晓其中原委,叹了口气道:“大郎这孩子,整日就爱捡猫捡狗的,也不晓得查查人家底细。那你今儿来公主府是要……” “我想请妹妹帮帮忙,让我们能够见公主一面,求公主出面替大郎求求情。” “哎哟我的姐姐,你这……我……”千金公主正在气头上,崔婆婆犹豫着不愿去触这个霉头,但经不住沈老太太的再三恳求,她终于下了决心,“老姐姐,看在你我几十年的情分上,我便担下这干系,替你去禀报公主。” 沈老太太感激地道了谢,又给尹遥递了个眼色,尹遥会意,上前一步将食盒呈给了崔婆婆。 “你这该不会是……”崔婆婆接过食盒看了看,叹道,“只是你也知道,公主向来不愿惹麻烦,我只能禀报上去,至于她肯不肯见你,便只能听天由命了。” 说完崔婆婆转身进了公主府,尹遥陪着沈老太太等候,她低声问道:“阿婆,千金公主是个什么样的人啊,为什么崔婆婆说她不愿惹麻烦?” “若你知晓她的经历,就明白为什么了。”沈老太太勉强笑了笑,道,“千金公主乃是高祖皇帝的女儿,她出生时高祖早已退位,后来更是没两年就驾崩了。公主从小毫无靠山、又无宠爱,在宗室中也是个透明人,一直到出嫁了,才在这城南得到一座公主府。因此她最是明哲保身、不愿意招惹麻烦的。” 尹遥也跟着叹了口气,舅父这事儿牵扯到洛州长史,如此说来,公主还真未必愿意蹚这一趟浑水…… “没关系,咱们尽力而为吧!”见尹遥紧皱着眉头,沈老太太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 二人在路边候了足有一个时辰,门口的守卫才走了过来,道:“公主召见,你们跟我来吧。” 公主府的花厅中,已早早点上了暖炉,千金公主正斜倚在暖榻上,桌上摆着那一碗团油饭,崔婆婆则垂手侍立在一旁。 “沈家娘子,多年未见了。”看着座下请安的沈家祖孙,公主不辨喜怒地开了口,“你今日求到我身边老仆头上,还呈上这一碗团油饭,可是提醒我不要忘了当年的情分?” “沈家只是小小商户,能得到公主的青睐,是沈家天大的荣幸,岂敢同公主殿下攀情分?”沈老太太深深叩首,又道,“更何况,都是因着驸马对您的爱护之心,才让这团油饭有机会出现在公主面前。” 听到沈老太太提起已故的驸马,千金公主眼中流露出一丝温柔,叹道:“罢了,你们起来吧。” 她又拿起勺子,盛了少许团油饭送入口中,轻轻咀嚼了片刻,脸上浮现出怀念的神色:“是这个味道,想不到有生之年还能吃到,是你做的吗? 沈老太太回道:“草民这些年腿脚不便,今儿这道饭却是外孙女尹三娘做的。” “小娘子好手艺。”千金公主赞了一句,放下勺子,淡淡道,“说吧,你千方百计拜上门来,是为了做什么?让我替你那儿子求情吗?” 尹遥扶了沈老太太站起身,沈老太太恳切道:“公主殿下,可怜天下父母心,草民一生只有一儿一女,女儿前些时日病故了,如今儿子也卷入这无妄之灾中,还望公主可怜可怜我,能够出面斡旋一番。” 公主冷哼道:“裴继乃洛州长史,且出身河东裴氏,一向眼高于顶。他此番丧子,便拿人胡乱撒气,若非我是公主,他恐怕连我府上侍从都要抓走几个。如今倒让我去招惹他吗?” 沈老太太哀求:“公主深得太后娘娘宠爱,若您愿意出面,必能说动裴长史。而且草民不求其他,只要能保住儿子一命就行。” 千金公主沉吟半晌,依旧不肯松口,只让二人在旁候着,说自己要再考虑考虑。内侍呈上了每日的滋补汤药,公主漫不经心地小口喝着。 “公主殿下。”尹遥忽然试探着开了口,“《黄帝内经》有云:‘毒药攻邪,五谷为养,五果为助,五畜为益,五菜为充,气味合而服之,以补益精气’。民间亦有俗语‘是药三分毒’、‘药补不如食补’之类。您身体康健,并无邪气入侵,如此每日服用汤药,积累了毒素,怕是反而对身体无益。” “哦?”千金公主来了兴致,放下汤药问道,“这位小娘子,那你有什么好的建议?” 安抚地拍了拍一脸担心的沈老太太,尹遥走到厅中央,施了一礼道:“公主与其服用滋补汤药,却不如换成些温养的药膳。如今正值深秋,芪归炖鸡汤可益气养血、胡桃枸杞蒸糕能够滋阴潜阳、百合荸荠雪梨羹亦是润肺养颜,都是不错的选择。” 药膳?千金公主心念一动,想到了宫中那位贵人,权势滔天又爱好养生,或许自己可以…… 看到公主眼睛一亮,尹遥虽不明白为什么,但还是又添了把火,笑道:“若公主有兴趣,草民愿即刻献上十二道药膳食谱,为公主尽绵薄之力。” 千金公主听闻此言心花怒放,抚掌道:“好!你便呈上这十二道药膳食谱!” 第14章 公主命人在一侧备好了纸笔,尹遥走过去伏案撰写药膳食谱,虽说她不会毛笔字,但好在原身练过一些,写得还是工工整整的。 “芪归炖鸡汤:黄芪五钱当归一钱半岁母鸡一只……砂锅文火慢炖一个时辰以上……有益气生血补益五脏之效……” “百合荸荠雪梨羹:百合二钱荸荠二钱雪梨一只冰糖二钱……可润肺清火美容养颜……” 这些食谱都存在她脑子里,不过两刻钟便完成了,由崔婆婆拿去呈给公主。 公主接过仔细瞧了瞧,面上露出笑意,又深深看了尹遥一眼,道:“小娘子,有你在,公主府与你们沈家的缘分,必定还能续上。” 尹遥再拜,笑道:“草民不敢当,多谢公主抬爱。” 第15章 崔婆婆送二人出了公主府,沈老太太深深行了一礼,感激道:“妹妹,这次多亏了你,否则我连公主的面都见不上。我知你担了天大的干系,这恩情我来日定结草衔环以报。” 崔婆婆赶紧把她扶起来,笑道:“老姐姐,咱们这么些年的情分,我帮你也是情理之中,干系不干系什么的就不提了。更何况你家这三娘子误打误撞的,竟讨得了公主的欢心,她高兴之下自然也不会再怪我了。” 想了想她又正色道:“只不过裴氏势大,你心里也得有个准备,此事即便是公主出面,也最多是保你家大郎一命,其他的却是……” 沈老太太点了点头:“这个我自然知晓的,能保住大郎一命,便已心满意足了……” 祖孙二人跟崔婆婆告辞上了马车,尹遥其实心里还有些迷糊:“阿婆,你之前不是说千金公主从小毫无靠山、又无宠爱,那她此番答应出面,真的能救下舅舅吗?” 这会儿已得了公主的允诺,眼见着沈龄的事儿有了转机,沈老太太也终于放下提着的一颗心,有精神跟尹遥讲起了八卦。 虽说千金公主年幼失怙,身后没有任何势力背景傍身,但她的性格却十分机敏。前些年靠着讨好皇太后,进献各种祥瑞和补药,从而深得太后宠爱。 如今太后权势滔天,千金公主的地位自然也是水涨船高了。若非如此,仅是一个不受宠的公主,又凭什么出面与裴家斡旋呢? 好家伙,没料到在这小小的马车里,竟然能听到此等皇室秘辛,尹遥不由暗叹:阿婆,我愿尊称您为东都,哦不,神都第一八卦王! 尹遥眼珠一转,朝沈老太太道:“孙儿懂了,咱们抱公主大腿,公主抱太后大腿,这就叫——‘一抱还一抱’!” “呸!什么大腿小腿的……”沈老太太佯怒地拍了尹遥一巴掌,笑骂道:“你这泼猴儿,哪学的这些市井俗语!” 尹遥撒娇地滚到老太太怀里,祖孙俩笑成一团。外面赶车的康陶也摇了摇头,笑着挥起马鞭:“驾!回家去喽!” 第二日一早坊门一开,康陶便出去打探消息了,众人留在家中焦急地等待。接近日暮时分,康陶才冲进屋来,叫道:“老太太,婶子,三娘!东家改判了!” “如何?大郎的命保住了吗?”屋内几人全站起来围了过去,急道。 康陶激动道:“保住了!洛州衙门说已查明,东家的确并非同谋,但仍要判容留之罪,因此改判了流刑。” 沈老太太坐回凳子上,喃喃道:“命保住了就好,命保住了就好……” 陆娘子喜极而泣,搂着尹遥哇哇大哭,道:“郎君不用死了!太好了,郎君不用死了!” 尹遥一手搂着陆娘子,一手牵着尹七娘,心里也是百感交集,这几天吊着一颗心东奔西走,这会儿才算安稳下来。 “如今舅父死里逃生,可谓是天大的喜事儿,咱们晚上可得吃顿大餐庆贺一下!” 尹遥走出了房间,站在院中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啊!好开心!吃点好的! 身心舒畅地走进了厨房,清点昨儿康陶从南市采购回来的食材,她自言自语道:“唔,半扇猪肉在这儿,昨儿用了一条后腿;盆里这是两条鲫鱼,嗯嗯还活着;莲藕泡在水里,应该也新鲜的。如今这天气倒是不错,食材不放冰箱也不会容易坏……” “三娘,我来帮你吧。”陆娘子从房里出来,走进厨房道,“这几日你辛苦了,舅母虽然厨艺不精,但给你打打下手应该还成。” “好啊,那就辛苦舅母啦!”尹遥笑眯眯道,自从知道沈龄捡回了一条命,看来陆娘子心情也好多了。 陆娘子又笑道:“好三娘,咱们今晚吃啥?” 尹遥掰着手指头,美滋滋盘算:“我准备做个生焗排骨煲,炸个黄金藕盒,再炒个青菜,就差不多啦!” “我的个乖乖,这么复杂?这这这……舅母不会做呀!” “没事儿,舅母听我指挥就好。” “成!” 尹遥指挥着陆娘子把莲藕洗干净,再切成薄片,自己则是麻利地敲晕了鲫鱼、再剖膛破肚清理干净。 “三娘,你看这个薄厚成吗?”陆娘子切了几片,兴冲冲拿过来给尹遥瞧。 “行,舅母按这个薄厚切就成。” 看着陆娘子又兴冲冲跑回了案板前,十分认真地摆弄着白白胖胖的莲藕,尹遥笑着把清理好的鲫鱼丢在了盆里,又开始分解猪肉。 她一手拿着剔骨刀,一手按住那缺了后腿的半扇猪,先从骨头处下刀,将前腿分分割了下来。猪前腿也叫夹心肉,半肥半瘦、肉老筋多,比较适合做肉馅儿,正好待会儿剁碎了做黄金藕盒。 接下来她又找准猪的腹部位置,将怎么做都好吃的五花肉割了下来。这块五花肥瘦相间、红白分明,极其漂亮,就是略微瘦了点儿。 尹遥暗暗可惜,这个年代的猪养肥不易,肥肉还比瘦肉贵,这块儿肉不适合红烧,不过拿来炒菜却是香得很。 再接下来是肩胛部位,得先将带淋巴的部分小心去除,吃进去的话对身体不好; 去掉淋巴后,露出来的就是细嫩细嫩的梅花肉,最适合拿来香煎; 脊椎骨内侧的里脊肉,做个糖醋里脊岂不是美滋滋,光想着口水就快流下来了; 猪皮可以做肉冻、猪板油拿来熬猪油、椎骨再炖个汤…… 最后则是猪肋排,尹遥拎起这一大扇猪肋排,沿着肋骨的间隙将它分解成一条条,再用刀剁成大小均匀的块儿,今儿就拿来做个生焗排骨煲,必定是鲜嫩爽口,香而不腻! 畅想到这儿,她忍不住哼起小曲儿,手下挥刀也越发有节奏了起来。 陆娘子刚埋头把一根莲藕切完,抬头就看到自家这外甥女,已经手起刀落地把半扇猪给分解成了一块一块,井然有序地堆在案板一侧,不禁张大了嘴:“三娘,你你你……你也太快了吧!” “哈哈,多谢舅母夸奖,熟能生巧罢了!”尹遥笑眯眯答道。 正好猪肉切完了,她把切好的排骨丢到盆中,用清水浸泡出血水。然后又凑到陆娘子那边,看她刚切好的藕片,惊讶道:“咦,舅母的刀功也不错嘛?” 虽说陆娘子不怎么下厨,但认真的精神着实可嘉。这藕片切得虽慢,但每片的薄厚都很均匀,尹遥拿在手里比量,都感觉不到什么差异。 “还成吗?还成就好。”陆娘子用袖子抹了把汗,心道自己可真是没用,才切了根藕就累得不行。不过,这下厨还真挺有趣儿的? 今儿的菜要用蒜的地方不少,尹遥又安排陆娘子去剥两头蒜,陆娘子兴冲冲地领命去了。 看她低头剥得认真,尹遥失笑,也不再打扰,而是从盆里把浸泡了片刻的排骨捞了出来,控干水分,加入豆豉、豆酱、酱油、饴糖、盐、生粉、米酒抓匀,放到一旁腌制。 若能放些蚝油就更好了,但这个年代还没有这玩意儿,尹遥琢磨着,日后还得想想办法,如何能做点儿提鲜的调料出来。 排骨腌上后,尹遥拿了块儿剔下来的前腿肉,操刀剁成细细的肉馅儿,再加入各种调料搅拌上劲儿,用勺子盛出,铺满到一片藕片上,摊平再盖上另一片藕片,稍微按压一下,一个藕盒就包好了。 这边陆娘子的蒜也剥好了,尹遥便又给她示意了一次藕盒的包法,就交给她去继续,自己则是站在旁边观察了片刻,发现对方包得还挺有模有样的。 尹遥满意地点点头,舅母真是可造之材呀! 找出个大砂锅清洗干净,起锅热油,倒入花椒、生姜、葱段、大量蒜粒一起煸炒出香味儿,再将腌制好的排骨平铺在上面。 生焗排骨煲讲究的就是个滴水不加,这样煲出来的才会更加外焦里嫩。 接下来盖上砂锅盖子,沿着锅盖边沿浇一圈儿米酒,撤下些木柴,转成中火开始生焗。 片刻后,随着砂锅里咕嘟咕嘟的声音,肉香味儿就传了出来。 陆娘子正在包最后一个藕盒,长吸了口气,笑道:“真香啊!肉香味儿还带着酱香和蒜香,舅母口水都要流出来了!三娘改日也教我做吧?” “没问题啊,舅母,不如我今儿先教你炸藕盒?”尹遥边淘着米,边笑道。 陆娘子手里捏着两片藕,兴致勃勃道:“我能行吗?好啊,那你教教舅母!” 第15章 见陆娘子主动要学,尹遥也不藏私,耐心地教她如何调制面糊、怎样判断油温和火候等等。 这一下午被尹遥支使得团团转,陆娘子倒是干劲儿满满,持着筷子认认真真地将藕盒一个个下到油锅中。 随着油滋啦滋啦的声音,锅中飘出阵阵香气,一个个藕盒也变得金黄金黄。 这会儿饭也熟了,尹遥把蒸笼挪到一边,洗干净锅后,将处理好的鲫鱼放到锅中小心地煎,待到表皮变色后,加入姜片、酱油、香醋,又倒入少许开水,鲫鱼很是鲜嫩,盖上盖子焖片刻就熟了。 第16章 开盖大火收汁儿,将鱼小心盛出,又把锅浓稠的汤汁浇在鱼身上。鱼身裹满了酱汁儿,再撒上一把葱花,那叫一个鲜亮诱人! 灶边小砂锅里的排骨煲也焗好了,尹遥如法炮制,在上面撒了葱花,衬在色泽金红的排骨上面,简直让人垂涎三尺! “生焗排骨煲、红烧鲫鱼、黄金藕盒来喽!”伴随着尹遥清脆的报菜名儿,几道丰盛的菜逐一摆在了桌子上。 “哇,阿姐,你做了这么多呀!”尹七娘蹦了起来,凑到桌前,眼睛都放出光来。 见众人都是一脸佩服的模样,尹遥笑眯眯摆了摆手:“今儿可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多亏了有舅母帮我呢!你们看,这金黄酥脆的藕盒,可都是舅母一个人炸的,快尝尝!” 康陶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道:“真的假的,婶子也会下厨了?” 陆娘子又腼腆又自豪地答道:“可不敢当,都是三娘手把手教我的,还不知味道好不好呢!快,大伙儿都尝尝!” 众人都笑了起来,沈老太太也道:“儿媳做的饭,那我可得尝尝!” 康陶跑到院子里,拎了个精致的瓶子回来,笑道:“看看这是什么?这可是来自波斯的三勒浆。东家之前给我的,我一直没舍得喝,今儿高兴,咱们索性把它喝掉!” 尹七娘好奇地跳了起来:“康大哥,我也要喝!” 康陶把手举得高高的逗她:“小馋猫,这可是酒,你还是乖乖喝水吧!” 看着尹七娘小小的个子,还一跳一跳想去抓酒瓶,把几个人都笑得不行:“哈哈哈哈哈……” “唔,这排骨炖得极好,外面焦酥里面软烂,还有一股子酱香,实在是太好吃了!” “阿姐,我还要再吃一碗饭,要拌上红烧鲫鱼的汤汁儿!上面再盖一大块鱼肉!” “儿媳妇这藕盒炸得可真不错,沾上椒盐咬上一口,都能听到咔嚓的脆响,吃在嘴里更是肉香四溢!” “康大哥拿的这三勒浆甜丝丝的,喝着有股果子的清香,我再来一杯!” 终于放下一大桩心事,今夜众人都是敞开了吃喝,一直笑闹到深夜。 沈老太太和尹七娘都睡下了,陆娘子收拾了碗筷拿去厨房清洗,尹遥走出房间,坐在院中透气儿。 她拄着下巴抬头看天空,今儿是九月十九,月亮虽没十五那么圆了,但还是很亮,明晃晃地映在半空,天边一片云彩也无。微风徐徐,吹得人舒服极了。 “三娘,”康陶也走了出来,坐在她旁边,跟她一起抬头望着月亮,“明儿我想去看看东家。” 尹遥方才喝得有些多,三勒浆虽然是用果子酿制的,但后劲儿很足,不由得有些头晕,晃得月亮都变成了好几个似的。 她用手指数着月亮,笑眯眯点头:“明儿天气一定很好,我跟你一起去!” ……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尹遥便起床了。这几日在狱中,舅父必定日子难熬,不仅吃不好睡不好,搞不好还要受些皮肉之苦,她便琢磨着做点滋补汤,给舅父养一养身子。 她取了块上好的羊前腿肉,细细洗净后切块放入锅中,佐以葱、姜、花椒、米酒等,倒入冷水大火烧开,撇去浮沫去腥,再将洗净的红枣、黄芪等温补药材放入,盖上盖子,转为小火慢慢炖煮,不一会儿便有羊肉的鲜香味儿飘了出来。 羊肉、红枣、黄芪都是补中益气、健脾和胃的上佳滋补食材,这一道药膳羊肉汤,亦是前日尹遥进献给千金公主的药膳食谱之一,正适合沈龄如今的状况。 等待期间,她将去壳的粟米洗净,下入到陶瓮中加水熬煮约一刻钟,米汤便已从透明转为粘稠的金黄色,再加入枸杞和少许蜂蜜,将陶瓮的盖子留了个缝虚盖上,继续小火煨煮。 尹遥又取出了一根翠绿翠绿的莴笋,持起菜刀将外面粗硬的表皮削去,切成细细的莴笋丝,粗盐腌制片刻杀去水分,再用清水洗去表面的盐分,将水分沥干后加入酱油、香醋与少许饴糖。 起锅热油下蒜末激发出香味儿,淋在莴笋丝上,用手抓拌均匀入味儿,就是一碟子香脆爽口的凉拌莴笋丝。 将炖好的药膳羊肉汤盛在一个小碗中,撒上些芫荽,又盛了一碗枸杞粟米粥,并凉拌莴笋丝一同放入食盒,尹遥朝着刚套好马车的康陶道:“康大哥,咱们走吧!” 昨儿陆娘子洗完碗,也听到了两人的谈话,亦说要跟着,于是三人一起登上了马车,待到坊门一打开,便第一时间赶往洛州府衙。 到了府衙外,康陶朝衙役讲明来意,如今沈龄已不是死囚,可以允许亲眷探望了。三人便由狱卒引领着,一路进了洛州狱。 经过长长的通道,穿过杂乱污秽的牢房,停在了最里面的一间牢房门口。 康陶往狱卒手里塞了一串铜钱,陪笑道:“官爷,咱们跟犯人单独说会儿话,成不?” 狱卒掂量了一下,满意地点点头:“行,那你们小声点儿。” 那牢房中只有一扇小小的高窗,也没有点油灯,只能感受到一片漆黑阴冷。一个男子垂着头坐在角落里,动也不动一下。 陆娘子扑了上去,抓着栏杆叫了一声:“郎君!”眼泪霎时就滚了下来。 那男子听到声响,神情有些呆滞地往栏杆外看去,从黑暗中露出一张长相端正却憔悴不堪的脸,正是沈记的东家——沈龄。 他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半天才反应过来,扑到栏杆前抓住陆娘子的手:“娘子!康陶!这是……这是三娘?你们怎么来了?” 康陶也紧紧抓着沈龄的手,激动道:“东家,是我们,是我们!我们来探你了!你被改判了!不用被杀头了!” 沈龄在这狱中蹲了两日,知道自己这次得罪了权贵,只以为死定了,早就已经万念俱灰。这会儿听了康陶的话,他怔愣了半天,这才瘫坐在地上,喃喃道:“真的吗……我,我不用死了?” “对,您没听错!”经过康陶一番解释,沈龄终于明白这几日都发生了什么,也知道自己被改判了流刑,三个人抱在一起又哭又笑。 尹遥安静地陪在旁边,待几人情绪稍微平复一些,这才上前施了一礼,笑道:“三娘拜见舅舅,舅舅这几日受苦了!” 沈龄抹了把眼泪,摸摸她的头感慨地比划:“三娘都长这么大了,我上次见你时,你还才只有那么一点儿呢。” 言毕,他又面露惭愧:“都怪舅舅,本来想着把你和七娘接过来好生抚养,谁知道出了这么大的事儿,这几日反倒叫你东奔西走的……唉!” 尹遥扶着他的手臂,微嗔道:“舅舅说的哪里话,咱们都是一家人,自然是要彼此扶持的,难道只能舅舅照应外甥女,外甥女就不能帮着舅舅了?” 沈龄连连点头,道:“好,好,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舅舅都记在心里了。” 将手中的食盒打开,尹遥取出带来的羊肉汤,隔着栏杆端了过去:“舅舅这几日怕是寝食难安,不如先喝碗汤压压惊吧,边吃咱们边慢慢聊。” 尹遥估计得一点儿都没错,沈龄直以为自己就要被斩首了,在狱中简直是三魂失了六魄,还哪有心情吃喝?再加上每日狱卒拿来的不是发霉的饼子,就是夹生的豆子汤,也根本难以下咽。 这才不过几日,好好儿的一个体面商人,便已沧桑落魄了不少。 如今人逢喜事精神爽,沈龄手中接过那散发着清香的羊汤,一直忽略了的饥饿感也扑面而来。 他迫不及待地仰起头咕咚咕咚,瞬间便将一碗汤喝了个干净,又持起汤勺将羊肉扒拉到口中,快速咀嚼了几下便咽下肚去。 陆娘子忙将粟米粥和莴笋丝也递了过去,沈龄端着又是一阵狼吞虎咽,全部吃了个干净。 满足地长叹一口气,捂着肚子打了个饱嗝儿,他感觉自己终于活了过来。 沈龄开了几十年食店,也早尝遍了洛阳城的各家招牌,自然是个识货之人,竖起大拇指道:“今儿这吃食真是不错,火候拿捏的恰到好处不说,而且既美味又滋补,看来三娘手艺果然了得!” “舅舅过奖了,我这还不是从阿娘那儿学来的吗?”尹遥调皮地眨了眨眼睛。 第16章 之后几人又交换起信息,沈龄虽说捡了条命回来,但家里的店铺和宅子、田产等一应财物,却仍是判了赔给亡者亲眷,不曾返还。 眼见阿爹阿娘打拼了大半辈子的偌大家业,就这么在自己手上没了,沈龄的情绪不免低落*下来。 尹遥倒是看得开,她环顾了下四周,见没外人在附近,便低声劝道:“此番破财免灾,倒也不是件坏事。裴长史死了儿子,但既然有公主出面斡旋,他便不好再杀了舅舅撒气。咱们赔些钱财,让他心里好过些,这事儿也就算揭过去了,不然以后难免还要来找咱们家麻烦,那岂不是没完没了的官司?” 沈龄叹了口气,三娘说的也有道理。俗话说民不与官斗,此番保住性命已属不易,钱财什么的…… 第17章 他不再去想这些有的没的,只笑道:“三娘说的对,钱财都是……” 与此同时,尹遥跟他异口同声:“钱财都是身外物,咱们再赚就是!” 舅甥俩相互对视,尹遥噗嗤一笑:“阿翁当年就是从挑货郎起家的,如今咱们做子孙的有样学样,有什么大不了的?” 沈龄欣慰地看着自己这外甥女,伸出大拇指夸赞道:“不愧是我们沈家的娃儿,有志气!” 尹遥无所谓地耸了耸肩,那是自然,怕什么,不过从头再来罢了! 几人聊了一会儿,被狱卒催促着,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回去的马车上,康陶在车厢外迟疑半晌,还是开了口:“婶子,三娘,我想跟你们商量个事儿。” 陆娘子出来之后又有点儿绷不住了,在默默地抹泪,闻言泪眼婆娑道:“怎么了?” 康陶深吸一口气,似是下定了决心:“东家这次流放,我打算陪他一起上路。” 沈龄此次被判的是“流放岭南六年,并居役两年”,这也就意味着,他要在岭南道流放六年,并且其中前两年需要服劳役。 在发遣之前,还要决杖一顿,发遣后又必须日行五十里,只能步行不得乘车,对身体是极大的消耗,每年死在路上的流放犯不知有多少。 即便是活着到了岭南,役所条件也是极为艰苦,更何况那里又瘴气弥漫、潮湿难耐,中原人去了水土不服,患病的比比皆是,对沈龄这样一个中年人来说,真可谓是生死未卜,根本不知道能不能全须全尾的回来。 康陶就是想到这一层,才想要陪着沈龄前去,不仅路上能照应些,到了流放地也能帮沈龄做做工,减轻些他的负担。 不过让他犹豫了许久的,倒不是流放路上的艰辛,而是洛阳城里的女眷们。这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连个男丁都没有,可要怎么生活下去呢? “康大哥别担心,”看出了康陶的纠结,尹遥安慰道,“家里还有我呢,我方才可是刚跟舅舅夸下海口,说自己能学着阿翁重新起家呢!你尽管放心去,我一定能把家里操持好。 她又轻轻撞了下陆娘子的肩膀,笑道:“再说了,这不还有舅母帮忙吗?” “哎,哎,三娘说得没错,”陆娘子抹了把泪,难得露出了一份坚定,“我也一定好好振作,会照顾好家里的,康陶别担心。就是这千里迢迢的,可要辛苦你了……” 于是事情就这么敲定了,尹遥自去帮康陶和沈龄整理行囊不提。转眼又过了两日,便到了沈龄发遣的日子。 全家人都前往长夏门外相送,康陶也背了个小包裹,准备好了一同前往。 流刑前与亲人话别,算是朝廷对百姓的一个恩典,因此衙役并不为难,只留沈家一家人在凉亭中话别,自去一旁歇息。 沈龄身上带着重枷,背后还有仗刑的痕迹,面色有些憔悴,但仍是撑着笑容:“阿娘,千万要保重身子,等儿子回来再好好尽孝。” 沈老太太上下打量他,自己这儿子入狱不过短短几天,就瘦了一大圈儿,叹道:“我早就说让你小心些,不要什么人都往家里领,这回你可后悔不曾?” 在狱中时沈龄也反复问过自己,终于还是摇了摇头:“儿子左思右想,都觉得不曾后悔。只是连累了阿娘和家人,还丢了阿爹留下的家产,儿子却实在是愧疚……” 沈老太太瞧着这早已长大成人的儿子,又瞧了瞧凑在一起嘀嘀咕咕的康陶和三娘,轻叹一声:“罢了,福祸向来相依相存,你心里有数就好。” 这会儿康陶正把尹遥拉到一边,低声嘱咐:“三娘,我跟东家走后,你一定万事小心。我已跟许二郎说好了,多多照应咱们家,你若有事便去寻他,知道吗?” 尹遥见他说得认真,也正色点了点头:“康大哥,放心吧,你跟舅父也要多加保重,一路平安啊。” 众人一番告别后,沈龄和康陶便一同踏上了前往岭南的路。 “阿婆,舅母,咱们也走吧。”目送他们的身影直到不见,尹遥召来一辆小马车,将一老一小送上了车,自己则跟陆娘子慢慢往回走。 方才送走了自家郎君,陆娘子还沉浸在离别愁绪里,尹遥也没打扰她,给她空间让她自己缓解情绪。 如今舅舅的事暂时告一段落,尹遥也开始盘算,接下来的日子该怎么过。那日她承诺了沈龄,也承诺了自己,不但要好好照顾家人,有朝一日还要把阿翁的沈记食店拿回来,继续发扬光大才行! 不过嘛,饭要一口一口吃,事也要一点一点做,眼下最要紧的还是一家人怎么生活下去。 前日她已让康陶去南市,将家中的马车卖了。舅舅和康陶走后,家里没人会驾车,而且马匹的饲养每月也要花不少钱,不是如今的沈家能负担得起的。 连马带车卖了一共四十贯,舅舅流放山高路远,尹遥又让康陶兑换成了便携的金银锭,全部带走留着路上打点花销。 而如今她手上能动用的银钱,就是当初从华阴带出来的,那两枚五两重的小银锭,折算下来是十贯钱,也是她母亲沈娘子这些年的积蓄。另外就是前来洛阳的路上,胡商米思禄支付的四枚金币酬劳,价值两贯钱。去掉这几日的日用和打点的花销,尹遥手上一共剩下十一贯。 十一贯也就是一万一千钱,若是按照一比四的购买力折算成现代货币,差不多是四万多块。这个数额属于一眼看上去还行,至少不会马上饿死,可却又远远不够一家人过冬的。 毕竟如今一升米要一文钱,一只鸡要四十文,一斤猪肉要五文钱,一担柴火要五十文,油盐酱醋也样样都要钱…… 再加上天气越来越冷了,过冬的衣物也得做。家里的马车又卖掉了,若是日后要出门采买,还得再去临时租一辆。 她打听过了,这洛阳城中租车的行价,是一匹马负重百斤行一里路,费用两文钱。算下来从家里到南市差不多五里,采买一次货物,送货到家的车马费就是三五十文,倒也还算…… 唉,都说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还真是好贵啊!! 衣、食、行样样都要钱,唯一令人欣慰的是,众人住的房子是康陶的,倒不需要付租金,否则她就更要欲哭无泪了…… 总之杂七杂八加起来,尹遥手上这十一贯是真的撑不了多久,必须尽快找到赚钱的途径才行。 脑子里胡乱盘算了半天,她终于还是叹了口气:前路漫漫啊! “二位娘子,麻烦让让路,让老汉过去。”这时,一个挑着担的老翁从旁路过,憨厚地笑道,打断了尹遥的思绪。 尹遥忙拉着陆娘子避让到一边,老翁道了声谢,便急匆匆越过二人往前赶路。 看到老翁担子里的东西,尹遥眼睛瞬间一亮,扬声道:“老丈,请等一下,您这是要去南市卖菜吗?” “小娘子,你有什么事儿吗?”老翁被叫住,心中不由有些急躁。 “老丈别急,让我看看您的菜,”尹遥笑眯眯凑了过去,仔细看着对方担子里的菜。 只见里面多半是大白菜,另外小半则是其他几种应季蔬菜,看起来都是今儿才摘的,水灵灵、绿油油新鲜得很。 她满意地点点头,笑道:“老丈,不知你这菜价几何?若价格合适,我可以全部买下来。” “小娘子此话当真?可莫要调侃老汉。”那老翁一听十分惊讶,他今儿本就耽误了些时辰才出门,到这神都城都快中午了,还得再行到南市去卖菜,也不知卖不卖的完。却没想到这刚进城,就来了个大客户? 他忙把担子卸了下来,一五一十报起了价格。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尹遥最终以六十文的价格,包下了老汉担子里的八十斤白菜,再加上一些扁豆角、韭菜、紫苏叶等几种应季蔬菜。 尹遥巧舌如簧,老翁稀里糊涂就被说动了,直到接过她付的铜板,才反应过来,嗐了一声:“哎哟小娘子,你也太会算账了,平日里我这菘菜就要卖一文钱两斤呢,还有这秋韭,可马上就要过季节了,如今可要三文钱一斤,今儿老汉可是亏喽!” 第17章 “话也不是这么说的。”尹遥笑着摆了摆手,开始给老翁算起账来,“老丈您这一担菜挑到南市去,散卖的市价也就是七十文,而且一下午也未必能卖光呀!若是贱价卖给菜行,那到手的就更少了。” “再说了,您挑到南市得走大半个时辰,可我家就在附近,送过去最多半刻钟,您又何必舍近求远呢?是不是这个理儿?” “行行行,小娘子说得也有道理。”老翁向来耳根子软,尹遥这一通噼里啪啦,他哪里招架的住,很快就又被说服了,乐呵呵应了下来。 得知老翁家住洛阳城郊,家里种了几亩蔬菜,每隔五日就会摘一波,来神都城卖。尹遥又同他约好,五日后还在城门口见,仍旧按照这个价格包下一整担蔬菜,老翁自是欣然应允。 第18章 尹遥摸了摸下巴,住在城南虽然离城中心远了些,但也不是没有好处。 这洛阳城中又无农田猪舍,每日都靠城外的百姓入城售卖,城北是北邙山杳无人烟,大家伙儿还不都得先从南门入城? 尹遥决定往后几日都一早来城门口蹲蹲看,什么肉蛋奶啊、木炭柴火之类的,通通都找到供应商,往后就不用花大价钱雇马车,去南市的各家商行采买喽! 这就叫一手货源直购,拒绝中间商赚差价! 解决了采买的难题,尹遥心满意足地挽起陆娘子,两人有说有笑地进了嘉庆坊。刚要拐进自家巷子,却听到里面传来一阵吵嚷声。 “沈老婆子,你不是很厉害吗?你不是家里赚了钱,跑去章善坊买了大宅子吗?如今怎么又灰溜溜搬回这狗窝了?”一个女人正在阴阳怪气的叫骂。 二人停下脚步,尹遥侧耳听了听,像是韦老太的声音,中间还夹杂着一对中年男女小声的劝说,还被她给骂了回去。 她当下朝陆娘子使了个眼色,又指了指路边地上的一根木棍,陆娘子跑去捡了起来,战战兢兢地拿在手里。 尹遥则是从腰后抽出了一根……擀面杖? 陆娘子瞪大了眼睛,尹遥耸了耸肩,如今家里全是女眷,安全第一,她当然得做好准备呀! 两人刚蹑手蹑脚摸进巷子,就听到自家紧闭的院门中,传来了沈老太太中气十足的声音:“哦,你说这里是狗窝,那你在这儿住了一辈子,就是当了一辈子狗吗?打算什么时候做个人啊?” “你个老不死的!”韦老太听到自己被骂成了狗,气得直跳脚,又高声骂了起来。 话音还未落,一个年轻男子也开了口,流里流气道:“阿婆别跟她一般见识,他们家倒霉啦!我听说沈大郎杀了人,被判了流放,肯定要死在路上回不来喽!” 那声音一听就是韦大这泼皮,尹遥心头火起,这个狗东西,自己还没去寻他家麻烦,他们倒敢自己找上门了! 连陆娘子都被气得嘴角直哆嗦,恨不得立刻冲上去,这时又听到尹七娘在门里一板一眼道:“我舅父早晚会回来,而且阿婆还有我和我阿姐!不像你阿婆,只有你这么个孙子!不要脸!丢死人!呸呸呸!” 尹遥原本一脸怒意,听到这儿却差点笑出来。 没想到啊,七娘竟也这么有战斗力,就是她词汇量太小了,骂完了“不要脸”、“丢死人”之后,就只会“呸呸呸”了…… 韦老太平日里打鸡骂狗,嘴上从来不认输,唯独就是当年在沈老太太身上吃了不少亏,最可气的是沈家后来还发达了、搬走了,让她气都没处撒。 谁承想啊,这风水轮流转,发达了的沈家也能破落,又再搬回这嘉庆坊了! 一发现这事儿,可把韦老太高兴坏了,下决心一定要上门,把当年结下的仇给报一报! 可谁知那天早晨一登门,就被她家的孙女儿给收拾了一顿,不但丢了脸面,更是赔出去一块上好的豕肉,还有好几个鸡蛋!这口气韦老太哪能忍啊,这不是瞧着今儿那泼辣的小娘子不在家,便又上门来挑衅了。 不过嘛,沈家的女眷也不是吃素的。沈老太太宝刀未老,讲究个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尹七娘也是毫不怯场,点名道姓骂韦大不要脸。这一老一小也不开门,就隔着门回呛,倒是一点儿亏没吃着。 韦老太还欲继续撒泼,就背后传来听到几声咳嗽。她扭头一瞧,竟是沈家那泼辣的孙女儿,正手里转着根擀面杖走上前,笑吟吟道:“哟,这不是韦婆婆嘛,怎么今儿有空来串门啊?又给孙女儿带了什么好吃的?” 不仅如此,她后面还跟着个一脸怒气的陆娘子,眼见着随时要冲上来拼命。韦老太最是惜命,左右瞅了瞅两人手里的棍子,也不敢再骂了,只缩了缩脖子,讪讪道:“哟,两位娘子回来了啊,你们家沈郎君一切都好吧?” 尹遥皮笑肉不笑:“韦婆婆这么惦记我舅父,惦记得都亲自上门了,不如随我同去洛州衙门,我送你去岭南陪陪他?” “不用,不用,我这不就是来探望探望老姐妹嘛……” 韦大见到尹遥眼前一亮,嬉皮笑脸道:“小娘子,是你呀,咱们又见面了!” 尹遥眯起双眼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柳眉倒竖,用擀面杖直指着他的面门,怒喝道: “滚!狗东西,你再敢出现在我面前,我就一刀砍死你!看是你活得久还是我舅舅活得久!快滚!” 韦大被她的猛然变脸吓了一跳,又被劈头盖脸痛骂了一顿,张嘴刚想说点什么,尹遥又将擀面杖用力地朝空中抡了几下。 家里有两根擀面杖,一根是锥子型的,两头尖尖重量很轻,专门用来擀饺子皮儿;今儿特意带出来的这根,则是粗粗重重有将近两尺长,平日里拿来擀大张面饼的。 尹遥这会儿挥舞起来,简直是虎虎生风,若是敲到头上,少不得要头破血流。 韦大被骇得后退两步,韦老太怂人不吃眼前亏,赶忙拉起自家孙儿,灰溜溜地钻回了家里。 韦家的儿子跟媳妇却还留在后面,韦大郎一脸羞愧地作揖,结结巴巴给二人赔不是。两个老实人成日里夹在这祖孙中间,日子也是难过得很,尹遥没多说,点了点头就挥手让他们回去了。 她又满意地掂了掂手里的擀面杖,重新插回了腰间:嗯,果然内耗不如发疯,发疯创飞全世界。 …… “阿姐,咱们今儿怎么又不在家吃早饭呀?”一大清早太阳还没出来,尹七娘便已坐在街边的小摊儿上,一脸苦哈哈地捞着碗里的馎饦。 唉,这馎饦寡淡无味,比起阿姐的手艺可差远了,尹七娘边吃边嫌弃。 她旁边坐着的尹遥,则是手里举着个捻头在慢慢啃,一双眼睛盯着往来的百姓,口中还念念有词地嘀咕着什么。两人的桌上还摆着好几种早点,什么蒸饼、胡饼、软枣糕之类的,都是方才在街边摊儿买的。 在这洛阳城里,若想租个店铺做生意,便只能去南市或者北市,她之前也略微打听了一下,即便是在规模比较小的北市,租个最小最偏僻的店铺,也得一个月五贯钱。 就她手上那点儿银钱,别说租个店铺了,便是连一家人过冬都难。 既然暂时租不起店铺,那么做这流动小摊贩也是个不错的主意。毕竟嘛,哪个厨子创业不是从早点摊儿开始的呢? 而作为白手起家的创业人士,尹遥自然也要迈出第一步——市场调研。 这不,这几日天还没亮,她就领着妹妹出了门,跑到嘉庆坊的主街上,把每个摊子的吃食都买了个遍,又坐在馎饦摊儿上,观察起了客流情况。 嘉庆坊位于洛阳城的东南角,共有四个坊门,其中东门和南门是通往洛阳城郊的,平日里走的人不多,西门和北门则是通往城中心和城门方向,一大早就有不少小商贩,在这两个门附近的街上开始摆摊儿售卖早点。 按照她这几日的观察计算,每日从西门经过的百姓,至少也有上千人,不少都会在小摊上买点儿早饭吃。 赶着坊门开启,第一波就出门的,大部分是青壮年,想来是外出讨生活的,更喜爱能够填饱肚子的主食,比如胡饼、蒸饼一类。 等到日头逐渐升起,便开始有老幼妇孺出门活动,缒子、毕罗这类小食的销量,也往往集中在这个时段。 看来她日后摆摊儿,也得挑合适的时间,售卖合适的品类才行。 另外就是这几日品尝下来,她发现这坊内的小摊贩们,手艺也太糙了些,主打个能吃就行,别说尹七娘吃得勉强,就连自己也是直皱眉头。 就比如她正在吃的这个油炸的捻头,明明应该是香香脆脆的,结果却被摊主炸糊了……只能挑着没糊的地方小心啃。 还有前几日,她在街边给七娘买的缒子,里面的馅儿也是油腻腻的,七娘吃几口就不愿意再碰了。 虽说价格确实不贵,可谁又不想吃些价廉又物美的呢?同样的价格,自然还是口味为王,尹遥露出自信的笑容。 第18章 许二郎这日一早,就被家里祖母打发出来买早饭。他刚走到坊门口,就瞧见了尹家姐妹坐在馎饦摊上,他上前腼腆地问候道:“尹家娘子,你们也出来吃早饭了?” 尹遥正在琢磨生意经,闻声抬头一看,见是坊正家的孙子许二郎,忙笑着招呼:“许二哥,是你呀,早安啊。你也是来吃早饭的吧?快坐!” 她的长相属于明艳型,平日里若是发了火竖起眉毛,简直让人退避三尺;可一旦露出笑容,却又能让人如沐春风般,瞬间亲近起来。 如今她朝着许二郎粲然一笑,许二郎感觉自己差点被晃瞎了眼睛,脸憋得通红,恍恍惚惚就坐到了尹家姐妹的桌边…… “店家,烦你再加一碗馎饦。”尹遥又朝着店家道。 许二郎回过神来,道:“三娘,最近还好吧?我前些日子见过康陶了,你若有什么事便来寻我,我一定尽力帮忙。” 第19章 尹遥笑应:“一切都好,许二哥放心吧,我有事一定来烦你,不会自己扛着的。对了,我现在就有事儿想问你呢,帮我解答解答如何?” 许二郎一听这话,自是无不应允。尹遥便朝他咨询了一番,这嘉庆坊内的居民数量和职业构成之类的。 这回尹遥问对了人,许二郎对坊内情况可谓是如数家珍。 跟据坊正的记录,嘉庆坊内共有居民约一万人,是属于居民比较多的坊。坊中人员构成颇为复杂,除了土生土长的本地百姓外,还有许多暂时租住于此的。 至于职业,则跟尹遥观察的差不多,有店铺的伙计,也有大户人家的仆役,或是河上跑漕运的工人,还有些则是走街串巷的各色摊贩之类的。 除此之外,因为这儿离宫城和皇城都很远,原本少有达官贵族居住。不过这几年天子和太后久居神都,朝臣们也纷纷跟着置宅,这神都城的人口便比以往多了许多,城中房价与租金随之水涨船高。 也因此,近来坊内还搬来了几户人家,乃是新来神都城赴任的小官吏,租买不到城中心的房子,便只能携家带口的暂住于此,倒也是件新鲜事儿。 经许二郎如此一说,再结合这几日的亲眼所见,尹遥心中已有了个初步的谱儿,又朝他连连道谢,还邀请他有空来沈家做客。 一说到做客,许二郎忽然想起来:“我差点都忘了,阿婆昨儿还说呢,吃了早饭便往你家中走一趟,探望探望沈婆婆……” 话音未落,他又一拍大腿,“哎呀,阿婆还在等着我买早饭,我竟忘记了!” 言毕赶忙告了个罪,掏出几个铜板放在桌上,扔下吃了一半的馎饦,一溜烟儿地跑了。 尹遥忍俊不禁,这许二郎还怪可爱的。她扬声笑道:“那你跟许婆婆中午来我家,咱们一起吃午饭!” “晓得了,我跟阿婆说一声!”随着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远去,街角处传来许二郎的回答。 “得了,太难吃了,咱也不吃了。”牵起妹妹的手,尹遥笑道:“走,回家去,阿姐中午做好吃的!” 自从康陶离开后,尹家姐妹就搬到了侧屋,主屋留给了沈老太太和陆娘子婆媳俩,不过餐桌什么的都在主屋,平日里白天几人也都在主屋活动。 尹七娘一进门,就笑着扑到了沈老太太怀里:“阿婆,我回来啦!我和阿姐给您带了早饭呢!” 说着她又小大人儿似的叹了口气,“唉,就是不大好吃……” 沈老太太被她逗得直笑,又瞅了瞅尹遥手里拿的早点,点点头:“这些玩意儿比起三娘的手艺,自然是差远了。” 几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吃完了早饭,又聊了会儿天,顺便商量中午请许家吃什么,尹七娘挽着陆娘子的胳膊晃来晃去,撒娇道:“舅母,七娘想吃你炸的伽盒呢!” 陆娘子最近正痴迷于下厨,闻言一脸跃跃欲试:“真的?舅母这就去给你做!” 看着陆娘子迫不及待钻进了厨房,尹遥点了点尹七娘的鼻尖,笑眯眯道:“小馋猫,你还挺会给舅母安排活儿的。” 尹七娘嘿嘿笑了一声,又调皮地吐了吐舌头。 尹遥走进厨房时,陆娘子刚洗好了两根茄子,正准备切成片儿:“三娘,你看落苏切成这个薄厚行吗?” 陆娘子口中的落苏就是茄子,也被叫做“伽子”,是尹遥前几日在卖菜翁那里采买的。 尹遥看了看笑道:“舅母,这落苏比较细长,要斜着下刀每片才会大一些,不然夹不了多少肉馅儿。另外切的时候,每两片不要切断,留一点儿连在一起的,下锅炸就不会容易散架了。” 陆娘子听了这些厨艺小窍门,连连称是,马上低头照单整改。看她很快上手,尹遥也开始忙自己的活儿。 先取了两块猪肉,其中前腿肉剁成肉馅儿,按照前些日子炸藕盒的肉馅儿配方,如法炮制地加料搅拌上劲儿,待会儿陆娘子会拿去包茄盒。 另外还有块上好的里脊肉,则是平摊在案板上,用刀背轻轻拍松,然后切成一条条均匀的肉段,再加入米酒、粗盐、花椒末,打入一个鸡蛋,尹遥用手将肉段抓匀,放在旁边腌制,待会儿拿来做道糖醋里脊。 “舅母,等下这个肉段儿腌好了,你也帮我裹上生粉炸一下可以吗?记得要先小火炸一遍,捞出来再中火复炸一遍,这样才会酥脆好吃。” “裹生粉,小火炸,再中火复炸……好嘞,三娘放心吧,舅母记住啦!” 说起来陆娘子的厨艺天分还真是不错,她以前虽然没什么机会下厨,但自从那日学会了炸藕盒,又经过尹遥的几番指导,如今对这种油炸的食物已经是有模有样了,至少不会发生今儿路边摊上,把个捻头都炸糊了的“惨剧”。 这边交给陆娘子,尹遥又去了院子里。前几日跟老翁买下来的蔬菜,已经都整齐地堆在了院子一侧。其中还包括八十斤的大白菜,正一棵棵平摊在地上。 只不过<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ags_nan/tangchao.html target=_blank >唐朝时的白菜还没有经过选育,个头都小的很,一棵也就一两斤重,与其说是小棵的大白菜,倒更像是大棵的娃娃菜。 如今马上要进入冬天了,大白菜也是中原地区越冬的常备蔬菜,眼前这几十斤远远不够一家子冬天的消耗,尹遥已经跟老翁定下了,还要再买个几百斤才行,到时候一部分腌成酸菜,另一部分储存起来慢慢吃。 想到这里,尹遥又琢磨着,眼见着天气越来越冷了,看来得在院子里挖个菜窖才行,不然再过些时日,放在院子里的菜便要冻伤了。 不过这些还都是后话,她这会儿来院子里主要是拿山药的。方才她又答应了尹七娘,中午要做赤豆薯蓣糕。 这薯蓣也就是山药,算得上是一种药食同源的食材。比如在《神农本草经》中,就曾说其“久服耳目聪明,轻身不饥,延年”,《本草纲目》也说它“益肾气,健脾胃”,因此正适合老人小孩秋季温补。 尹遥前几日买的是上好的铁棍山药,也叫做“淮山药”,正是这洛州境内有名的特产之一。铁棍山药顾名思义,外形如同铁棍般又长又直,每一根都足有半人高,水分含量少,不仅营养丰富,而且口感面甜、十分美味。 只不过山药虽好,却也不能多食,否则反倒容易上火,尹遥便只拿了两根。生山药直接去皮会有粘液,粘在手上极痒,因此她去井边洗干净后,便直接切段放入锅里大火蒸一刻钟,待到煮好了再剥皮。 一早儿出去前,尹遥已将赤豆泡好,这会儿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便捞出来放到小陶瓮中加水煮熟。 家中的厨房灶台有两个灶眼,平时尹遥若是煮些小东西,也会在旁边再支个小炉子架着陶瓮煮,这样也比大锅要便捷许多。 这会儿陆娘子的油锅已经架上,她把裹好生粉的肉段一个个下入锅中,随着油花的翻滚,肉段也变得金黄,飘在油锅上面,又用筷子捞出来,整齐地摆在锅沿的晾架上,准备二次复炸。 尹七娘又摸进了厨房,道:“舅母,阿姐,许婆婆和许二哥来啦,正在屋里同阿婆说话呢!” “晓得了,我们去打个招呼,”尹遥应道。陆娘子也摘下了围裙,又用筷子架了个炸好的肉段儿,递给尹七娘,笑道:“七娘快尝尝,舅母今儿这肉段儿炸的如何?” “鲜香酥脆,外焦里嫩,舅母手艺越发好啦!”伴随着尹七娘的彩虹屁,二人走进了房间。 许婆婆抱着沈老太太,眼泪汪汪说着近来发生的事儿:“我的老姐姐啊,你说你们家怎么就出了这么大的事儿?苦命的二娘啊!” 她又抹了把眼泪道,笑道:“不过,好在大郎大难不死,我看三娘也是个立得住的,姐姐的福气想必还在后头!” 两个老太太抱头痛哭了一场后,几人这才相互见了礼,许婆婆忽然一拍大腿:“差点忘了,二郎,咱们带来的东西呢?” 第19章 见这丢三落四得如出一辙的祖孙俩,尹遥笑着摇了摇头。刚进屋的许二郎忙抬起手:“阿婆,鸡我方才留在院中了,其他的都在这儿呢。” 许婆婆又朝沈老太太道:“老姐姐,我这上门也不知带点啥好,就给你拎了两只鸡,又带了点儿鸡蛋和……”说到这儿,她忽然放低了声音,带着些笑意道,“还带了点儿牛肉!” 本朝有令禁止屠宰耕牛,因此百姓们很少有机会能吃到牛肉,平日里都是以鸡肉、羊肉、猪肉为主。但律法也规定,若耕牛意外死亡,则不追究责任。 因此若是家中有乡下亲戚,偶尔倒也能吃到些“意外”死亡的牛肉,只不过即便如此,百姓们也大都是关门吃牛,以免节外生枝惹出麻烦。 这不,尹遥都来到大唐这么久了,还没吃过牛肉呢! 看到两条纹理这么漂亮的牛肉,她不禁眼睛一亮,十分雀跃地道了谢,抬手接过拿出去放好。许二郎看着她兴冲冲的背影,一时有些出了神。 第20章 两个老太太眼睛尖得很,当下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个眼神,一同笑了起来。 尹遥刚到厨房里放好了牛肉,又把煮好的山药和红豆都捞出来晾在一边,往陶瓮里倒了水,准备熬制糖浆。 这时,她听到外面一阵扑棱棱的声音,听着像是什么东西在飞。 什么东西在飞?她愣了一下,忽然想起来,方才许家祖孙口中“留在院中的两只鸡”,一时间满脑子问号: 鸡?许二郎留在哪里了?刚才自己经过院中也没看到啊? 她赶忙跑出厨房,只见两只威风凛凛的…… 对,就是威风凛凛的鸡,正在院中央……掐架? “咯咯哒!” “喔喔喔!” “咯咯咯咯哒!!!” “喔喔喔喔喔!!!” 其中一只体型高大、毛色艳丽,颈部和尾部长着五颜六色的尾羽,头上还顶着个又大又鲜红的鸡冠,看着精神极了。 另一只稍微小一些,但长得极为敦实粗壮,正昂着头跟另一只对掐! 两只鸡从院中央打到了房檐上,从房檐上又啄到了白菜堆里,直啄得羽毛满天飞,扬起了一院子的尘土。 看得尹遥眼前一黑一黑又一黑,只想仰头问苍天:“不是,这公鸡和母鸡怎么还能打起来啊!” “怎么了怎么了?”听到动静,陆娘子和许二郎也从正屋冲了出来。 看着这惨烈的战场,许二郎傻了眼,喃喃道:“我……我分明是绑好了……放在院子角落的啊?” 还是陆娘子先缓过神儿来,从旁抄起个筛麦麸的簸箕,趁着两只鸡咬在一起时,纵身一跃,将簸箕倒扣在*了它俩上面,又合身扑在那簸箕上。 两只鸡被扣在她身下,还一直扑棱棱地掐架,可见是真有活力,都快按不住了! 尹遥见状也赶紧跑过去,帮她一起压着那簸箕,许二郎又搬了块大石头压在上面,这才把两人解救出来。 三人从地上爬起来,都是抹了把冷汗。尹遥心有余悸:“这样儿也不行吧,一会儿该不会给掀了吧?” 许婆婆和尹七娘这会儿也出来了,瞧着自家孙儿惹出的祸,许婆婆恨铁不成钢:“二郎,快想想办法啊!” 今儿阿婆说要去沈家拜访,让许二郎挑两只鸡带上,他便兴冲冲从自家鸡窝里挑了两只长得最漂亮、最建硕、精神头儿最足的鸡,还寻思着正好一公一母,公的可以留着打鸣报晓,母的则是养着下蛋,岂不是两全其美? 结果没成想,这两只鸡也是精神头儿过于足了,路上倒拎着时还算老实,一放到沈家院子里就开始互啄,把草绳都给啄断了,又在沈家上演了一场全武行,这给许二郎悔的哟! 被自家阿婆吼了一嗓子,他手足无措地环顾了一圈儿,寻思着该怎么弥补过失,终于瞧到院外有棵大柳树,便跑了出去,折下一大把柳条又跑回来,坐在院中开始埋头编鸡篓。 只见他手脚灵活,不过片刻便编出了小半个。 见状许婆婆放下心来,朝尹遥和陆娘子笑道:“这儿有婆婆看着,保证不会再出岔子了。” 尹七娘也踢踢踏踏地跑到了院子中,好奇地蹲在簸箕旁,捡了根小木棍儿戳那两只鸡:“阿姐,这鸡好活泼哦!没事儿,七娘也看着呢!” 尹遥失笑,直道无妨,又叮嘱七娘仔细些,别被鸡啄了,这才掸了掸身上的尘土,跟陆娘子一同返回厨房。 小陶瓮里的水早就烧开了,正咕嘟咕嘟地往外冒蒸汽,她往里加了些饴糖,抽出些柴改成中火不停搅拌,熬出一锅浓浓的糖浆。 她又朝窗外看去,这么会儿功夫,许二郎已编好了一个鸡篓,正小心翼翼把簸箕掀开一条缝,尹七娘胆子倒是大得很,一把便将那母鸡抓出来,塞进了篓子里。许二郎又一抽最上面的柳条,将口子扎紧了。 两只鸡分开后也消停了,尹七娘兴致勃勃地左瞅瞅右瞅瞅,嘴里还不知道在嘀嘀咕咕什么,许二郎也继续编第二个鸡篓,尹遥放下心来,专心投入到烹饪中去。 用勺子柄将山药小心去皮,放入石钵中,再加入煮好的红豆和糖浆,一同捣碎成泥,盛入模具中,一个个倒扣在盘子里,软糯又甘甜的赤豆薯蓣糕就做好了。 陆娘子那边炸好了肉段儿,继续下锅炸茄盒,尹遥也开始烹制糖醋里脊。 起锅热油,待油微微冒烟,倒入事先用米酒、糖、香醋、粗盐、葱姜、生粉调好的芡汁儿,快速翻炒,再加入小勺高汤。 这高汤还是她昨儿用猪脊骨提前熬的,这会儿也重新烧开了,味道鲜得很。 如今这厨房里用的都是陶瓮陶釜,蒸煮倒不在话下,但陶器不能长时间干烧,导热也不够快,煎炒就勉强了些,火候会差点儿意思。 尹遥琢磨着,如今先凑合着,等自己有钱了,还是得去打口铁锅才行。 只不过在古代铁矿可是国家管制品,民间流通很少,因此价格十分昂贵。打一口铁锅怕不是要花上几贯钱,还得努力赚钱才行啊! 她手上不停,快速下入炸好的肉段儿,翻炒均匀后,每一根都裹满了金黄色的芡汁儿,看得人口水大动,盛出来再撒上些芫荽,尹遥端起盘子笑道:“开饭啦!” 许二郎也编完了第二个鸡篓,将那只大公鸡也收了进去,把两个鸡篓并排放在了院墙边儿,搓着手憨笑道:“三娘,今儿是我大意了,实在是对不住啊,我下午再帮你围个鸡舍吧!” 许婆婆则是戳着自家孙儿的额头,吩咐道:“待会儿吃完饭,你就去给三娘围鸡舍!” “你们可别说,这斗鸡还挺有趣儿的,平日里想看还得花钱呢!”尹遥并不将这小插曲放在心上,笑着调侃道。 尹七娘还依依不舍地瞧着那两只鸡:“阿姐,咱们家以后是养着它们吗?” “没错儿,日后喂鸡和捡鸡蛋的活儿就交给你了,如何?”尹遥监督妹妹洗净了手,又笑道。 尹七娘高兴地蹦了起来:“好耶!” 糖醋里脊、香酥伽盒、猪骨汤、赤豆薯蓣糕,许家祖孙俩看着一桌丰盛的菜肴,惊讶得合不拢嘴 许婆婆拍拍沈老太太的手臂,笑道:“这都是三娘做的?看来你们沈家的厨艺是有传人了啊!” 尹遥却不居功,称今儿这菜有一大半都是舅母的功劳呢,陆娘子赧然:“儿媳哪会什么厨艺,还不是三娘教我?否则啊,我连锅铲怎么拿都不知道呢!” “别相互夸嘴了,吃饭吧!”沈老太太笑瞪了二人一眼,打断了这对舅甥兼师徒间的相互吹捧,“妹妹,二郎,快尝尝味道如何?” 许二郎夹了块糖醋里脊放进嘴里,一嚼之下只听咔嚓一声,裹的面糊被炸的极其酥脆,里面的肉段儿又是嫩嫩的,夹杂着酸甜的汤汁儿,一齐在口中爆开,把他香得直迷糊。 他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又夹了一块放在口中,慢慢地品了半天,脸上露出幸福的神色,夸赞道:“外焦里嫩,酸甜可口,回味无穷啊!三娘真是好手艺!” 许婆婆笑道:“我家这二郎啊,从小就喜欢吃酸的甜的,这回可是让他享受到美味了!” 说着自己也盛了块赤豆薯蓣糕在碟子里,用筷子夹了一点儿送入口中,最开始还不敢用力,只轻轻咬了一口,却发现竟然入口即化,甜糯的薯蓣融化在口腔中。 她感慨道:“老婆子年岁大了,牙口不行了,这糕点倒是又软又糯,嚼都不用嚼,我吃着受用得很。” 尹遥给每个人都盛了碗猪骨汤,笑道:“这赤豆薯蓣糕最是温补,不仅可以增强脾胃,还可以改善视力听力,长期吃还能延年益寿,待会儿我再给您装点儿带回去,给许阿翁也尝尝!” “三娘真是有心了!” 沈老太太又问起,怎么没见许家大郎。许婆婆一脸自豪:“我家大郎如今啊,正在学院中苦读,准备院内的选拔考试,若是能侥幸通过,就可以参加年底的省试啦!” 第20章 沈老太太当即赞道:“我们当年搬走的时候,你们家大郎才那么一丁点儿大,就已经能看出来是个聪明孩子,果不其然如此争气,将来必定前途无量!” “借老姐姐吉言,”许婆婆笑着谢了,又瞧了一眼许二郎,叹道:“可惜二郎在学业上,就没有他阿兄那般有天赋,读书一向稀松平常,性格也是有些毛躁,这不方才还闯了祸?你也知道,我那儿子没得早,如今二郎便留在家中帮忙,待他阿翁年岁大了,就把坊正的位置传给他。” 她又朝尹遥道:“三娘日后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找你二哥,他虽读书一般,但手艺却很好,什么修屋补房的,都是拿手活儿。对了,我记得你们这院子是不是还缺个菜窖来着?包在他身上就是!” 许二郎忙点头应道:“我下午先帮三娘围个鸡舍,菜窖明儿一早就带人来挖,三娘准备挖个多大的?” 尹遥本来就打算挖个菜窖,这下自然喜出望外,忙又道了谢。 第21章 后面又聊起来,尹遥准备摆摊儿卖早点,许婆婆露出个果不其然的表情:“我方才一听二郎说晨间碰到了你们姐俩,还说你问了他坊内情况,就知道你的想法啦!瞧,我已让我们家老头子做好了核准券,这不,都给你带来了!” “多谢许婆婆!”尹遥十分意外,忙起身接过。她原本还想着明儿去坊正处办理营业许可,想不到许婆婆竟直接给她带过来了:“那我明儿去您家,把这个月的税钱交了。” 这几日她一直泡在街边摊儿上,早跟摊主们打听清楚了,大唐的百姓想从事商业活动,除了要先通过官府的批准外,还要每月缴纳一定的税钱。 在洛阳城的南北两市中开店,需要每贯收入缴纳二十文的陌钱,不过若是在坊中架设这种小餐饮摊子,便只需每月缴纳固定的“商税”即可。 当然,若是走街串巷的挑货郎,连这笔钱都能免掉。但尹遥毕竟是个女子,每日挑货走街串巷什么的,还是太不现实了,在街边支摊儿才是正理。 许婆婆摆了摆手:“咱们这嘉庆坊中,商税是每月三百文,虽听着不多,但你们近来手头肯定吃紧,我也知道老姐姐的脾气,若我说替你付了,你也一定不肯,那便索性先赊着,也不急于这一时,待年底了再交齐就行。” 沈老太太感念道:“妹妹如此替我家着想,我这一时倒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老姐姐说的哪里话,你家当年发达的时候,你也从没忘了我呀!十几年来,你们大郎逢年过节都来送一车一车的东西,如今你家出了事儿,我又怎么能袖手旁观?那我成什么人啦,你以为我是隔壁韦家那个吗?” “好生生的你提她干嘛,前几日她还来我家了,这么多年真是毫无长进。”沈老太太被许婆婆逗笑了,又提起韦家的孙子,“说起来还得谢谢你家二郎,要不是他那日救了我们三娘,她搞不好要吃大亏……” 许婆婆也一脸气愤:“这个韦大,整日里在街坊间惹是生非,简直比他那个阿婆还要恶劣,我看他早晚要自食恶果!” “罢了罢了,不提那些不相干的人了……”沈老太太头痛地摆摆手,又叹道,“不管怎么说,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却难,妹妹的情谊我记在心里了。” “好啦,老姐姐就别跟我客气了。”许婆婆握着沈老太太的手,忽然想起来,“对了,三娘摆摊儿,是准备卖什么?” …… “鲜肉蒸饼,热腾腾的鲜肉蒸饼!来瞧一瞧看一看哟,物美价廉哟!吃饱吃好,一日没烦恼!” 清晨的嘉庆坊内,坊门还没开,西门内的早点摊主们便已到了,支摊儿的支摊儿,摆桌子的摆桌子,忙得不亦乐乎,准备着待会儿售卖的早点。 很快众人便发现,今儿费记馄饨摊儿的一旁,还多出来个新摊子,摊主是个年轻的小娘子,长得十分漂亮。 一架木板制成的推车固定在街边,推车正中央架了一口大瓮,下面柴火烧得旺旺的,上面则是盖了一个竹制的双层蒸笼,此刻正往外冒着雾蒙蒙的白烟。 小娘子正脆生生吆喝着,有韵律的年轻女声伴着白烟一起,吸引了早起外出讨生活的百姓们。 那推车上还挂着一幅幌子,上面写着“沈记”二字,下面则是垂着个圆圆的小木饼,最底下的木铃铛随着微风轻轻摇曳作响。 这幌子是尹遥前两日特意找工匠订做的,样式就是按照华阴县沈记食店的招牌所制。她做好后拿回来,沈老太太见了,笑叹当年沈老爷子做挑货郎时,挂的招牌也是长这个样儿。 想来当初姐妹二人的亡母沈娘子,亦是参照了小时见过的自家阿爹的摊位招牌,如今尹遥又再一次继承了下来。 “蒸饼出锅喽!”尹遥又吆喝了一声,把蒸笼盖掀开一条缝。一阵浓厚的肉香,伴随着雾腾腾的热气,瞬间一同飘散了出来。 她用筷子夹了一个圆圆的蒸饼,那蒸饼面皮儿发的极好,白白胖胖的,上面还有十八道褶,捏得漂亮极了。她将蒸饼套在一个干净的麻纸袋中,又仔细吹了吹,才递给身边的小小娘子。 唐代的蒸饼,是泛指各种上笼蒸制的发面面食,包括有馅儿的和没馅儿的,馒头、包子之类的,都叫做蒸饼,今日尹遥售卖的蒸饼,正是足有两个拳头大小、朴实无华的——鲜肉大包子! 王二是个住在坊中的单身汉,每日清早都会从西门出去,往洛河码头搬货讨生活。他家中既没老的又没小的,成日里也不开火,在小摊儿上买点早饭随便吃吃,是他每日的习惯了。 “小娘子,你是新来的吧?”今儿看到这漂亮小娘子支的新摊子,还有热气腾腾的蒸饼,他不免好奇凑了过来,“这是什么蒸饼啊,怎么卖的,好吃不?” 尹遥身旁那扎着两个可爱的丸子头,长得跟白面团儿似的小小娘子,自然就是尹七娘。 此刻她正双手捧着刚出炉的蒸饼,边吹边一口口咬着,听见汉子这话便答道:“郎君放心,我阿姐的蒸饼那可是……呼,呼,好吃极了!肉又鲜又香,呼,那叫一个松软可口!” 见她被烫着了还急着吃,尹遥拍了拍她的头,道:“七娘,不许吃这么快,好好吹了才能吃。” 见自家妹子乖乖听了话,她又转朝自己的潜在客户笑道:“郎君,我这是鲜肉蒸饼,用上好的豕肉做的,这么大一个里面全是肉馅儿,既美味又管饱呢!您尝一个吧?您看看我这价牌儿,纯鲜肉的是三文钱,鲜肉菘菜的只要两文。” 一听是豕肉,不光是王二,还有几个看热闹的百姓也都嘘了一声,那玩意儿腥臊得很,简直难以下咽…… “虽说是豕肉,但我仔细处理过的,保证没有一丝腥膻味儿。”尹遥笑着解释。 见众人均是一脸不信,她便从锅中夹出一个蒸饼,也用纸包好了,递给了那问话的汉子,又一次祭出自己的杀手锏:“这样吧郎君,我拿给您一个先尝尝。若是不好吃,你便直接丢了,我不要钱,如何?” 王二将信将疑地接了过来,又小心地闻了闻,好像是没闻到什么腥臊味儿:“真的不好吃不要钱?” 听到这话,尹七娘停下了埋头苦吃,抬头脆生生道:“我阿姐从来不骗人,郎君你快尝尝,好吃着呢!我也从来不骗人的!”说完,又是啊呜一口,口中吃得津津有味。 王二见这小小娘子吃得实在欢快,不免被蛊惑着,犹犹豫豫地咬了一小口…… 唔!他瞬间瞪大了眼睛! “这不能好吃吧?你看他那个表情哟!”见王二咬了一口就愣住了,一个围观的妇人一脸“果然如此吧”的表情,高声叫道。 “豕肉本就难吃的很,偏你不信邪还要试,是不是因为这小娘子漂亮,王二郎你倒说说呀?”又有个跟他相熟的男子调侃道。 “要是换了我,白送我都不要,豕肉蒸饼……谁要吃啊?”另一个围观的食客,更是作势捏了捏鼻子,露出一脸的嫌弃。 “我看小娘子的摊位就是不行,还不如去买陈家娘子的蒸饼呢!”还有个食客,左右瞅了瞅沈记蒸饼和费记馄饨摊儿,啧啧了两声刻薄道。 隔壁馄饨摊儿的年轻摊主也在瞧热闹,听了这话柳眉倒竖,抄起锅勺怒道:“小娘子怎么啦!你倒是给我说说?” 正在围观人群七嘴八舌的时候,却见这王二像是才反应过来似的,口中迫不及待地咀嚼了几下,将那口蒸饼咽了下去。 然后他又举起手中的蒸饼,狠狠地咬了一大口,三下五除二嚼咽下肚,又是一大口,不过眨眼功夫,他手上的一整个蒸饼竟已全吃光了! 他从口袋中摸出六文钱,一把丢进了推车上空着的钱筐里,又道:“小娘子,再给我来一个鲜肉蒸饼!” 第21章 见王二狼吞虎咽地吃完,还又掏钱买了一个蒸饼,周围人惊讶地议论了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儿?难不成豕肉蒸饼还真好吃?” “不可能吧,豕肉若是能好吃,那鞋底子都能是美味佳肴了!” “这王二该不会是跟小娘子串通好了吧?骗人的吧……” “也不至于吧……这小娘子新来的,王二认识她吗?” 尹遥并不辩驳,只是笑眯眯又夹了个蒸饼递过去。 没理会这些闲言碎语,王二埋头又啃了一大口蒸饼。这一口下去,只觉得蒸饼内的汁水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不但没有带出一丝腥臊,反而嘴里到处都是肉汁的香味儿,真可谓是齿颊留香! 再嚼一嚼,面皮也十分有嚼劲儿,而且里面的肉馅儿不是剁成肉泥一般细烂,而是能吃得出一颗一颗的肉粒,肉粒里面也充满了肉汁儿,咬一口就爆出大量汁水,都快把他香迷糊了…… 眼前这食客的反应一点儿都没出乎尹遥意料,毕竟这鲜肉大包子她可是下了好大一番功夫的! 她先是特意选了肥瘦分布均匀的上好猪腿肉,七分瘦三分肥这个比例,既能保证肉馅儿鲜嫩多汁,又不会让它过于肥腻,可谓是先赢在了起跑线上。 第22章 至于食客们担心的猪肉腥臊问题,则是提前用盐水浸泡搓洗出血水,然后又用葱姜水和米酒腌制,拌馅儿的时候还加入了磨碎的花椒粉和姜末儿,几番加成之下,这肉也自然就不会再腥臊了。 剁馅儿时又是按照粗斩细剁的原则,让肉馅儿在细腻的同时,还保留了一粒粒的颗粒感,嚼起来会格外筋道。 更何况她还按照灌汤包的做法,专门将猪皮处理干净,熬了一大锅猪皮冻,冷却后切成丁拌入到肉馅儿中,这样蒸出来的肉包子,不仅鲜香美味,更是口□□汁儿! 选肉、去腥、剁馅儿、灌汤,这四大法宝一祭出,这鲜肉大包子怎么可能不受欢迎?肯定是吃了一口想吃第二口,吃了一个想吃第二个嘛! 果不其然,三口两口又吃完了一大个儿蒸饼,王二仍是意犹未尽地抹了抹嘴巴,满足地摸了摸肚子,道:“小娘子,再给我来三个,我今儿一天的饭都一并解决了!” 尹遥笑道:“郎君要不要尝尝豕肉菘菜的,也好吃得很呢!要么我给您拿两个纯肉的,再拿一个豕肉菘菜的。您既然是我第一个主顾,咱们也算有缘,这菘菜的就算我送的,一共六文钱,如何?” 尹遥折扣打得爽快,王二应下得也极爽快:“成,谢谢小娘子了!” 方才调侃他的那个男子叫道:“王二,这蒸饼真好吃还是假好吃啊?” “自然是真好吃,你爱信不信!”王二扔下一句话,把蒸饼揣在怀里,兴冲冲离开了小摊,那背影看着都充满了干劲儿。 男子瞅瞅这小摊子,又瞅瞅王二的背影,嘀咕道:“他今儿胃口怎么这么好,平日不都吃得勉勉强强的么?得,小娘子也给我拿个蒸饼,要豕肉菘菜的。” “嚯,确实好吃啊,王二没骗人!连这菘菜里都是肉汁儿,太香了!”男子接过肉包子,咬了一口后,便竖起大拇指赞道,“小娘子好手艺!给我再来两个菘菜的,带去给工友尝尝!” 这下连方才在一旁说风凉话的中年妇人,也忍不住凑了过来:“小娘子,你那纯肉的给我来一个。说好了不好吃不要钱,是吧?” 尹遥笑应了一声递给她,她接过后咬了一口,还不待咽下去就又要了三个,说是这么好吃,得拿回家给家人尝尝! 如此这般,尹遥的摊位前发生了人传人现象: 将信将疑买一个,真香,再来俩;下一个将信将疑买一个,真香,再来俩…… 不一会儿,两蒸笼的包子就卖得七七八八了。有个食客买了个蒸饼拿着吃,刚到坊门口便吃完了,又跑回来想再买俩,尹遥一脸歉意:“对不住了,今儿卖光了。” “嗐,”食客顿足,又瞄到她那蒸笼,“小娘子,你这不是还有一个嘛,一个也成。” 尹遥笑道:“这是我留给自己吃的,您明儿再来吧,我明儿多做点。” 还有几个排队想尝尝的,一看全都卖光了,也只能惋惜地走开,寻思着明儿得早点来才行。 随着坊门开启,外出的人群也都开启了一天的生活,门内的小摊儿也清净了下来。费记馄饨摊儿小娘子收摊前,也凑了过来:“你这蒸饼卖得真快啊,这么会儿工夫全卖光啦?” 尹七娘早就吃饱了,笑眯眯地帮尹遥数着今早的收入。尹遥手里则拿着最后一个豕肉菘菜的包子,正准备吃,听了这话便掰了一小半儿给那小娘子,笑道:“你也尝尝?” 小娘子爽快接过来,拿在手里啃了一口:“哎,你这蒸饼还真是不错,又香又有滋味儿,怎么做的啊?我的馄饨怎么就有些寡淡无味的……” 尹遥今儿是特意把摊摆在这里的,馄饨摊的食客们,基本上都不赶时间,会坐下来慢慢吃,跟尹遥的目标客户不冲突,而且还有买了尹遥的蒸饼,又坐到馄饨摊儿买碗馄饨一起吃的。 这几日来附近做市场调研时,她也仔细观察过各家摊主。这馄饨摊儿的小娘子姓费,年纪二十出头,在家也是行三,被称作费三娘。 费三娘是个性格爽快的,尹遥问过她不少关于摆摊的事儿,她都很热心地回答了,还告诉了尹遥不少小窍门。 昨儿尹遥又专门过来跟她打过招呼,说了自己卖的是什么,左右两人没有竞争关系,凑一起倒还能彼此照应照应,费三娘很痛快地答应了。 回忆了一下她家馄饨的味道,尹遥面上露出一丝调皮,道:“我这蒸饼可是秘方,不能告诉你。” 见费三娘面露嗔色,她又道:“不过你这馄饨嘛,其实做得已然不错,若是汤里能再加一点点紫菜,那就更加鲜美了。” 费三娘将信将疑道:“真的假的?紫菜可是很贵呢!” 尹遥伸出手指捏在一起,比划了一下:“只要这么指甲盖大的一点儿,就能给整碗汤提鲜啦!” 费三娘也伸出了手指,边比划边笑道:“就这么一点儿?成,那我回去试试!” “三娘,我来帮你收摊儿。”许二郎从远处走来,见尹遥已经开始收摊,忙从走改成跑的,片刻便到了摊位面前。 尹遥看见他,忙招呼道:“许二哥,你怎么来啦,我自己能行,这不还有七娘帮我嘛!” 许二郎将锅下的柴火熄了,又拔下幌子横放在车上,把车推了起来,憨笑道:“我来我来,你仔细着手。” 尹遥抢不过他,只好笑道:“二哥昨儿刚帮我家挖了菜窖,今儿又来帮我收摊,我都不知道怎么谢你才好了。不然我一会儿做些点心,下午拿去你家送给许婆婆尝尝?” “三娘不用跟我如此客气,我可是答应了阿婆还有康陶兄弟,要好好照顾你……你们的!”许二郎不知想到什么,偷偷红了脸。 把推车推到沈家,许二郎便告辞回去了,尹遥留他吃午饭都无论如何不肯,只说要回去帮阿翁做事,尹遥也不好强求,又道了遍谢,这才放他走了。 陆娘子看到姐妹俩进来,便招呼道:“三娘和七娘回来啦,今儿生意如何?” “还不错,都夸舅母的手艺好呢!估摸着明儿能再多卖两笼。”尹遥笑着答道。 说起今儿的大包子,虽说拌馅儿和发面都是尹遥弄的,包子倒大部分都是陆娘子包的,尹遥只包了几个做示范,陆娘子便照猫画虎学了去,每个都认认真真地捏了十八个褶儿,包得像模像样。 听到自己的劳动成果被肯定,陆娘子开心得像个小孩儿,一通摩拳擦掌,说今儿晚上要再多包一百个包子。 几人相携着一同进了屋,尹遥又坐在桌旁默默算起了帐,昨儿共做了鲜肉蒸饼和鲜肉菘菜蒸饼各五十个,一早上全卖掉了,原本应该是入账两百五十文,因有几个食客买的多,她便打了些折扣,所以实际收入是两百三十五文。 尹遥做生意已是得心应手,心中自有一盘账。 她合计了一下,如今一升小麦的价格是一文钱,约莫着能磨出半斤面粉,差不多够包五个大包子,当然若是买现成磨好的面粉,那这个成本还要上浮一半才行; 一斤猪腿肉是三文钱,纯肉馅儿的能包十个,带菘菜的能包二十个;菘菜是一文钱两斤,再加上腌肉用的葱、姜、米酒以及各种调料,还要算上炭火钱…… 总之七七八八算下来,今儿总共的食材成本便是九十五文,利润则是一百四十文。换句话说,她的毛利率是百分之六十。 对于餐饮业来说,这个毛利率其实是有些低的,也就赚个辛苦钱。好在摆摊儿不需付房租,只要付每日十文钱的商税即可,而且自己干活儿还省了人工费,毛利率也跟净利润差不多了。 何况早点摊儿的食客们,都是赶着出门讨生活的,对价格会比较敏感,薄利多销是她如今最好的选择。 至于其他的目标客群,等到站稳了脚跟,再想办法慢慢开拓就是了! 第22章 中午一家四口简单地吃了顿饭,尹遥看今日天色不错,就又带着陆娘子和尹七娘跑到院中,说要腌酸菜。 尹遥最近买了不少大白菜,一部分已储存在了菜窖中,还有一部分则是摊在地上晾晒,如今已晒了五六日,不复刚买时的水灵,看起来有些蔫巴巴的。但这些白菜蒸发掉部分水分后,腌酸菜则是正好,不仅不易腐烂,腌出来的酸菜口感也会更加爽脆。 前几日尹遥从院子角落里翻出来一个大陶缸,老大的一个,便是个成年人都装得进去,也不知道以前阿翁拿它做什么的,不过如今拿来腌酸菜嘛,就再合适不过了。 她先去烧了一大锅热水,又跟陆娘子一起将它洗刷干净,再注入开水消毒,还在缸底撒了一层粗盐。 尹七娘则是乖乖搬了个小矮墩坐在一旁,用力抱起一棵白菜,把它放在膝盖上,仔仔细细地将外面枯黄的老叶子掰掉,再摆到铺了干净麻布的石桌上。 这会儿尹遥和陆娘子已刷完了缸,尹遥拎起一棵白菜,三下五除二切掉根部,又将它从中间劈成两半,扔给陆娘子。 第23章 陆娘子站在缸边,伸手接过切好的白菜后,再将它切口朝上、仔仔细细地码在缸里。码好一层白菜再撒一层粗盐,如此反复数次,三个人齐心合力,直到整个大缸都被填满。 “哇,阿姐,我的胳膊酸啦!”尹七娘这一会儿掰了一百多棵白菜,虽说这年代的白菜个头都不大吧,但对于她一个五岁的小女孩来讲,也真是重体力活儿了。尹遥安抚地摸了摸她的小脑袋,笑道:“乖七娘,这儿没事了,你回去陪阿婆吧,晚上阿姐给你做好吃的!” 尹七娘一听有好吃的,马上满血复活,蹦跳着跑进屋去了。“一,二,三,起!”尹遥和陆娘子合力举起一块洗净的大石头,压在了缸里的白菜上。尹遥又把石头往下用力压了压,再在缸上扣一个大盆,等上一个月,这酸菜发酵好就能吃了。 花了大半个下午终于把酸菜腌上了,尹遥怕了拍手,也累得够呛,跟陆娘子一同坐在院子里歇一会儿吹吹风。 “我幼时倒是吃过酸菜,不过好像不是菘菜做的来着?”陆娘子揉了揉发酸的胳膊,笑道。 她之前没怎么干过活儿,一向柔弱得很,不过最近这段日子锻炼的,身体倒是结实了不少,走路也有劲儿了,平日里精神头儿也足了,更是迷上了烹饪,跟着尹遥学得不亦乐乎。 尹遥想到陆娘子是巴蜀人,啊了一声了然道:“舅母之前在家乡吃的,大概是芥菜腌成的老坛酸菜。是不是用小酒坛子腌,而且是泡在盐水中的,盐水里面还会放入米酒、花椒、辣椒,唔……就是茱萸,腌几日就能吃了的那种?” 她一时嘴快,差点儿忘了,这个时代还没有辣椒,而是用茱萸果作为辛辣之味的调料。 说起来茱萸果,尹遥前些日子也买了些,还尝了尝,其实跟现代的辣椒味道差不多,只是没有辣椒的辣那么直白,而是又夹杂了些许类似花椒、茴香之类香辛料的味道。 总体来说,茱萸果的味道更加复杂一点儿,但也足以作为辣椒的一种替代品。 “没错儿没错儿,就是那种酸菜,味道酸酸辣辣的,我家厨子经常拿来做酸汤鱼,可好吃了!”一提到茱萸,陆娘子眼睛瞬间亮了起来,面上浮现出怀念的神色,“哎,却是许多年未曾吃过了。” 尹遥前世其实也爱吃辣,只不过来了大唐后,寻思着尹七娘年幼,沈老太太又年迈,烹饪的口味一直都比较温和,以鲜香、酱香、酸甜之类的为主。 至于辛辣口味,确实很久没尝过了。 想到这儿,尹遥的馋虫不免也被勾了出来,她朝陆娘子调皮地眨了眨眼:“舅母,咱们今儿晚上也做道辛辣的菜,解解馋如何?” “真的?那可太好了!”陆娘子乐得差点蹦起来。 在香辣美味的驱动下,尹遥也立刻不累了,她从凳子上跳起来,抓起一大把挂着晾干的茱萸果,一溜烟小跑进了厨房。 想起前两日许婆婆拿来的牛肉,尹遥决定做个牛肉两吃。其中一条是肥瘦相间、纹理十分漂亮的牛肋条,便给阿婆和七娘做个清炖牛肋条;至于另一条牛里脊,也就是牛柳,则是精瘦精瘦的,正适合做香香辣辣的水煮牛肉! “三娘仔细脚下!”瞧着尹遥兴冲冲的背影,陆娘子也是满脸笑意,这外甥女平日里成熟又能干的,遇事一直冲在前面,让人差点都忘了她也才十几岁的年纪,倒是这会儿才露出些孩子气来,跟七娘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尹遥先将洗净的牛肋条切成一寸左右大小,冷水下锅,锅中加*入葱、姜、米酒去腥。 许婆婆拿来的牛肉应是两三岁的小黄牛,正是最香最嫩的时候,而且处理得十分干净,水开后锅里连血沫都不多,只需要用勺子撇出浮沫就行。 然后盖上锅盖,继续小火炖煮。 她又用刀背轻拍那条牛里脊,将里面的肉筋拍散,让肉的口感更为软嫩,之后后再把它切成薄厚均匀的肉片,加入酱油、米酒、粗盐、生粉、蛋清等配料,抓拌均匀后放在一旁腌制。 “七娘,把你的那碗豆芽拿来!”尹遥朝外面喊了一嗓子,尹七娘应了声,哒哒哒跑回侧屋,捧着个大盘子又跑进了厨房。 前几日为了哄尹七娘玩,尹遥便教她发豆芽儿。 姐妹俩蹲在地上挑拣了半天的黄豆,又拿了个大盘子,在上面盖了层麻布,将那挑好的黄豆平铺了上去。 在侧屋内找了个避光的角落放着,由尹七娘照管,每日勤劳地浇水、隔两日换水,黄豆很快便发了芽,如今长得都有寸许高了。 “阿姐,这豆芽能吃了吗?”捧着自己的劳动成果,尹七娘眼巴巴地问。 “嗯,能吃啦!咱们今晚就尝尝,看看我们七娘发的豆芽好不好吃。”尹遥笑应道,又安排她将里面的水控出去,再把豆芽的老根摘掉。 至于晒干的茱萸果,则是留下几个整个儿的,其余的用石钵磨成粗粉,不一会儿,一股辛辣的味道便从钵中飘了出来。 “啊啾!”正坐在小板凳上乖乖摘豆芽的尹七娘,不小心闻到了茱萸的味道,打了几个大大的喷嚏,她泪眼婆娑地问,“阿姐,这是什么味儿啊?啊啾!” “哎呀,我忘了这码事儿了,”尹遥反应过来,忙将石钵移走。 她又把双手藏在身后,蹲下仔细瞧了瞧尹七娘,看着只是呛了下,眼睛和鼻头有点红,应是没什么大事,便轻声安慰道,“阿姐在捣茱萸果,这辛辣味儿把你呛着了吧?” 尹七娘用胳膊肘抹了抹眼睛,又小心地闻了闻,一脸的懵懵懂懂:“这就是辛辣味儿吗?以前没闻过呢……” “噗嗤,”尹遥笑了出来,看来确实没什么事儿…… 豆芽已摘的差不多了,想着一会儿烧菜的时候还要更辣,她便把七娘撵了出去。 将摘好的豆芽洗净,从中拿出了一把,放进沸水里略焯一下,铺在一个大碗里。又把一棵水灵灵的莴笋削皮,斜着切成菱形薄片,也平铺在豆芽上面。 起锅热油,将花椒、整个儿的干茱萸、葱姜蒜一同下锅,小火煸炒出香味儿,倒入少许酱油再淋上一圈儿米酒,打开炖着牛肋条的大锅,从盛出一碗肉汤倒入油锅。 待肉汤烧开后,再下入腌好的牛肉片儿,抄起锅勺把它滑散,再将整锅连汤带肉一齐倒进铺了豆芽和莴笋的大碗中。 再次起锅热油,等到油微微冒烟,便将它往方才研磨好的茱萸碎中一泼,随着“滋啦”的一声油响,辛辣鲜香的茱萸味儿直冲天灵盖儿而来! 真香啊!尹遥不禁舒服地长吸了一口气。 她又把这榨好的辣油,淋在了煮好的牛肉上,再撒上些葱花与芫荽,一大碗又香又辣又好吃的麻辣水煮牛肉便做好了。 再切点儿猪肉片,下锅同剩余的黄豆芽一同炒熟,加入少许豆酱和粗盐调味儿。 捞出炖好的牛肋条,用蒜末、姜末、酱油、香醋、胡麻、芫荽等,简单地拌了个鲜香的蘸汁儿,一同端进了主屋。 牛肋条炖了足有大半个时辰,简直是入口即化,尹遥给祖孙二人各夹了一块儿,蘸上蘸汁儿,一股鲜香浓郁的滋味儿便弥漫在口腔中。 尹七娘美美吃完一块儿牛肋条,又兴致勃勃地去夹炒豆芽,可惜她筷子用得还不熟练,夹了掉掉了夹,把尹遥笑得不行。 最后她看不下去了,给妹妹换了把勺子,这才让小家伙儿吃上了亲手种的豆芽:“唔,阿姐,这个豆芽嚼起来好香哇!你之前说这叫‘笨豆芽’,什么是笨豆芽呀?” 不过这回尹七娘的问题,头一次没得到阿姐回应,因为她正在自顾自埋头苦吃,压根儿没听到七娘说啥…… 尹七娘看阿姐吃得香,眼馋地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第23章 尹遥和陆娘子都正在享受久违的美味,今儿这道水煮牛肉中,茱萸放得分量十足,牛肉和配菜都十分入味儿,二人埋头吃得嘶嘶哈哈的,额头上还冒出了汗珠儿。 终于满足了的尹遥抬起头来,忽然撞上了自家妹妹渴望的小眼神儿:“阿姐,我也想尝尝!” 这……乍一听这要求,尹遥犹豫了一下,七娘才五岁,按理说应是尽量避免辛辣食物,但她架不住妹妹的眼神儿,还是用筷子夹了个小片儿的牛肉,吹了又吹才盛到了七娘碗里,又叮嘱道:“七娘小口小口吃啊,觉得辣就赶紧吐出来。” 尹七娘乖巧地点头,迫不及待将牛肉送到了嘴里,舌头第一时间感受到的,便是火辣辣的痛。她连连吹气:“呼呼,阿姐……呼……烫!” 七娘还小,不会形容辛辣的滋味儿,只以为自己是被烫的。见她嘴唇和耳朵都变得通红,额头上也冒出汗来,尹遥赶忙倒了杯水递过去:“七娘快吐掉,喝口水顺顺。” 没想到就她倒水的这么一会儿功夫,尹七娘已缓过了劲儿,反倒是嚼起了嘴里的牛肉,方才皱着的小眉头也舒展了开来,一口口嚼得还挺香。 第24章 只见尹七娘将一整片牛肉都吃进了嘴里,不顾嘴唇上火辣辣的灼热感,从凳子上站了起来,离着老远从碗里又夹了片牛肉:“阿姐,痛痛的热热的,好舒服啊!” 啊?尹遥傻眼了:这是什么情况? 这时,她又看到沈老太太默默拿起筷子,也夹了一片裹满了红色茱萸的……牛肉片。 “阿婆,您也吃辛辣的?”尹遥更加傻眼了,小小声开了口。 沈老太太美美吃了片儿麻辣牛肉,无奈道:“我还以为你一直做清淡的,是因为你不能吃辣呢……” 尹遥眨了眨眼看向陆娘子,眼神里充满了控诉:阿婆能吃辣你怎么不告诉我! 陆娘子没理她,而是看向了沈老太太,那眼神里充满了迷茫:阿姑,你既然能吃辣,为什么咱家从来不吃啊? 沈老太太放下筷子,幽幽道:“那还不是因为大郎和二娘从小不吃辣吗?你爱吃怎么从来不说啊,我还纳闷,你一个巴蜀人怎么不吃辣呢……” 尹遥扶额,她突然明白了什么叫做“你妈觉得你冷”,他们家这就叫“你阿姐/孙女/儿媳/阿姑以为你不吃辣”…… 所以,她们之前默不作声地,忍了那么长时间不吃辣,到底是图啥呀? 三个成年人面面相觑了半晌,都“噗嗤”一声乐了出来。尹七娘不理会这些眉眼官司,又捞了片儿浸在辣汤里的莴笋,咔嚓咔嚓吃得美滋滋。 “得啦!咱们也快吃吧,一会儿都被七娘吃光啦!”尹遥笑够了,赶紧又夹了一筷子。 …… 第二日尹遥早早起床,用昨儿剩下的牛肉高汤和牛肋条,煮了几碗香喷喷热乎乎的牛肉面。当然,还在上面加了辛辣鲜香的茱萸油,一家四口吃得别提多开心了。 吃饱喝足之后,她便带着七娘又推着车出门摆摊儿了。到了昨儿的老地方,还没把摊子支起来,就已有几个食客早早站在那儿等着。尹遥一瞧,打头儿的那个汉子好生眼熟,看着像是昨儿她收摊时折回来,想再买两个包子没买成的。 果不其然,她刚给推车下面的炉灶生上火,那汉子就急不可待地开了口:“小娘子,烦你给我来两个纯肉的,再来两个豕肉菘菜的!” “好嘞,郎君您稍待,我这包子是现蒸的,要一刻钟才能熟。”尹遥笑眯眯应道。 一听还要等,汉子有些急了,不由分说先将一把铜板投到了摊儿上的钱匣里:“我先把账付了,小娘子一会儿可别忘了我的。” 尹七娘踮起脚尖数了数铜板,脆生生道:“正正好好十文,放心吧郎君,我都记住啦!” 话音还没落,就又有几个食客凑了过来: “小娘子,给我也来两个纯肉的,两个菘菜的。” “我要五个纯肉的,钱给你放这儿了啊!” “我要三个菘菜的……” 得,包子还没蒸熟呢,这一会儿便已预订出去了四五十个。到后面尹遥见七娘的小脑瓜一团乱麻,已然记不清谁要几个了,忙笑着叫了停,直道今儿的包子多,保证大家伙儿都有份。 说是这么说,可到包子熟的时候,她的摊位前已排起了长队,除了昨儿尝过的熟客外,还有不少见这儿人多,也过来排着凑热闹的。 昨儿来过的熟客知晓她的包子实惠又好吃,因此一买便是十个八个的,有的带给家人,有的带给工友,还有的直接把一日的三餐都解决了。 凑热闹的没这么大胆,结果就是又重复了一遍昨儿的流程:将信将疑地买一个,真香,再来俩…… 坊门刚开了没一会儿,尹遥的四笼大包子就卖光了,有食客排了半天队都没买到,跺脚叹气。 尹遥跟没买到的食客连连抱歉,又承诺明儿出摊时若再来,可以给打些折扣,这才勉强安抚好了对方的情绪。 今儿天气不错,太阳暖洋洋地照着,馄饨摊儿上的食客们,都已开始吃上了,费三娘终于得了一丝空闲,便靠在尹遥的推车旁边晒太阳,边跟她闲聊。 昨儿回去后,费三娘便听尹遥的话,试了一下往馄饨汤里加紫菜,发现果然鲜美了许多。而且这紫菜只需放一点点,对成本影响也不大,她合计了一下,便从今早开始,每碗馄饨里都会加点儿。 食客们吃了都赞不绝口,生意也热闹不少,这下不由得对尹遥更亲近了:“我说沈娘子,你这包子卖得够快的呀,怎么没多包点儿?” 听了这话,尹遥无奈地笑了一下。之所以是两百个,一方面是这才第二天出摊儿,还摸不准到底能卖多少,但更重要的是,她心有余力不足啊! 这倒不是说她和陆娘子一晚上只能包两百个包子,而是她之前买的都是未曾脱壳的小麦,要想拿来包包子,还得先把小麦里的杂质挑出来,浸泡淘洗干净,放入石磨人工脱壳磨成粉,再筛去麸皮才行。而且手工的石磨也比较粗糙,若想磨得精面粉,一遍不够还得磨两遍…… 这一天忙忙碌碌下来,也就能磨出二十来斤的面粉,可不就只能包两百个包子嘛! 尹遥叹了口气,唉,真是怀念工业化的现代社会啊!看来还得想想办法…… “沈娘子!”见尹遥走了神,费三娘叫了一声,又故意咳嗽了两下,“你琢磨什么哪?” 沈娘子? 尹遥方才的注意力都被“为什么不多包点儿包子”给吸引了,这会儿才发现哪里不太对,拍了下自己的额头道:“一直忘记告诉你了,我不姓沈,我姓尹,你叫我尹三娘就好。” “你姓尹?尹……三娘?”费三娘眨了眨眼,扭头盯着她那招牌瞅了半天,又一脸懵地指着道,“你这写的不是沈记吗!” 尹遥失笑,尹七娘原本在埋头数钱,听了这话也抬起头:“阿姐继承的是阿公和阿娘的招牌,我们阿爹是姓尹哒!” 说起来也是巧合,尹遥上辈子在现代社会时,也是叫这个名字,不过那是随了自己母亲的姓氏。谁料穿到大唐后,自个儿竟然还是姓尹,只不过这个“尹“,”随的却是尹家姐妹的父亲。 费三娘这回听明白了,一脸的恍然大悟,搞了半天原来是沈记的尹娘子。 片刻后,她又想起一件事,好奇道:“话说,昨儿来帮你收摊儿的,是坊正家的孙子吧?你前些日子在我摊儿上吃馄饨,我也见过几次他跟你同桌呢!” 尹遥不明所以,只随意点了点头。费三娘又挤了挤眼睛调侃:“他该不会是心悦你吧?帮你收摊儿收的,那叫一个勤快哟!” “啊?没这回事儿,我们两家长辈是朋友,这才走得近了些,并没什么其他的。” “少装傻了,昨儿跟你说几句话脸都红了,我才不信你看不出来。” 费三娘用手指轻戳了下尹遥的额头,嗔道:“坊正家在咱们嘉庆坊内,可是数一数二的人家了,嫁进去自然不愁吃喝。何况我看那许二郎一表人才,人也憨厚老实得很,跟你可是十分般配呢!” 尹遥摇了摇头:“我不曾想过这些,如今满脑子想的,都只是让家人过得好一些而已。其他的以后再说吧……” 费三娘轻哼一声:“你有空啊,还是多想想才好。行不行的也别拖着人家,趁早给个准信儿才是!” “话说,你怎么关心起这事儿来了?”尹遥仔细瞅了瞅她的神色,感觉有点儿不对劲。 “唔……”一向爽快的费三娘忽然有些支吾了起来,轻咳几下才道,“我是寻思着……你若没这意思,我可就要出手啦!” “你?”尹遥震惊了!不为其他的,而是费三娘她她她,她明明是妇人打扮啊? 半晌尹遥终于找回了语言:“不是……你等等!你不是嫁人了吗!” 第24章 费三娘面对她的震惊,只幽幽道:“我家那个短命鬼,我才嫁进去没半年就一命呜呼了!这都三年过去了,孝期也马上结束了,我不得给自己寻个出路吗?” 尹遥被这神来之笔给镇住了,一时不知该作何回应,半晌才眨了眨眼,点头应道:“啊……这……这倒也是……” 瞧着远远跑过来的许二郎,费三娘小声道:“所以啊,你有空多想想,听到了没?” 尹遥默默扶额:“好,好,我晓得了……我多想想……” 都说唐朝女子婚嫁自由,她这会儿才真正见识了,虽说还没像现代一般嫁娶随意吧,但这主动出击的姿态,也是给了尹遥亿点点震撼。 收拾好摊子,许二郎接过了推车,三人一同往家中走去。刚进院子,就听到屋里传来好几个女子的聊天声,听起来热闹得很。 几人忙进去打招呼,只见屋里除了沈老太太和坊正家的许婆婆外,还围坐着四五个老太太,见几人进屋,都笑眯眯瞅了过来。 “三娘,七娘,快来见过你陈婆婆、郑婆婆、宋婆婆、颜婆婆,他们家也是住在坊中的,都是阿婆的老姐妹了。”沈老太太朝着姐妹俩招手,又自豪地笑道,“你们不是都吵着要见我孙女儿嘛,这就是了。怎么样,标致吧?” 第25章 两人忙施了礼,尹七娘照例扑到了阿婆怀中,用头蹭着她撒娇。几个婆婆都纷纷笑道:“这大的俏生生的,小的也是水灵灵,一走出去,谁不说你沈老太太有福气!” 众人夸赞了几句,又瞧见许二郎跟在后面,又笑道:“哎呀,这不是许家的二郎吗,你怎么在这儿?来找你阿婆?” 许婆婆笑着瞪了自家孙儿一眼,嗔道:“他啊,哪是来找我。” 几个婆婆相互对视了一下,都露出了心照不宣的笑容,许二郎被调侃得脸都红了。 尹遥不想接这个话题,见陆娘子不在屋内,估摸着她在厨房,便笑道:“各位婆婆先聊着,孙女儿去给您们弄点儿饮子喝。” 她转身从主屋出来进了厨房,陆娘子这会儿果然在,正拿着个甜瓜要切,又左比划右比划的,一时有点儿不知从哪下手。 尹遥方才从院中拿了根山药,洗净随手掰成小段儿,放到锅里蒸上,又从柜子里取出了一小袋胡桃,递给了陆娘子,笑道:“舅母先帮我把胡桃仁儿磨碎,等下做点儿胡桃露喝,甜瓜我来弄吧。” “这甜瓜还挺新鲜的,舅母刚买的吗?”接过甜瓜瞧了瞧,这瓜有两个拳头大,瓜蒂翠绿,看着像这一两日新摘的,她先放到一旁,随口问道。 陆娘子摇了摇头:“这甜瓜是宋婆婆带来的,她还带了许多其他应季水果,甚至还有两颗大石榴,可都是难得的好物,我都放到菜窖里了。” 说起来菜窖,陆娘子还挺新奇的,她娘家本在巴蜀,冬日里很少会结冰,嫁到洛阳后,沈府中又有仆从每日去南市采买,倒还从未见过这种储存方式。她边卖力捣着胡桃边道:“话说三娘,这菜窖真有用吗?” “自然,果蔬放在地窖中,能一直到明年开春都不坏呢!”尹遥前世童年时,曾随母亲生活在乡下一段时间,那时还没普及温室大棚种植,冬季蔬菜的品种很少,因此家家户户院中都挖了菜窖,秋季时便会采购许多易于储存的蔬菜,堆满在菜窖内。 若是储存得当,这些蔬菜完全可以不冻不腐,能供全家人吃上整个冬天呢! 而且这菜窖不仅冬暖,夏季也十分凉爽,若是挖得足够深,更是可以将冬日里储存的冰块,一直保存到炎炎夏日也不会化。不过沈家这菜窖,也就一人多深,储冰是不能了,夏日里放放瓜果蔬菜还是不错的。 昨儿包包子时,还余了些发好的面,此刻仍扣在盆子下。两人说着话,尹遥将面团取了出来,这会儿发得比昨晚还要大一些,她准备拿来做点儿醪糟小馒头。 她前些日子买了一点儿酒曲,拌入到浸泡蒸好的糯米中,如今两日过去,打开密封的酒坛,已能闻到清甜的酒香,说明这醪糟已酿好了。 拿起一把干净的勺子,将酒坛里浸泡着汁水的糯米捞出来,这发酵好的糯米也叫做甜醪糟或者甜酒酿。尹遥捏起一颗尝了尝,糯米香里又混合了甜味儿和些许酒味儿,用来做甜品再合适不过了。 将甜醪糟倒进面团中,再撒入一把糖渍桂花,轻轻揉匀后,用擀面杖擀成一大张薄饼,叠成三折再擀薄,如此反复几次,最后将面饼卷成长条,用刀切成小块,搓成一个个胡桃般大小的馒头。 尹遥掀开锅盖,将刚蒸好的山药夹出,再把圆球型的小馒头仔细地摆在蒸笼上,在表面撒上一层干桂花,盖上锅盖大火蒸制。 “三娘,我胡桃研磨好了,接下来做什么?”陆娘子擦了把汗,又按照尹遥所说,将胡桃倒入小陶瓮中,加入水、饴糖和牛乳,边加热边搅拌,随着液体的沸腾,一阵阵香甜的气味儿也飘散了出来。 尹遥将山药去皮后捣成泥,又抓了把红枣,洗净后用剪刀绕着果核将果肉剪下来,切成一颗一颗的碎粒,也拌入山药泥中,用模具整形,盛到小碟子中。 再将甜瓜洗净,麻利地将头尾削去,放在案板上转着圈儿一片一片往下削皮,再将瓜瓤一切为二,只听咔嚓的一声脆响,想必是熟透了。尹遥拿勺子挖掉中间的籽儿,将果肉切成厚度均匀的薄片摆入另一个小碟子。 左瞧瞧右瞧瞧有些不满意,她想了想,又用瓜皮迅速地雕了个小花,立在碟子中间,一碟普通的甜瓜便成了精致的小果盘。 夹出金桂醪糟小馒头,又洗了几个金桔和龙眼,也都分别装在碟子里,端进了主屋。 这会儿许二郎已自回家去,房中几个老太太还在笑呵呵闲聊,尹遥进来,将各色水果点心摆好,又搬了个小胡凳,坐在沈老太太身旁。 “哟,三娘这么会儿工夫就准备了这么多?你这手脚也太麻利了吧!”见尹遥出去不过两刻钟,竟就端了四个小碟子回来,几个婆婆都十分惊讶。 尹遥谦虚道:“婆婆们过奖了,不过是两鲜果并两甜品,并不是什么金贵东西,给婆婆们聊天时胡乱凑趣儿罢了。” 许婆婆当先夹了块红枣山药糕尝了一口,点头笑道:“前几日我吃了你做的赤豆薯蓣糕,这几日心里还一直惦记着。今儿这糕也是薯蓣做的吧?仿佛跟那天的味儿又不大一样,更甜一些,但也同样软糯可口。” 郑婆婆则是夹了个小馒头放入口中,那馒头只有胡桃大小,一口便能吃进去,她眼睛一亮,道:“这蒸饼倒是有趣儿,又香又软不说,除了桂花香还有隐隐的酒香,三娘莫不是在里面放了酒?” 尹遥笑着给几人介绍:“这道是红枣薯蓣糕,其中薯蓣益肾健脾,红枣补脾和胃,都是再好不过的温补食材。这道则是金桂醪糟小馒头,孙女儿在里面放的倒不是酒,而是糯米酿成的甜醪糟。它不会像酒一般容易醉人,却有补血养颜、舒筋活血的效果,是不错的滋补佳品呢!” 这会儿陆娘子也盛好了牛乳胡桃露,端进来在每人面前摆了一盏,尹遥又道:“胡桃也被称为长寿果,有健脾安神的功效,婆婆们也快尝尝。” 众人纷纷笑说有心了,又夸赞沈老太太好福气。沈老太太听了这话一脸自豪,抚掌笑道:“这倒是实话,我这孙女儿和儿媳,都是再能干又孝顺不过的,你们可千万不要嫉妒,嫉妒也不给你们!” 众人哄笑,又调侃了一番沈老太太才作罢。宋婆婆夹了个馒头,边吃边开了口:“说起来,咱们坊中不是搬进来一户做官儿的吗?他家的管家婆子前阵子病倒了,便聘了我去暂代管事。” 说起来这新主家,宋婆婆倒是满意得很,张家乃南阳望族,女主人也是个和善的,不但酬劳不菲,时不时还会拿些应季果品和衣物之类的,赏赐给家中仆从,不仅可以自家吃用,便是拿出去借花献佛送给亲友,也是极体面的。 宋婆婆又道:“他们家老郎君快到八十寿辰了,除了家中的寿宴外,夫人还安排我想想法子,在街坊邻居间做些善举,博个好名声。” 说到这儿,她面露烦恼之色:“我以前也在大户人家做过管事,若说善举,通常就是在街口布个粥棚之类,但主家嫌此举不够应景儿。今儿恰好休憩,便想着来向老姐妹们讨个主意,看看有没有什么其他特别点儿的办法?” 见大家伙儿都七嘴八舌地讨论了起来,尹遥想了想也开口笑道:“婆婆们容孙女儿插个嘴,若张家觉得施粥不够应景儿、也不够特别,那若是改成施寿桃儿,您觉得如何? 第25章 “寿桃儿?”宋婆婆先是一喜,又想到了什么,随即重新皱起眉头,“唔……寿桃倒确实应景儿,可如今已是秋末,桃子都过季了啊,价格怕是昂贵得很……何况即便主家舍得这钱财,又该从何处去采买如此大量的桃子呢?” “宋婆婆误会了,过时不食这个道理,孙女儿还是懂的。”尹遥拿起桌上碟子中的一个醪糟馒头,笑道,“我说的不是桃子,而是——寿桃儿蒸饼。” “若是用今儿这方子,把蒸饼做成一颗颗寿桃的模样,岂不是好看好吃又应景儿?” 宋婆婆这会儿边聊着天,边一口一个地吃着小馒头,简直停不下嘴。 听了尹遥这建议,再回味一下醪糟小馒头的香甜味儿,她直道妙哉:“寿桃儿蒸饼?三娘这个主意倒真是不错,可比施粥特别多了!这样吧,我明日上工时跟夫人商议一下,若她同意,到时便在你这儿订购,如何?” 尹遥又问清过寿的日子是在五日后,便道:“那我明儿一早收了摊儿,就试着蒸上一笼给您送过去,先请张夫人尝尝看。若是满意,咱们再谈其他也不迟。” 宋婆婆是欣然应下,几位婆婆又聊了会儿,吃了些小点心,推辞了尹遥留下吃午饭的邀请,陆续回去了。 沈老太太把几个老姐妹送走,声音吵醒了方才迷糊着的尹七娘,她揉了揉眼睛坐起来,睡眼朦胧道:“阿婆,我想吃薯蓣糕。” “咱们七娘怎么就知道吃呀?”沈老太太忍俊不禁地拿了块儿红枣薯蓣糕,塞在了尹七娘的小手里,又逗她:“七娘,今儿你阿姐赚了多少钱呀?” 第26章 尹七娘原本收摊儿时已数好了今日的入账,结果方才在沈老太太怀里睡了一会儿,一觉醒来竟全忘了…… 她睁大眼睛,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记起来,嗷呜一声跳起来,又跑到院中重新去数了。 不过还没等她跑到推车那儿,就被一阵咯咯哒的声音吸引了注意力:“阿姐,我又摸到鸡蛋啦!” 院中摊晒的白菜腌起来后,显得宽敞了不少,除了靠近进门处停着的推车外,角落里还有许二郎前几日帮忙搭的鸡舍。 两只鸡分开养了起来,七娘按时拿磨下来的米糠和麦麸喂养,长得倒是挺健壮。公鸡每日早晨打鸣叫早,母鸡日日都能下个鸡蛋,七娘第一时间便会去摸出来,可叫她得了不少乐趣。 尹遥闻声也走到院里,接过七娘手上的鸡蛋:“好,阿姐帮你攒起来,咱们过几日腌咸蛋吃,怎么样?” …… 次日一早的嘉庆坊西门内主街,沈记的小摊儿一支上,便有回头客开始排起了队。 一名年轻妇人牵着个男孩儿,恰巧从路旁经过。男孩儿闻到飘散的肉香,忽然停下了脚步,指着尹遥的摊位叫道:“阿娘,我也要吃这个蒸饼!” 听了这话妇人面露惊讶,自家这小祖宗,平日里最是挑食,家中厨娘千方百计换着花样儿,他都难得吃上几口,怎么今儿倒是对这路边摊儿感兴趣了? 妇人从未尝试过这等街巷手艺,但见儿子不住撒娇,还是派身边跟着的仆妇上前排队,母子二人则留在路边等候。 “这是您的豕肉蒸饼两个,还有豕肉菘菜的三个,收您十二文,拿好喽小心烫!” 听到这清脆的吆喝声,妇人轻轻皱了皱眉,低头跟幼童轻声商量:“这是豕肉馅儿的,咱们别吃了吧?肯定腥臊得很。” 刚买到蒸饼回头客从她身旁经过,暗道这妇人不懂行,沈记的豕肉蒸饼最是鲜美,跟腥臊什么的根本搭不上边儿! “娘子,我买到啦。这可是最后两个呢,再晚一会儿就没啦!”母子俩拉锯战的工夫,仆妇终于排到了,手里举着蒸饼折回来,兴冲冲道。 幼童立刻上前接过那蒸饼,抱在胸前眼巴巴盯着,妇人无可奈何摸摸他的头:“走吧走吧,回去再吃,路上吃东西小心呛风。” 仆妇偷笑,自家夫人从不厮混市井,自然不知晓,近日来坊中最火的就是这沈记蒸饼了。 不仅便宜量大还管饱,寻常人吃上一个便够了,便是胃口再大的,吃上两个也是一上午干劲儿十足。 最重要的是,它美味无比!就连她自己,都趁方才排队的时候,也买了两个揣在怀里呢! 如今啊,临上工前吃个沈记的鲜肉蒸饼,都快成了这嘉庆坊的一道风景喽! …… 四笼两百个肉包很快卖光,尹遥快速收了摊儿赶回家中。 取出提前发酵好的面团,按照昨日醪糟小馒头的配方,加入甜醪糟与干桂花,揉匀后擀薄再折叠几次,最后分成四份。 她把第一份擀成长条,又分割成一个个比拳头略小些的剂子。 取出其中一个面剂子压扁,在中间包入一团提早做好的赤豆沙馅儿“桃核”,再用包包子的手法,用面剂子将豆沙馅儿包住,最后双手仔细整形成圆锥形,再将顶端捏尖,用刮板竖着压出一道痕迹。 一会儿上锅蒸后,这寿桃还会继续膨胀些,尹遥又用了点力,将压痕加深了些许,一个白白胖胖的寿桃蒸饼就捏好了。 第二份也是类似的做法,只不过分割成的面剂子略大一些,也不再包豆沙馅儿,而是直接揉成圆锥形,再依法炮制,捏成一个个实心的寿桃儿。 不过这两排刚捏好的寿桃儿外表还是白色,最多只能算夹生的桃子,还得让它们“熟了”才行。 正好这会儿陆娘子也从外面回来了,举起手中一个小纸袋笑道:“三娘,我去药铺买到你说的红曲了。” 洛阳城中各坊内虽然不能开设商铺,但医馆药铺却是可以的。陆娘子方才去的,便是坊中的一家小药铺,店家一早儿刚开张,态度十分热情,还帮着把红曲直接研磨成了粉。 红曲,也称丹曲,是由菌丝体寄生在稻米上所形成的红曲米,早在南朝时,便已经是一种既可以入药,又可以用来酿酒的材料了。《本草纲目》中记载,其具有“消食活血、健脾燥胃”的功效。 不过尹遥如今要这红曲,却是为了它的颜色。 她笑着接过来,将红曲粉倒入碗中,又用少许温水调匀,便是天然可食用的红色素。 拿起一个包好的寿桃,在上面盖一层薄薄的麻布,这麻布织得十分稀疏,经纬线之间甚至都透光,用来做衣服估计穿不了两天便要破了,拿来上色却是再合适不过的。 猪毛刷蘸取红曲水,隔着麻布从上到下点按,上面多按几下,越往下越一笔带过,红曲水印在寿桃表面,不过片刻,一个水灵灵、熟透了的寿桃儿便成型了。 陆娘子站在旁边,仔细观察了一会儿,便接过尹遥手中的刷子,也开始有模有样地给剩余的寿桃上色。 尹遥又去洗了一小把波棱菜,也就是菠菜,将梗部摘掉只留绿叶部分,下入开水中焯去草酸。 从锅中捞出,加少许清水研磨出汁,倒在麻布上过滤出渣滓,再将这过滤好的菠菜汁儿混入第三份面团,揉匀后分割成许多个小面团,再捏成一片片翠绿翠绿的桃叶,以刮板压出叶痕,垫在陆娘子上好色的寿桃下面。 这回寿桃儿不仅熟了,而且还带着翠绿的叶子,仿佛刚从树上摘下来一般新鲜。 最后剩*下的第四份面团,则是按照昨儿醪糟小馒头的做法,做成一个个胡桃大小的圆球型儿。 把寿桃和小馒头都放入蒸锅,蒸制两刻钟后,再关火虚蒸片刻,尹遥将蒸笼盖掀开,露出里面里外都熟透了的寿桃儿蒸饼,她跟陆娘子分尝了一个,都对这回的作品十分满意。 “宋婆婆,我来啦!”尹遥手里提着食盒,行至嘉庆坊西北侧,张家的宅子便在此处,宋婆婆正按照昨儿约定好的,在后门处等着她。 “三娘来了,这就是新做好的寿桃儿蒸饼吗?”宋婆婆瞧见她过来,笑着走上前接过食盒。 尹遥笑道:“我今儿共试着做了两种蒸饼,一种是里面包了豆沙馅儿做“桃核”的,偏精致些;还有一种是实心没馅儿的,就更偏实惠些,您问问看主家喜欢哪种。另外,我还包了一点同昨儿一般大小的,若主家赏脸,可以拿着自家随便吃吃。” 见她这般知情识趣儿,想得又周到,宋婆婆不由赞许地点点头:“三娘有心了,我这便拿进去给夫人看看,你且先在这里稍待一会儿。” 交代完,宋婆婆便转身进了院子,尹遥自在街边等候,顺便观察起张家新置的这座宅院。 昨儿听宋婆婆说起过,这宅院本是一户富商的,占地约有五亩,换算下来有三千多平米,足有三十个康陶家那么大,在这平民聚集的嘉庆坊中,可是数一数二的大宅。 富商家的后人不争气,逐渐败光了家产和商铺,家中再无进项,也无法在洛阳城立足。前些日子便将大宅挂到了牙人那儿,准备变卖得些银钱,作为回家乡的路费,以及日后生活的花销。 恰巧这时,原本的光禄丞撂了挑子,半路上辞官,没来赴任,朝廷就临时指派了其他人接替。 于是,这接替的张家郎君,便带着家眷一同搬来了神都洛阳。 第26章 张家老郎君曾领车骑将军,张家亦是南阳望族,只因其从外地迁居而来,在洛阳城内并无田产。 如今朝臣勋贵又都在洛阳置宅,搞得城中一时间片瓦难求。张家踏遍了整个洛阳城,都没寻到合适的空宅,最后只能退而求其次,买下了位于城南嘉庆坊的这座商人宅邸。 随着日头逐渐升起,张家的后巷里倒是热闹得很。 泥瓦匠在给院墙刷上朱红色的漆,砖石匠则是在原本夯土地面的门口,重新铺上青石的路面,一大群人干得热火朝天的,弄得漫天尘土飞扬。 只听“砰”的一声,一个雕刻十分浮夸的木制挂件,被从院墙上拆了下来,落到地上摔得稀碎,木头渣子差点溅了尹遥一身。 “哎呀,小娘子对不住,我方才没看到你!”墙上的工匠埋头做工,一时没注意地上,这会儿看到差点砸着人,也吓了一跳,赶忙道歉。 尹遥摆了摆手示意无妨,悄悄叹了口气,掸掸身上的灰尘,走远些换了个拐角的地方待着。 “诶,三娘!”宋婆婆从府中出来,没瞅着尹遥,找了一圈儿才看到她,“你怎么跑这儿来了?倒叫我好找。走吧,夫人请你进去呢!” 尹遥无奈地瞅了瞅四周,宋婆婆面露了然,凑到她耳边小声嘀咕:“郎君前日说了,这商户宅邸布置得太过粗俗,张家乃是士族,自然要整得风雅些才行,这不就……” 偷偷讲完家主小话,宋婆婆又笑道:“方才我把寿桃蒸饼呈给夫人,她十分满意,要叫你进去详谈呢!” 第27章 随宋婆婆从后门走进院子,经过穿堂步入正院,发现院子里也在大兴土木,看着像是要在院中挖个池塘,西侧的耳房上又有好几个工匠,正在翻新屋顶。 张寺丞的父母已经过世,但祖父前车骑将军张老郎君尚在,因此住在正房,寺丞夫妇则是住在东厢房内。 宋婆婆将尹遥带到东厢房的花厅门外,又嘱咐了一句:“对了,我家夫人出身扶风窦氏,在家行二,你称呼她为窦二娘子便好。” 两人正说着话,便见张小郎君刚换好居家的衣裳,从自己的房间出来,跑进了东厢房的花厅,一头扑到了自家阿娘怀里。 窦二娘宠爱地摸摸他的头,笑道:“大郎快坐好,阿娘等下有客人呢。” 张小郎君乖乖点头,听话地坐到胡凳上,他刚坐好,便被桌上的一盘点心吸引了注意力:“阿娘,这是什么?是桃子吗?” “这是过几日你太翁过寿时,要用的寿桃儿蒸饼。”说着话,窦二娘便从盘子里拿了一个,递给了自己儿子,“你尝尝看,还怪香甜的。” 张小郎君好奇地接了过来,左瞅瞅右瞅瞅,这红彤彤的怎么看都是个熟透了的大桃子嘛!他双手抱着,啊呜咬了一小口:好吃! 窦二娘面露惊讶,小家伙今儿居然转了性子,不但一早便吃了大半个豕肉蒸饼,这会儿连这寿桃儿蒸饼也是极为喜爱,怕不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娘子,做寿桃儿的尹三娘来了。”宋婆婆进屋禀告。 掏出帕子给儿子擦了擦嘴角,窦二娘温声道:“你慢慢儿吃,仔细噎着。”言毕又笑道:“快请尹娘子进来。” 宋婆婆应下,出去将尹遥领了进来。窦二娘抬头一看,只见竟是个年纪轻轻、长得十分漂亮的小娘子,正笑吟吟地朝自己施礼,这小娘子好像还有些眼熟:“你是……你是那个卖豕肉蒸饼的小娘子?” 张小郎君触发了关键词,从寿桃儿里抬起头来,“豕肉蒸饼,香!” “回窦娘子的话,小女子确是在坊内摆摊儿卖蒸饼的。”没料到张家母子竟然认得自己,尹遥也不由仔细打量起对方来。 窦二娘约莫二十岁出头的样子,长相可称得上是蛾眉皓齿,气质亦是温雅贤淑,一看便是出身大家。 张小郎君看着跟七娘差不多大,长得虎头虎脑,身子骨儿却是有些瘦弱,这会儿又埋下了头,抱着自己送过来的“试吃品”吃得香甜。 窦二娘见着尹遥,又回想起早晨那两个豕肉蒸饼,她原本担心猪肉腥臊,在儿子吃之前,自己还先尝了两口,却也被那味道吸引住,不由自主吃了大半个。 再加上方才宋婆婆拿来的寿桃儿蒸饼和醪糟小馒头,她也是一一尝过,只觉得分外清甜美味。 听闻醪糟是舒筋活血的滋补佳品,她还特意把小馒头送去正房,请阿翁也尝尝看来着。张老郎君亦是夸赞不已,一直吃了大半盘儿,方才心满意足。 张家这一老一小两个郎君,一个胃口刁钻挑三拣四,另一个更是每日吃饭都是大难题,把她愁得不行,今儿却都破天荒吃了不少,让窦二娘一整日的心情都舒爽了。 待到她这会儿发现,那豕肉蒸饼和桌上这寿桃儿竟是出自同一人之手,对尹遥自是更加满意了。 “尹娘子快请坐。”她笑着朝尹遥招手,“咱们聊聊这寿桃蒸饼的事儿。” 尹遥从善如流,又施了一礼,坐在靠近门口的胡凳上,笑应道:“一切听娘子的吩咐。” 窦二娘方才已计划好了:“我家阿翁是十月初一的寿辰,我欲从你这儿订一千个寿桃蒸饼。其中九百个普通的,分三日每日三百个,布施给街坊邻居们;还有一百个带馅儿的,第一日便要,赠送给参加寿宴的宾客们。你看看可能做得?” 今儿是九月二十七,距十月初一还有四日,时间上应是没什么问题,于是尹遥爽快应下。 窦二娘又问起价格,尹遥思索片刻,这张家是不差钱的,定价的策略便可以大胆一些,她报了个不算离谱却也利润可观的数字:“普通的寿桃蒸饼便按四文钱一个算,带馅儿的五文钱一个,娘子觉着如何?” “如此便是四贯一百钱。”窦二娘却比尹遥想的更加大方,“这样吧,我直接凑整付你五贯。只是我有个要求,娘子务必要把活儿干得漂漂亮亮,不能失了我家的颜面。” 宋婆婆在旁笑道:“娘子放心,这尹三娘家原本是在南市开食店的,生意一向极好。只是前阵子家中出了些变故,这才只能由一个小娘子抛头露面,在市井上摆摊儿养家。不过她这手艺却是再好不过的,足以与南市中最好食店的厨子媲美。” 尹遥忙道不敢当,笑着谦虚道:“宋婆婆过奖了,外祖和舅父的手艺的确出众,小女不过是学了些皮毛,勉力养家糊口罢了。” 回想一下自己今儿尝到两次尹遥的手艺,再看看自家还在埋头吃寿桃儿的儿子,窦二娘觉得,宋婆婆这话还真不算过奖。 她又仔细打量了一番尹三娘,对这愿意尽力支撑家族的小娘子,不由越发欣赏了。 谈完正事儿,两人又闲聊了一会儿,竟有些颇为投契的感觉。就在此时,一个男子步履匆匆推门而入,正是刚从官署回家,连常服都没来得及换的张寺丞。 宋婆婆见到主家回来,忙施了一礼,笑道:“郎君回来了。” 尹遥也起身施礼,张寺丞有些疑惑地瞧了她一眼,宋婆婆忙道:“这是过几日老郎君寿诞时,夫人请来做寿桃儿的尹娘子。” 张寺丞跟窦二娘年纪差不多,亦是二十岁出头一点儿,体型修长、相貌清峻,举手投足间隐隐有些傲气。 他闻言没说什么,只朝尹遥微微点了点头,便走到窦二娘身侧,有些忧心忡忡地坐下了。 窦二娘瞧了瞧自家郎君的面色,收了方才的话头儿,不再同尹遥闲聊,只交代宋婆婆,待会儿去账上支取银钱。 尹遥见状,也识趣儿告辞,跟在宋婆婆身后一道出来了。 窦二娘一向大方,跟尹遥又投缘,便没搞什么订金尾款的,宋婆婆带她去账房直接支取了全款。 考虑到五贯钱足有三十多斤,宋婆婆还帮她同账房交涉一番,给换成了容易携带的银子。按照一两银折算一贯钱,共称了五两的碎银。 二人领完钱便从后门出来,整个后巷还在敲敲打打,尹遥拉着宋婆婆走到了方才等候的拐角处,又从那碎银子里,取出了一小块五钱左右的,塞到了宋婆婆手里。 “三娘,你这是干嘛?”这五钱银子足足值五百文,宋婆婆赶忙推拒回去,嗔道,“我跟你阿婆是姐妹,怎能收你的银钱?” 尹遥一脸真诚:“婆婆快收下,您跟我阿婆的情谊归情谊,这是孙女儿孝敬您的。若没您举荐,我哪有机会拿到这么大的单子呢?” 介绍客户要给中间人抽成的习俗,可是古往今来一直都有,尹遥上辈子就是自己开小饭馆,这点儿规矩还是懂的,宁可少赚点儿,也要把阿婆这人情给续上费。 宋婆婆又推拒了几次,见尹遥态度坚决,这才笑呵呵收下了,嘴里还念叨:“你这娃儿,也太客气了些。放心吧,下次有好事儿婆婆还第一个想着你!” 第27章 尹遥笑着跟宋婆婆道了谢,告辞转身离开,张老郎君的寿辰在四天后,说是来得及,但也得抓紧时间才行。 这回采买的量大,便不能再去蹲南城门,回家知会一声,她直接往南市去了。 名为南市,但其取的乃是“洛水之南”的意思,它的位置实际上更靠近洛阳城中心,距离嘉庆坊尚有五里的路程。 尹遥步行到南市,花了差不多两刻钟,抵达时已接近午时,此处仍旧同每日一样,人流涌动、热闹非凡。 上次来这儿,还是抵达神都的第一日,也差不多是这个时辰,她跟七娘两人坐着马车,在康陶的指引下,满是憧憬地远远望着舅舅的食店。 今儿再来却已恍若隔世,尹遥也第一次真正站在沈记食店前,驻足仔细打量。 这是座很气派的三层木楼,柱子与栏杆都涂成了漂亮的朱红色,门窗选用的是万字纹样式棂花,棂花之间不是用纸糊的,而是张贴了极为轻薄的云锦,太阳照在上面,映衬出一片波光粼粼。 屋檐上装饰的各种飞禽走兽,亦是极为憨态可掬,想必当时是请了有名的工匠设计。 木楼正面朝着南市最繁华的主街,背面则是靠着船只往来如梭的运渠,沿河一侧,还有一大片突出的露台。天气合适时,食客们便可以坐在露天的座位上,品尝美味之余,还能把酒临风、吟诗作对,定然好不惬意。 只不过,正门上方“沈记食店”的牌匾已摘了下来,随意扔在地上,被路过的人踩得稀烂。 原本挂着匾额的地方,如今已换成了另一块,因着尚未开业,便用红色绸布蒙着,看不到上面写的是什么。楼里还有许多伙计在进进出出,将旧的桌椅陈设清理出去,又换上新的。 第28章 蹲下身捡起一片残骸握在手心,尹遥暗暗咬牙:早晚有一天,我要把这块牌子重新挂回去! “娘子?”正在这时,一个男声从背后传来,听着还有些犹豫不决似的。 尹遥闻声转过头,见是个半大的小孩儿,看着仿佛有些眼熟:“你是……” 小孩儿瞄着尹遥的脸仔细辨认了一番,确认自个儿没认错人,又激动地伸出手指着自己:“我呀!胡二郎!前些日子我们见过的!康陶,康陶,你忘啦?” 胡二郎?尹遥恍然,这是他们刚抵达洛阳那日,给康陶报信儿的小孩儿,说是家中也在这南市中开食店的,当时她还给了对方几颗波斯枣来着,不由笑道:“哦哦,是你呀胡小郎君,好久不见了。你怎么在这儿呀?” 见尹遥也认出了自己,胡二郎咧嘴笑道:“我帮客人跑腿儿买东西呢,路过这儿看到了娘子,觉着有些面善,就过来瞧瞧。今儿怎么就你自个儿呀,康陶没来吗?” “胡二郎!客人让你买东西,你怎么又到处乱跑了!”还不待尹遥回答,就见到一个女子跑了过来,一把揪起胡二郎的耳朵,凶神恶煞地骂道。 “阿娘!疼疼疼……”胡二郎捂着耳朵大叫,赶忙解释,“我在跟这位小娘子说话呢,她认得康陶的!” “小娘子认得康陶?”女子闻言放下了手,瞪了胡二郎一眼,又仔细打量一番尹遥,朝她施了一礼,问道,“那你认识沈记沈郎君吗?” 尹遥也还了一礼,笑道:“沈郎君是我舅父,自是认得的。娘子您是胡二郎的……” 一听尹遥是沈龄的外甥女,女子便笑开了,热情道:“原来是沈郎君的家人,我是沈记隔壁胡家店的东家,你叫我胡娘子就成。前阵子听闻沈郎君出事儿了,不知他现在如何了?” 说到这儿她叹了口气,面露惋惜:“如今这沈记也……” 尹遥曾听康陶提过,胡家店和沈记一直比邻做生意,关系处得不错,又见对方关切,便简单地说了下沈龄流放、康陶陪着上路之事。 胡娘子听了颇为忿忿不平,跺脚骂了半晌洛州长史狗官,又骂老天爷不公道,偏让让好人受罪,比斥责自己儿子时可还凶上许多。 骂够了,胡娘子缓了一缓,又关心起沈家如今的情况,尹遥一一如实说了。 得知尹遥现下自个儿摆摊养家,胡娘子露出一脸的欣赏:“三娘子年纪虽小,却是个能担得起的,我看好你!若有什么事儿需要帮忙,你便来找我,我从前刚开店时,沈郎君也帮过我不少忙呢。” 她又扭头吩咐胡二郎:“臭小子,尹家姐姐要去采买,你陪她一起去! “胡娘子,这可使不得,你店里这会儿正忙着呢吧?”尹遥赶忙推辞。 被尹遥这一提醒,胡娘子这才想起来自家店,这会儿是中午饭点儿,正是客人最多的时候,她原本是来抓胡二郎回去干活儿的,谁知道竟见着了沈记的人,还不知不觉同人家聊了半天…… 稍作沉吟,胡娘子索性痛快地摆了摆手:“没事儿,小娃儿在店里也是整日捣乱,让他陪你去。南市采买的水深,让他帮着你点儿!” 她将胡二郎手里代买的东西一把抢走,又拍了他脑袋一巴掌:“你好好照应着尹姐姐,不许胡闹,不然小心我揍你!听到没?” 胡二郎怂头搭脑地应了一声,胡娘子忙跟尹遥告辞,又匆匆跑回了自家店里。 偷瞄着自家阿娘走远了,胡二郎立刻恢复了活力,蹦跳着道:“原来沈郎君是你舅舅呀,他平日里最是和善,可比我阿娘脾气好多了!姐姐你要买什么,我带你去!” 听说尹遥是要买麦子和糯米,胡二郎胸有成竹:“那是要去米行了,尹姐姐随我来,我知道哪家的粮食又便宜又新鲜!” 跟着胡二郎在南市中七拐八绕,行到了一处偏僻的角落,那里坐落着一家小小的米行。胡二郎当先过去,朝一个躺在竹摇椅上的中年男子道:“周郎君,快起来,我阿姐要买些粮食。” 那男子正闭着眼晒太阳,闻言半睁眼瞧了瞧,又翻了个白眼,随口道:“胡二郎,你哪来的阿姐?去去去,少消遣我。” 尹遥走上前,笑着施了一礼:“店家,并非消遣您,确是我要买些粮食。” 店家这才从摇椅上慢悠悠起来,也随意还了一礼,又指着一旁地上的粮袋道:“小娘子想要买什么?我这儿都是今岁新收的,新鲜得很。” 尹遥走过去蹲下仔细看了看,又抓起一把麦子闻了闻,确实挺新鲜的,还带着刚采收下来的清香。 她心里计算了下,张家的寿桃约莫着得用一百斤面粉,也就是两百斤小麦,再加上早点摊儿的包子,每日也要五十斤小麦,这回也可以先一次性囤个十天的量,便道:“我要八石小麦,还有两石糯米和两石稻米。” 店家手里拿着个算盘,边算边道:“成,小麦是每石一百文,稻米和糯米都是一百五十文,一共一千四白文。” “你家小麦不是九十五文,稻米和糯米不是一百四十文吗?你怎么诓我阿姐?”一听这价格,胡二郎气得差点跳起来。 闻言那店家瞪了胡二郎一眼:“胡扯,谁诓你了?你说的这价格是昨儿的,今儿可不是这价了!不信你出去打听打听,南市的那些大米行,可都要比我再贵上一成呢!” 胡二郎方才还跟尹遥夸口,说自己是这南市的百事通,能帮她买到物美价廉的粮食,这下感觉被打了脸,当即便要拉着尹遥去别家。 店家在后面冷哼:“去吧去吧,不过我提醒你啊,要买可得赶早儿,明儿说不准还得涨呢!” 尹遥听他这话说得奇怪,便没动地方,只拍了拍胡二郎的肩,又朝店家笑道:“小孩子的话店家别往心里去,你且同我说说,这粮价为何还要涨啊?” 这小娘子展颜一笑,让人无端亲近,店家口吻也温和下来:“你们还不知道吧,英国公于扬州道起兵造反了。朝廷现在派了大军去平乱,连含嘉仓的粮都调了出去,这粮价能不涨吗?” 这话可把尹遥吓了一跳,她成长在和平社会,哪经历过什么起兵造反之类的,感觉自己的心脏都在怦怦乱跳,手心里一下子全是冷汗。 “尹姐姐,你怎么啦?”胡二郎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一脸的跃跃欲试,“别害怕,朝廷不是派兵了吗?大将军们都很厉害的,肯定很快就能打胜仗!等我长大了,也要去当大将军呢!” 见自己竟被个小孩儿安慰了,尹遥哭笑不得,不过这么一打岔,她倒也没那么紧张了。 转念一想,自己还真是被吓傻了,她前世虽只是个开饭馆儿的,对历史没怎么关注过,但皇太后成功登基,还成为了华夏千百年来唯一的正统女帝,她还是知道的呀!这造反还能翻了天不成? 不过话虽如此,她每日出摊儿用量大,如今粮价已然开始上涨,为了保险起见,还是得提前囤上一两个月的量才行。 “店家,那我改要四十石小麦,粟、稷、稻米、糯米都各要十石。买这么多,您给打点折呗?”盘算了下手上的银钱,尹遥恢复了商人本色,开始讨价还价起来。 第28章 这店家卖货本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尹遥说话又好听,哄得他心里美滋滋,索性挥挥手又给她便宜了三百文,算下来倒跟昨儿的价格也差不多。 此外,店家又答应了可以送货到家,若是日后再来,还给她按当日价格打个九五折。 开开心心付了定钱,跟店家告辞出来,胡二郎又带着尹遥去了豆行,买了些黄豆和赤豆,再去酱料行补了不少油盐酱醋及各式调料。 两人还去屠行和肉行,买了两扇猪、一只羊还有好几只鸡,虽说今儿已是立冬,可今岁还尚未下雪,室外也没到冰点,新鲜的肉没办法储存太久,但若是做成腌制品,便能保存一阵子。 最后尹遥又去布行,买了三匹细棉布,还买了十斤棉花,打算回去给家里人做几套冬衣。 这么一下午跑下来,别说窦二娘给的寿桃钱了,便是沈娘子留下的十两银子,也是花了个底儿朝天。不过俗话说得好,“手中有粮,心里不慌”,银钱这会儿已折成了粮食,尹遥心里也是稳稳当当的。 眼看着太阳已经开始西沉,胡二郎又帮她找了辆马车。她跟车夫谈好了价格,一百文送到嘉庆坊,又塞给了胡二郎三十文钱,笑道:“胡小郎君,今儿多谢你啦,不然我可要花好多冤枉钱呢!” 胡二郎开心地收下了钱,平日里客人使唤他出去买东西,也就是给个一两文,这尹姐姐还真大方,一下子就给了三十文,都抵得上他家伙计小半日的工钱了! 马车抵达巷口时,便被堵住了去路,沈家门口正停着好几辆板车,几个工人正在忙里忙外地搬着粮食,陆娘子一脸懵地站在一旁,见尹遥回来了,忙问道:“三娘,你回来啦!他们说这是你买的?” 第29章 说着话一个领头的工人走了过来,从怀中掏出张单子,笑道:“这位是尹娘子吧?我们是周家米行的,这是你订的粮食,没问题的话还请签收一下。” 看着院子里堆成小山的粮食,尹遥轻咳了一声,仔细点数了一番,又随机选了几袋取出来点儿,见跟白日里在米行中所见的质量一致,这才满意地拍了拍手,在那单子上签了字,又付好尾款。 将单子递回去,她又瞧了瞧院外,有些疑惑道:“这位郎君,你们是怎么来的,怎么只看到推车,没见马车驴车的?” 工人失笑:“尹娘子,咱们洛阳城的水路那可是四通八达,我们自然是划船来的。从南市沿着运渠,在建春门内改道伊水,再划片刻便到你们嘉庆坊啦!你买得这么多,要是用马车拉,我们店家岂不是亏死了?” 尹遥也是被自己逗笑了,她平日里不是步行就是坐马车,倒忘了这洛阳城还有便宜又便捷的水路,看来下次再买重物,自己也可以雇个船什么的,还能再降低些费用。 工人们搬好粮食后,便把推车挪开,车夫也帮忙将她买的货物搬了下来。 尹遥付好银钱将众人送走,这才如释重负般关上院门,长长地吐了口气出来:这一下午跑了十几家店,可真是累坏了! “舅母,咱家有没有什么防雨的东西?”盯着院子里的一大堆粮食,她忽然想起来,万一下雨了那岂不是惨了? 陆娘子去找了一大块油布,罩在了粮食上,又犹豫道:“三娘,你这是……” 尹遥扶着腰摆了摆手:“舅母,我饿了,咱们先吃饭吧,一会儿边吃边说……” 陆娘子忙道,“也成,三娘你歇会儿,晚上吃什么,舅母来做……唔,你教舅母做!” 尹遥搬了把胡凳坐在厨房里,“遥控”指挥陆娘子。因着今儿买的是整扇的猪,那屠户还附赠了内脏和下水,她便请陆娘子取出其中的猪肝和猪心,在院中用水洗净,又切成了薄薄的片儿,分别放入两只大陶碗中。 倒入清水,用力搓洗出血水,再换水加入米酒,继续浸泡去味儿。 “三娘,咱们这是准备做什么?豕的内脏会不会很腥啊?”陆娘子手比脑子快,忙活了半天才想起来问。 “放心吧,处理好了不会腥的,舅母忘记咱家的豕肉蒸饼了?”尹遥笑道:“先煮一锅波棱菜猪肝汤,再来个辣炒猪心,今天可要考验舅母的手艺喽!” 陆娘子腼腆地笑了,应了一声便又去淘米煮饭。 话是这么说,但尹遥也闲不住,稍微歇过来一点儿,便择了把菠菜,用开水焯熟去除草酸。又去院中拿了一大把茱萸干,剪成段儿泡在清水中。自从家里解锁了吃辣这个“技能”,她时不时便会做点儿辣的。 陆娘子又开始切制配菜,尹遥则是捞出浸泡着的猪心片儿,攥干水分,装到一个大碗中,再加入粗盐、花椒粉、酱油、生粉、蔓菁油、米酒,用力抓拌均匀,放在一旁腌制入味儿。 再用同样的办法,把猪肝片儿也腌上,这猪内脏要比猪肉更腥膻些,因此得提前搓洗并用大量香料腌制才行。不过猪肝可以补血明目,猪心能够养心安神,只要处理得当,便都是美味又滋补的上佳食材。 等了约莫一刻钟,差不多腌制好了,为了节省时间,尹遥和陆娘子便分头开火。 陆娘子负责煮制波棱菜猪肝汤,她支起了小炉子,在陶瓮中加入清水,水开后放入一小把姜丝提味儿,转小火下猪肝片儿,用筷子搅散,以汤勺撇去浮沫。 待猪肝颜色由红转白,下入焯好的波棱菜,撒一小撮粗盐,滴几滴胡麻油,鲜嫩软滑的波棱菜猪肝汤就出锅了。 于此同时,尹遥站在灶台边上烹制猪心。这辣炒的做法需大火快炒,家里的陶瓮没法儿做到,不过她也有自己的小窍门。那便是将主料提前油炸,以油封住其中的水分,这样再下锅炒时,便不会影响锅温,以至于好好儿的爆炒变成炖菜。 猪心片儿快速过油后捞出,将炸油盛出,只留少许底油,捞出泡好的茱萸段儿沥干,跟花椒一同下锅,再下入葱姜蒜,煸炒出香味儿。 倒入炸好的猪心,加入酱油和豆瓣酱,撒上一小把茱萸粉,最后沿锅边儿淋一圈儿芡汁儿,快速翻炒出锅装盘。 “哇,阿姐,这一定很辣吧!”七娘方才下午睡了个饱,这会儿正一双大眼睛,亮晶晶地盯着这盘子辣炒猪心。 红彤彤的茱萸和花椒中,夹杂着青色的葱、白色的蒜瓣儿、明黄色的姜片,再加上裹满酱汁的猪心片儿,她忍不住吞了一大口口水。 每人一碗白米饭再加一碗猪肝汤,夹一筷子猪心,就着饭一起吃,麻麻辣辣的滋味儿别提多香了!吃上几口饭菜,再喝口清香的猪肝汤顺顺,整个人都熨帖得不行。 四个人都埋首吃得欢快,沈老太太边喝汤边随口问道:“三娘,你今儿怎么采买了这么多东西?” “是啊,”陆娘子接过话头:“中午出去时,不是说只买做寿桃和这几日出摊儿用的吗?” 尹遥放下碗,怕吓到几人,只轻声缓缓道:“是我今儿恰巧听说有人起兵造反,南市的粮价已开始上涨,这才多采买了些。” 陆娘子真被吓了一大跳,手里的筷子都掉了,“谁造反了?要打进洛阳城了?” 沈老太太和七娘听了这话,却没什么太大反应。 七娘是因为年纪尚小,都不知道什么是起兵造反,完全一脸懵懂。 沈老太太却恰好相反,她活了一把年纪,对战争并没那么陌生。她出生之时,前朝灭亡也才没几年,各地一直战乱频发,对外还有什么契丹、吐蕃、突厥,哪年不打几场,也就是这些年才稳定了点儿…… 见儿媳这张皇失措的样子,沈老太太叹了口气:“你先别慌,听三娘讲完。” 尹遥低头帮陆娘子捡起筷子,又将白日里在南市听到的消息,慢慢复述了一遍。 虽说这个年代消息传播得慢,不过神都城毕竟是天子脚下,加上南市又是城中最繁华的所在,其内还有各类商户组成的行会,背靠着高门望族,消息最为灵通。 往往那边儿刚下朝,这边儿行会就已得到消息了,商人们脑子活络,物价是涨是跌,第一时间便会做出调整。 也算是机缘巧合,尹遥今儿接了张家的订单,才会去南市采买,从而得到消息。不然光靠着人传人,这消息怎么也还得一两日才能到城南。 听到是英国公于扬州道起兵,陆娘子倒也松了口气:“还好还好,吓死我了,还以为打到洛阳城外了。” 英国公、扬州道什么的,对她来说都太遥远了,这起兵打得是章怀太子的名号,还是庐陵王的名号,市井百姓根本就不关心。 再说了,如今的大唐一片盛世气象,只要不是已打到了洛阳城外,那平叛还不是早晚的事儿吗? 不过这么会儿工夫,陆娘子已经完成了自我安慰,换副筷子重新吃起了饭:“我这猪肝汤煮得真不错!” 尹遥失笑,这话还真不是自夸,陆娘子虽说没什么创新能力,但模仿学习的本领却是一等一的好,如今简直是自个儿的左膀右臂,尹遥还在心里给她封了个“二厨”的职位。 更何况,舅母没创新能力有什么要紧的,她尹遥有不就行吗? “快吃吧,一会儿舅母还得来帮我。这鲜肉蒸饼都卖三天了,明日该换点儿新品啦!” 第29章 第二日一大清早,嘉庆坊西门内主街,尹遥仍是携着七娘一同,支起了自己的早点摊儿,有几个回头客已站在推车前开始排队了。 这时,只听到街对面的一个中年女子,大声吆喝起来: “鲜肉蒸饼,好吃的鲜肉蒸饼,郎君娘子们都来尝一尝哟!” “鲜肉蒸饼,热腾腾的鲜肉蒸饼!来瞧一瞧看一看哟,物美价廉哟!鲜肉的只要两文钱!鲜肉菘菜的,三文钱两个!” 尹七娘一听这串熟悉的词儿,噗嗤一下笑出了声:“阿姐,她学你呢!” 排队的食客们也被这吆喝吸引了注意力,不由扭头瞧了过去,只见那陈家蒸饼的摊位上,摊主陈娘子也新做了块价牌,上面写着大大的“鲜肉蒸饼”字样。 在等候的间隙,食客们便叽叽喳喳议论了起来: “那是陈家的蒸饼摊儿吧?她家也开始做鲜肉蒸饼了?” “她说鲜肉的只要两文钱啊,可比沈记的还便宜呢!不然……我去尝尝?” “你们忘了自个儿在家做的豕肉有多腥膻啦?就那陈家娘子的手艺,能弄好吗……” “嗐,虽说尹娘子的手艺好,但今儿先试试别家的,不好吃明儿再回来呗……” “算了算了,我还是再吃一日这沈记的,明儿再试试陈家的。” 说着话,便有几个排队的食客,犹犹豫豫地转身离开,往街对面去了。当然也有不少食客,还是留在了沈记这儿,只不过心动的样子却是有些藏不住。 第30章 “这位郎君,您要几个鲜肉蒸饼,我这价格还便宜,味道也不比别家的差哟!”陈家娘子一脸笑意地招呼着,说话间还往街对面瞟了好几眼。 尹遥笑着摇摇头,并不理会这些,只专心将架好自己的摊位,又将两个大蒸笼架起来,底下升起旺旺的柴火。 片刻后锅中水开,阵阵蒸汽热腾腾升起,她也扬声吆喝了起来: “沈记新品,香喷喷的五花肉粽,郎君娘子们来尝一尝吧!” 排在第一个的食客,正是尹遥第一日摆摊儿时,第一个“吃螃蟹”的王二。自从吃过这沈记蒸饼后,他便喜欢得不得了,每日必要来买上五个,恨不得将自己的一日三餐都包了。 不过说实话,方才众人议论时,他内心也是有些嘀咕,虽说沈记这鲜肉蒸饼确实好吃,不过连着吃了三日,再怎么着,这新鲜劲儿也是有些过去了。 都说白月光时间长了会变成白米粒,朱砂痣也会变成蚊子血。这日日都在的鲜肉蒸饼,也不过就是一餐早饭嘛,能有多稀罕? 今儿不吃,等明儿馋了再来呗!明儿有事儿耽搁了,那就后日再买嘛,沈记又不会跑! 只不过他排在第一个,又日日都来,多少有点儿不好意思扭头就走,于是便在心里琢磨着,要么今儿就只在沈记买一个蒸饼,待会儿再去对面的陈家买几个尝尝? 结果还没等他抛弃沈记的鲜肉蒸饼,人家尹家小娘子先不卖了,改成新品了! 这下换成王二措手不及了:“尹娘子,你家的鲜肉蒸饼呢?真不卖啦!” 尹遥一掀锅盖,在蒸腾的热气中,一个个草绿色的小胖墩儿,摆放整齐地呈现在众人眼前,飘散出阵阵芳香。 她点点头笑道:“是呀,我也怕大家伙儿吃腻呢,因此今儿改成了香喷喷的五花肉粽,您尝尝不?” “五花肉粽?”王二疑惑道,“咱们平日里,吃的不都是白粽或者蜜豆粽吗,这粽子怎么还有肉做的?” “白粽和甜粽虽好,但空嘴儿吃到底有些清淡,因此我今儿做的是酱香味儿的肉粽,吃完了干活儿也有力气呢!” 尹遥边说着,边用筷子夹起一只粽子,手指灵活地一拽,便抽掉了上面扎着的麻绳,又从推车下面抽出一根洗净的竹签,穿过整只粽子,再一手握住竹签,一手揪住粽叶的尖端往外一扯。 竹签随之转动,粽叶散落而下,光亮油润的粽子露了出来,腾腾地冒着热气,传出阵阵酱肉香。 这第一颗粽子,自然是属于尹七娘的。 七娘早就眼巴巴瞅着,见状立刻踮起脚尖,从尹遥手中接过,两手一左一右抓着那竹签,将粽子举到自己的面前,嗷呜就是一口咬下! 王二见状只觉得心痒痒,赶忙弯下腰问道:“尹小娘子,怎么样,快说说,你阿姐这肉粽好吃不?” “唔!”尹七娘睁大着双眼,香得话都说不出来,只一个劲儿的点头,又赶忙细细咀嚼,甚至连王二都能听到,那肉在口腔中爆出汁儿来的声音! 这会儿工夫,尹遥又夹出了几个粽子,如法炮制地解线、穿竹签、剥皮,举起来在王二眼前晃了晃,笑道:“王郎君尝尝不?我可是用上好的糯米和五花肉做的呢!保管酱香浓郁,吃完一个还想吃!” 什么陈家蒸饼李家蒸饼,王二这会儿早忘光了,看着尹七娘吃得香,忍不住也吞了一口口水:“成,尹娘子,给我也来个这……这……五花肉粽尝尝!” “得嘞,我家这五花肉粽,仍是三文钱一个。”她又掂了掂手里的粽子,笑道,“您别看它个头比鲜肉蒸饼小点儿,但用料绝对扎实,吃下去跟蒸饼同样饱腹呢!” 付好钱接过粽子,王二又瞧了瞧尹遥,这尹娘子的手艺他已见识过了,自个儿虽未吃过咸口的粽子,但不是也未曾吃过那豕肉馅儿的蒸饼吗? 既是尹娘子做的,想来应是差不了……吧? 边寻思着,他边咬了一口那肉粽,然后睁大双眼,露出了尹七娘的同款表情:“唔!” 这一口,不仅吃到了外面裹满酱汁儿的糯米,更是一口咬到了肥而不腻的五花肉,一股浓郁的肉香味儿,瞬间充满了整个口腔…… 再嚼一嚼,糯米的清香也散发了出来,又跟五花肉的油脂香、汤汁儿的酱香碰撞在一起,香得人简直要找不到北了! “尹娘子,”王二来不及咽下第一口,便已经伸出了四根手指,含含糊糊道,“再给我来四个!” 太好吃了!他决定了,自个儿今天一天,就吃这五花肉粽了! 尹遥递给他一个剥好的粽子,又从锅里夹了三个未剥皮的,用麻绳绑在一起,也递了过来,笑道:“这几个我先不给您剥皮了,等到什么时候要吃,什么时候再剥开便好。” “成,多谢尹娘子。”王二接过来,又付了钱,着急忙慌地走到一边儿,继续大口吃他的粽子去了。 经过尹七娘和王二的一番“先行试毒”,后面排队的食客也被勾起兴趣,于是她的摊位前又一次上演了人传人现象: 将信将疑买一个,好吃,再来俩;下一个将信将疑买一个,真香,再来俩…… 就连有些吃腻了,转去陈家蒸饼摊儿的食客们,都纷纷跑了回来,生怕晚了一步,就又卖光喽! 自从沈记开张以来,这陈家蒸饼摊儿就萧条得很,摊主陈娘子好不容易才想到办法,照抄了对面的鲜肉蒸饼,虽说味道做不到一样,但她价格却便宜呀,就不信没人动心! 还以为今日终于能打个翻身仗了,可这才多大一会儿工夫,食客们就又都被沈记的新品吸引走了,把陈家娘子气得差点摔了锅盖! 当然,沈记这鲜肉蒸饼不卖了,有些原本过了新鲜劲儿的食客,倒怀念起了那鲜嫩多汁的白月光。 “尹娘子,你家的鲜肉蒸饼真的再也不卖啦?你再考虑考虑呗?” 尹遥手里剥着粽子皮儿,脸上笑眯眯道:“这个呀,我还没想好呢。不过这五花肉粽,我也只打算卖三天,您若是喜欢,可不要错过哦!” 什么?这入口鲜美、肥而不腻的肉粽也只卖三天?过了三天就又没了? 食客一边抢购,还一边暗暗下了决心:看来明儿还得早点儿来,别买不到了……后日也一样! 好家伙,坊门还没开,尹遥便卖光了锅中的五花肉粽。 最后还剩两只,尹遥夹出来一只,隔空抛给了隔壁馄饨摊儿的费三娘,费三娘双手接住,朝她比划了个感谢的手势。 尹七娘边吹气边拽着绳子,拎出锅中最后一只,放在桌子上,像模像样地学她阿姐,把粽子皮儿剥掉,递了出去:“阿姐,你也快趁热吃!” 尹遥收拾好自己的小摊儿,又摸了摸她的小脑袋,将这剥得坑坑洼洼的粽子接过,美滋滋享受起自家妹子的“爱心投喂”。 …… “三娘,七娘,你们回来啦!”姐妹俩到家时,陆娘子正在院中筛麦子,准备一会儿磨成面粉,“累坏了吧?” 七娘清脆地应了一声,便蹦蹦跳跳往沈老太太房间去了。 尹遥跟陆娘子打了个招呼,正要推门回自己房间,又忽然一拍脑门,差点忘记件重要的事儿,忙扭头道:“舅母快别弄了,待会儿你替我出门一趟,去坊东甲三第二家,找个姓费的郎君,就说咱们要磨面粉,是费三娘介绍去的。” “好,我这就去。”陆娘子应了一声,放下手里的簸箕站起身来,又问道,“那咱们磨多少,要把家里的麦子都磨了吗?” 等了半天都没听到尹遥的回答,陆娘子疑惑地走到侧屋门口,发现她已一头扎在床上睡死过去,连门都忘了关。 这孩子,今儿可真是累坏了。陆娘子怜爱地摇了摇头,进去帮她盖好被子,又出来把门仔细关上了。 陆娘子临出门前,还特地叮嘱了七娘,别去吵醒姐姐,所以尹遥这一觉睡得,那可真叫一个昏天黑地。 昨晚尹遥跟陆娘子两人,淘洗干净糯米,加入酱油和粗盐水浸泡上;又将上好的猪五花去皮,肥瘦分开切成小块儿,再以酱油、粗盐、米酒、饴糖抓匀腌制;还将粽子叶清洗干净,剪去根部,放入开水中煮了半刻钟,再摊平晾干。 这些准备工作虽已提前做好,但糯米和五花肉,都得腌制一整夜才能入味儿,再加上这年代没有什么高压锅,包好后的粽子,只能用普通的蒸锅,要大火蒸一个时辰才能熟透。 因此尹遥今日丑初,也就是凌晨一点便爬了起来,先是花一个时辰包好了两百只五花肉粽,又看着炉灶不住添柴,大火蒸了一个时辰,这才来得及在坊门开启前,赶到西门出摊儿。 昨晚只睡了两个时辰,摆摊儿的时候迎来送往还不觉得,等到卖完收摊儿回家,她就困得脚打后脑勺,躺到床上直接昏睡过去,这一觉直睡到现在。 待到她终于睁开眼时,只感觉屋子里黑灯瞎火的,自己怕不是一觉睡到天黑了吧? 第31章 听到院子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是有人在来来回回搬东西,尹遥好奇地爬了起来,推开窗户朝外瞧去。 一个孔武有力的汉子正往推车上搬东西,陆娘子则在一旁照应着,见尹遥探出头来,便笑道:“三娘醒了?这都未正了,快起来吧,不然晚上又该睡不着了。” 未正,那不是才下午两点?怎么天色这么暗了……尹遥不由抬头往上看了看,只见天空中布满了乌云,一点太阳的影子都见不到,让人更昏昏欲睡了。 “陆娘子,我搬完就先回去了。”院中的推车上,已堆了十来个麻布袋,看上去应是尹遥昨儿采买的小麦。搬东西的汉子看上去是个沉默寡言的,见到尹遥只简单点了点头,打了个招呼,然后双臂发力推起车,低头离开了沈家。 “那是……”尹遥推开门走到院子里,她刚睡醒,脑子还有些懵懵的。 陆娘子去厨房倒了盆热水,又拧了条毛巾递给尹遥:“那是费家郎君啊,三娘忘啦?” 尹遥接过毛巾擦了擦脸,又将热乎乎的毛巾盖在脸上,深吸一口气,舒服! 片刻后,她脑子清醒多了,这才想起来:“哦,是那个帮咱们磨面粉的?” “对呀!”陆娘子笑道,“你不是让我去找他来着么,我上午便过去了,还谈好了价钱。帮咱们磨一石麦子,只需付十文钱就成。” 前两日收摊儿时,费三娘问过她,为什么每日只做两百个蒸饼。她说是因为自家磨面粉,每日只能磨这么多,还被费三娘好一通笑话,说这摆摊儿的,哪有自家磨面粉的呀,岂不是要累死了? 费三娘又道,若是觉着去米行买面粉太贵,那便委托给其他人,给些辛苦钱,自然有人愿意代劳。 这不,她还给介绍了一家,说这费郎君乃是她同族堂兄,正是年轻力壮,因要照顾瘫痪在床的老母,不能外出务工,才只能在家中接些活儿来维持生计。费三娘平日里也是在他那儿代工的,保管出货速度快质量又好,价格还公道。 尹遥算了算,按照每石小麦能磨五十斤面粉来计算,一百斤面粉的成本就是两百二十文,比起去米行直接买面粉,一百斤就要三百文,可正经划算了不少呢!费三娘这渠道,靠谱! 方才搬运粮食,撒了些麦粒在地上,陆娘子拎起扫帚扫到一堆,又拿个簸箕撮了起来,这麦粒都是上好的,把砂子筛掉还能吃呢,可别浪费了。 她边干活儿边笑道:“费郎君说了,不超过三石的话,第二日就能取,若是多了,就得多花点工夫才行。我也不知咱们要磨多少,便让他搬走了六石先磨着,应该够过几日做寿桃儿的吧?” 尹遥忙点头:“足够了,辛苦舅母啦。我方才太困了,就忘记同你讲了……” 一听这话,陆娘子便放下簸箕,抬手戳了戳尹遥的脑门,气道:“三娘你也真是的,大半夜就起床包粽子,怎么也不叫上舅母?” 尹遥这会儿睡饱了觉精神头儿十足,调皮地缩了缩脖子:“包粽子倒没什么,主要是得看火添柴,我一个人就够了,还折腾您干嘛?” 陆娘子现在也开始有脾气了,瞪了她一眼:“你少来这套,哪有全家人睡觉,只留你一个小娃儿干活儿的道理?答应舅母,下回再不许这样了,要干活儿就叫上舅母一起,知道吗!” “阿姐,你睡醒啦!”尹七娘听到外面的声音,也从屋内跑了出来,“下次也叫上七娘一起!七娘帮你包粽子!” “哈哈,七娘还是长身体的年纪哪,你还是乖乖睡觉吧!”尹遥忍俊不禁,又挽起陆娘子的胳膊,用头蹭了蹭她肩膀,爽快认错:“我错了舅母!你放心,后面两日的粽子,咱们一会儿就包好煮熟,到出摊儿的时候,只要蒸一会儿热透了就行,再不用这么起五更爬半夜啦!” “这还差不多!” 三人说说笑笑间,一阵冷风吹过,空气中夹杂着一股湿意,把尹七娘给吹得直打了好几个喷嚏,尹遥也给冻得一哆嗦。 陆娘子赶紧把姐妹俩推回屋里:“哎哟,怎么忽然这么冷,咱们快进屋吧,可别伤风了。” 沈老太太正坐在屋内,左手拇指上戴了枚顶针,右手则在飞针走线,看得尹遥眼花缭乱。 见到几人进来,老太太停下手抬起头,仔细瞅了瞅尹遥,看她脸色还不错,这才放下心来:“三娘要注意身子,小娃儿家家的,别仗着年轻就点灯熬油的,小心落下病根儿,过几年有你受得。” 尹遥赶忙笑应了,她这偶尔起早贪黑一回,倒被阿婆和舅母一口一个小娃儿的,给好一顿数落。 不过,有家人关心的感觉,真好啊!她怎么感觉自己忽然有点儿想哭? 轻咳了一声,尹遥眨了眨眼,瞅向沈老太太手里正缝制的东西。 昨儿买的三匹棉布,已按照几个人的身形,画出模子剪裁下来,正好能做三大一小四套冬衣。 沈老太太又瞥了眼剩下的布料:“还有点儿边角料,阿婆今晚再给你们三个做副围脖和手套,干活儿时记得戴,这天气一日冷过一日,可别冻着了。” “阿婆,我来帮你固定棉花!”七娘凑到沈老太太身边主动请缨。 知道阿姐在补眠,她这一下午都没去打扰,而是留在主屋里,帮沈老太太穿针引线。这会儿她又用小手将棉絮扯均匀,铺在布料里侧,再由沈老太缝制固定,正经是个能干的小帮手呢。 沈老太太年轻时女红出了名得好,虽说近些年没怎么再做过,但捡起来也是极快的,不到一日的工夫,一件小小的冬衣便已快缝好了。 她举起来对着尹七娘比量了一下,笑道:“我特意做大一些,先把多的部分卷到里面缝起来,待短了再放出来,七娘现在长得太快了。” “七娘要快快长高,长得跟阿姐一样高!”尹七娘举起手,朝尹遥头顶的方向比比划划,下着决心,把几个人都逗乐了。 “对了,阿婆。”尹遥又想起来一事,问道,“咱们嘉庆坊中,可有私塾或者学堂一类的啊?七娘也到了该开蒙的年纪,等过几日得了空,我准备去给她找找,哪里能读书识字的。” 沈老太太想了想:“这我一时倒不知了,之前坊内倒是有个老夫子开的私塾,你舅舅和阿娘便是在那儿读书识字的,但这都三十来年了,人是不是还在都不晓得……得问问你许婆婆宋婆婆他们才行。” 尹遥拍了下自己脑门儿,这几日真是忙晕了:“昨儿晚上去他们几个家的时候,光顾着通知打仗囤粮了,压根没想起来这事儿。” “无妨,”沈老太太笑道,“这事儿不急于一时,等你得了空,再打听打听便是。” “是不是下雨了?”窗外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陆娘子边说着,边推开门瞧了一眼,惊讶道,“哟,是雨夹雪呢!” 神都洛阳今年的第一场雪,夹在阴冷的雨滴中,落在地上又融化成水珠,渗入泥土之中。 沈老太太数了数日子:“这还要几日才立冬,怎么就下起雪了?看来今年冬天会有些冷,咱们的冬衣得抓紧做,这几日赶紧换上才行。” 睡了半天,连午饭都错过了的尹遥,这会儿正坐在桌边,吃着小点心垫垫肚子,忽然想起了昨儿得的一样好东西。她拍了拍手站起身,一脸的跃跃欲试:“既然下雪啦,那咱们晚上就吃热乎乎的胡椒猪肚□□!” “胡椒?”陆娘子眼睛一亮,“三娘昨儿还买了胡椒吗?” “那倒不是,是昨儿我买香料时,软磨硬泡那店主送给我的。就一小把,刚好够吃一顿的!” 说到吃,尹遥立刻坐不住了,“走,舅母,陪我煲猪肚鸡去!” 昨儿尹遥买了两扇整猪,除了猪肝和猪心外,屠户还送了两只猪肚,今儿正好拿来煲一锅胡椒猪肚鸡。 陆娘子去院中打了桶清水,洗净猪肚内壁的黏液与杂质,用剪刀剪掉外壁的脂肪,先用粗盐搓洗三遍,用醋搓洗三遍,再用生粉搓洗三遍,最后用米酒搓洗一遍,冲洗干净,确保猪肚洁净去腥。 尹遥则去鸡舍中,抓了只新买的半岁小母鸡,干净利索地放血、以开水褪毛,再斩成寸许的小块儿。 准备好食材后,起锅热油,待油微微冒烟,下入猪肚煎制片刻,煎到两面都微微金黄,释放出油脂的香气,可以确保一会儿煲出的汤汁儿浓郁奶白。 捞出猪肚切成长条,在锅中加入清水,下入红枣、姜片与鸡肉,大火将水烧开,以勺子撇去浮沫,让汤汁保持干净清爽。 再将猪肚倒回锅中,盖上盖子继续大火炖煮一刻钟,待到汤汁由透明转为微微泛着奶白色,转成小火慢慢煲制半个时辰。 等待猪肚鸡煲制的过程里,尹遥摸着下巴琢磨:放点儿什么配菜好呢? 这胡椒猪肚鸡汤汁浓郁,配菜也需放些水分少的才好,否则一下进去就稀释了汤汁,反倒破坏了口感。 “有了!”她灵光一动,从架子上的袋子里抓了把干云耳,用清水泡发了,又去菜窖里拿了根淮山药,也洗净切成段儿。 第32章 说起来这干云耳,也就是木耳,还是她从华阴带出来的。干货十分耐吃,一小把就能泡发出不少,当时装了一小袋儿香菇和云耳,倒是一直吃到这会儿才吃完。 再揉一点儿面,做个手擀面,一会儿也可以下到汤里煮。 准备好这些配菜主食,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她又仔细地净了净手,从酱料架子上翻出一个精致的小布袋,将里面装的一小把胡椒,小心地倒入石钵中。 这胡椒长得与花椒极为相似,只是颜色是黑褐色的,在钵中轻轻弹跳,撞击出诱人的香气。 猪肚里面油脂粘液多,不好清洗,陆娘子方才又去院中,将洗猪肚的盆子好一通刷,又用开水烫了两遍,才弄得弄干净了回来。 “哎哟,真香啊!”见尹遥在弄胡椒,她也凑过来嗅了嗅,伸出大拇指道,“自从咱们家落魄了,可真是好久没吃胡椒了,想不到今儿还能解解馋,还是三娘有办法啊!” 尹遥吐了吐舌头,瞟了眼那堆了一满架子的香料,笑道:“要不是我昨儿在那香料铺,一口气买了两贯钱的货,又跟店家软磨硬泡了半天,他才不会送我呢!” 根据《酉阳杂俎》记载,胡椒“出摩伽陀国”,摩伽陀国属中天竺,也就是古印度的别称,距离大唐将近万里之遥,由胡商沿着丝绸之路带来中土。 在现代社会,胡椒已经是飞入寻常百姓家的烹饪调料,一罐胡椒也不过十几块钱。但是在这大唐,比起本土种植的花椒来说,远道而来的胡椒却是价值堪比黄金的所在。 俗话说,一两胡椒价值一两金,这可是个陈述句不是个比喻句。换句话说,若是折合成铜钱,一两胡椒足足要卖五贯钱!真是只有高门望族才消费得起的珍贵调料。 就好比尹遥拿在手上的这一小把,满打满算也就三十来粒,在香料行却要卖上足足三百文! 而且这个价格指的还是黑胡椒,若换成白胡椒,价格还得再番一倍,普通百姓就更是难以消费得起了。 众所周知,胡椒分为黑白两种,味道各有不同。 其中白胡椒的制作工艺复杂,是采摘成熟的花椒果实,经过浸泡、脱壳之后,再烘干制成。古代时多用于炮制入药,只能在一些大的药铺中才能买到,价格也最为昂贵。 这南市的香料铺子里,出售用于食材烹饪的,则多是黑胡椒,它是选用未成熟的青色胡椒果实,经过晾晒而成。 说起来煲这胡椒猪肚鸡,原本是该用白胡椒的。因白胡椒味道相对柔和,用于煲汤与清炖的菜品中,可以保证汤羹的香气更加持久。 黑胡椒的味道却更为辛辣,常用于肉类与海鲜的煎烤中,用以去腥增香,以及提升味道层次。 不过既然是免费赠送的,尹遥也不挑三拣四,只是黑胡椒不能最开始就下到煲中,煮的时间久了,会使汤汁发苦,得稍微改一改才行。 她将石钵中的黑胡椒研磨成粉末,将其中一半倒入干净的粗布袋中,再用棉绳将袋口扎住。锅盖掀开一个小缝儿,把这粗布袋丢进去,转成大火稍加催化,随着汤汁的翻滚,胡椒的辛辣味儿也进入其中。 半刻钟后,尹遥又将粗布袋取出,撒入粗盐、枸杞和剩余的一半胡椒粉,又赶紧将锅盖盖回去,手上垫着块麻布端起陶瓮,道:“走吧,咱们吃饭去。” 陆娘子应了一声,将小炉子生上火提起来,两人一起往主屋去。 刚走到屋子里,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敲门声,陆娘子将小火炉放下,拿了把伞前去开门。尹遥则将陶瓮架在火炉上,端端正正摆在桌子中央。 “阿姑,是二郎来啦!”陆娘子将来人引进门来,原来是坊正家的许二郎。 只见许二郎怀里抱着个布袋子,顶风冒雨地走进了屋子,一脸腼腆地跟在座几人打招呼。 沈老太太一见他这摸样,忙吩咐尹遥给他找条毛巾,又道:“你这孩子,怎么也不打个伞,身上都淋湿了吧?有什么事儿不能等雨停了再来,仔细伤了风。” 尹遥去拿了条毛巾,许二郎接过来擦了擦脸,又把手里的袋子递给尹遥,憨笑道:“沈婆婆,我没事儿,阿婆说让我来谢谢三娘。多亏三娘昨晚前来知会,我跟阿翁才能一早便赶去南市采买,听说到下午时,粮食价格又涨了许多呢!” 他又将怀里抱着的袋子拿了出来,瞅瞅没被雨浇着,这才放下心来:“这是我今儿在如意楼买的一些点心,估摸着手艺不如三娘,你们且随便吃吃。” 许二郎白日里跟坊正去南市采买,快夜禁了才回来,一到家便迫不及待来沈家送东西,这会儿才发现人家正准备吃饭,脸上十分不好意思:“我来得不巧,你们快吃吧,我先回去啦!” “许二哥这么客气做什么?”尹遥失笑,接了点心又赶忙拦住他,“既然来了,那便一起吃嘛!” “这……”许二郎眼馋地看着桌上冒着腾腾热气的小陶瓮,又有些犹豫,“阿翁和阿婆还等着我回家吃饭……” 许老太太拍了板,笑道:“你来我这儿没回去,你阿婆自然知道是我留你吃饭了,快坐下吧!” 陆娘子给他搬了把胡凳,尹遥又去厨房添了付碗筷,许二郎摸了摸脑袋,想想也是这么个理儿,便恭敬不如从命,笑呵呵坐了下来。 “开饭喽!”尹遥抬手一掀盖子,蒸腾的热气飘散在空中,一阵霸道的辛辣味儿,混合着猪肚和鸡肉的香气,一同冲了出来! 尹七娘深嗅了一下,整个人扑到桌边,双眼亮晶晶地盯着这陶瓮:“阿姐,这就是你说的胡椒猪肚鸡吗?好香啊!” 许二郎也往陶瓮中瞅去,只见锅里是浓郁的奶白色汤汁,汤汁上飘着几颗红色的枣子和橙色的枸杞,其间还点缀着些黑色的粉末,想必便是胡椒磨成的粉了,汤汁里面则是若隐若现的猪肚和鸡块儿,看起来诱人极了! 尹遥先给沈老太太盛了一碗汤,又盛了一碗递给许二郎,笑道:“许二哥先喝碗汤吧,你浑身都湿透了,肯定冷得很。这一碗汤下去,保管整个人都暖洋洋的!” 不说还没觉得,尹遥这么一说,许二郎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他忙接过汤喝了一口,只觉得辛辣又鲜香的口感充满了口腔,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暖流直击心口,让他四肢百骸都舒展了起来! 见他喝得香甜,尹遥笑了笑,又开始给陆娘子和七娘盛汤。 这会儿工夫,尹七娘手里早早握了把勺子,眼巴巴盯着自家阿姐……手里的碗。 看她这迫不及待的小样儿,尹遥不敢直接把碗给她,而是拿在手里吹了吹,到汤没那么烫了,方才摆到她面前。 果不其然,这碗一放下,七娘便迫不及待地盛了一勺送入口中,喝得啧啧有声。 “怎么样,好喝吗?”尹遥摸摸她的头,笑问道。 “唔,唔!”尹七娘连连点头,双手端起碗,埋头咕嘟咕嘟大口喝汤,一口气竟喝下了大半碗! 沈老太太瞧着自个儿面前的这碗老火汤,面上有些好奇:“猪肚和鸡肉一起煲汤,我倒是从未尝过。” 陆娘子也早就放下勺子端起碗,开始大口喝汤,还在喝汤的间隙里,勉强抽出空道:“阿婆快尝尝,这胡椒猪肚鸡可真好喝呢!” 沈老太太盛了一勺入口,片刻后陶醉地眯起了眼睛,似在回味这猪肚、鸡肉、胡椒之间的味道碰撞,体会那醇厚鲜香的感觉。 一时间,桌上竟再无人说话,每个人都忙着端起碗喝汤。一碗喝完又盛一碗,不过片刻功夫,每个人都是两碗热汤下肚。 在座除了尹七娘是第一次吃胡椒,其余人以往倒也尝过,只是大部分都是烤羊和烤胡饼里放的,今儿才发现,这用胡椒拿来煲汤,原来竟也如此鲜香, 喝够了汤,许二郎又率先夹了块儿猪肚:“哇,真是又爽又脆,筋道还入味儿!一点儿豕肉的腥臊味儿都没有!” 尹遥给七娘夹了个鸡腿儿,七娘啊呜咬下,细嫩的鸡腿肉瞬间就滑入了她的嘴里,只觉得鲜美极了,一口口吃得停不下来,差点连骨头都要嗦一嗦才罢休。 喝了汤吃了肉,大伙儿又开始就着汤涮起了配菜。 筋道的手擀面、粉糯的山药段儿、脆脆的云耳,还有这几日包蒸饼时特意留下来的,鲜嫩鲜嫩的菘菜心儿。 配菜在陶瓮里煮熟后,吸饱了胡椒猪肚鸡的汤汁儿,*咬上一口就溅射到整个口腔里,鲜得人头皮发麻。 这小炉子煮着,辛辣的胡椒吃着,几个人身上竟都冒了汗,屋子里也被蒸汽熏得朦朦胧胧。 尹遥起身去掀开了窗子,又用叉杆支了起来,外面仍淅淅沥沥落着雨水,又洋洋洒洒飘着雪花,一道寒风吹进屋子,却也并不觉得冷,只让人感觉到了清爽舒服。 “唔,阿姐,我好饱呀!”尹七娘满足地抻了个懒腰,又摸了摸自己圆鼓鼓地小肚子,依赖地偎在尹遥怀里。 许二郎满足地放下筷子,用衣袖擦了擦额头的汗,又偷偷打了个饱嗝,起身准备告辞回去。 第33章 “三娘,快去送送你许二哥。”沈老太太嘱咐道,尹遥笑应一声,拿起门边的雨伞,随许二郎一同出了门。 又喝汤又吃肉又涮菜,这顿饭吃得有些久,现下月亮都升起来了,月影倒映在地上的水坑里,晃得人仿佛都带上了一层金边儿。 许二郎有些羞赧地从尹遥手里接过伞,撑开高举在两人头顶,踩着水坑中的斑驳月影,穿过院子一直走到了门外。 停在院门口,尹遥笑道:“二哥把伞拿回去吧,这会儿雨太大了,你别再淋雨着了凉。路上慢点儿,小心地滑。” “嗯,嗯……”许二郎嘴里应着,却没忙着走,而是好像有什么话想说,又吞吞吐吐说不出来似的。 尹遥原本送到这儿,就准备跟对方告别回家,但许二郎既没离开,也不说话,她不由有些奇怪。 “怎么了?许二哥,你哪里不舒服吗?”她抬起头瞅瞅对方,面色看着好像有些发红,可别是发烧了吧…… “不是不是,我没事儿……”许二郎赶忙摆手,眼睛都不敢瞧她,只目光闪烁地看向巷子,结结巴巴道,“三娘,那个……嗯……我阿婆说,再过几日……想来沈家提……提亲。” 来沈家干什么? 提亲? 提什么亲? 跟谁提亲? 这话题实在是有些过于突然,尹遥愣住了,脑袋里冒出一堆问号,面上露出一片茫然。 她消化了一下这句话,又端详了一番许二郎的神色,见他一本正经,也不似在开玩笑啊? 再仔细揣摩了半天,这才恍然大悟:这话里的意思,竟是给他和自己提亲? 她恍然了,却也更茫然了…… 说起来她跟也认识了些时日,算得上是关系不错的朋友,两家走动也算频繁,可怎么就直接发展到提亲了? 见尹遥一副被雷劈了的表情,许二郎心里有些发慌,觑着她的神色,小心翼翼道:“三娘,你……你放心,聘礼什么的,我家都会按照最好的规格准备,一定让你阿婆……还有你满意。” 什么聘礼不聘礼的,那是重点吗?尹遥抚着自己额头,简直无语了。 作为一个生在现代社会、长在现代社会的现代人,虽然上辈子一直沉迷做饭,没什么心思谈情说爱,但自由恋爱那不是理所当然吗?先婚后爱、盲婚哑嫁什么,从来都不在尹遥的概念里。 更何况,她最近一直忙着养家糊口,哪里思考过什么婚姻之事。也就是那日费三娘问了一句,她嘴上答应着会好好考虑,但说完就忘在了脑后,一脑门子只想着订单、新品、采买什么的,整日里忙得不亦乐乎。 根本没成想,这才一日不见,许二郎的进度条,竟已直接拉到了提亲! “许二哥,我们才认识没多久,还不够了解对方吧……”沉默了半晌,尹遥才艰难地挤出了一句话。 “不够了解?”许二郎却不明白她的意思,一脸疑惑,“你我的阿婆是老姐妹,咱们两家也是旧相识,还不算知根知底吗?” 哪里就算知根知底了!尹遥闭了闭眼,又斟酌着开了口:“许二哥,都说婚姻是结两姓之好,这我明白。可结姻的双方也该有感情,才能支撑一辈子走下去,你说对吗?” 许二郎更糊涂了,他自小接受的教育,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何况…… “三娘,我……我确实心悦你啊……” 尹遥后退两步,退到了院门檐下,有些无奈:“你心悦我什么……” 说起这个话题,许二郎倒是口齿伶俐起来,掰着手指头道:“你长得漂亮,性格爽快,又聪明又孝顺还护短,而且做饭也好吃,是这世上再好不过的女子!” 见许二郎说到自己时,眼睛都亮了起来,正是一副少年情窦初开的模样。再回想起对方这些日子的帮助,要说一点儿都不感动,那也是假的。 尹遥心中一软,面色没刚才那般冷硬了,她摆了摆手:“算了,先不说这个。既然都到提亲这步了,那我也想问问,许二哥你对未来的生活,是如何打算呢?” “阿翁阿婆说过,日后会让我继承坊正的位置。”许二郎有些害羞,用脚在地上轻轻画着圈,低头小声道:“若是咱们俩成了亲,将来自然是留在嘉庆坊中,生……生几个娃娃,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这话尹遥倒不意外,这些日子的相处中,她能感觉到,许二郎是个又憨厚又本分的人,想要的大概就是那种关起门来过小日子的生活。 可她也有自己的愿望:“许二哥,若我要去南市开家食店,有朝一日,还要把我阿翁的沈记拿回来,经营得更大更好,你觉得怎么样?” “沈记?”许二郎吃了一惊,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舅舅不是还在吗,他只是流放而已,过几年就能回来,沈家自然有他支撑。你不过是个女子,为什么要去拿回沈记啊?” 这话说的,尹遥差点被他逗笑了:“女子又怎样,我跟舅舅同样是沈家人,沈记为什么就不能由我拿回来?” “而且不仅是拿回沈记,我还想好好钻研厨艺,让这神都城的食客们,都尝尝我尹三娘的手艺。” “我只问你一句,我要去做这件事,你愿意陪我一起吗?” 许二郎一脸纠结,他从小生活在这嘉庆坊中,过着平淡却又安稳的生活,从未想过要去什么南市,更未想过要去经营什么食店,那些离他都太遥远了呀…… 离开家去外面闯荡,那是他阿兄的选择。可他的生活,早就被阿翁阿婆安排好了,那就是留在这儿,留在嘉庆坊,好好守着许家。 作为他的妻子,自然也该陪他留在嘉庆坊,一同守着许家。 “还有,”尹遥又轻声道,“不管成不成婚,我都不会离开沈家。阿婆、舅父、舅母还有七娘,永远都是我的家人,我会尽全力去照顾他们。” “可这也意味着,我未必还有余力,再去经营另一个家,你也能接受吗?” 看着尹遥明丽的面庞,许二郎却忽然觉得,她仿佛有些遥远。他想信誓旦旦地说自己愿意、会陪她一起、能接受她的选择,却怎么都说不出口,只能沉默地低头不语。 尹遥耸了耸肩:“许二哥你看,你说喜欢我的那些地方,对婚姻来讲,可算不上什么优点……” “你是个很好的人,只不过咱们俩,其实并不是同路人。” 尹遥靠在院门上,盯着许二郎失魂落魄的背影,默默叹了口气,却也松了口气。 她方才话说得决绝了些,只是既然大家并无可能,倒不如快刀斩乱麻,趁早说清楚得好。 就是不知这朋友,还做不做得成…… 第30章 “三娘,你怎么去了这么久?”疑惑尹遥怎么还没回来,陆娘子从屋里出来寻她。 一拉院门,正靠在上面的尹遥一个趔趄,在门槛上绊了一下,撞到陆娘子身上。 陆娘子赶忙撑住她,嗔道:“哎哟,你这孩子,怎么在这儿待着,倒吓我一跳!” 她看着地上的伞,一脸疑惑:“许二郎回去了?怎么也没拿着伞?你俩方才怎么啦?” 尹遥也被吓了一跳,扶着陆娘子站直身,又去门外捡起伞,嘴里讨饶道:“我的好舅母,别管那些了。时辰不早了,还有不少活儿等着咱俩呢!” “得了,我知晓你一向有主意!”轻轻瞪了她一眼,陆娘子便也不再多问。 “走走走,时辰不早了,还有好多事儿等着咱俩呢!”见陆娘子放过自己,尹遥调皮地揽住对方肩膀,俩人彼此依靠着,撑着同把伞回了家里。 俩人先绕到院子里看了看,昨儿陆娘子油布盖得仔细,堆的粮食一点儿都没被雨浇到,不然若是泡了水发了霉,那银钱可就要打水漂了。 怕半夜起风,两人又去搬了几块石头,压在油布上,这才回了厨房包粽子。 说起来,卖粽子倒是比卖包子更方便,可以提前几日全都包好蒸熟,然后将熟粽子泡在清水中保存,等到售卖的时候,再用大火蒸一刻钟热透了就行,味道保证跟刚出锅时一模一样。 今早时间有限,尹遥便只包了一百五十个,先拿去早餐摊儿上试试水,见食客们都十分满意,明后两日她打算每日卖两百五十个。 粽子的包法有好几种,中原地区平日里吃的白粽与甜粽,通常都是三角形或者牛角形。 而沈记售卖的肉粽,个头又大,还得考虑糯米和五花肉的搭配口感,最好保证食客每一口都能吃到五花肉,因此选用的是长条大粽的包法。 修剪浸泡好的粽叶捞出沥干,抽出四条并排叠放,刮刀沿着粽叶方向,将其间的气泡排出。 左手摊开,将粽叶托在掌中,尹遥边操作边道:“舅母你看,盛一勺糯米,在粽叶中央这样摊平,然后放酱五花肉丁儿,最后再铺一层糯米,这馅料就算放好啦。” 陆娘子也有样学样,手持粽叶往里添加馅料,又将叶子对折收口,嘴里念念有词:“左手往回折,右手捏紧粽身,压住粽叶用麻绳绕圈绑紧……” 第34章 陆娘子现在是越发灵活了,基本上尹遥演示一遍,她就能学个七七八八,尹遥最多也就是再提醒下注意事项什么的,比如:“舅母,这绳子得多留一点,一会儿好打结。” “晓得啦,一会儿打个活结,方便卖的时候解开,对吧?” 包好粽子装入蒸笼,尹遥又拿出秤来,称了三十斤的生糯米,用清水淘洗干净,摊到一个空着的蒸笼里,淋入少许清水,也架在了粽子上层,大火开蒸。 张家老郎君的寿辰将近,包寿桃儿用的醪糟也是时候准备起来了。 半个时辰后,糯米蒸熟,粽子还得再继续蒸一个半时辰。 将上层蒸笼取下,用勺子把糯米打散,稍微冷却一会儿,再加入酒曲拌匀。均匀装入六个小坛子,用小竹筒在每个坛子中间挖一个圆孔,又撒入糖渍桂花。 盖上盖子用泥密封好,搬到姐妹俩住的侧屋中,整齐堆在屋内一角,在温暖的室温下让它慢慢发酵。 尹遥满意地拍拍手,美滋滋规划:“左边这四坛,等上两日便能制成醪糟,拿来做寿桃蒸饼。右边这两坛,再多酿些时日,咱们留着自己喝。” 陆娘子也笑道:“太好了,咱们家可是有阵子没喝酒了。” …… 这雨夹雪到半夜就停了,第二日尹家姐妹起床时,外面日头虽还没生起来,但地上的水已干了大半。 尹遥原本还有些担心,若是早晨路上还有积水,自己的小车倒是不好推了。 只不过这天儿还真是有些冷了,她不由搓了搓手,迈进了厨房,然后就发现蒸笼盖子上,端端正正摆了两副手套。 看那布料,与她前日买的一模一样,想来是沈老太太见昨儿降温,怕自家孙女摆摊儿冻手,便熬夜先将手套给做好了。 尹遥握着这副“温暖牌”手套,觉得整个人心里都暖洋洋的,招呼着七娘一起戴好,姐妹俩干劲满满地出了门。 一晃两日过去,尹遥的五花肉粽愈发受到欢迎,食客们自从知道了这粽子也是限时售卖后,排队也愈发积极了,她每日早早就能卖光。 只不过自从那晚被发了“好人卡”后,许二郎便没再来帮尹遥收摊儿。 费三娘还好奇问她来着,得知尹遥已拒绝了对方,她可把尹遥好一通夸,说什么好女子就要这么干脆利落、拖泥带水不是巾帼本色云云。 语气之浮夸,一听就是夹带了十几斤的私货。 尹遥无奈地瞪了她一眼,却也没什么威慑力,倒是被她给逗笑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才发生了这事儿,最近也不大好再去坊正家找许婆婆,七娘读书的事儿又一时没了着落。 费三娘得知她的苦恼,琢磨了半晌:“说起来咱们嘉庆坊,以前确实有一家私塾,我小时候便是在那儿启蒙的,不过吴夫子前几年过世了,那私塾也就关了,这两年没听说有再开新的。 她又道:“我阿兄家住在隔壁集贤坊,他家大郎比你家七娘大上一两岁,倒是送到了坊中的私塾读书。不过我上次去探望时,阿兄还抱怨,说那夫子整日喝得醉醺醺,十日里倒有五日是不见人影,剩下的五日也是教得乱七八糟……” 尹遥叹了口气,跟费三娘告辞,先行收摊儿把车推了回去,又带着七娘出了门,想去寻寻看何处有合适的私塾。 除了坊门往北走,第一个便经过集贤坊,二人绕去费三娘提到的私塾瞧了一眼,夫子果然不在,屋里只有几个娃娃在胡乱打闹。 尹遥先排除了这家的酒蒙子夫子,先不说读书认字的事儿,七娘毕竟是个女孩子,安全总是要排在第一位的。 只是若距离最近的集贤坊不行,那姐妹俩便只能去更远的坊寻一寻了。 两人往再远些的兴教坊和宜教坊打听了一圈,宜教坊内倒是有一家私塾,是个老夫子在授课,满口之乎者也催眠得很,差点把外面旁听的姐妹俩给晃睡着了,好在课堂纪律倒是还凑合。 等到课堂结束,尹遥去找那夫子聊了聊,说是每日上半天课,一个月的束脩五百文,价格还算公道,在尹遥的接受范围内。 只是她心中还是有点犹豫,一方面是这夫子的水平不大行,另一方面宜教坊与嘉庆坊还有些距离,七娘若是来这儿读书,每日光是路上就要走好久。 在外面折腾了半日,她抬头看看天色,时辰也不早了,明日就是张家老郎君的寿辰,她早同窦娘子约好,要提前一日过去准备寿桃儿。 先跟夫子道了别,说自个儿还要回去考虑考虑,她又带着尹七娘回了嘉庆坊,直奔张家而去。 姐妹俩到时,陆娘子已推着车在张家门外等着了,车上还带着她方才在家和好、发酵完的面团,以及做寿桃儿所需要的其他食材。 张家今日就开始忙碌起来,宋婆婆身为管事,更是忙得脚不沾地,只遣了手下的仆从前来迎接。 这回仍旧是从后门进府,尹遥打量了一圈儿,发现张家雇的工匠手脚还真快,这才不过几日,院墙、大门、房舍就都已修一新,原本金碧辉煌的商户,一下子成了高雅内敛的望族府邸。在这平民扎堆的嘉庆坊中,属实有些鹤立鸡群。 张家有两个厨房,一个是前院儿的大厨房,正在准备明儿的寿宴。 靠近后院儿的后罩房里,还有间小厨房,仆从把几人领到此处,便急匆匆离开了。 虽说是小厨房,但可比沈家的厨房大多了,里面各式烹饪工具一应俱全,这会儿里面空无一人,想来府中的厨子都在前院忙活,此处正好留给她们准备寿桃儿。 尹遥和陆娘子也不磨蹭,打水净了手,掀开推车上罩着的粗布,将面团挪到案板上,捞出酒坛里酿好的醪糟,并干桂花一同拌入面团中,又用温水将红曲粉化开调匀。 两人一个捏寿桃儿一个上色,分工合作得十分丝滑。 尹七娘则在旁边乖乖坐着,从腰间的口袋里掏出她的小零嘴儿,一口口吃得香甜。 井然有序的忙碌中,一个小脑袋忽然从门外探了进来,小声道:“尹娘子,是你吗?” 尹遥抬头一瞧,是个穿戴十分齐整的小孩儿,长得虎头虎脑有点眼熟,便笑道:“对呀,是我,你是张小郎君吧?” 张小郎君点点头,又往身后瞅了瞅,见没人跟着,偷偷松了口气,一溜烟钻进了厨房。 进来后他就站在尹遥身旁,忽闪着大眼睛,一脸的期待:“尹娘子,你那五花肉粽还有吗?” 还没等尹遥开口,尹七娘先接了话:“我阿姐的粽子早卖光啦!” 一听粽子卖光了,张小郎君亮晶晶的眼神儿立刻变暗,脑门上仿佛大写的一个“丧”字。 “你怎么啦?”尹七娘是第一次见张小郎君,没成想自己随口一句话,就把人家给说伤心了,像个蔫巴巴的小狗似的,不由有些慌了。 张小郎君委屈极了:“尹娘子的五花肉粽真的很好吃,我昨儿吃了一个,今儿阿娘就不让吃了。” “你阿娘做得对!”听了他这话,尹七娘一本正经道:“我阿姐说了,这粽子是糯米做的,还加了油汪汪的五花肉,虽然美味却不易消化,我也是隔一日才能吃一个,一共只吃到两个呢!” “你还吃到了两个……”张小郎君更委屈了,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你别哭呀!”尹七娘这下更慌了,扑通一声跳下胡凳,掏出自己的零食袋,把袋子里的小零嘴儿倒在他手上:“不然……不然我把豕肉脯分你点儿吧?” 第31章 家中明日要办寿宴,窦二娘身为当家女主人,自然也是忙得要命。 家里的小祖宗还是个不省心的,脾胃虚弱又要吃糯米粽子,她哪敢连着两天给吃啊?把小家伙给气坏了,一个不留神就不知跑到哪去,她吓得赶忙派人到处找。 待到仆从禀报,说小郎君在小厨房时,她立刻寻了过去。 只见平日里吃饭像吃药似的自家儿子,正跟个年岁相仿的小姑娘头碰头凑在一起,咔嚓咔嚓啃着什么,哪里有一丁点儿厌食的样子? 那小姑娘身上穿得整整齐齐,梳洗得十分干净,大眼睛水汪汪扑闪扑闪,一看就是被家里照顾得很好,手里还捧着个粗布袋子。 张小郎君啃完手上的吃食,小姑娘就从袋子里又掏出一片儿,递到他手里,嘴里还小声念叨着:“吃了我的豕肉脯就不许再哭了哦!” 把新拿到的肉脯塞到嘴里,没出息的张小郎君点头如啄米,脸上还带着点儿没干的泪痕:“真好吃!” 窦二娘哭笑不得的瞧着这一幕,尹遥见她来了,笑着施了一礼:“窦娘子,你是来找小郎君的吧?” 见对方点头,眼神儿还盯着张小郎君手里的东西,她又道:“您放心吧,我妹子带的是自家做的豕肉脯,用上好的豕里脊烘烤成的,给小孩子做零嘴儿再合适不过了。” 张小郎君埋头吃得开心,这会儿才发现自家阿娘找来了,他心虚地缩了缩脖子,跑到窦二娘面前,踮起脚将手里剩下半片的猪肉脯塞到她口中。 第35章 这猪肉脯一入口,窦二娘便觉一阵香甜的味道充满了口腔。再细细咀嚼,又发现上面除了浓郁的酱汁外,还涂了甜甜的蜂蜜,撒了香喷喷的胡麻,可谓香、鲜、酥、脆、甜五味俱全,简直是齿颊生香,让人回味无穷,难怪自家这挑嘴的儿子,能吃得这么投入! 窦二娘对自家儿子是舍不得打、舍不得骂,哪怕是找了这么半天,这会儿看他没事儿,也就放下心来。 沈记的两位娘子还在忙碌,窦二娘怕自家儿子打扰对方,便准备将他带走。 谁料张小郎君心虚是心虚,但走却是不肯走的,她叫了几遍,这孩子都是嘴里应着,脚下一动不动。 尹遥看着母子俩的拉锯战,不由笑道:“窦娘子先去忙吧,你若是放心,便将小郎君留在这儿,正好跟我妹子做个伴儿,你看怎么样?” 前院的杂事实在是抽不开身,窦二娘也没工夫在这儿跟儿子耗,只能应了一声,有些不好意思道:“行,那便麻烦尹娘子照看了,我忙完就来接他。” 窦二娘带着府里的仆从匆匆离开,张小郎君得了“特赦”,心满意足地坐回胡凳,尹七娘又掏了片儿豕肉脯给他,俩人再次咔嚓咔嚓啃起来。 尹遥这边寿桃儿包得差不多了,上色却比较耗时,陆娘子那边还有一大半,即便是俩人一起忙活,也还得弄上一阵子。 眼瞅着一时半会儿搞不完,她索性停下手:“张小郎君,你饿不饿呀?” 张小郎君舔了舔手指,又摸摸自己的肚子,委屈地点点头:这太阳都快落山了,他连午饭都没吃呢! 尹遥洗了洗手,走到小厨房的另一侧,方才窦二娘说了,若有什么需要的自取就是,她便也不客气,仔细打量起这堆得满满的货架。 架子上除了米面粮油之外,肉蛋奶、蔬菜水果也品种齐全,可真叫一个琳琅满目,把尹遥都看眼馋了。 那最底层还有个竹篓泡在盆子里,她打开盖子一瞅,里面装着半篓河虾,还在扑通扑通乱跳。看来是今儿才在河里捞的,活泼得不得了。 这会儿时辰也不早了,厨房里的几人都饿了,她决定做点儿简单快手的。 不如就选择鲜美的海鲜……哦不对,河鲜疙瘩汤吧! 她掂了掂竹篓,看到下面还有几个河蚬,便捞了出来放在碗里,加入清水和少许粗盐,让它们慢慢吐沙。 另外又把河虾去头,开背挑去虾线,洗净放在一旁晾干备用。 起锅热油,放入虾头用小火煎,将里面的虾油煸出后,锅里的油也变成诱人的橙色。捞出虾头丢掉,在锅中注入开水,滴了几滴酱油,又下入吐好沙的河蚬。 如今马上就要入冬,在河道结冰前的这段时间,因着气温下降,鱼虾们都在抓紧进食储存脂肪,为过冬做准备,正是河鲜最为肥美的时节。 就好比今儿这几个河蚬,刚下到烧开的水中,贝壳便自动张开,露出里面肥硕的贝肉,鲜甜的味道也瞬间飘满了整个厨房。 这下两个小馋猫连猪肉脯都不吃了,全都从胡凳上跳下来,凑到了灶台前,不住地吸着气,像是想把这满锅的鲜香都吸到肚子里似的。 怕煮得久了河蚬会缩水,尹遥稍煮了片刻,便用勺子捞了出来,盛到一旁的碟子里。 尹七娘也不怕烫,偷偷摸摸捏走了两个,跟张小郎君一人分了一个,边嗦上面残留的汤汁儿,边把里面的蚬肉叼下来,啊呜一口吃进嘴里。 “好鲜呀!”两个小朋友相互对视,都是睁大了眼睛,河蚬的鲜味儿又叠加了虾油和酱油的鲜香,吃得俩人都直舔嘴唇。 吃完手里的感觉更馋了,尹七娘又跃跃欲试,想再偷几个,被尹遥斜了一眼,讪讪地缩回了手。 尹遥从面袋里舀了一勺面粉倒在盆中,又缓缓浇入清水,边加水边用筷子快速搅动,让面粉变成一粒粒的小疙瘩。 她手法十分娴熟,搅成的疙瘩每粒都只有黄豆大小,像是一颗颗大小均匀的小珍珠般。这样的面疙瘩下到汤里,才会容易煮熟,而不会只有表面熟了中间还有硬芯儿。 将疙瘩均匀撒入翻滚的汤中,用勺子慢慢搅动防止糊底,待到疙瘩漂浮起来,原本澄澈的汤汁也变得粘稠,放入虾肉,再下一把洗好的波棱菜。 这张家小厨房采买的波棱菜,都是最新鲜的嫩菜,不像老菜那般叶酸过多,必须得提前焯水,否则会涩牙,这嫩波棱菜只要直接下到汤里,就已极为鲜嫩爽口。 往锅中滴了几滴香醋,将这一锅鲜美的疙瘩汤盛到四个瓷碗中,方才捞出来的河蚬,也往每个碗里盛了几只,摆到一旁的桌子上,尹遥招呼陆娘子别忙了,先吃饭要紧。 陆娘子应了声,还没等她走到桌边,尹七娘和张小郎君早就冲了过去,俩人如出一辙地端坐在桌边,手里举着勺子眼巴巴瞧着面前那一碗疙瘩汤,忍着快要流下来的口水,乖乖等待陆娘子和尹遥的就位。 “好了好了,快吃饭吧!”看他们两个这么乖,尹遥不由轻轻摸了摸俩人的小脑袋,笑道。 这一声令下,尹七娘和张小郎君便如同脱缰的野狗一般,埋头苦吃起来! 陆娘子去洗了手,也坐到了桌边,这一下午埋头上色,她也是累坏了,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脖子,开始品尝面前的美味。 就在几人吃得香甜之时,这儿又迎来了一位意外来客。 “这是在吃什么呐,几位娘子给老头子也尝尝?”一个身板挺得笔直的老翁,站在小厨房门口,鼻子不住地嗅着,眼睛竟亮晶晶仿佛年轻人一般。 听到声音,几人都从汤碗中抬起头来,往门口瞧去。张小郎君叫道:“太翁!” 眼前这老翁,原来正是曾领车骑将军的张家老郎君,也就是明儿寿宴的主角。 今儿阖府上下都在忙碌,唯独主角本人没啥事儿干。他虽然已是高龄,但一向身板硬朗,是个闲不住的性子,便在府中闲逛了起来。 这不,闲逛也有闲逛的收获,才溜达到后罩房附近,他便闻到了一股鲜美的味道,于是循着味道又踱到了小厨房门口。 方才光顾着眼馋美味了,这会儿张小郎君开口,他才注意到自家的曾孙:“哟,大郎也在呐!” 见是张家的老家主,几人都连忙放下手中勺子,起身施礼。 张老郎君不以为意地摆摆手,示意几人无需多礼,眼睛却是直往灶台边瞄。 尹遥一向闻弦音知雅意,更何况对方这都不是暗示,简直就是明示了! 赶紧把张老郎君让到自己的位置上,她又去锅里盛了一碗海鲜疙瘩汤,还十分上道儿地多夹了好几个河蚬。 把碗摆在张老郎君面前,尹遥自己又去搬了把胡凳,在七娘旁边挤一挤坐下。 张老郎君舀了一勺疙瘩汤,刚要美滋滋送入口中,忽然感觉到几道颇为怨念的目光,这才想起来一声令下:“你们愣着干嘛,都快吃呀! 这以虾和蚬提鲜的疙瘩汤,本就鲜香无比,里面还有一丢丢儿隐约的醋香,更是让人胃口大开,小厨房里一时间没人说话,只能听到吃疙瘩汤的“呼噜呼噜”声,偶尔还夹杂了嗦蚬子的“滋溜滋溜”声…… 等到窦二娘好不容易得了空闲,再来小厨房接儿子时,除了自吃饱喝足的儿子外,连平日里对厨子横挑鼻子竖挑眼、动不动就闹绝食的老郎君也在。 祖孙俩都懒洋洋地坐在桌边,摸着自己圆鼓鼓的肚子,满脸的餍足? 第32章 次日又到了沈记换新品的日子,尹遥前一天就已跟食客们预告,说这五花肉粽明儿便不卖了,敬请大家期待新品。 经过鲜肉蒸饼和五花肉粽这两个品类的“考验”,沈记的忠实主顾也越来越多,虽然心里惋惜吃不到五花肉粽了,但尹娘子可是说了,还有更美味的新品! 以她的手艺,必定不会让人失望,在不舍之余,大伙儿又不由得期待了起来。 “尹娘子,你今儿是卖什么呀?”一大早就有不少食客过来排队了,沈记的摊位才支上,就有人忍不住开始问。 尹遥笑吟吟道:“我今儿卖的是豆腐蒸饼呢!” 那食客面露讶色,又顿足道:“豆腐蒸饼?你这儿还有豆腐呢?该不会贵得很吧!我可买不起……” 虽说豆腐在唐朝并不是什么稀罕物,卤水点豆腐的工艺早就流传到家家户户,平日里吃点儿豆腐,那都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但也不怪这食客垂头丧气一脸失望,只因最近的情况,却又与平日不同。 朝廷平叛的仗还在打,这几日洛阳城的粮价也涨了不少,便是这西门内的早餐摊儿,各家摊主的售价也都跟着涨了一些。若是仗一时半会儿打不完,这价格还要持续上涨。 重点是英国公在扬州道起兵,扬州又自古是盐道重地,这一打仗交通断绝,两淮地区的盐就运不过来了。如今洛阳城的盐价,上涨得可比粮价还厉害。 而传统豆腐的制作工艺中,所用凝固剂乃是卤水。这所谓的卤水,又名盐卤或苦卤,正是海盐在晾晒时所得的伴生物。 第36章 如今盐道既已断绝,盐都运不过来,市面上盐卤自然也早就断货。若想买块儿豆腐吃,可得花上比之前多好几倍的价钱才行! 都说物依稀为贵,世家望族倒是无所谓,可他们这些普通百姓,哪里还吃得起啊? 见食客如此神色,尹遥却是笑眯眯摇了摇头:“不会呀,咱们家的豆腐蒸饼,只要四文钱一个,个头儿*同鲜肉蒸饼是一样的,而且保证仍是皮薄馅大!您不妨尝尝看?” 一听尹娘子的新品里不但有豆腐,而且价格还跟其他摊主持平?食客听了直接两眼放光:“真是四文钱一个,尹娘子没骗人吧?快给我来两个!” “我这儿有辛辣和酱香两种口味,您想要哪个?还是每样来一个尝尝?”见食客说两样都想尝试一下,她便利索地从两层蒸笼中各夹了一个,装好递了过去。 食客迫不及待接过,又一口咬下。嚯,还真是满满的豆腐馅儿! 他先品尝的是那香辣味儿的,豆腐馅儿裹满了辛辣的茱萸油,里面还夹杂着少许豕肉碎,吃在嘴里可真是又滑又香。 再一仔细咀嚼,他又发现,这豆腐跟以往吃得似乎有些不同,没有了卤水的涩口,还更加嫩滑,简直可以说是入口即化。 又换成酱香的咬了一口,同样嫩滑的豆腐,只是味道从辛辣转为馥郁,也是一样的美味诱人! “前面的郎君你快点儿,我们还排着队呢!”后面的食客一听说今儿竟是平价的豆腐蒸饼,又见这打头儿的吃得如此香,不免焦急地催促起来,生怕排在后面就买不到了,一时间热闹极了。 说起这豆腐,倒不是尹遥有什么特殊渠道,能够低价采买到盐卤,而是她还知晓有另外一物,可以作为替代品,那便是——石膏。 石膏在唐代也叫做“凝水石”,是开采出来的天然石膏矿,在洗净杂质和泥土后,再经煅烧炮制所成。 相比于现代将其广泛运用于建筑与装饰领域,这个时代更多的,却是作为一味药材来使用,具有敛疮生肌和收湿止血的功效。 前几日费郎君已将磨好的面粉给送了回来,尹遥检查了一圈儿,对方平日里便以这行当糊口,家里特意置了大型石磨,磨起面粉来,倒是比她在家自己磨的要细多了,质量真是不错。 她再也不用担心面粉不够用了,只要能卖得掉,每日想做多少便做多少。 满意地付好尾款,又得知对方家中除了干磨的石磨外,还有架水磨的,尹遥便让他扛了些黄豆回去,泡水磨成豆浆再送回来。 昨儿她从张家出来后,便去了药铺,买了二两磨好的石膏粉。 到家后,将费郎君白日里送回的豆浆煮开,过滤去除豆渣,把半两石膏粉以清水化开,缓慢倒入豆浆中,稍作搅拌至凝固,再倒入木盆,上压一块石板,静置半个时辰,就成了洁白细腻的豆腐。 这石膏豆腐在后世也叫做“南豆腐”或“嫩豆腐”,因用石膏做凝固剂时,黄豆蛋白的凝固速度会慢些,因此相比于使用盐卤的“北豆腐”,它含水量更高,也更加软嫩细滑。 将豆腐切碎后加入炒熟的肉馅儿,再佐以茱萸油或酱汁,调成豆腐馅儿,包到蒸饼里,真可谓是细而不腻、滑而不散,让人吃了一个还想吃第二个。 更何况如今隔壁摊儿的普通蒸饼,也都涨到四文钱一个了,都是同样的价格,这沈记可是豆腐馅儿的,大伙儿还不趁这机会多买几个?不仅自个儿能解馋,更可以带回去送给家人朋友,那多有面子啊! 前一日在张家忙到很晚才回去,尹遥跟陆娘子加班加点也就包了两百个蒸饼,一会儿就全都卖光了,还有从其他摊位赶过来没买到的,免不了唉声叹气一番。 收摊回家,七娘雀跃着跑进了主屋,朝自家阿婆通报战果:就这一早晨,她们足足入账八百文! 而且这豆腐蒸饼虽然同其他早餐摊儿一样,涨价卖到了四文钱,可不论是麦子还是黄豆,都是尹遥在涨价前囤好的,石膏的用量也十分有限,又只需要加一点点豕肉提味儿,因此成本不但没有涨,反倒比之前的鲜肉蒸饼还要低。 每卖出一个,她就能赚三文钱,就方才那一会儿,她可就赚了足足六百文呢! 最重要的一点是:买到的食客们,还都觉得是自己赚到了! 这豆腐蒸饼如此受欢迎,尹遥决定了,明天还可以再多卖两百个,不过可不能等到晚上再点灯熬油,否则肯定又要挨阿婆好一通训。 简单收拾了一下,她就同陆娘子一起,按照昨日的方法,制作起豆腐。 在煮豆浆的时候,又用细棍挑起每锅最上面的两层油皮儿,挂在院中晾干,这可是最有营养价值的油豆皮儿。到时候包上肉馅儿小火煎熟,就是再美味不过的腐皮肉卷儿,家里的老老小小肯定都爱吃。 将石板压在半凝固的豆腐上,又简单吃了午饭,陆娘子留在家中准备明日的蒸饼,尹遥则带着七娘继续去寻私塾。 姐妹俩今日去的是嘉庆坊东的两坊,打听到的结果还不如前一日,这两坊比嘉庆坊更加偏僻,别说私塾了,坊内就连识字儿的都没几个,难不成只能送七娘去听那老夫子催眠了? 她领着七娘有些沮丧地回了嘉庆坊,仍是前往张家,今儿要包的寿桃儿不多,她一个人就够了。 张府的厨子已将前一日包好的寿桃儿蒸熟,仆从又将其中三百个实心儿的端到正门外,布施给坊中的街坊邻居。 一听说这家老郎君都八十高寿了,坊内邻居们十分踊跃,都想来沾沾喜气,三百个寿桃儿不过片刻便已布施一空。 有的人刚拿到手里,便趁热啃了一口,发现除了沾喜气之外,这味道竟也极为香甜可口,只恨不能再去领几个。 这会儿已是傍晚,张家正设下晚宴招待张寺丞的同僚们,还有张家在洛阳城的亲朋故旧,加上窦二娘的妹妹是天子妃嫔,连宫里也遣了内侍前来道贺,一时间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不过客人们都集中在前院儿,跟尹家姐妹却没什么关系,二人直接去了后院的小厨房。 尹遥一番忙碌,寿桃儿终于包得差不多了,小厨房里却又又又迎来了客人,或者不如说是……主人! “尹七娘,尹七娘!”有人悄悄唤着七娘的名字,一听就是张小郎君的声音。 正在一旁乖乖吃着自己小零嘴儿的尹七娘,听到声音便跳下地,往门口方向走去:“张大郎,你怎么在这儿呀?我今儿带的是阿姐做的锅巴,你吃吗?” 说着她从口袋里抓了一小把,递到张小郎君手上:“快尝尝,可好吃啦!” 张小郎君连连点头小心接过,用另一只手捏了一小块儿放到嘴里,这锅巴是尹遥用昨儿做豆腐过滤下来的豆渣,又混了面粉炸成的,上面还撒了炒熟磨碎的椒盐儿,又香又酥,一咬嘎嘣脆。 他咔嚓咔嚓嚼了几下,十分满足咽下肚去:“可真香啊!” 尹遥听到俩人嘀嘀咕咕的声音,扭头往门口瞧去,发现此番张小郎君不是自个儿来的,他后面还跟着个神采奕奕的老头儿,可不就是张老郎君嘛! “尹小娘子,忙着呐?”老郎君一副老神在在的表情,背着个手站在自己曾孙身后,朝尹遥笑道。 作为今日的寿星,张老郎君不好好在宴会上做个吉祥物,反倒跟曾孙一起溜了出来,还特意绕到了小厨房门口,看来是“别有所图”。 “两位张郎君,晚上好啊,你们二位出来遛弯儿呀?”尹遥也不戳穿,只笑眯眯打招呼。 “那倒不是……”张小郎君面色有些羞赧,“尹姐姐,你这儿还有蒸好的寿桃儿吗?” 这话却让尹遥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二位郎君,方才蒸好的寿桃都拿到前院儿去啦,除了布施给街坊的,你们宴会上不是也有吗?” 张老郎君闻言,差点儿捶胸顿足:“我那天杀的孙子,非说我年纪大了,又说大郎年纪太小,晚上不能吃太多主食,怕会积食。那桌上的寿桃儿,我们爷俩才啃了两口,就被他给收走啦!” 尹遥失笑,张寺丞年纪轻轻,想不到还上管老下管小,把家里这两位治得一点招儿都没有,只能从宴席上偷偷跑出来,到这小厨房里来寻寿桃儿。 “二位郎君,这蒸好的寿桃儿确实没了,而且听闻您二位脾胃都不算太好,这大晚上也确实不适宜吃太多……” 眼瞧着一老一少的肩膀瞬间耷拉下来,一副垂头丧气的委屈样子,尹遥感觉自己仿佛是罪魁祸首一般。 张家这个订单的利润很高,何况窦二娘还多付了一贯钱,可谓是尹遥的大金主,作为一个合格的餐饮界从业人员,可不得让自个儿的主顾满意? 想着带来的醪糟还有剩,她便笑道:“没事儿没事儿,这大晚上不能吃主食,可来点儿甜品做宵夜却是无妨的。不然我煮些牛乳鸡子醪糟吧,大家伙儿都吃点儿?” 第33章 第37章 将新鲜的牛乳倒入锅中,煮至周边微微冒泡,缓慢倒入搅散的鸡蛋,将液体煮到即将沸腾状态,牛乳混合了鸡蛋,由乳白色转为带了一点儿淡淡的黄,也变得更加浓郁。 里面原本还应该放些小苏打的,但唐朝还没有发明这种食品添加剂,为了防止牛乳结块儿,尹遥便没有将醪糟下到锅中一起煮,而是从酒坛里捞出后沥干液体,只留下发酵的糯米,分别盛在几个小碗中。 又把煮好的牛乳鸡蛋冲入碗中,再撒上少许葡萄干儿和胡麻,就是简单又美味的牛乳鸡子醪糟了。 一老两少早就坐在桌边,尹七娘将零食袋里剩的最后一点儿豆渣锅巴都倒在了桌上,张老郎君的牙口儿比年轻人还好,三个人各自捏了几块儿,塞到口中,开心地享用起美味。 不过片刻,这点儿锅巴便已瓜分一空,三人相互瞅瞅,又扭头一脸期待地瞧着尹遥,见她将几个碗端过来,纷纷举起了勺子,那动作可真叫整齐划一。 尹遥心道,这大概就是吃货们的共鸣吧…… 一勺入口,三人都满足地闭上了眼睛,醪糟味道本就是甜的,再佐以甜丝丝的葡萄干儿和香喷喷的胡麻,又觉蛋花软嫩,牛奶浓郁,醪糟清香,结合在一起更是滑嫩爽口,怎一个美味了得! 不过片刻,桌上的碗就已经都空了,几人还都眼巴巴瞧着尹遥,想要再来一碗。 尹遥这回却不为所动,喝完了自己的那一份,便将桌上的空碗全都收走,拿去洗净:“这牛乳鸡子醪糟虽然容易消化,也能强健体魄,可如今时辰不早了,一小碗就够了,吃多真该积食啦。” 听到这话俩小的都齐声长叹,趴在了桌上。 张老郎君不愧能活八十岁,倒是个心宽的:“罢啦,能喝一碗也算意外之喜啦!” 老爷子又抻了个懒腰,笑眯眯逗起了七娘,“小娃儿,你叫什么呀?几岁啦?可读书了不曾?” 张小郎君也被新话题转移了注意力,他昨儿跟七娘凑一起玩儿了半日,已经有些熟悉,当下便抢答道:“太翁,这是尹七娘,跟我同岁,也是五岁啦!对了尹七娘,你读书了吗?” 阿姐为了自个儿读书的事儿操心,带着她连着去坊外跑了好几日,都没寻到合适的私塾,七娘摇了摇头,罕见地有些沮丧。 看她这神情,张小郎君眼珠子轱辘轱辘转了几圈儿,偷偷戳戳张老郎君:“太翁,不然让尹七娘来跟我一同读书吧!我一个人读书,好生无聊的。” 张家才从南阳搬到洛阳城不久,虽说在此地也有亲朋故旧,但府邸都离嘉庆坊有些距离,平日里往来甚为不便,因此张小郎君也就没什么同龄的小伙伴,每日里寂寞得很。 更何况对他来说,尹七娘虽是个女孩儿,可却大方得很啊,只见了两面,就给自己分享了两次零嘴儿。 阿娘说过,好朋友要一起分享。那他俩不就是好朋友了吗? 张老郎君抚着自己的胡须,笑眯眯瞧着桌边这俩小娃娃,又瞅了瞅灶台旁正在洗碗的尹遥,心里琢磨着:这尹娘子的手艺着实不错,可比家里的厨子好多了。只可惜等自己寿宴结束,再想吃可就难喽!不过,若能让她妹子来府里读书…… 美滋滋打好小算盘,张老郎君赞赏地拍了拍曾孙的脑袋,朝尹遥道:“大郎说得不错,尹娘子若是寻不到合适的私塾,不如把你妹子送到我家来,跟我家大郎一同读书如何?” “阿翁,大郎,你们怎么在这儿?可叫我好找。”老郎君话音刚落,门外就传来了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张府的宴席刚刚散场,这会儿早已夜禁,坊门已关,客人们今夜便都留宿在张家。张寺丞方才安顿好客人,又往后院来寻祖父和儿子。 一见自己这孙子,张老郎君就气不打一处来:“你还说呢,那宴席的疱人是从哪请的,做的都是些什么啊!” “宴席怎么了?宴席不是挺……”张寺丞正想反驳,但回忆了下方才那一席菜的滋味儿,到底也没好意思昧着良心,把“挺好的”给说出来。 张寺丞如今供职的乃是九寺五监之一的光禄寺,其中一项职责正是掌酒醴膳馐之事,下辖太官署中置有众多疱人。于是此番家中设宴,便特意委托了署中休沐的疱人前来操办。 他原本心想着,太官署既然能掌酒醴膳馐,下属的疱人又都是登记在册的工籍,操办一个民间的寿宴自然也不在话下。 只是话说回来,张寺丞本就是临时接任,他又是初入都城<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ags_nan/guanchang.html target=_blank >官场,自然不懂里面的九曲十八绕。 太官署的疱人都是祖传手艺不假,可他们有别于内廷御厨,并不负责皇家的日常饮食,而是分作两拨:其中一拨负责官员们的会食,也就是每日朝会后的工作餐;另一波负责的,则是年节祭祀和宫廷宴席。 今儿张寺丞请来的操办寿宴的,自然是负责年节祭祀和宫廷宴席的那一拨。这波人烹饪的最重要原则,是…… 好看。 没错,既要尽显大唐的繁荣昌盛,又要体现朝廷的肃正威仪。至于口味嘛,倒真的不重要,毕竟一长串祭词祝词过后,管它出锅时有多美味,也都变成一桌冷饭。 因此今晚的寿宴上,疱人们便是按照以往的习惯来操办,制备的菜肴确实又大气又漂亮,用的食材也十分珍贵稀有,什么半岁的骆驼、刚睁眼的鹿羔,还有雕刻得美轮美奂的点心…… 只是不论是冷盘、蒸煮、熏烤还是甜品,却都只是空有其表,味道实在乏善可陈,不是油腻腻就是冷冰冰,席上最受欢迎的,反倒是那香甜的寿桃蒸饼。 要不然家里的老小两个郎君,也不至于在被没收了寿桃儿后,便结伴偷跑出来,还摸到了小厨房。一桌子菜肴,还不如一口热乎乎的市井吃食! 只是虽说这宴席确是他理亏,但见祖父和儿子竟在这厨房中,与几名商户相谈甚欢,张寺丞也实在是想不通:“宴席再怎么不好吃,阿翁您也不能跑到这儿来啊!” 他又扭头瞪着张小郎君:“还有你,不好好待着乱跑什么!出来前告诉你阿娘了吗?” 张小郎君被他吼得缩了缩脖子,躲在张老郎君身后,大气都不敢喘。 张老郎君年轻时却是行伍出身,性子最是爽朗不羁,当下一拍桌子:“这儿怎么啦!都说民以食为天,我怎么不能来了?你小子懂个屁!” 眼瞅着爷孙俩要吵起来,尹遥作为一个外人,还是“交战双方”的导火索,一时间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 正在她深感棘手之时,救星来了。 这及时赶到的救星,正是张家女主人窦二娘,她刚安置好赴宴的女眷,也寻了过来。 一见这祖孙俩剑拔弩张的样子,再加上旁边吓得鹌鹑似的儿子、一脸懵的尹七娘,还有扶额无奈的尹三娘,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郎君,你晚上招待客人喝醉了吧?快随我回去休息。”她走上前,也不问发生了什么,只温柔地拉住了自家夫君。 都说一物降一物,没想到对着自己祖父都吹胡子瞪眼的张寺丞,遇到了窦二娘却也只能化成绕指柔,被她三言两语就给哄走了。 临走前,窦二娘还悄悄朝尹遥挤了挤眼睛,又朝着自家夫君的背影白了一眼,尹遥失笑,会意地点点头。 “臭小子,整日里摆着一副臭脸!”张寺丞终于走了,张老郎君还不忘替尹遥打抱不平。 把自家孙子好通臭骂后,他又重新摆出一脸笑容,绕回了方才的话题:“尹娘子,怎么样,你要不要考虑一下,送你家妹子来我们家读书?我家请的夫子是族中远亲,人品端方贵重,学问也还不错哟!” “而且你放心,也不需要付什么束脩,笔墨纸砚我家全包,保管让你家小娃儿习得一身好学问!” 噢哟,这世上还有这等好事儿? 只不过嘛,这老爷子满脸的热切,都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张府的家塾既然哪哪都好,怎么还缺七娘一个学生不成? 尹遥一边心动,一边又满脸怀疑地瞅着他。 “当然啦,虽然不需束脩,但若你妹子每日来上课时,能带点儿什么零嘴儿啊、点心啊之类的,那就再好不过喽!”张老郎君轻咳一声,终于“图穷匕见”。 张小郎君一听此言茅塞顿开,也在旁边连连点头,他方才跟太翁提起这事儿,只顾着能跟小朋友一起上学、一起玩儿,却没想到,尹七娘还能每日给他带好吃的……还是太翁想得周到哇! 看着这祖孙俩,尹遥简直哭笑不得:好嘛!这说了半天,还是为了口吃的! 不过抛开有的没的不提,这主意倒还真不错。张家给自家小郎君寻的夫子,学问人品自然都是仔细考量过的,且张府就在坊内,她每日接送也不用花费很久。 而且还不用束脩,只需要给七娘多带点儿零嘴儿就是,这对尹遥来说不就是手拿把掐嘛! 只有一点,方才张寺丞对商户的态度…… 第38章 见尹遥显然是心动了,却又有些犹豫之色,张老郎君明白过味儿来,他无所谓地挥了挥手:“你不用管那个臭小子,他每日都要去官署的,你妹子瞧不着他那张臭脸。” “再说了,这家里自然有我孙媳妇儿说了算,哪轮得到臭小子管天管地?他若敢给一个娃儿脸色看,看孙媳妇儿怎么收拾他!” 见张寺丞已走,张小郎君也来了精神头儿:“放心吧,有我阿娘在,我阿爹就是个纸老虎!” 第34章 “尹三娘,你那豆腐蒸饼,能给我留十个吗?我收摊儿过去取。” 第二日,费三娘刚一出摊儿,就问尹遥留十个蒸饼,说要拿回去给爹娘和阿兄尝鲜,惹来了一众排队食客的怒目而视。 尹遥忙把手指竖在唇边,轻轻嘘了一声,示意她先别提这茬儿,一会儿再说,费三娘会意点头,讪笑了一下自去忙了。 不大会儿工夫,尹遥便已将两百五十个蒸饼卖光,她正准备收摊儿,却又见到许二郎远远跑了过来。 说起来,她那日虽然拒绝了许二郎,可这段时间许家的帮助也不能抛之脑后,那岂不成了白眼儿狼? 于是昨儿下午陆娘子准备豆腐蒸饼时,她便请对方多包二十个提前蒸好,另外再切几块儿生豆腐,一起给许家送过去。陆娘子自是应承下来,下午便已办得妥妥当当。 隔了几日没见,许二郎好像稍微瘦了些,不过精神头儿还挺足的,他站到尹遥面前,仍是一脸憨厚:“三娘,我来帮你吧。” “许二哥,你怎么来了?”见他主动前来破冰,尹遥不免有些惊讶,“我还以为……” “没有没有,三娘别误会,”许二郎连忙摆手解释,“这几日洛阳县廨派人下来,说要核勘各坊户籍登记情况,我只得留在家中帮阿翁。” 说到这儿他还松了口气:“今儿好容易送走了人,这才得空过来。你这几天累坏了吧?” 尹七娘戴着小手套儿,正在埋首将今日收到的铜板一一数清,装到匣子中,闻言抬起头来:“许二哥放心吧,阿姐还有我哪!” “快数你的吧,可别给阿姐数错了!”摸摸她的小脑袋,尹遥笑道。 七娘虽然还未识字儿,但这些日子陪尹遥摆摊儿下来,数数却是突飞猛进,一口气儿数到一百完全没问题,然后再将一百个铜板穿成一串收好,如此反复几次,这千八百个铜板,也就数清了,倒省了尹遥不少工夫。 她又朝许二郎道:“许二哥放心吧,昨儿送去的蒸饼你们可尝了?一会儿到我家,再给你拿点儿回去。” 见尹遥跟之前的态度没什么不同,许二郎也放下心来,他又搓着自己的手,一口气说出了酝酿好几日的心里话: “三娘,我那日回去后想过了,你说得没错,咱们大概确实不适合……我也跟阿婆讲过,她不会去你家提亲了。” “但是我也答应过阿婆和康陶兄弟,会好好照应你们家,不会半途而废的。更何况,咱们俩也算是朋友,你说对吗?” 尹遥仔细瞧瞧他的神色,见对方已不复那日的失魂落魄,脸上尽是一派坦然,看来确实已经放下了。 她不由笑了:“你说得不对,咱们不是‘算是’朋友,咱们就是朋友!” 言毕,她又调皮地一摊手:“那朋友,就请你帮我收摊儿吧?回头我请你吃饭!” 把摊子交给许二郎,尹遥便空着手,跑到费三娘的馄饨摊儿上,嗔道:“你也真是的,若想要那豆腐蒸饼,我舅母正在家中准备呢,你一会儿去我家拿几个便是,何必还被人埋怨?” 费三娘看到许二郎又来了,原本还有些悬着心,也不知这俩人会不会还有牵扯,但方才虽然听不到谈话的内容,但见这情形也能猜到个大概,不由放下心来。 听到尹遥的话,她也是有些懊恼,跺了跺脚道:“唉,哪成想你这豆腐蒸饼如此受欢迎。好家伙,我差点儿成众矢之的了!” 尹遥笑话了费三娘一通,又被她锤了一顿,玩闹完俩人又约好,收了摊儿就一起去沈家取豆腐蒸饼。 费三娘美滋滋盘算着,一会儿不但能拿到豆腐蒸饼给家人尝鲜,路上还能顺便同许二郎聊聊天,多熟悉熟悉,岂不是一举两得? “话说回来,你这成日里总上新品,”几人一同走在去沈家的路上,费三娘摇了摇尹遥的手,“我感觉自个儿馄饨做得都没意思了,也想换个花样儿呢,你快帮我想想法子!” 费三娘的馄饨包得其实是真不错,皮儿又筋道,鸡肉做的馅儿也很是鲜香,自从尹遥之前给她提过建议,让往汤里放点儿紫菜提鲜后,汤的味道也改善了不少。 只不过还是那句话,食客们都是喜新厌旧的呀!再美味的东西吃多了也不新鲜了,她见尹遥三天两头儿的换新品,生意又如此受欢迎,便想着再朝对方取取经。 “不然你从鸡骨吊汤改为豕骨吊汤?豕骨熬上五个时辰,那汤想必也十分浓郁鲜美。”尹遥想了想道。 “鸡骨改成猪骨吗……”费三娘算了算账,皱眉道,“我平日里都是拿包馅儿剩下的鸡骨头熬汤,若是改成豕骨,还得去肉铺专门买才行。我这馄饨一碗才卖三文钱,却是连本钱都回不来呢!” 这倒也是,原本鸡骨吊汤还算是物尽其用,可若再另买豕骨,就确实有些奢侈了…… 尹遥灵光一闪:“那要不然,你改做菌汤馄饨如何?可以去南市买点儿干菌子,像是香蕈之类的,比豕骨要便宜些。泡发之后熬汤,味道也很是鲜美,而且还比骨汤要更清爽些。” “菌汤馄饨倒是不错哎!”费三娘眼睛一亮,笑道,“去什么南市呀,还得花钱买,明儿我去城郊,自个儿采一些不就得了!” “诶,你跟我一起去不?” “阿姐,我想去!”听到费三娘的邀约,七娘忙拉了拉尹遥的袖子,眼巴巴道,“我过几天就要开始上学,都没空再出去玩儿了!阿姐和费姐姐带我去吧!” 前一日窦二娘顺走了张寺丞后,又特意回了趟小厨房,谢过尹遥对家里这两位不省心郎君的照顾,又替张寺丞道了声对不住。 尹遥笑道无妨,这个年代重农抑商的阶级思想深入人心,张寺丞身为士族,看不起商户也属于常规操作,她才懒得放在心上。 七娘却是为自己阿姐打抱不平:“我阿姐赚钱养家,是这世上最最厉害的人!” 张小郎君听了这话却狠狠摇头:“不对,我阿娘才是这世上最最厉害的人!” “我阿姐最厉害!” “我阿娘最厉害!” “我阿姐!” “我阿娘!” 俩小娃儿为了各自的“偶像”而战,刚形成的友谊还不够牢固,眼瞅着便要破裂,张老郎君咳嗽一声转移了话题,又提起请七娘入府读书一事。 七娘和张小郎君倒是默契,一听这话马上不拌嘴了,如出一辙地扭头看向窦二娘,眼睛湿漉漉的,如同两只小狗一般,窦二娘实在是忍俊不禁。 这几日她见尹遥把妹子教导得极好,虽是一派天真懵懂,但又落落大方,丝毫不小家子气,自是颇为喜欢。 再说对方还跟自家儿子臭味……哦不,是志趣相投,这尹七娘在的时候,大郎连饭都能多吃不少! 想着自家儿子最近确实太孤单了些,就当给他找个玩伴儿也好,便爽快应了下来。 她又跟尹遥约定好,这几日府中的西耳房刚刚修完,待再通风几日,请的家塾先生也抵达洛阳,便让七娘来一同读书。 想到七娘以后每日都要上学,每旬只有一天假期,这强度倒是比现代的“鸡娃”都要大,尹遥还真不忍心拒绝她,又想着今天下午再去一趟张家,把最后一天的寿桃儿准备好,明儿也就空下来了,便含笑点了点头。 尹七娘振臂欢呼:“好耶!可以跟阿姐出去玩儿啦!” 姐妹俩这才说好,费三娘就轻轻捅了捅尹遥的手臂,尹遥扭头瞧她,只见她眼神一直往许二郎身上瞟,又拼命给尹遥递眼色。 哦!尹遥懂了……于是也偷偷捅了回去,又朝许二郎开口邀请道:“许二哥,我们准备明日去采菌子,你若是有空,不如也一起来呀?” …… 第二日一早,尹家姐妹和费三娘收完摊儿,便准备同许二郎汇合,只等坊门一开,便一同出城去采菌子。 许二郎将家中的驴车赶了出来,在路对面等着三人,车辕上还坐着另外一个年轻男子,头戴浅蓝色方巾,身着淡青色长袍,一副书生打扮。 尹遥略微端详了一下男子的外貌,他看着比许二郎大上一两岁,眉眼间也有些许相似,但气质却极为不同。 若说许二郎是个热情质朴的,这男子则是一副挺拔如松、修长如竹的样子,哪怕是坐在驴车上,也丝毫不影响其清秀俊逸。 许二郎跳下车,朝几人介绍道:“这是我阿兄,你们叫他许大哥便好。他今日得了空,也跟我们一同去。” 第39章 几人相互见礼,尹遥想起来,之前许婆婆来家里时,曾提到过家里的大孙子,说正在官学中闭门苦读,准备参加选拔考试,看来就是眼前这位了,当真是好一派端方君子。 既然他这几日回了坊中,又是一副悠哉的样子,想必已经顺利通过了选拔考试,便笑道:“许大哥,恭喜你呀!年底就可以参加省试了吧?” 许大郎没想到她还懂挺多,颇为意外地上下打量了尹遥一番,开口道:“你就是尹三娘吧?多谢你家昨儿送的豆腐蒸饼了。” 尹遥刚想客气两句不用谢,谁知他又道:“听阿婆说,我阿弟想娶你,被你给拒绝了?” “阿兄!”冷不丁听他提起这茬儿,许二郎脸瞬间涨得通红,差点儿冲上去捂住他的嘴,“快别说了!” “这有什么的?”许大郎不以为然,见许二郎急得汗都要冒出来了,这才轻哼一声,又道,“行行行,不说就不说,瞧你那点出息。” 尹遥无语,这人怎么一开口,就哪壶不开提哪壶呢? 送吃的都堵不住你的嘴,你礼貌吗! 第35章 将七娘举上车,尹遥和费三娘也钻进了车厢,许家兄弟跳上车辕,许二郎一挥鞭子,那驴便朝坊门外缓缓行去。 这驴车虽说没有*沈家之前的马车气派,但也打理的整整齐齐,而且今儿几人要去的地方也不太远,驴车既合适又方便。 从嘉庆坊东门出坊,沿着神都城的街道往东,经过崇让、里仁两坊,便抵达了永通门。 由费三娘指路,出城后再继续往东二里,在运渠河道附近有一大片杂木林,便是此行的目的地了。 这里有遮天蔽日的高大乔木,乔木下又分布了许多灌木和草丛,背阴的地方还覆盖着各种苔藓,再加上前几日刚下了雨,正是出产野菌子的最好地方。 许二郎将车停在一个僻静处,把驴栓在树边,又在它面前放了点儿干草,费三娘之前来过这儿,下车后便招呼着众人往林子里走去。 尹家姐妹今儿身上穿的,是沈老太太刚缝制好的棉衣,这棉衣厚实得很,在郊外都不会觉得冷。不舍得直接穿着新衣去郊外,尹遥还在棉衣外罩了层旧衣,又将袖子和裤腿扎紧,脚下穿的也是便于行走攀爬的胡靴,真是好一对利落的姐妹花。 尹七娘背上还像模像样地背了个小竹篓,尹遥则是带了个麻布褡裢,准备一会儿拿来装菌子。 费三娘轻车熟路地在前面带路,前几日下的雨还没干透,林子里多少有些泥泞,尹遥怕七娘摔跤,紧紧地拉着她,跟在费三娘身后,许家兄弟则是在后面殿后。 片刻后费三娘站定,往前面一指:“快看,就是那边,有好多菌子!” 那是一片松树林与榆树林交接的区域,树脚下散落着大片的各种菌子,费三娘说完便拔腿走了过去,弯腰开始轻车熟路地采摘,许二郎看着也是个熟手,前往另一个方向,也快速采了起来。 尹遥却是一脸懵:“三娘,这都是什么菌子啊,能吃吗?别有毒吧……” 费三娘举起其中一朵伸到她面前,道:“这个颜色黄黄的,样子像老虎的巴掌的,便是黄虎掌,很是脆嫩。” 她又往另外一处指了指:“你看,那片棕色的是香蕈,还有浅黄色喇叭形的是鸡油菌,黑色像渔网的是羊肚菌,都是很好吃的菌子。” “哦哦,”尹遥煞有介事地点点头,这些菌子她都吃过,只是没自己采过而已,于是弯腰顺手摘了一朵,一脸自信道:“这个就是香蕈,对吧?” 费三娘定睛一瞧,这菌子确实是棕色不假,可上面还散布着点点白斑,顿时大惊失色,挥手把它打落在地,又朝尹遥吼道: “这是毒鹅膏!” “哦,哦……”尹遥讪笑了一下,赶忙把手背到身后,再不敢乱动,又偷偷拉住了七娘,免得她也闯祸。 费三娘恨铁不成钢地白了她一眼:“搞了半天你不会采菌子啊?我以为你什么都会呢!” 话音刚落,就听许大郎在旁边嗤笑一声,尹遥迅速扭头瞪着他,对方却把头一偏,东瞧瞧西看看,仿佛刚才发出声音的不是他一般。 尹遥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这许大郎也不知道来干吗的,不干活儿就算了,居然还好意思笑话她? 还不待尹遥开口,见自家阿姐被别人笑话,七娘先打抱不平上了:“许大哥你也不会采吧?” 许大郎回过头来,煞有介事道:“我是不会采,可我也不乱采。老子有云:‘无为而治。’你懂吗?” 七娘吃了年纪小没文化的亏,被他一句“老子有云”给唬住了,一时间没找到词儿回嘴,只能气得干跺脚:“阿姐,我要念书!” 尹遥扶额,这家伙还搬出了老子,可真能给自己脸上贴金,忙摸着七娘的头安慰道:“好好好,过两日咱们就去念书啊。” 可是她也冤呀,自个儿前世虽说是个开饭馆儿的,但食材都是跟供应商进货的,再不济也是去商超采购,哪里有机会见过什么毒菌子。 再说她哪里想得到,这么小块儿地方,竟有这么多不同品种的菌子,而且它们长得也实在……忒像了点儿吧…… 难怪民谣说什么“红伞伞,白杆杆,躺板板”的,像自己这种门外汉,一个不小心就得摘错,到时候还不坑了全家?简直太吓人了! 费三娘还是头一回见到尹遥吃瘪,噗嗤一声乐了,无奈道:“罢了罢了,你去那边儿采桑耳吧,烂树墩上棕黑色的,长得像人耳朵似的就是啦,这总不会认错吧?” 桑耳不就是黑木耳嘛,这个她认识!尹遥立刻应下,带着七娘往另一头儿摘木耳去了。 野生木耳共有三种,分别是春耳、伏耳和秋耳,顾名思义,这是按照采收时节不同而命名的。如今马上便要入冬,这会儿能采到的自然就是秋耳了。 因为秋季昼夜温差大,秋耳的质地会特别肥厚,营养价值更高,吃起来也比其他两季的木耳要更加筋道。尹遥之前进货时,还会跟供应商专门指定只要秋耳。 不过鲜木耳难以储存,以往她采购的基本都是干货,等到用时再用水泡发,今儿倒是第一回见着这么多新鲜的。 只见在旁边一处榆树的烂桩上,长着一簇簇毛茸茸、肉嘟嘟的秋木耳,聚在一堆儿,看着可爱极了。 尹遥跟七娘蹲下身,将秋耳一朵朵齐根揪下,放到七娘背后的小背篓里,不大一会儿就在篓底铺了一层。 “阿姐,这儿的桑耳被我们采光啦!咱们再去找点儿吧?”其他的菌子姐妹俩是不敢碰了,只能采点儿没危险的木耳。 待二人将附近的木耳都采摘一空后,七娘的竹篓也装满了大半,好在这木耳虽占地方,重量却是飘轻,七娘背着也不算费力,尹遥便没帮她拿。 尹遥又站起身,四处张望了一番,想着再找点儿。谁知木耳没找到,倒是看到不远处有一大片郁郁葱葱的竹林。 咦,洛阳城郊竟然也有这么茂盛的竹林吗?尹遥很是意外,又很是惊喜。 她前世童年时,曾跟母亲在乡下住过一段时间,虽没采过菌子,可她挖过笋啊!现下可不正好就是挖冬笋的时节? 想到笋子的鲜美,尹遥不由眼睛一亮:“七娘走,咱们不采菌子了,去那边儿挖笋子去!” 跟费三娘打了声招呼,她便带着七娘折返回驴车,从车上翻出一副旧手套戴上,又提了把锄头扛在肩上,雄赳赳气昂昂往竹林方向去了。 人嘛,就要做自己擅长的事情! 至于采菌子什么的,还是交给费三娘和许二郎好啦…… 只是走着走着,她忽然感觉有点不对劲儿,除了姐妹二人以外,怎么还有其他人的脚步声? 扭头一瞅,好家伙,许大郎背着个手,怎么也跟着过来了? “瞧什么瞧,这林子里万一有个毒蛇猛兽的,我可是好心过来保护你们。”许大郎看尹遥瞪着他,停下脚步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 尹遥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许大郎这四体不勤的样儿,就算真遇到了毒蛇猛兽,也不一定比自个儿有用,还不知道是谁保护谁呢! 照理说,看在许婆婆和许二郎的面子上,她也该对许大郎友好点儿,可谁让他每次开口都气人,听得人都想给他一锄头! 在心里默念了几声罪过罪过,尹遥不再搭理他,回过头继续往竹林方向去,许大郎见状又抬腿跟了上来。 待走到近处,她发现这是片很茂盛的毛竹林,正是最容易结笋子的品种,不由心头大喜。 竹笋分春冬两季,有句俗话叫做“雨后春笋”,说的就是春雨过后,春笋便会纷纷从土里冒出头儿来。冬笋则不同,它们埋得通常比较深,需要用工具才能挖出来。 跟秋冬季的鱼虾、木耳差不多,由于昼夜温差大,冬笋也会比春笋的肉质更加鲜嫩,是不可多得的美味。 回忆小时候跟母亲去挖笋的场景,她记得找冬笋有许多窍门,比如看竹龄、追竹鞭什么的,但这技巧都太深奥了,没个三五年经验压根儿搞不明白。 第40章 不过她印象中还有个最简单的方法,就是观察地面痕迹,若是下面有冬笋,土表就会略微隆起,有小的如同蛛网般的裂缝,脚踏上去还会有松软的感觉…… 就是这儿! 尹遥寻到一处完美符合的地方,兴冲冲挥起锄头,在附近半尺左右开始挖土,待将表层的土扒开,果然见到一个黄黄的笋尖儿,若她没看错,这还是最好吃的黄芽笋呢! 想到这儿尹遥更是干劲十足,不一会儿就将周围的土全部刨开,露出了一小棵圆圆的冬笋。 将锄头倒转半圈儿,朝着笋根的位置横向斩去,尹遥常年练习手上功夫,准头那叫一个了得,只听“咔嚓”一声,笋子便被完整地斩了下来。 “阿姐阿姐,好可爱的笋子呀!”七娘将背篓放在一旁,兴奋地蹲下身,将那白白肥肥的笋子抱在怀里。 七娘一边说着话,一扭头又看到就在这棵笋子原本位置的旁边,好像还有个黄黄的尖尖…… “小馋猫眼神儿可真好!”尹遥定睛一瞧,可不就又是一棵笋子嘛! 七娘抱着怀里的笋子乖乖让到一旁,尹遥如法炮制,又挖了第二棵下来。 古代地广人稀,天又开始转凉,郊外罕有人至,这片竹林显然还没被人探索过,地下的笋子特别密集。尹遥就这么找啊找、挖啊挖的,不大一会儿就挖了好多,七娘怀里都抱不住了,只好堆在一旁的空地上。 眼见日头已逐渐西斜,尹遥把地上挖出来的笋子捡起来,塞到带着的褡裢里,又蹲下身把褡裢扛在肩上,双腿发力站了起来。 但扛了褡裢后,肩上却没法儿再扛锄头了,两肩一边儿一个吧,又不好使力。可这锄头拎着太长,拖着还怕把自己绊倒,尹遥比比划划半天,也没掰扯明白,一时间倒是左右为难了。 放空了半日的许大郎,终于从坐着的石头上跳下地,纡尊降贵地伸出援手,将尹遥肩上的褡裢摘了下来。 褡裢里塞得满满的笋子,把他晃得一个踉跄…… 尹遥肩头一松,心道这人还不算没心没肺嘛,正欲开口道谢,就看到了许大郎晃晃悠悠的样儿,强忍着才没笑出声儿来。 罪过罪过,忍住,不能笑!她再次在心里默念。 许大郎咬了咬后槽牙,使出吃奶的力气,将褡裢扛在肩上,又用力站稳身子,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似的,朝尹遥没好气道:“走哇,愣在这儿干什么?” 他率先迈开脚步,往驴车方向走去,感觉自己腿肚子都在打哆嗦,心道:难怪先人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若是再停一会儿,还真要连路都走不动了…… 方才看尹三娘扛着也没觉得如何,这褡裢到了他自个儿身上,怎么这么重啊! 第36章 尹遥扛起锄头,又牵起七娘的小手,跟在许大郎后面往回走。经过方才采菌子的地方,她远远招呼了一声:“三娘,许二哥,时辰差不多了,咱们回吧!” 费三娘和许二郎采了半日菌子,也是有些乏了,正寻个地方坐着喝口水,顺便闲聊几句。 听到尹遥的声音,两人便应了一声,简单收拾一下今日的战果,过来跟几人汇合。 许二郎刚一出林子,就见着自家阿兄背着满满一褡裢的笋子,走得那叫个一步三颤。他吓了一跳,赶紧把手里的袋子放下,上前接过那褡裢:“阿兄,你扛不了,快给我!” 这几步已经快要了许大郎半条命,这会儿也没力气再逞强,如释重负般,把褡裢给了许二郎,又从地上拿起了装菌子的袋子。 拎在手里他才发现,这袋子怎么还是两个?一个黑一个黄,黑色的这个他认识,是二郎早晨从家里拎出来的,这黄色的又是哪来的? 与此同时,费三娘空着个手从他旁边经过,钻进了车里。 几人照旧坐车的坐车、赶车的赶车,一道回了城中。 驴车先抵达沈家,尹家姐妹扛着笋子和木耳下了车,许二郎又分了些他采的菌子给姐妹俩。尹遥与几人告别,回身刚要敲门,却发现自个儿家院门上挂着把锁头。 “阿婆和舅母不在家吗?”不仅七娘张口问道,尹遥心里也是疑惑,阿婆腿脚不好,平日里大都留在家中,今儿怎么却是从外面锁了门? 因着家中一直都有人,她也没有随身带钥匙的习惯,好在之前跟陆娘子约定过,如果哪日临时出门,便会将钥匙藏在隐蔽处,当下踮起脚尖,从院门檐上的一处凹槽里,将钥匙摸了出来,打开了院门。 院门刚一打开,便见到地上有一张字条,留字条的人怕被风刮走,还在上面压了一小块儿石头。她弯腰捡起看了看,又朝身后笑道:“原来我阿婆和舅母是去你家了!” 许二郎此刻还站在门口,听到这话也接过字条,只见上面只写了言简意赅的三行话: “往许家老姐妹相聚 娃儿们勿忧勿扰 晚饭自个儿吃” 好嘛,这是趁着家里的年轻人都不在,几个老姐妹凑一堆玩儿去了! 许二郎一脸恍然大悟:“难怪我和阿兄出门时,还听到阿婆跟阿翁说,让他晚上找个朋友家喝酒去,天不黑别回来……” 这群老太太,有时候真跟老小孩儿似的,尹遥笑着摇了摇头:“得啦,既然说了不让打扰,那咱们也别去讨嫌,都留在我家吃晚饭吧!” 估摸着自家阿婆也是这意思,许家兄弟便也点头应下,尹遥又朝车厢里道:“费三娘,你也别急着回去啦,咱们一道儿吃饭!” 费三娘虽是个寡妇,不过守寡的这几年,都是在嘉庆坊的娘家生活,平日里便在坊内摆摆摊儿补贴家用,倒也算乐得个自在,这会儿见许二郎留下吃饭,自是爽快应承下来。 把几位客人迎到主屋,七娘蹦蹦跳跳去拿了点心匣子,给大伙儿先垫垫肚子,尹遥则是去厨房准备晚饭。 今日她可谓是满载而归,光是笋子就挖了有四十多斤,还有大半篓鲜木耳,以及方才许二郎给的半袋子各种菌子。 把手里的东西放下,掀开灶台上的蒸笼盖瞧了瞧,果不其然,陆娘子还给她留了一笼新包好的烧麦,估摸着是怕他们采菌子累了,回来了若是懒得做饭,直接吃点儿烧麦当晚饭也行。 说起来今早的豆腐蒸饼,尹遥虽然已卖了三日,但因市面上豆腐价格居高不下,因此这平价蒸饼仍十分受食客欢迎。今早出摊儿时,还有好几个食客跟她说,让她再卖几天呢! 说得尹遥都有点儿心动了,可再转念一想,做生意最重要的是什么?是诚信啊! 说了每种新品卖三天,那就是只卖三天,说话要算话才行嘛。 于是尹遥昨晚便已跟陆娘子商量好,明日会改成豕肉烧麦,又提前一夜泡好了糯米,陆娘子出门前已经蒸熟放在一旁。 因陆娘子没做过烧麦,拿不准味道,便按照之前五花肉粽的配方,只调了一点馅儿,先包了一笼留在锅中,给尹遥几人当晚饭,也顺便尝尝看味道行不行。 这倒正好了,她今日采了这许多的笋子和木耳,明儿的豕肉烧麦,便改成新鲜又应季的三丁烧麦吧! 时辰也不早了,尹遥昨儿睡得饱,干了一天活儿也没觉得多累,决定还是好好做两个菜招待朋友们。 她先挑了几棵最嫩的笋子,用菜刀尖儿从底部竖向划开一条缝,再刀背一转,将外面的笋壳完整剥去,只留下里面最嫩的一层笋衣,一会儿可以用来烧锅酸辣汤。 剥去坚硬的笋壳后,露出里面白白嫩嫩的笋肉,洗净后下锅,加盐焯水一刻钟。 生的笋子含有大量草酸,直接吃会涩口,而且口感也会偏柴偏硬一些,因此往往要提前焯水处理一下,再进行后续烹制。 那日去南市时买的猪肉,其中一部分被尹遥腌制成了咸肉,此刻正挂在屋檐下风干,取半块儿切成油汪透亮的薄片儿。 再拿几棵前日城门口买的冬葵,去梗留叶洗净,用盐水浸泡片刻,杀去水分后沥干。 锅中下油,待油微微泛起白泡四成热时,下入冬葵叶炸制,方才已塌软下去的叶片,在油温的催动下,又再次舒展开来。夹出炸好的冬葵叶,摊在锅边的架子上。 这会儿笋子也焯好了水,尹遥从锅里捞出一棵,持刀从中间交叉切为四块儿,平举菜刀,将笋身沿着纹路拍松。因着笋子不易入味儿,在切的时候还要用到“劈柴块儿”的刀法。 她左手握着其中一块儿,右手持菜刀沿纹路割下寸许,再一扭手腕,如同劈柴般,将剩余部分掰开,如此反复数次,将笋子剖成一个个均匀的小块儿。 往笋块儿上撒少许生粉,往灶下添几块柴火,将方才炸过冬葵的油锅转为中火,待油表面略泛青烟六成热时,下入笋块儿。 裹了生粉的笋块儿一入锅,便迸发出美妙的滋啦声,片刻后,笋子被炸成漂亮的浅黄色,外皮儿也变得皱皱的,看着就十分诱人。 捞出炸好的笋块儿,先晾在一边儿不忙着烧,把陆娘子留的烧麦大火开蒸。 第41章 尹遥又拿起方才留下的笋衣、半块儿嫩豆腐、今日新摘的鲜木耳、一小块儿猪里脊、几片生姜,都切成细丝儿。 将小陶瓮架在泥炉上,倒入少许油烧热,下姜丝和里脊丝爆香后,加入木耳丝和笋衣丝翻炒片刻出香味儿,再注入半壶开水。 待陶瓮中水再次烧开,将豆腐丝儿小心放入,撒入粗盐和少许酱油,大火再煮半刻钟,食材随着沸腾的汤汁儿上下翻滚,漂亮极了。 这酸辣汤中,原本还应加入胡椒粉,但这年头胡椒的价格实在太贵,前几日南市采买时,酱料行店家送给尹遥的那一小把,也在煮胡椒猪肚鸡时用光了,今儿便用炒熟磨碎的茱萸粉和花椒粉代替,也一并撒入瓮中。 尹遥又朝翁中倒入生粉调制的芡汁儿,搅拌均匀后转为小火,再缓慢淋入打散的鸡蛋。 这往汤里打蛋花儿也是有讲究的,若是先放蛋液后勾芡,蛋花就很容易结块或者沉底儿。而若是先行勾芡,待汤汁变得浓稠后再淋入蛋液,那么在汤汁儿的包裹下,就会结成又薄又均匀的片状蛋花,吃起来便会十分鲜嫩。 待蛋液定型,往汤中加入半勺儿茱萸粉和两勺香醋,再撒上香葱碎和芫荽碎,随着汤汁的沸腾,以及调料的催化,食材的香味儿都被激发出来,随着蒸汽一同弥漫到整个厨房中,直飘到了院子里。 嫌屋里几人太过无聊,便出来站在门口望天儿的许大郎,鼻子一抽,闻到了一股随着酸酸辣辣的香味儿,肚子不由咕噜咕噜叫了起来。 厨艺上的时间管理大师尹遥,在煮好了这锅酸辣汤后,瞧着烧麦也差不多蒸好了,便起锅热油,将咸肉片儿下入锅中,煸炒至晶莹透亮,加入料酒、葱姜和一小勺儿糖爆香,再倒入炸好的笋块儿翻炒。 因着腌咸肉时和竹笋焯水时,都已放了盐,这会儿便只放少许酱油调味儿即可。 夹起方才炸熟的冬葵叶,这炸冬葵叶晾凉后,变得十分酥脆,尹遥得十分小心仔细,才能保证每一片叶子的完整,转圈儿摆在盘子上当做衬底,再将炒好的笋块儿轻轻盛到中间。 在香酥翠绿的冬葵叶衬托下,裹满汤汁的笋块儿显得鲜嫩极了,光看着就让人口水直流! 尹遥又把蒸好的烧麦夹到另一个盘中,端起来往主屋去,刚一跨出门,就瞧见了许大郎,正一副垂涎欲滴的表情盯着厨房。 看她出来,许大郎立刻收回目光,仿佛刚才眼冒绿光的人跟他毫无关系。 只是这尹三娘忙活了半天,手里都占满了,连门都是侧身用肩膀推开的,他难得有点儿不好意思了,又迈下台阶到她面前,状似若无其事道:“啊,那什么,我帮你吧……” 见他这副德行,尹遥简直哭笑不得,不过她也没拆穿对方,毕竟伸手还不打笑脸人呢,便只道:“厨房里还有锅酸辣汤,烦你端进屋吧!” 许大郎摸了摸鼻子没吭声,脚下倒是很诚实,绕过尹遥去了厨房,又循着香味儿找到了那个小陶瓮。 小陶瓮上有个把手,许大郎没做他想,伸手便欲提,却被烫了一个哆嗦,赶忙捏了下自个儿的耳朵,又四处张望一圈儿,找到块干净的抹布,垫在把手上提了起来。 这小锅提在手里摇摇晃晃,又碰撞出更多的酸辣味儿,真开胃……也真饿啊…… 尹遥将烧麦和烧冬笋端进主屋,定睛一瞧:好家伙,屋里倒是热闹,七娘和许二郎、费三娘正在玩儿叶子戏,而且他们用的筹码,怎么好像还是葡萄干儿? 第37章 叶子戏是一种古老的纸牌类游戏,据说后世广受欢迎的扑克和麻将,就是它的变种。家里的这副牌是木制的,还是从前沈家住在嘉庆坊时,沈老太太买来跟家人一块玩儿的。 后来沈家搬家时,也忘了带走,康陶住进来后,便随手收了起来。前几日陆娘子在家收拾东西,也不知从哪翻出来,瞧着也没发霉变形,便擦干净了灰尘搁在一旁,今日倒是让这几人得了乐子。 七娘原本是不会玩儿的,方才许二郎现教了她基本规则,如今她面前反倒堆了最多的葡萄干儿,难怪都说新手手气旺呢! 输的最惨的还是费三娘,尹遥进门时,她输光了最后一颗“筹码”还不够,正央求许二郎再借她点儿,说是等翻了本,立刻双倍奉还…… “快收拾收拾吃饭啦!”看这几人玩儿得热火朝天,尹遥哭笑不得,站在门口朝几人吼了一嗓子。 尹七娘闻声立刻窜起来,抓了一把赢到的葡萄干儿,摆在了费三娘面前:“费姐姐,我的分你点儿!” 然后又跑到门口,欲接尹遥手中的菜盘:“阿姐,我帮你。” 就这两个盘子,这么会儿倒有俩人要帮她端了,尹遥笑着摇了摇头:“不用,阿姐能拿。你去咱们屋里,抱一坛子酒过来吧。” 尹七娘领命,蹦蹦跳跳跑了出去,费三娘看着眼前的葡萄干儿噗嗤一笑,抓起来放回了七娘的那堆儿里,许二郎也把自个儿剩下的凑到一起,都放回了果盘中,又将散落在桌上的牌和骰子收了起来。 今儿在场的都是年轻人,便也不讲究什么主客,都随便坐了下来,尹遥给每人都盛了碗酸辣汤,笑道:“大伙儿都在郊外待了半日,可没少吹冷风,快喝点儿汤暖暖身子吧!” 许大郎方才在院子里便觊觎这汤了,当下也不客气,稍吹了吹便仰头喝下,只觉齿颊瞬间被浓郁的汤汁儿裹满,仔细一品尝,可谓是集齐了酸、辣、咸、鲜、香五味! 这其中又以酸和辣最为开胃,一口汤下去,不仅满足了味蕾,还更是将人肚里的馋虫都勾了出来。 赶忙夹块儿笋子尝尝,笋子外面的皮儿被炸的皱皱的,裹满了酱汁儿,里面却是极为脆嫩,就连盘中的配菜,都是酥酥脆脆的,让人当即想连浮三大白! 他刚想到这儿,就见尹遥打开了酒坛,将里面的酒水捞出过筛,又倒入几人杯中,笑道:“这是我们前几日自家酿的,还不知好不好喝,你们就当试试看吧。” 既然人家都倒好了,那自个儿也不好推拒,不过是从善如流罢了,许大郎如此想着。 他举起杯子端详,只见这酒色泽金黄,清凉透明。轻轻抿一口,竟是味甜过蜜,醇香异常,简直让人诗兴大发! 许大郎慢悠悠品完杯中酒,抬头一看,众人全都在埋头苦吃,这桌上的菜都快下去一半儿了……什么诗兴马上被抛到脑后,他也赶忙抄起筷子,跟随上众人的脚步。 难怪自个儿这两日才回家,就听阿婆和阿弟念叨了好几回,都是夸这尹三娘如何如何能干的,原来还真是诚不欺人! 几人不仅吃光了豕肉烧麦和咸肉烧冬笋,就连那一整锅酸辣汤,也被仔仔细细搜刮了个干净,一点底儿都没剩。 方才七娘闻见糯米酒里桂花蜜的甜味儿,闹着想要尝一尝,尹遥拗不过她,便用筷子蘸了一点点儿喂给她。谁料这糯米酒味道虽甜,可度数却不低,七娘就舔了那么一口,这会儿已直接趴在桌上睡着了…… 七娘今儿又摘木耳又挖笋子,也确实是累坏了,尹遥把她抱回了侧屋,用热毛巾擦了擦她的小脸儿,又盖好了被子,便任由她继续睡下。 等她安顿好七娘回到主屋时,屋中却只剩下了许大郎,斟了杯酒在那自酌自饮,她不免有些奇怪:“他俩人呢?” 许大郎一边滋溜滋溜喝着,一边懒洋洋道:“我阿弟喝多了头晕,说要去巷口吹风,那小寡妇也跟去咯。” 尹遥不禁又瞪了他一眼:“什么小寡妇,人家有名有姓的,你可真是……” 许大郎仰头又是一杯:“别以为我看不出来,我那傻阿弟,你瞧不上,自有人瞧得上。” “我没有瞧不上,只是不合适……”尹遥无奈,“算了,跟你说不着。” 看对方喝得自在,她坐回去给自个儿也倒了一杯,亲手酿的酒,可不能都便宜了别人! 俩人就这么各自喝着酒,片刻后许大郎忽然酸溜溜来了句:“尹三娘,听说你很会赚钱?” 没头没尾的哪来这么一句,尹遥借着酒劲翻了个白眼儿,照葫芦画瓢道:“许大郎,听说你很会读书?” 许大郎好好儿说着话,忽然被尹遥戳了一下痛处,差点儿呛着:“你干嘛老呛我?” 这人不仅毒舌,怎么还带倒打一耙的,尹遥不由哼了一声:“是你总呛我吧!” 许大郎把杯中酒一口喝光,酸溜溜道:“没有,其实我挺羡慕你的。” 尹遥这下奇了,她今儿还是第一次见许大郎,但之前从许婆婆和许二郎口中,已听过不少对方的故事,都是些什么少年神童啊、过目不忘啊、才学过人啊之类的,提起他来都骄傲得不得了。 虽说她也觉得自个儿挺好的,但能让这么个人说羡慕,倒也不至于吧? 她不由扭头好奇道:“你羡慕我啥?” “唔……”许大郎转了转眼珠子,“羡慕你能做自己喜欢的事儿。” 第42章 尹遥这下更好奇了:“你没做自己喜欢的事儿?那你喜欢做啥?” 许大郎这会儿倒有点儿不好意思了:“我吧,打小就喜欢做生意,还曾闹着说等长大了,要去你舅舅店里做账房。” “后来呢?” “后来?就没有后来了呗……”许大郎没好气儿道,“我还能真去你家做个商户吗?” 商户怎么啦!这怎么还带人身攻击的?尹遥又又又气不打一处来,但见对方一脸的理所当然,她终于明白了,这人单纯是嘴欠…… 算了,跟这么个货较什么劲,气到的只会是自个儿,便有一搭没一搭道:“哦,再后来你就考上官学,开开心心上学去了呗?” 没想到她这么随口一句话,又戳到了许大郎的痛处,粗话都冒出来了:“开心个屁!” 尹遥一脸茫然:“啊?” 许大郎只好道:“你知道我在哪儿读书吧?” 这尹遥倒是知道,中央官学,大名鼎鼎的国子监嘛!许大郎再问她具体的,她却懵了,国子监不就是国子监,怎么还有具体的? “今早见你时,看你选拔、省试说得头头是道,还以为你多见多识广呢!”许大郎简直无语,只得又给她仔细讲了讲。 大唐设有国子监,其下掌管六所中央官学,通过这六所官学培养和选拔的学生,可以参加朝廷举办的科举考试,考中后便能走上仕途。 不过这几所学校的招生又各有要求,其中国子学和太学,都只招收高阶官员或勋爵家的子弟。 四门学则与这两所不同,既招收低阶官吏子弟,也在庶民中遴选优秀人才,算是平民阶层入仕的最好平台。 听到这儿尹遥明白了:“哦,你去念的就是四门学对吧?那不是很好吗?” 许大郎长叹了口气:“我其实想考的是算学。” 六所中央官学中,除国子学、太学、四门学三所综合类学院外,另外还有三所专门类的学院,便是律学、算学和书学。 其中这算学,顾名思义就是培养数学类人才的地方。许大郎从小就喜欢跟银钱打交道,对买进卖出颇感兴趣,知道自个儿不可能入商籍,便想着要去考算学院,日后若能入仕,便去户部下辖的某个*衙署,做个管理账目的小官儿也不错。 谁知后来他机缘巧合,去的却是四门学,每日里学的是经史典籍,修的是时务方略,简直无聊得要命…… 也怪他天纵英才,就是再不愿意念,这成绩在学院里那也还是数一数二的,随便考考就通过了选拔考试。唉,在家休息几日,还得回去准备省试!真烦! 看他这副一边抱怨、一边自吹自擂的样儿,尹遥强忍住了踹他一脚的冲动:“得啦,闭嘴吧你!” 话音还没落,尹遥就想到另一件事儿。她坐直身子,用胳膊肘使劲杵了下许大郎:“哎,许大郎,你方才是不是说,你喜欢做生意来着?” 许大郎原本絮絮叨叨的都有点儿困了,被尹遥这么一杵,耳朵又提取到”做生意”这个关键词,一下精神了:“对,怎么啦,有什么问题吗?” 尹遥嘿嘿一笑,一点儿都看不出方才的呛人态度,满脸的殷勤:“既然你也喜欢做生意,我也喜欢做生意,那不如……咱们合伙儿做生意呀?” 如今,这嘉庆坊中的沈记早点摊儿,尹遥已算是打好了基础,也有了固定的客户和收入,正是拓展新客群的大好时机,张家那种大订单不是日日都有的,可这中央官学的生意,却是大有可为啊! 若是放在现代,谁的生意最好做?那肯定是大学生嘛!尹遥相信,在大唐也一样! 想到生意经,尹遥看许大郎的眼神儿都变了,谁说这是个毒舌烦人精,这是她的新任合伙人! 第38章 第二日大家照常出摊儿,因为新鲜菌子煲汤比较清淡,所以费三娘采的菌子还得先晾晒干,过几日才能拿来熬汤,因此她卖的仍旧是鸡汤馄饨。不过沈记的新品却是按时上市了。 今日沈记卖的是三丁烧麦,内馅儿用的是豕肉丁儿、笋丁儿和木耳丁儿以及糯米混合而成,笋子和木耳是昨儿才采的,又应季又新鲜,吃下去满口的鲜香,大受食客们欢迎,很快就卖了个一干二净。 这些时日以来,附近早点摊儿的摊主们都麻了,沈记每三日推出新品,他们在后面追着撵着模仿,可还没等学到精髓,人家就又换了新品,生意也是一日比一日红火,简直让人束手无策。 不过若说受到影响最大的,还是街对面的陈家蒸饼。 两家卖的都是蒸饼,但沈记的味道却比陈家好了不知多少,而且又成日里换花样,哪怕是陈家的价格略低些,食客们也还是宁可多花点儿钱,去沈记一饱口福。 更何况,最近粮价又是一日高过一日,陈家蒸饼只能跟着粮价一同涨价。这下连唯一的价格优势都没了,摊主陈娘子只能眼睁睁看着,自个儿的摊位一日赛一日冷清。 今日又是毫无意外,对面早早卖光了什么三丁烧麦,再看看自家蒸笼里剩了大半的蒸饼,陈娘子气得将手中抹布狠狠掷在地上,又暗暗咬牙切齿,心道非得想个办法,给这沈记一点颜色瞧瞧! 这些明朝暗涌尹遥统统不予理会,只管做好自己的小生意。 卖完烧麦收摊儿回家,她准备带着七娘去趟南市。 再过两日,就是七娘去张家上学的日子,虽然窦二娘和张老郎君都说了,张家已付给过夫子丰厚的酬劳,七娘不需要再额外支付束脩。 但她昨日还跟许大郎打听了一番,说是学生与老师初次见面时,都要敬奉礼物,这也是基本的礼仪。 像四门学这种中央官学,约定俗成是每个学生两匹绢,若是民间的启蒙私塾,便只要一匹绢就足够了。 尹遥便想着去南市买一匹绢回来,再买点儿文房四宝什么的,虽然张家说了都能提供,但自个儿也备下总是没错儿的,哪怕回家了,七娘也能做做功课呢。 而且她还答应了张老郎君,七娘读书时,会每日给她做些零嘴儿带着。尹遥不愿占别人便宜,便想着比照每月五百文的私塾学费来准备,也算把张家的人情还上。 今日去南市,便也正好看看,有没有什么合适的食材,来做这明日的零嘴儿。 七娘听了自然说好,不过她又拽着尹遥的袖子道:“阿姐,咱们找罗珊娜姐姐一起去吧?” 尹家姐妹前来洛阳时,曾与一队胡商结伴而行,罗珊娜便是那为首胡商米思禄的姬妾。 罗珊娜外表高冷,本质其实是个吃货,之前在路上时,三人整日里一道吃吃喝喝,十分投缘,很快就成了好朋友。临别时尹家姐妹还答应过对方,一安顿下来就去探望她。 只是刚到这神都城当日,家中便陡生变故,不但家产、店铺全都没了,舅舅沈龄更是差点儿连命都没了。 尹遥还来不及安顿,便为了舅舅奔走减罪,后来又起早贪黑地养家糊口,忙得脚不沾地,七娘也一直陪在她身边打下手,一时倒是把这个朋友给忘在了脑后。 前一晚打叶子牌时,几人翻出了一袋葡萄干儿做筹码,那还是分别时罗珊娜送给姐妹俩的礼物。 许是因为这样,七娘也开始想念她了,于是便跟尹遥提出来,想约她一起去南市逛逛吃吃。 有段日子没见过罗珊娜了,尹遥也有点儿想她,自然是应了下来。 明教坊与嘉庆坊都位于洛阳城南,只不过一个在西南,另一个在东南,中间还隔了五六个坊,算起来差不多有六里路。七娘年纪还小,而且待会儿约上罗珊娜,几人还要再去南市,路程实在是不算短。 尹遥上次去南市时,为了采买囤货,掏空了自个儿的钱包,好在这几日发了笔“豆腐财”,如今口袋里倒又有了点儿余钱,便豪爽地雇了辆小马车,载着姐妹二人往明教坊去了。 待马车到了,姐妹俩便下车,尹遥请车夫稍待片刻,便领着七娘前往此前罗姗娜留下的地址,却只见院门紧闭,尹家姐妹敲了半天也没人来应,只好又敲响了左邻右舍的门。 明教坊是个胡人的聚居区,邻居也都是胡人,尹遥连笔画带猜了半天才弄明白,说是那伙商队在这儿住了几日便离开了。 这下姐妹俩面面相觑了,当日罗珊娜只留下了这个地址,如今不见人影,却是不知该去哪儿找她才好了…… 看着七娘皱巴巴的小脸儿,尹遥心里默默回忆,她之前似乎听米思禄的仆从说过,他们是来神都城售卖珠宝玉石的,她俯下身捏捏七娘的脸,笑道:“别沮丧啦,咱们先去南市,到玉石行打听打听,看有没有认识他们的。” 姐妹俩回了马车到了南市,上回尹遥来时已认过路,南市一百二十行,有近三千家店铺,但分布得却极有规律,基本都是按照行当聚集在一起。 于是她便带着七娘去了市北,这儿是玉石行的聚集区,只是问了一圈儿下来,也只有个店家说有些印象。 第43章 据那店家说,自个儿前些日子见过这群人,他们带的珠宝玉石确实品相不错,但要价很高,这店家犹豫再三也没入手,后来就不知他们去哪儿了。 “唉……”这下七娘是真郁闷了,小大人儿似的长叹了口气,蹲在街角默默玩儿石头。尹遥心里也空落落的,这偌大个神都城人海茫茫,她们要去哪里找呢? 不过她也不是个轻易认输的人,心里盘算来盘算去想起一个人,倒可以试着让他帮着打听打听。 “走走走,咱们托人打听去,阿姐就不信了,还能找不到一个罗珊娜!” 尹遥拉着七娘直奔南市中心而去,寻到了原沈记隔壁的胡家店,这会儿还未到午饭点儿,店里才刚开门,还没上来食客,只有几个伙计在做开业前的准备。 两人进门后先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尹遥又往后厨方向瞧了瞧,果然觑见了正在挨骂的胡二郎。这小郎君今儿不知道又闯了什么祸,正被他那脾气火爆的阿娘揪着耳朵教训。 “胡娘子,胡小郎君。”尹遥远远招呼道,“这又是怎么啦?” “哟,这不是尹家娘子吗?”看到尹遥,胡娘子也不训儿子了,一脸笑意地过来,“你今儿怎么有空来南市了,家中一切都还好吧?这是你妹子吗?长得可真水灵呀!” 尹遥被她这竹筒倒豆子的问题给逗笑了,一一答道:“胡娘子好,这是我妹子七娘,家里一切都好。我们今儿来南市买点儿东西,还想找你家小郎君帮个忙,不知他方便不?” “方便方便,有什么不方便的,你这么客气干嘛!”胡娘子一把将儿子拽过来,“尹姐姐说找你,你好好儿帮忙。” 这马上就要开始上客,胡娘子也没空跟尹遥多聊,留下胡二郎便走了。 胡二郎见着姐妹俩很是开心,他还记得第一次见面,这尹小娘子就送他波斯枣,第二次见面,尹家姐姐又给了他好多辛苦费。这回姐妹俩又说有事找他帮忙,他自然是一万个愿意。 听完尹遥的描述,胡二郎拍拍胸脯:“放心吧尹姐姐,包在我身上,既然他们来过南市,只要还没离开神都城,我就一定能给你打听到去向!” “好好好,那就多谢小郎君啦!” “尹姐姐别客气,对了,你们吃点儿啥不?”胡二郎挠挠头,笑道,“我家的羊肉汤饼最有名了,你们尝尝?我再送你们份儿酱菜,最是清爽解腻!” 看时间也快到中午了,尹遥笑眯眯点头应下,胡二郎自去后厨交代,请姐妹俩稍待片刻。 这胡二郎虽然年岁不大,还整日被他阿娘教训,但其实还挺靠谱的,尤其对这南市最为熟悉。尹遥上回来南市时,他就带着她去了好几家物美价廉的好店,让她采买食材都省了不少的钱。 这会儿见对方打了包票,说一定能找到,尹遥也放下了些心,又宽慰了七娘几句,姐妹俩便坐着安心等上菜。 七娘被哄好了,终于又有精神头儿东张西望,她指着窗外的那座小楼问道:“阿姐,那是不是舅舅的食店来着?牌子上写的是什么呀?” 尹遥也朝窗外瞧去,这窗子便正对着原本沈记的正门,她上回来南市时,店里还在整修,看不到新的招牌是什么,今日倒是恰逢开张,招牌上盖着的红布已被掀开,写着“陶家食店”几个大字。 这小楼在沈家出事后,便被扣下抵给了洛州长史裴氏,这会儿挂的却是陶氏的牌子,不知两者之间有何关系…… 就在她思索这事儿时,忽然有人小声叫道:“这位小娘子,小娘子!” 尹遥闻声往窗户一侧看去,只见是个相貌极为英俊的年轻男子,正一脸笑容朝她招呼着:“小娘子很是面生,可是头一回来南市?” 这人谁啊?尹遥一脸懵,又仔细打量了对方一番,发现他手里还举着个幡子,上面写着大大的一个“药”字。 那男子见吸引了尹遥的注意力,便又继续道:“小娘子天生丽质,我这儿有些美容养颜的丸药,更能为你锦上添花,可有兴趣试试?” 尹遥瞧着那幡子,心道这莫不是个江湖游医?不对,他刚才说什么,美肤养颜的丸药? “这位郎君,什么是丸药啊?”尹七娘被吸引了注意力,侧身趴在窗子上,探头好奇道。 男子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打开给尹家姐妹瞧:“小娘子你们看,我这丸药名为‘雪肌琼华丸’,吃下一颗便包管你肌容胜雪,将那广寒宫的嫦娥仙子都比下去!” 尹七娘伸手从那盒子里拿出一枚圆圆的丸子,举到尹遥面前:“阿姐,你看这个什么华丸,他说可厉害呢!” 听了男子浮夸的广告语,尹遥哭笑不得,还一颗就肌容胜雪,哪怕是在现代,也没这么立竿见影的美白药啊,多少得判个虚假宣传吧? 她接过七娘手中的这劳什子“雪肌琼华丸”仔细瞧了瞧,只见它黑乎乎的,也看不出什么所以然,又凑到鼻尖闻了闻,怎么有股果子味儿,还有点儿熟悉? 尹遥又掰下来一丁点儿,小心放到嘴边略舔了下,发现不仅有果子味儿,还酸酸甜甜的…… 那男子见尹遥吃下了丸药,便笑道:“小娘子,我这一颗琼华丸只要五百文,谢谢惠顾!” 一颗五百文……可真敢开口啊?看来这是个三天不开张,开张吃三天的主儿。 尹遥噗嗤一笑,将剩下的大半颗丸药丢回他手中盒子里:“郎君别逗了,你这哪是什么琼华丸,怕不是山楂丸吧?” 男子见自个儿被戳穿,面上露出些许慌乱:“小娘子莫乱说,我在这南市卖了许久的丸药,名声可是一向很好的,怎么会骗人呢?” “冯小宝,你怎么在这儿!”几人在这儿说了半天话,胡二郎都端着托盘过来了,朝那男子便吼了一声。 男子一见胡二郎,立刻矮了半截儿,方才那长袖善舞的架势也没了,讪笑了下道:“胡小郎君莫急,我这不也是为了混口饭吃嘛!” 胡二郎将两碗羊肉汤饼放在桌上,又朝男子没好气道:“你还敢来我家店里骗人,小心我去叫阿娘!” 许是想到了这南市有名泼辣的胡娘子,男子忙摆手讨饶:“别叫你阿娘,别叫你阿娘,我这就走还不行吗?” 见对方转身要走,尹遥却开口叫住了他:“冯郎君请等等,我且问问,你这山楂是从哪儿买的?” 山楂,又称红果或鼠楂,是一种在山中生长的野果,果实鲜红艳丽,口感甚酸微甜。 虽然真没什么美白养颜的功效,但却也能够生津止渴,而且还有醒脾胃、助消化、防积食的效果,确是一种药食同源的好食材。 她此前也去过鲜果铺,如今马上便要入冬,市面上应季的水果不多,基本上还都是柑橘类的,却没见着有山楂。不过这冯小宝能既然拿来做成丸药,想必是晓得哪儿能弄到。 反正也被胡二郎拆穿,知道今儿这“雪肌琼华丸”是卖不成了,冯小宝也不一条路走到黑,立刻嘿嘿笑着话锋一转:“小娘子可想要?我那儿还有许多呢,便宜点儿卖给你?” 卖不成丸药卖点儿山楂也好啊,毕竟,蚊子腿儿也是肉嘛! 跟冯小宝讨价还价一番后,尹遥以两百文钱买了他十斤山楂,又约定好半个时辰后仍在此处,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小娘子等着,我这就回去拿!”冯小宝转身离开,临行前还朝尹遥抛了个媚眼儿…… 胡二郎看着这家伙的背影,气鼓鼓道:“尹姐姐,你就多余搭理他!” 原来这冯小宝终日混迹于洛阳南市,兜售他那丸药,仗着一张俏脸,倒是坑了不少小娘子的钱。胡娘子最讨厌他,说胡家店的周围十尺都不许他靠近,见了便要拎棍子打跑。 尹遥失笑,这些卖大力丸的,净弄些吃不好也吃不坏的丸药,再包装成仙品灵丹,能骗一个是一个,倒也算是古今以来,从没变过的套路了。 骂完一通冯小宝,胡二郎这才想起来:“哦对了,尹姐姐,你们的羊肉汤饼来了,这是我送的醋芹和酱葵双拼,快尝尝吧!” 看着桌上两碗热腾腾的羊肉汤饼,汤汁奶白浓郁,切成薄片儿的羊肉盖在面片儿上,汤里还撒了芫荽和少许胡椒粉,飘出诱人的香味儿。 这胡家店能在南市以羊肉汤饼立足,看来胡娘子还真没少下功夫,尹家姐妹边喝着汤边竖起大拇指。 尹遥又笑道:“胡小郎君,你们家还有哪些菜,价格都是如何?” 胡二郎指了指柜台方向:“尹姐姐您看,那边儿是我家的价牌,按照官府规定,咱们家都是明码标价、童叟无欺的。” 尹遥扭头瞧去,果见柜台一旁的墙上,显眼处悬挂着一排小木牌,正是胡家店的菜品价格。 见尹七娘还不识字儿,胡二郎又给她口述道:“尹小娘子,咱们家羊肉汤饼是十文一碗,酱菜是五文钱一碟。” “哇,这一碗羊肉汤饼要十文呢?阿姐,好贵呀!”听了价格,把尹七娘给吓了一大跳。 第44章 要知道费三娘在嘉庆坊街边摆摊儿,一碗鸡汤馄饨只卖三文钱,虽说羊肉要比鸡肉贵一些,但再怎么着也都是一碗连汤带水的主食,这东西放到南市,价格便一下子翻了三倍,也难怪七娘惊讶。 尹遥笑着摸了摸七娘脑袋,她上辈子便是自个儿开餐馆的,这个价格倒也在意料之中。 她之前曾打听过一次,即便是在洛阳城比较小的北市,租一间位置偏僻的店铺,月租也得五贯钱。 这胡家店位于南市,而且就在原来的沈记隔壁,虽然并不是正对着主街,但位置也还算不错。这店面虽不算大,但店里也有十余张桌子,月租估摸着得十几贯。 她心里又盘了盘账,以她们这桌为例计算,单次的消费额大概在三十文,做简餐的翻台率比较高,若按照一日翻台率五次来计算,那么一张桌子日营业额约莫着就有一百五十文,整个店的月流水就是五十来贯。 餐饮业的成本核算比较复杂,除了房租以外,还有食材、燃料、商税、人工等费用,而且朝廷还要抽每贯二十文的陌钱,总之七七八八算下来,房租得占流水的四分之一以内,才能保证店铺的长期运转。 胡家店十几贯的月租,月流水五十贯,这个定价还算是比较合理,而且这铺子一个月的盈利,少说也有十几二十贯,自然不能跟在坊中摆路边摊儿相提并论。 尹遥算完账,心里琢磨着,等她再攒点儿本钱,就来南市盘个小铺子,也不用跟七娘每日风吹日晒雨淋了。 姐妹俩饭吃得差不多,回去取货的冯小宝也回来了,虽说胡二郎已走开,但他仍是不敢进店,只站在街上,隔着窗台递给尹遥一个布袋:“小娘子您瞧瞧,我这红果可新鲜了。” 尹遥接过来,在手里掂量了一下,笑道:“冯郎君,你这可没有十斤吧?” 笑话,她天天泡在厨房,虽说不上空手称重,但掂量个大概还是小意思,这袋子里最多也就七八斤! 冯小宝又被她戳穿,搓搓手讪笑道:“你这小娘子倒是精明,前几日我做了批丸药,家中便只剩下这些了。” 尹遥无语,这人可真是个不老实的,她有点儿不放心,又把袋子打开,仔细检查了一番,见这斤两虽然不足,但果子倒确实还挺新鲜,也不与他计较,只付了一百五十文钱,收下了山楂。 今天一天连着被尹遥戳穿两次,冯小宝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再使出那些对付小娘子的伎俩,嬉皮笑脸收下钱,便转身跑路了。 跟胡家母子告辞,尹遥领着七娘去布行买好了绢帛,又去了趟笔墨行,七娘如今年纪还小,也用不上太好的,只叫掌柜包了套入门的便是。 提着大包小裹,姐妹俩又租辆马车回了嘉庆坊,陆娘子正在厨房中准备明儿要卖的三丁烧麦,灶台上的大锅里蒸着糯米,她手里则卖力揉着面团。 陆娘子现在手艺越发娴熟了,只见她手腕使力,用起了巧劲儿,一揉一摔间,面团逐渐成型。昨日她自个儿包的烧麦,馅料的味道也十分适中,席上几个人吃着都觉着美味。 有她在,真是省了尹遥的很多精力,也有时间琢磨琢磨其他进项。 笑着跟她打了声招呼,也不打扰对方干活儿,尹遥自个儿端了小炉子到一旁。 今儿既然得了这袋子山楂,她便决定做些儿时的美好回忆——果丹皮和糖葫芦。 掏出山楂洗净,去除花蒂和果核,将其中一部分山楂肉放在陶瓮中,加入饴糖及少许开水上炉熬煮。 片刻后,随着咕嘟咕嘟声,饴糖开始融化,果肉变得软化粘稠,果浆也被熬了出来。 尹遥将陶瓮端下来,用木杵将锅中果肉捣成粘稠的果泥,用勺子挖了一小点儿尝尝,这个甜度正好儿。又给在一旁探头探脑的七娘也挖了一丢丢,酸酸甜甜的味道充满口腔,激得她口水直流…… 瞧见七娘眼巴巴咽口水的摸样,尹遥忍俊不禁,干脆找了个小碗,又盛了点儿果泥出来,给她把小勺子,让她回屋吃去。 将剩余的果泥盛出,摊在案板上,用刮刀抹平,又把案板抬到院中稍作晾干。 还剩了些去好核的山楂,尹遥将它们两两拼合到一起,每五颗穿在一根竹签上,一共穿了十余串,准备拿来做糖葫芦。 陶瓮中加入饴糖和清水,煮沸融化后转为小火慢慢熬制,随着水分的蒸发,糖水由透明转为茶色,也变得粘稠了起来。 尹遥用筷子挑出一点儿,见已能拉丝,又插入凉水中冷却片刻,糖稀迅速凝固,变成了脆脆的糖衣,这糖浆便是熬好了。 将陶瓮端下,又把方才穿好的山楂串浸入糖液中少顷,转个圈儿确保每颗山楂都裹满了糖浆,再取平放在干净的石板上。 石板被尹遥提前在清水中浸泡过,温度比室温要低,不过片刻,糖浆便已冷却定型,一串串糖葫芦就做好了。 糖葫芦做好后,锅中还剩下不少糖浆,也不能浪费。尹遥想了想,还剩些山楂,便不如再做份儿雪球山楂,给七娘一起带去张家好了。 将陶瓮重新架在小火炉上,继续熬制糖浆,待水分蒸发糖浆变得粘稠冒大泡泡后,淋入一点点醋再搅拌半刻钟,关火静置至泡泡消失,加入山楂不断翻炒,直至山楂表面裹满凝固的白色糖浆。 红红的山楂仿佛被白雪包围了一般,漂亮极了。 “舅母,等下你自己个儿拿着吃啊!”招呼了陆娘子一声,尹遥拿了两串糖葫芦进屋,七娘刚跟沈老太太分享完她那一小碗山楂果泥,正有些恋恋不舍地盯着空碗。 见了这鲜红饱满的糖葫芦,七娘马上忘记了果泥,兴奋地跳下地,从尹遥手中取过来,又递给了沈老太太一串,自个儿则举着手里的,咔嚓一口咬下。 品尝着嘴里的甜蜜滋味儿,七娘吃得眯起了眼睛:“阿姐,这叫什么呀,真好吃!” “小馋猫,这叫糖葫芦呢。你瞧,把红果穿成一串儿,像不像一个大葫芦?”” “阿婆,你也尝尝,这糖葫芦很是开胃。”尹遥又笑道。 沈老太太笑应了,也是一口咬下。糖衣的火候恰到好处,少一分则软塌粘牙,多一分则又糊又苦,如今却正是又甜又脆,冰冰凉凉的糖衣再结合酸酸的山楂果肉,实在是清爽可口,让她也不禁多吃了几口。 见祖孙俩吃得香甜,尹遥摸摸七娘的头,笑眯眯出去了。在冷风的吹拂下,院中的果泥晾得差不多了,她用刮刀小心掀起一个角,又慢慢将整张揭开,用刀切成一寸余宽的长条,再挨个一圈圈儿卷起来。 这果泥风干了些许水分后,变得有韧劲儿起来,尹遥把它们小心地竖着摆在碟子里,又将剩下的最后一根在外面绕了一圈儿,扎上根细竹签固定好。冷却下来的雪球山楂也装到另一个碟子中, 厨房里陆娘子刚空下来,也拿了根糖葫芦在美美吃着,尹遥又拿出来几根,用干净的树叶包好,拎着去了坊正许家。 虽说大学生的买卖好做,可她尹遥从不赚黑心钱,自然要跟许大郎好好取经,投顾客之所好才行。 第39章 拎着糖葫芦到了许家,尹遥受到许婆婆的热烈欢迎。 原来她们几个老姐妹昨日聚会,许婆婆一时高兴忘了形,倒是把自个儿吃积食了,这会儿正有些难受呢。 吃了这红果做成的酸酸甜甜的小点心,许婆婆肠胃也没那么涨了,自然是把她夸了又夸。 尹遥笑嗔道,“您舒服点儿了吧?下回可不能贪食啦!” 跟许婆婆寒暄完之后,她便想着同许大郎聊聊做生意的事儿,许大郎却是偷偷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出去再说。 尹遥随他出了门:“怎么,还不能当着你阿婆的面儿说?” 许大郎忙瞪了她一眼,回头把门关上,又走到院中才道:“废话,她要是知道我不好好备考,还琢磨着做生意,可不得骂死我!” 尹遥逮住机会笑话他:“瞧你那点儿出息。” 沈大郎哼笑一声:“不过我阿婆可是真喜欢你,你没给她当成孙媳妇儿,就一点儿不后悔?” ……算了,冤冤相报何时了,跟这货掰扯什么,纯纯浪费口水。 没理会他的调侃,尹遥只轻飘飘道:“我是来谈生意的,你到底听不听了?” 提起生意,许大郎精神一震,把到嘴边的调侃收了回去,讨饶般摊摊手:“行行行,你且说说。” 尹遥心里轻哼:小样儿,还治不了你了? 昨儿她已听对方简单讲过四门学的基本情况,比如共有学子一千三百余人,其中包括五百名低阶官宦子弟,其余的八百人,则是从各州府的庶民中,择选的优秀人才。 前两日学院刚举行完选拔考试,因着还有两个月便要过年,选拔考试结束后,学院就放假了,就跟现代的寒假差不多,学子们会陆陆续续返乡过年,这学院也就随之空了下来。 不过也不是说学院就此停摆,返乡的学子,是未通过选拔考试的大部分。 第45章 而诸如许大郎之流,通过选拔考试后,可以获得直接参加春季省试的资格,此番只是放假三日,之后还要回到学院中继续苦读,甚至还要留在学院中过年。 这四门学每年能够通过选拔考试的,不过区区百余人,这些人也被称作“生徒”。而尹遥目前准备做的,便正是四门学内这百余生徒的生意。 别看人数少,生徒们的情况又与嘉庆坊的客源大为不同。 在古代,百姓们整日为了生计奔波劳作,读书识字儿的本就是少数。而且按照许大郎的了解,能来中央官学就读的,家境基本都还算不错,否则根本支撑不起路费和在神都城的花销。 更重要的是,随着大批学子返乡,学院中的大食堂也关了门,只剩下一两个厨子,每日给留下的生徒们做饭。他还听往年的学子抱怨过,这会儿留下的都是帮厨,做的饭简直狗都不吃…… “诶诶,等等,”尹遥噗嗤一乐,“这狗都不吃是你自己加上去的吧?” 许大郎轻咳一声:“这不重要,重点是真的很难吃……” 原本尹遥只是想着做些点心之类的,供学子们挑灯夜读时充饥解馋,既然这小食堂如此难吃,那更是给了她“趁虚而入”的机会,连正餐的主意都能打一打了。 不过若是想做正餐的生意,需考虑的就比单卖点心要多了。比如洛阳城有夜禁,那么提供晚餐便来不及了,做的只能是午餐。 再比如,这吃食该用什么容器装? 尹遥平时在坊内摆摊儿,卖的都是些蒸饼、粽子之类的主食,便只需要用粗纸袋,或者用干净的树叶包着也行,但若是做正餐,便免不了汤汤水水,这些就不大合适了。 另外,四门学院同国子学、太学紧邻,都位于正平坊的东南角,距离嘉庆坊尚有四里路,她要在家中做好再送过去,沉重易碎的陶器也得排除…… 尹遥思索一番,回想起前两日见着的竹林,心里有了主意。 她张口朝后院儿方向叫了一声:“许二哥,托你件事儿可好?” “啥事儿?你说。”许二郎放下手里的活计,走过来应道。 尹遥比划着提出了需求:“我们那日出城采菌子时,不是有一大片竹林吗?我知你一向手巧,烦你明儿替我砍几根竹子回来,要两年左右的,约莫两寸宽的那种,然后再劈成一节一节的,成吗?” 一根毛竹有十几个竹节,每节之间长度差不多三寸。去掉顶部太细的和根部太粗的,粗细合适的也有十余节,将它们一一劈开,不就成了又轻巧又便宜的容器? 许二郎摸摸头,憨笑道:“这有什么,我明儿一早就去,你要砍多少?” 砍多少嘛……这还得看能卖出去多少。 尹遥扭头又问许大郎:“若我们每日提供午食,这留守的百余学子中,你估摸着能有多少人愿意吃?” 许大郎摸摸下巴,虽说学院里的小食堂难吃,但这把外食带到院里,他也是头一遭,便先只预估了个保守的数字:“我估摸着,二十人应是没什么问题。” 尹遥想了想,这竹筒不是一次性的,只要收取一定押金,或者换个更好听的说法,回收竹筒可以返现,那么便可做到回收洗净再利用。 若按照许大郎所言,每日能卖二十份的话,再算上可能的损耗,那么砍个十*来根竹子劈成竹筒,也就足够轮换使用了。 竹筒的事情安排得差不多了,她却见许二郎有些欲言又止:“许二哥,你怎么啦?” 许二郎方才知晓尹遥跟自家阿兄的打算,犹犹豫豫道:“三娘你也知晓,本朝不许擅自经商,若我阿兄拿吃食到官学中售卖,不知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这个嘛,自古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尹遥抿嘴笑道:“谁说咱们这是售卖了,你阿兄嘴巴那么厉害,不会‘包装’一下吗?” 许二郎面露不解,许大郎却是若有所思,低声重复道:“不是售卖……包装一下……我明白了!” “得,你也不傻嘛。”尹遥看他如此上道儿,不由调侃了几句,起身准备回家。 许大郎看她这就要走,忙叫住她:“等等,你方才只说要卖正餐,可还没说到底是什么呢?” 尹遥回头调皮地眨了眨眼,卖了个关子:“我明儿先做出来几种试吃品,给你们尝尝看。” 试吃品?还有好几种?许家兄弟相互对视,都从对方眼睛里看到了迷茫。 …… 第二日就是七娘正是上学的日子了,尹遥早早收摊儿回家,一手拎着绢帛,一手牵着七娘前往张家。七娘背着个小书箱,手里还提着个小小的食盒,也是一脸的兴奋。 刚拐到张家所在的巷子口,就瞧见窦二娘和张小郎君母子俩,正站在门外翘首以盼。 远远见到姐妹俩,张小郎君便激动地挥舞着小手:“尹娘子,尹七娘,你们来啦!” 窦二娘也笑着跟姐妹俩招呼道:“我家大郎啊,这一大早便坐不住,定要来迎他的小朋友。他阿爹方才出门去衙署,只以为儿子是来送自个儿的,感动得不行,差点儿就要许星星许月亮了。” 尹遥噗嗤笑出声,她之前只以为张寺丞古板严肃,没想到对着自己家人倒是另一幅嘴脸,还真是……唔……人不可貌相。 这回尹家姐妹是作为正式客人前来的,走的自然是正门,经过影壁又转向垂花门,再经过两重过厅,这才到了之前来过的主人居所。 如今院中的池塘已通了水,里边儿还放养了不少大大小小的鲤鱼,在水中游来游去,好不活泼。 大唐皇室姓李,因“鲤”音通“李”,所以鲤鱼也被称作龙鱼,地位十分特殊,律法规定不得食用,不过因其颇具观赏性质,仍广受大唐百姓喜爱。 张家这池塘中,除了普通的鲤鱼外,还有好几条珍贵的红鲤鱼,更是漂亮极了。 读书的地方安排在西耳房,毗邻张老郎君的正房,虽说只是正房的附属,但却也很是宽敞,屋子刚刚修一番,窗纸也换成了极薄的薄纱,早晨阳光正好朝进屋子,亮亮堂堂极适合读书。 窦二娘引着几人进了屋,这会儿夫子早已到了,正在屋内等候。俩小的忙跟夫子行了礼,尹遥又将准备好的绢帛呈了过去。 这夫子亦姓张,乃是南阳张氏的旁支,论辈分的话是与张寺丞同辈,不过年纪却比他大上许多,如今已快五十岁了。 张夫子因出身旁支,家境贫寒,不能像张寺丞一般,可以通过门荫入仕,便只能参加科举。只是他运气实在差了些,每到考试不是生病便是意外,年将半百也只通过了县试,与州试、省试、殿试更是无缘。如今年纪大了,更是不再强求,只在家乡开一私塾,随便糊口罢了。 不过他虽考试运差了些,但学问却还是不错的,之前偶然跟张老郎君结识,言谈之下很是投缘。 此番张家搬到洛阳后,便去信相邀,想让他给家中孙儿启蒙,张夫子平时也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接了信便收拾收拾行囊,启程过来了。 信中原本说是只有一个学生,待他抵达后才知道,又有个小女娃也要来一起读书,听说还是坊中商户家的娃儿,不过张夫子此前在家乡时,学生也有不少出身贫寒的,他倒一直是有教无类,并不会区别对待。 此刻张夫子一脸笑意地收下了尹遥的绢帛,反手又给了张小郎君和七娘每人一个石镇纸,镇纸的样式是只趴卧的小狮子。 张老郎君刚刚在后院晨练完,这会儿也摸进了耳房,一瞧这镇纸便道:“你这又是自个儿雕的吧?” “老郎君知道的,我向来不务正业。”温和地摸了摸俩娃儿的头,张夫子又笑道,“夫子手艺不精,你们俩可别嫌弃。” 张小郎君同七娘接了过来,摩挲着这造型圆润、憨态可掬的小狮子,俩人简直爱不释手,齐齐脆声道:“谢谢夫子!” 这张夫子跟尹遥想象中还真不大一样,她本来还以为会是个严肃的老头子呢,却没想到这么和蔼可亲。 既然这样,她也就放心了,家中还有事要忙,便叮嘱七娘好生读书,又同张家人告辞准备回去。 张老郎君十分豪迈地一挥手:“去吧,食盒别忘了留下啊!” 第40章 昨日说好要做几道试吃品,给许家兄弟尝尝,尹遥从张家告辞回来,便开始忙活了。 说起来,跟七娘在胡家店吃饭时,她就看到菜单上还有道名叫“御黄王母饭”的,竟要二十文一份。尹遥十分好奇那是什么,便看了眼点了这道菜的隔壁桌,发现不过是将肉丝、鸡子、山珍等熬制成酱,浇在熟黄米饭上…… 胡二郎还颇为自豪,说这道菜是从贵族府上菜单复刻的,除了羊肉汤饼外,店里就属它最受欢迎。 尹遥失笑,这御黄王母饭,说白了不就是盖浇饭吗? 盖浇饭也叫做盖饭或者烩饭,便是将做好的下饭菜,连汤带汁儿地浇在主食上,吃时趁热搅拌均匀即可。 第46章 它最大的特点便是饭菜结合、食用方便,而且主配菜丰俭由人,奢侈有奢侈的做法,实惠也有实惠的做法。 只要荤素搭配合理,便是营养均衡的一餐,提供给每日苦读的生徒们,自然也是极为合适的。 她今儿准备试做的两道下饭菜,一道是宫保鸡丁,另一道则是麻婆豆腐。 在现代,宫保鸡丁是道十分经典的中式名菜,广受中外食客们的欢迎,若你问一个外国人最喜欢的中餐,可能会有一半人说是宫保鸡丁,当然,另一半人的答案,大概是麻婆豆腐。由此可见这两道菜的广受欢迎程度。 不过在历史上,这两道老少咸宜的菜肴,都要一千多年后才会被发明出来,如今大唐还没有出现。 尹遥决定,不如自个儿引领下潮流。 宫保鸡丁源于鲁菜的酱爆鸡丁,口感咸中带甜、酱香浓郁,鲜嫩的鸡肉与酥脆的花生结合在一起,简直令人欲罢不能。 她先去鸡舍挑了只肥鸡,宰杀去毛后,用菜刀将鸡腿、翅膀、里脊、胸脯几个部位切割下来,又将腿和翅膀上的骨头剔掉。 古有庖丁解牛,尹遥这便算是“庖丁解鸡”,只见她手法干脆利落,切割时专挑关节部位下手,剔骨时又先用菜刀切断骨头之间相连的筋膜,再以手腕一扭一拉,整根骨头便从肉上完整脱下,不过一刻钟,就已处理好了整只鸡。 将鸡骨架放到一旁,剩余的脱骨鸡肉切成丁儿,以生粉和米酒抓匀上浆腌制片刻。 虽然名为宫保鸡丁,不过碍于食材所限,她还得稍加改良才行。 唐代没有花生,那便改用前两日新挖的笋子,切成丁下锅焯熟去除草酸,亦是爽脆可口。 家中没有现成的甜面酱,便用面粉、黄豆酱、粗盐及饴糖加水,熬制搅拌至顺滑,出锅时再点几滴胡麻油,尹遥尝了尝,满意地点点头,味道与甜面酱几乎一模一样。 起锅热油,将浆好的鸡丁儿下锅迅速拨散,大火滑炒至鸡肉发白,盛出沥去浮油,这样鸡丁儿内的水分便会锁住,鸡肉吃起来自然嫩滑鲜美。 锅中留少许底油,加入花椒、姜片、蒜片、少许干茱萸,小火煸炒出香味儿,下入焯熟的笋丁儿,翻炒至表面发皱,再将处理好的鸡丁儿倒回锅中,加两勺儿刚刚自制的甜面酱,再淋入少许酱油及香醋,炒至酱汁裹满食材,最后再倒入葱段,翻炒均匀后出锅。 尹遥用筷子挑了点儿尝尝,果然是鸡肉嫩滑、笋丁爽脆、酱香浓郁,她满意地点点头,看来自个儿这改良还算成功。 接下来便是麻辣香鲜的麻婆豆腐,这道菜是快手菜,比宫保鸡丁要简单许多,不需要现宰活鸡,只需要起锅热油,加入猪肉末炒散,待肉馅儿呈金黄色,下入花椒碎、茱萸碎小火煸炒出红油,再加黄豆酱、豆豉,继续煸炒至上色入味儿。 锅中加入开水煮沸,原本应该是加高汤,可惜家中这会儿没有现成的。不过倒也没关系,前几日许二郎给的那袋杂菌,昨日已被尹遥切片儿、下锅小火炒至完全脱去水分,又加了点儿干紫菜,用石钵一起研磨成粉末,便成了现代俗称的“松鲜鲜”,也就是味精的天然替代品。在开水中加一小勺儿,就有提鲜增味儿的效果,简直鲜美极了。 下入豆腐再稍煮片刻,加酱油、粗盐、少许糖调味儿,再加水淀粉勾芡,最后撒上少许花椒碎和一把蒜苗,美味的麻婆豆腐即可出锅。 琢磨着主食和蛋白质都有了,若想营养均衡,还得再来点儿蔬菜才好。去菜窖中拿了两颗菘菜切成片,加入大量蒜泥和少许茱萸段儿,上锅蒸熟后再浇上点儿酱油,便是清爽可口的蒜蓉菘菜了。 从蒸锅中盛三碗饭,将菜连汤带汁儿地浇在了米饭上面。其中一碗浇的是宫保鸡丁,一碗是麻婆豆腐,还有一碗则是双拼,又每份都配上些蒜蓉菘菜,装入食盒中。 尹遥提着食盒到许家时,许大郎早早就等在门口,一见她前来,这人就把她直接领到了后院儿。 虽然知道他是为了躲阿翁阿婆,尹遥仍是颇为无语:“你怎么像做贼似的……” 许二郎早晨坊门一开,便驾车出了城,去前日那片竹林砍了十多根竹子,这会儿也是刚到家,正把竹子抬到院中,准备劈成一节一节的,见状也凑了过来。 “快快快,给我们瞧瞧,你到底做了什么?”许大郎摆了摆手,岔开话题。 尹瑶也不再调侃他,只掀开食盒将碗端了出来:“来尝尝吧!” 许大郎看着面前热腾腾、油汪汪的盖浇饭,满脸惊讶:“这是……御黄王母饭?” “哟,你也知晓御黄王母饭?”见许大郎一眼认出自个儿的灵感来源,尹遥也颇为意外,又解释道,“不过我这个不是什么御黄王母饭,而是叫做‘盖浇饭’。” “我之前跟同窗去南市购书时,曾在食店吃过这道菜,不过确实跟你这有些不大一样……” 说这话他便用勺子将饭菜拌匀,又盛了一勺送入口中:“唔,好香!” 许大郎吃的这一碗是宫保鸡丁儿的,经过搅拌后,酱香的汤汁儿也裹满了每颗米饭,入口极其爽滑,吃到嘴里之后,初觉是微麻微辣,再仔细咀嚼,又会品尝到酸酸甜甜的滋味儿,嫩滑的鸡肉里还夹杂了笋丁儿的鲜香,让人简直欲罢不能! 许二郎面前的则是麻婆豆腐盖浇饭,他之前没吃过类似的,还有点儿无从下手,但见兄长打了头阵,便也有样学样,将饭菜拌匀,正欲盛上一勺儿尝尝,却被刚咽下一口宫保鸡丁的许大郎抢了先,挖了一大勺再次送入口中。 “唔……这碗更好吃!”许大郎吃得频频点头,连平日里的毒舌都不见了,只剩下满口夸赞。 见兄长如此赞赏,许二郎也不甘落后,马上扒了一大口,他瞬间睁大了眼睛,还竖起了大拇指。 这麻婆豆腐火候掌握得极好,红色的茱萸油与雪白的豆腐、翠绿的蒜苗、香喷喷的米饭交织在一起,吃起来又辣又香,勾起了他满满的食欲! 眼见着许家兄弟俩埋头苦吃,时不时还要抢一口对方碗里的,直吃得满头大汗,尹遥失笑,也开始吃起了自个儿面前的这碗双拼饭。 只是才吃了几口,她便发现有点儿问题…… 因怕菜汤将米饭泡得过软,尹遥煮饭时特意少加了点儿水,将米饭煮得略硬一些,又是临出门前才将菜盖在上面。 然而从自个儿家到许家的这会儿工夫,米饭仍旧是被泡得没那么有韧劲儿了。 初次吃的食客可能感觉不出来,但尹遥作为一名专业的厨子,却是吃得皱起了眉头。 况且她今儿只是坊内行了半刻钟,若是来日去四门学,她挑着担子恐怕得走小半个时辰,等到了地儿,这盖浇饭还能吃嘛? 许家兄弟一通狼吞虎咽,这菜汤汁儿浓郁,实在是太下饭了,不知不觉便将整碗饭吃了个干净。 许二郎捂着饱饱的肚子抬起头来,却见到尹遥面露烦恼,他关切道:“三娘,怎么了,你这盖……盖浇饭不是很好吃吗?” 尹遥摇了摇头,说出了自个儿的想法。她是喜欢赚钱不假,可更热爱美食,对自己出品的菜肴一向精益求精,从来不是能糊弄过去就行。 听了她的烦恼,许二郎挠挠头,自告奋勇道:“这有什么,你若怕路上耽搁时辰,我驾车帮你送去便是了!” “真的?”尹遥眼睛一亮,若能这样便再好不过了,只是…… “若你每日驾车出去,不怕你阿兄做生意的事露馅儿吗?” 许大郎却是一脸无所谓:“他就说出门是帮你忙呗,我阿翁阿婆哪能想到我头上?” 行吧……既然是合伙人,那这锅她就暂且背了吧:“那就麻烦二哥啦!” 只不过若是这样安排,那就还有件顶顶重要的事情,也得提前说清楚。 “分工聊完了,咱们再聊聊如何分账吧。” 尹遥又仔细盘算了一番,斟酌着开了口:“我是这么打算的,吃食的成本和制作由我负责,每份我抽九文钱,另外还有一文是付给二哥的竹筒和车马费,剩下的盈利便给许大哥,你们意下如何?” 因为官学里面都要靠许大郎,她原本想的是自个儿抽十文,剩下的盈利给对方,不过既然又拉上了许二郎每日往返,那么便匀出一分利好了,必不能让他白忙活才是。 许二郎有些懵:“三娘说笑了,我就帮你们劈劈竹子、送送饭,何必算得如此清楚?” 尹遥摇头:“二哥这话说得不对,若我只托你办一次事儿,看在咱们两家的情分上,那确实不必谈及金钱。可如今并不是一杆子买卖,自然也不能是一笔糊涂账。” 都说朋友不要合伙做生意,做着做着就会伤感情,还很容易翻脸。而翻脸的最主要原因,又往往是利益分配不均。 虽说这四门学的生意,她如今只是暂且做寒假两个月的,但若不提前约定好,等做起来才因利益生了嫌隙,搞得大家连朋友都没得做,反倒没意思,还不如提前把一切都摆在台面上。 第47章 许大郎显然是明白这个道理:“你的意思是说,你每日提供餐食给我,我每份付你九文钱,再付我阿弟一文,其余盈利都算我的,对吧?” 见他领会了自个儿的意思,尹遥点头笑道:“没错,我只要收回成本和自个儿的抽成,至于剩下的盈利有多少,就看你能卖到多少。你若卖十文一份,那就是白忙活;若你能卖到十五文,那么每份便赚五文;若你能耐,可以卖到二十文一份,我也不管,任凭你赚十文,如何?” 这主意倒是有趣儿,赚多赚少都凭自己本事。既然南市的御黄王母饭能卖二十文,尹三娘这味道不亚于它、甚至还更加美味的盖浇饭,而且又是在半封闭的学院里,他还能卖不到二十文? 听自家阿弟仍在推辞,许大郎直接捂住他的嘴,又点头应下:“行,一言为定!” “话说外人不能进入官学,咱们便只能靠你贩售,你在学里的人缘能行吗?”见许大郎答应得痛快,尹遥忽然想起一事。 许二郎扒开嘴上捂着的手,替自家兄长分辩:“没有没有,我阿兄在他虽然说话……嗯……说话有些直…… 尹遥一脸狐疑:“有些……直?” 许二郎马上改口:“我阿兄虽然说话太直,但他课业好,帮同窗答疑又从不推脱,以前在学堂时,人缘就一向很好的!” 许大郎轻哼一声:“跟你这次次考试交白卷的比,我确实受欢迎多了。” “阿兄!”一听被揭了老底儿,许二郎索性直接跳起来,捂住了自家阿兄的嘴。 得,这回许家兄弟都想让对方闭嘴了。 第41章 “七娘今日有没有好好上学呀?夫子都教了什么?”眼看日头西斜,尹遥从许家告辞出来,去张家接上放学的七娘,尹遥牵着她的手往家走,笑眯眯问道。 七娘这一天想来过得不错,小脸儿上满是兴奋,掰着手指头数:“夫子今日教了《千字文》,‘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见她摇头晃脑、煞有介事地背着,尹遥笑得开怀:“哇,七娘这么厉害,都会背《千字文》啦?” 七娘骄傲地挺起小胸脯,自豪道:“还不止哪,夫子还教我写了自个儿的名字,还有阿姐的名字!” 她从怀中掏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递给了尹遥,尹遥小心打开,只见上面写着歪歪扭扭的几个大字儿。 尹遥仔细辨认了一番才看出来,确实是姐妹俩的名字:“这个是尹遥,这个是尹迢,阿姐认得对吧?” 七娘连连点头:“阿姐真厉害!我跟夫子说啦,我跟阿姐的名字,都是距离很远的意思,夫子便教我写了这两个字儿。” 摸摸她的头,想来是当年沈娘子远嫁华阴,思念家乡洛阳,这才给姐妹俩起了这名字。 尹遥又想起来问道:“那今儿带去的零嘴儿,大家伙儿可爱吃?” “爱吃爱吃,张家两个郎君都特别喜欢阿姐做的果丹皮,连窦娘子都尝了点儿呢。” 七娘说到这儿,突然“咯咯咯”笑了起来,手还不住在自个儿嘴边比比划划,道:“就是……就是夫子他,吃雪球山楂时……把胡子沾上啦!” “小调皮鬼,不许笑话夫子!”尹遥轻点她的鼻尖,自个儿却也没忍住,也差点笑弯了腰。 姐妹俩笑够了,七娘又问道:“阿姐,明日我带点儿啥去张家呀?” “唔……咱们腌的鸡子应该差不多好了,阿姐给你做点儿咸鸡子黄流沙包……流沙蒸饼,怎么样?” “好耶!不过阿姐,什么是流沙蒸饼呀?” …… 许二郎之前送的那只母鸡,每日里七娘都能捡个鸡子,尹遥给她攒了起来,前几日一同洗净晾干,还特地挑了太阳最好的一天,在院中暴晒了半日,又在烈酒和粗盐中滚匀,最后涂满黄泥密封起来,这样只需要七天,就能腌制出流油的咸鸡子。 咸蛋黄口感咸鲜甘香,特别适合制作一些小点心,现代最有名的就是蛋黄酥和流沙包,不过做蛋黄酥最好是用烤炉,尹遥一时却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家里的厨房其实有个烤炉,跟姐妹俩之前在华阴家中那座差不多,还是之前阿翁沿街售卖胡饼时,专门请人订制的,只是后来沈家开了食店,便空置下来。 这么多年过去,烤炉里早就堵了个严严实实,若是想用,还得花大力气疏通,搞不好还得再大加修补一番才行…… 尹遥之前急着摆摊儿赚钱,权衡过一番,还是暂时放弃了,因此她这些时日以来,都是以售卖蒸制的吃食为主。 虽说做不了蛋黄酥,但一咬满口流沙的咸蛋黄流沙包,她却是手到擒来。 从坛子中取出一颗鸡蛋,拿在耳边轻轻晃了晃,听着里面声音沉闷,也没有晃动的水声,看来这咸鸡蛋已经腌透了。 剥去鸡蛋表面的黄泥,又在桌边把蛋壳敲开条缝儿,两手将蛋壳一掰,再左右手来回一倒,蛋黄与蛋清便成功分离。 这腌好的咸鸡蛋,蛋黄变成了诱人的橙黄色,用筷子轻轻一戳,还会有油脂渗出,看着就十分诱人…… 尹遥如法炮制,将坛子里的十余个咸鸡蛋全都敲开,把蛋黄在烈酒里略滚一滚,放到锅中小火煎熟。 熟透的咸蛋黄凝固起来,散发出咸鲜的香味儿,简直让人垂涎三尺,恨不得直接就一口吃掉。 看着七娘晶晶亮的眼神儿,尹遥忍俊不禁,特意挑出一个蛋黄盛在小碗中:“喏,小馋猫先尝尝吧。” 七娘兴高采烈接过小碗,却没急着自个儿吃,而是挖了一小块儿,踮起脚尖儿递给尹遥:“阿姐先吃!” 尹遥笑眯眯弯腰,张嘴:“好,阿姐先尝尝!啊呜,真香!” 七娘蹦蹦跳跳跑出厨房,十分一视同仁:“我去给阿婆和舅母也尝尝!” 尹遥嘴里吃着蛋黄,心里美滋滋的,七娘这小家伙儿,被自个儿和阿婆舅母教得很好,虽然爱吃,但却从不吃独食,是个大大方方的好孩子。 她手上不停,把剩余的熟蛋黄倒进石钵中,碾成细细的泥,加入少许饴糖和牛乳,以及与蛋黄等量的猪油,一起搅拌均匀。 猪油是中式点心的一个重要食材,它熔点比较低,若是放在馅料中,蒸熟后能让其保持半凝固状态,也就是俗称的“流沙”效果了。 这馅料还得略作冷冻成型才能继续操作,不然包的时候猪油要淌一手。 好在最近晚上的温度都已至冰点,尹遥便在碗上倒扣了个盘子,先拿到了院中:“舅母,流沙馅在这儿,我一会儿发点面留在厨房,你明早记得帮我包一下!” 沈记“二厨”陆娘子刚品尝了七娘分享的咸蛋黄,闻言扬声应下:“晓得啦!” …… 第二日收了摊,姐妹俩将车推回家时,陆娘子刚刚把包好的流沙包蒸熟,往食盒里装了两碟子,又给七娘夹了一个,套上纸袋拿在手上。 “阿姐,我去上学啦!”七娘一手牵着陆娘子,一手举着流沙包,挥舞着朝尹遥告别。 “去吧去吧,流沙包你吹吹再吃,小心烫。” 尹遥一会儿还得出门,便说好了今儿由陆娘子送七娘上学。 送走了舅甥俩,她走到院中,准备把昨晚许二郎拿来的竹筒清洗一番,却见它们已被洗刷干净,整整齐齐晾在一旁。 再闻着厨房里飘出的阵阵饭香,看来米饭也蒸上了,就连菘菜都已经洗净切好,整整齐齐码在盆里,大蒜也都剥好了皮儿,装了满满一碗。 嚯,她出去摆摊这会儿工夫,舅母可真没少忙活,尹遥在心里给陆娘子又升了职,从“二厨”变成了“副主厨”。 陆娘子准备得周全,尹遥的活儿自然便轻松了许多,她哼着小曲儿,按照之前的方子将所需的主配菜一一备好。 昨儿剔下来的那只鸡骨架,已被她下锅熬成了高汤,正好用在今儿的麻婆豆腐里,至于家里的松鲜鲜嘛,便可留着自家煮面时吃。 而且今儿宰的鸡,晚上也熬成高汤,还能给明儿的菜品提鲜,这不就正向循环起来了? 按照昨儿约定好的时辰,许二郎驾着驴车过来,尹遥将蒸熟的米饭一一盛入竹筒,又起锅烧菜,趁热盛进三个小瓦罐,外面还用棉被紧紧包住,端进了车厢内。 车厢内没见许大郎,尹遥有些意外:“二哥,许大哥不是说今儿回学里吗,他不跟我们一道走?” “哈哈别提了,我阿兄昨儿吃完你那盖浇饭,便赶在夜禁前回学里了,说是要提前准备一下!”许二郎挥起鞭子,指挥着驴车往四门学方向驶去。 尹遥点点头,看来这许大郎是提前回去“包装”了。 驴车虽不比马车速度快,但到底是四条腿儿的,可比尹遥自个儿推车走得快多了,四里的路不过一刻钟也就到了。 “二郎,这边儿。”刚到四门学外,就听到许大郎的声音从一旁传了过来。 许二郎将车停在路边,尹遥掀开车帘,发现许大郎已早早站在路边等候,他旁边还站着个清瘦的男子,亦是一副书生模样,脸上一副十分期待的表情。 第48章 尹遥跳下车,书生笑着施了一礼,自我介绍道:“二位郎君娘子好,在下陆之远,是守默兄的同屋。” 许大郎,名许敛,字守默。听许二郎说他阿兄这个字,还是四门学的夫子给取的,尹遥第一次听时,差点儿笑趴下,心道这夫子对他能闭嘴,是寄予了多大的期望啊! 话说回来,这破名儿也太不符实了些,怎么能怪她笑啊? 强忍下笑意,尹遥亦施了一礼:“陆郎君好。” 陆之远热情道:“小娘子便是守默兄的表妹吧?今日可辛苦你了。” 表妹?尹遥瞅了许大郎一眼,没拆穿他,只笑着客气了几句。她请两人捎等片刻,许二郎上车将陶罐搬到车辕上,尹遥掀开盖子,里面的菜还冒着腾腾的热气,一点儿都没凉。 她正欲用勺子将菜盛出,一一浇在竹筒里的米饭上,就被许大郎拦住了: “无妨,我直接带进学里,谁要吃便直接给他浇在上头就是了。” 尹遥想了想也确实,与其在这街边儿一个个浇好了再拿进去,还不如让他拿进去慢慢儿弄。 陆之远把瓦罐和竹筒都接了过去,稳稳摆在二人身后停着的板车上。 这两个四体不勤的书生,合力将板车推进学院,许大郎又道:“你们稍等我会儿。” 今日是头一天做生意,尹遥向来重视客户意见,因此提前便说好了,会留下等候反馈。 不过她也不干等,从随身的小食盒里拿了两个流沙包,分给许二郎一个:“二哥尝尝看,这流沙蒸饼是一早儿新蒸的,我记得你爱吃甜食来着。” 说着话,尹遥也把自个儿手里雪白雪白的流沙包送入口中。 嗯,面皮很有韧劲儿,一口咬下去就有流动的内馅儿流到嘴里,嚼起来甜咸交织,层次丰富又不油腻,想来学堂里的老老少少们肯定能喜欢。 再扭头一看许二郎,难怪许婆婆说他爱吃甜食,这不,也就一眨眼工夫,他已是一整个流沙包下肚,还眼巴巴瞧着尹遥,那眼神摆明了就是:还?有?吗? 她噗嗤笑出声,索性把整个食盒塞到许二郎怀里:“有有有,都给你……” 差不多过了两刻钟,许大郎自个儿把板车重新推了出来,上面是一堆散乱的竹筒和那三只瓦罐。 “怎么样,今儿这饭没什么问题吧?”尹遥瞧着许大郎神色有些复杂,起身迎了上去。 许大郎把板车停下,直起腰一脸严肃:“有问题。” 啊?尹遥被他这神色给唬得满脸懵,心中快速复盘今日的吃食。 按理说不应该啊,这盖浇饭她昨儿就先请许家兄弟试吃过,今儿又特意做了改良,不论是味道还是口感,都不该出什么岔子呀…… 许二郎左瞅瞅右瞅瞅,见阿兄一脸深沉,尹遥眉头紧皱,一时间嗫喏着不敢开口。 看俩人都被自己吓住,许大郎颇为满意,这才悠哉悠哉地开了口:“问题就是二十份太少了,明日需得加到五十份!” 嗐!尹遥心瞬间落回肚子里,发现眼前这人又换成了副阴谋得逞的面孔,她气得抬腿就踹了一脚:“你个狗东西!” 许大郎被她踹了个实在,却仍忍不住哈哈大笑:“瞧你那点儿出息……” 第42章 说起来,许大郎脑子还真挺灵光,那日听了尹遥的建议后,他便提前一日回到学院,早早下起了一盘大棋。 他先是跟相熟的同窗打了招呼,根本没提什么售卖吃食,只说明日家人会来送饭,若有人愿意便可以一道儿尝尝。 免费的午餐谁不喜欢?同窗们自然是却之不恭、欣然应下了。第二日到了午饭的时辰,便都举着筷子等蹭饭。 许大郎推着板车进了小食堂,特意挑了最中间儿的桌子,当着全部留守生徒的面儿,一勺一勺儿的往那香喷喷的米饭上,浇上热腾腾的菜汁儿。 他浇上一份儿,便给相熟的同窗分一份儿,分到盖浇饭的人,又被他指派着,分散到各个桌子,抱着竹筒美美开吃,边吃还边赞不绝口。 这一番操作下来,整个小食堂都飘满了诱人的香气。 生徒们还是太年轻,既不知人心险恶,也没想过小食堂真能那么难吃…… 看看身边同窗的竹筒,再看看自个儿盘中的吃食,差点儿气了个半死: 为什么同是鸡肉,人家的竹筒里是酱香十足的鸡丁儿,自个儿的就是烧糊了只剩鸡骨头? 为什*么人家的竹筒里,还有香喷喷的烧豆腐?为什么同是菘菜,人家的就是飘着蒜香味儿,自个儿的却是水煮的连盐都没有? 不对,没盐也都罢了,这水煮菘菜怎么还是甜的啊?这小食堂的疱人,都是闭着眼睛烹制的吗?我跟你们拼啦! 两厢一对比,看看别人抱着竹筒吃得那么香甜,再看看自个儿手里被誉为“狗都不吃”的吃食,生徒们差点儿化身“十万个为什么”,一点儿动筷子的欲望都没了,直哭着喊着日后也要跟许大郎一道儿吃。 反观那十几个“幸运儿”,刚狼吞虎咽吃光了手上的盖浇饭,看到旁边人的可怜样儿,更是露出庆幸之色,下决心定要努力争取,今后日日都能再吃到这美味佳肴! 可许大郎却做足了架势,以退为进玩得十分娴熟。 他露出一脸为难,称自个儿虽不忍同窗们受苦,可家中表妹每日里还得赚钱养家,哪有空给大伙儿做饭呢?再说采买食材也样样要钱…… 同窗们闻弦音知雅意,纷纷主动提出给银钱做补偿,许大郎又连连摆手,称自个儿又不是商户,如何能售卖吃食? 陆之远不愧是他的“狐朋狗友”,这会儿便跟着唱起了双簧:“守默兄说的哪里话,这怎会是售卖?你只是出于一番好意,帮我们带饭罢了!” 他又朝着大伙儿道:“至于银钱嘛,也只是咱们感激的心意而已,对不对呀?” 生徒们自然连连称是,又卖力相劝许久,许大郎这才从善如流,“勉强”答应下来,省试前都继续帮大伙儿带饭…… 他终于如愿以偿,真把手里的盖浇饭卖到了二十文一份儿,而且还供不应求。 与此同时,许大郎又早早明白饥饿营销的道理,不论这餐食如何受欢迎,每日都只要尹遥做上五十份。 许二郎犹自迷惑不解,许大郎却振振有词:“你懂不懂物以稀为贵?真人手一份了,我还能卖上二十文吗!” “行,算你厉害!”尹遥简直服了他了,真有做奸商的潜质。 她也不多言,便按照每日五十份的数量,变着花儿的好好烹制,从宫保鸡丁到鱼香肉丝,从麻婆豆腐到酱香鸡子,每一道菜都令人齿颊生香…… 听闻留守的生徒以北方人和中原人居多,尹遥还时不时把主食换成手擀面,面条跟汤汁儿拌在一起,吃一口别提多筋道爽滑了! …… 这一日,尹遥仍旧是照例早早出摊儿。今儿又是沈记的新品日,许多食客早早便排上了队,望眼欲穿等着这尹家小娘子,看她又能琢磨出什么新花样儿。 只是今日却不大太平,她方才添柴点火,蒸制了不到一刻钟,锅内的吃食还没熟透,就忽然听见有人气势汹汹一声大吼:“就是她!” 尹遥闻声抬头,便瞧见有两个汉子,一个扶着另一个,不客气地拨开排队的食客,一路闯到了沈记摊子前。 那被扶的汉子,用一手捂着肚子,另一手直指着尹遥,扭头朝大伙儿道:“这摊子不干不净的,你们还敢吃?” 扶人的那个汉子,则是一冲上来,便扬手想掀尹遥的蒸笼。不过他没想到,这蒸笼的最下层是跟推车固定在一起的,他扬手这么一掀,蒸笼没掀飞,倒是被缝隙里窜出来的蒸汽,把手给烫了个正着…… 他“嗷”地叫了一声,差点跳起来,不住甩手想缓解疼痛,又恶狠狠瞪着尹遥。 见两人来者不善,尹遥忙推了推七娘,七娘人小鬼大,知道自个儿在这儿只会碍阿姐的事儿,便头也不回地跑到了隔壁费三娘的馄饨摊儿。 见七娘被费三娘牢牢护在身后,尹遥心里松了口气,这才斟酌着开了口:“两位郎君,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那捂着肚子的汉子,听了这话却直接躺在她摊子前面,口中“哎哟哎哟”叫着,又指着她斥道:“你这黑心肝的!我昨日就是在你这儿买的吃食,回去便吃坏了肚子!” 听了他这话,排队的食客们相互看了看,纷纷交头接耳起来。 有的常客不大相信:“不可能啊,昨儿尹娘子卖的豕肉香葱花卷儿,我买了好几个呢,家里人都说好吃,我这也没事儿啊?” 也有慕名新来的食客将信将疑:“看这汉子疼得满地打滚,该不会是真吃坏了吧……” 听到食客们的窃窃私语,那躺在地上的汉子打滚得更加起劲了,嘴里还不住地冒着污言秽语,就差把尹遥说成十恶不赦的奸商了。 对面蒸饼摊儿的摊主陈娘子,也在一旁大声冷嘲热讽:“人都在地上躺着了,那还能有假?难怪都说她卖得实惠呢,原来用的都是糟烂货!” 第49章 尹遥皱眉,看来这俩人是冲着食品安全来的。 她用的原料自个儿有数,价格实惠是因为提前囤了粮,而且摊子上售卖的吃食,每日家里也都在吃,若真有什么问题,先倒下的也该是自己全家。 而且尹遥方才仔细打量过两人,她记性一向不错,即便不是常客,但若说昨儿才来过的,最起码也会有些眼熟,但这俩人她却完全没有印象,再看这撒泼打滚的架势,估摸着就是故意来闹事儿的。 只不过她虽知晓是怎么回事儿,可食客们不知晓啊! 若被这么冤枉一回,别人真以为她卖的吃食有问题,那以后还如何在这儿做生意? 尹遥正琢磨着该怎么解决此事,方才那想掀锅的汉子,甩了半天手,终于觉着没那么疼了,又跃跃欲试想上来掀整个摊子。 好女不吃眼前亏,一见对方这架势,尹遥直接战略性后退两步,扭头便朝坊门处大声叫道:“程郎君,马郎君,救命!” 这会儿时辰尚早,洛阳城还处于夜禁时段,街面上由金吾卫往来巡查,坊门内的秩序及坊门的开闭,则皆交由坊正安排。 嘉庆坊共有四门,而坊正只有一人,他又不会瞬移,自然不能每日亲自挨个开关门。因此与其他坊一样,都是安排了类似民兵的坊丁各自负责。 夜晚暮鼓响起时,坊丁便会将坊门紧闭,待到清早晨钟响起,再将坊门打开,开启一日的生活。 这负责嘉庆坊西门的便是程、马两位郎君,为了能准时开门,二人每日会提前半刻钟到西门候着。今日刚刚到岗,就赶上了尹遥这事儿。 两人受过坊正家托付,知晓这沈记的小娘子跟坊正家相熟,而且他们早起来开门,也没少在尹遥摊子上买早饭,因此一听到叫喊,便小跑了过来:“尹娘子,怎么了?你们在干吗!” 站着的汉子见惊动了坊丁,一时不敢造次,只怒气冲冲道:“我兄弟昨儿在这摊子买的吃食,吃坏了身子,我们来讨个公道,难道不行吗?” 程郎君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尹遥,拦在摊子前沉声道:“讨公道可以,但是不许动手闹事。” 坊丁选的都是坊内壮汉,俩人往尹遥摊子前一站,仿佛两座门神一般。那要掀摊子的汉子忙把手背到身后,口中却仍是吵闹不休。 躺在地上的那个,叫得亦是更大声了。听这中气十足的嗓门,尹遥简直无语,吃坏了肚子还这么有力气哪? 只是他二人如此没完没了,连常客也不免面露疑色,为了稳妥起见,都寻思着是不是换一家摊子算了。 马郎君在一旁维持秩序,被两人吵得脑壳直痛,大喝一声:“别吵了!都给我好好儿说话!” 被这声如洪钟的怒喝震慑,两人愣了一下,一时没敢开口。尹遥忙趁着这空档,朗声开口:“两位郎君,你们既说是我的吃食坏了,那你昨日在我这儿买的花卷儿可带来了?” 躺着的汉子哽了一下:“那花……花什么卷儿的,我早就扔了!怎么,你还想赖账不成?” 尹遥温声解释:“我并非想要赖账,只是捉贼还要捉赃。你既说是我的错儿,也得拿出证据才行呀。” 费三娘安顿好了七娘,走过来替尹遥打抱不平:“你都扔了,那凭什么说是吃沈记吃坏的?” 站着的汉子道:“我兄弟就是证据,若不是吃你家的吃坏了,我们来找你干吗?怎么不找别人呢?” 尹遥无语,这话不就是“为什么不打别人偏打你”的意思吗?难不成她这被碰瓷儿的还得反思下自个儿? 她不愿做无谓纠缠,便道:“既然如此,不如将坊正请来,咱们当着他的面说个分明,请他老人家做主,如何?” 听她这话,俩汉子有些拿不定主意,偷偷往街对面觑了一眼。 街对面的陈娘子立刻嚷道:“谁不知你与坊正家熟识,他家那二郎整日里帮你收摊子,让坊正来主持公道,还不是偏帮你?” 尹遥扭过头,拧眉盯着陈娘子:“娘子如此说,是想让我认下这哑巴亏不成?” 陈娘子支吾了一下,梗着脖子道:“反正我不信坊正。” “行,那便不找坊正。”尹遥点点头笑了,“那咱们索性去洛阳县廨,请县令主持公道,这总不会是徇私了吧?” 两个汉子原本只是来挑事儿掀摊子的,若是还能讹些银钱,那便是意外之喜。方才听到要找坊正,二人便已有些退缩,这会儿又说要闹到县廨,更是心里发虚。 旁边围观的食客,却是看热闹不怕事大,见尹遥如此说,都跟着起哄: “你们怕了,不敢去?” “该不会真是满口胡说的吧?” “可真坏啊,平白无故污蔑人家小娘子!” 见二人隐有退缩之意,这会儿却是尹遥不肯善罢甘休了:“我规规矩矩做生意,由不得别人空口污蔑。若你们肯承认也罢,若不肯承认,便去公堂上与我说个分明!” 被一群食客围着骑虎难下,两个汉子你瞅瞅我,我瞅瞅你,心道反正只要自个儿咬死了,最多不过是笔糊涂账,这小娘子还能如何? 两人终于横下心来:“去就去!” 尹遥点点头:“行,这是二位郎君自个儿选的,只不过等到了县廨,你们可不要后悔。” 纠缠这么半天,坊外的晨钟也响了起来,程郎君跑去开坊门,马郎君则留在这儿维持秩序。 既要闹上公堂,光她自个儿去可不行,尹遥又扬声道:“众位郎君娘子,若谁有闲暇,可否跟我们一道儿,去县廨做个见证?” 这大清早的就去公堂,不好吧?众人不由有些迟疑。 心知此事必须得闹大,不然以后没法儿在坊内做生意,尹遥又道:“也不让诸位白去,我今日售卖的新品,若谁肯与我同去,可以免费赠送两个。若县令判我有错,大家伙儿不愿要这吃食,那我便改付每人十文钱,如何?” 一听这话,同去要么给吃食,要么给银钱,一下就有围观的食客动心了: “我去,我今日无事!” “我也去,反正我下午才上工!” “我也同去……” 将摊子托付给费三娘照管,尹遥挑了十个眼熟的街坊,半簇拥半挟制着那两个汉子,一道浩浩荡荡出了坊门。 临出坊门时尹遥回头一瞧,发现那陈娘子竟也把摊子托给了旁人,自个儿默不作声地跟了上来。尹遥不做声响,任由她在后头缀着。 这一大清早,洛阳县令方才抵达衙署,便见一大群百姓前来告状。 他最烦这种官司,这些无知庶民,为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便闹到县廨,也不知这坊的坊正是干什么吃的,坊内的事儿干嘛非要闹到县廨? 而且一会儿升了堂,想必要么支支吾吾,要么吵吵嚷嚷,半晌也分辨不出个是非,他光想起来就觉得头痛。 不过今儿倒不大一样,只见那领头的是个年轻小娘子,她进门先行了拜礼,随后便口齿清晰、条理清楚地将方才所发生的事情一一讲明,只道自个儿平白被人冤枉,恳请明府做主。 县令听了前因后果,便问那两个汉子可有何证据,掀摊儿的汉子说自个儿便是人证,那吃坏肚子的则赌咒发誓,的确是吃了这小娘子卖的吃食,才吃坏了身子,字字句句都是事实,绝非诬告。 这空口白牙的话,县令也不知听过多少,闻言自是皱眉,转而再问那小娘子:“他们既如此笃定,你又怎么说?” 小娘子却是笑吟吟胸有成竹:“回明府,我有证据证明自个儿清白。” 县令倒是有些意外,这审案之道,向来是证实容易、证虚难。他问这句话时,也没报什么希望,只想着和和稀泥,各自呵斥几句算了。却没想到这小娘子竟如此说,难不成她还真有证据? 此时外面又来了个汉子,自称嘉庆坊的坊丁,正是受人所托,前来县廨送证据的。 那汉子手里拿着个带盖子的小坛子,坛口还端端正正贴着张字条,衙役上前接过,呈到县令面前。 那小娘子又开口道:“禀明府,这是我昨儿做的吃食留样,封签上标明了烹制日期和内容物,恳请明府差人检验一下,自然便知晓有没有问题了。” 笑话,尹遥上辈子便是自个儿开饭店的,这食品安全可是重中之重,市监局、食监局不但定期检查,时不时还会抽检。 她做事向来谨慎,便是穿越到了大唐,出品的每道食物,都还是会提前做好留样,在冷藏环境中留存三日才销毁,怕的就是出了事说不清楚。 因此方才一说到县廨分辩,她就央了马郎君前去自个儿家中,取来了昨日的留样。 县令定睛一瞧,果见封签上写了昨儿的日期,还写着什么“鲜肉花卷”的字样。 衙役将那封签撕开,又打开盖子,县令就着往里一瞧,只见里面装的是个长得有些像花儿的熟蒸饼,期间点缀着许多肉馅儿和葱花,看着还挺诱人…… 第50章 县令命衙役去后院牵来一条狗,把这吃食喂了一半给狗,剩下的一半则交给了衙中主簿。 主簿于医术药理上颇有造诣,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望闻问切”,却也只闻到了一阵葱香肉香,并未发现有何不妥。他偷偷咽下口水,冲着县令摇了摇头。 那狗倒是有口福,没两口就把半个花卷儿吃完了,还伸出舌头到处闻,像是想再来点儿。众人等了一会儿,见那狗仍是活蹦乱跳,根本没什么不适症状。 尹遥心中默默跟狗道了声罪过,又道:“禀明府,今早之前,我从未见过这两位郎君,他们根本就不是我的食客。您若不信,还可以问随我同来的常客,大伙儿有没有在我摊上见过这两人。” 那两汉子方才见马郎君带来了证据,便已觉不妙,这会儿主簿摇头狗没事儿,更是知晓完蛋了。 只是俩人还心存着侥幸,仍强自分辩:“这小娘子说是昨儿的,也未必就是真的啊,没准是今早才做的,狗吃了自然没事儿。” 尹遥冷笑:“看来两位真不是我家食客。但凡来过我家的都晓得,我这吃食每种只卖三日,之后便会换新品,昨儿卖的是这鲜肉花卷,今儿可不是。再说我又不知你会来闹事,今日又怎么会专门做一份花卷留样?” 她又朝县令拜道:“明府明鉴,您大可差人去我家查验,我家菜窖中还有今日、前日的留样,每种都标记得清清楚楚。” 县令见状一拍惊堂木,喝道:“究竟怎么回事,还不速速招来?再不说实话,别怪本官大刑伺候!” 两人终于死心,忙不迭跪下磕头:“禀明府,我们也是受人指使……” 两人又一齐回头,抬手指向公堂门口,朝着正想偷偷溜走的陈娘子:“就是她!” 陈娘子刚被供出来时,并不肯承认,在众衙役呼喝声,还有水火棍震地声的威慑下,终于还是招了,是自个儿嫉妒尹遥生意红火,这才雇了坊中闲汉前来闹事。 于是县令便按照大唐律法,以诬告反坐罪,判了那两汉子和陈娘子一顿仗刑,又厉声训斥了一通。 瞥见尹遥似乎有话要说,他对这小娘子倒是颇为欣赏,又转而和颜悦色道:“尹娘子,你可还有什么话要说?” 尹遥满脸感激,深深拜了下去:“明府断案如神,小女子自是心服口服。只是还有一事,想求您做主……” 第43章 说到这儿,尹遥面露十分委屈:“小女子今早还没来得及摆摊儿,就被这两个闲汉找上门来,又不得已闹到公堂,这才洗清了冤屈。只是如今已过了时辰,我那一车吃食也没法儿再售卖。” 她顿了顿,似是鼓足了勇气,方才又继续道:“虽说那吃食不值什么,却也是我们全家糊口的活计,今日一文钱都拿不回去,我家中还有年迈的阿婆、年幼的妹子,一大家子可要如何过活呢……求明府做主啊!” 县令见她境遇这般可怜,不由大为同情。想他身为一县之长,虽说不过正五品,这神都城里,随便扔块石头砸到的官儿,品阶都比他高,且上面还有个洛州长史压着,官场没什么他能说得上话的地方。 可话说回来,这洛阳县的百姓遇到了事儿,第一个想到的还不是找他做主? 县令当下一拍惊堂木:“着那堂下陈氏,将尹娘子今日损失的银钱全部赔付,若有丝毫推脱,仔细本官从严处置!” 陈娘子早吓得魂飞魄散,只拼命磕头应是。 县令又问尹遥是否满意,可还需要些其他补偿,尹遥摇摇头见好就收:“小女子不是那贪得无厌的,只拿回自个儿损失的银钱就好。” 俗话说“切莫赶狗入穷巷”,在公堂之上,这几人自是不能把她怎样,可日后同在一坊生活,若她今儿真把人逼急了,万一对方干出点什么不顾后果的事儿,就算她受得起,那家里的老老少少也受不起……还是适可而止吧。 县令见她为人宽厚,自是更为欣赏,又叫了衙役,将三人拖去行仗刑。 听着公堂上哭爹喊娘的叫声,对这几人搬石头砸自个儿脚的行为,尹遥没多做评价,只含泪拜别了县令,迈步走出县廨。 跟来的众食客聚在公堂门口,纷纷朝尹遥道喜:“尹娘子这下可是自证清白了,任谁也挑不出理儿去!” 尹遥收了眼泪,感激道:“还得多谢诸位帮衬才是,若不是大伙儿陪着,那几人如何肯跟我来堂上分辩?咱们之前说好的谢礼,我一定说话算话。” 她又对众人福了福身,言辞十分恳切:“只是待到回去了,还得劳烦各位替我澄清此事,我家的吃食一向干净,其他街坊邻居们可万不要误会才好。” 众人见她堂上辩驳得有理有据,而且这小娘子竟然还会搞什么“留样”,连县令都被她说服,都竖起了大拇指,皆道自然自然、一定一定。 今日耽误摆摊儿的钱已收了回来,连坊中的舆论危机也顺利解决,尹遥终于一身轻松,她跟马郎君道了谢,招呼着众人回坊中拿新品。 谁料一行人刚走出去没几步,迎面却又过来几个人,两拨差点撞到一起。 “诶?这不是郑家郎君嘛?你怎么也来这儿了?”有跟来的食客认出来人,发现竟也是住在嘉庆坊的。 只见对面是三个汉子,其中左右一老一少,正扭着中间儿那个,气冲冲地往县廨里走,后面还跟着个低头抹泪的女子。 被认出来的正是那老郎君,闻言拽着中间儿那人的衣领,怒道:“这泼皮轻薄我闺女,被我逮了个正着,这事儿坊正管不了,我们是来求县令做主的!” 中间儿那人瞧着应是已挨了顿揍,一直低着头,嘴里不断小声求饶。另一边的年轻汉子又狠狠踹了他一脚,还恨恨唾了一口。 衙役开口呵斥:“县廨门口,不许私斗,有什么事儿上了公堂再说!” 几个人推推搡搡进了公堂,随尹遥同来的几个,也纷纷停下了脚步,笑道:“尹娘子,我们还想再瞧瞧热闹,你那新品去晚了也还给吧?” 尹遥失笑,愿意跟她来县廨的,本也是喜欢看热闹的,这会儿有了新热闹,想留下来接着看,倒也实属正常…… 她爽快应道:“那是自然,诸位慢慢看,那新品不如明儿再取,我提早给大伙儿备好就是。” 于是这群人又呼啦啦调头,重新往县廨去了,只剩马郎君一个,同尹遥一道儿回了嘉庆坊。 来回折腾这么一大圈儿,尹遥回到嘉庆坊都快中午了,她又给马郎君塞了些银钱,跟对方好生道谢。 今儿马郎君可是帮了她大忙,不仅替她跑了一大圈儿取送证据,又帮忙跟陆娘子交代,请她先把送到四门学的吃食做了,否则今儿怕不是要开天窗。 做生意最重要的就是信誉,若是平白耽误了今儿的午饭,那生徒们以后还能信任她和许大郎么? 嘉庆坊西门内这会儿空落落的,各家摊子早都收了,没见着七娘和费三娘,自家的小推车也不在原地。 费三娘是个靠谱的,尹遥估摸着,对方可能是帮忙收了摊子,先把七娘送回家了,便跟马郎君告辞,自个儿往家寻去。 谁知她刚走到自家巷口,便见前面聚了一大堆人,男女老少都有,看着足有二三十人,正朝着巷子里不停地呼喝斥骂。 那圈儿人外面,还零零散散站着好多街坊邻居,也在朝里面指指点点,又来回地交头接耳。 尹遥刚放松的心又开始砰砰直跳,生怕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儿,赶忙钻进人群,又拍拍前面一人的肩膀:“这位娘子,烦请让让,让我过去。!” “你是谁!”被拍的那中年女子回过头,满脸怒容瞪着她道,“你也是住这儿的?” 前面那圈儿人听到女子的话,都纷纷停下叫骂,一齐扭头对尹遥怒目而视。 被这一道道目光逼视着,是个人都得浑身难受。尹遥不知究竟什么情况,对面又是人多势众,她眨了眨眼没再吭声,只赔着笑低头侧身往前挤。 结果挤过去她才发现,这群人围着的并不是自个儿家,而是隔壁的韦家…… “抱歉抱歉,误会了,我只是住隔壁的。”发现闹了个乌龙,尹遥这才挺直腰板儿,讪笑着道了歉,又一通敲门,陆娘子很快来开了门。 见她果真不是去韦家的,那群人才没再搭理她,中年女子一挥手,众人又冲着韦家继续叫骂。 回头把门关紧,尹遥忙不迭问道;“舅母,七娘回来了吗?” “放心吧,费三娘送她回来的,我方才刚又送她去上学了呢。”陆娘子应道,又仔细打量了她一番,见她全须全尾的才放下心来,“一切都还顺利吧?” 俩人说着话进了屋,见沈老太太也一脸关切,尹遥笑着挨她坐下,将方才公堂上的情况同两人说了。 沈老太太叹道:“这陈娘子,心思也太歪了些,不在手艺上下功夫,却走这些旁门左道。” 陆娘子听了也直气:“咱们都是本本分分做生意的,她怎能如此下作?” 第51章 嗐,谁说不是呢? 不过尹遥也不稀奇,都说商场如战场,前世她刚开饭馆时,也曾因生意红火被人坑过。 本来她还以为,商战嘛,一听就很高大上。后来实际经历了才发现,真实的商战,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那些竞争对手搞出来的,都是些什么把头发扔菜里、拉人家电闸、浇店里发财树之类的损招儿。 虽说她本本分分做生意,可也架不住别人使坏呀,时间长了,就学会了各种自保的手段…… 陆娘子庆幸地拍拍胸口:“还好还好,我说你怎么每日都要留点儿吃食放在菜窖里,还不许我和七娘随便碰,原来就是防着这个。” 沈老太太亦点着尹遥的鼻尖儿笑道:“你这个小鬼头,可比你阿翁和舅舅机灵多了!” 尹遥调皮地吐了吐舌头,今天还真是好险,日后也还得注意提防,若是将来能把生意做得大些,明枪暗箭肯定也是少不了的…… 她又想起方才门外见到的情景,不禁十分好奇:“对了,方才我见巷子里围了好多人,韦家咋啦?” 作为尹遥亲封的“神都第一八卦王”,沈老太太虽然足不出户,可就院外传来的只言片语,也够她弄清楚来龙去脉了: “别提了,说是咱家隔壁的韦大,在路上轻薄郑家的小娘子,被人家父兄当场抓到,扭送到洛阳县廨去了。” 沈老太太也奇道:“你方才不也去县廨了,没见着他吗?” “咦?”尹遥恍然大悟,方才撞见那波人,中间被押着的那个她没看着脸儿,闹了半天原来竟是隔壁韦大。 韦大这泼皮,之前就在路边调戏过尹遥,要不是许二郎搭救,还不一定闹成啥样。 后来他又和祖母韦老太一道儿,来沈家门前闹过事,还是尹遥和陆娘子举着棍子,这才把人赶跑。 这也是为啥尹遥后来每次出门,不是随身带着擀面杖,就是在小推车底下藏把菜刀,最重要的就是防这一家子无赖。 之后她还在巷口遇到过这泼皮几次,尹遥也不废话,都是直接掏家伙,擀面杖菜刀舞得虎虎生风,口中怒斥让他快滚。 估计是发现了她不好惹,韦大也不敢再来招惹,好长时间都绕着她走,尹遥都快把这人给忘了。 谁知狗还真是改不了吃屎,泼皮无赖就是泼皮无赖,居然又去轻薄别人家女郎了! 据沈老太太所听到的,这还不是头一回,韦大之前就在巷尾堵了郑小娘子好几次,虽只是言语上轻薄,却也把人吓得不轻。 今日他得寸进尺,除了嘴里污言秽语之外,还凑上前动手动脚。 说起来也是该着,郑小娘子今日却不是自个儿出门的,后面父兄赶了上来,把韦大当场逮住,揍了一顿扭送县廨不说,家人气愤难平,又纠集了族人闹上门来。 陆娘子亦道:“是啊,一早儿闹得可大了。我方才送七娘上学回来时,就见那家族人找上门来,说要韦家给个交代呢。韦家不敢开门,那家人自然也叫骂着不肯走,引得四邻全来看了。” “呸,活该!”回想起韦家祖孙那做派,尹遥忍不住皱眉骂了一句。 三人又说了会儿闲话,尹遥这才知晓,一早儿确是费三娘帮她收了摊儿,又送了七娘回家,正好碰到许二郎前来取饭,要送去四门学,费三娘说自个儿也想出去转转,便跟着许二郎一道走了。 尹遥笑眯眯点头,看来这俩人最近走得还挺近,也不知感情发展的如何了? 提起收摊儿,陆娘子却是面露惋惜:“只可惜咱们昨儿准备的牢丸,都没来得及卖……” “哎呀!”尹遥倒抽一口冷气,她差点儿忘了,那满满两笼牢丸,可都还在蒸笼里呢! 牢丸就是现代的饺子,有“汤中牢丸”和“笼上牢丸”两种,尹遥今儿原本要卖的,便是笼上牢丸,也就是蒸饺。 尹遥车上的这两笼,是羊肉馅儿的蒸饺,选的是上好的羊后腿肉,细细剁碎成肥瘦相间的肉馅儿,又加入青萝卜丝,佐以葱、姜、花椒、米酒、酱油、粗盐等去腥提味儿,再包成一个个肥嘟嘟的饺子。 昨晚包好后,尹遥还给全家人蒸了些当做晚饭,羊肉的味道十分鲜美,萝卜丝又是提前用酱醋腌过,除了萝卜的清香外,还带着点酸味儿,跟味道浓郁的羊肉搭配在一起,两种味道相辅相成,香而不腻,简直让人欲罢不能。 那半个巴掌大的蒸饺,不仅大人吃了好几个,连七娘都吃了足足两个,直吃得肚子鼓鼓,躺在床上央阿婆给她揉肚子,把尹遥给逗得直摇头。 只是如此美味的蒸饺,她今早还没来得及售卖,就被碰瓷儿的找上门,尹遥为了日后的声誉着想,扔下摊子就跟人家讨说法去了。 虽说县令已替她讨回了公道,她也拿到了银钱赔偿,可这一车好好儿的牢丸该怎么处理,既不能放到明日再卖,自个儿家又吃不完,难道都扔了不成? 虽然现在还没有《悯农》这首诗,可就连垂髫孩童都知道,浪费粮食可是天大的罪过,更何况那都是她跟舅母一个个辛苦包的! 巷子里的还传来不断的争吵声,隔壁一直不敢开门,只传来韦老太呼天抢*地的哭嚎,偶尔还隔着门回几句嘴,引来对方更高声的拍门痛骂。 尹遥皱眉,正在烦恼该如何是好,听着这嘈杂的“背景音”,忽然福至心灵,面露一丝慧黠:“舅母别担心,我想到个办法。” 在陆娘子疑惑的目光中,她去推车旁重新开火,将笼中半熟的饺子蒸透,又默默打开院门,探头朝巷子里笑道: “郎君娘子们,你们也饿了吧?我家一早新做的笼上牢丸,要尝尝不?” 没错,韦家此番遭难,就让她赚点儿银钱吧,也算补偿那祖孙俩之前给自家造成的精神损失了! 郑家本就是洛阳本地人,族人都住在附近各个坊中,一听说族里后辈出事儿,便都放下手里活计聚了过来。 大家伙儿在这儿闹了大半天,本就已腹中饥饿,再加上这车里还飘出来阵阵香味儿,一时间肚子纷纷咕咕作响,不由露出期待的神色。 方才那质问尹遥的中年妇人,正是郑小娘子的阿娘,此番也是她带着众人前来的。 她抬头看看日头,果然早都过正午了,心想族人是为自家女儿出头,也不能让人家饿着肚子干活儿,便道:“行,小娘子给我来两笼吧。” 都是同一条战线的,更何况人家还解决了她的难题,尹遥摆了摆手十分热情:“相逢即是有缘,我只收一笼的钱,另外一笼算我送您的。” 从厨房中拿了几套碗筷分给众人,尹遥又笑道:“我家这刚出锅的萝卜丝羊肉牢丸,大家伙儿趁热尝尝,可香啦!” 嗯,吃饱了才更有力气骂人,哦不是,是讨说法呢! …… 发了波儿“韦难财”,尹遥美滋滋数好钱,看时辰差不多了,便前往张家接七娘放学。 七娘早早儿就站在张家门口翘首以盼,一见尹遥前来,便飞扑着扎到她怀里:“阿姐,你没事儿吧!可吓死我啦……” 窦二娘带着张小郎君也陪在一旁,见尹遥平安回来,窦二娘笑道:“七娘真担心坏了,一整日都魂不守舍的,三娘一切都好吧?” “都好都好,已经解决啦,多谢窦娘子惦记!”尹遥摸了摸七娘的头,又含笑跟窦二娘道谢。 她心知窦二娘平日里家事繁忙,若非关心自家姐妹俩,也不会专门在这儿等着,心中很是领情。 两个成年人在这儿相互寒暄问候,未成年的两个也没闲着。 只听张小郎君朝七娘道:“这回你可放心了吧?一整日都在走神,夫子叫你都没听见……” 七娘见尹遥没事儿,终于有了精神头儿,瞪了张小郎君一眼:“你别瞎说,我才没走神儿呢!” 张小郎君毫不留情地戳穿她:“哦,那你且说说,今儿夫子布置的课业是什么?” 七娘眨了眨大眼睛:“课业,课业是……” “好啦,你别烦恼了,我都帮你抄了一份呢,喏!”张小郎君从怀里掏出一张纸,笑嘻嘻塞给了七娘。 七娘把纸接了过来:“好吧,多谢你啦,不愧是我尹七娘的好朋友!” 见两个小朋友打打闹闹,一会儿吵一会儿好的,尹遥和窦二娘亦是忍俊不禁,摇了摇头彼此相视而笑。 七娘牵着尹遥的手,俩人一道儿往家走去:“窦娘子,张大郎,我回去啦,明早见!” 行至家门外,七娘也看到那一大拨人,她疑惑道:“阿姐,这是怎么啦?” 外边儿围着看热闹的街坊早就换了好几拨,郑家族人倒还都留在原地。 尹遥的萝卜丝羊肉牢丸很是实在,每个都有半个巴掌大,平日里吃下去两个,肚子也就饱了。 只是这牢丸皮儿又薄又有韧劲儿,里面的肉馅儿也既清爽又鲜美,一咬还汁水直流,众人肚子虽饱了,嘴上却不觉得,不知不觉便又吃了好几个…… 第52章 这顿饭吃得大伙儿都是肚饱溜圆,正三三两两聚在一堆儿消食,准备攒足了力气,待会儿接着第二轮叫骂,期间却还忍不住回味那鲜美的滋味。 这回再见尹遥,领头的妇人已十分客气,她张罗着众人让路,又笑道:“小娘子,今儿打扰你家啦!” 尹遥笑着摇摇头:“我家住得如此近,自是感同身受,又怎会不体谅娘子的难处?” 妇人听她这话,再回想今日门里那老太的胡搅蛮缠,便知这小娘子虽未明说,但肯定也没少被这户人家欺负,不禁跟她同仇敌忾起来:“你别担心,我此番定让他家在坊中抬不起头来,以后都夹着尾巴做人。” 听了这话,七娘虽不知发生什么,却仍是十分开心:“娘子真是个大好人!” 陆娘子从里面开了门,有两个郑氏族人主动上前,帮尹遥把车推回院子,还顺便跟她攀谈了起来: “小娘子,你这牢丸可真美味,平日里是做来售卖的吗?” “你都在哪儿出摊儿啊?明儿我也去买!” 尹遥笑着一一答了,又跟众人道谢告辞,领着七娘进了家门:“舅母,一会儿咱们弄个酸菜锅子,压压惊如何?” 第44章 上个月一家人齐心协力,腌了一大缸菘菜,都存在院子里的大缸中,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 掀开缸盖,又挪开压着的大石头,尹遥伸手捞了两颗菘菜出来。 经过一个月的腌制,菘菜已从原本的白色,变成了透亮的金黄色,用手指压一压菜帮,还能感到脆脆的回弹,凑到鼻子附近闻闻,又散发出阵阵发酵所带来的清新酸香。 尹遥揪下一点儿尝了尝,满意点头:这菘菜已经彻底腌透,成了美味的酸菜。 将酸菜在清水中浸泡两刻钟,再洗净沥干、切成细丝。小陶瓮起锅热油至微微冒烟,下入葱、姜、花椒、干茱萸炒出香味儿,再倒入切好的猪五花肉片儿继续煸炒。 酸菜十分吸油,尹遥特意在锅中多放了些底油,选的也是半肥半瘦的猪五花,这会儿油脂都被逼了出来,锅中也升起阵阵香味儿。 现代人吃饭都讲究“轻食”,尹遥前世店里的客人,也经常会特意要求少放油、五花肉改成瘦肉之类的。 不过在油水十分珍贵的古代,便没有这个烦恼了,过油食品反而更受大伙儿喜爱。 倒入酸菜丝多炒一会儿,淋入酱油和粗盐,再加足量开水没过酸菜,大火烧开再转成小火慢慢炖煮。 她又去院中,拿了块儿前几日冻的豆腐,泡在清水中化开,也下到这酸菜锅中,跟五花肉、酸菜一道儿炖着。 约莫半个时辰过去,这酸菜的酸味儿浸透到汤汁儿中,又跟五花肉带来的油脂香气结合在一起,飘得满厨房都是,直把人的馋虫都勾了出来。 连锅带炉子一道儿端上桌,一家四口围着那酸菜锅子,锅中“咕嘟咕嘟”热气翻腾,带来满室的烟火气。 夹一片儿带着酸菜的五花肉,肉片儿早就炖得又酥又烂,入口即化,那酸菜丝儿则是脆嫩爽口,混在一起回味悠长…… 再夹一块儿冻豆腐,豆腐冻上再解冻后,里面满是小孔,在酸菜汤里炖煮之后,又吸饱了满满的汤汁儿,一口咬下去汤汁儿就爆了出来,烫得人呼呼吹气儿,却又忍不住沉浸在那鲜美的滋味里。 尹遥昨儿才在城门那儿买了只羊,除了这几日做蒸饺外,还特意留下了一条最鲜嫩的的前腿儿,这会儿被切成了薄薄的肉片儿,整齐地码在盘子中。 夹一筷子羊肉片儿,伸到沸腾的锅子里涮上几秒,再跟煮熟的酸菜一同捞出,蘸上浓浓的胡麻酱,一口下去简直能鲜掉眉毛! 桌上还有配菜,是泡发的笋干儿、黑木耳和油豆皮,都是一家人合伙儿摘的做的,下到锅子中煮熟,吃起来更是格外美味。 “阿婆,舅母,我打算明日去趟南市,看看铺子。”吃了块儿煮得又脆又糯的木耳,尹遥开口道。 一晃已是两个月过去,这些日子以来,无论是嘉庆坊的早点摊儿,还是四门学的寒假生意,都已逐渐步上了正轨。 尹遥闲下来盘了盘账,排除掉卖豆腐这种特殊情况,早点摊儿的营业额能做到每日五百文,净利润大概在三百文左右;至于四门学这边,她每日则到手四百五十文,净利润也是大概三百文。 换句话说,这两项日常生意,能给她带来每日六百文的利润。除此之外,她偶尔还能接到一些街坊邻居的委托,在诸如婚丧嫁娶、迎来送往的宴席上,帮忙操持一二,也有些额外进项。 去掉人情往来、日常花销、摆摊儿的商税等支出,还有七娘的读书,哦不,零嘴儿费用,七七八八算下来,这两个月她攒了有近三十贯。 预留出一家人的生活开销,剩余的钱也够去南市赁个小铺子了。 “阿婆,舅母,你们觉着如何?”尹遥又认真征求家人意见。 平心而论,赚的这些钱,也不单是她自个儿的功劳。 最开始是靠着阿婆的人脉,尹遥才能顺利办下核准券,还赊欠着好几个月的商税顺利摆摊儿开张,更别提有机会接到张家的订单。 而且这些日子以来,陆娘子也是起早贪黑地卖力干活,否则光靠尹遥一个人,哪怕日日不睡觉,恐怕也赚不到这许多银钱。 在座三人都放下筷子,沈老太太笑道:“我看你天天忙里忙外,估摸着应该也差不多是时候了。三娘想怎么办就怎么办,阿婆支持你。” 陆娘子佯怒拍了她一下,嗔道:“你这孩子,我有什么成不成的?等你盘了铺子,舅母还去给你打下手,你别嫌我笨手笨脚就好。” 七娘左看看右看看:“阿姐,我也去给你打下手!” 没错儿,就连七娘也是,虽然年纪还小,可也是每日一早就陪她出摊儿、吆喝、数钱…… 尹遥笑道:“行行行,不过你先好好儿上学吧!” 得到了家人的大力支持,她又掰着手指头盘算起人手。以后自个儿算是店长兼主厨,舅母便是副主厨,七娘要上学,就先不带她去店里了。不过若是开了店,只有自个儿和舅母两人,人手好像有点儿不大够,得琢磨琢磨,再雇个人还是如何…… 这会儿太阳已落山,外面还在吵吵闹闹,不过声音倒是小了些。估摸着住在外坊的,都赶在夜禁前回去了,只剩下嘉庆坊本坊的还在堵门。 家里却仿佛桃花源一般,陆娘子去拿了坛糯米酒,给沈老太太和尹遥各斟一杯,三人美美品着酒,憧憬起以后开店的日子。 就在这温馨时刻,忽然从隔壁传来声凄厉的嚎叫,似乎有人脚步匆匆推开院门,在跟外面堵门的人焦急交涉。 两边儿争执了一会儿,大概是终于放了人,那人又一路小跑着出了巷子。 过了半晌又有几人折返回来,院子里、巷子里一派兵荒马乱。 沈家众人交换了下眼神儿,陆娘子面色有些不安:“怎么听着不大对劲,难道是韦家出了什么事儿?” 尹遥起身推开窗朝外瞧了一眼,没看出什么,沈老太太侧耳凝神细听,皱眉道:“听着像是郎中来了?谁病了么……” “算了,左右跟咱家没关系,别管了。”这韦家到底闹成啥样,尹遥并不是很关心,见没涉及到自个儿家,也就不再理会。 她收拾收拾桌子,安顿好七娘,便叫上陆娘子准备明儿的蒸饺去了。 …… 第二日一大早,按照约好的,尹遥给昨儿同去的食客们各送了两个大蒸饺,几人也十分上道儿,卖力地朝着其他食客为她鸣不平。 食客们见对面的陈家蒸饼今儿没来出摊,又听了这一通原委,自然也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儿,纷纷安慰尹遥,她的摊位比以往还要热闹三分。 不过她的摊位再热闹,也没有昨日的嘉庆坊热闹,居然出了两场官司。一个是这西门早点摊儿的,另一个就是那韦家大郎轻薄小娘子的,食客们排队时都不免议论纷纷。 若说众人对着尹遥是温言安慰,那提起韦大就是唾弃摇头,可见郑家的“宣传效果”真是不错…… 尹遥只一边儿微笑听这坊间八卦,一边儿卖力地售卖自个儿的羊肉牢丸。 排到一名中年男子时,他颇为熟稔地笑道:“小娘子,你家那牢丸可真是美味,快再来两个,可馋死我了。” 听到这话,尹遥不由心奇,她昨儿也没卖成牢丸呀,这人怎知美味? 她一抬头,哟,原来还真是个知道的,正是昨儿去韦家堵门的郑氏族人之一,昨儿还帮她推车回家来着。 “郑郎君,您早呀!”尹遥忙夹了两只蒸饺,小心装进纸袋中,又跟他笑眯眯打着招呼。 男子也住在这嘉庆坊,不过他平日里都是从北门出坊,因此并不知道西门这儿,有家最近很出名的“沈记”早点摊儿。 直到他昨儿去帮忙时,偶然吃到尹遥售卖的笼上牢丸,那鲜美的滋味儿实在让人难忘,到了家都在不停回味,听那小娘子说自个儿在西门摆摊儿,懊悔地直跳脚,寻思着他怎么才知道,可错过了多少美味? 第53章 于是今日一大早,他就从家出来,特地绕到西门这儿来买牢丸。尹遥将纸袋递过去后,又随口问了他两句韦家后来的情况。 郑郎君拿了蒸饺便站在摊子一旁,迫不及待开吃了起来,边吃还边跟尹遥聊着。 原来昨儿韦大被扭送到县廨时,已是被两位郑郎君揍了好几顿,直打得哭爹喊娘。在公堂之上半点儿不敢隐瞒,称自个儿确是多次冒犯郑小娘子。 不仅如此,在郑家的努力“宣传”下,午后还有其他嘉庆坊的百姓,听闻这事儿后也跑去县廨告状,称亦被这泼皮骚扰过,县令得知这人竟三番五次屡屡作恶,不由当堂震怒,从重判了韦大个杖二百、徒三年的刑罚。 晚间这消息一传回嘉庆坊,韦老太便两眼一翻晕了过去,韦家夫妻连夜请了郎中前来诊治,这也是为何沈家会听到外面兵荒马乱。 郑郎君当时仍在场,听出来的郎中说,韦老太人是醒了,但却瘫在床上,话也说不出来了。 尹遥听着这症状,像是中风了。也难怪,韦老太平日里最是纵容韦大这孙子,这回出了这么大事儿,可不得急火攻心么? 她默默摇了摇头,这平日里打鸡骂狗的韦老太,若是日后既不能下地又不能骂人,估计比杀了她还难受…… “小娘子我先回了,你家牢丸真好吃,我过几日还来!”男子吃完了手中蒸饺,挥手跟尹遥告辞。 尹遥笑眯眯应下:“郑郎君慢走,我家每三日换新品,每样儿都好吃,您可以多来尝尝。” …… 收了摊儿,她又转到隔壁馄饨摊,去找费三娘道谢。 费三娘前阵子换了清新的菌子汤,大获好评,又收获了不少新食客,最近生意很是红火。 她这会儿正忙着煮馄饨,头都没工夫抬,嘴上却没闲着:“你没事儿就行,跟我客气什么,小心我揍你啊!” 尹遥失笑,轻点她额头:“好好好,我不跟你客气了还不成吗?” “跟你说个事儿,我准备去南市看看铺子。”尹遥凑过去,帮她往空碗里夹配菜,紫菜、姜末、芫荽…… 接过尹遥手里的碗,费三娘盛入煮熟的馄饨,再浇满满一勺菌子汤,白白胖胖的馄饨上,飘着五颜六色的配菜,再配上清香鲜亮的汤,桌边的食客不住吸鼻子,简直是垂涎三尺。 费三娘给食客们挨个上好了馄饨,终于闲下来一会儿,靠在灶边笑道:“真的呀?这么快就攒够钱了?恭喜你呀!” 尹遥又道,“三娘,你有没有兴趣,跟我一道儿去南市开店呀?” 费三娘听到这话却是一愣,眨了眨眼,踌躇再三才道:“我也跟你说个事儿。” 尹遥见她神色似有些迟疑,又似有些羞赧,不免疑惑:“怎么啦?你说。” 费三娘抿了抿唇:“嗯……我跟许二郎准备成婚了。” 成婚?这答案尹遥还真没想到。虽然他俩最近确实走得近,不过这也才个把月时间,就已经进展到谈婚论嫁了吗? 不过回想起上次许二郎跟她说提亲的事儿,好像俩人也才认识没多久……可能这就是大唐速度? 算了,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两个好朋友要结婚了! “真的吗?你们打算什么时候成婚?我可要去喝喜酒!”她一叠声问着。 见尹遥一脸开心,费三娘也展颜笑道:“嗯,他说过几日去我家下聘,估摸着年后便成婚。” 兴奋劲儿过去,尹遥方咂摸出味儿来:“这是好事儿啊,那你刚才干嘛吞吞吐吐的?” 费三娘小声道:“我跟二郎商量过了,等成了婚就好好照顾家里,到时候这馄饨摊儿便不摆了。” 尹遥听了这话,第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眨了眨眼消化了一会儿,才恍然大悟: 啊……原来是这样。 尹遥骨子里是个现代人,又一直自力更生,并没什么结了婚就做全职主妇的概念,所以压根儿没把这两件事联系到一起。 可如今并不是现代,大唐虽然对女子的束缚相对少些,坊间也有不少已婚或未婚的娘子,出来抛头露面、养家赚钱。可亦有不少人思想比较传统,会觉得女子成婚后,留在家中相夫教子才是天经地义。 她之前回绝许二郎的那次,对方便也有类似的意思,只是她个人不认可,二人也没继续聊下去罢了。 “你这馄饨摊儿如今生意这么好,若是日后不摆了,你不会觉得可惜吗?”尹遥轻轻叹口气,认真地看着费三娘。 费三娘神色间都是对未来生活的期待,并没什么不情愿的样子:“不可惜呀。许家城外还有许多田产,我都要帮着打理呢,不比风吹日晒的摆摊儿强?” 唐代实行均田制,普通的农户男子成年后,都会被授予百亩田地,其中包括八十亩口分田,死后收回国有,另外还包括二十亩永业田,可以买卖及继承。 许家世代居于洛阳,这些年来靠着永业田的传承和并购,再加上每个成年男丁的八十亩口分田,算下来家中也有良田几百亩、田庄三两座,每旬都有庄头前来汇报收成及账目,算是户家境不错的小地主了。 如今这些事情都是许婆婆在打理,只是她年岁上来了,有时难免精神头儿不济,而许大郎一心读书并未娶妻,待费三娘与许二郎成了婚,这些事务自然也就移交给费三娘了。 费三娘面露歉意:“那南市的铺子,我就不能跟你一起去啦,对不住啊三娘……” 尹遥心中虽有些可惜,却也愿意尊重朋友的选择,只轻哼道:“跟我客气什么?小心我揍你啊!” 她又握着费三娘的手笑道:“好啦,祝你们白头偕老,等我回去琢磨琢磨,送你点儿啥新婚礼物!” …… 告别了费三娘,尹遥把推车送回家,陆娘子刚送七娘上学回来,两人将生徒们的午饭做好,便溜溜达达往南市去了。 好在之前尹遥每次去南市时,都会顺便去趟金银铺子,把手上攒下的铜钱换成便携的碎金子,否则扛着这二十几贯钱,她俩非得雇辆马车不可…… 一路到了南市,尹遥挎着陆娘子的胳膊,笑道:“走,咱们先去胡家店,问问她家小郎君有没有信得过的房牙,再顺便吃个午饭,他家羊肉汤饼还不错呢。” 而且她找胡二郎还有件事儿,之前尹遥托过对方帮忙,打听罗珊娜的下落。当时说好了,有消息便托人来嘉庆坊报信儿,如今都大半个月过去了,却一直没收到消息,她心中有些不安,决定再来问问情况。 陆娘子之前也去过胡家店,味道确实不错,当下自是点头应好。 俩人进到店里,却只见到胡娘子一个人在店里忙活。 尹遥仍是挑了上回的靠窗老位置坐,笑着招呼道:“胡娘子,忙着呢,怎么没见你家二郎?” “三娘,你来啦?这不是沈郎君家的娘子吗,好久不见了,最近可好?”胡娘子一阵风似的刮过来,笑着跟两人打了招呼。 她又环顾了一圈儿店里,怒道,“小混蛋又不知跑哪儿去了,一会儿回来我非揍他不可。” 看她这易燃易爆炸的样子,尹遥忍俊不禁,给自个儿和陆娘子各点了碗汤饼,胡娘子应下,又一阵风似的刮走了。 俩人等上菜的工夫,陆娘子便扭头朝窗外瞧去,有些感叹道:“唉,咱们家那食店,看着是要改成胡姬酒肆了。” 什么胡姬酒肆?尹遥不解,也扭头看向窗外,却发现原本沈记的那座小楼外,又有人在忙碌地爬上爬下。 第45章 记得上回尹遥带着七娘来南市时,沈记小楼的正门上,本是挂了个“陶家食店”的牌子,眼瞅着就要开张了。 如今她再仔细一瞧,那门上却换成了块儿有些特别的匾额,写着几个她不认识的番邦语。小楼的门窗亦由原本的素色薄纱,换成了绯红色的轻纱,窗棂上还挂着许多异域风情的小玩意儿,随微风吹过叮铃作响…… “胡娘子,这是怎么回事儿啊?前些日子不还是陶家食店吗?”正好儿胡娘子过来给俩人送餐,尹遥便朝她打听道。 “哟,你们还不知道吧?这店又易主啦!” 八卦实乃人类天性,店里再忙碌也抵不过分享的欲望。胡娘子把汤饼放下,瞧瞧没人注意这边,便停了下来小声给两人讲起原委。 这原委吧,要尹遥看来,还真是个一连串儿的连锁反应…… 最近发生了件大事儿:因英国公造反一事,宰相裴炎为皇太后所恶,斩于洛阳都亭驿外。 此事一出,朝野震动。河东裴氏其他人也因此受了牵连,其中便包括洛州长史裴继,他被贬出神都,外放去了下州。 本朝向来重农抑商,官员明面上自然不得经商,因此沈记抵押给裴继后,便是给了其远亲陶家代为打理。 这回裴继被贬,不知何时还能回来,陶家背后顿失依仗,亦随之迁出了神都城,也因此把沈记又卖给了一名姓曹的胡商。 第54章 如今那胡商正在重新修缮,准备将这小楼改成一家胡姬酒肆。 裴长史被贬出神都了?听了这消息,尹遥跟陆娘子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庆幸。 政治斗争向来残酷,今日高官厚禄,明日可能就成了阶下囚,甚至性命不保也是常事。 不过这对沈家来说却是件好事儿,再不用担心同在洛阳城中,若是日后万一碰了面,会被这裴长史迁怒。 只是沈记这小楼,也实在是命途多舛,瞧着那轻纱软帐,实在不像是做什么正经生意…… 尹遥心中正在惋惜,却又瞧见有个仆役打扮的胡人,正走进隔壁小楼,仿佛还有些眼熟? 就在这时,胡二郎满头大汗从店外跑了进来:“尹姐姐,你在这儿太好了,我正要托人去找你呢!” 胡娘子扇了他肩膀一下,斥道:“鬼吼鬼叫什么,没见尹姐姐刚要吃饭吗?” “嗐呀阿娘,还吃什么!”胡二郎急得直跳脚,“出事儿啦,我打听到尹姐姐要找的那胡姬了,她就要被卖掉了!” 尹遥腾地站起来,她想起来了,刚才那胡人是米思禄的仆从米福! …… 隔壁小楼内亦是刚刚装饰一新,原本颇为雅致的内饰,都被换成了华丽的胡风装饰,充满了异域风情。窗纱换了之后,即便是正午,阳光也照不进来多少,而是靠着摇曳的烛火,将楼内晃得影影绰绰,让人入之生迷。 大厅正中有两名穿金戴银的胡商,各自还带着好几个随从,地上有个被五花大绑的女子,倒在一旁不知死活。 其中那大腹便便的胡商,正是尹家姐妹前来洛阳时,与其结伴同行的胡商米思禄。 而另一个身形瘦小、却眼冒精光的,则是这新接手了小楼,亦是尚未开张的胡姬酒肆新店家,名唤曹浑。 在这颇为暧昧的氛围中,两人此刻却是坐在桌边,你来我往地讨价还价。 他们虽都来自西域,却分属不同国家,各自的番邦语也并不相同,因此说的倒都是一口大唐官话。只不过米思禄的官话磕磕绊绊,曹浑说得却是极为流利。 曹浑摘了颗桌上果盘里的葡萄,边吃边慢悠悠道:“米郎君,我只能出到十贯,不能再多了。” 米思禄不停转着肥肥的手指上带着的宝石戒指,面露怒色:“平日里一个胡姬少说都能卖个三十贯,更何况我这容貌可是顶尖的,便是五十贯也值得,你压价未免太过了吧?” 曹浑漫不经心哼了一声:“你都打成这样儿了,还说什么顶尖不顶尖?” 米思禄恨恨捶了下桌子,懊恼不已:“她那日偷跑出去,我一路追到章善坊才把人抓到,一气之下下手重了些,她又不知道躲,这才……早知我避开头脸好了!” 方才一听到胡二郎的话,又回忆起那胡人是米福,尹遥立刻起身,一路跑到了隔壁小楼,陆娘子怕她出事儿,也忙跟了上来。 尹遥到门外时,听到的便是米思禄这句话。她急得门也不敲了,直接推门闯了进去,张望一圈儿,才看到地上伏着的女子。 她心脏怦怦直跳,忙上前蹲下身,将那女子翻过来,又拨开她的头发,仔细端详半天,才难以置信道:“罗珊娜?” 那昏迷的女子正是尹家姐妹的好朋友,胡姬罗珊娜。 罗珊娜被打得浑身是伤,已是气息奄奄,原本漂亮的脸蛋儿上,都满是血痕,一点儿都看不出之前明艳照人的模样,尹遥险些认不出来。 陆娘子也被这惨状吓了一跳:“我的天,这是怎么搞得……” 见原本好好儿的一个姑娘成了这样,尹遥气得脑子嗡嗡的,好悬一口气没上来,想抱她又怕碰到伤口,只好轻轻握着她的手。 自个儿的小楼被忽然闯入,曹浑愣了一下,朝身后使了个眼色,他店里的伙计去将店门关上,又走上前来,把三名女子围在了中间。 米思禄借着烛光,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把尹遥认了出来:“尹娘子,你怎么在这儿?最近一切可还安好?” 之前来洛阳的路上,米思禄对尹遥的厨艺印象很深,这小娘子每日里都有新花样,把他吃得那叫一个舒爽。即便是后来到了神都城,他又重新雇了胡人厨娘,都没再享受到如此的口腹之欲,因此这会儿重新见到,对她倒还颇为客气。 尹遥方才在窗边见到的仆从米福,此刻正站在米思禄身后,他低头看着地上的罗珊娜,面露一丝不忍,却又慑于主人的狂躁脾气,沉默着不敢吭声。 尹遥闭了闭眼,强忍住心头怒火,开口道:“米郎君,这是怎么回事儿?” 面对她的质问,米思禄有些不悦:“什么怎么回事儿?尹娘子若是没事儿就请回吧,别耽误我谈买卖。” “买卖?”尹遥怒道,“可罗珊娜是个人,你怎能说卖就卖?” 听了这话,米思禄一脸不以为然:“她本就是我买下的,便是卖了又如何?” 曹浑在一旁亦乐了:“小娘子这话问得有趣,我们远赴万里前来大唐,所为的就是贩售货物赚钱,珠宝、玉石、香料、胡姬,哪样不能售卖?” 言毕曹浑又催促米思禄:“米郎君,你到底卖不卖?这样吧,我再给你加一贯,你把人给我。” 见米思禄仍嫌价格太低,曹浑又加了把劲儿:“你都把人打成这样了,不卖给我也没旁人收。再说,你不是过几日就要回去了吗,难不成还准备带回去?” 带回去是必不可能的,这些前来大唐的胡商,原本就有买三两个胡姬再上路的习俗,除了路上解闷儿外,更重要的,就是留在大唐卖个好价钱。有时一名姿容绝顶的胡姬,所赚的银钱比珠宝玉石还多呢。 只是如今这情况,却实在在他意料之外。米思禄不再搭理尹遥,只朝曹浑道:“你再加点儿银钱,这个姿色真的难得一见,只要养好了,日后必是你的摇钱树。我当初买的时候,也花了不少呢!” “别逗了,你这都不知能不能调养好,若真毁了容*,到时我岂不是亏本儿了?” “你买她又不是为了当垆卖酒,哪怕实在养不好,也自有其他法子让她赚钱,怎么可能亏本儿?” 尹遥气得暗暗咬牙,这两人言谈间,根本没把罗珊娜当人,不过是样儿货物罢了。 之前阿婆闲聊时曾提过,有些胡姬酒肆,挂的虽是酒肆的牌子,暗地里做的却是些皮肉生意。这些暗娼场所,因着并未登记在册,不受官府管辖,吸引的也都是些喜好不能见光的客人。 若有胡姬被卖进去了,便会受到暗无天日的折磨,过不了多久,等待她们的就只有香消玉殒。 结合这小楼的装饰风格,加上楼里昏暗暧昧的氛围,还有两人话里话外的意思,任谁都能猜到,这就是阿婆所说的那种地方。尹遥心中又气又急,握着罗珊娜的手不免用了些力。 原本昏迷着的罗珊娜,感觉到手上的刺痛,微微睁开了眼。 这是哪儿?她微微环顾四周,只觉十分陌生,回想起昏迷前的被毒打的情形,身子亦开始不断颤抖。 直到她的目光与身边的尹遥对上,才忽然睁大了双眼,不知从哪里爆发出力气,用力抓着尹遥叫道:“三娘,是你吗?救我!” 尹遥被她这凄厉的叫声,给震得浑身一颤,眼泪瞬间从眼眶滚了下来,哽咽道:“别怕,你别怕……” 此事她绝不能放任不管,若就这样任由罗珊娜被推入火坑,尹遥这辈子都没法儿安心。 可她势单力孤,根本没法儿强行将人带走,更何况罗珊娜的身契还在米思禄那儿,即便将人带走了,到时若对方告到官府,罗珊娜仍是会被判回给原主。 她想到身上带着的银钱,狠了狠心,扭头朝陆娘子道:“舅母,我……” 陆娘子也蹲在罗珊娜身边,她一向眼窝浅,见不得别人吃苦受罪,这会儿正在偷偷抹眼泪。 迎着尹遥的目光,她亦同时开了口:“三娘,咱们救救她吧?” …… 如今尹遥愿意出价买人,曹浑却是不肯轻易撒手了,一改方才的漫不经心,认真跟她抬起了价。 这场面倒是合了米思禄的心意,他见这边儿加价一贯、那边儿加价五百地往来交锋,乐得肚皮都直发颤。 三方一番讨价还价,尹遥最后花光了身上全部的二十二贯钱,才把罗珊娜赎了出来。 付了银钱,拿到罗珊娜的身契,尹遥冷着一张脸,不看那两个胡商,只跟陆娘子一道儿,把人小心搀了出去。 胡二郎十分机灵,他方才一直在门外偷听,知晓楼内大概情况,便跑去雇了辆马车等在街边,尹遥朝他道了谢,三人匆匆上车,往嘉庆坊疾驰而去。 与此同时,曹浑若有所思盯着几人离开的背影,朝米思禄笑道:“那小娘子倒是颇有江湖义气,不过这胡姬如今的情况,可实在不值这许多,我今儿是帮了你大忙了。” 米思禄哈哈一笑,拱手道:“多谢曹郎君,下趟再有好货,我还找你。” 第55章 三人坐在马车上,陆娘子用帕子蘸了些清水,给罗珊娜轻轻擦脸:“可怜的孩子,怎么就被打成这样儿,太可怜了……” 尹遥盯着罗珊娜有些出神,低声道:“她那日逃出去,是找我和七娘的。” 回想起方才米思禄的话,尹遥心里明白,罗珊娜在洛阳城人生地不熟,逃出来自然是直奔章善坊沈家,想找尹遥求救。只是她不知沈家出了事儿,已不住在那儿了,她东躲西藏无处可去,才又被米思禄抓了回去。 默默叹了口气,尹遥轻轻摸摸罗珊娜的头发,这下终于算是安全了,回去可得给她好好儿养养。 到了沈家,两人把罗珊娜扶进尹家姐妹的房间,安置在床上躺下。尹遥去找了套自个儿的干净旧衣给她换上,陆娘子则是匆匆出了门去请郎中。 好在郎中就住在隔壁街,一会儿工夫就到了,他诊治了一番,说虽然看着凶险,好在并未伤及肺腑,开了药方让按时服用,再好好静养一番,日后不会留下什么症状。 只是这外伤却实在是不轻,尤其是脸上,被鞭子抽到好多下,一番清理之后,伤口纵横交错,看着仍是颇为骇人。 郎中惋惜地摇摇头,也没其他法子,只能留了瓶促进伤口愈合的药膏,令每日按时涂抹。 尹遥见没生命危险,这会儿终于放下心来,至于身上脸上的伤疤,慢慢儿再想法子吧…… 她翻出家里剩余的银钱结了账,送走了郎中,又准备出门去药铺抓药。 沈老太太听到外面的动静,也拄着拐杖出了房间:“三娘,发生什么事儿了?” 听了尹遥的解释,沈老太太面色有些感慨:“你们几个啊,从你舅舅到你阿娘,如今再到你,都爱往家捡人,还真是家学渊源……” 尹遥撒娇似的抱住阿婆胳膊,虽是十分庆幸今日赶得上救出罗珊娜,可攒下的钱全都花光,情绪也难免有些低落。 知晓她是为了盘店一事,沈老太太笑着摸摸尹遥的头:“傻孩子,银钱什么的都是身外物,没了咱们再赚就是。” 听着这熟悉的“家训”,尹遥抿嘴笑了,心情一下子松弛起来:“我晓得啦,阿婆放心吧!” 她又想起一事:“对了,阿婆,您知晓有个胡商叫做曹浑吗?他如今盘下了咱们沈记原来的那座小楼。” 沈老太太回忆了一下,摇摇头:“不曾听说南市有这号人物,不过这胡商既敢在南市开这种店,背后势力必定盘根错节,你日后要是再见到,可得多加小心。” 她点点头,从开的店便能看出,这人定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而且方才看他的样子,并不是要买罗珊娜,而是不怀好意存心抬价。 若放到平时,尹遥大可来一手以退为进,佯装退出让他玩儿砸,可她不敢拿罗珊娜冒险,这才只能选择破财消灾。 今后若在南市开店,便免不了与其有所交集,确实要多防备着些才行。 但话又说回来,如今攒的钱没了,盘店的事儿还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自个儿想得倒是长远…… 陆娘子正在屋中照料罗珊娜,这会儿朝院中喊了句:“三娘,小娘子醒了,说有事要找你呢!” …… 思顺坊位于南市之西,其内最多邸店,有许多来南市经商之人,会选择下榻此坊。 坊内北侧有一条小巷,平日里少有人走动。如今巷口却停了辆半新不旧的驴车,赶车的是个年轻男子,正扭头朝车厢内道;“三娘,咱们到了。” 尹遥从车厢里钻出来,笑道:“许二哥在这儿等我一会儿,我去去就来。” 她下车后便往巷子里走去,边走还边小声数着路边粗壮的槐树:“一棵,两棵,三棵……唔,应该就是这棵!” 机警地看了一圈儿,见附近半个影子都没有,尹遥放下心来,蹲下身掏出个小铲子,朝树根附近一处有些松软的泥土挖去。 不一会儿,铲子便碰到了个硬物,尹遥心下一喜,赶忙加快速度,一鼓作气将那东西挖了出来,拍了拍灰抱在怀中回了巷口,又爬上驴车:“许二哥,你一会儿再帮我个忙。” 驴车驶离小巷,却没回嘉庆坊,而是绕到了一家邸店的正门外,停在拐角的僻静处,许二郎跳下车,进了邸店内。 又过了会儿,仆从米福从邸店跑出来,做贼似地左右张望了一圈儿,这才凑在车窗外小声道:“尹娘子,是你找我吗?” 尹遥把车帘掀开条缝儿,笑道:“米福,是我,好久不见啦!” 之前来洛阳的路上时,米福还不大会说中原话,都是靠着康陶翻译,尹遥才能跟他聊聊天儿。想不到几个月过去,他倒也磕磕绊绊能说上几句了。 方才罗珊娜一醒来,便托尹遥来米思禄入住的思顺坊,一方面是寻她之前偷藏的东西,另一方面就是来寻米福。 从匣子里摸出两枚金币,顺着车窗递出去,尹遥道:“这是罗珊娜托我给你的,她说谢谢你那日通风报信,她才能找机会出逃。” 米福挠挠头,面色有些惭愧:“唉,我都不知道是帮了她还是害了她,要不是她偷跑,也不至于被打成那样儿……” “别这么想,不管跑没跑掉,她都是很感激你的,快把钱收下。”尹遥闻言安慰,把钱塞到他手里,又笑眯眯眨了眨眼,面露出些许狡黠,“另外,我也有件事儿要请你帮忙呢。” 第46章 赶在夜禁前办完了事儿,尹遥满意地回到家,回到自个儿屋中,把怀里的匣子塞给罗珊娜:“喏,给你挖回来了,方才拿了两枚金币给米福,剩下的都在这儿了。” 尹遥方才急着出门,便请陆娘子代为照看。陆娘子十分上心,已帮罗珊娜把伤口都仔细涂上药膏。 看来郎中给的药膏效果还算不错,这会儿她脸上的伤疤虽仍是有些骇人,但至少已没方才那么红肿了。 经此一事,罗珊娜也沉静了不少,把匣子又推了回来:“三娘,今天真的谢谢你。赎身的银钱就当我朝你借的,先还你这些,剩下的我日后做牛做马,也一定偿还。” 平心而论,罗珊娜虽然有些单纯,可她却也不是个傻子。 那日得了米福的通风报信后,她便把米思禄之前心情好时赏的金银珠宝,先偷偷藏在附近,然后才寻了机会出逃。 后来被抓回去打得半死,她也怎么都不肯松口说藏在哪,只咬紧牙关说是路上弄丢了,也算是给自个儿留了条后路。 尹遥如今穷得叮当响,也不跟她瞎客气,便又收了回来,笑道:“跑不了你的,以后我摆摊儿开店,你就给我干活儿抵债吧!” 罗珊娜方才已照过了镜子,知晓自个儿现如今的状况,有些自嘲地笑笑:“我自然愿意,只是别把你的客人吓跑就好。” 厨房的汤药熬好了,陆娘子端着药碗进来,听到这话忍不住道,“那胡商打你时,怎么也不知护住点儿头脸?瞧这可怜见的……” 谁知罗珊娜却小声道:“其实他本来避开了头脸的,是我故意凑上去的。” 陆娘子吓一跳,手里的碗差点儿没端住:“啥?” 原来那日罗珊娜被抓回去时,又听到米思禄说想把她卖到暗娼馆,这才故意让他打到了脸上,拼着毁了容貌,也不愿去那种地方。 尹遥闻言扶额,这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招儿,也不知该说她聪明好,还是说她笨好…… 还好尹遥今日恰巧赶到,否则她还不一定流落到哪里,这破封建社会,买人卖人的地儿可实在太多了。 不过这招虽然代价不小,可也确实帮到了忙。若是按照罗珊娜往日的容貌,恐怕曹浑早就爽快买下了,就凭尹遥手里那点儿钱,根本不可能把人赎出来。 罢了,好在都过去了,尹遥拍拍她的手:“先喝药吧,我这几日再想想办法,看能不能寻到祛疤的药。” 又掏出怀里的身契,还给罗珊娜,尹遥笑道:“这身契你先自个儿收好,我这几日便去问问坊正,脱离奴籍该如何办理。” 嘱咐罗珊娜好生休息,估摸着她也好久水米未进了,尹遥又去了厨房,准备做点儿既快手又温补的吃食,给她调养调养,恢复些元气。 方才郎中说过,罗珊娜现在主要是失血过多,以及外伤需要愈合。 尹遥想了想,从食疗的角度来说,高蛋白、高维生素、高纤维的食物都比较利于伤口愈合,在厨房里转悠了一圈儿,她决定不如先煮锅鸡丝粥。 将粟米淘洗干净,加入清水大火烧开后,转小火继续熬煮。又取了块儿鸡胸脯,放到小瓮中煮熟,晾凉撕成细丝儿。 院外传来敲门声,尹遥去开了门,外面是许二郎,手上还提着一条鲫鱼:“喏,三娘,我给你拿来啦。” 方才二人一道儿从嘉善坊回来时,许二郎随口说了句家中买了条鲫鱼,许婆婆准备晚上炖着吃,于是她便厚着脸皮,朝对方生讨了来。 许二郎拿来的这条鱼,已是宰杀好的,鳞片、内脏都已去除干净,显见着许家已是准备好要做晚饭,却被她半道儿截了胡。 第56章 尹遥接过鱼,摸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许二哥捎等,我去给你拿点儿羊肉牢丸。” 许二郎笑着摆手:“不用不用,三娘别客气,我阿婆还准备了好几道菜呢,家里够吃的。” “那行吧,多谢啦,我明儿做了吃食再给你家送去!”尹遥没再强客气,跟他道谢告别,又回了厨房中。 鲫鱼营养十分丰富,又能增强体质,最适合现在罗珊娜的情况。现下早已夜禁,没法儿再去码头买鱼,她也只能打上许家的主意…… 尹遥笑着摇摇头,手上十分麻利,将这鲫鱼又重新冲洗了一下,放在一旁晾干表面水分。 锅中倒油,待油热后打入两颗鸡蛋,煎至两面金黄酥脆。 鸡蛋盛出后,就着底油加入葱姜段儿爆香,下入鲫鱼小火煎制,一面定型后再小心翻到另一面,直至两面都呈金黄色。 锅内倒入开水,将煎好的鸡蛋、切成块儿的豆腐依次放入,小火炖煮一刻钟,撒入少许粗盐、芫荽、葱末。 鲫鱼煎过之后再煲汤,不仅会使煲出的鱼汤呈浓郁的奶白色,尝起来还会有点儿乳香呢! 鲜嫩的鲫鱼配上香滑的豆腐,这一道味道鲜美、营养丰富的汤羹,想必能让罗珊娜恢复不少体力。 粟米易熟,这会儿已煮得差不多了,加入姜末、几片温补的黄芪、泡发的菌子再稍煮一会儿。待锅中粥开始翻腾时,下入撕好的鸡丝,再搅拌均匀,就是一锅热腾腾、香喷喷的生滚鸡丝粥。 为了避免伤口色素沉淀,她方才的鱼汤便没放酱油,这鸡丝粥也只加了少许粗盐和胡麻油提味儿。 鸡肉的香味儿混着菌子的鲜香、粟米的清香,跟鱼汤的鲜美交织在一起,同时飘满了整个厨房。 把粥和鱼汤都盛到小碗中,尹遥又从厨房的一个小坛子里,捞了点儿前两日腌的笋丁儿,正是酸咸爽脆的时候,作为开胃小菜再合适不过。 端碗进了屋,尹遥坐在床边,往粥碗里吹着气儿,朝罗珊娜温声道:“你也饿坏了吧?先喝点儿粥垫垫肚子,然后再喝点儿鱼汤补补身子。” 屋外传来院门开启的声音,陆娘子方才出门,去接了七娘放学回来。 进门先跟沈老太太扬声问了好,之后七娘便直奔自个儿的房间,一头扎了进去,叫道:“罗珊娜姐姐,我好想你!” 罗珊娜听见这话眼圈儿一红,亦道:“七娘,我也好想你。” 虽然方才路上陆娘子已给七娘打过了“预防针”,可七娘年纪小,对世间的苦难还没什么概念。待到亲眼瞧见,才知道原来竟这么严重。 “罗姐姐,你这是怎么啦!”她小脸皱成一团,坐在床边抱着罗珊娜的胳膊,大眼睛眨巴眨巴满是心疼,就差哇哇大哭了。 尹遥见她这样儿,索性起身,把手上的粥碗递给了自家妹子:“好七娘,你来喂罗姐姐喝点儿粥吧,仔细吹吹,别烫着她啊。” 七娘连连点头,接过粥碗,学着方才尹遥的样儿,盛了一勺儿粥,凑在嘴边吹了又吹,再小心送入罗珊娜口中:“罗姐姐,你慢慢儿喝……” 罗珊娜确实饿了好几日,这鸡丝粥又鲜又香,若不是身上没力气,简直恨不得坐直身子,双手抱着碗喝。这会儿嘴里有了滋味儿,肚子里暖洋洋的,她人也松弛了不少。 大半碗粥喂完,眼瞅着罗珊娜那一身伤,七娘十分气愤:“这个米郎君,怎么那么坏啊!” 听到米思禄的名字,罗珊娜仍是有些害怕,情不自禁瑟缩了一下,肩膀也紧绷起来。 尹遥见状,接过七娘手里的粥碗,又端起一旁的鲫鱼豆腐汤递给她:“来,给罗姐姐再喂点儿鱼汤。” 她又摸了摸七娘的头,朝二人笑道:“放心,我还给那坏蛋送了‘礼物’呢,保管他终身难忘。” 中午在小楼讨价还价时,尹遥便发现米思禄的情况有些不对劲儿。 他比上次众人分别时消瘦了不少,虽然还是大着肚子,两条腿却像麻杆儿一般,简直撑不起他那上半身的肥肉。 几人谈判时,他也一直在不停地喝水,还跑了好几趟茅房,尹遥瞧着他的背影,行动之间竟似有些跛足。 任凭尹遥怎么看,都觉得这人应是患了消渴之症。 所谓消渴之症,就是现代医学所说的糖尿病,往往与肥胖、三高等症状相伴发生,米思禄原本便体型肥硕,染上此症也并不令人意外。 尹遥前世开饭馆儿时,有个客人便患有此症,为了防止病情发展,他每次来时都会提前打好招呼,请在饮食上给予一些特殊照顾。 尹遥向来重视顾客意见,为着对方的健康着想,也自欣然应允。一来二去,这人便成了她店里的常客,尹遥有时还会专门给他煮些有益健康的菜肴。 不过这回嘛,她却是反其道而行之。方才去取罗珊娜的妆匣时,她便嘱咐了米福,去给米思禄新雇的厨娘提些小“建议”。 米思禄此人不是最喜爱大鱼大肉吗,那便索性让厨娘投其所好,在回去的路上每日专门做些高糖、高盐、高油、辛辣的吃食,让他开开心心吃个够好了…… 尹遥冷哼一声,她自认不算个记仇的人,对于钱财上的损失也并不看重,米思禄当初花了真金白银买下的罗珊娜,她花钱赎人亦是理所应当。 但她没法儿容忍对方不把人当人,对罗珊娜肆意殴打。自个儿的朋友差点丢了性命,她可不会就这么算了,非要给他点儿教训不可。 一直以来,米福也是被米思禄非打即骂,早就对他恨之入骨,跟尹遥正是一拍即合,这法子神不知鬼不觉,既简单又没风险,他又何乐而不为呢?当即便爽快应下,兴冲冲去了。 …… 第二日陆娘子留在家中,一边照顾罗珊娜,一边准备生徒们的午饭。 尹遥收完摊,则便自个儿又去了南市。这回除了揣着罗珊娜的首饰匣子,她还带上了陆娘子一只玉镯。 那镯子是沈家被抄没时,陆娘子随身带出来的唯一值钱物件儿,当初营救沈龄时,她就打算拿出来应急,后来被众人一通劝说,才收了回去。 方才尹遥准备出门时,她又追了出来,说什么也要把镯子给尹遥。 尹遥如今手头实在捉襟见肘,想了想还是收下了,笑道:“这便算舅母的份子,日后咱们赚了钱,我给舅母多分些红利。” 陆娘子轻拍她一下,笑嗔道:“少说这见外的话,快去吧!” 抵达南市后,尹遥先是去了趟金银铺子。 那匣子里除了几枚波斯金币外,还有些其他首饰,尹遥准备全部卖掉。 店家挑挑拣拣半天,却是一脸为难:“尹娘子,你这些首饰都不是什么值钱货,若你一定要卖,我最多只能出价一贯。” 之前尹遥兑换铜钱时,来过这家金银铺子几次,知晓这店家还算公道,叹了口气道:“店家,真不能再涨点儿了吗,这可是一匣子呢!” 店家连连摇头:“实话跟你说了吧,这首饰也就是样式还算新鲜,若你再晚来些时日,我连一贯都不愿出呢。” 想来也实属正常,米思禄一向爱财如命,那些成色好的珠宝首饰,早就被他拿去售卖了,又怎会留给视作玩物一般的罗珊娜? 想来对方此番报价已是极限,尹遥只好答应下来,又掏出了陆娘子的镯子:“店家,您瞧瞧这镯子如何?” 没想到方才勉勉强强的店家,眼睛瞬间一亮:“快给我瞧瞧,这可是上好的青玉吧?这水头,这雕工……你真舍得割爱?” 见尹遥点头,店家十分爽快地出了五贯,两人一番讨价还价,最后以六贯的价格顺利成交。 七贯钱足有五十多斤,便是尹遥再有力气,也不能扛着这么一大袋钱满街走,便又请店家兑换成一块一两重的小金饼,并几粒碎金子。跟匣子里的波斯金币一道儿塞进钱袋,又仔细揣在怀里,这才满意地从金银铺子出来。 金子虽不是大唐的法定货币,但因其轻便易携,时间久了也就有了公认的市场价。 除了昨儿送给米福的那两枚外,匣子里还剩下十六枚金币,共价值八贯。再加上方才从店家那儿换的金子,尹遥如今身上又有了十五贯。 这钱虽还比不上她原本攒下来的,但也算是实打实的意外之喜。 昨儿救下罗珊娜时,她还真以为掏空了腰包,又要一切从头开始了呢…… 没想到不过短短一日,这不就又见着了回头儿钱? 钱袋子鼓了,尹遥腰板也硬气不少,便又去胡家店请了胡二郎带路,一道儿去房牙处看看铺子。 原本她的预算是二十几贯,去掉预留的进货款,按照押一付一的方式,至少可以挑个月租十贯出头、位置不错、还带三五桌堂食的小铺子。 不过如今她手上只有十五贯,预算几乎折半,便只能退而求其次,租个差些的了…… 最近年关将至,有些明岁不打算再经营的店家,纷纷转让起铺子,准备结束生意回乡过年,因此房牙的手头上,选择倒是还不少。 第57章 只是他领着眼前这二人兜了大半天,几乎把南市各家转租的铺子都看了个遍,却仍是没有相中的。 这看铺的小娘子,眼光还真是老道,胡二郎又常年混迹南市,对各家铺子都略知一二,在一旁帮着她出主意,更是难缠得很。 房牙面露无奈,将二人又领到了一处街口,叹气道:“尹娘子,这可是最后一家了,您若还是相不中,就只能过些日子再看了。” 尹遥也有些无奈,这些想要转让的铺子,要么是生意实在做不下去了,要么是生意虽好,但却有其他原因只能闭店。 做不下去的铺子嘛,多多少少都有点儿毛病,可那挑不出毛病的铺子,租金却又是最大的毛病。当然,这不是人家铺子的毛病,是尹遥自个儿的毛病,谁让她钱袋子不够鼓呢? 她也叹了口气,想淘到价廉物美的铺子,可真不是件容易事儿。 房牙对最后一间铺子的情况心知肚明,心里估摸着,按这小娘子的要求,今儿这买卖怕是做不成了,只将两人随意领了过去。 果不其然,几人刚走到铺子门外,胡二郎便率先面露不悦,朝房牙道:“这店你也带我阿姐瞧?” 尹遥看了那铺子一眼,也不由侧目瞅着房牙,面露疑色:“郎君,你说的便是这家吗?” 房牙苦笑一声,抛出了这家铺子最大也是唯一的亮点:“小娘子,你别看这铺子如此情况,可它的租金只要每月六贯。在咱们南市,再找不到如此价格了!” 六贯?尹遥心中微动,便是冲着这价钱,她也不由停下脚步,挑眉仔细打量起眼前这间铺子。 第47章 洛阳南市一百二十行,有近三千余家店铺,除了出名的老字号外,其余小铺子却经常走马灯似地换着店家。 盛记糕饼铺,就是这南市无数的小铺子中,普普通通的一家。 店家是对姓盛的中年夫妻,两人原本在家乡虢州开了家糕饼铺,盛郎君是家传的手艺,生意一直很是红火。还有食客夸赞过,称这手艺便是到了神都洛阳,也必能有一席之地。 两人听了这话不免心动,虢州距离洛阳不远,二人又向往神都城的繁华,便想着来见识见识。 于是入秋之际,盛郎君就关了家乡的铺子,与妻子一道儿,来这洛阳南市赁了间小铺,做起了糕饼生意。 只是如今三个月过去,这糕饼铺却一直半死不活,每月卖出去的糕饼,连货款都回不了本儿,更别说赁屋的钱。两人只能把在虢州时攒下的本钱,不停地往里填。 见生意仍是毫无起色,手头儿的钱也赔了许多,盛郎君不免打起退堂鼓,准备关店回家。虢州虽没洛阳这么繁华,可最起码能让他养家糊口。 “两位,请随我进来吧。”房牙方才见尹遥心动,忙带着二人进了屋子,又扬声招呼道,“盛郎君,有人来看铺子了!” 盛家夫妻正坐在店中,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店里除了他二人之外,并无其他客人。盛郎君认得房牙,闻言立刻起身,勉强挤出一副笑容,将几人迎了进去。 这糕饼铺的位置其实还挺不错,在南市的中心偏北一点儿,虽不是正对着主街,但却是侧街的第二家,跟主街之间不过隔了一家铺子,拐个弯儿就到了。 只是位置这样好的一间铺子,每月租金却只要六贯,还被尹遥和胡二郎质疑,自然也是有它的“独到”之处。 原因无他,只因其最珍贵的临街门面,被隔壁铺子吃进去了足有一半儿,只剩下五尺余宽窄窄一条,将将能让两个人并排通过。若还有第三个人同行,抱歉,你们先相互谦让一番吧。 就好比如今,房牙便是率先走了进去,然后尹遥和胡二郎才能并肩随后而入。 穿过五尺宽、三尺深的狭窄门面,尹遥进到铺子内,朝盛家夫妇施了一礼,便四处打量起来,发现里面倒是别有洞天。 铺子里不似门口那般狭窄,而是间十尺见方的堂屋,虽不算大,但换算下来也有十平米出头。尹遥比划了一下,摆下三四张方桌应该没什么问题。 这家铺子是很典型的前店后院,除了正门对着街面外,堂屋后还有两扇门,其中一扇通向后厨,另一扇则通往院子。 尹遥推门走进厨房,其中面案、蒸锅、油锅、沥油架等家伙事儿制备得十分齐全,还有一摞木制模具,应是用来给糕饼翻模的。 “盛郎君,敢问你这些物件儿,都会留给下一个店家吗?”尹遥把那模具拿在手上翻看,只见其雕刻的十分精美,让她有些爱不释手。 盛郎君跟了过来,闻言搓着手笑道:“小娘子,其他炊具都是原来屋主所制备,我们自然都会留下。只是这套模具,却是当初在虢州时专门定制的,我还得拿回去,将来继续用呢。” 罢了,尹遥把那花样儿记在心里,又依依不舍放了回去。不过没关系,日后可以托许二郎,照着样子帮她刻上几套便是。 从厨房出来,她又去了院子中瞧了瞧,这院子面积也不小,还有个门通往后巷,平时采买时可以直接从后巷进来,不用经过铺子里,出入甚是方便。 院子一侧,与厨房相邻的还有间小屋子,店家夫妇平时就住在里面,若店里不住人,拿来堆放食材杂物也行,可以免除日晒雨淋。 尹遥点点头,这儿真可谓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除了那有些惨的门面之外,再挑不出什么毛病。 她仔仔细细兜了一圈儿,又绕回堂屋,屋中摆着一张长条胡桌,桌上放了个木盒,上面盖着盖子看不出里面是何物。 她笑道:“敢问这可是郎君售卖的糕饼?我能否买些尝尝?” 盛郎君十分殷勤地掀开盖子:“小娘子,我家卖的是水晶龙凤糕,你尝尝看,味道不错的。” “成,店家帮我们装几块儿。”尹遥要了三块,连房牙一道儿,每人各分了一块。 她拿在手中端详,水晶龙凤糕是用糯米粉和捣碎的枣泥为原料,一层一层相间叠放,以模具整形成漂亮的花样儿,最上层再以整颗枣子嵌入其中,最后上锅蒸至糯米绵软、枣馅儿爆出为止。 糯米糕体蒸熟后,晶莹透亮有如水晶,枣泥则是棕红细腻,两样儿交叠红白相间,上面又点缀了红艳艳的枣子,十分漂亮。 尹遥送入口中品尝,糯米软糯、枣子香甜,亦是让人吃在嘴里,甜在心里。 若说这糕饼铺,南市中大大小小少说也有个五六七八家,其中最有名的便是如意楼,听闻一盒糕饼便要三五十文,之前许二郎为了表达谢意,还特意给尹遥买过一盒。 尹遥尝着这盛记的龙凤糕,觉着口味也并不比如意楼的差,难怪在虢州时,能生意兴隆,广受食客欢迎。 只可惜,酒香也怕巷子深。在这南市之中,盛记只是家新铺子,又因铺面太小毫不起眼儿,再*加上没做好前期的宣传推广,估摸着洛阳城的百姓都没几个知晓的。 她又瞧了眼那胡桌上的木制罩子,更何况…… 想来因这水晶龙凤糕乃是蒸物,在外面放久怕会风干,店家这才特意罩了起来。只是若如此做,街上的人根本不知此间售卖何物,即便经过了,也只会直接走开,两相恶性循环之下,这销量也只会更加低迷。 尹遥轻轻摇了摇头,只默默吃完手上的糕饼,便与盛家夫妻告辞,离开了铺子。 出门后她又回头看了看隔壁的成衣铺,这铺子可真豪华。不仅有沿主街的整整两个门面,又有沿侧街的一个半门面,那牌子一挂,简直隔着两条街都能瞧见。 反观此间,便是想往门面上挂块牌匾,字儿大了些都放不下,比方这“盛记糕饼铺”五个字儿,就简直小得可怜。若是眼神儿不大好的,从主街经过瞄上一眼,大概也只能瞧见“口口口口口”…… 走在街上,她又朝房牙仔细打听起这铺子的情况。 见这小娘子竟仍然有意,房牙又惊又喜,忙将两人迎回牙行,说要坐下详谈。 路上胡二郎小声问尹遥:“尹姐姐,你真打算赁这间铺子吗?看着不大行呢!” 尹遥笑道:“这铺子虽有不足,可盛记糕饼铺开成如今这样儿,却不只是门面过窄一事所致。日后若能好好想想法子,也不是不能解决。” 胡二郎见她神色笃定,便也笑道:“成,那我帮尹姐姐杀个好价。” 一行人到了牙行中,房牙翻出这铺子的房契、地契等,尹遥拿在手中细细查阅,与方才现场所见一一核对,见上面标注了许多屋主、铺面的变更注释,不免问起其中缘由。 房牙在此行已久,对这铺子的渊源也知之甚详。据其所言,盛记及其隔壁的成衣铺,原本都属于一位姓周的郎君。 因其早年欠了不少债,便拆东墙补西墙,先从最值钱的沿主街部分开始,再到没那么值钱的侧街门面……他隔阵子便抵些铺面出去,换点儿银钱拿去还债,时间长了,便只剩下如今盛记糕饼铺这一点儿了。 第58章 听了这话,尹遥难免有些担心:“这周郎君不会过些日子又欠债,把铺子全抵出去了吧?” 房牙赶忙解释:“这个小娘子倒是无需担心,那欠债的是老周郎君,他几年前已过世了,这铺子如今是传到了小周郎君手上。” 尹遥点点头,道:“既如此,那我们能否见小周郎君一面,与他详谈呢?” 房牙有些为难:“这小周郎君常年不在神都城,这铺子一直都是交由我来打理,您跟我谈也是一样的。” 提起小周郎君,胡二郎也想起来了:“尹姐姐,我之前听人说过这小周郎君,说是一直在山中隐居,确实不似他阿爹那般败家,还算是个可靠的。” 既如此就好,尹遥也放下心来,不过想起方才房牙所言,她笑眯眯道:“郎君,这铺子既已托你打理,那您不妨给我交个底儿,六贯不是底价吧?” 房牙听了一惊,讪笑道:“小娘子说笑了,这真是底价,我万不会欺瞒的。” 他这话尹遥可不信,小周郎君既然常年不在神都城,将铺中诸事全都交托房牙,只每年收取租金。这房牙作为中间商,除了租金的抽成外,怎么可能不赚点儿差价? 至于这赚差价的方法嘛,也无非是跟客户夸赞屋舍的好处以哄抬价格,再跟屋主细数屋舍的劣处以压低价格,两厢之间差距越大,房牙能赚到的差价自然也就越大。 这铺子的好处吧,是不大好吹了,不过小周郎君那边儿,想来房牙定有法子压价。 她微微一笑:“郎君不妨好好儿考虑考虑,是租金便宜些,当下就租给我呢,还是索性闲置几个月,直到明岁开春,再看看有没有人租?” 房牙被戳中心事,盛家夫妻已跟他讲好,月末便要返乡,这每到岁尾,又都是房牙行的淡季,搞不好便要空置几个月…… 他瞻前顾后良久,终于松了口:“那小娘子愿意出多少钱?” 尹遥伸出五根手指,笑道:“五贯。” 房牙急道:“小娘子压价也忒狠了些,这租金您在北市都找不到的。” 他这话倒也没夸张,北市虽然比南市要小些,可因其靠近宫城,最近几年皇太后长居神都城,周边也多高门望族购置房舍,北市中铺子的租金也随之水涨船高。前几个月五贯钱的铺子,如今价格恐怕要上浮一成了。 尹遥笑笑:“郎君体谅,我身上银钱有限,再多也实在是付不起了。” 胡二郎亦在一旁帮腔:“如今南市有不少铺子都在出租,你这铺子可不好寻下家吧?” 他还吓唬房牙道:“万一寻个下家,仍如现今一般,开上三个月就关铺子走人,岂不又要再寻下家?” 尹遥也又加了把劲儿:“没错呢,更何况若想把这铺子开起来,免不了还要在其他地方使上许多银钱。若郎君实在不肯降价,那我便不租了。” 听他二人一唱一和,房牙也是一肚子苦水:这铺子实在是烫手山芋,之前若不是盛家夫妻愿意租下,他还不知要寻多久的租客。若失了眼前这小娘子,想再找一个愿意接手的,恐怕真的很难,那空置期间,损失的可都是银钱啊! “成交!”房牙咬了咬牙,终于下定决心,“您请稍等,我去写下赁书。” 尹遥仔细瞧了瞧那房牙写好的赁书,其中条款只写了租期、租金、押金等简单几项,估摸着是照搬了往日的模板。 她考虑一番,又要求加了些细则,比如房屋维护的责任划分、双方违约的范围与赔偿、房舍内的物品清单等等。 房牙见她思虑周全,一点儿空子都不给人留,也只能苦笑着一一填写上去,尹遥这才满意点头:“成,就这样吧。” 双方都签字按了手印儿,她按照押一付一的惯例,付了房牙十贯钱,拿起赁书仔细揣在怀里,又约好了月底来收铺。 她本还以为这回盘铺子,得把身上的银钱都花光呢,没想到误打误撞,却还剩了足足五贯,到时可以拿来好好搞搞推广宣传,相信足以抵消这铺子的劣势。 “胡小郎君,这两日可多谢你了。”从房牙行出来,尹遥跟胡二郎道谢,又掏出一把铜钱想塞给他。 前一日救罗珊娜时,他便提前叫好马车,今儿又替尹遥杀价,真是帮了不少忙。 这回胡二郎却无论如何不肯要,面色还有些羞赧:“尹姐姐快收回去。我阿娘昨儿知道了你救那胡姬的事儿,说你们沈家都是大好人,还赞你是个侠女,愿意掏空家底儿救人呢。她还说了,让我以后帮你办事儿不许收钱,不然要打断我的腿!” 这话夸得尹遥都不好意思了,什么侠女不侠女的,她哪有胡娘子说的那么无私? 罗珊娜可是她穿越到大唐后,结交的第一个朋友,也是被她划到“自己人”范畴的,她难道能撒手不管嘛…… 见对方一脸坚持,尹遥只好收回钱,笑道:“那成,日后等我来南市开了铺子,多给你和你阿娘送点儿好吃的,你阿娘手艺好,可别嫌弃我才是。” 胡二郎笑呵呵应下,尹遥跟他告别,又顺道儿拐去了屠行。 这会儿已是下午,屠行里的肉都卖得差不多了,尹遥张望了一圈儿,没瞧着什么好货,索性朝店家预订了一整扇猪,明儿一早送到嘉庆坊去。 这些时日以来,尹遥因着摆摊儿销量大,光靠家中库存和蹲南门已不够,时不时还会来南市采买食材。她长得漂亮,嘴巴也甜,一来二去屠户都认识这小娘子了,一见她便笑应下来:“成,我明早给你留一扇好肥猪。” “多谢店家啦!”尹遥付了定钱,又笑眯眯问道:“店家,你这儿还有衬肠吗?我要一些,豕或羊的都行。” 屠户从摊子下边儿端了一大盆猪下水出来:“喏,你自个儿挑吧,羊的早都订光了,豕的倒是都还在,你要便送你了。” 尹遥蹲下身,将盆里的衬肠全都挑了出来,用水简单冲了冲,美滋滋装进随身带的袋子里。 屠户见她挑的高兴,不由面露疑惑:“这羊肠我晓得是用来干嘛的,可豕衬肠你要来做什么?” 尹遥笑眯眯道:“自是跟羊肠一样的用处呀!” 如今已近腊月,各家各户都备起了年货,她也准备灌点儿好吃的腊肠,不论是拿来售卖,还是自个儿家吃,都是十足美味呢! 第48章 尹遥拎着一大袋子衬肠到家时,天色已开始昏暗,仍是陆娘子来开的门。 衬肠的味道实在是有些腥膻,尹遥忍了一路,终于能把袋子放下,又忙舀了一瓢水洗手,口中还问道:“舅母,罗珊娜如何了?” 陆娘子应道:“放心吧,我方才给她喂了汤药,这会儿睡下了。” 听舅母的声音似有些沙哑,尹遥扭头瞧她,却见对方眼圈儿似有些红,不免疑惑:“舅母,你怎么啦?” 陆娘子赶忙擦了擦眼角,又抿嘴赧然笑道:“我没事儿,是好消息,你舅舅和康陶来信了呢!我一时没忍住……” 尹遥颇为惊喜,随手抓了块儿巾子擦手,又跟在陆娘子身后进了屋,一叠声问道:“真的?他俩一切都好吧?舅舅身子怎么样?走到哪儿了?可到了岭南?” 沈老太太也刚看完信,听见她这一连串儿问题,笑着把信递了过来:“你这孩子,自个儿看吧。” 尹遥从沈老太太手里接过信,这信皱皱巴巴,显见着是在路上辗转许久,她小心展开,又快速地一目十行。 信是康陶执笔,只说二人一切尚好,虽然流放路上有些艰辛,每日食宿不定,好在沈龄有一手好厨艺,便常给押送的差役做些吃食,康陶陪在一旁,也时不时塞点儿银钱、送些好酒。 这一来二去的,两人跟差役相处得还算不错,差役对沈龄也是睁一眼闭一眼,只要不是人来人往的官道,便不要求他非得戴着重枷上路,沈龄自是轻便了许多。 尹遥也略放下心,看来舅舅过得还行,流放的日子虽然难熬,但好在也没想象中那么难熬。 她掰着手指算算日子,如今马上就到腊月,沈龄和康陶自九月底出发,至今已是两月有余。岭南与神都城相距三千里,按照律法规定,流放犯每日需徒步五十里,算算脚程应是快到了。 再看信后的落款,发现这还是上个月写的,康陶托人辗转带了回来,今儿才送到家人手里。 陆娘子在一旁亦是想到此处,不由又开始轻轻抹泪:“这都是上个月的事儿了,也不知郎君如今到了岭南,过得又如何……” 尹遥忙揽住她的肩安慰:“舅母别担心,都说‘一技在身,行遍天下都不怕’,舅舅既有手艺,康陶又舍得银钱,路上的差役都能买通,役所的人只要不傻,自然会安排些轻活儿给他的。” 话虽如此,身为家人又怎能不担心?岭南常年瘴气弥漫,也不知沈龄身子吃不吃得消。至于役所的活计,希望康陶能打点妥当吧。 尹遥悄悄叹了口气,目光跟沈老太太对上,只见阿婆微微摇了摇头。她会意,便也暂且压下这些担忧:算了,何必伤春悲秋,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吧。 第59章 “笃笃笃……”院外传来一阵敲门声,尹遥松开陆娘子,笑道:“舅母且坐会儿缓缓,我去看看谁来了。” 门一打开,外面站着的是个老熟人:张寺丞家的管事——宋婆婆。 她手里还牵着个小家伙,尹遥低头一看,不是自家七娘是谁?一老一小就这样,隔着院门与尹遥六目相对。 嗯?尹遥这一下午忙晕了头,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只满脸清澈懵懂地看着俩人。 直到七娘叫她:“阿姐?” 尹遥这才眨了眨眼,又抬头看看天色,这才一拍自个儿脑门儿,恍然大悟:“哎哟,我竟没注意时辰!” 她今日回来得本就不早,原是想着进门打声招呼,就去张家接七娘放学来着。 结果一回来就被沈龄的来信吸引了注意力,几人在家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这日头都快落山了,竟还没去接孩子…… 七娘跨过门槛,自个儿走了进来,尹遥忙弯下腰,接过她背上的小书篓,面露歉意:“对不起啊七娘,阿姐下次一定准时去接你。” 拉住自家阿姐的手,七娘小大人儿似地说道:“没事儿,阿姐,我知晓你定是太忙啦!” 尹遥笑着摸摸她的头,又朝宋婆婆施了一礼,赧然道:“还辛苦婆婆跑一趟,孙女儿实在是汗颜。” 宋婆婆亦笑着摆摆手:“不妨事的,恰好主家最近要在家中宴客,想托三娘做点儿糕饼,我来跟你说这事儿,这不正好顺路把七娘送回来。” 窦二娘既有委托订单,尹遥自是无不应允,接过宋婆婆递过来的钱袋,她掂了一下竟是不轻,不由奇道:“做些宴客糕饼罢了,如何值得这许多银钱?” 宋婆婆笑道:“主家说啦,如今快到岁尾,免不了还是不是请三娘做些吃食,便让我从账房直接支了五两银子,后面便不需次次折腾了。” 这话听着虽像是那么回事儿,可经不起细琢磨,尹遥看着笑吟吟的宋婆婆,心中回过味儿来,扭头瞧着自个儿身侧的七娘:“七娘,是不是你跟窦娘子说什么了?” 七娘头摇得似拨浪鼓:“阿姐,我没跟窦娘子说,真的。” “真的没说?” 她支吾了一会儿,又低头小声道:“我只是跟张大郎说了罗姐姐的事儿,谁知他那么藏不住话,午饭时就全告诉他阿娘啦!” 尹遥扶额,行吧,小家伙确实也没撒谎。她是没跟窦娘子说,而是跟人家儿子说的…… 算了,小孩儿心里藏不住事也实属正常,轻轻点了点七娘的额头,尹遥没与她计较,又与宋婆婆道别,领着七娘回了屋。 “三娘,方才是谁来了?”陆娘子起身相迎,她这会儿已收了眼泪,情绪亦平复许多,只眼角看着还有些红。 她瞧见尹遥手里牵着的七娘,也是一声惊呼,“哎哟,我光顾着看信,竟忘了去接七娘!七娘是怎么回来的?” “是宋婆婆送七娘回来的呀!”七娘扑闪着大眼睛道。 尹遥也笑道:“宋婆婆忙着回去当差,便没进来,托我给阿婆带好儿呢。对了,舅母待会儿帮我做些糕饼吧,窦娘子说想要呢。” 将手上拿着的钱袋放到桌上,这五两重的银子差不多值个五贯,之前张老郎君寿辰时,那一千个寿桃蒸饼,她可是跟舅母忙了三日,也不过这个价钱。 定是窦二娘听儿子说了昨日的事,知晓她如今手头紧,才借着订做糕饼的名义,默默送些银钱应急。 尹遥轻叹一声,窦二娘做事周全,对自家也是真是没话说。有了这五贯钱,她的启动资金也趁手许多,采买食材时也能放开手脚,还真是解了燃眉之急…… 受人相助,自个儿也得投桃报李,窦二娘既要在家中宴请闺中密友,她得琢磨点儿精致好看又美味的糕饼才行。 月底就要去收铺子了,到时候新店开张,也得提前好好儿准备…… 尹遥边东想西想边往厨房走,刚迈出门槛儿,忽然想起来,自个儿都回来半天了,却还有件事儿没说,回头笑道:“阿婆,舅母,我把铺子盘下来啦!” 沈老太太十分惊喜:“哟,三娘手头的银钱够了?给阿婆讲讲,你盘了个什么样儿的铺子?” 陆娘子则直接快进到了:“铺子盘下来啦,那舅母能帮你干点儿啥?” …… 铺子得过几日才能收,窦二娘的糕饼也是过几日才要,摆在尹遥眼前的活儿,还是先把腊肠灌了。 香肠的做法自古已有之,南北朝的《齐民要术》中便记载了“灌肠法”,每到寒冬腊月之时,就有不少人家开始制备,待年节时分烹熟上桌,自是一道美味无比的佳肴。 不过大唐百姓选用的通常都是羊肠,里面灌的也是羊肉,尹遥这回想灌的则是猪肉腊肠,虽与羊肉肠味道不同,却也是别有风味。 她跟陆娘子两人在院中,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将那一袋子豕衬肠清洗干净。 衬肠也即猪小肠,用勺子将里里外外的油脂都刮掉后,再用清水反复搓洗干净。处理好的衬肠变得雪白剔透,翻个面儿用温水浸泡一刻钟,最后捞出晾干水分,就是极有韧性的天然肠衣。 第二日一早,尹遥出完摊儿回家,刚把推车停在院中,就听到有人敲门,门口正是昨儿那屠户家的娘子。 屠户娘子手上拉着头驴子,驴子后面则拖着辆板车,她抬手朝尹遥招呼道:“小娘子,我来给你送豕肉喽。” 尹遥忙要出门帮忙,屠户娘子爽朗一笑,弯腰从车上将一整扇猪背到背上:“不用,我自个儿就行,这豕肉给你放哪儿?” 一头猪怎么也要二三百斤,尹遥暗暗咂舌,这屠户娘子可真有劲儿,她是自愧不如。 尹遥在前领路:“多谢娘子啦,那便劳烦你搬到厨房吧。” 屠户娘子把猪放到厨房案板上,抓起脖子上的巾子,一边擦汗一边道:“我郎君平日最是守信,昨儿许诺过小娘子,今儿便特意留了头最肥的,你瞧瞧可满意不?” 尹遥翻检了一下,这猪显见是一早新宰的,肉质十分紧实,肉膘肥厚且有光泽,不由满意地竖起大拇指:“确实是扇膘肥体壮的好猪!” 付好余款将屠户娘子送走,尹遥回来,持刀将猪分解成各个部位,挑出其中肉最厚的前腿、后腿以及后臀,将其上的肥肉和瘦肉分别割下。 腊肠要肥一些才好吃,她便按照三七分的比例,将肥肉剁成细细的肉泥。瘦肉则是一半剁成肉泥,另一半则切成一寸长、一指宽的肉条儿,这样灌出来的腊肠,不仅极有嚼劲儿,还口口都能吃到扎实的猪肉。 除了自个儿家吃以外,尹遥还准备拿出去售卖,考虑到坊中食客们的口味,便做了岭南风味和川蜀麻辣两种。 其中岭南风味是按照广式腊肠的做法,除了常规佐料外,还加入了少许糖和酒调味儿;川蜀麻辣的,则是由糖改为加入花椒粉、茱萸粉等香辛料。 将备好的肥瘦肉混到一起,倒入调好的料汁儿搅拌均匀上劲儿,放在阴凉处腌制半日。 尹遥昨日又请许二郎帮忙,将切短的细竹枝和粗竹筒穿插在一起,制成了个小漏斗,拿来灌肠极为方便。 拾起一条肠衣,在末端处灵巧地打个结,然后用双手将另一端撑开,插入漏斗尾部。娘子帮忙握紧接口处,尹遥则将腌制入味儿的肉馅儿盛进漏斗,再用勺子将其慢慢压入肠衣中。 灌肠也有讲究,比如肠只需七分满即可,否则过后蒸制时,肠衣会容易破裂,每隔三寸左右,还要将肠衣再次打结,然后才重新灌制下一段儿,这样在晾晒时,便不会坠破肠衣或晾晒不到位了。 随着肉馅儿的填入,肠衣也慢慢涨开,从原本的雪白变为透明,映衬出里面红白相间的肉馅儿,简直让人口水直流。 见整条肠衣都灌到差不多了,便将其从漏斗上取下,在尾部也打上一个结,在烈酒中滚得两滚,尹遥又朝沈老太太要了根缝衣针,在腊肠里有空气的部分都扎个小洞,避免过后肠衣充气爆裂,最后搭在院中拉着的麻绳上通风晾晒。 七娘今儿恰好旬休,不用去上学,便留在房中照顾罗珊娜。这会儿罗珊娜刚刚睡下,她好奇来院中,想看舅母和阿姐如何灌腊肠,刚踏出屋子,便正好一阵风吹过,一道极为鲜美的肉香扑鼻而来。 沈家小院中挂满了一条条腊肠,直把七娘看得眼睛都快直了:“哇,阿姐,好多腊肠呀!咱们今儿能吃吗?” 尹遥笑道:“小馋猫,这腊肠还得晾晒半月才能吃呢!” 看着自家妹子瞬间沮丧的眼神儿,她噗嗤一笑:“我就知道,放心吧,咱们今晚还有别的肠可吃。” 她昨晚便提前泡好了糯米,又特意留了点肠衣和肉馅儿,准备做点儿立等可吃的脆皮糯米肠。 家里人都爱吃辣,尹遥留的肉馅儿,大部分是麻辣味的。当然,罗珊娜最近养伤须得忌口,她也留了少许甜口的。 第60章 往肉馅儿里拌入泡好的糯米,如法炮制灌入肠衣中,最后灌了三辣一不辣的四根糯米肠。 在七娘殷切的目光下,尹遥把这几根肠放入蒸笼,大火蒸制半个时辰。 糯米肠蒸熟后,她将不辣的放在一旁,留着待会儿给罗珊娜配粥吃。麻辣味儿的则被捞出,放到锅中加入少许底油,小火煎到表皮变得皱皱的、脆脆的,也油汪汪的。 随着锅中“滋啦滋啦”的声响,焦香的肉味儿飘满了整个厨房。 夹起一大根糯米肠,沿着打结的地方剪开。方才灌制时,尹遥改成了每寸都打个结,随着她一个个剪下,糯米肠便仿佛一颗颗小肉枣般,挨个翻滚着跳进碗中,还打了好几个转儿方才停下。 尹遥拿根细竹签,叉了一颗递给七娘:“喏,快尝尝吧。” 七娘欢呼一声,接在手里嗷呜就是一口,只听“咔嚓”一声脆响,那被煎的酥酥脆脆的肠衣,就爆裂了开来,填满了她的嘴巴。 七娘被香得差点跳起来,一边忙着嚼嚼嚼,嘴里还呜噜呜噜不知说着什么。尹遥虽听不清,但也能猜到定是一连串儿的夸赞,也笑着叉了一颗送进口中。 咬破酥脆的肠衣,里面的肥肉已化作满肠的汁水喷薄而出,瘦肉块儿则是麻辣鲜香,软糯弹牙的糯米掺杂其中,又为这肉肠提供了另一道风味,整个肠外脆里香,口感极为丰富,吃得尹遥自个儿都不住点头儿。 捞起案板上的碗,七娘蹦蹦跳跳跑出厨房:“阿姐,我拿去给阿婆和舅母也尝尝!” 第49章 腊月初五,午时,轰隆隆鼓声响起、吱呀呀市门开启,洛阳南市又开始了一日的热闹喧嚣。 今日,南市的十几家铺子中,有了一丁点儿小小的变化。 来胡家店吃饭的食客,在吃完一碗鲜美的羊肉汤饼后,伙计又跑过来,奉上一个小碟子,碟子里是一小块儿糕饼,说是店家免费赠送。 那糕饼被切成四四方方的形状,里边儿由一条条金黄色、看着胖乎乎的食材组成,其间点缀着少许葡萄干儿和胡麻,表面还挂着明亮的糖浆。 食客十分好奇,夹起尝了一口,其口感酥松绵软,混着葡萄干儿嚼一口,十分软糯香甜,又混杂了桂花与蜂蜜的清香,简直入口即化。 一小块儿糕饼吃下去,从嘴里甜到心里却犹觉不够,食客呼来店中伙计,询问这是什么糕饼,能否买点儿带回去? 伙计笑指碟子内贴着的一张小纸条,其上写着工工整整的一排小字:“沙琪玛沈记出品”。 吴记金银铺子中,有位出身富贵的小娘子,前来挑选时兴的首饰。一楼柜面上的她自是瞧不中,店家会意,忙将贵客引上二楼,殷勤地看座看茶,又着伙计端来精致的糕饼。 只见今日碟子中装着的,却不是往日里如意楼的软枣糕,而是一朵白中透粉的荷花。 小娘子好奇,先不忙着看首饰,而是拿起这莲花仔细端详:原来那并不是真的莲花,而是一块儿酥皮糕饼,做成一朵绽放的莲花形状,其上一层层花瓣层次分明,中间黄色的莲心上,还有用胡麻点缀的莲蕊,看着逼真极了。 她送到嘴边儿轻轻咬上一口,花瓣酥得掉渣,莲心则细腻又香甜,不仅有莲子的清香,其中仿佛还搀了些牛乳,带着一股清甜的奶香味儿,吃在嘴里心情都清爽不少。 那碟子上亦贴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莲花酥沈记出品”。 尚记干货行,摆着胡桃、胡麻、甜杏仁儿的台子上,又多摆了个格子,里面是一个个折好的小纸袋。 纸袋旁还放了个小木碟,碟子里是一个个铜钱大小的圆饼,上面带着一圈圈儿的螺旋形纹路,深黄色与浅黄色交织,看起来很是可爱。 前来买甜杏仁儿回去当零嘴儿的客人,瞧见碟子上贴着“请您品尝”的字样,便拿起一片儿,放入口中尝了尝。 这玩意儿还挺硬实,要用点劲儿才咬得动,可一旦吃起来,就会发现它又香又脆,嚼起来嘎嘣嘎嘣,让人欲罢不能,简直可以跟甜杏仁儿一较高下。 客人又拿起一片儿放在嘴里,还从格子上拿了两袋包好的,前去柜台结账。而那纸袋上,自然也是端端正正写着:“狸奴耳沈记出品”。 南市的主街上,人群比以往还要更多几分,进了腊月,百姓们总要开始采买些东西。 有个个子十分高挑的年轻小娘子,正捧着一个食盒,里面装着两种美味的糕饼,热情地向往来的百姓招呼着: “这位娘子,我家的沙琪玛您尝尝吗?又香又甜又酥呢!” “这位郎君,狸奴耳最是香脆,可是道再美味不过的下酒菜,您来点儿尝尝呀?” “阿翁,马上要到岁尾啦,买些糕饼回去,守岁的时候全家一起吃可好?” 这热情招呼的小娘子,自然就是沈记糕饼铺的店家——尹遥。 在南市中开铺子,流程自是比坊内的街边摊儿繁琐得多,不过好在一切都有律法可依,只需按流程办理即是。 五日前尹遥按时来到南市,与房牙及盛家夫妇一道儿,一一核对了铺子的情况。 除了厨房里的各式炊具外,盛家夫妇来洛阳后,还置办了些桌椅之类的家具,并不是什么高档的物件儿,此番便也都留了下来,只带着那一套木模具,拿到了退回的押金,夫妇俩离开洛阳回了虢州。 收下铺子后,尹遥又请了胡娘子一道儿,前往食店的行会处,找行头进行开店报备。 行头得知她是沈龄的外甥女后,很是好奇地打量了一番,便收下了她的申请书。 核对无误后,行头又把申请书提交给南市署进行报备登记。昨日南市署的卒吏前来铺中,一一核准她的身份及各项经营内容,尹遥又缴纳了一个月的商税及陌钱,签订好契书,终于获得了开店的核准券。 当初租下这间铺子,除了它的位置好、租金便宜外,尹遥看中的还有那一厨房的炊具,都不用重新置办,只需将门面重新布置一下就行。 铺子空置一天就要白交一天的租金,因此昨日刚拿到核准券,她今日便争分夺秒地开张了。 自从上个月签好赁书后,尹遥便一直琢磨着,要怎么打开局面。 这铺子过窄的门面是硬伤,想靠着一块招牌便吸引人进来,必然是不大可能,但山不转水转,她大可以想想其他办法。 在等待核准券的时间里,尹遥也没闲着,她先准备好了三种不同的糕饼,跑到南市的大大小小店铺中,从相熟的铺子开始,陌生的也不放过,用免费赠送试吃、代售分成等条件,谈下了其中十几家铺子的合约。 其中香酥可口的沙琪玛,是专门为食店中吃完正餐之余,再来点儿甜品的客人准备的。她免费提供给售卖食店,只需伙计在食客问起时,指指碟子上的字条儿就成。 那精致漂亮的莲花酥,供应的则是些较为高端的成衣店、金银铺子、玉石铺子一类,客人会坐下来,喝着茶吃着糕饼慢慢儿挑的。与沙琪玛一样,若有客人问起,亦只需指指字条儿即可。 其实她跑这些铺子时,第一家挑中的,是自家铺子隔壁的邵记成衣铺,只可惜却在那儿吃了个闭门羹。 邵记家大业大,并不在乎这点儿银钱,向来是从如意楼订购糕饼,如何看得上隔壁这新开的小铺子?它前一任东家,不是才灰溜溜走了没几日吗? 不过尹遥却并不气馁,邵记不愿屈尊合作,可她也能借上它家的东风,来为自个儿家的铺子打打广告。 这不是?尹遥在街上送试吃时,若有人问起这糕饼铺在何处,她便指着街边儿那块儿大牌匾,笑眯眯道: “阿婆,我家名为沈记糕饼,喏,就在那邵记成衣铺隔壁,一绕过去就是,可好找啦!” 就连沙琪玛和莲花酥的字条儿上,“沈记出品”四个字后,亦赫然写着:邵记成衣铺东。 而那“狸奴耳”,也就是现代的小零食猫耳酥,她则换了*种办法,专挑干货铺、酒楼茶肆、斗鸡走狗之处,请了店家代为售卖,售得的银钱双方各自分成。 自然那包装的袋子上,亦写了沈记的地址,若有吃了还想吃的,便可前来铺中购买。 …… 如今南市这家小小的糕饼铺门头上,已换了新的牌匾。尹遥嫌原来“盛记糕饼铺”五个字实在太过小气,看都看不清,挂了也白挂,便索性只让人做了清清爽爽的“沈记”两个大字儿。虽说在隔壁的映衬下,仍是不怎么起眼,但好歹看得请是什么。 门侧的幌子上,写着“沈记糕饼铺”的字样,至于幌子下面,则仍旧是挂着木饼木铃铛,随风轻轻摇曳作响。 尹遥分光了手上的试吃品,钻回了铺子中:“舅母,咱们的糕饼都备好了吧?” 陆娘子从后厨出来,正端着一大盘儿刚做好的沙琪玛,笑道:“三娘,我刚把做好的沙琪玛切成块儿,正准备包起来呢。” 这沙琪玛乃是清代时出现的一种特色糕点,因其口感酥松、味道香甜,在现代时也是许多人的童年记忆,连尹遥小时候,也时常会央妈妈给自个儿做些解馋。 第61章 尹遥的妈妈尹女士,对女儿向来十分疼爱,对她的要求自然也是欣然应允。 这沙琪玛的做法不算复杂,只需先将面粉、鸡蛋、面肥等搅拌在一起,和成比饺子皮儿软些的面团,醒发后按照手擀面的做法儿,制成一条条一指粗、一寸长的粗面条。 然后夹起油锅烧油,待油温六成热时,下锅油炸,中火炸至金黄酥脆后捞出,与葡萄干儿、炒熟的胡麻混合,倒入木模子中,浇入熬好的糖浆,冷却定型后切成小块儿即可。 陆娘子方才便是用尹遥教的法子,做的这盘沙琪玛,切成一个个小块儿后,再三三交叠,摞在一沓裁成方形的纸上,再将纸折叠整齐包起。 尹遥在旁边搭手,往上放了片写着“沙琪玛”和“沈记”字样儿的红纸片,再用麻绳交叉绑好,摆到铺门口的台子上。 堂屋里现下还空着,客人进来了也不像回事儿,她前几日便特意请了木匠,重新订制了一张架空的摆台,整个儿横在门面处充作柜台。若是有客人来了,只需站在门口便可招呼售卖,不必非进到铺子里才行。 唯一的缺点,大概就是方才尹遥自个儿回店,也得从下边儿钻进来。 台子的一侧,这会儿已放了一溜儿扎好的小纸袋,正是炸得香脆的狸奴耳,旁边儿还放了一小碟子试吃。另一侧则摞着几个精致的木盒,里面放的自然就是莲花酥。 “舅母,沙琪玛也留点儿别装起来,一部分放在铺子里做试吃,再留些我等下拿出去。”尹遥朝她招呼一声。 陆娘子闻言,哎呀一声:“三娘一会儿还去街上吗?这店里若是来了客人,可怎生是好?” 尹遥摸摸下巴,虽说陆娘子下厨是把好手,可她性子比较内向,除了对亲近的人会放松些外,平日里其实不大爱跟陌生人打交道。若留她在店内招呼客人,确实有些难为人了。 这时尹七娘从厨房中探了个小脑袋出来,一脸地跃跃欲试:“舅母,这不是还有我嘛,我帮你招呼客人呀?” 三人正说着话,门外又来了个年轻男子,瞧着应是个大户人家的仆从,朝铺子里扬声道:“店家可在?我家主人要买些你们的糕饼。” 尹遥忙放下手里的东西,走过去招呼道:“这位郎君,我家今日准备了莲花酥、沙琪玛、狸奴耳三种糕饼,不知是您要哪种呢?” “我家主人方才在成衣铺中,尝了你们家的什么酥,便着我来买几盒。” 尹遥一听就明白了,笑道:“郎君说的是莲花酥,一盒共有六枚,售价六十文,敢问郎君要几盒?” 好家伙,这糕饼竟如此昂贵,男子吓了一跳,虽说主家不在乎这点儿银钱,但他却颇为不忿,撇撇嘴道,“这么小一间铺子,能有什么好糕饼,一枚就敢要十文钱?要我说还不如去如意楼。” 尹遥不与他分辩,只是拿起猫耳酥试吃的碟子,笑眯眯地递了过去:“郎君,咱们家的糕饼最是丰俭由人。这狸奴耳的味道也很是不错,您尝尝看如何?”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见她如此笑意盈盈,男子面上有些讪讪,拿了一片儿放在嘴里品尝。 哟,还真别说,这小零嘴儿看着不起眼,却是越嚼越香,若是当值无聊时来上半袋,就着一壶小酒,岂不是赛过神仙?不过这玩意儿不会也要好几十文一袋吧,那他可吃不起! 男子忙看向墙上的价牌,原来这小零嘴儿只要五文,这才放下心,继续咔嚓咔嚓嚼了起来。 连着吃了好几片,他才好容易忍住了,态度与方才简直大相径庭,满脸笑意道:“小娘子,那莲花酥我要五盒,另外这什么狸奴耳,也给我再来两袋。” “好嘞,一共三百十文,您拿好了,请慢走。”尹遥收下银钱,顺利送走了铺子开张后的第一位客人。 此时铺子外又来了个食客,朝着铺子里探头探脑:“小娘子,我方才在食店时,那送的糕饼可是你家的?如何售卖啊?” 还不待尹遥开口,七娘便踩着个小板凳,踮起脚热情招呼道:“老郎君,那沙琪玛是我家的呢,每袋十文钱,您要几袋呀?” 那前来的客人,见这铺子里竟是个小娃儿在售卖,觉得颇为有趣儿,买东西的同时不免逗了她几句,最后临走还多给了几枚铜板。 “阿姐?”七娘回头征询尹遥意见。 没想到七娘都能收到“小费”了,尹遥笑道:“是老郎君给你的,你便自个儿收着吧。” “那我拿回去让阿婆攒起来,到时给阿姐买生辰礼物!”铺子里又来了客人,七娘把钱揣进怀里,兴高采烈又去招呼客人了。 不愧是陪着尹遥摆了两个多月的摊儿,七娘如今招呼客人、报价格、收银钱都已颇为熟练,只是若有人买好几种,她可能会有点儿算不过来账。不过也没关系,舅母便在后厨,到时出来帮下忙就是。 尹遥又瞧了瞧街面上,有南市署的人在往来巡视,在这里做生意,不同于里坊中那般野蛮生长,凡事都有规矩,也让她家这种都是女眷、小孩儿的铺子,开得安心得多。 “舅母,我就在主街上,有事儿喊我!”尹遥朝后厨知会一声,端起试吃的食盒,往主街去了。 …… 南市每日午时开启、夜禁前半个时辰关闭。此刻夕阳西下,外面正传来阵阵鼓声,催促着不留宿市内的百姓尽快离去。 关了铺子,尹遥携着陆娘子和七娘一道儿,结伴儿回了嘉庆坊。 一到家七娘便兴高采烈地敲门:“阿婆,我们回来啦!” 沈老太太拄着拐杖来开了门,尹遥忙扶着她进了屋子,笑道:“阿婆,您自个儿在家还好吧?” 之前基本都是陆娘子留在家中照看,如今只留沈老太太在家,她还是有点儿放不下心。 沈老太太却是满不在乎:“我只是腿脚不好,慢慢儿走就是了,你们不用担心。倒是今儿第一日开张,铺子里情况如何?” 尹遥把她扶到胡椅上坐着,又朝七娘道:“咱们今日售出六盒莲花酥,二十四包沙琪玛,还有二十八袋狸奴耳。七娘帮阿姐算算,共入账多少银钱?” 七娘领命算账,算了半天,倒把自个儿算蒙了:“莲花酥每盒六十文,一共三百六十文;沙琪玛每包十文,一共两百四十文,狸奴耳……咱们卖出去多少狸奴耳来着?” 这记性……尹遥忍笑道:“是二十八袋狸奴耳。” “哦哦,狸奴耳是五文钱一袋,一共一百四十文。三样儿加起来是……”七娘算了后面,又忘了前面,“阿姐啊,方才说莲花酥和沙琪玛是多少?” 看她这迷糊的小样儿,三个成年人差点儿笑岔了气。 尹遥笑够了,终于不再逗她:“好了好了,咱们这半日,一共是入账七百四十文。” 七娘睁大了眼睛:“阿姐,开铺子竟如此赚钱吗?” 没错,便是开张的这第一日,不算上其他铺子里代售的狸奴耳,单算沈记铺子内,便已入账七百四十文,都快赶上尹遥每日摆摊儿和四门学生意的总和了。 不过在南市做生意,却也与坊中摆摊儿不同,除了食材和包装的成本会高一些外,房租、商税等各项成本也比在坊中时贵上许多,净利润自然也要比摆摊儿低了不少。虽然看着是入账七百多文,可净利润算下来,可能只有三百出头。 尹遥把今日的账记在本子上,用手指点着莲花酥那一栏嘀咕着: “这三种糕饼,虽说沙琪玛和狸奴耳买的人多,却是莲花酥最赚钱。” 她又掰着手指头算成本:“虽说那木盒还得专门订制,每个就要十文钱,食材成本也比其他两种高得多,可算下来,咱们每卖出去一盒,就能赚三十五文呢!” “今日光一个客户,便买了五盒走,若能每日都能有这样的大客户来买,那可该多好呀……” 莲花酥样式精致、包装得也十分漂亮,本就是尹遥专为高端客户量身打造的,但能接待这种客户的商铺,本也不会在乎点儿采购糕饼的银钱。 她这几日费尽唇舌,才谈下了之前去过的金银铺子,还有另一家玉石铺子的免费试吃,而就只这两家,今儿便给铺子里带来了近一半的销售额。 只可惜其他的高端铺子,基本都跟邵记成衣铺差不多,不是给她个软钉子,就是压根儿不搭理她这无名小卒…… 尹遥叹气,可真想多赚点儿这样的钱啊! 沈老太太瞧着她埋头嘀嘀咕咕,一会儿高兴、一会儿叹气的模样,失笑道:“三娘把笔墨给我,我给你列个单子,你这几日跑一跑试试吧。” 第50章 第二日一早,沈记早点摊儿仍是按时开张,南市的铺子才刚起步,这坊中的生意也不能落下,两手抓两手都要硬嘛。 沈记早点摊儿前,依旧是大摆长龙,今儿又是新品日,食客们自是翘首以待:“尹娘子,咱们今儿吃什么啊?” 都在沈记吃了好几个月早饭了,哪次的新品让人失望过?打头儿的食客索性道:“不拘吃什么,尹娘子直接给我拿一个便是。” 第62章 尹遥掀开蒸笼,取出今日售卖的新品,装在袋中递给食客,笑吟吟道:“我家今日做的是腊肠饭团,郎君尝尝味道如何?” 食客拿在手里,只见这腊肠饭团,是用整片菘菜叶儿包成,咬上一口,里面则是颗粒分明的稻米饭,还夹杂了鲜香的笋丁儿,还有……唔,好浓郁的肉味,又加了些糖调味儿,比平常的肉馅儿还要鲜香! 他仔细一瞧,只见饭团内除了米饭和笋丁儿外,还有一粒粒红彤彤的肉丁儿,方才那鲜香诱人的滋味儿,便是此物散发出来的。 尹遥又从蒸笼中掏出两个碟子,摆在蒸笼旁边,碟子里正是切成一片儿一片儿、红彤彤、香喷喷的腊肠。 “这不是快到岁尾了嘛,我便灌了点儿腊肠。今日拿来给大伙儿尝尝,若是觉得好吃,我这也单卖的。” 七娘在一旁,殷勤地拿了根竹签递给食客,也卖力推销着:“这碟子是岭南风味,跟饭团里的一样儿;这一碟是麻辣的,郎君快尝尝,也可好吃啦!” 食客接过竹签,叉了一片儿麻辣的送入口中:“唔,麻辣鲜香,亦是美味!不过这腊肠,似乎与我之前吃过的不大一样?” 尹遥笑道:“估摸着郎君以往吃过的是羊肉肠,我这是用豕肉做的,也是别有风味呢!”” 她又眨眨眼笑道:“这价格嘛,自然也更划算些。一根只要十文钱,足够一家人吃上一顿的,若是整条五根一起买,总价我还便宜五文。” 食客点点头,尹娘子这话没错儿,他以往在南市食店中吃过的,正是羊肉灌肠,一碟子才几片儿,就要十几二十文,这豕肉肠一整根才十文!若是买两条回去,一家人年节时慢慢儿吃,岂不极好? 他刚想开口买下,又忽然面露难色:“尹娘子,我这……一会儿还要去上工,可如何拿啊?” 尹遥抿嘴一笑,她事先早有准备,今日摆摊儿还特意叫上了陆娘子:“郎君可以先预定下来,再同我讲下家住哪里,我给您留好了,晚些时候送上门便是。” 陆娘子站在一旁,手上拿着个小本子,还有根削尖了的炭条儿:“郎君跟我说,我给您记下来。” 后面的食客见几人聊得火热,也叉了片儿腊肠边尝边问:“尹娘子,你这腊肠属实美味,但我从前没吃过,买回去要如何烹制啊?” “这个简单,您回去用锅蒸熟之后,切成片儿直接吃也行,拿来煲汤、做馅儿也都十分美味。若是蒸饭时,把它盖在米饭上面,再浇一勺儿酱油,更是鲜香得很呢!” 七娘在旁边儿听得口水直流,阿姐说这做法叫“煲仔饭”,家里昨晚才吃过,现在回想起来还是口水直流…… 那粒粒分明的稻米饭,润上了腊肠的油脂,又吸收了腊肠的麻辣鲜香与料汁的诱人酱香,口感软糯又有嚼劲,还有锅底那被烧成金黄色的锅巴,又酥又脆,简直让人回味无穷…… 虽然阿姐还说了,这煲仔饭若是用岭南腊肠来做,会更加好吃,可她却觉得,就得是麻麻辣辣的才最有滋味儿嘛! 陷入美食回忆暴击的尹七娘,连尹遥喊她收银钱的话都没听到。 看着妹子那副垂涎三尺的模样,尹遥简直忍俊不禁,也没打扰她的“美梦”,只朝食客笑道:“郎君把银钱放在盒子里吧,我给您拿饭团儿。” 又扬声朝陆娘子道:“舅母,这位娘子也要订腊肠呢!” “好嘞,您把地址说给我听。” 卖光整车的饭团,又预定出去大半腊肠后,三人推着车说说笑笑回了家。 每个人的工作计划,都被尹遥安排得明明白白:“舅母,我先去铺子里啦,你中午再领着七娘过来吧。” 南市虽然午时才开门,不过那是对前往采买的百姓而言,对其中的商户,朝廷倒是安排了条“绿色通道”,凭着经营核准券,可以办理通行证,每日夜禁解除后,便可入内筹备。 尹遥今日先去铺子里,主要是为了昨儿沈老太太写的那字条。 …… 她昨儿把纸笔拿给沈老太太后,便又凑过去,想瞧瞧阿婆准备给她安排个什么任务。 只见沈老太太提起笔,凝神思索一阵儿、写几行字,再思索一阵儿、再写几行,直写了满满两页纸。 写完后,沈老太太拿起纸吹了吹,递给了尹遥:“你且去试试看吧。” 尹遥一眼瞧过去,只见上面写了足足二十余户人家,虽没有什么顶级门阀,却也要么是官宦人家,要么是富贾豪商,住的全都是繁华里坊,上面除了姓氏、身份、地址,甚至连应寻的管事或仆妇名称、脾气秉性之类,都列得清清楚楚。 陆娘子在一旁也跟着瞧了瞧,却是不明所以:“阿姑,这是什么?” “咱们家在洛阳城开了这么久的食店,总不能是白开的吧?”沈老太太点着纸头笑道。 “这都是沈记从前的常客,或是请大郎操办过宴席的。” 陆娘子讪讪,她之前一向不管沈记的事儿,难怪没认出来。 不过她却又有些不解:“咱们之前那么落魄,阿姑都没说有这些故旧,怎么这会儿才提起?” “跟你说过多少次,客人是客人,可不好轻易称作‘故旧’的。”沈老太太嗔她一眼,又道,“更何况,之前裴长史还在洛阳,谁愿为了点儿吃食触他霉头,提了又有什么用?” 她又叹了口气:“说句实话,便是如今裴长史走了,人家也未必还记得咱们,一切还得看三娘的。” 尹遥会意,把字条仔细叠好揣进怀中,又拍了拍胸脯笑道:“晓得了阿婆,我明儿就去挨个跑一圈儿,跟这些管事郎君娘子们套套近乎,看能不能努力攀些‘旧情’。” …… 到南市后,尹遥先去了趟果子铺,买了点儿一会儿要用的食材。回铺子时,她从后院儿直接进了厨房,开始制作花酥。 花酥是道传统的中式点心,原本是宫廷特供的酥点,到现代时才慢慢走入寻常百姓家,以其口感酥松、样式精美而广受欢迎。 要想达到这样的口感,其制作重点就在于那一层层油酥分层的面皮儿,在经过烹制后简直酥得掉渣。 尹遥先用面粉、猪油、少许红曲粉,揉制成粉色的光滑酥皮;再以面粉、猪油、饴糖、水,揉制成光滑出手套膜的油皮。 两个面团上分别盖上木盆松弛片刻,她又开始制作花酥的馅儿料。 昨日莲花酥的内馅儿,是用莲子、饴糖、猪油混合在一起,制成不仅香甜,还带着阵阵的莲子清香的莲蓉馅儿,尹遥今日便又如法炮制了一番。 在她做莲蓉馅儿的工夫,油皮与酥皮已醒发好,分别切割成大小相同的小面团,取出其中两团,以油皮包酥皮,捏紧擀成牛舌状,卷成一卷儿继续松弛。 然后进行第二擀、第二卷……如此反复数次后,便能制成带着淡淡粉色的油酥皮。 在每轮等待油酥皮松弛的间隙里,尹遥也都没闲着,她又准备了好几种其他的馅儿料。 一会儿既然要去旧客家登门拜访,她便琢磨着,不仅要做莲花酥,还要再做几种其他样式的,合在一起制成“百花酥”,才显得更为精致用心。 红枣去核,加入少许饴糖捣碎成泥,便是香甜沙软的枣泥馅儿;蛋黄、牛乳、饴糖、面粉混合,就成了浓郁香甜的奶黄馅儿;豆沙馅儿、山药桂花馅儿、胡麻馅儿……除了莲蓉馅儿外,尹遥一口气又做了五种馅儿料。 取出一团儿制好的油酥皮,用擀面杖擀薄擀圆,盛上一团奶黄馅儿,小心地包起来,收口捏紧、用手掌轻轻按扁。 用小刀将这油酥饼分切成中间相连的五份,再把顶端捏成花瓣的形状,在中间轻轻割出花蕊的纹路、点上少许胡麻做蕊心,便是一枚栩栩如生的桃花酥。 尹遥拿在手里端详片刻,满意地点点头,除莲花酥和桃花酥外,她又做了形式各异,但都栩栩如生的枣花酥、梅花酥、菊花酥以及海棠花酥。 起锅热油,油温四成热时,将制好的花酥下入锅炸,先小火炸至油酥皮慢慢展开,一朵朵花酥也由含苞待放转为盛开绽放。 加大至中火,继续炸至白色部分的油酥皮变成淡黄色、浅粉色部分加深少许时,捞出放在架子上沥干油分。 沥干油的六种花酥,下面垫上衬纸,再每样儿一个,小心地摆在专门订制的木盒中,这木盒做得很是精致,盖上还专门刻了“沈记”字样儿。 尹遥将做好的十盒花酥摞在一起,一口气拿到了门外等候的马车上,又锁好门离开了南市。 …… “姐姐,这是我们家刚做好的狸奴耳,您尝尝。” “婆婆,四包沙琪玛一共四十文,您拿好,慢走呀!” 尹遥空着手回到铺子时,听到的就是七娘脆生生招呼客人的声音,陆娘子则在一旁给刚炸好的猫耳酥装袋,一边还监督七娘账算得对不对。 “阿姐,你回来啦!”刚送走客人,一抬头就瞧见尹遥回来,七娘兴奋地叫道。 第63章 /:. 陆娘子亦起身迎了过来:“三娘辛苦了,一切还顺利吧?” 尹遥如今也跟许大郎学坏了,先眉头紧锁,唉声叹气了半天。 对面陆娘子和七娘相视一眼,都忙起安慰自个儿,她才笑道:“我这便接到单子了呢,有人一口气订了二十盒百花酥!” 陆娘子拍拍胸脯:“哎哟,你这孩子,差点儿吓死我了。” 七娘听了差点跳起来:“真的呀?二十盒,那不就是一千两百文?” “不对,”尹遥笑着摆了摆手,“这百花酥可跟莲花酥的价格不一样,我一盒便卖了八十文呢!” 七娘小声算数:“八十文一盒,二十盒可是一千六百文,阿姐真厉害呀!” 尹遥自豪挺胸:“这才哪到哪儿呀,你忘了阿姐的目标,是要把咱们家的大食店给赎回来呢,可不得好好赚钱才行?” “阿姐好棒!咱们一定能赎回来的!”七娘卖力吹捧。陆娘子也一路小跑进了后厨,说要去给她倒点儿水喝。 见二人这般开心,尹遥轻轻吁了口气,其实这一趟,并没有她表现出来的这般轻松。 她这大半天坐着马车,跑遍了洛阳城的几个富贵里坊,前往求见沈老太太列出来的各家管事。 沈老太太所列的,都已算是与沈记较为熟悉的客人,也是她比较有把握、管事多少能给三分薄面的人家。 只不过如今洛阳城内风云变幻,官员变动极为频繁,或是得了皇太后的青眼平步青云,或是为皇太后所恶被贬被杀。尹遥今日拜会的十余家中,官员宅邸竟有过半都已易主,她自然是吃了闭门羹。 好在托着阿翁和舅舅的福,她还是顺利见到了其余几家的管事。 用尽了浑身解数,跟人家说好话、塞好处、软磨硬泡,嘴皮子都快磨破,才终于说服了这几家的管事,替她将带来的花酥拿给主人品尝一二,至于有没有下文,便又是另一回事了。 不过让她惊喜的是,有一户姓高的富商,尹遥与他家管事在门口相谈时,恰巧撞上高郎君回府,听说尹遥是原来沈记家的,便将她唤了过去。 尝了块儿百花酥后,高郎君很是满意,说这糕饼实是又美味又有趣儿,正好这几日府中要送节礼,当场就订了二十盒。 不仅如此,高郎君还叮嘱她,日后若有何新品,可还要记得再送过来。 尹遥心里开心极了,这大订单来之不易,她明日可得好好做,说不定以后还能得一大客户。 不过今儿,还是先让她歇会儿吧…… 上门推销可真不是件容易事儿,直把人跑得腿软,讲得也是口干舌燥。尹遥瘫坐在胡椅上,端起桌上的杯子,仰头便喝了个一干二净,陆娘子见状忙又给她填了一杯。 端起杯子慢慢儿喝着,尹遥略缓过来点儿,便又忍不住操心铺子:“辛苦舅母和七娘啦,今儿铺子里的生意如何?” 陆娘子去取来账簿,与她一一“汇报战果”:“昨儿代售狸奴耳的八家店,有六家都派了伙计来,说日后还接着卖,我又拿了些给他们带回去,他们也预付了一半儿的银钱。至于咱们铺子里卖的,我也都记下了” 尹遥拿过账册仔细翻阅,陆娘子做事仔细,上面一项一项记得极为清楚。 下午尹遥出了门,便没去主街送试吃,不过这两日赠给各食店的沙琪玛,瞧着应是开始起了效果,来铺子里买的人还不少,卖得比昨日还多了十几包。 狸奴耳的代售效果也不错,超过七成的铺子都愿继续,虽说每卖掉一包便要分给对方一文钱,利润会摊薄一些,但狸奴耳用料简单成本又低,即便如此分成,她也仍是赚的。 除了这两样外,今日铺子里还卖掉了三盒莲花酥。 百花酥虽然价格更高,可做起来也实在麻烦耗时,尹遥事情繁杂没空做太多,便不打算拿到铺子里卖,还是先只当做贵宾订制品,待到后面陆娘子学会了、能量产了再说。 说起百花酥,尹遥忽想到一事:“烦舅母替我跑一趟,去木匠铺再订二十个装花酥的木盒子来,咱们明天得用。” 在南市开了铺子后,她便发现,这南市虽说采买价格会贵些,比不上蹲城门口直购便宜,可也是真方便啊! 除了各店家都能送货上门外,若临时缺了什么食材,也只需片刻便能随时买到,再不用像之前一般,只能在自个儿家里,千方百计寻其他代替品。 这不,就连这订制的木盒,只要肯付上每个一文钱的加急费,木匠喊上几名徒弟,不过一日的工夫,就能全部打造完工,连花样儿都能刻好,还给送到铺子里。 陆娘子应了一声,出门去下单了。这会儿铺子里没客人,七娘便端了碟试吃放在桌上,又踮着脚给尹遥捏肩膀:“阿姐跑了一天,可累坏了吧!” 见她如此孝顺,尹遥也笑眯眯捏起一块儿沙琪玛,颇为享受地品尝起来。 捏着捏着,又听到七娘嘀嘀咕咕道:“也不知罗珊娜姐姐怎么样了,我都想她啦。” 尹遥逗她:“那你前几日不随他们一道儿去?” 七娘轻轻哼了一声:“我还不是心疼阿姐和舅母,想要留下帮忙嘛!” 尹遥回首摸摸七娘的头:“这倒是,多亏七娘这两日不上学,可帮了大忙呢。” 如今罗珊娜身上的伤已养了个七七八八,只是脸上的伤口虽已愈合,但疤痕却是难消,仍是颇为明显。 尹遥前些日子一直托人到处打听,是否有擅长此道的郎中,还是张老郎君交游广阔,为她推荐了位姓孟的老先生。 孟老先生原本是在神都城做官儿的,只是他前一阵子,亦因得罪皇太后被罢了官,如今正在伊阳山中隐居。 好在伊阳距洛阳不远,张老郎君闲来无事,便自告奋勇,约了张夫子一道儿前往拜会,张夫子也十分喜爱游山玩水,索性给家塾放了假,欣然应邀。 就这样,两个老头儿带上罗珊娜和张大郎,还有尹遥精心准备的糕饼,一行人浩浩荡荡进山讨药方去了。 算算日子,这几日也差不多该回来了。 第51章 果不其然,几日后甥舅三人关了铺子,刚走到家门外的巷子口,就与回来的张老郎君迎面撞上了。 七娘眼尖,远远便瞧见了对面的一行人:“阿姐,是张老郎君!” 张老郎君仍旧是精神矍铄,自个儿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朝尹遥几人朗声笑道:“快看看,我把谁给你们带回来了?” 他身后跟着一辆马车,车帘掀开,罗珊娜探出头笑道:“三娘,七娘,陆娘子,我回来啦。” 三人赶忙围了过去,张老郎君抚着胡须,满脸的自豪:“如何,这效果你们可还满意?我可算幸不辱命吧?” 驾车的仆从跳下车,又把罗珊娜扶下来,罗珊娜摘下面上覆着的纱巾,笑盈盈地瞧着三人。 她前些日子出门时,脸上的伤痕虽已愈合不再流血,却仍是满面斑驳。今日再回来时,那疤痕已变浅了许多,只剩下几条浅红色的痕迹。 陆娘子不错眼儿地瞧着罗珊娜,口中啧啧称奇:“就这几日工夫,竟恢复得这般好。” 七娘亦是睁大了眼睛,兴奋地晃着罗珊娜的手臂:“哇,罗姐姐好多了呢,孟老先生真厉害!” 张老郎君在马上颇为自得:“你个小娃儿,老头子介绍的人还能不厉害?” 尹遥走到马前,朝张老郎君深深施了一礼,感激道:“多谢老郎君,这一趟可辛苦您了。” “嗐,瞧你这话说的。”张老郎君忽然面露赧然,“老头子吃了你家不知多少零嘴儿,便是跑一趟也不值什么。你日后再做了什么好吃的,别忘了老头子就成。” 尹遥抿嘴一笑:“好,我多做点新奇有趣儿的,都给您送去。” 七娘又张望了一圈儿,奇道:“张阿翁,夫子和张大郎呢,怎么没见着?” 张老郎君闻言翻了个白眼儿,又轻哼一声:“你们夫子这个废物,还不如我一个老头子,坐了大半日马车便累得不行,我让他带着大郎先回去了。” “得了,把人送到了我也回去了,”张老郎君拉起缰绳,把马掉了个头,招呼随行的仆从一道儿回府。 他临行前又朝着七娘补了一句,“对了,你们夫子让我转告你,明儿记得来上学。” “啊?明日就上学啦?”七娘顿时一声哀嚎,夫子不是累坏了吗,怎地还这般有精神头儿! …… 三人簇拥着罗珊娜回了家,尹遥扬声笑道:“阿婆快看看,是小罗回来啦!” 罗珊娜的名字是胡语,念起来总是有些拗口,叫罗娘子又实在太生分见外,尹遥在家里便索性管她叫“小罗”,沈老太太和陆娘子刚开始虽觉得有些怪,但时日久了,到也跟着这么叫开了。 沈老太太正坐在床上缝制冬衣,闻言抬起头来,上下打量了一番,亦是频频点头:“看来张老郎君一点儿都没夸口,孟老的医术果真神*奇,估摸着再过些时日,咱们小罗就能全好了。” 第64章 这是自然,据张老郎君所言,孟老先生可是药王孙思邈的得意弟子。 此番他们前往拜会后,老先生便翻阅了其恩师晚年所著的《千金翼方》,按照其中所述,制成专门祛疤的丹参羊脂膏,给罗珊娜敷用,这才能有如此奇效。 几人坐下,沈老太太把手上的衣服朝着罗珊娜比量了一下,笑道:“我是按照三娘的尺码做的,你们俩身量差不多,应也是合身的,等这两日做好了你便换上。” 罗珊娜睁大眼睛:“沈婆婆这竟是为我缝的吗?” 尹遥在一旁笑道:“那是自然,我们都有冬衣了,阿婆不是给你的,还能是给谁的?” 这些时日以来,罗珊娜穿着的,还是尹遥从华阴带来的旧衣,虽也还算保暖,但毕竟没自个儿的衣裳穿着舒坦,沈老太太便让尹遥又去买了棉布和棉花,为罗珊娜缝制了件新的。 罗珊娜一听这话,一下扑上去保住了沈老太太:“沈婆婆,你真好!” 对这胡姬单纯外放的性格,沈老太太差点儿招架不住,半晌才反应过来,忙使劲儿拍她:“快起身,起身!我手上有针呢,别扎着你!” 难得见沈老太太如此失态,其他几人都笑得不行。 屋内的气氛十分轻松,七娘又拽着罗珊娜,好一通询问伊阳山景色如何、好不好玩儿之类的,看来小家伙这回没去成,难免还是有些心痒痒。 罗珊娜的大唐话,虽已比刚到洛阳时熟练得多,但那些借景喻情啊、以诗抒怀啊之类的,到底还是过于超纲了,绞尽脑汁只憋出几句“好多树、好多鸟、好多鱼、好漂亮”…… 好在七娘的词汇库也不咋地,俩人凑在一起,倒是叽叽喳喳聊得投机。 尹遥笑着摇了摇头,也随口问了句:“对了,孟老先生对咱们带去的点心可还满意吧?” 孟老先生不缺银钱,她便拿了几样点心给他们带着,权当做登门礼,礼轻情意重,表达的主要是个心意。 罗珊娜听到这话坐直了身子,一下子卡了壳,支支吾吾道:“孟老先生他……他……他没吃……” 咦?尹遥一向对自个儿的厨艺十分自信,更何况她还提早跟张老郎君打听过,说孟老平日里最爱甜食,这才投其所好带去的。 她不由奇道:“为何,莫非老先生嫌我做得不好?” “那倒不是,”罗珊娜眨巴眨巴眼睛,看看天又看看地,终于下决心道出真相:“他说三娘的点心都是油炸的,不够养生!” 不!够!养!生!这四个斩钉截铁的字,把尹遥给震住了。 这答案还真是出乎意料,大唐百姓都爱油水,怎么这位孟老先生却反其道而行之,像现代人一般搞起养生了? 只是这个理由,她还真没法儿辩驳,花酥也好,沙琪玛、狸奴耳也罢,都是油炸食品,也确实……不够养生。 罢了,一个人一个喜好,不吃就不吃吧。等下次有机会了,她再琢磨点儿别的做谢礼便是。 她摇摇头笑道:“大伙儿都饿了吧?我跟舅母去做晚饭,咱们再来点儿小酒,就当给小罗接风洗尘了。” 她又朝罗珊娜笑道:“小罗,你有啥想吃的不?我给你做。” 罗珊娜露出一脸渴盼:“好三娘,咱们今晚能吃点儿肉吗?” 尹遥今晚真是一惊一惊又一惊,罗珊娜一向嫌肉油腻,不大爱吃,平日里更喜甜食,今日竟会主动要求吃肉,怕不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只见罗珊娜苦着一张脸,道:“你是不知啊,孟老先生人虽好,医术也是极好的,可他一直在鼓捣什么食疗药膳……” “张老郎君几个不爱吃,便只吃自家仆从做的饭菜,但孟老却说我在治伤,必须跟着他吃药膳,那滋味儿实在是……” “还好这趟带了三娘做的糕饼,我便半夜起来偷偷吃两块儿,不然都要饿死了!” 原来她连着吃了好几日的糕饼,难怪不想吃甜食了…… 七娘不免好奇道:“那孟老先生不吃吗?他不嫌自个儿做得难吃?” 罗珊娜回想起当日情景,委屈极了:“怎么不嫌,他自个儿也是捏着鼻子吃的……” 看她这样儿,尹遥忙安抚道:“没事儿没事儿,咱们今晚大口吃肉!” 去院中取了一整扇羊排,尹遥把其中一半儿交给陆娘子,过油煎着吃,另一半儿则由自个儿操刀,做道羊排啫啫煲。 啫啫煲是现代时,才出现在大排档中的一款岭南风味美食,以其独特的烹饪方式和丰富的口感,而深受各地食客喜爱。 它的基础做法,是将食材放在瓦煲中,在大火烧至极高温,食材表面被迅速烹熟,将水分快速锁在食材内。如此一来,煲中的汤汁儿因与高温瓦煲接触,水分迅速蒸发,便会发出“滋滋”声,在岭南地区,“滋”的读音恰好与“啫”相同,这道菜也因此得名。 将半扇羊排洗净擦干水分,沿着骨缝斩成手指长的羊排块儿,用粗盐、生抽、米酒、豆豉、生粉抓匀腌制片刻。 她又取出小陶瓮,架在了地上的小火炉上,开大火将其烧热。 啫啫煲烹制的步骤并不复杂,但若想做好,便要掌握好火候和水分。尤其是必须先将煲具烧至滚烫,然后利用高温,让食材短时间内熟透,才能完整保留它的原汁原味及鲜嫩口感。 家中这小陶瓮,跟现代的砂锅差不多,都是由粘土烧制的陶器,因上面有许多微小的孔,烹饪时能吸收食物的香味儿,因此用的时间越久,烹制起来味道也越浓郁。 这些日子以来,因个头儿小用着方便,这小陶瓮也成了尹遥的第一选择,前几日它终于不堪“压榨”,裂了个不大不小的口子。 尹遥瞧着这“半道崩殂”的陶瓮,可真是心疼得够呛,好在许二郎来取饭时见到,拿走帮她用铁条重新箍起来,又在裂缝上涂了蛋清,这才让它又重新焕发生机,继续为尹遥的烹饪事业贡献力量。 而且箍过的陶瓮,在铁条的加持下,可比原来结实耐造了许多,否则尹遥也不敢拿来空锅干烧…… 待陶瓮烧到滚烫,往其中淋入少许蔓菁油,放入葱姜蒜,改小火煸炒至散发香味儿,在其上叠放摆入腌制好的羊排,盖上盖子大火加热半刻钟,果真听到里面传来诱人的“滋滋”声,锅盖缝中,也飘出阵阵羊肉的香气。 再沿锅圈儿淋入米酒,待酒燃尽,表面撒上些芫荽,便可直接整瓮上桌。 “羊排啫啫煲做好啦!”尹遥一掀锅盖,经过陶瓮的高温煲制,羊肉浓郁的香味儿瞬间喷薄而出,极其霸道地窜入每个人的鼻子,香得人精神一震。 这锅脆嫩多汁的羊排啫啫煲,把罗珊娜吃得简直热泪盈眶,她不停嘴儿地啃着羊排,连上面的汤汁儿都不放过,口中还喃喃道:“太好吃了,真是太好吃了,终于又吃到肉了,呜呜呜……” 一边儿陆娘子也煎好了羊排,油滋滋的羊排上,又撒了厚厚的一层孜然和茱萸粉,飘散出令人垂涎欲滴的焦香味儿。 七娘伸出筷子,给罗珊娜夹了一块儿到碗里:“罗姐姐再尝尝这个,舅母煎的羊排也可香啦。” 罗珊娜连连点头,一点儿形象都不顾了,把筷子丢下,直接用手抓着煎羊排埋头狠狠一口:“我还是第一次发现,肉竟然这么好吃!辛苦陆娘子了!” 这些日子以来的相处,陆娘子也十分喜爱这单纯的小胡姬,闻言笑道:“小罗以后别叫我陆娘子啦,便随三娘和七娘一道儿,叫我舅母便是,舅母以后日日给你做好吃的!” 罗珊娜嘴里一边儿吃着,一边儿呜呜咽咽应道:“谢谢舅母!” 沈家老小瞧着她吃得这么香甜,不免都乐了起来,纷纷给她夹肉,在碟子里堆成小山一般。 尹遥亦失笑,孟老先生那儿只是些食疗药膳罢了,怎就把人逼成这样儿?药膳若是做得好了,也能很美味呀! 唔,想必还是孟老的手艺差了些…… 一番大快朵颐之后,罗珊娜打了个饱嗝儿,摊在椅子上,面上浮现一抹红色:“三娘,我光顾着吃了,都忘记问你,最近铺子还顺利吗?” 尹遥笑嗔她一眼,这家伙终于想起正事儿了:“铺子嘛,还算是在波折中顺利前进吧。” 她后来又把阿婆写的单子上,其余的十来家也跑了一圈儿,虽然再没遇到撞大运、当场下订单的事儿,不过这几日,也陆陆续续有人家派仆从前来订购。 而且这些订购往往都是十盒、二十盒起步,眼下她手上还没完成的百花酥订单,已积攒了一百多盒,简直每天睁眼起床就是揉酥皮、调馅料、包花酥、炸花酥…… 把百花酥送出去,再数着收回来那沉甸甸的铜钱,真是让人痛……并快乐着呀! 其实这也算在尹遥的预料之中,她那百花酥本就做得讨巧又应季,如今虽是冬日百花凋零,可谁会不喜欢绽放得漂漂亮亮的花儿呢?这些贵人府上,不论是拿来宴客还是送礼,可都再体面不过了。 第65章 至于沙琪玛和狸奴耳,尹遥又上门做过回访,几家食店的店家都说,这免费赠送的沙琪玛,食客们都满意得很。 不过代售狸奴耳的铺子中,却有两家干果铺不愿再做,反而是茶楼酒肆、斗鸡走狗之所表示要继续进货。 尹遥先前还不太明白,后来想想才回过味儿来,心道这大概就是二道贩子和三道贩子的差别吧。 干果铺的干果蜜饯总归是要卖的,客人买了狸奴耳,可能就不会再买其他的了;可茶楼酒肆又不同,客人去了总归要点些吃的消磨时光,店家自然乐得不去干果铺进货,转而售卖利润更高的狸奴耳。 她准备这几日把预订单忙完之后,便干脆放弃干果铺,专挑食店和茶楼酒肆,再多去谈几家试吃和代售,毕竟她如今也算有“成功案例”在手,谈判的筹码都多了几分。 听尹遥大谈了一通生意经,罗珊娜简直热血沸腾:“我明日就去铺子里帮忙,三娘的生意里,怎能没有我的一份力呢?” 七娘一手握住罗珊娜的手指,让她手掌向上,另一手则按在她的掌心上,十分严肃道:“罗姐姐,我明儿就要去上学了,招呼客人的活儿,可就交给你了!” 罗珊娜抬起另一只手,盖在七娘的手背上,亦是一本正经:“放心吧七娘,我一定认认真真做事,绝不辜负你的信任。” 看这俩人一脸信誓旦旦的模样,尹遥不禁扶额:七娘五岁,罗珊娜你几岁了? 第52章 待到第二日,仍是尹遥收了摊儿先去南市,她一口气做了三十盒百花酥,终于把今日要给客人的预订单完成了。将盒子摞在一起,待会儿客人家的管事来南市采买时,会顺道儿上门来取,倒省得她雇马车跑一趟了。 午时左右,陆娘子带着罗珊娜来了铺子中,让尹遥有些意外的是,罗珊娜今日重又带上了面纱,面色也不似昨日那般兴高采烈。 她把陆娘子拉到一旁,偷偷询问是怎么回事儿。 陆娘子叹了口气,道:“方才我们正准备出门儿,迎面遇到了坊中的几个小娃儿,他们说罗珊娜……唉……” 陆娘子虽然吞吞吐吐并未明言,但尹遥也猜得出,小孩子最天真,可有时候也最残忍,罗珊娜脸上的伤虽已好转了许多,但到底还是有些痕迹,听了闲话难免被刺痛,这才重新戴上了面纱。 罗珊娜自个儿在铺子里兜了一圈儿,又按了按戴着的面纱,有了面纱的遮挡,她仿佛才终于有了些许安全感:“七娘跟我说过啦,让我日后就在前面招呼客人。舅母正在揉制那一圈圈儿的,便是那狸奴耳吧?” 尹遥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主动的打工人,不由笑道:“你先别急着上工,咱们还得出门办件事儿呢!” 今日之所以让罗珊娜午时才来铺子,一是体谅她舟车劳顿,二是因为她还没有通行证,不能提前进南市。 因此今日南市一开市,尹遥便先领着她去了市署司,找到办事的小吏:“郎君,我们是市中商户,前来办理通行证的。” 小吏一抬头,见站在自个儿面前的,是两个年轻的小娘子。其中一个样貌十分漂亮,另一个则眉眼间颇有些胡地风情,只可惜戴着面纱,看不清容貌如何,但光看那身段,想必亦是个美人儿。 刚一当差便见到美人儿,心情难免也畅快许多,他颇为和气地开了口:“是哪位要办理通行证?把户籍和铺子的经营核准券拿来吧。” “郎君,是我要办理。”罗珊娜开口应道,从怀中掏出一纸文书,尹遥也将铺子的核准券递了过去。 小吏打开那文书一看,不由愣了一下,这怎么还是张身契?谁家奴婢的身契是放在自个儿身上的啊? 他查阅了一番身契,又抬头朝罗珊娜道:“小娘子,烦请将面纱摘下来,我要核对一下身份。” 罗珊娜皱了皱眉头,仍是小心翼翼摘下了面纱,那小吏一看,却被她面上的伤痕给惊了一下,不免暗道晦气,这胡姬怎么还是个毁了容貌的。 与身契上核实无误,他转而看傻子似地瞧向尹遥,心道这小娘子漂亮是漂亮,可买个奴婢是脸上有伤的,身契还不自个儿拿着,心也未免太大了吧…… 他转念又一想,那伤痕该不会是她打的吧?没想到这小娘子长得漂亮,下手却是如此毒辣……把好好个美人儿打成这样,真是作孽哟! 尹遥自然不知他在胡想些什么,只知他盯着自个儿,神色变换不定,又半晌不语,难免面露询问之色。 小吏方才回过神来,不复方才的和气,敲了敲案牍公事公办道:“小娘子,奴籍办理通行证,还得要主家的户籍。” “哦哦……这是我的户籍,请您过目。”尹遥这才反应过来,忙掏出自己的户籍文书,也递了过去。 小吏核对了一番无误后,又拿张纸让她写了保书,这才给罗珊娜办理了通行证。 二人从南市署出来,罗珊娜将面纱仔细戴好,又把通行证叠起来,跟身契放在一起揣在怀中,勉强笑道:“这下好了,我日后也可以提早来帮忙啦!” 尹遥瞥见那身契,微微叹了口气。她之前便去坊正家咨询过,按照大唐律法,经主人放良后,奴婢确实可以脱去奴籍。 但此事若要实际操作,却必须是由“家长给手书”,而后才能前往官府申请办理。可沈家名义上的户主沈龄,如今还远在岭南流放…… 这可不尴尬了?流程的第一步还没走,就已经卡了壳。尹遥无奈,便只能将此事暂时搁置下来,因此罗珊娜如今仍然还是奴籍。 她挽着罗珊娜,叹气道:“我前几日已给舅舅写信,说了你的情况,又央他在回信中附上手书。只是岭南路途遥远,也不知这手书何时才能到,你且再将就一阵儿。” 之前答应过要给罗珊娜脱籍却没办成,瞧着那身契文书,尹遥心里多少有些过意不去。 罗珊娜对这事儿倒是不大在意:“这有什么,你又不会害我,办不办得成有什么要紧。” 见尹遥仍旧锁着眉头,罗珊娜还逗起她来:“好三娘,你莫不是嫌我吃得太多了,怕留在家中养不起?” “去你的吧,我家又不差你一口吃的!”尹遥顿时被她逗笑,用力拍了她一下,“你可得给我吃饱喝足,不然哪有力气干活儿?” 罗珊娜被她拍得龇牙咧嘴,尹遥心中已有计较,却没忙着回铺子,而是拉着她去了趟脂粉铺。 尹遥挑了盒上好的妆粉,又在店里帮罗珊娜上了妆。这妆粉涂上后,罗珊娜脸蛋儿上那浅浅的痕迹,便完全看不出了,只余左侧颧骨处最明显的一条,却仍是无法完全遮住。 见尹遥左看右看仍是不大满意,店家在旁笑道:“两位稍待,我这儿还有好东西,娘子不妨试试?” 她说着便从一旁拿了个木匣子出来,从中取出一副花样:“娘子请看,此物名为花子,据说源起自上官昭仪,小娘子们都竞相效仿,坊间如今可流行啦!” 尹遥好奇地拿起那花子,只见它是红色的五瓣梅花状,看起来十分精致漂亮:“这便是传说中的梅花妆吗?” “没错儿,小娘子也见过此物吧?这正是梅花妆。” 这倒是个好物件儿,不过梅花妆是贴额头的,形状不大适合面颊,尹遥便低头在匣子里挑挑拣拣,终于选中了个被店家称为“斜红”的火焰形花子。 将花子正面贴在罗珊娜伤疤处,再揭去背纸,火焰形的花样便完整地留在了上面,将那伤疤完全遮盖住,又斜飞出去,直没入鬓发之中,只衬得她越发明艳照人。 罗珊娜对着镜子照了又照,抓着尹遥的手兴奋得不得了:“三娘,真的一点都看不见了!” 瞧她高兴那样儿,尹遥摸摸她的脸,这才终于放下心来。 又给她买了几副花子备着,离开脂粉铺时,罗珊娜还难掩开心:“三娘,咱们这回是不是要回铺子了?我该上工了吧?” 之前遇到险境时,罗珊娜豁出去破釜沉舟,被鞭子抽伤了脸,虽然凭此事逃过一劫,可若是现在问她还敢不敢再来一次,尹遥估计她也未必还有勇气。 自从她受伤后,见到的除了各路郎中外,便都是沈家、张家这种亲友,伤疤也在一日日好转,便也不觉什么。 但今儿第一日公开抛头露面,便要面对陌生人异样的目光、难听的话语,罗珊娜本就一向爱惜容貌,又怎么可能毫不在意? 这下再不用戴着面纱、遮遮掩掩地出门,她如今的高兴雀跃,才是百分百发自内心的。 尹遥笑道:“走吧走吧,回去上工了。我还要做点儿银丝酥,晚上咱们给张老郎君送去,当做带你治伤的谢礼。” …… 饴糖加水熬至冒大泡,倒入涂了少许油的碗中晾凉;现成的黄豆粉炒熟,直至翻动时能在锅中顺畅滑动;胡桃仁儿、甜杏仁儿磨碎,混入炒熟的胡麻。 准备好材料后,嫌厨房扑腾不开,又不知罗珊娜在前面张罗得如何,尹遥索性把东西都搬到了堂屋中。 第66章 这会儿门口已有客人,罗珊娜虽没七娘那么熟练地推销,但也是满面笑容,言谈之间十分得体周到,顺顺利利卖掉了今日的第一包沙琪玛。 送走了客人,罗珊娜拍拍自个儿的胸口,一脸庆幸道:“还好七娘昨儿讲了该如何招呼客人,否则还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三娘,我可没出错儿吧?” 原来七娘还特意搞了“岗前培训”,难怪罗珊娜这么快就能进入状态,尹遥笑着朝她竖了个大拇指,放下心来,低头专心制作起银丝酥。 炒熟的黄豆粉全部摊开在干净的桌案上,糖浆这会儿已晾得半凉,尹遥将它团成一个球饼,又从中间掏了个洞,双手握着转圈儿拉长,捏成粗细均匀的圆环。 在黄豆粉中滚得两滚,再左右手反方向一拧,将糖环从中间儿叠成两圈儿,继续握着转圈儿拉长,如此往复不断,柔软的糖浆便被拉伸得越来越长…… 门外又来了个买糕饼的客人,没顾上罗珊娜的招呼,注意力却全被屋里那小娘子的动作给吸引了。 只见她双手轮流上下翻飞,动作舒展得像在舞蹈,简直称得上游龙舞凤。那糖浆在她的拉扯翻转下,逐渐变得越来越细、越来越洁白,最后如同银色的发丝般,柔顺地垂了下来。 客人探头探脑往里瞅:“小娘子,你们铺子里正做的那个,是什么吃食?看着好生有趣儿,可否让我品尝一下?” 昨儿七娘的“员工培训”里,却没有介绍这一项,罗珊娜只好扭头朝铺内求援:“三娘,三娘?” 看来还得自个儿救场,尹遥揪了一小块儿银丝下来,往里放了些坚果碎,又卷成一卷儿,放在碟子里,拿到了门口,笑道:“郎君,这是我家的银丝酥,您尝尝看味道如何?” 银丝酥瞧着洁白如雪,吃起来也是入口即化,极为甘甜可口,再配上香酥的坚果碎,客人那叫一个满意,居然别的也不买了,专门指定要它。 顾客就是上帝,尹遥又琢磨着左右时辰还早,手头儿这些卖了,大不了再做便是,于是爽快同意,收了五十文钱,给了对方两盒银丝酥。 结果这一下午她在堂屋拉着抻着,来了客人觉着新奇便点名要买,她做一轮,客人买一轮…… 瞧着手里剩的最后一点儿饴糖,尹遥“吓得”一溜烟跑回厨房,才好容易把这最后两盒银丝酥留下来,带着来了张家…… “我还是第一次见着三娘这般,仿佛做贼一样,门外来了客人都害怕!”听着罗珊娜惟妙惟肖的描述,在场几人都笑得前仰后合。 “你调笑我的时候,怎么大唐话这般好?”被众人狠狠调侃一番,尹遥愤愤捶了罗珊娜一下。 张夫子把长长的白胡子捋到一旁,拿起银丝酥尝了一块儿,竖起大拇指赞道:“遇水即溶,纤细如发,尹娘子果真好手艺,七娘这弟子可真没白收。” 张老郎君亦拈了块儿送入口中,闭上眼睛美美品味,纤细的糖丝一入口,便化为糖浆,裹着里面的坚果仁儿,让人回味无穷:“看来老头子还算捡着漏了?” “小团体”正聚在张老郎君的正屋里,一边品尝美味,一边聊起在孟老那儿的所见所闻,一时间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张寺丞方从衙署回来,进来向张老郎君简单问了个安,便又隐有忧色地离开了,窦二娘见状,跟在场几人告个罪,也跟了出去。 尹遥和罗珊娜带着七娘离开时,窦二娘前来相送,她将尹遥叫道一侧,面露恳求道:“三娘,我家郎君在衙署中遇到些难题,不知能否请你帮忙参详一二?” 一听这话,倒把尹遥弄得摸不着头脑了,张寺丞在衙署中遇到的难题,她能参详什么啊? 跟张家相识这些日子以来,尹遥跟张寺丞一向没什么来往,便是迎面撞见了,也就是相互行个礼,双方客气话都懒得多说一句。说两人是点头之交,“点头之交”大概都要跳起来反驳…… 但想着平日里承了窦二娘和张老郎君的许多情分,尹遥还是应下:“二娘直说便是,不过你也知晓,我只会些厨艺,这衙署里的事儿……” 窦二娘一番解释,她才闹明白,这事儿竟还真跟厨艺脱不了关系。 历朝历代的帝王,无论明君还是昏君,都难免会喜爱一样儿东西,那便是——祥瑞。 何谓祥瑞?祥瑞也称“福瑞”,古语有云:“若乃天地显应,休徵祥瑞,以表圣德者,不可胜载。” 简单来说,便是象征吉祥、天意的一些现象或者物件儿,一旦出现了,就代表着上天对帝王的认可。至于具体有哪些,那可就不胜枚举了,可能是瑞雪祥云,可能是珍禽异兽,可能是禾生双穗,也可能…… 譬如前些日子,皇太后驾临龙门参拜卢舍那大佛时,便有东关下园的菜农前来,进献了一件祥瑞:一棵长逾三尺、上青下白、足有三十斤重的……白莱菔。 第53章 皇太后见到那棵白莱菔后圣心大悦,立刻便下令光禄卿筹备,要在年祭时将其烹制成一道美味佳肴。 光禄寺的疱人烹惯了珍禽异兽,对着这莱菔却是无从下手,眼见年祭将至,主理此事的张寺丞仍一筹莫展。 回到家中,尹遥从自家菜窖里翻出了一根白萝卜,拿在手上翻来覆去地瞧,也是没什么头绪。 白莱菔也即白萝卜,因其味道清香、容易储存、价格低廉、营养丰富等优点,与菘菜一样,都是大唐百姓冬日餐桌上最为常见的蔬菜。 平日里白萝卜倒是好做,切成块儿下锅红烧最是下饭,切成片儿用醋和茱萸腌起来颇为开胃,切成丝儿跟猪肉糜搅在一起下锅,炸成的萝卜丸子也很是酥脆可口。 只是如此对待“祥瑞”,怕有点儿不大尊敬吧?尹遥想了想年祭的典礼上,皇室权臣们吃着红烧萝卜、腌萝卜、萝卜丸子的场景,难免打了个寒战,觉着是嫌自个儿活得太久了。 手里握着根萝卜在院中晃来晃去,想起今日雪白如发的银丝酥,又想起了那句“冬吃萝卜,赛过燕窝”的俗语,她脑中浮现出一个想法。 白萝卜去皮切成细丝,以冷水洗去辛辣之味,裹上生粉上锅蒸制,再以冷水洗去生粉,如此反复“三蒸九泡”之后,萝卜丝的质地变得柔韧,颜色亦转为晶莹剔透,看起来如同燕窝一般。 若是用菌子、笋丝、肉丝、鸡子等做为辅料,再佐以高汤,想必连味道也能与燕窝别无二致…… 第二日一早,去送七娘上学时,顺道儿把那形似燕窝的萝卜丝交给了窦二娘,又告知了她制作方法,尹遥便拍拍手告辞离开了。 至于具体用哪些珍稀食材,怎样搭配味道最为鲜美,这任务便交给光禄寺的疱人研究吧,她可没钱买来一一试验,铺子里事情又忙,就不送佛送到西啦。 …… 盛郎君今岁四十有三,作为如意楼的总管事,二十年来一直兢兢业业、精益求精,是东家最好的左膀右臂。 在他的经营下,如意楼从一家原本平平无奇的小铺子,逐渐成为了洛阳南市中首屈一指的糕饼铺,便是从远道而来的外地人,到了这南市,也要买盒如意楼的糕饼回去,方显得没白来洛阳城一趟。 每到年节时分,都是如意楼生意最好的一个时节,尤其是城中的官宦富贵人家,必会派人来楼中,订购那一年一度的特制礼盒,用来馈赠亲朋好友、结交恩师同僚。 不过最近他在翻阅账册时,却发现有十几家常客都没来订购。 此外还有几家铺子,原本每月都会前来,为登门的贵客订制糕饼,这个月也说暂且不订了。 按理说如意楼家大业大,流失了十几家常客倒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儿,但古语有云:“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盛郎君做事向来谨慎,还是上了心,便托人朝这些家的管事多方打听,这才知晓,他们今年府上的年节礼,都换成了什么“沈记”的百花酥,家主很是满意呢。 至于那几家铺子,竟然也是换成了沈记的莲花酥,说客人吃着十分满意,下个月也暂且不来如意楼订购了。 听着手下伙计的回报,盛郎君轻嗤一声:“我倒要看看,是什么百花酥莲花酥,竟令得客人们如此满意。” 他又安排手下,去铺子里探探那沈记的底,再买两盒糕饼回来。 伙计领命而去,一个时辰后才回来,神色却有些支吾:“管事,那小娘子说百花酥要预订才行,而且都已排到十日后了,我只买了现成的莲花酥回来,您看……” 盛郎君接过伙计递过来的一个木盒,只见其制作得很是精致,上面还贴了张红纸,写着“莲花酥沈记出品” 莲花酥?他打开盒子一看,心中便已有数。 都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平常的客人见到这花酥,会觉得十分逼真有趣儿,可对盛郎君这种开了二十几年糕饼铺子的人来说,不就是做得漂亮新奇些的酥皮糕饼吗? 他又尝了一口,唔,确实是比自家楼里的更酥一些,不过这油酥皮的分量也不是什么难事儿,若叫楼里的老师傅多试试,也不是不能调制出来。 第67章 想来那百花酥,也是同样的道理,是做得新奇的各式酥皮糕饼罢了。 可话说回来,一家刚开张的小铺子,若能占到“新奇”二字,本就是它能有立锥之地的第一步,当年如意楼不也是这样起家的吗? 看来要去探探虚实才行。 …… “罗珊娜,你跟舅母好好看铺子,我出去一趟。”跟罗珊娜打了个招呼,尹遥准备出门去维护下老客户,看看手头这些试吃的食店和代售的茶楼酒肆,最近的情况如何,顺便再逛逛南市,寻找些新*的合作伙伴,尤其是金银玉石铺子之类的,来发掘一下莲花酥的潜在客户。 刚走出去没两步,便听到身后罗珊娜唤她:“三娘等等,这里有位郎君找你,说要预订百花酥呢!” 开口就预订百花酥的,基本都是她的大客户,尹遥一听这话,便折了回来,准备与这位郎君详谈一番。 此刻盛郎君正在打量沈记的铺子,原来是家新开铺子,难怪他从前没听过。记得这里上个月还叫做“盛记糕饼铺”,店主跟他是本家来着,想不到才开了没两个月,就关门走人了,这回知晓南市的生意,不像家乡那般好做了吧? 闻言他又扭头,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尹遥一番,道:“这位小娘子便是沈记的店家?想不到竟如此年轻。百花酥便是你做的?” 尹遥颔首,又热情招呼道:“请问盛郎君想订几盒百花酥,是什么时候要呢?” 盛郎君没答话,而是道:“小娘子,我能先瞧瞧货吗?” 这话倒是有些稀奇,这位盛郎君尹遥还是头一回见,虽说这些时日以来,也时有收了沈记老客户百花酥年礼的人家,觉着这糕饼新奇有趣儿,便又差了仆从来订购,但她还没见过不知百花酥长什么样儿、要先瞧瞧才行的客人。 尹遥开了两辈子饭馆儿,虽不说有什么识人相面的本事,但来铺子的客人是随便逛逛呢,还是专程前来呢,是买来自个儿吃呢,还是带回去给家里人呢,或是毫无感情的打工人,只是听了主家的吩咐来办事儿呢,这么一个照面,她也能看个大差不差。 不过眼前儿这位自称姓盛的郎君,要她看来,却是哪种都不大像。比打工人多了些真情实感,但这真情实感又不像是冲着美味来的…… 不过反正来者是客嘛,倒也没必要对客人追根究底,促成生意才是最重要的。 估摸着三言两语谈不下来,尹遥便请盛郎君一道儿进了铺子,二人坐定后,她先给对方倒了杯茶。 盛郎君方才在铺子外转悠了一会儿,这会儿确实觉着有些冷,看这小娘子待客殷勤,便端起了桌上的杯子,想喝点儿暖暖身子。 罗珊娜素喜牛乳,留在铺面招呼客人又是半露天,尹遥怕她会觉着冷,因此这杯子里盛的,是自制的热牛乳茶。 如今距离茶圣陆羽先生出生,还要将近五十年,距离他撰写出三卷《茶经》,还要七十多年。这个时代的唐朝人,喝茶还是如同拌芝麻糊一般,会往茶汤里混合葱、姜、花椒、桂皮……那个滋味儿,尹遥尝过一次,就再也敬谢不敏了。 茶饼掰碎,用火炙烤几次至完全脱去水分,将碎茶装入粗布缝制的小袋子中,投进清水锅中,小火熬煮两个时辰,待茶汤浓郁后,与新鲜牛乳混合,加少许蜂蜜调味儿,就已是再香甜不过了。 盛郎君这一杯热牛乳茶喝下肚,整个人都暖上了三分。 恰好这会儿铺子里还有几盒做好的百花酥,客人说是晚些来取,尹遥便去后厨取了一盒,又打开给盛郎君看了一看。 跟他之前估摸的差不多,这所谓的百花酥,也不过就是做得样式更多、更新奇些的酥皮糕饼罢了。只是这年节生意十分要紧,却不能让这小铺子给抢了去。 盛郎君放下手中杯子,斟酌着开了口:“小娘子,我的确要买你这百花酥,不过不是糕饼,而是配方。” “配方?” “没错儿,我愿意出二十贯,买下你这百花酥的配方,你看如何?” 二十贯!尹遥被这报价吓了一跳,她之前攒了好几个月,也才攒了二十几贯,这价格都抵得上这铺子四个月的租金了。 哪怕每盒百花酥能有五十文的净利润,这二十贯也够她卖四百盒了,怕是整个腊月里,都找不到这么多订购的客户吧! 更何况,开发、维护客户还要成本,她卖一盒也赚不到五十文啊,这盛郎君怕不是失心疯了,花这么大价钱买一个配方? 盛郎君不知尹遥心里把他当成了失心疯,只以为对方是被价格所震撼,暗自摇了摇头:看来是个没见过大世面的。 他面上难免倨傲了三分,又道:“不过小娘子,这价格不菲,我自然也是有其他条件的。” 嚯,难怪嘛,她就知道这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郎君不妨说说看?” “这方子卖给我之后,你铺子里便不能再售卖百花酥了。” 一听这口吻,尹遥心倒是落回肚子里了:哦,原来是买断的价格,看来不是同行就是同行,只不知是哪家的同行。 她不动声色,仍旧笑道:“若是把方子卖给了郎君,那我现在手头儿的订单,又该怎么办?” “自然也不能再售卖了,我相信这些银钱足够弥补你铺子的损失。” “盛郎君,您要买断我的看家本事,才只出二十贯吗?” 见她开始讨价还价了,盛郎君心有不屑,只道这又是个短视的,看来果真成不了什么大气候,便漫不经心道:“那我再加五贯,或者小娘子报个价,只要别太过头,我都应允你。” 出手真大方呢,看来还是个大铺子。 她仍旧笑吟吟道:“盛郎君买下我这方子,是准备拿到如意楼售卖吗?” 沈记开张之前,尹遥也没少打听这南市各家糕饼铺子的情况,自然联想到如意楼那位姓盛的管事,心道还挺看得起她,竟然亲自登门了。 见她认出了自个儿,盛郎君有些意外,不过他在南市二十多年,认得出他也不是什么难事儿,便轻笑一声,傲然道:“我如意楼怎么可能拾人牙慧,小娘子怕不是想多了。” “哦,原来是要拿我的方子去吃灰。”尹遥点点头表示懂了。 “我不卖,郎君请回吧。” “小娘子是觉着二十五贯太少了?” “二十五贯买个糕饼方子,盛郎君好大的手笔。” 尹遥做出送客的姿态:“不过呢,这价钱买我家铺子的声誉和前途,也确实有些少了。” 送走了盛郎君,罗珊娜刚一回铺子,就瞧见尹遥坐在胡凳上,看着像是在生闷气。 这副模样的尹遥,外人可很难见到,从试吃碟子里拿了块儿沙琪玛喂到她嘴里,罗珊娜又逗她道:“三娘,怎么了,后悔把盛郎君放跑了?那可是二十贯呢,我的身价可也就这么些!” 尹遥一脸忿忿不平,边啃沙琪玛边道:“这个如意楼,心眼儿坏得很,居然要把我的方子买回去吃灰!” 说着她灌了杯牛乳茶,又一拍桌子,起身就往外走:“哼,不想让我卖我偏卖,我今儿非要多谈下来几家铺子,来帮我们推销莲花酥和百花酥!” 第54章 一转眼的工夫,便已到了腊月三十,是一年的最后一日,也是一年中最重要的日子之一。 这还是尹遥在大唐过的头个除夕,不过这会儿还没有“除夕”这个说法,应该叫岁除,春节也不叫春节,而是叫做元日。 从岁除到元月初三,南市共闭市四日,昨日做好了最后一批预订单,又把手头儿的其他糕饼都一一售空之后,尹遥便结束了今岁的铺子生意。 嘉庆坊的百姓们,一改平日里的奔波劳作,开始在家专心筹备起年节,尹遥昨晚连夜将加制的两批腊肠送货上门,西门口的摆摊儿也先停了下来。 陆娘子说今日是辞旧迎新的大日子,要把家中打扫得干干净净才行,便带着不知是帮忙还是帮倒忙的罗珊娜和七娘,一道儿洒扫去了。 尹遥则自个儿在厨房忙活,她本来每日要打三份工,不对,应该说是做三份生意,如今摆摊儿和铺子暂停了,四门学的生意却仍在继续。 四门学内有百余名留守生徒,除去许大郎这种家在洛阳城的,还有陆之远这种跟着回家的狐朋狗友,剩余的八十多人,都还留在学院里。 按照许大郎的话来讲:“如今岁尾,连那做饭难吃的疱人都回家了,同窗们怕不是只能啃着冷冰冰的胡饼守岁?我可实在是不忍心哪!” 尹遥当时一听这话,就朝天翻了个大白眼儿:想赚这笔钱就直说,最恨人拿什么情谊说事儿了,虚伪,简直太虚伪! 不过这餐守岁宴,许大郎按照八十文每人的价格,打包收了同窗们足足六贯钱。想想这钱里面,还有自个儿的一份,尹遥也没什么立场骂他,还是把这守岁宴好好儿做做罢。 她提前打听过,虽说小食堂的疱人们回家了,不过生徒们已跟管事打过招呼,小厨房便没上锁,大伙儿可以自行做些吃食,也可在小食堂里用饭,只要用完收拾干净便好。 第68章 这些远在他乡的士子们,守岁最看重的是什么?尹遥猜测,一是热闹、二是美味,大概唯有美食和温暖,才能抵消些许乡愁吧。 平日里那烹饪好的菜肴,待到晚上都冷掉了,自然不适合这种场合,因此她今日准备的,是种类丰富的自助火锅。这样大伙儿守岁时,便可以凑在一堆儿,热热闹闹地围炉煮茶,哦不,是围炉煮火锅了。 汤底她共准备了两种,一种是鲜香浓醇的老母鸡汤,另一种则是清香鲜美的菌子汤,都是提前煲了一夜的,原料的味道早已融入到汤汁儿之中,到时再一煮开,定然是满室飘香。 荤菜选了羊肉片、鸡肉片、鸭肉片、猪肉片、鱼肉片五种肉片,猪肉搅打成泥混入山药丁、鱼肉搅打成泥混入芋头丁,分别制成口感脆弹的猪肉丸和细腻软糯的鱼丸,再加上爽脆的猪肚、嫩滑的鸭血,琳琅满目摆了一大排。 冬日里虽说蔬菜品种有限,但素菜尹遥还是竭尽所能,准备了冬瓜片、萝卜片、菘菜叶、鲜菌子、鲜桑耳、豆芽、笋片,另外还有鲜豆腐、冻豆腐、油豆皮几种豆制品,亦算得上是五花八门、多种多样。 她又备下面条、芋头、山药几样儿主食,甚至还有一笼屉秀气可爱的酸菜馅儿小牢丸,既美味又应景儿。 至于蘸汁儿嘛,也是想吃什么就有什么,从胡麻酱到海鲜汁儿,从茱萸干碟到香辣肉酱,再配上香醋、蒜末、姜末、葱末、芫荽末、韭花酱、豆腐乳,主打一个丰俭由人、四海皆宜。 把汤底倒入陶罐中,备好的食材用干净树叶包好,仔细叠放在盆里,又盖上粗布,蘸汁儿则倒进竹筒,如同往常一样,整理成方便取运的样子,尹遥拍拍手,仔细清点是否有遗漏。 “怎么就你一个人在?”许大郎进门的时候,瞧见的就是这副忙得热火朝天的景象。 “怎么只你一人来了?许二哥呢?”尹遥一抬头瞧见是许大郎,难免有些疑惑,昨日便约好,这个时辰许二郎也该到了。 “我阿弟稍后便到。”许大郎随口应了一声,又举起手上拎着的酒坛,“我阿婆说,让给你家送坛酒,我便先过来了。” “屠苏酒?”尹遥一见那酒坛,忽然想起来,前几日阿婆似乎也说过,守岁时要喝屠苏酒,不过她当时忙晕了,也没记着去买,还好今日许大郎给拿来了。 “还是许婆婆想得周到,多谢她啦。”尹遥惊喜地接过酒坛,打开盖子闻了闻,却被呛了一下,“咳咳咳……” 这屠苏酒,怎么好冲的味道…… 见她这猝不及防的样儿,许大郎一脸幸灾乐祸:“我阿婆这屠苏酒里,可是放了十几种香料和药材,不呛人才怪。” 尹遥将盖子盖回去,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送完了,你可以走了!” 许大郎闻言,作势拔腿要走,尹遥也不吱声,就看着他的表演。果不其然,还没到门口,许大郎就停了下来,一挥手道:“算了,不跟你计较,一会儿还得去学里呢。” 尹遥打蛇随棍上,直接指挥他::“既然不走了,那你也别闲着,先把这坛子先端出去吧。” 哼,都是合伙做生意的,怎么能放过这么个劳动力? 看着许大郎踉踉跄跄的脚步,尹遥边提着其他东西,边提心吊胆地在旁一路用手护着,就怕他一个踉跄,把自个儿熬了一宿的鸡汤给打翻了。不免又在心里骂自己:叫你让他干活儿,省点儿力气还不够赔精神损失的呢! 好在救星来得及时,许大郎刚把鸡汤搬到院门口,许二郎就驾着驴车到了,他赶忙下车搭手,把许大郎解救了出来,又进了厨房,把其他东西一一搬上车。 车上又跳下个人,尹遥一瞧还有些眼熟,忙施了一礼,笑道:“陆郎君,好久不见。” 陆之远走上前来,亦还了一礼:“尹娘子安好。” 他也是后来才知晓,原来那日来学院送饭的小娘子并非许大郎的表妹,而是家中旧识,难免对错认“表妹”之事心有不安,因此今日神情也有些尴尬。 尹遥倒是无所谓,要怪就怪许大郎故意误导,今日见他这羞赧的小样儿,反倒觉着有趣儿,还跟他聊了起来:“上回匆匆一面,还没问过陆郎君家乡何处?” 陆之远认真答道:“某出身吴郡陆氏,山高路远无法回乡守岁,守默兄这才邀了我一道儿回家,今日也顺便来帮忙。” 吴郡,那他岂不是江南人士?想起自个儿平日里那按照北方和中原饮食习惯烹制的菜肴,脸上露出讪讪之色的变成了尹遥:产品差异化做得不大到位,不大到位啊…… 东西都搬上了车,今儿这自助火锅种类比较多,准备的过程也复杂些,因此尹遥决定跟着一道儿去,把一切打理妥当再回来。 她回屋换了身胡服,套上一双小皮靴,又改成了男子的发式,冷不丁一看还真以为是哪家的俊俏小郎君,惹得罗珊娜和七娘都凑到了侧屋,围着她瞧了又瞧。 尹遥扭头交代两人:“你们两个好好帮舅母洒扫,别让她一个人忙活,我一会儿就回来,要检查的哟!” 两人点头如啄米:“放心吧放心吧,我们一定好好儿干活。” 她交代好便出了门,结果在坐车的时候,几人却又犯了难。 许家兄弟、陆之远、尹遥四个人,许二郎赶车,车辕上还可以再坐一人,车厢里也可以坐两个人,本是正正好好的座位,但…… 只见陆之远一脸为难:“这……某跟尹娘子两个人坐车厢里,怕是不大妥当吧。” 对面许大郎一脸不屑:“你怎地如此扭捏,不过半刻钟路程,一道儿坐了又能怎样?” “那守默兄你坐?” “……我不坐。” 两个人推来让去,半天拿不定主意,最后还是尹遥嫌这俩书生罗里吧嗦、没完没了,干脆直接跳上了车辕,把他俩轰到车厢里去了。 一路到了四门学,许大郎掀开车帘,朝看门的老翁道:“老丈,是我,我们要回院里取些物件,可否放行一二?” 今日是岁除,看门老翁都已散漫了八分,他原本已是昏昏欲睡,这会儿才睁开眼睛。 许敛和陆之远他认得,每日午时都会推着个板车进进出出,还会时不时给他递些银钱、送点下酒菜之类的,既说是回去取东西,老翁便睁一眼闭一眼,任由他们把车赶进了学院。 在许大郎的指挥下,驴车直接停在了小食堂门外,几名男子留在外面,负责将东西从车厢里搬下来,尹遥则率先走进了小食堂。 现下不是饭点儿,除了尹遥外空无一人,她便缓缓打量起来。 这里虽然被叫做小食堂,但也有五丈见方,算下来两百多平的样子,足够留守的百余生徒一同就餐了,而且空间还很大。 不同于坊间盛行的胡桌胡椅,此间摆的仍是长条形的局脚食桌,每张食桌能坐十余人,吃饭时要跪坐于两侧,食物摆在中央桌面上。 见其他三人已将东西搬了进来,尹遥便指挥他们,将其中八张食桌凑在一堆儿,每四张摆成一排,这两排桌子便足以坐下八十个人。 去后厨中取来十六只小火炉,每张食桌上摆两个,里面填满木炭。再翻出小砂锅、小陶瓮之类的炊具,一一洗净架在火炉上,再指挥三人将碗筷碟子一一摆好。 另拖三张食桌到另一侧一字摆开,取数个大汤碗放在桌上,碗底铺上一层干净的树叶,再将带来的食材按照种类一一摆进去,看着新鲜又美味。至于调料,则直接把竹筒的盖子打开,整齐地摆成两排,到时可以随意取用。 见她不过半个时辰,就已把这几十人的宴席布置妥当,许家兄弟和陆之远都一时回不过神儿来。 瞧见他们几个的傻样儿,尹遥笑了一声:“这才哪到哪,还没结束哪!” 只见她又从旁提起一个食篮,掀开后里面是一块块儿平首束腰,形状有些像银铤的粉红色糕饼,上面好像还刻着什么字样儿。 许二郎瞧着有些眼熟:“三娘,这可是前些日子,你让我帮你刻的模子?” 尹遥点点头,用筷子将这些糕饼小心地夹到每个人的碟子边:“没错儿,这是我制的定胜糕,上面刻的是‘定胜’二字,如今春闱在即,给大伙儿取个好兆头。” 一听这话,许大郎轻哼一声,尹遥抬头瞪他:“哼什么哼,你和陆郎君也有的,晚点儿我给你们送过去。” 听说自个儿也有份,许大郎方才舒坦了,“纡尊降贵”地伸出手:“我帮你分吧。” 尹遥倒是把手缩了回去没给他,这定胜糕是用糯米粉混了红曲粉,中间又包了豆沙馅儿,用模具定型后蒸制而成的,吃着很是松软香糯,不过夹的时候也很考验手艺,这许大郎笨手笨脚的,一不小心再给夹碎了,岂不可惜? 不过她干着活儿,其他三个人也不能闲着,尹遥又开始安排,让他们去把汤底盛到各个锅子里。今日共拉来了三个瓦罐,除了鸡汤、菌子汤两种锅底外,还有一锅热饮子。 第69章 四门学的学子一向禁酒,即便是年节时分也不例外,有食无酒确是有些无趣儿,回想起来洛阳的路上,在潼关夜市喝过的杏酪浆,尹遥便也试着用甜杏仁儿、米浆和饴糖熬了一锅,尝着很是香甜可口,便暂且凑数充作酒水罢。 把杏酪浆摆在调料竹筒旁边,又放了一支长柄的提子在侧,供人盛酪浆用。 尹遥环顾了一圈儿,满意地点头:嗯,井井有条,搞定收工! 刚走到门口,她便一拍脑门:不对,差点忘了一件顶顶重要的事儿。 赶忙折回去,从怀中掏出沓写好了字儿的纸条,一一贴在碗侧、碟子旁、竹筒上等各处显眼的地方,这才心满意足地扭头走了。 在场的其他三人,眼睁睁瞧着她这让人眼花缭乱的一通操作,互相看了看又都摊了摊手,完全摸不着头脑。 还是许大郎先反应过来,凑上去拿起其中一张纸条,只见上面字体十分工整清秀,不过这内容嘛…… 他颇有些无语地逐字念道:“沈记出品,糕饼,私房菜?” 门外又传来尹遥的声音:“你也多跟同窗宣传宣传,便说你那擅长厨艺的‘表妹’,最近在南市新开了食店,待春闱过后,欢迎大伙儿前往品尝呢。” 第55章 尹遥从四门学回来时,日头已接近西落,只见陆娘子正提了把扫帚,在仔细地洒扫院子。 “舅母,怎么只你一人在这儿忙活?”她张望了一圈儿,没见到罗珊娜和七娘,不由恼道,“这两个家伙是不是躲懒去了?看我一会儿不收拾她们。” 陆娘子见她回来了,笑道:“你别骂她俩,她俩帮我干了一下午活儿呢,屋子里面都清扫干净了。方才听说街上有傩戏,俩人好奇得不行,我便放她们去看热闹了。” 新旧两岁的交替之际,不仅要张灯结彩庆贺新年,还要举行一系列的驱邪攘灾、祈岁纳福仪式,比如岁除日傍晚,每座城中都会有声势浩大的驱傩仪式。 洛阳城中便有两只驱傩队伍,以城南长夏门、定鼎门为起点,一路向北至天津桥前汇合,再一直行进宫城内的太后与天子面前,以祈祷大唐来岁能够驱瘟避疫、风调雨顺、天下安庆。 尹遥方才回来的路上,便遇到了从定鼎门出发的那支驱傩队伍,许二郎还略停一会儿,让她瞧了会瞧热闹。 只见那队伍为首的,是代表疫鬼的一男一女,两人皆赤着双足,将面庞染成黑色,只有牙齿是白的,后面跟着的则是一长串击鼓、吹笛的乐师队伍,两侧还有手持戈盾的方相氏,以及手持桃木弓的侲僮,吹拉弹唱一路向北而行。 道路两侧围满了百姓,也跟着一道儿唱起《驱傩词》,唱到“远行箭射,近者刀斫”之类的高潮处,人群中还会发出热烈的欢呼声,响彻了一整条街。 这盛大又热闹的场面,把尹遥看得简直目瞪口呆,她当时心里还有些可惜,七娘和罗珊娜最爱热闹,早知有这活动,便提前叫上两人了,没想到她俩倒还挺主动,自个儿就找过去了。 差不多洒扫好了庭院,陆娘子叫上尹遥一道儿,两人抱了两大捆木柴,高高地堆在院子中央,点起了熊熊燃烧的火堆,把整个院子都照得恍如白昼。 陆娘子把用完的扫帚也投入了火堆,见尹遥面露疑惑,难免好奇道:“三娘在华阴时没这习俗吗?这是‘庭燎’,要整夜不熄,才能赶跑恶神邪祟,也是岁除的习俗之一呢。” 华阴有没有这习俗,尹遥自是不知,不过在现代时,她的母亲尹女士,在除夕夜倒也确实有通宵留一盏灯的习惯,说是可保佑以来年顺顺利利、前途光明,想来庭燎也是差不多的寓意吧。 尹遥对这些说法称不上信或不信,不过在现代时,总觉得没什么年味儿,如今既已来了大唐,能亲身参与到这些传统习俗中,倒也觉得乐在其中:“舅母放心吧,咱们今夜不睡,时时看着不让它熄灭就是。” …… “舅母,阿姐,我们回来啦!”七娘和罗珊娜看完了热闹,趁着天色还没完全暗下来,赶紧跑回了家,一进家门便被庭院中的火堆晃了眼睛,“好亮啊!” 尹遥刚烧好一条鱼,正准备端到主屋中去,闻言便笑道:“驱傩好玩儿不?赶紧洗洗手进屋,咱们要开饭啦!” 开饭前还有个重要的仪式,那便是祭祀先祖,将沈老爷子的牌位摆在正屋内,又摆好了几样儿供品,陆娘子和尹家姐妹依次上前跪拜,尹遥又将姐妹俩爹娘的牌位也摆在一侧,领着七娘一起,跪拜了一番。 沈娘子今年是新丧,陆娘子怕姐妹俩难受,忙上前把人扶了起来,笑道:“好了好了,三娘七娘快起来吧,咱们要开始吃分岁筵啦!” 尹遥起身,摸了摸七娘的头,又朝着沈娘子的牌位在心中默默道:沈娘子,我应该算好好儿遵守诺言了吧? 今日的菜单和流程都是陆娘子拟定的,尹遥初来乍到不了解大唐的规矩,便“入乡随俗”听她安排,自个儿一一照办便是。 首先,大伙儿要分吃五辛盘。这所谓五辛盘,是由大蒜、小蒜、韭菜、芸薹、芫荽五种带有辛味的蔬菜组成,既取其同“新”的音图个吉利,又可以发散肺腑郁气、预防疫病,正是辞旧迎新日的必备菜肴。 不过这味道嘛…… 沈老太太和陆娘子都面色如常地吃了下去,尹遥也夹了一筷子,她早有心理准备,虽难免被辣了一下,但仍堪堪维持住了面部表情。 盘子里这些黄黄绿绿的食材,罗珊娜不大认得,见大伙儿都吃了,便毫无防备地夹起来吃了一口。下一刻,她马上找尹遥求救:“三娘,快给我水!” 尹遥忙递给她一杯水,抚着她后背笑道:“好小罗,快吃下去,对身子好呢!” 罗珊娜眼泪汪汪地把五辛盘咽下去,七娘见状,十分机灵地只吃了小小一口,又朝罗珊娜调皮地吐了吐舌头,惹得罗珊娜怒目而视。 吃完五辛盘,就要由年岁最小的七娘开始,轮流饮屠苏酒、行祝福语。尹遥还加了一条儿:每个人都要说出新一岁的愿望。 记住了夫子昨日教她的吉祥话,七娘举起酒杯,一本正经道:“福庆初新,寿禄延长。” 这祝福语还真挺像回事儿,尹遥又逗她:“那七娘的明岁愿望呢?” 七娘脸红了:“希望明岁有更多好吃的、好玩儿的!” 尹遥失笑:好嘛,原来临时抱佛脚只学了那么一句,第二句就现原形了。 尹遥和罗珊娜年岁相仿,不过仔细算来,还是尹遥要略大上几个月,因此下一个是罗珊娜。 她席前刚从陆娘子处学了句祝福语,趁着还没忘记,一听尹遥点到自个儿名字,便忙举杯道:“接福纳喜。希望明岁能攒够钱,早些把欠三娘的银钱还清!” 她方才忙着喝了好几杯水,才将口中五辛盘的辛辣之味压下去,也没注意身旁七娘喝酒时皱眉的样子,又是毫无防备地举杯,将那屠苏酒一饮而尽,尹遥连拦都没来得及拦。 这一口下去可了不得,不仅是辛味了,简直五味杂陈,给罗珊娜呛得只知道叫:“三娘,水,水水水!” 还好尹遥反应迅速,一看没拦住,便立刻给她又倒了杯水递过去,满脸无奈:“你还钱急什么,喝这屠苏酒又急什么?” 下一个是尹遥自个儿,她自认是个俗人,祝福语自然也俗气的很,一脸理直气壮道:“财源滚滚!” 至于愿望嘛,她本来想说赎回沈记小楼,不过想了想这目标似乎有些大,一年之内未必能实现,还是许了个实际些的:“希望咱们的铺子红红火火,大伙儿都喜欢我的手艺。” 惹得其他几人都道:“三娘的手艺还不够招人喜欢吗?” 尹遥笑眯眯摇头,虽然现下她的厨艺已受到了小范围的认可,但做人就是要得陇望蜀嘛,最好要洛阳城的食客们,都喜欢才好呢! 言毕,她举杯轻轻抿了一口。饶是如此,这屠苏酒的滋味儿,也实在是让人……嗯,难评。 想起之前许大郎说的,里面加了十几种香料药材,光她这一口能尝出来的,就有花椒、蜀椒、肉桂、紫豆蔻、藿香等好几种味道强烈的香料,更别说那些她分辨不出味道的药材了,许婆婆这一坛屠苏酒,可真下了血本儿啊! 轮到陆娘子了,她笑道:“平安顺遂。其实我也没什么愿望,就想着咱们家全都好好儿的。” 在座几人一齐摇头:“这可不行,咱们许的愿望,都是要关乎自个儿的,必须得想出来一个才行。” 陆娘子绞尽脑汁,最后终于憋出一句:“那我便希望厨艺更进一步,能坐稳咱们沈记‘副主厨’的位置吧。” 想不到舅母还是个事业批,沈记店主兼主厨尹遥表示十分满意,朝她竖起了大拇指。 最后压轴的是沈老太太,她举杯笑道:“诸事顺遂。我就许愿,自个儿能身体康健,百病不侵吧。” 尹遥与她对视,从阿婆笑盈盈的眼睛里看出了未尽之意:这样你们在外忙活时,也能少惦念我些。 第70章 吃完五辛盘,饮毕屠苏酒,终于到了正餐。七娘和罗珊娜举着筷子,眼睛都亮了,只待沈老太太一声令下,便嗷呜一声奔着看好的美味去了。 这一桌分岁筵,是尹遥和陆娘子花了大力气准备的。冬日河里的鱼本就难网,如今又是年节时分,尹遥提前小半个月便同鱼铺的店家打好了招呼,这才给她留了一条三斤多重的鳜鱼,前两日拿回来后,便养在家中的木盆里。 将处理好的鳜鱼改花刀、挂面糊、热油下锅,翘起鱼尾炸成松鼠形,定型后再次复炸至金黄酥脆,摆盘儿后浇上热腾腾的糖醋卤汁,便是一道外酥里嫩、酸甜可口的松鼠鳜鱼。 又选了半岁的小公鸡,宰杀褪毛处理干净后,鸡翅向后方反别,鸡腿弯曲塞入鸡腹,摆成天鹅凫水的造型,蘸饴糖涂抹鸡全身,入油锅中炸制金黄,再以花椒、茱萸、桂叶等香料制成卤水,卤制一个时辰。 这*道烧子鸡在出锅的时候,鸡肉早已熟烂离骨,入口更是香而不腻,简直令人回味无穷。 豆腐在井水中浸泡半日去除豆腥,切成块儿在清鸡汤中煮熟,装盘中上撒少许紫菜提鲜,淋上烹好的肉末酱汁儿,雪白的豆腐仿佛出水芙蓉一般,正是滑嫩鲜美的芙蓉豆腐。 除此之外,两人还烹制了红煨羊肉、清炖排骨、腊肠蒸鸡子、蒜蓉菘菜、醋腌冬芥,荤素搭配,林林总总摆了满满一桌儿。 五个人一边说说笑笑,一边吃着桌上美味,待到吃饱喝足时,不知不觉便已到了深夜。 罗珊娜和七娘酒量不行,方才喝了屠苏酒,这会儿简直连眼皮都睁不开了。 陆娘子起身准备去煮牢丸,见这两人靠在一起东倒西歪的样儿,无奈道:“这可如何是好,今夜要守岁,整晚不能睡呢。” 尹遥眨眨眼,推着陆娘子一道儿出了屋子,笑道:“没事儿,舅母先去煮牢丸吧,待会儿看我的,包管把她俩叫起来。” 陆娘子打了水,将信将疑地进了厨房,还没等水烧开,就听到院中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爆炸声,把她给吓了一跳。 下一刻,就听到罗珊娜和七娘窜到院中,一点儿都没有方才的萎靡,兴高采烈、异口同声道: “三娘,这是什么呀!” “阿姐,这是什么呀!” 方才从四门学回来时,许二郎还递给了尹遥一个大筐,她打开一看,里面全是劈成一节节的细竹。 尹遥愣了一下,许二郎给她“噼噼啪啪”形容了一通,她才反应过来,这会儿还没有以火药为原料的爆竹,百姓们年节时燃放的,还是最原始版本的“爆竹”。 进门时先把它们放在院子角落,这会儿搬到院中,正好成了叫醒两个小瞌睡的灵丹妙药。 见两人已经精神了,尹遥便给她俩每人分了几节,姐妹三个站在院中,轮流往庭燎中扔竹节,随着竹节被火烤热,便爆裂开来,发出清脆的“噼啪”声,震响了整个巷子。 她们三个起了头,街坊邻居们也纷纷出来,在自家院子中燃起了爆竹,整条巷子噼啪声响彻一片,想必什么年兽、邪神、灾疫,全都会被赶得远远,留下的只有平安顺遂的新一岁。 爆竹放了个痛快,尹遥挥挥手:“走,咱们回屋吃牢丸去,看谁能吃到那个包了铜钱的。” …… 三更时分,沈老太太、罗珊娜和七娘便实在撑不住了,收拾收拾都留在主屋睡下,只剩了陆娘子和尹遥还醒着。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狸奴耳聊着天,尹遥见这么硬熬着也不是个事儿,便去翻出了叶子牌,跟陆娘子两个人胡乱玩了起来。 后来陆娘子眼皮都撑不开了,手里的叶子牌掉了一桌,终于一个点头,趴在桌上睡着了。 尹遥倒是遵守诺言,这一夜时不时便到院中添柴,保持庭燎不灭,一直熬到五更天色微白,才迷迷糊糊,爬上床挨着阿婆挤着睡了。 不过她才睡着没一个时辰,沈家的大门便被人拍响,来人仿佛十分着急,拍得又急促又用力。 尹遥半梦半醒之间,隐约听到外面门响,但她实在太困了,想着元日里能有什么要紧事儿,便懒得起身开门,只由得它一直砰砰作响。 只是这来人十分执着,拍了一刻钟都没停,最后终于把陆娘子给拍醒了,坐起身来出去开了门。 尹遥迷迷糊糊中,听到陆娘子跟来人说了好半天的话,又发出一声格外激动的惊呼:“真的?” 第56章 历朝历代的官员都会上朝参与政务,这一会议制度也被称作“朝会”。 唐代的朝会共分三种,包括常朝、朔望朝和大朝会。 常朝于每月单日举行,只有在京的五品以上中高级核心官员参加; 朔望朝则顾名思义,于每月的朔、望两日举行,规模比常朝稍大一些,京司所有九品以上官员均需参加; 可若说礼仪规模最高、规模最大的,还是每年冬至、元日及大庆之日举行的大朝会。 尤其是元日的大朝会,除了京司的文武百官外,还有各地的地方官、远方少数民族的羁縻府州、各附属国等,也都会派使者前来洛阳城,向朝廷送礼朝贺。正所谓“是日也,天子受四海之图籍,膺万国之贡珍,内抚诸夏,外绥百蛮。” 今岁元日的大朝会上,在完成一系列隆重而繁琐的朝会仪式,又接受了各方的贺文朝表后,皇太后颁布了今岁的第一道诏令: “以徐敬业之乱平,改元垂拱,大赦天下。” …… 感觉陆娘子声音有些不对,尹遥挣扎着睁开眼,爬起来坐在床边缓了半晌神儿,也站起身推门,准备去院中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就在这时,陆娘子疾步冲了回来,跟尹遥撞了个满怀,只听她带着哭音抱着尹遥叫道:“朝廷大赦了,朝廷大赦了!” 陆娘子这劈叉的一嗓子,差点把尹遥魂儿都给喊飞了,待到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尹遥一个激灵,还以为自个儿听错了:“舅母你说什么?” 床边发出东西落地的声音,把尹遥的魂儿又给震归了位,她一回头,原来是刚起身的沈老太太没拿稳拐杖,掉在地上“当啷”一声。 陆娘子看看沈老太太,又看看尹遥,整个人都在发抖:“阿姑,三娘,朝廷大赦了!” …… 今日大朝会还未结束,这道诏令就已八百里加急的速度出发,传向整个大唐疆域,而在天子脚下的神都城,则是遵循着洛州、洛阳县廨、各里坊的顺序,有序但迅速地传达了下来。 嘉庆坊内最先收到消息的,自然是坊正许家,许坊正立刻安排坊丁,敲锣打鼓地将诏令张贴在告示栏上。 许婆婆则当即遣了许二郎,专程前来沈家报信儿,他不折不挠地连敲了一刻钟,终于把消息知会给了陆娘子。 这下也没人犯困了,大伙儿都瞬间神清气爽,一整个元日上午,沈家都沉浸在格外的喜气洋洋里,陆娘子连瞧着院子里的破石头,都觉得漂亮又顺眼。 尹遥也不禁眉开眼笑,舅父当时被判的可是流放六年,六年啊!结果走了还不到六个月呢,居然就遇到大赦了,眼瞅着又能回家了,这是什么运气啊? 她又偷偷瞄了阿婆一眼,虽然阿婆面上瞧着很是从容不迫,但别以为她没看出来,那眼睛都快笑眯成一条缝了! 尹遥笑着摇摇头,步履轻快地走出了主屋,今日天空万里无云,整个院子都笼罩在初春温暖的阳光下,可真是个好日子呢! 昨日的分岁筵上,大伙儿虽都开开心心,也都许下了各自的愿望,不过谁都没敢提起“阖家团圆”这四个字儿,她连烹制菜肴,都特意避开了带“团圆”寓意的,就怕徒惹阿婆和舅母难受。 这下好了,今日的午饭,再不用顾忌这些,她已想好了,什么象征团圆就做什么。 …… 大唐百姓的习俗,会在元日里,将写有门神名字的新桃符,张贴在自家门外,换下去岁张贴的旧桃符,以求门神在来岁,继续保佑全家平安。 尹遥原本还以为,门神的名字应该是现代流传的秦琼和尉迟敬德,结果她一问陆娘子,陆娘子一脸惊讶,说那二位是赫赫有名的凌烟阁功臣,怎么成了门神?她这才知道自己闹了笑话,如今的门神,还是“神荼”、“郁垒”二位呢! 最近在家的时候,罗珊娜和七娘简直是形影不离,一个心理年龄不大,另一个生理年龄更小,凑在一起玩得不亦乐乎,真可谓是“臭味相投”。 就好比现下,尹遥在厨房中准备午饭的工夫,两个人就拿起陆娘子准备好的桃木牌,兴高采烈地跑出去张贴了。 “罗姐姐,你说这个是不是这么摆的?”七娘正杵在自家院门外,一脸严肃地比比划划。 罗珊娜跟她脑袋凑在一起,仔细瞧了半天:“我觉着不大对,你倒过来试试?” “这样儿?” “唔……好像也不大对。” 第71章 之所以磨蹭了这么半天还没贴好,主要是因为俩人都不大识字儿,桃符认识她们,她们可不认识桃符。 而且也怪康陶,他一个单身汉,又是胡汉混血,对这些习俗一向不怎么上心,这几年根本没贴桃符,搞得俩人想照猫画虎,都没有参照物。这下好了,别说分不清左右,便是这上下,也是一个正一个反…… 此刻远在岭南的康陶,莫名其妙地打了个喷嚏。 “小娘子,小娘子,桃符不是这般贴的!”陆之远刚跟许大郎转到沈家巷口,就见到一大一小两个女郎,正拿着刷了红漆的桃木牌胡贴一气,吓得赶忙上前阻止。 “郎君是谁?”七娘扭头一脸疑惑,昨日她跟罗珊娜都在屋中洒扫,并没见过陆之远。 不过还不待对方答话,她又瞧见了后面跟着的许大郎,马上忘了面前这个陌生人,脆声道,“许大郎,你怎么来啦!” 估摸着是许大郎这张嘴,实在没什么当兄长的样儿,两人见过好几次了,七娘死活都不肯叫他“许大哥”,只愿意直呼其排行。 不过许大郎倒不大在意这些,便也由着七娘胡叫:“阿婆让我来你家,向沈婆婆拜贺新岁的。” 七娘这才想起阿姐的吩咐,年岁期间见了人,要记得说祝福语,马上端端正正施了一礼,又搬出了自个儿唯一会的一句:“福庆初新,寿禄延长。” 嗯,这还差不多,许大郎也难得正经地回道:“瑞彩盈门,万事胜意。” 四人又相互介绍了一番,罗珊娜虽说心理年龄不大,但也不是真小孩儿,端端正正跟二人施了一礼。许大郎今日也是第一次见罗珊娜,跟陆之远两人都被她的美貌给震慑住,难免呆了一呆。 一番流程走完,七娘便又开始专注在那桃木牌上,嘴里还一直嘀嘀咕咕的。 许大郎回过神儿来,看着眼前上下颠倒的两块牌子,顿时颇感头痛:“尹七娘,你阿姐不是送你去读书了吗,就读成这样儿?” “哼!”七娘不服气地跺了跺脚,她可是有好好读书呢!前日方才学到“都邑华夏,东西二京。”夫子还给她讲了,其中这东京指的便是如今脚下这座神都城。 可面前这两块儿桃木牌上,写的四个字没一个简单的,她认不得岂不是很正常? 还没几句话的工夫,两人之间难得的和谐氛围,便以许大郎的毒舌,及七娘的怒目而视而告终。 而一旁的罗珊娜,手上仍拿着块儿上下颠倒的桃木牌,眼瞧着就要贴到门上去了。陆之远不敢多看她的脸,只说了句“我来吧”,便低头接过桃符,用竹签重新舀了点浆糊涂在背面,将其仔细贴在院门上,又后退三步上下打量。 许大郎仰着头,避开七娘瞪视的目光,绕过门口这几个人,自个儿进了沈家院子。 陆之远正在检查那门神是否贴歪了,就被许大郎掀了门扇,不由惊呼一声:“哎,守默兄你……轻些啊!” …… 许大郎方走进院子,就碰到尹遥迎面从厨房出来,只见她一脸眉飞色舞:“哟,许大郎,恭喜发财呀!” 许大郎朝天翻了个白眼儿,这什么俗里俗气的祝福语,不过内容嘛,倒是对他胃口。 只不过,怎么这姓尹的小娘子,一个两个都对自个儿直呼其名?倒是对自家那傻阿弟叫得亲热…… 果然,尹遥下一句就是:“许二哥上午不是来过吗,你怎么又来了?” 许大郎瞪她一眼,举着手里提的岁礼,没好气道:“我阿弟上午是来报信儿的,我这是来贺岁的,能是一回事儿嘛!” 坊间百姓之间互赠岁礼,没有官宦贵族那般讲究,一半都是以实用为主,此番许大郎前来,便是带了几样儿瓜果,还另有用油纸包着的一整条牛肉,看来又是来自许婆婆乡下的人脉。 尹遥笑吟吟收下,看了下还是上好的牛腩,正好儿晚上炖来吃:“多谢许婆婆啦!等下我收拾好了,也去给她老人家贺岁。” 许大郎自去主屋拜会沈老太太和陆娘子,尹遥午饭准备得差不多了,便走出院子,站在门口检查那终于贴好的桃符,不由对罗珊娜和七娘刮目相看:“哟,你们两个出息了,贴得不错嘛!” 罗珊娜倒也没邀功,指了指一旁站着的陆之远:“是这位陆郎君帮我们贴的。” “陆郎君,”尹遥这才发现旁边儿还站了个人,忙跟陆之远打招呼,不过她肚子里的吉祥话实在是不够用了,只好来了句放之四海皆准的,“万事胜意。” 看到陆之远,尹遥忽然又想起昨日提起的家乡之事,忙又道:“陆郎君稍待,我去取样儿东西。” 她去厨房中,用纸袋装了些刚煎好的年糕,拿出去递给陆之远:“陆郎君,你尝尝这年糕,是我用稻米制成的,不知是否与你家乡风味相似。” “何谓年糕?”陆之远不明所以地接过袋子,朝里一看,面露惊喜之色,“这是……我家乡的白茧糖?” 他用手指捻起一片儿,只见其已被尹遥煎得焦黄油亮,看着诱人极了,迫不及待送入口中,只觉外脆里软,咬一口满是稻米的清香,又混合了油脂的香味儿,这熟悉的味道,实在太让人怀念了…… 尹遥今日可谓是把“产品差异化”做到了极致,又举起手上拿着的小碗,一脸笑意:“陆郎君,蘸些饴糖更美味呢!” …… 许大郎拜会完长辈出来时,只见自个儿那平日里一向性子温和的好友,正泪流满面地吃着手上的食物,尹遥站在他旁边儿,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尹三娘,你欺负我陆兄了?这怎么还哭了?”瞧着眼前这诡异的场景,许大郎愣了一下。 尹遥忙摆手:“你别瞎说,我可没干坏事啊!” 陆之远扒着许大郎的袖子,呜咽道:“守默兄,是这白茧糖太美味了,呜呜呜……” 什么乱七八糟的?许大郎瞧见他手里拿着的纸袋,从里面拿了块儿吃到嘴里,味道确实挺特别,他以前倒没吃过,但至于哭成这样儿吗…… “你不懂,我是思念阿爹阿娘了,好想家啊……” 一听这话,许大郎叹了口气,终于明白怎么回事儿了:这食物承载的,有时不仅是味道,大概还有对家乡和亲人的思念吧。 尹遥去厨房又装了几条年糕:“这……唔,‘白茧糖’陆郎君便带回学院吧,若夜间温习时饿了,便放在火炉上略烤一烤,或者拿个小瓮,用清水稍煮一会儿,也是很美味的。” 她有些不放心,又问道:“对了,陆郎君,你知此物如何储存吗?” “多谢尹娘子!”陆之远这会儿已收了眼泪,面上有些羞赧,但一见这一袋子年糕,又面露感激之色,连连点头:“我知晓的,泡在清水中每日换水,能一直吃到春闱前!” 送走了激动的陆之远和无语的许大郎,尹遥回到家中,陆娘子正将做好的菜肴端进屋子。 七娘和罗珊娜方才贴好了桃符,便回了屋子陪沈老太太。这会儿七娘坐在桌旁,看着眼前这一桌子的菜傻了眼:“阿姐,怎么都是丸子啊?” 原来今日除了煎年糕外,尹遥还做了其他四道菜,分别是:五福丸子、珍珠糯米丸、炸萝卜丸子、冬瓜鱼丸汤。 尹遥也坐到桌边,振振有词道:“七娘我问你,丸子是什么形状的?” “圆形的?” “没错儿,圆是什么?圆就是团圆,你说对不对?” “对,对吧……” “那咱们若想要一家团圆,你说该不该吃?” “该吃!” 看姐妹俩在这儿耍宝似的一唱一和,沈老太太和陆娘子都“噗嗤”笑出了声儿。 尹遥逗够了七娘,又朝大伙儿笑道:“好了好了,咱们快吃饭吧。” 说着她给沈老太太和陆娘子各夹了一颗丸子:“阿婆,舅母,这是五福丸子,你们尝尝看?” 只见眼前这丸子,上面裹满了清亮的芡汁儿,香味四溢,看着就极为诱人。 沈老太太先不忙着吃,倒是对那名字起了兴趣:“这名字很是有趣儿,三娘可是取‘五福临门’的意思?” 陆娘子则笑道:“我方才端进来时,只觉得美味诱人,却没想到,名字也如此应景儿!” 尹遥笑着点头,不过这道菜虽名字叫做“五福丸子”,实际上,却是她按照四喜丸子的做法烹制的。 猪肉四肥六瘦斩成肉馅儿,加入切成丁儿的山药、笋尖、香菇,加入佐料调味后搅拌上劲儿,团成半个拳头大的五个肉圆,挂蛋糊入油锅,炸至表面金黄定型,再摆盘、淋入酱油及高汤,清蒸一刻钟而成。 色香味俱全的四喜丸子,向来是各大宴席上的压轴菜之一,以其鲜咸酥嫩的味道、名字中的吉祥之意而深受大众喜爱。 至于为什么今日做的是五福丸子,而不是四喜丸子,尹遥轻咳一声,也夹起一颗肉圆到碟中:自然是因为如今家中有五口人,若是做了四喜丸子,怕不是要在元日,就为了分丸子打起来? 第72章 没见这会儿,七娘和罗珊娜,便已各自夹了一颗五福丸子,非常和谐地美美吃了起来。 “阿姐,这个五福丸子好好吃啊,又酥又嫩的呢!” “三娘,这丸子汁水好足啊,!” 还有裹满了糯米,吃起来软滑甘甜的珍珠糯米丸;荤素结合、外酥里嫩的炸萝卜丸子;用纯鱼糜制成的鱼丸,跟冬瓜一起,烹制成清香嫩滑的鱼丸汤…… 这桌被尹遥称作“丸子宴”的菜肴,又美味又饱含团圆之意,直把沈家老小吃得连连点头。 几人吃得差不多了,正坐着聊天消食儿,便又听见外面传来敲门声。 尹遥起身前去开门,心里难免琢磨着:她还寻思着下午再出门拜年呢,怎么大伙儿都这般积极,中午就开始四处走动了? 她一开门,发现门外站着的,是两个她很熟悉,但似乎不大应该在此时此刻、出现在自个儿家门口的客人。 尹遥满脸惊讶地开了口:“窦娘子,张……寺丞?” 第57章 也不能怪尹遥惊讶,虽说她这几个月以来,跟张家来往不少,与窦二娘的交情,也能称得上一句“不错”。但说到底沈家只是商贾之户,张家出身望族,又是官宦之家,当家主母窦二娘在元日亲自登门拜访,这是什么情况? 更别提,她旁边还杵着一位更不该出现在这儿的人——张寺丞。 不过最令尹遥没想到的是,张寺丞一改往日的倨傲作风,今日态度简直端正得不能再端正了。 他一句话都还没说,便先朝着尹遥就是深深一拜,把尹遥吓得脸色都变了。 她忍不住掐了自个儿胳膊一下,这才确认不是做梦,但仍是一脸难以置信,心道这张寺丞发得什么癫? 她又扭头瞅向窦二娘,那眼神的意思实在过于明显,让人想错认都难:你家郎君失心疯了?啊? 窦二娘失笑,落落大方开了口:“三娘便受我郎君这一拜吧,你这回可是救了他的命了。” 张寺丞一脸严肃地沉声道:“多谢尹三娘,之前确是我太过浅薄,还望你勿要见怪。” 说实话,张寺丞这会儿依旧觉得,自己心脏在怦怦乱跳,今日简直就是劫后余生。 前几个月张家刚迁入神都城时,他还未曾预想到,原来“朝堂之上、波谲云诡”这种话,从来不是随便说说的。 前英国公徐敬业之乱已平,这本是件振奋人心的大好消息。可昨日的年祭典礼上,皇太后却借此忽然发难,以雷霆手段处置了许多天子近臣,或贬或杀、或革职或流放,搞得朝臣人心惶惶,都生怕牵连到此事之中。 张寺丞虽只是个从六品的光禄丞,但因着妻子家族的缘故,也早就被打上了天子一派的烙印,原本以为这回定然在劫难逃。 谁料峰回路转,那道烹制成燕窝口感的祥瑞莱菔,竟意外引得皇太后圣心大悦,还特地赐名为“假燕菜”。 凭借这微末功劳,张寺丞昨日虽未曾获得什么奖赏,却至少保住了性命和官职,也保住了张家的一家平安。 尹遥从对面二人的语气中,大概猜到是那日的白萝卜起了什么作用,心中还寻思着:不过是道菜而已,都到救人一命的程度了吗? 看样子,其中怕是还另有内情,她也没追根究底,都说好奇害死猫,还是难得糊涂吧! 虽然之前跟张寺丞不大对付,但说到底俩人也没啥真的矛盾,不过是一个轻视商户、另一个懒得搭理罢了。 如今张寺丞专程登门,又道歉又致谢的,再加上窦二娘在一旁说和,尹遥也没装腔作势,顺其自然收下了二人带来的丰厚岁礼,也收下了这份善意,笑道:“岁岁平安,阖家团圆。” …… 吃过午饭,尹遥和陆娘子,便也带着提前备好的岁礼,分头去拜访相熟的亲友。 她先去了宋婆婆家,又去了费三娘家,再过几日许家就要来提亲了,费家也开始筹备上了,费三娘见了尹遥自是喜气洋洋。 只是俗话说,几家欢喜几家愁。这个元日,也并不是每家都如此其乐融融。 快到傍晚时,尹遥才从费三娘家告辞出来,刚回到自家巷口,便瞧见隔壁韦家门口也有一位“客人”,她借着落日余晖仔细一瞧,竟是坊内郎中。 只见郎中背着药箱从韦家出来,边走边捋着胡子摇头叹息,韦郎君跟在他身后,似乎还红着眼圈儿。 尹遥等着家人前来开门时,二人正站在门口话别,也让她听明白了个中缘由: 就在方才,元日傍晚,韦老太死了。 虽然尹遥一向厌恶韦老太和韦大,但对韦郎君夫妻俩印象倒是还行。 这夫妻俩人虽然性格懦弱,但每每那祖孙俩在前面挑事儿,他们两个还会跟在后面,朝苦主偷偷道歉,偶尔被韦老太瞧见了,还会劈头盖脸挨顿骂。 先不说道歉有没有用吧,至少态度确实挺好的…… 一扭头跟韦郎君目光对上,尹遥没多说什么,只朝他微微点头致意,正好儿七娘跑过来给她开了门,便准备进门回家,却被韦郎君犹犹豫豫地叫住了: “尹三娘子,我想托你件事儿,不知方不方便。” 尹遥进屋时,陆娘子已回来有一会儿了,她便顺便跟舅母和沈老太太知会了一声,方才韦家发生的事儿。 二人听了十分意外,不由得面面相觑。虽说去岁韦大被抓时,韦老太便已急怒之下中了风,后来还一直躺在床上无法言语,但竟只撑了一个多月月,而且还是在元月初一,人便没了,倒也实在是让人没想到。 韦老太找了沈老太太半辈子的麻烦,沈老太太虽没怎么把她放在眼里,不过毕竟年岁相仿,心中多少有些不是滋味儿,半晌叹了口气:“真是世事无常。” 陆娘子跟着也叹了口气,尹遥耸了耸肩,没发表什么看法,只道:“舅母,咱们这两日有活儿干了。” 方才韦郎君叫住她,不是因为别的,而是为了韦老太丧礼一事。 按照民间习俗,若有人去世,一般会在家停灵几日,亲人还会请一班僧人前来,念经作法以超度亡魂。 韦郎君此番准备停灵三日再行下葬,在这三日期间,僧人们的斋食也要由主家提供,韦郎君听说过尹遥接类似的活计,便找上了她,只是毕竟是年节期间,他本还担心对方不愿接受,因此开口时有些犹豫。 不过尹遥一向觉得生老病死都是自然规律,对此倒没什么忌讳,恰巧她这几日没什么其他事儿,便顺势接下了这单生意。 洛阳城虽有夜禁,但若有特殊原因,亦可向坊正申请出坊许可。韦郎君去拜见了坊正许翁,生死乃是大事,许翁当即便签下了许可文书,允他出坊。 他便赶往章善坊内的慈善寺,连夜请来了一班僧人,至午夜时分,韦家便已响起了庄严而悠长的诵经声。 僧人们讲究过午不食,因此尹遥此番,只需准备每日的早、午两餐斋饭。 元月初二一早,她早早便起了床,烹制起了今日的晨斋。 韦郎君昨夜从慈善寺中请来了十二名僧人,分做两拨,昼夜轮流为韦老太诵经。 尹遥推着小车抵达韦家时,正是两拨僧人换班的时辰,为首的大和尚正一脸倦意起身,想着随便用些斋饭,便去好好儿休息一番,却被一旁飘过来的阵阵清香,给吸引了注意力。 右手持筷捞出面条,放入左手拿着的漏勺中,左手手腕使力轻振三下,再轻轻翻转,将其扣在碗中,面条便如同刚梳好的发髻般,排列成整整齐齐的一团。 这还是尹遥上辈子时,跟一位苏式汤面师傅学到的手法,叫做“鲫鱼背”,据说这种手法不仅美观,还能让面条与汤汁接触的面积最小,不至于还没等食客品尝,它便被汤汁浸得软烂了。 铺上一小片紫菜,盛上几片卤豆干、一筷子酱笋丁儿,浇一勺熬好的鲜菌汤,再淋少许胡麻油,便是一碗沁人心脾的菌汤素面。 唐代僧侣除了荤腥之外,还忌食五辛,因此尹遥便没有往里加葱花及芫荽。 但犹是如此,那清香鲜美的滋味儿,也直钻进大和尚的五脏六脾之中,顿时觉得浑身都舒坦了,连一整夜不停诵经带来的疲累,仿佛都一扫而空。 至于值“白班”的僧人们,午饭更是丰盛美味。 尹遥以桑耳、笋尖、香菇、冬菇、山药、白果、菘菜等十几种蔬菜为原料,搭配上用豆腐做成的素丸子、素鸡,过油煸炒后加入菌汤炖煮,调味后以生粉勾芡,制成一煲五彩罗汉斋,其口感爽滑软烂,清香四溢。 再配上加了枸杞与红枣的粟米饭,亦是爽口香甜,令人食之忘忧。 …… 元月初四,也是南市开市的第一日,韦家这边的订单还没结束,尹遥便让陆娘子和罗珊娜先行去开铺子,自个儿打点好了再过去。 连着三日下来,慈善寺的僧人们都认得这小娘子了,每次尹遥来时,都受到了十分友善的问候。直至今日午后诵经结束,僧人们跟她告别,竟都有些依依不舍。 第73章 领头的大和尚净空,尝过尹遥带来的赤豆薯蓣糕后,十分喜爱,便跟她又预订了些,可以供给前来上香的贵客女眷品尝。 据净空所说,最近年节时分,寺里香客众多,往日订购素糕饼的铺子忙不过来,也算让尹遥捡了个漏。 至于银钱,他出得倒是不多,不过尹遥盘算了下,赤豆薯蓣糕用料简单,又用不到猪油、鸡子一类的荤食材,算下来倒也还是有的赚,便爽快应下了。她还主动提出来,会试做几样其他的素糕饼,到时也一道儿送过去。 告别了韦郎君夫妻和僧人们,尹遥回家简单收拾了一番,便往南市铺子去了。 最近陆娘子的百花酥手法学得差不多了,尹遥便把铺子里零售的莲花酥,都换成了百花酥。 今日刚开张一个时辰,便卖出去十来盒,比以往售卖莲花酥时一整日的销量还多。 听着罗珊娜眉飞色舞的汇报,尹遥心中有数,估摸着是前段时间的预订单,经过客户们的往来赠送,收礼人觉得不错,便还会又来购买,然后再二次、三次地扩散开来,也算得上是一种“口口相传”吧。 如今糕饼生意既已步上了正轨,尹遥也打算开始筹备下一步的经营。 这间铺子她已盘下一个月了,平日里除了他人代售和在门面处售卖糕饼外,铺子里面的一整间堂屋,却是一点儿都没利用上。 主要因为她当时手上银钱吃紧,实在是没钱筹备,不过最近好了,靠着售卖年节糕饼,她又攒下了十来贯钱,正好把能堂食的“沈记私房菜”提上日程。 尹遥向来说干就干,跟舅母和罗珊娜交代了一声,她便离开铺子,往南市的匠作牙行去了。 唐代的工匠也被*称作“百工”,包括各类掌握技法的手工业者,其中又有官匠和民匠之分。 官匠顾名思义,是受到官府管辖、平日里也只为官府服务的工匠,行宫殿建造、兵器铸造、官窑瓷器烧制等诸事。 至于民匠,则是相对独立的手工业者,其中比如铁匠、木匠之类,还会在市面上开设铺子,靠手艺赚取银钱。 不过尹遥这回想装修铺子,要寻的则是泥瓦匠和漆匠,这些匠人却没有铺子,一般都是由匠作牙行代为居中和介绍生意。 结果她到了匠作牙行,跟牙人一聊才发现个之前没想过的大问题: 民间有讲究元月不能动土,因此这些从事房屋修建的匠人们,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停下活计返乡守岁,牙人如今手头儿根本就没人! 尹遥无奈了,虽说她这只是个小工程,不过是刷刷墙、糊糊窗子、修整下地面之类的,本算不上什么动土之事。 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人就是没人,牙人也没法儿大变几个活人给她…… 从牙行出来,尹遥站在街边思量了半天,毕竟时间不等人,若等到元月结束才开始装修,除了工期之外,还要再加上散味儿的时间,那要拖到何时? 算了,求人不如求己,她干脆跑到杂货行,订了几袋锻石粉,又买了两柄刷子,准备回去自个儿刷墙了。 尹遥还苦中作乐地寻思着:不请人也好,至少省钱了,省下的钱去打口大铁锅,不比什么都强? 锻石粉店家会送货上门,她便只拎着两把刷子,路过胡家店时又绕了进去:这刷墙要登高,她得借架梯子。 尹遥进门才发现,今日虽然店门开着,却不是在开张迎客,店主胡娘子正站在店里,张罗着伙计往来搬家具。 “胡娘子,新岁吉祥。”尹遥朝她笑着道了好。 “是三娘啊,阖家团圆!”胡娘子见到尹遥十分高兴,如今天下大赦,她自然也知晓沈龄就快回来了,便喜气洋洋地朝尹遥道贺。 双方礼毕,尹遥便问起店中是怎么回事,胡娘子笑道,“我之前不是琢磨着,想趁年节换批桌椅嘛,王木匠那边新的已快做好了,我这儿便把旧的先清理出去。” 尹遥之前来胡家店吃过几次饭,记得那桌椅也不算旧,最多就是漆面有些褪色,不过估计去岁胡娘子生意不错,因此准备换成更精致些的,还可以提升下档次嘛。 她本来也还想着,这几日要去木匠铺,淘些现成的桌椅呢,这岂不是瞌睡就有人送枕头? 这些旧桌椅,胡娘子本也是要卖给木匠铺,到时木匠会翻新后再行售卖,这下少了中间商,两人当即便敲定,尹遥以五百文的白菜价,购入五套旧的胡桌胡椅。 计划不如变化快,这下桌椅有了,可她还得再回杂货行一趟,再买点儿油漆漆桌子才行…… 任重而道远啊,任重而道远。 第58章 傍晚时分,尹遥关了铺子,跟陆娘子和罗珊娜一道儿回了嘉庆坊。到了家门口,让两人先回家,她则前去韦家结尾款。 她缓步走到隔壁,却见韦家的院门正半敞着,韦郎君夫妻俩似乎都在院子里。 这几日打交道下来,她跟两人也算熟悉了些,便站在院外敲敲门:“韦叔,婶子,我来了。” 韦夫人抬头瞧见是她,招招手道:“是三娘啊,快进来吧。” 尹遥抬腿迈进院子,发现院中正停着辆驴车,韦郎君夫妻俩在整理行囊,将一个个箱笼搬到车上。 韦郎君起身一边往屋里走,一边回头道:“三娘子稍等,我去把银钱结给你,这几日多谢了。” “没事儿,叔你先忙你的。”尹遥嘴里客气着,略微张望了一圈儿,瞧夫妻俩这架势,不像只是收拾韦老太的遗物,便随口又问道,“婶子,你们这是……要搬家吗?” “我们准备离开洛阳城,回乡下去了。”韦夫人朝尹遥露出个难得的笑容。如今韦老太走了,她这做儿媳的,日子真是轻松了不少。 大概由于韦老太和韦大平日里的为人,韦家的人缘儿本就不怎么样,再加上之前郑家前来大闹过一通,韦家在坊中名声更是一落千丈,虽说还没到人人喊打的地步吧,但路过翻个白眼、唾上一口也是常有的事儿。 这回韦老太的灵堂上,除了偶尔有族亲前来吊唁外,这几日尹遥竟没见过一个街坊邻居,实在是十分的冷清,也不知韦老太若泉下有知,会对此作何感想。 不过冷清也好、热闹也罢,待到一切丧仪结束,韦郎君选了处风景秀丽的地方,将母亲安葬在了北邙山脚,一切也算是尘埃落定。 如今丧礼办完了,韦家夫妻却还要继续生活,二人面皮薄,在坊间实在抬不起头来,因此相互合计一番,都觉得倒不如收拾收拾回乡下去算了。家中虽不富贵,但到底也有几亩薄田,足够夫妻二人平静生活。 尹遥听了原委,点点头表示理解,这夫妻俩都是老实人,换个环境也挺好的。 她瞧了瞧这处院落,又问道:“那你们这宅院,是准备卖掉了吗?” 韦郎君刚好取了钱出来付给尹遥,尹遥帮忙操办素斋,十二名僧人六餐饭,连人工带食材,打包报价两贯钱。 当日便已付过一贯定钱,今日应付的是一贯尾款,尹遥接过袋子后,打开看了下,发现除了一贯外,韦郎君还额外给了两百文的感谢费,可真是嘉庆坊好客户啊! 她笑道:“多谢韦叔啦!” 韦郎君微笑摆摆手,这年节时分,尹遥愿意来帮忙,他心里十分感激,多付些银钱也算表示谢意了。 见她方才问起宅院的事儿,韦郎君又道:“是啊,我们想着日后既不回来了,房子留着也没什么用处,不如委托给房牙出售。” 尹遥心中一动,康陶家虽说五脏俱全,可唯一的缺点就是实在房间太少了,能住人的只有主屋、侧屋两间。 这几个月以来,一向是阿婆和舅母住在主屋,尹遥和七娘住在侧屋。后来罗珊娜来了,便也跟姐妹俩一道儿挤在侧屋,虽然挤一挤也睡得下,可也实在不甚方便。 尤其是七娘,睡觉还不老实,有时一个翻身,便一脚踹在尹遥身上,把她从沉睡中踢醒好几回,再睡着又要一会儿工夫,有几次差点儿错过了第二日开张。 更何况如今天下大赦,舅舅和康陶不日也将返回洛阳,那所小院儿又如何挤得下一家七口? 她本来也想着得早做打算,有空去找找房子什么的,如今韦家既要出售宅院,不管是位置还是房间数量,都称得上十分合适。 她又问了价格,韦郎君见她感兴趣,直接便把给房牙的价格报了出来:屋舍带地皮,一共五十贯。 他怕尹遥觉着贵,还特地解释了一番:虽说这宅院修建了有几十年,屋舍也已经有些破旧,嘉庆坊又地处偏僻,但是毕竟位于洛阳城内,屋舍先不说,这地皮也仍值些钱。 尹遥知晓对方说得不假,阿婆之前曾说过,她跟阿翁当初买隔壁小院时,也花了将近四十贯。这两所宅院面积差不多,而且韦家还多盖了间房,更别提如今洛阳城的房价,又比几十年前涨了不少,这个价格实在称不上贵…… 话虽如此,可如今自个儿手头只有十几贯,就算加上这几日的斋饭钱,也只勉强凑够房价的半数。更何况,她还得留着银钱筹备开饭馆的事儿,不可能把流动资金全拿去买房啊! 第74章 现代买房很多人都会贷款,尹遥自然也不例外,她在现代的房子也是背着贷款呢。 之前租铺子的时候,她手头银钱不够,还问过阿婆这事儿。沈老太太告诉她,大唐亦有类似的民间机构,名为“质库”,可以抵押放贷。 但利息嘛……月息三分,这么听着倒没什么,可若折合成年息,年初借一贯钱,到年底光利息就要三百六十文,比现代的高利贷都不遑多让,差点把尹遥吓了个跟头,还是打消这个念头,乖乖攒钱慢慢经营了。 此刻她不由面露尴尬之色:“叔,我手头这银钱……” 韦郎君夫妻俩商量了一下,笑道:“罢了,反正我们也不急着用钱,若你愿意,便先出租也行,租金按五百文每月计算,如何?” 平日里这宅院若要出租,租金怎么也要六七百文,韦郎君给的可真是“友情价”了,而且只是租赁的话,她的经济压力也小了不少,尹遥不由眉开眼笑:“那真是多谢叔啦!” 回了家里,跟家里人说了这事儿,大伙儿都十分开心,围在一起商量屋子怎么分配。 尹遥掰着手指头,美滋滋地安排着:“到时阿婆和舅母便留在家里,我带着七娘、罗珊娜去隔壁住,咱们正好儿一人一间屋子,岂不自在得很?” “至于舅父和康陶……等他们回来了再说罢,反正咱们屋子多,到时再挪挪就是了!” 大伙儿一听这分配,都是十二分的满意,虽然一家人感情好,可毕竟都是成年人嘛,谁不想要点儿自己的空间呢? 那在场唯一不满意的,便只有唯一的未成年人七娘了。 只见她发出了严正的抗议:“阿姐,我不要自己一间屋子,我要跟你一道儿睡!” 想起她的“佛山无影脚”,尹遥第一反应就是想摇头,但看看她皱成一团的小脸儿,还是无奈地妥协了:“那……咱们至少分成两张床?” 七娘见好就收:“那也行……” 第二日一早,尹遥便去韦家,跟韦郎君碰了面,既然二人已约定好,那便也不需要再经过房牙行了,只要请坊正做个见证,双方签订赁书便是。 因着韦郎君日后不在洛阳城,所以虽然租金便宜,但要每半年一付,这下可好,尹遥刚收的两贯钱还没捂热乎,就又还给人家了,自个儿还倒搭了一贯。 不过好处嘛,自然是收到了一所近在咫尺的宅院,还附带全套家具的。 签好赁书后,尹遥跟韦郎君又约好交割的日子,处理好租房的事儿后,她便跟坊正及韦郎君告辞,跑到后院去找了许二郎。 今日初五,许大郎跟陆之远已回了四门学,只剩许二郎还在家中,正套车准备去沈家,取今日送到学院里的午饭。 尹遥笑嘻嘻钻进车厢,准备躲懒蹭个车回家,再顺便取取经,跟他讨教一下刷墙的技巧。 “三娘要自个儿刷墙?”许二郎一听吓了一跳,“你一个女郎,爬上爬下怕是不行吧?” 尹遥不以为然:“这有什么不行,我以前也自己换灯泡啊……” “换什么?” 哎呀,不小心说走嘴了,尹遥吐了吐舌头,忙把话题拉了回来:“那锻石粉我已买了,但要如何调制,却是不大清楚,只需加水就行吗?许二哥快同我讲讲。” 这许二郎倒是清楚,当下便跟她一五一十讲了起来:“若你是在洪记杂货行买的锻石份,那每份锻石要加三份水,调成石灰浆,而且若要不易开裂,还得往其中掺入草筋才行。” “墙面需要事先找平,每刷完一遍都要完全晾干,才能刷第二遍……” 尹遥忙默默记在心中,又跟铺子里的情况一一对照:墙面她之前检查过,还算平整,应是之前屋主或某任租客找平过的,倒是不必担心;最近也没雨雪,刷好之后应该很快就能晾干;只不知那“草筋”是什么,杂货行应该也有的卖,下午再去问问便是…… 许二郎叮嘱了半天犹不放心,道:“要么还是我去帮你吧?” “没事儿,我先试试,不行再找你帮忙。”尹遥赶忙婉拒。 最近许费两家正在筹备亲事,许二郎自然忙得很,四门学的生意是一早定好的也就算了,她哪能还让新郎官去帮自个儿刷墙啊? 再说了,刷个墙而已,又不是什么技术活儿,她虽没干过,但想来跟给烧烤刷油、寿桃儿上色,应也是大差不差……吧? 好在尹遥虽然自信,但还不算自大,不会随便胡搞。 当日到了南市,她便先去买了一包草筋,问过店家才知晓,原来这玩意儿是以稻草为原料,经过一系列浸泡、捣浆、水洗、晾干处理后,所制成的植物纤维。 她虽不通营造之法,不过估摸着大概就像做猪肉丸时,要往肉馅儿里加入生粉,才能上劲儿定型的道理差不多,这东西倒入锻石浆后,也能增强浆水的张力,防止墙面开裂吧? 回到铺子中,她先按照许二郎教的配方,调了点儿锻石浆。又提着刷子,在不起眼的角落处试着刷了一小块儿。 她又后退几步打量了半天,瞧着也还算平整,应是没什么大问题。 她把那日胡娘子送来的桌椅堆到一边儿,又按照以前在电视上学会的方法,用纸叠了个小帽子戴在头上,这才爬上从胡家店借来的梯子,开始大面积刷了起来。 开始时还磕磕绊绊的,慢慢似乎找到点儿手感,速度也快了起来。墙面从灰突突变得雪白,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真的,尹遥仿佛觉着屋子都亮堂了不少呢。 不过少了师傅领进门的指导,“自学成才”的尹三娘,也是差点闯了祸。 陆娘子方才在后厨中,做好了要送到慈善寺的赤豆薯蓣糕,又按照尹遥的安排,另做了黄米糕、芡实糕、胡桃酥等几样儿素糕饼,用纸包好拎出来,正想问尹遥一会儿打算怎么送去。 结果她一进堂屋,就瞧见尹遥站在梯子上,半个身子都探出去,正伸长了胳膊往墙角处刷漆。 “三……”陆娘子差点惊呼出声,又一下反应过来,怕反倒吓着尹遥,忙用手把自个儿嘴捂住。 她踮起脚尖转回厨房,把那糕饼放回案板上,又进了堂屋牢牢扶住梯子,这才敢小声儿道:“我的三娘啊,哪有你这么干活儿的!” 尹遥听到陆娘子的声音,便往后一扭头,戴着的纸帽子一下掉了,忙俯身想捞:“哎,我的帽子……” 结果一个趔趄,差点儿脚滑从梯子上摔下来,陆娘子魂儿都快吓飞了,一手紧紧抓着梯子,另一手忙抬起去够她,俩人一个天上一个地上,晃晃悠悠半天,尹遥好容易才找到平衡,站稳了身子。 帽子在两人面前晃晃悠悠飘到地上,陆娘子这回真生气了,厉声道: “尹三娘,你给我下来!” 这会儿还没到开张的时辰,罗珊娜在家收拾东西也没到,铺子里就尹遥和陆娘子两人在。 想着陆娘子忙着做糕饼,尹遥便没找她帮忙,又嫌上上下下搬梯子怪麻烦的,所以离得比较远的墙角,就干脆探出身子去刷了。 她自个儿刷墙本就是为了抢工期,谁知这嫌麻烦的侥幸心理,差点儿让自个儿摔个跟头,若是真掉下来摔伤了,岂不是因小失大,只会更麻烦、更耽误工期? 知晓此番是自个儿理亏,她转了转眼珠没敢搭话,只默默爬下梯子,在陆娘子的瞪视下,把梯子挪得离墙角近了些。 这才一脸讪笑:“舅母,糕饼做好啦?那什么,我约好了车夫,一会儿来铺子取了送到慈善寺去。” 正好后院传来敲门声,估摸着是车夫到了,陆娘子前去开门,临走前还冷哼一声,又用手指了指尹遥:“我等会儿再跟你算账。” 尹遥摸摸鼻子,舅母一向和善得很,没想到这发起火来,也挺吓人呢…… 她这会儿想想也是有些后怕,不敢再偷懒,只捡起帽子戴好,又老老实实爬上梯子,站得端端正正地刷墙。 陆娘子送走车夫,见尹遥又爬上了梯子,倒也不敢再训人,生怕尹遥一激动再掉下来。 但她也不回厨房了,便站在一旁盯着尹遥,看有没有好好儿注意安危。 这目光也太灼人了,尹遥半讨饶道:“舅母我真错了,你既空下来,便帮我刷刷低的地方吧……” 陆娘子见她这样儿,气也消了,又去拿了另一把排刷,也仔仔细细刷起了墙。 墙刷完之后,还要开窗通风,一直晾到完全干透,才能再刷第二遍。 这几日里,尹遥便又把那桌椅拖到后院中,许二郎跟她讲过,这家具若要翻新,表面原本的油漆会影响新漆的附着力,因此得先用砂石略作打磨清理,然后再以新漆仔细覆盖。 好在尹遥常年练习刀工和厨艺,对力道的把握十分精准。 都说“一法通,万法通”,她举一反三,把刷漆当成上辈子学烘焙时的裱花和翻糖工艺,慢慢也掌握了些窍门,大开大合也好,精雕细琢也罢,都能游刃有余地处理妥当。 第75章 不论是刷墙还是刷桌椅,倒都让她搞得有模有样。 因着堂屋只有通往后院儿的一扇窗子,为了采光,她还豪掷了足足三百文,从原本的油纸改成了极薄的轻纱,好在这窗子很大,再配上白色的墙壁,堂屋里真的亮堂了不少。 忙了几日后,她屋里屋外地四处转悠,检查自个儿的劳动成果,心中很是满意:这手艺嘛,怎么也抵得上半个工匠学徒了吧? …… 虽然除夜、元日是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可若问长安和洛阳的百姓,最喜欢的节日是哪一个,想来大伙儿都会告诉你,是上元节。 原因无他,只因长安、洛阳二城,一年三百六十天,有三百五十七天都是有夜禁的,而唯一没有夜禁的日子,就是上元节前后这三日。 上元节即元月十五,也被称作“元夜”、“元夕”,是整个洛阳城百姓都盼着的一个节日。从元月十四开始,到元月十六结束,不仅城中会张灯结彩,而且坊门、市门彻夜不关,百姓们可以赏月亮、逛灯会、猜灯谜、放纸船,还可以观赏各种街头杂耍。 这三日里,街上灯火彻夜不熄,简直热闹非凡。 百姓们游玩得开心,有经验的商户们自然也不会错过,尤其南市的主街上,除了挂满的花灯外,还有摆得一个挨一个的摊位。 这摊位中便有尹遥的,作为现代人,她对“节日经济”再熟悉不过,一早就跟沈老太太取了经,往南市署报备又交了费用,支起小摊儿,准备赚些节日“外快”。 而且她还不只支了一个摊位,而是并排的两个。 其中一个交给罗珊娜,售卖铺子里的各式糕饼,另外一个摊位,则是自个儿打理,准备做点儿新鲜的。 第59章 上元夜前夕,洛阳城内便已是灯火彻夜通明,街上游人如织,都在享受这一年一度的夜生活。 南市里有不少猜灯谜的摊子,摊主将彩灯悬挂成一面墙,将置于其内的烛火点亮后,五颜六色漂亮极了。彩灯上还贴着有趣的谜语,游人付些银钱,便可参与猜谜,猜中即可将彩灯赢走。 还有一处胡人娘子摆的小摊儿,上面挂了沈记糕饼铺的幡子,有些一样,又似乎不大一样。 路过的小娘子认出了摊子上售卖的糕饼,似乎是沈记的百花酥?记得前些日子姑姑回娘家时,便曾带来一盒,还给她分了一枚尝尝,又酥又香很是美味。 后来她缠着要阿娘再买些,阿娘还说这百花酥不大好买,要事先预订才行呢。 想不到今日竟见到有人在街边售卖,若拿一枚在手里,边逛灯会边吃,岂不美哉? 见小娘子驻足,摊主罗珊娜笑盈盈道:“娘子,您是要买糕饼还是猜谜?” 小娘子一脸好奇:“咦,你这糕饼摊子,竟还能猜谜吗?” “没错儿,咱们家售卖的百花酥,单买是每个十文。若想玩猜谜游戏,则是三文钱买一份谜面,若猜中了,奖品亦是一枚百花酥,您试试吗?” 阿娘之前说过,这百花酥一盒就要八十文,如今单买只要十文,还真是划算。 更重要的是,猜谜竟只要三文!只要三次以内能猜对,那便是自个儿赚了,小娘子当即拍板:“我要试试猜谜!” 罗珊娜收下铜板,端出一个木碗,里面是许多个金黄色、形状如同牢丸的物件儿,笑道:“娘子,选一个谜面吧。” 见那小娘子面露不解,她按照尹遥教的,照葫芦画瓢道:“此物名为‘签语饼’,只要轻轻扭断,谜面便藏在其中。” 小娘子挑了一个签语饼出来,果然轻轻一扭就成了两半儿,一张写了字的纸条儿落入手中。 她没忙着看那纸条,而是对手上那小饼产生了兴趣:“此物这般手感,该不会是……?” 罗珊娜笑道:“小娘子猜得没错,这饼是我们东家今日才做的,很是美味,您尝尝看?” 小娘子半信半疑地放入口中,只听“咔嚓”一声脆响,口感十分香甜酥脆,嘴里还弥漫了鸡子与蜂蜜的清香,好吃极了! 她将那签语饼整个儿吃光,才想起来看谜面,只见上面写着:解落三秋叶,能开二月花。 小娘子跟谜面大小瞪小眼,小声嘀咕道:“看着倒是有些眼熟,只可惜它认识我我不认识它……算了,这题不会,再给我来一个签语饼吧。” 这么一会儿工夫,小娘子谜语没猜中,美味的签语饼倒是吃了好几个,最后又干脆花了十文钱,直接买了个枣花酥拿走,想想也不算亏…… …… 这边罗珊娜的摊子上,一派节日的小清新气氛,街对面的尹遥,则是另一副热火朝天的景象。 原因无他,尹遥今日这摊子,售卖的乃是油滋滋、满是烟火气的街头烧烤。 只见她在摊位上摆了一排小泥炉,燃起炭火,上面烤着用竹签串好的食材,香气简直能飘出两条街! 尹遥今日摊子上的食材种类不多,共有三样儿,都是她精心挑选的: 里脊串、淀粉肠、烤豆干。 不愧是如今大唐最热闹的市场,南市的肉铺里,不仅有现杀的整鸡整鸭,居然连商品化的分割鸡都有的卖。 这其中又以油脂丰富、味道最好的鸡腿、鸡翅膀价格最高,至于鸡胸脯这种部位,客人们一向嫌它既没滋味儿、又没油脂、口感还柴,都不怎么愿意买,因此价格很是便宜。 尹遥这会却是反其道而行之,低价购入了许多鸡胸脯。 将每块鸡胸脯平着切开,分成三份铜钱薄厚的整片,辅以姜末、蒜末、孜然粉、少许茱萸粉、糖、酱油等佐料,抓匀腌制。 待腌制入味儿后,分次加入少许凉开水,再次抓匀,确保水分被鸡肉充分吸收。将鸡肉展开,用竹签穿起来,表面裹少许生粉。 油温七成热,下锅小火炸至定型,如此水分便被牢牢锁在鸡肉中,原本口感极柴的鸡胸脯肉,也变得鲜嫩多汁儿了起来。 将半熟的里脊串拿到摊子上,在泥炉上重新烤热,刷上一层以豆酱、蒜蓉、胡麻、调成的烧烤酱汁儿,再根据食客的需要,撒上香喷喷的孜然粉,或是火辣辣的茱萸粉,那味道别提多香了! 至于淀粉肠,则是用豕肉馅儿和生粉混合,加入各种调料、搅拌上劲儿后,再灌入衬肠之中,制作而成。 穿上竹签,对称划出花刀,入油锅炸至表面金黄酥脆、肠身开花后,再在泥炉上烤制、刷涂蘸料,香味儿直往人鼻子里钻。 相比较尹遥年节前灌的风干腊肠,淀粉肠的口感更加软糯筋道,吃一口都觉弹牙,简直令人欲罢不能。 路过的游人,很难视而不见,必要停下来买一串尝尝,有的一串还嫌不够,都走出去好远了,还要折回来,再来一根才算满意。 最近扬州道的叛乱已平,随着食盐和卤水的运输恢复,洛阳城里的豆腐又变得平价了起来。 以卤水点成的北豆腐,口感本就比南豆腐更加筋道,尹遥又跟豆腐摊的摊主,专门订制了水分含量更低的豆干,切片穿串儿、涂油烤得滋啦作响,涂上酱、撒上翠绿的葱末,咬一口既香又鲜,简直让人停不住嘴儿! 就靠这简单但香味扑鼻的三板斧,尹遥的摊子成了许多人流连不走的地方,一时间竟排起长队来。 她正埋头烤串儿时,只听一个清脆的女童声音道:“阿姐,你想不想我?” 尹遥从忙碌中一抬头儿,竟是窦二娘一家三口,而且张小郎君旁边儿,还带着个满脸笑意的小女郎,不是自家七娘是谁? 这几日陆娘子留在铺子中准备糕饼,尹遥和罗珊娜出来摆摊儿,南市的游人络绎不绝,经常忙到后半夜才收摊儿。因此这几日里,三人都留宿在铺子中,没有回嘉庆坊去。 好在厨房后面还有个小屋,简单收拾收拾,挤一挤也凑合能睡下。 家中只剩了沈老太太和七娘,今日上元夜,许家原本接了祖孙二人到家去过节,路上又遇上张寺丞一家,说是要去南市看灯,在张小郎君的盛情邀请下,而且都好几日没见到阿姐了,七娘便跟着张寺丞一家,来了南市。 没想到阿姐真是厉害,在哪摆摊儿都是生意最好的。这不,他们几个随着排队的人群,老老实实排了两刻钟,这才到了尹遥面前。 张小郎君发自肺腑道:“尹姐姐,我也要吃烤串儿!” 尹遥忙着摆摊儿赚钱,也是好几日没见着自家妹子了,这下喜出望外,不由眉开眼笑,给四人挨个儿递了烤串儿,笑道:“好好好,一人一串儿,吃完还有。” 七娘见了阿姐,就抛弃了好友张小郎君,死活不肯逛灯会了,说要留下来陪着尹遥摆摊儿。 看这姐妹情深的样子,窦二娘也笑了:“罢了,那我们先四处逛逛,待要回坊时,再来接七娘,如何?” “谢谢窦娘子!”七娘似模似样地朝她施了一礼,又拽住了自家阿姐的衣襟,“阿姐,七娘想死你啦!” 第76章 这泥炉烧烤可不比之前坊内摆摊儿,怕明火烧着七娘,尹遥不许她凑近炉子,只让她帮自个儿收收钱、数数钱。七娘有阿姐在旁,便已心满意足,收钱也收得兴高采烈。 尹遥默默摇头,心中不由升起些许自豪:看来自家七娘,还是个正宗“姐宝女”呢! 不过七娘到底小孩子心性,这“姐宝女”当了没半个时辰,就又跑到街对面摊子去了,跟她罗姐姐凑在一块儿,玩得不亦乐乎。 就在尹遥后悔自个儿话说早了时,七娘又跑了回来,做起阿姐的小跟班,过一会儿再跑去街对面玩耍,两头端水端得倒很是熟练,把尹遥闹得哭笑不得…… 之前尹遥去南市署报备时,还是有些去晚了,没订着两个挨着的摊位,因此只能跟罗珊娜隔街相望。 今日在她隔壁的,是个售卖香囊、荷包一类绣活儿的年轻女子,口才很是不错,路过的郎君娘子们,好多都被她推荐着买了一两样儿。 女子摆摊儿之余,也被尹遥的烧烤给勾出了馋虫,趁着这会儿一波游人走了,新客还没上来,便买了串儿淀粉肠在那吃。 她边吃还边跟尹遥搭话:“哎,小娘子,你是那沈记糕饼铺的东家吧?” 尹遥见对方认识自个儿,便也仔细打量了她一番,这小娘子年纪轻轻,长得也是一副笑模样儿,看着十分讨人喜欢,好似是有些眼熟? 那小娘子笑嗔道:“我姓李,平日里就在你们铺子的街口摆摊儿,小娘子没见过?” 她这么一说,尹遥想起来了,这小娘子她确实见过的。 沈记是次街上的第二家铺子,第一家就是邵记成衣铺。他家的铺面正对主街,门口有不少摆摊儿的小贩,这李娘子就是其中之一,而且还是生意最好的那个。从成衣铺出来的客人,经常会在她摊子上流连一会儿,买上一两件配饰再离开。 尹遥当时还跟陆娘子感慨,这摆摊儿也有不少门道儿,不同的摊主,生意差别真大呢。 对面的小摊儿上,罗珊娜正跟七娘凑在一块儿,旁边还聚了几个年轻小娘子,正在叽叽喳喳研究那猜谜游戏。李娘子努嘴笑道:“那是你们家的胡姬娘子吧,你们怎么没在一起?” 尹遥解释了原因,李娘子便热心道:“没订到位置啊,要不然明日我跟她换换?” “这不大好吧?”尹遥有些不好意思。 “这有什么,都是主街上*的摊位,我在哪儿摆不是摆?对面那个位置也不错的。” 尹遥想了想还是作罢,自家的两个摊子,售卖的都是吃食,凑在一堆儿反倒互相抢生意,这样隔街相望也挺好的,足够相互照应。 见她婉拒,李娘子亦是无可无不可,没再提这事儿。不过两人此番也算结识,没客人时便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几句。 李娘子口才好,这一会儿工夫,就卖出去好几个香囊,生意简直跟尹遥不相上下。 可要知道,尹遥卖的是吃食,都说民以食为天,谁出门游玩不买点儿吃的呢?可李娘子这香囊,却并非必需品,这样算下来,她的销售能力,可比尹遥还要厉害。 只见对方又从身后的袋子里,拿出几个香囊摆在摊子上,尹遥不免好奇:“李娘子,你这香囊都是自个儿绣的吗?” 李娘子挑眉道:“怎么可能,我哪能绣得出这许多,说是你也不能信吧?” 尹遥轻咳一声:她就说嘛,除非蜈蚣成精了,不然正常人哪能拿出这许多绣品? 李娘子凑到尹遥身旁,悄声道:“实话告诉你吧,这都是我坊间邻居做的。她们平日里在家做绣活儿,却没有门路售卖,我平日里便摆摊儿代为售卖,岂不是一箭双雕?” 尹遥失笑,原来这李娘子并没有手艺,而是靠着代售赚取差价,正好坊间亦有许多小娘子,有手艺却不愿或没法儿抛头露面,两边也算互惠互利了。 两人就这般挨着摆了三日的摊儿,尹遥也一直暗暗观察对方,到最后一日快收摊儿时,她终于笑着发出了邀请:“李娘子,你有没有兴趣,再代售些别的?” 前些日子,尹遥便一直在琢磨,若是要做进店的生意,那糕饼售卖该怎么办。 现如今她是在门面处横了张台子,作为售卖糕饼的柜台,到时肯定是要撤掉的,不然食客们都进不来门。 她原本想的是,把台子改成立在墙上的架子,将那糕饼摆在架子上售卖。 只是沈记的门口太过狭窄,原本就只能让两个人并肩通过,再加上个架子,即便做得再窄,食客也只能一个一个进门,实在是不大体面啊,因此还一直犹豫着,没有正式实施…… 这回摆摊儿遇到李娘子,倒是让她有了新灵感。 李娘子心思活络,一听尹遥这话,便立刻反应过来:“尹娘子,你不会是想让我代售你家的糕饼吧?” 尹遥就喜欢跟聪明人打交道:“没错,李娘子平日里摆摊儿时,再匀块儿地方,给我家的糕饼如何?” 李娘子转转眼珠,这沈记的糕饼,她也曾买过的,味道确实不错,而且这些日子以来,能看出生意很是红火,若能帮她家代售,那不比自个儿在坊间收购的什么香囊、荷包,销路稳定多了? 两人一拍即合,又都是说干就干的人,收摊儿后回去睡了个囫囵觉,第二日一早便同去行头那儿,请了位保人,签下了代售协议:李娘子帮沈记售卖糕饼,酬劳每百抽五。 因着双方是初次合作,尹遥还另外定了试用期三个月,期间双方若有异议,都可以提前三日结束合作。 不过毕竟是初相识,尹遥也没把宝押在她一个人身上,想着等有空了,还得再去南市里,多寻几家代售的摊子,鸡蛋不能放在同个篮子里嘛! …… 就这样一文一武、一雅一俗,罗珊娜和尹遥两个人,在上元节这三日里,好好儿赚了一笔钱。 尹遥数了一下,入账足足有九贯,而且节日经济嘛,溢价都比较高,利润自然也不低,她算了算,去掉各项成本和税金,净利润差不多有六贯,简直赶上铺子里之前半个月的收入了。 她不禁感叹:“真想日日都是上元节呀!” 当然,日日都是上元节纯属做梦,还是老老实实做生意吧。 前几日她曾抽空去了趟铁匠铺,原本想打口铁锅,可是一问价格,她要的那个尺寸,足足要五贯钱!这价格都够她一个月的房租钱了,尹遥犹豫再三,还是没下定决心,灰溜溜从铁匠铺出来了…… 不过这回上元节的银钱入袋,她又有了底气,再次去了那铁匠铺:小小铁锅,拿下! …… 如今的沈记铺子里,墙面、门窗都已修缮一新,桌椅也漆得油光水滑,可那地面,对尹遥来说却实在超纲了。 铺子里原本是夯土的地面,虽然之前盛郎君租房的时候,已请人重新夯实过,质地还算坚硬。但尹遥对这种土质的地面,实在是难以忍受。之前堂屋没启用也便罢了,如今自家要做食店,食客进来了,一走一过满室扬尘怎么行? 好在她又朝宋婆婆打听到,之前帮张家修缮房舍的匠人们,有位郭石匠正是洛阳本地人,她便专程寻了上门。 人虽找到了,可郭石匠听了她的请求,仍是以元月里不能动土的理由拒绝了,还说哪怕只是切割石材也不行。 后来尹遥无奈,又随口问了句,那是否有不需要切割的铺地方法。 郭石匠想了想还真有,朝她推荐了种以锻石粉、砂子、鹅卵石混合成砂浆,用来铺设地面的方式。 商量好这个办法后,尹遥终于成功请到郭石匠出马,把自家堂屋的地面给重新修整了一番。 洛阳城内本就河道众多,砂子与鹅卵石都是最易得之物,价格亦是十分低廉。以之跟锻石浆按比例混合,再加入少许糯米浆,铺在地面抹平夯实,表面又刷了层桐油。 等到地面干透后,尹遥仔细检查了一番,发现这古人的办法还真有用,此谓之“三合土”的地面,坚硬的很,哪怕是拿脚摩擦,也不会扬起半点儿灰尘,再加上隐约露出光滑的鹅卵石颗粒,看着还挺漂亮的。 第60章 作为标准的华夏人,尹遥自然也是一个十分朴素的实用主义泛神论者。 比如除夜守岁时,陆娘子说彻夜燃烧庭燎,可以保一年平安顺遂,她便撑着眼皮添柴加炭; 比如元月初一韦老太去世,她便说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所以百无禁忌,可以帮忙操办丧事; 比如如今要开食店了,她又觉得,此等大事可万不能马虎,得好好挑个黄道吉日才行。 这个年代没有现成的黄历,尹遥还专门去了趟弘道观,花二十文钱请道士算了个好日子: 元月二十六,宜开市、挂匾、交易、纳财。 看着那写在红纸上的灵签批文,陆娘子十分疑惑:“三娘,咱们之前糕饼铺开业,你怎么没去算算日子?” 尹遥理直气壮:“当时那不是急着赚钱,就给忘了嘛……” 第77章 而且她还没说:其实原本道士给算的日子,是二月初六,百无禁忌、诸事皆宜。可她见铺子里那三合土地面已经干透,其他事项也都筹备妥当,因此不愿再等,非缠着人家再换个就近的日子,这才活生生提前了十余日。 总之信不信、怎么信、信哪位、信多少,重点在于这事儿影不影响赚钱,随机应变,一切都好商量。 …… 上元灯会那几日,尹遥就开始在她和罗珊娜的摊子上,张贴沈记私房菜的开业广告了。 这几日她又托胡二郎,找了市内的十几个好兄弟过来。这群半大小子,现下正在南市里到处瞎晃,将写好的“传单”散发到来逛街的百姓手中。 而且她还承诺,若是沈记的老客户,可以之前糕饼的包装纸,享受两成的让价。至于在街上接了传单前来的食客,则可凭着手中传单,免费赠送一份“老火靓汤”。 沈记厨房原本就不小,厨房里共有三排六个灶眼,留了两个给陆娘子做糕饼,另外两排四灶则都被尹遥征用,拿来做私房菜。 定制的铁锅已经送到,把灶台上一个原本的陶釜拆下来,又将那大铁锅嵌了上去。尹遥这五贯钱花得不冤枉,铁匠尺寸拿捏得极是到位,与灶眼嵌合得简直严丝合缝。 铁匠见尹遥满意这铁锅,也是擦了把汗把心放了回去。因着大唐铁价昂贵,平日里来铁匠铺的百姓们,大部分都是要锄头、铁犁、菜刀之类的生产工具,这么大手笔买铁锅的,还真是少见。 除了铁锅外,尹遥还跟铁匠讨价还价了半天,又让人家送了把铁质的炒勺,这会儿用炒勺轻轻敲击铁锅边缘,那清脆的铛铛声,别提多悦耳了:这下可以好好儿炒菜了! 四套漆好的一桌四椅,整整齐齐摆在堂屋中,油亮的红木色,配上雪白的墙壁、隐约能见到鹅卵石的硬质地面,显得又亮堂又干净。 每个桌上还都摆了个小竹筒,里面插着几支含苞待放的梅花,翠绿的竹筒跟粉红色的梅花交相辉映,看着颇有几分趣味。 陆娘子把刚出锅的糕饼打包好,准备送到街头李娘子的摊位上代售。 罗珊娜打扮得漂漂亮亮,站在沈记门口,准备迎接客人。 如今万事俱备,只欠开张。 …… “两位郎君,快请进。”随着一阵微风拂过,门外传来罗珊娜的声音,第一波客人来了。 第一天开张可得讨个好彩头,尹遥站在堂屋中亲自迎接这两位客人。 “郎君请坐,”她话音还没落下,便发现竟还是两位熟人,“明府,蔺主簿?” 来者正是洛阳县的严县令,以及他手下那位姓蔺的主簿,尹遥上次因着摆摊儿被人诬陷,闹上县廨时,便曾于堂上见过这两位。 两人相识已久,不仅在公堂上配合默契,私下里还是至交好友。今日恰逢旬休,闲来无事便约着一道儿来了南市,想着寻些吃食品尝一番。 刚走到主街上,蔺主簿便被几个半大小子,塞了张纸头在怀中,他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的是“沈记私房菜新开张,欢迎光临”一类的话,蔺主簿一向爱新鲜,便拉着严县令来一探究竟。 “小娘子是?”眼前这位小娘子,瞧着倒是有些面善,不过严县令每日在公堂上,见过的百姓便如过江之鲫,实在太多了,这一时间也想不起来到底是哪位。 蔺主簿倒是对她有印象,脱口而出道:“这是那位,那位‘鲜肉花卷’吧?” 尹遥轻轻挑眉,好嘛,原来也不是对自个儿有印象,是记着她之前留样的“鲜肉花卷”呢! 不过他这么一提醒,严县令倒是想起来了:“你是尹娘子?” 尹遥施了一礼:“正是小女,见过明府。” 严县令想起来当日,这小娘子在堂下据理力争,且又进退有度,令他很是欣赏。 可是不对呀,她那日不是说,一日不开张,家人便要喝西北风来着吗?这都在南市开铺子了,原来当初是装怪卖惨唬自个儿的? 接收到他怀疑的目光,尹遥有些汗颜,自个儿那日为了减轻经济损失,在公堂上是浮夸了些,这下好了,被县令逮个正着…… 她眨了眨眼,解释道:“一直没有机会感激明府,多亏当日您断案如神,令小女子不致名誉受损,得以继续在坊中摆摊儿,最近才攒够银钱赁下这铺子。” 见她一脸情真意切,严县令这才“哦”了一声,却仍是有些半信半疑。蔺主簿没理会好友这番纠结,自行挑了靠近后窗的桌子落了座。 百姓们都有自个儿的难处,何必追根究底嘛。他朝严县令招了招手:“好了严兄,别难为尹娘子了,快过来坐。” 严县令又“哦”了一声,也走过去落了座,尹遥忙给二人倒水,她不喜如今的饮茶方式,因此店里的免费茶水,是以红枣、银耳以及蜂蜜一起煮出来的。 如今虽已过了冬日,可都说春寒料峭,积雪还没融化,初春时分的风,也仍是刮得人骨头缝儿里发冷。 蔺主簿尝了一口,红枣的香甜配着银耳的清香,既清淡又暖心,不由笑道,“尹娘子有心了。” 尹遥忙道不敢当,却听严县令开口问道:“尹娘子,我见你家招牌上书‘私房菜’,却不知是何意?” 她笑答道:“回明府,因我家的菜肴都是私家传承,并不拘泥于某样菜系,亦不讲究什么章法,因此叫做‘私房菜’。” 尹遥这解释,蔺主簿先听懂了:“严兄可曾记得,咱们之前在汀州任职时,去过一家名为‘段家菜’的食店。” 严县令点点头,他记得那位店家,自称祖父曾是前朝宫廷的疱人,前朝灭亡后,他流落民间自个儿开了小食店,将从前所掌握的菜肴加以改良。虽不知这说法真假,但其味道确实有几分独特。 想到这儿,严县令口气也温和了三分:“尹娘子无须拘礼,我和蔺兄此番是私服出行,便不用称呼官职了。” 尹遥从善如流,指着墙上挂着的价牌笑道:“严郎君、蔺郎君,不知二位想吃些什么?” 墙上挂了一排小木牌,写的都是沈记的菜肴,蔺主簿一眼望过去,竟没有几道见过的,全是新鲜名字。 他不免犯了难,犹豫再三也拿不定主意,最后还是严县令拍板,选了樱桃肉和金沙伽子两道菜。 尹遥朝二人施了一礼,自回厨房准备。 等菜期间闲来无事,二人便四下打量了一圈儿,发现这堂屋收拾得一尘不染,屋外则挂着整整齐齐的茱萸干、腊肠等食材,既有人间烟火气,又不会让人觉得杂乱无章,显见店家是花了一番心思的,不免暗赞一声。 一刻钟后,厨房门掀开,菜还未到,滋味儿便先飘了过来,严县令深吸一口气,跟老友对视一眼:想不到这新开的小食店,味道竟不输百年老店。看来这小娘子,还真有两下子! 尹遥端着承盘返回了堂屋中,笑道:“两位郎君,您点的菜来啦。” 只见其中一个盘子中,以翠绿的冬葵叶做衬底,上面摆着的是一颗颗肉丸,那肉丸色泽嫣红透亮,表面浇了酱汁儿,更显得光泽照人,真仿佛令人垂涎欲滴的樱桃般。 蔺主簿拾起筷子,夹了块儿樱桃肉,轻咬了一口,只觉表面软糯、内里鲜嫩多汁,其味道酸中带甜,还隐隐有一丝果香,直让人口颊生津, 而且这樱桃肉,能尝出是以豕肉制成,却只吃得出肉香,一点儿腥臊味都没有,还真是让人意外。 虽说他这些年四处寻觅美食,早就对各种食材都有包容之心,并不像坊间百姓般,对豕肉有什么偏见,只是这尹娘子竟能将其做得如此美味,倒也真是没想到。 悠闲地享受着口中的鲜香,满意地咽下一块儿樱桃肉,蔺主簿方才瞧向另一个盘子。 这盘金沙伽子虽是以伽子为原料制作,可却是色泽金黄、外皮酥脆,一点儿看不出伽子的样儿。 不过他有些疑惑,这菜量未免有些少吧?尹娘子头一日做生意,难不成就只给上半盘菜? 忽然盘中伸进一双筷子,从中一口气夹了三五根伽条出去,蔺主簿沿着筷子来处看去,只见自个儿老友嘴里的还没咽下去,便又将新的伽条送入口中。 这严兄,今日怎地这般积极!蔺主簿不甘人后,赶忙也夹了一根尝尝。 唔,这金沙原来不是炸的面糊,而是咸鸡子黄!表面是又酥又脆的金沙层,里面则是又软又嫩的伽子,咸鸡子那厚重的咸鲜味儿,与伽子的清香混合在一起,在口腔中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难怪老友吃得如此忘乎所以! 两人就这样一口樱桃肉、一口金沙伽子、再配两口饭,不知不觉间,桌上菜肴便已大半下肚。 却又见尹娘子端着两个陶碗出来了:“此乃我家赠送的冬瓜汤,您二位尝尝看?” 刚品尝了味道浓郁的樱桃肉、酥嫩咸香的金沙伽子,面对这一碗看着十分清淡、只飘了几片冬瓜的汤水,严县令却是有些难掩失望。 第78章 都说商人重利,看来这尹娘子也难免俗,“免费赠送”的汤水,还真是不怎么走心哪,枉费自个儿刚刚还夸她来着…… 一旁的蔺主簿却已是盛了一勺汤送入口中,又面露惊讶之色。他口中含着汤不能说话,只用手一直比划,让严县令赶快尝尝。 严县令见老友这副表情,将信将疑地也喝了一口,却不免愣住了:这看着平平无奇的汤水,居然另有乾坤? 他也算品尝过不少美味佳肴,一愣之下便反应过来,这道汤并非清汤寡水那般简单,而是用的清鸡汤做底,才能有如此味道。 平日里用鸡骨吊汤,无论如何撇去浮沫、去除血水,汤色都难免浑浊,而清鸡汤的做法,则是要在煲好的高汤中,再加入剁碎的肉糜,以吸附油脂、血沫、骨渣等,最后再筛去肉糜只留汤水。 经此处理后,鸡汤会变得清如开水一般,可味道却丝毫不减,而且还会更加鲜香美味。 以这种功夫汤为底,配的却是再平常不过的冬瓜片,让人毫无防备之下,便一口鲜香下肚,这小娘子还真是……有些顽皮。 今日的午饭算得上是开门红,食客们都对尹遥的手艺赞不绝口,再加上赠送的“别有玄机”的冬瓜清鸡汤,又给沈记私房菜赢得了不错的口碑。 不知不觉间,午饭时间已然过去,尹遥送走了好几波客人,只剩下严县令、蔺主簿二人,还在慢慢儿喝着那碗中的汤水,一边聊起些琐事。 抛开二人的身份不提,这样的客人,虽然会影响一些翻台率,却也证明对自个儿手艺的认可,极可能成为日后的常客,因此尹遥从不催促客人,反而有时还会同对方闲聊一会儿。 这会儿店里没其他客人,尹遥便想着去做做客户满意度调查。 她刚一走近,就听到蔺主簿正说起:“严兄是否还记得,南市之前也有家沈记来着?” 尹遥停下了脚步,听到严县令叹了口气:“自是记得,咱们去过许多次的,你最爱他家的葱醋鸡和糖蟹。只不过……” 他之所以记得清楚,一方面是这沈记,本就是南市有名的大食店,二人曾去过不少次。 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洛阳城里的案子本该归洛阳县管辖的,这一桩却因涉及到了世家望族,被之前的洛州长史给调走了,还给那不相干的店家判了个流刑,实在是无妄之灾。 想起之前那家沈记的招牌菜,蔺主簿也叹了口气,惋惜道:“如今虽已大赦,可岭南路远难行,也不知那店家能平安回来否……” 第61章 转眼间便到了二月,尹遥最近日子过得很是滋润,早点摊儿、四门学、糕饼铺、私房菜,这四样儿生意,被她带着陆娘子和罗珊娜,打理得井井有条,每日里都有不少银钱入账,那数目数得她眉开眼笑。 除了银钱上的进账外,家中最近还有件喜事儿,那就是又收到了沈龄的信。 之前尹遥曾给舅舅去信,讲了罗珊娜的来历,他便按照外甥女的请求,写了封令罗珊娜脱籍的手书。 尹遥收到手书后,第一时间便带着罗珊娜,去洛阳县廨脱了奴籍,解了一直以来的一桩心事。 只是罗珊娜乃番邦女子,脱籍之后如何立户,却又成了棘手的问题,后来还是蔺主簿好心提醒,让陆娘子收了罗珊娜为养女,又以此身份将户籍落进了沈家。 元日里太后大赦天下的诏令,早就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传达到了大唐的每个州府,倒是比尹遥的家书还快些。 沈龄写回信时已不再是罪籍,已经可以返回洛阳。只是他在抵达岭南以后,发现此处虽然炎热潮湿、瘴气弥漫,可当地却有许多独特食材,当地百姓亦有许多独特的烹饪技法,很是新奇有趣。 在跟康陶商量之后,二人决定先留在岭南探访一阵,晚几个月再返乡。 陆娘子虽然一开始有些生气,自家郎君大赦了还不尽早归家,居然还在外面乱转?不过她如今跟着尹遥忙得不亦乐乎,这念头一转眼就抛到脑后了。 月前隔壁韦郎君夫妻俩已离开洛阳城,尹遥收下钥匙,带着七娘和罗珊娜,搬到了隔壁院子。 罗珊娜住在原本韦郎君夫妻的房间,主屋则留给了尹遥和七娘。 那日说好要分床睡,尹遥便请人,将韦大房间的床搬到了主屋,跟七娘在房间两侧一头一个,终于睡了个清净觉,白日里精神头儿都好了三分。 而康陶家的小院儿中,陆娘子也搬到了侧屋,结束了跟沈老太太共处一室的生活。 终于不用跟婆婆挤在一间房,尹遥瞧着,陆娘子嘴上虽然没说,但整个人也是神清气爽,至于夫君回不回家嘛,大概也没那么重要。 …… 今日沈记铺子里,一如既往地热闹,往来的食客络绎不绝,迎来送往、煎炒烹炸,尹遥忙得那叫一个脚不沾地。 终于送走了午市的最后一桌客人,尹遥擦了擦额头的汗,正准备收拾残局,就瞧见店门又被推开,门外罗珊娜的声音:“郎君请进。” 迎面进来的,是位样貌英俊的年轻男子,他身穿一件织锦的圆领袍衫,是世家公子的典型装扮。头上却未戴坊间常见的软纱幞巾,而只是以发簪将头发简单束起,袖口也以束袖扎起,干脆利落之余又有几分洒脱不羁,一时间倒让人难以分辨,是世家公子还是游侠儿了。 他随意挑了个桌子落座,又朝尹遥笑道:“小娘子,不知店里有些什么吃食?” 虽都说以貌取人有些肤浅,可面对这样一位翩翩公子,也实在令人见之忘俗。 尹遥迎上前,笑盈盈道:“郎君午安,因已过了饭时,如今店里只有粉蒸排骨并黄焖鸡这两道菜了,不知您可愿尝尝?” “便听小娘子安排。”吃什么倒不打紧,男子点了点头,又道:“敢问小娘子,店中可有什么酒售?” 自前朝起,朝廷便开放了民间酿酒、售酒的禁令,一时间各类名酒层出不穷,上至皇室贵族,下到平民百姓,闲暇时皆爱饮上几杯。 只是尹遥虽对厨艺颇为擅长,可酿酒之事,她却是一知半解,最多也就是靠着酿醪糟的经验,照葫芦画瓢酿几坛糯米酒,自家喝喝罢了,若要拿来售卖,手艺却是不够的。 最近些时日,也常有食客问起酒来,她有些苦恼,便朝胡娘子讨教了一番。 胡娘子亦不通酿酒之道,对此颇有经验。她告诉尹遥,自个儿一般会从酒铺处,预先购入几种酒水拿来售卖。若食客还有其他需求,自可托了胡二郎跑腿儿,前往酒铺另行购买。 尹遥觉着这法子不错,昨日便也在南市林记酒铺中,购入了市面上最常见的两种酒水,今日正好刚刚上架。 闻言她便笑道:“回郎君,我家店中有桂花醪和洛州春两种酒,不知您想要哪种?” 这两种酒虽然常见,但并非什么名酒,瞧着男子的神色,显然是都不大想要。 “当然,郎君若有其他想喝的酒水,我们帮您去酒铺中买来便是。” 男子眼睛一弯:“当真?那便麻烦娘子了,我想尝尝这神都城有名的‘琥珀香’。” 尹遥叫来罗珊娜吩咐了一声,罗珊娜领命而去,她又问对方是否带了传单,店中可以免费赠送一份汤水。 最近这几日,虽然尹遥已没再请胡二郎的小兄弟们,继续散发传单,但仍旧谈下了一些小摊主,将传单放在摊子上做些宣传,有不少客人都是拿着传单来店里的。 对方却是摇了摇头,笑道:“不曾,某今日刚到神都城,只是偶然路过,便进来尝尝。” 刚到神都城?尹遥有些惊讶,虽然这人看着是有些风尘仆仆,像是刚从远道而来的样子,可他却只空着双手,身上亦并未携带什么行囊,这年头出门这么随意的吗? 不过也不重要,尹遥爽快一笑:“无妨,相逢即是有缘,我便赠郎君一份莱菔丝丸子汤。” 男子见她行事爽利,亦是从善如流,拱手笑道:“多谢小娘子。” 厨下的这两道菜,原本是尹遥留下来自家吃的,不过既然来了客人,便分出去一份也无妨。 粉蒸排骨,是将上好的豕肋排,切成两寸长的小段儿,以酱油、姜片、豆腐乳、饴糖等佐料腌制入味,再裹上一层磨好的米粉; 将腌好的排骨摆在一个个小陶碗中,大火蒸一刻钟后,转小火蒸一个时辰,直至排骨软烂脱骨、米粉软糯为止; 粉蒸排骨蒸熟后,便一直放在蒸笼中,以小火慢慢煨着,煨的时间越久越入味儿。 至于黄焖鸡,其金黄诱人的色泽,主要是因为在腌肉时,放了姜粉调色的缘故; 这些日子以来,尹遥的铁锅可是派上了用场,起锅热油,下入葱姜蒜、豆豉、豆瓣酱爆香,将腌制好的鸡块儿下锅翻炒均匀,下泡发好的香菇,以开水焖煮半个时辰后,分成小份儿装到砂锅中。 此刻有客人点单,便只需将砂锅中的黄焖鸡,以大火收汁儿,再将蒸笼中的粉蒸排骨,端一份出来即可。 第79章 菜品端上来后,男子看着眼前儿的吃食,虽只放在质朴的陶碗中,与往日在长安时用过的,那被称为”千峰翠色”的越州瓷不可同日而语,却又别有一番市井闲趣。 其中那粉蒸排骨,可谓是软烂入味儿,豆酱的香气已浸入到排骨内部,下面还铺着层吸饱了香味儿的芋头块儿,又粉又糯,竟仿佛比排骨还要美味几分。 再看小砂锅里的黄焖鸡,只见其汤色红亮,鸡肉鲜香扑鼻,尝一口极是鲜美嫩滑,让人胃口大开,非要配上几口稻米饭才心满意足。 嗯,这道粉蒸排骨味道不错,黄焖鸡汤汁浓郁,萝卜丝丸子汤清爽可口,虽不比皇家御膳那般精细,可也平添了三分烟火气,而与普通的市井吃食相比,又满怀巧妙的匠心。 “小娘子这可是家传手艺?尝着倒与其他食店不大一样。”男子显然也是没什么事儿,见尹遥在收拾其他桌子,便随意搭起了话。 “都是我自个儿琢磨的,郎君可还满意?” 他夸赞道:“小娘子好手艺,看来我初入神都城,倒是没挑错地方。” “郎君过奖了。”见客人对自个儿的手艺满意,尹遥也十分开心。 这些时日的忙碌,倒叫她找回了不少上辈子开饭馆儿的感觉,这种坐下来慢慢儿品尝、与食客面对面的交流,是与之前坊间摆摊儿、售卖糕饼都不一样的。 她也随意问道:“敢问郎君,来神都城可是探亲访友?” 不料对方却又摇摇头:“某倒是并无什么亲友在此,只是来想来这神都城,看看牡丹花罢了。” 尹遥眨眨眼,这才二月初,哪来的什么牡丹花?虽然她也是去岁才来此地,可也知晓,牡丹花要春三月上巳节之时,才会开花呢! 罗珊娜已买完了酒回来,男子倒了一杯自斟自饮起来,又赞叹这琥珀香果真醇厚顺滑,不愧是神都第一名酒,看着惬意极了。 她耸了耸肩,真是个奇怪的客人。 留下罗珊娜在前厅照应,尹遥收拾好餐具回到厨房,营业时间虽差不多结束了,但她还得清扫后厨、洗碗刷筷子。 唉,做饭虽有趣儿,可洗碗却真讨厌,好怀念从前有洗碗机的日子啊…… “三娘,我来洗碗吧,你去忙别的。”陆娘子早就看出来她不爱洗碗了,见状便主动开口。 “舅母真好!”尹遥眉开眼笑地撒了手,拿起菜刀准备打磨。 两人正在后厨忙碌时,却听到前厅忽然传来罗珊娜的怒喝:“你这无赖!” 什么情况?尹遥被这声音吓了一跳,这些日子以来,因着罗珊娜貌美,确实有些客人会对她调笑几句。 不过好在沈记做的都是白日生意,这光天化日之下,且又有差役寻街,客人也不敢太放肆,因此倒没闹出过什么乱子。 这还是罗珊娜第一回这般激动,生怕是她遇到了什么泼皮,尹遥立刻起身冲到堂屋。 只见堂屋中此刻,完全不复方才的悠闲气氛,罗珊娜和那食客正剑拔弩张地对峙。 尹遥忙拦在两人中间,开口道:“怎么回事儿?” 罗珊娜探出头来,指着那男子,朝尹遥道:“三娘,他他他……他吃白食!” 吃白食?尹遥又向那男子,上下仔*细打量:这衣服料子挺好的啊,不至于吧? 男子见她这仿佛母鸡护小鸡般的模样,拦在那胡姬面前,面上闪过些许复杂之色。 他倒没有罗珊娜那么激动,而是把身子往后靠了靠,目光瞧向尹遥的右手:“小娘子,我并非吃白食,只是……” 尹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这才发现自个儿方才急着出来,手里还拿着菜刀,不免轻咳了一声。 罗珊娜显然十分恼火,尹遥信任她让她照看着,结果活儿却干砸了:“那你付账!” 男子叹了口气,他真不是不想付账,但无奈浑身上下实在摸不出一个铜板。 看着眼前这情景,尹遥无语了,先还以为这偶然进来的客人是缘分,以后没准儿也能成常客呢,谁料到这就打脸了:好好儿一个郎君,怎么吃霸王餐呀? 她也叹了口气:“郎君,我也不是为难您,这餐饭一共五十文,您看是凑凑还是……” 男子斟酌着开了口:“小娘子,是这样的,我的随从去长安了,要这一来一回要两个月。待他回来了,我把饭钱双倍付给你,如何?” 尹遥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罗珊娜斥道:“你糊弄谁呢,这一拖就是两个月,我们到时上哪找你去?” 一个要钱、一个没钱,双方一时间僵持住了。 瞥见外面南市署的差役正巧经过,尹遥心道:罢了,也别吵了,有困难找警察吧。 她朝外扬声道:“二位郎君!烦请来一下!” 南市署的差役闻声进了铺子,二人日日在这两条街上巡视,沈记的店家小娘子他们认得,长得漂亮不说,打点得也一向十分勤快,当下便笑道:“尹娘子,发生何事?” 瞥到她手上拎着的菜刀,那差役唬了一跳:“哦哟,这怎么还舞刀弄枪的?” “郎君误会了,我方才正在后厨磨刀来着……”尹遥忙把菜刀背在身后,又将事情说了一遍。 罗珊娜前阵子刚去过县廨,如今也平添了几分“法律意识”,道:“二位郎君,把他送到县廨去!” 两人看了在场的人一圈儿,又合计了一番,其中一人把尹遥叫到一边,低声道:“尹娘子,我们确可帮你把人送到洛阳县廨,交由县令处置。只是即便是送到了县廨,没钱仍是没钱,你这损失……” “那郎君觉得该如何是好?”尹遥想了想,也确实是这么回事儿,而且为五十文闹到县廨,也实在没什么意思,县令都要无语。 这种事儿南市一日没有十起八起,也有三起五起,差役当下驾轻就熟地和起了稀泥:“平日里嘛,店家要么自认倒霉算了,要么便把人留下做几日工抵债,你这不过五十文,做一日工也就够了。” 陆娘子听到前面动静,也从后厨过来了,她听到这话,拽了拽尹遥的衣袖:“三娘,这人不知底细,咱们可不能留下做工。” 尹遥思索片刻,舅母说得没错,舅舅的前车之鉴还在眼前呢,收留一个不知来历的人在铺子里做工,那她心也太大了吧? 都说和气生财,不过五十文,赔了也就赔了,她也懒得再纠结,便想着还是自认倒霉算了。 却忽听罗珊娜在另一旁提醒道:“三娘,不是五十文,是三贯五十文。” “多少?”尹遥差点儿吓了个跟头。 “三贯,再加五十文。” 三贯,三贯……她这才想起来,罗珊娜方才还去买了酒,那琥珀香竟要三贯一壶吗? 尹遥眼前一黑,心里除了后悔就是后悔:虽然确实应该顾客至上,但她怎么就忘了,要先付钱再跑腿儿呢? 这下好了,林记酒铺可不会管是哪位食客要的酒,挂的是她沈记的账,月底也是来问她尹遥要钱。 呵!呵!呵! 从喉咙里挤出三声冷笑:这回可真是平地翻船了…… 尹遥把菜刀往桌上一拍,坐在杜昭对面的椅子上,拎起桌上的酒壶晃晃,里面还剩点底儿,她一扬手,万念俱灰地全都喝了进去。 味道可真不错,她心里恨恨道:废话,那可是三贯钱一壶的酒,能错得了吗? 第62章 每个人的心里吧,都有一杆秤,遇到犹豫不决的事儿了,就把得失喜恶放在两边称一称,然后挑重的、挑急的、挑最在意的那一边儿。 尹遥心里也有杆秤,她把损失五十文和留下不知底细的客人,放在称两边称了称,毫不犹豫地选了损失五十文。 然后罗珊娜告诉她,称错了,不是五十文,是三贯、零五十文。 三贯是什么? 三贯是整整三千文铜钱。 三千文铜钱又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她要摆摊儿卖一千个蒸饼; 意味着她要往四门学送六百份盖浇饭; 意味着她要托李娘子卖八十盒百花酥; 意味着她要烹制足足三百道私房菜。 把铜钱折算成生产力,尹遥两眼一黑: 好啊,看来是最近日子过得太舒服,终于乐极生悲了。 见她心情郁闷,其中一名差役开口劝解:“尹娘子别难过,你这沈记食店里都是女子,这多个郎君在也稳妥点儿。” 另一人也道:“是啊,毕竟咱们虽然每日里巡视,可也没法儿时时照看不是?” 多个郎君稳妥?尹遥闭了闭眼,那也得是靠谱的前提下吧。 她又睁眼上下打量对面那人,腹诽道:真是人不可貌相,这装扮、这样貌、这气质,怎么看都瞧不出,竟是个吃霸王餐的呢? 对面那位霸王餐客人,这会儿却未见什么慌张,反而十分洒脱地拱了拱手:“尹娘子,实在抱歉,某愿留下帮工抵债,一定尽心尽力、听凭差遣。” 第80章 陆娘子本还想劝几句,可一听说是三贯钱,也闭嘴不说话了,她日日在铺子里忙碌,怎会不知家中赚钱不易? 罗珊娜虽看这人怎么都不顺眼,但又不甘心就这么白白放走了,也一边怒视一边沉默。 尹遥把酒壶往桌上一顿,终是为三贯钱折了腰:“不管知不知底细,都给我留下干活儿吧!” …… 见双方总算“和平解决”,两名差役不再久留,双双告辞离开:“尹娘子若有事再叫我们。” 送走差役,陆娘子自去后厨洗碗,临走又叮嘱尹遥,一定过要好好儿盘问底细才行。 虽已是板上钉了钉,但罗珊娜还是有些不甘心,朝尹遥道:“三娘,咱们真留下他打杂呀?” “那不然怎么办?三贯钱呢!”尹遥没好气道,她也不想啊! 罗珊娜也知没别的办法,只恨恨跺脚出了门:“唉,我去寻李娘子,看看她糕饼售卖得如何了。” 如今堂屋中只剩下了尹遥,她怨念地盯着对面男子,心中亦愤愤道:这人倒是安之若素,看来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反正手上没钱,留在自个儿铺子里,倒至少有处容身之所呢! 事已至此,尹遥也认了,还是想想下一步怎么办吧。 “郎君,虽说咱们这只是权宜之计,可我也有些事情要提前问清。” 男子坐正了身子:“小娘子请讲。” 见他态度还不错,尹遥心里的气勉强消了一分。 新员工嘛,背景调查得做做好,第一步自然是先查户口:“姓名、籍贯、年龄报一下,再把过所给我看看。” 男子掏出怀中过所,递了过去。 尹遥接过来,打开检查了一番,见形制与她之前在华阴办的一模一样,上面还加盖了潼关城的朱记,而且既然他进得来洛阳城,那便应该不是伪造的。 又听对面自报家门:“杜昭,京兆人士,去岁刚刚加冠。” 京兆人士,就是长安人,方才说随从回长安了,看来是回家办事儿去了。 至于加冠,那便是二十岁,跟过所上写的都对应得上。 尹遥点点头,又随口道:“杜郎君,你有工作经验吗?” “什么经验?”杜昭没听明白,难不成是什么市井黑话? “呃,就是你之前是做什么营生的。” 哦原来是这个意思。不过这问题让杜昭有些犯了难,不知该如何答复,沉吟半晌方含糊道:“某之前是读书的。” “哦,读书人,那就是没有工作经验了。” “……此话也没错。” “会刷碗吗?会洒扫吗?会招呼客人吗?” “……” 无言以对,看来是都不会,尹遥有些头痛,这什么都不会,留在店中吃干饭吗? 好在杜昭虽没经验,但工作态度还算端正:“尹娘子,哦不,应该叫您东家了。” “此番多谢东家大度,肯收留某,有什么活计尽管安排,某虽不才,但愿意学着去做。” 尹遥瞪他一眼:话说得倒是好听,那是自个儿大度吗?还不是因为送了官也拿不到钱,只得不得不“大度”地留下人? 行吧,不会就不会把,反正已经这样儿了,日后好好调教便是了。 被他那不紧不慢的态度感染,尹遥也看开了三分。 她想了想,差点忘了件正事儿,便又道: “不过嘛,杜郎君既然没有经验,那工钱便不能全额支付,只能按照学徒的数额支付,你没意见吧?” “南市的食店伙计一般是每日一百文工钱,既是学徒,我便按照六成计算,你没意见吧?” “另外我这儿可以包住,后面有间小屋,你自可住在其中,因此每日要扣掉十文,你没意见吧?” “所以算下来每日的工钱是五十文,郎君欠我的三贯钱,需要做工两月抵消,你没意见吧?” 听着对面这小娘子一连串儿的四个“你没意见吧”,手起刀落便把这笔债敲定了,杜昭还能有什么意见? 他连眼神都多了三分恭敬,拱了拱手道:“东家安排得十分妥当。” 算他识相,尹遥起身,去拿了笔墨铺在桌上:“杜郎君,口说无凭,你既是读书人,那便请你按照咱们方才商量的,写张契约书吧。” 怎么,这卖身契还得自己写?这尹娘子可真的是…… 杜昭没忍住笑了出来,摇摇头接过笔,提笔磨墨,将方才说好的条件一一写下。 “严肃点儿,笑什么笑!”尹遥又瞪他一眼,点了点那纸,“再加一句,要接受沈记东家尹三娘的一切安排,否则扣工钱!” 投降般举了举手,杜昭认命地将这“不平等条约”添了上去,倒也没怎么放在心上。 他只是没带钱,又不是真没钱,大不了等跟随从杜安碰了头儿,多付些银钱赎身便是。 双方签字按了手印儿,尹遥将那契约叠好,夹进了杜昭的过所内,一同揣到怀中。 “东家这是何意?” “过所嘛,便先抵押在我这儿吧,不然你跑了怎么办。”尹遥耸耸肩,满脸理直气壮。 确实,把过所没收了,人就出不了神都城,虽然杜昭也没想过要跑,只叹了口气:“行吧……” 不过说来也怪,他那过所上写了京兆杜氏的出身,本还以为这尹娘子会问呢。 原本他已准备好说辞,若对方问及自个儿的来历,便只用京兆杜氏的没落旁支含糊过去,谁知她竟一点儿反应都没有,跟方才那精明样儿一点都不符,还真是让人意外。 尹遥自是不知对方心中所想,不过这也不能怪她,她又不是本土人,自从穿越之后,虽然也听沈老太太讲过些世家门阀的八卦,知晓了如今世家权力很大,有时皇权都要避其锋芒。 这些日子以来,她还记住了诸如五姓七望、南阳张氏、扶风窦氏、河东裴氏之类的,但也就仅限于此了,什么京兆杜氏,听都没听过。 既然这尹娘子没深究出身,也让杜昭松了口气。 他既来之则安之,很快接受了自个儿“小伙计”的身份,再加上方才吃了人家的白食,难免有些歉意,便主动开口问道:“东家,您准备给我安排些什么活计?” 其实如今铺子里并不缺人手,前厅有罗珊娜,后厨有舅母,自个儿又能前后协调,尹遥也不知能让他干些什么。但养个人吃干饭,那更不行了! 想起方才那契约书上的字迹,尹遥虽不怎么通书法,但也能看出来走笔龙蛇、自有一派风骨,比书肆中那落魄书生写的,可要洒脱漂亮得多。 便物尽其用吧,也省得出去花钱请人了,尹遥去拿了张写好的传单:“那你便先照着这个,抄写一百份吧。” 杜昭长这么大,除了幼时习字会百十张的誊写,可真好多年没干过这种事儿了,不免有些意外。 只是既然刚刚才签了“卖身契”,东家说什么就是什么吧,他二话不说,便提笔写了起来。 不过片刻,一张抄好的传单就递到了尹遥手上,杜昭带着一丝笑意道:“东家,可还满意?” 抄个传单而已,有什么满意不满意的? 简直让人幻视在现代时,看过的霸总文学:女人,满意你看到的吗? 尹遥被自个儿的联想给雷得一激灵,接过那写好的传单一看,倒还真有些惊讶:“杜郎君还会画画儿呢?” 沈记的传单,尹遥原本只是寻了名落魄书生代为抄写。书生收钱办事儿,不过是按照她的要求,写几笔店铺名字、开业优惠之类的宣传词,内容虽算得上清晰明了,但也就仅限于此了。 如今杜昭新写好的传单上,不但版面错落有致、字体更加遒劲有力,瞧着美观了不少,且一角竟还画了幅画儿? 那画的还不是不相干的,而是尹遥方才烹制的粉蒸排骨、黄焖鸡两道菜,虽只用墨线勾勒,仅是寥寥几笔,却颇为传神,给那传单又平添了几分烟火之气。 如何,就说你得满意吧?杜昭挑眉,面露些许得色。 想他可是世家出身,自幼便跟随阿兄修习书画,虽不说一幅画千金难求,但至少在这市井食店中,给店家随手画些菜肴,还不是手到擒来? 不经意间想起了阿兄,毕竟是多年的情分,杜昭情绪有些低落,暗暗叹了口气。 尹遥却没注意他这些内心活动,满脑子都是生意经:这样的传单,可比之前纯文字的生动显眼多了,想必宣传效果也会更好,还愁拿了的客人不登门? 她眼睛一转,立刻又冒出来个新想法:“杜郎君,不如你再帮我个忙,画幅宣传立牌吧?” 什么牌?杜昭刚冒出来点儿愁绪,就被尹遥给打断了,疑惑道:“何谓宣传立牌?” 既然这家伙画技如此出色,那自然要物尽其用。 因着沈记做的是私房菜,菜名儿与坊间其他食店都不大一样,更何况如今大唐,大字不识一个的百姓也不少呢,只凭着文字价牌儿,宣传效果难免打了些折扣。 第81章 她便想到,不如让杜昭画出每日主推的招牌菜,然后裱起来立在店门外,也让路过的客人,能更直观地知晓,今日在沈记能吃到什么。 弄明白了何谓立牌,杜昭颔首笑道:“东家吩咐,自然照办,不过……明日的招牌菜是什么?” 确实,让人照猫画虎,也得先有个猫才行。 尹遥留他在堂屋继续写传单,自个儿则回了后厨,将方才想好的两道招牌菜,先各烹制了一份。 肉铺送来已宰杀褪毛的鸡,下入锅中大火煮开后立刻关火,鸡肉浸在其中片刻,熟透后捞出,再次浸入刚打上来的井水中。 晾凉的鸡肉改刀成条状,穿在一根根竹签上,淀粉肠切花刀穿串儿,桑耳、香菇、笋尖、豆皮亦分别穿在竹签上,入锅焯水断生; 将穿好荤素食材的竹签,整齐码在一个小瓦罐中,盛一勺事先熬好的鸡汤,再浇入以茱萸油、葱、姜、花椒、饴糖、胡麻调匀制成的酱汁儿,制成一罐色泽油亮的“钵钵鸡”。 今日刚打捞上来的乌鱼,宰杀后洗净切段,以粗盐、生粉、米酒、鸡子清抓匀腌制; 起锅热油,加葱姜蒜、干茱萸、花椒、豆豉爆香,下入鱼头、鱼骨、鱼尾煎炒片刻,倒入事先熬好的鸡汤,烧开后略煮一刻钟,激发出鱼的香味儿,再下入浆好的鱼段儿煮熟; 连汤带鱼一同盛至碗中,表面撒上大量蒜末、干茱萸、花椒,重新起锅热油,浇在其上,只听“滋啦”一声儿,又麻又辣的味道瞬间飘满整个后厨! 把菜端到杜昭面前,又把前些日子七娘落在铺子里的颜料拿了过来,尹遥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画吧!” 杜昭将手上誊写好的传单放在一旁,抬起头来端详这刚出锅的两道菜。 只见面前的这两道菜,显然都是麻辣鲜香的巴蜀风味,上面还撒了葱末和芫荽末,看起来诱人极了。 正在他思索如何下笔之时,只听尹遥幽幽道: “对了,这可是咱们铺子的晚饭,画得好了,便也有你一份,画不好嘛……” 见对方扭头看向自个儿,尹遥作势冷哼一声,补充了一句: “那你就喝西北风吧!” “……” 看眼前伙计这无语的模样,尹遥噗嗤一乐,憋着的气终于消了大半:“得了,逗你的,好好儿画吧。” 杜昭无奈地摇摇头,也笑了。 他摊开一张三尺全开的宣州纸,以墨色勾勒出碗盘的形状,又以浓淡各异的赭石色,给那陶碗瓦罐上色,朱砂是茱萸火红的颜色,葱末、芫荽则以华青和藤黄调配而成,又是寥寥数笔,一幅…… 嗯,钵钵鸡配麻辣鱼的宣传画,便跃然纸上了。 画上一方小桌,桌上是两道红绿相间的巴蜀菜,再加上一旁香喷喷的稻米饭、透着一抹淡绿色的美酒,既写实又传神不说,简直还令人垂涎三尺、忍不住食指大动! “杜郎君……”尹遥看着这画儿,对着实物上下左右端详了半天,终于开口。 “东家无需如此客气,叫我杜昭便可。”杜昭含笑道。 “嗯,杜昭,”尹遥也笑笑。 见她不错眼儿地看着那画,想必十分满意,杜昭随口客气道:“东家可还有何要求?” “你能把那酒杯换成茶碗吗?我现在一看到酒杯,就觉得钱袋子在滴血。” “……行。” 第63章 这几日来,尹遥的“国画版”广告取得了不错的效果。 每到午时南市开市,沈记私房菜门外便聚集了不少食客,围着那门口立着的牌子指指点点,兴致勃勃地谈论着: “今日这道招牌菜,瞧着好生漂亮,倒像朵芙蓉花一般,看得人心旷神怡呢!” “你看那名字,便叫做‘芙蓉鸡’,旁边还写了“软滑嫩香”、“色清而鲜”,我今日想吃清淡些的,咱们便尝尝这个罢。” “这个小罐子里装的肉油汪汪、红润润的,我虽不识字,不认得叫什么名字,但瞧着很是诱人,一会儿就试试它。” 此刻沈记的东家尹遥,正在后厨中忙碌。 她将那斩剁好的鸡肉泥、鱼肉泥及山药泥,搅打在一起上劲儿后,再滑入三成热的油锅中,炸成一片片宛如花瓣般的形状。 捞出肉片儿盛入碗中,摆成一朵朵芙蓉花的形状,再以冬葵叶在四周装饰,中间点缀几颗枸杞作为花蕊。 将烹制好的菜肴端到堂屋,尹遥含笑道:“郎君娘子,这是二位点的芙蓉鸡。” “夫君快瞧,”座上的娘子一脸惊喜,指着面前的陶碗,“跟门口那画儿上的,真一模一样呢!” 与她同行的男子,提起筷子尝了一口,亦是一脸满意:“看来咱们今天真没来错,果真是软化嫩香。” 忙了一上午,这会儿靠在旁边看热闹的杜昭,也听到了这夸赞,不免朝着尹遥昂了昂头,一副“怎么样我活儿干得还不错吧”的表情。 嘚瑟什么?尹遥轻哼一声,不过她也承认,这画面的冲击力,果真比文字要大得多,一幅惟妙惟肖的画,可比得上发几十份传单。 既然这宣传方式这么好用,那便能者多劳别闲着了,尹遥立刻加了把劲儿,又支使着自家那新伙计,再多画几张,贴在南市各入口附近的布告栏上,让人迈进南市的第一步,就能看到自家那硕大的广告。 自从被迫收下杜昭做伙计之后,除了欠着的银钱让人心痛外,尹遥对他总体倒还算满意,这人不但书法、绘画颇有功底,而且工作态度还挺积极主动。 每日午市之后,尹遥便会烹制第二日的特色菜,让杜昭照着绘制。 绘制好后,几人便坐下一道儿,将这两道菜当做午饭趁热吃掉。杜昭倒也不吃干饭,他还会将品尝到的味道、菜肴的特色之类,一一总结成简洁明了的评语,再写在那宣传画的旁边。 比方今日这殿外广告牌上,芙蓉鸡“软滑嫩香”、“色清而鲜”,以及坛子肉“酱香浓郁”、“汤浓肉烂”的评价……便是此人的杰作,跟画面配在一道儿,还怪相得益彰的。 除此之外,除了菜肴外,这人也常画些什么花鸟鱼虫啊、果子糕饼啊之类的在画面上,显得颇有些小清新的调调,让自家直白的“硬广”,一下就变成了隐蔽委婉的“软广”。 当然,他还很识趣儿,从不往上画酒杯,毕竟尹东家说了,不要酒杯,一看酒杯就生气。 这工作能力和工作态度,都受到了尹遥的初步认可。 至于人品嘛,这人如今住在后院的小屋中,也不会四处乱跑,看着还挺老实的。 不过尹遥还是没忘了,把那没收的过所,严严实实地藏在嘉庆坊家中。 毕竟信任这东西,还需要时间考验。 …… 进了二月后,不仅学子们重新返回学院读书,四门学的疱人们也回来了,大食堂重新开启,尹遥便顺势结束了寒假生意。 虽然寒假生意结束了,她却又寻了个新生意:今年的春天来得比往年晚,春闱也比往年晚了半个月,明日便是省试了。 除了六所中央官学的生徒外,各州县官学的、通过了州考的生徒们,也都从各地奔赴而来,前些时日陆续抵达了神都城,投宿在城中的各大小邸店中。 身为一个合格的“周扒皮”,这几日除了铺子里的招牌菜外,尹遥还令杜昭画了另外一个广告:春闱套餐! 那带着“沈记春闱套餐,助您金榜题名”的广告画,被她张贴到了各大生徒集中的邸店门口,还趁人不备偷偷贴在了几所中央官学的门外。 这不,近几日来,便有不少生徒前来预订,尹遥把杜昭支使得团团转,画完了画、贴完了广告,还得仔细记下客户的需求和地址。 今日午市方才结束,尹遥便和陆娘子一道儿,开始紧锣密鼓制作那春闱套餐,待到打包好后,再交由杜昭跑腿,送到各大邸店的生徒们手中。 …… 二月初四一早,街上刚刚响起鼓声,神都城的各个坊门同时开启。 有许多考生,从各个坊内鱼贯而出,背着大包小裹,赶往礼部贡院。 虽然省试已因天气原因延迟了半个月,可今日却又赶上了个阴雨天,日头躲在云层背后怎么都不肯露面,淅淅沥沥的小雨,浇得人心烦意乱。 贡院门口的士卒手持兵刃,正在挨个盘查考生的身份文牒以及随身物品,见并无甚违禁之物,便一挥手:“进去吧,下一个。” 陆之远收起身份文牒,跟随礼部的小吏,进入贡院,被安排在西侧廊庑之下的第一排。 在门口折腾了半天,他身上已落了不少雨水,头上却又冒了汗,这往廊庑下一站,再被晨风一吹,冷热交替之下,立刻打了个喷嚏:“啊啾!” 好在这廊庑有顶,不用再被雨淋,他赶忙收起雨伞、放下备考箱,从箱子中掏出一个小小的风炉,炉子里面已填满了木炭,放在身侧点燃,终于驱散了些许清晨的寒气。 第82章 掏出一个棉布坐垫,放在身下,再将带来的烛台立在桌案上,文房四宝摆在面前,双手烤着火等待考试开始。 他心中还在庆幸,好在自个儿虽家不在这洛阳城内,但还是蹭了守默兄家里的车来贡院,否则这大包小裹的,又要腾出一只手撑伞,一路上还不知要消耗多少体力。 只是今日起得太早,被炉火一烤,还真是有些瞌睡…… 他定了定神,往两侧廊庑的考生中看去,瞧见好友许敛被安排在对面,正往那风炉上放置什么物件儿。 哦对了,差点忘记,自个儿也带了呢! 他忙掏出一个小陶罐,起身去一侧的水缸边打满了水,仔细架在风炉上烧着。 又从考箱中翻出一个包得严严实实的油纸包,打开后里面又有三个小纸包,因着贡院不允许夹带带字儿的物件儿,因此上面只分别标了一、二、三个红点。 陆之远挑出其中标了一个红点的纸包,将里面的东西倒进了陶罐中。 随着瓮中的水翻滚烧开,一阵香甜的气味扑面而来,闻嗅之下,却又夹杂着些许清凉,令人精神一振。 他盛了一勺倒入杯中,轻轻抿上一口,整个人都从瞌睡中骤然清醒,不免暗赞道:尹娘子这赠送的薄荷甘草茶,既热乎香甜又提神醒脑,可真是春闱的好帮手啊! 随着鼓声响起,试卷也分发了下来,陆之远与许敛参加的是明经科,共有三场考试,第一场的内容是帖经,考的便是对三经、三礼、三传等经义的掌握,简单来说,就是考典籍背诵。 虽说经过这么久的闭门苦读,这些经义的内容,早已深深映刻在脑海中,但这考试也实在枯燥乏味,让人难免写着写着就有些走神。 好在那风炉上咕嘟咕嘟的薄荷茶,时不时便飘来一阵清新的香味儿,又把飘走的思绪给拉了回来。 伏案奋笔疾书,终于答完百余道题,陆之远一抬头,发现日头早已升上半空,案上的蜡烛也早燃烧殆尽。 午时到了,小吏们挨个收走了试卷,中午有半个时辰的休息时间,大伙儿也开始各自吃起了午饭。 陆之远从那标了两个红点的纸包中,掏出一个白面馍,放在风炉上热了半刻钟,被风炉加热之后,那馍的表皮变得十分酥脆,中间夹着的那腊汁肉也飘出阵阵香气,让人腹中不免咕咕直叫。 小心地把那“肉夹馍”捧在手上,趁热咬上一口,只觉馍酥肉香,两种味道相互烘托,简直回味无穷,陆之远没忍住狼吞虎咽了起来。 匆忙填饱肚子,便又迎来了下午的第二场考试,也是整场明经试最重要的一科:墨义。 相比较帖经只需原文背诵,墨义则更侧重于对经史子集的领悟理解,今年的题目又多又难,把在场的生徒们,给忙得水都来不及喝一口,只不断地读题、思考、研墨、奋笔疾书…… 终于赶在最后一刻交了卷,大伙儿才发现日头都已西斜,连城中的夜禁鼓都响了起来。 只是这神都城虽然夜禁了,但贡院内的考试却仍未结束,最后一门时务策,将在一个时辰后开考。 晚饭时间,陆之远拿出来的,自然便是那最后一个小纸包。 纸包中是一个小竹筒和一小捧白茧糖,也就是以稻米制成的年糕。 竹筒里则是提前煸炒好并调过味儿的雪菜、冬笋及豕肉丝儿,倒入陶罐中加水烧开,随着咕嘟咕嘟的水开声,一阵鲜香的味道四下飘散开去。 陆之远吸了吸鼻子:可真香啊! 手持勺子捞了勺汤,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口,真是又鲜又醇…… 一边儿喝着汤,他又将那白茧糖手忙脚乱地倒进汤中,忽瞧见那包着白茧糖的纸上,还画了个圆圈以及一根烧了半截儿的香,忙用勺子搅了搅,又掐着半炷香的时辰,把那陶罐端到了桌案上。 吃了一口热腾腾的汤年糕,陆之远差点儿热泪盈眶:不愧是尹娘子特意给江南学子准备的,年糕又糯又滑又爽口,再配上煸炒入味儿的雪菜冬笋肉丝,赶走了一整日的疲惫,简直有力气再连考三门! 埋头连吃了好几口,舒服地长舒了口气,陆之远这才注意到旁座儿的考生。 这考生看着应是远道而来赶考的,既没带风炉,也没有炊具,手里正拿着半张冷胡饼生啃,陆之远瞧着都替他噎得慌。 他还想起来,这人中午吃的似乎便是胡饼,看来是中午吃了半张,晚上又在吃剩下的半张…… “郎君,郎君。”陆之远心中不落忍,轻声唤道。 隔壁那考生就着隔壁座儿飘散过来的阵阵鲜香味儿,正艰难地咽下一口胡饼,又猛灌了一口凉水,心里别提多哀怨了,这偌大*个神都城,怎么自个儿还要“吃草根啃树皮”啊,日子没法儿过了! 结果就在这时,身侧却传来了一道比起仙乐也差不离的声音:“郎君,你喝些我这汤吧,润润喉也暖暖身子。” 他一下坐直了身子,不错眼儿地盯着陆之远……的陶罐:“多谢郎君了!” 陆之远往那考生喝水的杯子盛了点儿汤,对方端起来喝了一口,不禁“啊”地一声长叹。 那考生喝了一日的凉水,又吃了两顿冷炙,白日里倒还凑合,这会儿日头西沉,他整个人都快冻得不知天地为何物了,喝了这热腾腾香喷喷的汤水,才终于缓过神儿来,又跟陆之远连连道谢。 跟隔壁座儿分了汤水,陆之远又抬起头,遥遥瞅了眼好友许敛,只见他在对面,也煮好了自个儿的晚饭,正在埋头吃着。 听说那是尹娘子给北方和中原学子们准备的,名为“三鲜面”,是用肉丝、香菇、黄豆芽制成的汤底,佐以晒干的手擀面,想必也是极为鲜香诱人,没见守默兄吃得头都不抬嘛! …… 一直快到午夜时分,生徒们才结束了这漫长的春闱考试,交了卷纷纷收拾起东西。 身旁那考生还对方才的热汤记忆犹新,难免向陆之远打听道:“敢问郎君,你这吃食可是自个儿准备的?” 陆之远将炭火熄灭,物件儿打包装入考箱重,跟对面的许敛打了个手势,意思是待会儿在贡院外汇合。 他闻言摇摇头,笑道:“我哪有这手艺,是在南市沈记订的。” 一听“沈记”的名字,那考生忽想起来,这两日自个儿住的邸店门口,似乎也贴了张画儿,他记得上面除了热气腾腾的吃食外,还写着什么“沈记春闱套餐”来着? 他不禁顿足:“哎呀,早知便买一份了,哪用吃这硬胡饼!” 陆之远失笑,还好自个儿借着守默兄的光,认得了尹娘子,这才能考试日也有美食吃。 唔,尹娘子还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不填饱肚子如何有心情考试? 真是有先见之明啊…… 第64章 春日的天,孩儿的脸,说变就变。 省试那一日还下着颇为寒凉的雨,不过一夜功夫,神都城的天气就忽地暖和了起来。 有一天尹遥忽然发现,不仅街边的小草开始零星冒出了头,各式蔬菜也开始逐渐上市。 在经过了漫长的冬日之后,家里和铺子里的菜窖中,越冬储存下来的菘菜、莱菔,终于吃得差不多了,尹遥跑去菜贩那儿,兴高采烈地采购了一批新鲜的春菜。 于是这一日,杜昭又跑了趟笔墨行,补充花青、藤黄二色,原因无它,这几日以来,绿色的用量实在是太多了些…… 不知不觉间,他已在这沈记做了快十日的伙计。 不同于上辈子每日里如履薄冰的官场生涯,也不同于过去几个月带着杜安漫无目的地闲晃,他现在的生活,可谓是十分充实。 或者也可以说,有些过于充实了。 每日鸡鸣时分,杜昭便会从栖身的小屋中睁开眼,起身去院中洗漱一番,然后寻些吃食。 沈记的厨房,是尹遥每日关铺前,当着他的面理直气壮锁上的,美其名曰防止他不小心犯错误。 好在她也不是那般不近人情,还知道在院中给留了风炉,也会留下些什么蒸饼、粽子、牢丸之类的,给他充作朝食。 当然了,按照那位东家的说法,不过是前一日早晨在坊中摆摊儿时,售卖剩下的罢了,扔了也怪可惜,还不如物尽其用。 比如今日这扣在粗陶碗中的,便是两只名为“肉夹馍”的吃食,尹东家拿过来的时候说了,是前几日做给生徒们的春闱餐,不小心做多了而已。 把它们放在风炉上煨热着,闻着那飘出来的香味儿,杜昭无奈地摇摇头:胡扯也不走心,这春闱都过去五六日了,铺子里哪还有剩下的肉夹馍? 他昨日分明看到东家跟陆娘子闲聊,说家里妹子爱吃肉夹馍,要再做几个带回去,顺便也给“咱家伙计”留两个。 没错儿,他现在在沈记的称呼,就是“咱家伙计”。 虽说活了小两辈子,吃过不知多少名贵菜肴,但这随手给他留下的、还得自个儿加热才能入口的吃食,却也是别有风味。 第83章 吃完两个外酥里嫩、热气腾腾的肉夹馍,杜昭又在院中打了套拳,舒展舒展筋骨,再拎起一旁的木桶,扔进井中打水。填满院中两口水缸后,又砍了些柴火堆在院角。 后院的活计料理完,他洗了洗手走进堂屋,先将招牌菜的价码从墙上摘下来,随便挑了张桌子坐下,用小刀将木牌上原本的字迹刮去,研墨提笔,仔细写上今日的,再重新挂回去。 刚挂好今日的价码,就听到后院儿传来敲门声,杜昭回身前去开门,原来是市内屠户,说是尹娘子昨儿订好的豕肉,方才杀好了便给送过来。 “你是沈记新来的伙计吧?”屠户扛着猪肉进来,随口寒暄了两句,便轻车熟路直奔着厨房而去,“我给你放厨房去。” 瞧见厨房门上挂着的锁,屠户有些摸不着头脑,扭头道:“尹娘子这怎么还锁上了,那我把肉放哪?” 平日里屠户来送肉,都是尹遥或者陆娘子在的时候,还没见过这情况。 杜昭摊了摊手,两人一番合计,只好把院中的石桌打扫干净,又铺了张草席,将那豕肉先放在了上面。 “这尹娘子,厨房有什么值钱的不成?”屠户走的时候,还在嘀嘀咕咕。 杜昭心道:谁说不是呢,厨房有什么好锁的,新买的豕肉不是都还在外面? 这肉露天放也不大好,他又认命地去找了张粗布,罩在了上面,这才再次返回堂屋。 将前日买的整张宣州纸裁开,研墨调色,开始誊写今日要用的传单。 一个时辰下来,今日要发的百余张传单终于写好,倒不是他精雕细琢速度慢,主要是一会儿有人敲门来送酒水酱料,两会儿有人敲门来送肉菜果蔬,这一趟一趟,把杜昭折腾得没了脾气。 不过也还别说,这种每日一睁开眼,就知今日要忙得团团转的日子,还挺安心? 铺子前门外,传来咔嚓一声,是尹遥收了嘉庆坊中的早饭摊儿,又同陆娘子一道儿,赶来铺中制作糕饼并筹备午市。 尹遥一进门,就先发出了灵魂拷问:“杜昭,方才我们进南市时,布告栏上怎么没见着咱家今日的水牌?” “……” 安心个鬼。 看到桌上刚写好的一沓传单,连墨迹都还没干,尹遥讪笑了一声,难得有些气虚:“无妨,你慢慢儿画,午时开市前贴上就行。” 两人身边今日还跟着个小姑娘,正是逢家塾旬休的尹七娘,她有模有样地朝杜昭施了一礼:“杜郎君早。” 杜昭亦笑道:“小娘子早啊。” 尹遥和陆娘子自去后院儿,尹七娘则留在堂屋中,她瞧了瞧那沓写好的传单,惊叹道:“杜郎君写字真整齐啊!” 杜昭失笑,这小娘子小小年纪,显还看不出书法好坏,只看得明白是否整齐。 然后便听尹七娘又道:“我阿姐藏在家里那份过所,是你的吧?我瞧见上面写了‘杜’字儿呢,夫子前几日才教过的!” “……对。”杜昭扶额,真扎心哪,不愧是姐妹俩。 尹遥掏出钥匙,刚准备去开厨房门,便听陆娘子道:“三娘,那石桌上的,该不会是今早送来的肉吧?” 陆娘子说完,便瞧见她手上的钥匙,不免噗嗤一笑:“你这孩子,虽说仔细些没错儿,但你这也……” 摸了摸鼻子,尹遥心道自个儿真是多此一举,锁厨房门作甚,不过是些食材酱料,有什么好偷的不成…… 铺子已开了有段日子,尹遥和陆娘子早已驾轻就熟,抱起院中的柴火,填到灶膛中生起火,先煮上今日的免费饮子。 紫苏叶洗净,下入锅中,加甘草、陈皮,熬煮至紫苏叶变软,倒入少许饴糖搅匀。 这刚煮好的紫苏饮还是暗黄色,待略凉一凉,尹遥又放了几片儿干香橼,香橼片泡软后,紫苏饮的颜色也变成了清澈透亮的淡粉色。 “七娘!”她朝堂屋中扬声喊了一声。 “阿姐,怎么啦?”七娘马上跑过来。 尹遥递过去两个杯子:“先喝些饮子再玩,顺便给杜郎君也拿一杯。” 杜昭端详面前这一杯,据说是顺带着给他的紫苏饮。杯子是东家前几日特意购的白陶,衬上这粉红的颜色,味道先不说,便是这么瞧着,也确实清新怡人。 以朱砂、藤黄、钛白加水调和成淡粉色,他又在今日那水牌的菜色旁,加了一杯紫苏饮,碧绿鲜嫩的春菜,与粉红清新的饮子相互交映,让人一下子便仿佛到了春日郊外。 …… 今日恰逢张寺丞父子俩都旬休,张小郎君这几日总听尹七娘念叨,说自家阿姐的铺子,上新了许多样儿春菜,便也闹着要来尝鲜。 夫妻俩一商量,就带自家的宝贝儿子,往这南市来了。 一进南市,窦二娘先被布告栏张贴的水牌给吸引了注意力:“夫君你看,是沈记的春日鲜,咱们可得尝尝。” 张寺丞点点头,又听张小郎君在一旁道:“阿娘,我要吃那个!” 代售沈记糕饼的小摊上,今日都新上了一种名为“青团”的糕饼,是陆娘子将糯米蒸熟后,与艾草汁拌在一起舂成米糕,再包上咸鸡子黄和豕肉松,再上锅蒸制而成。 此物颜色翠绿、清香扑鼻,引得路过的百姓,不少都停下来买一个尝尝,自然也吸引了张小郎君的注意力。 一家三口迈进沈记铺子的时候,张小郎君手上还捧着个青团在啃。 “张大郎,你来啦!”还是七娘眼尖,三人一进门便瞧见了。 “二娘,你们怎么来了?”尹遥刚送走一波客人,正在收拾碗筷,一抬头便见到张家一家三口,不免有些惊喜,连忙跟几人打了声招呼。 窦二娘笑道:“听你家七娘提起春菜,便想着来尝尝鲜呢。” 一家三口寻了张空桌坐下,窦二娘朝店中瞧了一圈儿,又道:“你们家小罗呢,怎么没见人影?” 尹遥朝着张大郎手中的青团努了努嘴:“喏,她见铺子里人手够,便朝我支了些钱,也去卖青团啦。” 罗珊娜这些日子跟李娘子玩得投缘,这不,跟人家学了些“销售技巧”,也跑去街上摆摊儿了。 还别说,这每日下来,倒也是赚得钱袋鼓鼓,还号称再过几个月,就能还清欠尹遥的债呢。 尹七娘则在一旁朝张小郎君挤眉弄眼:“怎么样,我舅母做的青团好吃吧?” 张小郎君连连点头,竖起大拇指:“面皮儿又糯又韧,内馅儿又鲜又香,七娘没骗我。” 尹遥见张小郎君吃得香甜,也朝窦二娘笑道:“舅母还要做些豆沙馅儿和胡麻馅儿的,我本还想着,让七娘明日带到你家去。这下巧了,一会儿直接都给你装走,给老郎君和夫子也尝尝。” “那我就不客气了,多谢三娘啦。” “东家,洛州春买回来了。”几人正在闲聊,杜昭从酒铺沽酒回来了。 他方一进铺子,就瞧见尹家姐妹正跟几名客人聊得起劲,看起来很是熟稔的样子。 再仔细一瞧那一家三口,他不免愣住了:这是……南阳张氏的五郎?他明明应该今岁才入京,为何如今就在神都城? “这是我们铺子新来的伙计,名叫杜昭。”尹遥给几人介绍,“杜昭,来拜见下张寺丞、窦娘子。” “张寺丞,窦娘子。”杜昭上前行了一礼,踌躇了一下,还是没忍住问道,“不知寺丞领的,是九寺中的哪一寺?” 张寺丞瞧了杜昭一眼,这人虽不过是个伙计,可瞧着却也礼数周全,怎么一开口如此唐突? 不过看在尹遥的面子上,他但还是答了:“某领的乃是光禄丞。” “原来竟是光禄丞……”杜昭喃喃道,有些魂不守舍地追问了句,“是刚赴任的吗?” “都五六个月了,怎么了?”尹遥抢答,又马上瞪了他一眼:“你问这么多干嘛?” 这杜昭,往日里一副凡事不挂心、勤快又好说话的模样,怎么今日对着客人这般刨根问底? 杜昭回过神,摇摇头道只是随便问问,便借口要把酒送到后院儿,推门出去了。 “他大概就是好奇,你们别见怪。”到底是自家伙计,也不能落了他颜面,尹遥随便找了个台阶就下了。 “今日既是冲着我家春菜来的,那便尝尝春四鲜和翡翠春卷吧?” 张小郎君自是捧场:“尹姐姐做的我都爱吃!” …… 厨房的灶上,正小火焖煮着备好的汤汁儿。 去岁腌的咸肉切成厚片儿,热油下锅煸炒出油后,下入一早刚送来的豕排骨,煎至两面金黄,加入清水慢慢炖煮一个时辰,方形成这鲜香透白的汤汁。 尹遥从一旁架子上,拿出两根已剥好、洗净的春笋,这春笋今早方才冒出头儿,便被人挖了出来,小小一颗却又鲜又嫩,要当日吃才最美味。将春笋切成滚刀块儿,热油小火煸炒至表面发皱。 盛上几勺儿带咸肉和排骨的汤汁儿,倒入小砂锅中,大火烧开后,下入煸炒断生的春笋,小火焖煮一刻钟。 第84章 再抓一把已剥皮洗净的胡豆倒入砂锅。胡豆也即蚕豆,经过秋播、冬种、春收,这几日也才刚刚上市,正是最新鲜的时候,只需略煮片刻,便已软烂入味儿。 这四道原料都是再鲜不过的,不需放什么酱油、豆豉之类重口的佐料,只需以粗盐调味儿,再加少许饴糖提鲜,整个砂锅端上桌儿,闻一下便几乎鲜掉眉毛了! 另一道翡翠春卷,则是以波棱菜和面,将面团染成翠绿的颜色,醒发后擀成一个个巴掌大、薄薄的小面饼。 香菇丝、桑耳丝、黄豆芽下锅煸炒出香味儿,加以少许生粉勾芡,晾凉后作为馅儿料,填到面饼上,卷起、对折成一个个小卷儿,再以生粉水封口。 将这包好的春卷儿下锅油煎,至表面略微变色即可出锅,这煎好的春卷儿色泽碧绿,饱含着再清新不过的春日气息。 “三娘这手艺,可是越发好了。”窦二娘一脸惊喜地瞧着面前的菜肴。 她给自个儿和儿子都盛了碗汤,张小郎君顾不上烫,捧着碗咕咚咕咚就是两大口:“阿娘,好鲜啊!” 窦二娘自个儿也盛了勺入口,细细品尝那春日的滋味儿,都没顾得上答儿子的话。 经过一冬的“洗礼”,再是富贵的人家,也早被菘菜和莱菔腌入味儿了,如今这又鲜又香的春菜,怎能不让人心生欢喜? 看了看自个儿面前空着的碗,张寺丞默默夹了个翡翠春卷尝尝:唔,外皮软嫩,还带着些许波棱菜的香味儿,内馅儿更是清新爽口,真不愧为“翡翠”之名! 他又给自家夫人夹了个春卷,窦二娘蓦地反应过来,抿嘴一笑,也给寺丞盛了碗汤,低声细语道:“夫君,仔细烫。” 七娘给窦二娘子和张小郎君每人端了杯紫苏饮,张寺丞则是要了壶刚沽回来的洛州春。 美美品尝了这一桌春菜后,张小郎君又跑去找七娘,两人嘀嘀咕咕出了门,说是要找罗姗娜玩儿。 尹遥和窦二娘相视一笑:“没事儿,随他们去吧,小罗就在附近摆摊儿呢。你倒是帮我参详参详,明日这菜肴,可还有什么改进的余地没?” 夫人儿子都各有好友,落下张寺丞一个,他索性端着杯酒,起身去后院儿逛逛。今日是第一回来,他还真有些好奇,这尹娘子的小铺,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第65章 张寺丞端着杯子到了沈记后院儿,坐在石桌旁小口啜饮着。 这洛州春虽不过出自市井酒铺,味道略显粗糙直白了些,可此番喝下来,却也觉得颇有些趣味儿。 他又环视了一圈儿,见这小院儿被打理得十分整洁,院子一角码着一人高的柴堆,旁边摆着几个酒坛,有写着“林记酒铺”的,还有没贴名字的,瞧着像是自家酿的。 靠着院墙摆着一排大大小小的缸,有盛着满满清水的大水缸,还有小一些的盖着盖子。最近他也对庖厨之事上了不少心,知晓应是尹三娘自个儿腌制的酱料、酱菜、鱼酢一类。 沿着厨房一侧的屋檐下,则挂着一串串的干茱萸,以及各种咸肉、腊肠、鱼干儿,窗边还堆了几个麻袋,估摸着装的是米面豆子。 这院中的每一样儿容器,都擦得锃亮,所有的食材都料理得干干净净,院中没瞧见青菜,方才听尹三娘说,她如今都是每日采购新鲜蔬菜,想来都放在厨房中了。 “吱呀”一声,后院儿门被人从外面打开,沈记的伙计杜昭从外面走进来,手里还提着一个小木桶,里面装的是半桶灰色泥浆。 他也瞧见了院子里的张寺丞,随意拱了拱手道:“寺丞。” 这人一身短打粗布衫,袖子还挽起到手肘处,本是副再平常不过的食店伙计打扮,举手投足间却不卑不亢,仿佛出身高门的世家公子,偏又因着这一副打扮,平添了许多落拓之气。 杜昭这会儿已收拾好心情,也没大理会张寺丞,打完招呼便直奔着院子一角,将木桶放在地上,用泥刀从桶里铲了些灰浆,抹在有些破损的院墙上,仔细修补起来。 张寺丞起身,朝他开口道:“杜郎君,听你的口音,可是京兆人士?” “是啊。”杜昭一边抹墙,一边漫不经心应了一声。 “杜……昭……”张寺丞觉着这名字甚是耳熟,对着他背影思索片刻,忽地想起一个人,“郎君莫不是京兆杜氏的杜六郎?” 原本杜昭进神都城那日,便早想好了搪塞他人的说辞,不过面对着这个前世虽算不上好友,但也好歹算得上半个“难兄难弟”的张寺丞,还是选择了默认:“张五郎。” 张寺丞哑然,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你还真是……辞官而去的杜六郎。你怎会在这儿?” 杜昭耸了耸肩:“如你所见,我欠了我们东家三贯钱,所以留下做了伙计。” “就为了三贯钱?开什么玩笑?” “是啊,就为了三贯钱。” 杜昭回想起上辈子,皇太后在岁祭日的那场发难,心道:这有什么奇怪,你这光禄丞竟能做到今日,才更奇怪吧…… 婉拒了张寺丞帮忙还钱的提议,杜昭抹好了墙直起身,就见尹遥从厨房窗户探出头来,朝他吼了一嗓子: “杜昭,院墙补好了吗?补好了就快去把灰浆还回去,胡娘子还等着用呢!” …… 每日快到午时,南市四个门外,就会聚集着不少百姓,等待着开市,第一时间购入各式货物。 今日市门方一开启,就有两名男子一个箭步冲了进去,把其他人都甩在了身后。 “老师,咱们今日方才回到神都城,家中一应行囊还未料理,怎就非要来这南市?”其中一人是个中年男子,正一路狂奔,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他身旁的,是一名精神十分矍铄的老者,虽已须发皆白,但却健步如飞:“早就跟你说过,要多用些我那补气的食疗药膳。若你听我的,哪会走两步就喘成这样儿?你快些啊!” 男子一听什么食疗药膳,立刻面露苦色,抹了把额头的汗,小声嘀咕道:“那我倒宁愿走不动路呢。” “别嘀嘀咕咕了,”老者已走到了前面,回头道,“快快快,一会儿去晚了,荏菜便要被人买光了。” “哦……” 男子忙跟了上去,又忍不住偷偷腹诽:咱们这架势,旁人不知晓的,还以为是要急着买什么救命的物件儿呢! 不过他也没想到,虽然二人已第一时间赶到南市最大的菜行,却仍是扑了个空。 菜行店家一脸难色:“二位郎君,不是我不卖给你们,而是我家的荏菜,一早儿便被沈记全给买走了啊。” 老者顿足,他久不在神都城,怎就忘记了,这南市的店家们,是可以提前入市筹备的…… “沈记?”中年男子听着这名儿,却是有些疑惑,“我去岁回来时,听说沈记食店关门了啊?” 店家“哎哟”一声,面露了然:“一看您二位便是有阵子没在神都城了。我说的不是原本那沈记食店,而是前阵子新开的另一家小店。听说跟从前的沈记,还是一家人呢。” 他又好心地指了指方向:“喏,就隔了两条街,生意可好啦,要去可得早些呢!” 从菜行出来,中年男子却若有所思似的,挠了挠头:“邵记成衣店隔壁……怎么好生耳熟?” 老者没搭理他,仍是快步走在前面,奔着那菜行店家口中的沈记食店就去了。 “老师,等等我啊!”中年男子再次小跑起来。 直到两人走到沈记食店门外,中年男子终于反应过来,为什么这地儿听着那么耳熟了。 “这不是我那铺子吗?” 只是,这崭新的牌匾,打扫得纤尘不染的门面,路边灵动逼真的水牌,真是自个儿那铺子? 正巧尹遥推门出来,听到了男子的自语,她愣了一下,从记忆里翻出个人来,试探着问道:“小……周郎君?” 中年男子站直身子,拱手笑道:“正是在下,小娘子便是店家尹三娘吧?” 言毕他又加了句:“叫我周郎君便好……不要称小周郎君啦!” 尹遥租下这间铺子也有将近三个月了,租金一向是按时交给房牙,还从未见过屋主,只知晓其是在山中隐居。 她失笑,虽然说是小周郎君,但这人看着比舅舅沈龄还大上几岁的样子,可实在有些“名不副实”了,难怪他上句话的重音咬在了“小”字上。 而且尹遥之前还脑补过,既在山中隐居,想必是个仙风道骨的美男子吧。 可面前这位,却是个中年……嗯,小胖墩…… 虽然确实令人望之可亲,但也跟仙风道骨扯不上一点儿关系。 反倒是他身旁这位老者,须发皆白、面色红润、神采奕奕,还真称得上一声老神仙哪! 不过老神仙一开口,内容实在是有些,嗯,不大仙风道骨。 “便是你这小娘子,将菜行的荏菜全部买走了?” “荏菜?”尹遥被这朴实的问题给问愣了,想了想才反应过来,老者口中的荏菜指的便是紫苏。 第85章 她这几日铺子里在做紫苏饮,紫苏叶的用量确实很大,南市偏又只有一家菜行卖的,她便每日一早就让杜昭跑腿儿,将新到的紫苏都包圆儿了。 老者见确是她买了,便又道:“小娘子,你买下的荏菜,可否卖我一些?” 尹遥眨了眨眼:“这……今日买到的荏菜,我已都煮了……” 老者一瞪眼:“什么,都煮了?” “嗯……” 最近天气暖了,铺子里的饮子自也不会再用滚烫的,尹遥都是提前煮好晾凉了才端上桌,自然是……都煮了啊。 小周郎君在一旁,见场面有些尴尬,忙跟尹遥介绍:“尹娘子,这位是我的老师孟翁。” 他又对着老者打圆场:“老师,如今也过午时了,咱们不如进去用些吃食?若您想吃荏菜,便尝尝尹娘子的手艺?” “罢了,那便尝尝吧。”老者背着双手,率先走进沈记食店,又加了句,“做清淡些,不要油腻的。” 尹遥跟在后面,笑道:“孟翁放心吧,今日铺子里的招牌菜,都很是清淡新鲜呢。” 两人今日来得早,午市的客人还没上来,尹遥安排两人落座,又给上了熬好的紫苏饮。 瞧着面前那杯淡粉色的饮子,孟翁睁大了眼睛:“这是以荏菜制成的?为何是如此色泽?” 尹遥抿嘴一笑:“确是荏菜制成,至于为何这个颜色嘛……” 见她笑而不答,小周郎君忙又打圆场,道:“老师,人家食店的菜谱,可都是不传之秘,哪有您这么问的?” “三娘,义母的糕饼做好了吗?”正在此时,罗珊娜从外面一推门进来,朝尹遥笑道。 她瞧见尹遥正在招呼客人,便随意瞧了一眼,忽然露出惊喜,大叫了一声:“孟老!周郎君!” 她这一嗓子,把在场的其他三人都给喊愣了,还是小周郎君先反应过来,起身施礼笑道:“这不是罗娘子吗,你怎么在这儿?” 孟翁也放下手中杯子,捻着胡须笑道:“是罗小娘子啊,好久不见。” 这下好了,人家三个“认亲”了,只剩尹遥一个不明所以的。 罗珊娜见状,拽着她胳膊不住地晃,还挤眉弄眼的:“三娘,这是孟老!孟老啊!” “啊!”尹遥终于反应过来,原来面前这位孟翁,竟就是之前张老郎君带着罗珊娜专程求助,帮她医好脸上疤痕的孟老先生。 再看看他对面的小周郎君,说是常年隐居山中,如今看来,便是随着他的这位老师,一道儿隐居在伊阳山的…… 可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缘分,都是缘分呐! 罗珊娜猛然见到恩人,欢喜得不得了,糕饼也不去拿了,把桌边的一把胡凳拉开,坐了上去,又凑过去让孟老瞧自个儿的脸,说他给的膏药每日都在敷用,如今是不是恢复得特别好? 孟老仔细端详了一番,满意地点点头:“确实不错,已几乎全然恢复了。待会儿我再给你开副食疗方子,你每日服下,还可令肤色更为白皙细腻、容光焕发。” 一听那食疗方子,短期“受害者”罗珊娜,跟长期“受害者”小周郎君对视一眼,都露出一副不堪回首的表情。 瞧着这不争气的两人,孟翁轻哼一声,端起杯喝了一口饮子,却发现其酸酸甜甜、极为可口,整个人都熨帖了许多,不由奇道:“唔,味道倒是不错?” 面前既是罗珊娜的恩人,尹遥也不能再藏着掖着,便笑道:“孟老,我这紫苏饮,是在熬煮好的紫苏水中,又加了香橼,才成如今这色泽的。” “原来如此。”孟老恍然大悟,“香橼味酸,入紫苏水中则令其变色。” 他又点点头:“荏有止咳润肺之效,香橼则生津止渴,搭配在一起,确是一剂平燥甘润的春季饮子。” 小周郎君滋溜喝了一口,咂咂嘴小声道:“不仅平燥甘润,还比老师熬的饮子好喝得多呢!” 罗珊娜马上朝着他频频点头,显是共患难过,对此十分感同身受。 这会儿客人也开始上来了,尹遥留三人在堂屋叙话,自行回厨房准备吃食。 古人说“初春早韭,秋末晚菘”,如今正值初春,便是春韭最鲜嫩的时候,无论怎么烹制,都能成为诱人的美味。 尹遥抓了一把水灵灵的韭菜,她已事先洗净沥干,这会儿便将根部切成半寸的小段儿,叶子则切成一寸的长段儿, 一侧的木桶里,是今早方捞上来的河虾,春日的河虾只有半寸长短,在桶里活蹦乱跳,新鲜极了。 河虾洗净,起锅热油,入葱姜煸炒出香味儿,下入河虾煎至表面酥脆,再依次下入韭菜根、韭菜叶,翻炒变软后佐以少许酱油、粗盐调味儿,便是一道再新鲜不过的春韭炝河虾。‘ 最近郊外也长出了许多香椿苗,有百姓采了送到菜行售卖,尹遥瞧着都是最嫩的椿芽,用指甲轻轻一掐都能掐断,便一挥手买了许多回来。 香椿提前洗净,焯水切成小段,与鸡肉丁儿、香菇丁儿一同煸炒,再佐以黄豆酱调味儿、以生粉水勾芡,便是浓郁鲜香的椿芽肉酱。在锅中以小火煨着,散发出扑鼻的香味儿。 锅中清水烧开,下入上午刚备好的手擀面,面熟后捞出过一遍凉开水,半热状态下盛入碗中,浇一勺儿椿芽肉酱,再撒一把翠绿的小葱末,今日的另一道招牌菜——椿芽肉酱拌面便已做好。 今日这两道菜,烹制起来都不耗什么时间,不过片刻功夫,尹遥便带着做好的菜肴,回到了堂屋中。 罗珊娜还在跟孟老二人聊天,一瞧见尹遥出来,便忙起身帮她把菜肴端上了桌:“孟老,周郎君,你们尝尝,我们三娘的手艺可好啦!” 菜肴方一摆上桌,便有鲜香醇厚的气味儿,不住地往人鼻子里钻。 孟老之前整日里在山中,研究他那些食疗药膳,虽说疗效有了,可那滋味儿,连自个儿都不想回忆…… 如今面前那道春韭炝河虾,鲜嫩翠绿的韭菜段儿,配上橙红透亮的河虾,其间还点缀着三两浅黄色的姜片儿,实在是让人食欲大开! 他忙夹了一筷子入口,先吃到的是河虾,那虾壳已被炸得*极为酥脆,随着“咔嚓”一声脆响,牙齿又碰到了鲜嫩弹牙的虾肉,牙齿继续往下,又是浸透了汤汁儿的韭菜,这般一口下去,两种食材丰富的口感交织在一起,形成了特有的复合香气。 尹遥挑的都是最嫩的春韭,只有微微的辛辣味儿,配上咸鲜的汤汁儿、嫩滑的虾肉,怎一个鲜美诱人! “啊……”孟老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看来这尹娘子,还真不简单呐! 有事弟子服其劳,小周郎君除了对自家老师的药膳敬谢不敏、不听老师话勤加运动外,总体上还是个十分孝顺的好徒弟。 这不是,孟老品尝春韭炝河虾的工夫,他已拿起老师的碗,将那椿芽肉酱拌面给拌好了。 在拌面的时候,那香椿独特的清香,跟肉香、酱香、菌子香结合在一起,馋得他口水都快滴下来了! 好在作为一个合格的徒弟,他还是保持了尊师重道的美德,依依不舍地将拌好的面条儿放回了老师面前。 “周郎君,我帮你拌好啦!”好在罗珊娜是个有眼力劲儿的,也帮周郎君把面拌好了。 “多谢罗娘子!”小周郎君十分感激,接过碗忙尝了一大口。 每一根面条儿上,都裹满了满满的椿芽肉酱,一口下去,先是尝到鸡肉与酱汁儿的醇厚香气,但马上,香椿那独特的味道便后来居上,在香气中占据了难以忽视的一席之地。 在这复杂的香气中,又有香菇迸发出的鲜味儿,使它的味道又更上了一层楼! 第66章 “尹娘子,你给我参详参详,为何我做的这道‘春韭炝河虾’,味道却颇为辛辣啊?” “孟老,这韭菜的根部不易熟,要切得小些,还要先下锅炒一会儿才行的。” “那你再说说,你昨日教我的那道醋溜菘菜,做出来为何只有醋酸,没有醋香?” “醋能提香,却得出锅前沿锅边淋入,若您直接倒在菜上,自然只能吃到酸味儿了……” “那我炖芪归鸡汤时,也是把醋沿锅边淋入吗?” “鸡汤中加醋,为的是去腥增香、令鸡肉熟烂,却是要一开始就滴入几滴。如此炖煮一个时辰后,醋早已挥发,汤便尝不出酸味儿了……”‘ 你说熬汤时加入菌子可以提鲜,又是何缘故呢?” “因为……因为……” “……哎,杜昭,你招呼下孟老,我去看看灶上。” 这一日,杜昭刚从药铺回来,便瞧见自个儿东家,面对着孟老不问个究竟誓不罢休的架势,终于招架不住,来了招儿祸水东引,落荒而逃了。 这一世的孟老,还不认得杜昭,只知他是沈记的伙计,见他进来了,便又朝着他手上拿着的东西问道:“小杜郎君,你这是去买什么了?” “孟老,”杜昭行了一礼,又把手上的东西拿给他看,“东家让我去买些鸡舌香回来。” 第86章 孟老将那纸包打开,挑拣出一颗闻了闻:“嗯,鸡舌香,去恶气、温脾胃、能发诸香,确是味好药材。尹娘子准备拿来烹制何吃食?” “这……我也不知。” 眼见目标即将指向自个儿,杜昭也撂下一句“我替您去问问东家”,一溜烟跑了。 “明远,你说尹娘子这是准备做什么?”眼瞅着沈记的人都跑了,孟老的问题,也只能抛给了自家弟子。 还是小周郎君有经验,以不变应万变,不慌不忙道:“老师勿急,咱们一会儿便知晓了。” …… 前几日见过孟老后,尹遥又问了与其聊了半日的罗珊娜,才知孟老此番返回神都城,是受诏回朝担任什么“凤阁舍人”的。 至于何为凤阁舍人,罗珊娜就一问三不知了,还是杜昭给尹遥解了惑。 去岁时,太后给许多朝廷衙署都改了新名字,比如原本的中书省,便被改名为凤阁。而这凤阁舍人,便是凤阁之中,仅次于凤阁内史、凤阁侍郎之下的职位。 此职位为正五品上,虽听着品级不算高,但因本朝的实职官员本就品级偏低些,便是当朝丞相,往往也不过正三品,这正五品上的凤阁舍人,都算得上是朝堂上的核心官员了。 且此职位专司拟草诏旨、参议表章,往往以文学上颇有资望者充任,孟老无论是出身还是才学,都称得上是上上之选。 听了杜昭的解释,尹遥瞄了他一眼:“你倒对朝堂之事知道得挺清楚嘛?” “年少时听夫子说的罢了。” 行吧,去岁发生的事,却说是年少时听夫子说的,尹遥耸耸肩未再深究。 这些日子她也看出来了,自家这伙计没那么简单,不过人人都有秘密,大家不过萍水相逢,平日多留心些,待两个月过去就分道扬镳,何必操心那么多。 只是这孟老如今长居神都城,可是把尹遥累得够呛。 原因无他,只因其自从品尝过尹遥的手艺后,孟老如今每日一结束公务,下午就会跑来这沈记,与她探讨药膳风味的问题。 尤其他还特别喜欢追根究底,经常化身“十万个为什么”。尹遥本就是实践出真知,哪有那么多理论基础?常被问到抱头鼠窜、东躲西藏,如今也算是沈记的一景了。 明日便是二月十五,这个日子在现代没什么特别,在大唐却是岁时八节之一——花朝节。 花朝节亦被称为花神节,顾名思义是纪念花神的节日,不仅宫中会举行隆重的祭祀活动,民间百姓亦常会结伴宴饮以示庆祝。 之前立春日时,沈记私房菜尚未开张,尹遥便错过了一次赚钱的好机会,如今既赶上了花朝节,当然要把握住时机,好好儿开发一下“节日经济”。 既是花朝节,那么主角儿自然是花了。沈记本就有应景儿的百花酥,但这是日常便在售卖的糕饼,如今逢节日,还得再寻思些新花样儿。 原本尹遥还想着,这神都城既然满大街的槐树,那便趁着槐花盛开的时节,去摘些槐花回来,做道“槐花四味”,便再合适不过了。 只是她试着摘了几朵一看才发现,这槐花竟是黄色的,尝一口还带有苦味儿,跟她在现代时,采购的白色、味道香甜的槐花,怎么不是同一种啊? 后来她问过孟老,又合计了半天才弄明白,如今大唐境内的槐树,应还是现代俗称的“国槐”,国槐花虽可入药,有凉血止血、清肝泻火之功效,可它味道苦涩,却不适合烹饪食用。 而她前世烹制入菜的,是俗称“洋槐花”的刺槐花,如今还没引入华夏呢! 出师不利,尹遥只得愤愤作罢,又跟菜行的店家打了招呼,若有人兜售其他能食用的花卉,千万记得给她留着。 这槐花的主意虽打不成了,神都城内却还有桃花。 早在前些时日,尹遥便已酿了许多坛糯米酒,最近恰逢桃花盛开,听闻慈善寺的后园,种的便是满园桃树,她又跟大和尚净空打过招呼,入内采了一小筐桃花回来。 将花蕊、花萼摘掉,只留花瓣,洗净阴干之后,撒入糯米酒中,浸泡三日,便能得到清香怡人的桃花酿。 杜昭到了厨房,将买来的丁香递给尹遥,又道:“东家,方才我去了趟菜行,那店家说近日有人采了梨花前来售卖,问你要不要,我便擅自做主,先帮你购了一点儿回来。” “梨花?”尹遥这才发现,杜昭手上还提着个袋子,她凑近打开瞧了瞧,见里面是一捧色泽雪白的梨花,她面上有些犹豫,“这梨花我倒是从未吃过……” 堂屋里如今便有个现成的医药界“百科全书”,可不能白白放过。但她又不想去自投罗网,便支使杜昭:“你去问问孟老,这梨花可能食用?” 杜昭无语斜了她一眼,尹遥装作没察觉,催促道:“你快去问问呀!” 无奈地摇摇头,杜昭转身去了堂屋。 陆娘子正在一旁筛那酿好的桃花酿,这自家酿的酒,因有不少悬浮物,只能被称作“浊酒”,还得先过滤掉酒糟和其他杂质,再经过蒸煮,才能得到色泽清莹透亮的“清酒”。 “三娘,你怎地自个儿不去?”陆娘子一边筛酒,一边调笑了尹遥一句。 尹遥这会儿手上也正忙着,理直气壮道:“我若自去,没有半个时辰可回得来?” 前世时,她曾吃过一道名为“丁香排骨”的菜肴,觉着很是惊艳,如今便想着再把这道以丁香为名的菜肴复刻出来。 丁香,古时也称作鸡舌香,是以尚未开花的丁香花蕾,晒干炮制而成的一味中药。 现下在大唐,还常有人将其含在口中,说是能令齿舌生香,满口馥郁,真可谓是古代版的“口香糖”。 不仅如此,除了温养脾胃、清爽口气外,在烹饪时,丁香亦是一味不错的香料,可为肉类食材提香增味、改善口感。 按照酱香排骨的做法,尹遥挑了带脆骨的豕排骨,将其斩段儿、清洗、焯水,然后热油煸炒姜蒜,不同的是今日在煸炒时,还要再下入一小撮丁香。 经过煸炒后,丁香那浓郁的香气被热油激发出来,散发出略带些辛辣的芳香,细闻还带有一丝甜味,极为独特又十分迷人。 将焯过水的排骨下入锅中翻炒,待表面转为金黄后,加入开水炖煮。尹遥前世品尝这道菜时,记得它的色泽十分红润,并非炒糖色或酱油能够做到,便试着往里放了一个装着红曲米的小布袋。 果然,随着水被烧开,布袋中也慢慢洇出一抹红色,染在那排骨上,使其色泽逐渐由金黄转为暗红。 尹遥点点头,看来自个儿尝试方向是对的,便盖上锅盖,小火继续慢慢炖煮。 在经受了孟老又一轮的“拷问”后,杜昭终于折返回后厨:“东家,孟老说了,梨花可食,且有润肺、化痰、止咳的功效。” 能吃就好,尹遥放下心来,又从方才那袋子中取出一朵,放入口中轻轻咬碎,这梨花还有淡淡的花香,味道还挺不错呢。 将梨花洗净放入碗中,打入两颗鸡子,加入粗盐搅拌均匀,下锅煎成焦香金黄的小饼,尹遥夹出来尝了一口,味道确实清香,可却又隐约有些涩口。 她想了想,便又试着将洗净的梨花先汆烫片刻,捞出攥去水分后,再与鸡子混合煎熟,果然这回便只留美味、不复涩口。 嫌梨花煎鸡子不够精致美观,她又将碗中剩余的蛋液,一部分倒入锅中摊成薄饼,当蛋液快要凝固时,将其从一侧慢慢卷到另一侧,往锅中再次倒入一层蛋液,把那卷好的鸡子卷再次卷回来,如此反复数次直到蛋液用尽。 在锅中煎至表面金黄酥脆,盛出切成一指宽的条状,便是外酥里嫩的梨花鸡子卷了。 尹遥自个儿尝过之后,又给陆娘子夹了块儿尝尝,亦获得了陆娘子的称赞,她非常满意:小小梨花,拿下! 她又夹了一块儿盛到碟子里递给杜昭,给人品尝的同时,还不忘支使人:“别忘了一会儿去趟菜行,再多购些梨花回来。” 孟老和小周郎君瞧着桌上放着的承盘,承盘里一碟、一盘、一壶、一杯,分别是梨花鸡子卷、丁香排骨、桃花酿。 “这便是尹娘子做的,什么‘花朝节套餐’?”小周郎君瞧着面前的佳肴,口水都快流下来了,天知道他此番返回神都城,日子过得多么幸福。 虽然还是免不了要同老师一道儿,试吃那食疗药膳,可也能日日来这沈记,提前一日便品尝到,尹娘子所烹制的招牌美味。 而且经过尹娘子的“调教”,老师的手艺近来还提升了不少,那药膳也多少算能入口了…… 这几日下来,仿佛身上的腰带都短了一截儿! 小周郎君还在美滋滋的工夫,孟老已率先提起筷子,夹了块儿红润多汁儿的排骨,凑在鼻子前闻了闻:“唔,除丁香之外,还加了红曲,可健脾消食……” “不过怎么是以豕肉制成的?”他才认可了香料,便又剑指主食材,“尹娘子你可知,此物虚人动风,不可多食啊!” 第87章 尹遥正往另一张桌上菜,这会儿午市已结束,也是铺子里大伙儿吃饭的时辰了。 她闻言轻轻皱眉,大唐百姓不喜猪肉,多是因觉其味道腥臊,这个她大可以提前处理,能让猪肉也美味无比。但这孟老如今是从药理角度出发,倒让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了。 旁边小周郎君见状,作势要把盘子端到自个儿面前,笑道:“既然老师不吃,那这丁香排骨便归我吧?” 孟老却忙按住那盘子,轻哼道:“不可多食,又不是不可食,偶尔吃些也无妨,无妨的……” 什么呀!尹遥被孟老这虚晃一枪,差点儿给气了个倒仰,又敢怒不敢言,生怕一开口就惹祸上身,再被他追着问十个八个问题。 “噗嗤。”杜昭在一旁听到这几句对话,没忍住笑了一声儿。 “你笑什么笑!”尹遥不敢冲着孟老去,只好拿自家伙计撒气,瞪了他一眼,“快画,画完别忘了还要去菜行呢!” 杜昭不再惹她,坐在另一张桌旁铺纸研墨,一笔笔勾勒出桌上的美食。 红润的排骨,上面衬着翠绿的葱花,金黄色的鸡子卷,一抹桃花色的佳酿,画面上方还伸出一根低垂的侧枝,枝上是朵朵绽放的玉梨花,仿佛隔着纸都能闻到那扑鼻的花香。 “三娘这排骨,炖得是越发美味了。”陆娘子也才洗了手,坐下吃了块儿丁香排骨。 一旁的小周郎君,才从老师的围追堵截下,捞到一块儿排骨送到口中,听了这话连连点头。 这道丁香排骨,表面挂满了浓郁的酱汁儿,不仅酱香浓郁,还充满了丁香那独特的味道,香气馥郁得盈满了整个口腔。经过炖煮之后,不仅肉烂脱骨,连那骨头边儿上的脆骨,也是一咬即断,又筋道又爽脆,简直美味极了! 孟老埋头吃完一块儿排骨,口颊留香还想再夹,忽地想起那豕肉的坏处,筷子一时僵在半空。 他好容易说服自个儿,还是要以身体为重,筷子艰难旁移,换成了另一侧的鸡子卷。 这鸡子卷却是表面极为酥香,里面又是鸡子的鲜香与梨花的清爽交织在一起,好一个香嫩可口! 他这会儿早已将方才那排骨抛之脑后,细细品尝起鸡子卷来,半晌捋着胡须,朝尹遥道:“尹娘子,你这里还放了其他食材吧?” 尹遥坐在隔壁桌儿吃饭,闻言抿嘴一笑:“孟老见多识广,怎会尝不出来?” “哼,是加了牛乳吧?” 没错儿,这梨花是尹遥第一次烹制,自是要多加尝试改进,方才做好鸡子卷后,她尤觉差些什么,便又往蛋液中加入了少许牛乳,不仅能使其口感更加嫩滑,还让这鸡子卷又增添了几分牛乳的香气。 却见孟老忽然面露喜色,抚掌笑道:“梨花、牛乳皆性寒,能够降火除热。既然吃过这鸡子卷,老夫岂不是又可以再吃一块儿丁香排骨了?” 尹遥扶额:好嘛,这是做起加减乘除来了。性热的加上性寒的,配平了是吧? 一旁的杜昭画好画儿,摊在桌上晾干,起身斟了一杯桃花酿,举杯一饮而尽,朝尹遥笑道:“东家这桃花酿,倒也不比那琥珀香差。” 胡扯,尹遥对自个儿酿酒技术有数得很,这桃花酿不过是借了节日的巧劲儿,若单论味道,如何抵得上那真正的名品佳酿? 不对,他说什么,琥珀香?三贯一壶的,琥、珀、香? 好歹也是许多日过去,尹遥早忘了当日的琥珀香“惨案”,也没再管过杜昭在水牌上,是画酒还是画水。谁料今日这家伙,怎么忽然哪壶不开提哪壶? 故!意!的!吧! 瞧瞧隔壁桌一口鸡子卷、一口丁香排骨的孟老,见缝插针猛啃排骨的小周郎君,再看身旁这喝着小酒、自得其乐的杜昭,尹遥心道:除了舅母以外,这屋子里没一个省心的! 她用手指着杜昭,没好气儿道:“杯子放下,上工期间不许饮酒!” 第67章 第二日的花朝节套餐,受到了食客们的大力捧场,还好尹遥提前有准备,一早就来到铺子里,足足备下了两大锅丁香排骨,这才堪堪供应上。 但那梨花鸡子卷,却是要现煎的,她实在忙不过来,还是陆娘子靠谱,又过来搭了把手,这才勉强能及时上餐。 她好容易忙活完午市,停下喘了口气,这才发现今日好像安静了些? “孟老呢,今儿怎么没来?”她往堂屋张望了一眼,没见着人。 陆娘子在一旁洗碗,笑道:“这孟老在时,你不是吓得什么似的,怎么没来又不习惯了?” 谁说不是呢,看来习惯还真是害人啊! 杜昭刚从外面回来,闻言答道:“今日花朝节,朝中有祭祀活动,想来还未结束。” 这祭祀搞得还挺大,都几时了还未结束?看来当官儿也不容易啊。 “怎样,洛阳县廨的吃食送去了吗?”瞧见杜昭空着手,尹遥随口问了句。 “已送去了,东家放心吧。” 前几日严县令和蔺主簿来沈记吃饭时,曾跟尹遥抱怨,说县廨的厨子最近告假了,每日里只能令杂役随便糊弄一顿,从官员到差役都叫苦不迭。 尹遥一听,便自告奋勇接下了县廨的午餐生意。凭着之前她给四门学送了两个月饭的经验,这县廨上下几十口人的每日一餐,也自是轻松拿捏。 不仅如此,她还从这单生意中,想到了另一项商机。 因着南市日落便要闭市,尹遥几人还得回去照应家中,因此如今的沈记私房菜,只开了午市这一餐。 午市结束后,尹遥除了提前做一顿第二日的招牌菜、让杜昭绘制之外,也就是给明日做做准备之类的,倒是算不上忙碌。这也是为何虽然孟老整日过来,她也还有空儿应付的原因。 不过南市虽然关闭了大门,却不代表其中空无一人。 除了像杜昭这种住在铺子里的店主、伙计外,南市之中还有许多邸店、酒肆。 许多来神都城的外地人,喜爱南市繁华,都会选择入住其中。再加上还有人会在此设宴饮酒、直至通宵达旦,席散了就顺便宿下,因此这南市的夜间,也仍是热闹非凡。 若是能接到这部分人的生意,下午提前将吃食备好,晚饭时让杜昭送过去,那不就又可以赚一笔钱了? 说干就干,尹遥立刻开始分派活儿:“哎,杜昭,你待会儿再写几份传单,到时贴在南市的邸店酒肆门口,就说咱们最近要开始送吃食上门了。” “好,我这就去。”杜昭一听,立刻明白她的意思,回堂屋准备去了。 “别忘了写上‘开业酬宾、全场八折’啊!” “……晓得了。” 尹遥瞧着对方的背影,摸了摸下巴:还有一个来月,这人便能还清欠款。之前没觉得,最近倒确实发现,铺子里多个伙计,自个儿能腾出手来做不少事儿。到时他走了,铺子里还得再招个伙计才行。 也不知还能不能招到这么省心,又什么都能干的。 早知如此,前几日就不突然良心发现,觉着这人活儿干得实在不错,不能再按学徒来算,还给他涨了二十文工钱…… 若仍是按原来每日五十文工钱计算,还能多剥削几日呢,后悔哟! 周扒皮尹遥如是想着。 …… 下午孟老带着小周郎君进沈记的时候,就瞧见杜昭一个人,在堂屋中伏案写那传单。 孟老瞧着他那一手遒劲有力却又不失洒脱之意的小楷,终于问出了这几日心头的疑问:“杜郎君,你这字可是师承钟翁?” 杜昭放下笔,行了一礼笑道:“孟老说笑了,钟翁乃当世书法大家,他的弟子又如何会在这市井食店中,撰写菜牌?” “这倒也是……” 瞧着那纸张上夸张的的言辞,孟老失笑,暗道确是自个儿想左了,钟翁的弟子自是出身高门,又怎会栖身在这小食店中做个伙计? 他又四处寻觅了一圈儿,没见尹遥的身影,便自顾推开门往厨房找人去了。 此刻的尹遥,正在同请来的工匠交谈,告知对方自个儿的需求。 只见她一边比划一边道:“郎君,我要造个烤炉,这么大的,里面可以烘烤吃食的。” “我不是做胡饼,但您参照胡饼铺的窑炉样式也行,只是炉子里面要大一些,别把吃食烤焦了。” “对,就造在厨房这个角落,烟囱便从屋顶排出就好。” 她刚跟工匠交代清楚,一扭头就瞧见孟老师徒二人进来了,小周郎君当先笑道:“尹娘子今日便要造烤炉了吗?” “对呀,刚刚匠人说了,这泥炉明日便能砌好,再等三日彻底干透,就能用啦。”尹遥展颜应道。 最近她也想再增加些吃食种类,便跟小周郎君打过了招呼,要在厨房中加造一座烤炉,小周郎君自是欣然应允。 自从小周郎君返回神都城后,他并未入仕,而是以半弟子半幕僚的身份,随侍在孟老左右,替他打点日常起居、公私庶务等一应事宜。 第88章 这几日尹遥跟小周郎君对过口供,方知晓之前他委托出租铺子的那房牙,每月只给他报了四贯的租金,足足扣下了两成的数额,这中间商可真是够黑心的…… 小周郎君倒是想得开,说毕竟自个儿常年不在,房牙要代为处理各种琐事,有些进项也是理所应当。 不过如今既然他已回来了,便不再需要委托房牙,而是转为与尹遥直接签订契约,还痛快地给尹遥减了一贯租金,按他的说法就是:“反正我本来也是收这些银钱”。 遇到这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儿,可把尹遥高兴坏了,看小周郎君比孟老还顺眼许多。 跟小周郎君寒暄了几句,尹遥便准备开始做明日的招牌菜,小周郎君见状忙道:“对了,尹娘子不用做我和老师的份儿,我们刚才吃过了。” 哟,吃过了?尹遥侧目,刚还以为他们是忙着参加祭祀,这才晚来了些,原来却是去别家吃过了? 此时的孟老,正站在匠人旁边,兴致勃勃地瞧人家如何干活儿,随口道:“是啊,今日花朝祭典上,太后赐了百官一道‘百花糕’,听说是光禄寺献上的,我方才刚跟明远分食过。” 言毕他又缕缕胡子:“唔,那百花糕味道虽不如你家的百花酥香甜,却是以百花混合糯米,制成各式花朵的样式,再蒸制而成,可要养生得多。” 拉踩,又拉踩,尹遥轻哼,心中颇不服气。 不过后来她又从窦二娘处知晓,这百花糕还是张寺丞尝过了尹遥送去的百花酥,以此产生的灵感,加以调整而成,还以其精致美观、清淡养生的优点,获得了皇太后的夸赞。 不过这都是后话,现下的尹遥,除了准备明日的吃食外,还有件事儿想同房东小周郎君商议。 她取出一只宰杀洗净的鸭子,举刀将其利索地斩成小块儿,下入锅中慢慢煸香出油,又扭头摆出一副笑脸:“周郎君,你想不想把铺子再建一建啊?” 沈记的厨房虽然不小,但如今挤了尹遥、陆娘子、孟老师徒,外加一个砌炉的工匠,一共五个人,都快连下脚的地儿都没了。 小周郎君刚想退出去腾地儿,就听到尹遥的话,不免有些惊讶,脚步也停了下来。 “再建一建?” “是呀!” 最近沈记私房菜的生意越来越好,午市时经常有食客排队等待。 但因着堂屋面积有限,只摆得下四张四人胡桌,虽然尹遥已让杜昭尽力安排拼桌,可食客们若想就餐,往往还是要等半个时辰以上。 眼看着天气一日日热了起来,如今客人们虽然还愿意在门口排队,可待再过些时日,恐怕就要第一时间跑去其他食店了。 虽说小周郎君给她减了房租,可对尹遥一个商人来说,若能有更大的铺面,她倒宁愿多付些房租呢。 锅中鸭皮中的油已被慢慢炒出,鸭肉也变成了金黄色,飘出阵阵香味儿。 这神都城水路四通八达,自然也是盛产鸭子的好地方,且这鸭子品质还很好,尹遥之前试过,不用焯水也没什么骚气,口感也很是鲜嫩。 今儿这鸭子还很肥,煸炒了一会儿就出了不少油,尹遥小心捞出盛到碗中。 朝锅中烹入少许米酒,加入葱姜及茱萸段儿,将鸭子继续炒香,尹遥又往锅中加了一把洗净的紫苏梗。 最近铺子里的免费饮品,已换成了蜂蜜柚子水,前两日购的紫苏倒还剩了些,她便想着不如做成紫苏焖鸭。 鸭肉与紫苏梗翻炒均匀后,加入酱油及粗盐调味儿,又倒入开水盖上盖子慢慢炖煮。 小周郎君在一旁,听了尹遥说要加建的话,便四处观察了一圈儿,皱眉道:“我这院子虽不小,再建却也建不出多少吧?而且到时厨房是不是也要重盖,那你这刚砌的烤炉……” 将鸭子料理上,尹遥洗了洗手,朝小周郎君笑道:“也不是朝外扩建,我是想着,你要不要加盖一层?” 没错儿,扩建涉及的影响太大,但可以把目光往上瞧瞧嘛,加盖个二层做雅间岂不方便得多? 小周郎君想了想,神都城尤其是南市寸土寸金,各个铺子基本都会盖到两层,有些大铺子还会盖三层。自个儿这如今只有一层,确实是有些寒酸,也有些浪费了。 他沉吟了一会儿,却仍有些迟疑:“我倒是愿意加盖,只是手上银钱有限,不知够不够……” 这小周郎君说起来也是身世坎坷,其实他自小家境颇为殷实,然而后来父亲染上赌瘾,这才将家底败了个精光,死时只给他留了这么一间铺子,还因着门面的原因,每一任租客的生意都不怎么好,整日里换来换去,他这租金收得也是有一搭没一搭。 好在如今尹遥接手,风风火火倒是把铺子开起来了,估摸着应该很久都不用再寻新租客了。 再加上他幼时便拜了孟老为师,常年随侍左右,孟老出身高门、家底颇丰,对这弟子也算视做半子,他平日里生活得还挺闲适的。 这不,一见弟子因钱财迟疑,孟老立刻发话:“就你这小铺子,加盖一层能用几个银钱,不够从我账上支取便是。” “老师,这如何使得?” “少废话,你年纪也不小了,还不趁早给自个儿攒些家业?” 见弟子还要推辞,孟老大手一挥:“闭嘴,这几日便去找匠人。” 这孟老三下五除二就拍了板,不给小周郎君丝毫推辞的余地,尹遥不禁暗叹:真是财大气粗啊! 既然加建之事定了,她便主动开口要加些租金,也不能占人家便宜不是? 小周郎君对银钱之事向来不怎么挂心,房主不肯要钱、租客偏要加钱,两人你推我让了半天,最后终于定下来,待二层加盖好后,月租加到六贯。 这租金,在南市可真是提着灯笼都难找了,尹遥笑得嘴都合不拢,心里暗下决心,日后一定好好儿回答孟老的问题,再也不跑路了! 尹遥刚下好决心,孟老就开始发力了:“尹娘子,你这是准备做什么吃食?” 她刚从架子上拿了把荠菜,洗净下锅焯水,闻言恭恭敬敬笑道:“回孟老,我是要做荠菜馄饨呢。” “唔,荠菜性温、无毒,倒是好菜。可你又为何要放到锅中煮?” 这荠菜有草酸,所以要先焯水,可怎么解释…… 想了想,尹遥含糊道:“焯了水便不涩口了。” 是吗?孟老揪了一片儿尹遥攥干水的荠菜,放在嘴里尝了尝:“嗯,确实味道甘甜了些许。” 尹遥松了口气,把荠菜剁碎,又将猪后腿肉剁成肉馅儿,跟荠菜混合到一起。 她往碗中加入少许盐及酱油,又打入一个鸡蛋、倒入方才捞出的鸭油,沿着一个方向搅拌上劲儿。 就听孟老在旁又道:“这馅儿里为何要加鸡子?” “可以增加馅儿料的粘稠度,口感更鲜嫩多汁儿些。” “那又为何加鸭油?” “能让馅儿料油润,鸭油还能提香。” “你这和面的时候,怎么还要加盐呢?” “可以让面皮儿吃着更筋道……” 顶着孟老的十万个为什么,尹遥绞尽脑汁回答,一心二用之下好容易才包好馄饨。 她掀开锅盖,用筷子扎了下鸭肉,轻易便能扎透,看来已经煮好了,尹遥又将紫苏叶下入锅中、翻炒大火收*汁儿。 再将包好的荠菜馄饨煮熟,盛到碗中、加入事先煮好的菌子汤,撒上芫荽及葱花儿,再滴两滴榨好的茱萸油。 尹遥给小周郎君使了个眼色,让他拖住自个儿的老师,又给陆娘子使了个眼色。 安排好后,她端着明日的招牌菜跑到堂屋中,招呼杜昭赶紧画,画完好吃饭。 回头瞥了一眼,见孟老的注意力又被那烤炉吸引住了,果然没跟过来,这才放下心。 果然还是好想跑路的一天呢…… “这孟老,可真吓人呢……”陆娘子端着一壶新做的蜂蜜柚子水坐在了一旁,也忍不住小声嘀咕一句。 “我已记在心中了,先吃饭吧。”今日耽误的有些晚了,杜昭便没急着画,而是先将这菜肴记下了。 尹遥点点头,三人便围在一堆儿,吃上了今日的午饭。 她先夹了筷鸭肉,那鸭肉已被炖得软烂,上面还沾了片紫苏叶,她一口咬下,陶醉地眯起了眼睛。 因着提前便把紫苏梗跟鸭肉一道儿翻炒、焖炖,因此紫苏的味道早已透入到鸭肉中,再加上临出锅时加入的紫苏叶,使得鸭肉的表面又有更浓烈的香味儿,鸭肉的鲜美混上紫苏的辛香,简直能把人香迷糊了! 陆娘子也拿起勺子,盛了个荠菜馄饨,入口只觉又鲜又香,她不由笑道:“三娘这馄饨做的,比费三娘的还要美味几分呢!” 尹遥抿嘴一笑,自个儿这馄饨味道确实不错,不过除了手艺外,也是沾了春菜的光儿,荠菜这几日刚上市,正是最鲜最嫩的时候,配上肥瘦相间的豕肉馅儿,吃起来可真是让人回味无穷。 第89章 提起费三娘,尹遥倒是有阵子没见着了,虽然她现在仍每早在坊中摆摊儿,不过隔壁的馄饨摊儿却已换了摊主。 费三娘跟许二郎的婚事,便定在下月,最近两家都忙着筹备婚礼,自也没空摆摊儿了,倒是把尹遥给弄得有些寂寞了。 好在还有七娘陪她一道摆摊儿,不然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罢了,不再摆摊的事儿费三娘之前就提过,如今也只是提前了些许时日。不过她二人的新婚礼物,尹遥还没想好要送什么,最近倒是要开始准备了。 三人吃饱喝足,尹遥坐着消消食儿。她一边筹划着礼物,一边随手拿起那已写好的传单仔细瞧了瞧,见自个儿的要求都写上了,优惠酬宾的内容还十分醒目,很是满意地点点头。 那边儿的杜昭却没闲着,根据脑中的记忆,不过片刻便画好了明日的水牌。这份是要裱在木板上、立在铺子门口的,至于贴在南市入口的,他一般都是第二日上午,再根据这张誊画。 将画摊在桌上晾干墨迹,又把那沓传单从尹遥手中拿过来,杜昭起身准备出门,去各大邸店酒肆门外张贴。 他刚推开门,瞧见尹遥也起身跟了出来,便问了句:“东家,你也要出门吗?” 尹遥点点头:“嗯,我去趟胡家店。” 她平时不都是让自个儿跑腿儿的?杜昭有些奇怪:“去胡家店做什么?” “我去请胡娘子帮我留意留意,近期有没有什么可靠的伙计在找活儿。” 杜昭脚步慢了半拍:“你还要招伙计?” “别堵门口呀,”尹遥瞅了他一眼,一脸莫名其妙:“多新鲜哪,你走了我不得再招新伙计吗?” 第68章 自从匠人将烤炉砌好,之后的几日都是大晴天,尹遥如今也不锁厨房门了,夜间仍开着通风,不过两三日的工夫,烤炉便已完全干透。 这烤炉尺寸很大,足有一个成年人张开双臂的宽度,高度也有快一人高,下面是烧柴的地方,上面的空腔则可以用来烤制食物,上面还有根烟囱,将烟排到室外。 这形式是尹遥参照嘉庆坊和华阴县家中,那用来烤制胡饼的窑炉,又加以调整之后制成的。 刚确认可以投入使用,她就兴奋地开炉,试着做了老早便想着的蛋黄酥。 咸鸡子敲开只留鸡子黄,淋上米酒送入烤炉,烤到蛋黄出油,晾凉后包上豆沙馅儿,团成一个个圆球形。 豆沙球外面裹上陆娘子备好的油酥皮,再刷一层蛋液、撒上一小撮胡麻点缀,便是一个个圆滚滚又憨态可掬的蛋黄酥。 尹遥打开烤炉的炉门,这烤炉跟土灶的原理差不多,也是根据添柴、减柴控制温度高低,除了温度变化的速度有些慢之外,用起来总体还算方便。 只是如今毕竟是大唐,还没有温度计这种东西,只能凭着经验来估计炉中温度。 这包好的蛋黄酥,尹遥先不敢全都放进去,只是放一两个试试,在调整了几次之后,终于算是掌握了个八九不离十。 新鲜出炉的蛋黄酥,个个儿表面酥脆金黄,且又香气扑鼻。 尹遥咬了一口细细品尝,相比较油炸的花酥,这烤制出来的酥皮糕饼,口感又更加干爽清新一些,而其中咸鸡子黄与甜豆沙的结合,又使其口感更加丰富许多,难怪在现代也是款长盛不衰的网红甜品呢! 她对自个儿的作品十分满意,于是这几日沈记的代售摊子上,也都又纷纷上市了新品。 大唐人民也是识货之人,这酥脆鲜香的蛋黄酥,一上市便兜售一空,之后的几日里,也仍是供不应求。搞得代售的摊主们,纷纷前来沈记,请尹遥再多多做些才好。 于是尹遥只好带着陆娘子,一边擀酥皮、制豆沙馅儿、包蛋黄酥,一边送入烤炉中一批批烤熟,这烤炉甫一上任,便忙得差点儿连轴转。 待到几日过去,百姓的新鲜劲儿好容易过了些,蛋黄酥的销量也恢复了正常水平,虽说仍是抢手货,但至少不会哄抢了,她俩这才稍微歇下来一会儿。 从前天开始,差不多一上午便能把蛋黄酥烤好,尹遥作为一个合格的周扒皮,连烤炉闲着都见不得,她又开始琢磨起了其他的吃食。 神都城既然盛产鸭子,肉质又是如此的美味,那便不如试试泥炉烤鸭? “三娘,别眼巴巴盯着了,快吃饭吧。”今日沈记的员工午餐,是陆娘子做的,她端起往堂屋中去,又喊着尹遥去吃饭。 尹遥不错眼儿地盯着面前的烤炉,头也不回道:“舅母你们先吃,别管我了。” 陆娘子见状,把吃食放到桌上,又折返回来,拽着她出了厨房,把她按在座位上:“那鸭子才送进去,你还能盯出花儿来不成?” 罗珊娜最近一直在摆摊儿,往往就在外面随便吃一口了,这几日蛋黄酥售卖得快,她倒是难得回铺子跟大伙一道儿吃午饭。 她一坐下就瞧见桌上的菜肴,面露菜色:“义母,今儿咱们怎么又吃鸭子啊?” 陆娘子把盛了米饭的碗放在尹遥面前,道:“喏,要问你就问三娘。” 尹遥坐在座位上,也仍旧身在曹营心在汉,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有一搭没一搭地挑着米饭,眼睛还不住往厨房瞟。 罗珊娜戳了戳她,她都没反应,气得凑在她耳边大声道:“三娘!三娘三娘三娘!” 尹遥这才回过神儿来,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干嘛,叫魂儿哪?” 罗珊娜戳戳她脑门儿,嗔道:“你一直盯着厨房干嘛,那烤炉的门一关,也瞧不见里面呀!” 瞧见尹遥坐立不安的神色,一旁杜昭也开了口,不紧不慢道:“东家,你昨日那鸭子,是烤了将近三刻钟才焦的,今日才进炉不到半刻钟,肯定没事儿。” 他又朝角落处扬扬下巴:“那边我做了个水钟,里面的水滴尽便是两刻钟,那之前都不必担忧,还是先吃饭吧。” 她探头往那水钟处瞧了瞧,只见是一个小小的竹筒,下面应是钻了个洞,正在缓慢地往下滴水,下面则放了个小碗将水接住,虽然捡漏了些,但大致计时应还是可以的。 尹遥是个务实的人,情绪价值固然重要,但这种有理有据的说法,倒更能安她的心。 见竹筒里还有大半的水,她便端起碗快速吃了起来,心心念念赶紧吃完饭,好继续研究那烤鸭。 扒拉完碗里的饭,见水钟也差不多滴尽,她便又跑回厨房,将那炉门打开,用杆子把里面烤着的鸭子挑了出来。 这回的外皮还真没焦,鸭子被烤成了油光锃亮的枣红色,她兴致勃勃片下一片儿尝了尝,却发现里面的鸭肉……好干好塞牙! 尹遥差点儿咬牙切齿,谁能想到她做了这么多年厨子,竟会在烤鸭这道菜上,成了炸厨房选手? 这几日她一直在研究烤鸭的做法,从腌制流程到烤炉温度,从鸭子处理到木柴选择,一项项一点点的尝试。 她先是发现这平日用的柴火,都是樵夫在郊外砍的最常见的榆木、松枝,平日拿来烹饪倒是够用了,可若是拿来烤鸭,却会令其有股怪怪的糊味儿。 想起前世时最出名的几家烤鸭店,似乎都会以“果木烤制”作为亮点,尹遥便又专门请樵夫砍了桃木、枣木、梨木等几种果木树枝,又试了几次才确认下来,以枣木和梨木混合为柴,不仅耐烧、油烟少,而且还会使烤制出来的鸭肉,隐约有股清香的味道。 虽说木柴的种类定下来了,但那工艺流程却又让她犯了难,烤出来的鸭子不是焦了,就是没熟,甚至还有时候,是外面焦了、里面没熟…… 她这才明白,为何前世时许多饭馆儿,只专门做一道烤鸭,便能在市场上名声大噪,甚至百十年屹立不倒,看来这道菜还真是有许多奥秘和技巧。 不过这失败却激起了尹遥的好胜心,她这两日一头扎在烤炉前,变着法儿地琢磨研究,光是经验手札都写了小半本儿。 这几日连沈记的招牌菜上新,她都没空儿管了。好在之前陆娘子便已学了几道拿手菜,这时候当仁不让顶了上来,做得倒也是有模有样。 只是招牌菜虽顶上了,但那烤失败的鸭子,也是真金白银买的,直接丢掉了也怪可惜的。 于是除了烤焦不能吃的之外,剩下的诸如火候不够的、颜色不对的、口感干柴的,都被陆娘子拿过来,改刀重新回锅,烹制成其他各式菜色,就成了这几日的“员工餐”…… 罗珊娜吃好了饭,凑到厨房来,先瞧瞧那鸭子,又瞧瞧尹遥,看她神色有些懊恼,笑劝道:“三娘别急,慢慢儿来,大不了咱们再吃几日鸭子就是了。” 尹遥失笑,她也不是没发现,除了自个儿草草吃完外,其他几人吃得都是有些慢。 说起来如今陆娘子手艺不错,今日做的那道姜焖鸭,已算是色香味俱全,只是大伙儿昨日午饭吃的是红烧鸭、前日午饭吃的是酱香扒鸭…… 连着吃了三日鸭子,任谁也是两眼一黑,没见连孟老和小周郎君,今日都没来了吗? 第90章 即便是大伙儿愿意惯着她,她也不能这么任性,真让其他人陪着她日日吃鸭子。 好在几日下来,她也找到了不少窍门,取来这几日做记录的手札,将方才的记录上去,仔细检查一遍,再凝神思索片刻,这才又取了只鸭子。 这鸭子已让肉铺提前宰杀、褪毛过了,因要吊起来烘烤,尹遥还特意要求,清理时不要开膛破肚,而是从脖颈放血的地方,将那内脏掏出。 她先用清水吧鸭子冲洗了一遍,再用开水从上到下浇透,开水烫过一遍后,原本软趴趴的鸭皮,都变得充盈丰润了起来。 再用以猪膀胱、衬肠缝制成的充气袋,从脖颈处探入到鸭腹腔中,朝内打气至八分满,使得鸭子进一步膨胀饱满,显得还颇有些神采奕奕。 早在砌筑烤炉时,尹遥便又去了铁匠铺,订制了铁网、铁钩等物件儿,这会儿便拿起一枚铁钩,穿过鸭脖,将它整个竖着吊起来。 锅中有正烧开的糖水,尹遥将鸭子提到锅正上方,盛了一勺糖水从上到下浇下,如此重复数次,直到整只鸭子上上下下都被糖水淋了个遍。 这糖水也有讲究,是她尝试了好几次才确定的比例。若糖放得少了,那鸭子烤出来便是金黄色,虽然瞧着也十分诱人,却多少缺了些那焦香的风味儿。必须要熬得略浓稠些,才能保证鸭子烤出来是枣红色,口感也更加美妙正宗许多。 把□□处细细封上,再从脖颈处灌入混了少许花椒、米酒的开水,这样在烤制的过程中,能让鸭子内部也被蒸汽熏熟,还能令鸭肉鲜香嫩滑。 按部就班处理好后,她这才将鸭子送入烤炉,关上炉门烤制两刻钟。 关上炉门的一刹那,哪怕是自信如尹遥,也难免心里默念:这次一定行,这次一定行! 哦,还有件事儿!她扭过头冲到堂屋,将杜昭做的那小水钟搬到了厨房,盛满了水放到一旁。 …… 两刻钟后,开炉取鸭,只见这回的烤鸭,真可谓是色泽枣红透亮,经过明火烤制后,散发出阵阵果木的清香。 陆娘子经过一旁,笑道:“看来三娘这回烤得不错,应是成功了吧?” 尹遥不敢半场开香槟,上一只鸭子瞧着也是外观很漂亮,但却败絮其中,也不知这一只里面情况如何? 她将鸭子小心地放在案板上,翻到胸脯面朝上,提起菜刀从中央小心地竖着划了一刀。 只听咔嚓一声,那酥脆的外皮破开,香润的鸭油瞬间冒了出来,香味儿不住地往鼻子里钻,尹遥都能听到自个儿咽口水的声音了…… “稳住,稳住,看看里面再说。”尹遥小声儿嘀咕着,手腕一转,朝胸脯侧面又划了一刀。 这回入刀的手感很顺畅,不似上回那般涩手,她心中的石头略微落了地:看来这回肉口感应该不错。 将刀退出来,从侧胸脯处重新斜着下刀,片出一小片儿连皮带肉的鸭肉,她放入口中轻轻一咬,瞬间心花怒放: 成!功!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尹遥喜得简直眉开眼笑,她刀工向来娴熟,将这烤鸭表面的肉三下五除二片下,百余片儿鸭肉,摆成整整齐齐的一盘。 一旁的荷叶饼、甜面酱是早就备好的,她当时还以为即刻能用上呢,谁料到竟拖了这许久。 大葱取葱白,切成一指长的细丝,新上市的嫩黄瓜切成一指长、一指粗的段儿,同荷叶饼一道儿,整整齐齐码在盘中。 她把两个盘子端到堂屋,陆娘子、罗珊娜、杜昭都凑了过来。 “三娘真做成了?”罗珊娜闻着那飘散出来的香味儿,明明是刚吃完饭,怎么好似又饿了呢? 尹遥笑而不答,拿起一张擀得薄如蝉翼的荷叶饼,朝上铺了几根葱丝、一根黄瓜条儿,再夹起一块儿鸭肉,蘸上甜面酱放在饼上。左右一叠,侧面卷起,便是一个小巧玲珑的烤鸭饼。 “喏,你尝尝味道如何?”她举起来直接送到罗珊娜嘴边。 罗珊娜轻轻一咬,又是咔嚓一声脆响,她立刻睁大了眼睛:“好吃!又酥又脆,又香又嫩!” 尹遥依样画葫芦,又包了个送到陆娘子嘴边,陆娘子一吃便陶醉地闭上了眼睛、回味不已。 一边儿的杜昭就没这待遇了,只能自力更生,自个儿卷了张饼尝尝。 他尝了一口便明白,为何东家如此兴高采烈、另外两位娘子也是赞不绝口。 这回的烤鸭果然美味极了,口感酥脆鲜香不说,配上葱丝与胡瓜条儿,竟又多了几分清甜爽口,简直吃多少都不会腻…… 四个人围在一起,不顾刚吃完午饭才半个时辰,便将这片皮烤鸭吃了个一干二净。 罗珊娜一边捂着吃撑的肚子,一边道:“三娘,其实方才我说愿意再吃几日鸭子,都是骗你的。” 见尹遥又要瞪她,她又笑嘻嘻补了一句:“不过现在我说愿意再吃几日鸭子,倒是真的,咱们明天也吃吧!” 陆娘子哎哟一声:“杜昭啊,方才那烤鸭的模样你记住没有,咱们之前定好的明日招牌菜不做了,换成烤鸭吧!” “我记下了,一会儿就画出来。”杜昭笑着应了下来。 这几人三言两语,根本没过问尹遥,便替她做主,拍板了明日的招牌菜。 尹遥哈哈一笑不以为意,看来大伙儿都很懂她嘛,不用她开口就已经会抢答啦! 她调皮地眨眨眼,起身往厨房走去:“这烤鸭可是有四种吃法,我再去把其他三种也做出来!” …… 将鸭身上最厚的胸脯肉揭下,撕成细条,与茱萸丝、豆芽、嫩韭菜一道儿炒熟,便是一道辛辣爽口的炒鸭丝; 剔净的鸭骨架斩块儿下锅,加水小火慢熬,临出锅前下入冬瓜片儿煮熟,成一锅清香扑鼻、又清热去火的老鸭汤; 鸭架捞出,入油锅炸至酥脆,盛出后撒上以花椒、粗盐磨成的椒盐粉,经过炸制后,连骨头都已十分酥脆,咬上一口能把人香迷糊…… 椒盐鸭架不但美味,还特别适合当做下酒菜,一壶酒一盘鸭架,日子简直赛过神仙。 以上对椒盐鸭架的评语,来自沈记房东小周郎君。 尹遥刚烹制好这烤鸭的其他三吃,小周郎君就登门了。 今日他倒是自个儿来的,一进门就碰上了尹遥的新品。他原本还在腹诽,这沈记今日怎么又吃鸭子,难怪老师不肯来。 可坐下刚尝了一口,内心活动就变成了:如此美味,老师没来,那我不就能多享用些了? 光吃还不过瘾,小周郎君又要了壶酒,就着那椒盐鸭架,慢悠悠自酌自饮起来了。 看他吃得香甜,尹遥自也是十分开心,看来这烤鸭四吃还真是受欢迎呢! 坐下略陪对方喝了一杯,尹遥忽然想起来:“对了小周郎君,你方才进门时,是不是说有事儿找我来着?” 小周郎君一拍脑门:“哎哟,光顾着吃差点忘了正事儿。” 他此番前来是为了加盖房舍一事,刚与匠人谈妥工期,专程来告知尹遥一声儿。 第69章 说起来,在这南市盖屋,不同于乡野之间只要请乡邻前来帮忙即可,却是有一套固定流程的。小周郎君未曾经手过,也是跑了好多趟才全都弄明白。 他先去了南市署,想要申请加盖房屋的许可,结果南市署的官员称,还得要那设计的图纸,方能批准。他又只好再去找了位画师,认认真真画了图纸,南市署审核了地契、房舍大小、形制、安全性等一系列内容,却又告知他,盖房期间会不时上门核查,因此还得缴纳管理费。 缴纳了管理费,又说要缴纳押金,缴纳了押金,又说要所有工匠签字担保…… 总之是来回折腾了好几日,这才办理下来那许可文书,跑得简直腿都细了三分,说起来简直一把辛酸泪。 听得尹遥直发笑,想着若让孟老知晓了,定然会说:“平日让你多走动你不肯,这回正好儿了!” 好在自个儿不是孟老,她给小周郎君斟了杯酒,笑道:“不气不气,再饮些酒,吃些鸭架……” 小周郎君举起杯子一饮而尽,又嚼了一块儿椒盐鸭架,连着骨头一起吞了下去,这才豪气干云地掏出许可文书。 他把文书拍在桌上,一脸自豪道:“尹娘子,咱们两日后开工!” …… 虽然南市署的官员办事仿佛挤牙膏,但好在这工头姚郎君,却是胡娘子推荐的,行事很有章法,而且还经验丰富。 小周郎君跟他商量好工期后,他第二日便来沈记提前看了一圈儿,见这铺子每日都在开张,便又给尹遥出了主意,能在加盖期间也不影响生意。 本来尹遥都想好了,施工期间可能要临时停业几日,虽然有些可惜生意,但为了扩建也没办法嘛…… 这回一听,原来还可以不用停业,尹遥自是十分开心,毕竟饭馆儿一旦停业了,不仅没有收入,还会流失客户呢。 虽说姚工头也说了,她还得额外出些银钱,可两相比较之下,那也是愿意的呀! 第91章 小周郎君又给工匠们办好了南市的临时通行证,两日后一大早,姚工头便带着手底下的人,扛了许多砍好的竹子,浩浩荡荡来了沈记。 “小娘子且先忙着。”他跟尹遥简单打了个招呼,便带人忙碌了起来。 只见他们动作十分娴熟,将那竹子横竖交叉,用粗麻绳牢牢绑住,不一会儿就在沈记外围搭起了一片结实的脚手架。 那竹子都是经年的老竹,每根都足有六七米长,从沈记如今的屋顶又伸出去好高,工匠们在二层的外面,又围了一圈儿草席,把即将要加盖的部位,严严实实围了起来。 姚工头又在后院儿搭了个梯子上下,再在后院圈出一块儿地方,专供材料堆放、工匠休息。 筹备得差不多了之后,姚工头才又来叫尹遥,笑道:“小娘子,您瞧瞧还有没有什么需要改进的?” 尹遥里里外外转了一圈儿,心中不免惊叹。 如此这般,工匠们便只需从后院儿进出、爬上爬下,而要施工的部分,也都与客人完完全全分隔了开来,不仅整齐美观,而且还能隔尘防灰。 她前世开饭馆儿时,也经常遇到隔壁的铺子装修,装修公司也大都会在外面设置围挡,工人只在里面施工,尽力做到不影响周围生意。 倒是想不到,在这一千多年前的大唐,工匠也早就有这般人性化的意识了,真是厉害啊! 她笑着摇摇头,赞道:“姚郎君已考虑得十分周全,我再没什么其他要求的。” 瞧瞧二层那围着的草席,想起前世的装修围挡,再看看自家被围挡和脚手架压得更加不起眼儿的门面,尹遥忽然冒出来个灵感:“杜昭,杜昭呢?” “东家,怎么了?”工匠们手脚虽麻利,但毕竟免不了扬尘,杜昭正在清扫,闻声便来了门口。 “待你打扫完了,便去布行买匹粗布。” 杜昭点点头:“行,然后呢?” “然后嘛,在上面写上沈记的名号,挂在二层那围挡上,给咱们铺子做做宣传。” “……晓得了,写得大大的是吧?” “没错儿,再记得写上‘开张中,全场八折’!” “……好。” 三言两语支使完杜昭干活儿,尹遥又同姚工头谈起了每日的工时。 这大唐也没什么劳动法,民间百姓若要盖房请人,工匠上工时辰的长短、每日的工钱多少,都是靠双方协商的。 此次沈记加盖二层,除了外围遮挡的额外费用外,其余都是由房主小周郎君出资,他已同工头商议好,每日上工五个时辰,十二名工匠共计十日的工期。 在上工期间,这些工匠每日的午饭也要由主家提供,小周郎君自然也把这单生意,直接委托给了尹遥。 综合考虑了夜禁、南市的开闭市时辰、沈记的客流量高峰期之后,尹遥也就跟姚工头定了下来,每日卯正开工、酉正收工,中间午初到午末的一个时辰,则是工匠午饭和休息的时间。 如此计算下来,正好是五个时辰工时。 尹遥觉着是挺正常的作息安排,姚工头却是一竖大拇指:“小娘子人美心善。” 想他带着一帮手下兄弟,在南市四处接活计,却有许多主家,会因着各种原因,让他们起早贪黑干活儿,有时夜间都不能休息,困了只能在工地打地铺眯一会儿,更是要拖到很晚才能吃上饭。 却没想到这小娘子定的工时,倒是如此……正常! 尹遥失笑,她虽有时自嘲是周扒皮,但毕竟骨子里是个现代人,哪怕没有劳动法约束,也不会去苛待工匠们,大伙儿开开心心把房舍加盖完,岂不是更好? 小周郎君囊中羞涩,此番加盖是孟老慷慨解囊,他大手一挥直接拨了五十贯。这铺子本就不大,又只是加盖一层,哪怕算上各种打点费用、采买材料、匠人的工钱外,也还余下不少,因此尹遥拿到的“餐饮费”,也是十分充裕的。 尹遥自然不会辜负这银钱,要每日好好儿做些吃食才行。 不过在这之前嘛,她先给刚忙碌了一早上的工匠们,提过来一个大桶,里面装的是刚刚泡好的香橼胡瓜水。 她同陆娘子一起,将那大桶放在院中,上面盖了个盖子隔尘,又笑着招呼道:“各位郎君辛苦了,咱家这香橼胡瓜水可以自行取用,喝完了我再添,大伙儿不必担心。” 工匠们每日劳作,都会自带杯子,这会儿一听,便纷纷掏出来去盛一杯,站着大口喝了起来。 这水是尹遥提前烧好的开水,坐在冰凉的井水中一夜,再泡上切成薄片儿的香橼和胡瓜、混以少许饴糖制成。 香橼与胡瓜,也即柠檬和黄瓜,都是再合适不过的解渴之物,泡在凉开水中,使那水都变得清香爽口了起来,再佐以淡淡的甜味儿,在这春日干燥的清晨,为忙碌了一早的工匠们,赶走全部的疲劳。 陆娘子在一旁制作今日的糕饼,尹遥则继续烹制工匠们的午饭。 她昨日专门买了几只大猪肘,又提前一日将其清洗干净、剔骨剁成大块儿,再焯水去腥。 这会儿便起锅热油,下入葱、姜、干茱萸、桂皮、八角,煸炒出香味,下入猪肘块儿翻炒至金黄,烹入酱油、米酒、少许饴糖、几块儿豆腐乳,再下入开水,盖上锅盖小火慢慢炖煮…… 随着锅中水烧开,猪肉配上调料的浓郁香气,也沿着锅盖边缘一缕缕飘出来,尹遥吸了吸鼻子,满意地点点头。 工匠们做的是体力活儿,每日可是挥汗如雨,在烹制吃食时,要注意补充盐分,而且还得放足肉和油脂,这样才有力气嘛! 猪肘炖上了,尹遥又开始制作烤鸭,清洗、浇开水、充气、淋糖水、灌汤汁,她一连处理好了几十只鸭子。 这几日下来,她如今的动作那叫一个行云流水,再也不会像刚开始那般,手忙脚乱、不时翻车了。 不过饶是如此,几十只鸭子处理下来,也是花了快一个时辰,眼看着便要到开市的时辰了,尹遥忙将其中十只鸭子送入烤炉。 剩余的鸭子则整整齐齐挂在横拉的一根麻绳上,排队等候下一轮烤制。 也算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尹遥连着几天的不断钻研,沈记烤鸭甫一上市,就以其清香鲜美的味道、外酥里嫩的口感、四种独特的吃法,引得食客们垂涎欲滴,立刻受到大力追捧。 尹遥也顺势便自创了个“烤鸭节”,连着做了几日的烤鸭,沈记的门槛都快踏破了,仅杜昭一人在堂前照应已不够,连罗珊娜都被她召了回来,留在铺子里一道儿帮忙。 如今沈记的烤鸭,也算在南市小有名气,还引来了几家食店的模仿,不过他们不知尹遥的秘诀,只能照着成品照猫画虎,倒是把尹遥踩过的坑,又全都再踩了一遍,可把那些店家气得直跺脚…… “三娘,鸭子烤好了吗?已有客人来喽。”尹遥正在片第一批出炉的烤鸭肉,罗珊娜就推门进来了。 这么早就有客人来了?尹遥面露喜色,看来这几日沈记风头正劲,即便是在施工,也没影响到食客们的热情。 当然,估摸着跟杜昭刚挂好的大横幅,也多少有些关系。 她手下不停,只略抬了下头:“喏,那边儿刚片好一套,你拿去吧。” 只见一个陶盘中,整整齐齐摆着片好的鸭子,油汪汪还冒着热气,一旁还放着提前备好的葱丝、胡瓜条儿、甜面酱。 罗珊娜端起鸭子放到承盘中,又夹了配菜、盛了一勺甜面酱,刚要回堂屋去,却被陆娘子急忙叫住:“小罗,还有荷叶饼呢!” 今日沈记的各人可谓是忙到飞起,好在尹遥不打无准备的仗,能备的料她昨日已全都提前备好。 忙碌了一早上,陆娘子做好了要售卖的糕饼,杜昭负责按照提前预订好的数量,分发给来取货的各位摊主。 陆娘子便又帮尹遥,把提前擀好的荷叶饼上锅蒸熟,这会儿热腾腾的薄饼刚刚出锅,她忙夹了一份到碟子里。 罗珊娜应了一声,快步走过去端起碟子,也放到承盘上,回去给客人上菜了。 “舅母,我这鸭架剔好啦!” “来了来了。”陆娘子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疾步过来把那几只鸭架拿走,放到锅中煮汤。 尹遥把第一批鸭肉片好,又把第二批鸭子送进烤炉,这才终于有空儿去瞧那锅中炖着的肘子。 经过一个多时辰的焖煮,肘子已被炖得软烂至极,用筷子轻轻一扎,便能*轻易穿透,开盖大火收汁儿,一块块儿肘子肉的表面,又覆盖上了一层红润、浓郁的汤汁儿,用锅铲一盛,颤颤巍巍便要冒出油花儿似的! 将蒸好的粟米饭和这焖猪肘,分别盛出到大盆中,尹遥端着放到了后院儿的石桌上。 她又爬了几阶梯子,朝二层方向喊了声:“各位郎君,吃饭啦!” “来了,辛苦尹娘子了!”姚工头招呼着手下停工,一个接一个爬下梯子。 第92章 尹遥又去抱了一摞碗筷过来,语速都快了许多:“姚郎君,店中实在太忙了,我就不招呼诸位了,吃食在那边儿,你们自行取用便是。” 说完她把碗筷放下,又一溜烟跑回了厨房,便是再准备妥当,今日这午市也实在是太忙碌了些…… …… 瞧见那小娘子飞奔的背影,一个工匠眼睛微微一亮:“这沈记生意如此红火,想来吃食应当不错?” 他旁边的另一个工匠却是撇了撇嘴:“人家给客人做的,好不好吃跟咱们有什么关系?” 又有一个搭腔:“就是,你没做过食店的活计?不过是给咱们些残羹剩饭呗!” 头个工匠的眼睛暗了下来,叹气道:“算了,食店的残羹剩饭,好歹比那粟米野菜团强些吧……” 又有人轻哼:“还不如给我折几文银钱,我去街上买些吃呢。” 这几人都是多年的老工匠了,早见惯了主家们的轻视糊弄,哪怕肚子饿了,也提不起什么劲头儿,只磨磨蹭蹭往后院儿走去。 就在这会儿工夫,却已有人开始不声不响地享受起来了。 只见一个刚来没几日的小学徒,还不太知晓“人间险恶”,一听是午饭的时辰,便率先一个箭步,冲到了后院儿石桌处。 他拿起一只陶碗,盛了一大勺儿粟米饭,又捞了一大勺肘子肉盖在上面,再浇上浓浓的汤汁儿,站在一旁便埋头大吃起来。 小学徒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儿,因着家贫,这才被送来姚工头手下学艺。 他今早打了半天的下手,被工匠们差遣得团团转,早就饿得肚子咕咕叫了,这炖得软烂的肘子刚一入口,就顺着食道滑进了肚子。 他愣了一下:怎地这般嫩滑,还没尝到滋味儿呢? 忙又夹了一筷子连汤带肉的粟米饭,嗷呜一大口吃进嘴里,鼓起腮帮子咀嚼起来。 肉皮香酥软烂,肥肉喷香冒油,瘦肉也一点儿不柴,而只有浓郁的酱香,配上被汤汁儿浸得透透的粟米饭…… 好吃,真好吃!他一手将碗捧在嘴边儿,一手用筷子飞速地往嘴里扒拉,眼泪差点儿掉下来:这种大口吃肉、大口吃饭的感觉,长了这么大还没有过呢! 小学徒飞速干完一碗饭,跑回石桌边又盛了一碗,再次狼吞虎咽起来。 方才那几个工匠见他这般,互相看了看,一脸难以置信:“难不成这小子饿疯了,什么猪食都爱吃?” 姚工头带着关门弟子走在最后,拍了其中一个工匠的后脑勺一巴掌:“这尹娘子是个实在人,你们少编排人家!” 这两次接触下来,他对尹遥印象不错,又斜了几人一眼:“忘了不用你们开夜工,还有那解渴的凉饮子了?” 有个跟姚工头关系不错的,忙打圆场道:“姚大哥说得是,走走走,咱们快吃饭去。” 一凑到那石桌旁,便闻到了那醇厚浓郁的香味儿,又瞥见小学徒在一旁狼吞虎咽,几个工匠心中那叫一个后悔啊:早知道就不磨蹭了! 几个人围在石桌边,争先恐后地盛着粟米饭和肘子,当然也没忘记浇上一勺汤汁儿,然后便与那小学徒如出一辙般,站在一旁埋头吃了起来。 姚工头走在最后,眼见着这几人的变脸速度,不由十分惊讶,这日头打西边儿出来了? 好在尹遥备的份量足,便是大伙儿这般争抢,盆中还是剩了不少,姚工头的小弟子,边流着口水边为师父盛好了饭,恭恭敬敬放在桌上。 “行了,你也自去吃吧。”姚工头坐在石凳上,端起碗吩咐道。 小弟子飞速盛好饭跑了,姚工头笑着摇摇头,也陶醉地吸了口气,夹了一筷子这猪肘焖饭。 谁料他这一夹之下,原本瞧着是完整的一块儿肘子肉,却直接被夹化了,肥肉颤巍巍化成了油花儿,带着汤汁一道儿,随着他的筷子直接洇入了那粟米饭中…… 尝一口这吃食,姚工头直接“哦哟”了一声儿,这尹娘子手艺可真好啊,肘子肉又酥又软,简直快化在粟米饭上了,粟米饭吸饱了汤汁儿,又裹了一层肥瘦相间的豕肉,怎一个酱香浓郁、香气逼人! 别说做工的吃食了,哪怕是南市的大小食店,这般美味也是不多见啊? 而且这调味儿虽比日常略重了些,对他们这些干体力活儿的,却是正正好好,不像那等没滋没味儿的吃食,这一碗饭下去,可浑身都有力气了。 姚工头觉着,自个儿应还能再吃两碗。 看着眼前儿又跑过来添饭的手下们,他也不由加快了速度:可得快些啊,一会儿饭都被抢光了,还如何再吃两碗…… 第70章 这几日下来,尹遥变着法儿的给工匠们做午饭,解渴的饮子也是量大管够,大伙儿都对这沈记的小娘子,喜爱得不得了,连那二楼的加盖,都尽心尽力了许多。 有时尹遥闲下来,爬上梯子去瞧瞧进度,还常会有工匠拉着她,提些很是实用的建议。尹遥觉着好的,又会拉着小周郎君和姚工头一道儿商量,看能不能改进优化一下。 总而言之嘛,大伙儿合作得十分愉快,工匠们还纷纷说,日后尹娘子再有什么活计,可定要再找他们…… 沈记的烤鸭节也是客满盈门,期间烤鸭余下的鸭肝、鸭心、鸭胗、鸭肠等内脏下水,也被尹遥清洗干净,熬了一大锅卤汁,把它们投入进去,制成了又香又辣的卤鸭货。 本来她还寻思着,虽然已提前做足了准备,可这铺子扩建,多少会对食客们有些影响,这些小卤味就当做免费的赠品,赠予每桌儿客人,也感谢大伙儿对沈记的支持。 鸭肝鲜嫩、鸭心鲜香、鸭胗有嚼劲儿,再加上筋道爽脆的鸭肠,经过放了花椒、茱萸等各种香料的卤汁熬煮,又是浸泡整整一夜入味儿,实在是让人食指大动。 往往正菜烤鸭还没端上桌,这卤鸭货拼盘就已被客人们抢食一空。 客人们吃完了桌上摆的,还仍旧意犹未尽,又叫来铺中伙计,询问能否再买些带回去,佐酒也好,当零嘴儿也罢,可都是再美味不过的。 这可搞得尹遥措手不及了,她制作的卤鸭货的原料,本就只是用的烤鸭的副产品,这需求一下子翻了好几倍,她哪里备下货了? 她深知这商机往往一瞬即逝,可得马上牢牢抓住才行。当机立断让杜昭跑遍了南市的肉铺,将各家摘下的鸭内脏下水,通通采买回来,又临时重新卤了一大锅。 于是沈记私房菜第二日,便应广大食客需求,上了道人气新品——卤鸭货四拼。 这卤味儿不但能堂食,尹遥还将其捞出,装在一个个小竹筒中,外带也是十分合适的。 “东家,这是今晚的外卖名册。”午市结束后,杜昭拿来个小册子给尹遥过目。 最近沈记的外卖也已经开始售卖了,今日的菜单自然便是这美味便携的卤鸭货。 “哦……”尹遥接过来随便瞄了一眼,却看到了一个有些眼熟的地址。 “曹记酒肆?你传单都贴到他们家了?” 杜昭拿回小册子看看,又回忆了一下:“这家酒肆本有厨房,我便没贴,大概是他们家的客人在别处看到的。” “晓得了。”杜昭刚来南市,不知晓这曹记的地址便是从前的沈记,尹遥也没多说什么。 来者是客,按部就班准备便是。 …… 转眼便过了四日,午市过后,姚工头专门过来找了尹遥:“尹娘子,二层的加盖快做好了,你上去瞧瞧不?” 尹遥放下手里的活儿,随他一道儿上了二层,果见墙体已经垒好,门洞、窗洞都已开好,工匠们正在加盖屋顶的最后一角。 见她神色满意,姚工头又笑道:“明后两日,我们会把墙面、地面找平,这期间还有件事儿……” 尹遥会意:“哦对,姚郎君之前说过的,得把这地面开个洞。” 最开始在商议工期时,姚工头便跟尹遥提了建议,可以用围挡的行事,让沈记的生意大致不受影响。 但也只有一个例外,那便是地面开洞之事,因日后要堂屋里加装楼梯,所以无论如何都要停业一日才行。 两人又商量了一番,定下来停业日便选在后日,尹遥自去找杜昭张贴告示,提醒客人们莫要跑空了。 杜昭应下后,随口问了句:“东家,为何是后日停工,而不是选择明日?” 尹遥眨眨眼:“自然因为后日很特别喽!” 都说大唐人民热爱过节,自从元日开始,大唐的节日便是一个接一个,元日、人日、立春、上元、花朝…… 后日亦是春日里一个十分重要的节日:三月初三,上巳日。 而且不同于其他节日的聚会宴饮,这神都城的上巳日习俗,却是出游赏花。 至于赏的什么花,自然便是神都城中最负盛名的花儿——牡丹花。 …… 第二日午市结束后,尹遥叫来杜昭,掏出一物递给他,又道:“一会儿跟我去南市署走一趟。” 第93章 杜昭接过一看,发现竟是自个儿的过所,不由奇道:“东家今日怎么……” 良心发现了? 尹遥读懂了未尽之意,瞪了他一眼:“不要?那还我。” 杜昭笑笑,把那过所揣进了怀里。 尹遥轻哼一声,眼瞅着杜昭都来沈记一个来月了,试用期早就算通过了,而且他这债也还得差不多,还扣着人家过所,多少也是有些过分。 当然了,今日还给他的另一个主要原因,是准备带他去南市署办个通行证,不拿着过所怎么办理嘛? 谁料两人到了南市署,那负责的小吏一看杜昭的过所,惊得差点儿跳起来:“是京兆杜氏的杜郎君?失敬,失敬。” “京兆杜氏?”尹遥扭头儿瞧着自家伙计,“那是什么?” 杜昭轻轻耸了耸肩,朝那小吏行了一礼:“郎君误会,某不过是京兆杜氏的没落旁支罢了。” 小吏上下打量了他半天,见对方虽瞧着气度不凡的样子,但衣着也确实不过平常货色,若说是世家的没落旁支,倒也说得通。 只是都沦落到市井打杂了,杜氏这没落旁支,也未免太没落了些吧? 见小吏一脸放下心的表情,杜昭心中轻哂,都进神都城一个多月了,这一早儿就编好的说辞,今日总算有了用武之地…… 办好通行证,尹遥又带着杜昭前往牛乳行,购了牛乳、酥油及乳酪。 从牛乳行出来,尹遥掰着手指合计道:“走,再去趟鲜果铺,还得购些香橼。” 她边走还边嘀咕:“怎么最近都没见冯小宝,他那儿倒是有鲜果渠道,而且还比鲜果铺便宜许多……” 杜昭跟在她身旁,听她抱怨鲜果价高,不由问道:“那东家买这么多酥油和乳酪做什么?” 毕竟牛乳的价格倒还好,这酥油和乳酪可真是不便宜,以自家东家平日里的作风,如此大肆采购还真是少见。 “你以为我想啊?”尹遥嗐了一声儿。 “咱们明日要去兴国寺门口摆摊儿,那糕饼总不好用豕油做吧!” 杜昭失笑:原来如此,难怪呢…… …… 三月初三一早,兴国寺门口便热闹了起来, 大唐百姓多信奉佛教,神都城南面便正对着龙门石窟,神都城内也是佛寺遍地,这宣风坊内的兴国寺,便是其中十分有名的一间。 除了有精通佛法的众多高僧外,它还有一个广为人知的特点,那便是院中牡丹特盛。 每年的上巳日,来这兴国寺赏玩牡丹,都已成了神都城百姓的一个习惯。 哪里有游人,哪里便有商机。今日的兴国寺门口,除了往来如织的游人外,还有许多推着小车摆摊儿的商人。 尹遥一大早便从嘉庆坊出发,雇了辆马车一路狂奔,早早占了个开阔显眼的好地儿。 她四处张望,一见到自家伙计远远过来,便朝他连连招手:“杜昭,这儿,快过来!” 杜昭应了一声,推着推车过来汇合:“东家,早。” “早早早。”随意打了个招呼,尹遥便十分熟练地接过推车,三下五除二将其停好,又把里面装的糕饼盒一一端出。 这推车便是她平日坊中摆摊儿的那个,因着沈记最近扩建,铺子里实在太忙,再加上考虑到扩建之后,铺子里客人多了,就更没精力顾着坊中生意了。 因此前两日时,她便跟坊内的食客们告了别,又挨个儿送了些吃食做赠品,再给沈记打了打广告,也算圆满结束了这五个月的摆摊儿生涯。 嘉庆坊的百姓们,近日里接连失去了费记馄饨、沈记糕饼两家早饭摊儿,简直是心痛极了:这可是嘉庆坊西门内,最美味的两家了! 众人依依不舍挽留了一番,可也知人往高处走的道理,看来只能日后去南市时,多品尝品尝了…… 只是这早饭摊儿虽然结束了,好帮手小推车却没能休息几日。这不,今日便又重新上工了。 尹遥把两个装满了糕饼的盒子并列排开,又将银钱盒、纸袋等一一摆好。 “杜昭,你把那饮子桶搬到旁边儿。” “好。”杜昭应了一声,从推车下层搬出两个大木桶摆在一侧。 尹遥又弯下腰,从方才放木桶那层的最里面,掏出一个没贴标签的……酒坛。 这推车虽是杜昭推来的,可除了这两个木桶是他搬上去的之外,其他的都是尹遥准备的。 他一见这玩意儿,不禁惊了:“不是,东家,你昨儿不是还说,寺庙门口摆摊儿要注意些吗?” “对啊,怎么了,我不都把豕油换成酥油了吗?” “那你摆个酒坛,是什么意思?” 尹遥瞪了他一眼:“长得像酒坛就是酒坛吗,喝多了吧你?” 刚好这会儿路过一个小娘子,瞧着步履匆匆的,到了兴国寺门外,四处张望了一圈儿,跺了跺脚面露失望之色。 正巧瞥见尹遥身旁的木桶,她便道:“娘子,你这儿可有什么饮子?” “回小娘子,我家今日售卖的是枇杷露,您尝尝?” 尹遥一见来了生意,不再搭理杜昭,马上笑盈盈招呼起来。 小娘子仍在大喘气:“枇杷露?行,给我来一杯。” 尹遥将方才那坛子打开,里面是一坛熬得稠稠的果膏,她盛了一勺出来,倒在带来的小竹筒中,又从旁边的木桶里,舀了一勺凉开水倒进去,用一根竹签轻轻搅拌均匀,整杯递给面前的小娘子。 小娘子忙接过来喝了口,眼睛一弯,一扫方才的郁色,又连着大口喝起来,直至整杯都见了底儿。 她端着手里的空竹筒,这才想起来,后退两步看了看摊子前写的价牌,掏出五文钱放在筐中,有些赧然道:“娘子,你家饮子真解渴啊!” 尹遥斜了杜昭一眼,又指着那坛子笑道:“小娘子,我家这是以新鲜的枇杷果为底料,再配上饴糖与陈皮熬制而成的枇杷膏,自然最是润喉解渴。” 同这小娘子随便聊了几句,就见她眼睛一亮,朝着远方使劲挥手:“表兄,我在这儿!” 一个年轻男子从远处跑过来,愧疚道:“表妹,抱歉,路上耽搁了会儿。” 小娘子一脸喜色,早忘了方才的气闷,瞧见表兄一头汗,便朝尹遥又道:“娘子,再给我来两杯枇杷露!” “好嘞!”尹遥脆声应道。 尹遥话音刚落,就又听到一个小童叫道:“阿娘,我饿啦!” 一家三口凑到了尹遥摊子前:“好好好,郎君,三郎饿了,咱们买些糕饼吧?” 见有新客人来了,尹遥把手里的勺子塞给杜昭,朝他挑挑眉:“照猫画虎,你最擅长的。” 杜昭笑笑接过勺子,又掏出竹筒,果真照猫画虎摆弄起来。尹遥一见这边儿安排好,便专心招呼起其他客人了。 “郎君,娘子,我家今日售卖的是香橼派和胡麻薄脆。” “都是用牛乳和酥油制成的,保证不会惊扰佛祖。” “您几位买些,带着一道儿进去赏花,边吃边玩儿岂不美滋滋?” 她这一串儿推销语下来,那小童明显懵了:“香橼……派?胡麻……薄脆?” 不仅他懵,他爹娘也是有些迷糊:香橼倒是知晓,胡麻也很熟悉,但这“派”和“薄脆”却是什么? 三口儿凑过去一瞧,只见这推车上,并排摆着两个大盒子。 左边是几块盘子大小的糕饼,它边缘呈浅棕色,表面则是诱人的金黄色,上面还散布着三三两两焦化后的糖浆…… 右边则是一片片巴掌大、形状不规则的脆饼,瞧着轻薄如纸,其上点缀着许多胡麻,还泛着油润的光泽。 见几人茫然,尹遥展颜一笑:“稍等,我给您们切点儿试吃尝尝。” 她先将取了块儿胡麻薄脆,两手轻轻一掰,便只听“咔嚓”一声脆响,听得对面的小童情不自禁吞了下口水。 尹遥又三下五除二,将那块薄脆掰成五六片儿,放在一个小碟中,摆在木盒前作为试吃。 一家三口一人拿了一片儿,咔嚓咔嚓吃了起来。 口腔中,那烘烤过的胡麻,随着被牙齿咬开,迸发出阵阵鲜香,又带出来那薄脆中隐约的甜味儿和鸡子的清香,可真是又香又脆又酥,让人完全停不下来! 男子刚吃完一片,便跟自家儿子对上了眼神,父子俩都是一脸的满意,煞有介事地互相点点头。 做爹的立刻拍板:“小娘子,给我们来一袋这胡麻薄脆!” 此刻的尹遥正持着刀,对准左边盒子里的香橼派,将其从中心开始,分成了均匀的十六块儿,每块儿都是一个尖尖的三角形。 随着她一块一块儿的切开,空气中都飘散出了一股带着果香的甜味儿,而且在这甜味中,还夹杂着些许清爽的酸香。 她拿出其中一块儿,又切成一个个铜钱般的小块儿,掏出一把竹签,一同递了出去。 “稍等,我这就装薄脆,您们再尝尝这香橼派?” 第94章 那父子俩翘首以盼,眼巴巴等着尹遥装薄脆,那女子倒是叉了块儿香橼派放入口中。 方才那酥脆的胡麻薄脆虽美味,可她却觉着有些过甜了,这香橼派瞧着色泽很是清新,没准儿有不一样的风味儿呢。 刚入口时,品尝到的是那最外一层的酥皮,依旧是香酥甜脆,虽然从豕油改成酥油后,还能从中品尝出些许牛乳的清香,但也不算什么特别。 她刚觉着有些失望,只见摊主小娘子已把刚装好的纸袋递过来,又笑盈盈瞧着自个儿,便不由自主继续咬了下去…… 这一口是咬到了中间的内馅儿,在软糯香甜之余,却是带着……新鲜香橼十足十的酸香味儿! 她不免眼睛一亮,又细细咀嚼了起来,发现里面除了香橼汁外,好似还有些小颗的不知什么,咬下去只觉苦苦的、涩涩的,却同香橼一道儿,恰到好处地中和了那外皮的甜腻感。 “好酸甜清爽的糕饼!” 只见摊主小娘子笑着朝她眨眨眼,一脸的深有共鸣。 尹遥心里想着,这内馅儿可是用新鲜的柠檬汁做成,还放了柠檬皮切成的碎屑,口感细腻之余,味道亦是十分独特。 也许会有客人不喜香甜的糕饼,那么便一定会喜爱这清爽的香橼派! 方才那对买枇杷露的表兄妹,瞧见这一家三口吃得开心,表哥也掏钱又买了块儿香橼派,给自家表妹拿在手里吃。 那小娘子吃得喜笑颜开,哪里还有一丁点儿方才的沮丧模样儿? 自打响了这开门红的头彩后,随着游人络绎不绝到来,尹遥摊子前也是排起了队。 不亏她一大早就来占位置,这地儿既是去兴国寺的必经之地,又在一个小土坡上,比其他摊子都高出一截儿,远远就能瞧见。 人都有从众的偏好,一见这儿排起了队,便更好奇究竟是什么好玩意儿,自个儿也得来排着试试不可。 如此一来,她的摊子前,队伍倒是越排越长了。 杜昭手脚十分麻利,早早儿便提前调好了十几杯枇杷露,整齐地摆在推车上,又端起尹遥刚切好的试吃碟子,往后挨个儿分发试吃去了。 分发完一碟回来,这十几杯枇杷露也售卖得差不多。他便再调饮子、再分试吃,尹遥则是切试吃、装糕饼,两人彼此间一句话没说,配合得却很是默契。 不知不觉很快就到了中午,这会儿正值午饭时间,来赏花的百姓也少了些,尹遥这才有工夫喘口气,端起一杯调好的枇杷露,仰头一饮而尽。 她又朝杜昭道:“你也喝些,喝完咱们去隔壁摊子买些吃食。” 杜昭瞄了她一眼,心道:哟,东家这几日真是良心发现了,不仅换了过所,还知道让自个儿喝水呢! 尹遥没瞧见他的眼神儿,只四处张望,看哪家有好吃的。自家的糕饼确实美味,不过当正餐多少有些勉强,还是买些别的吧…… 她在那里嘀嘀咕咕地点兵点将:是吃胡饼还是捻头,要么买块儿蜜枣糕尝尝? “尹娘子,尹娘子!”还没等她拿定主意,远处就跑过来一个半大少年,朝着尹遥一叠声叫道。 尹遥瞧他仿佛有些眼熟,应道:“小郎君找我何事?” 那人举起手里提着的一个食盒,笑呵呵道:“禀娘子,沈记让我给您送午饭呢!” 第71章 尹遥这才想起来,面前这人便是胡二郎的小兄弟之一,刚开张时还帮她发过传单来着。 她笑着接过食盒,又递过去一个竹筒:“多谢小郎君啦,来喝杯枇杷露吧。” 那少年接过饮子,朝尹遥道了声谢,便又一溜烟跑了。 尹遥举起食盒,朝杜昭笑眯眯道:“看来还是舅母惦记咱们,这下不用自个儿买吃食喽!” 她说完便兴冲冲将食盒掀开,却是愣了一下,忙又给合上了,还做贼心虚似的,朝四周瞧了瞧,见没人注意到这儿,这才放下心来长舒了一口气。 见她这副模样,杜昭失笑:“东家,怎么了?” “嘘!”尹遥把食指竖在嘴边,跟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一脸严肃道,“走走走,咱们去一边儿吃。” 把木桶盖好、剩余的糕饼也收在推车下层,两人挑了个离寺门比较远、但又能看到自家摊子的角落。 “嗯,这儿不错,又阴凉又安静。”面前是一棵足有两人合抱的古树,树荫遮天蔽日又少有人来,尹遥满意地点点头。 她把食盒放下,杜昭有些好奇,掀开盖子瞧了一眼,这才明白她方才怎么如此失态。 陆娘子请人给他们送的,是一大碗香喷喷、油汪汪的卤肉…… 尹遥把餐盒的上层拿开,下面还有两碗煮得根根分明的面条儿,每碗面条上还摆了一把切得细细的胡瓜丝儿、半颗切开的卤鸡子。 她端起其中一碗,从装了卤肉的小碗中,盛了半碗卤肉出来,盖在面条上,再浇两勺汤汁儿。 将这碗塞给杜昭,尹遥又端起另一碗也如法炮制一番,再用筷子搅拌均匀,每根面条儿上都挂满了浓油赤酱的汤汁儿。 几个月以来,陆娘子早在准备四门学的生意中,掌握了熟练的外卖烹饪技巧。 这面条出锅时略硬一些、面跟汤汁儿分开存放,再加上那少年腿脚麻利,送到两人手中时,火候儿那叫一个正正好好。 忙活了一上午可真是饿坏了,尹遥夹起一筷子面条儿,美美吃了起来。 这卤肉炖得极其酥烂,里面还有一颗颗鲜美的香蕈丁儿,同酱汁儿一道儿,裹在那筋道爽滑的面条上,再配上清香爽脆的胡瓜丝儿,吃上一口能鲜掉眉毛。 陆娘子心细,怕这卤肉面吃着油腻,还给带了一小碟腌好的酸笋丁儿。 吃一口卤肉面,再配一块儿酸酸辣辣的笋丁儿,又香又解腻,吃掉一整碗毫无压力! 大口吃光面条,尹遥又把特意留到最后的卤鸡子夹了起来。 这鸡子还是尹遥昨日做的,是将生鸡子下锅煮半刻钟,捞出后过凉水冷却后剥壳,再放到温热的卤水中浸泡整夜,这样温熟的鸡子黄便不会干柴噎人。 只见这卤鸡子白呈深棕色,显是已十分入味儿,里面的鸡子黄却是带着些许流心,吃起来又香又嫩,让尹遥整个人都舒坦了,放下碗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今日她带着杜昭出来摆摊儿,沈记铺子里便留了陆娘子和罗珊娜照看。 虽然沈记私房菜不开张,但糕饼还是照常售卖的,而且还得给铺子里的工匠们准备午饭呢…… 说起来,基本每家成熟的饭馆儿,都会有一锅秘制的“老卤汤”,这老卤汤常年不换,只是每日重新烧开一次,冷却后静置保存,以后每次不论卤什么,都可以用它。而且越卤越香、越卤越鲜,简直是镇店之宝一样的存在。 前几日尹遥为了做那卤鸭货,便熬了一大锅卤汤,经过大批鸭货的倾情贡献,这卤汤也越发浓郁鲜香了起来,闻一下就能让人舒服地眯起眼睛。 她想了想便十分愉快地决定:这日后便是自家的老卤汤了! 于是除了昨夜的卤鸡子之外,今日工匠们的午餐,陆娘子也是用这锅卤水制成的香蕈卤肉面,又顺便请人给在外的尹遥、杜昭二人,送了两份过来。 相比较尹遥的豪迈吃相,她身旁的杜昭倒是文雅许多,他虽然忙活一上午也是饿得不行,却仍是将碗端在面前,悠哉悠哉、又一口不间断地吃着。 “摊主在吗?这饮子还卖吗?” 这会儿工夫,摊子上又来了客人,高声寻觅摊主。 尹遥答应着小跑了过去,临走又唤了他一声:“快吃,吃完来帮忙。” 听了这话,杜昭便也学着自个儿东家,埋头三下两下,将那面条儿全部划拉进口中…… 下午两人仍是配合默契,才到申初,便已将今日带来的糕饼、饮子售卖了个七七八八。 这会儿已没什么游人进寺,出来的倒是多了起来。 杜昭将空了的饮子桶搬回车上,又问了句:“东家,你今日摆摊儿为何带着我?” 这话他问得状若随意,可其实已琢磨半天了。 要说摆摊儿招揽客人的经验,罗珊娜可比他丰富多了,怎么看都是更好的选择。 虽说推车上的东西是重了些,两个女子推着会有点儿困难,但东家鬼主意那么多,大可以想其他办法曲线救国,何必又还自个儿过所、又办通行证的,如此折腾一圈儿呢? 尹遥闻言道:“哦,你不是说来神都城,是想看牡丹的吗?” 这话当初是杜昭说的,但其实并未太放在心上,一听不由愣了下:“什么?” 尹遥朝着兴国寺的方向扬了扬下巴:“摊子我照看着,你去看吧。” 杜昭还真没想到,今日尹遥选择带他来,原来是把当日的随口之言放在了心上,不由心头一热。 “这……其实我过阵子再看也行的。” “唔,牡丹花期虽不短,不过我听舅母说了,城中最有名的品种‘宝楼台’,却只开上巳这几日,之后就没啦。” 第95章 见他似在犹豫,尹遥不耐烦了,挥挥手:“快去,别磨蹭,一会儿赶不上夜禁了。” …… 卖完剩下的最后半个香橼派、几袋胡麻薄脆,尹遥把东西收拾了一番。她又抬头看看日头,估摸着杜昭已入寺有大半个时辰了。 “这家伙,给他放个假就玩野了。”尹遥小声儿嘀咕了一句。 她跟隔壁摊主打了个招呼,笑道:“娘子,我想进寺去如厕,您可否帮我看一下车子?” 隔壁摊主爽朗应下,又逗她:“小娘子如厕是假,进去找你家情郎才是真吧?” “什么情郎,那是我家伙计……”尹遥失笑,这是什么乱点鸳鸯谱。 “你俩眉来眼去,还不承认。”隔壁摊主挥挥手笑道,“去吧,我替你看会儿,不过你得早些回来啊!” 尹遥没再多说,跟人家道了谢后,便入了兴国寺。她上午也进来过一次,去的是后院儿东侧,这回便轻车熟路,仍旧朝那边儿走去。 不料她刚经过禅房,便被几名侍女拦了下来:“此间有贵客,不得随意进入。”* 见那群人都衣着华贵,显见是出自高门,尹遥无奈,只得又问了寺中僧人,被远远指往园子斜对着的另外一角。 这兴国寺占地可是几乎整个宣风坊,从禅房到园子最里面,道路蜿蜒足有两里地,得行个一刻钟才能到。 “唉,这天杀的封建社会……”她随口抱怨了几句,抬腿往那处走去,好在距离虽不近,但一路上却是经过了整个牡丹园。 园子里开得姹紫嫣红好不热闹,让尹遥这平日里对花不怎么感兴趣的俗人,都难免放缓脚步欣赏起来。 这会儿园中游人已不多,且大部分都是朝外走的,倒显得她这个朝里走的另类了些。 不过这一路走来,倒是没瞧见杜昭,也不知这家伙跑哪儿去了? 随着她走到园子深处,游人也越来越少,周遭都安静了下来。 僧人指的那处小屋就在前头,旁边树丛中却有个熟悉的身影,他对面还有一男一女,三个人似在争执些什么。 这什么情况,遇到熟人了? “杜昭?”尹遥加快脚步走过去,开口唤了一声,“怎么了?” 杜昭扭头见是她,解释道:“东家,我方才……” 他话还未说完,从尹遥来的路上却又赶来一群人,指着几人道:“快些,他们就在前边儿!” 这些人将在场四人团团围住,领头的老仆妇朝着在场的另一名女子,冷笑道:“看你还敢狡辩?给我带走!” 觉着那仆妇很是眼熟,尹遥眯起眼睛仔细看了下,认出那不是千金公主府的管事、阿婆的老姐妹吗? 之前尹遥刚来神都城时,便随阿婆前去千金公主府,为舅舅沈龄求过情。 后来她在南市开铺售卖糕饼,四处拓展客户之时,自然也是又去过公主府好些趟,也拿到了不少订单,至今还不时亲自上门送些新品呢。 想起来千金公主所在的观德坊,就在宣风坊北侧,这上巳日前来赏花礼佛,也确是寻常。 不过眼前这又是什么情况? “崔婆婆?”尹遥有些迟疑地开了口,“这是发生何事了……” 那仆妇闻声回头儿,才瞧见竟是尹遥,不由道:“三娘?你怎么在这儿?” 尹遥解释了一番,崔婆婆点点头,便挥手让人放她走:“此事与你无关,你先回去吧。” 手下让开一条路,尹遥道谢离开,刚往前走了几步,却见杜昭并未跟上来,还被崔婆婆带来的人拘着。 她又折返回去,软声求情:“婆婆,这是我家伙计,是随我一道儿来的,可否同我一起走?” 其中一名手下却道:“崔侍,今日这事儿,此男子未必脱得了关系。” 崔婆婆闻言皱起眉头,有些踟蹰:“这……” 对面那女子却忽然指着杜昭,大声道:“婆婆前几日不是问我吗?我就是来私会他的!” “他?”崔婆婆看了看女子身旁的那人,又瞧瞧站在两人对面的杜昭,显是不大相信。 杜昭也开了口,声音颇为不悦:“这位娘子何意,我可从未见过你。” 那女子衣衫有些凌乱,目光在身侧男子和杜昭之间逡巡了几遍,咬牙骂道:“你这负心汉,竟装作不认得我?” 见她不顾体统地大喊大叫,崔婆婆面露愠色,命人将女子的嘴堵上:“家丑不可外扬,先都带回去吧。” 尹遥默默跟在众人后面,心里那叫一个后悔。 这什么豪门狗血捉奸大戏啊?早知就不带杜昭来看花儿了,凭添是非! 诶?等等,怎么好像又有些眼熟的…… 刚人群经过她身侧时,那被押着的另一个男子,不是南市卖药郎冯小宝吗? 尹遥无语了,今儿可真是熟人开会,难怪最近都没在南市见到他,原来是忙着去私会别家侍女了。 崔婆婆故意落后几步,朝尹遥低声道:“三娘回去吧,公主府的事儿你别掺和。” 尹遥叹气:“可那人是我家伙计,总不能撒手不管吧……” 崔婆婆也叹气,无奈道:“你啊……” “婆婆便让我跟过去看看吧,求你了。” “罢了,你自个儿小心些。” …… 片刻后到了禅房,门外侍女通报后,众人进得房中。 尹遥跟在后面,只见禅房内空间很大,装饰得十分古朴素净,打扫得也是一尘不染,显是专为贵客设置。 房中燃着檀香,香味幽幽钻进尹遥鼻子,倒让她的心平静了许多。 房门关上后,崔婆婆示意尹遥留在门口,自个儿则带着其他人,上前一步禀报:“公主,人带回来了。” 千金公主坐在帷幕后,淡淡道:“既是当场捉到,还带到禅房清净地做什么?崔侍,你如今做事越发没有章法了。” 崔婆婆忙躬身请罪:“公主赎罪,此事本应按律处置便是,然而在场的却有两名男子,老奴不敢妄下决断……” “呵,有意思。”千金公主似是来了兴致,朝地上跪着的那女子道,“那云娘你自个儿说说,今日随我礼佛都要私会的,究竟是哪个?” 崔婆婆将堵着她嘴的帕子取下,那名为云娘的侍女看看身旁低着头、半句话都不敢说的情郎,很快下了决心,一口咬定私会的是站在另一侧的杜昭。 杜昭听了这话,冷笑道:“这位娘子,既说是私会我,那你可知我名讳不曾?” 云娘却也冷笑:“你曾说你叫张二郎,可谁知是不是存心骗我的?” 她还列举了二人近日里私会的时辰、地点,说得那叫一个有模有样,除了主角不对之外,其他还真是真假难辨。 杜昭心中只觉荒谬,这女子一副破釜沉舟的模样,摆明是铁了心要护着情郎。 前世他还在官场时,便经历过不知多少次这样的情形。 时人皆谄媚太后,酷吏肆意罗织罪名、捏造罪状,大臣宗室被枉杀甚至灭族不知凡几,天子在旁一言不发。若不是他还算有门楣护佑,早就不知死了多少次了。 怎么重活一世,这种百口莫辩的情形,又要重演一遍吗? 感觉怀中一物有些硌人,那是昨日尹遥还他的过所,今日出门便随身带着。想到此处,杜昭心中定了下来。 眼前场景虽然令人作呕,倒也不算什么大事儿,只需掏出过所表明身份,千金公主便是再权势正盛,也不至于为了个侍女私情,对着京兆杜氏喊打喊杀。 只是若如此做,他以余光看了眼门口站着的尹遥,这沈记怕是没法儿待了…… 杜昭迟疑片刻,终是叹了口气,将手探入怀中:罢了,本就是萍水相逢,还是自救要紧。 没等他掏出过所,就听到门口那一直没说话的女子开了口。 …… “请公主殿下安。”尹遥站在门口,也算听明白了来龙去脉,走上前不慌不忙施了一礼。 千金公主这才注意到,屋中还有另外一人,拧眉道:“小娘子是何人?” “禀公主,民女是沈记的尹三娘,去岁曾有幸拜会过您的。” “是你,”公主回忆起来,语气也略和缓了些,“小娘子,你那时呈上的药膳食谱,的确不错。” 崔婆婆在旁小心赔笑道:“公主,咱们今日带来这兴国寺,供在佛前的绿豆素饼,也是沈记做的。” “晓得了。”公主微微颔首,“不过你今日为何在此?” 尹遥躬身道:“禀公主,这位杜郎君是我铺子里的伙计,他今日亦是同我一道儿来此摆摊儿的。我可以担保,他绝非与云娘子私会之人。” 千金公主轻笑一声:“你们几人好生有趣儿,指认也好、担保也罢,都是空口白牙,你说我该信谁呢?” 尹遥沉吟片刻,又道:“公主,我不是空口白牙,我有证据的。” “哦?你且说说看。” 第96章 尹遥整理了下思绪,仍是不慌不忙: “首先,杜郎君是二月初一才抵达的神都城,有过所上的核勘官印为凭。” “其次,他第一日刚入神都城,便因欠我银钱,留在沈记做了伙计,我们当日便签订了书面契约。” “第三,他入沈记之后,每日南市开市期间,都在铺中帮忙,沈记的客人和其他伙计都能作证。” “最后,我昨日才领他办理南市通行证,在此之前,南市闭市期间他是出不去的,此事南市署可以作证。” “以上这些,民女都有真凭实据,可听凭公主查验真伪。” 口齿清晰地列完四条证据,尹遥又扭头看向云娘:“云娘子,你告诉我,他如何做到与你私会?” 云娘低下头闭口不言。 千金公主又开了口,这回声音却是充满笑意:“小娘子,我上次就说你有出息,果不其然……” 她又指着冯小宝的方向:“也就是说,这位才是正主儿?” 尹遥轻轻眨眼,扭头瞧瞧冯小宝抖如筛糠的模样,还是没落井下石。 “呃……这民女没有亲眼所见,实在不敢妄言。” 千金公主起身,侍女为她掀开帘子走了出来,朝云娘冷笑道:“云娘,你还有什么话说?” “奴婢该死。”云娘瑟瑟发抖,只拼命磕头。 “把他们拖……”公主刚要发话处置,却看到冯小宝的样貌,眯了眯眼似乎忽然改了主意。 她朝尹遥挥挥手:“小娘子,此间没你事儿了,带着你家伙计回去吧。” 尹遥懵了:就这? 这千金公主变脸如翻书,她虽不明所以,但也知道机不可失,忙谢了恩,拽着还有些失神的杜昭离开了禅房。 尹遥在前面走,杜昭在她身后跟着,半晌终于回过神儿来:“东家,方才多谢你了……” “先别说这,快走,小心一会儿她又改主意了!” 带着杜昭快步走到兴国寺门口,刚要踏出寺门,忽然一个晴天霹雳击中了尹遥。 她发出一声十足痛心疾首的怒吼: “我!车!呢!” 第72章 原本尹遥只是想着,去兴国寺如个厕,再顺便喊下杜昭回来收摊儿的。谁料意外遇上公主府的事儿,一来二去便耽搁了许久。 等两人出来时,都已过了酉正,离夜禁只有不到两刻钟了。 游人们早已回家,小摊贩们自然也不会空守着,兴国寺旁那块儿高地上,这会儿已是空无一人。 尹遥进寺前,曾托隔壁的摊主代为照看,只是大家萍水相逢,见她许久不出来,有事先走了也实属正常。 人走了倒不要紧,可问题是,她那“征战”嘉庆坊近半年、可谓是战功赫赫的小推车,却又哪去了? 她飞奔过去,见地上只剩了个摔碎的坛子,看样子分明就是她拿来盛枇杷露的,推车的影子是一点儿都没有,明显是被人偷走了。 尹遥不死心,又折返回去问了守门的僧人,却也没有任何结果,差点气个倒仰。 见她一脸懊恼,杜昭在旁劝道:“东家,别气了……” 尹遥立刻怒指这害得她出来晚的罪魁祸首:“你你你!” 杜昭连连点头:“是是是,都怪我。” 他这么干脆地认下来,倒弄得尹遥有点儿不好意思了:“呃,也不能全怪你……” 毕竟今日来这兴国寺也是她做的主,被人冤枉也不是自家伙计的错儿。 杜昭摆摆手:“东家今日救了我,我赔你个更好的就是了。” “你是我的伙计,我自然不会撒手不管。”尹遥又挑眉道,“只不过,你兜里有银钱?” “放心,我的随从应当快到神都城了,到时自然就有了。” 尹遥将信将疑,他之前确实说过有个随从,也不知真假…… 她忽然想起一事:“不对呀,你昨儿不是才说过,你家没落了?” “这……”杜昭暗悔失策,支吾了一下才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嘛。” 尹遥一愣,听着仿佛也有些道理? “行行行,破船还有三千钉是吧?我且信你一次。” 杜昭失笑:“东家只管回去算账,明儿告诉我一共多少银钱。” 见她一听这话,便已开始默默算起了价钱,杜昭无奈:“只不过现如今,咱们可得赶紧回去,不然真要触犯夜禁了!” …… 第二日一早,尹遥出门后先绕路去了县廨。 昨日她急着回家,便没来得及将丢车之事报官,只能隔夜才去,也知希望甚是渺茫,只不过死马当活马医试试罢了。 待她抵达铺子时,其他几人都已到了。 昨日工匠们已将一层屋顶,也即二层的地面开好了洞,木匠处订的楼梯还要几日才能做好,因此又用木板将那一圈儿牢牢围了起来,便可不影响沈记的正常营业。 铺子里洒落的灰尘,昨日杜昭回来后便已打扫过,陆娘子带着罗珊娜再去略微收拾一下,准备今日的生意。 杜昭凑到了尹遥跟前儿,主动开口:“东家,怎么样,账算好了吗?” 她轻咳一声,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拍在杜昭手里:“自然算好了,一共五贯,你瞧瞧吧!” “五贯?”杜昭有些意外,本以为她怎么也会算个十来贯呢,没想到才这么点儿。他把纸展开,低头看其中的明细。 以为他是嫌贵,尹遥哼了一声:“我可没坑你钱,那推车是当初专门订制的,后来又改进了好几回,再加上糕饼盒、木桶、食盒的钱……” 她拍了拍胸脯,又有些心有余悸道:“还好我昨儿是带着银钱进寺的,不然咱们还得再多损失两贯!” 杜昭一目十行看完了明细表,果然事无巨细,连什么招牌啦、幌子啦、价牌啦、防火篦啦全都写了上去,不过单价倒确实是正常的市价。 “行,”他揣起纸,推门去了后院,“东家稍等我一下。” 干嘛去了?尹遥疑惑,心道不会真嫌自个儿写多了吧? 没有啊,真是实事求是写的呢! 姚工头带着手下来了,跟尹遥简单打了个招呼,穿过堂屋,从后院儿的梯子爬到二楼开工,陆娘子也将刚煮好的饮子送了上去。 门口又传来敲门声,尹遥抬头,正站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个子跟她差不多,瞧着很是清秀干净。 少年朝她笑道:“请问是尹娘子吗?我是胡娘子介绍来的。” “哦,是你呀!”尹遥记起来了,忙招呼对方进铺。 前阵子她去拜托过胡娘子帮忙留意,看能不能寻到个靠谱的伙计。过几日胡娘子便告诉她,说恰好有个娘家侄子,最近要来神都城投奔自个儿。 这侄子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虽说有几年没见了,但也算知根知底,原本想着留在胡家店里帮忙,既然尹遥这儿缺人,便给引荐了过来。 她也跟胡娘子约好了,让侄子有空儿过来,做个简单的面试。 既是胡娘子的侄儿,又可能是自个儿未来的伙计,尹遥自然十分友好,朝他笑眯眯道:“小郎君怎么称呼呀?” 那少年抿嘴笑得有些羞涩:“回尹娘子,我姓胡,您叫我胡大郎便是。” 胡娘子家的二郎是随了母姓,看来这就是他的同族哥哥了。 “快坐吧。”尹遥请他入了座,又笑道,“大郎别紧张,咱们就是随便聊聊。” 少年连忙应道:“诶,好,听尹娘子吩咐。” “你今年多大了,从前都做过些什么?” “回尹娘子,我今年十六岁。自从九岁起,便被父亲送到陈州的一家食店中做学徒,至今已有七年了。” 哟,还做过食店学徒,经验还很丰富呢?尹遥眼睛一亮:“那你都会些什么?” 说起这个,胡大郎没了方才的拘谨,有些眉飞色舞起来:“虽说离掌勺儿还差得远,但厨房里的活计,像是切菜、配菜、宰鱼、杀鸡之类的我都会,简单的和面也可以,其他杂活儿也都能做些。” “原本前一阵子,师父说要开始教我笼锅了,只是后来……” “后来?” 胡大郎低下头,小声儿道:“后来师父忽然病逝,我也被食店赶出来了,这才来洛阳投靠姑母的。” 十六岁,在活了两辈子的尹遥看来,还是个小孩儿呢,见对方眼泪汪汪的样子,她忙轻声安慰起来。 “没事儿,多谢尹娘子。”胡大郎擦擦眼睛,轻轻笑了一下,“姑母说了,她跟您是好友,让我都听您的呢。” 尹遥点点头,起身招呼他:“行,你也别叫尹娘子了,就叫我尹姐姐吧。走,咱们铺子里四处转转,我待会儿再瞧瞧你的手艺如何。” “嗯!” “东家,这欠……” 杜昭拿着张纸,满脸笑意从自个儿屋里回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副其乐融融的场面。 他停住了脚,朝尹遥道:“东家,这位小郎君是?” 第97章 尹遥轻轻拍了下胡大郎的肩膀:“这是胡大郎,胡娘子给咱们铺子介绍的新伙计,我便请他过来聊聊。” 她又扭头对胡大郎道:“大郎,这是杜大哥,是我们沈记如今的伙计。你若有什么不明白的,都可以问他。” 胡大郎十分乖巧地打了招呼:“杜大哥。” 杜昭只嗯了声,又略显冷淡地点了点头。 尹遥又道:“大郎年纪小,有什么不懂的你教教他,等你走了他也好……” “晓得了,我先去贴传单。”不待她把话说完,杜昭却忽然打断了她,把手里的东西往她手里一塞,扭头便走了。 “哎,杜昭……” 尹遥唤了一声儿,他像没听见似的,头也不回地出了铺子。 怎么回事儿?话都没说完呢,把不把自个儿这东家放在眼里了! 见尹遥瞪着杜昭的背影,胡大郎在一旁轻轻拽了拽她的袖子。 “尹姐姐,杜大哥是不是不大喜欢我啊?” “应该……没有吧?” 只听他又有些委屈道:“他好凶啊。” 是吗?尹遥扭头看了眼身边这少年,又眨眨眼,这话怎么听着哪里不大对? 方才塞在她手里的是一张纸,尹遥拿起一看,却是份笔墨未干的欠条,上面写着欠款五贯,还有杜昭的签名和手印…… …… 后厨里,尹遥取了一小盆刚送来的鸡胸脯:“来,大郎,我看看你的刀工如何?” 胡大郎应了一声,接过盆子,站在砧板前,取出几块鸡胸脯平摊在上面,双手各提一把菜刀,以刀背将其斩剁成细茸。 尹遥在旁观察了会儿,只见他虽不算健硕,但能看出来确实有两把子功夫,这菜刀舞得也算得上虎虎生风。 她笑道:“大郎手艺不错,这鸡肉茸要越细越好,一会儿别忘了,还得把里面的筋膜挑出来。” 这么一会儿许大郎头上就冒了汗,他侧过头用衣领擦了擦,重重点头:“我晓得了,尹姐姐。” 有了许大郎帮忙,尹遥便有空准备其他菜肴,她将今日新捕的一篓子河虾拎了出来。 今日的虾质量真不错,个头儿又大又均匀,虽说是河虾,但也足有小半个巴掌大了,而且还活蹦乱跳的。 她端了个小板凳坐在一旁,挨个儿把虾捞出来洗净,掐头剥皮、挑去虾线,再以小刀开背,展平后清洗干净,露出里面漂亮的虾肉。 将剥好虾肉装到碗中,放入鸡子、粗盐、香橼汁儿,以及一丁点儿胡椒粉,抓匀后放在一旁腌制入味儿。 尹遥准备做的是味道清爽的芥末虾球,将虾肉腌上后,便开始制备起芥末酱来。 在现代时,许多人在吃生鱼片之类的食物时,都会蘸着一种辛辣刺激、成浅绿色的酱料,配上酱油后,能使生鱼片的味道更加清香美味,这种酱料也被人称为“芥末”。 不过这其实算是种误解,此“芥末”非彼芥末。它实际上是以植物山葵或是辣根为原料,研磨而成的酱料,却并不是字面意思上的芥末。 尹遥从一个布袋中,掏出一把棕黄色的种子,倒入石钵中,细细研磨了起来。 而这以芥菜种子研磨而成、呈棕黄色的粉末,才是真正字面意思上的芥末,在现代也被称为“黄芥末”。 黄芥末味道十分刺激,还好她早有准备,提前便戴上了阿婆特意缝制的棉布口罩,研磨时又微眯着眼、尽量把头后仰,这才幸免于难。 不过胡大郎就没这么幸运了,他刚将那一盆鸡胸脯斩成肉茸,用菜刀抄起一点儿拿过来给尹遥看。 “尹姐姐,你看这样儿……啊啾!” 他忙后退了两步,眼泪汪汪瞧着尹遥:“尹姐姐……” 尹遥忙找了块布,将石钵盖住,又走过去,拿起一双筷子,在那鸡肉茸上挑了几下:“嗯,细腻度够了,里面还有些筋膜,得再挑挑才行。” “哦……” 磨好的黄芥末倒入碗中,加入一点儿米醋,再分次加入少许温水,边加边搅拌,直至其呈半凝固的酸乳状,这芥末酱也就初步做好了。 昨日剩下的软乳酪还剩一点儿,尹遥挖了一块儿加到芥末酱中,又放了些蜂蜜、香橼汁儿,搅拌均匀后,就是味道丰富的蜂蜜芥末酱。 尹遥又拿出一个干净的小罐子,将其中一半蜂蜜芥末酱倒进去,仔细封好口。 这是她前世十分喜欢的一款酱料,很适合搭配海鲜、白肉和内脏,便是拿来凉拌果蔬沙拉,也是十分清香爽口的。 尹遥又抬起头,朝陆娘子喊了声儿:“舅母,咱们那沙拉酱放哪儿啦?” 陆娘子正在准备工匠们的午饭,闻言从手边拿起一个小罐子,走过来递给她,笑道:“喏,这儿呢,这酱料的名字还真奇怪。” 这沙拉酱是尹遥昨晚在家做好的,以蔓菁油、鸡子、牛乳、生粉、香橼汁儿共同熬制而成,淡黄色还有阵阵乳香味儿。 昨日陆娘子看了还很惊讶,这些玩意儿小火熬制之后,竟然变成了如此轻盈细腻,又香甜可口的酱料? 她递过酱料后,又同胡大郎道:“这是胡娘子的侄儿吧?辛苦你啦!” 胡大郎拿着竹签正在挑筋膜,闻言笑道:“不辛苦,只怕尹姐姐要求太高,我达不到呢。” 什么?陆娘子愣了下,又瞧了尹遥一眼,有些尴尬地笑笑:“我去看看烤炉,香橼派应是烤好了。” 尹遥没注意他们的对话,正将那沙拉酱同剩余的蜂蜜芥末酱混合,搅拌均匀后又盛了点儿尝尝:嗯,清香酸爽又不甜腻,真是款好酱料! 调好酱料,她又起锅热油,准备炸虾球。 腌好的虾肉,在生粉中滚两圈儿,抖去多余的裹粉,油锅四成热时小火炸熟。 开过背的虾仁,经过高温油炸后,便蜷曲了起来,变成一个个圆圆胖胖的虾球,外面裹着金黄色的脆壳,看起来可爱极了。 将所有虾仁都初步炸熟后,捞出放在一旁沥油,待到午市时,有客人点单再下锅复炸便好。 她又拿出一小块儿三肥七瘦的咸肉,切成细细的肉末丁,下锅煸炒出香味儿盛出。 这一摊活儿都弄好后,尹遥又凑过去,同胡大郎一道儿挑筋膜,待到都挑净后,将鸡肉茸盛到大碗中。 往碗中加入提前熬好的冷鸡汤,将肉茸澥散,再加入鸡子白、米酒、粗盐、生粉,搅成浆状。 胡大郎见她这一番操作,睁大了眼睛:“尹姐姐,你这是要做什么?我竟从未见过呢!” 尹遥笑眯眯道:“我啊,今日要做道‘雪花鸡淖’。” 雪花鸡淖是道经典的巴蜀菜,与其他有名的巴蜀菜不同,这道菜没有一丁点儿辛辣之味,而是香嫩细腻,倒与她前阵子做过的芙蓉鸡,有些异曲同工之处。 忙活了这么半天,也差不多到了开市的时辰,昨日沈记停业一天,今日早早就有老客等在门口了。 罗珊娜招待好客人后,进了厨房报给尹遥:“三娘,一号桌的客人点了两道招牌菜。” 尹遥应了一声儿,又问道:“杜昭回来了么?” “回来啦,门外的水牌被客人不小心踢坏了,他正补呢。我给你叫过来?” 还算他有眼力劲儿……“不用,我就随便问问。” 尹遥将油锅重新烧至七成热,捞出一勺儿炸好的虾球,再次下锅复炸。 这更高的油温,使得水分被牢牢锁在虾球内部,而且外部原本薄薄的一层脆皮,也变得更加蓬松酥脆。 虾球炸至金黄后捞出放在碗中,表面浇一勺儿混合了刚调好的混合酱料,拌匀后盛到盘子里,上面再点缀几片翠绿色的薄荷叶,看着既清新又美味。 另外一个灶头上,亦是起锅热油,至八成油温、油面青烟四起,下入一勺鸡浆,炒散并搅匀,直至鸡茸由浅粉色转为熟透的雪白,亦从浆状转为云朵般雪白轻盈的鸡淖。 盘底铺上一层焯过水、翠绿翠绿的波棱菜,将鸡肉茸盛出装盘,再撒上煸炒好的咸肉。 翠绿的波棱菜上面,衬着雪白的鸡淖,以及上面油汪汪、红润润的咸肉,飘出阵阵香味儿,简直色香味俱全。 “二位郎君,您点的雪花鸡淖和芥末虾球来喽!” 桌上二人都是南市商户,也是沈记的常客,对尹遥的手艺十分喜爱,差点就把这儿当成每日食堂了。 昨日没开张,可把两人郁闷坏了,只得去了其他食店,但怎么吃都觉得不对,这不今日一开张,就又第一时间跑来了。 其中年轻些的,举起筷子便迫不及待夹了颗虾球,整颗放到嘴里,一咬便亮眼放光,连连点头:“就是这个味儿!” 这虾球表面炸得及其酥脆,里面的虾肉却是筋道弹牙,配上那不知怎么制成的酱料,集齐了酸爽、辛辣、乳香好几种口味,彼此间却又并不冲突,而是十分融洽得结合在一起,使虾肉的鲜美又更上了一层楼! 第98章 另一个年长些的,则是拿起勺子盛了一勺儿雪花鸡淖:“这是鸡……还是豆腐?” 年轻的边嚼虾球便笑道:“名字既叫鸡淖,那便应是鸡肉吧?” “可这颜色雪白雪白的,又是如此软嫩,还真像豆腐呢!” 年长的举到面前闻了闻,讶道:“咦?确实是鸡肉的鲜香。” 他张开嘴吃了一口,只觉这道“食鸡不见鸡”的菜肴,入口软滑又细嫩,只用舌尖轻轻一抿,那一份鲜香便已融化在口腔中…… 如今已至饭时,客人乌泱泱涌了进来,今日还真是意外频发,杜昭刚把水牌修好,大门又被人不小心撞坏了,都是门面放着也不像话,他只得又赶忙抢修,屋内便只剩了罗珊娜一人招待客人。 尹遥便将胡大郎派了出去:“大郎,你去堂屋帮下罗姐姐,她一个人忙不过来了。” …… 待到午市终于结束,尹遥也是忙得满头大汗,送走最后一位客人,她又去取了五十文钱递给胡大郎。 “大郎,这是今日试工的工钱。” 胡大郎一脸忐忑地推拒:“尹姐姐,你给我结工钱,是不打算要我了吗?” 尹遥笑道:“怎么会,虽说是试工,可总不能让你白干活儿吧,快拿着。” 胡大郎这才犹犹豫豫接过钱,“那姐姐是定了要我吗?” 尹遥略作沉吟,没把话说死:“你且先回去,待我确定之后,再去胡家店通知你。” “哦……”胡大郎面露些许委屈之色,应了一声,垂头丧气地走了。 这架势倒把尹遥弄懵了:这是闹哪样,我也没说什么重话呀? 杜昭从门外进来,跟胡大郎迎面擦肩而过,朝尹遥淡淡道:“东家,人选定好了?” 尹遥摸摸下巴:“唔……” 她朝厨房和后院儿喊了一声儿:“舅母,小罗,过来咱们开个会!” 第73章 听到尹遥的呼唤,陆娘子端着壶饮子来了堂屋,罗珊娜刚准备出去摆摊儿,也先折返回来。 三个人挑了个靠窗的桌子坐下,杜昭见状也默默走过来,一道儿坐下。 尹遥斜了他一眼,没吱声儿:行吧,既然是员工大会,还没离职的也该参加参加。 陆娘子给各人倒了杯饮子喝,又道:“三娘,方才那便是咱们之后的伙计吗?” 尹遥颔首:“确是胡娘子引荐的,你们觉得如何?” 罗珊娜皱着眉头当先开口:“三娘,你觉没觉得这胡大郎,说话怪怪的?” 尹遥眨眨眼,原来不是她的错觉? 罗珊娜继续道:“我方才同他讲了几句,该如何招呼客人,你知他回我什么?” “他说,我可不如姐姐这般伶俐,自然说不到客人心坎上……” “你们说说,他这是骂我呢,还是夸我呢?” 尹遥扶额,还真是有些……难以分辨哪! 杜昭在一旁“噗嗤”笑*出了声儿,看着有些幸灾乐祸似的。 尹遥瞪他一眼,又在桌子底下偷偷踹了他一脚,朝陆娘子道:“舅母你觉着呢?” 陆娘子沉吟片刻,有些犹豫道:“我也说不好,这孩子说话嘛,是有些不中听,不过也可能是年纪还小的缘故?” 罗珊娜一听陆娘子没站自个儿这边,嗔道:“义母!” 尹遥安抚地拍拍她,罗珊娜又转向尹遥:“三娘,反正我不喜欢她,你呢?” 罗珊娜说得没错,这胡大郎言谈上,确实让人有些不舒服。不是中不中听的问题,而是总感觉有些……茶? 而且动不动就眼泪汪汪,好似别人都欺负他一般,以前舅母遇事也爱哭,却从没给人这种感觉呢! 这胡大朗跟她原本想象的,有些不大一样。不过既是招伙计,除了私下的言行之外,重点还是要看工作能力。 尹遥想了想:“据我今日观察,他在咱们家做伙计,能力应是足够的,前堂后厨都能帮上忙,也算是个万金油了。” 陆娘子点点头:“确实,我瞧他今日剁的那肉茸,可比我剁得细多了,刀工委实不错。” 这话罗珊娜也挑不出理儿来:“给客人上菜添水什么的,手脚也都很麻利……” 见她们三个夸上了胡大郎,杜昭在旁边慢悠悠开了口:“东家,咱们招新伙计,可得知根知底才行吧?” 尹遥轻哼一声:“他是胡娘子引荐的,不比你知根知底儿?” 说完她觉得这话有些过了,又找补一句:“至少比你当初知根知底儿吧……” 杜昭轻轻摇头:“我说的不是出身籍贯这些,而是平素的为人和性格。” 这话倒也没错,胡大郎虽说出身清楚,肯定不会再出现舅舅店中,当日曹二那般情形,但具体的为人处事也不能忽视,最好再观察观察。 好在还有些时间,尹遥便朝杜昭道:“你还有几日还清欠债来着?” 一听这话,杜昭面色微微沉了下来:“东家不是最会算账了么,怎么问我?” “哼,我算便我算,我还怕你滥竽充数呢!”尹遥起身去拿出账本,一五一十算了起来。 “你是二月初一来的,工钱从第二日起算,每日五十文……” “二月初十给你涨过一次工钱,涨了二十文,那便是七十文……” “二月二十五又给你涨过一次,如今是每日一百文……” 她嘴里嘀嘀咕咕算着账,还不忘自吹自擂:“哎,我人可真好,给你涨这么多次工钱!” 杜昭瞧着她这副模样,似是想起什么,面色柔和了许多。 尹遥终于算好了账:“你本欠了三贯五十文,算上今日的工钱,共还了两贯两百五十文,还余八百文,三月十二可以还清。” 她又瞧向杜昭:“对了,你那日说你的随从,是何时到神都城来着?” “三月十五。” 尹遥合上账册,爽快道:“那便不如这样,三月十五之前你应也没其他去处,那工期便定在这日好了。期间多出的几日,我另外付你工钱,仍是按照每日一百文,可以吧?” 听她安排得干脆利落,杜昭的脸色不知为什么又不大好了:“便听东家的。” 尹遥没注意,低头继续规划后续的安排:“还有十余日,足够再考察考察胡大郎喽!” “不过若是他不合格,到时还得再寻其他人,真是头痛……” “三娘别算了!”罗珊娜一把抽走她手里账册,“咱们什么时候能吃饭啊,我快饿死了!” 算啦,船到桥头自然直,走一步看一步吧! 尹遥起身进了厨房,烹制起员工餐,也就是明日的招牌菜。 明日一早还有其他事儿,没有太多时间准备午市的菜肴,因此得安排两道容易切配且又美味的。 她想了想,从旁取出一条边缘略带点儿肥肉的猪里脊。 垂直猪里脊的纹路,将其切成四片一指厚的猪排,用刀背拍松,表面涂一层油,再撒上少许粗盐、花椒粉,直接送入烤炉。 等待猪排烤制期间,取一块儿肥瘦相间的羊腿肉,切成薄片儿,再将一整颗大葱切成略粗的葱丝,切少许姜丝备用。 起锅热油,加入干茱萸、花椒、姜丝,小火煸炒出香味儿,转为大火,下入切好的羊肉片儿快速翻炒断生。 这道葱爆羊肉,最能体现铁锅的优势。 铁锅加热迅速、适合爆炒,方才羊肉甫一下锅,便听到一声清脆的“滋啦”声儿,鲜香的油脂将羊肉紧紧裹住,水分被快速锁在肉片儿之中。 盛出羊肉,重新热油,加入葱丝翻炒至五成熟,锅中下回断生的羊肉,淋入米酒、酱油,再撒一大把孜然和胡麻,大火快炒几下便能出锅。 开炉取出烤好的猪排,厚厚的猪排表面微焦,用刀切开后,里面肉汁儿饱满,瞧着好生诱人。 烤猪排装盘,再打开装着蜂蜜芥末酱的小坛,盛一勺酱汁儿浇在表面。 “小罗小罗,快来端菜啦!” “来啦!” 罗珊娜快步冲到厨房,见到这两道诱人的美味,迫不及待便拿着筷子偷偷各尝了一口,好吃得直跺脚。 没混合沙拉酱的蜂蜜芥末酱,口感更加清爽,蜂蜜的清甜和芥末的辛辣,跟外焦里嫩的烤猪排简直是绝配。 而那道葱爆羊肉中,浓郁却又带着一缕鲜甜的葱香,再配上充满了西域特色的孜然,完美地中和了羊肉的膻味儿,只余浓香扑鼻! 若不是理智还在,知晓还得给杜昭先瞧上一瞧、画上一画,她简直想直接全部吃光! …… 三月初五,春闱省试的一个月后,便迎来了放榜之日。 一大早坊门刚开,礼部南院的东侧空地上,便聚集了千余名考生,大伙儿无不在焦急地翘首以盼。 在这个年代,还没有后世皇帝亲自考察的“殿试”,省试便已是最高等的科举考试,因此这张即将到来的省试金榜,也决定了大唐考生们的命运。 第99章 随着礼部大门缓缓打开,开路的武将将人群驱到后面,留出足够的空地来。 四名小吏奉着一张巨大的黄纸,一脸肃穆地走出,将其端端正正贴在东墙之上。 人群一下喧哗起来,众考生纷纷往前挤,从维护秩序的武将身旁探出头、踮起脚,拼命瞧着前头那张黄榜上密密麻麻的名字里,究竟有没有自个儿的。 “进士……秀才……明经……明经在这儿!” “一等没有……二等……也没有……三等……” “为什么又没有我的名字,我不信!一定是看漏了!” “中了,我中了,我终于中了!” “陈兄,我瞧见你名字了,咱们两个挨着,太好了!” 一时间,哭的、笑的、大喊大叫的、意气风发的、撒泼骂街的,此时此地真可谓是集齐了人生百态。 今岁的春闱常科共开了六门,分别是明经、进士、秀才、明字、明法、明算。 不同于后来大众印象中先秀才、再举人、最后进士的流程,大唐的进士、秀才两科,是并列的省试科目,每年只取十几到三十余人。 至于字、法、算三科,因是专业化的考试,录取的人数则会更少。 如今的科举主流,乃是明经科。报名明经科的考生最多,及第人数的也最多,四等加起来每年能取两百余人。 比如后世广为人知的能臣狄仁杰,便是由明经及第,从而踏入仕途的。 尹遥也带着杜昭和罗珊娜站在人群最后,她自然没考生那般激动,探头朝前面张望了一会儿,人实在太多了,没找到许大郎和陆之远在哪儿。 她等了会儿,见终于有人看完榜开始往外走了,便给二人使了个眼色:“走,咱们发传单去!” 言毕她又切切提醒道:“对了,你们别忘了瞧着点儿人家脸色。只发给眉飞色舞的,垂头丧气的千万别发,小心人家揍你们!” 杜昭失笑,东家向来无利不起早,今日自然也不仅是来凑热闹,而是想要做这些及第士子的生意了。 今日及第的士子们,马上便要开始参加各种庞杂的社交活动,除了拜见宰相、向主考官谢恩之类半官方性质的之外,后面还有各种林林总总的私人聚会。 这种私人聚会也被称为“期集”,不仅能增进维系同年间的关系,亦是为日后踏入仕途铺路,会一直持续好几个月。 从前每年的省试大部分都在长安举行,长安东西市中,甚至还有专门筹备这类活动的组织。 不过这两年省试刚移到神都城,南市倒是还没形成这种规模化的组织,也就给了沈记这种小食店一些机会。 在这儿看榜的士子足有过千,但六科加起来取的也不过三百余人,谁家欢喜谁家愁,还是很容易分辨的。 尹遥眼尖,瞧见一个喜气洋洋、抬头挺胸出来的年轻男子,便忙满脸含笑迎了上去。 “这位郎君,恭喜恭喜!” 男子正满肚子欣喜无处抒发,闻声一拱手,笑得见牙不见眼:“多谢小娘子啦!” 尹遥又递过一张纸,笑道:“我家在南市有家食店,环境再清幽不过的。郎君日后若要开宴,不妨考虑一下呢。” “行!”男子正在兴头儿上,当下便爽快接过来,瞧了一眼又奇道,“沈记?” “是呀,郎君晓得我家?” 男子更开心了:“我吃过你家送到学院里的吃食呀!” 尹遥面露讶色:看来这还是四门学的留守生徒?还真是无巧不成书啊。 男子又掰着指头数着:“麻婆豆腐盖浇饭、红烧伽子焖面、岁除日的自助火锅……春闱套餐我也订了,真是美味又方便,题都答得顺畅许多呢!” “后来考完试,我又去过几次你家食店,那每日的招牌菜也很是特别,真恨不得日日都去。” 随手一抓便是沈记的忠实客户,且又如此欣赏自个儿的厨艺,尹遥也开心极了。 不过那男子说完,又有些疑惑:“不过你们沈记,不就只有几张桌子吗,能如何开得起宴席?” 尹遥展颜笑道:“郎君不知,我家如今扩建了二层,两层加在一起,开个三五十人的宴席可是绰绰有余的。” 男子恍然大悟:“小娘子可真能干,我过几日若要开宴,定去你家!” “我到时给郎君打个漂亮的折扣,再送您几坛好酒。” 两人一时间交谈甚欢,只见男子又朝着人群挥手,叫道:“守默,你表妹在这儿呢!” 好家伙,尹遥差点儿喷了,这都过去多久了,表妹的谣言怎么还在啊? 许大郎仍旧同陆之远在一起,过来同尹遥和那男子打了声儿招呼。 尹遥觑着两人脸色,陆之远看着喜气洋洋的,显然是看到了好消息。许大郎却仍旧是那副怪欠揍的模样,看不出到底什么心情。 这到底是中了,还是没中啊? 想起以往许大郎谎报军情的斑斑劣迹,她朝陆之远狂使眼色。 陆之远成功接收到讯号:“多谢尹娘子惦记,我二人均及第了,在下是二等十五名,守默兄则是二等头名。” “真的!”尹遥一听立刻喜笑颜开。 明经及第共分四等,其中一等不过十五人,这两人能拿到二等前列,可就相当于全国前二十、前三十呢。 若放在现代,这简直就是省状元的水平嘛!有省状元做朋友,与有荣焉,与有荣焉呐! 许大郎见她那兴奋样儿,朝天翻了个白眼儿:“你可真有出息。” 尹遥不理会他的毒舌,笑眯眯把手里的传单往两人怀里一塞:“到时候开宴,可别忘了来沈记呀!” 第74章 经过十日的忙碌,沈记二楼终于加盖完毕了。 小周郎君,准确地说应该是孟老,此番真可谓是大手笔,并不吝惜银钱。有时小周郎君想节省点儿钱,还会被跟来视察的孟老骂得狗血临头,说他不知做长远打算,必须得精雕细琢才行! 再加上尹遥这些时日以来的真心相待,姚工头和他的手下自是尽心尽力。 昨日姚工头带人拆下了脚手架和围挡,请孟老师徒和尹遥上去做最后验收。 三人依次爬上宽敞的、涂了红漆的木楼梯,最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光洁的地面。 二楼地面铺设的是青石砖,石砖的边角、表面打磨得都十分仔细,一条条拼在一起,简直严丝合缝。比起一层的三合土地面,更加干净整洁、不易扬尘,也显得更上档次了。 墙面则是刷了两层锻石浆。术业有专攻,泥瓦匠的手艺可比尹遥这半吊子强多了,刷得极为平整,瞧着又既明亮又干净。 前后的窗洞开得极大,几乎算得上顶天立地,配上精细的窗棂、透光的薄纱,采光好得不得了。 孟老捋着胡须,瞧着很是满意:“你看看,我就说盖屋之事不能一味省钱吧,这多像样儿?当初若是听了你的瞎糊弄,哼!” “是是是,老师教训得是,学生知错了……” “那等过些时日,咱们再加一层!” “啊?” …… 三月初十是个好日子,打扫得焕然一新、布置好家具陈设后,沈记二楼也正式开放了。 围挡已撤掉有两日,客人们早就心痒痒了,一开张便已有人在问:“小娘子,听说你家有雅间儿了?快带我们去,正想寻个安静处吃饭呢!” “自然,请您随我来。”罗珊娜笑盈盈引着客人上了二楼。 楼梯尽头正对着一张小几,几上摆着几个果盘,里面装着枇杷、香橼、木瓜等几样儿新鲜水果,散发出阵阵清新的香味儿。 此处共设了四个雅间,客人被安排在临街的雅间内。 推开雅间门进去,日光从窗子射进来,照得屋里十分明亮。正中是一张新购置的食桌,因着是青石地面不易扬尘,所以摆的不是胡桌,而是传统的局脚食桌。 食桌两侧则放着四个簇新的垫子,上面绣了福字暗纹,里面则是填满了细软的蒲草,不仅样子漂亮,而且跪坐起来十分舒适。 墙上还挂了几副画,不是传统的山水花鸟,而是栩栩如生的美食,与沈记门外每日的水牌,显是出自同一人之手,瞧着既热闹又别致。 客人上下左右打量了一番,面露意外之色:“你们这二楼不错嘛!” 罗珊娜展颜道:“都是东家品味好呢!” 尹遥同小周郎君事先商量好了,这次的扩建中,固定部分由小周郎君出资,而可活动的部分,则是划拨给了尹遥筹备。比如桌椅家具、物件儿摆设之类,若是日后尹遥不租了,也可自行带走。 不过还有个界定有些模糊的物件儿,那便是雅间的隔断。原本小周郎君是想要出资订制的,不过尹遥想了想,还是将此事揽了过来。 她回想起前世自个儿饭馆的布局,前往木匠铺,请木匠按照可移动屏风的样式,订制了几扇隔断。 这隔断几乎与二楼同高,可以随意展开收起。展开时彼此拼接在一起,便能组成四间各自独立的雅间,客人在其中用餐互不打扰;反之若是收起来,这二楼仍旧还是一整个儿通透的大厅,岂不正适合举行多人宴饮? 第100章 午市结束之后,尹遥粗略计算了一下,这二楼雅间的翻台率虽比不上一楼,但客单价却是一楼的好几倍。 一来是客人点的菜种类多,二来是大都会饮些酒水。这食店嘛,自古以来都是酒水最赚钱,算下来比一楼的利润还要高上不少。 眼瞧着营业额一下子翻了一倍多,把尹遥笑得见牙不见眼的。 待吃过了午饭,她把杜昭叫来,一道儿将那隔断收起、整齐地立在一角,又将四张局脚食桌拼在一起,组成一整张长桌,摆在二楼的中央。一楼的四张胡桌亦是如此,胡椅也整整齐齐摆在两侧。 自三月初五放榜之后,便是连续两日的半官方活动,及第的士子们在拜见好宰相、谢了主考官的恩、共叙同年后,就算是彼此初步结识了。 在这之后,私人的期集聚会也开始陆续拉开帷幕。 许大郎嘴巴虽然厉害,但身体却很诚实,放榜的第二日,便跟陆之远一同来了沈记,定下了三月初十的夜宴。 尹遥给了他俩一本菜单,里面是沈记私房菜开张以来,做过的所有招牌菜名单,其中食材、烹饪方式、口味特点也都详尽记录在内。 她又按照冷盘、热菜、主食、汤羹、甜品的分类,以及荤素搭配、口味多样化的原则,为他们推荐了一套包含十六道菜的餐单。 沈记的几个人正在各司其职,筹备晚上的夜宴。尹遥和陆娘子在厨房中备菜,罗珊娜则楼上楼下地打扫卫生,杜昭被尹遥派去了林记酒铺,采买今晚要用的各色酒水。 “三娘,左边儿锅里是丁香排骨,右边儿锅里是卤鹅和卤鸡子。金沙伽子和虾球都炸好了,盛在灶台边的碗里。钵钵鸡的鸡肉已经煮好切好,料汁儿放在旁边……” 夕阳西下,还有两刻钟便要夜禁,陆娘子一边儿收拾东西,一边儿朝尹遥交代下午备好的菜,她仍是有些不放心:“我一会儿便回家去了,你们可万事当心些啊!” 尹遥整把刚烤好的香橼派从烤炉里拿出来,放在一旁晾凉。她又掀开锅盖,尝了尝里面正炖着的紫苏焖鸭。 嗯,好似有些淡了,再加些粗盐。 闻言她抬头笑道:“舅母放心吧,我和小罗又不是小孩儿了,会照顾好自个儿的。” 之前沈记都是做的午市生意,尹遥三人会在南市闭市前便离开,一同返回嘉庆坊家中。 不过大唐的宴会聚饮,则是多开在晚上,往往夜禁之后才开始,一直持续到深夜方才结束。 若沈记要做这门生意,便要留人手下来,还得宿在南市才行。 前些时日尹遥便同陆娘子商量好了,今后若有预订的宴席,便由尹遥带着罗珊娜留下,陆娘子则回去照应家中的一老一小。 只是这两名年轻女子留宿在外,也不知安不安全,陆娘子难免有些忧心忡忡。 杜昭推着一车酒坛回来了,正往铺子里搬酒,闻言道:“陆娘子放心吧,我会好好儿照应东家和罗娘子的。” 杜昭已在沈记待了一个多月了,无论是言谈举止还是为人处事,都让人如沐春风。虽然偶尔会故意逗逗尹遥,欣赏一下她炸毛的样子,但整体上仍是一派君子风范。 不知不觉间,就连一朝被蛇咬、当初十分不愿杜昭留下的陆娘子,都对他颇有好感。 听到他这认真的保证,陆娘子终于是安心了些,又殷殷叮嘱半天,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尹遥朝他挑挑眉:“哟,想不到舅母还挺信任你的。” 杜昭摆出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因为我值得信任啊!” 说完他自个儿都忍不住笑了,尹遥见状眨眨眼,咂摸出点味儿来:这家伙该不会是故意学她吧?难怪瞧着似曾相识呢…… 尹遥也没忍住笑出了声儿,又瞪他一眼:“无聊不无聊啊你?” …… 今日的宴席定在戌正开始,还有点儿时间,不如先吃些晚饭。 这会儿四个灶眼、两个小风炉全都占着,好在还有个空着的烤炉可用,正好儿拿来烤张披萨。 上午陆娘子制糕饼时,尹遥特意请她留了块儿醒发好的面团,拿出来瞧瞧已膨胀到之前的两倍大了。重新揉一遍排气后,扣上木盆进行二次醒发。 鸡腿肉剔骨切丁儿,野菌子洗净沥干,以蒜末、酱油、粗盐、花椒粉、米酒腌制片刻,夹在铁网上一道儿送入烤炉。 这会儿面团已醒发好,尹遥用之前做胡饼的手法,将其擀成一张周边厚、中间儿薄的饼胚,取出一块儿薄薄的石板,表面刷一层蔓菁油,再将饼胚放在上面松弛片刻。 旁边传来阵阵香味儿,她打开烤炉,只见里面的鸡肉和菌子都已烤熟,水分蒸发后,表面略微发干,在鸡肉的鲜香、菌子的清香中,又夹杂着浓烈的蒜香味儿。 她满意地点点头,把烤好的食材取出,又用竹签在饼胚上扎了许多小洞,将饼胚同石板一道儿送进烤炉。 沈记的这台烤炉,她之前测试过许多次,估摸着是整体工艺的原因,做不到现代的商业披萨炉那般,能达到五百余度的温度,这烤炉无论怎么添柴加炭,也就是两百出头儿的样子,若将饼胚和馅儿料放在一起,里面是根本烤不熟的,只能先分别烤熟。 将小陶釜从风炉上取下,放一个大碗在上面,加入少许酥油,小火融化后倒入面粉,慢慢翻炒均匀后分次倒入牛乳,加入粗盐、少许胡椒粉及黄芥末,熬煮成浓郁的酱料。 取出烤好的饼胚,涂上一层这熬好的酱料,再将烤熟的鸡肉菌子平铺上去,铺几片新鲜的罗勒叶,撒上切成丝的硬乳酪,送回烤炉中再次复烤。 前几日在同街边摆摊儿的李娘子闲聊时,尹遥才发现,原来大唐百姓用来制作香囊内芯儿的,一种名为“兰香”的植物,就是现代常吃的香料九层塔,也就是罗勒。 她本还有点儿犯愁,这烤披萨的酱料,最常用的便是番茄制成的,但大唐根本没有番茄,可要用何物替代呢。 这下好了,略带辛辣与薄荷味儿的罗勒叶,配上乳香黄芥末酱,拿来烤制披萨,岂不是再美味不过的? 尹遥端出石板,将那烤好的披萨均匀分割成八份儿,又叫来罗珊娜和杜昭,在厨房中随意找了块儿空地,给每个人先分了一块儿尝尝。 这刚烤好的披萨,表面的乳酪已经融化,均匀地摊在馅料上,拿起一块儿时,后面还拉出了长长的奶酪丝,溢出浓厚的乳香味儿,尹遥分的时候,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罗珊娜满眼放光接过来,嗷呜就是一大口:“三娘,你这是什么胡饼,怎么比我以往吃过的要香上好多呀?” 尹遥自个儿也拿着啃了口尖尖儿:还真别说,今日这胡饼,哦不,披萨烤得还挺成功。 复烤了两次的饼胚,边缘微微翘起,口感又酥又脆,还带着炙烤后的焦香。 上面是薄薄的一层拉丝乳酪,下面是香酥薄脆的饼底,一口下去很快就能尝到酱料和鸡肉的味道,几种浓郁的香味儿复合在一起,简直让人欲罢不能! 尹遥嚼着口中的披萨,余光撇到身侧的杜昭:咦,他怎么今日吃起披萨来,比平日快了许多? …… 夜幕降临,南市的大部分商铺已关门闭店,街道上也暗了下来,不同于白日里熙熙攘攘的人群,却是一下子空荡了不少。 市内只有酒肆、邸店、以及部分做晚市生意的食店还开着门。 杜昭将店门敞开,又从二楼窗户两侧,挑出两串儿灯笼,灯笼垂下,烛火透过红色的灯笼外罩,映出上面写着的“沈记”字样儿,远远就能瞧见,也照亮了门前的一小片空地。 自从尹遥穿越之后,觉得最不习惯的还是夜晚的灯光。 她在现代时,也同大部分人一样,觉得烛光晚餐十分浪漫,但到了大唐才发现,靠烛光照明可真暗真难受啊! 更何况,在寻常百姓家,连用蜡烛照明都是件奢侈的事情,通常只能点起一盏小小油灯,忍受着刺鼻的烟熏,靠那豆大的亮光,勉强照照亮儿而已。 现下沈记店内的地上、桌上摆放着许多烛台,尹遥和罗珊娜两人,正一人手持一根蜡烛,一一点亮其中的根根蜡烛。 随着烛火燃起,屋内明亮如昼,衬得原本平常的家具陈设,都仿佛熠熠生辉了起来…… 罗珊娜一边儿点蜡烛,一边儿有些好奇:“三娘,咱们烧这么多蜡烛多贵呀,你不心疼银钱吗?” 尹遥抿嘴一笑:“又不是咱们自个儿掏钱。” 她早就跟阿婆打听过了,不单及第士子们的期集宴,应该说大唐所有的宴饮,都向来是桩暴利生意。 因为除了菜肴之外,还有采买酒水、租赁场地、雇佣人工、歌舞表演等各项费用,而且这些才是大头儿,往往比菜肴费用高上几倍甚至十几倍。 就好比今日,许大郎和陆之远定下的,是一场三十人的宴席,其中由二人支付的菜肴费用,按照市价不过一贯半罢了,对尹遥来说,还得提前准备十几道菜,可比午市麻烦多了。 第101章 但刨除这些,其他林林总总的费用,加在一起却足有十五贯,这部分向来由参与的所有士子平摊,算下来就是每个人都要支付五百文。 那天阿婆按照旧例帮她算好价格后,把尹遥自个儿都吓了一跳,她店里还没有歌舞表演呢,竟就如此之贵了? 阿婆笑她傻,这可是新科士子培养感情的最好时机,大伙儿都巴不得办得既雅致又热闹,谁会在乎那点儿银钱? “那点儿”银钱?尹遥不由咂舌,难怪说穷人家读不起书呢,别说读书的费用了,便是真一朝及第,这连续几个月的宴饮下来,没点儿家底可真扛不住…… 距离开宴还有半个时辰,组织者许大郎和陆之远便提前来了沈记。 许大郎一迈进铺子,就差点被烛火晃瞎了眼:“你可真不是自个儿花钱。” “嫌贵了?”尹遥耸耸肩,“那我给你们灭几盏省省钱?” 陆之远同她和另一侧的罗珊娜各施了一礼:“尹娘子好,罗娘子好。” 两人都笑着给他回礼,他又朝尹遥笑道:“别听守默兄的,如此这般明亮甚好。” 许大郎在一旁哼了一声:“我看你是怕衣锦夜行吧?” 哟?尹遥仔细打量两人一番,今日这两人穿得都是新衣,瞧着一副风流倜傥的模样。 难怪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呢,这刚及第的人就是不一样,真是意气风发啊! 杜昭从二楼下来时,见到尹遥正在同人聊天,瞧着很是轻松惬意。 他走过去朝二人行了一礼,又朝尹遥道:“东家,二楼的蜡烛都点好了。” 前两日两人来店里时,杜昭正巧出门了,今日还是几人第一次见面。许大郎打量了一番杜昭,又朝尹遥道:“尹三娘,你家这伙计,瞧着可比你像东家啊!” 尹遥呸了他一声儿:“说什么鬼话,倒反天罡啊你!” 杜昭听了这话只笑笑:“郎君说笑了,当日多亏东家愿意收留,我很是感激。” 嗯,这还差不多,尹遥听着熨帖得很,不由竖起大拇指,给杜昭点了个赞。 她又朝二人摆摆手:“好了,不跟你们胡侃,我去准备菜肴了,有事儿便唤小罗和杜昭。” 第75章 四道冷菜早已切配好,一会儿只需浇上酱汁儿即可,锅中炖着的热菜,也是大火收汁儿便能上桌,只有几道爆炒、油炸的菜肴,要待客人落座之后才能烹饪,尹遥一个人便足以搞定。 因着沈记有两层,今日来参宴的人又都是新识,她便在杜昭的建议下,在门口桌案上摆了个竹筒,竹筒里还插着三十根竹签。 门外陆陆续续来了几名士子,每来一人,便在罗珊娜的指引下,抽取一根竹签,交到她的手中。 她看了看竹签,便笑盈盈在前领路,抽到“登科”的去二楼,抽到“及第”的则留在一楼。 待得今日宾客到齐,沈记伙计陆续呈上今日的菜肴。 钵钵鸡、卤水拼盘、素什锦、丁香排骨、金沙伽子、芥末虾球、紫苏焖鸭、翡翠春卷…… 随着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佳肴,如流水般摆在桌上,坐在首席的组织者一声令下,这宴席便热热闹闹开启喽。 席间还有士子认出,桌上有一道由白萝卜丝为食材,佐以数种山珍海味共同烹制而成的菜肴,便是去岁年祭时光禄寺曾进献给太后的。 当日太后十分喜爱,还为其赐名为“假燕菜”。 上有所好,下必效之。如今这神都城的各大世家望族设宴时,也都纷纷效仿,把这假燕菜做成了宴席的头道菜。 只是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就连这南市中的一个小小食店,都能做出这道菜了? 那士子夹了一筷子细细品尝,又回忆了下曾在世家宴席上尝过的,摇头晃脑赞道:“出于其类,拔乎其萃,清醇爽口,沁人心脾。” 他旁座儿也跟着夹了一筷子吃下,言简意赅道:“好吃!” 唐人本就爱酒,无酒又怎能成宴? 尹遥下午派杜昭去购了许多种美酒回来,富平的石冻春、郢州的富水、绍兴的状元红,都是产自各地的名酒,一一摆在桌上。 她收拾好从厨房出来时,见到的便是一副举杯畅饮、三两谈笑的场景。 瞧见她出来,又有名宾客笑道:“是守默的表妹吧?小娘子可真好手艺!” 尹遥失笑,这表妹梗怎么就过不去了? 说起来,今年四门学的生徒们也算争气,及第的人数竟与其他几所专收贵族官宦子弟的官学差不多,要知道以往每年的春闱中*,四门学能中几人就算不错了! 这几人都与许大郎和陆之远是同窗,今日二人做东,他们自然前来捧场。 再加上最近结识的一些年轻士子,今日宴席上无不是翩翩少年郎,可真叫一个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看得尹遥都不由眉目含笑。 身为沈记店主,她除了筹备宴会外,也要担起活跃气氛的职责。 一楼首席坐的是许大郎,她朝对方使了个眼色,又从旁取出一物,举在手里朝众人朗声笑道:“有酒无令,岂非不美?不知各位郎君可愿玩个游戏?” 在座的年纪都不大,正是爱热闹爱玩儿的年纪,闻言皆是眼睛一亮,纷纷道:“愿闻其详。” 林记酒铺经营多年,店主不但售卖各类好酒,且还有各种行酒令器具租借。尹遥手上这个,便是一套从此处租借而来、名为“论语玉烛”的酒筹。 这酒筹从外表看来,下边儿是一只憨态可掬的乌龟,背上则驮着一个雕刻了精致花纹的银质鎏金圆筒,也叫做筹筒。 筹筒中装了五十枚长条形的铜制令筹,每枚令筹上都刻着一句《论语》中的箴言,拿在手中沉甸甸的颇有分量。 “多说无益,咱们不如实战出经验。”尹遥晃了晃手中筹筒,扬眉笑道。 她先从首席许大郎开始:“郎君请满饮杯中酒,再抽取一枚令筹。” 许大郎爽快应下,抬手饮下一杯酒,然后起身抽取一枚令筹,对着其上刻字朗声念道:“后生可畏。” “后生可畏?”大伙儿相互瞧瞧,均是不明所以,“小娘子,此为何意啊?” 既然是酒筹,这箴言便自然并非劝学,而是劝酒。 尹遥抬了抬下巴,示意许大郎翻到背面,只见其上又有一行小字:“年少处五分。” 大伙儿恍然大悟,原来这枚令筹的意思,是在座年纪最小的客人,要喝上半杯酒呐! 众人哄笑一堂,纷纷报起自个儿的生辰,又揪了年纪最小的那个出来,令他举杯乖乖饮酒。 饮了半杯酒后,这年纪最轻的小郎君,则成为下一轮的令主。 旁座儿给他把酒斟满,他举杯饮光,尹遥走到他身旁,请他再抽一枚令筹。 这回抽得的是“以政为德,譬如北辰”,注解为“官上高处十分”,也即官最大的那个,要喝上一满杯。 有人疑道:“咱们都才刚及第,身上还无官职呢,该哪个喝?” 另一人笑道:“这还不简单,便按春闱的排名来算,反正之后授官职也是按这个来的嘛!” 众人纷纷拍桌叫好:“没错儿!”“这主意好!” 在大家的起哄声中,许大郎身侧那位拿了一等九名的郎君,便成了这一杯美酒的品尝者。 就这样挨个儿抽签饮酒,闹腾着究竟该谁饮酒,无形之间,众人的距离又拉进了许多。 见大伙儿均已明了这酒筹的玩法,尹遥便撒手让他们自娱自乐,自个儿则退到一旁。 杜昭刚从楼上下来,见她教众人玩儿酒筹玩得如此热闹,不由站在她身侧,竖了个大拇指:“东家真厉害。” 尹遥斜他一眼,心道这人今日挺上道儿嘛,情绪价值给得真足! 她又抬头往楼上瞅了一眼,问道:“小罗那边怎么样了?” 杜昭笑道:“放心吧,我下午租了好几样儿行酒令的器具,罗娘子在二楼,正带着宾客玩儿酒胡子呢。” 那酒胡子尹遥方才见过,与现代的不倒翁玩具很像,是由一块巴掌大的木头刻成,下面一半呈圆球状,上面一半刻的则是个胡人,还长着络腮胡子、裹着一身毡袍,瞧着很是滑稽可爱。 这酒胡子的玩儿法,要比酒筹简单粗暴得多,喝酒行令之时,只需将其摆在桌子中央,用力转动,停下来时酒胡子朝向谁,谁就要饮酒,连罗珊娜都能带着玩儿起来。 只听楼上的叫好儿声、起哄声接连响起,显见亦是热闹非凡。 见众人酒酣耳热,尹遥留杜昭照应着,回了厨房去拿甜品。 今日除了香橼派之外,她还准备了一道酪樱桃。 她取出一个小坛子,里面是一坛雪白浓稠的液体,飘出阵阵带着酸味儿的奶香。 这是尹遥从罗珊娜处学到的方子,是西域人以羊奶为原料,再加入酸浆,经过一天一夜的发酵,所制成的一种名为“湿酪”的饮子,同现代的酸奶很是相似。 第102章 她朝坛子里倒了些蜂蜜,搅拌均匀后,将湿酪盛到一个个小碗中。 再拿出一个小坛子,里面放的则是满满的鲜红樱桃。 大唐的江南地区,已有广泛种植樱桃树,最近正是成熟的时节。 只是路途遥远,樱桃果又极是娇嫩,很难长途运输,因此当地人会经过煎煮、糖渍之后,再以高温杀菌,制成一颗颗被称为“樱桃煎”的果脯。 这樱桃煎色泽不输新鲜樱桃,味道也十分清甜,而且是它更加耐储存,可以顺利地运往全国各地。 尹遥小心地夹出一颗颗樱桃,摆在一碗碗湿酪之上,尖儿上再点缀一片翠绿清香的薄荷叶,便是清香爽口的酪樱桃,正适合酒后食用。 她叫来杜昭,为一楼的宾客呈上甜品,自个儿则端着另外一半儿上了二楼。 她刚迈上楼梯,便听到楼上传来极有节奏的“咚咚”声和“叮铃”声,还伴随了罗珊娜银铃般的笑声儿。 尹遥侧耳听了听,不免惊讶:这小罗怎么还玩得起劲,把手鼓都掏出来了? 都说胡姬能歌善舞,罗珊娜自然也是,她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前阵子便特意去胡商铺中,买了只手鼓回来。 那手鼓做工精细,以木头制成扁圆形的鼓身,单面蒙着紧绷的羊皮,周遭又嵌了许多个小铃铛,看着小巧可爱极了。 她在家时,便经常一手拿着手鼓,另一手轻轻击打,伴随着鼓声铃声跳起那胡旋舞,辗转翻腾,仿佛一只落入凡间的精灵。 七娘也经常跟在她身旁有样学样儿,笨拙地来回转悠,俩人时不时还拉上尹遥和陆娘子一起玩儿呢。 她上到二层才发现,楼上现在已没再玩儿酒胡子了,而是在传递抛掷一颗被称为“飞球”的香薰球儿。 这飞球亦是银质鎏金的,其上镂空雕刻着精美的花纹,其中放了香薰,抛掷之时发出清脆的声音,又散发出阵阵香味儿。 罗珊娜在一旁击鼓助兴,大伙儿按照节奏接抛,鼓声停止时飞球在谁手中,便由谁满饮杯中酒。 尹遥笑着把甜品端了上去,又拿着一碗酪樱桃,轻轻走到罗珊娜身侧。 罗珊娜玩得头上都冒汗了,眼睛却是亮晶晶的。 她双手正忙着击鼓,一见尹遥和她手里的甜品,便立刻张开樱桃小口。 尹遥嗔她一眼,乖乖盛了一勺儿送入她口中,清甜的樱桃煎配上酸香的湿酪,一股冰冰凉凉清清爽爽的气息,从口中直滑入喉咙,简直舒服极了! “三娘,好吃,我还要!” 饭来张口地吃完一碗酪樱桃,罗珊娜展颜笑开,原地开始跳起胡旋舞,鼓敲得更快了,席上飞球也传递得越发激烈。 “咚!” 鼓声骤然停止,手上拿着飞球的那名士子,长笑起身,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众人纷纷鼓掌,哄笑道:“好样儿的,再来!” …… 尹遥端着空盘从楼上下来,看席上暂时没什么事儿,也不准备亏待自个儿,便重又回厨房。 她倒了两杯牛乳,往里掺了点儿蜂蜜,晚饭剩的两块儿披萨,已放在灶台的余烬上重新煨热,她拿起来一道儿端上。 朝杜昭一挥手,带着他从后门溜了出去。 今晚是一轮上弦月,空中偶尔飘着几片云,衬得院中光线明暗不定,影影绰绰的。 两人坐在石桌旁,尹遥端起杯子喝着牛乳。 杜昭刚也被她塞了一杯,看着手里的牛乳,他有些哭笑不得:“东家,这晚上不是该饮酒么,谁喝牛乳啊?” 尹遥瞪他:“跟你说过多少回了,上工时不许饮酒!” 杜昭无奈投降,不再提饮酒之事,还举起杯子喝了一口。没想到这掺了蜂蜜的牛乳,倒是挺香甜的。 见他识相,尹遥满意点头,又指指桌上的披萨:“若饿了就再吃点儿东西。” 杜昭温声应道:“好……” 她透过窗子瞧着屋内,观察客人有没有什么需要,又笑眼弯弯地赞道:“瞧,这些可都是青年才俊,大唐的国之栋梁哎!” 眼见席间气氛越来越热烈,有人端着酒杯从楼上跑下来,也有人起身去楼上瞧热闹,原本不熟的,喝上几杯聊上几句也就熟了,一时间觥筹交错,喧声如雷。 有人吟诗,有人凑在一起投壶,有人以箸敲杯哼起歌谣,还有人干脆起身跳起舞来…… 热闹得杜昭都有些恍惚了。 听到尹遥的话,他回过神儿来,随口道:“国之栋梁?东家这话,有些为时过早了吧。” 尹遥不服气:“千军万马闯独木桥呢,还不算吗?” 杜昭摇摇头:“席上的如今都只是科举及第,连官员都算不上,过些日子还得参加铨选,通过了才能授予官职呢。” 尹遥懵了:“啊?怎么这么复杂……” 见她一脸茫然,杜昭又继续解释:“而且东家可知,本朝多世家望族,弟子皆以门荫入仕,起步便可能是五六品。而这从科举入仕途的,却只能从低阶官员做起。” 他指了指座上的许大郎:“就好比你那两位朋友,明经二等及第,只能授正九品上的官职而已。未来能走到哪一步,可不好说呢。” 正九品上?尹遥想起从前看过的一部电影,那不就是芝麻官儿嘛?还真是挺小的…… 不过,九品芝麻官儿又怎么啦? 尹遥不以为然:“管它能走到哪一步,既然能踏入仕途,便先脚踏实地慢慢儿努力呗!” 就如同她摆摊儿开食店一般,只要认准目标、一步一个脚印,她相信总有一天会成功拿回沈记的。 云彩飘过,月亮露出来,照亮了尹遥目光清澈坚定的面庞。 杜昭有些羡慕:“东家说得对,是我失言了。” 尹遥没放在心上,只随便斜了他一眼。却又忽然回过味儿来,疑惑道:“不对呀,你又没做过官,怎么这么了解?” 杜昭拿起块儿披萨慢慢吃着,没回答她的话。 “难不成真当过?”尹遥扭过头,震惊地端详杜昭。 说完她自个儿又摇摇头:“哎,还真想象不出你当官儿的模样。” “怎么说?” “唔,总觉得不大合适似的。” “为何?” “不知道,一种感觉吧。” 杜昭不由有些怅然:“其实我也这么感觉……” 他上辈子在仕途沉浮十余载,起起落落、贬多升少,好似总也习惯不了官场上尔虞我诈、勾心斗角那一套。 若不是为了一起长大的阿兄,早就想挂冠而去了。 直到这一世,他才终于对阿兄彻底失望,一早便辞官离开,如今倒是觉得轻松简单了许多。 他回忆起下定决心的那个夜晚,是在潼关城的一家酒肆,当时还见过一位漂亮的姑娘…… 抬眼看着尹遥明媚的笑脸,杜昭忽然又觉得有些恍惚。 他心里自嘲:今晚这是怎么了,明明没喝酒,却仿佛醉了一般。 身侧的尹遥却又想到什么,抬手重重一拍他肩膀,眨眨眼一脸揶揄: “不过嘛,你倒挺适合当伙计的!” 杜昭没防备,被她差点儿拍个趔趄,简直哭笑不得:“这又怎么说?” “你看啊,你虽然下不得厨房,但还算出得了厅堂。” 尹遥掰着手指头,一条条儿给他数: “字儿写得漂亮,画儿也画得漂亮,咱们家的宣传你可是立了大功的。” “再加上招待客人轻轻松松,砍柴挑水也不在话下,出门采买跑腿儿更是手到擒来……” 尹遥说完两手一拍:“这岂不正是天选伙计!” 说到这儿,她也有些惆怅:“真可惜,这么好的伙计,过几日便要走了呢……” 杜昭叹了口气:“你忙着招工,我还以为你挺希望我走呢。” “这是什么话?”尹遥瞪了他一眼。 她又理所当然道:“不是我希望你走,是你本来就要走的啊。” 杜昭盯着她侧脸,忽然有点儿讨厌这副表情了。 第76章 转眼便到了三月十五,天刚蒙蒙亮,尹遥便从邸店的床榻上睁开眼。 她拍了拍身侧睡着的罗珊娜:“小罗,起床喽!” “三娘,我再睡会儿,就一小会儿……”罗珊娜迷迷糊糊睁开眼,挣扎了两下又合上了,嘴里小声呢喃着。 尹遥便由得她赖会儿床,自个儿先爬起来,推开门请邸店伙计送来热水。 她先简单洗漱一番,又拧了个毛巾,轻轻盖在罗珊娜脸上。 温热的毛巾盖在脸上,罗珊娜舒服地喟叹一声儿,抬手拿起毛巾擦了擦脸,总算精神了。 她爬起来也洗漱一番,笑嘻嘻道:“走吧三娘,回铺子去。” 昨晚的夜宴结束得晚,几人只来得及简单收拾一下,结伴回去后,罗珊娜一进门就直奔后院儿,赶着去清洗昨日用过的杯盏碗盘。 尹遥则先去了后厨,添柴将灶膛生起火,煮上一锅粟米粥。 第103章 又去后院取下一串鱼干儿,撕成一条条,再将一早送来的豆芽清洗干净、豆腐切成小块儿。 锅中倒入少许蔓菁油,下入姜丝和一点儿茱萸干慢慢煸炒,再下入鱼丝翻炒出香味儿,然后加入清水慢慢熬煮。 这鱼干是她前几日买的新鲜鲫鱼,一条条只有巴掌大,清洗干净、去除鱼骨后,用盐腌制,再挂在室外风干制成的。 随着小火加热,锅中咕嘟咕嘟冒着泡,汤汁也开始逐渐变白。她又往汤中下入豆腐块儿,继续炖煮一刻钟。 等待鱼汤炖好的工夫,她在铺子里外转了一圈儿,又喊了一声杜昭。 听到杜昭的声音从楼上传来,尹遥便上去寻他。 只见杜昭刚把地面清扫干净,正将竖在一旁的隔断挨个支起,拼成一个个雅间儿,再将摞在一起的桌椅一一归位。 杜昭抬头瞧见她:“东家来了,昨日休息得可还好?” 见他如此勤快,尹遥十分欣慰:“不错不错,我煮了早饭,你一会儿下来吃。” “好。” 她想了想又道:“杜昭,你那随从是今日来吧?” 杜昭顿了一下,点点头:“对,是今日。” “那你不用去寻他么?” 杜昭摇摇头:“不必,我们之前约好了南市碰头的。” “行,待他来了,你把人带回来,我请你们吃个饭当做践行。” “……嗯。” 她转悠一圈儿下了楼,掀开锅盖瞧瞧鱼汤煮得如何了。 今日这鱼干儿只晾晒了几日,还没有完全干透,味道介于鲜鱼和干鱼之间,鱼香味儿和酱香味儿平衡得恰到好处,煮出来的汤滋味儿也很是美妙。 尹遥吸了口气,把豆芽儿放了进去,略煮到软后,加入粗盐和少许胡椒粉调味,再撒上一把芫荽。 最后沿着锅沿撒上一点儿香醋,滋啦一声瞬间蒸发,与鱼香味儿混合在一起,让人精神一震。 罗珊娜端着洗好的碗进来,闻到这香味儿,不由笑道:“三娘今日做的什么醒酒汤,这般鲜香,快给我也盛一碗。” “好好好,先给你盛。”尹遥笑着应下,先给罗珊娜盛了一碗汤,又盛了碗粟米粥,然后给自个儿也盛了一份。 两人便就着灶台将早饭吃了,又把碗洗净、铺子收拾整齐。 瞧瞧时间差不多了,尹遥给杜昭留了一份,又盛出其余的醒酒汤和粟米粥,再拿一小坛腌胡瓜,一道儿搬上一辆小板车,推到街对面的邸店中。 她一进门,邸店伙计便迎了上来:“尹娘子回来啦。” 尹遥点点头笑道:“小郎君,我昨日带来的客人们,可曾起了?” 伙计指了指大堂中:“乔郎君已起了,其他郎君尚未下来。” 尹遥同他道了谢,伙计又笑道:“这是郎君们今早的吃食吧?我去分一下。” “多谢小郎君啦!”尹遥点头道谢,又递过去一小把铜钱,抿嘴笑道,“鱼汤可先放在火上热着,有人下来了再分也不迟。” “明白。”伙计一口应下,美滋滋将钱揣起来,又推着小车去了后厨。 自从首日的开门红后,尹遥不仅一晚上就赚了足足两贯钱,之后又陆续接到几笔夜宴订单。 这家邸店是距离沈记最近的,她一早便来寻了店家。 因着她一开口就要订三十间房,简直是将整个邸店包了下来,店家自然爽快地给了个好折扣,又给了她许多便利,还让伙计有事听凭吩咐。 几日的接触下来,这伙计跟尹遥也熟络了,她又向来不会让人家白干活儿,每次都会塞些银钱,这伙计为她办事自然更加尽心。 交代完这边儿,她又走到大堂中,坐在乔郎君对面,同他打了个招呼。 这乔郎君正是放榜那日尹遥见过的、许大郎的同窗,也是昨日在沈记开宴的东道主。 乔郎君昨日宾朋满座,喝得很是尽兴,离席时连路都走不稳,还是杜昭给他扶过来的。 他正用手支着自个儿脑门,坐在桌边醒神儿,瞧见她便笑道:“是尹娘子啊,早。” 言毕他又有些赧然:“昨儿某忘行了些,让尹娘子见笑了。” 尹遥爽利一笑:“郎君少年心性,让人艳羡。” 两人闲聊几句,伙计盛好吃食端了过来,尹遥往他方向推了推,又道:“郎君喝些汤吧,会舒服点儿。” 那日许大郎设宴时,乔郎君也在场的,这已是他第二次参加沈记的夜宴了,自然对面前的吃食不算陌生。 “这是今日的解酒汤吧?多谢尹娘子。” 他迫不及待举起勺子喝了口汤,发出一声舒服的喟叹。 这热气腾腾又酸香可口的鱼汤,让人一下子就精神起来,连喝完酒一片冰凉的肠胃,都熨帖了许多,他原本还有些犯恶心,这下倒是胃口一下子上来了。 乔郎君又喝了几口粟米粥,夹了一块儿酸酸辣辣的腌胡瓜,吃得眯起了眼睛…… 陆陆续续又有几名昨日的宾客起床下楼,伙计也一一呈上尹遥带来的吃食,有第一次参加沈记夜宴的,还十分疑惑,自个儿还未点餐啊? 经过伙计解释,他们才搞明白,原来还是昨日那沈记的小娘子准备的,不由纷纷夸赞尹遥用心。 不一会儿,便又有人过来找尹遥,与她预订过几日的夜宴。 毕竟这沈记吃食又美味,店家席间搞的花样儿又多,喝醉了还给送到附近的邸店下榻…… 甚至这第二日一早,还会差人送来可口的清粥小菜,更有清爽的解酒汤,精神舒爽之下,完全不会耽误白日里的正事儿呢。 真可谓是吃、喝、玩、住一条龙服务,全都为宾客考虑到了! …… 尹遥在邸店待了一会儿,同昨日的宾客寒暄片刻,又给沈记打了打软广,便笑着告辞离开了。 她刚推着板车回到沈记门口,却又迎面碰到了胡二郎,离着老远便朝她叫道:“尹姐姐!” 尹遥瞧见是他,停下脚步笑道:“二郎啊,怎么这么大早就出门了,你阿娘差你跑腿儿?” 胡二郎摇摇头,好像有什么话想说:“我是特意来找尹姐姐的呢。” “找我?”尹遥奇道,见对方点头,便招了招手道,“那咱们先回铺子吧。” 她带着胡二郎进了沈记,陆娘子也刚从家中过来,瞧见胡二郎,也有些惊讶:“二郎怎么来了?” 尹遥跟陆娘子打了个招呼,又道:“二郎说找我有事儿,舅母帮我拿些糕饼过来吧。” 陆娘子应下,去后厨拿了碟昨日多做的糕饼端过来。 尹遥找了个座位请他坐下,她大概能猜到胡二郎找她是什么事儿,也不忙着问,先招呼他吃些东西再说。 “快尝尝吧,这是我家新出的阿驿酥饼。” 胡二郎面露惊喜:“阿驿?就是胡人售卖的果子吗?我还没吃过呢!” 阿驿,也即无花果,是一种产自波斯的水果,胡商将成熟的果实摘下,用开水浇烫之后,再切片晒干,制成便于保存的果干,带到大唐来售卖。 将阿驿干与清水、饴糖混合,小火熬制成浓稠的果酱,不仅味道甘甜无比,而且经孟老亲自验证,它还有清热生津、健脾开胃之功效。 只见碟子里是一条条的双色糕饼,下面是金黄色的酥饼底,上面则盖了层厚厚的果酱,经过烤炉的高温烤制后,即便现下已经晾凉,但仍是散发出阵阵浓郁的甜味儿。 他拣起一块儿啃了一口,醇厚的果酱融化在口腔中,又配上酥得掉渣儿的饼底,让人心情都舒爽了许多呢。 “尹姐姐,这酥饼真好吃呀!”胡二郎三下两下吃完一块儿,又迫不及待拿了第二块。 尹遥把碟子又往他那儿推了推:“好吃就多吃些,一会儿让舅母再给你装点儿,回去带给你阿娘也尝尝。” 胡二郎忙摇头,脸上有些尴尬:“可不能让阿娘知道我来找姐姐了。” 尹遥“噗嗤”一笑:“怎么了,你还是偷跑出来的?说吧,找我什么事儿呀?” 胡二郎方才吃得欢喜,差点忘了正事儿,他赶忙放下手里的第三块儿糕饼,朝尹遥严肃道:“尹姐姐,你真要让那胡大郎来沈记做活儿?” 她就知道是这事儿……“唔,怎么了?” 胡二郎支吾道:“我是想劝姐姐,别让他来沈记,他可不是个省油的灯。” “哦?”尹遥挑挑眉,“为何,他不是你族兄吗?” “什么族不族兄的。”胡二郎一脸忿忿,“他那个人嘴巴最坏了,从小儿就会告状,总是害得我挨揍!” 尹遥笑得不行,看来这兄弟俩还是打小儿结下的陈年旧怨。 虽然她心中已有了决策,却还是故意逗胡二郎:“你不让我雇,那他不是就要留在胡家店了?你不怕他又欺负你?” 胡二郎哼了一声儿:“我如今长大了,才不怕他。他留下才好,我让他看看我的厉害!” 第104章 “哟?怎么看你的厉害?” 胡二郎一昂头:“他再敢欺负我,我就叫上兄弟们,揍他一顿。” 想起他那群小兄弟们,尹遥笑眯眯点点头:“晓得了,我自有分寸的。不过你啊,小打小闹也就罢了,别闹过头了,小心又挨你阿娘揍。” 想起自个儿那凶悍的阿娘,胡二郎挠挠头,讪笑道:“姐姐放心吧,我可不敢惹阿娘。” “行,多谢你提醒啦。”尹遥摸摸他的头,又让陆娘子给他装了些吃食带回去。 送走胡二郎后,陆娘子站在尹遥身旁:“三娘,他来找你,是说胡大郎的?” 尹遥笑眯眯道:“对呀。” 那日之后,沈记人手不足时,曾请他有偿帮忙过几次,也顺便再观察观察。 几次交道打下来,招不招胡大郎这事儿,她跟陆娘子和罗珊娜又商议过,总体上还是觉得这小孩儿不大合适。 他虽然还算能干,但为人处世确实有些缺陷,若真在沈记呆下去,即便是能帮上忙,可大伙儿的心情却也要受影响。 她开铺子虽说是为了赚钱,可更重要的也是想让家人朋友生活得开心。 若大伙儿上工都不开心,为了个新来的同事,搞得“上班如上坟”一般,那多没劲呀! 陆娘子早知晓了尹遥的决定,倒也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却问起另一件事。 “对了三娘,昨晚来帮忙的方二郎,你觉得如何?” 虽说放弃了胡大郎,但沈记招新伙计也是迫在眉睫,尹遥后来也又托人四处打听,却一时也没什么好的人选。 后来还是阿婆给她出了个靠谱的主意,让她去寻寻舅父之前的伙计,看看有没有愿意来沈记的。 只是舅母之前从不过问舅父生意,这事儿又不好再找胡娘子,便只能托了牙人慢慢儿打听。 这几日才打听到,舅父原来有个伙计姓方的,如今还在南市做工,尹遥便亲自找了过去。 她跟方二郎谈了谈,又打了会儿感情牌。只是对方虽与前东家沈龄感情不错,可对现下做工的这家食店也还算满意,暂时并没有“跳槽”的打算,尹遥不愿强人所难,便也只得作罢。 不过虽说招个全职伙计是没戏了,但那家食店每日只做午市,晚上却是不开门的,若沈记日后开夜宴时需要人手,方二郎倒是愿意来帮忙。 尹遥想了想,这夜宴时辰晚,宾客们又要饮酒。虽说街上有南市署的人往来值夜,可铺子里若没个男子留守,只剩尹遥和罗珊娜的话,不仅没人搀扶喝醉酒的宾客,而且安全上也有隐患。 她昨晚便叫了方二郎前来试工,方二郎身形壮硕,以往又跟了沈龄许久,算得上知根知底,经验也很是丰富,尹遥对他极为满意,当场定下了这夜班的兼职。 至于白日的伙计,方二郎倒是私下里又给她推荐了一人,也是之前在舅父店里做活儿的,前些日辞了工回乡探亲,估摸着应该这几日就回神都城了。 尹遥心中安定了不少,舅舅的人除了当日那曹二外,其余都是跟着他许多年的,想必也会是个好帮手。 …… 这一日从早等到晚,一直到南市快闭市了,也没见杜昭的随从寻过来。 晚上没有夜宴,尹遥连着忙了好几日没回家,收拾好铺子正归心似箭呢。 她感觉今日是没什么戏了,不免朝着杜昭面露疑色:“你那随从真能寻到沈记吗?” 杜昭一点儿不见着急,老神在在道:“东家放心,我在南市口贴了字条的,肯定能寻到。” 尹遥没忍住又瞪他一眼:“你别光说,人呐?” “东家别急,大概是路上耽搁了。” 她想想这大唐的交通,东西两京距离不近,耽搁些时日也实属正常。 陆娘子和罗珊娜在门口等她,也都急着回家:“三娘,怎么还不走呀?” 她应了一声儿迈出铺子:“行吧,那就再等等……” 只是后来又等了几日,还是没见人影,尹遥忍不住又问。 杜昭已知晓她拒绝了胡大郎,手里糊着昨晚被风吹破的灯笼,连头都没抬:“东家不是还没招到新人吗?” “对呀,怎么了?” “那我再帮你撑些时日,岂不是正好儿?” 杜昭虽能干,可尹遥不喜欢不确定的计划,皱了皱眉:“话虽如此……” “定是我那随从贪玩,待他来了我好好儿训他。” 尹遥无语,这人怎么话里还有些高兴似的? …… 在南市东门外连着等了五日的杜安,眼瞧着今日的日头又要下去了,还是没见自家郎君的踪影。只好进了南市,回到投宿的邸店,准备明日再继续等。 刚踏进房间,他就“啊啾”一声打了个喷嚏。 “谁在骂我?” 吸了吸鼻子,杜安又小声儿嘀咕:“郎君怎么还不来?” 第77章 方二郎捎来消息,说那位返乡探亲的伙计,昨日已回了神都城,问她要不要见见,尹遥立刻便约了对方前来沈记面试。 第二日一早,尹遥来了铺子便先吩咐杜昭:“一会儿有人来找我,你来后厨叫我一声儿。” “晓得了。”杜昭应下,又顺嘴问了句,“东家是有什么事儿吗?” 尹遥笑道:“我约了人来面试呢!” 杜昭本来正在擦桌子,闻言愣了一下:“东家,你这是……寻到可靠的人了?” 尹遥今日起得有些晚了,忙着去厨房准备,便随口道:“对呀,那人名叫刘五郎,也是我舅舅从前的伙计呢,算是知根知底儿的。” 从前的伙计?知根知底儿的? 杜昭皱了皱眉,看着她的背影没说话。 过了会儿,果然有人来了沈记。只见刘五郎站在门口,敲了敲门笑道:“郎君,请问尹娘子在吗?” 杜昭打量他一番,只见这人年纪不大,看着很魁梧精干的模样,跟最近在晚市上帮忙的方二郎很有些相似,一看就是尹遥会喜欢的那种伙计。 他嗯了一声儿,放下手中抹布,前往厨房去叫尹遥。 尹遥一脸笑意地迎了出来,又邀请刘五郎坐下详谈。 屋子早就打扫完了,杜昭也不离开,又拿了一摞纸,坐在另外一张桌子旁,埋头写起了传单。 只是他虽然埋头写着传单,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模样,其实耳朵却一直听着隔壁桌的谈话。 刘五郎与尹遥似乎很是投缘,他不仅经验丰富,且对尹遥提出的问题对答如流,还说了些从前在沈记上工时的一些小窍门。 尹遥赞许地连连点头:“刘郎君说得对,这点我从前都没想到呢!” 听她这话,杜昭心头突地跳了一下,手上的字儿也写错了一个,把沈记的“沈”字直接写成了“沉”…… 他叹了口气,将写错那张纸默默团起来。 不过嘛,看来他今日注定倒*霉,屋漏还偏逢连夜雨。 这不门外忽然又传来敲门声:“店家,你这儿可开门啦?” 尹遥被打断了谈话,扭头瞧过去,只见门口是个长相十分讨喜的小郎君,正一脸雀跃地问道。 她笑道:“小郎君,抱歉,我家如今没做早市生意呢。” 刚想建议对方晚些再来,却见对方的神色忽然变了,他仿佛没听到说话似的,直勾勾瞧着店里的方向,露出一脸震惊之色。 尹遥顺着他的眼光看去,却见他盯着的居然是杜昭。 方才听见那熟悉的声音,杜昭也是愣了一下,立刻抬头往门口瞧去,正对上杜安震惊的目光。 他也微微张大了眼睛,有些难以置信:南市这么大,这家伙怎么就找到这儿来了? “郎君,你怎么在……唔!” 杜安愣了半天才开口,谁料话刚说了一半,便被起身冲过来的杜昭狠狠捂住了嘴。 杜安被捂着嘴,还不停上下打量杜昭,那眼神明显充满了疑问:郎君为何在此?这是什么打扮?不是说好了在南市东门汇合吗? 啊?啊?啊? 杜昭拼命朝杜安使眼色,让他先不要说话。 但主仆二人虽然一起长大,却好像并没有什么默契,杜安还是挣扎着想说话,差点把杜昭气个倒仰,只好手上又加了把劲儿,牢牢捂住对方的嘴。 正在面试的两人,注意力全被门口这一出儿吸引走了。 刘五郎疑惑道:“尹娘子,你家伙计这是……?” 尹遥眨了眨眼,心道你问我我问谁呢? 这俩人杵在门口也不是回事儿,尹遥站起身,想着过去调和一下。 却听杜昭忽然开口道:“这是我的随从杜安,今日终于到神都城了。” 听了这话,杜安扭头瞪着自家郎君,充满了控诉:我都来好几天了! 杜昭根本不与他对视,只装做毫无察觉。 尹遥倒是恍然大悟,难怪那小郎君神情这般激动,原来是主仆二人许久未见了,可以理解可以理解。 第105章 她笑着跟杜安打了个招呼:“小杜郎君好呀,你家郎君等你好久了。” 杜安挣扎着给她行了一礼,杜昭把人用力往店外推,回头笑道:“我有些事跟他单独聊,东家你们先忙……” 这人搞什么,还说上悄悄话了? 罢了,尹遥挥挥手:“去吧去吧,不用急,慢慢儿聊,一会儿记得回来吃饭。” 俩人推推搡搡地出去了,方才面试的刘五郎也站起身,主动道:“尹娘子,听方大哥说过,你这儿要提前试工,不如我现下就开始?” 真是主动的好员工啊,尹遥展颜笑道:“好呀!” 杜昭这一出去,就是小半日,待得他回来时,午市都过去了。 尹遥刚送走了试完工的刘五郎,抬头瞧见杜昭迎面回来,不由往他身后又看了看,疑惑道:“小杜郎君呢?” 杜昭支吾了一下:“我让他先离开了。” 尹遥有些懵:“啊?我还说要请他吃饭呢,你怎么让他走了……” 见杜昭有些闷闷不乐似的,尹遥便没再多说,而是叫来了罗珊娜和陆娘子,再次召开员工大会,讨论是否要留下刘五郎。 杜昭也在一旁坐下,听着在座的几名女子热烈讨论。 几人都对今日的刘五郎印象不错,尤其陆娘子还想起来,之前他被派到沈家送过几回东西,陆娘子对他有点印象,记得是个受沈龄器重的伙计,好似跟康陶关系也挺好的。 见大伙儿都不反对,尹遥便想拍板,让这位刘五郎接替杜昭的位置。 杜昭却忽然低声道:“东家,我想跟你商量件事儿。” 尹遥动作停了下来:“好,你说。” “我……”见他神色有异,陆娘子和罗珊娜都识趣离开,堂屋内只剩了尹遥和杜昭两人。 尹遥给他倒了杯水:“说吧,怎么了?” 杜昭有些难以启齿似的:“我之前说过,要帮你买辆更好的推车,如今……” 见他吞吞吐吐,尹遥便顺口接了句:“如今怎么了,买不起了?” “嗯……” 尹遥愣了一下,她就是随口瞎说的,怎么还真说中了? 看来今日杜安带来的,可能不是什么好消息。 她正色起来:“你先说说,到底怎么了?可是家中出了什么事儿?” “也没什么,还是之前同你说过的,虽然我家没落了,但仍有些家底儿。只是如今,这家底儿也彻底败光了……” 他说着说着还低下了头,看着很是沮丧难过的模样。 这人平日里虽说不上多意气风发吧,但也是整日眉目含笑的,尹遥何曾见过他如今这样儿? 也算相处了不短时间,尹遥心中多少有些不忍,想安慰他两句,又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还在斟酌措词,却听杜昭又低声道:“东家,这钱我还不上了,怎么办?” 怎么办……尹遥摸了摸下巴。 当日那推车丢了,其实本来也怪不着杜昭。他愿意认下来当然最好,但若真无力偿还,自个儿也不可能逼着他要钱。 尹遥叹了口气:“罢了,还不上就还不上吧,我就当破财免灾了,本也不是你的错儿。” 她又两手一摊:“不过嘛,那多做的这几日工钱,我就不付给你啦,也算弥补我一些损失。” 杜昭却没接话,又说了句:“不然我留下做工抵债吧?” “啊?”尹遥忙摆手,“这倒不用,都说了不是你的错儿了。” 杜昭也叹了口气:“可我如今已是无家可归,若东家让我走,我真不知该去哪儿……” …… “仍是杜昭留下来?太好了!” 罗珊娜和陆娘子一回到堂屋,便被通知了这个消息,对视一眼,都是十分开心。 虽然刘五郎也不错,但杜昭毕竟是做熟了的嘛,大伙儿也培养出了感情,自然愿意他留下来。 尹遥脸色却是不大好看,一言不发站起身,扭头往后厨去了。 罗珊娜追上来,撞了撞她肩膀,调侃道:“三娘,你怎么就同意了?方才不是还说要刘五郎吗?” 尹遥冷笑道:“这人不讲武德,居然跟我卖惨打感情牌。” “啊?” 方才她点头同意后,杜昭嘴角那一抹没忍住的得逞笑意,别以为她没看到! 她这才回过味儿来:自个儿这是……被对方给套路了? 但话已出口,也不好随意反悔。真是没想到,她这最擅长打感情牌的,竟会在此道上翻船,简直可恶…… 罗珊娜见她气的那样儿,笑得不行:“哎哟我的三娘,你也有今天。” 尹遥怒瞪她一眼,罗珊娜忙投降,推着她往前走:“不说了不说了,咱们做饭去,今儿我给你打下手。” 两人打闹着回了厨房,罗珊娜见到案板上备好的食材,惊讶道:“三娘,今儿怎么准备这么多?” “本来不是要给杜昭践行吗,还说要请他那小随从吃饭,我自然备得丰盛了些。谁知道搞这一出……” “哈哈哈,那不如改成庆贺杜昭重新上工吧!” “……你一边儿去。” …… 说归说,料都备上了,饭还是得好好儿做。 尹遥怒了努嘴,安排罗珊娜帮她洗菜去了。 起锅热油,下入一大把罗珊娜刚洗好、甩干的薄荷叶,小火炸至薄荷叶脱水,捞出盛到盘子里。在锅中继续下入蒜瓣,炸至金黄后放入少许茱萸干,炸熟后亦是捞出。 这锅油炸过薄荷、蒜、茱萸后,也充满了独特的迷人香气。 豕肋排方才已斩好段儿、腌制好,这会儿便下锅生炸,待表面稍微定型后再行翻面儿,炸两刻钟至其全熟,捞出提高油温、下入方才炸好的蒜瓣儿和干茱萸,与排骨一道儿再次复炸。 捞出锅中食材,盛到放了薄荷叶的盘子中,经过复炸的排骨,表面焦黄酥脆,再配上翠绿酥脆的薄荷叶、金黄的蒜瓣儿、红彤彤的干茱萸,真可谓是诱人极了! 将这道薄荷炸排骨放到一旁,尹遥继续烹制第二道菜肴。 灶台旁的盆子里,有一只已切成块儿的鸡,尹遥方才已用粗盐、米酒、酱油,还有两勺儿昨日刚做的秘制酱料,一起抓匀腌制了两刻钟。 这会儿便将其下入干净的锅中,用小火慢慢煎制。随着锅中滋啦滋啦的声响,鸡肉中的油脂被慢慢儿煎了出来。 因着起初锅中并未放油,干煎之后鸡肉表面微焦,呈现出诱人的金黄色,又散发出带着一丝独特香气。 罗珊娜刚剥好了一大把蒜瓣儿,拿过来放到案板上,闻到这香味儿,陶醉地吸了口气:“三娘,这是什么味儿啊,我怎么竟从未闻过?” 尹遥一拿起锅铲,之前的情绪便早已烟消云散,只余下对美食的热爱。 她抿嘴笑道:“这是我昨儿自制的沙茶酱呢。” 沙茶酱是一款起源于东南亚的混合型酱料,在现代时随处都可以买到,这大唐的酱料铺却是没有现成儿的,尹遥便只能自制。 前些时日腌的鱼干与虾干,都已完全晾晒干燥,剔掉骨刺后下油锅炸至酥脆,捞出斩成细末。再用新鲜的葱段、蒜瓣、姜末,小火分别炸成葱油、蒜油与姜蓉。 起锅热油,下入芫荽籽与五香粉,略煸炒出香味儿后,下入胡麻酱、黄芥末、姜蓉炒匀。 再加入之前备好的鱼酥末、虾末、葱油、蒜油,佐以茱萸油、粗盐、饴糖调味儿,文火炒两刻钟,呈色泽淡褐的糊酱状,便是沙茶酱了。 这沙茶酱制起来颇为麻烦,尹遥昨儿干脆一口气熬了一大锅,待晾凉后分别装入几个小坛子,密封后可以储存一两年,都不会变质。不仅可以直接蘸食佐餐,还可以用来烹制各式美味佳肴。 比如尹遥现在手中烹制的,便是一道以沙茶酱做底料的沙茶干煎鸡。 鸡肉两面都煎好后,撒入罗珊娜刚剥好的一大把蒜瓣儿和葱段儿,将葱和蒜的香味儿激发出来后,再撒入一把芫荽即可出锅! …… 沈记堂屋靠窗的桌子上,摆得那叫一个整整齐齐、满满当当。 除了薄荷炸排骨和沙茶干煎鸡外,尹遥还抓住春日的尾巴,特意烹制了春四鲜和春韭炝河虾,以及每人一碗椿芽肉酱拌面。 平日里众人每日的午饭,都是第二日的两道招牌菜,今儿这一桌,显然是特意花了大工夫的。 杜昭瞧着面前这几道菜,难免有些心虚:“东家辛苦了。” 尹遥皮笑肉不笑道:“不辛苦,这顿饭都由杜郎君请客,从你工钱里扣。” 杜昭失笑:“好。” 看他答应得这么爽快,尹遥决定让他再体验一下职场险恶: “便扣你十日工钱吧。” 杜昭温声道:“好。” 这十日的工钱算下来都有一贯了,比今日的菜价可要翻了好几倍出去。尹遥这样说,显然是心里还有气,故意狮子大开口。 第106章 见对方一句也不反驳,就这么干脆地认下了,她心里的气儿倒是消了大半。 毕竟嘛,再算上那小推车的钱,杜昭已是欠了她六贯钱,要打两个月白工了! 这省下来的可都是真金白银,其他什么的嘛,无伤大雅,无伤大雅…… 看她脸色变得如此快,罗珊娜在旁边噗嗤一笑,被尹遥瞪了一眼。 陆娘子端着上午煮好的麦冬石斛饮出来,张罗着:“都站着干嘛,坐下吃饭呀!” …… 今儿这道薄荷炸排骨,生炸的排骨可谓外焦里嫩,又颇有嚼劲儿,还带着浓郁的薄荷清香,虽然是油炸,吃起来却一点儿都不腻,不一会儿就见了底。 罗珊娜一连吃了好几块排骨,却根本没吃够,连盘中的薄荷叶,都啃了好几片儿。 她眼巴巴朝尹遥道:“三娘,明儿你午市做这道菜时,帮我也多炸些啊!” “晓得了……别舔手指头,你几岁了!” 而另一道沙茶干煎鸡,这沙茶酱大伙儿都是头一次吃,却立刻被它独特的香味儿所征服。 因用了鱼虾做底料,这沙茶酱味道可谓极鲜,又夹杂了各种香料组成的复合香味儿,以及轻微的甜辣味儿。 再加上鸡肉本身的肉香、干煎后略微的焦香,吃得在座几人都是头也不抬,吃了还想吃呢! 陆娘子刚吃完一块儿鸡肉,忽然想起来,朝杜昭道:“对了,你那随从呢?怎么没叫来一道儿吃饭?” 完蛋,这事儿好不容易过去,怎么又提到杜安了? 杜昭轻咳一声,也不敢看尹遥脸色,只含糊道:“我放他回家乡了。” 陆娘子不疑有他,只以为是杜昭囊中羞涩养不起随从,叹道:“哎,回家也好……” 此时正骑在马上的杜安,又打了个响亮的喷嚏,一脸的懵: “郎君真的是失心疯了,我这才从长安出来没几日,怎么又让我回去了!” 第78章 这日午市刚一结束,尹遥就把陆娘子、罗珊娜、杜昭叫到了一块儿。 “我要宣布一个消息!” 几人放下手里的活儿,都一脸好奇:“什么事儿啊?” 尹遥笑眯眯道:“咱们明日闭店休息一日!” 第二日便是寒食节,这个节日在现代已逐渐被清明所取代,在大唐时却与清明并称,是个极为重要的节日。 百姓们不仅要扫墓祭拜先祖,而且光看它的名字就知晓,这一日还不能生火、只能吃冷食。那沈记的生意还怎么做呀? 更何况最近又是连续的夜宴,都好几日没着家了,再不安排点儿活动,七娘可要气哭了…… 既然如此,尹遥索入乡随俗,大手一挥:“咱们沈记也闭店一日,带着阿婆和七娘踏青郊游去!” “太好了!”一听说要出去玩儿,陆娘子和罗珊娜都欢呼起来。 …… 明日既然不能生火做饭,那便要提前做好一日三餐,尹遥宣布完这个好消息,便一头扎进了厨房。 自从砌了烤炉之后,鸭子也烤了、脆饼也烤了、披萨也烤了,尹遥早就跃跃欲试,想再做些面包尝尝。 她先安排陆娘子帮忙:“舅母,你先帮我炒一锅豕肉松,之前做过的沙拉酱也要些。” “好。”陆娘子应下,去取了块儿新鲜的豕肉,切成大块儿下锅煮着,又另外起锅开始熬沙拉酱。 尹遥则是将面粉、面肥、鸡子、牛乳、酥油、饴糖、粗盐和在一起,经过反复揉搓摔打后,揉成一个光滑柔软的面团。 轻轻揪出一块儿,只见两团面之间呈透光且不易破裂的薄膜,也就是俗称的“手套膜”,这样的面团做出的面包,口感松软细腻十分可口。 她满意地点点头,往面团上倒扣了一个木盆,等待二次醒发。 陆娘子的沙拉酱已经熬好,给尹遥拿了过来,好奇道:“三娘,你这是准备做什么呢?” 尹遥笑道:“我想着做些葱香肉松面包,咱们明日当早饭吃。” “面包?那是什么?”这个词儿陆娘子还是头一回听到。 “唔……”面包这词儿太过普通,却又一时难以解释。 尹遥想了半天才道,“就是用发酵好的面团烤成的一种吃食,比胡饼要更蓬松更柔软些……反正一会儿做好了舅母就知晓了!” 陆娘子见她解释不明白,都快抓耳挠腮了,噗嗤一笑:“好好好,我去炒肉松了,你先做着吧!” 尹遥松了口气,还好今日孟老不在,他可比舅母难缠多了…… 等待面团发酵的工夫,她又去后院儿取了几根腊肠,切成碎丁儿,又洗了把小葱也切成葱末。 这会儿面团已膨胀到原本的两倍大,尹遥拿出来用手指戳了一下,见小孔并不回缩,便知已是发酵好了。 再次揉制排出空气,分成数个拳头大的小面团,盖上一块沾了水的麻布略作松弛。 陆娘子在旁边的灶台上,已将煮好的豕肉撕成细丝,下锅加入酱油、粗盐、饴糖小火翻炒。之前制作青团时,她便已做过这肉松,如今再做,自然也是手到擒来。 只见在她不停地翻炒之下,那肉丝逐渐失去水分,变得蓬松酥脆了起来,色泽也变得金黄,还散发出阵阵浓郁的咸鲜味儿。 尹遥瞧了瞧,见不需自个儿帮忙,便满意地走开了。 杜昭从外面回来,手上拎得满满的:“东家,你要的鸭子和豆干都买好了。” 她笑眯眯接过来,到后院儿将其洗净,又随口道:“你一会儿记得雇辆马车,明早去嘉庆坊门口接我们。” 杜昭愣了一下:“明早?” “对呀,明日咱们不是去郊游吗?” 杜昭有些懵:“你们一家人去郊游,我也去吗……” 尹遥瞥了眼杜昭,理所当然道:“团建可不能有人掉队,你自然也得去。” “好……” 尹遥交代完,便拎着洗好的鸭子又回了厨房,下锅将其焯水去腥后,又放入那锅老卤汤中,同豆干一道儿,慢慢地卤了起来。 陆娘子的肉松已经炒好,盛出来放到了尹遥的手边儿。 尹遥拿起一块儿松弛好的面团,将其擀成椭圆形,在中间抹了些沙拉酱,又铺上一层厚厚的肉松。从一头儿将面卷起来,卷成一个纺锤形的肉松卷儿,再捏紧收口,盖上麻布再次醒发。 待肉松卷儿明显膨大后,掀开麻布,表面涂一层鸡子液,撒上葱花、腊肠丁儿,挤上沙拉酱,送入烤炉中。 随着烤炉内温度的升高,这肉松卷儿越发涨大,表面也被烤成了漂亮的金黄色,腊肠丁被烤出油花儿,葱花失去水分变得焦脆。 一阵阵酱香的肉味儿混合着浓郁的葱香飘散出来,里面还夹杂着隐隐的醇厚乳香…… 尹遥把烤好的肉松面包取出来,拿了一个撕成两半儿,跟陆娘子趁热分着尝了尝。 表面是烤得焦香的腊肠和葱花儿,咬到面团时,又是外表酥脆、内里松软,最里面一层则是蓬松酥脆的肉松,咸香之余还带着沙拉酱醇厚的乳香味儿。 一口下去,腊肠和肉松的咸香、面包体的甜香、葱花儿的辛香、沙拉酱的醇香交织在一起,口感可真是丰富极了! 陆娘子吃得一脸惊奇:“原来这就是面包吗?” 尹遥也吃得开心极了,笑得见牙不见眼:“这只是面包的其中一种呢!” “真好吃!你有空也教教舅母。” “嗯!” …… 第二日一早,杜昭便驾着马车,来到了嘉庆坊门外。 尹遥带着一家五口,整整齐齐站在坊门口。 沈老太太这还是头一回见到杜昭,没想到是个如此俊秀的年轻人,不免有几分喜爱:“这便是杜昭吧?辛苦你了。” 杜昭跳下马车,朝众人施了一礼,又笑道:“沈老夫人言重了。” 沈老太太摆摆手:“别这么见外,叫我沈婆婆就是了。” “好,沈婆婆,我扶您上车。”他从善如流地改了口,又掀开门帘,将沈老太太扶上车。 尹遥手里还提着个盖了盖子的木桶,正跟陆娘子一道儿,搬到马车后面去。 杜昭扶完沈老太太,一回头儿发现少了俩人,不免面露疑色。 罗珊娜把手上的食盒送上车,又朝后面指了指:“三娘和舅母去放饮子了。” 她哈哈笑道:“你可不知晓,三娘昨晚赶在午夜前,才熬好了一锅饮子,还被阿婆好通训。” 沈老太太的声音从车厢里传来,也是带着满满的笑意:“你们这帮孩子,玩叶子牌玩得忘了时辰,险些赶不及熄灭炉灶,小心惊扰到神明。” 尹遥放好东西回来,讨饶道:“阿婆快别念我了……” 她这副示弱的模样可不多见,引得杜昭一脸惊奇,不出意料又收获了尹遥的怒瞪。 杜昭失笑:“东家,快上车吧。” 他今日雇的马车很大,足够尹遥一家五口坐下,其余人便也跟在后面陆续上了车。 第107章 “阿姐,我要坐在外面!” 今日天气好,正可谓是风朗气清、春和景明,七娘便不愿进车厢闷着,非要跟杜昭一道儿坐在外面的车辕上。 尹遥也不拘着她,爽快同意了:“去吧去吧。杜昭,照顾一下我家七娘。” “东家放心吧。”杜昭一振缰绳,马车沿着长街缓缓而行。 …… 随着马车驶出城,尹遥也掀开帘子朝外望去。 姐妹俩去岁来洛阳时,正值初秋,虽然树叶、草木还未枯黄,却也开始有了凋敝的意味。 如今已到春末,路边青草早已破土而出,脆嫩可爱,两侧的树木也一改冬日的干枯,枝头都长出了一片片的新叶,到处都是一副欣欣向荣的情景。 不一会儿马车便到了东郊的北邙山脚,沈老郎君便葬在此处,一家人下车,前往给老郎君的墓前,洒扫干净又将提前准备好的纸钱,挂在了一侧的墓树之上。 为老郎君祭扫之后,沈家人也遥祭了故去的沈娘子。 寄托了对逝去亲人的思念后,活着的人还要更加努力、开心的生活。 尹遥一挥手,笑道:“走吧,咱们踏青去!” 众人回了马车,尹七娘依旧坐在车辕上,又从怀里掏出张纸条儿,递给了杜昭。 杜昭拿在手里一看,只见上面写着一个城郊的具体方位,瞧着那字迹,显然不是尹七娘这样一个小童写的。 “杜大哥,快走呀!”尹七娘催促道。 杜昭笑应了一声,在尹七娘的指挥下,驾起马车带着众人离开此处。 按着纸条儿上所写,他把马车驾到了一块儿开阔、朝南的空地,前边儿还有人高举着双手,用力挥舞着。 只见张小郎君兴奋地叫道:“七娘,这儿,这儿!” 张寺丞一家出身南阳,如今在外做官无法祭扫,便只寻一处清净地,遥祭了一番先祖,因此到得比沈家要早些。 杜昭刚把车停下,尹七娘便扑通跳下车子,跟张小郎君跑到一旁玩儿去了。 两家早已熟络得不行,随便打了声招呼,尹遥便跟陆娘子、罗珊娜一道儿,取出一块儿干净的油布,铺在了离张家不远的草地上。 再把昨日备好的吃食和饮子拿出来,一一摆在油布上,扶着沈老太太坐下,大伙儿也各自坐好,开始享用起早餐来。 尹七娘和张小郎君疯跑了一圈儿,满头汗地回来,眼睛亮闪闪的:“阿姐,这是什么呀?” 昨日在铺子里备好的吃食,都是杜昭今早直接放在马车上拉来的,七娘还没见过那肉松面包呢,不由好奇极了。 尹遥给她和张小郎君一人拿了一个,两人拿在手里,各自嗷呜啃上一大口! 俩人对视一眼,朝着对方重重点头:“好吃!” 这肉松面包放了一夜,表皮没有昨日刚出炉时那般酥脆,却又多了几分韧劲儿,口感也更加湿润,腹中饥肠辘辘之时吃上一口,只觉咸香美味、满口生津! 两人三口两口吃完了手上的面包,又继续眼巴巴瞧着尹遥。 尹遥失笑,又拿出来一个,一人掰了一半儿:“喏,不能吃太多,小心涨腹。” 俩小的高兴得差点蹦起来:“晓得啦!” “杜六郎,可要过来共饮一杯?”隔壁传来张寺丞的举杯相邀。 尹遥吃着肉松面包,扭头瞧了眼,朝杜昭疑道:“你俩何时这般相熟的?” “大概是……一见如故?” 尹遥无语,这俩人居然还能一见如故?真是离了大谱…… 杜昭轻咳一声,又跟她申请:“东家,我能饮酒吗?” 尹遥没好气儿瞪他一眼:“只是说上工时不许饮酒,今日又不是上工。” 她随意地挥挥手:“去吧去吧!哦对了,拿碗卤味双拼过去,那玩意儿下酒。” 杜昭笑应了声,掀开身侧食盒拿出一份卤味儿,起身朝张寺丞方向去了。 张寺丞待的这一处,离张、沈两家的地方都略隔开点儿,一早便铺好了油布,上面还细心地放了几个软垫,酒壶、酒杯也一一摆好,是个极清幽的所在。若是让尹遥来瞧,一眼就能认出是出自窦二娘的手笔。 到了跟前儿,他朝张寺丞一拱手:“张五郎,许久不见。” 张寺丞抬头打量杜昭,只觉得比起上次沈记中初见时的冷淡,对方如今却显得更为闲适安然。 毕竟,虽然他行礼的姿势,确是极为标准的世家礼仪,但一只手上还拿着碗酱汁浓郁的卤味儿,怎么瞧都有点滑稽,引得张寺丞都忍不住乐了。 杜昭不以为意,把手中的的卤味儿放下,又随意挑了张软垫,没有正襟跪坐,而是颇为懒散地踞坐了下来。 张寺丞看他一套行云流水的操作,给他倒了杯酒,又笑道:“没想到你今日也在。” 杜昭接过酒杯,摇头笑道:“其实我也没想到……” 二人虽只是第二次见面,倒是很有些惺惺相惜之意。 杜昭面带笑意地将酒饮尽,连筷子都没拿,而是用手直接拈了块儿卤鸭,送到口中轻轻咀嚼。 见他这悠然自得的样儿,张寺丞也有样学样,由正坐改为踞坐,也用手拿了块儿里面的卤豆干吃。 这鸭子和豆干都卤得极为入味儿,尹遥昨日用老卤汤卤好后,还专门捞出来,又盛出些卤汁儿,加入饴糖大火烧开,再一遍遍浇在食材上面。 用糖熬过的卤汁,色泽变得红润明亮,待汤汁儿收到浓郁粘稠后,便挂在了鸭子和豆干外面,吃起来除了满口酱香外,还多了几分香甜,让人还想再喝上一杯酒! 两人在这儿吹着微风,就着鲜香的卤味儿,相互推杯换盏,倒是十二分的悠哉惬意。 …… 一边儿的尹遥吃完面包,略歇了一会儿,就站起身跑到马车边上,从车里掏出一只蹴鞠。 如今坊间正流行充气蹴鞠,比如尹遥手上这个,便是沈老太太用碎皮革缝制而成,又用充气袋充满了气的,瞧着圆鼓鼓的很有弹性,往地上用力一拍,便能弹起一人高。 尹遥玩了两下手里的球,招手把罗珊娜叫起来,又朝七娘和张小郎君扬声道:“快来,咱们比赛蹴鞠!” 张小郎君欢呼一声儿,去把窦二娘拉了来,连张老郎君都兴致勃勃来凑热闹。 尹遥带着罗珊娜和七娘,对面则是张老郎君带着窦二娘和张小郎君,两家各出三人,组成两支蹴鞠队伍,摩拳擦掌地互相隔空放狠话。 只听尹遥振臂高呼:“冲呀,赢的人有酥酪吃!” 张老郎君一听有酥酪,立刻眼睛一亮:“冲,打得他们落花流水!” “七娘,快,朝门里踢!” “孙媳快拦住她,快快快!” “罗姐姐,球给我!” “太翁,球朝你去啦!” 经过一番激烈的角逐,比赛以终于零比零落下了帷幕…… 虽然都拿了零蛋,但大伙儿仍跑得满头是汗,也一个个兴奋得不行。 六个人凑到沈家的油布前,陆娘子本来在跟沈老太太吃吃喝喝、欣赏比赛,见几人回来,便拿起事先备好的竹筒,给他们挨个儿盛了杯饮子。 大伙儿一边儿擦着汗,一边儿咕咚咕咚灌下去解渴。 七娘还没忘那彩头,刚放下竹筒便道:“阿姐,咱们的酥酪呢?” 尹遥弯下腰,从一边的食盒里拿了几个小碗,再挨个儿发下去,笑道:“喏,焦糖烤布蕾,人人有份!” 虽听不懂什么是焦糖,也不知道什么是布蕾,但既然有的吃,两个小的便立刻又是一声欢呼,迫不及待地拿起勺子,挖了一大勺儿下来。 只听咔嚓一声,那酥酪表面焦黄的脆壳裂开,露出下面亮黄色嫩滑细腻的糕体,还带着浓浓的乳香味儿,那脆壳则是满满的甜味儿,凑在一起可真是香甜无比! 不仅两个小的吃得开心,就连在场的几个大人,都是吃得停不下来。 尹遥亦是难掩雀跃,都说甜品和运动能让人快乐,看来果然是真的! …… 吃饱喝足之后,双方显然都对刚才的战局不甚满意,叫嚣着还要再比。 尹遥开始摇人:“杜昭,快过来帮忙!” 杜昭瞧着对面那热闹的人间烟火,神色也变得极为柔软。 他立刻放下杯子,起身笑道:“来了!” 那边窦二娘也来了劲,扬手道:“郎君,快来!” 张寺丞应了一声,也起身舒展舒展手脚:“好!” 杜昭哈哈大笑:“五郎可要小心了,我从前在长安可是未逢敌手的!” 张寺丞不屑:“谁怕谁?” 俩人喝了这么会儿酒,又熟络了不少。 见杜昭这兴致勃勃的样儿,张寺丞没忍住又调侃了一句:“你不是只欠了三贯钱吗,这么久还没还上?” 杜昭摇摇头,自个儿也忍不住乐了:“如今又欠了六贯了。” 张寺丞脚下差点一个踉跄:“你怎么倒越欠越多了……” 第108章 第79章 今天晚上许家灯火通明,前院儿宾朋满座,均是满脸笑意地瞧着堂上正在行礼的一对新人。 罗珊娜急匆匆跑到后院儿,笑道:“三娘,前*边儿马上要到同牢礼啦,许婆婆请你过去呢!” “来啦!”尹遥扭头脆声应道。 她放下手中食材、摘下围裙,略微整理了一下,又拿起手边的小碟子,端端正正放在一旁的朱红色雕漆承盘上。 她端起承盘,罗珊娜则是端起另外一个承盘,两人一道儿去了前院儿。 在许家大郎明经及第后,许家今岁又迎来了第二桩喜事——许二郎与费三娘成婚。 唐代婚姻之礼循周制,仍是分为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迎亲六礼。 此前的几个月中,许费两家已按部就班完成了前面的五礼,今日亦完成了其中最后也是最重要的迎亲礼。 将新娘费三娘迎到许家后,便由媒人主持,开始举行正式的婚礼了。 唐代婚礼是在黄昏举行,因此也称作“昏礼”。 尹遥来到大唐之后,也算帮忙操持过几场婚礼了,对流程也算熟悉,她跟罗珊娜走到前院儿时,见堂上正要行对镜拜礼。 她忙止住脚步,又朝罗珊娜小声儿笑道:“还没到却扇礼呢,咱们先略等一下。” 只见此刻许家的正堂前,有一间以青布临时搭成的幔屋,此处名为“青庐”,便是正式的婚礼场所。 青庐正中高悬着一个硕大的“喜”字,不同于后世流行的双喜“囍”字,如今在大唐,用的仍是单个儿的喜字。 两侧红烛照亮了堂前一对新人:许二郎身着绯红色礼服,他身侧的费三娘则是身着青绿、手持一把团扇遮在面前。 媒人站在一侧,喜气洋洋高声道:“新人对镜拜礼!” 堂前案上是一面鎏光铜镜,许二郎跪于右侧叩首作礼、费三娘则立在左侧欠身合掌。 尹遥刚来大唐时,也被这男跪女站的形式,给吓了一跳。她还本以为按照古代男尊女卑的制度,应是反过来,或者最起码双方都要跪吧? 后来悄悄问了阿婆才知晓,原来这“新妇不拜”的婚俗,还是前几年太后刚刚执政时亲自下的诏令,倒是与那道“父母丧期同三年”的诏令,有些异曲同工之处。 对镜拜礼行毕,二人又按此形式,依次拜过天地与高堂,最后行夫妻交拜之礼。 见交拜礼毕,罗珊娜小声儿道:“下一步是到咱们吗?” 尹遥摇摇头,笑道:“还有却扇礼呢,咱们来得有些早了。” 自从罗珊娜来大唐后,这还是头一回参加婚礼,听得直咋舌:“你们大唐百姓这成婚的礼仪也太多了吧?” “嘘,快听。”尹遥调皮地眨眨眼,这却扇礼上还要念诗,可是有趣儿得紧。 在媒人的指引下,许二郎涨红着脸,有些结巴地念了一首却扇诗。 大约是因着羞涩,他的声音有些含混不清,尹遥只听清了最后一句:“共沐春风永结归。” “好!”不管念得如何,堂下宾客亲友总归是热情捧场。 “好!”尹遥和罗珊娜也跟着起哄,叫了声儿好。 随着话音落下,费三娘将手中团扇缓缓撤下,两人眉目含笑相对而视,羡煞了堂下众宾客亲友。 罗珊娜又用胳膊肘杵了下尹遥:“三娘,许二哥这诗作得还是不是挺好的?” 尹遥噗嗤一笑:“我猜这诗不是他作的。” 许二郎她也算认识许久了,这人认认帐本儿、名册是没什么问题,可若说文采嘛……大概只能说,并不存在这东西。 “那是谁做的,许大郎帮他做的?”罗珊娜惊讶道。 尹遥又笑着摇摇头:“我猜也不是……” 许大郎不知什么时候踱了过来,站在二人身侧,轻哼一声:“你如何知晓?” 这人也没个脚步声,吓她一跳! 尹遥朝他翻了个白眼儿:“虽然我不懂诗词歌赋,但是我猜这首诗是陆之远作的。” “为何?” 尹遥耸耸肩:“共沐春风、永结同心,你觉得像你的用词?” 许大郎想了想竟无言以对,毕竟这用词真的太温和了…… 却扇礼毕,罗珊娜瞅着前边儿,小声儿提醒:“三娘,三娘,媒人好像在叫咱们!” 随着一声“夫妇一体,举案齐眉”,媒人一边朝尹遥略微招手,一边又道:“新人行同牢礼!” “别慌,慢慢儿走。”尹遥微微颔首,带着罗珊娜缓缓步入青庐。 两人将手中承盘放在桌案上,尹遥的承盘中有两个小碟子,分别为炙羊肉和炙豕肉,许二郎和费三娘执筷,各自夹了一片儿放入口中,寓意着共同生活的开始。 同牢礼后又是合卺礼,罗珊娜按照事先练习好的,将承盘上那一分为二、中间绑了红线的匏瓜,分别递在新人手中,尹遥又举起酒壶,往里倒了些酒。二人各饮一半,随后交换再一饮而尽。 尹遥接过两人递过来的匏瓜,将两半儿合起来,又以尾端的红绳将其系牢。 她笑眯眯道:“以后便是夫妇一体,永不分离啦!” “三娘!”费三娘轻轻嗔了尹遥一句,也羞红了脸。 合卺礼之后又是结发礼,到这儿便是全部礼成,众人起着哄将新人送入洞房。 尹遥笑盈盈目送着新人入房,笑着拉罗珊娜:“走吧,咱们还有得忙呢!” 婚礼宣告结束,可这前院儿的夜宴才正式拉开帷幕。 自古婚姻乃是结两姓之好,今日除了许费两家的族中亲眷、世交好友外,因着许翁乃是坊正,连坊中有头有脸的街坊们,都来了不少观礼的。 许家在前院儿专门置了二十张食桌招待宾客,又请了尹遥主持操办。 以往尹遥在别家帮忙时,只是做做厨娘,烹饪其中几道菜肴罢了。 这回因着许家信任,便全权托付给她,只是沈记如今人手不足,操办不了如此大规模的,她想了想便拉上了胡娘子,一道儿合作操持。 胡家店内有十余张桌子,规模跟如今的沈记差不多,店内的人手却比沈记要略多些。 除了店主胡娘子外,还有两个厨子、一个伙计,再加上店里帮忙的胡二郎、以及前阵子新来的胡大朗,算下来共有六个人。 再加上沈记如今的四人,以及晚班兼职的方二郎,还有一些许家叫来帮忙的族人,林林总总倒也凑了二十余人,便足够操办一场婚宴了。 尹遥和罗珊娜快步回了后院儿,今日宾客众多,许家的厨房自然不够用,便在后院中专门又搭了几个临时灶台。 “舅母,如何了?”尹遥走到陆娘子身侧,看了眼锅里正炖着的紫苏焖鸭。 陆娘子笑道:“就快好啦,正在收汁儿呢。喏,另外一锅的丁香排骨也做好了,等下我便装盘。” 尹遥应了一声,回到了自个儿的灶台前。 案板上是一个木盆,盆子里放的是她方才调好的肉馅儿,是以豕肉末、香菇丁、莲藕丁、、马蹄丁姜末混合在一起,佐以粗盐、饴糖、米酒、蛋清,搅拌上劲儿的。 经过她去前院儿帮忙同牢礼的工夫,这肉馅儿已是腌制入味。 出一块儿肉馅儿,轻轻团成拳头大的球形,双手反复拍打至表面光滑,放入开水锅中煮至定型后捞出。 她又从一旁拿出一摞小碗,在每个中都铺上几片洗净的芸薹叶,将煮好的肉球摆在芸薹叶上面,再淋入少许事先备好的高汤。 将小碗挨个放入蒸笼,待蒸锅上汽后上锅大火开蒸,随着锅中水开,阵阵浓浓的肉香味儿,伴着莲藕、马蹄的清香,飘散了出来。 灶上还有另一个蒸笼,尹遥方才出去之前便已上汽开蒸,她看了眼案旁带来的那座水钟,其中的水刚好滴尽,时辰应当正好儿,便一把掀开盖子。 片刻后蒸汽散去,只见里面亦是一个个的小碗,碗中是亮黄的鸡子羹,鸡子羹表面还有一个个朝上开口的河蚬,露出里面鲜嫩的蚬肉,散发出阵阵鲜香。 尹遥戴好手套,将鸡子羹一碗碗端出来,这鸡子羹蒸得极为鲜嫩,轻轻一晃便似要破一般,瞧着诱人极了! 挨个儿朝碗中点入几滴酱油及胡麻油,再撒上一小撮葱花,便是一道鲜美的河蚬鸡子羹了。 将鸡子羹放到一边儿,尹遥又开始往蒸笼里面放入一碗碗切好的芋头块儿…… 因着她今日还要留意后厨的全局,所以负责烹制的菜肴,便基本都是不需时时关注的蒸品。 芋头块儿上屉开蒸,尹遥擦了把汗,又转到了胡娘子那一侧。 胡家店的厨子,正做着他家招牌的御黄王母饭,另外还起了个明火灶,烤起了新鲜的虾和羊肉。 见尹遥过来了,胡娘子笑着打了个招呼,又道:“前边儿的仪式结束了?” 尹遥点点头:“嗯,应当就要开席啦!” 胡娘子将手中菜刀在手指间转了一圈儿,挑眉笑道:“放心,我这儿马上便好了。” 第109章 只见胡娘子袖子挽起,正将一条已提前煮好的肘花切成薄片,再转圈儿摆在盘子中。 这道菜名为“缠丝肉”,亦是胡家店的招牌特色。尹遥之前尝过,与现代的卤肘花做法很像,是将豕前肘去骨后,以棉线捆扎成圆柱形,再下入卤水中以低温卤泡,最后晾凉切片。 在上桌前,还会浇上以酱油、香醋、蒜末、茱萸末调制成的酱料,味道咸鲜酸辣,最适合作为宴席的头道开胃菜。 同胡娘子又聊了两句,尹遥回到自个儿的灶台,将蒸锅掀开,端出一碗碗蒸好的肉团,撒上少许熟的咸鸡子黄,再撒少许葱花,便是鲜嫩美味的清蒸狮子头。 随着前院儿的一声开席,十数道美味佳肴陆续被端到席上,宾客们觥筹交错之间,又为这场婚宴掀起了另一个高潮。 正餐端了上去,尹遥还在继续烹制她的餐后甜品。 今日她要做的是水晶龙凤糕,这道糕饼是沈记铺子之前的租客,也就是盛记糕饼铺的招牌,当日尹遥前去看铺时,曾经品尝过,觉得味道很是不错。 她后来也自个儿研究过,如今做起来不仅能模仿个七七八八,味道上甚至还略胜一筹。 将糯米粉加水和成柔软的米团,轻轻擀成薄饼后,再铺一层擀薄的枣泥,如此反复数次后,便成了一块儿红白交叠的饼胚。 她取出一个木模具,压在这叠好的饼胚上,整合成漂亮的枣花形,再倒扣在铺好了笼布的蒸笼上,最上层轻轻按上一颗圆润饱满的红枣。 余光撇到身旁过来个人影,尹遥直起身子一瞧,却是多日不见的胡大郎。 只见他方从前厅上菜回来,这会儿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尹遥操作。 自古庖厨一道,向来是师徒传承,若他人烹制之时在旁偷看,实是有些偷师的嫌疑,轻则挨顿打骂,重了被逐出去也不无可能。 一看尹遥回头儿,他明显有些紧张:“尹姐姐,我……” 尹遥倒是没怎么把这规矩放在心上,再说她方才也不过是制备些糕饼,没什么怕人偷学的,便无所谓地摇摇头,笑道:“没事儿。对了,你之前是不是说快学笼锅了?” 见对方点点头,尹遥恍然:难怪会站在这儿看得目不转睛呢。 笼锅也即蒸制之法,胡大郎之前面试时曾说过,他师父过世前,本是要教他这部分的,只不过后来一番变故,也就没什么机会学了…… 尹遥跟他略聊了几句,又瞧见他脸上略带了点儿伤,不由疑道:“你这是怎么了?” 胡大郎如今却不复之前那般委屈神色,只满不在乎擦了擦,笑道:“前几日跟二郎打了一架。” 胡二郎正在附近转悠,听到这话便走过来,一把拦住胡大郎的肩膀,又朝尹遥笑道:“尹姐姐你不知道,阿兄挨了我顿打,却没跟我阿娘告状呢。” 胡大郎一推他:“什么叫挨了你顿打,我也揍你了好吧?” 胡二郎撇了撇嘴:“就你那点子力气,跟猫挠也差不多。” 胡大郎举起拳头哈了口气,作势道:“以后不用姑母出面,我也能让你瞧瞧我的厉害。” 俩人一言不合,便嘻嘻哈哈扭打到一起。 尹遥失笑:兄弟俩倒是没隔夜仇,自从打过一架后,好像还一笑泯恩仇了?而且,这胡二郎连阿兄都叫上了呢! 之前她跟胡娘子聊过,说胡大郎自幼丧母,在苛刻的继母手底下讨生活,年纪不大又被送到外面学艺,长期寄人篱下,时间久了便养成了那样的性子。 他如今给人的感觉却是好了许多,胡娘子虽然脾气火爆,却对儿子、侄子一视同仁,再加上同龄的胡二郎作伴,如今倒更像个无忧无虑的少年了…… 水晶龙凤糕蒸好,尹遥夹了两块儿出来,给兄弟俩一人分了一块儿。 胡二郎当即就是一大口,胡大朗却是看着这晶莹透亮的水晶糕,眼睛也亮晶晶的:“尹姐姐,你这糕饼是如何做的,怎么如此好看?” 看来这孩子对厨艺是真心喜爱,尹遥笑着拍拍他:“有空跟二郎一道儿来沈记玩,我教你。” “不过嘛,”她又调皮地眨眨眼,“手艺不能白学,也得替我干些活儿交换才行。” “谢谢尹姐姐!” …… 前院儿中,杜昭和罗珊娜上完菜后便留在一侧,看看在场宾客有无什么需要。 其实今日这婚礼,不仅初来大唐的罗珊娜是头一回见,便是活了两世的杜昭也是头一回见。 原来民间婚礼的习俗,与皇室贵族、高门世家都如此不同,虽说行的仍是六礼那一套流程,可却又多了许多市井烟火气。 在座的宾客们,笑容也都仿佛更真诚了些,显见不仅是社交礼仪,更是真心祝福今日的那一对新人。 罗珊娜是个闲不住的,站着无聊,朝席间东张西望了一番,又往新房方向瞥了一眼,露出一抹调皮的笑容。 她朝杜昭小声儿道:“你不晓得吧,今日这新郎官儿,还差点儿同三娘议亲呢!” 杜昭愣了一下:“什么?” “就是许二郎呀,听说他家之前相中的本是三娘来着,后来才换成了今日的费娘子。” 杜昭才听说还有这旧事,虽然显见这桩婚事没成,但仍不由追问道:“后来呢?” 罗珊娜耸了耸肩,笑道:“三娘拒绝了呗。” 不知为什么,杜昭心中好似略松了口气。 他缓缓道:“那你可知,她为何拒绝了?” 罗珊娜眼中满是钦佩:“我也问过三娘,她说她有自个儿的路要走,是不会跟不同路的人一道儿的。” 杜昭若有所思:“不同路的人……” 第80章 时间转瞬即逝,神都城也从温暖的春日,进入到了生机勃勃的初夏。 经过尹遥的一番全力运营,如今的沈记夜宴,算是在南市打响了小小的名头。 不仅成为期集的热门选择,便是其他人举办夜宴时,往往也会来沈记问问有没有空档。 随着沈记的扩建,以及午市、晚市的日渐热闹,在糕饼这方面上,却开始有些力不从心了。 原本陆娘子每日都会花一上午,做好糕饼并打包,然后由杜昭送到各个代售点。 但如今两人手头儿的事情越来越多,根本无暇花时间在此事上,便是罗珊娜的糕饼摊,也是许久没空打理了。 尹遥索性跟众人商量了一下,结束了与酒肆茶楼、干货行之类的合作,只留下了几个街面上的代售摊位。 陆娘子虽然轻松了些,却也觉得很是可惜:“三娘,咱们这糕饼生意就这么结束了吗?” 尹遥摇摇头,笑道:“如今确实没精力再做了,不过也不会就这样结束的。” “那你准备怎么办?” “咱们没精力做,却可以让有精力的人去做呀!” “你是说……”陆娘子反应过来,“你想卖方子?” 尹遥笑着点点头,陆娘子却不解道:“可当日你不是拒绝了如意楼吗?” 当日如意楼总管事盛郎君,便曾拜访过沈记,希望尹遥将百花酥的配方售出,却被她一口回绝。 尹遥轻哼一声:“那如意楼买我的方子,是要束之高阁的,我当然不肯。不过若是愿意买去好好儿做,我却是愿意的。” “所以你是准备……” 尹遥眨眨眼,笑道:“舅母放心,我已经请胡二郎把消息放出去了,估摸着这几日就会有人找上门。” 果不其然,没过几日便有人前来拜访,来人还自称是冠春阁的东家。 如果说如意楼是南市最大的糕饼铺,那么冠春阁就是紧随其后的第二名。 其实冠春阁也是家开了几十年的老字号,生意虽然一直不错,却始终被如意楼压了一头。 他家的东家一直很不服气,千方百计想超越过去,可一直没能成功。 谁知长江后浪推前浪,前阵子南市又横空出世了一家名为“沈记糕饼”的铺子,虽然原本在他看来,这沈记不过是小打小闹罢了。 但这段时日以来,人家却是经营得有声有色,还从自个儿和如意楼手上,抢过不少生意,也是令人不能小觑。 毕竟这能从如意楼手上抢到生意的,定然是有几分本事…… 前几日他忽然听人说,这沈记遇到些问题,准备结束生意了,他便坐不住了,立刻亲自寻了过来。 “小娘子,我想要买下你手中所有的糕饼配方。” “好,”尹遥微笑,一上来便是狮子大开口,“三百贯。” 冠春阁东家吓了一跳,差点从座位上跳起来:“三百贯?小娘子莫不是疯了!” 尹遥却是好整以暇,不慌不忙道:“郎君可知,当日如意楼盛郎君曾经登门,光我一个百花酥的方子,他就出价整整二十五贯。” “二十五贯?真的假的!” 尹遥笑道:“自然是真的,您若不信可以当面问他。” 她这话说得确实不假,却也不尽不实。 第110章 那日盛郎君确实出价二十五贯,可一方面是百花酥是她的招牌,另一方面也因当时处在岁尾的特殊时节。 而且最重要的是,对方想用这个价格,买断她这一间新铺子的声誉和未来,因此才能出到这个价钱。 当初的个中内情没必要多说,如今利用当日的信息差,拿这价钱来拉虎皮扯大旗、激一激冠春阁,却是正好儿的。 果然,一听如意楼的名字,冠春阁东家就忍不住激动了:“哼,他们竟能花二十五贯买方子!” 只是他虽然不愿承认,但也不得不说,那姓盛的眼光一向不错。 他既然愿意出价二十五贯,想必是有些道理的,看来今日这沈记还真来对了…… 尹遥又赧然道:“当日承蒙盛郎君欣赏,我却一时想岔了没同意,如今想想,真是后悔万分。若郎君不愿,我也只能厚着脸皮再去找找他了。” 冠春阁东家见她作势便要起身,忙道:“小娘子莫急,且先让我想想……” 尹遥看他天人交战,在旁又加了把劲儿:“郎君您看,他花二十五贯,才只买到一个方子。可我这三百贯打包,卖您的可足足有二十个糕饼方啊!怎么看都是您赚了不是?” 对方果然心动了:“二十个,每个算下来只要十五贯……” 尹遥又面露悲色:“唉,若不是我最近手头儿实在紧,也不舍得卖掉这看家本事呢……” 杜昭从一旁路过,看了她一眼,又略挑了挑眉。 尹遥看懂了他的意思,这人分明是调侃她会卖惨,不由用力瞪了他一眼: 不!如!你!会! 冠春阁东家想了半天,终于下定决心:“既然如意楼有这魄力,我又何需吝啬银钱,便如小娘子所言。” “就三百贯,我买下你所有糕饼方!” “成交!” 三百贯数额不小,按照一两金折算五贯钱的市价,冠春阁付了尹遥十二枚五两重的金饼,买断了沈记包括百花酥在内的二十个糕饼方。 看着面前这满满一盒亮闪闪的金饼,不仅陆娘子和罗珊娜,连尹遥自个儿都惊呆了,她两辈子加起来,还没见过这么多金子呢! 陆娘子喃喃道:“三娘,这钱咱们准备干啥?” 尹遥拿起一枚金饼,握在手里眉飞色舞地掂来掂去,沉甸甸的真爽啊! 她不改商人本色,一挑眉毛:“钱嘛,自然是要拿来生钱的。” …… 如今这沈记发展得蒸蒸日上,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铺面太小,楼上楼下加在一起,也只容得下三五十人。 不仅午市门庭若市,排队排得客人没了脾气,若夜间想筹办更大规模的夜宴,亦是有心无力。 因此尹遥决定,便以这三百贯作为本钱,继续扩张店面! 小周郎君这块地,右手边是紧邻主街的邵记成衣铺,人家家大业大,不是尹遥所能肖想的。 但左边这家,却是一座跟沈记连在一起、面积也差不多大的二层小楼。 尹遥与隔壁房主商量一番,大手一挥,花了两百贯将隔壁铺面直接买下。 付了些赔偿款,请原本的租户搬走后,她又跟小周郎君商量好,把两间铺子打通,扩成一家楼下十张散台、楼上八个雅间的食店。 这下好了,如今便是想办场百余人的宴会,场地也是足够的,或者楼上楼下分开,分别安排两场五十人的,更是不在话下。 眼见沈记如今生意红火,这几个月跟尹遥合作也十分愉快,方二郎便辞去了原本的活计,直接来了沈记,还有那日面试过的刘五郎,也被尹遥请了来。 这两人都是经验丰富的,来了之后她简直如虎添翼,再加上一个罗珊娜做领班,招待客人的活儿基本完全不用她操心。 至于采买和宣传的活儿,自然是安排给了杜昭,这些时日以来,他也算做得熟练无比,这下尹遥便能专心研究厨艺了。 …… 这日尹遥正好儿有空,便想着去几家售卖食材的铺子瞧瞧,看有没有什么刚上市的新货。 尹遥一踏进周家米行,就朝店家笑道:“周郎君,忙着呐?” 周郎君一如既往地躺在竹摇椅上,不过最近天气开始热了起来,他倒不晒太阳了,而是换到了个阴凉处,吹着小风好不自在。 他温声睁眼一看,见是尹遥来了,哈哈一笑:“尹娘子少消遣我,你今儿怎么亲自来了?” 见他作势要起身,尹遥摆摆手:“郎君躺着吧,我自个儿随意逛逛。” 对方立刻又懒洋洋躺了回去:“行,右手边儿是今日到的新货,你自个儿看吧。” 尹遥往那边溜溜达达过去了,只见地上除了新到的小麦、粟米、稻子之类的之外,还有个半敞着的袋子,里面是一种深棕色、细细的、寸许长的,有些像黑米的粮食。 这她倒从未见过,不由十分好奇。 见她驻足,米行的伙计小跑着过来:“尹娘子来啦,这是今日新到的菰米,您要买些吗?” 尹遥一脸惊讶:“菰米?” “你竟不认得菰米?”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尹遥回头一看:“孟老,你怎么在这儿?” 孟老捋着胡子轻哼:“我来米行逛逛,不行吗?” 这小老头儿,尹遥失笑:“我这不是想着,南市这么多家米行咱们都能碰上,真有缘分嘛!” 孟老身旁一如既往跟着小周郎君,与尹遥打了招呼,笑道:“尹娘子有所不知,这家米行是我堂兄开的,因此带着老师前来的。” 哦对,这家米行的懒散东家也姓周,仔细看看,兄弟俩眉眼间是还些相似…… 一旁的伙计笑道:“老郎君,尹娘子,这菰米你们要吗?” 尹遥有些拿不定主意:“不知此物味道如何,怎么烹制呀?” 孟老道:“你这没见识的,菰米又称雕胡,蒸熟之后十分美味,利五脏邪气,还可治疗消渴之症。” “雕胡?”尹遥听这名字有些耳熟,好像前世在哪儿听过…… 那边孟老又开了口:“这袋菰米便给我装起来吧。” “好嘞!” 她一下想起来了,前世她有一次参加烹饪课程,其中有一项便是江南水乡的体验课,除了水中八仙制成的菜肴外,老师还给学员们介绍了这雕胡饭。 据说这雕胡饭是古代的一款美味佳肴,诗仙李白都专门为它写过“跪进雕胡饭,月光明素盘”的诗句。 老师还说,这雕胡在现代已经很少见了,因为自唐朝以来,在一些外界因素的影响下,它的植株不再结果,而是嫩茎膨大,变成了…… 变成了什么来着? 那个词儿就在尹遥嘴边儿,却一时怎么也想不起来。 伙计将那袋菰米包好,又朝尹遥道:“尹娘子,您再瞧瞧别的不?” “嗯?”尹遥回过神儿,笑道,“我也要买些菰米尝尝。” 伙计面露尴尬:“尹娘子,最近这菰米可是越来越少了,我家今日只进了这半袋。这位老郎君既已买下,便没货啦。” “越来越少?就这半袋?为何?”不仅尹遥不解,孟老显然也是头一回听说这事儿。 这菰米并非种植,而是自个儿长在水边的,它种子成熟后散落在地,会有不少人去捡拾,再送到米行中售卖。因着这点,菰米的价格便一直不低。 更何况,最近情况又有些变化…… 伙计努努嘴,朝一旁地上随意堆着的物件儿道:“喏,来我家售菰米的贩子说,最近去捡的时候,发现菰都变成这样儿,根本不结籽儿了!” 尹遥定睛一瞧,那是一根根底部粗大莹白、上端修长淡绿的纺锤形植物,瞧着有些像竹笋,表面却更为光滑。 她眨了眨眼终于想起来,刚才话到嘴边的那个词儿,究竟是什么了:水八仙之一——茭白! …… 尹遥提着一捆茭白,孟老则是跟在她身侧,不停追问:“你是说这玩意儿能吃?真能吃?” “真的,没骗您。” “那你说说它是什么味儿的?” “唔,跟笋子有些像,口感却又更嫩些。” 见她说得有模有样,孟老仍是将信将疑:“菰米你都不认得呢,怎么又认得它了?” 尹遥无奈道:“您随我回沈记,我做给您尝尝行了吧?” 孟老满意地点头:“这还差不多。” 他又道:“我也不白吃你的,拿这袋菰米同你换,如何?” “一言为定。” “老师,尹娘子,你们慢些啊!”小周郎君抱着半袋子菰米,气喘吁吁地追着前面的两人。 几人回了沈记,尹遥便一头钻进了厨房。 今日这茭白,本就是米行不要的,那伙计见尹遥感兴趣,索性便免费送给了她。 她将外面淡绿色的外皮一层层剥开,只留下里面饱满的白色茭白肉。 轻轻掐了一下,茭白肉马上被戳出个小坑,比最嫩的竹笋还要脆嫩几分,尹遥非常满意。 第111章 剥好的茭白清洗干净,一部分切成滚刀块儿,一部分切成片儿,最后一部分则切成细丝。 热锅宽油,油热后倒入茭白块儿,煸炒至表面微微焦黄,外皮也变得皱皱的; 沿着锅边淋入一圈儿米酒,加入少许酱油和一点点饴糖,翻炒均匀后,加盖以文火焖煮,待到汤汁将干未干时,撒上葱花出锅装盘! 摘一块儿咸肉切成薄片儿,另外起锅热油,下入咸肉小火煸炒出香味儿,也煸炒出油花儿,加入茭白片儿翻炒均匀,淋入料酒及高汤,盖上盖子继续炖煮; 半刻钟后掀开盖子,经过高汤的炖煮,咸肉的香味儿被充分激发出来,将汤汁儿都染成了奶白色,调味后大火收汁儿出锅装盘! 打一个鸡子到碗中搅拌均匀,下入锅中摊熟,盛出切成细丝;泡发好的桑耳切丝、新鲜里脊肉切丝; 起锅热油,下入豕肉丝翻炒片刻,待肉丝变色后下入茭白丝、桑耳丝继续翻炒,至食材软化后,加少许粗盐和酱油,再下入鸡子丝和少许芫荽,翻炒均匀后再次出锅装盘! 瞧着面前这三盘未曾见过的菜肴,孟老和小周郎君都有些怔住了。 尹遥指着那盘茭白块儿笑道:“这道是油焖茭白,您尝尝是不是比油焖笋还要美味?” 孟老提起筷子夹了一块儿尝,这油焖茭白外面酱香浓郁,还略带着一点甜味儿,内部没有笋子的韧劲儿与涩味儿,却更多了几分鲜嫩爽滑,可真是道极其下饭的佳肴。 他不禁感慨:“原来真能吃啊,竟还如此美味!” 尹遥拿起勺子,又盛了一碗带着汤汁儿的菜肴,递给孟老:“这道是咸肉烩茭白,您尝尝能不能跟我家的春四鲜媲美?” 咸肉的咸香,搭配上茭白的清鲜,再佐以浓郁的高汤,烩成一道又鲜又香、回味无穷的美味! 至于那道爽脆可口的茭白炒三丝,小周郎君早就默默吃了半盘儿,孟老想起来时,差点儿都没赶上…… 就着陆娘子端上来的雕胡饭,师徒俩埋头吃得不亦乐乎。 见二人吃得香甜,尹遥表示十分满意,也挥挥手,张罗铺中伙计到隔壁桌一道儿尝尝。 这时门口忽然传来一个女声:“尹娘子!” 尹遥扭头一瞧,门口站着的正是几个熟人。她已守株待兔等了有些时日,他们是该登门了。 示意其他人先去吃饭,她朝来人展颜一笑:“李娘子,*你们来了,快进来坐。” 第81章 前来拜访的五个人,都是之前代售沈记糕饼的摊主。为首那名年轻女子,正是尹遥最开始寻的代售李娘子。 尹遥含笑将几人请到二楼,挑了个靠窗的包间就座。 她等的就是对方,却并不急着切入主题,而是先请陆娘子准备些吃食过来,又好整以暇道:“诸位此番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儿吗?” 李娘子摆摊儿的地方,就在沈记的街口,这些时日以来,尹遥买铺、打通、扩店,她都瞧在眼里。不过这重新装潢一新的沈记,她却是头一回来。 只见如今的沈记,再也不是当日那只剩了半个门面的小铺子,而已经变成了一间宽敞的铺面,崭新的招牌挂在门外,隔着老远都能瞧得清清楚楚。 她方才进店时便仔细观察过,楼下宽敞明亮,桌椅布置整齐,伙计往来穿梭,打扫得干干净净。 如今上楼后,又是一个个如此清幽的雅间,当真与初开时不可同日而语。 李娘子跟身侧几人交换了下眼色,斟酌着开了口:“尹娘子,我们此番前来,是想同你聊聊。” 其实几人今日前来,心中都有些忐忑。 半个月前,尹遥便通知了他们,要结束沈记糕饼的代售合作。 当初在开始代售时,双方都是签了契约的,若彼此有了任何其他打算,提前半个月说明便是,之后自然去留随意。 原本大伙儿都想着,这契约是对自个儿有利:若沈记糕饼售卖得不好,他们随时都能抽身,也不会被困在这儿,自然纷纷积极签约。 谁料后来沈记糕饼如此受欢迎,不仅不时便有新花样儿,而且每日早早售卖一空,摊主们恨不得能多拿些货才好,根本没人想过退出。 反过来,倒是这沈记先不做了…… 他们本也不急,各家都有原本的生意,这糕饼不卖了,大不了再卖回原来的便是。可在沈记尝过甜头儿后,再回归老本行,却怎么都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儿。 眼瞧着再过几日便要结束糕饼售卖,老本行的入账又几近砍半,大伙儿不免有些慌了,当下便约定了一道儿前来沈记,问问是否还有回旋余地。 尹遥听了几人的来意,面露些许歉意:“各位,实在对不住,我家的糕饼方子都已售给冠春阁了。” “冠春阁?”几人纷纷惊讶道,又相互对视一眼,眼中均是满满的惊讶。 南市最大的糕饼铺,除了如意楼便是冠春阁,想不到这尹娘子竟然卖给了他们? 惊讶过后便是失望:这冠春阁多大的铺子,怎会需要他们这种小摊主代售? 看来这门生意,果真没什么指望了…… 见几人神色变幻,尹遥却又笑道:“我这儿还有另一门生意,不知几位可感兴趣?” 尹遥这些时日也琢磨过,糕饼的制作虽因人手原因而暂停,但已经打通的这些代售摊子,却没必要放弃。 毕竟虽然最近天气日渐炎热,糕饼销量亦会随之下降。但与此同时,随着各种鲜果上市,另外一项不怎么花费人工的生意,却也正是开展的好时机。 “不知尹娘子所说的,究竟是什么生意呢?” 尹遥含笑道:“甜品与饮子,如何?” 李娘子面露不解:“饮子我们晓得,可何谓‘甜品’?” 此刻罗珊娜正端了个承盘,缓步走入雅间,又将其摆在桌上。 只见承盘上除了六个小竹筒外,还摆了几小碟花花绿绿的食材。 六个竹筒上均贴着张红纸,分别写着“乳”与“酪”字,尹遥随手拿了一个写着“乳”字的,其他无人也各拿了一个。 大伙儿打开一看,只见里面均是半筒雪白的牛乳。 可一摇晃才发现,写着“乳”字的竹筒里,牛乳竟是已经凝固的,仿佛豆花一般,摇晃时只微微颤动,看着极为鲜嫩。 而那写着“酪”字的,却又更加稀一些,倒像是熬得浓稠些的豆浆,还散发出微微的酸味儿。 而那几个小碟子中,放的却是各种切成丁儿的杧果、蜜桃、甘蕉,以及熬煮好的赤豆、莲子之类。 尹遥笑着拿起碟中小勺,给每人盛了点儿不同的食材到竹筒中。 李娘子的竹筒中,是切成丁儿的杧果,明黄色的杧果丁儿浇在那凝固的牛乳上,再衬以外壁翠绿的竹筒,冰冰凉凉拿在手中,让人凭添了几许清爽之感。 她拿起手边儿那用竹片制成的简易勺子,挖了一勺儿带着杧果的牛乳,送到口中,只觉又甜又嫩,牛乳的清香中隐隐还有鸡子的香味儿,再配上酸甜适口的杧果,瞬间带走了胸中烦闷之气。 另一位摊主拿到的,则是几枚莲子,他试着尝了一口,却发现这莲子乃是用糖水腌渍过的,表面还挂着些许糖浆,与那带着酸味儿的牛乳结合在一起,更是令人齿颊生香、心旷神怡。 几人品尝之后,皆是面露惊喜之色,纷纷询问道:“尹娘子,这是什么吃食?” 尹遥笑道:“诸位见笑了。写着‘乳’字的,名字为‘双皮乳’,味道极为香甜可口;而另一种写着‘酪’字的,则是我家的酸酪浆,清香中带着微酸,亦是解暑佳品。” 她又指着桌上的小碟:“这两种除了单独吃之外,若是再搭配上不同的辅料,便又有不同的风味,简直令人百吃不腻呢。” 有人好奇道:“此二物可是牛乳制成?却为何味道与形态都与牛乳不同?” 尹遥打了个哈哈:“确是牛乳制成,只是具体做法,却是我家的不传之秘了,不能同各位细说。” 那人本也不是厨子,问出口也不过是因为好奇,如今发现自个儿失言,讪笑了一声儿不再追问。 大伙儿都对今日这甜品赞不绝口,尹遥又承诺仍是按照以往糕饼生意那般,每隔几日便会上市新品,保证一直有新鲜花样儿。 见众人纷纷点头,她又趁势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契约,这回的契约直接签了三个月,覆盖了整个夏日。 李娘子见状有些不解:“尹娘子,为何这次只有三个月,三个月之后咱们就不做了吗?” 尹遥笑道:“诸位放心,这甜品与饮子都是夏日专供,待到秋天来临,咱们再改回售卖糕饼。” “改回售卖糕饼?”李娘子惊讶道,“可你们沈记的糕饼方子,不都卖掉了吗?” 尹遥眨了眨眼,自信道:“我只售出了二十个方子罢了,待到秋日,我再琢磨二十种新的不就好了?” 想想之前那五花八门的糕饼,还有今日这新奇的甜品,众人纷纷点头。 第112章 一位摊主还竖起大拇指赞道:“好,尹娘子好手艺,我们信你!” 尹遥笑着道了谢,又有另一位专心看契约的摊主,忽然惊呼出声:“你们快细看内容!” 众人顺着他的手指看向契约书,只见除了合作期限外,这回的利润分配也变了一些,各摊主的利润从每百抽五,提高到了每百抽十。 几人看到这儿,又是面露震惊与不解:明明是他们上门来找尹娘子,怎么这新生意的抽成倒提高了呢? 尹遥坦诚道:“倒也不是我不想赚钱,只是咱们这新生意,还得各位多出出力才行。” 原本各摊主代售糕饼时,便只要将货物摆开售卖即可,至于吆喝、试吃等,都是各凭自愿。 不过如今换成了甜品与饮子,情况又不一样了。 因着天气日渐炎热,牛乳、小料均需冰镇,可大唐的冰块儿价格昂贵又难寻,通常都是以新打上来的冰凉井水镇着,隔段时间还得重新换水,才能确保食材的新鲜与口感。 大伙儿看完契约才明白,原来这新增的百五抽成,也并非不劳而获。不过即便如此,只要多花些力气,便能收入直接翻倍,算下来也还是他们赚了呢。 开开心心签了新的契约,尹遥又同几人一道儿,前往行头那儿请人作了保,此事便算正式敲定了下来。 待到尹遥回来,陆娘子迎上来递了她一杯酸酪浆,又笑道:“三娘,怎么样,他们可还满意?” 尹遥忙了一圈儿也是出了一身汗,喝口这酸爽冰凉的酸酪浆,整个人都舒坦了。 她笑眯眯道:“舅母放心,满意得不能再满意了,都夸舅母做的美味呢!” 陆娘子摆摆手:“还不都是你教的?不过这两样儿,可真比糕饼容易做多了。” 这可真是陆娘子的肺腑之言,之前做糕饼时,要和面、醒发、擀皮、调馅儿、整形、油炸或者蒸烤,一系列流程下来,即便是前一天已经做足了准备,也往往要忙一整个上午。 可如今这已被尹遥简化过的双皮乳,并不需要煮出完整奶皮,而只是将牛乳与鸡子白、饴糖混合,挨个儿倒入竹筒中,大火蒸一刻钟晾凉即可。 而酸酪浆就更容易了,之前做好的留一点儿,与煮开晾凉新鲜的牛乳混合,放在洁净干燥的竹筒内,静置一日一夜,便就又成了新的酸酪浆…… 这摊生意唯一辛苦些的,也就是切切鲜果丁儿、熬煮一下糖渍红豆、莲子之类的,但比起之前糕饼那摊活儿,简直就是不费吹灰之力。 至于冰镇、换水这些,又被尹遥外包给了摊主们,更是减轻了陆娘子的不少负担,也更有余力帮尹遥烹制菜肴、研发新品了。 不过尹遥却并没松懈,虽然代售的赛道算是成功转换了,但沈记的菜品也需要好好儿琢磨下。 毕竟这大唐的夏日,可比现代还要热上几分,又没个空调、电扇之类的解暑设施,若她不与时俱进跟上些清凉解暑的产品,到时门可罗雀,那沈记的扩张可就成笑话了。 第82章 沈记的后厨里,尹遥正在灶台前,将处理干净的十几只鸡,一一从胸膛正中斩开,摊平在三层蒸笼中,上面铺姜片与葱段,再淋入少许米酒。 冷水上锅,大火开蒸两刻钟,再盖着盖子焖上片刻,最后浸入到冷水中降温片刻,再捞出晾干。 罗珊娜小跑着进了厨房,扬声道:“甲字散台要一份葱油鸡、两碗三丝凉面。” “来喽!”尹遥应了一声儿,手下不停,持着锅勺盛了一勺儿热油出来。 她方才将葱段、姜片、芫荽,放在油锅中小火慢慢炸至焦黄,捞出食材后,盛起热油快速泼在放了蒜末、葱末、姜末、胡椒粉、饴糖的陶碗中。 只听滋啦一声儿,一股浓浓的葱香味儿扑鼻而来! 再朝里加入酱油与少许胡麻油,搅拌均匀,便是一份鲜香无比的葱油料汁儿。 料汁儿备好后,尹遥又取出一只晾好的鸡,斩了一半儿下来,再切成块状,整齐地平铺在盘子中。再用勺子盛一大勺葱油汁儿出来,均匀地淋在鸡肉上…… 至于陆娘子,闻声便已抓了一把提前备好的面条儿,下到沸水锅中,待煮到面条儿没有白芯儿后捞出,过新打上来的井水降温,沥干水分后捞到碗中。 案板两侧分别放着两排小碗。左边儿的是翠绿的胡瓜丝、金黄色的煎鸡子丝、淡棕色的香蕈丝、水灵灵的芫荽末;右边儿则是胡麻酱、茱萸油、姜蒜水、凉拌汁儿…… 陆娘子拿着盛好面条儿的碗,挨个放入备好的三丝,又在上面浇了满满的各式料汁儿、撒上少许胡麻,最后抓一撮儿芫荽做点缀。 一碗色彩缤纷、清爽可口的三丝凉面,便已轻松完成。 罗珊娜用承盘装好,又步履匆匆、却又身姿轻盈地穿过各桌喧闹的食客,走到甲字散台旁。 甲字散台正面对面坐着兄弟俩,都是头一回来沈记的客人。 年轻些的正端起杯子,尝着罗珊娜方才给倒的饮子,面露赞赏之色:“阿兄,之前便一直听说这沈记美味,想不到今日一见,果真如此啊!” 年长些的坐在对面,正觉腹中饥饿,有些急不可耐地等着上菜,闻言随口道:“连菜肴还没上来呢,你怎么就晓得了?” “阿兄真不识货,快尝尝你面前的饮子啊,很好喝呢!” “咦?”年长的闻言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这饮子酸酸甜甜、冰冰凉凉的,倒是生津止渴,而且……” 他摸了摸咕噜咕噜叫得正欢的肚子,有些哭笑不得道:“而且还更饿了!” 罗珊娜朝二人道了声好,将其方才点的菜肴奉上,展颜笑道:“二位郎君,你们要的今日招牌菜来啦!” 只见桌子正中摆着一个精致的白色瓷盘,里面是整整齐齐的鸡肉,黄澄澄的鸡肉上,又洒满了翠绿色的葱花儿和被酱油浸泡透了的蒜末儿,表面还有一层薄薄的油花,瞧着便让人口水直流。 年长的那位,已迫不及待举起筷子,筷子刚接触到鸡皮,便感觉到了它的柔韧爽脆,夹起时又滴下许多料汁儿,他差点就忍不住想伸头去接了…… 鸡肉甫一入口,便先觉葱香扑鼻,再一咬又发现那鸡皮果真爽脆弹牙,待要到内里鸡肉,又是嫩滑无比。 浓浓的葱香混着鸡肉的鲜香,慢慢浸染在口腔中,仔细一咀嚼,却又咬破了蒜末和姜末,一股隐约的辛辣味夹杂其中,令得那鸡肉又显得清爽了几分。 他狼吞虎咽地将这块儿鸡肉吃下肚,终于不再腹中辘辘,拍桌子赞了一句:“好吃!” 站在在二人侧面的罗珊娜,正在教那位年轻些的客人拌面,他却是有些笨手笨脚,一筷子下去,将其中的酱汁儿都掀飞出去不少。 那酱汁儿溅在嘴边儿,他无意识地舔了一下,只觉整体酱香浓郁,却又带点酸甜味儿,这酸甜之中,又有些许辣味儿…… 他眨了眨眼,后知后觉瞧着面前的狼藉,十分心疼:“哎呀,白白浪费了这酱汁儿!” 罗珊娜弯腰接过他手中的碗,又含笑道:“我来帮郎君吧。” 只见她举起筷子,手腕灵活翻飞之下,那一碗五颜六色的凉面,便已被她搅拌均匀。 只见每一根面条儿、黄瓜丝、煎鸡子丝、香蕈上,都裹满了浓郁的酱汁儿,有的还带着几粒白色的胡麻,有的沾了些许红色的茱萸末儿,芫荽也被酱汁儿浸得软了下来,裹在面条儿上,又滴落几滴酱汁儿。 快速拌好一碗面,她又端过另外一碗如法炮制。 这会儿工夫,那年轻的客人便已端着碗,大口吃起了面条儿。 他方才便已“尝过”那酱汁儿了,只觉鲜美无比,这会儿吃起了整碗凉面,却发觉那过了水的凉面筋道爽滑、胡瓜丝香甜爽脆、香蕈丝软糯弹牙、鸡子丝亦是鲜香嫩滑,再搭上这鲜香酸甜的酱汁儿,才更是天造地设的绝配呢! 年轻客人一口气吃了半碗面,这才抬起头来,瞧着阿兄才刚端起碗,忙催促道:“阿兄快尝尝,这沈记果真名不虚传!” …… 楼下客人们吃得正开心,楼上雅间内却有客人不满意了。 这是个衣着颇为华贵的郎君,身形臃肿、满头是汗,虽有邻街的窗子开着送来徐徐微风,却还是觉得闷热不已,一心只想喝些凉快的。 只听他与伙计交谈了几句,便一拍桌怒道:“我快热死了,你们沈记这么大一家食店,怎会没有冰饮?又不是不付银钱!” 今日负责楼上雅间的是方二,他经验很是丰富,当下忙给客人倒了一大杯酸梅饮,又拿起一旁的团扇,边给对方用力扇风,边笑着安抚起来。 “郎君勿恼,咱们家今日这酸梅饮,可是用乌梅、红果、陈皮、甘草等十数种食材熬制成的,又浸在冰凉的井水中,亦是十分清凉解暑,您不妨先尝尝看?” 伸手不打笑脸人,那客人见他态度殷勤,言语之间又满是讨好之意,怒气这才略消了些。 第113章 客人勉强端起杯子,发觉确实触手冰凉,尝起来也有梅子的清香,味道又是酸酸甜甜,虽说没冰块儿,却也还算消暑。 他当下哼了一声儿,没再继续发作,但瞧着却也仍有些不满,一餐饭吃得也是半开心不开心的。 尹遥一直在后厨忙碌,并没有看到这一幕,不过下午在伙计聚餐时,方二倒是开口提醒了一句。 自从方二和刘五来了之后,沈记如今的常驻人口已有六人,大伙儿出身各不相同,彼此间情谊也有差别,尹遥为了增加团队凝聚力,除了每日聚餐之外,吃完饭还会开个简短的小会。 每个人都可以对铺子里的事儿提出看法,然后大伙儿共同讨论,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若说得有道理的,尹遥还会给予额外的银钱或假期奖励,鼓励大伙儿畅所欲言。 方二来了也算有一段时间,算是有些了解尹遥的为人,知晓她性格直爽,又是个听劝的,优化便也不藏着掖着,直接就提了出来。 听了对方的提醒,尹遥有些烦恼地皱了皱眉,开始思索起来。 虽说大唐冰价昂贵,不是普通百姓消费得起的,但沈记毕竟在神都城的南市,已算是大唐最繁华的区域,往来客人除了普通百姓之外,也不乏权贵世家,极其舍得银钱,要求自然也高了许多。 冰饮这件事她也早就放在心上,只是四下打听之后才发现,如今沈记的情况实在是有些尴尬。 这大唐既没有冰柜,也没有制冰机,夏日里若想得到冰块儿,便只能是前年冬日里提前储存的。 可她当日租下这铺子时,手头儿银钱本已捉襟见肘,哪怕当时想到了今日的困境,也没余力提前筹备,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罢了。 后来又跟胡二郎打听到,其实南市中也是有人做这门生意的,她便又专程寻了过去,一问之下又发现,若在夏日现买冰价格却实在昂贵,简直恨不得价比黄金了,只能无奈铩羽而归。 但今日既已有客人提出,想必随着气温的升高,有需求的客人只会更多,即便是价格高昂,也还是得想想办法,多少买点儿备着才行…… 真是烦呐! 见尹遥十分苦恼,杜昭却是忽然想起一事:“东家,你有没有问过你舅舅?” “我舅舅?”尹遥不解,“问他什么?” 杜昭沉吟道:“我记得你曾说过,你舅舅沈郎君从前是在南市开食店的,那他去岁没提前储冰吗?” 尹遥摇摇头:“你有所不知,我舅舅去岁九月便出事了,那时还是秋季呢……” 刘五郎听到这话,却是猛地一拍桌子:“不对呀,东家!” 尹遥被他吓了一跳:“怎么不对?” 方二与刘五对视一眼,也想起来这事儿,当下你一言我一语地解释了起来。 尹遥这才明白,原来沈龄在城郊常年租有一间冰窖,还会提前付给储冰人定钱,令其在冬日里储满冰块,以备下一岁使用。 “提前付定?”尹遥眨眨眼,心中冒出一点希望的火苗儿:“那你们可知,去岁沈记出事前,我舅父付定了不曾?” 两人相视一眼,均摇摇头:“这我们倒是不知。” 她又看向陆娘子,陆娘子更是一脸茫然。 方二郎又道:“沈记的事儿,大都是康陶去办的,具体的他应当知晓。只可惜他如今不在神都城,不然您写信问……” “康陶?”尹遥若有所思道,“唔,我晓得了。” …… “三娘,你究竟在找什么呢?”晚上的嘉庆坊家中,陆娘子和罗珊娜各举着一盏油灯给尹遥照亮,看她在侧屋的柜子里一通乱翻。 尹遥埋头翻着,口中道:“今日方二哥不是说了吗,储冰的事儿是康大哥办的。” 陆娘子不明所以:“所以呢?” “舅母忘啦,康大哥去岁是九月初出发接我和七娘的,往来路程要大半个月,他做事又一向稳妥,想必出发前会把后面的活计提前干好才走。” 想想康陶的行事,陆娘子点点头,却仍是不明所以:“可你这是……” “我找线索呀!” 罗珊娜一脸茫然:“啊?什么线索?” 尹遥随口道:“既然又要租冰窖,又要请人储冰,便得有个什么契约、信物之类的吧,总不能随随便便就付了银钱……找到了!” 随着她一声欢呼,手中举起一个纸封,上面还写着个“冰”字儿。 之前全家入住之时,陆娘子便曾整理过,将康陶的一应物件儿都放到了这个柜子中,尹遥刚刚也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想法,在其中乱翻一通,没料到还真能找到? 她打开一看,只见里面确是一份签好的租约,订立的日期便是去岁九月初,此外还有个刻着“祁家冰铺”的木牌。 她不禁感叹了一句:“康大哥真靠谱啊!” 也好在康陶是在临出发前办的此事,这东西便没来得及放回沈记铺中,这才能让尹遥翻了出来。 她又仔细瞧了瞧那契约:好家伙,舅舅当日可真是财大气粗,一口气便储了两百块儿冰! 而且这价格? 她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盯了半晌才忿忿道:“原来提前储冰只要两百文一块,便是算上租金也不过每块儿三百文。前日我问售冰人时,他竟然朝我要价一贯?” 尹遥一口气差点儿上不来,那可是足足三倍的价格啊! 奸商啊奸商! 不过她冷静下来想想,倒也是情有可原,毕竟夏日里的冰块,就如同冬日里的炭火一般,要临时采买的,哪个不是迫不得已? 人家坐地起价,赚的就是这份儿钱呢。 只不过嘛,尹遥将纸封美滋滋揣进怀中:嘿嘿,这份冤枉钱我就不花喽! 至于舅舅预付的六十多贯银钱嘛…… 她咳嗽了一声,又立刻理直气壮了:唔,都是一家人,到时再说,到时再说! 第83章 当日前沈记那座三层小楼,楼上楼下足有七八十张桌子,能同时容纳超过三百食客,往来更是不乏达官显贵。 沈龄储冰的时候,自然也是按照这个规模来计划的,因此数量也是颇为庞大。 都说前人种树、后人乘凉,这舅舅提前备下的冰块儿,如今自然也便宜外甥女了。 她第二日一早,便把铺子里的生意托给陆娘子,自个儿则请了许二郎帮忙,驾着他们家的驴车,兴冲冲去了城郊。 许二郎夫妇新婚燕尔,费三娘自然也是跟着一起来了。 尹遥见她面色红润,显然是婚后过得不错,不由调侃了她几句,气得费三娘又要抬手捶她。 尹遥忙讨饶,两人又坐在车厢里,叽叽咕咕聊了起来。 费三娘先爱不释手地摸摸头上的一枚钗子,又给尹遥示意:“瞧,我今日还把你送的礼物戴上了,你眼光真好!” 那是一枚尾端刻着一只小狐狸的金钗,虽然并不是十分繁复的花样儿,却也十分慧黠可爱,正适合费三娘这般年轻女子佩戴。 这金钗重四钱,算上手工费,可花了尹遥足足三贯钱,也算是为自个儿的好友出嫁,送上了一份儿颇为贵重的礼物。 她仔细端详一番,笑道:“嗯,是漂亮,主要是人漂亮,戴什么都漂亮。” 费三娘噗嗤一笑,作势推了她一把:“你少消遣我。” 自从那日婚宴后,尹遥和费三娘还是头一回碰面,即便再之前的几个月,也是一个忙着筹备婚事、一个忙着开铺子做生意,今日好容易有机会碰到一块儿,自然也讲起了各自的生活。 听尹遥讲了最近扩店铺的事儿,费三娘咋舌:“沈记如今都两层楼啦?张罗生意你不累吗?” 而费三娘讲了婚后如何与夫家亲戚打交道,尹遥也是一脸懵:“还有……还有这么多门道儿呢?” 随着最开始见面的兴奋劲儿过去,两个好姐妹也终于慢慢沉默了下去,只偶尔随口聊聊窗外的风景。 尹遥暗自叹了口气,她现在同费三娘的共同语言,别说比不上罗珊娜,可能还不如跟方二、刘五多了。 虽说不论是不是整日在一起,彼此都仍是值得信赖的朋友。但不得不承认,除了寒暄近况外,能说的话题也确实是越来越少了…… 好在随着驴车缓缓停下,许二郎的招呼声打破了这略有些尴尬的沉寂:“三娘,咱们到了!” 按照康陶留下契约书上的地址,许二郎带着尹遥找到了城郊的祁家冰铺。 这里说是冰铺,但却更像是一户占地颇大的农庄,四周都是。 他们驾着驴车来得慢了些,迎面遇到几辆马车正往回走,那些马车装饰华丽不说,且还都挂着世家贵族或是大商号的牌子,显然非富即贵。 许二郎忙将车让到一侧,请对方先过去。打头儿的车夫目不斜视,理所当然地一挥鞭,车轮笃笃驶过尹遥他们车边,带起一阵阵凉气,显然车厢里满载着冰块儿。 尹遥掀开车帘往前方观察了一番:原来这便是专门从事采冰、储冰生意的人家,看来生意还挺好的。 第114章 请许家夫妻在车上等着,她径直下车,掏出怀中那枚小木牌,给门口一个守着的汉子瞧了瞧,又笑道:“这位郎君,我是沈记来取冰的。” 神都城各家仆役,都是赶着最早的时辰,出城来取冰的,往日这会儿都该完事儿回去了,怎么今日还有刚来的? 那汉子先是愣了一下,听到尹遥提到沈记后,又上下打量她半晌,还瞥了眼远处停着的驴车,方才道:“你稍等一下。” 他匆匆进了庄子,好半天才回来,又朝尹遥道:“小娘子,我们东家有请您进去。” 看他神色有些古怪,尹遥留了个心眼儿,没忙着答应,却是先返回了车边,掏出怀中带着的木牌和契约书,一道儿交给了费三娘:“三娘,你先帮我拿一会儿。” “怎么了?”费三娘接过东西,有些担心地看着她。 许二郎也道:“用不用我陪你进去?” 尹遥摇摇头,笑道:“没事儿,这里有些偏僻,二哥还是在外面陪三娘吧。” 费三娘瞧了瞧周遭,这荒郊野外的也没个人影,她自个儿呆着确实有些害怕,便拉了拉许二郎的袖子,又道:“行,那你多加小心。” 交代了一番,尹遥便随那汉子进了庄子,走到了一个中年男子面前:“东家,沈家的人来了。” 中年男子摆摆手,让汉子先下去,对尹遥又是一番打量:“小娘子似乎有些面生?” 尹遥朝他施了一礼:“祁郎君,在下尹三娘,今日来取我家在您这儿储的冰。” 中年男子眯了眯眼,对取冰的事儿不置可否,却是追问道:“小娘子是沈记的什么人?” 尹遥仍是彬彬有礼道:“沈记的东家沈郎君,是我的舅舅。” 男子哦了一声,又问道:“那康郎君呢,他为何没来?” 尹遥微微皱眉:“康郎君最近不在神都城,沈记如今是我在打理。” 对方转了转手上的扳指:“唔……听说你家得罪了千金公主?” 看他这副顾左右而言他的模样,尹遥心中明白过来。去岁沈记出事,他即便当时不晓得,后来定然也有所耳闻,早就把沈记预订的冰块儿当成囊中之物,如今又如何愿意平白交出? 毕竟两百块冰可不是个小数目,当日预订之时,便已价值五六十贯,若放在如今,去达官贵人府上现卖,更足以卖到一百多贯,都够在神都城买下一所小宅院了! 尹遥不动声色,只故作惊讶地挑眉:“祁郎君这话从何说起?” 他冷哼一声:“难道沈郎君不是在千金公主寿宴上惹了祸吗?” 尹遥摇摇头,仿佛忍俊不禁似的:“那您可知,我舅父本要问斩,还是公主出面才保住命的。” 狐假虎威这种事儿,她最擅长了,想了想又道:“就在前两个月,我还有幸当面拜会过公主呢,公主可还夸我来着。” 没错儿,如果当时不是捉奸现场的话…… 祁郎君颇有些意外地瞧了她一眼,又道:“那小娘子的信物可曾带了?烦请给我瞧一瞧。” 尹遥面露懊恼之色:“哎哟,方才在门口已给您的手下瞧过,这会儿却是没带进来。” 听她这话,祁郎君不免面色一沉:“那契约书呢?” 尹遥茫然道:“您这里不是凭信物取货吗,怎么还要随身带着契约书?” 祁郎君盯着她,神色变幻不定。他方才本想着,趁这小娘子落了单,正好把契约书和信物都拿回来。 反正如今沈家败落了,听手下说今日还是赶着驴车来的,到时她没凭没据,自然也求告无门,这事儿大可以就此赖掉。 谁料这小娘子倒是机警,东西竟没带在身上,且又说与公主攀上了关系,却是有些麻烦…… 都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瞧着这祁郎君阴晴不定的神色,再看看周围隐有压迫之感的几名庄汉,*尹遥真有点儿后悔进来了。 她心里飞速想着脱身之法:是试试装傻离开呢,还是再装腔作势……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嚣,几名庄汉也迎了出去,尹遥回过头,却见到杜昭正带着方二、刘五两人,要强行闯进来。 杜昭不复平日里的淡然洒脱,却是步履匆匆、面色焦急。 只见他猛地一推前面拦着的人,把对方推了个踉跄,又怒喝一声:“让开!” 尹遥还是头一回见他发了狠,心中第一个反应竟是:嗬,手劲儿还挺大? 这守门的几个虽然很是壮实,武力值却并不如杜昭,让他三下两下便穿了过去,又匆匆走到尹遥身边,有意无意地拦在她身前。 杜昭上下打量了尹遥一圈儿,见她没事儿,面色方才缓和些。 他身后跟着的方二和刘五有些惴惴,刚想开口询问尹遥状况,便被杜昭一抬手制止了,两人对了个眼色,没再开口说话。 “这几位是?”祁郎君站在一旁开了口。 杜昭当先施了一礼,温声道:“我们是沈记的伙计,随东家一块儿取冰的。” 他的气质与仪态,怎么看都不像个打杂的伙计,这祁郎君一时倒搞不清状况了。 尹遥见自家来了人,虽然颇为意外,但也是心中一定。 只是话虽如此,对方手下那么多人,真闹起来也是麻烦得很,而且她的冰块儿可怎么办呐? 她一下明白了杜昭方才的用意,也忙笑盈盈道:“祁郎君,我家伙计方才不小心有所冲撞,还请您别见怪。” 言毕她又给对方递了个台阶:“祁郎君,您看这日头都升上来了,我再不取冰回去,今儿答应好送到公主府的冰饮子,可要来不及做了。还请您行个方便,等过阵子舅父回来了,我让他亲自登门道谢。” 祁郎君见尹遥这边儿已来了人,信物不在身上,她又搬出公主,看来那冰无论如何是昧不下了,便也只好顺着台阶下来了。 他咬了咬牙,朝手下挥挥手:“给小娘子搬冰去吧。” 杜昭三人护着尹遥出了庄子,几个汉子搬着冰砖跟在后面,送上了杜昭租来的马车中。 尹遥直到踏出庄子,提着的一口气才松了下来。 许二郎神和费三娘都站在驴车旁,瞧见尹遥出来,两人忙迎了上来:“三娘,你没事儿吧,你们方才……” 尹遥笑了下没多说什么,只摇摇头道:“放心吧,我没事,我带来的东西呢?” 许二郎忙钻进车里,抱了一大团东西出来:“这儿呢这儿呢,我给你拿。” 原来尹遥想着这冰块儿易化,还专门把家里的一床棉被拿来了,这会儿便紧紧裹在那冰块儿外面,可以延缓其融化的速度。 把一切处理妥当,她站在马车边,朝许二郎夫妇笑道:“今日多谢你们陪我来,我待会儿要回铺子,就直接坐这辆车啦。” 许二郎面露愧色,点了点头:“那你们回去时小心些。” 费三娘似乎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说什么,只把暂存的契约和木牌还了回来,又朝尹遥点了点头,便上了自家的车。 方二和刘五站在一旁,笑道:“东家上车吧,车里有冰,凉快着呢。” 杜昭却道:“我有话要跟东家讲,你们俩先进去吧,东家随我坐外面。” 尹遥看他隐有怒气,估摸着是没什么好话,但她今日实在有些理亏,便也没出声反对。 于是方、刘二人便钻进车厢去吹“空调”了,尹遥则跟杜昭,一人一边儿坐在了车辕上。 “驾!”杜昭驾起车,往神都城方向快速驶去。 好在这会儿日头才升上来,温度还不是很热,再加上随着马车前行,也飘来阵阵微风,倒是不觉炎热。 杜昭虽说有话要说,却一时并未开口。尹遥想着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自然是选择了……缩头。 杜昭不说话,尹遥自个儿也不往枪口上撞,只默默看看树、看看花儿,再看看路边的小鸟。 沉默了半晌,还是杜昭没忍住先开了口。 不过这车厢不算隔音,他不想折了尹遥的面子,语气便十分克制,只低声道:“东家,你可真是什么地儿都敢进。” 尹遥面上讪讪,轻声说了句多谢。 想想今日也确实是她欠考虑,本以为不过是取个冰,谁知能闹出这么大事儿来。 平日总在南市呆着,她还以为到处都有章法可循呢,哪料到这荒郊野外的,再加上财帛动人心,谁与你讲规矩? 何况这祁郎君能开起这么大一家冰铺,手下掌着许多取冰人,往来又都是豪族富商,说是个小地头蛇也不为过。 她没摸清底细就进去,可不差点儿便翻了船,方才若不是自家人赶来,还不一定怎么收场呢。 只能说好在她事先留了一手,没把信物带在身上,这才有了缓和的机会…… 想起方才那留在门外的许二郎夫妇,杜昭叹了口气道:“你带来的那两位……” 他本想说这二人可真是“好朋友”,便这么任由尹遥自个儿进去,但实在不愿背后论人是非,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第115章 尹遥明白他的意思,只摇摇头:“本就是我没估量好局势,今日不该带他们来的。” 杜昭扭头看了她一眼,见她神色间似有些失落,温声道:“下回再去哪儿,记得带上我。” 想到他方才闯进来时那股劲头儿,尹遥也颇为认同地点点头:“有道理。” 这会儿两人氛围已缓和了不少,她又想起来一事,问道,“对了,你们今日怎么会来?” 杜昭也叹了口气:“还好陆娘子一到铺子便同我讲了,不然……” 此刻他心中仍有些后怕:不然万一真出点什么事儿,那可真追悔莫及了。 …… 待到了沈记,尹遥没把方才的事儿告诉陆娘子和罗珊娜,只说今日一切顺利。 几人共搬回来三块冰砖,每块儿都有半人高,虽说因着神都城冬日的冰面不厚,因此厚度只有半尺。但只要保存得当,也足够做许多份冰饮子了。 因着孟老不喜嘈杂,照例是午市过后,才带着小周郎君来了沈记。 没想到今日即便过了午市时辰,沈记却仍是人声鼎沸,屋中简直没有下脚的地儿,伙计们往来穿梭,正一桌桌地送上冰饮子。 罗珊娜一扭头,正好瞧见师徒二人,忙笑道:“孟老,小周郎君,你们来啦?” 这会儿正是全天最热的时辰,孟老倒还勉强保持着仙风道骨的模样,可体型圆润的小周郎君,早就满头大汗,甚至连浑身衣服都被汗水浸透了。 孟老朝她点了点头,又跟小周郎君道:“今日怎么这么多客人?咱们去二楼雅间吧。” 罗珊娜有些尴尬:“孟老,今日楼上雅间都满了……” 听到楼上都满了,正巧一楼有客人离开,小周郎君立刻一屁股坐在了空桌旁。 “老师,别去楼上了。”他用力摆手,又上气不接下气道:“罗娘子,快给我来点儿凉快的。” 只见他双颊通红,用手拼命扇着风,张着嘴用力喘气,嘴里一直在念叨:“热死我了,热死我了。” 罗珊娜见状忙应下,收拾起桌上空碗,一溜烟跑回了后厨。 片刻后,她端着一个杯子和一个碗回来了,放到小周郎君面前的桌子上:“来,二位先解解暑。” 小周郎君一见面前那碗,便如同找到了救星般,两手紧紧握了上去,感到那从指尖直达心头的凉意,舒服地长叹了一口气,又把碗贴在了自个儿的脸上:“好凉快啊!” 见他这样儿,罗珊娜捂嘴笑道:“您快吃吧,这赤豆冰沙一会儿都化掉了。” “对对对。”小周郎君点点头,忙拿起勺子盛了一大勺冰沙,大口吃了进去。 一入口,那一颗颗略带棱角的冰碴,便与牙齿撞到了一起,随着牙齿的闭合,发出咔嚓一声脆响,冰得他浑身一激灵。 冰碴在口中迅速融化,化作一汪冰水,以及鲜香清爽的牛乳、软糯甘甜的赤豆,两种味道跟沁凉的冰水搅在一处,慢慢儿抚平了小周郎君的满身燥热。 小周郎君这边儿埋头吃着赤豆冰沙,孟老也缓缓坐在了他对面,却并没有动面前的那一杯饮子。 罗珊娜有些意外:“孟老,您不喝些饮子吗?” 孟老摸了摸那杯壁,摇摇头语重心长道:“小罗啊,夏日不可贪凉,小心寒邪内侵。” 什么寒邪内侵?罗珊娜眨了眨眼,表示根本没听懂。 看她一脸茫然,孟老无奈道:“去跟你们尹娘子说,给我做杯温热的饮子。” “温热的?”罗珊娜难以置信,看孟老不似玩笑,只好点点头,又匆匆跑回了厨房找尹遥。 第84章 罗珊娜噔噔噔跑走求救去了,小周郎君见状,却是立刻推开刚吃完的冰沙碗,又端起孟老面前那杯子放到自个儿面前。 他美滋滋道:“有事弟子服其劳,老师既然不喝,那便由我代劳吧。” 杯子中是乳白色的液体,里面又掺杂着一缕缕淡淡的粉红色,表面飘着几块儿冰,一拿起来便相互撞击着,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可真是悦耳极了。 他方才吃赤豆冰沙的工夫,这杯子里的冰块儿已化了些,杯子外壁上挂着一缕缕的水珠,握在手里极为舒爽,简直让人舍不得放下。 杯子里还贴心地插了跟芦苇管,小周郎君凑在嘴边儿吸上一口,只觉一颗颗浸得冰冰凉凉的甜醪糟,随着清爽的牛乳一同入口,清凉冰爽之余,又有着醇厚顺滑的口感。 若是仔细品尝,其中还有淡淡的玫瑰香,它不是浓烈的花香,而是似有似无地融入在其他两种食材中,让人无从捕捉,却又难以忽视…… 小周郎君虽然已干掉了整碗赤豆冰沙,却还是一口气儿将这杯玫瑰酒酿牛乳喝了个干净,又将杯子里剩的冰块儿都倒进嘴里。 孟老一脸嫌弃地看着他:“跟你说了多少回了,少吃些冰吧,小心寒邪内侵!” 小周郎君呜呜嗯嗯地应着,嘴里却是一刻没停,咔嚓咔嚓嚼得那叫一个欢。 “孟老,您的饮子来啦。”罗珊娜端着个杯子回来,又笑眯眯将它放到孟老面前。 孟老本就被小周郎君气得差点儿吹胡子瞪眼,往杯中一瞧更是生气:“怎么同方才是一样儿的饮子,老夫不是说要温热的吗?” 罗珊娜却不慌不忙道:“您摸摸看,是温热的呀,三娘还说了,您之前告诉她牛乳性寒,她特意给您换成了豆浆呢!” 孟老摸摸杯子,果真跟体温差不多,再尝了一口,醪糟、玫瑰、豆浆的味道混在一起仍是十分美味,虽不如冰饮子舒爽,但也更加平实温和,正符合他的养生之道。 他满意地点点头:“这还差不多,还是你们尹娘子会办事儿。” 罗珊娜憋着笑回了厨房,朝尹遥道:“三娘,方才你怎么想的,把孟老饮子里的牛乳换成温豆浆?” 尹遥扶额,大夏日的喝热饮,也只有孟老了…… 不过嘛,她一本正经地教育罗珊娜:“早就告诉你要客户至上,必须做好差异化,懂吗!” 罗珊娜噗嗤笑出声儿:“懂了懂了懂了。” …… 转眼间又过了十余日,自从沈记上了冰饮子后,客人一直络绎不绝,往往要到下午才能消停。 这冰饮子售价可不低,冰块儿又算是无本买卖,尹遥这下赚得盆满钵满,数钱数得开心极了。 待到最热的时辰过去,客人们纷纷起身离开,沈记的众人这才有空坐下来歇一会儿。 尹遥这个东家做得向来大方,人手一份冰饮子,围在一起边吃喝边畅所欲言。 不知谁说了什么,在场众人一起嘻嘻哈哈笑了起来,几个人倒聊出了十几个人的架势。 待到吃完冰饮子,大伙儿便起身各行其是,擦桌子的擦桌子、洒扫的洒扫、跑腿的跑腿、备餐的备餐,井井有条又默契无比地忙碌了起来。 这日没有客人预订夜宴,方二、刘五干完了活儿双双告辞离去,尹遥几人也收拾好准备回家。 临走陆娘子照例叮嘱道:“杜昭,你夜里记得看好门户啊!” “陆娘子还请放心。”虽然每日都是同一套话,杜昭仍是温声应了下来。 尹遥见他乖觉,便也故意跟了一句:“明早别忘了取冰啊!” 见她一脸促狭,杜昭失笑:“东家放心,我已提前跟车夫约好了时辰。” 自从那日冰铺之事后,尹遥便把木牌给了杜昭,每日都是他前往取冰,自个儿没再亲自去。 杜昭行事向来稳妥,再加上那日交涉之后,也不知是尹遥搬出千金公主起了效果,还是杜昭打点得好,总之祁郎君倒也并未再加以刁难,每日往来都还算顺利。 尹遥不过是随口逗趣儿,见他应下便挥挥手告别,跟陆娘子、罗珊娜一道儿回了嘉庆坊。 快到自家门口时,尹遥指了指北边儿道:“舅母,小罗,你们先回去吧,我去接七娘放学。” “好。”二人点点头,尹遥刚欲拐弯儿往张家去,却听罗珊娜忽然疑惑道:“义母,咱家门怎么没关?” 门没关?尹遥听了这话顿住脚步,也回头瞧了一眼,果见自家院门正虚掩着。 她有些意外,平日家中只有阿婆一人,为了安全起见,自然是大门紧闭,难不成今日家中来了客人? 尹遥没忙着去接三娘,而是跟她俩一道儿朝家门口走去。 随着三人的走近,却听到院里传来七娘兴高采烈的欢呼声。 三人面面相觑:什么情况,七娘今早不是去上学了吗,这会儿怎么在家? 按理说她应该留在张家,等着尹遥或者陆娘子去接,却为何自个儿便回家了?难不成是张家派人送回来的? 尹遥心中东猜西猜,不过一踏进门槛,她便发现,自个儿方才全猜错了。 此刻院中正停着一辆马车,瞧着有几分简陋,车轮上满是尘土,车厢也一看就饱经风霜,车厢后面还架着许多行囊,仿佛刚行了远路似的…… 第116章 马车旁正站着一名风尘仆仆的年轻男子,忙碌着将车上的东西搬下来,又堆到院子一侧。 七娘则跟在他旁边,男子每搬下一样儿东西,她都会好奇地探头去瞧,瞧着瞧着便发出“哇”、“咦”、“这又是什么”之类的惊呼声。 男子听了忍俊不禁,耐心地给七娘慢慢儿解释,一大一小聊得不亦乐乎。 尹遥盯着那年轻男子,有些难以置信:“康……大哥?” 陆娘子亦是睁大了眼睛:“康陶?” 连罗珊娜都迟疑道:“康郎君?” 那男子扭过头,瞧见回来的三人,弯了弯眼睛:“婶子,三娘,你们回来了。” 原来三人并没认错,面前这名男子果真是康陶。 他当日一路护送着沈龄去了岭南,帮忙打点路上差役及役所兵卒,也让沈龄流放的日子好过了许多。 后来赶上大赦天下,沈龄见岭南饮食极有特色,便又决定留下呆一阵子,他自然也是陪着留下了。 今日既然他回了神都城,那自然也代表着…… 陆娘子一下子反应过来,只来得及朝康陶点了点头,把从沈记带回来的食材往尹遥手里一塞,便匆匆冲进了沈老太太的主屋。 片刻后,屋子里传来她的叫声,那声音里还夹杂着些许哽咽:“郎君,你终于回来了!” 尹遥噗嗤一笑,倒是好久没见到陆娘子这般激动了,真是有些怀念呢。 罗珊娜朝康陶施了一礼,笑道:“康郎君,好久不见啦。” 康陶也认出了她,笑着回了一礼:“罗娘子,又见面了。” 七娘凑过来,拉着罗珊娜嘀嘀咕咕:“罗姐姐你快来,看我舅父带回来许多好玩儿的呢!” “真的?”罗珊娜眼前一亮,把手里的东西也往尹遥怀里一塞,立刻随七娘去看新鲜玩意儿了。 康陶想起之前尹遥捎来的信,里面曾说过罗珊娜的事儿,还请求沈龄帮她脱籍。 他之前以为对方经此事后,大概会低迷消沉一阵子,想不到今日一见,倒是比当日同行来神都城时更多了几分活泼,且还跟七娘玩儿得这般好,不由面露惊讶之色。 尹遥怀里抱着两人塞给她的一堆食材,无奈地摇摇头,跟康陶对视片刻,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笑吟吟地打量康陶,只见对方比之前离开时瘦了些、也黑了不少,不过他虽然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精气神儿却是挺足的。 康陶也打量着许久不见的尹遥,半年不见她却没什么变化,仍是一派爽利干练的模样,难怪陆娘子的信里会说,是三娘撑起了这个家。 把手里的食材放到厨房,尹遥又折回来道:“康大哥别忙了,咱们先进屋去吧。” 她喊上康陶,又叫上那两个正玩着的,大伙儿一道儿进了屋子。 屋子里陆娘子正扑在沈龄怀里抹眼泪,沈龄拍着她的后背轻声安慰。沈老太太坐在一旁,虽然面色并不如何激动,可尹遥能隐约看到她眼中,也是泛着些许泪花儿。 尹遥朝沈龄施了一礼,笑道:“舅舅,您可算平安回来了。” 沈龄看着自个儿这外甥女,心中有些百感交集:“三娘,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陆娘子坐直了身子,抹了抹眼泪,也朝几人道:“别站着了,快都坐下吧。” 几人各自搬了把胡凳坐下,这会儿围了满满一圈儿,显得沈老太太的房间都拥挤了不少。 坐下后尹遥便率先开了口:“舅舅,你们是几时回来的呀?” 沈龄温声解释,原来他跟康陶今日午后才到的定鼎门外,入城后便直奔嘉庆坊而来,到家时却发现陆娘子、尹遥几人早就出了门,家中只有老母亲一个人。 问了沈老太太才知道,她们几人是去打理铺子,夜禁前便会回来,于是沈龄便留在屋内陪伴老母,康陶则按照沈老太太所说的地址,去张家接回了七娘。 这不康陶刚接回七娘,在院中整理行囊没一会儿,尹遥几人就准时回来了。 大伙儿聊得正火热,尹遥却忽然听到身侧七娘身上传来“咕噜咕噜”的声音,她这才想起来正事儿:“咱们是不是得先吃晚饭啊!” 她没说还不要紧,这话一出,沈龄与康陶也开始肚子“咕噜”作响,一时间大伙儿都笑了起来:“是到饭点儿了。” 家中老母腿脚不方便,娘子和康陶又不擅厨艺,沈龄主动起身:“我去做饭吧。” 尹遥忙摆了摆手:“舅舅别客气,你们才远道回来,先歇会儿吧。” 陆娘子站起来,一把将沈龄按了回去,抿嘴笑道:“郎君坐着吧,今儿让你瞧瞧我的手艺。” 方才陆娘子扑在他怀里哭时还没觉得,这会儿站起身来,还露出如此自信的表情,沈龄倒是愣了一下,感觉自家娘子怎么好像有些……不大一样了? 两人去了厨房,近日天气实在是热,尹遥便不打算做什么油腻的吃食,而是以清爽为主。 陆娘子先生起火来,又从带回的袋子中拿出了一个面团儿,将其擀平、切成长条儿,再下锅煮熟、捞出过几遍凉水。 将凉面分装到几个大碗中,她又熟练地将胡瓜洗净,再拿出提前煮好的香蕈与鸡肉,分别切成丝儿、放到碗中加入调料,做起一碗碗鸡丝凉面来。 尹遥则先将冬瓜切成薄片儿放入盘中,上面撒少许干虾米及粗盐、葱花。再将洗净的伽子、切成块儿的豆腐分别装盘,放到蒸锅中大火开蒸。 趁着这会儿工夫,尹遥又打开方才拎回来的食盒,这食盒是前几日刚订制的,除了木制的外壳外,里面还铺了厚厚的棉絮,表面又铺着层油布,防止食材打湿棉絮,食材若放在里面,可以保证一两个时辰不会升温,简直可以算夏日里的一个小冰箱。 她拿出里面的一支竹筒,又立刻将其仔细盖好,再从竹筒中倒出满满一盘带着汤汁儿的虾。 这虾是她方才从沈记离开前刚煮好的,放入竹筒后,又以香橼汁儿、酱油、香醋、芫荽、茱萸等调成料汁儿。 这道捞汁儿河虾浸泡了一路,如今已泡得极是入味儿,酸爽鲜香无比。 食盒里还有另外一支竹筒,尹遥将其内的食材倒在盘中,却是焯过水、切块儿煎脆的鸭子,泡在了以酒酿、乌梅汁等制成的料汁儿中,正是一道清凉解腻、果香四溢的杨梅醉鸭。 这会儿锅中食材已煮熟,尹遥往豆腐中加入葱花、酱油、胡麻油等佐料拌匀。 伽子则是撕成长条儿,加入大把切碎的蒜末,再佐以各式调料,也搅拌均匀…… 不过两刻钟,一桌清爽的夏日美食便已端了上来,倒是把沈龄和康陶都看傻了眼。 每人面前都是满满一碗鸡丝凉面,桌中间儿还摆着虾米蒸冬瓜、小葱拌豆腐、蒜蓉伽子、杨梅醉鸭、捞汁河虾等几道菜,看着简直清爽开胃极了! 他们到神都城时已是午后,午饭也只是在回程的马车上草草吃了一口,这会儿倒真是饿了。 只见二人端起面前的碗,将凉面快速拌好后,便开始埋头狼吞虎咽。 尹遥、陆娘子、罗珊娜三人,午饭吃得本就晚,下午又在铺子中吃了冰饮子,这会儿还不怎么饿,只慢慢儿吃着。 不过片刻工夫,沈龄和康陶的面碗便已见了底。 吃完面两人筷子也没停下来,除了那道捞汁儿河虾外,其他几道菜也是下得极快。 倒不是捞汁儿河虾不好吃,主要是还得剥皮,等不及啊! 陆娘子见状忙夹了只虾,剥下外壳又放到自家郎君碗中,沈龄朝她笑了笑,夸了句娘子能干,便美滋滋吃了起来。 康陶看了眼这对恩爱夫妻,无奈地一笑,又夹起了别的菜。 罗珊娜本在给七娘剥虾,余光瞥到康陶的表情。不知怎地,手里剥好的虾便转了个弯儿,丢到了康陶的碗里。 七娘手里也剥着一只虾,见罗珊娜那只没给自个儿,倒没闹腾,而是跟着有样学样儿,把手里刚剥好的也放进了康陶碗里。 这下康陶碗里的虾,倒是比沈龄还多了一只,他忍俊不禁,忙跟二人道了谢,也吃了起来。 第85章 尹遥不知屋子里发生的事儿,她刚吃好凉面,便又跑到厨房弄起了冰饮子。 今日取的仍是三大块冰砖,大部分都制成了冰饮子售卖,到了晚上还剩下一块巴掌大的,被尹遥装在食盒中带回了家。 这食盒保冷效果还不错,尹遥又盖得严实,这会儿还没大融化。 尹遥将它拿出来,切成小块儿分装在七个杯子中,又洗了几个新鲜的桃子,切成薄片儿也放到杯中。 她又开了坛前些日子酿的糯米酒,倒入其中六个杯子没过食材,另外一杯七娘特制的,则只加了点儿牛乳,又滴了两滴蜂蜜。 端着杯子回了屋中,尹遥笑道:“今日咱们家有喜,喝点儿酒庆祝一下吧!” 这会儿已是酒足饭饱,在座众人自然纷纷叫好,挨个儿分了一杯尹遥调制的酒渍蜜桃。 第117章 众人捧起杯子一看,只见杯中是清甜馥郁的糯米酒,上面飘着清凉的冰块儿,杯底则是一片片粉红色的桃子,喝一口简直沁人心脾,不由都小口啜饮了起来。 除了这酒渍蜜桃外,尹遥还端了一碟子糕饼回来。 这糕饼瞧着颇为新奇,沈龄拿了一块儿在手中端详。只见它是漂亮的桃花形,这倒不稀奇,沈龄自个儿也是开食店起家,自然晓得不过是订制的花形模子,将包好的糕饼放入其中整形便是。 只是这外皮儿……却是冰冰凉凉的,摸一摸还很有弹性,白色与淡淡的粉红色交织在一起,看着既清新又甜美。 他轻轻咬了一口,只觉外皮儿软糯滑爽,内馅儿却是满满的牛乳香,嚼上两口,发觉里面还有一块块儿的蜜桃,味道清爽又香甜,与浓郁的乳香结合在一起,却又别有一番滋味儿。 沈龄十分惊讶:“这是何种糕饼,我倒从未吃过?” 尹遥笑道:“舅舅,这是我铺子里的蜜桃牛乳饼呢,最近可受客人欢迎啦!” 虽然沈记如今不做代售的糕饼生意了,不过尹遥还是会隔三差五做些不费事的糕饼,只售给堂食的客人。 比如今日这碟子里的蜜桃乳酪饼,便是她以糯米粉、稻米粉、牛乳等食材搅拌蒸熟,晾凉后制成的冰皮,至于那交织着的淡淡粉红色,则是用蜜桃皮加水煮成的,再滴入雪白的面团中,自然便形成了这漂亮的颜色。 再以蜜桃与饴糖熬成酱,加入乳酪制成的馅儿,用冰皮包在外面,以桃花形模具整形,跟冰块儿放在一处降温冷藏,到时吃起来自然又清香又顺滑,美味得不得了! 没成想外甥女儿还有这手艺,沈龄不由颇为赞叹,虽然正餐已吃饱了,却仍忍不住又吃起了这餐后甜点。 大伙儿便这样围坐在桌旁,边慢慢喝着酒、吃着糕饼,边聊起这半年来发生的各种事情。 留在神都城的几人,从冬日摆摊儿说起,后来又如何救了罗珊娜,如何在南市开起一间小小的糕饼铺,再怎样变成一家小小的食店,后来还将生意做得红红火火,也慢慢将这个家撑了起来。 沈龄听得不□□下泪来,道:“孝顺母亲、抚养外甥女儿,本该都是我的责任,这些日子以来,却是全压在了三娘身上,我这做舅舅的实在是惭愧。” 尹遥摇摇头,笑道:“开食店本也是我的愿望,再说还有全家人一起帮忙,并不觉得如何辛苦。倒是舅舅在岭南才是真的凶险,之前看康大哥捎回来的信,不仅阿婆和舅母心焦,连我都看得心惊肉跳呢!” 见陆娘子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尹遥忙拍了拍她肩膀又道:“不过好在如今舅舅平安回来了,咱们家以后定然顺顺利利的。” 沈龄擦了擦眼泪,轻轻握着妻子的手,回想起流放路上的艰险,面露庆幸之色:“说起来,一路上可多亏了康陶照应,不然还真不知是何状况。” 说到这儿他又正色道:“母亲,娘子,有件事儿我要跟你们商量一下。” 沈老太太笑道:“大郎有话便说,怎么如此郑重?” 沈龄道:“我想正式认康陶做义子,不知你们意下如何?” 听了沈龄这话,沈老太太和陆娘子对视一眼,纷纷点头:“正该如此。” 其实康陶早年便父母双亡,本就是在沈龄膝下长大的,沈龄也早就把他当半个儿子,只不过一直没有正式提出来而已。 经过这回的磨难历练,俩人的感情更加深厚了许多,沈龄方一回家,便提出此事,也确实情理之中。 见二人都已同意,沈龄便叫康陶上前,来拜见阿婆与义父义母。 康陶应了一声儿,起身跪在地上拜了下去。 沈龄拍着他的肩膀,笑道:“我与你义母无儿无女,将来若能侥幸再赚得家业,便都传给你。” 他话音还没落,一旁的陆娘子却开口反驳道:“郎君,这可不成。” “什么?”没想到一向唯自个儿是从的娘子,居然也会有反对的一日,沈龄一时间愣住了。 不仅沈龄愣住,康陶刚要开口谢绝就听到这话,也是尴尬极了,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 在这落针可闻的时刻,陆娘子却是“扑哧”一笑,一把将罗珊娜拉了过来:“我可还认了小罗做义女的,来若有家业,自然也是给他俩一人一半。” 沈龄之前只知给尹遥帮罗珊娜赎身,后来又给她脱籍的事儿,却不知后来为了落户,陆娘子还收了她做义女,而且后来二人还把这名义上的关系做实了,平日里都以母女相称,感情也是日益深厚。 听了陆娘子的解释,沈龄这才明白,拍了拍陆娘子的手:“原来如此,娘子差点儿吓我一跳。” 尹遥反应过来,不由拍手笑道;“舅舅舅母,如今可是有儿有女了。小罗,还不拜见你义父?” 罗珊娜也上前一步,站在康陶身边,与他并排跪在地上,给沈龄和陆娘子行礼,口中唤着:“阿爹、阿娘。” 她又扭头朝康陶道:“阿兄。” 没想到这路上萍水相逢的小娘子,跟自个儿还能有这般渊源,康陶也笑应道*:“阿妹。” 尹遥笑眯眯看着这一幕,心道:好嘛,这下康陶和罗珊娜,倒成了异父异母的亲兄妹了! 一番认亲结束,不管有血缘的没血缘的,如今屋子里的七个人,终于正式成为了一家人。 闹哄哄酒过三巡,沈老太太又朝沈龄道:“大郎,你日后作何打算?” 想必回程路上沈龄跟康陶也商量过了,想了想便道:“这些日子以来,家中多亏了三娘撑着,儿既然回来了,自然也要负起责任。” 见自家儿子并没消沉,沈老太太颇感欣慰:“哦?大郎说说看。” 沈龄笑道:“儿是想着筹些本钱,再重操旧业。” 筹些本钱?尹遥耳朵一动,这话听着……好像有些不大妙。 果然,下一刻康陶就在一旁接道:“去岁我曾帮阿爹订了一批冰块儿,如今正值夏日,若是将其卖掉,便能有本钱了。” 沈龄却是有些惋惜:“只是若直接卖掉,多少有些可惜。” 康陶道:“没事儿,明日我先找找那契约和信物,再去一趟冰铺看看情况,然后再做打算。” 尹遥轻咳了一声,出声打断了两人的交谈:“阿兄,那个……” 这还是尹遥头一回叫他阿兄,康陶觉得颇为有趣儿,不由扭头笑道:“三娘怎么了?” 不过尹遥的下一句话就不怎么有趣儿了,只听她支支吾吾道:“嗯……你不必找了。” 康陶冷不丁没理解:“为何?” 尹遥朝着杯子努努嘴,眼神却左右闪烁:“喏,你的冰块儿在这儿呢……” 不仅沈龄和康陶愣住了,尹遥的心也在滴血。 苍天啊,看来无本的买卖果真做不得,她这才不过高兴了几日的工夫,就被主人家找上门啦! 片刻怔愣过后,沈龄先回过神儿来,恍然道:“那冰块儿如今是三娘用上啦?” 尹遥尴尬地笑笑:“是啊,舅舅。” 她又愁道:“其实也没用掉许多,窖里还剩了大半儿,只是若还给舅舅,我的食店……” 听她这么一说,沈龄又是做了这么多年生意,还能不明白? 如今本就是炎炎夏日,若他真把剩下的冰块儿拿走,尹遥一时之间没处寻新的,食店自然难以支撑…… 沈龄叹了口气,想了想道:“罢了,你既然需要,便先用着吧。” 尹遥见状忙道:“我晓得那一窖冰块儿价值不菲,我手上还有些银钱,先还给舅舅一部分,余下的晚些再还您!” 沈龄一惊,他好歹是做舅舅的,哪能要外甥女的银钱?先不管他愿不愿意,就是母亲也不会…… 不出所料,尹遥话音刚落,沈老太太便开了口:“三娘说什么见外的话,冰块儿你便先用着,银钱的事情,让你舅舅再去想法子。” 沈龄扶额,他就晓得,母亲不会同意这事儿的。 这虽然在他意料之中,却还有个他意料之外的人也开了口。 只听他那往日里以夫为纲的娘子,朝尹遥笑道:“阿姑说得没错,你舅舅不在这段日子,家里都是靠你撑着呢,他还好意思朝你要钱?” 沈龄不敢置信地扭头看向自个儿娘子,眼神里满是控诉:母亲向着外孙女也就算了,你怎么也拉偏架? 陆娘子却是笑盈盈回视:“郎君,你是不是也这么想?” 这话当然也没错……但沈龄不死心,银钱什么的不重要,他在这个家还有没有地位了? 环视了一圈儿,他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了康陶身上。 康陶只跟沈龄对视了一眼,便立刻将目光移开,假装这事儿跟自己毫无关系。 沈龄顿足:想不到啊想不到,自个儿才离家半载,这个家就已换了当家人了! 好在虽然大伙儿都站在尹遥这边,尹遥却不是个没心没肺的,她也晓得这是舅舅用来翻身的本钱,不会真理直气壮据为己有。 第118章 于是她朝众人摆摆手,又盘算了下手中的银钱,朝沈龄道:“舅舅,我前阵子刚置了地,手头儿确实余钱不多,明日先拿来给您可好?” 沈龄今日到家后,便已听沈老太太说过,尹遥前阵子赚了些钱,已把隔壁韦家的宅院买下来了,还在中间的围墙处开了个门,两边往来十分方便。 他下午也在院中转了一圈儿,只见整所宅院不仅面积翻了一倍,收拾得亦是干干净净,可见打理得十分用心。 虽然方才也听家人说了这半年的经历,但在沈龄的想法里,三娘不过一个年轻女子,当日又是初来神都城,靠着在坊中摆摊儿才勉强维持生计、养活一家老小,后来好不容易赚了点儿钱,还都拿来救罗珊娜了。 虽说如今在南市开了家食店,还说什么生意红火,但想必是为了安慰自个儿才如此说的,实际上应只是将将糊口罢了…… 他不知尹遥说的“前阵子刚置了地”,指的其实是如今沈记的那半间铺子,只以为是倾尽全力买虾隔壁的宅院,手头剩的那点儿余钱,自然就是压箱底的老本儿了…… 沈龄想到此处,心中自是愧疚又感激,当然不可能接受尹遥的提议:“三娘不必如此,银钱的事儿舅舅再想法子。” 尹遥见沈龄面色变幻,不知他在心里,已把自个儿塑造成了一颗苦苦支撑门庭的小白菜,见他似乎仍有法子,倒是有些好奇。 只听康陶笑道:“三娘勿忧,我跟阿爹在岭南当地逗留,却也不是瞎晃。我们还采买了不少当地特色食材,这几日便去南市看看,能不能卖掉回点本儿。” 岭南! 当地! 特色! 食材! 这几个词放到一起,尹遥一下子精神了,目光灼灼盯着康陶:“阿兄,你们带了什么食材回来?” 被她这一嗓子唬了一跳,康陶差点儿结巴了:“也没……没什么……” 想起来岭南那最出名的食材,尹遥兴致勃勃道:“你们莫不是带荔枝回来了?” 沈龄失笑:“傻三娘,我们这一路车马缓慢,那荔枝又娇贵,如何带得?” “哦……”原来没有荔枝啊,尹遥失望地叹了口气。 “不过嘛,鲜荔枝虽没有,但我们确实带了几坛子荔枝煎回来。” 尹遥一听有荔枝煎,立刻又开心了。 与她之前做樱桃酪时所用的樱桃煎类似,这荔枝煎亦是将新鲜荔枝经过煎煮、糖渍之后,再以高温杀菌、放入坛中密封,可以储存好几个月而不腐坏。 虽然荔枝煎的口感比新鲜荔枝略差些,但在这神都城中,亦是种颇为珍贵的食材。 而且据康陶所言,他们还带回了好几种其他食材,都是之前在神都城少见的。 尹遥当即便站起身,要去院儿里瞧瞧。 众人忙拦住了她:“这会儿黑灯瞎火的,你能瞧出个什么呀?明日再说吧!” 尹遥想想也是,这才悻悻作罢,不过既然有这许多样儿特色食材,直接出售能值几个钱,何必白白便宜了他人? 她笑眯眯朝沈龄道:“舅舅,咱们不如……合作呀?” 第86章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尹遥就爬了起来。 她先去厨房生了火,淘洗好粟米下锅。取百合、莲子、枸杞泡水一刻钟,下入锅中与粟米一同熬煮。 等待的过程中,她已见缝插针洗漱完毕,又迫不及待跑到院中,去看沈龄和康陶带回来的食材。 不看不晓得,这一看可了不得,俩人这一趟,还真没少采买。 除了荔枝煎外,还有大捆的仙人草、几坛子盐渍橄榄、南姜青梅酱、晒干的罗汉果…… 简直五花八门,尹遥见过的没见过的全都有,难怪把马都压瘦了。 她甚至还翻到了几大包白色的颗粒状粉末,这颗粒瞧着有些眼熟,尹遥拆开其中一包,抓了一小撮闻了闻,又放到口中尝了尝,那味道香甜浓郁,简直令人怀念! 如今家里共有五个房间,其中沈老太太一间、沈龄陆娘子夫妻俩一间、尹遥带着七娘一间、罗珊娜与康陶各一间,倒是正正好好儿。 康陶也是一大早便起来了,这半年来远行在外,虽说他是自由之身,不像沈龄那般辛苦,但也是直到回了家中,才真的睡了个安稳觉。 他伸了个懒腰,走到院中准备打水洗脸,却见尹遥正翻着昨日搬下来的食材,还对其中一样儿分外感兴趣。 康陶一边擦脸,一边笑道:“我跟阿爹行至琼州海边时,见当地有树名为‘椰’,其结下的果实有如人头般大小,被称为‘椰子’或‘胥余’,果实劈开后内有甘甜的汁水,还有雪白香甜的果肉……” 琼州自古盛产椰子,当地人以刀劈开,饮其汁水用以解暑,还会以其酿成椰子酒,口感亦是清甜无比。 沈龄和康陶行至当地时,自然也是喝了个痛快,只可惜路途遥远无法带回。 好在虽然果实与汁水不便携带,但当地人却另有一法,他们会将椰肉剔出,切成丝后慢慢炒干或晒干,以此法制成“椰蓉”,便可以长时间储存了。 这会儿粥已煮好,尹遥盛出来几碗,放在院中石桌上晾着,跟洗漱完又喂起马的康陶聊了起来。 “阿兄,咱们家的马不是卖掉了么?我还以为你们又要徒步回来呢……” 康陶轻轻捋了捋马儿的鬃毛,笑道:“阿爹在役所时,有一位也是流放的贵人得了重病,还是他细心照料、烹制吃食,后来才得以康健。” “再后来便遇到大赦,临别之际贵人赠了阿爹一辆马车和一笔银钱,说助他早日返乡,我们这才得以在岭南游历、采买食材,也不必再走回神都城。” 尹遥恍然大悟,看来她之前宽慰陆娘子的话没错儿,果然是“一技在身,行遍天下都不怕”啊! 两人说话的工夫,除了沈老太太和沈龄还在休息之外,陆娘子、罗珊娜、七娘都纷纷起了床,动作十分熟练又麻利地洗漱整理好。 不用尹遥招呼,几人又每人捧着碗粥,就着桌上的几道酱菜,随意吃着早饭。 给马填完草料,康陶又洗了个手,桌上还有碗莲子百合粥,是尹遥给他留的,便也端着吃了起来。 这百合莲子粥相比普通的粟米粥,更多了几分清香与甘甜,这会儿又已晾凉,吃在口中更觉爽口。 不过他刚划拉了两口,就见其他几人都已吃完,尹遥还催促道:“七娘快些吃,咱们要走啦。” 康陶放下碗一脸惊讶:“这么早便出门吗?” “对呀,我们先送七娘上学,然后便要去铺子了。” 沈记关了半载,康陶都快忘了他原本是什么作息了,听尹遥这么一说才反应过来,开铺子确实一大早就得出门准备…… 只是他还是有点儿疑惑,一家小食店罢了,需要这么多人手一大早全扑上去吗? 七娘瞧瞧手里还剩的小半碗粥,朝尹遥道:“阿姐,你们先去铺子吧,今日让康陶阿兄送我!” 她又仰着脸朝康陶道:“阿兄,你送我上学好不好?” 看她这小模样,康陶哪里还有说不好的? 待两人吃完饭,康陶又收拾了碗筷,带着七娘出门了。 昨日便是他接七娘放学的,今日护送她上学自然也是轻车熟路。 路上七娘牵着康陶的袖子,康陶帮她背着书篓,笑问道:“七娘,你阿姐她们每日都这般忙碌吗?” 七娘点点头:“对呀,阿姐的铺子如今生意可好啦!” 她说到这儿又撅了噘嘴,小声抱怨道:“有时候忙得家都没空儿回呢……” 家都没空儿回?康陶这下更惊讶了,难不成三娘的铺子,还开了夜市? 不是家小小的食店吗? …… 沈龄年纪已是不轻,这半年又是流放、又是四处游历、又是长途跋涉,昨日回家后,睡得那叫一个昏天黑地。 待到他终于睁开眼,外面早已日上三竿。 他起床后在家中转悠了一圈儿,才发现除了腿脚不便很少出门的母亲外,竟然一个人都不在。 见儿子终于睡醒,沈老太太笑道:“三娘在厨房给你留了吃食,快填填肚子吧。” 沈龄去端了粥,坐在母亲旁边儿吃了起来,又疑惑道:“母亲,我娘子呢?” 从前他没离家前,陆娘子可是日日守在宅中的,每当沈龄回家,她都会出来相迎,又时时陪在身旁,十几年下来早就成了习惯。 本来沈龄回家后,以为一切仍会一如既往,没想到刚睁眼就发现娘子不见了! 听了儿子这话,沈老太太却是挑了挑眉:“你娘子自然跟三娘走了,不然呢?” 沈龄唬了一跳:“三娘是去铺子里忙了,娘子跟着去做什么?” 看着这还停留在半年前的儿子,沈老太太白了他一眼:“你一会儿不是要去南市吗,自个儿去看看呗。” “这倒也是。” 沈龄稀里哗啦喝完了一碗冷粥,康陶也正巧从外面回来了。 第119章 他方才送完七娘上学,又去了趟坊正家。离家半载,如今既然回来了,自然要第一时间交还过所、重新登记。 见康陶回来,沈龄便也起身同母亲告辞。两人套好车,一道儿往南市去了。 昨晚尹遥曾问过沈龄,要不要一道儿合作,沈龄便半开玩笑地说,得先瞧瞧这铺子开成什么样儿了才能决定。 尹遥自然盛情相邀,请沈龄和康陶今日前往沈记参观考察。 两人带着从岭南带回来的食材,驾着车从家里出发,一路朝着南市而去。 从南门轻车熟路进了南市,康陶问道:“阿爹,咱们先去三娘那儿?” 沈龄笑道:“嗯,昨儿跟她约好了,便先过去瞧瞧。” 他在南市经营食店十几年,自然也对各家铺子熟悉得很。尹遥昨日报的地址,他一听便晓得是哪家。 沈龄叹了口气,那铺子占地又小、门面又窄,若不是当日银钱吃紧,加上尹遥人生地不熟,否则绝不会租下这家铺面。 沈龄想了想又道:“我看三娘那小食店也吃不下咱们这么多食材,到时给她留一部分便是,余下的还得寻家货行卖掉。” 康陶犹豫着应了一声儿,回想起接送七娘上学时,那张家仆从的客气态度,还有今日去坊正家时,坊正夫妇对尹遥的赞不绝口,他心里隐约察觉,自个儿和阿爹,可能都小看这位表妹了…… 他驾着马车刚进南市,便瞧见门口的告示栏上贴了张崭新的招贴,随意瞥了一眼,只见上面画着惟妙惟肖的美食佳肴,还写了什么“新品”、“冰饮”之类的字样儿,不少百姓围在前面,纷纷说待会儿要去尝尝。 康陶有些感慨,看来他们离开的这半载,南市又开了许多新店呢。 绕过邵记成衣铺,马车缓缓驶入次街,康陶瞧着眼前这家食店,睁大了眼睛,声音有些发颤:“阿爹,你快出来瞧瞧。” “怎么……?”沈龄掀开车帘,说了一半儿的话断在了嘴边儿。 只见面前这家食店,门面宽敞明亮,门头上挂着硕大的“沈记”招牌,虽不比沈龄当日经营的那座三层楼气派,可也与二人料想的小本经营、家庭作坊完全两模两样,差点儿以为是走错了地方…… 食店门口客人往来不绝,门口一侧立着一架硕大的水牌,与方才南市门口见到的,内容一模一样。 一名伙计正送客离开,瞧见康陶的马车,立刻迎了上来,激动道:“东家,康陶,你们来啦!” 两人看着面前这张熟悉的笑脸,愣了半晌才难以置信道:“方二?” “哈哈哈,是我啊!”方二冲上来,朝沈龄行了一礼,又重重地拍了拍康陶的肩膀,“一早便听东家说你们要来,让我多留心呢!” 康陶也揽住他的肩膀,奇道:“你怎么在这儿?” “可不止我在呢!”方二哈哈大笑,又朝铺子里招手,“刘五,刘五快来,东家和康陶来了!” 这回又换成刘五冲出来,又是朝沈龄问好,又是搂着康陶兴奋得不行。 方二接过康陶手中缰绳,朝刘五道:“你先领东家和康陶去屋里坐,我去把车牵到后院儿。” 刘五应了一声,朝沈龄笑道:“我们东家,哦,我是指尹娘子,特意给您留了个雅间儿呢!” 沈龄二人还有些没反应过来,迷迷糊糊便随着他进了屋,穿过一楼坐得满满当当客人,踏上楼梯到了清幽的二楼。 尹遥特意给他们留了个靠窗的雅间,进去后窗户敞开着,送来徐徐清风,朝外看去正是沈记的后院,还能看到方二正赶着车进来。 一个年轻男子上前接过缰绳,跟方二不知说了几句什么,两人均大笑起来,瞧着好生熟络。 似乎感觉到楼上的目光,那男子扭过头朝二人看来。 只见他相貌十分英俊、气质亦是洒脱,还举起双手,对沈龄与康陶含笑行了一礼,又回过头牵着马走开了。 两人坐下,沈龄朝刘五道:“楼下那位郎君是谁?” 刘五给二人各倒了杯饮子,笑道:“回沈郎君,那是杜昭,也是沈记的伙计。” 沈龄端起那杯加了冰块儿的香橼薄荷饮,才喝了一口,听到刘五这称呼,差点儿喷了:“你方才叫我什么?” 刘五挠挠头,有些赧然:“嘿嘿,如今我们的东家是尹娘子了,自然不好再如此称呼沈郎君。” 沈龄差点儿捶胸顿足: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方才还叫他东家,这会儿一进铺子,就变成沈郎君了? 听说沈龄和康陶来了,罗珊娜马上端着一碟点心上了二楼,笑道:“阿爹,阿兄,三娘正在给您二位准备午饭,你们先尝尝今日的新品吧。” 沈龄先不与刘五的称呼计较,笑着对这昨日新认的义女点点头。 罗珊娜将碟子摆到桌上,只见其中是几颗憨态可掬的白团子,瞧着软软糯糯,上面还粘满了小小的白色颗粒。 沈龄定睛看了一下,疑惑道:“这不是……椰蓉吗?” 康陶倒是恍然大悟:“三娘今早看到了车上的椰蓉,便先拿走了一袋,原来是拿来做这糕饼了。” 他说着便拿起一颗咬了一口,只觉入口冰凉,口感很像从前吃过的糍耙,又韧又滑,配上表面的椰蓉,很是香甜可口。 那内馅儿又是用新鲜的杧果跟乳酪混合而成,与昨日的蜜桃乳酪饼有点儿像,但口感却更为轻盈。 这杧果还带点儿酸,又中和了外皮的甜味儿,二者形成一种微妙的平衡,吃在嘴里好生舒服。 康陶想起来南市门口和沈记门外的画儿,上面那白白的糕饼上似乎写着“杧果糯米糍”的字样儿,想必就是这道糕饼的名字了。 沈龄尝了一个亦是赞不绝口,朝罗珊娜道:“你阿娘呢,怎么没见她?” 罗珊娜又夹了一颗到沈龄碟中,笑道:“阿娘在厨房,还刚给您包了这糯米糍呢!” 第87章 糯米糍吃得差不多了,沈龄自睁开眼便没瞧见的陆娘子,也终于姗姗来迟。 这会儿已差不多过了午市,沈记虽然客人仍络绎不绝,不过大部分都是避暑喝冰饮子,或是吃些甜品消磨时光的,食材都已备好,光靠方二和刘五两人,也完全照应得来。 于是她便给陆娘子和自个儿放了会儿假,一同上了二楼。 两人倒也不是空手而来,手上还都端着个承盘。 尹遥招呼罗珊娜也一道儿坐下,把承盘中的吃食挨个摆到各人面前,正好一家人吃个午饭。 只见面前的碗里,盛着五彩缤纷的配菜,与前一日吃的凉面有些相似,但下边儿的主食却不相同,不是一根根的面条儿,而是一条条晶莹剔透的面皮儿。 康陶虽不擅烹饪,但沈龄却是个中老手,一下便瞧出来:“这是……酿皮儿?” 尹遥笑道:“舅舅好眼力,这正是酿皮呢,我按照关中一带的口味加的料汁儿,因此名为关中酿皮。” 陆娘子一向体贴,两人说话的工夫已为沈龄拌好了碗里的酿皮,又放回他面前。 这熟悉的动作,终于让沈龄找回一丝实感,笑道:“多谢娘子。” 他虽然出门前才喝了碗粥,不过娘子亲自给拌的,当然要赏脸,而且这酿皮儿拌好后,酱汁儿和茱萸油裹在食材上面,也真是看得人腹中馋虫都出来了…… 其他人嘛,就没这么好的待遇了,只能自个儿顾自个儿,拌好酿皮儿埋头开吃。 这酿皮儿极为筋道爽滑,里面还有一块块儿蒸熟的面筋,吃起来又颇有嚼劲,一碗下肚,人都舒爽了许多。 沈龄放下碗道:“这酿皮儿口感如此筋道,想必是花了大力气洗面的吧?” 酿皮也叫凉皮,是将揉好的面团儿,放在水中一边一边搓洗,再把洗面的水倒在一处,静置沉淀后只留下面的粉浆,盛到盘中摊成薄薄的一层,下入热水锅中蒸制而成。 前几日跟杜昭聊天时,曾听他说起关中家乡的这一道当地美食,尹遥前世时也颇为喜爱,便索性加入到今日的特色菜单中。 康陶听了恍然大悟:“难怪三娘这么早便出门了,想必是忙着洗面制酿皮儿的。” “那倒也不是,”尹遥笑道,“洗好的粉浆要静置沉淀一夜,制成的酿皮儿才最美味呢,今早哪里来得及?” 陆娘子也道:“是咱们家的小帮厨,昨晚留下洗好的。” “怎么还有个帮厨?” “对呀,不过他们兄弟俩晚上才会来,这会儿不在呢。” 沈龄和康陶有些懵,他们今日到了沈记,先是看到这宽敞的门面、装饰一新的两层堂食、往来不绝的客人,本就是意料之外。 更别提还见了自家店里原本的伙计、如今已倒戈向尹遥的方二和刘五,还有那气度不凡的伙计杜昭…… 怎么居然还有什么“小帮厨”?而且还是两个?这铺子里究竟有多少人啊! 原本还以为三娘定吃不下自个儿的货,如今看来,可真是坐井观天了! 第120章 看沈龄这个表情,尹遥忍俊不禁:“怎么样舅舅,您今日考察的如何?可赏脸与我合作呀?” “三娘快别寒碜舅舅了,你倒说说,如何个合作法儿?” 这事儿尹遥昨日已大致想过了,当下便道:“如舅舅所见,我前阵子刚置地扩了铺子,再加上要留出经营和进货的银钱,如今手头儿确实余钱不多,约莫着有二十贯,可以拿来给舅舅做起步资金。” “当然,我也知舅舅采买的食材不仅这个价格,余下的我便以分红的形式,连续半年,每个月支付给您十贯,保管不叫您吃亏,如何?” 沈龄想了想,他当初采买这些岭南食材时,因着不过是当地特产,倒是并未花许多银钱。 后来千里迢迢运回神都城,若按照神都城的价格,估摸着能售个三十贯出头儿,也够做些小本生意了。 不过尹遥这回开的价,虽然开始只给二十贯,可后续加到一起却足有八十贯。 沈龄一算就明白,她这是没忘了那窖冰块儿,虽然母亲和娘子都说不用付,但她还是换了个说法儿,折算到食材的费用里,让自个儿至少也能拿回本钱。 沈龄昨儿本还想着,外甥女做生意不容易,哪能要她的钱?今日来这一趟却发现,原来小丑竟是我自个儿? 只是他这做舅舅的若真收了,也太不像话了…… 见沈龄迟疑,尹遥想想早晨看到的那一车食材,实在是眼馋,竟然干脆撒起了娇:“哎呀舅舅,都说肥水不流外人田,你那食材就给我嘛,求求你啦!” 见她撒娇,陆娘子和罗珊娜都噗嗤笑了,连康陶都站到了尹遥一侧,一起劝沈龄赶紧同意。 “也罢,那舅舅就占你这个便宜吧。”沈龄下定决心,终于拍了板。 雅间儿内大伙儿齐声欢呼,尹遥目的一达成,立刻就跟陆娘子和罗珊娜凑到一起,开始兴致勃勃规划近日的打算。 “仙人草熬煮出汁,冷却了便可凝结成冻,口感很是清爽,还可以作为凝固剂,加到牛乳中,制成乳冻……” “咱们家的披萨味道浓郁,烤制时所能撒上少许盐渍橄榄,便又别有风味。” “对了,过两日咱们办个岭南美食节,怎么样?” “好哇,自从烤鸭节之后,咱们都好久没办你那个美食节了!” “那这几日舅母便跟你学学,这岭南美食都怎么烹制。” …… “咳咳……”见她们几个聊得旁若无人,沈龄终于没忍住咳了几声。 尹遥这才想起来舅舅还在,忙笑道:“对了舅舅,你日后是怎么打算的?” 这还差不多,沈龄笑瞥了她一眼:“我想着先在南市看看铺子,也开个小食店。” 康陶接道:“不过最近赶上年中,转让铺面的店家应当不多,只能慢慢儿留意。我跟阿爹还商量了一下,这期间便在坊中摆个早点摊,先多少赚些银钱,也减轻些家中负担。” 尹遥点点头,从早点摊到小食店,然后一步一步扩大,看来舅舅的思路跟自个儿当日差不多。 罗珊娜好奇道:“阿爹准备卖什么吃食啊?” 沈龄笑道:“你们阿翁当日不是售胡饼起家吗?我便想着,把家里现成的窑炉修一修,到时也开个胡饼摊子呢,白日里还能挑个扁担沿街售卖。” 哟!尹遥有些惊喜:看来沈家胡饼又要重出江湖了? 罗珊娜却忽然想起一个问题:“不过阿爹,您这又要采买食材,又要烤胡饼,又要摆摊儿,还要走街串巷,只靠您和阿兄两人,恐怕人手不够吧?” 这话还真问到了点儿上,据尹遥所知,康陶可不会厨艺啊! 倒不是沈龄藏私不肯教,实在是他没下厨房的天分,之前沈龄还曾想着让他继承衣钵,谁知回回都是以炸厨房告终,最后康陶哭着喊着不肯学了,沈龄才只得作罢。 按照这个情形,人手还真是有点儿不够呢。 沈龄显然也想到了此处,扭头朝陆娘子笑道:“我和康陶两个人,确实有些吃紧,若是再加上娘子帮忙,便足够了。” 嗯? 尹遥挑了挑眉,舅舅这是想挖她墙角儿?只可惜…… 果然,陆娘子吓了一跳:“我?” “对啊,娘子来帮我吧。”沈龄点点头,虽然从前陆娘子不怎么参与沈记的经营,但如今他人手不足,夫妻同心、其利断金,难道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然后,只见他娘子摇了摇头:“不行啊郎君,我没空儿……” 沈龄震惊,沈龄疑惑,沈龄混乱。 从昨儿开始,他就隐约觉着自家娘子不像自家娘子了。 又是自作主张收义女,又是帮着三娘拉偏架,这还是他那以夫为纲的娘子吗? 可她对自个儿温柔体贴,分明又是自家娘子啊! “娘子,你……” 陆娘子方才还有些犹豫,不知该如何措辞。但这拒绝的话一旦说出口,后面的理由倒是流畅了许多。 “郎君啊,我如今可是这沈记的副主厨了,每日要帮三娘张罗吃食,实在是抽不开身帮你摆摊儿啊!” 副主厨?那是什么? 沈龄虽听不懂陆娘子嘴里的新词儿,但仍要努力争取一番。 “娘子,你来帮我吧,我很需要你!” “郎君,我真的不行,沈记更需要我!” 见她语气如此坚定,沈龄长叹一口气:世道变了! 他只好又把目光转向了昨日刚收的新女儿:“小罗,那你呢?你来帮阿爹和阿兄吧!” “啊?阿爹,我……” “咳咳咳!” 尹遥一通咳嗽,心道:这舅舅怎么墙角挖个没够? 她忙跳出来主持公道:“舅舅,不许再打我的人主意了!” 沈龄吹胡子瞪眼:“什么你的人,明明是三娘你,抢了我的娘子和女儿吧?” 尹遥理直气壮:“什么你的娘子和女儿,明明是我的副主厨和前台领班!” 沈龄决定围魏救赵:“那我再去问问方二和刘五!” 尹遥立刻接了一招釜底抽薪:“阿兄,不如你别跟舅舅摆摊儿了,我高薪聘你来沈记如何?” 康陶眼见战火烧到了自个儿身上,忙跟沈龄表忠心:“阿爹,我一定帮你!” 方才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氛围一扫而空,尹遥和沈龄抢人抢到上了头,均是使尽浑身解数,场面一度十分混乱。 好在终于有人来救场了。 杜昭从楼下上来,敲敲雅间门,跟在场众人行了一礼,在战火纷飞中朝尹遥道:“东家,菜行送菜了,你要不要来看一下?” 第88章 平日里沈记的采买都是杜昭负责,不过是菜行送菜而已,本*不必尹遥亲自查看。 不过她今晚接了场晚宴,设宴的东道主孟老,还指名要尹遥备一席“水八仙宴”。 水八仙是产自水中的八种蔬菜,那日尹遥请孟老品尝茭白时,还跟他提及了这个名头,孟老当时便十分感兴趣,想着找机会定要品尝一番。 说起来如今朝局变动,仕途起起落落自是平常,尤其是自前两个月起,皇太后命人于朝堂设登闻鼓,击鼓者可直达圣听。名为广开言路,可也令朝野之上一时间告密成风。 这不,孟老的一位老友,最近便因此被贬黔州,不日便要远行。 孟老为好友设宴践行,尹遥自然爽快应下,又去找菜行订货。 因这八种蔬菜大部分都是水中野生的,并非人工种植,因此须得提早订购,菜行再请人下水采摘才行。 杜昭生于长安,虽还算见多识广,可却对这水生的果蔬并不熟悉,再加上其中好几种都是沈记第一次订购,自然还得尹遥亲自把关。 杜昭这会儿来得实在是妙,尹遥听了便嘿嘿一笑,忙带着陆娘子和罗珊娜小跑离开了战场,反正康陶这墙角是挖不动的,保住自个儿的得力干将就好。 杜昭跟在几人身后下楼,瞧着尹遥这生动活泼的模样,好像每次都是跟家人在一起的时候才会见到,忍不住也弯了弯眼睛。 楼下菜行的伙计还候着,尹遥看了看他送来的蔬菜。 近日里百姓们也发现,菰虽不结籽了。可它的膨胀茎也颇为美味,因此吃茭白的人多了起来。采摘的人如今也有了经验,挑的都是又肥又嫩的植株,一瞧便令人欣喜。 那伙计带来了一筐新摘的藕,个头大小不一,但表面均是光滑洁白。尹遥挑一根掰开,手感清脆、里面有九个孔,她点点头,看来是适合清炒与凉拌的脆藕。 至于荸荠,最近倒是有人工开始栽培了,因此今日伙计带来的货,个头儿又大又均匀,想必味道亦是不错。 至于芡实、水芹、茨菇、莼菜、菱角这五种,虽是大小不一,但都十分新鲜,显然是今日刚采的。 尹遥朝菜行伙计点点头,笑道:“多谢你们东家,我很满意。” 沈龄跟康陶也下了楼来,方才的争执不过是家人间的小小玩笑罢了,这会儿早就烟消云散了。 第121章 见如今都下午了,尹遥还采买蔬菜,沈龄十分意外:“午市已结束,三娘为何采买蔬菜?到明日不都不新鲜了?” 尹遥跟他解释今日接了晚宴,康陶这才明白,为何七娘今早跟他说“有时忙得家都没空儿回”,原来还真是开了晚市。 陆娘子在旁笑道:“如今郎君既已回来,家中有人照应,那我晚上便可以就在铺子中帮忙了。” “娘子要留下?”沈龄今日是一惊一惊又一惊,忙道,“那我也留下陪娘子吧!” 大伙儿一番商量,最后派了康陶回家,去接七娘放学外加照顾阿婆。 这会儿杜昭已把马车上的食材搬了下来,听说沈龄二人准备坊中摆摊儿,便问尹遥:“东家,咱们的推车要不要给康郎君带回去?” 尹遥有些意外:“你消息倒是怪灵通的……” 那日尹遥跟杜昭在兴国寺摆摊儿时,曾把推车弄丢,后来她还去县廨报了案。本来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想法,谁知过了大半个月,衙役还真通知她找到了。 她便派了杜昭去取,只不过推车虽然取回来了,但也是被人祸害得不行,上面好多物件儿都被拆了下去,只剩了个破破烂烂的架子。 后来杜昭又抽空敲敲打打,勉力修补了一番,如今虽不能再蒸制吃食,但推着成品出门售卖还是可以的。 不过因这推车欠下的五贯钱,后来俩人却是谁也没提,都仿佛忘了这事儿一般…… 尹遥想了想,又同康陶讲了一声,他便随杜昭去后院儿,将那推车放上了马车,待会儿拉回嘉庆坊去。 今日的沈记除了杜昭以外,对康陶来说全是熟人,可他却发现,这唯一的陌生人,在沈记呆得却仿佛如鱼得水。 不仅方二和刘五对他马首是瞻,陆娘子和罗珊娜对他很是亲近,连尹遥对他竟也十分信任,采买这种活计都放心交付。 康陶不由有些奇怪,曹二的前车之鉴还在眼前,她们怎么还会招不知底细的伙计? 杜昭拆卸推车时,他便留心观察了一番,不得承认,这人言谈举止颇为得体,真的挺容易让人心生好感…… 只不过,这样的人留在市井中做个伙计,是不是有些屈才了? 杜昭不知康陶的想法,只是把推车及其一应零碎,通通搬到了车上,又朝康陶笑道:“康郎君,听闻当日是你送东家姐妹俩来神都城的?多谢你了。” 多谢我了?康陶驾着车离开沈记时,也没搞明白对方谢自个儿什么…… 沈龄留下陪陆娘子,陆娘子却没空儿陪他。这会儿已是下午,得开始为晚宴备菜了。 沈龄跟在后面进了厨房,只见正中央是一长条案板,两侧各有一长条灶台,每个灶台都各有三个灶眼,其中还有正生着火,熬煮着什么吃食的,散发出阵阵香气。 墙边立着个不小的烤炉,货架上各种蔬菜、鲜果、肉类、酱料品种齐全,摆放得也是整整齐齐,连罐子都擦得锃亮。 而他的娘子进了厨房,便径直走到中央的案板前,埋头忙碌了起来。 莲藕削皮,切成薄片儿,豕前腿肉剁成肉糜,加入姜末、葱花、米酒、酱油、粗盐调味儿,搅拌上劲制成肉馅儿,夹在两片藕片之间,裹上面糊下锅油炸; 茭白剥皮,切成滚刀块儿放在一旁备用;水芹洗净,切成手指长的段儿…… 其余几种她似乎不大会处理,便先放在一旁,等尹遥来弄。 看着自家娘子这行云流水的动作,沈龄有些恍惚,没想到离家半载,她的厨艺竟已熟练到如此地步,心中除了震惊与欣赏,不免又生出些愧疚。 若不是家中有此变故,娘子这一辈子也不必学会这些…… 陆娘子却是自得其乐,她处理好食材,一抬眼便看到沈龄盯着自个儿,便展颜笑道:“郎君,我如今手艺还不错吧?三娘都夸我有天分呢!” 沈龄这边还有点儿伤感呢,却被她的自信晃了神:娘子当初虽然养尊处优,可却经常伤春悲秋,似乎并不如现下快乐? 尹遥恰巧进来,调皮地拍了拍沈龄的肩膀:“舅舅,怎么眼睛都看直了?” 沈龄被她说得有点儿不好意思,笑嗔道:“我跟你舅母老夫老妻的,混说什么?” 不过他心里知晓,三娘并没说错,如今娘子倒又有了刚出嫁时那活泼少女的影子,真是让人好生怀念…… 尹遥身后还跟着两个半大少年,其中那个年少些的,一见沈龄就冲过来抱住他:“沈郎君,你回来啦!” 沈龄定睛一看,这不是胡家店的二郎嘛? 他不由也重重拍了几下对方的肩膀,感慨道:“二郎都长这么大啦!” 只是瞧着胡二郎跟尹遥颇为熟稔的样子,他又疑惑道:“你怎么在这儿?” 胡二郎把另一个少年拉过来,笑嘻嘻道:“沈郎君,这是我堂兄大郎,我们如今都在给尹姐姐做帮厨呢!” 胡大郎给沈龄行了一礼,便自动自觉挽起袖子,尹遥给他递了一盆圆滚滚的荸荠:“大郎便先帮我削皮洗净吧。” 胡二郎与沈龄寒暄了几句,也去尹遥那儿领了盆菱角,站在桌案边开始剥皮。 最后还剩下一筐茨菇,尹遥拿到陆娘子手边儿:“舅母,此物名为茨菇,要削皮洗净,切成滚刀块儿,一会儿拿来炖排骨,按照之前丁香排骨的方子即可。” 陆娘子点点头,之前尹遥教过她丁香排骨的做法,如今只要在炖煮之时,多加一味茨菇即可,她立刻熟练地忙碌了起来…… 转眼间便到了晚上,孟老作为东道主,早早便带着小周郎君来了。尹遥出来打了声招呼,便又继续回厨房忙碌了。 倒是沈龄,厨房如今站了四个人,他再在一旁便有些碍事了,只好走了出来,站在罗珊娜身旁,帮她招呼一下前来的客人。 今日恰好有一位客人,是原来沈记的常客。 他一进门,就瞧见了迎客的沈龄,不由拱手笑道:“沈郎君,好久不见。” 沈龄亦与他行礼。笑道:“王郎君。” 王郎君有些意外道:“原来这家沈记是你开的,难怪生意如此红火!不过怎么之前几次来,都没见到你?” 沈龄轻咳一声:“王郎君见笑了,这家食店却不是我开的,东家是我外甥女儿。” 那客人恍然大悟:“不是郎君开的?难怪,我之前都是见有个小娘子忙里忙外。看来你们沈家果然是人才辈出啊!” 沈龄听了这夸赞之语,虽然多少有点儿落寞,更多的却是自家孩子被夸奖的欣慰与自豪,脸上差点儿笑开了花。 随着客人落座,一道道精美的菜肴也端上了食桌。 油焖茭白、黄金藕盒、茨菇炖排骨、香干炝水芹、河虾炒菱角、莼菜鱼圆汤、赤豆沙芡实、冰花荸荠饮…… 不论是从食材选择、菜肴口味、花样翻新还是色泽搭配,以沈龄这些年开食店的经验来看,竟挑不出这桌菜肴的丁点儿毛病,亦只能抚掌赞叹。 尹遥好不容易忙完,又出来招呼客人。今日是践行宴,不适合玩儿行酒令这种热闹的游戏,大伙儿便只饮酒闲聊。 不过这美味又清爽的水八仙宴,倒是冲淡了不少离别愁绪。 沈龄原本今日来之前还想着,这开食店的门道多,来了铺子可得给外甥女讲讲生意经,免得她吃了别人的亏。 如今见她做事如此老道,招待客人进退有度,安排伙计做事也是井井有条,哪里还有他开口的余地? 待到尹遥终于闲下来,凑过来问他感觉如何时,沈龄真心称赞道:“我这个做舅舅的,当向三娘多学学。还得早日开店,努力把你阿翁的沈记小楼拿回来才行。” 尹遥却是挑了挑眉,笑眯眯道:“可我的愿望,也是想把阿翁的沈记拿回来呢!” 沈龄惊讶道:“你?” “对呀,”她浅笑盈盈盯着沈龄,“舅舅,不如咱们打个赌吧?” 沈龄有点儿茫然:“什么赌?” “嘿嘿,咱们各凭本事,看谁能先把阿翁的沈记拿回来。” 第89章 当晚宴席结束,尹遥按照惯例,将客人们都送到了对街的邸店中下榻,铺子里的伙计们,则是留在了店中住下。 自从她购下隔壁的铺面之后,因着只需一间厨房与一间库房,所以隔壁原本用作厨房和储藏的屋子,不仅加盖了一层,而且还被她改造成了舒适的卧房。 如今沈记铺子里,除了杜昭每日住的房间之外,还有三间卧房。 罗珊娜照例跟尹遥一起住,方二则跟刘五一道儿,剩下一间便留给了沈龄和陆娘子,至于胡家兄弟嘛,便就近直接回了胡家店,安排得倒是正正好好。 第二日一大早天刚蒙蒙亮,尹遥就爬了起来。 她刚推开门,就迎面见到了杜昭。杜昭刚刚洗漱完,正在院中打拳,姿势洒脱飘逸,别说看着还怪养眼的。 俗话说秀色可餐,尹遥也不做声儿,只笑眯眯站在一旁欣赏。 第122章 杜昭余光瞧见她,也没说话,只默默把一套拳打完,待到收了拳才朝她笑道:“东家早啊,昨晚睡得可还好?” 尹遥这几日心情都十分舒爽,点点头道:“家人都在身边,睡得确实还不错。” 她说着话,又问杜昭:“对了,昨儿舅舅卸下来的货,你都放到何处了?” 杜昭带她去了库房,昨夜趁着晚宴期间,他早已分门别类摆放得整整齐齐。 尹遥表示非常满意,又去其中一个架子上,翻出来舅舅带回来的其中一个小坛子,拿到了厨房之中。 杜昭轻车熟路地打了两桶水,也挑着去了厨房,见尹遥往灶膛里添柴生火,便十分自动自觉地把水倒在锅里。 等着水烧开的过程中,尹遥又将那小坛子举起来,揭开封签放在面前闻了闻。 杜昭好奇地凑近一些,只见那坛子上贴着一张纸签,写着“南姜梅酱”四个字,他对岭南的食材不大熟悉,倒没听说过“南姜”为何物。 看他面露好奇,尹遥笑眯眯盛了一勺儿出来,递过去示意杜昭尝尝。 那是一勺儿琥珀色的果酱,瞧着很是晶莹剔透,光是闻一闻,便觉得酸香扑鼻。其中还夹杂着一颗颗棕黄色的小颗粒,想想这酱的名字,杜昭估摸着应是捣碎的梅子肉。 他就着尹遥的手,直接尝了一口,入口只觉梅香浓郁、口感绵密,细细咀嚼时,果然还能尝到一颗颗酸酸的梅子,其中又夹杂着些许姜汁的辛辣感,但比起平日所吃的生姜,味道却又更为温润清新一些。 尹遥轻咳一声,状似神态自如地收回手。 她换了个勺子,自个儿也尝了一口,满意笑道:“我之前便听闻,岭南有这道以南姜蓉和青梅制成的果酱,说是熬煮之后,还要密封一年以上才能入味儿,原本还可惜没机会品尝,没想到舅舅这回竟带了好几坛回来。” 杜昭也觉这酸甜清香的梅酱十分可口,只是他有些疑惑:“一大清早的,你翻出它来做什么?” 尹遥往街对面邸店方向扬了扬头,解释道:“昨儿不是孟老做东嘛,他一向讲究养生,恰好南姜可温胃散寒,又比生姜更加温和一些,因此今早的醒酒汤,我便准备用这南姜梅酱,做一道甘草青梅饮。” 说着话,她便抓了把甘草洗净,与南姜梅酱一道儿下入烧开的锅中,慢慢儿熬煮起来。 等待的间隙里,她又去库房抱了把仙人草出来,坐在院中将它们泡在清水中细细洗净,打算一会儿拿来煮一锅烧仙草。 杜昭刚挑好了水,也坐在她旁边儿,笃笃笃砍起了柴。 这会儿日头还没上来,大伙儿仍旧睡着,周围也只有偶尔的鸟鸣,哗啦啦的水声伴着有节奏的砍柴声,却是难得静下来的相处时光。 杜昭想起昨日之事,随口道:“东家,听闻你昨儿跟沈郎君打了赌?” 尹遥挑挑眉,这人消息怎么总是这般灵通:“你怎么知道?” 杜昭笑道:“我恰好路过,听到了只言片语。” “哦……”听他提及此事,尹遥难免有些不爽,“怎么,你有意见?不会也说什么‘女子不用支撑门楣’之类的吧?” 杜昭失笑:“怎么会?” 毕竟他又不是没经历过,比起皇太后登基称帝来,这寻常百姓家女子支撑门楣,哪里算出格了? 尹遥听了却是撇撇嘴:“那你问这干嘛……” 杜昭笑道:“我只是想说,东家好志气,我支持你。” 不得不承认,大唐虽然民风还算开放,但“男主外、女主内”的观念仍是深入人心,尹遥穿越之后的这段日子,虽然生意做得还算红红火火,可也遇到非议,甚至来自亲朋好友的不解。 即便是舅舅沈龄,这两日她也能明显感到,对她是有对子侄辈的疼爱,可也希望能将她保护在羽翼之下。 不过尹遥并不愿意待在谁的羽翼之下,她只想靠着自己的能力,去得到想要的一切。 如今杜昭说什么“我支持你”,倒是让她颇感意外:“真的假的?” 杜昭正色道:“当然是真的,到时等你飞黄腾达了,可别忘了带上我。” 人人都爱听好话,尹遥也不例外。 杜昭这话夸得她浑身舒坦,不由笑眯眯道:“放心,苟富贵,勿相忘。” …… 俩人闲聊的工夫,日头也升了起来,大伙儿纷纷起床,开始了沈记的新一天。 夜禁解除,杜昭驾车出门去城外取冰,尹遥也将洗好的仙人草拿到厨房,另外烧了锅开水,加入少许草木灰和饴糖,小火熬煮起来。 这会儿甘草青梅饮已经熬好,酸甜的梅酱又加入甘草的清甜,喝一口十分舒爽。 尹遥把甘草片儿捞出来,又将这一锅饮子倒入木桶,由罗珊娜送去邸店,给宿醉的客人们醒酒。 陆娘子洗漱好之后,也来厨房帮忙,尹遥让她煮了一锅芋头,碾成芋泥后,与糯米粉、饴糖、牛乳混合,用力揉成不散开的面团。 面团分成三份,分别加入胡瓜皮、蜜桃皮、粟米粉,将其调成淡绿色、淡粉色与浅黄色,再搓成手指粗的长条儿,切成一个个小段儿。 这小段儿便是弹牙爽滑的芋圆了,把芋圆放在糯米粉中滚几圈儿防粘。 经过不停地熬煮与挤压,仙人草中的胶质都被逼了出来,再经过草木灰加速凝固,锅中液体慢慢变得粘稠,色泽也变成了半透明的棕褐色。 捞出仙草叶碎渣,将滤出的液体倒在几个盆子里,拿到院中镇在刚打上来的井水中晾凉,待到彻底凉透,它们也凝固成果冻状,晃动时一弹一弹的,十分可爱。 将做好的芋圆下入锅中煮熟,待到其浮起在水面时捞出,下入冰水中冷却。 仙草冻切成小块儿,与芋圆一道儿装入碗中,浇上一勺儿牛乳与饴糖熬煮成的炼乳,再撒一把葡萄干儿,便是有名的岭南小吃——芋圆烧仙草了! 铺子里的伙计们,先都停下手头儿的活计,每人分了一碗尝尝。 这会儿温度已经上来了,再加上在铺中忙碌,大伙儿难免都出了一身的汗,这道美味一入口,却只觉仙草冻清凉解暑、芋圆软糯弹牙,再结合味道浓郁的炼乳与香甜的葡萄干儿…… 这一道清热解暑的佳肴,真可谓是熨平了身上的所有燥热! 一时间大伙儿都没工夫说话,而是埋头品尝起来。 沈龄昨儿住在铺子里,自然也蹭到了一碗。他之前在岭南时,也曾尝过当地人售卖的烧仙草,基本只是以熬好的仙草冻,加入饴糖或蜂蜜制成,如今尹遥做的这一碗,除了基本的食材外,口感还更加丰富了许多。 他盛了几颗碗里的三色芋圆,吃在嘴里还不住地连连点头:“娘子手艺真好,这玩意儿又软又糯,口感好生特别。” 陆娘子也笑道:“这还是三娘刚教我做的呢,没想到竟如此美味。” 见大伙儿都对芋圆十分满意,尹遥这才安下心来,原本做芋圆是该用木薯粉的,只是大唐时木薯尚未传入,便只能用糯米粉替代。 这糯米芋圆的口感,虽不如木薯芋圆那般弹牙,却是十分软糯,吃起来也自有一番风味。 待吃过了这一碗芋圆烧仙草,大伙儿各自散开,继续忙碌手头的活儿。 尹遥则是返回厨房,又朝一口锅中加入牛乳及少许饴糖,再加些方才熬好的炼乳,慢慢儿煮至微微沸腾。 生粉加入生牛乳搅拌均匀,迅速倒入沸腾的热牛乳中,再持续搅拌,直至其变得浓稠拉丝。 木盒底部铺满椰蓉,将牛乳糊倒入其中,盖上压板将其压平,放在冰块儿上冷却定型,再切成小块儿,倒扣在盘子中。 孟老在邸店中,拉着罗珊娜聊了会儿天,她这才返回沈记,尹遥给她也留了一碗芋圆烧仙草,她却对尹遥正切着的这雪白小块儿产生了兴趣。 “三娘,这是什么?” 尹遥失笑,忙用竹签叉了一块儿,送入她的口中:“这是椰丝小方,你尝尝味道如何?” 罗珊娜轻轻一咬,眼睛一亮:“香甜嫩滑,好吃!” 尹遥自个儿也尝了一块儿,牛乳加入生粉后凝固成类似果冻状,但口感却比仙草要更加软嫩,仿佛入口即化般,浓郁的奶香味儿混着饴糖的香甜,再加上外面裹得满满的椰蓉,吃得整个人都心里美滋滋的。 杜昭早就铺好了纸笔,画上了今日这几道美味,又持着笔朝厨房方向扬声道:“东家,今日的菜单你准备起什么名儿?” 尹遥手里正抓着条鱼,也高声回道:“自然是——岭南美食节啊!” 第90章 既然要办一场岭南美食节,光是芋圆烧仙草和的椰丝小方这两道甜品自然不够,尹遥还准备做几道主菜。 神都城水路四通八达,除了盛产鸭子之外,水产资源亦是十分丰富,渔民们每日以河为生,打捞上来的鱼、虾、蟹、蚌类,皆是十分肥美鲜嫩。 城中百姓也自然喜爱吃鱼,炖汤、红烧、清蒸、香煎都是广受欢迎的做法,可最受欢迎的吃法,还属那一道鲜美的鱼脍。 第123章 所谓鱼脍,在现代也叫做的生鱼片,是以新鲜鱼类为原料,生切成蝉翼般的薄片,蘸取调料食用的一种吃法,也是大唐百姓夏日里趋之若鹜的一道美食。 杜昭早上取了冰块儿回来,便又被尹遥派出去买鱼,他按照尹遥的要求,挑的都是三斤左右的草鱼,足足装了四大篓活蹦乱跳的回来。 草鱼也叫做鲩鱼,因其平日里以水草为食,因此肉质十分鲜嫩肥美。孟老还曾说过,此鱼性温、味甘,具有平肝暖胃之效用。 再加上这个重量的草鱼,既不会肉质太老,也不会鱼肉太小吃不过瘾,正是做生食鱼脍的好原料。 尹遥将手中的鱼放在砧板上,以刀背将鱼敲晕,在鱼的尾部划一刀,再剥掉鱼鳃,倒吊起来把血液放干净,这样可使做出来的鱼脍色泽莹白如玉,且不会有丝毫血腥味儿。 待血放干净后,以开水淋烫一遍表皮,再用干净的布将鱼身表面擦干,然后刮去鱼麟、开腹去除内脏。 尹遥尖刀轻转,沿着脊骨取下两片完整的鱼肉,鱼皮面朝下,将刀放平轻轻剥去鱼皮,再将里面肋骨部分也小心切掉。 她一边儿处理鱼肉,一边儿给陆娘子讲解:“舅母你瞧,鱼皮朝下与鱼皮相连的这一层浅红色鱼肉也要去除,否则吃起来会有怪味儿。” 陆娘子手里亦拿着条敲晕过去的鱼,有样学样地处理着。她虽然还是头一回做这鱼脍,但经过这半载的练习,手艺却已是颇为熟练。 见陆娘子那条鱼似是血未放净,她正要用清水略作冲洗,尹遥忙阻止了她:“舅母不可,这制鱼脍时不能水洗,若有血污只能以干布擦拭,否则鱼肉便该糟烂了。” 陆娘子连忙住手,又讲了几点注意事项后,尹遥便留她独自处理鱼肉,自个儿则是去看了眼方才泡发的竹荪。 岭南物产独特且又丰饶,沈龄此行虽然本钱有限,再加上路途遥远,无法采买什么特别珍贵、新鲜的山珍海味,但却也是实打实地,买了许多当地土特产回来。 好比盆子里正泡着的竹荪,便是当地一种非常有名的野生菌。因其常长在竹子根部,且形状洁白秀美,也被当地人称为“竹姑娘”;又因其外形十分特别,有一层网纱状的裙边,也被称为“网纱菌”或“面纱菌”。 沈龄这回带回来的是晒干的竹荪,尹遥把它们放在温水中泡发,如今已恢复成了雪白柔软的本来面貌,个个又大又饱满,品质还真是不错。 她将竹荪腹部的一圈儿筋膜剥去,避免烹制时会有土腥味儿,撕下菌裙部位、剪掉坚硬的根部,只留笔直雪白的菌杆,反复清洗几次,再捞出攥干水分。 挑豕后腿斩剁成馅儿,加入葱花、粗盐、饴糖、生粉、酱油调味,搅拌上劲儿后,小心地将肉馅儿酿到竹荪菌杆中间的孔洞里。 所谓“酿肉”,是一种传统的烹饪方法,是将调制好的肉馅儿,嵌入到其他食材的孔洞之中,这样肉馅儿的味道与其他食材结合在一起,会形成更为独特的风味。比如莲藕酿肉、豆腐酿肉、苦瓜酿肉,都是颇为有名的美味佳肴。 而尹遥今日要做的,则是一道竹荪酿肉。 酿好肉的竹荪,一半整齐地摆在蒸笼中,上锅大火开蒸半刻钟,再浇上以酱油、生粉、饴糖、水调成的酱汁儿;另一半则放到锅中小火煎制,直到两面都呈金黄色,亦浇上酱汁儿后,盖上盖子焖制片刻收汁儿。 忙了一上午,午市的时辰也已到了,外面的客人陆陆续续进店,见今日沈记有鱼脍,立刻便有人点了这道菜。 今日购得几篓草鱼,经过陆娘子一番处理后,都切割成完整的鱼肉整整齐齐挂在厨房屋檐下,经过略微风干后,外表略微收缩了些,肉质也比方才更加紧实了。 听到有客人点菜,尹遥便从屋檐下取了一片鱼肉下来,平摊在洁净干燥的砧板上。 手中菜刀轻盈飞舞,斜着下刀,将其切成薄如蝉翼的鱼片,鱼肚位置肉质太薄,没法儿切片,便切成细细的长条儿。 竹篾盘上铺一层冰块儿,冰块儿上再覆一层洗净擦干的紫苏叶,切好的鱼片摆在其上,又在旁边附上一碗调好的料汁儿,便可端走上菜。 方二将这盘鱼脍放到客人面前,只见鱼肉全部是红肌白理,不仅薄得几乎透明,且还沿着脊椎部位两两相连,仿佛一只只振翅欲飞的蝴蝶般,比起南市其他食店的刀工,还要更加惊艳几分。 客人十分欣喜,忙夹了一片儿,又蘸了些许料汁儿送入口中。 下一刻,他便露出惊讶的神色:“这料汁儿?” 方二笑道:“今日这料汁儿,可是我们东家专门调制的。” 今日既然是岭南美食节,鱼虽然是神都城里捞的,可那蘸取的料汁儿,选用的却是岭南特产的香料。 白萝卜丝、姜丝、茱萸丝、蒜片儿、黄芥末、饴糖、酱油、胡麻油、米醋混合,再加入今早刚开封的南姜梅酱,以及一颗腌渍橄榄切成薄片儿,这种种香料组合在一起,形成一种辛辣而又奇妙的味道。 比起神都百姓常用以佐食鱼脍的酱油,沈记这味道十分独特的料汁儿,再配上风干水分、冰块儿冷却后更显鲜美脆嫩的鱼片,吃在口中可真是妙不可言! 至于另一道竹荪酿肉,亦是受到了客人们的一致好评。 竹荪口感本就脆嫩又有韧劲儿,与鲜香多汁的肉馅儿结合在一起,更是清香四溢、唇齿留香。 而且这道菜尹遥还用了两种做法,一半是蒸熟的竹荪酿肉,尝起来嫩滑鲜美,而另外一半则是干煎而成,吃着却是酥脆鲜香,同样的食材经过不同的烹饪方式,又有了不同于彼此的风味。 待吃完了主菜,再来一道解暑的芋圆烧仙草,或是香甜的椰丝小方作为餐后甜品。 待到吃饱喝足后,再加一杯外带的甘草青梅饮,这青梅饮用贴了沈记标识的竹筒装着,里面还加了冰块儿,拿在手里边喝边逛南市,都快成了神都城一景了! 午时开市后,康陶也又来了南市,同沈龄一道儿,去房牙行处寻铺子。 陆娘子自然也给他俩一人拿了一杯冰饮子,端在手里冰冰凉凉好生舒爽。 房牙在前面领着二人看铺,眼神儿还一直流连在两人的手上,也不忘开口打听:“两位郎君,不知今日沈记是何饮子?” 一听是甘草青梅饮,房牙不由舌下生津,还特意绕道儿去了趟沈记,也买了杯拿在手里喝。 只是这饮子喝着虽舒爽,但看铺的结果却不太乐观。 跟沈龄预想的差不多,如今正是年中,南市转让铺子的东家本就少之又少。 他如今手头儿的本钱共有三十贯,除了尹遥昨日付的首款之外,陆娘子虽然没答应来帮他,却是拿了十贯出来,给自家郎君作为“创业资金”。 只是去掉预留的装潢、进货等款项,能拿来租铺子的也不过是十几贯,倒是跟尹遥当日寻铺子的预算差不多。 不过尹遥当日恰好赶上岁尾,选择性自然多了许多,如今月份不对,大小合适、价格合适、位置合适的,沈龄可是一个都没寻到。 三人转悠了一下午,仍是一无所获,沈龄只好告别了房牙,转道儿去米行采买。 临别时沈龄又请房牙平日留心些,若有合适的铺子便告知一声。 房牙一口应下,却又道:“不知郎君家住哪一坊,我若有了消息去何处寻您呢?” 沈龄颇有些自豪道:“郎君去沈记告知一声即可,他们东家是我外甥女儿呢!” …… 铺子寻不到,但是坊中摆摊儿*倒是可以先张罗起来,尹遥几人晚上关铺回家时,发现沈龄已请了坊中泥匠前来,修起了家中厨房的那座窑炉。 那窑炉久已不用,又是年久失修,泥匠一检查,果然里面早就堵得严严实实,必须要先疏通一番,再加以修才能使用。 看着厨房里叮叮咣咣、热火朝天的样儿,尹遥不免笑道:“舅舅,您这才回家,不多歇息几日吗?” 陆娘子也劝道:“是啊郎君,咱们家如今又不缺银钱吃喝,不急于这一时吧?” 想想外甥女儿那红火热闹的沈记,再想想前一日两人刚刚打的赌,还有娘子掏出来的私房钱。 沈龄轻咳一声,挺直了腰背:“我这当舅舅的,可不能被三娘给比下去,也不能让自家娘子养着,自然要抓紧赚钱。” 康陶站在一旁,想起了这两日家中情形,亦是重重点头:“阿爹说的没错,养家糊口本就是男子的责任,怎能让家中女眷每日这般操劳?” 听了俩人这一番慷慨陈词,尹遥、陆娘子、罗珊娜三人面面相觑,均是噗嗤笑出了声儿。 “罢了,随你们吧。”尹遥无所谓地耸耸肩,自行进屋去了。 有志气是好事儿,至于谁输谁赢,咱们各凭本事呗。 第91章 岭南之地顾名思义,便是五岭以南地区的概称,该地偏处一隅,与中原向来少有往来,有自己独特的地域特色与文化。 第124章 原本神都城中,上至高门望族,下到市井百姓,都觉得此地闷热潮湿、瘴气弥漫,加上又是本朝的流放“胜地”,一提起来仿佛就要眉头紧锁,恨不得再说句晦气才甘心。 尹遥这回办的岭南美食节,却是反其道而行之,恰恰因岭南闷热潮湿的特点,当地居民喜爱的食材,往往都有清热解暑之效。 如今正值酷暑,选用岭南的特色食材,再对其传统做法加以改良,令其更加符合中原百姓的口味,倒是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功,甚至还引起纷纷效仿,连南市中售卖岭南食材的商铺,都比以往更加热闹了些。 前些日子尹遥曾听窦二娘说过,她家妹子最近怀孕了,孕吐的十分厉害,尹遥便做了些开胃的小糕饼给她,昨日开了坛南姜梅酱,此物最是温补开胃,尹遥索性又装了一小罐,早晨送七娘上学时一道儿带了过去,因此今日来铺子略晚了些。 她一进厨房罗珊娜便跟了进来:“三娘,你听说了没有,这两日有不少铺子都在学咱们呢!” 尹遥挑了挑眉,却是并不惊讶:“哦?都学咱们什么了?” 罗珊娜撇撇嘴:“还不是咱们家的甘草青梅饮,还有竹荪酿肉嘛。” 尹遥失笑,她一猜也是这两样儿,毕竟仙人草这物虽然在岭南随处可见,可却很少有人运到中原售卖,南市的其他店家,即便晓得了能用它熬出胶冻来制作甜品,估摸着一时也无处采买。 至于椰丝小方和鲩鱼脍,主食材并不难得,唯独椰蓉和鱼脍的料汁儿比较特别,一时却是难以模仿。 只有青梅酱和竹荪这两种原料,南市中确有售卖,虽然品质不如沈龄带回来的,味道也略有不同,但用来东施效颦却也足矣了。 尹遥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如今又没有知识产权,也不能注册商标,没法儿阻止别人模仿,还是得如同当日坊中摆摊儿一般,用更快的创新速度,把这些模仿者远远甩在身后才行。 她又耸了耸肩:再说了,有人模仿,不正说明自个儿成功? 两人说话的工夫,陆娘子过来笑道:“三娘,你今早叮嘱我的,把你舅舅带回来的梅菜泡上,再和些面团,都在这儿了。” 尹遥掀开扣着的木盆,按了按其中的面团,今日这面团是用温水和的,又加入了之前留下的面肥,摸起来十分暄软,将其分成一个个拳头大小的剂子,再扣好进行二次醒发,又去看了眼泡发好的梅菜。 梅菜是岭南的一种特产食材,每到秋末冬初之时,岭南百姓便会摘取刚抽芽的芥菜芯,挂在院子中晾晒几日,待到其变软发黄之时,倒在盆中加粗盐揉搓出汁液,储存在陶瓮中腌制半月,最后捞出悬挂晒干制成,当地人也称其为“梅菜干”。 腌好的梅菜干,外表色泽金黄且泛着油光,闻起来咸酸交织,吃起来又清甜爽口,不仅风味十分独特,还有解暑热、消积食、生津开胃的功效。 她捞出盆中的梅菜,攥干水分切成细丁,豕后腿肉剁成馅儿,与梅菜混合后加入香料与米酒拌匀。 拿出一个醒发好的面剂子,按照之前做蒸饼时的手法,擀薄、加入肉馅儿、捏上十八个褶儿。把这包好的肉蒸饼,用擀面杖再次擀薄,成不规则的长条形。 陆娘子的面和得十分柔软,因此这回擀的时候,面皮儿便已破裂,里面的肉馅儿也露了出来,鲜红的肉糜与金黄色的梅菜混合在一起,铺在薄饼的表面上。 薄饼一个个平摊在烤盘上,上面涂一层薄薄的油,送入预热好的烤炉中,烤制一刻钟。 这会儿工夫陆娘子已学了个七七八八,剩余的面团与肉馅儿,尹遥便交给了她去处理,自个儿则又烹制起了另一道汤品。 沈龄带回来的食材中,跟盐渍橄榄放在一块儿的,还有几坛盐渍南檬。 沈记之前也出过几款用香橼制成的吃食,香橼便是柠檬,其味道酸香爽口,不论是做成香橼派、香橼薄荷饮,抑或是加入香橼调色并调味儿的紫苏饮,都是广受食客好评。 不过这产自岭南、名为“南檬”的土柠檬,虽然品种与香橼相似,但味道却是大为不同。 南檬形状为球形,新鲜时外表为青绿色,闻着虽有柠檬香气,可它的果肉吃起来却是又酸又苦又涩,根本没法儿生食。 当地人便想了个法子,将摘回来的新鲜南檬放入水中煮沸,捞起后晾晒出多余水分,再放入坛中以粗盐腌渍保存。 腌制一年以上的南檬,经过盐水的长期浸泡,原本青绿色的表皮变为棕黄,既保留了它的柠檬芳香,又能去除其苦涩滋味儿,更有着鲜柠檬所没有的馥郁浓厚。 这盐渍南檬,不仅可以拿来制作冰饮,更是一种上佳的调味料,用来炖鸭便再合适不过了。 尹遥捞出几颗南檬,挨个切成两半儿,再将其中的籽核去掉,放在一边儿备用。 宰杀好的老鸭斩成大块儿,放入锅中飞水去除血沫,重新下入锅中,加水并下入盐渍南檬,大火烧开后转为小火慢慢炖煮。 南檬中本已有咸味儿,不需要额外调味,等到炖满一个时辰,汤汁便会变得金黄浓郁,南檬的酸香与鸭肉的鲜美结合在一起,待到汤汁温温的时候饮用,简直令人神清气爽呢! 案板旁的水钟滴漏过半,时间恰好过了一刻钟。 尹遥打开烤炉、拿出烤盘,这会儿薄饼已被烤得酥脆金黄,边缘处微微翘起,最薄的地方已完全烤干,变得十分酥脆。露出来的肉馅儿冒着滋滋的油花,梅菜也从金黄色变成了棕色,被烤得干干的,散发出一阵独特的香气。 罗珊娜闻着香味儿便凑了过来,见了成品不由奇道:“三娘,这是烤胡饼?怎么感觉不大像呢……” 尹遥垫着块布拿了一张薄饼出来,咔嚓一声掰成两半儿,给了罗珊娜一半儿,又分了陆娘子一半儿,笑道:“这是京兆府那边儿的做法,因其模样有些像锅盖或是头盔,因此名字叫做‘锅盔’。” 陆娘子拍掉手中面粉,接过来张嘴咬了一块儿,眼前一亮:“哟,跟胡饼还真是不大一样,又香又脆!” 罗珊娜啃着也是连连点头:“没错儿,好吃得一塌糊涂!三娘,你也尝尝!” 尹遥也就着她的手尝了一口,豕肉的鲜香与梅菜的香味儿结合在一起,确实又香又脆,简直让人欲罢不能! 她将陆娘子新擀好的锅盔送进烤炉,至于方才这一炉试做的,要趁热吃才味道最佳,尹遥便让罗珊娜装到盘中,拿到了正厅里。 罗珊娜朝铺子里的众人扬声道:“快来快来,人人有份!” 大伙儿一听有好吃的,纷纷停下手里的活计聚了过来,一人拿了一张,或站着或坐着,都咔嚓咔嚓啃了起来,嘴里还不住赞赏。 其他人也都没吃过这锅盔,纷纷问起是什么名字,罗珊娜便有样学样,复述了一遍尹遥的说法。 杜昭听了这话,却是露出意外的神色,盯着眼前的锅盔略微皱起了眉头。 他本就是京兆人士,即便是出身于高门望族,却并非对市井吃食一无所知。且他年少时性格跳脱飞扬,经常会带着杜安偷偷溜出家门,去东西市甚至乡间田野品尝些美食。 可前些日子尹遥说按照“关中”口味做的酿皮,味道与做法却与关中的酿皮并不相同。而今日这号称产自“京兆”的锅盔,他更是从未见过。 更何况,他来了沈记这么久,对尹遥的出身自然也十分清楚,一名从小生活在华州、从未出过远门的年轻女子,如何对各地食材与风味了如指掌? 再加上她平日里为人处事十分老练,根本不像个刚出茅庐的新手,还有那些五花八门的生意诀窍,又是从何处知晓…… 瞧着从厨房出来的尹遥,杜昭发现,好像对她越关注,越会发现她身上的些许违和与神秘,可又是这一缕违和与神秘,让他不自觉地更加关注这个人。 尹遥方才吃了一口锅盔,反倒勾起了肚中馋虫,这会儿忙得差不多了,便从厨房出来又掰了半块儿,拿在手里吃了起来。 这会儿大伙儿都吃得差不多散开了,只有杜昭还在一旁,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怎么啦?”她察觉到对方的目光,扭头直视杜昭,笑着问道。 两人对视片刻,杜昭率先移开了眼神,摇摇头道:“没什么,只是未曾吃过锅盔,有些新奇罢了。” 尹遥心中一突,她方才倒是忘了这茬儿。 按照传说,锅盔确实是在大唐时出现的,可却应当是在给皇太后修建陵寝时,因工地没有炊具且工期又忙,官兵便以头盔为炊具烙制面饼,这才偶然发明出来的吃法,它的名字也是因此得来。 杜昭自幼在京兆长大,自然晓得如今当地根本没有这吃食,她却说是什么京兆特产…… 这话令尹遥心中警铃大作,再回想这些日子,她大概还露了不少破绽,不由心中暗悔。 古人本就信奉神鬼之说,穿越之事又是复杂难解。 第125章 自从来到大唐,即便是与家人感情再深,尹遥也从未讲过自个儿的身世来历,而且也准备把这个秘密永远保守下去,并不打算跟任何人分享。 电光火石之间,自保的本能占据了上风,她朝杜昭笑了笑,然后便不发一言地离开了正厅。 两人间原本轻松惬意的氛围一扫而空,杜昭看着尹遥不达眼底的笑容,以及瞬间变得戒备的眼神,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看来这些日子相处得来的默契与信任,终归还是抵不过她心底藏着的秘密。 第92章 自从家中的窑炉通好之后,沈龄也快马加鞭地筹备起摆摊的事儿。 这日傍晚,尹遥几人照常关了铺子,又一道儿返回家中。 罗珊娜一打开门,就飞奔进院儿,打算如同往常一般,大吼一句“我回来啦”。 不料却被康陶和七娘给拦住了,俩人如出一辙地将食指竖在唇边:“嘘,快别说话!” 罗珊娜忙捂住嘴,小声儿道:“怎么了?” 七娘做贼似的指了指厨房方向,还朝她拼命地挤眉弄眼。 康陶却是笑道:“没什么,阿爹正为厨艺上的事儿犯愁呢,跟咱们没关系。” 一说到厨艺,同为炸厨房选手的罗珊娜连连点头:“阿兄说得对,咱们还是进屋吧。” 三个人就这么鬼鬼祟祟进了屋,门口只剩下了尹遥和陆娘子。 陆娘子朝着厨房张望了一眼,也是抿嘴一笑:“虽然我学了些厨艺,不过到底时日尚浅,能让郎君犯愁的,想来我也帮不上什么忙,还是回屋找阿姑吧。” 尹遥笑着摇摇头,这一个两个的,溜得倒比兔子还快,显然也是怕了沈龄了。 沈家毕竟是开食店起家的,如今也仍是靠这门手艺吃饭,家里会厨艺的人自然不在少数,只不过若论起来,还是尹遥和沈龄的手艺最好。 不过俩人虽说是舅舅与外甥女儿,在血缘关系上十分亲近,但实际上此前甫一见面,沈龄便已流放岭南,真正相处的机会却并不多。 还是沈龄回来之后,大伙儿在一间院子这么住着,尹遥这才发现,自个儿这舅舅虽然有时候像个傻白甜,可也是真心热爱厨艺,热爱到甚至有些时候显得过于较真儿了。 这不,一听说他在为厨艺的事儿犯愁,大伙儿就纷纷溜之大吉,仿佛第二个孟老再临。 不过尹遥倒是兴致勃勃,孟老属于医药学上的专家,可他在厨艺上却是个门外汉,问起问题来,也好多都是理论方面的,尹遥这种实干派根本回答不上来。 沈龄就不一样了,他不见得多有理论基础,却是实打实在厨房埋头浸润了几十年的老手,虽说在厨艺上十分较真儿,可却正是尹遥也喜欢的,经过这几日一番厨艺上的“切磋”,还让她真的获益良多。 反观沈龄,也是跟自家这外甥女儿相谈甚欢,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惺惺相惜,凡事也愿意与她多商量几句。 尹遥迈进厨房时,只见沈龄真坐在窑炉前面,盯着烤好的胡饼走神儿。 她站在旁边儿半天,见沈龄还没发现有人进来了,便重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笑道:“舅舅!” 沈龄吓了一跳,回过头来见是她调皮,瞪了一眼又笑道:“哎哟,三娘回来啦,你舅母她们呢?” “他们都进屋啦,舅舅在这儿琢磨什么呢?” “嗐,还不是明日准备摆摊儿售卖的胡饼嘛……” 说起来,沈家从沈老郎君那儿传下来的胡饼手艺,本就有甜、咸两种口味。 其中甜的倒不必说,出于成本考量,沈龄用的仍是饴糖,只不过他还烤了几个蜂蜜的,专门留给家里人吃。 至于咸口的嘛……沈龄指了指刚出炉的羊肉胡饼:“三娘,你也饿了吧,吃块儿胡饼?” 尹遥刚从南市走回来,还满头大汗呢,一见烤网上那铺着满满羊肉的胡饼,便讪笑了一声儿:“舅舅,你可饶了我吧,我都快热死了还吃羊肉?” 沈龄听了她这话,却是一点儿都没意外。 他摇摇头笑道:“我正是为此犯愁。” 尹遥一听就明白了,羊肉本就性温,如今又值盛夏,吃起来可真是热上加热。 这会儿本就不是适合吃羊肉的季节,况且大伙儿买了胡饼回去,也不会如同冬日那般加热食用,羊肉胡饼凉了之后又颇为腥膻,难怪舅舅犯愁呢。 她想了想,今日那梅菜干制成的锅盔倒是广受好评,便朝沈龄笑道:“舅舅,我倒有个主意。” “什么主意?三娘快说来听听。” “我铺子里如今还剩了不少梅菜干,不然拿回来给你,咱们改成梅菜豕肉馅儿的胡饼如何?” 梅菜干倒是正好清热解暑,可是豕肉胡饼? 沈龄听了,却是有些犹豫:“豕肉怕是不妥吧?豕肉腥臊,我怕街坊邻居接受不了哇。” 尹遥噗嗤一笑:“舅舅多虑了,不瞒您说,我可是卖了一冬天的豕肉蒸饼,如今咱们的街坊邻居,早就对豕肉脱敏啦!” 沈龄一下子没听明白:“何谓脱敏?” 尹遥轻咳一声:“哦,我的意思是说,咱们的街坊邻居早就接受豕肉啦。只要处理得当,舅舅大可不必担心。” 沈龄却是将信将疑:“真的假的?” 尹遥拍拍自个儿胸脯,自信道:“舅舅还不信我?我这可是经过时间检验的,您若按我的法子处理,定然不愁售卖!” 沈龄见她说得似模似样,不由点头道:“行吧,那我明儿先试试。不过那梅菜干你不要啦?” 尹遥笑道:“这都好几日了,也差不多该换花样儿了。” 沈记的岭南美食节,连着办了五六日之后,她已把沈龄带回来的食材,都用了个七七八八。 南市中跟着掀起一阵岭南风,各商家纷纷变着花样儿的模仿,可尹遥却并不恋战,而是痛痛快快结束了这个主题。 见舅舅不解,她便解释道:“反正只要我创新够快,那群人便追不上我。” 沈龄无奈,这孩子都哪来的歪理,谁家不是拿手好菜一做几十年,直到做成老字号的? 他笑着摇摇头,如今也已知晓外甥女儿有主意,并不多加干涉,只问道:“那你准备换成什么新花样儿?” 尹遥却是一脸讨好的笑:“我准备返璞归真,回归咱们大唐的传统美食,舅舅教我几道如何?” 沈龄爽快一笑:“这有什么难的。” 说着话,他便站起来走到了院子里的水井边,将里面的井绳提了上来。 尹遥一头雾水地跟了过去:“舅舅,你这是干嘛呢?” 沈龄拉出井绳下面拴着的木桶,从中掏出个大陶碗,塞到了尹遥怀里。 “咱们的晚饭啊,你不饿吗?” 尹遥低头一看,原来碗中是已煮好的粥,因着天气炎热,所以放在水井中镇着,这会儿抱在怀里,散发出阵阵凉意,别提多舒服了。 她长舒了一口气:“吓死我了,还以为咱们今日的晚饭是羊肉胡饼呢!” 那玩意儿可真是太补了,她消受不起啊! 不过瞧着碗里这带着些许淡粉色的冰粥…… 尹遥眨了眨眼:“舅舅,这是什么?” 见终于把外甥女儿给弄懵了,沈龄哈哈笑道:“这可是我之前跟御厨学会的一道菜,名为‘清风饭’,最适合夏日使用了。” 一见这新鲜吃食,尹遥迫不及待地去拿了把勺子,先尝了一口。 这冰粥一入口,便先品尝到阵阵酸酸甜甜的水果香,还有浓郁的牛乳香,这两种风味儿将煮熟的稻米粒牢牢包裹在其中。 而那稻米并未煮得太过,而还是保持着粒粒分明的口感,经过井水的冰镇后,每嚼上一口都觉得十足的沁人心脾。 “舅舅,快教教我这道清风饭,我明儿就要做!” …… 尹遥说到做到,第二日沈记的招牌菜便换成了清风饭与槐叶冷淘。 其中清风饭是她昨日刚学的,以稻米为主食材,加入新鲜的杨梅汁儿及牛乳,熬煮之后以冰凉的井水降温,吃到嘴里清爽可口。 而另一道槐叶冷淘,虽然也是沈龄教的,但却与沈记前阵子售卖的凉面有些类似,只是在和面之时,往面团儿里加入嫩槐叶捣成的汁儿,这样可以使面条儿色泽翠绿。 煮好的槐叶面条过几遍冷水,因此谓之“冷淘”,再加些胡麻油拌匀防粘,镇在井水中备用。待到有客人点餐时,便佐以各式调料凉拌端上,亦是神都城百姓一向喜爱的消暑佳肴。 在最近盛行外来吃食的南市,沈记今日再次反其道而行之,上的却是两道地地道道的本地美食,反而显得独特了起来。 都到了下午,连避暑喝饮子的客人都走得差不多以后,有两个熟悉的客人这才悠哉悠哉踏进门来。 这会儿尹遥正带着伙计们,在正厅中吃着午饭,一抬头就瞧见许大郎和陆之远。 她起身上前施了一礼,上下打量了一番许大郎,笑眯眯道:“哟,日头打西边儿出来了,您怎么大驾光临了?” 第126章 许大郎轻哼一声儿:“现下揶揄我,待会儿有你后悔的。” 尹遥不以为然地翻了个白眼儿,陆之远在旁笑道:“尹娘子莫调侃守默兄了,我们今日还是抽空出来逛逛的。” 将两人迎到了旁边儿的食桌上落了座,又吩咐方二去厨房,取两份今日的招牌菜来,她也回了自个儿的座位,跟二人随意闲聊了起来。 说起来自从这俩人及第之后,便忙着参加各种期集夜宴,甚至还有不少是在沈记办的,尹遥前阵子没少见他俩,不过最近这半个月倒是消停,一趟都没来过。 尹遥最近也是忙得要命,没怎么关注他俩,今日见到方才想起来,不由有些奇怪:“你们最近在忙什么呀?还真是好久没来了。” 这话一出,许大郎立刻瞪了她一眼:“你说忙什么?” 杜昭正坐在她身旁,见状小声儿提醒了一句:“铨选。” 铨选?一听这俩字儿,尹遥立刻拍了下自个儿脑袋:“嗐,瞧我这记性,你们最近该是忙着铨选吧?” 许大郎这才满意地哼了一声:“算你还有点儿良心。” 大唐的科举和授官制度比较复杂,分属于两个不同的部门,其中科举是由礼部举办,及第者可以有参加授官的考试资格。而被称作“铨选”的授官考试,则是由吏部举办,通过者才会被正式授予官职。 今年的铨选正是前阵子刚刚举行的,今日二人有空出来溜达,看来是出了结果了。 许大郎那张脸是瞧不出什么了,不过尹遥看了看陆之远的脸色,便晓得应当是有好消息,不由兴冲冲道:“快讲讲,你俩都领了什么官儿,也让我们跟着与有荣焉一下。” 陆之远有些腼腆地一笑,道:“在下不才,得了鸿胪寺典客署的掌客一职。” 鸿胪寺典客署,那是什么?尹遥不大了解大唐的官职构成,不由条件反射地看了杜昭一眼,不过她很快反应过来,又移开了目光。 杜昭轻轻叹了口气,却仍立刻为她解释起来:“鸿胪寺乃是本朝九寺之一,专掌朝会、宾客、吉凶仪礼之事。至于其下典客署,则是负责接待外邦使节,还有处理纳贡事务的衙署。” 尹遥点点头,她听明白了,就是接待来访外宾的部门呗? 她心中暗道:陆之远瞧着文质彬彬,做这大唐的对外门面,还真挺合适! 众人亦纷纷笑道:“恭喜陆郎君了!” 厨房今日备下的餐是现成儿的,方二很快便将冰镇的清风饭和槐叶冷淘端了上来,还端来了几碟子五花八门的吃食。 见许大郎立刻便操起筷子,夹了片儿碟子里的莲藕,尹遥忙催道:“先别忙着吃呀,还没说你领了什么官儿呢!” 许大郎咔嚓啃了一口冰冰凉凉的莲藕,眯着眼睛享受了片刻,这才慢悠悠道:“我嘛,领的是南市署录事。” 不会吧,许大郎竟然是去了南市署任职? 尹遥直接瞪大了眼睛,这回不用杜昭解释,她再不了解大唐的官职,也晓得南市署啊! 她在这南市中开铺子,从申请许可到办理出入通行证,还有什么加盖房屋、平日里的往来巡查,可以说南市的大小事务,可都是由南市署管辖的。 都说县官不如现管,尹遥这才明白,为何方才许大郎说揶揄他待会儿要后悔…… 她轻咳一声,连笑容都真诚了许多:“许录事,今日这顿我请客,日后还请多多关照啊!” 第93章 尹遥调侃人的功夫不错,变起脸来也是一绝,许大郎这话音还没落到地上,她就已经换了副面孔,眉目含笑地改了口,又让罗珊娜去厨房,盛两碗刚煮好的赤豆沙芡实过来。 有这好事儿,可要庆祝庆祝,光有吃食不行,还得再来点儿酒。 她刚准备习惯性地吩咐杜昭,却又不知想到了什么,改朝许大郎和陆之远笑道:“你们等等,我去后院儿拿坛酒来。” 方才杜昭一见她眼神儿飘过来,便已意会准备起身,没想到她却自个儿去了,只得又默默坐下,无奈地笑笑。 片刻后,尹遥提着坛酒回来了:“许录事,陆掌客,来尝尝我家的好酒。” 许大郎见她这前倨后恭的样儿,实在是颇为无语:“你快得了吧,赶紧收收。” 这会儿店里的伙计们都吃完了饭,大伙儿跟两人都挺熟的,正兴高采烈围着,七嘴八舌地道着恭喜。 一听许大郎这话,众人都憋不住乐,一时间厅里咳嗽声此起彼伏。 尹遥挨个瞪了一圈儿,挥挥手道:“行了行了,吃完饭了该干嘛干嘛去吧!” 见她撵人了,众人忙一哄而散,各忙各的去了。 尹遥将酒封揭开,给二人倒上了酒,陆之远开口笑道:“尹娘子,快别这么客气。” 许大郎翻了个白眼儿:“装模作样,赶紧给我坐下吧!” 尹遥也没憋住乐了,又用力拍了拍许大郎的肩,在他俩那桌坐下了。 陆之远给她倒了杯酒,三个人一道儿喝了,尹遥这才朝许大郎挤眉弄眼,调侃道:“表哥,到南市署做官儿的感觉如何?” 许大郎轻哼一声:“还不就那样儿,有什么如何的?” 陆之远却笑道:“尹娘子莫听守默兄的,他可是特意领的这官职呢。” 尹遥想起来,她刚认识许大郎时,这人便说过从小喜欢算账、做生意,当日考官学时,想考的还是算学,谁料后来阴差阳错去了四门学。 那时候他还怪郁闷的,以为这辈子跟此道无缘了呢,如今倒是峰回路转,来了这南市署。 南市署除了掌管交易之事外,还要监督市内斗、秤公平,以及流通货物的质量,其下又设有平准署,通过交易买卖货物来稳定物价,算得上是与经商关系最密切的一个衙署了。 尹遥瞥了许大郎一眼,果然见他虽然骂陆之远多话,可嘴角却是忍不住上翘,就晓得这人只不过是嘴硬而已。 于是她又给许大郎倒了杯酒,含笑却也正色道:“恭喜许大哥得偿所愿。” 许大郎见她神色认真,许是也想到了当初聊过的话,难得没呛声,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陆之远在一旁夹了块儿碟子里的鸭肝,吃了一口十分意外:“尹娘子,这是……糟卤?” 尹遥笑道:“陆郎君认出来啦?这的确是你们江南特色的糟卤拼盘。” 前几日她给孟老办水八仙宴时,东道主的预算充裕,席上客人自然喝了不少美酒佳酿,酒坛中余下许多陈年酒糟。 与新酿的醪糟相比,虽然都是粮食发酵的产物,二者味道却完全不同。醪糟香甜,陈酒糟却是酒香十分浓郁,若是扔了实在可惜。 她想起来前世时,曾在仲夏去过一趟江南,第一日便尝了当地的一种特色美食,名为“糟卤拼盘”,简直印象深刻。 于是今日她便尝试着,在酒糟之中又加入了八角、桂皮、豆蔻、茴香、葱蒜等香料,制成一锅香喷喷的糟卤汁儿。 在选择食材时,她又想起当地人的俗话,叫做“一缸糟卤泡万物”,于是便干脆选了许多种食材,荤的有鸭掌、鸭肝、河虾、猪耳、田螺,素的有毛豆、莲藕、豆皮、茭白…… 将食材煮熟晾凉,再泡在冰冰凉凉的糟卤汁中,腌制入味儿后还保留着原本的色泽。 淡黄色的鸭货与猪耳,鲜红多汁儿的河虾,棕色油汪汪的田螺,翠绿的毛豆,莹白的莲藕与茭白,五颜六色瞧着便令人口舌生津。 夹一块儿吃到嘴里,除了各种食材本身的鲜香之外,还夹杂着淡淡酒香,既美味又特别,不仅令人精神一震、食欲大增,而且还是道十分独特的下酒菜。 她今日本是试做了一锅,想着待泡入了味儿,晚上正好拿回去跟家人吃,这会儿倒是先便宜了许大郎和陆之远。 尤其是陆之远,他本就出身江南,远离故乡在神都城读书、入仕,倒是在尹遥这儿吃到了不少家乡美味,也算缓解了些许思乡之情。 罗珊娜盛好了赤豆沙芡实,还特意在冰水里镇了一会儿,这才端了上来。 陆之远忙起身接了过来,又温声邀请道:“罗娘子,也一道坐会儿吧?” 罗珊娜笑着摆了摆手:“恭喜二位郎君啦!我还要出去摆摊儿,不能久留了。” 见她兴冲冲出门的背影,陆之远有些惊讶:“罗娘子最近又开始摆摊儿了吗?” 尹遥笑道:“是啊,最近铺子里人手*够,小罗又是个闲不住的,空时我便放她出去卖饮子了。” 陆之远哦了一声儿,瞧着似是有些惋惜,心不在焉地用勺子捣着碗里的豆沙。 许大郎看了他一眼,语气有些沉:“之远。” 陆之远回过神儿来,忙朝尹遥笑笑:“我只是随口问问。” 尹遥没说什么,只点了点头:“这芡实也叫做鸡头米,有‘水中人参’的美誉,用赤豆沙熬煮之后,味道十分香甜,陆郎君不妨尝尝。” 陆之远笑应了一声,盛了一口吃在嘴里,也不知尝到味儿了没有。 第127章 许大郎却是敲敲桌子,转移了话题:“对了,我这几日刚去衙署,同僚闲谈时听说了件事儿,估摸着你有兴趣。” 哟,这是有八卦了? 尹遥没再关注陆之远,而是被许大郎的话勾起了兴趣,好奇道:“什么事儿,说来听听?” 许大郎略作斟酌,道:“你家原来那座小楼,如今叫做曹记酒肆的,你还记得吧?” 尹遥皱了皱眉,她自然记得这曹记酒肆,他们接手了那座小楼后,明面上开的是酒肆,背地里做的却是些见不得光的生意。 之前罗珊娜就差点落到他手里,当时尹遥急着救人,还被那东家曹浑故意抬价,后来两人倒是没什么交集,只沈记做外卖生意时,有曹记的客人点过几次。 那阵子都是杜昭去送的吃食,她偶尔过问一两次,杜昭面色有些不虞,却又不肯多言,只是说让她别管了,想来不是什么愉快的体验。 尹遥本来就忙,再加上后来开了夜宴,也没空做外卖生意了,久而久之就忘了这事儿。 今日忽然提起来这家铺子,她却有些意外:“你好端端干嘛提起它?” 许大郎白了她一眼:“自然不是无端提起,我是听闻,最近好似有人在争抢这家铺子。” “啊?”尹遥皱起眉头,“我记得阿婆说过,这种店背后都有靠山,怎么还有人争抢……” 许大郎面露嫌恶之色,显然也是听说了曹记做的什么生意。 他摇摇头道:“能在南市开这种酒肆的,自然有靠山,不过靠山也未必永远靠得住。” 尹遥无语,想想这半载的见闻,许大郎说的倒是事实…… 自从沈记被封后,这座小楼也真是命途多舛,上一回是因为裴长史被贬而转手,这回却不知又是为了什么? 她叹了口气,不由有些唏嘘:“话说,你晓得它家如今的靠山是谁,又是谁在抢么?” 许大郎摇摇头:“这倒是不知,不过听说争抢的是门新贵。” 新贵?尹遥一头雾水,原本的世家大族她还没认清楚,更别说什么新贵。 这会儿门外来了一人,跟正在打扫的方二说了几句话,方二过来朝尹遥道:“东家,门口有人找您。” 她跟两人告了罪,起身往铺子门外走去。 门口正站了个中年男子,朝她行了一礼道:“尹娘子好,我是房牙,沈郎君让我来找您的。” 沈龄?尹遥反应过来,之前沈龄曾跟她打过招呼,说是托了房牙留意转让的铺子,有信儿就来沈记找她。 她便朝对方施了一礼,又笑道:“郎君好,这是有铺子的好消息了?” 男子点点头,道:“娘子说的不错。这几日有家食不准备开了,房主托我重新往外租赁,我瞧着跟沈郎君的要求差不离,便来寻您了。不知您可方便随我去看看?” “好啊。”尹遥应了下来,瞧着男子有些眼熟,又不由道,“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郎君?” 那男子笑道:“尹娘子好眼力,在下也算沈记的常客了,中午刚在您这儿吃了午饭,还外带了杯酒酿冰乳拿着喝呢。” 原来还是常客,难怪她瞧着眼熟呢! 尹遥忙笑眯眯道:“郎君稍等,我回去取点儿东西,咱们一道儿看铺子去。” 留男子稍待,她又回了铺子,想着去厨房再去拿两杯饮子,一会儿路上喝。 厨房中正巧碰到杜昭,这几日两人间的气氛十分尴尬,尹遥原本想装作没瞧见他,杜昭却是主动开了口:“东家要出门?” 被人问到了头上,尹遥也不好装聋,便点点头道:“对。” 杜昭晓得她这几日有意疏远,也没自讨没趣地问她去哪儿,只直接道:“我陪你去。” 尹遥刚要张嘴拒绝,杜昭却没瞧她,直接走到了厨房门口,又回过身子等她出来。 她叹了口气,还是又多拿了一杯冰饮子,也随后跟了出来。 两人经过正厅时,却恰好听到许大郎和陆之远的谈话。 许大郎声音少见地严肃:“官商不可通婚,你忘记了?” 尹遥皱了皱眉,脚步略停,却听陆之远苦笑道:“是啊,我不如你记得牢。” 第94章 尹遥从厨房出来,好巧不巧听到了别人的私下谈话,她虽然爱听些市井闲谈,可并不喜窥探朋友私事,因此多少有些尴尬。 杜昭走在她前面,回头询问地看了一眼,看到她的神情便会意地点点头,加重了些脚步,尹遥也开口道:“走吧,房牙还在外面等。” 许大郎和陆之远听到二人故意发出的声响,便默契地不再继续方才的话题。 从他俩桌旁经过,尹遥若无其事笑道:“我去帮舅舅看看铺子,你们慢吃,有什么需要就叫我舅母,今日的花销都记在我账上。” 陆之远定了定神,拱手勉强笑道:“多谢尹娘子了。” 许大郎也朝她举了举杯:“去吧,改日再聊。” 门外等着的房牙见她出来,忙又迎上来:“尹娘子,咱们这就过去吧?” 尹遥笑盈盈道:“给郎君又拿了杯酒酿冰乳,这回是加了杨梅和薄荷的,不知合不合您口味。” 房牙一听,忙接了过来,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多谢尹娘子了。” 尹遥摆摆手,又朝他眨了眨眼:“郎君别客气,待会儿看铺子……” 对方拍拍胸脯:“放心,我一定帮您好好谈价。” 这南市大伙儿都很熟了,也不需房牙再边走边介绍,于是他便走在前面领路,往说要转让的那间铺子方向走去。 尹遥则是若有所思地跟在后面,杜昭落下几步,盯着尹遥的背影有些出神。 端起冰饮子喝了一口,他发现手上的这杯却是没放杨梅,而只放了双倍的薄荷叶,喝起来更加清凉爽口。 他心中一软,尹遥最近再怎么冷淡,但还是记得自个儿不爱吃杨梅之事。 杜昭追上前几步,与她并肩而行,又举起竹筒笑道:“多谢东家。” 尹遥方才也是条件反射,不自觉就按照对方口味调整了下,这会儿才反应过来,只好答道:“别客气,顺手的事儿。” 见她有回应,杜昭又往街边指了指:“东家,这会儿日头毒,咱们也挑阴凉处走,仔细中暑了。” 尹遥这才发觉,自个儿心不在焉净顶着大太阳走路了,难怪热得浑身是汗呢…… 她连忙一个急转弯,拐到了街边儿阴凉处走着,这下也不好再对杜昭不理不睬了,只好随口道:“你怎么想着跟出来了?” 杜昭笑眯眯道:“最近东家如此冷淡,我担心日后没人提携我飞黄腾达,自然要跟出来。” “什么飞黄腾达,你少来。”晓得这是在调侃自个儿,尹遥扭过头瞪了他一眼。 相比较这几日的公事公办,难得有机会多跟尹遥说会儿话,不知为何,杜昭倒有些恍如隔世似的。 他也自然不会再提及前几日的话题,只说些无关紧要的逗逗尹遥,终于惹得她笑骂了出来,这才心满意足。 说着话,三人便路过了曹记酒肆的门外,尹遥忍不住扭头打量了片刻,轻轻皱起眉头似在琢磨什么。 杜昭看了看她神色,问道:“曹记酒肆怎么了吗?” 尹遥摇摇头,将方才许大郎说的话同他转述了一遍,又道:“不知到底是哪两家相争,有些好奇罢了。” 杜昭想了想道:“这事儿我倒是晓得。” 尹遥有些意外:“你晓得?说来听听。” “曹记背后是武家,至于说的新贵嘛……大约你也认得的。” 尹遥不解:“新贵?我何时认得什么新贵了?” “就是之前……小心!”杜昭忽然一皱眉,将尹遥往街边方向又推了一下,自个儿则侧身护在她身前。 只听街上传来一阵呼喝声,有几人肆无忌惮打马而过,撞翻了路中央的几个摊子,惹得摊贩惊呼四散,摊子上的货物飞起来差点儿砸着尹遥,都被杜昭挡了下来。 一阵兵荒马乱过后,街面上一片狼藉,好几个摊贩和行人,都在躲闪时不慎摔倒,倒在地上龇牙咧嘴地痛呼。 尹遥方才吓了一跳,忙从他怀里退出来,又上下仔细查看了一圈儿,语气有些着急:“你没事儿吧?” “没事儿,几个果子而已。”杜昭笑着摇摇头,又掸了掸身上的尘土。 尹遥扭头往后看,只见那一行人似都剃了光头,身着僧人服饰,光瞧着背影就十分骄横。不过话说回来,不骄横的人也不会在南市主街上纵马伤人了。 她气道:“这是什么人啊,怎么在南市纵马,疯了吧?” 走在前面的房牙这会儿也寻了过来,见两人没事儿才放下心来,又往四周瞅了瞅,心有余悸道:“唉,咱们快走吧!” “来了。”尹遥定了定神,应了一声抬步往前走。 杜昭却仍是瞧着远去的那一行人,道,“就是他。” “什么他?”尹遥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杜昭接的是方才那句“新贵”,不由疑惑道:“我认得的?” 第128章 杜昭点点头:“冯小宝。” 谁谁谁谁谁?尹遥惊得下巴差点儿掉在地上:“冯小宝?” 杜昭嗯了一声,回过头护着尹遥往前走,又缓缓道:“不过他如今不叫这个名字了,应是改名为薛怀义了。” 尹遥回想起来,上巳节她带着杜昭在兴国寺摆摊儿时,两人曾偶然撞上千金公主府的侍女与冯小宝偷情被抓。 杜昭还差点儿因此惹上麻烦,经过尹遥的一番据理力争,千金公主放了两人走,却是留下了冯小宝。 后面的事尹遥就不晓得了,还是经过杜昭一番解释才弄明白。 原来那日之后,公主便将冯小宝进献给太后,太后见之大喜留为入幕之宾,又令其剃度出家,给其改姓薛,赐名怀义,特许自由出入宫禁。 自此之后,一个南市的卖药郎摇身一变,成了达官贵人都要争相结交的新贵,还被尊称为“薛师”。 没想到这还真是熟人,尹遥却是轻哼一声,不满道:“新贵就新贵呗,往日也没见谁如此骄横。” 她扭头看了杜昭一眼,却是又疑惑道:“不对啊,这事儿你怎么如此清楚?” 杜昭停下了脚步,心中不由有些懊悔,今日跟尹遥的关系难得缓和,自然也是有问必答,却是不小心多说了些。 他上辈子在朝为官自然清楚得很,薛怀义其人骄横,别说平民百姓了,连御史都曾被其打成重伤,后来跟武攸敏争产业也是闹得人尽皆知。 可他这辈子不过是个南市小食店的伙计,又怎么会晓得薛怀义的发家故事呢? 杜昭有些不知如何开口:“我……” 看他这副表情,尹遥似是明白了什么,半晌忽然笑了一下,打断了他的话:“走吧。” 说完她就不再看杜昭,回过头快步追上了房牙,与他随意交谈起来。 杜昭心中思绪繁杂,却是忽然明白了尹遥那日的感受。 原来心底藏着的秘密被别人察觉时,不论对方是什么身份,熟悉或信任与否,人的第一反应都是回避和自保。 他自嘲地笑笑,没再跟尹遥搭话,只是默默跟在两人后面。 转租的铺子离沈记有点儿距离,中间又遇到意外耽误了些工夫,走走停停地终于到了门口。 尹遥正站在门外打量这家铺子,却听到身后传来一个满是惊喜的熟悉女声:“三娘,你们怎么来啦?” 她忙回过头,亦是十分惊喜:“小罗?你怎么在这儿?” 又朝罗珊娜身边看了看,见她的家伙事儿都在,尹遥这才恍然大悟:“你换到这儿啦?” 说起来罗珊娜之前摆摊儿时,挑的地方是离沈记很近的一处摊位,不过后来尹遥人手不够,便把她叫了回来。 最近铺子里人手够了,她才又能出来摆摊儿,只不过之前的位置已被人占了,只好换了个离沈记远的。 不过罗珊娜虽然才搬过来没几日,倒是跟左邻右舍都混熟了,她跟隔壁摊子打了个招呼,请其帮忙照看一会儿,便兴冲冲凑到了尹遥跟前。 她调皮道:“你们怎么来这儿啦?该不会是看我的吧!” 尹遥轻拍了她一下,笑道:“我来帮你阿爹看铺子的!” 听了这话,罗珊娜挽着尹遥袖子:“走走走,我也帮阿爹参详参详。” 因着沈龄预算有限,今日看的也是个一层的小铺面,原本是家毕罗店,今日却没开张,只房主前来,给几人开了门进去看。 几人里里外外兜了一圈儿,这铺子虽然位置稍微偏一些,没有现在的沈记位置好,不过面积却比尹遥最开始租的要大一些。 尹遥瞧着还算满意,她又私下问了罗珊娜,晓不晓得为何店家这会儿转租。 据罗珊娜所说,这家毕罗店生意一向不错,似乎是前几日店家意外去世了,这才空了下来重新招租。 她点点头,这事儿还得沈龄拍板,正好折腾了这半天也快闭市了,于是几人告别了房牙和屋主,一道儿又回了沈记。 这会儿许大郎和陆之远已离开了,见罗珊娜根本没问,尹遥便知她并未把陆之远放在心上,也没再提方才之事。 只笑嘻嘻吩咐罗珊娜:“小罗,去厨房叫上舅母,带着咱们的糟卤拼盘,回家去啦!” 罗珊娜应了一声,便跑到厨房喊人了。 杜昭叫住了尹遥,开口想要解释方才之事:“东家,我并非……” 尹遥后退了一步,笑道:“别放在心上,人人都有秘密,不是吗?” …… 几人到家之后,又跟沈龄商量了一番,他听了亦觉得今日的铺子不错,只是租金似乎高了些,有点超出他的预算。 尹遥笑道:“舅舅莫愁,我前几日不是办了岭南美食节吗?如今手上又有了些现银,可以把这个月的分红提前给您,这不就够了?” 沈龄听了自然大喜,于是第二日便带上康陶一道儿来了趟南市,又重新看了圈儿那铺子,三下五除二便拍板定了下来。 新铺子租下来后,父子俩早晨坊中摆摊儿,白日便去筹备新店。 沈龄本就经验丰富,再加上这铺子也不需太多改造,不过几日功夫,沈龄的食店便顺利开张了。 开业那日的庆贺活动,是由尹遥、陆娘子、罗珊娜三人友情赞助,不仅提前请人散发传单,还购了爆竹、请了杂耍队伍前来助兴,弄得十分热闹。 开业当日仍是午市,因着沈记忙碌,尹遥便给除了杜昭以外的几人轮流放假,让他们来沈龄的铺子道喜。 待轮到自个儿前往时,她发现沈龄的铺子里除了康陶外,还有个伙计在忙里忙外,厨房也多了位厨子。 这两人她还有些眼熟,尹遥不由叹道:“这两位郎君我之前也曾登门相邀,他们却是不肯去我那儿呢!看来还是舅舅有法子啊……” 听了她这故作哀怨的语气,正在门口迎客的沈龄哈哈大笑:“看来你舅舅我还是有三分薄面的。” 今日门外搞得热火朝天、十分热闹,自然吸引了不少客人登门。 其中有一位站在门口,看看门上写着“沈记”字样儿的招牌,又看看尹遥,恍然大悟道:“小娘子,原来这是你们沈记的分号啊?” 沈龄差点儿眼前一黑:他不过走了半载,半载啊!怎么都成了分号了? 尹遥听了却是差点儿笑弯腰:“郎君误会了,这是我舅舅开的食店,我只是来凑热闹的。” “哦,哦,抱歉。”客人发现自个儿闹了笑话,不免有些赧然。 尹遥笑道:“不过我们确实是一家呢,我舅舅家主做传统菜肴,我家则是私家特色,两店各有风味,欢迎郎君都多来捧场! := 她想了想又道:“您既然认得我,那我便有幸做回主,今日再给多您一成的让价,记在我账上。” 见她爽快,那客人拱手笑道:“那便多谢小娘子啦!” 伙计领着客人进去了,尹遥却是又朝沈龄道:“对了舅舅,你有没有兴趣,咱们一道儿搞些有趣的,吸引吸引客人如何?” 第95章 前阵子南市的北区,又新开了一家沈记食店,厨子的手艺十分不错,且是以本地的口味为主,主打一个味美价廉,生意自然很是红火。 如今南市有两家以“沈记”为名的食店,相距不近且风味各异,加之沈这个姓氏也不算少见,因此刚开始时,客人们都以为不过是巧合,两家食店的东家姓氏相同罢了。 不过很快便有人发现,这两家之间似乎并不是毫无关联,而是同一家族的亲戚之间,分别开的食店。 客人们这才恍然大悟,为何有时这一家人手不够时,另一家的伙计会临时顶上,而有时另一家客人预订了大规模的宴席,又会有这家的厨子前去帮忙。 后来为了便于区分,大伙儿便把尹遥那家店仍旧称为“沈记”,又把沈龄开的那家叫做“新沈记”。 沈龄头一回听说这个名字时,不是在自个儿的食店里,而是在家中的饭桌上,由陆娘子通知了他这个“噩耗”。 听了这消息,沈龄不由扶额长叹,他这做长辈的,居然成了什么“新沈记”的东家? 康陶见状忙安慰道:“阿爹莫气,谁让咱们铺子开得晚呢?只能暂时屈居三娘的“沈记”之下了……” 尹遥却是笑眯眯补刀:“舅舅别哭,毕竟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您不服也不行呀。” 她这话一出,满桌都笑出了声,连康陶都没憋住乐。 沈龄一拍桌子,故作生气道:“你等着,待舅舅把铺子开大些,到时要改名的便是你喽!” 尹遥连连点头:“好好好,那舅舅可要加把劲儿,我拭目以待!” 全家人在沈老太太的带领下纷纷起哄,说定要看看这舅舅和外甥女儿,到底谁输谁赢。 …… 话说回来,为何短短一个月之间,客人们便都晓得了两家食店的关系? 除了相互流窜的伙计厨子外,更重要的就是,这两家食店还常一起搞些新花样儿。 第129章 比如七月上旬时,两家便合发了批小木牌,牌子上雕刻着个沈字,下面则画了十个空着的小格子。 据店家所说,这木牌的意思是“满十免一”。 也就是说,不论客人是在沈记还是新沈记,只要一次性花费满五十文,店家就会在格子上盖一个特别的小印戳。 待攒够了十个印戳,客人便可以得到五十文铜钱,或是免费吃一顿百文以内的饭食。 再比如七月下旬时,两家又搞了个什么“联合会员卡”,只要登记一下信息,便能拿到一个小小的木牌,上面还刻着不同的数字。 凭借此木牌在两家食店吃饭,可以将花的银钱记录在册,待花满一贯钱,便可以换成小铜牌,日后再来吃饭,便可以享受半成的让利; 再花费满五贯钱,铜牌又能换成银牌,让利也涨到一成; 再花费满十贯钱,又可以将银牌换成金牌,让利涨到两成…… 虽然这十贯钱看着很多,但若是在沈记办上一次夜宴,其实就已经不止这个数了,大客户很容易便能拿到。 而且这会员卡又不限本人使用,若只是散客,也可跟亲朋好友共享,过一阵子也能慢慢攒够。 等到换成了金牌,日后再来沈记时,就可以永远享受两成让利,算下来可是不少银钱呢! 这两个活动一出,毕竟是真金白银的实惠,自然一下便引来了客人们的热情支持,一时间两家店都差点儿被踏破了门槛。 尹遥和沈龄都翻着账本乐得合不拢嘴。 毕竟一家人嘛,谁输谁赢不过是口头玩笑,最重要的还得是共赢。 …… 这一日,有来新沈记的客人,刚在门外的饮子摊儿上,买了一杯胡姬小娘子售卖的冰饮子,拎着迈进了新沈记的铺子,准备简单用个午饭。 迎面却瞧见沈记的东家小娘子,正手里举着一沓纸,站在一旁跟新沈记的东家说些什么,手里还比比划划的。 他不由上前一步,笑道:“小娘子,今日可是又有什么新鲜花样儿了?” 尹遥将手中的纸递给了他一张,笑道:“郎君,我们最近正想办一场比赛呢,您瞧瞧?” 客人接过低头一看,发现手里的纸上写着五个大字:鸡鸭鹅大赛。 客人拿着传单入内落座,沈龄却嗔道:“三娘那日不是说了,输赢只是口头玩笑,怎么如今又要比赛了?” 尹遥笑眯眯道:“有竞争才有进步嘛!舅舅你说对吧?” …… 三日后,两家沈记的“鸡鸭鹅大赛”准时开启。 孟老最爱凑热闹,听说尹遥搞了场新鲜玩意儿,一下朝便带着小周郎君来了沈记。 二人今日来得已算早,但还是被坐得满满的前厅吓了一跳。 尹遥正里外往来招待客人,一瞧见两人,便忙迎了过来:“孟老,小周郎君,走走走,咱们上二楼雅间儿。” 瞧见她小周郎君不免有些惊讶:“尹娘子,你今儿怎么没在厨房忙活,反倒招呼起客人来了?” 尹遥笑道:“我家最近又来了个新厨子,是个能独当一面的,不需我时时盯着,因此得空出来瞧瞧。” 孟老在旁哼了一声,道:“新厨子?手艺能有你好吗?” 尹遥失笑,看来孟老话里的意思,还是挺认可她手艺的嘛! 她一边在前面领路,一边道:“您放心吧,我请的可是几十年的老厨子,手艺比我只好不差。更何况,我家烹制何种菜肴、配方火候如何,还都是由我把控的,质量绝对有保障。” 听了这话,孟老师徒方才放下心来,没再多说什么。 尹遥说的是实话,沈记最近确实来了个新厨子,也确实是个经验丰富的老师傅。 前些日子沈龄开食店时,便找回了不少原来沈记的伙计和厨子,也算是这十几年东家的个人魅力所在。 还有一位姓郑的师傅,他本是沈记的大厨,又是沈龄的左膀右臂。自从沈龄被流放后,便愤然离开了神都城,前阵子听说沈龄已回来了,又专程回来投奔。 只可惜他离得远、消息不够灵通,因此回来得晚了点儿,已有他的另一位“前同事”占了新沈记大厨的位置。 新沈记铺面又不大,容不下两个主厨,沈龄正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才好时,尹遥便从陆娘子口中听说了此事。 有人才自然要抢,尹遥立刻出手,跟沈龄软磨硬泡,让他做郑师傅的思想工作,又亲自对其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甚至还派了方二、刘五前去游说。 其中的理由包括但不限于: 沈记出的工钱,可比新沈记要高出一大截儿呢! 大伙儿都是一家人,两家店又都叫沈记,在哪儿不都一样? 何况郑师傅刚到沈记时,东家可是她阿翁沈老郎君,难道不想留下来,帮她把阿翁的沈记拿回来? 再说若是这会儿就走了,万一哪一日新沈记开大了,沈龄又缺厨子了怎么办? 尹遥这一通狂轰滥炸,郑师傅哪里招架得了? 再说他当日刚进沈记时,不过是个小学徒,不仅受了沈老郎君的不少照拂,甚至跟尹遥亡母沈娘子也有点儿交情,如今既是故人后代相邀,最终还是心甘情愿留下来,成了沈记的新大厨。 一番磨合之后,尹遥发现郑师傅确实手艺精湛,而且他虽然工龄上是个老师傅了,但因为当日来沈记时年纪还小,如今也不过三十多岁,正是当打之年。 更重要的是,他不仅对尹遥那些机灵古怪的想法,接受程度十分良好,有时还会给她一些独特的内行建议,两人不过磨合了几日,尹遥便已可以放手,让他带着陆娘子在厨房忙碌了,自个儿则只需要每日研发研发新菜谱就行。 带着两人到了雅间儿落座,负责二楼的伙计拿来了菜牌,递给了两人。 沈记一楼墙上是挂了价牌的,不过因着二楼是一间间的雅间儿,给客人的就换成了纸质的菜牌。 只见今日的菜牌上,除了原本的菜肴外,还额外加了一道鸡翅拼盘,名字旁还标着个小小的“促”字。 小周郎君先是点了关中酿皮,孟老则是要了绿豆莲子粥,菜肴则是要了糟卤河虾、茭白炒三丝和凉拌醋藕。 二人今日本就是为了凑热闹而来,便又点了鸡翅拼盘。 伙计记了下来自去厨房通传,尹遥又笑道:“二位是我家的金牌会员,饮子便是免费赠送,待会儿就端上来。” 说起来,孟老最近有不少旧友被贬出朝,走一个他开宴送别一个,送别一个过几日还有下一个,随着故旧的四散离去,他倒是成了沈记的第一个金牌会员…… 尹遥不由想起这事儿,暗暗无奈摇头:该说不说,还真有些“地狱笑话”。 听说要赠送尹娘子,孟老刚要开口,尹遥忙又笑道:“放心,您的是温热的,小周郎君的多加冰块儿,我都记得呢!” “不错。”孟老满意地点点头,又随口问起了今日的比赛。 尹遥解释道:“咱们这鸡鸭鹅大赛……” “哈哈哈!”小周郎君一听这名字,便憋不住笑了。 虽然他之前已在门外瞧见了宣传水牌,可如今在尹遥嘴里说出来,也实在是让人忍俊不禁。 尹遥也笑了:“这名字虽然接地气了些,不过这样儿才让人印象深刻嘛,若起得太文绉绉了,我怕吓跑了客人呢。” 小周郎君听了恍然大悟,点点头道:“原来如此。” 只是小周郎君好糊弄,孟老却是没被她的花言巧语蒙过去,在一旁轻哼了一声。 别以为他不晓得,这尹娘子不过是因为没什么文采,所以索性起了这么个名字,倒也好意思给自个儿找了个“大俗即大雅”的借口…… 尹遥轻咳一声,看了孟老一眼,那眼神儿十分简单易懂:看破不说破,看破不说破。 孟老捋了捋胡子,又无语地摇摇头,到底没拆穿她。 尹遥忙又接着说起了比赛的事儿,既然名字叫“鸡鸭鹅”,今日又是第一日,便是以鸡翅为主食材,沈记和新沈记各做两种口味…… 因着搞活动,今日备菜十分充足,几人还说着话,这拼盘便先端了上来。 只见桌上摆了一排四个小碟子,分别是不同口味的鸡翅,旁边还分别写了“金沙鸡翅”、“南乳鸡翅”、“红烧鸡翅”、“椒盐鸡翅”的名字。 在四个碟子旁,又有两枚竹签,上面除了沈记的特制标记外,还刻着“二十八”的字样儿。 小周郎君看着面前的四道鸡翅,问道:“尹娘子,哪个是你家的,哪个是新沈记的啊?” 尹遥笑眯眯摇摇头:“这可不能告诉您,不然该影响比赛公平了。” 她又道:“您二位先尝尝,若觉得哪个口味最好吃,到时便拿着这竹签,投到一楼对应的木箱中,等到比赛结束,我们会统计哪个口味最受欢迎的。” “原来如此,我们晓得了。”小周郎君点点头应道。 第130章 尹遥起身准备离开,忽然想起一事:“哦对了,这竹签只能投一枚,另外一枚要记得留在身上。” 小周郎君不解:“这又是为何?” 孟老道:“这你还不明白?自然是为了两相对照的。” 尹遥笑道:“没错,因着除了两家食店相互比赛外,到时还会抽出几名幸运客人,有不同的返利呢!若是手里没有对照的竹签,*如何分辨抽到的是谁?” 小周郎君这才想起来,似乎门外的水牌上也写了,品尝菜肴并参与了投票的客人们,除了会获得一分新品让利外,还会额外进行抽奖活动。 其中奖品包括沈记的单次半价券、单次免费券、直通铜牌会员、五百文的现钱奖励等,还真是五花八门且价格不菲,难怪吸引了这么多食客前来参加。 小周郎君拱手诚恳道:“尹娘子,佩服啊!” 第96章 虽然尹遥不肯说哪个口味是自个儿的,哪个口味是沈记的,不过孟老和小周郎君也算是沈记常客了,猜出来倒也不难。 好比这红烧和椒盐的传统做法,想必是出自沈龄之手。而用咸鸡子黄制成又酥又香的金沙鸡翅,与沈记之前出品过的金沙伽子做法如出一辙,想都不用想,当然是尹遥的杰作了。 至于那道“南乳鸡翅”嘛,两人倒是头一回品尝。 只见其外表呈琥珀色,但色泽又比红烧鸡翅更加鲜红一点儿,外壳又干又酥,还夹杂着些许不规则的小颗粒,也不晓得是何物。 小周郎君夹起一块儿尝了尝,发现除了外表酥脆之外,里面的肉质竟然比其他三个口味都要更加鲜嫩一些,且调味儿在咸鲜中还略带了些酒香,以及隐隐约约的香甜,可真是颇为独特。 见他好奇,尹遥笑道:“不知小周郎君可听过霉豆腐?” 小周郎君一边美美吃着鸡翅,一边点头道:“自然,不过跟你这南乳鸡翅又有何干系?” 尹遥道:“我这南乳,其实便是霉豆腐的一种做法。” 霉豆腐也叫做腐乳,从古到今都是一种广受欢迎的调味品。 它最早的记载是出现在北魏时期的《齐民要术》中,到大唐时制作工艺已逐渐普及,南市的酱料铺中也常能见到它的身影。 大唐时期霉豆腐的做法,通常是将豆腐切块蒸熟后,直接摆在竹板上、放在阴凉通风处。 精置十日之后,豆腐块儿表面便会出现白色无毒的毛霉,再将这发霉的豆腐放入干净容器,加入粗盐及各种香料,密封腌制半个月,就能制成美味的霉豆腐。 不过今日所用的南乳,也叫做红腐乳或者红方,是尹遥自个儿腌制的。前面的工艺与市面上的霉豆腐大体相同,只是在密封腌制之时,加入的不是各种香料,而是加入了红曲粉。 尹遥在烹饪时便很喜欢使用红曲粉,因着其色泽鲜红,她大多数是用做食用色素。 不过这红曲是菌丝体寄生在稻米上所得,有着促使食材发酵的作用,因此除了调色外,亦有人拿来酿酒。而若是用以腌制霉豆腐,也会促使其再次发酵,制成外表枣红色、内部杏黄色,风味醇厚的南乳。 用南乳腌制、烹饪肉类时,除了能增加成品的色泽哇,还带着些许酒香和甜香的浓郁风味外,更能使其口感更加鲜嫩,真可谓是一举三得。 当日尹遥一揭开腌了南乳的坛子,郑师傅便已竖起大拇指,断定这道南乳鸡翅定然会大获欢迎。 比赛结束的第二日,两家沈记还有模有样地,在南市主街上租了块儿空地,又临时搭了个台子,现场进行投票统计。 果不其然,在四种口味鸡翅的比拼中,南乳鸡翅果然拔得头筹,为尹遥拿下了宝贵的一分。 至于第二日的鸭类比赛,尹遥的糯米八宝鸭,却不敌沈龄的锅烧鸭,无奈痛失一分。 而第三日以鹅做主食材时,尹遥以一道茱萸卤鹅,与沈龄的富贵石榴鹅,居然恰好打了个平手。 结果揭晓那一刻,雇好的乐人立刻开始吹拉弹唱,弄得仿佛什么节日一般。 尹遥还专门请了一位有学问的老郎君,现场写了两幅“鸡鸭鹅大赛首甲”的大字儿,又令伙计送去装裱行,说过阵子要挂在铺子里。 沈记二楼的雅间里,恰逢休沐的张寺丞,正带着妻子与儿子坐在其中。 张小郎君趴在窗边,兴高采烈地瞧着街上的热闹,又朝窦二娘道:“阿娘你快看,是夫子!” “是吗,来阿娘也瞧瞧。”窦二娘温声回应着儿子,也凑到窗边看了过去。 听到这话,张寺丞一头雾水,阿翁和夫子今日不是结伴出门儿了吗,怎么在南市中? 他也朝街上定睛一瞧,发现尹遥请来的那位写字儿的老郎君,还真是他家的家塾夫子…… 张寺丞无语了半晌,见自家娘子并无半点儿惊讶,这才想起来问道:“这尹娘子是如何说动夫子,愿意写这种字儿的?” 张小郎君却是抢答道:“阿爹,我晓得!尹姐姐让七娘送了夫子好多零嘴儿,还说这叫什么‘吃人的嘴短’!” 张寺丞被儿子这话给噎住了,扶额无奈道:“这尹娘子,也太荒谬了些……” 窦二娘拿起桌上的杧果糯米糍,送到自家夫君口中,笑道:“三娘想法好特别,对吧郎君?” 张寺丞嚼着妻子投喂的吃食,杧果酸甜、糯米皮儿软糯、中间儿的乳酪鲜香,他亲身体验了下什么叫“吃人嘴短”,只得也点了点头。 …… 比赛结果虽然公布了,但围着的人群却并未散去,而是一个个儿手里拿着一根或者好几根竹签,朝台子上翘首以盼。 除了对比赛结果好奇之外,更是想知晓抽奖的结果,行头又依次从票箱中抽出幸运客人,又笑眯眯地将奖品一一奉上。 这回尹遥和沈龄打了个平手,原本说好由输家负责奖品的花销,这下也变成了两家平摊。 沈龄笑得仿佛一个弥勒佛,他悄悄同尹遥道:“三娘,没想到你这什么比赛,居然吸引来如此多客人。” 确实,两家虽然名义上搞的是什么厨艺比赛,本质上还是一种促销手段,除了有趣儿的流程外,还有丰厚的奖励,自然吸引了许多食客前来,这几日两家沈记就差点被踏破了门槛儿。 更重要的是,这次比赛除了吸引客人外,她还借此联络了几家口碑不错的食店,邀请下回一道儿参与,争取把这比赛办成南市的一道风景线。 …… 如果说沈记这边搞的是良性竞争,那么南市之中,自然也少不了恶性竞争。 上回许大郎曾同尹遥提起过,有人在争夺曹记酒肆的所有权。后来杜昭又告诉她,争夺的双方是武家人和薛怀义。 这薛怀义最近也算是出了名,自从得了太后青眼,便仗势横行市井。听闻其每日里不仅纵马闹事,若是路上遇见道士,还会将其抓走、逼其出家为僧。 除了这市井传闻外,连小周郎君都一脸不满地说过,前些日子有御史弹劾薛怀义跋扈,竟然被其侍从打成重伤,一时间朝中议论纷纷,却又拿其毫无办法。 除此之外,他还到处与人争夺产业,那日说起的曹记酒肆不过是其中一桩,且因着武家人亦权势正盛,两方倒是一时僵持住了。 可南市之中,最近却有好几家铺子易了主。 虽然新的店家来自三教九流,但南市中却有不少人都说,曾见过他们的背后靠山,正是出身南市的卖药郎,原名冯小宝、如今被称作薛师的那一位神都新贵。 好比沈记平日里采买的林记酒铺,前阵子便换了主人,也不再售卖酒水,而是改成了售卖佛具的铺子,其中经书、念珠、香炉等不一而足…… 林记酒铺本是家百年老店,除了自家酿的酒水外,还会代售各地的美酒,价格又十分公道,是尹遥多方打听才定下来的供货商。 如今林记关了,她便只好换了另一家铺子,价格却不如林记划算,品种也少了许多。尹遥无奈,只能在心中暗骂薛怀义害人不浅,也祈祷他千万别打主意到自个儿身上才好…… 不过这事儿对尹遥影响毕竟有限,她的大部分心思,还是放在沈记的经营上。 通过一系列花样百出的促销活动,如今两家沈记的客流量与翻台率,都可以说十分漂亮,她也是赚得盆满钵满。 只是这横向的客人数量提高了,她却又得陇望蜀,想着纵向发展、开发开发高端客户了。 如今眼看着到了夏末,马上便要入秋,距离尹遥带着七娘前来神都城,也过去大半年了,再过一个多月,就又是千金公主的寿辰。 若今年能承办千金公主的寿宴,且还能令人印象深刻的话,想必便是沈记开发高端客户的敲门砖。 她挑了个空闲的日子,专程去了趟千金公主府,求见了崔婆婆。 这大半年来,尹遥与崔婆婆走动虽然不算频繁,但也算时有往来。 自从她开了糕饼铺,便会时不时往公主府送上新品,公主府礼佛、出行、人情往来之时,也偶尔会采买她的吃食。 第131章 崔婆婆今日恰好休息,便在自个儿的房间接待了她:“三娘来了,今日又带了什么好吃的?” 尹遥提起手中的食盒,笑道:“这是我和舅舅做的茱萸卤鹅及富贵石榴鹅,想着请公主和婆婆尝尝呢。” 她今日带来两份吃食,其中一份是献给公主的,另外一份向来是孝敬崔婆婆的。 那日捉奸之事后,尹遥与崔婆婆还见过几次,不过尹遥是个识时务的,从未主动提起当日之事,只当做无事发生。再加上后来薛怀义又飞黄腾达,尹遥就更是三缄其口了。 崔婆婆素喜她机敏,也愿意跟尹遥多说几句,她朝尹遥道:“公主最近胃口不大好,鹅肉虽美味,却也略显油腻,这回便不能呈上去了。” 尹遥见无缘献给公主,也不强求,见崔婆婆这会儿有空,便将食盒中的吃食端出来摆在桌上。 她笑道:“既然如此,那便罢了,不如婆婆趁热尝尝,看我和舅舅谁的手艺好?” 见她似有话要说,崔婆婆便举起筷子:“成,那老婆子便班门弄斧,品鉴品鉴。” 尹遥又将食盒中的竹筒取出,将其中的饮子倒入杯中,又闲聊了几句,这才缓缓切入正题,提起了寿宴之事。 崔婆婆喝了口饮子,又叹口气:“怕是不好提起此事。” 尹遥以为是因去岁的寿宴刺杀之事,崔婆婆怕惹公主生气,不敢提起再让自个儿承办。 崔婆婆却摇摇头:“你道公主为何最近胃口不好?只因再过几日,便是已故驸马的忌日了,公主一向心绪难平,自然也吃不下什么。” 想起第一次来千金公主府时,曾做过一道团油饭,便是当年驸马为公主朝沈老郎君处寻来的,公主府还因此与沈记结缘。 尹遥想了想,笑道:“婆婆可知,还有何菜肴亦与驸马有关?我想尝试看看,能否得公主开怀一笑。” 第97章 尹遥这问题一出来,崔婆婆就叹了口气:“三娘问到点子上了,公主最近确实在念叨着,当年驸马曾带她品尝过的一道佳肴。” 瞧了瞧她的神色,尹遥疑惑道:“既然如此,那令府上疱人烹制便是,婆婆为何愁眉不展?” 崔婆婆摇摇头,又叹了口气:“三娘有所不知,那道菜做法虽简单,不过是大火清蒸而已,只是食材却难得,神都城中并没有啊……” 经崔婆婆一番解释,尹遥才弄明白,原来公主口中念叨的,乃是年轻时同先驸马一同出行,在鄂州境内品尝到的一种鱼。 此鱼肉质细嫩、味道鲜美清甜,因其产自武昌县境内,也被当地人称作“武昌鱼”。 这回换成了尹遥皱眉,武昌鱼这个品种她自然晓得,那可是大名鼎鼎的淡水食用鱼。 武昌鱼也叫做团头鲂,盛产于长江一带,自古便以其细嫩鲜美而著称。千百年来,还留下了许多相关的诗句,譬如“秋来倍忆武昌鱼”、“得餐武昌鱼,不顾浔阳田”之类的,可见它的受欢迎程度。 尹遥心道:更何况,还有与亡夫同食这个回忆加成,也难怪公主要怀念呢…… 只是她晓得武昌鱼也没用,这神都城与鄂州远隔千里,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公主府都寻不到,她又从哪儿找这鱼? 告别崔婆婆回了南市,尹遥又不死心地把市内的所有鱼行都跑了个遍。 果然,众店家纷纷表示:咱们神都城虽然水路发达,但真不产这武昌鱼啊! 尹遥垂头丧气地回了沈记,迎面遇到了杜昭,他见尹遥神色,关心道:“东家,怎么了?” 尹遥看了他一眼,自从上次她说了“人人都有秘密”之后,两人都颇有成年人的默契,又退回到了东家与伙计的位置,倒比初识时还客气了三分。 不过这事儿毕竟是跟经营有关,杜昭一向见多识广,讨教一番也没什么,她便把在公主府听到的和方才打听到的,都同杜昭讲了一下。 杜昭想了想,道:“不知东家可曾听说过一句话,‘洛鲤伊鲂,贵于牛羊’?” “不曾。”尹遥摇了摇头,又愣了一下:鲂?对啊! 她忽然想到,既然武昌鱼又名团头鲂,那么自然是鲂鱼的一种,若是寻不到同一品种的团头鲂,那么若有其他相似的鲂鱼代替,或者也可行? 尹遥眼睛一亮,忙催道:“你快说说,这句话什么意思?” 见她这急切的模样,杜昭忽然间想起了之前几个月,尹遥对着他嬉笑怒骂、颐指气使的模样,还真有点儿想念了。 他笑着摇了摇头:自个儿也真是,人家客客气气了,怎么还反倒不习惯…… 尹遥看他忽然不说话,用力咳嗽了一声:“想什么哪,快说呀!” 真是熟悉的一幕啊! 杜昭失笑,道:“东家别急,这句话是出自元魏杨衒之的《洛阳伽蓝记》。意思是说,洛水的鲤鱼与伊水的鲂鱼十分珍贵,甚至价格堪比牛羊。” 他顿了一下,又道:“唔……只不过本朝禁食鲤鱼,这句话便没人再提了,东家没听过也属正常。” 尹遥瞪了他一眼,心想:多谢你给我找补啊,没说我是个文盲! 不过说到这儿,她却想起一事,疑惑道:“你方才说伊水的鲂鱼,可为何我方才在鱼行,也并未瞧见有售卖的?伊水不就在附近吗?” 神都城内水道纵横交错,除了横贯城池的洛水外,还有通津渠、通济渠、漕渠贯穿城中,而伊水则是环绕神都城的一条河流。 不过伊水虽然并未贯穿神都城,但也是穿越了城东南角的几个坊的,其中就包括嘉庆坊,这家门口的河,尹遥自然还是晓得的。 却听杜昭笑道:“东家有所不知,洛水之所以产鲤鱼,便是因其水质浑浊;而伊水之所以产鲂鱼,却是因其流速平缓、水质清澈,指的自然不会是神都城附近水域。” 他这么一说,尹遥倒是明白了,伊水在神都城附近的这一段,水运十分繁忙。她之前在南市采买食材回家时,店家送货便是沿着运渠再改道伊水的,确实与鲂鱼所需的环境毫不相干。 只是话虽如此,尹遥不由问道:“那这伊鲂指的究竟是何处的鲂鱼?” 她话音刚落,身后就传出个熟悉的声音:“伊鲂?” 听出来是孟老的声音,尹遥忙扭过头,瞧见正进店的二人,立刻笑着施了一礼:“孟老,小周郎君,你们来啦?” 二人也笑着回了一礼,待落了座,小周郎君问道:“尹娘子方才可是在问,何处的伊水产鲂鱼?” 尹遥点点头,孟老在旁道:“鲂鱼嘛,伊阳山中便有啊。” 伊阳山?这名字似乎有些耳熟,尹遥试图努力回忆,究竟在哪儿听过这个名字。 瞧见对面两人笃定的神情,她忽然恍然大悟:之前张老郎君带着罗珊娜去求医,去的不就是孟老隐居的伊阳山嘛! 见她反应过来,孟老满意地点点头:“不错,正是我从前所居之处。” 他捋了捋胡子又道:“还算你有眼光,鲂鱼肉细味甘,可调胃气、利五脏,确是道不错的食材。” 小周郎君却是惋惜道:“自从老师重新入朝为官,咱们可真是许久没吃过鲂鱼了!” 咦?尹遥闻言眨眨眼,似乎嗅到了一丝可行性。 她笑眯眯道:“那不知二位郎君,可有兴趣重返伊阳山,再去品尝一番美味佳肴?” 小周郎君眼前一亮,兴冲冲附和道:“对啊,老师,不如咱们回去一趟?” 尹遥朝他投去赞赏的眼神,笑道:“两位郎君带上我,我帮你们烹制美食,如何?” 有尹遥和小周郎君努力敲边鼓,孟老也有些怀念从前隐居的闲散生活,当下便答应下来,说第二日会去同上官请假,到时便结伴前往伊阳山中。 小周郎君却又想起一事,扼腕道:“只是我和老师可都不会捕鱼啊!” 尹遥惊讶道:“郎君方才不还说,之前常食鲂鱼么,不会捕鱼是如何吃到的?” 小周郎君摇摇头:“之前在山中时,还有两个仆从陪着,回神都时只带了一个,另一个却是回了家乡,回去的那个正是会捕鱼的。” 尹遥傻了眼,她会做会吃可不会捕捞啊!这可难办了…… 在旁边听了完整过程的杜昭,却是毛遂自荐开了口:“东家,我从前曾游历江南,还跟当地渔民学过捕鱼,虽然只是略通一二,但应也勉强够用。不如我随你前去吧?” “唔……”尹遥抿了抿唇,最近二人关系生疏,她其实也有些把握不好,究竟该如何跟杜昭相处。 只是她后来又偷偷问了其他认识的人,大伙儿都摆手说实在不会,她只好就坡下驴,若无其事地同意了带上杜昭。 定下了日程后,尹遥立刻开始筹划这几日店里的安排。 她先是设计好了这几日的招牌菜,同郑师傅和陆娘子一一交代清楚后,又托了沈龄抽空来看顾一二。 罗珊娜见她如此慎之又慎,不由嗔道:“三娘放心吧,大伙儿又不是孩童,早都做熟了的。你不过出门几日,还怕我们把沈记给你弄关门了?” 第132章 尹遥失笑,罗珊娜说得也是,大家如今都不是新手了,她总不能像个幼儿园园长似的,一直事事亲力亲为、把伙伴们护在身后,这也不利于大家的成长啊…… 还不如适时放手几日,给大家创造些独立的机会嘛! …… 第三日一早,杜昭驾着沈龄的马车,到了嘉庆坊接上尹遥,与孟老一行在长夏门外汇合,两辆马车一前一后,沿着官道一路往南而去。 伊阳山,顾名思义位于伊水北岸,其距神都城约五十里,驾着马车半日可抵。 几人出发得早,抵达伊阳山脚时,才刚过了未时。不过这伊阳山并非什么风景名胜之地,一向少有人至,马车更是无法上山,只能暂时寄存在山脚下的农家。 好在这座山孟老和小周郎曾住了好几年,早已十分熟悉,两人又跟山下农户商量好,日落前会送一批食材上去,便步行往山上爬去。 孟老的仆从在最前头开路,孟老紧随其后,带着其他几人步行往山上行去。 随着一路往山上去,路两侧的树木越发郁郁葱葱,这羊肠小道许久没人来,都有树枝伸到了路中央,仆从在前面甚至掏出了一把柴刀,将拦路的树杈劈开,又回首想要扶着孟老。 孟老摆摆手:“无妨,我不碍事,你先清路吧。” 小周郎君走在中间,边爬边回头道:“尹娘子小心,山路有些陡峭。” 这山路也没个台阶石板的,只有行人踩出来的山路,确实不大好走,尹遥边低着头小心看路,边笑道:“小周郎君放心,我今日特意穿了胡服胡靴,灵活得很呢!” 见她那身利落的装扮,小周郎君抹了把汗,佩服道:“确实,尹娘子瞧着可比我灵活多了。” 孟老在前边儿听到了这话,轻哼一声:“我跟你说过多少回……” 小周郎君无奈道:“多活动、吃药膳,老师就别念我啦!” 听着这师徒俩的对话,尹遥噗嗤笑出了声。 自从穿越之后,她每日不是忙于生计,便是抽空陪伴家人,少有闲暇的时间。这回虽说是出门寻食材,可也像是难得放了个假,再加上山中空气清爽,人都不免轻松了几分。 杜昭走在最后,虽然没怎么说话,却是一直关注着尹遥的背影,见她这会儿笑得开怀,不由也跟着笑了。 好在最近没怎么下雨,山路虽陡峭却不算滑,一行人爬了大半个时辰,终于瞧见了半山腰的那片小竹屋。 第98章 推开竹篱笆的门,一行人依次走进了孟老的小院儿,院内一片空地十分干净,只有零星几片落叶,想来是有人一直在打理,院子后面则是一排错落有致的小竹屋。 尹遥特意数了数,这一排竹屋差不多有十来间,跟个小庄子也差不多了。 大约是因山中多蛇虫鼠蚁,这竹屋盖的时候还特意架空了些许,房舍背靠青山,面朝延绵不绝的伊阳山脉,附近还有清澈的溪流蜿蜒而过,可见当初建造之时,定是花了不少心思的。 这庄子应是盖了有几年,原本青翠的竹节都已成了浅黄色,如今少了些许精致,却也多了几分古朴之意。 尹遥环顾一圈儿,不禁感叹道:“原来是这么个隐居之所啊?” 孟老那边儿三个人,自然是如同回家了一般,杜昭也是一副司空见惯的模样,好像只有她一个人,像是土包子进城了,对着面前的景色露出惊讶的神色。 杜昭见状不由笑道:“东家本来以为,这儿应是什么样子?” 尹遥跺了跺脚,小声道:“嗐,都怪小罗,上次来了之后,回去便跟我说这儿吃不好睡不好,我还以为是什么漏风的茅草屋呢,哪里晓得如此像样儿?” 小周郎君在旁却听了个正着,一脸的忍俊不禁:“老师本就是名门之后,当初是隐居了又不是抄家了,怎会住什么漏风的房子?” 家真被抄了的尹遥:“……我谢谢您了。” 这儿既然如此宽敞,众人便各自分配了房间,中间主屋自然是孟老的,尹遥和小周郎君则分住他的左右,再两侧则是杜昭和车夫孟七。 推开门进了房间,这屋子里虽然装饰不多,但也是床、榻、柜、桌案、屏风一应俱全,除了受限于时代实在没有电外,跟个小农家乐也差不多了…… 尹遥原本还准备去打点水清理下房间,摸了摸桌案才发现,上面亦是纤尘不染,想来是日日有人打扫。 她正在屋里转悠的时候,身后传来了“笃笃笃”的敲门声,开门一看,门口站着的正是杜昭,手里还提着个皮质的小包裹。 方才山路陡峭,杜昭便主动将尹遥的行囊接了过去,让她能一身轻地爬山,这会儿还给她主动送上门了。 看到这包裹,尹遥讪笑了下接过来:“多谢,我差点儿忘了。” 两人正说着话,就瞧见方才山脚下的农户夫妻俩,一道儿挑着担子过来:“这是方才孟郎君要的食材,给各位送来了。” 孟七前去接了担子,道了声谢,又听那农户娘子笑道:“这庄子我日日都来打理,不知孟郎君可还满意?” “郎君颇为满意,这是给你的赏钱。”孟七点点头,又递了袋铜钱,送走了千恩万谢的农户夫妻。 孟七关好竹篱笆的门,将送来的东西拿回到院中,尹遥凑上去瞧了瞧,只见筐中都是些蔬菜和鲜果,还有小袋的米和磨好的面粉。 左右屋子里也没什么需要打扫的,这会儿也快到晚饭时辰了,她便索性问了孟七厨房在何处,琢磨着给大伙儿做些吃食。 尹遥刚找到厨房,孟老就跟在后面也进来了,他兴致勃勃道:“今晚我来下厨,让你尝尝我的手艺如何?” 小周郎君和孟七站在他背后,都一个劲儿地朝尹遥偷偷摆手,显然是不大想尝试。 尹遥挑了挑眉,想起孟老一向热爱制作药膳,可味道却总是奇奇怪怪,当初小周郎君、罗珊娜以及他的仆从都曾“深受其害”,难怪这会儿如此抗拒。 “不用不用,您奔波了一日也累了,快回去歇着吧,我来就行。”她也不大想尝试,忙笑着把孟老请了出去。 “真不用我啊?不过半日马车而已,我不累!”孟老还不死心,想着再争取争取下厨的权力。 小周郎君走上前,搀着他的胳膊道:“老师,您累了,别扛着了!” 说着他又朝孟七使了个眼色,两人半劝半架地把人弄走了。 杜昭刚听说尹遥要下厨,便出去捡了些柴火回来,正巧碰到这热闹的场景,他不免回头瞧着孟老不甘心的背影,疑惑道:“孟老这是怎么了?” 尹遥劫后余生地拍拍胸脯:“跟我抢夺下厨权失败了。” 杜昭失笑,他虽没尝过孟老的手艺,不过想来是不如尹遥的,甚至他活了两世,都没人厨艺比得上尹遥。 他想了想,其实话也不是这么说,并非没人手艺比得上尹遥,只是在他心中,尹遥所代表的那片烟火气,实在无人能媲美罢了。 尹遥自从出了神都城,暂时放下了满脑子的生意经,心情也舒展了许多,这会儿正哼着小曲儿,翻看着厨房的货架。 因着孟老之前时常下厨,这儿的调料倒是一应俱全,她掀开闻了闻,估计农户娘子定期更换的原因,也都并未变质,尚且还可以用。 杜昭将柴火填进灶膛,又生起了火,他在沈记待了将近半年,如今这后厨的活计,做得早就熟得不能再熟了。 炉火渐渐燃烧起来,他又提起一旁的木桶:“我去打些水回来。” 几人方才上山之时,便瞧见庄子不远处有一条小溪,那小溪清澈见底,正好可以作为饮用的水源。 尹遥想了想,将筐中的蔬菜取出来放到盆子里,又拿了把去皮的小刀。 她端起盆子道:“我跟你一起去吧,正好就着溪水把菜洗了,免得你要多跑好几趟。” “好。”杜昭应道。 两人并肩往小溪处走去,不过片刻就已抵达,尹遥将盆子放在一块儿突起的石头上,蹲下身先掬了一捧水尝尝。 伊阳山本就罕有人至,空气清新、树木繁盛,便是这溪水也比神都城的要甘甜几分,尹遥连喝了几大口方才满意。 她又将盆子里的蔬菜拿出来,农户今日送的菜每样儿都不多,但品种却很丰富,瓠子、丝瓜、扁豆角、胡瓜……连葱姜蒜都各带了点儿来,且都是水灵灵的,一瞧就是刚从枝上摘下来的。 南市虽然什么都能买到,但神都城中到底没有农田,菜行所售的蔬菜都是近郊菜农送来的,再加上夜禁的关系,菜农早晨采摘,送到南市就要中午了,食店午市备货根本就赶不及,因此往往是前一日采购、第二日用,哪有这现摘现吃的新鲜? 她手脚十分麻利,瓠子与丝瓜去皮,豆角择掉筋络,一会儿工夫就将蔬菜清洗干净,端着起身时,才发现杜昭没在打水,而是站在她身后四处张望。 “你干嘛呢?”尹遥有些不解。 第133章 杜昭见她洗好了菜,笑道:“我瞧瞧附近有没有危险。” 听他这么一说,尹遥寒毛都竖起来了:“什么危险?这儿不会有野兽吧!” 杜昭失笑:“那倒不至于,此处才到半山腰,再说孟老住了这么久,应当没什么猛兽,只是以防万一罢了。” 尹遥这才松了口气,瞪了他一眼:“吓我一跳,缺不缺德啊你!” 看她这久违的嬉笑怒骂,杜昭也笑着耸了耸肩,又弯下腰打了两桶水,两人这才一道儿回了庄子。 货架上还有晒干的木耳和香蕈,尹遥也抓了两小把泡发开,筐中还有一小块儿咸肉,洗去表面灰尘,切成薄片儿,丝瓜切成滚刀块儿。 起锅热油,放入少许姜丝及咸肉,小火煸炒出香味儿,再加入丝瓜、木耳、香蕈翻炒均匀,下入少许清水,撒入少许粗盐及饴糖,盖上盖子小火焖煮。 另外一个锅中,亦是起锅热油,放入蒜片、姜片、葱段煸炒,再将扁豆角掰成小段下锅,翻炒至变色后,加入酱油及少许清水,亦是盖上盖子小火炖煮。 瓠子切成薄片,用粗盐杀去水分,清洗掉多余盐分后,与面粉、鸡子混合,加入少许饴糖、胡椒粉,搅成略稠的面糊。 两个灶眼都占上了,尹遥索性翻出孟老平时熬药的炉子,又找了块儿平整的石板,清洗干净后铺在炉子上。 石板表面刷少许油,用勺子盛一勺面糊倒在上面,摊成巴掌大的不规则小饼,随着滋啦滋啦的声音,一股鲜香的滋味儿也扑鼻而来。 待到小饼煎至定型,再用铲子翻过来煎另外一*面,等到两面都煎成金黄色,这瓠子小饼就出炉了! 她煎了两个,就把这活儿又交给了杜昭,自个儿则是拿起了一旁洗好的胡瓜。 杜昭被尹遥二话不说塞了一盆面糊和一把铲子,也只好认命地开始干活。 只是他虽然活了两辈子,这打水、劈柴、生火都做得熟练,可却还是头一回真正下厨,一时间不知该放多少面糊,也不知什么时候能翻面,又怕不小心把饼子翻到地上去,简直是手忙脚乱。 尹遥一边儿用菜刀将胡瓜拍扁,余光瞧到了杜昭的狼狈模样,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杜昭看她高兴,无奈道:“看来我以后也得学学厨艺了。” 尹遥笑哼了一声:“你快得了吧,这算什么厨艺?我家七娘玩泥巴都比你熟练。” 从小修习君子六艺,精通礼、乐、射、御、书、数,却唯独没玩过泥巴的杜家六郎,在尹遥这毫不留情的拉踩中,不禁两眼一黑,感受到了一丝挫败。 尹遥见他吃瘪,笑得直发颤,手里的菜刀都快握不稳了。 “咳咳咳!”她用力咳嗽了几声,才好容易收住笑,又把方才拍好的胡瓜切成不规则的小块儿,加盐抓匀后放在一旁出水。 这会儿豆角和丝瓜都已炖煮熟了,掀开锅盖大火收汁儿后,盛出装在盘中。 胡瓜杀出来的水倒掉,加入大把蒜末、酱油、香醋、粗盐、干茱萸段儿。将锅洗净擦干,倒入少许油烧至冒烟,盛出直接泼上去,随着滋啦一声,碗中瞬间冒出酸香鲜辣的滋味儿! 把碗坐在放了清凉溪水的盆中降温,尹遥又凑过去瞧杜昭那边儿,他这会儿已摸到点窍门,倒也熟练了起来,只是药炉和石板都不大,效率实在有限,也不过烙了十余个小饼而已。 尹遥笑眯眯端走了面糊盆,直接在方才热油的锅中开始摊饼,先在锅中央摊几个,待到定型后,就翻面挪到相对边缘的位置,再在中央接着摊,一会儿工夫,十几个小饼就已煎熟,金灿灿的小饼表面冒着香喷喷的油花儿…… 杜昭看看自个儿那石板上可怜的两块儿饼,再看看尹遥锅中的一大圈儿,闭了闭眼:“尹三娘,你故意的吧?” 尹遥没跟他计较称呼问题,只哈哈大笑:“我不过给你找些活儿干,怎么啦?” 杜昭认命地摊了摊手:“没怎么,都听你的……” 三下五除二煎好了瓠子小饼,加上杜昭煎好的那些“歪瓜裂枣”,一道儿盛在竹篾中,将冰镇好的胡瓜拿出搅拌均匀,再同丝瓜烩三鲜、酱烧豆角一道儿,拿到院子中,摆在了小石桌上。 尹遥朝屋中扬声叫道:“开饭啦,开饭啦!” “来了来了!”小周郎君立刻回应,然后屋中便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其中明显夹杂着几分急迫。 为了不让老师去祸害厨房,小周郎君可谓是使尽了浑身解数,缠着孟老非要对弈,可他实在是棋力不济,被自个儿老师杀得抱头鼠窜…… 这会儿听到尹遥叫吃饭的声音,简直如同天籁,立刻扔了棋子就跑路了。 随着屋门被打开,身后传来孟老清晰的怒吼:“下不过你就跑?” 小周郎君一路窜到屋后,胖胖的体格都显出几分灵活,他搬来了两坛好酒,笑道:“这可都是老师的珍藏,给你们尝尝。” 孟老收好棋盘出来,朝弟子吹胡子瞪眼:“你还挺会借花献佛!” 小周郎君嘿嘿一笑,孟老轻哼了一声儿,到底也没让拿回去,且还折回屋子,翻出了几个精致的琉璃杯,摇头晃脑道:“玉露酒要用琉璃杯,把那瓷杯收回去。” 孟七从空房间里搬出几个草垫,一一摆在石桌四周,大伙儿便依次落座,又将杯中斟满了美酒。 木耳、香蕈、咸肉都是极其鲜美之物,与刚摘下来的嫩丝瓜同烩,又只以盐和糖略作调味儿,不仅保持了食材的本色,吃起来更是差点儿鲜掉了眉毛。 而那道酱烧豆角,尹遥则是特意施以浓油厚酱,浓浓的棕色酱汁儿裹在豆角周围,将豆角表面都衬得油汪汪的,简直是下饭神器! 今日尹遥没蒸饭,主食便是那瓠子小饼,咬上一口便觉外酥里嫩,且除了鸡子的鲜香外,还能吃到瓠子的清香,暄软的面饼中,夹杂着清脆爽口瓠子片儿,让人一口一口停不下来。 食材都很常见,做法也不算复杂,只是因着那一份新鲜和清幽的环境,比起往日精美的菜肴,却多了几分返璞归真之意…… 杯中是孟老去岁酿的玉露酒,孟老虽然厨艺不怎么样,但酿酒的技艺却是不错,这玉露酒中还加了薄荷与冰片,喝着冰冰凉凉极为舒服,尹遥一不小心便多饮了几杯。 随着微风习习吹来,既不用担心沈记的生意、也不用操心家人的衣食住行,尹遥吃着吃着便整个人都闲散地趴在桌子上,难得地放空了起来。 山中不比城中,一是四周空旷,二是略有些高度,温度都比神都城里低了些,杜昭见尹遥如此,便告罪起身回了屋中。 孟老坐在一旁,用筷子夹了块儿胡瓜吃着,见她跟平日里那爽利的做派,简直大相径庭,不由笑道:“尹娘子,你竟还有如此的时候?” 尹遥懒得抬头,只伏在案上小口啜饮着酒,摆摆手道:“孟老见笑啦,这儿太舒服了,让我再趴会儿。” 孟老却叹道:“老夫本就是想说,你不必日日绷得那般紧。” 尹遥被风一吹,酒劲儿更是有些上头,迷迷糊糊中,感觉背上似是盖了件薄薄的披风。 她抬了抬胳膊,把披风的一角拽过来压在身下,裹在里面暖洋洋很是安心。 耳边传来孟老满含笑意的声音:“生意虽然重要,可也别错过沿途的风景啊!” 第99章 尹遥再睁眼时,已是第二日一早,山中不闻鸡鸣,只有一缕缕阳光透过窗纱照进屋内,朦朦胧胧晃在脸上。 她揉了揉有些酸痛的额角,坐起身环顾了下四周,是自个儿的那个房间,也不知昨日酒醉之后,是谁把她送回来的…… 起身简单洗漱一番,尹遥推开门迈出了房间,只见孟七正站在院门口,跟山下的农户说话。 片刻后他拎着筐子回来,跟尹遥打了个招呼,笑道:“尹娘子早,农户拿来了些新摘的蔬果,还有锅粟粥。” 尹遥点点头,也跟他打了声招呼,孟七便拎着东西进了厨房。 杜昭蹲在院子一角,看到尹遥出来了,便站起身去石桌处倒了杯水,温声道:“起来了?喝些水吧。” 尹遥接过杯子,杯中的水应是早晨新烧的,温度晾得恰到好处,一口喝下去整个人都感觉十分熨帖,倒有些像杜昭给她的感觉。 只不过,他方才是不是没称呼自个儿“东家”啊?这是要造反了? 算了,反正如今也不是在沈记,她也懒得计较,叫不叫的随他去吧…… 一口气喝了大半杯水,她又好奇地凑到杜昭旁边:“你这是干嘛呢?” 杜昭给她倒完水便又蹲了回去,正埋头跟什么东西苦战,闻言抬头举起手上的物件儿,有些无奈道:“我在补渔网。” 这回出发之前,尹遥便也想过,是否要去哪里借张渔网带着,但是人家渔夫每日都靠这工具吃饭,一下子借出去好几日不大现实。 而且小周郎君还信誓旦旦地,说他们之前在山上住时,早就备好了渔网,平日里偶尔用来捕鱼,让尹遥不用担心,到时直接用便好。 第134章 昨日他们抵达时,也确实看到院子里挂着一张渔网,谁料今早杜昭起床查看时,才发现在外面放了太久,风吹得都卷在了一起,好几根线都勾破了,只好认命地蹲下来,试着修补一番。 好在他只是不大擅长下厨,其他方面都还算心灵手巧,而且说是补渔网,实际上也只是将破洞的部位用多出来的渔线缠到一块儿,总之努力了一早上,虽然渔网尺寸缩水不少,但勉勉强强也算能用了。 “尹娘子,杜郎君,快来吃饭吧。”孟七盛好了粥端出来,又朝二人道。 尹遥道了声谢,坐在石桌边喝起了粟米粥。 这农户熬粥极为质朴,不似尹遥平时会加些枸杞、莲子之类的食材,说是粟米粥就是纯纯的粟米粥,只不过熬得火候倒是恰到好处,还贴心地配上了几道酸香爽口的小酱菜,让宿醉过后的肠胃也舒展了不少。 她边喝着粥,边环顾四周道:“孟大哥,怎么没见孟老和小周郎君?” 孟七笑道:“两位郎君一早便出门采药去了,一会儿就回来。” 两人说着话,就瞧见孟老和小周郎君推门进了院子,看到尹遥小周郎君笑道:“尹娘子醒啦,昨晚睡得可好?” 喝到断片,眼睛一闭一睁就已到第二日的尹遥:“啊……挺好。” 看她一脸懵懵的表情,孟老却是满意地点点头:“看样子休息得不错。” 孟七给两人也端来粟米粥,大家一道儿简单吃了早饭,又留了孟七看家,四人便结伴出了门。 据小周郎君所说,那盛产鲂鱼的是个湖泊,是在门前这条小溪的上游,沿着溪流而上,约莫一个时辰才能抵达。 眼前这座湖泊位于接近山顶的一块平坦空地上,面积比尹遥想象中要大些,湖水清澈见底又几乎平静无波,只偶有鱼虾跃出水面,好一副闲适的景象。 几人寻了处空旷又背阴的平地,将带来的草垫铺在地上,孟老背着手在周边儿转悠,看看有没有什么稀罕的草药之类。 尹遥跟小周郎君去捡了些柴火,杜昭则是走得略远些,将靴子脱掉,衣袖、裤脚都仔细挽好,又提着渔网进了湖中。 抱着一小捆柴火回来,尹遥又在一旁的地上挖了个浅坑,周围围了一圈儿石头,柴火掰断丢在坑中,用火石点燃,做成一个简易的灶眼。 几根又长又直的树枝插在灶眼周围,上面用绳子扎在一起,下面则吊着从庄子里带来的瓦罐,罐子里煮着刚从湖里打上来的水,水中还放了一小把白豆蔻、石菖蒲和甘草,小火慢慢熬煮着。 这次尹遥游说孟老带着她来伊阳山捕鱼,本就是打着带他“再回味下鲂鱼鲜美”的旗号,今日自然便特意从庄子里带了各种炊具和佐料,想着在这山中野炊一餐。 这会儿豆蔻熟水已熬得差不多,尹遥抽掉几根柴火,让火堆只维持着微微的热气,又翻出几个农户今早送来的芋头,埋在了灰烬下面,慢慢儿地将其煨熟。 小周郎君用勺子将饮子盛到杯子中,用湖水微微镇到合适的温度,这才朝孟老扬声道:“老师,喝些豆蔻熟水吧,尹娘子说了,很是祛湿结养胃的!” 孟老闻声踱了回来,看着罐子里的几味药材:“这也是从我药柜里翻出来的吧?” 小周郎君搓搓手,笑道:“那不然呢?” “你可真是……”孟老有些无奈,又有些习惯了地接了过来,喝了一小口。 小周郎君缩起脖子嘿嘿一笑,也喝了口自个儿的,心道这尹娘子的手艺,可比老师强多了,豆蔻略带辛香,石菖蒲与甘草都略带甘甜,混在一起熬煮出的饮子,味道还真是特别。 安顿好孟老和小周郎君,尹遥便起身去瞧杜昭那边儿的情况。 只见杜昭站在湖中,将渔网摊开轻轻抛入水中,片刻后又拽着边角快速收网。 虽然看着并不如何熟练,可杜昭身材修长,动作又极为舒展,收网时干脆果决,瞧得尹遥倒一时愣了神。 余光看到尹遥来了,杜昭拎着渔网上了岸,将网到的东西捞进带来的竹篓中。 尹遥探头看了看,竹篓里已有些鱼虾,其中那虾尤其显眼,不仅个头儿大而且活蹦乱跳,差点儿窜到尹遥脸上。 她忙战略性后退了半步,疑惑道:“好像没捞到鲂鱼?” 杜昭也有些无奈:“这渔网修补之后不大平整,有些使不上力,我一个人只能网些小鱼小虾。” “这样啊……”尹遥福至心灵,干脆利落地脱了靴子和袜子,也学着杜昭把袖子、裤腿挽起,伸手拽着渔网的一边儿,笑道,“来来来,你教我如何捕鱼,我帮你。” 杜昭愣了一下,尹遥都迈到水里了,渔网被她拉过去,杜昭手上吃了劲儿方才反应过来,忙跟了上去,又嘱咐道:“你小心些脚下。” 两人回到方才那处,杜昭指着前面温声道:“你瞧,鱼群一会儿就会经过咱们这儿,现在先将网轻轻撒下去,对,再低些……” 尹遥兴致勃勃地抓着渔网,又眼睛亮亮地瞧着杜昭,小声儿道:“咱们是等它们自投罗网吗?” 等它们……自投罗网吗?杜昭忽然觉得,自投罗网的那个,好像不是鱼儿,而是他自己。 鱼群都过去了,杜昭还没反应,尹遥惊呼:“诶!不收网吗?” 杜昭回过神儿来,忙拉起了渔网,只是这会儿已晚了,鱼群早就过去了,他倒是捞了今日的第一次空网。 “抱歉,方才走神儿了。” 尹遥不在意地耸耸肩:“没事儿,我算是看出来了……” 杜昭心头一跳:“你看出什么了?” 尹遥笑眯眯道:“这群鱼儿是傻的,一直在同个路线往复来回,咱们就这么守株待兔,早晚能给它们兜头捞走。” 自投罗网、守株待兔,杜昭叹了口气:“……没错。” 两人不再闲聊,而是专心致志盯着渔网,待到鱼群到了渔网范围内,杜昭一声令下,便一齐将渔网快速收起。 这一网捞得可是实在,里面不知网了多少的鱼,尹遥用了吃奶的力气才抓住渔网,杜昭见状忙接过她那两只角,将渔网拖回了岸上。 尹遥蹲在地上,看着渔网里的鱼儿,果然见到有好几条青灰色、扁扁的鲂鱼,于是理直气壮指挥着杜昭,把它们抓出来放进竹篓中。 至于剩下的鱼嘛,她摸了摸下巴,嘴里嘀咕道:“这么多鱼,要是做成鱼酢该多好……只是明日就要回神都了,怕是来不及……” 杜昭见她纠结,笑道:“其他鱼都非罕见,等下回有空儿了,咱们去城郊便能捕到。” “说得也是。”杜昭这么一劝,尹遥立刻舒服了,挥挥手道,“算了,其他的都放回湖里吧。” 从竹篓里摸出那几条鲂鱼,尹遥将其一一敲晕,又刮去鱼鳞、清理干净内脏,就着湖水冲洗干净,这才穿好靴子,放下裤脚袖口,跟杜昭一道儿回了孟老和小周郎君处。 喝了口小周郎君留下的豆蔻熟水,尹遥又将火堆上的罐子取下来,换了个陶瓮吊上去,重新添柴生起火来。 掏出出门前带着的佐料,陶瓮中下入少许油,加入切好的葱姜、两条收拾好的鲂鱼,小火煎至表面金黄。待两面都煎好后,加入清水、盖上盖子慢慢炖煮起来。 杜昭则和小周郎君在一旁,将方才捞的河虾以及剩下的几条鲂鱼,挨个儿穿在细树枝上。 尹遥打理好鱼汤,便接过穿好的虾,朝上撒了小撮佐料,再架在火堆上烤了起来。 随着虾肉颜色由青变红,一阵辛辣又鲜香的胡椒味儿扑鼻而来,杜昭有些惊讶:“居然还放了胡椒么?” 孟老率先拿起一串儿烤虾,叹道:“不用问了,肯定还是我药柜里的。” 不过这烤虾又鲜又嫩,口感弹牙、调味鲜美,还真是好吃! 剩下的几条鱼,则是表面斜着划上几刀,再里外抹了粗盐、豆豉、花椒粉、茱萸粉等佐料,表面刷层油,也架在一侧烤了起来…… 交代杜昭看着烤鱼的火候、时不时翻翻面儿,尹遥撒开手,又是从火堆灰烬中,扒出方才煨熟的芋头,拿了一个在手里来回倒腾。 “呼,呼……”她用力朝芋头吹着气,待到略凉些,才剥开表皮啃了一口。 芋头这道食材本就吃法多样儿,蒸煮熟直接食用、或是熟了之后打成泥制成各种糕饼,都是极为美味的。不过这火堆中煨熟的,却又带着些许炭火味儿,吃着也是别有野趣。 陶瓮中汤汁咕嘟咕嘟地烧着,尹遥吃完手中的芋头,掀开锅盖,一阵鲜香瞬间扑面而来! 以粗盐简单调味儿,撒上一把葱末和芫荽,给每个人盛上一碗香喷喷的鱼汤。 孟老忍不住陶醉地吸了口气,再舀上一勺儿奶白色的汤汁儿尝尝,点头赞赏道:“果然不负其鲜美之名。” 杜昭手里的烤鱼,这会儿已发出阵阵滋啦声,一阵香味儿亦是扑鼻而来。 第135章 他将烤鱼放到一块儿干净的石板上,端到几人中间儿,小周郎君忙连皮带肉夹起一块儿,只见其外酥里嫩,外面鱼皮已烤得又酥又脆,里面的鱼肉却是莹白细嫩。 “唔!”小周郎君将鱼肉送到口中,只觉其加上茱萸与花椒的辛辣,吃得他连连竖起大拇指。 虽然以往吃过不少次鲂鱼,可今日这鱼汤味道醇厚,烤鱼则是辛香细嫩,还真让人惊喜啊! 尹遥吃着烤鱼和鱼汤,默默与前世吃过的武昌鱼口感作对比,确是相差无几,想来若拿回去清蒸,应亦能令千金公主展颜…… 大伙儿美美饱餐一顿后,又休息了片刻,尹遥带着杜昭把东西收拾干净。小周郎君瞧着她手上空空的竹篓,有些疑惑:“尹娘子,你不是要捕鱼带回神都城吗?” 尹遥点点头,笑道:“是啊,不过若今日便抓了,还得放到缸中养到明儿,也不知会不会瘦,不如明日临走之前再来抓,这样只需半日便能到家了。” 小周郎君想了想道:”你说的也是,既然今日已摸清了状况,明儿一早来抓便是。” 眼瞧着天色还早,也不急着下山,孟老起身舒展了几下筋骨:“我再去看看附近有没有什么草药。” 说完他便带着小周郎君离开了,尹遥则想起方才捡柴火时,看到远处的一片灌木丛,上面星星点点散布着橙红色的球形浆果,瞧着应是刺玫果,她还从未在神都城的鲜果行见过呢,没想到今日居然在这郊外偶遇。 刺玫果味道酸甜,既可以生食,又可以拿来制作甜品,这少见的食材可不能错过,她便起身往方才那处寻去。 走到近前,尹遥伸手摘下一簇那浆果,仔细看了看果然是刺玫,不由十分开心:“杜昭快来!” 杜昭笑着应了一声儿,尹遥将随身带着的布袋摊在刺玫枝上,两人每摘满一捧,便把摘下来的浆果放进去。 近处的刺玫果一会儿就摘完了,尹遥又往前迈了两步,走进灌木丛深处继续采摘。 杜昭在她身后帮忙,见状忙道:“小心。” 尹遥不在意地往后摆摆手:“无妨,咱们不是戴了孟老给的驱虫香囊嘛,蛇虫鼠蚁都不近身的。” 她嘴里说着话,右腿随意往前一迈,谁料这儿虽然看上去只是片低矮的灌木丛,可地上却是个斜坡,她一时不查,脚下直接踩了个空,不由猛地一个趔趄,往前栽了下去! 杜昭被这变故吓了一跳,忙伸手去抓尹遥,恰好抓到她伸出的左手。 只是还不待他往回使力,两人双手交握之时,却又捏碎了尹遥手里拿着的刺玫果。 滑腻的汁液渗出,尹遥的手瞬间滑脱,整个人去势不减,撞到身前的刺玫枝上。那刺玫枝不过手指粗细,如何能经得住一个活人的重量? “啊!”随着尹遥的一声惊呼,她撞倒了面前的刺玫枝,顺着山坡滚了下去! 杜昭简直心神俱裂,拼命朝前抓了几下都抓了个空,大吼了一声:“尹遥!” 第100章 尹遥这一摔,把自己摔得那叫一个七荤八素,落地的那一瞬间,只觉得眼冒金星,还没来得及多想什么,便已晕了过去。 昏昏沉沉中,她似乎听到似乎有人一会儿在耳边、一会儿又在很远的地方,焦急地叫着“尹遥”,也许大概是在叫她? 尹遥想起来,小时候家里曾经开过个小饭馆,饭馆里只有五六张桌子,来的客人也都是左邻右舍,往往下班懒得做饭了,就拖家带口地来这儿吃顿饭。 这种家庭饭馆都是老板一人身兼数职,她家的自然也不例外,尹遥的妈妈尹女士记下客人点单后,便掀开帘子去了后厨烹制,尹遥则时常凑在门边儿,探着头朝里望去。 只见她一手上下颠着炒勺,一手锅铲左右翻飞,撞击出清脆的响声,伴随着油花儿的滋啦声、扑鼻的肉香、袅袅的烟火气一道儿,映在她好奇又着迷的眼睛里。 菜肴出锅后,尹女士除了给客人上菜之外,还会专门盛出来一点儿,放到柜台后面的小桌子上,朝她招招手,笑道:“小遥,快趁热吃。” 然后她便会坐在柜台后面,流着口水捻起一块儿油汪汪的红烧肉或者辣子鸡,被烫得龇牙咧嘴却也吃得满嘴留香。 那也是尹遥对于厨房最初始、又温馨美好的记忆。 再后来她长大成人,尹女士却病倒了,那时她已经颇得母亲真传,能下厨做出不少美味佳肴,每天换着花样儿做好吃的带到医院。 尹女士被病痛折磨得憔悴了许多,只是每次见到尹遥带来的食物,眼睛都会亮亮的,撑着露出一抹笑容:“我们小遥真厉害。” 再后来她到了弥留之际,握着尹遥的手叮嘱道:“小遥,要好好生活下去啊……” 山坡陡峭难行,杜昭只得从旁边绕了一圈儿,这才在下面找到昏迷的尹遥。 杜昭忙蹲下去查看她的伤势,却听她口中喃喃道:“妈妈……” “尹遥,尹三娘,你快醒醒。”杜昭将她扶起,仔细检查她身上的伤势,又焦急地叫着她的名字,试图将她唤醒。 尹三娘,那是谁?尹遥听到这个名字,只隐约觉得有些耳熟,这似乎也是自己的名字来着? 印象中还有好多人也这么叫过她,有慈爱的、有亲近的、有信赖的,自然也有公事公办和咬牙切齿的…… 那些是她的家人、朋友、客人、合作伙伴、竞争对手,她好像也用这个身份经历了好多事情。 尹遥还在这儿漫无边际地想着,却又听到耳边传来一阵布料撕破的声音,然后好像有什么东西缠在了她的腿上,带来一阵刺骨的疼痛。 “嘶!”她痛得倒抽一口凉气,一下睁开了眼睛。 只见杜昭蹲在她腿边,正在拿着一截树枝,用撕下来的衣襟绑在她血淋淋的左腿上。 听到她的痛呼,杜昭忙扭过头来,仔细瞧了瞧她的神色,似乎终于松了口气,然后又回过头专心致志地摆弄起手上的东西。 尹遥痛得声音都变了:“你……你在干嘛……” 杜昭温声解释:“你的腿受伤了,我得先固定一下,不然没法儿下山。” 然后他又歉然道:“抱歉,可能有些痛……” 哪里是有些痛啊?尹遥痛得简直想捶地,可胳膊刚一抬起来,便发现胳膊也痛,只得又恨恨放了下去。 她默默咬着牙,苦中作乐地想着:好在债多了不愁,随它去吧…… 长痛不如短痛,杜昭三下五除二固定好了尹遥的腿,又蹲下身,将她背到了背上,慢慢儿沿着寻来的路线折返了回去。 从尹遥跌下去到杜昭寻到人,再到初步处理好伤腿,将人背起来往回走,折腾一通天色早就暗了下来。山中本就难行,这会儿光线又暗,杜昭的脚步不免也慢了下来。 他忧心尹遥的伤势,急着带她下去给孟老医治,一时间心焦不已,连呼吸声都粗重了几分。 尹遥察觉到杜昭的情绪,小声道:“多谢你救了我啊。” 杜昭微微摇摇头,愧疚道:“只怪我方才没拉住你,不然你也不会受伤。” 想起来方才手里那把坑爹的刺玫果,尹遥不由长叹了口气:“唉,快别提了,真是倒霉催的……” 不过方才昏迷的时候还好,这会儿尹遥醒了,简直浑身哪哪都痛,伏在杜昭的背上只感觉天旋地转,说了没几句话,就又有点迷糊了。 “尹遥,别睡,咱们一会儿就到庄子了。” 尹遥这会儿眼睛已经半闭上了,小声儿嘀咕道:“你现在是叫我名字上瘾了。” “那叫你什么?东家?尹三娘?” “算了,还是尹遥吧,很久没人叫过这个名字了……” 听身后的人说着话,声音就不自觉小了下去,杜昭皱了皱眉:尹遥今日失血过多,再昏迷过去怕是不妥,得想想办法让她保持清醒才行。 “尹遥,我给你讲个秘密,你想不想听?” 一听有秘密,尹遥还真振作了点儿:“你说说看。” 他想了想,缓缓道:“嗯……其实我出身杜氏正房,我家也并没败落,” 尹遥轻嗤了一声儿:“还当你要说什么,这我早晓得了。” 杜昭有些意外:“你怎么晓得的?” 尹遥嘟囔道:“我上回去你房间取东西,见到床底放了几坛琥珀香……” 杜昭失笑:“原来又是琥珀香……” 尹遥无语,杜昭一个月的工钱不过三四贯,可琥珀香一壶便要三贯,一坛更是要二三十贯,哪是一个破落户买得起的? 不过既然他自个儿提了,尹遥也想起来一件事:“不过既然你家没败落,那你一个世家子弟,准备在我这儿呆多久?” 杜昭哼了一声:“怎么,你想赶我走了?” 尹遥道:“那倒不是,我就问问……按理说以你的家世,入仕做官儿不是很容易吗?” 杜昭叹道:“不做官儿了,做官没意思。” 第136章 “怎么说得好像你做过似的……” 听出尹遥语气又低了下去,眼瞧着要昏过去,杜昭忙又道:“你别睡,我再说一个你不晓得的秘密,怎么样?” 尹遥闭着眼睛,强撑着一丝神智道:“好,你说说看……” 杜昭定了定神,缓缓道:“我其实活了两辈子。” “两辈子?什么意思?”尹遥确实被惊得一激灵,差点儿以为这话是从自个儿嘴里说出来的。 “就是字面意思呗,活了两辈子,上辈子做过官了,觉得没什么意思,这辈子只想过些闲散日子。” “闲散日子?”尹遥不乐意了,“当沈记的伙计很闲吗?” 杜昭失笑:“跟朝堂上整日的勾心斗角比起来,确实闲多了。” 想想平日里的所见所闻,尹遥不由道:“说得也是……” 明白杜昭不会走了,她心里不知为何,却是松了一口气。 尹遥这么快接受了他重生的经历,杜昭却是有些不解,想起之前导致两人不欢而散的那次对话,一个堪称荒谬的想法隐隐约约浮上心头。 既然听了人家的秘密,尹遥决定投桃报李:“不如,我也跟你交换一个秘密吧。” 尹遥凑在他耳边,小小声儿却炸了个响雷:“我其实根本不是尹三娘。” …… 等到尹遥再次睁开眼时,发现自个儿早已回了庄子,此刻正躺在房间的床上,阳光仍是透过窗纱照在屋中,若不是浑身的疼痛提醒着她受了伤,倒是如同昨日一般。 她用力抬起脖子往身上看了看,只见原本的伤处都已包扎妥当,想来是昨儿孟老为她处理的。 尹遥又轻轻动了动四肢,发现左腿虽没昨日那么痛了,却还是使不上力,看来这回伤得不轻。 还不待她完全摸清身体状况,只听“吱呀”一声,房间的门被人推开,杜昭轻轻走了进来。 见她已醒了,杜昭终于松了口气,拿起桌上的杯子倒了杯水,又走过来将她扶起侧着靠在床上,仔细端详着她的神色,又将杯子递过去:“喝点水吧,感觉如何?” 尹遥接过杯子,她本就失血,又一夜水米未进,口干得不行,几口便将水饮尽,杜昭接回去又给她倒了一杯。 喝了杯水感觉好多了,尹遥不急着继续喝,把杯子放在床边,笑道:“好多了,多亏你救我,谢啦!” 杜昭道:“你救我、我救你,次数早都算不清了,还何必道谢?” 尹遥耸了耸肩:“行吧,你说得也是……” 杜昭温声道:“孟老昨日已帮你查看过伤势,说身上都是皮外伤没什么大碍,只是左腿骨裂了,需要静养几个月才行。” 听了这话尹遥稍微放下心来,还好只是骨裂,不是骨折更不是腿断了,只不过总归要养一养,本打算今日返程来着,看来是泡汤了,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回去,沈记如今怎么样了…… 见她走神儿,杜昭抬起手在尹遥面前晃了晃:“尹遥?” 她回过神儿来看着杜昭,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对了*,我昨儿昏迷前,是不是跟你说什么了?” 杜昭收回手,挑了挑眉:“你不记得了?” “隐隐约约记得,又隐隐约约有些记不清……” 杜昭“呵”了一声儿,道:“你昨儿告诉我,你不是尹三娘。” 尹遥一口水差点喷出来:“啊?” 杜昭斜了她一眼,继续道:“你还说,你是从一千多年后来的,占用了原本尹三娘的身体。” 尹遥难以置信:“啊?” 杜昭又道:“你这算什么,借尸还魂还是李代桃僵?” 听了这质问,尹遥险些两眼一黑:受了伤怎么脑子也不清楚,什么话都跟别人说啊? 看她有些张皇失措,杜昭憋着笑道:“怎么样,被我知晓了秘密,是不是该拿银钱封住我的口了?” 尹遥眨了眨眼,不对啊! 她忽然反应过来,拍了下自个儿的额头,怒道:“我想起来了,你也说你是从十年后回来的,咱俩半斤八两!你威胁谁呢?” “哈哈哈哈哈哈……”杜昭见她反应过来,爆发出一阵大笑,又未卜先知地站起身,连着后退了三步,躲开了尹遥抡过来的枕头。 尹遥怒吼:“回来,有能耐你别跑!” 她手上没力,枕头也没拿稳,飞出去甩在了门口的地上,差点儿把推门进来的孟老给绊个跟头…… 孟老气得吹胡子瞪眼:“你要谋杀老夫啊!” 这下完蛋了,尹遥愣了一下,不好意思地咳嗽几下没敢吭声,只朝杜昭拼命使眼色。 杜昭捡起枕头,又拱手跟孟老告了罪:“孟老,都怪我,是我方才逗她来着,请您见谅……” 孟老气哼哼道:“你几岁了还跟病人玩闹?不是昨儿忧心如焚的时候了?” 骂完了杜昭,他又转而朝尹遥没好气儿道:“我看你是没事儿了,力气还挺足!” 说完,孟老又将手里的承盘塞到杜昭手中,便转身出去了,只留下杜昭和尹遥大眼瞪小眼。 “哈哈哈……”尹遥也憋不住笑了出来。 她发觉,跟人共享秘密之后,没有原本想象的提心吊胆,反而还挺轻松的。可能因为分享秘密的对象,是跟她经历有些类似的杜昭? 杜昭看着手里的承盘,却是神色有些凝重。 他犹豫了片刻,才把承盘放到尹遥的床边,打断了她的喜悦:“别高兴得太早,你不妨看看这是什么?” “哦,是什么?”尹遥收了笑,看着承盘上放着的一副碗筷,还有旁边的一个小陶罐,忽然一个可怕的念头福至心灵。 尹遥不可置信道,“这该不会是……” 杜昭沉重地点了点头:“对,孟老专门给你煮的药膳。” 凑过去看了眼陶罐里面,嗯,汤是汤、水是水、药材是药材,还散发出阵阵苦涩的味道。 尹遥两眼一黑:“我不想喝啊!” 窗外传来孟老中气十足的吼声:“必须喝,喝了伤口愈合得快!” …… 接下来的几日里,大厨尹遥卧床养病,杜昭和小周郎君都不通厨艺,只有孟七略会做些简单的吃食,可他只是孟老的车夫,哪里抢得过主人家? 这不,孟老如入无人之境般,接过了庄子的厨房使用权,又开始鼓捣起了他的食疗药膳。 小周郎君和孟七实在不爱吃这药膳,这几日便宁可去山下农户家蹭饭吃,倒是杜昭还算讲义气,还陪着尹遥吃着苦哈哈的药膳。 不过有一说一,经过这段时间对着尹遥的刨根问底,孟老的厨艺其实已算大有进步,虽然远称不上美味,可也不像之前那般“黑色料理”,至少还算能下咽。 而且孟老毕竟是有名的医者,他烹制的药膳味道再如何,可功效却是一等一的,尹遥喝了后果然伤口迅速见好,杜昭又砍了几根树枝,给她做了个拐杖,才过了三日,便已能拄着拐杖,下地慢慢儿活动了。 想着公主寿宴之事,尹遥心中不免有些急,且孟老的假期有限,迟迟不归若是上司问责,确也有些麻烦。 于是等到尹遥能下地之后,几人商量一番,便决定还是今早返回神都城。 这日天还没亮,杜昭就请孟七一道儿,两人又带着渔网爬到了那处湖泊,捞了两篓鲂鱼,同湖水一道儿倒在木桶中,盖好盖子搬上了马车。 杜昭整理好行囊后,又从庄子里拿了好几个褥子和垫子,将车厢里铺得十分软和,这才将尹遥扶了过去。 他先把拐杖塞进车厢,又回身将尹遥抱上了马车,将她安顿好后,看着应不会碰到伤口,这才放下心来。 尹遥虽然好了不少,但仍是有些虚弱,折腾这么一会儿就出了一身虚汗,靠在车厢壁上闭目养神儿。 耳边忽然传来杜昭怀着笑意的声音:“你瞧瞧,我给你带了什么?” 她好奇地睁开眼,只见面前是一碗橙红色的浆果,不由惊喜道:“刺玫果?” 杜昭点点头,把碗塞在她怀里:“那日你说这果子好吃,我们今早去捞鱼时,我特意去摘了些。我已经洗净了,正好给你拿着路上吃。” 尹遥看着眼前这一碗果子,简直又爱又恨,她拿了一颗丢进嘴里,用力嚼了嚼,恨恨道:“要不是为了摘你,我也翻不了这么大车!” 不过真别说,这刺玫果酸酸甜甜,咬上一口就爆浆到口腔中,还真是又清爽又可口…… 看在美味的份上,尹遥决定大人有大量,还是原谅它吧! …… 山中没有夜禁之说,因此这回出发得很早,差不多刚过中午,便已抵达了神都城。 两队人马在城门口分开,孟老一行驾车返回家中。 尹遥却是叹了口气:“唉,我还是先别回家了,免得阿婆见到了又要惦记,咱们直接回沈记吧。” 杜昭听了,便直接将车驶回南市沈记,径直停在了后院中。 第137章 他跳下车栓好马,又把尹遥抱下车,取出拐杖递给她,再搀着她一瘸一拐地往里走。 这会儿刚到午市,店里客人陆陆续续进来,伙计们往来穿梭忙得脚不沾地。 罗珊娜取酒时一眼瞧见这情景,顿时吓了一跳,忙小跑过来扶着尹遥:“三娘,这是怎么回事儿啊?” 尹遥笑道:“我没事儿……” 她话音还没落,就听罗珊娜朝厨房方向喊道:“阿娘,阿娘你快来,三娘受伤了!” 只听厨房里噼里啪啦一通响,陆娘子扔下锅铲就冲了出来,一看尹遥有些憔悴的样儿,面上的擦伤还没完全消,又拄着拐杖一瘸一拐的,眼圈儿一下就红了。 陆娘子和罗珊娜一左一右,扶着尹遥往平日休息的房间走,倒把杜昭给挤到了后面。 两人走在前面,还不忘回头瞪了他一眼:“你怎么照顾三娘的?” 杜昭面露愧色没说话,尹遥却道:“你们别怪他,是我自个儿不小心从山上滑下去了……” 两人把尹遥扶进了屋,又安顿着靠在床上,也没心思管生意了,都围着她问长问短。 尹遥无奈,只好简单说了说情况,又安慰了两人几句,这才催道:“我真没事儿,你们快去忙吧,耽误了生意我才有事儿呢!” 两人这才依依不舍地起身,一步三回头地回去招待客人去了。 杜昭去厨房给她拿了壶饮子,又倒在杯中递了过去。 今日已过了她原本预定回程的日子好几天,连原本安排好的备用菜单也都做完了,陆娘子便和郑师傅商量着,按照以往跟尹遥学的方子,熬了锅酥梨蜂蜜饮,也换了几道新的招牌菜。 这饮子摸着微微冰手,想来并未用冰块儿,而只是在井水中镇到略微冰凉,尹遥坐了半日的马车,一杯喝下去却是极为舒爽,瞬间抚平了路上的劳累。 过了片刻,杜昭又去了趟厨房,端回了陆娘子刚给她做的午饭。 只见承盘上放着的是沙茶干煎鸡和香干炝水芹,还有一碗翠绿的槐叶冷淘。 尹遥没忙着吃饭,却是朝杜昭道:“快,咱们带回来的鲂鱼呢?你去拿两条新鲜的,让郑师傅清蒸上,再去一趟新沈记,把我舅舅叫来。” 她话音还没落,就见沈龄推门走进了屋子,关切道:“三娘,方才听小罗说你伤了腿,到底怎么回事儿?” 尹遥朝杜昭摆摆手,杜昭会意,跟沈龄点了点头便去了厨房。 她又想起一事,朝窗外喊道:“诶,你跟郑师傅说,要按照孔雀鱼的做法。” “晓得了。” 交代好了事情,尹遥这才朝沈龄笑道:“舅舅,我没事儿,就是不小心摔了一跤,腿骨头裂了。” “骨头都裂了,还说没事儿!”沈龄吓了一跳,虎着一张脸瞪尹遥。 见舅舅这万年老好人,居然露出这种神情,尹遥失笑:“真没事儿,舅舅别担心,您忘了我是跟孟老一道儿走的?他早帮我处理好啦!” 言毕她又急道:“咱们先不说这些,我今日带回了新鲜的鲂鱼,正好这会儿是午饭的时辰,便劳烦舅舅跑一趟千金公主府,替我把它献给公主。” 这几日尹遥不在,沈龄本就过来帮忙看顾一二,这会儿既然尹遥回来了,店里也有了能拿主意的人,他便也放心了:“行,待会儿鱼蒸好了舅舅就去,放心,我晓得要如何游说公主。” 沈龄之前执掌沈记多年,跟千金公主本就算得上熟稔,再加上他虽然为人宽厚老实,但毕竟也是做生意的老手,拓展客户方面自然不在话下,得他承诺,尹遥自是放心得很。 那边儿郑师傅收到尹遥的安排后,立刻安排了帮厨的胡大郎,将鲂鱼清理干净。 刮去鱼鳞、清理好内脏后,切下鱼头和鱼尾,放在案板上。 郑师傅放下手中的活计,转到案板前,从脊背的方向下刀,将其横着切成一段段,只留鱼肚处连着。 “大郎瞧着,东家说的孔雀鱼,便是要如此做法。” 胡大郎求知若渴地瞧着郑师傅的动作,只见他往鱼身上抹上粗盐、淋少许米酒腌制片刻,再将切好的鱼肉围成一圈儿,呈扇形摆在盘子中,淋上少许酱油,最后放几片姜、几条葱段,上锅大火开蒸。 胡大郎手上跟着比划,又兴高采烈道:“师父,我明白啦!” 郑师傅欣慰道:“好孩子,今日是献给公主的,不能由你操刀,待咱们自个儿吃的时候,我便让你试试。” 胡大郎手脚本就勤快,再加上在跟胡二郎的打打闹闹中,原本的性格也改变了不少,郑师傅倒是挺喜欢这小孩儿的,之前还跟尹遥说过,若是她没意见的话,便要挑个黄道吉日收其为徒。 这种事儿尹遥自然乐见其成,师门传承嘛,传承下来人才自然也留下来了。 她当即举双手赞成,甚至还去之前帮她算开业吉日的道士那儿,又请了个好日子,便把这俩人的师徒关系给坐实了。 自从郑师傅来了之后,尹遥便把自个儿的职位改成了总经理兼创意总监,暂时退出了每日的烹制。 而胡大郎经过这段时间尹遥的耐心教学,笼锅已学得差不多了,如今也成了这厨房中,除了郑师傅、陆娘子之外的第三人,干得那叫一个热火朝天。 郑师傅不忘教授弟子:“大郎要记得,鲂鱼鲜嫩,只需蒸半刻钟即可出锅。” “我晓得了,师父!”胡大郎仔细记下,又默默掐着时辰,将蒸笼掀开,把蒸好的鲂鱼端出来。 在郑师傅的指挥下,他又将原本盖在鱼身上的葱姜取下,重新撒上红色的茱萸丝与翠绿的葱丝。 郑师傅往锅中倒了一小勺油,加热至冒烟,盛起泼到鱼身上。 随着滋啦的一声响,一阵扑鼻的鲜香味儿迎面而来,差点儿把胡大郎香了个跟头! 这盘中的鲂鱼,蒸熟后细嫩雪白,上面撒着星星点点的红绿色,还泛着油汪汪的光泽,仿佛一只开屏的孔雀一般,简直漂亮极了! 郑师傅显然也对自个儿这孔雀鱼十分满意,笑道:“好了,端去给东家看看吧!” 胡大郎端着鱼出了厨房:“尹姐姐,师父说让您看下孔雀鱼!” 沈龄起身给他开了门,尹遥探出头去瞧了瞧,满意道:“不错,我要的就是这种。” 胡大郎见师父的作品受到了认可,不由与有荣焉,兴高采烈道:“好,那我现在就装到食盒中去!” 他刚要转身,忽然反应过来,方才怎么看到尹姐姐卧在床上,忙道:“尹姐姐,你怎么啦?” 尹遥这才回来了没半个时辰,就已经收到了四面八方的问候,心里温暖之余,也有些哭笑不得:“我没事儿,真没事儿,你快去忙吧……” 刚蒸好的鱼不能等,胡大郎犹豫了片刻,还是赶忙去拿食盒:“尹姐姐你等我下,我一会儿来看你!” 尹遥挥挥手:“好好好,你先好好干活儿吧!” 杜昭随便吃了几口饭,又起身牵了马车等在院外,沈龄提着食盒踏上马车,两人一道儿往公主府去了。 第101章 尹遥留在房中,不紧不慢吃完了方才杜昭端来的午饭,她斜靠在床边倒是一点儿不困,离家多日重回沈记,可真是看什么都心花怒放,连身上的伤都抛在脑后了。 她的房间在一楼,正对着后院儿,透过打开的窗子,能瞧见沈记的伙计们来回忙碌的身影,在忙碌中还透着井然有序。 尹遥看着自个儿打下的江山,一股自豪之情油然而生! 只不过每个人从她窗前经过时,基本都会停下脚步,关心一句:“东家,没事儿吧?渴不渴,饿不饿?” 尹遥简直啼笑皆非: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怎么有点像是动物园围观大熊猫呢? 实在经受不住这轮番轰炸,在陆娘子端来专门给她烤的一碟阿驿酥饼时,尹遥无奈道:“舅母,快帮我把窗子关上吧!” 陆娘子把酥饼放在床边她随手能拿到的地方,瞧了瞧窗外正探头探脑的罗珊娜,也明白是怎么回事儿,笑道:“关窗子太闷了,我去跟他们说说,不让来打扰你,你好好儿休息会儿。” “好,那你跟他们说说。”尹遥委屈巴巴地看着陆娘子。 陆娘子见她这难得的柔弱模样,忍不住轻轻摸了摸她的头,这才推门出去了。 果然,自从陆娘子跟大伙儿说了后,便没人再来打扰尹遥,只是她看着大伙儿经过时,故作无视自个儿的情景,反倒觉得更好笑了…… 待到午市结束,也差不多该到了伙计们吃饭的时辰,尹遥扬声朝院子里叫道:“小罗,小罗!” 罗珊娜刚把客人用完的碗盘端回厨房,她本就一直留意着尹遥的动向,只不过方才陆娘子说了别打扰,这才假装看不见。 这会儿尹遥一叫,她就立刻三步并作两步地推门进来了,朝着尹遥一叠声道:“三娘,你叫我?渴了还是饿了?热不热,我给你扇扇子?” 第138章 尹遥刚消停了没一会儿,又被她问得头大,忙摆手道:“都不是,你快消停些。” 罗珊娜轻哼一声:“那你叫我干嘛?” 尹遥笑道:“我是想让你把郑师傅叫过来……” 一听自个儿只是个传信儿的,罗珊娜用力瞪了尹遥一眼,扭身哒哒哒跑走了。 片刻后,罗珊娜去厨房叫完了人呢,便又返回了房间,手里还拿着把扇子,凑到尹遥旁边儿给她扇风。 尹遥抿嘴一笑,罗珊娜伸出手指头,戳了她额角一下,嗔道:“哼,还不感恩戴德?” “谢谢谢谢,我们小罗最好了!”尹遥忙搂着她的胳膊,亲昵地蹭了蹭,十分诚恳地感恩。 罗珊娜轻轻撞了她一下:“哼,这还差不多。” 尹遥作势碰瓷儿:“哎哟,我的伤口!” “没事儿吧?快给我看看!” “哈哈,没事儿,我逗你的……” “你这坏蛋,等好了看我不揍你!” “小罗,罗娘子,罗姐姐,饶命啊……” 两人正嬉闹着,郑师傅也敲门进来了,他方才一直在厨房忙碌,倒是还没来看尹遥,只听陆娘子和胡大郎说她受伤了,这会儿见了免不了又关切一番。 尹遥忙收了嬉皮笑脸,跟郑师傅说了下身体状况,又简单询问了两句,看看这几日沈记遇没遇到什么困难。 好在大伙儿都已算是经验十足,再加上沈龄每日也会来照应一二,倒是运转得十分顺利。 她方才观察了一中午,心里已有了底,这会儿不过例行问问,问完她便又笑道:“郑师傅,我这回带了不少鲂鱼回来,一会儿你便把剩余的烹制了,给大伙儿加餐吧。” 郑师傅应下,笑道:“多谢东家惦记我们。” 尹遥想了想又道:“除了清蒸之外,再挑两条做巴蜀烤鱼吧,舅母和小罗都爱吃辛辣的。” “巴蜀烤鱼?”郑师傅没试过这种做法,一时有点拿不准主意,“烤鱼简单,只是这巴蜀风味的……” 尹遥解释道:“它跟明火烤鱼却不大一样儿。” “您先用辛辣的佐料把鱼腌一会儿,然后下锅煎至两面金黄,再捞出铺到烤盘中。” “鱼表面撒上葱丝、蒜头、豆瓣酱、大把茱萸和花椒,四周再摆上菌子、胡芹、胡瓜之类的配菜,放入咱们的烤炉中,中火烤大概两刻钟就差不多香喷喷冒油花儿了。” “出炉后再撒上大把芫荽,便是麻辣辛香的巴蜀烤鱼……” 经过尹遥一番解释,郑师傅又是浸润厨艺多年的老师傅,虽然并没试过这做法,但也大致明白了,不由赞道:“东家这做法儿新鲜,听着是融合了腌、煎、烤、炖几种方式,口感与滋味儿定然不凡!” 尹遥与他商业互吹道:“郑师傅谬赞了,我不过口头说说,真功夫还得靠您的妙手才行呢!” “东家瞧好吧!”郑师傅被她吹捧得也是心花怒放,把方才的步骤记在心里,兴冲冲推门出去做鱼了。 尹遥回头朝罗珊娜笑道:“怎么样,我对你也不错吧?” 罗珊娜捻了块儿酥饼,塞在尹遥嘴里:“算你有良心。” …… 过了差不多半个时辰,伙计们的午饭做好了,陆娘子便来房间叫罗珊娜吃饭,俩人又一道儿将尹遥搀了出去,毕竟这东家终于回来了,还得跟大伙儿正式交代一下嘛。 平日里给客人们坐的都是胡凳,尹遥受了伤吃不住力,方二还特意把铺子里唯一的一把圈椅搬了过来,刘五则是拿了好几个软垫铺在上面,陆娘子和罗珊娜这才把尹遥扶着坐了下去。 尹遥舒舒服服地靠在椅背上,手里摸着圆润的扶手,不由松弛地喟叹了一声儿。 这圈椅还是她之前买下这间铺子时,原本的房主留下来的,她瞧着工艺还不错,便留下来放在了柜台后面。 只不过平日里她要么站着忙碌,要么跟大伙儿围在一起,坐在胡凳上吃喝聊天,这椅子还真没怎么坐过,如今受了伤,才发觉原来这么舒服啊! 方才大伙儿都隔着窗子见过她了,也晓得她无甚大碍,忙了半日早就饿了,安顿好她后便也都埋头吃起了饭。 尹遥带回来的鲂鱼,除了有两条被送去公主府外,还剩下三五条活着的,其中一半仍是清蒸,另一半则是按照她的叮嘱,做成了巴蜀烤鱼。 不愧尹遥夸赞,郑师傅手艺确实不俗,烤鱼端出来时,表面铺满了红彤彤的茱萸和花椒,被烤得滋啦作响,配上刚撒上的大把芫荽,香气直冲天灵盖儿,闻一下口水就要下来了! 尹遥方才便已吃过了饭,又被投喂了一堆糕饼、饮子、零嘴儿,本应是一口都吃不下了,可闻到这满室飘香的烤鱼,也忍不住咽了下口水。 手中不知被谁塞了双筷子,她眨了眨眼睛,也当机立断投入的烤鱼的怀抱! 拨开表面的香料,露出被烤得油汪汪的鱼皮,连着鱼肉一道儿夹起送入口中,只觉又鲜、又嫩、又麻、又辣,几种味道与口感交织在一起,简直快让人找不着北了! “呼呼呼,好辣,好舒服!”罗珊娜大口吃着烤鱼,被辣得直吸气,忙拿起手边的饮子,仰头大喝了一口。 今日陆娘子熬的是酥梨蜂蜜饮,方才考虑尹遥受了伤,便没给她加冰的,只是用井水略镇了镇而已。 大伙儿却是没这个顾虑,再加上尹遥对伙计一向慷慨,并不会在银钱上吝啬,因此每个人的杯子中,都放了大把的冰块儿,喝一口立刻压下了方才的辛辣火热,整个喉咙都清凉了起来。 众人正埋头一口烤鱼、一口冰饮地吃着,就见杜昭从后面推门回来了。 方二刚咽下一口冰饮,就瞧见了杜昭,忙招手道:“杜昭回来啦,快来吃饭!” 杜昭刚把马车停好在后院儿,闻声笑道:“无妨,你们先吃着,我方才已吃过了。” 尹遥也朝他招了招手:“吃了也能再吃些,快来,今儿郑师傅做的巴蜀烤鱼可香啦!” “好。”杜昭洗了洗手,便也搬了把胡凳,尹遥往旁边挪了挪,给他空出来点儿地方,他坐在了尹遥身侧。 杜昭坐下没忙着吃,而是轻声关心道:“你的腿怎么样了?” “就这么会儿工夫,还能断了不成?”尹遥瞪了他一眼。 今日她也回答太多次这问题了吧,怎么杜昭也要来一遍! 杜昭失笑,看她这神情就是被照顾得很好,定然是没什么事儿,便讨饶道:“我多嘴了,你大人有大量。” “这还差不多。”尹遥没跟他计较,又夹了筷烤鱼在他碟子里,笑道,“快尝尝!” 尹遥另一侧的罗珊娜,有些奇怪地看了两人一眼,又扭头跟身侧的陆娘子对了个眼色,两人眼中都满是促狭。 尹遥倒是没注意到两人的眼神,吃饭时不谈公事,便只朝杜昭道:“我舅舅呢?” 杜昭尝了尝碟子里的烤鱼,发觉确实与那日山中炉火烤的各有风味,不由竖了个大拇指。 他听闻尹遥的问话,将口中的烤鱼咽下,笑道:“沈郎君先回自个儿铺子了。” 陆娘子听到了这话,笑道:“还好郎君回去了,他一向不吃辛辣,若是来了咱们这边儿,一进门就非得连打三个喷嚏不可!” 在座的好几个人从前都跟过沈龄,闻言纷纷大笑:“陆娘子说得太对了。” 第102章 吃完了饭,大伙儿照例围坐在一起聊天,尹遥这才问起杜昭今日公主府之行的具体情况。 杜昭笑道:“放心,方才沈郎君还得了公主召见,已将寿宴之事谈妥,仍是交予咱们来办。” 其实方才看杜昭回来时的神情,尹遥心里便已有了谱。 毕竟沈龄本就是生意场上的老手,且又同公主府合作多年十分熟悉,虽然去岁的寿宴出了些意外,但此事本非沈龄之过,且裴长史早就被贬出神都,再加上尹遥这好容易寻来的“感情牌”,公主点头也是意料之中。 杜昭却又道:“不过公主的意思是,这寿宴要交给你和沈郎君一道儿操持。” “嗯,我晓得了。”尹遥点点头,如今沈记和新沈记规模都不算大,单独操持一场寿宴人手定然不足,她本就跟沈龄商量好了,这回若能谈下来,便双方合作、互利共赢。 在座众人原本只知尹遥此次出门是去寻食材,却并不知她的真正目的,听了这个消息,一时间却是神色各异。 胡大郎和罗珊娜都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听了这消息自然是摩拳擦掌。 胡大郎还兴冲冲道:“等到公主寿宴时,我的笼锅就能学得差不多啦,到时也可以让王公贵族们尝尝我的手艺呢!” 尹遥赞同地点点头:“没错儿,咱们这桌上的清蒸鲂鱼,便是你烹制的吧?还真是深得郑师傅真传,不愧是名师出高徒。。” 她说的没错,方才听说剩余的鲂鱼是给伙计们加餐的,郑师傅便只把控味道,儿把清蒸的活儿交给了胡大郎,他也确实尝试得不错。 第139章 听到有人夸奖自个儿的小徒弟,郑师傅颇有些自豪地笑了笑,却很快又面露忧色,一旁的方二、刘五也是神情有些紧张。 都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上回也是因着公主寿宴,才导致了后来的一系列事情,如今却又要重来一次,大伙儿难免心里犯嘀咕。 尹遥明白众人的心思,却是笑吟吟道:“从哪里跌倒,就得从哪里爬起来,咱们若是因此一蹶不振,只敢做些小生意,又何谈振兴沈记呢?” 罗珊娜也接话道:“咱们好好儿干,要打个漂亮的翻身仗才行!” 陆娘子虽然原本也有些心里打鼓,但她提前便已晓得此事,尹遥也早早给她做好了思想工作,且这会儿作为合伙人和副主厨,自然也要给尹遥撑撑场面。 于是她也笑道:“连你们沈郎君这个流放了半载的人都不怕,你们担心个什么劲儿?” 尹遥深感赞同:“就是,天塌下来,有你们东家我,以及沈郎君一道儿顶着呢!” 三个沈记的老人,被轮番轰炸之后,不由也放宽了些心:连东家和沈郎君都不担心,他们操心个什么劲儿嘛? 只不过……方二笑道:“东家,咱们去操办公主寿宴,可有额外的赏钱哪?” 尹遥一拍桌子,豪爽道:“那是自然,到时若办得好了,我给大伙儿多发一个月工钱,如何?” 一个月工钱? 此话一出,在座众人眼睛都是一亮,都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虽然大伙儿都并非贪财之人,但那可是一个月的工钱哪! 杜昭听了尹遥这豪言壮语,不由朝她轻轻挑了挑眉,那意思是:这么大方? 尹遥抿嘴一笑:这回真是大出血,不过为了沈记的未来发展,为了员工的团队凝聚力,值得! …… 如今也才八月中旬,距离公主寿宴还有半个多月,时间还算充裕,尹遥的当务之急,却是要先养好腿伤。 她跟众人商量了一番,决定最近都留宿在沈记,便不每日往来奔波了。 尹遥还不忘叮嘱陆娘子和罗珊娜:“晚上回家之后,你们可千万别告诉阿婆我受伤了啊,我怕她惦记呢……” 陆娘子点点头:“放心吧,我一会儿回去的路上,也跟你舅舅和康陶说一声。” 罗珊娜却笑道:“你不回家,那我也留下来陪你!” 尹遥有些惊讶:“你也不回家了?” 罗珊娜撇了撇嘴:“那不然呢,你自个儿走路多不方便呀?我不留下来,难道靠别人照顾你吗?” 她说完,还特意调侃地斜了杜昭一眼。 本来确实做这个打算的杜昭,摸了摸鼻子有些啼笑皆非。 方才尹遥的一番动员,大伙儿也都干劲儿十足,这会儿见事情定得差不多,便纷纷站起来,去忙各自的一摊活儿了。 陆娘子则跟罗珊娜一道儿,又将尹遥扶回了房间,路上陆娘子忽然想起一事:“小罗和杜昭都不会下厨,那我每日把晚饭给你们做好再走吧?” 尹遥眼睛一转,笑道:“不用辛苦舅母,我已想好了法子。” 陆娘子瞪她:“你如今腿脚不方便,要多加调养,可不能亲自下厨啊!” “当然不是我亲自下厨啦。”尹遥眨眨眼,“您忘啦,大郎晚上也住南市呢。” …… 这几日恰好沈记没有夜宴,到了快闭市的时辰,大伙儿便也就纷纷回家了,铺子中只剩下了尹遥、罗珊娜、杜昭和胡大郎四人。 自从被郑师傅收徒后,胡大郎也正式留在了沈记帮厨,只每日晚上回胡家店住。 胡娘子虽然不做晚市生意,不过他们母子一向是住在店里的,自胡大郎来了神都后,便也每日随他们一道儿住。 送走了众人,又将沈记前门关好后,胡大郎这才来了尹遥的房间,兴高采烈道:“尹姐姐,我都准备好啦,你今晚要教我做什么吃食啊?” 尹遥见他一提起来厨艺,便两眼放光、求知若渴的样子,不禁笑道:“走,咱们去厨房!” 杜昭早就将圈椅连同上面的软垫一道儿,给她搬到了厨房,这会儿罗珊娜又把她搀了过去,胡大郎殷勤地倒了杯水递过去,在三个人的“服侍”下,尹遥舒舒服服地安顿了下来。 她朝罗珊娜和杜昭挥了挥手:“你们忙你们的去吧,我跟大郎在这儿就行了。” 罗珊娜嘴里说着要陪她,实际上最不耐烦下厨之事,一听这话立刻溜之大吉:“那我先走啦,有事儿再喊我。” 杜昭却没走,而是去了另一排灶眼处:“前几日听陆娘子说,她这灶的火似乎有些不够旺,我瞧瞧怎么回事儿……” 尹遥也没管他,闻了闻厨房里飘满的香醇豆香,朝胡大郎笑道:“方才我跟你说的豆浆,你已准备好了吧?” 胡大郎点点头,朝着锅里正微微沸腾的液体指了指:“今日来不及泡豆子,我便按尹姐姐说的,去豆腐铺买了些刚磨好的*。” 他又盛起一勺儿给尹遥看:“我买时豆渣已滤去了,只是磨豆子时加的水多,不够浓稠,我回来又自个儿煮了会儿,你看这样儿成吗?” 尹遥坐的这个位置,恰好是灶台和案板侧面的走道上,软垫铺得又厚,可以很方便地瞧见灶台和案板处的情况。 她看了看胡大郎手中来回晃动的勺子:“嗯,不错,这豆浆够浓稠了,先盛出来吧。” 胡大郎将煮好的豆浆盛出略微晾凉,尹遥又道:“我今儿便是要教你,做两道以豆浆为原料的吃食。这两道吃食虽然味道各有不同,不过原理却是差不多的。” 其中第一道,便是口感细腻清爽的冰豆花。 去岁扬州道叛乱时,尹遥便曾用石膏代替卤水制成豆腐,还靠这个赚了一桶金。 如今虽然叛乱早已平息,卤水也早已随着盐运恢复了运输,不过若是要制作嫩豆花儿,仍是以石膏为凝固剂更加合适。 胡大郎下午已从药铺买好了炮制好的石膏,也就是凝水石,又请店家磨成了细粉。 在尹遥的指挥下,将半包凝水石粉撒入一个盆子里,再加入少许生粉,倒入半碗开水搅拌均匀,确保里面没有任何颗粒。 让胡大郎把豆浆盆子端过来,尹遥略微摸了摸,这会儿煮好的豆浆仍是烫手的状态,按照她的经验来判断,应是在七八十度左右,正好拿来点浆。 胡大郎领命举起盆子,将里面一半的豆浆从高处迅速冲入,再盖好盖子让它慢慢儿凝固。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尹遥还给胡大郎解释道:“凝水石粉是用来凝固豆浆,生粉则有保水的作用,到时制成豆花儿自会水分十足。” 胡大郎连连点头,将尹遥说的一一记在心中,又问道:“尹姐姐,我方才看你摸了盆子,那这豆浆的温度可有讲究?” 见他观察仔细,尹遥赞赏地点点头,笑道:“不错,若是点浆时过热,那点出来的便不是嫩豆花儿而是成块儿的豆腐了。可若是晾得太凉了,怕是一夜也凝固不了,明早再看可能还是浆水呢。” 胡大郎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他想了想却又有些烦恼:“只是尹姐姐,这温度的高低,却又如何判断?” 尹遥也皱了皱眉头,大唐又没有温度计,对新手确实是比较麻烦,她想了半天只能道:“你多练几次,练多了心里就有数了……” “这……”胡大郎有些踌躇,“怕是浪费食材吧?” 尹遥大手一挥:“谁学厨不走点弯路呢?不过是点出的豆花嫩还是老的区别,失败的你自个儿吃了就是!” “噗……”在一旁清理灶眼的杜昭,听到尹遥这一番“高论”,忍不住笑了出来。 豆花儿要等一刻钟才能凝固,方才还留下一半豆浆,尹遥打算教胡大郎做一道豆浆凉面。 胡大郎的面案功夫已十分熟练,面粉、粗盐、鸡子加水揉在一起,他三下五除二便和好了一个面团。 扣上一个木盆醒发片刻,趁这会儿工夫,尹遥便教他调起了料汁儿。 胡麻酱、酱油、香醋、饴糖倒入碗中搅拌均匀,再冲入余下的半盆豆浆。 在香醋的作用下,本就浓郁的豆浆变得更加醇厚,搅拌起来都有了些许阻塞感。 胡大郎有些惊讶:“尹姐姐,这又是为何?” 尹遥笑道:“醋、凝水石、卤水,都可以使豆浆凝固,只不过用的原料不同、比例不同、点浆时的温度不同,得到的成品口感也不尽相同,至于具体的嘛,你可自个儿慢慢摸索。” 胡大郎连连点头:“我晓得了,若是做得不好了,我便自个儿吃。” 尹遥方才不过是逗他的,听他这么一本正经地回答,亦是忍俊不禁。 料汁儿调好,面团也醒发得差不多了,胡大郎掀开木盆,将面团刷刷刷擀成薄饼、卷起切成细条儿,蘸上面粉抖散开,便是筋道的面条儿了。 锅中烧开水下入面条,趁着煮面条儿的功夫,他便见缝插针地备起配菜:将豆芽和香蕈片放到漏勺中焯熟、胡瓜和酥梨切成细丝… 第140章 明日的招牌菜本就有一道软炸丸子,陆娘子临走前已炸好了头遍,这会儿便也下入开水中略煮一会儿,捞出每个切成两半。 煮熟的面条儿捞出,过两遍冷水降温后盛到碗中,将配菜和肉丸子码上去,浇入料汁儿拌匀,便是几人今晚的晚饭了。 她朝杜昭笑道:“快去叫小罗来吃饭。” 话音还没落,罗珊娜便已闻着味儿过来了:“走走走,厨房太热了,咱们去院儿里吃。” 尹遥方才忙着指导胡大郎还不觉得,这一闲下来才发觉,还真是热得满头大汗,忙点了点头。 罗珊娜扶着尹遥往院子里走,杜昭则是去洗了洗手,将面条儿端到了后院儿的石桌上。 胡大郎端着尹遥的“宝座”,也放到了石桌旁边儿,尹遥再次安顿下来,朝胡大郎道:“大郎再去打桶井水,咱们的豆花儿已凝固得差不多了,再用井水镇一镇。” 她美滋滋盘算道:“咱们先吃面条,吃完再来碗冰豆花儿,简直不要太舒服!” 这会儿太阳早已落了下去,好在天空中是一轮明亮的满月,正好儿吹吹风、吃吃饭,十分美哉、快哉! 胡大郎小跑着去打了桶水,将豆花儿盆子坐在了桶中,又急忙跑回院中,坐在了桌边。 他早就对自个儿的成品跃跃欲试,刚坐下来便夹了一筷子面条儿。 吃了一口,他便不由地睁大了眼睛,惊喜道:“尹姐姐,这真是我做的?” 尹遥尝了一口,也赞赏地笑道:“味道确实不错,看来孺子可教嘛!” 胡大郎被夸奖地有些害羞,挠了挠头,又忍不住端起碗,埋头苦吃了起来。 这一碗豆浆凉面,浓郁醇厚的料汁儿挂在每一根面条儿上,料汁儿酸甜咸鲜,面条儿筋道爽口,连配菜都是爽脆鲜美,几人不过片刻便已都吃了个干净,甚至还有些意犹未尽的感觉。 尹遥放下碗,笑道:“咱们得留些肚子,还有冰豆花儿没吃呢!” 沈龄之前拿回来的几坛荔枝煎,尹遥还尚未开封,她便索性让胡大郎开了一坛。 冰镇好的豆花儿盛到碗中,上面摆上捞出的荔枝煎,再淋上坛子里的糖浆,搅拌均匀后就可以开吃了。 今日这豆花儿点得很是成功,吃到嘴里又滑又嫩,再配上香甜可口的荔枝,真是一道再美味无比的夏日甜品! 尹遥朝胡大郎笑眯眯道:“独自下厨的感觉如何,是不是很有成就感、很自豪?” 胡大郎嘿嘿笑着,也憧憬起了未来:“没错儿,等我有朝一日,也一定要成为尹姐姐和师父那样的大厨!” 尹遥抿嘴一笑:胡大郎本就勤快又有天分,再加上她和郑师傅的“联合培养”,想必这一日不会太远。 第103章 尹遥在沈记住得十分舒服,虽然碍于伤势的原因,不能亲自下厨,多少有些手痒,但每日教导胡大郎,倒也是颇有乐趣。 比如这一日,胡大郎练习点浆时,豆浆的温度过高了,点出来的豆花就过老了。 尹遥满不在乎地耸耸肩:“咱们荔枝冰豆花儿吃不成,可以改成巴蜀豆花儿嘛!” 于是她又索性指挥着胡大郎,在半凝固的豆花儿表面又盖了层竹簸箕,从边缘开始往下压,又将渗出来的水分用碗舀走。 待到一刻钟后彻底凝固,胡大郎掀开簸箕盛起一勺儿,有些沮丧道:“尹姐姐,这豆花的表面这般粗糙,是不是失败了啊?” 尹遥笑道:“无妨,你尝尝口感如何?” 胡大郎依言尝了尝:“仿佛比嫩豆花儿硬些、却又比豆腐嫩点儿……” “没错,要的就是这个口感。你将其切成小块儿,咱们再用蒜末、葱花、酱油、花椒油和茱萸油调制个蘸水,巴蜀百姓常就这么蘸着吃呢。” 胡大郎惊讶道:“还能这样儿呢?” 尹遥笑道:“自然啊,而且若是吃不完,你把剩下的用麻布包好,再用石板压住,就能制成豆腐。若你多放上几块石板,还能制成豆干呢!是不是很厉害?” 胡大郎懵懵地点点头,想来点浆真是门大学问,还得再多练练才行…… 把豆花儿放在一边,尹遥却忙阻止了他:“好了好了,今日的点浆已练习完,我再教你些新鲜的。” 笑话,这铺子里一共四个人,若是再点两盆豆花儿出来,谁吃得下啊? 胡大郎一听说有新鲜的可学,也暂且把这点浆的事儿放下,转而好奇道:“尹姐姐,你可是要教我那道蜜汁叉烧了?” 尹遥点点头,笑道:“恭喜你,答对了。” 最近郑师傅白日里教胡大郎笼锅,他已学得七七八八了,尹遥便琢磨着晚上开始教他使用烤炉。 胡大郎兴冲冲去了地窖中,将一早尹遥吩咐他腌好的肉拿了回来。 尹遥特意订了几块儿豕上肩肉,这个部位的肉脂肪与肌肉相间分布,花纹十分清晰漂亮,仿佛一朵朵梅花般,因此也被称为“梅花肉”,正是制叉烧肉的理想选择。 胡大郎早晨已将梅花肉切成一指厚的片儿,用竹签在上面扎数个小洞便于入味,同尹遥订的半扇豕排骨一道儿,以姜、蒜、粗盐、米酒以及叉烧酱调成酱汁儿,放在地窖中腌制了一整天。 胡大郎捧着那碗泡在浓郁酱汁中的梅花肉与豕排骨,陶醉地闻了闻:“尹姐姐,我清早腌制时便想问了,你说的这‘叉烧酱’,是如何制成的啊?” 南市中还没有售卖现成叉烧酱的铺子,沈记这坛还是前阵子尹遥自制的,不过后来她出城寻鱼、回来时又受了伤,便一直没来得及用。 尹遥指挥着他将腌好的肉和排骨捞出,攥去多余的酱汁儿,均挂在特制的铁钩上,送入燃烧着的烤炉之中,吊着烤制起来。 她又笑吟吟道:“你还记得咱们之前做的南乳鸡翅么?” 胡大郎一边忙活着,一边点点头,颇为自豪道:“自然记得,咱们的南乳鸡翅还赢了沈郎君呢!” “这叉烧酱便是以酱油、米酒、粗盐、蜂蜜等佐料,尤其是再加入南乳调制而成的。” 胡大郎一脸恍然大悟:“难怪,我闻着确实有股独特的味道,尹姐姐这么一说便想起来了,正是南乳的香味儿。” 他将梅花肉一块块儿地挂在烤炉两侧,那半扇排骨则挂在温度最高的烤炉中央,关上炉门开始烤制。 就听到后院儿传来敲门声,尹遥不由有些奇怪,南市都闭市了,怎么还有人来,而且敲的还是后门? 杜昭本就在院中给尹遥熬药,闻声前去开了门,竟然是许大郎和陆之远来拜访了。 许大郎隔着厨房的窗户,朝尹遥道:“听说你腿断了?” 尹遥对他翻了个白眼儿:“你才腿断了。” 陆之远却是提起手中拎着的一个小油纸包,笑道:“尹娘子,听说你受伤了,今日恰逢守默兄值宿,我闲来相陪,便约着来你这儿探望一二。” 这话还像回事儿嘛……尹遥坐着朝他施了一礼,又笑吟吟道了谢。 罗珊娜本在前厅收拾,听到动静儿也迎了出来:“咦,许大哥、陆郎君,你们来啦!” 尹遥忙道:“咱们今日不在后院儿吃了,去前厅吧,再那坛酒过去。” 罗珊娜应了声儿,接过陆之远手里提着的补品,朝二人笑道:“请吧。” 陆之远看到罗珊娜忙又行了个礼:“麻烦罗娘子了。” 罗珊娜不以为意地摆摆手:“陆郎君何必这么客气,你是来探望三娘的,哪有麻烦一说?” 听着烤炉里烤得滋滋啦啦的声音,尹遥回头朝胡大郎眨眨眼,道:“这下你可以再练会儿点浆了。” …… 一刻钟后,胡大郎看着面前一盆嫩、一盆老的豆花儿,惊讶道:“尹姐姐,新点的这盆好像还可以?” 尹遥赞许地点点头:“太好了,不用两份都吃巴蜀风味儿了。” 看了看水钟,她又朝着烤炉努努嘴:“咱们的梅花肉差不多啦!” 胡大郎答应着打开烤炉门,将烤得直滴油的梅花肉取了出来,再关上门继续烤制排骨。 烤好的梅花肉表面酥脆、色泽红润,切开后里面又是软嫩多汁,拿一片儿尝尝,酱香浓郁还略带甜味儿,两种味道结合得恰到好处,简直让人回味无穷。 胡大郎又按尹遥的吩咐,取了一半叉烧梅花肉切成小块儿,泡发好的香蕈、笋都切成丁儿。 腌肉的料汁儿下锅烧开,淋入少许生粉水搅拌至浓稠,与叉烧丁、香蕈丁、笋丁一道儿抓拌均匀。 取提前发酵好的面团,切成一个个面剂子、再擀成包子皮儿,加入拌好的馅儿料,捏成略带开口的雀笼形,上锅大火开蒸。 波棱菜洗净焯水去除草酸,过两遍凉水降温,加入蒜末、酱油、香醋、茱萸段儿、胡麻油搅拌均匀,再撒上胡麻,便是爽口的凉拌波棱菜。 再次打开烤炉,将烤好的排骨取出,沿着骨头切成一块块儿,再将剩余的一半梅花肉也切成片…… 第141章 尹遥拄着拐杖去了前厅,屋里许大郎和陆之远本在跟罗珊娜聊天,一见尹遥来了,许大郎挑了挑眉:“看来你恢复得还不错嘛?” 尹遥笑道:“你再晚点儿来探病,我都能跑能跳了。” 杜昭跟在后面搬着圈椅,放在她身后,又轻咳了一声,尹遥会意,看都没看便放心地往后坐了下去,正正好好落在软垫之上。 两人这默契又亲近的互动,罗珊娜早就见怪不怪了,许大郎却似是若有所思。 胡大郎把做好的吃食端了过来,叉烧梅花肉、叉烧排骨、叉烧包,一味叉烧酱便制成了三份不同的美味佳肴,再配上麻辣辛香的巴蜀豆花、冰凉爽口的荔枝冰豆花,林林总总摆了满满一桌。 许大郎回过神儿来,轻嗤了一声:“吃食这般丰盛,难怪恢复得这般快。” 尹遥就当他是夸自个儿,骄傲地扬了扬下巴:“你也不看看,我这儿可是沈记。” 六个人围坐在一张胡桌旁,罗珊娜将桌上的酒坛揭开,给每个人倒了一杯,当然除了尹遥。 尹遥看着自个儿杯子里的豆浆,不服气地撇撇嘴:“哼,等我好了,我可要喝个痛快。” 罗珊娜戳了下她的额头:“那就等你好了的。” …… 许大郎今夜虽然值宿,不过他只是南市署的录事,值宿并不要求一直待在衙署中,只要保证在南市即可,陆之远更是无事,两人吃完饭便也不急着走,而是坐着慢悠悠喝酒,再与在座其他人聊聊伊阳山的经历、南市最近的市井传闻之类。 不过罗珊娜却率先起身,笑道:“你们先聊着,我出去一趟。” 陆之远有些意外:“罗娘子,这会儿天色已晚,你怎么还要出门?” 罗珊娜道:“听说最近斗鸡场晚上也开,我想去瞧瞧热闹呢。” 陆之远欲起身,道:“不如……我陪你去吧?” 罗珊娜摆摆手,笑道:“不用不用,我已同朋友约好啦,你们慢慢儿聊。” 陆之远有些失望地“哦”了一声,只好又坐了回去,尹遥早知她是跟摆摊儿的李娘子约好,便挥手道:“去吧,记得早点回来。” 罗珊娜又拿了两个竹筒,装了些冰豆花儿,兴致勃勃从后院儿出去了。 …… 酒过三巡之后,许大郎又想起一事:“对了,你还记得之前我曾跟你说过的,那个曹记酒肆被人争抢之事吧?” 尹遥点点头,这事儿她不仅听许大郎说了,她还从杜昭口中晓得,争夺的人正是太后新宠薛怀义和太后族侄武攸敏,甚至连薛怀义会大获全胜她都晓得了…… 果然,许大郎又道:“如今应是已有结果了,听闻曹记酒肆最近遣散了所有伙计,还卖掉了几名胡姬,看来再过几日,这铺子便要再次改名换姓了。” 尹遥跟杜昭对视了一眼,看来他前世听闻的,跟这一世的结果还真是一模一样。 待到夜色已深,许大郎和陆之远准备告辞,尹遥也起身相送,一打开沈记的前门,几人却看到远处隐约有一片红光,把街面上的铺子都照得影影绰绰了起来。 尹遥还没反应过来,疑惑道:“这是干嘛呢,南市也没路灯啊?” 几人驻足观察片刻,却发觉红光越来越亮,远处还传来几声惊呼,然后便是阵阵急促的脚步声…… 许大郎先反应过来:“是走水了!” 他身为南市署的官员,值宿期间发生了走水之事,自然要前往现场查明情况,当即便往火光方向跑了过去。陆之远跟尹遥匆匆告辞,也追了上去。 尹遥却是盯着火光传来的方向,眉头越皱越紧,迟疑道:“这是……” 胡大郎站在她旁边,惊呼一声:“是曹记酒肆!” “曹记酒肆?”尹遥条件反射地重复了一遍。 胡大郎却是忽然反应过来:“我姑姑和阿弟还在铺子里!” 胡家店就在曹记酒肆隔壁,都说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更何况两家铺子不过一街之隔? 胡大郎一想到这儿,瞬间忧心如焚,也忙撒腿跑了出去。 沈记门口只剩下了尹遥和杜昭两人,尹遥扭头看向杜昭,有些难以置信道:“你之前没说过会走水啊?” 杜昭盯着远处越来越亮的火光,亦是疑惑不解:“在我印象中,前世确实没有走水之事啊……” 两人一时间面面相觑,过了片刻,尹遥才叹气道:“锁上门,咱们也去看看吧。” 杜昭点点头,若是其他铺子失火也就罢了,他晓得这座楼对沈家的意义不同,尹遥不亲眼看看定然不会安心,便扶着她往火场方向慢慢走了过去。 两人越走近,越能闻到呛人的烟雾,尹遥心中有些不安:“小罗怎么还没回来?” 第104章 杜昭扶着尹遥,两人顺着火光的方向往前行去,心中均是困惑不解。 走到路口时经过一家邸店,尹遥看到一楼邻街的一个房间里,李娘子正推着窗扇靠在窗边,踮起脚尖往曹记的方向看。 她十分意外:“李娘子?” 李娘子一回头瞧见是她,不禁笑道:“尹娘子是你啊,怎么这么晚了还在外面?” 尹遥道:“方才看到似乎失火了,我们想去看看情况。你又为何在这儿?” 李娘子点点头:“我今日不是约了你们小罗去看斗鸡吗,就没回坊中,而是投宿在这儿呀!” 她又看了眼远处,有些疑惑道:“我方才正准备关窗睡觉,正巧看到远处有红光,就想着看看怎么回事儿呢,也不知是哪家如此倒霉……” “你已准备睡觉了?”尹遥有些急了,“那小罗呢?你们不是一道儿出去的吗?” 见尹遥神色有异,李娘子也收了笑容:“是啊,可我们早就分开了啊。” 她又解释道:“方才看完斗鸡回来,路上遇到胡家店的东家,小罗留下跟她聊天,我便先走了。怎么,她没回去吗?” 遇到胡娘子了?尹遥听了这话,略微放下了点心,既然是遇到熟人,耽误会儿工夫也属正常。 只是一想到胡家店就在曹记隔壁,她的心一下子又提了起来:“你们是几时分开的?” 李娘子想了想,道:“我回来之后洗漱了一番,还检查了下明儿摆摊的东西,这才准备睡觉,算起来有半个时辰了吧。” 胡家店到沈记最多不过半刻钟的路程,罗珊娜和胡娘子再怎么样,大晚上的也不至于闲聊半个时辰,可罗珊娜怎么还没回来? 李娘子晓得罗珊娜没回来,神色也有些不安,喃喃道:“该不会出什么事儿了吧?” 杜昭在旁轻轻捏了一下她的胳膊,尹遥回过神来,朝李娘子勉强露出个笑容:“应只是聊天耽误了时辰,没事儿,我们先走了。” 尹遥腿脚不便,跟李娘子谈话又耽误了一会儿,她想了想便朝杜昭道:“感觉不大对劲,我走得慢,你先过去寻一下小罗,看看她有没有事儿。” 杜昭有些不放心她,但这场前世没有出现过的失火,也让他心中十分不安,只好将尹遥扶到路边,又叮嘱了两句这才匆匆离开。 尹遥和杜昭出门时,街面上还没几个人,等她终于慢慢走到曹记附近时,已经有不少南市署值宿的差役赶到,正在往来打水救火,只是曹记酒肆的火势太大,光靠水桶浇水,似乎起不到什么作用,仍是火光冲天、烟气呛人。 夜晚的南市,若说热闹,自然是没有白日里摩肩接踵的那般热闹,但若说冷清,却也并非是空无一人,夜宴、邸店、酒肆、各种歌舞伎馆、各商铺留守的店家伙计,算下来人数也不少。 再加上这会儿虽然已是夜晚,但也只是准备休息的时辰,曹记火势冲天,基本把夜宿南市的人都给惊动了,正围在附近的街上,朝着着火的小楼指指点点。 尹遥顾忌着伤退,挤不进人群,只能站在外围,踮起脚尖朝人群里张望,看能不能瞧到罗珊娜或杜昭的身影。 她正专心致志借着火光寻找两人,忽然有人轻轻拍了拍她,杜昭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尹遥,走,我找到罗珊娜了。” 尹遥忙回身,只见杜昭朝她比了个“嘘”的手势,她会意收声,杜昭蹲下来把她背起,借着夜色拐进了一条背街。 杜昭专门挑了无人的小巷绕过去,带尹遥来到了胡家店的后院儿附近。 好在今晚无风,曹记自个儿虽然烧得厉害,倒是没有波及到附近的铺子,胡家店还算是安然无恙。 尹遥远远便瞧见罗珊娜、胡娘子、胡家兄弟四人,都站在街边瞧着曹记的方向,只不过四人却又神色各异。 胡大郎看姑姑和阿弟没事儿,露出一脸劫后余生的庆幸; 胡二郎则是只穿着里衣,看着懵懵的,仿佛刚要入睡,又临时被人从床上揪下来一般; 至于罗珊娜和胡娘子,却是神色复杂,尹遥一眼看过去,只觉得二人紧紧靠在一起,脸上惊恐、委屈、愤怒、庆幸交杂,让她一时看不明白。 第142章 看到罗珊娜安然无恙,至少不是尹遥方才想到的任何危险情形,她倒也略放了些心。 杜昭走近,将尹遥放下地,一看到她来了,罗珊娜便出激动的神色:“三娘,你终于来了。” 她好像想说些什么,却又有些顾虑,踟蹰着不敢开口。 胡娘子见尹遥来了,也回过神儿来,跟罗珊娜交换了下眼色,又朝尹遥点点头,对儿子和侄子道:“大郎、二郎,跟我过来一下。” 她松开罗珊娜的手,带着胡大郎和胡二郎走到巷口处,嘴里跟二人说着什么,却又时不时神色机警地看着街上。 见他们几个走了,罗珊娜这才腿一软,差点摔倒在地上,尹遥忙松开拐杖扶住她,两人借势都靠在胡家店的院墙边,这才撑住了没倒下去。 尹遥抓着她的肩膀道:“到底怎么回事儿?” 方才胡家兄弟在场,罗珊娜怕露出马脚,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这会儿却是带着哭腔道:“三娘,我……我杀人了!” “杀人?”尹遥差点惊呼出声,反应过来忙左右看了看,好在附近只有杜昭,正对她摇摇头,示意附近无人。 她定了定神,小声道:“你别急,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在罗珊娜断断续续的描述中,尹遥才搞明白今晚到底是怎么回事。 原来罗珊娜晚上跟李娘子看完斗鸡,便一道儿往沈记的方向走,路上经过胡家店时,正巧遇见胡娘子,就停下来聊了一会儿。 不过当时天色已晚,两人随便聊了几句,胡娘子还说过几日得了空去探望尹遥,两人便告辞分别了,罗珊娜也准备回沈记休息。 谁料就这么会儿工夫,又遇到喝得醉醺醺的曹浑,他似是心情不好,情绪十分暴躁,又认出了罗珊娜是当日的胡姬,便强拉着她进了曹记酒肆。 此间最近并未开业,楼里也空无一人,连家具陈设都几乎搬空了,罗珊娜大声呼救,自然也无人应声。 她跟曹浑争执之下,顺手操起旁边的一个酒坛将其打倒在地,这才脱身冲出了小楼。 方才胡娘子进了铺子关门时,似乎听到外面有什么动静,她心里觉得不安,便又出门查看,跟罗珊娜迎面撞了个正着。 罗珊娜跟她说了方才的遭遇,两人忙重返曹记酒肆,只见曹浑仍躺在地上,似乎已没了呼吸。两人慌乱之下不慎撞翻了烛台,烛台摔到纱幔上,就此点燃了整个曹记酒肆…… 杀人、放火……尹遥这守法公民,听得两眼一黑、倒抽一口冷气,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她看了看巷子口处正望风的胡娘子,再看看眼前哭得梨花带雨的罗珊娜,不由扶额:你们俩还真是干大事儿的人。 罗珊娜擦了擦眼泪,忧心忡忡道:“三娘,我会不会被抓起来啊?” “先别担心,事在人为。”尹遥心里也没底,但仍是安抚地拍了拍她,“叫上胡娘子,咱们先回沈记吧。” 罗珊娜点点头,去巷子口叫上了胡家三口,一道儿返回了沈记。 杜昭扶着尹遥走在后面,盯着罗珊娜的背影,若有所思道:“原来如此。” 尹遥这会儿也反应过来,看来是她的穿越产生了蝴蝶效应,影响了这座小楼的结局。 前世她没有穿越,虽不知沈家后来如何,但没有尹遥的相助,罗珊娜也大概率不会被救出来,可能早已丧命在了这座小楼中,自然也不会有今日之事发生…… 她扭过头,看了着隔壁街的那道火光,一点儿不见减弱,估摸着得烧上一夜,这座由沈老郎君一手建造、后来又成为了腌臜之地、一直是尹遥奋斗目标的小楼,在她穿越的蝴蝶效应之下,今夜后便会成为一片废墟。 尹遥心中却觉得有些释然:“罢了,至少舅舅还活着,小罗也还活着,我的亲人朋友都平安无恙,这才是最重要的,” 她把头转了回来,朝着前方道:“快走吧,咱们回去还得对对口供呢,看怎么能把她俩摘出去。” 杜昭闻言点点头,又蹲了下来,笑道:“走,我背你回去。” …… 只是不知老天保佑。还是机缘巧合,几人商量了一整夜才最终对好的口供,却发现迟迟没人前来询问。 等了几日之后,罗珊娜忧心如焚,尹遥也决定不能坐以待毙,于是带上杜昭,随便寻了个办理许可的由头,一同去了趟南市署。 她先是胡乱办完事,又状似无意地叫了当值的许大郎出来,随口问起曹记酒肆的那场火灾。 许大郎不疑有他,只以为尹遥是因着沈记的关系所以好奇,叹了口气道:“那废墟你们想必也看到了,当夜还烧死了原本的店家,好在当时里面没有其他人,也没波及到周围。” 这些尹遥早就晓得了,她想问的却不是这个:“那有没有查出来,当日为何会起火啊?” 许大郎道:“此事是南市署和洛阳县廨一道儿探查的,说是原本的店主曹郎君醉酒之后,撞翻烛台这才走了水。倒把新店家气得够呛,费了好大的劲,却只得到一片废墟。” 醉酒撞翻烛台?尹遥不解,她虽然不通仵作之术,可死后焚尸和活着被烧死,验尸结果应当不一样吧…… 她跟杜昭对视了一眼,亦是看到对方眼中的疑惑。 尹遥故意哼了一声,套话道:“嗐,我还以为是有人替天行道呢。” 许大郎看他俩眉来眼去,翻了个白眼儿:“你懂什么,虽然人被烧得不像样子,可洛阳县的仵作验过尸了,起火的时候他还活着呢!” “哦哦,原来如此。”尹遥一脸受教地连连点头,又告辞离开了。 走出去几步之后,她才朝杜昭小声道:“如此看来,小罗当时只是把人砸晕了。” 杜昭点点头:“好在曹浑如今只是丧家之犬,又得罪了薛怀义,即便死了也无人会为他追究到底。既然查出来走水时还活着,这事儿也就按他失手纵火了结了。” 尹遥想起方才许大郎的话,转了转眼珠道:“不过嘛……虽然楼烧了,但福祸相依,对咱们却未必是件坏事儿。” 见她一瞬间激起斗志的表情,杜昭失笑道:“你准备干嘛?” 尹遥却卖了个关子,笑道:“马上就是公主寿宴了,咱们可得好好准*备。” 第105章 去岁的千金公主寿宴上发生了太多事,之后沈龄又经历下狱、抄家、流放、大赦、重新开业…… 兜兜转转一年,他又有机会重新操办公主寿宴,沈龄实在是有些百感交集。他知晓外甥女这一年来辛苦,得到此番机会亦是艰难,行事更是小心谨慎了许多。 尹遥、沈龄共同商量着拟好了菜单,又送到公主府给崔婆婆过目,几经删改后,方才呈到了公主面前,又经公主一番挑选,这才终于定了下来。 公主府本就有每日的食材分例,不过若是要举行宴饮之类,便要府中自行采买,皇室望族自有订货渠道,尹遥自然也不置喙,只列了单子交给崔婆婆便是。 寿宴前一日,订好的食材便已陆续送入公主府,尹遥如今腿脚好得差不多了,寿宴当日一早,便同杜昭一道儿,从南市前往公主府,与从家中出发的其他人汇合。 自从曹记酒肆失火后,罗珊娜每日里神不守舍,连陆娘子都看出来不对劲儿了,只是尹遥叮嘱过她,此事不要再让第四个人知晓,罗珊娜倒也晓得利害,只推说肠胃不舒服,将陆娘子搪塞了过去。 好在后来发现只是虚惊一场,没人继续追究下去,罗珊娜这才慢慢儿放下心来。 不过沈记今日闭门休息,尹遥又想着给她留点私人空间,好好儿消化消化情绪,因此便没带罗珊娜前来,而是留在了沈记看家。 待二人走到公主府时,其他人也已抵达了,崔婆婆令侍女前来相迎,将一行人引入了府中。 府中的大厨房早就按惯例腾了出来,昨儿午市结束后,几人也曾前来提前准备了些食材,这会儿便轻车熟路地推门进去。 尹遥放下随身携带的刀具,又在厨房中转了一圈儿,翻看了一圈儿今日新送来的食材,不愧是公主府采买的,质量都比她平日里在市井买的好多了,真是让人羡慕嫉妒恨呢…… 此番公主寿宴,招待宾客自有公主府的侍从,尹遥一行只需专心筹备菜肴即可。她与沈龄早就谈好了分工,沈龄这边负责传统的菜肴烹制,她则负责除此之外的创新菜肴。 寿宴的菜单冷盘、热菜、汤羹、甜品、饮子等,林林总总共有三十多道,沈龄那边工作量大,尹遥十分大方地将郑师傅借了出去,自个儿只带着陆娘子和胡大郎两人,倒也将将应付得过来。 今日的菜单中有一道“荷叶糯米鸡”,尹遥先将整只鸡只取鸡腿、翅膀、胸脯等几块肉,切成小块儿后加入少许酱油、胡椒粉、粗盐、生粉腌制片刻。然后又将腊肠切成片儿,放在一旁备用。 她手上动作着,嘴里也没闲着,还在条理清晰地安排着活儿:“大郎,你先将咱们昨儿泡好的糯米上锅蒸熟,再把货架上的干香蕈和瑶柱用清水泡发。” 第143章 胡大郎应了一声儿,领命忙碌了起来。 尹遥又往另外一个陶釜中加入清水,放入咸鸡子煮熟,头也不回地吩咐胡大郎:“待会儿咸鸡子煮熟后,将鸡子黄挖出来对半切开。” 胡大郎刚将香蕈和瑶柱泡上,正在清洗荷叶,闻声忙道:“尹姐姐,我记下了。” 备好了糯米鸡的食材后,尹遥又开始处理起了鹅。她参照之前处理烤鸭的方法,将一只只已宰杀、褪毛、清洗好的鹅,浇上开水又充上了气。 再打开一坛叉烧酱,盛出来按照蜜汁叉烧的配方,调好了料汁儿,均匀地涂抹在鹅的表面腌制起来。 那边儿的陆娘子,早就按照尹遥的安排架起了油锅,之前沈记曾出过一道薄荷炸排骨,这会儿她正驾轻就熟地炸着薄荷叶和豕排骨。 杜昭则是将公主府的烤炉生上了火,等着待会儿将腌好的鹅送进去烤,一时间,几人便井然有序、又分工明确地忙碌了起来。 处理好所有的鹅后,糯米鸡的食材也泡发、腌制得差不多了,尹遥便起锅热油,将腌制好得鸡肉下锅快速翻炒,待鸡块儿表面转为金黄后,加入泡发好的香蕈、瑶柱以及新鲜的河虾继续翻炒。 炒得差不多后,加入方才泡发香蕈和瑶柱的水,略微煮一会儿,再加入生粉勾芡,熬至浓稠后收汁备用。 胡大郎将晾在窗外的荷叶取回,一片片摞起来,平摊在案板上。 这会儿糯米饭已经蒸熟,打散后盛半勺儿平铺到荷叶上,再放入方才炒好的内馅儿,加入半个鸡子黄、两片腊肠,上面再盖上半勺儿糯米饭。 将荷叶按照上下左右的顺序叠成方形,以红绳十字交叉绑好,便是一个巴掌大的荷叶糯米鸡了。 尹遥示意了两个之后,便把这活儿交给了胡大郎,让他继续将剩下的包好,放在一旁备用。 另一边腌好的鹅,则是挂在铁钩上,腹腔中灌入花椒水,送入烤炉中烤制了起来。 陆娘子那边儿的南檬炖鸭也下了锅,正盖着盖子小火炖煮着,她又将杜昭摘好的豆角,下入油锅中小火炸酥。 今日公主府的宾客不少,比往日里沈记的夜宴规模大多了,几人这一番忙碌之下,不知不觉便已到了下午。 忙碌时尚不觉得,一抬头才发现饿得头昏眼花,尹遥擦了擦汗,将初步烤好的鹅取了出来,挂在一旁,又令胡大郎把几个包好的糯米鸡放入蒸笼中,大火开蒸。 一刻钟后,尹遥招呼道:“来来来,别忙了,咱们先吃些午食吧。” 掀开蒸笼盖,一股荷叶的清香扑面而来,尹遥又拿了几个,让胡大郎给隔壁的沈龄那边儿送去。 过了会儿胡大郎便一脸笑意地回来了,手里还拿着不少东西:“尹姐姐,师父和沈郎君说,让我拿些羊肚花丝和金乳酥回来呢。” 尹遥这边儿正呼呼吹着气,将滚烫的荷叶揭开,露出里面热气腾腾的糯米饭,用筷子扒开被汤汁儿浸得油汪汪的糯米饭,里面又是丰富饱满的内馅儿,光闻着就鲜香扑鼻,吃上一口更是差点儿鲜掉了眉毛! 吃了几口糯米鸡垫垫肚子,尹遥又夹了一筷子羊肚花丝送入口中。 这羊肚花丝,顾名思义是将羊肚切成细丝,焯烫之后便会卷曲成花朵的模样,仿佛一根根花丝一般。 焯熟的羊肚丝,过几遍冰水降温,再佐以料汁儿拌匀,便是眼前这道羊肚花丝了。 尹遥能尝出来,这道菜调味儿时,除了酱油、粗盐、饴糖外,还加了香醋和胡麻酱,以及少许的茱萸油,冰冰凉凉的肚丝,配上这酸辣爽口的料汁儿,更是十分的美味。 今日的糯米鸡馅料丰富,吃上一个也就差不多饱了,几人匆匆吃了饭便继续忙碌起来,金乳酥则放在一旁,若是谁饿了便可以填填肚子。 锅中煮的豆浆已经烧开,胡大郎盛出在盆中,又调制好了石膏水,经过尹遥的训练,他如今已能熟练地把握点浆的时机,想要何种口感,便能点出何种口感。 这回尹遥仍是要做冰镇嫩豆花儿,胡大郎点完静置片刻,果然细嫩极了,看着尹遥赞赏的眼神儿,他也自豪极了! 待到日头逐渐落下,宴席也筹备得差不多了,崔婆婆也带着府中侍从前来厨房,将一道道烹制好的菜肴端到前厅去。 千金公主的寿宴,与其说是庆贺生辰,倒更像是借着这一日的由头,邀请神都城内的皇室、勋贵、世家、官宦齐聚一堂的社交场合。 此刻公主正坐在首席,随着侍从的一声“开席”,下首宾客纷纷举杯恭贺公主寿辰,紧接着一道道美味佳肴,依次呈上宾客们的食案。 梅酱鱼脍、羊肚花丝、薄荷炸排骨、脆皮烤鹅、荷叶糯米鸡、鲜虾沙茶煲、炙烤红羊、梅菜扣肉、糟卤双拼、酒酿冰豆花儿、砂锅生焗百合、什锦酿皮、玉露团、金乳酥、杧果糯米糍…… 有清香爽口的、有醇厚馥郁的、有香气扑鼻的、有清新怡人的,尤其是许多菜肴此前并未见过,瞧着很是新奇有趣儿,一时间倒是让在座的宾客边吃边议论起来,就此打开了话匣子。 千金公主笑吟吟接受着宾客的敬酒,看着场中热火朝天的气氛,满意地点点头,朝一旁的崔婆婆道:“沈记今日操办得不错。” 此番沈记能重新操办公主寿宴,少不了崔婆婆在其中斡旋成全,她本是看在跟沈家的交情上,再加上确实欣赏尹遥,但也不免提着心,生怕又惹出什么麻烦,反倒惹来公主的怒火,如今既然公主满意,崔婆婆这才算放下心来。 正餐已经端上去了,后厨这边却也没闲着,沈记的人还在准备着餐后的甜品。 酥山是一道广受大唐百姓喜爱的甜品,它的做法是将冰块儿刨碎盛在碗中,然后往上面淋入加热的乳酥与蜂蜜,整形成山峦状,也因此得名“酥山”。 不过今日沈龄在制作酥山时,还听了尹遥的建议,往乳酥中加入了玫瑰花汁儿。原本乳白色的乳酥浆中,又加入了淡粉色的玫瑰汁儿,制成的玫瑰酥山不仅色泽鲜艳明丽,而且除了馥郁的乳香外,还带着些许清甜的花香,更加美味了许多。 沈龄这边噼里啪啦刨着冰块儿,尹遥却是悠哉了许多,她之前听说公主府有专门的冰窖,当时就眼前一亮:这岂不是天然的冰箱冷冻室?可一定得好好儿利用,做道手工冰淇淋才行! 她朝胡大郎招了招手,笑眯眯道:“大郎,去将冰窖里咱们存的东西取过来。” 此时此刻,前厅热闹的宴席上,也传来仆从的一声通传:“太后娘娘恩典,派了薛师前来为公主贺寿!” 第106章 尹遥提前一日便已做好了冰淇淋浆,是将鸡子黄、饴糖搅拌均匀,倒入略微加热的牛乳与乳酪,一道儿搅拌均匀后,送到了公主府的冰窖中。 做冰淇淋时,为了使其吃起来没有冰碴,最重要的就是要多次搅拌、打发冰淇淋浆,在现代可以靠电动打蛋器,但在大唐便只能全部依靠人工了。 崔婆婆安排了公主府的几个帮厨,每隔半个时辰,便将冰窖中冻到半凝固状态的浆液取出,以竹筅搅拌打发至明显膨胀,然后再送回冰窖中冷冻,如此反复数次后再冷冻上,就能得到口感顺滑的冰淇淋了。 这冰淇淋虽然做起来并不算复杂,但却极耗人工,且得有冰窖才能操作,平日里沈记是做不了的,也唯有这种自有冰窖、且仆从众多的权贵府邸,才有余力尝试一二。 胡大郎搬来了昨夜冻好的冰淇淋,她一共做了两桶,其中一桶是乳白色的原味冰淇淋,另外一桶则是带着淡淡的绿色。 公主府的冰窖很大,里面存了不少冰砖,尹遥的冰淇淋在里面冻了一夜后,这会儿倒是十分结实,连勺子都挖不下去。 将冰淇淋放在一边儿略作融化,陆娘子则是打开了烤炉,取出里面刚刚烤好的、一个个半球形的点心。 尹遥拿起其中一个掰开,只听咔嚓一声,表面的酥皮被捏碎,露出里面蓬松中空的组织结构,正是被称为“泡芙”的西洋甜点。 她满意地点点头,又拿起勺子,将表面略微软化了些的原味冰淇淋挖了一勺下来,抹到了掰开的泡芙表面。 分给陆娘子一半儿,尹遥自个儿也尝了尝手中剩下的半个。 泡芙外皮酥脆、里面蜂窝状的组织,恰好被冰凉香甜的冰淇淋所占据,且又因着刚刚烤好出炉,还略带着些许余温,加速了冰淇淋的融化,所以吃起来外冷内热,口感十分迷人…… 取出其余的泡芙,挨个儿用刀平着切成两半,在下面一半涂抹上厚厚的原味冰淇淋,再将上面一半盖回。 尹遥和陆娘子这边准备着泡芙,胡大郎则是拿起了勺子,将另外一桶浅绿色的冰淇淋挖出,盛到一个个小碗中,表面再以薄荷叶做点缀。 尹遥百忙中还朝胡大郎笑道:“我这回准备得多,你装完客人的之后应还剩下些,也分给咱们的人都尝尝。” 毕竟做一回冰淇淋不容易,可不能都便宜了外人。 第144章 胡大郎一听便连连点头,他还是头一回见这冰淇淋,挖的时候便已是十分眼馋,听尹遥说自个儿也能分到些,更是兴奋得不得了。 胡大郎将给客人的冰淇淋盛好后,尹遥这边的泡芙的内馅儿也夹得差不多了,公主府的侍从将其放入承盘中,拿去前厅端给客人。 桶中果然还剩下些,胡大郎又给自己人盛了起来,每碗一半原味一半绿色,他好奇道:“尹姐姐,咱们这桶‘冰淇淋’,为何是绿色的呀?” 尹遥笑道:“这是抹茶味儿的,我往里放了些碾碎的茶叶呢。” “茶叶?”胡大郎不解,“茶叶不是与葱、姜、花椒之类的,一道儿煮着喝的吗?” “咳咳!”一听跟香料煮着喝的茶,尹遥就忍不住牙痛了起来,无奈道,“我这个啊,是将茶饼掰开,放在火上焙烤后再碾碎,所得的茶粉……” 茶叶还能这么弄呢?胡大郎不理解,不过既然是尹姐姐自制的,想必十分美味,他干脆挖了一勺放入口中。 “唔!好吃!” 这冰淇淋果然冰爽香甜,更难得的是,加入了略带苦涩之感的茶粉后,又恰到好处地中和了它的甜腻之感,让人吃得简直停不下来! 胡大郎用了极大的意志力,才勉强放下手中的碗,端起其他的跑去沈龄那边儿,给师父和新沈记的朋友们分享去了…… 崔婆婆来了厨房,朝着尹遥道:“三娘,选几样儿素的吃食,我要端去给薛师。” 尹遥并不意外,立刻指挥着陆娘子:“舅母,你将酒酿冰豆花儿、砂锅生焗百合、什锦酿皮、玉露团、金乳酥、杧果糯米糍、酥皮泡芙、抹茶冰淇淋各拿一份儿……” 陆娘子应声,从案板上备用的菜肴中,挑出这几道不带荤腥的,放到承盘之上。 尹遥又笑道:“崔婆婆,来帮您端过去吧。” 看她笑眯眯的模样,崔婆婆却是有些意外:“你这边儿走得开吗?” “已忙完啦!”尹遥又凑到崔婆婆耳边,小声恳求道:“婆婆给我个机会,我想同薛师说两句话。” 崔婆婆惊讶地看着她,尹遥又保证道:“您放心,我是为薛师解忧的,绝对不惹麻烦。” “唔……”崔婆婆犹豫了片刻,“行吧,那你跟我来,薛师在侧厅。” “多谢崔婆婆,就晓得您最疼我啦!”尹遥忙端着承盘跟上,还不忘拍崔婆婆马屁。 崔婆婆瞪了她一眼,叮嘱道:“说好了不惹麻烦,否则谁也救不了你!” “您放一百个心!” …… 三日后戌时,南市署文书库。 许大郎从书架上抱下一摞文书放在案牍上,却被表面厚厚的灰尘给呛得直咳嗽。 他把头略微后仰,面带嫌弃地用力吹去灰尘,这才凑着烛光查看起封皮:“这份不是……” 将文书放在一旁,又拿起下面一本,继续挨个儿浏览了一遍,发现都不是自个儿要找的,不由地有些不耐烦了起来:“我说你就非得找那份图纸吗?” 他身侧的另一处书架旁,传来尹遥带着笑意的声音:“我们家都喜欢原来的那个设计嘛!” “那你怎么不去找当初那个营造匠,他那儿不是也有吗?” 尹遥理直气壮道:“我找过了啊!当初那个老匠人早就离世了,手稿也失传了嘛……这不只能来求你了?” “这摞都不是。”许大郎把案牍上的文书放回架上,气哼哼地又换了一摞继续找,“这黑灯瞎火的,我是造了什么孽,给你找这劳什子东西。” 尹遥手上一边翻找着,一边嘿嘿一笑:“我倒也想白日里来寻呢,你们南市署也不放人啊!” “你可真行……”许大郎有气无处撒,只好认命地继续帮她翻找。 尹遥见他无奈,忙哄道:“辛苦你啦,等过阵子我家重新开张了,我请你多吃几顿饭嘛!” 听了这话,许大郎不由道:“我真没想到,你居然会找上薛怀义。不过你究竟怎么说动他的,将曹记酒肆那块儿地给你?” 尹遥耸耸肩:“你猜?” “该不会又是打感情牌吧?” 尹遥扭过头,仿佛看傻子似的瞧了他一眼:“你疯了吧?他又不是千金公主,打感情牌是嫌死得不够快吗?自然是诱之以利!” “你倒是不傻……” 尹遥翻了个白眼儿:“又不是白送的,我可是拿了全副身家做交换。” 许大郎惊讶地抬头:“全副身家?你将沈记给他了?” “对呀,不然呢,难道你以为空手套白狼?” “行吧……”许大郎叹了口气,“你这般与虎谋皮,小心到时候鸡飞蛋打。” 尹遥却没被他这话吓到,而是道:“放心吧,今日我连地契都收到了。” “这么快?”许大郎属实没想到,手上的动作不由都停了下来,抬头看着尹遥。 尹遥笑道:“你不晓得吧,如今那块地对薛怀义而言,早就是烫手山芋了,他巴不得早些转手呢。” “为何是烫手山芋?” “自从曹记走水后,就有御史参其骄横、为夺产业将人逼死,虽然那御史被其殴打至重伤,可他也因此受了太后训斥,最近都收敛了不少呢……” 许大郎皱起眉头:“此事我都未曾听说,你却又如何得知?” 尹遥笑道:“这个嘛,自然听我的合伙人说的。” “你的合伙人?你的合伙人不是陆娘子吗?” “我说的不是舅母,而是……” “阿遥,找到了。”两人身后的书架处,又传来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尹遥急忙扭过头,面露惊喜之色:“真找到啦?” 杜昭从书架处探出头来,举着手里的一本册子,笑盈盈道:“中心街北甲字一号,沈记食店,你看是不是? 尹遥伸手接过杜昭递来的册子,翻开看了一下,果然就是十几年前沈记小楼的设计图纸,虽然她并不通建造之术,但也能瞧出设计的用心,各细微之处都考虑得十分周到,也算得上是老匠人的心血之作了。 “没错没错,就是这个。” 朝许大郎扬了扬册子,尹遥又道:“那我就先借走啦!” 许大郎放下手上查找的书册,不耐烦地挥挥手:“可算找到了,用完别忘了还我,还得归档呢。” “放心吧!”尹遥把册子揣进怀里,又朝杜昭笑眯眯道,“咱们走吧。” 两人刚要离开,就迎面撞见了进来的陆之远,尹遥忙停下脚步,招呼道:“陆郎君,你今日也在啊?” 陆之远显得有些失魂落魄,瞧见尹遥,勉强笑道:“尹娘子,原来你是在这儿啊?” 原来我在这儿?尹遥眨了眨眼,看到他手上拎着的一个食盒,恍然道:“郎君方才是去沈记了吧?” “对,我想着去你那儿买些吃食,你没在铺子里,罗娘子便帮我装了些。” 尹遥点点头,见他神思不属便没多聊,告辞便出来了。 “仔细外面风大。”杜昭将手里披风给尹遥披上,又与她一道儿并肩离开了南市署。 许大郎走上前来,接过陆之远手上的食盒:“你怎么了?” 陆之远喃喃道:“方才我去沈记时,铺子里还有个年轻郎君,说是罗娘子的义兄,两人还有说有笑的……” 许大郎盯着尹遥和杜昭相携离去的背影,拍了拍好友的肩膀,嘴角略勾了勾:“选择入仕的那一日,这些不是早就该想好了么?” …… 第二日一大早,尹遥便敲响了工头姚郎君家的大门。 姚郎君刚一开门,手上就被塞了一物,只听尹遥兴高采烈道:“姚郎君你看,我寻到当年的建造图纸啦!” “尹娘子真寻到了?”姚郎君忙拿起手上的册子,仔仔细细查阅起来。 片刻后,他面露喜色:“不错,果然是当年师父所画,有了这图纸,你那小楼重建便不在话下了!” 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从旁传来:“那就拜托姚郎君啦!” 姚郎君抬头,这才发现尹遥身边还站着个人,他惊讶道:“小周郎君,您怎么也在?” 站在尹遥身旁的,正是胖乎乎的小周郎君,尹遥笑道:“姚郎君还不晓得吧?小周郎君日后便是我的合伙人呢!” 原来自从她想到要赎回原本的沈记后,便请来了小周郎君和孟老,一道儿商议过此事。 孟老如今已又进了凤阁侍郎,正是仕途得意之际,自然也知晓最近薛怀义之事,三人一番讨论,都觉得如今的确是个不错的时机。 尹遥如今开的这家沈记,整个铺子是两开间的,其中一半是她自个儿所有,另外一半则是租的小周郎君的。 在她的游说之下,小周郎君十分爽快地答应下来,与她共同进退,将整个铺子与薛怀义做交换,待到日后沈记重建,便有两成份额属于他。 说起来,如今沈记的土地、房舍、装潢等加在一起的价值,也跟原本沈记那块空地的价值差不多了,再加上一个是一片废墟的烫手山芋、另一个则是生意兴隆的现成食店,谁都晓得该选哪个。 第145章 至于鸡飞蛋打的风险嘛,尹遥其实也不是没想过。 只是毕竟她抱着千金公主的大腿,薛怀义当日又是由公主推举入宫,再怎样也要给几分薄面。 何况她的合伙人又是凤阁侍郎的弟子,再加上最近御史弹劾、太后申斥,薛怀义往日里最擅见风使舵,不过是处产业而已,怎么也犯不着顶风作案…… 果不其然,公主寿宴的第二日,便有人前来沈记,与尹遥交换了地契,又约定了半月后前来收铺。 只是在重建沈记上,尹遥跟家人商议过,毕竟之前是沈老郎君请人设计的,大伙儿也都十分喜欢,都觉得若仍能按照那个样式重建,就再好不过了。 她便去寻了之前帮忙加盖沈记的姚工头,他本就师从当年那位营造匠,只是当年的图纸已失,却是不好模仿,尹遥便只得又求助于许大郎,这才终于寻到了当年南市署备份的手稿。 姚郎君收起手稿,朝尹遥和小周郎君拍着胸脯道:“二位放心,一切就包在我身上,我这就召集手下全部匠人,一定保证质量、早日完工!” “那就多谢姚郎君啦!”尹遥笑眯眯道。 二人告别了姚郎君,小周郎君准备去接孟老下朝,又问尹遥道:“尹娘子,你去哪儿,我送你?” “那便请郎君送我回南市吧,”尹笑眯眯道,“这回赌约是我赢了,我得去朝舅舅要赌资呢!” 第107章 十一月二十二,一个万事皆宜的好日子,南市的沈记重新开张了! 在匠人们加工加点、尽心尽力之下,只用了两个多月,一座气派的木制三层小楼,便再次矗立在南市最繁华的街上。 这日一早,姚郎君带着手下几个匠人,将小楼里里外外进行了最后一次检查,又与尹遥郑重地签下了完工的契约。 一式三份的契约签好,一份还给姚郎君、一份尹遥自个儿保管、还有一份送到南市署备案。 两人交接好后,尹遥又邀请道:“姚郎君,过几日沈记开张,可定要来捧场啊!” 姚郎君令手下收好尾款,又朝她挥挥手,笑道:“放心,到时一定来!” 送走姚郎君,尹遥站在门口,回首望着这座崭新的小楼,心中一片自豪。 与从前一样,这座小楼正面朝着主街,背面对着运渠,朱红色的柱子与栏杆,万字纹样棂花门窗,因着如今已是冬日,便没贴原本的云锦,而是选用了更为密实的彩霞锦,日光穿过彩霞锦,映得屋内色彩斑斓一片暖色。 杜昭站在她身旁,瞧着她的脸笑道:“这回算是把钱袋都掏空了吧?” 尹遥哈哈一笑:“可不嘛,不光我的,舅舅、舅母、小罗、康陶阿兄,甚至连七娘攒的私房钱,可都贡献出来了!” 沈老郎君留下的产业终于又完全回来了,她想起当日大伙儿掏钱的时候,那叫一个争先恐后,虽说钱袋子掏空了,可也完美遵循了他们沈家的“祖训”。 钱财都是身外物,咱们再赚就是嘛! 随着南市大门开启,沈记门口的空地上,便燃起了一个小火堆,胡二郎带着小兄弟们,正在往火堆里一个个扔着竹节,随着竹节被火烤得焦黑,便发出接连不断的“噼啪”声,震得简直隔着几条街都能听到。 爆竹声响起仿佛一个信号,早已雇好的伶人便开始敲鼓吹笛,一大队杂耍艺人开始绕着沈记小楼表演起来,瞬间便把气氛烘托得热闹至极! 最近虽然已是寒冷的冬日,但这一场热闹的庆祝活动,仍然瞬间吸引了不少来南市的百姓,都前来围着看热闹。 只见杜昭拿了面铜锣,重重地敲了几下,尹遥和沈龄站在门口两侧,将匾额上罩着的红绸用力扯了下来,遒劲有力的四个大字露了出来——“沈记食店”! 围观凑热闹的百姓,纷纷捧场地吆喝、鼓掌起来,又指着小楼议论纷纷: “我等了好几个月,沈记终于开张了!” “原来今日新开张的竟是沈记吗?” “你不知道?他们家的传单,可都满街发了好几日了!” “沈记,该不会就是原本邵记成衣铺隔壁那家吧?原来是搬到这儿了?” “就是那家啊,听说这儿原本就是他家的产业呢,如今到底物归原主了。” “都说他们家的吃食特别美味,咱们待会儿可要去尝尝!” “好啊,我还有他家的会员卡呢,不知还有没有让利。” “我方才还接了张传单,你看上面写了,沈记会员卡让利已久,还每位客人额外赠送热饮子呢!” “哎哟,怎么这么多人?咱们快点进去,占个临河的雅座儿!” 杂耍队伍停止了绕圈儿,改成分立在两侧,将门口让了出来,又满面笑容地伸出了手,邀请着围观的百姓们前来一探美味。 尹遥和沈龄站在门口迎接客人,发现眼前来人竟是微服的严县令与蔺主簿,尹遥惊喜道:“二位郎君,好久不见,快请进!” 严县令笑道:“尹娘子,恭喜开张!” 一旁的蔺主簿却是认出了沈龄,面露讶色:“这不是沈郎君吗?原来这沈记食店是二位一道儿办的?” 尹遥点点头又摇摇头,笑着解释道:“舅舅也是我的合伙人……之一呢。” 此番尹遥收回这块儿地,又重建小楼,自然不是单打独斗,而是有了几位合伙人。 除了小周郎君凭借着给薛怀义的地契,换到了两成的份额外,另一位便是尹遥最开始的合伙人陆娘子。 尹遥最初开店之时,陆娘子不仅任劳任怨地帮衬,而且还变卖首饰全力支持,尹遥的起步资金中,有一半都是她提供的,这回尹遥本想多分她些份额,但在陆娘子的再三推拒下,才只分了两成。 最后一位合伙人便是沈龄,尹遥曾经与他打赌,看谁能先赎回沈记。她最后赢了的赌资,便是要求沈龄转让掉新沈记,转而带着手下的人一道儿入股沈记。 沈龄本也没把这打赌放在心上,尹遥提出要求时,他还愣了一下才想起来此事。 不过他很快便明白外甥女的用意,说什么赌资不赌资的,其实不过是找个由头,想让一家人继续齐心协力、好好经营沈记罢了。 沈龄自是欣然应允,痛痛快快将新沈记转让出去,还投入了这段时间攒下来的所有盈利,成了尹遥的最后一位合伙人。 因此今日新开张的沈记,尹遥作为最大的股东,便掌握着五成的份额,小周郎君、陆娘子各占两成,沈龄则占了一成份额。 严县令与蔺主簿自然不晓得个中内情,今日客人众多,几人不过聊了几句,便由伙计引入了店内,寻了个僻静的位置入座。 罗珊娜端来热气腾腾的饮子,朝两人笑道:“严郎君、蔺郎君,这是本店开业赠送的牛乳茶,不妨尝尝看?” 两人跟罗珊娜打了招呼,又捧着杯子喝了一口,沈记店里燃着火盆,再加上热气腾腾的牛乳茶,瞬间驱散了方才站在街上的寒气,不由发出满足的喟叹。 蔺主簿笑眯眯道:“小娘子,给我们介绍介绍你家的菜肴?” 罗珊娜身边忽然露出一个女童的脑袋,指*着一侧的墙上,脆生生道:“二位郎君,那便是我们家的菜牌。” 两人瞧见这小女童,都是有些惊奇:“小娘子,你又是哪位呀?” 女童行了一礼,有模有样道:“回禀二位郎君,我是尹七娘。” 一听这姓氏两人便已猜到,眼前这一本正经的小女娃,定然是东家尹娘子的妹妹了,不由饶有趣味地逗起了她:“原来是尹七娘啊,那便请你给我们介绍一下菜肴,如何?” “好呀!郎君,我家的菜牌分为今日推荐、招牌菜、特色菜几种……” 罗珊娜见七娘讲的头头是道,便告辞去招呼其他客人了。随着尹七娘的介绍,严、蔺二位郎君则兴致勃勃地看起了菜牌。 只见招牌菜一栏,有他们曾品尝过的樱桃肉、粉蒸排骨、黄焖鸡、紫苏焖鸭、果木烤鸭等;在特色菜一栏,又有颇具各地特色、或是名字奇奇怪怪的竹荪酿肉、关中酿皮、梅干菜锅盔、炙烤鸡肉披萨、焦糖烤布蕾…… 而最上面一栏的今日推荐,则是几道最近的时令菜:豆酱焗蟹、蟹黄拌面、毛蟹炒年糕以及蟹粉豆腐。 最近正是蟹子最肥的季节,神都城又是水路畅达,自然也盛产蟹子,城中百姓一向热爱吃蟹,只不过平日里的吃法,或者是水煮、清蒸,或者是用饴糖腌渍,制成“糖蟹”,沈记的这几种吃法,倒是未曾听说过。 “那我们便尝尝这应季的蟹子吧,劳烦尹七娘啦!” 尹七娘一一记下,又拍着胸脯保证道:“二位郎君放心吧,我们沈记出品的菜肴,保管令您满意!” 隔壁的一张胡桌上,正坐着五六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太,围在一起轻声地闲聊着。 为首的正是沈老太太,另外几位则是她多年的老姐妹,听说今日沈记重新开张,便都来捧场。看着这满堂的宾客,几人都露出羡慕的神色,纷纷夸奖起来。 第146章 “老姐姐,你家三娘真是能干,想不到短短一年,便拿回了沈记!” “你家大郎也不容易,折腾了这么一趟,如今可算苦尽甘来了。” “这不是七娘吗?她小小年纪便能招呼客人喽!” “不过怎么没见你家儿媳?” 对着老姐妹们的夸奖,沈老太太挨个儿道了谢,又笑吟吟道:“儿媳正在厨房呢,她如今手艺可好了,赚得比大郎还多呢!” 陆娘子这会儿确实在厨房,她虽然也是沈记的半个东家,但相比于抛头露面、招呼客人,却是更喜欢泡在厨房中。 拿起一篓膏满黄肥的蟹子,帮厨早已将其洗净,她挥舞起菜刀切成两半,再用勺子挑去内脏,在切口处沾上少许干面粉,下入油锅之中翻炒。 这回沈记重建,其他地方都是按照原本的图纸,唯有厨房却是尹遥重新设计的。 比起原本的厨房,不仅扩大了一倍,而且还造得十分宽敞明亮,除了传统的灶台外,她又专门砌了三个烤炉、花大价钱订制了几口铁锅,煎炒烹炸样样儿都设计了专门的区域…… 陆娘子这会儿用的,便正是其中一口铁锅,铁锅导热快正适合爆炒,不过片刻蟹子外壳便已变红,冒出阵阵鲜香的味道。 捞出蟹子,重新下入以稻米制成的白茧糖,也就是年糕片,继续翻炒至其变软、浸透了油花儿后,将蟹子重新倒回,加入酱油、米酒、饴糖调味儿、翻炒均匀即可出锅。 这道大火爆炒烹制而成的毛蟹炒年糕,蟹肉鲜嫩甘甜、年糕则是软糯弹牙,辅以浓油赤酱的调味风格,汤汁儿亦是醇厚鲜美,一上桌便引得客人们大快朵颐。 她身后的一排排小砂锅中,则正咕嘟咕嘟煮着一锅锅豆酱焗蟹,乃是出自郑师傅之手。 洗刷后的蟹子,掀开外壳、去除内脏、斩成块儿、再拍裂蟹钳。 砂锅中热油并下入大量蒜瓣煎至表面金黄,将蟹块儿整齐地码在蒜瓣上,,捣成泥的豆酱均匀涂抹在蟹块表面,上面盖上蟹壳,沿锅边淋入少许沸水,加盖大火焗透。 这道菜的精髓在于选用的豆酱,它并非平日里常吃的传统豆瓣酱,而是以黄豆、粗盐、面粉等原料,混合发酵并晾晒而成的,尤其尹遥选的是两年期的老酱,经过充分发酵后,已激发了豆子所有的鲜味儿,色泽金黄、味道醇厚。 豆酱与热油混合,形成了独特的咸香风味儿,经过砂锅焗制后,金黄的煎蒜瓣已是化成了渣儿,附着在蟹子下方,几种调料相互融合,使得蟹肉兼具焦香与嫩滑,正所谓清而不淡,鲜而不腥! 胡大郎如今已成了沈记的帮厨头头,他带着手下的另外两个小帮厨,从蒸锅中取出蒸熟的母蟹,掀开外壳,用勺子挖出蟹黄盛到碗中,再以筷子灵巧地剔取出蟹肉、撕成细丝。 沈龄带来的大厨万师傅,则是在锅中热油煸炒姜丝,再加入拆出来的蟹黄,以锅铲将蟹油轻轻压出,翻炒出油后加入酱油、饴糖与粗盐调味儿,再撒入少许胡椒粉,制成鲜美无比的蟹黄酱。 面条下锅煮熟捞出盛到碗中,浇上一勺儿香喷喷的蟹黄酱拌匀,再佐以少许嫩姜片,中和蟹肉的寒性,每一根面条儿都裹满了浓郁的酱汁儿,便是一碗醇厚鲜香的蟹黄拌面! 三人身旁的另外一口陶釜中,亦是小火炖煮着美味。 拆出来的蟹肉经过炒制后,又加入高汤煮开,下入切成小块儿的豆腐,炖煮半刻钟后,以粗盐及胡椒粉调味儿,再用生粉水勾芡、撒上一把翠绿的葱花,便是鲜美嫩滑的蟹黄豆腐了! 随着一道道美味佳肴被端上食桌,蟹子的鲜美味道充满了整个小楼,原本人声鼎沸的厅中,一时间居然安静了下来,只听到迫不及待品尝美味的声音。 过了片刻,才忽然有人惊叹道:“竟有如此美味!” 他这一声响仿佛咒语般,瞬间开启了客人们的话匣子,纷纷赞赏起来,声音竟比方才还要嘈杂,差点儿掀翻了屋顶呢! 尹遥看着屋里客人们大快朵颐的样子,不禁对自个儿今日这开门红十分满意。 身后传来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三娘,我们来晚了。” 尹遥忙回过头来,只见是张寺丞一家三口,一道儿来了沈记。 她上前迎了过去,挽着窦二娘的胳膊笑道:“我晓得你最近忙,能来便已是意外之喜了。” 窦二娘亲昵地拍了拍她的手臂,笑叹道:“前阵子我妹子生产,最近我们又忙着搬家,还真是忙坏了!” 说着她又有些惋惜道:“原本还想着咱们能继续做邻居呢,没想到如今倒是见一面都难。” 前几个月择善坊中,恰好有相邻的两所宅子出售,窦二娘还曾约尹遥一道儿去看过。 张家看上了那所大的,另外一所略小些的,却是十分投尹遥的眼缘,而且择善坊地处神都城中心,不论是距离皇城还是距离南市都十分便捷,两家本都商量好了,一道儿买下来做邻居。 结果计划不如变化快,后来沈家的钱都投进了沈记的重建中,搬家之事便只能暂且搁置下来…… 尹遥执着她的手笑道:“放心,我再努力赚赚钱,想必过不了多久,就能攒到买宅院的银钱,到时咱们再做邻居!” 窦二娘戳了戳她的鼻子,笑道:“好好好,咱们来日方长。” 七娘喜笑颜开地走了过来:“张郎君、窦娘子,跟我来吧,阿姐给你们留好了雅间儿呢!” 张小郎君凑过去,朝她笑道:“七娘,你怎么不同我打招呼?” 七娘瞪了他一眼:“你昨儿朝夫子告我的状,还想我搭理你!” 好在择善坊距离南市十分近,尹遥几人每日便带着七娘出门,仍将她送到张家读书,这两日也不怎地,两个小家伙倒是闹了些矛盾,看他们两个拌嘴的样子,几个大人都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 这会儿沈记的门口,杂耍班子已经离去,胡二郎也带人将爆竹堆清走了。宽敞的街道上,这会儿却有个路过的人愣在了原地。 过了半晌,那名长相淳朴憨厚的中年汉子才揉了揉眼睛,喃喃道:“瞧着有些像……又不大像……” 门口两个小孩儿正拌着嘴,尹遥的目光却对上了街上的中年汉子。 她惊讶地睁大了双眼,快步走下台阶:“叔,是你吗?” 直到她走到面前张口唤人,中年汉子这才反应过来:“哎哟,真是三娘啊!” 尹遥展颜笑了起来,又回过头喊道:“七娘,快过来,看看是谁来了?” 七娘听到阿姐的呼唤,忙噔噔噔跑下台阶,抬头看着来人脆声道:“叔!” “诶,诶!”汉子显然十分激动,轻轻摸了摸七娘的头,“七娘长高了!” 这中年汉子不是别人,正是尹家姐妹住在华阴时,隔壁的馎饦店的店家,也是从小看姐妹俩长大、一直颇为照顾的邻居阿叔。 一番激动的相认后,尹遥却觉得有些不对,对方身上穿着洗得发白的衣衫,背上还背着包裹,看起来风尘仆仆的,与每个前来神都城讨生活的异乡人,都没什么两样儿。 可阿叔原本馎饦店开得好好的,怎么会如此落魄呢? 仿佛感受到了尹遥的疑惑,汉子叹了口气道:“叔的铺子被人霸占了……” 尹遥一下子明白了,不论城中还是乡间,争产之事都屡见不鲜,难怪会背井离乡来神都城讨生活。 她不欲勾起对方伤心事,忙笑道:“没事儿,叔,先进去吃口饭吧,其余的事儿我帮您想法子!” 将汉子迎进沈记,安置在了沈老太太隔壁桌,罗珊娜端来饮子,尹遥安排手下的伙计张罗些吃食,时不时还与左右的客人寒暄几句,尹七娘则是给他介绍起了沈记的招牌菜…… 汉子看着眼前这姐妹俩:三娘完全没有当日畏缩软弱,而是自信爽利、将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手下的伙计们也对她十分信服;至于七娘,比起离开华阴时,个头窜了不少,讲话也条理分明,一看就是读过书的…… 一盘盘美味佳肴被端上来,听闻这是曾在华阴照顾过姐妹俩的,沈老太太忙向其道谢,沈龄也过来,说有什么能帮忙的定要开口,倒把他弄了个手忙脚乱。 汉子欣慰地抹抹眼睛,看来姐妹俩如今过得很好,沈娘子的在天之灵,定然可以放心了!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www.海棠书屋.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