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在修无情道》 第1章 [古装迷情] 《公主在修无情道》作者:陆青青【完结+番外】 简介: 京城一处道观,某天夜里,来了一位怀抱死婴的宫女,拜托道长超度婴灵。 道长一念为善,想着偷偷收殓罢了,却见婴孩面色淤青一动不动,眼角却流出泪来。 他大为惊奇,掐了几下,又放平推拿半晌,居然给救活了! 这、下、麻、烦、可、大、了! 钦天监:公主不祥,“夭折”吧。 公主:嫌我不祥?掀翻朝堂。 监察御史陈大人芝兰玉树,矜贵无双,原以为公主与他耳鬓厮磨,应该是爱他的。 可在利益交换时,却拱手送他去"和亲"! 陈大人这才知道:公主修的,是无情道。 第1章 ☆、1:晚了一步 远山通透而肃静,不多时,铺天盖地的大风席卷掠过,天地间一片黑暗。暴雨在早春虽是意料之中,却滂沱得出乎意料。 山间小径被疾雨冲毁,堵住了下山的唯一道路。 半山腰有间采药人待的木质小屋,正随着狂风的节奏摇摇欲坠。 屋内模糊不清,只瞧见斜对着门里生起一个小火盆。火炽映照下,从黑袍伸出来的手雪白细长,闲适地拨弄几下柴火,嘴角一弯,左边玉颊上浅浅梨涡:“你们不打啦?” 火盆里“忽忽”跳动的火焰,像极了躲在窗棱下挣扎的两个中年男人。两人衣服上有许多破口,随着身体的颤抖,渗出更多猩红色的血珠。 “姑娘,你帮我给他一刀,我身上有二十两银子,全给你!”“姑娘!我比他有钱!这屋里名贵药材很多,你帮我杀了他,银子五十两,药材也都给你!” 说话的两个中年男人虚弱狼狈,他们刚刚使出全力火并,猛烈下狠手击打对方头部、腹部,互相逼至墙角。 两败俱伤下,大雨倾盆,一位陌生少女推门避雨。两人正在经历生死,并没有思考这山林险峻中出现灵秀少女的违和感。 眼下,两人戒备着调息,怒目相视,恨不得用眼神杀死对方。 烤火的少女丝毫不在意屋里的剑拔弩张,笑吟吟地左看一眼,右看一看:“你们有什么仇怨?说出来,我听听谁有理,再决定帮谁。”年长一些的男人忍痛捂住胸口,率先道:“我算他半个师父,他欺师灭祖,不得好死!”“放屁!”靠在墙壁另一角的宽脸男人勉强撑着身子坐起,大怒:“蒋平你个老匹夫,不过比我早几年入职太医院,算什么师父!要不是遇上你,老子还能安安稳稳当太医呢!” 蒋平咳了几下,像是伤及脏腑,他朝小姑娘望去,顿生警惕。“周毅松,你嘴上有个把门的,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宫里出来的人,这点警觉还是有的,那边骂骂唧唧的周毅松狠狠啐了一口,倒也闭上嘴。少女也不催,慢悠悠地把被雨打湿的斗篷烘干,那挡住大半张脸的兜帽却始终没有摘下。 屋顶一道闷雷炸开,像一把无形的锐剑刺入蒋平骨髓。他早已冷得瑟瑟发抖,盯着少女恳求道:“姑娘,能否再生个火盆?屋后头有土盆。”少女并未起身,只把目光落在门后的半捆柴上,笑道:“再生一个?柴火不够呢。” “这样吧,”一串铜钱从她袖口轻轻滑出,灵巧的手指轻盈飘忽,“我看大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送二位一卦吧。” 少女双手合扣,铜钱转动,片刻后,她露出诡异一笑:“呀,水雷屯!”水雷屯卦象:危机四伏,如履薄冰。 天空被灰黑的云层完全笼罩,屋内越来越冷,大风夹杂着冷雨顺着门缝和窗口不停灌入。蒋平和周毅松受伤流血动弹不了,实在冷得受不住,反复哀求少女帮自己点火取暖。少女都置若罔闻,只往自己跟前添柴火。 又过了一会儿,少女望向二人冷淡道:“这半捆柴火撑不了多久,你俩谁先讲清楚缘由,谁先把湿衣烤干。”鱼饵扔下,鱼儿蠢蠢欲动。 两位都是大夫,自然知道入夜后湿冷加身的后果。这深山高处寒凉萧瑟,外头大雨未停,继续捱下去,只怕天明就会冻死。人都快死了,还保守个啥秘密! “我讲!”周毅松脸色苍白,指尖僵硬,刚才蒋平那老匹夫用挖药的小铲子插中了他的腹部,得赶紧烤火,维持身体的温度。对面冻得上下牙不停磕碰的蒋平瞪视着周毅松,奈何倦意深重,根本没力气怒骂。 “十八年前,我们同在太医院,因为一件…事,他给我下毒,要不是老子反应快吞下解药,早成了替死鬼。”“我…本打算毒死你…再自尽…”蒋平精神萎靡,说话都在强撑。周毅松大骂:“你个蠢猪!钦天监那拨道士都不用死,太医为何要自尽!”“你懂什么,”蒋平咳得小心,内心波澜发作不出:“若不是娘娘及时醒来跟皇上求情,咱们全都得死。” “那你自己去死,凭什么先毒死我?”“因为我是你师父!”“呸!”太医院有制,每次出诊,皆有两名太医为伴。往往一位年纪大的太医搭档一位年轻的,两人轮流把脉,商量着开药方,时间一久,便有了师徒之名。 听故事的少女盘腿而坐一动不动,火光照耀下,仿若被二人供奉在中间的佛龛:“是什么事呢非得死?”两人忽又闭嘴,这十几年来的隐姓埋名,不就是为了那个秘密。现在话到嘴边,他们嘴巴本能地忍下。 少女伸出白皙细长的手指,捡了几根柴火,扔到抖如筛糠的蒋平面前,声音如同火焰一样飘忽:“你说出来,我帮你点火取暖。”柴火不够,三人中肯定有一个要冻死在午夜。她此举,明显是要再度激起两人的相互攻讦。 周毅松盯着柴火心里清楚,要是蒋平面前点了火,那死的人必然是自己。不由冒出一身冷汗,大声道:“帮我!我说!是…是关于太子出生时吉兆的…”“你!”蒋平被他一激,牵动心事,本想阻止却又突然泄了气,叹道:“罢了罢了,我半辈子都毁在这件事上。” 所有的秘密都是有时限的,像前朝的许多秘密在当时看是机密,如今看来,能威胁到的人早已 入了黄土,秘密也随天上的云一般被大风吹散了。本朝宫廷令人胆颤心惊的秘事,早晚也会重现天日。何况眼下没有旁人,小姑娘好奇心驱使,即便跑出去胡说八道,谁又会相信她呢。 狂风拍打着屋门,助纣暴雨倾泻而下,孤零零的小屋仿佛置身于洪荒汪洋。尘封的往事被重新说起。 十八年前春分,皇后娘娘难产。这一胎非同小可,皇后有孕当初,五星分天之中,钦天监断言:此胎乃本朝将兴之吉兆。 大殿内,皇帝脸色沉重,匆匆踱步。就在刚刚,皇后诞下龙凤胎。诞下一位皇子是祥瑞,可若两位,则刑克父母,必须留一个,除一个。 皇子和公主,该留下哪个,根本不需要犹豫。皇帝不疑有他,命太医火速解决公主祭天。从寝宫至寝宫外,短短一段路,两位太医居然合力许久才将公主抱出来。 门口接手的宫女打开巾裹,见小公主紧闭双目,额头一大片淤青,怕是不好了…… “监正说,小皇子是本朝吉兆,小公主生带灾厄,会命克帝后,一命抵一命,为了皇上的安康,小公主不能留。” 蒋平低首闭目,陷入往事中不能自拔,当时情况紧急,皇上的意思是,让小公主胎位不顺,自然夭折。 小公主的死,太医院总要有个说法。蒋平打算下毒给周毅松,然后将恶名推到对方身上。奈何周毅松机灵,随身带着各种解药自救了。后来,多亏皇后及时苏醒下跪求情,只道公主天生羸弱,生下即夭折,与太医们无关。如此,两人才免于被赐死,随后被驱逐出太医院。 出宫后的蒋平根本不敢回老家,东躲西藏,生怕贵人们反悔,独自隐居在此荒山数年,以采药卖药为生。而周毅松则远离京城,躲在穷乡僻壤。数日前,他突然接到蒋平来信,心中忐忑犹豫不定。最后还是被不安和好奇驱使,前来赴约。谁知,两人一见面,便一言不合,抄起家伙打斗拼命,将全部戾气释放在这间狭小的屋里。 火盆里的火焰渐渐小了,屋里犹如冰窖,少女黑色兜帽下的表情难以捉摸:“所以,小公主是死了吗?”当时小公主啼哭不止,蒋平慌了,死命捂住婴儿的嘴,不让其哭泣。内心希望能这样捂死……最好。走了几步,周毅松接过来,跑去递给宫女时腿一软,婴儿又被摔在青石地面,头朝下“咚”地一声!他想,要是这样摔死……最好。 蒋平浑身冰冷,颤声道:“应该是。”“你们觉得,公主是被你们谁害死的?”少女忽然问道。 两人同时指向对方:“当然是他!” 周毅松想起往事,情绪激动:“我不是故意摔掉婴儿,他却是故意捂死婴儿的!”“不是,不,”蒋平惊呼一声:“我没有,我只是把婴儿捂晕了,是他,是他故意摔的那一下,公主头朝下,是被摔死的。”“就是你!要是你让婴儿哭泣,说不定娘娘听见能提前醒来,说不定,说不定小公主能活……” 第2章 “是皇上…不,是钦天监!是章监正说两个只能留一个!”“是你!你还想害死我,是老天给我机会手刃你!”“是你亲手摔死了公主,必遭天谴!”"啊……"两人热血上涌,理智全失之下,拼尽最后的力气朝对方攻击。 蒋平抽出藏在袖子里的小铲子,刺向周毅松受伤流血的腹部,“噗”地一声,像捅破油纸灯笼一般不费劲儿。周毅松半跪倒地,心道必死,猛地拔出小铲子扎进蒋平的咽喉,务求同归于尽。蒋平一阵痉挛,吐血而亡。 周毅松痛得弯下腰,他头朝下,以一种从下往上的古怪姿势,刚好瞧见身后黑色兜帽下的丽色。那是一张英气绝俗的脸。 少女终于站了起来,黑袍难掩的均匀有致,她双目清亮,逼得周毅松睁不开眼。“叫你来此地的信,不是蒋平写的,是我写的。”周毅松听见她说了这句话,突然停止了抽动,双眼圆睁,凝固着一种深深的疑惑。 过了一夜,暴雨骤停,山峦间酝酿出一点晨光,空气中充满湿润的味道。 打开屋门的少女深吸口气,对着大山喃喃道:“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随即屋门掩上,少女很快融入水雾中,飘逸而去。 .山中水雾随着太阳的升起渐渐稀薄,接近午时,稠糊的黄土小路被踩出歪歪扭扭深深浅浅的马蹄,纵马而过的一列官兵,裤腿上都溅满了泥点。 中间护着的并轡马车缓缓上行,马车上的徽章威严而豪华,两匹神驹白得无一丝杂毛。 有官兵策马靠近车厢,恭敬请示:“陈大人,蒋太医隐居的小屋就在半山腰,不过,昨夜暴雨冲毁了道路,马车恐怕上不去。”“停车。” 丝绸车帘轻轻摇曳,车上走下一年青男子,衣着华贵,装饰考究,眉眼如画中人一般俊美。“派人围住那里,先把人稳住。”他说话的时候唇边似有些笑模样,不过,不是如沐春风那种,而是薄情的戏谑感。 第2章 ☆、2:时机正好 沉定的脚步声在小屋里轻轻叩响,陈均绎感觉一股冷飕飕的烈风钻进脖颈儿。他刚追查到蒋太医这条线索,马不停蹄进山,不对,本该昨日进山,奈何暴雨如注。可仅仅隔了一个晚上,蒋太医就死了,更诡异的是屋里二人的死法。互杀而亡。陈均绎眼中尽是算计的光芒。 外头传来奔跑的脚步声,手下立在小屋门口,抱拳:“大人,山前山后都搜过,没瞧见有人。”陈均绎微微俯身,侧脸如玉,带入死者死不瞑目的角度,视线瞥向斜后方——那是火盆的位置,可以坐着烤火的地方。 再分析二人死前的动作轨迹,明显是远离火盆,从冷冰冰的窗边迎面攻击。他们为什么将火盆摆到那么远的地方,难道都不怕冷?陈均绎黑眸涌动着,步入烤火的火盆前,盆内灰烬火灭,冷却如霜。 他高高抬起下巴,视线处在跟两位死者三角之顶点。长睫垂下淡淡的阴翳,陈均绎冰冷嘲讽地轻笑一声:“昨夜,这里还有第三个人。去查另一名死者的身份 。”“是。”陈均绎侧身出了小屋,迎着大山的峭壁,黑眸微眯,眼神变得探究玩味起来。他刚找上蒋太医,人就死了。早不死晚不死,这十几年都躲过去了,偏偏在他找上门的前一夜横死。 就很难不让人往阴谋上去想。“下山,回灵州县衙。”陈均绎此次来灵州,还有另外一档子事。.灵州,距离京城不算远,快马加鞭三天的脚程便能抵达。此地背山面水、避风向阳,环山的道观林立,大大小小知名不知名的多达五百八十四座之多。 皇帝修道、炼丹,相信术士占算的国运,在宫里大兴土木。下面人投其所好,在灵州搜罗一众真假道长、大师进宫,这些人手段繁多,劳民伤财。群山脚下有一条蜿蜒的小路,通向一片宁静而自然的村庄。 雨后午时,翠绿环绕中升腾起炊烟袅袅,小路尽头有间野花繁茂的院落,仿佛芳香的神仙居所。少女推开门,摘去兜帽后轻轻蹲下,抱起脚边“喵喵”叫的花狸猫,朝院子里边走边顺着猫毛摸:“饿了?没人喂你们呐?” 跨进厨房,她放下花狸猫,捡了半盆米饭和小黄鱼拌好,重新走回院子里唤着“喵喵~”。院子角落里接连跳跃出十几只毛色异同的大小只,轮流吃得津津有味。小院四周由一圈绿树包围,雨后树枝簌簌落叶,院外四邻偶有人声,却一点不影响空寂宁静。 少女返回厨房煮了些麦饭,然后顺着屋檐,来到溢满茶香的雅室。“师父,我回来啦!”说话间,她将宽大的黑斗篷扯下,随意丢进门口的竹篓里,露出一身浆洗得发白的袍子。雅室中,一位须发花白的老者形象端庄,气度飘逸,两只深邃的灰瞳包藏无限意味。可惜一张嘴,瞬间破了功。 “他娘的老天漏啦?!昨晚雨下得冒泡,十安也不知道跑哪去了!”少女仿佛习惯了这幅仙姿下出口成脏的违和,盘腿坐下,嘴边噙着笑:”猫猫们嗷嗷叫,徒儿走之前,不是弄好了一盆小黄鱼? “玄之道长高而瘦,眉头轻扬:“老子自己都吃不好,管他喵的吃什么。”“咦?王婶儿没给您送饭?”少女昨日上山前,特意交待过隔壁院子的近邻给师父送饭。 玄之道长摆弄着炉具上的柑橘,凑近瞧了瞧:“野菜是给人吃的吗?为师以前吃的可是龙须酥、豌豆黄、珍珠露、腊月盐鹅、水晶烧鹿筋……”“那去京城吧!”少女微微笑着:“京城里啥都有,等十安回来也问问他想不想去。” 玄之道长先是一愣,随后双眼圆瞪:“可以去了?太好了!不用问那臭小子,他肯定想去啊,天天往外跑,都管不住。”少女低头想了想,手指在地上空画着圈:“前几日我算过一卦,时机差不多了。 总是要去的,去京城看一看,有机会问上皇帝老儿一句:稚子何辜?”“小九啊,”玄之道长拍着大腿兴奋道:“早晚的事,预料到了,咱收拾收拾择日出发!”被唤小九的少女抬头,双眼清亮地望着师父:“可能有危险……” “哪里没危险?吃个饭还容易噎死呢!老子早就想回去,是你一直说时机未到时机未到的。”“概率不一样啊,如果咱们一直远离京城,遭厄运的机会渺茫,余生大概率平平安安。可若主动选择掀起当年之事,结局是生还是死,一半一半。” “老子怎么教你的?大道争锋,就是争!就是斗!想不通就去打通!自我内耗不可取!人活着,就图一爽!窝窝囊囊活到一百岁又有何用!不去了却心结,你一辈子都会纠结这件事,到老了还会后悔……”玄之道长吐沫横飞,抬手倒了两杯茶,示意小九自己拿。 他慢慢喝了两口,翻了翻眼皮,抬眼又问:“那俩庸医咋说的?”这些年,师徒三人走南闯北,前些日子意外寻觅到蒋太医的踪迹,才落脚灵州。 小九接过茶,重新盘腿坐好,将两位太医的话拼凑成完整的故事娓娓道来。雅室的墙壁上悬挂着古老的水墨画,香炉里正袅袅地吐出沉檀烟缕,淡薄的幽香,让人感受到一股格外的沉静。 “老子曾经认真想过……”玄之道长的眼神变得遥远,故意拖长了音调:“后宫争宠,残害皇嗣,这背后肯定有人呐。除了俩太医,钦天监的章益阳为何一口咬定公主不详?”“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一步步来吧,急不得。” 小九喝光了茶,肚子更空,扭着脖子瞥向小院:“十安呢?要吃饭了。”玄之道长又喝了口茶,深深看了小九一眼:“你想好了,咱们随时出发。臭小子昨天出去的,跟你前后脚走的。”咦,竟然一夜未归?小九呆愣一瞬:“不会…该不会…他长大了…” “他没银子!”玄之道长截断话头,却陷入沉思。前几天他们去县城改善伙食,十安明显对路过的醉花楼感兴趣。该不会……这小兔崽子!“我先去王婶儿那里端菜,吃完饭我去找找他。”小九喝尽杯中茶,起身往院子里去。“哦,王婶儿,对!” 玄之道长喊住小九,躬身在桌角下面一通乱翻,嘴里喃喃道:“臭小子说去挣银子,王婶儿端汤过来垫了张纸,上头…在这儿!”一张浸满油渍的褶皱纸团被展开,上面油墨模糊:急招堪舆能人……考核通过者赏银百两。哦豁,百两!够他们大吃大喝一整年了。 “不会是骗局吧?”小九快速扫过几眼,有些地方的字糊成一团看不清,她将破纸递还师父:“彻夜堪舆?”玄之道长盯着破纸又看了看,皱紧眉头:“县衙的告示呢,不至于骗人。没事,你先去端菜,吃完咱俩一块去寻。”. 群山脚下的这片村庄,安静得恰到好处。昨夜的一场暴雨让小路泥泞不堪,路不好走,马车颠簸得厉害。陈均绎坐在车厢里仍在琢磨,要是昨夜冒雨上山,说不定蒋太医能躲过死劫。这趟出京,明面的任务是在灵州为朝廷选拔风水先生,实则以此事为掩护,暗中找到蒋太医细问当年之事。 安相爷对他说当年之事有蹊跷。陈均绎轻轻地抿了抿嘴角,并不觉得安相是为了东宫好,甚至,都没有为他好。想到此,他转动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冷淡地向窗外打量了一下。会是什么人逼蒋太医去死呢,难道说除了东宫,还有人在查十几年前的事?目的是什么? 第3章 “大人,前面大树那儿,右拐就是我家!胡同窄得很,您这豪车过不去。”少年乌鸦一般的嗓音打断了陈均绎的思考,马车前带路的少年是县衙通过考核选拔出来的风水先生。 陈均绎瞧他十四、五岁的样子,年龄尚小,可衙役说他有个很厉害的师父。陈均绎沉吟片刻,决定跟少年走一趟,亲自拜访。这次带回去的风水先生,一定要跟东宫同心同德才行。他去掉大氅,露出一身暗紫团箭袖外袍,这颜色不好驾驭,一不小心容易老气横秋,可是他够白,还显得挺清爽。 他让众人和楠木马车留在胡同口,只带了一名唤作谢五的随从跟着。十安走在前头,不时回望与陈大人之间的身位。这位陈大人长得真好看,衣服也好看,手上提的那把剑是银子打造的吗?亮闪闪的,应该很值钱。“就是这里!”十安冲陈均绎扬起笑脸。院门虚掩,他没怎么用力便将木门一推到底。 “喵~”陈均绎踏入院子,眼前闪现七、八只花猫发出娇媚的喵喵叫,还有几只无声地穿梭在房檐的不同角落。院子不算大,被五颜六色的花朵填满,与角落里逢春而发的梨树,构成了错落有致的美景。“师父,师姐,我带客人来啦!”十安很兴奋,连跑带颠的往雅室狂奔,不忘回头冲陈均绎挥手:“大人,这边!”“胆肥了啊!夜不归宿,你个小兔……”玄之道长趿拉着鞋走到雅室门口,口吐芬芳到一半,猛地顿住,打量着同样向他望过来的陌生人。世家子弟身上有一种威慑傲然的气质,玄之道长年轻时没少跟这群人打交道。眼前的年青人英姿利落,相貌、风仪出众得不可能是普通人。陈均绎感觉迎面的老者有一股难以言喻的仙风道骨,便笑容平和地对长辈拱了拱手。谢五跟着揖了一礼,随后自报家门,强调他家公子是朝廷的监察御史,来灵州是为了选拔有能力的风水先生进京。灵州道观众多,钦天监的道士多是来自灵州,天下道士也以 清修过本地的道观为荣。所以,朝廷每每修建宫殿,首先想到的也是从灵州请人。 “师父,我挣了一百两!一百两吶!陈大人说咱们跟他去京城,还有万两赏金……”“你闭嘴!” 玄之道长横了十安一眼,这臭小子被银子冲昏头了,跟官府沾边的,哪有好挣的银子,当心最后有钱没命花。 “京城来的大人啊,呵呵,屋里请,喝茶慢慢聊。”玄之道长不着痕迹地望了眼院门的方向,坏了,小九刚去王婶儿家端菜,稍后若是撞见从京城来的大人……他不清楚太子的相貌,龙凤胎有的大相径庭,有的相貌极像,要是被人轻易瞧出来,那他们都不用进京了。 “我去给大人烧水!” 十安冲玄之道长眨眨眼,一溜烟儿往雅室里钻。 雅室里散发着阵阵茶香,玄之道长无意识地拨弄茶杯,内心就像火炉上沸腾的茶壶。 陈大人说,皇上要修建一座神宫,寻找天下能人,进京后管吃管住,每月发放一百两工钱。 若是能留到最后,神宫建成之日,主要负责人额外赏银万两。“哥哥辛苦,喝茶。” 十安给守在门口的谢五也递上一杯,笑眯眯的合不上嘴。师姐说今年开春后是个好年头,他们师徒苦尽甘来,终于等来一飞冲天的机会。金鳞岂是池中物,以他们师徒的本事,拿下万两不在话下。 即便拿不下万两,进京后也是一个月一百两。一百两啊!他可以天天吃肉了,还能穿好看的绸缎长衫。十安正美美的畅想着,忽闻院门“吱嘎”一声,想都没想,远远唤道:“师姐?”孟九思昨夜未眠,神情倦怠,忍不住打着哈欠,泪珠挂满眼睫。 “你回……”应声未尽,目光一下子掠到雅室门外站着的谢五身上。这间小院偏僻静谧,怎会引来官家人。谢五虽穿常服,那双锐利的眼睛闪出的坚毅光芒,自带一股“官”味儿。十安嘿嘿两声跑到小九面前,接过师姐手中的盆菜,嘀咕着赏银百两、万两的事。 闻声回眸的陈均绎迟滞了一瞬。午后的日光滤过树梢,光影中走近的少女面如白玉,眉眼间流转的情绪令人捉摸不透,发丝用一对银色簪子随意挽住。通身没有多余饰品,却隐隐有贵气之感。 第3章 ☆、3:福祸相依 孟九思慢慢从树荫中走出,房前的明亮日光一点点从她衣袍漫过眉梢,衬得两道柳眉曲似春山。 那一瞬,陈均绎恍惚觉得这张脸似曾相识,仿佛在哪里见过一样。 玄之道长喉咙发干,双唇紧闭,小心翼翼盯看陈均绎的反应。 好在,陈大人一眼带过,反应正常。那就好。看来,这对龙凤胎应该是各长各的。 玄之道长在心底出了一口长长的气,紧张死了!只要容貌上不被轻易瞧出来,进京也不足为惧。 小九一直说时机未到,难道等的就是这个时机? 十安误打误撞,接洽上进京这条路子,反正小九也决定进京,不如跟着陈御史一道,吃好睡好,不仅不用花钱,还能挣钱! 心里虽是这么想,待送走了陈御史,玄之道长还是狠狠揪着十安的耳朵大骂:“小兔崽子!有事能不能先跟家里商量商量,翅膀硬了啊,什么人都敢往家里招!” “啊,疼!师父,疼!”十安赶紧将手伸进怀里,扬起一叠银票在师父面前晃:“一百两!孝敬师父的,能让师父天天吃肉!”“为师就这么馋?老子是怎么教导你的?凡事低调谨慎,别招官府……” “师父,先吃饭吧。”孟九思饿得没劲儿,摆好饭菜后自己先坐下了。玄之道长扫了眼绿了吧唧的野菜,没有一点胃口,还是肉好吃。他用力夺过银票,边叹气边过来坐好。 十安用力揉了揉自己耳朵,眯起眼睛坐到师姐身旁,一脸贱笑:“师姐,去京城看看呗,于秀才说京城里的大骨棒都这么大,”他手跟着比划个大圈:“啃起来多过瘾哈哈。” 他们好几天才能吃一顿肉,十安发誓长大后要多挣钱,像于秀才那样天天吃肉。孟九思笑眯眯打量十安:“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就考虑去京城。”“成啊,姐,别说一件事,十件我都答应你。” 十安一双大眼睛贼亮。玄之道长瞥着十安哼一声,傻小子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从今往后,都你来做饭。”孟九思现在是和十安轮流做饭,说实在的,十安做饭更好吃。“成!我做就我做!” 十安眉头都没皱一下便答应下来,做饭多简单啊,再说,以后有了银子还不天天下馆子啊。这都不是事儿,他想得可美。“去京城喽!”十安半坐半站,大口嚼着野菜,像真吃到肉一样满足。 “吃完,你去趟王婶儿家,送三十两银子,拜托她照顾猫猫和院子,也许……我们还回来呢。”孟九思略一思忖,抬眼看向师父。“嗯。”玄之道长含混地点了头,不太情愿地掏出银票搁在桌上。 这里也算他的房产,他在京郊也有房产,只是不知道过去十八年了,那间小破院子还在不在。“都是流浪猫……”十安数着银票,噎了一下,院子里最早只有两三只,后来不知道怎么跑来十几只。哎,怎么说呢,他也是师姐捡回来的流浪儿呢。 “我现在就去!”望着十安一阵风似的背影,玄之道长眉梢挑起:“还是个孩子,先别都告诉他。刚才什么御史,那个俊俏的公子哥儿,你怎么看?怕是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福祸相依,先试试呗。” 孟九思吃好了,擦了擦嘴:“至少免去了我们打探、接近皇宫的周折。”. 翌日清早,一列官兵骑着高头大马,腰悬钢刀,护着两辆马车停在胡同口。村民们远远张望着胡同口那棵茂盛的大树,新鲜啊,他们山脚下哪来过正规官兵,这里是死胡同没有出路,前些年打仗都得绕过的地界。 高头大马好威风啊!尤其那辆华贵的马车,里面坐着什么大官啊。不到片刻,村民们的好奇心得到了满足。马车帘子一晃,走下一位白衣玉带的年青人,头上戴着玉冠,浑身透着难以掩饰的高贵之气。人群中弥漫着兴奋,嘈杂声四起。 护卫们聚拢上前,供着贵人,将人群隔离得再远一些。陈均绎目不斜视,大步流星来到院中,看着 与谢五僵持不下的少女:“何故拖延?”他们一群人停在大树下,被围观了好一会儿,也不见人从胡同里出来,不是告知过一早就出发? “大人,”谢五欠身,无奈道:“孟姑娘说,要走水路。”“水路?”陈均绎皱眉。 “大人,我今早占卦得出‘蒙卦’,预示咱们走官道暗潮汹涌,恐有灾祸。走水路进京更顺遂。” 孟九思清澈的双眼定定地看着陈均绎,根据占卦爻辞的凶险,如实提醒。不过,她的话落下,却无人搭腔。 且不说这些马匹如何安置,一队官兵走水路,得提前准备多大的船只。更重要的是走水路慢,至少要七日才能抵京。 陈均绎等不了,他务必要在三日内将他们师徒送至京城,不然等皇上回宫后,太子来不及提前跟道长沟通。“哦,可有化解之法?” 第4章 陈均绎心情不怎么好,今早刚得知,与蒋太医同归于尽的另一位死者,就是当年跟蒋太医搭班的周太医,心中那股猜疑更盛。他来灵州问话蒋太医,下一步便要南下寻找周太医。 岂料,蒋太医死在见面的前一晚,连带本该在千里之外的周太医一起,同归于尽了!这也太古怪了,两位太医丧命的小屋里,曾经出现的第三人,又是谁?陈均绎眼底闪过无情的冷笑,在心中反复盘算着。 孟九思摇了摇头,声音如银铃般清脆:“对于卦象,趋吉避凶就是破解之法。”“兴许算错了。”陈均绎没有半点怜香惜玉的心思,将目光重新落到一身衣袍浆洗得发白的少女身上,语气清冽:“烦请孟姑娘重新占卦一次。” 孟九思迎着他不算友善的目光又摇头:“对同一件事的占卦,百日内只有一次机会。” 这是她占卦的真诚原则之一,并不是故意搪塞他。 两人短兵相接,谁也不愿落下风。谢五垂下头,死盯着脚下的土地,孟姑娘不是京城人,没听过他家公子的风评,他家公子,可不是什么宽容好脾气的。“来了!来了!” 闷哑的乌鸦声刺破僵局,十安两手夹着包袱,从雅室一阵风似的跑出来,眉眼带笑:“我做了些蜜饯,坐船上打发牙祭。”他身后,玄之道长悠哉悠哉的,维持着仙姿走出来。 看着几人磨蹭的样子,陈均绎面罩寒霜。对于钦天监那帮神叨叨炼丹的道士,他早看不过眼,自然对卦象灾祸一说没什么反应。马车颠簸,兴许他们觉得坐船平稳更舒服。又或者,他们根本就是在拖延,不想进京。 眼看天边的日光升腾明亮,陈均绎不愿耽误下去,脸色微不可见地变了变:“本官的心态就是风水,这一路必能逢凶化吉。谢五!请人上车!”说完,他便移开目光,大步离去。“哎?不坐船吗?” 十安转头看了眼师姐:“没跟大人说卦象凶险?”“说过,不听劝。”孟九思看着陈大人的背影沉思。“你得往严重了说。”紧接着,院门口走来两个人高马大的官兵,示意说话的十安先把包袱拎上马车。 一力降十会,此时他们也施展不出什么抵抗力。“师父,随机应变,保持警惕吧。”孟九思走到玄之道长身前,压低声音道。 玄之道长拉下长脸,世家子弟就是狂妄傲慢,这不就是说,他们跟着走陆路,一起担风险嘛。小九的卦象一直很准,万一出师未捷……“他娘的!” 刚开骂,他眼睛瞥向两边挺拔如山的官兵,那一个个刚毅有力的身板仿佛无法被动摇。好汉不吃眼前亏,玄之道长忍了又忍,铁青着脸随十安走出院子。 挺瞩目的事儿,这么一弄,玄之道长连跟村民们告别的心情都没了。 十安却没什么顾忌,跳上马车又探出头,用力咳了一声,扯着嗓子道:“王婶儿,刘叔,不用送了,等我过年回来看你们!谢谢大家,快回去吧!” 最后走出来的谢五看着十安的招摇样儿,在心底直翻白眼。两辆豪华马车被官兵围在中间,密不透风,很明显,坐进马车里再安全不过。孟九思叹了口气,上车后,在马车帘子一角挂了串白玉葫芦五帝古钱,车厢悬挂了金属饰物,在行驶中发出悦耳的碰撞声。马车队伍终于缓缓离开了灵州。 “十安,你眼力好,时刻留意外面。”孟九思从包袱里抽出一把袖箭给他:“绑好,一路上别摘。”接着,又掏出虎骨木罗盘,方正地摆在小桌台示意玄之道长:“师父,留心磁场变化。”宝贝掏空后,灰不拉几的包袱瞬间瘪了下去,十安抬手扔到一旁,指着车窗外骑着清一色大宛良马犹如幽灵一般敏捷的士兵,道:“这几十个都是好手,怕啥。”玄之道长斜视他:“你想啥呢,谁怕山匪?谁怕强盗?那帮人不想活了才敢劫官府的车?”“啊?”十安伸长脖子贴近玄之道长:“那还有谁?除了官府不就是道上的?”他们师徒走南闯北,遇到过几回劫匪。碰上抢银子的,师父给的痛快,破财免灾嘛,反正他们也没多少现银,月月花光月月挣。但,凡是打师姐主意的,最后都被收拾的不得好死。师姐说,对一些吃不上饭被逼落草为寇的苦难人,能帮就帮。可遇上想使坏欺负人的,见一个灭一个。祸害不能留,这世上不能自保的弱女子太多了。“狗脑。”玄之道长直起身,与十安拉开距离,意味深长地哼一声,不再浪费口舌。他娘的笨死了!仔细想想就该明白,一个监察御史出京,为何带几十名装备精良的官兵?眼下太平年代,又不是宫里贵人出行,这配置超标啊。是不是说明这趟行程,本身就存在危险。至于是什么危险,他暂时还没想到。反正不是跟陈大人本人有关,就是跟选拔看风水这件事相关。姓陈的世家?玄之道长仔细想了想,娘娘们的娘家、相爷、尚书们……十几年前没有一个姓陈的。可陈均绎这小子看上去最多二十,没有家世怎么爬上来的?靠自己?鬼才信。孟九思警惕地望向窗外一道道翠绿山岭,紧了紧头发:“从灵州进京,途中会经过落霞谷,那里地势险要,一个山谷连着一个山谷,两侧又是悬崖坡,草木旺盛,最适合山上藏人,两头截杀。”十安也跟着往外瞅:“难怪都说富贵险中求,我就挣个一百两,还得跟着担风险。”“不是一百两的事儿,是京城那一万两。”玄之道长翻了一个白眼。窗外的风景寂寞又凄凉,沿途荒村的风声飒飒作响,形态各异的古树,似在诉说岁月的故事。月落日升,马车飞速颠簸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整个车厢都在颤动。 第4章 ☆、4:卦象很准 第二日,马车队伍行至落霞谷。刚进入山谷,打头骑马的谢五忽地抬起手,一队人马分散开来簇拥着居后的马车周围。 落霞谷两边的山峰气势磅礴,山林中常有野兽出没,附近荒无人烟。车速降下来,沿着蜿蜒的山道缓缰前行。 十安眼睛毒,看向远方片刻,悄悄凑近孟九思:“师姐,山石后面……不太对劲。” 孟九思揪着帷幔眯眼远眺山石,那一处草木长得更旺盛,可以遮住身形。“距离这么远?” 若有人埋伏在那里,冲下来的漫长过程有点浪费先机。“弩箭的射程可以。” 玄之道长凝神静气,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指针忽然颠倒的罗盘。“啥玩意儿?” 十安挺直腰背,环顾四周后偷笑:“师父真能说笑,弩箭是军方专用,私藏可是要流放三千里的。”他的袖箭是费了好大劲改良完才留下的,就是担心违规被抓。 不然以他的眼力,朝廷若是允许民间持有,他早就随身背弓带箭了。 玄之道长白了十安一眼,对付他们几个平民百姓,当然用不着出动弩箭。但是<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ags_nan/guanchang.html target=_blank >官场深不可测,谁知道陈均绎这小子啥背景,得罪过谁,这世道,没啥不可能的。 “快,把这板子拆下来!”玄之道长指着十安屁股底下那片绵软的锦绣花垫子。十安虽然将信将疑,却也麻利地动手照着做。“下面有凹槽!” 这话刚讲完,玄之道长面露古怪,与孟九思对视一瞬,耳边传来一声刺耳的鸟叫,车里的三人同时暴起!那是一道不易被察觉的前奏。随后,头顶风雷之声涌动,十安反应极快地踏破凹槽,抓起孟九思的手腕跳至车厢板底,孟九思另一只手同时抓住了玄之道长。 无数道恐怖到令人窒息的声响砸向马车,四面八方,像是天上下起了箭雨。孟九思飘起的如云发丝差点儿被箭雨扎到。 前头马车里,陈均绎绷紧身体,整个人不顾一切地穿窗砸了出去,在箭雨呼啸到达之前,滚落到地上。他不作停留,足尖用力一点,跌跌撞撞冲进山林,迎敌而上。 大部分士兵快速跟上,一往无前,仿佛应对起来颇有经验。少部分士兵留在原地围住后面三人的马车,拔出钢刀做保护状。十安用头顶住车厢底板,趴在地上喘息沉重:“师父真厉害!居然能算到是弩箭!” “算到个屁!”玄之道长脸色铁青,像是被人扼住喉咙,刚刚话赶话扯到弩箭,纯属乌鸦嘴罢了。还真敢出动弩箭啊!弩箭都请得动,这背后之人官位不低啊。早知风险至此,他们还不如自己进京呢。“等等!” 孟九思用力按住想要起身的十安,压着声音道:“都死光了咱们再出去。”攻城用的弩箭都用上了,这是给谁设下的死局?!如果陈大人是绣花枕头,也得等他们消耗掉对方一些实力,再投入战圈。十安没再挣扎,从小到大他都听师姐的,习惯了,连师父都听师姐的。 他匍匐在车底,将远处看到的战况讲给二人听:“陈大人那把剑可真闪,一下一下,轻轻巧巧……”“屁话!说点有用的!”玄之道长被车底板压着腾不出手,不然真想一巴掌拍他后脑勺上。头顶的箭雨声由大转小,终于停住了。“师父别急,这不正要说嘛,见血封喉,血如喷泉……” 十安看得惊讶:“陈大人的功夫不错啊,出手够狠,风采无限……”“对方多少人?”没了箭羽的威胁,孟九思从十安身后挪出半边身子,太远了,她看不真切。十安天生目力强,白天望得远,夜晚堪比猫头鹰:“十几个,都穿黑衣。” 第5章 其实只要控制住弩箭这个大杀器,危险程度起码降低一半。又等了半柱香的工夫,山坡上兵器缠斗的刺耳声渐渐消失,十安突然钻出车底,迎着下山的人大力挥手。陈均绎握着一把滴血的银剑,寒光闪烁,浑身散发着淡淡的杀气走出丛林。 身后的谢五小心擎起弩箭,肩膀处衣料破裂,隐有血渍。车底的师徒二人扑扑灰尘,互相搀扶站了起来,孟九思不动声色地将头发重新绾好,扫一眼四周。原先三十三名官兵,目前还剩二十四个。 “说过走水路!走水路!这座山形走向有煞气,要不是小九提前发现不对劲儿,老夫真是出师未捷……”孟九思悄悄拽了拽师父的衣袖,玄之道长这才注意到,走近的陈大人瞳仁如深冬冰窟一般阴黑。环顾四周,亦有中箭身亡的士兵。 谢五赶忙指挥人查看伤者,清理敌我两边的尸体。他们身后的那辆马车像刺猬似的,从棚顶到车身扎满了歪斜的菱形箭头。若不是想到凿穿车底瞬间躲进下面,车里的人必死无疑。 真挺惊险。孟九思呼出一口气,脖子往旁边扭了扭,下意识去看前头另一辆马车的情况,好奇陈大人是怎么做到在强弓硬弩的包围下迎面而上的?结果!不看不知道!前头那辆马车上,居然一根箭羽都没有!孟九思眨了眨眼,又转向他们乘坐的刺猬车看去。 相邻的两架马车,一辆崭新如故,另一辆破败散架,简直就像暴雨侵袭下的屋里与屋外。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只射他们?师徒三人睁大眼睛在两辆马车上来回扫视,他们是无名小卒,动用违禁杀器和死士埋伏他们?成本过大了。玄之道长眯起眼睛,看来,请他们进京这件事不是陈大人说的那么简单。 “道长,在下于风水所知甚是浅薄,能否请教一二。”陈均绎迎着几人惊愕的目光,沉吟开口。玄之道长背过手,语带讽刺:“出发时卦象就提醒过,走水路平安,大人不信,现在还要老夫说什么。” 陈均绎瞥了一眼身后的谢五,谢五立刻支开附近的士兵,留出二人讲话传不出去的距离。孟九思见状,捅了捅十安,伸手指向十步开外的马车:“军队的箭哦,七十文钱一支呢,够吃好几顿羊肉。”陈均绎侧眸看了一眼她,能同时躲过二三十支箭羽的侵袭,事后还能如此镇定,师徒三人比他以为的还要有本事。真是意外之喜。“老天!”十安瞬间被那满车的生活费吸引,双脚不由自主地靠近扎满箭羽的破车旁,“这得多少钱?”孟九思打量几眼,笃定道:“二十七支,差不多有二两白银呢。”鸟鸣嘶耳,旷野的春风掀起陈均绎的衣摆不断翻飞,他迎风而立,神色难辨:“道长可知这一路的荒地,几年前还处处是村落?”玄之道长一怔,不该先解释一下这次遇袭吗?为什么只有他们师徒遭遇到袭击吗!“陈大人要说什么?”玄之道长目视所及一片寂静,远处山坡上野草长至腰间,坟塚无人打理,哪有一点生命迹象。“我们车队走了两日,沿途至少七、八个村落没了,大片土地沦为贫瘠的荒地。别说是村落,就说道长所在的灵州,人人炼丹追求白日飞升。长此以往,国势衰败,北方异族虎视眈眈,南方三十六寨鹰瞵鹗视,再过十年,焉有我大魏立足之地?” 玄之道长更加狐疑,陈大人这番话犯忌讳啊。 民不聊生?就说皇上不作为嘛,一心只想着自己飞升,荒废政务。民间人人炼丹的风气从上至下,还不是朝廷大力倡导进献仙丹有重奖嘛,乌烟瘴气,瞎搞一通。但这些,跟他们遇袭有什么关系? 陈均绎调整身姿,收敛锋芒,毕恭毕敬给玄之道长鞠了一躬:“因为在下的……一些缘故,连累道长受惊了。”俯下身的陈均绎,此刻心里百味俱全。他一直在赌,赌对方再生气,总不至于要了他的命。 在孟姑娘说路途凶险那一刻,他莫名心虚。所以重新交待过谢五,仔细做好师徒三人的保护准备,多派了一倍的人手围住后面的马车。如果这回玄之道长被杀,那日后谁被太子相邀,都要掂量掂量自己的小命。 陈均绎带齐人马出京,并不十分担心埋伏的杀手。但对方猖狂到出动弩箭,是他万万没想到的。这场刺杀是警告,对他的警告,对他表明立场支持太子的警告!不管 他是谁,选择投向太子,就没有退路。不杀了别人,别人就杀了你。陈均绎之所以没有告知玄之道长进京后面对的险恶局势,一是质疑他们师徒的本事。二来,也担心他们胡思乱想生出变故,中途逃走。不如等进了京,再徐徐图之。 可眼下,师徒三人自保的能力大大出乎意料,倒是共谋合力的好帮手。 陈均绎直起身,忍下心底的五味杂陈,斟酌道:“实不相瞒,钦天监如今是章天师的一言堂,京城里的大小道士几乎全部附庸章天师,他建立的烧山观一家独大,可修炼的全是歪门邪道。借着这回修建神宫之际,太子命下官选拔一些正义之人,为的是减少劳民伤财,正本清源。” 他说的明了,怕吓退玄之道长。说的含糊,又怕没起到什么作用。言下之意,找他们师徒进京是为了跟钦天监跟章天师打擂台。“章益阳那个……” 玄之道长在听到章监正升至章天师时,眉头明显皱起,强忍着咬住了即将脱口的“骗子”二字,眼神不屑地瞥向一旁。他年轻时任职过钦天监,与监正章益阳时常爆出冲突。 章监正手段非常,对道不同的道友陷害、诽谤、挖坑毫无底线。玄之道长不愿同流合污,斗又斗不过,逼不得已辞去职务。陈均绎看着愤愤不平的玄之道长,心中更加确定找对了人。 十安在灵州衙门通过测试后,谢五便已经查到他的师父就是十几年前被打压离去的那批道士之一。那些人中有真本事的不少,关键还都是章天师的政敌。“道长以前任职过钦天监?”陈均绎明知故问。 玄之道长似有若无的嗯了一声,这件事没什么,他想隐瞒的也不是这件事。眼下刺杀上弩箭,总透着蹊跷,至于蹊跷在哪儿,他一时还没想明白。陈大人替太子当说客,是把他们师徒当盟友还是炮灰? 玄之道长下意识望了一眼小九的方向,告诉自己一定要特别谨慎,不能有半点大意。“进京后道长师徒的安危,在下会尽力防护周全。”陈均绎这话并非托大,强弓硬箭若出现在京城,那是试图谋反,即便是对家,也不会蠢到在京城里使用弓箭,引起皇帝忌惮。只要不出动弩箭,近身防卫就好办多了。 日光照在身上,光亮很盛,玄之道长逆着光端详起陈均绎来。此子身形挺拔,容貌上极其俊俏,刚才一番截杀,证明内里也不比皮囊逊色。只是清隽的面相上自带一股傲然之气,自尊心极强,很难遮掩。不知这份傲气是自负还是自卑所致。有些事情得跟小九商量一下。玄之道长的目光随着陈均绎走远的方向望去,见小九正蹲在马车前,认真抠着土,对同样蹲在地上的谢五哇啦哇啦。“……一大片盐碱地,如果从灵州的洛水挖渠灌溉,这片四万多顷的平原成为沃野,便不再有荒年了。”陈均绎慢慢踱近,听见了这句眼光远大的话,心下高看她了一眼。少女的脸庞白皙如玉,眉宇间藏着不合年龄的庄重气势,究竟是天性使然?还是故意装出来引起关注的? 第5章 ☆、5:首富陈家 背对着红得发紫的天际线,马车队伍终于在第三日黄昏时分赶至京城。 孟九思和十安是头一次进京,争相从马车里举目望去,视野所及,到处都是楼宇画阁、绣户珠帘,路上车水马龙,骏马驰骋。 “哇!难怪人人向往京城,当真繁华。”十安拍了拍孟九思,“师姐要是穿上绫罗绸缎,肯定比那几位姐姐还美。” 孟九思笑笑,看向他手指的方向,胭脂铺门口几位发鬓高挽长裙及地的女子,一派优雅高贵之相,那衣裙轻盈摇曳,她见都没见过。 “好看!” 陈均绎骑着高头大马,引领另一辆毫发无损的马车拐进御街一侧的白马巷中。 “此地位置极好,处皇宫西南角,与宫墙仅有一街之隔,日后这里便是道长的宅子。”陈均绎下马后淡声开口,漆黑的瞳仁闪着疏离的笑意。 整条白马巷,都是陈家的宅子,与其将师徒三人安置在别处,另派人手,不如就放在眼皮子底下。 陈家护卫众多,额外多出的三人,一并看护了。 “师父的宅子?”十安最先跳下马车,两只眼睛瞪得溜圆,“大人的意思是给我们住?还是送我们的宅子?” 两者差别大着呢。 陈均绎微微一笑:“明日叫人把地契给道长送来。” 他们师徒要是得力,每人送一套这样精致的宅院都行。 “老天!”面对泼天的富贵,十安眨了眨眼,笑得嘴角快咧到耳后根了。 他自小过得颠沛流离,只有近两年在灵州才算有个正式的家。 玄之道长与孟九思一前一后从马车下来,打量起周围来。 第6章 即便离京十几年,玄之道长还是知晓此处地价的金贵。毗邻皇宫的宅子,那是有钱也不一定买得到的,除非极其有钱有权。 他重新打量起陈均绎,愈发好奇他的家世。 “咦?巷子最里头那户人家……”孟九思歪头看向隔壁府苑牌匾上的“陈府”两字,闪着清澈的大眼睛问:“是哪位陈大人府上?” 陈均绎忽然挑眉看向她:“家父陈三和,任职礼部。” “原来是这样啊。”孟九思看着他,跟着笑了,这位陈大人真是有趣,把自己家的院子分出来一小部分给他们住。 很大的馈赠,也毫不掩饰的监视。 十安早就迫不及待地钻进院门,陈均绎礼让着玄之道长并入。 孟九思走在最后,迈上大门台阶时顿住脚步,回头望了望被夕阳余晖铺满的巷子。 古铜色巷子的尽头,能看见高耸入云的红瓦宫墙。 离得真近。孟九思远眺宫墙,思绪飘散。 十安旋转跳跃,目不暇接,宅子宽敞富丽,跟话本里讲的官老爷享福的府苑一样,连窗户纸都是用透光的贝壳或云母制成,通透又明亮。 相比之下,他们原先住的都算茅屋。 他几步蹿进上房,屋子里温暖如春,立刻有丫鬟给他奉上一杯 香茶。 “不敢当,谢谢姐姐。”十安弯了弯腰,双手接过热茶,不眨眼地看着周围的一切,奉茶的小丫头被他谢得直捂嘴笑。 外头的会客花厅里,玄之道长说得明白:“无功不受禄啊,贫道还什么都没做呢,陈大人这般赏赐,着实令人不安。” 有钱人精明着呢,怎会无缘无故奉上豪宅。 “在下说过,因为在下的缘故,连累道长师徒受惊,这宅子算是赔罪。”陈均绎且笑且说,目光落在最后进来的孟九思身上。 她年龄不大,却让人看不透。 孟九思目光微闪,看向他:“谢谢陈大人,我很喜欢这里。” “小九!”玄之道长意外地叫了声,这么贵重的赠予,不知道要他们怎么去效力才够。十安在灵州衙门仅仅得了一百两,他们就经历了箭弩的惊险洗礼,险些丧命。眼下这宅子起码几万银起步…… “师父,我们刚到京城,人生地不熟,先听陈大人安排。”陈家这地界可是难得的好方位,孟九思冲玄之道长眨了眨眼。 “呃……”玄之道长瞪着她,却转头落下眉毛看向陈均绎:“那……伺候的丫头就不麻烦了,我们没被人伺候过,实在不习惯。” 陈均绎点了下头,留下一个看门小厮和一个清扫婆子,撤走了其余的丫鬟婆子。 “道长可以让乘风去街上买点油饼和羊肉汤,好好休息一晚。神宫修建的事儿,明日再详说。” 陈均绎告辞后出了大门,却没有立即回府,上马掉头飞奔去见太子。 留下来叫乘风的小厮圆脸圆眼,看上去有点老实。他先是卖力地介绍周边有什么铺子,然后询问他们师徒于吃食上有没有忌口,准备出门采购一番。 十安听说他要去西大街夜市采买,心情愉快极了,叫嚷着一起去。 玄之道长摆了摆手,叮嘱他路上小心。十安贪玩,却也机灵,野生长大,安全问题不太让人操心。 孟九思倚在门框处,抬眼看天边隐隐若现的星空,转身从屋里陆续搬出两把竹椅,把它们摆在院子中央。玄之道长拿出来两个茶杯,倒满香茶,师徒二人惬意地靠在椅子上一齐望天。 “陈大人可靠?”茶喝了一半,玄之道长忽然开口。 “他家在皇宫边上有一整条巷子,这财力和权势当然可以靠。” 孟九思笑出声:“我前几年占卜说时机未到,是等不到可以借力的人。单凭我们的身份想靠近皇宫,靠近钦天监,太难。眼下这位陈大人就是我们等到的契机。” 陈均绎是监察御史,兼职太子舍人,关系直通东宫,还有比这更便利的途径吗? 更不要说,找他们堪舆神宫的事,说不定她很快就能见到皇帝,至少,师父很快能进宫,见到章天师。 解决完太医,接下来要对付的就是当年的章监正。 “可我印象中,没有哪位皇亲国戚、相爷、尚书家姓陈啊。”玄之道长神情严肃,低声道:“十安说,陈大人的功夫极好,难道是新贵将军?” “那个派去灭北的新贵将军姓李。”孟九思喝了口茶,这几年的朝廷邸抄她几乎没有落下,既然高官中没有陈姓,那么…… “那个陈家!!” 玄之道长倏地坐直身体,诈尸一般:“第一药材商、珠宝商陈家!” “首富啊。”孟九思呆了片刻,失笑:“太子倒是会用人,看来要好好接近接近这陈家。” “难怪出手就是一套豪宅的手笔。不过,陈大人的心计……”玄之道长眼皮微垂,经过路途遇险,他知道对方并非绣花枕头,又想起陈均绎那难以捉摸的笑意,斟酌道:“至少不好骗。” “只要他不知道我是谁,都无所谓。他有钱有人,是我们需要的,我好好想想……师父也想想要怎么对付章天师吧。” “老天爷早晚劈了章益阳!” 玄之道长吁了口气,眼下最值得庆幸的,是太子身边的人都对小九的相貌不起疑,这个最不确定的因素安全了,其余因素尽人力,听天命。 人活一辈子,单拼寿命长短多没意思。 “还得尽快回一趟金鱼巷,当年,老子可是连夜出逃的。”玄之道长舒展的眉头又拧紧了,“不过,应该没人知道我当时带着一个婴孩。你饿了也不哭不闹,我一度以为你额头淤青是摔傻了……” “抱我出宫的宫女还会活着吗?”孟九思偏头看着师父。 “贞娘啊……”玄之道长的目光变得落寞:“她当时以为抱出来的是死婴,才敢交给我偷偷超度,也不算知道。” 孟九思喝着茶,只微笑没接话。 贞娘即便活着,应该也没对上位者说实话,否则他们师徒不可能十几年来平平安安,无人问津。 “解决完章益阳,师父还有什么打算?” 玄之道长砸吧砸吧嘴:“自然是帮你恢复身份,章益阳那厮满嘴喷粪,凭什么他的一句断言,公主都得死?他是猪,他又不是神!” “关键不在他说什么,而在听的人信不信。”孟九思摇了摇头,如果皇帝不信,一万句不详又能怎样,偏偏皇帝会信。 皇帝为什么宁可相信箴言,也不顾及亲生骨肉?那个章益阳又为何断定公主不详? 她心中有疑团,想弄清楚自己的来路,倒不是纠结公主的身份。只想问问:为什么?凭什么? 师徒俩越坐越冷,一杯接一杯茶水喝尽,肚子里仅剩的一点油水都清光了。十安跟出去买吃的都快两个时辰了,不是说夜市就在隔壁街吗。 “我去问问婆子,厨房里有没有备吃的?”孟九思起身,抖了抖衣服,正要抬腿往厨房去,这时,大门“咚”的一下,差点被大力拍到折叠。 “师父,师姐!快来帮忙!我买了好多烤野味,还有糖饼、酒、金桔、樱桃……热乎着呢!”十安双手抱满,烤肉的香味弥漫开来。 乘风跟在后面捧着酒坛。 孟九思哎了一声,笑着上前接过他抱着的新鲜瓜果,知道这些是十安为自己买的,她爱吃水果。 “老天!可太热闹了!我长这么大今天算开眼了!师姐下次,就明晚,带上师父咱们一起去!夜市那条街可长了,到处都是人,全是吃的,有烤鸭、羊脚子、姜虾、盘兔,鹿脯……眼睛都看不过来!” “可不,你小子是逛爽了,老子快饿死了!”玄之道长不满地哼了声。 “哈哈,这不赶回来了吗!我喝了三碗香饮子,不同甜味的。师姐你知道吗,光梨子就有梨条、梨干、梨肉,种类非常多。我还买了两罐辣萝卜,那玩意儿下饭。” 十安一边说一边兴奋的搓着手,“师姐,二两银子,这些是乘风垫的钱,我得还他。” “多少?!”孟九思眉毛抬得老高,二两够吃半个月了。 乘风正帮忙把桌子抬到院里,听到这句垫钱的话,赶紧回头:“不用不用,我家公子说……” “这是两回事。”孟九思面对乘风倒是痛快地掏出银子。人家刚给了房子,总不能一毛不拔,显得他们太穷酸。 不过得跟十安讲清楚,可不能养成大手大脚的习惯。 乘风没再推让,笑着拿了,弓腰出了院子,让十安有事上门房找他。 玄之道长挨个尝了尝买回来的美食,尝遍好几个来回,最后嗦着酒壶满足地打起饱嗝:“有钱真好!” 孟九思笑意融融,洗了樱桃继续吃。他们师徒践行及时行乐,每次赚了钱必定找家酒楼饱餐一顿,有一种吃了这顿没下顿的魄力。 有几回连着下暴雨,堪舆、占卜没开张,那几天他们只能吃馒头,还只能一天吃一个的程度。死不了,却饿得人抓心挠肝。 第7章 人呐,还得是吃饱喝足,有酒有肉才舒坦。 “这就是好日子呗?”十安呼的站起来,端起碗,将剩余的肉脯渣全部倒进嘴里。“师姐,我们苦尽甘来了。” 孟九思眼皮微垂,掩下眼里的怜惜,笑着说:“乘风有说什么吗?关于陈家?” 十安嘿嘿一声,用袖子抹了一下嘴:“没耽误正事,我问他这房子咋回事,他说原本这间院子是陈公子想事情待的地方,从主宅划分出来的。不过,陈家不止这一条巷子,日后想事情时,叫辆车走远点呗。” “有钱人可真是,想事情还得专门有套宅 子?想事情不是随时随地想吗?”十安两手一摊,真不理解,他边说边四处敲打,孟九思冲他摆摆手:“检查过了,没什么偷听的管道。” “哦,陈家人口简单,陈公子上头有一位太婆,只生了他爹一个嫡子,另有陈二爷一个庶子,到第三代,嫡子只有陈公子,没有别的孩子。陈二爷生的是闺女,不是儿子。” “这么大的家底,人丁稀薄,不止稀薄,都快要断根儿了。不是说有钱人喜欢开枝散叶吗?这是不是不太正常?” 孟九思吐出一颗樱桃核儿,跳跃式地想了想:“就是说,首富陈家到了这一辈,只有陈均绎一个继承人?” 第6章 ☆、6:上门打听 翌日清晨,有宫车在陈府门口相候,陈均绎接上玄之道长去往东华门,那里是太子宫殿所在地。 皇帝在烧山观闭关,后日才回宫,陈均绎特意快马加鞭赶回来,就是为了让道长提前跟太子见面,交待有关神宫的修建事宜。 修建神宫一事提的突然,皇帝炼丹好多年都没有飞升,今年过年时嚼着丹药,突然一股邪火冲顶,砸了托盘,指责钦天监无能! 钦天监的道士们跪了一地,连夜去请烧山观的章天师。 章天师夜观天象,原来是缺少一处专门用来炼丹的宫殿。现在用来炼丹的大殿,在风水上没有助力。 皇帝听毕,大手一挥,决定修建一座高耸入云的天下第一神宫,要求神宫的豪华程度要体现出大魏国力的昌盛,吩咐章天师即刻安排堪舆。 这回旋镖扎得,章天师哪里敢接! 天下第一神宫?得花多少人力物力修建多少年! 这些年,皇上花钱的能力太强大了,日常投入炼丹的奇珍异草,打造奢侈的丹炉,爱好修建宫殿园林、亭台楼阁……任何一个爱好足以让巨富之家倾家荡产。 作为皇帝,拥有不止一个花大钱的爱好,长此以往,国力也承受不住他的喜好。 内库已经没有这么多银子支撑,修建一半没钱了他找谁哭去? 皇上才不管俗务,只会怪罪他事情没办好,轻则革职,重则入狱。到时候求相爷,相爷会可怜他为他开国库?做梦去吧! 章天师一夜之间满嘴起大泡。 有小道士给他出主意:既然叫天下第一神宫,那天下人都要出银子。这一刻小道士甚至忘了自己也是天下人之一。 章天师在这句胡话中想到了首富陈家!那个银子根本花不完的陈家! 对,把陈家拖进来! 陈均绎是太子舍人,这事由太子负责顺理成章。于是章天师上奏皇上:由储君代替陛下执行神宫的修建,最能彰显诚意。 于是,修建神宫的大事,就落到了太子程霄的头上。 在很多人看来,修建神宫是块烫手山芋,可太子心里不这么想,他才十八,意气风发,修建神宫落在他手里总比由钦天监那帮道士瞎搞强。他希望通过努力,不至于又一次劳民伤财,折腾百姓。 可政策制定的再好,真正需要的是执行。所以,太子要亲自把关执行的人。 “请人进来吧。” 太子程霄长身直立,头发用金冠束起,阳光、文雅。 陈均绎站在太子旁边,略高一些,看着走进来的玄之道长介绍道:“玄之道长还有两位徒弟,暂时留在白马巷。” 太子点了点头。 玄之道长叩头起身,带着先入为主的感觉盯着太子看。 少年人五官渐开,虽然不如小九出挑,却也顺眼耐看,尤其望过来的眼神清澈温润,很是熟悉。 “道长真是仙风道骨。”太子见到孟玄之也有些惊讶,此人一袭道袍宛若仙人,须发皆白,但面皮平整,看上去顶多五十出头。 “道长?”陈均绎见孟玄之看着太子出神,轻咳了一声。 玄之道长回过神,连忙拱手:“太子如清泉一样的眼神,令人不由自主地沉迷。” 陈均绎扭过脸看向架子上的盆景,不想理睬,以为玄之道长在刻意奉承太子。 太子却笑道:“道长曾经任职过钦天监?与章天师同一年进宫的?” 玄之道长踌躇了下:“是,但贫道与他道不同,只懂得相阳宅,堪阴宅,破凶宅,并不会炼丹。” 太子轻叹了口气,皇上相信炼丹那一套,宫里有专用丹房还嫌不够,如今又要修建什么天下第一神宫。 “请道长前来,就是为了堪舆这件事。” 太子介绍,既然要修建神宫,就让宫殿成为京城正北方向的制高点,成为航船进入江口时候的准望,也担起京城防火的责任。 “让神宫对应七座城门,放置七座大水缸,百姓们看见缸里的水位浅了,就要注意此地的防火。” 玄之道长眼睛一亮:“这好办,贫道按照北斗七星排列即可。” 太子满意地嗯了一声,看向陈均绎。 陈均绎嘱咐玄之道长:“此事不要外传,对外,修建神宫依旧是为陛下炼丹所需。” “明白。”玄之道长应的干脆,又俯身拜太子:“太子有心,是百姓之福。贫道一定竭尽全力。” “有劳道长。”陈均绎笑盈盈的目光中似有暗流。 “道长是哪一年离开的?”太子想到自己出生那年的吉兆,目光微闪。 玄之道长眉头微皱,似是回忆:“天元三年进宫,隔年便离开了,贫道仅在钦天监任职过一年。” “哦……”太子目光下落,玄之道长在他出生前一年便离开了,当年知晓内情的人,果然一个都找不到。 “道长离宫后便去了灵州?”陈均绎高挑着眉毛,弯唇一笑:“仅收了俩徒弟?” 这句话是参考了章天师,章天师的徒子徒孙,或者号称是章天师的徒子徒孙海了去了,京郊一座烧山观根本装不下。 “唉,老…夫离宫后在京城待了大半年,混不下去,就四海为家呗。有一年在青州一座破观里,捡到饿了几天的姐弟俩,瞧着可怜,分了几个馒头,这俩小孩就死活要跟贫道走,甩都甩不掉。可能也是一种缘分吧。” 回忆起往事,玄之道长有些感慨: “这些年贫道带着俩徒弟走南闯北,有上顿没下顿的,去年才走到灵州。山脚下的村民朴实,我大徒弟帮他们占卜凶吉,提前布防,化解了当年的暴雨漫灌。村民们感激我们,天天送吃的,我们便住了下来。” “哦?”太子听到占卜,忍不住多问几句。玄之道长一一道来,有理有据,倒不像在吹牛。 “这么说,道长的徒弟除了擅长堪舆,还精通占卜凶吉?”太子很感兴趣,示意道长接着说。 玄之道长盯着太子,笑得意味深长:“是,我大徒弟叫九思,占卜更多靠神秘直觉,或是猜测占问者的心里投射。她天生敏感,加后天练习,邪门到不可思议。” 太子睁大眼睛,道长徒弟这种罕见的天赋用来占卦谋生太可惜了,应该拥有更广阔的天地。 陈均绎斜睨着玄之道长,心里并未全然信任。 他极其讨厌钦天监的胡说八道、危言耸听,那些言论的背后都有着不可告人的目的。连带着,对所有神神叨叨装老神仙的人一并怀疑。 . 另一边白马巷。 望着师父出了大门,听到巷子里马车的远去,孟九思转身冲进屋里,一把揪起仍在蒙头大睡的十安:“炊饼给你热好了,赶紧爬起来吃几口,然后我们抓紧时间!” 十安从未睡过如此宽大、柔软的大床,昨晚躺下到现在都不想起来,真是太舒服了,他揉揉眼睛:“啊?师父他们出去多久啊?” 孟九思拍了拍他的脸,帮他清醒:“不知道,所以我们要快,要赶在陈大人回来之前。” 十安缓慢爬起来,耳朵却在竖着听。 “你走正门,遇见门房小厮就跟他们聊,碰到婆子就更好了,好好套套话。” 等十安擦完牙,孟九思已经把炊饼端到他面前。“我先走一步,要是听到巷子里有马车声,就赶紧找个借口脱身回来。” 十安这才注意到,师姐今天换了一身青色道袍,头发也全部束得高高。她很少穿道袍,即便开张占卦的时候也是一身浆洗得发白的普通袍子。 “做戏做全套啊,师姐。” 他们昨晚商量好分工,师姐翻墙去探陈家内宅,十安走正门找陈家的下人套话。 第8章 没办法,十安长着一张稚嫩的娃娃脸,抬眼看人的眼神带着无措、茫然,看上去傻傻的惹人怜,叫人提不起防备。 陈家两座宅子之间有条长长的甬道,是一条改造后的夹墙。当初隔开时,并没有多做分隔,仅在主宅那头封了个门,配上双鱼锁。 有钱人连锁都这么精致。 孟九思右手按住金色小鱼,左手扭住银色小鱼向下旋转几个来回,趁着错位时突然用力,仔细将鱼尾绕出来。 门被打开,门庭内迅速掠过一丝凉风。 主宅内呈现一条小径,上面铺满了黑色石子,孟九思往前走了几十步,眼前豁然开朗。 两旁的树木、绿篱和地面,随着院子的深入,颜色也跟着发生变化,一种跟大自然亲密融合的接触,真是精心设计的一方富庶好地。 孟九思踏着脚踏石的走向,沿着房屋东缘行进,园中地面由湖山石铺就,就连萧蔷都是汉白玉雕刻堆砌,气派非凡。 “有钱。”她由衷赞叹。 待穿过月洞门,看见一棵大榕树下,摆着一张方正的供桌,上面供奉着鲜花和香烛。 只见一位四十开外的微胖男子立在供桌前念念有词:“假尔泰筮有常,陈某今以阿娘康健祈福,未知可否。爰质所疑于神之灵,吉凶、得失、悔吝、忧虞、惟尔有神,尚明告之……” 他闭着眼睛,身量不高,鼻子也不高,可是很阔。再看那一身丝质绣花的对襟长袍,不难猜出,这富家翁应该是府中主人。 看年纪,应是陈家大老爷陈三和或者二老爷陈四同。 陈均绎高挑貌美,这位相貌平平的中年人应该是二老爷陈四同。 孟九思迈着重步,故意发出声响。 中年男子睁开眼,发现是个生人,上下打量,满脸疑惑。陈府虽然阔,人口却不多,不存在主子认不全下人的情况。 孟九思率先开口:“我是隔壁新搬来的,跟……陈公子一同进的京。请问,他在家吗?” 男人脸色稍缓,原来是少恒请回来的道士。 “姑娘是玄之道长的——” “不是私生女。”孟九思开了个玩笑,“是徒弟。” 男人眼前一黑,他可听不得什么“私生子”、“私生女”的字眼。 要是别人跟他如此回话,一定是对方故意挖苦讽刺。可眼前少女净白天真,柳眉幽眸之间透出非凡的英气,如同清晨不沾尘埃的晶莹露珠。 她应该不是故意的。 年纪轻,不谙世事,没听闻京城里的流言蜚语。一定是这样。 “您在祈福?”少女出言打断了他的乱想,男人严肃地点点头:“在占卦。” “哦?卦辞怎么说?” 孟九思前进了两步,与男人之间隔着供桌的距离。 男人顿时眼前一亮,对哦,隔壁院子住的就是道士!母亲突染患疾,他想请烧山观的道士进府禳灾,但是考虑到儿子的颜面—— 毕竟太子党与章天师一系剑拔弩张,全京城叫得出名号的道士全在烧山观,逼得他只能自己在家学习占卦。 “小道长,你会解卦吗?”男人眼神激动。 “精通,您所求何事?”孟九思说得云淡风轻。 “老人家健康。” “哦。”孟九思快速扫过爻辞,然后遗憾道:“是否卦,处境不利,上下不通。” 男人的嘴唇开始颤抖,为母亲占问健康,这几个字很清楚了。他越抖越厉害,全身开始哆嗦起来。 “二老爷别担心,我能看看老人家吗?说不定能化解病灾。”孟九思看着他,一脸认真。 男人顿了一下。 “在下陈三和,那就有劳姑娘了。” 谁?!孟九思差点没绷住,认错人了?这位是陈家大老爷?陈均绎他爹?!怎么可能?孟九思看着对方默声半晌。 这父子俩的相貌真是南辕北辙啊。 第7章 ☆、7:谁的儿子 “我叫孟九思,烦请陈老爷带路 。” 孟九思收起认错人的尴尬,缓步跟在陈三和身后,在路过圆形供桌时侧头看了看,盘子里除了苹果香蕉,还有红枣、花生、莲子和桂圆。 走出花园,来到后宅,后宅的房屋很有特点,呈雁阵式转折、后退,她目光盯到几处方位,发现悬挑的木框架上方有护卫的影子。 孟九思左右打量,假意欣赏着深宅大院的景致,内心则暗暗惊讶,陈家后院如临大敌是为何? 待迈入老太太的主院,更是能感觉到这里呼吸众多,她心中也更加疑惑。 “大老爷,”门口的嬷嬷面对陈三和行了礼,小声道:“老夫人刚喝过药,这会儿清醒着。” 陈三和点了点头,转身让孟九思在门口等一下,嬷嬷这才看向一身道袍的净白少女。 孟九思浅浅一笑,立在门口站定。 陈三和跟着嬷嬷掀帘进屋,又向右侧跨过一个门槛,大步走近靠南窗的榻前:“阿娘,感觉好些没?” 半靠半躺的陈老夫人一脸迷茫,浑浊的双目好一会儿才定在眼前人脸上,像是忽然看清似的大声道:“儿啊!阿娘有愧于陈家,不敢闭眼呐!” “阿娘,”陈三和一开口便哽咽住,“都是儿子的错,让您操心多年……” “带你屋里的人走!不要回来!”陈老夫人挣扎着坐直,陈三和连忙上前帮忙,被陈老夫人一把拽住手腕拉至跟前:“你跟姚大出海吧,阿娘留下来陪少恒。” 陈三和感觉心里被厚重的石头压着,喉头滚动几下,安抚道:“等您身体好些,咱们一起走。” “不能都走,都走了少恒怎么办?”陈老夫人无措地摇头:“你走,陈家不能无后!” 她辛苦一辈子攒下的巨额财富,眼看着自己儿子没有血缘后代,陈家产业终有旁落的风险,说不定还会统统落入仇人口袋……一想到此,真是死不瞑目。 “阿娘放心,儿子还…不老,屋里有凤云和小莲呢,一定不会无后。阿娘,你不要想这些,少恒长大了,他会考虑周全。” “少恒是个好的,但我们陈家够对得起他们母子……”陈老夫人说到最后有些力竭,挤着嗓子咳嗽起来。 “好好,不说这些。”陈三和轻拍着她的背:“阿娘吃过太医开的药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好些?” “白费……”陈老夫人缓了口气:“大力仙丹也无用了。” 南面的窗户半开着,说话的声音轻飘飘钻进立在窗框旁的孟九思耳朵里。 少顷,房间里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孟九思随即迈开几步,远离窗户,靠在廊柱一侧,正对着门口站好。 嬷嬷擎起屋帘,躬身相迎:“姑娘,里面请。” 孟九思颔首,目不斜视走入上房。 “阿娘,九思姑娘是少恒带回来的道长高徒,让她给您相看相看。”陈三和像是要起身,又一直没站起来。 自从他房里的菱香掉了孩子,陈老夫人就病了,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寻遍了京城里有名的大夫,吃过很多药都不管用。 万般无奈下,陈三和想试试占卜和作法,甚至想瞒着陈均绎上烧山观求购仙丹。 “少恒带回来的?”陈老夫人坐在榻上,伸长脖子看向走进来的少女。 小姑娘看上去年龄不大,素衣素颜,相貌出尘。 “乖孩子,配得上少恒。”陈老夫人神情忽然恍惚,手指弯弯地拍了拍床榻:“坐过来,给太婆瞧瞧。” 陈三和后背绷直,阿娘这是又糊涂了,清醒的时候变得越来越短。 “孟姑娘,多担待。”说完,他让出位置站起来。 孟九思坐到那个位置上,看着陈老夫人微笑,两边梨涡浮现得乖巧听话。 “好孩子,你叫什么?” “太婆叫我小九就行。” “小九,小九……”陈老夫人小心翼翼抓起小九的手,轻轻摸着:“等有了身子就住我院里来,太婆一定护住你。” “阿娘!”陈三和窘迫地看向孟九思,对一个小姑娘说这话,真是太冒犯了。 孟九思脸色未变,继续笑着将袖口里的一串铜钱放到陈老夫人手里,软软地说道:“我给太婆占一卦,算算陈家的福报。” 陈老夫人眼睛微眯又立刻舒展:“小九啊,我告诉你哦,我们陈家是钟鸣鼎食之家,已经很有福报了。” 孟九思迎着她的目光:“那太婆想不想知道这份福报能延续多久?” 大魏民间有种说法:子嗣是福报的一种,而且很重要。 陈老夫人凝神听着,整个人渐渐沉下来,即便处在糊涂的状态,子嗣这块也是她心中无意识的结。 陈三和拉了拉陈老夫人,凑近她耳边,低低说着话:“阿娘,占卜康健吧,您身体好才是陈家最大的福报。” 陈老夫人呆了片刻,一双眼睛凝滞地看向小九:“占卜……陈家子嗣。” “阿娘,唉!行,毕竟陈家三代只有少恒——” 第9章 陈三和干笑着解释,说到一半说不下去了,陈均绎的身世在贵族圈里已经是公开的秘密,孟姑娘早晚也会听说。此刻又何必此地无银呢。 他无声地叹口气,目光垂下:“烦请孟姑娘占卦。” 铜钱离开陈老夫人的手,一一排开。 孟九思看着卦象“咦”了一声,眉头高挑:“井卦,守正则吉。” 她转头看向陈三和笑道:“府中正有喜事呢。” 陈三和一愣,他屋里的大丫鬟菱香怀了身孕,前几日出意外没掉了,这怎么都不能算是喜事吧。 孟九思却笑的笃定,陈三和的面相并不是断子绝孙的那种。 “去,去叫凤云和小莲!”陈老夫人眼中的浑浊闪烁着兴奋,三个丫鬟轮流伺候陈三和,菱香年龄偏大,自己格外留心。那两个小的说不定也怀上了不自知呢。 想到此,陈老夫人激动得浑身颤抖。 “再派人把柳大夫也请来!”陈三和叫人上了茶,然后急切地出了屋。 孟九思坐着喝茶,哄陈老夫人说话。 吃了两杯茶的工夫,陈三和拥着大夫,身后跟着两个二十出头的丫鬟走进来。 两个丫鬟怯怯的,椅子只坐半边,大夫问一句,低头回答半句。 陈三和见大夫拧着眉头把脉了许久,有些沉不住气:“柳大夫?” 柳大夫没吭声,换了个手继续把脉了片刻:“日子尚浅,不足半月,好生养着,确是滑脉。” 陈三和呼的一下站起来,目瞪口呆。 老太太瞬间软倒在榻上,眼泪夺眶而出。 嬷嬷连忙拧了帕子给陈老夫人擦脸:“老夫人别哭,是喜事啊。” “安排小莲住我这里,可不能再出意外了。”老太太眼泪又掉下来,似是清醒一些。 “阿娘放心。”陈三和安排下人赶紧收拾,忙活得手舞足蹈,时不时哈哈大笑几声。 等交待妥当,陈三和冲着孟九思弯腰拱手:“多谢孟姑娘,你看老太太的身体……”他还想让小九占一卦。 孟九思笑着摇头:“老夫人的身体问题你要去找大夫,卜卦救不了她。” 陈三和有些失望,不过还是客气地送孟九思出了院子。 两人一路走一路说,陈三和承诺她,有任何困难直接找他说,使银子方面更不用客气。两间宅院间的甬道也不必锁了,派个婆子守着就行。 “今日真的很感谢孟姑娘,要不等少恒回来,大家一起吃个饭?”送到甬道处,陈三和拱着手再次表态。 孟九思笑容灿烂:“陈老爷现在有的忙呢,不用这般客气,我听说京城的西街夜市热闹,要不,一会儿等谢五有空,让他带我转转?” 陈三和笑意融融:“行,咱们住得近,来日方长。” 中午的日头有点晒,孟九思回到院子随便吃了点剩饼子,师父和十安都没有回来,便坐在院子阴凉处喝茶小憩。 “师姐!” 喝光一壶茶的工夫,十安跑回小院,压着乌鸦嗓抑制不住的兴奋。 孟九思将扇子从脸上拿下来,看见十安正从身上掏东西出来。 “又买东西?” “不是,钱都上交师父了,我哪有钱买东西。”十安一边说一边拽了把椅子坐下,又挪近一些,压低声音说:“我打探到一个大秘密。” 孟九思的目光扫向他掏出来的馒头和饼上,用扇子指着问:“哪来的?昨晚 买的还没吃完呢。” 十安伸手揪块馒头,边啃边说:“张婆子、包大叔他们给的,陈家的下人怪好的哩。” “慢慢吃,吃完再说,不急。”孟九思给他倒了杯茶,顺口问道:“是关于陈大人的秘密?” “你咋知道哩?”十安停止咀嚼,瞪圆眼睛:“师姐也打听到了?” 孟九思打开扇子往椅子上一靠:“陈三和没有自己的孩子,陈均绎也不是陈家的孩子。那么问题来了,他是谁的儿子?” “嘿嘿,”十安笑得得意,下巴一抬:“让我问出来了!”他伸出手,食指和大拇指一扭:“师姐,给几文钱花花呗,我想出门逛逛。” 孟九思倒茶喝茶,没有看他。 安静了几息后,十安捏着嗓门老老实实回答:“陈大人是安相爷的私生子,是首相的公子。” 这句话,顿时在孟九思心中引发了滔天骇浪。 朝廷上的三位相爷,安相、赵相和唐相。其中安相为首相。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他的儿子? “下人们都知道?”孟九思扭头疑惑道:“那就不能算秘密了。” 安相爷的结发妻子去世多年,并没有留下一儿半女。第二任妻子是枢密院赵相的妹妹,两人相差十几岁,赵氏给他生了个小儿子,所以,安相算是老来得子。 可他居然还有一个私生子! 既然是人尽皆知的秘密,为何安相不认回陈均绎?任由自己的血脉给别人当儿子? “陈大人的命可真好,要么是首相公子,要么是首富之子,真的,给我哪个我都不挑。”十安满脸写着羡慕,投胎真是凭运气,他凭什么就是城南根儿的乞丐?要不是后来遇到师父和师姐,他早饿死了。 孟九思却想到今日陈家的种种,扇子一收:“难怪后宅要留那么多护卫。” 陈家面对的可是相府。 第8章 ☆、8:清风楼 “啊?陈家内宅的护卫很多吗?”十安只在门房打转,并没有进入陈家主宅。 孟九思理清好思路,缓缓道出心中猜想:“安相爷不认回儿子,为什么?因为陈家只要没有嫡亲后代,陈均绎就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用一个私生子继承首富的巨额财富,可比认回来有价值多了。 十安目光凝滞一瞬,再抬头:“真是舍不得儿子套不住财!” “关键在陈均绎,他怎么想。”孟九思摇着扇子眯眼望天,想起陈老妇人那般谨慎的神情,道:“陈三和的后院怕是出过不少意外,如今才防卫得密不透风。你猜,陈均绎想不想当这唯一的继承人?” “难道说,陈老爷不是没有过后代,而是统统生不下来?” 十安诧异,陈家后院的意外很大可能是人为谋害,而且,陈均绎有很大嫌疑。毕竟最大的受益人是他,没有兄弟姐妹,他就没有竞争者,是唯一的巨额财富继承人。 “老天!当首富也不咋地,被人惦记到断子绝孙,陈家也太倒霉了!”十安狠狠嚼着馍,觉得不可思议。 师父说过,大富大贵之人必有大难,师姐总说福祸相依,有钱却没有自保能力,钱财就是飘摇的纸。这首富之家,到底是有福还是没福? 他刚要再问,就听见师父的声音传来—— “院门坏了?大敞四开的!” 外头的喊声比人先进入院子,玄之道长提着三层食盒走进来,当看到石桌上摆的饼子馒头时,哼笑一声:“老子从清风楼打包了几道菜,别总吃干饼子,快收拾一下。” 十安呼地站起来,接过师父手上的食盒,笑道:“还是师父想着徒儿,师姐只给我吃饼。” “你师姐是想让你吃饱点。”玄之道长深深瞥了眼孟九思,孟九思微笑着看十安摆盘,懒得帮忙。 师徒三人在院子里愉快地吃了顿大餐。 吃完不用谁吩咐,十安自觉收拾好碗筷、擦好桌子重新摆上茶具茶碗,然后提着食盒走去厨房清洗。 师父和师姐当他是孩子,有些事不会当他的面聊。十安倒也不在意,不用操心的生活多自在。 “师父见过太子了?”孟九思见十安已经走远,安心靠在椅背上。 玄之道长点点头。 “像吗?” 玄之道长端详着小九,摇摇头:“不太像,但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就是,可能是我先入为主,总觉得你俩某些神情相似。” 孟九思笑出了声:“有可能吧。明日见章天师?” “嗯,所以今晚我还必须去一趟金鱼巷。”玄之道长表情严肃。 当年走得仓促,他走之后,贞娘多久找来?发现婴孩不见后她又如何跟宫里交差? 金鱼巷是他以前住的地方,得找老街坊、邻居打听打听。 至于章益阳,玄之道长不屑地冷笑,那个又蠢又坏的大骗子。当年若不是为了小九,他才不会轻易离开京城呢。就在章益阳眼皮子底下晃荡,给他添堵。 “也不知道贞娘……还在不在……” 玄之道长偶尔会梦到贞娘,一对弯弯的眉眼冲着他笑。这十八年来,因为小九的缘故,玄之道长根本不敢跟京里的任何人取得联系。 孟九思目光微闪,“有机会我跟陈大人打听。” “嗯?”玄之道长转头看她。 孟九思把上午发生的事详细讲了一遍,包括十安探听到的八卦。 绿树掩映下,师徒二人坐着的地方正对着门口,开着门,更能听清楚巷子里的动静,尤其马蹄声。 第10章 “如果他向着亲爹,要把陈家家产搞到手,那陈家的意外就不难破案了。” “如果他心里有陈家,那伸向陈家的黑手就是安相。” “当然也不绝对,但人性如此。”玄之道长看着小九,“不管哪一种,你今日在陈家占的那一卦,都会让他有所警惕,尽快来找你。” “是,我就坐在这儿等他找上门。”孟九思笑了笑,展开扇子盖住脸,向后一仰,陈家府苑的布局在脑中清晰呈现,宅院阔绰,行走的仆人不算多,暗中倒是隐藏了不少护卫。 她要银子,大量的银子,总要找个突破口跟陈均绎要钱。仅仅堪舆神宫还远远不够,她要的是深度捆绑,真 正结盟。 黄昏时分,寂静了一下午的白马巷里忽然传来马蹄声,从门前经过又远去。玄之道长招呼十安,两人从门口出去,留下孟九思独坐院中。 又过了半个时辰,大门外,乘风弯腰请进陈均绎。 他带着几分戒备接触到孟九思的视线。 小姑娘穿戴整齐,午后换回洗得浆白的袍子,头发高高束起,干净到近乎通透,正笑意盈盈地迎着他。 “你在等我?”陈均绎直截了当,她看起来一副恭候多时的模样。 孟九思微笑颔首:“是,我想跟陈大人谈谈。” “谈什么?”陈均绎挑眉,似笑非笑看着她。 刚刚进府,陈三和便匆匆赶来告诉他,小莲有喜了!只是日子尚浅,所以前几日大夫没瞧出来。今日是孟姑娘占卦算出来的。柳大夫也确认过,是滑脉无疑。 陈均绎高兴的同时,也若有所思,问陈三和为何叫人进府占卦? 陈三和呃了半天,回忆自己跟孟姑娘碰面的地点,说她是从甬道处自个儿进来的。 主动上门占卦?甬道那里可是上了锁的。 陈均绎默然片刻,忽然笑了声。觉得请回来的师徒三人愈发有意思起来。 陈三和被他这声笑激出冷汗,摸不准儿子的意思。 “爹,这回听我的,小莲有喜的事全府噤声,不,太婆那间院子之外的地方暂时不宜外传。” 陈均绎的神情有些意味深长。 “好!”陈三和使劲点头,上次就是没听少恒的话,任菱香住回娘家,午睡时被房顶滑下来的毒蛇咬死了。 要是当时住进阿娘的院子,何至于此。 唉!陈三和又是一阵难过。这是他第几个未出世的孩子了。 “爹放心,孩儿这就安排谢五重新布控。” 陈三和捏了捏手指,忽然想到:“哦,孟姑娘说想去逛夜市,找谢五陪同。爹答应了,她一小姑娘夜里出去,最好有护卫跟着。” “她找谢五?”陈均绎轻轻啧了声:“爹放心,我亲自陪孟姑娘逛夜市。” 他交待谢五,此刻起安排两班护卫轮流,确保老夫人院子里万无一失。 然后去看了看沉睡的太婆,最后回屋换了身衣服,出来找孟九思。 陈均绎站在院子中央,夕阳的金光照耀一身墨绿色细软长衫,衬得如玉的脸庞更加光洁完美,有种冷峻而矜持的美感。 “陈大人没吃晚饭吧?咱们去西大街边吃边说?”孟九思目光灼灼,两眼放光,不知是为了西大街的美食还是眼前人的秀色可餐。 陈均绎侧身,做出有请的手势。 很近,没几步路,孟九思提议走路过去,可陈均绎还是叫了辆马车。 一路上,孟九思忍不住频频往窗外看。 大街上热闹非凡,马车刚拐到西大街口立刻不顺畅了。 街边的叫卖声沸腾交叠,熙熙攘攘的人群高声笑语,每一寸角落都充满了市井烟火气。 “停!停!停!”孟九思兴奋叫道:“陈大人,下车走走吧?到处是人群,过不去了。” 陈均绎眉头微皱,他不喜欢到人多的地方去,人挤着人,无意识的身体触碰,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厌恶。 “绕路去清风楼。”他吩咐车夫不要停车。 孟九思眉毛挑得老高:“坐车里怎么逛夜市?” 她刚刚瞥见街边小摊上有很多红色的小盒子,坐在车里都能看清香糖果子、金丝党梅、咸菜、杏片……看着就想尝尝。 “到清风楼坐下,想吃什么让小厮出去买。”陈均绎面无表情。 孟九思一双眼睛直直看着陈均绎,陈均绎目光微垂,假装没看见。 清风楼位于西大街的另一头,也属于夜市范畴。不过,他们乘坐的车马没有从夜市横穿,而是经过龙津桥一路往北,从外围绕一圈抵达。 孟九思沉默不言,明天后天大后天,她自己来夜市逛!逛透! 西大街这一侧酒楼店铺居多,门面均开阔宽敞。他们下车时夜色降临,两边酒楼搭建的彩楼欢门华丽明亮,人气正旺。 陈均绎走在前面,酒楼上下的灯烛交相辉映,热闹中夹杂着女子的欢笑软语。 孟九思跟在后面,周边的灯火辉煌让她心情愉快,不愧是京城,难怪师父一直心心念念。 这里每栋楼的房檐瓦片上都摆着莲花灯,房间挂着珠链,帘子上方挂着用丝绸绣成的匾额,每一处都透着金碧辉煌。 茶酒博士引他们穿过人声鼎沸的大厅,上到二楼。 楼上雅致安静,走廊两旁是一间间独立包间,包间的门窗上都挂着帘幕,私密性极好。 就在他们即将步入包间时,中间一扇门“嚯”地一下子从里面拉开,漏出几道少年刺耳的嬉笑声。 陈均绎顿住,斜了一眼拉开房门的葱绿长衫少年。 撞衫! 少年同时也看见了陈均绎,脸色立变,不屑的一声冷笑:“呸!小爷今日出门没看黄历,真是晦气!” 围在他身后的几位少年郎,同样穿戴不凡,看见走廊上的人后纷纷不自然地低下头,似乎想同陈均绎拱手点头打招呼,又瞄着少年的神色不敢表露,处在两边都不敢得罪的尴尬中。 陈均绎看不出情绪,迈开长腿继续向前走。 孟九思跟在他身后,也享受一遍众人从头到脚的注目礼。 她以相同之礼还之,一一瞪回去,没有半点小姑娘的害羞局促。 “凤哥儿,进来继续喝酒、喝酒。” 众人拉住愤怒的少年,想息事宁人,奈何葱绿长衫少年额角青筋跳动,冲陈均绎的背影狠狠呵斥:“老子就是看他不爽!装什么装!他什么出身……” “咣!”陈均绎将房间门关上,眼中带了几分冷意。 茶酒博士十分有眼色,快速跟孟九思推荐了几盘特色菜,转身退出了房间。 “感觉这家菜品还不错。”孟九思假装若无其事,给尴尬的场面找台阶:“好东西不能一天吃尽,夜市的小吃我日后来尝吧。” 陈均绎静静地看着她:“你如何知道陈家有喜?” 直奔主题,仿佛刚刚没有发生过任何事。 第9章 ☆、9:小露一手 孟九思在心里停止猜测少年的身份,笑眯眯应付眼前的陈均绎:“占卜,是一种心电感应,我是解卦,要有明确的卦象供参详。井卦,是陈老夫人自个儿求到的。” 陈均绎瞧她:“太婆病着,陈家没有请道士进府占卦的先例。” 言下之意:你主动找上门有什么企图?是想讨好陈家背靠大树?还是背后受人指使? 孟九思脸上浮现出对称的梨涡:“我闲逛,发现甬道尽头居然是陈府花园!巧了,刚好看见陈老爷在供桌前占卦,我就顺手帮他解了。卦象上显示老夫人不太好,陈老爷这才请我去后院看看老夫人。” 甬道尽头明明是上锁了,她只字未提。 陈均绎没跟她纠结此事,神情中有一丝无法外露的难过:“怎么个不太好?”当太医也束手无策之际,人往往会寻求一些心里安慰,比如:玄之又玄的占卦。 “最多百日,陈家要有个准备。” 孟九思仔细打量陈均绎,感觉他对陈老夫人是有感情的。下一秒,她眼睑迅速提了一下,语气无比真诚:“陈大人相信我吗?” “我们师徒随大人进京,住进陈家巷子,外界肯定认定我们是东宫的人。当然,我们也愿意投靠太子,跟随大人。既然咱们目的一致,那么合作结盟可以更明确一些。” 陈均绎忍下惆怅,望着她:“明确什么?” “我们帮大人守护陈家,大人付我们银子,我们还可以助太子拿下钦天监,但这个得加价。” 孟九思并不太确定陈均绎的真实立场,但言语试探总要先抛出一个来。 陈均绎薄唇轻抿,墨色的眼眸微微眯起,陈家后院他已安排周密,何须初来乍到之人帮忙。 至于拿下钦天监?更是好大的口气。 皇上十分相信钦天监的占卦,倘若玄之道长真能取代章天师的位子,于太子而言当然是大大的助力。可哪有那么容易,章天师能有如今恩宠的地位,可不仅仅靠他自己。 第11章 东宫最担心的就是钦天监胡说八道,万一哪天说出不利于太子的言论,灭火也需要费不少劲。 “那你们要什么?只图银子?”合作是各有所需,如果师徒三人只图银子,是不是哪一方都能轻易收买。 “当然不是。” 孟九思看出他的怀疑,倾身靠近解释:“我师父跟章天师有宿怨,这事大人知道吧?他这些年心里都过不去,总想找机会报复。可我们老百姓哪有资格跟官斗呢?这次能有幸跟随大人进京,我们感恩终于有机会了!一来报仇,二来找人。” “找人?” “对,我师父有个同乡,呃……是名女子。”孟九思将耳边的头发撩下,微微歪头:“这么多年我师父都放不下,如今想开了,想在有生之年…咳…见上一见,争取再续前缘。” 后面几个字是她临时加的,为了打消陈均绎的犹豫。 说得这么直白,却见陈均绎没什么情绪,孟九思正想着还要如何加码,谁知陈均绎脸上的浅笑突然冷却,捕猎者一样的寒光扫向门口。 滑门悄无声息开了一道小口,一大包粗布麻袋被扔到屋里地上。落地后,袋子口一下子松散,从里面涌出十几条黄灰暗色的小蛇来。 门外站着的葱绿长衫少年捂嘴憋笑,这些蛇是草蛇,无毒,陈均绎那厮也不至于会被吓到失态。他那把银剑挥几下就能斩杀全部的蛇。 但是,必定臭血满屋,恶心死人。 嘿!少年堵在门口,期待看见陈均绎恶心到逃窜狼狈的样子,谁叫他总爱端着一副雅致谪仙的气度,那样的出身装什么装。 停了一会儿,屋里没有传来预想的剑器声,连那厮带进去的小姑娘也没发出恐怖的尖叫。 少年回头瞪向小厮,似是确认袋子口是不是敞开的…… 麻袋敞开那一瞬,陈均绎便提剑站了起来。 满地软软的长虫乱爬让他很想吐,一点不想沾染。旋即,他决定拉上孟姑娘从窗户跳下去。 转头望向孟姑娘时,才发现,她不但没有惊恐,居然还稳稳坐在椅子上。 不怕蛇是一回事,但稍后无处下脚的处境是真恶心啊。 他刚要拉上她一起跳楼,就见她竖起细长的食指抵在唇上,发出一阵奇特的韵律,其余手指也有节奏在浮动。 紧接着,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地上散开的十几条蛇仿佛瞬间凝滞,齐齐挺起蛇头朝着瘪下去的麻袋方向爬行。像有引领般有序回巢,又全部爬回麻袋中。 陈均绎惊讶地盯着孟九思,她一双眼睛干净闪耀,充满神秘力量,眼前的诡异让人生出一种跪拜的冲动。 直到那股流淌的目光转向他,他才回过神,快速上前重新拧紧袋口,将绳子系成死结。 旋即,豁然大力拉开门,“咣”地一声抛出去后立即关门,激起守在门口的一阵阵尖叫。 “陈均绎!!” 葱绿长衫少年吓得跳起脚,小厮眼疾手快拎起麻袋,离几位公子哥儿远一些。 “快拿开!拿开!”喝的半醉的公子哥儿们酒全吓醒了,他们当中真有人怕蛇。 最前头的葱绿长衫少年拍打着房门咒骂:“陈均绎!你给老子出来!你——” 门从里面重新拉开,晃得少年差点站不稳,陈均绎居高临下,冷冷注视他:“滚。” 少年拳头紧握,脖子上的青筋都绷出来了。 陈均绎慢条斯理打量他,嘴上挂着嘲讽的笑意:“你又打不过我,还要挨揍吗?” “你敢!”少年声音含怒,却也未再上前半步。 咒骂声、尖叫声,让原本安静的走廊变得嘈杂起来。 便在此时,楼梯处有人匆忙跑上来。 “公子!” 少年看见来人一脸不耐烦:“才什么时辰就来催我!” 跑上来的中年男人一身灰色长衫,对着少年弯弯腰,却冲着陈均绎拱手道:“大公子,相爷找您。” 少年大怒,上前扯住男人衣袖:“胡叔,你乱叫什么!” 胡彬陪笑道:“小公子,你还能玩一个时辰,相爷交待您不能再喝多喽。” 陈均绎握剑的手心微微出汗,慢慢转过身看了看屋里的孟九思。 一双深邃的眼睛对着她,仿佛翻涌着无数情绪。 他不情愿。 孟九思捕捉到他一闪而过的情绪,却在面上恭敬道:“大人无需照顾我,我吃完自己散步回去。”说完抬起手,冲他抓了抓,假装十分善解人意。 陈均绎抿唇,跟着胡彬下了楼。 少年气得对着空气一阵挥拳,身边的小厮和公子哥儿全被他大声吼滚蛋,赶鸭子般撵跑了所有人,他原地转了一圈,喘着粗气,正对着淡定出奇的孟九思。 “喂,”他抬起下巴,喊道:“刚才是怎么做到的?你发出的声音?你能控制蛇?”那道神秘的声音偏娇偏细,不可能是男人发出来的。 孟九思抓了把桌上的花生米,吃了一颗,才看向他:“我叫孟九思,不叫喂。你呢,叫什么名字?” 少年跨过门槛,不客气地坐上刚才陈均绎的座位。 他长了一个跟陈均绎很像的鼻子,鼻梁高峻,鼻尖英挺,线条优雅。不过眉眼上差了一截,却也算得上顺眼。嘴巴闭不住,藏不住事,容易泄露内心想法。 “安书逸。” 真是人不如其名,看起来既不会读书,性格也不安稳。孟九思笑着问:“安公子怕蛇?” “切!”安哲轩轻蔑冷哼,说的话倒是实在:“没毒的不怕。”说完,轻轻瞥了孟九思一眼:“那个,你刚才是吹口哨?” 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茶酒博士端着饭菜进退两难。 孟九思的目光越过安书逸:“送进来吧,麻烦出去时关下门,谢谢。” “是,您客气了。”茶酒博士全程缩着肩,快速放好餐盘垂头离开。 孟九思拿起碗筷,看向安书逸笑道:“要不要再吃点?陈大人点了这么多别浪费了。” 安公子扫了一眼满桌的招牌菜,依旧冷哼:“我才不吃那厮点的酒菜。” “他打过你?” “哪有!” “那你怕他?” “老子才不怕!” “你骂他,又朝他扔蛇,总有缘故吧?难不成因为撞衫?” “屁!不需要缘故,老子就是看 他不爽!” 安书逸支起右腿,目光闪躲:“你,你从哪里冒出来的?以前怎么没见过你,你跟那厮什么关系?” 孟九思挑起一口饭和一块肉放进嘴里,下巴一上一下:“我从灵州来,进京是为了神宫修建的万两赏银。” 跟实在人,说实在话。 安书逸一愣,张了张嘴,想了一会儿才说:“章天师负责的神宫?你知道吗,天师想收我为徒我都不愿意。如果你教我控制蛇,我也付你银子,嗯,按月付。” 他虽贵为首相公子,可年纪尚小,家里没有给他支配银两的自由。每月要从胡彬那里领二十两,其余吃穿用车都是府里出,日常玩乐当然够用,就是没办法一下子拿出一大笔来。 他以为修建宫殿啥的都是章天师的事,其实也对,皇帝是想照常扔给章天师负责,奈何天师想的远,神宫与其他宫殿能一样吗?修天下第一神宫,单花费这一块他就承受不起,遂瞄准陈家,扯上太子一起扛。 皇帝懒政,又不愿意太子能干,这些年交给太子承办的事情少之又少。如今修建神宫由多人负责,彼此间牵制,也避免了一家独大。 孟九思拨动盘子里的菜,放进嘴里慢慢咀嚼,嘴角微微上扬:“安公子不想做天师的徒弟?为何?全天下多少人想做他徒弟呢。” 安书逸唇角一勾,傲慢道:“人们是看到他的地位,并不是真想做他徒弟,地位?我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还需要拜他为师?他巴不得求着我呢。所以,孟姐姐——” 他突兀地转换了称呼,稍偏过头,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你教我控制术,我尊称你一声姐姐,我这声姐姐喊出口,保你在京城横着走,不吃亏。” 他从小到大见过太多想接近他攀上相府的人,这些人没什么真本事,坑蒙耍计糊弄他。他内心渴望学会一些技惊四座的本领。至少,得有一头能压得过陈均绎那厮。 以他的身份拜师,相府不可能不过问,麻烦。所以换个称呼,叫姐姐,彼此省事儿。 孟九思被他桀骜的能耐样儿逗乐了,感觉他跟十安有点像。 舌尖上烤鱼的鲜美扩散开来,她扒拉着米饭相配,看着安书逸慢慢咀嚼:“这样吧,我教你可以,你不用付钱,就告诉我几件关于陈大人的事。我呢,手握他的把柄,必要时敲他竹杠,反正你讨厌他,他比你有钱。” “钱又不是他的!”安书逸瞪大双眼,看着孟九思:“他,他,他出身不正!官位都是他后爹花钱买的!他这个人心狠手辣,笑里藏刀,虚伪的很!孟姐姐,你小心一点。” 第12章 “他阿娘是谁啊?”孟九思放下筷子,擦了擦嘴,身体后仰。心里琢磨着生下私生子的女子八成是相府丫鬟或歌伎。 “李大将军的庶妹,早死了。”安书逸含糊道:“上一辈的事,我不是很清楚。” 哈?李家!孟九思震惊到! 那个去灭北的新贵将军?! 安书逸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第10章 ☆、10:赌一把 孟九思缓过神来。 李家是近几年才发家的新贵,十几年前在京城,怕是连三流都算不上的寻常门第。要说那时候家族将庶女拱手送进相府为妾,谁说不要脸,倒也说得过去。 只是为什么最后又赠予陈三和,让陈均绎成为私生子? 她看着安书逸,像看着刚挖掘的宝藏一样。 他是相府小公子,又跟陈均绎是那样一层关系,于是爽快地伸出手:“我住白马巷,每隔三日的酉时你来找我,我教你。” “哪里?”安书逸微微后仰,心虚道:“陈家那条巷子?” 他不想见到陈均绎,也不想碰到跟他有关的任何事。 “孟姐姐,控制术肯定需要场地和蛇,我推荐一个现成的地儿,烧山观后山又叫千山,相传有一千条蛇。” 安书逸生怕孟九思不同意,急切地扯下腰间物件递给她:“这玉牌能自由出入烧山观,姐姐拿着,我进出凭脸,没人敢查我,用不上牌子。” 孟九思此时并不知道烧山观有多难进,只见小小的玉牌碧绿无瑕,上面刻着一些看不懂的符号。 她拿起来细细地看,故作为难:“烧山观……挺远呢。” “往返马车我来安排!”安书逸暗暗舒了口气,承诺道:“上门接送孟姐姐。” 孟九思叹着气,“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烧山观建在外城,与军营隔着一条五丈河。胡彬带着陈均绎在靠近后山的一个侧门下了马。 皇帝正在观内闭关,即便不常开的侧门也有层层把守。 “大公子,相爷这几日睡眠浅,易急躁,您多担待。”胡彬微微躬身,低声提醒。 “多谢胡叔。” 陈均绎解下佩剑扔给他,心里那股子抗拒渐渐平顺下来。他能躲几日?早晚都要面对。既然下定决断,纵有千难万难也要硬撑下去。 穿过狭长的庭院,前方出现一个圆拱形的门洞,这里更像是通往后山的过道,实际上是只有安相才能进入的专属密室。 也是安相每次召见陈均绎的隐蔽地点。 即便皇帝在观里又如何,这座烧山观的构建远远不止外人看过去的空间。 小时候,陈均绎在观门口要被蒙住双眼,由胡彬牵着走进来。直到十八岁后,才被允许自己从侧门走进来。 陈均绎厌恶这个地方,却很想弄明白整座烧山观的布局。 他推开一扇黑色实木门,上了几级台阶,室内油灯明亮,模糊了石墙边界,一股淡薄的幽香在空气中浮荡。 室内是标准书房的摆设,金玉器皿,绫罗锦绣,显得高雅又富丽。 木桌后,垂首侍立着一位四十多岁,穿着件墨黑的直缀,面容俊朗的男人。 见陈均绎进来,安相眼神锐利,面无表情道:“弓箭手都被你杀了?” “是。”说着,陈均绎垂下头。 安相恼怒起来:“ 你敢忤逆我!” 陈均绎止不住心头一跳,缓缓跪下:“太子是好人,也会是大魏英明的君主。” 安相冷哼一声,居高临下看向他,冷冷说道:“当初派你给太子伴读,是为了监视东宫。如今倒好,你不但不如实回禀,竟敢尽心帮东宫做事?!当真翅膀硬了!” 陈均绎从八岁开始跟随太子,一同读书、骑马、习武,互相促进成长。人都是有感情的,太子程霄比他小两岁,性格亲近宽厚,对他如哥哥般依赖。 他也渐渐对太子敞开真心,不愿违心再做提线木偶。 “太子仁慈,将来也不会对您构成威胁,您已经是万人之上,还有什么不满足?”陈均绎抬起头,声音有些哑,却没有一丝颤抖。 “啪!”安相猛地扬起手掌,重重扇向陈均绎的左脸,几乎将他打倒在地。 “你最好想清楚,保陈家还是保太子。”安相瞪着陈均绎,目光阴冷:“你若继续忤逆我,等陈家老太婆咽了气,下一个轮到的就是陈三和。” 他相信陈均绎明白他的意思。 什么马车受惊、毒蛇咬到、食物中毒……那些丫鬟中的招儿,日后也会如法炮制在陈三和甚至陈四同身上,让陈家彻底绝后。 陈均绎觉得胸口涌上一口气,压在心头,沉甸甸的。 安相喜欢看到这样痛苦慌张的脸。喜欢别人提起他的态度是惊恐、害怕,这就是地位,揭示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即便是亲生儿子又如何。不听话的儿子不如除去。 “太子仁慈?别忘了,他背后还有唐江元和皇后!将来太子登基,你以为他们会放过我?政治斗争从来都是你死我活,没有缓冲地带。” “只要你听我的话,陈三和会一直安然无恙。” “你是我的儿子,我又怎会亏待你。” 密室里很安静,与外面完全隔离,陈均绎甚至能听到胸口咚咚的闷响。 他跪在地上,目光所及的一排书架高大到显眼,架子上收拾得纤尘不染…… 除此之外,便是身旁之人突然怒吼的回音。 “当然!你若铁了心忤逆我,落霞谷便是警告!再有下次,弩箭会一齐射穿你的马车!” . 烧饼那么大的月亮挂在天空,将西大街陶醉的人们衬托得更加清晰。 从醉仙楼出来的孟九思融入西大街,逛了逛来时没有走过的夜市。这里真如十安所说,各种美食应有尽有。可惜刚刚她一个人吃了满桌子菜,胃口还未消化尽。 过了龙津桥,她一路往南走,快到白马巷口,正巧遇到踏马回来的陈均绎。 巷子口树影斑驳,层层月色下,他脸色浮现一层朦胧的光晕,眉宇间透着不真实的俊美和淡淡的孤寂。 子肖像母,李家那位庶女得多美啊!孟九思歪着头看他:“大人似乎有难以启齿的心事。” 陈均绎利落地翻身下马,慢慢靠近:“孟姑娘还会相面?” “精通一点人像术。” 孟九思在心里分辨了一下陈均绎的表情,他左边脸微微红肿,定是跟相见之人发生了不愉快。结合他离去之前的不情愿,陈均绎真可能心里向着陈家。 她冲他真诚地笑了笑:“陈大人是大富大贵之貌,可命运的跌宕并不以实力决定,而是你的选择。” 陈均绎露出习惯性笑意,脸上那抹红更添魅惑:“我的选择?” “嗯,你帮我,我帮你。”孟九思感觉他在用笑容勾引人,赶紧定了定神:“我们眼下有共同的目的,都想除掉章天师。” “而我,需要陈大人出银子。”她干脆直截了当。 陈均绎聪明敏锐,何况,他们都站在东宫这条船上,孟九思用不着在他面前卖弄玄虚。 她说话的时候眼珠子波光流转,两枚小小的梨涡若隐若现。陈均绎并不是很相信她的话,却总对她有一丝熟悉感。 “孟姑娘想要多少银子?” “先给我五千两吧。”孟九思欠身微笑。 真敢开口。 陈均绎沉默了片刻。 这姑娘知不知道五千两有多少?九品官每月的收入也就三两银子。 迎着陈均绎明暗不定的脸色,孟九思微微仰头,目不转睛看着他的俊脸:“陈大人不妨试试我——” 她又走近半步,离他很近了:“试试我们师徒有没有本事挣这个钱。” 近在咫尺,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飘来,陈均绎没有动。 他们师徒总有惊喜,无论是躲避弩箭的袭击,还是通过什么小手段操控蛇,江湖力量往往不容小觑。 陈均绎不想一点点地试探他们师徒的本事,索性丢个难度大的,堵住他们的自不量力。 于是,眉梢微挑道:“好啊,试试。五日内,我要烧山观的舆图,你能做到的话,银子你只管说个数。” 在他看来,这根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事! 烧山观是章天师的观邸,非本观道士不得入内,非三品官员不得入内,非皇亲国戚不得入内。陈均绎也只去过侧门的那间密室,观内其余地方都有机关和守卫。 别说五天,五个月都打探不进去! 陈均绎说完,越过她,牵着马往巷子里走。 他心情非常不好,胡乱说了一个强人所难的任务,也没指望她能完成,只是希望小姑娘不要自不量力,竟说大话。 孟九思站在原地想了想,摸了摸袖口里安哲轩给她的玉牌。 她算着五日内的计划,缓慢踱步回到院子,发现玄之道长已经回来了,正半躺在竹椅上高高翘着脚。 第13章 “师父?” “福祸相依啊,为师回到故居高兴之余…崴了脚。” 玄之道长愁眉苦脸,用下巴指着旁边的椅子示意小九坐下,给她讲这一晚上的遭遇。 “为师和十安找到金鱼巷,那地方比十几年前更破,黑灯瞎火不然为师也不会一个不当心……算了,不提这事。” “原来那间破小房被隔壁姓赵的那户人家用来放杂物了,那家人见到我快吓死了!他们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见到房屋主人。还是十安机灵,说房子我们不打算要了,只是回来重游故地。” “一听不要房子,赵家老头才给我开门。” 说到这儿,玄之道长双眼瞪得溜圆,他的房子啊,真正他花钱买的房子啊,凭什么没有回来住就理所应当被霸占,还搞得跟自己没理似的。 真是刁民。 算了,他重重叹口气,双脚换了个姿势接着说:“我就问那家人,我当年走后啊,有没有朋友来找过我。问得可费劲了,十安再三保证不要房子,那固执的老头才肯帮忙回忆。” “说起初总有人隔三差五来问,问我回来没有。过了一段日子,就没人来了,再也没来过。” 小九喝了口凉茶,含糊问:“那人是贞娘?” 玄之道长仰头望月“嗯”了一声:“应该是。” 第11章 ☆、11:张狂本狂 十八年前那晚的月亮,也跟今晚的一样亮。 深夜,与他相熟的宫女贞娘偷偷前来,说的语焉不详,只拜托他超度婴灵。孟玄之也是宫里出来的人,怎会不知这其中必有蹊跷,抱来的死婴多半是被残害的皇嗣。 他与贞娘约定死:严守秘密才肯帮忙,不想惹麻烦上身。两人是同乡,平时多有往来情谊,贞娘又发誓绝不会跟任何人提起他,只道婴儿可怜,想好好送走。 孟玄之这才抱过贞娘怀里的死婴。 谁料,贞娘走后,玄之道长打开巾裹准备超度,见婴孩面色淤青一动不动,眼角却流出泪来。顿时大为惊奇! 掐了几下,又放平推拿半晌,居然给救活了! 这下麻烦可大了! 宫里偷偷抱出来的死婴必然牵扯宫廷秘闻,沾边了就得死,原本超度完,等贞娘悄悄过来收殓就行。 可眼下婴儿被他救活了,横生枝节,送回去不光贞娘难逃一死,自己也逃不开被灭口…… 孟玄之苦思一夜,愁如一团乱麻。 见婴儿饿了也不哭闹,他终是动了恻隐之心。 天蒙蒙亮时,果断收拾铺盖匆忙离开,为自己也为婴儿拼一条活路。 起初,孟玄之带着孩子辗转各地,隐姓埋名,生怕贞娘泄了密,麻烦找上来。提心吊胆过了一两年,京城并没有传来任何动静。 渐渐,他开始用回本名给人看风水,几年下来也过得风平浪静。 玄之道长这才彻底放下心来,贞娘果然并没有供出他。 小九非常好养,不哭不闹也甚少说话,玄之一度以为她是摔坏了脑子变成痴儿。 待长到五岁那年,她突然开口问筹策占筮法,吓了玄之一跳。 原来,玄之打坐时怕孩子无聊,随手扔给她几本占卦的古书翻着玩,没想到她居然无师自通。 玄之又惊又喜,认定小九是百年难遇的奇才。从五岁起,开始教她占卦、堪舆和武功的内功心法。 八岁那年,小九主动问起自己的身世。 他起初乱编,结果每一句都被小九抓住漏洞,最后崩溃,一股脑儿把抱她出京的全过程讲出来。 他当时真不知道她是谁。 从那年起,小九就养成了分析朝廷邸报,探听皇室消息的习惯。 她十岁那年,捡回来十安。说师父多收几个徒弟,日后更好掩人耳目。 玄之道长不是不收徒,是怕养不起。他们师徒的日子始终过得安贫乐道。 随后几年,真被她抽丝剥茧查到周太医,这才有了他们定居灵州的经历。 “师父,明日见到章天师,想办法跟去烧山观转转,留心看看那里。” 孟九思简单讲了下跟陈均绎打赌的事:“陈大人还没完全相信我们,也许是不信我们的动机,也许是质疑我们的本事。” 她两只手来回抛着铜钱,像在思考着什么。 玄之道长回过神,点点头,小九擅断,总能多看清几步事情的走向。 “我去找点冰,您一会儿睡觉再找床被子垫脚下。”小九指着玄之道长肿胀的脚,边说边起身,抛着铜钱往门外走去。 . 明明半夜里还好好的,当天际泛起白色时,突然间被一阵电闪雷鸣驱散,豆大的雨滴纷纷下落,砸在地上发出吵人的声响。 从烧山观抬出来的轻步舆瞬间乱了套,雨落得又快又急,黄罗伞撑开时,皇帝还是淋了雨。 回宫后,太医宫人忙碌一片。 早朝也顺势取消。 可怜了冒雨前来的各位大臣,不得不再顶着大雨回去。这场雨像是专门针对他们似的。 果然狼狈到家后,雨渐渐停了。阳光透过云层,仿佛刚才砸落的是一场幻觉。 玄之道长住得近,等雨停后才往宫门走。皇帝淋了雨,取消了原本对他的召见。这不重要,他更想见到的人是日骂夜咒的章益阳。 宫门口,早有太子身边的宫人等候,引着玄之道长走过宣德楼,来到大庆殿,殿前庭院两侧另有两座小楼。 孟玄之无数次幻想再次见到章益阳的场景,包括怎么怼他更爽……等真正踩上太史局熟悉的木质楼梯时,甚至感觉不到离开这里竟有十八年之久。 楼上光线充足,拥有极佳的视野,房间正中央摆着一个占地颇大的星盘,一切都跟以前不一样了。 三名弓腰微笑的官员,正对着一位穿着华丽黄黑袍的胖子汇报。 玄之道长盯着那件有飘带的夸张道袍哑然失笑。章益阳还是那么爱现,总是挑选一些与众不同的奇装异服来展示自己的“不同”。 他这声憋出来的嘲笑立刻引起对面几人的关注,纷纷朝楼梯口看来。 章天师蒜瓣一样的脸怔愣一下,而后露出高傲混合不屑的表情:“我当谁呢,孟玄之啊。怎么?外头混不下去,又癞皮狗似的回来讨这碗饭?” 当年与他对着干的几个人死的死,落魄的落魄,只有孟玄之跑得快,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的京城,是“不和”的几人中没有遭到章益阳报复的漏网之鱼。 旁边的三位“狗腿”顺势发出哄笑,烘托着天师说话的气氛。 玄之道长倏地回头望了望,表现出一种警惕的神态,冲几人嘘了声:“进宫这么荣耀的事,怎么被你们说成讨饭?你们把皇上当什么了?” 狗腿子们听后哑然失声,像被定住了一样。 章天师一甩袖子,冷哼:“你这张狗嘴倒是没变,就是离道心越来越远。” “那请问您是开悟了?” “本天师研究的是天道,不可说,说出来就不是道了。” “咋?你炼丹是天道,老子堪舆,研究的算地道?你的不可说,是说不出来,怕说出来露馅吧。” “孟狗!” 章天师鼻孔嗡动,好多年没人跟他顶嘴了,以前他是监正,现在他可是天师! “要不是看在太子殿下的份上,本天师才懒得跟你废话,你非但不知尊卑,还胆敢……” “好好好,不说不说,过往的恩怨暂且不提,咱们啊,说说神宫的事。万一稍后皇上召见,你也有话说不是?” “用不着你提醒,本天师自然有话说。” “那是,天师最擅长的就是无中生有嘛。”玄之道长双手插在袖中,气势昂扬。 太史局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好一会儿,东宫的宫人才敢小声说话:“天师,玄之道长,殿下的意思是劳烦二位先去看看皇庄,挑挑有没有合适的场地修建神宫。您二位看看?” “堪舆的事,孟狗擅长,让他去犬吠一圈,选好了本天师再把把关。” 章天师一脸的幸灾乐祸,皇庄太大,没个两三天逛不全的,他可不想去挨晒受累。他斜着眼睛打量孟玄之,不得不承认,有的人无论过了多少年,还是那么令人讨厌。 玄之道长清瘦的身姿自带优雅,与上了年纪胖成桶的章天师……形象上对比惨烈。 “皇庄啊?那怎么行!” 玄之道长义正言辞,说的铿锵有力:“那里的庄田不能动,咱们要建神宫,总不能占用皇家的地儿啊。皇上圣明,凡事都以百姓为重,内库本就不富裕,再说,好好的田庄不用来种粮食,这不暴殄天物嘛。是不是天师?” 章天师都听傻了。 什么叫咱们要建神宫,不是皇上要建炼丹的宫殿吗? 再说,皇庄共有上千处,也不是处处有良田……孟狗这马屁拍的!偏偏皇上最厌恶别人占他便宜,这不要脸的借口,皇上一定采纳。 第14章 章天师脸色涨红,指着孟玄之大声嚷道:“那你说建在哪里!总不能建在宫里吧,宫里也不大……” 他看见孟玄之嘴角泛起的不怀好意,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果然,听孟狗胡扯道:“贫道算过了,最好的地方在五丈河内侧,就是烧山观一带。” “你放屁!”章天师双目喷火,涨红的脸色转紫,就知道这老狗不安好心,居然打起他道观的主意! 他有多愤怒,玄之道长就有多松弛。 “咦?天师,烧山观难道风水不好?不能吧,这么些年了,你看多旺你。还是说,这风水宝地你想独占?不愿意让给皇上?” “一派胡言!”章天师此刻想把孟玄之扔进烧山观的炼丹炉里。 多久没见到这张气急败坏的脸了?玄之道长揣着手,愉快无比。“要不请天师带路去烧山观堪舆?你那后山还有一大片空地呢。” 章天师在心里骂了无数句狗,索性袖子一甩,飘带飘起:“要去你自己去!”说罢,挪着重重的身躯,挤占了整排楼梯,踩得木板跟地震似的摇晃。 紧贴其后的三位官员恭送天师走出边门,刚直起腰身,见玄之道长也跟着下来了,还冲他们笑盈盈地拱手:“楼梯,记得加固,加固一下。” 他追着跑出宫门,早看不到前头马车的影子了。东宫的宫人叫来马车,玄之道长只好自己“名正言顺”堪舆烧山观。 可惜,到门口进不去。 守卫不让。 难怪章益阳不怕他真来。 玄之道长站在门口掐腰仰头,恰巧一朵云经过,观内主殿的拱顶被染上一层偏冷的灰暗,连日光的亮度都降低了。 他又沿着螺旋形建筑走了大半圈,隐约听见一两声奇怪的吼叫,低沉沉的。他转身问宫人,对方吃惊地摇摇头,说并没有听见任何声音。 再听,那声音便没了。 “后山能上去不?” 他想登到山顶俯瞰整座道观,寻找阴阳五行、八卦等元素。奈何宫人无奈地表示:“没有玉牌,三品以下的官员上不去。” 其实,三品以上官员也不敢来。 章天师曾说,后山灵态不该被打扰,否则破坏阵法,于皇上飞升不利。此话一出,谁还敢来犯忌讳。尤其今年,皇上每个月都来观内闭关,少则一日,多则三日,更是令所有人自动绕开此地界。 甚至连观内弟子也有活动范围区分:紫色道袍的高级法师才能出入后山,着红衣的中级法师活动范围是前、后殿。至于级别较低的青色道袍,只能在前殿活动。 烧山观被周围山势夹击,起伏不平,虽有河水朝来,却出口多者难定消水。并不是风水上佳之地,相反,还处处透着崩伤。 玄之道长的脸色已经白了,眉头愈发锁紧,浑身一片冰冷。 等他上了马车,道观周围忽然泛起墨色云层,雨滴如鼓点一样叩击马车,让他心慌得怎么也静不下来。只能催促马车快一些驶离这里。 . “怎么又下了?”十安赶紧冲进院子,帮师姐把躺椅搬到廊下,又冲进雨中抬回一桌子的水果、茶盘。 “看来,得架起一柄大伞。” 孟九思递给他干净的巾帕,望着空空的院子发呆。 这么大的雨,皇帝的万民伞都挡不住呢。要不,在院子里建个亭子?陈大人会不会同意? 正想着,大门被推开,玄之道长撑把小伞淋雨回来了。 孟九思赶紧备上巾帕,喊十安去拿一件干净的袍子来。 “伞没有用,打了个寂寞。”玄之道长扔掉小伞,接过孟九思递来的巾帕擦了擦脸。“给我倒杯热茶,我有很重要的话跟你们说。” 十安拿来新袍帮他换上,师徒三人在廊下一角围坐一起。 “烧山观有古怪。” 玄之道长神情凝重,转向孟九思道:“于风水上,有太多奇怪之处,我进不去里面,恐怕有着无法想象的黑暗。” 第12章 ☆、12:烧山观 “难怪。” 孟九思凝神听完师父的分析,笑着说:“难怪陈大人赌烧山观的舆图,看来,五千两银子我要少了。” 她原先以为陈均绎是随口说个任务试她,原来烧山观大有文章。 “啥又又又五千两?” 十安嘴里叼着根草,左看看师父,右看看师姐,怎么感觉到了京城,银子就是个数儿呢,成百上千两都随便开口说。 他的追梦之路在逐渐突破,先是一笔挣到一百两,然后进京住进独立宅院,未来运气好的话,还有万两赏银激励在前。 这其中任何一件事,都是以前做梦都不敢梦的。 玄之道长难得耐心跟他解释:“为师以前任职过钦天监,这次来京城想找位故人。但是呢,宫里的人不好打听,所以要拜托陈大人帮忙。陈大人怎么会无缘无故帮忙呢,他让你师姐帮他画烧山观舆图作为交换。” 有些事情暂时不告诉十安,是担心他年龄小消化不了,十安算是机灵的小孩,却不是小九那种聪敏近妖孽的孩子。 十安听完大吃一惊:“师父当年还混过宫里?不是,这个有空再说。您刚才说烧山观有古怪?那师姐怎么探?会不会很危险?我跟师姐去!” 他有夜视眼,晚上行动有优势。 “别瞎掺和!听你师姐安排。”玄之道长翘起二郎腿指使他:“去端盆热水来,为师的脚又肿了。” “哦。”十安吐掉嘴里的草,起身又想起件事:“对了,师姐,你安排我办的事有阻碍,城里没发现乞丐。” “天底下哪里会没有乞丐!”玄之道长不以为然:“天天逛闹市当然见不着乞丐,你要去乞丐能待的地方找。” 十安嘟囔道:“我真没偷懒……” “不急,慢慢来。烧山观的事我心里有数,别担心。”孟九思给了十安一个灿烂的笑。 十安点点头,师姐说心里有数就一定没问题。 看他转身进了屋,玄之道长皱起眉头:“章益阳阴得很,可不像外表那样蠢!当年要不是为师跑得快,现在坟头草都二尺高了。你如果发现不对劲,千万别冒险,让十安跟着去吧。” 他其实没怎么看明白烧山观,只是本能觉得恐怖,怪异的风水走势,里面肯定非同小可。 孟九思没说话,袖口中滑出铜钱,口中念念 有词。 等铜钱落地排开,玄之道长看着卦象倒吸口凉气。 “剥卦。凶。须防受伤。” “别去!我们想其他门路。”玄之道长是谨慎之人,半辈子凭借小心二字避险保命。 孟九思弯腰捡起铜钱,语气轻松:“师父别紧张,卦象没说必死,我去准备一下。师父好好泡个脚,等我回来一块去吃宵夜。” 她说的笃定,玄之道长咽了咽恐惧的情绪,望着连廊外的雨帘没说话。 小九这孩子从小就是神童,极有主意,但相应的好奇心也强,爱冒险。这些年,她预判得都很准,希望这回也同样准。 雨一直没停。 午后,天空渐变为昏暗的色彩,雨滴顺着屋檐发出嘀嗒嘀嗒回荡的声响。 安书逸派的马车如约来接孟九思,十安帮她绑好袖口的袖箭,并撑伞送上车。抬眼盯看,总觉得师姐哪里不一样了。 待马车消失在巷子口,十安收起伞,嘀咕道:“装扮上了?” 孟九思依旧穿那身浆洗得发白的长袍,不过一改素面朝天,玉肌透着一股淡淡的粉色,唇若点樱,细长的眉毛如远山之黛,美得缥缈又庄重,不染尘埃。 相府的马车一路畅通无阻,很快到了烧山观正门口,远远就有守门的道士上前撑伞。 一袭白衣,星眸流光。 把迎上前撑伞的道长看傻了,传说中的圣女不过如此吧。 孟九思出示玉牌在他眼前晃了晃,青衣道士赶紧撇开眼,“您是、来这里是……” 孟九思伸手接过他撑开的伞,袖子带动的清凉气让道士慌忙松开手,听见一声端庄又说不来感受的笑:“相府请我来的。” 她说的是相府,自然让青衣道士误以为是安相的安排。加上玉牌统共只有几块,而拥有它的人又都是可以自由进出的人。 “里面请。”青衣道士将玉牌展示给把守的其余几人看,然后双手恭敬的奉还。 “贵人需要贫道引路吗?” “不必,我知道路。” 孟九思这般说,更加让道士确信,她是被邀请来的或是来过多次的人。再看那浑身透出的纯净绝尘之姿,让人觉得多看一眼都是在亵渎。 道士停在门口低头恭送。 孟九思端着姿态一直往里走,忍住耳中痛感走上螺旋台阶,当两侧的粗大柱身掩盖住身形时,才吐出气放松双肩。 “姑娘止步!”一道声音劈来! 孟九思回头,喊她的人是安书逸身边的小厮。 小厮脸色都白了,他家公子让他在大门口接人,因为下雨,他出来晚了,差一点出大事! 第15章 “茶室不在上面,请姑娘随小的来。” 孟九思扬起眉梢,望了一眼台阶,只差几步,可惜了。 “这上面是哪里?我见有楼梯,自然便上去了。” “姑娘还好没上去,要不小的就没命了。”小厮嘴巴哆嗦一下,下意识回头瞅了瞅。 奇怪,从大门口进来,正对着主殿,要么走去主殿,要么沿着屋檐走去茶室。很少有人会从侧面的楼梯直接上二楼。 再说,那些高大的立柱上贴有符咒,一般人靠近不了啊。 “哦?为什么?”孟九思吃惊道。 小厮快哭了,低声哀求:“请姑娘不要说出刚才的事。是小的疏忽,以为下雨,马车不会这么快到,是小的疏忽。” “我不会跟任何人提起这件事,包括你家公子,但你总要告诉我,为什么我上二楼你就没命?这玉牌不是可以自由出入吗?” “是可以出入,但是姑娘不了解里头的机关,万一您出事,小的自然跟着没命。” 小厮眼中露出不安,还好刚才他透过立柱的空隙发现有人。若是擅自放人上楼,即便孟姑娘躲过机关,他也难逃一死。 穿过空地,两人来到回廊,孟九思收起雨伞。 小厮敲了敲木门,随后请她进入茶室。 门一开,安书逸便从椅子上跳起来,看见白莲一般的孟九思有些怔愣,随后哈哈笑起来。 “姐姐今日好像圣女啊。” “圣女?” 安书逸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请人坐下。“对啊,画里的神仙。” 他记得自家石屋受供奉的画像中就有圣女,一身白袍,在黑暗中也闪闪发光。 “姐姐,我多久能学会?几天?几个月?” 他难得主动想学点什么。从小到大,读书入不了脑,练剑又太苦,偶尔跟着道士静心打坐也坐不住。最好有那种速成、不累、又能令人目瞪口呆的绝活儿。 孟九思挑起眉仔细打量对方。 安书逸撑着侧脸,声线像十安一样透着少年音,眼睛里透出对一切的不屑一顾。 “多练习就学得快。你每天都干些什么?有空练习吗?”孟九思好奇,首相家的公子吃喝不愁,将来靠袭荫或是走科举,都是不需要费力的。 “小爷我随时有空。”安书逸咯咯笑出声:“在京城,我想干什么干什么,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这烧山观比皇宫还难进呢,还不照样带姐姐进来。我不是吹,陈均绎他就进不来!” “哦,他没玉牌?” “当然没有!”安书逸掩饰不住得意,嘴角上扬起来:“我爹只得一块玉牌,自然是给我用。不过观里的人都认得我,也没人敢查看,所以我转给姐姐用。” “那谢谢你。”孟九思笑容可掬。 “不客气。”安书逸双手背在脑后,靠在椅背上回忆一天天度过的场景:“我每天睡到自然醒,府里有先生,见我醒了就教我读书。吃过午饭,再读一会儿书。傍晚约人喝酒吃饭,从城东吃到城南,全城都吃遍好几轮了……” 他停顿一下,得意的情绪瞬间回落:“……也很无聊。” 日复一日的精彩也就不精彩了。 “那怎样过算不无聊?”孟九思胳膊抱在胸前,认真听他说。 安书逸双眼圆瞪,一下子委屈上来:“我不想过重复的生活!我根本不是读书的料,也不愿意当官被人摆布!我喜欢玩,想走遍天下到处看看,想干嘛干嘛,而不是每天按照我爹的要求去读书!然后科举走个过场安排个官给我当,我不稀罕!” 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天下多少人苦读十几年书都当不上官。 “有想法。”孟九思点头称赞,又冷不丁提出疑问:“那个……陈大人是多大的官?他也是走个过场?” “屁!”安书逸越说越激动,直接站了起来:“他连过场都没走!仗着是东宫的人,他那便宜爹花钱给他买的官!” “这样啊,”孟九思表现出吃惊:“他凭什么入东宫的眼?” “他……”安书逸哑然,嘴巴开合半天,最后重重一拳砸向桌子:“还不是仗着我爹!” 他不愿意承认,这个几乎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实。私生子就是私生子,就该永远见不得光。 他不明白的是,为何爹爹安排陈均绎给太子伴读,而他只能给瑞王伴读,难道是因为自己不是长子吗? 他有点想歪了。 孟九思看着安书逸,笑眯眯道:“我也不喜欢过被安排好的生活,所以我想攒钱打造一艘大船,以后出海探险去。” 为此,她要准备好多银子才行。 “探险?”安书逸一个征神,随后双眼放光:“我也要去!姐姐,带上我呗。” 孟九思抿嘴笑着不出声。 安书逸当真了,以为是要证明自己有用。钱和人他都不缺,但是每个月有额度,花冒了要找胡彬再要。他是相府公子没错,却一点没有花钱的自由。 这一点,他真是很嫉妒有钱随便花的陈均绎。 “姐姐,我有探险经验。” 安书逸来到距离孟九思很近的位置,压低声音道:“去年冬天,我和赵二公子喝了酒,偷跑出来找刺激,当时我俩顺着悬崖一片的藤蔓攀爬千山。那天石壁滑,爬到一半,赵二那怂货回头看一眼,吓得松了手直接溜下去……我一口气爬到山顶,你猜最后我是怎么下去的?” 攀登藤蔓爬上高山不易,原路下来就更难了,得有极强的武功控制力。 孟九思配合他紧张的 神态,做仰头崇拜状:“这么厉害?那最后你是怎么下去的?” 安书逸一脸傲娇:“我在山里发现了密道,走进去,居然到达烧山观主殿二楼!” 他当时喝了酒,记忆断断续续。 醒来后问胡总管,胡叔叔笑他喝多了出现幻觉,是赵二公子跑来报信,府里的人连夜搜山,才在山顶找到晕过去的安书逸。 可安书逸确实有真实的记忆。 当时从密道出来,他记得推开过一扇黑色的门,发现走廊上有很多一模一样的门……当时头很晕,然后就没有记忆了。 安书逸的嘴角一点点拉下来,被胡叔叔说得笃定,连自己都开始怀疑这段记忆是不是梦。毕竟怎么会有很多一模一样的门,幻觉才会有重叠。 “我跟所有人说,我是自己走进烧山观的,但没人相信,他们都说我喝多了分不清现实与幻觉。” “那你去二楼求证过没有?有没有很多一模一样的黑门?”孟九思想起刚才差几步就登顶二楼,愈发感到可惜。 “天师说二楼布下了很多厉害的阵法,我扛不住。”安书逸哼笑一声:“切,小爷上去瞧一眼不就知道了?哎,就是不让我去。” 他尝试过硬闯,观里道士自然不敢对他动手,但是章天师将此事报给胡总管,胡总管又跟相爷告状,安书逸被关了禁闭。 此事便不敢再提。 “这样啊,我会破阵,可以替你上去看看。”孟九思一脸义气的神态看向安书逸,“我信你的话。” “真的?你信我?”安书逸有点感动,连一起长大的赵二都不信他,而孟姐姐不仅信他,还愿意冒险帮忙求证,真是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深浅不同啊。 “学控制术这事来日方长,不急于一时。要不,趁今日雨大,楼梯口无人把守,你打好掩护,我偷偷上去瞧瞧。”孟九思眉梢高扬,将收起来的雨伞像握刀那样抓在手上。 “外面那拨道士见过我,你身上的黑袍给我披一下。” “好!”安书逸干脆冲她拱手,这件事困扰他半年了,要是孟姐姐能顺利上楼,他日后还要跟她学习破阵。 第13章 ☆、13:初探密室 绵如烟雾的细雨,将整座烧山观覆盖在一片迷雾之中,雨中三步以外都看不清人。 安书逸拥着白袍盖顶的小厮疾步到正门附近,故意大声嚷嚷:“人呢!没看见小爷淋雨呢……” 躲在屋檐下的五、六个道士一下子围上来,撑开几把伞层层叠叠殷勤着,恨不得以身帮他们遮雨。 趁这时,孟九思用颜色相近的黑巾遮脸,狂奔到对面的粗壮柱子后,躲好,竖起耳朵听大门口动静。 闹腾了一下子的安书逸和“白袍”被众人扶上了马车。帘子放下后,他急不可待地从窗子往观里望,心里也跟下了雨似的,哗哗哗响。 "喂!你说姐姐跑过去没有?"刚才姐姐呆的空地处茫茫一片,根本看不见人影。 小厮顶着白袍不敢露脸,只轻声附和:"应该跑过去了。"他不敢说刚刚孟姑娘差点儿上到二楼,被他喊下来过。 也是,安书逸回正身体,孟姐姐本事大,倘若真能帮他印证梦境与现实,定要牢牢抓住她拜师。 一想到日后自己呼风唤雨受人崇拜的画面,安书逸内心的兴奋如同即将破茧的蝶。 孟九思将撑开的雨伞朝外,小心翼翼地走上层数很高的螺旋楼梯。雨滴的巨大噪音使密闭中的气流下降,耳中仍感微刺。 第16章 她张了张嘴缓解耳鸣,脚步轻快穿过坡道,走进厚厚的石墙围合体中,瞬间,外界的雨声和视线通通被隔离。 她收好雨伞并牢牢握在手里。 一眼望去,二楼没有窗子,犹如一个巨大的盒子,脚下是黑色地面,两侧纵深看不清尽头,却出现一扇接一扇黑洞洞的门,两两相对,诡异之极。 看来安书逸并不是幻觉,他偶然从后山进入到这里。 孟九思没有急于向前进,明白了师父说的"无法想象的黑暗"是什么意思,空气中有股厚重的丧气,死气沉沉压着你。安哲轩当时若不是喝醉晕乎乎的,肯定会吓到丢了魂儿。 哪个修行的好地方会是这般阴风测测?邪乎! 孟九思冷哼一声,才抬腿往里走。 这一扇扇黑门关得严丝合缝,窥不见里面,必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她过目不忘,走过几扇黑门,就发现这些黑门刻画得纹样略有不同,仔细看,却不知道分别代表什么。 她从左边看进去,再从右边走回原地,一一印在脑中。 她站在刚进来的位置上,重新审视一遍,才试着推开离她最近的那一扇。 门很重,纹丝未动,像有一股相同的阻力在另一边对抗。 是重力机关啊,孟九思嘴角一扬,凑巧看过这方面的书。 不费吹灰之力,几下算出着重点,再一推,门背后的阻力渐渐变小,她闪身进入。 一股腐烂动物身上的腥臭味扑鼻—— 她立即捂紧蒙面黑布,警惕地打量四周。这是一处山洞? 是了,烧山观连着千山,相当于在山壁间凿出一座道观。眼前是旋转而上的石头阶梯,每隔一段的墙壁间,点着几盏孤零零的长明灯。 前方一片幽暗,通往未知之地。 孟九思沿着脚下的台阶缓缓上行,墙壁上的蜡烛灯拉长了黑乎乎的影子,似乎潜伏着的魑魅魍魉会随时跳出来作祟。 真不是一个吉利的地方。孟九思用雨伞探路,同时竖起耳朵调整呼吸状态,好似在迎接即将到来的危险。 突然,角落里一道振聋发聩的吼叫让她不由缩了一下手。 借着墙壁上的长明灯探去,弯道石墙里嵌着一个生锈的大铁笼,里面居然蹲着一只皮毛斑斓的大虫,一双铜铃般的虎眸散射过来,雄壮有力的前爪在地面略略一按,散发出野性的震慑。 感觉能随时冲破铁笼,猛扑出来! 半暗半明中的孟九思没动,嘴里发出一阵短促、怪异的哨音,在石室中回响。 刚刚还张着血盆大口的大虫开始摆动尾巴,用结实有力的后腿蹲坐,凶猛的眼神渐渐眯起。 “乖。” 孟九思表情一松,停止发出声音。 石砌的台阶依旧蜿蜒曲折,空气中弥漫着越发强烈的腐烂味道。孟九思停下脚步,断定这里不是安书逸走穿的那间密室,不然他早就葬身虎腹了。 不过,烧山观里养猛兽干嘛?不是说皇帝每月都来静修?这是要谋害皇帝还是取悦皇帝? 孟九思觉得哪种可能都挺不可思议。 她带着疑问又盘旋向上走,依次看见了笼中的豹子、棕熊和狼。 疯了! 将猛兽集中圈养在一起,要是哪只没关好任其跑走,距离最近的广福坊百姓可就危险了。而且这些猛兽,血腥味过重。 孟九思眉头紧皱的站在笼子前,死死盯着笼子,沉默了片刻。 笼子下面有机关,就是不知道通向哪里。 台阶的尽头有扇青铜门,鱼形锁扣贯穿头尾,锁具倒是不难打开,但是孟九思摸了摸袖口里的铜钱,决定尽快多看几间密室。 机关里面套着机关,烧山观外表看过去有这么大吗?莫不是把整座千山都掏空了? 她回了回神,转身下台阶,走出这间密室。 隔壁一间密室的黑门也是重力机关,孟九思屏住一口长气,用雨伞顶开几个重力点,门倒是开了,可是里面黑乎乎的,没有光亮。 孟九思犹豫了一瞬,要是像十安那样有夜视眼就好了。 里面看不见东西,无法判断方位,会有个致命点:黑暗环绕,就是鬼打墙,人在黑暗中一直绕圈。 她摸了摸铜钱,让自己逐渐镇定下来,心静,就不会自己吓自己,不会幻想有什么东西看着自己。这世上最恐怖的其实在人的心里。 她缓步前行,这次是一段平地,没有盘旋楼梯。她在心里数到九十步,幽暗的四周瞬间嘈杂起来,四面八方的嬉笑怒骂涌进密室。 用伞尖挑开黑布帘,孟九思瞬间闭了闭眼。两边出现多盏连枝灯,晃得人眼睛一花。 一个守卫正好从里面走出来,冷不丁跟她打个照面,两人都吓一跳。 “谁!”守卫绑腿护腕,腰间绑着猩红腰带,本能地拔出腰间佩刀。看样子这里不该出现人。 孟九思在心里暗叫一声糟糕,谁知道里面还有多少守卫。打,不一定打得过。冲出去往回跑也彻底暴露了,院子里还有道士,不一定跑得掉。 索性,她身体一动未动,被刀尖指着蒙面的脸仍旧从容不迫且蔑视地掏出玉牌,带着不耐烦的声调:“大惊小怪。” 虚张声势的傲慢果然唬人。 守卫退了退刀尖的距离,又不敢全然放下,上下比划着犹豫道:“贵人怎么从这边进来?” “我爱从哪儿进来就从哪儿进来!废什么话!滚开!”孟九思代入安书逸的语气,一咬牙想硬闯进去,那守卫反应很快,见她手持玉牌态度蛮横,也不硬拦,马上跟在她身后,想再观察观察。 能进入这里的人都神通广大,很多是异族王室或三十六寨的亲眷,哪一个都得罪不起。 小姑娘用围帽和黑巾遮脸,看不见样貌,身份应该也是不能曝光的。好在她没有武器,随身只带把黑伞,守卫终于放心地收起了刀。 猩红色绸缎的映衬下,人们脸上冒着不正常的红晕,每张牌桌前拼命地争夺,充满了刺激与窒息。 黄金白玉堆砌成小山,珠光宝气哗啦滚落。 这里是赌场,更像是战场,每张牌桌旁都有绑着猩红腰带的守卫。 孟九思边走边想,守卫刚才问她为什么从这里进来,说明肯定另有入口。绕了半圈,守卫仍旧跟在身后,她转头怒吼:“别跟着我!滚!” 上位者气势如虹,守卫一时拿不准她的身份,又实在想不通她为何从不该进入的地方出现,后退几步去求助旁边牌桌的另一个守卫。 两人一边捂嘴说着什么,一边朝孟九思看过来。 掩饰不了多久,她得赶紧找出口。 孟九思惊讶地发现,这里面的女子统统黑纱盖面,自己倒是歪打正着。通过她们身边时,一股浓郁的香气隔着面布都能直冲脑顶。 男人们倒是没有遮脸,这里面应该不止大魏人,有些满脸络腮胡的壮汉,操着怪异的口音,一听就是从草原来的异族人。 她靠近角落一个正在吼叫的男人身边,发现对方面色黝黑,布满刀疤,身上还有一股难闻的气味。 “出海的?”她靠近主动攀谈。 对方的注意力明显在牌桌上,看都不看她一眼,继续嚷嚷着下注。 孟九思骤然提高音量:“阁下,侧门是风水阵最弱的位置,最好换张牌桌。” 对方不聋,这回听清了,头也未回地咒骂一声:“奶奶个熊!这离门最远,少他妈胡扯,影响爷的牌运。” 他说话是典型的南边口音,加之身上去不掉的腥味儿和脸上的刀疤,难道是海盗? 孟九思往后一瞧,他说离门最远,难道入口与她进来的黑门遥遥相对? 来不及再想,两名守卫正从两边包抄而来,手按在刀把上紧紧盯住她。 瞒不住了,孟九思反应快,抬手端起墙壁上的油灯砸向桌布,同时大喊:“失火啦!快跑啊!” 油灯摔在桌布上,瞬间撩起一片火光,附近的人们如梦初醒,纷纷尖叫着拥挤逃窜,远处牌桌的人见状,也跟着慌乱的往前跑去。 有的人趁机抱起一堆金银,有的人拿了不属于自己的珠宝,烟雾中异常混乱,把入口的方向塞成一团。 孟九思趁乱跳上桌子,踩着一张张赌桌当作踏板,往熟悉的来路奔去。 眼下入口处乱哄哄的情况不明,人群被吸引去了那里,她刚好从来时的黑门出去碰运气。 脸旁一把长刀砍至,孟九思抬起雨伞用力抵抗,竹子做的伞骨崩掉一截,她整个人弹得飞快。 玄之道长的武力值一般,逃跑的轻功却遥遥领先,他教出来的九思和十安,同样也是跑路的一把好手。 原本黑漆漆的来路,在后方守卫提灯追赶下,倒是隐约可见!重力门是从外面进来有难度,出去却毫不费力。就在她感觉后面的刀锋将要刮到后背时,那扇黑门终于出现在眼前。 “砰!” 孟九思脚下生风,逃跑的本能比动脑子快,待反应过来时才惊觉,完了,方向跑反! 第17章 她原本想跑至斜坡,从旋转楼梯下楼,安书逸留下的人会帮忙打掩护善后。 但是,她脚下的速度太快了,快到来不及做出判断,人已经继续往最里面奔去。此时想折返全然来不及,身后至少五六名守卫举着大刀砍来。 孟九思跑至尽头,别无选择,尽头处只有左右两扇黑门。她脑中记起两扇门的模样,不是重力门,屏住呼吸盲选一扇,闯进左边的黑门里—— 门里温度骤然升高,让人不自觉眼睛一闭。 黑门暂时隔绝了外头的守卫。因为这扇黑门上有符咒。守卫们不敢靠近符咒,他们从门里追出来容易,却再也进不去任何一扇黑门里。 与此同时,烧山观响彻钟声,警示有外人硬闯。整座道观如临大敌,道士和守卫们冒雨聚集在主殿外广场。 天色将黑,雨滴像鼓点一样敲击地面,配合着空中沉闷又严肃的钟声,没有一丝缝隙。 第14章 ☆、14:后山遇险 孟九思扯掉面布喘了几下,脸上已有汗珠滚落。她顾不上调整,环顾四周,这里面热浪滚滚,如蒸笼一般。 面前十步外有一座大鼎,比人还高,几乎与石墙融为一体。 是…炼丹炉? 孟九思不确定,呼出的气息都带着一股要烧焦的不安。 她走近大鼎,伸手摸了摸,没有生火,外壳是凉的。但整间密室的温度不低,应该是长期生火散不出去积攒的余温。 大鼎周围有些燃尽的灰,鼎身为奇怪的矩形,口径的开口在侧面。 这间密室一眼望尽,除了这静静耸立的大鼎,还有一条长凳样式的东西。孟九思看不懂,也没工夫研究,眼下最重要的是跑路。 如何才能逃出去?安书逸说有通道通向后山,孟九思想起第一间尽头的青铜门,不会,安书逸毫发未损,穿不过猛兽室。也不可能是第二间,那里全是人。 难道不在她进入的这三间里? 她回想了一下最初上来的情景:左边有五扇门,右边也有五扇门。她去了左边第一间和第二间,现在又闯进左边第五间。 难道贯穿后山的通道不在左边的黑门里? 安书逸说记不清是从哪间出来……那应该是另外没去过的七间之一。 她轻叹口气,摸了摸铜钱,果然今晚没有好运。这一间若是没有出口,只能等待被瓮中捉鳖。 孟九思感觉自己快要熔化了,她看向肃穆的大鼎,太大了,这鼎太大了,看着怪怪的。 她尽力跳上宽大的口径边缘,看见内侧有一块颜色不同的地方。她索性跳下去,在那个地方用力敲了敲,突然发现下面竟然是空心的。 她运力踹开石头,下面露出一个大洞! 孟九思返回,拿起墙壁上的蜡烛灯,重新跳进鼎中,用黑袍裹紧身体,弯腰朝里面探去。 即便身处绝境,也不能什么都不做。 洞内温度炙烤,弥漫着灰尘和一股奇怪的味道。 孟九思将黑巾重新蒙住口鼻,左手举着蜡烛灯,右手拄着半残的黑伞,汗水浸透了背心又隐隐后背发寒。 已经爬走很多步了,孟九思不知道这大洞到底通向哪里,沿途除了灰尘还有一些白骨类的碎渣,简直越走越心惊。 非常不好的感觉,她手心里全是汗。 又爬上一段阶梯,就在她快要被热得眩晕之时,突然兜头一阵凉风,竟然走出来了! 果然是后山!这间也能通往后山?看来,不止一条密道通向后山。 孟九思迫不及待地吸了口凉气,低头看见一大片白茫茫的灰烬。 她扔掉破伞,扯掉黑巾,用黑巾包裹起一小块未燃尽的灰渣,然后小心翼翼脱掉罩住全身的黑袍,尽管上面已经全是灰尘和白屑。 山中雨歇,月亮从树林上边升起来,放出冷冷的银灰。 孟九思用蜡烛灯略微照了照四周,发现只能看出去不到五步远的距离。四周隐藏在迷蒙的黑暗中,什么也看不清。 安书逸说的悬崖藤蔓该往哪边走?她犹豫一瞬,凭直觉往右手边走去。 没走出几步,猛然间“咔嚓”一声脚下一空,地面突然开裂,她惊叫的同时本能地运功腾空,慌乱间,手里的蜡烛灯仓皇脱手—— 借着掉下去的光,孟九思向下瞥过一眼,只见坑里是一根根尖锐密集的刀刺,足有一尺多长! 这下子让她有些后怕,勉强落地滚了两圈。没了火光,接下来的路要极度小心才行。 符咒、密室、机关加陷阱,这烧山观到底是什么地方? 夜色很浓,无数的思绪闪过,人往往随口说的话才是真相。 陈均绎要烧山观的舆图肯定大有文章,皇帝每月都来观内静修又是为什么?她原本只想打探一番跟陈均绎做交换,不愿沾染复杂诡秘的事情,可眼下的古怪莫名诱引她想一探究竟。 那些灰烬是燃烧后的白骨,至于白骨……她需要找个仵作查验。 两边黑黑的树影在左右摇晃,沙沙中夹杂一丝不易察觉的声响。孟九思忽然停止脚步,察觉树上有人! 或许是陷阱启动的动静引来的,或许是刚刚手里的灯亮。 如果不是人就好了,还有办法应对,最怕是武功高强的守卫,那她只能博一下。 不好的预感是一种强大的心理暗示,有很大可能成真。 一片密集尖锐的树梢折叠声,茂密中猛地冲下人来,还不止一个!四名黑衣人忽远忽近地摆出阵型,不待停歇地举刀扑面迎来! 孟九思拔下发间的簪子,一甩!两头细而扁平的枪头拉长,侧身一刺快准狠!黑衣人没料到两手空空的少女藏有武器,当中一人不慎被刺中腹部。 其余三人见同伴受伤,三把大刀齐齐向她砍来。以一敌三,孟九思招架不住只能不断后退。 先前受伤那人忍痛起身,挥刀砍来,孟九思正与其余人对招,眼见刀至却腾不出手同时接招。肩头用力一塌,还是被锋利的刀尖砍到,血珠带动身体继续靠后,摔出去一丈多远。 她功夫不算差,但同时面对四名高手的包围却躲得手忙脚乱。 “等等!”眼看打不过,孟九思忽地大声道:“知道我是谁吗就动手!” 她虚张声势,想故技重施。 有玉牌在手,好歹不算“硬闯”,算持牌“误入”。即便被捉住大不了推给安书逸,就说是他安排的。没面子也好过没命。 但下一刻,她的想法被狠狠打了脸。 “触动机关者杀无赦!” 四人没有任何犹豫,四柄大刀一通齐砍不留片刻沟通。 孟九思再也后退不得,偏偏又躲闪不了,只能抬起双臂硬接,勉强对接几招后震得她手臂发麻。 黑暗中四柄刀光如高山瀑布,对着她当头落下。 要完! 她隐藏的袖箭只能射中其中一人,电光火石间身形转换,正要发出袖箭,却忽然察觉身后有人影晃动,孟九思猛地回身,一道银光从高处横空出世!刺出几剑帮她一一招架,不让对方逼近。 月光倾泻在手持银剑的来人身上,闪出异样神采,数道夺目的火星在黑暗中激起。 银剑雪光,是陈均绎! 孟九思抿了下嘴唇,此人是一直躲在后山?还是刚从密道穿行而来? 四名黑衣人功夫顶尖,迅速首尾相连,持刀再次攻来!陈均绎与四人缠斗数十招,他剑法精妙,剑光流火,宛如一团团火光往几人身上罩去。 孟九思头一回发现陈均绎挥剑的姿态悠闲、帅得出奇!他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吧,武功却高得不可思议。 她看呆片刻,趁机摘掉树上一片完整的叶子,徒留中间一道竖条,找准空隙,骤然钉进刚才伤她的黑衣人喉咙! 那人直直摔在地上。 另外三名黑衣人下意识朝同伴望来,陈均绎自然不会放过对方的一丝走神,手里的剑火星四溅,挑开一人的咽喉,又反手狠辣插进另一人的后颈。 余下最后一人,陈均绎原想留活口逼问,谁料此人凄厉决绝地咬碎牙咽了毒。 “死士。”陈均绎面露遗憾。 孟九思没有陈均绎那么遗憾,她厌恶死士,人一旦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也就容易不把别人的命当回 事了。 “陈大人怎会出现在此?”她面露夸张的惊喜和感恩,却没有劫后余生的恐惧。 这让陈均绎有些意外,更加看不透她。 他目光滑落到她受伤的肩上:“疼吗?”说着,他上手捏了捏孟九思的肩头,检查有没有伤及骨头。 岂料,手指刚碰到伤口附近,就听孟九思龇牙喊疼。 陈均绎即刻收回手,又掏出手帕将她伤口处紧紧裹住扎好。“皮外伤,只是流点血。” “我知道是皮外伤啊!”孟九思瞪他一眼,转头四看:“你还没说你怎么出现——” “观内有间书房,可以通达后山。”陈均绎接话干脆,这几年他有心留意安相会见他的那间书房,发现书架过高,走线古怪,猜想背后肯定有密道。 第18章 书房?孟九思一怔,该不会就是安书逸无意间穿过的那条密道吧? “那,大人为什么要来后山?” “观内鸣钟警戒,有人擅闯后山。”陈均绎看着她。 孟九思眉梢微挑:“大人又怎么知道会是我闯进来?” “玄之道长找到我,说你来了烧山观。” 原来,孟九思走后不久,玄之道长的心始终七上八下,在院子里焦躁转圈。 待听见巷子里传来马蹄声,他赶紧推开大门,一见陈均绎,便直接问他小九去探烧山观会不会有危险。 陈均绎大吃一惊,他跟孟姑娘说探查烧山观,是想令其知难而退,想不到她真敢前来。 烧山观机关重重,东宫不是没派过高手来探,最终却无一人生还。 陈均绎心急如焚,当下调转马头,直奔烧山观。 孟九思苦笑一声,拱了拱手:“多谢陈大人冒险相救。” “你来此地是为了画舆图,说到底,也是为我做事。”陈均绎嘴角弯出惯有的笑意。 这一笑其实很淡,却宛如黑暗中闪烁的露珠,能与天上的月光相互辉映。 一道雷就劈了,孟九思的视线又变得黑暗。 迎着她直勾勾的目光,陈均绎眉头高挑:“观内守卫正朝山上围来,我们要尽快离开。” 黑灯瞎火的想找到下山的路,恐怕要耗时很久,不知道会不会比烧山观的守卫围捕上来的时间更快。 “原路返回……怕是会被人瓮中捉鳖,大人应该不希望被人发现吧?”孟九思眨了眨眼,指向东北方向:“安公子说他从那里的藤蔓爬上来过。” 听她提及安书逸,陈均绎微微皱眉。 “等回到白马巷,我给大人画观内舆图。”孟九思说完抬腿往涯壁方向去。没办法,她肩膀受伤使不出全力,要留着这里的秘密,等陈均绎安全带她下山后再说。 这会儿已是夜阑人静,月亮脱开云雾,如一轮玉盘照亮整片光滑险峻的山崖。孟九思站在山崖之上,俯瞰脚下,乌黑如泉的长发迎风闪烁,一股清冷的傲气从她身上散发出来。 “陈大人,我需要你带我下去。” 她说话的时候没有半分扭捏,一丝丝不好意思的情绪都没露,仿佛他本该要干这件事。 陈均绎明白,两人得尽快离开此地,烧山观的守卫随时会追来。 但他还是咬牙问她:“你要我背你?” 两人不熟,男女授受不亲。 “背也行,抱也行,你怎么用得上力怎么来。” 含蓄和难为情会让表达拙劣不堪,孟九思的意思是他要运功抓紧藤蔓,如果过多顾及她,两人都会有危险。 月亮升高,远处隐隐闪现火把,陈均绎不再纠结,跨前一步:“请姑娘抓紧。” 孟九思先将峨眉刺收缩成簪子大小,用它绑好头发,然后转到他身后。 他双臂要使力抓紧藤蔓,不能勒住他脖子妨碍行动,就只能搂紧他的腰。于是,孟九思展开双手搂紧陈均绎的劲腰,为了安全,脸颊也贴上他的后颈处:“好了。” 陈均绎后背一僵,少女身上的幽香凑近,柔柔软软。 山顶凉风吹来,陈均绎稳住心神,刚下落时有点慢,他一边下落,一边留心身后,只觉得孟姑娘越抓越紧。 孟九思觉得自己快掉下去了。 下坠时陈均绎有自己的控制,她却力不从心,他的腰比看起来细,下落时手臂下滑,不得不抓得更紧些,她自己也勒得难受。 周围一片漆黑,身上重力重重,陈均绎想回身看看,不料藤蔓承受不了两人重量,突然断裂,失重感令陈均绎大吃一惊! 他左手慌忙去抓另一根藤蔓勉强稳住身形,不忘右手捞起下坠比他快一步的孟九思。孟九思肩头的伤口崩开,害她有些脱力。 陈均绎只好侧身用右手揽住她腰,左手抓得更牢。生死瞬间,全然顾不得什么授受不亲。 下过雨的涯壁湿滑,藤蔓脆弱,好不容易,两人才在黑沉沉的空气中踩到土地。落地后两人快速分开,谁也没说话,场面竟有些尴尬。 “我把马留在了广福坊。”陈均绎担心被人发现,提前绑好马,然后翻进烧山观侧门里。 孟九思点点头。 接下来两人共乘一马也没什么,总不能比刚才紧紧相拥更亲密了。都是利落之人,回白马巷的一路倒是顺顺利利。 夜色过半,巷子里的青石板路被雨水冲刷得干净透亮。十安蹲在巷子口猛地起身,他不敢高声大喊,唯恐惊扰到旁人。 “师姐!”他压低音量,小心翼翼扶孟九思下马,视线盯在她肩膀处,上面鲜艳的血迹穿透包扎的蓝色手帕渗透出来。 “别担心,皮外伤,进院子再说。”孟九思回头看陈均绎:“大人也过来?” 她脑海中的舆图勾勒好了,有些疑惑也要问问陈均绎。 陈均绎沉思后点头,烧山观的秘密对他来说诱惑太大,等不到明日再说。 第15章 ☆、15:达成同盟 夜色过半,乌云飘散。天空的星星倒不像月亮那般冷漠,竞相调皮着一闪一闪的。 “还是师父想得周到,若不是陈大人及时赶到,我不一定回得来呢 。” 面对玄之道长紧张的眼神,孟九思笑得云淡风轻。 “我回屋上个药,一会儿详说。” 孟九思接过玄之道长递出的药膏,不忘转头叮嘱十安:“陈大人的左手也有伤,帮他上药。” 陈均绎徒手拽滕蔓,加上中途狠扯另一根,手掌磨出了很多血痕。十安帮他清洗又涂药,他泰然处之,想必是被人伺候惯了。 玄之道长在院子中央摆好四张椅子,沏上热茶,知道陈均绎救了小九,对他的态度十分礼貌:“陈大人请喝茶。” 陈均绎走到玄之道长对面,坐下,执起茶杯。 十安守在师姐房门前,面上有些焦急。师姐从未失算过,今晚为何会受伤? “吱嘎—”孟九思换好一身干净白袍,怀抱纸笔走出来。 “师姐!”十安跨步上前,急着问:“只是皮外伤吗?不用找大夫看看?这次是算错了吗?观里到底有什么能伤到你?” 他心里急,恨不得一下子知晓全部答案。 “没事儿,拿着。”孟九思笑着把纸笔给他,边走边说:“你也过来一起听。” 院子里摆好几盏油灯,斑驳的光影映照出几分和谐宁静。 十安将纸笔避开茶盘铺平,抬眼看了看师父和师姐。 “你去——” 玄之道长刚要像往常那样把他支走,就听九思道:“让十安一起听听,他长大了。” 十安渴望的眼神看向师父,玄之道长最终抬手示意他坐下。突然长大的十安猛地坐下,内心的激动传染到椅子嘎吱嘎吱响。 陈均绎忽然发现,师徒三人中,拿主意的人是孟九思。 “烧山观正门,守卫十二人,道士六人,均有佩剑。” 孟九思拿起笔开始在纸上画,嘴上同时解释:“正门进来正对着主殿,两边有螺旋奇异的柱子,柱子上印有符咒,人靠近会感到眩晕,无法登上台阶。” “台阶十八层,越往上走越昏暗,二楼纵身两侧各有五扇一模一样的黑门,细看门上花纹又略有不同,有空我再把花纹补画上。我先进入的是左边第一间,里面有老虎、豹子等五头猛兽,均有伤痕,关在不同的笼子里,笼子下方均有机关,不知通向哪里。” “尽头另有扇青铜门,可能……也可以通向后山。” 孟九思边说边画边想,几乎同步。 陈均绎惊讶于她的记忆力,同时思考着,并未打断,等着她说得更详细些。 “然后第二间,是赌坊。” “嘿!”玄之道长一拍大腿,喟叹:“老虎是猛兽,在风水上有吸財的作用。白虎坐堂,杀气四方。挨着开赌坊,真他娘的人才!” 十安撇撇嘴,知道师父骂人的时候说的都是反话。 孟九思顿笔回忆一番,那个流露出海气息的斗狠男人,除了海盗,普通渔民谁能这么有钱! “赌额巨大,赌徒均不似寻常人。我指的不是达官显贵那种不寻常,而是不像京城人,甚至不像大魏人。” 还有几个蒙着面纱的女子,身上的香气也不是正常的花香。 “异族人,还有……” 她突然福至心灵,以前跟着师父走南闯北在海边闻到过这种浓郁不散的香气。 “京城里哪来这么多异族人?那间赌坊里起码能有三十几个异族人!” 十安十分有眼色的将灯笼聚集,让大家将画看得更清晰。 陈均绎道:“京城里有异国使节馆……” 他忽然眨了下眼,话只说一半,那里是他第二个不想去的地方。 孟九思没放过他这点不自然,看着他说:“请陈大人暗地里查查他们呗,这帮异族人人多势众又有钱,不可能安分守己。” 第19章 陈均绎点点头,并未抬头。 异族人聚众在烧山观,还是秘密的,他们跟章天师有什么勾结?皇上每月在烧山观静修,他们难道意图谋害皇上? 事态比想象中严重。 孟九思收回盯他的目光,俯身继续画:“那些赌徒并没有走我进来时的黑门,他们另有入口。我猜,这入口并不在烧山观里,是外面有暗道通往观内。” “我被守卫发现后,从赌坊一口气跑至最里间,就是左手边第五道黑门。” 孟九思缓了口气,语气略带凝重:“那里面有鼎一人来高的焚烧炉,炉子内部有条密道通达后山。” 她想到后山遍地的白骨灰烬,掏出黑巾包裹的一小戳白骨:“再麻烦陈大人找个仵作验验,这是不是……人的骸骨?” 她不愿往黑暗面预感,那些灰烬的量,足够烧上几百具……尸体。 寂静的夜晚,空旷的院子,说起话来耳边阴风阵阵,令人脊背生寒。 十安想开口问,突又住口,想了想,决定等一下单独问师姐。 “焚烧炉里的?”陈均绎小心翼翼接过黑巾,看了看重新包裹起来。“很多吗?白骨?” 十安张大的嘴闭不上了。 孟九思点头:“很多,都撒在后山。” 十安轮流看着三人,感觉他们都浑然不觉,他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往师父身边靠了靠。 “啊!!”他过于用力,竹椅子摩擦在粗糙的地面,身体一时失去平衡。 玄之道长出手扶住他,嫌弃道:“干什么!” “风,有风……”十安偷瞄九思,喃喃道:“不用管我,师姐继续。” “千山封山,是几年前才有的。”陈均绎仰头一口喝下茶,将杯子放在桌上,双眼盯着茶杯:“章天师说山里毒蛇多,怕伤及百姓,在山脚下几里外做封堵。” “放他娘的罗圈屁!” 玄之道长站了起来,爆发出一阵怒吼:“章益阳这个败类就是打着炼丹的旗号搞邪门歪道的生意!还天师?屁!就是一魔头!败类!邪教!***……” 玄之道长一提到章天师就容易破防,情绪波动不受控,脏话一箩筐接着一箩筐。 陈均绎没见过露出本我的玄之道长,一时间有些诧异地看向他。 玄之道长抒发了半天,其余人并无动静。十安皱了皱眉,使了个眼色,玄之道长忙沉了沉气息,轻轻坐下。 十安打圆场给大家倒茶:“师父没休息好,人嘛,睡眠不足就会暴躁。陈大人勿怪,勿怪。那什么,刚才师姐说的那些,感觉烧山观的布局好复杂呀,陈大人怎么看?” 转移话题并抛出问题,能最大程度帮师父灭火,十安暗自赞叹自己机智。 陈均绎恢复从容,目光望向孟九思:“烧山观里墙连墙,院套院,布局复杂得很像一座衙门。” 大魏的衙门里,有十多个四合院,这些院落,按照传统的南北对轴布局方式分布。从南到北依次为大门院落、大堂院落、二堂院落、三堂院落、內衙院落。 “烧山观重重设置,又升级机关密室,即便军队来攻,也可以逐次抵抗,很难被一下子攻破。与后山相连,甚至逃跑的后路都有。” 陈均绎想到的点与众人不同,大量异族人出现在烧山观,这绝不是开赌坊那么简单。他要尽快告知太子,这里在埋伏一场巨大的阴谋。 “联手异族……”孟九思垂眸,剩下的主观臆想没有说出来。 烧山观里任何一点都足够炸裂:观内饲养猛兽、私开赌坊、机关密室重重、焚烧炉里的大量白骨…… 关键是异族人参与其中,似乎让阴谋的性质变得不一般。 “要查的事情很多,一件一件来。”陈均绎霍地站起身,事态比他预想的严重,他要通知东宫的人。 孟九思跟着站起来:“陈大人,我们联手对付章天师,为公也为私。我想跟你一起查,我们师徒是能帮得上忙的。” 她真的很会说服人。 何止帮得上忙,孟九思今晚的探访远远超出预想。东宫私下派过不少人偷偷打探,从未得到如此多的信息。 陈均绎沉着地收起画纸,上弯的唇角予人一种良善的错觉:“辛苦孟姑娘,五千两银子明早我让乘风送过来。” 没说同意也没说不行。 孟九思脸颊的梨涡绽放,没有拒绝就是同意嘛。 陈均绎带着半成品舆图穿过甬道回到陈宅。这边的夜半茶话会仍在继续。 刚刚有外人在场,玄之道长一肚子话忍住没说,眼下根本不管二更还是三更,只管催更:“快,另外几间密室里有啥?还有哪些不对劲的地方?” 他觉得小九应该对陈均绎有所保留,肯定查看过其他几间密室。 孟九思露出迷茫:“说完了啊,剩下几间密室我来不及进入。” “师姐喝点热茶。”十安端起茶壶倒满,一副欲言又止的 样子。 “你也有话问?”她偏头。 十安狂点头。 “说。” “师姐流了血,疼吗?” “疼的。”孟九思如实回答,肩膀被大刀砍了一下,伤口挺深,敷了药还一直隐隐作痛。 “你起开。”玄之道长拉开挡住光亮的十安,恨铁不成钢的对小九说:“为师怎么教导你的?凡事要有所保留,那小子虽然救了你,也不能真的掏心掏肺,更不能色令智昏。” “师父你说啥呢?”十安这嗓音颇大,随即反应过来在冲谁吼,连忙陪小心的道歉:“我的意思是,师父用词不当。” “你放什么屁!乘风说你想去东鸡巷来着!”一句顶一万句。 玄之道长一点不客气,他问过乘风都带十安去哪儿玩,乘风的回答跟他的长相一样老实,说十安问过他妓院在哪里。 在东鸡巷和西鸡巷。 “我、我是……好奇……并没有真去……真的……”十安满脸通红,求救般地瞥向师姐。 孟九思看起来疲惫不堪,打了个哈欠:“太晚了,有啥话明日再说,早点休息吧!” 天没多久就亮了,大家仍旧沉睡在寂静的清晨中。忽然被一阵咚咚咚的拍门声惊醒。 乘风跑去开门,又大步跑回院子奔到玄之道长的房门前:“道长,安公子登门!” 第16章 ☆、16:白骨累累 安书逸一夜未眠。 他离开的时候还挺兴奋,回到家没多久就有小厮跑回来禀报,说烧山观敲钟警示,牵犬搜山。 彻底闹大了?他紧张到根本睡不着,接连派出多个小厮前去打探进展。 万一孟姐姐被抓,供出他,爹一定会再次把他关禁闭。同一个错误,被惩罚两次,他也太倒霉了。 等天边泛起鱼肚白,观内仍没搜出可疑人物。安书逸的心渐渐放回肚子里,一定是姐姐本领大,逃之夭夭了。 起床吃早饭,小厮忽又跑来报,说半夜里后山疑似死了人。他惊慌失措下打翻了燕窝粥! 不会吧,孟姐姐不会吧。要是孟姐姐有个好歹,自己良心上短时间内过不去啊! 安书逸管不了其他,坐上马车直奔白马巷。 “姐姐,姐姐呦~” 再次见到孟九思的一刹那,安书逸忐忑的情绪才彻底烟消云散。孟姐姐的本事可真大,不仅会控制蛇,击退符咒,还能在全观鸣钟的搜索下全身而退…… 他一定要拜师,这才是他要学的技能。 读书有什么用?为考中做官?做官有什么用?为有钱有权?这些他生下来就有啦,还读什么书! 安书逸很兴奋:“姐姐看没看到相同的黑门?” 孟九思打了个哈欠,正想着要怎么联系安书逸,他竟自己跑上门,不过来得太早,困得很。 她刚要开口,洗漱完的十安在院子里喊她:“师姐,吃早饭!” “你吃了吗?”她转头问安书逸。 “吃了一半。”早上喝的粥被他洒掉半碗。 “边吃边聊。”孟九思不等他再次回答,径直往院子中央去。安书逸也不客气,跟着坐到她旁边。 桌子还是昨晚那张,不过换了一个人。安书逸不爱读书,却也懂礼貌,见玄之道长须发皆白,拱了拱手:“老人家好。” 老人家?! 玄之道长皱紧眉头打量他,心情并不怎么好,开口就是暴击:“你长得不如你哥好看。” ! 安书逸的脸僵了!谁敢在他面前提陈均绎谁就是不想好了!他很久没碰到不想好的人了! 十安歪着嘴,暗笑:活该,师父最讨厌别人说他老。 “你、你你你…”人气到一定程度,连舌头都僵硬,安书逸很想把面前的桌子掀了,手一碰是石桌,没那力气。 “我是相府独子!独子!”安书逸气得手掌直拍大腿,哪来的哥哥!他没有哥哥! “咦?”孟九思索性挑开话题:“上次相府那位管家不是管陈大人叫大公子,管你叫小公子吗?” 第20章 她笃定安书逸有事相求,不至于真的翻脸。 安书逸真想翻脸。 可一想到孟姐姐刚为了他冒险,他若这点气量,实在有违男子气概。再说,他未来的成才之路还要仰仗孟姐姐。小不忍则乱大谋。 “私生子入不了族谱!!” 他的生活里要啥有啥,头顶上唯一的乌云就是那个私生子。如果爹不重视还好,可是每隔一段时间,爹总要单独召见陈均绎,就连胡叔提起那厮都竖起大拇指。 他愤怒,他厌恶,还有他察觉不到的嫉妒。 “逃避解决不了问题,问题要直面才能解决。京城里所有人都知道你们的关系,就你自己在掩耳盗铃。” 孟九思撒了点盐,将茶杯推给安书逸:“就像昨晚,若我不去验证,你永远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幻觉一样。告诉你吧,我看见了十扇一模一样的黑门,也通过其中一条密道进入了后山。所以,你上次并不是幻觉。” 安书逸的脸色由愤怒转向惊讶,短暂的兴奋后又变为疑惑。 如果不是幻觉,胡叔为什么要骗他?天师为什么说谎?甚至爹……为什么怪罪他? 孟九思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道:“你不是喜欢探险吗?眼前烧山观的秘密等你破解,你敢不敢?” 这句话仿佛磁铁一样吸引着安书逸。 他心跳跟着加速,血液发出叫嚣!他想干一件大事,越惊天动地越好!到那时,爹就会看见他,器重他,再也不会栽培那个私生子了! “敢!”他两眼放光,觉得这件事势在必行:“我想探险,拜托姐姐教我本事!” “行啊。”孟九思很干脆:“控制蛇的本事先放一放,我先教你避开符咒。” 烧山观二楼难进的原因在于符咒,安书逸屡次想上楼验证都无法靠近,若能避开它们,起码闯进二楼不是问题。 想到此,安书逸千恩万谢。 玄之道长怜悯地斜了一眼安书逸,怎么现在的少年都不长脑子,啥狗 屁符咒,之所以靠近令人晕眩,是因浸染过类似迷药的涂层。 人都会先入为主,看见醒目的符咒头晕,下意识就觉得是咒术厉害,而不去验证黄色符纸是不是有猫腻。要是咒语这般厉害,打仗还用什么神臂弓啊,念几张符咒好了,异族早灭了,南边早统一了。 可惜大家更愿意相信简便的心理暗示。 孟九思虔诚无比的念出一串音符,如此几遍,不忘告知安书逸背地里多加练习,使用时要保持一口气念出才有效。 之所以一口气,就是为憋气不吸入纸符上的迷药。 安书逸非常开心,说隔日带烤全羊来边吃边学。烧山观最近戒严,暂时不能去那边上课了。 十安趁机开出食谱让他带:二色腰子、假元鱼、鹌子羹、葱泼兔、炒蟹……都是平时舍不得点的食物。 玄之道长有点看不下去,起身说回屋补觉,感觉这姐弟俩在打配合欺骗地主家的傻儿子。 乐呵呵的安书逸有意多学几遍,可门外响起的马蹄嘶鸣打断了认真好学的氛围。尤其当陈均绎沉稳的脚步声如鼓点一般步步向前时,安书逸好像突然被火撩着一样弹起来! “姐姐,过几日我再来!” 他绕道连廊,多走上很多步,极力避开迎面来人,中途又不甘心地盯向来人,嘴里发出阵阵不屑的冷哼。 陈均绎并未回看他,刚在巷子口看见了相府的马车,就已经知道安书逸人在里面。 他从东宫回来,把所知的一切告知太子。一方面建议太子问问唐相爷怎么看,另一方面他要暗查到底。 陈家有的是银子,陈均绎暗中也培养了一批人,他不需要额外的帮手。可当看见安书逸出现在这里,还是忍不住走进来。 “陈大人!”十安用热情的笑脸相迎,与另一位落跑少年对比强烈。 孟九思见他身着紫色长袍,上用银色丝线绣着淡色锦绣花纹,束腰缎带上别一玲珑镂空玉佩,通身显示着高贵。举手投足间,骄傲而潇洒。 真是人间富贵花。 她一双眼睛欣赏得大大方方。 陈均绎似在思索,走进来总要有目的,话一出口瞬间改了主意:“孟姑娘,在下要去见一位大理寺的朋友,你要同去吗?” 这是邀请她共同调查的意思,也是同意结盟的邀请。 “去!”孟九思没有犹豫,笑眯眯道:“烦请陈大人为我备匹马。” 陈均绎的目光落到她受伤的肩膀处,从外表上已经看不出来了。孟九思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了下自己:“哦,无碍。” 只是有些隐隐作痛。好在骑马穿梭街巷不至于使力狂奔,她并不是娇生惯养出来的体质。 陈家有自己的马圈,两人很快骑马去了景福坊。 这是城西一座偏僻的院落,院子很大,里面停着三辆马车。马车上是敞开的木板,并排横一排,上面盖着厚重的白布,偶尔露出下边空隙处,是人的脚底板。 孟九思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 “孙司直兼职……仵作。”陈均绎淡淡地说,毕竟一个从五品官员甘愿去做地位低等的工作,没有实权,也捞不到油水,就……挺让人费解。 两人站在院子中央,把孙司直喊了出来。 “少恒老弟!” 一个身材中等的中年人端着碗面迎出来,“日头大,进屋喝茶。”孙司直带路走出几步,发现院子里的两个人没动,哈哈一笑:“没在工作,屋里干净,我吃饭呢。” 陈均绎看了看孟九思,示意可以进。 屋里的风格也很空旷,有股潮湿的药味,靠墙边一排书架上放着散开的书、纸,仔细观察,上面还有半碗面。 房屋中间摆了张宽大的木板,像桌子也像床。 陈均绎坐到距离最远的木凳上,简单介绍了一下孟姑娘。 孙司直的目光在俊男美女两人间来回扫,站着扒干净几口面,然后放下碗,从角落里翻出桌罩盖在木板上,笑道:“别拘谨,这是我写材料的桌子,另一间小屋才是处理骸骨的地方。” 孟九思学着陈均绎,不碰茶不碰桌子,老老实实坐在木桩打造的凳子上。 “麻烦你看看这个,是人的骸骨吗?”陈均绎开门见山,似乎着急走,把黑布包着的一块递给孙司直。 孙司直收起嬉笑,径直走去身后的小屋,丁丁铛铛一番。 “都被焚烧脆了,稍一用力就化成灰。”小屋里传来孙司直略带口音的大声解释。 片刻后,他小心翼翼捧着已经碎成的灰渣,“是人骨啊,你们就带了他这点来?” 气氛突然怪异起来。 “你处理吧,不用再给我。”陈均绎摆摆手,和孟九思对视一眼,心中一沉。 烧山观后山成片成堆的灰渣堆积,还有那鼎高大耸立的焚烧炉。 孟九思暗暗庆幸当时用黑袍罩住了全身。 “孙司直,请教一下,”孟九思开口道:“近几年京城的失踪人口多吗?<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ags_nan/daomu.html target=_blank >盗墓的呢?” 后山这么多具尸体的骨灰哪来的?要么是活人的,要么是死人的。 “孟姑娘别客气,叫我智胜就行!”孙司直捧着黑布返回小屋,净了手重新坐在两人旁边。他小麦色的皮肤,一双向上的吊眼配着大大的鼻头,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 “终于有人来问了,这年头,居然有人偷尸体!你们说奇怪不奇怪?” 第17章 ☆、17:桃花朵朵 “是这么回事。” 孙智胜给自己倒了杯茶,看样子要说的话不少。 “去年有个案子,一个盗墓贼被抓现行,陪葬品都在,可奇怪的是尸体不见了。棺材里怎么会没有尸体?是不是?总不会是死者自己跑了吧?” 孙智胜干笑两声,发现另外两个人面无表情,于是咳嗽一声继续说。 “窃贼说不干他事,棺材里原本就没有尸体。这下子死者家人不干了,哭天抢地,找来白事知宾证明,死者确实已死,钉棺木、下葬的过程都是规规矩矩,尸体怎么会不翼而飞?是不是?在多名证人的口供前,马大人最后判了窃贼毁灭尸体罪。” “可我总觉 得哪里不太对,按照卷宗上提到的作案细节,跑到实地推演了一把。” “盗墓贼是当场被人逮到的,金银珠宝还挂在身上,但凡有多余的时间为什么不跑掉?还先毁灭尸体再回来取陪葬品?尸体又不会阻拦他拿陪葬品,是不是?关键是不翼而飞!当时附近都搜过,根本没发现尸骸。你说盗墓贼毁尸,痕迹呢?他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去处理啊。” 孙志胜猛灌了一大口茶,咽下后,缓口气道:“后来我去狱里问话,问了几回,那窃贼觉得我相信他,痛哭之余还告诉我更多的蹊跷事。” “难道不止一口棺材是空的?”孟九思顺着他的话想到一种可能,焚烧炉里烧的都是尸体。 孙智胜小眼一聚,笑道:“姑娘聪明!就是空的。那窃贼前头不说,是怕数罪并罚。” 第21章 “你去验证了?”陈均绎横了他一眼。 “嘿嘿。”孙智胜眼神闪烁,笑容尴尬:“我是为了破案,趁……月黑风高……亲自查验一番。” 陈均绎无语,这不就是挖坟、开棺吗。 “没办法,如果挨个征得家属同意,调查就进行不下去,是不是?谁愿意让已经入土的亲人开棺?就凭盗贼一句话?万一是乱说的,后果谁来负责?是不是?但是!我这这人嘛,百无禁忌。你们猜怎么着?” “真的如盗墓贼所言,那些棺木同样空空如也!” 当时孙智胜的心情简直不知该如何形容,如果不是空棺,他知法犯法行为大不敬。可一个一个真起开空棺,又是起骇人听闻的案子! “偷尸体?我想不明白。”他苦恼地摇摇头。 “马大人怎么说?”陈均绎神情严肃。 孙智胜苦笑:“没查出点名堂,我哪敢跟马大人汇报,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嘛,是不是?他老人家再给我压个限定期限破案,否则革我的职,那些家属还会找我开棺的麻烦……” “我也是为了寻找真相嘛,难免用点非常手段。” 大理寺卿马平川为人古板、固执、不知变通,像孙智胜这般为了破案“灵活”操作的行为,十有八九会被他以触犯律法直接拿下。 “那些空棺的人家,孙司直查了吗?是从未下葬?还是下葬后被盗?”孟九思问。 “姑娘严谨。”孙智胜笑道:“我暗访医馆,走访那些人家,土里埋的确是故去且已经下葬的人。那么问题来了,真有只偷尸体不偷陪葬品的盗墓贼吗?偷尸体能干什么呢?是不是?缺了大德!” “义庄呢?”陈均绎突然想到,要说尸体多且无家人认领的地方,城郊的义庄才是。 “这两年被停放到义庄的尸体骤减,城里连濒死的乞丐都难找到。官府统一口径,说是陛下洪福齐天,保佑子民,老百姓都过上好日子了,所以乞丐变少,义庄也甚少无名尸。” “呵呵……”孙智胜的笑容透着浓浓的嘲讽之意:“这话太正确了,简直无从反驳。对了,少恒老弟,你是怎么注意到这件事的?那小段白骨从哪儿来的?” 陈均绎似乎很信任他,把烧山观后山发现大片人骨的信息同步于他,只是隐藏了由孟九思发现这一点。 “难怪听说烧山观昨晚大肆搜山……”孙智胜嘟囔着:“原来是你派人……” 烧山观没有抓到人,暂时掩盖住这件事,没有对外宣扬。这愈发激起孙智胜的好奇:“我跟你们一起查。” 他小眼聚光,在心里打定主意,要继续隐瞒上司马大人。 “派你的人盯住那几家办白事的,查查是不是这个环节动了手脚,如果不是,再盯紧新坟,偷尸体的人总会再出手。”陈均绎交待完,示意孟九思可以离开。 “二位去哪里?来都来了,孙某总得招待招待,这都饭点了……”孙智胜搓着手,“贼眉鼠眼”地瞟向两人,心里明镜:跟着少恒,哪里需要自己破费。 “你不是吃过面了?”陈均绎瞅了眼架子上的面碗。 孙智胜摸了摸肚子,笑嘻嘻道:“没吃饱嘛。” 于是,三人一起来到了异族使臣馆所在的金梁桥附近。 下了马,孙智胜表情诧异,带着点幸灾乐祸的笑:“少恒,你敢来使臣馆?!” 陈均绎面无表情,也不等二人,像有急事一样大步跨进对面街一栋二层酒楼里。孙智胜偷笑两声,耸着肩示意孟九思先行。 孟九思莫名其妙。 三人选在二楼靠窗的圆桌落座,陈均绎背对窗外,随手关上半扇窗。 “还有一件事,你想知道吗?”等上完菜,陈均绎看着孙智胜,两人相识多年,是彼此信任的朋友。 孙智胜警惕地瞄了眼孟九思。 “她知道。”陈均绎点点头。 意思是,她知道他接下来要说有关异族人聚众烧山观的事。 可孙智胜理解差了。 “哦呦!”他拍拍胸脯,一副如实负重的样子:“知道就好,吓得我以为把你暴露了,哈哈哈哈。” 陈均绎有颜有钱,是京城很多姑娘的梦中夫婿。孙智胜从未见过少恒跟哪个女人走得近,这次能带个女的来找他,两人应该不是一般的关系。 “孟姑娘你别吃味,少恒啊,虽然桃花不断,可那些都是别人生扑上来,他正眼都没瞧,是不是?你瞧对面的使臣馆,异族公主就赖在里面,一整年,撵都撵不走!说要联姻!指定——哎呦!” 孙智胜捂住额头的同时,一颗花生米滚落地上。 “说什么呢。”陈均绎擦了擦手,眼睛像湖泊一样深不可知:“我收到消息,有大量异族人出入烧山观,不止北边的,可能还有南边的。” 大魏的两个近邻,一个是北方草原的异族人,另一个是南边三十六寨的海盗。 孟九思来时,将心中猜测也有海盗的信息告知陈均绎。他愿意带上她一起调查,她也愿意毫无保留。 “啊!”孙智胜从八卦中抽离,迟疑地重复:“异族?海盗?烧山观?他们进不去啊!我们都进不去。” 烧山观是比皇宫还要难进的地方,如果有大量异族人和海盗出入,不会不被发现。 “烧山观内有密道,而且不止一条。”孟九思说完,目光忽然越过陈均绎看向窗外,异族使臣馆内有人出来了。 是两名穿着异族服饰的女子,其中一人仿佛朝他们这边望了望。 孙智胜赶紧收回目光,一缩脖子:“哎呦!真比狗鼻子还灵啊,完了完了,少恒你做好准备!” 孟九思站起来,逐一打量楼下二人的身形。 陈均绎坐着没动,紧紧盯向楼梯口,过了片刻低声道:“来了。” 楼梯间“咚咚咚”的脚步声轻快愉悦,一位少女青丝披落,衣袍华美艳丽,一双大眼含情妩媚。待看见朝思暮想的人正望向自己时,忍不住咯咯笑道:“陈公子终于不躲着芊芊啦?” 她咬着嘴唇,轻翩而至。身后一位婢女模样的人候在楼梯口。 “芊芊公主,好久不见。”孙智胜热情地朝她问安行礼,与刚刚谈论人家时躲闪不及的态度判若两人。 孟九思了然,埋头让出椅子跟着行礼,装模作样往孙智胜身边靠近,空出一个与陈均绎之间的位子。 陈均绎避无可避,无论对这个骄纵的女人如何厌恶,碍于她公主的身份,也只好上前行礼。 韩芊芊不再掩饰,欣喜若狂的眼神只黏在陈均绎脸上:“你可想通了?我已决定留在大魏,你我联姻后,不用跟我回草原。” 她觉得陈公子拒绝自己的原因是不愿离开故土,为此,她废了好大的劲儿才说服阿爹留在京城。可陈均绎一直躲着她,即便她拉下身份和脸面追上门,对方回复过来的永远是闭门羹。 使臣馆周围有她们自己的眼线,当陈公子出现时,附近的眼线第一时间回禀给主人。 “都坐。”韩芊芊妩媚地歪着头,身上散发出幽幽的异香,是京城姑娘不会用的浓郁香料。 孟九思落座后不动声色地转了下面前的茶杯。 陈均绎抬起头,目光清明:“公主愿意回答在下一个问题吗?” 韩芊芊为了靠他更近,将头枕在手臂上,任如瀑的青丝滑落,含情脉脉地凝视他:“你问,问多少问题我都陪你。” “咳咳……”孙智胜的脸颊仿佛被隔空炙烤,连不安分的小眼睛都规矩 起来,这公主也太不把外人当外人了。 陈均绎摆弄了下袖子,一双眸子似笑非笑:“昨晚烧山观进贼了,公主可知道?” 他潇洒的仪态把韩芊芊看呆了,心情熨帖地咯咯笑:“你陪我留下来单独用饭,我就告诉你,我保证。” 行。 孟九思最先反应,双脚一蹬地面,起身准备离开,期盼这位公主能够说话算话。孙智胜惊讶于孟姑娘动作之迅速,在犹豫要不要够意思留下。 韩芊芊终于留意到还有一姑娘在旁,瞄到孟九思不俗的脸蛋,眼神定格住:“这位是”她对所有靠近陈均绎的女子都心怀警惕,尤其颇有姿色的。 “哦,我是陈公子弟弟的姐姐,孟九思。”孟九思眉开眼笑。 孙智胜用古怪的眼神望向陈均绎。 这么复杂的关系,好在人家公主听懂了。哥哥弟弟姐姐,那不就是一家人?大魏男人三妻四妾,可能不是同一个娘亲生的兄妹吧? 很好,这种关系就不会是情敌。 她顿时对孟九思的敌意烟消云散。 “绿珠。”韩芊芊伸出玉手示意婢女,笑意十足:“安排妹妹和孙大人去楼下用餐,这里本公主包场了,别让任何人上来打扰。” 第18章 ☆、18:一着不慎 孙智胜低着头跟随孟九思下楼,生怕少恒生气,离开时都没敢看他。 孙智胜当然知道少恒不愿意跟韩芊芊联姻,异族人骨子里就不安分,暂时交好大魏也是权宜之计。何况,尚了异族公主,朝堂上便不会再有少恒的位置。 第22章 “我们这样…离开…是不是…不太够意思…”孙智胜有些纠结,觉得眼下的场面有些古怪。 “吃个饭而已,还有美人作伴,又不是把陈大人卖了。”孟九思笑得意味深长,闲聊了几句:“孙司直成家了吗?” “大丈夫……还没有。”孙智胜泄了气,他的爱好让姑娘们望而却步,毕竟职业仵作也不会带尸体回家查验。 两人在一楼角落里落座,那个侍女绿珠转身去安排饭菜。待人一走,孟九思的神情顿时变了。 “孙司直觉得芊芊公主好看吗?” 孙智胜挠了挠头:“好看是好看,就是……” “她的异族身份?” “也不全是,她的性格……”孙智胜有些词穷,韩芊芊太妖艳,甚至有些放浪形骸。 “好闻吗?” “什…什么?”孙智胜以为自己听错了,怔怔地瞅着孟九思。 “听我说……”孟九思拉过孙智胜低语一番。 刚才,她确定韩芊芊身上那股异香与在烧山观赌场内闻到的一样,稍微转杯暗示了一下,陈均绎便懂了。 异族人走密道出入烧山观,这背后到底有什么秘密! 陈均绎知道直面公主是最快得知真相的渠道,当然,公主也可能不会说。 “公主可以说了。”但他总要问一问。 “不急,你先陪我吃饭。”韩芊芊心神荡漾,目光直勾勾的,勾着陈均绎的脸,然后顺着脸颊向下滑,他露出的一截脖颈都细白如瓷,韩芊芊心神荡漾,忽地探出手,闪电般握住陈均绎的手指,想靠他更近,彼此衣袖相碰都行。 陈均绎急闪,将手挣脱出来,淡定的模样终是绽放一丝裂痕。 “哼……”韩芊芊先是一声娇笑,随即幽幽叹了口气:“你们大魏人真是假正经,摸下手怎么了,在我们草原,男人女人拥抱亲吻都算正常,你又何必打压欲望?” 陈均绎听到,眉尖微微敛起:“承蒙公主抬爱,陈某之前说得很清楚——” “好了好了,”韩芊芊捏起兰花指,撮在唇边:“我可不想再听到那些绝情的话,你不就想打听烧山观赌场吗?那还不简单,一条密道的事儿。” 她昨晚在现场,混乱中瞥见闯入者逃跑的背影。烧山观信誓旦旦封锁消息,可陈公子不知怎么知晓到,特意过来见她。 这是陈公子第一次主动,找她。 韩芊芊眼波流转,甚是娇媚,恨不得立刻扑进陈均绎怀里。只要他愿意亲近自己,她不介意把烧山观的秘密交易说出来,反正是大魏内部争斗,北方草原完全可以隔岸观火。 听她承认得如此痛快,陈均绎一愣,在心里重重一落。烧山观内开赌场?为异族人开放?章天师好大的胆子! “愿闻其详。”陈均绎明明含笑,却沉着眼。 韩芊芊翘起的小指上明亮的指甲光芒闪动,拿起桌上的茶壶为陈均绎添茶:“咱们慢慢吃慢慢聊,陈公子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她私下打听过,陈家没有给他定过亲,他也没有牵扯不清的官家小姐。他身世复杂,她并不介意。她一定要得到这个令自己念念不忘的男人。 陈均绎不愿跟她纠缠感情话题,又不能马上离开,韩芊芊已经开了口,势必能再问出点什么。 只好报以无穷无尽的沉默。 见他不答,韩芊芊将茶杯朝他推了推,自顾自道:“美貌、地位、富贵我都有了,我只想要一个自己看上的男人。” 她是异国公主,跟大魏太子联姻都门当户对,再不济还有南边三十六寨的少主相配。朝廷上下自然希望草原势力跟大魏结盟,一来保北方边境太平,二来阻止南北方联手对付大魏。 偏偏韩芊芊进京第一天就遇见陈均绎,他身高腿长,气质从容又张狂,在一众官员中皮相出众。 韩芊芊的心前所未有的狂跳,当众指向陈均绎,直言非他不嫁。 当时,满朝文武一片哗然,惊讶于草原公主的直接和任性。大魏皇帝有些尴尬,他以为芊芊公主是来给他当儿媳的。 头一个反应过来且反对这场联姻的居然是陈均绎本人,拒绝得干脆决绝,说宁愿出家也不会娶异族公主。这让前来参见的异族人非常恼怒! 芊芊公主是草原圣女,是天下所有男儿梦寐以求的圣女,这个大魏的普通臣子居然敢拒绝! 最后是安相爷打了圆场,让公主暂住京城,感受一下与草原不同的生活。若喜欢京城的繁华,再谈其他。若不适应这里的烟火气,大魏会随时派出最豪华的马车送公主返回草原。 “京城里年轻才俊很多,公主应该多参加一些诗会、茶会,一定会遇到看得上的人。”陈均 绎悠悠开口,端起茶杯喝茶。 韩芊芊张扬、咄咄逼人,第一次见面就当众“挑选”他,陈均绎甚至怀疑这是个阴谋,离间他和太子的阴谋。 从那之后,韩芊芊便开始各种“偶遇”他。 陈均绎的相貌过于出众,以往也有各府小姐私下表白,起码行为举止皆在礼数范围内。但异族人百无禁忌,毫无礼数,对陈均绎的追堵简直肆无忌惮。 她越热情,他越厌恶。 韩芊芊的身份又摆在那里,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前段日子陈均绎非必要不出门。 然后,他离京办事,总算脱身清净下来。 一盏茶见底,陈均绎心里很不自在。为了调查烧山观,他不得不重新面对令人头疼的韩芊芊,又不能像审犯人一样逼问。下意识的,脸上的寒气重了。 韩芊芊定定看着陈均绎,见他剑眉星目,白皙如玉,竟似看痴了。京城中达官显贵的茶会她不是没去过,那些号称才子的酸腐之人手无缚鸡之力,自己大喝一声都能吓得对方瑟瑟发抖,哪有一点威武的男子气概。 草原上雄壮男子倒是很多,却没一个长得比陈公子好看。 日思夜想的意中人就在跟前,伸出手就能碰到,韩芊芊眼中闪烁着难以置信的狂热:“陈公子,只要你勾勾手,我什么秘密交易都可以告诉你,什么都可以给你。” 见她靠近,陈均绎连忙后退,突然感觉到喉头灼热,胸口烦躁:“你给我喝了什么?” 他听到韩芊芊银铃般的笑声:“一种香,无色无味。”她吹了吹指甲,缝隙中有细微的粉末随着这口气飞散出来。 与此同时,楼下传来桌椅翻到的声响。 韩芊芊咯咯笑道:“你的同伴应该被绿珠下药迷晕了,我早说过,对于得到你,我会不折手段。” 陈均绎功夫好,韩芊芊之前屡次用强失败,这才想到“制香”的招数。异族人没有礼义廉耻一说,觉得好的东西,抢来便是。 陈均绎无力地跌回座椅上,身体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绳子束缚住,无法动弹。韩芊芊迫不及待靠近他,内心狂喜,低下头,几乎要吻上陈均绎。 就在此时,一道清脆嘲讽的少女音在身后炸起,惊得韩芊芊停止动作,猛然回头。 “异族王室擅用香,原来是用来勾男人的啊?” 孟九思不知什么时候靠在二楼楼梯口的立柱旁,双臂抱胸,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你怎么没……绿珠呢?”韩芊芊变了脸,目光凶狠。草原上只有王室懂得“制香”,这件事从未外传,她到大魏也是第一次“施展”,外人如何知晓! “哦,那个婢女啊?”孟九思往楼梯下面看一眼,漫不经心道:“孙司直问话呢,她意图下药谋害大魏官员,孙司直在考虑要不要把她绑了送官。” “谁敢!”韩芊芊瞪着孟九思像要杀人,脸色铁青,呼吸急促:“你叫孟九思?好,我记住你了!” 她今日明明势在必得,却被一个臭丫头搅了局! “能被公主记住,是我的荣幸。”孟九思目送她怒气冲冲下了楼,才走近去看陈均绎。见他两颊潮红,神色还算正常,略微放下心来。 “不要试图运功,只会让你更加无力。” 她看一眼没有动筷的饭菜,目光落在饮尽的茶杯上:“一杯茶还好,你过几个时辰便能恢复如初。” 陈均绎闭了下眼,身上因为发烫而有些颤抖,睫毛仿佛被雨水打湿,就像暮色中的蔷薇,潮湿,烧焦,危险又破碎。 “智胜呢?”他挥了挥手,试图证明神志清晰,强撑着摇摇欲坠的身子站起来,一刻也不想待在这个鬼地方。 “他去街上雇马车了,你现在这样,应该没办法骑马。”孟九思上前虚扶着陈均绎,生怕他站不稳,一头栽下去。 往往,担心什么来什么。 陈均绎的意志力扛不住药效下的四肢无力,下楼梯时脚步踉跄,整个人不受控地栽向一边,撞到墙壁也不觉得疼。 他个子高大,孟九思扶不住他的肩,情急之下,出手勾住了陈均绎的腰带! 她感觉自己像个登徒子。 这应该是韩芊芊刚才想做却未完成的举动。 第23章 不,比韩芊芊还过分。 陈均绎微微弯下腰,修长的手指轻柔地抓在孟九思没有受伤的那边肩头,勉强稳住身形,声音清晰低沉:“异族人擅用香?你知道?” “哦,此事说来话长。”孟九思的手从那敏感地方拿开,简单几句略过:“我和师父有一年去南边,在海船上无意间听到这个秘密。” 秘密,怎么可能被人轻易发现呢。其实是玄之道长觉得异族王室出现在海上很奇怪,费力打探一番。 草原上斗争落败的一方,是另一支异族王室。韩芊芊的父王夺权后,落败方为了保命远走他乡,用制香技能偷偷跟海盗做生意。 包括他们身上特有的浓郁香气,也有解毒、凝神之功效。 所以,当孟九思在烧山观赌场里闻到那股奇特的异香时,瞬间便想到异族王室。 两人以别扭的姿势,疏远又靠近地缓慢下楼。同一时间,孙智胜找到的马车,恰巧停在酒楼门口。 第19章 ☆、19:占尽便宜 大街上人来人往,孙智胜驾车慢慢驶过街巷,从使臣馆回白马巷有很长一段距离。 陈均绎斜靠在窗边,半躺半坐,封闭的车厢令他呼吸沉沉,怎样的坐姿都嫌不舒服。车厢里就两个人,他甚至每呼吸一下,孟九思都会瞪大眼睛凝视他一次。 “你看什么?”陈均绎僵硬地抬起头,她的注视太夸张,有些莫名其妙。 “哪里难受?把手伸出来,试试能否握住剑?”孟九思瞧他一张小白脸泛起不正常的红晕,用一种检查的目光仔细打量,就像大夫在瞧病人。 异族调制的迷香作用多样,基本害不死人,对功力深厚的人作用更小。但临阵对招能短暂令对 手身体麻痹,取巧招取胜。孟九思和师父在南边跟他们交过手,主要防止对方趁其不备。陈均绎能中招,属于防不胜防,因为极少有人知晓异族王室的这个秘密。 她要观察,看看香料对高手的实际影响。 陈均绎勉强坐正,他自尊心极强,不愿示弱于人:“我好多了。你说异族人擅制迷药?” 他怎么没听说过。 每个人都有隐蔽的消息渠道,玄之道长师徒来自江湖,那是他触及极少的地方。很多人习惯向上看,投靠大人物,其实,世上更多的是小人物,不能忽视任何一股力量。 今日若不是孟九思,他要被动的多。韩芊芊可能不会把他怎么样,做一些令人厌恶的触碰交融罢了。 孟九思的眼角微微弯了弯,依旧不放过观察他:“异族王室擅长制迷药,无色无味的,有色有味的,一应俱全。” “既然有无色无味的,还要有色有味的干嘛?”陈均绎的身体又斜倚下去,另添了一丝平时罕见的柔弱飘逸。 “无色无味的药效弱,有色有味的药效强。你现在心跳加剧,四肢无力,几个时辰后就能恢复。若换做有色有味的迷药,你起码要在床上躺够七天才行。” 陈均绎的眼眸接连闪烁了几次:“我已无碍,用不上几个时辰。” 吹牛吧。坐都坐不直。 孟九思喔了一声,心中涌起一番好奇!猛地横起一掌,冲陈均绎脸上劈去!不是说无碍吗?可见药效也不怎么地,也许他武功高强? 无妨,出手试试便知! 多年习武的反应令陈均绎目光一聚,他只要身体微微一侧,便能躲过这一掌。可身体的每个关节都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控制,让他无处可逃。 孟九思见他双目逐渐灼热,以为他妥妥能避开,巴掌拍到跟前力道未减—— “啪!” 一道清脆的巴掌声在不大的车内响起!两人对视,同时愣住! 这太尴尬了。 “我…不是故意的。”孟九思吓得快速收回手。 陈均绎抬高眉头,一边脸颊更红了:“你不是故意的?!”两人隔着距离,明明就是故意伸出的手! “你说…无碍嘛,我想试试…药…效。” 孟九思的脸顿时涨得通红,见陈均绎眉头紧蹙,显然是被冒犯后生气的神态。也是,打人不打脸,何况他是上位者,武功高强,平时谁也打不着他。 于是,她心一横:“要不,大人也打我一巴掌?打回来扯平。” 说完,孟九思皱眉闭眼,倾身靠近,主动送上右边脸给他打。 她真不是故意的,陈均绎那个从容笃定的样子,谁能料到他不躲呢。算了算了,事实上自己打了人家,被打回来也应该。 她突然靠近的气息,带来一股幽香缠绕的压迫感,陈均绎的喉结轻滑了下,前所未有的不安颤抖,这药……应该还有些别的功效…… 孟九思闭着眼,做好了被打回来的心理准备。 马车突然一顿,停了下来。 “少恒!药铺到了!”孙智胜一把掀开车帘,大声叫嚷。 他没有提前跟任何人商量,径直驾车到陈家药铺。陈家药铺规模很大,里头有多位大夫坐馆看诊。 孟九思睁开眼,发现陈均绎的眸子翻起潮涌,脸色似乎更阴沉了。 他根本不想被人知晓眼下的窘境。 孟九思一下子领悟,这要是抬人进医馆,问清楚“受伤”缘由,传出去是被女人下药“轻薄”……京城第一贵公子的脸面还要不要! “孙司直,回白马巷!我有办法治,来医馆没用!”孟九思赶紧“将功补过”,冲着孙智胜一阵催促:“哎呀,快走!快点!” “啊?”孙智胜愕然地看着他们,见少恒不说话,孟九思已经开始推他,只好懵懂地转过身继续驾车。 车帘放下,孟九思迎着陈均绎望过来的目光,忙咧嘴一笑,带着讨好。 马车直接驶入陈家大院,谢五见这架势一惊,直接带人扶陈均绎回屋。 孙智胜着急回去还车,嘴里嚷嚷着还有一堆事等他回去处理。陈均绎吩咐谢五上前低声交待几句,孙智胜严肃下来,点点头。 孙智胜一走,孟九思连忙挥手告辞:“大人多喝水,多休息。” 陈均绎拂袖离去,没有理睬。 孟九思扯了扯嘴角,自己往花园方向去。陈家下人认识她,知道她们师徒住隔壁,可以通过花园间的甬道回住所,便没有带路相送。 微风拂过,孟九思沿墙根儿躲着阳光走,只是距离花园越走越远。直到走进光线渐变的拐角处,碰上一位年纪大的嬷嬷。 “孟姑娘。”嬷嬷有些意外,每日午后伺候完老夫人服药,她都会在院门口晒晒太阳。 “问问老夫人,想不想续陈家的福报。”孟九思说得轻巧,眼中更是有种毋庸置疑的神采。 嬷嬷一愣,立刻明白她话中暗示,想起上次孟姑娘精准的算卦,不敢耽搁:“孟姑娘稍待片刻。”说完,快步走去禀报。 上次来这院子光留心暗处布防,没欣赏绿植景观。孟九思环顾四周,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细细打量有钱人家的威严奢华。 “匪园?” 她在心里念出来,首富之家也是官宦人家,老夫人住的院子居然称“匪”?!她举目望去,空阔宅院里看不见的暗卫貌似更多了。 “孟姑娘。”嬷嬷返回得快,态度很谦卑:“老夫人有请,麻烦姑娘移步。” 孟九思一声不响地走上前,嬷嬷轻轻打起帘子,让她进去。 一股浓郁的药味,从兽炉中喷射而出,弥漫在整个房间。透过这道氤氲的屏风,孟九思才看清楚偌大个房间里,只有陈老夫人一人,还像上次那样,半躺半靠在南边窗户的矮榻上。 陈老夫人动了一下下巴:“随便坐。” 窗外金色的光斑在她苍老的脸颊跳跃,那双浑浊的眼睛对孟九思投以深思的目光。 这小姑娘给人的感觉无法形容。一眼之下,仿佛看见雪山般明亮耀眼,再细看,又绵延不绝无法靠近。 阅人无数的陈老夫人有些看不透。 “你看出我不糊涂?”陈老夫人细细凝视孟九思:“还看出什么?” 孟九思冲她欠身解释:“虽然您不糊涂,但确实活不长了。” 陈老夫人僵住,摸着胸口咳了几下:“你这孩子真是直接。你有本事续陈家的福报?” 上次见面时,孟九思问过陈老夫人,想不想知道陈家的福报。老夫人说陈家是钟鸣鼎食之家,很有福报。孟九思说延续福报,是指延续陈家后代。 如果不是这句戳中内心的话,老夫人不可能见任何人。 这些年经历过多少次喜悦、惊恐、幻灭、悲伤、后怕,往复轮回。这次儿子房中能再次有喜,是她生命尽头能够盼到、保护到的最后一回,无论付出多大代价,势必要护住!护住陈家的血脉! 孟九思的眼神清透明亮,仿佛看穿老夫人心中忧思:“陈家的财富即将旁落到谋害陈家子嗣的仇人身上。老夫人甘心吗?” 陈老夫人脑中电闪雷鸣! 儿子房中接连发生意外,所有怀孕的丫鬟在劫难逃。天底下谁能如此手眼通天,肆无忌惮!她当然知道背后黑手是谁! 第24章 安相爷摆明了用阳谋对付陈家! 迫害陈家生不出后代,再用自己的私生子继承陈家家业,将来转移所有财富为相府所用! 她怎会甘心眼睁睁看着仇人如愿,怎会甘心引颈就戮! 死不瞑目啊! 想想自己一生营营役役,机心用尽,总算弄到今日这样财富如山,地位显赫。本不期望子辈们扩大家业,只要守好这一份,不全败光都无愧于列祖之灵。但是,命运给自己狠狠扇了一巴掌,自己一生枉自逞强,到头来却是为他人做嫁衣! 随着陈家的孩子一个一个保不住,陈老夫人几年前便开始一步一步转移财富。哪怕是散尽家财,也绝不愿拱手让给谋害陈家子嗣的仇人! 可惜她时日无多,来不及了。两个儿子又都是忠厚有余精明不足,唯一能力非凡的孙儿又不是亲孙……刹那间,她心灰意冷,一辈子打拼隐忍的疲倦和衰弱重重袭来,进一步拖垮了病体。 她开始装痴呆,扮混沌,希望麻痹对手一时是一时。 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孟姑娘的这番话,仿佛从心灰意冷的思路上把她唤回。 小姑娘看她的眼神意味深长,为什么她在一个小姑娘 身上看到这种洞察世间一切的目光? 真是自己大限将至了吗? 陈老夫人忽然涌现一股冲动,想孤注一掷赌一把。 赌人! 引入外部变量,才能打破内部平衡,把水搅浑才好捉鱼。 第20章 ☆、20:谨慎行事 “我来不及了。” 陈老夫人叹了口气,不是对肉身离去的恐惧,而是对计划来不及实现的遗恨。这份遗恨催促着赌人的决定又坚定了几分。 “孩子,你愿意帮我完成计划吗?我看不到最后的成败,但愿奉上陈家所有财富供你使用。” 任何一个外人听到陈老夫人对一个小姑娘说“所有财富”时,都不会怀疑老夫人是真糊涂了。陈家所有财富?够抵得上一个富庶的边陲小国还绰绰有余。 人都有欲望,为名,为利,为抱负和理想。小姑娘最想要什么?一门上等的婚姻?那格局就小了。 就钱吧,直接,活着就要钱,没人不需要。 陈老夫人低头,颤抖着从衣袍内摘下一个物件。细细的绿色绳子中央串起条金色小鱼,象征她人生的起点。 鱼儿的自由埋藏在深邃的大海中,激荡起她一生的波涛汹涌。陈老夫人把物件藏在心头,是时刻提醒自己为生活寻找方向。 “这是信物,亦是陈家财富的钥匙。”金色小鱼在阳光下摇晃,并逐渐向孟九思游去:“孩子,你靠过来,我告诉你句话,有了信物和暗语,你就是陈家真正的掌舵人。” 金光闪闪的东西最能照透人的内心,使人不自觉发笑、兴奋,进而诱发贪婪。 陈家所有财富相当于一座堆满金矿的高山。 会有人面对金山银山面不改色吗?陈老夫人预料到接下来对方震惊、感激的反应。 然而,对面的小姑娘只是淡然一笑,并未如想象中激动,甚至眼睛都未眨一下。 “先说说您的计划。” 那理智的样子居然在评估!好像计划不好就不会同意。小姑娘是不是无法想象陈家的财富?对海量银子没有概念? 陈老夫人很想跟她细细炫耀一整天自己的家财! 孟九思面上不显,内心却翻江倒海。 首富陈家,不可能是任人宰割的小白兔,子嗣凋敝的表面下,陈家最终倚仗的是什么。既然要接过对抗相府的大旗,她总要把利弊得失算个遍。 陈老夫人兀自逞强,扶着窗台坐直,稍微稳了稳身子,看着孟九思道: “北方异族蠢蠢欲动,听说南边那拨蛮人也不老实,只有大魏的朝廷继续做着春秋大梦。皇上炼丹的决心但凡分出来一点用在朝政上,百姓的日子都会好过很多。” 陈老夫人讲得东一榔头西一棒子,越听越混乱,可孟九思却品出其中跳跃的关键点。 大魏和北方草原结盟几十年,每年付出百万两白银换来表面和平。去年,北方草原王权更迭,韩氏一支篡权登顶。明眼人都能看出他们野心勃勃,恐怕将来不止满足于草原。 而南边的独立小国也同年易主,老寨主病逝后,他好战的小儿子继位。据说半年来秣兵历马,蠢蠢欲动。 前狼后虎的夹击下,大魏皇帝仍旧朝歌夜弦,沉迷炼丹,追求个人的长生不死。 “倾巢之下,岂有完卵。边境危机四伏,我不相信安展堂意识不到。”陈老夫人痛恨安相是一回事,不小瞧他有才干是另一回事。 安展堂没有家世,年轻时考中进士踏上的仕途,是一步一步凭能力和手段迈进权力巅峰层。这样的人,不可能是糊涂的混子。 “他早看透了皇上,这些年用一个章天师掌控皇上于股掌之中。可我越来越看不懂安展堂究竟要做什么。权力滔天,财富如探囊取物,接下来呢?谋反?” 这个禁忌从陈老夫人嘴里说出来好像喝水一样简单。 “他让一个儿子跟着太子,另一个儿子追随瑞王。好在皇上就俩儿子,他也俩儿子。在皇上看来,安相是一碗水端平,两边都不倾斜。可少恒却透露,安相私下打压太子,扶持瑞王。” “为什么?”陈老夫人不解:“挟天子以令诸侯?奇怪就奇怪在这。贵妃的娘家远在西南,手握兵权,完全不如东宫好拿捏啊。太子仁慈,皇后软弱,皇后娘家衰败,太子才是上好的傀儡人选!这就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我派人正在查瑞王,也许有不一样的收获。但我来不及了,到时候你一并接手吧。” 瑞王只比太子小一岁,性格却截然相反。太子喜读书,不善习武,瑞王骑射功夫一流,偏偏看不进去书。皇上的两儿子一文一武,泾渭分明。 这些信息孟九思一一记下,为了对付安相,陈老夫人也是费劲苦心。 “您相信……陈公子吗?” 孟九思想要钱,陈均绎是来源之一。他也许拿不到陈家的全部,却是目前唯一的继承人。如果陈家能跟陈均绎一条心,最好不过。 可安相爷又是陈均绎的亲生父亲。一个生父,一个养父,他会如何选择? 陈老夫人燥郁涌上,咳了一声:“我不是不信任我家哥儿,君父如山,两边都压给他,他受不起,谁也受不起。” 安相摆明用陈均绎收割陈家,陈家要对付安相,总不能也压给陈均绎。 “当初,少恒他娘怀着身孕嫁入陈家,只怪我儿心软……”陈老夫人紧紧捏着鱼牌,凝神望向窗外绽放的牡丹花,仿佛陷入回忆中。 孟九思望着她,没有做声,只在心里默默计较。 陈均绎的娘是李家人,可惜生不逢时。按照李大将军如今的军功,李家庶女再不济,也不会嫁给商贾,更不可能如礼物般送人。 陈三和如今任礼部闲职,也是后来“买”的官,陈家原本就是商户。 “少恒可怜啊!”陈老夫人转过脸来,圆脸上现出深深的忧虑神色。 “他命不好,能怎么办?一个孝字压过来,忤逆哪边都会惹非议, 一个生,一个养,偏偏有着不可调和的冤仇。陈家对他越好只会令他两面承受痛苦。我这个做太婆的,从小到大没给过他什么好脸色。” “又不是我亲孙。”陈老夫人自嘲一笑:“要是我的亲孙该有多好啊,跟个玉人儿似的。” “是不是?”陈老夫人忽然转过头问孟九思。 这句是不是,让九思短暂跳跃到孙智胜的口头禅,她抬了抬眉,赶紧收回思绪:“嗯,陈公子不光长得好,武功也高。” “那是我找来的武师教的。” 陈老夫人面露得意,把哥儿培养得优秀,有主见,说不定将来有本事挣脱安相的操纵呢。所有有机会扎进安展堂胸口的刀,她都会不遗余力去磨!世上的事环环相扣,谁又完全说得准。 “虎毒不食子,安展堂可没把少恒当儿子,少恒只是他用来撬动陈家财富的工具。” 少恒要是跟安展堂一样冷血,内心也不会生出痛苦。可若他跟亲爹一样冷血,陈家也不会如此心疼这个孩子。 “冷血之人少忧思。”陈老夫人喃喃道。自己年轻时杀伐果断,瞧不上感情用事,老了老了,心肠倒是变得柔软。如果她狠心一早除掉少恒,逼安展堂穷图匕见,起码能让世人看到他的狼子野心,陈家也不会陷入被动。 “善恶终有报……”陈老夫人摇头叹气:“来不及了。” 老天爷若再给她几年时间,势必能转移出去更多财富,一分也不留给安展堂。即便同归于尽也在所不惜,毕竟天杀的安展堂扼死过陈家好几个未出世的孩子。 “来得及。” 孟九思感觉陈老夫人说了太久有些累,跳下椅子,道:“我每日傍晚来给您请安,共谋大事怎容仓促定义?咱们从容计议。” 第25章 虽说老夫人命不久矣,但挺过期月应是问题不大。 “你师父要对付章益阳,章益阳不过是扮演傀儡的骗子罢了,他后面站着的人是安展堂。安展堂不垮,章益阳就不会有事。所以,我们有共同的敌人。” 孟九思没有去接信物的态度,让陈老夫人无法揣测她心里究竟想什么。可能小姑娘心里也有犹豫和害怕。行吧,还有时日,尽人事听天命吧。 孟九思离开后,嬷嬷端来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老夫人,孟姑娘可靠吗?” “临高而俱,心思缜密。”陈老夫人圆圆的脸上有一种知天命的神气:“我这辈子见识过无数人,她的面相不像是一般小姑娘。随便吧,即便她拿着钱跑了,也好比扔给安狗强!” 午后的阳光洒满花园,显得一切宁静安详。孟九思拐进甬道后,舒了一口气。天下财富近在眼前,唾手可取,说不激动是装的。 可总要弄清楚一些事,才不至于树大招风,接过陈家鱼牌的同时,相当于接过对抗安相爷的大旗。她回京城是为什么?找寻自己的来路,还要替师父报复章益阳。除此之外,并不愿涉足别人的恩怨纠纷。 善恶终有报,陈老夫人说得对,做恶的人早晚会遭到严厉的报应。 只是,她还没有完全想好。 师父是自愿回来的,有着对章天师恨意的一口气,和对寻找贞娘下落的执念。但是十安对此一无所知。 这不公平,她总要为十安想好善后再动。 陈家宅院又大又深,长长的甬道两边都是高出屋脊的黑瓦白粉墙,孟九思听着自己的足音在青石板上发出“哒哒”的回响。 人相处久了,产生惦念是自然的。当初捡十安回来,是为自己的身份多一层掩护。可几年相处下来,彼此感情加深也是真实的。 她突然共情了陈家对陈均绎的态度,一种没有血缘关系的深厚感情。人都有情感,无法摆脱。 通往小院的门影里,坐着看守的婆子,正跟十安嘁嘁喳喳地起劲谈论着什么。看见孟九思走来,两人一齐住了口,纷纷站起。 “师姐,吃饭了吗?”十安觉得她肯定吃过了,但是关心的话还是脱口而出。 “没有,还有饼吗?”孟九思摸了摸瘪下去的肚子,无奈地叹口气。刚在酒楼,她和孙智胜看着满桌子的菜没下嘴,估计陈均绎也没下筷子,光喝了那碗有料的茶。 “啊?”十安颇为意外,都这个时辰了,怎么跟陈大人出去不管饭吗。“有饼,我去热。” 孟九思拖拽躺椅,移到院子阴凉处,净了手,喝着凉茶坐等吃饭。十安弄得很快,端上来时还不忘重新换壶热水。 “师姐,光吃饼行吗,我出去给你买盘羊肉啊?” “不用麻烦,晚上等师父回来咱再出去吃。”孟九思饿了,直接上手掰着葱饼吃得急。 “师姐!”十安搓着双手坐下来,压低声音兴奋道:“你早上刚走,乘风就送来银票!整整五千两,我数了好几遍,全锁进师父床下的箱子里了。” “嗯。”孟九思嚼着饼,目光落在盘子上,语气随意:“你拿去用,花光了我再给你续。” 十安暗中做的事情是需要花银子的。 十安睁大眼睛重复一遍:“都给我?” “当然,完成你的梦想啊。这是启动资金,后续我会源源不断支持你。” 十安满眼闪烁着光芒,盯着师姐一阵恍惚,脑中回想起八岁那年遇见师姐的画面。 青州城墙根儿下,一群污秽的小乞丐,伸出黝黑纤细的手爪,向过往路人磕头乞讨。全是些年幼的孩童,大的不过十岁,小的只有三四岁。 孩子们看上去都跟泥潭中滚过几圈似的,乱草一样的头发,呆滞的、没有神采的大眼睛,瘦骨嶙峋。 这时,有位老神仙带着他的仙童路过。仙童拖了个大袋子,给他们分馒头。那群小乞丐早已万分焦急,立刻“哄”的一声,拥上前去。 看着他们拥挤,仙童无奈退后,却发现其中一个小孩没有扑上前。 “你怎么不去抢?”仙童扎着双鬓,慢悠悠走到他面前。 “娘说过,这样不成体统,像野兽一样没有尊严。” 一个小乞丐,还在乎尊严。 孟九思问他:“你娘呢?” “饿死了。” “你还有亲人吗?” “逃……荒出来时,只剩我跟我娘。”娘说过,有人问,要说是逃荒出来的。 “你叫什么名字?” “呃…呃…”他嘴里含糊,饥饿令他反应迟缓。 “安?你姓安?还是名字叫安?”孟九思听岔了。 “名字…安。”娘说不要告诉任何人他们的名字。娘姓安,平安的安。 从那天起,他没再挨饿,有了师父和师姐,还有一个新的名字:十安。 第21章 ☆、21:地下之王 “你小时候说,长大后要当乞丐头儿,还要当最大城的乞丐头儿!眼下我们在京城,就是天下最繁华的城!” 孟九思眼中闪烁着光芒,她想到怎么安排十安了。 “之前让你暗中组织地下网,联合夜香行、挑脚工、各个府中退下来的嬷嬷、管家的亲戚、甚至乞丐……不要小瞧这些人,他们每个人都是一个点,你把他们孤立的信息串联起来就是一张情报网。在这座城里,你知道的隐秘越多,就越能避开一些险境。” 想做成事,需要大量的金钱和人手。如今背靠首富,孟九思觉得可以启动这个庞大的构想了。 他们以前在灵州,尝试过搜集县衙官员的隐秘情报。衙门里的县令、师爷、长随的私事,打听到比他们家人还清楚的地步。 “在灵州你做的就很好,不过那些算小打小闹,京城大,难度等级翻倍。十安,你想不想试试,成为这座城的地下之王!” 这座城的、地下之王? 拥有强大的权力,凌驾于掌权者之外,同样主宰着这座城! 不轻易被上位者操控,甚至能够左右大局的小人物! 十安的心跳如鼓点般激烈,每一声都敲打着震撼的律动。周遭的一切变得模糊而遥远,他眼神失去了焦点。 等到自己掌握权力那一天,是不是就能查出为何家破人亡…… 他那时小,却有些模糊的记忆。娘抱起他一直跑,一直跑,身后是熊熊燃烧的大火,火舌追着他们,周围炙热得喘不过气…… 阳光照在脸上,十安猛地回过神来,大口喘气,仿佛从溺水的湖中挣脱上岸。 “师姐,如果,如果我有时候……没对你说实话,你会不会……”十安搅动着手指,涌出想跟师姐倾诉的冲动。 他小时候的事,世上无人知晓。 起初不敢说,是记着娘的叮嘱。 后来不说,是怕师父师姐觉得他不真诚,生气不要他。 再后来,日子快乐平稳,说不说也没什么必要。 娘临死前逼他发誓,不要想探寻真相,也不要想查清楚报仇,世上许多事没有绝对的真相,平安平淡地过好这一生吧。 他接受,偶尔也陷入纠结。此刻,想要跟师姐说出秘密的冲动达到顶点。 孟九思看向连廊外的艳阳,像是说给十安,也像是说给自己:“每个人都有秘密,很正常,我也有秘密没告诉你啊。” 听她这话,十安神情微暗。 他已经快要忘记娘的样子,世上最亲的人就是师姐和师父。他没什么不能让师姐知道的秘密,唯一担心的是说完会不会给师姐带去烦恼和麻烦。 小时候许下愿望,要当乞丐头儿,师姐依旧记得,还升华了这个梦想—成为地下之王。他感动,他要努力去证明,他可以,他能做到! “师姐放心,我会省着点,把银子花在刀刃上。” “不用省,”孟九思收回远眺的目光,神气十足:“银子会源源不断,日后花不完的。” “啊?”十安露出一丝惊愕与迷茫:“师姐搞定陈大人了?” “怎么搞定?你教教我。”孟九思笑着又掰了半张饼,脑中的疑虑在这一嚼一咽中得以释放。 “陈大人命不好啊!”她咽下一口,微微叹气。 “他命还不好?!长得好、家世豪、亲爹高官显爵、养父财富无尽!”十安觉得师姐的话不可思议,陈大人这样的都算不好,那他家破人亡沦为乞丐的怎么算? “你以前,家人爱你吗?”孟九思淡淡地道。 十安:“当然!” 小时候家庭富足,有奶娘有先生,梦里依稀记得家里院子有一排大水缸。阿爹会亲手摘葡萄架上的葡萄剥给他吃…… 所以当横祸降临,反差才如此强烈。阿娘带他逃亡,一路有口吃的就紧着他吃,直到自己活活饿死…… 孟九思接着问:“后来我和师父成了你的家人,我们爱你吗?” “爱。”十安毫不犹豫点头。 第26章 师父嘴上数落他,夜里无数次帮他盖被子,尽心教他武功教他堪舆,让他可以凭本事在世上生活。师姐捡他,让他没有饿死,恩同再造。原来这世上给他的体验不是只有失去,还有拥有。他心中的感恩不可言喻。 “我也…爱…师姐…爱师父。”十安的脸红得像火烧。 “所以,有爱的活着,被爱的活着,才是真正的活着。”孟九思擦了擦手,仰头靠在躺椅上望天。可以想象,陈均绎的童年是在恐惧无助中度过的。 私生子身份的两边不认同感。 出生在陈家,却不是陈家骨肉,是来取代陈家谋财的仇人之子。陈家没有谋害他,已算陈家仁慈,又怎么会心甘情愿地宠他、爱他、待他好呢。而亲生父亲遗弃他,不爱他,等他长大后又强迫性掌控他。 从未被好好爱过,导致他看起来自卑又自傲,表面习惯性笑,实则内心阴郁。他是从多大开始过这种又惧又愧的日子的? “砰!”孟九思忽然从椅子上跳起来。 十安吓一跳:“怎么了?” “我去给陈大人算一卦。”她起身往甬道处去。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能抵消、冲淡,就像黑暗与光明不能中和。天道好还,怎么会有如此狠心折磨孩子的亲爹! 十安在身后唤她:“师姐,天机不可泄露!” 他曾央求过师姐为他看命,可师姐说,天机不可说,会折她寿。十安便不敢再要求。怎么师姐今日要主动给人算命?她不折寿了? 陈府,云锦堂。 谢五急切地禀报陈均绎:“公子,孟姑娘去了老夫人院里,待了足足半个时辰才走。” 陈府的布防由谢五统领,府中一举一动都在侍卫的掌控中。孟九思踏入匪园之际,谢五便前来禀报,奈何陈均绎当时在休息,谢五没有马上得见。 回来躺了一会儿的陈均绎,身体还是使不上力,他尝试握紧双拳,沉吟:“她找过去的?还是太婆——” “是孟姑娘自己找上门的。” 陈均绎似乎在整理自己的思路,缓缓笑道:“胃口挺大,胆子也不小。”他挥手让谢五先下去,没想到,刚出去的谢五又迅速折返。 “孟姑娘来咱们这儿了!说要见公子。” 陈均绎下意识想下榻,不愿被她看见仍旧虚弱的模样。奈何双脚一落地,膝盖倏地软下去,好在谢五眼疾手快搀扶一把:“公子,不可勉强。” 陈均绎有些恼怒,咬牙坐到旁边的矮墩上:“扶我到书案处,再请她进来。” 房间内用落地罩和屏风做出几间隔断,孟九思进门首先看到左右两边的架几案,放着盛开的黄色鲜花。陈府开销巨大,阖府摆放的鲜花每日都要换一批。 往里走,隐隐洋溢着焚香的气息,与门口飘来的花香交织在一起,呈现出淡雅的清香。四壁以青灰色为主,上面挂着几副笔触细腻的水墨画。 前方摆着一张木质书桌,上面整齐地码放着几本古籍和笔墨纸砚。靠近西边窗户下,还有一张矮榻,铺着柔软的绸缎,色泽温润如玉。应该是看书累了,可以小憩的地方。 陈均绎坐在圈椅上,似笑非笑睨向她。 孟九思有了心中对他的童年预设,再去看这副笑,愈发同情起陈均绎来。 “陈大人,我为你相看算一卦吧。”孟九思不客气地扯开圈椅,坐到陈均绎对面,将袖中铜钱摆好:“告诉我你的生辰八字。” 谢五皱起眉头,是不是冒犯了,生辰八字极为隐私,怎能随便询问? 陈均绎一言不发。 片刻,拿起笔墨写在纸上,转给她看。 他不认命由天定。 孟九思看相称骨,久久不语,陈均绎沉默地盯着她。 好半响,孟九思轻轻吐了口气,梨涡一展:“ 陈大人是大富大贵的命格。”说完,转头看了一眼谢五,住了嘴。 陈均绎强撑脊背坐直,示意谢五先出去。 “我命好?” “有些……命中注定,面相看的是走势。” 孟九思肃然看着陈均绎,一句一顿:“陈老夫人欲将鱼牌授予我,我相看你,是为了趋吉避凶。” 陈家找来高手调教陈均绎,如今又将府中防卫交由他,明显是信赖陈均绎的。陈老夫人提起他,也尽是心疼的口吻,奈何碍于他的身份,亦或是保护他,鱼牌不可能明着给他使。 陈家鱼牌传给谁,谁就是安相的靶子。所以陈老夫人不会将鱼牌传给陈三和或是陈均绎。 孟九思第一时间来找陈均绎说明情况,应该也是陈老夫人最想看见的。 陈均绎的黑眸缩了缩,心中震惊不已。 鱼牌一直都是太婆贴身保管,连他都没有机会触碰。怎么太婆会轻易将大权交付一个外人? “陈老夫人选中我,保护陈家的财富不流向……”孟九思看着陈均绎,缓缓道:“陈大人心系东宫,而相爷有意托举瑞王,大人与相爷决裂亦是早晚之事。” 既然鱼牌都能交由孟姑娘,这些不算隐秘的信息同步她,一点也不意外。陈均绎脸上的表情恰到好处,撩了下眼皮:“那孟姑娘上赶着卷进这场大漩涡又是为何?贪银子?” “我说过,我们师徒进京,一为报仇,二为找人。章天师背后的靠山是安相,我们除掉章天师,相当于打断安相的一只手臂,他不会放过我们。这一点,我们和陈家的目标一致,合谋,赢面更大。二来,我也跟你提过,找师娘。” 贞娘和孟玄之年轻时互有过好感,但并没有实质性确认关系,口头表白都没有。孟九思擅自“升级”他们之间的关系,是为了让陈均绎更确信他们的动机。 陈均绎默然不语,想了片刻后,问:“是宫里的人?” 玄之道长年轻时任职钦天监,接触最多的便是皇城里的人,也只有宫里的人,才令他们接触不到,打听不到。 “对。”孟九思说:“十八年前,皇后身边有一位叫贞娘的宫人,她与我师父是同乡。” 什么! 陈均绎听了一愣,他奉命寻找的人里除了已死的两位太医,就是宫女贞娘。玄之道长师徒怎么会跟贞娘有牵扯? 他面上没什么反应,迅即轻声道:“此人若仍旧留在中宫,如今也是位嬷嬷……她姓什么?” “姓王。” “皇后身边的嬷嬷,最得力的姓高,此外还有赵嬷嬷、严嬷嬷……”陈均绎目光深邃:“我不记得有王嬷嬷。” 孟九思垂下头,心里很清楚,贞娘凶多吉少。 “我帮你打听。”陈均绎沉吟了一下。 孟九思拱手:“多谢陈大人。” “太婆代表陈家,既然她老人家认可你,我听太婆的。”陈均绎双手按在桌案上,缓缓起身,他终于能使上力了。“你跟我来,见见我的人。” 第22章 ☆、22:神乎其技 陈府占地广阔,从云锦堂到匪园,中途越过两座小桥。当他们来到匪园门口时,谢五刚跟嬷嬷说完话,看见他们后,迅速上前附着陈均绎耳语几句。 孟九思猜想,应该是印证她话的真伪。 陈均绎脸上看不出什么,稍作停顿,随后有节奏地拍了几下手。 匪园四周角落里陆续走出数十人。 孟九思静静地站着,难怪之前进院子,仿佛感受到无数人的呼吸。陈家富可敌国,不可能没有自己的养士。 人群聚拢,孟九思忽然感觉到一丝诡异,这些人的气息咄咄逼人,如同旷野中靠近的生猛野兽。他们不似官差,不似军中人,不似死士,更不似良民。 陈均绎脸上挂着笑:“这些是我的人,也是守护陈家的人,他们是一群有恶迹的人,也是目无法度突破底线的人。” 突破底线。 孟九思终于看到了陈家的另一面,看似软弱可欺,实则狠辣决绝。 “他们是海盗?”孟九思静静地盯着前排人,她和师父在海上漂泊过一年,对那种嗜血的目光印象深刻。 “我太婆姓姚。”陈均绎平静地说。 孟九思顿时一惊,这些年称霸海上的海盗头目,人称姚大,这在大魏也算不得什么秘密。不过,陈老夫人的娘家姓什么,倒是无人知晓,民间相传,陈老夫人自己便姓陈。 这就解释了陈家是怎么在短短十几年迅速发家的,原来是海盗。那的确来钱快。 “陈老夫人和姚大是什么关系?”孟九思追问。 “姚大是陈老夫人的亲弟弟。”陈均绎轻轻一挥手,众人有组织地撤回原路,与周围的自然环境融为一体。 片刻,空阔的院子里,只能看到盛开的牡丹和郁郁葱葱的松柏。 孟九思短暂的震惊后,居然笑出声。 海盗的杀伤力以一敌十,陈家敢窝藏三十几个海盗在府里,规模不亚于皇上的飞骑私军。她又摇摇头,觉得自己还不够胆大包天,让十安组建地下力量,想到的都是底层苦命人。这一点上不如陈家,人家用的都是亡命徒。 第27章 不过…… 孟九思走近两步,有意靠近陈均绎,用手挡住嘴,略微踮起脚轻声问:“不逞之徒难以管束,不怕他们擅自暴露?” 海盗多数是犯罪断亲者,无父无母,无妻无子,无兄无亲,无底线的同时亦不可控。 陈均绎的脸色顿时严峻起来,示意孟九思跟他离开匪园。 两人沿着匪园南侧的大理石小径,往花园的方向走。 “你听说过碧水村这个地方吗?” 孟九思摇摇头:“没有,在南边?” “三十几年前,大魏和南边三十六寨爆发边境冲突,碧水村位于两国交界,沦陷首当其冲。当地村民世代通婚,根本分不清到底是哪边的百姓。可对战双方都以碧水村有对方奸细为名,进村烧杀抢掠,两边都不承认碧水村村民是自己国的子民。那几年太婆一家正好在碧水村采药做生意,药材商人有自己的深山暗道。” “乱世中,碧水村的 族老们跪求姚家人带走村里的孩子,起码不要断村绝户。太婆一家十几口人帮忙转运出去近百个孩子,最后一趟带人,被三十六寨的士兵发现,一阵砍杀后,仅太婆抱着年幼的弟弟逃了出去,姚家剩下的十几口人与碧水村村民尽数被屠。” “这些海盗是……”孟九思问。 “是姚家带出去的那些孩子和他们的后代。”陈均绎答。 姚家人用家族的几近覆灭,换取碧水村延续血脉,这些长大的孩子和他们的后代对姚家感恩戴德,忠诚度无须怀疑。 “当年走投无路的太婆带领一群孩子,既不能进大魏,也不能回三十六寨,天下之大,竟找不到他们的容身之所。辗转躲逃缩进海上,吃尽了苦头。” “为了保住这些孩子,太婆委身于海盗头子,逐渐拉拢人手站稳脚跟。在一次打劫大魏商船时,看不得海盗头子滥杀幼童,太婆亲手宰了他。那艘商船是一家珠宝商,商户姓陈。” “陈家家主感激太婆救了一家老小,愿意续弦娶她。”陈均绎放慢脚步,往右一拐,同孟九思一起走进了甬道。 长长的甬道里背光静谧,他声音放得更低:“太婆上岸后重新续联起姚家的药材生意,加上陈家本身实力雄厚,当然还有姚大在海上源源不断的珠宝现银供应,陈家很快便跻身大魏富商前列。” 节奏错落的足音在青石板上哒哒地回响着,一时间两人沉默无言。眼看要走到甬道尽头,陈均绎止住脚步,欲言又止地看向孟九思,最后,低着声音说:“拿了鱼牌,就要守护好陈家,无论是陈家人,还是陈家財。” 孟九思颔首微笑:“那是!”又说了几句客气话。 她知道了陈均绎对陈家的感情,却不知道他最后能拿出多少决绝的心对付安相。真到了陈家与相府穷途匕首那一日,他狠得下心父子相残吗? 他对安相的底线是什么?对陈家呢,只是保护?不主动出击?那将一直有把剑悬在陈家头顶。 先击败章天师,拿下钦天监,至少也削减对方的力量。一步步来吧,孟九思从容地朝着自家庭院而去。 陈均绎眼眸深沉,默默地望着。她总似有意无意凑近,又很快无情抽离,不知是不是自己敏感?亦或许……江湖儿女没那么多禁忌。 . “师父!刚扫了地,不要往地上吐瓜子壳了!”十安快要把手里的扫把划出残影了。 “我吐我的,你扫你的,我往地上吐,又没往你脸上吐。”玄之道长像在赌气,狠狠用力,跟瓜子较劲。 孟九思从后院走进来,拿起桌上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一饮而尽,好渴! “师姐,你看师父,不讲卫生。”十安委屈告状。 “去去去……”玄之道长扔掉手中剩余的瓜子,两手合在一起拍了拍,起身看向孟九思:“小九啊,我跟你说件事。” 十安立刻扔掉手中扫把,急着挤过来:“我也要听,师姐说我长大了!” 玄之道长侧头打量他:“挤什么挤!又没说不让你听!” “正好,我也有事跟师父说。”孟九思推玄之道长重新坐回椅子上,帮他倒茶。 玄之道长忍不住说了:“我今天在街上,看见一户迁居的人家,门大院小,就上前好心提醒。结果被人大骂是骗子!” 孟九思递杯茶到他面前,笑道:“也许人家以为你是上门招揽生意呢。” 他们走南闯北,靠的就是堪舆宅子赚钱。 十安跟着偷笑,师徒三人堪舆,每次都是他打头阵,他面相诚恳,能言善道,师父不行,太端着了。 “屁!最可气的是后面,他们说搬新宅根本不需要请人堪舆,直接去烧山观请个坛子即可!我问什么坛子,围观的人就笑我,仿佛全天下就我不知道似的。” “那是什么样的坛子呢?”孟九思问。 “一个黑坛子,外表平平无奇,就黑坛子。说是请烧山观的人作法,三天之后,宅子内外的污秽全部化成坛子里的东西,消融掉一切不好的东西。”玄之道长呸了一口:“这才是骗子好吧?还作法?烧山观尽是歪魔邪道!” 孟九思和十安面面相觑,随即想了想,道:“烧山观啊,我们去街上打听打听,刚好买些吃的回来。” 十安领会到师姐的意思,点头:“好啊好啊!” 玄之道长“哼”了一声,支起二郎腿:“买点酥酪回来,晚上用油饼夹着吃。” 孟九思和十安出了白马巷后,往东边大街去,那一侧都是民居。他俩佯装正搬家的外地人,在巷子里人群聚集的地方,询问“坛术”的请法。 “是真的吗?抱个坛子就行?怎么知道那些黑水不是早就装好的。”十安露出不解。 众人嚷嚷:“当然是真的!” 一位老者见十安提出怀疑,有些生气道:“你们这些外地人,啥也不懂。烧山观的道士作法前,会给大家展示干净的坛子,空空的,然后装入自家井水,我们自家喝的水有什么问题?” “没错喽。”“就是。”众人纷纷附和。 老者接着说:“封好坛子,放到屋里角落。三日后开封,里面飘浮着刚死的蜈蚣,虫豸,还有些不干净的家里落有黑蛇。” 众人点头,鼓噪着:“亲眼所见,由不得不信啊。烧山观的法术厉害着呢,章天师就是那个什么神转世。” “没错喽,呼风唤雨,法术高强。” “还能招神驱鬼,号令万物生灵。” “不是,你们……”十安听不下去,还想纠正辩论,被孟九思硬拉出人群,退到巷子一侧的屋檐下:“你就是辩上三天两夜也说服不了他们。” “愚民!”十安柔和地叹了口气,“这世上哪有神鬼,无非披着法术骗钱罢了。可怜这些苦命人,节衣缩食辛苦劳作,把大贯的钱送给神棍挥霍!” “的确可恨。”孟九思仰头拍拍他的肩膀,他过去一年个子窜的高,人也瘦长,肌肉线条虽然不明显,但透露出一种踏实的健康活力。 “今晚去偷个坛子来。”孟九思吩咐道:“咱们亲眼看看其中的门道。” 第23章 ☆、23:噩梦重现 “咚—咚,咚!” 黑夜中传来的三更鼓,仿佛从地狱里升起的破土敲击,惊得安展堂惊恐大叫,呼的一声坐了起来,满头满身冷汗涔涔。 窗外墨云翻卷,月光晦暗。竟然又做了这场噩梦。 “来人。”安展堂浑身颤抖,起身吩咐道:“快马,叫天师来见本相。” 侍卫看了看窗外的昏黑,这三更天的……再瞧相爷的脸色,根本不敢多言,立即低头领命去了。 章天师宿在烧山观,正进入黑甜乡,忽然被伺候的小道士轻轻摇晃,吓得一激灵!“出了什么事?!失火了?” “天师,相爷有请,让您马上去见他。” 大魏一共三位相爷,安相为首,唐相、赵相辅之。提起相爷,大家默认指的是安相,而称呼另外两位相爷时,一般都带上姓氏。 章益阳闭眼坐在床榻上缓了缓,脑子从混沌中清醒。 最近一段时间相爷睡眠不好,夜幕降临后的相府安安静静,据说周围几里的鸟、鸡都被斩杀,谁也不敢打扰相爷入睡。这大半夜突然叫他前去,准没好事。 章益阳在心里抱怨着,手上动作却没敢停顿,老老实实伸展双臂,让小道士更衣。他在睡熟时被人强行唤醒,整个人头重脚轻,在相府侧门下马时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首相府占地广阔,光是大宅中庭就有五亩之大,章益阳跟在体壮的侍卫身后,急匆匆走着,背后全是汗。 卧房内的安展堂在丫鬟的伺候下擦掉冷汗,换了身干净衣袍。自从开始睡不好觉,他就搬到侧门院落单独居住。 “相爷。”章益阳敛起气息,动作毕恭毕敬,心里忐忑不安。 “本相刚才做了一个噩梦。”安展堂有些憔悴:“你说谶图解除了?为何本相又开始做那个噩梦?” 第28章 “那个……当年在下可是亲眼所见……相爷,这谶图……”章益阳不敢擅自揣测。所谓谶图,预言在前,应验在后,隐语不明不白,晦涩难解。 “谶图预言:大魏两代后,圣女转世,一统天下。”安展堂闭上双眼,偏院里供奉的圣女图映入脑海。一袭白袍,面容朦胧……距离他得到这张图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当时还是先皇在位。 他对谶图深信不疑。大魏两代后,说的不就是当今皇上驾崩后。 什么样的女子能一统天下,安展堂首先想到的是后宫嫔妃、皇女或宗室女。 皇上一心修仙,后宫相对简单,唯二生育过的后妃只有皇后和贵妃。皇后性格软弱立不起来,娘家又势弱凋敝,绝无代掌天下的可能。 而皇女……当年确实有过一位公主,在出生时就以刑克父母为由的恶兆祭了天。 这时噩梦再次死死纠缠,绝不是什么好兆头。必须遏难于未发! “明日你跟皇上说,神宫要建在朝云殿之上,公主会保佑他飞升。” “相爷!”章益阳冷汗淋漓,惶恐地说:“重提朝云公主,只怕会遭到皇后的强烈反对,皇上也会疑心。” 当年与太子一同出生的小公主,夭折后被追封为朝云公主,皇后思念女儿,专门在郊坛修建一座朝云殿。 重新拿已经死去的公主作伐,皇后再软弱,也不会任由女儿魂魄被镇压,永世不得安生吧。 安展堂冷冷地盯着他:“这是你要考虑说服皇上的。” 章益阳一双鼠眼逐渐睁圆,如果真如谶图所预言,大魏有圣女一统天下,对大魏来说不是好事吗?统一了北方草原和南方三十六寨,千秋大业得以完成。 难道就因为完成雄图霸业的是女子,所以被相爷所不容?还是说这圣女不姓程,推翻了程家天下…… 但他一个字不敢多问,垂首应诺。 “查到刺客了吗?”安相缓缓闭上眼睛,“听说闯入后山逃走的?” “是,顺着后山峭壁的藤蔓下去的,山下没有发现摔落的尸体,却多出几道被扯断的藤蔓。”章益阳苦笑,欲言又止。 后山藤蔓处石壁如刀削,上回意外被安公子醉酒闯入,已经派人浇上腐蚀药水处理过,也许时日尚短,密密麻麻的植物很难短时间内绝迹,时值春暖花开,春风吹过一夜,能重新长好一批。 “上回凤哥儿爬上来的地方?”安相忽然睁开眼,那地方隐秘的很,如果刺客没有事先得知可行,又怎会迅速找到并敢冒险垂坠下落。 “俩小子有透露给谁吗?”事后,安书逸和赵二各关禁闭三日,严令禁止对外提及,他俩应该不敢。 这话章益阳哪里敢接,谁的儿子谁管啊。“哦,安公子那日带过一名女子进观,不过,事发前半个时辰,他们一起离开了。” “女子?”安展堂挑挑眉毛,若有所思:“等我问问凤哥儿。” 章益阳后退半步想尽快离开,躬身请示:“赌场暂时关闭,不过相爷放心,即便东宫捅到皇上那里,下官也有应对之策。” 安相表情冷淡地摆了摆手,仿佛这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门外的风吹在脸上,有些凉,庭院中树影婆娑,气氛似乎有些诡异。章益阳重新被扶上马,居然一刻不歇,急匆匆奔回烧山观,比来时还要心急。 他身体肥硕,奔波之下气喘吁吁,却顾不上劳累,强忍着捂住口鼻,登上观内二层楼。 章益阳调整好呼吸,走进右手边第二间黑门里。 黑门里散发一股莫名可状的异香,当中夹杂着刺鼻的硫磺和焦炭味。药材库点满了烛火,亮如白昼,两边堆放药材的木架具有高密度的垂直感,向前方无限延伸。 章益阳直奔里间,两边的名贵药材看都不看一眼,直至走到尽头,他弯下腰,从怀中取出一根铁针,看似直的,其实颇多弯曲。 试了一会儿,打开了厚厚的砖体暗门。 药材库不灭的光亮射进一间逼仄的房间里,床上猛地坐起一个人。 “相爷说要重开朝云公主的棺椁。”章益阳有些尴尬,低着头道:“他不会发现什么了吧?我就是过来问问,公主的尸身你到底埋哪儿了?” 床上的人呆呆地坐着,忽然凄凉一笑:“殿下顺着金水河漂向河底了。” 透过忽明忽暗的光线,竟是一位散着头发,眼窝凹陷的女人。 “贞娘,我不是不信你,不然当初也不会帮你捡个死婴糊弄相爷。我们以为这事儿早该终结,谁能想到,相爷又开始做噩梦了。” 贞娘坐在床上没有说话,她被藏在这间药材库里十八年。恍惚中,又想起那个恐惧至极的夜晚。 “贞娘,快抱小公主出宫,找个没人发现的地方先埋……” 皇后强忍着刚生产完身体的痛苦,用尽所有力气吩咐道。听监正的意思,还要将公主的尸身搬上祭台,用真火焚烧,方能解除恶兆。 贞娘是皇后的贴身宫女,这一晚上过得惊心动魄,鲜活的女婴被太医头朝下摔死在青石地面,还是奉旨执行。死了还不算完,尸身焚尽不让留。 她想大喊大哭,苍天啊,为什么!明明是公主!好好的婴孩,怎么会降生后刑克父母? 贞娘见皇后虚弱晕厥,赶紧抱着婴孩,趁乱冲出宫门。 她跑到眼前发黑,生怕被宫里派人追上。埋在哪里才不会被发现?这可怜的孩子比托生在乡野村夫家还不如。 也不知跑了多久,贞娘迷蒙的双眼依稀看到了金鱼巷的巷口。 对!拜托孟玄之超度公主,让殿下走得安稳,再选个隐秘的地点掩埋。 婴孩被平放到榻上,这时贞娘惊恐地发现,用来包裹公主的最外层雕段布跑丢了!那可是中宫之物!她瞬间有些后悔,不该把无辜的孟玄之卷进漩涡里。 于是,她立刻离开寻找,假托先回宫,明日再来葬婴孩。 贞娘再次走进夜色,凝望着头顶的月亮,想到婴孩面色发青,没有发出一点动静便离开了人世,心中一阵绞痛。 这时,御街对向有一个身影出现在她的视线中,是章监正,手里正拿着那条掉落的雕段布。 从那夜起,贞娘被章益阳偷偷带回烧山观, 藏进二层药材库的暗房中。 章益阳连夜从婴儿塔里扒出一具死婴,包裹进雕段布中回宫交差。 “我骗相爷,说你走投无路跳水自尽,我才抢回小公主的尸身得以作法。”章益阳贪恋地望着贞娘:“我……不想你死……这些年,我们也算朝夕相处,我是担心万一相爷怀疑当年,你会有危险……” “那就死吧,我这样活着,跟死有什么分别。”贞娘脸色苍白,褪尽了血色,皮包骨的身体如易碎的花瓣。 “你别这样说,只要你还在,我……” 章益阳苦涩地咧开嘴,仿佛回到刚进宫那年,前监正对他十分严苛,时时都要挨责骂,一次守夜打瞌睡,被前监正抄起小星盘毫不留情砸过去!隔日,还是贞娘偷偷给他送来药膏…… “能时常跟你说说话,我就知足了。” “欺人者自欺,噬人者自噬。”贞娘不由得冷笑一声,心里随之腾起一股愤意,“重开棺椁?你还是要助纣为孽?” 酸话!章益阳胸口一闷,人人尽道善心好,几人曾得善心报?他如今享受着地位和财富,得失皆有强弱所决定。当年进宫遇到前监正,哪里分你善与恶,你弱小就欺辱你,只有你变强大,才能把对方干掉。 审时度势,依附相爷才能保持住强大。忤逆相爷,下场就是死。他已经收不了手了。 “弱者命短,强者命长。”章益阳有些不快,转身关上暗门,房间重新陷入一片黑暗。 贞娘弯弯的双眼幽幽发亮,安展堂仍然没有找到小公主的尸身,说明孟玄之没有被发现,真好。起码小公主是得到超度后安稳下葬的,无辜之人也没有因此获害。 可上天果真有眼有心?这疑问她想了十八年。 . "师姐!" 十安从房檐跳下来时身子一颤,手一抖,那沉重的黑坛子险些摔碎在地。孟九思忙托住坛底,低声问:“怎么去这么久?都四更天了,还以为你出了啥事。” “别提了……快看看,一会儿还得送回去。” 入夜后,十安就选中一户刚请过黑坛子的人家,趴在人家房顶上等。那是一户新婚夫妻,熄灯后折腾大半宿才睡熟。 黑坛子放在空地上,外表普普通通,之所以沉,是装满了水的缘故。孟九思一只手掩住口鼻,用另一只手扯开封条,打开盖子。 “老天!”十安瞳孔瞬间张大! 第24章 ☆、24:步步为局 黑坛子里满满的水,水面上密集飘浮着干瘪的蜈蚣和蝎子,看上一眼便令人作呕。 “怪了?傍晚放进去的清水,我亲眼所见,那道士作法前还展示过坛子,空空的。师姐,这什么戏法?” 第29章 十安跟师父师姐待一起久了,自然不语怪力乱神,这里面肯定是某种戏法,一时没参透而已。 孟九思倒掉坛子里的水,用蜡烛灯照亮坛子内壁细细查看,发现坛子内侧的黑底潮湿,于是捡起一块尖头小石子刮了一下。 “果然。” 她拿出小石子在鼻尖处闻了闻,笑道:“这黑坛子只能从烧山观请吧?” “对,由作法的道士带来。” “哼,在坛子里做手脚呗。”孟九思扔掉小石子,缓缓站起。 “事先在坛子内壁涂上药物,将虫物的干尸封印在涂层里,展示完空坛,再注入清水,药物遇水溶解发挥作用,将虫物的干尸泡得肥大光鲜,看上去就是刚刚死去不久的样子,让人误以为是宅子地下的污秽用黑坛子吸光了,从此家宅洁净安宁。” “啊!这中间没有任何相阴阳、看风水的环节,纯纯诈骗啊。”十安像被蝎子蛰了似的,一跳而起,“这烧山观如此有名,想不到内里全是旁门左道,震慑民众,诱骗钱财。” “师姐,我们把真相告诉街坊们,戳穿骗局!” “等不到你告知几户,就会来人把你抓起来扔进大牢。这坛术流行两年了,中间真没人发现问题吗?”孟九思摇头笑笑:“烧山观是章天师的,谁敢揭露真相断了烧山寺的财路?当真是不怕死。” “何况,坛术被你拆穿后,他们会设计一个更惊人的骗局,让民众看到更震撼的神迹,继续骗钱。”孟九思正色道:“只要烧山观不倒,这些小把戏便会层出不穷。” “那就尽快干掉章天师!”十安低头用两块石子对夹,将地上泡发一半的虫物重新装入黑坛中,“我去倒些水,再给人家送回去。” “小心一些。” 远处传来几声犬吠,小院重新陷入黑暗。 孟九思入睡的时候已经接近五更天,结果天亮没多久,安书逸又风风火火登门! “安公子真能早起!”乘风矜了下鼻子,安公子的衣袍满是花香,他客气地请进安书逸,辗转叫婆子去喊孟姑娘。 家里没人,玄之道长天一亮便和陈大人出门了,十安也不知去向,孟九思洗漱完毕,安书逸已经摆满一桌子吃食,坐着干等她。 “姐姐,我特意过来吃早饭,十安呢?刚炸好的牡丹花片,快尝尝。”上次围坐在这里吃饭很香,比他在家里一个人吃早饭温馨。安书逸喜欢人多热闹,今早他悄悄守在巷子口,眼看陈均绎离开才驱车进来。 孟九思也不说话,低头吃喝一阵。 安书逸不以为意,摇晃着躺椅,发出“吱嘎、吱嘎……”的伴奏。 “姐姐,咒语我能倒背如流了,去烧山观试试怎么样?” 孟九思抬头看向安书逸,突然有了兴致,放下油饼,擦了擦手:“别急啊,我再教你一个!坛术!” 安书逸停止摇晃,直起上身:“黑坛术?!烧山观的中级之术?” “还有等级?” “对啊,观内青衣道士负责守卫,中级的红衣道士才能习符咒、黑坛术之类,最高等级的紫衣道长负责炼丹。” 孟九思“噢”了一声,真是庙小妖风大。 她眯起眼,回屋找来纸笔唰唰列出清单,喊乘风去陈家药铺对应拿药,顺便买个坛子抱回来。乘风拿着清单一捻,感觉有两张,他不动声色抬腿便跑。 “陈家除了产药材还产野种……” 安书逸非常不屑,惯例又讽刺辱骂陈均绎几句。不过,对于新法术,他摩拳擦掌,兴奋道:“姐姐,坛术我要学几日?” “快则三日。”孟九思耐着性子,一本正经道:“学法术主要在于意念力,你咒术学得快,是因为你能量场足。” “能量场?还能增加吗?我想多学一些法术。” “人的能量 场会随着产生的欲望而减弱,你保持心态平和,多做善事,自然能增加能量场。” “能量场足……意念力强……”安书逸想了想:“意念越专一,能量越大,就是人们常说的心诚则灵?” “对呀,”孟九思眨眨眼,甚至没想好接下来要怎么圆,话就出了口:“坛术是什么?” “是堪舆,调风水。”安书逸凝视她,以为在考自己。 “风水又是什么?”孟九思瞬间想好了:“福地福人居,没有福报,偏偏占用好风水,就违反天意了。” “怎样修福报呢?” “诸恶莫作,众善奉行。” 安书逸若有所思:“是这个道理,姐姐觉得我该如何做才能修福报呢?” 孟九思神情严肃地打量他:“胸怀坦荡如日月,心中平静如溪流。你动不动口出恶言,这会减弱你的能量,影响你修炼法术的进度。” “要平静,不动气,不出恶语……”安书逸在心中衡量,自己对什么最生气。 陈均绎!他每次动怒都因为这厮!可姐姐说,骂人影响能量场修炼,这真是令人头疼无解! 那……那以后少骂他……好了,在心里骂。 乘风的行动力跟他名字一样,来去很快,一手抱坛子,一手拎包药材,在安书逸接过坛子后,乘风转身悄悄塞了包包裹很紧的布袋给孟九思。 “你在院子里练习咒语,我去给坛子施个法。”孟九思一本正经吐出一句极难记的胡言乱语,转身进屋里鼓捣药材和虫豸去了。 半个时辰后,安书逸“心诚则灵”地将黑坛子搬回相府。 他亲自抱进院子,让小厮打来府中井水,亲自看着清透的井水注入空空的坛子中,嘴里开始念叨刚学会的拗口咒语。 小厮们面面相觑,黑坛术是“造福”老百姓的风水物件,达官显贵家里没有请过这类仪式。一名小厮左顾右看后,悄悄溜去前院,禀报给胡总管。 安书逸结束完“施咒”,正在调整呼吸,胡彬急忙带人闯进来。他一大早在安相的交待下来过一趟,谁知小公子起个大早,已经出府了。眼下回来,居然带回一个黑坛子! 他有些不确定,指着被供在桌上的坛子轻声问:“公子,这是哪来的?” 安书逸眉梢高挑,兴奋的在屋里转着圈:“胡叔,我爹不是睡不好觉吗,定是府中有不干净的东西,等我把黑坛术学成,在府中各院都放置一个。放心,安家由我来守护!” 胡彬一下子呆住,脸上神情变幻着,生硬地说:“烧山观的黑坛术?” 一种荒谬感从他心底冒出,黑坛术是烧山观赚钱的生意之一,百姓对此神迹深信不疑,但背后装模作样的把戏,他可太清楚了。 黑坛内壁涂抹的药物和虫豸一旦控制不好用量,是会溢出来对人体产生毒素的,所以烧山观的道士不会登达官显贵的门槛,就怕弄不好得罪贵人,担不起后果。 而普通百姓即便中了毒,大不了可以推脱是家里邪祟过重所致,量他们也不敢对烧山观发难。 但此刻,这玩意儿出现在相府!胡彬很想暴跳,将坛子远远丢出相府。 “对!待三日后学成,胡叔帮我准备十个坛子!”安书逸笑意盈盈,略一计算,道:“估计不够,铺满全府怎么着也得上百坛。” 胡彬惊恐地看着安书逸,眼中仿佛已经看到惊悚的画面:“可使不得!公子,我的意思是,你跟何人所学?章天师的哪位高徒?” 要真是哪位不知死活贴上来的道士,他非宰了对方不可。 安书逸走到窗前,声音有些含糊:“胡叔,我不是有意瞒你,我认了个姐姐,法术高强,你先别告诉我爹,免得他老人家多疑去找姐姐麻烦。” 姐姐?果然是女子。胡彬眼神瞬间锋利起来,相爷让他查查小公子身边接触过的生人,尤其是女子……看来,就是这个刚认的姐姐。 他在心里告诫自己稳住情绪,面上切不可流露出杀意,于是神情略显古怪地笑道:“公子,你那姐姐还教你什么?” 安书逸大笑起来:“不告诉你!过些时日,胡叔就等着对我刮目相看吧!”说完竟愉快地走了。 胡彬睁大眼睛瞪着已经封口的黑坛子,叫来小厮低声交待:“看住坛子,别让公子再碰,等我回来处理。” 安展堂二十五年前进京,身边只跟随一位小厮,便是胡彬。两人关系超越寻常主仆,所以无论是陈均绎还是安书逸,都会称呼胡彬一声“叔”。 傍晚时分,胡彬查出来小公子最近频繁接触的这位女子的来历,上报给相爷。 “女子?少恒找来的人?”安展堂额角青筋跳动,示意给他按捏肩头的丫鬟退下。 胡彬等丫鬟退下后,才开口道:“就是大公子找来堪舆神宫的师徒三人。” 孟玄之的背景胡彬调查过,年轻时任职钦天监,不过短短一年的时间,平平无奇,没什么特别之处。 “将凤哥儿禁足,不许踏出府外一步,再派人盯住那师徒,尤其那名女子。”安展堂冷笑,他倒要看看东宫的能耐。 第30章 胡彬下意识皱眉,小公子长大了,不能每次都禁足了之,只怕激起少年的逆反心。“是,小公子若是问起缘由……” “就说我让他安心读书,今年秋闱下场试试。” “是。”胡彬默默叹了口气,相爷对待孩子过于粗暴了,无论是大公子……还是小公子。 第25章 ☆、25:朝云殿 天空像被厚重的灰布笼罩,接连阴沉了两日,要下不下的雨势持续积攒,感觉随时能下个大的。 玄之道长跋涉在广阔的皇庄里,走到小腿酸胀。 “什么鬼天!”他叹口气,阴沉的氛围压抑胸口,叫人透不过气。刚选中一块风水宝地,用来建造太子说的瞭望台,方位正合适。眼瞅要下暴雨,他准备登车休息,一抬眼, 望见远处一阵尘土飞卷而来。 “道长——”马匹快速奔近,是东宫接待他的那位内侍,身上穿着油衣,像被一盆水从头上淋透的样子。 “城北下雨了?”玄之道长抬头望天,北边的天空浓云翻滚,吞噬了一切光芒。 骏马长嘶一声,内侍不等完全勒住缰绳,硬生生借势滚下马背。玄之道长倒吸一口凉气,连忙去扶:“哎,你急啥?” “快!道长……章天师选址……朝云殿……”内侍不顾满身狼狈,大口喘着气:“皇后气晕了……请您……赶快……” 玄之道长震惊无比,他一直没机会面圣,太子的意思是在皇庄选块地盖神宫,他这两日抓紧在看。 朝云殿是什么地界?为何皇后会晕倒? 即便一头雾水,玄之道长却不敢耽误,立即套上马车里的蓑衣随内侍出发,驰往祭天的地点——郊坛。 郊坛是皇帝斋戒的地方,背靠一座小山丘,开凿护城河水引流其中积成人工湖,方圆几里遍植桃树、梨树。十几年前,在山丘地势高处起修一座新宫殿——朝云殿。 太子是龙凤胎,同时出生的还有一位小公主,奈何小公主先天体弱,夭折在娘胎。皇后为了纪念小公主,特意为公主求得封号,并以此封号命名宫殿——朝云殿。 逢初一十五,皇后都要前往朝云殿吃素,十几年来从未更改。今日十五,皇后如往常一样准备前往朝云殿,却意外迎来皇帝提出同往。 皇后诧异,十几年来皇上从未祭拜过公主,仿佛从来没有过公主一样。但今日不光陪她同登朝云殿,还命章天师设坛作法…… 皇后脸色凝重,看来必定是出了什么事。 “朝为云,云积雨,朝云公主天明是飘荡的云,向晚是游移的雨,一命能保皇上万年。臣以为,神宫加盖于朝云殿之上,最有利于皇上飞升,也成全朝云公主的孝心,持续感动上苍。” 章天师甩起手中的桃木剑在空中挥来挥去,随后跪拜在帝后面前大放厥词。 饶是做好心理准备的皇后,也不禁听得心惊肉跳。 女儿“被夭折”还嫌不够,多年过去,还要继续用她的死大做文章?!盖在朝云殿上面?是镇压公主魂魄的意思吗?用公主的孝心感动上苍?是说公主的死带走了皇上的厄运,死得其所吗?! 皇后“腾”地一下子站起来,跪拜倒地:“陛下!血浓于水,公主已去数年,怕是早已投胎转世,妾身一生行善,尽量为孩子还了阴债,还请陛下三思,让公主早日脱离苦海。” “陛下,臣最近夜观天象,发现星轨异动,方向直指城北。今日踏入这朝云殿方才了然,婴灵的怨气犹如这灰暗天色,若不加控制,恐会报复父母!” 章天师匍匐在皇后身侧,样子痛心疾首,他话音刚落,一道紫色闪电划破天空,“轰隆!”的炸雷如同敲击天幕的鼓声,震撼人心。 “陛下且看!”章天师的大袍鼓动起来,狂风席卷,暴雨带着无可阻挡的力量洗刷大地。 皇帝不由地抬袖遮挡,被眼前震耳欲聋的突变震惊到害怕,顷刻间,雨势不顾一切地抽打着栏杆、窗户,仿佛要将这里的一切摧毁。 宫人们当即手忙脚乱,惊慌失措地关门掩窗。 “这就是婴灵的怨气!积攒了十八年的怨气!再不加以镇压,这股邪气会冲击到皇上!” “你胡说八道!”皇后眼泪流淌,破口大骂:“章益阳,你午夜梦回不羞愧吗!不怕从噩梦中惊醒吗!本宫母女如何得罪于你,你为何害本宫一次又一次?” “娘娘错怪了,”章益阳抬起头,平静道:“娘娘有孕当初,钦天监上下一片祥瑞之说,您想想太子殿下,降生即被册封,臣怎会信口胡言呢。” 皇后呆滞半晌,禁不住后背发寒。有孕当初,因为祥瑞一说,儿子出生即封太子,而当今皇上可是成年后才被先皇姗姗来迟册封的太子。若指认章天师胡言,岂不是说太子不是本朝祥瑞? 死去的女儿和在世的儿子,到底该保住那一边,事实清晰。 皇后心丧若死,可怜自己的女儿,好端端的死于非命,死后不得下葬入土,骨灰放在高高的朝云殿里。如今,又要被当作邪灵镇压…… 皇后身体因为愤怒而颤抖,突然间天旋地转,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马蹄声淹没在磅礴的暴雨中,玄之道长在郊坛门前下马,他已经被雨扑到睁不开眼睛,和内侍互相搀扶着,顶着风雨迈上台阶。 台阶上,顺流而下千万条“瀑布”,玄之道长抹了把脸,望着眼前高高耸立的宫殿,不由一阵恍惚。 感觉天要塌了。 待玄之道长满身风雨进入朝云殿,皇帝已经下旨:扩建朝云殿,将神宫加盖其上,镇压公主魂魄! 皇帝一刻不愿久留,直接被人抬上“活动的宫殿”,由轴轮承载,四十个人力推动的奢华轿子。 太子闻讯赶来照顾皇后,喂了一碗参汤,皇后缓缓苏醒。 “霄儿,招玄之道长和陈大人进来。”皇后靠在太子身上,精神松弛下来,她不能继续软弱,任凭别人欺负自己的孩子。当年生产虚弱自身难保,轻易便跪下妥协,何尝不是一种逃避,害了未出世的女儿不说,如今连孩子的魂魄都要灰飞烟灭! 她贵为皇后,却习惯了隐忍,其实从一开始便错了。宫廷是个什么地方?最是弱肉强食的地方,她软弱无能,连带着孩子被谋害。 “阿娘!”太子抹掉皇后脸上的泪水,担忧地握紧她的手。 “霄儿,你有一个姐姐,你们几乎同时出生。” “孩儿知道,姐姐出生后脸色青紫,没等哭出声便夭折了。” 皇后闭上眼,一行热泪滚落:“不是,她是被太医摔死的。” “什么?!”太子呼吸一窒,看向皇后的表情渐渐僵硬,一股又冷又硬的痛感滚过心尖。 “难怪,难怪您让陈大人去查当年太医……”太子声音发紧,皇后派陈均绎悄悄去寻蒋太医和周太医,她产后不久晕厥,想了解更多公主出生后的事。 氤氲的屏风外,有内侍低声道:“陈大人到!玄之道长到!” 皇后起身,太子吩咐了一声。 陈均绎是跟随太子赶来的,行礼后站在一旁。 这是孟玄之回京后第一次面见皇后,年轻时远远见过几次,看不真切。他参拜后,抬眼望去,见皇后神色间混杂愤怒与愁苦,既落寞又不甘,更聚集了一股急恨燥愤之气。 “玄之道长,十八年前,本宫派人寻过你。”皇后一开口,惊得孟玄之脸色巨变。没等他猜测意思,皇后接着说:“你可认识王贞娘?” 孟玄之的衣袍已经被雨水打湿,浑身上下透出冰凉。他犹豫半晌,不敢回答。原因很简单,他不知道贞娘找他这件事,会不会事先告诉过皇后? 孟玄之低头:“认识,我们是同乡。” “她失踪了。”皇后看起来失魂落魄,“十八年前就失踪了。当年,本宫让她偷偷抱走小公主,找个隐秘的地方入土,那夜她离开皇宫,便再也没回来。章益阳派人去追,最后只抱回小公主的尸身,说贞娘投河自尽了。” 孟玄之呆住! “以本宫对贞娘的了解,她不会自尽,她是那种拼死也不会灰心的人。何况,当时连着几天到下游打捞,并未发现任何尸首。” 皇后皱眉:“本宫又调查了贞娘在京城中相识之人,其中就有道长,可你当时已经离开京城,想必也没有见到贞娘。” 这些年过去,没有一丁点贞娘的消息,皇后觉得,她定是当年便遇害了。想到此,皇后苦笑一声:“本宫想拜托道长一件事。” “不敢当,皇后请讲。”玄之道长回过神,告诫自己稳住情绪。 “神宫要压在朝云殿之上,道长想想法子,别让章益阳禁锢小公主的魂魄。” 当年,小公主的尸身被章益阳追回,立即被送往祭台焚烧,仅扒出来的一点点灰,皇后把她供在檀木盒里。 “这是本宫唯一的念想,别让章天师破坏她… …”皇后热泪滚落,掩面嚎啕大哭。太子也在一旁拭泪,既心疼阿娘又可怜遇害的姐姐。 第31章 孟玄之愣怔了半晌,不禁有一丝心酸:“在下回去好好研究,定会想出办法阻止章天师。” 待孟玄之退下,陈均绎呈上一封信:“臣派人去周太医家,翻出他赴灵州前曾收到一封蒋太医来信,可臣对照过太医院的存档笔迹,信并不是蒋太医写的。” 皇后顿时一怔,停止抽泣:“难道除了本宫,还有人在查当年之事?” 什么人?是何居心?皇后心中暗惊,不会有什么阴谋靠近太子吧?瑞王渐渐长大,皇上对幼子的偏心溢于言表,朝廷中已经有人猜测,皇上是否有了改立太子之心…… 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将全城洗刷干净,西北低洼街巷出现积水漫灌。雨停后,很多户人家出门受阻滞,不停有人将自家屋内的水往外掏。 白马巷地势高,通过排水渠散水较快,即便没有积水困扰,师徒几人的晚餐也受到影响。他们没有囤积食物的习惯,从来都是现买现吃。十安提议去隔壁蹭点吃食,陈家厨房的占地很大,食物囤积肯定丰富。 “说得对,你长着娃娃脸,去化缘吧,为师这张老脸实在丢不起。”玄之道长已经沐浴更衣完毕,正坐下来喝着热茶暖身,今日这场大暴雨给他淋个通透。 十安带上两只大碗,起身往甬道走去。 “我一向以为,这世上并无鬼魂。”孟九思听完玄之道长的讲述,仰面靠上椅背,思忖片刻:“贞娘可能早就死了。” 玄之道长掩面,泪水从指缝中流淌。人这一辈子,有些人一旦错过就永远不在。 第26章 ☆、26:夜半哭声 “神宫修建,不止要加盖朝云殿上,最好围住周围山丘,模仿天下最美的山水,汇集能工巧匠,收藏玉石怪石,打造每一处的轻灵。” “土壤全部从南方运,同时移活南方水果,荔枝、枇杷……要京城没有的。朝云殿加盖至九丈,能从上面俯瞰众生。现有的人工湖太小了,引入护城河水扩建,最终流进雁湖,形成活水。湖中建造小岛,引入珍奇异兽,移植古树,扩建楼阁,打造天下盛境。” 孟九思挥舞着手在空中比划,仿佛眼前即是这天下盛境。 玄之道长在一旁听得心头震动:“这要修建多少年,花费多少财力……” “跟皇上说,神宫修建一十八年。”孟九思绷不住哈哈大笑:“师父放心,不是真建,给皇帝画饼充饥罢了,让他欣赏师父的构想,达到任命师父修建神宫的目的,让皇帝觉得神宫能够取代烧山观。” 孟九思望向玄之道长:“烧山观都能被取代,何况天师?” 玄之道长心中恻然,贞娘当晚没有回宫,恐怕已遭章益阳毒手,他对章益阳的怨恨达到顶点。更何况,这些日子他四处打听曾经的同僚,发现死的死,发配的发配,都是章益阳打压异己,谋害忠良的事实。 翌日,玄之道长将神宫规划上奏,皇帝果然感兴趣,立即召见详谈。 玄之道长在形象上比章天师清雅,气质非凡,只要端着不骂人,举手投足皆是一派仙风道骨。由他跟皇帝说飞升成仙,看上去更具说服力。 面圣出来,章益阳沉着脸,谨遵圣旨陪同孟玄之前往朝云殿,共同启动神宫的建造。他此时脑中乱糟糟,刚领圣旨,还不晓得相爷有何指示,希望不要让他难做。 他身体宽,走路大摇大摆,有一种狗经过都会被踹一脚的张狂感。 “章胖子!”孟玄之在后面喊他。 章益阳忍无可忍,猛地回头大骂:“孟狗!你一个没有品级的鼠辈,胆敢侮辱天师!就地拿下!” “别装了,这里就咱俩,宫人们谁能听见?”孟玄之故意装出挺拔之姿,远远瞧见,谁能相信这幅仙姿下,正“口吐芬芳”呢。 章益阳用恶狠狠的目光扫视周围,发现宫人们远远跟着,的确听不清两人交谈什么。 “章胖子,你胆子大是因为眼睛小吗?嗯?看见的东西比别人小,不真实,所以胆子大,胡作非为?”孟玄之得寸进尺,反正无人听见,章益阳要是发难,他就大呼冤枉。 章益阳咬牙切齿,恼怒:“本天师没腾出手来收拾你,你倒开始叫了,孟狗,你蹦跶不了几日!知道曾经跟你关系好的那几人是怎么死的吗?” 他猖狂低笑:“被酷刑折磨,不得好死,死后挫骨扬灰,尸骨全无。说不定哪天,你也暴尸街头了。” 孟玄之握紧拳头,咬着牙:“天道轮回,报应不爽,你做的恶,天必收之。” . 安书逸被关了几日后,整个人状态很丧,他不明白为何他主动学本领,还要因此受罚。 胡总管告诉他,黑坛子不能留在府中,术法咒语也不能碰。他要崩溃了!难道非要他走读书科举这一条路吗?为什么不让陈均绎去考科举?为什么单单用读书来折磨他?爹就这么偏心吗! 他躺在矮榻上,四仰八叉,早上阿娘来看他,他刚说个开头诉苦,怎奈阿娘只一味让他听爹的话,一句有用的劝慰都没有! 安书逸心情更差了!今日解禁,连赵二公子派人来请他吃酒都提不起兴趣。 “啪!”一个小石子精准地打在他脚下。安书逸憋着火跳起来,上身钻出窗外眺望。 高墙边的大树杈上,十安对着他做鬼脸。安书逸一乐,穿上鞋噔噔噔往侧门外跑! “姐姐呢?她知道我前几日被禁足吧?我不是故意逃课,我喜欢学法术。”安书逸见着十安后迫不及待解释,他禁足第一天就派过小厮去白马巷传话。 十安的表情有些不自然,师姐那些骗人的把戏…… “师姐说,以后你不用跟她学了,你先别急,不是你的问题。”十安按住安书逸冲动的肩头,低声道:“你没发现吗?达官显贵家里没有黑坛子,黑坛术的售卖对象都是老百姓。” 安书逸没听出重点,不以为然道:“那有什么,是嫌弃廉价吗?我不在乎,管它黑坛子白坛子,能除邪祟就 行呗。” “……”十安无语,该怎么跟他解释黑坛术是骗钱的?怎么会有人的脑筋如此不灵活?若是师父在,肯定骂他长了个猪脑。 “别说这些,我这几日憋坏了,你既然来找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安书逸歪头一笑,拉住十安的衣袖,大步流星往东鸡巷方向去。 十安这小子虽然穷,但人很有趣,安书逸身边都是赵二那种纨绔,突然有一个不一样的人,让他感觉很新鲜。 傍晚时分,孟九思从匪园请安出来,手里一直摆弄着铜钱。回到小院里,师父和十安都不在,她铺开铜钱,一遍遍计算,算到天边余晖慢慢消失。 白马巷里马蹄声声,孟九思眉头一松,手边的占卦解开了。 她收起铜钱,快步走到院门口,看见陈均绎端坐在高高的马鞍上,一袭轻衫,眉目风流,华美无双。 真好看啊,孟九思目不转睛地欣赏着对方。 陈均绎道:“孙司直查到一家长生店,跟烧山观暗通款曲,你想不想同去……” “去!” 孟九思回答的干脆,扭头喊乘风去牵马。如今,陈家的厨房、陈家的马圈,甚至陈家的仆人都能共用。她与陈家的绑定愈来愈深。 四月底的京城,已经有了一丝暖意,两人策马缓行。 那间做白事的长生店位于城北石头巷,巷子狭窄,陈均绎把两匹马拴在一棵老榆树上,曲曲折折走了许久,黑漆漆的,在最深处的门前停住。 陈均绎盯着四周,悄悄走上两级台阶,孟九思见大门虚掩,试着伸手一推,“吱嘎”一声,半扇门打开了。 两人对视一眼,庭院深深,扑棱棱有蝙蝠飞出。孟九思紧跟陈均绎穿过影壁,忽然陈均绎目光一闪,抽出银剑—— 院子里井然有序站满了人! 吓! 不过,全部一动不动,惨白没有血色的脸上翻着没有眼珠的白眼仁! 原来是纸扎人,糊得栩栩如生,吓得两人一身冷汗。 陈均绎绕过纸扎人转了一圈,院子里没什么发现,难道找错地了?孙智胜人呢?他刚要走去厢房查看,被孟九思拉住衣袖,低声说:“纸扎人里有呼吸。” 陈均绎握紧剑,重新盯过一排排纸扎人,月影下,它们随着微风略有摇曳。 “我有办法,大人暂且屏住呼吸……” 孟九思“刷”地后退一步,快速朝纸堆里弹出药丸,淡绿色烟雾在空中炸开,均匀散落到纸扎人堆里。 “哈欠!”纸堆里传来一声响亮的喷嚏声!在他酝酿下一个喷嚏时,银色剑尖已经穿过纸堆伸至鼻尖前,逼他硬生生张大嘴,把喷嚏憋了回去。 “不要杀我!” 画着白粉红腮的男人哭丧着跪下,前方一排纸人摇摇欲坠,一个接一个向前扑倒。他牙齿咯咯撞了几撞:“小人只是学徒,混口饭吃,什么都不知道啊,大爷饶命。” 陈均绎正要发问,门外传来脚步声,两人顿生警惕! 第32章 黑暗中,似孙智胜探头探脑地呼喊:“少恒?是不是?” “你怎么才来?”陈均绎持剑的动作未变,平静地看向他。 孙智胜看清了人,声音也大起来:“我早来了!你们找错地方了,我在隔壁。” 三人不再耽搁,押着纸人学徒走去隔壁宅院。 一进院子,孙智胜转身插上门栓,一副做贼模样。 孟九思从身后拍了一下孙智胜:“我们刚才路过这里,静悄悄的,你怎么没出一点动静。” 孙智胜直起身子,依旧压低声音:“我们干的是什么光彩的事吗?是不是?动用私刑要大张旗鼓吗?” 动用私刑? 纸人学徒听到这句脸色白里泛青,东家在一刻钟前被此人抓住,是被关在屋里动刑吗?接下来是不是该轮到自己?他想大声喊救命,刚一深呼吸,脖子上冰凉的触感令他瞬间泄气。 孙智胜打头穿过横长的前庭,两侧廊屋也是一片黑暗,不见人影。进入主院,在中央的柳树下,一盏灯笼吊在树杈上,树下歪躺着一个人。 那人手脚被绳子捆住,头上罩着黑布。 “东家!”学徒忍不住哭出声,从身形、服饰依稀辨别出熟悉的身份。 陈均绎和孟九思心中惊悚,不会逼问口供弄出了人命吧? “吓晕了,孙某人可没知法犯法。” 孙智胜爬上树够灯笼,拿低一些照亮,几人这才看清楚,地上那人虽被捆绑,却看不出外伤,只手腕处一抹轻微划伤,身旁放置一水桶,发出“滴答、滴答”的轻响。 孙智胜躲在灯影后,笑眯眯道:“长生店的东家,一点不禁吓,我蒙上他头威胁给他放血,立马吓傻,问啥说啥全撂了,说着说着还吓晕了。” 陈均绎用剑尖指着学徒,示意他上前查看。 学徒缩了缩脖子,倒是没有刚才那般崩溃。看来,这拨人不是来灭口的,既然东家都没事,自己应该也不会有事。 “长生店是这一带较大的殡葬店,一年前开始为烧山观偷盗尸体,他们在死者入殓后,停殡的时候做手脚,往往下葬时,棺材里已经没有尸体了。” 孙智胜简述了逼供得知的事件原委,语气怨愤,砰地一脚踢在学徒身上,咬着牙道:“缺德不缺德!偷尸体!你们也不怕死后下十八层地狱!” 学徒脸上的白粉已经被泪水冲花两道,灯影下既狼狈又诡异:“东家让我们干什么,小的哪有拒绝的份,不做就没有饭吃,小的家中还有病重的阿娘要养,身前都活不下去,哪会顾得上死后?” 学徒抹了两把泪,将东家费劲扶起,又哭道:“东家也想过收手,可谁敢得罪那烧山观?店里原先有位阴人,不愿意做有损阴德之事,义正言辞要去上告京兆尹,上告刑部,上告大理寺……结果,当天夜里家宅失火,一家好几口全闷死在里面。大爷,谁不怕啊!我们只是小老百姓,所求只是吃饱穿暖,不想卷进大人物的手眼里……” 黑夜,深宅,红灯笼,哭花脸的纸扎人。 一阵风吹过,孙智胜后颈寒毛直竖。他连夜押送两名证人回大理寺监牢,待明早禀报马大人后升堂过审。 第27章 ☆、27:大醉一场 从石头巷出来,陈均绎连夜登唐相爷府邸,筹划早朝时共参章益阳一本,弄他个措手不及。 唐相爷睡得早,被人唤醒后,双眼微红。听完陈均绎的讲述,低头思索片刻,不禁叹了口气:“仅此一事,很难将章益阳斩下马。” 唐江元刚过完五十大寿,左耳有些背,听人说话时,总爱侧起脑袋:“偷窃尸体闻所未闻、大逆不道,但少恒你想过没,烧山观偷尸体用来做什么?会不会跟……炼丹有关?这是老夫的猜测。” 唐家六世为官,出过三位状元,靠的是对时事的准确判断。当今皇上还是太子的时候,唐江元就是太子讲师之一,没有谁比他更了解皇上。即便安展堂排在首相,也是靠迎合皇上修仙这一项后来居上。 唐家才是真正的官宦世家、科举世家。 当今皇上命好,兄弟姐妹甚少,几乎不存在竞争者。年少登基,没经磨难,视百姓如蝼蚁,大臣如奴仆,心安理得享受全天下的供奉。唐江元早已对今上失望,将全部精力心血转为对太子的栽培。 如果烧山观偷盗尸体是为了皇上炼丹,那么皇上是不会严惩章益阳的。甚至皇上知晓此事,并默认允许发生。 漠视民生,甚至将民众当作牺牲品。 陈均绎忽然涌上一阵莫名的悲戚之感,对朝廷失望至极。 他太年轻了,也太雅致,有政治理想,想着致君尧舜,总会去相信一些美好的事情终会发生。太婆曾说过他,不适合混当朝阴沉黑暗的官场。 可这官场,也不是他选择踏入的。 陈均绎随太子伴读,唐相也算他的老师,老师曾断言:少恒参加科举定会高中,品貌尤其突出,饶是得个探花也是有可能的。 但安相爷不允许他应考,直接扣个御史的官“赏”他,是不信他有真才实学还是……他以前没有现在的眼力,回过头看过往,安相爷真有在为他考虑吗? 朝堂上清流一派自然看不起他上来的路子,勋贵子弟也碍着他私生子的身份未曾真正接纳他。 安相常对他说:你能有今日,全靠他这个亲爹安排,没有他,自己啥也不是。可自己明明可以通过科举做官,为何不让他考? 从唐相府侧门直出羊公巷,夜幕漆黑一片,陈均绎抬头望见北方的启明星。那颗星是阿娘教他认的。 “满天的星星都在转,只有北极星从来不动,吾儿若是迷了路,望着它,便能寻到路。” 阿娘病得突然,他一夜之间没了娘。从那时起,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没有唯一归属感的身份,没有真正的家。 陈均绎心底一阵翻涌,赶紧收回目光,握紧手中剑,他不喜这等哀凉心绪。 此时街上一片寂静,并无其他人走动,陈均绎溜着墙边越走越慢,在拐角处后退两步,仰头冷声:“滚下来。” 房上轻轻飘落一抹白袍,孟九思的轻功还不错。 陈均绎一愣,他还以为跟踪的人是安相派来的。孟九思尴尬笑道:“大人别误会,我不是故意跟踪,我是来提醒大人的。” 提醒什么?提醒自己幼稚,以为凭借偷尸案就能彻底扳倒章益阳? 陈均绎冷笑,何尝不知道阻且难,孙智胜带走长生店那俩人,他都没有多言交待,心里也是知道两名人证分量不够……只是不甘心,不甘心为非作歹的人没有现世报。 孟九思凝视着他,看出他不同于以往的不甘、无奈、愤恨、自怜的情绪交叠。 她为人看相,往往心净、神宁,进入一种投入的极致,不知不觉,走至陈均绎身前,仍旧一瞬不瞬盯看人家的脸。 陈均绎对别人有意无意投向来的目光早已见怪不怪,那些目光中有惊艳,有痴迷,有嫉妒,有欲望……他面上一笑了之尽显风流,内心却厌恶至极。 可被孟姑娘看着,却感觉吹脸的晚风都开始变得柔暖,她目光中满是殷切。 “我是来告诉大人,我有办法让皇帝下旨除掉章天师。”孟九思得见陈均绎难得展露的本心,不知怎的,心底竟跟着沉闷起来。 陈均绎略一思考:“你跟我来。” 机密大事的确不适合在大街上谈,即便是空无一人的大街。孟九思以为陈均绎会带她回白马巷,或者就近的陈家别院,但是兜兜转转,竟是来到汴河北岸。 这时已是午夜,月亮孤零零照着水面,岸边连人影都没有。陈均绎捡起石头反复打入水草中,片刻后,不知从哪边水草中漾出一艘小船,撑船的是位老者,也不多话,恭敬低着头。 孟九思随陈均绎跳上甲板,发现船舱里别有洞天。 迎面棋桌临窗,可以凭窗观赏风景,中央书架旁挂着几副水墨书画,另一边窗户下是定制矮榻,软柔的蓝色绸缎倾泻铺地,博古架隔层里架着一颗硕大的夜明珠,发出幽幽光芒。 真奢侈! 孟九思四处打量,夜明珠光芒太盛,掩盖掉架子上其他奇珍异宝,一眼扫过去都很贵的样子,不过她不识货。随即,她又被挂起来的字画吸引,认得出是好字好画,可再多评价就超出识别能力了。 “大人的字?大人的画?”她转头问。 “嗯。”陈均绎随口应一声,走到书架处燃起熏香,淡雅的香气扩散流转。 撑船的老者从外面关上门,片刻后,脚下微微晃动。 这艘船是陈均绎的避静之地,除了贴身侍卫谢五,没带任何人来过。今晚他心绪如水,渴望躲进船里远离尘嚣。 “会下棋吗?”陈均绎坐到棋桌一边,凝望孟九思。通过下棋的路数,也能窥探出一个人的性格。 “不会。”孟九思如实回答,琴棋书画她都没条件学,玄之道长只教过她轻功,堪舆她没兴趣,自己找书另学了相术和占卦。 第33章 陈均绎轻叹一声,望向窗外,河水潺潺向东流,两岸新柳笼罩在淡淡白烟中。他又起身去架子下翻找,孟九思抬手帮忙。 “这里没有茶,只有酒。”陈均绎抱起一坛玉露,示意孟九思拿杯子,搁置到矮榻的圆桌上。斟满酒杯,陈均绎也不去管孟九思,端起杯一饮而尽,想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 “这么晚不归,玄之道长会不会寻你?”终归是位姑娘,陈均绎忍不住问一嘴。 窗外三更天了,看陈大人的架势是要大醉一场,这酒能喝到他早上上朝。孟九思豪爽道:“江湖儿女,彻夜不归也无妨。” 夜明珠的幽光中,她眼神神秘又明亮,犹如夜空中最亮的星,让人心驰神往。 陈均绎轻声笑了笑,端起酒杯,目光沉沉地看着她:“孟姑娘是坦荡之人。” “陈公子也是。”她又不叫大人了,大人公子胡乱着称呼。陈均绎并不计较,复饮一杯:“孟姑娘说有办法除掉章天师?” 此情此景,下棋也好,对饮也罢,谈资终归最重要。陈均绎带她来此地,是为了谈计划。 孟九思眯起眼睛:“大人放心,一开始我就说过,对付章天师,我来。还需麻烦大人打听一下——”她回头,谨慎地指了指甲板,询问是不是什么话都方便说。 “谭头是个哑巴,没有舌头,不认字。”陈均绎神情平静。 孟九思挑眉,撑船的老头一定有故事。不过,不重要,她接着说:“我想知道皇帝下一次进烧山观的日子。” 陈均绎神色顿了顿,打听皇上的行踪? “只有让皇帝生出不安全感,才会真正动手杀掉章天师。” 孟九思索性直截了当:“我想跟陈家借人,让海盗出现在烧山观,杀到皇帝面前,令皇帝惊觉异族和南边勾结,原来离他这么近,能随时威胁到圣驾,帝王的命轻易被章天师掌控。” 不管是真行刺还是假行刺,被孟姑娘说出来的感觉……一点也没有对皇上的敬意。陈均绎皱眉,提出疑问:“异族和南边勾结一事,我们还没有证据,也不知道他们的密道在何处。” 烧山观铁桶一块,暗查起来无处下手。没有证据怎么以此状告章天师? “密道我来打探,皇帝行程可要劳烦大人打听。”孟九思笑笑,一口喝掉半杯玉露。 她准备找韩芊芊谈判,但此事暂时不便让陈均绎知晓,事后再跟他解释吧。 陈均绎看着外面的水面,像要说什么,却又没说。 两人各喝各的,安静了一会儿。 孟九思极少饮酒,玉露滋味又好,不知不觉饮得上头,迎着风,对着河水, 她心情开始美妙。 “陈公子,世间安得两全法?” 陈家和安相之间,隔着好几个未出世的孩子,是不死不休的死结。陈均绎想做的,是既能保存陈家,又不过分跟安相对着干。这怎么可能?就算安相最后放过陈家,陈家也会为未降临的后代讨个正义。 “孟姑娘觉得在下是自欺欺人?” 孟九思又开始定定瞧着陈均绎,四目相对,觉得他的心不够狠。亲爹摆明了不顾及他,当他是工具用来撬动陈家,所谓父子之义,做父亲的讲了吗? 她诚恳道:“永远不要心存侥幸,陈家若是退,安相会就此收手吗?一定不会。只会趁机歼灭,斩草除根。” 陈均绎握着酒杯,手上筋骨微微凸起,一双握剑的手,力量感很强。也许是幽静的船上令他放松,一直压在心底的念头动了动。 “如果是孟姑娘,会怎么选?” 孟九思挑了下眉:“良知会做出选择。” 耳边水流潺潺,月光映着玉颜,身子轻飘飘的,宛若梦境般缥缈。 孟九思饱睡了一场,醒来时,陈均绎已经不见,身上搭盖一件灰色暗花纹锦袍。 窗纸被日头映得金黄,她出神许久,起身融入岸上熙熙攘攘的人群。 第28章 ☆、28:暗流涌动 天还未亮,谢五捧着官袍等在岸边。 陈均绎出了船舱交待船夫几句,在甲板上擦牙洗脸,然后走去岸上接过官袍,在轿子里换好,直接上朝。 谢五一惊,回头望过船舱,趁着月光,隐约看清丝帘拉紧,里面居然有人?!公子带人睡在船上? 谢五头一个想到的人是孙司直,不过不可能,公子有洁癖,与孙司直虽然交好,却不会带糙人来船上。 远离岸边,谢五脑中忽出机智:女人! 青楼妓子?不会,公子有洁癖。 芊芊公主?不会,公子厌恶她。 唐三小姐?更不会,公子不会荒唐到拐带官家小姐外宿。 那还有谁?谢五想破了脑袋。 “派人去城北石头巷口,牵两匹马回来。” 身侧轿子里传来一声吩咐,谢五瞬间回过神,应了一声。可惜谭头不能讲话,不然可以打听一番,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能入了公子的眼。 天空渐渐放亮,大街上热闹起来,炊烟缕缕,白马巷两旁的大树上,偶尔传来一两声好听的鸟叫。孟九思推开院门前,回头望了一眼宫墙角,神情变幻。 “你们去哪儿了?夜不归宿。” 小院中央,玄之道长穿戴整齐独自坐在凳子上,面前石桌上摆着清粥小菜和油饼,粥碗中还冒着丝丝热气。 孟九思急着回屋洗漱,路过时拿起一块油饼叼嘴里,含糊道:“我们?十安……没跟我一起啊。” 玄之道长一愣:“你们没在一起?那臭小子跑哪儿去了?”他喊来乘风询问,乘风答:“昨日午后十安便出门了。” “能去哪儿?”玄之道长沉默片刻,忽然鼻子一禁,凝目看小九:“你又去哪儿了?怎么身上有酒味?” “哦,”孟九思嚼了一大口饼,顺了口茶,缓缓道:“在……安全的地方喝酒,师父放心,我先去洗个澡,然后出门找找十安。”她叼着半张饼往自己房间去。 “安全的地方?跟谁喝?” 玄之道长皱起眉,姑娘家家晚上喝酒夜不归宿,听起来哪里安全喽?没跟十安在一起,能跟谁一起?难道跟陈均绎?玄之道长冲小九的背影喊道:“色、令、智、昏!” “砰!”孟九思关上门。没过一会儿,她又悄悄打开房门溜去厨房烧洗澡水。 玄之道长摇了摇头,吃完早饭出了门。他今日要去朝云殿,启动神宫修建。 马车出了白马巷,穿过御街,行驶到旧曹门街口时,前面的路被乱哄哄堵住。车夫下车询问,返回来请示:“道长,前面拉柴草的牛车太多,首尾衔接把整条路堵上了。” “嗨,算了,没剩几步路,我走过去。”玄之道长下了马车,交待车夫等路通了再过去接他,他没这么快回。 一整条街被几辆宽大的牛车塞得满满,玄之道长沿着路边找空隙穿行。突然,两辆牛车对撞,头牛暴躁地供起来,双角如同锐利的刀剑! 玄之道长忽左忽右,巧妙地躲避。 在他后背靠向牛车的刹那,车上的柴草堆里倏地伸出一柄闪亮的匕首朝他后背刺入!利刃突如其来,玄之道长只觉寒光一闪,硬生生斜开肩头出掌,刀刃割破手掌,鲜血顺着手腕直直滴落。 街上乱哄哄的,斗牛声,吵嚷声,无人注意到街边这电光火石的一幕。 柴草里猛地跳出一人,举着匕首瞄准玄之道长就冲了上去。玄之道长大喊一声,格挡的手臂又被重重刺中,他急中飞起一脚踢中路边杂物筐,逼得举刀之人退后两步。 玄之道长忍着疼痛施展轻功,脚掌接着牛车一点,纵身一跃,跳上房顶。刺客动作迅速,紧跟着飞身而上,紧追不舍。 打是打不过,对方还有凶器,玄之道长整条手臂鲜血淋漓,眼看要被追上,倏忽,一道人影从侧面冒出:“师父,我来了!” 十安从袖口飞出一支小箭,与刺客相距不过三尺,刺客始料未及,身体被刺后失去重心,重重跌落房顶。 街上几个小厮模样的人把刺客团团围住,追跑过来的安书逸气喘吁吁抬头喊:“十安,小爷帮你抓到人啦!” “多谢!”十安扶着玄之道长,轻盈地跳下房顶。 喧闹中已经有小厮跑去报官,玄之道长踢了一脚一动不动的刺客:“装死是吧?是不是章益阳要杀我?” 安书逸惊觉:“老……道长,官府还未调查,切不可妄下定论。” 玄之道长斜眼瞧他,看在他手下人帮忙擒住刺客的份上,没有出恶语相怼。转而瞧了瞧十安:“昨晚去哪儿了 ?跟这二世祖在一起?” 安书逸:“……” 十安回望安书逸,尴尬一笑:“安公子人挺好的,回……回去再说。师父,赶紧找大夫,您还流血呢。” “死不了。”玄之道长捂着渗血的衣袖,古怪地看向二人。车夫终于挤出人潮,赶紧请道长上车。 马车回到白马巷,陈府中有大夫,乘风到隔壁请来柳大夫,帮忙拿着瓶瓶罐罐刀剪布盘。柳大夫按住伤口止了血,用药水敷好。 第34章 “清淡饮食,多忌口,受伤的右手掌和手臂切勿用力。” “一定遵照医嘱,多谢柳大夫。”十安接过药单和药瓶,拜托乘风送柳大夫回去,关好门,问:“师姐怎么不在家?” 玄之道长靠上被褥,歪着躺下:“你师姐早上才回来,换件衣服又不见了。” 十安一惊:“师姐夜不归宿?” “怎地?”玄之道长翻他一眼:“只许你玩通宵啊。” 十安耳朵一红:“也没……玩……通宵。” 玄之道长闭上双目不再看他,冷哼道:“去伎坊青楼了?” “师父!”十安脸色倏忽大变:“师父怎知……” 他忽地住嘴。 昨日安书逸带他去了聆音楼,原本午后听听小曲,吃些酒菜,谁知天黑后,楼里楼外的灯烛交相辉映,一群浓妆艳抹的仙女等待召唤……他仿佛置身仙宫,身体飘飘然,跟仙女姐姐们贴脸、亲嘴,终于不胜酒力睡了过去。 一觉睡到天亮,直到安书逸从另一房间进来叫他。两人吃过点心从楼里走出,走过一条街,十安眼尖,隔很远便认出玄之道长,飞快赶去营救。 “……就这样,我喝多上头就睡在哪儿了。”十安炯炯有神的眼睛望向玄之道长,小麦色的脸朴实无华。 信你个鬼。 玄之道长点点头,一副难得的略显虚假的慈祥模样:“你这个年纪有需求较正常,为师想提醒你的是,不要喝醉,不要酗酒,人一旦不清醒,等于把自己置于危险中。” “师父说得对,徒儿原先甚少饮酒,没控制住,下次心中有数了。”十安跟着笑,抬手挠了挠头,忽然一拍脑袋:“师姐昨晚去哪儿了?” “也说去喝酒。” 十安小脸微颤:“她跟谁喝酒?”脑中浮现出昨晚喝酒后男女搂抱的样子,心中一片冰凉。 “那你得问她。” 玄之道长有些疲倦,伤口处火燎般疼痛,冲十安摆了摆手,淡淡道,“别闲着,去二世祖那里打听打听,刺客送到大理寺交待了什么。” 金梁桥一带有不少南北风味的酒楼,店家来自天南地北,异族风味小吃、茶坊、酒馆也随处可见。这里是京城人口最为融合之地。 异族使臣馆就坐落在这里。 孟九思此刻站在使臣馆关闭的大门前,一身浆洗得发白的衣袍,肤色白皙,长发全部高高束起,用一根簪子固定在头顶,微风吹来,如同谪仙一般俊秀飘逸。 没多久,大门打开,她跟随使者进入。 院子是京城常见的格局,横长的前庭,两侧廊屋,像是仆役所住,往里走是厨房和侧门,似乎通过另一处院落。穿过中门,主院宽大许多,堂前种植着树木,周围一圈廊屋。 孟九思登堂入室。 正堂上首坐着韩芊芊,两边站立七八位带着异族帽、腰中挎刀的男子。 “孟九思?”韩芊芊眼中喷火:“本公主记得你的名字,你怎敢来此?信不信本公主一声令下把你砍成肉酱,都不用承担大魏律法。” 韩芊芊久居京城,连大魏律法都晓得一二。她说的没错,使臣馆内是异族地盘,硬说孟九思偷袭进来,杀了也没责任。 “公主,”孟九思低头行礼,毕恭毕敬:“我是来给公主献礼的,送个您最惦记最想要的大礼。” 最想要的?韩芊芊脸色微变,握在座椅扶手上的力道紧了紧:“什么大礼?” “赐婚的圣旨,命陈均绎陈大人做公主的驸马。” “此话当真?”韩芊芊盯着孟九思,有些不信。 她跟大魏皇帝恳求过好几次,皇帝都打哈哈不愿提及,她询问旁人,了解到缘由。原来是大魏女子以含蓄为本分,不会主动选夫。 孟九思视线扫过两边众人,规矩道:“若不是来献计,我怎么敢闯进使臣馆见公主。” “大魏人狡诈,你这女子又安的什么心?”韩芊芊上次下药是距离陈均绎最近的一次,结果被眼前女子破坏。 陈公子那样的人物,谁不喜欢?她愿意拱手相让? 孟九思似是看出公主的怀疑,苦笑一声:“陈大人身世高贵,家族豪气,像公主这般尊贵的人物才嫁得进陈家门。公主可以调查一下在下,像我这种无出身、无金钱、无地位的路人,下辈子都进不了陈家这样的门第,做小都没资格呢。” 好像有点道理。韩芊芊面容舒展一些,要笑不笑:“说,要怎么做?” 孟九思看了看两边,缩了下肩膀,没吭声。 韩芊芊挥手,仅留下一名贴身的佩剑婢女。“快说!” “公主用密道换取赐婚圣旨,可愿意?”孟九思盯着韩芊芊,心里在赌。 陈均绎说过,感觉韩芊芊不怎么在乎那条密道,上次在酒楼,他本想虚与委蛇套出真相,若不是韩芊芊下药急于轻薄,也许再坚持周旋片刻,她是愿意说的。 异族人为何不在乎密道?是不是说明通过密道得到的好处没有达到期待?密道对于异族人,可有可无? 孟九思通过韩芊芊思考的反应,证实了自己的猜想,韩芊芊果然没把密道看得很重要。若真是机密,韩芊芊怎会愿意衡量她提议的可行性。 见韩芊芊沉思,孟九思松了口气,继续道:“皇上多疑,若不是亲身感受到不安全,仅凭公主单方面告发密道,功劳效果不大。在下想在烧山观安排一场刺驾,让皇上身临其境产生恐惧,这时候公主再进宫告发密道,协助破案,皇上肯定备受感动。公主再趁机提出选夫要求,岂有不答应之理?” 听到选夫,韩芊芊一阵心神荡漾,吹散了本就不多的理性。 这女子居然敢说出刺驾的言论,倒是合了韩芊芊大胆的做派。 “这样做于你有什么好处?”韩芊芊反问道。 没有好处的事,谁愿意干。 “我要章天师的命。”孟九思淡淡地笑了笑:“在下用坦诚之心与公主各取所需,届时,我的人借道密道进入烧山观,伪装成三十六寨的人行刺,对您没有损失。” 异族人最担心三十六寨跟大魏交好,要是能让大魏的皇帝迁怒三十六寨,当真最好不过。 韩芊芊笑了,能杀死大魏皇帝最好,杀不死,也能嫁祸给三十六寨。父王说过,大魏越乱,草原越有机会。 第29章 ☆、29:草蛇灰线 大理寺卿马平川心绪不宁,在衙门里来回踱步。 昨夜,先是孙司直抓到两名做白事的商人,供出偷换尸体卖给烧山观的骇人听闻。今日,相爷家小公子派人送来一名半死刺客,指认其当街杀人,话里话外的意思捎带指认章天师。 这什么情况?章天师不是相爷的人吗?安小公子是无知者无畏?还是背后有相爷授意?这事若弄岔了,一不小心乌纱不保。 马平川踱到门口,望着青天白日,心中一片黑茫茫,先拖一拖吧。 十安去衙门打听回来,在巷子口碰见提着果篮晃晃悠悠的孟九思,面色神采奕奕。 “师姐!”十安张口有些委屈,他已经比九思高出半个头了,此刻低下头哭丧着脸:“师父出事了,当街遇刺。” 孟九思的肩膀颤了颤,随后见十安伸手帮她拎东西,神色没有崩溃,提起的心慢慢放了回去:“伤势如何?刺客抓到没?” “刺客扭送大理寺了,师父伤及右手臂和手掌,以后更干不动活了。”十安双眼泛红,今早要不是赶巧碰见,后果真不堪设想。 孟九思和十安回到白马巷,玄之道长勉强控制着身体疼痛,大概讲了一下事情经过。 “……当街刺杀,刀刀致命,真是没有半点伪装。” 玄之道长哼哼两声,想来也有些后怕,当时刀尖近在胸口,几乎全靠下意识抵挡,没扎进心口纯属侥幸。 “为师积德行善,老天爷保佑啊。” 事情发展比预期坏,看来除掉章天师刻不容缓。孟九思霍然而起,急着往外走:“我出去一趟。” “师父您好好休息……”十安从床沿跳起来,紧跟着跑出去。 “哎!”玄之道长用另一边没有受伤的手捶打床榻:“你俩好歹给为师倒杯水再走啊……” 通往陈家花园的甬道里,十安追上孟九思:“师姐,你昨晚去哪儿了?” “船上。” 十安内心剧烈轰鸣:“床上?谁的……床上?” 孟九思停下脚步,转头上下打量他:“眼神异于常人,听觉也异于常人?船,舟也。” “噢…”十安松了口大气,尬笑:“还是师姐懂享受,下次游花船也带上我呗?” “那你得问问陈大人,他的船。”孟九思继续往前走,十安被这句话定在原地,脚心发汗,思索久久:师姐和陈大人在船上喝酒,彻夜未归…… 陈老夫人躺在南窗下,面色如纸,好像一艘在大海中漂泊已久的破船,终于要沉了。 “要多少人?” “十人,有去无回的那种。”孟九思坐在对面的绣墩上,低头看自己脚尖。 第35章 “你这小姑娘,心比少恒狠多了。”陈老夫人哼笑两声,随手将鱼牌扔给她:“还把老身的好孙子给卖了。” 孟九思抬起头,默默收起:“卖不了,暂时诓骗一下异族人,我算的卦象不会有错。” 即便皇帝下旨赐婚,陈均绎三年内也执行不了。 因为陈老夫人快了…… 儿孙要守孝一至三年。 不过这般解释就不跟陈老夫人本人说了,孟九思用算卦搪塞过去。陈老夫人眉头跳了跳,很快想通其中的关窍:“那……三年以后呢?” 孟九思飞快扫了老夫人一眼,有点尴尬。那么久远的事一步一步来嘛,总会有办法。不过,为了不给老夫人多留遗憾,她想了想:“赶跑异族人,或者……让太子提前登基。” 挑起战事?更换下旨的帝王?这两种解决办法真是胆大包天,令自诩闯过大风大浪的陈老夫人都不禁瞪大双眼。 “你这孩子……究竟是谁?” “搅局者吧。”孟九思小心翼翼将鱼牌挂在脖子上放进里衣,起身郑重行一礼:“谢老夫人相赠,陈家定能如您所愿。” 孟九思走出屋子,来到院子中央唤来谢五,交待他如何在墙边布下坠有铜铃的长线。 今日师父遇刺让她觉得之前太大意了,宁可防范过度也不能事后后悔。 五月初一,皇帝驾临烧山观,闭关炼丹。 从近郊一直到烧山观,数十里道路戒备森严。皇帝在正门前下轿,众道士呼啦啦跪倒一片,山呼万岁。 皇帝看上去心情很好,在章天师的虚扶下,大步穿过楼门。 近日气色红润,身体强健,多亏改进了丹药的炼制,那可是花了无数心血炼制的九重回天丹,相信过不了多久,必能白日飞升!皇帝把目光投向大殿之上,说:“天师,朕何时宜登二层呢?” 章天师弯腰低头,错开皇帝半身小步跟随:“陛下想去哪里自然就去哪里,只不过大功未成,冒然登二层恐损伤得之不易的修为。” 皇帝大笑:“朕倒不急于一时。” 长生飞仙是世间最大的诱惑,帝王掌控天下,富有四海,唯一的障碍就是肉身老去,唯一的方法就是长生!飞仙! 面前的大殿墙壁因烟火熏绕,染上一片焦黄,中央丹炉的炉盖处,一股热气冒出。 皇帝正要跨进大殿,忽听头顶上方一道白光闪过,擦过龙袍钉在身侧青石地面上,竟是一柄弧状弯刀。 “有刺客!护驾!” 呼喊声此起彼伏,近处守卫立即围成一圈,护住皇帝,同时门外更多守卫闻声赶来,怕不是有几百人之多,把观内围得水泄不通。 一些守卫冲上圆柱台阶,奔着凶器投来的方位一拥而上—— 台阶两侧的圆柱表面贴满黄色符咒,守卫们没登几步,一个个东倒西歪身体没劲儿,叠压着滚落。 早已经吓傻的章天师狂喊:“闭气!闭气!”同时挥舞手臂呼喊道士们上前摘去符咒。此时暴露符咒浸过药水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能让皇上误会刺杀与本观有关。 一众真假道士攀上柱子清理符咒,场面混乱不堪。 皇帝被众人围在中间,根本走不出去,不知谁踢翻了丹炉,燃着了什么,观内浓烟滚滚,大火雄起。 章天师双眼满是惊恐,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出现强烈的眩晕,摇摇晃晃呼喊救火!观内有井水,众人冒着浓烟打水救火,一桶一桶淋在倒伏的丹炉上,带出更多白色蒸汽。 皇帝在众人的围抱推搡下,呛得难受,浓烟和人潮辨不清方向,双手不停地抖动,无助又狂乱。 猛然间,头顶上方一声巨响,轰隆隆似有重物倒塌,随即如闷雷般低沉的咆哮,震耳欲聋。一名守卫从台阶上滚落,浑身鲜血:“老虎……有猛兽!” 虎啸声持续回荡,涤清观内所有声响,在恐慌和恐惧的双重打击下,皇帝的双腿软绵绵弯曲着,如同一对被风吹动的柳絮。 “护驾!护驾!” 烧山观大门口奔出一队铁甲兵卒,冲在最前头的黑马上跃起一名黑衣男子,眼神锐利,寒光逼人,马未停稳,黑衣男子纵身跳下,用刀背挑开挡路的几人,扑前半跪:“臣李硯,救驾来迟……” 他还没说完,皇帝便将半边身子压过来:“快,快带朕离开这里!” “臣遵旨。”李硯扶起皇帝,一脸凌厉地对周围一群人发号施令,不管不顾的护驾撤出混乱。 跨出观门,皇帝微微松了口气,带着令人心颤的决绝,下令:“关门!放箭!千万别让猛兽和刺客跑出来!” 李硯一愣,里面除了猛兽和刺客,大部分都是左右御林军,若是漫天放箭,死伤更多的会是“自己人”。 他转头四看,正色道:“请陛下允臣带兵进入,剿灭凶兽,活捉刺客。” “爱卿啊,”皇帝的语调变得冷酷,甚至有些毫不在意:“你就陪在朕身边,护送朕回宫。安相之前说,你与你父亲今日进京,朕今晚给李家军接风洗尘。” 李硯咬牙,想起父亲的叮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兵卒纷纷跨上墙头,将烧山观三面围困,张弓搭箭。 李硯在心底重 重叹息,缓缓抬起手,用力一挥!墙上兵卒弓箭齐发,几百支箭镞如狂风暴雨击打过去,烟雾中到处是凄厉的嚎叫。 李大将军常年驻守西北,前几年出兵大败异族人,将其族群赶至草原深处,为朝廷收复了边关好几座城池。如今,大魏与异族新的统治者达成和平共识,异族公主亦是自愿留在京城参与政治联姻。 两国友好期,大魏亦要拿出姿态示好,召回驻守的李大将军,以彰显大魏不好战。为此,安相爷奏请皇上暂调李家父子回京。 李大将军的母亲年岁已高,此举一来突显皇恩浩荡,让大将军尽一尽孝道,二来,留下李家小儿子,确保大将军远赴西北继续尽忠职守,避免拥兵自重。 李大将军膝下共两子,大儿子李堂继续留在西北镇守边关,小儿子李硯随父回京。恐怕这一趟回来,李硯再也回不去西北,日后亦成为李家留在京城的软肋。 李家父子的队伍走了大半个月,今日行至京郊,刚好途径烧山观一带,李硯带领一小队人马打头阵,撞上了这天降的救驾之功。 皇帝回宫后,愤怒之余又倍感羞耻,下旨拿下章益阳及烧山观众人。 自己大驾光临,内库拨银子炼丹,打造烧山观为天下第一观,结果,在即将飞升的关口,被这个钦点的天师劈面给了重重一耳光。 简直该死!罪该万死!! 在如何处置章益阳的问题上,没有回旋余地,调查清楚刺客背后的主谋即赐死。就连一向被认为是章益阳后台的安相爷,都没有二话,同意严厉惩戒,死不足惜。并提议,交由李小将军来彻查烧山观行刺一事。 旨意拟好,却惊觉章益阳不见了! 第30章 ☆、30:青红皂白 沿着御街往南走,不远的岔路旁有条东西走向的大街,街巷里仅有一座占地广阔的府邸,却鲜少有路人打那里穿行。 这条街巷中段卧着一株枝叶繁茂的梧桐树,如同守卫在此的巨人庇护着下方的路径。大树的叶子随风吹拂,一半落在街上,另一半落进旁边的府邸。 今日风大,树叶翩翩之际露出一抹不协调的飘带,往上仔细看,一坨黄黑道袍蹲在树杈上,正焦急地左顾右望。 从大殿香炉失火那会儿,章益阳便借提水的混乱遁走,烧山观内密道纵横,当然走为上策,保住命再琢磨皇上遇刺这事的古怪之处。 以章益阳的体力和特征,倘若往京城外面跑,怕是跑不出多远便会被追兵拿下。反而蛰伏在京城,跪抱相爷大腿,尚有一线生机。 真是倒了血霉! 章益阳伏在树上,心口咣咣跳动,震得落脚在此休憩的鸟儿纷纷飞走。 府门开了,开得无声无息,走出一灰色缎面长袍长脸的中年男子,像是知晓树上有人似的,径直走近树荫下站定,也不抬头看,淡淡道:“天热了,还是天师懂享受,知道上面凉快。” “胡总管,您就别打趣本……”现在自称天师已然不合适,章益阳烫了一下嘴:“能否让贫道见相爷一面,今日之事贫道真是无妄之灾,南边那些海盗怎会去而复返——” “天师请慎言!”胡彬出言打断了章益阳,不让他继续往下说,“烧山观是天师的道观,圣上的炼丹宝地,非我族类如何进得去?切莫胡言乱语。” “是,是。”章益阳握着树枝的手有些颤抖,胡总管这是什么意思?要弃车保帅了? 他犹不死心道:“只求相爷搭救贫道,贫道愿继续肝脑涂地为相爷卖命。胡总管,您是知道的,为相爷做事,贫道从不问缘由,海盗也好异族也罢,贫道从来都是执行,贫道对相爷的忠心天地可鉴!” “李大将军父子回京了,这次也多亏李小将军,皇上才能平安回宫。”胡彬终于抬起头看了章益阳一眼,这一眼令章益阳心中转过无数念头,李大将军回来,取代他的人来了。 第36章 章益阳吃力的咽了下唾沫,忽然盯向胡彬的身后,不敢相信道:“相爷……” 胡彬惊讶无比,下意识转过身。 下一刻意识到被骗,奈何晚了,头顶骤降一团团黄色浓烟,逼着他捂住口鼻往旁边跑,再挥手喊人过来,那棵梧桐树上已经不见肥胖身躯。 章益阳跑不远,也跑不动,街头偶尔有行人经过,他惶恐避开,最后跑到实在喘不上气,直接瘫坐在一家商户的屋檐下,心中沉坠。 投靠相爷这些年,表面上风光无限,手握重权,实则每晚都担惊受怕,相爷做的事太不符合常理,他不能问不敢问,甚至都不敢猜想。 这些年,他纵容陷害,收受贿赂,卖国走私,枉顾人命,一桩桩一件件回忆都回忆不完。 章益阳凝望斜上方的日光,不禁落下泪来,当年仰望过星空,后来如何就甘心做一条臭烘烘的走狗呢? 恍恍惚惚,浮浮沉沉。 耳边一众疾跑的脚步声传来,章益阳闭上眼睛,等死吧,跑不动了,又能跑去哪里。 万念俱灰的念头刚刚冒出,头上忽然被什么东西罩住,身体被极不舒适地拖拽进倚靠的店铺里,后脑剧痛之下,没了知觉。 感觉过去了半辈子那么久,章益阳终于又睁开眼睛,此时天色已经变暗,有堵墙立在眼前,他捂着后脑坐起来,见到了这辈子最不喜欢的人。 “孟狗……”章益阳声音沙哑,孟玄之坐在他面前五步远的地方,手中扇子轻轻摇曳。 哼,年轻的时候他便是这般装模作样! “我就说吧,下手不重,没打坏。”站在玄之道长身边的十安抱着双臂,乐呵呵看着章益阳。 原来,是被这小子劫了,章益阳轻声“嘶”了声。 玄之道长轻蔑地瞧着章益阳,冷哼一声:“你我谁是丧家之犬?若不是我徒儿绑你过来,你早白日升天了!” 章益阳回想刚才的凶险,现在腿还在发软,胡彬分明想灭口,但是为什么?他还不够忠心吗?这些年他忠于相爷多过忠于皇上。 “这是哪里?”他快速瞄了几眼周围,这里是一条狭长的甬道,孟玄之堵住一头,另一头关着门。 “你们打算抓我邀功献给皇上?还是献给相爷做投名状?” “真伤到脑子了……”十安嘲笑他:“小爷可是从相府门口把你偷来的,岂有再送回去的道理?” “那……你们打 算送我进刑部大牢?”章益阳的话音有些发颤,关进大牢估计也活不到堂审,相爷灭口的手段再熟悉不过。 扇子“啪”的一声合起来,玄之道长心情激荡地站起,用扇子指向章益阳:“费劲弄你来,当然是泄私愤、报仇啊!且不提你以前对我的迫害,就我这手臂的新伤,差点被你派的人当街刺杀!高低也要放你点血,折磨你,就地正法,不得好死!” “对!凌迟!”十安配合着从腰间掏出匕首,挽起袖子就要上前行刑。 “等等,孟狗,不是,孟玄之!”章益阳双目露出惊恐,他逃命了大半天,滴水未进,眼下头重脚轻,阵阵晕眩。 “你先听我说一件事,保证你改变主意。” “是你派人刺杀我吧?”孟玄之踢了他一脚。 章益阳一歪,又挣扎着起身:“是…不过,我要说的事……” “师父,要不让他供认罪行吧,撒一句谎,割一片肉。”十安把刀尖在他黄黑袍上一划。 “你听我说……这事能平了咱们之间的恩怨!”章益阳嘴唇发白,很想就此躺下,可一见孟玄之腰背挺直的气度,咬着牙撑起上半身盘坐。 “狗屁!”玄之道长居高临下:“章益阳你害了多少人!杀你一次都不够赎罪的!你怎么说来着?尸骨无存,挫骨扬灰!” 章益阳闭上眼,心里很清楚,当年贞娘送药,并不是给他的,而是让他转交给孟玄之,他满肚子酸气,自己悄摸摸留了下来。后来皇后诞下小公主,若不是他亲自追出去寻,换做其他人,贞娘根本活不下来。想着孟玄之远走天下,不会再回来,心里才平衡些。 没想到,孟玄之回来了!眼下自己反而成为他的阶下囚! 罢了,如果不赶快去烧山观接出贞娘,她命休矣。章益阳明白,眼下愿意冒险去营救贞娘的人,只有孟玄之。 “孟……玄之,你还记得贞娘吗?” “你还有脸提贞娘?”玄之道长愤怒地揪住章益阳的领口:“贞娘是不是你害死的?” “她没死,她还活着。这些年我把她藏在烧山观药材库的暗房里,”章益阳被一股大力勒得满脸通红,指了指腰间:“快拿钥匙去救她,不然等李家军收拾好残局,封锁观内二层,可就来……来不及了……” 孟玄之呆住,随后甩开章益阳,蹲下来翻找钥匙。 甬道另一端射进一束光,那扇门被骤然推开,孟九思给陈老夫人请安回来,听见了章益阳的话。“师父,他会不会说谎骗我们?来个借刀杀人?” 孟九思的话不无道理,皇帝遇刺后,烧山观已被禁军团团围住,李家军即将扫荡观内,这时候潜入,好比火中取栗。 章益阳逆着光,只见一位白衣少女面庞湛白,散出淡淡金光,如同烟花般绚烂又缥缈。“圣……圣……女……”他喃喃道,心中一股异样的感觉。 玄之道长握紧钥匙,片刻后下定决心:“即便有这个可能,为师也要去赌一赌,只要贞娘有一丝活着的希望,总要试试……” 孟九思想了想,走上前从玄之道长手中夺过钥匙:“也对,那我去。” “不行!” “不行。” 玄之道长和十安异口同声。 十安说他有袖箭和夜视眼,最适合夜探。玄之道长神情复杂地瞅着小九,意思是:她身份不同,不能冒险。 孟九思蹲下,详细问了章益阳几句话。章益阳盯着她的脸一阵恍惚,却也说得清清楚楚,贞娘藏在二层右手边第二间黑门里。 孟九思仔细分析他的神色,觉得不似作伪,转头对十安说:“去取纸笔,让章天师多画几条密道,也好助贞娘逃生。” “嗯。”时间紧迫,十安一阵风跑出去,玄之道长还想阻止小九,被她一句话堵住:“师父受着伤呢,我也算亏欠贞娘,当年若不是贞娘冒险抱我出宫,我根本活不下来。” “你、你……”章益阳如遭雷击! 孟九思冷笑:“天师,你怎么认不出我呢?不是你一口咬定我是灾星,刑克父母?” “不,不……”章益阳额头汗如雨下却说不出话,“你是……你是……朝云公主?!你没死?怎么可能……” 当年那婴孩被太医狠狠摔在地上,额头淤青一片,他可是亲眼所见! “为何不让我活?”孟九思冷下脸,重复问道:“为什么?你跟皇后有仇?” 刚出生的公主能有什么威胁?杀子痛母,难道此举是为了报复皇后? “没有…不是…”章益阳拼命摇头,一眨不眨地盯着孟九思,像,真像,虽然圣女图没有画脸,但他知道那张脸一定是眼前这样。 见章益阳不说实话,孟九思轻叹一声,失去耐心。 “不说是吧?”她袖口的匕首下滑一寸,对着章益阳的肩头手腕一转,顺下一小片白中带红的肉,那片肉在刀尖上颤抖不止。 章益阳惨叫一声,浑身发抖,这小姑娘是在用凌迟的手段片他的肉! 她年纪轻轻怎么下得去手?他听见自己紧张的大喘气:“是相爷……让我……这么说……我只是执行……我也不想……但我没办法……” 安相? 孟九思一怔,用刀尖在章益阳伤口处比划:“相爷恨皇后?所以要杀公主?”皇子和皇女的命不能相提并论,泄愤的话,选择除掉公主,更容易实现。 章益阳肩头的血珠濡红了割开的肉,身体开始剧烈摇晃,眼睛死盯着徘徊在肩头的匕首:“不是有仇,是圣女……谶图……相爷不允许宫里生出公主……宗室女也、也不行……” “什么圣女?什么谶图?” “相爷府中有一幅谶图…预言圣女一统天下…”章益阳手心冒虚汗,想蹭在飘带上,孟九思突然出手扯下章益阳的飘带,后退着站起身。 飘带里有夹层,她攥在手里仔细瞧了瞧,里面装着烟雾丸和细针。 章益阳面如死灰,那是他最后保命的小手段。孟九思瞧着他,像在看死人。 “天师最好全说出来,包括这些年一桩桩、一件件的恶行,少说一件,我就片你身上一块肉,反正这具身体肉多,片上三天也片不完。” 少女声音轻柔,却如毒蛇一样悄悄爬上章益阳的后背,他张了张嘴,险些哭出声来。 甬道那头,十安取来了纸笔,孟九思擦了擦匕首,暂停审问:“麻烦天师画出烧山观内所有密道、密室,如果你也想救出贞娘的话。” 第37章 章益阳抹了把脸,抬起袖子开始画,自己终究是要死的,落在相爷手里是死,被朝廷抓住关进大牢,不等开审也会被灭口。也许,救出贞娘后,自己还能苟活几日。 “把他捆起来,等我回来再问。”孟九思拿起笔墨未干的舆图,吹了吹。 章益阳哭出了声,这丫头望向他的眼神仿佛有毒,能刺透皮肉,痛入骨髓。 “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玄之道长呸了章益阳一口,暗自握紧右手,略显吃力,明白自己尚未痊愈,冒然跟去只会拖累,可心里始终放心不下小九。 “让十安跟你一起去。” “不用,我找陈大人一起去,十安留下来看紧天师。” 第31章 ☆、31:火中取栗 孟九思找到陈均绎,对方答应的很痛快,他本来就在暗中调查当年之事,眼下有了贞娘的消息,自然义无反顾。 夜幕降临,金梁桥附近人群如织,孟九思和陈均绎从偏僻的巷子里绕出来,靠在巷子口望向对面的异族使臣馆。 没多久,馆内大门打开,一辆豪华马车驶出,后面跟着两排挎刀戴帽的异族士兵,沿着大街向御街方向去。 陈均绎跨出一步,看向行远的马车:“你怎知韩芊芊今晚外出?” 孟九思摸了摸鼻子,眼下还不能告诉他韩芊芊是去进宫请旨的,请……赐婚的旨。 韩芊芊立功后最想要什么赏赐不言而喻,要是知道以他为筹码,陈均绎铁定立即翻脸,那势必影响稍后的行动配合。 他不好糊弄,谎话不详实定会被他找出漏洞,最好的办法是先不说,能拖一时是一时。 孟九思面露焦急:“救贞娘要紧,我们先进使臣馆密道,出来我再讲给大人听。” 救人刻不容缓,孟九思一脸清白,陈均绎并未多想。 二人趁着夜色掩映,翻墙跳入使臣馆。使臣馆内的侍卫跟去了大半,后院只留有下人,二人很快找到密道入口,一座深井。 井口宽约两尺,下面一团漆黑。孟九思掏出火折子趴在井口向下照,井中四壁是由青砖砌成,布满青苔。 她把火折子递给陈均绎,身手敏捷地跳下井,用四肢抠住砖缝,一点点下探。白天进入烧山观的海盗就是从这里下去的,井壁上藏有洞口,从中开凿出一条密道。 她越下越深,火折子渐渐覆盖不到她的身影,陈均绎站在上面有些焦急,低声问:“找到通道了吗?” 井下嗡嗡声传来:“找到了!快下来!” 陈均绎举着火折子跳下去,两只脚轮替向下,孟九思在洞口帮他接过火折子,伸手拽他进来。 通道处,一条不算狭窄却幽深的密道绵延而去。 沿着密道,两人一路都没怎么说话。 走了不知多长时间,手中的火折子只能勉强照清面前的几步路,彼此的呼吸声格外清晰。 孟九思一直走在前面,不知道该跟陈均绎说什么好,生怕一开口,把他当筹码的交易便会败露。她只好在心中暗下决定,等救出贞娘,就主动跟他认错,并帮他解除婚约,希望补救及时不被他记恨。 陈均绎的影子在摇晃中跟上,淡淡道:“异族人怎会甘愿透露这条密道?” 明面上两国交好,实则都希望对方早日完蛋。这条蜿蜒密道避开内城,横穿城中到城北,看石壁痕迹,应该年头不久。 “因为异族人没有通过这条密道收获更大的利益。”孟九思陆陆续续告诉陈均绎这条密道的用途。 韩芊芊跟孟九思说,异族人刚到京城时,章天师的人便辗转找到她,说有渠道跟南边三十六寨做生意,地点就在京城。 大魏的律法明晃晃规定:大魏境内不允许异族跟大魏以外的势力做生意。草原的香料想要运往南边,必经大魏境内,要么被扣留,要么被驱赶。这些年,两国都只能单边跟大魏做生意。 草原的牛羊经过大魏转手卖给三十六寨,价钱会贵上三倍不止,反过来,三十六寨的草药卖给异族也同样经大魏转手,价钱翻高。 大魏处在两国地缘中间,根本不需要做什么,转手就能挣高价,躺着赚钱。其他两国早被这招儿坑害苦矣,钱都被大魏赚取,还要上赶着讨好大魏,里子面子全没有。 所以当烧山观提出私下为两国搭建互惠桥梁时,两边自然求之不得。 搭桥的章天师收取不菲的佣金,但跟大魏朝廷的转手价相比,不过九牛一毛。无论是异族还是三十六寨,当然愿意选择对本国最有利的交易方式,悄悄通过密道潜入烧山观。 赌场作为其中一种形式,偶尔开放。南边三十六寨临海,收编过半数海盗,海盗只会出现在赌场日,其余交易日还能见着三十六寨的宗室成员。 起初几个月,双方互利合作,在京城天子脚下,做着违反大魏律法的生意。而后,三十六寨以牛马周转到南边的时日过久、香料缺斤少两为由,不断压低交易价格,甚至空口欠款耍赖赊账。 更过分的是,一些异族人从草原南下送货,回途中总会暴露身份被大魏士兵砍杀,次数一多,异族人才发现,原来背后是三十六寨告的密。他们收到货物,不想结剩余的银钱,便想出借刀杀人的法子。 异族人跟大魏做生意,损失的是银钱,跟三十六寨做生意,连性命都不保,可见三十六寨的人更险恶。 韩芊芊索性告发这条隐蔽渠道,己方没有好处的事,也不想白白便宜了对方。由草原这边抢先告发,能联合大魏共同对付三十六寨。 孟九思约莫着路途,刚好在看见出口时讲完,不留陈均绎继续提问的机会。 密道变窄,转个弯,突然又变开阔。 孟九思举着火折子照了照:“到了。” 烧山观二层的赌馆一片灰败,原先摆放的桌子横七竖八,到处是翻倒的椅子、散落四处的筹码。两人快速穿过此地,小心翼翼推开黑漆漆的门。 二层此时没有人影,却传来一阵尖锐急促的哨声。 孟九思熄灭火折子走到楼梯旁,从圆柱空隙中望见观内火把重重,在一阵铿锵的刀剑触动声和急促的脚步声后,所有人迅速退到两边,迎进一位黑衣冷面的年轻将领。 “李硯。” 陈均绎轻轻吐出两个字,似不屑,似含怒。接着急促拉起孟九思往章益阳说的右手边第二道黑门去。 二人小心落步,生怕惊动观内众人。黑门上的黄色符咒显眼,孟九思悄声交待陈均绎屏住呼吸,然后左右推动寻找巧力,很快推开了这扇重力门。 里面灯火通明,却安静异常,两边高大的置物架散发出阵阵药香。 陈均绎摸索着找到暗室,向孟九思道:“稍后若遇上追兵,你带贞娘先走。”言下之意,他留下来阻挡。 孟九思眼波流转,瞟了他一眼,侧面瞧去,他的睫毛如羽翼般修长。 虽说找他一起闯烧山观就是为了保护自己,多一层保障,可听他说主动断后的话,心里却闪过一丝心虚。 韩芊芊正在求赐婚圣旨的路上,不知道陈均绎知晓被卖后会如何怒发冲冠。 烛光很亮,暗室门被打开,一条苍白的身影立在暗处。 “你是王贞娘?”陈均绎站在门口,嘴角微微上翘:“我是东宫的人,亦是皇后的人,现在救你出去。” 暗处的身影没动,对于贞娘来说,走出这里亦是踏入另一处 牢笼,等待她的是另一种身不由己和无休止的审问。 “我是孟玄之的徒弟,师父让我来救你。”孟九思打量她,抬脚迈一步进门里,向影子伸出手。 贞娘浑身一颤,愣愣看着孟九思,她不怕死,但她想见孟玄之。 于是毫不犹豫伸手搭上。 陈均绎看向两人搭上的手,催促道:“快走。” 贞娘的双腿似乎有伤,身体前倾着走不快,待关上此间黑门,周围的灯光瞬间熄灭。 三人走在黑暗中,哨音鸣响脚步踏杂,后方似有人影晃动,大批追兵正沿着楼梯上来。 陈均绎抽出银剑,示意孟九思带走不快的贞娘先离开,不然互相等待,一定会被发现。 孟九思停住脚步,瞬间改了主意,重新点亮火折子,一双眸子如同两颗黑曜石一般:“我留下,烦劳陈大人速带贞娘去见我师父,我有办法全身而退。” 她语气过于笃定,陈均绎猛听后半信半疑:“孟姑娘,以我的身份,即便被抓也无性命之忧……” “相信我,我都不会被抓。”孟九思听见逼近的脚步声,坚定地转身:“快走,再不走,就都走不了。” 的确,以陈均绎的身份被抓也不会死,但是罢官,牢狱之灾,甚至受刑皮肉之苦在所难免。因为这不是寻常事件,这是皇帝遇刺事件,灭族都是有可能的。 她日后需要仰仗陈均绎和陈家的时候多着呢。 孟九思走出几步,回眸无声催促,两人视线相触,陈均绎不再犹豫,抓起贞娘往廊道深处去。 第38章 孟九思调匀呼吸,摸了摸袖子里的铜钱,其实心中在赌。 之前瞥见那黑衣将军一眼,察觉此人心境明,面容暗,似乎藏了一层壮志难酬的愤郁。 没有绝对的胜算,但她想试试。 孟九思没有直接下楼,而是闯进第一扇黑门中…… 众士兵排兵布阵,四人一组,顶着长矛谨慎攀爬,他们刚处理好老虎的尸体,心中暂被阴影覆盖,保不齐这二层上面仍有猛兽。 楼梯上面黑得深邃,似传出形容不出的声响,总感觉随时会跳出什么致命的危险来。 突然,火光一闪,第一排士兵猛退后两步!压着后排紧跟的士兵同时退后。众人惊呼后定了定神,上面出现的不是老虎,是一位白袍少女。 少女面色如雪,笑容中露出一丝诡异,火光照映下,仿佛猛兽成了精。 “我可以帮你们涤清烧山观,不伤一兵一卒。”少女声音如甘泉,此刻听来却似幽灵低语。 李硯抬起头,看见一张无法形容的脸。 忽明忽暗,龙睛凤颈,不似世间人。 “大胆!”前排一兵卒吼道:“何方妖道装神弄鬼,你一弱女子,如何阻挡众将士?” 高高在上的少女扫视全场,神色自若:“观内到处是机关,你们人海战术的确能拆了这破观,可诸位是我大魏驻守边疆的英雄,难道甘愿折在这小小的破观之中?” 本次回京的五百名兵卒,是李家常年驻守边疆的兵马。 少女话音刚落,她身后无声无息蹿出一只两耳直立、闪着绿色凶光、做着俯冲姿势的狼! “哗啦啦!”众士兵又齐齐往后退下两步,鸦雀无声。 少女口中发出一阵奇怪的韵律,那头猛兽忽然闭上锋利的牙齿,爪子伸前,趴伏于地,一动不动。刚才那股欲吃人的模样瞬间抽离。 少女喊道:“李小将军,不要白白牺牲你的部下,你跟我上来,我带你堪破这座观邸!” “小将军不可冒险!”众将士纷纷劝阻:“身为大魏士兵,我们无论在哪里都愿为国尽忠,为陛下尽忠。” 带回来的兵卒跟随李家军多年,忠心耿耿。 李硯抬起手,慢慢地说,似乎在给自己一个微渺的安慰:“众将说得对,身为军人,要为国尽忠,为陛下尽忠。本将军愿意以一人之力为陛下换取一个真相。” 他声音陡然一变:“众将听令!一个时辰后,若本将军没有出现,拜托诸位如同攻城那般,务必打下此地!” 第32章 ☆、32:九曲人心 李硯一步一步,沉稳地走上阶梯,朝着少女与狼的方向。 他身后一排弓箭手尽全力拉开弓,颤抖着瞄准少女与狼。 “小将军好胆色!”少女嘴角梨涡点点,仿佛眼里看不见剑拔弩张的众士兵,不慌不忙的姿态像在邀请李硯进楼吃饭。 她脚下那只乖顺的狼率先一跳,融进二楼一片暗黑里。李硯皱起眉,望向未知之地。 少女将火折子换左手拿,照亮与李硯之间的路。 “看,这里有很多一模一样的黑门,你们人多挤上来犹如鬼打墙。咱们先从左边第一间进去。” 李硯抬头看了看黑门上方红字黄底的符咒,沉默地站了片刻。“这里有被施咒过吗?” 少女发出一声脆笑:“哪有什么法术,章天师所谓的神迹都是机关术外加江湖伎俩。” 李硯张口结舌,却无话可说。 真枪真刀拼出来的人更愿意相信手中的刀,对那些虚无缥缈的法术一说,天然带着怀疑和鄙视。人人都道天师法术高超,就连家族长辈也虔诚追随,可李硯始终有自己的看法。 面前的少女能驱使狼,带着点神迹的姿态,可她居然说没有什么法术。 这句话让李硯顿生好感。 很小的时候他就跟随父亲、哥哥去了边关,异族人生活的草原风沙肆虐,寒冷的冬日,风刮得人无法正常行走,酷热的夏天,又日头毒辣,晒脱一层皮,一年到头没几天好日子。 虽说这些年大魏与异族人表面交好,实际上边关摩擦的小仗没少打,李硯少年热血,每每冲锋在前,练就了一身刚毅有力的线条,严峻的脸上剑眉星目,透着股凛冽的气势。 却听白袍少女继续说:“旁门左道,震慑民众,用来诱骗钱财罢了。小将军请屏住呼吸,那张黄纸浸过药水,不闻,便不会晕眩。” 李硯无言地望了黄符半天。 少女推开门,转头发出奇怪的韵律,李硯右手倏地摸上刀柄,腿边一股凉风飘过,定睛一瞧,是刚才那只灰狼蹿过,他一身冷汗,随即镇定下来。 那只狼一头钻进铁笼,不再动弹。 李硯心中惊悚,走向一侧墙壁,右手始终按在刀把上。 这里的腥臭味令人作呕,李硯一边细细查看,一边 听错开一步的少女在面前叙述:“这是猛兽间,小将军仔细看笼子底下,那里有滑索,滑去隔壁赌坊供贵人下注。” “下什么注?” 李硯第一反应是买卖,可在京城里买猛兽要如何饲养? 没等他考虑明白,前面的少女发出一声冷笑:“斗兽啊,将老虎和狼关在一起撕咬,下注哪个会活下来。” 孟九思将火折子靠近铁笼,照亮里头奄奄一息的猛兽,当一头雄狮到了肚子凹陷、瘦骨嶙峋、满身伤痕的时候,任谁看了都会唏嘘和同情。 李硯盯着铁笼问:“这些猛兽从何而来?如何不惊动……” 他忽然顿住,猎深山老林的猛兽进京,一路上怎会不惊动官府?更别说,还要运进守卫森严的烧山观。 一层一层官官相护,目无法纪? 李家在京城留有亲族和宅子,章天师的所作所为皆有所耳闻,他每每与父亲讨论起来,都不屑这个假道士的装神弄鬼与劳民伤财,质疑这样一个大神棍留在皇上身边,相爷怎么也不规劝陛下。 父亲却严厉告诫他谨言慎行,此类话以后不准再提。 孟九思摇摇头,没再言语,默默走出此间,来到第二扇厚厚的黑漆大门前。 “烦劳小将军帮忙,一起推开这扇重力门。” 李硯看她一眼,飞起一脚踹在门上,那扇黑门晃了几晃,抖落一些尘土。 孟九思挑了挑眉,都说了是重力门,蛮力没用的。等灰尘散去,她算准着力点,指挥李硯一起用力。 李硯倒是配合。 “这间表面是赌场,实际是用来接待异族人和三十六寨做生意的。”孟九思一口气将章益阳为赚一己私利出卖朝廷利益的事和盘说出,边说边仔细观察李硯疑惑到愤怒的脸,略略放下心。 少年郎,总是有理想、有勇气、有原则的。这个人,她暂时赌对了。 原本对于李家,孟九思没什么好印象。 李大将军为了巴结安相,能做出私下赠送庶妹的混账事,可见家风不咋地,一副贪图荣华富贵的嘴脸。待今日见到纪律严明的李家军和李硯,又将不好的印象稍微回正一些。 接下来,按照章益阳画的舆图他们去了第三间。 “玉人?”李硯听到少女的介绍眉头一皱,他未及弱冠,又一直生活在边关没进过瓦舍,哪里懂美人的别样称呼。 屋内殷红色薄纱如云似雾,构建出另外一个世间。女孩们大多小脸尖秀,身形瘦巧,乳燕一般,冰肌袒露。 李硯不敢多看,脸上闪过一丝惊慌失措。孟九思亦是不忍,拉了他一把,转身带出去。 “她们……看不见我们吗?”李硯吐出一口长气,疑惑里面的女孩为何看都未看他们一眼,对于闯入的陌生人,仿佛透明。 “里头香料有问题,待久了会影响神智。”孟九思简明扼要地讲了讲第三间,也是最令她瞋目切齿的一间。 章益阳的舆图详细画了每一间,钱权交易中,怎会少得了色。 烧山观,实乃人间地狱! 李硯听她讲解时,先还一直怔愣,后来似乎察觉,目光一颤,却迅即扭开了脸,又去望那扇禁闭的黑门。 这一间对他的冲击最为强烈,这烧山观到底是魔窟邪教还是某些人的秘密花园? “你猜哪些人会来?”孟九思声音清冷,露出讥讽的表情:“话说只有三品以上高官能进入……” “不可能!”李硯鼻翼张合,脸色都变了。 “不然呢?普通人谁进得来烧山观?”孟九思盯着他:“烧山观或许只想收集权贵们的把柄,却没想到后来变成了拉拢圈子的投名状。权贵们在一起干过肮脏事,互相握有彼此的把柄,就可以互称‘自己人’了,然后顺理成章结成一个个同党。” “你如何知晓这些?又为何出现在此?你是谁?”李硯霍然盯着孟九思,神情森然。 “我叫孟九思,以上是章天师自己招认的,在他午后差点被人灭口之后。我这个人呢疾恶如仇,听他坦白完,心里那个气啊,想着若不赶来提醒小将军,恐怕又要有兵卒白白牺牲在陷阱中。” 第39章 “章益阳人呢?”李硯急切道,他手下的人正在全城搜捕。 “跑了,我逼他认罪后,他出其不意撒下毒烟跑了,真是防不胜防。”孟九思掏出章益阳画的舆图,一一指给李硯,免得他在此问题上继续盘问。 “这里往后一间,是刑房,可供观赏的那种……”她飞出一个眼神,不知道李硯能否听懂,停顿一下继续说:“然后是焚烧炉,偷尸体来殓,歪门邪道要炼人的心肝,关于这一点,小将军可以去大理寺找孙司直,他有人证物证……” 李硯接过舆图,越看越像泄了气的皮球。那右边几扇黑门内,分别是:行宫、珍贵药材库、炼丹房、金银珠宝库和书房。 只有皇帝下榻过的房间才叫行宫。 李硯愕然。陛下每月进烧山观炼丹,真的只是炼丹吗?这个念头把自己都吓了一跳,不敢多想。 “小将军,你应该谢谢我,要不是我阻止你的部下跟来,现在就是所有人目瞪口呆。你说,士兵见过上层统治者的丑恶嘴脸后,还会发自内心忠于陛下,忠于大魏吗?” 孟九思说得云淡风轻,李硯听过,胸中却有无数种情绪翻腾悸动。 皇上指派他来调查真相,要的是遇刺的真相,不是烧山观的真相。相爷同意他带兵搜查烧山观,是因为在相爷眼里,李家是自己人,李家的崛起离不开安相的提拔。 那他要怎么做? 李家是安相的自己人,那他李硯呢?他一直试图用军功来证明,李家有如今的地位绝非是当谁的走狗得来的,李家儿郎有真本事,是靠一刀一城打下来的!谁承想刚回京,便撞上这样一桩难以抉择的大事。 选择公布所有真相? 那李家定然承受自上而下的毁灭式压力……何况,章天师的背后也有安相的影子,审问章天师,总会带出对相爷不利的供词。 章益阳差点被灭口,被谁灭口?思来想去,李硯只觉不寒而栗。 是要对得起真相和良知?还是选择对李家最有利的方式,将此间腌臜事大而化小,小而化无,遇刺一事推给一只替罪羊,再秘密杀掉这只替罪羊。 不是他想如此,他只是奉命行事。 孟九思一直在注视李硯,他心里正在纠结、煎熬、烦闷、焦虑……由人之形,观人之神,查人之心,她并非算命,而是察人。 李硯此人禀赋厚、心境明,奈何周遭气质浊,极易对他造成侵蚀,能否坚守心性,全凭自身知行合一。 “章益阳的亲笔舆图如今在小将军手里,”孟九思罕见地有些纠结,叹了口气:“小将军……请三思。” 原本厌恶的事情,如果是来自权威的命令,人可能也会做出自主状态下根本无法做出的行为,并给予施行。李硯走出去后会面临什么,孟九思一清二楚,别说相爷会阻止他说出真相,连李家也不会允许他从心所欲。 火折子晃动,孟九思不动声色地倒退几步,陈均绎说过里间书房可以下到一层,出去后通向烧山观侧门。 “小将军,再提醒你一下,后山有大量的陷阱、弩箭、兽夹、人网,环环相扣,几乎都是死门,你的人若要搜山,最好也——” 她原本想趁李硯思考时,出其不意,转身撤回书房逃走,不承想话说一半,忽然间书房的黑门从里面打开,闪出一条人影,三人同时愣住! 火光照亮来人轮廓分明的侧颜,英挺的鼻梁,如细瓷般翻着冷白色的皮肤,一双波光粼粼的眼睛,似含情似无情。 第33章 ☆、33:百密一疏 原来,陈均绎带贞娘从侧门出去后,观内人喊马嘶,弓箭声响,隐约听闻众兵卒呼喊李大将军驾到……他大吃一惊,若是李崇光来了,可不是小计谋能骗得过去的。 陈均绎急忙寻到广福坊墙垣边,扒开墙垣垛口让贞娘暂时躲进去,再堆上柴火垛掩盖。 他风一般冲回烧山观。 此间书房除了通往后山,还有密室可以进入二层,他着急救人,脑中一闪而过什么,当时没有抓住。 陈均绎的突然闪回令孟九思目瞪口呆。 他怎么回来了?原本还可以骗李硯,说自己善心大发,为了挽救兵卒性命冒险来劝。现在突然冒出另一个人也能进入二层,接下去要怎么自圆其说? 廊道不足两丈宽,三人诡异的各站一边,李硯本能地拔刀相向,待看清楚来人,略迟疑道:“是你?” 陈均绎出众的相貌与少年时毫无二致,只是变得更高了。李硯小时候对陈均绎的印象不可谓不深刻,陈均绎的娘亲是李家人,他们实则是表兄弟。 陈均绎淡淡瞥了李硯一眼,看不清真正神色。 李硯的肩膀绷得紧紧的,用刀尖指向他:“陈大人是不是要给个解释,为何你会知晓此密道?” 不是李硯不肯叫他表哥,而是多年前一个雨夜,陈均绎大闹李家,扬言与李家恩断义绝! “尔等鼠辈,自以为改头换面,跻身高门,何尝不是用无辜亲人的血去铸,命去填……” 李硯牢牢记得当年陈均绎忤逆长辈,引经据典卖弄文采,将父亲等一众族老驳得体无完肤。若不是陈均绎身上还流着一半相爷的血,父亲定会把他打死在李家祠堂前。 陈均绎眼睛从李硯身上扫过,似笑非笑,意味不明地说:“本官做事不需要跟李家人解释。” 李硯脸色变了,他一向听不得别人瞧不起李家,尤其是陈均绎,当下就要横刀逼压上前。 “小将军!” 银光一闪,孟九思忽然朝李硯射出数玫细针,全是从章益阳的飘带里翻出的好物。李硯全身心正被陈均绎牵动着情绪,对孟九思避闪不及,身子晃了晃,顿时跌倒。 镗朗!李硯用刀尖抵着地面,强撑着怒视二人:“你们是一伙的?” 孟九思心中转过数个念头,得给陈均绎也找个合理的借口。 她是发善心,那陈均绎……来不及思考后续,脱口冲陈均绎道:“你看你,非要跟来,我就说小将军明事理,知晓真相后不会杀我灭口,你怎么就是不放心呢。” 陈均绎去而复返的确是担心她的安危,可孟九思的言语多了一丝暧昧,硬是将陈均绎来此说成是追随自己的私情,说完她自己也脸红,这番信口开河,不知陈大人会如何思忖自己。 陈均绎半侧着身,眼眸波光浮动,端着完美无缺的微笑,倒是配合她的话。 孟九思松了口气,对李硯道:“针上涂的麻药,困不住小将军多久,你刚好可以想想,稍后该如何善后。” 说完,转身和陈均绎进入书房,双双离开烧山观。 贞娘常年被困在方寸之地,并未觉得此时多难熬,陈均绎很快扒开柴火垛将人找出,三人穿街过巷,往白马巷奔去。 廊道陷入一片黑暗,李硯的脸色冷得像铁。 他想起第一次出征,率领一小股士兵深入草原探刺敌情,骑着骑着迷了路,当时天色完全黑下来,他也是茫然无措地看着草地,不知道应该选择哪条路前进。 当时若选错了路,是自己回不来。 现在若选错了路,是会连累全族。 临行前,大哥拍着他的肩膀,重重叹了口气,叮嘱他回京后收敛锋芒,万事以家族为重,还说周旋于京城政事比带兵打仗艰难,上位者的心曲折复杂,很难分辨其真实意图,他们惯会玩弄权术谋取私利。 歇息片刻,李硯渐渐恢复力气,边走边盯着每一扇黑门,不知在琢磨什么。 眼前骤然冒出一片火光,一群士兵堵在台阶上,见李硯平安走出,纷纷大喊:“小将军,小将军出来了!” 一校尉迎上前,拉开与众人的距离,低声耳语李硯:“大将军来了,正带人去往后山。” 李硯一惊,想起少女说的后山陷阱,当下要追去,却听校尉继续道:“大将军知晓后山的埋伏,吩咐小将军将观内种种情形先报予相爷,至于该如何面圣,全权听相爷吩咐。” 奉旨调查,却要先通过相爷的授意,再把“相爷的意思”传达圣上,难怪外面的人都说李家是相爷养的狗。 李硯内心羞辱,却不得不装作若无其事。 月光开始变得微弱,黑暗笼罩了整个大地,夜空中一颗星星都瞧不见。李硯仰望夜空,这一刻真的很怀念草原,万颗星光闪耀,夜空洁净如水。 行走的月亮淡淡的穿过白马巷口,把树影拉得细长,远处模模糊糊有些人影,十安定睛再看,灯火幽暗处,三条单薄的影子高高低低朝这边走来。 他天生目力强,急忙牵着黑马迎上前。 相距更近一些,三人才看清楚迎面有人。 十安扫过两人,目光盯看中间的年长女子,猜想应该是师父一直念叨的贞娘,冲她点了点头。 “师姐,陈大人,孙司直刚把章老贼带走了。”十安心乱如麻,孙司直是陈大人的朋友,一起调查偷尸案,他说替大理寺拿人,于公于私十安也没有阻拦的道理。 第40章 陈均绎和孟九思同时一愣,谁?孙智胜? 陈均绎非常意外,他最近没有见过孙智胜,也没有将抓住章益阳的消息透露给任何人。 “什么时候的事?”孟九思问十安。 “师姐和陈大人走后不久,孙司直带了几个人,进门就说大理寺拿人,我和师父以为他既然知道章老贼在此,肯定是……”十安瞥了陈均绎一眼,放低了声音:“陈大人授意吧……” “我并未告诉任何人,章益阳在你们手上。”陈均绎摇摇头,略一思考,牵过白马一跃而上:“我去找他问清楚。” 说完,调转马头,急忙往黑夜中奔去。 夜色如墨,街上空空荡荡,陈均绎策马奔向大理寺,却被告知孙司直今日休沐,并未现身。陈均绎心中一沉,复又翻身上马,急促的马蹄声敲碎了深夜的寂寥。 他手中紧握缰绳,仿佛寄托着某种情感的期待奔到孙智胜的家宅前,一勒缰绳,马匹长嘶一声,戛然停步。 陈均绎猛然撞开大门,却发现里面一片黑暗,房间里也没有烛火光亮,感觉空无一人。 院落杂乱不堪,一堆堆草席木屑到处都是,并排停靠的板车上拱起一排连绵的弧度,有风吹起,窸窣作响,气氛有些诡异。 陈均绎一步一步走进院子,一脚踹开房门,一股混合着发霉和酒味的味道,仿佛置身腐尸周围。 孙智胜呆呆地坐在地上,身边酒坛翻倒。“少、少恒……” 陈均绎大步上前揪起他的衣领,森然盯着他:“章益阳人呢?” “少恒,我 对不住你……”孙智胜脸色涨红,喘息着说道。 陈均绎一言不发地盯着他:“你接近我,也是他老人家派来的?” 从小到大,安相安插过不少人在陈均绎身边,他和太婆废了好大的劲儿才一点点清退隐藏在陈家的暗桩。 “不是,少恒,我把你当朋友,真心的。”孙智胜挣扎着,面色痛苦:“长生店那俩人死在牢里了,我尽力保护过,还是莫名死了。更别说当街刺杀玄之道长的刺客,在牢里伤病不治,也死了,都死了。” “然后相爷派人找到我,答应帮我完成一件梦寐以求的事。我这个人你是知道的,是不是?我不在乎钱财,不在意升迁,甚至不怕威胁,但是这件事我拒绝不了。” 是人就有欲望,图名图利图情。孙智胜的遗憾,其实是他父亲临终的遗憾。 孙父年轻时犯错被本族人除名,带着年幼的儿子背井离乡来到京城,一辈子的愿望就是重新被家族接纳,将名字和儿子的名字计入族谱,死后葬入祖坟。 前些年,做了官的孙智胜试图回家乡与族老们和解,奈何败于强大的家族规则之下。 孙父绝望生病,日夜恸哭,病重之际,孙智胜在外地办案,没能得见垂危老父最后一面。若他当时伺候在侧,及时请来大夫,说不定能护住老父亲的性命…… 他身为人子,没能让父亲平安归老,愧疚如巨石一般压在心里。 相爷能帮他实现父亲的遗愿,只需要他今日带出章益阳。孙智胜是陈均绎的好友,他进出白马巷不会受到阻拦。 更何况,章益阳又不是什么好人,他的生死无所谓啊,是不是? “少恒,相爷一直在盯着白马巷,他知道你们的一举一动,即便不是我……当然,是我不对,不该利用我们之间的关系。”孙智胜眼中一片迷茫:“但你想过没有,倘若章益阳在你手上供出相爷,你要怎么做?当真能拿下相爷?是不是?何况你身为人子,当真会亲手弑父?” 且不说相爷会不会倒台,单凭父子身份,陈均绎就没有一丝一毫的希望成功。 父赐子死,尚安复请。莫说对抗,就是去想一想,也是大逆不道。 四下寂静无声,大门敞开,只剩下风,陈均绎站在风口,凉风吹透了后背。 他早有觉悟,从下定决心开始便知道,成功的机率极为渺茫,或许到头来换来临头一刀。 但,那又如何! 陈均绎不再看向孙智胜,甩开衣摆迎风走出房门,脚步急促却没失了气势。 便在这时,北方夜空忽然红光大作,卷起半边天的烟雾。纵目望去,千山山顶上月光映照,山顶红光一片,在天空切割出明暗的光影。 烧山观失火! 陈均绎猛然一惊,急忙跨上骏马奔驰出坊巷。 第34章 ☆、34:荆棘丛生 玄之道长正等得心急如焚,一听见院门开合,迫不及待地迎出来。 他不敢相信地注视着贞娘,十几年过去,她看上去比同龄的妇人面容枯萎,皮肤苍白,只能从眉眼轮廓依稀看出年轻时的秀美。 贞娘定定地望着他,彷如幻觉般喃喃道:“真的是你……” “贞娘,我以为此生无望……”玄之道长红了眼圈,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贞娘拽着他的衣袖,哭泣的声音从喉咙深处传来,多年的压抑与痛苦奔涌着倾泻,蔓延回荡在寂静的深夜。 孟九思担心贞娘体弱容易哭晕过去,赶紧让十安腾出房间,玄之道长镇定地在贞娘嘴里放了一片药,扶她进屋坐好。抬头瞧见小九冲他摇头,意思是还没到说真相的时候。 玄之道长心中转过很多念头,小九机警聪敏,却不太信任人。进京后他问过她,要不要尝试联系太子或者皇后?小九却说:“我进京是想弄明白当年非死不可的缘由,并不是想攀亲。” 章益阳坦白了刑克父母一说是胡编乱造,背后是安相爷的指使,而安相爷因为一副什么圣女谶图,不允许皇家出生公主。接下来,小九要对付的人还真是跟陈家一致了。 玄之道长暗自叹了口气,跟贞娘介绍了两位爱徒。孟九思拉着十安上前见礼,随后识相地离开,留给分别多年的两人单独说话的机会。 烛光中,贞娘呆滞地看着眼前的玄之道长,玄之道长也含笑地望着她。两人沉默地对视。 十八年前那个混乱的夜晚,几乎成永别。玄之道长告诉她,自己当年跑得快,章益阳没来得及为难他。 贞娘眼眶湿润:“我常常梦见那个夜晚,如果我没去找你,你是不是不会离开京城?” 玄之道长摇头不已:“若留在京城,恐怕这些年早被章益阳报复了。” “万幸,没人知道我去找过你,没有牵连你。”贞娘泪水涟涟。 玄之道长心里一动:“宫里也没人知道?” 这是小九最担心的一点,除了贞娘,还会不会有其他人知道小公主被送到玄之道长这里。 “没人知道,”贞娘似乎陷入悠远的回忆:“我当年抱给你超度的婴孩,其实是皇后生的小公主,与太子是龙凤胎。只因章益阳说大凶,小公主才留不得。我后来质问过章益阳,他说身不由己。哼,走狗。” “跑出宫门,我两眼一抹黑,根本不知道要去哪里。”贞娘凝视着玄之道长,问出心头最大的疑惑:“我当晚是临时起意去寻你,想让小公主走得安心些,你后来把她葬在何处?” 玄之道长垂下与之接触的目光,心中忽然有些难过:“千山附近。” 这是小九编造的说词,说到底小九还是不信任皇后,当年皇后没有阻止太医下黑手,兴许也信了刑克父母一说呢。 当年的千山还没有被封,后来扩建烧山观,大肆翻山修建,原有的土地几乎被翻了 个个。 贞娘神情严肃,许是想到了这点,好半晌才喃喃道:“得禀告皇后,去千山找找小公主的尸骸,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呢,孩子可怜……” 玄之道长望着她,不禁有一些心酸。 庭院中一片寂静,孟九思站在大门口,等待陈均绎。 不管章益阳是否凶多吉少,她今晚必须跟陈均绎坦白与韩芊芊交易、对方去宫里邀功一事,要赶在圣旨发出前。 若是圣旨先到,她再如何解释,陈均绎肯定会生气。 “师姐!!”站在房顶上原本在等待陈均绎的十安忽然看向北边,低呼:“山火!” 北边?千山?烧山观?孟九思震惊不已,立即跳上屋顶,她虽然没有十安的夜视眼,却也看到北方天空几道橘红色光芒闪耀。 这一烧,可就毁了所有证据。 大火烧了一夜,将北方天空染成一片漆黑。 早朝时,大将军李崇光跪地请罪,道出昨夜追查烧山观刺客,海盗十余人,已尽数歼灭,竟是章益阳买通后藏于观内,意图不轨。是刺客间沟通出了岔子,才使他们提前亮剑。不然,待陛下进观开始炼丹,后果不堪设想。 “多亏陛下洪福齐天,才没让歹人得逞。”李崇光略抬起头,带着哭腔:“但,想不到章益阳丧心病狂,居然跑上千山纵火!臣发现火光,调集所有李家兵卒进山灭火,奈何,烧山观受到大火蔓延的牵连,已烧成一片焦土。” “可恶!”皇帝大喝一声,心中悲叹炼制多年的丹药付之一炬,那章益阳怎么敢!“什么都没有抢救出来?”皇帝眉头一抽,观内可不止炼丹炉,还有一些不为外人道的宝贝。 第41章 “臣无能,臣原本想冲进二层,也不知道里头燃着了什么,大火雄起,只见一团黑,实在冲不进去……”李崇光伏在地上,老泪纵横,十足忠心耿耿的姿态。 “陛下,观内常年囤有硫磺、硝石、木炭一类,估计助燃了火势。”安相脸色凝重,忽然一甩袍袖质问李崇光:“可抓住了狂徒章益阳?” “臣请罪,章益阳纵火后自焚,即便被兵卒拦下,却也没了气息。”李崇光将章益阳的尸体暴露在光天化日,众人见状,纷纷唾弃死有余辜。 从被奉若神明,到万人唾骂,仅仅一夕之间。 “的确死有余辜。”皇上恨得牙痒痒,想到观内藏有的“奇珍异宝”,恨不得将章益阳鞭尸三日。“朕待他不薄,居然养出这畜生的不臣之心!昨夜异族公主跟朕举报了一条密道,众爱卿可知?” 安相眼皮一跳,昨夜韩芊芊秘密进宫,消息今早才传出来,这件事超出他的计划。 只听皇上愤怒地大吼:“章益阳这个吃里扒外的叛徒,在朕的眼皮子底下联合异族和三十六寨,妄想颠覆朕的大魏!查!给朕一查到底!” 皇帝是真动怒。 他一直以为章益阳是为了迎合他而改造烧山观,里面可以炼丹、观赏、嬉戏、享乐……想不到还藏有异族人和三十六寨的人!居然联合起来偷他的钱!绕过大魏做生意,不就是偷他的钱吗!怎么?当真想篡位?! 可恨!可杀!可鞭尸! 这个问题,连安相也沉默了。 异族人到底跟皇上密谋了什么?还有那个玄之道长师徒,他们劫走章益阳后会不会审出什么?胡彬年纪大了有些瞻前顾后,说京城中使用弩箭动静太大,其实就该一早杀了这几个人,也不会出现此刻的顾虑。 早朝后,皇帝特意留下安相、唐相和赵相进书房,咬牙切齿地告知了章益阳的无耻。 韩芊芊跟皇帝说,章益阳挖了一条地下通商之路,专供草原与三十六寨交易往来。但南边人狡诈,既要货物又不想给钱,利用边境的大魏士兵砍杀异族人。他们痛定思痛,觉得还是大魏人讲诚信,故跪求大魏皇帝原谅他们过往的无知,重新建立两国友好邦交,大魏日后若对三十六寨出兵,草原可以提供战马。 众人乍一听此事,骇然失色。 章益阳居然大胆到分裂大魏?这些年烧山观一家独大,作法、炼丹、除邪祟,背后有皇家撑腰,民间效仿,纷纷以求到烧山观周边为荣,谁也不敢言说观内图财不灵,提出质疑的,必遭打击报复。 天师的马车都能驰骋进宫,是谁给他滔天的权势?唐相心中默默埋怨着皇上,面上却没有表露,微微颔首:“既然查明刺客是海盗,会不会就是南边三十六寨的阴谋?” 唐江元这般说也有一定道理,大魏素来与异族人来往密切,近些年草原边关从未大动干戈。但是三十六寨封闭神秘,几乎不与大魏建立通联,大魏商船被海盗劫持是常有的事,而其中多半海盗本身就是三十六寨中人。 先帝时期,大魏出兵过三十六寨,奈何地势险要,三进三出未能将其歼灭。待到如今,本朝皇帝不崇尚武力,与三十六寨保持着互无往来,却彼此心怀警惕,伺机侵占的心态。 一直入定的安相此时唇边浮起一抹讽笑:“陛下,这仅是异族人的一面之词,是否也听听三十六寨的说法?” 一旁的赵相赶紧附和:“对对,海盗也分派别,也不全是三十六寨中人,再说,异族公主在这个节骨眼上告发密道,又是何居心?” 唐相白了赵相一眼,道:“三十六寨妄想颠覆我大魏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倒不如以此为由,联合异族人攻打三十六寨。卧榻之上,岂容他人鼾睡?” 三十六寨不肯像异族人一样臣服于大魏,早晚与大魏生事端,朝中亦很多人赞同不如先发制人。但皇帝要的是太平盛世,始终不愿对外用兵。 打仗,是要花很多银子的,一旦开战,便不死不休。太累人。 皇帝听罢,果然不愿在这个问题上讨论,于是把目光投向安相:“异族公主之所以愿意告密,为的是她自己的婚事。女子嘛,选夫是天大之事,她痴缠陈御史近乎疯狂,朕忽然有些舍不得这小子。” 哪里是舍不得,舍不得压根儿不会提。 安相早已摸透皇帝的心思,赶紧表明态度:“身为臣子就该替陛下分忧,用臣一子换回两国长久和平,于少恒而言,也是大功一件,臣无异议。” 唐相心里一紧,婉儿爱慕少恒,做爹的自然明了,原想着过完夏天探探陈三和的口风,想不到安展堂在这个节骨眼上大言不惭开口认子,以前干嘛去了! 而皇上的意思……是要赐婚?! 陈均绎昨夜一宿未眠,与多年好友决裂,又奔去千山呛了半宿的烟火,今日整个人如同漂浮在云端。下了朝,还未走出宫门,忽然一道赐婚圣旨劈来,让他蒙在原地。 陈均绎沉默地接过圣旨,木然地走出宫门。 这时,宫门外驶来一辆豪华马车,韩芊芊故意探出头,喜笑颜开地对他招手。 “少恒!”韩芊芊居然娇嗔地喊他表字,陈均绎又气又恨。 韩芊芊笑嘻嘻跳下马车,跳至他跟前,眼波妩媚:“你不是躲着我吗?我偏偏让你这辈子都躲不开,还是孟九思那丫头心眼好使,说有了圣旨,你不愿意也得娶我。” 她越靠越近,陈均绎再也忍不了,不顾体面地推开她,疾步跨上骏马,逃一样匆匆离去。 一种很奇怪的愤怒和心痛,说不清楚。原来这就是韩芊芊愿意供出密道的缘由。一瞬间,他全都想明白了。 孟姑娘用他做筹码换取密道,孙智胜用与他亲近的关系骗走章益阳。为什么一个个都要利用他,背叛他,他天生就该是工具吗? 陈均绎突然感到悲哀。 互助、信任、理解、交心,他们至少是盟友吧,却各自为了利益,权衡后放弃了他。 陈均绎好似脑中被打了一记闷棍,难受在心里。 第35章 ☆、35:认错 天空灰蒙蒙的,不见日光。陈均绎骑在马背上,忽然改了主意,调头往东华门太子宫殿奔去。 他心下冰冷,脑中不受控地想起孟九思。 她总是用一双热情的眸子看向他,说陈大人放心,除掉章益阳她有办法。 是不是从那时开始,她就想好了以赐婚为由,引诱韩芊芊供出密道。 还是说,从更早的时候,她知晓韩芊芊欲望时,便留心如何加以利用。 他当她是盟友,她却想着算计他。 每次见面,孟九思都端着一副笑颜如花,欣赏他讨好他的姿态,目光比其他女子多了一分坦荡,好似多欢喜……原来都是做戏,她不曾认真,当然坦荡,所有花言巧语随意说出口。 章益阳死了,她哄骗他的目的达到了。 愤怒夹杂着委屈,一齐涌上心头。 他怎么会觉得委屈呢,他不应该。 街上行人不多,骑马速度快。陈均绎奔来告诉太子,贞娘找到了。太子正在读书,当即扔下书,派人禀告皇后。 片刻的工夫,皇后命人传话陈均绎,让他带贞娘悄悄去朝云殿等候。 孟九思也一夜未眠,像长在院门旁的树一样守着,靠在躺椅上闭目养神。 “师姐,你进屋睡一会儿,等陈大人回来我肯定叫你。”十安帮她换了一壶热茶,后半夜劝她好几回,她只反复摆弄着铜钱小脸越绷越紧。 师姐不去休息,十安也睡不踏实,索性搜罗一些果干、油饼,陪她靠在院门口边吃边等。 清晨,师父喊他做点吃的,十安忙活完吃食端去屋里,又一屁股坐回院门口发呆。 天色由浓墨转成灰白,厚厚的云层无风吹散,十安正打着瞌睡,忽闻一阵清脆的马蹄声打在青石板上,孟九思已经迫不及待站起来,打开院门探出头。 陈均绎穿过巷子里的薄雾,带着一身风霜翻身下马,他面色阴沉地吩咐乘风准备马车,然后无视迎门的孟九思,看向揉着眼睛的十安:“玄之道长呢?” 看他的神情,孟九思心里咯噔一声,看来陈均绎已经知晓赐婚一事,这下她要付出更多的口舌。 “陈大人,我有办法解除婚约。”她横跨一步拦在陈均绎面前,其实眼下只有办法推迟,但为了更快消除陈均绎的怒气,孟九思睁眼夸下海口。 她突然逼上前,很近的距离,陈均绎不得不收住脚步,瞥向她。 她睫毛轻颤,带着一丝小心翼翼,鬓边几丝碎发被门口灌进的风吹过脸颊,眼眸中闪过一丝慌乱,全神贯注看向他,并没有抬手去捋碎发。 陈均绎的目光一触即收,并不言语,侧身越过她,走向院子中央。 十安早在他问出口的时候便噔噔噔跑去通知师父,玄之道长听闻陈均绎登门,赶紧阔步而来。 陈均绎开门见山,说要带走贞娘,玄之道长已经跟贞娘商量过,贞娘决定无论如何都要跟皇后有个交待。 第42章 “在下能同去朝云殿吗?”玄之道长有修建神宫的重任,原本也是要去每日应卯,他见陈均绎穿着官服,神情也较往日严肃,提要求时不免弯腰行礼一番。 贞娘仍活着的消息除了章益阳,只有他们几人知道,陈均绎带贞娘见皇后也是暗中悄然进行,不想节外生枝。 陈均绎点了点头。 几人即刻登上马车,前往朝云殿。 孟九思没机会再跟陈均绎说上话,望着渐行渐远的马车心中莫名地失落。如果昨晚在密道中跟他先解释,时机会不会比现在好? 十安见师姐望着巷子口发愣,打趣她跳上房顶还能再看远一点呢。见师姐没反应,他闲的运用轻功蹿上屋顶,汇报马车正在行进的方向。 “马车拐出巷子了,绕过人多的安业坊……”十安说着说着忽然停止汇报,聚精会神看向某处。孟九思察觉出异样,也运功跳上屋顶,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师姐,有两个人跟踪马车,非常小心,时隐时现的。” 孟九思一怔,她望不到远处的细节,只能让十安尽力盯住跟踪的人。 天色灰青,远处不时露头的两个黑点跳跃在一角飞檐,在下一个路口分开。一个黑点远去,渐渐模糊,另一个黑点朝着来路回到某处。 “御街南边第三个口……”十安双眼仍盯住远处,抬手一指:“师姐,其中一人跟上马车,另一个去了那里。” 孟九思眉尖轻佻,转身飘落地面:“你继续盯马车,能盯到哪里算哪里,我去御街南边转转。” 白马巷过去那里距离不远,孟九思一路奔跑,跑至第三个街口拐进东西走向一条巷子里。这里人骤然变少了,一棵枝叶繁茂的梧桐树横在路中。 两边是白墙灰瓦的高墙,屋顶翘角飞扬,琉璃瓦熠熠生辉,这座府邸高大宽阔,门楣上雕刻着神兽和精美花纹。 孟九思光注意看细节,待瞧见门前匾额时,门前守卫一同映入眼帘。 安府。 守卫威严地发出呵斥,仿佛看一眼府邸也是一种放肆。 孟九思退后数步,正在此时,沉重的大门突然打开,一道翠色身影被小厮们众星捧月般请出,门口守卫亦低头行礼。 “安书逸!”孟九思嫣然一笑,叫得大声。 安书逸原本不耐烦的脸在抬头见到孟九思的瞬间,展开弧度:“孟姐姐?你来找我吗?” 那只能来找你。 孟九思点点头。 众小厮狐疑地打量她,安书逸烦躁地挥了挥衣袖:“两个人跟着行了吧,爷不需要这么多人。” 众小厮面面相觑,弯腰恭送,最终身后还是跟着四名小厮。 安书逸无比厌烦,却好似认命一般骂了几句,没再坚持。 跟随的四名小厮步伐沉稳,炯炯有神的虎目可不是一般侍从的气度。孟九思撇过一眼,便转头跟安书逸低声道:“你开始习武啦?” “屁!”安书逸脸色铁青,不爱读书就一定爱习武吗?胡总管以为他修习法术是爱好习武,故找来一群武夫充当他的小厮时刻伴随。 分明是监视! 安书逸跑去跟阿娘诉苦,阿娘只会安慰说,好好听你爹的话,法术那么虚幻的东西能学吗,那个姓章的都学没了,可别跟外头的骗子乱学。 有什么办法?!安书逸可不敢找他爹,否则又换来几日的关禁闭。 这日子没法过了,他都不如赵二过得好呢,赵二天天吃花酒,见花魁,他现在去哪儿都要被监视。 昨日去找赵二玩耍,椅子还没坐热乎,下一刻胡总管登妓馆的门,亲手抓他。 愤怒使他眉头紧皱,仿若今日天空的阴云。 “我约了朋友吃饭,去正经吃饭的酒楼,姐姐赏个脸一起呗?我有话跟你说。”安书逸说到最后一句时陡然轻声,语气中充满愤怒。 为了这趟饭局,早上特意跟胡总管报备,他现在出趟门,还特么要报备! 孟九思感觉他胸口有一团怒火在燃烧 ,急需找人倾诉,于是跟他往长天楼走去。 街道两旁排列着各式各样小店铺,名酒佳茶,饧糖小吃,还有香囊绣袜等等。从店铺旁边的小巷穿过,就看见长生楼了。 这家酒店很独特,门口没有搭建彩楼,孟九思驻足一瞬,来不及细瞧,店家便一脸笑意弯腰迎出来,一口一句安公子的恭维话甚是熟识。 他们穿过古朴豪华的大廊厅,一株高大挺拔的梧桐树立在后院,天井旁的两廊是一排小包间。 店家招呼他们进入一间长方形的包间,南北两边有窗户,当中一张楠木长桌,两旁摆着圈椅,四周陈列着盆景花瓶和书籍。 古色古香,柔和安静。 跟来的四名小厮不和谐地守在外头,孟九思从窗户处望去,像是半包围了这间敞轩。 “相府家教这么严啊!”她夸张地呵了口气,有些同情地望向坐对面的安书逸。 安书逸也正从窗户处向外看,忽然“腾”地起身,大力关上窗户。眼不见心不烦,他有些懊恼地瘫坐回圈椅上。 “姐姐,我现在去哪,见谁,门外那几条狗都会报给胡总管,胡总管再报给我爹,恐怕很难再去白马巷修习法术。”安书逸的手臂搭在长桌上,倾身靠前:“日后姐姐来这里教我好不好?” 孟九思有些意外,安书逸难道不知道章益阳的下场吗?怎么还相信烧山观所谓的法术? “可是……烧山观都这样了,你还想学法术?” 安书逸听她说话小心翼翼,不免哼笑一声:“不就章益阳死了吗,那些个紫衣道士红衣道士仍在帮皇上炼丹啊,都搬去郊坛了。” “朝云殿?”孟九思问。 安书逸嗯了一声:“本朝连公主都没有,却有一个以公主命名的大殿,皇后娘娘初一十五进殿吃斋,听说皇上也要搬去炼丹了。” 孟九思瞬间想起章益阳的话,本朝不光没有公主,宗室女也极少有活过成年的。还有安相府中的圣女图……她本想再问几句,门外忽然来人了。 来人一袭黑衣,剑眉如两道闪电般划过额头,极具力量感。 “默然!”安书逸高兴地站起来,打量比他略高一些的李硯,既相熟又带一些多年不见的距离感。 李硯推门第一眼,居然先瞧见的是孟九思,不免一怔,而后转向安书逸,眼神才渐渐自然。 “七……八、九年未见,你如今看起来真像气宇轩昂的将军!”安书逸双眼放光,带着羡慕的节奏拍了两下李硯的肩膀。 李硯也打量安书逸,目光炯炯道:“凤哥儿,九年前我离京那日,你可哭惨了。” “哈哈哈哈。”安书逸一扫刚刚的烦闷,拉过李硯给孟九思介绍:“我儿时的伙伴、兄弟,李硯,李大将军的二公子。” “这位是我认的姐姐,其实算我半个师父。”安书逸在兄弟面前没有隐瞒,见李硯面露震惊,兴冲冲按他坐下:“边吃边聊,你得陪我喝酒,兄弟我最近过得很苦。” 李硯随他坐下,却把目光转向孟九思:“师父?教什么?” 安书逸开口:“教我——” “相术。”孟九思截过他的话,笑道:“小将军,需不需要相面?” 作者的话 陆青青 作者 03-20 安书逸的曾用名是安哲轩,给他改名啦,安书逸安书逸……抱歉给前面看文的小伙伴造成困扰~~抱歉抱歉。 第36章 ☆、36:伏击 听孟姐姐这样说,安书逸笑笑,以为她是胆小。烧山观被李家父子搜观清算,姐姐或许碍于默然的身份,不想惹麻烦。 他给李硯倒满杯,准备倒给孟姐姐时,她摆摆手表示只喝茶,她酒量不好,喝完容易犯困。 “看相?”李硯冷冷开口:“怎么看?” 孟九思定定地注视李硯,眸中闪光,在静谧的对视中,李硯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速。军营中接触的都是糙汉子,偶尔开恩放兵卒们上妓馆,李硯也是逢场作戏。 过于热情的女子非他所喜,女子就该端庄、清冷、高高在上,如仙女一般。 随着李硯心跳越来越快,孟九思却平静得过分,目光明利中又含些怜。 片刻后,她开口:“看相,看的是神态、意气、姿态、动作等无形之气,查知心性、气度、格局、禀赋,从而推演运势的顺逆、薄厚。” 李硯用心听着,手指不自然地抠起桌边。 昨夜那场大火分明要销毁一切罪恶,连带章益阳被迫烧死在千山。父亲来不及跟他解释,只交待他听从相府胡总管安排。好在围观的兵卒皆是李家军的人,不会多嘴。至于那位白袍女子跟陈均绎,胡总管听闻后居然不意外…… 思虑半晌,李硯纠结不已。 安书逸埋头吃喝,根本没有察觉两人之间的眉眼交锋,吃着吃着觉得太安静太无聊,想起吃花酒时响彻周遭的吹拉弹唱,娇滴滴的温香软玉,轻松放纵的逗趣气氛…… 第43章 “咣!”酒杯狠狠敲在桌上,安书逸对着李硯吐槽起家规来:“动不动就关我禁闭!当我是犯人吗?关进竹楼还不让我穿鞋……” 他又不敢太大声,担心被守在门口的小厮听到告状。 憋屈死了! 李硯陪他喝下几杯,涉及相府他不能闲谈,转移话题聊了聊这些年的经历。 孟九思听李硯说起边关,辽阔苍茫,策马奔腾,有些心生向往。可再听闻异族人频繁滋扰大魏百姓,杀人放火,对待被俘虏的百姓像牲口一样 做苦力,有的还虏来残忍作陪祭……她又眉头紧锁,跟着咬牙切齿。 这北边儿和南边儿的统治者都不是仁君啊! “哈哈哈哈哈……”安书逸发出一阵不合时宜的笑,满脸涨红,含糊道:“默然…你回京太幸运了…苦兮兮的边关可别再回去…我带你喝花酒、看花魁…不似人间…” 李硯咬紧牙齿,重重地“哼”了一声,想要说什么临时忍住了,抓起桌上的半杯酒一饮而尽。 儿时的伙伴在京城养尊处优地成长,仅仅被禁足几日便哭天喊受不了,公子哥儿没有经历苦难,根本不会体会百姓的疾苦。何不食肉糜! 他坚信,倘若扎根多年的李家军撤离边关,换上朝廷中任何一位将领都不会比李家做得更好。 外界只会讽刺李家的上位途径,却故意无视李家驻守边关多年的功绩。他的将军之位,是一刀一枪打出来的!不是公子哥儿背靠家族的蒙荫! 窗外起风了,三人相对无言,各自抿杯想着心事。 门外的小厮敲门进来提醒安书逸,到时辰该回府了,安书逸感到羞愤难当,拾起酒杯到处乱砸,趁醉踢了小厮好几脚,场面一发不可收拾。 四位小厮骂不还口打不还手,连扶带抬,将喝得烂醉的二世祖带离了长生楼。 孟九思通开窗户,窗沿下的花草散发着幽幽清香,她又坐下来接着李硯的话,问了几句边关的现状。 李硯沉默片刻,缓缓道来。 异族人靠天吃饭,所处之地气候寒冷,不适合耕作,到了冬天,隔三差五入侵大魏。因为两国暂时交好,所以没有大规模烧杀抢掠,每次抢完就跑,百姓苦不堪言。 若只是抢粮食,百姓的反应还不至于这么大,异族人天生残忍,施行杀光烧光的政策,面对的都是手无寸铁的农民妇孺。 “李家军毕生夙愿,定要把异族人驱逐千里之外,不让他们踏入大魏一步。”李硯说这话的时候,眼眶微湿,嘴角紧抿。 孟九思主动倒满一杯酒,敬他:“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 李硯目光闪动,与之碰杯。 一饮而尽后,孟九思放下酒杯,变了脸色:“小将军志向远大,可眼下神色带愧,想必昨夜那场大火并非你本意。你心中不认同,但你懦弱,愚孝,不肯阻止,甚至不发一言。” 李硯惊怔,注视孟九思。 “你正逢困境,卦属中孚,不贰为忠,得信为孚。由变生异,求得而失,中心离散,根本动摇……” 李硯又惊又愧。 千山大火,掩埋无数生灵,何况,烧山观内还有……人。 他见过那些少女,看上去比他年龄还小,又是谁家的女儿?无声无息全部葬身火海,仿佛从未存在于世。他立志守卫国土,保护百姓,可那些少女们就是百姓啊,他为何没有生出勇气拦下,为何没冲去救人? 放火的命令是父亲下的,他从来不会忤逆父亲。 李硯愕然失神:“她们那样活着……生不如死,不如不活。” “你凭什么决定她们要生要死!”孟九思盯着他,似要扒开他难言的伪装:“不自愿的,叫谋杀,叫灭口。” 他们彼此心知肚明,烧山观继续查下去,那些罪恶会向上攀爬,拽着皇帝对外打造的英明形象,影响史书最终的书写。安相是帮皇帝善后,李家是安相手中好用的刀。 李硯心中凛然,却不想承认,仿佛又闻到了呛人的烧焦味道。 他猛地站起来,想要逃离,走到门口又倏忽停住脚步。 院中有异响,他久在军中,听得出那是弩箭上弦的声音,不由得神色大变,拔出刀刃! 院子不大,敞轩的窗户对开,这么近的距离只怕连墙砖都能凿碎,京城中怎会出现弩箭?何时埋伏在此?电光火石间酒醒大半,来不及再想,李硯回屋挡在孟九思面前,挥刀砍歪射至脚下的箭矢。 孟九思身形一晃,人已经冲向了窗边,窗外破空而来的第二支箭矢将窗边青砖射得粉碎,带起碎屑灰尘。 这一幕真熟悉啊,进京来的路上,马车遭遇伏击,用的就是弩箭! 敢在京中用上弩箭,除了安相,孟九思想不出还有谁会如此大胆。许是刚才现身相府时被盯上,难怪那几个小厮着急带走安书逸。 此处通透,一目了然,易攻难守,几轮箭矢下来不被射成刺猬才怪。 犹豫比错误的选择更加危险,孟九思心一横,扑出窗外,只有逃出长生楼跑到大街上,弩箭才不敢在光天化日下追击。 李硯心下大急,连忙跟着她双双扑出。 那些箭仿佛长了眼睛,专挑孟九思身上射,一旦李硯护在前头,箭矢便停止飞来。 李硯心下一沉,见到这种情形,就猜到了七八分,是胡总管派来的刺杀,跟昨晚一样旨在灭口。 孟九思也明白了自身处境,贴着李硯的身影往正门移动。 靠近廊厅时才发现,前门也有阻碍,眼看一支箭朝孟九思面门射来,李硯用肩膀将她撞开,挥动寒月刀格挡斩落,手腕被震得发麻。 但他瞬间想好,要救! “我掩护你,从大树墙边走!”他几乎虚搂着孟九思退回院子,尽量用身体的全部掩住她。 怀中女子并未多慌乱,轻巧拧身,似乎嫣然一笑:“小将军明辨是非了。” 李硯心中发急,管不上回嘴,用宽阔的后背背对孟九思,展开双臂帮她遮挡。 孟九思趁机整个人飞身而起,转眼腾出墙外。 院中隐藏的弩箭没有对李硯发出射击,李硯算出对方的位置,也没有冲上前砍杀,对方极有默契地退出长生楼。 而后,李硯不经意地拾起脚边的箭,拿在手中细细查看。箭头为铁制,扁平尖锐,箭杆是上好的硬杨木,打磨得笔直光滑,比军中的箭更为高级,这种箭极为少见。 长生楼有内应出来清理箭头,李硯背过手丢掉箭矢,按住刀柄大步离去。 孟九思沿着白墙,跑过一条长长的巷道,两边商户都开着门做生意,人来人往,她渐渐稳住脚步得以喘息。 正走之际,前面一辆马车拉着货物驶过,孟九思沿街走到车旁,车夫似乎急着赶路,拼命抽打马匹,车上货物太重,顿时侧翻,车上一堆东西朝着孟九思砸来。 她急忙闪避,数玫银针在手,眼角瞥见寒光,那车夫甩出一把匕首,一刀刺向她的小腹。 孟九思惊骇之余,银针脱手而出,直向车夫刺去,车夫只好撤回伸出的手回挡,“叮叮”数声,银针落地。孟九思踉跄后退,施展轻功往来路逃去。 车夫不再伪装,以同样的速度持刀追赶。 飞过一条街巷,孟九思冲上拱桥,前方闹市,人群比肩接踵通行不畅,身后紧追不放距离拉近。瞬息之间,孟九思望向桥下,一艘小船正在通过拱桥,她硬着头皮往下一跳! 只觉眼前发黑,人便跌在船板上,五脏六腑都快移位了。 摇晃中,孟九思挣扎着朝上方看去,那车夫站在桥上眼睁睁看着船只远去,一脸愤怒。 孟九思认出那张脸,是刚才四位小厮其中之一,看来,相府为守住烧山观的秘密,誓要杀她灭口。 她缓过劲儿,转身打量这艘船,惊讶的发现,船身四周雕刻祥云……这船,是陈均绎那艘小船! 撑船的老者从船尾走来,见到孟九思也是一怔,随即认出了她,握紧竹篙的手松了松。 孟九思尝试跟老者沟通,谭头眨眨眼,张了张嘴:“啊…啊…”几声,表明他撑船路过,能接住她跳下来实属巧合。孟九思望向远去的拱桥,也觉得应该是巧合,毕竟自己都预料不到会往这边跑。 小船从摇晃中驶入开阔的水面,孟九思跟谭头拱了拱手人便钻进船舱。 谭头犹豫了一下,公子的小船干净私密,不该放外人进入。可是,这位姑娘来过……他认真回想一下,船舱除了公子本人,也就眼前这位姑娘来过。 来过,反正来过,谭头想通后,返回船尾继续撑船。 小船荡漾在河中,远处水面连接着天空的灰调,孟九思坐下来扭了扭发酸的脚踝,刚才为了躲避刺客,她跑得太快,差点儿崴了脚。 长生楼的伏杀是临时起意,临时到李硯并不知情。那安书逸知情吗?他是真傻还是扮猪吃老虎? 不能相信任何一个人的表象。 第44章 师父和贞娘同样被跟踪,不过有陈均绎同行,她倒是不怎么担心。 昨晚现身烧山观,孟九思便想过会引来杀身之祸,但是冒然出动弩箭的刺杀还是低估了安相的猖狂。 看来,日后只要离开白马巷 ,身边都要借些人随行。 陈大人那么生气,要怎么开口向他借人呢?孟九思单手支撑着下巴,望着河面发呆。 他是顾全大局之人,若是知道自己被追杀,应该会借人保护吧。今日清晨他无视自己的解释,如果故意躲着,一直碰不到面怎么办? 孟九思眸光一转,对,没机会说,那就写下来给他看。 她走到紫檀木书案前,拿起笔写下长生楼经过,期待陈大人能尽快回到小船上看到。 第37章 ☆、37:祠堂 心急如焚。 十安站上屋顶远眺,视线跟随师姐从相府进入长生楼。奇怪的是,长生楼陆续有客人离开,明明到了吃饭的时辰,客人怎么集中向外走呢。 又等了一会儿,貌似安书逸也被架走。 十安觉得不对劲,急急忙忙从屋脊间攀跳奔去。 脚下的黑瓦白粉墙分隔着一座座院落,十安顾不得下面路人的惊呼,只求以最快的速度赶至长生楼。 长生楼庭院中生长的大树枝叶繁茂,簇簇枝叶正好遮挡住近半的院落,十安明明什么都没看见,心中的恐惧却不曾消失。 院子里营巢的燕子朝西飞走,十安迎着它停落在廊厅飞翘的阴影中。 此间静悄悄的,庭院中只有一位下人模样的人在弯腰打扫。地上散落着树叶,其中夹杂着铁质硬物,十安瞪大眼睛沿着散落的地方看去,心跳愈来愈像战鼓般敲击心头。 只有箭矢,没有血渍。师姐人呢? 他正搜索着,忽然墙角处有人影晃动,一肩宽体魄的蓝衣男子背着一个异形物件,用蓝布包裹着,当着打扫下人的面,利索地翻墙跳走。 十安盯住那人,是留下还是跟上? 来不及纠结,十安最后瞥一眼空空的院子,运功悄悄跟上。 男子走进北边小巷子,像是故意躲着人群般往犄角旮旯钻,十安眼力好,隔着安全距离远远追着。 沿着小巷往东又穿过几条路口,都是居民区,又继续往南边路过几家关门的铺子,七拐八拐后,来到一座刷着朱红漆大门的府邸。 男子左右瞧了瞧,轻轻叩击门上金环,四长一短。 门从里面打开一条缝,男子闪身进入,门又迅速关上,整个过程无声无息。 十安仰脖望向高墙,深吸口气,后退至侧面稍矮的地方越过院墙。他并没有立即跳下,而是悬空趴在墙脊处警惕地打量四周的风吹草动。 这间院落不大,灰色的堂舍一点不起眼,门柱上雕饰大量鸟兽图案,四周一个人影都看不见。 十安顿生后悔。 刚才是不是应该进入院子寻找师姐?师姐还在长生楼吗?会不会有危险?现在折返回去是不是浪费了先机? 犹犹豫豫中进退两难。 他用力闭一下眼,长生楼后院散落箭矢,说明已经交过手了,地面没有血渍,证明师姐没有受伤,以师姐的能耐应该不至于被抓。 那名蓝衣男子背着的包袱,形状貌似弓箭。既然跟到这里,就先看看这里是个什么地方吧。 十安小心跳到院子里,停顿片刻,才背靠堂舍的墙边朝前方移动。 墙面边缘粗糙的石板之间留有宽大的空隙,十安后背的触感极为真切,一种深陷地层之中的按压。 他环绕到堂舍正前方,踩在光滑的铺地石上,几道木栅栏横在门前,一丝异样浮上心头。 这里是一座祠堂? 或者说,看起来像座祠堂,一层层的牌位灰蒙蒙的,没有长明灯,也没有香火,木栅栏后的门槛长满青苔,充满荒芜感。 废弃的祠堂?不能啊,院子里干干净净,地面也有近期清扫过的痕迹,就连远处的花草也整齐怒放。哪有子孙后代健在,有条件买院子,却无心打理祖宗祠堂的。 谁家子孙如此不肖?十安穿过木栅栏,一步步走进祠堂。即便牌位落了灰,也能一眼看到名字。 安楠志、安信泓、安宁……安展颜。 十安陡然一激灵,恍被天雷劈中天灵感! . “本宫知道,章益阳背后的人是安展堂。他要扶持瑞王上位,一次次践踏本宫的尊严。”皇后念完经,深呼吸几下,抬手虚扶贞娘一同起身。 这里是朝云殿内一间密室,桌上的长明灯像是房间的眼睛,一直点亮的光让没有窗子的密室具有一点人气。 贞娘被陈均绎带到朝云殿,随后跟皇后进入密室,讲述十八年前那晚发生的遭遇。皇后原本以为她凶多吉少,没想到章益阳居然藏了贞娘十八年。 “本宫不理解的是,公主出生那年,瑞王还未出生,安展堂那时就对本宫不友善。为什么?本宫查过他的家世,祖辈皆是青州人士,安展堂科举前从未踏足过京城,而本宫的娘家世代居住京城,不可能有结怨的交集。” “章益阳曾说安相老家没有人了。”贞娘琢磨道。 皇后点头道:“说是踏青路上遇到劫匪,全家惨遭杀害,安展堂滚落山崖被大树挂住,这才保住性命,并于第二年进京参加科举。” “劫匪找到了吗?” “安展堂得势后派人肃清过青州。”皇后闭上眼,不想在这个问题上过度费神。这些年她尽量不显露,一年中有大半的日子都来朝云殿静养,也告知霄儿谨慎行事。 太子只要不出错,平庸一些保平安。 可即便低调如是,安展堂还是不放过她! 居然让章益阳提议镇压朝云殿,修建神宫!她的女儿已经没了,连魂魄轮回都不放过,身为人母怎么能忍! 现在贞娘回来,说朝云公主当年葬于千山,章益阳带回宫里焚烧的死婴是胡乱从婴儿塔里找来顶替的。 着实有些荒诞了。 朝云殿内供奉多年的骨灰居然是假的!她的女儿埋在茫茫千山,刚刚经历过烧山的千山!很可能尸骨无存。 想到此,皇后如泥塑一般,缓缓坐了下去。 贞娘自请留在朝云殿洒扫,待找回朝云公主了却心愿,自始至终没有提及孟玄之,也没有告诉皇后小公主是经过超度后下葬的。 贞娘不想把无辜的孟玄之牵扯 进来。 章益阳死后,神宫的修建仍要继续,既然朝云殿里的尸骸不是真正的公主,皇后也不在意是不是盖在朝云殿之上,顺水推舟同意玄之道长接任。 皇帝要的是神宫顺利修建的结果,皇后既然能想通不再阻挠,自然不会有异议。 . 初夏的天气,十安却感觉遍体生寒。 他机械地挪动脚步,来来回回查看几座牌位,与此同时脑袋“嗡嗡”作响,遥远的记忆滚滚而来。 火光冲天,烤得后背刺辣辣的疼。阿娘背着他逃出来,当时太小,记不得怎么发生的大火,怎么逃出家宅……牢牢记得的,是阿娘临死前反复念叨的……不要查。 阿娘叫安展颜,外祖父叫安楠志,舅舅叫安信泓,一个弟弟叫安宁,一个哥哥叫安展堂……安展颜小的时候跟家里人出去玩,过山路的时候非要跳下马车摘野花,爹爹为了教训她不听话,故意不等待,让马车继续向前跑。 安展颜赌气,偏偏不去追,眼看载着家人的马车远去。 等她玩够了,发现马车真的没有回来,这才开始害怕,咬牙顺着车辙的痕迹追跑。听到前方异响,安展颜躲到林子里,悄悄地靠近,然后她死命捂住嘴巴,豆大的眼泪无声滑落。 马车侧翻,她的家人全部倒在血泊之中,一个手提钢刀的黑衣人绕着马车逡巡,仿佛在寻找什么。 蹲在林中的安展颜抖如筛糠,本能的不敢出声。黑衣人点燃马车和尸体后,骑上马又等待片刻,待焚烧殆尽才扬长而去。 安展颜浑浑噩噩,野犬一般,边走边哭,饿了,便捡一些吃食,也不敢跟人乞讨,更不认得回家的路。再说,家人都死了,她回到家又能如何。 报官吗?怎么报?那个黑衣人为何要杀她家人?她太小了,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懂得哭。 饿了两天,遇到一个好心的大娘带她回家,给她吃的喝的,帮她洗澡换了身衣服,还问她愿不愿意留下来给刘家做童养媳。至此,安展颜有了另一个家,名字也换作刘燕。 日子普通平淡,长大后成亲生子的安展颜也试图打听安家的灭门案,官府的说法是山贼劫财。没过多久,衙门里任职的邻居又打听出安家大儿子还活着的消息。 安展颜仿佛被冰冻一般。 当年虽然恐惧至极,却也看清楚那几具亲人的尸体,大哥明明……难道记错了?那时候太小,恐惧之下记忆混乱也有可能。 大哥还活着?那可真是太好了。 第45章 几个月后,听说京城那位大官回青州,安展颜特意贿赂衙役,只求看一眼是不是大哥,衙役收了钱,安排刘燕做仆妇。 远远看了一眼,根本看不出像不像。刘燕没有办法,决定先回家,隔日再想想办法。 当天夜里,刘家失火,整条巷子都烧起来,刘燕背着儿子爬进邻居家,又趁乱从邻居家的狗洞里跑出去。 她太恐惧了!小时候那股灭门的窒息感重新将她吞没,全身抖个不停,像是告诉自己也告诉儿子:“不要去查了,不要去查,好好活着,不要说阿娘姓安……” 一直到死,安展颜都有些神志不清。 十安呆呆地定在原地,他听阿娘的话,没有告诉别人阿娘真名叫安展颜,他听阿娘的话,没有去查安家惨案,他听阿娘的话,老老实实活着…… 牌位上的名字不断地缠绕十安,搅得心中一片混乱。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为何会有安家人的牌位?十安定了定神,准备去院子里瞧瞧。 正要迈出门槛,耳边传来脚步声。十安急忙躲进祠堂阴影中,眼角瞥见细长的人影后拉出一位手提扫把的仆人。 那名仆人看都未看祠堂一眼,只扫了木栅栏附近的尘土。大约一炷香的工夫,仆人扫到远处,十安赶紧跳出祠堂,飞身翻出院子。 跑出半条街,他头脑嗡嗡作响,强逼着自己镇定,慢下来走步。双腿带着他围绕府苑走出小巷,来到另一条巷子。 什么?!看见那棵粗壮的大树后,十安恍然大悟,这里原来就是占地广阔的安相府! 安!相府! 第38章 ☆、38:陈府丧钟 趁着天色未暗,孟九思回到岸上,融入人多的大路,溜达回白马巷。 陈府门前,进出的下人忙忙碌碌,孟九思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她跨进院门,发现十安不在家,师父也还没回来,招来乘风询问。 乘风挠挠头,说一直守在门口,没见着十安是什么时候出门的。孟九思望向屋脊若有所思,难道十安也追出去了?是追她还是去追师父? 她收回视线,大步走向甬道去看望陈老夫人。 自从知晓匪园里设伏,孟九思每次进院总觉得如芒在背。陈老夫人将鱼牌给了她,自然允许她畅通无阻。 屋内光线明亮,还未到点灯的时辰,却已经布满银烛,洋溢出过分的亮堂。 嬷嬷满脸哀伤地冲孟九思摇头,捧在手里的药碗满满的,已经喂不进嘴了。孟九思上前尝试呼唤陈老夫人,却见她浑浊的双目直愣愣地盯着一处,好似灵魂出窍。 嬷嬷哽咽道:“孟姑娘,午时起老夫人便听不见话,喝不进药,已经派人去请大爷、二爷和少爷了,府里也按照……”嬷嬷深吸了口气:“……开始准备了。” 正说话间,院子里传来很多人的脚步声,陈三和跟陈四同兄弟俩前后脚奔进来,未见人影,哭声先一步传来。 孟九思退到一旁,让出床前的位置。 陈三和双眼通红,扑在床边,根本没注意到屋里有谁。陈四同紧随其后哭出了声,以袖拭泪时瞥见孟九思一眼。 孟九思发现他眼中那股悲伤混合着好几层暗影,伤、悲、愧、疚、警觉、如实负重……孟九思没有开言,只跟嬷嬷点了下头,悄悄离开屋子。 来到院子,她四周打量一圈,才抬腿走出匪园。迎面遇到刚从外面回来的谢五。 “你家公子呢?” 谢五冲她拱了拱手:“公子午后离开朝云殿,原本想回府,途中……”他话说一半有意打量孟九思神色,才小心翼翼将话补全:“去了书坊。” 孟九思只当没看出他的犹豫:“哪家书坊?带我去寻,老夫人不行了。” 京城书坊众多,有些开辟出后院兼做茶室,茶香与木香交织,生意兴隆。谢五分得清事态严重,即便心中有顾虑,还是牵来马匹在前方引路。 刚刚,公子在回府途中遇见唐三小姐的马车,公子原本困顿交加不想下车,奈何对方有意等在那里,大街上人来人往,考虑到唐三小姐的清誉,公子这才进入附近的书坊会面。 谢五装作不经意打量孟九思,他已经猜出上次随公子在船上过夜的女子是她,若稍后见到唐三小姐……他倒不是担心孟九思会怎样,而是顾虑唐三小姐会不会吃醋。 虽说皇帝下旨赐婚,但没到最后一步,一切都难说。唐三小姐是大家闺秀,唐相幼女,和公子最是般配。 至于孟姑娘,谢五偷偷斜眼孟九思,在心里腹诽:容貌上乘,败在出身普通,行事跳脱…… “你总盯着我作甚?”孟九思蹙了蹙眉,语气也有些变味儿:“谢五,你是不是在心里吐槽我?” “哪有!”谢五被戳中,脸色一下子烧起来,赶紧转正身形,目不斜视。 只听孟姑娘冷笑:“你面皮薄,以后还是少些小动作。怎么,你家公子去书坊你紧张什么?又不是去妓馆。” 真是!谢五咬了咬牙根,妓馆这个词,他都不好意思当街说出口,孟姑娘真是……不拘小节。好在距离不远,他们已经来到春日书坊门口。 孟九思大咧咧将马丢给他,抢先一步走进书坊,谢五跺脚,赶紧找地方拴马,心里干着急。 天色已经暗下来,书坊内铺着厚厚的绒毯,踩上去软绵绵的,莲花灯的掩映下,每一个角落都散发着使人沉醉书海的魅力。 孟九思匆匆走过几排大书架,在一个开阔的转角看见了身姿笔挺的陈均绎,和书架另一头正和他轻声说话的娇小少女。她还未出声,陈均绎便警觉地朝她的方向看来。 孟九思和他对望,见他眼神坦荡,才快步走了过去。 “太婆不行了,快跟我回去。”她声音不大,却透过镂空的书架清晰地传达到少女耳畔,惹得对方直望向她。 陈均绎变了脸色,虽说早有准备,但真到了这个时候,心里仍旧涌起无尽的悲伤和无助。他对着少女略一低头,便大步离去。 孟九思也学着他的模样对少女施一礼,匆匆跟出去。 一身藕色长裙的少女闪烁着圆圆的大眼睛,不舍又疑惑地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喃喃道:“她是谁?怎么好意思说‘跟我回去’……” “少恒回来了!”守在院子里的陈四同高喊一句,迎上前:“快,少恒,老夫人见不到你合不上眼啊。” 陈均绎带着一股风冲进屋里,靠近床头五步远骤停,缓缓走上前跪下:“太婆,孙儿回来了。” 一直没反应的陈老夫人终于转了下眼珠,喉咙里发出不明声响,颤抖着抬起手,被陈均绎握住。 “送…小莲…去你师父…” 陈均绎倾身向前,将耳朵贴近老夫人嘴边,明白老夫人始终放心不下陈三和的骨肉,让他趁着府里发丧悄悄送走怀孕的侍妾。 “好,孙儿明白。” 陈老夫人突然发力,死死握紧陈均绎,在他耳边说:“你可以为…你娘…报…”她双目陡然增大,几息后,所有力气一下子卸掉,只剩一双没有闭上的双目。 这件事她一直没有说,到死都没有说。 屋里响起让人心碎的大哭,仿佛雷暴大雨砸在陈均绎身上,他呆呆的有些没反应过来,脑中回响着太婆最后那句话。 娘不是病死的。他早就知道。 他给太子做伴读的那年冬至,雪下得特别大,阿娘牵着他的手在院子里绕圈,一遍遍叮嘱他宫中礼仪,交待他好好读书,勤奋练剑,听得他有些不以为然,这些话阿娘讲过一遍他就记住了。 阿娘牵着他一直走一直走,积雪浸入鞋袜,开始湿冷黏腻,他抬头想问阿娘可不可以回屋,却见阿娘嘴角淌出血,旋即大口吐血,血点融入雪中,鲜艳刺眼,阿娘转眼消亡。 大夫说,阿娘患了不治之症。太婆和父亲也说,阿娘一直在吃药。可是常年吃药的人身上不会那么香。阿娘到底得了什么不治之症? 长大后,他查过陈府诊籍,上面写着血气郁结诱发不治之症。 一声高过一声的哭嚎将他从沉思中唤醒,陈均绎盖上太婆的双眼,面无表情地招来谢五吩咐安排。 陈三和哭瘫在地上,被庶弟陈四同拉拽起,兄弟俩抱头痛哭。 由于早做了准备,陈府很快便布置好灵堂,阖府换上黑字白灯笼,就连孟九思师徒所住的小院也没落下。 夜风吹过,原本富丽堂皇的陈府一片萧瑟之气。 火盆前,陈均绎跪在陈三和身旁,用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告诉他要安排小莲离开京城,陈三和怔愣片刻,边哭边点头,陈家子嗣始终是娘的心结。 夜里静悄悄的,夜风裹着零星落叶掠过幽暗的甬道。 孟九思望向另一头负手而立,一身白衣的陈均绎,神色微动,快走几步上前:“你在等我?” 陈均绎缓缓转身,双眼布满血丝:“太婆将鱼牌给了你,就是把整个陈家的财富交给你,你可有所准备?” 第46章 他说的是陈家财富,不是陈家。 陈老夫人发丧之际,便要对外公布变更掌舵人,原本的继承人要么是陈三和,要么是陈均绎。陈三和老实本分,能力平平,耳根子软,实在不适合做家主。陈四同不是陈老夫人亲生,亦不在继承之列。而第三代中仅有一个男丁,陈均绎有文采有能力有官身,却不是陈家的骨肉。 不仅不是,还是仇人明晃晃安在陈家收割财富的私生子。 外界都在猜,精明的陈老夫人到底会选择谁?显然,三个选项都不是最优解。 孟九思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只是陈家挂出来帮大人堵住安相的挡箭牌,陈家的人和真正的实力都在大人手里。当然,鱼牌能调动陈家所有账面上的银子为我所用,已经很惊人了,富贵险中求,我也担着风险呢。” 从进京路上遭截杀,到潜入烧山观,再到今日猖狂的弩箭伏击,要是没点本事和运气,她早死八百回了。 孟九思没有被鱼牌的行使权冲昏头脑,说话的语气也并不怎么害怕,陈均绎看了她一会儿,沉声道:“听说你遭到伏击?” 应该是听谢五说的。孟九思傍晚告诉过谢五,主要是让他拨几个身手好的护卫给她。 “哦,”她点了点头:“应该是为灭口,我昨晚现身烧山观邀请李硯,很多人都看见了。” “是我疏忽,谢五已经挑好几名高手,日后便跟着你。”陈均绎停顿了一下,提醒道:“你遭伏击时李硯也在?李家可没有什么好人。” 你娘也是李家人呢。孟九思在心里默了一句,面上故意发问:“真的?可要不是李小将军出手相救,我凶多吉少呢。” 她粉红的小嘴微微翘起,轻蹙柳眉,烦恼的样子根本没有劫后余生的惶恐不安。怎么生死在她那里,混不在意? 陈均绎凭空生出一丝烦躁,迎着夜风稳定了一下心神,冷冷道:“玄之道长和十安那里,我也会派人跟着,希望孟姑娘再做决策前,最好告知陈某一声,鸟尽弓藏不要做得太快了。” 他很生气赐婚的事。明明双方合作,其中一方却不吭不响把另一方卖了,任谁都咽不下这口气。如今,太婆去了,有三年的缓冲期,让他有时间好好谋划如何解除婚约。 “对不住……”孟九思收敛神色,很规矩地冲他鞠一躬,然后大言不惭道:“交给我,我给大人惹来的麻烦,自然会善后。” 虽然现在没想到办法,但总会想到的。孟九思直起身,上前一步,靠近他:“还有,长生楼有问题,大问题,大人一定要安排人盯好。” 今日这一出,不惜暴露长生楼也要灭口,随着孟九思脱逃,这一据点必将舍弃。长生楼跑不掉,但里头的店家、小厮估计要换人了。 第39章 ☆、39:疑云重重 今夜陈府无人入睡。 孟九思洗好葡萄坐在院子里看星星,人总归是要离开的,在心中怀念便好,相信陈老夫人也不会介意她守不守在灵堂前。 安相三番五次派人刺杀她,总要想办法解决,被人盯着的感觉很没有安全感。原本陈家对抗相府,她还有些犹豫要不要深度参与,今日死里逃生后,这点犹豫没有了。 要在被杀之前先杀人,这是她一贯的立身之道。 孟九思反复摆弄着铜钱,计算出路。可惜在章益阳临死前没来得及逼问更多关于安相的阴谋。 圣女图是什么?都没听说过,看过的书籍上也没有提及,她看的书够多了。 看来有必要入相府看上一看。 就这个原因吗?迷信谶图不让皇家生女?这也太荒谬了。 她一口接一口吃光了半盘葡萄,正要泡点热茶喝,忽然听见院门声响,连忙探头看去。 玄之道长回来了。 贞娘是宫里的人,被皇后暂时留在朝云殿。玄之道长跟她约定好,等修建神宫的事宜告一段落,便用此功劳换她自由,一起离开京城。 眼下,章益阳已经死了,贞娘也找到了,玄之道长却感觉越来越不安。 福祸相依,这段日子太顺,会不会前面有个大祸在等着。门框上悬挂着一圈孝布,他皱了皱眉,这种心理暗示非常不好。 “师父?”孟九思见玄之道长站在门口发愣,喊了一声,然后从屋里又拎出一把椅子,摆上果脯和油饼。 待玄之道长坐下,才轻描淡写地讲了这一日发生的盯梢、伏击和陈家丧事。 “又是弩箭!”玄之道长面露惊骇,这也太猖了吧。 早上马车被盯梢儿,陈均绎在途中有察觉,安排了几个会功夫的婆子留在朝云殿内,朝云殿外亦有士兵守卫,贞娘留在那里,安全有保障。 心事重重的玄之道长掰开一小块油饼放入口中,温的,刚热过不久,咀嚼了一会儿,谨慎道:“小九,为师觉得可以相信皇后。” 这么多年过去,皇后对朝云公主仍旧惦念、伤心、维护,可见心中万般不舍。玄之道长顿了顿:“安相动了杀心,单凭咱们师徒能抵抗多久?陈家眼下也是风雨飘摇,索性亮明公主身份令其忌惮,还能背靠中宫得到庇护。” 孟九思哼笑一声:“我们相信皇后,皇后相信我们吗?” 她心中对皇后有怨,皆因当年中宫的人默许太医戕害婴孩,这其中到底有没有皇后的授意?刑克父母,不仅有父,亦有母。章益阳是胡扯,可难免听者宁可信其有。 玄之道长默默吃着饼,并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师父放心,我准备看看圣女图再做打算。或者,直接做掉安相呢?相爷被杀,京城会不会乱?”孟九思表情平淡,心中计划着可能性。 杀掉安相,陈家的事情可以解决,自己也可以心安理得拿着陈家的钱出海。她只想报复当年害她之人,太医、监正、相爷…… 可现在有一点让她生出顾虑:安相是陈均绎的亲爹,那她岂不是成了陈均绎的杀父仇人?杀了他爹,他会不会生气? 一想起他生她气的样子,她忽然有些难过。 玄之道长被一口饼呛到,剧烈咳嗽起来。孟九思帮他找水,顺着后背拍了拍:“您慢点吃啊。” 玄之道长喝口水缓了缓:“小九啊,陈家暗地里那么多高手,要是能随随便便暗杀相爷,早就动手了,哪那么容易啊。为师觉得,实在不行咱跑路吧,你要是对恢复身份这事没执念,咱就跑去海上,谁也找不到咱们。” 小九说过,余生想要随心所欲,去见见大海那边的未知。他们原先没有钱,也没有办法打造理想远航的大船。如今,有陈家的财富打底,若是斗不过安相,还是尽早跑路保命要紧。 他当年就是打不过章益阳连夜跑路,没什么比性命更重要。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相府岂是想闯便能闯的,弩箭一出,再好的轻功也白费,玄之道长不想小九频繁冒险。 一次两次侥幸,哪能次次都平安。 “我是想出海看看,但不是现在,要不师父带十安和贞娘先走?我有陈家做靠山呢。”孟九思亮出胸口挂着的鱼牌,笑嘻嘻:“收人钱财,替人办事啊,太婆还没下葬呢。” 接过鱼牌就要帮陈家对抗安相,这是当初陈老夫人和小九约定好的,怎么能拿了好处不办事呢,那不成骗子了。 “你叫什么太婆?”玄之道长眼神中充满无语:“你不愿走,是不是舍不得陈均绎?为师过来人看的明白,你啊,色令智昏!” “我是守诺……” “守个屁……” 院门随即被打开一道缝,师徒二人闭上嘴齐齐看过去,只见十安耷拉着脑袋,失魂落魄地回来。 “这孩子心善,都没见过陈老夫人还哭丧得如此伤心。”玄之道长翘起二郎腿,用两指夹起一片果脯扔进嘴里。 十安脸上的表情痛苦又无助,孟九思诧异,迎上前问:“你哭什么?发生什么事了?” “师姐……”十安哇地一声哭出来,抱住孟九思的双肩微微颤抖。 “哎,哎,怎么回事?”玄之道长擦了擦手,十安这孩子从来不哭,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情绪如此激动莫不是受了什么委屈。 “坐下来慢慢说,师父帮你解决。” 十安被玄之道长按坐在躺椅上,眼神空洞,嘴角下垂,像一朵被生生摘下失去滋养的花瓣。 “师父师姐,我骗了你们,其实我姓刘,我娘姓安,我本名叫刘家安。” 玄之道长和小九对视一眼,两人还真不知道十安的来历。当初捡他,他是小乞丐,纯粹是觉得多个徒弟给小九打掩护,不至于让别人轻易怀疑她的身份。 “我娘本名叫安展颜,后来嫁给我爹才改姓刘。” 玄之道长皱眉:“难道是罪臣之后?啥身份呢非要改名?还保密?” 十安可怜巴巴地看向师姐:“安相的名讳可叫安展堂” 孟九思瞪大眼睛,露出一脸的不可思议:“不会吧?” 第47章 “安展堂安展颜……难道是一家人?”玄之道长怪怪地看向十安:“安 相是你大舅?” “完了!”他一屁股坐到另一把椅子上,心中炸裂。 自己到底是什么命格,收的两个徒弟都是金身啊。可大富大贵之人必有大难,他能否跟着挺过去?更完蛋的是,小九这边刚决定要做掉安相,十安那边居然攀起亲戚来,这还杀不杀? “你小子怎么确定……”玄之道长犹不死心,快速坐直看向十安,心中抱有一丝希望。 “我不能确定。”十安双手捂着脸,断断续续把自己从长生楼跟去高墙大院发现安家祠堂的种种讲给师父师姐听,末了,勉强稳住心神:“我想亲口问问安相……” 院子一下子静下来,隔壁陈府的哭声听起来似乎很近,孟九思倚靠在门柱上,闭上了眼。 玄之道长震惊之余,想到相府的圣女图,对十安道:“你不是跟那个二世祖混在一起吗?旁敲侧击问一下呢?” 他又轻咳一声,对小九说:“至少可以名正言顺登相府门了。” 既然小九不愿意表露身份,那十安的身份可以拿来用。至于后续会发生的事,他暂时不想考虑那么远。 此起彼伏的叹气声在玄之道长和十安之间接力。 “不对。”孟九思摇了摇头,猛地睁开眼:“十安,你再说说安家祠堂的情况。” “啊?”十安抹了把脸,眨巴眨巴眼:“就在相府最北边的院子里,院子有下人清扫,但是…祠堂里面厚厚的一层灰,没有长明灯,连跪垫都没有放…” “安展堂官至首相,何等的光大门楣,祖坟都冒青烟了,怎么会不在意安家祠堂?”孟九思喃喃道,又转过头问二位:“什么人会不在意家族祠堂?” 玄之道长立刻回道:“难道家庭不睦?” “陈老夫人告诉过我,安展堂年轻时全家都被歹徒杀了,他是落涯后侥幸被大树挂住……这样刻骨铭心的经历,不是更应该怀念家人吗?”孟九思道。 “难道生死关头家人做出过对不起他的举动?也不对,祠堂里还有上几辈人呢,也不能把祖宗全恨上。” “恨上的话,也不会把祠堂从青州搬到京城的宅院,当摆设吗?”孟九思幡然醒悟,大胆猜测:“对!无关的人!无关的人才不在乎家族祠堂!” 无论爱与恨,都是在意、刻骨的,只有不相关才会忽略、遗忘。 十安终于从失魂落魄中支棱起来,满脸震惊:“无关?师姐,我都听糊涂了,安相不是安展堂吗?怎么是安家无关的人?” 孟九思想了想,在院子里来回踱步,嘴里碎碎念叨起来:“陈老夫人调查过安家,没什么特别之处,祖上几代都是平平无奇的普通人。安相若是安展堂,为何无视安家祠堂?他仇恨自家?没道理。那,假设安相不是安展堂,这个普通人的身份有什么好借用的呢?” 玄之道长思考了一会儿,看向十安:“你娘还跟你说过什么?仔细想想。” 十安双手抱头,好半天:“阿娘说,不要查,要不是她去查,刘家也不会遭人放火……”他一愣,抬头看向师姐:“我家遭人放火,是因为阿娘查安家?” “查安家?安家没人了,查安家……”孟九思脑中东拼西凑出一个大胆的猜测:“什么人会借用一个普通的身份?那就是一个不普通的人,不想引起注意的人,甚至不能袒露身份的人。” “罪臣之后?通缉犯?”玄之道长最初逃离京城那几年,就一直隐姓埋名,不愿被人注意。可是通缉犯不该逃往天涯海角吗?怎么还进京参加科考,挤进朝廷当官呢?要知道,官员都要通过背景调查…… “为了通过背调!”玄之道长脑子转得飞快:“自身背调有问题,才会找个普通的身份罩身。” 十安一愣:“那……是安家出事后被他钻了空子?” “或者,”孟九思盯着十安的双眼:“安家因此而出事。” “十安,我找人跟你去趟青州,想办法翻翻当年安家截杀案和刘家失火案的卷宗。”孟九思继续思索道:“再查查安家出事前安展堂的为人,再问问安展堂科举后的种种。” 一个人的性格很难改变,即便经历过大灾难,也不可能跟原来完全不一致。如果安相不是安展堂,那他是谁? 第40章 ☆、40:眉眼刀枪 “陈家发丧了?” “是,说是傍晚走的,见过大公子之后闭的眼。” 安相坐在案桌前批示公文,挺直的鼻梁刀子一般锋利,显得格外精神。 陈家老太婆是个很难缠的女人,本以为她活不到春天,想不到居然撑到夏天才走。 “不能再拖了,让人盯紧少恒,他若还是狠不下心,便废了他吧。” 案桌前站着一个中年人,正是相府总管胡彬,他低首弯腰:“今日长生楼之所以失手,是李小将军从中……” “少年郎啊,看来那个妖女很美,不然怎么连凤哥儿都一口一个姐姐叫的热络。”安相放下笔,抬起头:“李家的人叫李崇光自己教训,文林啊,你怎么越活越心慈了?” 胡彬一愣:“相爷,大公子也算我看着长大的孩子,不到万不得已,我想留他一命。” 他这辈子不可能有后代,大公子和小公子从小看大,偶尔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他们小时候的样子,心里忽然有些难受。 安相不知道胡彬这些复杂的心思,不管怎样,陈家那个老太婆终于死了,多年的布局趋近收网。至于少恒…… 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时的他根本没想过生子。李家那个庶女实在美得惊人,当李崇光将庶妹送到他面前时……算是这辈子唯一的一次失控。后来,李七娘怀孕,他冷静布局,欺准陈三和的性格,转手布置了一招好棋。再往后又不止这一处好棋。 少恒的相貌随了娘,同样惊人。但儿子嘛,他有,日后也可以再有。 “你看着办吧。”安相站起身来,道:“王贞娘还活着?章益阳这老东西居然敢骗本相,烧死他真是便宜了他,你说,当年抱回宫的死婴真是公主吗?” “太医当着我和章益阳的面摔死的孩子,虽然我没靠近确认,但确是真切看见了。”胡彬沉吟道:“活下来的概率不大。不过,为了万无一失,可以抓来王贞娘逼问。” 胡彬会不少逼供的手段,问出过大理寺都没办法问出的东西。安相看了一眼胡彬,既不点头,也未回应。 胡彬明白,相爷要的是结论,于是低头拱手:“属下明白。” 摆在面前的三件事,可以先逼问王贞娘,再找机会除去孟玄之师徒,最后,收拢陈家家产时稳住大公子,实在不行,圈禁起来,留条命吧。 . “你留住她这一次,也留不住下一次。” 李府中,李崇光坐在上首,面前摆满了酒食,李硯跪坐一旁伺候斟酒。 “在烧山观那晚,你就该一剑杀了她,相爷念你年少没有怪罪。今日在长生楼,只要你一走了之,那妖女的生死与你何干?偏偏你又举刀解救。默然啊,慈不掌兵,你注定做不了一个好将军。” 李硯绷着一张脸,似是不服气:“这与当将军有什么关联?即便是作奸犯科之人,也要过了堂审才判定处决,私下设伏算什么?且不说用弩箭犯忌讳,又是犯了什么律法非要将人处死?明明是为了烧山观灭口……” “住嘴!”李崇光脸色变了,李硯赌气般拿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一饮而尽:“爹,让我回边关吧,我不想留在京城。” 李崇光没有发怒,反而平静下来:“默认,人这一辈子若能想怎样便怎样,也就不会生出烦恼了。爹也想所有人回边关,把西北打造成铁桶一块,咱李家就是西北王!” 李硯听得又吃惊又胆怯。朝廷召集他们回来,就是担心李家拥兵自重。要不是祖母等李家族人留在京城,爹还真不一定奉旨回京。 “过段时间,相爷会请旨为你选个高门女子婚配,默然啊,你走不了,爹对不住你。”李崇光忍了忍没拿酒杯,随手抓起桌上一块瓜直啃起来,啃得汁水淋漓,毫无形象。 他何尝不懂小儿子的志向,奋战沙场,保家为国,但为了李家全族的有效延续,两个儿子总要有一个留在京城,似做人质。 大儿子隐忍蛰伏,做事情不留余地,小儿子偏性情中人,有理想有骨气。哪种性格更适合做家主,确保李家荣华富贵,不言而喻。 这世间不是靠骨气靠理想就能功成名就,而是靠正确站队,靠手段。 李硯低头握着酒杯,并不言语。 李崇光吃完瓜用手抹了抹脸,闭目长叹:“二十几年前,爹还在种地呢,跟着你祖父他们,面朝黄土背朝天……偶尔做梦梦见过去,都会被那种绝望吓醒。跟着相爷,是最快最省力的一条路,也必然要失去一些东西……默然,一切为了李家。” 第48章 “相爷要那妖女死,她就必须死,你不要……再为此生事端,安安稳稳在京城过享乐日子吧。” 李硯讥讽:“爹给我安排的人生,真是煞费苦心了。” 李崇光冷冷道:“世间男儿各有各的艰难困苦,有些人机关算尽也得不到仕途钱财,莫说煞费苦心,便是披荆斩棘,舍身丧命,爹也会为李家谋得几代的显贵!时候不早了,你也下去休息吧,明日一起去陈家吊唁。” 陈三和的夫人是李家女,即便过世多年,陈家也没有续弦迎娶。冲着这层关系,李家和陈家算姻亲。 白绸飘扬的孝幛,在夜晚异常肃穆,丧堂深处,素烛高照,孟九思远远瞥见陈均绎扶着陈三和守在棺椁前低泣烧纸。 陈均绎一身重孝,她看得皱起眉,不想再麻烦到他,于是悄悄去找谢五。 要尽快派人去青州查安家,陈老夫人一走,安相必然对陈家发难。她以前搞错了,以为要她死是有人为了报复皇后,原来要她死,是安相不允许皇家生女。 既荒谬又似有个大阴谋。 安相安展堂,孟九思在心里默默念叨…… 谢五没有多问,痛快地给了孟九思八个人,说公子吩咐过,这些人从今往后就是孟姑娘的人,随孟姑娘差使,无论做什么都不必禀报。 孟九思有陈家鱼牌,理论上代表陈家家主,陈均绎不问缘由地给人,也是一种配合。 孟九思当即安排四个人给十安,另选两人保护师父,余下两人跟着她。这八个人外表朴实,动作敏捷,应该都是功夫好手。 陈三和几近哭晕,陈均绎陪在身旁也熬到双眼通红,没休息几个时辰天色变大亮,陈老夫人的棺椁停灵到了主厅。 陈家家业大,京城里有头有脸的家族陆续前来吊唁,陈均绎跪在团垫上,眉眼憔悴,搀扶着好像支撑不住的陈三和一一回礼。陈四同哽咽着,指挥下人们茶水送往招待宾客。 歇了一会儿,又歇了一会儿,李家来人了。 上一次来,还是陈三和的夫人过世那次。陈均绎抿着唇,不动声色看着李崇光弯腰、鞠躬,上一次他也是这般。 结束完,陈四同对他答谢。 李崇光转身前,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陈均绎。 几年未见,此子气势更盛,有七娘的冠玉之貌,也有相爷的凌人之气。若能为李家所用,自然极好,若是挡路,须尽早除去。 陈均绎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却在李崇光背过身后不经意般瞥向陈四同。 太婆说陈府中的暗桩已肃清,但过往一些事件的调查中他发现,有些手脚安排非陈家核心人员办不到。再后来,师父拨给他的人手,只有太婆和他知晓。父亲性格天真,不知道也少些烦恼。 陈四同走出主厅,来到茶水间,叫下人端上每日必饮的燕窝粥。喝完粥,他拍了几下衣襟,探出头看了看,冲下人摆摆手:“你去盯一会儿,我到花园里透透气。” 出了偏厅,陈四同加快脚步,神情紧张起来,在花园偏角的小桥上左右张望。 孟九思处理完人手,便独自在甬道徘徊,听着忽远忽近的哭声,不知不觉走向花园。绿树掩映下,她发现一身着孝衣的人鬼鬼祟祟,悄悄跟上后,才发现是陈家二爷陈四同。 站在桥上的陈四同觉得自己就像水面上的小舟,摇摆不定,随波逐流,随时搁浅,一个浪头也能轻易掀翻。他不是陈老夫人亲生,虽然母亲面上没有为难过他,他心里却极怕这位主母。 父亲过世后,一些族老和大掌柜不服母亲管家,也就半年吧,这些人厄运连连,甚至凭空消失,母亲用震慑手段让所有质疑她的人恐惧。陈四同一直不敢直视陈老夫人的眼睛,有种遭雷电劈中的惊惧。 尤其他稀里糊涂卷进那件事后,在母亲面前头垂得更低了,他没什么大能耐,被人下了套,害死了人,更不敢跟母亲坦白,多年来活得战战兢兢。 如今,母亲闭眼了,陈四同终于舒了口气,感觉掐在脖子上的那双手拿开了。 “大将军。”他刚挺直的腰又弯下去,对着小桥另一头走来的李崇光行礼。几年不见,相安无事,结果李崇光刚回京就联系他,他本想不再理睬,又怕当年之事被李崇光拿来要挟,真是一步错,步步错。 陈四同嘴角微微抽动:“大将军,跟您说实话,我这人胆小,没什么宏图大志,陈家原本也不是我说了算。母亲虽然走了,可少恒并不是好糊弄的主儿,我哪敢也没机会动什么手脚。您行行好,别再……找上我。” 空气中仿佛有重量,压得他不敢直起腰。李崇光冷笑一声,狠狠盯着他:“胆子小?七娘可是死在你手里……” “哎呦,饶了我吧,”陈四同觉得一阵眩晕,要是被兄长或者少恒知道,他得死。他哪里敢下毒,他根本不知道那是毒药啊。 李崇光横了他一眼:“不想被少恒知道找你报仇,你就再为我办件事。” 陈四同脸色惨白,跌坐在地…… 不远处的假山旁,孟九思听不清两人说什么,正要转身换个位置,突然一凉,微刺冰冷的刀刃架在她脖子上,令她不敢再动。 第41章 ☆、41:丧礼变故 “你听到什么?” 听是李硯压低声音的质问,孟九思心头一松,缓缓偏过头看他:“这么远,嘀嘀咕咕的,我又不是顺风耳。” “你跟踪我爹?” “乱说,”孟九思嬉笑:“这里是陈府,我住这里,反倒是小将军你,”她一边说话一边试着转身远离贴紧的刀刃:“你怎么找到我的?好哇,你跟踪我?” “别乱动!”李硯脚下一踏,欺身将她按在假山的石壁上,只要她不出声不被爹发现,这里也听不到什么。 孟九思看出他的犹豫,刹那间抓住他的手臂抵抗,李硯本能地用力抗衡,手中刀刃不慎刺入孟九思的脖子,隐隐滴出血来。 李硯猛地收起刀,出手按住她雪白的脖颈:“我并非有意……” 孟九思寸步未移,仰头瞪他,下一瞬间出乎意料,用尽力气大声喊叫:“杀人啦!救命啊!” 李硯手臂一抖,孟九思矮了矮身体从他手臂下灵巧地跑走,边跑边喊。 既然听不到陈四同对李崇光说什么,不如曝光引人过来,看看陈四同当众作何解释。 孟九思逃跑的能耐大,从李硯手里跃起,一路穿过庭院撞进主厅,掀翻了整座府邸的肃静。 跃过门楣,孟九思在心底对陈老夫人告罪一声,当着主厅所有人的面道出二老爷会见李大将军,自己误入撞见,险被李小将军灭口的“事实”。 她哭得梨花带雨,脖子处刀痕狰狞,染得胸前白袍殷红点点,几乎站不稳。 众人大惊失色,这话涉及李大将军和陈家二老爷,在眼下陈家发丧的紧要关头,不会又是新一轮腥风血雨争夺家主的场面吧? 遥想当年陈家易主,多少人下落不明…… 一时众人都不敢说话。 陈三和摇晃着站起身,被她的惨样吓了一跳,连忙让下人去请大夫,然后略带茫然地看向陈均绎:“少恒啊,你舅舅不是早就离去了?” 李崇光上香是在半个时辰前,以大将军的身份前来吊唁,已算是沾着姻亲的关系屈尊降贵,又怎会长时间停留在陈府。 陈均绎的脸色在白烛的光亮下显得阴晴不定:“大将军的去留我们不敢过问,叫人去请二老爷回来,讲清楚缘由。” 他喊来谢五时,目光在孟九思伤口处停留一瞬,破皮出血,伤口不深。 她是临时起意?还是早有察觉? 陈四同在孟九思高亢的救命声中吓软了腿,被李崇光像拽死狗一样拎起,在他耳边问候了他的孩子。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不用再提醒吧。 谢五跑来时,李崇光挑衅地看着,众人扶起陈四同架走,并无人敢上前阻拦李大将军离去。 李硯走出假山的阴暗之处,跟随李崇光一起离开陈家。 刚登上府外的李家马车,李崇光握紧双拳,夺过车夫的鞭子“啪”的一声,狠狠抽在李硯身上。 李硯没躲,硬生生受了这一鞭,只觉得身上火辣辣的,喉头也干涩,心止不住地下沉。他没想真的伤害孟姑娘,却被她趁机摆了一道。 待坐进马车,李崇光脸上怒气隐现:“你看上那妖女?” “没有。”李硯答得飞快,心跳也越来越快。 李崇光铁青着脸,目光锐利得如同一把攒入人心的刀。 陈府正厅中,众人的哭声渐渐被一个人取代。 陈四同感觉很不好,五脏六腑都疼,说话带着哭腔:“我只是到花园透透气,在桥头遇见大将军,问候几声,根本没见着孟姑娘啊,何来灭口一说?” 他打定主意,无论如何都不能说实话,圆不过去就装晕。大哥心软,待会儿求求他,总不至于太过为难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了,胸口开始疼…… 第49章 “撒谎!”孟九思顿了一下,觉得陈四同好像哪里不对劲,来不及思索,道:“我听见你们说话了,你有把柄在李大将军手上,他威胁你做事情。” 她只远远看见陈四同央求的样子,故意这样说来诈他。“二老爷若是不承认——” 陈四同忽然身体一抖,双目圆瞪,表情极其痛苦的直直倒下去。陈均绎反应快,最先察觉到不对,待冲过去扶起他时,人已经没了气息。 之前陈三和叫来大夫给孟九思上药,此时柳大夫正好也在正厅,一通施针过后欲言又止,又看向陈均绎,摇了摇头:“自身惊惧,肝胆俱裂。” 在众人的惊恐声和陈三和的哭声中,陈均绎命人去报大理寺。陈家没办法唤回大将军,可报了命案,大将军也要接受大理寺的传唤。 被吓死了? 孟九思上前仔细查看陈四同,他身上露出来的地方没有锐器伤痕和钝器伤痕,耳后、发梢、头顶未见血液渗出,难道是中毒?李崇光下的毒? 她后退了数步,自言自语:“奇怪……” 身后猛地撞上一个人,听他压低声音,道:“跟我来。” 陈均绎率先一步踏出正厅,孟九思看了看陈三和,正被谢五扶着,而陈四同的尸体被柳大夫盖上白布,周围人顾不得避讳什么,哭喊声讨论声乱哄哄的…… 孟九思觉得哪里不对。 陈府很大,下人们井然有序,她刚才一路喊叫,直到正厅才引来众人侧目。陈老夫人办丧事,正是风雨飘摇的时候,陈均绎不可能不安排暗卫控制府邸。 为何一路无人?故意的? 难道自己打草惊蛇了?她只见过陈四同两次,今日撞见也算偶然,他独自去见李大将军难道陈均绎提前知晓? 孟九思一通胡思乱想。 身边忽然飘来一阵淡淡的木质香,已经走到了云锦堂。 “关上门。”陈均绎没有回头。 孟九思带上身后的门,有些尴尬道:“我是不是破坏了大人的计划?” 陈均绎转过身盯着孟九思看,良久不语。她真的很聪敏,一点苗头就能猜出大概。 陈四同在偏厅喝的燕窝粥中有毒,怕死后被验出,用量不多。真正的死因是晕倒后被扶起那一下,陈均绎拧碎了陈四同的颈椎。让人误以为是李崇光重伤了陈四同。 孟九思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眨眨眼:“怎么了?” 陈均绎露出苦笑,绕过桌案,打开抽屉箱,取出一个小瓶子递给她:“涂伤口,比柳大夫那个好,不会留疤。” 孟九思道谢着接过,正要开口说陈四同,陈均绎打断她:“先涂药。”那截雪白的皮肤透出的殷红过于醒目,让人忽视不 了。 其实这点擦伤不算什么,孟九思不是娇贵长大的,怎会像大家小姐般金贵身体的每一寸,即便留下疤痕她也觉得没什么,每一道痕迹都是活着的印记。不过,面对陈均绎的好意,她没说什么,用手指沾了药膏涂抹在伤口上。 “陈四同是李崇光收买的眼线,意图趁府中办丧事之际谋图不轨。被你发现后,李崇光出手灭口将他分筋错骨,片刻后人变断了气。”陈均绎的神情深晦隐秘,望着她的目光却温和亲切,发生了什么不重要,直接把前因后果安排妥当。 孟九思微怔,陈四同的死果然在陈均绎的算计中,至于是不是李崇光出的手,已经不重要了。陈四同应该是做过吃里扒外对不起陈家的事,才引来陈均绎以他做局,拖李崇光下水。 “大人换了一些府中守卫?”孟九思过目不忘,短短两日,府中人员的暗中变动瞒不过她。 陈均绎有些惊讶地看她一眼,暗中守卫好几十人,几乎没怎么露过面,她是怎么察觉的? 这些是帮忙接走小莲的人,打算趁着抬棺出殡混出京城。白马巷外头,有不少监视陈府的暗桩,平日里不好运出人。 “你找人去青州?”陈均绎避而不答,抬起下巴示意孟九思坐对面,自己则不紧不慢坐在紫檀木圈椅上:“为什么?” 孟九思盯着陈均绎这张脸,虽然没见过安相,但是看安书逸便知,两人的相貌有相似之处。何况,陈老夫人也确认过,陈均绎是安相私生子这件事错不了。 “我怀疑安相的身份。” “什么?”陈均绎挑眉,露出习惯性似笑非笑的表情,叫人看不透真实情绪。 这句话乍一听叫人摸不到头绪,堂堂大魏首相的晋升之路皆有考证,朝廷对每一位官员的背景都做过调查,如果身份不明,连科举都不被允许参加。 考虑到十安的人身安全,孟九思没有说出具体原因,只含糊道:“如果安相的出身有问题,算不算欺君?” 陈均绎指尖点着扶手,若有所思。 “我没别的意思,想问问大人,你去过安家祠堂吗?”孟九思低头看地,不去探究陈均绎的表情,要说陈均绎有什么事难以启齿,那应该就是尴尬的私生子身份。 陈均绎身体缓慢后仰,单臂靠在圈椅上:“我从未登过相府大门。” 孟九思抬头,看见他眼中一闪而过的苦楚,随着下一次眨眼又变得云淡风轻。她忽然想起安书逸说过的一句话:私生子入不了族谱。 静默片刻,院子里突然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公子!”门口的下人得到允许推门进来,面带焦急:“异族公主突然驾临,一群人堵在门口叫喊,老爷正往门口迎接呢,谢侍卫让小的来通传。” 陈均绎闭了闭熬红的双眼,他连着两日没怎么休息,事情一茬接一茬,铁打的身体也扛不住。“让谢五照顾好老爷,我这就过去。” 他用力扶着椅子站起,孟九思横跨一步挡在他前面:“大人放心,没把大人婚约搅黄之前,我是不会离开的。” 陈均绎心里的沉重瞬间被搬轻了一些。 当初找上他们师徒是为了对付章益阳,眼下章益阳身死,也找到了贞娘,他们师徒其实可以随时抽身。 修建神宫也好,陈家的鱼牌也罢,以他们师徒的本领都不足以真的困住他们。 陈均绎也问不出口,因为接下来他要走的路艰难未卜…… 她似乎知道他最想问什么,主动表示愿意留下来。陈均绎反而不知道自己到底希不希望她留下来了。 第42章 ☆、42:明灯引路 韩芊芊站在马车上,双手掐腰,居高临下。 拿到赐婚圣旨,她以为接下来婚礼的事宜水到渠成,直到礼部的官员告诉她,选定吉日、府苑筹备等诸多细节最快也要数月。 她极其不耐烦,草原上朝谈好、夕即娶都可以,怎么在大魏拿到圣旨也要等这么久! 等待易生变故,大魏人狡猾,拿什么习俗礼仪当借口。 混账,定好的事为什么不能马上办?人为多出阻碍的枷锁,真是叫人不痛快! 韩芊芊找礼部算账,打算天天坐阵礼部逼对方加快进度,不料,今日又被告知陈家老夫人刚过世,喜事还要推迟三年。 三年!!! “混账!”韩芊芊当下掀了桌子,大闹礼部,因为陈三和任职礼部,异族人认为是他们串通一气,故意推迟,惊得几位老大人捂住胸口直喊大夫。 韩芊芊怒气上头,带上一众侍卫赶着马车浩浩荡荡从礼部直接拐进白马巷。 白马巷肃穆一片,连围墙探出头的树枝上都挂满白布条,穿行其中的异族人,服饰光彩夺目得与周遭格格不入。 陈家是首富,在京城里有头有脸,大小官员和各地商行前来吊唁,都是安安静静素衣悲痛的模样。异族人佩刀戴帽,韩芊芊艳衣佩金,惹得众人怒目,指责他们大不敬。 偏偏韩芊芊心里有气,甩开鞭子狠狠抽在地上,挑衅地瞪视众人,她身份尊贵,硬生生压低了指责的声音。 “看什么看!再看挖你眼珠子!" "本公主就想问问陈家,什么时候迎娶我进门!本公主有赐婚圣旨,陈家还想抗旨抵赖吗?你们大魏人不是讲究诚信吗?怎么,长辈过世就想拖延?人年纪大了谁能不死?难道家族长辈一个个过世,小辈就不娶亲了?三年之后又三年,去世和娶亲有什么冲突?” 陈三和迎出来时,刚好听见韩芊芊的疯言疯语,气得一个倒仰,要不是有谢五扶着,非得摔个四仰八叉不可。 “去……去把人……轰走……”陈三和颤抖着,任他脾气再好,也无法放任有人对母亲不敬。何况,他唯一的庶弟又突发意外,天地都跟着旋转起来。 没等谢五叫人,巷子口又挤进来一堆穿着皂靴官服的人,把白马巷填得满满当当。 陈三和看着眼前的乌泱泱,觉得呼吸愈发不畅了。 大理寺带队的正是孙智胜。 陈家丧礼上二老爷突然遇害,报案人又暗示此案 与李大将军有关,大理寺如临大敌,以最快的速度赶至。 “大理寺查案,闲杂人等速速回避。” 第50章 孙智胜转过身来背对着韩芊芊,待前来吊唁的众人一一朝他拱手离去。他这才转过身看向韩芊芊:“请公主换个日子登门。” 韩芊芊手握马鞭站在马车上,目光忍不住往大门里头瞧,还没见到陈公子一眼呢,实在不甘心。 “把陈均绎叫出来,让他答应我一句话,不然本公主是不会走的。” 孙智胜的眉眼皱在一起,心中十分鄙视这位公主,起码的礼仪尊重都不讲,难怪少恒见到她恨不得拔腿就走。 偏偏身份摆在那里,这可咋办? “公主!” 孟九思从大门里跳出来,似是跟韩芊芊很熟的样子,走上前仰头:“您不知道,府里又出人命了,要不怎么孙大人带人过来呢。公主放心,陈公子说了,今生非公主不娶,等眼下事情处理好,再亲自到使臣馆拜访。” 非公主不娶这五个字,孟九思咬得格外重音。 听到这话,陈三和跟谢五对视一眼,就连孙智胜都瞪着小眼,孟姑娘这般替少恒应承,岂不是愈发坐实要娶公主? “他当真这么说?”韩芊芊立刻娇声起来:“大家听到了吧?陈公子亲口承诺的?” “对,大家做个见证!”孟九思点点头:“陈均绎今生非公主不娶。” 孙智胜直勾勾盯着孟九思,这话是从她嘴里说的,到时候少恒推说不知道就好了。 得到了承诺的韩芊芊有些飘飘然,斜了眼孙智胜,难怪官差上门,原来是府里发生了命案,陈家真是倒霉透了。 算了,今日不适宜谈论喜事,反正在场众人都听到了陈公子的承诺,大魏官员看重名誉,还有赐婚圣旨加持,不怕陈家不认。 目送异族人的马车离开,孟九思靠近孙智胜低语一番,并抬起下巴给他看伤口。孙智胜大吃一惊,连忙带人快速跨进府苑,被陈府下人直接带到客堂。 陈四同的尸体被盖上白布抬到这里,主厅放着陈老夫人棺椁,不方便供官差涌入。 陈均绎笔挺地站在客堂门口,面色略显苍白,目视前方又似透过人群看向更远的地方。 孙智胜在经过他面前时,停下脚步,低声说了句:“节哀……”他们认识五年了,陈家的情况多少有些了解,外人不知道的是,其实少恒跟陈老夫人感情很好。 孙智胜很想拍拍陈均绎的肩膀以示安慰,手臂刚抬起,又硬生生转个方向抚了抚自个儿的衣领。自从他劫走了章益阳,两人便再没见过面。因为心中有愧,孙智胜有些拘谨,也没有责怪陈家擅自挪动尸体的事儿。 掀开白布,孙智胜伸出手指,按了按尸体,又翻起尸体的眼睑,最后将尸体翻了过去。陈四同后背脊椎有一处被大力捏碎,运气好的话不会马上致死,但若没有及时发现,轻则瘫痪重则死亡。 家丁们说在小桥边时二老爷就站不起来了,是他们几人一路架起扶到主厅的,最后一个跟二老爷在一起的人,是李大将军。 孙智胜垂下头,手心开始冒汗。 从验尸的结果和众人的证词,李大将军嫌疑最大。 从动机看,李大将军是安相的人,帮安相威逼利诱陈四同,企图从陈府内部里应外合图谋陈家家产……说得通。 被人撞破后,一不做二不休,杀人灭口。刚才孟九思给他看过脖子上的刀痕,言之凿凿李小将军发现了她,追杀她灭口……对得上。 可是李崇光军功赫赫,又识时务地亲手将小儿子送回京安朝廷的心,眼下正是皇上跟前的红人。再往远处想,西北边关是李家军在镇守,李家大儿子李堂手握重兵,若因此事将李崇光下狱,谁也不知道后果会怎样。 “孙大人……” 一个声音轻飘飘传来,非常耳热,孙智胜猛地抬起头来。 “少恒……” 他转过头,看见陈均绎站在身侧,正对着他勾了勾嘴角。 陈四同的家眷不允许大理寺带走尸体,二老爷突遭横死,伤势那么明显,没必要再被拉去开膛破肚侮辱。 孙智胜并没有强制,初步查看,已经能看出致命伤了,眼下最头疼的是要不要传唤李大将军。马大人胆子小,估计是不敢下命令的,不如自己私下登门李府,单独探探大将军口风。 大理寺的人来去匆匆,陈家府苑的哭声更大了。 翌日一早,十安便和四名随从分头汇聚到北城门附近,从一家羊肉铺里扮作商贩,顺利出城。 玄之道长吃着十安做好的面条,感叹:“你是故意支走他的?” 面条很滑,小九吃的很快:“我准备赌一把!” “赌赌赌的,成天跟个赌徒一样。”玄之道长夹起几根面条,嘟囔着:“反正你别想支走我。” “行!”小九一口气喝掉剩余的汤汁,把碗一放:“那师父便陪我赌一把大的!” 她最后的倚仗,就是当初害她活不成的身份。 利用这层皮,是要再死一次还是柳暗花明,就看运气了。要是运气不好,起码不会连累十安跟着稀里糊涂丧命。 . 转眼到了出殡那日,孟九思跟在哭丧的队伍后面,一路出了西城门。陈家在市郊有一处风水宝地,老太爷和一些族老们便长眠于此。 孟九思仔细扫过出殡队伍的每一张面孔,目光定格在一个身材中等,面容刚毅的中年男人身上。那名男子似是察觉到什么,一双锐利的眼睛警惕地瞥来。 孟九思缓步上前,混入人群,不经意般挤在男子身侧,目光看向不远处飘落的纸钱,低声道:“姚大生得豹头环眼,即便隐藏在人堆里还是很瞩目。” 陈老夫人过世,她唯一的亲弟弟不可能不来。加上陈家内外人手一夜之间更换,似是多了不少高手。 那名男子同样望向空中的纸钱,哑声道:“你便是老夫人找来接手陈家的人?” “是。”孟九思道:“忍耐,并不会让敌人心软,只会得寸进尺,更快地消灭你。姚大想没想过改命?” 陈家若是任由安相蚕食,势力倾塌下,家毁人亡是迟早的事。而三十六寨正大肆吞并海上霸主,姚大这一支海盗若不受降,不久的将来也免不了恶战连连。 人在没有出路的时候,最希望有人给出选择。 “命由天定,如何改变天?”姚大稳健地迈开两腿,眼睛不时向四周扫动。 “若我能改变天呢?姚大想不想改命?” “姚某人习惯了刀光舔血的日子,长居京城怕是受不起。何况,死在我手下的亡魂太多,有贪官也有清官,有贪婪的富商也有倒霉的百姓。即便下一刻身首异处,也是我的命。” “你一个人的命,的确轻了点。”孟九思说完这句话,只觉得一道冷冷的目光射来。 姚大是海盗头目,他的命常年被大魏和三十六寨以高官厚禄悬赏,居然被她评价得云淡风轻。 孟九思偏过头,与之目光接触:“陈家有后代,姚家也有,总不能世世代代做海盗吧?大魏朝廷欠缺水军,若想与三十六寨对抗必须组建与之抗衡的水军,你回去跟兄弟们想想,等我改了天,再决定也不迟。” 对待不肯投降三十六寨的海盗,大魏最好能收编,让海盗对抗海盗。 孟九思小时候跟随师父四处游历,在南边的海上见过三十六寨奴役百姓,不光掳走边界百姓,往往所到之处烧杀屠村片甲不留。 面对海上的战斗,大魏束手无策,皇帝对远在天边子民的生死漠不关心,只要京城是安全的,有美酒有佳肴能炼丹,近处的欢笑才真实。 海盗诏安变水军,他们不用离开赖以生存的海上,还能光明正大恢复身份,在阳光下行走……姚大回过神来,神色凝重,小姑娘想得真美,这无异于痴人说梦。 他淡淡道:“姑娘好大的口气,先改了天再说吧。”说完,便移动到队伍后头,跟着护送陈老夫人遗物的马车渐渐远去。 马车里有老夫人的旧物和随行的两个丫鬟。其中一个,正是陈三和房里有孕的小莲。 即便在陈府,大老爷房里有人怀孕的消息也封锁得牢牢的。陈均绎趁着出殡这日,让姚大带小莲离开京城。他知道李崇光一定会替安相盯紧陈家,故令 其深陷命案,脱不了关系。 陈四同早就该死了。一命偿一命,何况,还让他苟活这么多年。 至于李家当年的无耻,陈均绎一直都没忘。 第43章 ☆、43:初现端倪 封丘门附近多是药铺医馆,孙智胜走到一户府苑前停下脚步,脖子僵硬地望了望黑底金字的李府匾额,在心里给自己击个掌,才上前叩门。 李家下人带着他进入大院,李府看着阔气富贵,谁知一进院子,在屋舍和厅堂之间不是府中常见的园林花卉,而是一畦一畦的菜田,种满了绿菜和大葱。 孙智胜瞪大双眼,有一股想笑的冲动。 李家原先是种地的,京城世家贵族本就瞧不上李家这种泥腿子,想不到李家索性在府苑中大肆种地,有一种任尔说东说西我自岿然不动的执拗。 第51章 土,是真土。 不多时,下人带孙智胜进入一座小院,远远便听见李大将军噼里啪啦的呵斥声。 “看前方!眼睛长在屁股上吗!脚下要稳!别跟没骨头似的!用力……再来!” 李硯穿着单衣长裤,正满头大汗挥着手中的寒月刀,丝毫不受来人的干扰。李崇光也是一身短衣长裤的装扮,听见动静斜眼瞪向来人。 下人一弯腰,便退了出去。 孙智胜笑着抬起手刚要拜会,李崇光偏偏转过头厉声道:“蠢货!李家刀法就是抱有与敌人同归于尽的决心!谁惹李家,要砍杀不留余地!杀!” 看似在指导李硯,实则在警告来人。 孙智胜尴尬地抿了抿嘴,干站着等大将军指导公子习武。 熬了小半个时辰,李硯利落收刀,瞄一眼孙智胜又犹豫地看向李崇光。 李崇光回头,沉着脸道:“孙大人办案办到本将军府上?” 孙智胜立即弯下腰:“岂敢,借下官八百个胆子也不敢冒犯大将军啊,只是,命案嘛,总要例询问话走个流程是不是?您看啊,陈府命案,所有人的证词都画押了,下官就想啊,大将军当时也正巧在陈家是不是?也不能漏掉大将军的证词啊,要是别人知晓,还以为大理寺和军方官官相护呢是不是?下官为了大将军的名誉,这才前来拜见。” “放你娘狗屁!陈四同算哪根葱,配老子亲自宰他?老子走的时候他还活着,休想赖到老子头上!” 李崇光冷笑:“陈家的小崽子跟你说本将军动的手?哼,陈家贼喊捉贼,他们的口供能信?” 孙智胜默默在心里驳斥几句,直了直后背,继续笑着说:“当时在场的也不光是陈家人,也有一些同僚和商会的人,大家只说看见的事实,大将军的确跟陈家二老爷单独待在一处过,是不是?眼下,众人的证词和验尸结果皆对您不利,要不您讲讲为何在僻静之地单独会见陈四同呢?他一个没有官身的商人有什么……” “滚出去!你他娘有什么资格质问本将军!滚!”李崇光的怒火犹如电闪雷鸣,感觉下一秒就会夺过李硯手里的刀朝着孙智胜乱砍过去。 孙智胜鼻孔翕动,有些生气。但,好汉不吃眼前亏,这里是李家,随便动手吃亏也是自己。何况,马大人才不会为了捞自己而得罪李大将军。 于是,他忍下心底的躁,僵硬地拱了拱手,故作淡定的姿态灰溜溜地离去。 “看见了吗!”李崇光冷冷的声音责怪李硯:“你对别人心软,就是逼自己没有退路。陈家小崽子恨我们,他找来的妖女只会害死我们!而你,居然被美色冲昏头脑,放置李家安危不顾?真是妄为李家儿郎!” 李硯低着头,默默跟在父亲身后。 李崇光走出几步,忽然停下来:“眼下有件事,你可以将功补过……” . 入夏以来,杨柳青青,汴河上往来的船只排满河面,客船货船船桨翻动,人声喧嚣。挂着陈家字旗的货船小心翼翼穿行在河面上。 载着陈老夫人遗物的马车走陆路,途中必然受到明里暗里的盘查,陈均绎吩咐马车继续跑,让姚大悄悄带着小莲改走水路。等出了京城的地界,水面上就会有人接应,兴许这样更安全。 望着漂远的船只,陈均绎微微松了口气。 远处水天一色,湛蓝宁静,是个好天气,他弯腰躲进自己的小船里,按了按眉心,准备好好补眠一番。 朵朵白云从汴河边飘荡到城西的景福坊,孟九思和随行的两名护卫翻身下马,陈家发丧后,她尽量都在白天出门,走大路,带护卫,安全第一。 眼前院门虚掩,从里面传来做工的敲击声。 孙智胜家的院子虽大,却引不来贼人,院子里一排的小板车上躺着无人认领、验完便推去义庄的无名尸。因为他的这项“仵作副业”,隔壁邻居几乎都搬走了。 孟九思站在院子有阳光的地方,大声喊:“孙司直!” 屋子里的敲击声停了,不一会儿,孙智胜从屋里探出头,待看清楚人后,嬉笑着招了招手:“哎呀呀,孟姑娘啊。” 他的一双小眼睛瞥向孟九思身后两名高大的护卫身上,顿了顿,道:“出行这么隆重啊?” 孟九思懒洋洋地说:“没办法呀,章益阳临死前见过我,都以为我可能知道些什么,我怕被幕后黑手灭口呢,不得已大白天带上护卫出门。” 孙智胜脸一黑,章益阳是被他利用跟少恒的友谊“偷”走的,孟姑娘这话夹枪带棒,是来找他算账的? 于是,他陪笑道:“章益阳罪有应得,死都死了,烧山观的案子也算告一段落。” “告一段落?”孟九思别有深意地看着他:“后山那些被焚烧的无名尸大理寺查了吗?烧山观起火后发现的二十几具被烧死的姑娘孙大人查了吗?” “天老爷可小点声吧…” 孙智胜恨不得上前捂住她的嘴,赶紧钻出房门,五步并作三步来到院子里:“孟姑娘小心隔墙有耳啊。” 自从上次安相的人找过他,历数他的家谱种种,让孙智胜惊觉被监视! 他一个不入流小官的祖辈几代都被查得清清楚楚,还有什么是相爷不知道的。 孟九思 的目光带着鄙夷:“陈大人真是交友不慎啊。”她转身欲走,孙智胜顿时急火攻心:“站住!” 他快速绕到孟九思面前,压低声音道:“你进屋,我有话跟你说。” . 一觉醒来,已是午后,陈均绎补了个好眠。金色阳光照在身上,温暖柔和,他起身倒了杯凉茶,挪步到书案前写字。 几张铺开的纸映入眼帘,陈均绎脸色大变! “谭头!”陈均绎拿起写满字的纸呼喊船夫,谭头进来比比划划解释前几日那个姑娘来过,可能是她留下的字条云云。 孟姑娘?陈均绎脑中仿佛划过什么,赶紧吩咐谭头靠岸,抓起那张纸匆匆赶回白马巷。 陈府书房中有一个镶金嵌玉的匣子,专门存放一些重要信件。他去灵州寻觅蒋太医后,也派人南下寻过周太医,下属从周家翻出来一封蒋太医邀他相见的信。 陈均绎把那封信与太医院的旧志做过对比,发现并不是蒋太医的字迹。会是谁写给周太医,又是谁出现在两人死亡的现场呢? 现在,他两手中拿着的两张纸,上面字迹一模一样。 孟姑娘。 陈均绎心中翻着惊涛骇浪。 她为何寻找当年的两位太医?难道出现在灵州山间小屋的第三人是她? 一瞬间,陈均绎倏然抬起头,串联起许多被他忽略的细节,心中有个荒唐的猜想。 他在灵州找上玄之道长师徒,难道并非偶然?他们也是去找蒋太医的?孟玄之任职过钦天监,还认识王贞娘,王贞娘将朝云公主抱出宫,孟玄之离开京城…… 陈均绎快速起身奔向甬道,避光阴凉的甬道给他燥热的情绪降了降温。 小院子的摇椅上空空荡荡,师徒三人都不在。对了,谢五说十安带人去了青州。那孟姑娘呢?她去了哪里? 陈均绎坐在摇椅上,手指不住扣着扶手。 过不多久,他吩咐乘风牵马,飞驰奔向朝云殿。 烧山观虽然没了,但皇帝的炼丹大业不能停,修建神宫的进程不能耽搁。 玄之道长每日坐阵朝云殿,明面上为皇帝祈福,实则监工时按照太子的要求把朝云殿打造成京城的制高点,成为航船进入江口时候的准望。 这会儿阳光暖洋洋,玄之道长正和贞娘在殿外的台阶处说话,远远看见陈均绎策马而来。两人诧异地对视一眼,随后走下台阶相迎。 “玄之道长!”陈均绎下马后快步奔上台阶,四下望去,见侍卫和做工的人离得甚远,于是压低声音道:“孟九思…是什么人?” 这句话好似一道晴天惊雷,劈得玄之道长心头发慌,怔怔地看着陈均绎。 “小九?”贞娘满面错愕,看向两人:“小九是玄之的徒弟啊。” 陈均绎直视玄之道长,说得郑重无比:“她为什么要给周太医写信?她为什么要找当年的太医?她究竟是谁?” 玄之道长嗓子发涩,支支吾吾:“查…当年?当时…为了…找贞娘…” 他快速在心中权衡,要不要此刻说出真相,以及说出真相会不会威胁到小九。 “孟九思今年多大?是否与太子同岁?”许多线索在陈均绎心头闪过,结合玄之道长慌乱的反应,被他一一串起,指向唯一一种可能。 “王贞娘,”陈均绎忽又转头对着贞娘:“你当年抱走公主可是去见玄之道长?” 此言一出,毫无防备的贞娘惊叫道:“你怎知……” 下一刻,她慌乱闭嘴,不安且震惊地看向孟玄之。 面对两道打探的目光,玄之道长浑身一滞,闭上眼叹了口气,这个秘密放置心底太久,每次面见皇后,都忍不住试探其对公主的怀念。罢了,虽然小九不信任宫里人,但事已至此,陈大人有所怀疑且言之凿凿—— 第52章 不如一试。 “贞娘,对不住,我骗了你。那晚你走后,婴孩又活了。” 第44章 ☆、44:铤而走险 “……大火烧了一晚上,此案没有交由三法司,而是直接交给李大将军负责。不过,我想法子偷偷混进去过,那二十几位姑娘尸身完整,应该是被烟熏死的。”孙智胜满脸心痛:“谁家的姑娘啊,都十来岁的样子……” “这几年拐买人口猖獗,但民不举官不究啊是不是,没人报官啊,穷苦人家的女娃不见,随便塞些银子便罢了,而一些显贵人家丢了女娃,为了家族名声也不会报官,私下能找回最好,找不回便道染了恶疾,空棺下葬,不了了之。” “家人都不追究,让官府怎么查?是不是?”孙智胜无奈道:“再说偷尸体焚烧的事,好不容易抓到长生殿的两个人,居然在大理寺监牢里畏罪自尽了!呵呵,连大理寺都被掺了人,你说朝廷这上上下下的……是不是?” 孙智胜很早就发现盗尸一事,在马大人不明示的情况下暗自调查,没少吃苦。 后来陈均绎和孟九思找上门,他愈发觉得自己调查方向正确。结果,好不容易抓住两名证人,前脚刚投入监牢,后脚人便没了,多少令他生出一些心灰意冷的无力感。 不是不查,而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拼了命找出来的东西,转眼就能灰飞烟灭! 这,这显得其中的努力毫无意义。 孟九思跟着连连叹气:“可不是嘛,连自诩正义的孙司直都能被收买,利用友情偷走关键证人,那烧山观的罪恶还怎么查下去,如何大白于天下?” 孙智胜脸色很难看,指着孟九思字字重音道:“在下没有被收买!章益阳罄竹难书,他的死是板上钉钉的事,即便我把他抓回大理寺,他同样会死在监牢。” 说完,他转过头看向窗外,肚里泛酸。 嘴上虽然这么说,但他到底为了父亲的 坟能够迁回家族,劫走章益阳,交给胡总管。 愧疚比他以为的,来得更猛烈。那晚少恒上门找来时,孙智胜便后悔了。 他居然为了一己私欲利用朋友、罔顾法度。罔顾法度的事还好,以往他也做过,但背刺朋友的感觉仿佛身体上恶化的伤口,一日痛比一日。 宁肯为真心付出沉重的代价,也不要为违心付出悲惨的愧疚。 “告诉少恒,我不会再让他失望,烧山观的案子哪怕三法司不查,在下也会暗中去查。”孙智胜嘴巴发苦,以为孟九思今日前来是受到陈均绎的吩咐。 孟九思也不解释,勉为其难地挤出一个笑:“这次,我相信孙司直。烧山观虽然没了,但里面的亡魂不能白死,总要有人为他们昭雪。” “还有,对方有弩箭,你小心一些。” 孙智胜一僵,弩箭不可以出现在军队以外的地方,囤积弩箭是同造反。 夏日的阳光充满生机,照亮了街巷的每一处角落。孟九思和两名护卫离开景福坊来到大街上,迎面撞见一身玄色劲装的李硯。 他黑发束起,眉眼冷冽,整个人迎着阳光,如同一把劈开光影的利刃。 孟九思勒住缰绳,居高临下静神注视他良久。 李硯也在看她,看她脖颈处浅淡的伤口,看她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目光。他似乎情愿叫她看透,觉得那目光能斩断自己心底的纠结。 半晌,孟九思才缓缓开口:“小将军是来找我的?”今日出白马巷,便发觉有人盯上他们,对于李硯能找到自己,她一点也不奇怪。 李硯眸光暗闪:“我有事情找你,想必你也会感兴趣。” 孟九思想看清他的眼睛,逆光,猜不透这种神情。于是伸手指了指路边一茶馆,随后下马跟两名护卫低声说了几句话。 李硯快她一步进入茶馆,双眼扫过几桌喝茶的人,走向最里面靠墙的桌前坐下。孟九思要了壶白茶,并未再点其他茶点。 “你上次被伏击,想知道原因吗?”李硯沉着脸,语速有些快,不等孟九思回话,他马上接着说:“我打算去求证,你去不去?” 他在说谎。 四目相对,孟九思很笃定。 “小将军不生我气?不怪我在陈府破坏了你爹的计划?” 当时要不是她大声叫嚷,李大将军离开时也不会那么狼狈。 现在私下都在传,说李大将军想收买陈家二老爷侵占财产,被识破后恼羞成怒,当场劈了陈二老爷。大理寺官官相护,案件暂时被压了下来。 所以,李家应该痛恨孟九思才对,怎么李硯见面非但没提,反而露出一副关心的姿态? 事出反常必有妖。 听她这番话,李硯有些慌窘:“毕竟我当时挟持了你……” 他曾在心里为她开脱,自己用刀架在她脖子上,锋利的刀刃划开娇嫩的皮肤,血珠一滴一滴地流淌,她当时会不会以为自己真要杀她?所以才惊慌喊叫? 孟九思抽回视线,给他倒了杯茶,不再拘泥此事,主动接回上一个话题:“小将军要如何求证?” 李硯盯着茶杯,眼中露出种种复杂神色,片刻后,下定决心道:“我偷听到我爹和胡总管的谈话,说相府中藏有一副圣女谶图,胡总管怀疑你与谶图应验有关,所以,才会出手对付你。你听说过圣女谶图吗?想不想…一探虚实?” 圣女谶图?章益阳也说过相府中的圣女谶图。 究竟是怎样的谶图让安相如此忌惮?孟九思很好奇,可偏偏是李硯来告知,这就奇怪了。 不如…… 孟九思含笑注视他:“我没听过,小将军不信鬼神,却特意跑来跟我说圣女谶图?” 李硯虚点了点头:“李家拜相爷提携,我也想弄明白来龙去脉,我和你也算…相识一场。” 破绽。 李硯这个人自尊心极强,最不愿听别人说李家是靠安相才鲤鱼跃龙门,可今日居然主动提及。 真是句句漏洞。 孟九思挑了挑眉:“就我们两个去?” “对,带上护卫容易打草惊蛇,等天黑我们从相府的侧门高墙翻入。”李硯垂下头,猛地喝掉杯中茶水。 孟九思将袖子里的铜钱一字排开,翻来覆去都是震卦,看来将有一番大变动啊。 每次冒险,她的兴奋总是多于恐惧。 阳光渐渐隐去,余热依旧停留在街巷,李硯带着孟九思避开人群,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就来到相府那连绵的高墙外。 “我们似乎并没有准备充分。”孟九思低头瞧着自己在夜色中显眼的白袍,对比了李硯的一身黑,“也不蒙个面?” 李硯握刀的手抖了抖,低声道:“择日不如撞日,来都来了……” 孟九思瞧着他,露出意味深长地笑:“我信小将军。” 她迫切想看到圣女谶图,即便冒险也要试试。 李硯躲开她的视线,仰头看向高墙:“我先上去,再扔绳子给你?” “不用那么麻烦。”说完,孟九思深吸一口气,看准高墙的位置,未发出半分声响地一跃潜入。下面的李硯看得目瞪口呆,没料到她轻功这么好,赶紧掏出钩子,跟着悄无声息翻墙而入。 两人穿过重门叠户的院落,来到里面一座幽深的小院子,此刻月亮埋进乌云里,天地间一片昏暗。 孟九思在心里啧啧称奇,府中大树排列得十分密集,一路穿行,仿佛被包裹其中。这让她想起烧山观后山的树林。 院子最里侧是一座石头搭盖的房子,零星点着几根蜡烛。孟九思透过门口往里瞧,石头房正中挂着一副画,约有一丈来高,画上女子白袍飞扬,旁边香炉里的檀香正在燃烧,袅袅仙气缭绕在画像前,看不清女子相貌。 就这? 孟九思疑惑了,还以为画中多少指向些信息呢,结果这幅画也太抽象了。 是真有谶图还是托词?她开始怀疑。 李硯犹豫了一下,继而下定决心想拉孟九思进去,却被孟九思猛地挣脱手臂,后退一步笑着瞧他:“我瞧见了谶图,不用再进去。” 幽暗的光照射在李硯脸上,映出一丝不安与古怪。父亲告诉他,只需把人骗进去关起来审问即可,顶多受点皮肉之苦,待问出陈四同死亡真相便会放人。 她被关起来总比被追杀强。 “还是进去看看。” 李硯急忙伸手抓人,孟九思看准时机,在他手臂搭上来的一瞬飞麻针钉入他胸前穴位,李硯只觉得全身的力气被突然抽走,浑身软绵绵的。孟九思抓起李硯的手臂反折到身后,顺手抽出他腰间的寒月刀抵在李硯脖子上。 再一次被针扎。李硯觉得自己很蠢。 习惯了战场上的大开大合,反倒是近身警惕栽了跟头。是不是太过急躁?被她看出来了?还是自己对她……始终狠不下心? “别乱动,一起退回去。”孟九思脚下一踏,扫了眼四周,没有埋伏弩箭就好,有的话,可以用李硯做盾牌。 第53章 不过,安相再猖狂也不至于在府中动用弓箭,给御史台的人留下造反的话柄。 这院子呈正方形,树木后方有很多石柱,天色太黑,看不清石柱上浮雕的刻痕,影影倬倬,十分古怪。孟九思脑中突然闪过一段记忆,有种曾经来过这里的感觉。 没等她深思,从阴影中渐渐走出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挡住来路,穿着灰色袍子,脸颊细瘦,双眉微微下垂。 “回不去了,姑娘。” 他目光锋利,牢牢锁定在孟九思脸上探寻,然后一点点看向李硯。李硯尽可能昂起头,缓缓道:“胡总管。” 胡总管点点头,又把目光转向孟九思:“姑娘面相不好,既然来了,就留下吧。” 他说话没什么情感起伏,像留人喝茶一样平实。 孟九思咯咯笑出声:“总得叫人死个明白吧?胡总管怀疑我与圣女谶图有关?那张图有何特别?又看不清脸。” “谶图会应验,姑娘又恰好出现在烧山观,总归不吉利,所以宁可错杀,绝不放过。”胡总管迈开双腿,搓了搓手:“姑娘好好配合,在下尽量让你死的不那么痛苦。” 李硯冷汗直流,不住喘息:“胡总管……不是说好……关押即可……” “哦,”胡总管认真解释:“对,是死后关押。” “你!”李硯大急,手心开始冒汗。 真正的高手,流露出的泰然自若并不是装出来的,孟九思能感觉出胡总管的境界。 “胡总管,你再上前一步,我先杀了他,到时候你如何跟李大将军交待?”若能助自己脱身,她不介意先杀了李硯。 “这样啊,”胡总管低头认真思考,片刻后抬头已经没了顾虑:“我记得相爷吩咐的 是:如遇阻碍,全都杀了。” 孟九思有些意外:“真不管李小将军死活?!”她偏头对李硯道:“你看你傻不傻?” 第45章 ☆、45:夜探相府 李硯表情转换得十分精彩,甚至有些不可置信。 胡总管的话是用来麻痹孟姑娘?还是真的一点不顾及?倘若父亲知晓相爷如此轻视自己的性命,还会替他们卖命吗? 来不及深入思考,一道寒光飞出,李砚随即眼前一花,胡总管的长剑朝他刺来,他看得清楚,身体却动弹不得,长剑眼看就要刺穿胸膛! 孟九思手臂一松,推开李硯,将手中寒月刀一掷,抵挡住这一剑,同时整个人后退一步拔下发间峨眉刺!胡总管的古朴长剑古怪灵活,刹那间挥剑而至,当真眨眼的工夫,好快! 孟九思压根儿没瞧见胡总管这一剑从哪个方位刺来,只听一旁的李硯大喊:“小心命门!” 孟九思闷哼一声,左腿一痛,知道中剑,当即飞针抵挡,古朴长剑这才退后几寸。若不是李硯出声提醒,这一剑必定刺中她的腰眼。 这一剑看似平平无奇,却集功力之大成,快捷无比,若不是孟九思轻功了得,在间不容发的瞬间向侧边闪避,必定命丧当场。 胡总管平举长剑,看了一眼李硯:“小将军若是再多事,休怪在下当真不顾大将军中年丧子了。” “圣女一统天下?一统天下对大魏来说不好吗?”孟九思冷汗直流,慢慢移动脚步,靠近石屋。 胡总管不慌不忙,向孟九思道:“看来,章益阳吐露出不少东西。” “谶图哪来的?你们怎么什么都信呢?章益阳那套符咒预言机关丹药都是骗术,你为了谶图杀人,可真够蠢的。”孟九思嗤笑一声,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沁出。 她打不过他,小手段在真正的高手面前都是屁。 胡总管并未答话,而是转动长剑,森冷的寒光划破夜空。眼看剑光扑至面前,孟九思只觉得眼前一花,来不及做任何抵挡—— 伏在地上的李硯忽然抬起胳膊,那绑住窄袖的带子不知何时松开,一道火光骤然朝胡总管喷涌而出! 一瞬间,胡总管的身子飞了出去,孟九思趁机抓起李硯冲进石屋,那石屋原本没有门,随着两人进入,从头顶上方落下一块类似断龙石那样的石门,阻挡住外界。 孟九思没再管李硯,而是迅速扫视四周。 这间石屋靠墙放置木架,中央悬挂一幅画,架子上摆着香炉和蜡烛,四下并不大,一目了然。 “孟姑娘……针上的麻药……多久可解?”李硯靠在墙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孟九思来到他身边,一边将峨眉刺盘上发间,一边气愤道:“你刚才放的是火焰穿云箭?有这玩意儿为什么不朝天上放?至少你爹看见了也知道你身陷险境啊。” 火焰穿云箭极其少见,只有大魏军中才有。十安曾经苦苦钻研过,始终没弄出来一支。刚刚,李硯把它当作武器抵挡住胡总管,火焰并未在夜空中绽放亮光。 “你……躲不开……那一剑的……”纵然是自己也闪不过胡总管全力的一击,李硯情急之下只想救人。 孟九思冷哼一声,并不领情:“先置我于险境再救我?小将军喜欢玩跑跑抓啊。” 李硯垂下头,心中始终矛盾着。 他习惯遵从父亲的指令,犹如在军中服从上峰的指令一样,是军纪。怎知回到京城,自己会为了一个姑娘接二连三违抗指令。难道真如父亲所说,是自己意志不够坚定,贪图美色枉顾军纪吗? “脱了衣服。”孟九思蹲下来,面对面突然说道。 什么?李硯抬起头,孟九思已经伸手摸向他腰间,他脸一红,问道:“你做什么?” 孟九思三下五除二解开他外袍,聚精会神道:“帮你把针拔出来,这麻药药效短暂,针拔出来好得快。” 她的手细白柔软也很凉,触碰胸膛的感觉像白玉贴上身,李硯耳根子滚烫,仿佛喝了大酒,浑然不知几枚针是如何拔出的。 此一时彼一时。孟九思刚才挟持他,是为了全身而退,眼下解救他,是为了多个帮手。 “好了,你用力试试。”孟九思脸颊抽搐一下,缓缓放平左腿,刚才那一剑刺入不深,却也流了点血,衣袍被刮破一片布料,隐约透出雪白的肌肤。 李硯赶忙挪开视线,身上的肌肉因为用力显得更加紧实,他随便抓了抓衣服系好,扶着墙站了起来。 “待天一亮,我爹发现我没回去,定会找来。” “等天亮?”孟九思冷哼:“胡总管可不会留我们到天亮。” 这断龙石是反向设置,只能从外面打开石屋,屋里的人想要出去几乎不可能。就是说,等胡总管缓过劲来,或者找来其他侍卫,随时能冲进石屋,堵杀他们。 孟九思盯向四周,房子是石头的,即便李硯还有一支火焰穿云箭也放不出去。四周没有窗户,顶部像有一整片金属盖住,这房子……太有特点了。 孟九思仰头示意李硯:“你掀开那副画,看看有没有暗门。” 李硯闻言,上前几步掀开图画,看到了后面墙上大量的花纹图案。孟九思起身凑过来惊异不已,这图案同烧山观黑门上的花纹类似。 她举起旁边的蜡烛近看,上面的花纹围绕中心呈两边旋转,中间似铸有苍蝇大小的字。 “你认识上面的小字吗?” 问了也白问,李硯摇摇头,他是武将,从小跟去边关,书读得少。 孟九思想了想,若是陈均绎在,可能会认识,他房间的书摞那么高,字画也好。 灯影之下,手举的蜡烛即将燃尽,露出一截下面的银色底座,隐隐翘起边儿。 “不好!”孟九思脸色大变,当即放下烛台,拽着李硯的衣袖拼命向后退。 她在书里读到过这种机关! 这是一种机关控制台,一旦上头的蜡烛燃尽,下面金属没了热度封存,快速冷却后便会启动机关。 便在两人后退之际,一排蜡烛中的一根突然熄灭,只听一阵金属链条的刺耳声从头顶响起,砰!砰!砰!砰! 棚顶降下一排排铁栅栏,钉在四周地面,像个笼子般贴紧罩住两人。 李硯的寒月刀刚才被孟九思投掷出去,现在双手赤空,任凭他如何用力也推不动面前的铁片分毫。 孟九思心头一沉,这是连环机关,待其余几根蜡烛全部熄灭,他们的死期就到了。怪不得 胡总管迟迟不来,原来算准了这石屋是一道死门…… . 一个时辰前。 天色刚暗,跟随孟九思的两名护卫回到白马巷,根据孟九思的吩咐来找陈均绎。奈何陈均绎去了朝云殿,两人空等了片刻,其中一人转念找到谢五,陈述事情经过。 谢五听闻一惊,相爷府是龙潭虎穴,姚大暗中几次都没探进去。孟姑娘前往,岂不是很危险?公子曾把她带去小船上,一定很看重她。 他赶紧翻身上马,飞奔朝云殿。 幸好,公子仍在朝云殿。 . 石屋里,蜡烛的燃爆声清晰可闻,李硯急出一身冷汗,原来一开始让他骗孟姑娘进来,就不是什么关起来审问,而是绞杀。他怎么这么笨!胡总管的手段又不是没见识过,怎会还留孟姑娘活口? 第54章 又一根蜡烛燃尽,屋内光亮瞬间暗下来。 紧接着,头顶上方传来金属锁链的恐怖响动,两人闻声齐齐抬头,呼吸短暂而急促! 棚顶骤然出现一排排闪亮的刀尖,密密麻麻,齐齐对准他们,像是会随时下落刺穿他们的皮肉! 还剩三根蜡烛! 两人明白,待最后一根光亮熄灭后,他们将在黑暗中迎接无数刀光的无差别洗礼。 李硯奋力去拽铁栅栏,铁笼依旧纹丝不动。 头顶铁链的金属持续发出“咔咔”的恐怖响声,仿佛刽子手在磨刀。孟九思努力稳住心神寻找破解之法,随着又一根蜡烛熄灭,闪光的刀尖欲试待发,逃生的机会愈加渺茫。 李硯汗水涔涔而下,生出无限懊悔,他不该偏听父亲之言,骗孟姑娘陷入死境。一着急,他张大嘴巴,按下孟九思肩膀:“你藏于我身下,头顶的刀光我来承受。” 孟九思明白李硯的意图,可即便李硯挡在上面,也不确保她就能毫发无损。再说,这石屋机关连环,躲得过刀阵,肯定还有别的什么死门。 “你动动脑子。”孟九思一把推开靠近的李硯,冷静道:“你先一步死,我后一步死,有什么区别?” 她透过铁栏杆看向几近燃尽的最后两根蜡烛,脑中飞快思考,只要确保热度不变,金属台不冷却,头顶的刀光便掷不下来。 那便持续发烫吧,能拖一时是一时。 孟九思抬起手臂,袖箭“啪”地精准击倒一根蜡烛,蜡油流出,眨眼间引燃了桌台,空气中开始弥漫着焦糊的气味。 这权宜之计太过短暂,虽说拖住了头顶上方的刀阵,却也带来烟熏炙烤,两人以衣袖掩住口鼻,心中都明白,若一刻钟后还离不开石屋,高温烟雾的吸入也会双双殒命。 火势蔓延得很快,黑烟升腾,一小缕细细的烟雾攀上金属屋顶,顺着刀阵的细缝钻出石屋,在墨黑的天空中格外显眼。 相府占地很大,加上府中众院落静悄悄的,没有预想中的打斗声,陈均绎俯身在屋脊上,一时不知该从哪里找起?他心里没底,难道孟姑娘仍未暴露?离开了?还是已经束手就擒? 忽然,南边的院子里飘散出淡淡的烟雾,盘旋上升中,如同一团灰白色的云,被夜风拉扯后与天空相融,很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陈均绎飞踩墙头,一阵凉风似的冲了过去,精准地直奔南苑。 第46章 ☆、46:马甲掉了 这是一处被遮掩在树丛中的小院子,发出烟雾的地方是一间石头砌成的小屋,整体密闭又敦实,只留房顶上一口如井口大小的烟囱。 陈均绎刚跳入院子,突然树丛旁爆出一个人影,贴地舞起一片寒光,陈均绎立刻扭转身体,长剑一格,脱口喊道:“胡叔!” 胡彬被他一叫,心绪到底被牵动,加上刚刚被火焰穿云箭燎到右臂,对砍的力道骤然减弱,陈均绎趁机抽剑,回身奔到石屋前。 胡总管守在此,孟姑娘一定在此。 挡门的大石块儿像是一位沉默的守护者,任由武功高手内力去推,依旧岿然不动。 陈均绎蹲下去抬,终于撬开一段狗洞大小的缝,里面烟雾如水般散出。 “打开!” 门一动,孟九思捂着口鼻发出浑浊的声音,李硯也跟着喊:“救火!” 陈均绎来不及顶起石门,身后寒光再现,胡彬改为双手持剑,一剑劈下。陈均绎奋力回身架住了这一劈,石门却失去了托举的力气再一次落地关闭。 “速速离去,在下不会难为大公子!”胡彬频频纵身攻来,防止他再次靠近石门。 陈均绎心急,又不能立刻摆脱胡彬的攻击,剑势凌厉之余低喝一声:“孟姑娘身份贵重,胡叔快…赶紧放人。” 胡彬置若罔闻,自下而上,旋转着挥剑,逼得陈均绎靠近不了石门。同时心中诧异:大公子的功夫何时变得这么好了?倘若自己右臂没有受伤,能不能把他快速拿下? 火星四溅中,谢五终于赶来,他和陈均绎同行后分开找人,刚刚听见此处动静,火速前来。 “去顶开那道石门!救人!”陈均绎高度紧张的心情略略放松,逐渐镇定下来后,银剑专攻对手受伤的右臂,胡彬心念闪动,顺势往后踉跄几步。 谢五刚抬起石门至胸口位置,里面释放出的烟雾更浓了一些。陈均绎觉得奇怪,为何里面的人不跑出来?难道受伤了?被烟熏晕了? “去上面!”里面传来孟九思含糊的喊声和咳嗽声,他们在笼子里,根本出不去。 陈均绎用银剑挑起几块青石抵挡胡彬,脚下一踏,飞入半空。石头屋顶的烟囱有道口,烟雾正源源不断涌出。 “剑!”从里面传出极弱的声音。 陈均绎没有犹豫,将银剑顺着烟囱口自由落下。只听一声声清脆的砍断声,烟囱口骤然伸出剑尖儿 ,紧接着是一双灵动的手。 陈均绎赶紧拉她出来,孟九思的手在微微发抖,浑身上下都是黑烟留下的黝黑痕迹,感觉精灵的五官都模糊了。 没等她站稳,下面忽然传来一声惨叫! 谢五身子向右一旋,血光随即从腰间炸开!紧接着,他跪倒在地上,李硯从石门的缝隙中艰难滚出,谢五再也支撑不住,石门轰然倒地。 胡彬左手一抖,长剑没入谢五胸口,然后面无表情地抽出长剑,看向骤然而至的陈均绎。 “我只是不杀大公子,其余人……”没等他说完话,陈均绎身形一动,剑尖直朝胡彬面门。 李硯艰难地爬起来,干呕了几声,用尽全力扶起谢五。刚才要是谢五自卫抵挡,或许胡总管致命的一剑要不了他的命,可若谢五回身抵挡,石门落下,以里面火势的燎原速度,他便再也出不来了。 一时间,李硯心中五味杂陈。 幽深的树丛后面,渐渐飘来许多亮光,伴随着众人匆匆的脚步声。 “快停手!皇后娘娘驾到!” 陈均绎觉得胸口有股强烈的灼热感,手很沉重,有种想杀人的冲动。对于身后众人的呼喊声置若罔闻,朝着胡彬大肆挥剑,电光火石间,两人风驰电掣般过了十多招儿。 胡彬此刻很后悔,不该托大一人前来,顺利的日子过久,他变得轻敌了。如果提前在四周布下人网,即便不出动弩箭,应该早就拿下妖女了。谁曾想,妖女逃进石屋也没中机关,还放火引来大公子。 对于没有出杀招儿对付大公子,胡彬倒是不后悔。大公子是他看着长大的,哪能狠下心说杀就杀了呢。 但是,大公子这般发疯是为何?他杀了一个侍卫而已,用得着拼命吗? “大公子!相爷来了!”胡彬大喊,硬生生接着陈均绎不管不顾的剑势,好几下差点被捅到要害。 “少恒!”安相见陈均绎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大声喝道。 “陈大人,快停手。”皇后心急,喊了一声后四处望去。 屋檐上坐着一位少女,荡着两条腿,衣袍边缘被火燎焦,脸上沾着一块块灰黑色的痕迹。尽管满身狼狈,却背靠圆月,清光之下仪态脱尘。 孟九思察觉到这股强烈的注视,淡淡地回望。 相府众人提着水袋、搭着梯子,从烟囱和石门两处灭火。孟九思从梯子旁一跃而下,一步步走向陈均绎,按住他再次要出招儿的手臂,低声说:“日后报仇也不迟。” 陈均绎的呼吸逐渐平缓,双眼愈加清澈,似乎对前来的众人失去兴趣,提剑走了几步,硬生生低下头,冲扶住谢五的李硯冷冷说:“他不是为了你。” 李硯一愣,瞬间明白这句话的意思。谢五顶开石门是为了让孟九思出来,彼时他还不知道孟九思已经从烟囱处爬出,若知道到头来救出的是李家人,可能这名侍卫不会不顾已至的剑光,选择舍身顶住石门。 因为这个偏差,李硯才有命逃出来。 “见过娘娘,见过相爷。”胡彬参拜后喉头一甜,连忙忍住咽下,大公子的疯狂剑气还是伤了他。 安相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怎么会跟少恒打起来?石屋又怎会失火?这些人怎会出现在相府?” 然而没等胡彬回话,皇后面色古怪地走上前去,身后众人呼啦啦跟上,玄之道长亦在其中。他和陈均绎接到消息后分开行动,联系到朝云殿的宫中嬷嬷,将小九的真实身份告知皇后。 “你叫九思?” 皇后的声音颤抖,凤目圆睁,这些年不是没想过重逢,可那都是在梦里,幻想着她的朝阳公主三岁的模样,十岁的模样,长到如今十八岁的模样…… 眼下狼狈的少女令她觉得十分可亲。 孟九思冲她点了点头,目光转向抬步而来的安相身上。 她有意看得仔细,高而挺直的鼻梁跟陈均绎相似,双眼大而深黑,微微凹陷,面皮平整,双唇紧闭。 只一眼,安相便转过了对视的目光,心中大骇! 第55章 杀千刀的章益阳到底骗了自己,难怪这些年噩梦依旧不断,原来源头竟是当年没有除根。 今晚皇后登门时他心中便生出不好的预感,无论是李家那小子的命还是少恒的命,都不至于令皇后夜半贸然出宫,更别说那个莫名其妙的玄之道长师徒。 当年的孟玄之……并没有什么过人之处,安相甚至努力回想都记不起来这个人。 到底是小瞧了小人物,居然被他救走小公主。 院子里忙乱却又安静,有仆人放下水桶禀告火已扑灭,安相摆摆手,下人们继续清扫院落,他转身要请示皇后,却见皇后直直看着孟九思,一口气没提上来,眼泪淌成了河。 "九思?" 皇后心里一酸,当年来不及给女儿取名字,朝云公主仅仅是封号。如今,孩子站在面前,都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内疚之下痛下决定,回宫后要好好选选,给女儿取什么字好。 孟九思却有些心不在焉。 谢五死了,说死就死了。 她见过很多生死,因病无力回天的、意外离世的、被人迫害的、战场上暴力群亡的……可那些人跟她没有关系,她只会叹气、遗憾,内心引不出什么波动。 可谢五不一样。 那个高瘦的侍卫很年轻,常说的几句话都是围绕他家公子如何如何,偶尔发笑,也很快便收住,故作严肃地听他家公子讲话并高效执行。他一口一个孟姑娘叫得礼貌,明明不太认同她的某些做派,却忍住,不把话说出口。是天生话少?还是不忍心怼一个小姑娘? 来不及问谢五了,孟九思感觉胸口憋闷,忍不住回望。 陈均绎半跪在谢五身前,背对着她,深深低着头,沉默许久。孟九思很想走过去跟他说说话。可这时,皇后忽然走到她跟前,重复喊她名字:“九思?” 孟九思被迫停下脚步,淡淡道:"是,我叫孟九思。" 不远处的玄之道长轻咳一声,心中忐忑,当初跟他姓孟,是方便行走江湖。眼下在娘娘面前,哪里敢让小九继续姓孟!这孩子也太实诚了,只说名字就好。 果然,皇后轻轻蹙眉,好在很快便恢复如常,似哭似笑:"九思,九思……"她轻轻抓起孟九思的右手手臂,将衣袖推至关节处,深深确认后情绪有些激动。 "果然是……是本宫的小公主……" 当年生下小公主不久,皇后便晕了过去,只记得婴孩儿右手臂关节处有颗黑痣。 孟九思接受不了突如其来的浓烈感情,在皇后想要近一步拥抱时,下意识连连后退,生生止住了可能会感人至深的母女相认戏码。 "小九!"玄之道长连连眨眼,这个时候装也要装一下,"小九这孩子懂事,怕身上的焦烟味儿熏到娘娘。" 他硬着头皮上前,仔细检查一番,发现小九衣袍烧焦、脸色熏黑,大腿处隐有血渍,但精神状态挺好,不像有什么大碍,这才舒了口气。 "小九啊,放心,老……为师已经把来龙去脉禀告娘娘了,娘娘担心你,这不,连夜赶来看你。" 当着安相的面,话不能说的太明白。 为什么连夜赶来?还不是怕小九命丧相爷府邸。事实证明,若不是拉来皇后,今晚这局势,真不好善了。 胡彬目瞪口呆后明白过味儿来,眼珠一转,忍下心中剧震,连忙跪下抢先禀报。 说巡夜时发现石屋有异响,有人硬闯引起火灾,没等他查看清楚,陈大人便不知从哪里冒出来,银剑抵在眼前,逼得他迫不得已还手。期间,他为了快点救火,才跟陈大人的侍卫打斗,自己招式太快,那名侍卫没躲开…… 至于他右手臂的火器伤,也被遮掩成为了救火,被火舌燎的。 胡彬的一番话,颠倒因果,赌的就是李砚不敢说实话,李家的翅膀还没硬到敢跟相府翻脸的地步。 李砚黑着脸,咬牙切齿地扭过脸。 皇后心疼女儿满身狼狈,声称此刻不是断案的时候,仅仅死了个侍卫在她看来很平常,最要紧的是公主无碍,平安归来。她要带公主回宫给太医检查,至于今晚种种,交待安相和陈均绎一起查明事实,隔日禀报。 玄之道长的心又提了起来,以小九的任性……说不定会当面回绝。 孟九思低头想 了想,又回头望向陈均绎的背影,有些事情需要时间来消化,但眼前的问题还需要解决。 她没有拒绝地跟皇后回宫了。 第47章 ☆、47:公主归来 石屋露出一片衰败,里面的机关烧制变形,但可以看出顶部和底部用利刃割开的整齐痕迹。 想来,二人就是如此才逃了出来。 胡彬目光发直地盯住烧黑的墙壁,那副圣女图已经化为灰烬。 “为何不速战速决?” 安相傲然地转过视线,不再去看那堆灰烬。石屋内外被水冲洗过一遍,下人们留下放风灯,便全部候在外头不敢打扰。 胡彬回过神,苦涩道:“大公子的功夫……出乎意料,我们低估了他。” “哦?你也不行?”安相冷哼:“看来这小子之前是装的。” 胡彬沉吟片刻,回想之前几次试探性交手,大公子与他相差甚远,看来大公子的确有所保留。 “是我轻敌了。”他冲着安相深深鞠一躬。 “你的伤势如何?”安相虚扶了扶。 “火器比弩箭危害大,少年人不可控啊。”胡彬起身摇摇头,李家这个小儿子太胡闹,上一次也是他从中作梗,李崇光的性格怎会养出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儿子。 “李崇光还有用,先别动他儿子。”安相背过手,到底还是撇过那堆灰烬一眼。“要么不做,要么做绝,文林啊,你的一丁点儿不忍心早晚会害了你。” 十八年前就是。 太医将婴儿摔在地上,胡彬若能上前再补一下,更加万无一失。就像今晚,若能多埋伏些人手,也不会是现在的局面。 安相在心里埋怨着。 见鬼!朝云公主居然活生生地回来了! 安相亲眼所见,比皇后还笃定确信,孟九思的眼睛里闪烁着危险的光芒,皮肤苍白如雪,气质诡异冷漠。 圣女谶图被烧毁,却依旧牢牢印刻在安相脑海中。 “相爷,要不我们提前……”胡彬有些犹豫,最近那边好像有些问题。 “瑞王还小,什么都没告诉他,而且……”安相停顿半晌,沉声道:“那边有些变故……我们并不知晓。” 胡彬道:“要不,属下回去一趟?” “不必。”安相加重了语气:“你盯紧陈家,逼他们往海上转移财产,还要想办法……除掉妖女。那边的事,再观望观望。” “是。” 倘若早一点知晓朝云公主的身份,胡彬会不惜冒风险动用弩箭,而不是如此托大,一人面对,落得惜败的后果。 “小公子要不要放出来?”胡彬忍不住咳嗽两声,掩盖心中翻涌的悔意,转移了话题。 安书逸又被关禁闭,胡彬觉得对待孩子不该如此粗暴,否则早晚关出事来。 “先关着吧,接下来有得乱呢。” . 深沉的夜色笼罩着宫殿,一群人走上长长的走廊,防风灯一闪一闪的光亮和脚步不一的回声,好像电闪与闷雷。 皇帝今晚胸闷,怎么也睡不着,索性起身打坐,忽然宫人来报,说皇后出宫带回来朝云公主。 谁?皇帝有些怔愣。第一反应是皇后把朝云殿的骨灰捧回宫?防止神宫镇压? 听完宫人完整的陈述,更觉得不可思议。 他有两个孩子,太子程霄和瑞王程兆,十八年前还有一个夭折的女儿。不过,女儿是死是活先放一边,当年是谁欺君?! 皇帝“腾”地一下站起来,仔细穿好龙袍后大步走去大殿。 九思进宫后先跟去皇后的永宁宫梳洗一番,不然以火场逃出来的狼狈相实在不宜面圣。她自己在腿上涂了药,那道伤口不深,影响不大。 月光勾勒着九思的轮廓,为她渡上了一层银光,莲步轻移,有一股云雾般的灵气。 皇帝的心情十分复杂,眉头不展,没有半点失而复得的喜悦,反而生出许多顾虑。当初章天师……不对,是章益阳那个该死的算出公主不详,留下来对天子不好。 那到底好不好? 谁能说得准? 章益阳擅长占卦,其余钦天监的人,一个精准会算的都没有!废物! 大殿中安静了片刻,九思一直走到御座前的第十八块方砖处,因为她已经看清楚皇帝的面容了。 铜铃眼,鹰钩鼻,眉眼深邃,带着谨慎和狡黠的审视。 她行了大礼,姿态从容洒脱,声音清脆婉转,落在空旷的大殿上:“参见陛下。” 皇帝明显松了口气,她没有开口喊父皇,这事仍有周转的余地。“你起身,给朕瞧瞧。” 九思落落大方,含笑道:“民女叫九思,从小跟随师父学习占卦,得知陛下有修建神宫的宏志,九思愿意效忠。” 第56章 皇帝眉头舒展一点:“你会占卦?” “是。”九思躬身道:“陛下不妨出题试试,九思占卦一向很准。” 皇帝点头,内心升腾起一阵欢喜。玄之道长就很有道行,神宫修建得井井有条,定位堪舆后的皇庄,也比以往多了三成营收。 道长的徒弟应该也不赖,能有章益阳一半的功力也行。 皇帝随意指了几件不大不小的事,九思的回答都令他很满意。 因为皇帝提出单独召见,大殿上连内侍都没有。半个时辰后,九思席地而坐,与皇帝讨论起炼丹修仙。 “陛下在丹炉药物上的花费还是节俭了,每年都不到百万两,真是克己奉公……丹炉怎么能只造一个呢,除了朝阳殿,陛下的寝宫也应该放置,炼丹更虔诚……再说那些药材,陈家可是天下最大的药材商,陛下怎么不近水楼台呢?” “宫里缺少药材房,应由陈家出资供应,那是商户的荣幸。陛下知道吗?陈老夫人生前依赖民女的占卦,把陈家财富的调动大权交由民女。这是一种天命。民女决定顺势而为,成为天下财富和陛下之间的桥梁,丹炉器材和药材等方面,陛下以后都不用花银子。” “炼丹怎能让陛下破费呢?陛下升仙后不也是为了造福大魏百姓嘛,理应享受天下人的供奉,您是天子,天生如此。” 自始至终她的语气和表情都是那般笃定流畅,甚至不曾结巴半个字,足见诚心可嘉。 皇帝忍不住一拍大腿,连声赞叹:“好!好!朕就喜欢你这样实诚爽快的孩子。”他高兴有这样孝顺投缘的女儿,至于章益阳当初的论断肯定是不准确的。 他又仔细看了看九思,觉得这孩子长得也不错,还识时务。 陈家是商户,哪里配使用金山银山。碍于名声, 皇帝不好张这个口,但若陈家的银子归公主所有,公主又十分上道,那这件事就变简单了。 皇帝立刻下旨:朝云公主失而复得,乃上天庇佑,即刻恢复公主身份,迁居朝云殿。 皇帝还是留了个心眼,朝云殿不在皇宫内,倘若公主真不详,也方便解决……到时候,公主的全部财富自然留下来。 九思似乎丝毫没察觉皇帝盘算的小九九,她只是诚心行礼:“谢父皇恩典,儿臣留在朝云殿为父皇炼丹。” 圣旨一出,轰动一时。 朝野上下有人腹诽:“异端啊!” 但也有人赞叹:“公主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更多大臣只是见风使舵,见皇上欢喜不胜,上奏道:“这一切都是陛下的福报。” 皇后娘娘喜忧参半,她想求皇上把女儿留在宫里,留在身边,补偿前十八年的亏欠。还是身边的嬷嬷理智,劝说她急不得,陛下能痛快认下公主已属不易,有些事情得一步一步来。皇后这才作罢。 九思仅在宫里停留一个晚上,翌日匆忙册封礼后便要赶在吉时前往朝云殿。 册封礼上,九思第一次见到贵妃和瑞王。 陈老夫人说过,安相背地里扶持瑞王,重武轻文,搭桥军中大员为其师父。反观太子,并无军队在背后支撑,皇后的娘家也是文官一系。 瑞王程兆比十安还小,人也偏瘦,小脸尖尖的,鼻尖也尖,九思想仔细再瞧,却被贵妃刻意挡住视线,那道目光中暗含警惕。 据说贵妃与皇后相处和谐,加上后宫嫔妃不多,多年来并没有传出什么靠手段争宠的丑闻。 贵妃在紧张什么? 册封典礼结束,九思穿着大朝服前呼后拥地前往朝云殿。她素来穿白袍,今日前所未有地一袭明艳绸缎,搭配精致妆容,简直闪闪发光,飘逸如仙。 可惜,人群中没看见陈大人。 九思收回视线,坐进华丽的宽轿中。 公主仪仗队像一条五彩斑斓的巨龙蜿蜒出了宫门。 宫墙上,安相看着这一幕,躬身对皇帝道:“朝云公主貌似跟李小将军情投意合,要不,也不会顽皮到翻进相府,还险些被侍卫当作贼人袭击。” 相府的火灾总要有个说话,李大将军主动请罪,说是小儿子贪玩,带公主去看石屋。当然,他们并不知道九思姑娘的真实身份,不然借八百个胆子也不敢引公主冒险。 两个孩子进入石屋后不慎触发机关引起火灾,幸好公主无碍,不然李家全族陪葬都赔不起公主的金枝玉叶。 皇帝微微点头,最不允许的就是以下犯上,他是天子,天子的孩子自然高人一等。这跟公主本身无关,重要的是皇家的尊贵,他的脸面。 “至于当年不详一说……” 安相看起来有些犯难,见皇帝询问的眼神飘来,赶紧道:“臣以为,为了陛下的安危,宁可信其有,怎么着都不为过。” 皇帝心中也在犹疑,但一想到公主掌管着陈家财富,又一时间舍不得。倘若没了公主在中间搭桥,陈家的财富要如何在不损害皇家名誉的前提下,源源不断为宫中所用呢? 更何况,皇帝用余光瞥向安相,陈均绎是相爷的私生子,面对那样一大笔财富,谁能不动心呢? “那相爷觉得此事该如何化解?” 皇帝是信赖相爷的,这十几年来朝廷能有效运转多亏了相爷,当然还有唐相。只不过,唐相忠于大魏并不是忠于他,谁当皇帝唐相都一样辅佐。安相却不同,安相懂他,且忠于他这位天子。 “公主嫁了人,便不再算程家人,寻一处钢打铁铸之家将公主下嫁,转移公主命格中的煞气。” 皇帝听安相这么说,瞬间想到武将李家,李崇光忠心顺从,李硯此后留在京城,尚公主后也可以搬进朝云殿,不会耽误公主炼丹。 “好,好。”皇帝笑道,真是两全其美的好主意:“相爷刚才说公主和李硯有交情?” 安相做恍然大悟状:“哦,是,真是天助陛下。” 公主嫁进李家,李家关起门来有的是办法除之,还不会给皇上留下不好的名声。 第48章 ☆、48:谁主天下 朝云殿一跃跻身公主府,里里外外人数翻倍。 皇后亲自操持,开内库搬来大量的古玩玉器、文人字画、锦衣丝绸、金银珠宝……衬得大殿内珠宝宝气,金光闪闪,殿内殿外热闹非凡。 陆陆续续接见过后,皇后很想留下来单独跟九思说说话,九思却哈欠连天,表示困倦难受。 嬷嬷颇有眼色地劝说皇后:公主昨夜心绪翻腾,估计彻夜未眠,不如明日再来说话,反正母女俩心连心,不必急于一时,也不必在乎礼节。 皇后叹口气,倒是听进去了。 众人离去后,玄之道长不知道从哪儿蹿出来,躲在殿门角落处冲九思招手。 “师父,帮我把太子追回来,别让人看见。”九思归拢一下衣袖,觉得华丽的衣袍束缚人,不如道袍舒适。 玄之道长眉头挑高,声音由高到低:“老子……为师也有话对你说!” “不急,我见过太子,再跟师父一起吃饭。”九思笑嘻嘻道。 “……”玄之道长欲言又止,无奈一直以来习惯听小九的话,只得跑腿去请人。 太子是跟皇后前后脚离开的,此时并未走远,程霄一听皇姐召唤,忍不住立刻调转马车,他心中即好奇又想亲近。刚刚碍于礼仪,在众人面前不得不克制住发问的冲动。 程霄没想到仙气飘飘的皇姐,居然盘腿闲坐大殿之上,手掌托着下巴,歪头认真打量他。 “皇姐?”程霄笑起来暖暖的,连带着阳光一并照了进来。 九思竖起一根手指,无声对他“嘘”了一下,接着飞起几根针打在大殿不同方位。 角落里传出“砰、砰”两声,似有人倒下。 程霄一惊,刚想喊“来人”,却听九思笑嘻嘻道:“我想跟你单独聊聊,让那些监听的人先睡一会儿,麻针而已,要不了命。” 程霄吞咽一下口水,忍住没问谁敢派人监听朝云殿? 想 来,无外乎父皇或母后。皇姐回来得突然,任谁心中都有一堆疑问,或许父皇和母后是出于另一种保护。 “皇姐,这些年你过得好吗?若能早些回来多好,母后每每想起你,眼睛都要哭坏了。” 程霄也照九思的样子别扭地席地而坐,他一向遵守礼仪,循规蹈矩,眼下很想拉进和姐姐之间的距离。 九思打量他,找寻更多与自己的相似之处,笑意更浓:“接下来我要说的话全是真心话,也想听听你的真实想法。” 程霄挺直上身,郑重道:“皇姐请讲。” “你想要什么样的天下?”没有寒暄客套,直接开门见山。 程霄吓一跳,下意识环顾四周瞧瞧有没有被人听见。 储君需要忌讳的地方太多,现在天下还是父皇的,他不能僭越,倘若被有心人曲解告密,父皇一定不喜。唐相告诫他少言,越循规蹈矩越平安。 “这里就我们俩。”九思泰然自若道:“上位者将天下百姓看做奴隶,剥削所有人来供养自己的私欲,你也觉得天子本该如此吗?” 第57章 程霄听得目瞪口呆:“不,不该。” “可这是现状啊。”九思道:“皇帝重奢靡,做粉饰,整天幻想着不切实际的飞升,不顾百姓死活,造宫殿、炼丹,日日都在误国事。” 慎言啊!程霄很想捂住皇姐的嘴,哪有人敢点名天子的!他眼睛瞪得大大的,表情如同被雷劈中了一样。 九思越说越流畅:“我去过南边三十六寨,那里地方小,资源不够,人人狼子野心。再过十年,或许用不上这么久,三十六寨的水军定会冲破大魏内河水系一路北上,到时候,大魏有能力反抗吗?” “再看北方草原。异族人连口锅都没有,吃饭没盐,穿着兽皮,他们迟早也会报团来抢我们。怎么办?要么帮,要么灭,如今这样不管不顾,面上粉饰太平,早晚是祸害。” “你不去想应对之策?这些隐患将来都是你要面对的烂摊子。” 程霄心中震动,皇姐说的这些,唐相焦虑过,却没敢说得太明白。他自己每每想到一点儿便立刻拉回思绪,告诫自己切勿越界,储君不该操天子的心。 皇姐刚归来,便对他说这些,要不要跟母后禀明?还是该相信皇姐,袒露真心,共谋大事?程霄口有点渴,很想召陈均绎来商量。 “我……想朝廷清明,重实不务虚,开放沿海经济,减轻百姓赋税,人人可一日三餐,居有定所……” 程霄望着皇姐清澈的眼睛,陷入其中,没由来地生出一股豪迈之情,好似受到鼓励般不吐不快,刚才那番顾忌飘到殿外去了。 “……唐相教导过我,上位者要活,也必须得让所有人活。” 程霄语气激动,那股雄心壮志满得快要溢出来。他压抑太久,不敢表达,不敢建议,甚至还要违心地认同父皇。少年人的热烈坦荡终是抒发出来,一吐为快,恨不得改天换地,荡涤尘埃。 唐相啊,是个人物。 九思耐心听完,频频点头:“对啊,让所有人活。有机会还是要走出宫,走出京城,瞧瞧外面你看不见的角落。” “皇姐去过很多地方吗?”程霄出了一身汗,倒是感到畅快。 九思歪头:“我啊,几乎走遍了大魏的每一处,然后发现啊,什么四世三公、五代家业,都是土鸡瓦狗。皇家也没什么神圣的,都一样潦草敷衍。” 程霄瞪她半晌:“皇姐也是……皇家公主的身份……” “那又怎样,还不是比谁死的都快。”九思笑道,说的自然是自己“不详”,出生即“夭折”的事。 程霄长叹一声,不便出言诋毁天子,父皇的确是糊涂之极,耳根子又软,非臣民之福。 直到出了朝云殿,程霄依旧头脑发热,回到东宫便召来唐相,有些事情一直装傻是违背本心,德不配位。 不过眼下,九思并不知道东宫发生的事。 午饭时,玄之道长甚是不解:“你找太子说啥?” 九思看着满桌的山珍海味没什么胃口:“我想看看他能不能担任天子之责。” 玄之道长啧了啧嘴,上下打量她:“小九啊,你刚恢复身份,手不要伸得太长,他可是太子啊!” 天下早晚是太子的,能不能担责又怎样。 九思摇摇头:“他若不行,我准备再看看瑞王。这天下还得贤能者当家,血统这玩意儿,反正我不看重。” 玄之道长一口饭差点噎到,赶紧顺了一大口汤。小九这孩子,想的东西非常人所能理解。人性本私,真能做到帮理不帮亲? “如果瑞王也不行呢?总不会……你要自己来吧?” 玄之道长停止咀嚼,即便小九说出想当女帝之类的话,他也不会奇怪,这孩子天生神童,思维超前。 九思不徐不疾,依旧从容:“没有如果,太子过关了。” 程霄的面容如沐春风,仿佛能驱散世间一切阴霾,那一双深邃的眼睛里闪烁着善与仁。 玄之道长松了口气:“那你呢?愿意一辈子留在这儿?”以他对小九的了解,宫里的规矩和礼仪束缚,她绝对忍受不了。 “咱们不是说好出海吗?等天下打理好了,百姓安居乐业,大环境越好,我们才能玩得开心啊。” 他们师徒前些年出海,海岸线周边不太平,三十六寨动不动就生事滋扰百姓,连带海上也不安全,商船客船常常被打劫。这样的环境,去哪里都没有安全感。 还怎么随心所欲地玩遍天下? 九思吃了几口便放下筷子,不喜欢宫里精致到没有灵魂的饭菜,想吃十安的手擀面:“十安那边有进展吗?” “臭小子也不写明白,纯纯浪费信鸽。” 用来传递消息的信鸽是谢五给的,想到谢五身死,玄之道长又长叹一声:“陈大人休沐,估计心里不好受。听乘风说,陈大人开始练武时,谢五就陪在身边了,多年相伴,感情自然深厚,非一般侍卫能比……” 九思低头不言,很想尽快见到陈均绎。“傍晚的时候,我跟师父的马车悄悄出去……” “不行!绝对不行!” 玄之道长拼命摇头:“你以为安相会放过你?如果他还深信什么圣女谶图,非要置你于死地怎么办?这朝云殿里里外外都是禁军,歹人再猖狂,总不敢杀进宫来,你老老实实待住!” 玄之道长说的没错,朝云殿是偏宫,但也是皇家宫殿,怎么着都比外头安全。 九思满不在意,微微一笑:“师父是知道我的,我决定的事,不可更改。” 玄之道长噎了噎,以小九的性子,即便他不同意,她也会偷偷溜出去。 “你啊,这么迫不及待想见陈大人?他昨晚没回白马巷。”没了谢五,谁知道陈均绎去了哪里。 九思望向窗外,若有所思:“我猜……我应该知道他在哪里。” . 浮沫裹挟着白昼的温度,一波一波撞击着岸边。谭头采买了些羊肉和热汤,正准备跳上船,只见一少女站在河边,正朝着他慢吞吞牵起嘴角微笑。 “晚上好啊,谭头。”九思比划着动作,指了指船舱。谭头似乎大脑停滞,脸上写满困惑,不知道该不该再放她进入。 公子在船上,不让外人打扰。可上次放这位姑娘进入船舱,公子也没有生气。再上一次,是公子带人进入的。 谭头挠挠头,他只是听不见,却也不傻。公子和这位姑娘倒是挺般配。 第49章 ☆、49:把持不住 船舫内,窗子半开,蓝色的绸缎帘子随风褶皱,架子上的夜明珠穿透夜色,发出一种柔和且深邃的光亮。 九思轻轻关好门,往前踏出一步踩到纸张上,她弯腰拾起,一张连着一张,满地画的都是河水。 陈均绎半靠在屏风后的矮榻上,手边酒瓶歪倒,似乎睡着了。淡淡的光照着他灿若星辰的眉眼上,俊美得不可思议。 都说相由心生,陈均绎这个人,嘴唇很薄,总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似含情似无情。睡着的时候,倒是无波无澜。 九思望着他,想起陈老夫人说起过他娘亲。 李七娘,李崇光的庶妹,当年京城第一美人。李家出身穷苦且野心勃勃,有容貌不凡的庶女,自然被当作家族晋升的工具,从而不被当人看。 人若没有自保的能力,越美貌则命越惨。 陈均绎从小拼了命的习武,是不是也出于一种自保? 还在娘胎里,连带母亲一起被生父安插在陈家,何尝不是把他继续当工具。 要说怜悯陈均绎,九思自诩没那么细腻柔软的心肠,可她想不明白,为何独独对他这般上心?这种情绪是她从未在别人身上体验过的。即便是救她养的师父,也没让她生出感同身受来。 她有些好奇这种心绪,同时带着点期待。 听见动静,陈均绎本能地从矮榻上坐起来,眼中有短暂的迷茫,介于清醒与混沌之间。 九思的声音低微轻柔得犹如耳语:“睡吧。” 陈均绎的意识本就散了一半,此时只觉得是夜半做梦,眼皮垂沉下去。可当一双柔软的手触碰到他身上时,瞬间帮他把意识聚拢回来。 九思脱了外袍,帮他盖在身上。 “你……”陈均绎张开眼,耳边是流淌的河水声,夜晚水流急,船只跌宕起伏,忽地一个浪头打来,正弯腰倾身的九思一个踉跄,扑倒在陈均绎身上。 陈均绎本可以轻易扶起,帮她站稳,但是九思扑过来之际,一股香甜无遮无拦地直钻他心头,恍惚之间,双手从扶变成抱,他竟将人紧紧揽进怀里。 是梦吗? 陈均绎默默咬牙,耳根发烫,却不愿立即推开九思。 脱掉外袍的九思露出贴身的月白长裙,腰身婀娜,脖颈纤细修长,看向他的眼睛黑而圆,酡红的面孔近在咫尺。 “你有过……女人吗?”九思叹息般低吟。 陈均绎摇了摇头,感觉周身被丝丝甜香缠绕,沁入体内。身体中似乎有两股力量在搏斗,一个是贪婪沉迷怀中香甜柔软的身体,另一个是做端方君子恪守礼仪。 第58章 他的额头已经渗出汗珠。 九思抬起陈均绎的下巴,幽幽道:“曾经我想袖手旁观,把自己摆在后台,看旁人装腔作势;现在我想把自己摆在台前,和世间一切人和物一块把玩。” 陈均绎僵在那里,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吐气如兰。是酒醉吗?还是高估了自己的定力?陈均绎觉得身体内灼热如火。 不是梦。他定了定神,几乎提起一口气想推她从他身上起来。 九思却反将双手环上他的后颈,微微张口咬住了他的唇。 陈均绎气息喘急,肌肤微微颤抖,体内似乎有一股气流在涌动。他想控制,却再也控制不住,本能地张开双唇不住地回应。 两人紧紧相拥,缠绵许久。陈均绎的指尖缓缓从她腰间向上,掌心柔软,心潮翻涌。终于忍无可忍,猛地一个翻身将九思压在身下…… 窗外的水流撞击礁石,瞬间被冲破乱窜,白色的浪尖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波纹,四周流动的水流,泛起细细的涟漪。 陈均绎的双眼中蕴着波光河水,分不清是水波倒映进他眼中,还是他眼中的秋水化作了河水。 这一晚的梦,是由一抹温柔的月光拉开的,当水平线上的淡蓝色探出时,陈均绎被天边耀眼的金色光芒照醒。 他伸手一摸,扑了个空,船舱里只有他一人。 回想昨晚温在耳边的呢喃,陈均绎的心跳开始急促,如果真是梦,但愿沉醉不愿醒。 京城人都说他是幸运儿,有位居高位的生父和富可敌国的养父。幸运吗?人人只见高处风光,却无人看到真正的他走过怎样的深渊。他知道母亲不是死于疾病,曾翻找过多本医书,母亲的症状更像是中毒。 陈老夫人暗中调查,是陈四同动的手。陈老太爷对她有恩,她不能杀他的儿子,希望陈均绎留些时间,在她有生之年不要清理门户。 太婆对他视如己出,是母亲过世后他唯一能抓住的温暖。陈均绎忍到了陈老夫人过世,才对陈四同动手。 陈四同只是一枚棋子,又是谁安排了陈四同呢?是李崇光的本意?可这么做对李家有什么好处? 还是……背后之人?去母留子,为什么?他的生父杀了他的阿娘?为什么?陈均绎无时无刻都在与痛苦共存。 有这样强大专制的生父,他曾深深恐惧过,也失望过,到后来长大,就不失望了,孩子如何能选择自己的父母呢。 他永远都在浅笑,假笑,装模作样的笑,从未有过开怀大笑。他藏得深,不愿叫人了解,何尝不期待真有人能看穿自己的防备。 被看穿了,才敢卸下防备。 直到遇见九思,她就像月光一样无法被抓住,还能不费吹灰之力地直抵人心。 她打破了所谓的秩序,勇闯烧山观,毁掉章天师,将计就计夜探相府……像孩童般执拗的不顾一切。 这恰恰带给他希望。 他顾及太多,瞻前顾后,沾染了过多的泥泞,还怎么愤怒去反抗? 小时候念书,唐相说他文章斐然,擅诗词雅赋,可这些有什么用?救不了母亲,也救不了陈家。 姚大教他武功,他没日没夜拼命练习,一味沉迷于剑法飞速的进展,逼迫自己无暇顾及其他。 只为了手中握剑,能自由掌握自己的命运。 可是当胡彬杀了谢五,杀得轻而易举,杀得毫不留情时,陈均绎心头涌起撕心裂肺的怒吼!他只想保护好身边人。 胡彬为何杀谢五? 谢五在暗中调查长生楼,是不是发现了什么?陈均绎暗自咬了咬牙,决心去一趟朝云殿。 . 九思回到朝云殿洗漱一番后补了个觉,然后召来玄之道长一起用饭。 “你说什么……药?” 玄之道长端饭的手微微颤抖,四下环顾,宫人们离得三丈远,应该听不见小九刚才说的话。 他怀疑自己听错了。 九思看了 师父一眼,重复道:“零陵香,或者其他一些不会有孕的药物都行。” 玄之道长眼中惊愕,比当年救活小九还震惊!“你…你们…你…你!” 强烈的自责与遗憾涌上心头,作为师父他没有教育过这一块。小九是女娃,成长的过程中没有年长的女性教导,终究有缺失。 九思看出师父的内疚,挥挥手轻笑道:“我什么都懂,师父不必内耗,陈大人郎艳独绝,我不吃亏。” 玄之道长一口老血差点喷出。 没等继续追问,外头宫人跑来报:皇后娘娘驾到。 玄之道长缩了缩肩,心虚得很,没把人家女娃带好,要是娘娘知晓此……不规矩的……事,会不会一怒之下凌迟了自己……他跪拜的真诚。 "平身,道长不必多礼。"皇后脚步匆匆,脸上充满焦急。 “九思!”朝云公主没取过名字,大家彼此心照不宣延续叫这个名字。 “母后问你,你与李硯是不是……很熟?”皇后一早得知皇上有赐婚的念头,赶紧过来问问。 她本意是不想这么早把女儿嫁出去,毕竟刚刚失而复得,亏欠孩子的总想多些补偿。可见皇帝态度坚决,她话到嘴边又不敢多问,只好寄希望于公主和李硯真的情投意合。 “李小将军?”九思的肩膀向后耸了下,先是惊讶,随即眼珠一转想到什么,露出好奇的微笑:“好又如何?不好又如何?” 皇后脸色变了变,忍不住直说:“若把你许配给他,你可愿意?” 喔~九思微微一笑,似是默许。 玄之道长在一旁急得直跺脚!这孩子赶紧回绝啊,说出心中所愿,这个时候还不说实话,等圣旨下来可就来不及了! 皇后松了口气,露出笑意:“过两日,李府要办寿宴,你父皇的意思是双喜临门,于宴席上赏一道赐婚圣旨,一来感念李家驻守边关多年的功劳,二来,也成全你们有情人。” “李硯这孩子长得挺好,挺拔得跟棵松树似的,多有气势,据说上了战场威风凛凛……” 皇后尽可能给九思描绘出一位鲜衣怒马的少年将军。如此,即顺从了皇上的心思,也不会有强按女儿头认命的意思。 因为李硯带九思一同夜探相府,皇后想当然觉得两人私下定情过,即便没有,也肯定情投意合,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罢了。 九思一眼看穿皇后的想法,自然不会将心底话告知,她嫌麻烦,还要解释,关键是解释了也没用,皇后不可能为了她去忤逆皇上。 那还浪费情绪干嘛。 皇后越说越高兴,拉起九思的手一同去后殿挑选礼物,她带来一匣子的珠宝和珍贵的香云纱,定要让公主惊艳亮相于李府。 玄之道长无奈退了出来,转念一想,小九肯定有自己的主意,这孩子才不吃亏呢!还是先去抓药要紧,过了时辰再吃药也无用了,哎!荒唐!荒唐至极! 谁知刚走出大殿,迎面碰上快步流星的陈均绎。 这小子衣冠楚楚,面如冠玉! 以前面对陈均绎,因为官位和家底,玄之道长充满了客套的疏离。眼下再见此子,全然没了看上位者的美化,有的全是自家女娃被臭小子拐带的气愤。 看着挺像君子…… “喂!”玄之道长板着脸,陈大人陈公子统统不叫了,没当面喊臭小子已经很有涵养了:“你……” 总不能说:瞧你干的好事!因为说不准……对谁算好事。 “你……你来干嘛?”使个大劲,才憋出这句。 陈均绎连忙拱手一礼:“道长,九思在吗?” 九思,九思,不该叫殿下吗!玄之道长围着陈均绎转了一圈,上上下下打量道:“你是怎么想的?” 虽然没头没尾的一句,但是陈均绎听懂了。 “在下…愿意…定会…负起应有的…”他耳根泛红,舌头突然大起来,这种事在长辈面前总归不好意思张口。 玄之道长摆摆手,陈均绎身上还有一道赐婚的圣旨呢,眼下小九也要有了,哼,交缠一起的麻烦事想想便头痛。 先顾好眼前。 “陈家是药材商啊!对,你去,抓些药来,现在就要。” 陈均绎有些懵,待看到玄之道长写好的药单,瞬间联想到什么! 第50章 ☆、50:李府寿宴 皇后这两日住进朝云殿,几乎与九思同吃同住,陈均绎一直没得空见到九思,往返路上还遭遇韩芊芊没脸没皮地围追堵截,害得他眉头一抽一抽的,不敢回陈家,无奈躲进小船里。 一晃两日后,李家寿宴。 李崇光常年驻扎边关,难得返京一趟,今年是他老母亲的花甲之年,正逢他返京省亲,李府里里外外忙活一个多月,务必要办得隆重非凡。 京中各大世家几乎都接到赴宴邀请,尤其听闻“死而复生”的朝云公主也会现身,众多少年郎们翘首以待。本朝还未出现过公主,一时间,世家郎君们都很好奇。 第59章 李府后院,李崇光带着李硯给李老夫人磕了头,屏退下人,站起来,恭敬道:“娘,相爷说今日会有圣旨进府,给默然尚公主的旨意,您老也看看公主,给掌掌眼。” 李老夫人脸上露出几丝似有似无的鄙夷:“什么公主,谁不知道呢,野生长大的,才认回来,多少没什么规矩。我看哈,没有唐相府中的丫头好。” 李老夫人农家出身,儿子晋升将军后,断了与老家穷亲戚的联系,自诩跻身上流贵族,对一切出身不好的人通通看不起。 她只在宫廷宴席上见过一次唐小姐,不见得有多深的印象,只听周围人都夸唐小姐有才有德,加上唐家是世家望族,据说还是太子妃的有利人选。这才让李老夫人念念不忘。 所有人都惦记的东西,一定是好东西。 她招手让李硯靠近,李硯往前一步,低着头,李老夫人摸着孙儿的手,越看越觉得好,必须得是众星捧月的大家闺秀才配得上她的宝贝孙子。 “咱李家的孩子,真公主才配得上,那个什么朝云公主,不是说是不祥之人吗?又不在宫里长大,肯定粗鄙 得很,相爷怎么不让他家凤哥尚公主呢!” 这话说得僭越,别说公主不该被传三过四,相爷也不该被人拉闲散闷啊。再说,李家能有今天,全赖相爷提拔,李老夫人连这点自知之明都没有。 李崇光不自然地咳了两声,也不敢反驳娘的话,只把视线转向李硯,板起脸:“待成了亲,人也会成熟些,留在家里替爹和你大哥尽孝。” 李硯听了祖母和父亲的对话拧了拧眉,终是什么都没说,点了点头:“是。” 他是昨晚得知要尚公主的,一时间有些发呆。原本留在京城非他本意,为了家族才不得不隐藏志向。但想到要娶的人是心上人,李硯突然觉得留在京城也不错,甚至庆幸自己这次回来了。 “以后在家,一切听你祖母的,公主又怎样,嫁进李家就是李家妇,把媳妇儿收拾服服帖帖的,一起孝顺你祖母,留在后院多生几个娃……” “一个野丫头罢了……”李老夫人打断了李崇光的话,满眼溺爱地看向李硯:“咱家哥儿多优秀,找个伪货来伺候……” “祖母!”李硯实在听不下去这番粗鄙之言,蓦地抬起头:“宾客们快到了,孙儿这就去府门前迎接。” 说完,从李老夫人手中抽回手,施一礼后转身告退。 李崇光微微错着牙,冷哼一声:“看吧,娘,默然被美色冲昏了头,人还没娶回家,心都歪过去了。” “半大小子嘛,血气方刚,等过了新鲜劲儿,发现也就那样。”李老夫人捞起右腿盘起,嘴角下拉:“放心,甭管是谁进了咱家后院,都得顺从。” . 宾客陆陆续续已经到了大部分,前院正是热闹的时候,忽然下人来报:“老夫人,朝云公主驾到。” 甭管暗地里如何蛐蛐,起码在众人面前,谁也不敢不给皇家脸面。李老夫人扯了扯嘴角,还算客气道:“快请!” 她心里其实也十分好奇,这位流落民间长大的公主,太子一奶同胞的姐姐,再如何好看气质应该也装不来。鱼眼珠子就是腥,擦亮抬高也变不成珍珠。 那种短褐穿结的心虚,她可太懂了。何况只有十八岁的丫头,横竖都该被她揉搓。 门外率先进来一众侍卫,分开两边相对而立,紧接着鼓吹齐奏,十多位婢女缓步随行,更有诸物仪仗,前呼后拥,摆出全套公主仪仗,不禁震慑众人,使人心中感叹:果然皇家公主威仪赫赫。 李老夫人有些挂不住脸,今日她是寿星老,怎么风头早早被抢去,不得不怀疑这个假公主故意装腔作势,内心恰恰虚得很。 只见走进来的公主头戴宝石凤冠,身上穿着一件流光溢彩的淡黄色长裙,肌肤如玉,眼眸灵动,周身似有缥缈仙气,纯净非凡。 谁也没想到朝云公主这般超凡脱俗,一时间屏住呼吸,鸦雀无声。 李硯也怔住,他见过九思几次,却不及今日这般有冲击力,到底是身份不同了。直到九思走至近前,他才回过神,赶忙行礼。 众人纷纷跟着跪拜。 李老夫人慢了一步,等着公主喊免礼,大家不言自明就省去行礼,奈何公主半天没说话,李老夫人揪着脸,不知是公主不懂礼数还是…… 李崇光替母亲拦了下来:“家慈年纪大了,双膝略有不便,跪拜不下去,望殿下体谅。” 这里是李府,今日是老夫人寿宴,双方心照不宣日后联姻,在这种情况下,李崇光有底气说这番话,他不信公主敢悖逆不给李家面子。即便此话有些下马威的意思。 李老夫人沉下的脸重新浮起,洋洋得意地瞥着公主,等待看小丫头的局促。 九思眉头挑起,看起来惊讶极了:“跪不下去?嗯,年纪大了在所难免。来人!” 身后有宫人应答:“在。” “回宫里通传一声,圣旨改日再赐,快去。” 九思身体微侧,没有丝毫痕迹的一个半转:“本宫这里不拘小节,但是父皇的圣旨还是要跪的,不过没关系,等什么时候能跪了,腿脚好了,府上再接旨。大家都起来吧。” 众人起身,有意无意朝公主脸上瞄去,果真是公主,谪仙一般的气质。 再把眼风扫向李家人,多半是羡慕,可这羡慕里难免带出几分看戏的意味,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嘛,硬生生将好事办砸。 这李府,前些年根本不在达官显贵之列,李崇光凭借贵人的提拔扶摇直上,两个儿子确实也争气,常年驻守边关吃苦操练,逼得异族人把公主送上门联姻,实则变相示好大魏做人质。 武将领兵在外,朝廷召回李家小儿子留京也属常规操作,皇帝还愿意将唯一的公主赐婚李家,看样子李家真的要兴旺发达起来,与皇家联姻,日后多少沾着皇亲国戚。 怎么这李家犹嫌不足居然摆起谱来?真是飘了。 众人八卦的目光从李硯,李崇光,看到李老夫人。 李老夫人脸像是阳光照开了冰面的裂痕,瞬间垮掉。李崇光脸色也阴沉下来,李硯觉得苦涩的胆汁直往嘴里涌。祖母和父亲到底想不想府上迎娶公主,不想就该早早拒绝,若想,怎么也不该这般拿捏。 “殿下什么意思?”李崇光黑着脸,明明是不愿给她这个小辈行礼,反倒被她小题大做,引向抗旨。 九思目光闪闪:“失仪可是大事!不光体现了贵府的教养,还反映出李家对父皇有多尊敬。” 李崇光怒目,却没想好说什么,一个野丫头变公主还跟他提什么礼仪!要是平时,他早就大发脾气了,可今日是母亲寿宴,又有这么多人在场,实在不好冲公主发脾气。人所嘴杂,一个不留心,难免会往对陛下大不敬上引。 李硯紧两步靠近父亲,手往下按着:“父亲,冰块儿早已放置好,先开宴吧。其他事宜稍后再说。” 今日一丝风也没有,空气闷热,李府早早搬出冰窖里的碎冰块放置席间,眼下温度升高,冰块儿有融化的迹象。 九思微笑着看向众人,似在询问,支着耳朵的众人赶紧跟着七嘴八舌凑去说笑,花厅里顿时热闹喧嚣起来。 安顿好众人入席,李硯找来军中旧部陪着李崇光,帮他把面前的酒换成茶,又好言好语陪着李老夫人…… 九思微笑着端起杯,眼风扫过身后一名宫人,那名宫人迅速点了下头。 九思过目不忘,每个过来见她的人都被她瞧个大概,然后在满花厅热闹的喧嚣中,抽离得看清楚每一个人。 “殿下!”李老夫人心中憋了口气,终于放下杯子,嘴角往下扯了扯:“听闻殿下是跟着个老道长大的?” 章天师千刀万剐之后,连带着修道之人锐减,流行风气这事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李老夫人此时大咧咧提出九思的出处,明显不怀好意。 “老夫人不炼丹吗?”九思带着丝笑:“难怪身子骨不好了。” 李崇光只说他母亲腿脚不好,被九思以偏概全说成身子骨不行。 “本宫跟随师父修行,精通占卦和炼丹,既然碰上了,也给老夫人算一卦?”九思不用等李老夫人回答,人已起身靠过去,声调一路高杨。 众人推杯换盏间,互相对视,都支起耳朵来听八卦。 朝云公主看起来不像是温和省事的,李老夫人也是出了名的悍妇,李家上上下下被她握在手里,习惯了拿捏别人,刚才被公主反将一军,只怕现在缓过来,是要大发作了。 花厅里热闹的声音渐渐没有了,众人带着点兴奋,屏气等待着公主的下文。 第51章 ☆、51:表白 “殿下!”李老夫人一个摆手,推开九思递出的铜钱,中气十足:“今儿老身就仗着长辈这两个字好好教导你几句。” 众人一怔,臣子哪敢自称公主的长辈?何况,公主还没下嫁呢?圣旨都没下,赐婚仅是传出来风声,没确定的事,最忌讳中途庆祝啊。 第60章 “我们李家向来不搞邪门歪道,搞邪门歪道的,下场近在眼前。” 李老夫人涨红着脸,如果仅仅是这一句还没什么,接下来这老太太说的话让李崇光都紧捏一把汗。 “李家儿郎身强力壮,从来不靠吃什么丹药,炼仙丹?哼哼,说白了不就为了治痿症吗?雄风不振时服用丹药,只求片刻的振作……” “娘!”李崇光听得冷汗直流,皇帝常年服用丹药众所周知,这番言论若是有心探究,李家这是大不敬啊!娘亲没有读过书,平时往来的多是三姑六婆,私下唠嗑粗鄙惯了,一时难登大雅之堂! “默然,你祖母喝多了酒,快扶去后院休息。” 李崇光站起来,略带威胁地冲众人示意:“今日来府上做客的都是李家的朋友,在下记着各位的赏脸,某些酒后之言不得当真,若有人不安好心,出了府污蔑我李家,在下定会禀明陛下和相爷。” 说着,李崇光对着东边拱了拱手:“在下恩怨分明,对待朋友,好酒好肉。若有人想做李家的敌人,我们李家最不缺的就是刀枪。” 花厅里没人说话,有几声用力的咳嗽,李崇光背靠安相,打狗还得看主人,谁又闲的没事找事。 只不过李崇光这几句话着实不客气。 李老夫人竖起眉头,原本要发作,待听儿子话锋一转提及陛下,这才有些缓过味儿来,一边转着眼珠一边就着孙儿的搀扶不情愿地离开花厅。 九思一双澄澈的双眼凝滞地看向李老夫人,心中有些异样的想法。 皇帝十几年来没添子嗣,但是敬事房的记载没有停止,一些宫人陆续被宠幸,多年来却没有一个有孕的。 还有烧山观被烧死的少女们,到底服侍过谁呢?皇帝每个月都去,会不知晓二楼的秘密? 十几年来都不再有孩子? 没有哪位帝王不想多多开枝散叶吧? 什么原因呢? 李老夫人这番话倒是打开了九思的思路。皇帝想重振雄风开始吃丹药,但是吃了丹药戕害更甚,从此恶性循环了。 后宫再没有孩子出生…… 满堂热闹的酒席顷刻间鸦雀无声,众人低头喝酒闷声吃菜。谁也不傻,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挺尴尬,万一说错了被记恨上,李大将军向来心眼小…… 九思光寻思丹药的事,不知不觉抬手喝了两杯酒。武将府里的酒有些冲,很好,九思呼的站起来,说去更衣。 她这边刚走出花厅,后脚陈均绎便登门。 他娘亲是李家人,故去的李老太爷是他亲外祖父,李老夫人算李七娘名义上的母亲,她的寿宴,陈均绎按道理要来贺寿。但是前些年陈均绎公然跟李家决裂,好些年都没来,今日登门也是因为听到赐婚的传言,来找朝云公主的。 李府的院落没什么规划,像是一点点拼凑扩建而成,花园里居然还种菜,没什么可逛之处。俗啊! 九思更衣出来,沿着连廊往回走,在月亮门的转弯处看见等在那里的李硯,身型直顺的,像一把长刀插在地上。 李硯拱手行礼,张了张嘴:“殿下。” 干瘪的开场白后,他顿了顿,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九思挥了挥手,身边的随行宫人退后三丈,垂首缄默。 李硯肃然的脸色柔和下来:“殿下不要在意我祖母和我爹的话,到了秋天,我爹领兵西北,几年才会回来。祖母深居内宅,见识有限。若殿下介意,日后大可以搬回朝云殿,我绝无二话。” 九思认真听着,这算表白吗? 她开始仔细打量李硯。 身量高大,肩宽腿长,英武挺拔,很有男子气概。再往上看,脸型消瘦,眉眼凌厉,整个人犹如一把开刃的长刀,有着刀削斧劈般的硬朗之色。 若是身披战甲,其英武之姿的气势定能威震四方。 “……我保证此生不纳妾,一世一双人。” 李硯难得一口气说这么多话,狭长的双眼透出拘谨,却始终注视着九思,缓慢又坚定道:“绝不会令殿下受委屈。” 他知晓自家情况,母亲即便生下他和哥哥,在后院依旧毫无地位。每日晨昏定省极其严苛,动辄罚跪抄文,祖母仿佛当媳妇是最低等的下人,即便她自己曾经也是媳妇。 李硯看不惯,年纪小又改变不了,前几年和哥哥商议,以父亲需要照料为托词,将母亲接去西北居住,母亲这才过上常人的日子。 眼下他回京娶媳妇儿,早就暗下决心:绝对不会让自己未来的妻子再忍受一遍母亲受过的苦。上一辈的家规他左右不了,那么,就从他的小家开始,改善一下李家大宅的风气吧。 只是没想到,自己会如此幸运,能娶到一见倾心之人。 回京当天遇见九思,在诡异的烧山观,月光之下,她的皎洁与清幽,是一种尘梦高悬洒落人间的美,无人能取代。即便她没有公主的身份,也丝毫不减气质的疏离和高贵。 是他梦寐以求,幻想喜欢的样子。 仿佛过去了很久,院子里只剩风声和心跳声,李硯腰杆僵硬,短短几息,思绪来回了无数周期。 公主的目光穿过他,不知道在想什么,她有没有在听自己说什么? 李硯注视她的眼睛,似受到蛊惑一般,大胆伸出手,想拨开她额前垂落的发丝。谁知刚上前一步,立刻被九思飘过来的目光定住。 李砚喉咙发紧,不敢有下一步动作。那双凤目仿佛有着神秘的魔力,令他马首是瞻。 两人离得近,九思没有躲,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意:“你喜欢本宫?” “喜欢。”字出口的同时,李硯心跳越来越快。 九思看向前方某处,顿了顿,语调平和无波:“怎么算喜欢?只能喜欢一个人吗?” 李硯愣了一下,不确定垂下眼帘的九思是在问话?还是自言自语? “当然渴望成为唯一,我想见到你,想靠近你,感觉自己在丧失理智,就是忍不住想对你好……”李硯忽然有一丝不安,掂量着自己的言词,然后小心翼翼寻找着她的回应。 “忍不住想对你好?”九思嘴角微微上挑,语调也开始上扬:“本宫明白了。” 她拖着长音,调转目光看向某处:“谢谢小将军这番话,本宫发现……本宫喜欢陈大人。” 李硯的心脏狠狠一抽,几乎控制不住脸上的表情。 她说她喜欢谁? 陈均绎吗? 不是自己,是因为自己骗过她吗?害她深陷危险?是了,在石屋,是陈均绎救了她。 陈均绎!李硯听到这个名字内心五味杂陈,从血缘上,他们是表兄弟,可当年陈均绎在祠堂前痛骂李家长辈的场景历历在目,他觉得耻辱。陈均绎是李家所有人的公敌! “陈大人的娘亲也是李家人?”九思转过脸不错眼地看着李硯,一眼瞧破他的心思。 李硯没有应声,感觉脸快烧起来了,只虚点了点头。 他小时候见过七姑姑,声若黄莺,勾魂夺魄,陈均绎的眉眼便随了七姑姑。后来,七姑姑成了李家的禁忌,母亲曾反复叮嘱过,万万不可在太婆和父亲面前提及七娘。 “你可知—”九思迎着他,身体微微前倾:“你爹为何要杀陈四同?” 李硯被气势所迫,后退一步:“没,我爹说他没杀陈四同!” “那你想过没有,你爹为什么去找陈家二爷?”九思注视李硯,步步紧逼,她近一步,李砚便被逼得后退一步。 一个是镇守边关多年久不在京城的将军,一个是居京生活多年没有官职的商人,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人,有什么事情非要找个没人的地方悄悄说还让李硯放哨? 李硯并不知道父亲要做什么,他只是本能习惯于服从。 细细想来,的确颇多疑点。按说,隔着陈均绎,父亲与陈家不可能走的近,父亲找上陈四同只可能为相爷铺路搭桥,一定是这样。 当时两人正在密谈,忽然被九思搅了局,父亲会不会担心泄密出手杀陈四同灭口?李硯的手掌不自觉地握紧,忽然想起七姑姑。 七姑姑嫁去了陈家!母亲说,七姑姑是大着肚子嫁去的陈家! 脑子里一下子涌进好多记忆,李硯慌忙移开视线,公主那双澄澈的眼睛总是让人难以自拔。 九思收回视线,神情放松而平和:“相爷不会放过本宫,本宫也不会再给别人害我的机会。不久的将来,要么本宫死,要么相爷死,总要死一个的。小将军好好想想,你准备站在哪一边。本宫说的是你,不是李家。” 李硯心底不敢去想的话,终于从九思嘴里说了出来,他脸色一下子变了,九思微微侧头,目光安然地看着李硯惨白的脸。 他眸光透明,年纪尚轻,在阴暗复杂的家族环境里单纯如白纸一张。能自我开悟,努力抽身,尚能保全。 倘若执迷不悟……杀了也不可惜。 九思不再看呆怔的李硯,撇下他,穿过月亮门径直走出一段路,在绿荫遮蔽处停了下来。 第61章 “出来吧,这里只有我的人。” 宫人们面面相觑,两旁都是高墙,一眼望尽两头,哪里有什么人? 左边高墙后的枝繁叶茂蓦地开了一个口,纵身而下一道身影,仿佛一阵清风吹落下来。 九思回头看了一眼,眉头高挑:“你都听见了?” 陈均绎玉冠束发,一袭绣灰纹的冰蓝色华袍更显芝兰玉树,好看的双眼波光嶙峋,幽幽笼罩着眼前人。 第52章 ☆、52:攻心为上 陈均绎没有走正门,他来李家也不是为李老夫人贺寿的。 听着李硯对九思表白,那一刻,真的很想冲出来。即便没有如梦如幻那一晚,他也要阻止九思嫁进李家。 李家有毒,谁沾李家都要脱掉一层皮。 宫人们垂首,纷纷后退避之。 陈均绎款款走近,眸如墨玉:“我会负责任,也保证不纳妾。”他说这话,似乎忘了自己身上还背着赐婚的圣旨。 九思慢悠悠道:“无需太过约束,那晚见你那般醉人……我实在没控制住,你不必背负责任。” 她当时只是……想了……色迷心窍,没忍住。 陈均绎听着她的语气,心惊胆战:“什…么?” 难道她还想跟别人试试? 他实在过于愤怒,说不出口,反而详装镇定地笑着:“你什么意思?” 九思认真看着他:“男女有了肌肤之亲,未必非要成亲。”她只是解释这件事本身,并不是说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 陈均绎觉得讽刺,气得转身就走,又在走出三步后猛然停住,忍下青筋暴起,回头问:“你心里还有别的男人?” “男人?试一试那种吗?”九思转眸思考片刻,摇了摇头:“没有别人,别人都太蠢了。” 陈均绎的脸上恢复些人色,转身往回走了两步,低头问:“如果我跟别的女子试试,你心里怎么想?” 九思眉眼冷了几分,想起异族公主差点吻上陈均绎那次,脱口道:“那可不行,你只能对我那样!谁也不能对你那样!” 陈均绎眼底浮起希望,微微弯下腰,凝视着九思:“我也是这么想,你也只能对我那样,谁也不能对你那样。” 九思睁着清澈的大眼睛,恍然看着他。陈均绎也不急,从容但坚定地让她想。九思想了很久,终于点头认同道:“公平。” 陈均绎的呼吸终于顺畅了。 “殿下,陈大人,李小将军过来了。”几丈外的宫人出声提醒。皇后吩咐过,她们要帮衬照拂公主,毕竟公主对于规矩礼仪不太熟悉。 何止是不熟悉,在光天化日之下,外臣府上,和已有婚约的陈大人耳鬓厮磨…… 要是传出去,对公主名声……有损。 九思低笑一声:“今晚夜半我回陈府,有话跟你说。” 有人过来,陈均绎原本是打算翻墙离开的,他来此阻止公主嫁进李家的目的已达成,不需要再节外生枝。但此刻望着九思近在咫尺的脸和这句引人遐想的约定,心里柔软的像水一样,忽然就不想离开了。 他要运功的步子硬生生转了向,挑眉看向月亮门耷拉着脑袋走出来的李硯。 小路上阳光斑驳,两边是绿油油的菜地,李硯走的恍惚,兴许是武将的警觉,他感受到紧盯的目光,不可置信地抬头:“陈均绎!你还敢进李家!” 陈均绎气定神闲,目露嗤笑:“有愧的是李家,我有何不敢?” 李家祖辈世代种地,若不是出了闭月羞花的李七娘,李崇光根本没有机会领兵御敌。李家长辈们为了自身荣华,根本不把七娘当人。先是偷偷抬进相爷府,又在相爷的授意下,逼迫陈家强娶已有身孕的七娘。 等陈均绎稍微大一点,他们又里应外合去母留子,以便更好地拿捏孩子。这样的亲戚如豺狼虎豹! 李硯的目光瞥见两人衣袂相触,指甲无意识嵌进掌心:“擅闯李府,你可知我一声令下,亲兵出于自卫砍杀你,也是你活该。” “你还有这本事?之前在相府为何不使出来?若不是谢五……”陈均绎一 直从容不迫,然后提到谢五,心中抽痛,脸上的浅笑阴霾了一瞬,冷冰冰与李硯对视。 母亲过世后,陈均绎苦练剑法,自诩冷酷理智麻木,不受感情左右。但当身边人一一离去,他内心还是绷不住,有些失控。 太婆离去前有很长的心理准备,人年岁大了总有顺其自然那一天。可谢五不同,谢五是忠于他而死。 陈均绎想到谢五实际上是为救一个李家人而死,胸口的灼烧感再次涌出。 听陈均绎提起谢五,李硯多少也有些不是滋味,倘若不是谢五舍弃还手,坚持撑起石门,多半闷死在里面的人就是他。 清凉的绿荫下,两人剑拔弩张,除了宿怨,还有男人之间道不明的竞争。 就在此时,菜地外忽然传来急促地呼喊,紧接着小路上出现杂乱的脚步。 “小将军,前厅出大事了!”李家仆人急喘着边跑边喊。 “怎么了?”李硯大步迎上前,脸色微变。 “大理寺进府拿人,栽赃大将军杀人!大将军跟他们动手了!” 李硯听到动手,二话不说往外走。九思瞥了陈均绎一眼,示意跟去看看。 李硯以最快的速度赶至前厅。 刚刚离去时,这里还是花团锦簇,有序摆放着一十六张梨花木案,众人推杯换盏,品尝美食。 眼下,木案横七竖八,四脚朝天,美酒杯盏遍地狼藉,简直经历过洗劫一般! “爹!”李硯拔开寒月刀,冲出亭子,一刀抵住李崇光即将砍向大理寺官员头顶那一下!“爹!冷静!” 死里逃生的孙智胜缩了缩脖子,赶紧猫腰爬出刀下,拉开与李家父子的距离,才回头喊:“在下并未动手,大将军冲动啥嘛,是不是?冷静下来好好说嘛,是不是?” 孙智胜大口喘气,李大将军太暴躁了!他只是带领自己人前来请人去过堂,结果话还没说完,李崇光便拔刀劈来!是不是疯了?他是朝廷命官,李崇光当真敢当众杀他?! 李崇光双眼发红,身体东倒西歪,根本不看人,像牛一样抵抗眼前的寒月刀。 他平时端得冷酷狠厉,一旦沾了酒,人便混不吝起来。李硯知道他有这个毛病,一边咬牙硬抗,一边喊人来架起李崇光。 李崇光力大无穷,喝酒后更是肆无忌惮,家丁们又不敢真的对家主动手,一时间前厅一声接一声的闷响,“砰砰砰”重物砸落在地,碎片四溅。 “谁给大将军换了酒!”李硯气愤地冲仆人吼道,他再三交待过,大将军的桌子上只能放茶,哪个不长眼的放混了!此刻不是追究的时候,李硯一个箭步从身后抱住李崇光,喊家丁们拿来绳子! 李崇光力拔山兮挥舞大刀,扯开绳子的家丁们根本无法靠前,李崇光用力挣脱,想把李硯摔出去。 从回廊赶来的九思飞出银针,钉在李崇光胸口,他铁塔般的身躯不由得一僵,手中大刀“咣当”落地,人也缓缓无力地倒下,被李硯扶在怀里。 “大将军这是怎么了?中邪?”孙智胜拍拍身上的土,凑到陈均绎身边,踮起脚小声嘀咕:“我刚才差点被他砍死,付出这么大,上次对不住你的事一笔勾销哈。” 李府举办寿宴,大理寺岂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办案。是陈均绎为了给李崇光添堵,私下找来孙智胜登门。 孙智胜对陈均绎心怀愧疚,正想趁机补偿一下,这才故意登门找茬儿。谁曾想,李崇光反应这么疯! 陈均绎目视前方一声不吭,戏谑的眼神像在看戏。 “孙大人,大将军好不容易安静下来,你还不去问话?”九思背过手,面色沉静如水。 李崇光有个致命的弱点:酒后发狂。这在李府中也是少数下人才知道的秘闻。九思安排十安组建的地下网囊括了五行八作、三姑六婆,这其中恰巧有人知晓此事。 九思不过是让人在酒中另加了一些料,驱使大将军发作得更快更猛烈些罢了。 “大将军神志不清焉能答话!”李硯冷道。 孙智胜的腿刚迈出一步,看见李硯手中的寒月刀停住,犹豫着还要不要向前。 九思抬手,阻止了众人,独自一人朝李硯走去。 “你中过麻药,那只会短暂地控制身体,并不会对神智造成影响。对吗?” 李硯先是沉默,而后冷声道:“对。” 九思缓缓蹲下,如同一片轻盈的羽毛飘落:“大将军为何要见陈四同?” “殿下!”李硯沉眸,想出言阻止,九思望向他的眼神冰冷而无情:“本宫的话不入第四人耳,小将军亦可听得明明白白。” 宾客和下人距离他们有一定距离,公主若是言语偏颇他也可以随时叫停。李硯直觉地感到,公主冷漠疏离,仿佛这里的一切都无法触及她的内心。 九思深深看向李崇光:“李七娘是怎么死的?” 第62章 李硯屏住呼吸!不是问陈四同吗?怎么忽然扯到七姑姑?要不要阻止父亲回答?可为什么要阻止父亲回答?难道七姑姑的死真有什么不对劲? 李崇光的眼睛一片空洞,凝视着九思,声音几不可闻:“让、让陈四同下的药……” 李硯再不迟疑反手一劈,李崇光白眼一翻歪倒在他怀里,止住痴语。 虽然不知道父亲的心智为何受到控制,但是今日府中种种过于蹊跷,公主的目光总弥漫着一股奇异。 他清楚地知道,公主有一双摄人心魄的眼睛,于虚虚实实下展示霹雳手段。 “殿下,等家严清醒后再去大理寺接受问询。”李硯不敢抬眸去看九思,立刻喊人过来抬起李崇光。 待直腰站起时,李硯觉得背后凉飕飕的,才知道自己已是出了一身冷汗。 是谁让陈四同下药给李七娘的? 两人都清楚没有问出口的下一个问题是什么。 李硯心中转过千百个念头,公主有猜忌,还如此关心陈家,她心里当真装着陈均绎。 第53章 ☆、53:想和做 性格温吞的柳大夫,说话声音如细蚊嗡嗡,许是每日跟草药接触的时长久,说话的机会很少。他常年与老母亲住在一处三进院里,吃喝不愁。 他的东家是首富陈家。 无论是老东家还是少东家,从不吝啬银子,柳大夫一年到头得到的赏银比宫里太医都多,他很感激,也愈发尽职尽责服侍好陈家人。 唯有一次,例外。 但那次他也尽全力救治了,只是在死因上保持了沉默。 沉默过后,柳大夫愈发吝啬说话,全身心投入到对陈老夫人的保命上。这些年若没有他的尽心照料,陈老夫人的身体根本撑不到今年。 柳大夫的内心始终平衡着对陈家的用心与亏欠。 直到前不久,二老爷陈四同暴毙。 当日,他按惯例仔细检查尸体,发现一丝中毒异样,抬头想说话时对上了少爷耐人寻味的目光。似讽刺、嘲笑、暗含警告。 柳大夫咽了咽唾液,闭上嘴,选择如往常一样保持沉默。 陈四同最终被当作外力重击毙命,草草处理,没有提中毒一事。 那天后,柳大夫脑中时不时闪现少爷意味深长的目光,结合陈四同的死,他开始寝食难安。少爷那般聪明的人,许是查出当年之事,不然为何那样看他? 他要不要主动跟少爷解释?还是等少爷召见? 柳大夫实在不擅长主动跟人打交道,拼命内耗下,人有些恍惚,对周遭的感知更加迟钝。 今晚入夜,乘风火急火燎拍门喊他,他甚至没听清府里谁病了,麻木地拎起药箱直奔陈府。 今夜有雾气,乘风跑得飞快,眼瞅着衣袍一角消失在连廊处。柳大夫快走两步想跟上,鞋子忽然陷入台阶前的苔藓里。 肯定是粗使婆子偷懒,没刮干净。 柳大夫刚想喊乘风等等他,手里的油灯竟“咻”的一声,被一股冷风吹灭了。随后,整条游廊的气死风灯几乎同时熄灭,他似乎闻到了一股甜到发腻的味道。 “乘风!”柳大夫声音发颤。 陈府奢华,印象中昼夜明亮,怎会安静如此? 环顾四周,柳大夫脸色变得煞白,怔怔地看着前方。 白白的雾气里不知什么时候走来一女子,大红色衣袍,盖着红盖头。柳大夫心头一紧,往后退了两步,张嘴却喊不出声! 红衣女子发出一声莫名的笑意,声音闷闷的:“你知道我是怎么死的,对不对?” 柳大夫喘着大气,明明是夏季天气,却感受到一阵彻骨寒意。“夫、夫人!”明明看不着脸,他却直觉一定是夫人! 陈三和的夫人李七娘! “不关我的事……我尽全力救你们了……毒入骨髓……神仙也救不活……”柳大夫浑身没劲儿,跌倒在苔藓上。 红衣女子在盖头下歪头,一只手捂住口鼻,似在死死盯着地上的人:“救我…们?”她抓住话语重点。 “对对……”分不清是点头还是发抖,柳大夫发出呜呜之声:“夫人肚子里的孩子月份尚早,根本、根本活不下来……” 红衣女子晃了晃身体,声音忽然硬冷起来:“我死的时候……有身孕?” “不足两月……一个月……是老爷说月份不足先不要……说……”柳大夫浑身不停打颤,额头上渗出密密麻麻的汗珠,眼前的黑暗犹如天倾一般压了下来,身子一瘫晕死过去。 九思一把掀起红盖头,蹲上前查看柳大夫是真晕假晕,随后吐出一口气,回身望向从暗处走出来的陈均绎。 李七娘死的时候怀有身孕。是谁的孩子?陈三和为何不让说? 陈均绎心下生出一阵说不出的寒疼。 九思见陈均绎皱眉,毫不犹豫地拉起他的手,快步往连廊上走:“别乱猜,别内耗,直接问陈三和。” 之前碍于太婆的恩情,有些事陈均绎没有刨根问底儿。如今,有了九思的助力,好似劈开他冰封内心的一束光,开始化冻,裂开缝隙,有了暖意。 她于黑暗中牢牢抓住他的手,迎着夜风一往无前:“要知道,任何人答应你的事都不算数,只有你自己能做主的事才算数。” 此心不动,才能不乱于心,不困于情。九思觉得陈均绎内心的温和感性不如外表呈现出的疏离理性,他对陈家始终有一种需要报恩的亏欠之情。 只能说,陈老夫人手腕高明。 陈老夫人找来姚大教陈均绎武功,一方面是感情使然,但难免存了用恩情绑架陈均绎的私心。让他深陷于陈家的养育恩情中,永远无法置身事外。 九思生来漂泊,见识过太多人情冷暖,比同龄人多了一些市侩和冷漠。身份困住了陈均绎,她得帮他解脱。 陈三和半夜被热醒了,喊来下人换了冰凉的瓷枕,之前少恒不让他用,因为他有偏头疼的毛病。待加好半桶冰块,重新躺下,下人又急急禀报,说少恒等在门外,有急事相见。 这孩子很少有不淡定的时候,大半夜是遇到了什么事?陈三和没多想,披件外袍边走边系。 “啊!”当陈三和看见一身大红喜服的九思冲他微笑,恍惚间以为是做梦。“参见殿下。”他跪拜行礼,冰凉的地面让他有了深深的触觉,真不是梦。 陈均绎扶起他,支走了下人,定定看着他,开门见山:“父亲,我娘死的时候怀了谁的孩子?” 陈三和屏住呼吸,身体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绳子捆住,舌头僵硬:“你、你知道了?” 陈均绎不错目地看着他,陈三和放空的眼神渐渐聚焦,安静半晌,他瞥了一眼九思,软绵绵地倒在椅子上。 “是我害了她。” “她嫁给我之前,我其实见过她。” “那天下着雨,药店准备关门时,一个裹着蓑衣的女孩挤进来。我永远都忘不了那一瞬间,她抬起头颤抖着说买药,真是一张倾倒众生的脸。” 陈三和说着过去,脸上的皮肤跟着回忆上扬,仿佛回到当年。 “她想买药打掉肚子里的孩子。”陈三和的目光瞬间聚拢向陈均绎。 “她年纪太轻,不知道打掉孩子对身体的承受之重。我耐心安抚她,让她打消这个念头,还开了一些安胎药。” “没人知道我们之间这段相识的经历。后来,李家设计,故意让我闯入她的马车,嫁祸我酒醉冲撞李家女眷。陈家是商户,哪里斗得过当官的,娘当时南下,并不在京城,别人都以为我六神无主含泪带怨接了盘,其实我内心欢喜得很。” “别说怀着孩子,七娘怎样我都愿意娶,那样天仙般的姑娘,就该被供在府里吃好的喝好的,专心享福,不再下雨天一个人求助无门地跑上街。她值得所有最好的享受。” “我愿意啊,真心愿意。”陈三和抹了把脸,“七娘很好,她觉得对不住我,怎么会呢?每日见到她我就欢喜啊,不敢奢求更多。人相处起来都是有感情的,七娘说从没有人像我一样对她好,她愿意真的嫁给我……” “那几个月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时候。” “七娘跟我交心,说少恒是相爷的孩子。她太单纯,以为是相爷嫌弃李家门槛低不要她,根本想不到相爷是谋图陈家财产的意图。” “等柳大夫跟我说夫人有孕时,我才警惕害怕起来。七娘若生出陈家的孩子,那相爷这步棋岂不白费?我叮嘱柳大夫千万别说,想法子让七娘偷偷生,到时候推脱是哪个丫鬟珠胎暗结,我纳个妾盖过便是。” 陈三和眼中噙满泪水:“我这个人心态不好,藏不住事,有次喝酒,在别人有心刺激下忍不住说漏嘴…说我们有了孩子…” 别人嘲讽他娶了个木头仙女当摆设,男人嘛,酒劲上头爱吹牛,更何况,七娘跟他是真的处出了感情…… 七娘死的时候,陈三和疯了一般想查出死因,是陈老夫人把他关在屋里三个月,告诫他如果发疯,阖府陪葬的后果。 第63章 安相有所图,便暂时不会动陈家,可若陈家非要挣个鱼死网破,大人物挥挥手,当时还没有自保能力的陈家顷刻间便会灰飞烟灭。 在夜的掩映下,陈三和脆弱的情感倾泻而下,双手掩面嚎啕大哭。 走出院子,依旧清晰可闻,使两人离去的步伐略感沉重。 李七娘又怀了陈三和的孩子,那她和肚子里的孩子必须死。安相不会允许陈家有自己的继承人。李崇光得到命令后哄骗威逼陈四同下药,整件事或许陈老夫人早就查出来了。 “你……” 以 九思的性子会直接问:你亲爹杀了你娘,你要为你娘报仇吗?但她侧目一瞥,陈均绎嘴角下垂、眼神无光,像一朵被寒风凌冽过的花朵…… 后面的话,九思没再说出来。 她情感淡漠,内心犹如枯树,直到遇见陈均绎,内心终于泛起涟漪,有点人情味儿了。 陈均绎抬手抵压住胸口,明显在忍。 习惯了,他周围没有能让他放松下来坦白交底的人,从小到大自然没有产生想要被理解的欲望。 “忍耐其实是一种懒惰。”九思面对陈均绎,轻轻拿开他的手,像呵护易碎之物一样环抱他:“不要再想得过且过,你也不可能随波逐流,我和你一起想办法,想办法解决安相。” 她说解决安相,没说杀掉安相,她不想陈均绎背上弑父的心债。 法不阿贵,绳不绕曲,庶民同罪。陈均绎忽然想起读过许多遍的《左传》,里面有篇故事说的是子不正,父大义灭亲的故事。可反过来若是父亲呢,子也能大义灭亲吗?还是父为子纲,子为父隐? 想是想,真能做吗? 他极难决断,心里空荡荡的,双手慢慢覆上九思的后背至肩膀,带着一丝压抑已久的情感,像溺水之人好不容易抓住根浮木,拥到九思无法呼吸。 第54章 ☆、54:你我之间 九思回到原先住的小院,脱掉红袍,换回自己的衣服,净手后,凝神给自己算了一卦。 铜钱转了几圈后戛然静止,她挑了挑眉,在玄之道长探头窥探之前,忽然一抚衣袖收走了石桌上的铜钱。 “叫乘风安排马车吧,悄悄的,别惊动任何人。” “嗯。”陈均绎点了点头,朝门口走去。 “卦象怎么说?为何不让看?”玄之道长提着气死风灯跟在后面,劝说小九不要夜晚赶路:“还有两个时辰天就亮了,到时候跟为师的车同回朝云殿也不会被人发现。” 小九是偷跑出来的,身边没跟着侍卫,又坚持不让陈府的护院跟随,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见她左右闪躲不答话,玄之道长快走几步,抬起手臂,不解地用灯照着小九的脸看:“啧!好歹安排五六七八个护院跟着啊,低调回宫是一回事,安全才最最重要!” 九思偏头躲避:“陈府最近轮换的护院大都身份特殊,明面上不好使。” 姚大那边调来的人,身手好是好,就是草莽匪气过重,不到万不得已不宜暴露。 托词!玄之道长每日出行也有护院跟随,他小跑着追问:“卦象到底怎么说?” “节卦!要的就是变!”九思转过半圈,绕过玄之道长大步朝门口走去。 “也不能全信卦象!”玄之道长脚下一绊,险些摔倒。一个修行者劝别人不要迷信,怎么看都有点奇怪。 门口安排好马车的陈均绎,又迎着九思往回走了几步,与九思短暂的凝视:“我送你回去。” 九思莺声燕语地说了一个“好”字。 “咳!”玄之道长有些不自然,目光慌忙的从二人身上移开,哎呦喂,晚饭吃得太撑。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现在再看陈均绎,那股疏离的气质都变得温和起来!这该死的温柔。 “小心驶得万年船,那个什么胡总管出手狠辣,跟他对上非死即残。” “道长放心,我在,没人伤得了九思。”陈均绎握紧腰间佩剑,暗下决心,日后定要跟胡彬对上为谢五报仇。 玄之道长点了点头,原本将将放下的心在对上小九偏玩味的神情时,立刻又咯噔一声!这死样子他可太熟悉了!每当冒险赌一把的关头,小九的神态便是这般亢奋与邪恶! 难道说刚才的卦象…… “小九?你跟为师说实话……” “哎呀!”九思躲开他询问的目光,快速登上马车:“回屋睡觉吧师父,福祸相依。” “放屁!谁还睡得着!”玄之道长一急,忘了顾及公主的身份,补救般交待赶车的乘风:“机灵一点!” 乘风狂点头,九思看了他一眼,冲师父挥了挥手。 几抹淡淡的月光透过云层洒下来,勉强照亮前方的路,百姓们沉浸于黑甜乡,街上空无一人。 九思坐在马车上与陈均绎低声说着话:“必须承认,我原先来京城,是想找到自己的来路,以暴制暴。但是现在我想玩个大的。” 陈均绎的视线落在九思脸上,微微有些失神,她的气势与之前不一样了,也许以前是有意遮掩,如今,锋芒毕露! “我想改变这个世界。”九思迎着陈均绎的目光,觉得这张脸可太好看了,忍不住上手捏了捏:“发什么楞?” 她目光清澈,声音稚嫩,此举不但不显孟浪,还颇有些小女孩的单纯气息。 陈均绎顺势握住她的小手,凝视不移:“继续说,怎么改变?” 九思眸光加深:“我小时候跟师父出海,看见沿岸的百姓们被三十六寨奴役、不当人,生不如死。我跟师父也差点被抓去做苦力……后来,我们虽然逃了,却寸步难行。城里风声鹤唳,人人惶恐,不是我喜欢的环境。大魏若能荡平三十六寨,解救沿海百姓于水火,人人安居乐业,我走遍天下才有的 玩。” “等为你娘报了仇,助程霄提前登基后,你陪我一起出海好不好?” 九思说的这几件事不止是大事,更是大逆不道的事。 她想了很久,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她选定陈均绎,不止因为他好看,更因为她喜欢跟他说话,希望想见他时就能见到,想和他说话时就能说说话。 陈均绎没说话,低下头,以一种近乎虔诚的姿势吻了吻九思的手,动作轻缓,似乎在表达一种无声的誓言:“你做什么都行。” 九思笑容绽放:“嗯,那现在,握紧你的剑,准备迎敌!” 她今晚以自己为饵,引敌出动弩箭。 躲在暗处屡次伏击的弩箭始终是心腹大患,不如引爆出来,让皇帝下旨全城搜检,也好正大光明抄检长生楼。 安静的街巷中突然飞起几只夜鸟,扑棱棱地煽动翅膀飞向夜空,好像被什么惊动了一般。 紧接着,九思扑向前,一把拽进赶车的乘风:“你趴在车里,保命要紧,别露头。” 双马嘶叫一声,箭弩破风的声音四起,几十支铁质箭头的黑色箭羽骤然朝马车射来!其中七八支已穿透窗子,射进车内。 陈均绎一手挥刀一手用鞘,凭借历练出来的直觉挡住车外四面八方的危机。 一轮箭羽后,陈均绎用剑尖挑开车帘,跃上车顶,从车顶上再次跃起飞向一侧的巷子里。 “锵锵锵……”一阵刀剑碰撞的声响,夹杂几声倒地的重音。 躲在车里的乘风瑟瑟发抖,尝试挪动一下身体,他用手掌撑在车板上:“殿下,您没中箭吧?别害怕,小的这就挡在您前面,帮您……” 九思一直观望窗外,帘子已碎成破布,巷子里的厮杀看得一清二楚,十一个人,散落一路的箭支一十三支,算上钉入车身的八支共二十一支。 听见乘风说话,她心念方动,袖口一支小箭呼啸而出,一个念头突地闪入心中。两人之间仅有一步之遥,小箭瞬间扎进乘风右手小臂,震掉他手中闪耀一下的什么东西。 乘风刚从袖中滑出匕首,便被骤然近距离的小箭射中,本能地向后倒去。庆幸的是手臂中箭,若再歪一点射中胸口,这条小命只怕交待到这儿了。 九思不会给对手重新准备的空隙,扬手几枚银针再次钉入乘风胸口,令其动弹不得。 原来弩箭的袭击只是前奏,真正的杀招在这等着呢。马车外制造混乱,能一击即中最好,失手的话,也能引开陈均绎,再由内鬼补上。乘风真是藏得深呐。 “你听说过牵机药吗?” 九思的语气如往常一样跟乘风唠着家常:“中毒后,人动弹不得,随后头部与脚弓似被无形之力两头拉扯,期间你会痛到痉挛、抽搐,仿佛被头尾车裂。本宫会让这个过程持续几日,让你逐渐在疼痛中死去。” 乘风背靠车壁,手心冰凉,舌头仿佛黏在上颚上,无法说话。 他眼神惊恐地看向九思,自己潜伏在陈府七年,从未接到上头派给他的任务,在没有任务的日子里,自己就是尽忠陈家的小厮,听主人的话,办主人的事。连传递消息这类任务都没有,上头只交待他单向执行即可。 第64章 今日,是他第一次接任务…… 不可能。乘风心头一片恐惧,怎么会被识破?什么时候看穿他的? “今晚,”九思细细打量他的神色好一会儿,才道:“从你去请柳大夫开始,到柳大夫晕死过去,最后你搬运柳大夫,整个过程过于镇定了。这不是一个看门小厮该具备的心理素质。” “后来准备马车时,你神情闪过一丝兴奋。子夜赶路,没有一个护卫,不该是无奈和惶恐吗?你以为压制得很好,其实活跃的眼神出卖了你。当然,你的这些反应我只是好奇,也许真有人天赋异禀呢。” “但是刚才,你浑身颤抖,说出的话却条理清晰,目的明确,在近距离经历生死后还能保持逻辑清晰的人,又怎么会是普通的看门小厮。” “万一呢?”乘风有气无力道:“有的人不会把恐惧……表现出来……” “那就是你倒霉喽,本宫宁可错杀!”九思悠悠闲闲地捡起乘风手边锋利的匕首:“乘风啊,你好好想想,待会儿进了朝云殿该怎么交待。” 明月西沉时,马车终于回到朝云殿。 随后,陈均绎调转马头去见唐相,唐相听闻公主遇刺后呆怔! 在京城中动用强弩应弓,这是谋逆造反的大事啊!这份无法无天的嚣张,完全在他想象之外。 他立刻换好官服准备上朝,进宫请见皇上。 途中,唐相心神震荡中夹杂着无尽的恐惧与后怕,被刺杀的可是与太子一母同胞的公主,对方就敢这样行事,那太子是不是也得万分小心?万一哪天说刺杀就…… 太可怕了!唐相交待抬轿的人快速行进,等不得上朝,他得立刻请见皇上,这件事儿,太大了。 皇帝睡得正香呢被内侍叫起,说唐相请见,有极要紧的事儿。皇帝眉头蹙起,困得很,至少这一会儿,他谁也不想见。 通传的内侍瞄着皇上的神情,想起唐相的交待,小心加了句:“今夜在御街偏南一处发生一场刺杀,据说满地的箭羽。” “嗯?”皇帝睁开眼,谁遭刺杀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先帝起就有明旨,京城内,非特旨不得带弓进城,违者以谋反论处。 强弓硬弩,能杀人于百丈外,上次在烧山观遇刺的遭遇仍旧心有余悸,若是强弓好手,岂不是人人自危?太可怕了!皇帝坐起身,吩咐内侍伺候穿衣,点头示意叫进唐相。 一向稳重的唐相踉跄着跪倒,一脸惊恐:“陛下啊,这是有人要谋反啊!一定要彻查,御街上胆敢动用弓箭,多么可怕!多么猖狂!御街尽头就是这宫城,谁如此胆大包天?若不彻查,这次距离皇宫这么近,陛下也防无可防啊……” 皇帝脸色全变了,根本想不到问问到底是谁遇刺?为何夜半出行?只听出唐相说他所在的皇宫不安全了…… “查!搜出京城里的所有弓箭,传旨……”皇帝的话一卡,看向唐相,犹豫着此事该交给谁去彻查。 “陛下,大理寺的孙智胜向来善破悬案,此事交由他尽快破案。”唐相竖起一边耳朵接话建议,来之前,他和陈均绎就商量好的。 “嗯,传朕口谕,命孙智胜和大理寺彻查京城内此等不法之事,限令……十日!” 第55章 ☆、55:阴沟翻船 长生楼被大理寺的人团团围住,孙智胜有了圣旨开路,行事愈发大胆起来。 “大人,井下发现密道。” 他们动作够快了,但还是被长生楼的店家摆了一道,里面不光空空如也,就连井下密道也被提前灌满沙土,一时半会儿清理不好。 抓不到人,密道也要清理一整天,留给孙智胜破案的时间不多了。他跟手下人大眼瞪小眼,层层围站枯井旁,人多也没用,井口小,每次最多下去两人轮流挖土。 “全楼再筛一遍! 我就不信了,匆忙逃跑的人还能善后得如此周全?是不是?” 孙智胜活像一只被关久了的狗,脚步乱踱,原地转圈。 “大人……”手下轻声示意,眼神飘向斜后方。孙智胜啧了一声,随着扭头望去,只见一身黑衣的李硯静悄悄立在大门口,坚毅的目光仿佛能洞穿几堵墙。 他来干嘛。 孙智胜走过去,拱了拱手:“李大将军又有何指示?”他以为李硯是来替他爹传话的,毕竟前几日他故意登门问询,算是与李家撕破了脸。 李硯双唇紧抿,令他的神情倍显冷峻,右手猛地一扬,寒月刀闪过亮光,恍得孙智胜向后踉跄了好几步!他刚要大喊,却发现李硯没动,只是刀尖向下划了几下,然后快速收刀。 孙智胜试去额头的汗,咬牙道:“你这是做什么?” 太吓人了! “长生楼的箭很特别,我以往没见过。”李硯漠然地看着孙智胜的狼狈,用下巴指了指地面:“记住,好好查查。” 年青人这么狂,日后是要栽跟头的。 孙智胜喘了口大气,顾不上李砚的无礼,俯下身子看了好久。 片刻后,李硯伸出脚在地面划了划,抹去痕迹,转身即走。 “哎,我还没看完呢……”孙智胜站起来喊他。 李硯果真停下脚步,却不是因为孙智胜喊他,而是迎面看见了最不喜欢的人。 陈均绎翻身下马,嘴角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眼睛里却没有丝毫笑意。 李硯觉得胸口发闷,握在刀柄上的手不自觉紧了紧,他讨厌这张过分俊美的脸,比娘们还白净的面皮,以及一副虚假从容的微笑。 不是因为公主喜欢陈均绎,他才讨厌陈均绎,而是从小李砚就不喜欢陈均绎,也因为有共同讨厌的人,李硯才和安书逸玩得好。 “大将军去大理寺过堂了吗?”陈均绎端着一副关心的口吻问李硯。 李硯眼风如刀,狠狠盯着陈均绎,完全猜想得到对方心中等待看李家好戏的念头。 多少年没跟这厮打一架了?小时候有一回联合安书逸和程兆,设计把陈均绎关进钟鼎里,不知道后来他是怎么逃出来的…… 不过,见他上次对上胡总管时剑法凌厉,想来这些年应该下过不少苦功。胡总管也有手下留情吧?不然怎么可能势均力敌。他不信陈均绎能那么强。 寒月刀对上银剑,自己有没有胜算?李硯的血管发出叫嚣,上前一步,迫切想跟陈均绎干一架。 孙智胜的目光扫过他俩,觉察出一股莫名其妙的斗气氛围。圣旨给出的破案日期紧迫,可不能让二位爷在这里打起来,破坏现场。 “少恒!”孙智胜横在俩人中间,阻挡火光四溅的对视,硬拉起陈均绎的衣袖往长生楼院子里走,“别墨迹,我有事找你,快。” 李硯手握刀柄,极力压制着自己,对着陈均绎的背影冷冷嗤了一声。 “你慌什么?我不屑跟他打,这点分寸还是有的。”陈均绎笑得彬彬有礼。 “火烧眉毛了,还小孩子打仗。你说抓到人了?长生楼的人?”自从孙智胜破坏了李家宴席、差点被李崇光砍死后,他觉得对得起少恒,两人算是和好了。 陈均绎眸光一暗,九思在长生楼遇袭当晚,他就派人日夜紧盯长生楼。果然没出几日,陆续有人溜走,这些人直奔城外,也给了陈家护院下手的机会。 “我把人关在……” “别告诉我!”孙智胜双手堵住耳朵,大声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只需告诉我他们供出的结果就行,日后过堂,再带他们来大理寺。” 孙智胜怕胡总管又拿孙家祖坟的事来威胁他,索性不问不知不理。 陈均绎眼中幽如深海,唇边含笑:“李硯来干什么?” “哦,”孙智胜放下双手,蹲在地上画了个奇怪的图案:“他说长生楼的箭矢长这样,他没见过,你说他啥意思?” 陈均绎惊讶,若有所思道:“他没见过,说明大魏军中没有此类箭矢,他都没见过,是不是草原异族也没用过这种箭矢?” “三十六寨?”孙智胜突然接话,不然还有哪方势力?“不过李硯为啥跑来告诉我呢?能不能信他?” 陈均绎心情复杂,缓缓颔首:“我先去一趟朝云殿,晚些时候再去你家找你,告诉你长生楼的事。”他原本也是路过,看见李硯在此,才下马走近。 李硯是悄悄来的,上次在长生楼见到这种箭矢,便留心去查,他们李家的西北军没有这种箭矢,南边的白家军也没有。草原很穷,偷的都是他们西北军的残箭,那就只剩神秘的三十六寨和海盗了。 内部党争如何斗,他左右不了父亲,但若是境外势力,李硯作为军人,从小被灌输的使命就是效忠大魏。 他没有背叛父亲,也不是帮孙智胜,而是一切为了大魏。 “一切为了……” 乘风先是闻到一股甜腻的味道,随后费力睁开眼睛,咽下了即将脱口而出的后几个字。 “为了什么?”九思捂住口鼻,心中暗道一声糟糕,药下少了,乘风醒来得过快。 第65章 朝云殿有间密室,是皇后用来念经的地方,九思把乘风绑在椅子上关进密室,不知道是不是训练有素,迷药对他作用不大。要是这样,可就麻烦了,乘风不会很快说实话。 九思拉来一把圈椅坐对面,背靠椅背,不发一语。她不能露出急躁,也不能立刻用刑,她得知道乘风最在意什么。 乘风吸了吸鼻子,在静默中,呼吸都有很重的声音。 当有人耐心地等待你开始说话时,要保持沉默就变得很困难。 乘风以哀求的目光迎接九思的视线:“殿下,我很小就被卖进陈府,是陈府的下人,后来胡总管威胁我的家人,我不得已才背叛家主,我是单线接收任务,别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说到最后,他目光瞥向脚尖,泪水泉涌而出。 九思挑起一边的眉毛:“接下来你是不是要说,胡总管承诺几年后帮你赎身,给你一大笔银子去见家人啊,这样的说辞?” 乘风点了两三下头,又快速摇头,哽咽道:“小的真是鬼迷心窍了,殿下发发慈悲,别跟我这种小人物计较。” 九思从鼻子里嗤出一声冷笑:“乘风啊,牵机引这种毒药会一直让你疼,会一点一点灼烧你的心、肝、直到痉挛,你能想象吗,疼到你的身体就这么死了。所以本宫劝你,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本宫留你一命。” “小的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啊,大人物也不会让小的知道什么隐秘……”乘风目光一直低垂,望向地面,满脸的鼻涕和泪水,哭到背部颤动,大口呼吸。 他说的话,九思一句都不信,她转了转脖子,听见门口有宫人禀报。 九思起身打开密室厚重的门,一名宫人说陈大人来了,然后宫人抬起头,余光瞥见室内的什么,说出口的话戛然而止—— 宫人朝九思伸出手,整个人瞪大双眼挤到前面,九思开门的手还伸着,常年锻炼出来的反射性危险直觉,让她在理智反应之前身体率先做出了动作,迅速侧身防护。 面前的宫人像被切断的风筝一般软了身子,九思伸手扶住她,看见她脖子高高扬起,颈血上冲三尺,喷得满墙满地一片血红。 她当机立断,放下宫人,几步跳至乘风面前,袖 中匕首插进他双腿中,狠狠卸了他要咬舌自尽的下巴。 乘风闭着眼惨叫。 九思勃然大怒!她犯了一个错误,没有仔细搜身。 乘风身上没有武器,还被紧紧绑着,没曾想飞刀竟藏在鞋子里。他也不是自己说的什么小人物,小人物没这两下子,也不会不顾及自己的性命非要让她死。 被要挟的小人物,一定会为求自保供出所有内幕换取保命,而不是如死士般为了目标甘愿受死。 九思回望那名替她挡刀的宫人,在冲出去的一刹那,会不会想到自己失去性命?此刻犹如破布般倒在血泊里。 她甚至都不知道宫人的名字。 原本候在门外,闻声闯进来的陈均绎被眼前一幕惊呆了,他飞奔按住九思的肩膀,担忧地确认她有没有受伤。 “我没事,不是我的血。”九思靠在陈均绎身上缓了缓:“我想到一些事,一些被忽略的细节。” “好,我扶你出去休息。”陈均绎明显松了口气,仿佛刚从深水中浮出来。 “不用。”九思想起宫人来不及示警的双眼和满墙喷溅的鲜血,脸上满是愤怒。一条生命,如此爆裂而突然地在她面前消逝了! 必须以命抵命! 她上前两步,在乘风流血的大腿上撒了点药粉,在他发出惨叫之前用药瓶堵住他的嘴。“我不会让你这么快死的,你暴露了,乘风,你不是大魏人。” 乘风微微发抖,眼中短暂闪过一丝惊慌,又瞬间消失。 九思生气的眼瞳透亮,如同水洗过的玉石,她收回注视乘风的目光,证实了猜想。 鞋里藏飞刀。多么久远的记忆了。 小时候跟师父出海,差点被三十六寨抓走那次,她见过这样的保命招数。 师父当时告诫过她,有些高手就是倒在一些上不得台面的小花招上,阴沟里翻船。所以,避免因轻视细节而失败。 刚刚,她差一点儿…… 陈均绎从后面抱住她因后怕而缩紧的身体,温声安慰道:“没事。” 第56章 ☆、56:情不自禁 这里是朝云殿密室,陈均绎把九思抱了出去,交待贞娘帮她换身衣服,他转身找人清洗密室。 九思黑瞳清澈,眼中清晰倒影着来人。 "替本宫挡刀的姑娘有没有家人?" 她的眼神有些疯狂,贞娘看得心慌,垂下头帮她脱去沾满鲜血的外袍,想了想说:"有,在西潮沟胡同,有个老娘带着一个弟弟。" "按月送去银子,不要一次性给太多,帮衬开个能营生的小店。" "是,已经照殿下的吩咐,厚葬了。" "她叫什么名字?" "灵玉。" "灵玉。本宫记住了。"九思脸色苍白到漠然,慢慢开口道:"让陈大人进来,任何人不许打扰。" "是。"贞娘听着她的语气心惊胆战,公主刚刚经历生死,那么多血,怪吓人的……要不要告诉孟玄之,他此刻就在殿外祭坛处监工。 九思净了手,站到窗前摆弄着铜钱。铜钱连续地滑过每根手指,绕过手指,再转回来,透过手指的轻声细语……这有助于她思考。 上一次后背发凉,是在相府那晚。 她当时觉得树林里有似曾相识的感觉,想到的是烧山观后山,其实,要比那时更久远,久远到藏进记忆深处。 陈均绎推门进来,见她想得出神,瘦弱的身躯好像窗外一阵风来就能吹倒似的,心里一紧大步走上前,与她面对面。"九思。" 九思的手指节绷得发白,收起铜钱用力抱紧陈均绎,下巴深深压在他锁骨上。她得让狂躁的情绪稳定下来,稳定下来,才能看出事实全貌。 "给我一点时间,我还想不出……" "没事。"陈均绎就一直抱着她,低低在她耳边安抚。 九思闭上眼,想到的是灵玉最后惊恐的双眼,她不理解是什么样的信念让一个人甘愿为另一个人死?还是说,灵玉出于本能冲上前时,根本想不到恐怖的后果? 感同身受是个伪命题。人性本私,内心深处的执念总是让人一步步滑向深渊,九思向来平静,不愿过多介入世间因果,尽量不带任何情绪地看待周遭。 她如同一个天生带伞的人,执着于观察凡夫俗子在凄苦风雨中的挣扎,不是为了嘲笑,而是在等一个面对暴雨倾盆却能面不改色与自己促膝长谈,或者刀剑相向时的悟道者。 九思情感淡漠,也没想过寻找感情。但陈均绎是个意外,她情不自已想靠近他。 这也是人性中的贪、欲吗? 她微微仰起头,认真地观察陈均绎俊俏的脸,能清晰看到他流畅的骨相、高窄的鼻梁。 陈均绎低垂着头,英挺的眉宇下充满紧张和担忧。 九思双眸明亮逼人,在屋里像会发光一样:“你有没有真的失去过什么?” 失去,就是再也找寻不见,生活中没有对方的身影和声音。陈均绎想起娘亲,想起谢五,内心没办法为之释然:“那是一个洞,永远找不回来。” 九思静静看着他,目光了然,声音轻柔而坚定:“既然找不回来,那就用新的东西把它填进去。” 陈均绎波光潋滟的双眼深深锁着九思,试图留住这一刻的感受,收敛了惯性的笑意,眸光深不见底。 船上那晚他醉了,整个人如置梦中,灵魂缥缈,虚实交织,不然也不会放任欲望支配,轻易踏入未知。眼下他清醒着,过往的认知教他守礼、尊重、克制…… 九思没有他这般君子道德与本能之间的挣扎,也不觉得自己没得到尊重,她忽然伸手勾住陈均绎的脖子,踮起脚贴上了他的薄唇。 情绪到了,她想了,仅此而已。 陈均绎意识深处再一次变得眩晕,脑中似有什么炸了开来,刚刚暗暗告诫自己的什么守礼、尊重刹那间灰飞烟灭,只留唇间一片柔软。 他闭上眼,手臂收紧,舌尖往里探,不满足于蜻蜓点水。九思的呼吸声从轻浅到急促,像极了那晚拍打船身的海浪,一次次冲击着陈均绎的理智。 他的亲吻如潮水般落在九思的唇上、脸颊、耳垂、脖子…… 九思发髻微乱,面颊藴染出瑰艳的色彩。一只修长有力的手臂推她到墙面上,这一回的深吻持续了很久…… 直到衣衫半开。 陈均绎气喘吁吁地停下,强迫自己从意乱情迷中抽离,再如此放任下去,真就控制不住…… 他不能不尊重她,一次次破坏礼法。 但是,九思从来都是大胆逾礼之人,不在乎什么女德之类的鬼话,她眉 尖挑了挑,气定神闲地盯着陈均绎的眼睛:“做你想做的,不要有负担,没人会打扰我们。” 第66章 这句话说完,像是故意反对她似的,门外传来贞娘小心翼翼的禀报:玄之道长求见。 九思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师父是不是故意登门来破坏她的好事? 陈均绎帮她系腰间丝带,手臂仍是颤抖的,九思觉得全身懒洋洋的不想动,任由他整理。 “好了。”陈均绎松开手指,轻轻咳了一声。 九思摸了摸陈均绎发烫的脸:“下次,你想对我做什么都行啊。” “……”陈均绎的神情更加慌乱了。 门打开的时候,九思“咦”了一声,看见站在玄之道长身后的高黑少年,穿着短打,头戴草笠,风尘仆仆。 "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让你直接南下吗?" 是十安,十安回来了!他伪装成修建神宫的匠人,跟随师父走进大殿。他神情激动,张了张嘴,似有满肚子话要讲。 "进来详说。" 九思关门前,再次交待贞娘,接下来无论谁来,都不见。贞娘欲言又止,想解释玄之道长不是她找来的,但还是点点头,什么也没说。 十安迈着小心翼翼的步伐踩上软毯,心里说不上是紧张还是激动更多,他走的时候,师姐还是他师姐,怎么一夕之间师姐变成公主了? “哦呦!这软毯真舒服!瞧这气派!不愧是朝云殿!公主府!” 十安话停不下来,两只眼睛转来转去不够看,还不忘跟陈均绎打了声招呼。 “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儿!快说正事!”玄之道长瞥了一眼立在角落却无法被忽视的陈均绎,伸手给了十安后背一下。 “坐下来喝茶,既然回来了,慢慢说。”九思率先坐在屏风下的圆桌前,抬手示意大家围坐。 十安连声答应,几步窜到师姐身边,兴奋不已。 陈均绎坐到九思另一边,玄之道长坐对面。 “师姐,信鸽里写不了几个字,我就想回来亲口跟你说,明日我就南下,不耽误。”十安扫了一眼师父,问了句:“我还能叫姐吗?” “当然,我不就你一个师弟吗。”九思笑答。 玄之道长哼了一声:“那也是叫师姐,这天下只有一人能叫姐。” 那人是太子程霄。 十安摘掉草笠,两只手向后摩挲了下乱发,压着声音道:“先说结论,安相不是我大舅,他根本不是安展堂。” 玄之道长看了眼陈均绎,他面色没什么变化,端起茶杯的苍白手背上青筋暴起。 九思伸手轻轻握住,抬眸提醒十安继续说。 十安的眼睛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顿住,眨眨眼结巴道:“我…我…那什么…” 他不在的这段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不可控的事情? “医志。”玄之道长闭眼提醒道。 “哦,对,医志。”十安的声调中透着几分不自然,讲了这几日的经历。 十安回到青州,偷看到案宗,没找出什么奇怪之处,可能早被抹平了一切。安家的老院子也拆了,十安一无所获。 临走前一晚,青州刮大风,百年不遇的狂风。 街头老医馆的房子年久失修,干燥失火,好在抢救及时,屋顶烧毁一半。第二日天晴,老医馆把堆积了几十年的医志纸张、册子全部搬到院子里晾晒。 就是这么巧,十安帮忙救火,发现了安家人曾经的旧医志。要不是这场大火,多年来的旧纸张永远不可能重见天日,它们被压在日积月累的书籍之下,无人在意。 “医志上记载,安展堂患有桃花癣,闻不得花粉,药瓶需随身携带。可我记得安书逸佩戴的香囊中,多是各种捣碎的花朵,如果他爹患有桃花癣,他应该规避才是。” 十安的目光不可避免地落在陈均绎脸上、手上,随即低下头。 九思看向沉思的陈均绎,暗暗回想相府的树林,倒是也没有花朵,都是树木。陈均绎开口说得很轻:“安相没有桃花癣。” 陈府每日有大量的鲜花供应,他的云锦堂里外都是名贵的花中之王,以太婆的能耐,若是发现安相有这个致命弱点,不可能不加以利用。何况,从小到大,数年来每次相见,他并未闻到安相身上有一丝的药味儿。 陈家是最大的药材商,陈均绎对药味儿异常敏感。 “这点好验证,”九思冲十安笑道:“既然回来了,总要见见你的好兄弟啊。” 想到安书逸,十安犹豫了,他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这个朋友。如果安相真是为了顶替身份灭了安家,他和安书逸就是有着不共戴天仇怨的人。日后还怎么做朋友? 陈均绎沉默了一阵,忽道:“从长生楼逃出城的三个人,逮到两个,其中一个自尽了,另一个小厮昨夜受刑不过,招了,说他们都是三十六寨的人。而且,今日碰见李硯,他也怀疑,长生楼伏击用的箭羽,来自三十六寨。” 玄之道长和十安一怔,他们不知道刚才九思逼问乘风的事,头一次听闻涉及境外势力。 “三十六寨……”九思一边手按住太阳穴,脑子里奔窜着各种可能性:“乘风也是三十六寨的人。” “乘风?!”玄之道长和十安持续震惊,九思抓住乘风后暗自关押,并没有上报朝廷,她记得孙智胜说过,大理寺监牢也被掺了人,要是把乘风丢进去,不是被救走就是被灭口。 "糟了。"血液涌上陈均绎的脸颊,他想到了一种不妙的可能。 第57章 ☆、57:美人、丹药 三十六寨向来神秘,坐落在南方一处邻水的半岛上,天险加持人为打造的机关,令外界大军很难攻进。相应的,他们也闭塞,几乎不与外界通联。 二十几年前,三十六寨突然对海盗出手,起先是小规模的吞噬,不引起注意的,几年后外界恍然,海上几乎过半的海盗都被其收编。这才引起大魏警觉,先皇派驻白家军重兵驻守边界至今。 近些年,陈家一直往海上转移财宝,防的是安相截胡财产。即便安相对陈家商船的动向了如指掌,相府的势力范围也绝对伸不到海上。而三十六寨闭塞,不可能提前知晓陈家的动向。 平,同高也。两边没有信息交集,陈家就有退路。 “如果……安相出卖大魏,与三十六寨勾连……” 陈均绎“腾”地站起身,衣袖带倒一只茶杯,姚大和小莲危矣。 他胸膛起伏,自责自己还是不够谨慎,不止他,陈老夫人也绝对想不到,安相居然勾结敌国! 陈家严防相府,千算万算,也算不到大魏首 相与三十六寨勾结! 位居首相,一人之下,安相有什么理由背叛大魏? “安相不是安展堂,他只是顶替安展堂的身份,或许,他也不是大魏人。”九思脸上挂着淡淡的笑,不管是不是刻意,至少这份轻柔安抚到陈均绎,他吸气,吐气,让自己保持冷静。 安相一直没给陈家致命一击,原来不是优柔寡断时机未到,也不是给他时间,而是一开始就引诱陈家往海上转移财富。 太婆生前尝试过几次小规模运输,安全,无险,所以,这次趁着陈家发丧,陈均绎才敢押送大量金银珠宝跟船出海。 姚大身经百战,保护小莲应该没有问题。至于船上大量的金银珠宝……陈均绎稍微冷静了一些,总归人没事才是关键。 “我试试给白将军写封密信。”陈均绎道。 陈老夫人曾经南下拜见过白家,在陈三和迎娶李七娘那年。不知多年过去,陈家的脸面还能不能续上。脸面不能,真金白银也能。 九思站起身,走去窗边,舒展手指摩挲铜钱。窗边的方位让她想起陈老夫人,陈老夫人喜欢靠在窗边…… 当时老夫人建议她,试着从瑞王处下手调查,或许会看到不一样的角度。 “贵妃姓白?” “是。”陈均绎转过头看她:“贵妃是白将军的妹妹,当年送进宫也有制衡白家军的意思。” 懂了,跟逼迫李家送小儿子回京一个道理。九思冷笑一声,皇帝的掌控手段还真是简单粗暴,毫无长进。 玄之道长与十安四目相对,忽然惊呼:“安相扶持瑞王,贵妃又是白家人?老天!要是白家军也叛变,大魏南边则再无可防!” 是了,皇帝以为把贵妃留在宫里,能让白家军忌惮,忠心耿耿驻守边关。但若白家真有异心,与宫里来个里应外合,皇帝这种控制人质的手段根本不起作用,反而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这仅是最坏的猜测。”陈均绎快速闭了下眼,睁开:“大魏的驻军没有财政大权,靠朝廷每年拨军饷养活军队。”这是朝廷对军队管控的手段之一,离开银钱,没有哪只军队能够自给自足。 所以,陈老夫人才能用金银珠宝撬开与白家的通联,这些年陈家秘密分红给白家,换取白家出兵额外关照陈家商船。 就是说,目前飘在水上的陈家商船里,有一半乔装打扮的白家兵。 对于白家军是否通敌,陈均绎持乐观态度。毕竟还有监军的文官和兵符,想要哗变的军队本身也百死一生。 第67章 “我想进宫看看瑞王。” 册封礼上恍然一瞥,九思没记住程兆的脸,只记住一脸警惕的贵妃。她可以轻而易举地读出很多人的心思,思考对方的经历,判断出动机。 突然有一个念头闪入大脑,像是接近真相的惊鸿一瞥,很快,这些思绪再次飘走。 . “父皇!”九思脸色苍白,掩不住的惊惧:“孩儿夜半出行,是为了炼丹的一味药引啊!”她扑通跪倒,仰视着皇帝,神情中有一种你知道我在说什么的暗示。 公主遭遇弩箭刺杀,固然令人震惊于弩箭的出现,可若探查下去,公主为何要夜半出行?有什么要紧的事非要在半夜三更、不带侍卫的情况下离开朝云殿? 她想好该怎么表演且能令皇帝相信了。 有些时候,知道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让对方以为自己知道了什么,关键在于彼此交锋时,如何用话术诈出对方的秘密。 九思觉得章益阳都能哄得皇帝团团转,在装腔作势这一点上,自己没有问题。 皇帝对视上这股不可言说的视线,一双眼睛映射出心中的地狱业火,但很快,他眨了下眼,不再跟九思眼神交流,而是吩咐所有内侍退出殿内。 很好,生怕被人听见。说明章益阳过往炼的丹,真不是什么正经正常的药材。 九思的目光保持不动,说得义正言辞:“章益阳那狗贼于炼丹上造诣颇深,父皇应该也能感觉出来,加了不一样的药引,吃完就是有效果。他千不该万不该,居然生出不臣之心!活该被焚化!” 皇帝的脸涨红了,有效果这事……当着子女的面提出来,真是不成体统。但是没了章益阳的丹药,他真的又不行了……体内真的很难抵抗那股诱惑力。 他犹豫了一下,发现跟这个女儿之间其实没什么共同回忆,他没见过她一路成长起来的变化,没见过她儿时的模样……总之,没什么情感联系。那就当她……当她是一个修道之人。 对,她是修道之人。他稍微往前倾身,眯起眼睛:“你能炼出……那种丹药?” 答案呼之欲出。九思不敢松懈,得让皇帝不停说话:“可以的,烧山观二层楼儿臣也去过。” 皇帝迟疑了,好像有些困惑的样子:“朕还没上去过呢。” 九思握紧手指,有一瞬间觉得,自己是不是想错了,也许皇帝真是什么都不知道。 没等她推翻自己,就听皇帝卸下了伪装,呼吸加快:“烧山观大殿中有间密室与二层相通,每次自有‘贡品’从天而降,朕知道,是章益阳耍的花招儿,但那些女子真的任由摆布。” 九思下颚一敛,极力控制住内心升腾而起的愤怒,扣紧的手指微微发抖。在下一刻与皇帝的对视中,目光快速扭曲成虔诚:“烧山观虽然付之一炬,但并不是不能复制——” 九思停了一下,一方面给皇帝自己思考,另一方面,她要缓冲一下,避免表情因为愤怒而扭曲。 最后,她还想考验一下皇帝的底线,于是再次开口,声音温和且平静:“其实,药引中加入活人要比尸体……更有助于飞升。” 如果皇帝勃然大怒,指责她胡言乱语,心虑邪恶,他是犯了人性中的贪婪与色欲。但,如果—— “真的?”皇帝的神情是好奇,好像在问吃牛肉真的比吃羊肉好?“难怪,难怪朕卡在飞升的关口一直不成功,章益阳也说要找个突破口,原来殓尸体不管用啊,得用活人。” 九思凝视着他,很想一巴掌狠狠打烂他的脸!有些人的恶是天生的。她缓缓挺直后背,已经没了任何心理包袱,想的都是抓紧时间让太子提前登基。 “两日后,儿臣为父皇献上丹药。” 皇帝颤抖着呼吸,不自觉的兴奋搓手。终于又有人能满足他了,他迫不及待想重温纷乱的心跳。 “很好,你很好。”皇帝忽然啧了一声,想起一件事,原本是要责罚公主的:“朕听说,赐婚的圣旨被你拦截了?还没送去李家?你不愿意?” “儿臣愿意,父皇安排儿臣做什么都是儿臣的荣幸,儿臣傍晚就带圣旨去李家。” 皇帝满意地点点头,他是天子,做什么都理所应当,众生如蚁,朝来夕死。 . 九思走到殿外,仰望天空,在心中质问:这天下为何是这种人的天下?皇帝眼中的黑暗,如同无底洞。老天,你无眼! 她沿着游廊直奔后宫。 本朝另一位皇子程兆,八岁封王,因为未满十五,暂时还居住在皇宫。九思打听到,每日午时,程兆会独自在箭亭练武。 箭亭虽然叫亭,占地却很大,俨然一座小号的全殿。强烈的阳光照射下,屋脊反着白色的光,地面都显得洁白。 九思被脚下的铺地石吸引,这些石头宽窄不一、大小各异、有明有暗、或矩形或不规则形。 石头。不知怎地,她想起相爷府中的石屋。当时天黑又急于逃命,闪过一眼的石头依旧印在九思脑海中。 “什么人?”程兆突然跳出,举着长棍子横在了九思面前,微微凸起的喉结在纤细的脖子上滑动,上下牙用力地咬紧。 看上去十三、四岁的样子。 九思略略注视他片刻,故作严厉:“不知道我是谁吗?我可知道你是谁,程兆?”她顶着木棍走上前一步,程兆立刻后退,眼中尽是惊疑慌惧。 眼前慑人的目光令程兆心虚,让他打拳后出汗的后背如同浸入冷水中,同时又感到几分阳春之暖。他抗拒想躲起来,又不得不忍住,觉得那目光能驱净自己心底积年之怕。 第58章 ☆、58:送陈大人去和亲 程兆的性格转变发生在八岁那年。 八岁以前,他是大魏皇子,白天大部分时间用来习武、读书。他喜欢骑马轮棍,不喜欢扎马步打拳。他喜欢画画,不喜欢读书。 八岁封王,封号瑞王,祥瑞的瑞,章天师算的命数。 阿娘说,他好好读书习武学本事,自会有人帮他铺路。天子家的孩子,明白这句话的含义。 人人都畏惧的安相爷独独对他态度可亲,像自家长辈关爱小辈那般,一种天然的亲近感。后来,还送凤哥儿来陪他伴读。 凤哥儿顽皮,他俩聚在一起捉弄先生,偷懒耍滑,还屡次设陷阱对付凤哥儿的死对头。 姓陈的小子其实不是大臣家的孩子,而是凤哥儿同父异母的亲哥哥,相貌出众得令人生妒,一个男人,怎么能好看到那种程度? 就在把他骗到大鼎里那日,程兆躲在暗处捂嘴看热闹,无意间听见阁楼里大人们说话…… 可怕的话。 那日起,程兆时时都在怕,从未安心过一刻,上下牙始终在用力咬,不咬,便控制不住发抖。偌大的皇宫,宫殿之间如同怪兽交错的齿,朱红色的宫墙,更像无数干涸的血珠。 程兆逐渐迷失在九思澄澈的注视中…… “远涛!”箭亭外传来一道遥远且尖厉的女人呼喊,程兆哎了一声,清醒过来,放下长棍,几步窜到来人身旁,犹如归巢的鸟儿,肩膀一松,垂下头。 差一点。 人可以通过掩饰撒谎,但瞳孔的变化却不可控,对视最能看出问题。九思闭了闭眼,差一点就能逼程兆说出更多的话。 她缓缓转过身,面对来人。 贵妃站在屋檐下庇荫处怒目而视,像一只拱起身体炸毛的猫。 另一边,泾渭分明的阳光中,九思看清楚拘谨的贵妃,屈膝见礼。 贵妃的视线快速转回自己儿子身上,拍了拍他的后背,似是鼓励,接着,牵起程兆的手逃一般匆匆出了箭亭。 连给九思对视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望着母子俩重叠远去的背影,九思陷入深思。 将门之女,不该是英武豪气、果敢坚韧吗?白贵妃到底在怕什么?还有瑞王?宫里的老鼠都比他们昂首挺胸吧。 她拍了拍自己的脸,有这么吓人吗? 片刻之后,九思坐上宫外的马车,有宫人递上赐婚圣旨,她拿在手里掂了掂,气定神闲地吩咐驾去金梁桥附近。 . “砰!”一只线条流畅的贯耳瓶撞击到地面,瞬间四分五裂,紧接着,又是一声玉壶春瓶粉身碎骨。 下人们眉目紧皱,不吭一声,在心里默默换算这些瓷器的银钱,够买多少粮食送回家乡。 韩芊芊砸累了,站在屋中央,掐着腰直喘。阿爹传来消息让她尽快回草原,又不明说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她难道不想回家乡吗?京城街巷窄小,马根本跑不起来,使臣馆挨挨挤挤的几间房,她连做梦都梦见飞出牢笼。 可她还没有成婚不是!空有一道许愿的圣旨!根本没得到人! “这些杂碎!”韩芊芊觉得自己被耍了,什么守孝三年,她怎么可能在大魏待上三年!奸诈的大魏人! 门外通传犹豫着,不知道这个节骨眼儿进屋,下一刻被砸碎的会不会是自己的骨头。 第68章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韩芊芊见到门外有人鬼鬼祟祟,眼睛一转大吼道。 门外的人一激灵,赶紧跪下通报使臣馆对面酒楼的情形。大魏朝云公主的马车大咧咧停在使臣馆门口,邀请见面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韩芊芊二话不说踢开来人,往使臣馆对面酒楼去。她现在像一头发狂的野牛,必须找到对手进攻,否则闲下来会发疯。 憋着一肚子邪火奔至酒楼,无数细小的火苗在脸颊灼烧,韩芊芊看见空空的大堂里一女子独坐中央,那女子每次见到她都笑颜如花,容光焕发。 韩芊芊不自主地摸了下头发,后悔应该换件裙子再过来。 “孟九思?”韩芊芊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态度面对来人,孟九思之前的身份是小道士,现在摇身一变成了大魏公主?这让自己原有的身份优势荡然无存。 “嗯,公主请坐。”九思放下手里的东西,即便淡淡的妆容,也显得出尘脱俗。韩芊芊见她吩咐手下退至屏风后,也抬手让自己的人别靠得太近。 韩芊芊刚坐到九思对面,九思便倾身笑道:“我们之前合作的挺愉快,再做个交易如何?” 韩芊芊狐疑,不知她包藏何种心思,大魏人总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把心里想的说出口时,中间会绕个几道弯,让人猜。满嘴道德礼仪,实则奸诈虚伪。 九思捕捉到韩芊芊躲闪的眼神,嗓音更加温和,要在一开口就令对方拒绝不了:“我能说服父皇再下一道圣旨,让公主与陈大人尽快成婚。” 明明之前就是赐婚的圣旨,硬生生拆成两步。 韩芊芊伸长脖子竖起耳朵,这是她目前最想要的。“你会这么好心?你难道不想……得到陈大人吗?” 陈家发丧时,孟九思当着所有人的面,承诺陈大人非公主不娶,可随着孟九思身份的转变,韩芊芊渐渐回过味儿来。这是不是该死的大魏人玩的文字游戏! 非公主不娶?哪位公主? 九思挑高眉头,像是忽然想起来,目光落到桌子上,打开细长的玉轴,调转方向,推至韩芊芊面前。 这种提花绫棉的赐婚圣旨,她也有一个,韩芊芊撅起小嘴,扫看上面的字。 “公主稍后陪我去李府传旨吧,我日后的驸马是李小将军。”九思眼角的弧度笑得更深:“公主放心,我不会跟你争。” 开出令对方心动的条件,同时也要让对方相信自己的动机。 韩芊芊来回读了两遍,怀疑的心放下一半,恍过神问:“你要我做什么?”她心里想起阿爹让她速速回草原,会不会边关发生了什么事? 九思停顿一下,似是给她猜想了一会儿:“异族皇室擅制香料,配方机密,我要一份有色有味的药粉,能让人晕头转向,像被一拳揍晕的那种药粉。” 韩芊芊面露傲气:“有色有味的药效强,但是不好下手啊。”之前她往陈均绎茶杯里下的,是无色无味但药效弱的药粉。 “我要的是昏然不知所以,茫茫如坠云雾的药粉。”九思低声强调。 韩芊芊面色一变,摇摇头:“你说的那种好几年也配不出来一份,炼制极难。” 九思向后一靠,话术加码:“我说服父皇下的,可是派陈大人去和亲的圣旨。” 韩芊芊双眼急速移动,和亲?她可以把他带回草原? 她确实要尽快动身,而耽误启程的最大原因就是她放不下陈均绎。 . 李府大门敞开,李硯扶着祖母跪在前厅接旨,李崇光不在府中。 九思亲自念完旨意,眼神飘向一同前来的韩芊芊那里,意思是:没骗你吧。 李硯整个人懵了。 公主什么意思?她不是拒绝自己了?为何…… 旁边一声刻意的咳嗽,提醒到他。他双手扶起祖母,整个人呆呆的,像被施咒一样。 李老夫人不耐烦地站起身,刻薄外露的眼神盯住九思。还不是逃不出李家的手掌心?哼,倒是迫不及待,想看到公主嫁入李家后,被指定的家规揉搓的样子。 九思迎着李老夫人的目光,笑意盈盈:“老夫人腿不疼了?好好保重哦,日后有的跪呢。” “野丫头……”李老夫人用手指狠狠杵了杵旁边的丫鬟,小丫鬟没有防备地扑倒在地,顾不上疼,赶忙哽咽着跪好认错。 李硯心里咯噔,吩咐丫鬟起来,扶祖母回院子。李老夫人也不想在接旨的当下与公主发生冲突,顺势白了一眼款款离去,哼,日后等着瞧…… “怎么?你不愿意?”九思瞥向李硯,很随意地递给他圣旨。 “不!”李硯低下头,指尖泛白地接下:“求之不得。” 九思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转身走去异族人那边。李硯听不见她们在说什么,好似韩芊芊给了九思一包东西。 随后,异族人先走,九思回头冲他招手。 李硯大步跟过去,听九思吩咐:“小将军送本宫回朝云殿吧。” 李硯胸中似有海浪翻涌,却不敢欢呼雀跃,总觉得此事透着怪异,不敢相信。 韩芊芊只给了九思一半药粉,说等陈大人和亲的圣旨下来,再给另一半。 九思思绪飘逸,该怎么说服陈大人同意呢。 李硯紧紧抿着嘴,他发现公主走神了,心中一阵热一阵冷。事情明摆着的,九思不喜欢自己,可他仍旧不死心,想到这个跳出那个,心里乱的很。 “上车,一路上跟我说说李家。”九思忽然看向他,眼中没有温柔,如同看马车旁的其他侍卫一样。 李硯嗯了一声,跟上马车。 马车内部很宽敞,两人对坐,中间隔着一张圆桌,桌子不会碰到腿。帘子放下后,李硯觉得密闭空间多少影响到他顺畅呼吸了。 马车一启动,九思便开了口,这里距离朝云殿不算远,得抓紧时间。 “你大哥李堂成婚了吗?” 不知道为什么,李硯感觉公主并不是为了嫁进来,从而了解李家,而是明晃晃的刺探,还不加掩饰。 “去年成的婚。”李硯脸上瞬息变化,直视九思的双眼里凝结出一点负气的光。 “当地大族世家的女儿?边关副将的女儿?还是?”九思被他看的无动于衷,深知以李崇光费劲一切心思向上爬的性格,是不会让儿子娶无权无势的女子的。 李硯偏过头,绷着脸:“是观察使丁大人的长女。” 大魏驻军的最高将领往往由一文一武两位大人统领,军中的文官也就是监察使,多有监督武将的职责。而李崇光非但没有与监察使势不两立,还发展成儿女亲家,组成同一战线了。 九思无语,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来骂皇帝糊涂,心底愈发觉得自己的担心恐怕要成真。 “本宫最后问小将军一句。” 李硯调转目光,后背绷得笔直。 “你是大魏的将军还是李家军的将军?” 一阵惊慌如同一桶冰水冲击李硯颈后。之前公主让他想想怎么选,在安相与她之间选,何尝不是在朝廷和李家之间选。他是李家儿郎,他要怎么选?他是大魏将领,他该怎么选? 脑中又浮现第一次出征,在夜黑如墨的茫茫草原里,他独行其中,不知道该选哪条路,每走一步都踏在恐惧的边缘。当时心惊胆战的心跳声,犹在耳边。 “李崇光一直在托举李家,但是他忘了,保全李家才是最该优先考虑的。倾其所有孤注一掷,下场很有可能灰飞烟灭。心太急了。” 九思看穿李崇光骄兵悍将的野心,天下太平,则无攫取功名的地方,封大将军?他才不会甘心。他要山一样的功勋,海一样的封赏,博一下跻身国公、封异姓王、甚至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他这种人,会切掉全部良心来换取野心。 “或者本宫换种问法。”九思脸上露出蛊惑的笑容:“小将军希望天下太平还是兵荒马乱?” 这回李硯想都没想,脱口而出:“卫国御敌乃吾等之责。”他是将军,大魏的将军,从小便体验过铁血腥风的战场,牢记镇守边关的职责,迎着一刀一剑拼杀的凶险,血液中早已浸染了刀枪的锋芒。 “天下大乱,无有安国;一国尽乱,无有安家;一家皆乱,无有安身。希望小将军永远记住忠诚与责任。”九思神情怡然中带着几分欣慰。 李硯暗暗吸口气,每次面对公主,总忍不住吐肝露胆:“公主想用联姻换取在下对你的忠心?” 即便如此,他也愿意。 九思清透的双眸闪出情绪:“不,不。小将军不用对我忠心,对宫里那把椅子忠心就行。”言下之意,忠于朝廷。 “至于联姻……”她拖起长音。 李硯手心沁出冷汗,耳中随着心跳突突震颤。 “那是做给韩芊芊看的,不能当真。” 不能当真。 这几个字如同刀子般割李硯的心,尽管有了心理准备,胸腔仍以失控的节奏冲撞。 第69章 “抱歉。”九思听见他凌乱的呼吸声,甚至能感到他体内奔流呼啸的血液上涌,想了想,决定道个歉。 她不想令李硯痛苦,可处理情感……不是她擅长的。男人怎么都爱生气?她很想知道李硯为什么生气?但看向李硯,又觉得再问这一句,他会更生气。 “我…真的很抱歉…”她生不出感同身受来,努力露出遗憾的表情,双眸却黑的深邃,平静无波。 “日后,我会补偿李家,小将军你的李家。” 她忽然意识到,得赶快找到陈均绎好好哄哄,若他先于自己得知和亲的消息,必定嘴巴如封住一般,不肯再跟她说一句话。 第59章 ☆、59:帐内鸳鸯 日影缓缓在起伏的窗棂上移动,船舫内浸染檀香,陈均绎悬腕立在书桌宣纸前,画到一半,笔锋忽然凝住。 搁下笔,拉开抽屉再次展开来信,他疑惑地摇了摇头。 陈均绎望向窗外掠过的天鹅,走出船舫,考虑是今晚还是明日去一趟朝云殿。然后,他站在甲板上,望见河面对岸一道出尘的身影。 他心情大好,走去拍拍谭头,指挥船只赶快靠过去。 “你来找我?”陈均绎伸手牵过九思踏上跳板,嘴角的笑意压都压不住。 “对啊对啊,我猜你就在船上。”九思满面笑容,眼波流转。 “刚好,我有事告诉你。”陈均绎走去跟谭头比划两下,示意他往河中央划。 檀香的味道让九思很上瘾,陈均绎的衣袍就是这种心旷神怡的香气。“你在画画?”她低头看向桌上那副墨迹未干的画像,上面的人目光炯炯,身姿轻盈。 这女子不是她。 九思看他一眼,咬唇问:“这是谁?” 陈均绎靠近,左臂绕过她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怀中,认真地说:“是白将军信中,描述的贵妃。” “贵妃?”九思再次瞥向那副画,画中人的气质自信大方。 这些年到底是经历了什么,贵妃变成了如今畏首畏尾的样子。 “白将军描述的是十几年前妹妹的样子,从贵妃进宫后,他们再也没见过。”陈均绎想起什么,绕过桌子把白将军的来信递给九思看。 九思从书桌另一边凑近:“十几年没见过?白将军不需要回京朝贺吗?” 大魏驻军将领需每五年回京一次,显示朝廷与边关紧密联系,以及对军队管理的重视。 奇怪就奇怪在这。 陈均绎解释,白贵妃入宫后,白将军一共进京过两回,却都没见到贵妃。第一回,当时宫人抱着年幼的程兆见了见娘家人,贵妃恶寒发热,没有相见。第二回,是程兆封王那年,贵妃在见面的途中摔断了腿,也没有见成。 白将军说,贵妃入宫前,兄妹感情很好,平日也有信件往来。今年的朝贺,他一定要见到妹妹。家中老父亲年岁大了,仍旧放心不下宫里的妹妹。 “白将军什么时候进京?” “路上了,这封信是他在驿站写给我的。主要是让我放心,姚大和小莲没事。” “很好,白将军肯离开南边驻军之地轻装北上,也许真不会生出不臣之心。但是北边,李家军铁桶一块,我更担心李堂。”九思说到李家军时,特意看向陈均绎,观察他此刻心情不错,于是,主动环抱搂上他的腰:“我跟你坦白一件事,你不要生气。” 九思的呼吸轻飘飘的,仿佛窗外的暖风。 陈均绎回揽住九思的腰,似笑非笑:“什么?” 九思把头埋进他怀中,声音嗡嗡嗡:“我要请旨,送你去和亲。” 陈均绎意外地挑了下眉,消化好这句话,也猜到九思所想,但还是有点恼火。“你要送我去和亲?”他一字一句说着话时,身体逼近,压迫九思靠向桌沿,填满两人间的空隙。 九思支撑不住,不自觉地倒向书桌,手肘匆忙撑起桌面,半躺半起。陈均绎没给她起身的空间,俯身压上,衣袍扫掉桌上碍事的笔墨书卷,哗啦啦的全部吸入脚下的软毯里。 “你要送我去和亲?嗯?” 陈均绎的呼吸打在九思脸上,九思腰不受力,不自觉抬起一条腿,被陈均绎趁机捞起,轻而易举将她两条腿分在自己的腰间两侧,拉近。 “不是…真和亲…”九思的呼吸乱了,雪白的肌肤上映出红霞,声音发颤:“是借着和亲的名义…去边关…控制住李堂…” 陈均绎明知道和亲是假的,可听她说出来,心里还是不痛快。“你担心李家军哗变?” “对…”九思想挣扎,却被陈均绎强行扣住皓腕:“和亲路上…经过边关驿站…我要你偷虎符…拿下李堂…” 她无论怎么用力也摆不脱他的手臂。 陈均绎脸上装出对应的醋意和怒意,但眉头一直是平顺的。他不是不愿意去做,而是想眼下,得到更多的好处。 眼底礼仪德行与本能欲望的纠结再次浮现。 他爱慕她、尊重她,想以最高规格迎娶她,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行告庙礼,率百人仪仗跪迎,同饮合卺酒,结发礼,最后行周公之礼。 可之前他们越过界,陈均绎担心九思觉得没被尊重……他暗自叹了一声,抱着她慢慢坐起来。 九思望入他深晦隐秘的眼睛,觉得陈均绎胆子太小了,被条条框框困得过久,伸手扯住他的对领,又把人拉回来:“我这个人,最不在乎俗礼,更在乎内心的感受。你不要内耗,没什么尊重不尊重谁占便宜谁吃亏这回事……我喜欢你,也喜欢触碰你,你每次见我,难道……不想?” 她的腿往里收拢了一下。 陈均绎只觉得被触碰的地方像火一样烧起来,全身的血液往一处涌。 男女之间,若还没有捅破最后一层窗户纸,彼此搂搂抱抱满足矣。 可若有过肌肤之亲,一旦燃起头,便很难再把持住。 他用鼻尖贴着她的脸颊、鼻尖、嘴唇,像在给她感受的时间。九思心里痒痒的,发现陈均绎的睫毛特别长,很想抽出手摸一下,却被陈均绎按着皓腕举过头顶,倾身压上…… 随着动作起伏,小船轻轻摇晃,水流激荡,是阻力也是冲力。 船舫里有浴桶,以往陈均绎也曾在此过夜,两人洗过后,窗外天空沉寂,夜色如漆。 “饿不饿?”陈均绎一一捡起地上的书卷,开始整理一片狼藉的书桌。“我们去甲板上钓鱼,然后烤着吃?” 九思闭着眼,软软地靠在矮榻上,一点也不想动,可肚子的确有点饿。“你还会烤鱼?” 陈均绎也许情感上有所缺失,但是从小到大穿云锦,吃鲥鱼,吃穿用度无不华贵,九思不信他下过厨。 陈均绎清朗的声音传来:“或者做成生鱼片?姚大教过我钓鱼,却没让我烤鱼,放心,谭头会。” “我也会。”九思睁开眼:“谭头不会说话又听不见,什么来头?” 陈均绎放好书卷,过来抱住她柔软的腰,搂着她坐起来:“谭头原是白将军手下,因为某年进京误伤官员,受重刑后被判流放,白将军重情义,拜托太婆在途中救下谭头,此后化身船夫一直跟着我。” 原来陈家和白家私底下有通联,难怪陈均绎不担心白将军会背叛。 九思心中隐隐有种猜想,若能见到白将军,便更有头绪了。 钓竿是竹制的,谭头捏起珍珠大小的饵团递给陈均绎,然后拂去溅在衣襟的水珠,退后几步,摆弄松脂和青石,为稍后的烤鱼做准备。 九思特意看了几眼谭头,眉宇间的刚毅尚存,年轻时应该有着铁血的执行力。 浮子忽地一沉,陈均绎手腕轻抖,水中传来挣扎与搅动,陈均绎并不急,直到鱼线在菱角茎上绕了三匝,方接力一提。 九思从船舫里搬出一坛酒,忽然觉得这个夜晚来得真有趣。 “调料少了一点,好在金鳞烤得酥脆,凑合吃。”陈均绎将谭头烤好的香鱼递给九思,看她的贝齿咬开鱼腹,心情也如水上白雾般轻盈 。 “已经很好了,”九思笑着看他:“百姓们都是地里产什么吃什么。像我和师父,以前吃的最多的就是胡饼,又大又薄,缀满芝麻,花不了几文钱。十安会囤重口味的酱瓜和肉干,下饭,抗饿。” 她说的酱瓜和肉干,在陈府的餐桌上,连装饰物都谈不上,一些捆成小束的猪羊鸡鹅兔肉,仅仅用于视觉上的丰盛,而非真吃。 九思看起来云淡风轻,陈均绎眼中一片心疼。明明是金枝玉叶,却卧雪眠霜,尝遍疾苦。 他像是受到什么刺激,忽然挽起袖子,手忙脚乱地学着谭头烤鱼、扇火、干粗活。 九思边吃边笑:“盐要撒均匀,记得翻面。” 月亮升高,照在水面与倒影共舞,水流缓缓地,让人忘却一切烦恼与喧嚣。 吃饱喝足,两人靠在甲板上看月亮。 “九思,你想过什么样的日子?”陈均绎在心中计划以后,他想每晚跟她一起看月亮,一起用饭,抱着她,牵她的手。无论她想去哪里,他都愿意一起走过。 第70章 “我曾经想过,在灵州小院,周围百十户人家,要不如此度过一生吧。早晨有炊烟袅袅,夜晚有牧人归来,掘井而饮,耕种而食。” 九思黑瞳清澈,眼中倒映着陈均绎的侧脸:“可心中始终不甘心。我是谁?这样的日子是别人给我选的,万一哪天醒来,刀重新架回脖子上,还是不让我活……别人不让我活,凭什么?我不甘心,我想平定前半生的来路,捋清楚因缘。师父说,以牙还牙,以怨报怨才是人间常态,那就主动出击好了,杀掉那些不允许我活的人,永绝后患。至于日后过什么样的生活,那得是我自己选,命运不能交由他人手上。” 自由洒脱勇敢热烈。 陈均绎太喜欢这样摆脱规则、不被束缚手脚的九思。从极幼年起的一件一件事,清晰无比地浮现在脑中,这些事不是他曾经的认知,而是站在另一个角度,和曾经的认知完全不同,甚至相反。大抵内心,他也渴望像她。 “我一直觉得命里有很多道劫数,这个世道没有什么角落是真的灌满光明。直到遇见你,我觉得这个世道有可能雪融晴朗。好似我在这里,只为等你来找我,想起原先觉得无解的事,现在看来也生不出一丝退意。” “九思,我想陪你看飞雪大江、红云落日,你就像现在这样,头靠在我肩上。我想跟你一起经历以后,去哪儿都行。我爱你,就像爱我自己这条命。” 陈均绎低头看着九思的侧脸:“夜已深,今晚别走了。” “好。”九思挽起陈均绎的胳膊,冲他脸颊狠狠咬了一口。陈均绎眼睑动了动,露出笑意在她耳边说了一句醉话。 “我不选,才不上当。”九思脸红了,论脸皮厚,还得是男人。 “不选?漫漫长夜,那就都来一遍。”水面波光粼粼,晃荡在陈均绎眼中,他轻轻抱起九思,钻进船舫,任小船随水流飘向水天连接处。 第60章 ☆、60:唐小姐糊涂 密室里的味道散之不去,不好闻,也不好受,像是在提醒九思,之前差点血溅在此的人是她。 尽管放置了香料和草药,依旧盖不住那股气味,墙角处还有暗红的点。九思让人把炼丹炉也搬进来,点上火,没多久,一股烟熏味渐渐散开。 乘风半死不活地被绑在椅子上,浓烈的药味刺激他的鼻头。饶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待看到炉盖冒出的热气时,心中难免不往最残酷的刑法上想。 九思专心致志,一会儿撒药粉,加硫磺、硝石,又添置木炭…… 这是要炼了他? 炽热的高温越来越强烈,乘风全身宛如沐浴火中,最先冒出来的是鼻血。 过了一会儿,不知道丹炉里头燃着了什么,忽然“轰”的一声! “成了!”九思整张脸被明火点亮,眉毛得意地扬成漂亮的弧度。“乘风,你知道我在做什么吗?” 她也不去看瞠目结舌的监下囚,兴致勃勃道:“火药。” “你们三十六寨不是有天险屏障,登不上岛吗?那就远距离轰过去!炸个稀巴烂!”她描述的时候手舞足蹈,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 乘风看着她,感觉自己快要窒息。 “你看你,最重要的秘密都泄露了,此时闭嘴还有什么用呢。”九思转向看他:“你说胡总管找到你,让你杀我,他能找你,说明你们是一伙的。然后你又是三十六寨的人,这不是变相告诉我胡总管也是三十六寨的人吗?” 九思的语气有些癫狂:“安相也是,对不对?” 乘风尽量表现得没有表情,鸡皮疙瘩却慢慢爬遍皮肤。 “真有耐心啊,潜伏在大魏十几二十年,娶妻生子,佩服。”九思轻嗤一声,像是忽然想到,语气怪异夸张:“啊!安相扶持瑞王,难道瑞王和贵妃也有问题?” 她俯下身,深深看着乘风。 炼丹炉里冒出的白烟蒸得乘风热气腾腾,他脸上肌肉紧绷,心跳剧烈,连眨眼都不敢。 死士的效忠是通过一个长期缓慢的蛊惑形成的,普通的死士是为了荣华富贵,铲除异己。而高级的死士,则从小被训练,心中仅存“主人”的大义。 “谢谢你,等轰炸三十六寨那一日,我会押你上前线,让你的族人都知道,是你泄露的秘密,让三十六寨潜伏二十几年的任务功亏一篑。” “不—!” 乘风面容扭曲,想声嘶力竭吼叫,却发现从喉咙中挤不出更多的声音。他想死,更痛恨自己,他对不起抚养他的主人……两行浊泪浸湿全脸。 有时候不需要说出什么,下意识的微表情仅持续一瞬间。 九思又等了一会儿,乘风还是不发一言。他到底在乎什么呢?她得找到关键“钥匙”,用来打开乘风这张嘴。 . 换上华丽的公主宽袍,九思进宫献丹求旨。 皇帝的双目如同漩涡突然变得幽深,呵呵笑道:“如此快?用活人……炼丹难道不需要反复淬炼?朕是怕你火候掌握有错漏,耽误吉时,功亏一篑。” 章益阳为了节省药材,一直跟皇帝说:炼丹要集天地之灵,福人福地福气,差不多一年中要反复淬炼,陛下每月到烧山观采阴补阳,也会延年益寿云云。皇帝这几年下来,感觉真不错。 九思眯着一双眼看着皇帝:“父皇有所不知,您看玄之道长鸡皮鹤发,脸色红润,飘然出尘,靠的就是双管齐下,内外兼修,不像章益阳只练外丹。您要想快速飞升,最好也双管齐下复习内丹术。澄心遗欲,百病不侵。” 九思 从怀中取出一个黑色盒子,打开,里头是一颗通体晶莹的丹药,一看便是珍品。 皇帝眼前一亮,不由得发出赞叹。刚要伸手拿,又担心不适合自己的体质,以往吃的都是红丸。 “来人!”他咳了一声,笑着说:“朕找人来试试。” “行,儿臣切小一点分给——” 一个小内侍双手加眉朝皇帝一拜:“陛下。” “张嘴。”九思走到小内侍侧面,让皇帝看得清楚,然后翻转纤细的手指,将一小片丹药送进对方嘴里,灵活的手指自然流畅,看不出任何破绽。 皇帝瞪大了眼,看着脸色发红发烫的小内侍开始心痒难耐。这还只是给身子不健全的人服用一小点…… “下去吧!”皇帝迫不及待地挥挥手,不想看蝼蚁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丑态。 小内侍退下前,九思瞥了他一眼,太子找来的人,还是很会演的,她刚才什么都没喂给对方吃。 “父皇,天时地利人和,此等珍品要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服用最佳。”九思将黑色木盒递过去,缓缓道:“这几日需多打坐,吐纳,让福气缭绕周身,父皇本就是有福之人,待时机到了,自然得道飞升。” 皇帝乐呵呵地接过,频频点头,对于九思接下来的请旨,压根不愿多想。一个臣子去和亲就去呗,何况,当初提联姻安相也赞同。 . 圣旨传下去的隔天,陈家派出八辆宽大马车,运载公子日常衣物、书籍、香料、宝石等,从白马巷出发到使臣馆集结。 等在使臣馆门口的韩芊芊迫不及待,登上四面有帷帐的马车,亲眼确认陈均绎坐在里面,紧绷的心才得到缓解。终于等到这一日,待出了大魏的土地,便不需要遵守什么女德礼仪,她偏要坐上那辆马车,和陈均绎待在一起。 急速行进的队伍还未走到城门,便发生了一个小插曲。 “停车!” 迎面不远处,冒出二十几位手持棍棒,统一着装的家丁,不知道是哪位达官显贵府上的人。 这架势,分明来者不善啊。 异族人纷纷拔刀,准备在韩芊芊的一声令下一拥而上。马车里的陈均绎皱起眉头。 两边队伍一触即发,忽然从家丁们中间,走出一位娇小贵女。 “你们不能带走少恒哥哥。”她脸色涨红,明显不适应站在人前大声喊话。 韩芊芊看见来人,神情嚣张:“唐小姐?” 唐婉儿用一只手用力压住自己发抖的另一只手,竭力稳住声调:“少恒哥哥不喜欢你,你……你何苦为难人?” 贱人!韩芊芊阴阳怪气哼道:“你们大魏人说什么女德女训,怎么,唐小姐脸都不要,要当街抢男人喽?” “你胡说!”唐婉儿心里扑通一声,眼神也飘向四周围观的人群,见大家指指点点,急得快要哭出来。 韩芊芊还想继续侮辱她几句,就听见马车里传来陈均绎的声音。 “婉儿,别胡闹,和亲是陛下的旨意,也是为两国好,你快回府吧。”陈均绎今日穿着正式官袍,腰系玉带,头戴玉冠,俊美得不似真人。 “少恒哥哥!”唐婉儿猛地吸了口气,“婉儿”是她名字,相熟的人都这样叫她。但这几个字从少恒哥哥嘴里说出来,仿佛带上了独特的魔力,让她目眩神迷。 她咬住下唇:“我们……” “好了,快回去。”陈均绎赶紧呵斥唐家家丁带走唐小姐,很怕唐婉儿在众目睽睽之下说出不得体、日后后悔的话。但是晚了。 第71章 唐婉儿挣扎着补全了后半句:“我们青梅竹马一同长大,婉儿非你不嫁。” 轰! 小女子轻轻的一句话,犹如耳边天雷滚滚。 “贱人!”韩芊芊气笑了,大魏人天天说她不要脸倒追男人,他们自己的名门贵女还不是一样当街表白!谁比谁差! 围观的人群交头接耳,渐渐嘈杂哄笑起来。唐婉儿不知所措,呆呆地站在原地。 陈均绎焦急地跳下马车,唐相是他的恩师,他不希望恩师的女儿当众被嘲笑,受到伤害。 突然,远处马车疾驰的动静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这里距离城门不远,道路开阔,但当九思的马车也并排挤进来时,显得拓宽道路还是很有必要的。 “这么热闹?”九思掀开马车窗子上的帷幔,双手垫在下巴上,示意众人免礼。韩芊芊故意大声说唐小姐要抢亲,惹得众人再次起哄大笑。 九思也跟着笑,然后扫视众人:“表达心意罢了,这怎么了?大魏律法有规定不许吗?” 什么? 众人的笑声戛然而止,朝云公主这是什么意思?向着唐小姐?是了,唐相是太子殿下的老师,朝云公主偏向唐家也应当。 “喂,那个穿蓝色袍子的公子,你姓刘是吗?”九思过目不忘,在李家寿宴上见过刘少监家的这位公子。 刘公子十分惶恐走上前,又带点兴奋,他在李家宴席上同朝云公主说过两句话,公主居然还记得他!说明公主关注他! “在下刘长……” “属你最大声,你刚才说谁丢人?”九思打断了他的自我介绍。 刘公子尴尬地干笑两声:“女子嘛,当众如此……就挺、挺、丢死人了。” “我记得踏破唐府门槛想求娶唐小姐的世家子弟中,也有你家吧?” 刘公子一抬头对上九思的双眸,慌得赶紧低头:“是、是……”他爹才从五品,仗着唐相好说话,也上赶着想攀附,只是不出意外地被拒绝了。 九思依旧没下车,下巴卡在窗子上,大声道:“你喜欢唐小姐,可以表白,明知被拒绝还冒然登门提亲,你丢人吗?你怎么不去死?” 刘公子呃了一下,双耳发烧,目光不安地转了转:“那不一样,她是女子……” “女子怎么了?不是人吗?人长大了,表达情感,这不很正常吗?”九思一个侧目给到韩芊芊:“你说是不是?” 韩芊芊眼珠向下转了一圈,要她怎么说!她从来都是明抢啊!但此时她不想赞同,因为被抢的是她好不容易才到手的驸马。 “行了,都散了吧,你们把路堵了,让和亲的队伍怎么出城?耽误时辰,那是藐视圣旨!”九思一一瞪向众人。 众人岂敢违抗,就连唐家的家丁也在公主的威仪下纷纷退后。韩芊芊似有若无地哼了一声,上马前暗中扔给九思另一半药粉。 九思没有去看陈均绎,她怕自己忍不住分心,下意识流露出的情意会刺激到韩芊芊,总之得让陈大人顺利出城。 陈均绎的脸色闪过一丝僵硬,九思没有看他一眼,是不是误会了?他一向待婉儿如妹妹……今日这场景,九思会不会生气? 陈均绎不动声色地坐回马车,发现马夫换了个人。 笠帽下那张黑脸露出一排小白牙,冲他眨眨眼。是九思安排十安跟着的,说陈大人久居朝堂,不了解江湖中下三滥的小手段,让十安护着陈大人,别着了异族人下药的道。 十安大力挥动马鞭,陈均绎看见的最后一幕是九思冲满脸泪痕的唐婉儿招手。 “婉儿妹妹,你过来。” 第61章 ☆、61:狂风暴雨 “你过来。”九思的笑容透着一丝不怀好意。 唐婉儿抹掉眼泪,走上前向马车里的公主见礼。这是她第二回见公主,上一回,公主在书坊里直接叫走了少恒哥哥。 “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九思懒洋洋地支起下巴,用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轻轻说:“众目睽睽之下,表白陈大人,以自己丢人的方式换取陈大人的不忍心。万一和亲不成陈大人回来,有了这段插曲,好逼着你爹的学生不得不迎娶你。” 唐婉儿是唐相的女儿,也许唐相猜到什么,才有今日城门这一出,不然这些棍棒齐全的唐家家丁,怎会集体无脑地跟着大小姐一起胡闹? 九思说完盯着唐婉儿的脸,更加确信了这一点。她话锋一转:“不过,你说晚了。” “什么?”唐婉儿震惊于公主的问话,心里打着鼓,面色羞红。 她今日的确没想真的阻碍和亲,仅仅是希望京城人知晓她的表白,用自身受辱来打动少恒哥哥的不忍,逼他日后迫于舆论和愧疚只能迎娶她……只是没想到,公主会突然出现,明面上替她解了围,现在又戳破她的小心思。 “婉儿不懂殿下的意思。” 九思勾唇笑了笑:“你这招儿太幼稚了,小孩的把戏。而且,也晚了。”她招了招手,让唐婉儿靠得更近一些。 唐婉儿心里咯噔一声,骤然产生一种危险感。九思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唐婉儿脸色刷白,浑身发抖!“殿下说什么?我不信。” “这有什么好撒谎的?本宫确实睡过了……”九思说完,便不去看她,吩咐马车赶去长生楼。她有好多事要忙,还被唐婉儿临时整这一出戏,唐相到底知不知道他的宝贝女儿差点坏事? “我不信…爹爹说少恒哥哥最守礼…”唐婉儿紧紧捂着脸,缓缓蹲下,喉咙里发出绝望的呜咽声。 . 长生楼的院子里正热火朝天地开挖密道,孙智胜的衣袖口沾满沙土,撸起袖子准备往下跳,突然手下激动地指了指大门处。 孙智胜不耐烦地望去,紧接着“哎呦”一声,慌忙放下衣袖,拍了拍全身,率众人跪拜。 “行了,本宫不在乎这些虚礼。”九思挥挥手已经大步来到井边,弯腰冲井下探头。 孙智胜爬起来介绍:“井壁处刚挖通,应该是通往城外的密道,真是够长的,这得挖多少年?是不是?真有……” 九思望向他,孙智胜立刻闭嘴,上位者的目光就是命令。“浪费好几日只挖这个?父皇给了你十日,你算算你还有几日好活?” 孙智胜眼神游移,不敢露出委屈和恐惧,他一个芝麻大的官儿,若不是跟大理寺的兄弟们关系不错,根本叫不动人。马大人关键时刻“病”倒了,后方根本没有支援他的人。 少恒临走前告诉他,长生楼的店家和小厮其实是三十六寨的人。这是目前唯一取得的进展,行动令人沮丧。 “孙司直几日没换衣服了?”正午的烈日蒸腾着井口边,众人汗水味儿复杂,都自觉守礼地跟公主隔开距离,孙智胜为了尽快挖通井下密道,连日来吃住全部在此。 九思憋着气,用衣袖遮鼻:“光吃苦没有用,得动脑子。先别管侧边密道,无非是通向更远的地方。井底,你仔细查过吗?” 孙智胜不好意思地缩着双肩,察觉自己臭气熏天,听公主提起井底,心里一动:“还…没有。” 井下一眼望到头,都是泥土啊。但是公主都发了话,他连忙双手撑着井沿,整个身子坠入井中。 有手下扔了个火折子给他,孙智胜快速扫视四周,井下四壁全是青石筑成,看起来很坚固,除此之外,空无一物。 他不死心,又原地踏了几步。燃烧的火折子照亮不大的井底,印出地上方方正正的长线痕迹。孙智胜仔细分析,这里应该是放置过一些大的木箱。 他一点一点看清楚地面和石壁,找到几个残存的铁钉,铁钉下的灰色弧度,像是弩箭的弯弓形状。孙智胜明白了,这里的石壁上曾经挂着弩箭,而大量的箭羽可能是装在箱子里。现在这里搬空了。 再对比他们挖好的侧壁密道,大小仅够一人钻入爬行,这种大箱子是绝对不可能从那里运出去的。 孙智胜从井口爬出来,虽然查清了长生楼的确藏有弓箭,但这些弓箭如今在哪还是不知道。 “公主,井下曾经藏有大量弓箭,却不是从密道运走的。长生楼是酒家,每日运送食材、酒桶的板车进进出出,若想出城肯定会被查的,是不是?那些强弓硬弩应该还在京城啊。” 藏在京城,又找不到,真是一个不小的威胁。再过几日,期限一到,他孙智胜即便不用提头谢罪,官运也到头了。 “孙司直不用犯愁,本宫今日来,就是来救你的。”九思走去几步外的树荫下,离众人更远,孙智胜赶紧跟上,站在光圈外。 不知怎地,他竟品出公主这番话不怀好意的味道来。她连少恒都卖了,自己又没有姿色……想多了,他打住。 “你帮本宫办一件事,这里的情况你不用管了。”树荫下的光亮忽暗忽明,九思明亮的双眸如剔透的琉璃盏,眨眼的瞬间又如结冰的深潭。 孙智胜头顶炎炎烈日,不知是不是刚才在密闭的井底待得过久,头脑开始发昏,眼前有无数细小的光粒正在重组公主的轮廓。 第72章 怎么感觉替公主办的这件事,会让他死的更快呢。 . 日影西斜,皇宫的天边忽然坍缩成铁灰色,闷雷在远处隆隆滚动。不一会儿,闪电在宫墙外炸开,青紫色的血管瞬间爬满天空。 箭亭外的青铜鼎里,程兆捂着耳朵张大嘴,由于刚刚咬牙过于使劲,嘴角已有血迹渗出。除了大鼎里,他再也找不到能够保护自己的地方。 脑中闪回的是小时候骗陈均绎那日。 怎么骗的,他忘了,为什么骗,他也不记得,只记得安书逸喊:私生子上当了!快跑!然后两人跑去不同的地方。箭亭这个地方他熟啊,八岁的程兆爬进阁楼的大梁空隙中,趴好,等着看热闹。 大鼎里隐隐传来呼叫,程兆捂着嘴偷笑。过了好一会儿,他听累了,居然趴在这里睡着了。 很久后,一声粗吼的谩骂“贱人”突然将他惊醒! 顺着飞檐斗拱望去,程兆揉了揉眼睛,看见安相激动地掐住阿娘的脖子,另一边手狂扇她的脸,把人按在墙上用力向上提— 程兆肩膀耸动,后槽牙摩擦出碎音,仿佛有冰锥沿着脊椎游走,浑身一动不敢动。 阿娘面色通红而扭曲,却坚持挤出笑:“远涛……不是你……儿子……世明……才是……他……你也要听命……” 安相怒喝:“你们怎能如此欺瞒于我?”感觉下一秒,他能掐死阿娘。 程兆害怕极了,嘴唇不受控地哭出声来:“阿娘…阿娘…” 下面的两人双眼圆睁,谁也没有料到头顶的斗拱上趴着一个小孩。贵妃全然没了刚才的傲气,身体开始抽搐:“远涛!你怎会在此?”安相看向他的眼神,没了以往的慈爱,全是燃烧的怒火。 他不是皇子。 程兆所有的骄傲和自尊被践踏在地。他从大魏最尊贵的瑞王,一朝跌 落泥潭,成为人人唾弃的野种! 太害怕了!要是被人知道,他和阿娘还怎么活! 浑浑噩噩,他不记得后面是怎么回去的……阿娘一直摸着他的头,哭着说他们死不了,安相不敢杀他们。 不敢吗?永远都不敢吗? 雨滴砸在青鼎上迸成八瓣,犹如万千箭羽齐发,雨水灌进大鼎,整个世界重新推到程兆眼前…… 一整夜的暴雨过后,皇宫被一层薄薄的水汽覆盖,据说后宫好些宫殿都被积水漫进,连箭亭外那么重的青铜鼎都让狂风给掀翻了。 忽然,数道凄厉惊恐的声音划过清晨,宫人们开始惊慌四窜,空气中充满了诡异的动荡。皇后慌忙赶到贵妃寝宫,一同前来的还有数位太医。 殿内乱糟糟的,像是被闪电劈过,贵妃躺在木榻上七窍渗血,眼球中的血液已经完全凝固,一道朱砂符字贴于胸口,写着古怪的四个字:天下大乱。 众太医耸然动容,皇后后退数步垂泪,扣了扣指尖才没晕过去。 天亮,城门刚刚开启,一道惊雷已经传遍各大官邸。九思听到消息也是一惊:“什么?巫咒杀人?贵妃死了?瑞王失踪?” 她的确让孙智胜去劫持瑞王,但是贵妃死了?孙智胜不会这么不知轻重吧?再说,巫咒杀人又是怎么一回事? “是。”禀报的人同样一脸惊恐,说道:“昨夜暴雨,贵妃很早便睡了,贵妃睡眠浅,不喜欢宫人守着,这些年一向如此。今早,宫人进去伺候洗漱,才发现贵妃已经死透了。” 九思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忙问:“抓到刺客了吗?”她心里悬着,总不会是孙智胜劫持瑞王时,被贵妃发现阻拦,失手杀了人吧? “是巫咒杀人。”禀报之人低声道:“据说胸口贴着朱砂咒,写着字,至于什么字,皇后戒严后宫,之后的事就传不出来了。” 九思转了转手里的铜钱,略略放下心,如此,就不可能是孙智胜干的。 “瑞王失踪?” “不见了。”禀报的人回道:“皇后派人找遍宫里的每一处角落,都找不见人,也没看见……”他想说尸体又不敢,万一瑞王没事呢,这不是大不敬吗? 禀报的人低下头等着公主继续发问。 第62章 ☆、62:口供 九思摆了摆手,没有继续问这件事,而是压低了声音:“跟太子说,按计划进行,让他准备吧。” “是。”禀告之人从东宫来,也许是血缘相近的缘故,程霄很信任九思。 贵妃死了?为了不见白将军?谁杀的?难道也是安相去母留子吗? 这件事很蹊跷啊,九思望了望窗外阴晴不定的天,铺开铜钱,给接下来的未知占卜。 谭头曾是白将军的手下,她要谭头帮忙引荐白将军。没等她走出大殿,远远看见玄之道长奔跑而来。 九思揣着手,笑吟吟看着玄之道长急促地喘气:“师父的腿脚跟年青人一样,这么高的台阶都能一口气跑上来啊。” “哎,小九…”玄之道长眉头拧得跟麻绳一样,骂骂咧咧:“净说…风凉话…快…”他艰难跨上最后一级台阶,弯腰喘了喘,才有力气道:“马车里…有你要的人…那个孙什么…” 孙智胜?九思嘴一撇,越过玄之道长向马车方向奔,比刚才玄之道长跑得还快。 “没良心…”玄之道长跑不动了,索性一个屁股蹲坐下来。昨儿半夜大雨倾盆,房门被人砸开时,他还以为洪水倒灌了,待看清楚孙智胜扛进来的少年……那真是比洪水还可怕。 九思跳上马车掀开帷幔,吩咐车夫往后门去。 孙智胜靠在里头,像一只搁浅很久的鱼,仓促施礼后,有气无力道:“瑞王这个样子不是在下弄的,昨夜找到他时,他就中邪了。” 对坐的程兆肉眼可见的枯槁。 明明几天前相见,他还是个瘦弱胆小的少年。眼下,程兆瞳孔无光向上翻着,下巴微微上扬,头顶发丝泛黄卷曲,像极了焚化炉里飘散的灰烬。 九思抬手在他眼前挥了挥,没有任何反应。“你在哪里找到他的?” 孙智胜努力睁大干涩的眼睛:“我趁着下暴雨,假扮侍卫进宫,远远看见青铜大鼎倾斜,有个小人儿往里钻。这运气,是不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他都做好了一旦被抓如何赖皮的说辞,结果天助之,谁能料到暴雨天瑞王一个人钻进大鼎里玩呢。 “不过,瑞王这失魂的样子是怎么回事?被雷给劈了?”孙智胜百思不得其解。 九思居高临下按住程兆的头,仔细观察其瞳孔。“看样子,是被吓的。” “他怕打雷啊?”孙智胜讪笑。九思摇了摇头,冷不丁问道:“贵妃又是怎么死的?” "啊?!"孙智胜脸色立刻变了:“谁死了?” 九思直视他:“昨夜,贵妃死了。” “啊!?”孙智胜摆摆颤抖的手:“不是我啊,我都没走进后宫呢。难不成,瑞王因为这件事被吓傻了?” 不是孙智胜。九思觉得他的反应没有破绽。 不管贵妃是怎么死的,眼下傻掉的瑞王倒是可以用来利用一下。 . 孙智胜噤了噤鼻子,四处张望这间放置炼丹炉的密室,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硝烟混合甜苦杏仁的味道。 程兆被九思按坐在靠背椅上,整个人痴痴傻傻。 角落里传来一阵牵动的链条声,一道扭曲的人影发出骨骼断裂般的脆响。孙智胜眼珠子差点没掉出来,一脸惊愕地看向公主。 九思蹲在乘风面前,歪着头,眼神一挑程兆, 微笑:“你认识瑞王吧?要是再不开口,我就握住你的手,一起将匕首扎进他的心口。” 孙智胜手足无措,默默咽了一下口水。 他对犯人用过刑,不至于被恐吓或鲜血吓到慌乱,但是面前的画面颇为诡异啊!公主黑发红唇,表面波澜不惊,可说出的话和流露出的小动作,一股鬼气森森的阴湿感,让人背后一阵发凉。 乘风的肤色灰白得像个死人!他日夜关在密室,压根儿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光阴,一个月?还是一年? 加之他的主人根本不是胡彬,胡彬同他一样,也要听命于主人。而瑞王,才是他们在大魏真正的小主人。 “我说,我什么都说,求求你们不要折磨小主人,求求你们……” 半个时辰后,孙智胜离开密室时,都有一种双脚离地的恍惚。 . 暴雨过后,街巷道路泥泞不堪,驾车的马夫有些苦恼,路不好走,颠簸得厉害。坐在车厢里的白将军却对颠簸没有感觉,他心乱如麻,痛苦交缠。 今日朝拜后,原本要进宫与贵妃相见,怎料晴天霹雳,突如其来的变故让身经百战的白将军猝不及防。他想起陈均绎信上写的蹊跷事,回想这些年与妹妹往来的信件中,那些轻描淡写的语气和隔靴搔痒的敷衍…… 他一直以为是宫里盘查严,妹妹不便多说什么,可情感的流通还是可以体会到的,妹妹变了,不像以前一样直言爽利。这些年每次要相见,最后总因为各种意外没见着…… 第73章 不得不让人怀疑。 妹妹死了?昨夜死的?还是早就死了?怎么死的? 白将军胸口涌上一股气,硬生生压在心头,沉甸甸的。 马车拐进一条小路的尽头,这里是陈家别院之一,以往每次来京城,白将军都会在此面见陈老夫人。如今,自然来见陈家新的掌舵人。 "参见殿下。"白将军没想到公主会亲自来。 "白将军免礼,白将军节哀。"九思一身白袍,双目凛然生威:"白将军十几年见不到妹妹,心中没有过怀疑吗?" 白将军踉跄着起身,心中所有的侥幸在这一刻支离破碎。他的妹妹早恐怕就死了,宫里那位做了十几年的贵妃又是谁? 九思观察白将军,他身形不如李崇光魁梧,可厚重的双眉下,沉稳沧桑,下巴方正有力,不似奸诈小人。 "白将军,本宫接下来说的真相,你听好。"九思需要白家军全力以赴的配合,告知真相,也希望激起白将军为妹妹报仇的决心。 白将军为之一振,惊愕地盯看公主。 虽然猜到个大概,但是乘风交待的真相还是让人震惊到不可思议。药物加上瑞王的刺激下,乘风终于大破防,从头说道: 三十六寨的老寨主有两个儿子。大儿子胡世元和小儿子胡世明。老寨主见过外面的世界,一心想开创新的天地。 他交由大儿子一个惊天计划!并告诉他,他是第一个孩子,力量和智慧均在弟弟之上,愿意把天下交给他主宰,永远统治天下。 大儿子觉得自己是父亲最爱的孩子,愿意忍受远走他乡、冒险孤独、分别与恐惧。那一年,老寨主对外宣称大儿子早逝,然后秘密训练他,并带上最强的侍卫胡彬出发。 胡世元信守对父亲的承诺,没有挣扎地混入大魏官场,并且做得很好,多年后做到百官之首。父亲承诺过,大魏的未来是他的,而他的弟弟则会留在三十六寨做他的后盾。 乘风说,胡世元就是安相。 十几年前,贵妃进京。原本白将军要亲自护送妹妹入宫,但是那一年,三十六寨罕见地对边境发动攻势,白将军不得不以驻守为重,中途返回,没有一路跟随妹妹进京。 这支进京的队伍从陆路刚换上水路,贵妃就被调了包。 而那时候,皇帝已经溺在章益阳的丹药中生不出孩子了。胡世元,也就是安相,在贵妃入宫前占有过她,这些年一直以为瑞王是自己的儿子,全力加以扶持,期待程兆长大后自然继承大统,不费一兵一卒达到篡位的目的。 胡世元时时刻刻记着父亲的承诺。 程兆八岁封王那年,安相与贵妃起了冲突。安相想让程兆多读书,礼仪之邦大魏与自然原始的三十六寨不同,光有马背上的狩猎技巧没用,将来治理天下得多读史书、了解权力平衡。 可假贵妃经过几年的养尊处优,已经不把安相放在眼里,她的儿子必须要像一只雄鹰般勇敢无畏,追逐风云,岂能日日窝在无趣的书房里摇头晃脑。 安相骂她是井底之蛙、不识大体,扬言日后不需要她来管教程兆。 不需要?贵妃冷哼,她忍受此人无礼多年,终于气不过出言反击!脱口道出当年真相!原来假贵妃在入宫前曾是胡世明的侍女,且怀上身孕才被派来顶替。 程兆不是胡世元的儿子,程兆其实是胡世明的儿子。 弟弟的儿子?胡世元愤怒了。他冒险潜伏大魏这么多年,为的就是最终让自己和自己的血脉继承大魏,而弟弟居然想毫不费力地窃取?用欺骗他的手段,用意何在?跟他争吗? 他让胡彬亲自走一趟,回去问问父亲,这到底是谁的主意。 父亲来信向他承诺,待取得大魏,他便是真正的皇帝。至于名义上的程兆,日后可以兄终弟及,或是过继他胡世元的子孙辈做太子都行。 胡世元转念一想,真正掌控大魏的人是他,程兆只是个傀儡,到时候还不是任他摆布。这才继续耐心等待,等待程兆长大,等待时机成熟。 可世事难料,去年,三十六寨的老寨主去世了,由小儿子胡世明继承寨主之位。远在大魏的胡世元心情沉重,他心中始终期待父亲的肯定,期待有一天能回到三十六寨,光明正大踏上家乡的土地。 如果当年没有来到大魏,胡世元想,寨主之位是不是就是自己的?他突然觉得,自己穷其一生为之奋斗的人已经不在了,这些年的曲折与付出,显得毫无意义。 弟弟接连派出死士潜伏大魏,名义上配合他,实际上也是一种监视。胡世元愈发感觉到,弟弟在窃取他的功劳,在跟他争,跟他抢。 他是不是很早就被父亲遗弃了?父亲当年支走他,真的是为他好吗? 第63章 ☆、63:进宫 夜色渐深,街边的店铺都已经打烊,路上早没了什么行人。马车飞快奔驰,听完真相的白将军有点恍惚,他按照公主的吩咐,准备直奔水路南下。 谭头提心吊胆等在岸边,这艘小船的船体已经下沉至舷窗,几乎与水面持平,上面运载着火药和 三十六寨的进攻路线图。 多年未见,谭头激动地向前扑,白将军伸出颤抖的手扶起曾经的部下。当年进京,谭头是为了维护白将军才跟胡彬动的手,后来被安相找借口关进大牢,割去舌头…… 为了大魏,也为了给妹妹和部下报仇,白将军义无反顾。 . 皇宫里的青铜鼎突然发出蟾蜍吞水般的异响,加之贵妃惨死、瑞王失踪,搞得人心惶惶。 皇帝虽然只想着飞升,可对于身边出现的异端,心里还是涌起一阵恐慌。他急着召来玄之道长日夜做法事,追问九思何时吃下丹药,了却凡尘羽化飞升? 九思瞄了一眼激动的皇帝,陪伴多年的枕边人莫名死了,他怎么一点也不在乎?只担心会不会威胁到他,影响他的飞升。真是极度自我、冷漠麻木。 “快了,父皇即将位列仙班,不但能长生不老,还可以随心所欲。” 她在等,等陈均绎的消息。 . 浩浩荡荡的和亲队伍在出发几日后涌入边境小城,作为大魏将领,李堂设宴款待。鱼龙混杂的边境,驿站住不下所有人,陈均绎和十安借口酒醉留宿衙署。 韩芊芊心里有气,但碍于衙署不允许异族人进入,加之过了这一晚便进入草原的势力范围,才极其不情愿地回到驿站。等回到草原,她要杀了那个碍事的车夫! 这几日有十安故意挡着,韩芊芊没占到陈大人半分便宜。 李堂和李崇光有七八分相似,虽然不贪酒,却无比贪财。傍晚宴席上,陈均绎摊开一车的金银器皿堆在案上,随意招待众人取用,手中的珍珠被他投掷扔着玩,一闪一闪的光晕晃得李堂眼睛都直了。 最过分的,是醉酒后,陈均绎砸碎了一个用来盛酒的琥珀玲珑塔。若不是李堂及时扶住,案上那些金箔还要撒向众人的汤里。 果然是首富。李堂啧啧嘴,常年留守荒凉之地,他哪见过这等奢侈,目光不知不觉锁定陈均绎,仿佛饿狼看见小羊羔。 杀人劫财,又不是没干过,只是陈均绎的身份……李堂想的并不是两人表兄弟的关系,而是相爷的私生子这一层。 私生子而已!很快,李堂便说服自己,安相又不是没有儿子,事后推给异族人背锅便是,以往那些案子也都是假扮“异族人”干的草草了事。 再说,过些时日……等有了从龙之功,这件事很快便会过去。李堂打定主意,摸了摸腰间从不离身的短刀,眼睛迷成一条缝。 宴请后,李堂支走手下,亲自送陈均绎去东院客房,打算先摸走陈均绎腰间那枚价值连城的玉佩和怀中上万两的银票。 若是联合手下假扮异族人打劫,所得财富还要分给老丈人一份。谁会愿意分出去呢,李堂只想独吞。要是稍后陈均绎有一丝反抗,一刀捅死算了。 院内起初亮着灯,李堂扶陈均绎进去后没多久,灯突然全灭。一团漆黑中李堂什么也看不见,伸手去摸腰间,不好!摸空!一声“噗”的轻响,惊觉刀已入腹,不等李堂惨叫,十安捂住他的嘴将人放倒。 “杀不杀?”十安一双夜视眼闪着炽热的光,黑暗对他没有影响。李堂此人心术不正,那股贪婪劲儿叫人一眼看穿。 身处黑暗中的陈均绎也啥都看不见,如果说杀,很快还会听见一声刀刃抽离肉体的滑腻声。“关起来吧。” 十安瞟了他一眼,陈大人心太软,人家都举刀要杀他了,他居然在反杀时不打算捅死对方一劳永逸。 陈均绎不是心软,而是要带走李堂回京定罪。他紧盯李家好多年,发现边境时常发生一些杀人越货的惨案,上报表中斥责乃异族人所为。 其实是李家监守自盗,草菅人命。 陈均绎要李堂认罪,揭开李家丧尽天良的虚伪内里,用罪名定死李崇光。不光让他死,还要他身败名裂。 第74章 当日夜里,边境小城响起宏大的钟声,陈均绎站在高耸的城墙上,手握虎符和“圣旨”,这份圣旨是九思仿制的,暗夜混沌,无人敢真的上前仔细辨认。绝大多数士兵还是认统兵之权的。 十安控制了李家后院,至于李堂的监察使老丈人,简直比狸猫还灵巧,整夜蜷缩在恭桶后的阴影里瑟瑟发抖。 大军震天吼的誓师词像从水底传来,异族人被堵在驿站缴械投降,陈均绎并没有对他们赶尽杀绝,留了道口放韩芊芊骑马逃窜。 “带句话回草原:远离大魏,老老实实俯首称臣,若敢搅和大魏内政与李家狼狈为奸,三年内大魏军队必能扫平草原,让异族灰飞烟灭!” . 消息通过信鸽传到朝云殿已是几日后,九思整理好袖中暗器,看着卦象犹豫一瞬:观卦。 铤而走险。 她触摸铜钱的指尖有一丝颤抖,后颈因为恐惧和兴奋微微刺痛,让她想起陈均绎潮湿的吻曾经滑过的感觉。 九思纵身而起,进宫。 吉日已到,皇帝吞下丹药,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感受体内气息化作游龙在周转盘旋。他分明闭着眼,却看见百里外山涧里一片树叶打着转儿落入神潭。 成了?皇帝抚掌而笑。 耳畔忽然响起一道清脆之音。 “朝闻道,夕死可矣。” “什么人?” 案上的灯芯“啪”地爆开一朵青莲,皇帝看见一身白袍的九思踏着云雾从侧方现身。她什么时候进来的?他不是交待过不许任何人靠近吗? 她刚刚说什么? “父皇,你皇权在手无所畏惧,做了那么多有违人伦和道德良知的事,你想过飞升后如何面对轮回吗?想过面对众生吗?想过什么是畏惧吗?” 九思说的很慢,同时观察皇帝的反应,那半副药产生的幻觉好似起了作用。 “朕是天子!畏惧什么?”皇帝左半边身子涌起灼灼暖流,右半边身子漫过冷冷寒息。 “畏惧天地,畏惧生灵,畏惧良知,畏惧道德,畏惧轮回。”九思神情淡漠,恍若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莲步轻移似烟花缥缈。 “大胆!朕就是天!” 皇帝有些恼怒,耳畔忽然响起数道晨钟暮鼓般的道音,他敲了敲头,内心愉悦起来,看向九思:“做朕的孩子,就是比那些猪狗强,你应该感恩戴德。” 九思却笑出声:“感恩戴德?我一出生不是被您安排祭天了吗?感恩?做你的孩子?程兆失踪多日,你关心过吗?” 皇帝的鼻端萦绕起雪莲的气息,他感觉到眼角新生的细纹,那是飞升之前的征兆。内心深处,他有一个隐隐无法外道的念头。贵妃的诡异死去和程兆的蒸发,是他冥冥之中飞升成仙的置换。所以皇帝并未过多去深究此事。看,用血脉至亲这一置换,自己很快就卡在飞升的边缘了。 “那是他们的命!” “谁的命都是命。” 九思见皇帝双眸泛起团雾,挂上痴痴的笑意,知道药效开始起作用了,他将沉溺在幻象中做个快乐的太上皇。 “神仙都在天上,父皇才是现世神,日后到朝云殿安心修炼吧。” 九思走出寿安殿,殿外突然间鸦雀无声,像是有湿冷的东西擦着她的耳垂掠过。她刻意调整呼吸,好压住乱窜的心跳。 是太子那边出了什么问题吗?九思站在台阶上,倏地将手缩回袖子,摸到用来保命的袖箭。 远远的,一条人影慢慢走近。穿着深蓝色绸缎袍子,神态沉凝自若地走到九思面前的台阶下。 是安相,不,是胡世元。 “如何安置陛下,我原本没想好,还是公主果断,解决了这个问题。” 安相微笑时,胡须上方的纹路不太自然,好像微笑并不是他平时常做的事。 九思犹豫了片刻,还是松开手,摸回铜钱:“比起天命,我更相信事在人为。” 安相望着她,两人一个站在台阶上,一个站在台阶下,互相凝视对方,彼此心中都在权衡。 “的确,天道不足为惧,真正让人害怕的是那些…安排世上规则的上位者。”安相心中惆怅,也没有遮掩的意思,他没有败,只是恼怒弟弟的背叛与父亲的欺骗,觉得没意思了。 九思点点头,索性坐在台阶上,不肯下去:“胡世元,你早被你父亲遗弃了,老寨主只想把位子留给小儿子,对于你,诓你走的远远的罢了。只是没想到你运气这么好,差点真让你成功了。” 朝云公主灵气逼人,一双眼睛像是会说话。安相讨厌这双眼睛,狠狠地瞪着:“你们大魏人说聪明反被聪明误,真对啊,世上有些事情是说不清的。” 九思对他展露微笑:“有些事情说不清更好。” 安相抬头看了看天,冷笑:“你的父亲也早就遗弃你了,不止你父亲,猜猜,皇后会不会再次遗弃你?” “来之前,我在东宫放了把火,也放消息给皇后,我会来寿安殿见你。”安相双手交叠,一副看戏的样子:“皇后有一支秘密小队,你猜她会怎么选?派人救太子还是救公主?” 寿安殿内外的隐蔽处呼啦啦地涌出来上百名甲兵,将九思团团围住。胡世元身居高位多年,加之皇帝糊涂,宫里的守卫早已漏成筛子。 东宫外的小火不会真的威胁到太子,但大殿外的甲胄却能瞬间要了公主的命。要说当年放任小公主被摔死是无能为力,那么今日,皇后会不会赌太子一丝丝的危险来换九思的命? 安相的假笑变成了真笑,他期待看见九思再次被至亲放弃后伤心不安的样子。凭什么只有他被至亲遗弃?凭什么只有他! 他要操纵所有人,他也要高于其他人的地位。 “肯定救太子啊。” 九思缓缓起身,归纳吐息,神情冷静、从容。皇后才跟她相处多久?太子可是一直抚养在身边的孩子。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你相信吗?” 安相咬牙轻笑:“我?不信啊,只有好人才不长命。” 第64章 ☆、64:险象迭生 “我信。" "我信头顶有天道,我信脚下是人间,我信善有善报……” 九思说着话,身形骤然而动,黑色匕首疾如闪电,就现在,趁其不备,擒贼先擒王,拿下胡世元! 安相也许会功夫,但肯定不会是胡彬那等高手,位居相位,多年来也未在人前展露过功夫,九思赌他不如自己! 安相急忙后退,瞬间稳住心神,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把剑,短短的功夫,抵挡住九思进攻刺来的十次! 年轻时,他日夜苦练,就为得到父亲的一句赞赏。可又能怎样呢?父亲还是偏向弟弟。 他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 偷袭不成,九思也不留恋,果断往后退十步朝大殿内躲,抬手射出一支箭羽后,紧紧关闭殿门。 哼,困兽犹斗罢了。安相高高举起手,用力挥下,列成方阵的众士兵同时拔刀逼近台阶下。 忽然,安相抬头,微微蹙眉,本能感知到危险。 冲向天空的那支箭羽比想象中明亮,同时伴有肃杀声。他来不及制止众士兵,猛地折返逃向外围。 随即,挥刀挺进的众士兵被一股力量上弹腾空,仿佛被天雷击中,脚下的青石地面轰然荡起遮蔽天地的尘土! 九思炼制的火药虽然没有大面积试炸过,但她精准计算过用量,交给程霄的人借口细墁地面,提前埋进大殿外一圈。那支射出去的箭羽经过十安反复改良,虽然不如李硯那支穿云箭威力大,但用来传递信号足够了。 火药不多,白将军带走一大半,剩下这点原本想用来逼宫用,但是九思低估了皇帝的愚蠢,皇帝迫不及待吃下丹药,何需大张旗鼓炸出火药? 这一圈埋好的火药反倒在关键时刻帮助九思平安脱身。 片刻后,等九思打开殿门,门外的景象令她震惊不已。 诡异的灰烟中,地面一片焦土,还有很多圆形坑洞,几乎找不到没有受伤的完整士兵,有些已经碎得不成样子,像是五马分尸的刑场。 九思倒吸一口凉气,隐藏着一股心酸。却满场不见安相的身影。 . 皇后的秘密小队是近几年在唐相的筹划下,暗中培养起来的,目的是保护太子。他们手持不同武器,看似不整齐,其实这些人都是武功高强之人,选用自己擅长的兵器,一旦发生宫变,都能独当一面发挥所长。 皇后性子软,组建秘密小队的初衷很简单,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保住太子一命就行,她的两个孩子不能都没了。只是没想到,被祭了天的女儿后来意外归来,她的孩子们都好好的,真是福报啊! 女儿归来的这段日子,皇后变着花样补偿女儿,但总觉得有层隔阂,九思长大了,不可能像小孩一样给点好东西就被轻易打动。皇后有些受挫,也有些无能为力。 第75章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怎么办?去东宫还是去寿安殿? 皇后的记忆闪回十八年前。 当时章天师要拿小公主祭天,她痛哭无力,皇帝的默许下,她更是敢怒不敢言,眼睁睁看着好好的孩子被摔…… 今日安相又来威胁她,两个孩子,该怎么选?先去救谁? 皇后啃咬指甲上的暗红丹寇,试图平复不安宁的心绪。“召回……召回一半人!”她心急如焚,双手握拳砸在桌上,高声呼喊。 这支队伍有百来人,一股脑冲去东宫,中途又被喊回来三十人。 希望还来得及。皇后闭上眼,热泪滚滚而下。 寿安殿发出巨大响动后,这三十人刚刚折返,一时间面面相窥,刚才的巨响是天雷吗?众人迅速聚拢,兵器交错地站位,以破军之阵向寿安殿挺进。 “公主在那里!” 焦土之上,九思一袭白袍立在台阶中央,与周围惨烈景象格格不入。公主看见他们,明显有些意外。 “太子安好?”九思知晓这支队伍的存在,程霄对她知无不言。 为 首的一人双手握锤,上身前倾回答公主:"尚不知晓,我等还未走到东宫便被唤回,赶来支援殿下。" "那速速随本宫去东宫!"九思容色如玉,负手一站更显气度威仪,当真是皇家公主,足具风范。 空气中的焦糊血腥味令人胸口滞闷,九思却没有慌乱,虽然此刻确实有慌乱的理由。 难道安相是故意围堵她在此?真正的杀招在东宫?胡彬在哪里?要是胡彬去刺杀太子,唐相布置的那些人到底有没有能力护住程霄? 有时候豪赌的胜利,不取决于布置周全,而是赌另一方的愚蠢。不能乱,九思在去往东宫的路上迅速厘清思绪。 安相这些年都没有对太子下手,一来是准备不充分,时机未到,杀了太子引起大魏震荡,没有后手不如按兵不动;二来是前几年知晓程兆非亲子,对扶持程兆上位的决心冷淡下来,发现拼死拼活半辈子,原来所有努力都在为他人做嫁衣。 他怎能不恨! 很难说清楚,安相究竟恨哪边更多一些。 如果她是安相会怎么办? 发动兵变后自己当皇帝,然后出兵三十六寨,让弟弟亲眼看清楚,谁才是父亲最优秀的孩子。即便父亲为你扫平障碍,精心铺路,免去兄弟相争,一心一意扶你上位……但是委身曲附多年的辛苦成果,岂容坐享其成之人摘得? 这些年,皇帝早已成为傀儡,当朝没有越轨的外戚,没有反叛的驻军将领,只有安相一个僭越的权臣。一个独揽大权的权臣,他为什么还不篡位?他的危机是什么? 缺了天意。 手中没有合法性皇子,名不正言不顺,篡位会招至天下人质疑并起义。 大魏不同于草原和三十六寨,不能用纯武力的野蛮方式占领,安相在大魏多年,深知需要一套仁义、道德的高尚理由或者说政教伦理才能平稳过渡坐上皇位,他没有找到篡位的合法性,所以才一直按兵不动。 他相信圣女谶图,信天人感应,但另一方面,他又感到受伤害陷入虚无,精神状态极其不稳定。 九思的归来算是打破了“平稳”的局面,安相仓促迎击的后果就是会犯错。 九思率领众人疾行至东华门,发现门口无人值守,里面烟雾四起。她正准备潜入进去,忽然,几枚乌黑的箭羽“咻咻”破空而来,身后有几人倒下,其余人立刻四散开来,躲避弩箭。 一轮箭羽稍歇,九思立刻跃起,撞进院子。 院子里堆满尸体,死状惨烈,这里刚刚经历过一场大战。看来,安相和胡彬是分开堵杀她和程霄。不至于啊,唐相不是说皇家私军也被派来保护太子吗?怎么会死这么多人? 她向前滑到一具尸体旁,发现有数处剑伤。 弩箭破空之声再度袭来,九思躲在水缸后不敢轻举妄动,程霄在哪里?胡彬会不会伤了他?只要能救下程霄……突然之间,弩箭停歇,想必是箭支已经用尽,她粗略扫视一周,发现带来的人折损大半。 看准时机,九思冲进正厅,结果一个踉跄止住脚步。 正厅里胡彬提着滴血的长剑,怔怔地站在那里。 怎么回事?九思有些犹豫,不确定程霄是否安全。正厅里杀气腾腾,只有胡彬一个活人。 九思觉得浑身冰凉,这回真是进退无路了。 奇怪的是,胡彬疑惑地看着跑进来的九思,脱口问道:“相爷呢?” 九思没有动,现在的形势,犯错就是死,胡彬这句话什么意思?她大脑飞速运转,他是不是还没有找到太子?以为相爷去寿安殿截杀自己,他来堵杀太子? “本宫能出现在此,自然是相爷败了。”九思稳住心神,摆出一副装模作样的姿态。 胡彬射出目光,因犹豫不决而表情扭曲,好长一段时间里,他举着剑,一动不动。九思也没敢动,她再怎么快也不会有胡彬的剑快,那些小手段用来对付真正的高手一点用没有。 沉默了相同工夫,九思开口说话,她必须让胡彬以为安相败了:“胡彬,你是终于相爷还是忠于三十六寨?没有相爷,我们也可以谈谈。” 如果他忠于三十六寨就好办,程兆是当今寨主的儿子,用程兆做筹码,换胡彬不要大开杀戒。 若他忠于相爷…… 胡彬的表情垮了,什么也没说,脸上闪过一丝决绝:“相爷在哪里?” 他果然忠于安相这个人。 “回相府了,毕竟他在大魏也、有、家、人。”九思说得缓和且突出重点。她要传递给胡彬的信息是:安相还有儿子,胡彬如果忠于主人,也会想保护小主人。 胡彬仍旧直挺挺地站着,心里在消化这个信息。 九思试图通过他脸上的表情搜索此间的答案:太子应该不在东宫,只是不知道是唐相的诱敌之计?还是临时逃脱了? 胡彬挑起剑尖,脸上挂着对九思的不信任:“你跟我回相府。”没抓到太子,他总要抓一个人质回去,圣女谶图虽然毁了,但胡彬清楚的知道,相爷要朝云公主死。 九思望着滴血的剑尖,压制住恐慌,就算要逃,也跑不了多远,还会惹怒胡彬发疯。 有那么一刻,她期待陈均绎就在身边。 第65章 ☆、65:覆手为雨 安相果真回到相府,枯坐在石屋前。 石头房承载他儿时的回忆,随着年岁增长,回忆逐渐修正。 三十六寨依山势而建,房屋与院墙尽是石头堆砌,家家户户的院子里种着瓜果蔬菜。鸡犬相闻中,孩童攀墙摘果,大人串门闲话,夜晚有萤火虫飞舞,无需凤灯恒辉。 回不去了。 诸多回忆在他心头闪过,仿佛身前就悬绕着无数萤火虫,诸天星斗落入眼底。 思绪一道道被串起,经过心念拨动,在胡世元心中噼啪作响,最终燃烧出无数片裂痕,每片裂痕都在叫嚣着"毁灭"。 "相爷!" 胡彬劫持着九思赶回相府,看到的就是气绝希望的胡世元。 胡世元抬起头,声音平淡麻木:"文林啊,你也赔上大半辈子跟我来此,后悔吗?"如果留在三 十六寨,胡彬会过上有妻有子的正常生活。不像现在,孤魂野鬼一样。 "咣当!"长剑落地,胡彬痛哭着跪地:"不后悔,属下跟着相爷,永远都不后悔。"最初来大魏那几年,胡彬担惊受怕,不是担心自己,而是怕保护不好胡世元,连做梦都规训自己不要讲梦话。 九思用余光瞥了眼地上的长剑,计算着很快捡起来……不行,那也不可能是胡彬的对手。他们主仆情绪很不稳定,九思脑中蹦出三种可能。 胡世元信念崩塌,胡彬护着他逃离大魏,潜回三十六寨夺回寨主之位。 九思仔细观察胡世元,他没有了一往无前的愤怒,应该不想回三十六寨。此路不通。 胡世元嘴角下弯,神情疲惫不耐,九思又想,他可能会让胡彬马上杀了自己,再找机会刺杀太子,然后扶持傀儡程兆篡位。日后立自己的儿子安书逸为太子。 四周沉寂,胡世元空洞的目光开始转向九思。 还有最坏的一种可能,同归于尽。 九思僵住,胡世元这种细微转变的神情告诉她,不对劲,事情朝着最坏的结果滑去。她要赶紧想办法自救。 "你杀贵妃的时候,为何要在她身上贴符咒?搞章益阳那一套?" 说话,管他说什么,先分散胡世元的注意力,让他从玉石俱焚的心态中拔出来。 胡世元再度向九思展露不自然的微笑:"那是我的心声,天下大乱,谁也别想好过。杀了那个蠢女人,借着天意的诅咒,我要让天下人知晓,皇宫里有祥瑞,自然也有灾难。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反正鬼魂不灭。" 贵妃知晓胡世元进退维谷的境地,他想篡位,必须得有程兆这个皇子。她居然异想天开,要挟胡世元听命于胡世明! 第76章 胡世元被刺激到,愤怒之下捅了贵妃二十六刀!这个女人如果乖顺,还能有命多活几年,实在不该三番五次惹怒他!一个贵妃而已,还是个冒牌货,杀便杀了,乱,没什么不好,这天下,早晚要乱。 天下大乱!胡世元自己不想活,偏偏要拉着全天下陪着动荡。 "朝云公主乃不详之人,很快便是第二个死于符咒的人。"胡世元轻蔑道。 九思的胸口揪了起来,努力撑住理智:“看来,你一定是要我死了?” “不错,多年夙愿,你太聪明,你不死,我整夜都睡不着。” “你还相信那副烧掉的圣女谶图?” “信。事实证明,看穿我打乱我计划的也只有你。我很后悔,当初李硯骗你来时,就该出动重弩。对着你的尸体跟皇上解释,总比被你逼得走投无路再去懊悔强。” "嗯,有点道理。"九思微微叹道:“可即便你篡位,或是扶持一个宗室傀儡,然后呢?三十六寨会对你俯首称臣吗?还是你们兄弟相残,帮大魏完成吞并三十六寨的夙愿?” 胡世元最初的计划中,是三十六寨吞并大魏,他以为父亲会把三十六寨也交给他。父亲当初承诺过,由他来统治天下,他是最优秀的儿子,他将继承父亲的遗志。 可到头来,父亲的承诺是一场骗局,即便前些年他曾怀疑过,也很快推翻自己,告诉自己完成与父亲的约定。 后来,父亲明明可以通过胡彬联系到他,却在临终前没给他留下只言片语。为什么父亲不明确告知弟弟,他才是三十六寨最大的功臣,他才是父亲最优秀的儿子?! 父亲的心从未在他这个长子身上。仔细回想,他想起来了,分明儿时父亲就偏心,不喜欢母亲不喜欢自己,为什么当他说出器重自己的话来,自己还会相信呢? 很久没有人呼喊他的名字了,胡世元,父亲为他取的“元”,他才应该是父亲最器重的孩子! 沉默片刻,胡世元倏地森然发笑:“天下虽大,我却再也找不见父亲,能去质问谁?赢了这一切又能跟谁证明?听说白家军筹备轰炸三十六寨?那真是太好了!大家谁也别活,一起毁灭吧。” 九思警惕地看向站起身的胡彬,根本意识不到额角开始流汗,胡彬要是动手,她挺不过三招。 "你也有儿子啊,还不止一个。"她提醒他,也许没到日暮途穷的时候。 儿子?胡世元看了胡彬一眼,点了点头:"去把凤哥儿放了吧,他被关的太久了。"关禁闭而已,他儿时也被父亲如此惩罚,现在想来,父亲好像都没有罚过弟弟。 "是。"胡彬捡起地上长剑,朝胡世元背后的石屋走去。石屋内做过清理,却仍旧能看出被火烧过的痕迹。原本用来悬挂圣女谶图的那面墙,背后有间密室。 胡世元的视线又重新回到九思身上:"少恒拦截了李家军进京,我用你做人质能不能换回虎符?" 九思歪头考虑一瞬,忽然很想很想陈均绎。再看胡世元这个做父亲的,心中就有气,替陈均绎不值。"你不会当父亲,你对你的两个儿子都不好。" "那是他们的命。" "谁的命都是命。" 不久前,九思刚跟皇帝说过一样的话。皇帝跟安相两个人,同样的自私凉薄,一个是不知道自己作恶,一个是不在乎自己作恶。他们都不配有孩子。 安书逸被胡彬牵了出来,长期不见日光的脸色煞白,侧面看过去和陈均绎有点像。 "父亲。"安书逸眼神中露出难以掩饰的惧怕,停留在父亲身边,快速瞄了一眼九思,又胆怯地低下头。 "李堂没有力度,李砚还未成气候,李崇光前去调动大军,应该也用不上虎符。"胡世元故意停了一下,假装在思考,欣赏着九思全身紧绷,她好像能提前一步看出别人的意图。 "文林,杀了她。"胡世元冲胡彬点点头。 安书逸双眼瞪得滚圆:"不要!"他本能的地伸手想拉住胡彬,却被胡世元从背后一脚踹翻在地。 胡彬拔开长剑,冷光冲向九思的方向。 "还有火药!你们想不想知道被我埋在哪里?"九思的呼吸急促而沉重。其实没有了,只有寿安殿前那一点,炸一次便没有了。 胡彬停下脚步,回望胡世元,意思是还要不要继续。 忽然,胡彬后脑勺像长了眼睛,身子一矮,远处一道闪电骤然而起,贴着他直射而来! 胡彬回身抬起右臂抵挡,一捧暗光炸开,"叮叮当当"将他长剑击下。胡彬手疾眼快,身形瞬间转换,一把抓住想跑的九思,从袖口中滑出一把黑色匕首,用来抵住九思的脖子。 不是横着抵,而是刀尖向上,刺向下巴。如果九思打个喷嚏,也许刀尖就扎进肉里了。 "小将军要是再射一支箭,在下不保证会不会手抖。"胡彬讪笑着看向来人。 "放开公主,我爹不会来了。" 用一支穿云箭没救下九思,还令她的处境比刚刚更危险,李砚感觉一股寒意往上蔓延到脖子,眼看九思命悬一线,他也仿佛觉得有根冰冷的尖刺抵住他的背。 "逆子啊!"胡世元眯起眼睛,"之前就该连你一起杀掉。李崇光这个废物!" 九思曾给过李砚一包睡胜散,用不用,怎么用,他自己选择。李砚今日把睡胜散洒进汤里,一碗下去,李崇光能足足昏睡三天。 没了统兵之权,没了李崇光,没有兵,如何篡位? 胡世元并没有气急败坏,眉宇间好似能接受任何事情的发生。天下的边界是无法抵达的,过去的岁月也无法重新来过。人总是需要某种精神寄托才能活在世上,而如今,他面对的,是虚无到恐惧的无边无际。 他看向胡彬,刚要示意他继续动手,霎时又是一道利箭破空的声响!这一箭没有射向胡彬,而是直扑胡世元的面门! 电光火石间,胡彬只能有一种选择!要么先刺死九思,只是这样做,他来不及救胡世元。要么直接飞扑救下胡世元,如此,九思便逃了。 吐纳之间,胡彬紧紧握住匕首,飞身扑向胡世元,同时,没有回头地将匕首朝九思的后心一掷! 死亡伴随着璀璨的刀光呼啸而至。他势在必得!朝云公主必死无疑! 第66章 ☆、66:长剑骤出 没有匕首落到地上的“哐当”声,它刺中一人,伴随着“哎呀!”的惨叫。 李砚并不是一个人来的,玄之道长也赶至相爷府,只是穿云箭先声夺人,他趁机躲在树木下,寻找时机救人。 胡彬扑向相爷的瞬间,九思便飞跃而起,同时背部大空,给了胡彬偷袭的机会。电光火石间,玄之道长想推倒九思躲避,奈何她速度太快,自己便这么毫无预兆地祭了出去。 九思一慌,回身扑至,惊吓中没发现师父胸口流出血,这才松口大气,起身望向倒地抽搐的安书逸。 刚刚那一瞬间,胡世元在生死关头,猛地提起安书逸挡在身前,利箭瞄准的是胡世元的心头,安书逸比他爹矮上半头,痛楚贯穿他左肩,鲜血如雾般迸出。 “师父!” 射箭之人哭喊着奔至玄之道长身前,一张黑脸扭曲到颤抖,他一直努力改进袖箭,这次跟去边境大营,终于有机会拿起真正的弩箭! 呼喊声令场面十分混乱。 九思转眸望向十安身后,心口剧烈地跳动起来。 她一直爱看陈均绎穿暗紫色,正如初见那次,有一种清绝又致命的美感,哪怕日夜兼程都不损他的品貌。 陈均绎深深看了九思一眼,见她点头,神情无碍,便心照不宣地朝胡彬和胡世元逃去的方向追去。 李硯扶起安书逸,撕开他衣袍一角给他咬着,利落地反向折断箭杆,滚烫的鲜血又涌出一些,在安书逸呜咽的震颤中,李硯包扎的动作越收越紧。 哭声一大一小,十安抱着玄之道长闭眼大哭,玄之道长倒是声音平缓:“你这个小乞儿,身份比不得你师姐,为师平时尽使唤你呢。” “不是不是,师父是嘴硬心软,我每次生病,师父都不睡觉守着我。”十安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 “为师对你师姐好,是因为她的身份,幻想着她总有一日复位,为师就跟着鸡犬升天。” “尽想好事,公主身份不详,处死的概率更大,您怎么不想想风险?”九思站在风口,目光来来回回逡巡师父没有流血的胸口上。 玄之道长呵呵笑道:“富贵险中求。” 九思问:“师父想埋在何处?” 玄之道长一脸向往:“山间,面朝开阔一些,坟头前种点野花。” 九思点头:“灵州的山如何?” “挺不错。” 十安终于睁开眼睛,愣了愣,不解地看向无动于衷且显得有点冷漠的师姐,又看了看毫无痛苦的师父,终于发现奇怪之处。“哎?” 他小心翼翼拔开匕首,发现刀尖根本没有血。“怎么回事?”匕首明明插在师父身上啊? 第77章 玄之道长伸了伸懒腰,从怀里掏出厚厚一叠银票,下面还垫着一块玉,已经裂了。这些是刚进京那会,陈均绎给的五千两银票,至于那块玉,也是陈家给的。 “为师这一生,走过天下万里,勘过无数阴宅阳府,却从来不语怪力乱神,这人世间自有事实逻辑。今日之事,解释不了,真乃上天庇佑。” 十安抹了把脸,目瞪口呆。 九思摸开铜钱算了一卦,然后凝视天空升起的一轮乳白色满月,对十安道:“快去千山助力陈均绎,我回宫去搬救兵。” 三十六寨的密道除了长生楼,还有千山,长生楼目前被大理寺的人围住,胡彬不会自投罗网。而千山之前因为烧山观那把火,渐渐被人遗忘。 烧山观虽然毁了,但是千山密道依旧在,胡彬打算护着胡世元出城,天下之大,总有去处。 他们奔向山径时天色已暗,胡彬见左右山林茂密,正猜测陈均绎是否跟来躲入林中,胡世元忽然停下脚步,空茫道:“文林,你走吧,去南边找个小渔村隐姓埋名过好下半辈子,我累了。” “相爷!”胡彬有些手足无措,努力让声音显得平静:“最艰难的时候我们都走过来了,您累了,我们就找个隐蔽的村落,什么也不想,就吃饭看日出看日落……” “哀莫大于心死。”胡世元呵呵两声,前几年知晓程兆的身份时他并未绝望,去年父亲过世,他才恍惚觉得这一切毫无意义,一切情绪的堆积等到了圣女归来那一刻,才彻底触发! 他知晓白将军连夜坐船南下,却没有下令拦截,甚至有些幸灾乐祸。九思猜的没错,在胡世元心里,恐怕他自己都搞不清楚更恨那一边。 “人就是想活得久,所以才活不久,人就是想活得好,所以才累死自己。”胡世元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伸手摸了摸光滑的石头。 胡彬平举长剑,指向黑暗之中:“大公子追来了。” 陈均绎左手一抖,闪光的银剑指向胡彬,目光幽深,不带一丝情绪,却偏偏携带一身势不可挡的锋芒。 “大公子,你当真要弑父?”胡彬面色平静,根据多年观察,陈均绎的武功只是中上之姿,加上为人子的道德底线,绝对可以一击必杀。 陈均绎的眉眼没有波动:“他做的孽,自然有人找他讨还,你欠谢五一条命,我不会放你走。” 胡彬冷笑:“那你得有这个本事!”说完,挥剑刺来!得速战速决,万一稍后有大量追兵围山,便不好逃了。 他内功浑厚,心态上根本没把陈均绎放在眼里。陈均绎冷静地略微摆动身形,躲过了这一剑的剑势。然后果断出剑,剑光森冷,划过夜色。 两人短短一瞬间过了几招,这几剑招招取要害。陈均绎猛地目光偏移,惊觉胡世元已从后持剑杀到,惊骇之余,更觉心酸。胡世元连朝夕相处的安书逸都能毫不迟疑拿来做肉垫,更何况是从未养在身边的自己。 两人对一人,终究胜出一筹,陈均绎被两股剑势带得身子后退,银剑斜 斜插入地下。胡世元冷酷的长剑正要刺向陈均绎的咽喉,旁边大树里突然暴起一支冷箭,令胡世元腹中一阵剧痛! 胡彬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打乱心绪,喊道:“相爷!” 陈均绎拧腰转身,抽剑劈下,胡彬奋力架住这一劈,左足在地上蹭起一片泥土,但紧接着脚下一软,大腿被剑刺中,胡彬心系胡世元,转头正要去看,忽然心头剧痛,陈均绎一剑刺入他胸口,正如当初胡彬一剑毙命谢五。 临咽气时,胡彬瞪大双眼,带着不解与不甘直直倒下。 中箭的胡世元知道大势已去,捂住腹部板着面孔,怒斥陈均绎:“你是我儿子,你怎忍心杀我?” 陈均绎眼眶泛红,眼神却坚毅,低声道:“你杀了我阿娘。” 十安从树林的暗处走出来,高声大喊:“是我杀你,胡世元,我替安家和刘家满门杀你报仇!”说完,十安瞳孔一缩,用手中匕首刺穿胡世元心口并快速拔刀,鲜血如箭般喷出,泼洒在他脸上。 山下火把星星点点,九思派孙智胜带人上山清理密道,彻底封住山路。 回到皇宫,安相身死的消息传来,唐相这才让太子走到人前。程霄见九思神色如常,焦急一天的心才落下,抱了抱她,低声解释:“皇姐,我不是故意没告诉你,我也是最后一刻才被接出东宫,连母后都不知晓。” 唐相曾跟九思保证,太子的安全绝对没问题,九思也没多问,太子最重要,知道计划的人自然越少越好。皇后是不知情,不然也不会让秘密小队扑了个空,几乎全部人给胡彬祭了箭。 九思拍了拍程霄的肩膀,他需要唐相这种老狐狸。“把太上皇接去朝云殿修行吧,一切听唐相安排,准备登基。” 程霄没敢问父皇是怎么同意的,他只知道皇姐是个好人,是出于为他好。“朝云殿是公主府,父皇若住进去,要不要另改殿名?” 九思想了想:“改做灵玉殿。”那里死去过一个救自己性命的姑娘。 “好。皇姐另选公主府吧?皇姐喜欢哪里?宫里?”程霄期盼道,他想为皇姐做些什么。 “我不打算留在京城。”九思背过手,默然半晌:“我准备南下,看看开放港口的可行性。过几日,孙智胜会呈上一份名单,里面的皇亲国戚一个都不要重用。” 程霄不解:“为什么?” “我明白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但若是去过烧山观二层,虐待过那些女孩子的高官,都是畜生。” “好,听皇姐的。唐相想见见你。” 九思与程霄四目相对:“我现在十分想见陈均绎,让他老人家等等。” 虽然唐相出于太子安全的考虑连九思也瞒下,理解归理解,九思还是有些迁怒,她奔去东宫救太子时,可是差点被胡彬杀了。 “治国之策多请教唐相,不过程霄你记住:少些世袭,多些逆袭。少折腾百姓,少些虚妄。谁的命都是命。” 走出皇宫,那道颀长的身影立在宫门外,眼眸中饱含着千言万语。 九思忽然笑了,想起初见时他回望那一眼,好看的眸眼如漫天星海般倾垂。她眼睫轻轻微颤,露出无比清澈明亮的眸色:“怎么办?陈大人,国库亏空,用陈家顶一下?相应的,朝廷会招安姚大,组建舟师,升陈三和为礼部尚书。” 陈均绎保持风度地隔着一步距离,清冽地开口:“那我呢?朝廷对我有什么补偿?” 九思上前一步,双臂用力圈住他的脖子:“把我赔给你。” 作者的话 陆青青 作者 05-12 没完,还有番外,把一些没有交待的人或事交待清楚,还有美好的幸福生活……(这章写的有点仓促,我明天改改。) 第67章 ☆、67:番外篇:别闹 月光洒落在床榻上,九思乌发散落,那双冷淡的眼睛染上了昏红的颜色,陈均绎捧住她的脸,微侧着头,如珍似宝地贴着她的唇。 好久没见面,也好久没这样了,他们互相探索,吻得有点凶。 陈均绎闭着眼,呼吸加重,他不控制的动情模样也令九思心魂尽失。这一夜,他急如骤雨,不似之前的温柔含蓄。 今夜虽不在小船上,可九思觉得自己变成了一艘小船,任由陈均绎这个船夫带她荡漾招展。 窗外,墙根儿的夜来香开疯了,甜腻的香气凝成露水,顺着砖缝往下淌。鸟雀隐入树梢,没一会儿,又扑棱棱飞过月亮。 九思仰面躺着,清澈的眼中浮动着点点月光,陈均绎靠在她身侧看着她,目光满足又直白。 “你心中有大爱,我心中也有,你的志向,是我的理想,余生随你完成志向,也算是实现了我的理想。所以,九思,你想去海上,我们就去,你想入草原,我愿意同往,你去哪,我都陪你。” 九思长长的睫毛湿漉漉地张开合上,又娇又乖:“你呢,想要我为你做什么?” 陈均绎亲吻她的眉梢,温柔地说出两个字:“婚仪。” 他心里总觉得怠慢了九思,即便她不是公主的身份,只是当初那个孟小九,他也想给足她尊贵,看她一身凤冠霞帔,约定相约一生的模样。 九思一愣,她倒是不在乎虚礼,但如果陈均绎执意,她愿意成全他。九思目不转睛盯着靠近的俊脸:“既然你想要,大婚也无妨,走公主的婚仪还是民间的?” 陈均绎眼中盛满了柔情蜜意,微笑着没有解释,再一次覆了下来。 . 这里还是朝云殿,太上皇搬寝殿讲究吉日吉时,程霄的意思是待皇姐南下后再将此殿改做灵玉殿,九思觉得也是,她又不想住宫里。 天一亮,唐相爷登殿说是送礼来了。 他是程霄和陈均绎的老师,九思很客气地将人引入进正殿。唐相有一半的头发花白,但很有光泽,额头宽阔,官靴点地无声,说话时侧着头,明显感觉他左耳有点背。 第78章 两人先是客气地互捧一番,接着唐相小心翼翼询问九思的打算。前朝不乏野心勃勃控制朝政的公主,有些走向他要替太子预防、把控。 九思看着他笑了:“唐相放心,本宫不打算留在京城,下个月便顺水南下。” “在下听太子提起过您的志向,着实佩服殿下的远见。”唐相笑眯眯道:“市通则寇转而为商,市禁则商转而为寇。解除海禁,允许民间私人远贩东西二洋,殿下此举,顺应民心。” 亲耳听公主说远行的日期,令唐相安心不少,公主着实聪明,他也不再藏着掖着:“殿下既然不当君,难道要入圣?做圣人?” 九思摇摇头:“我要做闲人。” “贤人?哦,不 必有位,必须有德的贤人。有感召万民的品德,明察秋毫的聪明,深谋远虑的才干,坚持仁义的原则。不错。” “您想多了。是闲人,无所事事的闲散之人。天天用德行约束自己太累,而且有些人不配以德报怨。本宫喜欢睚眦必报,朝堂那套不适合本宫。” 唐相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另一边耳朵也出了问题,原本以为很艰难的劝其放权,现在感觉不用说什么便轻易解决了。 那,会不会另一件事也能如意? 他掩饰性咳了一声,实在有些不好开口,但转念想到闹绝食的女儿,又硬着头皮道:“有…有礼物献给殿下。” 九思点头,命人呈上,她有些好奇,唐相准备了什么礼物?不会是一车书吧?看得人头疼。 殿外侯着的四人依次进来,低头跪拜。 九思一怔,是四位仪表不凡的年青人。“都起来吧。”她转向唐相,甚是不解。 唐相净白的脸皮浮起羞愧的红,咬咬牙,声音低了下去:“是送给公主的人。” 面首二字,他说不出口,这四名青年才俊各有各的好,相貌清秀,气宇轩昂,气质清雅,谈吐不凡。 公主养面首,前朝亦有之。 九思眉梢微挑,右手拖着下巴,细心凝神地一一看过去。 唐相神情复杂地观察公主,见她饶有兴致,心中松了口气。倘若公主喜欢美男,多送几个,这样能把少恒换回来。芊芊日夜哭闹,他这个做父亲的实在心疼。 “你们都是唐家子弟?”九思不避,一双澄澈的眼睛在四人身上来回扫着。 几人忍不住抬眸看她,又迅速低下头施礼:“是。” 他们都是唐家旁支,因为姓氏而被外人高看,只有自己心里明白,他们处在唐家边缘。想要快速出头,得走捷径。前朝公主养的面首中,后来不乏青云直上的重臣,逆天改命这件事,有成功的先例。 “你们愿意成为公主的面首?本宫想听实话。” 这两字一出,着实有些刺痛唐相,他把头埋得更深,感觉老脸丢尽。为了女儿,有些看不上的手段也使得出来了。 四名青年才俊异口同声、坚定无比:“在下愿意。” “那都留下吧。”九思立刻想到这几个人的用处了:“多谢唐相,还有其他事吗?” 送完“礼物”,该说正事了。 唐相长长出了口气,公主收下人,以少恒的性格是绝对不会再做驸马的。“少恒是老夫的学生,跟芊芊青梅竹马,老夫想跟殿下求一赐婚懿旨。” 九思脸上泛着沉思的神色,显然在思考着如何解决问题,片刻后,给出四个字:“强人所难。” 唐相张大嘴巴,露出惊讶的表情,就听公主解释道:“我跟陈大人已经成婚了,不过还没有办公主的婚仪罢了。这件事本宫早就告知芊芊妹妹了,怎么能一男二娶呢。” 唐相好像从来没见过这样难以置信的事情,瞪圆眼睛:“少恒一向守礼……” 他突然止住话头,少恒守礼,那是公主无礼吗?虽然她的确是在民间野生长大,但是唐相没有讽刺的意思。 九思没纠结这句话,只是有些不解:“太子有过女人吗?” 什么?唐相仍旧沉浸在惊讶中,却下意识点点头。 “我遇到的少年人,安书逸、赵二、十安都有过女人,那凭什么陈均绎不能有?” 唐相脑子仍旧没反应过来,他大惊小怪是因为少恒吗?他惊讶的是公主啊! “不说这些。”九思手一挥,仿佛这些都是小事情,她命宫人把四名青年才俊带下去安置,然后拿起桌上的地图,打开,跟唐相说: “一直以来,大魏的士兵都活跃在陆地之上,海上作战几乎没有过,所以组建舟师刻不容缓。虽然三十六寨被火药轰怕了,龟缩进深山,难保不是在养精蓄锐,若干年后击破边界线反攻,或者背地里小动作不断。” 唐相赶忙肃然倾听,感觉自己今日的举动离了大谱,别闹了。 . 安书逸坐在床褥上,一坐坐一天。 还是个孩子的时候,父亲就因为他没有背书把他关禁闭。关他的密室没有窗子,没有声音,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后来,任何事情都可能导致他被关禁闭:喝醉酒、爬千山、请黑坛……最久的这次,他都不知道为什么关他。 这些经历并没有让他反抗,反正总有熬出来的时候。到了外面,他还是尊贵的相府小公子,在京城到处横着走。 他想不到,根本想不到,也不理解,父亲居然不在乎他的命。赵二那般混球,赵相都舍不得说一句重话,同样为人子,他为何得不到父亲的爱? 虎毒不食子,父亲为何不爱自己的儿子,一个两个都不爱,只爱他自己。安书逸脑中的弦越绷越紧,终于“哇”地一声大哭出来。 哭得久了,呼吸都变得困难,安书逸用袖子抹掉眼泪,才发现屋里多出一个人。 “姐姐?” “没有爹,还有娘啊,你娘也病了,被赵家接回去了。”九思坐在安书逸对面,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 赵相附庸安相多年,虽说受其蒙蔽,但自身也非正义之人,太子仁慈,留其一条命,赵家人也算有情义,在自身难保的情况下,还愿意赡养安书逸的娘。 九思也替安书逸求情,没有株连。安相的儿子们,也都是受害者。 安书逸低下头,双手无意识地搓着:“我想好了,我要跟默然去军营。” 他不想留在熟悉的京城,见曾经熟悉的人,那些原本对他恭维的人,一定会极尽奚落、落井下石。 “去锻炼一下也好,学点真本事。”九思以前教他的那些,叫骗术。 想到以前,安书逸又想哭,抬头问九思:“将来,我能像默然一样成为将军吗?” 还没去呢,苦都没吃。 不愿刺激他,九思说得委婉:“你不一定要做谁,你看院子里的花,你不一定要做花,你可以是草啊,生于断崖,染作朝霞。你也不一定要做草,你可以是树,望山如故,望水遥祝。你也不一定要做树,你可以是花,望春光看世间,悲喜自渡。” 安书逸跟着望向窗外,点点头:“明白了,姐姐是说我有无限可能,未来可期。” 九思翻了个白眼:“我是说,这世间纷扰浩大,我们都是种子,等待发芽。” 人这一辈子,没有什么事一定要干,热烈的活着才真实。 不知道听懂没,安书逸往后一靠,整个人倒是放松下来。 . 十个月后。 草原在晨光中苏醒,草浪泛起金绿波纹,李硯蹲下身,食指抹过草叶背面,眼睛亮起来,上面沾着几粒新鲜的野兔粪便。 草原深处有异动,探子回报:韩芊芊之父亡故,疑似几大部落争权夺利。 这就不好了,一动不如一静,韩氏父女愿意同大魏合作,若是换上新统领,谁知道会不会惹是生非。 突然,草浪在前方打了个旋,李硯回望西北方向吹来的风,悄悄拔开寒月刀,靴子踩碎枯草的声音被放大。 没有任何征兆的,两柄刀剑交错飞旋而出! 剑气的破空之声令李硯吃了一惊,这是何等高手?仓促间,捉摸不定剑气的走势,寒月刀呼啸着大开大合,纵身后退的同时,忽然觉得脖子一凉。 今日要命丧于此吗?李硯瞬间后悔不该独自前来。他的命是公主保下的,李家在边境犯下数起杀人越货的罪行足以灭门,他是李家仅存的血脉…… “小将军回到草原是不是偷懒了?” 飘荡的草浪里涌出一股清泉音,李硯僵在原地,胸口剧烈跳动,脸上的笑容随着九思的现身逐渐明朗。 接着才看清与他对招的人是陈均绎。他这么强吗?李硯脸上的笑容又垮下来。 “公主不是在南边?”李硯感觉心跳声在耳膜上咚咚作响。 九思走到陈均绎身边停下,对李硯笑道:“我来给韩芊芊送点礼,跟她做个交易。” 唐相送出的大礼不能浪费,她要转送给最爱美男的韩芊芊公主。 “南边的事解决了?”李硯刻意不去看陈均绎,想跟九思多说几句话。 第79章 “哪那么容易啊,我师父留在海上呢,等解决完草原的事,明年我还得回去。”九思望向草浪深处,一眼万里。 希望年前能搞定异族人,过年回趟京城把婚仪办了。 其实半年前在南边,十安帮他们策划过一场海上婚礼,但陈均绎嫌弃规模小了,不够华丽。那就只能回京城,按照公主的婚仪办了。 九思想得出神,手被陈均绎牵起,她转头盈盈看着他,眸光潋滟:“走,会会异族人。”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www.海棠书屋.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