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限制文虐男主的百种方式》 第1章 [穿越重生] 《在限制文虐男主的百种方式》作者:无束【完结】 简介: 虞戏时:“我到底是来到这个世界的穿越者,还是早就被你从这个世界救出去的故人。” —————————— 虞戏时穿越了,穿越进了一本高限制级的小说里。 彼时,男主景饲生正劈手夺走她的匕首,要将她反杀。 濒死之际,主脑的声音骤然响起—— 【我会将您送回十一年前,那时景饲生尚且落魄,连下一餐都成问题。请接近他,取得他的信任,再杀了他。】 她没有选择。 纵然少年景饲生天真好骗,她也花了整整一年,完成了任务。 时间跨越了景饲生死里逃生成为权臣的10年,她重新回到被匕首抵住咽喉的瞬间,停滞的时间开始流转。 她以为必死无疑。 可她却眼睁睁看着匕首从景饲生手中脱落。 隔着那层面纱,他看不清她,对身后众侍卫吐出的三个字却清晰:“放了她。” 本以为这就是结局。 【恭喜宿主,游戏刚刚开始。】主脑愉悦宣布,【这次,请攻略他,并完成——】 虞戏时:? 杀完再爱?他看起来像是有斯德哥尔摩? - 旧怨在前,她决定换个玩法——附身在景饲生的玉佩里,伪装成系统,将她的任务转而发布给景饲生,让他主动。 她只需欲拒还迎,既保全颜面,又能活命。 可惜,她算漏了一点。 从21世纪穿越而来的景饲生,身上早已绑定了一个【龙傲天系统】。 虞戏时(假装系统版):你好主人,我是你在这个世界的情缘系统。 龙傲天系统:?哥们我有编制 虞戏时听不见龙傲天系统的声音,并说:请主人三天之内主动拥抱虞戏时并道歉。 景饲生:?抱谁?跟谁道歉? 假系统:虞戏时。 景饲生:6 #我记得我穿越的是龙傲天大男主文,不是被玩弄的狗吧# —————————— 文案笼统。 非女强。 内容标签:破镜重圆 穿越时空 仙侠修真 系统 轻松 傲娇 主角:虞戏时 景饲生 一句话简介:在限制文虐男主的百种方式 立意:接受不完美的自己 第1章 眼睛一闭一睁,虞戏时来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 上一秒,还在庙里拜菩萨,脑袋再抬起来时,菩萨变了个样儿——成了一尊黑雕像。 雕像男子模样,栩栩如生,脸上覆着一层黑纱,露出一双漂亮的眼睛。这黑纱绕过祂的面容懒懒地搭在肩头,如有灵气,随风隐隐浮动。 虞戏时仓皇起身。 这是磕头磕哪儿来了? 脑中忽然响起一道声音,男女不辨,颇具威势: 【您好,穿越者。我是连接所有穿越系统的服务器终端,也可以称我为主脑。】 穿越。 虞戏时不可置信地低头看自己的手掌,手掌熟悉的肉乎。 是自己的身体。而且这主脑贴心地帮她换上了一身古代的装束。 等等,主脑? 一般不都是系统么?怎么出来个主脑? 【你所穿越而来的这个世界,原是一本限制级小说——《无妄书》。】 虞戏时再凝神也觉得梦幻,“什么是‘限制级’?” 【就是只能躲在被子里偷偷看的羞羞小说。】 “……”虞戏时默了默,“我不偷偷看,我站街上念出来不行吗?” 脑子里出现一阵乱码电流声。 乱码还是乱骂,不确定。 【你有这癖好,也随你。】片晌,主脑说,【重点是,这本小说的男主好像觉醒了自我意识,一心搞事业,并不近女色。这就导致了这个世界的崩坏,现在需要你来修复原本的剧情。】 虞戏时迟疑。 要说她这一辈子,活得实在是有些憋屈。 长相普通,书读不好,没有一技之长,身子骨还弱,常觉前路灰蒙蒙的望不到头。家里头,妈妈照顾着得了阿尔兹海默症的外婆,与父亲是无休止地争吵,父亲还常动手恐吓老人,可是不恐吓,老人就会不停歇地捣乱。 虞戏时就算在帮着外婆警告父亲时,也常常会被外婆折腾到崩溃。与此同时,妈妈在重压之下精神也出现了问题。 六年后,外婆去世,妈妈察觉到自己开始忘东忘西,有了阿尔兹海默症的前兆,选择终结了自己的生命。 她知道,妈妈是因为自己吃过照顾阿尔兹海默症病人的苦,不愿意她也过上这样的生活。 可妈妈怎么就没有想过,这会成为她心中一辈子无法愈合的伤口。 无论过去多少年,虞戏时都不敢细细回想那个朴素的身影。老照片一触碰,钝刀就在心口上慢慢磨,痛到喘不过来气,哭不出声音。 【你想念妈妈吗?】主脑忽然问。 “想。” 【那你躲进庙里,撩开窗帘往外看看。】主脑说。 虞戏时心如擂鼓,听话地跑进庙中,庙门旁就是一扇窗,由一块黑色绸布遮住,虞戏时倚在窗边,掀起一点帘子。 不多时,外头响起了一阵急急的马蹄声。 十二匹骏马开路,马上坐着身着银甲的军士,腰间别着银白剑鞘。他们只是路过了庙前,并未停留。后头跟着长长的囚车队伍,黑铁打造的牢笼上浮动着某种暗红符咒,随着颠簸明灭。里头关着各色各样的人——有穿和押解军队不同的甲胄的,有衣衫褴褛的,应该是敌军俘虏和一些犯人。 看来,这并非是古代的某个朝代,而是架空的奇幻世界。 虞戏时期许地望着,眼中不知觉已蓄了泪,长长的囚车队伍行进得缓慢,她不敢擦眼睛,怕错过任何一张脸。 直到一只半透明的莹蝶扑扇着翅膀从她眼前飞过,虞戏时眼帘里闯进一个熟悉的人影—— 那妇人衣衫褴褛,满脸疑惑与惊慌,坐在囚车里,双手戴着镣铐,紧攥成拳张望着周遭的一切。 “妈妈——” 虞戏时几乎立马就要奔上前去,想要将那张脸看个清晰,生怕这次错过了,又是永别。 可她方迈出两步,稍一转念,主脑让她躲在这里看,定有缘由。 至少这训练有素的军队不像是能让她随意接近的。 “我要怎么做。”虞戏时一瞬不瞬地望着母亲,道。 【我让你的妈妈来到了你这个世界,能不能和她幸福地生活在这里,就看你能不能完成我交给你的任务。】 “什么任务?”虞戏时急急相问。 【现在是长宁666年。男主景饲生一心搞事业,现在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这本小说已经过了一半的进度。你的第一个任务,就是接近景饲生。只是介于你们之间的身份差距,这个任务对于你来说有些过于艰巨。但不用担心,我会送你回到小说的最初——也就是长宁655年。那个时候,景饲生还是个连下一餐饭都没着落的小人物。】 【但是,我能力有限,并不能让这个世界或者说这本小说真的重新开始,所以,在完成任务后,你还会回到现在。】 “也就是说,你会把我送回到这个世界的11年前,等我完成了第一个任务,再回到现在的长宁666年。”虞戏时琢磨着,“那么我在‘11年前’做的一切,会发生蝴蝶效应,改变现在的事情走向吗?” 【会的。】 “你这个任务说得笼统了些,何谓‘接近’?” 【至少,让他记住你的名字吧。对了,补充一点——由于延迟,原著剧情将会晚些时候输送到你的脑海中,现在不能确定具体时间。只不过原著内容也并不重要,能给你阅读的部分也不能为你提供什么‘金手指’,别想着能靠此提前得知要发生什么。】 什么? 那给她原著的意义何在? 就是她走在路上,不知道哪一刻忽然会有一篇限制文在她脑子里做阅读朗诵? “我知道了。”起码这主脑还有点良心,提前给她作了预警。 【祝您好运,再见。】 主脑的声音消失后,她方才跪拜的那尊神像忽然动弹了起来,走下神台,生出血肉之躯,脸上的黑纱滑落,露出一张优越的脸。 虽知道这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古代世界,但亲眼看见这么离奇的一幕还是有些冲击感,虞戏时也不知是紧张过头还是冷静过头了,两腿像嵌在了地上:“你——” 他目光冷淡嫌弃地扫了一眼虞戏时,侧身站在她身前:“准备好了吗?” “嗯。准备好了。”虞戏时说。 “我是时间之神离惘,奉主神之命,送你回到初时。” 不待虞戏时说话,庙外檐角悬着的风铃又急急地响了起来,周遭的一切开始模糊扭曲,虞戏时头昏眼花,本能地扣住了窗沿,闭上了眼睛。 第2章 看得出来,这离惘像是烦躁的打工人,急着完成任务,他自己连话都没说完,手上就已经使出了逆转时空的能力:“你要找的景饲生,长得——” 时空漩涡已经开启,虞戏时等了半天没再听见他的声音,于是她嚷嚷道:“不是,你说清楚,景饲生长啥样——” - 反正不长眼前这人这样。 虞戏时看着手上扣住的窗沿变成了一个人腿,触电般松开了手。 眼前的男人脏得跟泥里滚过似的,破布条勉强蔽体。见虞戏时松了手,他眼皮都懒得抬,把肩上补丁摞补丁的包袱往上提了提,扭头就走。 她在一条大道边,周遭树木树皮凋落,地上散着枯黄的树叶。有白骨与尸体,被苍蝇围绕,弃在路边。许多衣衫褴褛的百姓三三两两地往一个方向赶去,小孩或老人喊饿的声音不绝于耳。 这便是这本小说最初的时候? 虞戏时四下张望,突然听见有人嘀咕:“熙王重病,到时柳城会不会也不安稳了?” “说不好。王嗣殿下尚在襁褓,若是熙王登仙,王嗣殿下即位,聂王和伏王岂会放过这个机会?这样的战乱,没个头了。” “哎,造孽。伏王残暴,却身强体壮,还能够荒淫无度;熙王出了名的仁慈宽厚,却命不久矣。天道不公啊。” 流民间传来阵阵叹气声。而离虞戏时不远处,一个男人将饼撕开,给身旁牵孩子的妇人一大半,“我们先去柳城吧。左右现在柳城是最安稳的地方,每日有官兵与富户施粥,战火也还未殃及那里。”说着,男人往包裹里看了看,“咱们还剩下一些饼,等饼吃完了,我再想办法弄些吃的来。” “你小声些。”妇人瞪他。 虞戏时想上前去问路,只是古时重礼,问路必先施礼,称尊乃可启齿。至于这礼的门道规制恐怕成百上千条也叙述不清。她不知这世界礼法如何,看来如今只可当无礼之辈了。犹豫一阵后,在离这家人尚有些距离的地方微扬声音道:“借问一声……” 两人闻声向她看来,她这才走近,行了一惯见的万福礼:“我摔坏脑子记不清事了。请问这柳城......真能活命?” 妇人与她丈夫对视一眼,道:“你既不晓得,怎会走这条道?” 虞戏时道:“我与同伴走散,不久前摔了脑子。现在好多事都记不得了,我甚至不知道为什么会是一片惨象。” 男人上前一步,护在妇人和小孩身前,通身气度瞧起来不似寻常武夫。只听他道,“如今三王动起刀兵,打得没完没了。我们这一批流民大多是从伏国逃出来的,往熙国的柳城。”男人又打量虞戏时一番,“你既在此处,应当也是难民,只是身上怎么连个包袱都没有……” 虞戏时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确没有包袱,看来挑战不只是任务,还得考虑等会吃什么,又能在哪里睡觉才能确保安全。 既然离惘把她扔在这里,应该说明离景饲生不远。 妇人倒是替她找了个借口,“莫不是被朋友坑害了?使你摔坏了脑子,然后抢走了你的包袱……” 虞戏时笑称不知。 “如果你的朋友也是从伏州出来的,应该离你不远,就在附近的流民中,你可以去找找。”男人道。 虞戏时行礼道谢,跟着流民队伍走了一阵。天气阴寒,怕是深秋,天色也要暗下来了,找景饲生的同时,要随时防备有起了歹心的流民对她造成危险。 正这么想着,最后一点日光也隐在了山头之后。 眼下应该先找个安全点的地方度过今晚,毕竟这种情况白日里都净是凶险,何况入了夜。 而且虞戏时也委实累了。 打定了决心,眼前却突然出现一串蓝色的字符。 【任务倒计时:3时00分00秒。任务若失败,将回到21世纪。】 刚打算靠着树坐下的虞戏时攥紧了手中的木棍一下子站起身来。 只剩三个小时了?! 不行,妈妈在这里,她不想回去。 第2章 景饲生会在哪里? 虞戏时思衬着。 主脑说过,景饲生如今是个连下一餐饭都没着落的小人物。她环视周围,这些流民虽都形容凄惨,但景饲生身为男主,处境定要比他们更艰难,才符合男主的成长线路;而三个小时的时间限制,说明景饲生离她很近。近,却不在这群人之中。 另有一点,作为女频限制文大男主,景饲生必然拥有顶级的相貌,很容易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虞戏时掂了掂手里的木棍,目光落向跟她说过话的那一家人。乱世之中,能对她这样一个独行、且瞧着推一把就倒地上起不来的人存有善意,当不会是暴徒之流。 只见男人打呼噜睡得死沉,妇人扇了他一巴掌后赶紧假装睡着了,男人惊醒与孩子大眼瞪小眼。片晌,男人发现妇人在装睡,一家人笑闹起来。 瞧见这其乐融融的景象,虞戏时扔了手里的棍子,向他们走去。 见虞戏时靠近,妇人立刻警觉地护紧孩子坐直:“姑娘,怎么了?” “敢烦,伏州逃出来的流民都在这里了?——其实是这样的,我那个朋友跟我一样,是从伏州逃出来的。他生得十分俊俏,只是命有些苦。我看大伙儿还能凑合过段时间,可他眼下怕是连口吃的都弄不到。” 见妇人未完全放下防备,虞戏时乖巧地离她远了些,温声问:“夫人可知这般可怜的人会去哪里寻条活路?” 妇人的手无意识地攥紧孩子衣侧,沉默片晌,道:“我们这群人,走的是安全些的官道。还有一条野径,在西边,树林密布,十分凶险,不仅有拦路的土匪,还有饥饿的凶兽。但是很多实在饿得没东西吃的人,会往那条路去走。” “野径?” “是啊。左右要死,如果能打过野林子里的一两头凶兽,饭食就有着落了。而且兽皮还可以用来做衣裳,如今是深秋,很快就要入冬了。” 如果凶兽有这么容易被猎得,就不会这么多人选择走官道了。 看来景饲生应当就在那野林子中。 “多谢,倘若这一程有收获,我会回来寻你们,给你们一些吃食作为谢礼。”她现在实在是有些窘迫,只能做出这一个不靠谱的承诺。 妇人摇摇头,有些干裂的手从裤上缝着的大口袋里摸出几根草绳,“小道阴湿,只怕不好赶路,用绳子系着裤腿,方便行走。” 虞戏时看着她掌心里蜷曲的麻绳。 来到这个异世界,这家人是第一个给她不少善意的人,她也不由想为对方带来些温暖。可她能做什么呢? 妇人瞧清她神色,笑说,“收下吧。赶紧去寻你的朋友。——喏,往那边去,一直走就能撞见片老林子。” “谢谢。不知未来如何寻得你们?”虞戏时双手接过绳子。 “若有缘,会再见的。” - 时间流逝,虞戏时心跳愈快。她顺着妇人指的方位跑了许久,眼下果然摸进了林子里。 【任务倒计时——1:00:00】 她生出些虚汗,将裤腿从荆棘上扯出,小腿露出的皮肤上鲜血淋漓,被带着湿气的草抚过,伤口便像浸了酸水般疼。 她刚想查看一下伤口,眼前月光忽然暗了下来。 树杈上倒吊着个斗篷怪物,猫耳人脸上裂开血盆大口,“嗬嗬”怪笑了两声,背上骨翅扑棱,便朝她急袭而来—— 虞戏时惊惧后退,后背“咚”地撞上树干,腥风已然扑面! 就在那张大嘴要将她吞食入腹时,那怪物忽然“嗷呜”一声,变成小猫大小,骨碌碌地滚进丛里直哼唧。 一匹银鬃马扬起前蹄飞跃至半空,马背上的少年挽弓搭箭,电光箭矢“嗖”地钉在怪物脚边。 在他身后,还有几名护卫,从背后抽出剑来,朝着另一个方向飞去。 “既命司办事,要活命就避让!”一名护卫厉声道。 银色马驹掠过虞戏时身前,马上少年睨了虞戏时一眼,眼角血痕连接至腮帮子,就这一眼,一把钉锤擦着他脑后砸进地里。他飞快收回目光,与几个护卫一同,往钉锤飞来的方向追去。 高冷俊俏向来是男主性格的标配,这人莫不是景饲生? 只是这人并不像下一餐饭都没着落啊? 不管了。说不定他只是表面光鲜亮丽,背后指不定饿成什么样!且先跟他一段路! 少年离开得很快,虞戏时拿起一根木棍重重击晕了变小的怪物,便抽出他方才使用的箭矢,追了上去。 从树林中跃出一队黑衣人,与少年一行打了起来。 玄黑的剑气与银白长枪相撞,这一片登时明明灭灭,如雷霆闪烁。 少年身姿轻逸,在刺客间穿梭,长枪划过两名刺客的喉咙后,又翻身躲过身后的袭击,旋身抛出手中的长枪将第三名刺客钉在高树上。而后反身掐住偷袭之人的喉咙,手背青筋凸现,“咔嚓”一声,偷袭之人脖颈断裂。 第3章 好在少年是在半空与人用灵力打斗,能让虞戏时锁定他的方位,一路追去。只是追着追着,她忽然踩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听见一声痛呼。 她没有放在心上,战局混乱,是哪名刺客或是那少年的护卫发出的痛呼声也不一定。 好像有人有意帮她一般,一只骡子慢悠悠地朝她走来,她心底疑惑,这凶兽横行的地界骡子还能逛街?只是当务之急是完成任务,于是虞戏时一把牵过骡子,翻身上骡,说了一句:“驾——” 骡子无动于衷。 草丛里传来一声虚弱又无语的声音:“这是骡子不是马…” 她不知道是从哪儿来的嘲笑她的流民,她也并不在意。想起曾经去过马场,驯马师说过这一类动物训练起来都有大致相同的特性。 首先要轻拉或抖动缰绳示意起步,小腿轻夹骡腹,不可用力。而后略微前倾可传递“前进”信号,动作需自然,避免突然改变重心。 至于类似“驾——”的口令,动物需通过训练才能听懂这项指令,这并不是最重要的。 在虞戏时的驱使下,骡子果然跑了起来。 而既命司的几位官爷包括那名疑似景饲生的少年似乎已经完成了使命,只见银色马驹飞向半空,少年翻身上马。任务倒计时又在虞戏时眼前闪现:00:20:00 “我叫虞戏时,你要记得我!!”虞戏时驱着骡子加快速度从他身下掠过,大喊一声。 “?”少年终于又望她的方向投来一眼,满脸疑惑,在空中策马往反方向离去。 虞戏时不会停骡子,而骡子也受到了惊吓,发了疯狂奔起来。虞戏时被颠得在鞍座上直打滑。她两腿死死夹住骡腹,手指抠进鬃毛里,几乎要被甩出去。 【任务完成,正在返回长宁666年】 主脑声音响起时,她额头不知磕到了骡子的什么地方,疼得带着哭腔喊:“快传快传!小命休矣!”话音未落,整个人已被甩得斜挂在骡子侧腹,只剩右手还揪着半绺鬃毛。 远处,方才被她踩到手的景饲生从草丛里艰难地爬起身来,满脸脏污,手上尽是血渍,他低声骂了一句:“糙。我的骡。” 他踉踉跄跄走了几步,“什么我叫虞什么,你要记住我。这是什么青春疼痛文学?” 时空漩涡开启,周遭一切开始扭曲变幻。而除了虞戏时外,所有人似乎都看不见这层时空之力,只自顾自地做着手头上的事。 - <长宁666年> 虞戏时猛然睁眼,还保持着穿梭时间之前的姿势——手紧扣着窗沿,看着长长的囚车队伍缓慢地从神庙外驶过。 只是手心里却多出了一物——她捡到的“景饲生”的箭矢。 她尚且惊魂未定,只是救母一事刻不容缓。不知道这支箭能不能帮她与“景饲生”攀攀关系,救出母亲?她凝眉思索了一阵,快速地追上了囚车。 只是她尚未接近军队,就有两名官兵现行从天而降,拦住了她的去路。 “退后!”官兵嗓音浑厚,长/枪交叠在她身前,睨着她喝道。 原来囚车之上,还有隐匿了身形的官兵在半空中押送。 虞戏时跪地:“军爷容禀,我娘在囚车之中……” “滚远点。再纠缠同罪论处!”官兵斥责一句,就要离去。 “等等。”虞戏时双手捧上箭矢,“这是景大人的东西……” 身前官兵犹豫一瞬,接过她的箭矢来看。 其中一名对另一名同伴道:“是既命司的东西,只是从未见过。” 同伴点头:“只有高官与兵卒用的武器不同,只是景大人从未…” “嘘——” 官兵打断了同伴透露景大人的信息,便对虞戏时道:“谅你也不敢胡乱和景大人攀关系,且待我俩问过景大人意思。” 虞戏时忙点头,两名官兵便押着她飞跃至半空,快速追上囚车队伍前头的车驾。 她被灌了一肚子风,魂已经不知道飞往何处。远远地,她看见“景饲生”坐在马上,随行在一辆车驾边。 不安感油然而生。 如今的景饲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按理来说,他应该才是坐在车驾里的那个,可眼下看来,更像是保护着车驾里的人。 除非车驾里的人是王帝。 王帝亲押囚犯?不论是不是奇幻世界,也太不合常理了些。 官兵执箭疾趋至“景饲生”马旁,而后将箭矢双手呈上,垂头禀报了事情来龙去脉。 “景饲生”接过箭矢,认真看了一阵,看来是认得这箭矢。不多时,他转头看向玄金车驾,通身的威风在和车驾里的人说话时变得驯如家犬。 虞戏时凝神观察着,吓飞了的魂在此时追上她,却如同她的一颗心迟迟不能落定。 车驾的玄色窗幔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挑起,日光斜斜地切进去,勾勒出一道模糊的轮廓。那人微微倾身,寒潭落羽般一瞥。片晌,便向“景饲生”摇了摇头,窗幔垂落,将一切隔绝在外。 那支箭矢瞬间在“景饲生”掌心化为齑粉,“加速前进!” 态度已经十分明显。 押着她的官兵粗暴地将她掼在地上。 “还真敢胡乱攀关系!”官兵厉声斥道。 第3章 官兵气势凶悍,她一个21世纪良民哪受过这威慑,并未马上给出反应。见她没有再反抗的意思,官兵归队前甩下一句:“别再靠近,不然当作刺客处置!” 爽,好爽。 这种被轻视又被粗暴对待的感觉,真是爽。 她知道,自己虽回到十一年前去完成任务,可彼时的“景饲生”对她并无特别关注。十一年光阴横亘其间,景饲生怎可能记住她,凭借一支没来由的箭矢,就放了她母亲。 她方才不过是探探虚实。 只是莫名地,虞戏时又想到车驾里的那名男子。 按理来说,景饲生身为男主,应该拥有在这个世界里最顶级的相貌,可车驾中的男子,虽只是从窗侧探出来一眼,就连轮廓都只能瞧得个大致,但气质竟比“景饲生”瞧来还要卓然许多。 难道车驾里的才是真的景饲生? 可是当时主脑分明说“任务完成”,倘若骑在银白马驹上的不是男主,主脑怎会判定成功? 这关窍虞戏时暂时想不通,只不过如今看来,要救出母亲,还得再回到一次过去,让景饲生能牢牢记住她,甚至欠她一个大人情是最好。 可是现在主脑没有了动静。 虞戏时扭扭被摔疼了的手腕,远远地跟着囚车。 山路坎坷,直到途经刻着“无妄”二字的青苔石碑后,才渐次开阔。 山下碧海蓝天,市集喧嚣中飘来陌生食物的香气。囚车队伍经过时百姓纷纷避让,不敢冲撞。 虞戏时夹在拥挤人群中,装作好奇询问身侧老者:“这是怎么回事?” “姑娘初到王都?”布衣老丈打量她粗麻衣裳。 原来这是王都,天子脚下。 “啊,是,来投奔亲戚。”虞戏时说。 老丈抬抬下颌道:“景大人携既命司清剿逆党残部。” “逆党残部?!”母亲怎会被当成逆党残部被擒获?! 还是说,只是穿越或者说重生在了囚车之中? “可不是么?”老丈默认虞戏时知道历史,所以没再过多解释。 虞戏时换上了天真的神情:“这景大人怎么这么大阵仗?官位很高么?逆党残部又都是些什么人?” 老丈这才又纳罕地打量她一阵:“你……” 虞戏时无辜的眨眨眼:“怎么了?” “也罢。看你年纪还小,应该记不得以前的事。数十年前,九州三分,百姓过的那日子苦不堪言,你根本想象不到那种惨状。”老丈摇头感慨,“十一年前,熙王骤逝,幼主临朝,谁都以为熙国要亡。偏生景大人横空出世,十年间辅佐幼主一统九州。啧啧啧,只用十年啊。”他忽然压低声音,“但伏王残部仍在暗处,据说囚车里有个了不得的大人物。” 虞戏时愣愣听着。 她记得听当时的流民说过,熙王病重,只是当时熙王还未过世,的确有一幼子,尚在襁褓之中。 至于这什么囚车里的大人物,她操心不上。她只关心怎么救出母亲。 身旁又有人接那老丈的话,“可不是了不得么?那谋士能文能武,一人可抵万军。只是你看,所有囚车上都有压制灵力的符咒,莫不是景大人和既命司根本没分辨出来哪个才是正主?” “如果不能永绝后患,只怕又有祸乱横生。” “我瞅着都是些高阶符咒,每个囚车上附了四张,这可是大手笔!可能真像这位仁兄所说,景大人和司主并不晓得哪个是真正的伏王谋士。” 一屠夫模样的壮汉手里还握着把油亮菜刀,说话时上下挥动着:“这简单!全杀了得了!反正都是逆贼余孽!” 虞戏时的心悬了起来。 第4章 事关母亲,她真是一点玩笑开不得。 只是向来流行冷面冷心的男主,倘若景饲生也是这般,岂非真有可能遭殃? “若皆是逆贼,何必大费周章押解?”老丈捋须沉吟,“只怕囚车里有许多都是无辜百姓,而那谋士就藏在人堆里……” 这一圈的气氛随着老丈的语气陡然阴森起来。 虞戏时冷汗涔涔。 老丈注意到虞戏时脸色苍白,语气幽深道:“你说,那两位会不会把这些无辜百姓都杀了?” - “都杀了吧。” 队伍前头,骑着马的既命司司主寒致说,“早知景大人要让我定,这些人的命也不必拖到这时候。” 说着,寒致忽然感觉凉飕飕的。他往身侧车驾的方向看去,就见窗帷不知何时已经不见,偌大的车驾中,景饲生单手支着茶桌,有些烦躁地睨过来。 寒致攥紧缰绳,试探道:“您的意思是?” 景饲生低眼,看着手旁的册子,懒得掰扯般,“罢了,晚些等我歇歇,再亲审这些犯人。” 寒致知他疲累,想为他分忧,于是仍在琢磨着,片晌,恍然大悟般:“噢,我懂了。难怪景大人连验明正身的逆党也不杀,全押回来,定是要审出那谋士的信息?” “不,那些逆党,是为了换个地方杀。” “换个地方杀?为何?”寒致不解。 “为何?”景饲生闪身到车窗边,半个身子探出去,玄色衣袖垂在车外,朝寒致勾勾手指。 寒致策马靠近了些,倾身听他说话。 景饲生轻声道:“因为…” 当寒致几乎要贴上车辕时,景饲生幻出个素色号筒来,贴着他耳朵喊道:“你鼻子连着肠子,除了呼吸就是拉,干啥都过不了脑子!——” - 这声斥骂在天际回响,吓得远处一众百姓都惊呼一声往后仰倒去。 敢如此嚣张地骂人的,这个队伍里不作第二人选。 虞戏时心道不妙,这景饲生如此凶狠残暴,娘亲恐怕要凶多吉少。 “你在盘算什么?”离惘的声音突兀响起。 她侧头看去,他半透明的身影正望向囚车的方向。百姓从他身体里穿行推挤,而他仿若空气。 虞戏时垂眼:“景饲生既未当场处决囚犯,不论是留待后用还是择日问斩,眼下都暂无性命之忧。若能佯装余党混入其中,既可接近母亲,又能伺机接触景饲生...” 毕竟作为平头百姓,要接近景饲生并和他有所互动的确困难。 离惘轻轻点头,片晌,脚尖挑起块石子,石子刚飞向囚车就被无形屏障击碎:“莫说近景饲生的身,便是靠近军阵,护军结界也能教你灰飞烟灭。” 虞戏时看着空中飘落的石屑,终于明白主脑所说的“困难”是何等程度——以她如今修为与身份,当真连对方衣角都触不到。 “我可以帮你。”离惘淡淡投来一眼。 “为什么?” “各取所需。” 话罢,他立时悬空而起,虞戏时也被一股力量带到半空。 底下百姓对此异象浑不在意——在这灵力横行的世道,谁上天了都不稀奇。 只有方才说话的屠夫还问一句:“姑娘,窜天上去作甚?” 虞戏时心惊胆战,顾不得回答。只是想到救母亲一事,心神定了些:“你要如何帮我?” “达成你方才所愿。” 神力如春溪入怀,竟与经脉完美相融。她幻出面纱的刹那,身形已如离弦之箭射向囚车。 离惘看着她的方向,展开折扇挡住面容,叹了声“天真”。 “到底是何来的勇气。”叹罢,他*摇了摇头。手上却掐了个诀,虞戏时越靠近马车,那股神力就越强大。 - 距离既命司已经不远,加上周围百姓人头攒动,所以车队速度已经慢了下来。景饲生本倚在窗旁垂头看书册,忽然略有所感般,抬头望天际看去。 一声嘶喊由远及近,待到那张牙舞爪的东西渐渐靠近时,才勉强辨认出这是个人,衣袂翻飞如断线纸鸢,明明杀气腾腾,却显出几分滑稽的狼狈, “景贼,拿命来——” 他听着这颤声厉喝,笑了一声,脸上散去了些烦躁。只是眼瞧着这女子身上的神力不是那么好对付,景饲生不敢过于懈怠,正欲自己出手将她制服,却见这女子明明叫着他的名字,可竟向寒致冲去,招式看似凶狠,实则破绽百出,歪歪斜斜。 寒致纵身跃起,银枪横架,与她交手十余回合,竟分不出胜负,景饲生来了些兴致,无声掠至车旁观战。 “景饲生,放人便饶你不死!”女子剑锋直指寒致咽喉。 景饲生心道:杀人都搞不清对象么…… 寒致自然没有向这女子说明谁才是景饲生的必要,傲慢道:“就凭你?” 忽然,那女子身体僵住。她脖颈僵硬地转向景饲生的方向,露出的一双眼睛惊慌骤现。 - 虞戏时不知道神力为何突然不受控制,强迫她不再攻击“景饲生”,而是面向车驾上的男子。 只见男子嘴角微微一勾,朝她笑了一下,只是眼神已骤然转冷。 他消失的瞬间,虞戏时只捕捉到一缕被劲风带起的发丝。回过神来时,那人已立在一步之遥,官服妥帖,纹丝未动,仿佛本就站在那里。 “想骗牢饭?” 虞戏时看着他,心神慌乱。他颇具掌控者的气场,那些总被冠以“狗血”之名的词汇,却能恰如其分地勾勒出他令人战栗又着迷的特质。 几乎要让虞戏时回想起,这是一本限制级小说。 可这样的特质,此时给虞戏时带来更多的是恐惧。她手中幻出匕首,对准他就要刺过去。 尽管有神力加持,但她到底是个毫无功底之人,这一刀十分生涩,简直是关公面前耍大刀。 她的手腕被男子击中,匕首脱手,被男子接住,反手抵在她的喉间。 感受到脖颈处的凉意,她从没觉得到死亡离自己这么近。 眼前的男子,眼中只有冰冷的杀意,并无半分犹豫与考量。 就在男子要使力时—— 风停,尘滞,叶悬。 时间忽然凝滞住。 时间之神离惘运转了神力,所有人,包括虞戏时都无法再动。 【穿越者,您的下一个任务是:留在景饲生身边。】 【此任务仍会送您回到11年前,只是这一次,停留的时间会比较长。还请您珍惜自己的小命,毕竟此行非游戏,没有读档重来的机会。】 主脑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虞戏时看着眼前之人。 他剔透的眸中倒映着短刃的寒芒,本该冻结的时间里,那人眼底笑意竟似晃了晃。 时空漩涡开启。 周遭的一切开始扭曲模糊起来。 第4章 “救命啊!” “救命啊!” 我还在骡子上!! ——<长宁655年>。 时空跳跃如存档读档一般,硬生生将她抛回骡背颠簸的瞬间。 虞戏时死死抱住骡颈,在狂奔中毛发四飞,面容扭曲。 蠢骡每每要撞上大树才急转避开,干裂的树皮擦破骡身,也勾破她的衣裳。 好几次骡蹄踏中怪石,险些栽倒。虞戏时惊魂未定地抬头,又一棵大树赫然眼前。 啊啊啊啊啊啊啊! 虽然吓得炸了毛,但求生的本能还是让她强撑着寻找自救之法。 她的手指颤抖着摸向发间的木簪,却下定不了决心——在现代连鱼都没杀过的人,此刻要杀一头正载着她跑的骡子。 但她自知必须很快狠下心。 她一咬牙,木簪狠狠刺入骡颈,一阵温热的液体溅上手背。骡子吃痛狂躁,癫狂中竟分不清方向,横冲直撞地向山壁奔去。 “砰!” 在碰撞前的刹那,她灵巧地翻到骡腹左侧。剧烈的震荡中,她借着惯性滚落在地,耳畔是骡子垂死的嘶鸣。那畜生仍在胡乱踢踏,一只铁蹄擦着她的鬓角踏进泥土。她踉跄着抓起石块,却在看到骡子汩汩流血的伤口时僵住了动作。 骡子浑浊的眼睛里映出她苍白的脸,颈间的木簪还在随着喘息微微颤动。 她没能再下去手,丢掉了石头,拖着扭伤的脚踝躲到一旁的树下。 此时,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一个少年缓缓向她——应该说向那只骡子走去。骡子已经没了生息,他蹲在骡子身旁,布满血痕的手轻轻抚过骡颈,解缰绳的动作像是在对待多年的好友。虞戏时看见他手背上狰狞的伤口,混着泥浆凝成暗红的痂。 虞戏时意识到了什么,犹豫地向他走去。 少年感受到她的到来,手上不停地解着骡鞍。 看了他几秒,虞戏时道:“抱歉……” 少年手上动作微顿。 “这是你的骡子吧?”虞戏时蹲下身。 第5章 这骡子本就是虞戏时随手“借”来的,如今想来,确实不是野骡,毕竟有一套粗糙的装备在它身上。 少年扔下解开的鞍具,“方才怎么不给它一个痛快?” 原来他看见了她举石欲砸的一幕。 “下不去手。”虞戏时如实答道。 此刻她才看清少年模样——碎发凌乱,消瘦的脸上两道血痕,那双眼睛清亮异常,既无亡命之徒的狠厉,也无穷途末路之人的颓丧与死气。 此时棱角分明的脸将月光切割,明暗对峙现出惊心的美感。 有些熟悉。 “你这样的也敢来这儿找食?”少年从靴中抽出匕首。 虞戏时本能地仰身离他远了些,少年一眼未瞧她,只将匕首扎进骡身。 “我是来找人的。”虞戏时不知道他想做什么,慢慢挪回了身子,仍保持着警惕,以防这少年突然给她来一刀。 少年沉默。 既没有关心她找谁,也显然不想质问她为什么抢他的骡子。 虞戏时垂眼:“是我想要活下去,选择牺牲了你的同伴。方才看你跟它感情深厚,想必不是我能补偿得起。” 少年这才似笑非笑了一下。 “不必矫情,看你也无自保的能力,活到这里想必已经亏欠了他人不少。而且,这也不是我的宠物,也是我随手‘借’来的罢了。” 说完,他握着装备的手搭在膝盖上,看着虞戏时,若有所思。 虞戏时被盯得心乱如麻,不明所以。 他收回目光,有种做什么都堂而皇之的随意感。只见他站起身来,简单环视了一圈周遭,捡来一堆木柴——野林子里最不缺这种东西。而后他便从怀里掏出一个火折子来,先点燃一堆枯叶,才将柴火添上去。 虞戏时看出了他想做什么,只是有些不敢相信。 直到他搭起了一个木架子,将骡子的肉穿在了棍子上。 “你要吃了它?”这不是他的同伴吗? “我得活下去。”他道。 虞戏时盯着他的动作,那种莫名的熟悉感又涌上来。少年也不知道察觉到她的注视没有,只是麻木烤肉,旁若无人般。 然后她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咕噜”叫了几声。 ——纵是她没察觉到饿,但已经许久没有吃过东西了,此刻肉香扑鼻,胃本能地做出反应。 少年嘴角动了动。 “……”虞戏时有些尴尬地笑了一下,“额…我叫小鱼。既然抢了你的骡子,还……不知道有什么可以帮上忙的。” “我看你是想帮我吃点。”他递来一串肉串,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 油光在火光下泛着诱人的色泽,虞戏时却摆手。 “随你。”少年收回手,自己大口吃了起来。 虞戏时又扫了他一眼,清清嗓子:“不知哥哥可知哪儿能弄到代步的牲口?我得去既命司。” 听见这个称呼,他手上动作微微慢了一息,片晌:“你知道自己现在在哪里么?” 虞戏时明白了。这人是让她自己在这林子里抓一只。 她偷偷打量少年神色,对方显然没有帮忙的意思,而她身上也拿不出值得交换的物件。 她现在就是做乞丐都缺个碗。 他突然又问:“你去既命司做什么?” “方才骑白马持银枪的人你看见了么?我瞧着他是既命司的,我要找到他。” 少年抬眼,目光与虞戏时视线相撞,虞戏时呼吸一滞,忽然明白这份熟悉感从何而来。 ——当是时,面纱紧贴着她的肌肤,而眼前那个男人夺过她的匕首,眼中是不掩的杀意,锐利刀锋将要划开她的喉咙。 他是那个被“景饲生”所护送着的,车驾里的男人…… 未来的王帝? 少年被她直勾勾的目光盯得皱眉,从怀里掏出个布帕来擦过嘴,低咳一声。 “找他做什么。”他说。 虞戏时拢神:“我想留在他身边。” “何意?” 他眉心尚未疏解,似乎维系着一丝对她的尊重,没将她想得那般不堪。 “瞧他威风俊朗,想给自己争一条活路。” 也不算撒谎。 她要留在这个世界。 少年神色更冷,“祝你如愿。” 而后将包袱甩上肩头。 虞戏时望着他背影。虽不解未来王帝为何沦落至此,但那些权谋争斗与她无关。既命司恐怕难以靠近,倒不如……她的目光追随着少年——跟着他,或许另有机缘。 这乱世之中,能遇见的都不是偶然。更何况是这样一位人物。 只是方才那番说辞,显然惹了这人嫌恶。 好手好脚却想以色侍人,难怪被看轻。现在若再提同行之请,未免太不知羞了些。 夜浓如墨,野兽声此起彼伏,好似来打猎的人也渐渐逃出去了,深夜中的野林若非高手恐怕不敢多留。 虞戏时眼下别无他法,只能远远地跟着他。 他明显是认得路的,跟着他走,不多时便出了林子,眼前豁然一片平原。他朝着某个方向坚定前行,似有明确去处。 途经一条溪流时,他俯身掬水而饮,又将擦过嘴的帕子浸在水里洗过。 虞戏时待他走远,才学样解渴。 虽走出了野林子,但周遭仍可称得上是荒郊野岭,毫无人烟,偶尔路旁有赶路的流民,瑟缩在一旁歇息。 景饲生寻到一处山洞,在洞口生了堆火便钻进去。 虞戏时在不远处找了块背风的石壁坐下。 不知道娘亲现在怎么样了。 也是,当她在“过去”时,“现在”的时间应该是不动的。直到她再次穿梭时间,回到将要被杀的那一刻。 加油!虞戏时! 她在心中给自己鼓着劲。 等到了白日,一定要找到景饲生。 这一夜睡得极不安稳,虞戏时浑身发痒,醒来时发现洞口的火堆早已熄灭。她朝山洞走去,心中有些忐忑。 不会跟丢了吧? 没走出几步,就见少年攥着几枚野果从林间小径转出。 他显然早看见了虞戏时。四目相对的瞬间,她脸上闪过一丝尴尬,随即挤出个笑容。 少年走到她跟前,递来两枚野果。晨光下,他洗净的脸庞格外清晰——那眉眼轮廓,果然是他。 “瞧着年岁不小,竟无半点生存本领。”少年啃着果子,径自绕过她继续赶路。 原来早知她尾随了一路。 “你是去寻亲么?”虞戏时小跑着跟上。 “早没家人了。” “抱歉…”她有些懊恼,“其实我来此,也是为救家人。若能结交既命司那位,或许…” “如何结交?”少年斜睨她一眼。 “说实话,我也没想好。”虞戏时苦笑,“以我这般身份,怕是连既命司大门都进不去,更别说...” “既命司哪位?” “我也不知他如今是何职司…” 她犹豫着是否该说出名字。若道出“景饲生”三字,日后必生纠葛——她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如何晓得这个名姓?即便真见到本人,又该如何解释? “那你找个蛋。”他说。 “……”虞戏时呛了呛。 古代也是这么骂人么? 简直粗鲁。 不对啊,古代的“蛋”叫“蛋”么? 虞戏时怀疑自己听错了,怪异地看他一眼。 “我好像听说他是姓‘景’。”虞戏时含糊地说。 少年的脚步微不可察地一顿,旋即如常前行。 “我又不去既命司,跟着我做什么?” “两个人同行,不比一个人强嘛。”虞戏时笑。 “强在哪?”他偏过头来,打量她一眼,“让我带个饭桶?” 虞戏时笑滞了滞,“我瞧你步履稳健,目标明确,当是有要事在身。若你告知我,说不定我能帮上忙。” 他沉默片刻,眼底闪过一丝考量。 “确实有。” 虞戏时眨巴着眼睛。 “我要找一家三口。” “什么样的人家?” “一男一女,约摸三十出头,带个孩子。” 虞戏时脑中闪过那家人的脸。 “那家人有怎样的特征?” 听到这个问题,他犹豫着没有回答,似乎在权衡,毕竟她真的见过那家人的可能性小,而为那家人暴露信息带来危险的可能性大。于是他最终决定闭口不答,提了提背上的包袱,环胸继续赶路。 转身的时候,头上落下一片枯叶,稳稳地落在他的发端。少年的马尾一晃一晃,那枯叶倒似扎了根,鲜活却也没有坠落的意思。 这未来的王帝,如今尚且还有几分装老成的稚气,却比未来要灵动许多。就算在他面前是个攀附权势、势利的女人,他也没有对此表现出鄙夷,当真是有些可爱。 虞戏时带了点笑意,扬声问道:“不知你叫什么名字?” 第6章 “阿四。”他答道。 “家中行四?” “与你无关。” 话音未落,他的包袱皮里滚出个褪色香囊,似黑似紫,有些年岁,香囊里挂着一条挂穗,像是穿着玉佩的。看来这香囊已经不是用来熏香,而是用来装东西了。他慌忙弯身捡起,吹了吹香囊上的灰,像对待什么珍宝般塞回包袱深处。 虞戏时心下微动,试探道,“我见过那一家三口,妇人带着的孩子约摸十来岁,眼瞳像颗大大的黑葡萄,模样虽还未完全长成,但已然可以看出鼻梁有些高……” 阿四随着她的话回忆脑中的人像,不由自主地向她走来几步,脚边狗尾巴草随风微动,轻点着头,片晌,他抬眼看来。 “跟我走。” 虞戏时知道,这交易是成了。 她帮阿四找到这家人;阿四则会想办法让她进既命司。 他走在前头,杂草都被他踩平,形成了一条小径。虞戏时加快了脚步。 日头渐毒,阿四挑的都是些不寻常的路,虞戏时跟着钻进树荫,见他正用剑鞘拨开些不知名的植物,露出藏在古树洞里的陶罐。 清亮山泉盛在宽叶里递来时,他头顶的枯叶总算是掉落在了水面上。 “以后别跟我一样,去喝路边小溪的水。”他别开脸擦过鬓角的汗,耳尖被日光晒得微红。 虞戏时捧着叶片小口啜饮,却不好意思多喝,喝了些,就将这宽叶递还给他,“你不是要赶路么?这里藏着水,到时候也带不走。” “早上买来的,想着这几日应该会在附近逗留。”阿四答道。 周遭不远处传来噼里啪啦的声响,像是鞭子抽打在枯树上。阿四拽着虞戏时蹲下,透过灌木缝隙,看见一群面色不善的大汉走过。 “这类人大概都是歹徒,抢东西的。”阿四低声道。 虞戏时被他的动作惹得紧张起来:“哦…” 待这些大汉走过了,虞戏时才说:“怎好以貌取人?” “不以貌取人,你从何得知哪些是劫匪,哪些是好人?如今这种时期,防人之心不可无。” 他站起身来,拍落身上的草灰。虞戏时看着他现在的模样,感慨十一年光景当真可以完全改变一个人,车驾里盛气凌人的王帝,谁能想象他此时竟是这等落魄又穷困潦倒的模样。 但是看此刻的他,却能想象出未来的某一日,他在春日宴上谈笑风生的样子。 两人一直赶着路。 暮色四合时,两人在一处破庙歇脚。虞戏时观察着周遭的环境,想到刚来这个世界时,看见的神庙外的风铎。 “在这个地方,庙外都会挂着风铎么?”她随意地问。 阿四正在点火,火光在他眼睛里跃动,闻言他吹熄了火折子,“大概是有的,只是被人摘去试图换些吃食了吧。” 虞戏时心中感慨着危世不易,就听阿四唤了声:“小鱼?” 虞戏时没反应过来。 见阿四看向她,她这才想起“小鱼”是她告诉他的名字。 虞戏时应了声,便听得他道:“这名字叫起来有些别扭。” 虞戏时也不打算藏着掖着,她也不是什么知名大人物:“我其实唤作虞戏时。” 她拿树枝在地上写出这三个字,风一吹,沙尘就掩盖了一大半。 他扫过一眼,继续看跳动的火星子:“名字取得麻烦。” 虞戏时用衣裳擦了擦野果,递给他,笑眼弯弯:“那劳烦您多记几遍。” 火光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斑驳庙壁上,山风穿堂而过,卷走了少年一声几不可闻的“嗯”。 第5章 这一夜睡得十分安稳,醒来时伸了个懒腰,过了一息才想起来,这可不是一个能这么悠然的时节和地方。 她一坐起身,便看见不远处阿四抱臂坐靠在树旁,垂着头仍在沉睡。 沉得让人怀疑他昨晚是何时睡着的。 而他备好的泉水此刻派上了大用场。虞戏时不必费力寻找水源,便能洗漱及饮用。 想到今日就要启程赶路,带着笨重的坛子显然不便,她也就没有刻意节省用水,只是自幼养成的习惯让她依然保持着节制的分寸。 若待会儿阿四用过后还能剩下些,留给过路人解渴也是桩善事。她正这么想着,刚洗漱完转身,冷不防对上一双清亮的眼睛——阿四不知何时已然转醒,正俯身撑膝注视着她。 虞戏时惊得跌坐在地,似乎被利刃抵喉的后怕又侵袭而来。待她拍拍胸脯顺过气,阿四已经走到一旁去洗漱。 虞戏时带着几分恼意,幽幽道:“你走路怎么跟鬼似的。”现在是这样,十一年后也是这样。 阿四没有立即答话,直到洗漱完毕才直起身来。如今他的个头已比虞戏时高出许多,垂眸看她时,有星点笑意在眼中。“不然呢?”他淡声道,“要我说'早上好'?” “...那倒不必。”虞戏时下意识退后半步。 阿四将剩余的水灌进水囊,拎起包袱迈步向前:“既命司远在千里之外,若派官员来处理事务,多半会借宿驿站或当地官员府邸。” 这番话让虞戏时茅塞顿开。原本寻找“景饲生”在她看来是件难事,经阿四点拨,竟显得如此简单。 她很快领会其中关窍:“此地动荡不安,他们随行人员不多,住在驿站不够安全,更可能借宿当地官员家中。” 阿四瞥来一眼:“嗯。”片刻后又问:“可知这是何处?” “只知刚出伏州地界。” “此乃黄县。方县令素有清名,可惜缺乏治乱之才。不过这份名声至少能保他在乱世中不受流民侵扰。我们可直接登门拜访。” 虞戏时点头,忽然起了些调/戏他的心思:“你就不怕我找到景公子后,不帮你寻那家人了?” “你会吗?”他虽这么问着,语气里却并无担心。 两人现在还不熟,虞戏时不想把玩笑开太过,老实道:“不会。” “那便是了。”顿了顿,他又道,“况且我本就有事要找既命司。若无我引路,你恐怕也会被拦在门外。” “……多谢。” “我...”阿四突然欲言又止,罕见地显出几分踌躇。 他这般情态反倒勾起虞戏时的好奇,“嗯?” “无妨。”他终是摇头,“女子立世,终归要靠自己。将安身立命之本寄托在男子身上,绝非明智之举。” 虞戏时闻言一怔。作为现代人,她自然深谙此理。但阿四——一个古代男子,怎会有这般超前的见识? 可惜她身负任务,必须留在景饲生身边。这并非如阿四所想,是要将终身托付于人。不过...既然阿四有此见解,同为男子,或许更懂如何接近另一个男子的门道? 她试探道:“哥哥既如此通透,可知女子若要长伴男子身侧,当用何法?” “......”他投来嫌弃的目光。 虞戏时也觉得自己离谱,就像自己劝闺蜜不要恋爱脑时,闺蜜却说“那我要怎么挽留他”。 “你能有什么法子?”他问。 话虽不带脏字,却字字都像在骂人。 但虞戏时实在缺乏经验。此次能借阿四见到景饲生,恐怕是唯一机会。她不愿因自己生疏而误了大事。 虞戏时暗自咬牙,放软声调:“哥哥,教教我嘛。” 撒娇女人最好命。 “......”阿四不动声色地拉开距离,步伐明显加快。 虞戏时看出来了,这位是打心底里嫌弃她。 - 待至县衙府门前,阿四上前叩响门环。 门房开缝打量二人,见他们衣着朴素,只当是讨饭的流民,脸色顿时不善:“何事?” 阿四压低声音:“求见既命司大人,有要事禀报。还请行个方便。” 听闻既命司名号,门房反倒更加戒备。只是对上他沉静的目光,门房神色微动:“可...可有凭证?” “并无凭证。但若我所言无物,甘愿以命相抵。” 门房仍在犹豫:“若你是个亡命之徒,近大人身后突然发难,我岂非要跟着遭殃?这可不成。”他既肯说出这层顾虑,说明已信了三分。 阿四道:“但倘若误了大事,你又可否能担责?如今乱世,我要求死也不必用这种迂回的法子。再者你可有听县令大人说既命司来的那位有仇家?” 门房皱眉,权衡了一会儿,道:“待我去通报一声。” 晨雾未散的府邸门外,青石板路上还凝着露水。虞戏时在不远处,看着阿四与门房低声交谈的背影。少年人挺拔的肩线将粗布衣衫撑出利落的弧度,带着几分未脱的青涩,如藏锋的剑鞘。 她不由看得久了些。 待门房掩门进去,他始终未曾回头。不多时,大门重开,门房将他请了进去。 “发什么呆?”阿四这才回头唤她,她慌忙跟了上去,心里头才紧张起来。 走过几转回廊,月洞门那头转出个穿简单常服的男子。 第7章 虞戏时记得他,当时他跟在疑似景饲生的男人身后,喊过一声“既命司办事,要活命就避让!”只是当时穿着甲胄而已。 “大人。”阿四抱拳行礼,虞戏时则福了福身子。 “不知礼数吗?”侍卫明显不耐,“见官不知要跪?” 阿四躬着的身子慢慢站直,手放了下去。 就在虞戏时打算跟着他一起跪下时,听见他缓缓道: “既不知我身份,何以口出狂言。谁跪谁…你真的,分得清么?” 好狂。 “你……”侍卫被唬住,迟疑道,“你是何人?” 他问着,目光挪向虞戏时,迟疑中带了些了然,像在验看货品。虞戏时忽然被阿四往身侧一带——少年不知何时已挡在她前半步,这个角度刚好能让侍卫看清她姣好的侧脸,又隔开了令人不适的视线。 虞戏时刚要开口,阿四忽然瞥了她一眼,鬼使神差的,她没有再开口说话。 “你不必知道,只需引我去见大人便是。”阿四道。 侍卫牙关一紧,上前半步,手按刀柄,“若无要事惊扰,可知后果?” “自然知道。”阿四道。 侍卫冷哼一声,转身引路。 阿四忽然开口:“此事与我妹妹无关,稍后请容我一人进去禀告。” 虞戏时心头一凛——阿四这是要断她活路?可转念一想,以他当时的态度,未必会在意她是否要“攀附”既命司大人。 眼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哼,妹妹?”侍卫冷嘲热讽道,“你们长得不像。既然干的是危险的事,何必带上她?” 阿四扫了她一眼:“自有苦衷。” 虞戏时隐约明白了——阿四此行本就有事求见既命司大人,或许是想借机把她这个“妹妹”顺势托付出去。 侍卫又问:“你们怎知大人在此歇息?” “在野林见过大人们办案,猜测会在此下榻。”虞戏时答道。 侍卫哼笑:“这世道,想往大人身边塞人的不少,可惜大人向来不近女色。”顿了顿,“不过若真能瞧上你妹妹,倒也是桩好事。” 说话间,一行人已至房前。侍卫叩门,里头传来一声:“进。” 阿四偏头低声道:“在门外等着。若情况不对,自己逃。” 侍卫冷笑:“真有事,你以为逃得掉?” 虞戏时没理会他的讥讽,只对阿四点了点头。 - 阿四踏入房中,侍卫合上门,将虞戏时隔绝在外。 寒致正端茶轻啜,闻声抬眼:“何事?” 本朝的确见官需跪,阿四却只抱拳一礼:“奉熙王之命护送质子与奶娘回洛城,途中遇袭失散。随行尚有死士,但眼下生死不明。知大人在此,特来求援。” 世人之所以道熙王只有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子,是因为还有一个孩子在早前战争中被送到伏王之处为质,没想到这并没有换来和平,依旧是战乱不断,没有人觉得这个质子能活下来,理所当然地说熙王只有一子。 寒致闻言猛然站起,茶盏坠地,碎瓷四溅,“什么!何处走散的?” “在从伏州出来的官道上,如果他们安全,现在应该也已经到了黄县。” 寒致眉头紧皱,“我也只不过带了几个侍卫随行…” 阿四打断道:“大肆寻找只怕会增加危险。” “你道如何?”寒致问。 “只需严格盘查从黄县以及附近乡县出入的人群,查找他们下落。”阿四道。 “传命不难,只是尚不知邻近乡县县令的品行如何,如果透露出王嗣与奶娘身份,只怕会带来危险。” “那就不必透露。”阿四道,“我只需要把二人面容画下,让他们找到此二人便可。” 寒致点点头,“便依你所言行事。” 一旁侍卫机灵,已经拿来了纸笔供阿四作画。阿四画技超群,寒致与一干侍卫在一旁看着,看着看着,寒致的目光从阿四的笔锋挪至了他的脸上。 待到阿四画完之后,寒致也手书好了几封书信,将命令传了下去。阿四总算舒了口气,却见寒致迟疑地向他看来,“你是奉熙王之命守护质子与奶娘的?” 阿四道:“是。” “熙王信任之人,果然出众。只是若质子与奶娘有三长两短,你下场只怕……” 阿四不语,寒致叹气道:“那便可惜了,但愿无事。只是若真有万一,你不如来求助于我,或许我可以保你一条命。” “为何?” “惋惜罢了。” 阿四踌躇了一下,道:“眼下确有一事相请,不过大人不必看在惋惜我的份上多留人情。” “哦?何事?” “我有一个妹妹,若大人方便,可护她一路。” 寒致的脸色沉了下来,似乎是想到一些不好的场景,方才惜才的目光在此时也冷淡下来,叹了口气,“让她进来吧。” - 虞戏时不会挽发,一头长发只是简单地用一根木簪挽在头侧,寒致抬头,便见她逆着光影施施然走进来。近年百姓受够了风吹日晒,皮肤大多偏暗,但她却白得发亮,像是破布里裹着的羊脂玉。 “不必紧张。”寒致道,“上前来。” 虞戏时生硬地行礼,余光里,阿四靠在柱旁,破旧的衣袖卷到手肘,露出晒黑的手臂,样子有些困怠,没睡好一般。 直到室内沉默得太过尴尬,阿四才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怎么要攀附的是她,如今无动于衷的也是她? 寒致大剌剌地坐着,许久才道,“令妹好像并不愿意留在本官身边啊。” “她胆子小。”阿四忽然开口,话罢又有些厌倦地垂下眼去,“方才吵闹着要给大人端茶倒水,现在倒是不吭声了。” “是吗?”寒致倒是笑得爽朗,“可令妹这眼神,与看街边一堆死鼠并无分别啊。”他看向阿四,咂了声嘴,“既然她不愿意,何苦非要留在本官身边?这年头虽然不景气,但送去青楼未必没有活路。毕竟快饿死的多,但富足发战争财的也不少。” 虞戏时这时才开口:“请大人将我留下,我可给大人端茶倒水。” 除此之外,虞戏时一时想不到自己还能有何法子留下。面对攻略对象时的无力与意识到自己身无所长的歉疚使得她心口闷闷的。伏低做小,这感受确实不好受。 不料阿四比他先开口,语气寻常道:“不必如此。我求大人护你一路,不是来卖奴婢。” 虞戏时心口一烫。方才升起的自卑感瞬间淡去,听得座上大人笑道:“你这不像是做惯了事的手,想必在家中享尽了宠爱,或者说,你这位兄长,平日很疼爱你吧?” 他说着,瞥了阿四一眼,阿四没说话。虞戏时含蓄道:“谈不上。” 寒致道:“瞧来娇弱,见人也怯怯,当是性子迟热,久处才活泼吧?” 这回轮到阿四道:“谈不上。” 虞戏时看了阿四一眼。 阿四道:“娇弱未必。前不久还险些踩断我的手,杀了我的骡。” 虞戏时一梗。 险些踩断他的手?虞戏时回想起在野林中的确曾踩到一个什么东西,那个东西还发出了痛呼声。 嘶。 而且,这些日子以来吃他的喝他的还要他帮忙。这么想来虞戏时的确像个土匪,再想想就算是险些将她杀掉的旧恨,也是源于她要刺杀。 君子论迹不论心。 虽说她是为了活下去,到底还是她错得更多。 不过这阿四实在不必此时揭她的短,这不是在“景饲生”面前留了个差的印象吗? 虞戏时唤他:“阿……” “兄。”* 阿四一眼也未瞧她,沉默片刻,向大人行礼告退,给她留足了空间。 只是他一走,座上大人便摆摆手道:“罢了。此行来办事,不是来流连风情的,带个女子回去,熙王怎么看我?再者后续的事,带上你也危险。” 虞戏时紧张起来。 倘若“景饲生”不允许她留下,就代表着任务失败,也代表着她要回到21世纪,那个没有母亲的冰冷的家! 思及此,她重重跪了下去, “请景大人留下小女子!” 寒致眉头蹙起,“景大人?” 他的语气让虞戏时心凉了半截。 “大人,您不姓景?” 寒致笑了,“原来早有目标,可惜认错了人。” 第6章 从府邸出来,虞戏时还有些恍惚,可是主脑似乎并不给她想通关窍的机会,提醒道: 【距离任务结束还剩2个小时。】 2个小时。 从哪里找到真正的景饲生,还要留在他身边? 一旁,阿四忽然道:“你为何对‘景’姓…” 虞戏时摇摇头:“没事,可能是听错了,误以为大人姓景罢了。” 阿四沉默片晌:“不对。” 第8章 虞戏时抬眼看他。 “在知道他并非姓‘景’之前,你十分想留在他的身边。”他步步逼近,凝视着虞戏时的眼睛,“可当知道他并非姓‘景’后,你显得有些失魂落魄,转身便走。关键不是他,而是‘景’这个姓。” 字字珠玑。 虞戏时却不退反迎。 “那你呢?你凡事都并不过多插手,为何对我执着于‘景’之一字如此在意。 莫不是……你姓‘景’?” 两人视线相对,谁也没有退半步。秋日里凉风渐盛,荒凉的大道上,狂风更是毫无遮拦地席卷而来,阿四肌肉结实,可虞戏时几乎要被吹飞,纷飞的落叶有几片撞在了她发上,发出闷响。 这几片叶子像把虞戏时拍醒了一般——不,不行,不可再多说了。 现在还不知这阿四是不是在下什么套,如果先透露出她知道的这个名姓,倘若阿四真的是景饲生的话,只会加重他的防备,使得完成任务更加艰难。 阿四心中也另有盘算。他身负护送质子与奶娘回王都的重任,如果来者另有目的,很有可能是为了找到质子与奶娘。 两人始终沉默。 最终阿四先说了话:“算了。就此别过。” “就此别过?”虞戏时追上去一步,“你不是让我帮你找到一家人吗?这家人很重要吧?既然你已经帮我见到了既命司的大人,我也该信守承诺。” 阿四一顿。 虞戏时看出了他的犹疑:“你疑心太重了些。我已经解释过了,我听错了既命司那位大人的姓,不知他其实不姓‘景’。至于为何不再纠缠于留在他身边,他方才的态度你在门外可能听见,纵然我再想要安身立命之处,也不至于如此不知羞耻。对吗?” “你待如何?” “替你找到这家人。”虞戏时见他神情松动,试探道,“与你一起。可以吗?” 阿四低目。 如今他已经寻得了既命司那几位的帮忙,无需这女子了。 正要拒绝,县令府邸的大门忽然打开,一门房躬身匆匆出来,走到阿四身边,道:“县令有请二位。” - 都说相由心生,听过县令曾经的美名,再看这已有了老态的男人,不免觉得其慈眉善目,颇有福相。 阿四通身的戾气在见到县令大人时,也尽数散去。县令拍了拍他的肩,将他送到座位上。下人为他们沏了茶,县令方存这才坐定:“许久未见。若非寒大人告知我你的身份,我恐怕要认不出来你了。” 阿四柔声:“方才侍卫问我是何人,我便知道门房应该是直接去通报的既命司那位大人。这个时辰,您恐怕午休才醒?” “是啊,”方存脸上有了些复杂的情绪,“你还记得我的习惯。” 阿四道:“嗯,毕竟曾受您抚养。” 方存笑了,目光挪向虞戏时:“这位是?” “路上捡的。”阿四道。 虞戏时睨了阿四一眼,起身又行了个礼:“民女虞戏时,见过县令大人。” 方存点点头,示意她坐下,又看向阿四,“你的事我都知道了,找质子与奶娘一事,我有些话要问你。” 质子?奶娘? 意识到自己无意听到秘密的虞戏时神经紧绷,她难免窥探阿四的反应,却见他没事人儿一般,安稳坐着。 似乎对于他来说,秘密既已开口,遮拦已是无益。 两人心知肚明,虞戏时是外人,只是方县令似乎不这么认为,要将锅底灰扒个干净。 “只是,我只听说过熙王将王嗣送至伏州为质,未曾听说过有放质子回国的消息?——无论是伏国还是熙国。纵然这是熙王的密令,要途径黄县,我也应该收到消息。” 阿四捏紧茶盏,“或许是熙王并不打算让许多人知晓罢了。” 方存观察到他手上的动作,脸色一沉:“你可知私自送质子回国的后果?而且如今还导致了质子失踪!” 阿四抬眼,对上方存的目光,“县令大人……希望我说什么?” 方存一锤桌子,并未十分用力,却是沉沉的一声:“少年糊涂!如今战乱不止,熙王早已放弃了这个孩子!原本伏王和熙王就旧怨颇深,如今质子出逃,伏王更有理由侵犯熙国土地!而且,熙王王后已得一子,熙王绝不可能密诏质子回国!” 阿四收回眼,明显也有了怒意,“熙王病重,王后的确生有一子,可是王妃来自于伏州,后宫争斗,你能确保幼子安然无恙?倘若熙王登仙,幼子蒙难,熙州无主,安稳从何而来?” “你这是在咒王帝与王嗣!”方存痛心疾首道,“难道我不是一心为熙州考虑?你就为一个不确定的未来、不确定的后宫之争,就要冒这么大风险!” 虞戏时也觉得阿四的理由有些撇脚,除非…… 阿四还未接话,方存已经兀自起身。檐上有几滴雨漏下,天不知何时已经阴了下来。他负手走到门边,有下人为他递上药来喝,苦黑的药汁,他一口闷下,拿帕子擦了嘴,看着四四方方的院子,叹了口气。 “你别怪我着急,听见这件事,我怎么能不急。”方存道。 阿四在方存身后微微垂头,方存看着屋外灰蒙蒙的天:“少时矢志,频频落榜,曾怀疑自己是否没有读书的天赋,后来我才知道,‘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我就算当真走出了黄县,走出了宁州,我也踏入不了王都。这一辈子,恐怕都只能困在这一方小天地之中。” “意难平啊。邻里常在背后笑我,作无用之功,他们懂什么?他们的孩子尚在斗蛐蛐儿的年纪,我已经作得名震天下的《鱼暄》。可笑的是,《鱼暄》传到了王都,我人却还留在黄县!到了二十二岁,竟被人劝‘不如习武去’!” “我将你救回家的那一年,蒙天子微服所惜,提拔我为黄县县令——三十余年苦读,终得一句隆恩。可以说,若非没有这次提拔,我也没有救你的机会。你的命不是我给的,是熙王给的。” “纵然你不想认我,更不想认熙王的恩情。但听了这些,你当真觉得,我会不为熙王与王嗣考虑?” 他说完这些,门外的雨已然下大了,哗啦啦地飘起一层水雾,对面回廊之中能看见匆匆忙忙的下人,端着盘子不知送往何处去。 见阿四一时没有说话,他转过身来看,两人一直沉默着,好像借暗流就能厘清所有要说的话。 还是阿四先开了口,“确实知道。熙王在你心中有无与伦比的地位。否则怎会一纸密令,你就能把我送去虎狼之地。好像养我的那五年,你从未付出过真心一般。” “你在怪我?” “阿四不敢,这条命是您救的,你想要,随时可以拿去,只是,王嗣必须归国。” “你在怪我。”这次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怎能丝毫不怪。” 阿四没有再否认。 方存走到阿四身前来,躬身沉声问:“你……你是打定了决心?现在找到质子把他送回去,或许还可挽救。” “挽救什么?伏王难道会止戈?” “我问你,质子为长,可如今已有嗣君,质子背负不顾百姓只顾自己逃命的骂名归国,看见幼弟登基,日后如何自处?如今幼君需要摄政辅佐,倘若质子摄政,待幼君长成,届时当真能没有内乱?还是说,你要这个逃命的质子回来当国君!” 阿四不语,沉默地坐了一会后,起身:“看来我与县令大人意见不一,多说无益,我还要去找王嗣,告辞。” 虞戏时一直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坐着,看见阿四出门,她正要起身跟出去。 可这时,却见方存手中幻出一把长弓,弓弦拉满,利箭直指阿四! “阿四!” 虞戏时惊呼,这声音几乎让阿四察觉到正在发生什么。他转过身来,似乎并不打算躲,利箭脱弦,他闭上了眼睛。 柔软的身体重重撞入怀中,下一瞬,他被推远,若非紧绷着身体,几乎就要站立不住。箭刺穿血肉的声音与一声闷哼同时响起,他不可置信地睁开眼。 虞戏时摇摇欲坠,但这一刻,比痛更多的,是高兴。 她知道,她的任务要完成了。 在时限之内,她将要留在景饲生身边。 在野林之中时,虞戏时的确以为白驹银枪的是景饲生,但仍抱有怀疑;后来虞戏时拿着箭矢跟随囚车队伍去试探“景饲生”,失败后身侧老者同她讲——“景大人携既命司清剿逆党残部”,这一句话里,已经透露给虞戏时囚车队伍之中官阶最高之人,并非王上而是景饲生,而且这样的句式,也表明了景饲生并非既命司之人; 再一次穿梭时间,死骡旁看见这个少年,光这张脸便足以让虞戏时怀疑他的身份,在对他说“我好像听说他是姓景”时,他的反应便让这怀疑便扎了根。 接近要有目的,不然平白惹人生疑。所以,虞戏时对他说,她要去找既命司的大人,一则是为与阿四互有所求,则能同行;二则,便是来确定,白马银枪的这个,真的不是景饲生,做好万全准备。 第9章 阿四,阿饲。 所以,面对他的逼问,她能不退反进。 她唤他哥哥,问他能否和他一起走。 他只要说“好”,任务早该完成。 可惜。 不过还好,方存的这支箭,帮了她。 在虞戏时要跌倒在地时,阿四伸出了一只手,够虞戏时抱住借力,只是她没有力气,身体还是瘫软下去。阿四仍保持着一点距离,随着她的动作,阿四单膝跪地,由她靠住。 这倒像是替白眼狼挡了箭。 虞戏时声音轻弱: “阿四,我会死吗?” 委屈又娇弱。 痛意几乎要剥夺虞戏时的意识,可能是耳中嗡鸣的缘故,阿四的声音听起来沉沉的,有些不真实。 “不会。” “能不能告诉我……你的名字。” 阿四没有回答,并不想理会她问这个问题的意义。 他只说,“我带你走。” 我带你走。 只要他是景饲生,这句话的意义,无异于留在了他的身边。 最后的倒计时开始。 00:00:10 9 8 7 … 可是预想中的“任务成功”的提示并未响起。 怎么会?! “阿饲…” 对方沉默。 6 5 4 3 2 1… 她坠入了黑暗中。 …… 在虞戏时晕过去后,阿四抬眼,看向方存。 方存手里的弓箭消失,他冷哼一声坐下,对阿四道:“不用谢。” 第7章 奇怪。 虞戏时感到自己正站在一片虚化的景象里,什么也看不真切。远处传来寺庙钟声,一声又一声,在潮湿的空气里荡出悠长的回响。 我这是......死了吗? 她试着挪动脚步,鞋底陷入松软的泥地,发出“咕唧”的声响。随着她的移动,周围的雾气开始流动,渐渐显露出真实的轮廓。 最先感受到的是冰凉的雨丝。 然后是浓重的血腥味。 当视野完全清晰时,虞戏时倒吸一口冷气——这是一片被血水浸透的荒野。横七竖八的尸体倒在血泊之中,有些穿着残破的铠甲,有些却只是粗布麻衣。雨水在凹陷的眼眶里积成小小的水洼,将那些死不瞑目的眼睛泡得发白。细密的雨丝不断落下,远处高坡上,一座寺庙的黄色光亮穿透雨幕,在天地交界处形成朦胧的光晕。 突然,一声微弱的婴儿啼哭从尸堆中传来。 她心头一紧,急忙循声找去。那哭声时断时续,像是随时会熄灭的烛火。就在她拨开层层尸体时,一阵急急的马蹄声响起。虞戏时反头,便见一群官兵正迅速向她靠近。 躲不掉了。 虞戏时站在原地,而来的这十余人却像看不见她。为首的是个面容温润的年轻男子,眉眼间却透着书卷气。 这是……方存!哦不,确切来说,是年轻一些的方存!他脸上明显没有那么多显老态的皱纹,甚至称得上意气风发。 “动作都快些。” “是。” 官兵得了方存的命令,开始将尸体往一辆拖车上搬。 他下了命令,自己也没闲着,和官兵一同动起手来。 就在这时,那个本该已经死了的婴儿再次爆发出啼哭。 这一次,这婴儿啼哭声嘹亮,没有一丁点儿虚弱之感。天际开始劈下几道惊雷,蓝紫的霹雳照出这一群人惊疑不定的神色。 “哪里来的小孩?” 方存慌忙向声音发出的地方走去。 雨势渐大,小孩可遭不住这样的雨,下人给方存撑着伞,方存已然寻到声源,躬下身去,遮不住的雨打湿了他的眼睛。虞戏时跟在他身边,一起探头往那小孩所在之处看去。 襁褓里的婴儿仍在张牙舞爪地哭着,小脸皱巴巴的一团,瞧起来竟像刚出生不久。 方存赶忙将他抱起,生涩地哄着他“别哭”,一边问身边的人,“处死的伏国俘虏里,怎会有小孩?” 先有几人面面相觑,后有晓事的出来道:“俘虏里确实有一位怀了身子的……” “怀身的夫人如何成为俘虏的?”方存嘴上这么问,脑子里却在思考别的事。 大概是对这个小孩的处置。 “大人,您贵人多忘事了。这些俘虏一年前就被抓获,那是王上亲征之战,战胜后为了涨士气抓了许多俘虏,其中也有不少女将。所以说……那名女将被抓获时,尚还没有怀娠,不然不会将她抓走。” 方存的表情凝滞住,虞戏时听着这句话,只觉尾椎骨生寒,手脚冰凉。 “闭嘴!”方存厉声呵斥,“这些俘虏一直被关在王都的大狱,虽不至于受什么大苦,也绝无可能在牢狱里生儿育女!再者说,据我所知,王都大狱男子与女子并不关在一处,这孩子……” 他忽然顿住。 仿佛想到了什么可怖的答案一般,他让身边的官兵们先去干活,留下了一个心腹。 方存对心腹低声道:“王都大狱由既命司掌管,能随意进出并且传唤俘虏的只有三个人。既命司司主年事已高,走动都已是难事,很快就要致仕;而另一位,是众人都道将要接管既命司的年轻主事,听闻的确好色,只是不知敢不敢在天子眼皮子底下干这种荒唐事;还有一位……” 他没有再说下去,抱着婴孩的手更紧了些,另一只手替孩子擦去脸上的雨水。 “算了,我们不要管这么多,阿戎,传令下去,今日发现婴孩之事,切不可透露一点风声,否则后果自负。” 唤作阿戎的心腹担忧道:“大人,您莫非要救这个孩子?不管这个孩子的父亲是谁,总归不是我们能攀上关系的贵人。这般的贵人想要留下这个孩子岂会没有办法?说明孩子的父亲根本没想要他活下去!若是我们自作主张救下了,恐怕是灭顶之灾……” 方存低声,“我心中岂会没有这些计较?!可既已看见,我不能不救。” “大人!”阿戎又劝,“且莫说这孩子的父亲是谁,他的母亲可是伏国战俘!伏熙二国血海深仇,代代铭记。倘若他来日长成,知道自己的身世……” “……他不会知道。”方存显然也有了些犹豫,只是很快又坚定下来,“我没有孩子,以后,他就是我的孩子。只是,他父亲恐怕身世显贵,我不可以父亲自居。对外便称,这是我故友的孩子吧。” 说着,方存挺直了脊背,也没再躲伞,用披风包裹着孩子,快速走入雨幕之中,带着婴孩驱马离去。 虞戏时看着他的背影,听得身旁阿戎下令: “今日之事,不可透露一字,如若有违,死!” “是!” - 可是当晚在场的所有人,除去方存以外,没有一个人活了下来。 方存再来到这尸横遍野之地时,看见的便是所有人的尸体。 虞戏时感到一阵眩晕。在方存离开与返回的间隙里,时间仿佛被某种力量粗暴地折叠——她只看见方存抱着襁褓离去的背影,转眼便是他跪在血泊中的身影。这中间的杀戮,像被撕去的书页,只留下血腥的空白。 “是我害了你们啊——” 方存跪倒在地,额头抵着冰冷的泥土,脊背剧烈颤抖。怀中的婴儿被惊醒,发出啼哭。这哭声让他浑身一震,下意识将襁褓搂得更紧。 虞戏时看见他的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脸上泪痕交错,懊悔却又慢慢坚定。 “以饲而生。”他嘶哑着嗓子,手指轻抚婴儿的脸颊,“景饲生。你要对得起这些用命换你的叔叔。” 婴儿懵懂地抓住他的手指,小小的掌心温暖湿润。方存突然将脸埋进襁褓,肩膀无声地耸动。 她凝视着这个孩子。 景饲生。 这是景饲生的幼年! 她心中翻涌着无数疑问。这是时光回溯?还是幻境?亦或是…… 比起这些,却更像回忆,因为她竟也无法窥知到那些秘密,譬如孩子的父亲是谁,杀了这所有人的又是谁。 - 时光快速推进,虞戏时周遭的场景旋转变换,来到方存的府邸之中。 景饲生已然长大了许多。 晨光斜照入窗,景饲生跪坐在案前临帖,手腕悬得极稳,笔锋转折间已见风骨。只是那支对他来说仍显沉重的狼毫,偶尔会在纸上留下几处力透纸背的墨点。 方存端着漆盘进来,看见孩子正对着写坏的字皱眉。 “我不是说过,不需要你用功吗?” 方存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景饲生吓了一跳,下意识想用袖子遮住字帖,又立即意识到徒劳。他慢慢转过头,露出一截后颈——那里有一道尚未痊愈的擦伤,是前日偷偷翻墙去私塾时,从墙头摔下来刮伤的。 方存端着黑漆食案走近,案上一碗长寿面正蒸腾着热气。他将食案放在案几上,手指轻轻扶正歪斜的砚台。虞戏时注意到,他的目光在那道伤痕上停留了一瞬,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却最终什么也没说。 第10章 “今日是你的生辰。”方存的声音柔和了几分,“想要怎么过?” 景饲生抬起头,眼睛里闪着细碎的光亮,嘴唇微微张开似乎想说什么,却又突然抿住。他垂下眼睫,轻声道:“方叔能教我...”话到一半突然停住,改口道:“能陪我去市集看看吗?” 这个小小的转折让虞戏时心头一紧。她突然明白,这孩子自知寄人篱下,要小心翼翼才能获得关爱,请求亦要先自我修正,生怕给方存添麻烦。 方存取出一方素白手帕,慢慢擦拭孩子沾了墨渍的指尖。景饲生的手很小,掌心却有薄薄的茧子——是这些日子偷偷练字磨出来的。 其实方存对景饲生不算差,只是从来不会教他读书习武。尽管曾有武先生说他有超绝的天赋,勤加练习,来日若能从军,定能官拜大将军,得到王上赏识也说不定。 但方存听过,更加不允许他起练武的心思。 “先吃些东西。”方存道。 景饲生点点头。 “方叔,”他声音还带着孩童的清脆,眼中明亮也天真,“我突然好奇,我父母是怎样的人?” 方存早知道景饲生终会有问这件事的一天,虽然来得突然了些。“他们死在战场上,是英勇之人。” “哦。”景饲生说着,低头吃面。热气氤氲,他的脸藏在热气后,并无什么过多的表情。 “只是‘哦’?”这回轮到方存疑惑了。 景饲生将嘴里的面咽下去。“既已发生,便不必自苦。父母也不愿离开我,我更不愿失去他们。要怨,便怨这战火吧。” “你不为此感到伤心难过吗?” “我不知道。” “可是别的孩子都有父母,你却没有。” “这些话,早有人以此讽刺过我,如果我真的为此感到委屈难过,岂非着了他们的套。再者,我不是有方叔吗?” “那假如我对你不好,你的日子岂不是很凄惨?无父无母,还有个虐待你的阿叔。” 景饲生摇摇头:“我先是独立之人,才有这些外加的标签。若我不认,这些标签便束缚不了我,无法扰乱我的心神。” “此话何意?何谓‘标签’?”方存摸不着头脑。 景饲生想了想,执笔在纸上写下:我本自在,无须困于外物名相。心若不系,无一事可缚我。 写完,他笑了一下,露出一颗小犬牙来:“菩提本无树。” 方存看着潇洒漂亮的字迹,眼神光一暗,喃喃了一句:“…明镜亦非台。” “无执无苦,逆俗而立,有独见,不自怜。你有这样豁达的心态,将来必成大事。” 景饲生吸了口面:“为何要成大事,我不能当小人吗?” “阿饲,我问你…”方存盯着他的眼睛,那里一览无遗,好像从来无遮无掩,没有秘密,“谁教你的字与诗?” 景饲生漆黑透亮的眸子望着方存:“不是方叔吗?你教了我一些字,剩下的,都是自学的。” “…是吗?” 豁达的心态固然好,然而当夜景饲生就打了脸。 明月高悬,方存攥着一封信站在窗边许久。 虞戏时站在方存身边,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鹰头状的飞檐,那死物仿佛生了眼睛一般,在月光下透着红色的凶光。 虞戏时想起景饲生说的那一句——“一纸密令,你就能把我送去虎狼之地。好像养我的那五年,你从未付出过真心一般。” 莫非就是今夜? 方存呆站了很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直到估摸着时辰该到了,他才走出书房,来到院子里。 从屋檐上翻身下来几个黑衣人,朝他行了一礼。景饲生被两个下人从房里拖出来,小小的孩子尚不知发生了什么,看见方存,尚还有些睡眼惺忪:“怎么了,方叔?” “阿饲,过来。”方存朝他招招手。 景饲生走过去。 “阿饲…经此一别,不知何日再见,望你一定珍重。”方存抬手,替他理了理衣领,却没有看他的眼睛。 “什么意思?方叔,你要把我送到哪里去?”景饲生慌乱地抓住方存的手肘。 “阿饲,你信我吗?”方存缓缓站直身,景饲生手抓得紧,他也没挣脱,身子微微倾斜。 “……我信。” “那就跟他们走,去你该去的地方。”方存转过身去,衣袖终于从景饲生手中挣脱,看着高大的树,“好好活下去,也许下次见面,是不一样的光景。” 景饲生默然站在原地,看着方存的背影。悬在半空的手慢慢放下,攥紧成拳又松开,片刻,说:“好。” 黑衣人的手搭上他的肩膀,他似没有做好准备般微微一颤。带走他不需要费什么功夫,景饲生始终没有回头看一眼,方存亦然。只是虞戏时敏锐地察觉到一道微弱的灵光在二人之间流转——竟是景饲生在暗中施展某种术法,想要感知方存是否会回头看他。 虞戏时并不通灵力,许是旁观者的缘故,某些微弱的细节竟像受人点拨般明了。可涉及诡秘的大事,她却一头雾水,并不比景饲生知道得多。 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应该是在共享景饲生的视角,只是这个视角,也并不完全。 这小孩… 虞戏时看着景饲生,看他默然走到院门处,忽然喊了一声,“方叔。” “嗯?” 两个人背影相对,却隔了一段距离,泾渭分明。景饲生微微抬起下颌,最终什么也没说,慢慢走远。 第8章 他杀了许多人。 不,应该说,她杀了许多人。 这群黑衣人白日里会换上百姓正常的装束,黑夜里则换上夜行服走更快速却也更凶险的小道,尽管如此,护送景饲生到王都,也花了一年的时间。 可是就在要进入王都时,这群人却在郊外逗留了三日。 虞戏时便是跟随着记忆跳到了这个时间点——恰在景饲生偷听到他们的对话,谈论“到底要不要杀了这小孩”时。 好像这群护卫听命于两个主人,而这两个主人的意见出现了分歧。 无论如何,景饲生随时都有丧命的危险。 “如果他死在这里,那么你后续的任务就不可能完成了。” 透明的虞戏时身旁,出现了一个同样透明的身影——离惘。 虞戏时惊疑:“怎么会?这如果是景饲生的记忆,他没有活过这一次劫难,又怎会有日后发生的这一切?” “这是记忆,却也不是。”离惘看着瑟缩在帐篷角落的景饲生,“主神告诉过你了,这是一本话本子。用你们那儿的话解释,便是在这个部分,作者用了插叙的手法,写了景饲生的过去。这不存在于任何一个角色的对话或回忆里,这是给读者看的部分,怎么不算‘现在进行时’呢?” “你本就是来修复剧情的,如果插叙的这一部分没有修复好,也就没有后续了。” 虞戏时觉得离谱:“那怎么办?” “你得救他。”离惘说。 这不是主脑发布的命令,而是来自于离惘“善意”的提醒。 “我怎么救?”虞戏时不明所以。 却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在进入这“插叙”部分时,在那个尸横遍野的荒原上,她明明可以触碰到那些尸体,也差点救出当时尚是婴孩的景饲生! “莫非,我可以触碰这里的一切,只是他们看不见我?” 离惘思索了一会儿,“大概是这样。但是我劝你不要为所欲为,因为任何一个小动作,都可能触发连锁反应,改变事情未来的走向。” 虞戏时忽然体会到,为何有些小说里会说,纵有神明,也不可随意解救世人。昨日因,今日果,业力重重。 “要救,就得杀了他们所有人。杀人…怎么可能。”虞戏时喃喃道。 离惘没有说话,他本就不是好为人师的人。 虞戏时却道:“杀人太可怕了。但更可怕的是,杀人太容易了。” 离惘一怔。 他慢慢偏过头来,看着虞戏时。 看着她似乎在打定某种决心,离惘忽然道:“可是你要救下的这个人,日后会救很多人。他会改变秩序,改变规则,改变世人眼中的天道。” 虞戏时笑了:“我倒觉得,他没这样的能力。他不过也是一个...想要活下去的普通人罢了。” 和我一样。 离惘罕见地有了点笑意,“我来做吧。” 虞戏时疑惑地看他,突然感受了一股推力,她不受控制地往景饲生的方向扑去,那一刹那,神台激荡,魂灵冲撞,陌生又熟悉的感觉几乎让她觉得自己已经是另一个人。 紧张,恐慌,害怕,又有一分理智。 这不是她的情绪。 她张大了眼睛,发现自己正在用景饲生的眼睛看世界。 她看不见离惘了,却能听见离惘的声音。 “准备好了吗?”离惘站在她身侧,问。 第11章 “离惘……” 她没说不,也没说是,她在为这个选择犯难,而离惘在替她做决定。 她麻木地站起身来,这种被控制的感觉,与那一日她不由自主看向车驾上的男子时一模一样。 所以,那一日,离惘知道她认错了人,操纵她去攻击车驾旁真正的景饲生? 来不及细想,此刻她看着自己借着景饲生的身体慢慢走出帐篷。 密林中,已下定决心的护卫们按住剑柄,却见要杀的目标镇定自若地从帐篷里走了出来。 虞戏时转过身来,看着他们的方向。 “你来得正好。孩子,有什么话,黄泉路上跟阎王诉苦吧。”其中一名护卫——现在应该称之为杀手,讥嘲道。 一群人并不把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放在眼中,只有两人上前来,举剑就要刺下。 她身后,离惘与她动作同步。 就像在操控傀儡,而这个傀儡完美复刻着他的每个动作。 杀手劈刀砍来,离惘操纵虞戏时旋身避开,掉以轻心的两名杀手很快便被干掉,四溅的血洒在小小的景饲生身上,温热、腥咸,顺着他的睫毛往下滴。虞戏时与他同感,一种难以名状但绝不算好的情绪几乎要剥夺她的神智。 这就好像她是外来者,而景饲生的神智在剥夺控制这个身体的权利。 “我……我杀了他。”他声音发颤,手指僵硬地松开刀柄,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我不想死……”他脑子里只剩这句话在疯狂重复,可另一个声音却在尖叫:“但你杀了他!你杀了他!” 在景饲生身体里的虞戏时甚至分不清这是谁在说话。 说不想死的是景饲生,也是虞戏时,说“但你杀了他”的,又是谁? 仿佛是同时崩溃的两个人,在一个身体里与自己分裂的人格作斗争。 她的膝盖发软,差点跪下去,可离惘的声音冷冷传来:“站着,别动。还有敌人。” 景饲生——或者说虞戏时,机械地弯腰,捡起刀。她的手在抖,*可握得很紧。 ——原来杀人这么简单。活下来,却比杀人难多了。 两个人一具身体,还有身后隐匿身形的时间之神,做着同样的动作,不过半炷香的时间,就要了所有杀手的命。 虞戏时从景饲生的身体里剥离出来时,却看见了不同的场景。 好像刚刚的一切从未发生,她还是那个透明人,景饲生仍无助地缩在帐篷的小角落里。 他知道自己可能会死。 然而不远处,一个小女孩蒙着面纱走近,她和如今的景饲生差不多大的年纪——6岁左右。 瞧起来却冷血无情,手上紧握着一把与她不符的长剑。 景饲生从帐篷里走出来时,就看见这小女孩正面无表情地夺走最后一个杀手的性命。 “我救了你,不用谢。”小女孩说着,拿出手帕,擦去剑上的血迹,然后冷漠地收剑入鞘。 只不过这个小女孩消失得很快,虞戏时马上又回到了刚从景饲生身体里剥离的那一刹那。 “刚刚是怎么回事?那个小女孩是谁?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虞戏时惊疑地问身边的离惘。 离惘理了理有些乱的衣袍,“你看见的小女孩,是原本原著里的内容。而刚刚,你已经改变了这一部分。这一次,是你,来自未来的你,附在景饲生身上,由我操纵,杀了所有威胁景饲生性命的人。” “……” - 当年方存救下的,是两个小孩。一个哭声微弱,已然濒死;一个哭声嘹亮,是个男孩。 一个是景饲生,一个是虞戏时。 两个孩子被方存带走,所有知情者——包括阿戎,都被随后赶到的杀手灭口。 而虞戏时被方存送走,由一名奶娘带着,去到了王都,在神庙之中偷偷活着,那里有一个杀手组织,她自小经过严格的训练。 而景饲生被方存留下,跟在方存的身边,却从来不能够读书习武,在五岁那年,送往王都。临近王都,护卫却都变了脸,要置他于死地。 景饲生被恰巧路过的虞戏时救下。 - “这是原著?那么原著里和我同名的这个小女孩,她……和景饲生其实是兄妹?”虞戏时接受到脑中的信息,不可置信地问离惘。 “倒也没那么禁忌。”离惘似乎心情不错,还宽慰她两句,“总之现在一切都被改变了。人不是原著里的小女孩救的,也不是你,也不是我。景饲生会认为,是他自己杀的。” 虞戏时难以形容此刻心情,努力平复着呼吸:“到底还有多少秘密。这不是限制文吗?怎么像悬疑小说...” 离惘困惑地看着她:“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虞戏时抱着脑袋蹲了下去。 理解也好理解,接受却没那么容易接受。 就连知道这一切的她都感觉神经要炸开,那景饲生呢,会怎么样? 虞戏时抬眼,看向那个小小的身影。 他垂头站立了许久,虞戏时看不见他的表情。 只知道,很快,他就冷静地走过这一堆尸体,张望了一眼四周,似乎在找寻接下来的路。 而从他身上,掉下来一块木牌。 他似乎并没有发现,只迷茫地走着。 虞戏时起身,想要去捡起那块木牌。 离惘抬起一只手,拦住她的去路。 “我说过,不可转变太多因果。” “我讨厌这种感觉。”虞戏时盯着离惘,“我感觉我和景饲生好像任人操纵的木偶,任人推移的棋子,一无所知,麻木又没有灵魂的进或退。” “虞戏时,”离惘转身来,面向她,“我是时间之神,不是你的老师,更没有开导你的义务。如果你这么想,随时可以退出,去走你自己的路。景饲生也会在这里,继续他既定的命运。” 虞戏时眼中滴落一滴泪,离惘更近了一步,“我和主神是在帮你,刚才我甚至未经主神允许就插手了这件事。还是说,你觉得我必须温言软语,才配得上'好人'这个称呼,不该承受你的质问?” 第9章 景饲生走后不久,那块木牌便被拾起,很快送往了熙王宫中。 熙王宫依山而建,层层殿宇沿着山势向上攀升。宫墙几乎都是用黑青色的砖瓦砌成,接缝严密得几乎看不出痕迹。黑色琉璃瓦铺满连绵的殿顶,在阳光下泛着漂亮的光泽。 而此刻,高塔之上,离惘正站在虞戏时身侧,眺望着这座宫殿的景致。 这座塔矗立在山顶,通体漆黑,笔直如剑,是王宫的最高处。站在这里,不仅能俯瞰整个王都的繁华街景,也能将宫中的一切动向尽收眼底。 “在这个世界,普通人比拥有灵力者更为珍贵。”离惘对身边的虞戏时道。 虞戏时自从上回的事情后,整个人都像被抽干了精气神,魂不守舍。她反应慢了半拍,才低声问:“……为何这么说?” 离惘似乎没注意到她的异样,只是望着远处,语气寻常:“你看看这一座座宫殿,漂亮吗?” 虞戏时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点了点头:“漂亮。” “可宫殿之下,却是另一番景象。”离惘淡淡道。 “宫殿下?”虞戏时一怔,“你是说地底下?那是什么样?” “想知道?” “废话么……” “那你以后听话点。” 虞戏时有些语塞地看了离惘一眼,“我什么时候不听话?等等,你这是在调/教我么?” “……”离惘沉默了一瞬,“我没这兴趣,不过有人有。” 虞戏时正想追问他说的是谁,却见他忽然抬起手,修长的手指微屈,手腕轻轻一转—— 刹那间,整个世界在她眼前颠倒。 他们从地上,来到了地下。 这里没有阳光,只有幽暗的火光映照出无数人影。成千上万的普通人腰间绑着绳索,源源不断的“血液”从他们体内输送出去,不知流向何方。这些人不见天日,却也没有愁苦的表情,仿佛这座地底的城市,就是他们生活的全部世界。 “普通人的赤髓极其珍贵,能滋养灵力者的灵力。”离惘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清晰,“倘若没有这些普通人,灵力者便什么也不是。而这座永夜之城里的居民,都是为了钱财自愿在此‘劳作’,用自己的赤髓换取灵力者守护熙国。不仅熙国如此,伏国、聂国,皆是这般。” 虞戏时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半晌才道:“为了钱财?可有了钱,却失去了外面世界的自由与美景……” “他们大多还有家人。”离惘解释道,“这些钱,最终会送到外面的亲人手中。毕竟在这里,他们自己用不到什么。” 虞戏时瞠目结舌:“这叫珍贵?吸底层人的血,靠他们过活。” “物以稀为贵。”离惘语气平静,“普通人少,自然珍贵。你要知道,许多灵力者尚且食不果腹,而永夜之城的人至少衣食无忧。”他顿了顿,又道,“只不过,在你们那儿,贞洁与清名于人而言极为重要,而在这里,朱砂痣也如出一辙。” 第12章 “什么意思?” “普通人身上都会有一颗朱砂痣,证明赤髓的纯净。倘若你的赤髓滋养过灵力者,这颗朱砂痣就会消失。” 虞戏时在脑中消化着这些信息,扯了扯嘴角:“也就是说,这永夜之城里的人,和青楼里的也没什么两样?” “嗯……”离惘似乎不知该如何回应。 虞戏时耸了耸肩:“说到底,人活着就是在不断交换,没什么不同。用时间换温饱,用尊严换机会,用健康换钱财……” 离惘反问:“那你觉得,那些在战乱中保护古籍的学者,那些放弃高月钱回桑梓教书的先生,那些挡在百姓面前,用尽最后一点力气保卫国家的人,也是如此么?” “你在偷换概念。” 离惘正儿八经道:“你说青楼之人与其他人并无不同,可一个国家的厚度,民族的灵魂,几千年的沉淀,不仅是文化与礼教,还有太多东西。你觉得为什么青楼之人会被看不起?而勤劳耕作的农民却能获得更多敬重?” 虞戏时看着他,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你好像很爱这个世界。” “还好。”离惘反问,“你呢?” “我现在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属于哪里。”虞戏时摇摇头,“不过,我在这个世界,算是普通人吧?” “嗯。” “那我应该也有一颗朱砂痣?在哪里?” “通常在背上或腰间,每人位置略有不同。” “哦。”虞戏时若有所思,“那找个时间把它卖了……” “啊?”离惘有些错愕地看向她,“你好像没穷到这个地步吧?” “等从这个剧情段出去,我还替景饲生挡了一箭,治病钱、药钱、吃饭住宿……两个人花销可不少,总得提前打算。” “……你想得倒挺长远。”离惘无奈道,“有景饲生在,你其实不必担心这些。” “靠男人是靠不住的。”虞戏时一本正经,“这道理景饲生都懂,你怎么不懂?” “……我是神,我不用懂这些。”离惘似乎被她冒犯到了,脸上浮现一丝不悦。 虞戏时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转而问道:“不过,你说普通人的赤髓能滋养灵力者,可那些吃不上饭的灵力者,哪来的钱买赤髓?” “这便是永夜之城存在的意义。”离惘解释道,“它不仅保障熙王宫的需求,更多的赤髓会储存在国师手中,分配给贫困的灵力者。” “哦……”虞戏时低声道,“可能因为我是普通人,看到这场面,总觉得有些残忍。” 离惘没有接话,只是道:“在我来之前,你所见的都是景饲生眼中的世界。现在,我带你去看看别的。只是,我虽能窥探天机,却不可直接告诉你。” “就是跟着我不说话呗,带我去看一些我看不懂的东西,是吧?”虞戏时俏皮道。 只是,离惘没有带她去到现场。 世界在离惘手中翻转,他们再一次回到了高塔之上。 而王宫里两座宫殿的场景在虞戏时眼前浮现。 一座是熙王寝宫,一座则是王妃的明悦宫。两个画面如同分屏,各自占据一半,上头显现着震惊的两张脸。 左边显示的是熙王寝宫的景象—— “5岁的孩子…斩杀十二影卫?”鎏金兽炉吐出袅袅青烟,熙王枯瘦的手指死死扣住床沿,“到底是你疯了,还是你当孤疯了!找,给孤掘地三尺,定要把这野种找出来!!——” 伏在地上的暗卫心道:他是野种,那你是什么。只是面上自然不敢说出来,只敢称“是”。 而右边,熙王妃显然有同样的惊疑—— “你说什么?一个5、6岁的孩子,把一群高手全杀了?”染着蔻丹的手指摩挲过木牌,这唯一的物证竟在她手中,“这上头是伏国文,他的母亲是谁?难道竟同本宫一样,出自伏州?” 王妃的婢女战战兢兢,“属下不知。王妃,这一次实在是兵行险着,那十二影卫是我们埋伏多年的暗线,这次竟然动用了他们,杀掉这个孩子。可惜还是失败了。我们实在是损失惨重。” “本宫难道不知道损失惨重?!”王妃一拍桌案,“无论如何,一定不能让他回到王宫!” 婢女还试图再劝:“王妃,您到底出身伏州,就算是将所有王嗣除尽,王上恐怕也不会让您的孩子登基……” “闭嘴!那让谁?嗯?让他那个整日和他对着干的王弟?还是那个整日在庙里敲木鱼的王叔?”王妃看着紧闭的宫门漏下的一点日光,合上眼,“好啊,好啊。本宫倒要看看,这能杀尽一干高手的小怪物,能做到何种程度?” 比起王妃,熙王显得冷静得多。 “倘若不能找到这个野种,谁能去伏州为质?难道真要将孤唯一的王嗣送去伏州不成?” “王上,一定还有其他的办法……” “办法。孤那自小就爱和孤对着干的王弟,生的是个女儿;那整日神神叨叨念经的王叔,更是终生未娶。孤还能指望谁?” “可是王上,伏王明确说的是,要王上悉心栽培的这个王嗣……” “闭嘴!” 两边主子都被下人激怒,几乎同时厉喝道: “找!” “去找!” “三日之内——” “三日之内——” “活要见人!” “死要见尸!” 而两边下人也同时接令: “属下一定尽全力找到他——迎回新的王嗣!” “属下一定尽全力找到他——将他除之后快!” - 虞戏时看着两座宫殿里的景象,不禁为景饲生捏了把汗,“难怪我就说,那群护卫都已经将景饲生护送到王都之外,就快到达王都了,怎会突然变了脸,要将景饲生杀掉,原来是王妃从中作梗。” “你都看明白了?”离惘问。 “嗯。当初方存救下景饲生的时候,我也在好奇,景饲生的父亲是谁。现在看来,便是方存话里不敢提及的这个人物——熙王了。而熙王妃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消息,知道了景饲生是熙王的私生子,却不知道景饲生的母亲来自于伏州。”虞戏时道,“现在熙王想将景饲生接回宫,让他代替王嗣去往伏国为质;而熙王妃把景饲生当作对手,想将他除掉,这样唯一的王嗣——也就是王后的孩子就必须去伏州为质,为以后她的孩子登基为帝做好准备。” 说着说着,虞戏时发现了不对劲,“唯一的王嗣……唯一的王嗣是王后的孩子,也就是说现在王妃都没有孩子,就已经在为日后做打算了?” “嗯。”离惘面向虞戏时,“这些不是你该操心的事,眼下有需要你去做的。” “需要我去做?” “将景饲生带回王宫。” “什么?!” “你有我助力,找到景饲生的位置不是难事。” “可是你不是说过,不要干涉他人的命运吗?” “这是我允许你干涉的。也是你必须要干涉的。”离惘严肃道,“如果不回到王宫,如今尚只有6岁的他,在外根本无法活下去。我可以告诉你,主脑派给你的任务——留在景饲生身边,你已经完成了。而你的下一个任务,就是获得景饲生的信任。这是一个提前获得他信任的绝好机会,虞戏时,他只有6岁,是一个孩子最天真最愚蠢的时候。” 虞戏时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但几乎每根神经都在叫嚣着拒绝。她不知道为什么,她只是觉得,景饲生不想来到王宫,也不应该来到这个全是利用的地方。 “什么叫‘提前’?也就是说,我现在所做的一切,会成为景饲生幼年的记忆?” “对,这个过程很短暂。如你所知,我和主神的能力有限,不会让你一直停留在这个时期。所以,短暂的时间里,你尽量让信任值达到最大。” 虞戏时看着离惘,忽然想到了一句话—— 规则之下,都有漏洞。 第10章 离惘说得没错,在外头流浪的景饲生根本活不下去。 为了一点吃食,被驱赶的农夫打断了一条腿,此刻正在空无一人的荒野间,用刚刚找来的一点草药给自己疗着伤。 而他的脑中,忽然想起了一道机械音: 【宿主您好,检测到您本人的意识正在逐渐恢复,此刻恢复值将近百分之三十。现在已经可以理解我说的内容,所以我将为您服务。】 景饲生手上动作一顿:“所以,我真的穿越了。” 【没错,宿主。您身上的这块玉佩,是你可以回到21世纪的钥匙,请您务必保管好,在完成这个世界的内容后,您便可以回到21世纪,继续您的生活。】 景饲生继续给自己疗着伤:“什么内容。” 【你所穿越的世界,是一篇大男主,您将会从一个小人物,变成这个世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目前的阶段,暂时没有什么需要您做的,您只需要躺平等虐便可。】 第13章 “……”景饲生手上动作一紧,“那你出现的意义是?” 【嘿嘿。】神之“嘿嘿”,系统似乎有些心虚地笑了一声,【我可以来为您解答一些困惑。您是身穿,并非胎穿。只不过您穿越而来的时候是一个婴孩的模样。所以,您的父母,就是21世纪的父母,不是这个世界的任何一个人。只不过,方存把你当成了某个人的孩子,其实那个真正的孩子,已经死了。并且,我不知道什么原因,那个孩子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 景饲生不同于普通的婴儿,对于三岁之前的记忆,他能记得的还有很多,自然也记得刚穿越而来时,他听见的一阵微弱的啼哭声。 所以,那才是真正的婴儿,只不过没有在恶劣的环境中存活下来,又不知道什么缘故连尸体都消失了。而他这个穿越者,被方存捡了回去。 “这重要吗?”景饲生问。 【重要,也不太重要。身份而已,你只要最后记得自己是谁,来自哪里,要做什么就好。等完成了任务,我会赐予你在21世纪重生的机会,你会从病床上醒来,在那个世界幸福地生活下去。】 尚未完全恢复成年人意识的景饲生此刻智商不高,难以理解这个系统通篇的话语,只是试着动了动腿,一阵钻心的疼使得他倒吸一口凉气,皱起了眉头。 【宿主,系统检测到你目前各项指标,显示是您又冷又饿又渴又疼,而且可能是不久前杀了人的缘故,精神面临崩溃。】 “谢谢。”景饲生说,“你好像那个儿童手表,显示小孩的心率以及健康体征。难道小孩晕过去了不知道自己晕过去了吗?还需要手表提示。” 【啊,是的。】系统毫不为此感到惭愧地说,【您的确快晕过去了,并且这次晕过去倘若没有人搭救恐怕很难再醒来。】 “………………”景饲生手握成拳,环视着周遭,试图找到这个系统的真身。 【但是您不用担心。】 景饲生眼睛亮了亮,有办法? 【您死后,我会换一个世界,换一个宿主,继续我系统的使命。】 “………………”景饲生闭上眼睛,倒了下去。 好冷,好饿,好渴,好疼。 如果这时还在父母身边,他们应该心疼得不像话。景饲生只记得穿越来之前心电监护仪的长鸣,所以现实世界的他,应该是已经死了。 爸妈会很伤心吧。视他如命的家人,会不会也失去活下去的信念? 他试图回想起父母的模样,却发现短短6年,他们的样子已经模糊。这样的模糊并非是随着时间流逝的褪色,而是好像有人刻意在淡化他与原本世界的羁绊。 景饲生摸向怀里的玉佩。 这个玉佩从记事起就一直跟随者他,尚在襁褓之中时,就被他紧紧攥在掌心。 原来这是回家的钥匙? 不过此刻他才发现,另有一物——一块木牌,也是从他记事起便拥有的,已然不见了。 不行,得活下去。 他正打算睁开眼找寻附近有没有吃的或者喝的,就感觉到一只冰凉的手碰了碰他的鼻子,似乎在探他的呼吸。 - 半刻钟前。 “那便是景饲生了。”离惘对虞戏时道。 “他怎么好像在自言自语?”虞戏时问。 “不知道。都是头一回杀人,难道你觉得疯了的只有你?”离惘也只是猜测。 “自言自语已经很不正常了吧?没想到对他造成了这么严重的后果。”虞戏时内疚道,“这样的道德谴责,会不会跟随他一辈子啊?” 离惘没说话。 他只是心道:也就你没看见他以后杀人如麻的变态样子。 “因为他现在还小,所以你也会变成小时候的样子。你可以为自己选一套装扮。”离惘说着,手上幻出术法。 虞戏时面前显示出一个面板,有发型、衣服的缩略图,以供虞戏时选择。 “‘奇迹暖暖’?”虞戏时惊叹道。 “什么?” “没什么。这个换装系统可以送给我吗?”虞戏时搓手手。 “不能。”离惘拒绝得很快。 虞戏时最终选了套渐变深蓝纱裙,罩着半透明月光纱,穿在身上时有星河流动之感,又选了个银色软底短靴搭配。发髻则偏成熟,将一半头发挽在脑后,下半部分则披散下来,倒也干净利落。 虽然发髻成熟,但瞧来也像个小仙女儿了。 靠近景饲生时,他恰巧晕了过去。 不知道是不是生无可恋的模样导致,虞戏时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看他死了没有。 没死。 不仅没死,还突然…… “?”景饲生睁开眼,与她视线相对。 虞戏时做贼心虚,手指一颤,笑了一下。 “你还好吗?” 景饲生手肘支在身后,算是半起了身。面对这个陌生人,他脸上倒是没有防备,反倒是一种恹恹的、厌世般的颓废。“你觉得呢。” 虞戏时的目光挪向他血淋淋的小腿。“你这是怎么了?” 对于虞戏时来说,他可不算是陌生人,所以虞戏时瞧来有些自来熟。景饲生尚还疏离,顺着她的目光扫了一眼自己的腿,似乎看见自己身上触目惊心的血实在有些冲击,他眼里光影颤了颤,挪开目光去。 虞戏时没打算等他回答,因为景饲生瞧起来实在虚弱,她既不是大夫,又没有百宝袋,救命要紧,“我带你去看大夫。” 听见这句话,景饲生低垂的眼眼睫颤了颤,看向虞戏时,“多谢。” 虞戏时一边将他扶起来,一边又想到这不像是景饲生多疑的特性,“你不问我为何?” “我一无所有,你能有什么所求?”景饲生借力,站了起来,嘴唇因为干裂渗出了些血丝。 “我确有所求。”虞戏时让他的手搭在自己的肩上,支撑着他往前走。 景饲生闻言咳了几声,嗓子发干,只是不等他说话,虞戏时倒是自己接了话,“不过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你省些体力吧。” 他果然没再接话。 两人一路沉默,虞戏时带他入了王都,这个世界没有宵禁,但是王都的守卫仍然严格,好在用于通关以及自证身份的符节这种基本的东西两人还是有的。 一进入王都,便有勤快的车夫上来问话,“小公子,小姑娘,你们要去哪?可有银钱?阿伯可载你们一程。” 好家伙,这个世界居然也有黑车。 虞戏时看看景饲生,景饲生察觉到她的目光,淡淡垂下了眼。 好了,两个人都没钱。 “请问阿伯,这附近哪里有医馆?”虞戏时别的可能不懂,但来到这个世界做任务第一个用的技能便是装天真无辜,所以这项技能还是信手拈来。 她两双亮晶晶的眼睛一眨,老伯瞧着这可爱的模样,便感觉心儿要化了。 “医馆到处都是,”老伯指了个方向,“喏,前头不远处就有家。不过这家医术一般,不然也不会开在这偏僻的地方。你们的长辈呢?两个小孩在外闲逛很危险的。” 说着,老伯压低了声音,“小心被坏人盯上,要了你们的小命。” 景饲生抬眼,看了老伯一眼。 老伯忽然不说话了,不知为何,他感觉有些凉嗖嗖的。 “多谢老伯。”虞戏时笑着道谢,扶着景饲生往医馆的方向走。 医馆的大夫倒是热情,虞戏时讨了碗茶水递给景饲生,景饲生直接喝了三大碗,被大夫要求躺下后,直接睡了过去。 不知是睡是晕。 虞戏时问大夫,“请问赤髓可去哪里卖?” “西市有收赤髓的,小姑娘身上没有银两?那也犯不着拿自己的赤髓换钱。我瞧着你身上披的这件纱衣也可换些钱财。”大夫一边替景饲生看伤,一边打量了虞戏时一番。 “啊?确实如此……”虞戏时倒没想到这一层,主要她不知道这纱衣是障眼法,还是实物,倘若是术法,恐怕卖不了,“那请问哪里可以典卖这件纱衣?” “你不如此时就当作这是银两付给我好了,不然万一你跑了,这位病人的药钱我去哪儿收呢?你放心,你虽年纪小,我也不会坑害你,倘若用不到那么多诊金,我到时再找给你一些银钱。”大夫说着,手上已经开始重新给景饲生包扎伤口,“啧啧啧,上哪搞的这伤,打的人下手可真够重的,再治晚些,小后生这条腿可是要废了。” “多谢大夫,剩下的钱给他买些吃的吧。” 虞戏时说着就去解身上的月光纱。 “哎哎别在这儿脱!”大夫急忙拦住她,指着里屋,“去里面换!小姑娘家家的,怎么这么没羞没臊的。”一边嘀咕着把她推进里屋,“穿得起这种料子的人家,按理说规矩应该更严才是...” 虞戏时站在昏暗的里屋,无奈地叹了口气。她这才想起来,这终究是个古代背景的世界,思想观念可比现代保守多了。 第14章 将纱衣抵给大夫后,大夫也已经帮景饲生处理好伤口喂了些药,虞戏时守在床旁,开始昏昏欲睡。 可是还没睡着,大夫就来叫醒了她: “姑娘,你这衣裳是假的呀,那可不行。” 第11章 没有办法,第二日一大早,虞戏时就来到了西市,只是随便逛了会,甚至不需要问路人,就找到了挂着“赤髓”二字的摊贩。 虞戏时站在摊贩前的那一刹那,老板瞥了她一眼,便知道了她的来历:“来卖的?” “是。” “多少?” “……” “没卖过?” “没有,今天是第一回。” “谁都有第一回,别紧张。”老板放下手里把玩的物件,打量了虞戏时一番,“年纪这么小。” 虞戏时总觉得这对话有点越来越怪了。 好在下一刻对话正经了起来:“无论小孩还是大人,身上的赤髓都可算作十成。每次最多卖三成,若是抽了三成赤髓出来,都需要养一段时间的身子。最好是卖一成,看你缺不缺钱花了。只不过你年纪不大,你的一成赤髓比起大人份量就没那么足了,所以你的一成赤髓大概可以卖一千两左右。” “好,先卖一成。”一千两!这都能买座宅子了吧?!只不过以防万一,虞戏时还是问了一嘴,“这里一般一个包子卖多少钱?” “一两。咱们这儿的钱都是按‘两’计。最便宜的东西就是一两。”老板双手环胸,“卖不卖?” “…………”忽然觉得这赤髓也没那么值钱了。按现代的算法,一个包子一元,也就是说在这里一两相当于一元,一成赤髓等于一千元。拜托,感个冒都要花两三百!一千够解眼下危难吗?! “卖吧。”没办法。 “行。”老板又打量了虞戏时一番,“你最好还是问问你家长辈。朱砂痣可是很重要的东西。” “有多重要?” “事关清白。”老板两手撑在桌上,盯着虞戏时,“你若真穷得没法子了,不如去永夜城报个名,以后就在永夜城过活,只是那里进去了,一辈子就出不来了。若是你不在永夜城,却没有这颗朱砂痣,难免会污了清名。认为你为了钱财,什么都可以牺牲。而且,消失的朱砂痣会为你一世打上穷人的烙印。日后任谁瞧见你没有了这颗朱砂痣,都会知道你很穷,或者说,你曾经很穷。” “可是,假如我的赤髓是给我的家人的呢?谁能知道我是用去供养家人,还是拿出去卖了?” “一则,赤髓不可直接使用,要炼制成赤髓丹,倘若不炼制,那十成的赤髓,只能发挥一两成的作用,你们没有炼制赤髓丹的技术;二则,退一万步说,就算你有这种技术,但凡有点家底的人,都不愿意去使用自家人的赤髓丹,所以,归根结底还是穷。” “哦。”虞戏时刚才不过是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她真正想的是,“穷丢人吗?” “不丢人。”老板翘着二郎腿坐下,“总归穷人都会安慰自己,‘我精神富足’,‘我勤劳努力’,‘我只是运气不好’。” “…………”虞戏时被他惹得笑了一声,“永夜之城里的确许多人是为了钱而留下的,但还有更多人,是为了维系熙国而留下。从他们身体里抽出来赤髓制成的赤髓丹,更多的是交付给了国家的军队,国家的高官,还有贫困的灵力者——让他们能依赖灵力更好的生活。你觉得那些普通人如果尽数从永夜之城里出来,地位更高的是灵力者还是普通人?——哦不,不应该再称之为普通人了,因为在这个世界,他们真的都不普通。” 虞戏时看着老板,“对你这种人而言,只会用贫或富来定义价值,着实可悲。” 老板愣愣地听她说着。听到“着实可悲”四个字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居然被一个小孩指着鼻子骂了,他扫了一眼周遭驻足的路人,脸色涨红,“你、你!你还卖不卖了!” 更可悲的是,他被骂了还在惦记着难得的赤髓交易。 卖,当然要卖。但是虞戏时不打算卖给他。可能是因为被他戳中了痛楚的缘故,虞戏时两个世界都是穷人,她受够了穷的苦,没想到第一回在这个世界逛街,还要被一个老板说破防。 好在还击之后,她心里畅快多了。 “卖,但不想卖给你了。”虞戏时说完,就转身离开了小摊。 “别走啊,当我说错话了行不行!” 虞戏时置若罔闻。 只是走出一段距离后,有一位方才围观的路人却跟随了上来。 “小娇客,你要卖赤髓?你难道不知道帝家也有收的?只是价钱低些,但好歹安全可靠。”来人是个中年汉子,腆着微凸的肚皮,两撇黄须翘得像蟋蟀腿,未开口先堆三分笑,当是市井里打滚的老油子。 至于他口中的“帝家”,意思应该是官府正规收购赤髓的机构。 “价钱低些,低多少?”虞*戏时一边走着,这大汉也一边跟随着她的脚步,她随口问道。 “你方才问的那个店家出价多少?” “一千两。” “嗐!那他出的价格都够低了,看你年纪小,坑骗你呢!不过也比髓政署出得高一些了,髓政署的话大概能出到八九百两左右。” 虞戏时听着,在脑中打着算盘。 大汉见她不说话,追问道:“怎么样?去髓政署的话,我可以带你去。” 虞戏时看了他一眼。 目光落到他脸上时,他又笑,褶子堆积在眼角,用眼睛询问着同不同意。 当他从怀里掏出一颗糖时,虞戏时加快了脚步:“不必,不必。” “诶诶——你慢些!小娃娃,你一个人在外头走,很危险的!” 虞戏时脚下不停。 危险什么危险,现在危险就在她身边。 可能是碍于西市人多的缘故,这个大汉不敢做太出格的事,虞戏时还能在此处多逛逛。不多时,她便看见一个大型的店铺,铺名唤作:易髓。 她二话不说,走了进去。 店铺是栋三层的木构小楼,里头点着幽幽的檀香,二三层的长廊能够向下看一层的大堂。光线透过竹帘漏进来,在每一层的地上分割出条缕的光影。往来的人瞧起来也有素养得多,看来大多是来买赤髓丹的,她是普通人,瞧不出谁有灵力谁没有,但灵力者却看得出来她的珍贵,有几人多看了她几眼。 柜台旁端坐着一个瞧起来活泼机灵的小哥,看见虞戏时,对她笑了笑。 虞戏时向他走过去。 “敢烦,这里可以卖赤髓吗?”虞戏时还没有柜台高,两首扒住台沿,踮起脚眨巴着大眼。 小哥微微歪头看着只露出一点额头半只眼睛的小女娃,笑眯眯道:“可以,但是需要长辈陪同哦,还需要有能证明亲缘关系的文书。” 正经地方就是麻烦…… 虞戏时做出可怜兮兮的表情,就是一时半会儿挤不出泪来:“我家人生病了,我此来就是为了卖赤髓换钱给家人治病的,他现在无法赶来陪同,我也不想让他知道这件事情,求哥哥通融通融。” “这……可我也不是东家,说了不算。”他为难道。 “求求了,性命攸关,耽误不得。” “你没有旁的长辈了?” “没有了,倘若有的话,我也不必出此下策。”说及家人,虞戏时真心泛起了些酸涩。 她站累了,踮起的脚放了下去,柜台旁只剩她肉肉的几根手指,过了一会儿,手也收了回去。 掌柜的小哥道:“你真决定要卖赤髓了?会很疼。” 柜台旁,那还炸起几根碎发的小脑袋又立马探了出来,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真的,真要卖。” - 与此同时,一队训练有素的军队正穿过王都繁华的街道。只有长期居住在这里的居民才能看出,这些士兵与平日巡逻的官兵不同。 很快,他们就分成两队:一队在城中展开搜索,声称是既命司在办案;另一队则朝着城门方向前进。 守城的士兵看到他们手中拿着的画像,随口问道:“在找人啊?” 毕竟算是半个同僚,为首的士兵拿出画像递给守城将领看,“是啊,见过这个人没有?” 他其实没抱太大希望,一边问着,一边指挥后面的士兵出城搜寻。 等这队人马刚出城门,守城将领紧锁的眉头才舒展开来:“见过啊,兄弟,我见过。” “什么?你见过?什么时候?在哪里?” “就在昨晚,这个小孩受了伤,和另一个差不多大的小女孩一起进城的。” “他们往哪个方向去了?” “这个倒没注意......” 这时,惯是在周遭等候客人的车夫走上前来:“是不是那两个找大夫的小孩?” 寻人的士兵立即把画像从将领手中拿回来,递给车夫,“这个,你见过?” 第15章 “对对!就是这两个,长得跟天上的仙童似的,我记得很清楚。” “别废话,他们去哪儿了?” “就在前面那个医馆里——”车夫赶紧在前面带路,将领把出城搜寻的队伍叫回来,跟着车夫的脚步。车夫嘴里还说着,“那个小男孩两条腿都是血,昨晚就已经走不动路了,全靠小女孩扶着,现在肯定还在医馆里治伤呢......” 第12章 痛,太痛了。 像有人拿着锤子往她腰骨里钉钉子,钉进去还不算完,还要来回拉扯。虞戏时憋了几息,终于忍不住惨叫出声。 可这折磨最恶心人的地方就在于——不管多痛,就是晕不过去。 “头回最疼,以后就好了。”动手的女人语气软了几分,“赤髓是护体的东西,取完得好好养着。” 虽然灵魂是个成年人,但这具小孩身体实在不顶用。她脑子还能扛,身体却已经抖得跟筛糠似的,后背全湿透了。 施术的是易髓楼的坐堂女大夫,掌柜小哥守在门外。这小哥在楼里说话挺管用,之前搬出东家做借口,无非是看她年纪小,不像能做主的人。 虞戏时费了老大劲解释自己是个成年人,只是暂时用着小孩子的身体。加上她装得可怜,情况又急,小哥这才松口。 但只让取半成赤髓。 其实取赤髓没什么技术含量,但凡有点灵力的修士都能干——当然,这玩意儿必须自愿才能取,算是天地间的平衡法则。 没什么风险,也不会留后遗症,就是会虚几天。体质好的,半天就能活蹦乱跳。 结束后,虞戏时对着镜子照了照,发现后肩那颗红痣消失了。莫名地,她掉了滴眼泪,她茫然拭去,拢了拢衣裳,跟大夫道谢。 掌柜递过来一包沉甸甸的银子:“这样,我派个护卫送你到安全地方。” 虞戏时没逞强:“多谢了。” 一出易髓楼,她就觉得天旋地转。 西市离医馆不远,护卫跟掌柜借了辆马车送她。刚到医馆门口,就见一群官兵把医馆围得水泄不通。 虞戏时心头一紧,本就虚弱的身子差点站不稳。她强撑着走上前。 “就是她!跟画像上小公子一起的丫头!”车夫从官兵堆里探出头,指着她喊。 护卫上前一步:“几位官爷,这是?” 官兵瞥他一眼:“你是何人?” “这位姑娘在我们铺子换了东西,掌柜让我护送。” “闲杂人等滚远点!”官兵亮出令牌,护卫立马闭嘴。他的任务就是确保虞戏时路上不被抢,现在面对王宫官兵,既不用担心被抢,也不敢多管闲事。 “我在这儿看病,你们拦我干什么?”虞戏时只想知道景饲生怎么样了。官兵还在,说明人应该还没被带走。 “我们正想问你,和你一起的那个小公子去了哪里?”为首的官兵低眼睨着她,神情凶恶,瞧起来便知耐心有限。 “什么公子?”虞戏时在脑中思索着对策。 “还要装糊涂!”官兵的确耐心有限,直接对身后一人使了眼色,那人上前将虞戏时抓住。 虞戏时尚且还浑身疼着,被这么用力一抓,险些跪倒在地,“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你年纪尚小,我本不想为难你,但若是你包庇那位小公子,就是为难我们了。你可知后果?”官兵喝着,唾沫喷了虞戏时一脸,虞戏时眯眯眼。 既然他们在此,那肯定已经搜过医馆了,还问她要去处,定然是景饲生已经跑了。 就是不知道他拖着条伤腿,能跑去哪。 现在该轮到她脱身了。 “你过来些,我低声告诉你。”虞戏时道。 她毫无灵力傍身,任何一个灵力者都看得出来,只是官兵仍有防备,“有话直说,在场的没一个不能听。” 他说完这句话,身后的一名官兵就一脚将那唯一的外人——报信的车夫踹开,附带了些灵力,那车夫直接滚出一两丈远,摔得龇牙咧嘴,却又不敢出声叫苦。 虞戏时抿抿唇,道:“我奉熙王之命,带小公子回宫。你们也知道,倘若小公子真的不愿意回宫,你们再强悍,也只能将一具尸体带回去,届时你们可承担不了这个责任。所以熙王命我找到他,想办法劝他回宫。我本不想暴露身份……” 官兵们面面相觑。他们确实是奉熙王之命出来找人的,但没人知道具体原因。现在这小姑娘似乎知道得比他们还多,一时有点拿不准。 “如何证明?” “这还要证明?要是假的,你们随时能抓我。王都都被你们围成铁桶了,我能跑哪去?再说了,我这点本事,你们还看不出来吗?"虞戏时故作镇定,“你们自己想想,我说的是不是这个理?” 官兵面面相觑,怀疑仍在,只是不敢将虞戏时抓去见王帝。因为假如她说的是真的,便耽误了她完成任务;如果说的是假的,一群大老爷们被小女娃耍得团团转,多荒谬。 “反正你们要抓的人也不是我,尽快将我放掉。这两日不要干涉我和他之间的事情,我自有办法将他带回宫去。倘若等会被他发现我和你们待在一处,只怕心有疑虑,不会再信我。” 毕竟现在景饲生肯定已经知道官兵在搜寻他的踪迹,如果看见虞戏时和官兵待在一起,就算不会将她当成和官兵一伙的,也会想官兵怎会轻易将她放掉,是不是和官兵达成了什么交易。 官兵的确不是在找她,就算将她抓起来,官兵们也不认为景饲生一个6岁的孩子,会为了救她而现身屈服。 与此同时,一墙之隔的狭小空间中,景饲生将所有的话尽收耳中。 这家临近王都城门的医馆,不知道接待了多少逃命的人,大夫既为了病患不被抓走,诊费能有着落,又为了自己的医馆不受牵连,故此造了这么一个暗室,就在两墙的夹角中,恰巧能站下一个人,又不至于因为墙太厚太空而被怀疑。 他垂着眼,手抓住衣摆。诸多情绪忍了又忍,胸腔里翻腾着一团火,憋屈得无法下咽。最后只能闭上眼睛,吐出一口气稍作缓解。 外面,领头的官兵摆摆手:“放她走。” 虞戏时挣脱开来,腰上的伤让她直接瘫坐在地上。官兵们收队时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这才撤走。 她咬牙爬起来,攥紧钱袋冲进医馆。大夫淡定地从药柜后面抬头。 虞戏时上前打开钱袋:“诊费多少?” “一千两。” “一千两?!” “已经算便宜了。”诊金、伙食、藏人的风险...... “我只有八百两。”虽然只卖了半成赤髓,但易髓楼给的价格还算公道——也可能是第一个商贩压价太狠。 “八百就八百吧,看你也不容易。”大夫接过钱袋,“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没事。他人呢?” 大夫往墙角使了个眼色,一扇隐蔽的小门缓缓打开。景饲生拄着临时做的拐杖走出来。 虞戏时看着他,他情绪淡淡,脸色太过苍白,连嘴唇都失了血色。棱角分明的脸并不锐利,相反有种脆弱的清冷。额前碎发丝缕贴在面颊,不知道是不是疼的缘故,额角有些细密的汗。 他好像没什么话想说。 人在就好。虞戏时心里的石头落地,走上前去,“吓坏我了,我真怕……” “怕什么?”景饲生抬眼,虞戏时同样憔悴的脸色就映入他的眼中,他眸光一凝,不由地将她全身打量一番。 虞戏时当真是松了口气,站起身来,给自己倒杯茶喝,“没事,你没事就好。” 景饲生的目光随着她抬起,目光扫过她右肩时,眼中闪过一丝惊疑。 虞戏时喝了一大杯茶,转过身来,“我身上就八百两,刚才全付了诊费,现在该考虑晚上去哪里歇息了。” 不远处的大夫还在称药材,闻言“嗐”了一声,“今晚就在里屋睡吧,就当我日行一善,收留你们多住一晚。” 虞戏时笑了:“多谢大夫了。” 大夫摆摆手,走到医馆后的院子里去忙了。 景饲生盯着虞戏时:“哪里来的钱?” “啊?我……我……”原本接近景饲生,想的便是“规则之下,必有漏洞”,离惘要她利用景饲生年幼,欺骗他的信任,那她就非要真诚相待,于是此时想要脱口而出的谎话,便噎在了喉咙里。 不知道是不是病弱的缘故,虞戏时发觉景饲生的眼眶有些泛红。 “哪里来的钱?”他又问了一遍。 语气并非质询与逼问,只是像带着答案问问题。 虞戏时沉默。 景饲生:“我不明白。” “什么?” 这回,却轮到景饲生话梗在了喉头。他不明白,她明明是利用,是欺骗,是带有目的的靠近,又为何要用朱砂痣、用赤髓,去换他的诊费。 他也难过,他还不起,他变得被动,他没资格再追问救命恩人。 第16章 问她为何如此。 茶水已经凉了,杯壁上凝着水珠。虞戏时用指腹抹开一片水雾,听见景饲生的问题第三遍重复:“钱哪来的。” 常言道,事不过三。虞戏时自然可以继续沉默,但她的目的,是获得景饲生的信任。 “卖了傍身之物。”虞戏时道。 他垂着眼睛,声音压得又低又平:“取了多少赤髓?” 的确,事不过三。给了三次机会,那么他就该直接说出答案。 第一次见面,他便看见了她肩头的红痣。今日带着钱回来,她那颗痣已经没有了。 景饲生不是傻子。 “……”虞戏时不知道他从哪儿看出来的,承认道,“半成。” 景饲生别过脸看向窗外。 ——这也是计划的一部分?只是朱砂痣可以幻化出来,但只要用灵力一探,便知赤髓是否曾被取出过,只要曾经被取出,就算恢复得再好,也能够被探出来。 虞戏时扶着景饲生求医的一路,景饲生从未对虞戏时使用过灵力。 所以,他分不清了。 这究竟是一场苦肉计,让他自己发现她的付出,心甘情愿和她回宫;还是说,她就因为这样一场有目的的相处,真的干了这样的傻事。 虞戏时不知道他心里已经想了多少,察觉到他心里不是滋味,宽慰道:“不碍事。” “也不知道你哪里来的这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狠劲。”景饲生如是说。 虞戏时诧异,又反应过来,在景饲生眼中,她也不过才6岁,就敢孤身跑到野外去,还将他救下,月影重重,扶着他这个将死之人求医,再卖赤髓,唬官兵…… 虞戏时笑了。 “为什么?”他嗓子哑得厉害。 虞戏时望着窗外渐暗的天光。为什么?她自己也不确定。没人要求她做到这种程度,取赤髓是真疼。真心想救景饲生?也有些荒谬。 “就当我押注在你身上,”她试着让语气轻松些,“等你日后……” “你没想骗我,那就直接跟我说实话。”景饲生打断她。 虞戏时一怔,意识到方才景饲生一直躲在墙角暗室里,与她应该说是半墙之隔,她与官兵的对话应当全部听见了。 “你听我说。” “嗯,你说。”景饲生静静地看着她。 没想到景饲生真能这么认真地等着她解释,倒给她整不会了,她看着景饲生安静凝视的眉眼,干咳了两声,“你信不信这个世界有神明?”还是时间之神。 景饲生目光暗了暗。 ——好了,这下解释还不如不解释了。 于是虞戏时转了话锋,“我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救你是机缘巧合,至于方才和官兵说的那些话,是为了脱身。” 至于怎么知道是熙王在找景饲生的? 官兵会因为这个问题相信她,景饲生就会因为这个问题而怀疑她。 谎话无法尽圆。 “如果是你想的,我可以去宫中。”景饲生的声音落在耳中。 虞戏时心跳漏了一拍,星点酸涩就从这空隙里钻了进来。她道:“如果你不想……” 就可以不去? 不行,因为这是原定的剧情,这是她要修复的部分,这是作者为他安排的命运。 去了之后会怎么样? “一纸密令,你就可以把我送去那虎狼之地。”——阿四的这句话又响在耳边。 虞戏时看着眼前的景饲生,他眼中是难言的难过与失落,像冬日的清溪,清澈也蒙着一层干净的薄冰。他像阿四,说话时总给人一种距离感;却又一点也不像阿四,因为阿四是被打磨过的利刃,不会成为谁的附属,敏感多疑也聪明;眼前的景饲生,是未开刃的神器,懵懵懂懂,只要一点甜头,就能轻易被握在手中,往你指着的地方去,他还是聪明,但不会算计。 她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眼前坐着的这个少年,不像6岁的心性。 “去宫中吧,你一个人在外头,活不下去的。去了王宫,为自己谋一条出路。”虞戏时终是道。 【穿越者,您的上一个任务——留在景饲生身边,已经完成。当前支线剧情并没有完美通过,获得的景饲生信任值较少,当前信任值为:20%。由于信任值太低,变数太多,所以支线任务提前结束。不过别灰心,总比没有好。现在将回到主线,下一个任务,使景饲生信任值达到百分之九十以上。】 主脑的声音出现得突然,发现时空漩涡开启,虞戏时感到一阵慌乱不安。一些片段——不知道是不是此后将会发生的事情加速在她眼前出现—— 熙王的唉声叹气;熙王妃的得意洋洋;年迈的史官颤抖着手提笔……还有一个笑容温暖的小男孩追着同样年幼的景饲生唤“阿兄”。 “阿兄,别怕。” 这些场景太快太快,虞戏时看不清楚。但她能感觉到,任由画面闪现,她现在仍然坐在景饲生身前,由他细细凝视。 “去王宫,为自己谋一条出路。”她不知道这是对是错,她只知道,想让景饲生活下去。 漩涡即将收拢,交错的光影间,虞戏时只听见一道委屈的声音。 “我只是…想听一句实话而已。” 可虞戏时也只能留下一句与方存如出一辙的话来:“好好活下去,下次见……” 又是不一样的光景。 第13章 长宁655年,方存府邸。 虞戏时中箭昏迷,景饲生抬眼望向方存。 方存手中的弓箭消散,他冷哼一声坐下,道:“不用谢。” 景饲生眉头紧锁,脑中刺痛,零碎的记忆翻涌而上—— 幼时救他的少女,那双亮晶晶的眼睛,以及她以赤髓换钱为他治病的过往,不合时宜地浮现。 他目光下滑,只能看见怀中少女丝丝翘起的发末。 “我为何要谢你?”景饲生抬手,环抱住她,另一只手握住箭杆,指节一折,箭身断裂,箭头仍留在她体内。而后,他将她打横抱起。 “你什么意思?!”方存猛地起身,盯着他的动作,“方才看你们的神情,她分明不知道质子与奶娘的事,你不是要杀她吗?” 景饲生脚步一停,语气里有些难以名状的情绪,是失望,却又被掩饰住,“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明明知道我见既命司那位大人时,刻意让她回避,她根本不知道我的身份以及质子奶娘的事情。你假装不知道我和她陌生的关系,在她面前说出这些秘密,然后射杀她,是为了让我不救她。你到底有怎样的谋算,不如直接说出来?好过由我揭穿来得难堪。” 方存看着景饲生的背影。 方存没有再否认,因为没有意义,“听着——让她假扮质子,死在半路,伏国必先查证死因,至少拖延半年。而你这半年,既可暗中搜寻真质子,又能借‘质子已死’暂避熙王追责。待真质子找到,你只需对外宣称‘此女冒名顶替,意图祸乱两国’,便能洗脱欺君之嫌!两全之策,有何犹豫?不,应该说是三全——拖延的时间里,为保万无一失,还能为熙国备战争取时间!” 毕竟质子亦是无灵者,虞戏时幻成质子模样,再好不过——从看见她的第一眼,方存就起了这样的心思。 景饲生没有再说话,抱着虞戏时抬腿便走。 “景饲生!”方存怒喝,“你给我站住!” 景饲生越走越远,寒致从一旁内室中走出来,饶有兴致道:“有趣啊。方大人,你到底也才养了他五年,他不爱搭理你,也合乎常理。” 方存听了这句嘲讽,气得别开头去,整张脸被气血涨得通红。“哼。那又如何?大不了除之后快。” “方大人这么狠心?” “是我狠心,还是他狠心!” 寒致摸了摸下巴,“若是他狠心,他大可不顾王嗣,任由王嗣死也好活也好,在熙国也好在伏地也罢;也大可任由今日这女子听天由命。正因为有感情……” “就你会说!”方存打断他,“你这么会说,战场上怎么被伏国的独眼罗骂得狗血淋头?!” “戚。”寒致撇撇嘴,“不过是因为你觉得养过他,他就应该一直把你当成最重要的人,如今与期望有偏差,你便恼羞成怒。要我说,这景公子生得俊俏又聪慧卓绝,喂几年饭就能让这样一个人唯命是从,换我我也干,别说几年饭,一辈子也养得。” 方存气得一口气险些别过去,但可能是嗓音温润的缘故,生起气来像是小发雷霆,“你少在这里说风凉话!若非我提醒你,你早就被这小崽子糊弄地去找质子了!现在知道了吧,他根本不是奉熙王之命,而是私自带质子归国!” “什么叫糊弄?”寒致脸色变了变,还要维持着面子,“不管怎么样,质子也要找到。” “如今熙王的身体你比我更清楚,”方存看向寒致,“倘若他知晓了此事,伏王再派兵来犯,只怕会使得熙王病情更重。为今尚有一计,待找到质子后,杀掉景饲生,就说是景饲生挟持质子回国,如今已经得到惩罚,将景饲生的项上人头与质子,一并送回伏国!毕竟‘罪魁祸首’已伏诛,他再动兵,便是师出无名!景饲生的母亲本就是伏国人,他为了伏熙二国而死,怎么不算落叶归根?或许这也是熙王最初派他随王嗣为质的原由。” 第17章 寒致两手交叠在身前,摩挲着手背,“方知县,为何如此怕伏国来犯?熙王虽病重,但国力强盛为三国之首,民心所向亦在熙州。一个质子而已,伏王发怒也算不得什么。你又怎知,质子回国,不可振奋熙军军心?” “我跟你这个有勇无谋的莽夫说不清楚。”方存不想理他,“你若不杀景饲生,我自会派人去。” 有勇无谋?寒致反唇相讥:“方知县,你手下那些人,抓根棍子敲鸡都费劲,能杀景饲生?” “你——!” - 虞戏时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硬板床上,后背传来的痛楚让她怀疑自己是否已经从“插叙剧情段”中脱离,回到主线。这是取赤髓的痛,还是中箭的痛? 待到意识回拢,她便知道这是中箭的痛了——取赤髓比这痛十倍有余。鼻子里充斥着草药的味道,隐约听见一阵抖药篓的声音,屋中明亮,简陋的屋子木门大敞,天光倾泻进来,明显已经不在方存府邸之中。 她吃力地撑身坐起,床榻边就有一张桌案,残缺的桌子干净整洁,上头摆着一杯水,想来是为她准备的。 虞戏时喝完了水,下床循声往后院而去——那阵抖药篓的声音早就消失了,不过声音是从后院发出的,这屋子的主人应该还没走。 果然,刚一打开屋子的后门,便见一个将头发简单扎起的姑娘正在晒草药,闻声抬头向虞戏时看来:“你醒啦?” “嗯。”虞戏时微笑颔首。 这姑娘生的可爱,笑起来也甜美,将手往身上的围腰上擦了擦,“我唤作明月,并不精通医术,只是知晓些药理。你可还有哪里不适?” 虞戏时摇摇头:“除了还有些疼,旁的没什么。只是……” “疼正常。”明月笑,“你是想问送你来的那位公子?” “是。”虞戏时点点头。 “他将你送来,留了些银两便离开了。走时说过,不会再回来,让你‘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呢。” “…………”好一个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虞戏时不必问,也知道景饲生没有说会去哪里。 好在,她猜得到。 景饲生要找一家人——现在知道并非是一家人,而是奶娘与质子,另外一个男人或许是奶娘的夫君,也或许是护卫。虞戏时在向景饲生描述那孩子以及夫人的特征时,景饲生明显将一切对上了号,与虞戏时达成交易——带她去见既命司的大人,而她则为景饲生提供这三人的线索。 说明,这三人大概率就是景饲生要找的人。 那么,只需要找到质子与奶娘以及那个男人的踪迹,就能找到景饲生。 耳边突然响起一个声音:“虞戏时。” 虞戏时吓了一跳,便见离惘隐匿着身形站在她的身边。 “你别老吓我。”虞戏时不满道。 明月听见她的话,不解道:“你说什么?” 虞戏时挤出一个笑:“没什么。” 明月懵懂地“哦”了声,继续低头晒着草药,一边嘴里嘀咕不停地说着接下来的安排。虞戏时则趁着这个机会,压低声音咬牙切齿道:“换个出场方式。” “的确得换。”离惘说,“我是神,你们应当跪地迎接。” 天老爷。 虞戏时扶额。 便见离惘果然消失了,片刻,屋外有人叫门:“有人在吗?” 明月一愣,慌忙穿过屋子去开门:“谁呀?” 离惘走进来时,明月愣愣地盯着他,嘀咕道:“这两日是怎么了……来的男人都生得神仙下凡一般,莫不是我走什么桃花运了?” 只是见过景饲生的面容,明月就对离惘的脸有了些免疫的能力,笑问:“公子,请问是要看病还是借宿?” “我是神,不需要看病。”离惘说着,从门外走了进来。 “…………”虞戏时险些一趔趄。 明月大惊失色:“你说什么……” 虞戏时慌忙找补:“他应该是来看脑子的,我以前见过这种人,因为穷惯了,就幻想自己是神仙。” 离惘扫了她一眼,没说话。明月呆呆的:“哦……可我不大会治脑子。可惜了,生得俊俏,却脑子有病。” “……”屋子内一时静谧,虞戏时先挤出一个笑来,“无妨,他是我朋友,你可先去忙,等会我就会离开。” “离开?你要去哪?可是也要去柳城?”明月慌忙问。 虞戏时看了离惘一眼,“不是,我要去找送我来的那个朋友。” “哦,”明月显得有些失落,“我还以为能同路,还很高兴呢。既然不同路,那你们就先自便吧。” 她说着,慢悠悠走回了后院,虞戏时看了她一阵,才看向离惘:“你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突然现身?” “也没什么。”离惘当成自己家般随意地找了个凳子坐了下来,似乎有些嫌脏,还用袖子先擦了擦,“主神给你发布的第三个任务,比前两个更令我感兴趣。我想看看凡人是如何交付信任的。再者,平日里也无趣,整日坐在神坛上,难受得紧。” 说着,他似乎有些口渴,想兀自倒些桌上的水来喝。虞戏时坐在了他的对面,忙劝他:“别喝多了,你一个神仙,需要喝什么水?你是不知道现在的水和食物有多珍贵。” 离惘看看她,又看看手上的水,一口喝了。 “不是,你不是神仙吗?你还需要进食?就算需要,你自己不可以变吗?” “神仙也要吃东西。”离惘说话像个人机,“而且,变出来的都是假的。就像你那件纱衣一样。” “还说这事儿呢。”虞戏时撑着下颌,“没空和你闲聊了,我现在要考虑景饲生去了哪里。” “行。怎么想的,你说说。” 听见这句话,虞戏时疑惑地看他。 他说:“我只是看看凡人怎么思考问题。” “行,想知道?给我一张地图。” 离惘理解能力倒强,当即便给了她一张黄县以及附近地区的大地图。“既命司与知县都找不到的人,你看看地图就能找到?” 虞戏时动作一滞,“你跟踪我?” “我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那你不知道我在想什么?” “这也是我的困惑。我明明知晓许多事,却越来越难以理解。我不懂凡人做某些事时候的本意,因为十分不合逻辑章法。后来发现这些本意大多源自于他们的情感…情感,我更不明白了,可我依稀记得曾经是懂的。” “哦,”虞戏时对他不甚感兴趣,道,“你可能快老死了,所以思想会有些呆滞。也有可能……或许,你知不知道有种病,叫做老年痴呆?” “……”离惘知道她的过去,知道她的外婆,也知道她的母亲,“这好笑吗?” “我也没在说笑。” “那就更不好笑了。” 第14章 虞戏时懒得再纠结好不好笑的问题。时间之神究竟活了多久,谁也说不清。连神仙都搞不明白的“感受”流失,她从哪儿知道原因。 她的注意力重新落回地图上。 那位夫人——也就是奶娘,当初告诉她野林子的方位时,正坐在一条长长的官道旁。虞戏时根据自己赶往野林子的路线,倒推出奶娘当时的位置,用毛笔画了个圈。 “我困在插叙剧情的时候,655年这个时间节点会正常流逝吗?” 虽然她知道,从“插叙剧情段”脱离后,自己再次接上了655年的剧情——因中箭陷入了昏迷。那么很有可能当时655年时间是停滞的。 “不会。”离惘的回答果然不出所料。 也就是说,从奶娘在地图上标记的位置出发,沿着官道前往柳城,才过去三天—*—虞戏时是三天前回到了655年。 按照他们三人的赶路速度——奶娘和质子体力不支,每小时最多走三公里左右。一天二十四小时,扣除八小时睡觉和三小时休息,还剩十三小时。 13乘以3等于39。 三十九公里。当然,这只是个粗略估算。虞戏时届时还得需要一头骡子或者马,再算出她骑着马追的时速,到时这三人会出现的大概位置。 离惘坐在她面前,看着她涂涂画画。 “这些都是什么?”离惘问。 “我要动身了。”虞戏时将地图收好,站起身来,正打算走,却突然想到了什么,“你能不能直接带我飞到我画圈的地方去?” “不行。我只是看热闹的,并不能提供帮助。”离惘毫不犹豫地拒绝。 “你不能提供帮助?你两次控制我杀人——而且美名其曰是帮我,这还不算提供了帮助?”虞戏时反问道。 “不大一样。” “哪不一样?” “不好解释。” “算了。”虞戏时放弃了,抬腿便走。 后门没关,明月看见她的动作,追上来:“姑娘,你不吃点东西再走?不然到时晕过去,还得回我这儿看病。” 第18章 虞戏时道谢,抓起桌上的两块干饼往嘴里塞,将嘴里塞得鼓鼓囊囊,就开始往外走。 “你要去哪?”明月仍追着。 “去找我朋友。”虞戏时跨出门去,只是下一刻,又倒退回来,“这附近哪儿有能卖赤髓的地方?” “确实有,在出黄县的官道边,有买卖赤髓的地方。姑娘倒是和送你来的那位俊俏公子有些默契,你的诊费呀就是他卖了赤髓换来的。” “什么?送我来的那位公子……?” “对呀。我没有赤髓,不过听说挺疼的。那位公子交过诊费走的时候整张脸都还是惨白的呢。” …… 他还真是什么都不欠。 不过,6岁时,虞戏时并不曾告诉景饲生她的名字。纵然景饲生的记忆里有了这么一个小丫头,可知是她? 若不知当年卖赤髓换诊费的人是她,那如今又为何愿意为她这个跟屁虫付出这么大代价。 不对不对。 “他不是灵力者吗,何来的赤髓?”虞戏时惊讶道。 明月笑了一下,“他既是灵力者,也有赤髓。许是父母是灵力者与无灵者的缘故。只不过就算是这样的夫妻,也很少能生出这般‘天赋异禀’的孩子,他算是稀有。只不过这样的人,身上通常会反噬出不一样的毛病出来,就不知道他可有病症在身了。” 虞戏时凝眉。 “他对你这么好,你们可是青梅竹马?”明月好奇问道。 虞戏时摇摇头,“这不,我成天追着他跑,他瞧都不瞧我一眼。” 不仅如此,他恐怕对她还有大误会——趋炎附势,喜欢有权有势的男人;如果知道幼时救他的姑娘就是她,恐怕还有个谎话连篇的印象。 明月笑:“我听他说还有三年便可行弱冠之礼,届时说不一定……” 虞戏时看着她的眼神,便知她在脑中幻想出了一个小世界,看来有些写话本子的能力。 离惘在一旁撑着下颌,看看虞戏时,又看看明月。片晌,说了句,“啧,他都告诉明月他的年纪,可曾告诉过你?” 虞戏时:“……” 他连真名都没告诉过我。 - 曾为她取赤髓的大夫是骗人的。 还说什么头回疼,再取就好受了。 虽的确不如头一回那么疼,但还是够虞戏时喝一壶的了。而且如今的赤髓价格,比曾经降了一半不止。还是虞戏时好说歹说,一成赤髓才换了八百两。 “够不够买一只驴子赶路?”要走时,虞戏时这样问掌柜的。 “赶路的话,可以买一只兔子。”掌柜的说。 “?”虞戏时不解。 当绑在一只巨大灵兔的背上,由它一蹦一跳地“驮着”前进时,虞戏时真觉得自己病了。 脑子有病。 这只灵兔也十分嫌弃她,仿佛在用眼神说:你身上多少钱够你嫌弃我的。 当然了,这是第一回见面时用眼神交流的。现在虞戏时已经让掌柜的绑着自己,面朝天躺在它的背上,不知道它眼神里还有没有嫌弃了。 好在这兔子速度也不算慢,比人快速跑起来时再慢一些,好歹还能为虞戏时节省体力。 身上还剩了钱换了些吃食和水,至少七天内应该是饿不死了。 之后的事,之后再说吧……实在饿的话……不是还有只灵兔吗? 灵兔好像感觉到了什么,忽然被绊了一下,虞戏时本就被颠得胃里翻江倒海,这一下直接把她魂甩飞出去逛了个圈。 追赶的时间里,虞戏时也已经计算出了以她的时速,追赶上这家人时他们可能出现的位置。届时只需要在这个位置停下,排查附近的区域。 首先得排除三人根本不会去的地方。以她粗略的了解,他们是跟着流民队伍一起行动,应该不会脱离人群,冒险走那些危险的小路。就算休息,八成也会选在官道附近。 不过路上可能发生各种意外,所以沿途可供躲藏或歇脚的地方都得排查一遍。最后,再去那些可能性最低的丛林地带查看。 虞戏时下兔时,兔子就变成了巴掌大小,缩进了她的衣袖里。 她不免怀疑,这种可大可小的肉……能吃吗? “你就在纸上这么圈圈写写,就算出了他们会出现在这里?这是算命么?”离惘出现在她身边。 这次虞戏时没有被他吓一跳,故弄玄虚挑眉道:“是。一支笔一张纸,我能算出很多东西。要不要给你算算?五十两银子一次。” “……”离惘嘴角抽了抽,“给神仙算命还骗钱你真是头一个。” “怎么叫骗?我的实力你不是都瞧见了么?” “人还没找着,实力尚未可知。”默了默,他又道,“那你怎么知道景饲生能找到这里?” “我是靠脑子,”虞戏时点点自己的脑袋,“他不一样,他是靠这个。” 说着,她做了个展现手臂肌肉的姿势。 “靠武力?”离惘理解着。 “不不,靠灵力。”虞戏时不过是看看自己有没有肌肉而已。 离惘嘴角又抽。 你这动作跟灵力也不沾边啊。 他越想越气闷,非得叫她知晓,灵力者何等风姿绝世才行! 他眼神一定,周身荡起一层素白灵光,衣袍翻飞,下一瞬,他足尖轻点,身形如惊鸿掠影,倏忽间已立于十丈外的一株古松之巅。 松枝微颤,他倒是稳如山岳,单手负于身后,另一手并指幻剑,指尖凝聚一点璀璨星芒。 “看好——” 话音未落,他指尖星芒化作一道贯日长虹,直劈而下! “轰——!” 远处一座丈许高的青岩应声炸裂,碎石飞溅,被凌厉的剑气绞成齑粉,纷纷扬扬如雪飘落。 离惘收势而立,神色淡然,仿佛方才那一剑不过是信手为之。他转过身来,身后如雪的碎石仍洋洋洒洒,可以看出是刻意放慢了坠落的速度。至此,他总算畅快了些:“这是最低级的灵力。” “……”虞戏时拊掌,好装。 这是认真在装。 他抚抚身上褶皱,回来她面前。 - 虞戏时离开后不久,明月的屋子里来了三个女子。 为首的女子气场强势,蒙着面纱,先是简单地扫视了一圈屋子,而后看向捧着竹担惊讶又害怕地站在原地的明月,直截了当道:“方才来治病的那位公子与姑娘呢?” “他…他们走了。” “走了?走去哪里?” “我,我不知道……” 游灯冷笑道:“不知道?我倒要看看,你到底知不知道。” 她后头的两人随即冲上,按住明月,明月手上的竹担掉落,里头的药材撒了一地,她挣扎着,很快被这两名随从按住,整张脸贴在了地上的竹担上。 身前,游灯瞳孔转变,流转着蓝紫的色彩,而这个屋子近日发生的一切,就尽数展现在她眼前。 她嘴角弯起,意料之外地获得了如此多且有用的信息——卖了赤髓、不去柳城、天赋异禀…以及虞戏时在纸上的圈圈画画。 “你要去柳城?”看完这一切,游灯恢复如常,低眼看着明月。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想干什么!” 游灯没有说话,而是盯着明月一阵,似乎心生一计,眼中的情绪慢慢浓郁起来。 正此时,门外传来一阵嘈杂。游灯微微偏头,听着外头的动静。“看来,都不需要我们出手了。” 说完,她转回头看向明月,“命数如此,好自为之。” 明月惶然睁大了眼,感觉到背上一痛,三个人便消失在了屋中。 她甚至还未起身,外头的劫匪就踹倒了大门。 整个黄县都陷入了祸乱,而她的屋子,也成了地图上被点燃的又一个标记。 大火连天,流民惊惶的哀嚎与受难者的惨叫此起彼伏,在游灯身后,这些吵闹的声音渐远。 明月的话又回响在她耳旁——“你们要去哪?可是柳城?”“哦,我还以为能同路,还很高兴呢。” 游灯抬眼,虞戏时所画的地图便浮现在眼前。只要理解了虞戏时的意图,通过她的标记推算出她想要找寻的方位,并不难。 她所用的时间,比虞戏时更快。 “卖赤髓、找景饲生。你们猜,之后会去哪?” 她身后的两名女子对视一眼,几乎不用思考,便道:“报仇。” ——“找您报仇。” 地图消失,她望向远处,“找我?我看未必。” 而她所望的方向,虞戏时花了三天,才到达。 - 虞戏时在溪边发现了香囊的碎片。 这个被景饲生无比宝贝的香囊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没想到此时还有这样的作用——让她发现景饲生的踪迹。 它卡在岩石缝隙里,虞戏时蹲下身,将它扯了出来,发现上面的血迹。 灵兔从袖子里跑出来,在她脚边不安地嗅着地面。 第19章 虞戏时目光顺着溪流向上游望去。这条小溪从北面的山坳流出,那里有一片茂密的树林。 离惘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确定是他的?” “确定。”不止外观相同,而且这个香囊用来装玉佩,早就已经没了香味。哪有这样的巧合? 溪边的泥地上有几个模糊的脚印,朝向山林方向。有灵兔辅助,她又发现几处血迹。 她拨开灌木,后面的山壁上赫然出现一道狭窄的裂缝。宽度仅容一人侧身通过,入口处的苔藓有被蹭掉的痕迹。 总要进去看看。 掘地三尺,也要把景饲生找出来。 她喝了口水囊里的水,而后从包袱里取出火折子。火光亮起,离惘皱起眉头:“你确定要进去?” 她说了句老话:“来都来了。” 裂缝内的通道曲折狭窄,走了约莫二十步,空间才开阔起来。火光照出一个低矮的洞窟,角落里堆着些枯枝,旁边还有个空水囊。 最里侧的岩壁下蜷缩着一个人影。 他背靠着岩石,右臂垂在身侧,衣袖被血浸透了大半。听到脚步声,他抬头,左手摸上了身边的刀柄。火光映照下,他的脸色惨白,嘴唇干裂,身上不知有多少处伤口,才会满是血痕。 “是我。”虞戏时站在原地,将火把插在岩缝里。 景饲生的目光在她和洞口之间来回扫视,很快脸色冷了下来,若有所思:“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你的香囊在溪水旁。”虞戏时指了指自己的发现。 “就凭这个?” “还有你的脚印。”她耐心解释,“我又不是没和你同行过,认得出。” “跟踪?” “我在找那家人。”虞戏时解开腰间的皮囊,扔到他脚边,“喝点水吧。” 水囊在地上滚了半圈。景饲生没去捡,“什么家人?” “说错了,应该是三个人。质子与奶娘,还有个男人。”虞戏时蹲下身,与他平视,“你说过要找到他们。” 景饲生仍紧握着刀柄:“你为什么找他们?” “因为要找到你。” “…………”又绕回来了。 “放心吧,若是我要杀你早杀了。”虞戏时像哄炸毛的小狗般,尽量放缓态度,“你才救了我,我不会伤害你。” 一阵沉默。火光摇曳,在岩壁上投下两人的影子。 景饲生咳嗽起来,不得不松开刀柄按住胸口。虞戏时上前,担忧道,“伤口可有处理?很容易感染。” 景饲生挣了一下,但失血和发热让他使不上力。虞戏时利落地解开他手臂上浸血的布条,露出下面狰狞的伤口。 伤口边缘已经开始泛白,虞戏时不知道这个世界的灵力者怕不怕感染的伤口,但总归得到好一些的治疗总没错。 “才离开你多久,怎么伤成这样。” 虞戏时从包袱里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些褐色粉末在伤口上,这是明月给她的治伤的药,想来对他也有作用。 景饲生肌肉瞬间绷紧,但咬紧了牙关没出声。 “疼吧。”她用干净的布条重新包扎,“对我有用,对你就有用。这本来就是你买的,给你用也是应该。”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什么问题?” “为什么追着我不放。” 虞戏时收起药瓶:“我若是没追过来,你可就危险了。” 景饲生盯着她,用眼神逼着她直面问题。 “我…想和你待在一起。” 景饲生目光闪烁一下,无法理解地别开眼。至少这一瞬间,他信了她的话。 只是这一瞬间太短,短到可以忽略不计。 虞戏时笑,觉得他说得没错——跟踪狂,在她的那个世界,是要被抓起来的。 “确实。乱世无处安身,我要为自己找个倚仗。我觉得你就很不错,性格沉稳,脑子聪慧,而且不会害我——至少现在不会。” 想要跟着他,总得要个理由。既有了坏的印象,不如一做到底。 “都是一人独行,何不一起走?再者,我现在知道了你的秘密,你不杀我,也不把我留在身边,不怕我带来什么祸患?” 景饲生沉声道:“‘杀人’,你当真觉得如说两个字般这么轻易。” 虞戏时手上动作一顿。想到自己曾说的——“杀人太可怕了,更可怕的是,杀人太容易了。” 虞戏时迟疑道:“你的意思是……” “我不想。” 气氛凝结了起来。虞戏时手上的动作彻底停下,沉默地出神。 她曾附在景饲生的身上,由离惘操纵着,杀了那么多人… 那一刻的窒息感与崩溃感在此时又翻涌而上,虞戏时仍抬着的手僵住,而后僵硬地放下。 景饲生偏过头来,有些疑惑地看向她。 看着此时坐在身前的景饲生,虞戏时竟比当时的心情更为复杂。许是因为现在还多了一份对景饲生的愧疚的缘故。 ——景饲生如她一般,也不想杀人。 可当时,若不杀了那些人,死的、失败的就是他们。两人心知肚明。 “虞戏时。”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唤了一声。 虞戏时猛然回神,“嗯?” 未免景饲生发现她的异常,她还故作轻松地补了一句,“小祖宗,有什么吩咐?” “……”他看着她,“我叫景饲生。” 虞戏时垂下眼,继续替他包扎伤口。 小祖宗,从你嘴里知道你的名字可真不容易。 第15章 包扎完毕后,景饲生看向虞戏时方才扔给他的水囊。 虞戏时领会他的意思,把水囊抛过去,他单手接住,仰头灌了几口。 火把的光渐渐暗了下去,洞内的阴影愈发浓重。 景饲生撑着岩壁缓缓起身。他站姿很稳,若不是苍白的脸色和微微发抖的手指,几乎看不出是个重伤之人。 “天一亮就出发,去找王嗣。”他的呼吸略显紊乱。虞戏时在包扎时就注意到,外伤看起来不算严重——因为伤口都不深,但很可能内伤很重。 虞戏时也跟着站起来:“你的伤——” “还能怎么办?”他弯腰拾起地上的刀,“你先休息,我来守夜。” 确实没有办法。就算劝他明天先去看大夫,他也不会听——要是他愿意那么做,就不需要虞戏时来劝了。 虞戏时找了块相对平整的岩石坐下,背靠着潮湿的岩壁。灵兔蹭过来,温顺地窝在她腿边。 洞外隐约传来风声。火把终于熄灭了,浓稠的黑暗笼罩下来。 虞戏时在黑暗中睁着眼睛。 景饲生如今受了伤,尚不知是不是被人追杀所致,执意守在外头甚是危险。 不知过了多久,她蹑手蹑脚地爬起来,摸黑走到景饲生身边。 他靠在洞口附近的岩壁上,呼吸轻浅,长刀横放在膝头,手仍然紧握着刀柄。 已然睡着了。 虞戏时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的额头。滚烫。 她轻手轻脚地捡起那些换下来的染血布条,摸黑走到洞外的小溪旁,仔细地将它们洗净,然后回来敷在景饲生发烫的额头上。 如此反复多次。 最后累得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天蒙蒙亮时,虞戏时突然惊醒。景饲生已经站在洞口,正在收拾所剩无几的行装。晨光透过藤蔓的缝隙照进来,为他冷峻的轮廓镀上一层柔和的色调。 “醒了就出发。”他说。 虞戏时揉揉眼睛,发现灵兔不见了:“我的兔子呢?” “吃了。” “你是活阎王吗?!”虞戏时顿时气血上涌,困意全消。 景饲生系紧包袱:“骗你的。” 灵兔从他袖口钻出来,蹦跳着跑向虞戏时。 “它自己非要跟着我。”景饲生补充道。 虞戏时狐疑地打量着灵兔。小家伙浑身的毛都炸开了——作为养过猫的人,她很清楚这是被人反复揉搓过的痕迹。 景饲生背着她偷偷撸兔子了? 但看着他那张冷冰冰的脸,虞戏时又觉得可能是自己多想了。 算了,只要兔子还活着就好。 “谢谢。”她说。 景饲生抬眼:“谢什么?” “没趁我睡着时杀了我。”的兔子。 虞戏时本是玩笑,心里清楚他若想害她,当初就不会救她。 他嘴角动了动,想笑却又没有。道:“你还有点用处。” 所以没杀。 虞戏时反而因为这句附和笑了起来。 他们沿着溪流往北走。景饲生步伐很快,丝毫看不出受伤的样子。虞戏时跟在他身后,时不时需要小跑几步才能跟上。 “对了,我有个问题想问你。”在又一次追上景饲生后,虞戏时喘着气说。 “说。” “你六岁那年...后来怎么样了?”在虞戏时劝他回宫后,那段故事就戛然而止了。她在想自己不会是当人面突然消失了吧? 第20章 景饲生看向她:“所以,当年救我的人是你?” “是我。” 景饲生脚步稍缓,取下腰间的水囊喝了口水。 “那年我劝你去熙王宫,否则在外活不下去。你去了,对吗?” “去了。”景饲生收起水囊,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薄汗,“托你的福,不然我可能活不到今天。” 虞戏时想到当时看过画面里的熙王与熙王妃,他们显然都对景饲生没有善意。 “在王宫里,过得还好吗?”虞戏时又轻声问道。 景饲生垂下眼,不知道是不是她看错了,景饲生好像微微笑了一下。 那是一种想到某件治愈的事情的笑容。 虞戏时悬着的心往下松了松。 只是,还有疑惑。毕竟就虞戏时了解到的事情来看,熙王和熙王妃能对他好?似乎不大可能。 “没什么好不好的。”景饲生又加快了脚步,“你既然跟我走到这里,该猜到的应该都猜得差不多了。” 虞戏时半开玩笑:“我可不想全靠猜,就像你讨厌别人说谎一样。” “但你一直在说谎。”景饲生瞥了她一眼,“算了。你说我能保护你,实际上并不能。若真想要庇护,当初留在既命司那位大人身边才是明智之选。” “而且,'想要个倚仗'——这句话也是假的。” 虞戏时:“为什么这么说?” 景饲生道:“不如先说说你的真实来历?” 虞戏时笑了:“六岁那年我们一起去王都时,我给官兵看身份文书的时候,你没看见?那我现在告诉你,我和母亲相依为命,那年是去王都投奔亲戚,结果走散了。正好看见受伤的你,就带你去看了大夫。没钱付诊金,只能卖了赤髓。后来发现官兵在搜捕你,车夫还出卖了我们,我为了保护你脱身,只能说些谎话。劝你回宫之后的事,我都不记得了。所以现在问你。” “我也记不清了。”景饲生说,“只记得我们沉默了很久,直到我决定去熙王宫,然后分道扬镳。” “后来呢?阿饲,后来发生了什么?” 听到这个称呼,景饲生神色微凝,略显不自在:“既然知道我的名字,就不必叫'阿饲'了。” 虞戏时感慨。这真的是限制文男主?纯情正经得比灵兔还白。她哄道:“好。那景公子,后来发生了什么?” 她之所以敢直接问,是因为开头和结局都已知道——开头是劝他入宫,结局是他质子失踪。最关键的两段身世都已清楚,中间过程问问应当也没什么。 “苏蘅沂是现在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人。” “苏...是那位质子?” “嗯。” 也不知道未来的王帝是不是苏蘅沂。说好会来的原著,到现在还没个影。 两人走累了,在路边稍作休息。一天一夜没进食,虞戏时才感到饿,就见景饲生站起身,手中幻化出一把看起来弱不禁风的短弓。 那弓简陋到三岁孩童都要考虑经不经玩。 “我去看看能不能打到野兔。”他说。 虞戏时指了指灵兔:“当着它的面吃同类不太好吧?” “它也迟早要吃,让它提前适应。”景饲生道。 “......”虞戏时在心里默念了句造孽,“你这弓能用?” “能力有限。”景饲生坦然承认自己的“没用”,转身走远。 身后突然传来一道枯枝被踩断的声音。 离惘不知何时出现:“没想到吧,现在的景饲生修为不足,连幻化的弓都这么寒酸。” 虞戏时恼道:“你再跟踪我,我就向主脑举报!” “那你跟踪景饲生,他找谁说理去?”离惘说话间已闪身到树上坐着,悠闲地眺望远山。 “他需要我!” “你也需要我。” “......”虞戏时语塞。 恶人自有恶人磨。先解决眼前的事,再想办法甩掉这个跟屁虫吧。 想到这里,她突然愣住。 现在的景饲生,是不是也这么想的? “你不是想知道景饲生的过去吗?”离惘问。 “大概能猜到。”虞戏时说。 离惘挑眉:“这么聪明?” “只猜个大概。既然知道熙王找回景饲生是要送他去伏国为质,而现在质子另有其人,再加上方存说他私自带着质子回国——很明显,景饲生没当成质子,而是以随从之类的身份跟着苏蘅沂去了伏国。明月说过他现在17岁,那他们至少在伏国待了十年。” 离惘慢悠悠地“嗯”了一声:“这么一说,确实很容易想到。那除此之外,还猜到什么?” 虞戏时道:“刚才他说苏蘅沂是他最重要的人。我突然有点理解他为什么执意要带苏蘅沂回国了。小时候,方存虽然待他还行,但禁止他读书习武,根本是让他当一辈子废物;后来我接近他,也是别有目的;熙王与熙王妃更不用说。恐怕苏蘅沂是唯一真心待他的人。” 离惘不置可否,打了个哈欠:“真心值几个钱?” “……” “不经磨难,难成大器。他吃的苦头还不够。”离惘一副看戏不嫌事大的样子。 虞戏时正要反驳,眼前突然浮现出灵力幻化的画面,她慢慢噤声。 - 长宁645年冬,熙州飞雪连天。 景饲生已在宫中豢养半载。熙王对外称其乃阵亡将领遗孤,谁也不知他是伏州女俘所出之子——除了熙王妃。 彼时两国战事胶着,熙王欲借“抚恤忠烈”之名认其为嗣,待宗庙册礼之后,再过半载,以“王室子弟”身份遣其赴伏国为质。 可不料,嗣君苏蘅沂成了这局中变故。 原本熙王默许苏蘅沂亲近景饲生,是想让景饲生对王宫生出牵绊。未料苏蘅沂真心相待,不仅与其一同读书练武,更屡次违禁与他出宫游玩,独爱接触些新鲜事物。两个尚且年幼的孩子,景饲生沉默寡言,苏蘅沂知礼活泼,只有面对对方时,才发自内心的展颜侃谈。 这般情状,连老宦官都暗叹,“倒似真兄弟”。 而转折始于质子计定那夜。 苏蘅沂途径暖阁,恰闻熙王对景饲生道:“伏地苦寒,若思念阿沂与孤,可设法常写信来。” 景饲生叩恩。 檐下风灯轻晃,苏蘅沂伫立阁外,紧攥着拳垂下眼,直到一线水光滑过脸,眼中的光一定,做了决定。 三日后朝会,苏蘅沂冲入宣政殿,当众递还嗣君玉印:“儿臣愿赴伏国!” 满殿哗然。 朝臣各执己见,乱成一片。熙王掩嘴咳嗽,看清了死局。 若强送景饲生,只怕没有意义——伏王不会认,朝臣与百姓也会知王帝为保子嗣送忠烈之子入虎狼之地;若真让苏蘅沂去,景饲生留在王都,甚至是留在王宫,来日若知晓生母含恨旧怨,将成祸患。 最终熙王只能道:“你二人同去。” 这“同去”二字精妙,既全了史官笔下“嗣君坦荡仁德”的美名,又让质子互为牵制。 雪夜离宫,景饲生默然回头。 朱红宫门缓缓闭合,缝隙里依稀可见熙王玄色冕服。 苏蘅沂紧握他冰凉的手:“别怕。你我二人一起,前路惊险亦是游乐。” 然而现实远比言语残酷。为质十年,受尽屈辱。 所以。 “我一定要带王嗣回国。” 这是景饲生的承诺,或许带着少年意气,或许缺乏周全谋划。又或许,那个所谓的“家”,早已不是归处。 - 幻象戛然而止。 视线前的画面消失后,便露出了一片景象——那位给过她麻绳的妇人,此刻正被吊在半空中! 是质子的奶娘! 虞戏时慌忙起身,踉跄着就要冲过去。 方存负手从不远处走出。 “怎么是你?景饲生人呢?” 第16章 奶娘血衣褴褛,面容却出奇地干净,连半点泥污都不曾沾染,倒像是刻意要人认出这是谁来。 河水不深,虞戏时跌跌撞撞地蹚进水里。碎石子硌着早已破烂的草鞋,在脚底划开几道口子。她浑然不觉,只顾往对岸奔去。 要说与奶娘有多深的情分,倒也未必。现在的慌张,全因想到了景饲生。方才在画面中所见历历在目——奶娘与质子这些年的相依为命。她记得真切,当年苏蘅沂赴伏地为质时,与景饲生年岁相仿,本不需奶娘随行。是这位被唤作“幺姆”的妇人——也不知幺姆是职称还是名字,只知她舍了自己的骨血,执意要跟去伏国,照料苏蘅沂。 方存已经带着下人去寻景饲生了。潮湿的空气中只余她一人,却觉难呼吸。虞戏时想将尸体放下来,突然听见一声:“幺姆!” 虞戏时循声望去,景饲生已经飞身而来,手中的残弓旋飞,将吊着奶娘的绳索割断。奶娘坠落,被已经到达的景饲生稳稳接住,小心翼翼地放下。 第21章 “幺姆。”景饲生又唤了一声。 那僵冷的身躯早已没了生气。虞戏时这个无灵者都看得分明。 “是谁?”他嗓音沙哑,而下一句,却暴喝到险些破音:“是谁?!” “方才只见方县令......” “方存?他敢?”景饲生抬头环视了一圈周遭。虞戏时感受到他周身翻涌的杀意,担心他被愤怒蒙蔽了理智。 以他如今这点微末修为,若真遇上凶手,冲动行事和送死没什么分别。 “景饲生……”她轻声开口,想让他冷静,却见他身形一顿。 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不远处树后竟还倒着个男子。景饲生慌忙奔去,虞戏时本想跟上,却忽然想到了什么,警惕地环视四周。 ——景饲生身上的伤若是劫匪所为倒罢,若是追杀...... 幺姆与那护卫皆已毙命,来人必是冲着质子来的,当是一群高手。 好在四野寂寂,连风过草梢的声响都听不见半分。 而景饲生面前,男人仰面躺着,胸口一片暗红,血早已凝涸。景饲生跪在他身旁,手指悬在那张青灰的面孔上方,迟迟未落。 最终还是搭在他的手腕上。 虞戏时缓步走近。 湿透的裙子贴在她的腿上,风一吹,凉意往肉里渗。 她没觉得冷,但景饲生好像浑身血液都凉透,微微颤着,试图从眼前的场景找出点回暖的支撑来。 ——譬如,有没有千万分之一的可能人还能救。 可他不是神仙。 神仙也没这般能力。 “陈叔。”他唤。 景饲生浑身好像僵住了,手微微抬起一点,最终还是紧攥成拳垂落。 虞戏时没说话,任由景饲生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致命伤利落干净,但是有虐待的痕迹。”景饲生道,“先虐后杀。” 听见他出声,虞戏时才接话:“不太像是方存。杀手技艺高超,倘若要你的命…你应当躲不过。这些人是冲着王嗣去的。而方存刚刚带的人瞧着像是府兵,连官兵都算不上,没有这样的身手。” 暮色漫来,天际一片紫。景饲生站起身,深吐了口气,他身上的伤口好像又裂开了,有血渗出来。 “我知道。”他道。 他太冷静了。 声嘶力竭也好,痛哭出声也罢。总不该是如此,压抑着,尚能维持理性地分析着。 这样更让人慌张。 但她好像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限制文会偏离了剧情,为什么他一心搞事业,像是一头扎进去,一条暗河游到底。 是了,他哪里是反常,恐怕是恨到了顶,反而瞧来比预想的平静。 虞戏时看着他的背影。 他说,他知道。人不是方存杀的。至于方存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方存只不过是……”景饲*生转过身来,看向虞戏时的身后,“等着我来收尸的。” 他抬起手来,淡蓝的灵力汇成一个大圆,往虞戏时的方向击来。术法穿过她的身体,她毫无感觉,而灵力形成一张盾,挡住她身后射来的数十支箭。 虞戏时猛然转身,看见方存身前举着弓的一群府兵。 糟了。 离惘此刻不会现身救她,景饲生亦不会拿命护她——再者,景饲生死,她任务失败,也会离开这个世界。 两个人,一个无灵,一个重伤。 该如何突围? 正此时,却听景饲生开口:“方大人。他们杀不了我,你亦是。” “我不想杀人,别让他们白白送命。” 方存定定看着他,眼中情绪复杂。 “景饲生。”他声音沉缓,“质子身边最亲近的两个人已经死了,你觉得他还能安然无恙吗?” “这一切,本可以不发生。是你执意要带他归国。” 他语气里没有讥讽,只有一种近乎疲惫的笃定,仿佛在陈述一个无法改变的事实。 “你说你不想杀人,可你连自保都做不到。你不仅身有赤髓,还天生灵根。可你从未修炼,空有天赋却无实力。”说着,方存停顿了一下,声音低了几分,“我也不想杀你。当年救你时,我是真心希望你活下去。” 他抬手一挥,府兵们沉默着退开,让出一条路。 而他缓缓抽出一柄长剑。“罢了,怀旧无用。让我看看——你的能力是否配得上你的选择。” 虞戏时站在景饲生身侧,目光在方存和景饲生之间游移。然后沉默地退开几步。 如果这一战避无可避,她能做的是别给景饲生添麻烦——虽然景饲生也不会顾她。 只见方存负剑掐诀,地面炸裂,三道岩刺破土而出,呈品字形刺向景饲生! 景饲生双手交叠,掌心迸发淡蓝灵光,硬接冲击—— “轰!!”气浪炸开,景饲生身后登时水花冲天。余劲未消,景饲生被气流狠狠撞飞,后背砸断枯树。 虞戏时一颗心紧悬,看着景饲生咳血爬起,指腹擦过血迹,食指与拇指摩挲,沾染上拇指上的血后,凌空画符—— “爆!” 符文化作无数光刃,如破碎镜片,折射出方存惊疑的脸。 方存剑插地面,尘墙轰然升起,光刃“叮叮叮”钉入尘墙,碎屑纷飞。 但最后一枚光刃突然拐弯,擦过方存脸颊,带出一线血痕。 方存眼神一冷。 他暴喝一声,河滩震颤! 景饲生脚下泥沼翻涌,双腿瞬间陷至脚踝。 方存跃至半空,剑裹挟灵力劈下—— “砰——!!” 景饲生横臂格挡,臂上灵盾瞬间破碎,他整个人被震进河底。 溪水受到灵力的冲击一时竟如翻涌的浅海,瞬间深不见底,景饲生坠落其中,不见踪影。 方存剑指河面,冷声道:“就这般?” 他剑尖凝聚刺目灵光,一击便要贯穿水面。 “轰隆——!!” 河水炸开巨坑,虞戏时张大了眼,却见铺天盖地的水潮中,景饲生飞身而出,只是方存仍有防备,划去一道剑气,景饲生再次受到重击,摔向对岸,摔行出数米远。 方存明显占优势,但是却没有给予致命一击,只是一次一次击中景饲生,任由他被击倒又爬起,再击倒再爬起。 一次,又一次。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景饲生身上。 “还能打吗?”方存飞身上前。 景饲生挣扎着爬起身来。 “能。” “好。” 没有多余的言语,剑锋破开凝滞的空气,一线寒光直逼景饲生咽喉——这一次,快、准、狠,毫无花巧,只求一击毙命。 景饲生没躲。 他抬手,五指张开,竟在剑尖抵至喉前半寸时,倏然合拢! “锵——” 方存的剑,竟被他徒手钳住,剑尖再难进半分。 方存神色一凝。 景饲生的指缝间渗出鲜血——剑终究割破了他的皮肉,但他恍若未觉,只是微微偏头,眼底映着素剑清辉。 “方大人。”他轻声道,“力气不够。” 话音未落,他骤然发力,精钢锻造的剑身,竟被他生生捏碎! 碎片迸溅的刹那,景饲生已如鬼魅般贴至方存身前,一记手刀直劈他持剑的腕骨。方存闷哼一声,断剑脱手,却顺势旋身,一记鞭腿横扫景饲生腰侧! 景饲生被这一腿扫得踉跄数步,唇角溢出血丝。他足尖一点—— “轰!” 原先站立的地面炸开一圈气浪,而他的身影已消失不见! 方存浑身绷紧,骤然回身,却见景饲生不知何时已立于他背后三步之遥,手中多了一根枯枝——那分明是方才掠过树梢时随手折下的,如刃如剑。 “以枝代剑?”方存冷笑,“狂妄!” 景饲生正经道:“不是狂妄,是没钱。” 没钱铸把好剑。 说着,他枯枝轻划,一道蓝芒破空而至!方存急退,却仍被削去一缕鬓发。他尚未站稳,第二道、第三道蓝芒已接连斩来,角度刁钻,松懈不得半分! 方存狼狈闪避,终于被一道蓝芒击中肩头,衣袍撕裂,血痕立现。 “你何时学的这些?” “王嗣所教。在伏地为质的日子,朝听沉钟,暮数更漏。若不是读书习武,怎知自己是畜牲还是活生生的人,又如何挨过这漫长的十年。” 简单的叙述中,却只字未提那些凌辱与糟践。 方存咬牙,突然从靴中抽出一柄短刃,暴起突刺! 景饲生不避不让,枯枝轻挑—— “叮!” 这一次,两人没有运用过多灵力,而是枯枝与短刃的对决,拼的是武技,是身法,是招式。 这样的打斗并没有持续多久,尘灰漫天而坠,方存僵在原地,颈侧一缕血线缓缓滑落——方才那一“剑”,若再偏半寸,他已喉断命绝。 “你方才一直在让我。”方存道。 第22章 “方大人,我说过,你要我的命,随时可以取。只是,等我安定好王嗣。” 方存的眼中闪过一丝决然,周身灵力翻涌如潮。“景饲生,你藏得够深。但今日,我必须拦你。” 话音未落,他疾速后退,躲开景饲生的“剑”锋,幻出聚集灵力的一剑,直直向景饲生刺去。 景饲生抬枝格挡,气浪翻卷,四周枯树簌簌作响。方存剑势凌厉,每一击都直取要害,而景饲生因伤势而动作滞涩,一时间竟被逼得节节后退。 “你撑不了多久。”方存剑锋一转,骤然刺向景饲生胸口! 这一剑极快,景饲生却更快——他身形微侧,剑刃擦着衣袍刺空,同时右臂一抬,枯枝狠狠击在方存持剑的手腕上! 方存手腕剧痛,剑势一滞。景饲生抓住这一瞬破绽,枯枝直刺他肩膀—— “嗤!” 灵力贯入,方存肩头血肉焦灼。他闷哼一声,脚下急退,可景饲生攻势不停,枯枝凌空一转,已抵在他咽喉! 方存闭眼,心知逃命的招术方才已经用过一次,这一次,逃不掉。加上这数回合的对决,他心里知道,纵然景饲生重伤,他也不可能打得过。 “动手吧。” 景饲生却收枝负手。 他突兀地落下一滴泪来,脸上神情却未变。他双眼不敢看幺姆与陈叔的方向。只是盯着方存,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挖心窝子的难受。 “我不杀你。别再为难我。” 府兵们面面相觑,终于有一人怒吼:“放箭!” 景饲生吐出一口压抑着的郁气,迅速纵身冲入人群,枝幻作剑,剑背翻飞,每一击都精准击晕一人,或翻身刺入府兵腿上经脉,却不取性命。府兵接连倒下,哀嚎声四起。 待最后一人倒地,景饲生终于支撑不住,单膝跪地,剑尖插入泥土才勉强稳住身形。他浑身是血,呼吸粗重,眼前被血色模糊,耳中一阵嗡鸣。 正此时,感觉到一双手将他扶起。 “撑住。”虞戏时道。 夜色吞没了二人的身影,只余满地横七竖八的府兵,和独立原地的方存。 方存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攥紧断剑的手徒劳使力,最终,颓然松开。 第17章 虞戏时唤出灵兔,想要让它载着他们跑,但是原本一直坚/挺着的景饲生看见这只兔子后,闭了闭眼顺气,有种淡淡的死感。 “别。”他说。 虞戏时劝他:“它虽然是有些颠簸,但速度快。” “我不想。”景饲生坚决拒绝,“在它背上,我会想死。” 虞戏时也没再多劝,其实她也不是很想用灵兔,景饲生重伤,虞戏时瞧着他有种很难救的感觉,别在兔子背上被颠死了,这种死法多窝囊。 虞戏时只得搀着他走。 她想让景饲生的手揽过她的肩以作支撑,只是却被景饲生推开。他走得很慢,倔强的坚持着,尽管脚步越发虚浮。虞戏时不由想起他被方存送走那年,明明是很想追问为什么,很想说些什么,却只是昂着头离开,用术法偷偷看方存有没有回头。 “尸体……”景饲生忽然开口,将虞戏时的思绪拉回,“不能留在河边。” 虞戏时偏头看他,他盯着眼前的路,脸上泥与血痕交错,些许沾染在眼睫上。 “我会去找回来。”虞戏时收回眼。 两人都没抱什么希望——至少虞戏时不觉得景饲生相信她能做到。 一只冰凉的手握住她的手腕,她看去,景饲生手上的伤痕触目惊心,凸起的筋络在显示着手主人的生机。“我想,至少能留下什么东西以作纪念,让阿沂以后也能睹物思人。” 虞戏时抿唇嗯了声,“景饲生,你不害怕吗?” “害怕什么?” “怕死。” “我不会死。”景饲生说着,终于脱力地跪了下去。明月当空,眼前是无尽的空荡。他只觉得天旋地转,远处好像有影影绰绰的人影,又好像是树,他看不真切,而眼前被一个身体挡住,少女也在他面前跪了下来,任由他的头慢慢靠在她的肩上。 “好累,小鱼。”景饲生轻声道。 他唤的还是最初虞戏时告诉他的那个名字。 虞戏时的手环住他,掌心摊开,躺着一个红线穿着的青铜圆环,样式像大一些的铜钱,但是虞戏时知道这个世界没有铜钱,只有银两,所以这是一个装饰物——是从幺姆身上拿下来的。 “景饲生,别睡。”虞戏时攥紧了项链,惶然无措。 靠在她肩上的景饲生低低地笑了声,“我都说了,我不会死。” “你怎么这么笃定?”虞戏时找着话和他聊。 除此之外,她什么也做不了,她甚至无法背动景饲生,带着他去瞧大夫。 “因为我是这个世界的中心,没有我,就没有这个世界。”他道。 虞戏时感受到风吹起的他的发,飘飞着在她的眼前。她竟一时不知这是狂妄之语,还是他知道些什么。 “难道,你知道你是这个世界的……”男主。 虞戏时开口问。 靠在她身上的人没有动静,呼吸平缓,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晕了过去。 “离惘,离惘!”虞戏时喊了两声。 除了离惘,还能求助于谁? 离惘现身的时候,先是抬眼看了看天上的月亮。他一袭白衣,负手立在不远处,衣袍猎猎,姿容绝色,明明没有淡漠的神情,瞧起来却比谁都没得心肺。 “我要用什么换,才能让你救他?”虞戏时问。 他漠不关心,观月的神情好像真是单纯好奇月亮之中的阴影是何物,他的思绪浅浅,一点儿也没往落魄的两人身上来。 “你能给我什么呢?银两吧。如今卖一成赤髓八百两,那么你就给我一千六百两,我救救他。”离惘道。 “好。”虞戏时毫不犹豫地答应。 离惘这才将目光投向她:“你平日最会挑刺、嘲讽人,怎的如今不好奇我一个神仙要钱做什么?” “是你说的,我也只给得起钱。”虞戏时定定看着离惘,“先救他。” “如他所说,他死不了。”离惘走上前来,手指触了触景饲生的肩膀,两人忽然消失,瞬身到一旁的树边,离惘将他的身体靠在树上,“我无非是用些药,不让他继续加重。” “不会死就可以。”虞戏时站起身来,走向他们。 “本来就不会。”离惘着手开始为景饲生处理伤口,“让一个神仙治病,收的还是和路边大夫差不多的价格,忽然觉得有些亏。” “多谢。”虞戏时道。 “没下次。”离惘道,“这些都是他该受的,我出手,已经为他缓解了一些痛苦。不能既要成长,还要轻松。” 虞戏时想反驳:何谓“该”?就因为他是男主,有作者为他写定的命运,所以哪怕他自己只是想一心搞事业,心像裤子一样紧,这个世界也将会崩坏;就因为是男主,所以要承受伤害,这样是“该”——是“活该”? 但她还是没有说出口。 毕竟利用景饲生的人,她也算其中一个。 有离惘照看着景饲生,虞戏时终于能抽身回到河边。然而,幺姆和陈叔的尸体已经不见了,只留下几道拖拽的痕迹和干涸的血迹。她在河滩上搜寻片刻,最终只找到一支簪子和一枚玉扣。 这两样东西算不得贵重,大约是收尸的人没放在心上,又或者根本不在乎这些零碎物件是否被人发现。毕竟,人已经死了,身份也已确认,再遮掩也无意义。 这现场处理得如此潦草,若不是尸体曝于光天化日之下太过显眼,恐怕连收殓都懒得做。乱世之中,人命如草芥,尸骨横陈早已不是什么稀罕事。 她将东西收好,想着至少能给景饲生留个念想。 可刚走出几步,掌心的玉扣突然微微发烫,竟融化在了她的掌心,露出里面藏着的一张薄纸。 纸上只有两个字——“东,庙” 东?哪里的东边?这指向太过模糊。但庙……附近的庙好找。 夜色渐深,林间风声簌簌,虞戏时不敢独自在野外久留,便沿着记忆中的方向往官道走。那里常有流民歇脚,至少比荒郊野岭安全些,也能找人问路。 她身上的伤也没有好全,做了这么些事已经足以让她气血虚弱,看着眼前月光将路面照得泛白,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看见前面隐约有人影晃动。待走近些,她看清了那人的轮廓—— “明月!”她喊了一声。 明月正蹲在官道边,手里拿着一本书册,她只手搅着头发,走来走去地看着书,听到呼唤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喜。 “是你!”明月收起书小跑过来,“本就想和你一同走,只是你说有要事在身,不成想还能再次遇见!” “是啊。” 虞戏时轻轻点头,明月往她身后张望了几眼,“你不是去找救你的那位公子吗?没找到?” 第23章 “找到了,只不过他受了伤。若早遇到你,我就不至于被黑了心的大夫骗了。” “啊?”明月先是惊讶,而后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也没那么好,倘若由我来治,只怕你觉得是庸医呢。那那位公子现在如何了?” “他没事,有大夫照顾着。对了,我正想问你,你可知附近有座寺庙?” “这附近只有一座寺庙,早些年我还常去那边采药,只是近来莫说草药了,就是这不知名的果儿都被摘了个干净。” “寺庙在哪儿?” 明月指着一个方向,“往这边走,一直走就可以看见。我陪你去吧?” “不必,这样麻烦你我心里过意不去。” “没事,我本就一个人,如今乱世,我本来打算四处流浪做个游医,若能与你同行一路,我也能没那么害怕——毕竟是第一次出远门。” 虞戏时尚在犹豫,明月又补充道:“再者,我也想再瞧瞧那位俊俏公子,你不是说他身受重伤吗?” “也好。” - 夜路难行,只是在找寻寺庙的途中,虞戏时忽然察觉到不对劲。 察觉到虞戏时越走越慢,明月奇怪地看她,“怎么了?不走快些?等到了寺庙,总比这荒郊野外的安全。” “我觉得有些不对劲。” 明月跟着她慢下了脚步,“什么不对劲?” 虞戏时细细思索着,一时没有回话。 首先便是陈叔与幺姆的死因——倘若是方存杀的,他凭什么能在景饲生与虞戏时之前找到陈叔与幺姆,并且将他们杀掉?并且虞戏时与景饲生已经分析过两人的死因,不像是方存所为;但是幺姆的尸体被吊在树上,却像是方存的刻意的挑衅。如此挑衅,方存应该没有为这二人收尸的闲心,再者方存以及手下都身受重伤,也无法再为二人收尸。 那能收尸的,只有杀害这二人的凶手。 很明显,凶手是高手,并不想暴露自己。这样的情况下,怎么可能会在原地留下这么明显的线索?真的是因为粗心大意,而留下了这个藏着纸条的物件吗? 诸多疑点,小心为上。 “明月,你可有灵力?”虞戏时如是问。 “我有是有,只是我修为不高,又没有过多的赤髓丹滋养……差不多是个废人了。”明月道,“你也知道,现在这世道不太平,朝廷虽然还发赤髓丹,但是数量稀少。” “可能够使我们两隐身?” “隐身?你说的是隐匿身形?” 虞戏时点点头。 “不行,这是高阶术法。到了化境才能用的。” “化境?” 明月点点头,“灵力者的修行阶段分为初境、入境、化境、极境,每一个境界又有三个等级——低中高阶……” “等等,”虞戏时打断,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是不是高阶的灵力者有更强的听力与视觉?” “一般来说是。” 虞戏时心中为难。既想找到质子,又怕是个陷阱。 明月瞧清她神色,宽慰道:“你是在顾虑什么?不用担心,现在民间的高手并不多。据我所知如今九州到化境的不过几十人。” “那是否高阶灵力者可以探知低阶灵力者的境界?” “不行的。不管两人是何境界,都不能探知到对方的境界。只有真正动起手来,才知道打不打得过。当然了,如果世界上有神仙那就另说。只是,世界上没有神仙。” “没有神仙?”虞戏时想到离惘,“那曾经有过吗?” “曾经也没有过。非要说的话,可能有登峰造极的灵力者,曾被尊称为仙君。”明月笑眯眯地解释了一通,忽然面色一滞,“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虞戏时胡诌:“小时候家里规矩严格,不常出门,父母也不曾告知我这些。” 明月迟疑地收回目光,“哦,也是。你身为无灵者,又长得漂亮,父母将你保护在家中也情有可原。” “我漂亮吗?” “当然啦,毫不夸张地说,你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女子。” 虞戏时一笑。上次取赤髓时照过镜子,想来是男主景饲生如今尚且17岁的缘故,她也还是15、6岁的状态。那个年纪的自己,尚还有鲜活的灵气。 虞戏时道:“我们小心些靠近寺庙吧。” 两人说着,已经加快脚步。 寺庙已经许久没有人打理的样子,藏在荒林中。难怪明月说这周围莫说草药,连野果都已寥寥。如今入了秋,只剩下一地枯黄的树叶衬着凄凉的景色。 两人靠近了些。 寺庙里有着算不得亮也不算暗的昏黄光亮,两人尽量放轻脚步和动作靠近,寺庙的木门歪斜着,漆皮剥落了大半。屋檐下结了些蛛网,肉眼可见的布满了灰尘。 透过门的缝隙,可以隐约瞧见里头一半的佛像,金漆斑驳,露出里头黯淡的泥胎。供桌上积着陈年的香灰,香炉倒在一旁,早已没了香火气。 里头有人在说话。 虞戏时和明月对视一眼,默契地在不远处躲在树后停止了动作。 一道虚弱的少年声音:“要杀便杀,说这么多废话做什么。” 这声音听起来已经奄奄一息,却强撑着最后一点力气。 “杀是要杀的,只是上头吩咐了,要赏你些皮肉之苦。” 虞戏时捂住嘴。想到发现幺姆与陈叔尸体时,景饲生得出的结论——“先虐后杀”。 里头的人身份几乎清晰了——便是凶手与质子。 明月看清虞戏时神色,低声道:“你莫非想救?你要想清楚,你是无灵者,我是个废物。” 两人上前解救,便是送死。 虞戏时尽力思索着有没有旁的办法,便透过门的缝隙看见一人揪住苏蘅沂的头发,将他拖行至一边。这个角度,恰巧能让虞戏时看见苏蘅沂瘫倒在地的上半身。 那人揪住苏蘅沂的衣领,猛地将他掼在佛台旁,原本用来装供品的桌案经此一撞,香炉砸下,磕在苏蘅沂额角,血流登时顺着脸颊滑下。 另一人抽出短棍,混有灵力的一击,重重敲在他的腿骨上,骨头断裂的脆响清晰可闻,苏蘅沂闷哼一声,想要爬起来的身子瞬间跪了下去,却仍用颤抖的手臂强撑着身子。 “还想逃?”一人冷笑,抬脚碾上他撑地的手指。靴底重重拧转,苏蘅沂终于控制不住地弓起身子,汗混着血水浸透了衣裳。 虞戏时几乎控制不住自己想要冲上去,却被明月按住。 她和苏蘅沂算是陌生人,与幺姆说话时也就有过一眼之缘,便是如此,她也一颗心酸涩发紧,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景饲生和苏蘅沂相处的画面历历在目,见证过两人互为知己、视如亲人扶持的那些岁月,虞戏时不敢想象、不忍心想象,倘若景饲生看见的是苏蘅沂的尸体,会如何。 何况苏蘅沂遍身是虐待留下的伤痕。 苏蘅沂曾与景饲生一同作过一段诗—— “药尽撕衣裹剑疮,笑谈他日制新裳。” “他年若记今朝味,便是同甘又一场。” “还行还行,下次再作好的。” 思及此,虞戏时眼眶酸涩得厉害。明明逃出来了,苏蘅沂与景饲生也许就要过上曾期许的生活。 他不能死在这里。 虞戏时几乎要丧失所有理智,明月却用术法将她定住身。虞戏时有赤髓护体,术法的效用大打折扣,可赤髓才被取过,虞戏时虽能动,却无法走动。 “放开我!” “不行,你这是去送死!” “他不能死!” “你也不能。” 庙中,苏蘅沂倚靠在桌角,暗红的血从唇角涌出。他双目有些涣散,却穿过前头的月色,隐隐向虞戏时的方向看来。 他好像看见了虞戏时。 只是下一刻,他闭上了眼睛,轻轻摇了摇头。 这便是在告诉虞戏时,不要靠近。 可是在庙中那些杀手的眼中,这是挑衅。 更残忍的折磨附加在苏蘅沂身上时,他到底没有挺过去。 枯寂的深秋,将要踏入冬日光景里,第一场细雪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 第18章 虞戏时垂下头,泪流不停。 那群人做完这一切,便将苏蘅沂的尸体悬吊在庙前。 留下纸条,本就是为了让护苏蘅沂的人前来收尸。 来一个,杀一个。 明月的定身术很快失去了效用,可是虞戏时没有再上前。 “走吧。”她道。 而寺庙里的黑衣人们,看着离去的两个姑娘身影,昏黄的烛光映射在他们眼中,徒留冷漠的暗光。 “让她们去报信吧。苏蘅沂身边除了那些护卫的死士,就只有三个亲近的人。如今姓陈的和幺姆已死,就只剩下景饲生了。” “可是主人明确下令,不可杀景饲生。倘若这两个姑娘真是景饲生身边的人,岂非为主人惹祸上身?” 第24章 “不会。如今方存和寒致一直在追杀景饲生。景饲生只会把这三人的死归咎在方存与寒致身上,对他日后归顺主人有好处。” - 虞戏时回来找景饲生时,他已经醒了,而离惘不知所踪。 他只是在原地打坐,似乎是在运功调息。 想来是太虚弱的缘故,他竟没察觉到虞戏时与明月的靠近。 “等会你先什么都不要对他说,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先帮他再检查一下伤势。我有些事,不用寻我,稍等我便会回来。”虞戏时道。 “好……”明月应声,有些踌躇地向景饲生走去。 而虞戏时则退到一旁,二人的视线范围之外,才在脑中呼唤起离惘来。 没想到这回离惘不是突然出现,而是在她身后,抱臂靠在她倚着的树旁,声音自她身后响起:“做什么?” 虞戏时吓了一跳,回头看他:“你……” “景饲生见过我了,我跟他说我是你的朋友。”离惘道。 虞戏时不想纠结他为何决定不再隐匿身形的事情,“你能不能把我送回过去?” “哪个过去?” “就是……‘插叙剧情’段,景饲生6岁那年。” 离惘盯了她一会。“你本可以跟他度过那些岁月,只可惜你在他那里信任值不足,所以提前脱离了剧情。为什么想要回去?” “我想找个办法,逆转苏蘅沂的死亡。” 离惘垂眼思索:“我已经不能把你送回去,我只听从于主神的命令。而且,就算将你送回去,你也不一定能在那里活下来。你糊弄了官兵,尽管景饲生的确入了宫,你也难逃欺骗官兵的罪责。就算你真的陪景饲生进了宫,见到了苏蘅沂,或者说陪他们一起去了伏国为质,你也无法逆转苏蘅沂的死命。” 虞戏时沉默地听着。 “虞戏时,莫说你,就算我身为时间之神,也有许多事情做不到。我是超脱世界规则之外的存在,也难以改变他人的命数。何况是你,仅凭一张嘴,就想改变这一切?” “我……” “为什么想救苏蘅沂?你和他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这个问题,虞戏时仍然无法回答。“或许……我是不想景饲生难过。” “你和景饲生有感情么?” “……没有。或许……有一点?” 离惘讥嘲地笑了:“如你所知,景饲生不愿意杀人。你中箭后,他救你,不是因为是你,而是那一刻在他怀中的不论是谁,他都会救。他不想被方存摆布,也或许感激于你的舍命相救。虞戏时,别傻了,除此之外,他甚至不想你跟在他身边。他觉得你是饭桶,你是累赘。你们之间的羁绊,若不是命定的这几次互帮互助强行将你们牵扯在一起,你觉得,你在景饲生眼中是什么?” 虞戏时紧皱着眉,离惘却仍觉得不够:“如果今天,要景饲生在苏蘅沂、陈叔、幺姆这三人中任意一人与你做选择,你觉得他会选谁?这样比喻或许有失偏颇,那么,如果今天,要景饲生在一头能载着他跑的骡子与你之间选,他会选什么?” “你不用说这么多,我知道我对景饲生来说不重要。今日如果要我在母亲和他之间做选择,我也会选择母亲。这没什么可比性。我只不过……不愿意苏蘅沂是这样的结局。我既然走过景饲生的过去,就能对他的感受有所同情,这有什么不对?” “最好如此。”离惘站直了身子,“我没办法帮你。你要搞清楚,你的目的就是获得景饲生的信任,你的初心就是解救你的母亲。除此之外,与你无关。” 虞戏时抬眼:“我是一个有感情的人,不是只会计算的机器。” 离惘一怔。片晌,一贯麻木的脸上似乎有了些恼意。他不再说话,转身向景饲生走去。 明月看见他,惊喜道:“是你?” 离惘嗯了声。 “虞戏时说的那个‘庸医’,莫非也是你?”明月停下为景饲生检查的动作,站起身来看离惘。 离惘和景饲生向虞戏时看去,离惘率先道:“应该是我。” 明月笑盈盈地:“那戏时姐姐可说错了,这位公子呀,不仅不是庸医,还可妙手回春呢。” 景饲生的声音突兀响起,打断了这没意义的话题:“如何?” 虞戏时将簪子递给他:“找到了这个。” 景饲生却不是先看向掌心里的簪子,而是一直看着虞戏时的神情:“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除了这个,还找到一枚玉扣。” “嗯。玉扣呢?”景饲生声音柔,漆黑的眼中光渗进去,又揉碎在里头。 离惘转过身去走远了一些,明月看见离惘的动作,便跟上了他的步子。景饲生看着两人走远,再看回虞戏时时,吐出了一小口血来。 “阿饲…”虞戏时蹲在他身前。 她脑海中响起了许多话——“我只是……想听一句实话而已。”“虞戏时,你的目的就是获得他的信任。”…… 她看着景饲生:“我还见到了一枚玉扣,是陈叔的,后来玉扣融化了,露出来一张纸条,给了我一个位置,我找了过去。” 景饲生抚住胸口,咳嗽了几声,身上的伤在渗血,他的唇殷红,擦去之后,猩红的血就留在了手背上,“苏蘅沂……” “死了。我没能救他,对不起,是我没用。”虞戏时垂下头。 景饲生深深地吸了口气,方才的一切都足以让他早有预感,他闭上眼。 “我不知道凶手是谁,他的尸体悬在庙外,明显想诱你去收尸。阿饲,你一定想报仇,我们有的是时间,我们能把凶手的骨头碾碎,把他们对待陈叔和幺姆的手段尽数还回去。”虞戏时嗓音颤抖,“阿饲……” “让我安静会儿。”景饲生握紧簪子,将头埋在搭在膝盖上的手肘间。 虞戏时站起身来,向离惘与明月所在的方向走去。 走了几步,她回头看了一眼。景饲生一直将头埋在手肘间,没有动,只有掌心的簪子被他用力地握住。 离惘和明月在看着不远处一个小小的山头上,隐约可见是一女子的身影坐着,遥遥看着天上的圆月抱琵琶弹曲。 婉转美妙的嗓音悠然回荡。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离惘看了眼身旁的虞戏时,“你信不信,她活不过今晚。” “这个唱曲儿的女子?为什么这么说?*”虞戏时问。 “我猜的。要么是亲人去世,她没了生念;要么是自己已无存粮,无法生存。” 明月在一旁赞同道:“嗯,确实如此。诸多风流客或文人雅士,便是临死的那一刻,也总是体面的。” 虞戏时垂头,叹了口气。 离惘却忽然笑了一声,“别担心了,景饲生可是天选男主,岂会熬不过这一阵?” 明月眨巴着眼:“何谓‘天选男主’?” 身后不远处,景饲生站起身来,用手在泥泞中挖出了个小坑,将簪子埋了进去。 “我景饲生在此立誓,终此一生,必报此仇。陈叔、幺姆、阿沂,你们也不必担心我此后会一直困在仇恨之中,那些我们曾约定要做到的事情,我都会一件一件完成,直到报完仇、完美地过完这一生,再与你们团聚。” 他从腰间香囊中取出玉佩,悬挂在胸口,便独自离去。 虞戏时慌忙追上他的步子。 “你去做什么?”虞戏时问他。 他道,“那座寺庙在何处?先带我去看看。” 有虞戏时和明月领路,他很快便看见了那座寺庙,庙外,苏蘅沂的尸体仍悬挂在门前。景饲生站立在不远处的山头,沉默地望着那个方向。 破烂的衣衫被风吹拂地紧贴着身体,勾勒出单薄的轮廓。若非有薄肌作底,风骨为依,只怕要被这狂风吹弯了腰肢去。 虞戏时忽然理解了离惘的那句话——他是天选男主。 难怪,明明是一篇限制文,他却无心风流,要走那弯折歧途。 【景饲生信任值增加百分之二十。目前景饲生信任值为:40%】 “阿饲,往后有什么打算?”一旁,明月从离惘身侧怯生生地探出头来,问。 “吃饭,睡觉,去柳城。”景饲生说完,转身走入黑夜之中。 第19章 吃饭,睡觉,去柳城。 光吃饭都是难题。 走在前头的景饲生似乎没意识到饿,但他的身体却在做着抗议。他的步伐愈渐虚浮,走出一段距离后,便踉跄一步半跪在地。 他搭在腿上的手颤抖着,圆滚滚的汗从额角滴落,呼吸愈发急促。 一旁的离惘拉住虞戏时,也挡住上前想要检查的明月,低声道:“心魔。” 景饲生好像开始听不见他们说话,他闭了闭眼想要稳定心神,可那双眼里瞳仁忽红忽暗,瑰异非常。 第25章 不仅瞧起来是这般,他眼中的世界也是如此。时而可见时而一片黑暗。他甩了甩头,耳中一阵嗡鸣。 离惘低声道:“心魔只能靠自己抵抗。我们能做的,就是离他远些,别扰乱他的心神。” 虞戏时担忧道:“何意?” “貌美之人想要获得财富,通常会有捷径可走,只是这种捷径要随之付出些别的代价——如景饲生这般身负赤髓的灵力者,也会有这样的捷径。修邪魔外道,他会进步很快;坚持自我,就需熬过这段时间——不论是身体上的伤痛,还是心里的愤恨,又或是心魔的诱导,都得一并抵抗住。”离惘如是道。 可是景饲生根本没有时间。 一行四人,离惘在他们面前是无灵者,而明月顶多在医伤方面有些能耐,要找吃的只能靠景饲生。 头几天靠明月带的吃食赶路,到了第七天,明月的存粮也空了。 景饲生伤愈速度一般,但他坚持要去野林中猎兽。 好在每隔一段距离,就会有这样的一个野林子,供以命换食的人去赌一把。 住的客栈是虞戏时和明月轮流出钱定的,景饲生去野林子时,明月大多都在自己的房间里钻读医书,而离惘则拿着形似望远镜——却比普通的望远镜雕花更精致的观镜看景饲生与野兽搏斗。 这观镜自然不是只有望远的功能,它能穿透阻碍,追寻到景饲生的身影。 有的时候,离惘也会叫虞戏时来看。 “景饲生真的看不出来你不仅有灵力,而且还是无上神力么?”虞戏时拒绝道。 “你怎么还是不懂,”离惘继续用着观镜,“我身为神明,跟人完全不是一个境界的。我要隐藏神力,他怎么可能看得出来?——只要我不用。” 虞戏时不说话了。 要离惘用神力帮景饲生,几乎是不可能。 而她本就是身穿,并不硬朗的身体适应不了这里恶劣的环境,几日里发了两回烧。 - 景饲生踏入野林深处,林间雾气渐浓,四周太过寂静,与黄县那边的野林子不同,黄县的野林子时不时就从某处传来几声惨叫,或是人的、或是野兽的。 而这里的寂静反倒让人更加不安。 突然,左侧灌木剧烈晃动。一头形似山魈却生着鳞爪的野兽扑出,獠牙上还挂着前一个猎食者的碎肉。景饲生侧身避过,反手抽出短刀。野兽发出刺耳的嘶叫,尾巴如铁鞭横扫而来。景饲生躲避翻滚,后背撞在树干上,他背上伤痕未愈,便是这般冲撞,已经足够雪上加霜。 野兽再次扑来,这次速度更快。景饲生不退反进,在利爪即将划过他咽喉的瞬间,他从野兽腹下滑过,短刀顺势划开一道血口,黑紫色的血液喷溅而出。 受伤的野兽暴怒,体型竟膨胀了一圈,鳞片竖起如刀刃。它猛冲过来,景饲生避之不及,被撞飞数丈,接连撞倒了几棵瘦树。他强忍剧痛,在野兽扑来的瞬间将短刀深深刺入其眼窝。 就在野兽垂首哀嚎时,景饲生十分有经验地抓准机会给予它致命一击。它终于轰然倒地。景饲生喘息着拔出短刀,便是休息的这短暂时间中,也不可放松警惕。半晌,开始打量着野兽的尸体,似乎在想足不足够四人的饭食。 他拖动着野兽,身上布满不知是旧伤还是新伤的血痕,每一步都牵动着伤处,但他走得很稳。在野林中,如此便能获得一些肉食,已算是轻易。 景饲生将肉带回来时,对虞戏时道:“想办法将它卖了,换一把好一些的弓。” 明月从房间里跑出来:“为什么?” 虞戏时却明白了:“与‘鱼’和‘渔’的道理雷同。阿饲没办法每次都能扛住去林中与野兽搏斗,倘若有一把好弓,加上阿饲的身手,换吃的就容易得多。” “原来如此。”明月点点头,“那我去卖吧。我们之中只有我做过生意,应该比你们多些经验。” “都行。”景饲生说了句,便回到他的房间里去。 虞戏时敲了敲门,景饲生道:“进来。” 她走到景饲生面前,道:“我让离惘来给你治治伤吧。” 景饲生坐在桌旁,兀自倒了杯茶:“不必,我自己上上药便可。久病成医,离惘不一定比我熟练。说到这个,我倒想起件奇怪的事。” “什么事?”虞戏时在他面前坐下。 “那一次和方存决斗,我身受重伤,冥冥中感觉到一股力量在让我快速治愈,这股力量中有蓬勃的生机,不像是低阶灵力者的灵力。待我睁眼时,便看见了这个叫作离惘的男子。可是离惘明明是无灵者,所以,到底是谁帮了我?” “我不知道。”虞戏时道。 “你不知道?”景饲生又问了一遍。 虞戏时也给自己倒了杯茶,“许是有路过的好心人帮了你也不一定。” 景饲生并没有盯着虞戏时的神情,否则倒有些逼问人的意思。随着信任值的上涨,他态度已经柔和许多,当然了,虞戏时觉得也有自己演技好的原因在。 “这个离惘,是什么来历?”前段时间景饲生除了吃就是调息疗伤,若得空闲,便是在专心修炼,并未操心太多的事情,总归有虞戏时将饭菜送到他的嘴边,如今伤势好了些,是该关心这离惘是个什么人物了。 对此,虞戏时早有准备。 只是那套完美的说辞到了嘴边,虞戏时却忽然不想说了。 “偶遇。其中有些波折,但他……应该不会害你。只是你也需要对他有些防备,毕竟我与他也并不熟悉。”虞戏时道。 “不熟悉便同行?”景饲生疑惑道。 虞戏时笑了,撑着下颌歪着脑袋看他:“你若不愿意,我将他赶走便是。” “……” 景饲生怪异地默了一瞬,虞戏时反倒自己接了话:“反正他也一无是处,还得需要你来为他猎吃食,你本就身体有恙,每次打猎都是以命相博……的确没有必要再带上这么一个累赘。” 景饲生看着虞戏时:“你便这么信我?” “我信你,我完全信你,我希望你也这么相信我。”虞戏时认真道。 景饲生别开眼,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又把话咽了下去。片晌,吐出一句,“不知羞。” “这……这跟知不知羞有何关系?” “…出去吧,我要修炼了。” 虞戏时倒是知道,可能因为身上有伤的缘故,景饲生大多只能依靠打坐调戏修炼,虽然进度很慢,但总比在原地踏步要好。虞戏时如今不知道这个任务的时限是多久,但也不想等到任务失败后埋怨自己不够努力。所以她不想放过和景饲生相处的机会。 “没事,你修炼吧,我在旁边守着你。”虞戏时眨巴眼看他。 “?” “额,那个,我的意思是……你重伤在身,我要确保你不会突发恶疾,或者突然有什么歹人来害你。” “突发恶疾?” “这个词虽难听了些,意思是这么个意思。” “但我现在要先治伤。” “那你就更需要我啦!”虞戏时赶紧起身,轻车熟路地走向景饲生习惯放伤药的位置,将药拿了过来。 景饲生盯着虞戏时的背影:“你眼中是不是没有男女分别?” “不是……” 在虞戏时转回身来时,景饲生别开眼,“我早就想问你。你如今常常和男子呆在一处,虽不在一个屋子,也算是成日同吃同睡。若是我在你面前脱衣治伤,日后你有了心系之人,得知你这一段过往,会作何感想?” “那就不要心系之人。” “你在说些什么?” “你顾虑得太多了,我只是想为你治伤而已。” “我在顾惜你的声名。” “现在都什么时候了,声名有这么重要吗?” “你的确认为声名不重要,否则当年那一颗朱砂痣,你便也不会为了我这么一个萍水相逢之人轻易地交付出去。” 虞戏时攥拳:“你怎么翻旧账?我不是为了你好吗?” “是为了我好,你一句‘为了你好’,而妄自做出的所有事情,难道不是在强迫我承受你的好心?” “你——” “我。”景饲生等着她往下说。 虞戏时因为情绪激动胸膛起伏着,片刻,她甩门而出。 景饲生看着放在桌上的伤药,目光又往紧闭的房门处看去,停顿一息,收回眼来解衣裳。 - 离惘负手站在栏边看着楼下人来人往,看见虞戏时气冲冲地从景饲生房间里出来,漫不经心问道:“怎么了?” “还能怎么样,被他气到了呗。”虞戏时双手环胸站在他身边。 “说说。” “我说要帮他治伤,他说我不知羞。”虞戏时简洁道。 离惘笑了。 “你还笑!也不知道安慰安慰我。” “你方法就用错了。倘若上赶着有用的话,你认为他凭什么守身如玉那么多年?还能需要你来修复这个世界的限制剧情?” 第26章 “……”虞戏时皱眉,忽然觉出话里的不对劲,“你这是什么话,我又不是去自荐枕席的!我是去给他治伤的!” 离惘轻轻耸肩,“有什么不同。要看男人脱衣裳,可不是不知羞么?不过你也应该庆幸,他能这么说,说明还把你当成个女人,若是当成了兄弟,那才真是没戏了。” 虞戏时眉头未疏:“……可是我要的是他的信任,和当成女人还是当成兄弟有什么关系?” 离惘不语,身后的房门却忽然打开,景饲生的外衣随意的拢在身上:“你们能换个地方吵吗?在我房门外很烦。” “………………”这可真是在人家门口说人坏话。虞戏时甚至还没回身看到景饲生,那个房门又被重新关上。 离惘看虞戏时一眼,“走喽。” 虞戏时恹恹地跟在离惘身后,往自己的房间走去,忽然听得离惘道:“其实我也不算骗人。” “什么?” “现在主神已经限制了我的神力,若非有神器傍身,我的确与无灵者并无不同。” “限制?” “嗯。我要么回神台上坐着,要么就如现在这般,什么用也没有。等到主神再需要我的时候,我才能重新使用逆转时空的能力。” 虞戏时为难地“啧”了一声,“要不…您还是回神台上坐着?毕竟如今危难时期,多一个人,真的很难养。” “又不是你养。大不了我给你些银两,算做我的房费。” 第20章 与景饲生的这场争执虞戏时早就消了气,只不过到了晚上她还不想跟他说话。 这年头肉好卖,明月没过多久就拿了银两回来。听见明月的声音,虞戏时从房间里走出来,看见景饲生拿过了钱,留了几两银子给他们换粥喝,便径直走过了虞戏时,去买弓打猎。 虞戏时一眼不瞧他,挽着明月的手一起去买粥。 察觉到两人的不对劲,明月轻声问:“你们吵架了?” “没事。”虞戏时道。 “哦。”明月也没多问,“虽然去买了弓,但真正要猎兽还是得去野林子,弓箭比近战武器多了的好处便是少了些肉搏的危险,但其实并没有好多少,毕竟野林子中的飞禽更加凶猛。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我们还能靠什么换些吃食?” “很难。现在就算有钱,也买不到吃的。或许一日两日能买得到,但不是每一次都有好运气。现在家里有些余粮的人,哪个不是藏着掖着?而农民的收成有时都不够自己过冬的,也鲜少拿出来卖了。” 虞戏时没说话,明月接着道:“上次我替公子检查了下身体,他内伤外伤都很严重,长此以往,就算能活下来,也活不长久。” “我在想,其实现在各地去往柳城的流民有许多,其中不乏有曾经的小富户、商贾,他们虽然有余钱,但是有钱难买粮食。倘若为他们做些苦力活,挣些银两,至少能保证我们有地方住,有钱买装备。”虞戏时琢磨着道。 “什么苦力活?”明月问。 “譬如替他们拉车,或者我们自己置购一辆马车,还能为他们载行李,有钱人总会愿意为了节省体力与时间而付费。” “可是如这样的人家,他们自己就有奴仆,何需我们?” 虞戏时摇摇头:“十分富足的人家根本不会逃往柳城,而些许富足的人家不会愿意把剩下的粮食分给奴仆,就我所见,那些逃往柳城的小户人家没有带着一群奴仆的,纵然有,也只带了一个。而我们提供服务,却不需要吃食与水,岂不是替他们节省了最重要的东西?” 明月道:“或许你说得对。” 虞戏时也没有那么确定,所以商量之下,虞戏时还是决定出去打探消息。 “那我便到附近找找,看看有没有能用的草药可采。”明月道。 - 熙王宫。 细雨连绵,御书房的门敞着,熙王看着屋檐上的水顺着瓦滑下,在门前溅起一个个小坑。一旁的内侍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轻微地叹了口气。 “如今孤只剩这么一个孩子,却不知为何,迟迟不能为他定下一个名字。不日便要册封嗣君……”熙王放下手中的狼毫笔,疲惫地往后倚去。 “王上操心劳神,定名一事,交给王后来做也未尝不可。老奴知道,王上看重王嗣,可是关心不必用在名号上,多叮嘱二句已是恩赐,身体重要,其他事都可放放手,让旁人去做。” 熙王抬手,示意他噤声,“方才孤忽然想到二字——翊旻。‘翊’为辅佐;‘旻’为苍天——亦通‘民’字,民为天,有两重意义。苏翊旻,甚好。辅佐苍天,仁德宽厚。” 内侍正要附和,便见外头一人急匆匆地冲破雨帘,伫立门外求见。 “王上,黄县八百里加急信。” 熙王睁眼,“进来。” 下人躬着身子递信进来,内侍接过,递给熙王。 熙王皱着眉展信,倏然起身。 “苏蘅沂怎敢……” 听到这个名字,除去内侍之外的下人都知趣地退了下去。内侍道:“王上……” “苏蘅沂竟然……”熙王又将信看了一遍,门外却来了第二个送信的人。 直至看完第二封信,熙王跌坐在龙椅中。 “怎会如此……”熙王抚住胸口,内侍忙上去替他顺气,一面吩咐外头的下人去唤太医。 “王上,顾念龙体啊!” 信从熙王手中掉落,两封信上齐整的笔迹写着: 景饲生撺掇王嗣归国; 王嗣于回王都途中受害。 灰暗的天色风更加急,雨水都被狂风吹得斜斜而至,御书房西北方一座琴阁中,一妙曼女子凭栏看雨,身旁的婢女撑着的伞几乎要遮挡住她的视线。 “掬水曾惊月在手,登楼又见月随身。原来亘古团团玉,只是虚空一点尘。” 身旁的婢女听不明白:“王妃,此诗何意?” 熙王妃抬起头来,遮住视线的伞也随着她的动作往后扬起,露出乌云密布的天。一滴雨恰好落在她的眼角,像画中的泪。 “明月。” - 出门半日,虞戏时没能探得有用的消息。明月出门采草药不多时也回到了客栈,可是景饲生却迟迟未归。到了第二日,虞戏时不仅找不到离惘,更加无法得知景饲生的消息。明月倒不担心,仍旧自若地出去采草药。 到了深夜,明月才挎着药篮敲响虞戏时的门。外头落了一整日的雨,明月整个人淋得湿漉漉的,脸上却笑容明媚。 “我找到些防风草,正好给景公子治伤。他还没回么?”她放下篮子,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路过粮铺时看见有卖糖糕的,就是不知道你爱不爱吃甜食。” 虞戏时接过油纸包,热乎乎的糖糕散发着甜香。她忽然想起什么:“你哪儿来的钱?” 明月解下沾雨的斗篷:“我不是还有株老山参么?换了些钱。” 虞戏时扫了眼明月腰间的荷包。 “怎么不吃?”明月已经蹲在火边煎药,这药从昨日温到今日。 虞戏时掰了半块糖糕递过去:“一起吃。” 明月摇头:“我不太爱吃甜食。”说着从袖中取出个青瓷瓶,往药汤里抖了些白色粉末。 “这是什么?”虞戏时凑近看。 “一些有用的药。”明月盖上瓶塞,虞戏时瞥见瓶底刻着个小小的凤尾花纹。她莫名觉得眼熟,从记忆里翻来覆去地找,回想起曾窥见的记忆里,熙王妃裙摆上有类似的图案。 大概是多想了。 屋外传来脚步声,片晌,有人敲了敲门。 这是离惘的屋子,离惘不在,就变成了明月和虞戏时坐在一起聊天吃饭煮药的屋子。明月去开的门,景饲生拎着两只野兔走进来,肩头有些雪。原来外头的雨不知何时结了霜,变成了漫天的细雪。 虞戏时瞥了他一眼。如今虽然气已经消了,但是她并不打算和景饲生说话。 显然,景饲生也不会主动来温言软语地哄她两句。越想,还想出了几分憋屈来。 虽然虞戏时知道,上回争吵,两个人都不算有错。 谈对错,就没意思了。 景饲生把猎物扔在墙角,目光扫过沸腾的药罐,“在煮什么?” 明月笑着迎上去:“特意为公子配的伤药。”她伸手要帮景饲生解下沾血的外袍,却被他侧身避开。 “我自己来。”景饲生道。 虞戏时别开眼,明月已经去取干净纱布。 景饲生解开衣带,玄色的里衣净湿,不知是雨是血混在一处,几处贴在他身上,印出里头些许肌肉线条。 他似乎低头在看自己身上的血渍,又似乎瞥了虞戏时一眼。 虞戏时不知道。 两人沉默着,谁也不打算先主动和对方说话。 明月回来时,手里拿着纱布和一个小木盒:“吶,止血膏。” 第27章 景饲生扫了明月一眼,“你受伤了?” 虞戏时闻言看去,明月腕上一道新鲜的红痕。 明月把袖子往下扯了扯:“采药时被荆棘划的。” 虞戏时看得清楚——那根本不是划伤,而是绳索勒过的痕迹,与幺姆脖子上的淤青如出一辙。 - 虞戏时、明月与景饲生都是各自一个屋子,虞戏时心里头有事,翻来覆去没睡着,月色越深,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她披了件外衣,摸出房门去。 外头仍下着不知是暴雨还是暴雪,噼里啪啦地往客栈墙上砸。明月就住在她隔壁,离惘走了后,许多东西就堆在了离惘的屋子里。对于离惘的失踪,虞戏时不担心,明月不大在乎,景饲生压根就没问。 而这两日明月煎药便在离惘的屋子——如今应该称杂物间里。 这次客栈是虞戏时付的钱,所以每个人屋子的钥匙她都有一把,非常时期,也怕哪个人在屋子里出了危险,死了都不知道。 嘎吱一声,杂物间的门打开。 虞戏时抹黑慢慢往烛台的方向蹭。 只是伸着的手忽然摸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 她险些抑制不住尖叫出声,就见窗户漏进来的细碎月光微微照亮眼前人的眼睛。 景饲生。 他低目,看着身前鬼鬼祟祟的虞戏时,呼吸轻轻。 “你……你怎么在这。”虞戏时慌忙收回手,低声道。 “你为什么在这,我就为什么在这。”景饲生从怀中拿出火折子来。 火折子亮起的那一刻,景饲生目光又静静落在虞戏时脸上。火光跳跃,温热抚上脸颊,只是不等虞戏时迎上他的目光,他已然转过身去。 虞戏时开口:“你也怀疑……” “嗯。” 第21章 药台上的药材虽然有几味是景饲生未曾见过的,但明月身为医女,有些特殊药材也不足为奇。至少明面上,这些药材都无毒无害。 “会不会是我们多心了?”虞戏时低声呢喃,“即便明月真有什么问题,也不可能将这些证据堂而皇之地摆在这里。” “我这两日在外听到一个消息。”景饲生倚在药台边,随手熄灭了火折子。 屋内顿时暗了下来,唯有窗外漏进的月光,斜斜地划过景饲生的肩头,又落在虞戏时的衣襟上。 “什么?” “还记不记得我曾在树林间藏过一个陶罐,里头装着买来的水,我带你去寻找时,看见了一群凶神恶煞的男人,我叫你躲着,你说我‘以貌取人’。” 他将过程描述得足够详细,虞戏时很快就捡起了这段回忆,“我记得。” “那群人果然是歹徒,在我们离开黄县后不久,就在黄县到处烧杀抢掠。其实从伏地出来,来到熙国,许多人会选择途径黄县,这群人在黄县作恶也并不出奇。” “所以当日我们看到的那几个人不过是去踩盘子的?” 踩盘子?听见这江湖黑话,景饲生扫了虞戏时一眼,“这不重要,重要的是,黄县死了很多人。” “其中有一人,生来明媚,菩萨心肠,常救济过路的伤患。曾有书生为她作诗——‘鬼门关外索魂忙,偏有幽兰暗送香。判官怒翻生死簿:谁放明月渡阴阳’。” 虞戏时睁大眼。 “她——已经死了?” “我不知道。只是说这件事的路人很笃定,我也未曾上前仔细问过。” “你是从何时开始怀疑明月的?只是从今晚吗?” “嗯。” 虞戏时还要再说什么,景饲生忽然瞥见门外的影子,他抬起手,挡在虞戏时唇前。 没有触碰,但意思明显。 那个身影在门外停住,虞戏时若有所感地转身看去,用眼神询问着景饲生要不要走——从窗户走,或者屋子某处躲起来,都行。 景饲生无动于衷。 他明明是那个偷偷摸摸来搜寻证据的人,此时面对门外被调查的对象,他倒好像是更光明正大的那个。 若非他现在站在阴影里的话。 门外的人没有推开门,径直走过了这间屋子。 虞戏时转过身来,面对着景饲生。 她比景饲生矮,此时需要抬起头来看他。 景饲生低下眼,脸上无甚表情。 “景饲生,你利用我。” “何出此言?” “不论明月的主子是谁,明月一定是那个无名小卒——否则她不会连你曾经待过王宫都不知道,她身上还随身带着一些刻有王宫中才有的花案的物件,譬如她的香囊以及所用的药瓶。” “所以?” “当日救我的那个是真的明月,而在官道上再次重逢时,就已经不再是那个明月了——我就说,为什么这么巧,就能在迷茫的时候遇见明月,明月又刚好知道寺庙的位置。当时听起来她的理由的确合理,只是现在再回想起来,未免太过巧合了些。” 所以,虞戏时和离惘出发找景饲生后,明月就已经死在了歹徒手中。而有人利用明月曾经救过虞戏时、也见过景饲生的这一层缘分,借助明月的身份,来接近他们。 待到虞戏时发现“东,庙”的纸条,这个“明月”就恰巧偶遇虞戏时,为虞戏时指路。 而寺庙中那些虐杀苏蘅沂的高手,怎么可能没发现虞戏时的踪迹,之所以放走虞戏时,或许就是因为这个“明月”也是他们的人! 而后来在山洞里找到重伤的景饲生后,景饲生之所以默认虞戏时能再次跟随他,并非因为无奈,更不是因为他好心。 是因为景饲生知道,凶手在杀了幺姆、陈叔之后,紧接着就会找到苏蘅沂以及他,所以,谁出现在他面前,谁就很有可能是凶手的同伙。 虞戏时出现了。 他顺水推舟,允许虞戏时同行的请求。 只是他没有想到,虞戏时找他,是因为有任务在身。 后来,明月以及离惘出现了。 凶手是三个人中的哪一个,还是说三个皆是?直到刚刚,景饲生都在试探。 想通了所有逻辑的虞戏时静默地站立原地。 “你在想什么?”景饲生淡淡开口。 “我在庆幸。”虞戏时苦笑了下,“还好你不是心狠手辣之人,否则我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嗯?” “为今之计,我们只能互相配合,想办法通过这个假明月,找到背后的凶手,再通过凶手,抓出主谋。” 景饲生凝视着虞戏时,“我不知道你都想了些什么,但我只能说,这样无用。或许她和杀陈叔、幺姆的人是同一主人,或许不是。但就凭她连我在熙王宫待过都不知道,你指望能试探出什么?” 虞戏时嘴角动了动,笑得意味不明,“所以她和我是同种目的。” “你是什么目的?” “在你的身边。” 景饲生不说话了。 虞戏时道:“她背后的人若想要你的命,早就可以这么做,但只是让这么一个活死人不痛不痒地跟着你,替你疗伤为你做饭…” “这种‘活死人’术是王室秘传之法。不过说是秘术也不尽然,毕竟民间也有不少高手精通此道。这秘术原本是作为熙王妃的嫁妆,从伏国带到熙国的。后来熙王下令炼制大量丹药,允许官兵将士自愿服用——若在战场上战死,服药者还能爆发最后一战之力。但弊端也很明显:不仅会折损数年阳寿,若是在家中死去,还可能会惊吓到亲人。”景饲生思索着,“但是如她这般,能活这么久的‘活死人’,基本上没什么攻击力。但是随着‘死去’的时间越长,她会越来越丧失自己的意识,变得越来越奇怪。” 虞戏时一直看着景饲生。 待到景饲生说完后,有些不自然地对上她的目光,“你这么盯着我做什么?” 虞戏时眼中亮亮的:“天啊,你话好密。” “…………” “还有,你上回气到我了,还没有向我道歉。” “…………” 景饲生站直了身子欲走,将一把匕首塞进虞戏时手心。 窗外天际已经开始泛起鱼肚白,虽是秋日,竟也有些不知名的鸟叫,隐约传出。 恰在此时明月抱着一个药篓推开门,先是探了个脑袋进来看向这二人,然后弯着眼睛笑了:“你们也在这儿。怎么这么早?” 虞戏时转过身:“你有什么愿望吗?” 明月一愣,走了进来:“什么愿望?” 虞戏时道:“就是你这辈子的愿望。” 明月垂下眼,脸上没有明显的难过,“我家人都去了柳城,我原本想留在黄县,能活一天是一天,能救一个是一个,如今想来,却有些后悔。我想和家人待在一起,现在都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 景饲生这才开口:“会见到的。” 明月已经走到景饲生身前来。 “景公子,今日觉得如何?可要再帮你检查下伤势?” 第28章 明月靠得太近,景饲生有些想退,只是他身后就是药台,退无可退,而且现在抽身走,恐怕明月会有些难堪,于是他上身往后倾了倾,“不用。” “我调配了新的药,今日便换这一副,你试试味道如何?”明月道。 “也不用,以后就让虞姑娘为我煎药便可。”景饲生道,“不过明月姑娘倘若有空,不如陪我出去修炼一番。” “啊?我哪会修炼,特别还是双人同修——我没试过。”明月说着,想让虞戏时陪同景饲生,但忽然想起来虞戏时是无灵者,于是她带着些歉意地看向景饲生。 “无妨,我主动便好。”景饲生微微牵动嘴角,看着明月。 明月被瞧得脸上红了红,拒绝的话变得有些结巴,最终还是道:“好吧,我试试。” - 三人背着包袱退了房,继续赶往柳城,顺便在路旁寻找一个空旷的地方进行修炼。明月东西最多,景饲生没有要帮忙的意思,虞戏时提出要帮忙,明月却连连拒绝。 虞戏时也没有坚持,一路上她心*不在焉,其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她的思绪很飘忽,记忆回溯最多的便是初见到明月的那一刻,阳光懒懒地洒在这个素净的小姑娘脸上,她弯着眼睛笑,将手随意的往围腰上擦了擦,那时候虞戏时不免感叹,这般一瞧便香甜如蜜的女子,会获得多少惊鸿一瞥的暗叹。 人总是到失去的那一刻才懂珍惜,有时候这句话真没错。意识到如今的明月可能是个活死人了,她不免去追忆那个真正的明月,然后试图从活死人与真明月中找到或许她没有死的侥幸。 她没能看出来,这也是景饲生要约明月修炼的原因——确定她是不是真的变成了那不死不活的东西。 途径一家书肆,虞戏时走了进去。 这年头书籍都贱卖,一两一本,牌子就挂在门口。虞戏时直截了当:“可有记载‘活死人’的书?” 书肆东家打量虞戏时一番,道:“没有。这种记载高级秘术的书都是珍本,怎么可能在我这种小店里卖一两一本?” 察觉到东家态度不善,虞戏时便也没有过多纠缠,道了谢便要走。 景饲生和明月已经往前走了一段距离,思及后头可能没有调查活死人一事的机会,虞戏时不死心,还是多问了句:“掌柜的可了解活死人?” “这有什么了不了解的。”东家掀掀眼皮子,“战场上多得是。” “不是那种。”虞戏时道,“不是等到收到致命伤后再爆发出最后力量的活死人;是人已经死了,却还常人一般说话行走,还能活很长一段时间……” 老板突然抬起头,盯着虞戏时看了半晌,慢悠悠地说:“想知道这种啊?一百两银子。” 虞戏时是求知,不是求忽悠。听及此,脸色一变,转身欲走,“十两,爱说不说。” “行。” 虞戏时先付了五两,另外五两握在手中,等他说出来了才给他。 他倚着柜台,摸摸下巴的胡子,“这种低级傀儡呢,是已经死了的——所谓的能说话,能如常人一般,是这个傀儡会凭借着以前的习惯和意识行事,只不过也维持不了多久,这傀儡便会慢慢失去所有自主的意识,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这种傀儡没有攻击性,随着情感以及认知慢慢淡化,也就变得毫无作用,所以炼制这种傀儡的人,大多还会在其身上附加些旁的东西,譬如符咒等。但是这种迂回的法子常常不划算,所以很少人这样做了——比如说,假如先炼制低级傀儡,再为其附加上强攻击的符咒,何不直接炼制一种给将士们服用的那种高级丹药呢?这不是走弯路嘛。” 虞戏时道:“所以,真的没有办法救了?” “没有。死都死了,神仙来了也没用。” - 直到暮色四合,三人才找到了一处破茅草屋,周遭没有客栈,就算有,虞戏时也不打算再浪费钱用在住的上面,奢侈了些。 景饲生率先踏入屋子,虞戏时与明月紧随其后。明月将行李放在一旁,便拿出帕子先擦拭桌椅,可供歇脚。 虞戏时上去帮忙,景饲生却踏出了屋子,环视着四周的景致。他耳骨上原本有一道疤痕,是捕猎时留下的,如今用银钉遮住,反倒是变成了一颗好看的耳骨钉。 “今晚月色很好。”明月很快擦好了椅子,走出门想看看附近有没有可以洗帕子的地方,“在黄县时,每晚都有人来敲我的门,求医问药。”她神情似乎有些怀念,“日复一日,这样的日子就变得无聊起来。如今再回想,却是一段温暖的记忆。” 景饲生微微偏过身来,目光落在她手腕上。那里缠着一圈细纱,遮住了那道红痕。 “手还疼吗?”他问。 明月慌忙将手藏到身后,笑起来时眼角竟有了些细纹。初见时她肌肤光滑,哪有这般憔悴:“不疼的。景公子呢?伤口可有好些?” 景饲生没有回答,反倒是说:“陪我练些基本功。不用灵力,就当活动筋骨。” 明月抬头看他,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一瞬,像是在确认他是不是在开玩笑。“我哪会什么基本功……”她话没说完,景饲生已经使出一根细绳状的术法,轻轻扣住她的手腕,带着她往外走。虞戏时跟在后面,听见明月低低的惊呼。 屋外有一片空地,没走出多远,景饲生便收去了灵力,转身面向明月,退后两步站定:“会什么?”他问,双手负在身后,姿态闲散却带着威势。 明月犹豫了很久,才抬起手,咬牙猛地给出一拳。在拳头即将触及景饲生时,他伸手扣住明月的手腕,往后一带。 月影婆娑从他侧脸淌过,明暗交接的光影里,他眼中的惊讶清晰。 没有脉搏——明月。 明月抬头,想抽回手,却被景饲生握得更紧。“景公子……”她的声音开始发抖,“好疼。” “你会疼?” 在月光之下,明月的肤色显得愈发白。 “怎么不会?景公子,你在说些什么?” “活死人。”景饲生松开手,紧盯着明月的神色,“你主人是谁?” 明月踉跄着后退,脚下,是她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影子。 虞戏时的手已经摸到了袖中的匕首。 景饲生没有要放过明月的意思。 明月只是摇头,一句话也不说,不停地摇头。 对于景饲生而言,她或许是为数不多的线索之一,所以他气势愈发强势。 可是先不论明月知不知道自己背后主人的阴谋,就算知道,她已经是个死人了,不可能会说。她只会重复着动作,直到彻底崩溃,然后呢? 失态?陷入无意识的癫狂?一发不可收拾? 虞戏时不知道。 但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匕首刺穿了明月的后胸,几乎立刻,她就变成了一滩黑血,景饲生伸手,却抓了个空。 阻隔两人视线的身影湮灭,虞戏时抬眼,对上那双惊恼的眼。 第22章 “活死人终究是死人。”她的喉咙发涩,强定心神道,“我不想等到她变成怪物再动手。” 景饲生盯着她:“她杀不了人,便是放走她,又如何?” “越到之后,越没有自主的意识,便越没有尊严。”虞戏时不想看她变成那个样子。她记得明月提起家人时的模样,那个瞬间她真的能与明月感同身受。尽管,是一个已经成活死人的明月。 虞戏时又道:“况且,你能确保她身上没有其他的法术对我们造成威胁?” 景饲生沉默片刻,怒意显然没有淡下,“谁和你是‘我们’。” 虞戏时忽然笑了。 “是,您清高,您善良。我无话可说。” 景饲生被这阴阳怪气的一句堵住,沉默地走进屋子里。 上回争执尚未消解,这次两人怒火更甚,虞戏时已经没有一起走进这个屋子的理由。 她想安慰自己,不过是为了解救母亲,这点委屈算得了什么。 见解常有分歧,日后不相为谋便是。反正,他走他的大男主道路,虞戏时只想和母亲好好地生活在一起。 “景饲生。”她唤出一声。 门敞着,景饲生从包袱里拿出了一个烛台,正用火折子点着。听见这声唤,他没应。 “你是不是很讨厌我?”虞戏时转过身,看着景饲生的背影。 “谈不上。” “你明明知道我是对的,为什么老是要气我?” “见解不同,争辩无益。” 虞戏时还没有说话,景饲生已经转过身来,隔着门框,两人对视,虞戏时先带这些怨怼地别开眼。 景饲生道:“我不喜欢这样。” “你以为我喜欢?” “是怪物没错,又有几个寻常人能比这怪物正常。”景饲生道,“我不希望你动辄杀人。她的确已经死了,可你动手,改变的是你的心态。” 第29章 虞戏时一怔。 “以后倘若要这样做,告诉我,让我来。”他说。 【景饲生信任值:60%】 虞戏时:“?” 其实景饲生说得没错,哪怕这明月已经是个死人,要再动手让她“再死一次”,心态上也会发生变化。虞戏时竟不知,他是这个意思。 “你……”虞戏时哽了哽,有些松动的情绪让声线微微发颤,“你早说不就好了。” “我说了,你不听,还发脾气。” “……”虞戏时嗓音愈发委屈,“你那是说吗?你说话不会好好说吗?还有你说——谁和你是‘我们’。” 说完,虞戏时又发觉这句话有歧义。显得好像虞戏时希望他和她变成“我们”。 或许是因为情绪起伏变化得太快,她脸上有些发烫,怕脸皮薄红了脸,使得这句话更令人误解,她微微转开头。 “…………”景饲生没说话,坐了下来,翻开一册书来看。 “你——”哄两句都不会!就算不会,你倒是把我请进去坐啊!把我晾在外面算怎么个事! 虞戏时委屈地蹲在地上,蒙着头想哭。 “………………”景饲生将书放下,“你想怎样?” “我很委屈。”这回虞戏时也没掩饰,话里是哭腔。 她蒙着头,却哭不出来。情绪太多了,从穿越而来到现在,她未曾宣泄过情绪,哪怕是最初看见母亲时,生怕泪水糊了眼睛错过了重逢的这一幕,也不敢让眼泪掉下来。 现在可以发疯,可以肆意宣泄,大不了当景饲生是个死人便是,可她却哭不出来。 直到眼眶酸涩得厉害,她才发现心里还是憋着口气,莫名地就是压抑着自己。 她刚动了动脑袋,就发现身前沉默蹲着的身影。 看见景饲生注视的眼,她的表情滞住。 “到底我是‘小祖宗’,还是你是‘小祖宗’。”他道。 他竟还记得这个称呼。 【景饲生信任值:65%】 虞戏时:?所以到底是触到了什么开关? 虞戏时愣愣地看着景饲生,树影与漏下的月光丝缕覆在他的脸上,美得不像话的一张脸总带着清冷的破碎,像妖,像陨落的蝶,翩落在眼中。 虞戏时微微低眼,看着他递来一个水囊。 “喝点,不然哭不出来。” 听见这句话,虞戏时终于哭了出来。边哭,边抱怨道:“我也不想来这个破地方,我想待在娘亲身边,我也不想杀人,更不想参与什么纷争,我想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我才能再次见到娘。可你老是欺负我,那什么破老天也老是欺负我……” 哭着哭着,怕自己哭得太丑,在帅哥面前还是要点形象,她又用袖子擦了擦眼睛。 却发现景饲生一直看着她。 注意到虞戏时看过来,他嘴角弯起,笑了一下。 【景饲生信任值:68%】 什么? 难道说,景饲生喜欢看女人哭? 这不同好吗?虞戏时喜欢看男人哭。 如果说越哭越相信…… 虞戏时任由伤心事占满了自己的脑子。 - 景饲生看着眼前的女子,他原本是有些生气,但是在她蹲下身道委屈之后,这股子气就在胸腔里化了。 算了。 他原本不想再与她争执,没想到她却越来越气,不知道脑子里想了些什么,活活把自己气哭了——看着她蹲在地上,景饲生心里有点歉意,他应该君子一点,让着点她的。 可是他自认为自己态度已经很好了。 他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问她“到底想怎样”,她也不说,就说委屈。委屈那怎么办?哄?那也太奇怪了。 眼瞧着她越来越伤心,景饲生只得走到她身前去,想让她别哭丧。 没想到,她却忽然转过头来,视线相对,景饲生想宽慰她,不知该如何做,只得笑了一下。 但她却哭得更凶了。 她叠在膝盖上的手紧紧攥着衣袖,眼泪一颗颗砸下,洇进素净的袖背。鼻尖泛红,睫毛湿成一簇簇,随着抽噎轻轻颤动,拭泪时在眼角留下浅浅的红痕。 好像停不下来了。 “我想我娘。”她说。 景饲生没说话。 顺着她的话,他也想回想起母亲的样子。亲人的模样在记忆中仍旧清晰,却像泛黄的旧照片,只觉许久未见了。“咱们家的命怎么这么苦”,是母亲常说的话,她向来悲观,却又坚韧,执意要从死神手里抢回他的命,哪怕倾尽所有。 相比之下,父亲就乐观些。“会好起来的”,可惜菩萨没眷顾。现在做的一切又是为什么呢?景饲生茫茫然想起来——对了,他是为了回家。 说来,虞戏时虽然接近他时行为举止有些怪异,面对来历不明的女子,他难免防备警惕。但倘若时他错怪了,那虞戏时又有什么错呢?她可能,也只是想和家人团聚而已。 其实虞戏时的那些揣测都没有错——在山洞里,他的确是在等着凶手现身,主动来找他。如今可以确定明月是与凶手同一阵营,而虞戏时的反应不像是同伙。 他正想着如何开口劝慰她两句,却见她身后的那滩血水之中隐隐出现一张青色的符咒。 那是什么—— - 虞戏时哭了一阵,可预想之中主脑提示景饲生信任值上涨的声音并没有到来,一阵刺骨的寒意包裹住了她,她睁大了眼,眼前的一切模糊起来,像是将她吸进一个漩涡里。 等到周遭的景象安定下来,她发现自己正身穿着一袭华丽又隆重的衣裙——这是一条月白色锦缎长裙,裙摆绣银色飞鸟纹。腰间悬着几枚玉环,环下缀珍珠。披帛为茜色轻纱,边缘嵌金线。 虞戏时怔然看向自己的手——她这双肉手太有标志性,立马就认出这是自己的身体。 “小姐,眼瞧着王都便在眼前了。” 虞戏时疑惑,看向身旁和她说话的一个婢女,正想问什么情况,可这副身体却不受控制,擦了擦眼角的泪,挺直了脊背。 她感觉到这副身体似乎因为长途奔波而十分疲累,如今要踏入熙国王都,虽还未从马车上下来出现在众人面前,却已经开始做足了贵女的姿态。 “小姐莫要忧虑,熙王年少即位,一路上所听得的对熙王的评价,也皆是仁德宽厚,爱民如子,想必不会亏待小姐的。”婢女宽慰道。 虞戏时仍旧无法控制这具身体:“百姓传闻不足为信,伏国百姓也是如此评价伏王的,可伏王是什么德性?” 婢女惶讶道:“小姐小心些说话。” 正此时,零碎的记忆充斥她的脑海。这具身体的主人名唤浮玉,是伏国定边大将军的妹妹,定边大将军死在了战场上——这是一场熙王亲征的战争,伏国惨败,要议和,熙王点名要让定边大将军的妹妹嫁来熙国。 是赤/裸/裸的羞辱。 浮玉沉默下来,看了一眼手旁的铜镜,片晌,将它拿起,对镜自照。 虞戏时从镜子中看见了自己的脸。 她还是自己的样子,却换了个身份。这不符合任何逻辑与常理——插叙、附身,皆不是。 那就说明,这里很有可能是幻境。 为何会突然到这幻境中来?她不是原本蹲在景饲生面前哭呢么? 想来傀儡明月的身体中,真的有某种符咒,起了作用。这符咒总不能只是为了让她看一场梦吧?看来得仔细观察,找到从幻境脱身的办法。 虞戏时与这名女子同为一体,坐着马车穿过熙国王都繁华的街道,在王宫前停下,身后长长的护卫队伍被遣去,只留下一个随身近侍可以同行。 她向来迎接她的礼部侍郎颔首,奉承间她微微侧目看向站在身侧偏后一些的随侍。 他穿着常服,一身暗色红衣,脸上围着同色的面巾,挡住大半的面容,露出一双剔透的眼睛。一头墨发由红绸束起。并非他的装束显眼突兀,而是整个随行队伍都或多或少的带着些红色物件。 只是这一眼,虞戏时便认出这随侍——竟是景饲生。 只是景饲生往她的方向淡淡投来一眼,出于礼节并未与她对视,眼中净是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像是认识这位小姐,却并不认识虞戏时本人的这张脸。 同周遭人一模一样。 这是怎么回事? 她进入宫中,由步辇抬着,送至一片偌大的广场前。 “浮玉姑娘,随着这个小黄门一路直走,便可见到熙王了。”下人并不算礼貌,虞戏时感觉到这位名唤浮玉此刻毫无生念,并未将这份无礼放在心上。 “浮玉,不要害怕。”随侍离她近了些,就连嗓音都和景饲生一模一样。 “我不怕。长壹,你知道的。”她道。浮玉此刻的想法便浮现在了虞戏时心中——我只想让他死。 熙王并未在约定的大殿上等待迎接她,反而去了花园中逗花弄草。浮玉跟着小黄门几经辗转,来到了御花园中。 第30章 熙王正蹲在湖边喂鹤。 他着一身暗紫的常服,精致的纹路通显着周身的贵气,内侍前去禀报,他头也没回,知道浮玉正在不远处,随意道:“浮玉,过来。” 听见这个称呼,浮玉眉头一皱,几乎要耗尽心力才能压抑住上前与他同归的想法。 这恨意来得汹涌,同为一体的虞戏时感受得淋漓尽致。 浮玉蹲在他身边,看向他的脸。那是一张年轻锐利的面孔,言行举止间的霸气仿佛与生俱来,而非身处高位浸淫而得。与想象中的模样不同,他虽生的俊俏,却并没有轻蔑之意。 “暌违多年,没想到真能如愿再见。”熙王苏霭放下手中的鹤食,偏过头来,看向浮玉。 熙王亲征,并非出于其他缘由,纯粹是因为敬重定边大将军。熙王还是嗣君、尚未登基时,就曾与定边大将军在战场上交锋。那一场战役中,熙王仿佛看到了世上的另一个自己——二人所思所想,竟总能参透对方的意图与下一步行动。 第一回交锋,熙王战败。回到王都后,他长跪于老师阶下。老师已是风烛残年,熙王不知老师心中是否失望。有人说,老师想见他最后一面,只是不愿让他看到自己连话都说不出来的模样。 第二回,定边大将军惨败,丢了性命。这一战远称不上酣畅,其中掺杂了太多考量,无论是两国的政治纷争,还是对百姓最有利的战术选择,都让这场战役变得复杂又沉重。 苏霭是曾见过浮玉的,就在尚是嗣君时。他算错了定边大将军的围困战术,绕错了路,遇见了她。 他背后是数以千计身着甲胄的妖兽与数以万计的兵马,身前,便是一辆歪斜的马车,护卫二三,马车车窗有一惊慌探出头来的姑娘。 熙王军琢磨定边大将军琢磨过不少时日,几乎在看见她的第一眼,就认出了她是定边大将军的妹妹。 一旁军师师进言让他抓了浮玉,多少能牵制住定边大将军。 他沉默着思考。 却见浮玉走出马车,脊背笔直,静静看着他。 当时苏霭收回了思绪,问道:“可知我是谁?” “大概猜得到。”她说。 “不怕?” “怕。” 苏霭蓦地笑了,犹豫片刻,抬起手来,示意身后军队让开一条道。 军师就差跪下来求他抓住浮玉了,他愣是没理会,“去见你兄长吧,免得来日他身首异处,你都见不着最后一面。” 浮玉没理会他的嘲弄,只是微微颔首,“谢过殿下。” 转身时,本故作冷静的她平地勾住了自己脚,发软的腿险些没站住。苏霭笑意更浓。 只是没想到,他一语成谶。 到如今,世人都道他娶浮玉是为羞辱,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的心思。 至少,浮玉就不知道,恐怕也无心知道。 的确,所谓“如愿再见”,浮玉半点不信,且更觉羞辱。她别开眼,站起身来,重新行了一个伏国的跪拜礼:“妾浮玉拜见王上。” 苏霭垂眸望着她伏地时的脊背,伸手虚扶:“不必多礼。”他指尖悬在浮玉发顶上方,没落下,转而将散落的鹤食尽数撒进湖面,涟漪层层。 第23章 “封妃典礼会在一月之后,这一个月,你可住在宫中,不必再去驿馆。孤赐你宫殿,”他说着,指了个方向,“名为‘齐凰’。” 从来帝后称“凰”,“齐凰”二字真是惹人回味。 浮玉心中讥嘲,既要把她推至风口浪尖,何不直接立她为后?何苦做些“齐凰”的假把式。她行礼道:“谢王上恩典。” 这两句话之后,住在齐凰宫的一个月里,浮玉再没和苏霭说过一句话。偶尔在御花园遇见,两人只是遥遥相望,浮玉福身行礼,苏霭微微颔首。 封妃那夜,该是洞房花烛。可苏霭推开门,却见三尺白绫悬住那道纤细的身影,大红的嫁衣垂落着轻晃。 苏霭将她救下,难得的有了恼意。可是他最终没吐出一句重话,只道:“你不想,孤不会碰你。” 她身体中的虞戏时最知道她的感受。 那刻骨的恨意仍在,杀心未泯。可当真正踏入这座森严王宫,她才明白复仇的妄想何等天真。在这重重宫阙之中,想要取苏霭性命,除非—— 除非是长壹出手。 唯有那个隐在暗处的身影,或许还能觅得一线杀机。 而长壹—— 浮玉记忆中的长壹,并不是景饲生的模样。那是个热烈的少年,喜欢大剌剌地吃肉喝酒,抱剑稚嫩地谈人生理想。他原本心中有一个喜欢的女子,浮玉打算借远嫁熙国之机替长壹求个成全,未料长壹却过于忠心——他是兄长安排在浮玉身边,护浮玉安全的,听闻浮玉要嫁到熙国去,长壹竟违背追求爱的本能,与浮玉远赴熙国,从此和心上人同天不同地。 这样的人,浮玉不忍心让他与苏霭一搏。 苏霭来浮玉宫中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起初只是偶尔的探望,后来便成了习惯。他会在晨起时与她共进早膳,会在批完奏折后踏入她的庭院,听她抚琴,或与她闲谈九州轶事。浮玉总是温顺地应着,眉眼低垂,唇角含着恰到好处的笑意。她不再像初入宫时那般浑身带刺,也不再刻意地离他远些。她甚至学会了在他疲惫时递上一盏温茶,在他蹙眉时轻声询问:“王上可是遇上了烦心事?” 苏霭看着她,有探究,也有隐约的愉悦。 “你变了许多。”有一日,他突然说道。 浮玉微顿,随即继续为他斟茶,声音轻软:“王上不喜?” 苏霭低笑:“不,很好。” 浮玉垂眸,茶汤映出她平静的眼。 当夜,长壹倚在她的窗外,他还唤她小姐,问她:“要不要走?” 浮玉本敞着窗望月,听见这道声音,知道长壹在打开的窗后,与她一纸之隔。进入王宫不易,她知道长壹的能力。而她身体里的虞戏时,却迫切地想要控制这个身体去看景饲生一眼,哪怕说一句——“到我面前来,看看我。” 虞戏时想知道,景饲生是不是真的不认识她了。 可惜,她控制不了,任由浮玉说道:“我不会走。” “我能杀苏霭。小姐,逃出熙国,也别回伏国了,去聂国,去过……” “长壹。”浮玉唤了他一声,打断他说这些不可能的事情,“你可以回到伏国去,去和你的心上人待在一起。” 长壹终于绕过窗来,站到浮玉面前,递给她一个青瓷瓶,“这是离朱。” 虞戏时看着眼前景饲生的这张脸,分明是他的眼睛,神采却截然不同,属于长壹的目光中,端的是多情也漂亮,她听见自己道:“‘离朱’?” 看着不谙世事的小姐,长壹道:“嗯。‘离朱’是给两情相悦之人所用,原本是为我自己准备的。此物为蛊,下给对方后,变心之人会心力衰竭而死。但是这蛊并不厉害,很容易被发觉。如今,我也只有这个。” 浮玉苦涩一笑:“那于我而言,确实无用了。” 两情相悦,她和苏霭?怎可能。 只是她还是将此物收下,在不可能中寻找一丝复仇的可能。 苏霭待她相敬如宾,日复一日,春去秋来。她没说愿意,苏霭倒真未曾碰过她,只是偶尔谈笑时,瞧来真像一对恩爱的夫妻。浮玉最终还是决定对苏霭用离朱。 “离朱始于两情相悦,那我便强迫自己心中接受他。”又是一个寂静的深夜,浮玉如此对长壹道。 长壹只说嗯,靠在墙外的身影无端落寞。 虞戏时却知道,情爱一事,恳求不得。所谓强迫,不过是浮玉安慰自己的空话。天真如她,竟为了这个“周全”的计谋,想方设法将长壹安排到御医署去。 这样的行为,还不如直接告诉熙王,她要下毒好了。 熙王说不定还会敬她三分坦诚。 长壹在苏霭眼中原本是送亲队伍里的随侍,此时应该早已回到伏国,苏霭或许早已忘记这么一个人物,甚至连他名字都不知晓。 浮玉向苏霭提起时,伏熙边境战事又起。近半年的时间,熙国又吞并伏国三城。 “王上,臣妾有个不情之请。” 今日苏霭心情甚好,原是在书房看折子,浮玉难得地主动来寻他。 “什么?” “臣妾有一旧仆,忠心耿耿,医术精湛,原是跟随送亲队伍一同来到了熙州王都,臣妾既入了宫,他便没了去处。臣妾想为他在宫里谋一职位,若能入御医署拜一老先生……” 苏霭靠在椅上,“是常来后宫中寻你的那个?” 浮玉讶然,慌忙跪地:“王上……” 忍耐到了极限,氛围便剑拔弩张,不待苏霭发作,浮玉道:“并非是王上所想的那般。这旧仆换作长壹,是阿兄赠与我,为护我周全。” 她这句话显然惹得苏霭怒火更甚,如今到了熙王宫,还需要护她周全,那熙王宫的贼是谁? 第31章 不正是苏霭? 可话中提及的阿兄——定边大将军,显然让苏霭的怒火淡下去一些,生出些难言的无奈。 “既是护卫,武艺想必比医术高超。孤可让他在宫中紫林军做一侍卫。” - 自这一日之后,熙王鲜少再来齐凰宫。浮玉先前并不刻意去想,每日给自己找着事做,直到过了二十天,熙王除了中途有一日来小坐了片刻,就再没出现过。 随着他的冷淡,虞戏时感受到了浮玉阵阵的心慌。 对于浮玉的说辞,熙王显然没信,可是浮玉并没往深处想。虞戏时在寻找脱身的法子的同时,也不由感慨浮玉当真不适合这宫闱。虞戏时能窥探到许多浮玉的记忆,也知道浮玉的天真有家人对她太好的原因。 同时,虞戏时也能感受到,随着浮玉意志的动摇,她开始能偶尔操控得了这具身体,譬如拿茶、提笔,只是限制于浮玉身边的物件,并不能操控她走路。 浮玉要下离朱蛊,这蛊虫得从耳朵里钻进去。她唯一想到的“好办法”,就是和熙王同榻而眠。 虞戏时要疯了。 因为在这幻境虽然是浮玉的记忆,可却是虞戏时的身体。 和熙王圆房,万万不能! 秋宴在即,浮玉打算在两日后的秋日宴上向熙王低头,用些小手段,将熙王哄到榻上来也并非难事。做了这样决定的浮玉却坐立难安,然而身旁的婢女与她都并不亲近——毕竟都是熙王宫的人,而她自己的婢女早已被遣回伏国。 一肚子话想要找人消解,她只能想到长壹。 她与长壹之间有个暗号——只要在熙王宫的高塔上挂起一盏紫灯笼,长壹就会通过灵器看见,随即来到她身边。 此刻的虞戏时,太渴望见到那张属于景饲生的面容。 当长壹的身影出现在窗前,已经能勉强控制这具身体的虞戏时,在浮玉唤出“长壹”之后,立刻唤道:“阿饲。” 长壹疑惑道:“什么?” 浮玉道:“我有些话,不知如何说。” 虞戏时抢过这具身体的话语权道:“阿饲,你是否在长壹的身体里,醒过来!!” 长壹一头雾水:“你……”他分明在用眼神说“小姐你是不是疯了”。 虞戏时有些泄气,便暂且任由浮玉去表达内心的不安:“长壹,我打算用离朱了。” 而眼前的长壹,仿佛并没有经历方才的插曲一般,自然地接上了浮玉的话:“嗯。如何用?” 浮玉有了羞于启齿的神色,长壹有些不明所以,但没过多久,这份懵懂就变成了迟疑,再看浮玉红红的耳尖,长壹难以置信道:“这离朱并不需要这么极端的方式…” “无妨。我并不指望离朱能要了他的命,但我至少能尽力让他此后改变对我的心意,诱使离朱毒发,在他虚弱之际,与他尽力一搏。” 虞戏时汗涔涔——这么告诉长壹她的心思,不怕长壹狠了心与熙王拼命?若长壹忠心,定会选择死在浮玉前头。 却见长壹忽然变了脸色:“虞戏时,这段时间我试了很多法子,都没能找到逃出幻境的方法。但是随着长壹心态的变化,我渐渐能控制这具身体……” 听见这句话的虞戏时大喜过望,忙道:“我也是!” 景饲生道:“王宫森严,我不能再常来。倘若浮玉真的想与熙王……届时我——” 说完这句话,他便又变回了长壹的神色,由长壹占据了身体的主导。 他道:“小姐,你若真打算这么做。届时我——” “我会来到你的身边。” 第24章 如今已经知道,越是心神不定,便越能掌控这具身体。 虞戏时尽管拥有浮玉的意识,也并不能完全理解她的心神不定从何而来,或许是浮玉自己本身也刻意不去想的缘故。 可是这也代表着,景饲生所扮演的角色——长壹,也在心神不定的状态中。 而长壹的慌张又是从何而来?他与浮玉是一般天真的人物,倘若当真是想在浮玉动手之前,试图与熙王一搏,最好的结果便是同归于尽,那时,景饲生会不会死在幻境之中? 只是浮玉和长壹上一*次的对话,并不能听出来长壹有这样的打算。他似乎完全听命于浮玉,支持她做任何选择。 并且自那一日,长壹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便躲藏在浮玉的寝宫之中并未离开。 只可惜,两人共处一室似乎给对方提供了力量,虞戏时和景饲生控制身体的机会愈发少。整一日,都未能再说上一句话。 第二日一早,虞戏时听到景饲生的嗓音响在床侧:“虞戏时,想办法让浮玉知道她兄长与熙王之间的真相。” 短短一句话,虞戏时早已苏醒,完整地听见。但被浮玉控制的身体仍在沉睡,待到浮玉睁开眼,他已经恢复如常。 虞戏时并未听懂。 但是选择完全信任。 浮玉起身后,虞戏时终于抓住一丝控制身体的机会,趁着侍女整理裙摆的间隙,低声问道:“你可知阿兄与熙王……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侍女的手微微一顿,眼神闪烁,随即低头恭敬道: “王妃恕罪,奴婢只是宫里的下人,哪敢妄议王上的事。” 她的语气恭敬,却带着明显的回避。 浮玉的意识很快反扑回来,重新掌控了身体,她并未察觉方才的异样,对婢女奇怪道:“你在说什么?” 婢女更纳闷,只是伏地沉默。 但虞戏时已经捕捉到了关键——苏霭与浮玉的兄长之间,或许真有隐情。 而且她也已经可以确定,浮玉感觉不到虞戏时操控自己的身体,亦如长壹察觉不到景饲生。 并且还有奇怪之处——譬如虞戏时和景饲生说话时,浮玉能听见长壹的反馈,却很快就会淡忘掉。这个忘掉并不是全部,某些话却会记得。说明浮玉并不是完全屏蔽掉属于景饲生意识产生的互动。 长壹亦然。 虞戏时摸不透其中的规律。 看来如今要想让浮玉如景饲生所说——得知定边大将军与熙王之间的一些事情,只能从熙王口中知晓,或者由景饲生操控的长壹说出真相试试。 这两个法子都有弊端。虞戏时摸不准熙王的态度,毕竟浮玉与熙王相处时,两人好像都刻意回避有关定边大将军的话题,迄今为止,皆未主动提起过。 而景饲生就不必说了,一则不知道景饲生何时能控制自己的身体;二则也不知道浮玉会不会听过就忘了。 毕竟虞戏时摸不透其中的规律。 /:. 秋日宴上的载歌载舞与觥筹交错自不必提,秋日宴接近尾声时,殿内烛火渐暗,乐声转缓。宫女们捧着醒酒汤鱼贯而入,几位年迈的大臣已不胜酒力,倚在案几旁假寐。苏霭仍端坐主位,指尖摩挲着酒杯边缘,目光穿过摇曳的烛光,落在浮玉微微低垂的侧脸上。 而在殿内角落,长壹——或者说景饲生身着甲胄沉默站立着。他的目光掠过虞戏时的发端,投向熙王。 苏霭并未察觉到他的注视,两人如有默契般,很快收回了目光。 殿外,秋风呜咽,人声乐声却愈发热闹——为了王帝的兴致。 没过多久,苏霭率先离席。珠帘之后,浮玉也缓缓起身。 宫道悠长,两人一前一后缓步而行,身后跟着一众婢女侍卫。长壹本要随队伍巡视宫苑,正盘算着如何晚点靠近浮玉的宫殿,却在分道时听熙王忽然开口:“你上次提的那个护卫是谁?今日让他跟着。” 浮玉心中微动,隐约觉得熙王像是知晓她今夜的打算,偏要让长壹守在宫外。 她应了声“是”。 长壹跟在身后时,浮玉回头望了一眼。他的目光总是清澈而专注,看得她心头涩苦,又连忙转回头去。 就在这时,虞戏时开口:“王上,阿兄他……” 她还未来得及说完,浮玉意识恢复。 苏霭脚步一顿,“想你兄长了?” 浮玉茫然,提及阿兄,她的手微微发抖:“想过。” 她只是回答着熙王的问题,并不知道虞戏时率先提起的话题。 “战场上生死无常,你不该恨我。”他道。 浮玉心中一痛。 她当然知道熙王说得没错,但是于她而言,熙王便是仇敌。 “臣妾不敢。” 蓦地,她掉下一滴泪来。她用手擦去,看向熙王的方向。 熙王恰好停下脚步来等她。按礼她不该与熙王并肩而行,但有熙王授意,她只得快步走到他身边去。 “孤感觉得到,这些日子你虽然温柔顺从,却心有芥蒂。这并不仅仅是因为阿兄去世的难过。还是说,你恨的是嫁与孤?” 浮玉只说“不敢”,心中复杂的情绪中混着些许怒火,她想讥讽他假惺惺,想驳斥他道“生死无常”的伪善。但她不能。 “浮玉,你有没有想过——” 第32章 浮玉看向他。 “定边大将军麾下兵强马壮,豢养的灵兽更是骁勇。纵遇败绩,他亦非不知变通之辈,往昔退守险关伺机再战之事,也不是没做过。”苏霭看着她,“可为何偏偏命丧长坡?不妨说与你听——孤破了长坡关后,确曾下令,若有人擒得定边大将军,重重有赏。谁知遍寻营垒,竟不见其踪迹。原以为趁乱被护送撤退,哪料不久之后,便传来他的死讯。” “浮玉,孤已经主动解开你的心结,也希望你……” 她面色惨白如纸,整个人如遭雷击般僵立原地。唇瓣几度轻颤,却终究未能吐出一个字来——心底分明知晓,熙王实在无需编造这般谎言来哄骗于她。父母一直对阿兄之死讳莫如深,只道是死在战场上。此刻万千思绪如潮水般汹涌而来,痛苦与迷茫也蜂拥而至。可她仍将脊背挺得笔直,保持着应有的仪态。只是眸中不可控地蓄满泪,却始终悬在睫上,不肯坠。 - 夜已深。 齐凰宫内灯火通明,浮玉先被引去沐浴。回来时没见着熙王,婢女说他临时有要务,稍后便至。这让她沐浴的意图再明显不过,浮玉心里清楚,虞戏此刻也清楚。 或许是对于将要同房的紧张,也有可能是知道真相后的迷惘,总之这回虞戏时彻底夺回了身体的使用权,只是不知能维持多久。她屏退下人,也顾不上是否有人暗中窥探,径直要去找守在宫外的景饲生。 几乎同时,长壹那边也心神不宁——景饲生已掌控身体,从宫外潜入内院。两人在庭院里相遇。 “景饲生?” “嗯。” 虞戏时环顾四周,急忙将景饲生拽进一旁的杂房。 “幻境里的一切都太过真实,我怀疑这是熙王妃从前的记忆。现在能确定的是——进入幻境很可能和明月的死有关。她身上有某种符咒,把她和你一起拽了进来,而下符咒的人,就是杀害质子、陈叔、幺姆的主谋。” 景饲生点头:“我也看见了那符咒。至于主谋……会是谁?” “如果是涉及政治斗争的朝臣,幻境里不会尽是王妃和帝王的爱恨。凶手很可能在我认识的人里——方县令可以排除,剩下的只有熙王和熙王妃。当年熙王拼了命保住王嗣,还送你去伏州为质,他不太可能害王嗣。所以……”她顿了顿,“是熙王妃?” 景饲生看着虞戏时,她眼中认真思考的神色并非刻意流露,而所说答案也与他想的相同。 虞戏时继续分析:“她把我们困在幻境里,目标肯定不是我。傀儡明月、幻境,都是冲着你来的。她手下有那么多高手,却不杀你,显然困住你只是手段,不是目的。” 景饲生阻断了她的思考:“眼下要紧的事不是逃?” “是,当然是。”可是逃,能逃到哪里去?她如今是浮玉,是王上的妃子,是齐凰宫的主人。 就算真有可能逃出了王宫,逃出了王都,逃不出幻境,那又有什么意义。更遑论王宫与王都都能将她困住一辈子。 原本在知道要走向圆房剧情时,虞戏时当真想不顾一切和景饲生逃了。如今和景饲生一聊,她好像冷静了下来。 “但我不能走。”她说,“你放心吧,我有办法逃过这一劫。只是我们得想办法尽快逃出幻境。” 正此时,有两名宫女在不远处交谈:“王妃去哪了?王上派人送了夜消来,宫女都在外头等着呢……” “不知道,寝宫里没人应声,方才进去看了,果然不在……” 虞戏时看向景饲生,“你先躲在这里,我出去看看什么情况。” 景饲生点头,虞戏时走出了杂房,急切的下人们一眼便瞧见了她,纷纷行礼,“王妃。” 她们眼中显然好奇,王妃这么晚了在杂物间中做什么?只是身为下人,不太好相问,虞戏时心知她这“可疑”的事情恐怕会被如实禀报王上,因为浮玉这些时日以来从未好好调/教过手下做事的宫女,可能是她不懂,也有可能她本就无心长留在此处。 虞戏时道:“我方才来寻些东西,发现廊屋里存放的许多我从伏国带来的旧物都不见了。” 两名宫女小心翼翼地对视了一眼,肉眼可见的有些心虚。虞戏时心中惊疑,这些下人,莫不是私卖主子旧物?未料到随口找到借口,竟引出了这些事。 虞戏时尚未追究,便听见外头下人通传道:“王上到——” 虞戏时模仿着浮玉往日的习惯,抬手抚了抚发,睨着这两个不安分的小宫女,“怎么,本宫不过随口一问,你们就慌成这样?”她声音轻缓,却透着冷意,“宫中的规矩,你们比本宫知晓得还要多,莫不是认为本宫不会深究,便欺辱于本宫?!” 两名宫女闻言,膝盖一软,慌忙跪下,额头抵地:“娘娘恕罪!奴婢、奴婢绝不敢怠慢差事!不知娘娘何出此言!” 虞戏时没空与她们纠缠:“恰好王上来了,本宫且去问问,手脚不干净的宫女,该如何处置。” 犯下如此祸事,还丢了王宫的颜面,打死了扔去乱葬岗,都算给她们留了全尸的恩赐。 其中一名宫女浑身发抖,颤声道:“娘娘明鉴!奴婢们绝无偷盗之心,是、是……求娘娘饶命!” 她们连连磕头,额上的皮都被刮破,虞戏时看她们一眼,道:“念在你们初犯,本宫今日饶你们一命。”她语气稍缓,却更显威慑,“但记住,你们的命,是本宫给的,若再敢阳奉阴违——” 宫女们涕泪涟涟,连连称是。 虞戏时知道她们虽身在齐凰宫,却奉了王帝或旁人的命来监视着她的举动。这旁人是谁,无从得知。如今后宫中只有浮玉一人,若是旁人,不知有什么样的目的。浮玉无心其他的纷争,虞戏时此时更没有在此玩宫斗的心思。于是她只提点道:“既来了齐凰宫,本该知晓主子是谁。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还是你们指望着,若本宫来日落了难,你们能完好无损地侍奉新主子去?” 两人一直伏地,闻言连忙表达着自己的衷心。 一墙之隔的杂屋中,景饲生听着虞戏时在外头装模作样地教训下人,垂头笑了一下。隐在阴影中的一张脸上满是好笑的兴味,瞧不出一丝担忧来。 恰在此时,外头传来脚步声,王上已至殿外。虞戏时迅速敛去眼中冷意,换上一副温婉神色,迎了上去。 第25章 熙王踏入齐凰宫,与虞戏时略用了些宵夜,便径直起身走向寝殿。 虞戏时随后缓步入内。殿内陈设悄然变了模样。最扎眼的是数道金丝云纹帘垂落,烛火跳动,将那繁复的纹路映得忽闪忽暗,殿内平添几分幽邃,王室的威压却未曾稍减。 ——定是方才用膳时,熙王命人布置下的。 虞戏时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所幸熙王只在榻边坐下,呷了口茶,目光投向她:“紧张?” “紧张。”是真紧张。不仅因为氛围,更怕“浮玉”的意识随时反扑。 熙王只朝床榻方向抬了抬下颌:“上去。” 不行! 虞戏时垂眼,用袖掩住下半张脸,脚步迟滞,磨蹭了几息,才慢吞吞挪到他身旁长榻坐下。“不如……先说说话?” “说什么?” “臣妾近日总做噩梦,梦中光景,半真半假,有旧事,也有荒诞无稽的事。” 熙王紧紧盯着她,带着审视与犹疑。他显然觉得这是她躲避亲近的托词。 若真如此,他这君王未免太过窝囊。 “过来。”他拍了拍身边更近的位置。 两人分坐长榻两侧,中间隔着矮几,各自空间本就不宽裕。熙王的意思,恐怕不止是让她靠近。 难道……是要她坐到他腿上去? 虞戏时心念电转。熙王此人虽非完人,待浮玉却一片真心,素来尊重。今日这般强硬,怕是上次长壹之事惹恼了他。 但若真是浮玉真听他的话,他心中不知该何等受用。 可惜,她是虞戏时。 “王上,”她话锋一转,“不如小酌几杯?” “也好。”熙王未拒,扬声命人取酒。 醇香佳酿置于几上。宫人斟满两杯,躬身退下。虞戏时率先举杯,一饮而尽。 “酒量倒是不差。”熙王看她一眼,也饮了一口。 虞戏时不知浮玉酒量如何,只含糊道:“小酌无妨。” 熙王“嗯”了一声,放下酒杯:“孤听闻,你在伏国宫宴,曾以一曲醉舞名动天下。酒量了得,舞姿更绝。今日,孤可有幸一观?” 糟了。 虞戏时脊背一僵。她哪会跳什么名震天下的舞?咬牙硬撑,或许能勉强扭两下,但必定破绽百出。若被看出端倪,在这奇幻世界,难保不被疑心夺舍或中邪。 正盘算着是拒还是借机灌酒,眼角余光蓦地瞥见窗外一道黑影掠过。 她脱口而出:“臣妾遵命。” 景饲生!他竟敢在熙王眼皮底下潜近! 第33章 她下意识想扭头去看,一股无形的力量却制住了她的动作——是他。他不要命了?这幻境凶险万分,稍有差池便是形神俱灭。何必为她涉险? 来不及深究。她抿紧唇,飞快扫了一眼沉默注视她的熙王。 - “非要如此做?只怕那虞戏时会阻拦。”窗外,景饲生对着脑中的系统道。 “如果到了最后的时限,没能成功逃出幻境,那你和她都会永远‘迷失’在这幻境之中。而真正的长壹,便会重新活过来。”系统冷硬道。 若非这一次误入幻境,成为了“长壹”,景饲生根本就不知道这一号人物。听系统的意思,现实中的长壹……死了? 方才,系统告诉他,这个幻境时间有限,在这段时间之中,若不能让虞戏时按照过去发生的事情——以浮玉的身份给熙王下“离朱”,那么他们就不能离开这个幻境,将在这里迷失。 而浮玉原本的计划,就是与熙王同床共枕,趁他熟睡之时,让离朱子虫从他耳朵里爬进去。 ——这就是虞戏时如今该做的事情。 可是显然,虞戏时不想这么做,也不知道这么做才能逃出幻境。 如今已经是幻境的最后一夜,虞戏时和熙王待在一块,景饲生也无法告知她这一信息。 于是,景饲生才会靠近这座宫殿,试图寻找机会。 殿中,“浮玉”翩然起舞。而景饲生悄然跃过展开的窗。 他所在的位置,与虞戏时和熙王相隔了两道垂帘。若不是今夜的熙王想要些旖旎的氛围感,他还真不好藏身。 便是这么一套动作下来,景饲生已经听得虞戏时给熙王灌了不少酒。 看来,她跳舞的本意就是想把熙王灌醉。 可熙王今夜的心思太明显,想要与“浮玉”欢好,他就不会让自己醉到不省人事的地步。 景饲生计算着时间。倘若熙王不能醉倒,那么他只能用武力一博——只要能让熙王失去意识,让离朱子虫能顺利地进入他的体内。 只是这等同于送死,因为以他现在的灵力,根本不可能在王宫里闹出一点动静。莫说他打不过熙王,就是王宫里的高手护卫,也能让他神魂俱灭。 正思考着对策,忽然间虞戏时旋转着来到他的视线范围内——两道帘子交叠着,留一道窄缝。她转到那处,正低头调整呼吸。窄细的腰肢被繁重的宫裙包裹,锦缎衬得她肤若凝脂。景饲生忽而就想起,她在幻境外脸上灰扑扑的样子,朴素的布衣让她显的更多的是可爱,此刻才觉出她已然是成熟的女子了,看来,跟着他吃了不少苦。 她动作放得缓,十分认真,却僵硬的像牵线木偶。 景饲生微微扬唇,莫名想笑。明明想嘲她不会跳舞硬跳,逢迎人的活计也不是那么好干,可目光却不自觉柔了一些。 她额角的汗顺着脸颊滑,忽然抬眼。 视线撞在一起。 她明亮的眼睛睁着,有层汗湿的水意。还带着跳舞时的微喘,看向他的瞬间,那点喘忽然顿住,嘴唇抿成一条线。他在帘后,背靠着墙,剑柄贴着掌心的温度,他一直紧握着,不曾松懈半分。看见虞戏时看过来,他微微勾起唇角。 风掀了掀帘子,缝隙晃了晃。 他从她的眼中读到了“快走”,而她从他的眼中看见了杀意。 - 虞戏时几乎用尽了所有能想到的、勉强可行的舞姿,却仍多是在与熙王周旋,半推半就间劝他饮酒。 “虽未曾见过爱妃当日的风采,但孤亦非从未曾观过舞,若当日你是如今这般状态,应该当不起这赞名。所以,今日是爱妃存心想敷衍孤?”熙王手背一掀,动作上仍保持着体面,力道不算很重,却足以让酒杯翻落矮桌,撒了一地的酒水。 虞戏时半是真紧张,半是借势表演,脚一崴,跌倒在地。“王上恕罪,容臣妾去换身衣裳,再来为王上再献一舞。” 熙王在她面前蹲下,伸手握住她的手,她本能地一缩,却被攥得更紧。 “手怎么这么凉?” “臣妾…”她垂着眸,眼前,他们的衣摆交织,“怕跳不好这支舞。” “是么?”熙王松开手,已经被她灌了许多杯烈酒,可嗓音中只是有些许醉意,远不到迷离的程度。他的脸红红的,掌心幻出一串精美的链子,将它环上虞戏时的脚踝。 “王上…”感受到熙王僵硬的温柔,她唤了声。 “嗯。” “若臣妾想造一场梦,王上认为臣妾会造怎样的梦?”这是熙王妃的幻境,这是熙王妃的梦。熙王妃所求为何? 熙王奇怪地看向她,转而便思索起来,不消片刻,便道:“让你思念的人都在你身边。” “何意?” “就是,让你想念的人,回到你的身边。”加上“回”这个字,这个答案或许会更贴切。 虞戏时一怔。 这也是她所想的,让想念的人,长留在她身边。 她竟在此刻有片刻与浮玉共情。 “怎会有此一问?”熙王缠好了链子,看她。 “没什么,”她道,“有些醉了。” “那便不用跳舞了,我们去…” “王上,”虞戏时忙打断他,“王上方才说臣妾敷衍,臣妾想再让王上看看。良宵漫漫,可慢慢品尝。” “也好。” 虞戏时起身时有些踉跄,熙王看着她,忽然道:“孤还记得初见你时…” 她心悬起。熙王这是要试探她了?是发现她不像浮玉了? 熙王兀自道:“那个时候你装作什么也不怕,实际上连腿都在打颤。可如今的你不同了。” “哪里不同?” “如今的你,脸上怯涩,心里头却有股子韧劲。” 他真是一语道破细节。虞戏时默了默,“这样不好吗?” 熙王眼中的迟疑淡下去:“挺好的。” - 她借口自己去挑衣服,走出了熙王的视线。 三道云纹帘在她身后次第垂下,下一道纱帘将将合拢时,一只手猛地将她拖进黑暗。 “将离朱子虫送入熙王身体里,我们就可以逃出幻境。时间不多了。” “好。” 对于虞戏时的反应,景饲生有些意外。她一直不想与熙王同床共枕,他是知道的。但是现在她却一点也没有犹豫,就选择相信了他的话。 为了确保声音压到最低,景饲生凑得很近,垂下的头嘴唇几乎贴上她的耳畔,“你相信我吗?” “相信。”虞戏时道。 正此时,帘幔轻晃,没有刻意压制的脚步赫然已经出现在帘后! 虞戏时与景饲生看过去,熙王原本隐匿的影子忽然映在帘上! 她一惊。身旁,景饲生的剑缓缓出鞘。 第26章 明明虞戏时也不是真正的熙王妃,但此刻除去对死在幻境的恐惧感,竟还有一份来自于偷情般的紧张与心虚。 她一时分不清,究竟是环境使然,还是浮玉的意识即将回归。 景饲生蓄势待发,好像只待帐帘被掀起,他便会一剑挥向这熙州之主。 莫说就算熙王是个无灵者,只要景饲生当了这刺客,那便无法安然走出这王宫。更何况,熙王的实力深不可测。 正当虞戏时想假装换衣裳回来向熙王打招呼时,外头有宫女敲了敲门,唤道:“王上、王妃,有要事禀报。” 熙王的声音隔着那道帘帐传出:“讲。” 这嗓音直冲冲地就往虞戏时的方向而来。 “紫林卫一小将来报,唤作长壹的侍卫不见了。” 景饲生的目光隔着帘帐投向那道威严伫立的身影,他站在阴影之中,虞戏时不确定他的身影会不会也被熙王那头的烛光照亮,只觉得静默的两息太过短暂,却又很漫长,漫长到她的身体已经被浮玉重新掌控。 她无法迈出脚步,也无法言语,原本被恐惧占据更多的心脏此刻满是慌张。她任由自己上前去,拉住景饲生的手。 景饲生是戒备状态,一滴圆滚滚的汗珠顺着脸颊滑下,只是他和虞戏时的交界明暗分明,那滴光影快到虞戏时无法捕捉,他看着虞戏时忽然抓住他的手。 她的眼睛里很快蓄了泪,在这种紧张的情况下,她的反应也正常。 她需要宽慰。 景饲生垂眼,默了一息,对上她的目光。 那些想说的话好像尽数写在她的眼睛里——“你快走”,“求你了,活下去”,“我没什么可以失去了,求你好好活下去”,“我不想失去你”。 她应该,应该是想说这些。 景饲生不由想到了不久前的自己。 当看见幺姆与陈叔的尸体时,他在心底反反复复、无数遍恳求,希望阿沂没事,求阿沂一定要活下去。可是一面又不敢让自己往这方面想,好像有了这样的想法,就是对阿沂的诅咒,就会一语成谶。 天知道,在虞戏时看不见的角落里,他在梦中,在半梦半醒时,在醒来后,几乎流尽眼睛里最后一滴泪。 第34章 他知道自己是穿越者,这世界千千万万个人应该于他而言都是过客,他有自己的通天大道,感情应皆是多余。 可是分明不是如此,在这个世界,他就是那个从婴孩长大的景饲生,那些离开的、所谓的npc,有实实在在的血肉,是包裹住他身体的温暖。 如今,眼前的她,也是如此吧。 在这个世界、在这个幻境之中,她只有他可以依赖了。 她害怕,恳求,也是自然。 景饲生无法开口,只能用眼神传递让她安心的信息。 他忽然想,当时的阿沂,是不是也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无比希望自己活下去,希望他别害怕,他们还会再相见。 可却…… 他开始庆幸,站在他面前的是虞戏时,而非熙王妃的模样。否则他可能控制不住,哪怕是在幻境之中,也要将她千刀万剐。 - 虞戏时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了。 她的意识已经被浮玉占据。 就在此时,重重帐帘如被狂风吹过,尽数飞扬而起。虞戏时与景饲生身边的这一道帘帐抚过他们的身体,然后“乘风而上”,飞扬在他们发端。 就在帐帘又要垂下之时,所有帘帐尽数碎裂。 漫天的碎屑纷纷扬扬,很快铺了满地。 虞戏时与景饲生看向熙王。 这一刻,所有人好像都不再是自己。 他们站在幻境里,仿佛穿梭了时间,让这一刻与历史重叠。 浮玉嫁给熙王后,心怀恨意,却在自知恨意无法借事实支撑与日复一日的相处中,不可控地爱上了熙王。 熙王心有人帝的掌控欲,对浮玉倒也算尊重与爱护,宽恕了长壹没有离开王都的罪行,并且不顾老官反对,将长壹留在宫中做紫林军。 那一日,浮玉难以承受内心的折磨,自己也说不清缘由,想将熙王留下,只是告诉自己——她是想下离朱蛊毒而已。 离朱非两情相悦不可行,她暗自承认爱上熙王的事实,这一切不过只是为了下毒而已。 她内心挣扎只能与长壹说,长壹得知了她将要付诸的行动后,在当夜来到浮玉窗前,翻过窗来,想要刺杀熙王。 哪怕死,他也不想浮玉以身伺仇敌。 他曾告诉过浮玉的,他早已心有所属是假,他此生只有定边大将军给他的一个使命——那就是守护浮玉。 本来献舞的浮玉看见长壹的身影,摔倒在地,她借故离开熙王视线。 后来就如虞戏时与景饲生发生的一切,浮玉被长壹拉住,长壹看懂了浮玉的眼神,心有不甘与不舍,将她拥入怀中之时,重重帘帐化为碎屑。 当夜,长壹被秘密处死,熙王虽没有处置浮玉,当内心情感已然改变。 不久之后,熙王有了王后,又有了与伏州女战俘的乱事。 - 与历史重叠的这一刻,如预见钻入虞戏时的脑海里。 她无法开口,无法行动,只能目睹景饲生挑衅熙王:“借势杀人,不过竖子之行。既然已撞破这情景,何不就你我二人较个高下。夺妻之仇,熙王自动手才可解心头之恨。” 熙王怒极反笑,果然抬手,将整个齐凰宫设了结界,外人不可接近,而在齐凰宫中的下人,也不可行动。 分明是应了他的挑战,要二人之间决个胜负。 景饲生不知虞戏时身体已被浮玉的意识占据,走近她,低声道:“如今他已中计,我会试着将他击晕,届时……” 他看了眼她袖间的离朱。 景饲生走离时,虞戏时看见他身形一顿。那双漂亮的眼睛中眼神已然有了变化。 ——长壹回来了。 就在此时,烛台火苗快速跃动,颜色好像更澄金了几分。长壹刚找回身体控制权尚在茫然,就见熙王运转灵力,暗紫色的灵力在身侧凝聚成一柄刻满咒文的长枪。 “夺妻?”熙王的嗓音满是鄙夷,浮玉所熟悉的那个熙王虽则霸道但常对她隐忍脾性,而此刻真正的帝王威严像冲破了这道禁制,陌生也不留余地,“贱人也配称‘妻’,你也配叫嚣‘夺’?” 长□□来,长壹勉力侧身,枪擦着耳畔掠过,未料到这一招只是转移他的注意力,而真正的杀招在熙王抬起的另一只手上。 长壹感觉像是被攥住四肢,连呼吸都变得艰难。他眼睁睁看着对方屈指一弹,一道符咒如毒蛇般缠住他的手中剑,剑身顿时被封印住。 虞戏时忽然想到明月曾说的——低阶灵力者对付高阶灵力者,若非出手,并不能知晓对方真正的实力。如今看来,高下已判,长壹不可能打得过熙王。 而他之所以能放手一搏,恐怕是将希望寄托在了浮玉身上…… 长壹用灵力抵抗着禁锢,却如泥牛入海。熙王踏步逼近,周身灵力威压如同实质,将他死死钉在地上。长壹膝盖重重磕在地砖上,手中剑“当啷”坠地。 “就这点能耐?”熙王抬手扣住长壹下颌,“孤还以为,定边大将军派个多厉害的人来守护他这心爱的妹妹。 说话间,长壹只觉胸口一痛,熙王的灵力如钢针般贯入经脉,他眼前乍现无数光斑,五脏六腑仿佛都被搅碎。 长壹用灵力召回剑,被封禁的剑在手中剧烈颤动,试图冲破封印。就在熙王要给出最后一击时,长壹挥剑,熙王后退夺过,而长壹手腕连翻,九道剑影劈向熙王面门,却被对方长枪接连抵挡。 枪风劈向长壹,他蹬柱跃起翻身躲过。不等落地,熙王又刺出一枪,枪出如龙,长壹慌忙侧身,反手用剑护住后背,枪锋擦过剑身,尖锐的声响中,火花闪烁。 熙王手腕翻转,长枪直取长壹持剑手腕。长壹弃剑,握拳轰出带着灵力的直拳,却被熙王轻松抓住手腕,猛地一甩。长壹撞碎身后的屏风,只是刹那间,长剑又回到他手中,也就是这一瞬间,熙王抛出长枪划破他腰侧。 枪出枪归,熙王掌心握住长枪快速旋转,数个枪的分身便射出,向长壹刺去,在他身上留下数道血痕。长壹踉跄后退,脚下突然一沉,熙王挥手召出的紫链缠住脚踝,将他拽倒在地。 他挣扎着撑起身体,借着紫链收紧的机会飞扑而上,长剑直刺熙王咽喉。熙王微微偏头,长剑擦着耳际划过,同时用灵力击出一掌拍向长壹胸口。长壹闷哼一声,倒飞出去,撞在宫柱上,咳出大口鲜血。 “还不认输?”熙王缓步逼近,长壹鲜血顺着剑刃流下,他咬牙起身。 熙王眼中闪过怒意,抬脚踹在他胸口,长壹撞碎身后的案几,瓷器碎裂,他摸到一块尖锐的瓷片。 就在熙王再次举剑时,长壹将瓷片用力掷出,直取对方眼睛。熙王侧身避开,却见长壹已欺身而来,一掌带着灵力拍向他的命门。熙王仓促间抬臂格挡,两人同时向后倒飞,长壹重重摔在地上,再也无力起身。 他感觉意识正在涣散。朦胧间,熙王提着枪缓步走来,枪尖滴落的已经分不清是谁的鲜血。他想抬手召唤剑,却发现手臂早已没了知觉。 “给你留个全尸。”熙王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长枪穿透他肩胛的剧痛让长壹眼前一黑,恍惚间,他仿佛看见浮玉的脸。 就在此时,击晕熙王是最*好的机会。 已经悄悄靠近熙王身后的浮玉当是知道。 可是她犹豫了。 一息,两息。 长枪已经抬起,狠狠刺向他的心脏。 “长壹!——”浮玉狠狠一击,已经耗费大量灵力的熙王生生遭受了这一下重击。长壹最后的灵力,也尽数融入这一击的力量之中。 熙王晕了过去。 离朱悄然钻进他的耳朵里,在它进入一个人身体里最初的时间中,它将不被察觉。 长壹看着这一幕,忽然笑了一下。鲜血汩汩从嘴角流出,他笑得却惨淡。 离朱,非两情相悦不可用之。 他想,他也算不负定边大将军的使命。用一辈子,守护住了这一个承诺。 可这,真的是浮玉想要的吗? 他不知道了。 霎时间,周遭一切安静下来。 “长壹,不要丢下我——” 第27章 “长壹,长壹。” 幻境之外,浮玉手中的灯笼熄灭,闭着眼的她好像在脑海中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事,哭喊着要挣脱一个梦境。 可是她分明是醒着的。 她身旁的婢女吓住了,慌忙去摇她,“娘娘,娘娘。” 浮玉陡然睁眼,已经有了些细纹的眼睛挂着泪,她踉跄了几步,看向远处。 那里虞戏时和景饲生躺在地上,尚未从幻境中挣脱。 “发生了什么,王妃娘娘?”婢女搀着她。 “没事,只是他们进入幻境的时间太长了。本宫不由想到了过去,想到了长壹。”浮玉抹了抹脸上的泪。 “方才符咒上的光已然熄灭,看来他们是要出来了。”婢女道。 第35章 “出来了……”浮玉喃喃。 “娘娘,您是希望他们能够逃出幻境,还是不能呢?”婢女虽然知道王妃造这个幻境的用意,此刻却又弄不清了。 许多年前,刚来到齐凰宫时,她本是奉熙王之命,监视着王妃的一举一动。后来她的妹妹犯了错,偷了齐凰宫王妃的旧物,被发现后,死心塌地地伺候着王妃。如今年岁渐去,王妃这一路,她也算瞧了个分明。后来她被王妃借机打发出宫,从此改名唤作游灯。 这幻境有生门,也有死门。若是虞戏时和景饲生没能从环境里出来,那么他们的命将会成为复活长壹的引子。从此,长壹便会苏醒,虽然,不一定有灵识。 如果虞戏时和景饲生活着出来了,那么通过这一场幻梦,他们也能够理解王妃的苦楚,从此为王妃所用。 杀了苏蘅沂,本就是为景饲生成为嗣君铺路。景饲生身负伏国血脉,他理应与王妃同一阵营。 所以不管结局如何,于王妃而言,都是稳赢。 可是,游灯不明白,王妃为何突然流泪。是想念长壹公子了吗?莫说长壹公子已经去世多年,便是回到当一日,犹豫了的,分明是王妃自己。 若非那两息犹豫,或许长枪不至刺穿长壹的心脏。 “如今熙王愈发病重,不消多久——或许现在已经发现,身上的病症是离朱蛊发。”浮玉道,“总之,熙王已无力回天。而景饲生,是当一个到处流浪受人欺辱,睡不好觉吃不好饭的乞丐,还是当熙国嗣君,受本宫支持,但凡是个人,都会选后者。想必计划当能如本宫安排好的一切进行。” 游灯心有顾虑:“倘若真发现是离朱蛊毒,届时王妃岂不是会有危险?毕竟熙王早已对王妃没有情意,只怕不会……” 浮玉嘲弄一笑,“他能知晓是谁下的蛊?是本宫?还是王后?还是伏州女?还是他后宫中旁的那些妃妾?倘若真有所怀疑,大不了把本宫和那些女子一同处死,也算痛快。” 游灯称是。 “本宫要先回宫了。”浮玉用灵力唤醒灯笼,拢了拢身上的披风,往身后的马车走去,“对了,本宫嘱咐你的——在宫外为本宫寻一只可爱俏皮的狸奴,你要放在心上。” “是。” - 挣脱幻境之时,虞戏时感觉自己像沉在深水之中,水流堵塞着她鼻腔,灌入她的口中,死亡临近,她忽然冲破水面,才发现根本没有溺毙人的海水,她大口呼吸,胸膛随着呼吸剧烈起伏。 刚缓过一点气,她便开始找寻景饲生的身影。他就躺在她边上,在此刻恰好睁开眼睛。 虞戏时心中一块重石落地,一下子扑入景饲生怀中,哭了出来。 景饲生意识回归,缓缓低眼,听见这仍带着后怕的哽咽声,他有些不知该如何做,抬起一点手来,鬼使神差地抚过虞戏时的后背。 “你没事就好,你没事就好。”虞戏时抽噎着,“那一刻我真怕你会死在幻境里。我真怕你出不来了。” 那我的任务就完不成了。 景饲生手上动作一顿,“那最后一刻救我时为什么犹豫?” 虞戏时茫然抬头,看见景饲生近在咫尺的脸,她身子动了动,但因为被景饲生抱住,一时没有挣脱。景饲生也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动作,松开了手。 “那不是我的意识,那是浮玉在掌控我的身体。不是我不救你,是浮玉……没有及时救长壹。” 景饲生喉咙里“嗯”了一声,“起来。” 虞戏时慌忙从他身上爬起来,双臂环住腿坐在一边。 “我相信你。”景饲生说。 “所以在幻境之中,你也能分享长壹的意识?”虞戏时问。 “嗯。” “那……” “长壹坚守对定边大将军的承诺,也喜欢浮玉。”景饲生站起身来,看向明月的那滩血水,血水中符咒如同焦木,静静躺在那里。 “长壹喜欢浮玉?可是在浮玉的记忆中,长壹早就有了心上人。”虞戏时讶然起身。 “嗯。长壹可有告诉过浮玉,那个‘心上人’具体是谁?”景饲生拿起焦干的符咒来看,只是刹时就在他指间化作了灰烬,散落血水之中。 景饲生眉头一皱,环视了一圈周遭。嘴上还不忘问着:“那浮玉呢?到底是喜欢长壹,还是喜欢熙王?”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她对长壹应该是朋友之间的情感,但是不知不觉中已经爱上了熙王。”虞戏时道,“这样一个幻境,到底有什么目的?” “无论是什么,总之在幻境中受伤,现实中的身体的确也会收到影响。我能感觉到我的灵力大打折扣。但是正如你所说,如果凶手想要我的命,大可不必用这么迂回的法子。无论如何,我们要更小心些了。接下来我也可能无法再强撑着身体去狩猎和找吃的。虞小姐,想要活下去,得需要你更努力些了。”景饲生说着,转过身来,看向虞戏时。 有事“小鱼”,无事“虞小姐”,呸,白眼狼。 虞戏时腹诽了一句,笑道:“小事。还有……” “嗯?” “这一路还很漫长,我也不是要餐餐吃肉的。为了节省灵力,也别再受无谓的伤害,你就算日后好了,也别去那危险的野林之中狩猎了。实在想吃肉,我们依赖些手艺和体力赚点钱去换,换不着就去野林子边缘寻些好欺负的小灵兽——但是我也知道,如今这时机,好欺负的灵兽不是每次都有好运气能遇见。实在不行,我不是还有只灵兔么?” 虞戏时诚恳地说着,袖中的灵兔忽然咬了她一口,这一口扎实到肉,虞戏时“哎呀”吃痛一声,把兔子从袖子里甩了出来。 景饲生垂头笑了一下,然后正色道:“嗯,我会考虑。这个兔子顽劣,吃它的事项可以安排在前列了。” 兔子不服,却欺软怕硬,不敢招惹景饲生,于是眼睛红红的愤怒地盯着景饲生。 景饲生对它挑挑眉尾,它赶忙转过身去,假装在掘地,脸上仍是气呼呼的,撇着眼睛试图用余光瞅景饲生。 “好啦好啦。”虞戏时戳戳它的屁股,它扬起后蹄,表示还在生气,可是身子却因为害怕而在微微颤抖着。 “景饲生,你真的吓到它了。”虞戏时心里头“母爱”泛滥了起来,看着软乎可爱的兔子,把它捧了起来。 “?是你先说的。”景饲生道。 “我可以说,你不可以说。”虞戏时替灵兔教训道。 “?” “因为它是我的兔子。” “……”好一个双标。 - 两人为明月立了个空的坟茔。 天将要亮,景饲生的确虚弱,靠在破屋子里的墙边,很快就睡了过去。灵兔则缩在他肩头,心不甘情不愿地和他依偎着睡觉。 虞戏时满意地笑了一下。 灵兔最敏感,倘若景饲生真的对它有杀意,它是无论如何也要逃跑的,就算以后可能面临饿死和被其他的人抓住吃入腹中。 看来这景饲生不过惯会吓唬罢了。不过虞戏时可是真想过要是穷途末路,就把这兔子宰了吃了。 【景饲生信任值:75%】 虞戏时要出去找吃的备用,她包里还有件厚棉衣,往身上一裹勉强挡些风。土路被冻硬,前几日下的雪还没化尽,一片哀白。 路旁不少树皮都被剥得精光,露出白生生的木芯。 虞戏时去到一处池塘边,看见冰窟窿里漂着死鱼肚皮,不知道哪里的腥臭味隐隐往鼻子里钻。她蹲下来用树枝拨了拨死鱼,到底没敢捞。这种东西,哪里吃得。 直到黑夜彻底褪去,她总算在几个乱坟堆旁找着几丛没冻烂的苦菜。往回走路过荒地,突然踢到个硬疙瘩,骨碌碌地往前滚,竟是半个冻硬了的馍,不知是谁逃荒时落下的。她捏碎表层的冰,里头竟还软和。 破屋的轮廓在雪雾里若隐若现,她数了数怀里的东西:三把苦菜,半块馍。还有株新生的梅。够两个人撑个一两天了吧? “也不知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头。”虞戏时低声道,抱着菜的手往上抬了抬,呵气暖暖通红的手背。 推开门,景饲生正在熟睡。兔子也闭着眼睛,没发现她回来。她扣住门闩,把菜放在桌子上,就将自己裹进了床榻上。 第28章 这屋子实在破烂,漏风漏雨还漏冰碴子。偶尔有尖锐却又不知道是何物的东西在睡着时被吹到身上,还以为灵兔终于趁她睡着要对她下手了。 有时被冷醒,虞戏时给自己一巴掌确认自己还活着,又再沉沉地睡过去。 对于睡觉,虞戏时和景饲生倒是有个共性,只要还活着,就要让自己睡到最香。 尽管环境不尽如人意。 虞戏时醒来时已经到了下午,景饲生还没有醒。她拢拢身上破旧的棉衣,推开屋门。寒风瞬间灌了进来,她打了个寒噤。门外,天地间一片白茫茫,竟然已经不知下了多久的雪。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前行,打算趁机在附近寻寻还有没有东西能够充饥,毕竟刚才一看,那馍已经完全坏掉了。 第36章 不知不觉,她走到了一片山林边缘。这里积雪更加深厚,她小心翼翼地往林中走去,倒真让她捡到了一只野……不知道是什么怪东西,像鸡又像鸟,瞧起来冻死不久,两个巴掌大小,她起初要触碰还有些不适,好在带了个空包袱,能将它放进去。 然而,就在她准备返回时,天空中突然乌云密布,狂风大作。一场暴风雪毫无预兆地降临了。虞戏时被风吹得睁不开眼睛,她只能凭着感觉,艰难地朝着破屋的方向摸索。风雪越来越大,她的身上很快就落满了积雪,手脚也渐渐失去了知觉。 也不知过了多久,虞戏时终于看到了破屋的轮廓。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跌跌撞撞地冲进屋里,一下子扑倒在地上。景饲生正在煮汤,见状慌忙将她扶起,打横抱上了榻。 景饲生瞧起来虚弱,怀抱却安稳,被轻轻放下时,虞戏时听见他问: “你这是怎么了?” 话罢,景饲生看着她捡回来的怪物,“雁鸡,会飞的鸡,怎么捕到的?很厉害。” 不指望虞戏时现在能搭话,他自顾自去烤肉。不多时,屋里便飘起了阵阵肉香。灵兔也被香味吸引,凑到火堆旁,眼巴巴地看着这雁鸡。景饲生撕下一块肉,吹了吹,然后小心翼翼地喂到虞戏时嘴边。 虞戏时红红的鼻子动了动,感觉到安心,下意识地张开嘴,吃下了景饲生喂来的肉。温暖的食物下肚,她舒服地从喉咙里滚出来一声“嗯”。 她哼唧道:“谢……谢谢。” 景饲生目光柔了些,又撕下一块肉递给她,轻声道:“瞧瞧你。” 两人就这样分食了这只雁鸡,然后还喝了些汤,这汤就一点点菜味,好在包里还有没用完的调料,哪怕只是一点点油都起了大作用。 等风雪停歇,虞戏时和景饲生走出破屋,只见原本就破败的道路,如今已被厚厚的积雪掩埋,根本看不清路。 “这下可麻烦了。”虞戏时皱眉。 “走出去或许能看到流民队伍。” 虞戏时点了点头。两人收拾好东西,开始在雪地里艰难地跋涉。他们每走一步,都要将脚从厚厚的积雪中拔出来,然后再踩下去。湿透的鞋又冰又重,将整个脚掌都冻得麻木。 走着走着,虞戏时突然脚下一滑,摔倒在雪地里。景饲生连忙伸手将她拉起。 “小心点。” 虞戏时拍了拍身上的雪,苦笑着说:“这路太难走了,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走到柳城。” 景饲生向她伸出手来,虞戏时看着他摊开的手掌,也没有扭捏,牵了上去。景饲生握得紧,虞戏时也走得平稳了些,两人继续前行,一路上,他们看到了许多冻死或饿死的人,还有些已经吃不得的动物的腐烂尸体。 夜幕降临,两人实在走不动了。他们在一处背风的山坡下,借用前人留下的一个小洞,虽然无法抵御寒冷,但至少能为他们遮挡一些风雪。 虞戏时和景饲生并肩坐着,灵兔也蜷缩在他们中间,小身子不停地颤抖着。寒风在洞外呼啸,虞戏时和景饲生被冻得瑟瑟发抖。 “以前总觉得自己有些苦命,现在想起来,不知道有多幸福。”虞戏时喃喃道。 景饲生:“我记得你说过,你小时候和你娘走散了,没有想过找到她吗?” 虞戏时愣了一瞬——她可不敢多犹疑,否则就是自己拆自己的谎。自己的确和景饲生说过这件事,但早就抛之脑后了,没想到景饲生记得这么清楚。不过也好。 她借机道:“是啊。阿饲,倘若以后遇见了我娘,能否请你帮一个忙?” “什么?” “如果她哪里惹到了你,希望你能原谅她一次。”——最好十一年后,把她从牢里放出来。 “视情况而定。不过怎么会有招惹我的时候?”景饲生不解。 “以防万一嘛。”这句话确实有些奇怪,虞戏时只得补充道,“因为她性格有些古怪,我怕她不小心说错什么话。” - 第二天一早,两人被冻醒了。他们的眉毛和头发上都结满了冰霜,身上的衣服也硬邦邦的。虞戏时感觉自己的手脚都已经麻木,几乎失去了知觉。她抬起头,发现自己不知道何时滚到了景饲生怀中。她忙离开,发现景饲生已经醒了。 “你怎么…” “被你睡麻了。”景饲生若无其事地揉揉手臂和腿,弯身走出了小山洞。 两人找了一圈吃的,什么也没发现,只能饿着肚子继续赶路。 就这样,他们在风雪中艰难地前行了数日。食物早已吃完,他们只能靠吃雪和一些野菜树皮充饥。虞戏时的身体越来越虚弱,常常走着走着就会眼前一黑。好几回,虞戏时都觉得自己要被冻死了,景饲生也没比她好到哪里去。 “不介意的话,你可以拥着我睡。我好歹身体热些。”这一日没有雨雪,两人在官道旁歇脚,景饲生低声道。 虞戏时伸手触了触他的胸膛,那里敞在棉衣之下,被两件单薄的衣裳遮着。景饲生低了低眼,抬手握住她的手,将小小的手包裹在掌心。 想来是身负赤髓的灵力者的缘故,也或许是别的…他体温偏高,倒真能让虞戏时手上的温度慢慢回暖。 “今日是我的生辰。”他道。 这话也就是随便捡起来说说,毕竟两人准备不了生日的热菜热汤,虞戏时也制造不了什么惊喜。 “难为你还记得日子。”虞戏时轻笑着道。 “当然记得,否则过得也太行尸走肉了些。” “我就不知道今夕何夕。”虞戏时道。 景饲生又给她的另一只手取暖。“一个人记得就行。” 默了默,他又道,“曾经有个人跟我说,有些苦是我必须受的。”——其实这是今日系统在他脑子里说的。 系统和他扯天将降大任的那一套,然后说,“宿主,磨练你的时刻到了。” 虞戏时皱眉道:“那你怎么说?” “我说‘放屁’。” 虞戏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的确。” “苦难就是苦难,磨练意志和收获勇气与智慧是因为苦难无法躲避。它不值得人去追求。成功的本质,又不是这个人吃了多少苦。而吃了很多苦,后来成功的人,他就算没有经历过这些苦难,仍然有伴随于他的那些能力与机遇,努力与智慧。” 虞戏时还在笑,见景饲生不说话了,便问他:“后来呢?” “后来我问他要东西,他不给。” “硬要啊?” “什么硬要,那是我完成了他给我的任务,他理应支付我的报酬。”景饲生道。 他成功杀了野林中系统标记的妖兽,也按照要求过了幻境的任务,明明系统说了给他灵力作为奖励,却要他自己练。 “他没给?”虞戏时愤愤道。 “没给,受这窝囊气。”景饲生抱怨。 看着他的表情,虞戏时忍俊不禁,“你……” “嗯?” “真的很可爱。” 景饲生顿了顿,看虞戏时一眼,然后转开目光,默默收回手去。 虞戏时的手一下子完全暴露在冷空气中,她不解道:“怎么了?” “没事,你已经暖和了。”景饲生趴在膝盖上,扭过头去似乎要睡觉。 “可是……”虞戏时说着,看见本应在酝酿睡意的景饲生耳尖动了动。 虞戏时心里偷笑了一下,“可是我脚还冷…” 景饲生搭在膝盖上的手攥紧。 他扭过头来,眼中半是懵懂:“那你想怎么样?” 虞戏时看着他完美的一张脸,哑了声音,原本想逗弄他的话一下子说不出来了。这回换成她别开头去,只是不说话好像有点尴尬,于是她说:“…算了。” “什么叫算了…”景饲生还是秉承着他不依不饶的特性,“那你本来想干嘛?” 虞戏时心里骂了句国粹。 你能不能把你那嘴闭上。 景饲生还是跟他6岁时一样:“所以…我是不是得……” 话卡在喉咙里,他却憋住,讪讪地转开眼。 话好说,未免太轻薄了些。到底这是古代,便是放到21世纪去,也没得轻易说用手给你暖暖脚的。 总觉得虞戏时是在调/戏他,可是想到她到底还青涩……应当不会这么说话。 没想到虞戏时用他曾经说过的话道:“不知羞。”语速很快。 身旁,景饲生好像笑了一声。 “自己这么暗示…反倒成了我的不是。” 虞戏时脸一烫。 扪心自问,和这么一个神仙人物相处,她已经十分“柳下惠”了,这事迹说出去,高低能在戒色班当个老师。 ——菜喂到她嘴边了,不张嘴那可不是戒过? 只是莫名的,她又想到,虽然和景饲生“相依为命”了这么些时日,信任值分毫未涨,这是为何? 难不成是主脑的提示延迟了? 第37章 还是说,景饲生对她的感觉,一直就没有变? 虞戏时脸色一僵。 “不想说了。”虞戏时放下手,冷淡道。 “?”景饲生一头雾水。 这怎么好好的,突然又生气了啊? 第29章 虞戏时蒙着头靠在树边,闭着眼装睡。 景饲生果真没了声音。 她这口闷气憋得久,也没指望景饲生能哄——哄两句还不如不哄,不然等会显得她两句话就被哄好了,多丢人啊。 只是,他睡着了吗? 许久,她竖起耳朵,没听见他那边的动静,反而是一阵窸窸窣窣声音钻入了耳朵。像是有人在偷偷靠近。 什么情况? 她忍了忍,终于没忍住,抬起头来看—— 月光下,一只皮毛油亮、形似狐狸的灵兽被放在她脚边,脖颈处只有一道干净利落的伤口,显然是被一击毙命。旁边还散落着几颗野果。 她愣了一瞬,抬头四顾,却不见景饲生的身影。 她站起身,就听见身后踩断枯枝的声音。 景饲生从阴影里走出来,身上的伤口显然是没时间处理,透过刚换好的干净衣裳渗出了鲜红的血迹。 虞戏时回过头来,景饲生有些不自然地避开目光,她盯着那些袖口被划破的口子,又瞥见他靴边沾着的泥雪,“这是你……猎来的?” 景饲生向她走近:“嗯。” 又补充道:“这么久没吃肉了,吃些没事。不然空有一身本事,却教人活活饿死。” 好一个空有一身本事。虞戏时想抬手粗暴地查看他的伤口,到底还是没有这样做。“擦了药没有。” “刚刚擦了。” 所以他刚刚是把兽肉放过来,就躲去了树后擦药?虞戏时又看了眼他身上的血迹,知道他有心送来“礼物”哄她,在这个时候,不应该是责怪更多。她笑道:“你看看你,老是弄的一身血,不知道的以为我们是杀人越货的。” 景饲生愣了愣,也笑了一下,“先饱肚子吧。” 周遭有流民对他们指指点点,还有一些流民盯着这死灵兽双眼放光,只怕下一刻就要冲上来抢了去。虞戏时注意到这些目光,低声对景饲生道:“倘若我们富足,还能将这些肉分给他们。只是我们自己也许多日没有吃饱过饭,有了这一餐,好歹能保几日不饿肚子。眼下情况,恐怕不能分给他们了。” 做慈善也要量力而行,能做善举自然是再好不过,只是也不能打肿脸充胖子。 “嗯。你若不想分,便不分。你若想,明日我再去猎一两只便是。”景饲生也低声道。 虞戏时知道他也有心要分食一些给周围许久没吃过肉的人,这反倒更让虞戏时坚定今日不做这善人的心。这是景饲生猎来的,用尚不知深浅轻重的伤换来的。 虞戏时将灵兽装进包袱里,抓住景饲生的手腕,“走吧。” 景饲生“嘶”了一声,虞戏时慌忙收回手,道:“抓住你伤口了?没事吧?” “无妨。” 只是刚走出那些流民的视线范围内,就有一个妇人拉着两个孩子抓准时机跪倒在他们身后,“求求公子姑娘救救我的孩子吧!我们实在没有吃的了!我倒无妨,孩子不能——” 说着,她哭了起来,脏污的手自卑地擦过眼睛,怕脏了贵人的眼似的,只是污渍糊得眼睛有些睁不开,她看了眼身旁的一个孩子,又看向景饲生,哽咽的几乎吐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求求公子——” 景饲生皱眉,看了虞戏时一眼。妇人知道这两人方才不顾周围人打量也要走,好像丝毫没有救济人的心思,所以早就做出了豁出去的准备,在景饲生和虞戏时犹豫之时,她掀起自己的袖子,给他们看手上的淤青,“真的,我已然病重,活不了多久了,不需要很多吃的,只要给小孩一点吃的就行!” 说着,怕他们不信,又撩开自己的碎发,露出一片脖颈来。她不知得了什么病,身上都是淤青的印子。景饲生慌忙别开头去,虞戏时连忙扶她,“别这样说,我们分给你们一些便是。快起来吧。” 妇人被扶起,见景饲生不愿意看这样的场面,她自觉地拢好衣裳。虞戏时已经动身去周围拾柴火,其他人也都没有闲着,很快就架起了一堆火,用来烤肉。 妇人和孩子盯着烤肉咽口水,肉是景饲生和虞戏时在烤,熟了就行,这兽肉不多,五个人便几乎分食干净。妇人带着的两个孩子,一男一女,男孩毫不客气,大口吃肉,看来是饿得不行,狼吞虎咽。女孩内敛胆怯得多,好不容易鼓足勇气伸手拿肉,却被妇人打了手,要将肉放到男孩手里去。 虞戏时见状,将肉塞进女孩手中。 吃饱之后,妇人拉着孩子向他们磕了几个响头。他们正要走,妇人却唤住他们:“恩人留步。” 两人回过头来看。 “我实在是养不起两个孩子,愿意将一个孩子卖给你们,银两、吃食,都行。一点点就行。这孩子聪慧,做事也勤快,恩人肯定用得上。”说着,妇人将女孩往前推。另外一个是儿子,听见这句话,只是木然地别开脸。 虞戏时皱着眉道:“我们不需要,实话说,我们也养不起……” 妇人却不信。景饲生的本事她瞧得,她看见了景饲生只是离开了不长的一段时间,就从野林子里带回了一只灵兽。虽然受了伤,但也比她这个连野林子都踏不进的人厉害得多。而且,通过方才的接触,妇人也知晓他们心善,所以心里还是抱着能将女孩换钱的期望:“恩人,求求你们了。你们是个好人。如果玉儿不能跟着你们,来日等我和风儿活不下去了,实在饿急了……玉儿只怕也不能落得好下场。不如趁此机会,将玉儿卖给你们。” 见虞戏时皱着眉头,脸上有了些怒意,妇人连忙改口:“不,不,不卖,送也行。送给恩人。我将玉儿教得很好,惯会伺候人。她如今已经及笄,倘若公子不弃……” 虞戏时早就发现这妇人重男轻女,听见方才的话,更是怒火中烧。“玉儿只怕也不能落得好下场”?难不成还要把女儿吃了不成!虞戏时不禁道:“既然跟着我们是过好日子,怎么不把儿子交给我们?若真心疼闺女,方才连旁人的肉都不给她多吃,如今满口是为她打算?” 妇人纳罕,似乎是完全不能理解虞戏时的思想:“丫头到底是要嫁出去的,之后生出的孩子便要随父姓,自己也要冠夫姓,与娘家再无瓜葛,生来的使命便是要伺候夫家。我本身就没什么能力,倘若我是富贵人家,我也会对丫头好的,可我就那么些东西,给了丫头,她到底也会是别人家的孩子,自然会先想着风儿。” 虞戏时冷冷看着妇人,道:“妇人怀胎十月,诞下子嗣,精血相融,何来父脉独尊?血脉延续之功又岂容轻贱?上古之时,母系为尊,掌氏族之枢。若论姓氏,不过宗族虚衔,上古八大姓半数从女,姜、姬、姒皆证母系根源。 如今便是平民之家,织布纺纱、浆洗炊煮,女红营生可换银钱;农忙下田、商贾坐肆,市井之间皆有女业。出嫁之后的往来帮衬,女子于两族皆有补益,哪里就低人一等? 若女子只为侍奉丈夫,那高门主母掌中内宅,生杀赏罚一言定夺,若无才无德,这后宅诸事又岂敢托付?主外主内,分工不同。三纲五常虽重夫权,但也不是要卑躬屈膝。七出之条中‘不顺父母、无子、淫、妒’,哪一条写着‘生来就该做牛做马’? 姓氏不决定价值,女儿同样可以光耀门楣。孝道仍在,为母族带来的荣耀仍在。 你自己身为母亲,自轻自贱便罢,却将女儿也教得唯唯诺诺。今日倘若遇见的不是我们,你将她交给旁人,如此轻贱她一番,你还指望她以后能挺得直腰板,过上好日子?” 一旁,景饲生默默地看了虞戏时一眼,肩背挺了挺,又看向妇人。 妇人被话堵得哑口无言,嗫嚅着吐出几个音节,景饲生朝小女孩踏出一步:“已然及笄,那跟在我身边更是不妥。你母亲平日里对你好吗?” 唤作玉儿的小女孩看了母亲与兄长一眼,方才怯懦的神情已然淡下去许多,虞戏时的话给了她很多底气,她尚能体面地笑道:“是好的。其实娘平日里不会如此,方才想必是见两位恩人有见识与善心,刻意将我贬低,想让两位恩人‘义愤填膺’地收留我。” 聪慧劲倒是用在这上头了。 景饲生眼中倒升起了一些好奇:“她是女子,对女子的处境更能感同身受些。只是你们又凭何认为我会赞同?” 玉儿垂头羞涩道:“早在你们与一群流民同行时,我与娘亲阿兄便注意到了你们。公子天人之姿,气度卓绝,所以我们难免多看了两眼。所有人的涵养与气度都可在言谈举止中窥见一二,方才近瞧公子,便知公子并非俗流,纵然表面功夫可以骗人,但是眼睛不会。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第38章 “公子身边跟着的这位姑娘是无灵者,这个世道无灵者想要生存万分艰难。更有甚者,不顾律法,要将无灵者抓起来,待耗尽了赤髓,便作吃食。可是公子待姑娘极好——若您有半分鄙弃之意,或平日里常用言语压制姑娘的过人思想,要将她教化成平庸之辈,方才姑娘也不敢在您面前如此坦率直言。如此想来,娘亲想将我托付给公子,倒也情有可原。” 景饲生嘴角勾了勾——压制不住的那种。片晌,他恢复自然神情:“倒是有些眼界。” 玉儿忽然跪了下来:“玉儿斗胆相求,若公子觉得玉儿尚可雕琢,能否……能否带玉儿离开?非玉儿不孝,不愿侍奉娘亲左右。只是娘亲虽有心养护玉儿,到底身有局限。玉儿吃得不多,平日里可做些脏活累活。若公子愿意,可以教一些术法于玉儿。玉儿本心,就是想去多见见世面,多听些道理。虽有心求学,但……所以,好不容易遇见两位贵人……” 景饲生没有犹豫地拒绝道:“方才我已说过*……” “若是顾忌男女之防,那公子为何独独与这位姑娘同行?”玉儿抬眸,轻轻扫了虞戏时一眼。 她之所以断定二人并无瓜葛,是因虞戏时并未梳妇人高髻,仍是未嫁女子的装束。 虞戏时看着景饲生。 景饲生也看向虞戏时。 一旁,玉儿似懂了些什么,垂下头去,正要起身。果然听见景饲生道:“她不同。” 虞戏时不自觉弯起嘴角来,却听见景饲生像没事人一般,继续对玉儿道:“既蒙母亲照拂,有些路终须自己走。待你年岁稍长,自可挣开枷锁,立心立命,活出个真我来。” 第30章 去往柳城的一路,原本单靠双腿走,要用上八九个月,倘若加上车马能快些,四五个月便可抵达。 但是虞戏时不愿意景饲生再踏入危险的野林子,景饲生便也不许虞戏时去卖赤髓。 所以吃饭都成问题,没有钱去购置马车。 纵然一切以安全为主,还是有危险不断找上门来。 多数时候,倘若有山洞可住,虞戏时会睡在洞中,景饲生会抱着剑睡在洞口。若是遇着起了歹心的流民,景饲生又是一夜不得好眠。 纵使两人相互扶持,也总是不乏有又饿又痛又冷之时,苦极了的时候,虞戏时会遭不住哭出来。起初还躲着偷偷哭,被景饲生发现以后,她就抱着腿抽噎。 景饲生会抚过她的头,说没事,说对不起。 说跟着他太苦了。 “你会不会后悔,那一日跟着的人是我?”他问过。 虞戏时道:“我从未想过第二种答案。” 虞戏时看见过他始终珍惜着的玉佩。 她曾试探问过:“若实在没吃的了,何不将玉佩抵押?”这年头虽然玉佩不再那么值钱,但换些粮食还是换得。 而擦拭着剑的景饲生闻言只是坚决道:“便是我死,也不能丢了这块玉佩。” “它比你的命还重要?” “它是我活下去的意义。” 从此虞戏时再未提过。 两人也有快乐的时候。 譬如虞戏时劝景饲生试试蹦跶的灵兔,纵然景饲生十分嫌弃,还是跨坐了上去。只是灵兔的活泼程度超乎想象,没跳出两步,景饲生就被甩了下来。 虞戏时哈哈大笑,景饲生呈“大”字躺地上,看着天,道:“我知道下一餐吃什么了。” 最后他们也没有吃掉灵兔,而是将它折价卖了,用来换吃的与喝的。 灵兔被卖的当晚,虞戏时躲在阴暗的山石缝中睡觉,景饲生守在外头不远处。正当虞戏时睡得迷迷糊糊时,听见一阵窸窣的声音。 她眯着眼睛望去,只见景饲生背对着她蹲在树边,鬼鬼祟祟。 "你在做什么?"她揉着眼睛凑过去。 景饲生手一抖,掌心里突然窜出个毛团——正是那只圆滚滚的灵兔,正叼着半片野菜,三瓣嘴动得飞快。 “它不知道怎么回来了。”景饲生板着脸,似乎对他这种行为不齿,仍是嫌弃它,但耳根却有些红,“还偷我们的干粮。” 虞戏时笑出声。看那兔子黑溜溜的眼睛盯着景饲生,嚼菜叶的动静更响了。 “哎呀,它喜欢你。”虞戏时蹲下来,指尖轻轻碰了碰兔子耳朵,“回来都先找你呢。” 景饲生抿着嘴不说话。 虞戏时眼珠一转,抓起他的手掌按在兔子背上。兔毛柔软的触感顺着掌心爬上来,他有些僵硬,但眼中亮了些。 虞戏时心道:装什么,上次分明就是你把兔子撸炸了毛。 景饲生一下一下抚过,兔子惬意地眯起眼睛,嘴巴好像在微笑。随着这样的放松,它的体型胀/大起来,不多时便成了载人跑的大小。 它好像浑然不知,景饲生的目光又恢复嫌弃,只见它吃饱了吐了吐舌头,偌大的舌头就舔在了景饲生的脸上。 “一点也不可爱!”景饲生擦着脸站起来。 虞戏时看着这大兔子:这倒是实话。 “这么大,好恶心啊。” 景饲生说:“你不喜欢大的?” 虞戏时总觉得这话哪里有些怪:“嗯,小一点可爱。” - 与此同时,于聂国而言,这场长达数年的战争,终于落幕。 伏国与熙国南北夹击,如铁钳般扼住聂国命脉。伏军破关长驱,兵锋直指王都;而熙国铁骑亦自另一侧席卷而来,步步紧逼。聂王曾想逃往西南,以图苟延残喘,但群臣谏阻,局势倾颓,终致回天乏术。绝望之际,聂王与王后赴宗庙,于祖宗牌位前自缢。 聂国覆灭,地下之城的无灵者顿失依托,如惊弓之鸟四散溃逃。伏、熙两国都想得到更多的无灵者,遂陈兵对峙,大肆搜捕。 而两国之中,对无灵者的盘查也更加严格。 对于土生土长的熙国无灵者,管辖还算宽松,只是虞戏时的身份文书与通关文牒上写的,她出生于伏国。 如今聂国覆灭,将来就是伏国与熙国的对峙。对于伏国来的人,官兵戒心不必聂国流民低——纵然是无灵者。 随着时日渐去,两国主力军远征,边境小部族以及聂国旧部并不安分,骚乱愈发严重。 大批流民原本逃往熙国,如今却有许多人折返伏国——尽管聂国已灭,但其残余势力仍不可小觑。然而,伏国当初征讨聂国时,好歹还借了个由头——制造事端嫁祸聂国,以此作为开战借口;可熙国不同,熙王病重,或许是在临终之际仍想扩张疆土,又或许是前线将领擅自行动,总之在百姓眼中,熙国的侵略赤/裸裸不加掩饰,全然不顾聂国百姓死活。 相较之下,聂国人对熙国的仇恨,甚至超过了对伏国的愤恨。若流民稍有远见,便会明白,熙国未来的动荡,恐怕比伏国更甚。 伏王虽残暴,但总有力所不及之处,百姓尚可寻得一方安身之地。 于是,往来流民之中,也出现了不少的混乱,导致烧杀抢掠者更甚。纵然官府有心管辖流民,但民多兵少,又四散各处,总有管不过来的时候。 冬去春来,夏日也在动/乱中过去,又是枯寂的秋。 连绵不断的雨冲洗了不知多少血与孽,景饲生撑伞站在山头,对虞戏时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平日里只顾得自己有没有吃喝,又睡在何处,再确保没有大的危险,好歹又能熬过一天。可如今,危险更甚,他深深感受到想要护住自己与虞戏时的无力。 虞戏时猜他有了主意,只是没有打定心思,“你在想什么?” 虽没有看过原著,但虞戏时也隐隐觉得,转折便在此处了。 她又想起曾经听老者说过的一段话——“十一年前,熙王骤逝,幼主临朝,谁都以为熙国要亡。偏生景大人横空出世,十年间辅佐幼主一统九州。啧啧啧,只用十年啊。” 可如今,熙王未逝。莫非还不是时候? “熙国之乱,根源在于匪寇肆虐。要平息乱局,唯有以暴制暴——无论如何,我必须掌握一支军队。”景饲生沉声道。 如今熙王——或者说实际掌权的朝臣们——虽也试图根治匪患,却选择从管控流民入手。这倒也合乎情理:官府兵力有限,若贸然调遣重兵镇压,稍有不慎,便会激起民变,引发各地起义。可这般手段,终究难以遏制那些横行乡野的悍匪。 虞戏时便知景饲生犹豫在何处了。 他不过一介布衣,退一万步讲,纵有振臂一呼之能,所得不过草莽之众,且终究难逃“叛军”之名。师出无名,何以立身?朝廷岂容匹夫私蓄武装。 景饲生看向虞戏时:“而且,我有一种预感。” “什么预感?” “不好的预感。” - 预感应验得很快。 在进入下一城时,虞戏时被官兵以保护之名抓了起来。 连表面的客套都不愿意多做,两名官兵将她押住,景饲生刚想有动作,就被另外的两名官兵用长剑抵住喉咙。 第39章 虞戏时很快被关进一个黑布罩着的囚车之中,这块黑布是阻挡民心不安的最后遮羞布。 她和诸多来自于他国的无灵者关在一起,送进了一座牢狱之中。 男女关在不同处,虞戏时稍稍放心。牢狱脏乱,被推进来的人群大多神情凄苦,四处张望着,或回头看那神情木然的官兵。虞戏时率先寻了个干净处,抱腿蹲着。 她也在观察被抓进来的人。 而人群里的窃窃私语声也映证了她的想法——这些无灵者,很有可能要被送往熙国的永夜之城去。 或许许久之后会被放出来,拥有自由,或许不会。总之在那里有吃有喝,人会慢慢麻痹下去,褪了灵气,没了念想,在那里生根发芽,化作相同的一群人。 虞戏时和景饲生看过无数遍地图。她现在所在的州城,距离王都还有很长一段距离。只是凭她目前的实力,想要逃脱官兵的掌控几乎不可能。 正此时,她看见一个身影。 那妇人在人群中显得异常慌张,比起旁人的慌张有所不同,她的情绪里混杂着茫然与不解,不是对眼前事件的茫然,而是对这个世界的茫然。 她长着一张虞戏时再熟悉不过的脸,手背上一道浅浅的疤都与记忆里的相同。那年,虞戏时发了高烧,她背着虞戏时急匆匆地下楼去打车,在走过楼道大门时,被凸出的铁片所划伤。 那时的她浑然不觉痛,到了医院时才发现自己满手的血。虞戏时只觉得,在她的背上,可以什么都不用害怕,什么都不用担心,她会挡去全部的风霜。 虞戏时从来没想过,报恩也有时限,机会稍纵即逝。 可现在,机会又出现在眼前。 “妈妈——” 不,“娘!” 第31章 许多人因为这一声纷纷回头看。 妈妈比记忆里年轻一些,仿佛时光倒流回了某个温柔的往昔。四目相对,她眼中亮起光,穿透了惶然的迷障,化作欣喜。 虞戏时抱住她,只是哭,像个孩子,崩溃大哭。 “鱼宝,你怎么也在这?”妈妈叫出她的小名,虞戏时抱着她的手更紧。 她想这么抱着,又想看看妈妈的脸。可是不停往外涌的眼泪模糊了眼睛,这个怀抱太让人眷恋与沉溺了。她害怕这是幻觉,是梦,急急地说,“我想见你,想了好久好久。你为什么……为什么都不来我的梦里看看我。” 她哭到抽抽噎噎,再想说话,吐出的字都变了调,“为什么要做那傻事,为什么要丢下我。” 拥抱到这具温暖的身体,她终于有了真实的感受。 此前无数个深夜躲在被子里和阴阳两隔的妈妈说话的委屈,在此刻变成无尽的后怕。 妈妈跟着她哭,把她抱在怀里,真如哄小孩一般,可是女儿分明已经长这么大了。只是,怎么能这么瘦。她以前常说虞戏时不是鱼宝是猪宝,可如今却心疼地摸上她纤细的手臂,单薄的背脊,“你在说什么?鱼宝。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样的语气让虞戏时感到深深的不安,却还是把眼前人当作是那个母亲,那个丢下她的母亲。这感觉太熟悉了,让她回想起家里客厅,厨房,热菜,写作业时的台灯,还有寂静夜里闪烁的电脑灯。那里无处不是妈妈的影子,却在妈妈去世后,安静了许久。 “妈妈,我有好多委屈。” 这身体仍旧让她感受到安心,尽管,母亲似乎并不知道她为何如此。这并不妨碍母亲因为她的悲伤而悲伤,她们本就是同一血肉,是比任何人都要亲密的家人。 听见这句话,妈妈抚着她的头,哽咽着问:“怎么了?” 虞戏时放开她,擦干净自己的泪,仔仔细细地看她。为了确保在旁人眼中不显得更为怪异,她还是唤“娘”,“娘,你现在脑中都有哪些记忆?” 母亲皱着眉,看了一眼四周,像是有些理解现在的处境,毕竟周围都是古代人的装束。只是理解的同时,惊疑更多。她擦了擦眼睛,“我记得你外婆老年痴呆了,我要去把她接回家来,然后就到了这里。这是什么情况?” 原来如此。少了照顾外婆之后的所有记忆…… 虞戏时抓紧着她的手,“不记得算了,不记得也好。” “什么意思?我忘记了什么事?” “没什么事,就是一些照顾外婆的记忆而已。我们现在的情况——”虞戏时吸了吸鼻子,看看周围,将母亲拉到角落里,她紧紧挽着母亲的手臂,挨在一起坐着,低声道,“我们现在穿越了,穿越到了一个古代的奇幻世界。”她看着母亲一知半解的神色,“没关系的,就当游戏玩就是了。‘穿越’你知道什么意思吗?” 这不算什么稀奇的梗。“我知道。真有这种事?” 虞戏时笑了,和她说起了在这个世界的奇闻轶事,只字不提现实世界母亲离开后的苦楚,然后,提到了景饲生。 她滔滔不绝,说着说着,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脸上全是笑容,再看向母亲时,发现母亲正在温柔地看着她。 “我的鱼宝,长大了。”母亲说,“这个景饲生,是什么人?” “他是我来到这个世界的任务对象。我需要获得他的信任,才能重新和你见面。”虞戏时道。 “信任?我看过这样的小说。既然要获得他的信任,说明他很有可能本身是个多疑并且不太好相处的人。他有没有为难你?” “没有。他对我……很好。”说到景饲生,虞戏时笑容不减,“其实说起来,除去亲人,他是我心中最重要的人。唔,不过,这两种感情好像并不能相提并论,因为是完全不同的感受。” “哦?是吗?”母亲慈爱又欣慰地看她。 虞戏时道:“我跟他相处了快一年的时间,都是他找吃的和喝的,遇见匪徒强盗,也都是他赶走,让我安心睡个好觉。碰见有些难缠的官兵,也是他在其中斡旋。只是最近世道太乱,所以我被抓进了这里。” 说到这里,她问母亲,“你呢?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也不知道。我穿越来这个世界的时候,是在一条路边。那里附近有很多流民,然后我跟着他们走了一路,来到下一座城的时候,官兵说我是伏国来的,就把我抓了起来。”母亲道。 伏国…… 她和母亲的身份文书都是写她们来自伏国。 “那你有没有什么系统?”虞戏时又问她。 “什么系统?没有啊。” “你脑子里没有人和你说话?” 母亲虽然看过穿越文,但看得不多,对此也并不很了解。“没有。有人在我脑子里说话,那我不是疯子吗?你有?” 虞戏时心道“算了”,到底娘亲也没有那么新潮,多数时间都在工作和家庭之间辗转,空闲时间也都是父亲占据着电视。 不过,虞戏时又想到,这一次,娘亲出现的时间很奇怪。她是在不久前出现在这个世界的,这个时间节点,更像是系统或者说主脑刻意的安排。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安排? 在这近一年的时间里,到最后景饲生对虞戏时的信任值也不过是卡在89%,差的那1%无论如何也提不上去。而虞戏时迄今为止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再见到娘亲。为何在此时让她提前相见? 而且娘亲还有一部分记忆的残缺。 “没事,娘。你女儿现在可厉害了,以后一定能保护好你。”虞戏时笑着说。 母亲也笑了,看着她,“怎么个厉害法?” 虞戏时便将来到这世界以后发生的事情都同她讲,她听得入神,到最后笑虞戏时,“吹牛。以你的智商,能活过第一集?” 虞戏时一直抓着母亲的手,就算撩头发耍帅时也不放开,“当然了。” 就在此时,虞戏时坠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失重感去得很快,虞戏时在虚无中踉跄一步,闭眼再睁眼,似乎在分辨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又或者说,再见妈妈是梦?还是现在掉入了什么幻境之中? 只是,她又有隐隐的感觉——刻意安排母亲出现之后,就该出现这样的场景了。 在她面前,缓缓走出一个素衣男子。 “虞戏时,好久不见,欠我的钱什么时候还?”离惘负着手,在她面前停下。 “欠你钱?你不都用作抵房费了么?” “哦,说来好像的确如此。”离惘思索了一息,目光又淡淡扫回虞戏时,“方才可见到母亲了?” 虞戏时纳罕,离惘将她拉入这个结界之中,难道看不见在此之间虞戏时一直和母亲待在一起? “见到了。” “景饲生对你的信任值仍旧只有89%,主神很不耐烦。就差百分之一,可你如今被关在了牢里,很难脱身。任务失败的风险前所未有的大啊。” 虞戏时没说话,等着他接着往下说。 “但是你知道,每次我出现,就是来帮你的。”离惘仍旧是那般澹泊的神情,“只是这一次,你要付出些代价了。” 第40章 “什么代价?” “你对景饲生的所有情感,将会被主神拿走。” 虞戏时沉默一瞬,“我可以同意。只是等到完成任务之后,我又有什么奖励?” “自然有奖励。如你所知,获得信任的任务很快就要完成了,我和主神都相信你能做到。而下一个任务也会很快到达,并且这个任务时限非常紧。也就是说,你很快就要结束在‘过去’修复剧情,回到你本应该存在的长宁666年。届时,你母亲被关在囚车之中,你不是很想救出她吗?我会赋予你一些神力,在这个世界,永恒的神力。” “好。” “好?”离惘盯着她的眼晴,“对景饲生的感情,这么轻易就能交付出去?如此的话,我和主神都要考虑这感情到底值不值得主神拿走了。” 虞戏时垂下眼,长长的睫羽颤动着:“我同你说过。来日如果要我在景饲生和母亲之中做选择,我会选择母亲。” “的确。现在想起来,好像是许久之前的事了。” 虞戏时沉默了几息。 离惘也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等着,好像她会后悔。再不然,就是会犹豫。 可是她问:“什么时候取?” “...现在。” “好。” 离惘却没有动。 看见虞戏时眼中的疑惑,离惘解释道:“是主神需要,并非我需要,所以是主神动手,并非我。” “哦。” 沉默一瞬,离惘忽然问:“真的值得吗?” “什么?” “你抛却了现实的一切,就只为了在这个陌生的世界和母亲待在一起。为此你甚至不惜丢掉你作为一个人本该拥有的情欲,你丢掉恩与情,不顾对或错,就只是,想和母亲待在一起?” 虞戏时没有对上离惘的目光,隐隐的,感受到眼中轻淡的湿意。她反复压下喉间的滞涩,“为何有此一问?” 离惘静立不动,若非在与她对话,就像一尊精致的雕像,“在《无妄书》这个世界里,你已经过了一年的时间。与你牵绊最深的人,你当真没有留恋?” “感情无用,‘真心值几个钱’——这不是你说过的话?” 是他说过的话。 他没有再做声,淡漠的脸上看不出情绪。没过多久,虞戏时就感觉到头上有细微的感觉。 这感觉很奇特,像是无形的磁场,只有细微的气流涌动,然后她便看见一串蓝色的字符从头顶漂浮至无尽的黑暗里去。 说是字符,不如说是乱码。 她眼睛有些疼,心里有了种奇怪的感觉。她从未感受过。 一开始是麻木的,像被雷电劈中后的短暂空白。然后疼痛才慢慢渗出来,密密麻麻的,在心口处绞。 当她意识到离惘话中的意思,这片刺痛已经变成了一块小小的空荡。 离惘转过身去,这一切结束得很快。他停顿了一会儿,似乎有话要说,就这么欲言又止了几息,终究什么一个字也没留。 第32章 从黑暗中脱离,她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可囚牢里的空气比方才的空间更稀薄,难闻的味道往鼻子里钻,她感觉到自己的心脏一下一下用力搏动着,麻木,又难受。 一旁,母亲关切地拍着她的背替她顺气,“怎么了?你刚刚突然坐着不说话了,好像魂飞了一样。” 看见母亲还在身边,她舒了口气。 可是心口闷闷的,有什么东西沉甸甸往下坠。 关于主脑和时间之神的事,虞戏时方才已经和母亲提起过,“刚才我去到了一个地方,是主脑在催促我的进度了。” 母亲知道她的任务是获得景饲生的信任,“可是我们现在被关在牢里,怎么办?” 她方才嘴上说着不信虞戏时有多大的能耐,此刻倒是一点脑子不用,全然依赖着虞戏时来想办法了。 “没事,等会离惘就会把我们救出去。”虞戏时道。 “为什么?” “因为我有女主光环。”虞戏时玩笑道。 说着,她愣了愣。 是啊,女主。若是旁的文便罢,一本限制文,怎么会没有女主?——她自然不是这女主,因为她是身穿,用的还是自己的名字。而且不论是主脑还是离惘,没有谁对她说过她是女主的话。 倘若要修复那些限制剧情,就算需要虞戏时来帮助,不应该也是由她来促成女主与景饲生的感情? 可是想到倘若要将另一个女人往景饲生身边推,心里头这点郁结似乎越系越紧。 她只能甩开这些没必要的思绪。 分明已经取走了那份感情,怎么还会有这样的情绪? 一旁,母亲有些迟疑地看着虞戏时的神色。 人是从内到外的松弛还是故作轻松很容易分辨,何况眼前的人是她的女儿,“你是不是用什么跟这个时间之神做了交易?” 虞戏时表情已经出卖了自己,片晌,她道:“是。” 可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没什么重要的”这句安慰人的话。 “用什么?”母亲果然这样问。 “用我对景饲生的感情来换。” “这是什么意思?” “大概是,当我下次看见他,就会像陌生人一样,内心毫无波澜。” “那你原本对他是什么感情?” 虞戏时忽然沉默了。 她想到最一开始来到这个世界,看见车驾上遥不可及的那个身影。 到此后互相试探与拉扯,直至每一天被他护在身后,熬过那些艰难的时日,她脑中划过一张张他不同神情的脸。 “我曾经和他去过一场幻境。”她转了话锋。 “幻境中,我曾旁观过熙王对熙王妃的尊重。 但熙王到底还有股子贬低人的霸气,设身处地去想,我若是王帝,世界上哪个想得到的人敢忤逆我?找死!所以熙王有这样的傲慢也并不奇怪。 可景饲生对我的尊重,完全出自于对一位异性应有的礼节,是骨子里的教养,也是认知里的单纯。 他做过最逾矩、或者说我与他做过最亲密的事,不过是我冷极的时候,他握住我的手,传递那份暖意。” 话说到最后,尾音有点发颤。 “那你呢?”母亲问。 那我呢? “我对他——”虞戏时顿了顿,“从一开始便是利用,这种感情从开头就是错误,到结束,也只会是一错到底。” 当那份原本有的感情被取走,剩下的,就是对良心的叩问。 “娘,我是不是……” 做错了。 第一次,她有了这样的疑问。 不,也不是第一次。就在方才,要离开那片黑暗之时,她理解离惘所说的话的那一刻。 这样的茫然与退却就已经产生。 可是,她不能有这样的情绪。因为她所需要的,是留住她的母亲,留在她的身边。 “鱼宝,”母亲唤她,“妈……娘不明白,如果不完成这个任务,我们就会死在这里吗?” 不会。虞戏时只不过会回到现实世界去,可母亲…… 于是虞戏时只能说,“嗯。” “但是就算是为了活下去,也不能做伤害别人的事情——特别是这个人还对你很好。当然了,娘希望你好好活着,但不希望你丢掉太多东西,最后活的…不像个人。” “我知道。”虞戏时道。母亲向来心善,否则外婆的儿女里,怎么只有母亲任劳任怨地照顾着外婆。 而且,曾经母亲也总是告诫她,来日有了喜欢之人,要认真对待,不要辜负别人。 “你还不了解我吗?”虞戏时又补充道。 - 景饲生被拦在了城外,要过两日才能再进城——因为与他同行的虞戏时被抓住,所以暂时不能将他放进城中。 景饲生坐在山头上,嘴里嚼着野果,一面用水壶里的水清洗着手——周遭水源充足,如今喝水已经不成问题。 【宿主,我检测到您最近有一场命劫,而且宿主已在破境之期,破大境之时也会有一场劫数,如果两场劫数相撞,恐怕——】 “我命硬不硬,你不知道?”景饲生盖紧水壶。 【确实硬。】 “还有更硬的。” := 【…您指的是?】 他站起身来,一边舒展舒展筋骨,一边眺望着远处。 系统懂了——他说的是他的肌肉。 搞什么,搞的人心“黄黄”的。 【……宿主,您刚刚还闷闷的,怎么一下子打了鸡血?】 “闷是因为在想事情。” 【想什么?】 “你权限真得很低,连我想什么都不知道?” 【是不是在想虞姑娘的事情?】 “嗯。你可能知道她被关在了何处?硬闯能不能救出来?” 【宿主,我劝你不要这样做。你心里也明白,官兵将你拦在城外,让你两日后再进城,说明两日后虞姑娘的位置就会被转移。如果你要救,这就是时限。可是你的命劫与破境之劫也就在这两日了。 第41章 宿主,我需要再次警告你,死亡对你可不是意味着重生回现实世界,而是你真的会死在这个世界。】 “我必须一试。如果这两日救不出来,那就等这什么劫过了再救。” 【哎。】系统重重地叹气。 景饲生眺望了一会儿远处,雨淅淅沥沥地又砸了下来。他撑开伞,转身欲往山下走去。 泥路下,一柄素伞静静伫立。 伞面微抬,露出一双清冷的眼。那女子隔着雨幕望他,目光在这山间雾气中朦胧难辨。雨水顺着伞骨滑落,在她脚边溅起细小的水花。 景饲生脚步微顿。 素伞下的唇似乎动了动,却还是未发一言。 雨声沉闷。 他收回目光,继续缓缓下山去。错身而过时,女子伞沿的水珠被风吹歪了轨迹,滴落在他肩头,晕开一片深色的痕迹。 走出一段距离,景饲生忽然驻足回首。 山道上空余烟雨茫茫,那柄素伞已杳无踪迹。 唯有肩头那一小片湿痕,证明方才并非幻影。 再回过头来,那名女子赫然便在眼前。 悄无声息,瞬影来去? 好深厚的灵力。 “景公子。”女子微微福身行礼。 “你是谁?”景饲生未还礼,低目冷淡瞧她。 游灯缓缓站直了身子,“奴奉王妃之命,前来迎接公子。” 听见“王妃”二字,几乎瞬息间,景饲生的长剑就已经抵在她的颈侧。伞柄被割断,维持了两息平静的表象后,伞的上半部分才被风刮落,骨碌碌地滚下山路去。 临近破境,景饲生气息不稳,如此一怒,自己手中的伞也即刻化为了齑粉,景饲生指间一捻,碎屑纷纷落下。他负起手,脸上是掩饰的敌意。 “你还敢提。”他冷声道。 游灯面露惊慌,“公子这是何故?可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景饲生微微眯眼,“阿沂之死,你可知晓?” 游灯颈侧已有一条红色的血线,鲜血滑落,她的表情慢慢变为疑惑,“知道。王妃命奴来,也是为了此事。” “何意?” 游灯抬起手来,试图慢慢推开剑身,景饲生却不让,她划破了一点指尖,便放弃了这样的尝试,“公子可还记得幼时在王都外遇刺?” 景饲生不语,游灯从他脸上知道了答案,便兀自往下说,“那一次,便是王后派人去暗杀公子。只因王后知晓了公子是王帝流落在外的孩子,怕对王嗣造成威胁,所以有此一举。王妃知道了这一事,便心生疑惑,特意派人去调查了公子的身份,得知了公子的身世。公子,您可知道?” “身世?” “看来公子还不知道。”游灯脸上有了些悲伤,“公子是熙王与伏国女将之子。” “哦?”景饲生毫不在乎。 用这一点来乱景饲生的道心,显然是找错了方法了。 “伏国战败后,熙王抓捕了许多俘虏,其中便有公子的母亲。只是不知其中有怎样的辗转故事。只是最终,公子的母亲还是与其他俘虏一起,被王帝处死。之后的事,公子便也都知道了。” “你究竟想说什么?” “公子身上有一半的伏国血脉,而伏国,是王妃的故地。所以,王妃对公子有些同情和顾念。如果公子想要知道到底都发生了什么,奴来寻公子又有何目的,不妨寻一处坐下来详谈?” 景饲生眼中杀意未尽,但闻言仍是收剑入鞘,剑锋擦过女子的肩头,上头微微沾染的血迹被抹去。 他不在乎身世,但见王妃却有别的事。 游灯观察着景饲生的神情,又道:“我知道公子仍有疑虑,公子这一路的艰辛,我家主子也能猜到个大概。想必公子已经许久未曾穿过一件舒适的衣裳,吃过一顿可口的餐食了吧?便是心有怨念,也没有亏待自己的道理。在公子心中的疑虑解清之前,不如先吃一餐饱饭,如何?” 第33章 游灯引着景饲生来到一座酒楼前。这座两层小楼檐角飞翘,木质外墙早已斑驳褪色,门楣上悬着的匾额漆皮剥落,显然有些年头了。 门口蹲着个瘦巴巴的小二,正跟一只披着铁甲的恶犬*大眼瞪小眼。转头看见衣着光鲜的游灯和相貌出众的景饲生,小二眼睛一亮,忙不迭地堆着笑将二人往里请。 大堂里稀稀拉拉坐着七八个酒客,多是些衣衫破烂的浪人,见二人进来都投来打量的目光。柜台后的掌柜冲游灯点点头,目光却在景饲生身上多停留了片刻。 游灯目不斜视,带着景饲生往楼上走。老旧的木楼梯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倒意外地结实耐用。 走到二楼最后一阶台阶,游灯侧身让开。敞着门的雅间里,一道素白身影正斜倚着窗□□酌。 刚踏入门槛,身后的门就被游灯轻轻带上。 浮玉面前摆着三个托盘,分别盛着蓝、白、玄三色衣袍,虽无繁复纹饰,却透着股低调的精致。 她放下酒杯望来,此刻景饲生只穿着一身玄色劲装,半旧的皮带束出精瘦腰身,脚上一双墨色短靴。 浮玉打量了一番景饲生,点评道:“玄色瞧来人凶得很。” 景饲生不在乎这个,所以懒得接她的话。他原本习惯穿粗麻白衣,但虞戏时见不得血渍,后来即便少去山林狩猎,也总选深色布料。 见他不行礼,浮玉也不恼。微笑道:“多年不见,清减了不少。本宫这次特意出宫,就是为了见你。” 景饲生在原地伫立了片晌,便向她走近:“为何?” “前些日子听王上说起质子私自归国又遇害的事,却只字未提你。本宫派人多方打听,今日总算见着了,也能放心了。” 放心? “我与王妃素无交情,何必说这些客套话。” 浮玉敛了笑意。从景饲生的言行举止,已经能明显感觉到敌意。 她心中疑惑:当年见他戴着伏州木牌后,在宫中不仅没为难他,反而多有照拂,为何这般态度? “景公子对本宫可是有什么误会?” “谈不上误会。王妃不如直说来意。” 浮玉脸上浮现愠色:“本宫若治你个大不敬之罪,你可知道后果?” 景饲生无谓道:“那王上若是知道王妃私会外臣,又当如何?” 浮玉睫毛轻颤,面上却不露分毫:“怎知我来见你不是王上授意?又或者,他根本不在意本宫去向呢?” 景饲生悠然坐在浮玉对面:“我回答这个问题,王妃也回答我一个,如何?” “你说。” “那我便先回答你。王上就算知道王嗣归国,也绝不会派王妃来找臣子,简直荒谬。而且,据我在幻境所见……”他故意加重“幻境”二字,观察浮玉神色,缓缓道,“王上应该不会允许王妃再做任何出格之事。” 不仅如此,他更怀疑——幻境最后,王上因长壹之事与浮玉离心,后来又立了王后,还与那个疑似是他生母的伏州俘虏有染,堪称薄情。浮玉既曾做出有辱王威之事,又失宠多年,如何能安然活到现在? “王妃私会外男,有违妇德也坏了宫中规矩;更会惹人猜疑背后的目的。这件事,王上应该不知道吧?” 浮玉脸色更难看,不过他既已回答问题,浮玉也不想在这等小事上失信:“你想问什么?” “王妃对王嗣遇害一事知道多少?——若是和那个侍女一样的说辞,就不必重复了。” “你不信?” “比起信不信,我更想知道王妃为何要费心向我解释?” “本宫确实另有所图。” 雅间内一时寂静。 浮玉重新展露笑容:“想必你对那幻境还有疑惑。方才说了,得知你与王嗣归国后,本宫就派人寻找。找到医馆时你已经离开,那位医女却遭了强盗毒手。”她顿了顿,“本宫原想派人暗中保护,又怕你起疑。思来想去,不如将那医女制成傀儡跟在你身边,更容易取得信任。等她'为护你而死'时,自然会引你进入幻境,了解本宫的过往。” 她意味深长地说:“至于为何要引你入幻境——因为…本宫想帮助你。总该让你知道,你要合作的是个什么样的人。” 景饲生突然道:“好啊。” 这爽快的回答反倒让浮玉一怔。 景饲生走近她,她不自觉地绷紧身子。只见他若有所思,慢悠悠地绕到她身后。脚步停住,抬手拍了拍她的肩。 “帮我?怎么帮?” 这样的语气让浮玉顿时寒毛直竖。 下一瞬,那只修长的手突然扣住了她的脖颈! 景饲生俯下身,除了那只钳制的手,整个身体都保持着距离。 这种若即若离的姿态更让人毛骨悚然。 “嗯?说话。” 浮玉强自镇定道:“你既然这么问,想必确实有事相求。” “相求?” “是我求你,还是你求我?”他手指收紧,眼底发涩,强忍着立刻掐死她的冲动,好让这魂魄去黄泉向苏蘅沂赔罪。 第42章 他竟然真的敢…浮玉难受到眼角渗出泪光:“若想同归于尽,尽管动手。” “但若你还有抱负,就换上这些衣裳。里面裹着金锭,足够你一路到王都衣食无忧。届时本宫还会在王上面前保你不死。” 景饲生嗤笑:“不再挨饿受冻,免于死罪……这一切是谁造成的?” 是谁? 方存说是他。 若不是他蛊惑阿沂和幺姆陈叔逃回国,就不会有后来的事。 不是这样的啊。 他们四人明明准备了充足的盘缠衣物,苦等十余年只为这一日。 还记得刚离开熙王宫时,那时阿沂年少,偏要装作老成,想用决绝的姿态告诉父王他无所畏惧,告诉景饲生不用害怕。 哪知道,那竟是阿沂与他的父王最后一面。 他没有回头。 这么些年来,阿沂虽然嘴上很少提,但一定很想念熙王。 说不定,被困在了那个背影中。 景饲生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手背青筋暴起,因强忍情绪而微微颤抖。 松开手时,一道灵力凝聚的长鞭已将浮玉捆住。 不过只要浮玉一声令下,游灯破门而入,这长鞭就形同虚设。 浮玉剧烈咳嗽着,却只是凝视着景饲生的背影,静观其变。 “我要兵。”他道。 “什么?” “我说,我要兵。” 浮玉手肘撑在桌上:“你这是跟和尚要伎子。上哪儿给你找兵去?” 退一万步说,即便她有兵权,景饲生没有王命也无法在熙国调兵遣将。 “一千人就够。没有的话,免谈。” 景饲生转过身来看着浮玉。 真有意思,人人都想当他爹娘。方存养他又刀剑相向;熙王养他却送他远行;如今又来个王妃,图什么? 忽然觉得,还是自己养人省心。就像虞戏时,供她吃穿,她就乖乖治伤缝衣,有热菜必定先喂他尝。她手无缚鸡之力,就算有异心,他也能像踩死蚂蚁一样轻易解决。 在这些人眼里,他是不是也这样?给点吃的穿的,就想让他赴汤蹈火? “你要兵做什么?”浮玉问。 “荡平乱象。” “一千兵就想求太平?!”浮玉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即便是游灯这样的高手,也不敢说这样的大话。 “不用你管。”景饲生道。 浮玉顺着自己的呼吸。 如果景饲生修为在游灯之上,假以时日达到化境,又有毅力和决心,或许真能保几城安宁。乱世平定后自然民心所向,势力渐长。随之而来的,还有声望与威望。 以目前所知,他确实智勇双全,可成大事。但到那时,还能受她掌控吗? 而且,他居然不图嗣君之位,只想做个不被朝廷认可的草寇头领? 想着想着,浮玉失笑:“可以从伏地调一千兵卒,扮作百姓过来。但你要明白,这些伏兵未必甘心为熙国效力。不过……”她话锋一转,“也是,若是连这些人都驾驭不了,还谈什么抱负?”不过是小孩子闹脾气。 她抬眼直视景饲生:“但你凭什么认定本宫有兵?” 景饲生简短道:“你可是定边大将军的妹妹。” 那位连熙王都敬重的名将,旧部必然都是死忠,对这位将军妹妹,多少也有些旧情。 他补充道:“从伏地调兵太冒险,也太费时。我要你在熙国的私兵——当年你要杀熙王时,就算自己没留后路,长壹也一定为你准备了退路。” 浮玉这次真被气笑了:“让你进幻境,倒是本宫作茧自缚了。” 原以为无论如何幻境都有利:景饲生活着可为己用;死了能让长壹复生。没想到反成了把柄。 景饲生微微挑眉,不置可否。 “那你能给本宫什么?” “你好像没得选。你需要的人,既要有熙王血脉,又要心系伏国,还得缺乏朝堂经验,这样才容易掌控。如今你膝下无子,熙王病重,嗣君之争迫在眉睫,你也没时间另寻傀儡。就算有——我在伏国十一年,你也没找到更合适的人选。不是吗?” “那也不必引狼入室。” “‘引狼入室’至少还有一线生机。等嗣君即位,太后听政,她会怎么处置你,你比我清楚。” “可你要当草寇头子!” “平定乱局是我的心愿,但这么做的收获岂止虚名?他日若回王都,朝臣知道我的作为,只会增添威望。” “要是来日有人散布你谋反的谣言……” “所以需要你先禀明熙王,给我个正统名分。” “……” 见浮玉沉默,景饲生逼近一步:“虽然还不知道杀害王嗣和幺姆陈叔的真凶是谁,但如果让我找到……” 他截住话头,点到为止,俯视着浮玉,“用一千兵换余生安稳,这买卖很划算。” 浮玉默然片刻,忽然笑了,笑得越来越大声,直到灵鞭勒出血痕。景饲生抱臂倚在桌边,耐心看她发疯。良久,她道:“好,很好。” 她说:“三天时间。” “正好,我要去救个人。”景饲生一抬手,灵鞭缩回袖中。 “是那个跟你同行的姑娘?” “嗯。”他不用问也知道她是怎么知道的。 “没想到,你这么早就有软肋了。” 景饲生垂眸沉思,片刻后竟没有反驳,转而望向窗外。 “有软肋好啊。”浮玉感慨。 只是这话说出来,她却突然顿住。 这是景饲生故意示弱,作为合作的诚意——她被景饲生拿捏,而景饲生也展示自己的弱点,让她少些猜忌,免得节外生枝。 浮玉凝视着景饲生,一时竟思绪空白。 第34章 虞戏时与母亲坐在角落里,天还未大亮,两人睡不安,早早便醒,周遭大多数人皆是如此。 “鱼宝,你说会来救你的那个人,什么时候来?真的会来吗?”母亲凑在她耳边低声问。 “会的,放一万个心。”虞戏时宽慰道。 “这个时间之神长什么样子?可是一个好托付的人?” “……娘,你就别想这些了,都快死了,还操心着你女儿的幸福呢?” “倒也不是,”母亲嘿笑着有些不好意思,“就算是朋友,也要看清楚这个人值不值得交往……” 熟悉的絮叨又来了,与以前不同的是,虞戏时这次没有不耐烦,而是安静听着。 听着母亲胡说八道。 “等到从这里出去,我完成获得景饲生信任的任务,我们就找个合适的地方,好好地生活下去。到时候,我要是真有了心仪的男子,我就带回来给你看,让你掌掌眼。” “就我们两个人?” “嗯,这个世界就我们两个人。对于我来说,现实世界和爹过一辈子,再找个人寥寥一生也是一辈子;在这里和你待在一起,看我没看过的世界,体验这个奇幻世界的酸甜苦辣也是一辈子。我更想和你在一起。” 母亲笑了,“那你爹就不要了?” 虞戏时没说话。 这世界上有人幸福就有人不幸福。曾经虞戏时许愿,希望母亲下辈子得到一个好好爱她、好好呵护她的丈夫,有个幸福的家庭,就足够。 这是母亲未曾得到的。 一旁,母亲看着她的表情,好像领会到了什么,沉默片晌,忽然问:“鱼宝,如果我们能回到现实世界呢?你想不想回去?” “我都可以。”虞戏时道。 “在这里的一年,你没有任何挂念?” “我,”虞戏时顿了顿,脑中自然就浮现过景饲生的脸,可如同雾里看花,麻木也冷淡,“没有。” 就算如此,她仍然觉得亏欠与愧疚。景饲生对她实在很好,她这样,算不算是背叛?这样的情绪已经纠缠她一整晚,她也只能是安慰自己,为了母亲,什么都可以做。 拿掉感情而已,不痛不痒。 正此时,一名狱卒走到牢房外,目光扫过里头的一群人,扬声问道:“谁是虞戏时?” 母亲紧张地抓住虞戏时的手臂。 虞戏时也有些不安,谁给她实名制坐牢了? 她道:“我是。” “出来。” 虞戏时看向母亲。 是离惘来救她? 可若是离惘,怎会不带上母亲。 “去哪儿?” “少啰嗦!” “我要带我娘一起。” 狱卒瞥了眼她母亲,掏出钥匙,不耐烦道:“快点。” 她脑子乱糟糟的,扶着母亲走到牢门口。几个人想趁机往外挤,被狱卒的目光恐吓住。 刚踏出牢门,身后的门就哐当一声关上。 狱卒带着她们穿过阴暗的走廊,在一处拐角停下。 此处幽暗,只有壁上两盏昏黄的残灯照着,火星跳跃,一人站在墙边等着她们到来。 他身披玄色斗篷,宽大的兜帽低低压在眉骨,半张脸隐没在阴影之中,而下半张脸也覆住了面。听见声音,他抬头,漂亮的眼睛朝着她们望过来。 第43章 “阿饲。”几乎是由着本能,虞戏时唤出这一声来。 他摘下兜帽,勾下面罩,几缕碎发落在额侧,弯着眼笑了:“害怕了吧?” 问的是在这牢狱之中。 虞戏时心跳漏了拍,也笑着回答:“不怕。” 见他目光扫过母亲,虞戏时介绍道:“这是我娘。” 母亲不懂这世界的礼数,颔首道:“是景公子吧?我听鱼宝提过你。” “鱼宝……”这亲昵的称呼在景饲生唇齿间轻轻滚过,他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随即端正身形,向妇人行了一个标准的拱手礼,“见过伯母。” 母亲满意地笑着,瞧着小生当真俊俏,不敢多看,怕不礼貌,只说,“好,好。吃饭了吗?” 这是寒暄的地方吗?虞戏时瞪了母亲一眼,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娘就是这么个热络人。阿饲,你怎会来此处?” “无妨。我来此就是为了想法子救你们出去,你……” 虞戏时忽然打断道:“不必,阿饲,我已经想到了出去的法子。” “什么法子?可万无一失?” “万无一失。” 听见这个答案,景饲生表情更为疑惑,“你可详细说来我听听。我是借了令牌来此的,眼下还早,时间还充裕。” “你可还记得离惘?他会来救我。”既然要获得信任值,非必要之处就要减少撒谎的次数。 “离惘?”他不是无灵者么?“他能救?” “是。有些复杂,我也不知道怎么解释,总之,下一座城就是柳城了,过了柳城我们还能去王都。阿饲,那些凶手的背后主谋不管是不管王妃,但大抵都和王朝之人有关,要查清真相,就得去王都。但是要活下去,可先在柳城度过些时间,也可以先探听一些消息。” 景饲生低目思索,虞母关注到他手背上有细小的伤口,想到虞戏时跟她说这一路的艰辛,不由心生怜悯起来。这景饲生也是父母的心头肉,流落在外生存不易,还要照顾着她的女儿,如今,女儿为了些撇脚的理由,跟这劳什子离惘做了交易,尚不知交易的内容是否真的是与这景饲生之间的感情,如若不是,也很有可能与景饲生有关,否则怎么立即就能答出这个名字。 思及此,虞母放软了声调,“好孩子,你爹娘呢?” 关于景饲生的身世,虞戏时没有跟母亲说,毕竟牵扯太深,也太复杂。 听见这个问题,景饲生看了虞戏时一眼,礼貌笑着答道:“晚辈早已没有亲人。” 虞戏时看着母亲脸上的神色一滞,“可怜。等到我和鱼宝逃出这里,我们就寻一个安生地方,可好?你倘若愿意带上我这个没用的伯母,以后我就把你当自己孩子照料,给你们做饭洗衣裳,让你们这年轻孩子自自在在地在外打拼。这也算……给你的谢礼。” 景饲生一愣,随即道:“不敢劳烦伯母,晚辈自己能照顾自己。” “是觉得不自在吧?你放心,在伯母这里没有什么教条束缚,”想到古代世界大抵是封建的,虞母补充道,“也不必顾忌什么男女大防,伯母信任你的人品,就像鱼宝相信你一样。” 就像虞戏时相信他一样么? 景饲生有些失神地看着虞母的神色,她似乎没觉得这么说有任何不妥,只是在阐述事实而已。眼中也只有怜惜,甚至都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虞母继续说着:“倘若你们有意,来日可相处相处,结为夫妻;倘若无意,便可以兄妹相称,这一辈子,我们就是你的亲人。” 虞戏时差点想捂住母亲的嘴。 母亲并不潮流,能过日子就能结婚,一点甜头就认为这男人不错,当初就是这么嫁给虞戏时父亲的。 景饲生显然也有些意外:“我……” 天老爷! 古代男子二十岁行弱冠礼,这景饲生还没成年呢! 景饲生结巴住,虞戏时到没见过景饲生还有不知道怎么说话的时候,不禁一笑,但为了不显得局促,故作自然道:“我娘就是这样。不过这一路的确感谢你的照拂,待到我们出去,你的确可以考虑一下我娘的话,我也很愿意。” 景饲生的手指在袖中微微收紧。 “是做兄妹愿意?还是…做夫妻愿意?” 虞戏时一愣。 犹豫就是答案,景饲生别开眼,干咳一声,缓缓道:“开个玩笑罢了。” 他忽然想起前夜那个古怪的梦。梦里虞戏时也是这样看着他,眼神陌生得让他心慌。醒来时枕边都是冷汗,直到看见她蜷在火堆旁的熟悉睡姿,才稍稍安心。 “阿饲?”虞戏时见他出神,轻声唤道。 景饲生抬眸,正对上她清澈的目光。那眼里干干净净,没有往日的亲昵,也没有刻意的疏远,好像只是对外人的关心。 他微微皱眉,别开眼去。 “景公子?可是身子不适?”虞母也问。 景饲生摇头:“伯母放心,我无碍。”他顿了顿,“只是...” 虞戏时上前两步,景饲生身体紧绷。 ——看吧,虞戏时应当又要如从前一般与他亲近的说话了,她没有客套疏离,是自己多心了。 然后她话里的每个字都清晰钻入他耳里:“你放心,离惘本事很大,有他在,没意外。” “……是吗。” 虞戏时坚定地点点头。 “你知道的,我没那么容易相信他人。”“他人”两个字咬得清楚,“如果不能确定离惘是否靠谱,等到待会这些士卒转移你们时,我可趁机劫囚。” 虞母微笑着看他,“你放心,鱼宝说了那离惘靠谱,就是靠谱的。你也不用再为鱼宝以身涉险。虽然你没了亲人,但你还有我们,以后你也是有人担心、有人挂念的人。再不可让自己随便受伤。” “那就好。”景饲生表情冷淡下来,有了些要走的意思,“既如此,那我便先走了。” “你记得在柳城外等我!我和娘逃出去后,就会赶往柳城。”虞戏时慌忙道。 景饲生戴上兜帽,“为何还要等?既已到达原本约定的目的地,你也遇见了你的娘亲,如今还有离惘保护,我也算没有辜负你的信任,不如就此别过。” 【景饲生信任值:85%】 ???!!! 不是,怎么突然掉信任值啊!! 虞戏时早就知道景饲生并非池中物,他有一日会回到属于他的天地,可不能是现在。 正当她思索着挽留的办法时,一旁,母亲忽然从腕上取下玉镯。 这玉镯子虞戏时知道,是父母结婚时父亲送给母亲的礼物,这半拉辈子也就这么一个礼物,没有戒指,没有婚礼,玉镯子见证了父母爱情。母亲曾说要把它送给未来的女婿,此时她摘下镯子,递给景饲生。 “伯母叫你一声小景,你不介意吧?这镯子跟了我许久,如今我也就这么一个拿得出手的东西,既然小景你有自己的路要走,那这个镯子就送给你,算是留作纪念。你千万别不收,这样伯母心里会很难受。”虞母将玉镯子往前递。 景饲生看向那镯子,本想拒绝,虞戏时忽然开口:“娘,这镯子对你来说很重要,这是爹留给你的,也是你和过去的羁绊…” “正因如此,我才想给小景。小景,你不会让我伤心的,对吗?” 景饲生一顿,鬼使神差般接过镯子。 虞戏时看着他的动作。 她方才是故意说出那段话,让景饲生记得她母亲的好。等到来日回到了长宁666年,他能放出母亲。 景饲生看着手上的镯子,慢慢攥紧。 “多谢伯母。” 他从怀中取出玉佩。 这个玉佩,是从前不管多难,哪怕真的有快饿死的时候,他也不愿意拿出来换粮食的珍贵之物。 果然,他最终也没能将玉佩作为回礼,而是又拿出了三块金锭。 “现在身上就只有这些了,应该也够你们日后一段时间的吃穿用度。” 虞母不好意思收,虞戏时也没这样的打算。任务没完成,她不能放景饲生自由。 “我们不收这个,你可以不离开我们吗?” 听见这个问题,景饲生终于再次把目光投回虞戏时的脸上。 他沉默了片晌,从乾坤袋里拿出那把残破的弓,又取出匕首,往自己心口处浅浅刺进去一点。 “阿饲?!” “小景!” 他心口处渗出的一点血,被他用术法控制,融进弓里,“你是无灵者,现在有了我刚才施下的‘同生契’,你便可在使用这把弓时,自由消耗我的灵力。但是这种逆天而行的术法,导致这把弓的寿命并不长久。” 虞戏时愣愣地看着这把弓,“你不怕我用尽你的灵力来杀你?” 景饲生笑,笑她总是喜欢开这样的玩笑,“如果真有这么一日,我也有信心能在那时摧毁这把弓。” 他说得没错。 与他相争,虞戏时不是没有过这样的经历——当时握紧在手中的匕首,不也是被景饲生夺去,险些将她反杀么? 第44章 所以景饲生说这样的话,不是吹嘘。 这回一旁的虞母没有推拒,只是沉默地看着虞戏时,由她做决定。毕竟这是景饲生的心意,而虞戏时的心意如何…… 虞戏时伸出手,却在要触及到的那一瞬,景饲生将弓收了回去。 她错愕抬眼,就见景饲生将弓放进乾坤袋里,将袋子系紧,递给她,“里面还有我准备好的弓箭,要使用时不用顾念瞄不瞄得准,我的灵力能辅助你改变弓箭的轨迹——但是偏离得太离谱了也不行。不过感知到你使用我的灵力,倘若那时我身有余力,就会来帮你。” “谢谢你。”虞戏时接过乾坤袋,“但是……” “嗯?” “阿饲,我不想和你分别。” 景饲生嘴角动了动,很快又恢复正常的表情,自如问:“为何?” “我舍不得你。可以待在一起的话,为什么要强行离别?” 【景饲生信任值:90%】 【下一个任务——杀景饲生,夺玉佩。】 第35章 浮玉的马车经过一条僻静的小道,小道旁的树上离惘闭目养神。临冬的日头被树叶分割,剩下微薄的光影洒在他身上,听见马车里骂骂咧咧的女声,离惘微微睁眼,往旁边一瞥。 虽然什么也看不见。 他也还正烦着,主神在他脑子里絮絮叨叨。 “这感情什么也分析不出来!但好歹不算一无所获。”主神道。 与主神相处的时间并不算长,但他还是头一回见主神竟有了些小情绪。 “所以,您有什么发现?”离惘问道。 “情感由记忆所掌控,虞戏时在拥有记忆的状态下,就算剥离了情感,也只是暂时的麻木。抽离感情,还不如暂且封闭感觉的法术来得痛快!” 离惘听着,若有所思,“的确如此。光抽离情感没什么意义。” 譬如今日我瞧着路边一个乞讨的小姑娘可怜,主神抽走了这份同情的情感,当我下一次再见到这个小女孩,仍然会觉得可怜。 这是怜悯心,是经历铸就的道德感,是记忆留下的印象,是许多许多。 “也不是没意义。我要这份感情也不是为了让虞戏时对景饲生无情,我有自己的目的。” 主神的声音又恢复到冷硬的状态。 “那您还需要我做什么?”离惘问。 主神没了声音。 离惘明白了。 现在没什么需要他做的。等到有的时候,自然会下发命令。 离惘忽然感觉到深深的无趣。 “当神仙,原来是这种滋味。”离惘抬眼,看着交错的树影。 他原本并不是什么神仙。 他本就是这个世界的人,后来和主神做了交易。 什么交易呢?他有些忘了,但从现在的处境中也能看出些端倪。 他日复一日地坐在神台上,记忆和情感渐渐淡去,拥有主神赋予他的、这个世界至高无上的能力,却漫长孤独。 他记不得自己活了多久了,反正这个世界也没人知道他。 “什么神,自欺欺人。”离惘嘲弄道。 下一刻,他跳下树来,去往救虞戏时的路。 - 马车里,浮玉还在骂着,一旁随身伺候的婢女附和着她的话,“就是,景饲生那不知好歹的小兔崽子,竟敢冲撞娘娘。” 浮玉变了脸色,“你岂可如此无理?日后见了他,你指不定要称声主子。” 婢女脸上尴尬了一瞬,倒忘了主子总是在某些方面很讲究尊卑礼数,讲究到令旁人感觉到不适。比如现在,景饲生还没什么成就呢,就先规训起她这个毫不相干的人了。 婢女将其总结为找存在感。 但她还是低头掌了自己的嘴,附和浮玉的话,称是。 就在这时,马忽然受到了惊吓,长吁一声,紧接着便响起了一名女子的尖叫声。 浮玉和婢女吓坏了,待到剧烈摇晃的马车安稳下来后,浮玉连忙掀开帘子去看,只见路旁站着一个被吓得脸色有些苍白的小姑娘,马夫正没好气的指责她:“乱跑什么!” 这来龙去脉便一下子明了了,看来是这个小姑娘没看路,横冲直撞地出现在了急奔的马车前,车夫连忙控马,才不至于出现事故。 还能如何?教训一顿便罢。浮玉正打算关上帘子继续赶路,就见一个妇人从林子里冲出来,抓住那小姑娘一顿好打。 “真是给你好脸色了!”妇人骂道,“当初让你傍上那公子,你便一点用都没有!如今知道逃了,没有出路你能逃到哪里去?!看老娘今天不打死你做顿好饭吃!” 下手之重,见者惊心。 看这架势,真有将人活活打死的样子,浮玉提声道:“住手!” 妇人看来一眼,没好气道:“关你什么事!” 见人盯着,妇人不好继续发作,扯着小姑娘衣领将人往后拉,“等到了柳城,你就出去干活,换钱供你弟弟读书去!听说柳城还有于贤山脚下的私塾里,老师是从王都里出来的大儒,你就指望着弟弟能出息吧!” “为何不是弟弟供我读书?明明我比他要聪慧!”小姑娘反驳道。 “你还真把那姑娘满口胡诌的话听进去了?自从遇见了那两人之后,你真是越发了不得了!” 玉儿用尽力气站在原地,不想被母亲拽着走。 浮玉见状,走下马车,“小姑娘,你想入仕途?” 玉儿看向她,行了一礼,擦了擦脸上的泪,“并不是。只是有些不服气。” “不服气?”浮玉笑盈盈地看她。 “我讨厌我娘就知道偏心我阿弟!都是一般身份,一个娘胎里钻出来的,怎么我就好打好骂,我与我阿弟有何不同?不就是他比我多个物件儿,我也比他多一个呢!”玉儿崩溃道。 听见这粗鄙的话,浮玉却没露出嫌恶,反倒是有些被逗乐。 玉儿看着浮玉的神色,知道她并非讥讽,挺直了背,回想起这些日子来一直支撑着她好好生活的那段话。 她道:“我阿弟能做到的,我能做得更好。” “哦?为何这样觉得?” 她给自己鼓足了勇气,自信谈吐的同时,和脑中那位姑娘的声音在此刻好似逐渐交汇在了一起。 玉儿不禁想,倘若当时那位姑娘和公子看见的是如今这个自信的她,会不会是另一种眼色? 眼前,浮玉讶然道:“你是这么认为的?” “是。”玉儿回答道。 “你叫什么名字?” “祁姜玉。” “好个名儿。”浮玉看向那妇人,“既然你要把这女儿打死了做肉羹,不如将她卖给我,从此你们生死不相干。” 听见这句话,喊打喊杀的妇人反倒先是犹豫了一两息,才道:“您打算出价多少?” 祁姜玉眼中的光彻底灰暗了下去,掉下的几滴泪再最后表达了一番自己的情绪,听见马车上的华贵女人自如道:“十两金,如何?” “多少?十两金?!”妇人看了祁姜玉一眼,道,“只是,您买去要做什么?” “你还在乎这个?”浮玉有些没了耐心,“快点,卖不卖吧。决定好了之后还要去官府登记,签了卖身契换成奴籍。” 妇人似乎已经打定了决心,这才大哭起来,“姜玉,娘亲对不起你!” 祁姜玉一眼也未瞧她,已然自觉*地走到了浮玉身后去,背对着所有人,要将眼泪咽下去。她心知肚明,娘亲要保得阿兄,就没有第二个答案。 浮玉微微偏头,对着身后的玉儿道:“我也没有时间、也不可能照看你的死活。不过,从此以后,你就有自己自在的一片天地。虽然仍有束缚,但这个世上每个人都是如此。只要你好好做人,不起歪心思,此生也当无虞。” - 御书房内,苏霭用手巾掩住唇咳嗽,架上的鹦鹉忽然歪头,清脆地吐出一句“王上吉祥”。 “事情查得如何了?”他放下手巾,目光落在阶下的寒致身上。 寒致微微欠身:“尚无眉目。只是……王上打算如何处置景饲生?” 苏霭指尖叩了叩案上的折子,这桩关于王嗣的案子悬而未决,眼下最棘手的,却是这个本该消失的人。“他当真还活着?”话音未落,他已将折子重重合上,推至一旁。 “确有此事。黄县县令方存曾派人缉拿,”寒致措辞谨慎,刻意隐去“诛杀”二字,“但此人武艺高强,最终让他逃脱了。” 苏霭神色一凛:“缉拿?孤可从未下旨给景饲生定罪。” 寒致心头一紧,连忙低头:“方大人性情急躁,许是因为曾抚养过这景饲生,便想对他出格的行为做出惩戒……”话一出口便知不妥,景饲生也曾受王室教养,如此说辞,无异于将县令与王上相提并论。 正当苏霭蹙眉,“景饲生此人……” 提到这个名字,他又看向小侍的位置若有所思。片晌,还是将未出口的“死罪”咽下,冷声命道:“进来。” 第45章 他早动了杀心。私携质子归国已是重罪,更可怕的是景饲生在敌国滞留多年,若知晓自己的身世秘密……恐有后患。 小侍躬着身子进来,伏地叩首后,双手呈上一封染着风尘的书信。 苏霭看完信,苍白的脸上有了些思绪沉沉的神色,小侍已然退下,他抬眼看向寒致,“现如今各州县当真混乱不堪?” “是。”寒致颔首答道。 “此信乃王妃传回,道景饲生可领一小将之职,平息各地祸乱。待到利用完毕,要杀要剐可再论。你如何想?”现如今还待在身边的将领,也就只有寒致还去过不少地方,其余大多驻扎在王都或附近军镇,苏霭近日来读过不少求援与告急的奏折,也只能问问寒致真实情况。 “方县令与景饲生交手一事,臣有耳闻。当时景饲生只是将追击他的军士尽数击晕,不曾动杀念。足以见得他既有超群灵力,又有仁慈之心,可堪重任。只是王上是否心有顾虑?”寒致如实道。 苏霭叹了口气,“顾虑虽有,不足为道。他还不至使孤心有芥蒂。一千兵而已,让他去剿匪,看他能做到何种程度,再论后事。这样,你携一万一千兵,一千交予景饲生,由他去平匪乱;另外一万,你去凤城,以朝廷之命平息祸乱。另外,命远征军即刻返程。返程途中,协助当地官吏抓捕逃窜的无灵者。” “是。” - 天光大亮时,虞戏时与一群无灵者被铁链拴成长串,被看管着向盖着黑布的囚车走去。她眯起眼躲避刺目的阳光,余光瞥见母亲就在身后半步之遥,同样被日光灼得偏过头去,半分还未适应这个世界。 囚车很快挤满了老者和幼童,她们这些身强力壮的被留在队伍末尾徒步前行。秋日里早晨的雾气还有些冷意,虞戏时担心母亲单薄的衣物挡不住风,会受了寒,正想关切一句,便听见周围有人窃窃私语道:“还上符咒?这么大手笔?” 这话听来耳熟,恍然间想起刚来到这个世界时看见的囚车,便都被符咒封印着。她向前头的囚车看去,只见果然有官兵在往囚车上粘贴着一些青色的符纸。 她心中产生一些不好的预感。 正此时,她耳尖一动,捕捉到一丝细微的声响。 像一滴水坠入冰面,即刻冻为冰霜。周遭的嘈杂一瞬湮灭,凝结为一片寂静。眼瞧着周围所有人仿佛被施了定身术,囚车轮轴停止转动,连扬起的尘埃都定格成暗金的薄雾。 “这是……”母亲的声音在静止的时空里格外清晰。一片如梦奇幻的迷雾光影里,离惘慢慢走出。看见他的那一刹那,虞戏时又忽然觉得周遭发生的一切那么合理,心里紧悬的石头也放下——这死装哥,总算是来救她了。 随着离惘靠近,她们腕间的铁链消失,拴在了另外两个人的手腕上——不知何时,她们身边出现了个假的自己——假的虞戏时,和假的母亲。 “这两个假人在走出一段距离后就会突然暴毙而亡。”离惘解释道,“原本我可以直接让你们脱身,然后消除所有人的记忆,仿佛你们从没有出现过。但是你知道的,主神限制了我的能力。” 虞戏时扭扭手腕,离身旁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假人远了些,这实在有些诡异。 “到剑上来,快些离开此处。”离惘说着,幻化出一把横着的剑来,悬浮在她们面前,就如登上一两层阶梯一般,只要微微抬脚,就可以踩到剑上去。 母亲正在向离惘打着招呼,离惘不过是给出一个温和的眼神以做回应。 没来由的,这一瞬间虞戏时就将离惘与景饲生拉去做比较。景饲生面对她母亲时,尊敬又礼貌,还会因为母亲的温柔而受宠若惊,哪里就像眼前这人这般冷淡无情,像个没感情的机器。倒不是苛责离惘——要不说景饲生的脸出现得没来由呢。 怎么又想到他去了。 虞戏时收回思绪。 她拉住母亲的手,踩到剑上去,两个人一站定,剑就迅速升空,朝着一个方向而去。 虞戏时和母亲尖叫一声,紧紧抱在一起,因为重心不稳而左右摇晃,好在离惘早就预知到了这一项麻烦,设了一道无形的屏障避免她们摔下去。 两个人没多时就感觉到了这道阻力在保护着她们,心里踏实了一些,重心便也稳定了一些,只是两个人的腿像筛糠一样抖动着,虞戏时看着前方无需借助剑肆意负手飞行的离惘,扬声道:“慢些!” 静止的时间重新流转。 远处山坡上,景饲生拿着虞戏时给她的物件——一个十分精致的望远镜眺望着囚车的方向。 他看着虞戏时以及她的母亲在队伍里麻木地前行着,嘴角勾起了一点莫名的笑。 “离惘靠谱?还不来救她们?” 方才他已经探听到消息,所有囚车都会封上符咒,这是一种防御型的符咒,只是避免灵力者来救人而已。不过这些无灵者大多来自于聂国地下城,就算有家人,也是同样生活在地下城的无灵者罢了。 所以,来救人的恐怕寥寥无几,有了这些符咒加持,更无胜算。 而如果现在不出手相救,等到这队伍走出现在的城镇,就会有更多囚车等待他们,届时这些坐不下的无灵者,也会被关进囚车里去。 再谈救,痴人说梦了。 只是看着虞戏时和她母亲的动作似乎有些僵硬和不自然——特别是虞戏时,不像是她一贯走路时的姿态,莫非是受了伤? 景饲生的笑意淡了下去。 而他脑中,系统再次提醒:【宿主,请注意您的主线任务,不要为了不相干的人或事赔上自己的命】 “你为什么认为我会赔上自己的命?”景饲生放下望远镜,用肉眼看着屹立着的城墙,而周身功力已经在运转,是调息也是修炼。 【以你现在的修为,去对抗那些符咒以及士卒,或许您的确有胜算,可您是否想过后果?王朝的愤怒,你如何抵挡?】 “我正是因为从前无论干什么,都会去想后果,想了太多回后果,才心有遗憾。你说你是我的系统,你应该知道这个世界大多数的事情——无论是已经告诉我的,还是不想或不能告诉我的,对吗?” 【嗯,你想说什么?】 “那我问你,虞戏时此人……”可信吗。 只是他到底没有问出口,将话咽了下去。他想起虞母给他的手镯,这手镯伯母应当真的戴了许多年,取下来时有些卡手腕,直到真的脱下,腕上留下了些红痕。 他又拿望远镜瞧了瞧,便听系统问:【虞戏时跟你说,这望远镜是离惘送给她的。你有没有想过,离惘一个无灵者,为什么会拥有这种神器?就算他的确是一个无灵者,这神器也是他某个厉害的好友送给他的,那他背后既有这样的势力,当时何须与你们同行,过那样的苦日子?】 景饲生的动作顿住,但是系统的话对他似乎并无多大影响,“你说得对。或许……” 系统见他终于能听进去话,有些欣慰,下一刻,便听见他道:“早该察觉到这离惘对她有意思?” 【???有什么意思?】 “不然为何富贵不要,要跟在她身边?”景饲生又转了转手上的望远镜。 【……照你这么理解,虞戏时也一直要跟在你的身边,也是因为对你有意思?那你是不是这些升级打怪的任务都不做了,等年岁一到,就跟她成亲去?】 景饲生顿了顿,“你觉得她有这样的心思?” 【……主脑到底选了个什么人来当男主。】 景饲生没说话。 他心中已经计算好时间,在这里所待的每一秒,都是对虞戏时说“离惘靠谱”的信任。但若时间超过…… 景饲生举着望远镜,与自己的眼睛平齐。从前有人说,他瞧来是个凉薄的人,看人的时候,总带着些令人不适的轻蔑。阿沂说不是,说他的眼中有许多情绪,糅杂在一处,难免看出缱绻的味道来,是极好看的。 而此刻,他对着精致的望远镜,通过镜身的反光,看见了自己的眼睛,也看见了望远镜上刻着的一个“景”字,还有旁边的一个小猪符号,幼稚得很。他笑,但这笑却不带着嘲弄,反倒是些许的无奈。 他是无奈啊,怎么虞戏时口口声声说“靠谱”的人,还没有来? “她害怕吗?”景饲生手一松,望远镜自动钻进乾坤袋里去。 【距离过远,无法感知对应目标情绪。】实际上,系统也不曾做过这样的事情。就算虞戏时距离近,系统也不会去分析这个人的各项特征。 然而,景饲生也没想从它口中听到什么答案。 时间到了。 他纵身一跃,往虞戏时的方向飞身而去。 【别去,站住!】 “我可不像她,更不想她口中那个嘴上没毛的离惘。我说到的,一定会做到。既说要护她周全,让她安然到达柳城,那就不会食言。” 第46章 - 一刻钟前。 虞戏时和母亲随着离惘停在了一处小山头上,她们二人被离惘隐匿去了身形,若非登峰造极的高手,恐怕没人能识破离惘的法术。 很明显,周围没有。 “那两个假人突然暴毙场面会不会很吓人、很血腥?”虞戏时好奇问道。 “我不是送你个望远镜么?怎么不瞧瞧?”离惘道。 “那个啊……我给景饲生了。”虞戏时没什么表情地道。 “给他?为什么?” “没什么理由,想给就给了。” 可是说完这句话,她又莫名觉得心脏里头空荡荡的那一块有点发涩,好像是暴露在空气里的血肉,没了表皮遮护,任这连形儿都没有的风划过,都干涩得生疼。 她想起了一段很苦的日子。 那是去年的冬,她刚跟着景饲生走的那阵。她还记得呢,那时候景饲生对她的信任值并不是很高,她却一天也没有想起过自己还有这个任务,只是满心地想该如何活下去。 那个时候景饲生和虞戏时,吃树皮,吃蛇虫,吃观音土,度过了一段日子。可是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有一日,景饲生想到了一个法子。 她还记得那一天的景饲生,脸上脏兮兮的,看向她时目光里存了两分小心翼翼,一身黑衣裳湿漉漉的要结霜,那是他方跳进冻湖里去捕灵鱼导致的。 他说,“虞戏时,想不想衣食无忧一段日子?” 虞戏时看着他的表情,知道他又要做危险的事,可倘若是去野林子,他语气应当不会这么迂回。难不成是要去当伎子了? 虽世道不济,但凭他这张脸吃喝的确也可不愁了。 “哎,难道终究要走到这一步了吗…”虽知道景饲生不是这么个性子的人,虞戏时也想捉弄他一句。 未料到当时景饲生竟真的面露一些为难,而后打定决心道:“嗯,只能如此了。” 虞戏时熄了玩笑的心思,“你想做什么?” 景饲生本腿一高一低地蹲在她身边,闻言抬手往一个方向一指。 虞戏时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毛茸茸的灵兔正温顺地躺在那,一动不动。 “你要……” 景饲生打断道:“劫富济贫。准确来说,是惩恶扬善。” 他说:“近日不是土匪横行霸道么?但灵力大多在我之下,我只需把它伪装成一只瞧起来凶猛肉多的灵兽,然后与它一起装死,倒在路边上……” 他说了一个法子,可以让那些土匪发现他的踪迹,然后无法搬动巨兽,让土匪去唤厉害的头目来,届时一网打尽,夺回他们手中的不义之财。 虞戏时道:“可是抢土匪的钱,我们和土匪有什么区别?” 景饲生道:“那我问你,倘若有一日,你亲人被人杀害,你却没有能力报仇之时,你心里难道不会诅咒仇家遭遇飞来横祸,死得越惨越好?” “同理,你被抢了钱,你抢不回来,不希望对方遭报应?” 景饲生站起身来,松动松动筋骨,“我们就当这‘报应’。若有余力,再周济旁人罢。” 理正理歪,虞戏时向来都和他论不清楚。但虞戏时也不是菩萨,这件事上倒是赞同景饲生所为。土匪强盗劫村之事屡见不鲜,多杀一个强盗,未必不是多救一家人。 所以虞戏时把这神器——雕花精致的望远镜给了景饲生。对,就这么给的,没什么仪式,更没什么感人肺腑的场景,她说这是离惘给她的东西,当时景饲生才想起来问一句:“说到此人,他不告而别,是为何?” 虞戏时只是说:“他向来如此,来去自由。” 景饲生只是笑笑不说话。 后来这计成也没成。一窝土匪的确是一网打尽,只是景饲生没能招架住。虞戏时冲上去想护住他——大不了就是一死,反正景饲生死或是她死,都会面对同一个结局——她离开这个《无妄书》的世界。 哪知道,景饲生见她被猛踹了一脚,咬牙爆发了力量——这力量也不如不爆发,只是拼尽了力气,挡在虞戏时身前,承受住那些拳打脚踢。 这些土匪强盗也不给他们一刀毙命,只是揍他们撒气,好在虞戏时留了后路,提前通知了官府,只不过将土匪会出现的时间说得晚了些——这样一来,如果计划顺利,景饲生和她已经得了好处离开;如果计划不顺,拖一会儿官兵就能赶来营救。 最后这个少了主力的匪窝被端,官兵赏赐了他们不少水粮,其余的充了公。 那天晚上,星空朗朗,冬日里少见地出现了一片星云,两个人满身是伤,靠坐在一起。 景饲生问她,“为什么挡在我身前,不怕死么?” 虞戏时反问:“那你为什么挡在我身前,不怕死么?” 景饲生笑,“死多简单啊。戏时,等到这一切结束,日子好起来以后,你想做什么?” “我不知道。或许是寻一隅,与母亲偏安此生。你呢?” “我…”景饲生看着天,顿了顿,“那就,给你所在的地方,一片安宁吧。” - “虞戏时,虞戏时?” 离惘的声音把她从回忆中拉回。 他也并不关心她方才走神想到了谁,“我需要提醒你,目前任务的时限还有一炷……哦不对,三分有二炷香的时间。” 虞戏时睫羽一颤,莫名地看向自己腰间的乾坤袋。 此时离惘使用的隐身术已经失效,她和母亲站在这座小小的山头上,山风无遮无拦,吹打在身上刺骨的疼。 “任务……什么任务?”母亲问。 虞戏时张了张嘴,又顿了一下,“我跟你说过的,要获得景饲生信任。” 离惘有些不理解地看了虞戏时一眼,似乎是在诧异她是真记不得了还是在说谎。 注意到离惘的目光,不想被戳穿的虞戏时率先开口道:“景饲生在何处?” 离惘指向一个方向。 远处的山影苍茫,层叠的峰峦如同宣纸上晕开的淡墨,由深至浅向天际蔓延。山顶的轮廓被薄雾虚化,与低垂的云霭交融成青灰色的一片。 就在某处山端,隐约有个极淡的轮廓。像是被风蚀出人形的怪石。隔着翻涌的云气望去,连究竟是剪影还是错觉都难以分辨。 “我一个无灵者,如何杀他,又如何夺玉佩。”虞戏时说不出心中的滋味,莫名地说出这句话来,好像试图寻找某种喘息之机。 离惘静默着,双手交叠在身前,食指在另一只手手背上轻轻敲点,无声提示时间的流逝。 不多时,远处山头上那个身影竟然朝着城镇的方向靠近。 这意味着时间更少了——因为若要单打独斗,虞戏时可能还有杀他的机会,毕竟有“同生契”在,可若是景饲生进了城,城中都是官兵,不会放任人在眼皮子底下杀人放火,还很有可能再发现虞戏时这个无灵者,把她抓回囚车里去。 虞戏时眯起双眼,望着那道身缠灵光的身影在云雾间时隐时现,心跳随着那明灭的光影渐渐急促起来。 “不知道。”离惘道。 虞戏时只觉得两腿灌了铅。她现在完全可以借着“同生契”朝景饲生飞身而去,但却怎么也迈不出这第一步。 身旁,母亲察觉到了她的进退两难,道:“鱼宝,做事要问心无愧。如果这件事你不想做,那就不要去做了。” 好歹把虞戏时拉扯大,对虞戏时的秉性还是有几分了解,要说她有道德,只能说“那倒未必”。所以连虞戏时都犹豫的事,恐怕真没那么简单。 “问心无愧?如果…进退都有愧呢?”虞戏时喃喃道。 离惘在此时开口:“主神明明已经剥离了你对景饲生的情感,为何会有愧?就算有,做出选择也应该不难。” 这语气是单纯的好奇。 虞戏时心如擂鼓,一下,又一下,不知道被什么情绪促使着它跳得越发快。 时限在前,她知道,她该做出决定。 景饲生不过是这个虚拟世界的人物,杀了他,就能彻底断绝日后他将母亲误抓一事。男主死,结局至。这很有可能是一篇be的限制文而已。 等等……限制文? 主脑说她是来修复剧情的,可是到如今将近一载,没有任何亲密接触的任务。 也对,她也不是女主。她恐怕只是这个世界的过客,也可能是自己也不知情的恶毒女配,是男主成长路上的催化剂……只要完成了使命,她就可以和母亲生活下去。 她不停用各种念头给自己洗脑,而乾坤袋里,残弓“出鞘”,浮现在她手边。 她抬起手,将这把冰冷的弓紧握住。有温热的气息通过她的额头延伸至全身,是灵力。 虞戏时缓缓吐出一口郁气,层层薄雾好像把它包裹成茧,难以呼吸。她望着远处那道渐行渐近的身影,忽然觉得天地间的一切声响都消失了。 残弓在她掌心震颤,又或许是她在发抖。同心契亮,景饲生的灵力在身体里流动,它们十分温和,虞戏时几乎不需要适应的时间,便朝景饲生飞身而去。 第47章 云雾在身侧急速退散,远处的山影在视野中不断放大。 凌厉的风中,景饲生的轮廓愈发清晰。 被夺走了大部分灵力的景饲生只能勉强维持飞行,他已经有所感应,有些困惑地感受着身体里灵力的流失。 实力大打折扣的他,甚至察觉不到有人已经靠近他身后不远处。 为了确保不因为掏空灵力而从高空坠落,景饲生落在了地面上。 这是城外的荒原,秋日里更显寥落。他衣袂翻飞,一头墨发也被风吹的扬起,微微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虞戏时在他身后,抬起手,那由景饲生特制的弓箭就搭在了弦上。 她又想起景饲生说的话—— “要使用时不用顾念瞄不瞄得准,我的灵力能辅助你改变弓箭的轨迹——但是偏离得太离谱了也不行。不过感知到你使用我的灵力,倘若那时我身有余力,就会来帮你。” 她的眼睛看着景饲生后背心脏处的位置,箭头也瞄准着念头所至。 对不起,阿饲。 对不起…妈妈。 她的手一抬,箭矢离弦,并没有对准景饲生的方向,而是朝着半空而去。 母亲是恩,景饲生亦是恩。如果非要选择其中一个,不如交给命。 倘若真如景饲生所说,箭矢会自动追击敌人,那么… 虞戏时闭上眼睛。 胸口好像豁开了一个口子,接受着一万遍凌迟。 而虞戏时身后的离惘,看着那支偏离了许多轨迹的箭,手上灵力运转,无形的力量追上了那支箭。 景饲生恰在此时转过身来。 箭矢在空中转了个诡异的轨迹,瞬间刺入他胸口! 景饲生踉跄着后退几步,低头看向没入胸口的箭矢。他的表情凝固在震惊与某种更复杂的情绪之间,手指颤抖着抓住箭尾,却没能将它拔出。 “虞戏时……你……” 他额间,同生契银白的花纹微微亮起。 他太清楚,同生契的力量并没有那么强大,它的确能让人汲取灵力,但是它不会去追击契约的主人——也就是说,就算这支箭只是微微偏了一寸,同生契也不会引导它直直刺进景饲生的心口。 这样精湛的箭术…虞戏时会武? 就算再震惊于虞戏时为何会杀他,这个证据也由不得他不信了。 ——如果虞戏时会武,那么这么久以来她一直在伪装柔弱,此刻杀他又有什么稀奇? 他抬眼,看见她疏离又歉疚的神情,喉间那句骂竟没出口。 【宿主,命劫已至,境劫将临。】景饲生脑中系统的声音响起。 他置若罔闻,只问虞戏时:“为什么?” 一无所有,杀他,图什么? “从一开始,就是利用。”她声音平静,但是那被麻木了的心脏却一下一下紧缩着,射出去的那一箭,好像在此刻分割成一万片碎片,每一片利刃都报复般刺回她自己的心口。 只是被一块薄薄的水镜拦截着——那种被抽走感情的麻木情绪,竟成为了这时保护她不立即崩溃的镜片。 可这镜片照得出要刺回她的利刃,就照得出她内心的溃烂。 离惘走到她身边,低声提醒道:“最好是‘补刀’。你既已迈出这一步,就该永绝后患。毕竟,你最清楚他的能力。” 你最清楚他日后的地位,如果此时不死…… 山巅的云雾突然剧烈翻涌起来,周遭山脉似乎都在震颤。一道白色霹雳从天际闪过,紧接着,两道,三道。景饲生苍白的脸在光明灭之间,漆黑的眸中是更深沉的暗色。冠绝于世的一张脸上,竟出现了破碎欲泪的神色,不过片刻,又被他几近完美地藏下去: “虞戏时,你到底为什么?……” 虞戏时沉默着,没有回答。 “虞戏时!!你有没有良心!!” 他声嘶地骂出这一句。 她知道,崩塌的信任,恐怕究其一生都难以修补这道裂痕。 还好,他们没有一生。 景饲生拔出身体里的箭。 最后“补刀”的机会到了。 可就在此时,从天际飞出一形似光剑的怪异之物,只有形状,没有实体,纯白之剑狠狠穿过景饲生的身体,天空轰隆隆一阵闷响,紧接着,第二把,第三把光剑从他身体中穿过。 他往后倒去,后头有一块巨石,背撞在上头,吐出一口鲜血。虞戏时唤出一声,“阿饲!”下意识朝他奔去。 她理应没有情绪,是麻木的,只是想到了以往景饲生挡在她身前的每一刻。 “不夺玉佩,功亏一篑。你想清楚,虞戏时!”离惘扬声道。 虞戏时脚步顿住。 是啊,她已经射出了致命的一箭,此时在装什么烂好人? 天中的光剑已经没了动静,虞戏时不知道这是什么,但只觉得方才的那些打击像是警告,意味着更大的威胁还在后头。 她走向景饲生,在他身边蹲下。 他靠在巨石上,微微垂着头,到处都是血,脸上、身上、腿上。听见虞戏时来,他闭上了眼睛。 灵力还在虞戏时的身体之中,剩下的微弱的灵力让他毫无反抗的办法,更何况,他已经没有力气。 虞戏时和他相处了这么久,太知道那块玉佩在什么位置——就在衣裳心口处的暗袋里,很符合他曾说的——要么他死,不然不能丢失这块玉佩。 交襟处,玉佩的青色绳子已经露出部分,沾染了血,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虞戏时抬手一勾,那玉佩就被她从暗袋里扯出。 景饲生睁眼,抬手想要抢回,虞戏时只是生了一点不让他抢回的念头,周身的灵力就像有灵识的人一般,顺着她的心意产生防御招式——在他要触及到虞戏时的那一刻,被术法击中,使得他猛地缩回手去。 他的脸色愈发苍白,失了血色的唇紧抿着,不愿意再吐露一个字,好像对她说一句话,都脏了自己的舌头。 虞戏时想,她总该说些什么的。 她想坦露真相,又想说这一切非她本意。可是所有话堵在喉间,只能说出苍白的“对不起”。 但是,任务所说“杀景饲生”,没说不可以救;“夺玉佩”,没说不可以还。 马上,“任务完成”的提示音便会响起。 “虞戏时,”没想到反倒是景饲生先开了口,他说话时,猩红的血就顺着嘴角滑下,“信了你,我说出来都觉得自己可笑。” 景饲生:“你最好现在杀了我,否则,穷尽一生,我必报此仇。” 离惘就站在虞戏时身边,他并没有隐匿身形,低头看着景饲生。似乎他站在这里,就是对虞戏时补刀的提醒。 景饲生甚至没有再问为什么,没有问接近他的目的,也没有问要这块玉佩做什么。他果断地给了这句威胁,便是不问缘由,只为杀她之意。 【恭喜您,任务完成,即将回到长宁666年。】主脑的声音愉快响起。 虞戏时攥紧拳,两人额上同生契微光湮灭,虞戏时将所有的灵力尽数还回景饲生身体里。 然而此时的他已经昏厥过去,天际一片金,看来是方才的光剑又有重燃之意。 虞戏时正打算扶起景饲生,却发现周围的一切静止,离惘已经开始动用了时间之力。 “离惘!等等!让我先救他!”虞戏时慌忙看向离惘,急迫,也恳求。 “我只听主神的命令。” “不要——离惘!不——求求你!” 时空轮转,只是比起从前不同的是,这一次,虞戏时被吸进一个光圈旋涡里。 她挣扎着,却毫无反抗之力,被完全吸进旋涡之后,来到一条长长的时空长廊,双壁上如走马灯般放映着她没看过的场景,她茫然无措,看着白墙上的画面,似乎想找到出去的方法,她有些焦急,可这份情绪不应该在抽走感情之后出现。 只是方才对景饲生犹豫的那一瞬间,让她想起当年救长壹时犹豫的浮玉,是这般卑劣。 她目光在画面中找寻着破解神术的力量,也找着能片刻让她得到喘息的方法,很快,她就发现,这些画面,大概是她将要跨越的这十年。 她看见自她离开后,景饲生不停承受着光剑的刺穿,那力量十分强大,他本已经痛晕过去,在第一道光剑刺下之后,他猛然睁眼,艰难地想要尝试起身,便是此时,还在确认玉佩是否真的被拿走。 可惜,这玉佩在虞戏时手中,他找不到,他想站起,被又一道光剑穿过,又重重跪跌在地。连他身后的巨石,受到余震的侵袭,都顷刻碎裂。 这剑没有实质,不会留下创口,但却让景饲生身上的肌肤流出血来,恐怕伤的是内里。 这时空长廊一切都放映得很快,虞戏时不知道景饲生到底承受了多久这样的痛楚,只知道好像无论他再虚弱,也并不能晕厥*过去,是这光剑的规则不能,还是他自己不允许自己闭上眼,她不知道。 第48章 她在这片混沌之中瘫跪了下去。 要怎么做,到底要怎么做—— 或许离惘能感知到她内心的情绪,但到底他没出现,只有画面还在不停快速平移着,让她亲眼看着那个从她手底下死里逃生的少年。 这一场劫难结束之后,景饲生瘫倒在地,一动未动,长夜漫漫,他好像不会醒过来般,任由天光变换。 直到一条野狗耷拉着脑袋挪到他的身边,要把他当成食物,虞戏时明知触碰不到,却还是扑了上去,与此同时,画面中的他,终于睁开了眼。 第36章 两侧影像越来越快,虞戏时爬起身来,这画面如同要跟她赛跑,她茫然走动着,脚步不由自主地加快,到最后不得不跑动起来,越跑越快,好像这样所有思绪就能被甩出去,她能追上某个答案,或是结局。 直到这时空猛然坍缩,虞戏时一下子失去重心,坠入一片黑暗之中。她好像在下坠,又好像没有,因为周遭一切都是黑的,她什么也看不见。 窒息感漫来。 好吵,好吵。 她先是听见一阵急促的铃铛声,然后感受到闷热的空气,有嘈杂的人声在远处,她知道将要“醒”过来,却不知将要面对什么景象。 周遭的环境声越来越大,她感受到脖颈处的刺痛,一个画面闪过她的脑海。 就像要映证她的猜测,眼前的景象一点点清晰起来。率先进入眼帘的,便是一个模糊的人影。 这画面像是沾了水雾的镜面,被擦过之后,除去边边角角的模糊,一下子清晰起来。 “想骗牢饭?”熟悉也陌生的嗓音响在身前,脖颈处一点冰凉,还有微微的刺痛。 她脸上还覆着面纱,被风吹过微微扬起,景饲生的脸出现在她面前。 这是长宁666年,她母亲被当做伏州余孽关在囚车之上,她想伪装成余党的一份子,假装刺杀进入囚车中去陪母亲,却被景饲生夺走了匕首,抵在她喉间。 一声“阿饲”几乎要从口中溢出,但是一箭穿心的画面当即出现在她脑海,似乎那样的场面冲击力太大,连她眼前都出现了虚影,一时分不清自己有没有离开那一刻。 紧接着,就是漫天的光剑场景替换掉反复叩问她良心的那一幕。 深刻的歉疚与心痛一下子将她的心绞紧,千丝万缕将其割碎,没有任何办法能够逃脱这样的情绪,因为连她自己都有些讨厌那时的自己。 对,她就是自私的吧,要不然怎么会举起弓呢? 举起那把充斥着景饲生灵力的弓。 虞戏时忽然觉得,倘若此刻这匕首划开她的喉咙,她大概能获得片刻轻松。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 眼前的景饲生,让她感觉到陌生。甚至不同于第一次立于这场景之中的他。 是啊,理应大不相同了。 十年光景,她逃得掉,他逃不掉。 似乎是虞戏时的反应太过怪异,他生出些迟疑,刀锋一转,想挑开她的面纱。 可是景饲生微一犹豫,到底是没有这样做。 虞戏时恍然觉得阿饲还是那个阿饲。 可是,十年太久了。 两个人并没有一直僵持,景饲生虽看不见她的脸,但也能看出她这个“刺客”是为了被关进囚车里去,才做出假意刺杀他的行为。 于是景饲生非不如她愿般,并没有抓她的意思,反倒是手一松,匕首掉在地上。 一旁,寒致看见这情状,劝他道:“大人,此时不是彰显仁慈的时候。倘若今日放了这个刺客,来日谁都敢起歹心。” 他身后亲近的小将也道:“景大人三思。” 听见寒致的声音,虞戏时才有了些真实的感受——当年那个坐在高位调笑她和景饲生的小将军,如今为景饲生马首是瞻了。她跨越的时间里,错过了太多,留下最深刻的东西,恐怕就是仇恨。 她看着景饲生,景饲生也一瞬不瞬地审视着她。 说来,她没有经历过恋爱,也没有过多和男人相处的经历,所以曾经被景饲生看重与珍惜的日夜,弥补了这部分情感的空白。如今意识到景饲生对她的感情与温柔,再不会如从前那些守护着她的不变的每一刻,她眼中有了湿意。 若现在难过展现在脸上,恐怕会激起景饲生的好奇心,让他非要揭开面纱来一看,所以她强忍住,让自己想些旁的事。 景饲生微微凝眉,默了片刻,沉声下令,“放了。” 听见这两个字,虞戏时眼中反倒是闪过一丝难以置信。 他将她的情绪纳入眼底,继而挪开目光,眸中有了几分了然。他没再回马车里,而是翻身上了身旁的马。官袍一掀,利落的举止倒符合他倔傲的脾气,恰如其分地流落矜贵之感。 与她云泥之别。 骏马扬蹄,他直视前路,一众将卒不敢落下,齐声道“是”后快速地回到了队伍。 长长的队伍从她身边走过。 带着灰尘的风沙吹到她的脸上,等她吊着的这口气一下吐出来,脏污的空气钻入鼻腔之中,她这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的紧张。 她默然地站在原地,反头看过去。 那人瞧来已不似从前那般瘦,比曾经幻想过的模样还要出挑漂亮。明明早已窥见过,但却想多看一眼。 而在她转回头来时,骑在马上的景饲生面上生出些迟疑,微微偏头,然后还是缓慢又冷淡地朝她的方向看来一眼。 他们的目光错过,景饲生只看见她的背影,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景饲生若有所思地收回目光,面上自然,至少身旁的人看不出他的情绪。 虞戏时抬腿,朝前路走去。 这次与景饲生的分道扬镳,恐怕就是他们的结局,从此各不相干。 或许没过多久景饲生会想起来,这个戴着面纱的女子很像他痛恨的某个人,然后命人追杀。又或许,他早就已经让时间模糊了他的记忆。 她眯起眼睛,黄灰的尘土已纷然坠落。惶惶不可定的心,也埋进尘埃里。 现在,她理应想想以后的出路。 对于救母一事,她现在已经没那么担心——假设她是女配,也已经做尽了恶毒的任务,主脑承诺的让她在这个世界和母亲好好生活下去也该兑现。 离惘通天的本事,救出母亲易如反掌。 眼下应该想的是该做什么营生生存下去,还有离惘许诺的神力什么时候来。 对于王都,她了解得不是很清楚,唯一熟悉的地方恐怕就是初到时的神庙。这么久以来风餐露宿的经历,也让她第一刻想起今晚能在庙里将就一晚。 否则等那不靠谱的离惘和主脑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去。 她不顾周遭还有百姓驻留打量,似乎在看她是不是那个大喊“景贼拿命来”的刺客,只是兀自抬腿往记忆中神庙的方向赶去。 百姓没了热闹看,自然会散去。 她刚走了没多远,便见居然有官兵驻留在路边,他们身上穿的和刚才景饲生身后跟着的军队同样的甲胄,与十年前已经大不一样。 而他们身边还围着几位僧人与一群百姓。 观察间已经有惊叹声从人群中传出,好像看见了什么值得欣赏或者新奇的物件。 虞戏时跟着迟来的一群百姓凑过去,听见其中一名官兵道:“事情就是这样,‘神女’一事不可马虎。祭礼在即,景大人与前嗣君感情深厚,十分重视,这次挑选‘神女’景大人会亲自督促。要求不高,有无灵力都可,并不是谁灵力高就更胜一筹。主要还是出身经历,自身气度,当配‘神女’一职。三日后,景大人将会在神庙选出‘神女’,届时大家都可来一观。” 说完,官兵们便列队离开。他们一走,周围的百姓也尽数散了。 “这景大人还真是什么事儿都管,选神女?到底是女子,由他一男子来挑选合适么?” “别说了,我听说,这么些年景大人除了征战,一直在寻找一名女子的下落。我看这选‘神女’是假,有别的什么目的才是真。” “找的谁?妹妹?还是旧相好?” “这谁知道呢!我也是道听途说。只是官府从来未正式发过景大人有寻找什么人的悬赏令,恐怕是胡说。要么,就是景大人偷偷找。欸,你说,什么人需要偷偷找?” “不知道。恐怕是我们想多了,祭礼本就在即。景大人曾和前嗣君在伏国为质多年,感情深厚,可惜……哎,王室祭礼,景大人重视这件事,事事亲自督促也不足为怪。” 一群人闲聊着走远,有落在后头的,看见虞戏时一直竖着耳朵听,凑上前来搭话:“姑娘,你可是也想竞选这‘神女’一位?” 搭话的是个年轻姑娘,听语气只怕有此意。 虞戏时没说是不是,这姑娘“嗐”了一声,“瞧瞧,我都忘了自我介绍一番了。我名唤盛鸢,你可唤我一声阿鸢。我就住在前头不远处。” 第49章 虞戏时这才笑道:“盛鸢姑娘。我名唤虞戏时。” 思及对方也算是自报了家门,她什么也不说显得有些不尊重人,于是道:“我初来王都,母亲被景大人误抓,恐怕无心去管‘神女’的事。” 盛鸢低呼一声:“啊,我知道你。方才我挤在人群外,便见有一女子竟敢行刺,莫不是你?” 虞戏时觉得这场面有点怪异,也感觉到这盛鸢姑娘没有坏心,只是话中听不出她的态度,便道:“惭愧,正是在下。” 听到“在下”这一玩笑自称,盛鸢弯着眼睛笑了:“你怎么还活着?” “……”虞戏时一噎,“微死。险逃一命。” 盛鸢笑意不减:“你是无灵者。你方才的神力……从何而来?” 正在此时,主脑的声音才姗姗来迟:【恭喜您,完成了前情任务——接近景饲生、并获得其信任,再杀他夺玉佩。】 虞戏时脸上神情僵住,凝神去听。 【您的奖励——部分神力即将抵达,只是如何运用与修炼得靠您自己摸索。如果离惘愿意的话,您也可以请教他。下面请听清楚您的下一个任务——请在三日内……】 虞戏时听得如灵魂出窍般,不顾眼前盛鸢急得就差跳大神了起来。 【触碰景饲生的手。】 虞戏时的脸惨白一片。 这是在玩人吧? 没错吧? 这戏耍得也太明显了吧? “虞姑娘?虞姑娘?”盛鸢还用手在她眼前晃,“你怎么了?该不会其实已经死了吧?” 她脑中排了场刺杀失败身死道消的大戏,眼前的人只是个活死人,会走着走着在无人注意的地方突然死过去……便见身前的虞戏时忽然浑身一颤,回过神来。 “抱……抱歉。方才……在想事情。”虞戏时敷衍一句,就想找借口离开。 “这样啊。”盛鸢脸上出现了理解的表情,虽然都不知道她在理解些什么,“你方才说初到王都,母亲还遭了难,那你打算如何?” “我……我是打算去神庙里住一晚的。你可知这神庙可允许借宿?” 问完,才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这神庙里的神像不就是离惘么?她问盛鸢,何不直接问离惘去? 眼前,盛鸢道:“睡外头?如今虽然是太平盛世,但一个姑娘睡在外头还是不安全。而且现在的神庙有官兵把守,还有些工人在翻修,也不方便。不如这样吧,你可去我家住上几天,恰好我有许多话想同你讲——譬如聊聊三日后一起去选神女的事。如何?” 这盛鸢过于热情,反倒让虞戏时生了些防备。 看虞戏时神情有些不对,盛鸢脸色有了些愧色:“抱歉,我没什么朋友。因为家里穷,住的位置也比较偏远,邻居不是男子便是些老人,没有说话的人。” 她又有些小心翼翼,似乎是怕虞戏时烦,道:“倘若姑娘不愿意,便罢了。其实我本是来随意搭话,想碰碰运气看能不能一起参加神女之选。但是发现你就是方才刺杀景大人的姑娘后,就生了些好奇心,也有些羡慕。我的生活挺平淡的……” 虞戏时倘若不打断,她恐怕能一直滔滔不绝下去。去她家借宿本就是虞戏时得了便宜的事,她也不再推拒,只是问:“你既然知道我方才做了刺杀景大人的危险之举,不怕我牵连你的家人?” “景大人睚眦必报,若觉得你是刺客,必然不会放你走。既然放你走,那就代表觉得你不会有潜在的威胁,毕竟他也是个怕麻烦的人。我倒是好奇,你为什么想杀他?哦不,应该说,你为什么要做那奇怪的举动?是想救母亲?” 虞戏时点点头,“你好像很了解景…大人?” 盛鸢用力点头,领着虞戏时朝一个方向走去,边走边说道:“说来你可能不信,我曾有幸见过景大人一面。当时很是意外,这般传奇人物竟不是想象中的老者,而是如此年轻。不瞒你说,我家原本不在王都。那年大旱,朝廷既要打仗又要征粮,我们实在活不下去了。多亏景大人征战归来途中解救了许多灾民,还亲自护送我们一程。” 她顿了顿,继续道:“当时景大人本打算将我们安置到肥沃的平原开荒,还承诺会推行惠民新政。但考虑到我爹娘年迈体弱,我们还是决定卖了老屋,来王都郊外安了家。虽然只能做些简单活计,好歹能糊口度日。” 虞戏时走了神,嗓音很轻,却尽力表现自然,“哦……是吗。如此说来,你似乎很敬重他?那你不怪我方才冒犯之举?” “嗐,这种事景大人都习惯了,我们百姓也见怪不怪。毕竟伏国余孽未清,总有人想取他性命。”说罢,盛鸢玩笑道,“要么取他命,要么‘娶’他人,要么去他宅邸,当个门生。总之百姓间,总得对他有点什么想法。” 虞戏时不接话,问起了旁的事:“对了,王妃……哦不,现在应该称太妃了——” 伏国已灭,她想问问浮玉的事。 第37章 盛夏时节,齐凰宫宫门大开,毒辣的阳光直射进来。祁姜玉——如今已改名为祁姜引,因“玉”字犯了王妃名讳,被浮玉亲自改了名。她踏着滚烫的地砖缓步而入,灼热的地面烫得脚底生疼,所以她脚步快了些。 殿内两侧侍立着两名宫婢,她挥手示意她们退下,目光落在贵妃椅上的浮玉身上,低头趋步上前。 “王帝又不见了。”祁姜引行礼后轻声道,“自景大人大肆搜捕伏国旧部、暂不上朝以来,王帝越发懈怠了。” 已是太妃的浮玉正悠闲地摇着团扇,闻言缓缓躺平,任由祁姜引上前为她按摩太阳穴。“如今你是越发大胆了,连王帝的事都敢议论。” “奴婢知罪。这些话也只有在太妃面前才敢说,若太妃觉得奴婢僭越,往后绝不再提。” 浮玉轻笑:“说吧。如今也就你还愿意陪我这老家伙说说话了。” “太妃说哪里话,如今正是您享清福的时候。”祁姜引柔声应道。 “故国都亡了,还享什么清福?”浮玉这般说着,眼中却不见半点哀戚。 祁姜引一时语塞,又不敢不答,只得硬着头皮道:“太妃的尊荣,本就不必倚仗故国。” “放肆!”浮玉猛地睁眼坐起。 祁姜引慌忙跪伏在地:“奴婢失言,求太妃恕罪!” 浮玉俯身捏住她的下巴,端详片刻便将她甩开,“记得买你那日,正是我决心扶持景饲生之时。如今他一骑绝尘,你也深得王帝欢心。” “奴婢不敢!” “可他又是如何待我的?”浮玉起身,裙裾曳过光洁的地面。 祁姜引微微抬头,看了那繁复锦缎的尾巴一眼。 这些年她早已明白,想要什么就得自己去争——比如自由。十年前,她以为自己获得了自由,以为遇到了救赎,却不想沦为了终身奴仆。有时她会想,若当年不曾离开母亲,在这太平盛世里,或许早已闯出另一番天地。 “太妃,请容奴婢直言——” 浮玉没料到她此时还敢开口,侧身投来一瞥:“嗯?” “景大人绝非池中之物。当年那般好的机会都未能掌控他,如今更不是靠怨怼就能让他念及旧情的。” “你有良策?” 祁姜引指尖微蜷。她从未见过那位景大人,只知其年岁。“人有七情六欲。景大人如今权倾朝野,唯独不近女色。这样的男子,若非有隐疾,一旦动情必会死心塌地。” 浮玉原本还抱有兴趣,闻言顿时失了兴致:“我身边哪有能够做他妻妾的女子?便是送去当通房,怕也入不了他的眼。” “不试怎知不行?” “让谁去?我亲近之人,除了游灯,就只有......”浮玉忽然顿住,踱到祁姜引身旁垂眸打量,“......你?” 她凝视着跪伏的祁姜引,意味深长道:“你这是在为自己谋出路?” 祈姜引仍旧是那一句不变的:“奴婢不敢。” “起来。”浮玉端正姿态,坐回贵妃椅上去,“将你送去景饲生身边,也并非不可以。只是你想得浅薄了些。对于景饲生而言,可能的确如你所说,一旦动情必会死心塌地,但是他不会在重要的事情上纵容妻妾;再者,如这样的人,也很难动摇那一份道心。你已跟了吾十年,吾便教给你这个道理。” “至于景饲生——”浮玉略一停顿,“如今的荣耀净是吾赋予的,吾自然也能收回。” 祈姜引看着地面。自老熙王去世以后,曾有内阁的老顽固提议,要老熙王后宫中的妃子去殉葬,若此事真行,那么来自于伏国的浮玉王妃当是第一个。 殉葬一事闹得很大,当时浮玉害怕不已。 而当时景饲生已然是一方将领,在千里之外平乱,浮玉哪来的朝廷势力做倚仗,唯有向景饲生求援,希望景饲生回王都来救她于困境。 可是这封信就像泥牛入海,没有回音,没了踪迹。王妃——太妃,至今还没有去问过景饲生到底有没有收到过那封信。 第50章 可能在她心里,有些事情不需要知道得太明白。 浮玉熬啊熬,熬过了殉葬一事,终于熬到了景饲生来到王都。这段等待的岁月里,她不仅承受着殉葬阴影的折磨,更时刻关注着朝廷风云变幻的局势。 彼时正值幼帝登基大典前夕,朝堂上下暗流涌动——年幼的君主难以驾驭各方势力,而那些虎视眈眈的王室宗亲们,个个都在暗中谋划,企图在这场权力更迭中分一杯羹。 浮玉敏锐地洞察到,这正是为景饲生树立威望的绝佳时机。作为老熙王流落在外的血脉,景饲生身上汇聚着多重优势:他不仅有着伏国为质十年的特殊经历,磨砺出常人难及的坚韧品性;更在地方治理上展现出非凡才能——平定匪患、推广新式农耕技术、因地制宜引进优质粮种,实实在在地改善了百姓生计。与那些终日沉溺于风花雪月、不思进取的王室子弟相比,景饲生无论是血统正统性、个人能力还是治国理念,都堪称新君的最佳人选。 浮玉深信,在这改朝换代的关键时刻,她能送他坐上王位,朝中清流必然会支持她的决定,毕竟这些人怎会不希望一个心怀天下、务实为民的贤能之君,来稳固江山社稷? 只要景饲生即位,熙国的君主有一半伏国的血脉,她也能算伏国史册上千秋万代的功臣。 她是这么想的。 于是她冒着风险夤夜去见景饲生。 当她终于推开酒楼约定厢房的雕花木门时,映入眼帘的是景饲生凭栏而立的背影。 窗外灯火斑驳,而他沉默也锐利。 浮玉将局势利弊剖析殆尽,言辞间甚至带上了几分凌厉的逼迫。可那人始终背对着她,没给出任何反应。 她焦灼地来回踱步,要他给出答复。 景饲生这才缓缓转身,厢房中的灯盏照亮他已沉稳许多的面容。浮玉才恍觉,距离上次见面,竟已过了如此之久。 “你究竟想要什么呢?”他这样问。 “我想要什么?”她忽然低笑出声,“我原以为……你该是与我一样的人。” “一样不甘屈居人下,一样渴望着能踏实握在手心的权柄。”她向他走近,仰头望进他眼底。 景饲生疑惑:“在你之上——你还能走到什么位置呢?” 他语调轻缓,仿佛只是随口一问,却堵住了浮玉所有的话。 她辨不清他眼底的深意,只觉那目光如霜,一寸寸凉透她的脊背。 景饲生没有再等她回答,绕过她推门而出。 登基大典那日,浮玉站在人群之中,看着景饲生一步步踏上玉阶。他俯身抱起幼帝,动作稳而轻,将他缓缓放上龙椅。那孩子小小的身躯陷在宽大的龙袍里,稚嫩的脸庞上迷茫又觉新奇。 “跪——”司礼内侍尖细的嗓音高声响起,可阶下群臣姿态散漫,有人甚至嘴角噙着若有似无的冷笑,目光斜斜瞥向高台,满是不屑与算计。 “跪!”景饲生骤然厉喝,殿内霎时死寂,众人面色陡变。 有人想斥责他的无礼,却见他身后一条白玉般的龙懒散环绕于他的周身,以臣服的姿态缓慢缠上龙椅,它轻慢一瞥,周身威压沉沉碾下。而龙椅上的那小孩,不怕也不惊,显出些早熟的模样,但目光分明澄澈。 莫名的,就觉得这小孩与龙椅相衬,有些诡异又偏门的和谐感。 再看景饲生,他这些年征战敌国,俘获灵兽不在少数,可从没有听说过,哪一战之中得白龙眷顾。 那些原本心怀鬼胎之人绷紧了背脊,额角渗出冷汗,他们怕的未必是景饲生,也未必完全是受到这条龙的震慑,可能是对更多事情的考量。或许有心之人在今日典礼上做了某种安排,已经被景饲生化解;或许有的人无心在典礼上在做什么损害自己名声之事……浮玉不知道。 总之这些人再不敢拖延,齐刷刷伏身跪地,黑压压一片如潮水般矮了下去。 浮玉在人群中缓缓屈膝,抬眸的刹那,正对上高台上景饲生垂落的视线。他眼底一片深寂,无波无澜。 浮玉第二回觉得,自己做错了。 - 而今,浮玉看着跪在身前的祈姜引,抬手示意她起来。 “或许吾从觉得自己错了的那日,就不该放任景饲生如此下去,否则也不会等到故国覆灭的消息。”浮玉低声喃喃,“好在如今还不算晚。是人便有弱点,恰巧,景饲生的弱点,吾都知道。或许,为故国复仇,也算吾为伏地做的最后一件事。” “太妃有什么打算?”祈姜引站起身来,垂头相询。她有些不理解,她知道太妃口中赋予景饲生的荣耀——不过是景饲生最落魄之时,借给了他一千兵而已。除此之外,她还对景饲生做过什么呢? 哦对,为了景饲生的“通天大道”,杀了景饲生最亲近的兄弟,苏蘅沂。 “如今,九州一统,而其中带来了许多隐患。许多人盯着这些治理权,想分一杯羹。” 浮玉意味深长道:“新制度的推行,朝中当有旁的人来做,景饲生也该歇一歇了。” 她看向祁姜引:“朝臣向来如此,需要时将人捧到高处,不需要时,就恨不得将人踩进泥里。可惜,景饲生还不懂这个道理。他或许治国用兵上有些才能,但错就错在没有野心。如今我们只需要煽风点火,就可将景饲生置入死地。” “凡未经诏令擅自离开自己应在之地的宗室,视同谋逆——只是向来宗亲之谊在这条律法之上,所以很多人忘记了这条律法。现在我们就让大家回忆起,十一年前,景饲生私自带质子归国之事。最后再把质子遇害之事推到他的头上,散播他想掌帝权,所以杀质子,推傀儡幼帝即位的流言。他不是不想承认自己的王室血脉吗?那就让他做个外人,野心勃勃的外人。” 祈姜引脑子有些乱:“可是景大人如今的地位,靠陈年旧事恐怕难以撼动。” “何须我们亲自动手?”浮玉笑,“只要迈出这一步,朝野上下自会有无数双手推着景饲生坠入深渊。你且想想——他一旦倒台,会腾出多少权柄?新政的推行之权、各州县的辖制之权、边军的调遣之权,乃至……摄政之权。还有太多太多。” 她的声音渐渐压低,“这些权柄之下,又牵扯着多少人的身家性命?新政一改,税赋如何征收?粮仓如何调配?商路如何划分?光是这些蝇头小利,就足以让那些地方小吏争得头破血流。而再往上呢?世家大族、封疆大吏、朝中派系……谁会不想在这块肥肉上咬一口?” 祈姜引顺着她的话,眼前仿佛展开一张无边无际的网——细密、森冷,却又生机勃勃。网线交织之处,是无数双手在暗中拉扯:朝堂上冠冕堂皇的奏对,暗巷里低声的密谋;繁华街市间商贾的算计,酒宴之上杯盏交错间的试探。 这些看似稳固的网,当真仅靠景饲生一人在维系平衡吗? 啼笑皆非了些。 祈姜引眼前又浮现出那些繁华街巷——商贩的吆喝此起彼伏,孩童举着糖人奔跑嬉闹,茶楼里说书人拍案惊堂,引得满座喝彩。还有曼妙的女子,狂浪的诗人……烟火人间,芸芸众生。 她怔然片刻,恍惚间又忆起自己最落魄的年月。 ——想这些做什么? 祈姜引猛然掐断思绪,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疼痛让她清醒过来,耳边再度响起浮玉冰冷的嗓音:“如今你只管到景饲生身边去。外头的事,自有游灯处置。他不是在查苏蘅沂之死的真相么?且看着,他究竟能查到几分。” 这些年祁姜引早已成为浮玉的心腹,对从前的事大多都从浮玉或游灯口中知晓,游灯在外负责执行一些浮玉不方便做的事,而祁姜引在她身侧照料。 这个一直活在别人口中、传奇一般的男子祁姜引没有见过,但她却知道,浮玉之所以能活到现在,全因这景大人当年的一句话—— “虽然还不知道杀害王嗣和幺姆陈叔的真凶是谁,但如果让我找到……用一千兵换余生安稳,这买卖很划算。” 这段话,在外头守着的游灯也曾听见,后来告诉过祁姜引,并让祁姜引劝说王妃——莫要再触碰与苏蘅沂有关的任何事,景饲生就能遵守他的诺言,让这件事彻底过去。 可是,真的过去了吗?景饲生的确没有动浮玉,却率铁骑踏平了伏国,让浮玉活着看到自己的故国归顺于仇人——老熙王的领土。 浮玉已经无计可施,被一口不甘心的气吊着,现在能做的,好像也的确只有尝试杀了景饲生而已。 祁姜引颤抖着,最终道:“好。” 第38章 阴暗潮湿的地牢中,景饲生从牢门处缓步走下阶梯。 “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景饲生沉思道,“今日那个想来救母的女子——你可知她母亲是被抓住的哪一位?” 寒致在他身后半步之遥,敏锐地察觉到主子今日格外不同。“属下不知。” 景饲生不再说话,继续拾级而下。走到关押所有嫌疑犯的牢门外,他微微抬眼扫视了一圈里头关着的人。 第51章 他向来淡定,里头关着的人却不淡定。有的开始求饶,有的开始咒骂,一时间嘈杂不已。 “景贼,你修邪魔外道,终有一日会遭报应!”其中一名已确认是伏国旧兵的男子骂道。 景饲生在伏国人眼中,的确是非邪魔不可成之人。他进步得实在太快了,文韬武略虽有,但他的灵力更使人怀疑——十年时间,从一等化境到一等极境,若非魔功,怎么可能?而且,魔功也没有这样快的作用。 听到这声咒骂,景饲生有些不耐地松了松脖颈筋骨,而后轻轻抬手,灵力流动,所有人的嘴巴都闭了起来,牢狱中终于安静了下来,只听得见某些角落里清脆的滴水声,嘀嗒,嘀嗒。这气氛更使人感到恐惧。 看了一圈,他忽然道:“十年,久吗?” 他看着众人眼中的怨怼或乞求,缓缓坐在了下人搬来的椅子上。 椅子是黑檀木的,椅背上雕刻着繁复的纹路,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幽暗的光泽。 “你们当中,谁有女儿?”他开口问道。 一群囚犯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景饲生打的什么主意,都不敢举起手来。 景*饲生微微前倾身子,这个动作让他整个人从阴影中显露出来。他的面容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格外清晰——那是一种带着锐气的英俊,“有女儿者,可优先排查嫌疑。倘若与伏国谋士无关,可先行回家去。” 此话一出,才有胆大的率先举手。关着也是关着,不如一博,看看这景大人说的是真是假。那人的手举得不高,带着试探性的犹豫。 寒致在后头补充道:“丑话说在前头,倘若家中没有女儿,却在此刻举手凑数、误了景大人事的,就让全家来陪葬!” 听见这一句,其中有几位举了手的惊惧着将手放下去。牢中气氛顿时更加凝重。 景饲生没歇息好,眼睛有些乏累,手指捏了捏鼻根的穴位,难得流露出一丝疲惫,“走前面来,无关人排后头去。”他放下手时,眼神已恢复清明锐利。 于是牢狱中所有人开始换起位置。由于都不能发出声音,周遭是令人窒息的安静。寒致厉喝一声:“快点!”里头才乱糟糟起来,不过很快就换好了位置。 几乎一眼,景饲生就看见了那个妇人。十年间,他许多事都记不清楚,而十年前的回忆却如此鲜活地浮现脑海中。 “你……可是虞戏时的母亲?” 这个名字已经多久未曾提及了。 景饲生眼中阴鸷更甚。 虞母泪眼汪汪道:“是我,是我呀小景——” 亲切到像是自家长辈。 “放肆!敢如此称呼大人。”寒致厉声喝道。 虞母被吓住,抖了一下,小心道:“小——景大人,我们前两日才见过,和虞戏时一起,你忘了?” 景饲生沉思:“前两日?” “是啊!”虞母急切地点头,眼中满是困惑与期待。 一旁寒致习惯了帮他记些琐事,见状道:“这不对。景大人,这虞戏时的母亲登记在册的名字唤作罗槿,且不说这名字是不是真的。她是您携既命司于昨日抓捕的,是最后一批。当时是清扫王都里最后一个伏国旧部会面点,众旧部四逃,您下令将附近人等尽数缉拿,一一盘查,这才将其抓入囚车之中。这妇人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抓她时属下还犹豫了一息,所以记得清楚。” 景饲生缓缓走上前去,铁栏横亘在二人之间,“所以,你说的前两日,是何意?” 苍天啊!罗槿真的不知道。她只记得和虞戏时在牢中与这个景饲生见面,虞戏时说不需要他救,后来果然那个叫离惘的就把她们救出了押送的无灵者队伍。再后来,虞戏时获得了神力,飞身而去,给了景饲生穿心的一箭,天地裂变,天上开始下起“剑”雨,她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时,就被抓进了囚车之中。原本以为又是被当成劳什子无灵者被抓了起来,没想到这一次是伏国余孽。她正纳闷呢,却见周围景致都不一样了——不是以前呆的那座城,这里繁华鼎盛,像是换了天地。从周围人的对话中她也听出了一些不对劲,只是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景大人明鉴,我昏迷了许久,实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只能如此道,眼中满是惶恐与迷茫。 寒致没听过虞戏时这个名字,他记性甚至比景饲生的记性还要好些,如果说他都不记得的事……“这虞戏时是谁?”他忍不住问道。 景饲生看着罗槿,片晌,扭头看向满脸疑惑的寒致,露出一个假笑。“一个早就该死的人。” 寒致打了个寒噤,忽然福至心灵,道:“属下知道了!是不是许多年前,大概十年前,景大人再次见到属下时,问过,可曾见过与你同行的那名女子——后来,您也有找过她!” 景饲生抬起手,食指竖在唇间,“嘘——”打断了这无谓的旧事重提,“抓出来,让她跪在神庙前。” 他转身走出几步,又转回来,从乾坤袋里掏出一个玉镯,准确来说,是碎掉的玉镯。 “当年你女儿的那一箭,带着必杀的灵力,震碎了这块玉镯,怪不得我。” 讥讽得很。 罗槿才反应过来,大哭道:“小——景大人!您与我女儿有什么误会,不要冲动行事!一切都可以说清楚——” 景饲生置若罔闻,转身便走。寒致给随侍使了个眼色,他们便上前去抓人。而寒致则跟在景饲生后头,低声问道:“景大人,您此番是想引那虞戏时露面,可若那虞戏时不在王都,从哪里知道母亲受苦一事?而且,属下记得,十年前有帮景大人找过这虞戏时,当时她和她母亲已经死在了途中。如今这又是怎么回事?” 景饲生脚步未停,只是微微侧首。“死的是假人。” 真的人在杀他呢,他怎会不知? 至于虞戏时万一不在王都—— “你认为来救母的那个刺客是谁?” “原来如此。” “就算不是她。那就一直把她母亲关在牢里便是,等到哪一天我不耐烦了,就送她先下去等着虞戏时。” 寒致有些犹豫道:“景大人,您不是曾说过,祸不及家人?” “她例外。” ——“如果可以,我真想把她祖坟都挖了。” - 两日后。 “明日便是神女大选,你觉得我穿哪身衣裳去?”盛鸢站在卧房中,问着榻旁看书的虞戏时。 盛鸢的父母如盛鸢般热络淳朴,难怪会教出这般的女儿,虞戏时借宿几日的事便格外顺畅。只是虞戏时也不打算多麻烦,等到明日任务一过,就不再给盛鸢家添麻烦。 “白色的好看。”虞戏时道。 “我更喜欢这件翠青的,你看看,下摆还有粉色的花。” “也好看。”虞戏时笑着说。盛鸢的这几条裙子看起来有些旧,但是保养得很好,盛鸢说,这是前些年家中还有盈余的时候,给自己做的生辰礼物。 此刻,温遥情才真切感受到了这世间平凡百姓在现实中流动的温暖。 只是一两句寻常的家长里短,便让她觉得温馨得很。 “这件白色的便借给你穿吧,我瞧着你挺喜欢。”盛鸢笑着拿来那件雪白的裙子在虞戏时身前比划,“你我身材差不多,我能穿的你应该也穿得下。” “我不用,若是弄脏了我心里还有负担。”虞戏时摆手拒绝。 “你不穿我才心里有负担呢。”盛鸢在她身旁坐下,“你看看,我打扮得漂漂亮亮,穿着珍稀的裙子,你却依然是一身旧衣裳,与你同行,我心里怎么过意的去?” 虞戏时便不再推拒,道:“好。那就多谢阿鸢啦。对了,还有一事,我得告知于你。” “什么事?” “你也知道,我之前刺杀景……景大人,我是万万不能出现在他面前了。所以这次神女大选,我恐怕得躲着些。其实在这次刺杀之前,我与景大人就有旧怨,他恐怕厌我入骨。只是我有不得不再接近他的理由。虽然我不能出现在他面前,但是神女大选,我还是会陪你去的。” “嗯,我都能理解。戏时,是我不该和你聊这些,明知道你母亲现在身陷囹圄,我却还在轻松地聊着这些琐事,实在是不该。” 虞戏时笑着摇摇头。两人又聊了一阵,可是虞戏时发现,说好会到来的神力,她却丝毫感觉不到一星半点。 天色越深,她与盛鸢睡在一处,盛鸢早就已经睡着了,静谧的黑夜中只有窗外蝉鸣阵阵,虞戏时抬起自己的手,循着昔日运转灵力的感觉,尝试催动体内的神力。 毫无感觉。 第39章 天刚亮,神庙前的空地已经挤满了人。 神女大选算是百年难遇的盛事,但这次大选有些仓促,各项章程也略显得潦草,相对而言挑选的方式就会更为严苛,哪怕这个“神女”只是为了应付即将到来的祭祀而已。 以后换不换,还得另说。 第52章 所有要参加大选的女子先是过了一道鉴心门,过滤掉一些曾有恶念之人。这样的人大多会有两种情绪——要么问心有愧,要么贪痴嗔某一念极盛。 鉴心能不能真的鉴心另说,反正接下来有别的步骤考验心性。 最终胜者将由景饲生亲手系上祈福绶带,再过一些面子工程,毕竟被景饲生认可,也就代表被朝廷与王室认可,这份尊荣说粗浅些,能保三代无忧。 百姓们挤在临时搭建的护栏外,伸长了脖子张望。护栏内则是一条鉴心道,从鉴心门里进来的姑娘就从这条小道走上神庙。 高台之上,景饲生端坐于乌木椅中,看着井然有序的众人。 虞戏时想要靠近景饲生,就必须走进鉴心门,踏上鉴心道,这也代表着她也将参加这次神女擢选。她戴着帷帽,微微低头。盛鸢走在她前头,鉴心而已,对两人来说不算难事,待到要靠近神庙之时,盛鸢忽然低声道:“你看,神庙前跪着个妇人,看起来像是囚犯。这是怎么回事?” 这听起来果然稀奇,虞戏时闻言看去,却在下一刻便想要冲上前去—— “娘!” 盛鸢大吃一惊,慌忙挡在她身前拦住她,“你莫要冲动!” 虞戏时初到这世界时能忍住,此刻便也能忍住。她几乎马上就反应过来,这是景饲生诱她出现的法子。 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反应过来“刺客”的身份不一般。 “第一轮,测灵根!这一轮测试,不是为了看各位姑娘有多少灵力,而是为了看大家有没有为了增进灵力而修邪魔外道、身体里的灵力是否纯净。就算是无灵者,也无妨。”主事官高声宣布。 候选的女子们排成长队,依次将手按在测灵石上。虞戏时强定心神,瞧起来与众人无异,顺从地进行着步骤。 轮到她了。 她暗自深吸一口气,手掌覆住冰凉的石面。测灵石微微泛出青光——这有些怪异,旁人要么是无灵者,测灵石没有反应;要么是灵力者,未曾修魔功,测灵石发出白光。 青光是怎么回事? 主事官到底见过场面,看着虞戏时,问道:“可曾向旁人借过灵力?” 借灵力的书法或神器不是没有,倘若近日里有过这样的行为,导致无灵者携带部分灵力,测灵石有这样的反应便也就不奇怪了。 “是。”虞戏时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能揣摩着如此回答。 主事官嗯了一声,“过。” 虞戏时松了口气,余光瞥向跪在地上的母亲。她的目光炯炯有神,无惊无惧,看来没受什么伤,更是在让可能会出现的女儿知道,她没事,让女儿也莫要担心。虞戏时又看了一眼高台上端坐着的景饲生,他正扫视着人群,虞戏时迅速低头,退到入选的女子队伍中。 第二轮,净心试。 所有走到此关的女子跪坐于蒲团上,面前各放一盏清水。主事官点燃一支香,青烟袅袅升起。 “心不净者,水必浊。” 这项测试实在是刻薄。生于世,哪能没有杂念。虞戏时更是无可避免——母亲的安危、神力的迟来、景饲生的警觉、不知道如何完成的任务…… 虞戏时盯着水面,随着主事官的引导,整只手掌没入水中,水面泛起涟漪,渐渐的,就像有一层薄雾从水底升起。 “你。”主事官指向她,“汰。” 这可真是不可理喻! 虞戏时正在心中思考有没有补救之法,忽然感觉到一阵冰凉的气流包裹住身体,周遭有人发出低低的惊呼声,就连身旁的盛鸢也险些喊出她的名字,好在憋了回去,只是惊讶道:“你身上怎么——” 虞戏时尚且懵着,随着窃窃私语的声音越来越大,她隔着帷帽朦胧的纱,看见自己身上似乎泛起了白色的光芒。 然后便有一种不算陌生的感觉涌了上来。 莫非神力已至? 要说灵力之术,她最得心应手的莫过于飞身之法。于是凝神聚念,试着让身体悬空——果然,脚下骤然一轻,身形离地而起,只是浮空不过尺余。再一敛息收势,便已稳稳落回地面。 恰好落地的一瞬间,周身的光芒熄灭。 周围此起彼伏议论声更大。 “这是什么境界的灵力?瞧起来如此纯净!” “可不是?跟有些修邪魔外道的人就是不一样!” “这好像不是灵力啊。我看过那么多书籍,灵力乃天地万物蕴藏的力量,其中必定会有一些自然的糅合,在灵力中像星辰一样散布着。可是这女子通身的灵力,是干净的素色。” 一旁,主事官回过神来,出言制止了吵闹,然后看向虞戏时。对于此女子身上的术法,他有些琢磨不透——毕竟与一贯见过的灵力不同,更像是古籍上曾记载过的通神之力。 若是如此,似乎不用接下来那些表面功夫,神女之位便有了人选。 ——毕竟在神庙之前,神像注视之下,有了神力显灵,而显灵的对象是个无灵者,本身没有控制这些异象的能力。 主事官看向上头坐着的景饲生。 景饲生抬手,指向虞戏时。 “到我面前来。” 虞戏时整颗心悬起。 片晌,便看似自如地向他走去。 “方才是何物?”离他近,他的嗓音愈发清晰。比从前成熟冷淡了许多,带着身居高位的疏离,愈发让人觉得不可接近。 虞戏时紧握着自己的手背,好在头上的帷帽给了她一些安全感。 “回景大人话,民女不知。”虞戏时夹着嗓子答道。 此刻,她只能相信离惘的话——神力乃这个世界超越一切的力量,不可窥测。 否则当年,离惘是怎么装无灵者的? 所以,就算现在景饲生要试探她体内的力量,也感受不到任何气息。 没想到景饲生却转了话锋,“既然是来参加神女大选,为何帷帽覆面?是觉得参加这样的大选,有失体面?” “民女……”虞戏时正随意捡了个借口要用来解释,景饲生就耐心告罄地打断道:“摘下来。” 不管解释什么,结局都是要摘下来的,不如快一点,直接到这个步骤。 虞戏时自知逃不过,与其唯唯诺诺,不如大大方方,于是抬起手来。 就在此时,一个下人躬着身子凑上前来,对景饲生低声道:“太妃有了行动。” 景饲生目光一沉,目光扫视过人群,最终落在虞戏时的母亲——罗槿身上,吩咐下人道:“带她去吃点喝点,别在这死了,晦气。” 而后看向虞戏时,“归队去。” 处理完这两件琐事,他便抬腿离开。主事官高声道:“景大人有要事暂且先离开,不多时便回来。试选继续。” 自从方才的“神迹显灵”一事,主事官便对虞戏时多了些关注,此后的各项测试虞戏时也算有惊无险的通过,到最后只剩下三名女子达到最后的标准——虞戏时、盛鸢,还有一名清秀的女子。 “稍等片刻,最终决定权在景大人手上,各位稍安勿躁。” 虞戏时知道,这便是救母亲的机会。方才那下人凑近景饲生说的话虞戏时只听到了“太妃”二字。猜想到这么些年来景饲生与浮玉的仇怨仍没有画上句号。眼下景饲生去处理这桩事,而周围人又不知道虞戏时身负神力,正是虞戏时解救母亲奔逃天涯的绝妙机会。 她向主事官走去,低声道:“主事大人,民女身子略有不适,需要去方便一下。趁着现在景大人尚未归来,还请主事大人通融谅解一二。” 主事官犹豫一息,“去吧。” 虞戏时行礼道谢,由于得到了主事官的首肯,周围侍卫也没有怎么拦住她。她朝着方才母亲被带走的方向赶去,便见不远处母亲被锁上了脚链,正在一旁饮水。 母亲被两名侍卫贴身看押着,虞戏时打算用最直接最快速的法子解救她。 只是往后的许久时间恐怕都要用来逃命了。 手上神力运转。 母亲忽然感觉到隐隐腹痛,对侍卫道:“两位大人,我肚子好痛,需要去方便一下。可否引路?” 其中一名侍卫正要拒绝,突然也感觉到肚子剧痛难忍,这痛意来得要汹涌得多,他对同伴道:“莫不是这吃的不干净。” 毕竟他们和虞母用的是同样的吃食。 “快点,去解决了,不然等会景大人回来,恐怕要怪罪。” 一行三人来到一旁的茅厕,这里看守的侍卫比较少,茅厕又分男女,另外一名没觉得腹痛的侍卫守在女厕外。 虞戏时看准机会,对看守的侍卫也施了术法,他一时情急,甚至来不及叫人替换他的位置,便跑进了另外一边的男厕之中。 虞戏时快速闯入女厕,母亲本来就是隐隐腹痛,并不想解手,恰巧在思索有没有脱身的法子,看见虞戏时来,喜笑颜开,慌忙迎上去。 “现在不是寒暄的时候,快走。” 第53章 虞戏时拉住母亲的手,赶紧跑出了茅厕,只是没跑出两步,就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不远处,似乎已经恭候多时。 “景饲生……” 真是,好一个欲擒故纵。 第40章 “虞戏时,许久未见。” 景饲生转过身来,手中紧握着一柄银白长剑,几缕碎发被风吹起,遮过面颊,片晌,又垂头丧气般垂落下去,好像在这样的气势面前,连他自己的所有物都变得瑟缩起来。 两人四目相对,长剑上流动着淡蓝色的灵力,俨然蓄势待发。 “久吗。”虞戏时只是淡淡地吐出这一句。 “嗯。将近十年。你躲到了哪里?”景饲生缓缓走近,“如今九州尽归我有,终于无处可躲了?” “景公子……”开口的是罗槿,想要乞求景饲生放过她们母女,可是虞戏时却紧握了一下罗槿的手,让她闭上了嘴。 乞求无用,体面点吧。 景饲生看见虞戏时手上的动作,无声笑了笑。 不过瞬息,他已经闪身到虞戏时面前,带起的风拂过她的帷帽,隔着这层白纱看见他带着杀意的眼睛。 她明白,在方才大选上景饲生就已经可以强制她摘下帷帽来的,偏偏要戏弄她这么一遭。 如果日后都要过这种提心吊胆、又心怀歉疚的日子,不如此时就直面她应付的后果。 “你是何时发现我的?”虞戏时摘下帷帽,问。 景饲生垂眸看着这张脸,好像用眼神刮过她的每一寸肌肤,也算是为这份恨意的宣泄做个提前的预警:“何时?” “可能是你与那名女子交谈之时,也可能是你站在我面前之时。” 灵力涌动,景饲生手中长剑出鞘,瞬间刺向虞戏时,虞戏时没有躲,长剑刺穿了她的肩膀,她闷哼一声,脚一软,却无法瘫坐下去。 血色很快在素白的衣裙上晕染开来,虞戏时压抑着喉间的痛吟,微微垂头。 只是脸上的痛意掩饰不住。 罗槿浑身发抖,显然是怕极了,跪下去哽咽道:“景大人,有任何怨恼就发泄在我身上,都是我让她去杀了你的,与她无关!求你了!景大人!” “你也逃不掉。” 可笑。当初竟然用一个镯子,将他骗得晕头转向,让他贪婪地想要体会家人的温暖。 亲密无间的亲人,他又不是没有拥有过。 还是为这样的温暖,掏空自己的所有。 虞戏时喉间溢满腥味。 纵然有神力傍身,可这神力无法与已到极境的景饲生抗衡,毕竟只是离惘的小部分神力。 再者,这是虞戏时欠的,合该她受着。 “放我娘走。”虞戏时平静道,只是有些失了气力。 “好啊。”景饲生答应得很快,“给我磕三个响头,说你错了,我便放过她。” 说着,未免罗槿吵闹,他施了术法,堵上她的嘴,将她移动至远处。 “当年杀我那一箭,让我有多痛恨,此时此地,就要求饶认错得让我有多爽。” 他的嗓音有些哑,阴郁的眼中有带着病态的期待与痛恨,的确不见丝毫即将复仇的爽意。 虞戏时看了母亲一眼,正要跪下去,却被一个人扶住。 “当年伤你的是我。”离惘淡然地站立着,任由虞戏时惊讶地看向他。 看见这个人,景饲生才好像真正有了怒意,瞳孔中漫上诡异的深金色,他微微歪头,看向离惘,嘴角一狰,“又来一个认错的。好啊,很好。” “既然如此,那就一个也别想跑。” 离惘没什么情绪,他说的本来就是事实,只是眼前的这三人不知道而已。他说出来,他们不信,那有什么办法?而且,景饲生不可能能伤害到他。 虞戏时看着景饲生的眼睛,想到这两日听说过的一些关于他的传闻,“阿饲,你真的修邪术……” “你配定夺什么正邪!”景饲生手中灵力运转,不论灵力还是剑术,他皆在九州之中数一数二,高居人上。可离惘不过微微抬手,景饲生便被弹回的术法击中,摔飞出去。 他扶住胸口,单手支地,吐出口血来。 这就是他曾知道的——离惘是无灵者? “离惘,不要介入旁人的因果,这是你曾说的。”虞戏时站在离惘身后,淡声道。 离惘张张嘴,想说什么,到底没有说出来,他扫了景饲生一眼,若有所思,而后瞬间消失在了众人眼前。 “因果…”哈哈。 景饲生用剑撑地站起身来,直视着虞戏时,“你觉得我们之间,什么是‘果’?” “阿饲,你问我什么我都会回答你。我不知道还能如何弥补我犯下的错。” 景饲生擦去嘴角的血迹,虞戏时从未见过、连想象中都未曾有过会在他眼中看到这样浓烈的杀意,“离惘是何人?” 就在此时,他脑中系统有了回应:【宿主,检测到“离惘”此角色虽在原著内容之中,却并非是他出现的时机。他是原著中最大的反派,乃无妄世界的唯一真神。】 与系统同时响起的声音,还有虞戏时的解释:“他是神。” 景饲生沉默地垂下眼。 是反派,便是宿敌。难怪虞戏时瞧起来并不是和浮玉同一阵营,却要做出杀他的举动。 因为她依附的,是更强大的势力。 那么,一切便解释得通了。虞戏时为何接近他,为何杀他…… 是因为,虞戏时听的是离惘的话? 而离惘又为何明明有通天神力,却不主动杀他,是因为时机未到。 这个世界,他景饲生才是男主。要待到景饲生成长为最强者,才到和离惘决一死战的时候。 既然是反派,总该有目的。离惘和虞戏时的目的是什么? 景饲生抬眼,却发现虞戏时不知何时竟已站在他身前。 “我的玉佩,还给我。”景饲生打断了思绪,道。 虞戏时本就是上前来交还玉佩的,闻言从怀中拿出玉佩,递给他。 景饲生翻看了一遍玉佩,胸膛起伏着,不知是愤怒还是疼痛使然,他抬眼看向虞戏时,嗓音沉沉:“当年你要这玉佩做什么?” “是让我杀你的人要我取走。”也不算说谎。倘若真说实话,只怕景饲生觉得她还在把人当傻子糊弄。 “离惘?” “是也不是。” “他许给了你什么好处?荣华富贵?权?名?” “给我一点神力。就是方才你在神女大选上看见的那一幕,是他给我的神力到了。” “是怎样的神力?让你能做到用我给你的‘同生契’、来杀我?” 最后三字他咬得极重,让虞戏时片刻恍惚,那般恨意,在他这里过了十年,倒仍然没有淡去半分。 该是对的。 “阿饲……” “告诉我!” 听见这一声低喝,虞戏时眼中泪光一闪。偏偏这泪提醒着她,上一回她都还没有哭,只是生闷气,景饲生就跑进要命的野林子里,为她猎来鲜美的灵狐,羡煞旁人。 他曾经做得十分出色,纵然虞戏时作天作地,他绝不会让她生隔夜的气。 可虞戏时呢?一避就是是十年。 是,她是应该逃的,否则岂止是哄人消气那么简单。 景饲生没再等她答话,兀自傲慢道,“也罢。你已经做了选择。问为何不选我,实在是很愚蠢的问题。我也不稀罕。” 虞戏时却忽然上前,抓住他的手。 “阿饲,对不起。” 这一声着实诚恳,轻,也沉闷。 景饲生看向她冰凉的指尖,冷冷地抽回手来。 虞戏时垂下眼,听见他道: “这声抱歉,未免来得太令人感觉屈辱了些。既有更强大的归属,何必在此时做出怜悯般的情态。” 他又说:“既然终究和离惘逃不掉一战,那你最好祈祷他能赢。” 虞戏时有些怔然地看着景饲生。下一刻,他便抬手,抓住虞戏时肩膀的衣服,飞身而去。 “景饲生,你做什么!你放开我!” 景饲生充耳不闻,片刻,便将她摔在神庙前。 虞戏时痛得头昏脑涨,便听见主脑提醒道:【恭喜您,触碰景饲生的手任务已达成。下一个任务,请让景饲生主动抱住您。】 “……”虞戏时咬牙,“想让我死就直说。” 这句话并非通过念力,而是由她自己张嘴说了出来。 景饲生瞥了她一眼,似乎在回答:这还用说。 而后他看向台下众人,“‘神女’一职,我已有人选,便由她担任。” 众人看着虞戏时肩上的血迹,神色各异,景饲生无心解释,对主事官道:“你处理接下来的事宜,晚些时候将她送去司礼嬷嬷那儿。我也会赶到,亲自教导。” “亲自教导”四个字听得人心惶惶,一旁,寒致已经将罗槿带回,押在他面前,“景大人,这囚犯如何处置?” 第54章 “等会。”景饲生还没说完,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坐在乌木椅上,“‘神女’这个‘神’字不好听,有装神弄鬼之感。以后便唤作‘圣女’。既然有了‘圣女’这个头衔,责任与义务自然也得匹配上。就任‘圣女’期间,不可在情欲一事上肆意妄为,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不可渎身,不可私会无关男子,更无成婚一说。就算没有祭礼的时候,也要终日为熙国祈福、为将士祈福。若有一日,我不幸遭到了什么迫害,你——”他看着虞戏时,“给我陪葬。” 说着,为了表现自己的光明正大,景饲生弯身,两手搭在膝盖上,指尖交叠,问虞戏时,“你可明白?” “明白。”虞戏时不仅明白他说的话,还明白这个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草台班子。 景饲生淡漠地站起身。 “至于她——” 他目光淡淡扫过罗槿,“既是圣女之母,此前之事既已澄清误会,便放她离去,酌情补偿即可。” 说罢,他不再多言,转身走向马车。 虞戏时看了他一眼。 他步履沉稳,丝毫没有受伤的样子,仿佛离惘给的那一击不过是挠痒痒、是占了他轻敌的便利而已。 这场赎罪,莫非是一场无期徒刑。 新的任务,让他主动——抱——怎么可能? - 刚一钻进车厢,帘子尚未落下,景饲生便捂住胸口,疼得小声抽气:“嘶……这混账下手真狠……” 寒致恰巧追赶上来,目不斜视,神色如常,仿佛什么都没看见:“景大人方才说的是哪一位?” 景饲生动作一僵,迅速收回揉胸的手,端坐如松:“……无妨。” 顿了顿,又冷声开口:“寒致,你说这世间……可曾有过‘神’?” 见寒致没看他,他的手又悄悄按上胸口,偷偷揉了两下。 “没有。”寒致奇怪道,“景大人怎会有此一问?” “我遇见了一个极其强大的人,唤作离惘,有人道他是神。” “这跟大人不杀虞戏时有什么关系?”寒致方才在一旁将两人的恩怨听去了不少,此刻想不明白。 “……我什么时候说有关了?” “那大人为什么让虞戏时做圣女?” 景饲生默了默,“既不知道离惘的来历和目的,这唯一和离惘有联系的虞戏时就不能放。” “哦,是吗。”在景饲生身边,寒致总有一种脑子很痒的感觉,“可是虞戏时这么忠于离惘,您认为她会背叛?如果您也觉得不会,那早点杀掉,不是少个麻烦么?” 景饲生很烦他的求知欲,这让他在此刻有种对自己莫名的懊恼感,并不来自于没杀虞戏时,该是旁的某种情绪:“是杀还是折磨,在我的心情。” 第41章 虞戏时不知何时晕了过去,醒来时,竟已日上三竿。她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简陋的木床上。身下的被褥是粗布的,却浆洗得干净,带着阳光晒过的暖烘气。 门外,罗槿听见里屋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慌忙踏入门内,“鱼宝,你醒了?” 虞戏时揉揉还有些发沉的眼睛,目光落在母亲身上,见她衣衫整洁,气色佳且并无伤痕,心头那块悬着的石头总算落了地,她欣喜道:“娘,这是怎么回事?我们……怎么会在这里?*” “景饲生放了我,”罗槿走到床边,伸手探了探女儿的额头,确认热度退了,才松了口气,嗓音轻快,“现在都知道我是圣女的母亲,所以我要来见你,也没人拦我。这是你以后的住处,以后我们有地方住了!”她说着,指了指屋子,“虽然简单了些,但胜在清静。” “太好了,”虞戏时笑着,忽然略有迟疑地看向门外,“他——昨晚没有派人来寻我?”毕竟是景饲生自己说的——“晚些时候亲自教导”,这显然已经是第二日天光大亮了,他素来是个说一不二的人,怎会突然失约? “哦,昨晚上景大人很忙,”罗槿一边替女儿理了理微乱的衣襟,一边随口道,“派人来说不必去见,恰好给了你疗伤的时间。你昨儿个烧得迷迷糊糊的,可把我吓坏了。”她拿起床头叠好的青色襦裙,“快起来换上吧,料子是新的,盛鸢一早送来的。她还做了好吃的!我闻着香味都快流口水了。” 虞戏时掀被下床,脚刚沾地,便觉得一阵轻晃,肩上的伤还疼着,她扶着床沿站稳,“盛鸢?她怎么会在这里?” “是啊,圣女需要侍女,”罗槿扶住她,“她本就过了各项考核,之前就差点选上圣女,加上跟你关系亲近——这是她自己跟主事官说的。然后主事官就顺水推舟,同意了她当侍女的申请。” 说着,盛鸢刚好端着个食盘进来,盘子里放着个白瓷碗,还冒着热气。见虞戏时醒了,她笑了起来,放下食盘就想上前搀扶。 虞戏时连忙挡住她来搀的手,脸上泛起几分歉意,声音也低了些:“抱歉,盛鸢。抢‘神女’一职实非我所愿,那日若不是情势所迫,我绝不会……而且,还弄坏了你那么珍贵的裙子。” “别这么说。”盛鸢笑道,“什么叫抢?该是你的就是你的。而且,你的确比我合适,现在外头都在传你身上有神光的事,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那只是个巧合,”虞戏时道,“没什么重要的。” 盛鸢见她不想说,也识趣地没有追问,转而拿起架子上的铜盆,“好吧。别惦记裙子的事了,一条裙子而已,算不得什么。我如今借着和你的关系当上了圣侍,每月的饷钱都够买好多条了,说不定过些日子,我还能给我娘也买件新衣裳呢。”她领着虞戏时往屋角的洗漱架走去,“快洗漱吧,水都是温的,我刚换过。” 虞戏时点点头,去洗了把脸清醒了一下,而后又慢慢地清洗自己的手。 看着清澈的水流划过白皙的手肘,虞戏时走了神。 方才与母亲再次重逢的欣喜在此刻淡了下去,脑中不合时宜地闪过景饲生的脸。 她又想起他刺过来那一剑的一幕。 他分明可以杀她,却没有,但很明显,日后她恐怕都要过这般心惊胆战的日子。 于景饲生而言,这确实比直接杀了来得痛快。既可以监视她和离惘,又能把她折磨得不像人样。 以后,该怎么办? 她洗得久了,母亲来催:“鱼宝,还不来吃饭?” 母亲总是这般,天大地大,吃饭最大。伤心的时候也要把饭做好了再掉眼泪,虞戏时曾经很讨厌她不为自己考虑。 她往隔壁的小厅而去。 这神庙的屋子虽简朴,却处处透着匠心。盛鸢一边走,一边给虞戏时介绍:“以后圣女就住在这间主屋里,旁边的小厅是用膳的地方,我就住在圣女住处外头的耳房里,离得近,方便伺候。圣女和夫人有事,随时叫我一声就行,我耳朵灵着呢。” “娘呢?”虞戏时转头看向母亲,怕她住得太远。 罗槿笑着指了指东边的月亮门,“我就住在旁边的小院子里,一抬脚就到,放心吧。” “等用完早餐,圣女就得去司礼嬷嬷那里受学了,”盛鸢推开小厅的门,将食盘放在桌上,里面摆着一碗馄饨、一碟酱菜和两个白面馒头,她把那碗飘着葱花的馄饨往虞戏时面前一推,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带着几分期待,“尝尝看?我早上起早做的,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 虞戏时拿起勺子,舀了个馄饨送进嘴里,皮薄馅足,汤汁带着淡淡的骨香,暖乎乎地滑进胃里,她赞许地朝盛鸢一笑,“好吃!日后若有钱了,我一定给你建一座大酒楼,让你当掌勺大厨,到时候肯定门庭若市。” “我哪有那本事。”盛鸢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再说了,你现在都是圣女了,哪还需要干旁的活计。我娘就常说我这人贵人运旺,小时候在路边捡块石头都能卖两个钱,如今出门一遇,就捡着个贵人。”她说着,自己先笑了起来,眼角的梨涡浅浅的,看着十分讨喜。 “那敢情好,左右当婢女无事,你还可以去打打麻将,多赚些钱补贴家用。”罗槿有些心虚地道。 “什么是麻将?”盛鸳不解。 虞戏时解释道:“就是……推牌九。我娘特别喜欢,你俩可以搭个伴一起去。” 见虞戏时不反对她打牌,罗槿这才放松下来:“这么想着,日子就越来越有盼头了。” “不是吧,夫人,能打牌就有盼头了?”盛鸢笑道。 “我就这么点爱好。”罗槿说着,意味不明地看了虞戏时一眼,“要是以前的事能都过去了,我才能真的放心。不然以现在的情况,我连家门都不敢出,就怕一回来就看见我的宝贝女儿受了伤。” 虞戏时笑着的嘴角渐渐僵住,心头那点轻松被一个沉甸甸的念头压了下来,脸上的笑意也淡了下去。 见她神色不对,盛鸢和罗槿都停住了说笑,异口同声地问:“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罗槿更是紧张地探过身来,想再摸摸她的额头。 第55章 “我有个问题……”虞戏时放下勺子,目光在两人脸上转了一圈,下了点儿的决心才问出口,“你们说,该怎么让男人主动……抱我?” 她实在是没办法了。 “什么?!” “你有心悦的男子了?”盛鸢最先反应过来,压低了声音,语气里满是惊奇,“是谁啊?是王都的哪个公子吗?还是……” 既然以后要同住一处,这种事恐怕也瞒不住,虞戏时只得承认道:“其实这个人……是景饲生。” “什么?!!!”罗槿惊得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她甚至伸手去摸虞戏时的额头,又翻了翻她的眼皮,像是想看看她是不是病还没好,在说胡话,“鱼宝,你没烧糊涂吧?那景饲生是什么人?他没杀你都是烧了高香了,你怎么会问出这种问题?”她说着,声音都有些发颤,显然是想起了些不愉快的经历。 而盛鸢则是满脸的不可思议,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馒头,她愣了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圣女,你……你心悦景大人?” “不是,”虞戏时下意识地否认,可话到嘴边,又觉得解释起来太过麻烦,尤其是盛鸢,她还不能完全信任,有些事不能说。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含糊道:“是。” 虞戏时尴尬得紧,又盼着谁能给她想想办法:“现在我的朋友借给了我一些灵力,虽然不多,但也能做点简单的法术。你们说,我可不可以用这灵力来强行控制景饲生?让他……按我的想法做?” 说完,她自己先摇了摇头,觉得这想法实在荒唐。离惘给她的那点神力,对付寻常人或许还行,可景饲生是什么修为?怕是一根手指头就能把她这点灵力打散了,到时候偷鸡不成蚀把米,那就糟了。 对他强制爱…… 呵呵呵…… 果然,盛鸢与罗槿也不约而同地摇起了头。 盛鸢道:“景大人让你担任这圣女一职,谁也猜不透他打什么主意,你倘若真要……真要对他表明心意,还是要早些,免得夜长梦多。” 盛鸢心知这位圣女和景大人之间定有不少旧事,否则怎会有刺杀在前,又被推上圣女之位在后,如今还牵扯出“心悦”一事。只是她深知祸从口出的道理,不该问的就绝不多问,只捡有用的话说。 虞戏时叹了口气,放下勺子,没什么胃口了。这新任务简直比让石头开花还难。 盛鸢见她垂头丧气的样子,伸手轻轻握住她的手腕,柔声安慰道:“不过圣女你也别灰心。既然你与景大人有旧怨,他都没有杀你,反而让你当了圣女,说明……” “说明什么?” “要么是他太慈悲,念着旧情,”盛鸢认真分析,“要么是……他也心悦你,只是自己没察觉,或者碍于身份不好说。”她觉得自己这个总结很有道理,用力点了点头。 虞戏时却忙摇头:“不可能。纵然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曾心悦我,可十年未见,我还曾险些要了他的命,他怎么可能还对我有旧情?我如今身上的伤,就是他刺的。” 罗槿十分不同意虞戏时的做法:“鱼宝,你才刺了你一剑,你还想着和他重修旧好?怎么可能!就算他同意,我也不会同意!你们这样互相伤害,能有什么好结果?” 虞戏时叹了口气:“娘,我有难言之隐。” “鱼宝,我以前说过,你可以自由选择喜欢的男子,但也不能是这种,成日里拿着刀互砍的吧?你不把自己的命当命?我不允许!” “娘,我有心事,你知道的。我不得不做。”虞戏时这才隐晦地提起任务之事,“左右都是死,做不做都是死,不如就做了,搏一条出路。” 罗槿理解了她的意思,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你——” 一旁,盛鸢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见两人越说越说不明白,现在又都沉默了下来,看来是夫人在嘴皮子争斗上败下了阵。她这才拿出了自己擅长的事,专心致志地出起了主意: “要让他主动抱你,也不是什么难事。我看戏本子上说过些法子,你可以试试在他面前装晕,就说身子不舒服,他见你要倒在地上了,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很有可能就出手扶住你,说不定顺势就抱上了; 还可以装哭撒娇装可怜,跟他认个错,说当年是自己不懂事,惹他生气了,软化他的心,他心一软,说不定就……” 她想了想,又补充道,“还有一种法子,装冷,就说天气凉,冻得发抖,看他会不会脱件衣服给你披上,要是靠得近了,说不定就……不过这个法子好像不大靠谱。”她挠了挠头,“不过,总要试试。等会去受学,说不定就能看见景大人了,不试试,怎么知道行不行呢?” 虞戏时听着这些法子,出了满头的汗。让她去对景饲生做这些事,简直比让她再去刺杀他一次还难。可她又不得不硬着头皮,艰难地点了点头。一旁的罗槿看着女儿为难的样子,拉过虞戏时的手,温声道:“鱼宝,不管你想做什么,都切莫再惹怒他了。你凡事顺着他些,别硬碰硬,知道吗?” 虞戏时看着母亲眼中的担忧,握紧她的手,宽慰道:“放心吧,娘。我有分寸的,不会让自己出事的。”只是她心里清楚,面对景饲生,分寸二字,何其难把握。 - 天空飘起细雨。 虞戏时站在屋檐下,看着辆黑色马车停在阶前,车帘边缘绣着暗金色的云纹,低调也透着威仪。 “圣女,该启程了。”车夫恭敬行礼道。 盛鸢闻言道:“圣女,我还是跟你去吧。” 虞戏时摇摇头:“娘一个人在院子里会闷,你留下陪她说说话。再者宫里规矩多,稍不注意便祸及家人,你在这里自在些。” 盛鸢只好作罢,搀着虞戏时上了马车。 马车碾过积水,虞戏时靠在车窗上,听着雨声。熙王宫她并不陌生,过去都是以上帝视角去看,可如今亲身踏入,去见一个想都不敢想的人,是完全不同的感受。 奇怪的是,心里没有那么紧张,反倒有种松弛。 或许是没了退路的坦然。 马车在宫门外停下,雨势渐大,风卷着雨丝扑在脸上,带着凉意。领路的黄门撑着伞,脚步匆匆地在前头引路,“圣女这边请,司礼嬷嬷在静心苑候着。” 雨幕中的宫殿更显幽深,穿过几重宫门,黄门躬身道: “司礼嬷嬷就在里头,圣女请。” 虞戏时收起伞,叩了叩虚掩的院门。“吱呀”一声轻响,她踏入院中。 园中央有方小池塘,荷叶被雨水打得微微颤栗,几朵迟开的荷花垂着花瓣,池塘边摆着张茶台。 “圣女来了。”嬷嬷朝她屈了屈膝,动作却敷衍得很,颇为倨傲。 虞戏时还了一礼,刚要开口,便听见对方冷冷道:“你应当要跪。” 她抬眼,眸中闪过一丝讶异。 嬷嬷缓缓直起身,语气带着不容置喙的笃定:“我此刻代表的是景大人的身份来教导圣女,尊我,便是尊景大人。” 虞戏时默然。 以她对景饲生的了解,这人当厌恶借势欺人的做派,这话绝不可能出自他口。 狐假虎威,找存在感? 她站着没动,雨停了下来,空气有些闷。 “既不知规矩,就莫怪我严苛了。”嬷嬷脸色一沉,朝两侧招了招手。两名婢女应声上前,一左一右扣住虞戏时的手腕,竹板已经举在了半空。 “时间紧迫,祭祀大典在即,”嬷嬷坐回茶台后,“圣女若不配合,我只能用些刻薄手段,勿怪。” 竹板落下,十指连心,虞戏时忍着痛,道:“水沸过久,茶末沉底,连沫饽都散了形。” 嬷嬷添炭的手一顿。 虞戏时加快语速:“《茶经》有言:'其沸如鱼目,微有声为一沸,缘边如涌泉连珠为二沸,腾波鼓浪为三沸。'嬷嬷连候汤的火候都拿捏不准,倒有闲心与我论规矩?”她瞥了眼茶台上的器物,“据我所知,景大人不多时便会亲临,嬷嬷莫不是打算用这样的茶请他品饮?” “还有,青瓷茶瓯釉色莹润,银茶则錾花精细,连茶巾都是上好的棉布。嬷嬷在这宫中纵有品级,这些物件,绝非你的月钱能置办的。” “况且,以你煮茶的精细程度,显然对茶之一道并不喜爱。那么这些茶具——是宫中下人为谄媚景大人献上的私藏?还是哪位主子别有用心的馈赠?总不会是嬷嬷自己购置的吧?” 要么是嬷嬷好友,要么是嬷嬷自己,变卖宫物,或收受贿赂。哪一条,都是重罪。 嬷嬷站起身,对着两名婢女厉喝:“滚出去!” 婢女们战战兢兢地松手退下,虞戏时张着火辣辣的手掌,目光落在嬷嬷身上:“也不知是当我是傻子,还是——” 话音未落,院门忽然被推开。 “还是当我是傻子?” 景饲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虞戏时端正了姿态,朝他看去。他方才当是没撑伞,湿漉漉的,带着些雨气。两名婢女尚未离去,吓得“噗通”跪下,连头都不敢抬。 第56章 司礼嬷嬷脸色煞白,慌忙跪地:“景大人!莫要听这贱人胡言!” “贱人”二字脱口而出,带着常年呵斥下人的熟稔。 景饲生的目光落在嬷嬷身上,眉头微蹙,语气听不出喜怒:“你这是对我的眼光有所不满?” 能被他选中当圣女的人,在她口中成了“贱人”? “不敢!奴婢不敢!”嬷嬷这才意识到失言,慌忙抬手掌嘴,巴掌声清脆,“求景大人恕罪!” “自去领罚。”景饲生目光这才掠过她,落在虞戏时身上,没有看她通红的手掌,只是一眼,便慢慢走向茶台。 嬷嬷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景饲生走到茶台旁,一眼也未看虞戏时:“会煮茶?” “不会。”虞戏时垂头,肩上的伤方才被扯痛,加上手上的伤,使得她声线有些颤。 “那方才点评得头头是道?还是说,不愿意为我煮茶?” “我可试一试,”虞戏时把差点脱口而出的“阿饲”咽了回去,改口道,“景大人便知我说的是真是假。” 景饲生没说话,只朝门口摆了摆手。片刻后,下人进来撤了茶台,换上一张矮桌,摆上几卷书册,一壶温好的茶,还有一碟精致的梅花糕。 他拿起一块糕点,放入口中,慢慢咀嚼着,目光落在书页上,漫不经心道:“坐。” 虞戏时有些僵硬地坐到他对面。 “怕我?”他抬眼。 “不是怕。是自知心有芥蒂。”虞戏时道。 “哦。” 景饲生将书册扔到她面前,“还需要嬷嬷么?或者看着书自己学。” 虞戏时伸手去拿,忘记手掌上的伤,触碰到书册上的雨,倒吸了口凉气。 “这点伤就受不住?” 她听出那话里的刺,抬脸时疼意已压下去:“不疼。” 俩人都没再说话,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又同时开了口:“听说你——” 景饲生往椅背上一靠,“你先说。” “听说你昨晚……有事。” “与你不相干。” “那你要说什么?” 景饲生只是旁若无人地吃着东西,时间就在沉默中流逝。待到吃饱后,他才开口接她的话:“没什么想说的了。” 他站起身来,便要走。 虞戏时知道他这一走,自己就不知道何时还有机会再做任务了。火烧眉头实在没辙,只能想起盛鸢出的馊主意。 她慌忙起身,“景饲生!” 他停下脚,回头看她。 虞戏时逼着自己眼神失焦,身子故意晃了晃,慢慢往他那边倒—— 可景饲生就那么站着,无动于衷。 她晃了两步就僵住了,有些尴尬道:“对不住,有点头晕……” “哦。”他应了一声,转身抬脚就要跨门槛。 还有什么招? 认错、掉眼泪,她早试过了,他眼皮都不眨。 装冷? 虞戏时瞥了眼天边刚钻出云的太阳,明知道没用,还是抬手拢了拢袖子,手抱着胳膊,声音放软:“好像有点冷。” “要是快死的话,”他头也没回,声音从外头穿进来,“先去义庄挑个好地方。” 脚步声渐远,没再停。 …… 草! 能不能给景饲生刚才的记忆清了! - 景饲生刚走出不远,便见一名婢女拿着瓶小药,垂头匆匆走来。抬眼似乎是看见了景饲生的官服,忙退至一边垂首行礼。 他思索了一瞬,停下脚步,“往哪儿去?” “回大人话,太妃命奴婢给圣女送些伤药。”按照规矩,祁姜引不能看他,于是垂头恭敬道。 太妃?给圣女送药? “怎么回事?” 祁姜引听身前这大人追问,心生疑惑——既是朝廷官员,怎会操心这些小事?蓦地,她想起来,这位大人身穿的乃本朝正一品绛紫官袍,腰间所挂金色令牌表先斩后奏之权。 朝廷上下,唯有一人。 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太妃曾有心将她放出宫去,寻机接近景大人。如今景大人已经看见了她的脸,知道她是太妃身边的人。 想到这里,她又忽然明白,太妃从来没有让她出宫的心思,今日是明知景大人会与圣女在一处,才让她来给圣女送伤药。 她的手捏紧药瓶,低声道:“方才太妃遇见了前去领罚的嬷嬷,从嬷嬷口中得知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特意免了嬷嬷的罪,说……” 说这是景大人卖弄官威,将下人不当人看。手伸得太长了。 只是祁姜引还是知趣的没有说出口。毕竟为自己的主子招灾祸,就是给自己找不痛快。 “免罪?” 祁姜引听出这景大人口中明显的怒意,忙跪了下去,战战兢兢,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现在人在何处?”景饲生问。 祁姜引不知道他问的是太妃还是嬷嬷,不过,不管是谁,她也不能说:“奴婢不知。” 她掌心渗出些汗,死死握着那只药瓶,若非瓷质坚韧,怕已碎在掌心。 她听见身前这位少年权臣意味不明的嗓音:“我曾说的,让你挣开枷锁,立心立命,活出个真我来。你,做得很好。” 风声骤停。 她一怔,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看见那张俊美无俦的脸。 “是您——您竟然就是景大人!” 景饲生一语不发,径直往前路走去。 祁姜引想要去追,却顿住了脚步。 她自知不管事大事小,她都不该再掺合。一问三不知,她的确做得很好。 如果面对的不是当年的恩人的话。 再追上去,没有意义。 她僵在原地,脸颊发烫,既羞且窘。正低头时,却见宫苑处走出一抹窈窕身影,正朝她这边望来。 “姐姐——”祁姜引眼底瞬间漾起喜色,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雀跃。 她曾无数次回想起的两位恩人,竟一直与她同处一地! 而虞戏时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神情复杂难辨,只淡淡颔首,便径直从她身边走过,快步追上了景饲生的脚步。 祁姜引脸上的笑容霎时凝固,嘴角微微抽搐,缓缓垂下紧握药瓶的手。 第42章 一饭之交而已,虞戏时并不知道玉儿的开心从何而来。若非对她而言,十年不过一日,她可能已经淡忘了玉儿的名字,难为景饲生还有记忆——她方才在宫苑里听见了景饲生与玉儿的对话,这才想着走出来,看看发生了什么。 见景饲生脚步加快往一个方向而去,她心有不安,便想着跟一段路,反正只要景饲生不一掌把她打飞,就是默认了她的跟随。 景饲生无疑是行走的令牌,能让虞戏时一路畅通无阻。 好在景饲生也没有走出很远,宫中除去最大的御花园,还有不少小的花园供人闲坐游乐,浮玉就在不远处的小花园中正与那司礼嬷嬷说笑。 看见景饲生来,那嬷嬷大惊失色,跪着退到一边去。 浮玉站起身来,扶了扶发钗,面露不悦,“见吾不知避讳?” “我见你爹都不需要避讳。”景饲生一撩官袍,往旁边长椅上一坐,对周围服侍的下人道,“将这嬷嬷拉去杖毙,给肃政司去信,命他们三日内查清此嬷嬷罪状,若罪不至死,我来抵命。” 好一个先杀再查……虞戏时从外头走进来,悄悄捡了张椅子,在不被人注意的地方坐下。 浮玉脸色发青,扫了虞戏时一眼,她自然知道虞戏时是谁,此时无心关注她为何在这里,只是看着景饲生道:“你这是何意?” “放纵了你两日,让你不知道这条命是谁给的,便是时候来提醒一下了。”景饲生松了松脖颈筋骨,骨头发出咔咔声响,有下人捧上一盏茶来,他端起小饮。 一旁嬷嬷大哭着被人拖了出去,浮玉上前一步,却无可奈何,愈发气结:“你真是疯了!”浮玉初进入熙王宫时,并无心去学熙国的礼节,后来和熙王还算和谐的时候,才象征性地学过一段时间,便是由这位司礼嬷嬷教的,所以有些交情,今日才会为她出头。 “同样的先杀再查,我也可以用在你身上。太、妃,民间流言之事,既然是你兴起,就由你解决。三日时间,我若再听见那些腌臜的流言,后果你知道。”景饲生喝完了一杯茶,冷冷瞥浮玉一眼,抚抚衣袍,便要起身离去。 浮玉笑,“你不敢。就算你受得起言官口诛笔伐,那你也得祈祷自己长命百岁。” 此话之意便是:若是死得早了,留下孤苦无依的家人,那些曾经没有付出代价的罪过,就会报应在家人身上——那些活着的时候不敢如何的仇家,在景饲生死后,便会从他家人身上完全讨回来。 “你好像忘了,我没有家人。”景饲生微微侧头,腰间的金色令牌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太妃——” 听着这语气,景饲生好像真的忍无可忍,要先杀再查,虞戏时连忙开口,打断道:“景大人——!我有重要的话要说——” 第57章 景饲生的话头果然被她止住,他却没有转过身来,大步跨出了花园。 虞戏时跟在他身后,向着出宫的方向走出一段距离,景饲生才转过身来:“你有什么话要说?” “景大人,她到底是太妃,就算要杀,也不可让自己的手沾染上血腥。” 景饲生扬唇,笑得有些讥嘲,“那用谁的手?你的?” 虞戏时不理会他的态度。 就她看过的古籍而言,杀太妃,算是罕见,就算有,大多是——“逼迫自尽、废黜或是幽禁、亦或是借刀杀人。 就算是这些迂回的法子,都需要先广传其罪名,是为铺垫。有罪之人,死了才没人说什么,在众人眼中才是罪有应得。 这些道理你比我明白,为什么要因为这样一个人,而让自己惹上腥臊?” 景饲生静静听她说着,她说完了,他才似笑非笑道:“虞小姐,我惹不惹腥臊,关你什么事?” 虞戏时默了片晌,大步绕过他,往宫门的方向走去。 忍了他许久,之前是觉得自己于心有愧,此时真是憋了一肚子火。 正怒冲冲地走着,忽然听见他在身后道:“我不叫马车,你就想这么一路走出去,走上山,走回神庙?” “……”虞戏时火更大了。 走回去又怎么样? 反正现在不想跟他说话。 景饲生不知何时已经追了上来,抓住她袖侧,迫使她停了一下,她抽出手去,看见景饲生递来一个药瓶。 “把身上和手上的伤治一治。我身上的腥臊够多了,可不想多一个虐待圣女的罪名。” 草,狗贼。 虞戏时从他手里一把拿过药瓶,嘟囔了一句:“你还怕这个?” 便继续加快步子向前走。 走了十来二十步,感觉到肩膀一沉,压得伤口处也有些疼——是一件披风搭在了她的身上。 她疑惑看去,景饲生没看她,“流血了,走出去难看。” “……”别烦我! 虞戏时摘下披风,还给他,他没伸手,她就扔地上,“多谢景大人好意,只是怕我穿过的你觉得恶心。” 景饲生这才将目光投向她,满是不可理喻,便见她只留下了个后脑勺,头上素坠摇摇晃晃,步履生风。 - 走到宫门处时,一辆马车赶了过来,车夫向她行礼,并给她看那摞被遗忘的书册,随即便将书册放进马车之中。 虞戏时有些疑惑,这是景饲生唤来的?此时便听见有人在身后唤她:“姐姐。” 祁姜引有些小心翼翼地走到她身边,“姐姐,我们可以聊聊吗?” 虞戏时有些意外,“好。” 祁姜引随她上了马车,她看见祁姜引手上的令牌,猜测这应该是出宫用的东西。祁姜引见她看着,主动解释道:“我跟在太妃身边多年,没求过她什么。今天看见姐姐,便求太妃放我出宫一次。” 虞戏时知道浮玉此刻心情应该不大好,去求她要令牌,大概是要受些责难的。 “玉儿,这些年,你还好吗?” “我如今已经不叫玉儿了。‘玉’字冲撞了太妃名讳,所以改为‘引’字。祁姜引,姐姐,我唤作祁姜引。” 虞戏时笑道:“我唤作虞戏时,如今住在神庙,当这劳什子圣女。你怎会到太妃身边去?” 祁姜引将母亲卖她一事同虞戏时一讲,“未曾想过,这么多年,我伺候的竟然是你们的仇家,一个一直迫害你们的人。” “你怎会知道太妃与我们有仇?” “当年我并不知道你与那位公子的名讳,只知道这些年太妃对景大人做的事,如今名姓与人对上,才知道我错得有多离谱。” 虞戏时思衬着,低声道:“对于当年太妃与先嗣君苏蘅沂的事,你知道多少?” “先嗣君被太妃所害,这件事景公子与姐姐你恐怕都知晓,只是苦于没有证据。我无用,这么些年也没能了解当年细节,但是我的确知道一些事情。” 见祁姜引似乎有心要透露一些秘密,虞戏时道:“阿引,你此次出宫来见我,太妃必会知晓,你会不会有危险?” 听见这句话,祁姜引终于露出了笑容:“姐姐,这么些年我已经知道,不是所有人通过努力就能挣脱泥沼,可能反而越陷越深,这是命。而我,不过是竭尽全力地从一个囚牢逃到另一个囚牢里去。我好不容易逃离了母亲身边,却束缚在了太妃手下。这错在我,人永远到达不了自己眼界之外的境界。如果当年我聪明些,更有眼界一些,可能就不会选择走上这条未知的路。” 祁姜引苦笑着摇了摇头:“罢了。不说这个。我想说的是,如果能帮助你,我才能真正感受到我是一个有用的人,不是白活了这么久的废物。我心中记着你与景公子当年的教诲,我很愿意报答你们一些我力所能及的事。” 虞戏时微笑着:“好,等到了*地方再说。” 回到神庙时,虞戏时抱着书册下来。宅院在神庙后头,所以看不见,得绕过神庙去。她回头唤祈姜引,祈姜引恰巧也从车上下来,道:“姐姐,你先去,我马上追上。你知道的,我要对车夫交代些事情。” 我知道的?虞戏时猜测她应当是想给车夫一些封口费,让车夫闭紧嘴巴。毕竟方才她们在马车上的谈话,车夫很有可能听见了。所以虞戏时道:“好,那你快些过来。” 祈姜引在宫里呆了这么久,这些经验恐怕比她多得多,所以犯不上她来操心。再者她手上受了伤,还抱着这么多书,也不必勉强凑在那旁听。 身后,祈姜引看着虞戏时的背影走远,转身面向车夫。 车夫看着她的神情,讪笑道:“放心,我做惯了事,不该听的不会听,不该说的更是不会说。” 祈姜引笑,走近他,“是吗?” “是是是。” 这三个字落地,匕首已经划开了他的喉咙。祈姜引将他一把推倒入马车车厢中,继而一拍马屁股,马朝前狂奔起来。 祈姜引手上掐诀,这辆马车便将会在不久后自焚。 完毕后,她用障眼法掩盖住自己身上的血迹,朝虞戏时的方向追去。 第43章 罗槿做了一桌子好菜。 看见虞戏时走进来,她上前替虞戏时抱过书册,笑眯眯道:“这么多要学的啊?几天时间,学得完吗?” “应该行。”虞戏时凑到餐桌旁去,“哇,怎么全是素的啊?” “这个月不是刚上工吗?朝廷还没发月钱,我们拮据了些。等到有了钱,我能做好多好吃的。”罗槿将手往围腰上擦了擦,摆好凳子让虞戏时坐。 虞戏时眼眶一热,从前的母亲便是如此,有她在,虞戏时只需要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当个“巨婴”。 “那个景大人怎么样?今天可见到了?有没有为难你?”罗槿摆着碗筷,问。 虞戏时抢活来做,罗槿一眼便发现了她手上的伤,抓住她的手,“这是怎么回事?他打的?” 虞戏时忙道:“不是,是司礼嬷嬷打的。没事,挨些手板子而已。” 盛鸢从外头跑进来,“什么叫挨些手板子而已?圣女若是被打得浑身是伤,来日往祭礼上一站,能看吗?圣女颜容既代表了礼数体面,往大了说,也是王室颜面,怎么能……” 虞戏时打断道:“不过是选来暂且担任的而已,你别想得那么好。” 真有那么好,景饲生就不会让她做了。 罗槿还想再絮叨,虞戏时道;“无妨的,况且,那嬷嬷也受到了惩罚。” 罗槿这才将那些话都咽下去,“惩罚?什么惩罚?” “……杖毙。” “杖毙?!!” 虞戏时一时解释不清楚,看着目瞪口呆的两人,道:“别问了。” 这时,祈姜引才姗姗来迟。 虞戏时为她添了张凳子,她受宠若惊地摆手,连忙自己摆好,“这是给我准备的?我能坐吗?” 虞戏时道:“当然能。” 罗槿和盛鸢看着她,都热情地朝她笑,虞戏时也补充道:“这有什么不能坐的,你要是想,坐桌上都要得。” 祈姜引惊讶,也被这话惹笑,更为自己的局促而感到不好意思,虞戏时热络地介绍着众人,还是罗槿拿出了些长辈的架势,道:“快坐下来吃饭吧,都要凉了。” 一群人这才坐下来。 祈姜引端正坐着,见虞戏时动筷了,她才拿起筷子,却发现罗槿和盛鸢根本不顾什么礼数,她看了虞戏时一眼,“你们平时都这么相处?姐姐,你如今身为圣女……” 虞戏时夹了一筷子菜放进她碗里,“坐在一起,就都是朋友。只是我母亲好歹是长辈,你们平日里稍微敬着她一点便是,不用顾忌太多。” 盛鸢笑,祈姜引垂下眼,塞了一大口饭进嘴里,一滴泪悄无声息地混入了白米之中。 虞戏时注意到她神色不佳,问道:“你怎么了?”蓦地,她又回想起祈姜引母亲的事。 第58章 倒是忘了祈姜引还有那样的过往。 虞戏时又问道:“你如今在宫里当差,你家人如何了?” 祈姜引吃饭的动作慢了些,没抬眼,扯出一点笑,“在宫里当差也没能让我的家人高看我一眼。不过没关系,都过去了。” 她在太妃身边呆的第一年,母亲和弟弟就来寻过她。只是还没有靠近熙王宫,就被附近巡逻的士兵抓住,好说歹说还差点打断了一条腿。当时祈姜引不知道家人曾来寻过她。 毕竟寻个宫里的婢子,连声通报都不会有。 后来熙王驾崩,她跟在浮玉身后,国丧大礼结束后,往熙王宫而去,她才看见了路边人群里的母亲与弟弟。 浮玉也看见了。 她给了恩典,允许祈姜引离队,去和母亲弟弟说说话。 没想到家人再见,母亲不过假意寒暄了两句,便开始要钱。 当时祈姜引的脸就冷了下来,母亲见她似乎有些不情愿,站在街上便破口大骂,“养你这么大,把你送去了这么好的去处,如今让你接济家中,你就这副模样!” 祈姜引大惊。周围百姓跪在路边,都晓得她是从王宫仪仗队出来的,此刻全都抬头看着他们。她急忙将母亲和弟弟拉到巷子里。因为国丧期间不许开市,巷子里空无一人。 她身上没带什么钱,尽数拿出来,给了母亲。 母亲一把抓过银子,弟弟立刻凑上来数了数。“就这么点?”他撇着嘴把银子揣进自己怀里,“买笔墨纸砚都不够。” 母亲讶然,看向祈姜引:“弟弟读书要很多钱!玉儿,好孩子,来日若你弟弟出息了,你也不用做着伺候人的婢女了。来王都这么多年,王亲贵胄见了不少吧?世家公子哪个不是风流倜傥?你难道不想要过更好的日子吗?”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王亲贵胄可是那么好肖想与议论的?”祁姜引不耐道。 “你看看,你就是没出息!” 她们又开始了争执。 只是这样的争执没有维持多久,祈姜引的目光一点点冷下去,到最后一语不发。 “好,你不给,我就去街上闹,让人看看,你是什么样的‘孝女’!” 祈姜引唤住她:“娘。” 母亲顿住步子。 祈姜引平静道:“我离开你的这些日子,你有没有一次,哪怕只是一次,打心底里担心我在外过得好不好?” “你什么意思?”母亲转过身来,“到了这繁华地界,不愁吃穿,开始让你有闲心矫情了?你想谈心还是谈情?那都是吃饱了的人考虑的东西!” “既然无心也无情,那为何问我要钱呢?” “因为我们是母女!天大地大,孝道最大!” “……那么,娘,你知道你这么一去闹,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吗?” “什么后果?” 祈姜引擦过眼角的泪,漠然地走过他们,“去吧,去闹吧。” 她一步一步慢慢走着,直到看见仪仗队。母亲与弟弟在身后追着,他们眼中率先看到的,是哀恸的人群。 不,确切来说,是能用来威胁逼迫玉儿的人群,是能用来指责玉儿毫无道德的人群。 她冲上前豁出去要嚷嚷的那一刻,丧队里出来两三名眼尖的侍卫,一把抓住她,带到一边去。 她不服不休,棍棒一下下落下,祈姜引再没回头看一眼。 她脊背笔直,走入仪仗队,走到浮玉身边。 低低惊呼被抛在身后,包括被用术法封住嘴的母亲与弟弟的闷声痛呼。 祈姜引第一次尝到了权势的滋味。她不过是个低等婢女,不过是丧仪队伍里一个不起眼的影子,却能叫那些曾经肆意践踏她的人,如今连衣角都碰不到。 她忽然有些理解身边的太妃。 …… “母亲和弟弟没能熬过……我入王宫第一年的冬。”祈姜引抛去了这些过往细节,只是用这样一句话,回答虞戏时。 虞戏时面露遗憾,“难为你了。” 祈姜引摇摇头,这才抬眼看了虞戏时一眼。忽然觉得当年在她面前的那个聪慧、勇敢的女子,其实有些单纯与不谙世事。 她们吃过了饭,盛鸢收拾碗筷,虞戏时才将祈姜引拉到一边去,“你何时要回宫?” “下钥前要回去。姐姐,我带你去看个地方。”祈姜引道。 虞戏时看着她的神色,猜到这地方大概与浮玉有关,她点点头。 神庙里备有马车,圣女出行,便有僧人驱车。只是祈姜引却拦住,道:“不必人来驱车了,我就行。” 虞戏时点点头,“你不觉得麻烦就好。” 只是一旁的僧人听了,却道:“没有让女子做苦活的道理,更何况小僧尚且还身强力壮。” 祈姜引闻言有些不耐地看去,却见这僧人眉清目秀,竟生得一副好皮囊,便走神了一瞬。虞戏时见状道:“他法号清让,性子内敛。” 祈姜引颔首:“清让上人。” - 最终还是清让驱车,毕竟时间紧迫,祈姜引恐怕没有那么娴熟的技术。 祈姜引带虞戏时去的地方在王都外,出城已是申时初了。拐过了几条弯折小路,才到一处地势较高的小山坳上。 “清让上人,我和圣女有些话要聊,烦请……” 祈姜引话说一半,清让行礼道:“请便。” 神庙里的僧人好像不说“阿弥陀佛”之类的话。 祈姜引颔首。 待到清让避开之后,祈姜引才对虞戏时道:“看见下面几户人家没有?” “嗯。” “这里的人都由太妃安排在外的侍女游灯管制,每户人家下头都有一条暗道,暗道通往一个很大的地下场,我没去过。但是就我听到的一些零碎消息分析,里头恐怕是部分私兵居住的地方。” “这里离王都那么近,天子眼皮底下做这些事,不怕?” “这些人家表面上的身份,都是由太妃接济的一些穷苦人家。毕竟往年还有许多流民,所以这些官兵不管是觉得太妃假慈善,要让太妃维系善良的表象也好,还是根本无心管这些看起来寻常的人家也好,都不会往这儿来。再者,太妃这些年十分低调,从前有险些殉葬的事,加上后来故国覆灭,她精神愈发失常,疯疯癫癫的,倒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这里的人被冷落,更加没人发现他们的存在了。” 祈姜引解释着,顿了顿,又道:“姐姐,你所说的,谋害先嗣君的人,都是太妃派出去的杀手。这些杀手,很有可能就在这群人之中。” “为何?” “因为这里住着的,都是太妃手下武艺最高超的人。我们也不可多待,倘若被发现,恐尸骨无存。” 虞戏时在心中默默记下了方位,便要和祈姜引离开。两人向马车停靠的地方走去,清让正在马车旁给马儿喂草。祈姜引远远地看了他一会儿,对虞戏时道:“姐姐,你打算怎么处置这个僧人?” “处置这个僧人?为何?” “他知道了我们的去向,万事要确保万无一失。” 虞戏时一愣,笑了:“倒也不必这么小心。出家之人向来不问世事,心无挂牵,何况是王都神庙里的僧人。” 祈姜引也笑:“好的,姐姐。” 虞戏时先心事重重地上了马车,祁姜引在后头,瞧见帘子放下,看向旁边的清让,低声道:“留你一命。” 清让也低声道:“我好怕。” 祁姜引:?????!! 假和尚! 第44章 祁姜引察觉到这个僧人的怪异,却没有机会告诉虞戏时,毕竟僧人就在车外。 而且,她认为也没有告诉虞戏时的必要。一则,说不定这僧人只是性格泼皮无赖;二则,她倘若向虞戏时告状,这僧人也很有可能在虞戏时面前说她的不好。 她不想让虞戏时知道如今的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事也算暂且作罢。 清让率先送祁姜引回了宫,才将虞戏时送回神庙。 虞戏时回到屋中,将今天记得的地址画到一张纸上。 画完之后,她想到,可以借送这幅画的由头,与景饲生见一面。 毕竟完成任务的必要条件,得见面啊! 可是她心知就算见面,要景饲生主动抱她的可能性也是微乎极微。 然而这个任务的时限,便是七日后的祭礼之后。 用情用理不行,虞戏时只得从术法入手。 术法…… 术法…… 她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任何办法。 想到崩溃处,她锤了锤桌子。 该死的!为什么要做这种任务!! 做这种任务? 对啊!她不正是在为了某种目的,而被迫做这些不大想做的事吗?同样的法子,未必不可以用到景饲生身上! 她早就不想对着景饲生满嘴谎言,只是一直顾忌说实话会更加得不到信任——毕竟主脑、穿越这之类的东西,对于景饲生这个原住民来说,也太扯淡了。 第59章 若是能进入景饲生的脑子里,伪装成他的系统,那就不一样了。她不仅能毫无顾忌地指挥景饲生,省去了本人面对景饲生时两人的针锋相对和尴尬,还能让他没慢慢接受以及理解系统这种东西。那些虞戏时做不到的任务,就让景饲生来主动做。 虞戏时蹭地站起来。 对啊!我简直是天才! 可是,怎么才能进入景饲生的脑子里? 这种不用去请教旁人,都能猜到是极高阶的术法。纵然她拥有神力,这点神力恐怕不足以供她为所欲为。 但是,神力有一点好处,那就是难以被灵力窥测。 倘若,不进入脑子中,而是简单点,附身到某个地方和景饲生交流呢?景饲生纵然灵力绝尘,也无法识破神力所幻。只要她演技够好,就不会被识破。 附身到什么上面呢? 如果是景饲生日日相对的东西最好,这样日后发布任务也比较顺畅。 寒致? 虞戏时猛然摇了摇头,附身寒致那也太奇怪了。而且尚不知寒致深浅,很容易出现意外。 日日相对……衣服? 虞戏时又甩了甩头。贴着景饲生的肌肤,那也太奇怪了! 几乎不用再耗费多少时间,虞戏时就自然而然想到了那块玉佩。 那是景饲生最宝贝之物,每日必然贴身携带。而这玉佩曾经落入虞戏时手中,虞戏时观察过它,它就是一块普通的玉,并没有什么特殊。 事已至此,只能这样了。 有了这样的想法,虞戏时便开始练习附体的术法。从前使用神力并不难,没有什么口诀与手势,大多是靠念力——也就是想法,然后神力就会随着她的想法达到她想要的效果。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虞戏时还是呼唤出了离惘,让他教她正确的施法方式。 - 第二日。 虞戏时一大早便吩咐僧人为她送信宫中,与景饲生约定时间见面。 回信是一只奇怪的大鸟送来的,以公务繁忙为由,一天拒绝了三次。 本想今天只能作罢,不料晚上大鸟又送来信,说景饲生在山脚下的酒楼等她。 思及若今晚真能附身在景饲生的玉佩中,恐怕好几日不能归家,所以走之前她去看了母亲,并说这几日有事,可能不会回来。 罗槿自然追问是何事,有没有危险云云。 若是以往,虞戏时只怕会不耐地敷衍过去,可此刻,虞戏时只是温柔地看着母亲唠叨,说到母亲自己不好意思地笑了,便放她去:“去吧,小心些。” 顾及到这次“一去不返”,虞戏时没有唤僧人驱车送,自己骑马下山。她骑马技术虽然不高超,但只要小心些,还是能送她这么些路。 山脚下有几家酒楼,迎来送往不少香客,但只有一家专供王亲贵胄,虞戏时想都不用想,便走入这一家酒楼。 “可是虞姑娘?”小二聪慧,虞戏时讶异又很快理解,称是,小二便领着她往天字号厢房去。 虞戏时叩了三声门,里头传来一声“进”。 她推开门,便见景饲生正看着一本形似奏折的小册子,桌旁还放了一小沓。趁着他没看过来,虞戏时快速瞄了一眼他腰间的玉佩,果然如她所料,这珍贵之物就没有离开过他的身边。 玄色的锦袍上,玉佩被一根黑色的绳子拴住,挂在暗金腰带上。那绳子虽只是麻花状,没有别的纹路,但一眼便可知价值不菲,恐怕还附有灵力,用来防像虞戏时这样的贼人。 她很快收回眼,坐在他对面。 他将折子一合,一沓折子便尽数消失,想来是收进了乾坤袋去。 “虞姑娘今日怎么有闲心?”他喝了口茶。 虞戏时开门见山,将画放在桌上,推至他面前。他有些不解,伸手拿画来看。 “这是浮玉在王都的势力所藏之处。”虞戏时道。 景饲生动作微顿,目光仍落在画上。 “据阿引所言,杀害先嗣君与幺姆陈叔的凶手,很有可能就出自于这一股势力。那些杀手技艺高超,而浮玉手下最厉害的杀手,便在此处。”怕他不懂,虞戏时又解释道,“阿引就是玉儿——你还记得她么?当年你为我猎来……” “没什么为不为你的。”景饲生打断道,“就算没有你,我也需要进食。” 虞戏时不说话了。 景饲生显然已经将画记入了脑子里,将画收入乾坤袋中,“为何给我这个?” “我说了,想要报仇,不必用最损己身的法子。就我所知的浮玉的罪状,都足以她死上几回,更何况那些我不知道的。”虞戏时道,“她的罪行公布于世,届时你想如何处置她,怎么爽利怎么来,都可以。” “怎么爽……都可以。”景饲生复述出这句话,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便站起身来,“告辞。” 虞戏时看着他漠不关心起身便走的身影。 本该觉得憋闷的她,此刻却是觉得有趣。 有趣,就是这种看垃圾的眼神,这种高冷的姿态。她喜欢,喜欢得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才没有疯! 等会再发疯。 虞戏时抓紧时间,将自己的本命魂元送入他的玉佩之中。 ——这是离惘告诉她的,无灵者身体里有一颗本命魂元,没什么作用,但是魂元没了,人就会死。 而附身到玉佩中,就两个法子。第一个法子,就是趁他不备,马上附进玉佩中。很明显,她现在不能那样做。第二个法子,就是将魂元送进去,这样只要在离景饲生不远处,约莫几百米的距离内,可以随时钻入他的玉佩里。当然了,危险就是,魂元不在身体里,不知道会不会出现什么意外,她忽然暴毙。 富贵险中求。 眼瞧着景饲生已经关上门,任由她在这里享用桌上的美食美酒。她动用神力,化作了一缕轻烟,追上了魂元。 景饲生脚步一顿,察觉到一丝怪异。他低头一看,却没发现什么不对劲。 眼花了?还是? 他没再细想,下了楼,走入马车中。 他腰间的玉佩里,虞戏时随着他的步伐晃荡。 还真有些不适应啊。 这种感觉,就好像坐在一个封闭的摇摇车里,这个摇摇车还像是木篮子做的,只能透过缝隙隐隐约约看见外面的景象。 好歹成功了! 她兴奋地搓搓手。 拿捏景饲生之路,就此开始! ——如果,景饲生不是回府第一件事就是沐浴的话。 ——如如如果,景饲生不是连沐浴都要把玉佩放到浴桶上的话。 感受到腾腾的热气,虞戏时感觉到浑身发烫,一时竟分辩不出是受热气影响,还是…… 而虞戏时眼前的世界,竟然随着时间流逝,从只能通过缝隙看变成了毫无遮挡,达到了人玉合一的境界。 眼前的世界豁然开朗,便看见淡淡的白雾中,景饲生坐在浴桶里,正拿着澡巾擦着身子,结实的肌肉丝毫看不出当年瘦骨嶙峋的样子。 虞戏时在玉佩里便是一个没有实体的小魂魄,连忙转过身去,默念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我真不是故意偷看你洗澡啊喂! 忽然听见一阵奇怪的声响。 虞戏时诧异地转回身去,只见景饲生又拿出了那张画来看。那张画再简单不过,地图的标记也十分明显,实在是不到反复观摩才能记住的程度。 片晌,他将纸揉成团,丢到了一边,窜起的蓝色火苗一下子将它吞噬。 他脸上有些莫名的怒意,虞戏时莫名就觉得这厮应该是看着这张图想到了画它的人——也就是她自己。 “虞戏时,你到底想干什么呢?” 听见这低声喃喃的一句话,虞戏时一激灵。低沉的嗓音几乎是响在她耳畔,耳语呢喃一般。那一刹那虞戏时几乎要认为景饲生已经认出了她。 玉佩里的魂魄僵直住。 却见景饲生的手顺着自己的身体一路往下…… !! 虞戏时只觉得周围所有的热气此刻都忘她脑子里钻去,思绪一瞬空白。 他在做什么? 他在想着她做什么? ??? 下一刻,景饲生动作一顿,眼中划过一丝懊恼与厌恶,他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微微发颤,似乎压抑住了什么欲望,然后一下子站起身来,哗啦啦的水顺着他的身体滑下。 虞戏时慌忙挡住自己的双眼。 草! 景饲生这一辈子绝对、绝对、绝对绝对绝对不能知道她曾附身在玉佩里! 他抬起手来,一把扯下更长的浴巾,擦试完身体,便裹上了外衣。 然后,温暖得有些过头的手就握住了玉佩。 虞戏时又起了一阵鸡皮,被包裹在他的掌心,在黑暗中晃晃荡荡了一段时间,眼前才豁然开朗,原来是被他放到了床榻上的枕头边。 第45章 第60章 中国有句老话——来都来了。 事已至此,只能尽力把事情做好,不然之前一切白干。 躺在玉佩里的虞戏时抬头望了下天——额,望不见天。听着景饲生不知道做了一会儿什么,终于来到了榻边,躺下准备睡觉。 这是最好的机会。 虞戏时用术法改变了自己的嗓音,准备了几息,给自己做足心理准备。她习惯事先想好退路——倘若被发现,大不了就是丢尽脸,任由景饲生处置。 总归他真想让她死得这么轻松的话,她早就是一缕幽魂飘回该去的地方了。 深呼吸。吸,呼。吸,呼。吸,呼—— 虞戏时豁出去了,终于吐出第一句话:“您好,宿主。” 她浑身紧绷盯着景饲生。 景饲生果然睁眼。 沉默了一息,景饲生没有说话,似乎觉得方才是幻觉。 虞戏时:“我是您的系统,您可以理解我是来辅助您达到目的工具。” 景饲生眉心微动:“系统?”他喊出这一声,他脑子里的龙傲天系统有了反应:【怎么了,宿主,我在。】 他在脑子里回应着:“为什么还有个系统?” 龙傲天系统很迷茫:【我不知道啊,我是正经的。它是不正经的。】 景饲生:“……” 虞戏时不知道他脑子里的弯绕,说:“对,系统——辅助的工具。” 她补充道:“我知道您现在最想要什么,只要您完成我给您的任务,就能得到你想要的。” 景饲生想要什么,虞戏时是真知道。 他最初的目的,无非是复仇,向杀害苏蘅沂、幺姆与陈叔的凶手复仇,然而今时今地,他已经可以轻松达到这个目的。可如今,他又新添一敌——离惘。离惘无上神力,景饲生根本无法和他抗衡。虽然说句不靠谱的,虞戏时都不知道景饲生和离惘的仇怨从何而来。 但她觉得和她脱不了干系。 这是外话了。 所以,景饲生需要什么?当然是神力!只有越来越强,才能与离惘有一战之力。 果然,景饲生问道:“我需要什么?” 他在试探这“系统”的能力。 虞戏时道:“神力。” 景饲生默了默,“你要我做什么任务?” 来了,终于到了这一步了。虞戏时一颗心就没放松下,“我需要您——主动拥抱虞戏时。” “谁?” “……虞戏时。” “--” 虞戏时只能看到他的侧颜,他的目光情绪难辨,不知道在想什么。 片晌,他道:“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虞戏时脱口道,但觉得这样说有些不负责任,于是又解释道,“因为我是你的情缘系统。” 好羞耻啊。 有种自己写自己的黄文的感觉。 “情缘?你觉得我和她是情缘?”景饲生冷嘲道。 虞戏时打哈哈:“不一定是要促成你们的情缘,只是你完成这样的任务,能为我提供能量而已。你给我能量,我给你神力,各有补益。” “我不做。”他直截了当道。 坏。 虞戏时还真没想过,倘若他拒绝,该怎么办。毕竟虞戏时又不是真的系统,给不了惩罚。 “如果您没有追求,那我也没有办法。”虞戏时道,“总归,现在的你不仅杀不了离惘,也奈何不了虞戏时——这个将你一箭穿心的女人,受到离惘保护。而你只能像个窝囊废,看着他们……” “闭嘴!”景饲生语气里终于有了怒意。 虞戏时心有惴惴,她不知道这样说是否会有效果,还是会惹得景饲生更加排斥做任务。 毕竟跨越的这十年,虞戏时已经不大了解景饲生了。 景饲生脑中,龙傲天系统道:【看吧,我就说这个系统不正经。谁家好系统会这么说话?这很有可能是一个邪恶系统!】 景饲生在脑中冷哼,对它道:“邪恶系统又如何?我现在修的不也是邪术么?它说能给我神力,你能给的了?” 龙傲天系统:【……有了新欢,就忘记了我这十年的付出了是吗?我给你的国运算什么?你告诉我!你说话啊!】 景饲生:你也闭嘴。 虞戏时在旁边等了许久,见景饲生没了动静,便试探着问道:“怎么样?这个交易可划算?” “不划算。”景饲生道,“闭嘴,我要睡觉。” 虞戏时:…… 这就是传说中的,倘若谁把他惹毛了,他就要毛茸茸地睡觉? 行,虞戏时最后做出尝试,“祭礼之后便是最后时限,这几日,你可好好考虑。” 景饲生不语。 毛茸茸地睡了。 虞戏时这一夜是在玉佩里睡的,早上起来便想晨尿。好在景饲生起得早,洗漱过后便出了景府,往熙王宫而去。 “早膳也不用。”虞戏时在心里道。 待到景饲生走出景府时,她便动用了神力,从玉佩中脱身——因为借助了魂元,所以脱身时她可以选择距离,虽然距离不能太远,但是在景府后头现身,便不会被景饲生发现。 而那缕魂元还留在玉佩之中,方便下一次使用。 只是今日她并不打算回神庙,待到用完早膳解决掉自己的需求后,她还要伺机回到玉佩里,以防景饲生突然又找她这个“系统”有事,而她却没了反应。 这是她第一次在王都的街巷闲逛,若没有昨晚那一遭,恐怕此时没这样的闲心了。既然已经尽力一试,现在等着结果就好。她看着繁华的街道,蓦地想起从前破败混乱的那些城镇,于她而言,那不过是几天之前的事情。时光的跨越在此刻有了更深刻的感受,现在国泰民安,一切都在向上发展,她不由微笑。 在街边摊贩买了不少小食,许多肉串都是她没听过名字的灵兽肉,还有不具名的素菜小面,花样繁多,目不暇接。 不过于她而言,最喜欢的还是买成衣。这一条成衣街道她逛得最久,虽然现在没有什么钱,但想到不久就会发月钱,她就不大想节省。她向来如此,是一个月光族——月月花光。 她替自己和母亲还有盛鸢买了衣裳,花钱托人送上神山,估摸着时间也差不多了,便站在熙王宫不远处等着景饲生忙完今日的事。 原本以为还要等许久,甚至做好等到深夜的准备,没想到今天景饲生出宫得特别早。并且,他已换下官服,一身玄色衣裤利落干练,衣摆扎进裤腰,脚上一双短靴,黑发高束。 不少围观的百姓拉着同伴欣喜地低呼着:“快看快看,那就是景大人。” 年轻俊俏,没有妻妾,威名在外,这样的场景并不新鲜。他似有要紧事,没有进马车,反倒是翻身上马。 有不远处观望的百姓低声道:“这是要——” 王都明令白日禁止纵马,但瞧景饲生的样子,不像是要慢悠悠晃出城的模样。 他轻夹马腹,马儿便不疾不徐地跑动起来。虞戏时四下一扫,见无人注意,倏地钻入景*饲生的玉佩中。 一路无阻,转眼便至城外。虞戏时辨出方向——他正朝着地图标记的势力处疾驰而去。 这处势力凭的就是“灯下黑”,所以距离并不远。虞戏时标记的是安全的落脚处,他与寒致却没有在此处下马,而是对着那几处屋子直直而去。 “屋中可有人在?”两人停在路前,寒致扬声问道。 屋内一名大汉推门而出,惊讶道:“你们是——” 景饲生盯着他的神情,看出他在看见景饲生的那一刻就认出了来者何人。看来虞戏时说得没错。 景饲生抬手,袖中甩出长鞭,登时缠住那名大汉,大汉怒骂出声:“你干什么!有没有王法了!” “我就是王法。”景饲生从马上跃下,两手卡住他的脑袋一折,脖颈骨头登时断裂。寒致已经上前去,一脚踹开木门,用灵力探寻屋中有没有怪异之处,试图找到密道的入口。 但是寒致什么也没有探出来。 什么也没有探出来,就是最大的怪异。证明这里的确藏身的都是高手,恐怕灵力修为在寒致之上。 “大人,要不要唤些帮手来?”寒致道。 景饲生神情阴冷,嘴角带着点残忍的笑意,“当然要。” 但不是帮手。 而是证人。 谁有罪,谁该死,总得有人亲眼看个清楚。 “你去传命给王宫肃政司。”景饲生道。 寒致有些疑惑:“肃政司向来讲究规矩章法,便是死罪也得有个流程,不会同意大人就这么处置了这个据点。” “那就教他们点我的规矩。” “是。” 寒致退至一边,唤来一只巨大的怪鸟——竟是平日里给虞戏时传信的那一只。看来平常它的工作还挺多。 而景饲生腾空而起,深金色漫上瞳底,又有几名男子听见动静各自从不同屋子里跑出来,虞戏时在景饲生腰间,突然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力量,这种力量无形——如同眼睁睁看着巨浪要拍来的感受,升起一阵惊慌。 第61章 从前景饲生不会杀人,哪怕要他的命的人,他都能轻易判定为无辜者,顶多将人击晕过去。 可现在,他甚至连眼皮都未抬一下,折人脖颈十分娴熟,显然已经做过许多次。 虞戏时原以为自己是被吓到了,可是下一刻她发现,强大力量带来的惊慌,是景饲生极境灵力带来的威压——他竟化为一条通体剔透的白龙,一声低啸,半空中盘旋一圈,便直直向那群屋落撞去! 木屋一个接一个瞬间爆裂,诡异的圆形光芒滞留原地——那便是所有密道的入口! 景饲生化为人身,手中已然唤出白色灵剑,他平稳落地,只手旋出剑花,这些诡异的光圈中间,便出现了一个朴实无华的大型入口。 原来那些光圈虽是入口,亦是阵法,皆是死路,进去便难以出来。而这个朴实无华的大洞,才是真正通往藏身之处的入口。 玉佩中的虞戏时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切。 她终于承认,她已经不认识景饲生了。 景饲生负剑不疾不徐地走入洞口。 - 幽长的密道十分黑暗,预想之中路上每隔一段距离就会点上一盏昏黄的灯,可现实并没有。景饲生幻出一盏提灯,加快了些脚步,走在密道之中。 这可真是一条道走到黑,黑到尽头。它没有岔路口,走了约莫半柱香的时间,终于看见一道封闭的门。 门内传来一阵男子的低语声,听起来像是低声喃喃,只有一个人的声音。 景饲生走进了些,一边看着门的把手,一边听着里头的动静。 虞戏时听清了,但却不确定。里头的男子似乎是在诵经,口中念叨着一些听不懂的话。 景饲生没有等多久,退后两步,一脚踹倒了大门。 轰的一声,显现出里头一个背对着他跪坐着的老人背影。 虞戏时睁大了眼。 里头浩浩荡荡站了起码有上百人,不算有序,都垂着头,多数遍体凌伤,紧闭着眼,一动不动。 跪着的老人满头枯燥的白发,只是不停诵经,并未有任何反应。 地上摆着许多白烛,地上积了一层厚厚的烛腊。 他们都——死了? 景饲生走上前去,老人终于有了反应,颤颤巍巍地站起身,缓慢地转过身来,他的动作太慢,但是瞧来是身体比较僵硬的缘故,并非刻意。景饲生没有耐心,一把抓住老人肩膀,迫使老人快速面向他。 “这是怎么回事?”景饲生低哑厉声问。 “如你所见,他们都死了,死了许久了。你是何人?”老者睁着浑浊的双眼,面对来者不善,他却没有惊惧。 “他们是何人,你又是何人?”景饲生死死地盯着他。 “你既然能寻到此处,这些问题想必都应该已经知道。他们都是定边大将军的部下,死了许多年了。但是浮玉小姐用了秘术,保存他们的尸体不腐烂,只不过需要我在此日日诵经。我?我不过是一个曾敬重定边大将军的平民百姓罢了。” “死了许多年?那他们是如何杀了我的阿兄,杀了我的家人的!” 老人愣了愣,慢慢的,浑浊的眼中蓄起了泪,浅又布满皱纹的眼眶承载不住这些情绪,泪很快滑落,只有几滴,枯槁如他,凑不出更多的血肉了,“浮玉小姐曾命人来操控过他们,许是这个原因。不过其中也有一些人,原本活着,在此听命于浮玉小姐,只是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抱怨着浮玉小姐的变化,并不想替浮玉小姐做那些事情。他们想上战场,想再跟定边大将军酣畅淋漓地去打仗,他们日日酗酒,终日堕落,后来约定了一日,一同自尽,去寻大将军了——” 玉佩中的虞戏时听着这些话,耳中嗡嗡作响,喉头有些哽塞,说不清自己的情绪,只觉得茫然发涩。而景饲生,更是一把将手中提灯狠摔在地,“我苦等多年,没一日不惦记复仇一事,如今你告诉我,他们都死了?!死了?!!” 提灯里的火漫出来,一下子迅猛起来,猛烈的火焰包围着那些站立着的尸体,却没有继续靠近。 “若你心有怨恨,便将我杀了吧。”老者哀戚地说着,“我这一辈子,也活到头了。我想去黄泉路上看看,他们可找到了心心念念想要追随的定边大将军。” “你——!”景饲生哑声狠道,一肚子情绪却不知再如何发作,沉默压抑片刻,掉下一滴泪来。 他一抬手,大火吞噬掉那些尸体,他转过身,向出口走去。 而那扇大门,不曾封闭,老者看了一眼他的背影,没有选择跟出去。 走出洞口时,景饲生胸口被离惘击中的旧伤发作,他抚住胸口,剧烈咳嗽几声,握住马匹的缰绳。 一旁,寒致看见他出来,忙迎上去,“里头如何?” “都死了。” 寒致不知情况,只得了这么个结果,也足够,便道:“景大人脸色怎如此难看?”猜景饲生也不想说,寒致直接禀报道,“方才神庙那边传来了消息。” 虞戏时讶然,她人都在这里,神庙那里为什么会有人给景饲生传消息? “什么消息?”景饲生闭上眼睛,隐忍着问。 “这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就是前几日送圣女回去的车夫,被杀了。” “被杀了?” “嗯,先杀后烧,然后整个马车坠入山崖,可谓残忍。” “可知缘由?” “不知具体缘由。但是这车夫和圣女毫无干系,若非要有个死因的话,可能是车夫听到了不该听的一些东西,被杀人灭口。”寒致顿了顿,“可见这圣女心性狠辣,并不配守护神庙一职。而且,滥杀无辜,也够定她的罪。景大人不是很厌恶她么?” 虞戏时想从玉佩里跳下来给他一巴掌。 她忽然很认同景饲生当初骂他的一句话——“你鼻子连着肠子,除了呼吸就是拉,干啥都过不了脑子!——” 当时还以为景饲生残暴凶悍,如今想来,真是眼见也不一定为实,人不能断章取义。 “此事压下去,待我有时间再来处理。”景饲生话中透着点疲惫,翻身上马。 “景大人,不消您费神,只要您一句话,属下就能办好此事!”寒致劝道。 虞戏时:我办你的内个。 景饲生扫了他一眼,这种眼神寒致太过熟悉——就是话不想说第二遍。 寒致这才闭上了嘴,乖乖退到一边,也不敢再问景饲生要去何处。 景饲生一路回了熙王宫。 此时王宫已经下钥,只是景饲生身份摆在这里,再亮出御赐令牌,守卫未必不会开门。 但景饲生没有这样做,反而是去了酒楼,买了几壶酒,一路骑马上了神山。 虞戏时原以为景饲生要去找她,正想找个时机脱离玉佩,在他赶到之前回到神庙,但是却发现景饲生并没有往神庙的方向去。 他只是找了个小小的山头,停了马,便倚靠在一棵树旁坐下,一眼望去,头顶星辰闪烁,身下山河一览。 他一口接一口地喝着闷酒。偶尔,还将酒往身边一洒。 虞戏时知道,那是敬给苏蘅沂的。 “阿沂,我要如何做。”他喃喃一句,闭上眼,头靠在树上,沉沉地吐出一口气。 一壶酒下肚,他已然有了些醉意。他酒量并不好,这么多年,要么是上战场,不愿宿醉;便是有应酬的时候,也没人来灌他的酒——从前他地位尚不高的时候,怕误了他的事;后来一人之下,更没人敢强他喝酒。 而他自己,也难得有放纵自己的时候。 虞戏时便是在此时脱离玉佩的。 她站在不远处,看着景饲生,片晌,变换成了另一副模样,向他走去。 听见脚步声,景饲生没有动,而他腰间长剑出鞘,悬空而起,自动追踪,直直地指着虞戏时的面。 虞戏时脚步一顿,继而试探性地往前走了两步。她走,剑就退。她近一步,剑退一步。 她就是如此走到景饲生身边的,她伸手想要拿住那把剑,还给景饲生,景饲生却忽然站起身来,自己拿过剑,收入剑鞘。抬眼,冷若寒潭的眸子盯着她:“你是何人?” “路过,见公子独自一人,便来问问公子有没有事。”虞戏时已经换了张脸,虽然不知道能不能骗过景饲生。但此时她只是想安慰他,或者说想满足自己,和他说说话而已。 毕竟那一段经历,曾也有一部分属于她。 “看见了?”景饲生漠然收回眼,坐回原地。 赶人意味明显。 不过这态度,也显然在告诉虞戏时,他没有识破她的伪装。 虞戏时牵出一点微笑,也到他身边坐下:“嗯,看见了,还想再看看。” 景饲生瞥了她一眼,带着细微的疑惑。便继续兀自饮着酒。 “因为你好看。”虞戏时笑道。 景饲生跟没听见似的,没理她。 怎么,这些年很多人撩他,他习以为常了吗?虞戏时撇撇嘴,望向连绵的山河。 第62章 “你是不是在想故人?”虞戏时拿起他没开的那壶酒,有些生涩地扯开塞子,然后嗅了嗅,闻到一阵清香,小饮了一口。 入口醇厚,并不冲喉,“既然陌路相逢,不如敞开心扉,痛快一次,也算疏解内心郁结。” “陌路?我看未必。” “何出此言?” “王都何人不识我?” “……”还是那么臭屁。 虞戏时沉默了一会儿,多饮了两口酒,反倒是景饲生先捡起了话,“深夜为何在此处?” “你不是也在这么?同是天涯伤心人,选了同一个看风景的地方罢了。” “不怕我是恶人?” “你若是恶人的话,想必我就算逃也逃不掉。” 景饲生闭上眼,倚靠在树上,酒意深沉,似是有些困倦了。 虞戏时这才偷偷看去,细细看着他此刻沉静的眉眼,没了那些戾气与刻薄,他瞧来是清冷的,绝然出尘,恍恍若仙。莫名的,虞戏时想伸出手来,顺着他鼻子挺翘的弧度,触及他的唇瓣。 应是看得深了,虞戏时收回那些心思,别开眼去。 气氛安静着,虞戏时呼出些热气,闷了口酒,又缓缓地向景饲生看去。 他仍闭着眼,呼吸浅浅,不知道有没有睡着。 这人这么没有防备的么?倘若身边坐着的是个伪装的刺客呢? 这么想着,虞戏时起了些坏心思。 她摸出靴中的匕首,对着他的心口缓缓靠近—— 果然,一道形似护心镜的术法从心口浮出,散着幽暗的白光,像是小小的月亮,十分漂亮。 虞戏时伸出另一只手,轻轻地触了触这护体的法术,弹起一个小小的漩涡。 她收起匕首,术法消失。 看来景饲生真是睡得很熟了。 她本来就没想伤他,隐隐也猜到他应该有护体之术,否则这么些年应当很难睡个安稳觉。 想到今日的事,她胸口有些闷闷的发涩。 还有,该如何才能完成任务呢。 又如何面对这个,互相要过对方命的人。 想着想着,她伸出手,弯起食指,想要抚过他的脸侧。 在即将触及到他时,他慢慢睁开眼,一把握住她伸出的手腕。 ! 第46章 景饲生稍稍一用力,虞戏时就被他带入怀中。 隔着单薄的衣裳,虞戏时感受到他浑身滚烫,一下子便将她的脸灼红。 景饲生低眼,看着怀里的人。 “想做什么?”他问。 “我……”虞戏时一噎,“现在分明是你……” “那你方才的举动,不是想占我便宜?”景饲生松开手,虞戏时的手垂落下去,搭在他腿上。 “你闭着眼睛怎么看得见……” “我睁眼时看见的。” “…………”说不过,根本说不过,“我只是……想探探你的呼吸,看你死了没。” “?”景饲生微微沉眼,“是吗?哦,我还以为想投怀送抱呢。” 虞戏时讶然,“你来者不拒?” “既是美人,为何要拒?” 虞戏时心下沉。 “景大人真是风流,这么些年,不少美人在怀吧。”虞戏时站起身来,垂头看他,语气已完全冷了下去。 “原来的确知道我是谁。”景饲生懒懒地又喝了口酒,“关你什么事?” 虞戏时捏紧了酒壶。 “还不走?还是想和我在这里做些什么?”景饲生抬眼,因为饮酒眼眶泛起淡红。 对啊。这般刻薄才是他。 虞戏时觉得自己真是猪油蒙了心了。 她将酒水猛地泼了他一脸,他闭上眼,透明的水渍顺着脸颊滑下,一滴一滴,滴落在衣裳上。 他抬手抹去,垂下眼,头往后仰去,扯了扯嘴角,“挺爽。” 虞戏时大步离开。 她越走越快,越觉得咽不下心口的闷气时,就猛灌自己一口酒。直到走出很远,壶中酒也已喝尽——回过神来时,已经到了神庙门口。 她换回自己的模样。 【恭喜您,让景饲生主动抱您的任务已完成。没有想到,这个任务对您来说如此容易!】 虞戏时手中的酒壶掉落在地,碎落成片。 是啊,这分明是她想要的,为何她还如此生气。 因为景饲生的不尊重?因为他口中肆意的调/戏?还是…… 虞戏时甩开这些思绪,将这个人踢出脑海里。 可是直到此刻她才不得不承认,她好像有些知道,被离惘,哦不,被主脑抽走的那份感情,会是什么。 然而很显然,抽走感情不痛不痒,回忆带来的所有感觉,才是无尽无期。 【下一个任务,请您主动拥抱景饲生。】 “???”虞戏时闭上眼顺了顺气,“你没病吧?” 【没有呢,ai不会生病。我理解您的愤怒,在这里我需要解释的是,您主动和他主动不一样哦。对了,这次任务也有奖励——您将获得离惘的部分神力。不多时,他就会亲自为您送来。】 “哈哈哈哈哈。”虞戏时疯了,“好啊。好。要我抱他是吧?我抱。” 反正现在景饲生不是个醉鬼吗?他不是喜欢投怀送抱的女子吗? 虞戏时转过身,往来时路看去。 ——好啊,那就索性,今晚把这任务就做了。 她大步朝景饲生所在的方向走去。 - 景饲生站起身来,翻身上马。 他骑马走上大道,向神庙的方向而去。 寒致的话此刻回响在他脑中——“可知这圣女心性狠辣,并不配守护神庙一职。而且,滥杀无辜,也够定她的罪。景大人不是很厌恶她么?” 厌恶,是啊,极其厌恶。 骏马加快速度,很快就到了神庙外。 四周空荡,大道上的碎酒壶便十分显眼。 景饲生下马,走向那堆碎片。他白皙的手捡起一块碎片,对着月光看了看。 片晌,他眉尾微挑,早知如此般。碎片从他手中再次掉落在地,清脆的一声。他看了一眼神庙的方向,便在此上马,朝着寒致所说马夫遇难之处而去——这是他本来的目的。 但是等着虞戏时回家的盛鸢从神庙后出来,一眼就看见了他。 “景大人!!”盛鸢高声一唤。 景饲生看去。 “民女盛鸢见过景大人。”盛鸢行礼,而后也顾不得不可直视官威的礼数,抬头看他,“景大人怎深夜来此?” 深夜来此,好像用什么理由都不妥。景饲生也没有向她解释的心思,“路过。” 盛鸢一直看着他,看得仔细,“景大人身上怎么有些脏?脸上也有些污渍,可要进来处理一下再走?恰好我做了男子衣裳,原是给我表兄做的,但他身量和景大人差不多,景大人倘若不嫌弃,可以换件衣服再走。” 景饲生本想拒绝,可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好。” 院落都在神庙之后,绕过神庙,就能见一片安逸的小桃源。景饲生由盛鸢领着,往一处空置的客房走,他漫不经心地问,“圣女可歇息了?” “圣女?”盛鸢单纯,想事一根筋,没有掩饰的习惯,“圣女不在。景大人是想瞧瞧圣女?若是在的话,只怕也歇息了。” “圣女不在,去哪了?” “这个我也不知道,听夫人说,圣女可能过几日才回。” 什么事要做几日?景饲生这回是真疑惑了。 他换了身盛鸢给他的白衣,清理了脸上黏糊糊的酒渍,便要离去。 盛鸢却唤住了他。 对于盛鸢而言,难有离景饲生如此近、并且还是独处的时候。趁着景饲生换衣的间隙,她还偷偷补了些妆,“景大人,你可还记得我?” 景饲生站在马边,从乾坤袋里掏出个大银锭子,“这是衣裳的谢礼。” 他抛给她,她接住,脸上却并没有开心,还是问:“景大人,还记得我吗?” 景饲生摇摇头:“抱歉。”而后跨上马。 盛鸢向前两步。 景饲生是她无比喜爱又敬重之人,如今这个人就近在眼前,倘若无动于衷,只怕一生都在难有这样的机会。 所以,她鼓足勇气:“我曾蒙景大人相救,一生都将感激不尽。如今景大人就在我眼前,我想尽力一试——若景大人不弃,可否将我留在景府,哪怕只是个打扫浆洗的下人。若能如此,我必能日日欢喜。” 她生来单纯,略施粉黛的脸上有着天生的烂漫与清澈,杏眼中满是期许。黯淡的夜色里,她穿着朴素的衣裙,却是漫漫长道上一抹明亮的景色。 景饲生并没有让她的煎熬持续很久,几乎下一刻,就毫不犹豫道:“抱歉,我不用婢女。” “景大人——” 景饲生策马离去。 盛鸢将话咽了下去。因为接下来的话,没有说的必要了。 答案很明显。 第63章 - 虞戏时再赶到小山坳时,景饲生已经不见了踪迹,徒留几乎空酒壶歪歪扭扭地倒在地上。 该死的,已经走了,让你逃过一劫。 方才凭着一肚子气恼来回跑,此时这股子气淡下去,她好像瞬间被剥夺了所有力气。 脚实在太痛了,她抱着膝,蹲下来。 夏日里飞虫繁多,这世界又怪异又奇丑无比的飞虫更多,嗡嗡嗡的,她又抱上自己的手臂。 正在此时,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虞戏时眼前一亮,反头看去。 离惘一身白衣,缓缓走近。 “离惘!”虞戏时喜笑颜开,终于有人来接她回去了,不然都不知道该如何回神庙。 景饲生脚步一顿。 虞戏时满身酒气,当是喝醉了。所以,把他认成了离惘? 虞戏时看着他眉眼冷了下去,眸中闪过一瞬怪异的情绪,淡声道:“看见我,你这么开心?” “当然了!现在看见你,尤其开心。”虞戏时伸出手,“神力呢?” “神力?”离惘微微蹙眉,有一瞬疑惑,随即又恢复正常,“怎么,现在的神力不够用了?” “啊?”虞戏时愣了一下,“主神没有告诉你吗?我任务完成了,你该给我神力了。” “什么……”离惘吐出两个字,又将话咽了下去,“嗯。我知道。迟些吧。我来,是有别的东西要给你。” 虞戏时跑上前,推着他,“等会再给,明天给也行,我要累死了,你快变出一匹马什么的,带我回神庙。” 离惘却马上拍开她的手。 “别碰我。” 虞戏时表情僵住,就听见他说:“以后也不准碰我。我不喜欢。” “哦。”虞戏时嘟着嘴,绕过他往前走,“不碰就不碰,谁稀罕。” 离惘走在她身边,“主神……给你发新任务了吗?” 虞戏时这才紧皱眉头,纳罕道:“一切事情你都比我先知道,我发生了什么你有时甚至比我还清楚。你现在是怎么了?” 离惘沉默,别开眼。 虞戏时道:“哦!我知道了!是不是主神还对你有所限制啊?他到底为什么这样?” 离惘说:“嗯,对。” 说着,他使出神力,只是这神力眼色却和往日有些不同。虞戏时并未放在心上,谁知道主神和离惘之间有什么纠葛,许是离惘神力减退,才导致术法颜色有所变化也未可知。 一只熟悉又有些陌生的灵兔出现在她面前。 虞戏时盯着:“它——它是——” “对,你曾经养过的那只灵兔。” “它还活着?”虞戏时凑上前去,绕着它看,“还变得瘦骨嶙峋的,这么瘦,这么丑。你从哪里得来的?” “当年你不告而别,我就带走了这只兔子。现在想着,也是时候该还给你了。” “不告而别??” “我是说——你杀了景饲生之后,这只兔子就被遗落。” “也是。”虞戏时点头,表示理解。 离惘一直盯着她。 “但是你应该是跟我一起跨越的时间。那它这十年,去了哪里?”虞戏时想着,她跨越十年,不过是一天,离惘也应当是如此。可是这只灵兔,却是无法跨越时间的。 离惘沉默着,目光出现些迟疑与若有所思。 他没有回答。 虞戏时觉得自己傻了,离惘都说了,他带走了灵兔,想必也赋予了这只灵兔跨越时间的能力。可是,倘若它也跨越了时间,怎么可能变得那么瘦? 毕竟她跨越时间,十年一日,她没有任何变化,就真的只是过了一天而已。 “它现在这么瘦,还能载着我们跑吗?”虞戏时道,“应该得我抱着它走了。可问题是——离惘,我现在走不动了!” 她有些不满地看向离惘。 而且刚刚一直在运动,还不觉得,现在一下子停下来,那酒劲便一下子涌了上来,一下子涌了上来她只觉得头特别晕,眼神都无法聚焦。 “我只是来给你灵兔的。你既然没力气,为什么要跑回这里?” “你看看,我就知道,我发生了什么你都知道。”虞戏时这么说着,往前一踉跄,一下子失去了意识。 景饲生由她靠住,神色难辨,垂眼看着她。 而他们身前,出现了另一个离惘。 “装成我,好玩么?”离惘面无表情道。 “你也配?”景饲生抬眼。 我不配,我不配你装成我干什么?“你不仅装成我,还说什么‘不要碰我’。是不愿她碰你?还是不愿她日后碰我呢?” 景饲生扯了扯嘴角:“这么爱听墙角,去我府上挖青苔。” 离惘眉头紧皱:“既如此,把她还给我。” “还给你?怎么,她是你什么人?”景饲生似笑非笑,带着点挑衅又轻蔑的笑意。 “她又是你什么人?关你什么事?”离惘反问,语气淡然。 “她说你什么都知道。难道你不知道她方才主动……”景饲生顿了顿,又将话咽了下去。 离惘旁的不知道,但拿捏人心的本事恐怕无人能及:“好啊,那你便送她回神庙,明日,我会把今晚发生了什么如实告诉她的。” 景饲生果然脸色有了异样,片刻,便是被威胁的不爽,“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偏不。” 他将虞戏时打横抱起。 离惘脸上终于有了些兴致:“你是觉得,你能挑衅我了?” “迟早。” 景饲生冷冷落下一句,便消失在他眼前。 顺带消失的,还有那只拼命降低自己存在感的灵兔。 景府。 门童从门缝里探出扎着两个啾啾的脑袋:“景大人回来啦?”门童一边将门敞开,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怀中的女子,“景大人,你还是头一回抱着漂亮姐姐回府,是要有夫人了吗?” “有你的头。”景饲生恼火地说。 门童眼睛里放光:“有头?这么说,我可以换一张更可爱的脸?” ……傻逼。 厌蠢症要犯了。 第47章 虞戏时醒来时,头昏昏沉沉,她扶着脑袋坐起身来,待到看清周围时,骤然清醒。 这是哪里? 昨晚好像喝多了,她只记得循原路去找景饲生,然后遇见离惘,之后便断了片。 想到离惘,虞戏时稍稍放心。既然有他在,就不会遇到什么危险的事。 下次可不能这么喝了。 所以这里是离惘平日的住处? “一个神仙,怎么住着跟王都贵胄差不多的屋子。还以为多少要带些仙气。”虞戏时嘟囔着,醉后醒来十分口渴,她去桌旁给自己倒了杯茶喝。 “所以你认为,你在和离惘住?”门口传来一声质问,门猛地被打开。 虞戏时口中茶喷出来,手下意识地挡在自己的胸前。然而发现自己穿戴整齐,又将手放下去。 “你你你——” 景饲生冷眼看着她,“还是说,圣女已然有了欢/好之人,有了情郎?” 虞戏时端正了自己身姿:“怎么,倘若我说有,就不配‘圣女’一位了,是吗?” “当然。”景饲生站在门边,“有的话。欺上瞒下之罪,与之前刺杀王朝重臣的罪,一并算。恐怕你有几条命,都不够死的。” “...有没有王法了。找个相好,死罪?” “是你找相好,死罪。” 虞戏时面上自若,又给自己倒了杯茶,大口喝了下去,“这是什么道理。倘若我没有,就能免去这些罪?” 景饲生眉尾一挑,“免不了,晚点死而已。” “…………” 虞戏时又环视了一遍屋子,“所以,这里是你的住处?” “是。”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不知道,可能是春天来了,你就抱着我不撒手,我只能把你带回来。” ………… 虞戏时算是听出来,这厮说她是猫,思春呢!! 草!! “我抱着你?可能吗?景大人怎好信口胡诌?”而且,虞戏时又不是完全断片了,主动抱人的,不是他景饲生吗!! 而且,倘若真的是她做了逾矩的举动,主脑也应该提示她任务完成。虞戏时越想越气,“主动抱的,不是——” 景饲生盯着她,等着她接着往下说。 虞戏时脸一红,把话咽了下去。 草。狗贼。 “所以,虞小姐,你没失忆,还记得?”景饲生抱臂倚在门边,意味不明道。 “我当然没失忆!”等等,等等。不对,险些忘了,景饲生抱她时,她用的不是自己的脸。 差点露馅。 “哦,我怎么不记得,我昨晚何时主动抱你了?”景饲生嘴角微微弯起。 “我没这样说。”这可真是,自作孽,吃哑巴亏。 景饲生见她不承认,站直了身,“既然醒了,快些从小门离去吧。莫要叫旁人瞧见,污了我的清白。” 第64章 ????? 谁的清白? “景饲生!你有没有搞错!是你未经我同意,擅自带我回府,”而且,古代世界,女子清白不是更重要吗?“若是出现什么谣言,你如何负责!” 景饲生看着她气鼓鼓的样子,心情愉悦了些许,正要说话,听见她道,“而且,像你这种沾花惹草,遍地是非,来者不拒之人,切莫污了我的*清白才是!我可是良家女子,日后不做这圣女,可还是要寻如意郎君的!” “…”景饲生的脸黑了下去,“虞小姐既在府中,不如随意逛逛,去找找你口中的‘是非’与‘花草’?” “而且,是什么让虞小姐有这样的胆子,忘了曾经犯下的罪,这样跟我说话的?”景饲生看着虞戏时。 “是,我欠你一条命。”虞戏时一屁股坐在了凳子上,“不如你现在就拿回去。要不然,你就说清楚,怎样才算偿还。” “你很想和我划清界限?”景饲生缓缓问道,“想两清?” “是。”免得天天受这窝囊气。 “好。就在这屋子里自戕。要是做不到,赶紧滚。”景饲生转身便走。 虞戏时沉默。 片晌,安静地走出屋子,问到了小门,走了出去。 真窝囊! 这一切,都是因为欠了他一条命! - 虞戏时回到神庙,刚走入院子,就见离惘坐在石桌旁看书。 看见她来,离惘站起身来,“我来给你神力。” “嗯。”虞戏时恹恹的,坐到石桌旁去。 “你怎么了?”离惘手上手上幻出一枚丹药,递给她,“吃了,就行。” 虞戏时接过丹药,“怎么每次给我神力的方式都不一样?” “看我心情而已,最终结果是一样就行,不要计较过程。”离惘随意道,然后坐到了她的对面。 虞戏时将丹药送进嘴里,“要不要嚼的?” “随便。” 虞戏时吞进去,“我昨晚是不是看见你了?” 离惘拿起书来接着看:“或许吧。” 我就知道我没记错。“那我怎么到了景府?” “你晕过去,他抢走了。”离惘平静叙述着。 “抢?” “嗯。你晕倒了在他身上,我让他把你给我,我送你回神庙,他不给。” “你不是神吗?你就不能强硬点?” “没兴趣。这是你们的事情,我只是来给神力的。” “……你好冷漠。” “冷漠不好吗?若是像你一样,什么都犹犹豫豫,多耽误事情。” “我什么时候犹犹豫豫了?” 离惘将书放下,“杀人不愿意,做任务又憋屈,既如此,何苦强留在这个世界?” “……你知道的。” “如果我告诉你,最终什么也得不到呢?” “这话是什么意思?” 离惘收回眼,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天机道尽世无常,料神仙也不知心思荒唐,殊不知本是无妄。” “何意?” 离惘站起身,“没什么。《无妄书》的楔子而已。” - 景饲生换好官服,寒致已在府外候着。景饲生看他一眼,“既命司这么闲?” “当头子不就是闲么,凡事交给下面的人去做。景大人也应如此,凡事放放手,莫苦了自己。”寒致笑道。 “武呆子说些文邹邹的话做什么。”景饲生上了马车,反头看寒致一眼,“上来。” “是。” 寒致上了马车,看着景饲生,“景大人今日可是有什么打算?” “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 “没什么。既命司专管人命的事,马夫死在王都,很快就能传到既命司来,既命司不止我一个人,要压下去,总得要个替死鬼。” “很难办?” “不难。肃政司在查那堆尸骨的事,这事传到了国师耳朵里,他向王帝申请,让景大人您歇一歇。” “那些人死了那么久,不会认为是我一把火烧死的吧?”景饲生冷笑。 “自是不会,只是景大人烧尸骨,这事传入旁人耳朵里,难免生疑,怀疑这些人的死因。” “这不就是我想要的么?让肃政司查,把太妃查个干净。看看这些年,她做了多少‘好事’。”景饲生理了理袖口,“还有,找一个人,唤作游灯。替太妃在外做事。” “这岂非是大海里捞针?” 景饲生抬眼:“她为太妃做事,想来是死忠。太妃若出事,我不信她不来王都。今日我便会去寻太妃,这段时间,你命下人找个由头——刚好就借马夫之死,假意寻找凶手,在王都加强警戒,将可疑之人尽数抓获,找出游灯。” “可是景大人,王帝同意了国师所言——您这几日不可再去宫中了。” “我要去,无人能拦。” “景大人,”寒致还是劝,“就算真要这样做,等几日又如何?肃政司向来本事大得很,查出太妃那些事,想必不难,就算不能查清原委,肃政司也会知道太妃身上有不少脏事。届时景大人再拿太妃开刀,引出这什么游灯,不是更好?” “我能等,可百姓等不了。” “什么意思?” “你难道忘了,我们为了抓住伏国藏匿的谋士,抓了不少可疑之人,其中或许就有不少无辜百姓。你以为太妃出事,只能引出游灯吗?这件事情也要加快办。” “那倘若抓到了游灯,该如何处置?还有那些囚牢中已经确定身份的伏国旧部。” “游灯此人修为甚高,能活捉已是不易。倘若不能,就地格杀,做成人彘,摆在刑台上。那些伏国旧部,尽数斩首示众。我不信,那威名赫赫的谋士,还能坐得住。” 寒致懂了:“哦——之前,我问景大人囚车之中的可疑之人如何处置,景大人说这些人是为了换个地方杀——竟然就是为了等这一天?所以,景大人早就算到了?” 景饲生没说话。寒致满脸崇拜:“我这脑子一辈子是赶不上了。” 末了,寒致又觉得自己脑中灵光一闪,“这国师向来和景大人不对付,但是他的爱女却很喜爱景大人您,不若景大人就娶了他女儿,省去日后不少麻烦。” “……”景饲生今日难得有些耐心,“你知道什么人需要政治联姻吗?” 寒致沉思。 景饲生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没本事的人。” “景大人,您这话说得不对。先熙王当年不也是为了和平,而娶了定边大将军的妹妹——如今的太妃吗?可是先熙王便很有本事,无论是治国之能,还是征战之能。” “为了和平——那只是旁人眼中如此。”景饲生垂下眼。 苏霭对浮玉,从来都是真心。 - 六宫皆道荣华极,啼笑皆非是齐凰。 总差一步。 浮玉坐在宫苑树荫下,默然抚琴。 树上生着不具名的小白花,随着带着灵力的琴音簌簌而落。 祁姜引垂首站在她身侧。 景饲生大步跨入之时,琴音正在高昂之处。高昂过后,便是婉转。可是,浮玉没再弹下去,陡然停止,手离弦,但琴弦仍微微震颤着。 景饲生身后,众侍卫听命围住齐凰宫。 “王帝都没有下命,你竟敢行如此悖逆之事。”浮玉站起身来。 “你身上罪孽繁多,有这一日不过是迟早。但我曾许你一生无虞,不会要你性命。” “景饲生!”浮玉厉喝一声,“你简直愈发放肆!难道你不怕自寻死路!” “自寻死路——谁能让我死?” 浮玉不想和这个疯子掰扯,大步走上前去,就要绕过他去见王帝。不,不是那个年少无知整日里瞌睡的王帝,她要去见国师,要去见肃政司司主,或是内阁阁老,哪个都行—— 景饲生抬起手,拦住她。 浮玉狰狞地扯起嘴角,“你也会怕?既然问心无愧,何不放我出去?我若有罪,自会有肃政司或王帝处置!” “若有罪之人都能得到天道制裁,那我也不必煎熬这么多年。走到今日,无非是想亲眼见证你日日饱受折磨。”景饲生猛地一推,浮玉跌倒在地。 “你竟敢动手!” “我手中剑,既斩老弱,也杀妇孺,可取王帝头颅,亦砍乱贼之首。” “你——!” “你该庆幸,当年换我一句承诺。”但是,有时,活着比死了痛苦。 景饲生不再看她,转身离去。 宫殿门合上,浮玉扑上前去,用力拍门,“放吾出去!反了——景饲生反了!!” 只是盛怒过后,她却觉察出了不对劲,默然怔愣片刻,蓦地,看向祁姜引。 祁姜引脸色骤变,跪了下去。 “吾还没说什么,你怎么如此慌张?”浮玉眼中的光缓缓落定,从迟疑变为笃定,站起身来,走向她,“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第65章 “奴婢的确知道一些——” “说!” “景大人发现了太妃暗卫藏身之处,一把火全烧了……” “他是怎么发现的?这个地方,除去那些暗卫,就只有你和游灯知晓!”浮玉厉声道,“所以,那日你请求出宫,去了哪里?” “太妃,你怎能怀疑我!是太妃您买下我,给了奴新生命,奴婢心存感激还来不及,怎会背叛您?” “你真当吾是痴傻的?”浮玉揪住祁姜引衣襟,“你提起当年,吾才想起,当年你绝非甘心为奴为婢,只不过是没有逃离母亲的法子。你活不下去,你指望着借吾之力,飞黄腾达。这么多年,你才发现,奴婢终究是奴婢,哪怕在王宫,也是奴婢!对不对?” “奴婢没有。” 浮玉从发髻间抽出簪子,抵住她的喉咙,“贱民出身就是贱民出身!” 祁姜引惊惶道:“太妃,太妃相信奴婢!太妃,会不会是游灯?游灯在外这么多年,或许出了什么变故不得不背叛——” “游灯永远不会背叛我。至于你——相不相信你,没有意义了。”浮玉道,“不妨告诉你,我当年,不过也是一个奴婢。” 祁姜引震惊地睁大眼,便听见她道:“但是真相,你去黄泉路上听吧。” 簪子刺进去,浮玉闭上眼,浓稠的液体溅了她满脸。 - 御书房。 苏翊旻单手撑着下巴,眼皮直往下坠,脑袋一点一点的,好几次差点磕在桌沿上。桌上摊开的奏折已经搁了小半个时辰,这些折子早被肃政司批过一轮,景饲生也看过了,到他这儿不过是走个过场——说是第三道把关,其实谁都知道,就是个面子工程。 十岁的小孩,又不是绝无仅有的天才,从哪里决定这些天下大小事。 课程倒是一天没落下,但是他的觉也没少睡。 内侍禀报景饲生求见时,苏翊旻的瞌睡虫总算瞬间跑走。 内侍看着苏翊旻:“王上,您不是说过让景首辅在府中歇几日,不可插手朝堂之事吗?” 苏翊旻脑子还昏着:“是哦。” “这景首辅是不是太不把王上放在眼里了些?” “是哦。” “那……王上可要罚他?” “不哦。” “…………” 苏翊旻鞋都没穿,跑向门口,看见景饲生,笑眯眯地:“景卿。” “臣参见王上。” “不是说过吗?见我不用行礼。”苏翊旻抓住景饲生手腕,将他拉入书房中,“你快和太傅说说,我今日甚是乏累,不想再看这些奏折了。若是累坏了身子,得不偿失。对不对,景卿?” 景饲生将他送回王座上坐着,看了内侍一眼,内侍知趣退下。 “有一日懈怠,便有两日、三日,若真渐渐脱离了这些事,就真成了旁人口中所说的傀儡王帝。臣可不想一直背着这骂名。” “傀儡又如何……我就想一直在景卿的羽翼下。” 景饲生笑了,没忍住揉了揉他的头,这动作实在逾矩,苏翊旻不但没有不悦,反而是蹭了蹭他的掌心。景饲生拿起桌上的朱笔,“知道为何这支笔用朱墨么?” 苏翊旻摇摇头,“我没有用过这支笔,太傅也说,不到时候。” “嗯。”景饲生说,“待到王上再长成些,折中所奏王上便有一笔否决权,用的便是这支笔,知道吗?” “一笔否决权……” “就是来日,内阁大臣或者是我,对奏折都只能是建议,如何处置,全凭王帝心意。前提是,王帝长成了人人期盼的明君。” “那太难了。”苏翊旻摇摇头,“还不如就一直如现在这般。对了,景卿今日怎么来了?” “臣适才围住了齐凰宫。”景饲生道。 浮玉为太妃之后,并没有更换宫殿。 “好哦。”苏翊旻道。 “……王上不问臣为什么?” “不问哦。” 景饲生道:“这么做是为了查案,也是为了一解心头之恨。王上要不要听听,臣的故事?” 景饲生垂头看着苏翊旻。 苏翊旻瞧起来呆呆傻傻,不思进取,可生来为嗣君,从小所经所历都是在九州之巅浸淫所得,怎可能真的单纯。 苏翊旻笑道:“好。” 景饲生拉着苏翊旻的手在桌旁阶上坐下,苏翊旻乖巧地贴着他坐,景饲生便捡些少儿适宜的,将从前的故事娓娓道来。 书房外,日头渐盛,将这座宫殿照射的愈发金碧辉煌。 苏翊旻起初还专心致志地听着,没多久,就倒在景饲生身上睡着了。 睡一会儿,他又睁开眼,假装自己方才没睡着的模样。 到底装的是方才没睡着,还是装的其实是睡着了,谁也不知道。 直到宫人又送来冰块,景饲生结束了故事。 “王上,可能理解臣?” “景卿,你想要做什么,本不用向我解释那么多的。” “在臣面前,王上本也不必一直装傻。” 就在此时,有下人急匆匆来报,“王上——王上——” 苏翊旻站起身来,景饲生也缓缓起身。 宫人满头大汗,扑倒在殿前:“王上,瑾德太妃——在杀掉一名宫女后,自尽了!” “怎么回事?”苏翊旻惊讶道。 宫人战战兢兢抬起头,瞥了一眼景饲生的衣角,“是——是景大人,囚禁太妃,并命人胁迫,致使太妃含恨蒙难!王上,奸臣当道,无视天威,当诛啊——” 话罢,宫人猛然起身,往一旁的柱子上撞去。 登时血溅当场。 景饲生皱眉,挡住苏翊旻的眼睛。 苏翊旻一动不动,片晌,嘴唇轻启:“来人,拿下景饲生。” 景饲生垂眼。 待到下人将那以命相谏的宫人拖走,他慢慢放下手。 有侍卫上前,躬身道:“景大人,请吧。” 一旁的内侍反倒是讶然苏翊旻竟然愿意将景饲生下狱,难以置信下,竟忘了规矩,抬眸往苏翊旻的脸上看去。 他还未长成,只是身形偏瘦,清淡淡瞥来时,内侍出了一身冷汗,忙将头低下去。 好……好吓人。 这怎会是那个只会“哦哦哦”的王帝。 - 虞戏时在院中倚在长椅上打盹,便有僧人急匆匆走来,“圣女,既命司派人来了。” “既命司?”虞戏时睁开眼,便见寒致已经大步走了过来,显然来者不善。 寒致自从想起了虞戏时与景大人的过往,心中就憋着口闷气,景大人迟迟不惩治虞戏时,莫说杀她,就算是借着拷问的由头折磨她一段时间又能怎样?可是景大人不仅没有这样做,还将人往府里带。 寒致知道今日景大人事忙,他便擅作主张,一定要借马夫之死,让这虞戏时吃些苦头。 看见虞戏时懒洋洋地躺在院中晒太阳,他心中怒火更甚:“圣女可识得我?我乃既命司司主,听闻神山上出了命案,经过排查,怀疑——” 说到此处,忽然有匹快马赶来,寒致耳尖微动。出于对神庙的尊重,马匹一般不可直入庙宇,但这点距离,寒致还是听得到响动的。他将话咽下去,果见一人跌跌撞撞地跑过来。 “寒大人,不好了。” “出了什么事?”寒致颇为不耐地看过去。 “景大人——景大人谋害太妃,入狱了!” “什么?!”寒致脸色大变,正要离去,回头看了虞戏时一眼,“将此女拿下!” 那下人见状,连忙趋前几步,压低声音道:“寒大人,景大人入宫前特意嘱咐过,说那杀害马夫的凶手怕是活不长久——如今果然应验,太妃身边那个叫祁姜引的侍女已被杀。”说着从袖中取出几页文书,双手奉上,“这是仵作验状和相干人等的口供,连那婢子案发前后的行踪都记录得清清楚楚。景大人特意交代,此事暂且按下不表,正好借着追查真凶的名头,暗中办妥大人交代的差事。” “……”寒致沉默了一会儿。如果景大人早就猜到了这一步,并且连祁姜引的死都能算到,他又何苦还在这里与虞戏时纠缠。 他也没空再在此处磨蹭,“走。” 未料到虞戏时却追上前来:“景大人入狱?发生了什么?” 寒致不耐道:“不该你关心的,就莫要多问。” “我要见景饲生。” “可笑。”寒致转过身来,“莫说你了,若景大人当真入狱,我都未必见得到。我劝你安分些。” “如果我说,我能救他呢?” “就凭你?” “不若我们打个赌。倘若我能救他,你便跪在神庙前一天一夜,喊‘圣女万福’。倘若我不能,你今日来原本想做什么的,便可随意你做。” 第48章 寒致与身旁侍卫交换了个眼神,冷笑道:“好啊,我们军中之人讲究个军令状。空口无凭,你且白纸黑字写下来,再按个血手印。” 第66章 庙里便有笔墨纸砚,虞戏时走进旁边的神庙,看了一眼漆黑的神像,然后在一旁的案几上铺开纸张,提笔写下了保证,又咬破拇指按上手印。 待她递上那份“军令状”,寒致仔细检查了每一个字,确认无误后才折起收入怀中。他一挥手,十余名凶神恶煞的官兵立即散开,远远将神庙团团围住。 “在此好生保护圣女,不得有半点闪失。” 这分明是假保护之名,行软禁之实。虞戏时沉下脸:“大人,您这是——” “毕竟圣女与景大人交情匪浅。”寒致从马鞍上俯下身,压低声音道,“若景大人有个三长两短,你也该同去赎罪;若他平安无事,想必也会赞许本官这番安排。”他说罢不再多言,扬鞭策马而去,“这几日,圣女就静候消息吧。” - 虞戏时被困神庙的第二日。 彼时虞戏时正在和盛鸢及母亲用膳,离惘隐去身形,除了虞戏时皆不可见,在她身边说道: “何必救他?若他真遭不测,与你何干?说不定就此解脱,再不用执行那些任务。” 她手中筷子微微一顿,不动声色地继续进食,待放下碗筷才借口收拾餐具走到院中回应:“你以为这事能置景饲生于死地?据我所知,权倾朝野之人倒台,从不是这般轻易。若他不死,只是困在牢中,我要做任务岂非难上加难?” “或许你说得对。” “所以景饲生究竟出了什么事?”虞戏时压低声音问道。 “我不知道,我没事看他做什么。” 虞戏时将洗净的碗筷重重放在石台上,不再多言。 事关重大,却显然被压了下去。她注意到这几日连来神庙上香的百姓都少了,想必城中已经戒严。但此事无法对百姓隐瞒太久,所以几日内就应该查清景饲生的事。 待到第三日午后,虞戏时已坐立难安。她频频望向庙门,可寒致留下的官兵把守森严,不知是防她坏事,还是只待与她秋后算账,总之彻底断了她的出路。 虞戏时借口午休回到房中,关紧门窗后唤出离惘:“教我隐身之术。” “你是想让我帮忙吧。隐匿身形消耗的灵力或是神力都是巨大的,虽然于我而言算不得什么。可我为什么要帮你?” “你不是听主神的命令吗?我早日完成任务,你也好交差,不用时不时服务我了。” “我虽听命主神,却有自己的血肉。再说,这叫'相助',不是什么'服务'。帮助你只是为了打发时间。” “那不就对了,眼下不就是解闷的好机会?” “...”着了她的道了,“帮忙可以,但要代价。” “什么代价?” “扇景饲生一耳光。” “???”虞戏时嘴角抽搐,“你认真的?” “自然。”说着,离惘身上散出淡淡的白芒,颇具神性——如果他不开口的话,“他上次挑衅神明,已是亵渎。一耳光算轻的。” 虞戏时真不知道这俩小学鸡又咋了,“骂你什么了?” “你不必问。” “我总觉得你是在玩我吧?我现在的任务是主动抱他,然后你让我扇他一巴掌。你是不把我的命当命,还是不把人家当人?”她愤怒地持续输出道,“你是觉得,我和景饲生的关系,已经到了能随便扇他的程度?离惘,你要不要看一下我肩膀上的伤,还没完全好呢!!” 离惘沉默了。 说起来,这两人的仇怨,本就是他从中作梗。 但他承认过,两人不信,那没办法。就算他有错,景饲生挑衅他,也不行。他不能明面上随便动景饲生,于是只能通过虞戏时来给点小"惩罚"。介于虞戏时的战斗力,也就只能扇一巴掌了。 于是离惘道:“做不做?不做别求我。” “不,”虞戏时舌头转了个弯,“做。” “怎么断的句?” “做。” 离惘满意了:“不过,以景饲生的能力,或许并不需要你相救,何苦呢?” “我总觉得心神不宁。”虞戏时走到窗前,透过窗纸看向外面巡逻的官兵,“若真是小事,他怎会深陷囹圄?我已夸下海口,可事情过去了两日,我却连原委都不知道。总要先弄清来龙去脉。” “那现在动身?” “且慢。” 虞戏时忽想到两个关键。 第一个问题——就算出去,想要了解事情的经过,非王朝重臣不可知,她能见谁? 第二个问题。 祁姜引来见她的时候,并不知道她身有神力,还当是原来的那个无灵者。所以祁姜引后来威胁清让的话——“留你一命”,清让说“我好怕”,她听得清楚。毕竟这神力略微的提升了一些她耳听四方的能力。 清让的身份显然有问题。 而许久之前,虞戏时曾窥探过浮玉——那是离惘第一次带虞戏时来到熙王宫,浮玉对手下人道——“闭嘴!那让谁?嗯?让他那个整日和他对着干的王弟?还是那个整日在庙里敲木鱼的王叔?” 整日在庙里敲木鱼的王叔。 莫非? “我要先去见一个人。”虞戏时对离惘道。 - 清让的禅院僻静清幽,竹篱环绕。虞戏时借口去后山采药,避开官兵视线绕道来到院前,刚到便闻得酒香袅袅。 “清让上人可在?”她轻叩竹扉。 门扉轻启,清让见是她,略显诧异:“圣女?这个时辰来访有何贵干?”他侧身让开,“进来说话。” 他将虞戏时引入院中。虞戏时直截了当:“敢问上人可是王叔祖?” 清让神色一顿,片刻后便有了些疏离:“圣女说笑了,出家之人没有世俗的身份地位,我现在只是一个僧人而已。” 果然…… 虞戏时整了整衣袖,想要跪地行大礼,被清让一把搀住。她道:“今日事急,晚辈无所倚仗,只能求清让上人帮忙。” 清让甚至没有问是什么事:“我不问世事,更不会参与朝中事。圣女找错人了。” 闻言,她默了默。她也不想强人所难,何况两人并没什么交情。正要道谢离去,忽听清让问:“可是与上次来的那个小姑娘有关?” 祁姜引? 虞戏时摇摇头:“说实话,我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这事情严重,如今把控朝政的臣子已经入狱,我想要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苦于没有人脉,所以今日出此下策,来叨扰清让上人。” “哦,”清让笑了,晃了晃酒葫芦,“上回那个姑娘,我瞧着很是可爱。这还是头回有人威胁我的性命。不过想来那姑娘若是王宫中人,恐怕活不长久。也罢——” 他叹了口气,将酒葫芦挂在腰间,“不过是帮圣女了解发生了何事,算不得麻烦。既然圣女有求,我便去一趟王宫,看看王帝吧。说起来,自王帝出生,到今日长成,我还从未与他见过面。” 虞戏时喜上眉梢,忙行礼道:“多谢清让上人。” 清让看着她:“还有,'王叔祖'可不是你能叫的。到了俗世,你当唤我声清平王。否则,乱了辈了。” - 清让下山后,虞戏时并没有急着下山,而是在神庙中等着他的消息。她借口身体不适闭门不出,实则暗中观察官兵动向。 只是这一趟下山,清让大概是被强留在宫中歇上一宿,直到第二日午后才回来。 虞戏时站在神庙外来回踱步。盛鸢和母亲在一旁陪着,一边晒着太阳,一边缝着手头的衣裳。 看着虞戏时翘首以盼的模样,清让快步走来,笑道:“此番入宫,倒也没探得多少消息。这位小王帝,年纪虽轻,城府却深得很。不过...倒是听闻景饲生此番获罪,皆因他未得王命,便擅自囚禁太妃于深宫,以致太妃不堪受辱,自缢身亡。亦有传言说,太妃之死实为景饲生威逼所致。这太妃倒也不孤单,拉了个无辜的小宫女作陪。” 盛鸢听见这话,手中针线掉落,站起身来,罗槿更是上前几步,眼前一黑,险些栽倒。 虞戏时攥紧袖口,垂眸沉思,清让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不再多说什么,兀自往自己的院子去了。 盛鸢和罗槿慌忙上前来,盛鸢道:“这可如何是好?” 罗槿情绪稳定了些,拉住女儿的手:“鱼宝,他如今获罪,再也不能伤害你了。” 盛鸢诧异地看罗槿一眼,虞戏时被她们打断了思绪,摇摇头,往房中走去,“我自有主张。” 盛鸢赶上来几步,“景大人会没事的,对吗?” 虞戏时朝她点点头,快步回到房中关上门。一进入屋中,她便迫不及待地在脑中唤出了离惘。离惘每次现身时,都是用的假身,真身仍在神台上坐着,倒也不会引起怀疑。 “现在我要出去。”虞戏时道。 “你要去做什么?”离惘好奇问。 “我想去见景饲生。” “他在牢中,你如何得见?” 第67章 “以你的神力,让我隐匿身形到他的身边,有何难?” “你在做梦。切莫说我能不能做到,就算那些守卫没有灵力高超之人,那王宫大牢也会有诸多神器守护,何况,我并不是无所不能。” 虞戏时眉头紧锁:“以我对景饲生的了解,他不是冲动到不顾一切就要杀了太妃之人,否则也无需等到今日。而他突然命人围住太妃的齐凰宫,很有可能是为了达到另外一种目的——” “什么目的?” “引人现身。” “引什么人?” “太妃遇险,什么人会出现?并且这个人还是景饲生想要找到的人——大概是杀了苏蘅沂、陈叔以及幺姆的凶手。但是这些动手之人,不是被景饲生一把火都烧了吗?” 离惘不知道个中细节,只是静静听着。 虞戏时道:“所以,有漏网之鱼。为今之计,先将太妃的罪行公之于众,再抓住这个漏网之鱼。” “你有证据证明太妃之罪?” “倘若要证据,我也能找到。但是,很多时候不需要讲证据——以肃政司的能力,想要搜集太妃的罪证,比我要厉害得多。可最终景饲生到底是有罪还是无罪,在于这证据能否呈现在百姓面前。” “你想怎么做?” 虞戏时将心中计划向离惘缓缓道来。 离惘听罢,眼中闪过一丝异色。他静静看着虞戏时,把虞戏时看得别扭起来,他才慢慢收回目光。 - “你可还记得十多年前那桩事?李猎户在王都城外发现了十二具尸体——正是王帝身边那十二影卫。说来也怪,这十二人竟在同一天毙命。后来才知晓,这些影卫原是太妃安插的人手,奉太妃之命去刺杀当时尚且年幼的景大人。谁曾想,景大人那时便已骁勇异常,竟将他们尽数反杀。” “我记得这景大人是老将军之子,先熙王心生怜惜,将他视如亲子,就连当时的嗣君殿下亦和景大人如亲手足般。后来嗣君远赴伏国为质,景大人亦是跟随。倘若太妃当真试图刺杀景大人……” “嗐!王宫里的是是非非,咱们哪里清楚!而且,后来质子归国,也遇害身亡,竟还是和太妃有关。” “你从哪听来的?这可不敢乱说。” “岂敢妄言?此事是我表兄亲口所述。你有没有听过近日关于景大人的传言?说是当年他私自带着质子出逃,后又将质子杀害,为的就是扶幼帝登基,好谋今日之权位。更蹊跷的*是,如今又有人道,这些流言皆是太妃散布——毕竟当年诛杀质子时,太妃便欲置景大人于死地,谁料他竟活到了今日。呵,这太妃...终究是伏国出身!” “要我说,当年太妃就该去给先帝陪葬!” “低声些,快走快走。” 人来人往,此起彼伏的交谈声在雨幕中有些模糊,虞戏时身着素色长裙,缓步走向祭台。今日是祭礼,数以万计的百姓在外围观礼。她离百姓要近一些,因为她所在的是小祭台。要跨越文武百官以及王宫众人,才是王室祈福与祭祀的礼台。 知道即将要做的事,虞戏时紧绷着神经。就算心事重重,一套流程下来倒也没出什么差错。 待到全部礼毕,王室众人即将离开之时,百姓里传出声声惊呼。 “那是什么——” “快看快看。” “我看不清。” “圣女——圣女竟有‘同归契’!” “是‘同生契’还是‘同归契’?” “同生”乃是共通灵力,而同归——契成之日,生死同命,魂息相随。 大多是因情成契。 百姓们推搡着,有的还跳起来要看个清楚。有侍卫长厉喝“安静”,动静反倒是更大了起来。 虞戏时抬手,触了触额间银白的花纹,垂下头去。 那些天潢贵胄们终于有了反应。 交头接耳的王爷与世家子弟暂且不提,苏翊旻身上银白的礼衣夺目至极,尽管他个头小小,但一双锐利的眼睛望过来时,虞戏时几乎立即感受到这道目光,并且下意识地回看过去。 四目相对,苏翊旻面无表情,偏头低声向身边的内侍说话,内侍一直躬着身子,连连称是,待到王帝言毕,内侍给下人使了个眼色,下人便朝虞戏时而来。 虞戏时垂眸静候。 下人走至她身前。 “请圣女自行处理好这荒谬之事,别让事情闹大。否则——” 话音刚落,虞戏时转过身去,面向众百姓。 “我额上的确是‘同归契’,而与我缔结契约的,是当朝首辅,景饲生。但却并非是各位心中猜想的那样。” 周围屏息寂然,只有虞戏时的声音清晰响彻:“我与首辅大人曾有些旧怨,不过都是些私人恩怨罢了。想必有些乡亲见过,我刺杀过景大人。而既命司的寒大人亦曾见过——景大人曾亲手用剑刺进我的肩膀。为了让这场恩怨了断,所以我与景大人结下同归契,从此再不找对方的麻烦。个中缘由都是我与他不愿再提起的过往,还请诸位乡亲体谅。” 全场讶然。 赶往车驾的王帝脚步一顿,低声道:“有趣哦。” 内侍惯会察言观色:“要不要请圣女宫中一叙?” 苏翊旻摇摇头:“不到时候哦。” 内侍知道,王帝“哦哦哦”的时候,大多是心情还不错的时候。他也笑眯眯的,跟上王帝的脚步。 苏翊旻似乎还有闲情逸致侃谈:“你说这几日王都关于太妃的流言,是不是都是圣女传出去的?” “奴才不知。” “嗯。”他默了默,“肃政司也该给景卿一事一个结果了。” - 黑夜已至。 今日这雨就没停过,虞戏时没有换衣裳,寺庙外看守着虞戏时的侍卫懒洋洋的,懈怠了几分。 虞戏时坐在屋中,看着外头的雨,罗槿在她对面织袜子,一边说,“等到秋冬,咱们就有足够的漂亮袜子穿了。” 虞戏时看向她,温柔一笑:“你现在不必做这些事,你只需要游山玩水,或是去山下与各家娘子推推牌九就好。” 罗槿抑制不住嘴角的笑意,“你说说,以前在家中,活多的时候觉得累得不行,不是挨你爹骂,就是被你外婆折腾。现在清闲了,却整日整日不安心。就连今晚,你坐在我面前,我都觉得心怦怦跳,感觉要有什么事要发生。” “你想太多了,娘。”虞戏时喝了口茶,“这段时间,我总是梦到过去。” “过去?” “嗯。我梦到我小的时候。那时候我的梦想就是考电影学院,当演员。你给我报了特长班,老师们都夸我有天赋,可惜一场病让我在家躺了一年。再复读高考时,没有了学习的冲劲,也落下了声台行表的特长课。后来我上了个大专院校,虽然也是艺校。我看见了形形色色的美女,她们各有所长,各有各的漂亮。我发现我牙齿不整齐、手上也有疤,长得不出色,家境不殷实,那个时候我好像就知道,我似乎不大可能完成我的梦想了。” 罗槿顺着她的话看向她的手,那实在不是一个光辉的印记,是虞戏时的父母吵架甚至大打出手时,不慎将虞戏时推倒,手刮在了柜子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口子。 “我梦到了我喜欢过的男生,那一场梦好像真的让我重新回到了校园的时刻,看他在篮球场上挥洒汗水,看他在舞台上熠熠生辉。然后梦里,他就变成了一个魔鬼,他说我长得挺丑,想得挺美。那个时候,我好自卑好自卑。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然后同学来安慰我,越安慰,我越尴尬,我想钻到地缝里面去,可是没有地缝,我只能躲在被子里哭。” “娘,我梦到好多以前的事,好像每一件都在提醒着我我的普通,可是时至今日我才发现,那是我很怀念的岁月。小学时喜欢蝉鸣,喜欢外婆做的饭,再长大些喜欢那些单纯天真的朋友们,喜欢和她们躺在床上说着对未来的憧憬,说着梦话。” “娘,我终于承认了我的普通,承认了普通却仍有闪光点的我,也会经历那些家家都有的困难的事。我是幸福的,在我还没有进入社会的时候,我曾经躺在床上想,如果这一刻能永恒就好了,我爱的人都在我身边——一辈子,健健康康,不会老去,我自私地乞求着,到了我一百岁,在和我爱的人一起投奔下一世的幸福人生。” “娘,如果有选择……如果还能选一次,你会抛下我吗?” 罗槿呆呆地听她说着,不知道何时已经流了许多的泪,她不明白虞戏时口中的“还能”,她说:“鱼宝,娘永远希望你开心,希望你幸福,哪怕是用我的命来换,娘心甘情愿,一辈子,每时每刻,都愿意用我的一切换你的一切。” 虞戏时闭上眼,将眼泪逼回去,然后站起身来,“我该去睡觉了。” 罗槿擦掉自己的眼泪,抱了抱她,“好。” 也许,鱼宝遇见了什么事,需要有自己的空间。 第68章 - 虞戏时走到后山上。 看守她的侍卫拦住她,她道:“你们可跟随在我身边,我只是在后山上呆着,不会离开。” 侍卫眼中有疑惑,也有不耐。这种表情,虞戏时见得太多了。以前她会想,如果自己漂亮又优秀,旁人是不是会对自己多些耐心。 后来她知道,在乎这些事,本来就只是消耗自己。因为尊重,不是靠这张脸获得。 她站在山头,山雨并不猛烈,许是层层叠叠的树叶挡去了许多的缘故,但还是有不少雨水拍打在她身上。 隔着朦胧的雨幕,她看见了那个身影。 游灯撑着伞,从半空中的阴影里现出身影,冷冷地瞥了虞戏时一眼,落在她的面前。 虞戏时假装惊慌道:“你是何人?为何在此?” “我是来取你命的人。” 她伸出手,掐住虞戏时的脖子,一旁的侍卫见了,要来阻止,却被游灯一掌拍飞。 “好厉害的身手。”虞戏时道,“你我无冤无仇,为何如此?” 游灯手中力道收紧,“因为‘同归契’。” 鱼儿上钩了。 四方阵法亮起,猩红流光如活物般顺着地面游走,如同瞄准猎物的蛇向游灯追来,游灯脸色一变,腾空而起,而上方红色的光罩下来,显然退无可退。 锁灵阵。 游灯见没有退路,上前去追正要逃跑的虞戏时,幻出一根长棍旋飞过去击打在她的背部,她闷哼一声,游灯立马飞出两根暗针,扎入她的脚筋之中。 虞戏时吃痛,难以迈出一步,她使出神力,想要逼出暗针,游灯却已经追了上来。 锁灵阵通常伴随着杀阵,听命于布阵之人的话。倘若这个阵是由虞戏时布下,就该由她来解,除非她想同归于尽。 所以游灯幻出长枪,将虞戏时的手掌狠狠扎进地面,紧接着,便是另一只手。 手过完,便是腿腹。游灯用带着倒刺的长鞭分别绑住她的两只腿,扣进地面里。 好痛,好痛。 游灯踩住她的肩膀,骨头发出轻微的响动,“怎么不叫?是叫不出声来吗?” 虞戏时呼吸急促,眼睛被生理性的泪水以及泥糊住,雨水浇下来,却好像丁点也冲不干净,她的眼前一片模糊,身上的痛愈发清晰,直刺激的神经亦在震颤。 “就凭你,也想杀我?”游灯冷声道,“打开锁灵阵,我饶你一条命。” 傻子才打开—— 虞戏时强忍着,一声不吭,就在觉得自己将要昏死过去时,一根针就刺入她脑袋上穴位里,迫使她清醒。 “为什么要引我出现?”游灯咬牙切齿地问,“为了景饲生?” 虞戏时没说话,实在也是难以发出声音,游灯冷笑道:“说起来,我也算陪过你和景饲生一路。你那点儿小女儿心思,我明白得很。喜欢他,不敢说,他剑都刺进你肩膀里了,偏一点,就够要你性命,你还要为他复仇?” 虞戏时闭上眼。 游灯却在此时逼出她额上的契印。 这印记景饲生不曾抹去,便会一直留着,只会慢慢淡化。远瞧与同归契并无分别,但近瞧便会发现不同。 “‘同生契’。你骗我!” “不骗你,你怎么会自投罗网?” “我倒要看看,是我自投罗网,还是你自讨苦吃!” 游灯使出灵力,枪尖转动,鞭子亦旋转起来,皮肉与筋骨里混搅的痛楚一刻不停歇,游灯道:“就算今日你能活下来,你的手恐怕日后什么也不做不了了,你的腿——我给你留着,让你去奔向你的心上情郎,看看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游灯踩住她肩膀的脚更加用力:“我曾经跟踪过景饲生,知道他在找你,原因竟然是你险些杀了他。再看你这同生契,不难猜出,你是用他的灵力杀他,对吧?可是你是无灵者,并且不曾习武,同生契所借用的灵力,也不会去攻击契约的主人。你是怎么杀的景饲生呢?” 虞戏时猛然睁眼:“你说什么?” 第49章 “据我所知,你是将他一箭穿心,啧啧啧,一箭穿心,你知道这样的准度对于一个习武之人而言要练习多久吗?而景饲生,作为一个动用同生契的人,心知肚明同生契不会攻击它的主人,却还是要在见到你以后,一次次地折磨你。是他恶趣味如此,还是你真的这么不值钱?” 虞戏时回想起自己朝天射的那一箭。 就算游灯说的是假的,那支箭会追踪景饲生,但是明显偏了那么多的距离,它根本不具备这样的灵性。 更何况,游灯没有骗她的理由。现在说出这些,不过是想看她更痛苦而已。 游灯的确得逞了。 虞戏时喉间溢出一声痛吟,想咽下去,却哽咽了一声,她汇集神力,专心给出震碎灵力的还击—— 一阵轰然,长枪与灵鞭碎裂,游灯大惊失色:“你是无灵者,可这些是什么——这不是灵力——” 离惘站在树端,低眼看着下面发生的一切,无动于衷。 甚至带了点对虞戏时会使用神力的欣慰。 虞戏时挣扎着爬起身来,浑身血淋淋,那双盛满泪的眼早已清明, “你说错了。我今日站在这里,是为我,也是为我之前的感情,为苏蘅沂最后看我的那一眼——讨、回、公!道!” “定边大将军的妹妹——浮玉——你丁点也配不上你浮家的威名,你让你的兄长九泉之下丢尽了颜面!他当年让你和婢女互换身份,在所有能想到的地方保护好你,不是为了让你在阴暗的角落,用尽心机!” 神力汇聚,虞戏时强忍痛楚,嘶声大喊,“浮玉,去死——!” 在浮玉震惊之际,虞戏时用最拿手的飞身之术脱离锁灵阵,杀阵开启,只是这杀阵却不会要人性命,因为她与太妃——游灯——犯下的所有罪,她是尚且活着的最后一个证明。 太妃为何会在想通景饲生的筹谋后自缢,保护一个婢女,根本就是因为,她们互换了身份! 太早了,应该早到苏蔼与定边大将军的妹妹相见的第一眼,苏蔼爱上的就是那个假贵女,游灯。 虞戏时垂下眼,看着锁灵阵中神力激荡,不致死却足够折磨的术法往浮玉身上击去,浮玉痛苦地大喊着。 雨终于停了下来,天际亮起一点白。 - 肃政司中,各司其职的众人终于搜集到了所有的证据,并根据近日在王都盛传的流言,很快就疏通了太妃十多年来犯下的恶行。 呈报给王帝时,王帝亲自去大牢接景饲生出狱。 “如景卿所料,游灯果然被抓住了。”苏翊旻抓着景饲生的手腕,一看便知十分开心地说道。 “那就好。” “只不过不是寒致抓到的。”苏翊旻卖着关子。 “那是谁?” “一个你想不到的人,一个我竟然才知道存在的人。” “嗯?” “圣女——虞戏时!” “谁?”景饲生停住脚步。 “虞戏时!” “她为何会参与其中?”他定定地看着苏翊旻。 “你这么看着我,好像是我把她拉下水的一样。”苏翊旻委屈道,“一切都是她自己猜透并且设计的。不仅如此,你的好左膀右臂——寒致还给她加了不少阻绊。” “发生了什么?” “那日,寒致本想趁你入宫议事,去寻圣女的麻烦,好在忽然传来了你入狱的消息,寒致不知道这是我的设计,急得不行,就软禁了圣女。这虞戏时能耐可真大啊,不仅打探到了你的消息,还猜到了你的意图——” 苏翊旻从祭礼说到了锁灵阵,“可惜啊,虞戏时的一双手应是废了,腿不知道还能不能——欸欸欸,景卿你去哪——” - 虞戏时暂住在离王宫最近的医馆之中。 这个样子不想让母亲看见,平白惹人担心。 大夫见她起身,却很快跌倒在地,急道:“哎哟,现在不是尝试能不能走路的时候!你就歇着吧!” 虞戏时手臂撑着床榻,要将自己撑起身来,忽然一道人影凑近,她被打横抱起,抱住她的手硬朗有力,倒像是想将人摔死,虞戏时心惊胆战,就被轻柔地放在了床榻上。 她看向来人,来人只手撑在她头侧,整个人的阴影笼罩下来,虞戏时呼吸一滞,看见那双复杂的眼。 “虞戏时,你什么时候这么爱管闲事了!”景饲生死死盯着虞戏时,似乎想看穿她到底在想什么。 “你能走开吗。”虞戏时语气冷淡。 景饲生站直了身子,一双眼睛却没离开过她,“我倒是想知道,什么让你这么拼命?” “景大人一出狱就来对我夹枪带棒地质问,倒是精神头很足。” “谁在和你阴阳怪气?虞戏时,你的命在你眼里这么不值钱吗?要这样作践?” 浮玉的话陡然响在耳边——“是他恶趣味如此,还是你真的这么不值钱?” 第69章 虞戏时闭上眼忍下心中翻腾的情绪,“是啊,在景大人眼中,我是个可以被随便作践的、不值钱的东西,自然也会觉得在我眼中自己便是如此。” 景饲生竟然诡异的没有接话。 虞戏时也没有睁开眼。 但是她知道,景饲生没有走,并且还在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没过多久,虞戏时感觉到腿上传来热意。 她终于睁开眼,看见景饲生摊开掌心,源源不断的灵力涌向她的双腿,原本又痒又痛的感觉彻底褪去,像被人轻柔的抚摸着,终于好受了起来。 “看什么,用我的灵力也不是第一次。”景饲生冷冷道。 “的确。还是用你的灵力杀你的那一次,把你最耗得干净。” 景饲生收回手,抽出腰中剑,插在虞戏时枕侧:“你是受的折磨还不够?” 腿已经完全没有了痛的感觉,景饲生的嘴唇肉眼可见的苍白了一些。虞戏时已经可以站起身来,她的手使不上多少力,非要用力的话就会撑开伤口,使得伤处恶化。明知如此,她还是撑着身子站起,肩膀处冒出鲜红的血来,瞬间浸透了衣裳。 “滚出去——”虞戏时抬手,指着门,“谁要你疗伤?既然那么恨我,就别把你的好再强加在我身上!” “我不应该恨你吗?”景饲生低眼,“一个生来爱慕权势,攀附不成靠我活到今日,还恩将仇报想要了我的命的女子,这点伤若要了你贱命,实在太轻易了些。” “啪”的一声脆响,景饲生的头向一边偏去,红红的印子在白皙的脸上。 “景饲生,你如果有折磨人的癖好,尽可以随便找人去满足你。我们之间,这次过后便是两清,希望以后能再不相见。” “还有——”虞戏时抬起手,扣住景饲生的颈后,迫使他低下头来,景饲生震惊的双眼对上她的目光,他还没缓过劲,她又抬起另一只手,环住了他的脖颈,踮起脚,凑近他耳边道:“如果可以,我真想就在这里——再真正的杀你一次。这样才算真的两清。” 她放开手,主脑的声音在脑中响起:【恭喜您,任务完成。你可以休息一段时间了,接下来的任务,就和离惘同游山水吧。也带他一起歇歇。】 她神色不变,怔然的景饲生忽然笑了一声。 “两清,你跟我,怎么清啊。嗯?” 他说。 虞戏时冷冷地挪开目光:“请你离开。” “虞戏时,你凭什么这么对我。” 虞戏时一顿,“这话应该是我说。景饲生,你凭什么这么对我。” 景饲生微微眯起眼睛,凝视着她。 虞戏时看向他,“我问你,同生契——借灵力的一方所借的灵力,不会去追踪被借者,对吗?” “对。” 虞戏时一笑,“那就对了。你,滚出去!” 景饲生胸膛起伏。 片晌,他抽出床榻上的剑,沉默地走了出去。 刚走出医馆,一个好听的女声传来——“景哥哥,王上说你在这,你果然在这里。” 景饲生目不斜视,脚步愈快,虞戏时看他消失在视线里。 虞戏时收回目光,忽然余光瞥见一个奇怪的东西。 她带着疑惑往那个方向看去,就见大夫颤颤巍巍地从柜子后头站起身来,只手手肘横撑着柜台边缘,另一只手手掌扣在柜台边,慢慢地探出一个脑袋来。 看见景饲生走了,他大舒了口气,终于“哎哟哎哟”,惊魂未定地站直了身子。 看见虞戏时的目光,大夫擦了擦额上的汗,“小人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看见。” 给他吓的。 虞戏时微微颔首,坐在榻上。大夫支支吾吾的,想要说些什么,又不敢说出口。虞戏时察觉到他的不自然,也猜到他是想赶客——毕竟敢扇景首辅巴掌的,说不好就敢拿剑扇他脖根子。 他供不起“大佛”,倒也能理解。 虞戏时有些无语,还是选择体面点,找了个借口自己走了。 这双腿被景饲生用灵力滋养过后,寻常走路还是不成问题,只剩了些隐痛。只是两个肩膀伤势严重,她现在是正儿八经的手不能提,肩不能扛。 走出医馆,便听见有百姓又在议论新鲜事。 “看见了吗?景大人和许小姐走得那样近,真是郎才女貌,般配得很。原本还不信那些传言,如今看来是真的了。” “许小姐?国师大人的女儿?” “不然还能是哪个?我方才瞧着景大人脸上有红印,只怕是许小姐……”她止住话头,用袖子掩着嘴笑,“光想想那场景,都觉得甜蜜得很。也不知谁能亲眼瞧一瞧,这两位是怎么密会的。” “不像呀,景大人的车驾方才不是停在一家医馆门口么?据说这次抓到一个恶事做尽的大犯,是圣女抓住的呢。景大人也因此才能洗脱罪名。估摸着,景大人是去瞧圣女了。” “说到圣女,你还记不记得祭礼上,圣女与景大人的同归契?” “这么听起来,景大人和圣女好像更……哎呀哎呀,我这嘴角怎么自己扬起来了。” “收敛点吧你。” 虞戏时揉了揉眉心,加快脚步往神山的方向而去。 走出几步,便听见离惘的声音,这次他没有隐匿身形,站在她身侧,引得路人纷纷侧目看来,“圣女,都半残了,打算走路回去?” 第50章 “那不然怎么办?”虞戏时扫他一眼。 离惘拍拍自己的肩。 虞戏时这才怔了一下——她没理解错离惘的意思吧? 离惘一如既往的死人脸,难得地挑了下眉尾,似乎在肯定她的猜测。 “不必了,大庭广众的。”被背着到处走,还是被离惘这样的一个吸引目光的人物,实在有些太高调了些。 “能趴神仙背上的,你可是第一个,想清楚。”离惘道。 虞戏时假笑:“扇景首辅巴掌的我恐怕也是第一个。第一当惯了,看淡声名了。” 离惘知道她在阴阳怪气,自如道:“所以,你完成我的要求了?” “嗯。” “你确定,扇的这一巴掌是为了任务,而不是你自己没忍住?” 虞戏时没说话了。 “你看,我不用看都知道。”离惘一副“深藏功与名”的模样。 “为什么这么觉得?” “依景饲生强硬的性格,顶着被你杀两次的旧恨,还要做出治你腿的好事,他能有什么好脸色?” “你怎么知道他帮我治腿了?” “你现在不是健步如飞的么?” “哦。” 离惘默了默,才道,“像你这种程度的伤,要想好得这么快,只能是把伤转移到他自己的腿上。” 说得不情不愿,并不觉得景饲生做了什么好事。 虞戏时脑中浮现他施法后有些苍白的唇色,只是这个画面一闪而过,被她自己抹去。她停下脚步,离惘看着她。 “看我做什么?不是要背我吗?”虞戏时道。 离惘有那么点儿反悔了的意思,但是扫了虞戏时一眼,幻出一件披风,裹在她身上。虞戏时看着他的眼睛,若非眼前是一张人的脸皮,虞戏时真觉得他和机器没什么两样。离惘给她系好披风,蹲了下来,“上来吧。” 虞戏时趴了上去。 两人无疑成了路上的一道风景线,景饲生的马车路过的时候,便看见两人白衣胜雪,长长的披风几乎曳地,虞戏时的头埋在离惘的脖颈间,不知是不是睡着了。 车旁的下人默不作声地偷偷瞟了景饲生一眼。 景饲生垂下眼,抬起手来—— 下人屏住呼吸。 就见景饲生不过是支着头,倚在窗边,指尖在头上点了点。 下人莫名地舒了口气。 下一刻,离惘摔了一跤。 虞戏时“哎哟”一声,在地上滚了一圈,手使不上力,无法立即起身,她抱怨道:“不是,神仙走路也摔跤?你是不是故意的?” “我故意摔你做什么?”离惘蹙眉。方才腿突然被什么绊了一下,可是路上哪有石子?而且,他走得很稳,即便真有障碍物,也不至于摔一跤。 若不是有人无聊地偷袭他,就是他神力不稳的缘故了。 只是想要偷袭他,倘若灵力太低很容易被发觉,除非是灵力超绝者。 离惘纳闷,帮人要紧,还是上前去打算打横抱起虞戏时。 就在要触碰到虞戏时之时,离惘忽然觉得双手抽筋,僵硬着无论如何动弹不了,只要往前伸,就有经络被强行拉直的痛感。 奇哉,这种感觉多久没有过了。离惘还有点儿享受,像是忽然找回了点做人的感觉。 虞戏时见他不动,想他大概是有些不愿意当牛马了——也想起了那天夜里离惘说“不喜欢别人碰我,以后也不要碰”。于是自己强撑着站起来,就在站起来的这一瞬,腿上却恢复了痛感,这种痛不来自于伤,倒像是不小心磕到了某处,总之与之前受伤的感觉大不一样。 第70章 她踉跄了一下。 就在此时,一辆马车停在她身前,离惘见她起身,早就也站了起来,看见马车,也循声望去。 景饲生懒懒地掀起一点帘子,“要不要坐个便车?” 虞戏时沉着眼看他,情绪不明。 她拒绝的意味明显。景饲生别开脸,这回是真的笑出声来,嗤笑一声,漂亮的眼睛弯起,“哦,抱歉,忘了你不想接受我的好意。” ?什么啊,明明是她拒绝的,怎么一句话间变得在上位的是景饲生了? 景饲生放下帘子,“你不想坐,有的是人想坐。” - 虞戏时看着马车滚滚离去,学样道:“你~不~想~坐~有~的~是~人~想~坐~” “切。” 离惘原本有点郁闷,看见她的表情,阴云散开,“你也发现景饲生很爱装了。” 虞戏时道:“你俩半斤八两。” 离惘眯眼道:“…………有没有人说过你的嘴真的很贱?” 虞戏时耸耸肩:“不知道,反正以前景饲生总能被我气个半死。但是更多时候还是我贱不过他。” 要回神庙,倒难不倒离惘。只是虞戏时身上还有伤,她最终还是决定到外头找个地方睡。 虞戏时在客栈开了个房,第二日是被喧闹声吵醒的。 囚车队伍前头,真正的浮玉被绑住,跪在平板车上,满脸灰渍,衣裳也有些破烂。围观的百姓不知道她犯了什么事,只是指指点点,倒没人往她身上丢烂菜叶。 寒致骑马在她身边,领着队伍往刑台去。 虞戏时沉思着。 外头,离惘叩门,拎了一袋肉包进来。 看见下头的景象,离惘有些不解:“她不是真正的定边大将军的妹妹浮玉么?再怎么着也不至于如此处置。” 虞戏时摇摇头:“莫说肃政司没有那么快查清她的身份,就算现在真的已经查实了,也不会公布她真正的身份。你想想,先熙王将一个婢女当作将军之妹,封为王妃,如今还是太妃了,熙王室被‘蒙骗’了这么多年,丢的是谁的脸?岂非贻笑千年。尽管先熙王可能早就知道这个事实。但是百姓眼中只会看到熙王室受尽蒙骗。” 离惘点头:“确实。既然肃政司很有可能还在查她的身份,那今日为何把她绑在囚车上?这些囚犯我倒是知道,大多数等会是要被砍头的。而这个浮玉,显然不能此时处刑。” 虞戏时:“我想不清楚——既不公布罪行,又不处刑,为什么把她绑在最前头。” “可要跟去看看?你还没见过这场面吧?法场斩首的阵仗,还是这么多囚犯一起,想来很壮观。”离惘咬了一口肉包。 虞戏时瞥他:“你这不是给我带的?” 离惘将包子咽下去后才道:“要吃自己不知道去买?我哪有那么多钱。” 虞戏时无语地收回眼,小二送了早膳来,虞戏时用过之后,忽然道:“完了——” 离惘疑惑地看她,她道:“这囚车里关着许多无辜百姓,是因为景饲生不知道囚车里的伏国谋士是哪一个,而今日这阵仗,很有可能就是为了引那谋士出来。而前不久我为了引游灯——也就是浮玉现身,大肆宣扬我与景饲生有‘同归契’,现在所有人都知道我与景饲生‘同命相连’。这谋士不论是想要复仇,还是想要人质,你觉得他会抓谁?” 离惘目光锁定。 答案就在他面前。 - 法场。 一排伏国旧部的头颅滚落,百姓里传来声声低呼,监斩官扬声道:“自伏地成为我熙国的一部分后,我朝对待俘虏一向宽容仁慈,只要不作乱,都有了各自安稳的出路。”他停了停,目光扫视人群,“之前我已说过——” 恰在此时,景饲生慢慢走上台阶,百姓的目光尽数黏在他身上,精壮的身材藏在妥帖的官服下,未开口就已显出些骄矜与张狂:“伏国旧部的诸位,虽为敌寇,却也算忠义之士。同为血肉之躯,今日特准临终一言——若有遗愿未了,我可尽力满足。” 他站在监斩案旁,居高临下地看着眼前众人,有待死之囚,也有神色各异的百姓,“可惜,那位与尔等共谋大事的‘故人’,今日恐怕也要与你们同葬。他虽尽力伪装,让我无法分辨到底是哪一位,妄图借我的慈悲,逃过一劫。但今日,我宁可错杀一百,绝不放过一个。我知*道这位故人就在囚犯之列,我只想问你一句话——此时此刻,可有过一丝让这些忠勇之士白白送死的后悔?他们本可以有自己的妻与子,侍奉父母堂前,日后儿孙满堂,却因为一句‘复我故国’,生生将‘生死不悔’刻进了骨血里。” 景饲生垂头一笑:“何谓‘故国’,那一位荒诞不经的旧主,真的值得你们如此赴死?还是你们只是贪恋旧土,做着打着为旧国百姓计的旗号,做着祸乱天下的事?” 囚犯们都绑着手,听到这一段话,多数眼中蓄起了泪,目光却坚定,并不想在最后一刻摧毁自己的信念。其中一名旧部高呼一声:“伏国万岁!——”竟当场自爆元丹,自尽了。 景饲生垂眼看着这一幕,目光丝毫没有往一旁还有不少无辜百姓的囚群里去,似乎并没有分辨谁才是谋士的想法。 监斩官再次扔下斩标,人头滚落,剩余的囚犯中响起了咒骂声。 “景狗,你不得好死!” 不得好死。 这四个字像是触到了景饲生的逆鳞,旁的咒骂他一概毫无感觉,唯这四字响起时,他的神情瞬间阴冷,眼睫低垂,眉梢一抬,显然有了怒意。待眼眸抬起时,咒骂之人瞬间咯血。若通晓灵术之人便可看出,这人是五脏六腑溃烂而亡,是真正的“不得好死”。 恐慌与震惊在人群之中蔓延,就在这时,忽然红云密布,暗红的云遮蔽了天空,从中渗出几道亮灰的雷电,就在众人抬头往天上看去时,一道身影从囚群中逃离,化作了一缕青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一个方向飞去。 景饲生迅速捕捉到了这一异常。 “想逃?” 飞身追去之前,他不忘留下一句:“将其余人放了。已确定身份的旧部仍按律法处置。” “是。首辅大人。”监斩官看着他离开的身影。 看来是一场百年难见的死斗啊。 - 越追,便越觉得那谋士不像是在逃命。 他专往人多的地方钻,掠过之处惊呼声阵阵。跟在景饲生后头的寒致表情严肃,满头大汗:“希望不要误伤百姓才好。” 景饲生沉声道:“这次绝不可放过他。” 那青影在半空中一顿,而后往一处客栈飞去。 天空中的雷电似乎在指引着某个方向。 “这些红云与雷电总不能是纯粹用来看的,看来他还有另外的目的。”寒致道。 客栈的小二早就因为异象而站在门外看,看见那青影横冲直撞地往他的方向而来,脸色大变,惊慌地跑入门内去,要将门闭住。他双腿打颤,用身体抵着门,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何事。下一刻,他整个人与门板被撞飞,青影闯入,客人与东家尖叫着四散,而那青影则一溜烟地往楼上钻去。 景饲生与寒致踏入时,东家正抱着头在角落里发抖,看见景饲生,他哭喊着扑上来:“景大人,救命!” 而景饲生却瞬间消失在他眼前,已出现在二楼。 烛台被撞翻,有些昏暗的长廊中,一瞧来老迈的男子正掐住虞戏时的脖子,站立路中间。 “景饲生。”风残弈阴狠地笑着,赤红的双目盯着那道清绝的身影,“此刻你的命脉已在我手中。” 景饲生看着虞戏时,微微歪头,笑了。 “你觉得倘若她是命脉,我会允许她这么容易被抓住?” 风残弈神情一滞,侧目看向虞戏时,手上灵力催动,虞戏时额上的银白花印显现。 “同生契……”他很快认出了这个印记。 “风残弈,你我都是极境,何不来一场公平的单挑?何苦整这些幺蛾子。”景饲生手叠在身前,大拇指指腹摩挲着手背,不知在想些什么。 风残弈眼中满是恨意,冷哼道:“好啊。” 说着,风残弈手指一动,指尖生出长长的指甲,刺穿了虞戏时的喉咙。 景饲生神色巨变,冲上前来,一掌便要击飞风残弈,风残弈迅速后退,而虞戏时神情木然,身子已经瘫倒下去。 她倒在了景饲生怀中。 可是风残弈没有给景饲生救人的机会——纵然给,也是神仙难救。风残弈还来一掌,景饲生扶住虞戏时,快速后退,风残弈直直地追来,景饲生空不出手来,难以运转灵力,他一个转身,抱住虞戏时,而风残弈的那一掌,便狠狠地击在了他的背上。 他闷哼一声,嘴角渗出血来,而他只是目光缓缓挪向虞戏时。 风残弈好似看懂了什么:“原来如此。” ——“原来这命脉不在于是‘同生契’还是‘同归契’,而是这个人。” 第71章 景饲生将虞戏时稳稳地靠在墙上,指腹抹去自己嘴角的血迹。 “她的命是我的,我都未舍得取回,你怎敢!” 翻腾的怒意汇聚为灵力,他并未察觉到自己身上的玉佩在微微发烫。 话毕,手中幻出本命长剑。 二楼栏杆瞬间炸裂,二人都是极境,若凭灵力恐怕不相上下,这两人较着劲,只用简单的灵力与剑术,好像要在单纯的武艺上较个高低。 剑刃相撞,声声脆响,从二楼到一楼,从里头到外头,从地上到天上。客栈东家一边哭一边算着账:“陈年花酿三十坛;玄木雕花栏;客桌十张;门窗……屋顶……没了,都没了。” 寒致不耐烦地将一锭金子塞进他的嘴里。 他终于安静下来,擦干了泪,沉浸在眼前绝顶高手的这一场决斗里。 风残弈招招急迫,式式裹挟着无尽的恨意,景饲生也并不从容,势必要取风残弈狗命。 直到风残弈又一剑逼近,景饲生手中挽出剑花,剑柄在掌间快速旋转着,风残弈的剑被斩断。风残弈低吼一声,使出绝技,身后现出十二金身像——竟是身穿甲胄手持长枪瞧来威武非常的兵阵。 “这只是第一式……景大人好像便有些招架不住了。据说这谋士一人可抵万军,若是所言非虚,只怕景大人……”客栈东家抬着头道。 “闭嘴。”寒致皱眉。 十二尊金身像的长枪已封死八方退路,风残弈立于中心,掌心幻化出一把长弓,拉弓搭箭,指向景饲生。 这一箭不过是图个气势,没指望能对景饲生造成多大的伤害。 然而凌厉的箭风射去之时,风残弈却没来由的有些心慌。 “我这辈子,最恨有人拿箭指着我。” 景饲生的嗓音冷亦沉,还带着不加掩饰的痛恨。 箭风刺向他的脖颈,他微微歪头,锋利的玄铁划过他颈间生出的白鳞,擦出了丁点星火。 风残弈这才变了神色。 只见半空之中,景饲生缓缓向他走来。 风残弈忙喝道:“破军——” 这已是第二式。 金身像嘴里开始发出咒语一般的喃喃声,极低极沉,反反复复。 一面包围住景饲生,向他靠近。 景饲生向前走了三步。 第一步,龙威震碎枪身,漫天碎屑化作蓝色的萤火。 第二步,白玉鳞甲覆满右臂,隔空捏碎右侧金身像的头颅。 第三步,一尊金身像已然很近,他却好像并不受到金身像所携带的灵力压制,足尖一点,竟踩过金身像的肩膀飞身而去。 大雾被龙尾劈开一道沟——世人只能看见红白的雾气中,飞龙在天,素白高贵,吟啸着在空中盘旋。待到云雾散开一些,只见剩余的金身像的同时结冰。风残弈急退数十尺,所有金身像在龙息中冻成脆壳,随他怎么振臂下令,金身像皆无动于衷,顷刻后,碎成齑粉。 修士在到一定境界之后就会拥有自己的命兽——也可理解为另一具真身。兽形会大大提升战斗能力,同样,也会有更多缺陷暴露的风险。 这一场战的确是腥风血雨,暗无天日。 见景饲生化出了白龙真身,风残弈身上暗金色纹路自心口蔓延,脊骨刺破皮肉展开铁翼。鹫的真身跟龙躯比不相上下,每一根铁羽都泛着暗淡的冷光。 白龙盘云,铁鹫遮日。 不知道过了多久,只知道所有人抬头看着这场决战,竟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直到再一次碰撞时,龙爪撕下三片铁翼,鹫喙亦在龙颈留下血痕。它们浑身是伤,龙血与鹫羽坠向人间,半空就燃成斑斓的星雨。 可景饲生明显很快落入下风。 因为他腿上还有伤,包括方才护住虞戏时时,背上生生接的那一掌。 若非他亦是极境,那一掌便足够让他魂飞魄散,身死道消。 就在此时,一名女子飞身而起,通身挟着颇具神性的淡白云芒,穿风破云的一剑,从后头狠狠刺进风残弈的心脏。 风残弈一声吃痛嘶吼,在半空狂摆身体。这偷袭的一击虽不足以要了他的命,却能让景饲生在此后的战斗中占尽上风。 胜负在关键时刻逆转,便一发不可收拾。 风残弈飞速下坠,虞戏时和景饲生之间的阻挡物消失,两个人之间空空荡荡,他仍是龙身,如霜如琥珀的眼睛迟疑地转过来。 他慢慢淡了身形,一身官服从虚影中显现。脸上有不少血渍,触目惊心的还是眼角的一道划痕,猩红的血为他添上了锐利,睫羽下,一双眼睛像生了裂隙的玉,极尽破碎。 他抬眼,看向虞戏时。 虞戏时为了确定自己之前的猜测是否正确,所以就留下了一个假身,自己一直就在附近躲藏着。如果这谋士真想拿她开刀,那么一定能找到这客栈来——毕竟她如今身为圣女,又跟景饲生这么一个风云人物挂钩,去往何处总是引人注目些。谋士不会连个位置都得不到,再加上谋士自身的灵力,追寻踪迹,很快就能确定虞戏时的具体位置。 所以,虞戏时也无法离开太远。否则若谋士真的有定人踪迹的本事,发现有两处不一样的踪迹,很容易生疑。 事实果然如她所料,谋士找到了这一处客栈,她在外无法尽然看见里头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很快打斗了起来。 就在景饲生和这谋士打得最激烈的时候,虞戏时看准时机,给谋士沉重一击。 至此,一切已定。 现在,她与景饲生四目相对,却看不懂景饲生眼中的情绪。 ——总归不是什么好的情绪。 景饲生身子往前一倾,咯出一口血来。 可他却还不能懈怠,风残弈仍在苟延残喘,拼死挣扎,又是几十个回合的过招,终于,两人双双从云头坠落。 景饲生的身体极速下坠。 他的脑中好像空空的,他应该要想些什么的,可脑中好像被混沌的云填满。 他会死吗?他不知道。 地面上已经聚集了许多官兵,以寒致为首,正在布阵,试图汇聚灵力以确保景饲生能安稳落地。 景饲生的眼睛受了些伤,被猛烈的风不停刮过,十分干涩。他闭上眼,听见呼啸的风声下一阵嘈杂的人声。 方才看见虞戏时,他有意外,也有意料之中。他早知道,客栈那个木讷呆滞的虞戏时,恐怕是假的。 可是为什么见她被杀,见风残弈穷追不已,他还是没有放开不知是否已经身死的她,甚至挡在这么一具“尸体”面前? 他不知道。 对,他脑子空空的。 大概是不敢赌吧。 为什么不敢呢? 因为虞戏时欠他一条命,理应由他来取。 至于意料之中的是,倘若客栈里的虞戏时是假的,那么她一定会有别的准备——因为她已经料到了事情的发展,才会准备这么一个假人在此。 她要帮他抓到风残弈? 这又为什么呢? 这次,又想从他这里获得什么? 景饲生缓缓睁开眼,眼角一滴血向上飞去,下坠的身体不受控制,他只能看见红透的天已经慢慢褪色,恢复了正常的样子,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夜已经降临了,零散又明亮的星悬挂在天际,离他越来越远。 就在这时,一名女子踏星而来,墨发飞舞,身体散着清淡的白芒,一袭白裙流风回雪,她朝他伸出手—— “阿饲,把手给我!” 阿饲。 阿饲。 好久远的称呼。 几乎要把十年前的记忆通通拉到他面前,再次提醒他这个女人曾往他心□□的那一箭。 好疼啊。 在以前那个世界,躺在病床上,总是想,这辈子这么疼,下辈子会不会好过些? 可是这一世,他不仅没有减少那些痛楚,反而更是钻心刻骨的疼,不同的是,这次身边没有守护着他的父母,空空荡荡,无人可信。 可是景饲生还是伸出了手。 触及冰凉的指尖那一刹,瞬间唤醒景饲生涣散的意识。 第51章 虞戏时本身就还带着伤,伸出手来的那一刻肩膀上的伤便渗出了血来。可却见景饲生像突然清醒了一般,周身灵力运转,力气骤然恢复,猛地一带,虞戏时撞入他怀中。 他伸出手来,扶住虞戏时的腰,垂眼,看向虞戏时乱了分寸的眼神。 他有了点点恶劣的笑意:“怕了?” “我是想——”虞戏时嗓音有些颤。 好家伙,他看起来没事啊?刚刚怎么像要死了似的。 “想救我。”景饲生接道。 “一个无灵者,救极境灵力者,靠什么?”两人停止下坠,景饲生扶直了她的身子,两个人悬在半空,景饲生揽住她腰的手却没有放开,“靠离惘的神力是吗?嗯?” 这一声“嗯?”压迫感极强,倒惹得虞戏时一时不敢答出个“是”字。 第72章 “我好心来救你,怎的还在此质问我?” “我不能质问吗。”这是一句陈述句,“谁要你用他的神力救我。” 好心当成驴肝肺。 虞戏时被气笑了。 同时,恶向胆边生,心里头那株邪恶的黑心莲疯长。 要靠嘴皮子的话,一则说不过他,二则,会陷入自证的循环。还不如——恶心他。 嘴不用来说,自还有别的用处。 虞戏时阴狠地眯起眼,目光顺着他的脸,滑向他的唇。 他的下唇侧有一道极浅的凹痕,不说话时显得冷峻,可只要他勾起三分笑意,便俊俏得近乎嚣张。 许是她的目光太过赤/裸,像是用眼睛脱了人的衣裳。 景饲生眉心微动,气势上竟真弱了些,生出些不敢信的迟疑。 虞戏时凑上前,抬起头。 被仇人亲过的景饲生,会是什么滋味? 又会是什么表情? 应该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饭也吃不下吧。 嘻。 他这张嘴不是很能说、很能气人吗? 虞戏时踮起脚,隐约听得地上还抬头看着的众人传出声声惊呼。 “天啊,他们这是要做什么?——” “那那那——那可是圣女,和景大人!” 这些声音在无比的惊讶中愈发响亮,而虞戏时就在要触及到他的唇时,停了停。 就在这两息间,她感觉到景饲生竟生了些无措。 不敢置信与无措。 在景饲生喉结滚动,正要说话之时,虞戏时闭眼吻了上去。 漫天的因打斗滞留的灵力雨纷纷扬扬,在漆黑的天幕下,如同下了一场星雨。 微风包裹着她,唇瓣相触的瞬间,她感觉到身前之人的僵滞。 这是她的初吻,十分生涩,不想露怯,所以只是触碰,停顿了一下,便离开。 景饲生还愣着,似乎在消化刚才发生了什么。 分明是虞戏时主动,可此刻她自己脑中也空白了一瞬,冲动的浪潮退去,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扑通,扑通,扑通。 她不知道自己听见的是谁的心跳。 一个吻而已,竟好像跋山涉水般,让虞戏时呼吸急促了些,她抿着唇,能听见自己压抑的呼吸声。 景饲生撩起眼皮,看向她。 “你——” 虞戏时垂着眼,景饲生这个时候才忙不迭松开揽住她腰的手。 “你——”他又“你”了一声。 竟还有把景饲生逼得不知怎么说话的时候。 虞戏时心中终于有了点愉悦,景饲生似乎也发现了自己的结巴,眼中闪过羞恼,他说: “我杀了你。” 虞戏时嗤笑出声。 他还是那么可爱。 而景饲生,自然不会认为这个吻与情有关,虞戏时为何突然如此,最有可能的是—— “你就是用这种方法羞辱人的?” 对呀对呀。 “那你感觉到羞辱了吗?” “我——” “感觉到了,那我就成功了。” “……”景饲生深吸一口气,“我没有。” 虞戏时轻声问:“那你是什么感觉?” 景饲生握住腰中的剑柄。 得嘞。知道了。 虞戏时退后一步,见景饲生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打算溜走。 然而一转身,就发现有一道无形的屏障挡住了她的去路。 …… 看来,真是把人惹毛了。 虞戏时索性又转回身来。 景饲生正双手环胸,静静看着她。 虞戏时面不改色,从怀中拿出辞别信。这是她一早就准备好的,既然任务都已完成,她也获得了自由,没有再留在王都的必要。 她将信递给景饲生:“我实在无法担任圣女一职。还请景大人开恩,放我离去。” 景饲生晦暗不明的目光缓缓落在那封信上:? ???? 她没疯吧? 做完那样的事,就递辞别信? 虞戏时看着景饲生嘴角一狰,心中暗叹。 刚才的法子太激进了些,倒忘了景饲生如今偏执得很。 瞧着景饲生的眼神,虞戏时猜想要不是底下这么多人看着,景饲生不想让人以为被人强吻就要杀人,他可能真会动手。 虞戏时:。 她眼眸一转,道:“方才,是我心中还有旧情念,才会如此……既然已经决定离开,想必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一时没忍住,才有此一举。” 能屈能伸。 景饲生的目光还是锁在她脸上。 明显,一个字都不信。 虞戏时:………… 见她好像没什么谎再要编,景饲生这时才抬起手,指腹抹过自己的唇瓣, “你说你嘴里有毒我信,说你喜欢我,你自己信吗?” 虞戏时那点恶趣味完全淡去。 “不信便罢。把结界解了,放我走。” 景饲生缓缓看向她手里的信,“你身无长物,还带着母亲,离去,能去哪?” “这就不劳景大人操心了。” 景饲生眉尾一挑,隐忍的目光中有了胁迫的意味,握住剑柄的手更紧了些。 虞戏时神色一凝。 “离惘有钱。我可以跟他游山玩水,安稳此生。我自认与你之间——” 与你之间清得不能再清。 只是话还未说完,景饲生的忍耐好像终于到了极限。他牙关紧了紧,夺过信举在手中,扫了一眼地面上围观的众人,见众人还神色各异地看着他,方才的画面又从他脑子里闪过,他一口气有点顺不过来,羞恼的神色终于有些掩饰不住。 这让他更加难堪。 但不得不咬牙说出这段话:“从今往后,虞戏时不再任圣女一职。” 听见这句话,虞戏时心中一喜,只是这喜还没上眉梢呢,就忽然被提住了后衣领。 她心下一惊,惶然看去,率先引入眼帘的是景饲生耳尖和脖颈处的红,每一寸绯色都在警告着虞戏时他的怒意。 晚来风急,景饲生抓着虞戏时速度很快,闷热的风拍在脸上连呼吸都不顺畅,好在很快景饲生就抓着她落稳在地。 “你干嘛——你不管那个伏国的——”虞戏时有些慌乱道。 说完,她便想起,有寒致在,不需要他管。 一路上两人隐匿了身形,景饲生耗费了大量灵力,有些微喘。一落地,就将虞戏时推进了一间黑屋子里。 虞戏时注意到方才她们是在一处院子里,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景府。 可这个屋子是—— 她正小心翼翼地环视着这陌生的环境,就见景饲生手中幻出一个蜡烛,一吹,烛芯上就跳跃起了黄色的火焰。 他往旁边一扔,蜡烛自动追踪到烛台,飞了过去,稳稳落定,照亮了这个屋子。 陈设简单,瞧起来是个寝屋,却不是虞戏时上次睡过的那个。 “杀我、戏耍我,就想拍拍屁股走人,还来询问我的意见,你是真的把我当狗吗?” 门砰的一声被重重关上。 这一声重响吓的虞戏时抖了一下。 屋子太小,压抑的氛围让空气都显得逼仄,景饲生向前,她便后退,一步,又一步。直到虞戏时的腿碰到后头的榻沿,一软,瘫坐了下去。 景饲生俯身,只手撑在她身侧,看向她雪白娇嫩的肌肤,只要他稍稍用力,这脆弱的颈骨就会顷刻断裂。 蓦地,他又想起今日风残弈刺穿虞戏时脖颈的那一幕,莫名的后怕再次升起,他压抑着情绪,脸色愈发阴沉。 “怕?”景饲生怒意未褪,嘴角一狰,沉声问。 “怕。” “求我。” “什么?” “认错,求我,求我放了你。” “求你放了我。” “……”她竟一点骨气都没有。 景饲生闷住声音,脖颈上筋络凸起,气氛凝滞。 虞戏时的手搭上他的肩,想要将他推开。 景饲生显然并未从方才的求饶中获得快意,俯身逼近,拇指粗暴地碾过她的唇瓣:“既然这嘴分不清该碰什么不该碰——”他的目光扫过那张丰润的唇,“不如我帮你永远闭上?” “景饲生。”虞戏时颤抖着声线。 “嗯?” “我受够你了。你到底想怎么样?” 景饲生却是反问:“知道我为何很快同意你不当这圣女了吗?” 虞戏时微微蹙眉:“为何?” “没事,很快你就会知道。” 虞戏时怔然看着他,这才发现他额上有些细密的汗,但神色如常,合着唇,半边脸被跳跃的火光照着,瞧起来仍是强势,若非这些汗,都叫人忘了他还身受重伤。 其中还有被转移的、本属于虞戏时的腿上的伤。 他站起身来,低眼最后看了虞戏时一眼,转身走出屋子。 第73章 “景饲生!你放我出去!”虞戏时大喊。 景饲生没理她。 他一出屋子,带上门,就有下人迎上来:“首辅大人,寒司主已经处理好了风残弈的事,将他关进了神器中,只待首辅大人下令。并且寒司主还给您带来了这个,说是要请罪。” 下人递上一张纸,竟是之前虞戏时立下的那张“军令状”。 “虽然无聊,但既是对赌,就该愿赌服输。让他去神庙前跪着,再拿库房里的观世镜给虞戏时,她若想看寒致怎么认错,就让她看。” 观世镜虽能让人在一个地方看见他人在别处的景象,但并非无所不能——需得被观者心甘情愿才行。 寒致虽然粗莽,但也说话算话,愿赌服输。虞戏时若要看,他应当没什么意见。就看虞戏时此刻有没有这样的心情了。 下人应了声“是”,又问:“关于您和虞姑娘有‘同归契’的误传是否要解决?如若不解决,虞姑娘恐怕会有很多麻烦。毕竟外头恨着景大人您的可多着呢。她虽然如今待在景府还算安全,可也不能一直待下去,总有要出去的那天。再者,就算是景府的护卫,恐怕也有疏漏的时候。” 景饲生眼前有些眩晕,有血从小腿及后背渗出,他闭上眼睛,安静听着。待下人说完,他道:“嗯,这也是我正想吩咐你去做的。将‘同归契’一事解释干净。” 下人躬着身子点头,又道:“还有——” 景饲生眉头微蹙,事情是解决不完的,然而他现在真的没那么多精力,他抬眼,看向有些犹豫的下人。下人察觉到了他的不耐,慌忙道:“许小姐想见您。” - 夜已深了,长长的街道空无一人。景府所在的街道更是静谧,这一条街全是达官贵族,随便拎出来一个都是威名显赫的人物——哦,或是臭名昭著的。 天空下着细密的雨,景饲生独自一人,撑着伞,站在府门外,脚下还有四五级台阶,许夷便是站在台阶下,费力仰着头看着沉默不语的矜贵权臣。 他瞧来实在是有些虚弱,但这个人好像不知道“疲惫”二字如何书写,总有用不完的精力,或者说,面上看来总是有极尽掌握的锐气。 这便是她喜欢他的地方。 她也觉得自己和景饲生十分匹配。强势的男子与娇贵的女人,无论何时都能成为怀春少年憧憬的谈资。 “不请我进去吗?”许夷还淋着雨,虽然这雨很小,多数淋在身上并没有感觉。 “你觉得合适?”景饲生低眼,凉薄的眸底有些乏累的淡红。 “我听说了今日的事……所以就想来问问你,你与那个女子,是什么关系?” 话问得轻易,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反复犹豫的心思,要鼓足多大的勇气。 “仇人的关系。” “仇人?仇人怎能——” “许夷,这好像和你没有关系。” 许夷不由地想起第一次见到景饲生的时候。 那时她刚及笄,幼帝提出要去往清庄避暑,原本只有王室及侍卫可同行,但王室凋零,其中多数还不在王都,国师怕幼帝寂寞,索性建议挑几位大臣与一些世家同去,其中自然包括国师自己。 国师有私心,幼帝年纪尚小,正是最容易建立情谊的时候,倘若自家女儿能与幼帝说得上话,讨幼帝欢心,日后便有许多便利。 于是这次旅行,国师带上了她。 许夷聪慧,也没有辜负国师所望,在众多世家贵女与天之骄子中,倒真获得了幼帝的几分青睐。 为了巩固这份情谊,许夷生出了大胆的想法,劝说幼帝悄悄逃出清庄,带他去街上逛逛夜市,还有许多民间有趣又古怪的游戏。 年幼的王帝欣然同意。 可是两人还未走出清庄所在的山林,许夷就与王帝在大雾中走散。 山中多妖魅,常在夜中行。被看似触手可及的荣耀冲昏了头脑的许夷竟忘了这一点。 幼帝灵力不高…… 她吓坏了,一开始还只是不停安慰着自己,然后到处寻找王帝的踪迹。 直到怎么找也找不到,自己还险些迷失在山林里。 她躲在一棵树下,抱着腿哭,哭也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只怕会招来危险。 一切都完了。 就在她打算回到清庄,承认自己犯下的错,通知大家赶紧去找回王帝之时,看见从大雾深处走出来一道身影。 他身量很高,一身玄衣,简单的墨色长绸将腰束紧,肩宽腰窄,一头乌黑的发高高束起,覆面而行,幼帝被他抱着,靠在他的肩头睡着了。小小的孩子也被遮住了口鼻,隔绝林间的瘴气。 待他走到身前时,许夷才回过劲,他冷冷地投来一眼,眼尾的痣妖媚惑人,叫人分不清他是人是魑魅。 “大胆狂徒,你是何人?可知要劫掳的是谁?”许夷看着他的背影骂道。 景饲生心下好笑。 知道,怎么不知道。那帝位还是我抱着坐上去的。 他只是道:“还不跟上,想要迷路?” 许夷是自记事以来第一回觉得自己有些呆,就这么一句话,真的让她跟了几里路。 直到看见清庄出现在眼前,男人将幼帝放下,幼帝揉揉眼睛,还未完全清醒,许夷赶忙跑到男人身边,低声道:“我父亲乃是当朝国师,倘若你今晚敢泄露一个字,我定要你全家——” 就在此时,小王帝对男人开口道:“景卿,你怎么在这里?” 许夷愣住。 朝野上下,唯有一人姓景。 而且这位名震天下,手掌生杀的年轻权臣,没有全家…… 从一个完蛋中逃脱,是另一个完蛋。 就在此时,景饲生转头过来看她:“你要我全家怎么?” 轻巧地一问,许夷差点晕过去。 - “景饲生,我会让我父亲去求王帝下旨,给你我赐婚。”许夷其实性格强势,如今在景饲生面前,他的态度已经让她感受到屈辱,只是从小到大,她想要的东西都能得到,这番话,于她而言已是表白。 要她直白说心悦,她可说不出口。能说出这句话,也是因为感觉到了那名女子带来的危险。 “我已有婚约。”景饲生如是道。 “你?何时?我为何未曾听过?”王都里从来不乏关于景饲生的传言,却未曾听过他与哪家女子亲近,除了许夷自己,“是哪家的姑娘?” “如今就在我府中。”景饲生说罢,转身回府,“你不会当妾,我也不会纳妾。这件事不要再提。” 许夷怔愣住。 无论真假,景饲生如今还未成婚,也没有公布这个婚约,许夷认为还有机会,只要王帝下旨——毕竟她早前就和王帝有些情谊,只要这道旨令众所周知,那么就没有收回的机会。 还好,王帝要下什么旨,也不完全由景饲生说了算。 - 景饲生通过和许夷的几回接触,也算了解她的*性子,很快就想到了她可能会这么做。 只是现在他着实疲累,无暇再处理这档子事。 正准备回房,下人又来报:“景大人,有名叫离惘的男子求见,说与您关系亲近,您一定会见。” “…………”景饲生揉揉眉心。 哪里这么多事。 “让他滚。”景饲生走回寝屋之中。 这离惘,纯粹是来恶心他的。虽然他的府院被很多神器守护,但离惘真想进入他的府中,完全不必走通报这条路。 这个傻逼。 早晚干死他。 - 寒致站在神庙外,脸色阴沉,正要履行他的承诺。 盛鸳在此时行色匆匆地从庙后走出来,那是住处的方向。寒致疑惑,这么晚了,圣女——哦不,虞戏时的婢女要去哪里去? 他自然知道虞戏时被关在景府,这婢女,莫不是要去救她? “你去哪?”寒致提枪拦住她的去路。 “圣女不在,夫人发了高热,神庙里无人会治无灵者的病,我要下山去寻大夫。”盛鸳着急道。 “高热?” 近日天气冷热交替,恐怕是了时行病。寒致收回枪,“去吧。” 盛鸳急匆匆往上下而去,寒致正想履行与虞戏时的赌约,又觉得还是该同景大人讲一声虞母的事。于是他思考一息,唤住那婢女:“上马。你下山去寻大夫,我去找景大人。” 盛鸳巴不得,忙跑到寒致停着的马边。 - 景饲生睡得不好。 他做了场短暂又十分真实的梦。真实到他他以为又回到了那一天。 那是一年冬,他和虞戏时睡在破庙之中,靠着破败的神像,看庙外洋洋洒洒的风雪。虞戏时已经睡着了,呼吸轻浅,脑袋靠在神台凸出来的石块上,而景饲生与她之间就隔着一个手掌的距离。 景饲生也有些困倦,目光低垂,微弱的月光淡淡照亮的侧颜,他从怀中拿出玉佩——那回家的钥匙。 第74章 方才虞戏时问他,若实在没吃的了,何不将玉佩抵押。 他说除非他死。 可他竟突然有些犹豫了。 他想到了一个虚无缥缈的词——永恒。在他脑中,这并非是一个具体的词语,而是一种意象的感受。倘若与她之间,有一样东西能够永恒——时间或是感情,这让他能重新见到父母的钥匙,也不是不可以交付。 大不了,来日再赎回。用十年,百年,他终能找回这块玉佩。 到了那一日,就带她离开这书中的世界,带她回家。 从今往后,再不让她吃一点苦。 这样的念头深了,他握着玉佩的手就越紧,紧到硌的掌心生疼。 半晌,他抬手触了触她的发端,听见她在呓语。 听不清楚,梦中的他却想落泪,那段日子,实在是太苦了。 梦中的感受总是更为深刻,爱与恨都是。当画面转到她拿着弓,说“接近你时就有目的”时,景饲生陡然惊醒。 额头净是汗,胸膛剧烈起伏着,晦暗的目光隐匿在黑暗里。周遭漆黑的一片,他的意识还有部分沉甸甸的,未完全从梦中挣脱。 正此时,有人敲了敲了门。 “景大人,寒司主求见。” “他不在神庙外跪着,找我做什么?”景饲生嗓音有些哑。 门口的影子变成了两个——又有另一个下人上前来,贴着这个下人说了些话,听完之后,他禀报道:“寒司主又走了,许是见景大人睡着,不愿打搅。” 景饲生嗯了一声,闭眼继续睡。 - 寒致并非是走了。 是因为他在府门外等景饲生消息的时候,看见有一道黑影翻墙进了景府! 这是何等的大事! 他当即追过去看,不料那人特别厉害,一招之间,就把他打成了重伤。 他倒在景府旁,爬不起来,想大声求救的却吐出了一口鲜血。 见了鬼了! 这个世界岂有这样的绝顶高手?! 动也动不得,喊也喊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景府守夜的小厮探出一点头,左瞧瞧右瞧瞧没看见他的身影,然后把府门关上了。 他又挣扎了一下,然后晕了过去。 第二日醒来时,是在景府的客房之中。 睁开眼,环视周遭,便见景饲生坐在榻边,自如地仰头喝了口茶,头垂下来时,半张脸还在茶盏后,剔透的眸子与寒致的目光对上,景饲生微微一停,将茶盏放下:“醒了?” 第52章 “景大人。”寒致的声音哑得很,无法控制的变调,把自己都吓了一跳。他艰难地撑起身,景饲生伸出手来扶了扶他,他道,“昨夜…昨夜…” “慢慢说。”景饲生耐心道。 “昨夜我来寻大人,看见一个贼翻墙进入了景府,我去追,他只用一招便把我打成了重伤,扔出了府。那是怎么回事?那个人景大人可识得?”寒致着急地边说边比划,沙哑的嗓子说话十分费力。 “你说的是…离惘?” “什么离惘?” 景饲生忽然起身,匆匆地出了房门,然后便进来一个下人,小心地替寒致掖好被子,“寒司主,好好歇息,景大人会处理好的。” “不是——”寒致摸不着头脑,忧心忡忡地又往房门的方向看了看。 - 昨夜。 离惘潜入景府,打算去告知虞戏时罗槿生病的事。 至于为什么这么做,他承认自己有私心。 虞戏时现在被景饲生囚禁着,倘若告诉她母亲生病的事,她当然着急,届时找不到景饲生,被关在这个小屋子里,她心里对景饲生最后一点点期许也会变作厌恶吧? 无法控制地,他这么想着。 可是刚接近虞戏时所在的屋子,便有一道结界将他挡住,他难得的感受到了痛感。 这道结界虽然可以破除,但一个能拦住他的结界,必定动用了数量繁多且每个都十分珍贵的神器,明显就是为了防他的。 有意思。 景饲生对他的态度,倒难得的让他找到了一点在这个世界存在的证明。 好像这才是变强的意义。否则尽管成为了谁也都无法超越的存在,却无人知晓,又有何乐趣? 未料到就在此时,主神找上了他。 “罗槿的事情,你知道了吧?”主神问。 “知道。” “看来这具假身体已经出现了问题,我们必须加快进度了。而且我现在已经无法保证罗槿这具身体还能维持多久,如果没有罗槿存在,虞戏时以后可能不会心甘情愿地配合你我。” “你想如何?” …… - 虞戏时睡得正沉,景饲生走进屋子,将四处打量了一番,然后才扬声咳嗽了一声。 榻上的虞戏时皱皱眉头,景饲生沉声唤:“虞戏时。” 她这才悠悠转醒。 循声望去,看见景饲生站在门口,目光并未往她这个方向来,脸色阴沉。 虞戏时掀开被褥,坐在榻边,眯眼望了望窗外的日光。 景饲生察觉到她的动作,这才慢慢看向她,窗外透进来的光线在他们之间形成了一道分界线,门自动关上,景饲生走到桌案边坐下。 “景大人,你没有别的事要忙吗?”虞戏时嘲讽道。 景饲生气笑了,“是啊。本来有许多事要忙,一早上起来却发现,身边人被离惘重伤,有腿难行,有口难言。” 虞戏时这才讶然:“有这种事?” “你别在这里装蒜。”景饲生冷冷瞥向她,“他深夜翻入我府中,不是你来寻你,还能是来做什么?” “我没跟他见面。”虞戏时站起身来。 景饲生微微垂眼。 结界的确没有被破,只是离惘神力难测,真的是被这些神器所拦住的吗? 见景饲生沉默,虞戏时走向他:“我不知道你将我关在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就算你滔天的权势,也无权如此剥夺人的自由。” 景饲生闭上眼,半边眉尾微抬,将怒气压下去:“我想杀谁就杀谁,我想娶谁就娶谁。” 虞戏时怔住。 他在说什么? 这哥们是梦到什么说什么? 景饲生深吸一口气,睁开眼,看向她:“不是说情不能自已吗?不是说心悦我?那就准备准备,当景夫人吧。” 这话题跨越太大,虞戏时脸色像被天雷滚过,见他站起身来,她脱口:“你什么意思!” “听不懂话,就给你请个老师认认字。”景饲生道。 虞戏时走上前去,抓住景饲生袖侧,“你——” 景饲生微微蹙眉:“怎么,所以那天说控制不住,才会…是在骗我?” “…………”虞戏时默了默,诸多情绪中,竟让她寻回了几分理智,“你与离惘的争斗,为何要牵扯上我?” “嗯?” “没猜错的话,你说的要娶我,是因为想知道更多关于离惘的事情吧。你与离惘之间,只有我和他联系最为紧密,只有我,能作为抗衡他的突破口。” 景饲生并未否认,转过身来面对她:“十年前,我便知道你很聪明。既然如此,你我之间也不需要那些多余的伪装了。” “景饲生,我不愿意。” “你愿不愿意重要吗?” “你要不要听听你自己在说什么?” “哦。难道你杀我的那一刻,我愿意死?” “…要不你再刺我一剑,这次,”虞戏时指指自己的心口,“往这里刺。” 景饲生目光滑下,却在她唇瓣间停住,片晌,重新抬眼,“宁死不嫁,还要大庭广众之下行亲近之举,真是为难你了。” 这句话成功把虞戏时的话头堵住,景饲生更近一步,目光中不带任何情意:“我看今日就是良辰吉日,准备准备吧,小、圣、女。” 话罢,他便要离去。虞戏时说不出反驳的话,抓住他的手却不肯松。 景饲生想将袖子抽出来,虞戏时攥得更紧。 景饲生看向她,便看见了她被一肚子话憋得通红的脸。 他那骂人的话便说不出来了。 虞戏时脸上神情坚定。 她自认为之前不管景饲生如何逼迫、欺辱,甚至是伤害,她都退让,因为自己有错在先。 可是从浮玉话里得知当初那一箭并不能伤害到景饲生、而是恐怕另有隐情之后,她才觉得自己蠢得可笑。 既然如此… 虞戏时身体之中,神力运转,她感觉到自己另一只手掌心发烫,对于神力的使用她并不熟稔,反应过来时,垂下的手中旋转着如夜明珠一般的法术,它澄澈纯粹,便是虞戏时再不懂,也能看出这是她逼出来的杀招。 景饲生看着她手中运转的术法。 就在她要向景饲生击去之时,脖颈被一把匕首抵住。 空气仿佛凝滞住。 “又想再杀我一次?” “你我早已是仇敌了,不是吗。”虞戏时陈述道。 第75章 就在两人僵持之时,下人从门外来报:“景大人,寒司主说有件事忘了说——虞家夫人玉体违和,发了热,染病了。” 虞戏时神色巨变,手中术法朝景饲生击去,几乎她抬手的同时,景饲生的目光就已经瞥来,可他还是生生受了这一击,护体神器挡去了大部分伤害,但他本就身体有恙,还是被击退很远,直接撞到了墙上,猛咳几声。 腿上的伤使得他无法立即站立,虞戏时已经跑出去,下人竖起耳朵,却没听见景大人传出拦住她的命令,于是眼睁睁看着虞戏时跑远。 景饲生艰难地站起身来,下人在此时跌跌撞撞战战兢兢地跑进来,一双眼睛想看景饲生又不敢看——毕竟这可不是什么有面儿的事。汗流浃背间,就听见景饲生道:“可知是患了什么病?” “回大人话,不知。” 景饲生沉默了一会,似乎是有了什么念头,但片晌,又作罢。 “大人——”可有什么吩咐。 景饲生捂住胸口,又咳嗽了两声,透过窗看了看窗外的天色。 下人领会了他的意思——到了上朝的时间,他理应要换上官服,去王宫了。 可是……“大人,近日您身体不适,可要歇歇?”下人委婉道。 “不。” “哦,那小的为您去备官服。” “去吧。” 下人忙不迭点头,躬着身退出去,余光还是忍不住瞥他一眼。 既明知要早朝,又何必穿上这套锦衣华服呢? 下人快速收回目光。 - “娘,娘!”虞戏时跨进母亲的寝屋,看见母亲安静地躺在床上,正是炎热的夏日,却盖了一床厚厚的被子。 听见声音,母亲睁开眼,冲她一笑:“鱼宝。” 虞戏时快速走到床塌边,盛鸢端着水盆从外头进来,激动道:“圣女,你可算回来了。” 说着,将水盆放到床榻边的桌上,泪眼汪汪地看着虞戏时:“圣女,我为夫人寻了一晚上大夫,都说……” “说什么?” 盛鸢看了罗槿一眼,话难说出口。 虞戏时看着她的神色,用眼神逼迫着她:“说什么?” “都说不知道是什么病症!”盛鸢豁出去了般道。 “怎么可能?是不是入了夜没有什么医术高超的大夫坐堂?”虞戏时站起身,“我现在去寻大夫。” 盛鸢不敢说,直到跟着虞戏时急匆匆出了寝屋,她才道:“圣女,华春堂的大夫有夜里看诊的,都是轮值,华春堂是王都数一数二的医馆,我请来了之后,也说看不出来病症,只开了几副退热的药……” “我不信。”虞戏时加快脚步走向马,“我要把全王都的大夫都请来!” “圣女!”盛鸢又喊住她,“我们已经没有足够银两了!昨夜我请来了许多大夫,耗费巨大,加上……” 什么都要用钱,圣女本就是个清闲活,朝廷并不给那么多的月钱,虞戏时又不吃香火钱,何况就任圣女时间不长,月钱自然花费得干净。 虞戏时身上没什么银两,银两基本上都在罗槿与盛鸢身上,所以盛鸢知道。 虞戏时脚步顿住。 “我可以先问家中要些钱,这个月月钱也不用给我了,先度过了这一场难关再说。只是,我爹娘恐怕不会给我许多……”盛鸢关切道。 虞戏时只是犹豫了片晌,便摇头:“你已经付出了许多,万万再不可要你的钱,钱的事我会想办法,请你帮我照顾好我娘。” “可是……” “没什么可是,你有这份心我已经很感激。”虞戏时说完,便快步走到了前头的神庙之中。 离惘的神像肃然坐立,只是瞧起来像是个假的那个。虞戏时跪在蒲团上,在脑中呼唤着离惘的名字。 可是离惘并没有像往常一般出现。 随着时间流逝,虞戏时心中愈发着急,她伏跪在蒲团上,乞求着离惘快些出现。 四周悄然无声。 她的指尖扣紧蒲团,整颗心被慌乱占据,只是很快,她站起身,深呼吸一遭,神情镇定下来。 没有时间再耗在这里了。 第53章 再次来到熟悉的易髓楼,掌柜的小哥已经明显成熟了许多,得知虞戏时的来意,小哥想也没想就拒绝了: “抱歉,我不能取圣女的赤髓。” 这基本跟抽自己的脑干没什么两样。还不如去受天雷,好歹还能省点儿渣。 虞戏时道:“我已不是圣女。” 这事儿大家伙也知道,毕竟景饲生举着信在那么多人面前说出了这件事。 但是,“这就不是您是不是圣女的事儿。” “那是什么事?小哥,你不记得我了吗?小时候我也来此处,也是你帮了我!” 小哥不知道想没想起来,总之真是被吓坏了:“可别提从前了!我记不得,记不得!” 虞戏时甚至找到了不那么靠谱的摊贩,拒绝的说辞也如出一辙,“再说了,谁不知道您和景大人的事呢。我还想活命呢,谅解谅解吧。” 还有的说,“这样吧,虞姑娘,我可资助您一些钱财,不求您记得我的恩情。” 赤髓暂且是卖不出去,大夫还是要找,身上的钱再付几回诊费不成问题,只是大夫去问了诊,得到的答案果然如盛鸢所说。 一日过去,虞戏时几乎脱力,她行走在人生渐消的街道上,不知还能如何做。 不知不觉中,她离王宫越来越近。 既然民间的大夫毫无办法,王宫里的御医可是个顶个的神医妙手。 但,怎么能求到御医来帮她诊诊母亲的病呢? 沉默的凝望时,一辆马车从王宫外缓缓驶出。 玄锦金边的车帘微微晃动,偶可见缝隙里露出来的一点墨靴,余光里金蟒车顶晃了眼睛,一下分不清龙蛇真身。打眼看去,二者皆不是,竟是个围了金圈的夜鸦。 虞戏时收回眼,身上旧伤隐隐作痛,加上一日的奔波与心绪难定,她忽地吐出一口血来。 往前踉跄一步,她瘫坐在地,用手撑着身子,驱逐着脑中混沌的意识。 眼前的一切都在晃动。 马车上,车夫对着里头的贵人道:“景大人,虞姑娘好像晕倒在路边了。” 景饲生掀起一点窗帘,往外看去。 “要停下吗?”车夫问。 “不必。”景饲生放下车帘。 马车路过她时,她唤出一声:“景饲生。” “停下。”景饲生很快道。 马车急停,景饲生的身体都因力道而往前倾了倾。 虞戏时抬眼,看向那道垂落的车帘。 复又垂下眼,什么也没有说。 气氛沉默着。 可两个人之间就有这种古怪的默契,在这种时候,好像都能猜到对方在想什么。 这沉默,倒称不上沉默了。 “上来。”景饲生道。 虞戏时撑起身子,就这样一个动作,她的呼吸都急促了几分。站起来之后,她稳了稳身形,才朝马车走去。 车夫为她搬来上马石,她掀开轿帘,对上景饲生沉稳的目光,生了些难堪。 但很明显,这份难堪,给景饲生带来了些愉悦。 “发生了什么,说说吧。”景饲生道。 虞戏时胸腔处难受,咳嗽了两声,坐在一旁,道:“寻了许多大夫,分明只是发热,却都说查不出来病因。” “每个大夫都这般说,想来就是真的有古怪。”景饲生指尖传出灵力,怪鸟很快飞来,跟随在马车边,“我会让府医和太医去瞧瞧。” “…多谢。你想知道的关于离惘的事情,我可以告诉你,但不能完全说。旁的,我能做到的,也尽可以满足你。” 冷静下来之后,虞戏时想,早上景饲生提出的成婚,恐怕不仅仅是为了监视离惘。毕竟以景饲生与她的仇恨程度,因为这个而成婚,他晚上能睡得着觉? 如果景饲生想要成婚还有别的目的,虞戏时并非不能满足。她让景饲生帮忙,就理应回报一些什么。 牺牲姻缘而已,左右姻缘这东西,太虚无缥缈。 “我没什么所求,你能痛苦,就是我的乐趣。”景饲生语气淡淡,如聊花逗鸟般寻常。 …… 似乎察觉到虞戏时的疑惑,景饲生道:“你母亲无辜,对你的怨恨,不至于让我对人情冷漠。” “多谢。”虞戏时还能说什么。 “至于成婚的事……” 听到这两个字,虞戏时屏住呼吸,而景饲生像故意逗弄她一般,停顿了一下。 他手搭在案几上,摩挲着杯壁,“或许不必真成婚也能达到我想要的效果。” “谢景大人开恩。” “嗯?” “啊…我的意思是,景大人思虑周全。” 景饲生慢条斯理地从怀中掏出手帕,“擦擦脸,免得出去了别人以为我有什么特殊的癖好。” 第76章 “……你特殊癖好本来就多。”虞戏时接过手帕,低声嘟囔。 察觉到景饲生神色不善地皱起眉头,虞戏时完全不往他那边看,只是垂眸,认真地擦过自己脸上的血迹和污渍。 “谁都可以说我不好,独独你不能。”他听来漫不经心道。 虞戏时手上动作一顿。 “嗯。” 马车加快速度驶向神庙,天色越来越暗,直到最后一点亮金色被黑暗吞噬,整个天擦黑了下来。 景饲生早就回了府,要处理公务。御医和府医陆续为罗槿看过了病,皆是沉默和摇头。 虞戏时将他们拉到外面:“这是何意,你们也不知道病因?” “嗯,这病实在是奇怪。要说症状,好像并不严重,只有高烧不退十分危险。但是看别的症状,又不像是伤寒受风、时行病。你说之前来看病的大夫开了退热药,喝了可有作用?”御医问。 虞戏时看向盛鸢,盛鸢道:“有还是有一些作用的,能稍微退一些热,但不能完全像常人一般。而且到了夜间,又会重新发热。” 虞戏时听了,更加心急如焚,“这可怎么办?” 御医道:“圣女莫急,圣女与景大人关系亲近,还有什么可担心的?景府之中有各式各样的天材地宝,据我所知,便有一枚丹药,唤作‘往生丹’。传说有起死回生只能——只是传言如此,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府医闻言犹豫着点点头:“府中确实有这样一枚丹药。但是在我看来圣女好像和景大人关系没那么亲近呀,倘若贸然要这么珍贵的东西,只怕会引起景大人反感。现在景大人还愿意帮你的忙,说明有些情分在,若是将这点情分也耗尽,就更加没有办法了。要我说,不如趁着景大人愿意帮忙,让他想想旁的法子,倘若他愿意把丹药给你,自然会主动提出来的。” “多谢两位大人。”虞戏时行礼道。 正此时,屋中的罗槿剧烈咳嗽起来,府医与御医对视一眼,道:“药还是先用着之前的药,剩下的事,只能看看神通广大的景大人有没有法子了。” 说着,两人面露遗憾地行礼告别,匆匆走进夜色里。 虞戏时飞快走入屋中,扑到榻边,替罗槿顺着气:“怎么会,怎么突然会这样……” “鱼宝,其实我已经知道了我的病情,盛鸢没瞒着我。”罗槿握住虞戏时的手,“不用担心,没事的,这一辈子我能有过这样的一段时光,我已经很感激。我看了这个美丽的奇幻的世界,还有一个比从前听话懂事许多的女儿,没有压在肩头的担子,也不用再时时生气,我在这里,只看见了我光鲜漂亮的女儿,在变得越来越好……” “别说了,娘,别说了。发热而已,一定会好的。” “嗯,好,鱼宝。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知道吗?” 虞戏时没忍住,眼中流出泪来,一滴又一滴,怎么也止不住,“娘,我好害怕。我不想再一次失去你。” “‘再一次’?” “娘……”虞戏时终究还是把话咽了下去,若是现在告诉母亲,无疑会让母亲陷入到更深的痛苦之中,“你一定要好起来。” “我答应你,鱼宝。”母亲握住她的手用力了几分,想让她安心。 盛鸢在一旁也擦着泪劝道:“圣女,再让夫人休息会儿吧,夜已深了。” 虞戏时看着母亲神色,母亲温柔道:“去吧,别传染给你了。” 她心知自己还要想如何救母亲的方法,便哑声道:“那我先去休息会儿,晚些时候再来看你。” 母亲点点头。 夜里山上凉,盛鸢拿了件浅青披风给虞戏时披上,出了屋子后,盛鸢将房门合上,虞戏时对她道:“你帮我去信一封给景饲生,你有灵力,能传信出去。” “好。” “就写请景大人务必来神庙见我。你只需将信送到,倘若他不来,明日一早我再去景府上。” “是,圣女。” 虞戏时苦笑着摇摇头:“我已不是圣女,不过没关系,等到熬过这一劫,我身有余力,会想法子让我们寻一处好好活下去——倘若届时你还愿意跟在我身边的话。如果你想要留在家中,你的月钱我也不会亏待于你。” “发生了什么?”盛鸢焦急问道,“我是听说了一些您与景大人的传闻,竟是真的?” 虞戏时点点头,“快去写信吧。” 盛鸢不好耽搁,忙退下。 而虞戏时则在思考着办法。 方才景府的府医和宫里来的御医说的都不无道理,可是她与景饲生芥蒂颇深,今日景饲生肯让二位医者来看病,恐怕都是因为母亲曾给他一个镯子的情分。 她曾险些犯下的错,与景饲生后来报复她对她造成的伤害——正如她肩上还在隐隐作痛的伤口,难以痊愈,也会留下疤痕。 如今要如此珍贵之物,她能为景饲生带来什么呢? 以景饲生对她的仇恨程度,不让她死——大概是因为不想她死得那么轻易。 那么,就如景饲生的愿,又如何? 只要他惦记着那点和她母亲的感情,就会想办法救她母亲。 别无他法,尽管她知道,景饲生已经变了太多。明知她当年没有想要他的命,他却还是一次一次的嘲讽与折磨于她。 大概,当年举起了那张弓箭,于他而言就有错。 就该死。 虞戏时闭上眼。 第54章 虞戏时穿着一身大红衣裙,是一件并未完成的嫁衣——这是这些日子母亲为她亲手做的,尺寸刚好,针脚细腻,一针一线都能感受到母亲的爱意。她跪在神像前,一下一下地磕着头,希望离惘可以出现。 过了约摸半个时辰,外头竟下起雨来,一股子寒意往脚踝上攀,秋日就快来了。 景饲生撑着伞出现在庙外的时候,虞戏时累得几乎要晕厥过去。 他缓缓走进庙中,脊背笔直,垂眼看着跪着的大红身影。 虞戏时起身时还有些意外,她不确定景饲生会不会来,就算万分之一的可能会,但竟来得这么快? “有什么事。”景饲生嗓音低沉,半隐在阴影里的脸瞧来称得上冰冷,但若要细细描绘,眉目间一笔一笔增添的可不止一种感情。 “我听说景大人府上有一味药,唤作‘往生丹’。”虞戏时垂着头,“景大人放心,我并不白拿你的东西。” 景饲生收起伞,无声一笑。 好聪明的说辞。 说得好像他已经同意给她那往生丹了一样。 “虞姑娘这身装扮,莫不是就是为我准备的好处?” 伞靠在一边,看来是随时要走的打算。 虞戏时沉默着上前,因为紧张两只手都在控制不住的颤抖。只是隐在袖间,瞧不出来。 景饲生负着手,看着她的动作,背后指尖扣紧了手掌。 “景大人上回主动抱我,大概对我的身体并不排斥。”虞戏时承认了上回被景饲生抱住,是她幻成的旁的女子的样子。 总之,她猜景饲生早就晓得。 果然,景饲生沉默了一瞬:“所以?” 虞戏时抬起手,开始解自己的衣裳,“你说过,你不会拒绝貌美的女子。我虽然并无美貌,却应该能够给大人征服仇人的快/感。” 这句话说出来,她的身体因为屈辱感颤抖得更厉害。 衣裳解开,顺着香肩滑落,挂在手臂中间,堪堪还能挡住那一处美丽的风姿。 景饲生闭上眼睛,神色淡淡。清风拂过,虞戏时的发像飞舞的长绸,与他相对,此处竟成了一处绝美的景象。 “你——” 景饲生正开口,胸前却被一双柔软的手贴上,温热靠近,一阵清香缠上他的鼻尖,“景大人,景府之中天材地宝繁多,想来不差往生丹这一个。可是于我而言,它却是救命良药。我知道它有起死回生之能,如果能赐予我,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今日穿上嫁衣,并不是想让景大人娶我,而是,在我人生中这样重要的时刻,我想我理应是要穿着这样的衣裳的。” 她一鼓作气地说完心中所想,直到声音都在发颤。 景饲生这才睁开眼来,抬眼看着她身后的神像:“谁告诉你有起死回生之能的?如果有这样的效果,我为什么不救阿沂?” 虞戏时一顿,景饲生抬起手,为她揽好衣裳,“还有——‘重要的时刻’指的是什么?既然不嫁我,又为何如此?” 衣服拢得松散,虞戏时眼眶一热,“我——” “‘往生丹’我会给你,它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你尽可以拿去试试。只是我有些好奇,你有那般的靠山,何苦来我这里受委屈?” 虞戏时不想再骗他:“因为他不见了。” “………………”景饲生牙关紧了紧,“他不见了,才找我,把我当什么?” 虞戏时忙道:“是因为我只能想到你。” “——除了你,我想不到别人。” 第77章 景饲生忽然沉默下去。 片晌,“好啊,既如此,嫁衣也别白穿。” 虞戏时还在茫然,脚下一空,被景饲生打横抱起,她本能地揽住景饲生的脖颈,感觉到景饲生浑身滚烫,他飞身而起,虞戏时低低惊呼一声,没过多久,两人便在马车外停下。 景饲生立在马背上,骏马倒很安分,稳稳的不动弹,他一把将虞戏时扔入马车之中。 一声重响,虞戏时吃痛的惊呼一声。 “不如今晚就成婚,往生丹我会作为聘礼送给你。” 随着景饲生声音响起,车帘翻飞,细密的雨洒进来,景饲生躬下身,走进*马车之中,他单膝点地,捏住虞戏时的下颌,“有时候我真的想,被你虐成这样,我还要帮你,我是不是贱。” 虞戏时:“不,是景大人高风亮节,而我……生性卑劣。” 景饲生讥讽地嗤笑:“‘生性卑劣’。” ——“不过,你说得对,我确实不排斥你的身子。尤其是……在你示弱的时候。” 虞戏时浑身一僵,忽然想要避开,却被他按在马车壁上动弹不得。嫁衣的裙摆被挤得褶皱不堪,没有拢好的衣裳微微下滑。 “景大人……”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虞戏时却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擂鼓般,景饲生握住她的腰肢,迫使她抬头看,他掌心十分烫,眸中却晦暗。 她没有回应,只是死死攥着衣角,委屈像潮水般涌上来,可一想到母亲,又硬生生压了下去。 景饲生真得很讨厌,算起来,明明不欠他什么,在他面前却总有种自己做错了的感觉。 景饲生倾身,虞戏时紧张地闭上眼睛,就在要触及到她的唇时,他却没有再动。 虞戏时听见他轻声问:“后悔了?” 虞戏时睁开眼,看见他眼底细碎的光影,“没有。”她摇头,声音带着哭腔,“但是……要在这里?” “……”景饲生盯着她看了半晌,继而别开眼,耳尖诡异的有些红,“那你想在哪里?” “……景……景大人说了算。” “好一个我说了算。”他放开手,方才的戾气散了些,“到了。” 虞戏时这才发现原来不知何时已经有车夫在驱车,那方才发生的一切岂非有外人知晓……她脸上火烧得厉害。马车停下,外面传来仆从的声音:“大人,府里到了。” 景饲生掀开帘子,雨幕扑面而来。他回头看了一眼虞戏时,她还坐在那里,红衣凌乱,泪痕未干,像个被丢弃的娃娃。他脱下自己的披风,往里头一扔:“下来。” 虞戏时扶着车壁起身,腿有些软,刚落地就踉跄了一下。景饲生伸手想扶,却在半空中停住,最终还是收回了手,转身走进府门。“跟上来。” 虞戏时咬着唇,跟在他身后。景府很大,夜里更显幽深,廊下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晃,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始终隔着一段距离。 穿过几重院落,他在一间房门前停下。“今晚你住这里。”他推开门,里面陈设简单,却干净雅致,“你母亲我已经派人去接她下山,山风猛烈,府里一应用度总齐全些,省得说我救得不尽心。” 虞戏时福了福身:“谢过景大人。但是景大人说的成婚的事……” “怎么?”他挑眉,“迫不及待?” 她的脸青一阵白一阵,低下头:“不是。” 景饲生一直盯着她,就差用目光在她脸上剜出一个洞来,好在她垂着头,并没察觉。半晌,景饲生离去,门被重重关上。 她站在原地,这才抬起头来,看着紧闭的屋门,忽然觉得浑身无力。她走到床边坐下,不算嫁衣但胜似嫁衣的裙子还穿在身上,红得刺眼。伸手摸了摸,母亲绣的并蒂莲就在衣襟上,针脚细密,藏着多少期盼。 她说不出心里的滋味。 躺在床上时,脑中翻来覆去出现各种画面,母亲的,景饲生的,还有离惘的,她不得不搜寻着后路——倘若往生丹没用的话。 最后不知道自己到底睡着没有,或许有,但这一觉睡得浅。 日上三竿,门外传来脚步声,接着是敲门声。“姑娘,夫人已经到了,还有这是大人让送来的药。” 虞戏时连忙起身开门。一个小厮捧着锦盒站在门外,见了她这身装扮,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却没敢多问,将盒子递给她就退下了。 她打开锦盒,里面躺着一颗通体莹白的丹药,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这便是往生丹?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一声轻响。虞戏时警惕地抬头,看见一道黑影闪过。是离惘吗?她冲了出去。“离惘?是你吗?” 院子里空荡荡的,只有风吹过树叶的声音,她四处张望,却什么也没看见。难道是错觉? “还不去看看你母亲。”景饲生的声音突然响起。 虞戏时抬头,看见他站在廊下,穿着一身月白常服,手里拿着一件披风。 “我好像看见……” “看见什么?”他走过来,将披风披在她身上。 他的指尖无意间碰到她的脖颈,虞戏时瑟缩了一下。景饲生的动作顿住,收回手,“走吧。” 虞戏时看着他,忽然问:“景大人,你是不是知道了一些关于离惘的事?” 景饲生抬头看她,眼底深邃:“知道什么?” “我总觉得心中有些不安。” “是不安?还是想到了他不在,心慌意乱?”景饲生打断她,语气陡然变冷,“虞戏时,你要搞清楚,现在站在你身前的是谁,你拿着的又是谁的东西。” 他转身便走,虞戏时却忽然唤了他一声。 “景饲生。”她看着他的背影。 他的脚步停住。 虞戏时字字清晰地问:“你是不是……有点喜欢我?” 气氛陡然有些凝固。 虞戏时有点儿后悔问出这一句不着调的话。 景饲生站立在那里,挺拔的背影像是用心描绘的水墨丹青,楼阁为衬,他才是点睛之笔。 恍然间,虞戏时想到了许久之前。 他总是这样护在她的身前,一护就是千里。 而如今,身上沉甸甸地坠着他的披风,曾经要节省许久的钱,才能买上那么一件,他从来没有穿过一件好衣裳,每回都是强撑着面子说不冷,说他是灵力者,没有关系。 他不是一个对谁都这么好的人。 至少曾经帮助祁姜引——玉儿时,他就冷淡到无谓。 可今日,他没有像从前那样回过头来温声安慰她,而是冷漠道: “等会请个大夫来给你看看脑子。” 说完,大步离去。 这时,一个下人来到她身前,要领着她往母亲的住处去。 她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锦盒,往生丹的清香萦绕在鼻尖。罢了,只要母亲能好起来,其他的,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第55章 罗槿服下了丹药,果然好转了起来。头天儿下床时,还问虞戏时:“这是在哪里?” 虞戏时别起她鬓边的发,“这里是景府。” 彼时罗槿正走到院子里,几天间人好像又苍老了几分,但还是那般温柔:“你是不是又麻烦人家了?” “娘——” “你生存不易,还有多少东西可以用来交换?景大人心里怨你,你在他那里恐怕没有好果子吃。说说,你有没有受伤?” 正在此时,外头匆匆忙忙地来了一个下人:“夫人,姑娘,彩礼与聘书已到,还请二位过目。” “……”罗槿的表情凝滞住。 虞戏时更为震惊,她原以为景饲生只是捉弄她,可眼下这是…… 察觉到罗槿的视线,虞戏时才扭过头来僵硬地对她一笑。 见罗槿面露迟疑,虞戏时给了她一个“就是你脑子里想的那样,没错”的眼神。 毕竟在这个世界,她应当要做母亲的主心骨,迷茫和无措之类的情绪,还是别出现为好。 罗槿正接过聘书,一箱一箱的聘礼就搬了进来。到最后,一张地契送到了罗槿手上:“大人说了,怕您住在景府不方便,这是给您购置的屋子。” 罗槿哪见过这么多钱财,满脸都是惊讶,很快转变为了迟疑,担忧地看向虞戏时:“你——嫁他?” 虞戏时垂着头,没有说话,罗槿收回眼,喃喃道:“也是,他好像没有给你拒绝的机会。” 片晌,“你若是不愿意嫁他,你娘我豁出命去也要摆脱了这门婚事。” 门外的下人脸色僵了僵:“您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好事……” 虞戏时打断道:“我愿意。娘,我愿意的。” “你……”罗槿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伸手抚了抚虞戏时的发顶,丝丝发缕极为齐整。虞戏时幼时喜欢扎着马尾,总是梳得一丝不苟,坐在教室里,内敛又沉静,可来到这个世界后,她好像鲜活了许多,到底是长大了。 第78章 是长大了,也是她错过了许多吧。 罗槿觉得自己有些愚笨,有些后知后觉,以前被许多事缠身,好像还没有真的想过女儿出嫁时候的样子。 “既你愿意,娘便不多说什么了。”罗槿的声音有些哑,“只是往后的日子是你自己过,冷暖都得自己担着。与他之间,心里得有杆秤。” 虞戏时点点头,抬手覆在母亲手背上,那双手经了半生风霜,掌心带着薄茧,却很温暖。“娘放心,我都懂。” 下人见母女俩说定了,脸上的僵色才褪去些,又躬身道:“大人还说,三书六礼会按足了规矩来,景府的夫人,面子要做足。纳采、问名的帖子已备好,只等您二位点头,便请朝中长辈出面,把礼节做周全。” 罗槿这才想起景饲生早已没有了长辈,孤零零一个人。 “礼数是其次,”罗槿叹了口气,缓缓道,“我只问一句,他待我女儿,是真心的?” 下人一愣,想了想才答:“大人这些日子亲自盯着备聘礼,连给您挑屋子都跑了三趟,说是要朝南带院的,方便养花晒太阳。景大人嘴上不说,对待这些事情却没有含糊。” 虞戏时听着,垂在身侧的手指悄悄蜷了蜷。这些事,景饲生从未对她说过。 罗槿无奈地一笑,挥了挥手:“知道了,你先下去吧,容我们再歇歇。” 下人退出去后,院子里静了下来。罗槿拉着虞戏时在石凳上坐下,拿起桌上的聘书翻开,上面的字迹笔力沉稳,写着景饲生的生辰八字,还有他亲笔签下的名字,旁边盖着景家的朱印。 “这字倒是周正。”罗槿评了句,“其实我也有感觉,我们是不是跨越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因为我们不属于这个世界。而景饲生,却是这个世界的人,他无法跳跃的时间里,一定吃了不少苦。我不知道你们为何还会走到今天。婚姻不是了结恩怨的法子,是要两个人过日子的。你若心里有他,娘便放心;你若只是勉强,娘这心里……” “娘,我不勉强。” 她顿了顿,声音轻了些:“他不是个会表达的人,所以我们要看他做了什么。” “可是,他不是刺了你一剑么?” 虞戏时沉默着,罗槿也不想再提这些糟心事,便道:“你跟下人说,待他得了空,来见我一面。” 虞戏时点点头。 - 这天晚上,虞戏时翻来覆去睡不着。 到了后半夜,又隐隐约约听见隔壁母亲的屋子传来咳嗽声,她有点担心,掀被下床要去看看,只是一打开门,就见一道素净的身影站立在门口,看见她出来,他苍白的唇弯起一点笑。 虞戏时先是吓了一跳,后来,又吓了一跳。 先是不知道为什么离惘会在这里,后是没见过离惘这么憔悴的样子。 “离惘?” “嗯,虞戏时。” 虞戏时舒了口气,“你怎么在这里?这些天你又去了哪里?” “你不必关心这些。”离惘皱着眉头,倒不是因为不耐,而是好像身体有些难受,“这景饲生,安排的神器倒是有些厉害。自从你来到景府以后,他增添的更多的守护神器,要进来实在是要费些功夫。” 虞戏时疑惑地环视了一圈周遭,“这神器我倒是感觉不到。对你有用?” “废话。你猜为什么叫‘神’器而不是‘灵’器。”离惘轻声道,“你近日如何?” 虞戏时摇摇头,“我娘生了古怪的病,还是吃了景饲生的往生丹才见好。说到这个,你既然来了,快去替我娘看看,她是不是完全好了?” “我又不是大夫,纵然有神力,可人各有所长,看病不是我擅长。”离惘道。 “可是你曾经不是也替景饲生看过病吗?而且你判断得很准确,说他不过是受了重伤,不会殃及性命。” “这不同。” 虞戏时心生怪异,眯起眼睛瞧他,“你都没有看过我娘的病,为何知道不同?” “……”离惘皱着的眉头疏解开,只是话语间没了从前一贯的鄙夷,“我说不同就不同。所以,你待在景府,是因为景饲生救了你娘?” “是。” “方才你说你娘已有好转,何不趁此机会离开。难道你还想报恩?” “自然是要偿还这份恩情。” “用什么还?” “你来这里,就是跟我说这些?” 听见这个问题,离惘终于沉默下来。 他不说话,虞戏时便接着说:“我要嫁给景饲生了。” 就在此时,熟悉的灵兔蹦蹦哒哒地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出来,跳到她的脚边,嗅了嗅,然后乖巧地坐着,抬头看她。 她脸上的郁气瞬间散去,惊喜地蹲下身来,“小灵兔,你怎么在这儿?” 她想了想,“我印象里,你不是将这只灵兔还给我了么?可是后来我断片了,它如今怎么会在景府?” “你忘了。”离惘这才回过神来,“那天晚上你一直看见的,是景饲生。” 虞戏时摸灵兔的手停住。 她的心乱了起来,开始使劲搜寻当天晚上的记忆。 “所以,这只灵兔一直是被景饲生养着。” “这是重点么?”离惘微微皱眉,“一只兔子而已。养着它又能代表什么?” “没什么。”虞戏时被他说得有些扫兴,“只是觉得恨屋及乌,他讨厌我,应该也会厌恶这只兔子。” 离惘眼底有了些不屑,只是很快被阴影隐去,“虞戏时,我现在想要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 “你想嫁给景饲生吗?” “……为什么会问这种问题?” “你只需回答我。” “想又如何,不想又如何?” “不想就跟我走,天涯海角,无人可阻。” 虞戏时沉默了。 离惘的声色一直很平淡:“你既然能把他认成我,难道不是因为在你心里我的份量比他更重?此时又为何犹豫?” “我还以为你来,是来给我发布任务的。” 她的话题转得生硬——离惘何时给她发布过任务?他静静地看了虞戏时一会儿,才道:“不仅是我,就算是主脑,也没有什么任务可给你发布的了。因为你按照原著的剧情发展得很好——亲吻以及成婚,你们就好像原著里的原主角一样,走到了今天这一步。但不同的是,你们没有那些亲密的情节。” “竟有这种事?”虞戏时惊讶,“省去的又是些什么亲密情节?” 离惘眼中有些阴郁,“没什么,你会知道的。” 虞戏时迟疑着,还想再问,离惘却问道:“你可知道景饲生现在修炼的是什么术法?” “只听说过是‘邪术’,只是人言可畏,我并不尽信。怎么了?” “你还记不记得以前——景饲生生了心魔那次,我对你说过,如他这般的人,有捷径可走——那便是修邪魔外道。这条捷径会使他进步得很快,非常人所能及。” “所以?” “所以,旁人说得没有错,他所修的,的确是邪术。” 虞戏时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离惘接着道:“所谓邪术,之所以称之为‘邪’,不仅仅因为其杀招的残忍,更是因为它会吞噬主人的心智。虞戏时,你向来痛恨这个,或者说,你不愿意看身边人变成这么一个怪物——否则当年你也不会那般一刀解决傀儡明月。” “你跟我说这些,到底是为了什么?” “其实我跟你说这么多,也不是真的打算让你跟我走。我说什么‘无人能阻’,都是狂妄之语。毕竟有主神在,你哪儿也去不了。但是虞戏时,你不是没有选择。你可以回到你原本的世界,别再留在这里。这里的一切你承受不起,本也没必要承受。你可能觉得我在胡言乱语,但是,我还是想劝你,回去吧,虞戏时。” 虞戏时凝视着离惘。 这样的话让她感觉莫名其妙,也心慌意乱,不由自主地猜测未来将会发生的事情。 她向来敏感,更不想为未知而内耗。 这只是无意义的消耗自己的精神而已。 况且,“事已至此,我不会甘心回去。离惘,我离幸福那么近,你要我放弃?” - 祈姜引醒来的时候,浑身打着哆嗦,血液好像都从冰水里淌过,意识一回拢,噩梦般的记忆就涌了上来。浮玉发了疯的样子使她陷入深深的恐惧之中,其实在此之前她已经醒过来几次,但好像不愿面对现实般,总会浑浑噩噩地又睡过去。 好在这次是彻底醒来了,只是感觉冷得很,阎王殿里走过一遭,全身的细胞都不相信她还能活过来,难怪会失了常人的体温。 就在这时,她感觉到有人拢了拢她身上的被子,然而被褥并起不到什么作用,这个人似乎也发现了这一点,开始有源源不断的灵力传入祈姜引的体内。 祈姜引迷迷糊糊地看过去,最引人注目的便是剃了发了脑袋,配上一身素衣,不难看出他是什么身份。 第79章 只是这张脸有些不大清晰,祈姜引想说些什么,嘴巴有些僵硬,嘟囔着无法吐出一句清晰的话来。 “算你命大。”疑似救她的这个男人说。 “虞……虞……”她反复念着。 “虞什么?虞戏时?”他只能想到这个名字。 “嗯。她——” 屋子里安静了下来,不知道过了多久,祈姜引的体温终于回暖,意识也终于能分辨出眼前的场景,她撑着身子坐了起来。 “怎么是你?”祈姜引说话还有些有气无力,看见床榻旁的桌案上放了碗热汤,她毫不客气地端起来猛灌了几口。 但是这具刚苏醒的身体无法适应食物,她又很快吐了出来。 清让笑了一下,转动着手上的佛珠。 “倒是难得,一醒来不想家人,却先想个与你并无什么关系的外人。” 祈姜引用手背擦过自己嘴唇上的汤渍,听见这句话,回想起方才自己好像是在迷糊间反复念着一个名字。 虞戏时。 为什么会想到她呢?是有缘由的。 她记得,自己好像有什么事要告诉虞戏时。但是这件事涉及到她不愿再次回忆的过去,所以心有抵触。 见祈姜引沉默,清让笑眯眯地:“可感觉好受些了?” 祈姜引又打量了一番这个屋子,“我怎么会在这里?” 清让将窗子打开,通风,“你因伺候太妃而遭了殃,无故受牵连后很快就被判定身死,要扔去乱葬岗中。恰巧我前往王宫,路遇这一幕,问宫人要下了你。” 一直逃避的记忆还是不可避免的涌了上来,祈姜引下意识道:“她不是——” “她不是什么?”清让笑着看向她。 “没什么。倒是你,神庙的僧人,为何会去往王宫?宫人又凭什么听你命令?” 王宫,是虞戏时求他相助才去的。至于为何宫人会听命,王帝又会同意他带走人,他并不打算告诉这个小女子:“对于救命恩人,你不该这么追问。” 祈姜引收回目光,将那碗汤一饮而尽,“我早知你是个假和尚,那日没杀你,也没点穿你的假身份,算是饶你一命。今日你救我,算是相抵。你若觉得不公平,大不了算我欠你个人情。”她站起身,“圣女在哪?我要去见她。” “你好不讲道理。”清让戏谑道,“你要这么说的话,我倒是有些后悔救你了。不如现在把你杀了,就当我没救过。” 祈姜引也自知有些无理,软了些气势:“我知道你是谁。在外敲木鱼,在王宫有些许话语权,你的身份并不难猜——清平王。” “…………”粗俗,简直粗俗,“是也不是。但不重要。我可以告诉你,真正的清平王早就游历四方去了,我算是个可有可无的替身。模样儿相像,又不威胁到王权,谁也不会在乎我是真的还是假的。” 祈姜引倒没想到他会直白地说出这样一个秘密。 不过这秘密也不是说不通。毕竟当今王帝没见过清平王,而见过清平王的,不是远在千里之外,就是死了。 他不涉朝政,不问世事,是不是真的清平王,的确没那么重要。这么多年国家常有乱局,谁来关心这个。 所以,祈姜引说:“好吧。” 她又补充道:“既然你告诉了我这样一个秘密,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太妃并不是真的太妃,她在对我动手时,亲口所说——只是我也不确定她的身份。” 清让嗤笑一声。 祈姜引疑惑地看他,被他这声笑弄得有些羞恼,“笑什么?”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性子怪别扭的,与你清秀的长相倒是不符。”清让叹也似地道,“好吧,带你去找你心心念念的圣女——不过她已经不是圣女了。” “什么?为何?” 祈姜引随着他走出屋子,两人一路聊着近日发生的事情,一边往山下而去。 就在祈姜引感慨“我当年就知道,虞姐姐与景大人不一般”时,两人已经到了景府附近。 “若是我们叫门,能叫开景府的门么?”祈姜引深表怀疑。 清让却忽然做了个“嘘”的动作。 祈姜引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一名女子神色阴沉地向景府的方向走来。 她身后还跟着一名下人装扮的婢子,表情颇有些为难。 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事。 清让将祈姜引拉到一边墙后躲着。 那名女子与婢女显然果真有事要办,并且那女子脸上还有些傲气,似乎并不将旁人的眼光放在心上,所以只是简单地环视了一圈周遭,见没有什么人经过,才低声同身边的婢女说话。 清让低声道:“瞧见她手里露出来的那样东西了么?” 祈姜引眯着眼睛看,只能从手指的缝隙间看出一点物件的轮廓,她不认得,于是便摇摇头。 “这东西,可了不得。你且瞧着,有好戏看了。”清让装模作样道。 祈姜引有些心急:“不行,虞姐姐还在景府里头,我得快些把关于太妃身份的事告诉她。” 清让“嗐”了一声,“你‘死’太久了,这种事,你虞姐姐和景大人早就知道了。再说了,就你身上这点功夫,还带着伤,若是出现在那两人面前,你猜她们会不会杀人灭口?” 祈姜引也不是个犹犹豫豫的人,闻言果然安静下来,向那两名女子看去,思索着接下来的对策,“所以,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 婢女跟在许夷身后,有些紧张道:“小姐,真的要这样做吗?景大人身为极境,岂会察觉不到您的行为?” “怕什么?我们这是对他好。”许夷傲娇道,“我这又不是害他们。” “可是难免会引起景大人不耐吧?这样岂不是适得其反?” “你再啰嗦!” “抱歉……小姐,奴婢只是一心为小姐考虑。” 许夷看着景府,“景饲生有权有势,身旁自然不少人追随,可若他回到落魄的那一天,他口中的那位新娘,可还会愿意跟在他的身边?不如就让他看个清楚。” 她的灵力已经开始汇聚在手中的神器之上,“而且,我已经派人查出了一件事情。景饲生最一开始领军时——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当时他就在费尽心思找一个女子,这代表什么?” 婢女额上的汗顺着脸颊滑下,“这代表什么?” “无论府中的这名女子是不是当初抛弃他的那一个——倘若不是,也让他回想起被抛弃的那段过往,再通过神器里的世界看清这个女子的本性;倘若是——那就更好办了。再次的抛弃,届时景饲生会知道,我才是最好的那个。” 婢女小心翼翼地抬眼:“可是,小姐您喜欢的不也是景大人的权势和能力吗?” “我不是。” “那是?”莫非是那可歌可泣的灵魂? “是那张脸。”许夷笑盈盈道,“我不嫁权势,我就是权势。” “…………”婢女被震撼了一两息,继而忙不迭点头称是。 只是许夷对这神器的使用还有些犹疑。 她手中的这样东西,名唤溯洄器,十分神通广大,是国师珍藏的宝贝。它能带入许多人进入幻境之中,但只有一个人能失去记忆。这个人可以由操控它的主人自由选择,以达到最佳的效果。 而这个被选择失忆的人,将不停经历那些她曾做过的拷问良心的事——这些事大抵是不好的,所以,是一种精神上的折磨。而且,无法伪装,不然会一直困在原地。 譬如说,许夷选择某个叫小香的人作为幻境里的失忆者,幻境会带着她重新回到最难过的那些时间,让她重新上演一遍当天发生的事情,而她身边的人,作为旁观者,会目睹她的恶劣。 这个神器能使用的次数有限,据国师从前所说,只剩最后一次使用的机会,一般是用来搜寻真相或者惩罚某个重要的罪犯,所以,许夷倘若用在景府,倒真算是大材小用。 而且,这个神器的神力十分不稳定,幻境里面还会发生什么,谁也说不准。但大抵是不会威胁性命的。但也如其他能制造幻境的神器一样——在溯洄器里的一年,相当于现实世界的一天。 许夷目前在犹豫的是,选择景饲生当失忆的人,还是那个她不知道身份的女子。 倘若选择景饲生,可能能吓到那个女子,也能达到景饲生看清那名女子真面目的效果,可是景饲生从神器出来,恐怕会震怒;若是选择那名女子,使得那名女子惹得景饲生厌恶,是不是更好? 毕竟,生而在世,谁没有一点秘密,没做过于心有愧的事。这些事出现在景饲生面前时,他真的还能不分青红皂白的给她偏爱? 这么想着,许夷眼中促狭的笑意愈深,神器已经开启,许夷用念力催动它选择失忆之人,只是许夷并不知道景饲生府中女子的身份,光用念力,神器可能能追寻到这个人,也有可能出现差错。 第80章 但没关系,既然是举世闻名的好东西,许夷八分相信它的能力。 天空乌云密布,溯洄器像一片混沌蕴含其中,这片混沌电闪雷鸣,动魄惊心。 “小姐,我劝您还是再考虑考虑,您不会使用这个神器,一旦某段灵力融入错误,幻境里的人和事就会发生莫大的改变,后果不堪设想……”婢女咬咬牙,还是劝。 许夷正要骂她,此时她通身灵力已经融进去了大半,别说她不想再考虑,就是想也没有再退后的道理,但是正此时,身后传来一道声音:“没关系,我会。” 许夷和婢女大惊,转头看去。 景饲生定定地看着她,然后目光滑向她手中的溯洄器。“在别人家门口商量坏事,心可真大。”他评价道。 溯洄器已经开启,景饲生没有再多言,手中灵力运转,神器之中的那片混沌,便多了云雾般的白。 两个人的灵力掺杂其中,会发生什么? 谁也不知道。 婢女直接吓晕了过去。 第56章 像虞戏时这般的人,也有心? 所以,她最受良心谴责的那天,是哪一天? 景饲生走在一片黑暗之中,脑中闪过这一个想法,眼前渐渐出现光亮。 层峦叠嶂,云雾缭绕,他的身体悬在半空之中,一眼望去,能看见不远处的一座城池,那里隐隐有灵力浮动。城外,噪杂一片。 “你们凭什么抓人!” “无灵者难道就没有人权吗!” 景饲生的心口隐隐作痛——那是因为曾被虞戏时射过一箭,往后那处伤口就想没法愈合一般,时常有钻心之感。曾经困苦时,他夜夜守护着虞戏时安睡,而自己很难睡个好觉;后来步步高攀,他得到了许多东西,却因为心口难忍的痛楚,还是很难拥有一场安稳的睡眠。 眼下,好像回到了他中箭的那一天。 这是虞戏时最无法面对的事情? 景饲生一时竟不知该作何表情。 可惜,这不过是幻境。心口上的伤已经造成,无法痊愈。如果再经历一遍这一天,也不知是对虞戏时的惩罚,还是对他的惩罚。 溯洄器也融入了他的灵力,虽然不多,但是应该可以小幅度控制自己的身体。 他倒想看看,虞戏时向他射出*那一箭时,是什么表情。 - 溯洄器启动的时候,离惘已经离开,虞戏时正在房间之中,忽然就丢失了大部分的记忆。 而且,现在所拥有的记忆,也是一片混乱。 她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为什么在这里。她看见白雾青山,一个男子站在她的身边。她忽然想起了什么。 对,她要杀一个人。一个一路上一直保护着她的人。 好像叫……景饲生。 景饲生是什么人?自己又为什么要杀她? 她不记得了。 只隐隐有种感觉,只要杀了他,就能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 获得什么呢? 她手中握住一把弓箭,迷茫时已经飞身出去,额上的同生契亮起。 在距离那道有些熟悉的身影已经不远时,她举起了弓箭。 可是,这可是杀人呀。 她做不到。她也不想杀。 杀了他,保护母亲?——好像是这样的。 她不可控地举起了弓箭,对准那道身影。额上的同生契发烫。 她隐隐觉得,好像经历过这一切。 这一箭并没有对准景饲生,而是朝半空中射去。她忽然落了一滴泪,在心中说:对不起,娘。 可就在她松开手、箭离弦的那一刹那,景饲生忽然转回身来。 他意味不明的眼追随着那支偏离了“十万八千里”的箭,沉默着。 就在此时,虞戏时身边的离惘动用了神力,使得那支箭脱离了轨迹,猛地向景饲生射去。 离惘站在虞戏时身后,所以虞戏时看不见这一切。 可是,景饲生看得见。 这一次,他看得清楚,看得分明。 历史无法改变,正如此刻幻境里发生的这一幕。 箭再一次刺进景饲生的心口,可是这一次,他感觉,好像没有那么痛了。 之后的一切也如曾经发生过的那样,亦如曾经系统所预言的那般——命劫与境劫同时降临,一箭穿心,万剑过身。 可是这一次,在他醒来时,身边不是一只想要将他吞食入腹的野狗。 而是—— - 虞戏时扑在景饲生身边,她没想杀他,为什么,为什么箭还是刺穿了他的身体。 她看见景饲生心口处的血,看见方才万剑过身的那一幕,她无能为力,她厌恶自己,不杀景饲生救不了母亲,可如今杀了景饲生,她好像陷入了一生无法逃离梦魇的命运。 母亲曾经的声音:“鱼宝,娘希望你好好活着,可也不希望,你活得不像个人。” 离惘也说过:“你不惜丢掉你作为一个人本该拥有的情欲,你丢掉恩与情,不顾对与错。就只是……” 头好疼。 虞戏时扑在景饲生身边,哭着,“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离惘,求求你,救救他——别带我走。” “别带我走,我要救他。” “我要救景饲生。” 她哭得太久了,眼泪止不住,好像把压抑在心里的所有情绪都释放出来了,但为何会有这么深刻的压抑呢?她不明白。 就在这时,虞戏时感觉到脸颊边一双冰凉的手轻轻替她拂过泪。 “别哭了,我还没死呢。” 他嗓音虚弱,但动听依旧。虞戏时抬起头,看见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像有裂痕的玉,光与暗被割碎在眼中。 虞戏时一直觉得自己是个贪财好色的人,可她忽然觉得,倘若是单纯喜欢美色,自己怎么会哭得这么伤心。 “阿饲。” 听见这一声,景饲生眼角有些湿意。不知是不是疼的。 他眼睫一眨,那水光就滑了下来。 虞戏时心疼极了,想要握紧他的手,又怕弄疼他,只敢小心翼翼地擦去他嘴角的血渍,“阿饲,我要怎么才能救你啊。” 景饲生有气无力地笑了一下,“我自己调息运功一下就好。乖乖的,在我身边。” 虞戏时点头说好,“我总觉得脑子里有好多碎片,我记得你,却又不记得你。有些事情经历过,像梦,又像真的。但我只知道,这一刻我是真的很怕失去你。” 景饲生闭上眼。 虞戏时这样是正常的,因为她是被选择的失去记忆的那个人——这是许夷选择的。 她会慢慢想起来与他那一年的坎坷,只不过会丢失十年后的记忆。 许久,久到景饲生以为她都走了,要不是还能感受到她温热的身体。忽然,景饲生听见她弱弱地问:“阿饲,我们……是什么关系?” 虞戏时想得头疼,所以觉得索性直接问好了。 过去的记忆零零碎碎地进入脑子里,都是景饲生护在她身前的模样。 她得到了回答。 “你是我的未婚妻。” 虞戏时心尖儿一颤,像是雨中的花叶被蜻蜓陡然触过,几滴水珠漏下,止不住地颤动着。 她睁大了眼看向景饲生。 景饲生也温柔地看过来,抬起手,指腹划过她脸上的泪痕。 他的模样好像有些无奈。 “怎么办啊,我们之间,好像羁绊太深,总是牵扯在一起,逃不完的梦,延续不完的故事。”他说。 虞戏时不太理解,但并不讨厌景饲生这样触碰她,她贴上去,蹭了蹭他的手,字里溢出些缱绻, “对不起,夫君。” 景饲生动作一顿。 他的心口处还因为伤而疼着,甚至还能感觉到干涸的血液摩挲出来的粗糙感,但这颗心脏好像被什么忽然握住,短暂的缓解之后,就有更深的痛蔓延出来。 注意到他的神色,虞戏时懵懂问:“怎么了?我以前不这么唤你?你若不喜欢,我便还唤你‘阿饲’。” 景饲生艰难地撑着身体坐起来,屈起一条腿,只手搭在腿上,另一只手手背擦过脸上的污渍后,看向虞戏时,“没关系的,你喜欢就好。也只有你能这么唤。” 虞戏时搀他起来,“我带你去看大夫。” 景饲生深深地看着她,似乎也在分辨这到底是梦还是幻境。看着看着,想起自己曾多少回幻想着再见虞戏时会是什么样的光景,有疯着的,有冷声质询的,他都怀疑自己是不是早就心理出现了问题。看得深了,虞戏时鲜活的脸就在心里头烙印的更深,他别开眼, “你有钱吗?” “我——” 景饲生闭上眼,“稍等。” 按理来说,在溯洄器里,虽然有可能发生未曾发生过的事情,但也只是按照原本的因果逻辑和人物心意创造出不同的事情走向,而且没道理会延续这么长时间。 看来,是许夷技艺不精,溯洄器果然出现了问题。 第81章 但却让他得知了一个真相。 原来当年杀他的人,不是虞戏时,而是离惘。 可到底,奔向他时,虞戏时并没有被离惘操控,也就是说,她还是起过要杀他的心思。这是为何? 如今溯洄器出现了问题,事情的走向发生了改变。但是因为会按照原本人物的心意,所以,虞戏时—— 想救他,也愿意做他的未婚妻? 景饲生猛咳一声,一口血从口中流出,虞戏时慌忙扶住他,他有些茫然。 在真正的过往里,他是一个人醒过来的,是依靠系统活下去的。 所以,讲道理,系统现在应该出现了。 果然,他脑中响起系统的声音: 【宿主,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都说了让你不要去救虞戏时,现在好了吧?】 景饲生皱眉,在脑中回应:“你也受到溯洄器影响了?” 连系统都没了记忆? 【什么溯洄器。没听说过。现在,你只能依靠我才能活下去。】 “哦。”景饲生说。 【你心口中的这一箭,是致命伤,但是我能将你的命维持到你完成剧情的那一天。此后,你将回到你的世界,你不会那么快死去,你还有机会和你爸妈相处在一起。但是你的寿命会很短。并且在往后的日子里,你心口的伤会时常隐隐作痛,你可愿意?】 与历史一模一样。 “愿意。” 【由于这个世界出现了很多原著里没有的剧情与设定,我深深感受到了无法掌控的无力。宿主,往后的路会很难走,我只能祝您好运。由于不知道未来还会发生什么意外之事,所以我会将你的‘登神之路’加速完成。用十余年的时间,攀到这个世界的顶峰,但是时间越快,你的痛苦就越重。你可明白?】 “明白。” 【破境之劫已过,将会给你一笔不菲的奖金,还有,‘国运系统’已经为你开启。你在这个世界的影响越大,熙国国运就越昌盛,一统九州,指日可待。】 “别吹了,我很疼,能不能快点。”已经经历过一次的景饲生有些不耐烦。 【好的。你的伤已经不会在此时要了你的命,去闯荡吧,宿主!而我,很快就要跟你说再见啦,我已经开启了我所有的权限,才能保住你这条命……再莫因情之一事,丢掉自己。而我,也会在你离开的那一天,彻底报废。】 第57章 天欲雪。 虞戏时看着景饲生,他闭目养神了一会儿,就睁开了眼睛。此时,那些伤好像已经没有那么疼了,他泛红的眸子看过来,虞戏时眼睛一眨不眨,看了他一会儿,便搀着他继续走。 “钱的事,你不用担心。我可以一直去卖赤髓,为你治病。”虞戏时道。 “我有钱。”景饲生道。他度过了破境之劫,这是系统给他的奖励。 “啊?”虞戏时纳闷。 她记得,他们两人一直很穷来着。 景饲生从怀中拿出一个钱袋,递给虞戏时,“只是现在城中在抓无灵者,恐怕不能去城中订客栈了,还是得选个安全的地方将就几晚。” “好。还得带上这只灵兔。” 他们走了一段路,便遇到了几户人家。这些人家大多都是野林子里搏命的猎户,虞戏时敲开了一家的门,这家猎户很热心,但也不是白发善心,收了他们的钱,让他们安生住着。 猎户人家有院子,院中有四处茅草屋,一处是猎户夫妻所住,一处则是做饭吃饭的地方,还有两处特别简陋,已经是茅草屋在它面前都可称好宅子的程度。但好歹四处可避风,就别在乎漏雨的事了。 因为虞戏时跟主人称她和景饲生是夫妻,所以主人就安排他们在了一个屋子里。 这也正是虞戏时所想的,这也比较好照顾景饲生。 景饲生太累了,几乎一沾床就睡去。虞戏时小心翼翼地褪去他的衣裳,耐心地为他清理伤口——其实也就是她射出的那一箭,因为那些光剑不会留下伤口,都是内伤。 期间景饲生呼吸轻轻,竟然没有皱眉也没有低/吟。他就那么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 等到虞戏时累了,她就脱了鞋,爬上床去,挤在景饲生身边,跟他隔着一点距离,微微缩着身子,将被子掩好。 第二日,天光刚亮,景饲生便醒,先是有些茫然,待到意识回拢,才若有所感地往身边看去。 虞戏时尚且还睡着,睡相安宁,有些毫无防备的天真。 他侧过身来,看着她的睡颜。 但他没有动,只目光有些黯然。 就在这时,院子里传来一点声响,是有人在敲门,然后猎户夫妻相继醒来,去打开了门。没过多久,两人便来敲他们的门。 景饲生正要坐起,虞戏时已经被吵醒。 她伸了个懒腰,险些一拳挥在景饲生脸上,景饲生往后一避,她这才想起身边好像还有一个人,慌忙收回手来。四目相对,虞戏时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而景饲生总是自如的——看着她睡觉时是,现在也是。 敲门声又急了一些,虞戏时慌忙去开门。敲门的是家中夫人,递来一封信。而她丈夫就站在不远处,应是觉得夫人来敲门更方便些,所以在一旁避讳。 虞戏时接过信,就在此时,“嗖嗖”两支箭破风而来,猎户夫妻相继中箭,睁大了眼睛,痛哼一声,倒了下去。 虞戏时大惊,张望着是何人行凶,一边蹲下身来想要救二人,这时,景饲生走到了她的身后。 “不必救,现实中的他们,已经死了很久了。”景饲生朝虞戏时伸出手,将她扶起来。 “什么意思?” “我们现在是在幻境之中,这是我曾经经历过的事情。你大可放心,杀了他们的人,我已经解决了。” 景饲生向浮玉——应该说是游灯要了一千兵,今日便是那一千兵抵达的时间,而这对夫妻,便是游灯命人杀人灭口的,怕出什么岔子。 不止这二人,周围所有的人都被杀了。 这一处最终成了景饲生暂时的据点。 如今不过是历史重演。幻境里的人,除了他和虞戏时,都是假的。救不救,没了意义。 “幻境?我们为什么会在幻境里?”虞戏时惊讶问。 “没事,等我带你出去就知道了。” 景饲生牵住虞戏时的手,带着她向外走去。 狂风卷地,几乎要将人吹飞。虞戏时躲在景饲生的身后,眯着眼睛看漫天的沙尘。 “这是你曾经走过的路?那我为什么没有记忆?”虞戏时抬头看他。 “因为你不在我身边。” 虞戏时意识到自己好像问了个很傻的问题。 “那也挺好的。”虞戏时说。 景饲生有些疑惑地反过头来看她。 虞戏时往前赶了两步,走到他前头去。 “因为我也想看看你的过去呀。”虞戏时笑着道。 景饲生一怔,她发现了他的失神,才隐隐觉得这失神的来源——恐怕是因为她曾经对他并不好,否则他应该对这般甜腻的话习以为常才对,而不是这般不大自然。 所以,虞戏时踮起脚来,亲了亲他的脸颊。 景饲生垂下眼,漂亮的眸子看过来,漆黑的瞳仁中藏着璀璨的星河,惊艳得让人着迷。 虞戏时看得痴了,就在这样的怔忡间,景饲生垂下头来,吻过她的唇。 有些站不住脚的虞戏时被他扣住了后脑勺,整个身子一带,被他的大手拥紧。一种酥麻的感觉从心上伊始,蔓延至全身。 直到他的舌头探进来,虞戏时才羞到有些想推开。 察觉到她的抗拒,景饲生便停止了这个吻。 虞戏时红红的脸一下子暴露出来,她慌忙低下头去。 “我的过去没什么好看的,但可以带你看看我们的未来。”景饲生轻声道。 可是他的语气中却并不像带着期许与笃定,反倒有些迟疑的沉闷。 虞戏时分辨不清他的情绪。 “你喜欢我吗?夫君。”她问。 “喜欢的。” 她这才笑了起来,“我也很喜欢你。可是我感觉,你并不开心。” 景饲生默了默,“是的。是有点不开心。” 虞戏时抬起头,“为什么呢?” “因为现在的你让我觉得不真实。幻境外的你,薄情得像没有心。” 听见这句话,她心里头有些莫名发酸,可是脸上却笑了起来——原来景饲生并非疏离与淡漠,而是不确定她的感情啊。 “是不是你犯了什么错,惹我不开心了?”虞戏时调笑道。 “那要看你心里怎样认为了。”景饲生道,“反正我觉得我没有错。” “阿饲,我虽然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杀你,但是你也说了,这都是你曾经经历过的事情,说明现实中的我真的这样做过——可是……” 景饲生忽然打断她:“不是的。这一次,我看得很清楚,那支箭,是被离惘控制着向我的方向而来。你原本不想这么做。” 第82章 “离惘?” “嗯。你还记得他吗?” “我记不得了。但又好像有点印象,我不知道——” “记不得那就算了。”景饲生牵起她的手,然后他另一只手一抬,方才所在的那处小“村落”便被大火吞噬。 虞戏时被他牵着走,直到找到了下一处村落。这里有空置的屋子,景饲生找了个庄宅牙人,将屋子购买了下来,并请了两名仆人,为他们收拾屋子。 “夫君,我记得我们不是要去柳城、去王都吗?这是……” 她的记忆是混乱的,景饲生已经习以为常,“不去了。难得有无人打扰的日子,何不安生几天。” 他给了下人不少钱财,所以自然会为他卖命去野林子中狩猎——当然了,这是买不到吃食的情况下。所以很快,他们就有了一餐美味。景饲生和虞戏时用过膳之后,周遭的一切开始扭曲起来。 虞戏时有些害怕地扑入景饲生怀中,景饲生有些不自然地揉揉她的头,“别怕,这个幻境你是主角,所以下一个要看见的场景,大概就是你曾经的心魔。在看完之后,我们还会回到这里。” 有景饲生在,虞戏时安心许多。可是,“曾经的心魔”? 会让人难堪吗? 当虞戏时看到眼前的一切时,她做出了回答——会的。 她看见自己附身在年纪尚小的景饲生身上,操控着他杀了许多人。 不,准确来说,是离惘操控的。 “…………”在一旁看着的景饲生意味不明地扫了虞戏时一眼。 虞戏时讪笑一下,“我不知道啊。” “那你出去之后,最好解释清楚。”景饲生阴测测道。 可是这个场景结束之后,他们并没有马上回到原本所在的屋子里。 而是又在原地经历了另一番景象。 那就是从小被训练成杀手的虞戏时救了景饲生一命,杀了那十二影卫。 “这是怎么回事?”景饲生疑惑道。 “我好像对这段记忆有点印象。”虞戏时道。 景饲生迟疑地看向虞戏时。 真正发生过的事情她没印象,而这个没发生过的事情,她却有印象? 这段场景之后,两人才回到了方才用膳的屋中。 “你都记得些什么?”景饲生问她。 她脑袋有些疼,用手轻轻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回忆道:“我记得有人告诉过我,我和你是在一个罪孽场上生下来的——那里遍地是尸体,有伏国俘虏的,也有一些罪犯的。而你被方存收养,我则被送去了王都,从小培养成一名杀手。从我记事起,我一直在学的都是杀人的本领。然后大概五岁那年,在路边遇见你,我以为那是我第一次见你。总之,我生了善心,将你救下。” 她顿了顿,继续回忆着:“我带你去疗伤,对,然后因为身无分文,卖了赤髓给你治病。你心存感激,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后来听了我的话,去了熙王宫——而我之所以劝你去熙王宫,是因为听说了外头官兵到处在找你的事情,我认为你只有回熙王宫才能活下去,否则乱世之中,你流落在外,会很危险。” 景饲生皱眉听着,“可是当时你凭什么认为我去熙王宫就会安全?” 虞戏时细细回忆着:“因我所在的那座暗阁,本就是浮玉王妃暗中培植的势力。里面大多都是一等一的杀手。” “我救你不是偶然,原本是要协助十二影卫杀了你,是我的师父给我的一次历练任务。可是我心软了,没有杀了你,反而救了你。我本来会因此而丢命,但是浮玉王妃突然说不杀你了,让我劝你去王宫。当时还以为是自己走运,后来才知道是王妃知道了你身负伏国血脉的身份。” 虞戏时道:“对,就是这样。后来你去了王宫,一年后,和王嗣苏蘅沂一起去到伏地为质。过了十余年,你秘密送苏蘅沂归国,浮玉王妃让我去帮助你。这也就是当初我接近你的目的。我知道她还派人杀了苏蘅沂,就是为了替你日后登基扫清障碍。” 虞戏时抬眼看着景饲生:“至于杀你——我不记得为什么要杀你了,而且那一箭,我并没有对准你,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还有你说的什么离惘,我根本不认识。但我总觉得有些熟悉。” 景饲生十分震惊。 这不对。 一切都对不上。 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如果虞戏时说的是真的,那么之前他猜测虞戏时是属于离惘势力的人,就都是错误的。 除非,虞戏时现在所说的不认识离惘,可能是因为据她现在的记忆,还不到认识离惘的时候。 但是,在虞戏时和景饲生流亡的那一年里,虞戏时早就带离惘加入过他们的队伍,并且称离惘是无灵者。 他忽然想到系统对他说的话——“由于这个世界出现了很多原著里没有的剧情与设定,我深深感受到了无法掌控的无力。” 他在脑中呼唤系统。 系统也听见了方才虞戏时说的话,但是显然它也同样疑惑:【宿主,我只关心你的事业,关于旁人的事,我不知道。但是我能知道的是,原著里根本没有提到这些。甚至,原著里根本就没有‘虞戏时’这个人。】 【本来一本小说就不可能来来往往的每一个人都提到、都描写得详尽,所以当时我并没有放在心上。】 【您是觉得,有问题?】 第58章 有问题。 当然有问题。 而且还有大问题。 就算虞戏时因为在神器之中而记忆错乱,忘记了离惘,但是对于之前的事情是不会有这么大的记忆偏差的。大到几乎是在说另一个人的故事了。 可是她话中的那些过往,方才又的的确确展现在他眼前——仅仅6岁的她,却能手刃十二影卫,将他救下。身后或许有人助力——譬如离惘。但是当时画面中虞戏时的神情十分自如,仿佛她就该如此。 与被离惘控制着杀人的那段画面不一样。 神器大抵是不会有错的,可是这代表了什么呢?两段过往都存在过? 怎么可能? 景饲生想说些什么,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像越来越荒诞了。 这时候,他胸口的伤又疼了起来。景饲生深吸一口气,虞戏时发现了他的异常,慌忙将他搀回寝屋中去。 她命下人去买了些药,亲自煎好,然后给景饲生端来。 进屋子时,她还在轻轻给药吹气,吹散它的热度。然后她弯身站在景饲生身前,自然地举起勺子给他喂药。 “……”景饲生接过碗来,“我自己来。” 虞戏时“啧啧”了两声,“我们相处多久了?你怎的还如此羞涩?” 景饲生被药呛着,咳嗽了几声,虞戏时慌忙给他顺顺气,“别激动,别激动。” “不要胡说八道。”景饲生拿手巾擦了擦嘴,然后接着若无其事地喝药。 “胡说什么了?”虞戏时歪着脑袋看他,“难道你不是害羞?哦——你是不是从小到大除了我,没离女子这么近过?” 景饲生一口药喷了出来。 虞戏时被他逗笑,在他之前拿起手巾给他擦嘴。 景饲生很生气:“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字面意思。” “难道你与旁的男子亲近过?”景饲生盯着她。 “如果有的话,你会介意吗?”虞戏时逗他。 “……”景饲生张了张嘴,又没说话。他想说“你试试”,可是又会想起自己刺向虞戏时的那一剑。 他们之间,本就错误的仇恨隔了十年。他错误地“复了仇”,伤害了她,他没资格再高高在上。 怎么办呢? 待到虞戏时出了幻境,想起了这一切。 她会厌恶幻境里的他吗? 一旁,虞戏时见他沉默,以为他生气了,忙哄他:“我胡说的,我只有你,没有旁人。” 景饲生晦暗不明的目光缓缓落下,“那就好。” 说完,他默默地垂头喝药。 虞戏时瞧着他乖顺的样子,十分喜欢,蹲在他身前眼巴巴地看他喝完了药,唤来下人收碗,然后坐到他身边去,“夫君,好受些没?” 景饲生脊背笔直的端坐着,转过头来看她,“嗯。还有——我们还没成婚,你这样唤我,是不是直白了些?” 虞戏时表情凝固了一瞬,“你不喜欢?” “不是……” “不过说起来,你还没唤过我呢。我记得平日里你唤我小鱼,怎么如今这么别扭?” “……”这回景饲生是彻底喊不出口了。 他干脆站起身,道:“我去沐浴。” 虞戏时被他突然的动作弄得有些懵,眼瞧着他快步走出了屋子,忙道:“下人烧热水也要时间呢!” - 景饲生不需要什么热水。 当冷水包裹住他的身体时,心里的那点燥意终于淡下去,却只是很短暂的时间,却有更乱的心思反弹上来。 第83章 待在这个幻境里,他理应很烦躁才是——毕竟幻境外,他还有数不清的公务要忙,他并不抵触这些公务,毕竟当初能多救一个百姓是一个、能让这个世界变好一点是一点是他的心愿。而且,以他和虞戏时的关系,他不应该愿意和虞戏时待在这个幻境里才对。还有,他还要紧着时间,去杀了离惘这个狗东西。 不愿意待在这个幻境的理由太多,可是现在的他,却觉得很舒适,好像这里才是他应该呆的地方。 而且虞戏时说的那些过往,此刻他竟慢慢有些接受,并且觉得相信。 脑子里完全被一个人占据,这种感觉让他很烦躁。 自认为过去的十年里,他把自己的心封闭得像块石头一样硬。他能自如地处理大部分的事情,至于情欲,他自己也能解决。但是现在,好像一切都变得开始不可控起来。 所以,他既慌,又怕。 这两种情绪,都代表了软弱。 他不喜欢自己是个怂人。 他闭上眼,往水里沉下去,凉凉的水抚过他的脸,让他脑中放空了一瞬,终于清醒了一些。 可是心中慌与怕的感觉仍未褪去。 从水面坐起身来,景饲生盯着眼前昏暗的烛灯,眼中的情绪愈发浓重。 他没注意到,一点点白色的光影区别于月光投向他的身上,而他的眼睛茫然了一刹那,又暗下去。 ——这是属于无妄书的力量,十分微弱,催动心里的欲念。 - 虞戏时正坐在桌旁看书,这书是方才从书房里随意拿的,不过是一个新奇的话本子,景饲生不大像看这类书的人,所以应该是特意为她准备的。 新奇的是背景的设定,到底还是一本情爱话本,虞戏时正看到面红耳赤之处,寝屋门忽地被打开。 她被吓了一跳,将书合上,看向景饲生,“你……沐浴完了?” 景饲生的神色让她觉得有些怪异,她看见景饲生将凳子拿到她身边坐下,“你可喜欢我?” “啊?”这问题也太突然了,虞戏时诧异了一瞬,“喜欢的。” “真的吗?和我流浪的时候便喜欢我?十年之后,可还会再喜欢我?”他眼中跳跃着烛火,定定地看着她。 她有些不明白他话里的十年,以为他问的是从现在开始的往后十年,“是的,会的。只要你没有旁人,我一辈子都会喜欢你,爱你。” 景饲生感觉像喝了酒一样,脑袋有点发晕。 “好。” 他打横抱起虞戏时,便朝床榻走去。 虞戏时脸色大变,指尖扣紧了景饲生的颈后,“夫君,你做什么……” 景饲生将她按在榻上,隐隐约约的,能闻到自己浑身沐浴过的清香,其中还混着独属于她的味道。这样奇特的香味,景饲生只在她身上闻到过。 景饲生看着她,一颗心就快跳出胸膛。 他吻了下去,先是小心翼翼,然后这个吻便愈发具有侵略性,攻城掠地般剥夺着她的呼吸,而他自己则感觉气血都涌进了脑子里,越发难以控制。 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烫,某处也有了反应。 他终于放开了她,与她一般呼吸急促,“虞戏时,能不能……别再骗我了。” “我何时骗过你?夫君。” 虞戏时的眼尚且还有些意乱,在这张具有迷惑性的脸上,使得景饲生半分无法移开目光。 “能不能不要再伤害我,就当,可怜我剩下的这点命。”他哑着声音道。 “夫君,你可是醉了?”可是他嘴里分明没有酒味呀,而且整天的时间都在一起,方才他不过是去沐浴了,也没有喝酒。 只是行为举止怎的忽然这么…… “我没有喝酒。”果然,他说。 “什么叫可怜你剩下的这点命?我听不明白。夫君,幻境里的我忘记了许多事情,倘若你有什么话,不如等出了幻境,我想起了一切的时候,你再跟我说。”虞戏时认真道。 出去再说吗? 出去了怎敢说。 又怎么说得出口。 景饲生喉结滑动,低下头,再次吻了上去。 “唔……夫君……轻点儿。”虞戏时找着空隙说。 这话让景饲生动作一停,他微微抬起一点儿身子,片晌,笑了一下,“我没干什么呀。” 虞戏时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整张脸红红的,“我……” “你要想的话,也是可以的……” 景饲生原本已经调整过来一些了的呼吸顿时又乱了一下,他抬起头,看向虞戏时的眼睛,“嗯?” “我是说,我们可以……” 虞戏时说着,眼前却突然黑了下来,景饲生拿手挡*住了她的眼睛,她的话顿住,听见景饲生道:“你失去了部分记忆,倘若我这么做,岂不是趁人之危。” “可你不是已经趁人之危了么?” “…………”景饲生默了默,“你说得对。但是那件事,还是成婚以后再做。” “夫君,你忍得住吗?” 景饲生低舒一口气,“能的,你推开我,行不行。” 虞戏时被这句话惹笑了,“自己没法离开?” “没法。” “那就不要走。夫君。”虞戏时把他的手拿开,温柔的眼睛看着他,“这个幻境既然是我曾经的记忆,那我的感觉就不会有错,我至少真的真心实意地喜欢着你。夫君,我只想珍惜当下的感受。” 人的一辈子,不知道哪个瞬间会成为永恒。或许这个瞬间会,或许来日回想起,曾经某个脑子空白的一瞬间也定格在了记忆里。 谁也不能确定。 - 幻想戛然而止,景饲生陡然从浴桶里站起身来。 他身上那点白色的光影淡下去。 没错,这力量只有这么微弱,仅仅是让他产生了幻想。 意识到自己方才脑中都是些什么画面,他低骂了一声,擦去身上的水珠。 走出澡间,天色月明星稀,站在回廊上,他看见寝屋的灯亮着。 虞戏时就坐在窗旁看书,投在窗纸上的剪影安静美好。 他越发感觉到了自己的卑劣。 在不为人知的地方,想着与她的亲密。 可是方才的幻想就像拉他进入了另一个幻境一般,真实又令人无法抗拒。 他已经不知道何时自己已经在往寝屋走去,回过神来时,已经在屋门外。 推开门,虞戏时抬眼望过来,高兴地唤了一声,“夫君。” - 幻境外,离惘看着诡变的天色。 这是顶级的神器被唤醒时会出现的异象。 “由于神器启动的方法不对,加上景饲生使得神器中的灵力脉路更加混乱,不知道其中会发生什么变故。我需不需要跟进去看看?”离惘与主神对话道。 【不需要。现在神器正在调整轨迹,他们会回到真正的《无妄书》里的世界。】 “那景饲生岂不是会发现许多地方和自己经历过的不一样?”离惘道。 【发现了又如何?他想不通其中的关窍。】 “啧。”离惘想了想,“可是等到虞戏时出了幻境,也会发现幻境里自己的曾经,与幻境外真正经历着的不一样。” 【她也想不通。他们两个人只需要完成任务,提供给我我需要的东西,旁的都不重要。】 离惘沉默了。 其实他知道得并不多。 他知道景饲生也是穿越而来——从21世纪。服务于景饲生的系统是辅助他的事业的,毕竟他以为自己穿越的是本龙傲天小说——就连他的系统也这么认为。 这是主脑放给龙傲天系统的权限。 可这所谓的“龙傲天”剧情,不过是从《无妄书》里分割出来的男主的事业线而已。 而这条事业线,也服务于主线的剧情——什么剧情呢?那就是男主与女主能在各个地方玩play。 这本就是一篇没什么剧情可观度的限制文。 “可是景饲生仍拥有记忆,他知道自己和虞戏时之间发生的一切,就算是轨迹慢慢回归,按照《无妄书》里的剧情发展,他恐怕也不会那么做吧?” 主脑哼笑了一声,又快又轻,离惘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没关系。】 离惘脸上神色僵了僵,“他们出了幻境,恢复记忆之后,该怎么面对彼此?” 【那关你什么事?】 “…………” 【你好像觉得有些不开心?】 “我有什么不开心的,你说什么我做什么而已。” - “夫君。” 听见这一声唤,景饲生走到她身旁来坐着,“在看什么呢?” “看话本子,就是你放在书房里的。”虞戏时将书合上道。 意识到她在做的事和方才自己幻想里的一模一样,景饲生脸上闪过一丝尴尬。 “噢。”他说。 虞戏时道:“还记得我们离开猎户家时,有人来给你送了一封信。你为什么不看?” 第84章 “没什么好看的。不重要。” “其实我知道那封信是什么。” “嗯?” “我跟你待在一起,你曾说过你的想法,你说‘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你应当是想要为荡平现在的乱象出一份力。而浮玉近日的动向,我也略有耳闻,她让游灯去信往熙王宫。不久后寒致便领兵往我们所在的城镇方向赶来。所以,你应当是问浮玉借了兵,然而浮玉却想了法子去问王帝要兵。总之,这封信应该就是告诉你,那些兵已经到了、或者说快要到了。” “这有什么重要呢?左右我们是在幻境之中。”景饲生想了想,“但是我的确有些不安心。” “哪里觉得不安心?” “溯洄器的启动出现了问题,导致神器内部灵力混乱。而且现在,你还说了许多我没听说过的事,所以我的心有些乱。” 虞戏时笑了,伸出手触向他的手背,“不用担心,夫君,我们两在一块,有什么都能一起面对与承担。总之有你在的时候,我总是很安心。” 景饲生垂下眼,看向她伸过来的手,玉葱般的手指带着暖意,他翻过掌心,轻轻握住了她的指尖,“真的吗?” “真的。你当这是安慰你的话?” 景饲生想了想,笑着轻轻摇了摇头,“不。你不会安慰我。” “你这是什么话,说的好像我对你不好。”虞戏时打趣他。 景饲生抬眼,对上她笑盈盈的眼睛,里头没有揉杂着太多情绪,好像她真的没有烦心事一般,光是这样干净又充满爱意的目光,都能给人不少力量。 他就这么看着,将她的手抬高了一些,放在唇边,轻轻一吻。 “我们去休息吧。明日还不知会发生什么。”他道。 虞戏时点头说好,又说,“那我先去沐浴。” 她将手从景饲生手里抽出来。 随着她起身,景饲生心中的情绪又开始变得像要煮沸的水,无法安定,思绪也到处飘飞,好像它自己就有想不完的事。虞戏时倒成了他在这个幻境中的安心剂,只有她在身边的时候,他才能安心几分。 “虞戏时。”他忽然唤她。 “嗯?”虞戏时已经走到门口,听见声音反过头来看他,“怎么了?” 看见她的脸和那他喜欢至极的目光,默然了片晌,“没事,快一些来。” 虞戏时笑:“这么舍不得我呐?” “…不是,只是怕你不在我视线范围内,若是出了什么事,我不好救。” “你呀,”虞戏时嗔他一眼,“是不是以前不安定的日子过太多了?现在闲适下来反而不安心。” “或许吧。” “好啦,等着我。” 虞戏时走出了屋子,景饲生坐了一会儿,走到床榻边上去,解自己的腰带。 要解外袍时,他的动作放慢了一些,目光不由自主地往床榻上一瞥,脸上出现一些不自然。 他又看向屋子里的空地处,只是很快一眼,收回了目光。 将外袍搭在衣架上,他敞着腿在榻上坐下,额上还有几缕微湿的碎发紧贴着面颊,为干净又冷傲的脸上增了些性感的味道,他却是没有意识到自己拥有怎样一张独绝于世的脸,不知想到了什么,耳尖泛红。 他像个木头桩子一样直愣愣地躺了下去,将被子盖好,盯着床顶,那儿起绣着金线的玄色床幔,是他一贯喜欢的颜色,原是打算先将就着用,倘若在幻境里还有些日子要过,再问虞戏时喜欢什么样的床幔,去打造一床便是,但是虞戏时却说她也很喜欢这样的款式,和景饲生用的旁的东西差不多的颜色,让人感觉是一眼便是景饲生所属,她会很安心。 看着看着,他闭上眼,试图哄自己睡觉。 只是闭了一会儿,他又睁开了。看了一眼身旁的另一个枕头,察觉到隐隐作痛的心正在加速跳动。 他一下子坐起身来,看向桌案上虞戏时放着的那本话本子。 这本话本子是将男女谈爱之事的,他知道,毕竟是他准备的。 一抬手,话本子便飞进了他的掌心。 打开书,先是看了两页,然后就快速地往后翻,跳到要紧的部分。 写的是男主拥着女主睡觉时,男主用头抵着她的发端,亲昵地唤她小名,说想和她生生世世。 生生世世吗?太长、太假了些吧? 不过于景饲生而言,倒是刚好。毕竟他这一辈子,也没什么时日可活了。 他细细看着书中描写的每一个亲密部分,时不时往房门处瞥去一眼,带着点做坏事的心虚。 看着看着,脸色紧张了起来,也不知是不是代入了进去。 - 虞戏时是由婢女伺候着洗的,这个婢女名唤盛鸢,生得好看,只是刚来府中时面对她会露怯,虞戏时不知道她的害怕从何而来,眼下倒是有了机会,问她:“为什么感觉你有些害怕我?” 盛鸢手上动作一顿,柔声道:“回夫人的话,奴婢在从前的府中吃过亏,因为生有几分姿色,便被称作狐媚子,后来还是我自己用了些法子,被‘赶’出了府,否则不知是什么下场。来到这个府里,见家主与夫人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心有艳羡,却也有些担心,怕夫人也如从前的夫人般忌惮我。只是想来您这般优秀,自是不同的。是奴婢不知天高地厚,擅自揣测夫人了。” 虞戏时微笑,任由盛鸢的手指穿过她的发,洗去那些看不见的尘渍,“你是觉得景公子生得好看,而我相貌上略逊一筹,怕我自卑,生了些不好的心思吧?” 盛鸢忙说不是,急得就要跪下去。 “你别害怕。”虞戏时劝道,“姿容而已,生得好看或生得没有那么出众,都各有各的好处和不好。但人这一辈子要追求的东西太多了,倘若人人都追求一张脸的话,这个世界会变得浅薄得多。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不然我们为何还会护肤呢?人人都想让自己变得更好,但是脸不是最重要的部分,况且,就捡脸这一件事来说,你有没有发现,有些人五官并没有那么出众,但看起来就是特别有魅力?” “是这样的。”盛鸢脸上终于褪去了害怕,连连点头。 虞戏时笑,左右是无聊,和她聊起了天来:“所以呀,所温之书,所历之事,所看之世,甚至所求之物,都会成为构造自身气度的一部分,然后结合成每个不一样的人。这也是人的有趣之处。所以你不用担心,我不会生些没来由的忌惮——当然了,不是因为你不好,而是因为我喜欢自己,也相信我的夫君。倘若他真的对旁人动了心思,只要他坦坦荡荡,没什么不能说的,告诉我,我便会离开。无非是伤心一阵。” 盛鸢认真地听着她温柔的嗓音,不知不觉嘴角便弯了起来,“夫人,如您这般的人,若有男子违了您的心意,是他的损失。而且,我也不会肖想家主,家主更加是看不上奴婢的。不过,多谢夫人能宽慰我这许多,我以后一定会更加尽心尽力替您做事的。而且啊,夫人您有些妄自菲薄了,在奴婢眼里,没有瞧见过您这么好看的女子,越瞧越觉得美若天仙,虽不是绝大多数人判定美的意义的五官,但凑在一块儿,一眼看过去呀,最先瞧着的就是夫人您呢。” 虞戏时打趣道:“开始互相夸赞了是吧。” “没有,真的。” - 月光温柔地洒下来,给地面铺上淡淡的银白,偶有反光处,还会浮现出低低的白雾,在带着幽暗光芒的庭院里,美轮美奂。 虞戏时踩着月光走向寝屋,站在门口时没有听见任何声音,所以她略略轻手轻脚了一些打开屋门。 床榻在右边,进门时便有一处屏风挡住视线,虞戏时听见一阵窸窣的声音,然后景饲生的声音传出来:“来了?” “嗯。”想到景饲生说的“快一些”,她加快了脚步绕过屏风往床榻处走去。 看见枕头旁的话本子,虞戏时有点疑惑:“你在看……” “不是,”景饲生打断道,“我只是看看你在看些什么。” “哦……”虞戏时说着,坐在床榻边,“我还以为我们有共同爱好呢。” “我不看这类的话本子,好奇而已。”景饲生道。 虞戏时刚沐浴完,里衣外只穿了件单薄的外裳,她看了景饲生一眼,然后开始解自己的衣裳。 将衣裳搭在一旁,她便往床榻里头爬去。 这才发现景饲生不知何时已经闭上了眼睛。 “你睡了?夫君。”虞戏时躺在旁边,睁着亮晶晶的眼睛看他。 “没有。”景饲生睁开眼,往她的方向看来,看见她的目光,他转过身来,面对着她。 “哦……”虞戏时忽然有些紧张。 见景饲生凝视着自己,她先挪开了目光,垂下眼,发现被子下景饲生的心口处渗出了点血迹。 “你又流血了!” “一点点,没事。” “要不要换药?” 第85章 “沐浴完才换的。” “疼吗?” “疼。” “我去帮你问点止疼药。” “别。”景饲生伸出手,揽住虞戏时的腰,“就这样,没事。” “对不起,我……” “我说过了,不是你的错。” 虞戏时有点儿恹恹的,不说话了。 景饲生将她揽近了些,用灵力把血迹遮掩住。“看不见就好了。” “可是还是心疼。” “会好的。” “要是我能替你疼就好了。” 景饲生忽然沉默了,安静的空气里只能听见他清浅的呼吸。 虞戏时抬起头,才发现景饲生的脸近在咫尺,美颜暴击使得她一瞬晃神,她抬起头,亲了亲他的下巴。 腰后的手紧了些,虞戏时放慢了呼吸,“夫君……” “嗯。” “我感觉现在和你好像刚开始心动一样,心里头那热烈的感觉让我觉得想和你永远。” “……”景饲生脑中像过了阵电,低头,吻过她额头,“那就永远。” 感受到那份柔软的触碰,虞戏时笑,“我们好像两个小孩,说着不靠谱的话。” 景饲生的声音离得很近,低沉又动听,“你认为我不靠谱吗?” “靠谱。就是觉得这种感觉像做梦一样。”虞戏时轻声说。 “像做梦,我才应该觉得像做梦吧……”景饲生喃喃道。下一刻便看见虞戏时投来的懵懂的目光,浓黑得像镜面一样的瞳仁大而圆,里头没有任何不好的晦暗,要照进人心底深处卑劣的心思,叫人自己摈弃掉。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思绪就被这样的眼睛拉走两息,片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 这个问题,虞戏时本来也想问。于她而言,这样一个俊俏沉稳能给人安全感的男子,怎的就成了她的夫君了?所以她说,“那你呢?” “我吗……” 第59章 景饲生好像真的能回想起那个时候——眼睁睁看着一个六岁孩童游刃有余地手刃十二影卫带来的震撼,并且当自己捡起这段回忆时,他没有发现任何问题,好像这本来就是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只是年岁有些久远了。纵然许多细节已经有些模糊,他却记得那张稚嫩的脸庞上轻蔑又清冷的目光,那个时候景饲生就觉得,这个小女孩应该吃过不少苦。 十二影卫。 这个名头在他被方存护得滴水不漏的世界里,曾是只存在于听闻中的厉害角色。他们该是黑衣如墨,身手矫捷,能取人性命于转瞬之间。可那天,他们倒在地上,黑衣被血浸透,庞大的身躯扭曲着,像是路旁那些奇形怪状的树干。 而站在那片狼藉中央的,是个六岁左右的孩童。 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短打,裤脚沾着泥污,脸上溅了好几道血渍。那双眼睛,瞳仁是极深的黑,倒映着地上的惨状,却没有半分孩童该有的惊惧或慌乱,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清冷,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景饲生那时也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被方存养在深宅里,见的是亭台楼阁的精致,听的是侍女们温声细语的叮嘱,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他仍坐在地上,手肘被粗糙的地面磨破了皮,渗出血珠,可他感觉不到疼,全身的力气像是被瞬间抽干,只剩下止不住的颤抖。视线胶着在那女孩身上,移不开,也不敢移开。 她明明那么小,身形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可刚才那一幕幕却真实得可怕。她的动作快得几乎看不清,小小的手握着一把比她手掌大不了多少的短匕,每一次挥出都精准狠戾,没有多余的花哨,却总能避开影卫的攻击,同时刺向最致命的地方。 那不是孩童的嬉闹,也不是一时的侥幸,那是真正的、游刃有余的厮杀。 景饲生的脑子嗡嗡作响,连自己什么时候受的伤都记不清了。或许是那十二影卫拼了最后力气,想在他这“小毛头”身上换点什么,才让他添了这伤。 “你。” 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带着点少年人的沙哑,打断了他的怔忪。 景饲生猛地回神,看见那女孩朝他走了过来。她的步伐很稳,落地时几乎没有声音,走到他面前,停下,然后伸出了手。那只手不大,指节却有些分明,掌心还沾着未干的血,触目惊心。 “起来。”她说道,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 景饲生盯着那只手,又抬头看向她的脸。血渍沾染她一部分眉眼,却遮不住那双眼睛里的冷。他张了张嘴,想说话,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只能任由自己维持着狼狈的坐姿,眼神里满是茫然和无措。 他在方府里,见过的孩子都是和他一样,穿着柔软的锦缎,说话轻声细语,受了点小伤就会哭鼻子。可眼前这个女孩,刚刚手刃了十二影卫,脸上沾着血,却像没事人一样,还能平静地伸出手来拉他。 “看着我,在想什么?”女孩见他不动,又问了一句。 景饲生的嘴唇哆嗦了几下,好半天才挤出一句:“我……我不知道……我脑中一片空白。”他是真的被吓傻了,那些血腥的画面给他带来的冲击太大,和他平日里接触的世界形成了巨大的反差,让他无所适从。 女孩闻言,微微歪了歪头,并不理解他的世界。过了一会儿,她忽然微微扬起一点唇角,那笑容很浅,却带着点残忍的味道。 “还有个留着一口气的,你去了结他?”她问道。 “不……不了不了……”景饲生连连摆手。 女孩看着他,嗤笑了一声,“逗你的。”她说完,收回了手,转而自己走了过去。 景饲生没敢再看,闭上眼睛,双手捂住耳朵,可还是能听到一声轻微的闷响,然后,周遭彻底安静了下来,只剩下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他自己粗重的呼吸声。 过了一会儿,他感觉有人扶住了他的胳膊,“走吧。”还是那个女孩的声音。 他睁开眼,看到她正半扶半搀着他,脸上的血渍依旧,眼神却似乎柔和了一点。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任由她扶着,踉踉跄跄地往前走。 路很长,两旁的树木越来越茂密,光线也渐渐暗了下来。景饲生的伤口开始隐隐作痛,加上惊吓过度,脚步越来越沉,好几次都差点摔倒,全靠女孩扶着才勉强站稳。他不知道她要带他去哪里,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只是机械地跟着她的步伐挪动。 他甚至忘了问她的名字。 后来,便是一路进了王都,遇见车夫指路。再然后,便是发现她卖了赤髓,为他换钱治病。 官兵搜捕他时,他躲了起来,但是女孩对官兵说的话他都听得清楚。心知这是一场有目的性的接近,但看见女孩肩膀上消失的朱砂痣时,景饲生还是没了怨气。 女孩走过来时,看到他在哭,愣了一下,似乎有些不知所措。“你怎么了?很疼吗?” 景饲生摇摇头,眼泪却流得更凶了。他哽咽着,断断续续地问:“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做?这赤髓……” 女孩蹲在床边,看着他,脸上没什么表情,语气也依旧平淡:“想救你,就救了。” “可是……朱砂痣是顶要紧的东西,连我这样的人都知道,你怎能……”他话说到一半,停住了。 女孩却抓住了他话里的重点,微微歪头,眼神里带着一丝探究:“你这样的人——是什么样的人?” 景饲生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回答不上来。 他是什么样的人? 他是方府里被精心保护起来的少爷,锦衣玉食,却连家门都很少踏出,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他没看过什么书,手无缚鸡之力,遇到危险只会害怕发抖。他甚至连自己的身世,都一知半解,只知道方存养着他,却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来自何方。 “我……” 女孩看着他沉默的样子,也没有再追问。她似乎只是随口一问,并不期待一个答案。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渐渐暗下来的天色,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景饲生看着她的侧影,心里五味杂陈。他想再说些什么,却因为药效和疲惫,意识越来越模糊,最终沉沉睡了过去。 等他再次醒来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医馆里点着一盏油灯,昏黄的光晕笼罩着小小的空间。他的伤口已经不怎么疼了,精神也好了很多。 他转过头,看到女孩靠在墙角睡着了。她似乎很累,眉头微微蹙着,脸色苍白,嘴唇也没什么血色。刚才他光顾着自己,竟然没发现她的状态这么差。 是啊,早该想到的,在那样的场景下,一个六岁的孩童能活下来,还杀了十二影卫,怎么可能真的游刃有余,毫发无伤?她一定也受了很重的伤,只是一直强撑着,扶着他走了那么远的路,还卖了赤髓给他治病。 这个世界的陌生人,都是这么好的吗? 景饲生在心里问自己。 他虽然没见过多少人,但方存偶尔会跟他说起外面的人心险恶,说起那些为了利益不择手段的争斗。他天生就知道,这样的好,是不寻常的。 第86章 所以,她昏昏沉沉间,提出让他回王宫,他便回了。 就算他满心的恐惧——对王宫、对未来,对那些满是算计的目光,那些人好像一眼扫过他,就能把从他身上能获得什么剖析个干净。 他常常想到那个女孩。 在熙王宫待了一年的时间,女孩的眉目挥之不去,在梦境里,或现实中,始终缠绕在他脑海之中。 这也是为什么跟随苏蘅沂去伏地为质时,他在王都外,回头一望的原因。 那个时候,他便想,他终有一日要回来。 没想到,与苏蘅沂私逃归国不久,就见到了她。 但很可惜,时日太远,又正是变化最大的年纪,景饲生没能第一眼认出虞戏时。 只知道这个女子抢了他的骡子,还说要去找什么大人,求他带路。 满心的抗拒,到最后竟兜兜转转和她过了一年的光景。当她说出自己就是当年那个救他的女孩时,他说不出自己的心情。因为很明显,幼时的接近便有目的,这一次亦是。 可是景饲生心中还是有侥幸,万一呢,万一正如她口中所说,只是想找个依靠。 或许是这样的心理,他慢慢相信了她,竭尽所能,护她前行。 后来,她遇见了母亲。 - 后来,她遇见了母亲。 虞戏时第一次在暗楼的禁书阁里见到“母亲”二字,是被钉在银架上的《血契录》里。 那本书用生人血写就,书页暗沉,记载着暗楼建立以来所有被抹去的秘辛。她那时刚满4岁,刚从生死擂台上与小的灵兽搏斗过,右手还在淌血,就被浮玉亲自带到了禁书阁。 “认得这字吗?”浮玉戴着银面具,指尖点在书页某处。那里用血写着“罗槿”二字,旁边画着半朵海棠。 虞戏时不喜欢这花,也不认得这字。 她在暗楼学的第一个字是“死”,第二个是“活”,“母亲”这种词,知道什么意思,却不知道如何书写。 “她是你娘。”浮玉的声音透过面具传来,“当年伏熙之战,她作为将领,隐瞒怀娠之事,带着你上了战场。最终被俘虏。我认得她,她最后做的事是写信于我,求我救你。你被暗楼的人捡回来,她没了踪迹。” 虞戏时看向浮玉,面具下的眼睛深不见底,她看不清任何情绪。 “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你太没人情味儿了。”浮玉转身走向阁楼深处,那里悬挂着无数琉璃灯,灯光映在她素白的衣袍上,像落了满地碎雪,“想不想找到她?你知道的,这个世界,什么目的都要通过变强才能达到。” “我应该想吗。” 她嘴上这么说着,可那天之后,虞戏时成了暗楼最拼命的孩子。 晨时在演武场练武,午时在毒蛊房识毒,夜里在寒潭修炼“影蚀”功——后来才知,那是旁人眼中的邪术。黑色灵力顺着经脉游走,撕裂般的疼痛让她浑身痉挛,她总能咬着牙挺过去。 或许是同来自伏地,浮玉给了她许多便利。 别的孩子只能在暗楼范围内活动,她却能借着执行任务的名义,走遍大街小巷。暗楼里杀人的任务并不多,也用不着她出手,暗楼里有人嘲她,说不知道主人养她的意义,说实话,她自己也不知道。 她记得,熙王去世那年,内阁提议后宫陪葬,那一年,死了许多人,但主人没死。 与景饲生重逢,她第一眼就认出了他。 或者说,是身体里的“影蚀”先有了反应。在景饲生身边时,她觉得体内那股躁动的黑气能安分些。 如影随形的那一年,能重遇母亲,对于她来说是运气。 这么多年累积的线索,已经让她足够确定罗槿的身份,哪怕罗槿已经不记得她了。 母亲是一个健忘的人,忘了许多事,虽不记得她,但记得自己有个女儿。 这便够了。 但是罗槿说,“那年,是浮玉找到我,让我把孩子扔在乱葬岗,孩子会活下去。杀俘虏,没有这样的事,熙王不下这样的命令,当年是新上任的知县,提出这样的建议。他越俎代庖,坏了规矩。熙王本来很生气,后来听了王妃的话,没有要方存的命。想必当年王妃也想要阿敏的命吧,毕竟阿敏怀有身孕,是熙王的孩子。” 虞戏时坐在篝火旁,景饲生就在她身边,沉默地坐着。 感受到虞戏时的目光,他瞥向她手上细小的伤口,“疼吗?”他问。 虞戏时摇摇头。 “好像当年的一切都说得通了。” 景饲生垂下眼:“没有吧。你知道我所有的过去,我却不知道你的。” 虞戏时对他的反应有些意外:“人有许多面,总之,我展现出来的,就是想让你看见的样子。” “嗯,我都很喜欢。” 他说。 她过了一阵完整又快乐的时光。 有景饲生,有母亲。 但是邪术会反噬,她知道自己终有一天会不再像自己,变得人不人鬼不鬼。 她最讨厌的样子。 那天,景饲生站在山峰上说“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几乎立刻就接话:“我想帮你,和我娘一起。” 她知道这是自寻死路。浮玉不会放过她,暗楼的追杀会如影随形。可她看着景饲生眼里的光,忽然觉得,就算死,也比在暗楼做一辈子提线木偶强。 浮玉教给她的,给她看见的,指引她去到的,都是算计好的东西。 追杀来得比预想中更快。 那天景饲生去野林之中打猎,留着虞戏时和母亲留在原地。毕竟虞戏时灵力高深莫测,他就没那么担心。 而暗楼的杀手从地底下钻出来,黑衣沾着夜露,手里的弯刀寒芒立现。他们唤她“小师妹”,她急匆匆地把母亲推上马车,封住之后,自己转身迎了上去。 “影蚀”功催到极致,黑*色灵力在她周身凝成雾状,她的速度快得只剩下残影。弯刀劈开她的衣袖,鲜血飞溅。 杀手太多了,像潮水般涌上来。她且战且退,引着他们往断崖方向走。雪开始下了,落在脸上化开,或融进血里,像泪一样滑下来。 最后一步踏空时,她心里全是遗憾。 可是,也好,不用等到自己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那天。 身体下坠的瞬间,她好像看到那半朵海棠布片从怀里飘出来,与空中的雪花缠在一起,飞向不知名的远方。 656年,雪覆断崖,虞戏时尸骨无存。 …… 一片混沌之中,她隐隐约约听见一些声音。 “求求你,救救她。” “你确定要用‘无妄之力’?” “嗯。”说话的人抬手,掌心凝起一团银白色的光,那光里似乎有无数书页在翻动,“确定。” “哎。”影子叹了口气,“用无妄之力重塑魂魄,她会忘记一切。而且你得付出代价——成为这世间最强者,却永远活在无人知晓的暗处,守着漫长的孤独,直到她轮回转世,记起你为止。” 他的掌心微微颤抖,“好。” 虞戏时站在雾里,手触向心口处。那里有一处疼痛,胜过从前每一次以命搏命。 原来她能“回来”,是因为有人用最珍贵的东西,换了一个渺茫的可能。 画面开始碎裂,那人的身影化作无数光点,飘向她这边。那些光点落在她身上,像温暖的星火,像从前一同走过的每一场雪。 她想抓住什么,却只摸到一片虚空。 幻境开始摇晃,雾气翻涌着退去,露出背后一扇紧闭的门。门上刻着两个字: 无妄。 虞戏时看着那扇门,忽然笑了。 什么有妄无妄的? 只要能再见到他,哪怕从陌生人开始,哪怕他永远不知道自己是谁,她都愿意。 她抬手,推开了那扇门。 第60章 虞戏时惊醒,从床榻上坐起身来,立即向身边看去。 景饲生也在熟睡,只是十分不安稳,大颗的汗珠顺着额头滚落,虞戏时伸出手,想要擦去那些汗,就在这时,景饲生微微睁开了眼睛。 “夫君,你醒了?”虞戏时换成了趴着的姿势,心里尚且被复杂的情绪占据,所以语气也有些意味不明, “嗯。”景饲生垂眼,看向她,“做了个好长的梦。” “我也是……”虞戏时笑,带着点儿纳闷道,“怎么我们忽然睡过去了。” 景饲生好像这时候意识才回归,想起点儿什么来,“是啊,方才好像聊到我为什么会喜欢你?” 虞戏时向他靠过去,往他的身上贴,“现在不用说了,我好像知道了。” 景饲生看着她的眼睛,那双眼和梦中的不一样,梦里的她冰冷坚毅,后来慢慢柔和。而如今的这个,懵懂天真,却仍然能让他心中的弦震颤,惹得人半个身子都是酥的。 “哦,我有点儿怀疑我们是不是做的同一个梦。”景饲生的掌心裹住她的肘节处,轻轻往上提了提,动作轻,所以没能“撼动”虞戏时,甚至还透出几分生涩。 第87章 “或许真是。”虞戏时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放轻了些,看着他的脸,方才还不安的心整个软化了下来。领会了他的意思,攀到他的身上去,小小的身体就被他包裹住。两颗心相贴着跳动,速度都不寻常,但却能给人一种安全感,把梦境带来的不安驱散,换成软成一滩的羞涩。 就这么贴了一会儿,她又想看景饲生的脸,所以便抬起头来,恰好对上了他垂落的目光,像藏着块小小的扇形镜片,淡淡的柔在这双眼睛里,眼角的痣动人心魄,原来含情眼是这般模样,难怪话本子里惯爱书写。 景饲生开口:“如果我一直装作失忆,是不是就能毫无顾忌地和你在这里生活下去?” 虞戏时眉头一蹙,整颗心因为这句话而揪起,“你在说什么?” “幻境外的我们——或者说幻境外的你,很厌恶我,对我也全是利用。我不喜欢那样的你,更不喜欢方才做的那场梦,我讨厌不好的结局,我已经吃够了苦,就算只是一场梦,我也想要圆满。” 虞戏时的惊疑落下,取而代之的是细密的心疼。 “别害怕,景饲生。因为我不知道幻境外发生了什么,所以不敢说一定——这不是此刻我爱慕你的心正在动摇,相反,是我更想做出更负责任的承诺。” 听到“负责任”三字,景饲生嗤笑,“好。小鱼,我想吻你。” 虞戏时没忍住地嘴角扬起,怯生生道:“这个要说吗?” “要说的。”然后竟带了点撒娇的意味,“快点同意,有点忍不住了。” 虞戏时笑意更浓,主动凑上去,吻住他的唇。 当唇瓣相触,虞戏时感觉整个身子都软了下来,就想要这样融化在景饲生的身体里。 但当欲/望的火升起来时,虞戏时反而觉得融化不掉了,相反整个人干柴一般,紧张到绷紧僵硬,只是身上的薄肉却是软的,被景饲生拥紧,圈在怀里。虞戏时怕碰到他的伤,尚且还克制着,但下一刻,景饲生像个没事人儿似的,翻身而上。 虞戏时低/吟一声,景饲生放过了她,抬起一点身子,嗓音哑着:“可以吗?” 她似懂非懂:“可以什么?” “装傻?嗯?” 虞戏时拿手挡住自己的眼睛,笑了一下,又把手拿开,料想自己整张脸一定红透了,可景饲生也没好到哪儿去,连耳尖与脖颈处都泛着薄红,看见他这样,虞戏时的羞耻心降下去一点儿,“不行,我有点害怕……” 景饲生说“好”,然后撑起身子,“那我去冷静一下。” 虞戏时慌忙揽住他,“别,我只是说说……我不想这时候跟你分开,一刻钟也不行。” 景饲生笑了一下,但是眼神中却有一些不解:一刻钟?什么一刻钟? 她认为就算是自我解决,一刻钟便行? “那我躺边上,想点儿别的事,行吗。”景饲生垂下眼,不太敢看她的目光的样子。 虞戏时笑意不减:“你听不懂我的意思吗?我是女孩子,表达得含蓄点儿而已,我的意思是——” 景饲生疑惑着,慢慢抬眼看她。 “可以。” 景饲生的脸肉眼可见的变成了块红砖头:“好,那等我一下。” 虞戏时:? “你要去做什么?”虞戏时这回是真有些不解了。 “我去准备嫁衣。”景饲生认真道。 “…………”虞戏时纳罕道,“你方才问的‘可不可以’是这个意思?” “不是,”景饲生低咳一声,“仪式感。这里成一次婚,等出了幻境,再成一次婚。” 若不是还揽着他的脖颈,虞戏时真有些想扶额笑了,“你是顽固古董吗?” “我只是……” “我想。”虞戏时直白道,“景饲生,我想。” 景饲生的眼睛率先沉沦,一整个柔和下去,直到他低下了头。 虞戏时能感觉到他双手在微微发颤。 果然,紧张是两个人的事才更让人意乱情迷。 - 整个过程中,虞戏时都觉得自己还在梦里没有醒来。 甚至她还能看见一些过去的碎片,与此时此刻重叠。 就好像上一世的月光,透过了窗,洒在了他们身上。 可这分明是这一辈子发生的事情。 她是个暗客,在暗楼里长大,这一世已经没什么时日可活。哪怕是片刻的欢愉,都能让她溺死在其中。 但这时,被溺住的好像不是她。 “小鱼,你……” 虞戏时羞涩地挡住脸,“能不能闭嘴。” “不是,我想说我很喜欢。”景饲生说。 “这时候能别这么直白吗?”她服了。 景饲生笑,“哦,我什么时候不直白过。” “好像也是。”虞戏时张开指缝,“所以我也好喜欢你。” 他们说爱,也说喜欢,说心悦,说贪慕。人的感情真是很奇妙的事情,虞戏时达到了极致的愉悦,他很厉害,不仅嘴厉害,手也很厉害,还有整个人,温柔得厉害。 “那就好啊。”景饲生这时候嘴上功夫就没那么厉害了,竟只憋出这四个字来。 嗓音温柔,好像面对柔软的她,他也不自觉透露内心最真实的部分。 “呜……”虞戏时忽然哭了起来。 景饲生整个人呆住,“你怎么了?” “不是,我觉得我好幸福。”虞戏时抽噎着,“幸福的时候就好想哭。” 景饲生凝视着她,片晌,也红了眼睛。 “我也很幸福。这一刻能静止就好了。”他说。 “嗯。”虞戏时从喉咙里滚出一声,音调却在亲密中变得暧昧。 他小心翼翼地继续着动作,虞戏时呜呜咽咽的,“要是世界上有时间之神,让我们永远停留在此刻就好了。” 景饲生:………… 他差点没泄掉。 “这个时候,能别提别的男人吗?”景饲生带点儿哀怨地问。 “男人?万一时间之神是个女子呢?”虞戏时好奇地揽住他的脖颈。 景饲生心里头叹了口气。 算了,她失忆了。 “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但是,现在惯着我吧,别提别人。”那个糟心的人tvt。 虞戏时虽不懂,但理解,“好。” “乖。”景饲生又吻她。 窗户被风吹的轰响,景饲生嫌吵,用了灵力,将窗打开。 窗一敞,虞戏时慌了一拍,指尖扣紧景饲生的背。她有点怕看见外头的人,当然了,更怕—— 虞戏时:“…………这样好吗?我们会不会被人看见?” “谁敢看,挖了他的眼睛。”事实上,他设了结界,他们看得见外头,外头看不见里面。 窗外下起了雨,电闪雷鸣,许多雨点被风吹进来,淋在他们的身上,和汗水混杂在一起,明明是讨厌的天气,虞戏时却觉得喜欢得紧。这场雨昼夜不停歇,如同这个被她一声声唤着“夫君”的人一样。 一排树哗啦啦地往他们的方向倾斜,雨势威猛,却有一种酣畅淋漓的帅感,虞戏时看了一眼窗外,下一刻就吃痛起来。 “分心?”景饲生掰过她的头。 “没有,你老看着我做什么……” “我不看你看谁?”景饲生凝视着她。 “你也看看窗外?” “我不想。” 虞戏时扣住他的后背,带着湿痕的眼睛弯起来,“你好霸道。” “一般。”他谦虚道。 “我喜欢你的霸道。”虞戏时也直白道。 “疼不疼?”他问。 “疼。” “那怎么霸道。” …… 这雨好像没有要停的意思,虞戏时感觉自己都晕过去一次,到最后实在是累了,才求着景饲生睡觉。 “景饲生,睡吧,我又要晕过去了。” “你叫我什么?” “夫君,夫君。”虞戏时怕了。 景饲生好像有点儿闷,“好的时候叫夫君,才多少会儿,累了就叫大名,真有意思。” “这也要生气?” “没有生气。”景饲生下床去沐浴,“睡吧。” 虞戏时太累了,直接闭上了眼睛。 片晌,感觉到额头上落下一个吻。 第61章 第二日的时候,景饲生起床,洗漱完,便见虞戏时在收拾东西。 他大步走上前去,“你要做什么?” 虞戏时看着他紧张的表情,故意逗他,“舒服也舒服完了,我该走了。” 景饲生:? “你在说什么?”景饲生盯着她。 好像她要再说出一个他不爱听的字,就要做些不好的事了。 满是威胁意味。 可这次虞戏时却没放过他,“我说,我要走了,我要到处去看看。但我不想带你。” “你——” “怎么啦。” “你认真的?”景饲生惊疑道。 第88章 “认真的呀。你放心吧,过两年我就回来看你。”虞戏时给包袱系紧。 下一刻,她惊呼一声,被打横抱起,扔在了一旁的床榻上,这下真是有点疼了,不过对于这具身体来说是挠痒痒。虞戏时讶然地看他,他的手便撑在她的头侧,看她凌乱的发,与惊慌的眼神。 “穿上裤子不认人是不是?”景饲生咬牙道。 “我——我穿的裙子呀。”虞戏时道。 “好好好。”景饲生一连说了三个好,“把我吃干抹净了,转头就要走。怎么,吸干人的精血就要逃,逃回山里当妖精去?” “啊?你被吸干了吗?”虞戏时使坏道,“我还以为你有多厉害呢。还想着你功夫不错,过两年再回来找你再续前缘。既然你说被‘吃干抹净’了,看来过几年我也没有再回来的必要了。” 景饲生:??? 景饲生让她感受到了一下还行不行。 “你再胡说?”他威胁道。 虞戏时没憋住,笑了出来,她真没报复他昨晚的彻夜不停,“不逗你了。我把你的东西也收拾了一些,我们今日去王都。” “去做什么?”景饲生疑惑。 “你不是说,不了解我的过去吗?我带你去了解了解。”虞戏时笑。 景饲生看着她带着狡黠和得逞笑意的眼睛,只觉真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了,好像真就能被她一两句话给拿捏,就算刚刚心里有点预感她是吓人的,也一点不敢冒险。 听见了她的解释,这颗心终于放下,又被这贴心的暖意包裹。 “行。”景饲生说,“但你得先解决一下你引起的问题。” “……”虞戏时默了默,“不是说男人头回都不行吗?” “你听谁说的?还有,谁告诉你我是头回?”景饲生反问道。 虞戏时的脸色僵住。 心里涩疼的感觉比头脑先意识到景饲生话里的意思——他有过别的女人? 看到虞戏时的表情,景饲生报复她恶作剧的心思忽然就淡了下去,慌忙道:“我的意思是,昨晚不就很多回了吗。” 片晌,又闷闷地承认道:“除了你,没喜欢过别人。” 虞戏时盯着他。 景饲生被她不笑的表情惹得心慌,把她扶起身坐着,蹲在她面前,“错了。真不开玩笑了。我错了。” “哼。”虞戏时冷哼。 “你可以罚我。我以后不乱说话了。”景饲生抬头道。 “好呀。”虞戏时看着这张神颜,真没想到景饲生还有这样一面,以前就是幻想都幻想不出来,但不得不说,他这般的人,就算是撒娇也瞧来冷峻,长长的眼睛坠着那颗漂亮的痣,妖媚一般,整个人就是一副硬骨头。 方才被刺痛的心思也完全淡了下去,只是表情还装作冷硬着,“那就罚你——” “嗯。”景饲生听着。 虞戏时抬起一条腿,轻轻地搭在了他的肩上。 景饲生愣了愣,理解了一息她的意思,看着虞戏时缓缓的躺了下去,曼妙的身姿完美地展现在他眼前。 他懂了。 他起身,单膝撑上了床榻,身子压了下去。 虞戏时看着他,抬手,捏捏他的耳尖,“是你的奖励。” 景饲生舌尖抵了抵下颌笑了,这身骨头真是被她驯得丁点都不剩了,“不敢违命。” 虞戏时睁大眼睛,“是你要的,怎么成了不敢违我的命了?” “行。” 他将裙子推了上去。 - 这天没走成。 又过了一天才出发。 景饲生环住她骑马,不得不说,这个世界的景色真得很好。虽正值荒年,又是冬季,到处是一片枯色,但远远望去,连绵的山就像浸过江南烟雨,有一层灰蒙蒙的意境。而海浪却撕开了这幅水墨画,碧蓝泛着青的海浪翻涌,平静的那一阵会有鲛人从海中一跃而出,然后踏着动人的歌声而去。 “哇,有鲛人。”虞戏时指着远处那个小点道。 “嗯。这片海域是可以被征服的,这个世界很简单,占领了某处,某处的灵兽就会为人所用。它们会参战,会跟随庞大的行军队伍,穿上战甲,威武得很。” “真的吗?”虞戏时眼睛亮起,又有点暗淡下去,“可是这样我会觉得它们有些可怜。” “也不能这么说。毕竟都是它们自愿的,许多灵兽就喜欢臣服于厉害的国度,但也有些不好争斗的,会躲起来,过自己的小日子。”景饲生贴在她耳边解释道。 虞戏时耳朵痒痒,景饲生实在有些太粘人了。她缩缩脖子,“这么说,就不觉得可怜了,反而觉得它们很英勇。” 景饲生亲了亲她的耳朵,坐直身体,看向前方,“而且,你以为它们那么好被征服?我记得占领伏国齐越城时,那些灵兽并不服气,整日整夜地哭丧,扰得百姓不得安宁,本来就受战乱所扰的百姓更加怨声载道,逃的逃,骂的骂,我印象很深刻,那是我留守最久的城,后来的就顺利许多。伏王无度,易主是迟早的事,想必百姓与许多将军心里早有考量。毕竟许多城是自己投降的。” “这么说起来,你好像打过不少仗,我却没有印象了。” “嗯。因为在这幻境里算,打仗应该还是之后的事情。” “用了多久?” “十年吧。” “那其实已经很快了。” 景饲生道:“嗯,因为我赶着有别的事要干。” “什么事?” “找你。” 虞戏时不说话了,景饲生却还没放过她:“你能不能转过来,面向我坐。” “为什么?” “我想亲你。” “这是在马上。” “在哪都想亲。”景饲生将头搭在她的肩头,微微偏去,像蛇一样将人环紧,“好不好。” 救救。 怎么有人这么粘人。 “那听你的意思,我有十年不在你身边?”那你怎么过的? 虞戏时纳了闷了。 “对。” 虞戏时妥协,让他把马停住,转过身来,将腿放在他的腿上,面对他坐着,可下一刻,景饲生就将她的腿摆放在自己腰间,把她按了下去,靠住高昂的马脖,吻了上去。 “唔——”虞戏时大吃一惊,沸腾的蒸汽把脑袋当成了炉子,一下一下猛击着天灵盖。她觉得自己要窒息了,但猛风间分明有急急的新鲜空气往鼻子处充盈。 亲了一阵,眩晕过后,她逐渐适应了一些。就是怕路边有人过,不太好看,要推他。 景饲生一夹马腹,马跑了起来,虞戏时又吓一大跳,慌忙抱紧了他。 “还推不推开我了。”难得从景饲生嘴里听到点儿委屈的情绪。 “你——狗贼。” “是吗?”景饲生让马跑得更快,“被骂多了,你这句好像不痛不痒。” “呜。”虞戏时没办法了。 她不知道还能怎么骂他。 这简直是个无赖。 - 到达王都用了不少时日,但在幻境里,好像灵力更具效用,比预想得要快很多。 只是虞戏时腰酸腿软嘴巴肿,整个人都要散架了。 站在一处山峰上,她指着一处隐藏在云雾里的楼阁。 “那里,就是我长大的地方。其实那年救你,我哪能一个人杀了十二影卫呀。现在想来,都是浮玉的安排。她或许比我们预想得更早就知道了你的身世,所以让我接近你,让你记得我。为后来我留在你身边做好准备。” 景饲生回忆起这个人,不知道她话中的主人公到底是浮玉还是游灯,但是她们俩是谁,不重要了。“说她聪明其实也有点傻,说她傻她又很聪明。” “楼里的人叫她‘玉主’,她很少来。说实话,楼里的每个人我都不喜欢。包括浮玉。自认识你之后,我更加理解到,浮玉教给我的东西错得有多离谱。跟在你身边,我好像才能做让自己觉得安心、能睡个好觉的事。” 景饲生抬手,揉了揉她的头,“没关系,浮玉最后死得很惨。” 虞戏时惊讶地看他一眼,他又道:“楼里的人都不喜欢?” 他抬手,暗楼升起漫天的大火,黑烟直往天际而去,“等回到了现实,我把他们一锅端了。” “你这么厉害?” “对呀。不然我那么拼命是为了什么。” 虞戏时又看向那通天的大火,心里头那点怨念好像随着火势渐大而慢慢淡了下去。与楼里的“同僚”大多是你死我活的关系,因为暗楼只培养高手,这是规矩。来到楼里的人,也都是还没有记忆就在这里被养大了,对世界的认知恐怕并不成型。 讨厌也没个地方讨厌去。 “出了幻境还是别这么做了。”虞戏时说,“既然你说浮玉已经死了,这些人可能早就四散天涯了也说不定。就算没有,也不至于此。” “好,听你的。”景饲生说,“但很奇怪。在这个幻境里,记忆里的你灵力超群——如今想来,应当修的是邪术,与幻境外的我一样。这说明你是灵力者,可是我认识的你,分明是无灵者。” 第89章 虞戏时皱着眉,思索着,“你说我们做过同样的梦,那你应当就知道,我早就死了。可是最后的声音——会不会是有人动用了所谓的‘无妄之力’,将我救活?再次活过来的我,就变成了无灵者。可是救我的人是谁呢?在我的记忆里,应当只有你和母亲会为了我这么做,那个声音是男子的,所以排除了母亲。若是你的话——” 虞戏时看向景饲生,“你有没有想过,丢了记忆的,不止是我?” 景饲生敛眸,“不应该。梦中男子所言——‘漫长的孤独’,说起来,我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经历过。虽然我与你分别十年,独自征战,这也称不上孤独吧?我有同袍,有每日需要做的事。甚至连枯燥都称不上。而且回顾过去,我好像并没有缺失某部分的记忆,从小到大的事,说不上每一件,但每一年都有那么几件事能回忆起来。” 虞戏时却道:“如果……你也是重生的呢?” 第62章 离惘看着溯洄器的光芒渐渐微弱,知道时间要到了。 不过才过了大半天而已。 而主神给他的任务,他也不得不做。 他提步,隐匿身形走进景府之中。 心事重重的他,并没有发现两个人跟在他的身后。 祁姜玉走在清让身边,颇有些做贼心虚的样子:“这样能行吗?” “我施法,你不放心?你可知隐匿身形的术法,世间没几人能做?”清让淡笑着睨她。 “这个我当然知道,只是没发现你有这么厉害。”祁姜玉嘟囔道。 清让冷哼,“若非这么厉害,我能装王叔装到现在?——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这个人一看就没安什么好心,若是他真干了什么坏事,光我们见证可说不清楚。你现在拿着我的玉佩,去熙王宫,请王帝来。” “我能请得动王帝?!!”祁姜玉不自信道。 “我的玉佩,你怕什么?怎么?你觉得我的身份不够权威?”清让服气道。 “好吧,那你小心些。”祁姜玉接过玉佩,话语里还有些期待的蠢蠢欲动。 - 离惘踏入屋子,罗槿已经完全褪去服用过往生丹后的鲜活,而是一脸死气地躺在床榻上。 看见离惘,她动了动嘴唇:“你是谁?” “你忘了我?”离惘走到床榻边,低眼看着这个如槁木般的女人,一向并无情绪的脸上终于有了些灰暗。 “嗯,我好像开始渐渐忘记许多事。”罗槿呆愣地看着天花板。 离惘闭了闭眼睛,“再坚持会儿吧,见你女儿最后一面。” “她去了哪里?”罗槿惶然望过来。 “很快就回来了。”离惘睁开眼,看向窗外的天色。 见他不忍心看自己的样子,罗槿便知晓了自己时间有限,“等得到就等,等不到就算了吧——我也不想让她看见我这个样子,恐怕会成为她以后午夜梦回的梦魇。” “其实某一点你还和我挺像。”离惘转了点话锋,“我也忘记了许多事。也不知道是不是活得太久了的缘故。” “那我的病,是什么原因?”罗槿灰败的眼看着他。 离惘眉心微动,“你最初因为受了致命伤,导致记忆有损伤。后来你去了另一个世界,在那里患了阿尔兹海默,为了不拖累你的女儿,选择了终结了自己的生命。这一次——” “是因为你早就死了。在这个世界,你从来都不是真正的活人。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是因为主神需要你来掌控虞戏时。” 罗槿闭上眼,嘴唇颤抖着,落下泪来。她的头发白了许多,黑白交杂,被光影晒过,枯燥得没有活气。翘起的发随风微动,恍惚着,好像听见一阵风铃声。 “那是什么声音?”她的声音太轻了,若非是离惘,恐怕要错漏了这句话去。 “风铎?那是这个世界警示声,大概是在提醒你……”他止住了话头。 而他脑中,主脑的声音响起:【罗槿“生命”将终,现在若不动手,你的任务将失败。我有权剥夺赐予你的无上神力与寿命,你要想清楚,你活着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呢?”离惘喃喃。 【你真的忘了吗?就算忘了,你心中那片执念应该还在。】 就在此时,罗槿的声音响起:“动手吧。” 离惘怔住。 “我并非活人,而你在这的目的,看起来也不像为我送行。”这样冰冷的一张脸,哪里会给人有柔软心思的错觉。 “倒也难怪虞戏时会很聪明。”有基因的成分在。离惘叹了口气,“再等等吧。” 或许人之将死,过往的记忆倒真的浮现了出来。她记起了自己的从前,难怪对于这个世界她接受得很快,那些血腥的场面不至于让她惊惧无比。原来她本就是伏国一名快活的女将——一开始并不是。她家境并不好,嫁人之后,夫君对她并不好,她不想呆在家中,所以去从了军。做了心中一直想做的事后,终于感觉到自己的生活鲜活了起来。后来她一路还算顺遂,年纪轻轻便当上了副将,听说母亲病重,她才回到家中去。看见那个令她不喜的丈夫倒是每年照顾着她的母亲没落下,有所动容。 也就因为这份动容,有了虞戏时的诞生。 怀上虞戏时的时候她并未发觉,伏熙开战,她虽有犹豫和痛苦,在尽孝和尽责之间两难,最终还是决定守卫伏国,去了战场。后来妊娠反应愈发明显,她才察觉到了这个孩子的存在。她最终决定隐瞒下此时,为伏国战斗到最后一刻。 后来显怀,她隐瞒不下,但她的举动的确振奋了军心,使得所在的队伍赢得了两场胜利,可惜将军贪欲渐盛,想要“乘胜追击”,葬送了整支军队——她也被俘虏。 那批俘虏不大幸运,将军阿敏招惹了熙国的王妃,所以,被处以死刑。 处刑那天,或许是浮玉早就观察过这队俘虏,发现了她怀了身子,所以特意想“照顾”她一下,买通了行刑的刽子手,让她获得一线生机。 当夜,虞戏时诞生。 她依浮玉的手下游灯所言,将孩子留在乱葬岗。 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没想到,游灯救下孩子的同时,也救下了她。 后来知道,之所以救她,就是为了通过她来控制虞戏时做那些不想做的事情。 她很后悔,也很痛苦,为什么自己要活下来。早点死不好吗?为什么要拖累孩子。 或许这也是第二世她会选择早早地了结自己的原因。 虽无前世记忆,但却有因果尚存。 “我好像等不到了。”罗槿没有泪,虚弱地睁着眼,不知道在看何处,眼里空荡荡的,没有焦点,“替我对鱼宝说声抱歉。我辜负了她三辈子。” 离惘木然地站着,没有动。四周十分安静,离惘觉得有点呼吸不过来。他不理解主神口中的他的“执念”,忘了的事,有什么执念。可在此刻,这执念切切实实地跑了出来,与内心做着斗争。 这念头疯长,叫嚣着劝他:杀一个本来就死的人能换你活下去,有什么关系?你还有你想要做的事,你已经坚持了许多年,不能功亏一篑。 他挣扎着,那张脸上神情不变,却有风云掠过,灰暗了一阵,没过多久,内心就占了上风。 ——我不能这样做。 他抬起手,神力抚过罗槿。 “睡吧。” 睡着了就不痛苦了。 他转过身,走出房间。 - 在他走之后,与他一模一样的人就出现在了房间里。 这是主脑幻化出的人形,动作十分僵硬,使出在这个世界称之为“神力”的力量,罗槿的身体颤抖了一瞬,很快就闭上了眼睛。 这一幕,被清让与王帝收入眼中。 “王叔叫孤来,就是看这个?”苏翊旻十分不理解。 “王上可知*这人是谁?”清让神色复杂道。 “谁?” “她是神女的娘亲。” “哦,孤好像有些印象。”苏翊旻的记忆有些模糊,“然后呢?” 只是还不等清让回答,他又想起了什么——那天,一接景饲生走出大狱,听见虞戏时发生的事,他像疯了般跑出去寻她,将王帝撂在脑后。 “原来如此。”苏翊旻恍然大悟,然后脸色陡变,“糟了——那方才为何不出手救她?景饲生倘若知道此事,熙国要变天了。” 他们两人看得清楚,动手的人通天神力,所以苏翊旻也心知方才就算出手相救也帮不得什么,反而会让一国之主陷入危险之中。 而这句话也不是虚的,景饲生不是一个会善罢甘休的人,到时候倘若与这人争锋相对,为虞戏时报仇,又是一阵不可阻挡的腥风血雨。 “王上,你再看看,那可是神力?”清让推了推苏翊旻。 苏翊旻收回思绪,透过后窗看过去,这里角度有限,但是却看得清楚清让口中的事情——这分明不是神力,而是邪术。可是方才看的时候,那人明明使用的是素白干净的神力,怎么人走了之后,这力量就变成了墨黑的邪术? 第90章 而邪术之功,通常会让人联想到一个人—— “嘶。”苏翊旻眉头紧皱,两手交叠着,想不明白了,“修邪术之人,不可能能用得了干净圣洁的术法,而神力我们却一无所知。所以——这人是想嫁祸景饲生??” 清让也正想到了此处,“除非邪术还有我们不知道的效用,否则可能就真是我们所看到的这样……若真是想嫁祸景饲生,那还好今日我们亲眼目睹,否则景饲生不是十张嘴也说不清了吗?毕竟能进得来景府的人寥寥无几,而其中还使用邪术的,只有景饲生一人了。” 苏翊旻频频点头,“还好王叔提前留了个心眼,唤孤来。只是这人的目的是什么?” “杀神女的母亲,嫁祸给景饲生,还能为什么?当然是挑拨二人之间的关系。” “可是为何要挑拨二人呢?难不成是为了感情?这人心中贪慕于神女,所以想神女和景卿决裂?” 清让纳闷地摇头,“不知道。但是据我所知,喜欢一个人,应该不会去对她亲人动手吧?” 苏翊旻更加不懂情事了,也跟着他摇头。 第63章 虞戏时在榻上猛然睁眼,窗外白日的光晕透过窗温温柔柔地洒进来,她眼前却出现一个又一个五彩斑斓的光点,她又闭了闭眼睛,零碎的记忆不合时宜地浮现,和以往发生的事情串联在一起。 感情的过渡好像从来没这么清晰过,逐渐回拢的意识将过往的一切挑明个干净。 她浑身都疼,心口处的窒塞松动着,恍然与不安充斥着这颗心脏,没得宣泄。 呼——她重重地舒了口气,意识到自己还在景府的房间里,眼睛望向被光亮填满的窗户,将身子缓慢地蜷缩起来,终于获得了一点安全感。 她想母亲了。 不知道在幻境这么久的时间里,外头过了多久?母亲又在做什么? 但是她现在浑身无力,身上还有一点点淤青的印子,提醒着她幻境的一切都是真实发生的。 隐隐约约,听见外头有些嘈杂的声音,像是下人们在忙着做什么事情。 她并没有睡在枕头上,所以现在能自然地趴过身去,将头埋在手肘间,用力呼吸着,以作内心的疏解。 - 景饲生一睁开眼,就坐起了身来。 但坐起来之后,反倒是发了会儿怔。 不多时,他便打开门,下人看见他醒了,忙迎上来,喜笑颜开道:“景大人,您可算是醒了!您进了溯洄器里,整个景府没了主心骨,若是时间再长些——” 景饲生抬手,打断了他的絮叨,问道:“小——虞姑娘呢?” “小鱼姑娘?”下人不解。 “虞姑娘。” “哦,虞姑娘呀,”下人想了想,“她还在寝屋中呢,溯洄器启动的时候,她尚在歇息,所以醒来也应该是在屋中醒来的。” 景饲生大步向院外走去。 他脚步很快,好像生怕人会不见,但走到虞戏时所在的寝屋外时,他反倒是停了步子。 一颗心后知后觉地狂跳起来,他产生了一种害怕的感觉,害怕到不敢去敲这个门。在幻境里的第一幕,就是重回他与虞戏时的心结,许是强烈的恨被真相冲撞,剩余的情绪便微不足道,让他能自如地和虞戏时相处到后来这一步——可是终究还是到了幻境外,发生了他之前就担心的事情。 ——幻境之外,该怎么办? 虞戏时真的能放下那些纠葛,和他如寻常爱人一般相处吗? 几乎立即心里就有个声音回答自己——不能。 现在推开门,要说什么? 她现在又是什么情绪?生气?愤恨?厌恶?还是—— 景饲生如同雕塑一样站在门外,任由太阳炙烤着,蓦地,他看见门上投着的自己的影子,整张脸红了起来。 至少在一旁下人的眼中,就是诡异的看见景大人整张脸像由生到熟的肉,肉眼可见的渐变了颜色。 下人慌忙要来了伞,上前去给景饲生撑,挡住了在最后发力的太阳。但站在人家姑娘门口,景饲生不说话,他也不敢说话,垂着头。 而景饲生看见突然过来的下人,微微别开脸去想要让脸上热气褪去,但是下人的到来也让他的决定做得很快一些——总要敲开这扇门的,不能在幻境里如胶似漆,幻境外却做个沉默的人,显得不负责任。 无论虞戏时是什么态度,他的态度总要拿出来。 所以景饲生抬起手,叩了两下门。 之前从来没觉得这么简单的事竟需要那么多的心理建设才能去做。 比打仗还艰难。 “咚,咚。” - 虞戏时早就注意到门口那个身影了。 这样出挑的身段很难觉得是第二个人,几乎第一眼,虞戏时就如手触到热水般飞快收回眼。 怪异的,方才还窒塞的心口好像有点儿喜悦钻了进去。 这并不能消弭之前的委屈。 也第一次这么深刻地理解到一句话——感情里分对错,很难说得清楚。 但她能敏锐地感觉到,景饲生是有些害怕的。 “咚,咚。” 虞戏时的手扣紧了自己的另一只手臂,“谁?” “是我。”景饲生的声音中带着些难言的柔,这份难言就像老情人分手后再见面,揉杂着复杂的情绪。 “我现在不想见面。”虞戏时说。 门外的身影停顿着,景饲生身边的下人退下了,景饲生还没走。沉默了一会儿,他道:“晚上能见你吗?” 这是因为想沟通还是……虞戏时想到幻境里粘人的那个他,一时分不清这句话的真正意思,但总归是给她一个喘息的时间,询问她这时间的长短罢了,虞戏时想了想,“也许吧。” “你在讨厌我吗?”意料之外地,他又问道。 虞戏时感觉酸涩往两肋处散开,她只是隔着门看着那道身影,“我——” 就在这时,一个下人匆匆赶来,门上倒映出两个影子,来人急匆匆道:“景大人,虞家夫人她——病逝了。” 胸腔里一直难以负荷的心终于爆开,虞戏时慌忙下了床榻,打开门,一眼也没有看站在门口的两个人,整个脑子里都是空白,跌跌撞撞地往母亲所住的屋子奔去。 门口站了许多下人,向两边排开,门是关着的,等着主子来处理。虞戏时冲上去打开门,一眼就往床榻上看去。 母亲安然地闭着眼,枯木般的手搭在床侧,与前不久还温柔笑语的她判若两人,两个极端。 “妈妈。” 她两条腿没有力气,好像支撑不起这幅沉重的躯体,仅仅是拖着自己跑到床边,就要耗费掉所有的气力。她扑上前去,抓住妈妈的手,“妈妈,怎么会这样啊?是我来晚了,是我的错。不,不可能,大夫呢?本来还好好的,为什么会这样?” 府医与大夫就在边上侯着,几人皆垂着头,神色已经明显地告诉她答案。 她跪着爬过去几步,“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救救我娘吧!求求你们了——再给她看看——” 求人,自然是要磕头的,她将脑袋往地上磕去,被一只手挡住。 “虞戏时,别这样。”景饲生挡住她的额头。 虞戏时没看他,又跪去床边,反复触碰母亲的身体,试图找到一点还活着的证据。 “求求你,不要再丢下我一次,我什么都没有了,我丢掉了所有,我变得人不人鬼不鬼,就是为了见你,和你待在一起,我太令人失望了,娘,你起来,打我吧,骂我吧,说你怎么会生个这样的女儿。求你了,不要再丢下我。” “你让我下半辈子,怎么熬过去啊——”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我到底在干什么,娘,看看我——” 哀恸的哭音使得周围所有人皆沉默下来,被这样的情绪所感染,有的跟着哭了起来。 景饲生站在一旁,抬起手,示意所有人退下。 下人们通通跪了下来,一声响彻天际的:“恭送罗夫人——” 飞鸟盘旋,随着这声响,成群结队地在半空环了一圈,飞往更高处的天际去了。 虞戏时撕心恸哭,最后一点夕阳落下去,暗下来的府院,变成了一片素白。 待到所有人离开以后,景饲生走上前来,沉默地跪在虞戏时身边。 虞戏时埋住了头,她眼前雾蒙蒙的,好像要瞎了一般,她不由想到第一次失去母亲时,被许多条不会再回复的微信聊天顶上去的一段对话。 【鱼宝,妈妈在,没事。你好好学习,工作,不要累坏了自己。】 那个时候,虞戏时做兼职生病,再加上受了委屈,在出租屋里垂头丧气:【活着好累。】 【活着怎么会累呢?别这样说,这样说妈妈心里害怕。】【别急,有什么事跟妈妈说,妈妈现在去看你。等我看一下,这个滴滴打车怎么用。】【哎,算了,我去坐出租车了】 虞戏时说:【别来,一点小情绪而已。】 第91章 【妈妈睡不着,过来看看你。】 最后拦不到车,妈妈是跑过来的,凌晨一点,气喘吁吁地敲响虞戏时的房门。 “娘,你不是说有你在没事吗?可是为什么要丢下我呢。” 她抬起头,看向母亲,发现她身上黑压压的雾气。 “这是邪术。”虞戏时嘶哑着嗓子,“如今,还有谁修邪术?” “虞戏时——”景饲生心慌地看着她,眼底还挂着一滴泪没落下,此刻与漆黑的瞳仁一起倒映着虞戏时的身影,“王都里,知名的就我一个。若是有藏在暗处的,下黄泉上九幽我也会把他揪出来。” 嘴上没说,可是在用眼睛声声控诉“不是我”。 “这是景府。”虞戏时终于将目光投向了景饲生,“连神仙进来都要去掉半口气。”她想到了上次见到离惘的样子。 显然是被神器压制得狠了,难得见有这般虚弱。 “还有谁能进景府!”她撕声道。 景饲生瞳底一颤,“不是我,虞戏时,你知道的,我和你在幻境里。” “我知道?”虞戏时说,“是啊,出了幻境的那段时间呢?” 母亲的身体尚且还温热,除了没有体征,就像睡着了一般。 “我去查。”景饲生要起身。 “景饲生——”虞戏时唤住他。 景饲生有些不敢往她的方向看,整个人都是慌的。 片晌,他听见了一句话,整个人身体僵住。 像是一直躲藏在冰封湖底、从未见过世面的小妖,怯生生地看着湖面上那些人影厮杀争斗,害怕得发抖,忽然, 湖面碎了。 “我知道,不是你。” 她说。 ——小妖看见了天光倾泻。 第64章 清让和王帝出现得及时。 景饲生走出屋子,就见他们正往屋里头看着。这事说来绕了些弯子,两人本来跟随那神秘人要出景府,但跟着跟着那神秘人就不见了踪影,于是两人又折返回来,本隐匿着身形,看见景饲生竟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这才现了身形。 景饲生行了一礼。 “发生了什么,我们都看见了。”清让率先说话,“这事说来有些弯绕,总之我们都知晓,你是被嫁祸的。” 景饲生颔首,“看见了?是谁?” “若知道是谁,方才我们就说了。”清让道。 虞戏时从屋子里出来,顾不上礼数,慌忙问道:“长什么样子,可看清了?” “看见了。”清让说,“来了两个,第一个好像也想动手,但是没有这样做。这个人生如谪仙,言行举止清绝孤傲,使的是神力,让她睡了过去。第二个没头没脸,来时就变成了景饲生的样子,想要嫁祸给景饲生。这个人只怕比第一个更加厉害,而且,我和王上考虑到,这么厉害的人,不可能没察觉到我和王上,就是故意给我们看的,想让我们也以为此事是景饲生所为。” 根据他的描述,不难定位到一个人身上:“离惘?”虞戏时道。 这是第一个人,第二个又是谁? “我们可不知道他的名字。”说出了真相,两人也算完成了任务。清让转过来对王上道:“臣的朋友还在府外等着,得先去见她了。” 苏翊旻点点头:“是来拍孤宫门的那个?” 清让颔首。 “去吧,”苏翊旻伸出手,抓了抓景饲生的手,“孤也得回宫了,若有需要,随时来寻孤。” “好。”景饲生行礼。 虞戏时道过谢,也行了一礼。 两人走了,景饲生看着他们的背影,沉沉思索。虞戏时已经转回身去,走进屋中,关上了门。关门声让景饲生怔了一怔,回头看了眼紧闭的门扉,黯然垂眼。 - 白日里烈阳高照,夜里头却下了大雨,倾盆的水洗刷过王都的大地,虞戏时一直跪在床边,闭着眼,没睡着,也在思考。 只是时不时还有泪划过脸颊,清水一般,滴落在身上。 去找离惘,没有意义。离惘终会出现,或许会带来答案。 她在反复翻找过去的记忆,试图从中找出些能破局的线索。 景饲生是在一个时辰之后回来的,敲了敲门,里头没声音,又或许有,很小一声,被雨声遮了过去。 “可以见我吗?小鱼。” 门外点了灯笼,被雨浇得摇摇晃晃,凭灵力维持着稳固性,没有掉落下来。 整个景府静悄悄的。他浑身湿透了,冰冷的布贴在他的身上,额上还在滑落雨水,将眼睛也浇得湿漉漉。心口处的旧病又发作了,他像是感觉不到,只是整个人在微微颤抖着,听见里头的女声:“让我安静会儿吧。” “我想陪陪你。”景饲生开口,带着点儿恳求。 他真的太想她太担心她了,惶然和无措他不是没有,他相信此刻虞戏时的心痛比她更甚,他不想放任她一个人。 或许她心里除了那份哀恸,还有点儿生他的气。 他不知道,只有那份抗拒是看得见的。 里头没有声音,他默然走了几步,走到院子里,雨水打在他的身上,将眼前模糊。他转身,看向紧闭的门,然后, 跪了下去。 “请你原谅我,请你不要在这个时候推开我。”景饲生知道自己犯的错,不该刺她一剑,不该对她冷漠,不该冷嘲热讽。 更不该在幻境里趁人之危。 简直该死。 “景大人,您可不能这么跪着呀!”下人情急,跑上前来要扶他。 “滚。”景饲生有些急。这话倘若下人不说,他也算尝试着在赎罪——就算只是满足自我地赎罪而已。这话从下人口中一说,便是在卖苦肉计,变了性质。 下人不依,这府里哪个不是景大人救回来的,还有小孩,都是景大人给了他们一条生路与出路,“虞姑娘!求求您了——” 景饲生抬手,堵住了下人的嘴,将他击飞出去。 不知道跪了多久,整条腿没了知觉,每当自己觉得要晕过去时,就用指甲抠着腿肉,把自己疼醒。这座暗夜里的繁华锦城,被雨水浇得没了生气,家家门户紧闭,连熙王宫都像睡着了,沉寂地隐藏在雨幕里。 终于,景饲生听到了一点声音。他擦了擦眼睛,抬起头,看见离惘站在他身前。 这可不能对着他跪,景饲生想要站起身来,但腿使不上力,他抽出腰中剑,支撑着自己慢慢站稳。 “人不是我杀的。”离惘说。 “你为何会站在此处,对我解释?”景饲生眼中一层灰雾。 “你应该还记得‘主神’的事情。”毕竟上一回在神山上,他就从醉醺醺的虞戏时口中听到了这个词汇。 “何意?” “你觉得这个世界上比我更厉害的存在,还有谁?” “所以——”景饲生顿了顿,“虞戏时也知道这件事情?” “她猜得到。”离惘看着他的眼睛,没有任何情绪地道,“你一定好奇我为什么告诉你。” 景饲生没说话,表示默认,离惘接着道:“有些事情,等会我会告诉虞戏时。我感觉到这次之后,我的力量更弱,甚至脑中更加模糊。所以我想要告诉你,想要消灭主神,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你知道,凭你,或者说十个你,恐怕都不能和它抗衡。所以,我们要借力。” “借力?” 离惘点点头:“这个世界,自然之力并不足够——也就是你们口中的灵力。但是,有些世界,却有毁天灭地的力量。你能理解吗?” 景饲生将剑收回剑鞘:“你的意思是,高武世界和低武世界之分?” “对。打开异世界的大门,放那些——可以理解为别的书中的真神踏入这个世界,他们拥有无上神力,神力出自于自然,自然超越一切力量。这扇门不会开很久,到时候异世界的他们还会回到自己的世界去。然后慢慢回归正常的秩序。” 景饲生拿起腰间的玉佩,“你说的异世界的大门,没错的话,便是通过这把‘钥匙’打开?” “对。它也能让你回家,回到21世纪。但是,它只能用一次。所以,是杀主神,还是回家,由你选择。” 这就是对他说这些的原因。 景饲生默了默,笑了,“你知道我会怎么选。” “不知道为什么,大概猜得到。”离惘道。 景饲生对自己忽然相信离惘这个事觉得有点莫名其妙,“今日我听见虞戏时喊了一声‘妈妈’——这是?” “对,她也来自于21世纪。” 景饲生握紧了玉佩,脸上的那点笑变得惨淡,“好像有些事就说得通了。” “不,还有件事说不通。”离惘撑着伞,这把伞应该是遮不住这瓢泼大雨的,但他的身上却干干净净,和景饲生对比分明。 “什么事?”景饲生抬眼。 “你有两个系统。” “哦。”这事儿,早忘了。 第92章 “其中一个是虞戏时。”离惘的语气忽然带了点酸涩,但惊讶的景饲生没捕捉到。 “哪个?” “看你洗澡的那个。” “…………”景饲生被噎住,不由地就回想起那天晚上。然后想还不如不想,想到自己那时和虞戏时尚且有误会,浴桶里还念叨着人家的名字。 ………………………… 于是今日下人看见的壮景,再一次出现在离惘眼前。 眼瞧着这个世界绯色的落霞出现在景饲生的脸上,那么明显,那么突兀,那么夺人眼球,离惘忽然也沉默了。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景饲生生硬地转移话题。 离惘忽然觉得硬生生把景饲生看顺眼了点儿。 “不清楚,可能因为——” “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吧。” 他转身,走进雨夜里,渐渐消失。 那一年,景饲生恳求神明,赐无妄之力,救活虞戏时。 虞戏时进入了轮回,而景饲生永远留在了这里——他的一部分魂元。 他也踏入了轮回,直到21世纪,或许冥冥中他们就要相遇,可是景饲生因为缺了一部分魂元,生来体弱,没能熬过去。 于是神明许诺的“再次相遇”,就从21世纪变到了这里。 那就在他和虞戏时本来所在的世界,重新复活吧。 所以,离惘就是景饲生,景饲生就是离惘。 但他们之间有没有独立的人格区分呢?谁也不知道。 如今能看出来他们相像的部分,就是冷淡的性格与那张令人目眩神迷的脸。 便是这份冷淡,也不尽相同。 景饲生更为鲜活,而离惘麻木如机械。 离惘不喜欢景饲生。 所以他也没说个清楚,就走进了黑夜里。 景饲生迟疑着,往前追了几步,但终究没能抵过那一箭的旧伤痛,栽倒在雨中。 玉佩撞在地上,“咣”的一声脆响。 “景饲生——” 期待已久的声音,终于在雨幕里响起。 景饲生忽然觉得,摔的这一跤,也算给了他便宜。 第65章 虞戏时靠在榻边,将自己关在屋中关了一个晚上。 外头的阴雨好像不会再停,她呆坐着,只是想和母亲待在一起。但是现在她脑中空空荡荡,听不见什么声音,随他天塌不塌,没想母亲,也没想任何事。 方才下人说的话她听见了,她知道景饲生跪在外头。她本身是有些意外的,这情绪只占了冰山一角,不足为道。 她听见外头有交谈的声音,只是听不真切,打开门时,便见景饲生跌在雨中。 景饲生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怕她看见自己身上没有伤口,又会冷漠地回到房间里去,而他又不愿意讲出心上旧伤的事,电光火石间,竟想了个不靠谱的法子,眼睛一闭,装晕了过去。 虞戏时撑伞走来时,就看见景饲生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她闭上眼,感受了一下呼啸的风。淋湿了的裙摆被风吹得颤动着,一下一下拍在腿跟上,带着冰凉的湿意。风太急了,身后的门也被吹得哐哐晃动,手中的伞脱了手,骨碌碌滚出去老远,一下就被吹没了影。哗啦啦的雨紧接着浇了个满身,从头凉到脚。 她用手覆在眼睛上,擦去那些雨水,微微睁眼时,便看见景饲生躺在地上,染了湿意的眸子静静地看着她。 两人就这么沉默地对望。 心口处的伤痛这次来势汹汹,景饲生有点扛不住的时候,才兀自站起身来。 虞戏时抬起眼,看着他。 “对不起。”景饲生说。 “对不起什么?” “对你做的事。自从过了那十年,再遇之后,我做的每一件都是错的。” 虞戏时默了默,然后摇了摇头。 “你可以把我加诸在你身上的伤害,全部还给我。”景饲生的嗓音沉静,隐忍着什么,“总归我们这一生都无法两清,我们要一直牵绊在一起。” “若我不愿呢?” “若你不愿。”景饲生的声音终于有些发颤,“我就…放你走。” “好。” 虞戏时只是这么回了一个字,听来模棱两可,不解其意。她转过身去,要走进房间里,走出的那两步,便有新的句子已经在脑中组织好。 他们之间是需要冷静的时间的。 而现在,她还需要给母亲下葬。 或许她应该离开景府,待到安置好母亲,便回到神山上去,或者离开王都,找个安静的地方,修复自己的伤口。 这时,一只手拦在她身前。 景饲生追了上来,一把将她拥入怀中。 真正意识到自己可能真的失去虞戏时的那一瞬间,是他回想起自己不曾去见罗槿——就在送去聘礼、罗槿命人来传邀他相见的那一天。 往后的几天里,他用各种事项排满自己的生活,不想去想自己与虞戏时的事,更不敢……去见罗槿一面。 好像那样会让他沉入谷底。 罗槿的去世太过突然,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一生都无法弥补这一份遗憾。 他只是拥着虞戏时,说不出一句话来。 过往的一切像是凌迟,连欢愉的时刻都变成了利刃,反复告诉他两人这一世从来没有坦然相爱的时候。 虞戏时任由他抱着。 她也没有说话。 安静了许久,她才道:“不用苛责自己,能做的,你已经做得很好。” 景饲生的身体顿了顿。 他松开了手,就见虞戏时朝他笑了笑,是一个没有任何笑意或宽慰的、只显于皮肉的笑。 它甚至不带讥讽,也没有失望,有的只是礼貌,好像真想借它来让景饲生宽心。 这一刻,景饲生好像坠入万丈崖底。 是什么时候觉得和她再无可能的呢? 便是这一刻吧。 他任由虞戏时走过自己,听见她在里头开始收拾东西的声音。 - 没有繁复的步骤,虞戏时只是坐在母亲榻边,翻了翻王都的地图,然后置办了一个简单的丧仪队,决定将母亲葬在王都最高的神山上。 此时她才发现,来这世界一遭,好像来去寥寥,并没有许多随身之物。 而母亲就更简单了,几件衣裳,在神山底下一烧,这个世界属于母亲的痕迹就能尽数湮没。 只是摸到最后一件衣裳时,从里头取出了一封信。 里面是歪歪扭扭的字迹,写着:希望鱼宝一生幸福。 好像只是练字时写的话。 虞戏时抬头看向天,翻涌的云层滚过白色的天光,它们追逐着,缓慢旋转着,一片晴空,好像昨晚彻夜的雨只是错觉。但她还是捕捉到了一片茫茫的白中几片未褪却的阴云。 她将纸折好,妥帖地收入怀袋里。 因为是扶棺徒步上山,此山高耸入云,一行人用了五天的时间。 将母亲下葬之后,虞戏时磕了三个响头,然后靠着墓碑,灌了自己许多的酒。 天还未再次踏入暗夜,她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太沉了,没有梦,只有无尽的黑。 景饲生到达时,看见的便是这一幕。 可他只是远远地看着,看了许久,然后对着墓碑跪着磕了头,才缓缓地站起身来。 他腰间,碧青的玉佩散着微弱的光芒。 他取下来,微微举起,看见里头一点混沌的白。 灵力催动,那魂元便追逐主人而去。 看着这点莹白如飘飞的蒲公英般飞向虞戏时,景饲生有了点不算笑的笑意。 他转过身去,玉佩悬浮半空。 它只有这么一个作用,所以,唤醒它并不难。 无际的天空出现了一个淡白色的光圈,景饲生凝望着,看着那个光圈的中心渐渐变成不见底的黑。 许久没有听见系统的声音,所以这声音一出来,景饲生还觉得有些亲切: 【宿主,异世界之门已经开启。请问您是要回到21世纪,还是请神入无妄世界?】 好稀奇啊。 景饲生的眼睛被刺痛,眯了眯。 “请神入无妄世界。” 【确定吗?】 “确定。” 作为系统,它能得知景饲生发生的一切,甚至,它还能比景饲生能预知到的多得多。 【有别的世界超出规则的存在侵入无妄世界,主脑必然会施加阻拦,这么一来,那些神祇就会发现主脑的超常性,所以,他们之间的大战无可避免。主脑必然被摧毁。】 “原来如此。” 【宿主,您的寿命本就将终,剩余的一个月时间,您本可以用来回21世纪见父母最后一面的。】 “我有我自己的选择。” 似乎是收到神力的影响,满山的花絮被吸引而去,漫天飞舞着,景饲生缓缓转过身去,遥遥看向熟睡的女子。 “你说,我们还有来世吗?” 第93章 没有人回答。 方才的系统也不过是残留的最后一点程序,在景饲生心口中箭的那天,它与景饲生已经绑定,会随着他的消散,而毁灭。 此后将会发生的事情,景饲生预知到,却无法再看到。他想,那一定是很壮观的场景,可惜了。 他的身体慢慢变得透明,从始至终,他没有再向虞戏时的方向踏出一步。 这是最后的尊重。 一片白色的花瓣打着旋儿往他眼前飘过,他抬起手,触了触。 与此同时,神庙之中,端坐在神台上的离惘睁开了眼。 庙外风铎晃动着,发出清脆的铃音。他不知在想些什么,嘴角带了一点笑。 他不会*笑,或者说,笑这个动作对于他来说有些生涩了,在脸上显得僵硬。 他走下神台,走到外头的光芒里去。 身上散出星光般的白色荧点,飘飞着往天际而去。 “我真的活了好久啊。”他如是说。 “孤独地活了好久。” 但是还好,在死之前,重新体会了一番没那么孤独的滋味。 这样,好像也不算太坏。 - 虞戏时醒来的时候,天已入夜,那些飘向天际的花瓣此刻已经纷纷坠落,下了一场漫长的花雨。 她感觉到自己胸膛出的魂元灼灼发烫。 魂元……回来了? 她茫然看向天空,无尽的黑夜中,有一片难以忽略的白,里头像光电一般闪烁着异象。 “那是异世界的真神们。”有人站在她身后,低沉的嗓音使得她心头一跳。 她转过身去,看见离惘缓缓向她走来。 “恭喜你,在这个世界的任务已经完成。但是很可惜,主脑是骗你的,它叫你来,就是为了让你对景饲生产生情感,然后它取走那些情感,用以分析。因为它自诞生以来,拥有很多超越人的能力,却始终无法领会人的情感。”离惘在她身边停下,抬眼看向那片壮观的白,“也很抱歉,你的母亲其实无法复活,这个世界的她,不过是一个假身,一点余念。” 虞戏时的眼中像落着风雪,走不出的冬夜。她的目光缓缓落下,从头到脚的看过离惘透明的身体。 “景饲生死了,所以我也会死。”离惘偏过头来,看向虞戏时,看见她的神情,他微微一愣,“还好,我比他幸运点儿,我见了你最后一面。” 他收回眼来,垂着头,“不好的是,我也算是他。” “虞戏时,你可以回到你的世界了。” 虞戏时摇着头,泪落进花雨里,“为什么?” “第一世,你暗无天日的长大,遇见景饲生,与他相爱。可惜,你坠落崖底,尸骨无存。景饲生动用了无妄之力,留在此处,享受漫长的孤独——也就是我,我留在了这里。我渐渐忘了我是谁,为什么等在这里。说实话,直到此刻,我也没有完全想起。若不是能通过所谓‘系统的权限’看见过去,我恐怕会一直茫然下去。” 离惘看向虞戏时,笑了,“原来这就是我爱的人呀。” 虞戏时不是痴傻的,过往种种,她能厘清大概。但她讨厌如此,被像个傻瓜一般对待,到结局才知道真相。 “你们都留在了这里,我回到我的世界,有什么意义?”她伸手,想要抓住离惘,却从他的身体中穿了过去,“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无妄书,是作者创造的世界,还是我的一生?此刻在这里,我是穿越而来,还是重蹈覆辙,就为了再一次走到这样的结局?” “谁知道呢。” 淡淡的一句话,最后一点莹白飞向天际。 “他没说的话,我替他说吧——” “我会爱你,生生世世。好好活下去——” 希望还能——再见。 或者,如果又是这样的结局。 还是不要再见了吧。 毕竟, 我希望你, 永远幸福。 长宁666年。 世界下了一场诡谲又美丽的神雨。 神山之上,消失了两个人。 一个身负赞名,享誉天下,举世无双,却在最鼎盛之时,变做了星辰,飘飞于天际。 一个只博得世人惊鸿一瞥,无人知道她的来处,她的归途,她好像只为来路过一遭,却和野史上曾记载过的一幕一般。 坠落崖底。 有人说,她并不存于这个世界,只是,回到了她的世界里。 传言而已,谁知道呢。 -全文完-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www.海棠书屋.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