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美图》 第1章 [古装迷情] 《十美图》作者:寡人有猫【完结】 简介: 庄宗十年,宠妃所诞之子议婚,择日从朝野上下挑选适龄佳丽十人绘制小像,送入宫中。 然而,被选中的女子却接二连三离奇死亡,死状奇诡。帝怒,命有司严查。 这烫手山芋无人可接,落到布衣上位、靠巴结中官升迁飞速的李猊手中。 李猊张贴告示,从九州寻擅丹青之人协同查案。三日,无人问询。直到某小个子青衣术士揭榜,背着书箧走进刑部,眼神清亮。 “我阿耶是仵作、阿翁是医官。摸过死尸无数,还擅长丹青。” “很好”,李猊点头。“你想要什么报酬。” “我看大人身形不错,骨相更是上乘。” 青衣术士眯眼睛笑。 “能不能、给我摸一下。” tag:架空古代悬疑,14-20万字完结 第1章 ☆、楔子长安夜唱 长安深秋,夜五更,寅时。 惨叫发生在坊巷深处、一栋华美大宅里。透过纸窗依稀能看见里面的一切:被纯金屏风包围的厅堂中央,有华服女子仰面倒在地上,手腕上戴着只样式简单的金镯,与浑身精致华美的衣服并不相称。四肢弯曲成诡异形状,脖颈被红线缠绕,已经气绝身亡。她双眼直直望向厅堂上空的房梁,房梁中央有两句刚刚写就的谶诗,墨迹淋漓,一滴、两滴,掉在死者脸上,和血水混成一片。 乐哉太平犬,悲哉乱世民。 十人魂归处,九州起刀兵。 *** 一个时辰后,距离大宅不远的长安崇仁坊内,老鼠从残砖烂瓦里窜出来,抬头相四处嗅闻。 突然,老鼠静止不动,瞳仁里霍然映照出面前的死尸。尸体眼睛圆睁、死不瞑目。浑身被烧得焦黑、手里还握着一只秃笔,笔端墨迹未干,已经有硬壳的黑色尸虫从他身下爬出。恰此时死尸腰间银鱼袋滑落在土里,很快被黑虫掩盖。 老鼠发现此人已死之后,安心地吱吱叫了两声,从死尸身上爬过,沿坊墙快速移动。墙上绿纸灯笼火光幽微、坊下随意堆着破旧碗盘混杂三彩随葬冥器,醉汉抱着陶酒罐在墙下打盹,浑然不知身旁的异响。灯火映照出残墙。 残墙外破庙里佛像倾颓、九尺高的毗卢遮那佛像暴露在黑夜中。老鼠攀爬上佛像膝盖、绕过衰草枯杨,跑上土石相间的官道。月亮高照在长安一百零八坊,老鼠抬头,向四处张望。 血腥味。 血的味道从坊市所有缝隙里渗出,提醒它这座城曾经历过怎样的浩劫。长安不再是开元年的长安,历经安禄山与史思明之叛、吐蕃与回鹘的洗劫,长安成了乱葬岗、人肉肆、锦灰堆。 然而老鼠只是睁着它对世事浑然不知的眼睛嗅着,并向腥味最浓的地方奔去。 那是一辆牛车。样式简单粗陋、四周帷幔以粗麻布遮蔽,车头垂下纸灯笼,绿莹莹的透着死气。它吱吱叫着,企图赶上那牛车,却被甩下。车辙渐行渐远,路上却碾压出两道黏湿滞重的血迹。 血还在滴滴答答地从牛车里流下,老鼠沿着车辙团团转,没能看见麻布帷幔里漏出一只没有生机的、女人的手。 金镯在手腕上晃荡,被暗红血迹所浸染。 “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出自李白《秋浦歌》 老鼠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得一跳,立刻遁逃入黑暗。而黑暗中跌跌撞撞走出个苍头老者,像是更夫,腰间挎着酒壶。五更天,金吾卫换值的当口,他恰巧醉醺醺地巡逻至此,把酒壶拿出来,偷喝一口,举头看月亮,神色怅惘,声音低下去,带着教坊乐曲婉转的调子。 “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 他又喝了口酒,往暗巷深处走,边走边敲响麻绳系着的破锣。寅卯交替、昼夜分割时分,天色依然浓黑。突然他脚下踩到黏湿的东西,就停步,低头细看、先是嫌晦气地嘟哝了一声,尸体上的黑虫散开,漏出银鱼袋,他才面色煞白,未几,喊声回荡在深巷,穿透坊墙,惊起九重天之上宫殿顶的乌鸦。 ——“杀人啦!!” *** 卯时,皇城御史台。根据唐末史料(《唐六典》《通典》《册府元龟》及敦煌出土文书)记载,殿中侍御史(从七品上,属察院)在唐末兼领查案时的日程,需兼顾监察职能与案件调查。 帷幔里的男人被敲门声叫醒,翻身坐起,背对着门捻亮油灯,套上靴子,在逐渐明亮的灯影里套上圆领袍,袍服边缘磨损得有些旧,但浆洗得干净,连褶皱都少有。 敲门声更加急促,他系上腰带,蹀躞即腰带读作diexie(二声四声)七事在腰间晃荡,其中赫然也有标志官位品级的银鱼袋,流光溢彩。 “大人,李大人!南衙送来的急报,有要案!”门外终于忍不住喊出声。 灯影里,男人缓缓侧身。火光噼啪一声,恰巧照亮他的脸。 “莫催。” 低沉声音响起的瞬间,门外就鸦雀无声。男人在寂静中继续整理衣冠、最后拿起桌上的鄣刀、又抄起一卷文书,将门闸拉开,门口左右等候的人立即躬身行礼。 “大人。” 左右抬手,他接过对方手里的竹筒,掰开封筒的泥印,把文书倒出来,看了一眼,就回身搁在夯土泥墙上插着的火把中烧了。左右跟着他小跑,两步才能赶上他一步的速度,气喘吁吁地继续补充。 “死者为男子,是在崇仁坊发现的,说是佩着银鱼袋,至少从七品下,身份未知,手里有只笔。身子烧焦了,衣裳完好无损,邪性得很。是打更人发现的,人已经被南衙扣着了,等辰时议事之后再……” “人呢。” 对方忽然站住,身后的人躲闪不及,差点撞在他身上,惊出一身冷汗。 “什、什么……” “我说,死者在何处。”他侧过脸,墙上的火光照亮他深黑眉眼,对方瞬间站直了,把佩刀往后一拨,低头道:“按照大人从前的指教,死者未曾挪动,在原位留了咱的人看守,无人敢往那边去。” “嗯。” 男人点头 ,把手里的卷册递过去,对方接过,唔了一声。 “这是《监察格》。若是辰时过了我还没回来,就去崇仁坊,先记录死者情况。抄录两份,一份给京兆府法曹,再留一份预备给尸亲。会画尸形图,信得过的仵作,还没找到么?” 对方拿着卷册愣怔:“大人,这、这不合适吧。” “我盖过印,出事掉脑袋的是我。”随身携带"殿中侍御史之印"小印,见《唐会要》卷60对方单手按在腰上,看向长廊尽头:“多事之秋,去吧。” 话音刚落,长廊尽头就传来锦鞋摩擦地面的声音,随着玉佩晃荡的节奏,先出现的是两盏宫灯,接着是两双擎着沉重琉璃灯的小黄门唐代执掌起居事务的太监也可称黄门的手。最后出现的是穿织锦袍服、手拿拂尘的老者,眉毛花白、垂至鬓角,仿佛迟暮的蛇类。 “李御史。” “公公。” 男人躬身行叉手礼,幽暗走廊里徐徐飘来浓重龙脑香气,郁郁不散。侍从已经退了,只剩男人与老者对视。 “请随老奴往含元殿。” 他立即抬头,老者眼眸微抬,漏出一丝狡黠的光。 “按《唐律》,案情紧急者,可‘仗下奏’。李御史不会忘了吧。”o于大明宫含元殿侧廊待漏,遇紧急案情可"仗下奏"(《唐律疏议职制律》特许) “不敢,请公公带路。不过,可知圣人此番匆忙召见,有何要事?” 对方半张脸在黑暗中,讳莫如深地一笑。 “听说是……宰相府中,死了位颇要紧的贵人。” 男人闻言,眼神微变,再次躬身,随年老的宦官往黑暗深处走去。 *** 哗啦。 擦亮火折子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照亮一双清亮的眼。那双眼睛像老鼠眼睛似地左右四顾,身旁都是泥土,这是条年久失修的墓道,墓道深处隐隐散出臭气,但面前就是出口,一轮圆月照在天上。 “崇仁坊死的那个,你看清楚了,身上有金银器?” 爬出墓道的人把塞在鼻子里的香丸拿出来,叉腰四顾。下半张脸裹着黑布、看不清面孔,但声音年轻,介于少女和少年之间。灰麻短襦扎进袖口、腰间挂了一排大小物事,脸和灰土一般黑。 “我何曾信口胡沁过?小十三,这回说好了,摸到的金古代<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ags_nan/daomu.html target=_blank >盗墓贼的别称:摸金校尉与发丘中郎将。,你六我四。” 身后的人也爬出来,吐出嘴里叼着的草杆,整理衣裳之后抬起脸,赫然就是方才歪倒在不远处墙角、和冥器睡在一起的醉鬼。络腮胡满脸,声音却年轻,根本没有醉意。 “好啊。”对方爽快点头,面前是衰草连天、毗卢遮那佛的背影微驼,似乎是不堪人间重负。接着黑衣人从口袋里摸出胡饼,吃了两口,就呸呸吐掉。 第2章 “这胡饼都搀土。再不摸到金,这点力气刨坑埋你赵二都够呛……就是那一处?”说话的人随手一指,身后的人就点头。 “对,我在墙上做了几号,方圆几里懂规矩的都不会扰你我的生意。” “不错不错,崇仁坊都快成贼窝了。”对方嬉笑,接着躬身,老鼠般沿着衰草窜出去。 “唉,唉,你等等我,小十三!你别说话不算话!” *** 辰时,大明宫含元殿。 男人面色铁青地走出,身后跟着的小黄门捧着漆金托盘,直到行至远离大殿的廊下,那人才站住。他举目望天,天空渗出苍青色,而昨夜亮得出奇的那轮圆月,在此时却变得黯淡。 他身后的阴影里,老宦官再次走出,脸上挂着胸有成竹的笑。小黄门把金漆托盘举过头顶,那上面放的是一套崭新的绯袍、金带。 “这次为查案,天家唐代对天子称呼可以是天家、大家、圣人。贵人泛指世家大族,有时也可称呼天子。特赐你绯袍金带,是对李御史的恩宠。这宗案子,好办,却也难办。昨夜裴相府里的祸事,恐怕只是个开始。”宦官站在汉白玉台阶最高一级,俯瞰荒草渐生的大明宫。身边的男人沉默片刻,终于开口。 “多谢公公提携。” “无妨。”沙哑嗓音逐渐低下去,只有他能听见。 “老奴知道李御史如此为我卖命,不过是想早日与家人团聚,我已安排人去往河朔,打听你家人的下落。河朔三镇,又称河北三镇,是指<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ags_nan/tangchao.html target=_blank >唐朝末年藩镇割据时位于河朔地区的三个藩镇势力,即燕蓟节度使、成德节度使、魏博节度使三个节度使的合称。但如今三镇与长安不相往来,纵使如老奴这般托大,也有办不到的事。” 男人背影在月光下被拉得极长,少顷,他点头。 “是,下官明白。” 他行礼后越过长廊、不知走了多久,直到看不见任何人,而眼前终于出现御史台如豆的灯光时,才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接着他从怀袖中掏出一张卷轴,徐徐展开,眼睛飞速掠过所有图上所画的东西,继而合上,心中默念着什么。玉卷轴中央浮出血迹,那血迹还是新鲜的,腥气飘进风中。 数日前,千里迢迢来京城,等待被选为王妃的十个女子之中,昨夜已在宰相府中死了一个。死者尸体失踪。而连带着一起失踪的,还有同在夜宴上的画师。 *** 六更,卯时。 泥墙下,两个蛇行的人正靠近一具被虫蚁啃噬的尸体。 尸体面目焦黑、如同被炭火烧过,衣服却是完好。前面个子矮小的人先靠近、绕行一周打量,又摘下面罩、靠近嗅闻,拨开尸体的手,没发现任何抓握的东西,接着目光落在泥地里的笔上。 那是只用秃了的毛笔,笔杆却是上好的湘妃竹。末端依稀刻了两个字。黑衣人在瞧清楚那只笔后,目光骤然凝聚,继而眼角泛红。 “秦叔。” 面罩下声音是不可置信。 “怎么回事,是秦叔?” 身后的人才探出头:“什么,小十三,这死尸你认识?” 面罩下的人还没来得及回应,深巷尽头忽而亮起火光。能看得清的地方、人声与马蹄杂沓,来者竟是南衙的禁军。两人立即回头,蹿进荒草丛中。然而那矮个子的又杀了个回马枪,以极快的手速,把掉在泥里的毛笔捡起来揣进衣服,才消失在黑暗中。 墓道里,黑衣人摘下面罩,前面的同伴终于回头,见对方脸上都是泪,大惊失色。 “怎么,你给南衙的人看到脸了?” “不、不是。”小个子哽咽。 “秦叔死了。” “秦叔是谁你倒是说啊。”赵二急了。 对方把眼泪鼻涕囫囵擦了一通,终于出声。 “平康坊的画师、秦延年。当年我来长安,就是他接济的我。我从前只会发丘,跟着他才学会的画。当年他想收我为徒,我说,我韦练命如蓬草,若是扎根,便会害死最亲近的人。果然,秦叔也死了。” 对方听得沉默,叹口气,把怀里藏的胡饼拿出来拍拍灰。 “这饼里没土,你要不吃点。” “我不吃。”韦练把脸埋在手肘里,不到半刻就抬起头,眼睛像燎原的火光。 “方才回想,秦叔指缝里有松烟墨、可见死前尚在作画。浑身被烧得焦黑、衣裳却完好。这案子我从前在古书里见过,是借‘鬼火’杀人的法子。有人想借秦叔的死做文章,在长安城散播流言。他定是枉死的。” “你别…韦十三!你忘了此前发过誓不再做仵作了吗!秦延年死状如此,背后的人碾死你我想必也就如同碾死虫蚁,你又何必去当憨大!更何况…” 说到这里他停顿,矮小个子的人冷笑接话。 “更何况我是个女子。” 对方不说话了,赌气背转身。听见身后的人却笑了。 “从前在魏博河朔三镇之一,阿耶从未将我当女子来养,仵作、医术、算学、武学样样都教,我样样都学。如今离开河朔来中原见了世面,才知道中原还不如魏博。” “别骂了。”赵二终于开口:“你要做啥,我赵二从来拦不住,但唯有一句。” “知道了,阿兄。”小个子用力拍了下他肩膀:“我若遇事,就挖个洞回来,继续当发丘中郎将。自从来长安,韦某就一直将你当阿兄。日后我若是发达、烹龙炮凤、一定少不了你。” 对方听她这 番话神色黯然,低头笑了一声。 “你那个自小订婚的郎君,或许也在长安。” “早死了。” 她落寞一笑。 “我从乱葬岗里爬出来那年,回过舞阳村,被乱兵烧得鸡犬不留。他定然坟头草已长起三丈高,不对,连坟头也没有。” “若是真活着呢?” “若是真活着”,她叉腰,从墓道里望天。 “也应当已长成了如我这般冷心冷肺、只顾活命之人。那就算重逢,也不如不见。” *** “老奴发誓,方、方才那死者手里当真攥着支画笔。” 男人面前跪着苍头老者,不停叩头。白发沾在泥里,双手由于喝酒过度而不停发抖。 他举起手比划:“这、这么长,湘妃竹的笔杆,狼毫。” 男人眯起眼,左右立即把苍头老者拎起来。他旋即低头,身后立刻搬来军中用的胡床相当于现代的马扎、展开,他就顺势坐下,大马金刀地俯身,把脸凑到老者耳边,声线如同鬼魅。 “你一个更夫,怎对宫中画具如此了解。不说实话,便将你喉咙烫哑,让你这辈子喝不了酒。” 苍头老者眼角撇下去、再撇下去。那问题像问到灵魂深处,他惭愧地捂上脸,像这问题把他最后的尊严击碎。 “实不相瞒,老奴从前是…梨园弟子。兵乱之后,因这把嗓子好,才得了打更的营生。” 这四个字说出口,周围一时静寂。 天宝年间、梨园弟子。最绝顶的乐手、最天才的舞者,会被留在长安,陪伴天子左右。可以想见,他入宫时,应当还是十几岁的少年。那些如仙乐的曲调,如今依然在街头巷尾流转,只是荒腔走板,如图乐游原上的夕阳。 说完这句,老人捂脸、肩膀颤抖如筛糠。 “惭愧啊,丢人呐。我不该回长安,我就该死在剑南道……” “罢了。” 他摆手,老人被左右搀扶起,跌跌撞撞地退下去。接着,男人起身,看向面前的尸体。绕行一周后,他拿起尸体的手仔细检查,又捻起他衣服闻了闻,最后在他身下泥土里发现了象征官位的银鱼袋。尸虫四散,周围的士卒都捂着口鼻退避,只有他镇定如常,对面如土色跟在身后的人低语。 “看手指模样、应当是常用画笔之人。但面貌被烧,不能确认是否为裴宅夜宴上走失之画师秦延年。回去后立即贴告示,从九州寻擅丹青之人,协同查案。” “擅丹青?” “嗯。要能画尸。”他点头,眼前浮现出方才在含元殿内、展开幅册闻到血腥味时的恶心感觉。珠帘之后尽管有层层龙脑香包裹,经年血腥还是从朝堂深处扑面而来。那个坐在天家唐代称天子为贵人、圣人或大家身边的女子,是最受宠的妃。开口时,说出的却是让他头晕目眩的话。 “那些女子就算死到一个都不剩,吾儿亦可另娶新妇。但本宫发誓,定要找到真凶。” 图册上的女子知晓等待自己的命运吗? 但他已经知晓了,起码其中一个,已经死在昨夜寅时的裴宅夜宴中,死状惨烈奇诡。光是听描述,他后颈已泛起冷汗。 半个时辰前,他刚离开御史台,就立即抓来宫中画工头子拷问,得知给本次太子纳妃的十位待选之人作小像的画师,是个叫秦延年的布衣,常住平康坊,游手好闲,却画技惊人,常年从宫中收取微薄钱款、帮画工头子代笔,而画工从中能捞到多少油水,便不得而知。他拿了这微薄钱款,便去平康坊喝酒,待喝到没有一文钱再被赶出来,如此往复。而昨夜,他好巧不巧,正去了裴相夜宴打秋风,而又在夜宴后离奇失踪,凶多吉少。 第3章 而当贵妃隔着珠帘把卷轴扔在地上、他弯腰捡起时,觉得这画同秦延年的命一样,被所有人轻贱。 男人继续凝视那具不能瞑目的尸体,终于,他在发现某个物事时眯起眼。 那是半枚鞋印。 草鞋的印迹,在靠近尸体的一侧,恰好落在尸体手边。显而易见,是死者死后才来的。对方显然是惯偷,且身体灵巧,鞋印也是少年人的尺寸。只是对方大意,没想到尸体没被搬离原处查办,而金尊玉贵的御史台竟愿意捂着鼻子在乱葬岗般的崇仁坊徘徊半个时辰。 “野猫。” 他哂笑,目光落在鞋印转弯处、泥土剐蹭的方向。 那里草丛略有倒伏、远处,石佛像散落在枯树间。他指了个方向,站起身,轻描淡写。 “追。” 十几个兵士就鹞子般从破墙翻过、奔向他所指的方向。 “该死。” 墓道里,韦练吐掉嘴里叼的苇草。 “狗官长了双狗眼,竟叫他瞧见了鞋印。”回头、赵二已经撤出几尺远,对她拼命招手:“看清楚了?快走!” “不妨事。这墓道四通八达,堵一个便可。”她慢悠悠跟上,最后看了一眼外边的天光。 “待下回见面,我便要狗官知道,包庇罪人、让秦叔蒙冤是什么下场。” 她握拳。 “若他是主犯,我便杀了他,给秦叔报仇!” 第2章 ☆、傀儡词01 三天后,西市。 市鼓敲过三声,等候在坊门前的人就鱼贯而入,臭气、香气与食物气息混杂一同,最后变成滔天红尘。 临街的酒肆二楼坐着个人,他独占一个坐席,只因在桌上放了把错金银的障刀,店家就把他请到上座。 那刀是神策军的制式,而在当今长安,除了左相手里的南衙禁军,就是宦官手中的神策军在维持崤山以西摇摇欲坠的太平景象,顶住西侧吐蕃回鹘、北侧河朔三镇与河东豪族的虎视眈眈。 经历过饥荒和战乱的人们,脸上都有惊慌神色,连讨价还价也小心翼翼。他看了几眼就不再看,低头喝酒。 桌上酒菜全素,他吃得心不在焉,腰却始终挺直如枪。 三天了,裴宅夜宴中死去的女子尸体离奇失踪,下落不明;秦延年的笔也不翼而飞、面目被烧毁,身份无法得证。如果再不能破案,先耗尽的,或许是宫 中那位权宦的耐心。 而再不抓紧时间,按照宴会上那句谶言,图上的女子们将接二连三死去。 楼下终于有人上来,是个面目整齐干净的青年。唇上的髭须与浅色瞳孔彰显他的胡人身份,而他自己也从未遮掩过。身侧配着障刀,与男人桌上的制式相同。 “康六郎,裴相家中有何异动么? “没有。那夜案发之后,下官便安了手下去守着。有天子口谕,裴相和南衙的人也不敢说什么。但总归…” “我晓得。将堂堂宰相锁在家中不上朝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恰逢近日休沐,待明日朝会之前,他定要想法子出门。届时若案情仍不告破…”男人将白玉酒杯顿在桌上:“来日下狱的便是你我。” 少年缩了缩脖子。 “好,属下知晓,这就去加紧找画功好的仵作。”他说完又想起什么似地欲言又止。 “讲。”男人没抬眼,把最后一杯酒饮尽。 “其实平康坊那边倒是有个人…” “平康坊不行。”男人斩钉截铁:“说了多少次,康六,烟花巷不是我等该去的。你想被灌醉了拿印去劫狱、还是被人割了脑袋领赏?” “不是,我…”少年挠头,不说话了。男人摆手,他就退下。半晌过后,午市鼓声又响,熙熙攘攘的众人作鸟兽散,而他眼睛微眯,在人群中锁定一个穿青色道袍、背着竹书箧的人。身量小、步伐似有武功,面皮白净,似男似女。 他心中过电似地,有种预感,仿佛终于有一次赌对了。 三天前的卯时,他张贴在西市招纳贤良的榜文就被人揭走,但三天后,揭榜之人仍未现身。此举不仅在笑话他没有办案能力、也在笑话长安漏洞百出的夜巡守备。 三天前接到榜文被无名人揭走时,他在墙前站了半宿,终于在污糟遍布的墙上发现一点痕迹。 那是指甲抠痕,边缘有微不可见的蔻丹,沾在墙上,恰与身量等高,比长安男子均等身量低一头。 他想起那夜崇仁坊追丢了的草鞋印,半大尺码,想过是个毛头小子、甚至侏儒,都没想过可能是女人。也或许又是对方的罩眼法,但这次,他把搜查范围略微扩大,加上了路过榜文、符合描述的女子。 既然揭榜、就一定会回来。既然回来,就定会来找他。悬赏的五百贯不是小数目,甚至够三口之家在长安城南寻觅一处住宅、安居乐业。盛唐一贯等于人民币七千块,中晚唐有通胀。倘若对方果真在试探他的能耐,那么这场猫捉老鼠的游戏,他也只能奉陪到底。 “大人。” 恰在他目光跟踪那人消失在人群中、而他欲翻身下楼去追时,店家小二又上来了,拿着壶酒,笑得很谄媚。 “新酿的绿醅酒,大人尝尝。” 他看都没看,挥手。 “下去罢。” “好嘞。”对方讪笑着倒退出去,忽然他脑海中被雷击似地一凛,接着拿起酒喝了一口,全吐了出去。 酒壶里根本不是绿醅酒,是隔夜的豆汁。唐代孙思邈《千金翼方》中曾记载过豆汁 “站住!” 他拿起障刀冲下楼,而楼下根本不见刚才那个店家伙计的踪影。他这么风急火燎地跑下楼,店家早就吓得双腿抖如筛糠,连连摆手。他咬牙冲出去,左右四顾,连青衣人踪影都不见。那人一定还在这附近,但午时的西市躲一个人如同泥牛入海,要找一个人却是大海捞针。 他攥紧拳又放开。 小不忍则乱大谋,他在心中默念。如若对方真是奇才,又恰与这案件有关,他可以豁出去身家性命陪对方玩一场。只要宫中那位答应他的事算数——能找到他从前的家人,即使在地下团聚。 “嘿。” 他身后突然被拍了一下。 男人回头,周遭霎时安静片刻。 三天里,朝夕冥思苦想要找到的揭榜者,现在就在眼前。青色粗麻布道袍、袖口束紧,腰带上挂着许多物什,发髻用树枝盘起来,脸倒是干净,眼下有颗痣,很显眼,他刚刚半点没有注意到。 更重要的是,手指尖没有蔻丹。 他抓起对方手腕验看,矮个子就尖叫。路人侧目,他只能放手,并再次确认,没有蔻丹。对方是故意留下线索,等于是放水,而他依然没有通过试验。 日头正盛,晒得他得昏头胀脑。眼前这双眼睛嘲笑意味太浓,他不能忽视。而且,就算没长开,傻子也能看出来她是个女人。 这算怎么回事,御史台能招个女人做仵作吗。他陷入沉思。 “李大人。” 矮个子还是嬉皮笑脸,给他行叉手礼。 “方才多有得罪。在下韦练,京兆万年人,族中老幼尽死,只余我一个。阿耶是仵作,阿翁是医官,我还擅丹青。见了大人重金求贤,在下实在缺钱奉养家小,便来了。” 男人眯起眼,听她编。 “家小?不是族中老幼都死光了吗。” 对方不紧不慢:“实不相瞒,在下如若得了五百贯,便可在一个时辰之内有家有小。西市多得是带着儿女愿嫁与我这般少年郎的佳人,大人若不信,我现场招亲便是。” 他背起手,继续问。 “按《唐律》,做仵作需有官府登记造册,你有么。” “有。”对方像是早有准备,从怀袖中取出一张揉皱的麻纸:“喏。” 他接过去验看,却见那麻纸上当真密密麻麻写了允许彼人于该县该地任仵作云云,名字是韦练,落款却是十年前。 见他看到最后,对方立即咳嗽几声。 “实不相瞒,这是家兄的仵作名册抄页。” “既然你兄长是仵作,来的为何是你。”他低头,想辨认对方狡黠目光里有几分实话。然而对方就在此时凑近,几乎逼到他眼前,声音也放低,很有些讨好的意思。 “大人不会看不出来吧,我是女子。按律,女仵作不能入名录,但我的本事不比阿兄差。更何况……此案事出紧急,我敢说,就算全长安去搜,也找不出比我更会画骨的仵作。” 他眉心皱起,伸手提起她圆领袍,对方就被拎起。由于身量不够、她脚尖离地半尺,脸憋得泛红。 “本官没空与小儿胡闹,回去找你阿兄。” 放手时,她呛得连连咳嗽,眼泪鼻涕一起流出来。抬眼时却看见他已经走远,步伐极快。日头高照着,不知为何,她喊出声。 “我阿兄死了!十年前长安饥荒,他被吃了,我全家都被吃了!” 第4章 男人站住,手按在障刀上。黄叶从西市最高的一棵树上飘落,落在他肩头。 她扶着膝盖喘气,方才喊的那嗓子已经用尽她白天吃的半个胡饼的余力,现在就算对方走掉,也再追不上。 然而视线里赫然出现一双官靴。 她抬头,先看见银鱼袋、火石,接着是障刀,最后才是比她高许多的肩膀。逆着阳光,她头一回仔细端详他的脸。 如若是几十年前,单凭这张脸,他也能在长安权贵中平步青云。但现在长安人人自危,要往上爬,得付出更多尊严,乃至生命。 “大人”,她又恢复嬉笑,眉眼弯成月牙。 “若是招了我做仵作,大人的案子定能告破。”说完她又舔舔嘴唇:“但在下有个条件。” 他眉毛挑起。 “讲。” “我看大人身形不错,骨相更是上乘。能不能……”她鼓起勇气,眼睛清亮又无辜: “给我摸一下。” *** 哗啦。 小个子青衣术士被连书箧带人甩进御史台狱,把还在翻看卷册的年轻人吓了一跳。 “康六,审她。” 说完这句他就走了,其余什么话都没有。于是康六放下碗起身,左右查看眼前的人。待对方扶着腰哎哟着抬起眼,对方才倒退两步。 “哎哟嚯,你不就是那个平康坊会算卦的仵作。” 对方翻了个白眼,气定神闲盘坐在草席上。 “对,我就是你家大人请来的仵作。随便审审得了,审死我,明天阎王爷去陪他查案。” 康六托腮,把食盒里的芝麻烤饼和面片汤珍惜地归拢好,才站起身,笑着凑近。 “你知道我家大人是谁吗?御史台狱也不是等闲想进就能进。” “管他是谁。”她眼睛牢牢盯着食盒,喉头咕噜一声。“我今天要是死在这,死前 能不能,吃顿断头饭?” *** 半个时辰后,御史台内。 “回大人,按大人的吩咐,人审过了。”康六在门前等待片刻,待里面传来应声,才踏进门,看见对方眼底乌青、约略又是一夜未睡。 “招了么?”他按着额角穴位,披衣起身,理正衣冠:“姓甚名谁,家住何处,什么来头,背后可有靠山。” “啊?”康六抬头:“大人的意思,不是让我给她点吃的吗,真审啊。” 男人穿衣的手停顿,深深看了他一眼。对方心中一凛,不敢再作声。等他走出门,才在后面跟上,面露担忧。 “那丫头麻雀崽子似的,审两下万一死了,怎么办。她还说她父母兄弟灾年都做了菜人,真是可怜……” 哐当。 狱门被踹开,男人走进去,将靠在墙边阖眼休息的青衣术士一把抓起。 “上木架。” 康六闻言不敢多说,将人绑上木架,在木架上她终于能和对面的人平视,那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照进她心底黑暗最深处。 “水。”他伸手,身后的人就递过碗,兜头浇下。水中搀了不知是花椒还是其他,辣得她眼睛都不能睁开。 “崇仁坊。” 他在她耳边吐出三个字。 “想起来了么?想不起来,下官便再帮你想想。” 他慢条斯理,手握在她脖子上。 “你的同伴,那个叫赵二的,半个时辰前已抓到,就关在你旁边的大牢,已用了刑。如若你不招,死的,就是他。” “狗官!” 她终于吐出嘴里的水,努力睁眼直视他,眼里都是血丝。是与白天截然不同的眼神,像燎原烈火,所烧到之处都化为焦炭。 那眼神里的骄傲,贵比王侯。 男人笑了,放开握住她脖颈的手。没用什么力道,但依然留下泛红的指印。 “放了赵二,他不过是个乞儿。主谋是我,我认识秦延年。” 听到秦延年三个字,他立刻屏退左右,狱室里独留两人。而木架上的人还没缓过来,说话前要停顿许久,才能接得上气。男人无动于衷,只是站在当地,等她继续说下去。 “秦延年是平康坊的画师。其实、今日早些时候,我便托你手下那个,叫什么,康、康六的,通报过你,说我是平康坊的仵作,会算命,愿来拜访。但你根本没在意。”她冷笑:“你就是个无才无德又无能的狗官。” 他想起白日里在西市,康六欲言又止被他打断的话头,眼神微动。 如果她说的话是真的,他就在她面前败了三次。 崇仁坊追丢算一次,明白地提起平康坊却被无视算一次,照面不识,又算一次。 在这个一只手就能被捏死的虚弱女子面前,他反倒时刻都处于下风。 “如今长安,唯有我可助你查案。秦延年的死因,乃是你近日心头最大的包袱不是么?我猜,与裴府有关。” 他瞬间抬眼。 “你说什么。” “放了我,便告诉你,我是如何推想的。” 她也不示弱,抬起脸,尖翘的下颌像要戳死人,眼睛格外清亮。电光石火间,他突然想起往事。饿殍千里的中原,有许多眼睛亮得出奇之人,往往是回光返照。 他不再审问了,转身走出狱室,对等在门外的康六只丢下一句。 “给她灌完姜汤,换身衣服,半个时辰后,带到院外上车,去裴府。” 说完,他又回头补充。 “要活的。” *** 御史台的马车在院门外停驻,黑纱帷幔,如同丧舆。持刀侍卫站在两侧,看到麻布袍的小个子从院里走出,并堂而皇之、目不斜视地上了车之后,都有些愣怔。 车内,男人正襟危坐闭目养神,障刀放在膝上。待听见响动睁眼,看见她面庞被洗过、发髻干净,皂袍也干净,一副仵作打扮,随身腰带上拴着大大小小十几样东西,煞有介事。由于多年吃不得饱饭,身量未齐,若不仔细看,说是舞勺之年指男子13-15岁,出自《礼记.内则》。的男子也有人信。 但她神色却有些不自在,自从上了马车就不直视他。 “怎么,哑巴了?” 他瞧过去,看见她果然往车壁板更深处靠了靠,可以避开他的目光,且不说话,不同于方才的伶牙俐齿。 “张嘴。” 他单手按在车壁板上,未等她反应过来,手指就伸进她唇间,撬开牙缝,力道之大任由她扑打踢踹也没有放开。待从她舌苔下果然探到个坚硬物什之后他收手,而手上已沾了许多口水,他全在她衣角上抹完了手,才端详那个东西,却只是枚五文的铜钱。 “这什么。” 他觉得有些好笑。 ——他是搜捕出身,把铜钱藏在舌头下,就以为能躲过他的眼睛吗? “赵二给的。”她终于恢复语言能力,有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坦然。方才她离开御史台狱,趁守备不注意就拼死跑到一墙之隔的狱室,果然看到形容枯槁的赵二。两人相视一笑,他从怀里掏出枚铜钱,从铁栅栏之间扔给她。 “买点吃的,别饿死了,小十三。” 男人捏着那枚铜钱看了看,接着扔出帷幄外。铜钱在漫天尘土里滚了滚,就彻底消失。 对面的人看着那枚铜钱被扔出去,接着那方才他看过的、烧尽一切的眼神,又出现在她脸上。但由于方才的一番折腾,她脸色不再惨白,更有活人气。 “我定会杀了你。” “好啊。” 他托腮看向车外,暗黑夜幕逐渐笼罩长安,面前不远处,就是裴相的府邸。 “不过,长安想杀李某的人,不差你一个。若想动手,得尽快。” 第3章 ☆、傀儡词02 车马停在裴相宅院前,先下来的是带刀男人,门前侍立的卫兵上前行礼,不料身后又蹦下来个少年模样、穿仵作衣服的陌生面孔。但既然御史本人都没说什么,众人也就散开,为两人留出通路。 他要抬腿进院,却见她等在原地,手搭凉棚、望向裴相府邸正 门的屋脊。 “怎么?”男人也回头。 “这些乌鸦”,她往天上指:“原本就住在裴相府里吗?” 他也随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见屋脊上群鸦啸聚,想起某些天宝末年的旧事,心中不快,就摇头,用刀柄戳了戳她后背。 “别多问,先进去。” 韦练不出所料地碰了一鼻子灰,也不恼,笑嘻嘻地跟着他走进裴府大门。 “河东裴氏,有唐以来,历代为相者多。此处的宅邸占据一坊之地,前后五进,还有花园。人多眼杂,你跟紧,不该问的别问。”他疾步往前走,而她只能小跑跟上。看见她又开始喘不上气,他就眉心微皱,但放缓了步速。 “此处是前堂,再过两道门,入了后宅,有个临水楼阁,长安人称‘裴相金阁’,死者便是在金阁里发现的。”他用障刀刀柄往前指,金色菊丛掩映中,依稀可见临水有座华美楼阁。 第5章 “为何叫金阁?”她抬头,恰看见他在冷笑。 “到了便知。” *** 吱嘎。 沉香木门闸被侍者推开,卫兵见是他,都收起刀,让出通路。金阁的门开启之后,韦练先是皱眉,接着眼疾手快从其中一个随身小包里拿出香丸,给左右鼻孔各塞了一个,又看向男人,见对方形容自若,脸上就露出疑惑。 “我常年饮茱萸汤,可御尸臭。”按张仲景《伤害杂病论》,吴茱萸是温性药,气辛而味苦,气味俱厚而能降,为厥阴寒邪上逆的专药,治呕吐、头痛效佳。此处御尸臭为杜撰,请遵医嘱。 “怪不得”,她嘀咕:“还当李大人天生便是验尸的料呢。” 他不置可否,使了个眼色让她往里看,于是在许久不通风、血腥气浓烈的“金阁”内,韦练被眼前的景象惊得睁大了瞳孔。 地上的人形血迹不是最骇人的、四周摆成阵法的长明灯也不过是墓冢里常用的东西。真正让她感到不寒而栗的,是将金阁四壁围起、极端华丽又极端恐怖的屏风。 四面屏风一共十扇,纯金包裹、上面用螺钿、各色宝石与颜料画着十个华服女子。与寻常屏风不同,这十个人是同样的长相,同样的衣着,只是姿态与怀抱的乐器各异。最诡异的是,画上的女子之中,有一个抱琵琶的画像,脖颈处缠了跟极细的红线,侧脸像在若有所思,表情悲伤,其余画像的欢乐在反衬之下更令人毛骨悚然。再仔细看时,那根红线逶迤在地,出现在其他所有屏风上,有的被女子持握在手,有的挂在衣襟,有的在身旁的狸奴爪下。 “这就是‘金阁’的来头啊。”小个子左顾右盼,接着走向金阁中央。桧木地板上血迹已经干涸的,但人形却因此格外清晰。她蹲下,伸出手比对,口中念念有词。 “身长五尺三,十六岁,无生产。头戴金雀钗、手上……”她咦了一声,男人就走过去。 “怎么?” “死者当时在此处,当是穿着与屏风上极似的衣裳。喏,这里有裳纹饰的血印,应当是……黄罗银泥裙、五晕罗银泥衫子、单丝红地银泥帔子。唐末五代志怪小说《仙传拾遗》中载,唐朝一位富人的妻子穿的就是“黄罗银泥裙、五晕罗银泥衫子、单丝红地银泥帔子”,“盖益都之盛服也”。” 他点头,眼里有些赞许闪过。 “还有呢?” “这头上戴的饰物,曾掉落在此处,我猜想,大略是挪尸时太过匆忙,没来得及拾取。”她指着另一处血痕,剐蹭处依稀可见金钗形状。“若询问查看过此处的验官,当能找回。但另有一处……”她向下看去:“此处,是死者手镯痕迹。这镯子并非纯金,乃是黄铜包金制成,且金漆剥落,手艺拙劣,不是什么金贵的镯子,怎会在死者手上。” 她抬头看他:“死者姓甚名谁,何方人士,可有父母亲眷?” 男人袖手站立。 “先说说,按你的推论,她是如何死的。” 她听了这回怼也还是心平气和,站起来检验身上有无血迹,沉吟片刻后回话。 “寻常仵作验尸,要先看死者仰面还是面朝下及方位、血迹,接着验尸斑、骨伤、有无毒发迹象。另要比对痕迹,例如鞋印、织物,及刀斧凶器遗留,画尸形图。画”尸形图“及检验”鞋底泥“等刑侦手法,在《唐律疏议》和敦煌文书中均有记载。之后,即是‘五听法’。” 他点头,她顺了顺说太快差点没上来的气,才继续。 “五听,乃是辞听、色听、气听、耳听、目听。这五听,看的是与死者有关人等的反应,从中找出真凶。辞,乃是言语,色,乃辞色,气,是呼吸是否如常,耳,乃听问话后之应对,目,则是眼神。” 她又走近他一步,对方被她逼到金阁边缘,快要碰上背后的屏风。 “譬如,我现在看李大人你,面中发暗,眼神躲藏,当是心中有鬼。” “证据。”他稳住脚步,而她在他站稳之后刹住步调,回身继续,眼里有反将一军的笑意。 “《唐律》有规,拷囚不得三度,但长安收复以来,纲纪废弛。此案死者是在宰相府中死去,又身穿华服,死状蹊跷,我猜,或许是生前经受过私刑。” “什么?”他闻及私刑二字,眉心蹙起。韦练蹲下身,下颌搁在膝盖上,安静看着血迹。 “死者筋脉被挑开,四肢尽折、弯曲成这般形状,按流血如此之多来看,应当是还在活着时,就被如此对待了。这姿势,李大人可曾在长安其他地方见过?” “其他地方?” 她顿了顿,不忍心似地开口。 “城北光宅寺壁画乃是武后所捐,北壁弥陀净土变中央有幅反弹琵琶的飞天。” 男人睁大了眼。 面前的血迹,与他曾在佛诞日偶然看过的壁画痕迹严丝合缝。死者竟活生生被摆成了飞天图样。 “飞天是西域天人,天人乾达婆与紧那罗乃是香音与舞蹈之神,死者难道擅音律?” 她没等他回答,就继续沉浸在推演中。 “看血迹,死者脖子上,应当也有红绳。除了两处手脚经脉挑开之后出血,脖颈这处,应当是最后的致命伤。血迹深浅不同,脖颈处颜色最浅,乃是因为……”她目光聚集:“红线是最后收紧的,收紧之后,死者才毙命。” 空寂的金阁里回荡她的话音,金阁外、乌鸦啸叫,凄厉无比。她又抬起头,看向陷入沉思的男人。 “方才在门前,我问乌鸦之事,为何大人不言?” 他从神思恍惚中惊醒,开口时压低嗓音,仿佛怕惊动鬼魂。 “那些乌鸦,是天宝十四载安史之乱发生时间之后,留在长安的。彼时裴宅乃是……”他停顿:“停尸的凶肆。金阁在王师收回长安之后才建起,这些桧木与金屏风,是扶桑的贡品,圣人赏赐了裴相,裴相为表荣宠,才修此金阁。” “扶桑。”她手指在地上画圈:“听闻当年明皇南幸,从剑阁入蜀,六兵不发,杨妃军前惨死,尸骨无存。也有人说,杨妃是被送去了扶桑。” “野老村夫信口胡沁罢了。”他用剑柄戳了戳地板,语气讽刺:“实则裴相修这金阁,大略是为金屋藏娇。” “何意?” “桧木防虫蛀、防潮气,建阁于水上,与外界隔绝,便可独享一方天地。”他看向屏风:“这些屏风下都装着木轮,想看水景时,便推动木轮收起屏风,不想让外人知晓阁内在做什么时,便用屏风遮挡四面。从前,此处乃是裴相宠妾所住。宠妾死后,空置多年。主宅里的花厅,才是裴相寻常宴请宾客之地。故而听闻有人死在此处时,我也有些惊诧。” “宠妾?”韦练耳朵支棱起来。 “嗯。”他沉吟:“裴相妻妾无数,但据闻,宠妾只有一个,说来巧,宠妾也是扶桑人,离乱之时被裴相所救,两人据说情意甚笃。宠妾病亡时,裴相据说哀痛欲绝。” 他直视韦练,一字一顿。 “三日前死去的这位女子,便是裴相的贵妾所生。” 窗外又传来一声凄厉的乌鸦啼叫。 “啊。”韦练挑了挑眉毛,有种听惯了此类故事的麻木。 “不对,一个宰相之女的死因,用得着李御史如此大张旗鼓地查么? ”她歪头:“还是说,此事不仅与裴相,还和宫……” 她没说完,因为男人上前一步用手捂了她的嘴。 “不可妄议。” 作者的话 寡人有猫 作者 04-25 感谢追更和加书架的朋友们!这本每晚八点规律更新 第4章 ☆、傀儡词03 等看到她拼命点头表示不乱说之后,他才把手放开。韦练已经习惯了他的凶煞,浑不在意,继续四下查看,还走到屏风前去拨底下能转动的滚轮机关。 骨碌碌。 滚轮被拨动,其中一扇屏风往另外一个位置滑行。男人负手旁观,等与韦练对上目光时,两人同时点头。 滚轮继续挪动,这次他也上前,与韦练一起推。金屏风上的红线像剩下的最后线索,拼起所有图画。随着两人步伐加快,原本被打乱的屏风排序又被逐一复原,谜底呼之欲出。最终,随着韦练喊停,美人们手里的红线被有序连接起来,前后相继,而在金阁的中央,是那副怀抱琵琶、脖颈上缠着红线的女子。看起来,就像是——其余九人联手、以端庄贤淑的姿态、绞死了中央的琵琶美人。美人身躯半侧,步伐往内而不是往外,仿佛正在含泪踏入虚空世界,而背后才是人间。 “不对。”韦练喘着气,伸手擦汗。 “什么不对。”他侧过脸,看见她被风吹一下就要倒地的瘦弱后背,眉心又微皱。 “这是反向妇人启门汉唐墓葬中常用的装饰图样,外形为一个女子半身在门内、半身在门外,意在引渡墓主升天。图。” 第6章 “什么?” “富贵人家墓葬里常见的《妇人启门》,原本该是身子向外,半身侧立,意在引渡墓主升天。这中央的金屏风,却是身子朝内、面朝外。那么,我们所在之处,才是冥府,她所到之处,乃是人间。” 男人更加疑惑,韦练急了,握住他手腕就往自己对面拉,站在面对屏风的位置,而韦练自己站在背向琵琶女子屏风的位置。 “譬如说,大人已经死了,躺在墓穴里,此处金阁便是你的墓室,我若摆这个姿势,便是寻常墓室里所见的,妇人启门。你死后便可被引渡到天上去享福。” 她摆了个面对他开门的姿势,甚至还勉强笑了一下以让他更好理解。 “但若是我是这副姿势”,她转过身子,背对男人,手往后搭在虚空的门框上,接着侧身,目光哀怨地看向他,此时此刻,她的动作与不远处的屏风一模一样。 “那便是说,大人已升天,正在往天上看向人间。” 他打了个寒噤。 “依你之意,站在金阁里的人,应当都已经死了,且已经升天。” “不错。” 韦练自信点头,说完才意识到有什么不对,脸变白了些许。男人脸色也没好到哪里去,两人面面相觑了一会,还是他先开口。 “再看看,还有何物蹊跷。” “再有便是这些灯盏了。” 她指向环绕金阁中央血迹、围成圆形的长明灯。灯盏制式古老,都做成跪坐宫人此处长明灯形制参考汉代长信宫灯。形状,精巧且诡异。 “一共十二盏,怎么看,都是法阵。” 她又往前走几步,仔细查看灯芯,却发现里面不是油芯,而是蜡烛。她用手沾了余蜡,尝了一口,而他目光追随她诡异举动。 “没毒。” 她回头向他确认。 “寻常案子里常有在灯芯中放西域毒药、待烧完便可致幻,狂乱自戮的。但此案并非如此,是寻常可买的蜡油。”她从身侧大小布袋里掏出其中一个,打开小盒,用小刀从每个灯芯中都剜了蜡油,收入盒中。“这些证物,留待御史台查验。” 他在她剜蜡油的间隙,又开始在金阁中绕行。十二个灯盏、十扇屏风,排列成两个同心圆,将死者围在当中。而房梁上…… 他终于下定决心,对她开口。 “还有个东西,你抬头看。” 韦练抬头,看到房梁上的两句诗,啊了一声,手里的小盒没拿稳掉在地上。 “怎么,你见过?”他抓住她神情里的微妙情绪,马上追问。 韦练仔细看那两行草书,目光灼灼。 “这是……秦延年绝笔。” 她咬唇,眼里燃着火。 “秦叔是我旧相识,当年在平康坊他喝多了酒时曾讲,他的草书承自张旭盛唐著名书法家,两人是天宝年间的酒友。长安陷落之后,他再不写行草,说见了伤心。” “你为何会认识秦延年。”他又走一步逼近她。“为何要毛遂自荐来做仵作,又信誓旦旦,说秦延年之死与裴府有关。若你与他是同谋……”他喉头滚动,眼中暗流奔涌:“恐怕不止是杀头那么简单。” “我与秦延年是什么交情,李大人当真在意吗?” 她猝然开口,又倒逼他退了半步。 “你带我来此,不就是为了捉住我与秦延年相识的把柄,然后将我定罪,送去领赏,不是吗狗官。” 她腰板挺直,目光中毫不掩饰的嘲讽让他心中火气更盛。 “你们这类狗官,不就是接了案子后,纵使查明了真凶也谁都不敢得罪,最终抓几个草民做替死鬼,让犯案的贵人继续逍遥吗?那还迁延个什么,不如趁此时我已供认,直接拿下。方才我所推的案情,便都可作为你独自想出来的,写进文书里,又可官加几级。” 她甚至又逼近他一步,像被吊起来搁在案板上还宁死不屈、蹦起用尾巴也要抽他一下的鱼。 “来啊,断头饭也吃过了,秦叔的绝笔也看过了,韦某这条贱命,今日折在此处也不亏。” 他与她寇仇般地对视了半刻,最终他强压下被误会的怒意,闭了眼又睁开,心平气和开口。 “我若要拿你做替死鬼,不用带来此处,在御史台狱里便能将你屈打成招签字画押,明日你的脑袋便能挂在午市供人评论。” 韦练怔住了。 “你不抓我吗?” “我抓你做什么。”男人气笑了。 “那 ”,她飞速思索,眼帘垂下,但他仍能看到她滚动的眼珠。 “我看了如此多机要,尤其是那个、那个诗,想必,若不能破了案子,便不能活着离开御史台,对么。” “还算机灵。”他叉腰,按了按额角:“再想想。” “那诗里提到的‘十人’,恐怕就是御史台在发愁的要案。你此前不让我说的缘由,大略,不是与裴相有关,便是与……内廷有关。” 寂静。 寂静中男人眼里杀机涌动,伸手揪住她衣领,但用力不深。受了此前惊吓,她浑身都绷紧,四目相对时,她在他眼里看见兔子般无力的自己。 “你一个市井画师,怎有如此见识,你究竟出身何处。” “无父无母、无亲无故、孓然一身,无可奉告。” 她咬牙,眼里是痛快的光。 “乱军一起,纵使天子也要乞食乡里、杀妻以讨将领欢心。出身算什么,权位算什么,富贵算什么?” 他放手了,韦练浑身一松,坐在地上。男人袖手转头,语气冷漠。 “不早了,今日查案便到此为止罢。” 他手按在大门上,敲了三下,门外的卫士们闻声而来,保卫金阁。门在她身后关上之前,他最后看了她一眼。 “将此处尸形图、屏风画、还有梁上草书,全部临摹,明日交与我。若有半分差池,便如你所愿,将你押入死牢,择期问罪。” 咣当。 金阁关上了,而韦练被关在金阁里,与血腥的一切相对。男人在门外听了一会,没听到嚎哭责骂,也没听到其他异响。他几乎不可闻地叹口气,对左右吩咐。 “看好金阁,不准任何人进出。” 走了两步,他又回头,补了一句。 “逾半个时辰,进去送饭。吩咐裴府做姜汤、加胡椒、羊肉。” 黑暗中菊花丛被风吹得簌簌颤动,他安排完一切,束手站立,神思忽而游离。方才她骂他时的词句尤在耳畔,他嘴边却少见地浮起笑,看得侍卫们毛骨悚然。 “不知天高地厚。” 他如此自言自语了一句,就往外走。而在菊花丛中,忽而显出纱灯的光。两盏精致纱灯,上面写着“裴”字。 “李大人留步。” 宫灯后,穿着绯红袍服、步伐慵懒的人出现,鬓发半白,眼睛如老虎般悍然无畏。 “听闻大人带了新找来的千里驹查案,裴某不敢打扰,故迎客来迟,实在失礼。”对方拱手:“如大人不弃寒舍简陋,不妨留下一同用饭如何。” 他站在水阁边,冷冷看着步出菊花丛的宰相,如同两只猛兽在岸边对望,最终,是宰相先带着笑颜打破僵局。 “莫怕,此宴并非鸿门宴。裴某只是想知道,何时能洗清老臣的嫌疑,好回朝尽忠。” 绯色官袍一甩,身后就出现两个妙龄的女子,各自捧着酒壶。 “重阳美酒,是老臣微薄谢意。若大人不收”,对方箭簇般的目光射过来:“便是觉得爱女死在自己府上这事,是裴某自家设计、嫁祸贵妃的一出戏。毕竟,大人站在鱼公公那边,公公站在贵妃那边,朝野上下,人尽皆知。” 第5章 ☆、傀儡词04 裴宅中央待客的厅堂里灯火通明。丝竹管弦之声如同仙乐、飘到九天之上。细竹帘放下,将厅堂里的奢靡景象与外界隔绝,依稀能见到如云的美人托着金盘在回廊里穿梭。 如果无视屋顶上密密麻麻停着的乌鸦,这本是一幅静夜良辰夜宴图。 宴会厅中央是沉香木矮榻,榻上金屏风画着猛虎噬人,血腥可怖。穿着绯红圆领袍的裴相正歪坐在踏上,看着下首正襟危坐的贵客,他面前食盒里,珍肴美食一动未动。两旁的美人为他斟酒,都被他冰冷目光吓得缩回手。 “李御史,是看不上裴某府上的菜肴么?”裴相懒懒开口,从金盘里拿起一颗葡萄放进嘴里,饶有兴味地看着他。 “不敢。”他垂目养神,手按在膝盖上,神思飘到别处。 啪。裴相将手里的玉杯搁在案几上,丝竹停了,左右吹横笛的弹琵琶的与传菜的全数安静退下,直到偌大的厅堂里,只剩下两人。 “说实话,案发三日以来,裴某一日未曾安寝。”裴相叹息:“吾小女年纪尚幼、自小娇惯。入选十美图册以备妃位原本是圣恩浩荡,却令吾心中惴惴”,他低头:“如今发生此等祸事,实在痛心。” 第7章 “右相大人”唐朝时期,采用“群相制度”,唐玄宗在位45年,共任命了34位宰相,这是因为唐朝在同一时期可以有多个宰相。“三省六部”中的“三省”,即尚书省、中书省、门下省的正副长官都是宰相,中书省的长官名叫中书令,人们常称之为“右相”,而门下省的长官叫侍中,常称之为“左相”,因为中书令是行政中枢,所以“右相”的权力高于其他宰相。,男人终于抬头侧身,朝上首谦恭行礼,目光却直直看过去,甚至有些冒犯意味:“听闻大人这位故去的千金之生母,乃是扶桑人氏,金阁也是大人为其母所建,而彼氏身故之后,金阁也尘封多年。为何此次死者会在金阁中被发现?另外,三日前,亦有一人于裴府夜宴中失踪,今尸体已找到,且身份已查实,正是失踪之画师秦延年。” 他手按在矮桌上,目光如炬: “秦延年与右相大人的交情,又是从何而始?” 厅堂里安静得只能听见貔貅滴漏的水声,滴答,滴答。接着铜钟敲响,提醒已经到亥时。他余光扫到角落的滴漏,顿了一下,因为那滴漏边也放着一盏长明灯。而裴相的回答打断了他的思路。 “吾与秦延年,乃是旧相识。从前在东宫……”他说到这里立刻顿住,继而改口:“在长安时,秦延年的行草、崔好古的横笛、扈三娘的剑舞,并称三绝。可惜后来,他变成了流连南曲平康坊分为北曲南曲,北曲是较高等的场所,南曲多歌肆酒楼。放浪形骸的酒徒。我也从小小的七品翰林,变成右相,但实则高处不胜寒,因此常在家中宴请故友。谁知横遭变故、我实在不知他就是为此次皇子 纳妃画像的画师,若知道,绝不会请他至家中饮酒。” 他假装没听到“东宫”两个字,继续问下去。 “敢问,这长明灯。”他手指向角落的灯烛,而裴相表情微变,但很快用笑容掩饰:“喔,李大人是在金阁中看见那些灯了罢,说来奇怪,吾也不知为何会摆成那般阵法。此灯自吾高祖以来便在府中常备,因它防风聚光,图个方便而已。” “防风聚光。” 他喃喃自语,若有所思。裴相举起酒杯,饶有兴味地看他。 “不过,裴某对李大人也有一问。李大人为何几次来查案、都未曾碰过府上烹调的肉?这道五羊烹,可是长安难得的。” 他目光只落在金盏里漂浮的肉汤一眼,立即挪开,语气冷淡。 “在下年少时,见过吃人。从那之后,便不再食肉。” 裴相啊了一声,目光瞬间黯淡,脸上的笑容也几乎不能勉强挂住。 “在何处?裴某倒未曾见过,许是谣传。” “衢州。”他看向上首的宰相,目光如刀:“右相大人未见过,也应当听过白拾遗的《轻肥》。” 上首的人不说话了。 他的回复,等于是在打宰相的脸。长安被乱军攻陷之后,一度天下人传唱的诗,便是那首《轻肥》。 夸赴军中宴,走马去如云。是岁江南旱,衢州人食人。摘自白居易《轻肥》,中间诗句有缩略。 “唔。” 右相沉吟。 “不过,右相大人无须挂怀。”他又行礼,嘴角挂着公事公办的笑:“如今长安已平定,圣上勤政爱民,假以时日,天下归心,此等惨事,想必不会再发生。” 他话音刚落,就听见门外通传,接着有人进来禀报,说随李御史一同来的那个仵作已出了金阁。男人眉毛微挑,这才不到半个时辰,韦练竟已画完?未等他作反应,上首的宰相就大手一挥,仿佛是为缓解方才的尴尬似地,豪爽道:“请进来,赐酒!” “右相大人。”他立即起身推辞:“仵作乃是市井之人,身份鄙陋,不可与右相同宴,恐进退失矩。” “无妨。”对方很大度地笑:“实不相瞒,裴某虽不才,却也爱结交贤达。这朝上有一半公卿,当初布衣时便是裴某府上的门客。” 见他炫耀起朋党,男人眉心微蹙,但面色不见嫌弃,只能拱手称谢,还没来得及再想别的借口推辞,就听见屏风外传来脚步声,原来已是裴府的下人将韦练请进了内室,而她一进门,就闻见内室酒气熏蒸,他正面朝上首站着,一幅谦恭相。 不用看,他都能想象到韦练鄙夷的神色,暗中捏紧了拳头。待回身时,却看到她悠然自得地坐在自己身旁被赐的座位边,已经开始自顾自斟酒。 他心里的火又被拱起来:“快行礼,谢过右相大人。” 她眉毛抬都不抬,像个木偶似地站起来,很勉强地行了礼,又极僵硬地开口。 “谢过右相大人。” 而上首的人却不生气,反而哈哈大笑。 “李御史,你带的这个仵作,倒比你有趣多了。” 在裴相的吩咐之下,美人又出来斟酒。男人从始至终未曾动筷,鼻尖闻到肉汤的香气而脸色愈来愈白。直到酒过三巡,裴相终于开口。 “敢问这位……金阁一案,查得如何?” 男人放下酒杯,手暗中按在腰间障刀上,目光看向韦练,示意她不要胡说。 而对方却在慢条斯理地擦嘴,接着打了个酒嗝,最后才抬眼,连余光都没有给他一个眼神,径直看向上首的宰相。 “真凶不在裴府。” 她笃定道。 “请裴相安心。明日便可出府,回朝议事。” *** 车行在官道上,路不平,上下颠簸,而他脸色愈来愈白。韦练却一脸好奇地趴在马车边,往外头张望。 “原来宵禁时分在朱雀大道上行车是这等滋味,不愧是掌管南衙十六军的右相,比御史台有排场。” 他没心情骂她,一半原因是方才她宴席结束时那句真凶不在裴府让右相心情大悦,让两人得以带着证物安然脱身,另一半原因是他自己。 闻多了肉汤气味,他已经几乎支撑不住。而身旁韦练抱着的食盒里,还装了她腆着脸向裴相要求带走的五羊羮。 “此前我觉得你是个狗官,但今夜你所为却让我有所改观,或许,你也有像人的地方。” 韦练背对着他开口,压根没看见他煞白的脸色。 “我在金阁画图时,听来送饭的侍卫说,是你嘱咐给我送姜汤、胡椒与羊肉。我平生头一回吃到胡椒,听闻此物价贵,想必,你也确是有用得上我之处。我韦某”,她清了清嗓子:“国士遇我,国士报之。若你当真没有害过秦叔,你我之前的龃龉便一笔勾销。” 她说这番话颇花了些勇气,像野猫吃了顿不错的饭,在勉强向人示好。说完,耳朵竖起来,却没听见他的回应,只听见车轱辘碾过石块的声音,咯噔,咯噔。良久,身后的人终于开口。 “滚下去。” “什么?” 她回头,看见他按着额头,面色白得可怕,但更可怕的是眼神,仿佛她是什么脏东西。 “我说,滚下车。” 韦练惊得心咚咚跳,随即眼眶微红。但这委屈一闪即逝,她以最快的速度叫停马车,随即就窜没了影。 她下车后,他迅速向后靠在车壁板上,吩咐车夫快马加鞭。好在御史台就在不远处,他下车后撑着走进亮着灯的地方,接着俯身撑墙,便在水沟边呕吐起来。 不知这么吐了多久,余光里晃晃悠悠出现一盏纸灯,是值班的康六。 “大人又闻着肉味儿了?在裴府?” 他轻车熟路地从腰上解下水壶递给他:“大人上赶着去跟那腌臜老儿打交道是图什么,我看那些尸位素餐的世家子,没一个好东西。” 男人不说话,仰头灌水漱口,仿佛要把肠子洗净。康六皱眉看着他,待他终于能正常说话时,眼角尚带着血丝。 “带两个人,去朱雀街与崇仁坊所连的那几处,去找韦练。她手里有证物,务必一起带回。” “谁是韦练?” 康六纳罕,接着恍然大悟:“哦,白天那个麻雀,怎的,没同大人一车回来?她没在裴府闯什么祸吧?” 男人不言,好像懒得说,又像连提起这个名字都觉得心烦。而康六已经识眼色地退了,临行又担忧看他,见男人抬起手比了个手势,康六就停住脚步。 “算了,我与你同去。” 第6章 ☆、傀儡词05 暗夜无人,抱着食盒、穿仵作衣裳的小个子在崇仁坊的小巷里灵巧穿梭。她夜视能力极佳,凭借多年在墓道里穿行的经验,加上月光,黑暗里,周遭的一切于她如同白昼般清晰,她不费吹灰之力地找到某个简陋棚屋,长短相接、敲了数下,不多时,里面有警惕的声音传出,是赵二。 “谁!” 韦练声音有点生气,还有点委屈。 “你韦十三姑奶奶。快开门!” 门咣当一声打开了,赵二像条久等的看门狗似地扑出来一把抱住她。韦练有点吃惊,但先把食盒小心翼翼递给他,然后叉腰开始数落: 第8章 “笨死了赵二,你怎的能让御史台那帮蠢货逮住?你发丘的本事呢,不是说能挖个地道跑吗,你怎么不跑!难不成是被蚂蟥绊住了腿,还是装乞儿装多了看家的本事也还给祖师爷爷了?” 赵二只摸头,嘿嘿笑了两声,就坐在地上借着月光打开食盒,只看了一眼就盖上,说话带着哭腔。 “不是,韦十三,你答应那个姓李的什么了,吃这么好?是不是断头饭?” 韦练又翻了个白眼。现在她不像在马车里那么小心翼翼,显得像个县主,叉腰下令: “让你吃你就吃,那么多废话。毒不死你。” 赵二终于听话地打开食盒,低头闻了闻,眼中惊喜:“五羊羮。” 她很得意。 “还算识货,这可是裴相府上的名厨所制。我今日帮他们查了大案子,大唐的右相觉得我是长安第一仵作,特赏赐了五羊羮给我。”她蹲下,眼里闪着光:“赵二,我说过,以后我定会飞黄腾达,烹龙炮凤、坐五牛车、青骓马,你看,没骗你吧!” 赵二不说话,拿起食盒里的玉箸,吃了一口,低头说,好吃。 她就又笑。 “好吃就对了,原本呢,他们还赏赐了我许多别的,什么蜀中的丝绸、波斯的金器,我都没要!右相还说,日后要我去他府上做画师,我也没答应,说韦某就爱混迹市井之间,瞧不上那些氏族纨绔。” 赵二把筷子放下了,月光里,他眼神清澈,但清澈之中又有点韦练看不懂的沉重感情。 “小十三,御史台那个姓李的,他没欺负你吧。” “谁敢欺负我!”韦练急了:“他什么都不是,连尸形图都不会画,就是个绣花枕头稻草杆,狼狈为奸为虎作伥色厉内荏外强中干,中看不中用的东西!” “但你跟着他上了马车,又自己回来了”,赵二侧过脸,喉咙梗塞,片刻后又直视她,眼神坚定:“若是他敢动你一个指头,我定叫他横尸朱雀街!” 韦练此时才想起什么,眯着眼睛看赵二,伸手揪住他耳朵: “方才我想不明白,现在想明白了,你被抓去御史台,不是他们找到你的,是你自投罗网的,是不是?”她气笑了:“赵二!你是不是浆糊脑袋!御史台是什么地方,你有几条命?” “你都能去得,我为什么去不得?再说了,若你在牢里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向黄泉之下你父兄和师父交代?” 他这话说得心虚,看见韦练喷火的眼神,又摸了摸头,改口。 “好好好,我知道错了,下回有何异动,都先知会你,好不好,十三师姐?”他为表示友好,甚至拿起另外一块五羊羮一口吃下:“唉哟,如此佳肴,要是有酒就好了。” “撑死算了,我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与你做同门。”她如此骂着,还是从腰带上解下酒囊,抬起脸骄傲道:“这可是上好重阳酒,别又饮牛似的。” 赵二眼睛都亮了,两三下打开酒囊,先嗅闻片刻,接着便扣上木塞,给韦练行了个大礼。 “小十三,就凭这重阳酒,以后我给你做牛做马,但听吩咐。让我去扫茅厕、拖尸首、穿上罗裙扮成县主去跟吐蕃和亲,我都万死不辞。” 她终于被逗笑,笑得前仰后合,暗巷里都回荡着她清脆笑声、圆月高高挂在天上,赵二看着她笑,也笑了。 “话说,小十三,你如今被御史台盯上,从前的住处想必不能再去,晚上你回哪?” 他不好意思地挠头:“不然这棚屋让给你,我、我去老地方。” “老地方,你说崇仁坊那个墙根?那儿不是死过人,你还敢去?万一真凶回去查探,看到你,一刀抹了你脖子怎么办?”她摇头:“这棚屋你就安心睡吧。瞧着不甚干净,万一有个尸虫蜈蚣什么的我可吃不消。” 停顿片刻,她又眯眼笑:“实不相瞒,御史台给我留了间大屋子,就在皇城里头!比你这棚屋宽敞三百倍不止,还有两个侍女伺候早上洗脸梳头。” 赵二嗤了一声:“你就诓我吧。” “不信你明日随我去看!”她信誓旦旦,把腰间的布袋拿出来晃了晃:“瞧见没,裴府那案子的证据,都在我这,我现在便是御史台那帮草包的祖宗,他们怎能不好吃好喝地供着我?” 赵二将信将疑,而韦练已经站起身,豪气干云的拍拍他的肩。 “你就安心待在此处待命,这案子还没完,少不得要用得上你的地方。待时候到了,我自会来唤你。” 说完她就转身,朝赵二挥手再会,而身后的人也不知该怎么留下她,只能抱臂在原地站立、垫着脚张望,直到那个清瘦灵巧的身影消失在瓦砾堆中,再也看不见。 *** 马车在崇仁坊里安静行驶着,马蹄包布、马嘴衔枚,没有一点声音。康六抱臂,看他的顶头上司鬼鬼祟祟地贴着车壁板往外看,连脸都不敢露,直到韦练离开那条暗巷,才吩咐马车继续跟上。 韦练轻车熟路地在各种岔道穿行,好几次差点跟丢。直到她行到某间破庙、走进去,翻开其中一块破砖头,取出个铜钥匙,又走到破庙里边,用钥匙打开尘封的观音阁。随着吱呀一声闷响,尘灰落了一地,蛛网摇晃,被吵醒的蝙蝠扑簌簌地飞出来。而她浑不在意,擦了个火镰点亮香案上的油灯,对着破败的观音拜了三拜,把墙边立着的草席展开、略微掸了掸灰,就准备躺下。 而就在她要躺下当口,门前突然有脚步声响起,接着破庙木门吱嘎打开了。 她握紧腰间刀、黑暗中看向来人,见是他,吃了一惊。 而他只是沉默站在门框边,表情如同白日里两人在金阁里那般漠然。但脸色没有此前那么苍白了,甚至在灯烛照耀下,显得有些血色。 “这就是你说的,御史台的大宅子?” 韦练的脸由警惕转为惊讶,又由惊讶转为恼羞成怒: “你偷听我!??” 他转过脸,不知怎么,韦练觉得他月光下的眼神显得有些伶仃,甚至有些可怜——像丧家之犬那般,耷拉着尾巴和耳朵。 “你身上还带着御史台的证物。”他终于走到草席边,半跪下去,伸出手:“还回来。” “凭什么。”她护住腰间,机警地把证物所在的布包往后藏。 他不语,只是一味地去抢,两人在草席上争得你死我活,待停下时,韦练气得两颊泛红,咬唇看他,手还按在腰上,而他的手撑在草席上,居高临下。而此时油灯噼啪一声,观音含笑,瞧着这混乱场景。 不知想起什么,他原本紧绷的表情松动,松手站起,自顾自拍打沾上的草灰。 “上车,随我回御史台。” “不去!”她抱住证物:“你算什么东西,敢使唤我。召之即来呼之即去,当我像你一样是朝廷的狗么?” 灯烛又是噼啪一声。或许是幻听,韦练似乎听见他背对着她,发出轻微叹息。 “方才在马车上,是我不对。” “你说什么?” 韦练这下以为真的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但他这次回转身,手按着障刀直视她,表情恳切。 “是我不对 ,我不该那般说话。”他又按住额角,镇定片刻后继续说下去。 “我年少时,曾见过人食人。从那之后,便不再吃肉,乃至闻到五牲古代用作祭品的五种动物,即牛、羊、豕、犬、鸡。之味,都会恶心,呕吐不止。故而方才在马车上对你出言不逊,是非有心之举,乃是情急之中的下策。” 这下轮到韦练不说话了。 良久,她都在草席上一动未动,而他也耐心等在原地,月光从观音阁开在屋顶的狭窄天窗里照进来,琉璃清辉流淌,从草席挪到他脚下。 “那”,她终于开口,手揪着衣角,抬眼时,炽烈黑瞳照得他晃了一下,迅速别开眼神。 “你要立字据,御史台要有我住的地方,三餐要有酒菜,要按时发俸银。”她掰着指头:“还有,若是我在查案时有个三长两短、重伤或是死了,你便将六旬的俸银折成粮食,交给崇仁坊的赵二。” 他点头。 “前几个条件,我都答应。最后一条,不行。” “我死了都不能折俸银?”她急了。 “赵二不行。”他看她,目光有点奇怪。 “怎么?他是我、是我过命的兄弟!” “就算他当真救过你的命也不行。”他转身,语气比方才轻松了许多。“御史台的规矩,要五服之内的亲眷,才能领你身后的俸银。” “你诓我呢!”韦练见他走,也急匆匆收了行李卷了草席跟上去,临走还不忘吹灭油灯。而他站定,听见她跟上来的细碎脚步,嘴角浮现微笑。 月光照彻那间破庙,也照见观音阁深处,有双眼睛藏在黑暗中,看见一切。它无声地笑着,等两人身影消失在马车上,才复隐遁于黑暗。 第7章 ☆、傀儡词06 第9章 这是韦练第一次进真正的御史台。 不是牢狱、不是远远站在皇城高墙外做贼似地觑一眼,而是坐马车堂堂正正开进皇城。槐杨夹道、再往北就是天子所居—— 这唯有百官能进入的地方,竟给她闯进来了。 韦练越是仔细瞧,腰背挺得越直,像猫高兴时翘起尾巴,骄傲和兴奋都写在脸上。 男人轻笑,斜靠在车里假寐,实则微眯着眼留意对面人的动作。韦练不说话时颇知书达理,甚至能骗过譬如康六那般没见过世面的毛头小子,但在他面前,此人就是个随时会闯大祸的烫手山芋。可偏偏又是这个烫手的麻烦,今天却不费力就解决了困扰他三天的谜题,看不顺眼又动不得,不在时又觉得百爪挠心,实在奇怪。 至于韦练出身何处、为何会认识秦延年,他迟早都会问出来。 “话说,在裴相府上时,你怎么就断定,他不是真凶?是说来诓他的,还是说,你有证据。” 他主动挑起话题,韦练才回过头看他一眼,颇有点被打扰了看风景心情的不耐烦。 “没证据,不过是诓那老儿,让他放我们走。不过,那裴相瞧着着实蹊跷。” “怎么?”他坐起,手按着膝盖,不动声色靠近她那一侧。 “口口声声说爱女儿,可在裴府的下人来送饭时,我随口问了句那位死去小姐的住处,对方却像听了什么不该听的,连连摇头。另外”,她也凑近他,眼睛晶亮,全是对分享案情的兴奋,甚至忘了刚刚两人还打成一团:“大人没注意么?爱女去世,裴府上下,连服素的人都没有,甚至照常宴饮,席上有肉有菜。” “按礼,子丧,父母不可哀痛逾制。裴相贵为右相,情不外露也是寻常。另外,尸身被盗走、府中无法办丧事,此案又关系重大,如何能声张。”他摇头。 “可就算再不露声色”,她直视他:“有情扮无情,是遮掩不住的;无情扮有情,也骗得过一时,骗不过一世。” 空气凝固一瞬,他眼神偏移,清了清嗓子。 “还查出什么?” “还有”,她完全没有注意到对面人的眼神变化,自顾自推理下去:“那金阁里,梁上的诗句虽是秦叔笔迹,但据我所知,秦叔不过是个普通画匠,并不会功夫,如何能爬到梁上去,倒挂着写字?” “你的意思是,当夜在金阁,还有人出现过。”他沉吟:“或许那人便是真凶。” “这些都只是我的猜测罢了。”她撑着下颌,仰头看车窗外的圆月:“而且,就算在梁上写字的人真是秦延年,要倒挂写字、那两句诗又墨迹淋漓,不像枯笔所题,那么墨迹势必要掉到脸上、衣裳上,或是地上。须知道秦延年除了好酒之外,还有个毛病便是好洁,除了手沾墨汁,平日衣裳和脸面是必要洗净的。若是掉在脸上,题字之人离开金阁,或许会……” 她思及此,瞳仁震动。 “会立即找个地方洗脸净手。”他接她的话,目光灼灼。 “如果在裴府洗脸,势必引起怀疑……秦延年平康坊的住处,在何处?” 她顿住:“在……南曲周回巷、北数第三间。是个破茅屋。” 此时马车停了,康六跳下来敲车壁板: “大人,到了。” 他就回头,向韦练示意:“先去看尸体,若确认了死者是秦延年,就去南曲。” 韦练听见“死者秦延年”五个字,眼神震动,脸上立刻显出悲凄神色。还没等他伸手去扶,就跳下马车捋袖子。 “尸体在何处?现在就去。” “在冰窖,有人带路。” 他袖手跟在她身后,对康六抬了抬下颌,又朝韦练言简意赅:“这是康六,粟特人。从小在长安长大,官话说得比你好。康六,这是韦练,从今日起,她便由你带着。验尸格目、账房名册、印章公文、在皇城行走的规矩都一并教给她。若是出差错,惟你是问。” 康六刚答了个“哎不是那个什么”,就被他堵了回去:“还有,你旁边那间杂物房是不是空着,收拾收拾,给她住。” 康六瞪圆了眼:“我?她?不是,大人,男女授受不…” 他眼神悠悠地递过去,康六就心虚气短:“那个什么,杂物房堆的案件卷册,没有上万也有上千,一时半 会儿,整理不完啊。” 他略沉思,就点头:“那么,便让她支个榻,睡在杂物房外头,何时清理完,何时住。还有问题么?” 康六举手投降:“没了,大人。我去收拾,我去收拾。” 韦练在一旁听得脸一会青一会白,听完暗暗骂了一句:狗官,又上下打量康六一眼。由于上次提审她时康六放水,再加上现在对方满脸的命苦,也就不再为难他,顺水推舟点了点头,表示答应这样的安排。 如此三人前后走,又来到老地方御史台大狱,这次比上次多下了一层石阶,远远就听到依稀水声,寒气袭来,身上立刻起了层鸡皮疙瘩。 韦练心系秦延年,步伐越走越快。到滴水声越来越清晰时,她几乎跑起来。终于,冰窖出现在眼前。 说是冰窖,其实不过是个石条砌成的地下室,中央一张石台,墙角堆放成块切下的冰块,以维持远低于地上的温度。那些水滴声,就是冰块缓慢融化的声音。 “此处是御史台用来放置要案有关死者的冰窖。长安冰块昂贵,近日处暑,恐尸体腐坏,故存在此处,但也不是长久之计。” 康六说着,揭开盖着尸体的麻布,韦练眼圈就红了。她绕着尸体走了几圈,上下左右查看,确认之后,就伏倒在尸体身边放声大哭。 康六要上去劝,被男人抬手拦住。 “让她哭完。” 韦练的声音由嚎哭转为抽噎,最后她终于收住了泪,抬眼看向对面的男人。 “死者是秦叔。我认得他的手指、右手第四指曾断过又接上,形状异于常人。指间都是松烟墨,他常用的墨均为自制,材料稀奇,气味古怪,九州难寻。” “那为何人被烧成焦炭,衣裳却完好?” 他往前走了一步,对她低声:“按唐律,错认死尸的后果,你可知道。” 韦练被他怼到石台上,身后就是尸体,眼神却毫不慌张。 “为何如此?若大人从前便是刑部出身、或听说过‘火咒’之法。此法自先汉朝时便有,最初乃是巫蛊之祸盛行天下时,有术士在欲加害之人立衣内暗中加石流黄即硫磺,古代炼丹的常用原料又在其常用之灯烛里加火石粉即白磷,遇火即燃,另将其外衣泡在消石即硝石。硝石的化学名称叫硝酸钾,硝石溶于水会吸收大量的热,使水降温到结冰。中晾干。消石遇火不燃,故外衣无事;而里衣中的石流黄遇上火石粉,顷刻之间,便会烧焦。常人看来,死者便如同遭受地狱业火煎熬而死。” 她讲到此停顿片刻,闭上眼,仿佛听见了秦延年在地上打滚却怎么也无法扑灭火焰的喊叫。 “若想知道我说的究竟对不对,裁下衣裳带出去,取其上莹白之物焚烧。色青紫者即为消石。”硝石溶入水后可以用降温结晶法或蒸发结晶发将硝石再提炼出来重复使用她绕行尸体,忽而伸手到尸体上沾了沾黑灰,把手指伸到男人鼻子底下:“至于流黄,更简单,大人一闻便知。” 康六被她僭越举动吓了一跳,但见他顶头上司无动于衷、还当真低头闻了闻,也就不好说什么。而韦练眼神认真,并无戏弄的神色。 “这唬人的招数,只骗得了市井小民,连寻常仵作也骗不过,凶手这么做,所图究竟为何。” 他沉思,片刻后想起什么似地,拉起她就走。韦练被拽得一个趔趄,康六也跟着两人,在巷道里飞奔。 “去、去何处?” “平康南曲。”他眉心紧蹙。 “为何如此着急?”韦练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关系重大。三日了,凶手要传的消息,恐怕已经传了出去。” “什么消息?” “画师之死,与裴相之女的死,是同一个案子。那首写在梁上的诗,也写在别处。这便是画师被烧死的原因,凶手要在长安造‘异象’,散播流言。” 跑出大牢,他把她后颈衣裳提起来一把拎上车,待坐定才继续。 “活人坐地而死、衣裳完好,这是异象。有异象之处,便有市井闲话、童谣儿歌,宣扬天地变数、朝代更替。” 他说的声音低,但韦练听懂了,面色也瞬间变白。 “你说得对,此等拙劣手法,骗不了仵作,但骗市井小民,足够了。” 马车被驾得飞快、马蹄在地上跑得溅出火星。康六手拿御史台查案的令牌、所有坊门都向他们打开。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平康坊后,终于在韦练所指点的陋巷前停下。 此处陋巷里,灯火幽微、偶尔有野狗跑过、目光幽绿。而在极远处、凝神静听时,能听到墙内人家里孩童玩闹,打着节拍唱歌,伴随着令人头皮发麻的歌词。 第10章 乐哉太平犬,悲哉乱世民。 十人魂归处,九州起刀兵。 第8章 ☆、傀儡词07 诡异童谣越过坊巷之间的土墙,飘进长安一百零八坊。枯叶从槐树枝头飘落,惊得寒鸦惨叫一声、遁入黑暗。黑暗尽头是巨兽般笼罩长安的阴影:大明宫。 康六站在男人和韦练身后,感叹一声。 “千防万防,还是来活儿了啊。” 在康六感叹的回音中,韦练侧身握刀,一脚踹开茅屋小门。进去之后,果然看到满院凌乱,有被翻找过的痕迹。桃花树下、有个被挖开的坑,里面有几个陶罐,开了泥封的漏出满院酒香。其余连一件值钱东西都没有。茅屋的门虚掩着,没上锁。 男人看向韦练,韦练点头,第一个走上前,打开木门,吱呀一声—— 血腥气、东西烧焦的恶臭,与纸墨气味混在一起,康六当场干呕,而韦练默默从腰带里掏出香丸塞进鼻子。借着月光,能看清屋内的一切。 一张不知从哪捡来的棺材板、底下垫石块搭成长桌,对面是一张破旧矮榻。这便是秦延年的全部家当。韦练对那些可怖痕迹毫不介意,半跪下去,伸手沾了黑灰,探到鼻尖嗅闻,向他点了点头。 “是石流黄。” “地上黑色人形有明显挣扎轨迹、起初是桌上,之后滚落在地。不到半刻,人就死了。” 男人也半跪下去, 目光追随痕迹,试图想象案发现场。韦练侧身,看到长桌上仍放着烛台,目光哀伤。但哀伤归哀伤,她立即掏出刀将灯芯剜起,装进贴身布袋中。 “若里面仍残留火石粉即白磷,古代称火石粉,那么秦叔的死便如我所猜测,是被人用‘火咒’所害。若要查出真凶,就得找出是谁在灯烛里放了此物、又能拿得到秦叔的衣服,以作成此案。” 他闻言,立刻回头向正在写格目古代发生刑案、前往现场的官员要撰写格目,记录案发现场的情况,一式三份,一份留在当地有关部门,一份上交,一份留给死者亲属保存。的康六: “去查查,平康坊周回巷一带,有多少浣衣娘子或是歌伎,近日可曾与秦延年有来往。” 康六应声,他就继续看向韦练。 “作此案的,大抵也是将这两句诗传开之人。与此同时传开的,恐怕还有秦延年离奇‘起火’而死的秘闻。”男人按着额角沉思:“世人多信那些骇人听闻的谣传而不信真相,‘路过’秦延年这座宅院的左邻右舍,恐怕比我们想的要多。” “所以,大人觉得,院里那些翻找痕迹不是歹人所为,而是路过的街坊与游民知道秦延年失踪,就堂而皇之进他的家中、看见现场猜测他大略是死于非命之后,就拿走所有值钱之物,甚至于连树下藏的酒也被破开。如此一来,那两句诗也是翻找之中被发现、继而流传成童谣。” 她听得感慨,却也点头认可了这猜测。 “看院里的纷乱,确不像是同一拨人。又及,若让路人相信是自己‘发现’的异象,恐怕会更深信不疑。” “如此一番扰动,脚印被覆盖,背后动手之人,也可全身而退。”他转头看向韦练:“那么、秦延年死前,应该正在纸上复写那两句谶诗。人死了,写着诗句的纸还搁在桌上,又被街坊拾起、交给孩童传唱。可惜如今秦延年尸体虽已找到,那根写字的笔、与丢了的谶诗,倒不知去何处。” 说到这里,他突然停顿,回头淡淡向康六说了句,回避,原本就被气味熏到干呕不止的康六此时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跑出去呕吐。而他则眯起眼睛,低头盯着她,像豺狼盯着落入罗网的兔子。 ——“韦练,你有头绪吗?” 她目光一瞬不瞬、直视着他,笑嘻嘻回应。 “大人怀疑是我偷拿了?” “你并非没有嫌疑。” 他又上前半步,而韦练差半步就要踩到地上的黑灰,被他用障刀在身后一横,堪堪停住,接着往上缓缓地移。 他力道掌握得恰好,挪过脊骨、硌得一节一节地疼。 韦练低头,避开他眼神。她见过他在大狱里的样子、知道迟早有某个时刻,假如她真被栽赃成凶手,那柄刀就会出鞘,不会顾念半分她此前的功劳。 面前的男人,就是那种长安随处可见的凶狠豺狼、为宫中的老虎做伥鬼,以万民腐肉为食。没有例外,也不会有例外。若她对他往好处想一丝一毫,便是万劫不复之时。她暗叹,此前,是她太轻敌了。 “是我拿的又如何。” 韦练倏然抬头,他猝不及防,眼神一震。 “但,我只拿了那只画笔,没看到什么谶诗。就在秦叔被弃置在崇仁坊那晚,我路过,看到死尸,不敢报官,只拿走他的遗物便跑走。” 只顷刻间,她眼里就蓄满泪水,看向他时,泪水正正好好从眼眶里掉下来,精准得像是计算过。 “那画笔是秦叔从前最珍爱之物,湘妃竹笔杆、上好的狼毫。他用秃了也不舍得扔,说是张旭遗物。天宝之后,他家财尽散,只剩那支笔,一直跟着他。”她抬起袖子,狠狠抹掉眼泪,抽噎道:“当年我跟着流民来长安,落脚在平康坊,四处乞食。是他收留我,教我画艺,还说若是收我为徒,那支张旭的笔便传给我。但他死了,我连给他报官都不敢。秦叔他、终究是所托非人。” 他看着韦练说完,目光平静。 “你说,你没看到写谶诗的纸,那么,可曾见过一个银鱼袋?” “银鱼袋?”她疑惑抬眼。 “秦延年只是个穷画师,没有官职。但他身死之时,身上却挂着只有五品以上官职才能用的银鱼袋鱼袋制度是唐宋时官员依据品级高低佩戴不同鱼袋以证明身份的身份等级制度。此制始于唐,盛于中唐至宋,宋以后衰弱。唐时鱼袋中配有随身鱼符。。是有人特意挂上去的,就是为了让尸体在被发现时,不敢不报官。正如你所说,若是无亲无故、无官无职的穷苦百姓,在长安,死了就是死了,没人敢报官,甚至无人收敛。这便是当今世道,也是秦延年住处即使有此异象也未曾有人知会有司的原因。他们只敢将异象编成歌谣、暗中传唱。看到真正的鬼,却臧口不言。” 她再次摇头,眼睫颤抖,似乎是非常害怕。但他弯腰低头、含笑俯身在她耳边低语。 “既然没见过银鱼袋,那么,你也没见过秦延年,晓得了么?” 这次轮到韦练眼神震动。 他这句话的意思,是并不想追究她曾经也见过秦延年尸体的事,甚至不愿再问她为何会彼时彼刻出现在崇仁坊。其实,如果再审问几句,说不定她就会不小心说漏,自己自来长安以来做的就是诛九族的发丘掘墓营生,好在她除了赵二这么个拖后腿的发丘师弟,也实在没什么九族可诛,除非将赵二算作第十族。 他说完就收回眼神,直起腰,刀鞘还在她身后撑着。而她虽则强装镇定,其实手心已经出了冷汗。 “我不追究你,实则是因你尚有查案要务在身。裴府的案子了结之后,若杀死秦延年的真凶找到,你便可脱罪,以你兄长身份加进仵作名录。但此事只有你知我知。” 他眼睛在月下闪着琉璃色的光。 “如若被发现,你我都是死。” 韦练神情复杂,张了张口,一句话都没说出来,对面人就继续说下去。 “我知道,你恨我,觉得我势必袒护权贵、与害死秦延年的凶犯沆瀣一气。但实则,害死秦延年之人,也是我要抓的人。无论真凶是谁,都须伏法。” 他一字一顿。 “若律法只为权贵而设,人间即成阿鼻地狱。” 韦练终于抬头,方才的眼泪此刻尽数收回,冷冷看他。 “你们这些狗官,说得比唱的好听。” “且看李某能做到哪一步。” 他说完,撤回障刀。韦练失去支撑一个不稳就向后倒,被他扯着胳膊拉到身后。错身间,韦练的心因怕死而跳得极快,想都没想就揪住他的圆领袍衣领。恰在此时,康六回来了,站在门口,瞳孔睁得比杏仁还大。 韦练先闪开,拍了拍被抓过的胳膊,干巴巴解释: “方才险、险些摔倒。李、李大人扶了我一下。” 康六拍脑袋: “是啊,那当然,那不然还能有什么?难不成你们两个能有什么,那还真是活见鬼了啊哈哈哈哈。” 韦练听得不顺耳,叉腰回怼:“与我有点什么怎么就是活见鬼?从前我在平康坊,看上我的良家子能从北曲排到南曲!” “就你还北曲南曲,你脖子还没我的长,你有十四么?” “我十八了!”她气得跺脚:“你才十四,长不高的旱地葱,讨厌鬼、小猢狲!” “唉你竟敢骂我?知不知道今后在御史台是谁罩你唉来来来你我比试比试……” 此时男人咳嗽一声,两人同时噤声。韦练手搓着衣角,掩饰方才为了掩饰尴尬才与康六对骂这回事,又心虚地瞪了一眼康六以掩饰心虚。但身旁的男人全然没有看见,只看向门口。 第11章 “我叫你回避,你此刻回来,最好是有要事禀报。” 康六猛点头,邀功似地从怀袖中掏出张纸,郑而重之递到他手中,颇有点要比韦练强上一头的意思。 “此物是我在院中、呃,散步时,在茅房发现的。压在墙头石砖缝里,等闲发现不了。” 他看了看康六,将麻纸展开。 画纸上,反弹琵琶的美人就呈现在眼前,脖子上依稀缠着根细长的东西,颜色模糊,却不是红。 “这里还有字,写的什么?” 韦练凑近: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她咬唇,看向男 人,而对方也眼神深暗。 “白拾遗的《长恨歌》。” “若此画与所题之诗有关,画中跳舞之女子,莫不是杨贵妃。” 韦练想起什么,眼里闪过一线光。 “天宝十四载,长安陷落,杨妃与明皇逃往西蜀,路上被赐白绫自尽。据说,杨妃生前善舞,尤擅胡旋。这反弹琵琶,便是胡旋舞“反弹琵琶”见于莫高窟112窟的《伎乐图》,为该窟《西方净土变》的一部分。中最精彩的一段。乡野传说里,杨妃并未死在马嵬,而是东渡去了扶桑。裴府金阁原初便是为扶桑贵妾所建。金阁中死去的女子,是贵妾所生,死时脖颈上缠着红线。” 她停顿:“不觉得、太过巧合么?” 康六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而对面的男人脸色也没好到哪里去。 作者的话 寡人有猫 作者 04-28 注:文中平康坊布局参考杨鸿年《隋唐两京坊里谱》及宋代吕大防《长安城图》残片 第9章 ☆、傀儡词08 月光皓白,照在画着杨贵妃的纸上。那条系在脖颈间的白绫像句恶毒诅咒,提醒所有听过那段凄婉故事的人——事实并非如此、远非如此。 “韦练,你仔细看看,这画像是否出自秦延年之手。”他把纸递到她面前,韦练先拿到月光下仔细端详,接着又把鼻尖凑上去仔细嗅,看得刚从茅房出来的康六直皱眉。 “唉、我说你、唉…” 还没等康六劝阻,韦练就抬头确认。 “是秦延年常用的松烟墨,看画法,也像是他的手笔。”韦练凝神细观:“秦延年草书师承张旭,画技却是师承波斯画师尉迟乙僧尉迟乙僧,初唐波斯画师,风格立体。详情参考《旧唐书》,擅长用西域‘铁线描’,人便似要从画中走出。” 她指点画上衣纹褶皱里的阴影,男人低头凑近看,她就不着痕迹地挪开手。 “确是如此,与中原画法,多有不同。” “你知道这么多,从前是做什么的?”康六好奇看韦练一眼:“怪不得大人要招你进来做仵作。” 韦练骄傲白他:“姑奶奶祖上也是京兆韦氏!‘城南韦杜、去天尺五’《全唐诗语杜甫引俚语》:“城南韦杜,去天尺五。”晓得么,今后莫要招惹我。” 康六嗤笑:“你是京兆韦氏,我还是康居国王子呢。” “康六。” 男人开口,康六立刻做了个封嘴的动作,肃立在旁。韦练看着男人把画收进衣服里,吩咐了个回御史台,急了: “你要拿这画去向主子领赏么?” 他悠悠地投过来个“那又如何”的眼神,韦练就继续: “为何不去瞧瞧那藏画的地方、再问问秦延年死前与谁曾交游较密?御史台就是这么查案的,那裴府宰相女的下落尚未找到,你就这么走了?‘五听’都不会?” “是啊,李某不会。还请指教。” 他淡淡答。 *** 当韦练充满干劲地站在茅房墙根外头、带着康六吭哧吭哧搬动砖块、又绕行几圈,没发现任何脚印或可疑物件之后,看见男人站在远处靠在树下悠闲翻看那张画时,才发现自己又又又被耍了。 “李、李…”她叉腰指着那心眼比筛子多的人,李了半天,才想起她连他全名都不知道。 “狗官,你大名你叫什么!”她说完还吹了一下掉落在眼前的头发。 男人此时终于走过来,直接无视她的挑衅。而康六已经从此前的被韦练大胆举动惊到一身冷汗到逐渐麻木,且已经摸清她看似顺毛其实一点就着、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但看到李猊开口就骂的个性,有点幸灾乐祸,又有点好奇,想看她能惹李猊到什么程度。 而被指指点点的人对她的声音充耳不闻,目光落在墙头:“康六,今夜起找几个人,将三日前去过周回巷的人都暗中扣起来,挨个审问,切记不要声张。”说完,他看了韦练一眼,没说一句话,转身就往院外走。 “知道。”康六把气鼓鼓叉腰的韦练拉回来低声:“算了算了,看在我罩你的面子上,李大人尚且让你三分,莫要得寸进尺。” 韦练朝男人的背影翻了个大白眼,而就在此时,茅房后砖块扑楞一声,掉落。 接着暗巷里传来踢踢踏踏的跑声。 “追!” 三人反应过来后同时开口,康六先手搭树枝翻过墙飞跑、遁入夜色,接着男人也跃身上墙,回头伸出手,却看见个黑影从身边越过,韦练眨眼间已在墙的另一端,作势让他跟上。 李猊抬头,逆着月光看见韦练目光骄傲,莫名其妙嘴角扬起,就也翻身越过墙头。 *** 逃跑的人被康六堵在暗巷尾端。 瞧着是个年纪不过十三四的半大孩子、头缠红绡,青袍用料讲究,却不合身。那是此处南区许多秦楼楚馆里跑腿的小厮才穿的衣裳。他眼睛深黑、直勾勾地盯着康六、面露怒意,不像南曲许多被买来、拐来或家生的孩子那样用怯怯的眼神从下到上看人。 他愤怒得像头被逼至绝境的幼狮。 “安菩提!不得无礼!” 身后忽而传来一声天籁般的呼喝,三人都回头,看见狭窄深巷中,一个穿着红襦裙、艳若海棠的女子,正提着盏绿纱灯,倚在门边上,对他们笑吟吟挥手。 韦练先看见的,却是那女子的手腕上,戴着只赤金镯。样式简单,剥落处,隐约能瞧见黄铜颜色。 *** “吾名唤采棠。” 美人把他们三个招进小院后、就扣上门。那满脸凶煞的少年也跟进来,站在客室外,时刻注意着室内的动向。 男人是最后一个进门的,但他知道自从进来之后,暗处就一直有双眼睛黏在他身上,似有若无,但如影随形。 美人横在榻上,又如若无骨地半撑起身,十分熟练地倒了三杯酒,但没人去碰,她就又斟了一杯,自顾自饮下。 “我知道你们是官,也知道你们来秦延年 的住处,是为找一样东西。” 女人说话时,眼睛一直越过所有人,看着抱臂站在门口的李猊。 “谶诗。” 女人吐气如兰。 “你认识秦叔?”韦练眼睛亮了。 “嗯。”美人意味深长上下扫了她一眼:“你便是秦延年常提起的那个不肖徒吧?” 此话出口,韦练眼中已经将女子看作自己人。而李猊仍靠在门框边、冷眼打量周遭一切,包括薄纱轻雾床帐笼罩下、这个不请自来的歌伎。 “秦延年是我的老相识”,女人诱人的嗓音再次响起:“当初常在我这里赊酒喝,等宫中画匠给他结了钱,便来平账,有时还不起了,就作画来抵债。忽而某夜里他急匆匆地赶来,说是…”她停顿:“有人要杀他。” “还吩咐我,近几日到寅时,便去他的茅草屋探看。若是他死了,便拿走桌上的纸、谱成曲,闲来唱给人听。”她又喝了口酒,压住说话时愈加苍白的脸。酒杯顿在桌上,咣当一声。 “我答应了他。” “故而那夜寅时、我久等不来秦延年,就去叩门。见屋门敞开着,便走进去,就、就看见那幅景象。”美人捂脸,眼泪从指缝滴落。韦练起身安慰她,而对面男人只是冷冷看着。 “既然晓得我们是御史台,便应当知道包庇罪人的下场。”他终于开口。 “这么说,秦延年死之后、你是第一个见过他的人。真凶的脸,你可曾看见?还是说,你就是杀了秦延年的同谋。” “大人莫要凭空污陷良民。”她笑得毫无破绽:“我连秦延年的尸身都未曾见过,只取走他桌上的谶诗便走了,但那东西我好好地存着,待官府来拿。至于那诗句是怎么传扬出去的,我一个乡下来的女子,怎会知道。” “你有什么把柄在秦延年手中。能如此为他做事。不说实话,今夜便提审你去御史台。” 男人侧身、手按在障刀上。 韦练气他不会问,刚要开口打圆场,女人就已经笑出声。 “大人没来过南曲吧,不知道这儿的规矩。男人进来了便是客,客随主便,我若是不愿说,你一个字都问不出。若惹急了我,来日南曲能编出什么歌来、传遍长安城、让大人身败名裂,可不是我说得准的。” 第12章 她说完,慢条斯理起身,打开身后的漆金描花柜门,拿出一个卷轴,徐徐展开。 “不过今日我自报家门,原本就是为交出此物,省得夜长梦多。秦延年说,就是因为画了这东西、他才会被人盯上、日夜都不得安心。” 韦练靠得近、看见画展开的一瞬间、瞳孔就睁大。而男人见他神色有变,也走上来,看见那画上所画的和麻纸上一模一样——是反弹琵琶的飞天。 但脸却是与裴府屏风上女子九成相似的脸。 “这是?”韦练看向女人。 “你们竟不知么?”女人冷笑:“裴相府中夜宴、最有权势的宾客才配看那名冠天下的反弹琵琶舞,跳舞的这个,便是传闻中裴相花重金买回的扶桑女子,传闻中,乃是杨妃后裔。” “这舞,名叫‘长生殿’。” 男人立即抬眼看向对面。 “你说金阁。” “是啊。长安世家子,谁不知道金阁!那是豪族们借裴相之名聚在一块、醉生梦死的地方。”女人继续说下去,牙根咬得颤动:“反弹琵琶画实则是夜宴的拜帖、拿着画去裴府之后、便在木板上写下愿意出的价,价最高者,可进金阁看长生殿舞。余下的人,就在裴府中宴饮。酒里放了迷药…他们醒来各自散去,会当那是场梦。我也被延请到夜宴过,是秦延年救我回来的,从那之后,我便答应,来日他有难,我定出手相助。” 啪啦。 女人把白瓷酒杯捏碎在手心,声色俱厉、最后一句话出口,几乎喊破喉咙。 “什么长安右相、世家高门,那是长安最大的赌坊、伎馆、酒楼,杀人不眨眼的阿鼻地狱!” 韦练坐在她对面,低头时,声音轻缓,安抚她的情绪。同时,目光落在她腕间金镯上。 “采棠阿姊。只要你所说句句属实,我们定将真凶绳之以法。” 她又抬头看向李猊、拼命眨眼、示意他附和,却见李猊低头扶着额角,表情不太寻常。接着他起身、手拍在桌上,把画作洒落在地,接着拽过韦练,把她往门口推,声音就在耳边。 “这屋里有毒香,她方才喝的酒是解毒药。快跑,出门叫康六来救、救…” 而采棠在他们两个撕扯的关头已经步伐轻快地逃离、在韦练犹豫的那瞬间,她已在两人眼睁睁的注视下关上了门,唇角还带着笑意。 “我不信官、官也不信我。你俩今日便在此处做一对冤死鬼吧。秦延年和……采莲的仇,自有人会报。” 作者的话 寡人有猫 作者 05-01 拉力赛一周啦!感谢大家厚爱,每个单元案件大概15章左右,所以再过7章就可以知道傀儡词单元的谜底。欢迎评论区猜测剧情走向,以及继续请帮猫投票or加加收藏(鞠躬 第10章 ☆、傀儡词09 昏沉中,男人扶着额头,用最后一丝残存的神志走到韦练身后,把她按在桌边。 “你做什么!”她刚开始挣扎,他不知从何处掏出来手帕盖在她脸上,残存清凉香味让韦练一下子清醒。 “盖住。” 他眼皮越来越沉,说完这两个字,终于往后倒,撞得矮凳也倒落、骨碌碌滚到方才打开的错金银木柜边。柜子里堆放到快要满溢的画轴就散出来,瀑布般落下。几张没有卷好的就铺展开,韦练紧捂着鼻子,用发丘时用到的屏息功夫尽量不吸入毒气,又跑到窗前、一脚踹开窗,清风灌进来,她再低头去看那些字画。 韦练看了一眼,就知道出自谁之手——那个被弃置在路边的尸首、她在长安遇见过的第一个好人,秦延年。 彼时她初来乍到,饿得连走路都困难,饿到去偷醉倒在路边那个老头兜里的饼。孰料他是装醉,一把捉住她。而韦 练彼时脸皮还没修炼到如今这般厚,她哭了,说以为他死了,偷死人兜里的饼不犯法,不要抓去报官。老人叹气,把饼给她。韦练就谨慎而快速地拿起,蹲在离他远处的墙根、狼吞虎咽地吃。老人靠在墙角望天,说,你知道么,五十年前,长安家家户户都吃得起稻米、树上拴的都是绸缎。那时候我十八岁,乘船出蜀、来长安叩天子门。但我错了,在这个天下最势利的地方,没人瞧得见我。这时我遇见那个人,那个人说我是不世出的天才,给了我十两金,我用那十两金,买了身好衣服,去参加岐王的酒宴。酒宴上认识了张旭,便随张旭学字,从此长安扬名,却没再见过那个人 老人闭了眼,还在自言自语。他说,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说完又摇头,看着自己的手,说,人心死了,道术还在,可惜,可惜。 时光飞逝,那声音仿佛还在韦练耳边,是三年后的秦延年在阳光下咧嘴笑,把那支金贵的笔从怀袖里掏出来,宝贝似地看了又看,最后递给她。 “我这辈子就收你这个徒弟,这是张旭的笔、临过天宝年间许多真迹。现在不是开元天宝的大唐啦,拿着它,揭不开锅的时候,混口饭吃,也算不辜负这手画艺。” 回忆戛然而止,她看着地上摊开的纸,反复只写两个字: 尽欢。 那是偶尔秦延年醉酒时候在平康坊胡言乱语的其中一句,也不知在说给谁听。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你我生当盛世、当为大鹏!” 从笔墨淋漓写到墨迹枯竭、写完这辈子所有才气纵横。纵使死后这些纸张都化了灰,但韦练知道,这曾是天下第一的草书。 等等。 韦练左右四顾,看男人还没清醒,就把一直藏在怀里的秦延年遗物拿出,与那几张枯笔的字比对。墨迹、笔法都对得上。难道秦延年死之前,并不是在写谶诗。这些笔迹才是他真正的绝笔。但如此多纸张、又不可能在起火之后如此完好。 心中的谜团越来越多、然而就在此时,她听到屋外传来打斗声,想必是康六发现了异动。韦练想起方才在暗巷中的那个名叫安菩提的少年,深黑瞳孔与浅发色在长安很常见,是个混血儿。采棠会是那女人的真名么?在关门前提到的采莲又是谁。 她的额角也开始发痛,这毒香的效力能毒翻那个男人,或许发丘的功夫也只够她再撑一会。假如康六不能力敌……她不敢再想下去,弯腰半跪伸手先探了探他的鼻息,发现还有气之后,就试图搬起他一条肩膀往肩上扛,试图把他搬到窗边。 但她显然低估了昏迷之中男人的重量。搬了几次、纹丝不动。 “喂!” 她搬得手臂酸麻,听到屋外打斗声停了,心中更加着急,抬手要把他打醒,掌风落在他脸上时、想起他在狱中凶神恶煞的样,如果醒了照镜子势必要找她的麻烦,就收回手,急得额角冒汗。直到目光落在他微敞的圆领袍边缘,没再多想,就扯开他领口、布料嘶啦一声,露出一段脖颈,她就低头死命咬下去。 果然,她感觉到男人瞬间浑身肌肉紧绷、接着猛抬手下意识要推开她。好在韦练早有准备,立即往后撤两步、单手扶地,看见他缓缓睁眼,手按在颈项间、摸到一手血。 “你是属狗的吗。” 他尚未完全清醒,声音发闷,但显然已经认出她。韦练安下心,知道那毒药或许并不致命,大略是西域来的催人昏睡的香。平康坊伎馆里常备、她常来晃荡早已闻习惯,而他几日没合眼原本就疲乏,又是第一次来,被放倒不是因迷香剂量大,而是因他就是此种香最易放倒的人。 “醒了就好、快,拿你的刀把锁砍断,康六还在外头呢!”韦练话音刚落,面前就闪过刀光,门外铜锁应声而断,他手腕转动。刀光收起,回身淡然:“到后头去。” 此处是采棠所住的小楼,他们在小院二层、平日贵客才能进的闺房。韦练站在门口四顾、楼下门堂里寂静得诡异。纸纱灯笼在风中呼呼地转。 她心中涌起不祥预感,心嗵嗵地跳。 寂静中、隐约有水流滴答。她察觉到声音方向、迅速窗外看—— 旋即心极速跳动、提到嗓子眼。尖叫憋在喉咙口,却叫不出声。 那名叫安菩提的少年不知何时出现在窗外、倒挂窗前着看他俩,手里拿着弓弩,嘴角上翘,似哭似笑,让人脊背发寒。那水流不是水,是他手中的血迹,从窗沿滴落,不知是谁的血。 “大人小心!!” 这一声同时从屋内和屋外发出,韦练在向前扑倒、把他也带倒的同时,弓弩破风之声响起,而康六从屋外走廊中窜出,弯腰俯身躲过弩箭,并在对方射出第二箭之前以极快速度跑到窗前、接着奔跑的力量奋刀,自上而下直劈对方面门! 但对方却勾脚卷上房檐、消失在窗外。康六那凶险的一刀却险些没收住、劈在窗框上。 “该死!” 康六使劲把深嵌进窗框的刀拔出来,看见韦练揉着额头从男人身上爬起。而男人衣冠不整、面色也没好到哪里去,领口还被撕开一大片,齿痕清晰可见,跟韦练的牙口严丝合缝。 第13章 咣当,康六的刀掉落在地。 “不是?” 韦练翻了个白眼,解释都懒得解释。而男人更懒得搭话,只整理了领口就站起来。她镇定片刻,回头问康六:“采棠呢?” “采棠是谁?” “就是方才门口那个歌伎,叫我们上楼那个。” “哦?”康六挠头:“没看见啊,你们进门之后、没人再出来过。我方才在院门口遇见那小子,跟他过了几招,他技不如人,输了就逃。我追上此处,便瞧见门是开的。” “坏了。” 韦练拍了下脑袋,急匆匆往楼下看。 从阑干望出去,能看见楼下小院。不过片刻功夫,小院里赫然出现一具死尸,口鼻中流出鲜血。 是方才还活生生的采棠。 作者的话 寡人有猫 作者 05-01 加更!假期快乐!晚上的会迟一点明天还是老时间更新哈~ 第11章 ☆、傀儡词10 在看到采棠尸体的瞬间,三人身后、安菩提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听者无不为之凄然。 待到三人先后走到尸体旁时,混血少年已经先行扑到尸体前、紧紧抱住她,不让其他人上前一步,像落入陷阱的幼兽紧靠着已经失去体温的同伴,徒然地朝陷阱外的人露出獠牙。 院中唯一的老槐树落叶纷飞,落在已死的女人和少年身上。更远处的长安街巷里,依旧有醉醺醺的巡夜人打着梆子、路过所有长安深巷,而在生死中挣扎轮回的长安居民,此时大多已进入梦乡。 “安菩提。” 韦练在绕着采棠走了一圈后,站定在原地,艰难开口。 “采棠死了,是中毒。” 少年一动未动,头低垂、左手还握着弓弩,手背攥起青筋。康六与李猊挡在韦练左右,随时提防那狮子般的少年暴起。而此时她低头看到采棠手中攥着的纸笺,便上前一步、半跪下去,手指向纸笺。少年此刻也看到,拿起纸笺,倒着看了看,摇头,沉思之后,用某种复杂眼光看向韦练,把纸笺递给她。 韦练心中震动。安菩提不识字,这线索意味着她距离某个答案又近了一步。 月光下,那张纸笺上的字开头便如她所猜测:是采棠的绝笔。 她早就知道他们会来查探秦延年的住所、也一早就等待在深巷中。那张垫在墙头、由秦延年所画的杨妃反弹琵琶舞是诱饵、将他们钓到这深院里、就是为了给他们看她藏在二楼的秦延年绝笔、告诉他们有关金阁的一切。采莲究竟是谁,会是真正惨死在金阁、尸体又失踪的女子么?那真正的裴相之女又在何处?秦延年又是为何会被卷进这场祸事中,那两句诗里的“十人”究竟指代的是哪十个人,为何她们的死,会让九州再次陷入战火刀兵? 那绝命诗很短。她说,自己是服药自杀、因为金阁的秘密一旦暴露,自己也命不久矣。在死之前,要将安菩提托付给秦延年的徒儿。又言及秦延年又为妹妹采莲而死、死前以命为赌注、将《十美图》之恶,散布于天下。若有朝一日采莲之冤死得以昭雪,九泉之下、采棠亦得安息。 最终她写,采棠此身若浮萍、然俯仰无愧于天地,唯独愧对安菩提。 韦练安静看完,秋叶也落在她肩上。她把绝命书展开,给安菩提看,对方摇头,接着张大嘴巴。她看清他黑洞洞的口腔之后打了个寒噤——少年的舌头被剪断过。 怪不得他始终一声不响、怪不得他哭声让人听起来如此不寒而栗。 于是她耐心找出绝命书中的安菩提三个字给她看,显然,他认得那三个字。接着,她又指点秦延年三个字、他也点头。最后,她将秦延年之徒五个字连在一起,指向自己,又用左拳按在右拳上,叩了叩。这是当年发丘时学的黑话、乞儿之间与盗墓贼之间都通用,是从此性命相托的意思。显然、安菩提听懂了。他抱住死去的采棠、泪水滂沱,浑身颤抖,打算把这辈子所有眼泪都流干。 韦练站起来,把绝命书递给正在写格目的康六:“康大哥,请将这文书抄一份。原信笺我想,还是留给他。”她又看向李猊,对方也点头。待那痛彻心扉的哭声终于静下来,他才开口。 “安菩提是嫌犯、要押走。” “你说什么?”韦练怒目。 “他能攀上房梁、会写字、却不认字。力大无穷又脚步轻捷、对秦延年那间茅舍了如指掌,又对采棠忠心如此。除了他,谁能做那件事。”男人抱臂。 “什么事?” “你想必已经猜到,只是不愿承认。”男人低头、与韦练对视: ——“秦延年不是被人杀害、而是自杀。” “你、怎么敢!” 韦练起初气急、话音颤抖,却在想到什么时心中震动,将后半句话收回去。 “金阁里的女子死去时,秦延年根本就不在现场。他早已从夜宴上离开、写好绝命书,在茅屋内等待。等某人给他通风报信之后,他知道大事已成,就点燃早已准备在油灯中的火石粉、火石粉便引燃了他早已涂过石流黄的里衣,将他烧死、只剩下浸泡过消石粉的外衣。他是以身为祭、要将那句谶言变成流传在长安的妖异传说。”他停顿、视线由韦练移向安菩提。 “而这就解释了,为何当夜那两行字会出现在房梁上、为何秦延年死后,采棠立即便知晓内情。因为那两行字根本就是安菩提所题写!而在离开金阁之后,他马上赶回平康坊,与采棠一起,把秦延年的尸首背到崇仁坊弃置。待五更时,打更人发觉秦延年时,他刚死不过一个时辰。如此短时间、能将人背着横跨若干坊门又躲过金吾卫夜巡,必须有武功。”他目光落在安菩提的衣襟上与手上。“此人手上与衣襟上、多陈年老墨。是不是他,只需验证身上的墨汁与秦延年所用之墨便知。另外、抓他回御史台、摹写那两句诗,分毫不差者,便可捉拿归案。另外、他若是背过秦延年的尸体,或许,这屋里还有脱下没来得及扔掉的证物。康六、去搜。” “你就是欺负他不识字又不懂你们这些文绉绉的话!” 韦练起身、拦在他与安菩提之间。 “我既受人之托,便不能让你拿他顶罪!再说了,就算他当真题了字、也当真是将秦延年尸首带到崇仁坊的人,他没杀人,你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男人也上前两步,居高临下看她,眼神冰冷。 “可他方才险些杀了你我。你怎知,金阁里的女子,就不是他下手杀的。” “金阁之案尚未查清,若是你带人回了御史台、将安菩提屈打成招,让他将金阁案与秦延年案两条人命都背上,怎么办?毕竟,若是手里有证据,他便是唯一既见过金阁女子尸首、也见过秦延年尸首的人。”她咬着嘴唇、眼神颤抖:“你们惯会做此等事,不是么?” 男人不说话了。秋风吹过韦练单薄的背脊、她站在安菩提面前,像堵脆弱却坚韧的墙。 少年抬头、目光被韦练所遮掩。在沉默中,他先沾着血、又被层层墨汁浸染的手伸出,在衣裳上摸了摸,接着缓缓放开采棠,把外衣脱了盖在她身上,最后站起来,拍了拍韦练的肩。 她猝不及防被拍,先激灵一下闪开,接着少年指点她伸出手,她就伸出手。安菩提低头,在她手上认真写了几个字。 “采莲,城北,观音阁。” 观音阁,最近的观音阁便是她昨夜险些落脚的住处,距离皇城、御史台和金阁都不远。 韦练意识到什么,猛地打了个寒噤,下意识看向男人,而他也意识到同样的事情,目光深沉,看向她。 金阁案中,死者的死不见尸还有一个可能,就是有人需要一个替身,替自己去死。就像传闻中死在马嵬的并非杨贵妃、而是身边长得极像她的侍女。而真正的杨妃在东渡扶桑之前藏在哪里最安全? 答案是,藏在距离案发地最近的地方,而且,是高官与士族永不会踏足的地方。 就在此时,康六捂着鼻子从院子后出来,手里拿着件衣裳,神色沉重。而安菩提只看了一眼,便神色黯淡地低头。 “找着了,是安菩提的衣裳。这上边有血、焦灰,还有石流黄。”康六看向少年:“你没把这证物烧了,又是为何?” 难得地,康六神色在月光下如此肃穆,他问出口时,连李猊和韦练也愣怔。 “难道是往秦延年尸体上挂银鱼袋的那个人,也是你认识的。你要拿这件衣服为证物,好日后要挟他?” 作者的话 寡人有猫 作者 05-02 迟来的加更!晚上还有一更。 第12章 ☆、傀儡词11 然而,安菩提并未对那句质疑有所回应,而康六手上没有其他证据,只能气鼓鼓地继续瞪他。 夜色逐渐浓重,已经到了宵禁时辰。男人略加思索,便将双手已经被捆缚起来的安菩提交给康六。 第14章 “你与韦练回御史台审问安菩提,我去趟城北。” “大人要独自去观音阁?” 她又急了:“那地方我熟……” “回去。”他揉了揉眉心,语气疲惫且冷淡。 “你不是怕我害死安菩提么?那,便看着他。” 韦练难得被他呛住,但话确实是她说的,无可辩驳。而那句话说出来之后,她在此刻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他真的会被那些话伤害。 难不成他真是个自命清白的好官? 韦练心中暗暗地再次升起对眼前这人的愧疚,虽然和怀疑相比、这愧疚的分量就像一缸水里加了一颗盐,根本于整体的味道毫无改变。 “那、你小心些。” 她话音刚落、男人就已经独自往黑暗深处走去,那是观音阁的方向。而韦练则与康六一同走向停在不远处的御史台的马车。夜色深浓、她回头又看了一眼,看见那个平日里高大挺拔甚至凶狠的身影,此时却有些伶仃。 她对康六说了句等我,就拔腿往他的方向跑去。 李猊刚行过暗巷转弯处,听见身后凌乱奔跑和喘气声,就不动声色地停下,等韦练开口叫他,才回转身,目光在月下看不清喜怒。 “怎么。” 她扶着腰、上气不接下气。待好容易顺了气,才从腰间搜来搜去,掏出个红瓷的小葫芦。 “这是伤药,你、你拿着。” 她眼睛眨动,说话时都不敢看他,只看着脚尖。 “方才说那番话,不、不是有意的。虽、虽则你做人不怎样,待下属也不怎样,不会查案、也颇抠门……” 她越说声音越低。 “但或许,你能给秦叔和死去的女子一个清白。” 他看着她手里的瓷瓶,过了会才张口。 “你把这瓷瓶给我,是要我治什么伤。” 她憋得面红耳赤,还是没说出口,只抬手指了指他肩上。他哦了一声,淡淡道。 “无妨,此等小伤,明天便好了。” “可、可是”,她可是了半天:“留、留疤不好。” 他侧过脸,声音淡漠,但说的话却把她往墙角里逼:“没人看见。还是你怕有人看见。” “不是!”她已经听出来这话里不怀好意的嘲弄:“我担心大人被人误会了清誉。” 他又哦了一声,把她手里的瓷瓶拿过来,嘴角终于有了点笑意。 “清誉。你竟觉得一个拜在宦官门下的走狗能有什么清誉。” “那是旁人说的”,她这次反应极快、不假思索地答出口。 “但行的究竟是不是正道,要走到底,世人才能晓得。” 他不说话,把瓷瓶握住,点头。 “好,药我收下了。若要有人见了这伤,我便说是狗咬的,你大可放心。” “喂!”她气得叉腰:“得寸进尺!狗官,药还我!” 她伸手去抢、男人早有防备、立即后撤。她就把他堵在墙角、手举高。两人抢成一团,直到她摸到他胸膛、几乎整个身子挂在他身上时,在月光下看到他嘴角那点微薄的笑意,才知道又被他戏弄了一回,立马收手,连个眼色都不想再给他,转身就走。 他在她身后也叫了声,喂。韦练根本没理,接着他又叫了声,韦练,她还是没回头。 最后他自顾自地说了一句,我叫李猊。 她终于站住脚步,回头看他。 月亮刚升起、他影子被拉得长。双手背后、背光,看不见表情。 “什么?” “我说,我叫李猊。”他停顿:“字伯云。” 这次轮到韦练不回应了。她既不能装聋、而此时装不识字也有些迟。他告诉她自己的字是什么意思?要她以后不再用喂称呼他,还是要她记住自己的大名好以后阎王殿前认出彼此好算账? 但她最终还是清了清嗓子,回应。 “我没有字,连名也是我阿兄的,但我有小字,小字…不能告诉你。” 他没想到她会这么干脆直接地回应,又或者他说出这句话时,根本没想过她会怎么回应。无论如何。两人此时又陷入莫名的尴尬中,直到他又咳嗽了一声。 “我无须知道你的小字。” “哦。” 韦练应了一声,摸摸后脑勺。 “那我走了,你、咳,李大人小心。” 她几乎是跑着走的,故而没有看到男人的表情。他站在暗处,等听见远处康六架着车马、从平康坊另一侧启程,他才慢悠悠地离开深巷,往城北观音阁的方向走。 观音阁、长生殿。行止怪异的大唐右相、荣登十美图之首的右相之女失踪现场血迹遍布,而所有人都守口如瓶。再加上采棠以命相托的那个不会说话的混血少年与金阁的秘辛…裴府夜宴上的长生殿之舞究竟是什么,能让长安权贵们趋之若鹜,而究竟死去的女子与秦延年有何过往,能让他甘愿付出生命,以换取一线真相大白的机会? 而现在,追寻真相的责任落在他肩上、一个附属于宦官的走狗,一个不能也不会反抗顶头上司的人。狗怎么会背叛主人呢?它最大也是唯一的用途,就是忠诚。 他们选择他来查案的意义,或许就在于此。 背后操纵案件之人,或许就是相信他永不会说出真相之人。 他想到这里时,恰站在平康坊与崇仁坊的交汇处、天上月光皎洁,比方才升得更高、照到的东西也更多。但他并不觉得月光能照得见他心底最深处的东西。 ——那些嚣叫着要撕碎一切的渴望。 不远处传来马车声、那不是一般的马车,而是宫中三品以上官员出行才用得起的并辔四驾翠盖青壁车。马头挂金铃、提醒众人闪避。接着煌煌的灯亮起,骑马的卫兵比马车先到。他从卫兵明光铠的制式上认出了来者是谁。故而,在马车还没停下时,他就低了头。 “鱼公公。” 乌黑车帘被掀开,接着是一双保养得宜、近似女人的手。权倾朝野的神策军中尉神策军中尉是唐代中后期宦官最为显赫的职务,其职权通过典领中央禁军而不断延伸,逐步侵夺宰相的议政决策大权,进而把持朝政,最终形成宦官专权的局面。是个宦官,此事或许在五十年前还是无稽之谈。但如今已是众 人默认的事实。 “不必拘礼,李御史。今夜老奴出宫便是要去寻你,不料在此处碰见,也是缘分。不用老奴说,你也知道,这趟我出马,是宫里那位的意思。”帘里的人看他,而他却觉得那双眼在穿过他看进他的心、把那些暗藏心底的桀骜不驯全扯出来,扔在地上踩碎。“娘娘说,大人查案太久,拖延了宜王殿下的议婚的吉时,已是罪过。若三天后再不结案…” 宦官的指甲叩在膝盖上,把华贵布料划出轻微撕裂声。 “便要老奴问罪于你。” 作者的话 寡人有猫 作者 05-02 唐中后期神策军及宦官作为军事将领的资料,参考中华书局版黄楼《神策军与中晚唐宦官政治》 第13章 ☆、傀儡词12 观音阁近在咫尺,而李猊却不能移动分毫。深黑车马里的宦官一句话都没说,气氛已经剑拔弩张。 “老奴知道,李御史会觉得这是强人所难。但其实,青云梯早就架好,就看李御史想不想登。” 车帐里的人抬起手,一卷画轴就由侍卫之手、送至他手中。随着画轴徐徐展开,李猊的眉头越皱越紧。又是一幅反弹琵琶图。和方才在采棠屋中所见的一模一样。笔迹、画法,都像是秦延年的原作,但细看去,又有许多不一样。 “你查得不错。金阁之事,老奴早就知晓。裴相与秦延年是年少时的旧友、始终暗中勾结。裴相知道秦延年好酒、却囊中羞涩,便以利诱之,命他为金阁夜宴画反弹琵琶像当作拜帖,收到此画的人,便会赴宴。裴相此举,名字风雅,内里却不过是朋党交易。如今秦延年与裴相之女已死,罪证确凿。为何还不结案。” 李猊沉默了瞬息,便卷起那张画,低头行礼。 “下官明白。” 车帐之中,宦官双手交握,语气泰然。而左右身穿明光铠佩横刀的神策军早已退出一段距离,既不至于听到秘辛,又能保护上司的安全。车帐外,李猊握着那卷画,目光在美人图上扫过,眼神冰冷,而面上并无喜怒。他只是在这瞬无端想起韦练,如果她在,听见这番对话,一定会暴跳如雷,发誓跟他老死不相往来。而且,如果韦练在,她一定能认出这卷画是当真出于秦延年之手,还是他人伪造栽赃。 一想起韦练,所能抵达的答案全是关于“一定”,不像他的命里,如此坚定的东西少得可怜。 李猊想到这里莫名微笑了,而宦官得到肯定答复,正要下令启程,却听见李猊再度开口,声音在夜空中朗朗。 “鱼公公,在下还有一事想请教。” 原本要落下的车帐停在中间,黑影里的人语气却比之前的慵懒更有精神,像是被他突然的转变挑起兴致。 第15章 “怎么?” “鱼公公给在下三天期限结案,这三天里,在下的人,可以去有嫌疑之人家中调查,此权乃是天子所授,对么?” 宦官暗中笑了几声,答,对。 “先前在含元殿内,下官曾听过十美图的来历,乃是为将成冠礼的宜王选妃。这十名女子之中,已有一人身故,另外九人,下官需请命,派兵保护,公公可否允诺。” 车帐里,翡翠戒指在幽光里泛着血沁。宦官的眼神深暗,笑意中带着探询。 “李御史,老奴选你,果然没有看错。你不是什么唯唯诺诺只顾上行下效的庸人”,他缓缓转动戒指,声音也愈加低沉。 ——“若天下将乱,祸种必出于我辈之中。” 咔嚓。 那是马匹受惊、拉动车辕的声音。四匹马齐齐焦躁不安起来,仿佛周边有野兽出没。但眼前只有李猊,他瞬间冲天而起的杀意,是终于发现自己奔走忙乱到此刻,却发现自己依然被玩弄于权贵股掌间。他的桀骜、他的暗中不配合,早就被上头看在眼里。此案查到现在,只有借他之手扳倒裴相,旁人才会心服口服。 “公公高见,李某受教。” 他还是低着头,身子躬起,以某种韦练最看不起的样子送别车里的人。 “先汉时,有魏文帝曹操问对于刘玄德,言称天下英杰,唯吾与玄德两人尔。彼时玄德尚在草莽,闻此言,羹匙落地,而天有雷鸣。” 宦官淡淡开口,手搁在膝上。“李御史,你的刀,方才出鞘了。” 宦官的车往宫城驶去,而李猊仍站立在原地。直到他忽地清醒过来,是因为目光落在地上。 那地上有几滴新鲜的血,来自方才随行神策军的刀。他循着那血迹回头往后看,想起观音阁和安菩萨的提示,心中轰的一声。 被骗了。 方才的车马分明是从暗巷深处驶来,并不是宫中的方向。鱼公公此行的目的并不是他,而是那个证人。 采莲。 他飞跑进暗巷,越往深处走,血腥气越浓。 *** 韦练蹲在御史台大狱里,面前是百无聊赖的康六,身边随便绑着安菩提,手上甚至还有余裕下棋。 “你说大人留我们俩看着他,是什么意思。真能从这个哑巴身上审出什么?” 韦练托腮,手按在围棋白子上。此时白子已经合围住黑子,而她脑子里却还是金阁里的屏风阵法。 屏风、长明灯、丝线。仿佛缺了什么重要一环,她却始终拼不起来。 安菩提不说话,乖巧坐在韦练身边。自从采棠的绝命诗被他好好收在怀里之后,他就像乖巧小狗,韦练去哪就跟到哪。譬如此时,她叹息一声扔了棋子、从腰间取下在裴府描的尸形图去看,安菩提也就凑过去,伸长了脖子,继而啊啊喊了两声。 “不是吧。” 康六也把棋子一扔,找了支毛笔递给安菩提,对方就如同瘸腿之人得了双轮,在泥地上蘸水、飞快画起来。 他先画了个圈,接着啊啊比划两下,又扔了笔,在牢里绕圈跑动。韦练点头:“我知道屏风能转。” 安菩提点头,又在大圆里画了个圆,接着,他继续绕圈跑,却在跑到某个 点位时暂停。 韦练低头沉思,接着,她拿起那几张在金阁里绘制的麻纸,每一扇金漆屏风上的美人都被她按照原样临摹下来,有些含笑拈花、有些低头抚猫,有些临水休憩,而她们都长着同样一张脸、穿着同样的衣裳。 忽而她灵机一动,把麻纸叠起来,举在光下,接着快速翻动那些麻纸。画上的人顿时像活了一般,在灯影里进行着连续的动作。那些动作编排顺序不同、意义也瞬息万变。 “不对…等等!”康六看呆了:“这是机关?” “这是‘走马灯’。”韦练解释:“江湖上跑的,都见过此等障眼法。将麻纸叠起来,放在灯影下,这么翻动,便像是人活了似的。若是绣在八角灯笼上,便是上元节里给孩童的玩物。” 她继续沉浸在推理中。 “原来,这屏风是走马灯。那么,跳舞之人在中央作胡旋之舞,四周的屏风在她眼中便是活生生的人,在围着她旋转。而在金阁之外的湖上…屏风旋转的方向,恰与金阁里相反!” 她又看向另一张纸,那上面是围成一圈的十二盏长明灯。宫灯设计可以挡风聚光,灯内蜡烛却有长有短。 “挡风聚光、挡风聚光…说明彼时金阁的窗户是开的!” 她手拍在桌上,把围棋拍得跳起来,洒落在地。 “为何平日里门窗紧闭,偏偏那天要开窗呢?” 她又低头: “这些蜡烛,长短不一,那么,明灭时间也不一。既如此,若按时辰算,最先灭的这一盏是…” 她目光聚焦在图上,那里用朱笔画了个圈,按十二时辰方位与天干地支对应,最先熄灭的那盏宫灯所对应的方向,正是她那夜踏进金阁时、怀抱琵琶的屏风美人所在之处。 “寅时。” 韦练抬头,目光恰被狱中烛火所照亮。 “金阁里女子的死亡时间,是被人算计好的。” 第14章 ☆、傀儡词13 观音阁内,平日里寂寥无人、荒草丛生的佛殿中央,横陈着一具新死的尸体。腥气弥漫在尸体周围,吸引来大量乌鸦,在佛殿上盘旋。这景象像极了裴府夜空中的景象,也正是李猊提刀赶到时看到的场景。 他环绕尸首一周,仔细观察尸身的情况。死去的时间不久,是被割喉而死,血流从阶梯淌下,染红周边的衰草。深秋、尸虫不如夏天那般密集,但也逐渐在周边出现,作为判断死亡时间的重要依据。 李猊半跪下,仔细验看死去的人。他又想起韦练,努力回想她在验看现场时所做的事情:先看是否中毒、接着检查伤口,死去时的朝向、是否有搬动痕迹,最后检验其他细节。此人穿着粗布荆钗,指甲里有泥垢,头发却乌黑亮丽,手指也光洁纤细,没有劳作痕迹。就算用泥巴和稻草掩饰,也能看出,她并非平民女子。 死者的脸被头发遮住,能看得出来谋杀现场的仓促。她死前或许经历过挣扎,看死去的位置,或许是在奔跑逃离过程中被发现,接着被一刀割喉。李猊眉心紧蹙,抬手将女子的额发撩开,空气有短暂的凝固。 她的长相与屏风上的女子有九成相似。那个从扶桑来、面容悲伤的美人,或许就是眼前这个“采莲”的母亲。 如果不是他们查案逐渐深入、乃至于发现了裴府的秘辛,或许她可以在观音阁藏身到结案、等风波过去,或许,裴府会有马车前来,接她回去继续隐秘地活在金阁之中。 ——真正的裴相之女、《十美图》上,秦延年所画的第一个被预选为宜王妃子的人,此刻却躺在观音阁冰冷的地方,气绝身亡。杀她的人拿着神策军制式的刀,他一眼就能认出,因为他的佩刀与那帮人所佩的并没有什么两样。双开刃、带血槽,刀口略弯曲,是大唐百年来锻刀技术锤炼至顶峰的产物。他能够想象,方才车帐里的人是如何在观音阁门口冰冷地下了诛杀令,而那个惴惴不可终日藏身于此处的女子是如何在惊慌逃跑中迎面撞上等在门口的尖刀、自投罗网。 他捏紧拳头搁在膝上,后槽牙咬得咯吱响。 落叶犹如叹息,远处坊巷里,打更人的声音悠长回响,那个当夜发现秦延年尸体的打更人又醉醺醺地出来了,哼着天宝年间的旧曲。 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 鱼公公为何要杀裴相的女儿,真正的“采莲”尸身又在何处、为何要替裴相之女赴死;死去的三个女子与秦延年究竟在替何人隐瞒什么秘密,这个秘密又与那句谶诗有什么关系,这一切,看似相互有关,却始终不能连在一起,勾成一张能够说服他结案的网。 现在神策军“帮”他杀了最后一个会说出秘密的人,其他人都死了。 等等,除了裴相。 假如他也知道一切、并参与了整个案件呢? 李猊想起秦延年身上发现的那枚不属于他的、五品以上才能被赐予的银鱼袋,突然站起身,走了两步又回头,从怀袖中掏出一块手巾,盖住死者的脸,又默然鞠了一躬,才回头往黑暗深处奔去。 *** “快!晚点便来不及了!” 韦练坐在马车里,身边是手还被绑着的安菩提,赶车的是康六。三人驾驶马车从御史台跑出,流星般赶往裴府。 “为何来不及?难不成凶手还能一直留在裴府等我们?” “现下还没有把握,但今夜过去、御史台的卫兵便会从裴府撤走,再想进金阁便难了。”韦练眉心拧成一团,腰间证物袋里揣着的是所有先前临摹过的尸形图。不知为何、她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因此在走之前,她又从康六那里顺了一把软刀,藏在腰带中。 第16章 康六想起这茬,也哎呦了一声,随即快马加鞭。待赶到右相府邸时,天色已从浅蓝转为深浓的黑,月亮高悬中天,屋顶上密密麻麻停着乌鸦,这场景妖异得如同幻梦,连康六都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韦练跳下马车,康六走在前头,朝守门的自己人亮了亮御史台的腰牌,便顺利走进去。 “守门的人会马上通 报裴相我们又来查案的消息,需尽快。”韦练对康六耳语,安菩提则乖乖跟在她身后。 “知道了。我在门外候着,一旦裴相要来,我便学乌鸦叫。” “好。”韦练点头,而眼前、水上金阁赫然出现,平静湖面倒映着月亮残影。 重回故地,有人尚在奔波,有人已经长眠。 背后传来低低抽噎声,韦练回头,看见是安菩提。他两颊有泪水淌下,却因为两手被绑着无法解开,只能任由泪水流到下颌,再猛地甩头甩掉。她抬手顺便把他泪水擦干,像阿姊照顾小弟那么自然。安菩提不好意思地低了头,再抬眼时,目光坚定,下颌指向某个方向。 金阁大门在腰牌的滔天权势之下打开,虽然这只是借助天子之令的暂时威权,对他们来说,已经够用。 现场正如那夜所见,分毫未动。韦练松了口气,先关上门,继而对安菩提吩咐。 “我现在便是采莲。安菩提,你来复现那夜所见之景象,你来告诉我,采莲究竟是死于谁手。” 她手握成拳抬起,安菩提会意,也抬手握成拳。拳头上下叩了叩。 接着,韦练走到金阁中央,坐在血泊尚存的地上,接着从证物袋里掏出几条红色丝线,分别拴在手腕、脚腕和脖子上,最后,她躺下仰卧,看着房梁上那两行笔势遒劲的字迹,目光平静。而安菩提则在她身边逡巡一会,接着拿起那几根丝线、略微思索之后,便开始推动屏风。轮毂转动同时屏风移动、韦练安静等待着,安菩提边验看麻纸上朱笔圈出的图样,一边仔细复原,最后,待所有屏风复位,他就拖动那几根丝线,向不同方向拉伸。韦练心中飞速运算着,直到最后的丝线搭在最后位置上,她喊了一声,停。 安菩提立即跑过去,她就起身,把所有红线从身上扯下,目光闪亮。 “笔、纸。” 少年立即从腰间掏出未干的笔,她就低头,在麻纸上飞速写下一行字。 “丙子年,庚寅月,丁卯日,寅时。” 她目光穿过屏风、落在屏风后四面向湖的窗边。按照她在图上所画的干支所对应的长明灯背后所对的屏风位置,安菩提走到屏风后、低头往窗边寻找,果然,在窗侧的灰烬上,看到丝线划过的痕迹。窗后显然曾经坠有重物。 “是那些重物,将死者摆成最后姿势,又有人在姿势成型之后将重物剪断、东西就会落入湖底,看起来就像是被未知力量从不同方向拉成最后的模样。胆小者或许会以为,是屏风上的鬼魂所为。” “其实,死者是先按干支顺序被摆放成如此模样,屏风再按照既定的顺序旋转,假装屏风上的人物动作与干支顺序有关。这是故弄玄虚的障眼法。” “我头一趟来时的猜测或许是错的。”她低头,看着那些血迹:“仔细看胳膊挪动的方向,此时躯体或已经僵直。那么,在被摆成如此形状之前、采莲已经死亡。” 她回头看向安菩提:“是吗?” 安菩提低了头。 “采莲应当也是服毒而死。当时除了你,还有第三人在现场,熟知金阁、也熟识采莲。” 她继续问,目光平静:“死者与采棠所用的是同一种毒。服下后不到一刻,人便会口鼻流血而亡。这些血都是后来所为。她被摆成如此姿势,只为留下血迹,让之后来金阁之人相信,死者按照既定的八字死去。” 她又往前一步: “那八字,是原本裴相之女的,不是采莲的,对么?你们受了何人威胁,要做她的替死鬼?真正的裴相之女,现在在何处?” 哐当。 金阁的门再次被打开,佩刀的男人行动如风、站在门中央。他目光冷冽如刀,扫视过一圈后,立即明白发生了什么。 “裴相之女已死,尸身在观音阁。” 李猊的目光穿过韦练,与她身后的安菩提对视。 “真采莲葬在何处,你也该知道,不是么。” 韦练转身,看到安菩提在听闻裴相之女已死的消息之后,脸上既非笑也非哭。那是种只有见惯人世浮沉沧桑之后才会有的神情。他仿佛瞬间从少年长大。 忽然,不远处、裴府的花厅里,传来一声惨叫。 “右相!右相大人!” “不好了,右相大人悬梁自尽了!” 作者的话 寡人有猫 作者 05-04 下章14-15是傀儡词卷的阶段结局,案件相关谜底都会一一揭开,还有被害人视角回溯的单章剧场。欢迎晚上八点准时收看! 第15章 ☆、傀儡词14 大唐右相吊死在自家厅堂正中央,随李猊之后赶到金阁的是康六,他还没来得及学乌鸦叫,因为裴府上空的乌鸦已经啸聚在厅堂上,叫声凄厉,让人想起几十年前兵乱时期,长安十室九空、人与人互相残杀的血腥夜晚。 韦练立即从金阁中央爬起来,与李猊交换眼神之后点头,接着她嘱咐康六带着安菩提,就先行跑出去。金阁之上,从四方飞来的乌鸦密密麻麻布满夜空,遮住硕大月亮,场景疯狂诡异。 “裴大人真是吊死的?”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男人就放慢脚步等她。待韦练跟上了,他才开口:“到了地方,验尸即可,多余的话莫要乱讲。” 韦练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男人就拉住她,两人站在树影黑暗处,厅堂近在咫尺。 “知道了么?”他眼神沉黑,韦练偏过头,吸了吸鼻子,说,知道了。 “死在观音阁的人,若是证据确凿,应当就是裴相之女。”他快速四顾周围之后才再度开口:“是神策军杀的。” 韦练神情有一瞬间的紧绷,接着她笑。 “大人告诉我这个,是想提醒我,若不谨言慎行,下一个死的就是我,是吗?” 他神情严肃,朝她的方向更近一步,攥住她手腕把她拉到自己身侧。而她也难得没有逃跑。在这个杀机四伏的夜晚、深秋菊花丛中,她心跳之剧烈与浓烈花香纠葛在一起,难以分清。 “你现在不能死。” 他咬 着牙,声音里有种亡命徒的不顾一切。 “如果你现在死了,秦延年的冤情永不能昭雪,采莲、采棠和安菩提不过是开始,还要有很多被牵连的人。”他停顿:“如果我也……你就继续查。证据都在你手上,谁要都不能给,你发誓。” 韦练瞳孔震动,抬眼看他,却因为距离太近,近得能看见他深黑瞳仁深处炽烈燃烧的火焰。而她目光躲闪,躲开了那丛火焰,手却攥紧又放开,像狐狸轻巧蹦跶着离开猎人的陷阱,却回头张望,似乎是在遗憾。 “你怎么会……”她支吾。 “你发誓。”李猊铁钳般的手攥住她手腕,仿佛在讲遗言。 “好,我、我发誓。”韦练举起右手,伸出三个指头:“若我韦练违背誓言、将证据交出去,便要我这辈子吃不到肉、喝不到酒、赚不到钱、摸,摸不到美男子。”说完她眨巴眼睛,十分之真诚:“我说什么天打五雷轰株连九族什么的你又不信,说这个你总信了吧。” 李猊没说话,眼神复杂地盯了她一会,终于放手。面前的花厅里人声嘈杂,应当是刚将人从梁上解下,来来往往的都是后宅家眷,哭声一片。 “走。”他没再多说,而韦练早就先他一步向厅堂跑过去。 *** 厅堂中央的白布上放着裴相,脖子上缠着白绫。李猊和韦练交换眼神,继而点头。 白绫、乌鸦、杨贵妃。这座神秘阴森的府邸里,和那场让长安陷入炼狱的变故有太多巧合之处,巧合得像一出被故意安排的戏。 “先别动。”韦练跑过去,还没等身边的男人下令,就伸手阻拦扑在裴相身上预备大哭的家眷。她半跪下去,将手指搁在裴相鼻端试探呼吸,又去听心跳,接着指尖按在对方脉搏之上,静待片刻之后,才看向李猊。 “准备胡椒、纸管。李大人,过来搭把手。” 男人立即过去,见韦练站在裴相头颈那边,蹬在死者两肩使之脖颈平顺,接着上下拉扯死者头发上的几个穴位,又指挥李猊按住死者的腿,在胸口按压。此时胡椒已备好、她立即拿过细纸管、把胡椒吹进死者的鼻孔。参考宋《洗冤录》中所记载急救吊死之人的方法,不具现实参考价值,请遵医嘱。 当裴相胸脯出现轻微起伏、手指也开始动弹时,众人都发出惊呼。 韦练此时才脱力般坐在地上,后背都是冷汗。李猊不动声色,吩咐左右回避。偌大的厅堂,不多时后,只剩下三人。她扶着刚苏醒的人顺气,过了约半个时辰,对方终于试着张口,说出第一句话。 第17章 “吾有罪。” 李猊盘腿坐在年老的宰相对面,手按在障刀上。 “你有何罪。” “裴某亦有苦衷。但错事,做了,就是做了。” 这是宰相的第二句话。他半闭着眼睛,眼球在眼皮底下缓缓挪动。 “二十年前,裴某在剑南道,救了个扶桑女子。她说,自己是杨妃后人,会返魂之术,能预言天命所归。若我能带走她,她可助我登上至高之位,代价是,二十年后,她要走时,不得阻拦。” 老人声音缓慢,像从极远的地方飘来。 “彼时,我尚想着振兴河东裴氏的门楣,而长安正被乱军占据,生灵涂炭。我带她回长安,将已成为凶肆古代临时停放尸体之处的裴家祖宅收回,按照那女子的吩咐,以桧木造金阁,立屏风于其上。每月晦日,便开金阁,延请贵客来金阁卜卦。实则卜卦所问之事,皆是朝堂密辛。如此多年交易,我网罗党羽,朝中之人皆惧我,而裴氏一族也终于复往日之盛。” “那二十年,我做到人臣之极。我信她,敬她,她所说的一切,我都照做。直到某日她说,要我向圣人进言,废黜太子,扶宜王登基。又给出十个女子的生辰,要我交给圣人,说这十个女子之中,有一个是天命之主,若做了宜王的王妃,可保大唐江山永固。如若我做不到,便放她走。二十年之期已到,她说,要回扶桑。” 老人说到这里,表情痛苦。 “我<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ags_nan/guanchang.html target=_blank >官场浮沉几十年,怎能不知臣子最怕的,便是参与立储之争?她的两个要求,我都不能答应。谁知第二日,她便死在金阁……那样子,与几日前吾爱女之死没有两样。” “我怕极。但彼时长安金阁之玄妙愈传愈盛,我不能就此收手,于是,便让我女儿,扮做已死的母亲,继续往日的卜卦。只是小女生长于金阁之外、根本不会那些阴阳术数,我便只好寻人故弄玄虚,作‘长生殿’之舞,又把扶桑女子留下的法阵摆出,让小女被问到任何话都不言语,只在屏风后以手势作答。然,五日前",老人停顿: "有一蒙面贵人来金阁,赐万两金,要挪开屏风,看‘长生殿’之舞。来者,便是宜王殿下本人。” “我推脱,宜王便说,他知道屏风后不是我的贵妾,而是贵妾之女,还知她曾预言天命所归。最后,宜王命我向圣人进言,为他选妃,实则,十人名录已经确定,便是扶桑女子曾写下的十人。天子已经知道预言,极为高兴。要大唐江山永固只是句虚言,或许,实是存了废黜东宫的心思。” “若我拒绝,便是不愿扶持宜王,若我答应,便是背叛东宫。更何况,我若答应,女儿便要被备为妃子,或许从此深宫一生。” “彼时,我不知何故发蠢,问宜王,若小女当真做了王妃,殿下是否会善待小女。” 老人苦笑,脸上泛起褶皱。 “这话问得真蠢。蠢得宜王发笑。他笑过之后,说,裴相,你杀了那女子的母亲,还在此处扮什么慈父?” 寂静。 寂静之中,房顶上乌鸦盘旋惨叫。韦练听得指尖发凉,而李猊目光如刀,盯着对面位高权重的老人。 “我彼时才想起,那夜,我没答应扶桑女子离开长安的请求,便杀了她,尸体拴重物沉入湖中。我布置阵法不过是为掩人耳目,天长日久,连我自己都相信她是卜卦走火入魔,自己结果了自己。彼时小女就在屏风后,我以为,她年纪尚小,未曾记得。我原本也想掐死她,但未能下得了手。” 老人掩面,因窒息而哽咽的喉咙发出风箱般的喘气声,两颊流下浑浊的泪。 “都是我造的孽,如今,便是要偿还的时候。” 厅堂里只剩下年老宰相的哭泣,韦练再度开口,声音冰冷。 “所以,你为掩盖自己当年罪行,终是答应宜王,向天子进言选妃。十美图也是你找相识的秦延年所画,因为你知道,他画反弹琵琶图时,曾见过扶桑女子。知晓十美图真相之人都会死,死之前,你也要将所有人利用殆尽。” 她说到这里,再度冷笑。 “但你未曾料到,女儿竟会和市井无赖有勾连,为不入宫,竟假死脱身。她当年看过你怎么杀死母亲,知晓你听到惨叫赶到金阁之后,看到阵法和尸体,必然心中恐惧,不敢细看尸体的脸。而惨叫惊动北衙神策军,慌乱中,你未曾来得及处理血迹,也未曾发现谶诗,只来得及将尸体草草处理,却不知赶车从裴府后门离开的敛尸人,正是你女儿!只有熟知裴府内部曲折之人,才能在如此短时间内,将尸体在你眼皮底下带走。” “你又未曾料到的是,你女儿假死之后,仍旧活在城中,甚至观察你的举动。发现你毫无悔改之意,便将那首写在裴府梁上的谶诗传遍平康坊。如此一来,你谋反的罪名,便再洗脱不掉。裴氏一族在本朝再无翻身机会,天子不会再信你,长安权贵也再不会登门。” 韦练不带感情的声音在厅堂里回荡。 “你悬梁自尽,不是真心有愧疚,而是表忠心。你特意挑御史台前来搜查的这晚悬梁,是要上头知道,就算神策军杀了你女儿,你也是大唐忠心的狗。” “最后,你如今又告诉我们这一切,并非悔改,而是你知道”,她一字一句。 ——“今夜留在你府上的人,不会有活口。” 噌。 刀光出鞘,李猊拔刀而起。冲天杀意从四面八方袭来、飞在半空的群鸦忽然大叫,继而如雨点般落下。 接着是从屋外射来的滔天箭雨。 箭雨把裴府厅堂围成铁桶,在李猊飞身扑向韦练、滚到厅堂深处用厚重屏风作盾之际,韦练余光看到刚刚苏醒的裴相被利箭扎穿,嘴角流出鲜血,钉在厅堂中间。他背后,是这座百年大宅的古老牌匾: 将相接武、公侯一门。 作者的话 寡人有猫 作者 05-05 “傀儡词”单元完结!下章单元番外是受害者视角的独立故事。 第16章 ☆、傀儡词单元番外 裴府最华美的百年厅堂,在那晚崩塌。许久之后、在长安还时常有人提起那晚城中大宅里燃起的滔天大火、以及在裴府上空盘旋惨叫、久久才散去的鸦群。也是在那场大火里,位居群臣之首、掌管南衙门禁军并与北衙神策军分庭抗礼的右相被杀,乱箭贯胸,立毙。 有人说,是因为在裴府内搜出了谋反的证据,天子震怒,命神策军包围裴宅搜查,裴相唯恐牵连裴氏余族,畏罪自杀,死之前防火烧毁罪证,不料火势绵延一坊,烧了整整一天一夜。 那之后,传闻中的金阁便彻底成为传说,花园变成焦土。听闻有人从湖底打捞出白骨,穿戴扶桑首饰,脖子上坠着石块。 白骨浮出水面之后,裴府上空再没有鸦群。 *** 七日后,御史台内。 “唉唉唉,你别动。” 纸窗里传来大呼小叫,声音介乎少年和少女之间。直到支着纸窗的竹竿被放下,呼叫也变得模糊,依稀只能看到有人在里面打闹。男人从窗外走近,听见打闹,停下脚步,静静立在窗前。 “对,退后,再退后。” “小声些,这不光彩,万一给李大人听见了…” 啪。纸窗被一把抬起来,李猊佩刀抱臂站在窗外,第一眼就瞧见把手背到身后的韦练,眉头立即蹙起。 “我听到如何。” 韦练笑得谄媚,但他目光下移,便看到屋里另外两人。站着的是康六,正拿着纸笔一脸苦恼,而坐在韦练对面的少年虽则表情正经,却让李猊看了一眼就心头火烧起来。 安菩提正不知为何脱了上衣光着膀子、坐在条凳上,抬起上臂显摆浑身的肌肉。许是练过功夫的缘故,他身上肌肉匀称,而因为年纪尚轻,不像军中武夫那般粗莽,很是赏心悦目。又因为是混血,皮肤白到透明,在太阳下映照着深绿的眸色。 “大人,在下正教康六画尸形图呢。” 她目光只落在李猊身上一眼,给了他个强行凹出来的笑,就回头忙不迭地教安菩提摆姿势:“抬高,再抬高。对,康六,看见了么,这地方便是分辨自缢而死还是被人勒死的关键。若是自缢而死,绳索在喉咙下,舌头就要吐出来,若是绳索勒在喉咙上,便不会吐出。若是被人勒死,此处应为血痕,若是自缢,因流血不通的缘故,此处便是白痕。” 韦练滔滔不绝,手时不时地在安菩提脖子上比划。而少年坐得稳如泰山,喉结却动了动,做贼心虚似地,朝李猊看了一眼。 男人表情未变。 “韦练。” 他敲了敲窗沿,把原本走到此处打算给她的东西收进怀中。 “你出来。” 她听出他语气里的不悦,就不情不愿地起身,又告诉康六:“继续画啊”,康六全神贯注咬着笔和画纸上鬼画符似的穴位作对,闻言只点了点头。 第18章 韦练走出门,把沾了墨的手在衣服上随意擦了擦,才笑眯眯走过去,看见站在墙下,脸被树荫遮挡一半的李猊。他今天穿着官服,圆领绯袍、金带,七宝蹀躞上挂着显眼的银鱼袋,看过来时,连平日里阴沉的眉目也被衣冠衬托得光彩照人。 但她能看得出来,他今天郁郁寡欢。 “怎么?”她还是笑眯眯的,盘算着要怎么不触他的霉头。 “大人今日入宫领赏了?这身与你甚是相配。”她摸摸鼻子,看他脸色越来越沉,以为又那句话惹到了他,只好继续夸:“你穿红好看,以后多穿红,显气色。” “这身绯袍,是许多人命换的。你既知道,为何还如此说。” 他终于抬眼,瞳仁里慑人的电光让她眼神闪躲。自从裴府大火之后,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和从前有些微妙不同,或许是裴相临终那番话只有他们两人听到,又或许是因为在裴府被神策军包围、乱箭齐发之后,李猊带着她从后宅飞奔跳进湖中,又在起火之前带她游出后花园捡了一命。 但他对那晚的事绝口不提,裴府的案子,最终以裴相谋反论处,始作俑者已死,上头似乎对这个结局颇为满意,甚至给他另行封赏。 韦练想像之前那样骂他狗官,但张了张嘴,没骂出口。 那夜大火中她远远地看见了神策军的步兵、弓弩手与箭队。而那些军人都诚惶诚恐拥着坐在中央的宦官。他伸手一指、裴府顷刻间化为飞灰。 那是绝对的力、绝对的威压,是滔天权势带来的绝对的恶。很多从前颠沛流离的旧事浮现在眼前,她知道人是如何在这种割草般的屠戮之下心胆俱裂,先是丢掉尊严,接着丢掉性命。 “那不是你……” 她没说出这不是他的错。 然而李猊已经猜到,眼神更加灰暗。他淡淡笑了一声,回头要走,衣袖被韦练扯住,就站定。韦练马上松手,又将手心在衣裳边擦了擦,神色难得拘谨。 “我不是那个意思。”她咬唇,完全没有方才在书房里的活泼,低头看着脚尖,恰看到沾了泥的鞋,和不远处男人纤尘不染的皂靴相比,更显得寒伧。她不动声色地把沾泥的鞋往后藏,而李猊的心思全不在她的小动作上。最终还是他叹了口气,先行把怀里的东西拿出来。 “方才来,是给你这个。” 他把一支秃了毛的笔交给她。韦练一把抢过,面色惊喜:“大人在何处寻到的?我还当是丢了。” 他咳嗽一声,略过了他在发现韦练因为丢了师父的遗物郁郁寡欢数日,而他自己去裴府后院找了半天、在草丛中发现此物的经过,代替以一个无伤大雅的谎言。 “掉在岸上,恰被前去搜证的兵士捡到。” “唔,真是巧了。” 她抬头,把笔杆举 到空中,漏光的湘妃竹洒下片片光影,照在她眼睫上。韦练眯眼,嘴角翘起,像只找回喜爱的新玩具的猫。而李猊仍旧站在树荫下看她。 “秦延年当初如此看重你”,他抱臂:“为何不随他学画?” 韦练不说话,把笔杆收起来,眼睫垂下。李猊咳嗽一声,转过脸:“不想说便…” “我从小颠沛”,她在此时坦荡看过来:“或是因与我亲近之人,最后都死了。从前我以为,若是我认了秦延年做师父,他便会倒霉。不料即便我离开,他也…”韦练眼睫眨动,但把泛上鼻尖的酸意压了下去,大大咧咧地笑:“大人就当听了个笑话。” 李猊认真看她,光影洒在他鼻梁上。他没说话,韦练却先开口。 “大人,有人说过你长得很薄情么?” 她伸出手,隔空比划他五官,还小声喃喃:“这张脸若是个女子多好。” 他忽然握住她手腕,韦练一个趔趄,恰在距离他半尺的地方止住。 “为何你想我是个女子。” 韦练咽了咽口水,硬是把“这骨相我不摸就亏了”的话咽下去,而李猊见她欲言又止,就放开,语气里有淡淡的颓丧,与那张鲜洁光艳的脸很不相称。 “也罢,料想你不会说实话。” “大人为何如此想知道我的实话?”她眼睛眨动:“平日没人说实话给你听?” 他按住额角:“我乏了你走吧。” 韦练得令,走两步又被叫住:“不许再叫那个安菩提来御史台,狱里那么多死尸不够练么。” 她踌躇:“活人更、更…” 他抬眼,目光比刚刚更可怕:“更什么。” 韦练搓衣角,接着鼓起勇气:“活人会动,能躺能坐,肉块走势、骨头安排、筋络脉搏都与死人不同,会画活人才画得了死人。” 李猊不语,韦练以为自己又说错话,树影下,却见他缓缓点了头。 “有理。”他叉腰看过来,语气不容拒绝。 “那么,今后若要拿活人画尸形图,便拿我练。”他盯着她:“不许放外人进御史台。” “不行!” 她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眼前浮现出李猊宽衣解带的画面,吓到不存在的猫尾巴都竖起来。 空气顿时安静,她觉得李猊身形有点僵硬,但没有证据。少顷,他才开口。 “就这么定了。” *** 夜,五更。 少年从崇仁坊翻过、蹲在墙头,看向天空。弯月如钩,是三十天一遇的朔日。 他看向坊门,那里有人提灯,走得趔趄,怀中插着个酒壶,是打更人。 混血少年两三步跑过去,打更人停步。二者照面之间,白发老者笑了,接着直起腰,月光下,他身形渐变,从走路都不利索的落魄走卒变得气度非凡。 那是盛唐的光晕,让粗布麻衣也价值连城。 “安菩提。” 老者把手按在少年肩上。 “做得好。我听闻,采莲和采棠已经安葬,与那位裴府的千金合葬一处,是么。” 少年不语,只是摇头,找来木棍,在地上写了两个字,像是刚学的,歪歪扭扭。 “李猊?” 老者看着地上的字,瞳仁亮了亮。 “那个御史台的?是他在城郊找到了采莲尸首?唔,我原以为他是个替中官卖命的小人,没想到。” 安菩提继续摇头,又写了个名字。 “韦练。” 老者凝视那两个字。 “倒是未曾听过,是李猊身边的?难不成,是那个仵作。” 安菩提点头,两手交握成拳叩了叩。老者就笑。 “原来是做发丘营生的。放心,我不杀她。” 安菩提猛点头,又从怀里取出个东西,交到老者手上,赫然是个陈旧的银鱼袋。 “唔,这东西,你从御史台偷回来的?” 老者拿起银鱼袋看了看,轻叹一声,揣入怀中。 “这是天宝年旧物,如今新造的模样虽类,重量成色却远不如当年,查案之人识不出,也并非过错。” 他说完,向安菩提微施礼,就拿起灯和锣,继续晃晃悠悠地往前走。而混血少年在他身后深深叩首,直到老者消失在黑暗深处,不见踪影。 那首诗还在唱,荒腔走板。但若仔细听,仍能听出梨园乐工独有的唱腔,千锤百炼、婉转如圆珠滚落玉盘。 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 暗夜里马车驶过朱雀大道、老鼠们在不见天日的地方逐渐苏醒,出发觅食。月光照在所有阴暗角落,也照在郊外三座紧挨着的坟堆上,远处青草连天。 “采莲、采棠,说好了,此次若是能活着离开长安,我们就一同渡海,去找仙山!” 金阁里坐着三个年纪相仿的姑娘,依偎在一起。 “若是出不去呢?” “出不去,你帮我杀了仇人。”衣着最华丽的女孩凝眉,她手腕上戴着样式粗糙的金镯,抓住另一个女孩的手:“采莲,你活下去,我留在金阁。他们会以为我是假死,届时,有人到观音阁接你回去,你便可杀了那个来接你的人。你的回鹘刀术,连安菩提都比不过,我信你,能帮我报仇。” “可你这辈子都没离开过裴府,不出去瞧瞧天下之大,不后悔么?”采莲看着模样与自己相似的女孩,她们坐在一起时,如并蒂莲花。 “不后悔。”女子笑。 “愿以身化火,将这人间地狱变成白昼。这是我阿娘临终时,托付我的话。” 朱雀街上,马车仍在缓缓行驶,月光照亮一切,包括数日前那个带着血腥气的晚上。赶车人面罩下是一张女子的脸,采莲双目通红,赶车的手发颤。不久前,就是这双手,将服毒气绝的裴府千金从金阁里抬出,她闭眼之前,终于看见深宅之外的天空。 “原来这就是长安。阿娘,我也看见了。” 随着一声轻叹,她的手滑落车帐外,素手戴着采莲的金镯。 时光回溯至观音阁,李猊赶到之前半刻。采莲站在当地,怒视面前黑色车帐与密密麻麻的明光铠。宦官眼睛微眯,仔细打量她,心中确定之后,嘴角上扬。 第19章 “原来是个假的。”他伸出手指、探出车帘,轻描淡写:“杀。” 采莲踮脚飞起,与神策军的速度同步。在刀势掠过她脖颈的前一瞬,将手里的飞刀钉在黑色马车上。车里的宦官向后仰倒,军中顿时慌乱。 “公公!快去救公公!” 接着,宦官的声音响起,尤自惊魂未定。 “无妨,只是刺穿车帐,莫要声张。该死…回北衙!” 采莲也倒下,在血泊中,她仰望着月光,无声叹息。 “阿姊,小姐。我做到了。神策军已不受控,长安的火…从裴府烧起来啦。” 第17章 ☆、药师咒01 深夜,月光洒在宫阶前。戴铃铛的黑猫从屋檐上跑过、掠过身穿明光铠的侍卫和提灯的宫女,奔向一处荒芜的所在。那是片大湖,广袤无垠、长宽超过十几个坊市。若是中原腹地来的百姓头一次看到它,会误以为这就是海。 此时无风,湖面几乎不起波澜,倒映无数月光碎片,寂静浩瀚,让人忘记战乱中湖中被扔进过多少死尸、染过多少血水。天宝年间,它曾是举子中榜后游宴所在,如今百里桃林仍存,却因无人打理而杂草疯长、逐渐只有谋财害命的匪徒和身无分文的游僧头陀群聚在此,成为城中禁地。 黑猫跳上一块大石,石头布满尘灰,写着两个字:“曲江”。 深秋,曲江池边梧桐树落叶枯黄,铺满地面。黑猫在地面刨动、四处嗅了嗅,喵了几声,接着,它忽地炸毛、躲到树后。 在它刨起的地面上,赫然出现一只手。 新死去的女子的手,手腕纤细,但手上密密麻麻,用某种语言刺满经文。 远处、桃林里,有铃铛响动,却不是来自黑猫脖子上的金铃,而是某种法器。金光一晃而过,又在黑暗中消失。 *** 夜,三更。 男人从睡梦中惊醒,浑身冷汗。他又做了那个梦。 梦中旱地千里,黄烟漫天。他步入食肆、撩起布帘,血腥气从菜板、地面缓缓渗出,粘稠的血、人的血。而他仿佛双脚被焊住般,不能再走半步。 他坐起身、拧亮油灯,闭眼静思之后,全身仍躁动不安,索性披衣下床。经过后院浴房的路上,他忽而听见菜刀切在木板上的声音。 笃,笃。笃。 他全身都紧绷起来,幸而腰间还有把短刀。他持刀在手,往后厨一步步贴近,而刀切在木板上的声音越来越清晰—— 直到他握紧刀柄的手抬起,才看见纸窗上映出韦练的剪影。 “啊,做好了。” 她长呼一口气,把刀搁在菜板上。接着是陶锅里煮粥的声音,男人把刀收入刀鞘,刚要离开,鼻尖却动了动。 是葱花、蒜和生姜的香气。 她竟半夜在后厨偷偷煮粥。 李猊站定,正在思索要不要进去打搅她的小灶,却听见另一个声音响起。 “先给我来一碗,这米可是我的俸粮。” “这葱姜蒜还是我找来的呢”,韦练毫不客气:“可惜没肉,只能拌些腌菜充数。我说你们御史台真是抠门…” 啪嗒。 后厨的门被打开,韦练和康六被现场抓包、康六吓得要拔腿跑,被韦练一把揪住,对李猊义正辞严。 “怎么,白日里累死累活,晚上加个餐李大人也要管?” 李猊没回话,只默默走进后厨,拣了个条凳坐下。康六见他没有责备,遂使劲给韦练使眼色,让她先给上司乘碗粥,而韦练背靠灶台,却在上下打量李猊。 他白日里穿得齐整,今夜却不知为何,像是刚睡醒,连衣襟都没整理就走出来,头发也散乱,眼下乌黑。 “大人,你这脸色…” 她看了看康六,欲言又止。李猊似乎是猜到她想说什么,翻了个白眼。 “不是你想的那回事。” “我想的哪回事?”韦练心虚但嘴硬,想着难不成她怀疑他脾肾虚弱乃是如同平康坊那些男人们一样年纪轻轻便搞坏了身体这种事都能被他看出来。 “你平日里都在想些什么脏东西,真当我不晓得么。”李猊洒洒然起身,拿了个碗走向陶锅,揭开盖子闻了闻,确认没肉味之后,眉心终于略为舒展。他回头,朝康六做了个手势:“粮食若不够,从我账上支取。” 韦练摸了摸鼻子,心疼那锅粥喂了白眼狼,又敢怒不敢言。好在李猊只舀了一浅勺。但舀完了粥,人又不走,还站在原地看她。 “上个案子前,李某没去过平康坊,没外室,没小妾,没成婚。” 他说完,低头喝了一口粥。 “说这些,是要你莫要胡乱揣测,我招你来御史台,是因你的画技和验尸功夫,不为别的。”他又凑近她,表情有点生无可恋的淡定:“故而这眼底的乌青乃是看卷宗所致。” 韦练啊了一声,觉得错怪好人有些不好意思,但康六却在此时咦了一声: “大人,你不是年幼时曾订过一门亲…” 看到男人的眼色,康六才意识到在此时说这句话似乎有些不妥却也不知道哪里不妥。而李猊慢条斯理地喝完粥,才抬眼去看韦练,看她神色如常,也懒得继续解释,只是淡淡回了一句。 “都死了。” 他这么说完,韦练也没有动静,只是盯着地上发愣。李猊吃完粥,也没借口再留在后厨,他在时其他人总不自在,这点他自己也有所察觉。 “那,大人会找她吗。”韦练忽然开口。 “谁?”他手按在门上,刚要推开。门外沉沉夜色并无特别,那一张冷榻与方才的噩梦也让他想起便不愿再往回走。 “当年订婚的人家。”韦练难得情绪低沉,而李猊显然不愿在此夜提到那件事,目光深暗。 “不会。” 他答。但这是句谎言。 “唔。”韦练偏过头,散落在脸颊边的碎发遮住视线,从他的角度难以辨认她表情。 在灯下,他仔细看她。而康六终于察觉到空气里浮动的似有若无的尴尬,于是起身绕过两人去盛粥。 “你呢。” 男人开口向韦练。 “可曾订婚。” 康六在两人身后喝粥噎到,在这句话出口之后呛得上气不接下气。而在剧烈咳嗽之中,韦练张了张嘴,他没听清。实际上,在问出这句话之后,他就有些后悔了。 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会好奇的问题,最好埋在肚子里。倘若轻率问出口,会招致不必要的麻烦。这是他当年刚被派来御史台掌管刑狱时一位老牢头告诉他的。 又或许她什么也没答,只是像平时那样说了两句别的敷衍他。 李猊脑海中浮现出赵二那张胡子拉碴却声音洪亮的模样,还有傻模傻样站在墙根看韦练离去的样子,以及从棚屋里窜出来紧抱住她又怕被打的小心翼翼。眼前这个人,是真不懂,还是装作不懂? 横竖跟他没有关系。李猊终是推开纸扇门,脚步定住。 ——他看见一个血淋淋的人,穿袈裟,手中拿着禅杖,站在院中央。 “救我。” 那沙门僧魏晋南北朝、隋唐时期称和尚为沙门。开口,声音嘶哑,像是跑了几千里路。 第18章 ☆、药师咒02 灯火昏黄,照亮僧人的脸。擦干净之后才发现其实此人只受了些皮外伤,只是创口众多、看起来便浑身是血,极为可怖。 御史台在皇城内,等闲不可进入。但来人是城北光宅寺的住持,康六闻言惊讶,立即起身站直,诚惶诚恐行了个礼。 “光宅寺……”韦练凝眉。这地方有些耳熟,却一时想不起来。 “光宅寺乃是武后所捐、在古寺基础之上新建,其主持历代都是北方沙门统魏晋南北朝时期北方僧官最高职级。”李猊看了她一眼。韦练因为这一眼,终于也想起来了。 光宅寺的反弹琵琶飞天壁画,就是裴府金阁案件中,裴府千金死前被摆成的图样原型。详情见傀儡词02章长安香火最大的寺院,她从前也是随秦延年在四月初四放粥时硬挤进去过一回,不料粥没抢到,一老一小却在满壁精妙绝伦的画中迷失、看得忘了饥肠辘辘。 想起那个死于非命的倔强老头秦延年,她又有些难过,但在李猊身后还是硬挤出个应付人的笑脸。 能在光宅寺做住持,此人必然地位崇高、学识广博,且多与西域诸国有往来。再加上当朝天家笃信佛法,世家大族也多追捧释门,僧人的地位被无限抬高,甚至有自由进出皇城的特权。韦练上下打量眼前人,脑子也飞速旋转。 眼前人身上多是细小创口、脸白得像纸,但也能看得出尚且年轻,不过三十岁。如此年轻便当了主持,究竟有什么过人本领?韦练想着便想岔了,乃至于想起街巷野语里,武则天皇帝曾豢养过男宠薛怀义、为躲避朝中耳目而让男宠出家的轶事。但如今朝中谁能有武则天的本事?难不成是…… “韦练。” 第20章 男人的声音打断她飞到九霄云外的思绪,李猊回头,灯火照着他侧脸,看得她心里一惊。 “愣着做什么,去备格目。” 同时当班多年眼疾手快的康六已经给主持沏上了茶。茶香氤氲之下,对面的人似乎思绪镇定些许,但手仍在颤抖。染血的法杖也被清洗干净,立在一旁。韦练拿来画尸形图的麻纸,盘腿在他对面坐下,捻起毛笔便肆无忌惮地打量起来。 “法师。”她把毛笔笔端戳在下颌,笑眯眯开口。 “敢问,你这伤是在何处受的,为何要来御史台呼救?” 年轻僧人低头看着茶杯,微红茶汤倒映着他俊逸的脸。良久,他呼出一口气,把茶杯放在案几上,闭目端坐,双手结了个禅定印。 “贫僧法号无畏,僧伽罗国即今斯里兰卡人。年幼时即随商队来长安,在光宅寺出家。年十六时行西域,得《观无量寿经》与《药师本愿经》药师佛又名光明佛,唐中后期盛行的本土佛教派别之一。数卷,遂留于光宅寺译经,如此至今。” 韦练咦了一声,又恍然大悟,哦了一声。李猊斜眼睨过去,她就起身走到李猊面前,踮脚和他耳语。 “这位法师,便是如今长安风靡的《药师经》的译者。”她眼睛闪闪发光,看向住持的眼神从审视变成钦佩:“如今长安家家户户都有《药师经》,若是能求得一本光宅寺法师手抄的更是要日夜供奉祈福,大人不知道么?” 李猊不语,只是暗中将脸挪得离她远了一些,耳根微微发红。韦练似乎一直以来都没什么男女大防的意识,就像此时,她凑得太近、近到耳际热流涌动,他只能按着腰间障刀,把障刀不动声色挪到身前。 果然,韦练是他的克星。他闭了闭眼睛,喉头滚动。 但她浑然不觉,正沉浸在突然见到传闻中宗师级人物的兴奋中,而这宗师级的人物还如此年轻俊朗。多年前,她只能在四月初四法会上从观看辩经的人群中踮着脚远远瞧上一眼,即使如此,也只能瞧见太阳下遍布宝光的袈裟。 “原来是无畏法师,久仰久仰。”她连语气也恭敬许多,笑眯眯地坐回去。李猊看她性情大变、就差把猫耳朵和猫尾巴也漏出来,抱臂眉心蹙起,心中警铃大作。 “那么,敢问法师,这伤是为谁所害,又为何要来御史台?” 李猊眉心蹙更紧了。难道韦练见色起意忘记本分、此时便觉得这僧人是受害方?但他没开口,任由她问下去。对面打坐的人眼皮微动,接着缓缓睁眼,笑了笑。灯下深邃五官更加显眼,染血的僧袍也不再可怖。 “贫僧这伤,是在城郊曲江池边百里桃林所受。伤人者,原是我认识的逃犯。” “逃犯?”韦练拿起笔,边问边飞速描摹僧人外貌五官、伤口位置,又用小楷记下他的供词。 “嗯。贫僧年少时便常在林中修禅,长安城中喧闹,唯百里桃林寂静少人。因贫僧身无分文,多年来,与桃林中的游民互不相扰,只是偶尔有人来向贫僧讨要手书的《药师经》。昨夜,贫僧也如往常那般往桃林中打坐,不料……” 僧人停顿,低垂眼睫下,目光起了些微波澜。 “有个贫僧曾施过粥的逃犯,要贫僧次日带五百金给他,如若不从,便要取我性命。我自然不答应,他便以利刃刺我。” 僧人结印的手微颤,但还是说下去。韦练的目光停在他手上,若有所思。 “那人也是僧伽罗国人,被卖来长安做奴隶,后不堪虐待,杀了原主,潜逃在林中。昨夜才知,原来他在长安已犯下过不少罪行。刺我之前,那利刃上,尚有未干血迹。” 他抬眼看向面前的人,像下定了某种决心。 “早年施救恶人,如今受伤,是贫僧的业报。故而来御史台投案,恳请圣裁。” 李猊点头。他知道长安各大寺规矩森严,如若不是触犯唐律、不会提请俗世官员介入。但这涉及人命、被伤的又是名刹主持。若他寻大理寺或是京兆府法曹,对方会嫌这案子太过棘手。而御史台名义上监察百官,实际上,却可暗中调动多方资源,并可直达天听。这僧人找他们,并不是为了给自己一个清白,而是为向天子告状。或是——在借此意外受伤的机会请求辞去住持一职。 “本官知晓。” 男人侧过脸,看见韦练手中麻纸上已经有了一幅法师画像,五官纤毫毕现,连神情也跃于指端。不知为何,这画像却让他觉得碍眼,甚至想拿起烧掉了事。 “明日早朝,本官会将案情如实禀报,法师可早些歇息,御史台兵士会护送法师回光宅寺。” “夜深,光宅寺有夜禁,守门沙弥贪睡,若没能开门便要受罚。贫僧等在此处即可。”对方微笑拒绝李猊的提议:“有劳大人,留盏油灯。” 韦练还在凝视那张画,而男人已经拎猫似地捏在她后颈衣领上提了提:“走。” “等等。” 她抬眼、瞳仁清亮,像发现什么了不得的秘密,看向李猊。 “大人,御史台可有磁石。” 她指向僧人: “法师的手这般颤抖,或是中了毒针。” 第19章 ☆、药师咒03 磁石拿来之后,韦练坐定,而对面的法师目光似有所躲闪。她还是笑眯眯的,手拿磁石就往法师身上凑。 “这东西不过是磁石。我看法师身上创口,似是利器所伤。若是有残片留在体内便不好了。”她好言安慰,语气很是有耐心:“从前我阿耶……啊不,师父,曾教过我这个方子,用来医治被尖针戳入体内的人。”韦练眯起眼:“不过,要对人体穴位了解透彻,才知道如何下手,不然,极易出人命。我家三代从医,我的医术,李大人可以担保,法师放心。” 她又往前走两步,法师额角沁出冷汗。待到磁石贴上身体时,他突然发出一声叫喊,闭眼将韦练推开。李猊在后将她牢牢接住,目光锐利,盯着对面的僧人。而韦练对摔了一跤的事丝毫不以为意,反倒因发现了新线索而格外兴奋,拍拍身上的土就站起来,居高临下,看着和尚。 “法师,这毒针是凶手所留,还是早些时候便有,若不从实讲来,恕御史台不能帮你。” 李猊眼神骤变,而对面的法师神情惊骇,接着他端坐起身,向韦练行了个礼,看她的目光也多了敬佩。 “贫僧方才有眼不识明珠。但若贫僧说实话……”他环顾左右,看李猊一副无所谓谁听到的样子,就下定决心继续说下去。 “贫僧,其实有妻室。” “啊?”韦练先忍不住惊讶,但李猊纹丝不动,甚至眼里多了点看热闹的快乐。 “贫僧的妻室,也是僧伽罗国人。我们二人同属一宗,漂洋过海相依为命,年幼时定亲,后来贫僧出家,她便在光宅寺边寻了个住所,为光宅寺缝制袈裟。因光宅寺早年施粥救助我二人,为报恩,贫僧曾许诺,待及冠后便还俗,娶她为妻。”他说到这里,神情黯然:“但三年前,贫僧被推选为光宅寺住持…是圣人的意思。” 屋里的人都不说话了。 圣人即是当今圣上,圣旨不可违逆,而做了长安第一大寺住持的僧人,再想还俗,便没那么容易。更何况,他还俗的理由在他如今的地位看来也很危险——如若长安贵妇们知道了她们所仰慕的高僧大德暗地里早已成婚,会如何想?光宅寺的第一大寺地位会不会被撼动?答案显而易见,从韦练刚才的反应就可见一斑。 想想如今一百零八坊里无数的佛寺佛塔、香雾缭绕、家家户户供奉的佛龛,以及人手一部的《药师经》,李猊按了按额角,觉得又有些头痛。 “但法师,你有妻室,与毒针又有何关系?” 韦练只失望了片刻,就快速恢复之前的状态。显然,对法师本人的仰慕还比不上她对案件的探索欲,而李猊看到她对人起兴趣和失去兴趣都在一瞬之间,方才那种堵心的感觉再次出现。 “这枚毒针”,法师抬起手,按在距离心口不远处的位置,眉目低垂,面带微笑,如同俊美的佛陀,对凡俗信众来说不啻于明目张胆的诱惑。 “是亡妻留给贫僧的遗物。” 屋内又安静了一下,连康六都忍不住打了个寒噤。韦练表情不动,看着对方。 “故而,法师的夫人已死。” “对。三年前,贫僧接了圣旨,被封为光宅寺主持,吾妻听闻此事,顿觉贫僧还俗无望。遂在我去往她住处拜访之时,拿出毒针刺在贫僧心口,说此毒发要十年之限,十年内,贫僧可为天家尽忠,十年之后,便可回东方极乐世界寻她。说罢,她便饮下毒酒,在贫僧面前死去。” 他说得平静,但韦练视线一直落在他手上。李猊也看过去,果然看到和尚的手一直在颤抖。方才他还以为是受了惊吓,现在看来,或许不然。而韦练又是如何推断出这颤抖与毒针有关的?她究竟曾学过多少外门杂家的技艺? 第21章 “东方极乐?”韦练眯起眼睛,抓住某个不同寻常的词。 身后的康六突然出声,他抬起正在写格目的手,比了个数字三。 “药师,日光,月光,此为东方三尊。此处借鉴唐代相关信仰描述但略有删改。韦练,你不是看过《药师经》么?如今长安人人都向往东方琉璃世界,故而家家供奉这三尊。实不相瞒,我那屋里也有,是从西市相熟的粟特掌柜那里问来的。”他嘿嘿一笑,摸头看李猊:“大人不逛西市也不进佛寺,自然不知道。” 韦练闻言,低头沉思。 “我虽去过佛寺,不过并非信众。方才你说这三尊家家供奉,那么,光宅寺主殿上的壁画,也画的是东方极乐天?” 原本眼神看向地面的僧人此时眼神震动,但没有抬头,只低垂眼眸答,是。 李猊与韦练交换目光,同时发现一件事。 在金阁案件中,谁都没有注意到反弹琵琶飞天原本来自壁画,而那幅壁画的背景——原来就是药师经变图经变,指用通俗易懂的方式阐释佛经。敦煌石窟中的经变画,与讲述佛经故事的“变文”都属于此种形式,流行于唐朝。。画上的人,都在经文中所写的“东方琉璃世界”里享乐。此经文在战乱年间出现并风行,未过几年,竟已暗中渗透了整个长安。 这其中丝丝缕缕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感,让她后颈冒起细密的汗。 “法师,我有一事请教。” 她开口,目光变得严肃认真。 “为何这部经文能流行于长安,信众供奉药师佛,原因为何?” 僧人指尖触地,良久,叹了口气。 “战乱经年,众生实苦。这药师佛,乃是度脱人间疾病苦痛的法门。信众拜药师佛,多是听名而信,以为此佛能治百病、救伤患,乃至于起死回生、断肢再续。虽则并非贫僧译经的初心,但若因此能广传善法,也算是功德。” 听到最后四个字,李猊霍地站起身,仿佛想起什么似地,目光死死盯着眼前的人。 “你说断肢再续。”他凑近法师,低头一把将人提着衣领抓起,目眦欲裂。 “此经文最初,是从何处传来的,说!!” 韦练被他的暴起惊动、连康六也从没见过李猊这副模样,一时呆住,没来得及阻拦。而法师却像是见惯了此种场景,双目微阖,淡淡开口。 “河朔三镇。” *** 哐当。 御史台大门此时被不知何人打开,接着是靴子掠过地面的匆匆声音。最后,敲门声响起,有节奏的数下,是来报信的士卒。 “大人。” 门外的声音上气不接下气,像是从很远的地方策马奔来。 “城、城南急信。说是在曲江、百尺桃林里,发现一具女尸。新死不久,模样……甚是可怖。” 第20章 ☆、药师咒04 三匹马奔驰在官道上,李猊在前,康六和韦练在后。 “无论如何,那僧人所言是真是假,都记录在案,待看完尸体,再做分辨。”康六开口:“不过,一晚上两件案子,都在曲江池边上,实在蹊跷。” 男人没回话,方才他的失态被韦练看在眼里,而“河朔三镇”四个字也让她震动。但李猊失控的原因或许与她的不同,虽然此前他曾说过定亲的事,她也知道,他定亲的对象已死。但或许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她与李猊,是同乡。 如此他才会对河朔如此在意,甚至做出与平日截然不同的反应。而“断肢再续”究竟是什么意思,为何李猊听见这词就暴起,她隐约有所预感,却不愿细想。 本能告诉她,细想的结果,可能会破坏她现有的一切——做梦都想当上的仵作、一张足以容膝的卧榻、不用下死力才能得到的三餐。 为了这些,她自认可以抛弃很多东西,包括过往全部人生。 “韦练。” 她听见呼唤,就暂停胡思乱想拍马跟上。半个时辰前,预备出皇城却得知马车坏掉,韦练才支支吾吾地表示她会骑马而且骑术颇精。 这新的认识让李猊在路上陷入沉思。近年乱兵处处又是饥荒,连普通的马都难寻,何况良马。她会骑马,意味着在颠沛流离之前,或许也曾是谁家的掌上明珠。 “大人,找我何事。”她言语里没透露出半分对他此前失态的好奇。 “你是如何知道无畏法师身上有毒针的。”他也全然不打算解释方才面对法师的失态,仿佛那件事没有发生。 “猜测。”韦练笑。 “那法师打坐结印、手抖得不同寻常却不以为意,应当是年深日久,已经习惯。从前我见过此种病患,若不是自小有心疾,便是体内有异物却不影响行住坐卧。既然法师从前译过百卷经书,想必手不会一直抖,那便大略是后天受伤所致。” 她摇头:“不过我也未曾料到,居然第一次便猜准了。” 李猊嗯了声,作为答复。韦练欲言又止,而他看着她,目光沉暗。天上流云飞掠、银河横挂,而心中的不安却在越靠近城南曲江方向时愈发膨胀。 “大人……” 她这声呼唤和平时语气不同。李猊嘴角微微牵动,握住马缰的手略收紧,原本飞奔的马就逐渐降速,直到与她齐头并进。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他目光没落在她身上,而是看往远处。再过不到两刻,就能抵达尸体被发现的百里桃林。暗黑天幕笼罩下、桃林里树叶枯黄凋落,虬结的树枝升上天空,如同无数鬼爪。而风声呜呜,像女子在林中掩面而泣。隐约可见水岸边几丛火光,应当便是发现尸体的行宫卫兵,仍按照吩咐在原地等待,保证凶案场地不被破坏。 方才兵士来报时,只约略描述了尸体的情状:身长五尺,看容貌像是胡人,身上戴着许多珠串,死时刚被埋入土中,似乎是窒息而死。最骇人的是,死者手上有刺青,那刺青从手臂、脸侧延伸到后颈,全是经文。 “你在想,这案子跟上个案子或许有关。上次死者形状被摆成光宅寺那副壁画,这次又是光宅寺的和尚、和经文。”他看向韦练:“你想问我,究竟打算等到何时才给你看秦延年所画的十美图。” 韦练哽住。虽则他猜的没错,但被这么明明白白地说出来,还是有种她所做种种都只是为了拿到秦延年绝笔、继续调查此案的感觉。但不是么?李猊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很能看透她,包括一些连她自己都未曾注意的心思。这便是他年纪轻轻就做到御史的原因?还是说,他为了爬到这个位置,交易了更多东西。 一些让他在三更辗转不能寐的东西。 “那么,大人打算何时给我看。” 她抬眼,与李猊目光相接。男人勒住马缰,从怀里掏出个卷轴,隔空扔给她。韦练心剧烈跳动起来,她未曾想过,能如此轻易地拿到老头子画的最后一幅画。难不成这又是李猊的计谋?画轴在空中翻滚,接着稳稳落入她手中。纸张边缘有血腥气,她闻了闻,鼻子皱起,像是厌恶血与颜料混在一起的味道。 “此处人多眼杂,回去打开。” 李猊目不斜视,余光看见她把卷轴小心翼翼揣进怀中。 “大人。” 她声音细如蚊呐,但他还是听见了。在月光下、奔向火光的短短时刻,方才盘桓在心中的焦躁却因这两声呼唤而有所纾解。他开口,在意识到自己是否该回应时,已经做出了回应。 “嗯。” “你将这画给了我,这可是办不好要杀头的案子。”她低垂眼睫:“大人如此信得过我?” “你现在生是御史台的人死是御史台的鬼,若此画有差池,先死的是你,下一个才是我,我有何担忧。”他答得毫不迟疑。 韦练点头,觉得有理。 “那么,此画上的待选妃子们,大人都见过么?可有好生安顿,有人看守、保证她们不会被害么?毕竟,若那谶诗当真作数,不得不防。” “已安顿好了。”李猊对她投去赞许的眼光,虽然快到她无从定睛。 “从州府来的,均住在驿馆。另有一位县主、几位公侯女眷,并一个回鹘可汗之女……在醴泉坊新修了宅邸,供其居住。”他说到这里,停顿片刻,左右四顾。此处土地平旷毫无遮挡,藏不了人,只有远处风吹桃林的沙沙声。 “这么大排场啊。”韦练点头:“不过若是回鹘可汗之女,在长安无住所,亦不便住在四方馆隶属鸿胪寺,唐时接待外宾的临时机构。”她说完摸摸鼻子:“不过,御史台之中,有通晓回鹘语之人么?” “康六。”男人笑。 “康六?”她惊讶。 “他虽在长安长大,却因身在市井,通晓九国胡语。不然,你以为他小子能留在御史台是凭什么。” 韦练点头,觉得后脊有些凉。果然御史台没她想的那么好 混。在她还在思索案情时,李猊勒紧马缰,骏马长嘶一声,恰巧停在湖边。 第22章 “到了。” 守卫们举着火把迎上来,在月下、无垠湖水泛着碎银似的波纹。火照亮被掘出的遗体脸庞,安详、静谧,甚至能依稀看出是位美人。 如果没有密密麻麻刻满手与侧脸的经文遮盖,那容颜或许能绽放出更夺目的华光。 第21章 ☆、药师咒05 韦练弯腰低头,仔细查看尸体的情况。 月光照在那具已经没有声息的尸体边,她掏出麻纸和笔,卫兵们高举火把、映着她那双清明澄澈的眼睛和全神贯注在案发现场的神情。李猊束手站在阴影里,将周围情况尽收眼底。 在尸体周围绕行三圈之后,她终于回头。 “昨夜是何人发现此处尸体的。” 四周卫兵摇头,而报信的士兵则从队伍里站出,摸着头支吾道: “是猫。” “猫?”韦练叉腰。 “对,曲江旁有先、先皇行宫。留守在此处的宫女们喜爱养猫。今夜便是有只猫叼了个衣物残片回来,残片上有血,老宫女便将此消息报送留守的执金吾,金吾卫随猫赶到,便瞧见死尸。” 韦练沉吟,看向李猊: “能带我去瞧瞧那猫与宫女么?” 男人点头,又向康六: “你留在此处看着尸体,莫叫闲杂人等靠近。还有,将死者面貌与脸上刻的经文都抄写下来,不得有误。” 康六纳罕:“大人,抄字我还将就些,尸形图在下不会画啊。” 李猊眼睛冷冷瞟过来:“你不是学了两天么。” 康六:…… *** 兵士举着火把开道,古老行宫的大门在他令牌的权力之下,一扇扇打开。韦练跟在李猊身后,仗着没人敢呵斥她,好奇地东张西望。 “别乱看。”李猊目不斜视。 “原来这就是狐假虎威。”她小声:“我这才晓得了。” 李猊对她这句嘲讽不置可否,只是不动声色与她换了个位置、走在长廊外侧,遮住暗中投过来的眼光。 “此处是前朝行宫、留下的多是前朝女官。若不是有皇命,本是禁地。”他压低声音:“若此次查不到,下次要再进来,可就难了。” 她点头,最后一扇狭窄宫门在面前打开,扑面而来的寒气与木头陈腐气息,让所有人都忍不住打了寒噤。而在极深处、所有人都闻到了让人汗毛倒竖的血腥味。 新鲜的血,就像曲江池化为铁池,锈蚀的铁气沁入骨髓,有些兵士已经开始干呕。而在极幽深的地方,传来两声猫叫。 那猫叫黑暗、绵长,如同咒怨。 她蹙眉,刚要迈步进去,被李猊拦住。接着他抽刀出鞘、白光在眼前闪过,黑暗中没有活人气息。 “跟我走。” 她点头,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这殿堂本不大,而直到火把照到这座古老宫殿中央、照到蒙尘的壁画时,韦练啊了一声,而身后的兵士也都连连后退。 面前高达四丈的大殿正中心,是铺满整堵墙的壁画。壁画下方是三尊佛像,而正中央的佛像怀里,抱着个新死的人。 火把照亮死者花白的头发和身上穿的宫裙。兵士中忽有人发出惊呼: “就是她!报信的宫女!” 死者身上有血水滴滴答答流下,伤口来自后背。而在佛像阴影里蜷缩着一只黑猫,它龇牙嗷嗷叫着,不让任何人靠近那具尸体。 韦练从身后兵士手中接过一支火把走上前,接着她举高火把,照亮尸体、佛像与身后的壁画,最后点了点头。 “尸体是从高处坠落、恰好掉在佛像手中的法器上,利器自背后贯胸,失血而死。” 她回头向李猊:“这大殿高处可有地方供攀爬?” 李猊也将手中的火把举高,四顾之后点头。 “此处原为佛殿,高处有供画师所用的木架尚未拆除。近日有重修壁画之举么?” 他转身,兵士中便有人回应。 “禀告大人,近日京城长安为迎新修《药师经》,圣人下令,重修大小寺庙,新绘药师佛像及东方极乐图供奉,故而这木架尚未拆除。” 韦练点头。 “果然。这壁画是新绘,颜料未干。造像也是新立。而且,此处”,她将火把照到壁画中央:“按照壁画所绘,中央佛像原本应当手持药钵。可这雕像手中所持的,却是金刚杵。金刚杵锋利,死者坠落其上,才会当即毙命。” 李猊随着她的动作看过去,果然看到佛像在尸体下的那只手并非如壁画那般平摊,而是紧握。手中所握的东西,像刀柄那般细长。他立即回头吩咐:“去查,这造像是何日、何人所造,为何手中会有金刚杵。” “禀大人”,兵士又回,语气疑惑:“长安新造的药师像,有一半都是手持金刚杵。” “什么?”韦练和李猊异口同声,兵士迟疑片刻后,解释: “长安药师佛法相,一半是从光宅寺传出,一半是多年前便有。光宅寺的新像,是手持药钵,乃是无畏法师从西域请回。而此像乃是河朔旧像,长安多年前、咳,兵乱,据闻供奉此像下官老母在家供奉的也是此类。” 河朔。 又是河朔。 韦练用余光看李猊的表情,但他的脸在火光之外,看不真切。 “我去瞧瞧那木架。” 她如此说着,手犹豫片刻,还是拉了拉李猊的衣袖。 “大人,一起过去么。” 李猊僵硬的身躯终于有所松动,他转过脸,在火光之下,她终于看清他此刻的表情,眼眶竟然隐隐有红色,看起来像是… 委屈。 韦练心重重跳了一下。 这种感觉与她昨夜看到面色颓唐衣衫不整惶惶然如丧家之犬的李猊时的感觉非常像。 就像她捡到一只无家可归的野犬,脖子上拴着铃铛,那铃铛意味着,它曾经有过家。 “走啊。” 她又暗暗拽了他 袖口一下,李猊终于如梦初醒,转身就跟着她往黑暗深处走去。 喵。 黑暗里传来一声猫叫。 黑猫探出头、瞳孔倒映着火焰。它脖子上挂着小金铃,还有个木头猫牌。年深日久,猫牌上字迹漫漶,但还能看清字体,苍劲有力,像是名家所书。 韦练蹲下去,嘬嘬嘬了几声,猫闻声就不再叫唤,而是谨慎地往她所在的方向踏出一步,踏进火光里。 “乖,到这儿来。” 她声音无比温柔、李猊横刀在身后看着,刚好把她与其他兵士隔开。 黑猫很快跑到韦练面前,她伸出手,猫嗅了嗅,浑身的毛都竖起,接着它头也不回地颠颠跑向黑暗。那正是壁画高处木架所在的方向。 “追!” 第22章 ☆、药师咒06 两人走到佛殿深处,在角落有可拾级而上的楼梯。原本这楼梯似乎是为供养人方便参观高处的壁画而设,造得颇为精致。李猊仍旧走在前头,后面是韦练。兵士就在楼下等着,火把照亮空荡荡的佛殿。但随着两人越走越高,火光就越缩越小,最后成为壁画前可怜的一丛光亮。 “大人慢些走。” 韦练在他身后喊,李猊就停步,见她气喘吁吁不禁皱眉。 虽则在御史台过了几日,她连吃带拿半夜还开小灶,身量却还是薄如纸片,甚至比之前都不及。想到某个答案,他突然眉头更深,回身时攥住她手腕,扯住衣袖往上一捋,她的手腕就露出来。 “做什么!”她奋力往回缩,但他还是瞧见她纤瘦得像鸟爪似的手腕。 “平日里御史台供给的粮食”,他低头狠声:“你是不是都拿出去分了。” 分给谁,他不想挑明。不用问也知道,是那个像耗子似的等在崇仁坊、等她接济的少年。他有手有脚,为何不出去做工,要靠她搏命来养活?李猊心头莫名火烧得愈来愈旺,而更火上浇油的显然是韦练无所谓的神气。 “是又怎样。”她终于从他手中将手腕抽出来:“关大人什么事?” 还要查案,他无法继续争执。黑暗中她闪亮的黑瞳就像方才那只猫一样可恶、亮出的虎牙也像黑猫的尖牙。李猊松开手,偏过头,将障刀横在身前继续向上走。 “好。”他似乎是在按捺及遮掩方才片刻的失态。 “待今夜查案结束再追究此事。” 韦练怀揣着俸粮去向的秘密,有些心虚,也不敢多言,只好跟着他上楼。眼前的木架即将到顶,而在快要看到顶端平台时,韦练步伐更加急切,而李猊侧身,闪过一条道给她。 木架顶端为防止摔倒、设了横栏。从横栏望过去,刚好可以看到壁画顶端的飞天与楼阁。下方卫兵们举起的火把已经荧荧如豆,面前的壁画却更加清晰。金粉、朱砂、靛蓝与石青混合,变成令人目眩神迷的佛国场景。 韦练眯起眼睛,借着佛殿顶部窗槛漏进来的月光看那些壁画,而在李猊凑上来时,她却头都没回、一把捂上他眼睛。 第23章 “大人莫看,这壁画有些蹊跷。” 李猊不提防、双目被覆上微温的手,但也没阻止,耳边响起韦练的声音。 “这壁画所用的颜料极昂贵,非寻常工匠所能获得。除了金粉之外,还有石青,当是取自西凉。我方才还闻到一股气味,从这壁画上传出,恐怕有毒。” “有毒?” 韦练的手从他眼睛上撤回,吩咐了一句别抬头,就自顾自往横栏方向走。李猊低着头,看她脚步往横栏越挪越近,浑身的弦都绷起来。 “嗯,有种西凉颜料,从山中采出时无毒,但之后若是经过淬炼,便会变成剧毒。使用颜料者、天长日久,便会行为错乱,生谵妄之症,这是秦叔当年告诉我的。”此处参考西方颜料中的某种蓝色剧毒砷颜料她边说边弯腰去查看横栏处,接着冷哼一声。“果然,此处灰尘尚且新鲜、木屑有剐蹭痕迹。下面的死者,恐怕就是从此处摔下去,恰好能掉在金刚杵上。” 她将手撑在栏杆边、低头去看案发现场。而恰好此时木横栏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接着伴随清脆断裂声响,韦练还没来得及喊叫,就被一股大力向后拽倒、滚进木梯内侧。 “你不要命了!” 李猊横眉竖目、而底下的兵士们突然看到从天而降一块木头恰掉在佛像边、都惊得往后退,接着抬头,却在黑暗中看不见楼梯上方究竟发生了什么。 韦练此时才龇牙咧嘴地撑起身,迅速从李猊身上爬起来。 “多谢大人搭救。方才是、是我鲁莽。不过,宫女之死的原因,在下或许猜到了几分。最后一分,恐怕要回曲江池边上瞧一瞧,才可确认。” “确认什么。” 他也坐起身,看见韦练兴致勃勃地从怀袖中掏出十美图、展开,目光在上面寻找过一圈之后,迅速凝聚,手指在画布上。 “死者虽则面部刺青、眉目模糊,但还有其他证物可以证明身份,只要找到与死者相识之人。”李猊凑过去,看见她所指的正是十美图中衣服最为鲜艳亮丽、高鼻深目的胡人女子,正是那位暂住在醴泉坊的回鹘公主。 “你觉得死者是她?有何证据。”李猊蹙眉。 “大人还记得死在崇仁坊的秦延年吗?”她抬眼:“大人与我说过,秦延年被发现时,腰间拴着五品以上官员才能佩的银鱼袋。但秦延年只是一介布衣画师,那银鱼袋、料想是旁人给他挂上的。为了什么?”韦练停顿:“为了有人发现尸首时,能马上去报官。” “那黑猫叼来的布料,若不算什么昂贵布料,纵使沾血,恐怕那位老宫女也不会报官。”她低头,手中还沾着栏杆上的灰,隐约还可见到泛着金粉的颜料残余:“因为她本身就是个戴罪的逃犯。” “你说什么?” 李猊也蹙眉。眼下所有线索都连在一起,仿佛只剩最终解开谜底的一瞬间。 “此等颜料昂贵、但有剧毒。在皇家寺庙中,常是掌事画工勾线、底下的小工填色。这般有毒的颜料一般都是身在贱籍的画 工去做,但在此等皇家行宫中所住的多是前朝宫女和妃嫔,画工不方便进入,那么,承担此责的,恐怕便是戴罪的前朝宫女,或是……犯了罪潜藏于此、有把柄被握在手上的人。” 她搓了搓手上的颜料,递到李猊面前。 “大人你看,这金粉里混的石青,便是那毒物。另外,方才我在栏杆上还摸到些裙裾勾下来的丝线,只要与楼下尸首指间残余的颜料和裙裾破损处做对比,再询问往来这佛殿的其他人,便可知道这壁画是否就是这位宫女所画。” “你说这壁画是她画的?”他目光看向气势恢宏、覆盖整间佛殿的壁画。 “正是。若她多年来都在此处画这一幅东方极乐图,年深日久,毒物进入五脏六腑,容易生谵妄之症,从高处坠落也便可以说通。” “那么按你的推想,死者是自己坠楼而死,并无人陷害?” 韦练摇头,眼帘低垂。 “恐怕没那么简单。” 她说完作势又要往断裂的横栏方向走,被李猊一把抓住。回头看到他紧张目光时,韦练一笑。 不过是去拿些残片,大人无需紧张。” 她说完就迅速弯腰、在断裂处捡了一片木片又窜回来,献宝似地拿给他看。 “请看此处。方才我撑着横栏时才发觉,这横栏并非是年深日久枯朽断裂,而是有人故意弄脆。只是与枯朽木屑混在一处,需仔细看才可分辨。不信大人闻一闻,这段木头里,有药味。” 李猊目光震动,将木片接过,果然看到深黑痕迹,与枯朽的木质极其类似。 “故而,我猜测,这位死者应当是被人设局、伪造成自行坠楼。此处壁画在佛殿通风口处,极易褪色,需经常补色。故而那横栏常年会被人倚靠。若要伪造坠楼假象,只需将横栏边的木头稍作手脚,使其木质松软,待时机一到,便会断裂,致使倚靠者坠楼。你看,这药渣颜色沉积,恐怕害人者是算好了加量的时间,也熟知木头脾性,才可作出此等天衣无缝的死局。” 她看着那木头,叉腰得意一笑。 “可惜算错了几个时辰,还碰上我这等见多识广的仵作。” 李猊想起方才她以身犯险的情形,原本稍有缓和的眼神又阴沉起来,抬眼看她。 “你倒是很得意。” 韦练立即收起笑,像个熟知长官脾性的小吏那般谦让道: “不敢。功劳都是大人的。” 他面色更阴沉了,转身就下楼。韦练又不知道哪句话惹了他,只能讪讪地跟着下楼。 第23章 ☆、药师咒07 楼下的卫兵看见两人一个气愤一个心虚地下来,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又不敢细问。而莲花座上的惨烈景象在金粉金沙面目慈悲的佛陀之下,又隐隐有着悲凉意味。 只有黑猫在看到韦练之后就扑上去喵喵地叫,韦练抱起黑猫,走到尸体前仔细观察,向身后人确认。 “甲缝中有石青颜料残留、裙裾处撕裂痕。还请大人传令下去,将这殿里的石青料都收起来,勿要再碰。另木屑中的丝线与死者裙裾上丝线比对,趁今夜此事知情者甚少,需将行宫内全排查一遍,找出与死者平日里相熟之人盘问,看是否有结怨。”想到这里她停顿片刻:“或是欠了赌债。” 李猊目光一闪,似是与她同时想起一件无关却十分巧合的事。 那来投案的遍体鳞伤的光宅寺主持,所说的那位与他索要五百金未果、怒而伤人的逃犯或许是个女子,这也是查案之人常有的疏漏,细想来也颇合理——此处桃林距离行宫很近、宫女又虔信《药师经》。 “还有,查查受命建造此处佛像与壁画的工匠姓甚名谁。”她叉腰发号施令,而卫兵们对这个狐假虎威的小个子摸不着底细,都不吭声,目光投向李猊。而李猊脸色如常,淡漠道:“去办。” 隶属御史台的随行次级官员们得令,纷纷出动。守行宫的南衙金吾卫也跟着分批次去往行宫的各个角落,在黑夜里,仿佛淙淙涓流汇入夜的海洋。 待他们步出殿堂,韦练迟疑片刻,又开口。 “大人。” “怎么。”他还记着在楼梯上受的气,因此脾气也不十分好。 “御史台需要捉鼠的猫么。” 她声音愈发小,甚至有点恳求的意思,目光闪闪烁烁:“我看那猫机灵。此处人多眼杂,万一明日这猫也被害死,便又少了个线索。” 他低头,欣赏片刻她难得有求于人的表情,终于松口。 “待案子结了,便赶出去。” 韦练没想到他答应了,欢天喜地跑回去抱起黑猫。月光照在壁画上,死者面部盖了手绢,等待敛尸者来收尸。大门关闭之时,黑猫瞳仁里倒映着壁画上慈悲佛陀的双眼,它双目向下看着三千世界芸芸众生,手中捧着逐渐冰冷的尸身。 *** 月光下,湖面风平浪静。康六正盘腿坐在地上与麻纸较劲,纸上密密麻麻写满经文,而画像则在角落潦草落笔,画到一半心态崩溃继而全部涂黑的心路历程赫然纸上。 “韦练。”康六抬头看到韦练,泫然欲泣:“你可算来了。这尸形图我实在学不会,不然你去教安菩提。” 李猊抱臂站在二人身后,见韦练从康六手里接过画笔、聊聊几笔便勾勒出尸体骨骼结构、样貌神情,乃至于身上衣纹细节,而康六接过黑猫拍手称赞,她就脊背挺直了骄傲点头,黑猫则同步竖起尾巴,根本没有他插话的余地,就更觉得荒谬。 韦练就像一枚叽叽喳喳的月亮,照在哪里,哪里就有光亮,而这光亮偏照不到他。近日里这种被排除在温馨日常之外的感觉尤甚。其实细想来,下属与他保持距离,原本是好事,他为此事感到困扰,却是不应该。 但当他看到韦练月下光洁额头和脸颊旁勾起的几缕乱发,又想起方才在阶梯暗处抱在一块时,他手指按到她的腰,心头就像有粗粝石块磨动。是卑劣又见不得人的声响,但他越是抑制,那声音越是震耳欲聋。 第24章 “经文查得如何了。” 他伸出刀 鞘拨开两人,对着康六,语气不咸不淡。 “回大人,这死者身上所刻之经文,确是《药师经》。”康六终于从插科打诨中回神,对李猊正色。 “但这《药师经》有古怪。”康六将手中麻纸递过去:“我用朱笔画出的这两行,不是通行《药师经》中的话语,此前从未见过。我将译过的汉文写在此处,大人看过便知。” 李猊立即拿过麻纸,火光中,那两行小楷清晰可见,而韦练也踮脚看了一眼,恰看见李猊发白的脸色。 她从未见过李猊有如此神色,像被厄运扼住咽喉,不得呼吸。纸上那两行,写的是: 无肉身者无死生,无六根者无哀惧。断指迎佛祖、毁面见如来。诗句为作者杜撰,本单元内容略参考中晚唐时期长安迎佛骨一事。 他不发一言时,空气寂静得可怕。曲江池波平如镜,只有树叶沙沙响。 “大人。” 韦练的声音唤醒他,李猊将那张麻纸放进怀中,深呼吸,看向康六。“此事不可声张。今日起,全城搜查此类《药师经》。若光宅寺出面阻拦,便告知于我。” 说完他才看向韦练,见她正半跪在尸体旁,目光沉静。 “方才验尸时未曾注意,死者虽身上湿土未干、似是窒息而亡,四肢却并无挣扎痕迹,且僵硬已久。我怀疑…”她左右四顾,随即站起,对他附耳低声。 “死者恐怕是先被害死,再被掩埋在此处,伪造成被活埋的假象。但尸身指甲与眼白无青紫色,不像中毒。若要验看有无致命伤,恐怕要等天亮。还请大人问问行宫内,可有红伞或铜镜。” 李猊没等她说完就点了头。 “便按你说的办。” 韦练也不含糊,待到红伞拿来时,她踮脚往向曲江池尽头、胸有成竹。 “天快亮了。” 就在话音落时,天边亮起第一线曙光,破开层层叠叠的黑暗,把整个湖面染成金黄。树叶随风扬起,那瞬间歌咏和声随风飘来、丝竹管弦连着凤阁龙楼,是九天之上、仙人的歌声。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 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摘自李白《登金陵凤凰台》 韦练回头,往向行宫所在。歌声便是从那里飘出,四十年前那些被千挑万选进入宫中期待见到圣人的歌喉年轻无比,而现在她们都已白头。 “这歌…” “行宫里的,多是先皇旧人。”李猊握着鄣刀斜倚在树下,双目微阖,似是困倦已级还在强撑。韦练想起他昨夜困倦的样子,不禁担忧起李猊说不好哪天会猝死的可能。 “前朝的事如今多是禁忌”,他言简意赅、仰起头靠在树干上,喉结涌动:“少打听。” “唔。” 韦练点头,而康六已经跑到不知何处去休息。距离可用红伞验骨伤的午间时辰还有些时,来回御史台和曲江也未免过于折腾。看其余人的样子,大略是早就习惯了这等随处小憩的行军习惯,她也就叹口气,在距离尸体不远处的草地旁找了棵树,合衣而睡。 *** 石青、朱砂、赭石。 天神狰狞的眼睛、金刚力士、嗜血药叉、烟视媚行的摩登伽女。 凡此种种异像,皆是幻影。若见诸相非相… 有人在她耳边念某个名字,音调急切,像恳求,也像挽留。血池地狱里,伸出一只手,把她推出去,于是她跌入悬崖,不停坠落。 “走!别回头!” 那声音很年轻,像个少年。 韦练睁眼,面前还是梦中种种。她自幼流浪,小时的回忆已只剩梦中浮光掠影,那是她还有家人时的场景么?在魏博被节度使一家收养时,她已经十三岁。而再此前,只有破碎且残忍的记忆,关于吃人与被吃。 但都过去了,过去了。她抚摸心口,安慰自己。 继而她起身,看到天光正亮,红伞早被拿过来,立在一旁。韦练就四处找李猊,意外看到他仍睡在树下,以警惕的姿势,抱着佩刀入睡。 “大人。” 她走过去半蹲下,摇晃他肩膀。而就在她低头时、光影从树叶间洒下,照在他脸上,也照到他颊边两行泪。 李猊竟在梦中流泪。 韦练无意中屏住呼吸,树叶震动,风声入耳,她伸出手指想去看那究竟是不是泪,而就在此时他眼皮微动,接着缓缓睁开。韦练刚要起身,就被他拽进怀中。 他力气不可思议地大,几乎让她窒息。手掌恰握在她后腰,韦练向后挣扎、他就将人向前按。她瞬间不在动弹,浑身却紧绷到极点。 “别走。” 他在梦中呢喃,鼻尖蹭在她后颈上。 第24章 ☆、药师咒08 “李、李猊!” 韦练挣脱不开,急得叫他大名。 “你醒醒、起开!” 但他抱着她的手并没有放的意思,而且越来越紧。韦练的腰紧贴着他胸膛、热流从心口奔涌而出,耳边风声鼓噪。李猊下颌放在她肩上,双眼紧闭,像是陷入不能逃离的噩梦,眉心蹙起,眼睫上挂着泪痕,瞧着很是委屈。 韦练浑身紧绷、心跳快到极点。她怕极了此刻有人来,而她还身着男装,会不会从此被以为是李猊养在御史台的男宠?他名声坏了倒也罢,她可是堂堂正正靠手艺吃饭的仵作! 想到这里她心一横,手摸索着找到对方腰侧最脆弱的穴位,下死命一拧。果然,李猊皱眉吃痛,握紧她的手有所松动。而她则乘势像蛇一样从他怀里扭出来,惊魂未定地跑走,到安全地带再回头观察,看他果然还在睡觉,只是换了个姿势。 登徒子,狐狸精! 韦练强行镇定心神之后,把李猊骂了一万遍。但始作俑者显然一无所知,在树影里睡得很沉,越来越高的日头把阴影雕刻得更加分明,是她提笔也难以描摹的皮相。 揭下那张招贤榜之前,她暗中观察李猊三天。那三天里,她见 过他在大日头下奔波、亲手翻看尸体,饿了就靠在墙根吃胡饼,瞧着比康六都命苦。明明他有长安许多人艳羡的锦绣前程,脸上却看不到春风得意四个字。 他究竟在坚持什么。 她发呆似地站了一会,才拍了怕脑袋,走到不远处拾起红伞打开。尸体还在原地,由于昨夜简单清洁之后四周都放了冰块,如今勉强还能维持原状。她在腰间一串大小瓶罐中掏出其中一个打开,倒出白醋涂在尸身背部,接着在日头下打开伞,光照在红伞的阴影中,也照在尸体裸露在外、浑身刺青的后背。她缓缓地照、仔细验看,待到发现某一处痕迹时,终于叹口气,将红伞收起。此处参考宋代《洗冤集录》所记载的红伞验尸法,验尸之前,用米醋、酒糟、白梅、五倍子等清洗伤口,防止细菌感染,保护伤口原貌,然后放在油纸伞下便能发现伤痕,这一原理如今依旧在现代法医检验时使用,只不过古老的油纸伞遮光换成了紫外线照射。 “怎么?发现伤痕了么?” 声音突然从远处响起,吓得韦练差点跳起来。回头看时,发现是康六,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有些心虚。他怀里抱着小黑猫,猫牌上“弥弥”二字比昨夜暗处看的更显眼,一看便知是前主人所起。 她指着尸体后心位置的一块伤痕给康六看。 “死者生前此处曾受过钝器击打。击打处骨节折断,若不是红光照射,恐难以辨别。看这裂口的形状,当是分量不轻的铁器或铜器,带圆环。你可想起什么?” 康六凝神苦想,终于在想起什么时,后背一阵发凉。 “不会是……” 韦练凝重点头。 “禅杖。” “那根禅杖长度恰到此处,若是纯铜所制,实在是柄杀人利器。受击打过后或许当下无事,实则五脏俱裂,不过多时便会倒毙。这脸上与身上的字是新刺上去不久,伤口尚未完全愈合,恐怕是死之后刺下的。”她半跪在地,目光扫过血淋淋的经文,叹口气,盖上白麻布才站起来。 “天杀的……那和尚道貌岸然怎么能做出如此禽兽不如的事!”康六已经义愤填膺。 “证据不足,不可胡乱定罪。”她站起身,听见身后有人如此说,刚伸了个懒腰的身体就突然僵住。而说话者却像没事人一般,从不远处闲庭信步地走过来。 李猊走到她身边,面色如常,目光也如常——冷漠中带着些许鄙夷,鄙夷中带着些许戒备。韦练放心了,看来方才树影下的那一出,不过是他在噩梦中的无意之举。只要她不说,谁都不会知道。然而随着他气息越来越近,韦练还是忍不住往远处挪了挪。 康六疑惑:“唉韦练你去哪?” 她支支吾吾:“那、那边太晒。我在这凉快凉快。” 说完她又往李猊的方向看,男人果然对她的异状没有在意,只是蹲下仔细查看那处伤口,接着对康六点头。 第25章 “立即吩咐兵士往御史台。但不要惊动他,先拿到禅杖,与尸形图作比对。” 说完他才起身,往韦练方向走。她少见地不知如何反应,索性僵在原地,颇有种垂手等死的决然。但他其实并没有走向她,到了一半就停住,俯身拿起红伞撑开,在日头下观察伞骨与红影之间的罅隙。 “你的照骨法子”,他没看韦练:“也是师父教你的么?” 韦练局促点头,目光从他的脸挪到手,再偷偷摸摸地移开,咽了咽口水。 “是。” “你师父出身何处,是那个家人过世后收留你的人,还是你编的。” 他声音依然冷漠。 “大人!”康六听不下去,但也无法阻止李猊。 韦练方才还局促不安的心,此时因这句话而冷却,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凉水,终于从短暂的皮相诱惑中抽离,想起他是个什么货色。 “我师父出身剑南,原是个术士,也是敛尸人。兵乱那年收留了我,故而我会些江湖技艺。”她语气平淡,半点听不出被冒犯:“我亦出身剑南,全家死得就剩我一个。无有对证,全凭我一家之言,信或不信,大人自己定夺。” 她隐瞒了自己出身河朔、被节度使收留,后来在九州各地奔波流浪,最后来长安做乞儿却莫名其妙学了发丘手艺的过往,随便编了个剑南。就算他真的是同乡,也没必要知道她的底细。 毕竟,知道她底细的人全死了,无论她如何挽留,也挡不住天道无情。 李猊听过她的回答,只是嗯了一声,就收起红伞。韦练松了口气,持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金科玉律,庆幸这番关于身世的拷问或可翻篇。而此时黑猫不知从何处窜出来,尾巴绕着她走了一圈,又对李猊龇牙。 男人转身离她远去,方才屏息装蘑菇的康六才抬头问她。 “唉,韦练,你又怎么惹到那个瘟神了?” “他经常这样?”韦练嫌弃白眼。 “偶尔,偶尔。”康六说完,又补充一句。 “不过自打你来了,好像脾气更冲了些。” *** 傍晚,御史台里灯火初明。 后厨内,韦练用手肘撑下颌,看着眼前那盘不知从哪来的鱼脍。 方才为核对尸体伤形和法师的禅杖痕迹一番折腾,她已疲累不堪。九成把握并不意味着此案就能了结,法师为何要杀害回鹘公主,死去的宫女又与此案有何牵连,而几次三番出现的药师经变图与那句莫名其妙的咒文究竟是何意,这一切与李猊非同寻常的反应又有何关系,越想她越头疼。但现在,让她更加疑惑的是眼前这盘鱼脍。 刀法熟练、是沿着鱼骨头精细剔出来的肉片,肥瘦得当,鱼也是关中少见的好鱼。旁边搁着三式蘸料,甜咸兼有,还搁了一双筷子。怎么看,都像是谁下过毒之后搁在此处的。 她就算肚子再饿,还是顾惜这条烂命。但在和鱼脍面面相觑了几刻之后,她终于咬牙站起来,拿起筷子打算试吃。但此时木门一动,李猊就踱步进来。 韦练立即把筷子藏在身后,而他只看了一眼,就淡淡开口。 “吃吧,康六做的。” “康六做这个干什么?”韦练更疑惑了。 “许是谢你教他画尸形图。”李猊言简意赅,走到她身边,她就躲。但猝不及防被他从身后夺走筷子,错身间,她再次闻到他身上清凉苦涩气息,和上次在平康坊被毒晕之前他塞给她的手巾气味一样。他夺走她的筷子之后,先夹了一块鱼脍,当着韦练的面吃下。她盯着他喉结涌动,直到对方开口,才回过神。 “没毒。”他把筷子放在盘边。 韦练还是觉得他这番行为有些蹊跷,但又说不出哪里蹊跷。手按在桌面上,看着那盘鱼脍,忽而想起某件事。 “大人不是不能吃肉?” 他叉腰站在距离她不远的地方,少见地很有耐心。 “是不能吃五牲本文的五牲为牛羊豚犬鸡。。鱼类尚可。” 她哦了一声,拿起筷子,没意识到自己此刻耳尖发红。她刚要夹鱼脍,浑身却因李猊的视线不自在,只好抬眼问:“大人还不走吗?” 他咳嗽一声,说,院里在洒扫。 韦练想起方才院中刚拖走过犯人,留了些血迹。他本就有洁癖,那么此时在后厨暂避也属合理,就不再在意,夹起鱼脍就吃。果然蘸料辛香、肉质鲜美,入口即化。她尝了一口就眼泛泪光,接着两三下就把剩了的鱼脍扫完。接着她才意识到李猊没走,而且就在旁边看着,继而意识到若是个有眼色的小吏,实在应当给眼巴巴瞧着美食的长官剩半盘。 但她一块都没剩,连蘸料都吃光了。 韦练递过去一个抱歉的眼神,却在转过脸时愣住。李猊正抱臂站在月光之中,眼里碧波荡漾,温柔得像风平浪静时的曲江池水,又有种她看不懂的悲伤。 她忽然就慌了,想逃。说做就做,韦练搁下筷子就要溜,却果不其然,被拽住衣袖。 “今日为何总躲我。” 他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难不成,晌午在树下,我做过什么……逾矩之事?” 第25章 ☆、药师咒09 “大人说笑了。大人怎么会对我做逾矩之事。” 韦练像只炸毛的猫,拽着她衣袖的李猊语气却是真实的疑惑。 “彼时在昏睡,却听见有人唤我名字,不很真切。”他盯她:“真不是你么?” “真不是!”韦练急得双耳通红,连眼角都泛起红。说破了对她有什么好处?难不成他真对她有非分之想… 不可能。那声“别走”所叫的,明显是另有其人。他的过往她可一点都不想知道,知道得越多,被牵连的可能就越大。她才刚过上安稳日子,连鱼脍也才吃过一盘。 李猊放手了,韦练一番挣扎后气喘吁吁,眼角又红,神色里的委屈不像假的,倒像是他真非礼了她。他心中有许多疑惑,却不能确认。 不能确认他当真在树下做过旖旎的梦。 梦里他怀中抱着的不是别人,正是眼前这个野猫一样瘦小、高傲且狡猾的少女。她身上的味道是干净皂角和陈年药香,大略是经常验尸的缘故,沐浴很勤。阳光照在耳垂下,有细密的血管。瞳仁并非中原常见的黑,而是某种琥珀般的淡栗色。 他突然很想知道,若这双眼睛在他面前哭起来,或是央求他做些别的事,会是什么样的光景。那薄而精致的耳垂会是什么味道,是眼泪的咸味,还是血的腥甜。 李猊喉结再次勃动,这次没再迁延,立即转身离去,甚至步伐有些慌张。 韦练站在石台前没动,咬唇看着空荡荡的瓷盘,还有那双筷。方才紧绷的心终于松懈,更复杂的情绪却涌动着泛上来。 “登徒子,促狭鬼。” 她蹙眉,耳边传来一声喵,接着黑猫叼着鱼骨头蹿上来。她蹲下去叫了声弥弥,小猫就抬头,目光在月下闪烁。 “弥弥,老实告诉我,你这鱼骨头是哪来的?” 她抱起小猫,把脸埋在猫身上。刚被抱进御史台它就被从头到脚洗过一遍,此刻身上散发着同她一样的皂角香气。 “当真是康六做的么?总不会是那个人。看他那样子,恨不得把我剥皮抽筋。呵。” 她喃喃自语,但猫没有回应,只是叼着鱼骨头摇尾巴。 *** “光宅寺住持的禅杖已被扣下,他本人亦未有要走的意思。” 韦练起个大早就被拎去陪同审案,哈欠连天地走进牢房,瞧见光彩照人的李猊,立马来了精神。他昨夜显然是睡了个好觉,但瞧见她时,眼神却有些躲闪。身旁的康六和他一样哈欠连天,韦练向他投去同病相怜的眼神,击掌之后熟门熟路地站在他旁边,李猊背对两人靠在长案几边,宽肩窄腰分外养眼。正对着他们三人的案几上,放着禅杖、经文和尸形图。 “如今此案有三处疑点:第一,死者若真是回鹘公主,究竟为何会被牵连入此案;第二,光宅寺住持与死者生前有何过节,死者身上为何有禅杖印记;第三,死在行宫的宫女,与曲江池边的女尸有何关系,宫女又是被何人所杀。” 他说完转过脸看向康六:“去醴泉坊查探的人,有消息了么?” 康六看着经文,愁眉苦脸。 “醴泉坊管事的回鹘奴婢死活不让我们进去,说是天家有御令,备选的王妃谁都不能见。” “有鬼。” 韦练看向李猊:“大人不能想想别的办法?死在曲江池边的人究竟是不是回鹘公主定要确认,若是再迁延,恐怕那住在醴泉坊的人发现公主已死,找个旁人来替换怎……” 她说到这里,突然停顿,眉头跳了一下,想起金阁里反弹琵琶图周围的长明灯所指示之生辰八字摆放顺序,立即从怀袖中掏出卷轴,十美图就徐徐展开在灯下,纤毫毕现。 十位女子,神态各异。性情、穿着、喜好乃至习惯,都通过画作细节展现出来。有些一看便是郡主或县主,神态高贵衣饰华美;有些则略朴素,但仍能看出出身于世家清流。手拿竹简或是纸笔的,应当是博闻强识见识颇广;怀抱琵琶、拨动箜篌或是笙箫竹笛的,则是通音律。最前面一位反弹琵琶的美人已死,而第二位抱着猫的胡人女子脸上罩着轻纱,身穿胡服头戴高帽,额际大颗宝石垂下,明显是回鹘装束。 第26章 她们的名字都以小楷写在画像旁,第一位名唤“裴氏女”的,便是死去的裴府小姐。至死她都未能留下真名,但她以烧光一座百年府邸为代价,替自己和母亲报了仇。 第二位回鹘公主在姓名那栏,写的是两个粟特文。回鹘文是八世纪左右结合粟特文和突厥文创制。此处早于回鹘文出现,故用粟特文字代替。李猊叫来康六,他只看了一眼,就震惊道。 “弥弥。” “什么?”韦练看向他。康六指着画像边那两个小字,解释道:“这公主的名字,和猫一样,都是弥弥。” “和宫女养的猫一样?”韦练盯着那两个字陷入沉思。秦延年画这幅画,究竟是为什么?真是为了钱,还是……” 不可能。 秦延年虽是穷困潦倒的画师,但极爱洁。最后死得如此不堪,定是他想好了要这么离开。在采棠屋中发现的那些手书才是他的绝笔。为何他临死之前,要写那么多“尽欢”?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他始终没能忘得了开元天宝年,但无论怎么重来,都无法阻止安禄山和史思明的铁骑踏进长安。那种见过世间最好的人与事、因此不再愿意随便低头的倔脾气,甚至暗中塑造了如今的韦练。 那样的人,同意为王子选妃作画,又最后为画而死,一定有他的缘由。 她继续低头琢磨那张画,画纸用料极讲究,是上好的绢帛,后又装裱成卷轴,白玉为轴芯。但白玉轴芯边却突兀地有血迹附着于其上,平白增添不祥意味。这血又来自何处,韦练无法细想,只觉得可怖。 如果闭门不出的回鹘公主果真尚在,那死在曲江池边、穿着昂贵胡服布料的女子又是谁,为何恰巧与光宅寺住持有千丝万缕的勾连。若回鹘公主果然死于曲江池边—— 那么写在房梁上的那首谶诗,就应验了第二个。 她突然回头,目光炯炯地看着李猊:“大人,请准许在下与 康六一同,去趟醴泉坊。” 康六猝不及防被点名,看见李猊方才还晴空万里此刻却又阴沉下来的脸色,迟疑抬手,指了指自己: “我?” 作者的话 寡人有猫 作者 05-16 进第一期短名单了,非常非常感谢默默投票的大家!今天休息一天,明天老时间见 第26章 ☆、药师咒10 “对啊。你能听懂胡语,又能写格目,跟我搭档最好不过了。” 韦练向他招手:“过来。” 康六求救般看了眼李猊,而男人并没有阻拦的意思,反而点头。 “如此甚好,你们一同去吧。” 被派了新活计的康六哀嚎一声,表示昨夜刚提审过犯人才睡了两个时辰,李猊沉吟。 “那么,留下陪我去审案。” 康六礼貌摆手。 “不必,不必,大人如此安排甚好。” *** 韦练换了青衣术士的衣裳,带着将公服换成便服的康六抵达醴泉坊时,远远地看见坊前围了许多人。韦练正打算向里冲,被康六一把拽住。 “此坊里多胡人居住,除了波斯胡寺、祆祠,还有几处尼寺,也有达官贵人在此处购置宅院。若胡乱冲撞,惹了什么不该惹的,恐又生事端。” “那么,你我兵分两路。”韦练略加思索,目光落在不远处波斯胡寺高耸的尖顶上。日光照耀下,洋葱形状的顶端有个尖塔,从塔里的窗口看出去,整个醴泉坊的情况尽收眼底。 “我扮作云游术士,先潜进去探个究竟。你去波斯胡寺打听打听,最好能站在高处,瞧瞧这坊里有什么异动。” 康六答应,韦练走了两步又转头:“我带了烟丸。若出了什么差池,便以烟丸为信。你看到何处冒出红烟赶到即可。”对方很努力地点点头,两人就往相反方向走。韦练以最敏捷的速度穿过人群,就像一尾鱼流进河流,很快消失不见。而待她挤到人群中央,看到眼前画面时,少见地沉默了。 面前死去的,正是不久前去往御史台报案、并在短短几个时辰内就成为此案嫌犯之一的光宅寺住持——无畏法师。 他以盘腿姿势坐在醴泉坊一处宅院门前,盘腿坐着,双目低垂,双臂搭在膝盖上,仿佛已经入定。但膝盖上鲜血淋漓——他的十根手指,全部不见。血迹从手部流到地上,而他双膝中央放着一本《药师经》。 众人议论纷纷,无人敢上前。韦练从人群中挤出去,一步步走向那个寂静可怖、用血迹画成的圆圈中央。 她先去探了探对方鼻息,又低头在心口处仔细谛听。直到发现对方毫无气息、也无脉搏之后,才缓缓叹气,看向他膝盖中央放着的经文。昨夜死去女子脸上所刻写的文字中最诡异的那句话她还记得:断指迎佛祖,毁面见如来。 如此,死在曲江池边的女子,跟眼前这个法师,恰好组成那句诗。韦练又想起李猊在看到那句诗时的神情,和他曾经透露过自己碰到过食人事件的过往。难道,风靡长安的西凉旧像果真暗藏什么玄机?而这又与那十个被预选为王妃的女子能有什么关系?但总之,眼前的人确确实实是死了。 她半跪在地,翻开搁在无畏法师双膝中央的书册,这书册是用白麻纸写就、麻线捆扎,跟光宅寺里动不动就用金丝绢帛为底、金粉朱砂作墨以馈赠高官权贵的经文相比,堪称粗陋。但当她翻开第一页时,那行诗还是让她震动。 那是一首儿歌般的诗句。 “日月长相望,宛转不离心。见君行坐处,一似火烧身。”此处借用敦煌藏经洞文书中的《受十戒文》,文书正面为“暂时因缘,百年之后,各随六道,不相系属“,背面为本诗,作者不详。 墨书字迹稚拙,像小孩的笔迹,也像是——刚学汉文的人。 韦练拿起经文,仔细观看。写字之人的握笔习惯、墨汁种类、书写方向,乃至于毛笔究竟是狼毫、兔毫还是羊毫,都在眼前如同走马灯似地倒映出来。 围观的人们被她这大胆举动吓到,不知作何反应。她趁着还没被人群赶走,又迅速往后翻了几页,接着,就在那首诗的反面又看到一首。 “暂时因缘,百年之后,各随六道,不相系属。” 这悲哀的十六个字让她心中安静了一个瞬刹。 在那个瞬间,关于无畏法师、曲江池边的女子、醴泉坊的神秘回鹘公主,以及行宫中死在壁画前的宫女四个案子都暗中被连在一起。背面这首诗笔力劲秀,是习字多年的书家。诗文本身写着放下,仔细读来却都是遗憾。 若有遗憾,断指毁面又怎能是真正的解脱。 韦练顾不上再细想,又往后翻了几页,便看见与其他《药师经》并无不同的经文。她用余光瞄了眼左右,打算迅速把文书藏进怀中,却听见背后一声呼喝,就皱了皱眉,十分之不舍地把它从怀里拿出来,放回原位。 她回头,看见人群如流水般分开。接着是四行毛色乌黑光亮的骏马、拉着青壁车,四角挂金铃,震动时齐齐作响。面皮白净的宫人骑马在前,穿明光铠的金吾卫在后,而韦练还没来得及闪避,面前就扫过来一条鞭,劈在空中,连空气都被劈出裂痕。 而韦练满心都是什么还没来得及被仔细验看的尸身,在躲避不及中,索性闭上眼睛。 而鞭子破空的声音并未落地,它停在半空,最终落入某人掌心,鲜血淋漓。 韦练睁眼,看见面前挡着个并不陌生的背影,肩宽腰窄,障刀横亘在腰间,眉骨峭拔,目光里似有火星,从下往上,直视坐在马上的宫人。 “谁敢拦鱼中尉的道!” 年轻气盛的小宦官似乎是执意要清出一条路,而显然,对方的目标也是韦练身后的无畏法师。但李猊紧攥鞭子的手没有放松的意思,僵持之中,他掌心的血滴顺着手腕流下,韦练看得真切,隐约也猜到背后青壁车中坐着的,或许就是裴府那夜在大火中放箭的人。但此时她已经没有心思去细想其中的权力纠葛,而马上的人也终于把鞭子从李猊手里抽出,眼见着又要再次落下。 她连半刻都没有多想,就冲到李猊前面背转身踮脚护住他。鞭子就在那个瞬间落在她背上,她咬牙抽气,听见他声线颤抖在她耳边喊了声韦练,就滑落下去,落在某个坚实的手臂中。 青壁车缓缓驶过,压在撒过白石灰的路面,覆盖鲜血气息,洒扫宫人低着头, 等待车帘被掀开,一双保养得当的手探出,阴影里坐着的人却看不真切。 “李御史。” 年老的宦官开口,那声音如同来自黄泉之下,是九重宫门里熬了大半生之后看惯了血腥与杀戮的冷漠。 “你此前与老奴作对,也是为了此人,对么。” 第27章 ☆、药师咒11 李猊什么都没说,只是抱起受伤的韦练。她像只猫蜷缩着,因为那一鞭打得未曾收力,几乎皮开肉绽。 第27章 模糊中,她攥住李猊袍服领口,咬牙说出几个字。他奋力低头往下、待听到那几个字时,瞳孔骤然睁大。 她说,李大人,别看后面。 但其实他在赶来时就已经看到死去的无畏法师和他失踪的十根手指,也看见他膝盖上放的佛经。此刻听到韦练这句提醒,却觉得荒谬。 为什么韦练会关心他有没有看到断指的尸体这种小事,在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刻。就好像她的性命无足挂齿,而他的私事比自己的命都重要。 李猊抬头,和青壁车里的人对视。老宦官带着沙哑嗓音笑了一声,年轻宦官就退下去。 “从前未曾见过,此人颇灵慧,若李御史可割爱,老奴倒想看看,这位仵作”,车里的人停顿:“究竟有何能耐。” 他还是不说话,只直挺挺地站着,寂静中围观的众人早已退下,空荡坊市里,只有环绕青壁车的铁青色洪流、尽头站立的抱着瘦小少女的男人,和身后死去多时的法师。尸体袈裟被暗红色血迹浸染,即使是石灰也不能遮掩其踪迹。 “鱼公公。”李猊喉头滚动。 “伤者亟需医治,请鱼公公放行。” 韦练在昏迷中听到他胸中心跳,眼皮微颤,紧握他衣领的手又抓紧几分,接着睁眼,张口说,不能。 ——不能低头。 李猊仍然直立着,但低了头,如同一匹已经折断脊梁的烈马。青壁车仍旧停在原地,没有要走的意思。 “怎么,还不让开。” 老宦官转动手里的戒指,而李猊目光炽烈。 “鱼公公,这尸体不能动。” 咔哒。 是手指拍在椅背上的声音。马车中的人怒极反笑,翠玉扳指碰在硬木上,脆响之后,队伍最前的金吾卫们都身子颤抖、目眦欲裂。那是极端的恐惧。 “大胆。” 老宦官声音细、阴影中,漏出一只眼睛。 “若老奴今日偏要带无畏法师走,李御史待如何。” “在下不敢造次”,李猊依然低着头。 “只是兹事体大,在下已将醴泉坊所见之事奏明圣上,若尸体挪动,需奏请三司。”他犹豫片刻,又接:“在下知道,公公欲为圣上分忧。但光宅寺主持之死恐怕牵连甚多,望公公给李某宽限三日。” 他目光闪烁,盯牢对方的脸。 “三日之内,此案不破,李某负荆请罪。” *** 醴泉坊内,某间驿馆二楼。店家颤颤巍巍打开门锁,将凶神恶煞的男人请进去,而他怀里抱着的小个子背后鲜血淋漓。待店家关门,他并未转身,只略侧过头,黄昏的光焰照在他脸上,店家只觉得后背一凉。 “劳烦,热水,伤药。” 店家连连点头,正要离去,又被叫住。 “若无闲事,某要上楼。” 门砰地在店家身后关上了,一闪而过的是李猊腰间银鱼袋,和象征着神策军的障刀。 半个时辰后,韦练感觉到后背清凉,缓缓睁开眼睛,窗外是醴泉坊的黄昏,落日即将落下屋檐,残阳如血洒满天空,照亮不远处波斯胡寺的尖顶。屋里弥漫着创药特有的草木味道,混杂着酒气。 “该死,忘了康六。” 她刚挺直腰要坐起,后背立即传来剧痛,低头看时,才瞧见外衣不知何时被除去,身上用层层伤布裹住,后背创口已经止血,床铺边烧着炭火,矮桌上摊着染血的衣裳。 待想明白约略是谁将她带到此处、又处理好伤口时,韦练脑子嗡的一声,方才所发生的种种在眼前闪过,最终定格在李猊说的那声负荆请罪。 那个讨厌的人,为了保下她,向她最不想为之低头的人欠了人情。 哐啷。门板震动之后,先出现的果然是那张熟悉的脸。李猊端着铜盆走进,目光落在床边,看她正怒目望着他,居然转移了视线。 “醒了?” 韦练没说话,这窒息般的尴尬没有维持多久,直到他往前迈了半步,将门掩上,又上了门闸。此时落日彻底埋入夜色,醴泉坊彻底陷入黑夜,坊内的灯接连点起来,隐约能听见万家灯火。死了个光宅寺的主持这件事,只不过是生者茶余酒后的谈资。在长安,活着是最要紧的事,即使是吃人的恐惧也终会被琐事淹没。 李猊在门口的犹疑不过片刻,接着他就走到床前,把铜盆放在地上,单手伸进盆里冒着热气的水,把手巾攥干。接着,他十分自然地坐在床边,抬起手巾伸向她脖颈。 啪。 李猊脸上多了个红印,但他毫不在意,继续将手探过去。滚烫的手巾挨到她肩颈就停住,搭在肩上。 韦练兀自气得胸口起伏,但他转身站起就走。 “既然醒了,便自己擦干净。” 她依旧梗着脖子,开口时,声线却没有自己想象的那般稳。 “你当真答应了鱼公公,要三日内破了案子?若是破不了待如何?” 男人的步伐停住,转身时看向她的目光有些奇怪。又是死一般的寂静之后,他终于开口。 “你不问我为何要擅自替你除衣。” 韦练哽住,觉得他问了个蠢问题,不假思索反问。 “这有何要紧。治伤救命本是要务,我方才打你,是因你身为御史向权宦低头。若连你都低头了,长安谁还相信御史台能为万民言事?” := 李猊彻底转身向韦练,目光在她通红的眼角停留片刻,就转向别处,喉结涌动。 “ 你心中并无男女授受不亲之规,也不知道此类事有何逾矩,是么。” 他又走近一步,俯身低头。额头几乎相触,但韦练毫不退缩,只怒气冲冲地瞪他。李猊又开口,语气不紧不慢。 “若是换赵二或是康六,你方才也会为他挡鞭子是不是?” 韦练点头。 “那是自然。” 李猊的手撑在床边,受伤的手心草草包扎,仍能看得出血痕。但韦练无暇顾及其他,满心满眼只有莫名其妙的怒气。 “但我不是。我不会随意替人挡鞭子,更不会随便给女子治伤。” 他声音就在她耳边。 “你欠我一条命,便只能忍我当一回乱臣贼子。” 第28章 ☆、药师咒12 韦练一时没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待明白过来时,又有些不明所以,但眼眶先一步变红。 “大人这番恩情我自然会报,但也不必说一些没用的话搪塞我。” “我并无此意。” 李猊的姿势咄咄逼人,几乎把她逼到床榻里侧,但韦练依然躲避他眼神。他注意到她的躲闪,心中那丛无名火愈烧愈烈。不久之前他亲手处理她的伤口,耗费的心力堪比瞧了三天三夜的卷宗。但他知道韦练不会在乎,她什么都不在乎,连自己的命都不在乎。 而他所做的一切无非是让他自己心中更好过一些,哪怕只有片刻。 “你帮我挡了一鞭,我也欠你一命。若不愿在御史台继续与我同流合污,我便放你走。” 李猊盯着她,像要看穿她层层掩饰之下究竟是颗什么样的心。 “仅此一次机会,若你此次不走,便再不能离开御史台,无论生死。” 韦练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隆隆跳着,是陌生的兴奋和害怕。李猊所言非虚,他真的要放她走,就因为她未经考虑的挡了一鞭,让面前这个戒心极强的人网开一面。十美图的案子,再查下去,死的人会更多,说不定下一个就是她。但现在走,她将永远不能知道秦延年之死的真相。 “给你半个时辰考虑。” 他起身,半张脸埋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韦练突然觉得他有些落寞,就像在观音阁那回,他把她吼下车之后又来道歉,进门时也是这副表情。李猊等了片刻,没听见韦练的回复,便转身往门外走。 “大人。” 寂静中韦练的声音响起,或许是屋中烧着炉火的缘故,嗓子略哑。 “为何你如此想赶我走。即使那位鱼公公当真想杀我,于查案也不是什么大事。御史台探案多有折损,我若死了,再找个仵作便是。韦某虽难得,在长安,此等仵作也并不稀罕。”她顿了顿,又补充:“大人若看我是个女子便起怜悯之心,则更是荒唐。若我当真怕死,便不会当日揭下那张招贤榜。” 月光照进窗沿,借着稀薄的月光,李猊回头看她。两相对望不过瞬息,韦练似乎听见一声轻叹,却不能确认那是否当真出自眼前的人。 “韦练。”他开口,声音也被炉火熏得沙哑。 “在无畏法师尸身前,你为何叫我不要回头看。” 她不说话。 这问题着实问住了她。彼时彼刻她忍着剧痛几乎昏迷,但在李猊抱起她时,第一个念头却是难过,为他也为自己的命运难过。当年他也曾眼睁睁看着至亲变成骨肉支离的模样、成为刀俎下的块肉吗?他也经历过饥荒、流离失所,像野狗一样辗转于天地之间吗?那条路的尽头,除了复仇之外,也是一片漆黑吗?在看到昨日惨像在眼前重现的一刻,他也会失去控制彻底疯魔,成为众人所厌弃的怪胎吗?就像曾经的她一样。 第28章 所以不要,不要回头,向前走就好,向前走就不会痛苦。 “不过是在下微不足道的私心。” 她终于回答,垂目端坐在榻上,很有种什么都无所谓的神情。 “大人不必在意。” 李猊也垂目看着地面,两人僵持了一会,待月色一格一格地越过窗棂,照见她黑色发尾勾在脸侧,他终于向前走几步,在韦练反应过来之前,把人按倒在床上。 那些前几日在梦中模糊的情愫在她重伤昏迷时都变得更加清晰,只要一个契机、一个手势,或是一句话。他就几乎可以笃定那种情绪究竟意味着什么。 “若我说我在意呢。” 他低头,单手扶着她的腰,另一只手扶在枕边,终于把她脸侧那缕撩拨到他心烦意乱的发丝捋回耳后,但韦练目光始终平静,似乎对他这段话无动于衷。 “大人这是”,她终于开口:“若我不从,便要强行侵犯于我么。” 李猊脑中嗡的一声,旋即松手,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在做什么——他会错意了。韦练的私心不是他,而他方才所做的,居然是与登徒子无二的举动。他浑身的血都烧起来,从脸烫到耳根。而韦练蛮不在乎地坐起,理了理因方才的举动而散开的衣裳和凌乱头发,仰起脸时,一双乌黑澄亮的眼睛看着李猊。 “原来大人对我是这个意思。从何时开始的?我还当你是个不拘一格用人的好官,原来,也与那些逢着女子便想着下三路那档子事的货色没什么两样。” 他手攥成拳又放开,声音很轻。 “你从前见过许多此类人?” 她拢了拢头发,偏过头看月亮。 “是不是,又与你何干。” 李猊心中那熟悉的抽痛又发作起来。自从遇见韦练,便常有此类异状发生。他原来当真做了蠢事,但这蠢事也只能到此为止。 “方才是李某唐突。” 他偏过头,手握在障刀上,略行了个礼,转身就要走,却停下脚步,因受伤的手有些微温。他起初愣怔,随即才反应过来,那是韦练在拉他的手。 她顺着他受伤的手心摸过去,黑暗中,指尖徐徐点在他身上,直到摸索到他腰间蹀躞带的暗扣,一把扯下。寂静里,蹀躞带 上琐碎的东西掉落在地,发出令人心惊的声响。他耳根红透,要去拦她的手,却被打开。韦练翻身坐起,长发散落,双眸倒映月光。 “今夜在醴泉坊你我尚有案子未曾查清,但大人既然要我退出”,她笑得像初具人形的狐狸,声音也和白日里全然不同。“我便要讨些好处再走。” 下一瞬,李猊心跳声如雷轰鸣,耳边是韦练发间皂荚的清新香气,而始作俑者正把双臂搭在他肩上,双目微阖,在黑暗中找到他喉结,舔了一下。 男人不由自主地仰起头,喘息紊乱,耳边却传来她低低的笑声。 “大人今夜有两个选择。其一,我不拿大人当御史,大人不拿我当仵作、做完这事,明日便放我走。其二”,她声音骤然变冷:“留我在御史台,方才的这些,我便全当做未曾发生过。” 第29章 ☆、药师咒13 月光盈盈地洒在窗台上,李猊安静站在原地,手还扣在她腰间。在韦练说出那句话之后,他眼神没有变化,手却还按在她腰上。 “谁教你这些的。” 他终于开口。 “刚来长安时,你在过什么日子。” 韦练没想到他会问这个,一时语塞。而且他手心滚烫温度在腰间的触感越来越明显,也让她慌张起来。当年在平康坊混日子时,耳濡目染学了些招数,但只到此为止,再多她就不会了。她在赌李猊会选第二个,才会如此肆无忌惮。但现在月光照在李猊脸上,沉默的男人并无进一步动作,却有种剑拔弩张的危险。韦练本能地往后,他手微微使力,两人反倒比方才更靠近。 “为何不回答。”他语气比方才更执拗,有逼着她回复的意思。韦练终于抬头,眼角泛红。他心中震动,手就略微松开。 “我从前如何,关大人什么事。长安如今人人命若浮萍,只顾眼下快活,不好吗。”她眼睛迎着月光,有雾蒙蒙的水气,看不出是天真还是世故。 李猊盯牢那双狐狸般的眼睛,听见她又在他耳边呼气似地低语。 “大人读过李太白那首《月下独酌》么?醒时相交欢,醉后各分散。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他松了手,眼帘低垂,嘴角扬起,几乎是一个笑。 “我选后者。” 韦练悬着的心终于落回肚子里,松了口气,浑身紧绷的弦也松懈开来。但随即她原本攥着他的手被反握,冰凉交裹间,帘幕低垂的床帐晃了晃,把重合的人影倒映在地上。李猊俯身下去,双唇几乎碰在一起,甚至闻得到方才治伤时用的酒味。她慌张中抬眼,在捕捉到他眼神时静了一瞬。她看过许多深陷欲望之中的眼睛,那是阿鼻地狱无极深渊,酒色财气熏蒸之下,离人越来越远,离兽越来越近。但李猊不是,离得越近,越能察觉出他内心是一片枯寂。像行走在阳间的死士,睁眼后的每一日,都是存活的最后一日。 他们是同类。做豺狼、做伥鬼,做虎豹丛中的狐狸,却终是不忍心脱下那张可怜的人皮。 韦练抬手把他肩膀圈住,根本没多想,就凑到近前,在他唇上印了一下。李猊的唇比她想象的要软、凉,眉端眼角残留的血气在呼吸间被放大,他纹丝不动,像在等待杀头。 “你做什么。”他声音低得几乎不可闻。 她开口,发现自己音调竟然在发颤。 “不知道。” “你也常对旁人这么做?”他额头抵得越来越近,两相轩轾,调情的意味少、斗气的意味多。韦练挣扎着要跑,但他手上使了力,根本挣不脱。她瞅准他脖颈空出来的地方下嘴要咬,不知为何,下口之前耳朵先烫得发红。 黑暗中他听见他叹了口气。 “别乱动。” 李猊声音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无奈。 “我手上有伤。” 韦练啊了一声,马上不再动,回头去查验他受伤的手,却没看见他暗处嘴角泛起笑意。他顺从地把手张开,见果然包扎得粗陋,血迹从手心渗出来。又想起此前他在她面前挡下的那一鞭,连刚刚的事也不再计较,抬眼问他: “疼吗?” 他马上吸气。 “疼。” 她了然点头,一把解开草草包扎的伤布,牵着他走到床边,一把推他坐下。 “能不疼吗,包成这样,明日你这手便会化脓生疮,别说握刀、握笔都困难。” 李猊点头。 “是么。” 韦练更气了,白他一眼,顺手就从炉子边拿过烧酒和创药,用小刀在火上一燎,就开始专注清理伤口。李猊额角滴下汗珠,但一声不吭。她目光扫过他,将酒壶递过去。 “若是实在疼,便喝点酒,待上了药会好些。” 他侧过脸,避开她的酒壶。 “不喝。” 韦练飞速处理着伤口,觉得此人今夜处处透着莫名其妙。突然偷袭她不说,说话也阴阳怪气,处处闹别扭。她一边重新绑伤布,一边复盘,终于想起从前看平康坊里那些向姐姐们求欢的男子都有说不完的甜言蜜语,李猊这样的根本不是对她有男女之情,充其量是小肚鸡肠,觉得救了她就定要从她身上讨些好处。这么想完,韦练顿时释然,觉得既拿捏了李猊,又理清了自己方才的古怪举动,连带着看他的目光也有耐心了几分。 “为何不喝?”她动作轻柔地打好最后一个结,像看无理取闹的小儿般看他,把酒壶再次递过去:“就当是我赔礼,各喝一口,今夜的事便翻过去,我大人不记小人过。” 李猊用刚刚那种无奈的眼神看她一眼,终于拿过酒壶喝了一口,韦练就叉腰站起,从他手里接过酒壶,也喝了一口。他不说话,沉默着看她喝水,待韦练一口气喝掉剩下的小半壶,松快地打了个酒嗝,他才抬起手,在她唇角一擦,抹掉余下的酒液,在自己唇角碰了碰。 莫名其妙地,韦练的脸立即烧起来。 “行了,出去吧。” 他偏过头,不让她看见自己的脸,但喉结上下涌动,声音也与平时不大相同。 “我要沐浴。” 她听见沐浴二字,延后的警觉心才重新归位,连外袍都没来得及拿就跑出去。关门前才被李猊叫住,声音少见地慵懒。 “你的衣裳。” 韦练哦了声,转身就被劈头扔了一件外袍。她慌慌张张关门,余光只瞧见桌上带着月光的障刀,和那本原先被她放回去的《药师经》。 “站远些,等半个时辰。” 李猊吩咐完就没了声息。她巴不得躲得能 有多远就有多远,闻言就噔噔噔下楼,瞧见店铺已经上了门板,料想是李猊花钱将整间驿馆对的人都清了出去,心中暗叹,果然,还是那个狗官。 第29章 她用巧力卸下一块门板溜出去,月光里,醴泉坊寂静无声。韦练仰头看见波斯胡寺的尖顶,想起白日里与康六分别,还不知道他案子查得怎么样,怀中的红烟丸都没来得及使,就遇见如此大的意外,治伤、休息,又花去半日,只剩下两天半的时间,破案谈何容易。 韦练垂头丧气坐在石阶边,把外袍裹紧,下颌搁在膝盖上,思索白日的种种。那位鱼公公应当就是传闻中曾在收复长安、打退回鹘乱军时立下大功的神策军首领,在如今朝堂可谓一人之下,甚至能左右圣令。但这样一位人物为何会亲自来醴泉坊查看死者,如若她晚来一步,是不是无畏法师的尸体就会被神策军搬动、乃至破坏?最可能的缘由便是——无畏法师身上有重要线索,甚至能左右那位公公的命运,让对方甚至顾不上对御史台旁敲侧击,而是亲自出手交涉。然而,李猊竟拦住了他。为何单凭区区几句话,就能让鱼公公放手?难不成,他们私下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 想起那个男人,韦练又开始头痛起来。 算了,等他收拾停当,便去瞧瞧无畏法师的尸身,或许便能解开谜团。 “韦练!” 狭窄巷子尽头,忽而传来一声呼喊,是康六。接着是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他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拉着她就走。 “可算瞧见你。快,我寻到了。” “寻到什么?等、等等。”她站稳:“大人还在驿馆里呢。” “大人?”康六纳罕:“他不是没同我们出来么?” 她试图解释,张口之后哽住,继而放弃,言简意赅道: “总之他在驿馆里。” “好,不用管他,先随我去胡寺,待到那边,放个红烟丸,大人自然会看到。” 康六直视她,语气严肃。 “那位无畏法师的发妻之墓,就在胡寺内。” 第30章 ☆、药师咒14 韦练随着康六从后墙翻进波斯胡寺,里面古木参天,有种诡异的寂静。他带着她穿过一个又一个圆拱形的门洞,墙上用五色石块拼成的图案让韦练目眩神迷。狮子、石榴、带双翼的羽人,还有端坐中央留着卷曲胡须的神祇,与中原截然不同。此处胡寺风格参考两河流域波斯遗址 “你说无畏法师从前的妻子,可是因他做了主持而自杀的那位?”她眼睛飞速在那些神秘美丽的拼贴砖画上流连,脚步跟随康六飞速移动,在长长的廊道上悄无声息。 “半个时辰,够你我来回么?李大人还在驿馆,我担心……”她又开口,康六回头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韦练你昨日还不是与大人吵架来着么?如何现在倒担心起他来了。放心吧,李大人是狼犬鼻子,闻着味儿便会追过来。” 她把“你这么说李猊他知道吗”这句话咽回去,因为此时康六停在一扇门前。 那是扇石头打造的门,在回廊尽头,阴暗清凉。她打了个寒噤,终于意识到这地方像什么。 ——像墓道。 从前做发丘营生时,她见过许多墓穴,竖穴土坑的普通人家墓穴、带耳室的富贵人家砖室大墓,乃至于王侯将相占据一座山丘的陵寝,都各自有布局章法。而这座波斯胡寺在布局上就宛如建在地上的墓道,曲折迂回、不同墓室内搁置的是不同随葬品或是机关,以迷惑不慎进入的盗墓贼。而在所有墓室中,只有一个是真正墓主人安睡之地。只有经验最老道、且运气超乎常人的盗墓贼才能恰巧打开那扇被诅咒的门。 而吵醒墓主安宁的后果往往是所有老盗墓贼一辈子的阴影,前提是能活着出去。 韦练站在那石门前,观察石门上的画像。那是两个胡人模样的女子,站在左右两侧,面容悲痛,身上有双翼,正是方才拼贴砖画上的羽人。 羽人、羽人。这图样在她心中闪了又闪,终于,她眼睛一亮,大力拍了一下康六。 “羽人,就是飞天!” 康六吓得摸心口,粟特脏话讲到一半憋回去,改成问句:“什么飞天。” “光宅寺的《药师经变图》,壁画中央的反弹琵琶图,是西域传来的香音之神乾达婆与紧那罗,平素常以飞天模样出现,善乐舞。前几日我在宫人从高台坠落之处看到的壁画,画的恰巧也是飞天。而此处背生双翼的羽人,是第三次出现飞天。” 康六摸眉心:“那又如何?韦练,你还是跟的案子太少了。长安用羽人飞天的壁画与刻石比河沙都多,若都与案子有关,你我要查到老死。” 她点头,手在石刻上摸索。石门上的女子栩栩如生,却表情悲伤。在眼角处有两道雨水冲刷痕迹,如同泪痕,普通中透着诡异。 “你说得对。但近来接连命案发生若都与此物有关,便不得不注意。” 她掏出麻纸草草画了几笔,两个羽人的形象就跃然纸上。康六则在四处找机关,嘴里嘟哝着什么,在摸索到某块石头之后,石门略微转动,接着应声开启。韦练赞许地看了他一眼,康六就摸头,不好意思地解释。 “这门上有回鹘文,念出来便是开启石门的谜语。将谜语里的数字列在一起,按下石块便能开启。实不相瞒,我家从前是石匠来着……” 他还没解释完,就见韦练已经走了进去。 石室清凉,没有窗户,只屋顶开着细小通风口,漏下一线天光。 中央是一口棺材,棺盖已经开启,里面空无一物,只有零散的金钗香囊之类散落在缝隙中。 “怎么回事,人呢?”韦练看康六,同时忍住把棺材里的细软顺出来的冲动。 “跑了。”康六挠头。 “跑了?” “对,你看此处。 ”他指向石馆头部位置,一块方正的石头矗立着,上面依稀有字。 “唔,买地券。”墓券又称买地券、地券、幽券、买地莂,中国古代的随葬明器,质料一般为方形或长方形的石、玉、砖、铅或竹木,上面刻有或写上文字。她若有所思:“这墓室倒是讲究,看来不是随便停放在此处,而是一早便做好、为死者能受胡寺香火供奉才放在这石室内的。可这字我瞧不懂,康六,这是回鹘文么?” 康六点头,走过去低声翻译,咒语般的声音就在空档墓室内响起。 “这买地券上写的,一般是墓主人的出身、原籍、姓氏、生平还有夸赞的话语之类,这个却有所不同。它写的是……”康六皱眉,目光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才说下去。 “僧伽罗国天女、朔日升仙,得证阿罗汉果位。后边还有半句诗,是用汉文写的,颇为潦草,我瞧瞧……” 康六眯眼弯腰往下看,韦练按住他肩膀,目光停留在那两行潦草的诗上。那字体与白日里她在无畏法师手中那本《药师经》中所看见的一模一样,是那首悲伤的情诗。 “日月长相望,宛转不离心。见君行坐处,一似火烧身。” “不用再看,我知道了。” 她盘腿在石室冰凉光滑的地上坐下,眼睛闭上又睁开。 “僧伽罗国天女,是来自僧伽罗国、生辰落在天女之神星宫位置上、且是朔日生的女子。在长安,这样的女子并不多。若此前无畏法师所言为真,他的发妻,和此前伤过他的‘强盗’,都是女子,都来自僧伽罗国。” 康六眼睛眨了眨,恍然大悟:“原来是星宫!我从前在沙州故乡见过,没想到在长安也有人信这个啊!”西方星座大约在隋唐时间传入中国,多见于墓室内部天顶壁画及敦煌壁画等。在印度高僧那连提耶翻译的《大方等大集月藏经》中,便记载有汉化十二星座v1.0:特羊之神、特牛之神、双鸟之神、蟹神、师子之神、天女之神、秤量之神、蝎神、射神、磨竭之神、水器之神、天鱼之神。 “当然。”韦练目光停在那石板上,飞速思索:“若能证实,曲江池边死去女子之生辰八字与这石板上写的符合,便能断定,死者究竟是不是无畏法师的发妻。再者,若我的猜测为真”,她叹了口气:“那位住在醴泉坊内的假公主,恐怕已经死了。” “什么?” “那位十美图中被称为弥弥的美人,或许根本不是回鹘公主,而是僧伽罗国人。” 她抬头看向康六,目光炯炯。 “真正的回鹘公主,恐怕根本就没来长安!这大略便是白日里鱼公公急着要拦住我们带走无畏法师尸身的原因。这一局棋,说不定提前多年就已经布下。” “好!” 韦练话音刚落,门外忽而传来叫好声。由于方才她太专注,甚至没有注意,开启的石门外,不知何时多了个人。由于久居深宫,他面色白得不似活人,双眉斜飞入鬓,手指修长如玉,倒是个长得比李猊更俊美的年轻男子。月光照在他暗红袍服上,比她此前见过的都华美精致。 在康六还没反应过来时,韦练已经从怀中掏出烟丸远远掷出,红烟迅速升起,那位不速之客也被呛得连连咳嗽。烟雾升上天空,即使在黑夜里,整个醴泉坊也都看得见。 第30章 “跑!” 韦练大吼一声,拉着康六就往石门外飞奔。 第31章 ☆、药师咒15 红烟窜出不过片刻,石门发出沉重震动。韦练凭借多年盗墓的经验,知道是有人拨动了机关,就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将康六推出去。旋即石门在她面前迅速关上,万物陷入黑暗。 韦练暗中听见由远及近的呼吸声,接着是一只冰冷的手按住她肩膀,一直往后拖,直到后背磕在冰冷的石棺上。韦练眉头微皱,等待后背伤口疼痛过去,接着从腰际抽出去裴府时就收在腰带里的软刀,奋力往前刺去。沉黑中只能听到一声闷哼,她把刀拔出来,闻到温热的血气,料想是刺中了。 趁着对方手松动的当口,她闪到对方背后接着用力一脚,恰将人踹进棺材里。沉重石头棺盖在人跌进棺材之后合上,韦练在意识到棺盖也是机关之后,冷汗从额角沁出来,想到方才差点因贪财而踏进石棺多少有些后怕。她绕着棺材观察一圈,发现虽合得严实,边缘却有细小罅隙,刚好可以透气,就更是放下心,靠在石棺边阖目休息。 眼前的一切看似一团乱麻,凶手的作案手法却并非天衣无缝。飞天羽人与生辰八字的相互佐证,似乎能够将裴宅的案子与曲江池边的案子相串联。背后的人费尽心思在九州搜罗十位美人,而这十位美人的生辰又恰巧在死亡地点出现,不能不说是刻意布局的结果。难道是谁受了蛊惑,一定要用生辰符合要求的女子做法阵?韦练想到此,打了个哆嗦。从前盗墓时也不是没看过相似的案子:信奉外道邪祀的墓主为求死后升天、特意选择符合要求的人做生殉。当年打开有生殉墓室时的腥气、腐臭和惨烈场景让她记忆尤新。 韦练叹气。 原本她不应该搀合到这乱局之中,但走到如今这一步,似乎再抽身已经来不及了。而且,如果再不插手,还会有更多人死。 就像当年离开河朔,她骑马疾行三日三夜不能回头,若回了头,往事就像恶鬼,会追上来将她吞噬。但这次她不打算逃了。就算往事当真如潮水般涌来,她也会站在原地,等待潮水将自己淹没。 韦练捏紧手心又放开,手心空无一物。石室清凉,有血腥气。但在血腥气之外、尚且有一丝似有似无的淡香。她鼻尖蹙起嗅了嗅,发现那淡香来源于背后的伤药。狭窄石屋内空气越来越少,渐渐地、韦练觉得有些晕眩。迷糊中又开始胡思乱想:李猊现在在做什么呢?他看到红烟了吗?就算看到红烟,他会来救她吗?如果她死了,李猊会把余下的俸禄交给赵二吗,会继续调查秦延年之死的真相吗。 他能撑住这黑暗的一切、走到 最后吗。 韦练的眼睛睁开又合拢,面前的一切都渐渐模糊。其实这地方很舒坦,她想。干净,凉快,无人打扰。如果盗墓贼终将死于地下,那么她如今的归宿倒也不算丢人。只是……隐隐约约地,她觉得有些可惜。 从前在平康坊听人说起山海之间有许多神奇的去处,还没来得及一一探访;三陆九州有许多美食,还没来得及尝尽;而且,她自幼喜好美色美人,想着若某天能碰到世间绝色,定要仔仔细细、一寸一寸地摸清对方的骨肉与皮相,看上天究竟是怎么排布皮囊,才能生出如此多的变化。这夙愿,怕也是不能达成了。 最后她混混沌沌之间想起十分久远的事,仿佛前世那样朦胧。那是座山谷、山谷里有一颗千年老树,就像《列子》里记载过的大椿,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风过时黄金般的叶子随风卷起,铺满天地。等山谷里的风吹上云端,落叶会被风吹上山,如同逆流的瀑布,辉煌寂静,让人相信世上真有永恒这么回事。树边有个沉睡的男人,眼睫浓密,即使熟睡时,手里也握着刀。她犯傻似地在树下站着看他,等待他醒来。忽而她想到,如果他永远醒不来怎么办。 如果眼前树下这个男人,是个死人,该怎么办。 ——“李猊!” 韦练喊出声,但似乎是被梦魇住,眼前依然是重重的漆黑。她要挣扎起身,却浑身被捆缚住似地动弹不得。她继续奋力起身,喉咙间却有清凉甘甜的泉水灌入,灵台暂且清明,手终于抓住什么东西,似乎是手臂。接着,熟悉的香气飘进鼻尖,那是李猊衣服上的熏香。她不再挣扎,意识到这一定是梦。她快要死了,而尚未摸到美人的怨气冲上九天,老天便给她个实现的机会,好满足之后、痛痛快快地去投胎。 这么想过之后,她的手就变得极为主动,从上到下、一寸一寸地摸,虽则什么都看不到,但她恨不得把所有肌肉骨骼都铭记在心,下辈子都不会忘记这具躯壳的细节。 她手伸进他衣领、没花什么力气就把衣领扯开,皮肤灼热触感不像假的。再接着摸下去,就是宽阔厚实的胸膛,坚硬紧实、没有半分赘肉。再往下摸便是腹部了,此处肌骨排列甚为有序,她一个个地数,数到八块,满足地叹了口气。那么再接下去,便是…… 韦练心脏忽而跳得有些快。将死之人、难道是回光返照?但手指被腰带阻拦,未能如愿探进去,她就去拨腰带。李猊腰带的解法她也是不久前刚刚掌握,似乎不难。但黑暗中有所不便,窸窸窣窣声音在耳边响起,很快、咔哒一声脆响,有什么掉在地上。她知道是腰带解开了,就迫不及待扑过去,梦里摔倒也会疼,但好在她不过是摔进一个怀抱中,对方扶着她的腰、被她压在身下。 喘息声逐渐明显,她坐起身,寻着方才解开的地方探出手。 但她手腕被一把捉住。 “够了。” 沙哑声音不甚真切,接着男人坐起,声音在她耳畔,热气蒸腾。 “我来救你,你就这么恩将仇报。” 啪。 韦练挣脱开,反手打了他一巴掌。虽则没用力,但还是发出响亮声音。男人脸上灼热,忘记了下一步动作。而她趁着对方愣神,就凑得更近,近到把全身力量挂在他肩上,唇齿触到绵软的唇。 对,就是这个。 她心中畅快。 死之前想做的原来就是这个。韦练再次把手伸进他衣服,这次对方没有再反抗,反而呼吸更加急促起来。在无边夜色中,热血贲张的一方天地里,她凭着本能继续这个吻,但与其说是吻,不如说是啃咬。血气从唇间逸出,随之而来的还有她因欲求没得到满足而发出的细碎声音。她未曾发现身下这具躯体的异样,但搭在她腰间的那只手骤然收紧,将人一把拎起来。 她听见男人叹了口气,除了无奈,还有些别的,像钩子似的钩着她的心。 “韦练。你想要,我就得给你,那我呢?” 他捏起她的脸,但显然那双平时机敏狡黠的眼睛此时根本就不清醒,反而更加让人恼火。 他用指尖蹭她的脸,却蹭到一些泪水,她居然在流泪。他竭力控制,但依旧不可自制地把唇又贴上去,絮絮低语。 “我想要时,该如何办。” 第32章 ☆、药师咒16 她根本听不清他的低语,但显然,这梦境尚未结束。手指的触感清晰,但却摸不到最关键的东西,只有似近似远的香味在鼻尖萦绕,那是他怀揣手巾上的清香,像是薄荷叶之类,此前在平康坊被毒迷晕时,就是那东西救了她一命。 “李猊。” 她再次呼唤,但对方没有应答。恍惚中她像是被拎起后又放下,那香味就彻底消失。如此折腾一番,她就连方才要做什么也忘了,彻底陷入深沉睡眠之中。 韦练再醒来时,是在一处寝殿般的所在。居室狭小精致,充满异域装饰,地上金铜狮子香炉里云烟缭绕。她揉了揉尚且发痛的额角,待回想起来此前的种种时,唉哟一声,就翻身下地。恰在此时李猊走进,打眼相看时,她想起梦中场景,吓得打了个嗝。 对方却十分坦荡,把手里的药拿到她面前。 “喝了。” 她想,李猊一定不知道她在梦中是如何肖想他皮囊的,此人器量狭小,绝不能同意此等逾矩的请求。就算同意,也会给她许多苛刻的附加条件来做交易。可惜了,如此一具好画材,长在他身上。她喝了药,刚要开口,李猊就掏出手巾擦着手,缓缓抬眼。 “康六没死,你也没死。我来得迟了些,但好在人还活着。此处仍是波斯胡寺,住持的胡僧与康六相识,且此案牵涉到醴泉坊,便拨了这间僧房给我们暂用。” “那石棺……”她欲言又止,有点心虚地看了李猊一眼。虽然只是在门外打过照面,但她知道那不速之客来历恐怕非同寻常。除了皇宫,很少有地方能养得出那般长相与衣着。隐隐地,她心中已浮现某个答案,但由于那答案太过危险,她说 不出口。 “幸好,棺盖有缝隙,尚可透气。” 他瞟她一眼: “不然,宜王殿下就要活活憋死在波斯胡寺了。” 韦练听见自己心跳霍然加快的声音。果然,她遇见的是此前在裴府与裴相对峙时、对方曾经说漏嘴的人物、那十位美人原本要见到的皇子——宜王。如今朝堂上人人都晓得,宜王殿下的母亲深受皇帝宠爱,而前太子已经被废,东宫之位空悬。或许假以时日,坐上那个至高之位的,就是昨夜被她一脚踹进石棺里差点窝窝囊囊憋死的人。 第31章 她拍了拍胸口,让自己冷静下来,接着视死如归地看向李猊。 “没事,我全家上下死得就差我一个,我自个儿去领罪便可,绝不拖累大人。” 李猊先是沉默,继而冷笑一声。 “这时候你倒有内外之别了。” 她觉得他这话阴阳怪气听得别扭,却不知他又在生什么闲气。难不成是因为昨夜她太过莽撞?但查案要紧事急从权,更何况谁又防得住半路杀出个天潢贵胄非要取她性命?但此时她也来不及想那些,毕竟都要死了。韦练叹气,认真思考不知道谋害宜王是活剐还是砍头,早知道昨夜干脆弄死他,黄泉路上也还算是个草莽英雄。 “你莫要再胡思乱想,宜王不想要你的命,也并未让你赔罪。”他看她面如死灰,终于开口,脸色却还是冷冰冰,不知在阴郁什么。 “殿下”、李猊停顿:“要你去见他。” “什么?”韦练指自己,一脸不解:“见我?就我与他两个,单独见面?” “嗯。”李猊的脸色更阴沉了,他咳嗽一声,转过脸:“就在胡寺的茶舍中,殿下已在恭候。” “不去!”韦练抱臂:“万一他又想害我呢!” 李猊听见她这句话,神色缓和些许。往前走一步,把木架上搭的外袍扔给她,转身就要走。 “快些准备。我与康六都在门外,你不会有事。” 她听了这话略放下心,挽起头发就要下床,李猊却极不自然地转了个身,背对着她,语气慌张中带着气愤:“我还在此处,你怎能穿着里衣。” 韦练嗤笑,把外袍随意一套,头发挽起来,赤脚蹦下地。而李猊背对着她,却能看见月光倒映在地上时映出的那个小鹿般蹦来蹦去满地找鞋的剪影。 “我们江湖中人不讲究那些虚礼。再说了,此前换伤布,大人该看的不都已经看过了么。” 她终于找到了鞋,根本没有理会独自在地上愣怔的李猊,懒散拖着鞋,走到镜子前把木簪子叼在嘴里盘了个发髻。余光瞟到镜子里的人,看见他盯着地上发呆,耳尖也不自觉地红了。韦练清了清嗓子,掩饰不知从何处来的局促: “那位,咳,宣王,找我做什么?” “不晓得。” 他抬眼看她,眼神认真。 “问什么,你如实说便可。无须遮掩,也无须撒谎。” 她把发髻整理好,回头看他,目光介乎少女和少年之间,清透晶亮,却与之前略有不同。至于哪里不同,李猊由于心中有鬼,并没有猜测明白。 “大人。”她看着李猊,语气也变得严肃起来: “我有话同你讲。” “什么。” 他抬眼,喉咙吞咽,手臂搁在案桌边,按出青筋。 “我……” 她眼里由于兴奋而闪着辉光、双颊通红,敢看又不敢看他: “我有件心事。” 李猊不说话,眼睛只盯着地面。 “我”,她终于攥着衣角开口:“我发现那十美图上的回鹘公主,是个假的!” 李猊:…… 韦练见他并未像自己原先预料的那样露出夸赞或是惊讶的表情,反倒眼里有种失望,就垂下头:“怎么,我猜得不对吗,还是你也猜到了。” 李猊看着地上月光中她的剪影,过了会,如释重负般叹了口气,又笑了两声。 “唔,如此想来,倒也合理。” “那么,大人应当将回鹘公主所在的宅院彻查一番,如若发现回鹘公主称病不出的原因乃是她根本就已经失踪,那么我的猜测便大略是对的。”她从怀中抽出麻纸递给他:“这是我描下来的石室内部图样,与那买地券碑文上所刻之文字,可与无畏法师怀中《药师经》上所写之诗的笔迹作比对,便可知道,石室内原本关着的人真实身份究竟是何人。” 李猊伸手,从她手里接过麻纸,指尖相触时,她像被火烫了似地迅速收回。他眼神又暗了些许,但不动声色。韦练不自然地挽了挽掉下的碎发,偏过脸去。 “那么,在下走了。宣王殿下还在等着。” 她觉得自己这么说话分外别扭,说完就后悔,转身往门外走。在手摸到门闩时,李猊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殿下他…毕竟是个男子。”他声音低沉喑哑。 “你万事小心。若有不对,立即喊人,我就在门外。” 韦练喉头一紧,不知怎么回答,只推门走了出去。深夜、月色流淌在波斯胡寺地面上,把彩石镶嵌的壁画照得分外神秘、狮子狰狞,天女妖娆。韦练一步步朝亮着光的茶室走去,灯烛照着茶室里端坐的人影,侧脸山清水秀。韦练当下就起了兴致,连步伐都轻快许多。 而在她背后、李猊站在阴影处看她欢快走进茶室的背影,握着鄣刀的手不由握紧。 第33章 ☆、药师咒17 韦练推开纸扇门,茶室狭小,仅容两人相对而坐。火炉里茶汤滚沸,而传闻中的宜王正背对着她,坐在茶席的另一头。他面前的墙上挂着幅字,墨气淋漓,不知写的什么,但一看就知道写的人功底非凡。 她刚看了眼那字,脚步就像被粘在地上,握紧了拳又松开。那是秦延年的草书,结体潇洒、张扬恣肆,盛唐气象。两尺高的卷轴,只有两个字:“尽欢。” 人生得意须尽欢。 这是那个总喝到酩酊大醉躺在街上等她来扛的老头子最爱背的诗。但她的人生还没等到春风得意时,就要因为得罪了不能得罪的王侯贵胄而就此葬送。秦延年知道 自己徒儿死得如此憋屈该如何想?如今的长安没有游侠,她充其量不过是被逼到死地的野狗,但野狗也有自己的道。 若拦了她的道,就算是未来的天子,她也要铲除。 韦练暗中握住腰带里藏的软刀,等那个背对她的身影说出责难和问罪的话。如若这皇子要将罪过算在御史台或是李猊那个愚笨上司的头上,她不介意今夜效仿聂政韩傀参见《史记刺客列传》,以血为谏,好让对方收回成命。 正在胡思乱想间,茶壶被从火炉上拿起,端坐的男人声音清越、如玉石相撞,有泠泠美声。 “韦公子。” 她反应了一会,才知道这是在叫她。在御史台她与康六都是没有实衔的狱卒,其余人大多是从镇守京畿的军中调来,有些是随军多年擅长混日子的参军或是书吏,有些则干脆是世家大族塞进来熬资历的纯废物。会画尸形图的就她一个,俸禄却写不进官账,还得从李猊的俸禄里扣。兴许,是看她长得尚且白净又姓韦,这位宜王就以为她当真是什么京兆韦氏房的公子。 韦练有点想笑,但忍住了。她是来谈判的:谈自己脖子上这颗脑袋值几两钱。于是在男人身后站定,恭恭敬敬行了个礼。 “在下韦练,见过宜王殿下。” 啪嗒。 玉杯放在茶桌上,发出清脆声响。男人掸了掸衣服,声音懒散,却是旁人学不来的气度。韦练知道,那是千万草民的死、无穷无尽奢靡之物的消亡换来的闲散与落拓。 “不必拘礼。本王排行第六,你亦可唤我六郎。” 韦练又将头低下去。 “不敢。” 男人爽朗笑了两声。 “你都敢杀我,叫我声六郎,有何不敢?” 她脊背沁出汗珠,无形中的杀意在茶室中升起。昨夜那人出现后险些将她扼死的场景此刻突然浮现出来,韦练瞳孔微颤,想起某个此前没来得及复盘的细节:宜王彼时彼刻出现在石室外,绝对不是偶然。那时石室内一片漆黑,他们素昧平生对方却下死力要扼住她,或许,是将她认成了别人。 但宜王为何要半夜三更来胡寺?他原本要捉住的人,会与回鹘公主真实身份有关吗?而昨夜她险些将他闷死在石棺里,宜王却没说要怪罪,是因为她手里有他想要的东西,绝不会因为他人美心善大发慈悲。 而什么重要物件她有,宜王没有? 韦练想到这里,心中松了口气。 十美图和无畏法师死前手里拿的《药师经》,此刻都在李猊手里。就算杀了她,该查的还是会查下去。 “昨夜在下正在石室中查案,以为殿下是刺客,实在是误会,还请殿下恕罪。”她说完这句就闭嘴,等着对方再追问。 “我来不是兴师问罪,是来问一个东西。” 男人抬手,朝他对面的方向指了指:“坐。” 她虽说心不甘情不愿,但抱着想看看拥有如此优越侧脸的美人究竟是何长相的心思,还是两三步走到茶席另一侧坐下。贵人如玉的手抬起,给她倒了一杯茶。韦练的视线上移、再上移,终于看到一张脸。 容耀秋菊,华茂春松。烛光照在他脸上,像照着一块雕琢到极致、又浑然天成的玉石。 韦练倒吸凉气,暗自思索:宜王殿下长成这样,他母妃该有多美?怪不得把皇帝迷得废了原来的东宫不说,单替爱子选妃就搞出如此大阵仗。不过,早知道他有如此容貌,又何必大费周章地选妃?站在朱雀门城楼上露个脸,便足以让长安的女子们魂牵梦绕。 第32章 但他的准妃子们都被画上了《十美图》,并接连遭遇厄运,连带着眼前这张殊艳的脸也有了一丝丝不祥色彩。难道这就是传说中倾国倾城的祸水?韦练托腮。 “韦公子也觉得我是祸水?” 对面慵懒的声音再次响起,宜王笑着看她,韦练则眼光贪婪地在他脸上来回扫射,想把他的五官排布、肌肤血管都吃进肚子里,化为绝伦的绘画素材。 “不不,殿下怎么会是祸水。”她终于被对方的话惊醒,满脸堆笑,比见了李猊时还谄媚。“殿下是天潢贵胄,此乃异人之相,祥瑞,祥瑞。”韦练伸出大拇指,发自内心地夸赞:“在下从未见过像宜王殿下这般的模样,简直天仙下凡。” 对面的皇子笑了,先是憋笑憋得肩膀耸动,继而前仰后合、拍桌子笑,直到眼泪都笑出来。韦练趁机喝了口茶水,继续盯着他脸,恨不得当即掏出画纸来临摹。 “可惜,父皇不这么觉得。”笑声停止时,宜王低声:“有人听信了市井谗言,说本王应了谶言,若本王不死、那些被画进选妃图册里的十位女子将接连死去,死到最后一个时,便是长安覆灭、天下兵乱。” 韦练呛了一口茶,咳嗽不止。待回过神来时对面递过来一块手巾、色泽鲜艳绣工上乘,一看便是宫里的东西。韦练摇头拒绝,心想今夜听的都是要杀头的东西,若再拿了宫里的绣帕,那真算是人证物证具在,可以当堂收押。 而对面皇子露出惊讶神色,又把绣帕收起。“韦公子着实奇特。寻常人见到我时,虽则想看,却应要低头做出谦恭守礼的样子,韦公子却丝毫不惧。这绣帕本王若是赏了寻常人,对方必千恩万谢惶恐收下,韦公子却不要。难不成”,宜王眼神一亮:“韦公子想引起本王的注意?” 韦练嘴角抽了抽。 “在下只是乍然听得这许多宫中秘闻,惊惧之余,不知如何应对。” “唔。”对方失望点头:“也是,你是那个李御史的手下,想必于人情世故也不大通晓。” 韦练眼神震动。她第一次从宜王口中听见李御史的名字,感觉有些异样,就像在她所不知道的过往里,李猊早已周旋在这些财狼虎豹之中有许多时日。怪不得,他在吩咐她来见宜王时表情略显僵硬,或许不是怕被牵连,而是……在关心。 那个只有在梦里能被她上下其手的冷脸人物、宦官走狗,居然有空关心她。韦练打了个哆嗦,把心头突然涌上的古怪情绪压下去,换上查案时专用的笑脸。 “那么,殿下既然知道韦某是个不通人情只顾查案的小吏,便也无需再寒暄。韦某只想知道,殿下是从何处听说只要皇子舍弃性命,那谶言便会停止的?宫中戒备森严,昨夜在醴泉坊的胡寺殿下并非偶然前来,想必是有所预知。那么,殿下来此地,原本是要见谁,为何要取那人性命?” 宜王猛然抬眼,正对上韦练虎狼般的眼神,浑身震动。 “光宅寺。” 皇子低头,手按在茶桌上,嘴唇微颤。 “十年前,母妃尚未被封为贵妃时,曾在长安光宅寺为我卜卦。彼时的光宅寺有一小沙弥。” “他说,我有帝王之相,但无帝王之命。欲破此局,便要在本王及冠之年寻十位生辰相配的女子为妃,这十位女子日后可护佑大唐国祚万年。彼时,我母妃只当那是信口胡沁,并未理会。但三年前……东宫被废。”他停顿:“母妃便想起那个沙弥的话,向父皇提请,将那位光宅寺沙弥升为主持,并按着当年那张写了生辰的纸去九州寻人,果真寻到十位女子,送入长安。但几日前,裴府大火,韦公子也知道,那之后,长安便开始流传那首谶诗,朝堂之上,也多有流言,说本王是祸国妖孽、母妃是狐精转世。” 皇子低头。 “母妃知晓后,十分震怒。” “你母妃便在数日前派人去光宅寺,向主持询问,却发现主持那夜并未留驻寺中。次日,光宅寺住持便交还袈裟与法杖,说自己在曲江池边犯下过错、牵连人命官司,不堪大任。” 韦练接着他说下去,目光如火炬,灼灼燃烧。 “当年那位小沙弥,就是今日死在醴泉坊的无畏法师,对么。” 男人不言,但这沉默便是最后的答案。韦练叹息,直起身端坐。 “今夜殿下出现在胡寺之中,可否是因为殿下提前得了消息,说那美人图上的第二位回鹘公主就在此地,且会死在两个时辰之前?你来,原本是要杀她,还是救她?可惜,买地券上记载的生辰,是错的。真正的‘回鹘公主’,已经死在了曲江池。与她一同死去的,还有她和无畏法师的另一位老相识,是个行宫里会画壁画的宫女。” 她抬眼从纸扇窗望出去,看见天边一轮如钩的月,洇染在窗框上,眼神平静。 “今日,正是个朔日啊。” 啪嗒。 宜王眼角有几滴泪滑落,掉 在茶桌上。这一幕任谁看了都会起怜爱之情,但韦练只觉得莫名其妙。对面的男人眼角微红、瞧着当真是十分伤心,抬起眼帘时,韦练纵使心如磐石,还是微微颤抖了一下。 “我不愿选妃,也不愿被人不明不白地害死。” 男人抬起手背,将泪水拭去,将手心展开给她看,那是张被揉得皱成一团的纸条,却让她瞳孔骤然收缩。 上面只写了六个字:魏博镇、韦十三。 排行十三的节度使帐下骁将、河朔三镇最强的女刺客。许多奇诡的故事都被归到她头上,有人将她比作红拂女、聂隐娘。那是她在被收养之后又被潜心训练若干年得到的称号,但自从魏博镇覆灭、前节度使全家被害之后,她便心灰意冷,再不提当年。在长安只有秦延年那老头子知道,源自她某天喝酒喝多吹牛说漏了嘴。 “这是秦老所赠,他说,若有朝一日,本王命在旦夕,天下只有韦十三能救得了本王。在长安搜寻这多时日,没想到,韦十三就在眼皮子底下,还险些将本王埋在石棺之中。” “我凭什么救你。” 韦练被识破,也不再装天真,浑身煞气铺满茶室,手控在茶桌边缘,预备随时暴起。 “就凭”,皇子坐正,手指向她身后。 “秦延年生前所写的最后一幅字,在本王手上。就算是为了给师父报仇,你也应当站在本王这边。” 哗啦。 茶桌落地、杯盘碗盏散落。韦练弓腰起身、单手攥住宜王衣领,将他控在原地,浑身骨节都因舒展而咔咔作响,她已有许多年没有启用当年的功夫,但那些日夜训练的痕迹已经融入骨血之中,成为第二层皮囊。 “说。” 她后槽牙咬得咯吱作响。 “秦延年究竟是怎么死的。” 哐当。 门在此刻响动,李猊横刀身前,目光扫过来时,恰看见韦练压在宜王身上,面色乍变。 “韦练。” 他在她身后,声音低沉,她紧攥着宜王衣领、攥到青筋凸起的手停住,接着,一寸一寸地松开。 第34章 ☆、药师咒18 宜王看到韦练在李猊出现之后,从暴起到努力克制、再到灰溜溜地放开他溜下去站在李猊身后,似乎猜到些什么,看她的表情也就多了些玩味。而韦练正在气头上被突然闯入的男人打断,却不能继续问下去,只好深深剜了宜王一眼,还做了个噤声手势,示意宜王不要在李猊面前乱说。宜王点头,嘴角更加上翘。再加上方才被韦练单方面威胁、兴奋上头的宜王脸色都比方才好了许多,瞧着双颊绯红满脸桃花。 而李猊尚且不知方才两人对谈的内容,甫一开门,就看到韦练攥着宜王的衣领、整个人几乎挂在对方身上,浑身热血立即涌上胸口。接着又瞟见宜王和韦练的眉来眼去,就暗暗握紧了障刀,转身就拎着韦练后脖颈的衣领将人更往身后推了推,语气干硬。 “下官管教下属不严,殿下见笑了。” 宜王继续懒散倚靠在茶席边,方才被韦练扯开的衣领半散着,漏出白皙到近乎透明的皮肤。他看着窗外,心情很好地笑了笑。 “无妨。本王该问的,已经问完。” 韦练刚要张口,但又怕这个行止不按常理出牌的皇子要当着李猊的面供出她的真实身份,只能憋着所有要说的话,险些气死。 “韦公子猜得不错,本王今夜来胡寺,确是来寻人。传闻那人将在今夜死,但若是她死了,对本王的谶言便又应验一条。如今长安流言纷扰,若不早日查清,恐怕终有一日,为平息朝堂上下的猜测,本王会变成那个替罪之人。不过,既然回鹘公主已死”,宜王神情黯然:“本王便又来迟一回。” “殿下”,韦练终于还是开口:“两日之内,此案可破。不过,在下斗胆有一请。” 宜王眼睛亮了亮:“讲。” 她目光凝聚在那副草书之上:“这副字,可否请殿下赏给我。” 第33章 宜王很松快地笑了笑,立即站起身把挂轴摘下来卷起递给她。韦练不敢看李猊的眼色,只低着头将卷轴迅速收进怀中。而那宜王却并未收手、攥住她手腕往前一带、将人带离李猊几步,弯腰在她耳边低语。 “韦公子,你我的约定勿忘。只要韦公子能保住本王的命,秦延年之死的真相,本王定会和盘托出,绝无隐瞒。” 韦练恨不得用眼神杀死眼前这个胜券在握的宜王。此前她着实看走眼,这哪里是什么天仙,分明是个诡计多端的毛皮狐狸! 而就在韦练在心中把祸水两个字骂了一千遍时,宜王已经施施然走回去,斜倚在茶席边,做了个送客的手势。 方才一直未曾作声的李猊如蒙大赦,一把将韦练后颈衣服薅起来,两人就这么匆忙走出去。院里月色如钩,他将人带出小院之后步伐越来越快,最后干脆将她扛起,待走到偏院才放下。 “你答应宜王什么了?” 李猊叉腰,神色严峻: “你有把柄在他手上?” 韦练打了个激灵。她没料到李猊直觉如此准确,甚至猜到了宜王在威胁她。然而此时还不是细想李猊思路的时候,因为对面的人已经逼近、眼神比平时还可怕。 “那副卷轴上的,是秦延年的字,对么?宜王知道秦延年的死因,他以这个为条件,要你为他办什么事?”他越凑越近、近到韦练忍不住偏过头。秋风浮动、吹起她额角凌乱头发。 “方才你夸下海口,说两日便能破案,是你已经知晓真凶是谁了,对么。” 她抬头看李猊,看到他表情并没 像她想象的那么生气,但在那双漆黑双瞳深处,有些她不敢去辨认的情绪。 那感觉和昨夜那个不成体统的梦里、她所隐约见到的眼神很像。 “是。”她点头,想从这种情绪中挣脱,索性把自己对案情的猜测合盘托出。 “大人去救我时,可曾查看过我所画下的石室里的买地券?仅有月日,便可以是生辰,也可以是死期。”她直视李猊,目光里没有什么躲藏或掩饰,只有对真相的追求:“那买地券上只有月日,没有年份,不像裴府案里的铜灯法阵,可配齐完整八字。另外还有两句诗,与无畏法师死时手中佛经里那两句,看笔迹,是同一人所写。”她低头,用树枝在地上画了两个圈,又连在一起。 “无畏法师死时还拿着这卷佛经,想必,他知道写诗之人是谁。那是首情诗,写这首诗的女子,所爱的是个僧人。他们不能在一起,乃是因那僧人已经出家,余生奉佛,斩断尘缘。但如若真的斩断尘缘,就不会自断手指、死在醴泉坊。” 她看向李猊: “不过这些都是在下的猜测而已。” 李猊点头:“无妨,继续。” “醴泉坊内、无畏法师所死的地方,就是回鹘公主暂住的宅院门外。他不会不知道此事,故而,我推测,那回鹘公主,根本就是旁人假扮。而假扮回鹘公主之人,就是无畏法师的发妻!” 她说到兴奋,在其中一个圆圈中央重重画了个三个点,涂黑。 “十年前,有三个僧伽罗国人,一男两女,远渡重洋来到长安,却发现传闻中繁华富庶的长安已经沦为阿鼻地狱。但故乡已经不可回,他们便留下,想办法谋生计。其中那位少年因自幼熟读佛经,就干脆剃度出家,进光宅寺做了沙弥。而余下两个女子,其中一人早已与少年互相私定终身,她便住在光宅寺边做活,等沙弥夜间翻墙出去,与她幽会。如此若干年,直到某日,小沙弥回家来,面色惊慌,对夫人说,他犯下了弥天大罪。” 讲到这里,韦练停顿。而这故事太过活灵活现,以至于那一幕幕都闪现在两人面前。命运的诡谲也让他们不寒而栗。 “那罪过,便是小沙弥受某人的威胁,将宜王来日有望成为天子的预言讲给了来光宅寺上香祈福的宜王母妃。彼时她尚未成为贵妃,而那小沙弥只是因长相俊美而被选中。选中他的人相信,凭借那副容貌,他能引起任何一个长安贵妇的注意,又不因位置显赫而引来猜忌。小沙弥的妻子听了他的话觉得无比惶恐,从此更加虔诚抄经,而小沙弥也因此心中不安,从此潜心翻译经文,竟成一代译经宗师,可惜好景不长。” 韦练看了李猊一眼。 “三年前,东宫被废,宜王的母妃成为贵妃,无畏法师从名满长安的僧人变成住持,这些事,都几乎同时发生。”她接着说下去:“与此同时,无畏法师那位无人知晓的俗世妻子,死了。” 寂静。 李猊看着她。 “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原本,我曾猜测过法师会为了保有住持身份杀妻,但胡寺内的棺椁并无腐臭之气,但原本要埋葬在石棺中的,或许便就是无畏法师的原配妻子。由于某些原因,她必须以其他面目活下去。于是无畏法师与她合谋演了一出戏。甚至为了让背后之人相信,他不惜用钢针戳进身体,以显示自己断绝姻缘的决心。” “于是石棺内的女子死了、或说,是以回鹘公主的身份活着。” 她直视李猊:“或许,大人已经猜到,让那女子能以回鹘公主身份存活的人背后是谁。” 李猊垂下眼帘,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韦练笑,把两个圆圈中间连起来,画了一个龙首鱼身的怪物。那正是神策军的徽识——摩羯。摩羯图像随着丝绸之路传入长安,在唐代流行。 “白日里,我见鱼公公如此急切地赶到醴泉坊,怕就是知道无畏法师出了事。但在见到尸体时,他却并不似我想的那般执意要将尸体带走,我猜测,或许他来根本就不是为了带走尸体,而是为了确认无畏法师已经死透。鱼公公若不来,我尚不能确认回鹘公主案件背后主谋是谁。但他来了,我便能确认,他一定参与其中。” 她又继续看向那三个黑色小点,神色悲悯。 “若继续按这条线推下去,恰在三年前、无畏法师被钦点为光宅寺住持时,鱼公公便已经找上他,说可以让他们夫妻两人团聚,只要按照那人所说的做。于是无畏法师将服毒之后假死的妻子灵柩停在胡寺中,那石棺我查看过,上面留有气孔。而贵妃与圣人知晓他的妻子已死,也就不再追究。等月黑风高之时,再将人接出去。彼时,等在胡寺门外的,便是神策军的人。他们将法师的妻子接到一处隐秘所在,教她回鹘的规矩与语言。她长相酷似沙州回鹘、学习回鹘语也极快,几乎能以假乱真。至于为何要用她来替代真正的回鹘公主,原因恐怕是”,她冷笑:“如今的长安天子惹不起回鹘,而回鹘更不愿派出真正的公主来和亲。” “但无畏法师不知自己的妻子被接走是要做准王妃,最终会死于非命。” 李猊接话。 “无畏法师究竟是不知、还是默许,我们已经无从得知。但大人,你我或许忘了,这局棋里,还有一个人。” 她用木棍指向三个黑点里,始终未曾被触碰的黑点。 “那个死在行宫里的女子,明知绘制壁画的颜料有毒,还画了这么多年。她的真实身份究竟是谁,为何会在曲江池边的女子死之后立即坠楼而死、还恰好掉在药师佛的凉州旧像上。”她低头沉思:“无畏法师曾提过,林中强盗是也是僧伽罗国人,在索要五百黄金不成后,怒而伤人。这一切,恰好都发生在贵妃去光宅寺兴师问罪、曲江池边发现尸体那天。” “假如”,她低头看向两个圆圈,在另外空白的圆圈里也点了两个黑点。 这是贵妃、这是宜王。两人早就知道十美图的事,如若神策军将假回鹘公主的事透露给贵妃,而贵妃以此为要挟去找无畏法师理论,逼问他当初那个说出预言的人是谁,无畏法师却因此知晓了自己妻子的下落,并非安生在某个他不知道的地方等待他还俗、一同归去,而是在准备当妃子,于是失控,连夜赶到曲江池……” 韦练停住。 “我知道了!” “那个宫女,也就是林中大盗,寻常便会等在曲江池边,替法师和他妻子送信。由此一来,多年里,法师不知道妻子身在何处,却知道她平安。但宫女什么都知道,她一直这么从法师手中骗取钱财,作为给予他妻子的日常所用,实则全都拿去买了昂贵的颜料。如此,她才能在入不敷出也无人在意的行宫绘出《药师经变图》。但那夜,法师知晓真相,于是与宫女发生争执。意外之下,她刺伤法师逃走,伤人的武器……是盛放颜料用的贝壳!” 她拊掌:“对,没错。原先我还在想,究竟是何武器,能留下那么多月牙形伤口。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那么,曲江池边的女子,又是如何死的。她背后有法杖击打痕迹,是被法师所杀,还是另有其人。”李猊抱臂,看着两个圆圈,五个黑点在茫然转动,如同被推着卷挟进漩涡的人生。 “红伞照骨时,我也验看过尸体死状。死去不过几个时辰,正是子时之后。法师在子时前后到御史台投案,那么,女子死时,无畏法师不在曲江池。但那伤痕早于她死的时辰,法杖却拿在法师手上。” 第34章 想到某个可能,韦练眼神暗了暗。 “如若法师当真与妻子情谊甚笃,或许……那夜,他看走了眼。” “看走了眼?”李猊警觉。 “什么尸体在死后要被遮掩容貌?”她指点地面:“原本,如若不会被人发现,尸体即便是在深冬也会在数月之后迅速腐坏、变成枯骨。破坏尸体者想必笃定,发现尸体之人,一定是认识死者的人。又或,干脆就是杀死那女子的人。” “画技与书道一体同源。原本,在看见那棺材旁的买地券之前,我尚且不能笃定。但仔细观察那笔迹之后,我可以确信,行宫里的《药师经变图》与石室里的诗文、无 畏法师手中所拿佛经上的诗文,以及曲江池那具尸体上的经文是同一人所写。她擅长用西凉技法描绘壁画,用那笔法学写中原书法却显得稚拙。” 她眼睛亮晶晶的,看向李猊:“大人,方才我的推测不过是障眼法,世人都险些被骗了。真正的法师妻子是那个留在行宫中的宫女,而死在曲江池边的,才是被鱼公公带走训练为回鹘公主的女人!” “不知出于什么缘故,那女人代替了爬出石室的无畏法师原配被软禁在醴泉坊,作为假回鹘公主活着。而法师的妻子得以隐姓埋名在行宫中画壁画,偶尔与赶来曲江池边的法师幽会。而法师显然也知道此事,因此会经常给她钱财,以接济留在醴泉坊代替她受苦的同乡。但那女子不知道,那些钱并未曾被送到醴泉坊,而是被法师的妻子自己留下,买了昂贵且有毒的颜料。” “但那夜,假回鹘公主知晓了真相。她先于法师妻子一步来到曲江池,与法师幽会。而法师在不知晓对方身份时,或许认错了人。发现不对之后,两人便扭打起来。贝壳划伤了法师,黑暗之中禅杖击打到对方背部,致使女子脏腑出血,随即毙命。” “女子死后,法师发现她用的武器是贝壳,料想她是要栽赃给自己的妻子,于是将计就计,去御史台投案,希望御史台能直接把自己作为凶手抓起来,为此,他甚至把那个凶器禅杖带在身上。” 韦练像在讲述鬼故事,眼里闪着洞彻世事的光。 “但他没想过,他的妻子恰巧迟了一步赶到,看见了尸体,知道法师犯下了不可弥补的错事。心灰意冷之余,她在尸体脸上写下经文,若不是为了超度,便是为了让法师在重回故地时看见,知道她的遗愿。之后,她便回到行宫、坠楼而死。” 李猊沉默。 继而他开口。 “你为何便能断定,法师妻子是自杀,而非他人杀害?无畏法师又是怎么死的。” “那首诗。”韦练低垂眼帘。 李猊思索片刻,会意点头。 “日月长相望,宛转不离心。见君行坐处,一似火烧身。这不是首夫妻唱和、情深意浓的诗,而是女子苦恋僧人,却不能跨越世俗藩篱的诗。那位妻子或许自始至终都不能确定,法师心中她与佛法究竟哪个更重要。就算他将钢针刺入心口也不能确定、死而复生后常在竹林幽会也不能确定。她的怀疑和痛苦让她常年用有剧毒的颜料绘制《药师经变图》,就算不坠楼,她也会因毒物入体,生谵妄之症而死。这是她给自己安排的结局,也是她以为的‘放手’。” 她看着圆圈里的小黑点,互相依偎、又纠缠不清。 “法师在知道真相之后,想必也知道了她写在经文里的秘密嘱托。‘断指迎佛祖、毁面见如来’,于是他照做了,或许也是为了给自己赎罪。无畏法师的尸体我验看过,确是血尽而亡。”她停顿:“而且,他手上的《药师经》里,那首妻子所写之诗的背面,便是他最后写下的话。” “暂时因缘,百年之后。各随六道,不相系属。” 李猊背出那十六个字,韦练恰巧抬头看她。月光照在她澄明的眼睛里,似乎什么都懂,又似乎什么都不懂。 “这便是他的遗言。” 第35章 ☆、药师咒单元番外 波斯胡寺内,夜晚寂静,星河辽阔。李猊看着她在地上画的推理图,许久,点了点头。 “此案若告破,你功不可没。”他看向韦练:“这回你与宜王的事我便不再追究。待愿意时再告诉我,你们究竟做了什么交易。” 韦练心虚,摸了摸鼻子,把树枝搁下。 “查案本就是我的职责所在嘛。但大人既然答应了,就不能反悔!” 李猊点头。 “虽则已大体理出了头绪,但还需将证据收齐后,方能确定。还有……”他话还没说完,韦练就双眼放光地站起,拍了拍他肩膀: “大人也发觉了吧!此案还有两个蹊跷之处,尚未解决。一个是在当夜,究竟是谁让那三人先后出现在曲江池且起了争执。若他们此前已经相安无事这么多年,那么突然争吵的原因,定是三人都无法独自决定、生死攸关的事。” “什么事能让三人都如此失控?或许,与《十美图》有关。或许,那位扮做回鹘公主的女子,已经知道了自己会被人盯上且命不久矣。她前往曲江池,本是为了求生。但又是谁将《十美图》之事泄露出去的呢?” 她看向李猊:“还有个疑点,大人应当也记得。” “行宫内被毁坏的栏杆。”李猊忍不住接话。 “对!”韦练又赞许点头。 “那栏杆是被用药物天长日久腐蚀过,木质疏松,却需要一个成年女子的重量才会损坏,是有人算好了时日,刻意为之。”她说完又看了李猊一眼,安慰道:“不过,这些细枝末节就算不查清,大人也能凭借笔记结案,鱼公公那边也能有个交待。” 李猊听这句话又有点阴阳怪气的意思,转脸时,却瞧见韦练的手还放在他肩上,就用眼神示意。韦练低头,瞧见自己方才太过得意忘形又开始对他动手动脚,就讪讪收回手,装作没事地咳嗽一声。 “那么,属下告辞。” “等等。”李猊埋头整理格目,将方才她说的要点都记下来,才缓缓抬眼。韦练察觉到不太对,不存在的猫尾巴又竖起来,警惕地往后挪了两步。 “你”,男人把毛笔抵在下颌上,若有所思,嘴角扬起,眼神却有点落寞。 “忘了此前约好的某件事。” “什么事?”韦练细数近日所犯下的种种逾矩之举,却没想起有哪件跟他约好的事没有履行,心中忐忑,却也有点好奇。 “你答应过”,李猊将格目收起,走向韦练。他越往前走、韦练就越后退。 “若要再练习摸骨,得找我”,他低头,韦练干脆闭上了眼睛,只听得耳边痒痒的热气扑面而来,她就下意识把手抵在他胸膛,阻止对面再进一步。 “要找了旁人,我可不会善罢甘休。” 他手虚虚搭在她后颈上,声音也逐渐放低。韦练耳尖红得要滴血,突然在某个瞬间之后,她原本混沌的思绪变为一声惊雷。李猊已经放开了她,眼神只有瞬间的沉溺。她从震惊中回过 神,摸了摸耳垂,果然摸到个牙印。 ——李猊竟然咬她! 韦练脸都气红了。自己这么尽心竭力地查案,他却恩将仇报,还记得她亲他喉结的事,等结案还不忘报复回来,咬完了还想跑!她一把拽住他衣角就往回拉,而李猊任由她拉扯,目光和冰水一寒凉。她踮起脚作势要咬他,却听得他如往常那种带着讽刺的淡淡声音。 “想好了,真要咬回来,今夜可不会这么容易收场。” 一种此前从未体会到的危机感从她的脊椎窜下去。韦练松了手,想立刻逃开此地。这强烈的求生冲动盖过了求胜欲望,于是她转身就跑。万幸李猊没追上来。在月色里,她步伐有点仓惶。波斯胡寺的弯月如钩照着她逃窜的背影,直到确认四下无人才靠在墙边,急于抚平砰砰乱跳的心口。 方才那瞬间,她从李猊的动作中,读出与从前很不一样的味道——很像从前在平康坊那些暗巷里她曾感觉到的男女调情的气息,但又有所不同。 哪里不同?韦练努力回想,终于,她想起某个细节,叹了口气。 悲伤。李猊看她的眼神,总是很悲伤。那细微的悲伤总是一闪而过,被压在其他情绪之下,只有控制不住时才会有所显露。例如方才,他说的那些话听来是威胁,却又有些绝望。就像他并不期盼或者根本不抱期待她真会这么做。 该死。 韦练咬紧牙关,仰头望月。 真让人操心。像在路边捡到淋雨的流浪狗,明明不想管,却总无法忽视。 *** 弯月之下,御史台中。沐浴的声音依稀响起在纸窗内,康六蹑手蹑脚地走近,清了清嗓子,屋内水声立即停止。 “有事?”李猊的声音有些喑哑,隔了会才响起。 “咳,在下确有要事禀报。按照大人的吩咐,在下领了北衙的令符去搜了醴泉坊内的回鹘公主宅邸,果然没搜到人。值事仆役门已于几日前逃走,想必是事先听到了风声。在下也搜了公主府内的衣服,果然与曲江池边的死者衣制相同。另外,韦练也与在下去验看过三具尸体,凭借发色、脸骨与体型,确认曲江池边死者为僧伽罗国人。另外,在行宫内坠楼而死的宫女,确也是僧伽罗国女子假扮,其年龄长相均与曲江池边死者相仿,而且……那女子随身带着个香囊,里边放的是药材。” 第35章 衣料窸窣声响起,片刻后,李猊推开纸扇窗,发尾尚未擦干,眼睛闪着电光。 “药材呢。” “在、在韦练那里。”康六被他眼神吓得后退一步。 李猊闻言不再追问,纸扇窗也合上。 “辛苦,这几日你二人且休息。我去趟宫里,将此案了结。” “大人,那什么”,康六支吾:“大人也勿要太过劳累,这几夜我总见大人洗冷水澡,可是有什么心事?” 李猊不说话,过了会才开口。 “多嘴。” 康六翻白眼。 “哦,在下多嘴,在下告退。” “韦练她”,李猊又开口,康六就站住,听得他淡淡地询问:“还在御史台狱中看证物么?” “是啊。”康六挠头:“你们一个两个都连着几夜不睡,当真是神仙。” 纸扇窗内传来李猊的轻笑,康六吓得汗毛倒竖,说了个告退就跑。而纸扇门开启,男人穿得齐整、皂靴踩在泥地上,悄无声息。他往御史台狱走去,黑暗里,有小猫咪咪两声,猫脖子上戴着木牌,“弥弥”两字还清晰可见。李猊想了想,把猫抱起。黑猫意外地并不抗拒他,甚至在他怀中睡着,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他抱着猫走下阴暗阶梯,走进滴着水声的监狱。一路行过去,狱卒们纷纷低头。血味、腐臭味与其他难以辨别的味道混在一起,足以让头回进来的人悔不当初、哭着交待所有罪状。 但那个纤弱身影却就在灯烛下查阅案卷,眼里闪着急于求知的光芒。 李猊把猫放下,黑猫咪了一声,就窜到韦练身后。她抬眼,见是李猊,就放下案卷,打了个哈欠又伸懒腰。 “大人你来啦。这尸体香囊里的药材我已验看过,正是抹在栏杆上致使药材腐坏的原料。这东西从何处取得、是否有人故意给她药方却未可知……大、大人你要做什么!” 韦练看着李猊挂上了案卷室的门闸,接着,十分自然地解开衣带,脱掉了原本松散披在身上的外衣,露出精壮肌肉、曲线流畅,泛着健康的麦色,比宜王苍白的肌肤瞧着赏心悦目许多。她起初只是惊讶了一下,接着就被眼前美景吸引,看得目不转睛。 “不是要练画技么?” 他若无其事地从身旁拉过一个矮凳,故作自然地坐下,手按在膝盖上,扬起下颌,挑衅似地看着她。 “画吧。” 作者的话 寡人有猫 作者 05-27 今天双更,晚上还会有无畏法师弥弥等三人的番外。第二阶段投票最后一天,拜托大家了。(鞠躬 第36章 ☆、药师咒单元番外法师篇 曲江池边的行宫里,住着一群已经老去的宫人。 五十多年前它还是天下最辉煌壮丽的殿宇,杨贵妃常在楼阁上跳舞,乐舞都是天子所写,传闻听过的人都为之潸然泪下。彼时长安也是世间最壮观的大城,路上尽是诗人、侠客与千里迢迢来做生意的商旅,走在长安大道上,便是无尽的游宴、无尽的享乐。从睁眼开始到醉倒结束,从不停歇。 但那些都是兵乱之前的事,如今的长安只剩一片瓦砾,有关往事的絮语鬼魂般漂浮在所有坊市罅隙里,等待永不会到来的故人。 行宫里有个性格古怪的宫女,平日里踽踽独行,不与他人交往。她每日待在古旧大殿中央,画那副诡异壮丽的《药师经变图》。她已经如此画了三年,谁都不知道她哪里来的钱去买那些昂贵的金粉、朱砂和石青。没有那些颜料,壁画就不会如此震撼人心。 那是一幅在长安广为流传的图像:药师佛坐在中央、四周围坐弟子、菩萨、天人、力士,纷繁复杂,手笔 非凡。所有人物都看向中央的佛陀,而佛陀眼帘低垂,目光没有落在任何人身上。 壁画快要完成了,佛殿的钥匙只在她身上。在壁画完成之前,她不允许任何人进入。有毒颜料的气息一天浓过一天,但她毫不在意。宫人们都觉得她疯了,但行宫里疯掉的女人太多,也就不再有谁对她的异样感到稀奇。 快要完成了。 女人喃喃自语,提灯走在曲江池边,身后跟着一只黑色小猫。它脖子上挂着猫牌,“弥弥”两个字劲秀苍健,是学书多年的行家所写。 快要完成了。 她继续自语着,抬头去看月亮。今夜不是朔月,但今夜有人必须死。这是无法违抗的命令,强悍、冰冷,如同命运本身。 她的灯笼晃荡,照着月下的曲江池。波光粼粼、竹林茂密。越是在黑暗之中,那黄金禅杖和七宝袈裟的光芒就愈加盛大。那个俊美的男子曾经是他的丈夫,而如今,是长安所有人景仰的高僧。她曾经努力靠近过他,却像在瀑布里逆流而上,越来越远。 宫女攥着手里的东西,那是一根钢针。她越走近池边,心跳就越快。或许是常年在有毒颜料中呼吸的缘故,她视力减弱、握笔的手也比不上当年稳当。或许,过了今日她就不用再伪装。这段折磨彼此十多年的孽缘也将就此结束。 现在心不可得,过去心不可得,将来心不可得。 她在心中默念,握着钢针的手却越来越不稳。 她要在今夜在曲江池边自我了断。如此、留在醴泉坊的她的弥弥就不会死。他们可以一起回僧伽罗国。十多年了,她该放手,他也该放手。 宫女跌跌撞撞地走到池边,泪水从双颊流下。 如果当初她没有登上那条来长安的船就好了。弥弥就不会偷偷跟着她上船、后来那些生别离、求不得、怨憎会就不会发生。 但为何还会如此悲伤、如此不舍,对这肮脏的人间如此留恋。 啊,原来,她还想再见他一面。 就算这么恨、这么纠缠,还是想见他。像三年前她刚刚逃出生天时那样,在密林里抵死缠绵。长安最受爱慕的僧人与他不曾被世人所知的妻子,七宝袈裟铺在泥地上,弄脏了也无人理会。也是从那时起,出于对弥弥的愧疚,她开始抄写《药师经》。只有在抄写那些劝人自毁的经文时,心中才能得到暂时的歇息。 如此孽缘,终于要在今夜结束。她把怀中的衣裳理了理,那是一身回鹘贵族才能穿的纱衣。她已经做好打算,要扮做弥弥的模样,死在曲江池边。这样,那背后的人就不会再去杀弥弥。这是她欠她的。 从多年前、她将那个那人从弥弥手里抢来时,她就欠她的。 宫女叹息,提灯照在前方。今夜并非约定之日,他不会来。 但为何湖边依稀有东西在晃动、她心中隐约升起不祥的预感,跌跌撞撞跑起来,灯笼晃荡,黑猫也奔跑起来。而在看到湖边那具尸体之后,宫女捂紧了嘴,不让自己发出心碎的惨叫。 弥弥—— 她跪下去,看见尸体背上,有禅杖伤痕。带颜料的贝壳散乱在地,血迹触目惊心。那是她此前扮做商户女去醴泉坊探望时送弥弥的礼物,此时却成了罪证。 三界无安,犹如火宅。众苦充满,甚可怖畏。 明明就差一点就自由了。 她半跪在地。 *** 十年前。 大船从僧伽罗国启航,终点是千里之外的长安。 少年蹲在船鉉上,意气风发。他回头,看着不远处蹲在船尾在树叶上画画的少女,乌黑长辫垂下,手上系着铜铃,用以遮盖烙印。她是个奴隶,她的主人是他的未婚妻。三人从僧伽罗国出走、坐上一艘商船,却不知这辈子都再也回不去故乡。 “嘿,黎黎。” 他向画画的少女伸出手。 “画久了,眼睛要坏掉。来看看海吧。” 她目光终于从树叶上移走,看向无边无际的海洋,眼里涌起向往。左右四顾、看没有旁人,才伸出手。少年一把将她拉起,两人就走到船鉉边。如平生第一次那样,她伸出双臂迎接海风,闭上眼,仿佛宇宙群星都在怀抱之中。少年安静看着她,直到某个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 “黎黎!你竟敢!” 啪。 少女脸上凸起,是被扇了一巴掌。通红的痕迹显眼,少年一把攥住对方手腕,声色俱厉。 “弥弥,你做什么!” “殿下”,暴怒的女子将情绪强行压下去:“她是我的奴隶,我想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 “佛陀说众生平等,你怎可如此执迷不悟。”少年阻拦之间,见女子眼里有泪光,终于放手,脸上有悔意。 “殿下,我为追随你,抛弃父母家人离开僧伽罗国。若你也不照顾我,弥弥要怎么办?” 美人哭泣,泪水如断线珍珠掉落。而少年将她抱进怀里轻拍,两人终于言归于好。而被打的少女早就退到阴暗角落,却愣怔在那里,无法再拿起画笔。 不是的。 真相并非如此。 是她要逃,因为她是奴隶。然而在上了这艘商船后,发现僧伽罗国的王子也不知何时跟随她上了船,随之上船的,是她服侍多年的王侯之女——弥弥。 第36章 原本她要离开的人,现在又与她拴在了一起。还有那个讨人嫌的王子。黎黎托腮。 到了长安,便把两人甩掉吧。 她要自由、只要自由。 *** 黎黎,黎黎。 昏沉中,她听见男人叫她的名字。他们都喝了大宛国来的葡萄酒,那是他剃度成为沙弥的第一天。他们终于能领到光宅寺分送的粮食,再加上她连夜织布换来的钱,不至于饿死。长安漂泊多年,他已经从少年成长为男子,气质高贵、容貌如同寺庙中雕刻的俊美菩萨。长安许多贵妇为看他一面而在光宅寺屡次奉送香火钱,而显然注意到这一点的不止是她,还有他的未婚妻弥弥。他们是天生一对,光是站在一起,就足以引起世人赞叹艳羡。 但现在扶着他走进巷口时,他所叫的却是她的名字。 她本不该留下的。 但人生所拥有的春日原本就少得可怜,她只在那个春天开得恣肆,像某种开过了就会死的花。 “黎黎。”他在她耳边低语。 “做我的妻子。我们找一个无人的地方,离开长安。” 她背对着他,但泪水依旧掉落在他手背上。 “不能。” “我不能放弃弥弥。你要多与她说说话,便知道,她实在是个好人。” 清晨,她离开那间简朴的卧房,书桌上的《药师经》翻开了页,是她写下的稚拙诗句。 日月长相望,宛转不离心。见君行坐处,一似火烧身。 *** 她离开光宅寺,远远地躲在他找不到的地方。后来,果然打听到他与弥弥住在一起,便放下心。 这就对了,本该如此。当年三人勉力维持生活时的种种快乐往事迟早会结束,而曲江池边的行宫里新死了宫女,正在寻找画匠。听闻,是宫中的圣人笃信药师佛,不惜花重金找能画整幅《药师经变图》之人,且要用剧毒的颜料,因为只有从深山开采出的有毒石青,才能画出最美的佛陀袈裟与天女法衣。 她答应了征召,从此消失在深宫。再次听闻故人的消息,是从宫人闲谈之中。他们说,有个光宅寺的小沙弥得贵妃青眼,被天子钦点为住持,可谓白日飞升。又说,那住持以翻译《药师经》而名字四海广闻,长相俊美不似中原,该不会是真菩萨降世。 她画笔掉在地上,心颤抖不已。 七年来她第一次回到光宅寺,站在描金雕龙的寺院大殿中央,她抬头,看到从前的少年开坛讲法,比太阳更耀眼。 *** 黎黎。 她在暗巷里跑,僧人在后面追。方才躲得不够快,她被看到了。僧人败了那场辩经,只为提前离场。他们在暗巷中你追我赶,直到她停下,是因为听到那个名字。 “有一要事,需你相救。若不救,弥弥会死。” 往长安的大船颠簸多日,她曾发高烧。是弥弥不眠不休照顾她才能捡回一条命。弥弥只不过是有些骄纵罢了,本性不坏,她最清楚。这么多年,恨与爱早已无法分清,只知道他们是 命运相连的三只蚱蜢,被甩在海上颠簸。 “怎么救。” 她看向俊美的法师。这么多年过去,他的眼睛更加摄人心魄,仿佛能看穿她内心最龌龊不堪的欲望。 “请黎黎你”,他似乎是难以启齿,良久,才说出口。 “扮做我的夫人,假死之后,留在波斯胡寺。之后,自有人来救你离开。” *** 黎黎,黎黎。 那致命的呼唤又在她耳边响起。 他们都违背了约定,在被从波斯胡寺里救出之后,继续做了夫妻。而他真正的妻子被那个心思莫测的宦官带走,住进了醴泉坊成为如假包换的回鹘公主。知道真相的弥弥在马车里歇斯底里地哭闹,但被神策军的长刀吓住,从此噤声。 三年深宅之中,弥弥彻底变成另外一个人。而回到行宫继续做宫女的黎黎,则获得难以想象的无上幸福。 佛国之境与无间地狱仅一线之隔,极端的爱欲与怨恨,都在竹林之中。然而与她沉湎于欲望的男人即便在最欢愉时,眼里仍旧有她看不懂的悲伤。而一旦当他脸上露出那般表情,黎黎便更害怕,怕眼前的一切都化为飞灰。 她想,总有一天,他眼里那似有若无的悲伤最终将所有人引入求不得、生别离的地狱。 *** 咪。 小猫躲在树后,看女人在尸体脸上刺写经文。 他会看到,会看懂。而在看懂之后,他所做的最后一件事,便是为他们的冤孽做个了结。三年前她代替弥弥爬入石棺之后以为一切终将结束,但她错了。 原来欲望结束时,才是所有故事的终极。 女人写完最后一个字,仰天轻叹,月色清凉。 她放下尸体,最后看了眼曲江池,就向行宫走去。今夜,《药师经变图》将完成最终的几笔,这幅壁画将震动长安,而她的坠落,将完成这壁画最无法复刻的部分。 作者的话 寡人有猫 作者 05-27 药师咒篇完结撒花!下章《狐狸公子》即将开启~ 第37章 ☆、狐狸公子01 五更天,长安城外灞桥旁。 无风无月无星,是个寂静到奇诡的夜晚。一队商户模样的人赶着骆驼和马车停在驿馆外,困倦地打着哈欠,在身上四处翻找住店要看的公验唐中后期过关需要的凭证。此时,驿馆内也有人听到动静,提着灯走向木门。隔着门闸,响起一个苍老声音。 “客官几位,可要沐浴汤饮?” 商人们愣了片刻,接着各自商量起来。起初有几个蠢蠢欲动的后生小子想开口,立即被年长的人按住,摇头。 “明日就要进长安城了,到时候自有好酒好菜好汤池,忍不得这一时?再说,我听闻…”说话的人压低了嗓子:“这灞桥边多年前是乱葬岗,鬼怪多得很!莫要生是非,速速睡一觉便走罢。” 而他们还在七嘴八舌地商量时,门里又响起另一双脚步声。这次开口的是个妙龄女子。 “客官们,可要沐浴汤饮?” 这声音响起,门外一片寂静。那是像黄鹂般婉转的声线,听着就知道是从小长在富庶太平之地,有不曾见过世间风雨的天真。门外,商户们的困意被瞬间驱散,他们坚信,这驿馆养了这样年轻的女孩,便一定是要做见不得人生意的。 商户中年轻的一个终于忍不住开口,喊了一声要。其余的人便起哄起来,场面快活又下流。又有好事者从门缝往里偷看,果然看到一双纤白的手腕,带着玉镯。顿时,众人更加急迫,晃动门板,要店家快些开门,烫好酒,准备沐浴。 而门里响起清脆笑声,女子掩面,装作害羞转身走进里屋。老妇人将门打开时,商户们雀跃四顾,却连年轻女子的影儿都没看见。 “美人呢?” 方才最兴致勃勃的一个行商揪住老妇人的衣领,双目圆睁:“敢耍我们?” 老妇人摆手,面色惶恐。 “那是我家的女儿。已经出嫁,今夜刚回门来看看老母。她已怀有身孕,行动不便,不能劝酒、也不能喝酒,还望客官宽饶,酒钱减半。” “胡说!” 商户把老人推到地上,他方才已经被起哄过一趟,原本兴冲冲地推门要来见美貌女子,此刻被当着所有人拂了面子,更是咽不下这口气。 “方才我看见了,明明是个妙龄女子,腰身纤细,怎么可能已有身孕!定是这个死婆子诓我们!” “就是!”在他身后的人附和,商户们围上来,失望加上被骗的愤怒,让他们逐渐丧失理智,对老妇人推推搡搡。不知谁失手、突然老妇被推倒在地,后脑磕在石板地面上,清脆一声响,院里顿时鸦雀无声。 “谁推的?” “不是我。” 商户们面面相觑,面露惊惧之色。 “这地方有鬼,快些走吧。” “对,对。这老婆子是自己摔死的,不管我们的事。再迁延,那老婆子的女儿万一出来瞧见了怎么办?” “怎的还信她有女儿?这该死的鬼婆子根本就没有女儿!” 夜空寂静,连寒鸦啸叫也无。几个胆大的终于抬腿向门外走去,身后几人的腿却沉得像灌了铅。四周越无声息,就越是显得针尖大小的动静也分外明显。也就是在这时,他们听见身后传来声音。 喀啦,喀啦。 那是骨节归位的声音。 众人都吓得汗毛竖起,一动不敢动。接着,一个苍老声音响起,竟是方才的老妇人。她好端端地坐起身,仿佛从来没有受伤似的。但如果从她背后看去,就会看到一滩血污! “客官们,怎么不进来坐坐呀?” 老妇人微笑。 几个胆小的已经尿了裤子,年纪大些的也腿脚哆嗦,更有人抽泣起来,没留意间,所有行李辎重都卸下、连赶了多日的骆驼和马也无意看管。他们已经被面前极端恐怖的景象擭住,再挪不得半步。 第37章 “客官们,方才说我女儿。我女儿这就来。你们说她腰身纤细,是因为她已经被上个路过的客商害死啦,她腹中那未成型的我的孙儿也死啦!” 老妇人一步步地靠近,最前面站着的,便是方才推她的客商。不知何时他已经被同伴推出去站在为首的位置,而面色煞白的人说不出一句话,只是直愣愣盯着面前。 “那手腕,是不是很白?她活着的时候, 还戴着玉镯子呢!” 老妇人颤颤巍巍伸出手,拍了拍面前男人的脸。 “没瞧见她的容貌,真可惜。” ——“不信,回头瞧一瞧。我女儿根本没走,就在客官身后。” 扑通。 起初没人敢回头,但现在这声巨响就来自身边。有人硬着头皮回头,继而发出一声惨叫,也捂着心口倒下。 就在门前站着个人身狐面的怪物。它用衣袖遮着嘴,笑得同人一样。方才偷看的人只要视线略往上就会对上一张狐狸脸,但他只看到了衣袖,那衣袖里确是女子的胳膊,洁白纤细,在袖口里晃荡。 *** 御史台牢狱里,李猊闭眼端坐,汗水顺着脖颈流下,腰腹起伏。 “唉,唉,别动,就这样。” 韦练叼着笔杆想了一会,眼睛一亮,运笔如有神。 寂静中,李猊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他究竟是怎么想的,竟来自投罗网。眼前这个狸猫心中根本没有什么别的念头,只有对画技的追求。瞧他如同瞧一具骨骼构造精巧排布准确的尸体,脸红都不曾脸红。 但他却杂念纷飞。 韦练究竟是谁,为何有如此眼力、画技和武功。如若是个江湖人也就罢了,偏偏她于诗书礼仪和朝堂规矩也心中洞明,却在他面前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尤其那夜与宜王的一番交手之后,他确认宜王知道些关于韦练的底细,却都瞒着他,就像他是个外人。 外人。李猊想到这个词,按在膝上的手不由得攥紧。 “放松些。” 韦练停笔,眉心微蹙:“大人,你今夜浑身筋骨紧绷如弓弦,不似平时那般自然潇洒。这样画出来的尸……哦不,小像,便没有神韵。要么,今夜便权且如此,下次再练吧。” 她将毛笔搁在案几上,用衣襟擦了擦手就站起。烛火摇曳中,原本静止如石像的李猊站起,两步走到她面前,隔着案几握住她手腕。 出乎意料地,她手心冰凉,且有汗水。她反应过来后使劲要挣脱,他却越握越紧。 原来她也在紧张。方才那些淡然话语和游刃有余,都是演的。 他目光掠过案几上的画纸,韦练眼疾手快一把遮住,但还是被他瞧见了。 她方才什么都没画,麻纸上是一片空白。 “为什么不画?” 他心脏跳动剧烈,快要跳出喉咙口。不知是即将知道某些真相的紧张、兴奋,还是未知的其他情绪。 “我画不画与你何干?放开!” 她奋力扭动,而李猊将她手腕控起放在背后、压在书案上,烛火晃得厉害,而那种熟悉的危险预感又漫上来,韦练不敢看他眼睛,只是一味地偏过脸,却不知道这举动已经将脆弱脖颈暴露在他目光之下。 “伤、伤口!”她急中生智,终于想起这茬。其实这几日她能吃能睡,又仗着年轻,伤势恢复极快,只剩下一条蜿蜒如蛇蜕的伤疤。 李猊眼神逐渐深暗,手一点一点放松。韦练马上泥鳅似地从他怀里窜出去,但在溜走之前,好死不死地回了头,就看见他被定住似地站在案几前,拿起那张白纸端详的背影。 挺拔,孤独。 像朔方常见的孤岩峭壁,世间好风景都只是从中掠过,不会停留。 韦练咬牙默念,不要多管闲事,不要再插手,不要再动闲心。 心意不动,拿刀的手才不会抖。这是被节度使收养后那个昔日叱咤北地的武将教给她的第一课。后来那人死了,为保护妻儿老小死在流民乱刀之下。他老了,颤抖的手早就拿不动刀,而他最器重的刺客骑马奔袭三天三夜,还是迟来一步。 她终于走出暗无天日的御史台大狱,迎面就瞧见气喘吁吁赶来报信的卫兵。那人手里捧着个血淋淋的东西,用布包裹着。 “城东要信急报!” “灞桥边驿馆出了人命案子,死者少说十五人,全是来长安做皮毛生意的商客。死、死状惨烈。”卫兵脸色煞白,把染血的布包递过去,双手抖如筛糠,在强烈血腥气中强忍着呕吐的冲动。 “除、除了商客,驿馆里还有这个。” “是女子的手臂,却并未发现尸首。” 打开包袱,韦练的心立即沉下去。 那确实是女子的手臂,戴着玉镯,在月色中像一段藕,却泛着苍白的死气。 作者的话 寡人有猫 作者 05-28 第三卷《狐狸公子》开卷撒花!第二阶段最后一天提前发掉今晚章节,投票什么的就拜托大家了!(鞠躬 第38章 ☆、狐狸公子02 一行人骑马还未到大门,远远地就闻见血腥气。 灞桥边临着折柳村,自古以来便做驿站和酒馆生意。由于“灞桥折柳赠离人”的习俗流传甚广,送行之人就算不从灞桥走也要过来折个柳喝些酒,再在酒馆的粉壁上题写几句诗。但乱军之后,从前酒旗密布熙熙攘攘的折柳村变得冷清至极,只剩寒鸦栖息在枯枝上,偶尔啸叫一两声。 那队从城里来的人马就浩浩荡荡停在萧瑟的折柳村前,血腥气弥漫至土路上,村民们早已围聚在远处看热闹,远远地,他们看见最前面的高头大马上是一个腰杆挺拔的年轻官兵,腰佩长刀,眉毛扫到鬓角里去,一双眼睛鹰隼般亮着,看到何处,何处被看的人就低头。而后面跟上来的却是个与前面那凶悍冷硬上司形成鲜明对比的玲珑小个子,像只猫似地灵活从马背窜下来,一眨眼便窜到队伍最前面跑去瞧村口的石碑。而其他官兵见怪不怪似地,对这场面熟视无睹。 “大人!” 小个子似乎发现了什么,回头叫了一声。无形的猫尾巴在晃荡,而她身后的官兵则不紧不慢走过去,低头嗯了一声。 “怎么。” “这是村碑,五年前立的。所记大事乃是……”她读到一半,看向李猊,而对方显然也读到那段文字,面色顿时严峻。 “食人。” 等在后方的官兵听到那轻飘飘的两个字,也忍不住打寒战。长安尘封的过往其实并不遥远,区区几十年,足以让“稻米流 脂粟米白、公仓私廪具丰实”杜甫《忆昔二首》的天下第一都城变为易人而食的地狱。又过了几十年,在折损了无数骁将与小兵之后长安终于回到李唐手中,生机便如杂草般破土而出。草民们带着惊魂未定的惶恐,努力又卑微地在废墟上重建某种日常生活。但现在,这种日常被简简单单两个字打败。 那是某种噩梦的重临,在耳边一遍遍地提醒——眼前的安稳不过是泥沙堆成的高塔,一阵风吹过,就会碎成齑粉。最下面的就会被当成两只脚的羔羊搁在案板上。先是小孩,然后是女人,最后是原以为能活到最后的所谓“一家之主”。所有人都曾经历过那个黑暗时刻,所有人都闭口不言,仿佛不说,它就可以不存在。 “逾十年,旧庙重修,供奉药师像五种,另奉……” 小个子读到这里又停顿:“这里,另奉后头的字,被涂掉了。” 李猊紧盯着石碑上最后那些漫漶的字迹,握紧障刀。 秋日的朔风恰在此时吹过,灞桥连着长安东郊,再往北过了灞河,就可去往莽莽草原。当年长安就是由此陷落,在自北而来的重骑兵围攻之下,将国都变成屠场。而近日惨案接连发生,惨案的源头是一张画着十个女子看似无甚玄机的画像,画像却带着兵乱的谶言。接着是屡次现身的西凉药师佛与其背后断指毁面的凶残信仰。他眼睛略闭了闭,将某些黑暗画面压下去、再压下去,压到内心深处。唯有如此,他内心熊熊燃烧十余年的火才不会把自己烧死。 “大人。”韦练的声音再次响起,近在咫尺。她冷淡安静的声线像盆凉水,瞬间浇灭他心底燥郁之火。再睁眼时,他看见一双熟悉的黑瞳,倒映他自己深陷执念的脸。 “没事吧。”她小声询问,李猊点头继而摇头,开口时声音沙哑。 “无事。时候不早,去驿馆看看。” 韦练闻言转身,而康六此时也下马,跟随两人往折柳村走。村碑正对的古庙已经荒凉破败,但依然占据着最好的方位。里面佛像倾倒,但她依然瞧见了正中央供奉的赫然就是他们此前在曲江池行宫里曾见过的“西凉旧像”——手握尖利金刚杵的药师佛。佛陀面容慈悲,似乎是微笑,那微笑却让她毛骨悚然。 “走。” 她感觉到身后有只手,在她后背轻推了一下,还刻意避开此前受过鞭伤的地方。韦练耳根发热,步伐就不由自主地加快。古庙旁边分布着几十户人家,都开在沿街的道路旁。由于此处已是城郊,坊市限制不比城内,再加上灞桥赠柳的风俗由来已久,酒馆和驿站也就纷纷沿街而建,无论大小,白日里均敞着街门。 第38章 血腥味越来越浓。 村中的狗狂叫,而远远在土坡上围观的人群却鸦雀无声,木然的眼盯着土坡下的御史台众人。这寂静与喧嚣的极端对比更显得村庄诡异,仿佛整个村庄都被施了咒术,弥漫着不祥的死气。 吱嘎,木门被韦练一把推开,忽然,新死尸体的恶臭扑面而来,某个狰狞黑影向她扑过去! 咚。 那是尸体沉沉落地的声音,黑影被斩为两截,李猊收刀入鞘,低眉检视那具已经没了气的残尸,才发现是个已经僵尸化的商户,估计原本是靠在门上死去,木门被推开后,就倒在韦练身上,是他反应过度,破坏了现场。这本不是他的作风,李猊正在复盘自己方才为何如此鲁莽,韦练已经绕开他,往小院里走去。 院落凌乱,场面惨不忍睹。歪七竖八的尸体躺了一地,都圆睁着眼睛,像陷入某种不可名状的咒诅,或是目击了超乎常识的恐怖。她低下头仔细检视、翻看倒地的尸身,而康六已经吸取此前的教训提前在鼻子上绑了布带以遮挡尸体气味,手中还拿着验尸格目,跟在韦练身后眉头皱成疙瘩。不到一刻之后,韦练直起身环视院落,与李猊对视后点了点头。 “十三具尸身,与此前公验戳印上所记载的数目相符。这商队是从”,她不自然地停顿后才继续:“河朔三镇来。做皮毛生意,骆驼和马匹上原本载着的毳衣、骆驼绒与其他过冬货物,都不知去了何处。” 李猊点头,目光落在小院尽头的三间简陋正房里。木门敞开着,黝黑的室内仿佛无声邪笑,根本不像是寻常有人经营的驿馆。韦练显然也注意到那异样,两人就一前一后走过去。待接近正房外时,忽然一阵风刮过,吹动树叶沙沙响,而在风声树声里,似乎还藏着另外一种声音。 一种不似人类的笑声。 众人毛骨悚然,而韦练却循着笑声的方向走了几步,接着瞧见正房靠西那间闪过一个人影!她立即小跑几步追上去,却见那影子从后墙越过去,轻捷得不像人。 唰。 李猊张弓搭箭,在黑影消失在后墙之前射中。对方发出一声让人汗毛倒竖的惨叫,回头看了一眼,那一眼几乎让人血液凝固。 在黑衣人的脸上长满了毛,尖喙突出,遮挡在黑布之下,双眼上挑,几乎能看见从黑布里漏出的獠牙。 那是兽,绝非人。 “追!” 李猊令下,数十兵士闻声而动。在院中的满目狼藉里,韦练最后看了一眼,瞧见角落的桃树下,似乎掉了一根银簪。 “等等。” 她叫住李猊,将银簪拿给他看。 “这东西,似乎在何处见过。” 李猊拿起仔细端详,接着也想起什么,心中霎时一沉。 在此前瞥过一眼的《十美图》中,第三位是来自东海郡、以“孝道”出名而被推举为贤良淑德之冠、前几日才刚来长安的备选皇妃。谶言传出之后,他已将所有被画入《十美图》的女子都列入护卫名单,有宅院的加派卫兵、住在皇亲国戚府上的则在紧要入口增加人手。但只有一位迟迟未能得到保护,便是这个从东海郡远道而来的“孝女”——秦娥。 没能保护的原因是她还在路上。经停的最后一个驿馆,便是灞桥边的折柳驿。 而此时韦练手中的银簪,与《十美图》上所画的秦娥头上戴的银簪一般无二。 作者的话 寡人有猫 作者 05-29 欢迎来到第三卷!!本卷唐传奇风味更浓,东海郡和秦娥设定部分参考唐传奇《谢小娥传》、《板桥三娘子》、元明话本《东海孝妇》与二十四孝故事“曹娥投江”。 第39章 ☆、狐狸公子03 那骇人的黑影只从墙头一闪就消失,追兵半个时辰后返回,禀报说骑马追到灞河边、眼睁睁看着它消失在水中,大略是淹死了。而李猊和韦练还在驿馆内搜查,听闻消息,韦练也只是耸耸肩。 “无妨,任它去。若人命案子果真是那狐面人犯下,就算遁逃到玉皇座前,我也要把它揪回来。” 李猊仍在检视驿馆,闻言看了她一眼,指指脚底:“当心。” 韦练刚夸完海口,正有点心虚且得意,闻言不留神就踩在他所说的地方,脚下质感粘稠,她哎呀一声,抬脚才发现是个倾倒的碗,有茶汤从碗里流出,已经干得只剩下些许痕迹。茶碗滚落在死者手边,那倒霉商户正仰面躺着,目光无神望向天空。她低头蘸了些茶碗边缘残留的汤药,不顾李猊嫌弃的眼神放在唇边舔了舔,接着环顾四周剩下的十二具尸体,终于拍拍手,站起身。 “我知道这些商户是怎么死的了!” 她把茶碗拿起,举到李猊面前,目光兴奋:“这个,你闻。” 李猊凑近闻了闻,思索片刻回答:“麻黄?” “对,是麻黄。”此处药物相关属于杜撰,请勿当真,有病情请遵医嘱。她点头:“还加了些别的西域草药,闻着大抵都有补气益血的功效,且这药汤极浓,用量恐怕是通常的数倍。若是长途跋涉数夜未合眼的人喝下,便会猝死。”韦练说完,又从碗底揪出一根熬制得只剩细杆的东西:“还有这个,产自滇国的麻菰唐朝称蘑菇为麻菰,此类恐怕有剧毒,食之可以致人神思涣散。若多食,便会生谵妄之症,换句话讲,就是将常物视为精怪。” “昨夜那些旅客,怕是从敲门开始便被递了汤药解渴。那些商户长途劳顿原本就干渴不已,再加上麻黄原本具有补中益气的功效就没有多想,谁知里面还有毒麻菰。原本,麻黄服用多了就会使得浑身血流加速,对于疲累旅人尤其危险。杀人者先是让旅客都服用超量的汤药,接着又易容成妖物,配合麻菰在眼前产生的幻象,便会惊惧而死。”她指点着离门口最近的几处尸体:“死在离门口最近的都是此状,而远处那几个……”她神色复杂:“是客商们惊惶失措四下逃窜时跌倒被同伴踩死、或是在谵妄的幻象中互相残杀而死。” 康六也凑上来,恰巧听到这句话神色变了变,看韦练的表情崇敬中带着点后怕。 “不是,怎么连毒物都能识啊。万一哪天我惹了你,会不会也被下毒?” 韦练白了他一眼,摇头把麻菰的细梗扔回碗里递过去。 “那便最好不要惹我。” 康六熟练接住装进随身的证物袋。地面十三具验看过的尸体都已用细沙撒出轮廓,而尸体已经简单装殓放上马车。村口看热闹的人稀稀落落,只有一个小孩和一条狗还在沉默地看着。 “大人。” 她目光警惕望向远方。 “你觉不觉得,这村里的人也有古怪。他们好像一早便晓得我们要来似的,也不像寻常村民那般躲避官兵。万一……”她思及这种可能性,脊背窜起凉意: ——“村民与杀人者早就窜通好,吓死人之后,窃取货物分赃?” 李猊点头,两人同时翻身上马。在韦练策马先走之前伸手握住她马缰,低声回复: “今日来不及细查,还需回京城查看几位备选皇妃的安危。我会留两个探子在折柳村探查,如若有异动立即禀报。” “我留下!”韦练兴奋。 “很可惜,你不能。”李猊耸肩:“《十美图》还在你手上,簪子的主人是谁尚未找到,我又不懂查案。御史台没有我李某可以,没你可不行。”说完他就策马先行,留韦练瞠目结舌。 康六又赶上来只听到最后半句,摇头摇得啧啧有声。韦练转脸语气严肃: “你们李御史是一直如此不要脸,还是近来才如此不要脸?” 康六认真思考片刻,得出结论。 “一直如此不要脸,但近来,愈发不要脸。” 韦练叹息,面色凝重地拍了拍康六。 “康兄。” 康六虎躯一震:“怎么?你偷拿我令牌杀人了?” “不是。”韦练目视前方表情悲壮: “若我某日被李猊坑害了,你定要将我余下的俸银转交给崇仁坊的赵二。不然我做鬼也会给你托梦的。” *** 半个时辰后,长安皇城西南延寿坊内,李猊下马时,已经有仆从模样的人迎上来,手中捧着盖红布的檀木盘。 “李御史驾临寒舍,我家大人有失远迎,此为赔礼。” 李猊僵硬点头却没去接那檀木盘,身后韦练刚下马,好奇看了眼,但也没多问,就跟着他走到一座宏伟宅门前。两根大木支撑门楣,屋角垂下灯笼写着家主姓氏,赫然是个“王”字。 “那张图上,除了已死的裴氏女和回鹘公主,尚余八人。秦娥是第三个。”他低头与韦练交换眼神,而韦练已明白他此行的意图。 几天前他们已经展开那张秦延年留下的画作仔细研究,除了秦娥是东海郡农户之女、因“孝行”闻名天下、郡守特从其族谱中找出什么前朝诸侯王几代孙的头衔给她安上之外,其余人都不是达官贵人就是皇亲国戚,例如眼前这位府上居住的第四人。巧合的是她也同秦娥一样出身于东海郡,却并非平民,而是显赫的琅琊王氏。王家宅院建在皇城不远的延寿坊,占地广阔、宅院内花木扶疏、翠竹猗猗,与坐寒酸牛车千里迢迢来长安却在中途失踪的秦娥相比,更让人感叹命运的天壤之别与殊途同归。 第39章 “这便是那位王家贵女所在的府邸。此前我已加派人手日夜守卫,你瞧瞧,可有什么异状。”李猊背着手走在前,韦练小步紧随。他几乎嘴唇不动,声音也压得极低。端檀木托盘的仆从仍然不离不弃地跟着,大有不把礼送出去就不罢休的架势。 “瞧着倒是没什么。不过,这王家究竟是何来历,派头比宰相府还要大。” 她左看右看,映入眼帘的都是三陆九州的珍奇:珍珠帘子珊瑚盆景,几步一个黄金香炉将衣袖熏遍,连铺地的青石都用的是上好的水磨砖。若说此前的裴府是相府森严,此处就全是为享乐所设,奢靡得好似传奇话本里的神仙洞府。 韦练瞧得啧啧有声,李猊放慢了脚步,眉心微皱。 “看路,此处万一有埋伏,我不能分心护住你。” 她愣住,想着万一有埋伏指不定是谁护谁,但碍于她此时装三脚猫江湖混混的身份,只好忍住笑意点头。 “延寿坊四周可有什么其余可疑之人居住。”她侧过脸笑嘻嘻地问:“若王家阿姊无恙,来都来了,这趟我便连其余街坊也一并排查之后再回御史台。” 王家阿姊。李猊眼角抽了抽。她逢人便套近乎的功夫真是一日比一日见长,这次干脆连面都没见就已经攀了亲。但他看她求知若渴的眼神,还是开口认真回答。 “延寿坊,原本是五年前长安迎佛骨时所…”此处借用中晚唐时著名的迎佛骨事件 说到这里,他才心中猛地一跳。 五年前,长安刚刚平定兵乱,却大兴土木在皇城新建寺庙,甚至为迎接驮着佛骨的白象入城、拆毁了几个古老坊巷的大门。延寿坊就是其中之一,在坊中建起高达十几丈的彩楼,围观者如堵,许多狂热的信众甚至烧手指供奉、沿路悲哭嚎啕。 等等。 断指毁面,以奉佛祖。 断臂、菜人肆、剁骨刀。 狂吠的野狗、沉默的孩童、深不见底没有感情的双眼。 李猊突然按紧额角,手撑在檐廊的柱子 上,闭眼呼吸急促。无数回忆碎片在面前滑过,却都拼不成完整画面,只有钻心蚀骨的痛苦。 “大人?” 韦练回头看见他的异状,面色突变。忽地想起什么,她从怀中找了找,终于翻出一条残余薄荷气息的手巾,还是他此前在平康坊那次强行塞给她的。韦练踮起脚把手巾按在他脸上,李猊缓缓抬起手接过,长呼出一口气。再挪开手时双眼清明,再看向她时,目光除了感激,还有些别的复杂神色。 “多谢。”他把手巾收进怀中。 就在此时,走廊尽头传来脚步轻响,李猊警惕抬头,先映入眼帘的是绣蟒纹的浅色袍服下摆,接着是熟悉的慵懒嗓音。 “唷,李大人,你也来了。” 织金香囊在宜王的腰间晃动,把薄荷叶的清凉驱散。李猊先把韦练拉到身后,才对宜王行礼,手却还因方才瞬间的回忆碎片冲击而微微颤抖。 “见过宜王殿下。” “李大人来此处是为查案,我来此处是看我的舅父。不过也算有缘,毕竟本王现在是…”宜王意味深长地往他身后看了一眼,对韦练眨眨眼睛。 “落在御史台手里了。” 第40章 ☆、狐狸公子04 王氏宅院里尽管是秋季、依然布置得花团锦簇。从前堂走到宅院中央,一棵年岁久远的银杏映入眼帘,满地黄金落叶轰轰烈烈占满整个中堂视力所及之处,树下是石凳石桌,刻意营造出隐居山中的古朴氛围,实则不知花费钱财几何。 而就在骑马不到半个时辰的地方,野狗会叼走窗前玩耍的婴儿啃食,村民的眼睛弥漫死气。 这就是长安——极致的繁华与腐朽、极致的残酷与堕落。才能、权力,在这里都是被当做粪土般挥洒的东西,最后,只有手握筹码最多的豺狼和伥鬼能留在棋局上搏命。 “此处原是前朝将军旧宅,将军下狱被斩,舍宅为寺即将住所改建成寺院。唐及唐之后盛行。之后,几经修才得今日的模样。”宜王延请两位到宅院中央,自己大模大样坐在上首的矮榻边,熟练地靠在软榻扶手上,眼睛就瞟向站在李猊身后的韦练。 “韦公子怎么还站着,请落座。难不成还要本王给你倒茶?” 他语气和煦,韦练打了个寒战。这个宜王心眼子比李猊都多,还是个笑面虎。看似慵懒随意不拘小节,实则对方的一言一行都在他的掌控之中。韦练看了一眼李猊,男人点头,她才不情不愿地拣了个石凳,不自在地坐在两人中间。 “原本不知殿下会来。” 李猊目光瞟到不远处的仆从,那人依然托着檀木盘子,面带微笑,像个训练有素的木偶,让人瞧着不寒而栗。此刻又有仆从从长廊深处走来,弯腰低头为她们倒酒、布置香炉。待忙完一切后又行礼退出去,全程未曾抬过一次眼。 而宜王似乎对这一切习以为常,轻车熟路地拿起白玉杯敬酒,而大风刮过,银杏叶恰在此时飘落。男人狐狸般的眼睛眯起,愉快表情和李猊的如履薄冰、韦练的如坐针毡形成鲜明对比。 “此案能交与二位,是本王的幸事。” 说完,他自己先将白玉杯里的酒一饮而尽,脸上顷刻间起了红云,顾盼神飞。韦练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在心中啧啧有声,再次暗叹,祸水。 李猊也将酒饮尽,亮了亮杯底。韦练见他不推辞,自己也就不再客气,将酒杯端在鼻子前闻了闻,见酒色清冽有药味,显然是上等货,就一口饮下,浑身便起了热气。 “这是舅公府上自己酿的茱萸酒,若不是你二位来,原本还要捂上几天才开坛。从前东海郡管这叫做‘刘伶醉’,说是酒圣刘伶所酿,劲力不小。”宜王看热闹似地瞧对面两人瞬息万变的神色。“不过看韦公子和李御史的脸色,倒非量小之人。” 韦练根本没仔细听宜王的话,她已经飘飘然沉浸在绝世好酒的回甘之中,心中思索的只是配方里究竟加了什么不得了的药材,能有此种香味,就眼睛亮亮地看向宜王:“确是好酒,在下可否再饮一杯?” 宜王爽朗大笑,而韦练就拿起酒壶又倒了一杯。还没倒满,杯子就被李猊抢过,一口饮尽,喉头涌动。喝完,他把杯子轻放在桌面上,眼神冷淡,与平时一样。 “殿下,我二人尚有公务在身,不能多饮,恐要失陪了。” 宜王露出被扫兴的表情,但也没有动怒,只是偏过脸摆摆手,做了个“送客”的手势。李猊就示意韦练起身。就在二人即将离开这诡异又华丽的庭院时,宜王幽幽开口了。 “你们当真不想知道,王家小姐的下落?” 秋叶纷飞中,韦练回过头,看见宜王绝美侧脸在日光下闪烁,眼睫浓密,但似乎……有些落寞。 “本王也不想再有人死了,更何况她们来长安的缘由,都与本王有关。” *** 热茶倒入茶杯,这次宜王不再像方才那般嬉皮笑脸,换成正襟危坐。这偌大宅院的主人一直没出现,却出现了个不应当在此的皇子。虽则他已经及冠,但在娶妻成家另立王府之前,按律都不能离开皇城,为何他能够不受律法约束自由出入?是天子特许,还是他根本不在乎这颗项上人头? 韦练瞧着他,越瞧越疑惑。而李猊神色不豫,只盯着对面倒茶的手。 “李御史,韦公子,可曾听过长安一则流传多年的怪谈。那怪谈里说的是长安兵乱那年,屠户家的小姐与公侯府上的小姐出城避难,在下雨天共同在破庙中躲雨,两人都在神像前许愿,公侯小姐许的愿是,望今后不用再嫁人,能留在公府侍奉父母终年。屠户小姐许的愿是,望今后不再挨饿,不再寄人篱下看人眼色。” 宜王讲到这里停顿,喝了口茶,目光饶 有兴味落在韦练脸上,她有种被看穿心思的感觉,心中一惊,低下了头。 “韦公子,你猜结果如何。” 寂静。尴尬的冷场中,韦练终于清了清嗓子,不得已作答。 “公侯小姐死了。” “对。” 宜王冷笑。 “屠户家的女子发现破庙里这个小姐是公侯之女,便杀了她,将人皮剥下,披在自己脸上,回到长安变成了公侯的女儿。但人皮就算养护得再好,终会腐烂。某日,屠户的女儿一觉醒来,发现脸上那张人皮起了尸斑。” 风飒飒吹过,韦练打了个冷战,从心底窜起寒意和某种不祥的预感。 “她便称病不出门,连父母也不见,说是生了怪病。公侯不知真相,请了许多名医来看,但她将房门紧锁。公侯夫妇溺爱小女,也无可奈何。直到某天,来了个黑衣郎中,手提药箱,说能根治小姐的怪病。” 宜王继续讲,语气阴沉。 “那郎中用兜帽罩着脸,谁都看不清面容。郎中敲门,对里屋说了句什么,门便开了。众人闻见一股恶臭,仿佛死了多日的尸首之气,纷纷闪避。郎中进屋后,不过半日光景就走出,而屋中小姐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已经变回原样。公侯隔着门与女儿交谈,那女子说病虽好却不可见人,唯有食生肉五天,才可恢复。生肉需于每夜子时放在屋外,她自会来取。公侯夫妇答应,重金送别黑衣郎中。从此,夜夜放生肉于门前。” 第40章 “直到最后一夜,府上的仆妇实在好奇,便在送肉之后,藏在檐廊下的柱子后偷看。子时到,紧锁的房门打开,仆妇看见——” 讲到这里,宜王停住,慢条斯理拿起茶盏喝了口茶。 “想听后事如何,三天后,再来此地见本王吧。” 韦练正听得入神,被摆了一道不禁皱眉,就差把虎牙亮出来对宜王怒目而视,却见李猊放下了茶杯,宜王顺手就拿起茶壶,两人的手在半空中同时举起,而后放下。 “殿下。” 李猊目光冰冷。 “你在迁延时间。” 滴答。 最后一滴茶水落入杯中,恰好倒满。宜王缓缓抬眼,看向李猊。 “那么,李御史猜猜,我在为谁迁延时间。” “王家并非长安氏族,乃是东海郡人氏。祖上贩木材起家、因随太宗皇帝征战有功封侯,锦衣还乡。此处王氏起家的故事借鉴了武则天父亲的发家史。这宅院五年前是迎佛骨而建的道场。兵变之后,曾是乱葬岗。是年初才从长安光宅寺借了长生库钱即寺院高利贷。唐朝时许多寺院因香客众多,储蓄盈余便以长生库为名向俗众放高利贷。重新修。若不是这株银杏树与当年一样,李某也险些未能识出。” 李猊紧盯宜王: “王家出身寒微,所谓自称琅琊王氏也是谣传,与国舅并无交情。殿下出现在此地,恐怕并非探视国舅,而是寻人。” 李猊又倾身,几乎是咄咄逼人的语气。 “殿下所寻之人,乃是王家失踪的女儿、殿下的准皇妃,《十美图》中第四位。殿下说,她并非公侯之女,而是屠户之女。难不成,是已经碰过面。现下,她恐怕已经卷入人命案子中,殿下就算有意包庇,大唐也自有律法。” 宜王愣住,继而哈哈大笑。笑完了,原本表情潇洒的宜王此时嘴角竟挂着苦涩。 “不愧是李御史,连本王的面子都敢拂。不过,如此来也无需再遮遮掩掩。其实,本王有个要紧的人,前夜忽而传信至皇城,要本王今日无论如何都要来此地拖住你二人一个时辰。现下想来,恐怕本王也被她捉弄了。” 李猊不做声,韦练也不做声。空气再次陷入凝结,直到韦练大胆开口。 “殿下,敢问,那要紧的人,也在《十美图》中是吗?” 宜王瞳孔微震,而韦练了然,就不再问,笑着起身行礼。李猊也随之起身,手按在桌角,似乎有些不稳。 “在下与韦练有要案在身,多谢殿下美酒,先告辞。” 皇子脸色微醺,也摇摇晃晃起身,表情有些空落落的,像个突然被玩伴抛弃的顽劣孩童。他突然伸出手,拉住韦练的袖角。 “韦公子,不问我那怪谈的结局么?” 韦练停步,把袖角从他手中抽出。 “殿下的故事编得不错,但结局韦某已经猜到。” 银杏叶飘落遍地,两人一前一后,踩着黄金般的碎屑往外走。待走到无人之处,李猊才停步。韦练埋头想案子,没留意一头撞在他后背。男人转身扶住她,低下身时,她才闻到一阵似有若无的酒气。 茱萸香,带着辛辣的回甘,入口芬芳,后劲却大。 她还没揣摩明白他晦暗眼神和复杂表情究竟意味着什么,就听得他低声开口。 “那怪谈结局究竟怎么。” 韦练偏过脸躲避他的眼神,支支吾吾。 “就、就是那庙里的神,神像是狐仙变的啊,狐仙后来假扮郎中进了侯府,将那屠户小姐换出去,自己变成小姐受生肉供奉,最后仆妇从门里瞧见的,便是狐狸爪子,和狐狸……” 她说到这里停住,瞳孔睁大。 “狐狸的脸。” 作者的话 寡人有猫 作者 05-31 端午好!又是清凉的一章hhh十美们不会都成为牺牲品,超燃反杀即将开始。 第41章 ☆、狐狸公子05 这句话说出口,原本香气馥郁的长廊上就吹来一阵阴风。 韦练想起方才李猊提到这王宅早已荒废、就在几年前还是乱葬岗的事,隐隐觉得不对,却又无法形容。 她闭上眼,试图回溯五年前的延寿坊。 断指毁面供奉佛祖的疯狂信徒、奢靡的彩楼、驮着舍利子的白象穿越城门从狂欢人群面前经过。接着是兵乱、滔天大火、遍地饿殍,眼睛发绿的野狗与死尸、挂着“菜人肆”牌匾的肉店,狐狸、破庙、乱葬岗。 这华丽的王宅,像极了传说话本里狐狸所制造的幻境,哄骗无知旅人进入。在幻觉中,旅人看到美酒佳肴,又遇见天仙般的美人,以为是到了什么高官内眷的后宅,遂高高兴兴与之一度春宵。待天明时,却发现睡在坟堆里,心已经被挖走。而方才宜王讲的故事也十分类似:街坊流传的话本里,爱吃生肉的妖物势必不是人类,多半是狐。这也是她方才这么猜测的原因。可宜王为何要 在这节骨眼上讲这么个故事?难道他想提示什么。他所说的那个要紧的人,又会是十美图中的谁。 韦练想得头疼,恨不得返回去给宜王两下子直接打昏撂倒带回御史台好好审问。 “啊,想不通。” 她按着额头。 “现在秦娥没找到,王家女儿又下落不明。到底是谁要害那些商户,那个失踪的秦娥究竟在哪,断臂又是谁的?”想到这里,韦练突然抬头,眼睛发亮。 “不对,大人。我们从进了王宅到现在,除了那个端着盘子的还有倒酒的仆从,可曾瞧见旁的人没有?” 李猊摇头。 没有,偌大的王宅果真如话本里狐狸精的幻境一般,只有两个傀儡似的仆从。除了那神出鬼没的宜王,再无旁人。 “不对。”韦练转身就往回走,被李猊一把拉住。 “你去哪。” “这王宅有蹊跷。我回去瞧瞧,说不定那失踪的秦娥还没死,就在这宅院里!” 她目光如焰: “还记得宜王刚刚讲的么?屠户之女与公侯之女在破庙中相识。屠户之女杀了公侯之女,披了人皮住在府上。那破庙,或许便说的是折柳村之庙,说不定,秦娥没死,她现下正代替王家女住在这府上……”韦练说到这里,与李猊同时打了个冷战,压低了声音。 “殿下有危险!” 方才反常的细节现在都有了解释:敞开的宅院大门、端着檀木盘举止怪异的仆从、突然出现讲了个怪异恐怖故事的宜王。最大的可能是——宜王压根就不是自愿出现在此处,他是被绑架了。 所以才会不管不顾地讲了这么个故事,还在韦练临走时拽了她的衣袖挽留。那个端着盘子的奇怪仆役根本就不是奉命来给他们送上见面礼,而是在监视宜王的一举一动! 韦练咬牙,脸上露出悔恨表情。 方才她本应该察觉、本来不该挣脱那只求救的手。上次在胡寺里创下如此大祸,对方本有机会摆她一道或是给御史台难堪,但宜王只是轻轻放过。这次如若那人死了,岂不成了她恩将仇报? “韦练。” 李猊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贴着她耳朵,手放在她肩上,细微到几乎不可闻。 “有人在看我们。别回头,往前走。出了府门再想办法。” 她额角霎时沁出冷汗。 多年没练的听声辨位功夫在长安这几年游手好闲生涯里几乎废弛,她连对方的脚步声都险些没听到。但那隐约的杀意像钢针般,正从檐廊转角射过来。就是方才那个仆役,他始终在暗中监视,从未离开。 被那眼睛盯上时,有种似曾相识的毛骨悚然感觉。韦练来不及细想,只能跟着李猊的脚步,僵硬地往大门外走。 一步、两步。被阳光所照射的人间就在眼前,就在那扇大门之后。两人下意识加快脚步,身后的脚步声也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有个瞬间她感觉到后颈要被尖牙马上刺穿,随之扑来的还有令人战栗的恶臭和腥气。 吃过许多死人的、兽类口中的腥臭。足以让人本能地从骨髓深处产生恐惧。 直到她摸到大门那瞬间,李猊一把将她先推出去,自己回身使劲将大门关上、从外落下门闸。沉重的哐当声响起,太阳照在额头,两人却丝毫不觉得轻快,反而愈加沉重。 从门缝里传来隐约低吼,有种兽物把近在嘴边猎物放跑了的愤怒。 此时恰是正午,但日光却有种冷意。韦练心中正在飞速盘算,李猊的声音又响起,像往常一样冷静。 “王宅是古庙改建、后院有几处废弃僧房,地下砖室与前院联通,或可从那里潜入。” 她拍手刚要说无需那么麻烦直接挖地道,硬生生忍住,改成点头。接着沉思片刻,举起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吹了声口哨,天边就飞来一只长得奇形怪状的花斑老乌鸦,停在她肩上。韦练从腰间找来找去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又咬破手指画了个符,将符纸绑在乌鸦腿上,它就怪叫一声飞上天去。 第41章 李猊看着她这般做完,才幽幽地开口问。 “是给赵二传信么。” 韦练吓了一跳。 “你怎么知道。” 他冷哼一声不说话,韦练只好尴尬笑了笑,解释:“兹事体大,不可惊扰众人。赵二他会、咳,会些外家功夫,万一有什么好歹,他能来此处接应。我的事办完了大人,怎么还不走?” 李猊没说话,拉起她便往延寿坊僻静处走,步伐快而稳当,而且对那些街巷有种莫名熟稔。韦练心中好奇,没忍住就开口问。 “大人,你为何对延寿坊如此熟悉,还知道王宅从前是乱葬岗。” 李猊不说话,由于走得急,汗水从后颈滴落。韦练看着他背影,视线却逐渐模糊,仿佛与许久之前的某个影子重叠。他攥着她手腕的劲力不大,手心却超乎寻常的烫。 在宜王生死未卜的当下她原不该胡思乱想,但心脏的跳动却有种奇妙节奏。 定是茱萸酒的过错,不知掺了什么东西。韦练心中暗暗地懊悔。 哗啦。 李猊站定在某处破旧土房前,那房子盖着茅草顶,在人潮熙攘的街巷拐角矗立。若不注意,根本没人会多看一眼。他揭掉覆盖在门上的草帘,黑洞洞的室内就呈现在眼前。 “进去吧。” 他看了她一眼。 “此处是我从前”,李猊目光沉静:“刚来长安时,第一处落脚的地方。” 作者的话 寡人有猫 作者 06-01 喝了假酒(?)的两人马上开始狐宅大冒险+李猊尘封往事大揭秘+赵二堂皇登场本卷李猊能不能争气就看各位了(doge 第42章 ☆、狐狸公子06 (作者提醒:本章略吓人,胆小者请勿深夜观看) 韦练没想到,外表光鲜亮丽的王宅后连着坊巷外墙的地方竟有这样的三间破庙,也没想到李猊竟会对这么破烂的地方如此熟悉。 庙宇中央是个极小的佛龛,供奉这一尊陶土捏的小佛像。韦练特意看了一眼,见不是西凉旧像, 略微放了心。但那眉眼又有几分熟悉,她总觉得哪里见过,慈眉善目的很惹眼,她忍不住又多盯了一会,就被李猊拽着后衣领拎走。 “别乱看。” 他带她拐了个弯走进破庙深处,韦练隐约瞧见几块石头搭了个门板的床铺和床上铺的草席,四壁干干净净,墙边隐约写着什么东西,却没来得及仔细看。会是李猊当年写的么?他为何曾经会住在如此破败的地方。好奇之余,她看李猊的眼光也隐约发生变化。 原来他不是从开始就平步青云的。五年前,他们或许在不同地方漂泊流离,啃发凉的胡饼,抬头从破砖瓦里看同一片夜空。 喀啦。 一块砖被扣下,接着是第二块。一顿忙活之后,李猊从破庙的后墙侧边抠出一个仅供弯腰趴着通过的狗洞。 “过去吧。” 他拍了拍手上的土。 “我先进去探探风,没问题便接你进去。” 韦练翻了个白眼。 挖洞原本是她专长,从发丘中郎将的水平来看李猊这个洞挖得实在是惨不忍睹,但此刻却不能暴露自己这项技能,韦练只能忍住露一手的心,又担心李猊没什么溜门撬锁的经验,就忍气吞声弯下腰,先从里看了眼。 还好,没突然出现什么狐狸头吓她一跳。她又仔细往里望了望,瞧见洞的那头是杂物房,一片漆黑。隐约地,能听见远处有人声交谈,其中某个特别的声线听着像极了宜王。只有他会用那般讨打的高贵语气说话,而又不十分令人讨厌。 “似乎是宜王在说话,听着并无大碍。” 她低头向半跪在地上的李猊耳语。他没立即回应,侧脸表情毫无波动,却说出让韦练后脖子一凉的话。 “焉知不是狐狸在学人。你忘了,宜王讲的那个故事里,狐狸扮做小姐,连小姐的家人都认不出。” “你别吓我。” 韦练摸了摸胳膊上起的鸡皮疙瘩,后悔方才给李猊讲了那个结局,现在反而把自己吓得不轻。而就在她还打算往里探一探时,李猊已经倾身低头、从仅容身的洞里钻了过去。 “喂你……”她还没来得及担忧对面究竟是何种光景,洞口已经伸出一只手,接着是李猊的声音。“快些进来。” 她轻叹,想着若今日这毫无发丘技巧的一趟要是给赵二知道了一定会颜面扫地,叹完还是伸手抓住李猊的手腕,低头表演笨拙钻洞。好在洞口适配李猊的身材,而她钻过去绰绰有余甚至显得过于顺滑。钻过去直起身,她松开握着他的手,装作很忙地整理衣裳。而李猊则弯腰走向杂物房靠院子的窗前凝神听窗外的动静。 院里一片寂静,甚至听得见远处银杏树被风吹动的簌簌声。 “如何,瞧见宜王了么?”她在他耳边压低嗓子,李猊不动声色地挪远了点,黑暗中,她瞧不见他略红的耳朵,又往他的方向凑了凑:“边儿上去,让我来瞧瞧。” 他从善如流地挪开位置,韦练就迫不及待用手指蘸了口水把窗户纸戳破,刚看了一眼,就倒吸一口凉气,僵立在原地。 对面有人。 但万幸的是,那人没有看过来。 杂物房所对的并非正堂,而是狭窄的偏院。看身形,对面的应当是个女子,穿着极其普通的粗布衣裳,发髻挽起用木钗固定。女子背对着他们,一条手臂抬起,另一条手臂隐藏在衣袖中。韦练眼睛眨了眨,旋即与李猊耳语,声音发颤。 “是倒酒的那个!” 她认出了眼前这女子,就是之前在桌前为他们布置茱萸酒的人。因为一直低头,看不清面目。 那女子对面还有个人,但隔得太远,瞧不真切。听声音似乎女子在训斥他,声音很低,但能听出来并非长安口音。韦练还想仔细听,然而目光停留在那女子脸上片刻之后,眼神凝固。 那女子虽则背对着他们,但后颈却有片赤红的痕迹,连到面部。从前在学盗墓发丘时,她曾经见过脸上戴了金或玉面具的死尸,若强行将面具从脸上撕去,表皮就会留下那样的痕迹。 韦练心中寒凉。 宜王的故事并非凭空捏造,眼前这人恐怕便是故事里的“屠户女儿”,脸上披着别人的画皮。 而就在此时,那女子回了头。韦练立即挪开眼神迅速躲到门后,心脏砰砰跳动。 这么多年发丘掘墓、不知看过多少半死之人被活埋在棺材里或是尸僵的死人从墓中坐起,都没方才吓人。情急之中她甚至没来得及看清那画皮的真容。韦练捂着心口看李猊,而窗外已经传来脚步声。 哗,哗。 那是脚踩银杏叶、叶子在脚下碎裂所发出的清脆声响,却也像是计算她小命还剩几刻的丧钟。来不来得及逃、逃去哪里,韦练心中飞速计算着,而李猊突然把她拽过去原地打了个滚,悄无声息滚到杂物房内唯一一处床榻下的空隙里。 这一滚两人身上粘得全是灰尘与沙土,但谁也顾不及那些,全神贯注在门外的动静上。 哗,哗,脚步声果然停在了门外。韦练默不作声,手已经摸到腰间的软刀。而李猊也将手按在鄣刀刀柄上,屏住呼吸。 “秦娥。” 门外传来一声唤,韦练听见那声音与李猊交换眼神,确认屋外与女子交谈的便是那手持托盘的仆役。但此时这认知都没“秦娥”二字来得震撼。 原来那失踪的十美图上第三人没死,还出现在王宅。她为何要设下这局,是为了金蝉脱壳以躲避那可怕的谶言,还是说、这女子根本就不是秦娥? “现下御史台的人或已晓得我们在此,当务之急是尽快出城。十五娘已备好车马,崔才人也…” 仆从语气似乎是劝说,而木门的门闸已经被女子开启。杂物房里灰尘飞舞、空气震动,韦练压在李猊身上,紧张中下意识揪着李猊的衣领把他压得更低,而李猊双眼紧盯门外,来不及纠正她的逾矩之举。 十五娘是谁,崔才人又是谁? 她仔细回想着《十美图》中剩下的八位。除了秦娥和王家小姐,可有哪位姓崔。终于,某个模糊身影浮现在心中,却迅速被她否定。 若王家小姐排行十五,那么剩下的“崔才人”所指的或许便是《十美图》中的倒数第二人——前朝崔相国的独女、在终南山带发修道的崔芸淑。 但“才人”是后宫嫔妃的称号,而既然是备选皇妃的女子,又怎会冠以后宫称呼。 这思绪在此时被开门声打断,女子的鞋出现在韦练和李猊视线之中。两人的心同时揪紧,目睹着那双鞋越来越近、最终停在床榻前。 韦练压低呼吸,缓缓抽出软刀。 心跳跳到最快的一刻,屋内寂静无声。 是先有一个狐狸头乍然出现、盯着床底的他们笑,还是她先拔刀,此刻都悬而未决。 作者的话 寡人有猫 第42章 作者 06-02 新的风暴已经出现,小猫怎能停止不前!下章新cp登场,喝多了假酒的李猊和韦练继续探案中 第43章 ☆、狐狸公子07 千钧一发之际,门外又传来第三个人的声音,和往常一样金声玉振。 “是谁说,你们就此便可离开长安的?” 是宜王。听声音他尚且安全无恙,韦练握紧刀柄匍匐在床下,随时准备跃出去将屋内其他两人制服。 “宜王”,那女子的声音响起,语气有些惊讶:“你是怎么从院里逃出来的?”继而她转身,声音有怒意:“不是说将余下的茱萸酒都灌给他么?” 被骂的那个仆从虽然惧怕,但还是低声辩解:“崔才人有吩咐,不可对殿下太过……” “该死!”女子咒骂一声,走过几步伸手揪紧宜王的衣领,将人提离了地面。 寂静中,韦练心又忐忑几分。这女子瞧着不高、身材纤弱,却有如此力气能单手提起一个成年男子,焉知不能立即结果了他。正准备一跃而出时,那熟悉的高贵声线再次响起。 “是三娘与你们这般说的么?”皇子声音悠悠闲闲,甚至有些醉意,好像完全察觉不到自己的处境有多么危险:“甚好,甚好。那本王就算死在此处便也甘心了。” “满口胡言!崔阿姊怎会与你这等无耻之徒扯上干系!”女子又骂了一句,却放开了他。皇子倒退几步练练咳嗽,显然方才那一揪也险些让他窒息。然而咳嗽之后他却笑了,笑得很肆意,连杂物房的灰尘都随着他的笑声震荡起来。 “还是头一回有人这么骂本王。不过,你们口中的崔才人早已不是前朝宫人,她就要嫁与本王,庚帖已经递进礼部,是板上钉钉的事。” “嫁与你?”女子冷笑:“如今长安谁不知道那首谶诗,谁被画进《十美图》,谁就得死!崔家阿姊不随我们走,难不成要在长安坐等被人害死么!” 宜王沉默了。 沉默之中,他笑了笑。那种最无可奈何的、凄凉的笑。之后他再开口时,声音极低。 “是,本王是在自欺欺人。” 屋里站着的另外两人也都不说话了,最终还是女子冷哼一声,吩咐另一人拿绳索,瞧着像是要把宜王捆上。韦练瞅准这时机,正要窜出去,却被李猊握住腰按下,在耳边比了个嘘的手势。 屋外就在此时又传来脚步声,听起来似乎是个女子。步调沉稳、平静,随着脚步声而来的是玉佩有节奏地晃荡,光是听便知道是宫中待过的人。 深色裙裾停在门前,接着是清泉般泠泠的声线,温柔得任谁听了都心神荡漾。 “殿下。” 宜王不动了,其他两人也不动了。韦练察觉到气氛微妙的变化,握刀的手也略微放松,单手撑着地面继续看热闹。那新来的女子约略便是崔氏女,也是宜王的准王妃之一。看样子他们之间有旧情,而且关系匪浅。那不可一世的皇子竟也会在谁面前如此俯首帖耳么?韦练好奇心逐渐升起。 宜王清了清嗓子,端着架子开口,听起来倒真像是个威仪赫赫的年轻君主。 “本王就当今日未曾见过你们,走。” “殿下明知道,妾身哪里也不去,会留在长安。” 新来的女子走近宜王与他对视,而余下两人则自觉地退到一边,抱臂看热闹。韦练在床榻下听着,也被那女子温柔语调之下的坚韧所震慑。 不知情也就罢了,可如今已经死了两个人。这位崔才人留下的理由,竟然真是为了宜王,还是另有所图? “三娘!” 宜王声音提高,又往前走了一步,咄咄逼人。 “当真以为本王如此在意你么?从前的婚约不过是一纸空文,彼时圣上还在乱军之中,仓促承诺,怎能作数?只有你这些年还咬着不放,如此纠缠本王,究竟有何企图?” 对方不说话了,空荡荡的杂物房里,甚至听得见屠户模样的女子在咬牙的声音。想必她也被这番没心没肺的话气到,说不定气头上会干脆手刃了这气焰嚣张的皇子。但此时再度开口的,还是那个温柔有耐心的声线。 “殿下。” 崔氏女抬手,竟是在摸宜王的脸。 床下的韦练虽则只能看到衣袂的晃动,却也被撩得莫名其妙红了耳朵。如此好脾气的仙女般的人物为何会对宜王这般顽劣的人百般纵容,难不成,她也被他那张祸水的脸蛊惑了? “我是崔氏这辈最后一人,先帝死后,命未曾面圣的宫人做陪葬,幸而遇到殿下相救,从地宫将我带出,又在乱军中多加照顾,若不是殿下,妾身不知魂归何处。妾身知道殿下对我无意,此举也只是报恩而已。”她收回手,声音平静:“故而殿下无需有愧,只需等选妃礼成。如若彼时妾身不死,便是天命。如若死了……” “你不会死。” 皇子打断她,语气冷漠。 “走。若再在长安瞧见你,本王便报与御史台处置。” 对方不说话了,接着,她整理衣裳,向宜王行了个大礼。裙裾缓缓展开,韦练则在对方跪拜时又往床榻深处挤了挤,生怕被发现。而身下的李猊毫无动静,只是默默攥紧手心,浑身绷紧如弓弦。 此时韦练才发现,茱萸的酒气正在床底散开,弥漫着浓香。幸好屋里还有个宜王喝得比他们都多,才免于被发现。 崔氏女端庄的大礼结束时,宜王仍然一动未动。他就那么站着,低头看她行礼过后再次抬眼看向他。 “妾身不会走。殿下此番相助,妾身无以为报。待今日过后,殿下便无需再担忧,妾身自有去处。” 说完这句话,她转身就走。 “自有去处,什么去处?” 宜王突然像被刺痛似地开口,语气比方才还不善。 “你又要去寻那个人么?他能帮你活命,本王便帮不了么?” 宜王声音带着阴阳怪气,韦练隐约觉得这阴阳怪气的风格很是耳熟,细想便想起来,李猊近日和他说话也颇有这般声调。看来烦人之人多数也有些共通之处。 “并非如此,殿下休要多想。” 崔氏女声音依旧平稳温柔,愈发显得宣王无理取闹:“不过是旧相识而已,殿下不是见过他么?” “你不许走!” 宜王急了,伸手就要揪她的衣袖,被另两人拦住、一把推开跌在地上,接着两人便护送崔氏女离开,自始至终,韦练没能有机会看见他们的脸。 待门再次关上时,韦练才从床地爬出来,见宜王还呆坐在当地,双目怔怔。她连吓他一跳的闲心都没有,原本想踹他起来,思虑片刻还是伸出一只手。 “殿下,起来罢。” 宜王木然抬头,见是他二人,目光才有所凝聚,似乎是恢复了往常的神情。正伸出手要拉住韦练,李猊却越过她,一把将人扶起。 皇子扶着额头晃晃悠悠勉强站立,韦练此时才意识到他身上的酒气有多重。或许方才那药酒便起了作用,只是为了不在崔氏女面前失了面子,一直在强撑。 “多谢李御史”,他抬眼时,脸上依稀有泪水,瞧得站在后头的韦练都心脏停跳半拍。但李猊脸上只有忍耐二字。 “可惜你们来迟一步,送本王回去罢。这药酒的效力恐怕不多时后便会发作,不可久留在外。” “殿下”,李猊还是公事公办的语气。 “醉倒之前,需先告诉下官那几个嫌犯要往何处去。” 宜王笑。 “若本王就是不告诉你,能奈我何。” 李猊:… 韦练:那什么,要不,给他打晕吧?” *** 御史台的马车驶入皇城之前,吱嘎一声停在城墙边。车里的李猊扶着满脸醉意的宜王,面色极其嫌弃。 “殿下的王府并非我等草民能进,本官只能送到这此处了。” 韦练虽然还是好奇他是究竟如何偷跑出戒备森严的宫城的,虽则皇子所居不在后宫内,但刚刚及冠、尚未能在城中开府邸自立门户的宜王应当也不能如此随意地四处闲逛。李猊此举也是冒险,若被人发现他们与皇子私相往来,更是十个脑袋都不够砍。 “唔。” 宜王闻言,挣扎起身,接着便开始解腰带。 “殿下自重!”李猊一声断喝,先抬手遮住了韦练的眼睛。 对面传来宜王的轻笑。 “莫慌。这里头是御赐的金吾卫软甲,圣上早就知道我的所为。不然,你当我是如何瞒过守卫出宫的?” 他将宽大外袍脱去,里边竟是一套软甲,连着圆领袍服、束袖轻便,束腰又勾勒出身形,竟然与平时吊儿郎当的样子判若两人。 “本王这就去…” 然而这整饬样子没维持多久,他掀开车帘之前,就咣当一声醉倒在地上。 韦练:… 李猊:… “不然我们将他绑进大狱,等醒来他便知道御史台的厉害。” 第43章 韦练摩拳擦掌。 李猊:… “大人。” 车门外忽然响起焦急的声音,韦练耳朵马上竖起,掀开车帘便怔住。 方才没见到正脸,现在见到了。传闻中的崔三娘面容和声线一样恬淡,八风不动,面若平湖。和宜王比起来她的美并不锋利,却和佛殿里的观音菩萨般闪烁着月色微光,让人瞧见就心生欢喜。 但此刻温柔美人的表情却很严厉,拧眉瞧着地上烂醉的人,双颊不知为何绯红,或许是一路赶来的缘故。 “劳驾。”她对韦练低声:“为妾身准备一件卧房。宜王那酒的药性恐怕来不及等了。” “什么?”韦练没听懂。对方急得额角沁出汗珠,却还是耐心解释。 “有人不懂药性,给殿下错喝了茱萸酒。” “那酒若是喝过三杯,便会热气郁积。不发出来,恐怕”、美人咬唇:“恐怕后半生便不能人事了。” 作者的话 寡人有猫 作者 06-02 加更!今天是宜王快乐章。假日快乐 第44章 ☆、狐狸公子08 长安秋日,天色黑得越来越早。李猊亲自将两人带去御史台后值夜之人的住所,幸而没被撞见。 显而易见的是,宜王对那女子的信任和依赖超乎她的想象,见到崔氏女的瞬间就控制不住地扑过去紧抱住,而对方始终清冷自持的表情也有瞬间的松动,红意漫上脸颊。待值夜住所的门一打开,崔氏女就带着宜王走进去,接着将门反锁,隔着门请求韦练送水和衣物过来。 韦练答应得干脆,转身就走。反倒是李猊退避三舍,远远地等在回廊外。黄昏时分、如血红日将长安所有街巷染成暖色,倒不显得他通红的耳根过分尴尬。 “劳驾。”韦练伸手:“腰牌给我,我要去库房支取些衣裳和木料。” “要木料做什么。”李猊声音干哑,从身上搜索半天才把腰牌掏出递给她。 “烧水啊。”她说得自然,接了腰牌转身就走,却被他拦住。李猊转过脸看她,平淡语气重带了一些恼怒。 “你都不避一避么。” “里面的可是宜王殿下和他未成婚的准皇妃。若为回避随意找个衙役驱使,万一走漏了风声岂不因小失大。”她直视对方,目光坦坦荡荡:“更何况我从前在平康坊一带乞食的时候,烧水浣衣缝补衣裳这类杂活也做过。在下是御史台未曾挂名的仵作,这类脏活,原本就应该是……” 她没说完,因为李猊莫名其妙地把她按在了墙上,灼热呼吸声就在耳畔,韦练心中警铃大作,脑壳一阵轰鸣,终于想起某件方才未曾注意到的要命细节——他也喝过那该死的茱萸酒。但,只喝了两杯,应当不会有事。韦练说服自己之后警铃又解除,根本懒得搭理李猊,只踹了他一脚,声音淡淡的。 “大人,我还有事未做。再执意纠缠,我便喊人了。” 若不是他生得好看早就一刀子攮过去,这便是人性。韦练很有耐心,她边欣赏李猊难得的醉态,边等眼前这张漂亮但讨人厌的脸自己挪开,但李猊却没有挪开的意思,刀锋般锐利的目光在她脸上剜,似乎想找出些他所期待的情绪,却一无所获。 他低头,额角抵在她肩胛骨上叹了口气。 夕阳西下,残阳照亮幽深走廊。韦练手里还握着叮当作响的腰牌,不远处那间小屋里听不见什么响声,但若是仔细听去,又似乎那些风声和木窗震动所掩盖的都是呢喃与呜咽。 无端地,她想起旖旎风流一类的词。从前混迹长安最肮脏角落时她未曾体会过的微妙情绪,却在此时悄然滋生。 那是终于可以喘口气的慵懒、却又心底痒痒的开出花来。 不甘寂寞,不甘就这么活着。 就算在这样糟糕的世道,一株蒲草也要见阳光、喝露水,快活肆意地长大,直到长得漫山遍野、铺天盖地,就算被野火烧尽,来年开春又会从地底钻出新芽。如果往事全部可以重来,她所喜欢的东西都要拿到,拿到了就绝不放手。 可惜往事不能重来,她所辜负的、所错过的太多。偶尔午夜梦回记起一些细碎片段都痛得辗转反侧,只能去偷秦延年老头子埋的老酒喝,喝完才沉沉睡去。在长安的几年,她都是这么过的。 而现在连那个会故意藏酒等她偷出来喝的老头 子也死了。 “韦练。” 他声音喑哑,手却很规矩地按在墙上。 “你在想什么。” “在想什么时候能抓到真凶给秦叔上坟。” 她脱口而出,知道这样很煞风景时已经来不及,而李猊非但没有在意,反而笑出了声。他低头憋笑憋得胸膛震动,韦练被笑得气急败坏伸手掐了他腰一把,立即被攥住手腕,抵得更紧。男人喉头滚动,目光里含着很多深意,她不想读懂,就把脸偏到一边。 “赵二从前,与你很相熟吗。” 他突然开口。 韦练皱眉,用看傻子一样的表情看他。 李猊声音放低,像个诱惑君主的奸臣。 “他今日没来救场,或许是遇到了麻烦。你不去看他,反是回了御史台。他在你心中也没报仇重要,是不是。” 他还压着一句话没问。 在韦练答应与她同回御史台时,李猊心中涌动着隐秘的狂喜。这算是在这场卑鄙的博弈中占了上风么?但他对韦练是欣赏、利用,还是同类相怜,连自己都尚未整理清楚,只知道一切结束后她就会走,而他也必须放她离开。按照韦练的个性,她一定不会回头。 但现在还没到那个时候,远没到那个时候。他还有机会把那些繁杂的心思整理清楚,再决定如何对待她。现在,只需将那些枝枝节节扰人视线的杂草先一一清除掉。 “啊!” 韦练听了他的话却一拍脑袋,转身就走,还顺手把腰牌插在他腰带里,神色很是急切。 “该死,忘了赵二。大人,柴火和衣裳什么的就靠你了,人命关天我先走一步。” 啪。她手腕被攥住,趔趄倒向身后。 这次李猊忘了收着手劲,是因为韦练的反应完全出乎他的意料,接着是突如其来的溃败感,摧枯拉朽毁掉之前费力筑起的心防。 原来她不是不在意,只是忘了。而一旦记起就会放下所有东西奔向那个该死的小子,甚至连查案、职责这些平时十分看重的东西都不顾,更遑论惹恼他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 ——那他算什么。 “你去哪。” 李猊连自己都没发现他是如何咬牙切齿地说出这句话。 “崇仁坊么?万一他被害了,杀人者还没走,现下过去岂不是送死。” “那就更要去了!” 韦练急得眼眶发红:“大人你放开我,算我求你。若是连赵二也为我而死,我、我”,她抬眼看向李猊,那目光里所饱含的懊悔、愤怒和急切,以及深不见底的爱恨,让李猊不由自主放开了手。 “我便不配为人。” 韦练嘴唇震动,两颗泪坠落,正砸在他手上。 *** 韦练带着腰牌、骑马从皇城奔出去时,夕阳恰坠入宫城之后,天地一片昏黑,而星月尚未升起。 阴阳交替的晦暗时刻,最容易滋生邪恶之物。 她虽不信那些杂说,却无端想起李猊方才放走她时的眼神,那眼神里有很多她不愿去细想的情绪。自从上次胡寺里那一遭之后,偶尔午夜梦回依然会摸到那个硬实的胸膛,他急促的喘息就像还在耳边。倘若那夜当真继续下去,会发生什么她也约略有所预感。但没有,他最终没有碰她。 李猊在利用她,还是拿她当个消遣的小玩意宠爱过了就丢掉?她知道在长安有许多达官贵人都会豢养漂亮的家奴,而李猊没有家室、不养美妾也没有断袖之癖,那么或许暗地里有更见不得人的爱好也未可知。 若输不起,便不要加入赌局。 韦练策马轻快地在坊巷间穿梭,夜禁将启,南衙掌管之下的金吾卫即将开始夜巡。若不在那之前找到赵二,事态就会更加麻烦。她摇了摇头,把方才还萦绕在心头的思绪抛之脑后。 李猊永远清醒,他不会失控。所以,只要她慢慢地、悄无声息地撤出这段已经开始混乱的关系便好。 一切就能回到起点。 第45章 ☆、狐狸公子09 韦练策马离开皇城、奔向崇仁坊的路上想过很多可能的结果,但最没想到的结果是她在抵达那个熟悉的破瓦房时,瞧见的不仅有赵二,还有康六。两人坐在一起,中间生了一撮火,火上架着一只烤鸡。一个撒盐、一个转动木杆,分工配合得极为默契。或许是太想吃鸡的缘故,连韦练走到近前的声音都没听见。 “喂!” 韦练叉腰,赵二一个激灵站起来,条件反射地找熟悉的身影,待看到时又是惊喜又是心虚,一个劲地向她招手。 第44章 “方才我俩还念着你呢,可巧就来了。” “我的信,你没收到么?”韦练蹙眉,又踹康六坐的石头:“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我与康六方才从延寿坊赶回来,远远瞧见你俩没事才走的。寻思上了御史台的马车你总没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而且”,赵二挠了挠头,语气颓丧:“你不是如今在皇城当差么,我这副模样,怎么好意思跟着去御史台,给你丢人现眼。” “韦练,你坐。来都来了,吃过再走。唉,对了赵兄,方才你说从前去折柳村听的传闻是什么来着?”康六眼睛一转,试图用案件吸引韦练注意力:“方才我刚从折柳村回来,那地方果真邪性!家家户户都供奉那个什么、哦对,西凉旧像。而且如你所说的那般,我按着死去客商所带货物的估数,暗暗地给十里八乡的酒馆、驿馆和骡马市都打过了招呼,一旦有人带着新皮毛来换粮食,立刻扣下。若果真那批货物是杀人者交与村民销赃,此举定能将村民逼得供出真凶。” 韦练听他说完,果真被案情吸引注意,忘了赵二惹她生气的事,甚至也拣了个石头坐下,盯着滋滋作响冒着油光的鸡肉,肚子咕噜一声。 “唉,快,先给你吃!” 赵二立刻撕下最大的一块鸡腿给她,看得康六咽了咽口水。韦练也没客气,拿过就吃。赵二又连忙再撕下一块,裹了香料眼巴巴等着递给她。康六呵了一声,等了半天还是没人理他,只好自己动手去撕鸡肉,吃完还嗦骨头,瞧着对面两个人,目光忽而好奇。 “话说,韦练,你与赵兄是如何认识的?” 韦练哽住,在思索怎么把盗墓贼这个身份掩饰过去时,反问康六: “你俩怎么认识的?” “方才在延寿坊附近,有个贼人偷了我的随身包袱,里边有我本月的俸禄,还有验尸格目。俸禄倒不 算太要紧,可若是格目丢了,李大人能把我活撕了。” 康六有点后怕地缩头:“幸好赵兄帮我将那小贼踹到擒住,一问才知道,原来他就是那个你说死后要我送俸禄的赵二。” 韦练点头。吃饱了之后她发现自己气也消了,就大度笑笑,随口撒了个谎。 “那还真是有缘,啊哈哈哈哈。这位是我、咳,我的义兄。当年我来长安时,在平康坊学画,顺便做些,咳,字画采买的生意。赵兄他家里从前,咳,也是出身名门,兵乱之后门庭败落,便倒腾古物为生。” 她说完用手肘碰了碰赵二,拼命使眼色:“是吧,赵兄。” 赵二会意,点头如拨浪鼓:“是,是。” 康六眼睛眯起来,上下打量赵二。韦练担心康六看出些什么端倪,刚要继续找补,就听见康六托腮思索:“赵兄身材魁梧,长相端正,方才捉贼也能瞧出来有些功夫在身上。与其如市井无赖般在街巷里混,不如我去问问长安县相熟的不良吏,给你寻个差事做如何?也算是报答了今日相救。” 韦练吓得心中一惊,正打算帮他推辞,却见赵二面色严肃地点了头。 “康兄有这句话,赵二感激不尽。” 说完他又看韦练,神情更加地不自在: “小十三从前过惯了苦日子,如今终于觅得好差事,我不能拖累她。若有什么差使用得上我,尽管吩咐。”说完他又抱拳毕恭毕敬给康六行了个礼,看得韦练鼻子发酸。 “使不得使不得。”康六拦住他,眼睛骨碌碌转了转,像个吃饱了的黄皮耗子成精那般嘻嘻一笑。“我原在军中也是个文职,棍棒刀法之类本就差点,今后还要常向赵兄和、韦,韦十三娘请教。” 韦练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见康六托腮,用了然的眼神看着二人,忍不住又打了个哆嗦。 “我俩不、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啊。”她双手交叠:“他可是我拜过土地神说好要同生共死的义兄弟!” 她硬生生把拜过发丘老祖宗牌位的话咽下去。发丘行的规矩是兄弟父子同下墓,以防外人陷害。当年她无亲无故来长安,发丘来钱最快、规矩却也不必其他下九流少,是赵二暗中告诉她可以骗师父她是自己妹妹才入了行。而她凭借功夫后来居上,赵二也从未有过怨怼,甚至心甘情愿地少分钱给自己,乃至于常拿攒来的钱接济她喝酒。 普天下再找不到像赵二这么对她好的人了。赵二是个傻瓜,才会对像她这般孤星照命的人还这么好。 韦练说完这话就垂下眼帘,她知道这话会让赵二难过。极其偶尔地,她可以捕捉到赵二心思里那些幽微难言的部分,也知道他或许对自己有些超乎结拜兄妹的想法,这都是人之常情。但就算她反复拒绝,他也不在乎,依旧如常对待她,这就让韦练更加愧疚,例如现在,他只难过了不过一个瞬刹,就抬起脸,阳光灿烂地一笑。 “是啊,我与小十三是手足兄妹,康兄莫要玩笑啊哈哈哈哈。” 康六何等人精,听了这话立即会意,立马翻篇,甚至从腰间解下酒囊,把平时谁要都不给的烧酒分给二人喝。三人不觉喝到月上中天,韦练才一拍脑壳。 “坏了。大人那边不晓得怎样。” “管他呢。”康六打了个酒嗝:“我说你,平日也少管些那位大人的闲事。他手眼通天,纵使碰到了坎儿,也比你我主意多。” 韦练也喝得双目微眯,托腮思索,眼前浮现出的却是李猊冷冷抱臂靠在墙边看她的模样,吓得一个激灵,趔趄起来就走。 “不、不行。”她摇头:“我得回去瞧瞧。” “你喝了酒,明日再回去罢。” 赵二也站起来。 “有夜禁,我骑马带腰牌,不妨事。” 韦练笑笑:“倒是你,明日随我去趟西市。” “去做什么?” 赵二被他笑得脸一红,低头摸了摸鼻子。 “去做件新衣裳啊!”韦练叉腰:“要当差了,怎能还这幅模样。” 赵二脸更红了,随便嗯了一声就闷头坐下,手很忙地收拾残局。康六若有所思看着二人,脸上漾起微笑。韦练只觉得他莫名其妙,掏出手巾抹了把脸就翻身上马,最后看了赵二一眼,而对方也恰好看过来。夜色清凉,她听得他说了句路上平安,就策马向皇城奔去。 然而,马还没出崇仁坊的门,就停在了路边。那里停了个黑色马车,寂静无声。不知为何她浑身汗毛竖起,连马也跟着倒退两步。 死气。 那是活人勿近的气息,只有送过无数死尸的马车会有这种死气。 接着她呼吸一滞,脸上盖了一只手,把她悄无声息拖到暗处。韦练刚要挣扎,就听见有人在耳边开口,声音一如既往地冷淡。 “别动,是我。” 她目光还落在那诡异马车上,闻言心却比方才跳得更快。 李猊此刻出现在崇仁坊,宜王的事想必已经安排妥当。难不成他是担心她才寻了过来?不可能,一定是因为别的,哦,对,是因为面前这架诡异的马车。 男人低头,鼻尖在她耳际逡巡,像狼在嗅闻猎物。韦练忍不住缩脖子,想起康六的话,此刻才深表赞同。 李猊这人,真的很可怕。 第46章 ☆、狐狸公子10 或许是洁癖的缘故,李猊身上常有清凉的香气,和薄荷叶类似。韦练平常很喜欢趁他不注意偷偷嗅闻。但此时此刻茱萸酒辛辣味道盖过了清凉,让她对他有了某种新的感知。 不是惧怕,而是类似兴奋。像猎物临死前被攫住喉咙,比一切恐怖更早到来的是拼命求生的欲望。那是生死对决的一瞬、智力与体力都被逼到极限时突破原本觉知,变成与从前完全不同的自己。从前做刺客时,她常在死人堆中沐血,刀刀都是以命相搏。只有拔刀够快才有怜悯别人的机会而不是被人怜悯。那是惨烈也痛快的一段时光,绝对的孤独让她飞速精进,直到回头发现已经走得太远、远到故人早就站在彼岸,变成不可辨识的小小黑点,她哭喊 、嚎叫或大笑对方都听不见。 黄泉和人间原本不相通,她早就知道,故而从不祈愿,也从不寻求宽恕。 李猊的手盖在她鼻尖,呼吸喷在她脖子上,黑暗中,韦练却笑了。 长安这几年把她本性中的懒散养到极致,如果不是遇见李猊,她都快忘记被扼住喉咙无法逃脱是什么感觉。 ——李猊很在意她。 是猎手对猎物的那种在意。 这是韦练此刻终于能够确定的事。 或许不出于心动,也与寻常人家寻媒纳礼的正经婚配无关。是两个依靠本能在黑暗里存活的兽物,凭借本能找到了彼此。陌生的兴奋让她浑身热血奔流,而李猊一言不发。 他单手按着她的腰,另一只手缓缓下移,在她点头表示不再出声后就移到脖颈。 韦练隐约能感觉到他在生气,于是喉咙吞咽。他摸到纤细脖颈下的涌动,手就停住,卡在她脖子上。 第45章 远处,那漆黑的马车缓缓挪动,无声无息往巷子深处走。随着车灯晃动,她才看到那麻纸灯笼是绿色的,而车里若隐若现的是两双眼睛。 似笑非笑的眼睛,只要被盯上就凉到骨髓里。 那眼神里是不可估量的恶、毫无理由、毫无目标。在这座日渐倾杞的大城之中,自从安禄山的铁蹄踏破长安烧杀掳掠,把开元幻梦砸得粉碎之后,那些细碎的恨意就在黑暗罅隙里滋生,让所有还在享福的人也惶惶不可终日,仿佛那福气是从堆成山的冤魂们手里偷来的。 谁是罪人? 所有活着的,都是罪人。 那黑暗里漂浮的细碎咒怨如此清晰,细听去却又消失不见。韦练被那两双眼睛盯着时不知为何挪不了一步,仿佛身体被焊在地上,只能放任那黑色马车渐行渐远。 待最终它彻底消失,那股令人不安的尸臭也逐渐消失。李猊缓缓松开握着她脖颈的手,由于握得太久,纤白脖颈上有暗红色的痕迹。韦练没动,也没有回头看他。 “凶肆。”古代出售丧葬用物的店铺 她声音很低,还有些沙哑。 “那两个坐车逃掉的人,用了凶肆拉棺材的马车。”韦练鼻尖动了动,是与幕后之人棋逢对手、终于能够短兵相接的快感。而身后则是更可怕的存在——强压怒意的李猊。越是腹背受敌她越是兴奋,暗中攥紧手掌,听骨节咔咔响动。 方才对视之后,他们被发现了。 马车里的活物是人是鬼尚不清楚,但一定没有走远,还会回来斩草除根。 五感全开的感觉让她回到当年做刺客的岁月,而李猊在夜色里的瞳孔与白天不同,更冷漠,更惑人。 “带刀了么?” 显然,他的推测与她相同。韦练正要点头,却在伸手去找软刀时停住。她没带刀。目光投向李猊,对方似乎早有预料,神情淡淡的。 “没带刀还出来办案。” 她不能告诉他,自己曾在代北镇徒手夺刀连杀十四个马贼,有刀还不如无刀。现下更要紧的是如何装作没有绝顶功夫、还能在黑暗中即将到来的恶徒手下幸存。 嚓,嚓。 那是鞋底划过铺满落叶的砖石地面的声音,不止一个人,动作整齐划一。她再仔细听下去,耳朵动了动,神情却变疑惑。 听鞋底的声音、佩刀与腰间其他零碎相击打的声音,来者是巡夜的南衙禁军。若不是巧合,便是背后之人的能耐大到可以顷刻之间调动禁军来阻拦他们追查。谁能有这样的本事?这触到了韦练的知识盲区,但韦练有恃无恐、狐假虎威地看向李猊。 没关系,她和他手上都有御史台的腰牌,可在夜禁时出城查案。心不虚、气也足。 但李猊却在她的目光中意外地摇了摇头,用口型告诉她。 没带。 韦练脑子里嗡的一声,又听李猊解释。 “给宜王了。” 看来那宜王今夜并未回皇宫,而是带着崔氏女离开了皇城。为何李猊要冒死放他们走、甚至将腰牌给出去,韦练还没想清楚,那脚步声就越来越近。 没腰牌而犯夜禁之人,若被捉住,轻则杖责,重则斩。她知道这规矩在兵乱之后的长安日渐废弛,但万一呢? 万一背后的人恰好就要凑这个机会灭口呢? 脚步声越来越近,李猊左右四顾,刚要带着她往暗巷更深处躲,却没能拽得动韦练,她仍稳稳站在原地,目光里有他看不懂的坚定。 “大人,这次你可否听我的。” 她踮脚,把自己拴在腰带上的腰牌摘下,挂在他蹀躞带上,接着做了件他始料未及的事。 她拆了自己缠住头发的布条、瀑布般的黑发散落,接着把腰带拆下扔在地上,抬起一条腿挂在他腰间,手臂抬起,搭在他肩上。 “握住。” 她在他耳边发号施令。 李猊目光被粘在原地,手已经不听理智指挥,恍若梦游般地握住她抬起的腿。瞬间、对方就像蛇般攀附上来,张嘴咬住他的唇。 “等他们来了便开始动。待有人凑近,我便挟持一个,你先跑。” 她这般嘱咐着,心跳却比平时快许多,嘴角也止不住上扬。 “我想抓活的。” 对她这疯狂的提议,李猊没说不也没说好,只是暗暗加了手劲。脚步声已经近在咫尺,来不及反悔、没有转圜余地。他不得不承认韦练急中生智之下的市井智慧或许是第一解法——有什么比在暗巷里发现一对急切到忍不住干柴烈火起来的年轻男女更让人好奇、更能放松警惕的? 而对方最放松警惕的时候,就是他们最好下手的时候。 “快些。” 她催促他。 李猊在暗中不动声色,握住她腰的手却越来越紧。接着骤然贴近。 韦练啊了一声。 这一声不是演的,而黑暗中那赶来的脚步却被这寂静里的黄鹂般的叫声震住,有所迟疑。 她自己则双耳烧红、莫名其妙地浑身血流奔涌,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或许此举是自投罗网,但为时晚矣。 李猊的吻坚实、粗暴。 强势撬开她的唇,把茱萸酒的香气渡进来。 韦练心口腾地升起许许多多火烧云。 第47章 ☆、狐狸公子11 两人都很清醒,所以也无从抵赖。清凉触感并不惹人讨厌,而手心所碰到的肌肉走势与筋骨涌动也让她浑身血流加速。尤其是在这个当口、身后明明有人逐渐走近、而且对方很有可能致自己于死地的情况 下,反倒激起她的胜负欲,想都不想就反攻回去。触碰到唇舌的瞬间,李猊的呼吸骤然急促,扣在她后腰的手更加束紧。 脚步声停了,那人站在巷口,正在注视他们。 茱萸酒的辛辣中和了陌生的恐惧,敌手在后窥伺,他还在耐心地教她。 “专心点。” 他气息也不太稳,而不用抬头她就知道此时李猊的目光是什么模样。茱萸酒,一定是茱萸酒的原因。他继续吻下去,韦练躲闪,他就顺着眉骨、唇角、脖颈一路往下。 韦练推他,但推不开。 李猊是真发疯还是借机报复?她想不明白,但当务之急是把对面的人诱骗过来,听声音不止一个巡夜的士兵,只要能劫持一个就有逃走的机会,只需稍作…… “李大人?” 背后的声音忽而响起。她激灵一下,刚要抬头看,就被李猊按下去,略微挪了挪身子,完全挡住她。再开口时,声音浑浊沙哑,还有些被打扰了的不悦。 “是你。” 背后的人行了个叉手礼,表情尴尬中带着一丝谦恭,谦恭中带着一丝看热闹。韦练也在迷糊中终于想起在何处听过这声音——是在曲江池那次,深夜从城南到城北来报信的兵士。上次见时还是个默默无名的小兵,这次已经穿上了禁军才能穿的明光铠,想来是上次的案子通报有功、而大略李猊也向上级美言,暗中提拔了他。 韦练心中欣慰,但他显然不打算在此处与那人叙旧,只冷冷嗯了一声,转身时把她抱起,而她也很默契地假装害羞,缩在对方怀中把脸埋起来,从外头只能瞧见一只猫似地蜷缩在怀的女子,长发盖住身形,连衣裳也瞧不清,但其实她暗中已经将李猊腰间短刀抽出握在手中。若对方突然发难,她就可以抢占先机。但那年轻将官显然没有为难他们的意思,还为他们闪出一条道。李猊没有犹豫,抱着她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从禁军森严的铠甲中经过。 人群哑然无声,她察觉到那些铠甲后闪躲但八卦的目光,就把头更深地藏进他怀中。而李猊的抱她的手就拢得更紧,夜色中,只能听见风吹树叶的轻响。就在她以为这次几乎可以逃过一劫时,身后却传来那将官的声音。 “大人,请留步。” 李猊停步,慢慢地转过身。韦练的心脏与他胸膛相贴,一下一下跳动着。她把短刀反转刀刃握在手心,像蓄势待发的虎,静待那个暴起的瞬间。 “方才在这坊巷之间有个逃犯经过。不知大人可曾见到。” 将官踏着方步逐渐走近,又端正行了个礼,低声补充: “有人来报,说城北凶肆丢了马车,戌时往东去了。那马车上的人是逃犯。” “什么逃犯。”李猊低头看对方。 “城东折柳驿一案死了十三个客商的事,大人可有听说。”对方又近一步:“今早鱼中尉下令,要南北衙禁军都严加查探,若是捉住真凶,赏金一万,升千牛卫。” 李猊眯起眼睛,韦练也暗中抓了抓他的衣领。 鱼中尉有此动作,意味着他已经知道了折柳驿一案背后与《十美图》有关。而此举究竟是帮他们破案还是在阻挠他们破案,此时还未可知。甚至,那个权倾天下的宦官之首会不会才是《十美图》始作俑者,她也不能确定。 “真凶是何人,有无画像。” 李猊岿然不动,也没人敢上前查看韦练是不是逃犯。 第46章 “没有画像。但…”对方停顿后,目光扫到他怀中的人,语气有些迟疑:“听闻是个女子,断臂女子。” 断臂女子。 韦练心中有块石头咔啦一声落了地。 这就解释了为何在现场只捡到女子的手臂和银簪却没找到尸身,而他们在王家那座鬼魅般的空宅里见到的“秦娥”或许就是真的秦娥。她没死,而是像守宫即壁虎断尾那般留下残肢遁走,以造成自己死去的假象。毕竟,就算是在战场上出生入死过的兵士,断了一条胳膊还能活着的概率极低。 而王氏府邸里的“秦娥”,虽然没能看清她的正脸,韦练却记得她在装作奴仆布酒时,一条胳膊始终垂着,就像是—— 僵硬的木头假肢。 在这要命的关头,韦练却开始复盘起当日他们在宅邸里的一切。被绑架的宜王、背后的“王十五娘子”、温柔恬静却行动果断的“崔三娘”,始终低着头藏在暗处的仆役,还有“秦娥”。 为何她会冒着被认出断臂的风险,还要出来布酒?最大的可能是“秦娥”和她的帮手们根本就没有预料过他们会来,仓促之中避免露馅,只能一个伪装成送礼的仆役,一个伪装成倒酒的婢女,实则在暗中观察她与李猊。假如当时他们仓促动手,未必能全身而退。 这次的对手并非单打独斗,他们配合默契、行动果决,手段狠辣,而且有人前后接应。如果她们的目的是从这死局中突围、离开长安,今夜或许就是最后的机会。 “大人。”对方又上前一步,眼睛盯着他怀中的韦练。“请恕在下…” 李猊不说话,只抱紧了她,没有让步的意思,只是冷笑了一声。 “我的人,南衙也要审问么。” 此话一出四方沉默。韦练更是脸燥得不知往何处躲。李猊绝对是在报复她此前调戏他的仇!真是个睚眦必报的器小之人!她暗中把他骂了一万遍,却一动都不敢动。 对面的将官在曲江池边见过男装的她,说不定能一眼认出。而她现在一看就是个女人,若是将此事告密到上头,后果不堪设想。 “自是不敢。不过鱼…” “鱼中尉若是有疑,自会来找我。”李猊打断对方的质问,冷冷回头:“肯放行了么?本官”,他清了清嗓子:“赶时间。” 对方被这话里露骨的意思吓到低头行礼,或许也顾及李猊此前推举他的恩惠,没再说什么话。男人点了点头,就抱着韦练走进暗巷深处,宅门外拴着他的马,原来他当真是策马赶来的。 韦练被从怀里放下,腿脚尚且发软。他扶了一把,就各自别过脸。 “能上马么?”他揶揄。 韦练没说话,翻身上马,朝他扬了扬下颌。李猊不置可否,踩着马镫转瞬间就坐在她身后。灼热呼吸又侵袭过来,而她装作毫不在意。两人一路无话,耳边只有马蹄踏在地上的哒哒声。直到快要瞧见御史台那几座简陋屋宇在黑夜中的剪影,韦练才开口。 “宜王殿下和崔三娘,去了何处?” 李猊没回答她的问题,只是一言不发地策马前行。直到马终于停在院墙前,他才开口。 “方才是骗你,腰牌在我身上。” 眼前,远远地,韦练瞧见御史台后院里那间小屋中,灯火还朦胧地亮着。 “他们…我走时尚未结束。” 第48章 ☆、狐狸公子12 恰在此时屋里灯光晃动,接着有人推门走出来,是宜王。 “三娘呢?” 他衣襟半敞,额前两绺长发垂下,虽则表情慌张,却另有凌乱之美。韦练多看了两眼就被李猊挡了个严严实实。男人抱臂看宜王,语气带着点幸灾乐祸。 “下官不知。” 宜王桃花般的脸颊瞬间变白。他以手扶额,良久没有说话。韦练察言观色,略加思索,恍然大悟。 原来宜王这次是被利用之后又骗色了。 “她怎么能、怎么能…” 他脸上的表情以痛心疾首四字难以概括,若实在要形容,更像是新婚夜刚过完丈夫就去从军的新嫁娘。想必是崔三娘睡完他之后不告而别的打击太大,他背转身要回屋,却身形一晃,撑住门框才勉强站住。 “李大人。” 宜王背对着他们,仿佛已经经历过一番深思熟虑。 “虽则此事实乃本王的过错,但人是在御史台丢的。若翻遍京城也找不到三娘,御史台也难辞其咎。”宜王转过脸木然开口,澄黑的眼里闪着微澜,就算是朽木之心瞧见那眼神也会生起怜悯之情,说的话却处处给人设陷阱。 狐狸精。韦练在心中评价。 而这个光凭脸就能颠倒众生的男人竟折在那看起来朴素简净的女子手中,让韦练心中对那位崔三娘的好奇更多了一些。 “下官知罪。”李猊没有辩白,眼神却不留痕迹地扫过宜王全身上下,了然地垂下眼帘。而对面显然被他那鹰隼般的扫视刺到,立即掩上衣领遮住痕迹,干咳几声,表情又是羞涩又是气急败坏。 “若寻到了定要马上告与本王,本王定要、咳,狠狠责罚她。” 李猊见宜王很忙地表演欲盖弥彰,想起的却是韦练方才的手忙脚乱,嘴边浮起微笑,慌忙低下了头。始作俑者却在此时开口: “殿下,若崔阿姊执意要走又何必强留。” “她定是受人指使!”宜王抢白,怒音比平常高了几度:“我要当面质问她,说好了…为何要抛下本王。” “说好了什么。” 韦练眯起眼睛。 宜王沉默片刻,自暴自弃般地甩甩手。 “罢了,今夜便都告诉你们罢。” 韦练当即捋袖子准备踏入虚掩的门,却被一把拦住。宜王的耳朵红得能淌血,低头心虚道:“屋里乱,先待本王收拾、收拾片刻。” *** 半个时辰后,李猊与韦练一个在左一个在右,分坐在下首,中间是垂头丧气仿佛被始乱终弃的宜王,脸色郁郁,却更显得我见犹怜。韦练托腮欣赏美人,李猊却无情打断她。 “格目。” 韦练闻言叹气,从怀中掏出麻纸,代替康六记录案情。宜王见两人已经就绪,便努力振作心情,思索一番之后开口,语气威严许多。 “方才本王所说的是气话。若是找到了三娘,本王自当请求父皇允诺我二人的婚事。” “人还没找到呢,殿下。”韦练提醒,而宜王显然被戳到痛处,眼神里闪过焦急,又被硬生生压下去,闭了闭眼睛,手里攥着一条锦带反复摩挲。不用问也知道,那是崔氏女留下的东西。 “三娘是”,宜王再睁开眼时,目光垂落在锦带上,喉头滚动。 “先皇在位时的才人。” “乱军攻陷长安、先皇驾崩之前,下旨将未曾面圣的嫔妃全数载往骊山皇陵陪葬。”宜王声音低沉:“彼时父皇尚在潜邸,听闻此事大为惊悸,却不敢置喙。本王彼时年幼,恰骑马于骊山围猎,远望白衣女子成列自远方来、先后步入骊山地宫,旋即,山崩地裂。” “后来本王梦中惊悸,常忆起此事,恐怕,死者逾百人。” 宜王紧攥着锦带,韦练也听得心中震动。 上百个鲜活的生命就在进入地宫瞬间被巨石封存,所谓殉葬,实则是冷血的屠戮。难以想象地宫里是如何惨烈的场景。与之相比,世上所有地狱变相图恐怕都失之温和。 “三娘就是在那时从林中跑出、险些殒命在我的马下。” 宜王继续讲,控制着颤抖的声线。 “她年岁与我相仿,却比我镇定不知几何。跪在马前,请求本王放她一条生路。彼时,本王的副官恰在侧,提议由本王开口,将三娘送去终南山做女冠,带发修行。原本山上带发修行的女子多为皇亲国戚,也好掩人耳目。我满口答应,后三娘便去了终南山修道。”他喉头滚动:“多年来,本王一得了空,便去山中瞧她。但本王从来只当她是知己,从未有过旁的想法。” 韦练:“哦。” 李猊也翻了个白眼。 宜王清了清嗓子。 “今日之事,本王实在是被做局陷害。但既然错事已经做下,便自当承担。至于三娘,若寻到此人,也不可为难。” 他又强调:“她已是本王亲口承认过的妃子,王无戏言。” 韦练:“哦。” 李猊更是起身理了理衣裳,叉腰看他:“还有旁的事没讲么?” 宜王感觉到冒犯,气急败坏地站起又坐下,迟疑再三,终于继续。 “本王还没讲完。” 韦练用毛笔戳了戳麻纸,宜王被她眼神吓到,坐正了之后沉声: “本王也是偶尔与三娘闲谈时得知,她是东海郡人氏。” 东海郡。 韦练原本飞速写字的笔停下了。 失踪的秦娥、第二个失踪的王氏女子,再加上崔三娘。已经有三个人不见,若再加上… 第47章 那个奴仆。 “殿下”,她凑近宜王,原本正襟危坐的王储在她陡然展开的气场前被逼得向后微倾。 “方才你提到的副官。” 她几乎要逼问到他脸上,带着即将发现真相的兴奋。 “是何方人氏,是否也出身东海郡。” “三娘去终南山修道之后,每次殿下去私会三娘,是否都有副官陪同。三娘不久前失去消息后,你那位副官,是否也同时下落不明?” 她像浑身猫毛竖起般咄咄逼人。 “殿下,崔三娘被列入《十美图》,是不是你的私心?” 宜王瞳孔震动,继而脸上浮现出竭力隐瞒的秘密被发现的痛苦神色。韦练还要追问,被李猊从后面提着衣领拎回去。他看向宜王的神情也不再冷嘲热讽,甚至有些同病相怜。 韦练也终于发现自己有些过了,而原本勉强维持镇定的宜王终于被攻破心里最后一道防线,几乎失态地站起,背向两人,像是在竭力控制汹涌的感情。 良久,他才低声开口,像是喃喃自语。 “可若真是如此、若真是如此…” “她为何还要说心中有我呢?” 哐啷。 门被从外大力推开,出现的是康六跑到上气不接下气的涨红的脸。瞧见李猊,想起不久前旷工吃烤鸡的事,心虚低头,把怀袖中的急信拿出。 “大、大人,折柳村急 报。” “又有人死了。” “这次是四个,死在那座庙里。” 康六抬头,眼神肃穆。 “都是村上的耆老,死状…有些可怖。” 第49章 ☆、狐狸公子13 韦练和李猊骑马从御史台往城东灞桥赶路时,已经是半夜。宜王已经离开,他所知晓的案情已经全部交待完毕,留下的谜团却越来越多。 从裴府案件开始,韦练以为背后之人的目标是那十名女子,后来发现,或许这张画卷所牵扯的是一出筹划多年、配合默契的大戏。所有看似是自杀的案件背后都有双看不见的手把她们推向终局。那位性格与长相同样温柔的曹三娘也会遭逢同样的下场吗?还有断臂的秦娥、宜王的副官,和始终未曾路面的王十五娘。 这三个同样出身东海郡的人曾有过怎样的过往,又为何会在折柳村屡屡犯下残忍案件。这些案件与《十美图》又有何关系?还有那位虽然隐匿在暗处却像无处不在的宦官。如今长安都知道,兵乱之后先有鱼中尉的神策军,而后有天子。如今东宫空置,正是天下安危悬而未决的时候。 而被那些权贵弃若敝屣、被利用被抛弃的她们的命运,却让韦练无法视而不见。 “韦练。” 李猊开口,把她从沉思中惊醒。转过脸看时,见男人手里握着缰绳,姿态板正。 “方才在崇仁坊没来得及问你,出门救人,为何不带刀。” 糟糕。韦练想扶额长叹。 她从前做刺客时,为了夜间疾行方便,常只带一把软刀藏在腰带里。更多时候压根没有武器,什么趁手用什么,或是抢了对方的武器来用。今夜救赵二心切,竟忘了装作只会用刀这回事,空手就出了门。 都怪宜王喝什么茱萸酒,把自己赔进去不说,还要连累旁人。韦练在心中又把那个有多貌美就有多麻烦的家伙骂了一万次。这样的绣花枕头日后还极有可能做储君,这朝廷的未来该如何那简直不敢想。 “大人不也……”她说了一半才想起李猊所说的没带腰牌是骗她,更气了:“不,你明明带了,为何骗我没带腰牌?” 李猊不说话,韦练终于捉住他心虚的一瞬,继续乘胜追击: “还有,宜王和崔三娘明明还在御史台,大人为何自行离开?现在崔三娘恰在无人看管时逃了,若此案当真与她有关,你岂不是也有嫌疑?” 李猊还是不说话。 韦练策马绕到离他更近的地方,歪头看他:“怎么,说中了?知道自己玩忽职守要丢官了?” 他此时抬眼,恰与韦练幸灾乐祸弯成月牙的眼神碰在一起。猝不及防地,他抬手碰了碰她的脸。韦练懵住,在原地等待他收回手,才意识到他是将她鬓边掉下的一缕头发挽了回去。这动作不像是李猊会干的,她拼命找理由,却发现这次没能找到他这样做的理由。原本扳回一局的她现在却无比尴尬,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李猊咳嗽一声,目视前方,手攥紧了缰绳。 “在那个当口离开御史台,致使崔三娘逃走,确实是我的疏忽。” 他低了头,带着苦笑,自言自语地说出四个字。 “一时情急。” 月亮恰在此时从云层中破出,清辉洒在官道上。 韦练目视前方,不知如何接李猊的话。 她当他放走崔三娘当真是另有所谋,甚或干脆是上头的意思。毕竟长安的官场倾轧不是她一介卒子能够了解的,不告诉她任何内幕也都是应当。最好的刺客,原本就是最好的刀。刀永远不会问是对是错,只管锋芒向前。 但李猊说一时情急。 那便是承认他失策了。是谁让他急到连到手的嫌犯都会在眼皮底下跟丢?韦练不愿细想,但答案呼之欲出。 随即,她又想起在崇仁坊的暗巷里她第一次见到那燃着绿光灯笼的马车,对视到那两双邪气四溢的眼睛。多年在杀人场进出的直觉让她险些暴起,而李猊的反应不是冲上去拿下嫌犯,而是把快要暴露的她拖回安全地带,因此错失与对方正面交锋的第一个契机。 他以为她在螳臂当车、才会不顾抓住嫌犯的大好机会去救她。 李猊是当真的。 所以那些…… 她想起此前种种画面,才知道她干了多少胆大包天、火上浇油的事,心吓得险些跳出嗓子眼。 该死。 如果是当真的,就不好办了。 她没敢看李猊,知道他此时正竖起耳朵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话说此人有什么怪癖,为何会盯上她?难道她伪装得还不彻底,让他看出了底细,要用美人计来骗她动心好招认真实身份?可一个小小的女刺客对他有什么用,更何况是退隐的刺客。 这双手已经多年没动过杀人刀,已经生疏了也说不定。他知道她是个刺客之后,又会如何看她?此前当她是个走投无路的流浪猫般给予的那些关照,到时候还作数吗? 韦练还在胡思乱想,李猊却再次打断她。 “到了。” “什、什么到了?唔,好、好。” 她听到熟悉的沉稳嗓音,却给不出平时那般自然的回答,眼神躲闪,策马先行几步,手搭凉棚往前,果然看到远处的灞桥,和旁边折柳村如豆的几十户灯光。 李猊驻马看她的背影,眼神晦暗。 将那四个字说出口费了他些力气,但如所料的那般,韦练没有给回应。如此也好,她不打算对此前的招惹负责,他也就不需要再妄想下去。就当那些旖旎错乱的时刻是茱萸酒的效用,与人无关。 但为何心中还是一团乱麻。 仍有什么未曾得到、未曾被满足。他心知肚明,但却只能停驻在此。 只能这样看她的背影,假装什么都未曾发生。 *** 折柳村中央破庙外已经站了一圈兵士,将现场堵得铁桶一般。火把在黑夜中燃起,照着庙里诡异的神佛。 “大人。” 见到两人的马,领头兵士立即行礼。 “已检视过……四人都已气绝。” 韦练先下马,步态轻捷地走到庙前,低头半跪在地,拾起一撮土闻了闻。灰土地面上脚印散乱,但仍有几对脚印的方向可以辨识。 “至少三人。抬动尸体需要力气,所以脚印陷在土里更深。”她回头,没有直视李猊:“土里没有腥味,死者…死去不过两个时辰。” 她抬头,终于看向破庙。即使有火把照亮,里面的情形也让人忍不住打冷颤。 四个人,在狭小佛殿的东南西北四方位,全部吐着舌头,被吊死在房梁上。中央的药师佛神情端凝,举起的金刚杵顶端插着一封血书。韦练向李猊看过去,对方点头,她就走到佛前,把血书拿下。 就在那瞬间,远远地村中传来两声狗叫。荒凉、凄厉。 不知何时,一个衣衫褴褛的孩子出现在山坡上,在黑暗中盯着一切,双目无神。 第50章 ☆、狐狸公子14 韦练展开那张血书,上面没有字,只有一张画。画上波浪滔天、波浪中央有人驮着另外一人漂浮在水面,其余什么都没写。 “这是雕版反印之术。”她展开那张血红色的画照向火把:“先以左右相反之画刻于木板,刷以朱砂颜料正印于纸上,快速大量复制此类图画。但为何是……” 她仔细看那画面,却猜不到画上的意思究竟为何。 “曹娥投江。”李猊仔细查看那画,神色凝重:“民间常用此图做画传,原是《列女传》中所载,孝女曹娥,因父意外落水而死,哭泣数日,遂投江。死后驮其父尸体浮出,郡县大震,为之建庙供奉。”《列女传》中曹娥的故事来自《后汉书》,后变成著名的“二十四孝”中的“曹娥投江”。 第48章 “此画为何会出现……”韦练啊了一声,有些不好意思地向李猊:“大人,东海郡,在海边么。” 李猊点头。 “东海郡原是齐国属地,坐拥山海渔盐之利。” “秦娥被选为‘孝女’推选来长安,背后究竟有何内幕,大人可曾了解过。” 李猊继续点头,大有被猜中思路的欣慰。 “已派人去查过。东海郡选‘孝女’之风,自长安兵乱那年起始。彼时恰大旱三年,饿殍遍地,得以被选为‘孝女’之人,可免一户当年之赋税。” “唔。”韦练了然,把画像折好,塞入怀中。 “怪不得此类惨厉故事流传甚广、乃至于要用雕版复制。恐怕就像《药师经》那般,此处发现一张,背地里已经有成千上万张。” 说到这里她又眼神震动一下,看向李猊。显然,两人又想到了同样一件事。 断指迎佛祖,毁面见如来。 秦娥的断臂、神秘的狐狸面容、看似主动投江的“孝女”。《药师经》与这张曹娥投江图看似截然不同,其中鼓吹的却是同样的一套逻辑—— 若不自毁,便要被“献祭”。无论是选前一个还是后一个都是死路,却被包装成无比高尚的“解脱之门”。 一环扣一环,预示着表面平静的朝堂之下、被一纸“选妃”皇命搅乱的三十六郡县已经掀起滔天血浪。而这血浪何时会漫上含光殿、恐怕就在旦夕之间。 韦练环视四周,继续往破庙里走,李猊紧随其后。康六则熟练地拿出格目、又掏出方巾罩住口鼻在脑后狠狠打了个死结,彻底杜绝瞧见尸体就吐的惨状再次发生。 举着火把的其余兵士等在门外,破庙不大,无论谁有异状都会马上被发现。火把照耀下一切阴暗角落都无所遁形。但不知为何,韦练却总是隐隐觉得有双眼睛在背后盯着自己,就像在延寿坊外与马车里的眼睛对视时一样,是沁入骨髓的恐怖。 像被站在深渊的人向上仰望,它们伸出血淋淋的手,要把她也拉回那个曾经逃出过的地狱。 “大人。” 韦练竭力把不适的感觉甩掉,自西向东、绕着四个尸体走了一圈,最终停在佛像背后,仿佛发现了什么似地停下脚步。李猊立即顺着她的声音看过去,瞧见佛像后莲花台下隐约有什么东西,仿佛是什么动物的一撮毛。她刚要伸手去捡,被李猊先一步挡开抽出刀,刀尖挑起那东西,才放在韦练手中。 她拿起那东西闻了闻,鼻尖皱起。 “噫,好腥。” “是刚剥下来的皮毛。”李猊收刀回鞘:“看来那东西没走远。” “什么东西?”韦练后背有点发凉,猫毛炸起回头看他。李猊耸肩:“那只狐狸。” 看韦练瞪他,李猊才摸了摸鼻子,补充:“那皮毛,大略是从狐狸身上剥下来的。若此前你我看到的那个逃走的东西并非精怪,便是有意披着狐狸皮唬人。” 他环顾那四角吊着的死尸,若有所思。 “当夜将这四具尸体吊起时,恐怕那作案者也披着狐狸皮。若被发现,也有余地将对方吓住,伺机逃脱。” 跟在两人身后的康六听到这里打了个寒战,面前浮现出一个像人一样站起、在破庙里吊起尸体的画面,而看看韦练跟李猊泰然自若的样子,忍不住干呕起来。 “天爷,这活儿可真不是人干的。”康六腹诽,庆幸烧鸡吃得早,不然都得吐。而韦练只回头看了他一眼,从腰间掏出个瓷瓶倒出两颗药丸递给他:“塞鼻子里,抵御尸气。最后两颗,再多没有了啊。” 说完她又向他眨眨眼,康六知道这是威胁他不要说出赵二之事的意思,猛猛点头才接过药丸。李猊站在两人身后面色阴沉,却没说什么。 “那么”,韦练拍了拍手,佯装什么都没干,回头开朗道:“来验尸吧!” *** 四具尸体齐齐整整躺在破庙外的泥地上,韦练像狸猫般在其间来回穿梭。四周等待的兵士又恐惧又好奇,都保持距离,举着火把远远观望。 “康六,过来。” 韦练朝站在窗檐下透气的人招手。对方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却只能走过去蹲在死尸旁边。 “你看这死尸的样貌,可记得此前画尸形图时候,我曾教过你的。”韦练循循善诱,而李猊抱臂站在不远处瞧。 “若是被人勒死,脖子上是血痕;若是自缢而死,由于血流不通的缘故,多是白痕。你看看这些痕迹,是自缢而死,还是被人勒死。” 康六努力回想,灵光一现后,又陷入迷茫。 “自缢之人,绳索在喉咙下,舌头才会吐出口外,且痕迹为白痕。”韦练站起身,拍了拍手:“虽则听起来荒谬,但证据在前,我猜,这四人都 是自缢而死。” 韦练说完这句断言,康六摸了摸浑身被激起的鸡皮疙瘩。 四人同时鬼鬼祟祟拿着绳索来到破庙,在“狐狸”的注视之下齐齐上吊,这画面比狐狸将死尸拖到破庙里一个个地吊上房梁更加诡异。那情景,就像是街巷传闻中、百越之地曾流行的赶尸,或是……被狐妖所蛊惑。 就像那些莫名其妙被吓死的客商,这四个人也在死之前看到什么幻觉、那幻觉最终致使他们自我了结吗?韦练徘徊在原地,陷入思索。 “这四人的样貌、衣着我已画下,烦请大人……” 她还没说完,李猊就点头。 “我已吩咐下去,调查死者的身份、平日与谁相交游,还有与东海郡的干系。” 韦练满意一笑,李猊无意间与她对视到,立马低头,转为冷脸向康六开口。 “尸体好生收拾,带回御史台冰窖。此处寺庙严加看管,不准任何人进入。” 说完他就走了,没再往后看一眼。 “是!”康六格外狗腿,端正行了个礼,等李猊走远才向韦练眨眼,见她还站在原地,有些沮丧,那沮丧却在察觉到康六的关心时马上掩藏起来。 “唉,没事,李大人就那个狗德性,冷人冷语的,习惯便好,别招惹他。” 韦练点头,很乖地嗯了一声。康六刚觉得她可怜,就见韦练抬眼,自然地开口: “康兄,明早我有要事出去一趟,若大人问起,便说我今夜查案染了风寒起不了床。” 她把瓷瓶从怀袖中漏出来: “就帮我这一回,这瓶药丸都是你的。” 康六远远瞧着李猊的背影,看他上了马,才眼疾手快把药瓶揣进兜里,为难地吸了吸鼻子。 “不过,这当口溜出你去做什么?” “就,陪赵二裁衣裳啊。” 韦练叹气: “我这人说过的话从不食言。再说了”,她踢了踢脚下的石头,嘴角无意间撇下去。 “用得着我时,我自会回来。用不着我时,我才不在那人面前晃,平白添了晦气。” 第51章 ☆、狐狸公子15 次日,午时,长安西市。 韦练坐在约定好的临街酒肆楼上,边喝酒边等赵二出现。 有之前裴府和延寿坊泄露消息的前车之鉴,这次的折柳村惨案的消息被堵得密不透风,在谣言传得最快的长安西市里也无人议论此事,可见李猊这番为清理御史台内部的门户下了些功夫。但为何偏偏在鬼车出现时,南衙巡夜的士兵恰巧也出现?而且听对方的言外之意,鱼中尉应当已经知道了秦娥失踪的事。不然也不会特意寻找断臂女子。 但那隐藏在暗处的老宦官为何会屡屡出手干涉探案?难不成他并不想他们查下去,或者干脆他就是最大的幕后黑手。但这些又关她什么事呢?谁做东宫也轮不到她这种喽啰说了算。她唯一会关心的事,现在只有秦延年之死的真相。 韦练托腮,看楼下人潮涌动、红尘万丈。 查出真相之后呢? 这个问题浮现之后就不可遏制。跟赵二继续做发丘行当?但他眼瞅着要被康六提携上岸不能再被拉下水。回河朔做刺客?河朔已经乱成一锅粥,而她更不可能再回那个伤心之地。那么,便再寻个安逸之地隐居好了,干脆从陇西剑门入蜀,有巫峡天险阻隔,某些人定再寻不到她。 某些人。韦练很慢地眨了眨眼睛。 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原来她想了这么多归路,初衷都是为了躲开李猊。那个看似不动声色实则难缠的男人已经在心中成了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仅仅是麻烦么?韦练低头喝了一口酒。 平心而论,李猊并不令她讨厌。他聪明、强悍、残酷无情。在虎狼啸聚的长安靠刀头舔血的本事搏得一席之地,虽然是清流们看不起的走狗,但他也做事合乎律法,甚至为了芝麻大的下属敢跟权宦叫板。白和黑的边界在此人身上分外模糊,而愈是云山雾罩,她就愈是该死地好奇。 一瓶酒慢慢地见了底,酒意上脸,韦练的思绪逐渐比平时更飘浮,又想起许多不该想的画面。在延寿坊胡寺的密室里她昏昏沉沉时究竟摸到了什么,该不会真是李猊去救她反被她占了便宜?不可能,他那种睚眦必报的人怎么会不顺势… 第49章 想到这里韦练打了个酒嗝,摸了摸略微发烫的耳朵。 在平康坊混迹那几年她也是见过许多市面、暗中晓得许多长安时兴的玩法。然而,一旦将那些画面代入李猊的脸,就觉得实在荒唐。 虽然站得离权力如此之近,他似乎是个游离于声色之外的人。除了上次喝了茱萸酒、和上上次在曲江池边的树下所展露的片刻。她忽然觉得两次都出于求生本能一心要逃没仔细观摩实在有些可惜。 可惜。 韦练想到这两个字,怔忪一瞬。 啪嗒。 梁上忽而飞过一只燕子,把燕泥扔进巢穴里。小燕子叽叽喳喳叫起来,韦练探出头去看,却看到汹涌人潮中有个熟悉身影。 深青长袍、厚底官靴。刀挎在身侧,眉目深浓。她看了好几眼,总是忍不住。 原来就算没有任何事发生,在街上遇见这样的人,她还是会被吸引。 忽然晴空开始下起雨来。 雨势噼里啪啦下得大了,街上人群纷纷躲雨。而李猊慢悠悠抬腿走进屋檐下,不多时,拎出一把苍青色的旧伞,哗啦一声打开。 他在等人。 韦练看他独自一人在雨中站得像把刀,来来往往的商旅都忍不住看他,而他垂下眼帘,像是要盹着了似地靠在墙边。 不杀人的时候他很寂静,就像双手从未沾过血。 韦练看得入神,没留意肩膀上被拍了一下。回眼看 时面前站着个五官端正的高个子青年,她刚要抽到刀,却瞧见对方委屈道:“我是赵二啊!刮了胡子你就认不出来了么!” 她把刚抽出来的软刀又收回去,上下打量他,啧啧有声。 “没想到,赵二,收拾一番之后你还颇有风韵。” 对方被她盯得红了脸,摸着后脑勺支支吾吾。 “别、别乱用词。就欺负我没读过书。” 韦练哈哈大笑,拍了拍他肩膀:“走!这回要真当上不良吏,我也跟着赵兄飞黄腾达!” 赵二看了看她搭在自己肩上的手,也没多说话。两人就那么下楼去。但在跨出酒肆之前,韦练做贼心虚左右四顾,却发现李猊已经走了。 果然,他不是在等她。 雨势渐渐大起来,赵二把油纸伞撑开,两人在雨里并肩而行,有说有笑。韦练不知道赵二竟有这么多话可以讲,眼睛也格外有神,笑时颊边还有梨涡,实在也算是个俊朗的青年。她开始盘算赵二今后要如何好好地当差、待攒些俸禄之后她便可以帮他在城南置办一处宅院,若是看上谁家女子她也可以帮着求娶,如此一来也不辜负师兄妹一场。正想着,赵二却拉了拉她袖角。 “到了。” 韦练抬头,见布肆的招牌就在眼前,里面整整齐齐摞满了从天下郡县并异国来的布料、皮料与珍奇花色,里边门廊幽深,供买卖量大的贵客进去喝茶仔细挑选。 “十三,这家太贵,咱不买这家。回头我让崇仁坊的刘大娘扯两匹布…” “不行!” 韦练大手一挥:“旁人有的你也要有!不然去衙门里当差,被那些长安子弟瞧不起了怎么办?你不晓得,在京城,那些势利眼们都是先认衣裳后认人。” 她抬脚跨进布肆:“再说了,我韦十三现在可是有俸禄的人,这点小钱花得起。” 赵二只能点头,收了伞随她一同走进去。门外雨势更大,滔滔雨水瀑布般流下,通过水道灌入暗渠,流进长安郊外的灞河。 等等。 暗渠、灞河、跳进灞河的人形狐狸,凶肆的灵车。 她终于找到那个始终未被察觉到的线索,关于凶手是怎么在所有人眼皮子底下逃跑的:如果长安的地上是煌煌上千齐整的坊市住户,地下则有着能够支撑天下第一大城日常用度的水渠系统。凶肆的灵车专门运载尸体,与运潲水的车走同样的城门,守门人嫌晦气肮脏,常不仔细检查。 长安平素干旱,但今日大雨,地下水位上涨,若灞河边无兵士看守,水性好的凶手简直如入无人之境,就连进入皇城也并非不可能。 韦练转身看向大雨瓢泼的天色,将手从赵二身上挪开,从腰间掏出一袋钱,塞进他手里。 “你慢些挑,我去去就来。” 赵二一把捉住她肩膀,眼神关切: “去何处?我同你一起!” 韦练把他手拨开,回头给他一个宽慰的笑。 “谁能有我韦十三危险。去罢,闭市之前我就回来。” 她转身就跑进雨里,眨眼的功夫消失无踪。赵二握着钱袋怅然看她离开,却没有走进布肆,而是珍而重之地把钱袋揣进怀里,也走进了雨中。 “大人!” 韦练在西市顺着李猊曾经走过的方向,一路喊,一路看。她不信李猊已经走远,就算他有要事,听见他呼喊也未必不会答应。韦练不知道哪里来的信心,就这么没头苍蝇似地一家一家找过去。雨中许多围观的客商探出头看她,但韦练无所顾忌。 “李大人!” 在不知第几百次喊声之后,她拐进一条街巷,从身旁伸出一条手臂,拉住她就跑。 韦练看见那身青袍和腰间的鄣刀,心脏狂跳起来。 他拉着她跑过许多条暗巷和曲折路口,最终在某个茅草屋前停下,两人身上都被雨淋得透湿。 “进去。” 他推门、里面空无一人。韦练想都没想就跟他上了楼,里面是个大小仅容两人对坐的客室,桌上一壶酒、一盏灯。 李猊没说话,转身就脱浸湿的衣裳。韦练躲闪不及,灯火晃动间,恰瞧见他劲健的腰与宽阔背脊。汗水混着雨水滴落下去凝在腰间。男人侧过脸,却没在看她,只攥紧湿衣裳一拧,涓流就落入铜盆里。做这事时,昏黄的光照着他喉头滚动。 韦练忽然觉得有些口渴。 他脱完,把湿衣裳往椅背上一搁,就拿刀出去带上了门。 “换完干衣裳便下来,有要事商议。” 她回头,见椅背上搁着一套钗裙,是寻常女子穿的布衣。 作者的话 寡人有猫 作者 06-11 *关于长安坊内街巷狭窄的记载,可见乐府诗《长安有狭斜》:“长安有狭斜,狭斜不容车。”*关于长安街巷水渠工程考古记载,参考《长安志》、《隋唐两京城坊考》及其他相关论文。 第52章 ☆、狐狸公子16 韦练不知道李猊如此吩咐的原因,但她猜一定和案件有关。再加上她急着告诉他有关河渠水道的新发现,于是迅速换了裙衫出门。直到开门时李猊踱步进来,瞧见他眼神,她才不自在起来。 “怎么”,她摸了摸头上的玉钗。那东西样式古朴,像是从古墓里刨出来的一般,却恰好戳中她的喜好,美滋滋地看了半天才戴上,还想着办完案能不能趁他不注意直接昧下。但李猊显然注意力不在玉钗,目光只飞速从她身上逡巡一遍就收回,淡淡道:收拾了就走。 他自己也换了干净锦袍,比平时的装束显得更加富贵,佩刀却还是原来那一把。站在铜镜前,韦练无意间从铜镜里觑了一眼,觉得李猊分外像是来长安做生意的商户。两套装束从颜色到款式无不相似,就算迟钝如她也察觉出来有些奇怪,却不知道怎么问出口。 “方才在西市寻到了嫌犯的踪迹”,李猊像猜到她在想什么,边整理袖口边回答:“在一家胡商布肆。进出需要些门路,故而托康六拿了两套胡服,扮做粟特客商混进去。” 他说完顿了一下,才补充要点:“布肆的行首是女 子,带上你好与他们周旋。” 韦练比了个“您放心”的手势,李猊表情奇怪地瞧了她一眼,转过脸才开口。 “不问我这趟带你进去是以何身份么?” 她在镜前摆弄钗环,随便回答。 “大人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一介仵作,哪里有得挑。” “你明明很有得挑。” 李猊阴阳怪气。 “那么”,韦练转身,靠在桌边直视他,灯烛在此时晃了一下,照亮她改换女装之后明媚的眉眼。 “大人想让我以何身份与你同去。” 李猊被那直接且坦然的目光晃到,但罕见地没有退缩而是更向前一步。两人在狭窄桌案边对峙,互相寸土不让,直到他笑了一下,她就别过眼神。 “商户的妻子,青梅竹马,新婚燕尔。” 他不怀好意地开口,嘴角还挂着扳回一局的微笑。 *** 装饰艳丽的胡商马车在狭窄小巷里吱吱嘎嘎穿行。西市已经快到闭市时分,但坊巷内的交易仍旧可以继续,只是无法在大街上随意交谈。 车内香气熏蒸,韦练被车里的西域浓香熏得浑身不自在,再加上许久没有换过绣着波斯团花的齐胸襦裙,简直手脚无措,幸好对面的李猊自从上车就闭目养神。换了胡服之后,他平时在御史台故意压抑的气场就肆意释放出来,就算闭着眼也让她本能地猫毛炸起,出路却被他两条腿挡死,根本无路可退。 第50章 “大人”,她试图在微妙的氛围里将话题引到正道上:“方才我在西市想到,灞桥边那日狐狸脸的嫌犯逃脱所用的方法,或许与凶肆马车相同。” “走水路,是么。” 李猊低头拨弄手上的扳指,猫眼石光辉闪耀,倒映对面女子尖俏的脸和微微上扬的眼尾,还有脖颈以下所有让他不敢直视的部分。女装的韦练比他预想的更成熟一些倒是他从未想过的。或许是平日束胸的缘故。 他对这一切原本毫无觉察,但现在觉察到了,却有种被掐住七寸的恼怒感觉。 “对。请大人增加人手,查看长安各处水渠河道,看近河滩可有脚印或车辙。尤其是……与宫城水道连通处。” “你觉得嫌犯有可能从水道进宫城?”他抬眼:“城北守备都是神策军的地盘,我若要上报,势必惊动鱼中尉。” “大人觉得鱼中尉是站在我们这边,还是……” “我们这边。”他停顿:“是哪一边。你不是说过,御史台不站在任何人一边,乃是为布衣求公道么。” 韦练哽住。这一问倒让她反应过来,其实从许久之前,她就默认李猊从来是站在鱼中尉那边,但其实李猊从未亲口承认过。 “我当年确是投靠鱼中尉不假,但事出有因。”他向后仰靠在车壁板上,比她高出两个头。狭窄空间里更具压迫感,韦练努力绷紧后腰好维持河朔第一刺客的尊严。 “但你从未问过我,我为何会投靠鱼中尉。”他又靠近她,大有咄咄逼人的势头。 “现在不是争这些的时候!” 韦练急得红了耳朵,半是因为李猊又在恶人先告状,莫名其妙她就变成了先冤枉他的人。 “河渠的事,我已吩咐下去排查,立时便有结果。但我担心的是,我们能想到的,对方未必不会想到。如若他们买通了所有关卡的守备又清理掉脚印和车辙,便是泥牛入海,踪迹全无。进入皇城的水渠都有禁军日夜把守,若有人强行闯入,便是瓮中捉鳖。” 他还在低头拨弄那枚猫眼石戒指,韦练听他条分缕析,心情也比方才略微镇静些许,终于想起问此行的目的地。 “为何布肆会与此案有关?谁放出的消息,大人又是如何得知?” 李猊幽幽地斜睨过来,冷笑一声。 “我还当你风寒未愈烧糊涂了,原来还记得自己御史台的差事。” 韦练当即脸红,终于想起自己此前拜托康六应付他时找的托辞。但此时否认也没有用,只能硬着头皮转移话题。 “所以,布肆里的人,与秦娥一行有关?” “嗯。折柳村死了十三个客商的事惊动了西市,因为那批客商原出自西凉,大半往来陇右与长安做皮货生意。如今折柳驿出了惨案,吓得其余客商都不敢再取道城东入长安,故而各家商行都在暗中支持御史台查案,以盼早日抓住嫌犯。我埋了几个线人在西市各行探听消息,一旦有人转手大宗皮货,便给我报信。今早有人报信来,说西市布肆收到几百张上等兽皮,数量都与此前折柳驿拿到的账目相同。” 她松了口气,心想果然李猊懒得追究她清早偷跑出来的事,便又听他幽怨地开口。 “拿到手信,我便派人去叫你。康六却说,你生了风寒。” 韦练额头沁出冷汗。 “我在门外等了一个时辰。敲门你也不应,便只能硬撬开房门,却是空的。” 李猊终于抬眼。这是自打她换了襦裙之后,第一次直勾勾地、不加掩饰地看她,盯得韦练浑身发毛。 “韦练。” 他语气里并无责备,她却不由自主咽了咽口水。 “你——不打算解释一下么?” 第53章 ☆、狐狸公子17 马车恰在此时停了。好巧不巧地、韦练发现这就是她不久前带赵二来的布肆,于是更加心虚。而李猊也因马车停在了目的地而收回目光,给了她一个“之后再算账”的眼神。 韦练对李猊的阴晴不定已经习惯,好在赵二和她自己都是盗墓贼的事还没有暴露。在琢磨清除李猊对她的事知道多少之前,总归不能自乱阵脚。 “下车吧。”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韦练只能佯装无事地笑。而此时布肆门口已经站了两个胡人仆从,左右各一边恭迎贵客,显然是康六事先打点过,韦练心中对康六的佩服又多了一丝。 “两位贵客有失远迎。听说二位是从河朔故地来,特意要看我们布肆的皮货?” 仆从的官话口音浓重,但韦练还是辨认出了“河朔”二字,心中一惊,看向李猊,而对方一派坦然,只点了点头,不动声色地转动手上的宝石。而仆从瞧见那猫眼石就双目放光,喜笑颜开地将两人迎了进去。 韦练心中忐忑,但还是亦步亦趋跟着李猊,从侧门走进宅院后幽深的回廊。白天她还趾高气扬,现在真进了这长安富豪一掷千金的地方却畏手畏脚,很有些叶公好龙的味道。 “长安西市商户一百八十 行,每行都有行首。这处所在便是西市布行的行首所居。临市的商铺开门做小宗交易,后院便是仓库和居所。长安夏季炎热,为保存值钱的布料,听闻还建有地窖。”长安西市行首制度有史料参考,具体数字是我编的,请勿当真。 “地窖?”韦练快速捕捉到关键信息。 “嗯。”李猊会意点头:“长安商户再奢靡也难以如御史台那般常年储冰,大多是用水降温。地下河渠各处连通。” 韦练眼睛一亮。 “那么,若能找到地窖,或许有线索。” “只是或许。”李猊看了她一眼:“此处眼线众多,没有我授意,不可轻举妄动。” “知道了知道了。”韦练受了警告有些泄气,李猊用余光瞧她一眼,无奈轻叹,语气却还有些她听不懂的意思。 “你知道什么。” *** 两人在长廊里走了许久,才步入幽深的客室。四角垂下纯金的帘栊,暗香浮动,竟像是女子的闺房。韦练好奇地四处张望,所见之处都堆满了绢帛、绸缎、柔滑的兽皮与波斯绒毯。假如不是在查案,她简直想扑在地上先打两个滚。 但此时帘栊掀起,有人轻缓地步入,用团扇遮住脸,只能瞧见对方窈窕的身影。她身后跟着一个仆从,体态佝偻着。韦练看向李猊。男人脸色未变,却不动声色抬起胳膊,示意她挽着自己。 她想起此行两人原是假扮夫妻,于是只能咬着牙靠近他,把手虚浮地搭上去,耳边响起李猊带着笑意的寒暄。 “行首大人。在下从河朔故地来,听闻贵处新到了一批北方来皮货,愿瞧瞧品相如何。若当真是好东西,愿全数买下。” 他的河朔话说得很好。 韦练静静地听。 为何李猊会说河朔故地的方言?此前其实她也有所怀疑,但或许是出于未知的惧怕。十余年前她被魏博节度使一家收养之时尚且年幼,且丢失了从前的所有记忆,午夜梦回时只有依稀的片段,而那些片段往往十分残酷。 或许李猊的遭遇与她类似,但与韦练不同的是:他清清楚楚地记着所有过往,未能遗忘。 “好。” 被称作行首的女子依旧用团扇遮着脸,隔着绢布,韦练却可以听见那声音,是不大熟练的中原官话,显然对方并不是在长安久居的人。而佝偻身子的仆从隐藏在帘幕之后,光是存在,就让韦练觉得分外难受。那感觉像极了在崇仁坊里与凶肆的马车狭路相逢时电光石火间杀意袭来,强烈到让她都无法挪动一步。 要想确证对方的身份,只能继续套话。正在飞速思考对策时,女子却笑了,勾手对仆从低语,对方就点头转身。那仆从离开之时,屋中的杀意骤然消失,韦练紧绷的背脊也获得片刻放松。她紧盯着对方团扇背后的脸,隔着绢布,能瞧见她眉目深浓。 像画上的美人。 韦练眼睛缓缓地眨了一下、又眨了一下。 她在回忆《十美图》上的王氏女。 说是琅琊王氏出身,却在长安买了一处曾经是荒坟的鬼宅。仆从都是假的,还牵扯了人命官司。那秦娥口中的“王十五娘”究竟是什么长相?回忆起来,她却觉得面目十分朦胧。 不对。 她记起来了。 之所以没有记住王氏女的长相,便是因为—— 在《十美图》上,她也是用团扇遮着半张脸。 在选妃图上以团扇遮面,只有两种原因:要么是遮丑,要么,是不愿被人知道她究竟是何种长相。 用狐狸皮蒙面的怪异凶手、脸上有伤痕的断臂“孝女”秦娥,还有用团扇遮面的王十五娘。谜底似乎就在眼前,但还缺乏关键证据,无法突破最后的难关。韦练心急如焚,却不能轻举妄动。 东海郡,东海郡究竟发生过什么,会让她们变成这副模样?凉州旧像和散布长安的假《药师经》又与风靡东海郡的孝女传说有何关系,为何画着曹娥渡江故事的血书会被戳在药师佛手上,从折柳村沉默的村民口中,能撬出关于死人的秘密吗? 第51章 “两位……贵客。” 美人坐在桌旁,一手用扇子挡着脸,一手抚上桌面。桌上罩着波斯团花绣石榴纹样的绸布,闪着黄金般的光泽。 “你们远道而来,舟车劳顿,先喝杯酒,再谈生意吧。” 此时,方才退出去的仆从又回来,手上端着个漆盘,盘上一壶酒、两个金杯。不知为何,韦练有种不祥的预感,待到酒端到眼前时,终于猜测得到了证实。 果然又是那该死的茱萸酒。 李猊显然也闻出了那酒的味道,脸色微变。但此时什么都没问出来,不能发作。韦练也引人微笑,抬头看向站在帘栊后若隐若现的女子。 “敢问行首,这是何意?” “喝了才能与行首说话!” 方才一直沉默的仆从忽然张嘴,韦练打了个激灵,发现那声音果然与此前在王宅的仆从是同一个人。对方一直低垂的眼帘突然抬起,顷刻间杀机四溢! 铮。 是长刀出鞘的声音。 李猊把障刀抽出,却没有砍向任何人,而是放在桌上。 “行首大人。我与娘子此行是为求购皮货而来,并无他意。此刀为证,若在下喝过两杯无事,行首可否与我二人交谈片刻。” 韦练这次知道了李猊的酒量,两杯并不足以让他丧失神志,也不至于让他像宜王一样陷入不解酒就会出大事的程度。但毕竟这是西市、一块长安心脏处的飞地。若是在这里出了意外,就算是鱼中尉来了也未必能解围。 “好。” 女子挥了挥团扇,语气听起来有些兴趣。 “但,你喝了还不够。”女子点了点韦练:“你娘子也要喝。” 李猊皱眉。 然而,还未待他出声拒绝,韦练已经拿起倒满酒的金杯,仰头喝下。他眼睛睁大,瞧见她回头粲然一笑。 “大人,我试过了,这酒没毒。” 说完她眨眨眼,李猊会意,晓得她已经清楚了茱萸酒的药量和味道,这杯酒并没有掺杂其他毒物。但这冒险之举也让他心有余悸,表情更加严峻。 韦练见他不动,便又拿起一杯。刚要一饮而尽,就被李猊劈手夺过,余光只能看到男人喉头微滚,接着是第二杯、第三杯。 他喝了三杯。 对面的女子团扇停在脸边,饶有兴致地看着两人的眉眼官司。 “我替娘子喝一杯。如此便可么,行首大人。” 李猊喝完了神色也没有太大变化,韦练心咚咚跳着,但他在暗中从衣袖下伸出手,捏了捏她的手。 是叫她不要担心的意思。 但韦练却因茱萸酒的缘故心荡神驰。 “既然你们有此诚意,我便坐下叙叙旧。” 对面的女子当真坐下了,缓缓地将团扇从脸边挪开。韦练屏住了呼吸,李猊也聚精会神。 待团扇完全揭开时,韦练忍不住惊叫出声。 美人的另外的半张脸苍老无比,竟是个七八十岁的老妇人。 第54章 ☆、狐狸公子18 那张一半苍老一半青春的脸上表情嘲讽,仿佛早就知道他们看见这张脸会惊悸、害怕,甚至斥责她为怪物。然而韦练只是慌张片刻,就恢复了镇定。 “你是冒充王氏女来来京城的么?” 对方笑了,皱纹密布的半张脸随着笑容颤抖,恐怖中带着一丝凄惨。 “王氏女,是啊,我是王氏女。如若不是因为王氏女,我也不会来京城。” “什么意思?”韦练忽而一激灵。 “东海郡十年大旱,兵乱之后人相食。你们在长安,怎会知道我们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女人靠近他们,声调凄厉:“所谓选妃,所谓征召‘孝女’,二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么?若不知,马上便知晓啦。” 她说完拍了拍手,嘲弄地瞧着两人。 “这点易容之术,与我们‘百花杀’相比差远了。不过,你原是个女子,倒没有想到。”女子靠近韦练,手指伸向她脖颈,接着是胸口,却在往下摸时被一柄刀拦住,刀柄尽头是李猊没有感情的眼神。 “可惜了。既然你愿同李猊这狗贼同流合污,那么便只好送你们一起上路。” 她在黑暗中无声微笑,客室内的灯烛瞬间熄灭。伸手不见五指的空间里,韦练听见李猊一声闷哼,似是被重物敲到后脑。而她也在尚未惊呼出口时被布蒙住口鼻,不多时就昏了过去。 *** 再睁开眼时,韦练发现自己身处一间卧房里,满室尽是用朱红锦帐搭起,像是新婚的卧房。四面无窗,只有一扇门,门外依稀有敲锣打鼓的喜庆之声,杯盘碰撞,欢声笑语。 她低头看自己身上,果然瞧见原本的襦裙外被套上了喜服。她站起身走到妆台边,拿起铜镜往里瞧了一眼,看到自己被粉涂得煞白的脸、脸颊边两片浓重胭脂和通红的唇,忍不住惊叫出声,把铜镜扔在一边。 果然,有人把她化妆成了新嫁娘还坐在卧房里,但此番所为究竟所图何事,李猊在哪里,是否还活着,又身处何处,都是她现在需要马上搞清楚的问题。 唢呐声恰在此时响起,韦练凑近了门往外看,又推了推,发现门是从外面用铁链锁上的,中间挂着沉重铜锁,除非有一把斧头可以把门劈烂。唢呐声更响了,她只能凑过去,把脸贴在门缝上拼命往外偷看。 瞧见的却是让她浑身血都变凉的场景。 吹唢呐的队伍从远处黑夜里走来,打头的提着灯笼,人群都肃穆无声,跨过屋檐、走过小院,向她被关着的屋子走来。但在屋外背对着她的是草率搭就的祭坛,上面空空如也,却放着一把刀。 韦练越看,越觉得那院子熟悉、连祭坛也熟悉。再仔细想,终于想起——这就是折柳村庙门前的院落,她所在的这间屋,就是那座庙! 四周的布局逐渐清晰,她后背冒着冷汗,根本不敢去想锦帐外、卧床后是什么。而此刻只要她抬头,就会看到药师佛正在居高临下看着她。 必须出去。 她这么想着,目光却被庙门外的景象牢牢粘住。 唢呐队伍尽头是座朱红的喜轿。轿子停在祭坛下,两个蒙脸的人掀开帐帘,把里面的人抬出来。 那人也穿着朱红喜袍,头无力地垂下,被左右拖着平放在祭坛上。在看清男人的脸时,韦练将牙咬得咯吱响,手指甲陷在门框里。 是李猊。 他显然还是昏迷状态,在诡异的喜庆氛围里,他是唯一一个脸上没有笑容的人。其余那些显然都是折柳村的村民,他们围坐在祭坛周围拍手唱歌,似乎在等待最后的宾客来临。 在歌声结束时,门廊尽头缓缓走来一个女子,她长着狐狸脸,头上簪花,手拢在袖口,一只胳膊空荡荡。她身后跟着的是半边脸苍老、半边脸年轻的女子。最后到来的男人佝偻着身子,每个人都在韦练意料之中。 除了与宜王有交集的崔三娘,其余嫌犯似乎都在此处相聚了。 歌声停止,狐脸女子提起裙衫,走上祭坛,拿起放在李猊身边的刀念念有词,在尸体边缓步,像在进行古老的祭祀仪式。而韦练拼命晃动木门、木门坚硬如铁。她环顾四周,试图找出可以破门的角落。踹翻锦帐,果然瞧见的是破庙里的佛像布置,和此前一样,只是悬挂的尸体被移走。 屋外的祭祀尚未进行完毕,她还没找到任何可以破门的工具,最后的最后她看向那座端坐的药师佛像,掌中握的尖利法器戳向上空,脸上金漆斑驳。 佛像是铜的。 她又往更远处看,瞧见有根大木靠在墙边,或许是修庙时换下来的废材。 祭祀的唢呐声越来越响,催命般的鼓点逐渐加快,木门纹丝不动,狐脸女子站在中央,刀尖向下,刺向昏睡的李猊! “杀,杀,杀!” 人群跺脚,发出喊叫。 轰隆。 就在此时一声巨响,庙门应声而破,砸起漫天尘土飞扬。佛像被推倒后,手里的尖利金刚杵成为攻城锤般的尖角,佛头恰砸在祭坛上,把中央地面砸出个大坑。韦练扔掉撬起佛像的大木,踏着佛像身穿红袍从尘灰里走出,仿佛真佛示现。 “李猊!” 她高喊某个名字,在尘埃落定时,恰瞧见狐脸女子被制住手腕动弹不得,而男人砖头,恰与她四目相对。 看了一会,李猊才犹豫叫道: “韦练?” 她气急败坏,把脸上厚厚涂着的粉抹了一把,将死尸般的妆容抹去一半。接着飞身跃起,从金佛身上跳到李猊面前,把狐面女子手里的刀踢落在地,叉腰大骂。 “姑奶奶好声好气地跟你说话你居然想杀我们?” 说完她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刀踢起来拿到手里,反刃向内对准对方的脖颈,声音清亮向左右围观的人。 “都别动,谁动我就先杀她!” 原本准备扑上来的人群立即站在原地,而王氏女和奴仆两人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韦练看向李猊,而李猊目光望向黑暗尽头。 第52章 马蹄声越来越近,先是星星点点的火光,接着火把连成片,从地平线奔涌而来。最前面的是熟悉的声音:“大人!韦练!” “康六!” 韦练喊了一声:“这儿!” 原先聚集的村民四下逃窜,祭坛上只剩下倾颓的佛像与热闹过后的一地狼藉。马蹄声更近时,李猊忽然喊了声小心,便从韦练身后扑过去,挡住从庙中射出的飞刀。那把刀掠过两人刺中康六的马,马嘶凄厉,康六幸而反应及时滚下马,抬头却见李猊和韦练不见了踪影。 折柳村背靠山林。林深处,有一队人朝山里走去。领头的是个小孩,低头敲着木鱼,呢喃着咒语般的一句话。 笃,笃,笃。 “无面、无手、无头。不喜、不怒、不忧。” 两个戴狐狸面具的彪形大汉抬着轿子,昏迷的韦练和李猊坐在轿子中,帷幔落下,狐狸面具将两人的脸缓缓覆盖。 第55章 ☆、狐狸公子19 朱红轿子在密林中穿行,村民们沿着山中古道往更深处走,夜里四处寂寥无人,就更显得那队伍古怪诡异。 林深处,水流潺潺。一处开凿在半山腰的河渠显露出来,在河渠靠近堤岸的尽头,轿子停下,昏迷的人被搀扶出来,一前一后跌跌撞撞走向河道。河上有艘小船,船行于幽深峡谷,如同驾驶渡船驶往幽冥。在将两人放上船平躺之后,其余村民就遁去,消失在暗夜之中。戴斗笠的渔夫顺着河道往更深处的山谷划,沿途只能听到流水的声音。 划船的人安静、佝偻。在无人之后,他划船的手停下,任凭小船顺流漂浮,坐在船头哼唱某首诗。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一曲唱罢,忽然身后一凛,继而寒气袭来,直向船夫脑后袭去! 扑通。 不是有人落水的声音,而是船桨掉入水中。 韦练手中的软刀尖端被捏在船夫手里,斗笠下双眼闪着锐光。她察觉到对方深厚功力,于是收回力道,转而抬腿飞踢。这动作流畅如剑舞,对方躲闪不及被踢掉斗笠,在月光中徐徐抬头。 这是韦练第一次与背后之人对视。那双眼睛就是在崇仁坊马车里那双杀气四溢的眼睛,而此人就是空荡荡的“王宅”里,始终低垂眼睫未曾与他们对视的奴仆。多年刺客的经验让她能在摇摇晃晃的船舷上站得稳如泰山,但对面磅礴的怒意却让她心中警铃大作。 不是没有赢的机会,但这次她面对的敌人似乎比她更绝望。再强的兵法,也对绝望之人无可奈何。 软刀像绳索般牵着两人在不足寸余的空间里辗转腾挪。若是从前在河朔三镇做刺客的时候,她早就见势不妙立即撤走,但这次不同。 这次她身后有昏迷不醒的李猊。 刚刚破出庙门、见到男人制住持刀的狐面女子时,韦练就明白李猊就是在下套。在查到那十三个客商手上的皮货被送到西市之后,李猊就将计就计假扮河朔客商带着她进了狼窝,果不其然那位所谓的“行首”就是折柳村凶案的背后之人。康六的及时赶到也并非巧合,而是李猊早已在折柳村外撤出守兵,待对方放松警惕之后伺机而动。 这是一场内外紧密配合的抓捕,连她在西市见赵二那件事恐怕也被李猊算了进去,就为了让她心生惭愧而答应配合他演这场戏。 可惜李猊和康六都没有算到,背后之人还有后手。那便是在追兵赶到之时将他二人打昏,从水路带走。韦练凭着多年盗墓和早年做刺客练就的功夫醒得更早,但李猊饮过三杯茱萸酒后体力都被酒劲卸掉,此时恐怕药劲已经上来,若刚刚的一棍恰打在后脑,更是凶多吉少。在康六找到他们之前,要给李猊的恢复争取时间。 韦练下定决心后,就看向对面,松了拿刀的手,盘腿在船中稳稳坐下。 “这位……大侠。” 她清了清嗓子: “你便是宜王那位副官、崔三娘的旧相识,东海郡人氏,对么?” “若有冤屈,可同我一一讲来。虽则我在御史台什么都不是,但这位”,她指了指仍在昏睡中、被狐狸面具盖着脸的李猊:“可是什么都听我的。” “在西市时,想必你也瞧出来了”,她叉腰,很有气势地开口:“我与这位李大人已有了婚约,我们同生共死。” 这掷地有声的四个字在河面上悠悠回荡,对面的人却置若罔闻。韦练有些尴尬,摸了摸后脑勺:“呃,说这个没用么。” “韦十三。” 对方终于开口,嗓音嘶哑,像是被火炭烫过,带着修罗地狱深处的回音。韦练瞳仁睁大,浑身猝然紧张,浑身弓弦般绷紧。 如今整个长安,除了赵二和死去的秦延年,只有宜王知道她的秘密身世。而现在这个人也知道了,那么只有两个可能:秦延年之死尚且有她不知道的背景、宜王泄密,又或,是赵二出了意外。 对方见她眼神瞬间杀气腾腾,就笑出声。那笑声寒凉,仿佛是死人上下牙磕碰所发出的声音。 “河朔别后,你我终要一见。” 哗啦。 河水深处此刻有东西游过,溅起水花。韦练浑身如同被雷击中,僵直之后,是从身体深处撕裂的巨大痛苦。她想起来了,为何与此人碰面时总有下意识的恶寒和一股强烈的想要逃离的欲望。 多年前那场针对魏博节度使一家血涂遍地的屠杀发生之时,她在千里之外,接到急信昼夜赶回,却终究是迟了。那也是个深秋,天地肃杀,草木枯黄。她站在从失忆后第一次被收养时睁眼见到的院落中央,看到节度使一家的人头都被挂在木桩上,包括节度使本人、他的夫人,还有垂髫之年的孩子。而正殿飞檐尽头蹲着个黑衣人影浑身被黑布笼罩,只漏出眼神。 那是挑衅的眼神、嘲笑她以为自己投靠节度使后就可安稳度过一生、再不用颠沛流离。但她忘了她原本就是无根之木,只是漂到这个地方,却以为这是故乡。甚至害了好心收养她、教她刀术、兵法、术数,拿她当亲生女儿对待的节度使一家。 韦练当时长途奔袭到末路,力竭筋疲。待跳上屋檐时,对方已经消失无踪。 不是不怨恨。 暗中寻找真凶的那几年中,她的所有线索全部断裂、所有尝试都徒劳无功。河朔三镇多年兵乱,想杀魏博节度使的人太多,真凶可以是任何人。流浪到最后她莫名其妙来了长安,昏倒在平康坊,就此懵懂度日,一颗愤懑哀伤的心却在遇到秦延年之后被逐渐软化,甚至于忘记了来长安的初衷。 她原本是要来报仇的。 唰。 软刀似银链,抽回韦练手中。千百倍的怒意和哀伤积累在心口,让她平日里压抑的内力尽数爆发。她在船头无声闪转腾挪,而对方则以手上的黑色斗笠为盾牌招架,步步后退,直到退至再无可挪步的船头,背后就是幽深河水。河中有东西游过,波光粼粼。 天地空寂,韦练心中已经没有别的想法,只想将眼前凶手的人头割下,回魏博镇在节度使坟前祭奠,告诉他们当年并未做错,自己不是忘恩负义的白眼狼,收养她也不是引狼入室。 她使出从前的所有功夫,刀刀都要致人死命。对方频频招架却分身乏术,最后一刺,她精准切入对方左心口,刀速比刀光更快,伴随着破风之声。 啪嚓。 船舷却在此时崩断。 韦练耳中传来一声低笑,正 如当年在鲜血淋漓的现场她所听到的笑声。这一刀她使了七成力气,无法收回。而对方却如鬼魅般闪到她身后,掌风掠过,按在后心。 李猊。 这是她在彼时彼刻最后想起的人。 若她死在此处也就罢了,可惜那个成日里摆着一张臭脸的御史还要给她陪葬。平心而论,那人待她还不算坏。这回似乎又是她欠了人情。 但预想中的掌风并没有拍在她后心。韦练回头,瞧见的是那杀手脸上不可置信的表情,手中攥着刀尖,刀口已经插进胸中,嘴角鲜血流下。 李猊收刀,障刀沾了血、在月光中分外妖艳。他嫌弃地用死人衣角将血擦掉,左右四顾,拽住山边垂到水面的藤蔓,一把将韦练捞上去,按在腰间往上攀爬。恰在他们离开之后,船身发出令人齿寒的断裂声。接着在脚下彻底断裂,沉入漆黑湖水。水上有东西游过,绕着渐下沉处的尸体,直到它彻底沉入水中。 待两人爬到树荫下的安全处李猊才将她放下,气息尚未均匀。 “你叫韦十三,是河朔人。” 她从方才的情绪中逐渐抽离,终于想起,似乎、也许,方才的打斗与对话,都已经被李猊听见了。 “为何从前要骗我。” 狐狸面具下,李猊声音发闷。 作者的话 寡人有猫 作者 06-16 大吉大利,今晚加更李猊生气+茱萸酒之后会怎样,好难猜啊。狐狸公子卷还有差不多两章收梢,背后执棋者和案件真相即将揭露hh 第53章 第56章 ☆、狐狸公子20 “是又怎样。” 韦练知道自己心虚,但依然抱着一丝侥幸。直截了当地承认总比谎上加谎强,这是她和李猊周旋这么久之后得出的经验。而承认之后,最有用的就是卖惨,如果比他更惨,李猊甚至会高抬贵手放她一马,抑或是在别处找补回来。 “我不告诉大人,是有自己的苦衷。” 韦练试探着开始卖惨。 “我是逃难来的,家人也确是死在乱兵之中。我独自流浪来长安,人生地不熟,不告诉大人原籍也是为自保。”她声音因惊魂未定而略微颤抖:“毕竟,谁都不知当年杀我的人会不会再来寻仇。” “你说什么。” 她见李猊听了最后一句话有所动容,就继续编:“方才那个死了的,便是当年追杀我家人的刺客之一。” 说完她看了看李猊,见男人目光黑如深潭,不见有什么波澜,也不知道他信了没有,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本就不记得被收养之前的事,或许当年她家人当真是被人追杀也说不定。那个经常出现在梦中的悬崖和那只原本要拉住她的手也很久不再出现,她快要想不起来,是不是自己真的曾被人视若珍宝,又或者,那些关于从前的事都是她的幻觉,根本,她就是被人抛弃之后,像浮萍般活在世上的。 “你说,你家人被人追杀”,他目光没有看向她:“为什么会被追杀。” “不记得了。”韦练诚实摇头:“当年我年纪太小,在河朔之前的事,我都不记得。” 李猊沉默,目光安静地落在河水上。他盯着湖水,韦练盯着他。过了一会,她才发现他呼吸起伏与平时有所不同——特别急促,仿佛受了风寒在发高热。 茱萸酒。 韦练心里嗡地一声,后知后觉想起这回事。怪不得方才李猊将她抱到树上站稳后立刻放开,怪不得他方才一直不看她。韦练低头,瞧见大红的婚服外袍不知何时被树枝拉了个大口子,漏出里面的低领襦裙。她常年着男装,肤色本来就白,在月光下更是盈盈如雪。 “登徒子!” 她狠狠骂,把扯坏的衣服胡乱掩起来。都怪白日里答应他换了襦裙,不方便打架不说,还被他白白地瞧了几眼。李猊不说话,闷头解身上的袍服。韦练吓得转过头,脸红到脖子根。但那件外袍只是轻轻地搭在她肩上。 “换了。” 李猊嗓音有点沙哑。 树枝沙沙,四下无人。韦练讪讪地把带着余温的袍服拿起,又回头狸猫哈气: “不许看!” 李猊没说话,抱臂靠在树干另一边做闭目养神状,而韦练急忙将扯烂的袍服拽下去,借着月光套上李猊宽大的圆领红袍,又撕下一条红布胡乱缠在腰上做束腰。如此之后果然松快许多,回头时,却恰撞见他的目光。 “你偷看我!” 她气得不行,但念在他刚刚捞了自己一把,也不好当即发作。而他更是有恃无恐,依然靠在树干上,声音淡淡的。 “看了又如何。” “促狭鬼,不要脸。” 她咬牙低声,攀扶着树枝要跳过去,却瞧见李猊伸出手,自然而然地要接住她,声音戏谑。 “你不是说我与你已有了婚约,同生共死吗。” “信口胡沁!” 她这次是真气了,避开他的手自己跳过去,然而树枝啪嚓一声,眼看着要折断,韦练眼疾手快往前跳,偏巧撞在他胸口,咚地一声,坚硬胸口震得她脑袋疼。反应过来时,才发觉李猊握着她的腰,两人紧贴在树干边,像两条打得难分难解的蛇。 “别动。” 他在她耳边低声。 “有人来了。” 韦练闻言立即屏息凝气谛听,果然,在河道深处依稀有踩着树叶走来的声音。或许,是方才那死去船夫的同伴,要么是脸上一半老人一半少女的假王氏女,要么是长了狐狸脸的秦娥。无论谁来,在漆黑山谷中都异常可怖,且隐隐地透着诡异。 她一动不动,贴在李猊身上。他也不曾动弹,但呼吸却越来越滞重。 直到他的手烫到她后腰,粗重喘 息就在她颊边浮动时,韦练才察觉李猊的异常。韦练浑身顿时绷紧,比方才生死一线的对峙更甚。她不知道喝了三杯茱萸酒的李猊会不会做出些出格的事,更何况是在这要命的节骨眼。 “醒醒!”她用空出的手狠狠掐了他腰间一把。 李猊闷哼一声,将鼻尖挪开,侧过脸深呼吸,眉心紧蹙。 韦练想起此前听崔三娘说过的话,三杯茱萸酒饮下后,若不及时解决,恐怕后半辈子就要不能人事。虽然李猊变成个太监也与她没什么相干,只是有点可惜。 不对,他若真变成个废人似乎也与她有些相干。毕竟当时是为替她挡酒才多喝了一杯。 哀叹于自己这欠不得旁人恩情的烂脾气,她在心中深深叹息。 而不远处的脚步声愈来愈近、脚踩树叶的沙沙声也更加明显。韦练不再磨蹭,抬手捂上男人的嘴,凑在李猊耳边语速极快。 “再候些时,若能脱身,我便寻一处…与你解、解决。” 她说得委婉,但还是磕磕绊绊。说到最后心快要跳出嗓子眼,却看见李猊一言不发,目光炽烈滚烫。 又说错话了。她把手挪开,觉得这提议实在多余。万一人家宁愿做太监也不愿和她凑合解毒呢?万一李猊喜欢做太监呢? 但还没等她想出第三个万一,树下就有人声响起,是个女声。 “白大人?” 那是第一声,接着是另一个女人,也在叫那个名字,抑或是称号。 点火石擦起火把,照亮其中一个的脸。就算在黑暗中韦练也能认出来——是断臂的秦娥,接着是假王氏女。两人依偎在一起,像一对姐妹。 韦练冷不丁地想起在王宅中,宜王讲过的那个有关屠户女子与千金小姐李代桃僵的故事,还有最终出现的那个狐狸,心中电光石火。 原来,原来。 这一切都是真的。 “屠户女子”是秦娥,换了张脸,变成千金小姐“王氏女”,代价是砍断一条手臂以制造死去的假象。而“王氏女”则失去原来的身份换取一张可老可少的脸,以自由出入宅院交换情报。外人看来,“王小姐”从未出过门,而“秦娥”已死。她们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除了“狐狸”。 那座两人相遇躲雨的破庙里所供奉的并非正道神佛,而是狐仙。“狐仙”帮她们实现愿望,相应地,也要付出代价。脸和手臂就是代价。而当狐狸的野心越来越大、最终要求堂而皇之进入王宅,并试图取代假“王氏女”的位置时,会发生什么? ——自然是屠户的女儿再次举起屠刀,把狐狸杀死。 “白大人死了!” 火把影子摇晃,把“秦娥”的人影拉得很长。她捡起飘到水边的斗笠,瞧见上面的血,狂喜地叫出声。 “快来瞧,十五娘!他死了!!” 闻言赶过去的女子低头审视那证物,就听得身旁的女子欣喜若狂地喃喃自语。 “一定是,一定是那两人杀的。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那小个子仵作能杀了他!白大人原来也是会死的,他不是仙。他是人!” “他是人,他当然是人。阿姊,你的计谋奏效了,这该死的看门狗一死,我们便天南海北无处不可去!” 对面人也激动不已,她们像大难终于结束时得救的姊妹,一会哭一会笑。终于,她们拿着斗笠走了。 韦练长舒一口气,再回过神时,却意识到某个东西存在感愈发强烈,刚降温的脸又烧起来。李猊不动也不开口,死人一般。她试探着往下伸出手,却被他一把握住手腕。 “你做什么。” 他语气近乎严厉。 “帮你啊。” 韦练眨着无辜的眼神。 “在这儿?” 他几乎要笑出声。 “对啊。” 她点头。 “我在平康坊见过的,站着也可以。” 第57章 ☆、狐狸公子21 “谁教你这些……” 李猊的问话卡在中间,突兀地被韦练打断。她匆匆亲上去,茱萸酒的香气就笼罩在两人之间。 树枝在暗夜里簌簌响动。月上中天,清辉照亮林间,包括想隐藏和不想隐藏的一切。树干猛地晃了一下,攻守之势就此转换,韦练的红袍在碧绿枝叶掩映之下,有白日里没有的冶艳色彩。长袖子滑落,漏出藕色的一段手臂。少女攀住他,目光流丽。 “你喝醉了。” 他的手指按在韦练唇间,目光危险。然而韦练凑近他,果真有点醉意地在他耳边呢喃。 “不敢,就是不敢。” 她一字一顿地挑衅:“还是说你做不到。” 寂静中,李猊握住她下颌抬起来,也一字一顿。 “激将法,没有用。” 韦练气了,一把将他推开。 第54章 “好心好意地帮你这般推三阻四!原本巴巴送上门给我我也不看!许多好男儿比你强的也没你这般拿乔!” 她说完这番气话就要往树下跳,却从后被揽住腰一把拉回去,接着他吻在她后颈上,韦练炸了毛般浑身哆嗦一下,连脖子也红了。 “有多少。” “什么?” 她挣扎着要走,但李猊手臂如同铁钳把她牢牢箍住。 “你说的好男儿,有多少。” 他继续亲下去,没再中断,声音也时断时续,带着恼怒。 “没、没有……你!” 韦练的声音终究淹没在树叶簌簌中,最后变为几声黄莺啼叫。浑浑噩噩之间,她心中饱胀,上上下下,如同鼓风的纸鸢。梦境与现实混同,所有情绪都在月光下无所遁形。 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在最后疲惫到极致睡去之前,不知为何,这句来自死者的诗涌入心头。 *** 次日韦练醒来,才发现他们昨夜所站的其实是峡谷中一颗巨树,树下有洞中空,铺满稻草。而她就睡在稻草堆上,身下铺着红袍。襦裙干干净净,除了疲累,并没有其他。 但李猊不在。 她揉了揉额角,细想昨晚种种,立即捂上脸。 荒唐,太荒唐了。 李猊比她想象的花招更多,但又手法动作生涩。虽是初学者,却进步飞快。起初她还能够招架,但渐渐地就只剩一种节奏。很奇怪,她并不讨厌。或许是因为再次遇到仇敌这件事耗掉太多心力,李猊的迎合反倒给了她机会去沉浸到另一种激烈而陌生的情绪里,暂时忘却世俗烦恼。 算了,就当是江湖情缘露水相逢。李猊早上迟迟不现身,想必也与她想的一样——不知如何应对,甚至害怕对方找自己负责。那么她就先做那个恶人,反正这也是她所要的。 如此想好之后,她原本忐忑的心就掉进肚子里,甚至悠然自得地环顾左右。昨夜事出突然,只晓得死在水中的杀手叫“白大人”。其他两位女子似乎与他产生了内讧,并有意将他们三人留在山谷中,打算借他们之手杀死棘手的同伴,并且最终如愿。这局棋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与她有关的?原本她以为是从秦延年开始,然而现在看来,甚至是从更久之前的河朔开始,背后之人就盯上了她。 李猊也是河朔人,或早或迟,他终会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安禄山史思明之乱后,魏博节度使与朝廷的矛盾堪称一触即发,他知道了自己曾经是效忠于魏博的刺客,还会像现在这样相信她、与她共事吗?就算他不在乎,背后的那些大人物难道不会借这个把柄为难他吗? 在如今波诡云谲的长安,一点地基的震荡,也会动摇这座通天高塔的根基。她知道,谁都赌不起。 正在这般胡思乱想之际,树洞外传来脚步声。韦练机警竖起耳朵,知道是李猊,慌乱之余,竟然躺下继续装睡。 男人进来了,带来一阵薄荷叶的清香。她还闭着眼睛,只能察觉到他迈步进来的声响。未几,李猊冰凉的手背贴在她脸上,接着俯身,近到可以察觉彼此的呼吸。在这样的距离之下纤毫动静也会被察觉。她为躲过这尴尬时刻甚至使出了盗墓才用的龟息之术,心中默念,再忍一会,再忍一会,他就会自己离开了。 “还不打算醒来?” 李猊的声音带着笑意在她耳边炸开,韦练本能地一个激灵再一骨碌坐起身后佯装若无其事,抬手整理前额头发,然后高傲抬头。 “怎么?” “不怎么。” 李猊还是笑,抬手去摸她的脸,被韦练一偏头躲开。他的手僵在半空,接着自顾自地收回。两人都察觉到了那一丝明显存在的隔阂,而这隔阂又因昨夜的互动太过熟络而有了另外的感觉。 韦练低头,抓着一把稻草拿在手里揪着,咬唇等待李猊因她的冷遇而识趣走掉。平康坊里的男女们不都是那样的么?春宵一度后男子装作无事发生穿衣就走,而她则常听见女子们在夜里独自抽泣,只因等来的永远不是自己想等的那个人。 而在她在魏博镇做刺客的那些年里学到的是,只要刀锋永远向前,就永不必等待谁。 “你…” 李猊终于开口,欲言又止。 “昨夜的事是权宜之计,大人不必挂怀,我也绝不会说出去。” 她抢在他话头之前伸出三根手指发誓。 他不说话了,半跪下去的姿态非常滑稽,目光也垂落下去,韦练耐心等待,等来他自嘲地笑了一声。 “你不满意。” “什么?” 她眼角抽动。 李猊抬眼,这次他身子前倾向她,韦练往后无处可依靠,被逼得向后仰倒,他就十分熟练地将手掌垫在她脑后。浑身热血从心头泵到四肢百骸,无数昨夜的场景就此涌入脑海,像海浪拍打礁石般喧嚣不已。 “若不是不满意,便是厌恶我。” 他动作间扯动衣裳,漏出结实的胸膛。除了此前的种种旧伤疤,赫然可见的话还有几道旧伤痕。甚至、脖颈处还有个不浅的牙印。 韦练猛地转过脸,喉咙涌动,不说话,手已经被李猊压在他的手掌下,十指紧扣。 “可昨夜你不是这么说的。” 他眼里闪着荧荧的电光,像诱骗凡间女子到山里行苟且之事的山神妖鬼。 “你说,你甚是喜欢。” 他低头,这几个字便如惊雷,滚落进她耳中。 第58章 ☆、狐狸公子22 “谁说的!”韦练面红耳赤:“你有、有证据吗!” “这不就是证据。”李猊把原本就散开的衣襟又拉开了一些,她被那些不忍卒睹的痕迹烫得别过脸,暗中后悔自己昨夜的胆大包天。但谁知道他会回来算账呢?不是说好在如今时世没人当真拘这些小节了吗? 韦练飞速思索,男人的呼吸却越凑越近。情急之下她闭上眼,大有慨然赴死的意思。然而李猊只是轻笑一声就挪开了。她睁开眼,察觉到对方眼神有一丝落寞,掩上衣服的动作也大不如方才那么自然,很有被骗身骗心又无处说理的感觉。 “既然不记得,也不能强求。”他站起身,逆着阳光的身形很是萧索:“便按你说的办吧。” 她也心中有些复杂的说不出来的情绪,像一团棉絮堵在心口。 昨夜她真说过什么喜欢他之类的话吗?简直荒唐。难不成在朦胧的迷梦中,自己当真对李猊有所求,甚至连自己都未曾察觉。而李猊的态度也让她奇怪——难不成,他真想让她承认? 可承认之后呢? “是,我就算说过”,韦练抬起脸,眼睫上还挂着清晨的露珠。 “你又能如何?” 李猊转过身,两人针锋相对你死我活地对视了一会。而让她没有想到的是,李猊竟然再次半跪下去,在她猝不及防的时候亲上来。 这个吻是在两人都很清醒的时候发生,昨夜的触感都因此被激活、在晨光里分外明晰。双唇相碰时韦练近乎撕咬,而他完全没有反抗的意思,甚至往后退了退。她本能地乘胜追击,却因此陷入更深的陷阱里。待略微清醒过来时已经坐在对方怀中,气息乱得像刚骑马跑了一千里。 该死的薄荷叶,韦练吸了吸鼻子。 一定是因为薄荷叶的味道太好闻了,被喜欢的味道所吸引实乃人之常情,不是她能控制的事情。 “我知道了。” 李猊微笑,手还搁在她后颈上,语气慵懒。 “那么,此事便只有你知我知。” 她点头,却觉得这回答仍旧与心底所想不太相符。究竟是哪里不相符?她细想,却在得到答案时心惊了一下。 原来她想问的是,不可以再有了吗。 真是疯了。 韦练立刻挣脱李猊,把身上的稻草拂去,站起身整理散乱的衣裳与头发。男人猝不及防被推开,却没有立即站起,而是手肘撑着地,仰头看她侧过脸蹙着眉,把发簪叼在嘴里,很是烦乱地把发髻挽上去,却在心猿意马时乱了阵脚,怎么挽都不能恢复昨夜的发型。 寂静中她手边多了只手,李猊把那一束头发攥在手里,等待她将另一束整理好再挽过来。韦练叼着发簪默然不语,动作却快了许多。等发髻终于整理好之后 ,两人的手指不得已地碰触过若干回。 阳光从树洞照进来,韦练终于还是先行开口打破沉默。 “走。” 李猊点头,两人就往外走。 障刀在腰间磕碰着,林间水声潺湲。待走到昨夜逃命的河边,韦练才发现那条杀手殒命的河流竟比她想象的更深。水流到了峡谷中间就泛起幽蓝的碧色,有漩涡缓缓旋转,可想而知,地下的泉眼会将所有落入圈套的物体卷进比黄泉更深的地方。如果昨夜头顶没有树枝,或许他们也会和杀手一起被卷入漩涡消失。 “好险。” 韦练蹲在岸边,往深不见底的河水边瞧。 第55章 “如若昨夜我没喝茱萸酒,跟着秦娥和十五娘,或许现在这案子已经破了。”李猊站在她背后,语气平淡,她仍旧听出了自责的意味。 “那酒也是她们计策的一部分,我们不能不喝。”她没回头看他:“若不喝,便不会被带到折柳村。更不会被带来此处。她们十分谨慎,晓得你我不会放过那被称为‘白大人’的杀手,而你的体力……”她有点尴尬,清了清嗓子:“也支撑不到追杀他们。” 李猊瞧着她的背影和倒映在河里的影子,韦练察觉到他的注视就站起身,很大度地笑了笑。 “怎么,被做局了,心里不舒坦?” “你呢”,他抬眼直视过来:“你甘心吗。” “什么甘心不甘心的,不就是睡了一晚上而已。更何况你帮我杀了仇人,我帮你也是应该…” 她话没说完,因为李猊握住她手臂将人拽过去。深潭碧波倒映一高一低的剪影,韦练紧张眨眼,但他没有造次,只是靠近她站着,山风吹动两人的衣袖。 “所以你觉得昨晚是在帮我而已。” “难道不是吗。” 韦练觉得他这话莫名其妙。 “那,若是别人喝了三杯茱萸酒,你也会”,他没说完,喉头滚动,脸转向一边,眼神晦暗。 韦练从没细想过这个问题,被他问出来之后倒是仔细想了想,却卡在了第一关:“什么别人?” 李猊把她手臂放开,背转身走向河滩,走了两步又折返,往河里狠狠扔了颗石子。 韦练看那石子在水上弹了三下才沉没,忍不住鼓掌:“好水漂!” 李猊:… 而就在那枚石子落入河中之后,河水忽然起了大波浪。就像河底巨兽翻腾而上,水雾蒸腾,可怖至极。李猊立即拉着韦练往远处跑,直到身后传来一声属于怪物的长啸。 他们想起昨夜突然断裂的船、与迅速沉进水底的杀手,寒意从心中沁出。看来,这片山谷的谜底还远远没有被揭开,死无全尸的“白大人”究竟是不是已经葬身于湖中,还需要继续查探。 “大人!李大人!韦练!” 山谷另一头传来呼唤,接着是几丛火把,燎着驱赶蚊虫的烟雾。康六焦急的声音传来,哑着嗓子,听着竟是寻了一个晚上。 “康六!” 韦练情急,为了让康六顺利找到,竟把昨夜的红袍扬起来站在高处挥舞,而这一抹显眼的红果然也让康六寻到了目标,立即招呼人手劈开密集林木往他们走来。 韦练身后,李猊则迅速背转身整理衣冠,借着河水检查领口的痕迹被遮得严严实实,才回过头咳嗽两声,看向远处。 “康六!” 她见到灰头土脸的队友喜极而泣,飞扑过去一把抱住他。而李猊则背着手站在旁边瘟神似地盯牢两人,直到康六泪汪汪地放开韦练上下打量: “你们两人受苦了!如何,遇见歹人了么?你可有受伤?不过有大人在想必也受不了什么伤。” 李猊对这句话分外受用,却见韦练红了耳朵。 “是、是啊。” “唉,话说,昨夜你二人在何处藏着呢,为何我遍寻不到。” 韦练摸耳朵,顾左右而言他。 “就树、树上。” “树上?”康六更疑惑了:“难不成遇见了什么猛兽?” “案件机要,不可再问。”李猊打断康六的问话,跨一步过去,把韦练挡在身后,抱臂询问:“折柳村那边如何了。” 康六被打断思路,虽然疑惑却也不敢再问,只得低头行礼,严肃答。 “回禀大人,我们昨夜已搜查过整个折柳村,发现一本旧族谱。族谱上记载…”他顿了顿:“兵乱之时,折柳村全村被屠,如今村中的族人,全是多年前从东海郡某县迁过来的。” 第59章 ☆、狐狸公子23 三人一同跋涉离开那片密林,才发现此处是连绵不绝的山岭的一部分。虽地势低狭,却林木丛生且被河谷穿过,因此瞧着十分险峻。而那条河谷就是他们昨夜所见到的、将“白大人”吞噬的诡异河道所在。 “康六,你来时可曾发现什么异状。” 韦练与康六并肩走着,李猊断后。他虽则像平时一样抱臂不语,脸色却不像平时那么阴沉,甚至有些春风拂面的意思。韦练疑惑却又不敢细问案情如此扑朔他是怎么能面带笑意的,该不会是当真死到临头回光返照。而康六也是一脸的生机勃勃,像在密林里找了一晚上人反倒补充了元气。 奇了怪了。 “没有啊。”康六用长刀把面前的杂草劈干净。 “折柳村里的村民昨晚已全被拿下,对着名册清点了人数。除去离乡服徭役的少壮,多是些老幼妇孺。”他说到这里停了停:“对了,确有个人,有些古怪。” 韦练和李猊同时抬眼,听康六继续喃喃自语: “是个半大孩子,瞧着不足十四岁,不在村名册中,听闻他不是东海郡人,乃是荒年的孤儿,收养他的老妇人恰于一年前死了。那之后,他便常牵着狗在心村里晃,说些胡话。我去瞧过那孩子住的地方,一间茅草屋,人跟狗住在一块,脏得很。墙上挂的…都是面具。屋里还搜出来个木鱼,已派人送往御史台查看。” 康六看向韦练:“昨晚上我赶来时,瞧见他们在做什么奇怪的法事。那怪物也长了个狐狸脸,与面具有八成相似。” 狐狸、面具、敲木鱼的孩 童、被挂在破庙四个方位吊死的老者,像极了冥婚的仪式与差点杀死李猊的尖刀。 这一切都看似无序实则环环相扣,真凶始终藏在幕后,操纵一个个木偶帮自己杀人或是被杀。就像—— 一场厌胜厌(ya一声)胜,古代巫术,流行于汉,是用物品代替人进行诅咒的仪式,近代变体为打小人之类。之局。 正如《十美图》的死者们都与其生辰八字的时辰有关,其背后的源头与七百年前前流行于汉长安宫廷的厌胜之术极其相似:都是用一些人的死,换来另一些人的活。 宜王所讲的那个关于屠户女儿与王侯千金的故事虽荒诞不经,细想其逻辑,却令人背后发凉:只要彻底抛弃过往变成另外一个人,就可以偷天换日,把罪愆和孽债转嫁到其他人头上。 不对。 昨夜她与李猊有性命之危,康六若真找了一晚上他们,又如何有时间和耐心在折柳村仔细地搜查。他的话和找人的事实之间,至少有一个是假的。 韦练停步,她手握紧成拳又放开,眼睛紧盯着几步之前的康六,而对方拿着割草的镰刀,还在费力劈砍。 “康六。” 她若无其事地开口,像平常一样。 “我前几日在御史台后厨里腌的肉脯,你最近有没有偷吃?” 对方没回头,说笑着答:“你腌的肉,我哪敢偷吃?” 唰。 密林中风声簌簌。一把刀横在康六的脖颈上,韦练面若平湖、波澜不兴。 “你不是康六。” 她盯着那背影,却难以控制地周身升起寒意。 “御史台后厨只有素食,我从未腌制过肉脯。” 究竟他们是什么时候起了幻觉,是在林中,还是更早?真正的康六现在在何处,是死是活,他们自己,究竟是人是鬼?说不定,她和李猊也同之前惨死的十三个客商还有那四个吊死的老者一样,早就被幻觉引诱着进了黄泉。 林中雾气渐渐升腾起来。 李猊从她身后走到身边,抽刀出鞘时、鄣刀凤鸣般的铮铮声响起,将浓雾般的恐惧驱除些许。 “是河里的东西。” 他对她低声: “那东西的声音,会扰乱人心智。”他话音未落,韦练的左右两耳就轻轻堵入两个冰凉的耳塞,顿时灵台清明。她心里一震,却想起那是她随身包袱里的玉充耳充耳,玉制,一种随葬品,流行于春秋战国。,原是掘上一个周什么王的大墓时从死尸耳朵里抠下来的,因这东西不好变卖只能留着等在西市里寻个冤大头,不料却被李猊寻出来做了给她临时堵耳朵的东西。 他是怎么寻出来的?自然是昨夜给她除衣的时候。啊,该死。 韦练想起昨夜的荒唐场景,倒是神思回归几分,刀身平如秋水,耳边万籁俱寂。没有声响的世界令她感到安全,就像多年前在魏博镇的山间练剑,秋风吹动落叶、在刀尖被切为两半,除此之外世上再无他物。 而面前的“康六”缓缓转头,露出一张狐狸脸。 那张诡异的脸上同时拥有兽的面貌和人的表情。若不是见多识广,突然见到定会被吓得魂飞魄散。但韦练纹丝不动,脸上出现了然的神态。 “是你。” 在与极邪之物对视的瞬间,她终于连起了之前那些断掉的线索。 “折柳驿那日翻墙逃跑的狐狸,在崇仁坊那辆凶肆的车上,你和那位‘白大人’同坐。” 韦练转动刀柄、血痕立即出现在对方脖子上。但“狐狸”脸上毫无惧色,像是没有痛感的假人。但它眼睛里的滔天恨意却是真的,无所从来、却铺天盖地。 第56章 “你想让我们死,为什么。无冤无仇,我们死在此地,对你有什么好处。” 她不再在李猊面前遮掩杀气,浑身筋骨舒展之后如同蓄势待发的虎。面前半兽半人的怪物气场完全被她压制,两人却都一动不动。 终于,狐狸开口了,开口时却是少年未换嗓子时期的声音,尖细清亮。 “无面,无手,无头。不喜,不怒,不忧。” 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在密林中荡起回声,诡异至极。方才将狐狸看作康六的幻象也因杜绝了声音来源而渐渐消失,面前的狐狸头身影也不再像身长七尺的康六那般是个成年男子,而逐渐变作一个孩童。 小孩的身体撑着一颗狐狸头,那场景恐怖中又带着哀伤。 “我不愿死,可我若不死,阿娘便不能活。” “阿娘不是鬼,我才是鬼。我要驮阿娘过江,她会成仙,我入阿鼻地狱。” 那些话说完,孩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颈部流出鲜血。韦练僵直站立着,直到李猊上前查看,转身对她摇了摇头。 “衣裳里有铁片,摔倒后扎入颈部,救不活了。” 韦练呆呆站在原地,看着那已经安静不动的孩子,思绪繁芜丛杂,像飘到许多年前。有些回忆是从未见过的,却真实得像是昨日刚发生过。 血、案板、屠户的肉肆。扯住衣裳的手、瘦小男孩和女孩并排站着,更远处是隔着木板望过来的饿到发绿的眼神。 大荒,人相食。 惨叫、血污、飞奔的马,在马上逐渐冰冷的尸体。手挨着手的小孩子,眼里没有生机。那是她被忘记的过去,也像极了眼前。 早该发现的。 她早该发现折柳村是长安饥荒后留下的村庄,原有的村民恐怕都已经被吃了、或是饿死。如今这批村民,恐怕便是将原来那些居民屠杀殆尽后鸠占鹊巢的始作俑者。而他们唯一没杀的是个孩子,一个怪异的、擅长制作狐狸面具的孩子。惟妙惟肖的狐狸面具要用真正的狐狸皮毛制成,折柳驿曾经是长安城东最大的驿馆,往来皮货无数。他依靠手艺活了下来,却想的是报仇。 东海郡,是这些村民的祖籍。他知道了这个,便设计骗村民为自己做牛做马、合伙骗杀路过的客商来获得皮货,再经由后山的地下河道运送至西市暗中售卖。这门生意一本万利、而村民也对他更加信任。直到某天,小孩遇到了来折柳驿歇脚的秦娥、十五娘,与“白大人”。 彼时的秦娥与十五娘还没互换身份,“白大人”也只是个普通随从。她们在折柳驿前的破庙相遇,却在一夜之后、一个断了一条手臂、一个变成半张脸苍老半张脸少女的怪人。 按照宜王的故事,是“狐狸”的出现,让她们各自以舍去身体的一部分为代价实现了愿望。 “无面”的“不喜”,“无手”的“不怒”,“无头”的“不忧”。 王十五娘“无面”,秦娥“无手”,而眼前死去的狐狸少年没有头。 他们的愿望究竟是什么?什么愿望能大到要花如此昂贵的代价实现?为何那死去的杀手被称作“白大人”,而在西市里,十五娘提到的“百花杀”又是什么? 对了,这中间还有两个关键人物,始终在场,却又若即若离:长安此次大案的中心人物宜王、和那位被称为“才人”的崔三娘。 无数问题啸叫着出现在眼前,而她只能看到地上那滩新鲜的血。 又有一个人无声无息地死了。而《十美图》的咒诅似乎还在继续。 “韦练!” 耳边传来李猊的声音。她努力恢复神智,却始终徒劳。 杀。 想杀了那一直躲在背后操控全局、去让无辜者白白送死的人。正如此时此刻,他正在某个地方欣赏他们的困兽之斗。 “别看。” 眼前突然一片漆黑。温暖干燥的手掌盖住她眼睛,血色不见了。 “振作点。我们得出去。出去之后,要替谁报仇,我帮你。” 李猊嗓音一如既往地没有什么感情,但韦练紧攥软刀的手逐渐松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如果方才没能控制住杀意,或许刚刚也会失手杀了这个男人。 刺客不该动感情。 她差点忘记,当年被培养 为刺客之前节度使教她的第一课。可惜,她终究还是对那个可被称之为家的地方产生了依赖,随后被命运狠狠嘲笑。 天地不再布满血色,李猊盖着她眼睛的手缓缓放下,终于,她看清了四周。 原来他们一直在原地打转,从未离开过那颗树。河滩里漫上的水雾也逐渐消散,只剩深渊般的水面,没有波纹,静得令人害怕。 地上的孩子确实已经死去,李猊正从他胸前衣襟里掏出一页纸,展开,上面的图画却与那夜在破庙里见到的血书一样。 “曹娥渡江。” 韦练答得平淡,仿佛早有预料。 “他要用自己的死,换其他人的命。就像这图上画的曹娥一样,自己驮着父亲的尸体浮出水,其他人便会褒奖她为孝女。全村便会因她而…” “免去赋税。” 李猊接话。 “如若选‘孝女’中途出了问题,这赋税减免便不能作数。因此村民们便逃走,做了盗匪。饥荒那年,来长安定居折柳村。” “秦娥的愿望,是‘不怒’。或许是她杀了那悬梁自尽的四个原本在东海郡颇有名望的耆老。当年她被选为‘孝女’,应当与他们有关。”她恢复神智后继续猜测:“十五娘的愿望是‘不喜’,依我看,应当是‘有喜事’之喜。她不愿做王妃,正如故事中那个不愿出嫁的王侯之女。” 她蹲下身,看着狐首人身的尸体。“最后,‘无头’之人的愿望是‘无忧’。他为何而忧虑,如今,他的心愿可真的已了?” 韦练抬头看李猊。 “如若方才你我听到的那些话都是真的,恐怕这孩子最终的目的是…” 两人心中一凛,说出了同一个答案。 “屠村。” 作者的话 寡人有猫 作者 06-21 下章填上本卷所有未解开的谜题坑宜王美美添如乱赵二限时返场 第60章 ☆、狐狸公子24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韦练执意不放弃那具尸体。起初她打算自己把死去的“狐狸”背下山,但在李猊的眼神威吓之下她勉强同意由他背着那孩子的尸体下山,而她紧随其后以防不测。 在耳中塞了东西之后,果然之前的烦躁心虚褪去,心迹清明。但韦练心中还是有很多疑惑——关于方才他为何会想到是河中怪物的声音,又为何会知道塞上耳朵就可以让幻觉消除。 “你在想方才的事,对么?” 李猊回头。 “其实,我也是猜的。昨夜你们打斗时我尚未醒转,但能听见河中声音。自从水底有声音响起之后,你们二人的打斗便愈演愈烈。河底那声巨响也应当是来自那东西。若力气能将木船斩断…此地还是不可久留。” “你呢,你为何没受影响。” 韦练立即接话。 李猊深深看了她一眼。 “因为那时我喝了茱萸酒,原本就糊涂。” 韦练不说话了。 她还没想好下山之后要怎么面对李猊,现在虽则是二人独处,但毕竟有案件在身。但空下来之后呢?谁能保证她不会再次犯傻,做出之前那等事。 薄荷叶的清香再度飘来,韦练脚步被树枝绊倒、趔趄一下,李猊借过肩膀,她飞速碰到又马上放开。而在韦练看不见的地方,李猊的眼睛里深潭微澜。 山行水转,他们却发现又回到原地,而天色渐黑。 “鬼打墙。”韦练蹙眉:“这该死的折柳村,究竟怎么回事。” 李猊走到那棵大树旁边,把尸体放下,在原地打坐。 “存粮不多,先休息片刻再赶路。” “那康六怎么办!”她急得原地打转。 “韦练。”他抬眼,语气很有耐心。“愈是此刻,愈急不得。” 她与他又你死我活地对视一番,最终韦练低头哼了一声,盘腿坐在他对面。此时日头已经西移,照到河对岸,半山腰上有东西晶莹闪烁。 韦练眼力好,立即瞧见就指给李猊看。男人只瞧了一眼,目光便定住。片刻后,他喃喃。 “原来如此。” “什么?” “是矿山。” 他转过脸对韦练: “这座山上有磁石矿。想必是矿身在河谷深处,开凿时间久远、被水淹没,便成地下河道、直通长安。长安北有温泉活水,又遇如此巨量磁石矿堆积,易扰人神识,甚至将寻常鱼类变为怪物。” 韦练惊讶。 /:. “你怎么晓得这些。” 李猊颔首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开口。 “从前随神策军在剑南时,见过叛乱的益州军。沿山以磁矿为阵,兵士路过者皆心绪不宁、刀兵乱舞,死伤无数。” 第57章 韦练啊了一声,又抬头望。 “如此大矿,又离长安近,或许早已有人知道,只是秘而不宣。又或许…折柳村的人敢在天子脚下刺杀朝廷命官的原因,怕根本就是有人给他们撑腰。” 李猊不说话了,而她知道自己又猜对一次。 “折柳村背后的人是你也惹不起的,对么。既然他有这么通天的能耐,为何不干脆…”她再次啊了一声,拊掌惊讶:“是啊,他不能!” 李猊:… “如果背后之人果真是鱼公公,昨夜便指不定是真想杀了你。”她托腮沉思:“但我们进山却并非他所预料,因为磁石矿之事被御史台知道绝非其所愿。故而,十五娘与秦娥,和鱼公公不是一伙的。” 她越推理越兴奋,往前凑了凑,眨巴眼睛看着他:“大人,你觉得鱼公公究竟想做什么?他既做不了皇帝,爬到那位置又有何乐趣?” 李猊手按在膝盖上,眼神幽深地低头看韦练。 “你说得对,不做皇帝也能有许多乐趣。” 她根本没有领会他眉目里的意思,继续推理。 “如此说,我们此刻被困山间之事,还不能让鱼公公知道。” “知道了待如何。” “你想,若真知道了一定巴不得我们死在这深山老林里,他意图谋反的事,就谁都不…”说到这里,韦练停顿了。 谋反。 她之前从未这么想过鱼中尉,但现在这么想时,却觉得分外合理。只有想要谋反之人才会守着这座磁石山等待开凿,且放出狐妖杀人的传闻,好让所有听过的客商都绕道而行,彻底放弃这座千年来一直守在长安城东的驿站。 但为何守在此地的是东海郡人? “或许是为着那三个女子的缘故。” 他看向韦练:“十五娘、秦娥、崔三娘。她们三个,多年前,应当都是‘孝女’。” “东海郡自古取仕,男子以‘孝廉’闻名,女子以‘节妇’闻名,实则不乏为博取功名、免除徭役之举,乃至酿成天灾人祸。”他说得慢,特为让韦练更加能听懂:“如若被选为‘孝女’却中途逃走,便会被全村人盯上甚至杀死,以全其声名。无论贫富贵贱,这是悬在所有东海郡女子头上的一把刀。” “但那三个女子没死,而且逃走了。而假若那死去的小子没撒谎,折柳村如今的村民们或许正是当年在东海郡待不下去,才会不远千里来到长安。为何会待不下去呢?”他沉思:“要么,是图利;要么,是躲灾。” “或是二者皆有。” 她接着他的话:“看此前吊死在庙中那四人的死状,恐怕并非早有预知。他们若知道‘孝女’们会回来寻仇,寻常人定会提前躲藏而不是在原地等死。依我看,不远千里来长安的理由不多,要么,是大荒之年怕饿死,要么,是在长安的人给了他们不能拒绝的条件。而折柳驿正是荒年时落败后又被东海郡人所占,那么我们只需调查当年的东海郡是否也有大灾,逼得人们四散流亡,再查查这条河道最初究竟是谁在掌管,能激得他们铤而走险。” “还有,那十三个客商、四个村民,到底是何人所杀。” “如今,崔三娘入宫成了才人,十五娘借做生意发家、将自己变成琅琊王氏;秦娥也靠被挑中作为待选王妃逃过一劫。故而,她们三人原本就相识,而‘白大人’是宜王的副官。若他就在崔三娘险些去陪葬先帝那一年才成为副官,那么他进入宜王府的理由,或许就是为了崔三娘。” 她越推越觉得合理,忍不住摇头。 “这么看,宜王还是被骗了啊。” 这句话说出去,悠悠地飘落入水中。接着韦练听见林中传来鼓掌声,那声音玉耳充都挡不住,清脆得像生下来就懂得怎么像个贵人那般鼓掌。 “好、好、好。” 韦练一个激灵,炸毛似地跳起来,而李猊也起身,手按在障刀上。然而当他们瞧见来的人是宜王时,都傻眼了。 而他身后跟着的人让他们俩又傻一次眼。 竟是只打过一次照面的崔三娘。 “可让本王好找。” 宜王很是殷勤地给她让出一条路走,又故意装得很高傲,颇有炫耀之意地向两人扬了扬下颌: “若不是三娘,本王根本不可能避开鱼公公那个老狐狸来救你们,还不快谢过?” 第61章 ☆、狐狸公子25 崔三娘还是与初次见面时那样,只是今天没有穿襦裙而是换了夜行的劲装,站在宜王身边有如秾艳海棠旁边盛开的昙花。然而,在看到李猊身后方才一直被挡着的尸体时,昙花瞬间凋谢了颜色。 “阿芜!” 她几乎是扑过去,一把从树下抱起那孩子,直到瞧见他脖子上极深的伤痕和已经干涸的血迹,发出一声痛彻心扉的喊叫。 四野寂静,韦练安静看着崔三娘抱着小孩痛哭,恍惚间仿佛又瞧见许多熟悉画面:白骨露于野、骑马的将军与坐在黑色马车里的贵人,马车里伸出一只惨白的手、指甲修长。 停——韦练按住额角蹲下,直到颅中剧痛消失。而方才恢复视力时脖颈传来剧痛,是崔三娘。 “阿芜是怎么死的!”女子眼角血红:“我们说好了在林中会合、你们把他怎么了!” “我、不……”韦练几乎喘不上气,只能死死盯住面前的女人,而李猊已经抽刀抵在崔三娘脖子上。刀刃锋利、对方却没有放手的意思。 “三娘!”宜王声音难得冷静:“真相未明,不可滥杀。” 掐在韦练脖颈上的手这才缓缓松开,而李猊的刀仍未放下。韦练捂着脖子上被掐红的印记站起,直视崔三娘的双眼。 “这孩子并非我们所杀,乃是自尽。仔细看便能瞧出来,为何要嫁祸于人。还是说,你不愿相信。” 但这话说完韦练就后悔了,因为崔三娘的眼神那么悲伤,像终南山上的簌簌落雪。而只有到此时,韦练才意识到原来这孩子真的有家人。这种如释重负的悲伤让她难过中带着一丝欣慰,自昨夜起就闷在心底的压抑感觉竟就此消失了。 原来不是所有人都像她一样,从开始就被遗忘。 宜王面色严肃地站在所有人身后,俨然一位皇子。只目光停留在崔三娘脸上时略有动容。而等李猊终于放下刀时,她只是僵直地走回树边,缓缓抱住死掉的孩子,用手指把他脸上的狐狸面具一点一点剥离。渐渐地原本的那张尚且稚嫩的脸露出来,韦练才想起他就是那个此前他们来折柳村查案时,始终站在坡顶冷眼旁观的少年。 “下山吧。” 崔三娘自己熟练地扯下布袋将尸体固定在背上,自顾自地向前走。接着是李猊、韦练,最后才是宜王。女子熟门熟路地带他们穿过河滩、低地和密林,终于在太阳下山之前依稀见到山脚下的折柳村。 “到了。” 崔三娘呼了口气,把尸体放下去,背对所有人站着。 “去庙里看看,你们想知道的都在里面。我要把阿芜埋在这里。” “埋了他,然后呢?”一路在她身后不说话的宜王此时终于开口:“离开长安?” “殿下。” 崔三娘没回头看他。 “我选进《十美图》不过是被迫无奈。如今阿芜死了,我没理由再留下。从前说的那些……”她转身直视宜王,语气斩钉截铁:“都是骗你的。因为你是大唐最受宠的皇子,讨得你的欢心,百花杀交给我的事便可完成。” “我不信。就算是逢场作戏”,宜王 气极反笑:“你怎知不会因戏生情?那夜你……” 然而他那句话没说完,崔三娘的巴掌印就出现在宜王脸上。她的手还因生气而在微微颤抖,脸上却是绝无悔改的狠意。而韦练和李猊也被这一惊人之举震在原地,毕竟连当今圣上都不见得动过宜王一根手指头。 而对面的皇子侧着脸,似乎还没反应过来,通红的指印盖在上面,显得那张完美的脸有点滑稽。寂静中崔三娘低头等待命运裁决,皇子却没再说话,转身就往山下独自走去。 “还不走么!”崔三娘又厉声向剩下的两人。 “难不成想让你们的皇子独自去庙里拜会十五娘和秦娥?” 韦练看了看逐渐远去的宜王,又回头去看独自站在林中的崔三娘。在放完那些狠话后她原本就伶仃的身影在幽深山谷中更显得伶仃,就像一抹会马上被吹走的雾。 但显然只要他们还是天子走狗,保护皇子就是行动最高级别的命令。就算崔三娘在骗他们,就算庙里什么都没有,他们也不能拿宜王的命做赌注。 世间事就是这么不公平。 韦练紧攥着拳头又放开,最终她从怀中掏出个用麻绳串起的陶制短笛,扔在离崔三娘不远的草地上。为着她始终对自己有所提防的缘故,韦练的语气也十分僵硬。 “若是有危险,便吹这短笛。此笛能声传千里,我们听到便会来救你。” 第58章 接着她便向李猊使了个眼色,两人便向山下跑去。天色渐沉,黑暗中折柳村生起炊烟,烟雾袅袅地从窗口和烟囱冒出来,却隐隐地透着不祥的死气。 *** 李猊和韦练原本追随宜王跑下山,却在半途中跟丢了他。不知何时那衣袂翻飞的身影就在密林转弯处消失不见,而眼前赫然出现的正是折柳村那座庙的后院。而随着逐渐离密林越来越远,心中嘈杂纷乱的感觉也逐渐消失,她把玉耳充摘下,听见后院里隐隐地传来人声,其中某个熟悉声音传来时,韦练心头忽地轻松起来。 康六没死。 听声音还康健,而且尚在高谈阔论地不知讲着什么。庙宇很小,后院与前殿只隔着一堵墙。韦练将耳朵贴上去,李猊提刀站在她身后,然而她越听,脊背越僵直,直到最后回头看李猊时,目光里是从未有过的恐惧。 那声音是康六,却又不是康六。 是与康六一般无二,却极其亢奋的声音,在大声反复说八个字: 狐仙降世、长安大乱。 而就在她回头看向李猊之时,一只手正搭在他肩上。 修长的指甲尽头连着苍白毫无生气的手,那只手的主人正是常年坐在马车中的宦官。 他苍老如蛇类的脸,正在对韦练露出一个不足以称之为笑容的笑容。 “多年不见,韦十三。” “此前尚未能相认,是老身的疏忽。原来你便是当年从魏博镇追兵手里逃走的那个,变数。” 李猊咬牙看着韦练,耳边响起的是鱼中尉残忍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地吐露真相,而韦练的表情在此间瞬息万变。 “你的双亲就是被我所杀。我等了这么些年,却未能等你来报仇。不会是忘了吧?” 那张蛇般的脸继续微笑: “怎能忘记呢?人肉肆的血味,只要闻过,这辈子都忘不了。” *** 折柳村庙前,院落中央。 韦练与李猊被困在庙前的两根柱子上,对面是那尊庄严佛像,已经被重新推回去,只是举着金刚杵的手臂已经断裂,只剩断臂举向房梁。 李猊自从方才就沉默不语,而韦练更一言不发。对面的佛像前也捆着一个人,正是大声重复荒唐谶言的康六。 “这究竟是如何一回事,待你们将后山所见的东西如实讲来,我给这胡儿喝了解药,自会告诉你。”宦官踢了踢康六所坐的矮凳,而韦练瞧见康六脸上未干的泪痕,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 而李猊余光觑见她眼里的杀意,便暗暗低眉垂目。被紧紧捆缚的手臂毫无转动余地,但他依然缓慢挪动着,目光向佛殿自处不动声色地察看。然而就在他目光停留在其余角落时,心却一刻比一刻沉。 血涂遍地。 除了康六,御史台昨夜随他一同来的兵士已全部被杀。 寂静的佛殿成为屠场,死尸铺满每一处角落,与戴面具村民的尸体混在一处。为了灭口,眼前这个让长安闻风丧胆的权宦做得比他想象的更绝。但在层层叠叠的尸体中,李猊没有发现秦娥与十五娘的踪影。 “若都如实告诉你,你便会给康六喝下解药,对么?” 韦练终于开口了,直视着眼前这个错过十几年的仇人。那些午夜梦回时闪过的片段此时终于连在一起,她知道对方说的有九成是真,剩下一成是她无法连缀的回忆,到死都不能再复原。 “可我怎能断定,你说的是真是假。” “容易。” 宦官坐在搬来的矮榻上,转动手上的戒指,阴阴地笑。 “老身将这药给李御史喝下去,再灌以解药,你便可以相信。” 第62章 ☆、狐狸公子单元结局 夜,山谷里阴风吹过,四处寂静。漆金断臂佛像矗立在寺庙中央,以悲悯目光俯瞰众生。中央一张矮榻上,端坐着大唐的权力中枢——一个形容枯朽的宦官。他握着金杯,往李猊被捆缚的立柱缓缓走过去。 死亡的气息笼罩整个空间,这几乎是个不可破之局:形势完全对鱼中尉有利,而知情者除了他们三个与暗处的几个,其他人已经全部都被杀死。他不是要他们说出在山中遭逢的一切,而是要灭口。这样,矿山里的秘密就会永埋地底 。 但除了这些,还有什么被她遗漏了? 到底是什么? 韦练眼看着宦官一步步走向李猊,脑中飞速运转。自从秦延年死之后发生的一幕幕都浮现在眼前。裴府的弓箭手埋伏、延寿坊那次拦截法师尸体,还有这次在折柳村惨死的村民和兵士…… 就像有人在处心积虑地紧跟在他们身边,在案件被查明之后立即处理掉所有知道《十美图》真相的人。而李猊和她就像是什么不祥的东西,所过之处尸首遍地自己却毫发无损,就像为吸引鸟兽落入陷阱而设置的饵料。 等等,饵料。 韦练瞳孔睁大。 在《十美图》没有完全应验之前,眼前的人没有杀掉他和李猊的理由。并非因为他们是什么天潢贵胄,而是因为他们恰巧在最恰当的时间站在了恰当的位置上、成为让《十美图》案件完全应验的最合适的见证者。 李猊看似是宦官走狗,实则既不依附于天子或贵妃、也不真的仰仗鱼中尉所执掌的神策军。而她则是出身草莽、混迹于市井的小吏,却偏偏从一开始就加入局中,既认识秦延年,过往又与鱼中尉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在查案过程中时刻被暴露在街谈巷议之下,没人知道他们究竟站哪一边,才是真正的中立。 但康六不是。 他若死了,就是死了。鱼中尉之所以在此刻留着他的命,或许只是为了能够威胁到她和李猊。 韦练看向康六,他原本双目无神,却在鱼中尉看向李猊时与她眼神有瞬间的交汇。电光石火间,千分之一个瞬刹,韦练以杀手的经验捕捉到他嘴唇的翕动。那不是无意义的呢喃,而是完整的词句。 勿喝。 康六在与她说话,那两个字是,勿喝。 他是装疯。 “且慢!” 清脆喊声响起,鱼中尉的脚步停下,徐徐回头。那声音不是从韦练那里发出,而是来自韦练身后幽旷的林中。风吹树林沙沙作响,原本死寂一片的折柳村竟有了一丝生机。韦练胸膛咚咚跳着,她听出了那声音。 是秦娥。 宦官回头,密林中藏着的神策军弩箭就随着他的动作抬起。南衙禁军、北衙神策军,在裴相被烧死在自家府中之后都归到他手中。换句话说,如若他要拥立天子,在如今的长安无人可以阻拦。 而秦娥穿着素色麻衣站在破庙屋顶上,任由弩箭全部指向她。 “吾乃秦娥,百花杀之中号‘佛龛’。” 她举起机关弩,而空荡荡的左臂衣袖被风吹起,月光照耀下,竟与庙中的断臂药师佛两相辉映。 “宜王在我们手中,你若不放此三人,百花杀会立时斩此皇子。” 她回头,半面美人半面老妇的王十五娘就拖着被绑得严严实实的宜王走上房顶,站在所有人都看得到的地方。神策军举起的弩箭虽则并未放下,却显然都在犹豫,暗中查看宦官的指示,而鱼中尉只站在原地,在对方话音落时,才眯着眼抬头向上看去。月光洒在他脸上,黑暗中韦练才第一次看清了他。 那张脸瘦得只剩下皮包着骨骼,左脸有一道深可见骨的刀疤。 无数回忆中的场景就此涌现——黑暗中惊恐的呼吸和背后追兵的马蹄、惨白的刀光、悬崖。有一只将她推下悬崖的手,是谁在身后说,走!走!别回头。 她就真的没有回头,闭着眼掉进峡谷深处。 韦练捂着额头大口呼吸时,宦官略微抬起手,暗处密如蜂巢的弓弩非但没有放下,反倒抬得更高。 “百花杀。”宦官眼里带着叵测的笑意。 “原来竟是你们在同我作对么。” 王十五娘手握短刀、刀口擦过宜王的脖颈。原本就白皙的脖颈上立刻留下一道鲜红痕迹。而被绑架的宜王岿然不动,双目沉静,居然在死到临头时真有些战功赫赫的先祖们的派头。他扬起下颌、目光倨傲地看着要射杀他的权宦,嘴唇翕动缓缓吐出两个字。这距离原本不该看清,但刚从额头剧痛中恢复过来的韦练看清了,面朝宜王的鱼中尉显然也看清了。 妄臣。 宜王骂他妄臣。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鱼中尉的笑声在山野里回荡,震掉了木梁上经年的灰。血腥气弥漫在这杀人场上,伴随着笑声更是有如无间地狱。康六仍在喃喃自语,更添几分诡异。 “没想到你倒有几分胆气。”宦官仰头看向宜王:“我还以为你当真像你阿耶一样,是个废物。” 如此大逆不道的话就从他口中讲出,却无人敢反驳,大唐皇权的衰落在这一刻成为显而易见的事实。宦官悠然自足,站定在院子中央,伸手一指,无数弩箭齐发。 第59章 “跑!” 那是宜王的怒吼。他是王,他的号令就是王命,无人敢不遵。而就在无人再注意的此时此刻,韦练被捆缚的手一松,回头看时,是李猊将捆缚她的麻绳一道划开。康六手上的麻绳也掉落。三人比鹞子还轻快地翻进庙门内接着将门狠狠推上,耳中响起无数弩箭穿透木板的声音。 如此密集的弩箭,宜王没有存活的可能。韦练意识到这点时,原本就忐忑的心沉到底。短暂却恐怖的寂静中,她想起曾经与宜王见第一面时那个绝艳的侧脸,以及他半是装可怜半是威胁地提出的让她保护自己以得到秦延年真相的盟约。 但现在长安最尊贵的皇子为保护他们,像条狗一样被射杀。 韦练将牙槽咬得咯吱咯吱响。 杀。 佛陀看不见、听不见,没有脸,没有手,因此也无忧无惧,不喜不悲。 但如若能看见,能听见,有脸,有手呢?怎能眼睁睁看着而什么都不做、耳朵听着却装成没有听到。 她一定要杀了鱼中尉,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哐当。 院门就在此时发出一声巨响,是神策军在用大木撞门。很快他们也要像狗一样被杀死了,没人再能阻挡得了他。她猜错了,《十美图》里的女子们会不会全数死亡不重要、什么时候死,也不重要。他已经从杀死掌管南衙的裴相和掌管长安第一大寺主持之中得到了他想要的,而宜王的名声也因那些似是而非的民谣而就此败坏,人们暗暗地相信,若不是皇城中要穷尽四海之美人为皇子选妃,而准妃子们接连死去又恰巧中了谶言,那么最终若长安陷入战乱,则必然是那个祸水的原因。 为谁安上“祸水”的骂名,甚至不必要见过那人的脸。 哐当。 大木仍在撞门,韦练却抬头向房梁看去。那里因此前为抬下吊死的人而临时拆除过几个木头,而在剧烈撞门中,破庙里的所有木头都发出吱嘎吱嘎的松动声。 等等。还有一种声音,被掩埋在那些剧烈声响中。 韦练不再堵门,反倒转身往相反方向跑去。李猊回头看时,她已经将耳朵贴在后墙上。 无面,无手,无头。 不喜,不怒,不忧。 那是崔三娘的声音,她哼着轻柔的儿歌,在后院逡巡。 与此同时,远山里传来轰隆隆的声音,如同雷震。 终于,韦练意识到什么,回转身拉起扔在原地堵门的康六和李猊,向后墙撞去。 而几乎就在同时,庙门被撞开、山洪从山顶冲下、遮天蔽日,仿佛开天辟地时的滔滔不绝,覆盖密林、淹没折柳村所有人家与房舍,把那些阴暗过去都永远埋在水中。破庙的后墙也在山洪中被冲垮, 不知过了多久,安静的水流上漂浮着一条银色怪鱼,像神策军的徽章上的摩羯鱼那般面目狰狞。 韦练在水中浮沉。 她忘了自己在魏博镇最不会的就是凫水,毕竟河朔三镇尽是旱地,她只会梁上轻功、入水就双腿如秤砣般直直地往下坠。 在溺水的窒息感中,有人抱着她往上浮,臂膀有力、呼吸熟悉。迷糊中她张嘴,吐出的却是气泡。窒息感越来越强,她下意识挣扎,抱着她的手臂就略微松开。被抛弃的恐慌登时占满她心口,却只能吐出更多空气。 直到赖以活命的气流再次从唇齿灌入,她抱紧李猊,唇边终于呢喃出梦境里几次三番要想起,却未曾想起的某个故人的名字。 “伯云。” “伯云阿兄。” 作者的话 寡人有猫 作者 06-23 本卷完结,下章番外讲点秦娥王十五娘和狐狸小孩“老幼妇孺”杀手组合的过往故事及作案复盘。*ps.宜王没下线*p.s.本章无女孩子死亡*关于本章露脸的怪鱼/摩羯鱼设定,是本卷的浅架空唐传奇内容,可简单理解为受地底大量矿物辐射而变异的淡水鱼类,长相类似于古代传说生物“摩羯鱼”,又称“摩伽罗鱼“。摩羯鱼是印度神话中的一种神鱼,通常被视 为河水之精,具有翻江倒海的神力。它的形象在佛教中被吸收,成为水中鱼王,常与河神的概念相结合。东汉起就有关于摩羯鱼的壁画和诗歌等。 第63章 ☆、狐狸公子番外篇 韦练摸着还在疼的额头从床上爬起来时,恰看见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很真诚的康六。他几日没刮胡子,上撇的胡须像个波斯人那般横在嘴角,让她险些没认出他是谁。 “韦练!你终于醒了!” 康六瞧见她眼皮颤动时就把人抱住,嚎啕大哭,大有种给她上坟的架势。韦练等他哭完才把人推开,摸着额头问。 “李猊……李大人呢?” “天还没亮就去宫中述职了。”康六抹了抹眼泪,终于能正常开口:“你不晓得,你睡了三天三夜,连呼吸都没有。众人都当你死了,连寿材都备下,都被李大人挡了回去。他硬说你没死,在床前不吃不喝地看守,连我都不能来探望。若不是今早”,他停顿:“今早圣上亲召,就算是玉皇大帝来了他恐怕也不起身。” “圣上亲召?”韦练在康六这一大串里,首先捕捉到这几个字。 “是啊”,康六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只能先应了一声。 “宜王殿下、那个老不死的鱼中尉,还有案子相干的几个人,都不见了。我自小会水,那邪了门的山洪之后,就捞上来你们两人。” “不见了?”韦练立即坐起身。 “唉唉唉你慢点,李大人走之前吩咐过我,若你有个好歹,我刚保住的脑袋又要搬家了。” “你说宜王不见了,是尸骨无存,还是……” “不见得。”康六摇头:“当时你我尚在那破庙之中,或许并不晓得外头有何事发生。兴许,宜王没死呢?” “怎么可能。”韦练捂着额角:“中了几百根弩箭还不死,你当他是铁打的。” “记得当时我在装疯么?”康六终于讲到最想分享的部分,先清了清嗓子,声情并茂地开口:“还记得那夜大佛倒塌,你们两个自破庙中不见踪影么?彼时我坐骑中箭,不过瞬刹的功夫就寻不到你们,只能留几个人在庙门前值守,余下的人将折柳村围住,一户一户地搜查。我猜测你们未曾走远,便着意在附近山中寻找。谁知恰在此时有个兵士在折柳村中寻到了一处颇为怪异的宅院,打开时,你猜怎么着?” 他凑近了韦练,撑开双手比了个形状: “那小院瞧着不起眼,却有个地道通往地下河,地道入口处有个坑洞,放着堆成山一样的狐狸面具,还有许多尚未来得及做成面具的动物皮毛!我数过,刚好够十三驮马帮和驼队运送货物的计量单位的重量!” 韦练打了个寒噤。 她知道,那就是她与李猊在山里迷失在幻境中时所听见的故事,那个宅院便是被称为“阿芜”的孩子所住的宅院。有多少狐狸面具,便意味着有多少运送毛皮的客商路过长安、落脚在折柳驿后,被村民骗着杀害,尸骨永远埋在山中。 “我留了些人手清点货物,自己往地下河道深处走。凭着从前查案的经验,我晓得这河道定与你们此前在西市被绑的布肆有关。刚走了不到几里地,便听见那地底有十分的声响,不似人间物。” 韦练不语,听康六咽了咽口水,才继续往下说: “我说了,你一定不信。那底下养着怪鱼。龙头鱼身,口带尖牙,叫声又像狐狸,又像婴儿啼哭!御史台的兄弟们听了都烦躁不安,甚至于互相扭打起来!我瞧见不对,便立即命他们上岸去,自己又往深处走了走。” “你为何不会被那声音扰乱心智?” 韦练打断他的讲述。 “我啊”,康六似乎早等着她问这个问题,骄傲地挺了挺胸脯:“你忘了我自幼在西市长大么?那东西我早听西市的波斯老者们讲过,叫‘摩伽罗鱼’!你们大唐管它叫‘鲛人’,在西海之滨,它亦被称作‘海妖’,听其歌者,无不起思慕往事追怀死者之情,乃至于幻象缠身、迷狂至死。”此处将唐朝流行的摩伽罗鱼形象与西域海妖传说进行了叠加。关于海妖塞壬的传说,唐人所编《晋书》时期已传入中国:甘英入海,船人曰:“海中有思慕之物,往者莫不悲怀。若汉使不恋父母妻子者,可入。” “有这等事。”韦练专心听康六的讲述,频频点头。 “初时见到那东西,我便安了个心眼。将余下士兵都驱离河道之后,我在耳中塞了棉絮又进去一趟,这回不受那怪声所扰能走得更深,未出几里,便在河道墙上瞧见了刻字。” “那刻字字迹工整,年深日久。写的是”,他看向韦练,严肃道:“东海郡一桩陈年旧案。” “与‘曹娥投江’有关,是么。”韦练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对。约摸十年前,长安兵乱,接着便是灾荒。东海郡也民不聊生,只能鬻儿卖女换取粮食。彼时,东海郡出了个极邪门的宗派,沿途广纳灾民,说的便是‘狐仙降世,天下大乱’。人称其为‘百花杀’。这宗门一度昌盛至极,凡有河道处,皆有拜入其门下的信徒。接头的暗号,便是手拿金刚杵的药师佛。” 第60章 康六看向韦练: “若河道里所刻的字都是真的,便是说,凡有此佛处,皆有‘百花杀’的信徒。” “那刻字接下去写的是,‘百花杀’在东海郡布施千万,但若要加入‘百花杀’成为其宗门的掌事,必须舍弃身上一物,以奉药师。” 韦练点头。 此前大奉先寺沙门案件中不能理解的线索此时都串了起来——断指、坠楼、弃手、毁面、割喉。只一个还可以说是意外,但每个都如此……便不能说是完全的巧合。而现在的长安城里,按照《药师经》通行的程度,几乎家家户户都会供奉药师佛,究查起来无异于大海捞针。如果这环环相扣的事件是从十年前开始发端的,那么一切便也可以说得通。 “接着,那刻字便换了个人的笔记,歪歪斜斜,好似年幼初学字之人所刻。”康六继续:“写 的是数年前在折柳驿来了一伙东海郡的灾民。为首者乃是四位东海郡某村的耆老,说是此处有妖物,借口屠光整个村庄。但村中也恰遇灾年颗粒未存,那些灾民便以原村民的人肉为食,掷骰子决定吃哪一户的尸身。彼时,折柳村的破庙便是屠场。灾民拆毁村中铜器,熔铸了手持金刚杵的药师佛。直至吃到最后一户,发现那是个死去多时的女子,女子尸身已冷,怀中抱着的孩子却尚有余温。” “那孩子不足六岁,村民将其带到屠场时,地底传来奇怪声音,似是婴儿啼哭。接着药师佛震动,落下铜泪。” 康六停顿:“此事现在想来,当是地下河水上涨,碰上了地震所致。” “但村民大受震动,认为留下此子乃是上天的旨意,再加上他年纪尚小,不能记事,便留了这唯一一条命。这孩子初时不会说话,村人都以为是哑巴。如此三年,东海郡灾民已在折柳村扎根,有人强抢了临近村落的女子为妻,那被抢来的女子受尽苦楚,只有那孩子对她屡屡救助,女子便拿她当做阿弟看待,并告诉他,自己姓崔,有个妹妹年少时即被选入先帝公众,生死未卜。而此时长安再逢兵乱,折柳村的男子们也被征召去做苦役。而有一队河朔客商来折柳驿暂住,见女子独自居住,便心生歹意……杀害了她。” 韦练沉默。 这一幕像极了数日之前折柳驿案发时,她在院中所见的场景。彼时地上遗落了银簪,那簪子属于秦娥。在那之前的夜晚,究竟发生了什么已经无人知晓。 “次日,折柳驿大门洞开,村民发现昨夜的客商悉数死在当场,死状十分奇诡——没有外伤,面目狰狞。在院里,他们还瞧见一个狐狸面具。”他看着韦练:“此时,那孩子便出现在门口,说他是药师佛再临,能救他们于水火。现下如此多的河朔客商死在村中,若他们报官,此案定会牵连到折柳村。不如将尸体藏匿,而他恰巧知晓一个最好的藏匿之处。” “地下河。” 韦练接话。 “对。”康六点头:“他们将尸体搬到了地窖,又顺着河道搬入山中,埋在树下。不久,尸体便悉数腐烂,再难辨认。而客商们留下的皮货则悉数被村民们瓜分,获利甚多。” “在村民得意之时,少年独自将死去的女子尸体留在地窖中,以冰块封存。地下阴冷,又有怪鱼出没,只有少年可以自由出入而不受怪鱼干扰。而他从不贪取皮货,只留些许皮毛做狐狸面具。村民不解,却也不敢不由着他。自那之后,一旦有带着大批皮货的客商途径折柳驿便会离奇失踪,久而久之,便有了狐妖的传闻。村民从不知他在折柳驿那狭窄院落中施行的是何等诡异术法、能让一队彪形大汉全数惨死,又无人敢窥探,如此三年。” “直到秦娥一行人来到长安。” 韦练低下头,心绪飞转。 后续的事情她已经猜到——秦娥与王十五娘都出自东海郡,早年是如何相识的已不可查证,但她们显然在长安早有联络。秦娥是因孝顺而东海郡知名接着被选为准王妃,而王十五娘与她的身份天差地别,两人却形影不离,且都外貌如此奇特——是因为他们都是“百花杀”的一员。 秦娥来长安之后才斩断右臂,她加入“百花杀”时间不算早,却有代号“佛龛”。王十五娘的脸或许也是在几乎同时变成了那副模样。或许,就是在同一夜—— 十三个客商来到折柳驿、最终惨死的那一夜。 她们两人也意外地住进折柳驿,遇见扮做狐狸的少年,加入了村民们原本的“百花杀”宗门并参与了杀人计划。 但在这计划中间却发生了某个变故,是什么变故,能让少年放弃运走客商尸体而逃跑、直接导致第二日惨案被报官? 这其中有哪个角色,时时参与其中却尚未登场? ——是崔三娘,和那个已经死在山谷里的“白大人”。 此前刻字也提到,那位曾经被抢来折柳驿,又被途径客商害死的女子也恰好姓崔,她那个早年入宫的妹妹,会不会就是崔三娘?看她与少年的感情之深厚,或许,在秦娥和王十五娘来长安之前,她就已经和少年相认。 因为他们有共同的、已经死去的亲人。 或许,那夜是崔三娘或“白大人”的出现打断了他们将死去客商转移到地下河再偷偷处理的行动。逃走之仓促,从秦娥遗落的发簪也可以看出。但她们并未真的离开长安,而是留在西市,从地下河道往返于折柳村和城中。在这段时间里,四位村中耆老也就是当年屠村的罪魁祸首被人发现吊死在庙中。 或许,是秦娥与王十五娘的到来,让少年终于可以执行他真正的“复仇”计划。 他知道折柳村地下河道的秘密,也知晓通往的山谷深处埋葬的不光有尸体,还有村中磁铁矿。如若这秘密被捅破,他可以借更高处某只手杀死所有村民,自己也可全身而退。 但最终少年死了,死前讲了一番奇怪的话。 或许是他已经腻烦了人间所见到的种种,又或许他与“百花杀”的信徒们日夜待在一起,心中已逐渐相信了那些鬼话,相信自己的“死”可以将母亲从水底托起来,永远漂浮在天上。 “故而我便知道,秦娥一行人定不是一般二般的歹人,不光会用蕈子做毒汤致人胡言乱语,还会用怪鱼扰人心智。待从地道里出来时便多了个心眼,提前服用了解毒药。谁知出来时撞见的不是‘百花杀’派来的歹人,却是鱼公公那个更大的歹人。” 康六终于一股脑把话说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 哐当。 木门被推开,李猊穿着朝服站在当地,双眼直愣愣地望过来。韦练沉浸在推理中,完全没有意识到他的出现。 “大、大人。” 康六见是他,立即起身。而李猊纹丝不动,用含义复杂的眼神看着韦练,那眼神既是狂喜,也是悲伤。 第64章 ☆、黄粱镜01 城东,升平坊内,美人正在对镜梳妆 。 此时已是深秋,窗外有一丛盛开的菊花,倒映在铜镜里,人面与花盏相映,分外美丽。 她穿着长安城最时兴的石榴色夹缬裙,云鬓高耸,正往眉心贴着花钿。书案上放着一卷诗集,用白玉镇纸压着的地方,是首墨迹未干的新诗。 洪崖差遣谈话来,检点芳丛饮数杯。深紫浓香三百多,明朝为我一时开。原诗为唐代翁承赞的《擢探花使三首》,此处借用。 美人贴完了花钿,染着蔻丹的手指摸上诗句题款的一行字。《擢探花使》是诗名,这首诗作是由去年的新科探花所作,名字是白显宗。 并非出身五姓七望,也没有什么朝中的靠山。却凭借诗名和那张俊俏的脸博得皇帝青眼被钦点为探花。曲江池游宴上她远远地瞧见过他即席赋诗的风姿,虽则是去年的事,却在她心中引起剧烈震荡,直到今天。 ——直到今天,她凭借自己县主的身份与身为贵妃的姑母之威名、让那位探花郎休掉原配之后在家中等待与自己定下婚约,却得知她已被画进《十美图》、成了宜王的备选妃子而婚事告吹,自能委屈做她的入幕之宾。 是个有魄力、知好歹,心狠手辣的男人。这样的男人在长安不少,可真正能抓住机会平步青云的不多。她就是他的青云,但如若他起了旁的心思,她也能晃一晃衣衫,把他从云端抖落。 美人在铜镜中整理鬓角、手指抚摸上那只金凤钗。来自姑母的赠礼总是如此贵重且合心意,她姓杨、姑母姓杨,而天宝年间那位倾国倾城的贵妃也姓杨。弘农杨氏这四个字能保她一生富贵,她这辈子无需向任何事、任何人低头。 包括那个白显宗。 听说他近日行踪诡秘,似乎是在长安私下置办了宅院,安顿他那被休弃的原配。 美人脸上浮起一丝冷笑。 装什么好人?既想要天家富贵,又想要不抛弃荆妻的声名。最后好处都是他来得,骂名让她这个县主担。就算……就算她即将入宫嫁给宜王,可宜王光是备选妃子就有十人,她不过是需要被家族推上去的棋子,怎能为此舍弃自己的享乐。 第61章 那个愚蠢的男人,当真以为她入了王府他就能得自由么?可笑。 她拿到手的东西,就算毁了也不会再给别人。 美人抚摸着桌边的金菊。刚插好的新菊、根部被齐齐切断,每过一个时辰就会有侍女来喷水,确保其新鲜美丽。她要的就是这新鲜的几个刹那,为此不惜代价。金菊旁供着一尊纯金小佛像,手持金刚杵,面容悲悯,像在嘲笑世人的无谓奔忙。 *** 笃笃笃。 三长两短的敲门声,是她与探花郎私会的暗号。县主立即起身,缓缓走向漆金屏风。她已经提前将下人们全部骂走,没人会知道今日今时他来过。毕竟现在她的身份是待嫁的王妃,若私会探花郎的事被有心者告发,势必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门开了。面如桃花的男人站在门后,向她恭敬行礼。几日不见,他还是玉树临风,好像朝堂上那些勾心斗角对他未曾有半分折损。县主满意点头,将他迎进卧房,随即紧紧合上了屏风。 屏风后是一条只有她知晓的暗道,通往西市的水渠。多年前升平坊这处宅院被买下后,连同这暗道一起就成为贵妃私产的一部分,后来赏赐给她作为待嫁的私宅。自从长安城中频频出了怪事、且那怪事听闻还与《十美图》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之后,北衙派来的守卫就多了许多。她不胜其烦时,想起了姑母告诉过她的这条密道。 男人气喘吁吁,想必是想见她心中急切。县主怜惜地摸了摸他的脸,男人立即低头搂住她的腰,把人揽入怀中,接着便是绵长的亲吻。这突如其来的吻让她心脏砰砰地跳,于是闭上眼睛享受探花郎难得的主动。 窗边、菊花簌簌摇晃。不多时后,县主慵懒地靠在榻上,欣赏探花郎穿上外袍、在午后辰光中背脊美丽健壮。 很好。 她手指抚摸着软榻上绣的牡丹花。 下个月便是原定的成婚吉时,她即将成为王妃——怀着探花郎的孩子。这便是她的计划,只因听闻宜王是个病秧子,且很受贵妃管辖。她需要一个完全听命于自己的男人,那么出身寒微便不是缺点而是长处。 “县主。” 男人回头,系上蹀躞带。方才她太过急切,没有看到男人衣衫角落暗红色的陈旧血迹。那不是他身上的血。他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开口。 “在下恐怕……近日要离开长安一段时间。” “离开长安?为何要离开长安!” 美人立即坐起,秀眉挺立。 “在下家中有人过世,已向翰林院告假。不日便回,请县主勿要挂念。” 他提到“过世”二字时,嘴唇干涩、话语并不连贯。但气头上的县主并未发现这些细节,她随手拿起书案上的纯金佛像砸向男人。竟敢、他竟敢不经过她的允诺、私自离开长安,打乱她完美的计策。 哐当。 钝重的佛像没有砸中他的头,却堪堪擦着额角划过,留下一道赤红的血痕。 他破相了,最引以为豪的脸被留下了难以愈合的丑陋伤口。 男人回头,向县主怒目而视。 她哪里经受过这等冒犯的注视,立即披衣下床,抬手要给他一巴掌。而对方却转身弯下腰,缓缓地拿起那尊佛像。 染血的脸上像波纹般漾开的、是绝对的杀意。 *** “这五人,便是《十美图》余下的五人。都在京城,住处受禁军看管,闲杂人等不得出入。” 御史台书房里,韦练站在矮桌前,手指在画上。长卷展开,边缘的白玉轴血迹黯淡,但仍旧刺着她的眼睛。画上除了已死的裴相之女、僧伽罗国冒充回鹘公主的女子,还有失踪的秦娥、王十五娘和崔三娘,便只剩下五人。 “此五人中,最尊贵者有二:清河县主杨华,与河西节度使之女王遇仙。余下三人,柳氏出身剑南,其先父曾是剑南道节度使帐下录事参军,颇有文名。可惜家道中落,年过二十仍未婚配,不知为何被画入十美图册之中。另两位,乃是一胞双生的姐妹,名字是……月娥和日娥。” 韦练说到这里,看向李猊:“我与康六查到,那一对姐妹相貌酷似,性格却截然不同。出身岭南,是静海军节度刘玄策去年往长安给圣人贺寿带来的。贵妃专为她们在升平坊的东宫药园开辟了宅院居住。现下看来,这五人里,县主与节度使的贵女府上原本就有家丁和禁军把守,应当无需太过担忧。但那柳氏与两个岭南女子在长安无亲无故,恐怕要多增加些人手。 她说完看向李猊,他拿起茶盏啜了一口,沉思片刻,就点头。 “便按你说的办。” 韦练抱臂看他,终于大胆说出在心里憋了好几天的疑问。 “李大人。” “为何你这几日来都不用正眼看我,是我又做错什么事了么?还有这个”,她做了会心理斗争,还是从身后拿出一条夹缬裙,放在桌上。“你送我这个,是什么意思?” 李猊手握着茶杯不说话。 自从她醒来之后,两人的关系就变得十分微妙。连迟钝如康六都看得出,他对韦练的关心超乎往常,且带着些莫名其妙的心虚。 例如他借康六之手、特给她在御史台收拾出一间卧房。原先她当真支了个榻在杂物房凑合,现在的住处虽则也没差多少,却比之前干净便利许多。不久,她又发现房中多了许多伤药、补品之类,问康六,康六只挠头,说是自己做药材生意的六叔来长安看他送的礼。这些都不算什么,当她某天在衣箱里翻出几套自己根本没见过也没买过的女子衣裳所用的时兴布料时,康六终于编不出假话了,破罐子破摔地往御史台书房一指,把李猊卖得干干净净。 “都是大人吩咐的。”康六视死如归:“你去问他。” 这便是今日书房议事的前因后果。 此时人赃俱获,李猊看着那翠绿嫩黄花鸟纹的夹缬裙,目光徐徐往她身上移。半晌,终于开口。 “不好看吗。” “这与好不好看有什么相干!”韦练没被他的逻辑绕进去,手指敲着桌子:“不是说好了不提在、在折柳村的事了么?” 她说完这句有些心虚,咳嗽了一声。李猊低眉笑了笑。 “原来你还记得有那桩事,还以为你都忘了。”他说完,又颇为委屈地侧过脸,喉头滚动:“我可都记得。” “你!” 韦练对这种厚脸皮的对话毫无招架,只能对他怒目而视。但这种虚张声势在此刻更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李猊伸出手,捻起那块轻薄的布料,语气很是萧瑟。 “不要便还我,没什么要紧。横竖是我一厢情愿,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韦练眼睁睁看着他把那漂亮料子收回去,又有点不舍,目光黏在那上面。李猊瞧见她的视线就停住动作,向前一步低头。在她未曾注意的角度,眼神小心翼翼到有些卑微,开口却仍旧是平日里讨打的语气,还带着点只有她能听懂的意思。 “怎么,想要?” “我不要!” 韦练心中警铃大作,扭转身就要走。李猊攥住她手腕,狭窄书房里,案桌咯吱一声,她就被卡在堆成山的案卷中央。 “别动。” 他低头嗅闻她脖颈。 “我好像……当日的茱萸酒里毒药尚未褪尽,余毒所致,抱一会,一会儿就好。” 韦练按在桌边的手攥紧,接着缓缓放开。斜阳照在两人头顶上,毛茸茸的余光带着暖意。 哐当。 门就在此刻被打开,康六看到的是摔倒在地上的李猊与手忙脚乱整理头发的韦练。她理完了才假惺惺地去扶李猊:“唉哟,李大人,你怎的这么不小心,在书房还会滑倒。” 李猊咬着牙起身,很是大度地笑笑,接着没好眼色地看向康六。 “有事?” 康六抹了抹额头上的汗,脸上挂着命苦的笑。 “有事,大事。” “咱派去的人约摸两个时辰前往清河县主府上查看时才知,县主今早死了。” 他掏出怀里盖了火漆的印信,交给李猊: “说是起早滑倒、头磕碰在佛像上死的。但府上的人……不准我们验尸。” 第65章 ☆、黄粱镜02 “为何不让验尸?” 成堆的卷宗里,韦练接过格目验看,而康六偏过脸,假装没有看到上司哀怨的眼神。 “既然不让验看死者,如何能确认县主已死?”韦练合上格目,对李猊点头:“走,去升平坊。” “北衙的人在看、看着。”康六挠头:“我刚进去便被拦下,说是……宫中的意思。” 李猊和韦练听闻此言,都陷入暂时的沉默。 当今最受宠的贵妃是清河县主的亲姑母,自从秦延年之死与裴相府邸被烧之后,宫中就给清河县主加派了护卫,身穿明光铠的禁军将县主府围得水泄不通,连飞过的鸟雀都会被审视一番。现在《十美图》案件未破,县主死后又不让验尸,这旨意还是来自宫中,韦练越细想,越不寒而栗。 第62章 但贵妃没有陷害县主的理由。相反,如今圣人春秋已高,最有可能当上皇帝的人又是自己亲生的宜王。假如能让清河县主做妃子,那便是亲上加亲,贵妃在朝中的地位就根本无人可以撼动。 那么,宫中下令要求不验尸的理由究竟是什么? 她低头沉思,忽而想起某个大逆不道的可能。在平康坊常有这种事,但皇家也会如此不加避忌地乱来么?在宜王失踪、圣人悲伤忧虑到无法上朝,且县主府被围成铁桶的此时此刻。 “无论如何,得先看到尸体。” 她终于开口,目光炯炯看着李猊: “大人,你定有办法,是不是?” 李猊:…… *** 数个时辰后。 三人在升平坊外下马,不远处便是清河县主府,高耸巍峨的楼阁、层叠绵延的假山气势恢宏,远远在坊墙外便能看到。 “真气派。”韦练啧啧感叹:“若成日在这等神仙洞府里待着,不知还能有什么烦恼。” “贵逼人来不自由,龙骧凤翥势难收。”引用自唐末五代诗僧贯休《赠钱尚父》,此处时代略有提前。 李猊四顾坊外: “昔日玄宗皇帝一日杀三子,李家对亲生骨肉尚且心狠手辣,更何况其他。” “身后事有何要紧”,她叉腰:“若县主招我做驸马,就算日后要杀我的头,也比籍籍无名一辈子强。听过那首宰相李泌作的长歌行么?天覆吾,地载吾,天地生吾有意无。不然绝粒升天衢,不然鸣珂游帝都!” “好。”李猊负手微笑点头,很有些她说什么都对的意思。韦练原本等着他讽刺挖苦,这下反倒气短,甚至红了耳朵。奇怪,李猊最近很奇怪。就算是在折柳村因为茱萸酒惹出那等事之后,他也未曾像这般毫无理由地待她有十二万分的耐心。这情况就像是—— 就像是他欠了她什么一样。 难道在山洪发生之后,又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事发生? 但还没等韦练想清楚,思绪就被李猊打断。 “如今鱼中尉下落不明,南北衙群龙无首,圣人又头痛风疾无法视事。这不许验尸的口谕,恐怕是出自贵妃。”他压低了声音:“不能硬闯,便只能走些旁门左道。” “什么旁门左道?” 韦练凑过去: “我与康六引开卫兵,你瞅准时机溜进去,瞧瞧停尸的地方在不在县主府中。若无尸体……再做旁的猜想。”说完他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事到如今就无需再隐瞒你的功夫了罢,韦十三。” 韦练打了个激灵,不存在的猫尾巴再次竖起,有种祖宗十八代都已经被李猊查出来的感觉。但男人此刻的气息并不危险,韦练甚至有种他有把柄在自己手中的绝对安全感觉。但这感觉从何而来,她想不通。幸好,她也是个笃信琢磨不通的事就先放着、过会儿麻烦会自己消失的人。 “唔。”韦练装傻:“那你们要如何引开卫兵。” “无需担忧。” 李猊笑笑,给她指了个方向便飞身上马。 “两个时辰后,此地见面!” 韦练有些无奈地目送李猊很是潇洒地远去,摇摇头找了个地方暗中观察情势。他指的这个藏身地点确实巧妙:升平坊地处乐游原之西,是长安城里的制高点,故而权贵们爱在此处置办田宅、营造园囿。除了清河县主府,附近更是冠盖如云、甲第连绵。独有她待的地方是个小小的佛寺,虽则香火不旺,却足够不引人注意。佛寺后院有座佛塔,可以登临查看远处异动。 等等,佛寺。 韦练心中悚然一惊,回身就从屋檐快步走进佛寺院内。此处仅有三进:弥陀接 引殿、观音阁、佛塔,最后是牟尼殿。越靠近最后的佛殿,她的心跳得越快。终于,在最后一重殿堂逐渐显露真容时,她心中轰然作响。 牟尼殿中央是尊鎏金药师佛,手中尖利法器戳向天空。 “施主。” 这声音从她身后响起,韦练立即回头,瞧见个身穿僧衣的沙弥在向她施礼。 “有位香客,想见施主一面。” 沙弥低眉垂目,看着很是恭敬。 “见我?”韦练指自己。 “是。”沙弥仍旧低着头:“请随贫僧来。” 虽然疑惑,但好奇占据了上风。韦练步下台阶,跟随沙弥往后院走。没想到后院除了佛塔还有花木和大片禅房,比她想象的宽阔许多。 “兵乱后,长安三千寺庙仅余数十,此庙彼时也仅剩残砖破瓦。幸而遇到几位香客,常年布施,本庙才有今日造化。”沙弥见她左顾右盼,就不紧不慢地解释。 “你们也供西凉旧像?”韦练开口。 “什么旧像。”沙弥摇头:“贫僧只知礼佛,其余的,一概不知。” “到了。” 沙弥站定,向前一指。那是座小佛堂,门虚掩着。她走进去掩上门,才见里面停着一口棺材。 四下漆黑,棺材前燃着两盏长明灯,烛火幽微,照亮佛龛里佛像的脸。那是尊纯金的佛像,工匠技艺卓绝、造型静美,韦练却不知为何越看它越觉得毛骨悚然。 “施主。” 佛龛后,忽而响起个沙哑声音。她从前做杀手时遇到过——是为了遮掩真实身份吞了炭,彻底将嗓子弄坏才有的声线。 “若想知晓县主之死的真相,便不要往佛龛后走,听吾讲完。” 那沙哑声音在烛火里摇曳,就像是佛像低语。 “此处所停的,是个无辜之人的尸首。你要替他报仇,为他洗脱罪名。否则……” 声音停顿,忽而发狠地提高声量: “我定将长安焚尽,让你们都替他陪葬!” 韦练不为所动,她向前走了几步,动了动棺材盖板,发现并未上钉,便一把掀开。 哐啷一声,伴随着沉重木板被挪开,一张俊朗却也可怖的脸浮现在眼前。 那男人已经没了呼吸,脸上有道长且深的疤痕。他双目未闭,在咽气之前仍旧不甘地瞪视着天空。 第66章 ☆、黄粱镜03 古庙里诡异地安静。 韦练自西向东、绕着尸体转了个圈,接着伸手入棺先去验看死者呼吸,继而按压若干穴位、拉下眼皮查看乌青,掰开手指查看指缝。在做这一切时,她身后的佛像一直悄然无声低头看着她,而韦练泰然自若。 直到她伸手要去扒开死者所穿的绯红圆领袍时,佛像后那嘶哑的声音才再度响起。 “不准动!” 韦练眉毛挑了挑。 “不动我怎么验尸。” 说完她就两下解开圆领袍的领口、赫然三道鲜红抓痕在他胸膛上出现,那抓痕显然来自某个女子。她低头闻了闻,旋即眯起眼,用指甲沾了些血迹放进证物袋中。 菊花香气。 韦练目光继续往下,又发现许多抓痕和其他暧昧痕迹。起初她还没反应过来,直到意识到这是什么痕迹之后,耳根有些微微发红。 从前验尸多验的是仇杀,这回倒好,仇杀加情杀,还是新鲜的情杀。御史台的活儿也是越干越有了。她硬着头皮继续验下去,再没有发觉其他异样,也没发现身上缺了什么部件。如此看来,应当位于额角那道锐器击打的伤疤便是致命伤。伤口流的血浸透了男子半边衣裳,让原本漂亮的脸分外狰狞。 她拍拍手起身。或许是低头太久加上太早醒来,面前一阵昏花。恍惚间眼前闪过一个影子,虽然只有刹那,却让她从头到脚窜过一阵凉意,原本的困倦也被驱赶得无影无踪。 那是个顶着狐狸脸的妖物,穿着寻常男子的衣裳站在佛像后,眼里带着要将她敲骨吸髓的仇恨。 那眼神她这辈子都忘不了。 是原本应当已经沉入水中喂鱼的“白大人”。 噼啪。 远处天上忽然响起一声近似惊雷的声音。她抬头从庙门外看去,恰能瞧见升平坊外升起一朵红云,像是炼丹炉里火药炸开才会出现的异状。 “祥瑞!红云,是祥瑞!” 升平坊内的住户们一个个地都停下手里的活计看热闹,而韦练想起李猊的吩咐,看看天色,居然已经过了接近一个时辰,想必这就是他所说的计策。如此想着,她最后瞧了那尸体一眼,就越过门槛向清河公主府邸奔去。 而在佛像背后缓缓走出一个白衫身影,他拖着沉重身体,双手按在尸体眼睛上,将男子瞪着的双眼彻底盖住,接着,黑暗再次顺着棺盖笼罩了那具尸身。 *** 火药在坊内一个接一个地炸开,守着坊门的卫兵们眼睁睁看着红云逐渐逼近升平坊,却手足无措。韦练顺着指印在巷道里飞奔,直到火药最终在清河公主府的后院引燃,彻底将原本就混乱的场景变成一锅粥。 原本守在门外的卫兵们听见宅院里侍女们的求救声,思前想后还是打开门预备灭火。而韦练在逐渐暗下去的天色掩蔽之下攀上房檐,顺着屋顶矫健地飞奔。 第63章 亏得此处住的都是富贵人家,房顶修得飞檐深远、又宽又平,用的瓦也都是上好青瓦,不会让她踩空滑落。韦练感叹着长安就是大气,手已经攀爬上最后一道檐墙。檐墙外恰有一队卫兵走过,盔甲咔哒咔哒碰撞声仿佛就在她耳边。她后背贴着墙安静等待,直到悄无声息后,才一个翻身跳进墙内。 面前黑影里却站了个人。 她刚要拔刀,那黑影却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接着飞奔近前,摘下覆面的布兜。 “是我。” 李猊的眼睛在她身上逡巡。 “怎么来迟?方才可遇到麻烦。” 韦练摆手。她知道自从大受圣人信赖的鱼中尉失踪后,御史台就被迁怒。再加上折柳村之后同袍折损大半,甚至没有多余人手可以在此时此刻被派去搜查方才那寺庙。换句话说——除了她 与康六尚可掉得动,如今的李猊,已经是个半只脚踏进大狱的戴罪之身。 李猊见她不说也就不再问,转头指了个方向,两人便贴着墙,往火光相反处走去。 “听闻后院是县主常居之地。你先进去,我在门外等。若有情况,立即离开,勿要迁延,晓得了?”他在黑暗中开口,韦练穿过月洞门走进花园,扑面而来的菊花香让她浑身一震,回头时,李猊从外侧将月洞门虚掩上,最后朝她投去肯定的眼神。 而韦练的手攥紧又放开,也朝他点了点头,就往花园更深处走去。 月光照在大片大片菊花丛里,黄金铺地、漫无边际。风吹过时,黄金海洋就安静地翻涌。这不似人间的景象却因主人的猝然逝去而平添几分寂寞,只有她这个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在沿着花丛里的小径潜行。 前面就是县主平日里的别院了。她猫着腰从窗口探看,先瞧见的是妆台,接着是铜镜,最后是—— 她一声惊叫噎在喉咙里,差点没有后退两三步。 面前的女子岿然不动、栩栩如生,端着铜镜坐在妆台前,却早已没了声息。 她怀中抱着一丛深色菊,但仔细看去,那菊花却根本不是深色,而是染的血:来自死者腹部的血。 她是被锐器戳穿腹部而死,又在尚未尸僵之时被摆成这个姿势。为何会如此?这姿势又有何含义?无人知晓。韦练强忍着恐惧和恶心,绕到她身后验看伤口,发现那刀是从身后穿过、或许是趁她毫无防备之时,下手利落残忍,是经验纯熟的刺客。 刺客。 韦练面前又闪过那张狐狸脸,不祥的预感再次出现。 佛堂里莫名死去的男子、声称要血债血偿的神秘人,貌似都与眼前这死去的女子相关。她手指上染着蔻丹,蔻丹尚余血痕,根据她草草画就的尸形图来看,恰能与棺材里死者身上的抓痕对应。再加上她的面貌与《十美图》里分毫不差、应当就是清河县主本人。那么,男子似乎是她的情夫,情夫被杀,自己也死于非命,如此看来,宫中不许御史台验尸的原因,她已经猜到了八九分。 只要她能将清河县主的尸身带回去仔细验看,一切就会水落石出。 砰咚。 屋外有石子声音响起,韦练猫腰藏好之后徐徐抬头,瞧见月洞门微微敞开,便溜出去。直到看见李猊的身影仍在门外,心头大石才落地。 “如何。” 他低头询问:“要快些走,卫兵马上回来。” 韦练揪着他的袖子,拼命眨眼博同情。 “我有一请,大人定不会同意,但大人必须得帮我。否则我便出去四处讲,说你是个断袖。” 李猊:“……你讲。” “我想”,她眼神诚恳:“把县主的尸身带回御史台。” 第67章 ☆、黄粱镜04 三更,御史台狱地下冰窖内。 后一步赶来的康六甫一进入冰窖看见尸首就吓了一大跳,先退两步再捂上眼: “这是我能看的?看了会不会被杀头?” 李猊按着刀站在韦练身后,连头都没抬。 “别废话。进来将门带上。” “是。”康六硬着头皮将门带上,看见韦练正拿着短刀聚精会神地验尸,尸体脸部盖着白布,不辨身份,背后角落里燃着清除血污秽气的香。 “你们……不会真将县主的尸身带回来了罢?”康六观察一圈,拿不准地问完又独自发笑:“唉,我胡说的,怎么会呢那可是掉脑袋的事儿啊哈哈哈哈哈。” 然而李猊和韦练都面上僵了一下,继续沉默地进行验尸。 康六:“不是?” “拿着。”韦练鼻尖挂着汗珠。即使在气温比地上低了许多的冰窖,方才千里奔逃的匆忙加上紧张,使得薄汗浸透了衣裳。她将验尸格目扔给康六,而吓到脸色发白的康六连其他话都没来得及说出就接过格目习惯成自然地开始记录。 “年十八,身长六尺,无隐疾。死时坐于窗前,尸僵半日,约死于辰时。指甲处有血迹”,她停顿,手按在石桌上。 “身孕三月有余。” 李猊抬眼看她,韦练也点头。康六彻底被这皇室秘辛震沉默了,思忖片刻,忽然义愤填膺。 “怪不得宫中不许我们验尸!原来是怕自己亲自遴选的王妃怀孕之事被捅出来,让天家失了面子!”说完他又回头看李猊:“所以杀死县主的凶手是谁,会是宫中派来的人么?” 李猊用笔杆末端指了指韦练:“问她。” 韦练会意,她方才离开县主府邸时已将在庙中见到无名男尸的事向李猊报告了一遍,而前去寻找的兵士却一无所获——不但棺材已经消失,连那座庙宇也未曾寻到。就像那段插曲是她做的一个梦。好在李猊也记得当时彼处是个破庙,也绝对相信韦练的证词。 她拣要点给康六复述了一遍,直到讲到白大人的部分,康六才皱眉。 “如此说来,那掉入河里的杀手没死。但现下宜王失踪,正在遍寻九州地找人,在这当口他不仅不躲甚至要出现在长安,又是为何?” “想必那死者与他有关系。至于是何关系,如今我也毫无头绪。” 韦练用白麻布将尸体盖上,才缓缓舒出一口气。 “县主死前既已有身孕,或许查出她暗通款曲的对象之时便是解开……”说到这里她眼睛眨了眨,想起在破庙中,那恶狠狠的声音所说的话。 那人要她给死者洗清冤屈。 但她连死者所犯何罪、有何冤屈都不知道。 ——除非那人笃定她一定能查出无名男尸的真实身份,而死者势必会在不远的将来背上某项罪名。 但为何那人会选她作为给死者洗清冤屈的对象,明明那人知道她就是河朔韦十三,而他那滔天的仇恨又是从何处来,原本应该恨所有人的是她。无缘无故地又成了众矢之的,她讨厌这种感觉,却一次又一次地被往事追上,逃脱不得。 “要查与县主从前往来过的男子。” 她看向李猊: “一个都不能遗漏。” 说完这 句话她就放下刀,揉着额角走出去。刚走了半步又倒回来。 “县主的尸身要如何处置?” “收拾干净后,先停棺在城外显通寺。”李猊拿起布将短刀擦干净,又将带血的布扔进盆里,低头洗手。“待此事了结之后,将县主归葬。” “这县主死得如此不明不白,为何不见她家中人出来替她作主、请命严查?”康六摇头:“难道就纵容凶手逍遥法外么?” “杨氏一族向来仰贵妃鼻息,就算县主尸体被盗,没有贵妃授意谁也不会轻举妄动。”他眼神深沉:“甚至我猜测,或许直迟到明日,县主府上会直接放出县主得了急病暴毙的消息,继而以空棺下葬。如此,就算后续有真相传出,也会被视为谣言封口。” “还有一种可能。” 韦练看向李猊:“他们原本就打算制造县主暴毙的消息,然后选个替死鬼。如若以县主本人下葬,假使后来者要开棺验尸,随便一个仵作都能验出她曾怀有身孕。如若以空棺下葬,也有被查出的风险。只有寻个年纪身量甚至长相与县主相仿的女子作替死鬼,才能万无一失。” 她按住发痛的额角,盯着李猊: “必须现在去往县主可能下葬之处,再派人盯住县主府邸。若有异动,立刻来报。” 康六和李猊原本已经习惯了跟随她的指挥行事,但这次李猊却没动。他走近韦练扶住她强撑才能站住的肩膀,声音也与平时不同,好像她是什么脆弱的物件。 “你去歇息,此案我会了结。” “李大人。” 韦练不带感情地这么喊了一句,康六心里又咯噔一下,本能地觉得不妙,立即偷溜出去还带上了冰窖的门。果然,门刚关上,就听见韦练提高了声量据理力争。 “查案是我的本分,为何不让我继续查?” 她抬头看李猊,眼里有怒意。 “你这般袒护我,究竟所图为何?不是说折柳村过那件事过了便过了,于我,李大人并无不同,大人也不必这般待我无微不至,我韦某不是什么可以豢养的玩物,你也并非韦某会中意之人!” 第64章 她说完这段话,手仍在袖子里攥成拳。或许是白日里撞见那戴着狐狸面具的杀手再次激起了她对黑暗往事的回忆,这段话是说给李猊也是说给她自己听。但没有料到的是,这次说出口所引起的内心绞痛感觉更甚以往,像用刀子在心口划拉,每句话都是血淋淋的创痛。 但她不能阻止自己将这些话说出口,因为她是韦十三。 愈是被置之死地愈能活下去的韦十三、河朔三镇最强的刺客。她身后从前无人,今后也不会再有。 李猊拧紧了眉头,一言不发。 她咬唇看了他一眼,扭头就走。 “韦练。” 他这次的语气是在唤下属,她听得出来,于是站定。 “留在御史台听从调遣。” 他提起障刀,先她一步离开,两人擦肩而过。 “这是命令。” 第68章 ☆、黄粱镜05 李猊的威胁没有起半点作用,韦练在他走之后就翻窗逃了出去,却也不知去往何处,便着夜行的黑衣顺着坊墙往崇仁坊走,要找赵二商量白日里碰到的事。然而想起白大人那张狐狸脸,魏博节度使一家惨死的画面就浮现在眼前,就像在昨天发生那般清晰。韦练越跑心越乱,不慎踩到了檐角的瓦片,哗啦一声,坊墙外的禁军就回了头。 “有贼人!” 喊叫响起,煌煌火把就照过来。韦练立即用手臂挡住脸,翻身从屋檐另一侧滚落。乱箭射在瓦当上刺入几寸之厚。她中心不稳,越是痛恨自己又一次被往事影响却越是慌张,甚至于在下一次利箭射来时闭上了眼。 然而黑暗中扑过来个影子将她裹住,带到屋角跳过坊墙,才轻轻将她放下。 “赵二。”韦练抬头,果然看见那张熟悉的脸。几天没刮胡子他显得比上次又邋遢几分,但已经不复当年做盗墓贼时的模样。 “吃胖了。”韦练拍拍他的脸,笑得见眉不见眼,赵二却没笑出来,一把拉住她的手,眉心皱得好像她要死了一般。 “为何不回我的手信”,他上下打量韦练:“那狗官对你做什么了?” “我这不是来瞧你了吗?御史台待我很不错,李、咳,李猊也还行。前几日忙公事,你的手信都好好收着呢。”韦练还是笑,隐瞒前几日她从折柳村回来后昏睡三日的事,醒来才瞧见李猊面色不善地拿来一摞麻纸,瞧一眼便知道是赵二用鸽子传来的。 “小十三。”赵二苦笑。 “你休要再骗我,御史台那位姓李的都与我说了。” “?” 韦练抬头。 “听闻你们从折柳村外回来时受了伤,我便在御史台外边守了三日。待听闻你醒转,我便打算偷溜进去,恰被那姓李的逮住。” “他没怎么你吧!那狗官若是敢动你我定摘了他的头!”韦练捋袖子。 “他没怎么我。”赵二在黑暗中抬眼看她,眼睛沉黑发亮:“但他说,从今往后,他会照拂你。要我……注意分寸。” “他照拂我什么!李猊与我非亲非故,我们不过是,不过是……” 韦练气得心脏怦怦跳,但话到嘴边却不敢把“露水情缘”四个字当着赵二的面说出口。 当真是一团乱麻。 她原地蹲下去,把脸埋在臂弯里,眼睛凉凉地闪烁泪光。 良久,赵二叹口气,先行蹲下去。 “小十三。” 他声音如同当年把她带回去见师父时那般有耐心,那般和善。好像天下一切 事他都能谅解,都能看得开。 “我最知道你的脾气。我也瞧得出来,你待那个姓李的不一般。” 他与她并肩蹲在墙边,后脑靠在墙上闭上眼,语气苦涩。韦练仍旧把头埋在臂弯里,闭口不言。 “但你与他终究两路人。他不知道你从前的事,若知道了,又该如何呢?如今长安刚被平定,河朔兵强马壮,三镇迟早要反……”说到这里他停顿片刻:“假以时日,长安或会亡于三镇之手,到时候,他定站在李家那边,你又如何自处?焉知他不会怀疑你是三镇派来的细作?” 韦练仍不言。 啪啦。 屋檐有只漆黑的乌鸦振翅飞起,迎着月光飞向高处。月亮照着长安一百八十坊,清辉洒满所有角落。 韦练终于开口。 “我与他不过是萍水相逢而已。待《十美图》的案子了结,我们便不会再见面。” 赵二不说话,他伸出手,最终只是摸了摸她的头。 “好。若他惹你伤心了,便回崇仁坊找我。如今我有了差事,再等段时日便将崇仁坊那两件破瓦房赁下来,我们便有家可回。” 他低眉垂目,看着她紧攥着衣袖的手攥得骨节发白,就伸出手指、极小心地碰了碰,韦练立即把手收回去,像受了惊吓的流浪猫。他目光黯淡下去,两人就这么一大一小地蹲着,直到她再度开启话题。 “白日里,我在升平坊的破庙,见到了从前在河朔的仇人。” “谁?” “从前未曾与你提过。到长安之前,我是从魏博逃难过来的,在河朔收养我的恩人一家被刺客杀死了。当时我不在,没能救得了他们。那仇人与我打过照面,记得我的脸。我原以为他死了,但似乎……”她裹紧了衣服,把自己团成一团:“似乎没那么简单。” “别怕。”赵二很是心大地拍了拍她肩膀:“有我在呢!长安八十一行摸金为首,别小看了我们发丘中郎将。” “对了,说起这个”,她忽而眼睛一亮,从侧兜里掏出个东西递给他,赵二接过去看了一眼,发现是一捧装在锦囊里金灿灿的菊花瓣。 “我想去查查,此花除了升平坊,还有何处会栽种。另外,若近日有带着此花香味的男子在长安归葬,定要告知于我。”她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因案情有了思路而情绪大振:“长安水渠与折柳村连通之事想必你也知晓,那暗道是何时开挖、都通往何处,只有盗墓之人最易查出。靠你了,赵二。” 她眼睛眨了眨:“如今在长安,我最信你。” 赵二把手里的锦囊揣进怀中,恨不得现场翻个筋斗表忠心。 “包在我身上!哦对了话说”,他挠头:“安菩提那小子你还记得不,前日里他寻到我说要见你,有要事相商。说是必须得见你本人,与我说都没有用。” “好。那便明日一早,老地方吧。” 她点头:“我去崇仁坊等你。” “明日你没案子要查?”赵二忧虑:“万一…” “没有万一。”韦练摆手:“御史台困不住我。就算没有那个狗官,我自己也会将《十美图》背后的始作俑者揪出来带到秦叔墓前磕头。” “那么便说定了。”赵二抬起手,目光和当年一样澄澈:“拉勾。” “好啊,阿兄,拉勾。” 韦练也伸出手,刚要拉勾,就听见身后一声很是响亮的马嘶。还没来得及回头,李猊就下马大步流星地走过来一把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把人带到身后。 康六紧接着赶来,先看见赵二又看见韦练,最后才看见韦练和李猊紧扣的手,下巴掉在地上半天没捡起来,连圆场的话都忘了说。 “我以为你被…寻遍了长安,原来在此处谈、心。” 李猊没有回头看她,但在月光下韦练能看见他胸膛起伏,不知是从哪里跑回来的,看样子是千里寻人加害怕加撞见她和赵二有说有笑,气得不轻。 可他知道她认识赵二不是一两天了,有什么好气的?可惜康六在她看得到的地方使劲挤眉弄眼,让她不要在李猊气头上再浇油,韦练才忍住没立刻回怼他。 其实更让她感觉奇怪的是他正握着她的手。 虽然围观者只有赵二和康六,而他们两人都知道她是个女子。这奇怪的感觉却并未有所减淡。 赵二沉下去的脸色更是加重了这一感觉。 “我是否与你说过,今后韦练有我照拂。” 李猊看向赵二,神情比眼神更冷。 “她的安危便是我的安危。你若不信我,便等着看。” 韦练被他这番莫名其妙的话震住,接着便被李猊拉走上了马。她只能回头向赵二吼了一声等我,远远地、那人影已经变成一个黑点。 李猊单臂抱着她,将马骑得飞快。 韦练从未见过他如此驾马,简直像个亡命徒。乌黑的骏马在长安大道一路疾驰,仗着身上神策军的障刀和令牌无人敢拦,夜空中只有乌鸦在啸叫。 “李猊你…发什么疯!” 韦练终于从他怀抱中挣脱出来片刻,劈头便骂。 “不是叫你去查案么!寻我做什么!” “查到了。” “什么?” “你别管,总之…真凶查到了。” 他终于停下马,而此时两人已经疾驰到长安郊外不知何处的荒凉园囿,远处河水在月光下荡漾,河边柳条披拂,寂静无人,适合杀人、抛尸、偷情。 第65章 “倒是你。” 韦练不敢回头,李猊的手臂仍旧箍着她的腰。 “说了留在御史台听令,为何跑出去?你不知道如今…”他欲言又止,最终千言万语变成沉默,把额头靠在她后颈上,韦练打了个激灵,听见耳边是他沉沉的呼吸声。 李猊这个变态,竟然在嗅她脖颈。 “我怕你死。更怕我…不知你是死是活。” 他声音像是困倦至极的人终于寻到了枕头。 “韦练。” 他低声下气、诱惑着她开口。极端清醒却又极端疯癫。 “也叫我一声阿兄听听。” 第69章 ☆、黄梁镜06 “你疯了吗你……啊!” 韦练倒退一步差点掉进河里,李猊伸出手恰拦住她的腰。咫尺之间的剑拔弩张,韦练不合时宜地想起许多折柳村那晚的画面,吓得音调都变了。 “不就是叫一声阿兄,吓成这样。”他眼神还是那么咄咄逼人:“方才见你叫那个姓赵的倒是很自然。为何与他都可以,我就不行。” “你与他能一样吗!”韦练气极反笑。 “我与他有何不一样。” 李猊看着她眼睛:“还是你觉得,阿兄只能是最亲近的人,我在你心中,其实什么都算不上。” “李大人自己知道何必问我。”她挣脱开他,在树下整理衣裳。方才一番挣扎,领口与发髻都有些散乱,而李猊也没好到哪里去——方才韦练险些坠河的瞬间下意识握住他手臂,留下几道不浅的抓痕。但他迅速将手藏在袖子里,而她心慌意乱之间早就忘了此事,一心只想从这险象环生的地方溜走。 谁都不危险,他最危险。有李猊在的地方比她从前做刺客时遇到的情境都危险。 他背过身看着河水,韦练就也侧过头不看他。但偏偏两人的影子都倒映在河水里,月光下看得清清楚楚。 “你这么讨厌我,那夜为何还要帮我。” “不帮你难道看着你死么。”韦练抬起手肘,把发髻挽回去。情绪稍有平复后,瞧着李猊在岸边茕茕孑立,语气就不由得放缓,但还是憋着那口气。 “我那夜若死了,也是好事。”他站在河岸边,没头没脑地抛下这么一句话。恰有风起把他额角的鬓发吹起来,韦练停了手,不知为何觉得李猊这句话是认真的。 他认真觉得自己不该存在,也并不认为她救了他是件多么值得庆祝的事。 韦练走过去,在柳叶哗哗声中走到李猊身边。他一动不动,身形有些僵硬,仿佛在等待她继续说什么伤人的话作为最终判决。 但她没有开口,反倒伸出手摸到李猊的脸。他眼神震动,随着她手的方向缓缓地转身,直到彻底与她对视。月光照着她毫无感情波动的双眸,映照在他眼里,却觉得有万千情绪。 接着她踮起脚,亲了他一下。 这个吻毫无意义。是韦练无师自通的本能。她觉得此时此刻能让李猊从这幅烦人样子变正常的方法只有这个,便就这么做了。她只想迅速、立即、马上从当下这种烦躁的情绪中摆脱。看到他沮丧的样子,比她瞧见自己失败更难受。这种情绪无所从来,却明晰得无需论证、直达靶心。 就像知道如何用弩箭射中目标、用弹弓击中马腿、用短刀刺入何处可以最没有痛苦地致人死亡,她是天生的猎手,却不知道怎么对付柔软的人心,便只能用这种自相矛盾的办法。 她说了不要他招惹她,如今却自己也破了戒。 这个亲吻潦草、敷衍,毫无技巧。就是简单的唇与唇的对碰,甚至连他的反应都没有探知到就挪开了。她以为这就是服软的意思,告诉他自己并不认为他死有余辜,也并不觉得他没有赵二重要。但这些话都是不能宣之于口的恶心东西,要她说出口她还不如出门跟康六去乱葬岗验三天尸。 但李猊不为所动。 她悻悻地挪开,甚至为掩饰尴尬还用手指揩了揩嘴唇,装作无事发生地回头就要跑,却瞬间被他拽回怀中。 这次他把她压在柳树上,吻得结结实实。 男人喉结涌动,韦练嗓子里逸出不属于她的绵长声音,像春天的猫仔。这声音显然刺激到了李猊,他手指缓缓挪动,顺着腰身往上。而韦练不但没有拒绝,甚至往他那一侧更凑近些许。 这次轮到他气息不稳了。在解开她衣带的最后一刻,他握住她的腰调息,中止了进一步动作。 “韦练。” 他表情痛苦。 “你到底要我如何。” 她正在眼神迷离,被这么一问倒清醒片刻,眼睛微微睁大,终于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胆大包天的事情时,脸才突然之间烫得厉害,心跳也后知后觉地快到如同得了急病。 是她造次了,但为何会从一个吻就到这步田地?李猊从前便是如此贪得无厌不知进退偏好这种事的人吗?不,是最近的事。甚至就是从折柳村回来之后的事。他看她的眼神愈来愈奇怪,就像—— 从前认识她一样。 “李猊”,她终于回复片刻理智,眯起眼睛打量他:“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男人目光有片刻的躲闪,立即被她捕捉到。 “让我猜对了!” 她也顾不上方才的气氛,抓住真相的蛛丝马迹让她原本就泛红的双颊更亮,于是整个人在李猊眼里就熠熠发光。 “你瞒着我的是有关我的事,且此事与你也有关,不然,你不会如此忌讳告诉我。”她说完又迟疑片刻:“不对啊,我的事与你能有什么关系呢?” “你的事,为何就与我没有关系。” 他被气笑。 “我们从前并不相识,又非亲非故。我除了赵二没有旁的亲近之人,秦延年又死了。若有谁要害我,直接来找我便是,我这人毫无把柄啊。”她叉腰:“你不愿告诉我,无非是因为御史台如今缺人,如我有个三长两短,无人去画尸形图。” 李猊听着他一番有理有据的分析,越听,表情越萧瑟,最后不忍得再听下去,只能打断。 “韦练,你一直是如此想自己的?” “那不然又如何。” 她疑惑:“我又不是什么天潢贵胄,也不是什么倾国倾城的美人。我能走到这一天,靠的全是手艺。”她咳嗽一声,心虚补充:“还有一些待人接物的眼色。” “你从前也是这般看人眼色长大的?” 他又问,手指抬起想碰碰她的脸又收回去。 “啊那不然呢?”韦练觉得他愈发奇怪:“难不成还要上头的看我眼色。” “你有没有想过”、他咬了咬牙,还是把话问下去:“从前你或许真是被父母兄弟…宝珠似地养着,无需奔波劳苦,也不用看谁的眼色?” “唔,你说这个啊。是不是在呛水的时候我说了什么胡话?大人无需在意,我从前便这样,老毛病了。”她很豁达地笑:“兵乱这么多年,骨肉离散者数不胜数,就算找得回,恐怕也…从前的事,我已不奢望想起来了。” “那么倘若他们一直在找你呢?” “十余年来,我也这样想过。”她认真地看着他:“但期望一次,便失望一次,还不如无所期望。又或许”,她低下头落寞地笑。 “若当真有谁没死、还一直在寻我的话,这么多年半面都没有碰上过,大略也是缘薄吧。” 她这句话出口之后,李猊彻底沉默。她也觉得这话题实在沉重,就很生硬地挑起话头。 “说起案子…县主那边情况如何?” 过了逾一刻,李猊才开口,嗓音沙哑。 “负心郎,寻到了。” 第70章 ☆、黄粱镜07 不多时后,李猊带着韦练下马。此处是升平坊不远处的东宫药圃,广罗天下名贵药材,以备宫中使用。此时是深夜,药圃里寂静无人,只有一个仆从提着灯笼等候在花园深处,瞧见他们两人到来,就急匆匆提着灯笼回去禀报。 “此处住的是谁,谁是负心郎?你怎就笃定真凶就是那个人?” “进去便晓得。” 李猊自从方才她说完“缘浅”二字之后就郁郁不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两个原本就不对付。韦练抬头瞧见他在灯下深浓的眉眼,第一个念头却是此人生气时候也别有一番风味,下次再惹他一下试试。 两人正在各想各的,面前的仆从就将他们穿花拂柳带到一处古老院落前。牌匾上刻着“药圃”两字,落款处却可以被削去,留下两个浅淡痕迹,如同伤口。 “大人,先前你说此处是……东宫所设的药圃?” 韦练瞧了牌匾一眼,对李猊耳语。他只略微点头,没有再说什么,韦练想起本朝东宫当年被废前后有许多不可说的秘辛,又想起宜王失踪的事,种种巧合撞在一起却理不出头绪,就愈发好奇此处的人究竟是谁。 柴门轻声开启,他们来到最后那道院门前时,有女子提灯前来,站在昏黄灯光中。是个身姿挺拔的美人,眉宇间有股英气。 第66章 “妾身剑南柳氏,借住在此,见过两位大人。” 韦练目光震动。 剑南柳氏,在《十美图》中排在河西节度使之女王遇仙之女的前一个,是十位美人中的第九人,也是宫中迟迟未能派出守卫严加保护的没落清流之后。御史台如今自身深陷泥潭,甚至分不出人手照看她。韦练出于惭愧,对这位柳氏又多了几分同情。更何况对方还是个美人,她一向对美人格外宽容。 “柳家阿姊,你为何借住此处?”韦练立即凑过去,很是谄媚地行了个礼。而对方笑吟吟地打量她,忽而开口,说的话却让原本平淡的院门陡然变得阴森可怖。 “为了照看尸身啊。” 柳氏笑吟吟。 “此处是药圃。两位大人,药这东西,除了能治病,还能防尸身不腐。荒年,灾年,大乱之年,药便是比黄金价更贵的东西。” *** 韦练跟着柳氏走进药圃,回头向李猊使眼色,李猊便快行几步跟上她,韦练就拉着他袖子窃窃私语。 “不是说,这东宫药园里原本住的是静海军节度使刘玄策送来的日娥和月娥么?为何是柳……” “她们住在一起。” “什么?”韦练疑惑。 “清河县主出事之后,我便来东宫药园检查余下几位待选女子的安危。恰碰见柳氏与那一对姐妹住在院中。问及原因,那姐妹说是见柳氏在长安无依无靠,而东宫药园毕竟是皇家园囿,尚称得上有守卫。便将她接过来一同居住。” 韦练记得她此前提到过要给余下几个并非世家女子的待选王妃增派人手的事,没想到李猊不仅立即执行,甚至亲自前来过问。近些天宫中对御史台处处刁难,一步行差踏错,上头便会以宜王和鱼中尉失踪为由头将他下狱,手里更是只剩她和康六两人尚堪驱使。因此,如果他不亲自来,就更没有人会来。 想起皇城里那些往来官员们看李猊的眼神变化,他们说李猊从前是权宦走狗,如今正落得个树倒猢狲散的下场,韦练鼻子有些发酸。 待案子结束,李猊会如何?他会死么? 她偏过头借着灯光看他,而柳氏此时已经走到了院门口,手里糊着麻纸的竹灯照着院里,韦练倒吸一口凉气。 院里开满金块般硕大的菊花,菊花丛中央,整整齐齐排列着死尸,由于数量太多,数不清有多少,只能靠衣着和脸勉强辨别。花香掩盖了腐臭,混杂成某种奇异的味道。 “东宫药圃从兵乱时候起,便成了停灵之所,专放无主尸身。等他们的亲人认领之前,尸身不可过度腐烂乃至于不辨人形。但若是平常天气,纵使是深秋九月,尸身也会一日而僵三日而烂,如埋在地下,不出一月便会变为白骨。此处特制的一种药草,涂在人身上便可延缓尸身腐烂速度。有些有钱人家,甚至会不惜代价将死者送来制成不腐之身。” 韦练听得频频点头。 她从前在墓里瞧过许多此类“不腐之尸”,有些是被掏空五脏六腑塞进香草做成干尸,有些是泡在药水里,有些则干脆是因为低处大漠之中干燥无比自行脱水,算是流派不同。但眼前形容娴雅举止温和的聊起她这行却如此滔滔不绝,倒让韦练刮目相看。 “阿姊就不怕么?”她眯起眼,李猊仿佛瞧见她猫尾巴在轻轻摇晃。这意味着她心里已经有了自己的估算。 “不怕什么……唔,死尸?”柳氏笑得爽朗。“当年在剑南道,见过战死的兵士在峡江两岸堆成山,那味道,药圃里恐怕不能相比。我自幼随家人四处征战,早已习惯。” 韦练看她的眼神又多几分仰慕。 “阿姊是个有趣的人。” 女子听闻这话,眼神黯淡下去,嘴边还挂着笑容,像想起什么往事。 “白公子活着时,也是这么说的。” 李猊目光骤然变化,知道客套结束,对方终于说到了关键处,手暗中按在障刀上。 “白公子?”韦练耳朵竖起来。 “新科探花白显宗,是我自幼定亲的未婚夫婿。”她笑容很浅淡:“我晓得他与清河县主暗通款曲已有半年之久,但几日前他死了,却在我意料之外。” “我与县主一同被选为《十美图》上待选妃子之事,县主并不知晓。她原以为白显宗与我退婚是为了她,却不知这原是一桩早就商议好的买卖。” 她说得轻轻松松,开口却有千钧之重。 “如今天下将乱,节度使将女子送入宫中表忠心不过是权宜之计,被选中的女子却就此葬送一生。剑南道节度使原是我阿耶旧属,不舍得将独女送走,我便毛遂自荐,隐瞒了与白显宗当年有婚约之事,成为待选妃子。而白显宗被擢选为探花之后,原本就有退婚之意,却在我与他婚事告吹之后忽而对我有了兴致,三番两次地往我住处奔走。后来我才知道……”她冷笑一声:“他是为了骗县主自己是个痴情恋旧之人,让她吃醋,继而起争夺之心。” “所以,县主对你……”韦练越听越专注。 “县主派了刺客来杀我,这也是白显宗的主意。”柳氏转身,满院菊花静静摇晃,衬得她背影孤寂寥落。 “我知晓此事,是因为那刺客正是我那个未婚夫婿同母异父的兄长。” 白显宗,白大人。 韦练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庙里那个沙哑的声音原是不愿意被她认出、只因对方知道,御史台迟早能查出白显宗与清河县主之间的事,彼时白显宗必然会被指认为杀人者。而只有知晓内情的韦练,才能“洗刷”白显宗的冤屈。 真可笑,阎罗恶鬼在尘世里竟也有自己在意的人。 暗中前行多年、血染双手的刺客,竟是新科探花的兄长。一个可怖如鬼魅,一个鲜洁如芙蓉。命运就是如此吊诡,将她一次又一次地带回多年前那个不愿回望的下午,逼她仔细地看,仔细地听。如今还要逼她调查仇人血亲的冤案。 在这人人肆意而为的世道里,命运却硬要让 她做个公正不阿的判官。 “可惜,那刺客没能杀了我,却最终杀了县主。” 柳氏眉毛弯弯,痛快的语气里,却隐隐地有寂寥。 第71章 ☆、黄梁镜08 月光照在满园菊花上,映照着挤挤挨挨铺满一地的尸体。柳氏站在繁盛的生与寂寞的死之间,被月光照得仿佛庙里帮世人度脱苦海的观音。 而也是在月光之下韦练才得以看清楚,柳氏右手手腕缠着布条,似乎受过伤。 “所以,县主是白显宗的…兄长杀死的。”韦练说出这几个字时颇费了些力气:“那么,你又是如何知道?” “我知道县主已死,是因为…”柳氏嘴角泛起自嘲的笑:“今日早些时候,清河县主府上来了人,询问保持尸身不腐的办法。” “尸身不腐?”韦练竖起耳朵。 “对。清河县主的家丁他们并不知晓我是谁,故而上门时,态度十分之倨傲。不仅拿了保持尸身不腐的药材,还要走了一具相貌体态与年纪都和县主相仿的女子尸体,且那尸体还必须是得了急病暴毙而亡。” 柳氏说到这里,韦练会意地看向李猊,知道这是他带她来这里的缘由——与她先前所猜测的大致相同,县主死后,知晓内情的人就开始布局调包计策,下葬的是假县主,而真县主则被秘密处理掉。可是,如今真县主的遗体已被御史台秘密送往城郊停灵,他们要来保持尸身不腐的秘方又有何用处? “所以,你让他们带走了一具无名女尸。” 李猊面色冷峻:“那尸体现在何处。” “刀架在脖子上,我不能不给。至于尸体被运往何处,只有老天知晓。” “那家丁相貌如何,还请说来。”韦练掏出纸笔:“还有,县主为何会死于那刺客之手、你可有证据。” “县主府上的家丁都是相貌出众、身材魁梧的男子。”柳氏思索:“身量…约略有李大人这么高。哦,对了,下颌有个痦子,十分显眼。若不是那痦子,恐怕相貌要更好上几分。” 韦练见柳氏在尸堆里平平淡淡地提起自己被威胁、还险些丢掉性命的事,更对她好奇。而对方沉浸在回忆里,没察觉到她好奇的目光。 “至于为何县主是死于白显宗兄长之手…” 柳氏突然抬眼,一把拉过韦练的胳膊就往药圃里带:“且随我来。” 李猊立即扳住韦练的肩膀,与柳氏成犄角之势,面色不豫。 “去何处。” “去见日娥和月娥。” 柳氏松开韦练,冷漠地看了李猊一眼。 “若御史台真有心破这案子,便留在此处耐心等待。东宫药圃里多是女眷,且还有待选的王妃,大人恐怕不方便。” 韦练腹诽道这时候你们倒是想起宜王了,但又没好意思开口。眼睛瞧着李猊做了个你放心的口型,步子已经往东宫药圃里迈。 第67章 “等等。” 他在两人身后开口,接着未等她回头就走过来,在韦练手里放了个东西。 “去吧。” 他轻声说。手搭在她肩上,不轻不重地一按,韦练的身上就一阵酥麻。她摊开手,见那是个玉做的护身符,刻成小老虎的样子,盘伏在手心,触感温润。 不知为何她觉得这东西似曾相识,却实在不知道哪里见过。但李猊给这护身符的意思,却让她心中再次泛起危险的异样的感觉。仿佛他要用这不起眼的小老虎与她换更贵重的、比命还重要的东西。 她抬头看李猊,这次他目光没有闪避,直直看过来,直到韦练耳朵发烫转过脸,被柳氏牵走。 “李大人,你的得力干将,我先暂借一用。过后归还。”柳氏看他们眉眼官司打得热闹,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于是开口说话时也不像先前那么冷漠,甚至有调侃的意思。而李猊也没有再阻止,只是站在原地直愣愣地看着韦练迈进窄门。 她手心攥着那枚护身符,原本想随意装进腰间的某个袋子里,想了想却揣进怀中,放在胸口位置拍了拍。 *** 柳氏走在前头,纸灯笼摇摇晃晃。她随口哼着歌,歌声低沉婉转。韦练仔细听才能听清歌词。 “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 什么小儿女,什么忆长安。她隐约觉得柳氏是在拿她寻开心,又没有证据。这潇潇洒洒的女子几乎失去了所有沾亲带故的旧人,在长安寄人篱下,等待一个名存实亡的准未婚夫。就算是宜王幸存归来,那个男人也不属于她。 长安虽大,没有她的立足之地。然而她还有心情唱歌。 韦练在园中如此胡思乱想着,面前呈现的小院落却很有古意。院中央收拾得干干净净,只余下一张石桌、两张石椅。一对肤色偏深、眉目浅淡的美人正坐在树下弈棋,仿佛一对黄鹂鸟。由于相貌衣着完全相同,抬手时就像照镜子,有种诡异的美。 “她们从南越过来,不会说官话。我从前在剑南学过一些,可以辨识一二。”柳氏把灯笼放下,那对完全相同的女子就同时转过头展露笑颜。这场景太像志怪故事里的场景,韦练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你方才问我,清河县主的死因我是如何得知,现下我可以告诉你”,柳氏指着对面二人:“日娥和月娥精通命理,能断吉凶。县主之死,便是她们算出来的。” 韦练想笑,却没笑出声。她知道如果李猊在的话也一定会和她一样,因为他们从来不信这些故弄玄虚的东西。但既然柳氏这么说了,必然就有其中的道理。若眼前的两人当真晓得县主真正的死因,便从此处入手,反推真凶。 “那么,便请二位告诉我——县主是被谁杀死、如何杀死的。” 韦练席地而坐,目光如刀盯牢对面,不放过任何一处细节。而那对黄鹂鸟般的人一个在前、一个在后站起,在前面的女子做出揽镜自照的姿势,而身后的女子则直起腰、用手巾将脸蒙起,退在暗处。 揽镜自照的显然就是县主。那姿势与韦练在月下看到的尸体形态十分相像。然 而接下来所发生的事情,却出乎了她的意料。 县主将镜子左右挪动,以调整头上的发饰,然而她面容紧绷、目光恍惚,似乎有心事。韦练聚精会神看着两个女子的表演,那身后的杀手却迟迟不动,没有上场的意思。直到县主从镜子中似乎瞧见什么,突然大叫一声。 那声凄厉的喊叫回响在院中,药圃里的乌鸦扑棱棱飞上天空。 扮演县主的女子在喊叫之后,就此僵直不动。韦练突然意识到什么,心咚咚地跳起来。 如今县主僵直在桌前的形态,与她前夜所见到的分毫不差。就像折柳村那些客死的商户那般,死前双目圆睁,仿佛见到了什么极端恐怖的东西。但明明镜子所映照的地方空无一物,而刺客尚未上场。 而此后约摸过了一刻,刺客才做了个推门的姿势,轻声上场。韦练瞧见那扮演刺客的女子的行动步态,心脏比之方才又是一沉。 那样子像极了她所见到的那个人——杀死节度使一家、被称为“白大人”的刺客。常年隐遁在黑暗之中,且总以易容之貌出现。但那副胸有成竹要取人性命的模样,化成灰她也不会忘记。 “白大人”进入公主所在的卧房之前,先往地上看了一眼。显然,那地方原本有人。韦练想起县主府中关于县主“摔倒而死”的案情,此刻想来,或许真正“摔倒”的是那位探花郎。 而“白大人”在瞧见地上的东西之后悲痛欲绝,女子的表演出神入化,连韦练都被她脸上的悲恸所感染。接着,刺客从怀中掏出刀走近县主,却发现对方已经没了呼吸。然而他并未就此罢手,用短刀从胸腹后刺入,接着便抱起地上死去的人从原先进去的门离开。 表演结束,韦练陷入沉默。 假如日娥和月娥所演的没有半点掺假,那么县主似乎在刺客到来之前就已经死亡,或因极端恐惧而身体僵直,才会在刺客出现之后毫无反应,而刺客所刺的也并非要害。那么在发现县主死亡后还要补刀的意图便只有一个——毁掉县主已经怀孕的证据。 除非有人像她这般执意验尸,否则县主怀孕而死的真相将永埋地底、无人知晓。 但究竟县主从铜镜里看到了什么,能让她如此惊惧,而所谓白显宗那无恶不作的兄长做出如此赶尽杀绝的行为,究竟是为了替弟弟复仇,还是另有所图? 韦练沉思片刻后,再次看向对面,缓缓开口。 “县主从铜镜里看到了什么?” 然而,日娥和月娥听到这句问话之后,却没再起身,而是将食指抵在嘴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唇边浮起神秘的微笑。 砰砰砰。 院外忽而传来大力撞门声。 四人一齐回头,响起的却是禁军的叫喊。 “人证物证具在,院内之案犯,还不速速就擒!” 第72章 ☆、黄粱镜09 禁军喊叫之后、立即破门而入。接着是弓弩与箭矢组成的步兵将小小园囿围住。明光铠在月光下密密麻麻,晃得人睁不开眼。 抓几个手无寸铁的女子,犯得上用禁军?韦练还在思忖,却已经在禁军之前看到了被捆缚的李猊。 官袍被除下、手被捆在背后,手臂上的衣服被卷起,漏出几条新鲜疤痕。韦练这才想起那是她方才在河边抓的,但现在看来恍如隔世。 李猊真要被下狱了吗?因为什么罪?但也无需太过好奇,马上她也要被抓起来了。 “大胆逆贼、私自结交乱党,谋害宜王,拿下!” 此时韦练才瞧见那禁军的首领正是从前在曲江池案件中被李猊亲手提拔的部下。但如今时移世易,统领北衙与南衙、权倾一时的权宦鱼中尉下落不明,禁军内部群龙无首,自然是能者居上。年轻将士脸上写着年轻气盛四个字,脸被即将做大事的兴奋照得红亮。 而李猊半跪在她面前,远远地抬头向她说了一个字。 跑。 别回头。 韦练心中轰鸣如雷震,翻腾起许多旧事。那些旧事里有许多模糊的形状难以辨认,却让她肝肠寸断。谁是那个在悬崖边拉住自己的故人、谁是追杀者?她越想记起越不能记起。 乱箭齐发。 李猊几乎是再次吼出那个字,而韦练被柳氏拉着往后院狂奔。院内原本那些成山成海的尸体在此时恰好成为阻拦禁军的盾牌与障壁,四个女子在尸体里游刃有余地穿行。药草、血味和逐渐腐烂的尸体恶臭混在一起,背后则是金铁交加的追杀声。 这药圃结构复杂、竟像是有人故意设计。逃到深处柳氏推开一扇石门,四人先后闪入,将门外的喊杀声彻底隔绝。 随着沉沉一声,石门关闭。韦练此时才回味过来自己把什么关在外面——李猊喊那一声的意思是难道他已经知道了禁军会如何处置他吗? 她疯了似地要去刨石门的门缝,被柳氏一把拽回去。“这门有机关,只能从外头打开一次!快走,药圃已经要毁了!” “什么。” 韦练几乎不能理解这句话。 “药圃原本是东宫殿下当年为逃命所设,只能打开一次。密道一旦启用,药圃就会被毁!这也是我…守在此处的缘由。” 柳氏紧攥着韦练的胳膊。 “或许你可曾听说过‘百花杀’。” 韦练目光骤然凝聚,听柳氏继续说下去。 “从前在剑南,我听阿耶提起过。当年东宫被废是场贵妃所设的局,用的借口是太子在宫中行厌胜之术,诅咒圣人。太子被废后郁郁寡欢、不久即服毒自尽。但江湖里总有传闻,说太子没死。他隐 姓埋名改头换面,遁入深山收揽人心,后来便有了‘百花杀’。” 谶诗、厌胜、多年前节度使一家的意外惨死,还有失踪的宜王。这些线索在此时此刻都因柳氏的话而连在一起。假如“百花杀”背后是东宫,那么目标是宜王也就变得理所应当。如今宜王不但声名因《十美图》的谶诗而狼藉不堪,连本人也不知所踪。如果那传闻中服毒自尽的太子当真还活着,此时便是他拿回失去一切的最好时机。 第68章 但宜王会怎样、李猊会怎样,他们会怎样成为这场权贵厮杀之中被奉上祭坛的牲肉,都是几乎可以想见的事情。 “我要回去。” 韦练看向柳氏。 /:. “你们在做什么大事,与我没有相干。我要回去。” “你丢了于他是好事。” 柳氏抱臂,语气还是淡淡的。 “若你被捉住、女扮男装用假身份做仵作的事也就瞒不下去,御史台不可能再留你,而且还有杀身之祸。” “可李猊他…” “你的李大人命硬得很。更何况,我们几个逃了,他才能被留着一口气当诱饵。若我们此时回去便是自投罗网,到时候都不过一死。” 韦练心中全是要冲出去的愿望,即使他死了也要见到尸体的想法在心中横冲直撞,此时才发现柳氏不仅早就瞧出了她是个女子。还看出了她与李猊的关系非同一般。 “随我们走吧。” 柳氏再次劝她。 “若你真想知道秦延年是怎么死的”,柳氏低声:“就跟我们走。不然,白白死在此处,你甘心吗。” 韦练听见秦延年三字,被唤回部分神志。石门外官兵的声音依稀小下去,她知道若禁军抓不住她们几个则无法交差,与其杀了李猊不如留他做诱饵。柳氏说得对。 但他会因此受拷问也是必然。 韦练把牙根咬得咯吱响,像陷于囚笼的猎豹。前方一片漆黑,隐隐地响起雷鸣般的声音,仿佛来自地底。 是地下河。 她想起折柳村被淹的缘由,乃是地下河被挖断、缺口决堤引发的山洪。这次东宫药圃被淹也是如此——这条密道所联通的也是贯通整个长安城的地下水龙。再加上升平坊地处乐游原之东,是长安城的制高点,一旦有水流从高处被灌入,冲垮整个药圃就在旦夕之间。 她不敢想象这覆盖整个长安城的局被布置了多久,或许在秦延年身亡之前,已经有许多人为此失去生命。就像《十美图》上的女子们那样被卷入莫名黑暗漩涡,而她们甚至对此并不知情。 这一切所图为何,权势、皇位,还是什么更高更飘渺的东西? 她跟着柳氏与日娥和月娥继续跌跌撞撞往前走,通廊在眼前曲折幽深,像行走于长安这座巨兽的肚肠。巨兽的崩溃源于内里的崩溃,就算面子上仍旧歌舞升平,五脏六腑的溃烂最终会让这座煌煌大城染上死气。 在奔逃中韦练不断想起李猊。眼前浮现出某些或许即将发生的残酷场景:被严刑拷打逼问致死、或像节度使一家那样… 她忽然捂紧胸口喘气,心紧紧揪成一团。 缺失的东西无法通过复仇弥补,李猊的死活尚未确认,而她心口仿佛已经生成一个空荡荡的大洞,风雨都从里面刮进来。 “韦练!” 不远处忽而传来一声喊,却是康六的声音。 但他为何会知晓这秘密地下通道?或许是她的幻觉。但不久又传来一声,这次更清晰嘹亮,还掺杂着另外的声音,竟是赵二。 赵二为何会和康六在一处?此时她终于想起上次嘱托过赵二让他调查长安地下水渠的事。但真有这么凑巧,他就能寻到他们? 未等韦练想清楚,不远处就亮起微弱火光。那光越来越亮,最终照亮前来之人的脸。 先是赵二、康六,接着是某个她已经有段时日没见的脸——胡人少年安菩提。 最后一个是她似曾相识却死活想不起的人物,须发花白,衣衫褴褛,满脸皱纹。但当他开口时,那带着长安官话的悠扬腔调立即唤醒了她久远记忆,那是在她与李猊不太愉快的第一次见面之时,秦延年被杀的那天晚上。 打更人。 她口中喃喃。 白发老者笑容意味深长,在密道里,他抬手把面皮上用于易容的白胡须扯下,在黑暗中缓缓直起佝偻的腰。 第73章 ☆、黄梁镜10 “你究竟是何人。” 韦练仔细端详眼前人的长相,却心中毫无答案。在除去伪装的胡须之后,眼前的人直起腰,变成中年模样,气度非同寻常。但韦练从来不吃装神弄鬼这一套,且心里还惦记着李猊,于是在对方往前走了一步时就抽出刀抵在他心口,身后的安菩提就抽刀抵在韦练脖颈上,与她相对。韦练冷笑,一脸的无所畏惧。 “你若知道本王是谁,这刀便应当放下。” 中年人还是面带笑意,开口时,很有种打更多年练出来的浑厚嗓音。但韦练曾经在节度使府上见惯了来来往往权贵的经验告诉她,这嗓音意味着眼前人若不是教坊里昔日的乐师,便是教坊乐舞所要取悦的人——万人之上,一人之下。他自称本王,似乎答案呼之欲出。 “你是谁不关我事。”韦练眼神恶狠狠,盯着眼前的中年人。“我只想知道你为何此时出现在此地,还有,你是否知道李猊与宜王的下落。” “宜王死了。” 对方看着她,背起手笑。 “长安即将陷入火海,你若听话,本王还可留李猊一条生路。” 韦练将牙咬得咯吱咯吱响,浑身骨骼舒展,预备随时暴起。但她目光落在康六和赵二身上才突然迟疑。赵二一脸的悍不畏死,而康六则明显快要扛不住了,愧疚、惶恐与不安都写在微微颤抖的手上。 她知道康六在御史台向来是当文官用,武艺本就不佳。是多年跟着李猊出生入死去遍了长安腌臜角落才练得百毒不侵拳脚尚可,但终究还是没见过真正的反贼,心里的惧怕太大,以至于不晓得该站哪边才好。而赵二与之前没什么变化,但她不能忽视会突然发难的安菩提与眼前自称本王的人,以及背后的三个备选王妃。她们站在哪边,似乎决定了这场生死相搏的仗到底谁能打赢。 密道里轰隆作响,昔日繁华后来空寂的东宫药园在头顶化为尘灰。 “再过一刻,这地方就会彻底被水淹掉。”男人镇定自若:“只有我晓得此处逃生的暗门。若你肯……”他抬眼直视她,一字一顿:“加入百花杀,随本王一道荡平九州,我便放了李猊。若不愿”,男人扬起下颌 :“后面这两个,也给你陪葬。” “为何是我。” 韦练喉中干涩。 她躲了这么些年,从河朔离开流浪四方,又躲到天底下最大的大城里,以为能就此隐姓埋名做个暗巷里偷生的小人物,可残忍的命运一次又一次地迎面撞上她,要她做抉择。 但从没有人问过她想不想做抉择。 “你是河朔这些年来最好的刺客。” 男人看着她,说出那句她已经猜到的答案。 “就算不做刺客,你也是最好的仵作,韦练。你不懂活人之心,却十分了解死人,还有如何杀人。你天生就该做这行,何必埋没天分?” 水声隆隆作响,在头顶奔腾。密道里也渗出雨水,滴滴答答从头顶落下。这年深日久的密道就要坍塌了,所有人都本能地憋着一口气。韦练看着视死如归的赵二与额角密密麻麻都是汗珠的康六,攥紧了拳头。 “如若加入‘百花杀’,我会将堂主之位让与你。待天下回到我手,便让你官拜上卿,加九锡,过一百年、一千年,世人会记得你!识时务者为俊杰,不跟随我,尔等此生都查不到秦延年怎么死的,也不能给节度使一家报仇。眼下这任人宰割的日子,就当真是你愿意过的么?韦练,天下当倾!不为豪杰,便为刍狗!” 水流轰鸣如雷震,男人却越说越激昂澎湃。他向韦练伸出手,仿佛这不是狭窄阴暗的密道,而是百级台阶上的金銮殿。 轰隆,轰隆。密道已经在坍塌。 韦练终于开口,直视对方老虎般的眼睛。那是一头丛林中茹毛饮血多年的虎与年幼的虎对视,接着她张口,无视赵二劝阻的眼神。 “韦练愿意加入百花杀。” 咔嚓。 密道的天顶被拉开一个暗门,麻绳编成的软梯应声而落。在所有人顺着绳梯爬上去之后,洪水将密道彻底淹没,水在脚底滚滚卷过,带着药圃里尚未晒干的黄金菊花。 *** 三天后。 御史台狱里,年轻气盛的新任长官掐腰闲坐,面前是煮得滚烫的一壶水,刚从泥炉上提起,还带着蒸气。他掂了掂铜壶的重量,走向木架上绑着的犯人跟前。 “李大人。还记得韦练么?你那个总惹事的属下。听说,她被寻到了。” 犯人身上有种种受刑痕迹,全身上下尚好的皮肉不多。但当对方走过来提起某个名字时,他原本黯淡的眼神亮了一瞬,接着缓缓抬起眼皮,盯着走来的人。 年轻长官定住脚步。 那眼神并不凶悍,只是冰冷。但被那眼神看着,他觉得自己倒像是个时日无多的死人。但该办的事还是要办,年轻长官硬着头皮继续与那狞厉的眼神对视,将铜壶放在地上。 “你猜她还活着么?” 第69章 长官竭力装出悠然自得的语气,提了提新腰带,蹀躞带上那些金银装饰就跟着丁零当啷地摇晃,一起摇晃的还有把旧障刀。李猊的障刀,现在带在他身上。 李猊喉咙动了动,没有说话。过了会,从喉咙里咳出一口血。 “唔,忘了。你这几日没喝一口水。” 他抬起铜壶到他跟前。 “喝一口?” 男人厌恶地别过脸,而对方显然已经适应了他的刀枪不入,哈哈笑着,把铜壶又提高了些,李猊被碰到的皮肉立即响起烧红的滋滋声。而男人一声不吭,甚至眉头都未曾皱起。 “算了。” 长官失去折磨他的乐趣,把铜壶往地上一顿,转头过去,大声喊了一句: “提人进来!” 李猊立即抬起眼睛,缠绕住全身的锁链也开始哗哗震动。他目光像要把牢房的门烧穿,看到极远、极远的所在。而逐渐走近牢房的先是几个卫兵,接着,在身穿明光铠、高大沉默的卫兵中间,一个纤细身影被押解着进了牢房。 只瞧了一眼,李猊就不动了。 她脸上都是灰尘,似乎很久没洗头,衣裳倒也完好,但始终没有抬头看他。 为什么不看他。这三天,她都经历过什么,在何处逃命,又为何会被抓回来,是不是有人用他威胁了她。 但直到她被押解到他面前,李猊一句话都没有问出口。 因为他知道她凭自己的功夫原本能逃到天涯海角。之所以会甘愿自投罗网,不是不能逃,是不想逃。 “来,瞧瞧。这位便是你的仵作。原来是个女子。真是人不可貌相,当年我尚以为你洁身自好,原来也是个金屋藏娇的。” 长官用露骨的眼光上下打量她,而韦练静如磐石。诡异的寂静中,李猊嗓子里发出嘶嘶声,那是干渴到极致的嗓音。终于,他开口,发出含糊不清的几个字。 别碰她。 韦练眼睫动了动,还是没有抬头。而长官根本对这几个字置若罔闻,还在思索如何利用她来撬开李猊的嘴时,韦练抬眼了。 野兽的眼神炽烈如电光,长官被她盯得心中有点发毛,想起当年她在死人堆里镇静甚至有些兴奋地分析案情的样子,审慎地往后退了一步。 “大人。” 她这句称呼却不是在叫李猊。 “给我一个时辰。” 她看向那年轻长官,嘴角似笑非笑。 “我定撬开这犯人的嘴,让他告诉你反贼的下落。” 对方闻言,眉毛挑起,上下打量她。这动作显然又惹毛了李猊,而意识到那从身后射来的杀人的目光时,对方不动声色地转了转眼睛,继而点头。 “好。” 他说完,又意味深长地看了韦练一眼。 “一个时辰太多了,我给你三刻。三刻后,若他仍不肯改供词,你们一起死。” 牢门在身后关上,随着守门兵士们步伐都逐渐远去,空荡荡的牢房里,只剩下李猊和韦练两个人。 李猊的目光牢牢黏在她身上,未曾一瞬离开。而韦练仍旧不与他对视,只是低着头,一步步地靠近他,贴近他,仔细看他身上的伤,包括那被烫过的新伤。她的手抚摸过的地方,李猊浑身都起了战栗,仿佛即时被涂了药膏,只觉得无上清凉。她转身到茶桌边,拿起酒壶喝了一口。 “我答应了百花杀,从此为他们卖命。” 就在此时,她轻声附在他耳边,声音含糊,却在他耳中清晰无比。 “我成反贼啦,李大人。你失望么。” 他眉头深深蹙起,铁链贴着木桩碰撞出响声。她知道他在愤怒,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愤恨她做出如此轻率的决定。但韦练唇角浮现的神秘微笑他却未能看到。 接着她踮起脚吻上他。 铁链不响了,但李猊在拒绝。而他越躲、韦练吻得越深。到最后变成她掐着他的下颌逼他张开嘴。原本干裂的唇喝到酒液便再也无法停息,最后变成缠绵到极致的唇舌纠缠。 她从他不能自控的沉溺眼神里看到他的深深自厌,却把他越抱越紧。喘息与心跳声交叠的最后,她将鼻尖凑在他颈项里,闻到阵阵血味。 “如今你是我的阶下囚。” 她胸有成竹。 “要听我的话。” 作者的话 寡人有猫 作者 07-05 下章狸猫韦练继续狠狠玩弄纯情李猊 第74章 ☆、黄梁镜11 还没等李猊反应过来,韦练已经挪开。他本能地追随她动作往前倾,铁链又哗啦一声。 “别动。” 她手指抵住他胸口,把人推回去,表情神秘莫测。接着她突然将腰带解下,李猊眼神闪烁,偏过头去,却感觉到绑着他的绸布应声而落。 “能拿得住刀么?” 她把软刀递给他,他才如梦初醒,唇边漾起不易被察觉的苦笑,勉强站立起来抬起被捆缚到僵硬的胳膊,动了动手腕。然而就在他刚抬起刀时,韦练就把脖子凑了过去,站在李猊手臂之内,纤细的脖颈血管与刀锋太近,李猊立即松开手。 “百花杀的人就在御史台外头。只要离开此处,我便有办法。”她循循善诱:“不赌一把,难道你真要与我一同死在此处?你愿意,我可不愿!世上的美男子我还没尝够……” 她话没说完,李猊的刀就架在了她脖子上。韦练立即扯着嗓子开喊。 “来人呐!杀人了!” 卫兵们盔甲振振作响,很快就跑进狱中。为首的那位长官瞧见李猊竟用刀挟持着韦练站在当地,不禁笑出了声。 “此等小儿把戏,也亏得你们想出来。” 长官索性拿着矮凳坐下,神情悠闲。直到韦练看着他的脸说出两个字,对方才神色突变,马上喝退所有其他卫兵,像她是什么不祥之人。说出了一句十恶不赦的话。 她说的是“太子”。 牢狱安静无比,静得能听见冰窖的水声。严阵以待的长官紧紧盯着韦练,双唇抿成一道直线。而韦练的脖子上横着长刀,冷光烁烁,却居高临下地看着对面身穿铠甲的男人,仿佛他才是那个阶下囚。 韦练挑衅地笑。 “看来你也猜到,宜王之案与当年东宫之死有关。如今御史台狱已交与你手,鱼中尉又下落不明,若能破了宜王的案子,神策军之中,你便是圣上最信任的人。” “如今你手上可选者有二:其一,杀了我与李猊,但寻不到线索,宫中迟早会降罪于你。其二,与我一同宣誓效忠东宫殿下,来日朝堂之上,无论谁是天子,你都是忠臣。” “还有,宜王已死,圣人也已昏聩不能视事。与其死守着这残破江山、不如赌一把,我信你敢。从曲江池之案起你便一直惯于见机行事、有谋略,有头脑,还有,你不甘心一辈子在军中做个无名小卒,不然也不会做到今天这步不是么?迁延了救助宜王,大错已经酿成,再犯一个又如何?” 她这么说着,又毫不畏惧地往前跨了一步。李猊的刀擦着她脖颈划过,但两人像从前那般配合无间。只是她越讲话,李猊眼里的阴翳就越深。 韦练变了。在她眼前变成了他所不认识的样子。虽然还是那副相貌,但她对人心老谋深算的洞察达到了可怕的程度,也不惮于利用那些人心幽微黑暗之处来达成自己的目标。“百花杀”究竟教了她些什么?谁在背后支使她做这些事?李猊目光垂下,听她继续循循善诱。 “逆贼,一派胡言!” 年轻长官举刀刺向韦练。李猊下意识格挡,电光石火之间,对方的刀堪堪停在距离她鼻尖半寸的地方,而她眼睛一瞬不瞬。 李猊握刀的手微颤。 他忘了韦练是从河朔那个杀人如麻的死地活下来的刺客,那是他从没有与她共度过的人生,在那段人生里,她长成今天的模样。 她与他之间总是只差毫厘,然而最是毫厘精微处,最要人性命。 “韦某所说是真是假,大人自有分辨。此处之誓,唯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她捋起衣袖,手臂上赫然出现一处刺青。李猊显然也看到了,眉头立即紧皱。 那刺青所画的是金刚杵与黄金菊。是佛器也是杀人的利器,是灿烂到极致的花,也是肃杀的秋之象征。此前所有案件似乎在此时都被隐隐地串联起来,但都缺了最重要的一环。 她究竟是不是真的做了决定打算加入暗处的那一派,眼睁睁看长安被血与火再次毁灭,还是在演给别人看。 “若大人答应,便什么都不用做。” 她眨眼: “我有一个计策,能让所有人都全身而退。” *** “让开,都让开!” 李猊在最后,中间是被李猊的刀搁在脖子上的韦练,而韦练手里的弩箭正抵着那年轻长官的心口。对方倒退着一步步走出地牢,而四周卫兵屏声凝气,只因那两个亡命徒正攥着他们顶头上司的命。 第70章 三人步出地牢的刹那,御史台已被卫兵团团包围。弩箭、长刀严阵以待,把她与李猊围困在中间。 而在长官见到地上阳光的那一刻,在韦练稍有松懈时突然大吼了一声。 “放箭——!” 箭矢齐齐射出,而空旷院落里陡然升起浓重白雾。 是火药。 这是李猊昏迷之前的最后一个念头,而与此同时他本能地向韦练扑过去,把她护在身下。 巨响之后,皇城一角的御史台所在被炸为飞灰。 *** “堂主!堂主!堂——” 终南山,密林中。道童打扮却是胡人长相的少年一路飞奔,在密林深处的卧房前停下。只因那卧房的门虚掩着,门里却传出些奇怪的动静。 像是男人受伤的呻吟,又像是别的。少年听得脸红,转身就走。而此时卧房的纸门被拉开,韦练披着外裳精神焕发地走出,鬓发挽得松,脸上云蒸霞蔚。少年呆呆地立在那里,直到她喊了他一声。 “安菩提!” 少年终于回过神,见她把手里带血的衣裳交给他,又低声吩咐去再找些伤药之类的话。直到韦练发现他眼神不由自主地往半开的纸帘门里瞧,才不动声色地挪了挪,把屋里的风景遮住,然而他还是看到了些许—— 男人半躺在窗边,大半个身子靠在榻上,脸色比之前好了许多,也结实了许多。上身尚未着衣,于是那些痕迹都赫然在目。不像是伤口,像别的从前他在平康坊混迹时常瞧见的那种痕迹,而他的手腕上是被系成死结的布条,拴在床头。 他是被韦练锁在这房中的。 在男人意识到外头的目光之前,少年已经速速低下了头。 “安菩提。” 韦练叉腰,提起少年的耳朵,很有点威胁的意思。 “此处你所见的都不许说出去,更不许告与太子知道,听见了么?若是你告了密……” 她恶狠狠地吓唬他: “我便不准康六再教你习字!” 作者的话 寡人有猫 作者 07-07 李猊也是过上了被霸道韦练小黑屋囚禁的幸福生活(不是本卷还有三章!案件谜底也即将揭晓,敬请期待&请给十八线继续投票支持(鞠躬 第75章 ☆、黄粱镜12 韦练的一番恐吓显然戳到安菩提最在意的事。见少年连连摇头,她就拍了拍他肩膀,又低声吩咐几句才离开,进屋之后,不忘记把纸扇门拉得严严实实。 晨光照在卧房中,照着男人十分经得起细看的侧脸,单是看他的淡漠表情甚至会误会两人根本没什么纠葛。但韦练毫不在意,她走过去在榻边坐下,拿出短刀,缠绕在床头的布条就应声而断。他还是没动,直到韦练弯下腰把他按在床头,他才冷冷开口。 “玩弄人心,很有意思么。” “玩弄人心没意思,玩弄李大人你很有意思。” 她笑得眼睛弯成月牙。 “昨夜你可没这么冷淡,怎么过了一晚上便翻脸不认人了。”她叉腰:“再说,你不也乐在其中么!” 这句话说得露骨,他转过脸,只胸膛起伏。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李大人什么意思。”韦练不再理会他,起身坐在窗前,将长发散开又对镜重新梳起。脸半侧着朝向他,晨光洒在眼睫上,有情又似无情。李猊只瞧了一眼就闭上眼,喉结滚了滚,没有说话。 “你不愿我将你成日圈养在此处,也不愿我照顾你,更不愿我昨夜给你下了药酒之后今早又将你绑在床头,特意让别人瞧见。” 她挽好了头发,对镜端坐,声音很小。 “可我是个刺客,刺客终究不是良人。你明明已经猜到,为何还要救我。一命抵一命,这下我玩够了你,你也受够了我的折辱,我们两不相欠了。” 李猊立即起身,也顾不上衣衫不整斯文扫地,径直往窗边走过去。韦练不提防回头与他撞了个满怀,他就一把将人捞起扛回榻上。两侧锦帐散落,将两人团团围住。李猊的手垫在她后脑,四目相对时,韦练把手抵在他肩上,狡黠双眼里难得出现慌乱。 “药、药效还没褪?” “什么药。”他目光像要把她烧成一团灰:“你昨夜给的药酒,我晓得动过手脚,根本没碰。” “嗯?”她没反应过来,下句话就吞没在他突然袭来的亲吻中。锦帐轻轻地晃动,韦练起初的推拒变成沉溺,直到香炉里的沉香燎尽了那晃动才依稀停止,此时已日落西山,锦帐才被掀起,素白的手搭在榻边,手腕上绑着方才拆下来的红绸,接着是一只男人的手,与她十指紧扣。 “假的也好,当真也罢。别想丢下我自己离开。” 韦练的脸埋在软枕里,只漏出烧红的耳朵,开口时声音沙哑且气急败坏。 “你没喝药酒,为何还与我、与我…” “你说为何,韦练。” 他手指还在她脸上游移,语气却隐隐带着威胁,像从前询问她案情那般,声线与方才在锦帐里说混账话时一样慵懒。 “你明明知道。” “我知道什么!” 她炸毛猫似地反驳,而李猊看见她这熟悉神情时,浑身放下戒备般深深叹了口气。 “知道我心中有你,想与你死在一块。” 他手指挪到她耳边,把她碎发挽起。黄昏的光照在卧房里,远处山风吹来,将帘帐徐徐吹动。 “这句够了么?还是说,将心剖出来你才能信。” 韦练没说话,许久,她才转过头,对镜瞧见两人在镜中映出的影子,漂亮的两道眉绞起来。 “谁稀罕你的心。” “那么,现在与我谈谈,我如今究竟被关在何处,你又是如何将我从御史台狱中救出来的,还有,宜王是否当真已死,那个所谓的太子与百花杀,又是什么。” 屋里难得寂静片刻,韦练盯久了镜子忽然唉哟一声,回头向李猊。 “对了,铜镜,清河县主死时从铜镜里瞧见了什么,我尚未查清。你既然好了,与我回长安一趟!” 李猊:… *** 终南山内,一处曾经供给宗室清修女冠的庭院低调隐藏在密林之中,四处都是穿道袍佩刀的武人。夕阳西下时,钟声响彻山谷,群鸟翔集。穿着黑衣、头戴黄金花冠的女子从山顶别院沿着步廊走下时,众人都路过向她行礼。直到走进正殿,殿上尚有几人围坐,见到女子身后跟着的男人时,都有些恍神。 先站起身的是赵二,他也换上了武人的衣服,干练俊朗,假如不是激动到红了脸的话,或许更能显出几分沉稳。 “殿下,李大人醒了。” 韦练向殿上最高处被帘幕遮着的人行礼。 “若此人也愿加入百花杀,从前的事便既往不咎。刺青呢?” 帘幕后的声音豪爽,然而李猊低头行礼,始终没有抬头。直到听见刺青二字,才脊背僵直。韦练先他一步走上前去,把他手臂上的衣裳拉起,漏出显眼的金刚杵与金菊花纹样。 “殿下看如何?” 帘幕后的男人沉默片刻,继而拍手。 “好!既然你已效忠于我,便来人,拿官服!” 李猊脊背愈发僵直,眼睁睁看着有人托着檀木盘走上前,上面是崭新的绯红袍服。黑沉沉的大殿里,其余人都站在阴影内,各怀心事地看着李猊。他环视一眼,看到许多熟悉的脸。 康六、赵二、安菩提,还有站在更高处的柳氏、日娥、月娥,甚至隐约瞧见了半面老妇半面美人的王氏女和断臂的秦娥。除了宜王和崔才人不见踪影、鱼中尉下落不明,还有尚且在长安被严加保护的河西节度使之女王遇仙,此处几乎聚齐了《十美图》一案所涉的活人。 这就是“百花杀”。藏在距离长安极近的山中多年都未曾被发现,而在这个安静到有些不同寻常的秋天,累积多年的灾荒、饥馑、瘟疫与战争所带来的恶果终于再压不住,就如这官服上赤红如血的百花杀徽帜般,即将让这座大城再次变成生灵涂炭的地狱。 那场让人闻之色变的安史之乱后,歌舞升平了几年的人们几乎忘记了圣人逃往剑南、把平民丢在城中任由乱军屠戮的隐痛——被宰相父亲用作交易筹码的庶女、流落他乡被几次三番欺骗的僧伽罗国 女奴、以“孝道”为名被村中耆老送去换赏钱的孤女、被关在地宫等死的宫女、逃离原乡却失去半张脸的商户女,还有被贵妃姑母钦点联姻、却死在家中的高门贵女,以及被未婚夫用作婚姻跳板的清流世家女…与《十美图》相关的每个女子,无论贵贱,都有个共通之处——她们在这世上从来无人可以依靠。 而当众人抛弃她们时,“百花杀”出现了,与她们一同站在地狱里受无边业火煎熬。就算对方是鬼又如何?假如那个“鬼”能为了自己与天下人为敌,她们又有什么可以失去。 第71章 李猊抬头望,目光终于凝住,手攥成拳微微颤抖。 大殿房梁上,密密麻麻挂着风干的人头。 他不吭声,也没有伸出手去接官服。帘幕后的男人再次开口,整个大殿都顿时凉了下去。 “不接官服,是不愿么。” 接着,“太子”抬手,指着一旁的赵二。 “去,给他换上。不换,便连你一起杀。” 赵二面色更白了,而韦练依旧是那副谁都不怕的神气。她在赵二是在憋不住要回头朝殿上口出狂言之前走到漆盘旁,把那袍服拿下、血色的官袍就哗啦啦展开,崭新的布料鲜艳夺目,在她手间流淌。 “这袍服”,她在自己身上比了比。 “狗官穿了可惜。不如赏赐了我,殿下觉得如何。” 她潇洒落拓,还是江湖习气,说着就把绯袍套在身上,还转了一圈。少顷,整个大殿回荡着殿上“太子”爽朗的笑声。 “好,那便赏赐给你。至于李猊…” 帘幕静静垂落,韦练背对着李猊,而他额角青筋暴起,随时等待那压迫感极强的声音断言自己的死。 “便也一同赏赐给你,给他套道袍穿便可。” 那声音疲乏得打了个哈欠,轻描淡写继续说。 “若诚意侍奉,尚可留下。若有二心,随时诛杀。” 第76章 ☆、黄粱镜13 韦练依旧保持着那副高深莫测的笑颜,直到离开挂满人头、寒气弥漫的大殿,她才带着李猊向山上两人居住的别院走,越走越快,最后变成飞奔。李猊看着她宽大绯红袍服下的纤细脖颈和高耸的发髻,像看着一只振翅欲飞的朱雀要飞下山崖去。 鬼使神差地,他伸手去抓她的袖口。 然而就在此时一声呼喊叫住了韦练。李猊不动声色地蹙眉,把伸出的手收回袖中。 来的人果然是赵二,身后跟着康六。两人气喘吁吁,像是追着他们跑了一路。韦练居高临下地看过去,绯红的新袍服下是浓黑袍服,化过妆的眉眼锋利,倒真像是“百花杀”的堂主。李猊面色不善地站在他身后,活像个护法。 “小十三。”赵二先往韦练的方向走了一步,就差将她一把抢过来。但眉眼间的神色又是小心翼翼的。 “当真要这么与……周旋下去么?万一原先商量的不能顺利施行该当如何。还有”,他看了李猊一眼:“如今又多了个变数,要拿他怎么办?” 韦练看看他,又看看李猊,抱臂沉思片刻。 “殿下不是说了么?要他服侍我。” “你、你当真要与这狗官住、住…“ 赵二越急,越语无伦次:“不行!他这是趁人之危!” 就在赵二上前要去把韦练从李猊身边拉走时,她身后的人伸出手握住她肩膀捏了一下,接着又侧身往前把她挡住。纯黑的眸子逆光朝赵二看过去,连迟钝如韦练都察觉到空气里滋啦作响的敌意。 “从前她在长安无家可归时,多谢你的照拂,但也就到照拂为止了。” 李猊袖手:“不信,你去问韦练,我与你一同掉河里,她先救你还是救我。” 韦练:…… 赵二被问得一愣,接着脸色突然变得很差。韦练先狠狠白了李猊一眼,才跑过去安慰赵二,对方抬头时泪眼汪汪,像出门突然被野狗踹了一脚的家犬,回头又瞧见主人把野狗也带回了家还睡了自己的狗窝。 “小十三,你当真与他?” 韦练不知道赵二问的是与李猊怎么,首先想到的全是脏东西,于是脸率先红起来。红到一半才咳嗽几下,欲盖弥彰叉起腰。 “现在是争这些的时候么!” 后方围观的康六终于说话了。 “不是,根本不是。” 李猊也终于发现了康六,两人相对无言神情复杂地眼神交流半晌,康六就已经把自家大人与韦练缺失的剧情补齐,重重地叹息一声,痛心疾首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地看着赵二摇了摇头。 “那便对了。”韦练高傲冷艳地抬头,眼角余光觑到远处隐藏在云中的大殿,勾勾手将三人叫过来。先跑来的是心态依然调整到宠辱不惊的康六,接着是依旧用杀人眼神死死盯住李猊的赵二,最后才是慢悠悠从她身后走近的李猊。四人聚在一起的功夫不到片刻,韦练已经交代清楚所有即将开始的行动。 “如今我们已身在龙潭虎穴,抽身不得,不妨将这地方探看清楚。如若‘百花杀’众人当真要反……则需保证长安百姓尽早逃走,越早越好。” 众人都沉默了。当年乱军压城、城中手无寸铁的居民们尚且沉浸在天宝余晖中,根本无人会料到有人能攻进这座世上最太平、最宏伟、最华丽的城池。但悲剧就发生在旦夕之间,接着是持续多年的烽火连天和灾荒。 “逃?逃到哪里。”康六摇头:“若连长安都保不住,关中何处能有太平。” “逃到终南山。” 韦练环顾山间。 “长安城破之前,我要将‘百花杀’的地盘变成我的!” 余下三人都被这大胆发言震慑住,一时无话。只有李猊从身后投来欣赏的目光。接着,赵二也点头。 “小十三说行,我就行。” 接着,康六也不情不愿地举起手。 “你们都干,我就干。” 韦练回头看向李猊,李猊耸肩。她就若无其事转回身,与其余人击掌。 “那么,今朝击掌为誓,来日同生共死!” 乌鸦飞过密林,啸叫在被夕阳染红的天色里分外凄厉。这场密谈已经结束,他们分头走向不同方向。然而在韦练带着李猊继续往山上走时,赵二再一次叫住了她,多跑了几步,趁李猊不注意一把将她拉过去,从怀中掏出个金灿灿的东西,挂在她脖子上。 “这什么?”韦练疑惑,拿起那东西瞧了瞧,看到是条金色的鲤鱼,雕工上乘,价格不菲,她就疑惑:“你又去做发丘行当了?” “不是”,赵二摸头:“我不是此前经康六的介绍,去做过几天不良吏么?我将那几日的俸银攒起来,又用从前发丘攒的古董去庙里支了些钱,打了这个金鱼送你。本想着”,他目光低垂,笑了笑:“算了。此时送你也好。”这话说完,他又抬起头,眼神坦坦荡荡: “小十三,从前你未曾与我提起过你的身世,但我隐约猜到,你绝非泥途曳尾的乌龟,而是庙堂之器,盖世英雄。总有一日你要跃龙门,我留不住你,也不愿拖累你。但小十三,我永远是你阿兄,如若累了便回来寻我,我”,他说到这里耳朵变红,却还是鼓足勇气说 出最想说的那句话。 “我做面首也可以的!” *** 小院居于云间,门关上后,就只剩李猊和韦练两人。 她看李猊面色不善,本能地想拔腿开溜,却立即被提溜着后脖颈的衣服拽回去,按在墙上吻到她面红耳赤气息不均衣衫凌乱、乌黑发髻散落下去,青丝披满肩头。 “什么叫做面首也可以。” 他皱着眉,手揽住她后腰支撑着她不滑下去。 “他还要你叫他阿兄。” 李猊冷笑。 “那我算什么,填房、外室,还是无名无分的……” 说到这里,韦练颤抖了一下,他就知道韦练心里想的正是这么回事,立即在她脖颈上咬下去,留了个月牙形的印子。 “你!”韦练捂住脖子,却瞧见他欲海深陷的眼睛深处有冰冷与自厌,便知道他又开始怀疑起她的真心。正在欲罢不能的关头,他却没了继续的意思。 韦练犹豫了。 她知道李猊是无法用简单的甜言蜜语就骗过的人,也知道在山上、百花杀的种种已经在他心中留下太多疑窦。关于余下的案情、关于岌岌可危的长安城,如何让他死心塌地地相信她?办法似乎呼之欲出,她思前想后,实在找不出通往他那曲折迂回内心的正确路径,便决定再次动用本能。 她踮起脚,嘴唇靠近他耳边,用最轻的声音唤了一句。 李家阿兄。 砰咚。 砰咚。 李猊低头,像看宿敌那般看着她。韦练心脏也被瞬间擭住,却逃脱不得。 那是浑身血液重新奔涌的声音,停滞多年的事时间再次在他身上流动起来,如春水解冻、春江涨满、春三月地底的第一声雷鸣。 他轻缓地搂住她,像怕惊走流浪猫那般低下身,却没有意识到自己眼里有多少狂喜。 “方才叫我什么?” 他亲吻她额头,顺着一路往下。韦练就开始低喘起来。 “再叫一次,韦练。” “算我求你。” 第77章 ☆、黄粱镜14 李猊的热情突如其来,让韦练对这两个字莫名地难以启齿。她试了半天,终于摇头。 “说不出口。” “为何?” 李猊震惊。 “说不清楚我…”她急了,抬头把包袱甩给他:“你为何要我叫你阿兄?明明你不是!” 第72章 这句话出口之后,他眼神顿时晦暗到极点,手指摸到她后颈,眼神危险,像捕猎的前奏。韦练扭头去躲,不小心磕到窗框上。他马上探过手去查看,却又被韦练躲开。 几次三番的躲避让他原本就绷紧的心弦拉到极限,而韦练的话更是在他最在意的事情上浇了一把火。很快,小屋里连窗户也被重重地合拢,在昏暗暧昧的光线里,她只能听得见他的呼吸,摸得到连片的灼热肌肤。 “好。” 他咬牙切齿。 “我知道了。你从头到尾,只是对我这具皮囊有想法而已。” 他所触到之处,激起韦练的阵阵战栗。方才她想得到的现在得到了,却并不觉得比方才更加快慰,反而有种空落落的感觉。 “那么,便好好地利用我。”他声音带着怒腔,动作却并不粗暴。韦练只觉得浑身逐渐融化、最终只剩下漂浮于云端的错觉。 “半途而废,我此前可不是这么教你的。” 她昏沉中也不知李猊什么时候教过她这些,只觉得分外难耐。浑身嚣叫着要靠近、再靠近对方,而他却始终若即若离。 “想要,自己来拿。” 他俯身在她耳边低语。 哐啷。 桌上的铜镜在剧烈震动中被碰到地上,滚了两圈,停在一堆衣裳旁边,接着是另一堆衣裳,彻底盖住了那面小而圆的镜子。韦练扑上来的时候他连吭都没吭一声,只是用手臂接住她。 “上来些。” 黑暗中,是李猊听似淡漠的声音。 “什么?”她急得说话变了调。 他叹了口气,黑暗中只听得动作窸窣,接着就是韦练猫叫似的绵长尾音被亲吻吞入以至消弭。令人面红耳赤的响动在狭小屋宇内愈发清晰,过了会,恰在她最沉溺时,耳边响起李猊的问话。 “韦练。” “嗯?” “你还记得我的字么?” 她不知道他在这要紧关头问这些是安的什么心,却碍于现下有求于人,不得不仔细想了想,却什么都想不起来,只能实话实说。 “不记得。” “真忘了?” 韦练紧攥着他后背的地方抠出血痕。她绞尽脑汁去想何时何地他告诉过她自己的字,终于灵光一现,想起曲江池那夜。 “伯、伯云。” 她不知为何说出这两个字分外难为情,甚至紧张得咬了舌头。 月光洒在李猊脸上,她突然觉得那表情很难懂,可谓悲欣交集。 “告诉我,你的小字。” 他动作愈发轻柔舒缓,而韦练被拿捏得说不出话,过了会才张口,艰难说出两个字。 “月华。” 她眼角依稀有泪痕:“我 记得我的小字,是月华。” 是午夜辗转反侧的噩梦中那个叫过她的名字,或焦灼、或担忧,或欢喜。韦练、字月华。月华如练,好风如水。她不知道为何其他的都忘记了,唯独记得自己的小字。那是她还有家、在世上尚有根系的时候。彼时的事情已经无力再去追寻,她当江湖人已经太久,久到江湖也忘了她的声名,更不记得她的来处。 “月华。” 李猊捧住她的脸,亲吻落在她眉心。 “月华。” 他又叫了一次,韦练颤抖起来。暴风疾雨般的动作淹没其他动静,少女如玉的手臂攀住青年的肩膀,两人纠缠在一起,像开天辟地以来就该如此,理应如此。饶是韦练原本身体底子好,再加上在御史台天天和康六在后厨开小灶吃得还不错,才能扛得住这一番折腾,直到天光微熹时才昏沉合眼,耳边是李猊的呢喃,听着如在梦中,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真切。 “你的小字,告诉过旁人么?” “没、没有。” 她嘟哝了一声就彻底昏睡过去,身后的人也不再追问。青年坐起身、袒着浑身肌肉与说不清的深浅痕迹,在月下看她的侧脸,心中浮现出的却是恍若隔世的某些场景。 追兵、大火、烧毁的村庄。骑马的少年身披大麾,怀里抱着个小姑娘,小姑娘的脖颈间系着一块玉雕的小老虎,眸子如墨玉。 他青梅竹马的女孩从小就胆大包天,就算家破人亡、封地被毁时也十分冷静。从小,他就被托付要守护她,不仅因为两家世代交好,还因为韦氏满门忠烈、到她这一辈只剩她一人。她的父母、兄弟,在她襁褓时就已经为守护长安而战死,韦练自小被寄养在李家,自上至下都视她为家人,包括李猊自己。 直到河朔三镇内乱再起、李家逃亡。路上与家人走失,他独自带着韦练辗转躲藏、隐姓埋名,风餐露宿,中途他为了掩护韦练独自走出藏身之地,却被卖到菜人铺,险些被肢解于刀下。侥幸逃出来时还是看到许多断臂残肢,看到人如同猪狗般被挂在铁钩上售卖,从此闻不得肉铺味道。 还好彼时他逃回去查看,韦练还在树洞里沉睡。还好她心大、还好他幸运。他就这样与她依偎着度过了两人儿时最后一个风平浪静的晚上,第二日便又遭到乱军追杀。对方似乎是收到了消息,知道他高祖那一支的陇西李氏族系尚有余脉在世,定要将他赶尽杀绝,以剪除后患。 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出自韦庄《秦妇吟》,作于黄巢起义之后,此处略有提前。 那是愈在乎自己是谁、越死得快的年代。只有走兽般地活着、活下去,才能看到曙光。 少年带着比他更小的少女一路奔逃、骑马日夜兼程,直到被逼到悬崖前。他知道悬崖下是湍流,本想一起跳下去,韦练却先他一步失足落水,他只来得及拽下她脖子上的玉老虎挂坠。 伯云阿兄,逃,快逃,不要回头。 这句话是韦练对他说的。 在记忆中,小小的韦练,勇敢的韦练,用自己朝崖边的一跃保护了他。 李猊为找她在崖边喊哑了嗓子,从此嗓音便变得沙哑阴沉。 他后来活成伥鬼、活成阴暗残暴的豺狼,只因他终于查到鱼中尉便是当年下令追杀他们的将领。那架黑漆马车与车中沉沉的死气他化成灰都不会忘记。他一步步地改换名字,练习收敛锋芒、曲意逢迎,练习如何在长安从最低贱肮脏的位置做起,从大理寺到御史台,最后做到鱼中尉最信任的左右手。 他在长安隐忍十数年,最想做的事只有报仇。这执念强到韦练出现之后都未曾消散,甚至还一度怀疑她是不是鱼中尉派来的细作。 在折柳村的洪水里,他寻到最后的机会,在水中打断了鱼中尉的肋骨,将他软禁在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水牢之中。而宜王的失踪却是个意外,并引出后来这些变数,害得他有些时没来得及回水牢查看。 如若鱼中尉还没死,他便还可以再审一审,当年他为何要对他们赶尽杀绝,又是怎么在多年后又找到了韦练,究竟要她做什么。当然,最重要的原因是此人还没到该死的时候。他要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把这些年受的苦都讨回来。 人在没有寄托的时候,要么爱人,要么恨人。 然而,当年的满腔愤恨却在这个明月夜逐渐消弭,变得十分可笑。 他抱住韦练,聆听她浅淡呼吸,胸膛起伏间全是心满意足的滋味。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就是他想过的一生,就算立即死去也无所谓。什么赵二,安菩提,想与他抢夺韦练的人,最终都会被他无声无息地解决。 李猊亲吻她额头,忽而听见门外有人敲门,咚咚,咚咚。 韦练眼皮微动,刚要起身,立即被他拦下。 “别动。” 他按住她,声音慵懒。 “你想这样出去么?” 韦练清醒过来,往下看了看,认命地闭上眼,就听见李猊披衣起身,月光里,肌肤光华流转、黑发如瀑布滑落,眼睫低垂。 极致的骨相、完美的皮相。她找了许久此生难遇的美人图,就在眼前。韦练怔怔地看着,一言不发。 他手掌按在门上凝神静听片刻,才回头笑了一声。 “是啄木鸟。”啄木鸟古代也叫啄木鸟。“不见啄木鸟,但闻啄木声。”——宋欧阳修 然而韦练已经起身,披衣走近他。月光里她黑瞳如同山鬼,李猊上前抱住她,却被韦练推开,推到床边坐下。他眼睛眯起,像要看看她打算耍什么花样,韦练就转身到桌前拿起笔蘸了墨,面对李猊眨眼。 “脱了。” “?” “我说,脱了。” 她抬起下颌。 “画美人图,须看清筋骨才行。” 第78章 ☆、黄粱镜15 李猊坐得稳如泰山,额角的汗珠却滴答落下。韦练坐在他对面,手按在纸上运笔如飞。 最终他碍于面子还是穿着里衣,但月光下纤毫毕现,轮廓如同氤氲的水墨。时间凝滞不动的此时此刻,连风也在门前暂驻。 他手按在膝盖上,看韦练全神贯注的眼神。这或许是他们之间如此静谧的最后一夜——江山风雨如晦,不知多少眼睛在暗中窥视。还有横亘在他们之间十数年的黑暗过往:待韦练知道他是个多么心狠手辣睚眦必报的人,还会像现在这样用毫不畏惧眼神看他吗? 第73章 恐怕不能。 她终将知道他是谁,到时候就会怨恨这么多年都没找到她,会后悔当年救过他。更要命的是,她会觉得当初的相遇是他蓄意接近,而 这一切都不过是对当年的愧疚与补偿。 到时候他该如何解释? 毕竟他们之间互相动心这件事,前因后果如此荒谬、就像两颗相撞的星子,擦出足以把两人都燃烧殆尽的火花。然后呢?如果她不再照亮他、对他失望、对他不再在乎呢? 如果他的皮囊不再美貌,她会不会掉头离去再不顾? 此时恰巧他目光与她相对,韦练就突然停笔,别过目光。 “别这么瞧着我,我有些…害怕。” 李猊这才从沉思中惊醒,晓得是方才七情上脸,目光里的忧虑被她敏锐捕捉。韦练何等精明细致,自然是晓得他在忧虑什么。但她当真在乎么?倒真不见得。 倘若她不是这般见异思迁见色起意也不会放着多年来忠心耿耿相伴的赵二。可她既然是个见异思迁的女人,那么现在能看上他,以后也能看上比他更好看的。 李猊霍然站起,走到书桌旁。刚画好的小像被推到一边,毛笔咕噜噜掉在地下,划出一道磨痕。韦练的手被按在他手下,黑暗中,李猊摸到她食指和手心的茧。 “你发誓。” “我发什么誓?” “发誓你…”他吞吞吐吐,最终咬着牙蹦出几个字:“不始乱终弃。” 韦练的脸砰地一下变红,像烧开的茶壶咕咕冒着热气。她与李猊之间是“乱”,这是刚刚才冒出来的念头。但可不是么?一没媒妁二没良聘,好在他们江湖人不讲究这个,但李猊平日里老成持重,甫一喜欢,便喜欢了个江湖女子,岂不是耽误了他? “我、我们”,韦练艰难思索该如何与他解释,这番你情我愿并不是要与他地久天长的意思,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别的东西。 “我们原不是…” “不是什么。” 李猊的反应比她想象的还大。 “不是那般会成婚的关系!” 她终于把话说出口。 “待诸事已毕,大人自当另寻良配,我绝不耽误大人。此间之事,唯有天知地知,你知我…” 她的话没说完。 这次李猊的攻势比以往任何一回都更加生猛、剧烈,不容拒绝。天地间只余下一种响动,直至她再开口时声音都已经沙哑,连手指都无力再抬起来。而此时已经晨光熹微。 李猊做事不留余地、洁癖的毛病依旧没改,在韦练熟睡之时,房中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他在做完所有之后撩开床帐瞧见韦练乌发散落、暧昧痕迹若隐若现,心中那空荡荡的感觉却愈发膨胀,直到要逼疯他的程度。 要怎么做,她才会打消那些想离开他的念头? 不能杀了赵二,杀了他,还会有赵三、赵四。那么,赶他走,还是劝他放弃? 恰在此时,敲门声再次响起。他猝然从阴暗想法中脱身,回头看韦练还在熟睡,才走到门前略思忖一会,才抬手打开了门。 是柳氏。 李猊松了口气,而柳氏根本没看他,径直打算往屋里走,被他抬手拦住。 “堂主睡下了。” 他低头,像把剑似地戳在当地,眼里闪着寒光。 “有事么?” 柳氏冷笑,上下打量他一番才开口。 “几日不见便成了这幅样子,堂主当真懂些岐黄之术。” 这调侃没让李猊的脸色好转半分。于是柳氏又上前半步,左右观察一番后才低声下气面有愧色地说了真话。 “我是瞒着殿下来的,请你放我进去罢,与堂主有几句要紧的话讲。” 他依旧岿然不动,柳氏终于没办法,眉毛一横,下定了决心似地: “你只要放我进去,我便告诉你堂主为何要加入百花杀!” 他还是不动,随着天色越来越亮,柳氏再等不及,从衣袖里翻出个药瓶塞给他,颇舍不得地解释。 “喏,这是驻颜之药,男子服用了能永葆青春,咳,身、身强体壮。这本是在剑南时,我从山民手里讨来的药方。我已送了两瓶给赵二和安菩提,你若不信,便去问问。” 李猊掂了掂那瓶子的重量,心里却因柳氏这番话而微微犹疑。荒谬,根本荒谬。 他竟当真害怕起以色侍人不长久这事来。 “别愣着”,柳氏以袖掩口,眸子滴溜溜往屋里窥探,语气倒是硬了许多。 “行个方便。我去探看一番说几句话便走,李大人若不放心,屋外待着便是。” 李猊终于挪动身子让开一条缝,柳氏就泥鳅般地溜进去,砰地关上了门。李猊强忍住要去打扰的冲动,盘腿坐下,把佩刀搁在膝上阖目沉思,手却不由自主探到那药瓶打开,闻了闻药瓶里渗出的丝缕香气。 延年益寿、永葆青春,尸身不腐,究竟是咒诅,还是灵药? 面前不远处的床帐没有动静,柳氏蹑手蹑脚走到近前,大着胆子撩开床帐,就瞧见韦练漆黑的眼眸正望着她,正挣扎着要坐起,被柳氏一把按回去。 “吓死我了。”柳氏摸了摸胸口:“原本我半夜便来了,听那响动便知非同寻常,故而待到此时才再访,又险些被你那瘟神护法拦住。” 说完她又上下打量韦练,眼神与方才打量李猊如出一辙。之后摇头感叹。 “赵二兄弟白瞎了,这都瞧不出来你俩早就有了私情。不过,依我看却是赵二兄弟更配你一些。那位李大人心机颇深,等闲骗不了他。到时候等晓得了你的打算,怎能罢休。” 韦练不置可否地笑笑,伸手向柳氏。 “不要紧。我这般的人长安多如牛毛。我死了之后他会伤心些时日,但日子总能继续过。天下的事,不都是如此么?” 柳氏看了她一眼,表情难言,接着从怀中掏出个深红色的药瓶,倒出朱砂红色的药丸在韦练手里。 “这便是我的报酬。救我离开密道之后我答应过,要将这东西给你。” 韦练低头看着那东西,表情既不欢喜也不哀伤,有超出年龄的世故,沉稳却天真。 “你长于制药。白显宗的死,也与药有关。” “是。” 柳氏点头。 “这味药我也曾给过他。他曾向我许诺过,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动用,这味药是当年杨妃所服,能让人假死三个时辰。但若时辰到了无人唤醒哺以解药,便会此生陷入梦中,再无法醒转。” 柳氏目光幽幽,凝望着韦练。 “我先给你此药,待你当真能将我救出‘百花杀’之后,再以解药相赠。” “那解药,还在你手中?你可曾赠予过旁人?白显宗没喝解药,不是么?” 韦练看着柳氏,柳氏脸上泛起沧桑的笑。 “当年杨妃死后、那药流落到宫女手中。宫女时辰到后要去解救杨妃,却被一个小黄门截住。小黄门说,让杨妃死,是圣人的意思。杨妃死了,才能稳住六军。宫女也被赐以白绫勒死,扔在乱葬岗。但杀她的人不知道,她事前服了原本那味解药,而勒死她的士兵与她在入宫前便定了终身。待她被扔出去后,那士兵寻遍乱葬岗将她救回,后来,他们生了个女儿,那女儿便是我的阿娘。” 柳氏在月光下看着韦练: “这是我真正的出身。解药名唤‘黄粱梦’,天底下仅有那未吃完的半颗。做解药的是杨妃本人,她早死了,死在马嵬坡。所谓东渡扶桑的传说,都是世人的一厢情愿。白显宗不配用我的解药,至于他没有解药时为何会服下那药,我也不知。” “既然你未曾给白显宗服下解药,县主为何会被吓死?”韦练继续追问。 “我的话已经说完,该给的东西我也已经给你。余下的事,便请你自己去查。” 柳氏行礼,起身离去。临走时她瞧了地上散落的纸张一眼,韦练才想起那副李猊衣襟敞露的画像,颇为狼狈地爬下床去收,柳氏就回头,轻飘飘地赞赏。 “画功不错。但你从前画的多是死人,骨相颇佳,面皮描摹就差了些。” 韦练红着脸,但好奇还是压过了羞耻:“你怎知道?” 柳氏开门之前,背对着她站定,抛下最后一句,神情淡然。 “我从前也爱画死人。” 第79章 ☆、黄粱镜16 清晨,山雨欲来风满楼。 韦练在将柳氏送走之后,迅速将丸药揣进怀中,在李猊回来之前将一切都恢复原状。未落下的山月照着这诡异的幽谷:挂满人头的大殿、死而复生的太子、失踪的宜王、以人牲为血祭的“百花杀”……这一切都接连铺陈在眼前,却千头万绪不知从何处开始整理。 以及,还有一件事、一件她不知要如何告诉李猊的事:关于她的离开。 她本想就这么孤单潇洒地过一辈子,却总是欠下还不上的恩情。原本来长安是要找到杀死恩人的凶手,在长安却遇上了另外一些恩人。但他们都因她而死,于是她只能继续在这座大城里为了复仇而孤独地活着,直到遇见李猊。他赶不走、除不掉,还害她心烦意乱。假如他的结局也与节度使一家或是秦延年一样呢? 第74章 韦练眼睫很慢地眨了一下。 从前做刺客时游戏人间刀头舔血,也艳羡过世俗烟火和漫长余生。假如那些都得不到,能有一盏如豆的小灯点在窗口也是好的,她只要远远地看看,绝不靠近。但如果谁连她的一盏小灯也要掐灭…… 飞蛾扑火之前最后的复仇之舞,最后掀起的狂风会吞噬天地。那些走投无路的女子为何会加入百花杀,为何会不惜断指毁面也要请百花杀帮自己杀人,现在她知道了。或许这次是最后一次。就像朔方的雁总有飞不动的时候,停下扇动翅膀的那天,就是她死的那天。 不知道李猊到时候会为她而流泪吗?会偶尔在看见那些尸形图的时候想起她吗?但没关系,一切都会过去。少年时以为天大的事,总有一天也会觉得不过如此。人都是这样的。柳氏说得不对,其实她很了解人心。 “韦练。” 李猊站在门口,一句话将她从沉思中唤醒。他抱臂在远处看了她一眼,接着走过去,抬手抚摸她发顶,接着手指自然而然地滑下去,停在脸上。 “方才在想什么?”他低头:“瞧着像是要杀人。” 韦练不说话,手臂揽住他的腰。他不言,任由她大力把他箍紧许久。静谧的小院里只有沙沙竹叶响,偶尔有乌鸦鸣叫,在荒凉的山中,血气隐约弥漫。 “李猊。” 她抬眼,用猫一样亮晶晶的眼神看他。 “嗯。” 男人忍不住手指抚摸上她脖颈,声音也带了些哑意。 “我未曾与你说过,在来长安之前,我曾是魏博镇的刺客。”她说出这句话时着意观察他表情,却没有瞧出什么端倪,就继续往下说下去。 “我流浪至彼处时,不晓得自己出身何处、只记得名字。节度使收养了我,后来又教我兵书、医术、药学,天文术数。最后教我怎么杀人。” 她眼睛清亮:“我从前说家中世代做仵作的事,都是骗你的。我晓得如何验尸,知道什么是毒物,因为我从前是刺客。我没有父兄,也没有师父。秦延年算是我半个师父,跟着他我学了画画。但没学完他就死了。赵二算我半个兄长,当年初来长安快饿死的时候,他带我拜入河洛之地最有名的摸金校尉门下,学了些发丘之术。我了解墓室构造、晓得人初死之状与腐烂之状,都是因为学过发丘的缘故。” 讲到这里,她有片刻停顿。 “我在魏博镇做刺客十年,十八岁那年,节度使一家被设计杀害,我在外接到暗报,待赶到时,阖家上下都死了。那杀人者便是此前在折柳村被你一刀刺中掉入河里,如今却又出现的人。听说他是与清河县主有染的那个探花的兄长。” 寂静中,她继续说下去。 “如今看来,百花杀与我当年的仇人很有关系,也与《十美图》的案子脱不了干系。而秦叔又是因《十美图》而死”,她嗓子干涩:“换句话讲,若不是因为我与秦叔相识,或许他也不会死。” “这不是你的缘故。” 李猊说出这句话时觉得如此轻飘,连眼神也染上苦意。 “故而,我加入百花杀,原是为了揪出背后杀了节度使一家的刺客。那个什么‘殿下’让他藏身于‘百花杀’之中,却不愿交他出来。是为了在成大事之前继续以此为筹码,让我替他们卖命。” 她抱着他的腰徐徐将从前的事讲给李猊听,语讲到这里时,语气很是可怜。 “伯云阿兄,你想让我这么被耍得团团转吗。你想不想替我报仇。” 李猊明显僵硬了一下,语气倒还是风轻云淡。 “想求我帮忙,倒不必用这些招数,有些假。” 韦练吸了吸鼻子,带着方睡醒的尾音。 “我还当方才演得不错呢。” 李猊依旧僵硬,在她再次贴过来之前把人一把推开,清了清嗓子才开口。 “说吧,这次又要闯什么祸。” 韦练立即笑眯眯地凑过去,朝他勾勾手,李猊就俯下身,手臂撑在床沿,听她把完整计划在耳边说出,却越听越心猿意马。 眼前女子刚睡醒,长发逶迤、像慵懒的家猫。又难得地有求于他。 真是难得。 “不是闯祸,是成大功业。” 她笑得很得意,但方才那番话讲过之后,她越是笑得明媚他心中就越是一抽一抽地发痛。 不对,难道方才柳氏在时,她就是这样与她说话的? 想到这一层,李猊的眼神又阴沉下去。而韦练恰好说完,余光瞟到他眼神,愣了一愣。 “李大人,你怎么……” “我答应你。” 他打断她的问话,扶着她脖颈将人彻底压在身下,目光危险。 “但此时距离天亮尚有一个时辰。” 他细密地吻她,韦练的脸立刻红起来。 “现在不…唔!” “柳氏走了。我瞧着她下山的。” 他咬着她耳朵。背脊涌动时,她呜咽声细密不可闻。 “最后一回,你说要我去杀谁,我代你去杀。” 韦练不说话,只听见声响又起。半晌她终于开口了,声音极细,像发颤的蛛丝。 “李大人。” 李猊不说话,仍旧低头继续。 “伯云。” “嗯。”他终于抬眼,眸子里星火闪亮。 “你不会嫌弃我吧。” “什么?” “我是发丘的,还做过刺客。你是不是,心里在嫌弃我了。” 动静停下,韦练攥在床单上的骨节却因用力而发白。他额角的汗珠掉在她锁骨上,蜿蜒出绝美曲线。 “不会。” “我死都不会嫌弃你。” 第80章 ☆、黄粱镜17 花月秾艳、月色渐渐浅淡起来,日头东升时,韦练与李猊已经暗中上路。 终南山距离长安不远,自古便是想要隐居又不愿脱离长安权势核心之人的要地,骑马半日就能走到。一路上,李猊什么都没问。她换上了之前在长安时的衣裳,但两人之间的气氛却大不相同。 终南山的几日犹如梦中,诡异荒诞的百花杀却对韦练的存在网开一面,甚至给了她自由行事的权力。她利用这权力保护也囚禁了他。让韦练没想到的是,李猊竟然乐在其中,甚至还配合了几回。 怎么回事,难不成他就喜欢这一套? 回想起方才种种,连见多识广如她也耳根发烫。但眼下当务之急是找到杀死清河县主的真凶。如果找不到就只能等待百花杀出手、将整个长安化为锦灰。 “若百花杀知道你暗中做这些事会如何。” 李猊问她,韦练双眸望着前方,胸有成竹。 “会死吧。” 李猊:…… “但又如何呢?在如今的长安,谁都难逃一死。区别是如何死,以及是清醒地死,还是糊里糊涂地死。” 她握住马缰,在黑夜中站定。眼前是煌煌大城、万家烟火。 “长安到了。” 她回头向李猊灿烂地笑。 “跟着我,会下场很惨。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李猊拿住她缰绳,两人并辔而立。 “不回头。” *** 皇城里的动荡、死亡与权力交割并未影响长安的平静,但细细看去,却处处是严防死守的痕迹——由于东宫药园突然塌陷并被地下水浸泡,整个升平坊都遭了灾。各处肮脏角落都坐着无家可归的游民,灾民们多数穿着干净衣裳,只是面容颓丧。他们或许曾经小有积蓄,但小有积蓄远远不够在长安存活。 这是座残酷的城市,就算同时拥有钱财、地位、名望,倾覆也不过在旦夕之间。 韦练和李猊下马,先隐藏在暗巷中探看情况。显然,御史台爆炸之后,南北衙戒备更加森严,要想通过层层禁军守卫抵达清河县主的旧日宅邸比从前更难。但这难不倒韦练——还没等李猊反应过来,她就用麻布遮住脸只剩亮晶晶的眼睛,握住李猊的手腕就往前冲。 “劳驾,这位是郎中。我家阿姊在府中得了时疾,病重不起。这病若是放着不管,整座坊的人都要染上!” 她声音洪亮,一时间左右蹲坐的人都看过来。李猊在她身后背着手点头,大有狐假虎威的意思。 禁军们面面相觑,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前,四周民众已经开始沸腾起来。众所周知,洪水之后便是时疾,而恰巧东宫药园遭了水,本来就人心惶惶。韦练趁着众人跟上来查探之际又往前冲去,而原本紧闭的府邸门恰在此时打开一个小缝隙,她想都没想就带着李猊闯开,那缝隙里的人就退后任由他们二人闯了进去,接着紧紧关上大门。 面前的人竟是崔才人。 韦练看见她如常的神色、依旧整饬的衣裳和那张月光般完美无瑕的脸,忍不住深吸一口气。果然如此,这案子没那么简单。消失已久的崔才人也在这里,就说明或许宜王也还活着。 崔才人没说什么,只是沉默地带着两人往前走。府邸内似乎一切如常,只是与她上次偷偷潜入时相比,多了些荒颓。 第75章 “柳家阿姊与你们见过了,是么。” 崔才人的声音也是一如既往地稳当,听不出什么情绪。 “是。她与探花从前定过婚,此事崔姐姐可知道。” “当然。” 崔才人笑了笑。 “我们都是百花杀的人,不必如此客气。你知道的事我都知道,你不知道的,我也知道。” 她带着他们穿过前堂,来到后花园。令人胆寒却又极美的一幕在眼前展开——满院黄金般盛开的菊花铺展得如同花海,已经快要把后花园的府邸淹没。 “你们当天没有仔细查看那房间,故而发现不了玄机。我来此处的目的也是受她之托,看完了便走吧。”崔才人站在清河县主死前曾经待过的房门前,空荡荡的妆台在打开的窗前被菊花掩映,那面铜镜依然放在原处。隐隐约约地,韦练似乎听见女子啜泣的声音。 谁在委屈、谁在怨恨,谁偷走了谁的心爱之物。 哗啦。 房门被崔才人打开,韦练再次走进那间卧房,纱帐已经落得都是灰尘。 鸳鸯帐、同心结。清河县主的卧房里,纱帐上绣满象征夫妻美满的鸳鸯,两角垂下同心结,悬着香囊。这一切似乎毫无破绽,却处处是破绽。 她又顺着地上的脚印往窗前走,拿起那面铜镜仔细端详,却没发现太多。她只能把镜子放回原处,坐在妆台前,做出与日娥和月娥此前为她表演的一模一样的手势在镜前梳妆。李猊则抱臂站在她身后警惕地四处打量,直到目光随着铜镜所照到的地方平移、移动至某处,视线突然凝固。 “韦练。” 他唤了一声,而她几乎是同时递过来眼神。视线交错间,两人同时往铜镜所照到的地方走去,此时恰巧是晌午时分,日头升到最高处又逐渐西移,自西向东的光线越来越长,在地上投下深深浅浅的光斑。 “等等。” 韦练定住。 “这里,原来有东西。” 她抬手探向墙壁。此处原是卧房正对着花园的方向,却空荡荡无一物。摸过去时,却发现中间有处四方区域很少灰尘覆盖,比别处更干净一些。 “此处原来有挂轴…是幅画。” 她回头向李猊: “快些,点个火来。” 李猊在她开口之前已经会意,翻身从窗前跳出去,在窗口点起火镰。韦练又向崔才人:“崔阿姊,搭把手,将铜镜挪一挪。” 对方在她的示意之下走向铜镜,将信将疑地把铜镜挪到与火镰相对之处。直到某个角度时她惊呼一声,目光停驻在韦练手指的墙上——原来挂轴所在的地方。 墙上隐约出现一个光斑,树影晃动间,那光斑也跟着簌簌晃动。 光斑所显示的是一张人脸。 男人的脸,俊逸非常,眼角却有两道泪痕。 “或许,县主之死的秘密已解开了一半。” 她向李猊点头: “这是‘光明镜’。如若能再寻到这遗失的挂轴上究竟画了什么、出自谁之手,凶手便能找到了。” 吱嘎。 就在此时,卧房内忽而响起动静,夹墙缓缓开启。少顷,黑衣 蒙面的人从里面走出来,摘下蒙面,露出一张遍布伤痕、看不清相貌的脸,那双眼却狞厉非常。韦练立即炸毛似地浑身绷紧,李猊便立刻意识到他是谁。 “你们自投罗网,便不要怪我报官。” 他看着韦练笑。 “多亏你方才的一番推断,我阿弟究竟是谁杀的,我已知晓。如今,便是送你们一同见阎王的时候!” 他反身将密道的门关上,而县主府邸内不远处传来喧哗,禁军不知何时已经走进花园、踩在漫天的菊花丛中,张弓搭箭,瞄准李猊和韦练。 作者的话 寡人有猫 作者 07-17 注:本章出现的“光明镜”实则是透光镜,出现在<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ags_nan/xihan.html target=_blank >西汉中晚期,因在阳光照射下能将背面花纹文字投射到墙面,其原理源于镜面微小的曲率差异:背面花纹较厚处冷却收缩多,导致镜面形成凹凸,光线反射时图文因聚散差异显现。现存透光镜文物包括徐州东洞山汉墓出土的“连弧纹日光镜”(直径17.5厘米,铭文“见日之光,天下大明”),以及上海博物馆藏两面西汉透光镜(直径7.4厘米,铭文分别为“内清质以昭明”和“见日之光”)等。 第81章 ☆、黄粱镜18 黄金花海如同燃起滔天的火焰,火焰中央是身穿明光铠的禁军。他们像是早有准备那般将院子围住,余下韦练、李猊站在中央。韦练护着崔才人向后退,“白大人”则在躲开之前就被李猊的刀卡在脖子上动弹不得。 追兵利剑两相逼迫,似乎是必死之局。然而韦练却在乱箭齐发之前、揪住“白大人”的脖子滚到书桌前,以绝对的速度将他制服在当地,晾在所有禁军都看得到的地方。 禁军抬起的箭丛并未放下,“白大人”哈哈大笑。 “你以为我是什么人物?我也不过蝼蚁罢了!” 他傲慢的语气让韦练几乎将牙咬碎。 “他们会连你、我,还有后边的人一起杀。到时候这座宅邸也会被抹平,你的算盘打错了,韦十三。我阿弟死了,我也没什么好活。” 韦练站在窗前,面前是黄金瀑布般的盛景,生与死浓烈交叠时却只觉得寂寞。 如果她死了,谁会为她哭、为她肝肠寸断,为她孤独半辈子磨刀霍霍地复仇? 只有刺客会这样做。或者说,只有最孤独的刺客会这么做。 孤独的刺客就像曳尾于涂中的乌龟,或是涸辙之鲋。偶尔碰到的好事需要堵上全部人生偿还。 “你当年……为什么要杀节度使一家。” 面前是林立的明光铠,光芒之盛几乎闪瞎她的眼睛。密密麻麻的箭簇在东南西北排成阵法,只为了抓住她这样一个小角色,真是可笑。但韦练没有笑,她很认真地看着前方,手也半分没有松掉劲力。手下的人被她勒得面色青紫,听到这句话,却有些愣怔。 “什么节度使。” 手中的人努力回想。 “那年河朔死在我手下的人太多,根本记不清。” 韦练有片刻的晕眩。 她知道,此人说的是实话。 杀人者不必在乎被杀的人是谁,都是一样的。谁会在乎肉铺里买回来的肉来自哪头牛? “那你为何要追杀我。” 她又继续问下去,嗓子干涩,有种不到黄河心不死的执念。 “因为我、没,没能杀死你。” 那人继续说话,嗓子里发出沙哑的嘶嘶声,几乎被她勒死在手中。 “当年我追你二人到悬崖,让你逃了。鱼中尉恨极我,我阿弟才会落在他们手上。你才是始作俑者,你是我的仇人。” “二人?” 她诧异。 手里的杀手也愣怔,接着哈哈大笑,笑到最后脖子上被刀刃划出血道。李猊就在他身后严阵以待,听到这两个字时,心中电光石火划过万千惊心动魄的念头,迅速看向韦练。 “原来你不知道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说完这句话之后,手里的人突然咬住舌头、鲜血从嘴角流出。韦练目眦欲裂,腥甜的血气已经弥漫在窗台边。 “白大人”这次是真的死了。 死在她手下,却不是她亲手所杀。 这鲜血覆盖的妆台就像屠户的案板,濒死的刺客就像一条鱼,挣扎片刻后,就彻底死去。而她面前是成千上万要取她性命的禁军,只要藏在暗处的人一声令下,不知从何处射来的箭就会结果她的性命。就在这紧要关头,她能想的却只有一件事。 究竟他说的“二人”是谁。 谁曾经与她一同被追杀?难道她当真还有存世的亲眷,总不可能是梦中那个经常出现的影子,叫什么来着…… 额头又一阵刺痛,而就在这时乱箭射来了。她被扑上来的李猊抱住,滚在妆台下。那里原本是书案,灰尘积压的角落里,端端正正放着一尊纯金药师像,手握金刚杵微笑着,面容慈悲。 *** “韦练,醒醒。” 她再次醒来时,是在一处简陋的宅院里。赵二在前、康六在后。听闻她睁开眼睛的响动,赵二泫然欲泣,康六则立即起身去院子外吼了一声:“小十三醒了!” 真是没大没小。明明已经是堂主,背地里还在唤她当盗墓贼时候的诨名。然而韦练没有力气骂人,只能坐起来,瞧见帘子被掀开时踏进一条男人的腿,眼睛才亮了亮。 然而来的人却是宜王。 韦练试图用惊喜掩饰失望,宜王已经敏锐捕捉到,打开扇子酸酸地一笑。 “怎么,是本王你不满意 ?” 韦练嘴角抽动,根本没心情和这个活宝顶嘴。看他浑身上下不像是缺了一块肉的样子,才没好气地问他。 “殿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第76章 “本王才要问你呢!”宜王搬了个矮凳坐下,掏出扇子开始摇,大有兴师问罪的架势。 “听说你认了别的殿下了?小十三,你不是站在我这边的么!” “圣人又不是只有你一个皇子。” 韦练无所谓地说出大逆不道的话,吓得康六打了个响嗝。 “是是是。”宜王也无所谓,扇子扇得比方才还起劲,修眉俊目竖起来,试图显得严厉一些。 “但你们为何这么久都不去探听本王的消息!万一本王真的死了呢?万一曝尸荒郊无人收拾呢?就不觉得良心有愧、不觉得应当补偿本王么!” 韦练扯动嘴角,很不屑地笑了笑。 “宜王殿下贵人天相死不了。更何况你还有崔阿姊在照顾,哪里吃得到苦头。” 听到崔才人的名字,宜王才沉默了。表情也大不如方才活泛,甚至显得有些蔫巴,像被霜打过的漂亮牵牛花。康六咳嗽一声,戳了戳韦练。 “那什么,小十三。他俩和离了。” “和离?” 韦练听到八卦一口真气上来立即坐起身。 “什么时候成婚的?崔阿姊竟同意?” 宜王这回当真用杀人的眼光看过来,韦练才有所收敛,但还是按捺不住好奇,目光往宜王那边上下打量,眼睛骨碌碌地转动。 “和离又如何?和离了也是我的王妃!” 宜王按着膝盖义正词严:“谁敢觊觎她?” “故而,你是在此处做了倒插门夫婿,夫人却不满意,将你休了。” 韦练根本没接他的话茬,环顾这简陋宅院。 “我猜这是骊山脚下,她当年做宫女的地方。” 宜王再次被她说中,恼羞成怒地起身,却在转头时恰碰见木门被推开,崔才人闪身进来,瞧见他也在掉头就走。他立即追出去,韦练伸长了脖子看热闹却没瞧见什么动静,果然是吵架吵惯了的一对,已经有些过日子的味道。 她意犹未尽地收回眼神,看见康六和赵二哀怨的目光,才装回有气无力的样子。 “李猊呢?” 康六欲言又止,赵二低下头去。过了会康六站起来,很是殷勤地搓手建议: “好不容易聚在一块,晚上喝粥如何?我来下厨!” 韦练胸中如遭雷击,连衣裳都顾不得整理就翻身下床,对康六逼问。看他红了眼眶,她就更急了,将牙咬得咯吱作响。 “李猊呢?!他还活着么!!” 赵二就在一旁看着,将她如何因为李猊而不可自控之的种种神情都收之眼底。终于,他抬起手按在她臂膀上,目光比以往都释然。 “在对面的厢房,还活着。” 说完,赵二停顿片刻才说下去。 “但没醒。” “与你一样,他已昏睡三日了。” 作者的话 寡人有猫 作者 07-17 下章黄粱镜卷结局&韦练唤醒睡美人李猊(咦 第82章 ☆、黄粱镜19 韦练飞奔至厢房的路上,韦练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她曾经想过是她先走,但倘若…… 从未想过、也从未接受过这种可能。李猊的存在于她来说是个一直以来不愿意想清楚的问题,就像天空之于飞鸟、池塘之于游鱼。好像天生她就应该活在有李猊的人间,就算讨厌甚至怨恨,也应该存在。 不行,还有许多想问的没来得及问出口,例如他为何会愿意与她搅合在一起,明明连她自己都还没清楚自己的心。 厢房近在咫尺,在握住门上的铜环时她却停下了,额头抵在门上。 赵二站在稍远处看着却什么忙都帮不上。他握紧了手心又松开,却只能转身走出去。康六看看她又看看赵二,也摇头走出去。 “孽缘,孽缘。”康六叹息。 终于她拉开门环,走进阳光洒满的内室。李猊正端端正正躺在卧榻上沉睡,呼吸均匀,韦练却做贼心虚地合上门还上了门闸才走近他。 他身上又有许多新伤,想必是在从清河县主府邸离开时添上的。没想到那屋子里有密道,那么当初探花能够自由出入戒备森严县主府邸的原因也就不难解释,而那位“白大人”也是从密道将探花带走安置在破庙里,等待有人来查,好为他死去的探花伸冤。 但明明从头至尾都没人来得及将探花与县主的私情上报给有司,先是李猊被冠以谋反之罪捉进御史台、丢了官职还成为被悬赏的犯人。而她则直接被百花杀抓走,莫名其妙成了堂主。或许,有些事,就算是江湖上最顶尖的刺客也无可奈何。那是江湖人未曾了解的暗面,在那座埋葬了无数人的幽深宫阙里,他们有自己的玩法。 至于究竟是谁杀死了探花与县主,就算有人在暗处百般阻挠,恐怕她也马上会查清了。 而现在她要面对自己的棘手问题。 韦练走到李猊身边,俯身坐在床上,把纱帘撩开,接着躺下去,两人并肩而卧,看着床帐顶部绣的团花与飞鸟,她想起许多梦中片段的旧事。 ——月牙升到天上、两个垂髫小儿坐在房顶赏月,手里拿着胡饼。年纪大些的那个常常护着她不让她摔下去,而她则天生胆子大,在房上飞檐走壁。 上元节花灯璀璨,北人也爱放河灯。一望无际的平原上大河滔滔,大大小小的灯在水面如流动的银河 。她在河边比划着要去银河里游泳,被大些的孩子扛起来就走。 还有悬崖边被追杀的过往,惊惶逃窜的过往,藏在案板下听到磨刀声、看见河滩里露出的白骨被野狗啃噬,看见手无寸铁的平民被乱军像猪狗般成批地射杀。但始终有只温凉的手按在她眼睛上,阻挡她看到许多更残忍的场景。 所以想要天下太平,想要闭着眼瞧不见眼前那些黑暗,这样就可求得现世安稳。 她抬手去摸李猊的鬓角。他即使沉睡时也是眉心微蹙,像有什么心事。 他有什么心事不能说?但她又有什么资格问呢? 但就在此时突然帐帘一动,韦练的腰就被抱住。她想跑但那双手箍得死紧,温热气息隔着衣裳传过来,她脸霎时烧红。要挣扎,但无法挣脱。 “李、李猊!” 她紧张得舌头都打结。 “你你你你放开!” 但他非但没有放,甚至抱得更紧。鼻尖埋在衣裳里,让她霎时想起某些先前的画面,顿时炸毛。 “你你你做什么!” “别走。” 他在迷梦中呢喃,眉心蹙得死紧。 “没能先找到你,我实在该死。” “你说什么?先放开!”韦练被这话激得更加脸红。这狗官醉酒了在嘟哝什么胡话,他究竟干过什么亏心事,此时倒抱着她念起佛来了?什么找到什么该死,难不成他在找什么从未告诉她的人? 想到这里她更加炸毛,但李猊双臂像铁箍一样紧,越是挣扎,姿势越是解释不清。她又怕赵二或是康六拍门询问,根本不敢出声。 再说了他这个糊里糊涂有话直说的样子倒也是很难得。她转念一想,不如趁这个功夫套一套他的真心话,就不再推开,反倒任由他囫囵抱住。 “你在找谁?为何找不到就该死?” 她低头问,语气学习崔才人和宜王说话的样子,装得很是温柔。 “我在找”,他说到关键,忽而沉默了。 “嗯?”韦练竖起耳朵。 “不能。不能说。” 他忽而手腕使了使了巧力,床帐就大为晃动。韦练没忍住啊呀一声,差点咬了舌头。李猊仍未睁开眼睛,但这次两人都倒了下去。沉重身子压着她,像山一样沉。 但这些都不是最要命的。 韦练在心里把他骂了一万次,却听得狗官继续在她耳边呢喃。 “我只告与你。你不准告诉旁人。” 韦练拼命点头,心怦怦跳着,有种即将听到秘密的刺激,还有种陌生的惊慌。 明明他们不过是狭路相逢、露水情缘。醒时相交欢,醉后各分散。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这不是她一开始就决定吗。如今她在怕什么。 “我在找…” 他声音如同沙丘里干渴多时的旅人,尾音却丝丝缕缕吊着她的心。 狗官。 韦练握住他衣襟。 “月娘。” 这两个字出口,她的世界静寂了瞬刹。 谁是月娘,他为何要找月娘,这些其实她都不关心,但那个人不是她。 她连逃走都已经忘记,只留在他怀中聆听血液倒流的声音。 “月娘她…小字是月华。如今,他叫”,李猊的手恰好贴在她背脊上,掌心热气传过来,火炉般滚烫。 “韦练。” 这两个字就如此轻飘飘、却又力重千钧地滑出口。 “我们自小、青梅竹马。” 他继续呓语,而她耳边嗡嗡,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他呓语的声音。 第77章 “我们原本有婚约,我原本要守住她。” 韦练觉得颈边温热,深思略为回转时,才想明白那是他的泪。 “我没能守住她,让她吃了许多苦。我该死。” 韦练很安静。 她像只初生的黄鹂,蜷缩在李猊怀里,良久,闭上眼揽住他后颈,轻轻叹息一声。 第83章 ☆、黄粱镜20 李猊如此说完一段胡话之后就再次沉入梦中,呼吸也逐渐稳当,抱着她的手却没有松动的迹象。暗夜里男人眉眼清晰,韦练像从没见过似地仔细看他,比画尸形图时候还要认真。 人间每段因缘都有憾恨。但她此时此刻的心情却谈不上遗憾或怨恨,却是另外一种未曾体会过的心境。如果用一种物事来形容,更像是在她原本如箭般孤独笔直的通路上剪出一条岔道,那岔道里花木掩映、溪流清澈。但当她走近了看溪流时,才发现那是忘川之河。如今忘川河水端到了唇边,她已经知道了自己并非孤家寡人。那些迷梦里片段回忆中始终有个比她稍大些的孩子,在明月夜的屋脊上看着她奔跑、在银河挂地的河滩上背起她往家里走,在所有凄凉黯淡的深夜像小兽般互相依偎。 小兽不知善恶,只知道同伴是全天下最重要的。谁如果敢欺负她,同伴就会向他们亮出还没有长全的獠牙。 可这人间对小兽那么残忍。并不会因为他们尚未长大就手下留情。 韦练小声啜泣,抱住沉睡的李猊。泪水打湿他衣襟,男人眉心仍然紧皱,她伸出手指抚摸,又顺着眉骨一路往下,在唇角停驻。 她闭上眼,把唇盖在他的唇上。狗官天生薄情长相,脸上所有线条都收束得快且锐,如同狼毫迅猛的笔锋。她曾经偷偷描摹过,甚至眼馋这具皮囊到了要不择手段强取豪夺的地步。但现在她心情完全不同了,她看不见他的皮囊和骨相了。 只能看见一个完完整整的人。 这个人活在她不记得的过去里,并枝繁叶茂地延伸到将来。 像一个荒唐的幻梦,梦里什么好事都会发生。战乱、饥馑、贫穷和时疾并没有出现,他们平安顺遂地长大,在晴朗无风的月夜里他骑着皮毛黑亮的骏马,在千万盏华灯尽头等待她踩着满地槿花走进青庐。他们在佛前叩首,许下死生不弃的誓言。他们会吵架又哭着和好,会遍历九州山水,会在无数个深夜纠缠至死。百年之后,他们会躺在同一个土坑里,任凭黄土覆盖脸颊、化为白骨时,手也握在一起。 怎么不是孽缘,当然是孽缘。对朝生暮死的刺客来说,镜花水月不过须臾,只 有最平淡的东西才刻骨铭心。 她想起从前在平康坊市井里听过的传奇话本,说进京赶考的书生在破庙里等待施粥时睡着,陷入一个梦境,梦里他科考高中、迎娶公主又做了高官,福寿双全,位居人臣之极。然而高官在临死前又做了个梦,梦见兵乱长安被焚,自己携家带口仓惶难逃,路上亲人接连惨死,最终自己沿街乞讨,直到乞讨至一处破庙,才恍然想起这便是自己当年进京赶考的地方。书生醒了,醒来时黄粱饭尚未煮熟。于是书生仰天长笑,就此出家。 人生果真如此荒唐,经不起细细思量。 她从前以为自己这个梦实在是个噩梦,但眼下看来,也不尽然。但总归她要做的事还得继续,只是须留个后手。 这后手便是,假如一切结束后她还活着,他也还活着。 “李猊。” 她声音很轻。 “你不要怪我啊。就当是……当做罚你未能早点寻到我吧。” *** 次日,李猊睁眼,身边空空如也。 没有韦练,也没有其他人。桌上却放着新熬好的汤药,还冒着热气。他翻身坐起,对自己躺了几天、身处何处一无所知。昏迷之前的最后场景还是在清河公主宅邸里,那“白公子”死之前口吐鲜血说出的话。韦练显然听见了他说的是“两人”。她会就此怀疑他吗?倘若她知道了自己就是当年把她弄丢的伯云阿兄,就算她能够大度原谅,自己又如何能释怀。那十年沉重至此,更何况他还没手刃了鱼中尉。 他不想让她被卷进更大的是非之中,她理应继续在江湖里逍遥,万事不操心。 李猊本能地按住额角,却意外地没感觉到熟悉的刺痛,反而有种松快,像睡了半辈子那般神清气爽,且胸口也比平时舒坦许多,仿佛卸下某个沉重担子。 怎么回事? 他下床穿衣,瞧见铜盆里也盛了清水。撑着铜盆要掬水洗脸时,才瞧见唇上有道新鲜血迹,两颗牙印清晰可见。 他耳根霎时烧起来。 果然是韦练来过。 她来过,为何又走了?是他迷梦中说了什么惹她生气的话,还是做了什么过分的事? 他立即解开衣服审视起自己。还好,他松了口气。看样子不像是有过什么激烈举动。但若是她……李猊又开始胡思乱想起来,越想越糟糕。最终他索性胡乱将衣裳一裹,推开门就往后院走。事到如今洗把脸已经不管用了,他得冲凉。 然而他一抬头就瞧见韦练站在院中,身边站着赵二。两人像在窃窃私语什么,赵二的手握着她手腕,纤细红绳拴在手腕上晃荡不止,黄金小鱼挂坠在晨光下分外眨眼。 他想都没想就走上前去,一把将她拉到自己身后,却没有瞧见韦练看见他时闪闪发亮的眼神和略显不自在的表情。 “赵公子来找我的属下有何贵干。” 他眼神刀子似地剜过去,赵二倒是很坦然,目光甚至都没有落在他身上。 “放开,你把小十三攥疼了。” 李猊回头看了一眼,果然韦练手腕被他攥出红痕。他立即放开她手腕,却往侧边一步,完全挡住了赵二的视线。 “我们之间的事,无须你插手。赵公子,我提醒过你,不要得寸进尺。真以为我不知道你那些把戏是什么意思么?” “能有什么意思。我是小十三的阿兄,我送她东西天经地义。” 赵二看着李猊: “倒是你,你又是小十三的什么人,有何资格对她管东管西。就算曾经是你的属下,现如今你是朝廷悬赏的要犯,又拿什么来管束她。” 说完这一串,赵二又冷哼一声。 “你知道小十三喜欢吃什么,玩什么,最想要什么?这些你都不知道,就凭这张脸便想博得她的青眼?李大人,你可知道以色侍人不长久。过去在长安我们朝夕相处,我知道她的事,比你多得多!” 李猊没说话,他只上前半步提起对方衣襟。赵二也不甘示弱,攒起劲力,竟没有被挪动半分。眼看着要打起来,韦练终于开口了。 “李大人。” 她叉腰。 “不许欺负赵二。” 李猊背对她,这句话并不严厉,他听了却立即松了手,转过身时眼神灰暗,擦着她的肩掠过就往后房走。她没去追,等人走远了,赵二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旋即对她使眼色,神情为难。 “唉,小十三,我们这么合起伙骗他,李大人不会真的和你生气吧。” “他对我生气才好。” 韦练抱臂低头,眼睫在脸上洒下一小片阴影,看不清表情。 “总有一天他要对我生气的,不如就现在开始失望。” 赵二摸了摸头,最终也没说什么,只是叹口气拍拍她的肩。韦练终于回过神,要把手腕上戴着的红绳拆下来还给他,却被赵二按住了手。 “你当我是什么人。” 他苦笑。 “给你的就是给你的,就算是死,我也不会收回来。” “唔那”,她沉思片刻:“我再还你个别的吧。” “好”,赵二灿烂地笑:“我可记着了。” *** 她如此这般地说完,心绪依旧沉甸甸。而李猊自从去了后院就再没出来过,直到日上中天,她时时留意着厢房的动静,最后实在是忍不住,自行走到李猊卧房后的小院里去查看。 那里竹木幽深,竹林尽头有间茅草遮顶的土屋以供沐浴。李猊性情爱洁,这厢房便留给他。韦练第一次踏足此地不免好奇,左顾右盼,却在路过竹林时被暗处伸来的手臂一揽,就揽入怀中。 “要这么躲我瞒我到什么时候。” 他从后握住她脖颈,又顺着领口往下,手法轻柔,韦练却咬紧了唇以防逸出声。她知道这次是真惹到了他,却没防备他在此处守株待兔,实在阴险。 男人刚沐浴过,浑身散发着热气与竹木幽香。略湿的发披在两肩,韦练背靠着什么都看不见,却什么都能碰触得到。 “韦练。” 他慢条斯理剥掉那些冗余的裙与裳,像剥掉笋衣。 “你真以为我会坐以待毙?” 她浑身一震,接着是竹木沙沙声,掩盖其余动静。他这次急切不同于往常,连动作也比此前相比更加不收敛。眼前的景象都变成残影,而李猊的急切呼吸就在她耳畔,比平常任何时候都清晰。 第78章 终于她在滑落之前主动伸出手,抱住他脖颈。 “还是你觉得”,男人声音断断续续。 “我不过是床笫间解闷的消遣。赵二……” 说到这里,他咬牙切齿: “才是你心之所归?” “你向着他说话,就是因你更在意他,是不是?” 她咬着牙,不顾脸上泛起的红晕,也无视他咄咄逼人的眼神,火上浇油地开口。 “是,我更在意他!” “该死。” 李猊低了头,脸埋在她肩窝里。接着他解下外套将人裹住,抱起韦练,大步从后门走进卧房。 作者的话 寡人有猫 作者 07-19 黄粱镜加更一章angry那什么。下章本卷结局,下卷终卷“东岳大帝“即将开启。 第84章 ☆、黄粱镜21 “不准再叫他阿兄。” 李猊如如此说时,简直是费尽心 思要她答应。寂静斗室里,男人光滑健壮的背脊上都是被抓出来的血印子,然而并没有因为被抓了几把就减缓力道。 “你欺人太甚!” 韦练不甘示弱,但声音立即被淹没在另一种声音里。这抗议并非出于假意,而是她真的有些生气了,对于李猊瞒了他这么久还要无理要求她这件事。 就算是能理解他这么做的理由,还是忍不住七情六欲翻上来,把她的心搅得不得安宁。于是她骂完还不够,干脆咬上他肩膀。李猊嘶了一声,钝重力道有所减缓,低头看她时才瞧见眼眶泛红很是可怜的样子,就叹息一声。 “你看,我肩上这些新痕旧痕,全是你咬的。” 他动作生疏地拭掉她颊边泪痕,表情有点苦涩。 “我都没哭鼻子,你哭什么。” “你、你…” 韦练你了半天也说不出口,最终李猊抱住他,在耳边听见了一声细微如蚊呐的声音。 “你就是仗着我不舍得杀你。” 李猊笑出声,翻身坐起,把她也带起来。 “你当真不舍得杀我?说话要算数。” 她回以澄明镇定的眼神,李猊才知道她不是在开玩笑,更不是在取笑他,而是认真的,霎时心意一动复又将她压下去,压到极低处听到了猫叫感受到了猫挠,心中才有被暖意充塞的感觉。 “韦练。” 男人眼眉低垂,冷冽到有艳色的一张脸在她面前却有些卑微、羞惭、无可奈何。 “待长安的事了结,你愿不愿意……” 他没说完,韦练已经用掌心盖上他的唇。 “别问。” 她声线像穿肠毒药,冷漠又甜得发苦,灌进他的四肢百骸。 “继续吧,伯云阿兄。” *** 傍晚时候流云经过圆月,李猊在不知第几次沐浴之后松松挽着衣裳路过前院,瞧见个黑影掠过檐头,立即追上去。好在尚余些力气,很快他就捉住对方,一把扯下夜行人脸上的罩布,却发现是不久前还在他卧房里安睡的韦练。 难不成她方才那些精疲力竭都是装的? 瞧见李猊不大好看的神色,她立即猜到了他在想什么,转过脸有点不好意思地开口。 “咳,我方才确是装睡来着,但若不是,咳,方才耽于享乐误了我的正事,我何至于被你区区一个狗官捉住?” “所以从前你那些三脚猫的功夫也是骗我的。” 李猊脸色更黑了。 “实则你功夫远在我之上。” 韦练点头。 “正是如此。” 说完她就由于心虚、额角掉下几滴冷汗。但为了在他面前维持住绝世高手的面子她还是往前走了几步,没想到腿一软险些摔倒。 果然,是方才逃跑太急了么。 “脚崴了。”她从从容容地回头。 “不是没力气,李大人不要误会。” 李猊:…… 一刻后,李猊背着她在屋顶上飞檐走壁。韦练起初有些拉不下面子,过了会就觉得十分受用。他步伐轻捷稳当,且闭口不提她方才崴脚的事,也不问她为何睡完了就跑。更重要的是李猊肩膀宽阔,身上还有让她安神的薄荷香气。 韦练深吸了一口薄荷味道,李猊就停下,月光照着他侧脸,说出的话却不十分美丽。 “再乱动我就扔你下去。” “你不敢。” 扑通。 李猊当真把她放了下去。韦练晃了两下才站稳,气急败坏抬头看他,却瞧见他神态不十分自然地把佩刀挪到身前,清了清嗓子才开口。 “到了。” 韦练惊讶。 但现在不是惊讶于李猊体力的时候,他说走到了便当真是走到了。这是他们第三次来探这所神秘的宅院——清河县主的宅院。上次禁军攻入后院之后挖地三尺,连通公主卧房的密室却如同东宫药园的密室那般在他们走后就坍塌,彻底堵塞了禁军追杀的通路。原先开满黄金菊花的园囿现在彻底变成断壁残垣,连县主从前的卧房在何处也难以辨识。 “我是来找那尊佛像。” 她向李猊解释。 “还记得吗?那时候……” 李猊点头。 他当然记得。就在“白大人”咬舌自尽、险些说出他深藏在心的秘密之后,禁军乱箭齐发之前。他抱着韦练滚进桌下瞧见的那尊金佛。金佛上还残留着血迹,或许那就是当初县主用来杀死探花的凶器。 “那金佛,我此前在破庙里遇见探花尸体那回也见过。为何会再次出现在清河县主府上?难不成凶器不止一个。”她沉浸在推理中,他则看着她全身心都在探案中的样子眼神越发哀怨。 果然,是他做得还不够吗。 不足以留住她、不足以动摇她,不足以让她在抛弃所有之前把他带上,且只带上他。 “还有那个画轴……到底是谁将那幅画挂在县主房间里的,画上的东西又是什么,能让她惊骇至此?” 韦练还在琢磨,忽而她想起一件事,眼神停住了。 “柳阿姊!” “她说过,她擅长画死人。” 她回头看向李猊,眼里闪闪发光。 “快,回去找到柳阿姊,我有话要问她。” “你呢?”李猊低头看。 “月黑风高,禁军随时会过来巡逻,你就自己在这里待着?” “又如何。”韦练叉腰,那身仵作的麻布衣裳与她纤尘不染的脸并不十分相称,他知道她有一万个主意可以全身而退,可此时此刻,他一步都不想离开。这突如其来的慵懒让他心惊,手无意间攥住腰间佩刀,咬牙点了点头,就预备着离开。 “等等。” 韦练拽住他袖口,李猊立即转身把她腰拢住,在唇上叼了一下。这亲吻带着狠意,分不清是怜爱还是忿恨。接着他果真走了,韦练在夜色中等了片刻,等脸上灼烧般的烫意褪去,才凝神去注视那片废墟。 废墟里,一尊通体金黄的佛像正闪着暗光。 她走过去,将佛像从瓦砾堆里捡起来,掸掉上面的灰尘,仔细检视。 果然,佛头有血迹,过了些时日新鲜的血已变为暗红。佛手上拿着金刚杵,正是“百花杀”所尊奉的西凉旧像。她将佛像翻到背后,瞧见一行小字刻在佛身莲花座上,如若不注意会以为是花纹而已。 在瞧见那行字之后,韦练再次感觉到心头熟悉的凉意。 “断指迎佛祖,毁面见如来。” 又是这句诗。 她把佛像放在手掌心,思绪乱飞之际,颈边抵上冰凉的剑刃。 “你方才便发觉我在,为何要将李猊支走。” 背后的人声音冰冷。 “还是说,你怕我为灭口将他也杀了。” 韦练把佛像放在瓦砾上,唇边泛起微笑。 “柳娘。“ “你很聪慧,聪慧到借旁人的刀将仇人都杀了,自己还能全身而退。” 韦练低头与佛像对视,盘腿坐在瓦砾堆上,像在自言自语,眼神里是少见的天真。 “倘若我能像你一样就好了。” “像我一样有什么好?”柳娘声音很淡漠。 “恨的人死了,爱的人也死了。” “但你不后悔。” 韦练眼睫眨动,佛像上凝结着夜间露水,像缓缓淌下泪珠。 “给探花丹药的时候,你便知道了他终有一日定会背叛你,故而,你对解药的事只字未提。探花那日激怒县主、县主一怒之下会杀他,他则以为自己可以复活,于是在约定时间内让他阿兄去打晕公主将尸体带走,这样他便可以与你长相厮守,这些事,你都知道。但他不知道你已经不要他了,被县主杀死便是他最后的归宿。” “但县主是怎么死的,你告诉我。” 柳娘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 韦练笑着点头。 “《骷髅幻戏图》。” “从前我在平康坊见过,有种特制的墨在日光照射下才会显形。那副画有双层,平时看不过是普通的仕女图,抑或是春宫画。但在强光之下,盖在最上层的颜料变浅,下层的画便显露出来。乍一看,便是由红颜变为枯骨。再加上光明镜的幻光照在画上,便给骷髅安上了探花的头。” 第79章 “你预先将县主卧房内的画换成特制的画,就在出事之前不久。秋日午时乃是一年之中光芒最盛,你算好时辰,知道那天县主 定会杀他。你甚至算好了县主会用金佛砸他,因为……县主也是‘百花杀’的信徒。” “而在县主‘砸死’探花之后,处于杀人的恐惧之中,正是心神最不宁的时候。此时她对镜梳妆,瞧见墙上的红颜变为枯骨,又浮现探花的脸,便以为是冤魂索命,惊骇而死。” “不过,县主原本怀有身孕,此事,你可知道。” 韦练仍旧没有回头。 “我不知。” 柳娘声音有了些许波动。 “对。这便是你在两人死后、没有销声匿迹却主动出来被我与李猊撞见的原因。你在清河县主死后听闻府上封锁了县主死讯,才晓得县主之死没有那么简单。之后你听闻她腹中怀有孩子,且腹部有刀伤,便知道除了你,其实还有其他人想害她。” “那是在县主气绝身亡之后,‘白大人’从密道出现。按照原本的计划,他应该带着探花的尸体直接离开。不知为何他却又向县主下手。他是久经训练的刺客,不会看不出县主已死。既然人已死,补刀的原因要么是为探花报仇,要么,是有人要他这么做。现在他咬舌自尽了,或许这才是他给阿弟所谋求的‘清白’。” 柳娘不说话了。而韦练在废墟上端坐,稳如磐石。 “这盘棋之后,或许你也只是那个人借来杀人的刀。” “谁?” 柳娘持刀的手略微颤抖。 “贵妃。” 韦练抬头,刀锋在脖子上划出血迹而她丝毫没有闪躲。 ——在柳娘看不见的方位,那浑身脏兮兮的仵作正圆睁着狐狸般狡黠的眼睛直视月亮,眼中全是即将与棋逢对手的宿敌一决高下的狂喜。 “探花之死、县主的尸体被毁,乃至于你被选入《十美图》、宜王和鱼中尉的失踪,都与宫中那位有关。若我没有猜错,不出多时,宫中便会遣人来找我了。” “因为我——” 韦练按着膝盖,将牙咬得咯吱咯吱响。 “会把那群尸位素餐的草包一个一个地、从金銮殿上揪下来!” *** 啪啦。 不远处,瓦片破碎的声音响起。韦练与柳娘同时回头,先瞧见的是禁军的明光铠,接着是张有些沧桑的脸。韦练用力回忆了一会,才想起那是前些时炸了御史台之前把李猊囚禁在地牢里的年轻将官。 没想到短短这么些时日能让一个人沧桑这许多。 “韦练。” 那将官声音也如同行尸走肉般毫无感情,与此前志得意满飞扬跋扈的样子根本不同。 “宫中有令,著河西节度使、护国大将军韦韬之女韦练,即刻入宫觐见。” 朱红洒金的诏书在面前展开,末端是御笔朱印,龙飞凤舞。 上风疾已久,不能视事。她想起那个街巷里的传闻。那么其实从头至尾这些诏书或许都出自另外一个人:曾经除鱼中尉之外,离权力最近的那个人。 今上的宠妃、宜王的母亲、在乱军之中把丈夫扶到龙椅之上,自己则隐退到黑暗之中。 但黑暗才是最安全的所在,如今她在黑暗里,已经把所有通往至高之路的障碍一一扫除。 作者的话 寡人有猫 作者 07-21 下章“黄粱镜”卷酸涩番外,关于本卷副cp的烂人真心、错过、遗憾和悔悟。 第85章 ☆、黄粱镜番外 柳氏原不叫柳氏。 她出生在阳春三月,父母唤她阿莺。但那些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比她救下倒在雪堆里的书生带回家那时还要久。书生醒来的第一句话便是,柳姐姐,我是白显宗。你我自幼定亲,我不远万里来剑南,是来与你成婚的。 她瞧着那张洗干净之后俊逸非常的脸,内心毫无波澜。 “我阿耶与阿娘均已过身,且家中贫寒,供养不起公子。从前的婚约,就当作废。” “不可作废!” 公子面色惶惶然。 “我是为探求柳家的下落才来此地,如今无家可归。若不嫌弃,求柳姐姐留我在府上做个洒扫的家仆也好…阿莺。” 她面色猝然一动。 很多年没人叫过她阿莺。 “从前你我青梅竹马。” 公子容色哀戚,一半是因为路上受冻挨饿,一半是因她冷漠的容色。 “我说过要带你去长安。” 她此时才隐约地想起,似乎确有此事。垂髫小儿趴在墙头看她舞剑,看得掉下墙头被她嘲笑。他拍了拍身上的土,站起来倨傲地发誓,会舞剑有什么厉害,终有一日他要去长安做宰相给她瞧瞧。 没想到,昔日那个胖乎乎的小子竟出落成这般模样。她暗中点头,将他上下打量至书生耳根泛红。 她许久才点头,说好。 你便在此地住下罢。 *** 阿莺,阿莺。 探花在与自己欢好时,常唤起那个名字。好巧不巧地,县主自己小字是阿婴,听见了总心中泛起涟漪,觉得探花郎实在是会些哄骗人的招数,将她小字念得如此摄人心魂。 虽然他眼神十分凉薄,甚至总有一闪而过的讥诮。 但她是县主,她不在乎。只要人在身边,天长日久,心也迟早会是她的。这是姑母教她的道理,姑母是贵妃,阿婴的乳名也是贵妃所起,是希望她一辈子天真无虑,犹如婴儿。 想到这里,她又将探花郎的脖颈往自己那边揽了揽。这几日他们都厮混在一处,那么终有一天,她将怀着探花郎的孩子嫁给宜王,再在姑母的协助下成为贵妃、皇妃,以及皇后。 胆敢阻拦她的人都会死,包括那个该死的探花郎的原配夫人。 听说那是个什么穷酸破落的节度使帐下录事的女儿,父母双亡家无积蓄。若不是早年眼疾手快攀上了探花,简直不知要沦落到什么境地里去。要抛弃这么个糟糠妻子总归影响声名,替他做了这件恶事,探花郎应当感谢她。 “白郎,给你瞧个好东西。” 她从枕头下掏出信笺,甩在他身上。男人薄汗汵汵笑着起身,打开信笺后,却瞬间脸上煞白。 “休妻书?” “县主,白某不会休妻。” 他把信笺团在手里,不一会就揉得稀烂。 “这是当初讲好的。” 他目色带着不容否定的狠意。 “你不杀她、我才答应与你做入幕之宾。” 啪。 一巴掌打过去,男人左脸立刻肿起。 “你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县主冷笑。 “当初说的不过是诱骗你的话,那贱妇也配与我相提并论?再者说,我杀她何须经过你首肯,猪狗般的性命说杀也就杀了。” 寂静。 寂静中男人穿上衣裳缓缓坐起。县主才发现自己盛怒之下说了实话,脸上表情一时扭曲。 “白郎。” 她嘴唇颤抖。 “我方才说的都是气话,你该不会当真了吧?明日此时,还来此处等我,不准失约!” “岂敢失约。” 男人回头浅笑。 “其实县主心里,白某也是猪狗般的性命,说杀,也就杀了。” 密道的门关闭,县主披衣坐在榻上。月光照亮书案中间摆的黄金佛像,佛眼低垂。她突然发疯似地拿起佛像,将金刚杵的法器往自己手臂上砸,自残时眼里噙着不甘的泪。 “该死,该死,全都该死!” 佛陀背后那行字迹,月光下宛然在目。 “断指迎佛祖,毁面见如来。” *** 破庙中,绯袍的探花郎和黑衣人并肩站立。探花郎眉目如画气宇轩昂,黑衣人神情卑怯中带着讨好。两人面前是尊黄金佛像,与县主书案上的一般无二。 “阿兄,县主近日颇为荒唐,甚至要我写休书将阿莺休弃。” 探花郎低头,手握成拳,手腕青筋暴起,脸倒是一如既往地春风和煦。 “是不是从我被选为探花开始,一切就都错了?我不该受贵妃召见、不该应了她的允诺去勾引县主,更不该去谋求什么所谓的富贵。这些事,阿莺知道了会怎么看我?”自顾自说完了,他又摇头。“不对,这都是为了阿莺。我说过要带她来长安、让她看着我当宰相,我不会食言。” 黑衣人斟酌许久才想好安慰的话。 “剑南许久没来信…或许柳小姐还不晓得此事吧。” “阿兄怎么会懂!” 探花郎像被刺痛般,拂袖扫过供桌,桌上的佛像掉落在地,黑衣人脸上闪过一丝阴翳,但对方根本没有在意。 “阿兄自小在深山,干的尽是杀人的勾当,怎么会知道儿女情长是怎么一回事?”探花郎面露悲戚:“阿莺性格有多冷硬,这你也知道。若我将她休弃,她定不会回头。那我做的这些事又有何用处?” 第80章 黑衣人不语,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黑暗中,他手上布满刀口,胸腹部的刺伤又裂开了,隐隐渗出血。希望那肮脏的气味阿弟不会闻到。显然,那张漂亮的脸正沉浸在他自己的忧愁中,不会闻到伤口腐烂的气味。 他是从折柳村的洪水里逃出来的,九死一生回来看他世上唯一在乎的弟弟,瞧见他安然无恙,也就放心了。 “你说这些东西,阿兄确实不懂。” 终于,黑衣人捂着腹部创伤再度开口,声音沉闷。 “你要杀谁。阿兄帮你去杀。” 探花郎不语了,佛堂的阴影一点点覆盖了他。 “我要杀县主。” *** 千里之外的剑南,柳氏在入睡之前点了一支安魂香,迷梦中,恍惚回到多年前捡到白显宗的那个雪夜。 收留他这个决定究竟是对是错,甚至到了今日她都难以甄别。 也是在收留他之后不久,她才发现这男人并不似展现出来的那般文弱知礼。恰相反,在他纯白无暇的皮囊之下,是一头狡猾暴戾的狼。 狼出行打猎从来成群结队,而白显宗也并非孤狼。 自从他来到柳府之后,所有从前因她家道中落而轻视过、得罪过乃至于辱骂过她的人都接连死去,且死相可怖。官府查不出原因,渐渐便流传着她会妖术的传闻。但她不在乎,毕竟在后院熬药制药、医治病人,以及潜心研究保存尸体的手艺才是能让她最快活的事,其余的流言她一向懒得关心。直到某夜她有事晚归,发现暗巷里有个人影正用石块下死力砸一条野狗、上去阻止时才发现那狗正是白日里朝着她叫过两声的那条,才觉得有些不对。 而白显宗那夜回得比她更晚、虽然换了衣裳,她还是在他里侧衣裳处瞧见了血污与几根狗毛。 她骇得将茶杯掉在地上。 男人若无其事地在茶杯碎裂之前俯身接住,放回茶桌。接着他隔着桌子握住她的手。 “白某这幅非人模样已经被阿莺看见,这辈子再难寻得良配,只求阿莺收留。” 他贪婪又祈求地看着她。 “白某变成这样,乃是因长安饥荒战乱数年所致。再者说”,他半跪下去,用脸摩挲她手背:“若我当真是个好人,你会注意我么?” 她心中一惊。 这妖魅般的男人,或许早就认出了她心底的阴霾。战乱多年,她靠着精通药理在父母双亡后谋得立锥之地。救起白显宗后,她从他眼里读出了野心,才决意留他在府上。更何况她又是什么良人?暗夜里挖掘曝尸野外的人骨捡回家、挑灯画骨直至破晓,还有哪些数不清的虫蝎草药。寻常男子都不愿靠近她,她也不需要那些虚情假意。 她要的恰巧是一匹能咬人的豺狼。 而他已经在她动摇时靠近。 “求阿莺垂怜。” 他吻她。 “我帮阿莺杀人。” *** 多年前,剑南道。 连绵阴雨覆盖蜀中,比明皇失去贵妃那时的雨下得还要大。柳府所在的州县里都有传言,说性格古怪的柳氏女收养了个落魄的举子,那人长得比潘安宋玉更美。 果然是妖妇,人们说。 但流言中心的柳氏毫不在意,清早便乘车出了门。马车向郊外驶去,傍晚停在一座佛堂前。 “你便是白显宗的兄长,是么。” 黑衣男子坐在佛堂中央,背后是刚收了伞,浑身被雨淋湿、眉目如春雨般清冷的柳氏。 黑衣人沉默良久,没有说话。 “你们自幼相依为命,但近日你们逐渐疏远,是为何故?” 她再度逼近。 “你不愿意替他杀人了,是不是。” “不是。” 黑衣人终于开口。 “是我皈依了百花杀。” 百花杀。 果然是百花杀。 剑南道战乱多年,无数民众因信了百花杀而自残、乃至于将子女卖入百花杀做刺客。父亲当年便是因追查百花杀头领而死,这么多年她潜心探查,终于给她揪出了线索。这线索便是自从白显宗到来之后、此前与她有过嫌隙的那些人奇异的死状:无一例外都缺失了身上某一部分,有些还被刺上了佛经。那些假装皈依的人,不过是给在乱世里自己的残忍与痛苦找了个合乎情理的出口。 果然如此,只能如此。 暗处的这匹狼与明处的这匹狼生了嫌隙。狼一旦落单,便只有死的下场。 她按捺着心中喜悦,向黑衣人更上前一步。 “若你想让你的阿弟过上他要的好日子,便答应我…将我引荐入百花杀。” “我要见堂主。” 阴影里,她双手交握在一起放在背后,微微发抖。 “好。” 思忖许久,那阴影中的刺客点头,手如同枯枝般放在膝上,仰头看着佛像。 “虽则我作孽多端、我阿弟手上却未沾过人血。希望柳姑娘你,好好待他。” 黑衣人的声音卑微无比。在那瞬间她恍惚以为自己所面对的并非传闻中杀人无数的刺客,而只是个不中用的兄长,在为自己心爱的胞弟乞讨一份并不存在的、属于人间的爱。 *** 阿莺, 阿莺。 多年前的新婚之夜,他叫着她的名字。昏暗暧昧的光线里,她手攀附着他肩膀。他们成婚了,新郎的绯袍穿在身上就像新科探花那般耀眼,州县整条街都挤满了看热闹的人。他盈盈笑着把她从轿子里迎出来,斯文儒雅,光彩夺目。 “显宗。” 她第一次回应他。男人眼里闪过欢喜的光。 “你为何会……中意于我。” 她斟酌许久,问出这个傻问题。 “因为你和他们不一样。” “什么?” “从小,你便和他们不一样。” 他在她耳边低语。 “他们都觉得我脏,只有你愿意同我一起玩。” “他们为何觉得你脏?” 她心脏砰砰跳着,觉得快要接近谜底本身,却不能透露半分。 “因为我阿兄的缘故”,他目光里闪过嫌恶,但很快隐藏。“我有个胞兄,自幼便是个怪胎,喜欢屠戮动物,手上便常有血腥味。后来他路过深山,被老虎咬死了。” 她不说话了。 因为她知道,他在撒谎。白显宗在隐瞒暗处那个人的存在,为什么? “别问了,阿莺。这是为你好。” 他吻她,目光里春波流转。 “你只需晓得,你是我的,我永不会害你。” “你也应当知道”,她声音冰冷。 “我永不会对你动心。” “好。” 他声音听着没有波动,目光却陡然深暗。 *** 长安,夜五更。 如何能杀了清河县主。 黑衣刺客在佛堂里沉思,膝上放着一把刀。 他知晓自家弟弟的行踪、知道通往县主的卧房有一条密道、密道的出口另一端恰巧是东宫药园。这是巧合还是从前之人的故意安排,无人知晓。但他利用那条密道出入、已经摸清了县主的起居习惯,并偶然得知县主竟也供奉西凉旧像。 但杀人就是杀人。就算对方是百花杀的信徒,也不会改变她将死在自己刀下的事实。 他从小没有七情六欲,是个怪物。唯一擅长的就是杀人,而从小陪在他身边的只有白显宗这个弟弟。十年前,弟弟被百花杀所绑架、而百花杀以此为要挟让他卖命十年,杀了不计其数的人。幸好,被留在堂主身边的白显宗尚且有书可读,长成一个文质彬彬的翩翩少年,让他心中甚感安慰。 自己已经无法回头,只要阿弟手上不沾血就好了。 他凝视着那把刀,那是身为探花的弟弟亲手塞给他的刀。 阿弟与柳姑娘成婚多年后,进京赶考,高中探花。被宣进宫之前原本是喜气洋洋,出来后却面如死灰,乃至于带着恨意。他说,阿兄,那帮皇城里的人都该死。 为何该死?他还没来得及问出口,阿弟便告诉了他。 他们看不起我、看不起阿莺。贵妃要我休妻,再作为面首与清河县主姘居,生个没有名分的孩子。贵妃怕宜王羽翼丰满夺她的权位,我这次,是被卷入死局了。 阿兄,纵使我拼命考取功名、他们也还看我是猪狗,可以肆意驱使,没用了便杀掉。阿兄,书里写的都是假的,是么?出身轻微,便一辈子被人看不起,是么? 白显宗的泪水像烧红的铁砸在他心上,把他的心砸穿。那把刀就是那时候被塞给了他。 “这是贵妃给的刀。” 探花郎眼角通红。 “她说,倘若此事出了纰漏,便用这把刀将清河县主赐死。万不能让世人晓得她怀了野种,坏了皇亲国戚的名声。” “贵妃还说”,他上前一步凑近了黑衣人,目光寒凉。那是即将成大事的喜悦、喜悦中却也有极致的恐惧。 第81章 “若事成,我便是宰相。” 回忆戛然而止,刀还在膝上。 刺客吹灭灯烛,将自己置入全然的黑暗。 宜王失踪、贵妃的追杀令已交到白显宗手里。倘若清河县主怀有几个月身孕的事在宜王失踪期间被捅出来,贵妃一脉势必大为受挫。但若是此时下手,以贵妃为首的势力便会替他们遮掩罪行。 血亲在滔天权势面前不值一提,这是皇家的生存铁则。 “千载难逢的机会,阿兄。” 他阿弟那张因欲望而扭曲的俊脸又浮现在眼前。 “我要杀了县主,贵妃会因此重用我,阿莺也可被接来长安。” “阿兄,猪狗若当了宰相,当年轻贱你我的人能有什么下场?你猜一猜。” *** 她坐着车马来长安了。 此事连白显宗也不知晓。但白显宗的逸闻已经传遍了州府,都说什么中了探花便抛弃了糟糠之妻,什么县主巧取豪夺,而她手中已攥着待选王妃的进京诏书。 他知晓了会如何说?失望,还是佯装镇定? 那些都不再重要,剑南一别之后,她已潜入百花杀成为其中一员。在长安,她将住在东宫药园,与百花杀的堂主心腹日娥和月娥住在一起。 白显宗又有什么大计划,她不想也不愿知道。那个男人有多美就有多偏执,依靠着他感受不到七情六欲的兄长他可以尽情地除掉任何自己看不顺眼的人。 被世人抛弃的鬼凑在一起才能感受到些微暖意。但鬼的暖意终究只是磷火,人若靠着磷火过活,就会在迷梦里被冻死。 但她没想到白显宗追来得如此之快。 他说,阿莺,你不要信他们说的那些话,我与县主只是权宜之计。 他说,阿莺,待我杀了县主做了宰相,你便是诰命夫人。 他说,阿莺,你忘了我从前的誓言么?我要让你们都过上好日子,不再做人下人。 她看着那双漂亮的眼睛,轻声开口。 ——“显宗,那是你的黄粱梦,不是我的。” 女人回转身,从床头锦盒里掏出个锦囊,珍而重之地交到他手中。 “这枚丸药,吃了能让人死而复生。你若当真想挽回,便不要再去想做宰相的事。吃了它,再遣人将你的尸身送到我这里,我自会让你复活,你我便能远走高飞。” “我不会吃,也不会离开长安。” 他良久之后才如此回复,却将丸药收起、放入怀袖。那是她见白显宗的最后一面。 临别时他站在花树下,她走回屋之前终究还是回了头。 “阿莺。” “你现在也嫌我脏么。” 探花郎笑得毫无瑕疵,像个天真善良的孩童。 她摇头,却没有回答。 *** 复仇的那天终将到来。 白日里她潜入密道,用双层画替代了原本挂在县主卧房里的挂轴。接着,她将日娥和月娥留在不远处聆听动静。她们行动安静、敏捷。 接着日娥和月娥便先是听见不堪入耳的声音,然后是争执,最后争执变成扭打,直到只剩下佛像敲打头骨的钝重声音。 那是县主在亲手杀死自己的情夫。 “该死,该死,该死。” 县主头上金银钗环碰撞得叮叮当当,全神贯注盯牢对方那双惊讶中带着一丝了然的眼。那眼神可恶至极,仿佛在说:“我会死而复生。” 人怎么可能死而复生。县主从前听探花郎无意间炫耀似地提起,说蜀道上有长生不死药,吃了能让人死而复生,杨妃便是吃了那粒仙丹便尸解仙去,而他碰巧有一颗。 彼时她只当他是说了个笑话,但现在,瞧见那双讥诮的眼睛,她却怕极了那传闻是真的。如此说来,今日他的种种行为,倒真像是在故意激怒她。 县主停了手,手上全是血。 探花郎不再有动静,他死了。 县主仰天大笑,笑了一会,又变成啜泣。许久,她起身坐回妆台,细细地整理花钿,一如往常。她是高贵的清河县主,杀了个寒门出身的探花又算什么。找人将他扔在乱葬岗便是,不会有人知道,也不会有人责怪她。 但为何心中如此恐惧?像黑暗中有无数眼睛看着她,一会儿像被白绫勒死的杨妃,一会儿像悲泣的模糊的脸。是那个被探花抛弃的女人?还是其他。 她不敢往身后看,怕看到已死的探花又缓缓坐起。 她仔细盯着铜镜,铜镜里那张脸还是如此娇媚。 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 这歌声不知从何处传来,远远地飘进县主的耳朵。 县主心里的恐惧立即炸开。不是因为歌声,而是因 为铜镜里、她身后那张画像上,美人赫然变了无头骷髅、而骷髅颈项上,长出了探花的脸! 寂静。 寂静中,她白日里过度饮酒纵欲的心脏终于难以负荷、停止了跳动。 不多时后,密道开启。 黑衣人先是瞧见地上的尸体,悲痛到失去知觉。接着他走向县主,将刀插进县主腹部。那是他为他猪狗般被杀死的弟弟能做的最后一件事,他的最后一件杀孽。药师佛再度不了他了,他已于阿鼻地狱泥足深陷。 而在黑衣人进入那血腥的卧房之前,日娥和月娥已经潜入房间,将那张画揭走。 *** 佛堂里青烟袅袅。 黑衣人对着棺材念念有词。 他要做的最后一件事,是弄明白究竟是谁杀了他奉若珍宝的弟弟——不是清河县主,阿弟行事一向谨慎,不会无缘无故惹怒她。那么便是背后有人指使要灭他的口,而他在那之前选择了自取灭亡。会是谁?答案似乎呼之欲出,他只是不敢确认。 那个人,就算是江湖上最强的刺客也难以接近,深居宫闱之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此次清河县主死后消息被封锁得如此之快,更坐实了他的猜想。根本他就是被贵妃借刀,杀了自己想杀的人。 他也要借刀。要让某个他绝不愿再打交道的人去帮他查明。若那个人真能查明、将贵妃也拉下地狱,他便心甘情愿地去死,也算是偿还当年杀了她恩人节度使全家的罪孽。 阿嚏。 秋风中,韦练打了个喷嚏,遥遥望天。 李猊坐在旁边立即警觉,回头看她。 “怎么,染了风寒?” “不是。”韦练吸了吸鼻子:“总觉得被人摆了一道。” 佛堂里,黑衣人看着探花,脸上泛起微笑。 死者脸上的脏污已经被他擦净,他知道,弟弟死后一定可以去那个被称之为极乐净土的地方。 毕竟弟弟手上从未沾过血。 *** 秋风起,天气寒凉。 东宫药园里,柳氏披着单薄的外衣,亲自迎接清河县主府上秘密前来的家仆。从他们口中,她知道县主情夫已死的消息。 风在那一刹将园里的菊花吹得簌簌摇动。 他死了,死前并没有派人来找她。这次他是抱着必死的决心与县主同归于尽。她将百花杀的仇人又杀了一个,却并不感到如释重负。 不会再有人叫她阿莺,这名字已被深埋地底,连同所有血腥的、寂寞的秘密。 不知为何,柳氏心中浮起仿佛上辈子的某个场景。大婚之夜,她在他耳边轻声低语。 ——“白显宗,我永不会对你动心。” 第86章 ☆、东岳大帝01 长安夜,星河流转。荒野无人,五个人围坐一团,篝火前还放了一盏香烛。不远处,破庙坍塌、巨大佛像在黑夜里低头,注视着莲花座下的人群。 “说好了,今夜讲鬼,一人一篇!谁讲到这香烛燃尽,谁就去破庙里守夜,如何?” 为首的壮汉如此说,其余人纷纷点头。 在座除了壮汉,便是三个穿麻布袈裟的僧人,徒留下一个粉面书生,背着书箧缩在角落始终沉默不语。长夜漫漫,此地距离进入长安又还有一天的脚程,萍水相逢的旅人既要保持清醒以防山中野兽袭击,又要警惕同伴见财起意将自己劫杀之后抛尸荒野。虽则是好容易到了较为平和的年景,可昔年战乱时的残酷记忆还是深深刻在所有人骨血之中。 于是,旅客们打量同行者的表情也就在篝火之中分外可怖——表面若无其事,背地里,则时刻闪动着阴险的不怀好意的暗影。 “这位……公子,如何称呼?” 壮汉看向那细皮嫩肉的书生,上下打量他随身的行李。此人虽说没带书童、独自在这荒山野岭里赶路,但看他身穿细麻布衣、头脸干净的样子,或许正是个进京投奔亲眷的商家之子,或是赶考的书生,更又或是女扮男装独自出奔的美人。无论哪个都未必没有油水可捞,更何况,菜人肆的买卖如今虽则已经销声匿迹,但在无人知晓的暗处、长安最幽深的地底,那些拥有不可告人嗜好的贵人们仍隔三差五地需求着人肉——作为最不易寻得的美食或药物,越鲜嫩,价越贵。 第82章 “姓王。” 终于,那始终没有开口的年轻书生开口了,漆黑双目从抱膝双臂上抬起,幽幽地照着所有人。被这目光照到的壮汉竟心中一凛,像背后有蟒蛇缓缓爬上脊椎、缠上脖子,带着凉飕飕的死意。 错觉,一定是错觉。 壮汉在黑暗中悄悄握住腰间刀柄,那是柄剁骨刀。他从前是屠户,平时杀牛宰羊,饥荒那几年,也做过菜人铺掌柜,如今则是专在暗处做买卖性命生意的中间人,那三位僧人是他的帮手。所谓“讲鬼”也不过是个圈套。他们假装是结伴同行、互不相识的旅人,专拉落单的行人一同烤火。只要对方上了套,他们就会在天亮之前将其骗入破庙之中杀死或敲晕,钱财就地分走,人则运到黑市,或以“采生折割”之法变为废人卖给丐帮,或是直接杀死,肢解换钱。 原本已经有段时间颗粒无收,眼看着要断粮。幸好,今夜有个自投罗网的肥羊。 “王公子!” 壮汉握住刀柄,眼眶边的刀疤在火影里若隐若现。那是他十年前追杀两个从河朔逃窜出来的节度使遗孤时,被大的那个孩子射箭所伤。这么多年了,他依然对此耿耿于怀,却也恨不得能成天将其露出来威吓旁人。 “既然愿意一同‘讲鬼’,便来定次序吧!” 壮汉从怀袖中掏出个罗盘状的东西,中央有个石鱼。他拨动石鱼,鱼头就在罗盘中央飞速转动起来。五人围住那东西屏声敛气,直到它转动至某个角度悠悠停下,被指到的僧人长舒一口气,壮汉瞧见同伴浮夸的表演,忍不住在暗夜里偷笑。这笑容比鬼更可怕,书生却看不见。 “那么,我便先来讲个鬼故事。” 僧人咳嗽两声,煞有介事地开始讲起来。 “贫僧今年二十有六,此事正是十年前吾所 亲历。彼时贫僧还是个小沙弥,挂单在长安大奉先寺修行,却听闻那寺中的后院里,原死过许多前朝宫女。埋宫女的地方,便是寺院后花园的莲花池。听说,每年中元十五夜,倘若有人提灯从荷花池上经过,便能瞧见……” “瞧见什么?”另一个僧人附和着追问。 “琉璃池上佳人头!”此句原诗出自南唐帝李璟《游后湖赏莲花》:“孙武已斩吴宫女,琉璃池上佳人头。” 篝火噼啪一声,这场景让其余众人也打了个寒战。讲鬼的僧人继续,声音也越发阴森。 “那晚我奉师父之命,恰在中元十五夜往后花园值夜,夜里不敢提灯,只从池上快步走过。忽然之间,贫僧的袈裟被某个东西拉了一下!” 众人噤声,全神贯注听着。 “我不敢回头看,只奋命往前跑、跑。背后似乎是有女子唱歌,那声音…甚是可怖。抓着我袈裟那东西不晓得是什么,钝重无比,似有千斤,拖着我往荷花池里拉。情急之下,我想起怀里揣着白日里抄的经文,便将朱砂经文拿出来,狠下心回头,往身后一贴!只能惨叫声险些震破我的耳朵。” 僧人拨动念珠,闭着眼讲述。 “彼时恰天光亮起,我便终于能看清那东西的形状。你猜如何?那竟是个比九层木塔还高的大骷髅。半个身子浮在水上,眼里的洞,比我站起身还要大。” 寂静中,木柴又噼啪一声。 “好故事。” 方才一直未曾说话的公子,此时再度开口,声音如同枯叶落在沙地上那般寂寥。 鱼头在罗盘上再次旋转,这次停在壮汉面前。 “好,在下今夜所讲的,也是当年亲历之事。” “十年前”,壮汉手按膝盖,目光却炯炯盯着对面的书生。 “在下在长安,做菜人生意。” *** 皇城,御史台。 哗啦。 韦练打开纸扇门,对上的是李猊焦急的脸。瞧见她满头珠翠眉间花钿与唇上的胭脂,又愣了一愣。 “愣着做甚?快帮我将这一头东西拆掉!坠得慌。真不晓得那些娘娘们怎能成天戴着这劳什子脖子还未扭断。” “小声些。” 李猊靠在门边,专注地瞧着她满身金光灿烂地在镜子前扭来扭去,颇为不满意地察看妆容,又把朱红洒金的帔帛随意搭在竹屏风上。直到他瞧见韦练直接走进屏风后开始换衣裳、烛光照出窈窕剪影,才猛地咳嗽几声,脸上飞红、气急败坏地将她掉落在地的绸裙甩在屏风上,遮住让他心跳猝然加速度的影子。 天真勇猛又不知男女大防,简直像个野生的狸猫。从前也就罢了,现在…李猊闭上眼,心里又泛起酸涩。 听闻她方才进宫,被封为县主了。她隐瞒多年的身世已被揭露、圣人和贵妃感念已故的河西节度使韦韬从前的功绩又以为他的后代已经断绝,如今她复归朝廷,特封她为万寿县主,赐宅院黄金锦缎,为失踪的宜王昼夜祈福。 而他不知她用了什么游说的手段,不仅给自己谋了个荣华富贵,甚至还让他官复原职。桌上摆着他的旧鄣刀——此前代替他的那位年轻将官已经不知去向。 韦练。 如今又让自己踩在刀锋上,如何能让他不忧心。 李猊捏着眉心站定,沉思中,身边已悄无声息飘来一个香甜的影子。接着,韦练伸出手臂搭在他肩上,猫一般用额头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脸。 “你…” 他没办法了。双臂下意识抬起,虚虚扶在她腰上。 “李大人。” 她吻他脸侧。 “伯云。” “怎么。” 他被亲得挑眉,却有种又要被算计的感觉。 “其实今日我进宫,贵妃还提了一件事。” 韦练神情很是乖巧,双眼迷离。他竭力用最后的理智控制住自己,才开口询问。 “何事。” “因先前回鹘公主在长安意外身故一事,恐回鹘借故生事,贵妃要我…去回鹘和亲。” 第87章 ☆、东岳大帝02 “时值处暑,天下大旱。菜人铺的肉,九钱一斤。穷人家骨质不密、肉质如柴,则价更贱。唯有富家儿女最为值钱,因此,强抢或蒙骗深闺女子来售卖者众。” 壮汉说到这里看了书生一眼,瞧见对方依旧沉默,就继续说下去。其余三个僧人聚在火堆另一侧,手已经悄悄探向背篓里的镰刀。 阎罗王就在头上阴阴地笑,书生却浑然不觉。 “某夜,我在菜人铺当值。彼时三更,门外来了个书生,面孔涂得极白。我看他他形容鬼祟、目光躲闪,便知道那书生有蹊跷。果然,他从后巷里拖出来一头驴,驴上用结结实实捆着个包袱。他打开包袱头给我瞧了一眼,只瞧见满头珠翠。” 壮汉喝了一口酒,才继续说下去。 “那书生说,这是与他私奔的富家小姐。原本男女出奔就是丑事,如今荒年,路途遥远盘缠再养不起两人,不如将她卖来此处,得了钱,起码能活他一个。我答应了。那书生却在我拖走包袱之前说,让他来杀。” 噼啪。 篝火映照着书生沉黑的眼。 “我说,好。他便将包袱搬下来,拖到后院枯井边,将人扔进去。只听扑通一声,井中传来惨叫,我才晓得,人没死。” 壮汉冷笑了一声。 “真是长得越俊心越狠呐。我这么说了一句,那书生也不答,只从院里又寻来几块大石。刚扔下去第一块时,尚能听到惨叫,后来便没声了。那场景我都不敢看,可我要收货啊,只能等着。谁晓得?扔到第三块时,那井边爬出来一只血淋淋的手!” 僧人里有一个没憋住惊呼出声。 “原来那被砸的人没死,方才不出声是趴在井边,竟这么爬了上来。借着月光我此时才瞧得分明,那被装在包袱里扔下井的那是什么小姐,分明是个男子!” “只见那站在井口的书生半点不慌张,手里高举着石块向下狠狠砸过去。这下,人便真死在井里了。做完这桩事,书生身上、脸上溅的都是血。她回头看我, 我吓得掉头就跑。做屠户那么多年,吓到三魂七魄险些飞出去的,就那么一回。逃走之前我还听见那书生喃喃自语,说什么檀郎不该骗我私奔,这便是你的下场。” 篝火安静燃着,壮汉沉浸在故事里,仿佛那真发生过。 “后来我才打听到,那‘书生’才是乔装的小姐,被装在包袱里的才是骗她私奔的书生。那男子仗着有幅好相貌,做菜人生意多年,专骗富家女子,没想到最后栽在了刺客手上。” “为何是刺客?” 篝火对面的书生再度开口。 “手段如此狠辣,计划如此周密,易容手段如此高超,寻常女子能有这般胆识?”壮汉斜睨书生一眼:“更何况那石头如此之重,我都难以搬动,怎可能是寻常女子。” “唔。” 书生点头,嘴角却浮起微笑。那微笑潜藏在阴影里,壮汉和三位僧人都没能发现。 “井里的尸首,你后来去瞧过么?” 第83章 “我哪敢去瞧。” 壮汉耸肩: “那人爬上井口的样我也瞧见过,半张脸挂在骨头上,雪洞一般的脸上,眼睛像鬼似地亮!” 他啧啧有声:“最毒妇人心啊。” 书生这次没有回话。 石鱼再次转动,这次,停在书生那边。 余下两个没讲故事的僧人都看向壮汉,壮汉看向香烛。还剩一小段没有燃尽,但就算这胆大包天的过路人能在燃尽之前把故事讲完,他们也有办法将人弄到破庙里杀死。 四双眼睛燃着磷光注视书生,那书生却像是盹着了似的,半天没有回话。待壮汉等到不耐烦,他才徐徐地从袖笼里抬头,把整张脸都露出来。 那是张俊俏的小脸,篝火照得清楚,她脖子上没有喉结。 是个女子。 壮汉先是震惊,忽而心中大为欣喜,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 “今夜我所讲的,也是十年前的旧事,却并非我所亲历。” 扮作书生的女子开口,丝毫没意识到自己或许已经处于群狼包围之中。 “彼时河朔纷乱,家父乃是河西军将韦韬帐下一个小卒。” 壮汉听见韦韬两个字,隐隐约约觉得有些熟悉,却死活想不起来究竟是谁,拔刀的手也因摸不清对方的底细而迟疑起来。 “那年先皇出奔剑南、待回驾长安后数年,忽而驾崩在大明宫,旋即太子自凤翔领诏回长安即位,便是如今的圣上。朝野都说,先皇是死后数月才发丧,死前阴兵包围大明宫、东岳大帝亲临,御驾血涂遍地,知情的宫人都被缢死,死后埋在大奉先寺的荷花池。” 寂静。 寂静中篝火噼啪,香烛晃动。 “我晓得这些,是因家父当年随军出行时,亲眼见过东岳大帝接引先皇升仙。后来,因接引有功,家父也从不名一文的小卒一路被拔擢,最后成了新任河西节度使。多年来,他一直在寻找当年提拔过他的前河西节度使韦韬遗孤的下落。听闻,当年追杀韦韬遗孤的乱军里,有人做过菜人铺屠户。” 壮汉瞳孔骤然收缩。 他终于想起韦韬是谁,也想起了当年被射的那一箭来自何处。那小儿高不过他腰,眼神却冷得像井底寒冰。 “不对。” 壮汉按着额头,其余三个僧人在书生背后已经举起镰刀。 “那你…怎会找到我?” “书生”嘴边再度浮起微笑。 “腐尸之臭,千里可闻。我阿娘自小便与我讲那个在菜人铺杀死负心郎之后、才遇见我阿耶的故事,说当年的菜人铺掌柜眉心有道箭伤。果然,当年追杀过韦韬遗孤的乱军里也有你。” “你诈我?” 壮汉佯装恼怒地站起,眼里倒映的除了篝火,还有镰刀一闪而过。“书生”在电光石火间捕捉到身后异动,按在后腰上的手忽而抬起、向后,极优雅的刀意,极精湛的杀人技。刀影过时,山中群鸦啸叫! 接着就是如雨般洒下的血,三个僧人已死,血雨将篝火浇灭。 林中陷入黑暗。壮汉在一片死寂中浑身抖如筛糠。带血槽的刀比着他脖子,鬼魅般的声音就在耳边。 “当年你追杀的两个孩子,最后死了没有?若没死,如今在何处。”刀背又一拧:“还有,当年是谁下令杀的他们?” “我不能说。” 壮汉眼前浮现出那个长了一张蛇脸的宦官。他对待泄密之人的手段比屠户更可怕。与其泄密,他宁愿死在此时此刻。 “不说,我便将你放几个血口子,丢在那破庙里,锁上门。” 她声音里带着些许恶作剧般的快乐。 “那里边都是从前你们绑来杀死的无辜之人的白骨和野狗,对么?若不是那股臭味儿,我也寻不到你。来长安逾月,我这把‘月影’总算喝上血了。” “我说,我说!” 壮汉在月下瞧着对方雪洞般的脸上那双漆黑的眼,终于支撑不住。 “是鱼中尉!” 群鸦飞起。 刀慢慢从他脖子上挪走半寸。 “还有呢?” “还有什…唔,对,还有,当年那两个狗…狼崽子滚下山崖去了,地方大略是河朔魏博镇一带。” “好。” 刀彻底收回,壮汉听见对方刀入鞘的声音,手慢慢按在腰间。夜色沉黑如墨,那扮作书生的女子大踏步走向破庙,不再理会他。 壮汉往后退两步,拼尽毕生绝学抽出剁骨刀、向前奔跑数步之后奋力一跃,从上到下劈砍下去。这一刀足以将壮年黄牛劈成两半。 哐啷。 剁骨刀掉在地上,屠户被从双膝处斩断,直直跪倒在地,眼神不可思议地看着前方。 “书生”抖了抖刀上的血,继续往前走。神佛低头俯视白衣身影。她抬头,呼出一口白气。面前不远处有口枯井,荒颓的井口依稀有陈年血迹。 “阿娘,多谢你当年杀了此人。他们都不晓得,你当年有多怕。如今我不怕了,我能走得比你更远。” 她提起沾血的刀,在地上划了几个字,转身走如黑夜。那五个字渗入泥土,依稀是: 河西,王遇仙。 *** “你当真要去和亲?” 李猊靠在柱子上,旁观韦练在狭窄书房里找了个镜子细细梳头。她瞧着气定神闲、似乎有自己的主意,但他又拿不稳她究竟是有其他办法还是当真打算去和亲,斟酌再三,还是问出了口。 “当然不去了!” 她把篦子放在桌面,转身愤愤。 “我连要与谁和亲都不知道!” 李猊起初略微放了心,细想时,这解释却有些奇怪,越想,心里越堵,忍不住阴阳怪气起来。 “这么说,若你晓得了与你和亲的是谁、且那人合你心意,岂不是要嫁过去了?” “李猊!” 她站起身叉腰走近了逼视他,而男人始终靠着柱子像在等她走过来一样,眼睛一瞬不瞬。 “你今夜说话怎么夹枪带棒,难不成和亲是我想的?再者说,若不是我被封了县主,你如何能回御史台、赵二与康六如何能重回长安?如今百花杀尚在暗处觊觎,若我不借助贵妃的力来压制他们,你我如今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贵妃在利用你,难道你不晓得么?”他也不知为何激动起来:“若被贵妃知晓了你曾是百花杀的堂主,她又怎会放过你?如今你是在以毒攻毒,危险非常,又怎能再兵行险着,拿性命当儿戏?” “你怎知我在拿性命做儿戏?百花杀手里有长安的地下水渠命脉又有药师佛信众,只要一声令下长安便危在旦夕。如若我与他们联手或可改变朝堂时局,却时时遭人掣肘。不如主动入局,或可搏得一线生天!你呢,你又懂什么,鱼中尉不见之后你便愈加小心谨慎,又何曾真相信过我?” 李猊眉角青筋跳动。 他不能告诉韦练,鱼中尉还在他手上的事。 时机未到,而且,他不想让她过多看见自己暴戾、残酷、不择手段的一面,属于李猊而不是她的伯云阿兄的一面。但现在似乎已经来不及了。 韦练说完这一番气话转身要离开之时,手腕即被握住,接着是腰。李猊从她身后将人揽住带回去,她就整个人被嵌入怀中。沐浴后的清香渗入肌骨,她本能地抬头,听见李猊不甘、阴郁且欲求不满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韦练。” “你已经厌烦我了?” 哐啷。 就在此时,院门被推开。李猊被打断之后用杀人的眼光看过去,瞧见个白面“书生”站在半开的纸扇门外、院子中央,身上带血,连脸上也带着血,笑时露出灿烂的白牙,疯癫且华丽。 “月华阿姊!” 那人瞧见韦练,双眼放光。 “终于找到你啦!” 作者的话 寡人有猫 作者 07-23 十美图最后一美出场,最后一卷正式开始~本章改编的来自最细思极恐的唐传奇《辛公平上仙》。原设定约为中晚唐,背景略有架空 。 第88章 ☆、东岳大帝03 “你谁?” 韦练警惕地看过去。 “唔,险些忘记自报家门。我是河西节度使之女王遇仙。你阿耶与我阿耶从前有过命的交情,当年你家阖家罹难之后、我阿耶与阿娘苦苦寻找你的下落十余年,可惜节度使家眷不能随意离开州府。若不是多亏了宜王选妃和你被封为县主,不然,我如何能寻到你的下落。” 女子伸出带血的手就要来握韦练,被李猊冷冷挡开。两人眼光碰在一起时的敌意都能蹭出火星子。 “你便是自小跟着韦练的那小子,对么?我阿娘从前说过,月华阿姊从前被托付给李家抚养却下落不明,你若不行,换我上,我能给月华阿姊荣华富贵、带她回河西快意余生,你却将她困在这小小御史台、三尺斗室里,是何居心?” 第84章 李猊额角冒出细汗,回头看韦练时她却像毫不吃惊似的,对猝然被抖搂出来的陈年往事无动于衷。 “你便是《十美图》的最后一位,河西王遇仙。” 她拿出个帕子递过去,对方接自然而然地接住,拿来擦掉手上的血。李猊瞧着对方那书生装束和对韦练殷勤的动作,眼神又晦暗了一些。 “御史台给你的住处安排了不少守卫,为何你会出现在此地?既然你我已经数十年未见、我也平素与你未曾谋面过,为何你能一眼认出我?还有,既然当年我下落不明,为何你知道我与李大人从前的过往,还笃定他将我困于御史台是居心不良?” 这番话说出来之后,李猊便不再紧张,索性优哉游哉地背起手看韦练绕着这位不速之客你来我往。 “月华阿姊。” 对方用韦练的帕子擦完了手,炫耀似地揣进怀里,又往前挪了几步,笑嘻嘻地开口。 “说出来你或许不信,我一看便知道,你是我阿耶阿娘要我找的人。” “怎么?” 李猊冷笑。 “难不成你能闻出来。” “你怎晓得?” 王遇仙拍手,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 “我师父乃是北凉有名的刺客,双目全盲。我自幼便习得了闻香辨人的功夫。实不相瞒,我方才这一手的血便是因刚杀了几个从前的仇人,那仇人在灾荒年间原是开菜人铺……” 韦练立即看向李猊,果然看到他脸色略微变白。 “说起来,那位从前还追杀过你二人。也是因缘际会,落在我的手上。如今替阎王做事的伥鬼已死,始作俑者便只剩鱼中尉了。李御史——你把那宦官藏在何处?” 韦练看向李猊,李猊看向王遇仙,而那书生模样的女子气定神闲,向韦练解释。 “他身上虽则薄荷味儿重,却也有一缕唯中官才用的沉香,且是近日才沾上去的。鱼中尉没死,他就在李猊手上。” “你这闻香识人的技法听来荒唐,我暂且不能信。” 韦练叉腰,看向男人的眼神却多了些审视,而对方与她眼神交错时,也有瞬间的闪躲。 “不信,我试给你看。” 王遇仙捋起袖子就凑近韦练,在李猊还不及阻挡的当口就凑在她耳边闻了闻就立即撤开。 “你身上有皂角香气,早些时候应当沐浴过。另还有薄荷等药草味,定是成天在御史台被使唤着做这做那缘故。还有……”对方瞧着她领口若隐若现的挂坠绳子,笃定点头:“你贴身带着的那枚虎形玉坠,是当年我阿娘与韦韬大人的夫人结为金兰时所赠。那东西名为玉坠,实则是北凉所产的蛇纹香石。其香之微,未长期受训之人无法识别。” 女子说完,从领口也抽出个吊坠摘下来扔给韦练,而韦练也拿出自己的,在月光下细细对照检视。 两只小老虎各为一半,如同她从前盗墓时,在北邙山古陵寝里见过的将军虎符。贴在一起时若合符契。这是李猊送她的。也就是说,在那之前这虎符便是她的东西,是阿耶与阿娘留给她的遗物。 韦练陷入沉思,而李猊旁观着她一步步走近真相,手也越攥越紧。 她愈是不动声色,他便愈是心烧。 原来,韦练不在乎他。 她只在乎真相。为查到真相连自己的生死也能置之度外。而他恰好不过是她在查案这条路上最得力的人而已。如今她在权衡利弊了。 ——正是他即将被放弃的时候。 “好。” 韦练最后再看了几眼那虎符,接着隔空扔回去。 “既然你说,你来长安是为找我。如今找到了,还要做什么?” “我要先杀了鱼中尉,再带你回河西享福。” 王遇仙扳着指头,轻描淡写地历数,仿佛没有一件是她办不成的事。说完,凌厉目光又再次扫到李猊。 “如今月华阿姊已经信我,不日之后,也会信李御史你在瞒着所有人擅自将鱼中尉扣在手中。还不如实招来,难道还要等我自己去寻出来给你看么?” “你去寻。” 他低头,声音很是无所谓。 “寻出来杀了,也好。” “你!” 王遇仙没想到他岿然不动,有些失望。而李猊说这些时并未看着韦练,自然也看不到她担忧的眼神。 ——李猊这狗官,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肯如实将他的过往告诉她?即使被这么冤枉也不解释,是因为从前已经被这么冤枉习惯了么? “鱼中尉的下场我自会查清楚,至于回河西”,韦练终于低垂眼帘,打断两人的争吵: “我已接了圣 上的谕旨,不日便会启程离开长安,与回鹘和亲。” “和亲?!!” 王遇仙的声音在院里回响。 “为何要和亲,你被封了县主的代价,便是要代那些皇亲贵戚去和亲?” “你不也是皇亲贵戚。”韦练翻白眼:“你阿耶还是河西节度使。不然门口那些守卫哪里来的。” “我要飞书告与阿耶阿娘,他们定会阻拦你和亲。我、我…” 女子急得语无伦次,难得显露出与年龄相符的天真:“我才刚找到你啊!” 她血淋淋地就要上去挽住韦练,被李猊隔空用刀背隔开,动作和善许多,但和善之中又带着点颓丧。 不晓得他是不是觉得自己要输了。 韦练暗中端详李猊。 可这个阴郁又颓丧的李猊和从前那个说一不二的李猊相比也很有风味。 韦练暗中甩了甩猫尾巴,决定给这个锯嘴葫芦一点教训,便主动上前一步牵起王遇仙的手往后院走。 “来,先去沐浴梳洗,再换身衣服再说。” 女子的脸立刻红了,惊喜之中又带着几分炫耀,耀武扬威地被韦练牵着往后院走。路过李猊,韦练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啪嗒。 果然,李猊的剑鞘支在院门上。 “不准放外人进御史台。” “那便回我的住处!”韦练转头便走。 “你的住处?御史台不算你的住处么?” 李猊按捺着情绪,开口时却还都是情绪。 “去崇仁坊、韦某从前的狗窝。” 韦练骄傲抬头。 “李大人什么都不告诉我,我便自己查。” 作者的话 寡人有猫 作者 07-25 注:本文的玉石老虎会有香气的设定来自唐传奇里曾提到过的辟邪香玉。例如《杜阳杂编》中曾提及唐朝肃宗赠送给李辅国辟邪香玉:“肃宗赐李辅国香玉辟邪二,各高一尺五寸。工巧殆非人工。其玉之香,可闻数百步,虽锁之于金函石柜中,不能掩其气”。 第89章 ☆、东岳大帝04 长安城被笼罩在夜雾之中。 宜王失踪、掌管军权的大太监也下落不明,圣人也风疾发作不能视事,如今朝政大权悉数归于皇上最宠信的妃子手中。《十美图》里的女子们一个接一个地或惨死或杳无音讯,渐渐地,朝野流传着某个歌谣,以及与歌谣相关的长安即将倾覆的传说。 夜深了,浓雾一层层地涌现,先是盖住墙角,接着是墙面,最后覆盖了青色屋顶、淹没檐角鸱吻和檐铃。 长安深巷里,崇仁坊。 装扮成打更人模样的老人出现在巷口,身后依次出现的是一张张熟悉的脸——断臂的秦娥提着狐狸面具、牵起半人半老妇的王氏女爬进马车;安菩提站在柳氏身后,再后面是日娥和月娥。阴影中,赵二和康六被绑在马车上,面目在黑夜中模糊,似乎已经昏迷。 “明日日出之前,找出韦练、宜王和崔才人的下落。否则,我便要传信给百花杀各坊的百花杀接头人,提前引燃长安。” 打更人举起手里的铜锣,目光在黑夜里黝黑如地狱。他半捋起的袖口刺着菊花与金刚杵的图案,火把在身后燃烧。破庙里碎裂的药师佛正在不远处幽幽看着,瞧见这场景的人都会不寒而栗。 “断臂迎佛祖,毁面见如来。吾重临长安之日,此地必受净火洗礼,重归极乐净土!” 这声音惊起群鸦。 自从折柳村被淹、御史台被焚和京城变乱之后,守卫各坊门的禁军也逐渐废弛。如今就连他们大张旗鼓地聚集在此处也无人理会,只有墙角老鼠惊慌逃窜。然而,假如人的视线能像乌鸦群般飞到半空,就会看到家家户户、漏出暖光的窗前都燃着香烛,香烛边无不供着药师佛。 打更人举起手里的佛经,那一页正写着方才吼出的那句话。 只有从九天之上往下看,才能看到那多如虫蚁的长安万民之中,有多少正睁着眼度过忍饥挨饿的不眠之夜,靠在窗前祈祷药师佛的保佑,甚至不惜引火烧身、只为让伪造的佛经里那些极具诱惑的几句话变成现实。 浓重夜雾里,女子们的脸也被隐藏在黑暗中。她们悄无声息地隐遁,只留下绑着赵二与康六的马车还有守夜人在原地。 第85章 ——“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 打更人哼着那首已被遗忘的梨园旧曲,走进凉如水、黑如墨的夜色中。 *** “月华阿姊!” 王遇仙被韦练拉着在夜色中一路狂奔,夜雾也越来越浓,甚至看不清眼前的景色。 “别叫我阿姊,我与你素不相识。叫我韦练便可。” 离开了御史台她就撒开手,两人骑着一匹马在坊巷里狂奔。近日不知为何禁军废弛,连守夜的人都无有。很快,崇仁坊的坊门便近在眼前。 “你既不信我,方才为何要……哦,是为了引开李猊?” 王遇仙被韦练骑马带着,表情一会儿失望一会儿大彻大悟,很是生动。 “嗯。” 韦练有些欣赏地回应。 “带着他,有些事不方便。” “什么事不方便?” 对方睁大了好奇的眼:“杀人,还是偷情?” 韦练:…… “是救人。”韦练终于找回平常做仵作时平淡如水的心境:“有两个我非救不可的人,被一伙逆贼挟持。如今我是县主,且手持和亲文书,对方等闲不敢动我,便可与其谈上一谈。” “你是要用自己换那两个人,好让逆贼挟持着你去与贵妃谈判?”王遇仙立刻想通了:“好手段!” “你比狗官反应得快。” 韦练欣赏点头。 “正是如此。我带你来,因你是节度使之女,亦可作为谈判筹码。” “好啊!”王遇仙一点都不恼,甚至有些跃跃欲试:“你要绑起我,还是用刀架在脖子上?我从小便被挟持,会三百多种逃脱的法子!” 韦练:…… “还是说,你还要我阿耶送些赎金过来?”女子眼里放光:“他钱多得很!” “不 、不用。咳,暂且不用。”韦练清了清嗓子,对方突然抬头:“不过月华阿姊这番折腾,那位李大人晓得了定不会同意。” “这便是不让他来的原因。” 韦练眼里闪过一丝得意,但又很好地隐藏起来,代之以深思熟虑的神情。 “话说,鱼中尉当真在李猊手里么?你究竟为何如此笃定,当真是闻出来的?” “十成十。” 王遇仙笃定答。 “他身上的沉香气息确是宫中特制,还有血气,新鲜的血气。鱼中尉没死,但会死在李猊手里。” “唔,可惜了。” 韦练嘴角泛起微笑。 “可惜什么?”女子好奇。 “可惜他瞧不到我将百花杀那位真堂主生擒的英姿。多谢你横插一脚出来认亲,本来我还打算药晕了他再跑,此刻他应当在费心要从速结果了鱼中尉,没空搭理我。” 啪嗒。 马蹄停步在崇仁坊前,漆黑深巷如同不怀好意的蛇张开血盆大口、两道檐角便是蛇牙。 浓雾之中,她依稀看见一辆通身涂着黑漆的马车就停在中央,血气丝丝缕缕飘进鼻尖。韦练咬紧牙关抬腿下马,伸手从背后取下弩箭,一步步走进黑暗之中。 “跟紧了,若害怕,现在便走。” 王遇仙与她并肩而行,样子比她更像个亡命徒。 “现在走?月华阿姊,我要证明给你看,我才是那个应当与你一起浪迹天涯的人。” *** 宫城、御史台。 走进地窖,推开更深处的暗门,地下另有几百级石阶,那是比修罗地狱更深的地方。 今夜露水深重,夜雾从各个地方弥漫上来,将整个地窖几乎吞没。他在夜色中摸索,直到听见铁链晃动,才瞧见关押鱼中尉的囚室大门。 他将仇人关押在御史台里,头顶便是曾经卖命的地方。经年累月的仇恨渗入肌骨,把他锻成一把没有感情的长刀,出鞘时就要见血。 但他已经杀累了,如今再回到昔日熟悉的地方竟恍如隔世,就像从未来过。 囚室的门开启,铁链晃动,李猊从黑暗中辨认出木架上的人时却震了一下。 不是鱼中尉。 那人是此前他亲手提拔、接着代替他成为御史,之后又被革职的年轻将官,已经被割开喉咙,血却没有马上流尽,发出令人胆寒的咯咯声。 李猊走近瞧见对方绝望的眼神,心情如坠冰窟。 回来了,这个他曾经熟悉的地方、熟悉的与死擦肩而过的感觉。极致的恐怖、不见天日的折磨。他刚要抬手去盖那位将官的眼皮,却听见那属于死人的喉咙里拼命吐出几个沙哑的字。 “信……信。” 李猊额角跳了一下,伸手探到将官领口,果然摸到一封纸质信件,掏出来打开,是匆忙写就的几个字,写到最后潦草不堪。 “御史台俸银三十两、房契一张,尽皆兑为铜钱布匹,送与吾妻吾儿。见信速离长安,万勿回头。” 李猊合上书信放进自己怀里,那人才闭了眼,与当初在曲江池时血气方刚雄心万丈的样子比起来,他现在如同行尸走肉。 长安又吞噬掉一具生灵。 它吞噬生灵的方式是先给人欲望、再给承诺,最后把给予的一切都夺走,甚至还要成倍地收回。 咯咯,咯咯。 那嗓子里有血的声音在对方眼睛闭上之后仍未消失,反而越来越响、逼近他身后。 黑暗是那人最熟悉的地方,也是他最游刃有余的所在。 四周被浓雾充满。李猊干脆闭上眼,手按在刀柄上,渊渟岳峙,谛听风声。 嗒,嗒,嗒。 水滴落在青砖地上,与血混同。 风过在瞬刹之间。在背后那具枯骨般的人影扑上来之前,李猊抽出腰间鄣刀。 刀光如水,亦能破风。 *** “水国秋风夜,殊非远别时! 长安如梦里,何日是归期!” 守夜人坐在马车前看着夜幕深处,双目如焰,要把大明宫烧成焦土。他低声唱古老歌谣,抑扬顿挫。背后马车上绿莹莹纱灯罩子里,燃着不灭的人油膏。 第90章 ☆、东岳大帝05 韦练闻到了血味,接着远远地就看到了被绑在马车上的赵二和康六。 果然,在离开宜王和崔才人的藏身之地后不久那地方也遭到百花杀的搜捕,而赵二和康六极大可能是为了给其他人断后而被抓住,成为用来诱捕韦练的人质。 百花杀的那位“殿下”猜得没错,只要他们两个还在百花杀手里,韦练无论走得多远都会再回来。 现在要面对的是他们究竟还活没活着的问题。 韦练攥紧手中弩箭,抬至与眼平齐,终点指向绿色灯笼中央那个戴着斗笠坐在马车上的老人。他手里的铜锣悠悠晃荡,手指黝黑。马车的车厢被取掉、代之以一个大木桩,木桩上背靠背绑着两个人,生死不明。 血气丝丝缕缕,在浓雾中蔓延。 她一步步走近、直至走到浓雾深处。王遇仙早在进入崇仁坊之前便下马、躲在暗处伺机而动。这是她们方才商量好的对策——除非韦练有性命之忧,否则另一人不会暴露自己,愈来愈重的浓雾反倒也成了他们行踪的极好掩盖物。 直到她走到距离马车极近的地方,韦练定住。 她目光直直看到柱子上被绑着的两个人,身上没有一丝活人气息。 赵二和康六死了。 胸膛没有起伏、双目紧闭,身上都是伤口,没有致命伤,应当是失血而死。为何深巷里有如此浓重的血味,她现在知道了。 韦练握着弩箭的手在微微颤抖。 过往那些画面一幕幕浮现在眼前——大雪夜的长安、她在墙角饿得奄奄一息时面前伸出一只手,接着是赵二天真到有些傻气的脸,笑时候露出一口白牙;夏日饿到喝凉水充饥时,赵二把刚偷来的胡饼掰了一大半给她,两人被胡饼摊主打得抱头鼠窜;在崇仁坊的老鼠窝里两人高谈阔论、她夸下海口要让赵二跟她一起荣华富贵;拿了俸禄打扮得容光焕发的赵二、说要照顾她一辈子的赵二、把金鱼挂坠送给她却死活不敢说出告白的赵二、站在深巷里踮着脚目送她离去的赵二…… 韦练咬紧牙关,齿槽渗出血迹。 还有康六。在厨房里和她一起偷偷煮东西吃的康六、每天都在发牢骚但永远都在御史台留一盏灯等她查案回来的康六、胆子很小但从未丢下他们逃跑的康六。从前查案时他曾偷偷与她提起过,从前没人觉得他一个粟特出身、自小混迹于西市的商户之子能在大唐的御史台做官,所以他要花上比别人更多千百倍的努力。 乐游原上,秋风吹拂野草。康六拿着麻纸啃画笔,苦练尸形图之余抬头问她 。 小十三,我们这样蝼蚁般的小人物,若是在长安一辈子都出不了头怎么办?若是快要出头的时候被碾死了怎么办?我阿娘阿耶九泉之下,一定为我伤心。 他们一定为我伤心。 因为我不是生来就要当蝼蚁的。 第86章 千百倍的怒意在弩箭末端聚集,她怒目圆睁,豹子般睁开双瞳! 弩箭在手心发出,在反应过来时,已经将斗笠下的人钉在车壁板上。 这一箭并不致命,她还要留一个活口。浓雾之中盛怒的韦练五感全开,仿佛回到当年在河朔时昼夜疾行五百里从不合眼的时候。滚烫的血从心头加速泵到全身,她听到骨节咔咔归位的声音。 砰。 又是一箭。 这一箭让对方彻底挂在车壁板上,失去任何挣扎的可能。她极速向前摘下浓雾中那顶斗笠——果不其然,是个泥土与稻草制成的假人。 韦练先将稻草人扯下甩在土里,继而转身坐在车夫位置、扬起马鞭,这座腥气充满的马车就略微动弹,接着徐徐前行。 那位藏在暗处的“殿下”没死。 他方才借助浓雾使了个障眼法。 但无论百花杀在暗处藏了多少伏兵,今夜她一定要带赵二和康六的尸身离开! *** 砰。 这次的声音是从车身上发出的。是一把来自高处的短刀、恰好插在她脸侧几寸处。假如方才不是躲避及时,或许此刻她已经是个死人。 韦练单手拔下短刀、反手掷向高处。浓雾中果然传来轻微响动,她立即反身射了一箭,果然听到射进血肉的钝响。所有这些都发生在转瞬之间,接着是对方的嗤笑。 “你若不想让此人死,便放下弩箭。” 韦练心中猛震,想起方才险些被她忘记的人。 王遇仙。 她抬眼往声音传来的地方瞧去,果然瞧见王遇仙站在屋顶上,颈项间卡着短刀。 “月华阿姊”,对方声音颤抖,但并不害怕。“别扔弩箭,走!” 韦练不动如山。 *** 与此同时,御史台地窖,百尺之下。 李猊面前是死去的鱼中尉。这是场艰难的鏖战,他身上伤痕累累,但致命伤少于地上那具已经失去生机的尸体。弹指一挥间,当年带着先帝出奔前往剑南又带着神策军收回长安的年轻宦官已经老了,老得只剩一具躯壳,他的屈辱、野心和蓬勃斗志也都就此化为尘灰。 鱼中尉终于死在自己手下,但这一切都来得太迟,李猊驻刀在地撑起身子,漠然地擦刀。假如在十六岁刚来长安那年杀掉他就好了,那么在接下来的几年里自己将活得没那么痛苦,或许也可以早些找到韦练。但那时候他什么都没有、连栖身之处都没有,更别提能接触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仇敌。 但此时此刻他杀死了仇人,也无限接近于仇人。假如不是因为为韦练的出现,毫无疑问他将成为下一个深受圣人或贵妃信赖的权臣,因为自己的生死与万民的生死他都不再关心。 现在他需要的只是那个人。 只有那个狸猫似的家伙,能让这身血污洗净。 要马上、马上去到她身边。 李猊一步步走出地窖,浓雾并未逐渐散去,夜黑无月。他终于想起韦练临走时说的什么崇仁坊之类的话和她故意装出来的委屈神情,脑袋嗡的一声。 又被她调虎离山了。 *** 起初的那几箭都未能伤到打更人。 韦练瞅准角度,最后一箭十分之刁钻,像是盛怒之下失去了准头。浓雾里对方往相反方向闪躲,旋即,果然传来受伤之后恼怒的吸气。 站在马车上的韦练冷笑,她乘胜追击,手腕比闪电更快,快到凡人无从定睛。 是连珠箭。 几箭都射在那人拿刀的右臂上,明显对方已经受了重伤,但拿刀的手并未有半分松懈,依然紧紧扣着王遇仙的咽喉,甚至割开一道血印。 韦练面色不变,攥着弩箭的手却暗中沁出细汗。 明明是萍水相逢,她为何如此在意。 “放下弩箭,不然我杀了她。” 对方再次喊出声,这次明显声音虚弱许多,显然,这场对决并不是她全盘皆输。 韦练缓缓放下弩箭。 王遇仙眼睫眨了一下,又一下。她眼睛亮亮的,像温柔的小兔子,并不似此前血淋淋地来御史台时那般凶神恶煞、华丽残忍。 假如有人保护,猎豹也会变成兔子、变成狸猫,变成能够在深夜安睡的幼崽。这人世间需要能让幼崽安睡的存在,哪怕那只是个几尺宽的狗窝。倘若没有,她便重造这人间。 韦练扯起嘴角笑了笑。 耳边也传来打更人嘶哑的笑。他手腕翻转、刀尖向着王遇仙刺去! 几乎是同时,韦练用膝盖挑起弩箭、最后一箭破空射出将屋顶上那反光的刀刃打落。而不甘的嚎叫也穿越浓雾,王遇仙手里的刀自守夜人后心刺进去、精准利索。 像当年她阿娘砸死要将自己卖作菜人的负心郎那般利索。 韦练抬头,王遇仙半只脚踩空、拎住守夜人的衣领将他悬置在屋檐上,对方双脚离空晃荡。 “告诉我们宜王在何处,生还是死,这次你来选。” 对方后心插着短刀,一旦拔出,鲜血泼溅,瞬间就会毙命。但他却在此时仰望夜空,疯癫中带着坦然。 浓雾就在此刻开始散去。 “此事,我此生谁都没有告诉过。” 守夜人低声开口,嗓子里咳出血,目光却紧盯着浓雾中逐渐浮现的月亮。 “其实我不是什么东宫太子,东宫早死了。我就是……东宫药园里豢养的乐工。” “兵乱那年,我最喜欢的女人死在乱军之中,因为皇帝不打算带她逃命。那天起,我便立下誓言,有朝一日,大唐会毁在我手上。” “娘娘。你看,我就差一点。我就要做到了。” “这天下还有人记得你,你可以安息。你安息之日,长安会被烈火焚尽,重归极乐净土。” 守夜人的眼睛在此刻微微阖上,长安深夜再不会出现某个古老又凄凉的歌声。 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 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 *** 韦练从屋檐上跳下,紧接着是王遇仙。 她们将赵二和康六的尸体从木桩上解下来、放平,接着赶起马车往黑夜中驶去。 浓雾渐散,暗夜里却隐隐闪起金光。 是身着明光铠的神策军。不知何时他们已经包围了整个崇仁坊,像此前数次那般似乎早有预谋。最前排的兵士沉默地向前,用长矛利刃将马车逼停。 而韦练也是在此时终于恍然大悟、这些神策军的真正幕后指挥是谁。 正是那位前不久才在金銮殿上与她寒暄当年韦韬功绩之后、赐予她绢帛宅邸,还恳切请求她作为县主去回鹘和亲的贵妃。除了她,朝堂之上已经再没有其他人可堪做她的对手。鱼中尉死了、宜王失踪,流亡在外的所谓东宫太子也被借刀杀人除掉,现在,是除掉韦 练和其余知情者的时候。 等等。 只她们两个人,当真值得神策军这样大动干戈? 她心中隐约的疑惑在听到马蹄声后逐渐明晰,直至变成唯一的答案。 ——是宜王。 贵妃最后要杀的,是自己的亲儿子、她从前最大的筹码,现在登上至高之位的唯一阻碍。 浓雾里破空而出的是穿着骑马劲装英姿飒爽的崔才人,与戴着狰狞怪物面具的男子。神策军的军阵被这突然出现的亡命徒冲得有所散乱,笨重铠甲一时转不过来。韦练瞧着他们俩骑马在军阵里左冲右突,犹如羚羊越过窄巷。 “小十三,你快走!” 崔才人和宜王抵达他们的马车附近,挥刀将马与车相连的绳索斩断,又将两具尸体驮上身前的马,径直朝韦练的马后抽了一鞭子。 “有人在城门外接应,今晚长安大乱,按我们此前的计划,去终南山!” 韦练迟疑了。 浓雾散去时,她仿佛已经看到滔天火光自大明宫冲天而起,这一切都似乎在最开始就已经注定,在那个渔阳鼙鼓动地来的夜晚就已经注定,甚至,在圣人尽情享乐而无视州府饥荒易子而食的惨剧时已经注定。 但她还要等一个人。就算他死了,也得带着他的尸体一起走。 “我要回一趟御史台。” 她回头看着王遇仙与崔才人。令她欣慰的是,没人阻拦她这疯狂的举动,在眼神交汇的瞬间,她们就知道她没说出口的那些话是什么。 “那么,终南山见。” “终南山见。” 而就在这时,韦练听见鸣镝破空的尖锐声音。 是御史台的哨箭。 她双目被深巷尽头的火光点燃。 虽则那只是星点的炬火,但举着火把的人浑身浴血,像从阎罗殿深处一步步爬回阳间来见她。 神策军大多知道来的是谁,多年长安羁旅,从最底层的小卒到御史台的宦官走狗,李猊暗中帮扶提拔过不知几何。那些昔日的小兵士此刻违背大明宫里至高无上的圣意,给他缓缓让出一条通路。 第87章 李猊就这样畅行无阻地一人一马缓步走到韦练跟前,浑身滴滴答答地淌下血渍,只有眼睛是活人的眼睛,被焰火照得透亮。 他侧马低头,终于靠近她,黏着血的手抬起想碰碰她的脸又放下,声音很轻,像是怕惊动她似的。 “月娘。” “我来迟了。” 第91章 ☆、终章黄金台 韦练抓住李猊的手飞身上马,背后、崇仁坊升起滔天大火。那火是从她当年曾经栖身过的观音阁里燃起的,伴随着低微至宏大的诵经之声,从家家户户屋内飘出来。 这一切都发生在旦夕之间。 神策军的军阵被火光惊得拉开一条口子,其余几人就沿着那条口子逃出去。没人觉得这是巧合,毕竟百花杀的“殿下”已经死了、而临终遗言尤在——今夜是《十美图》中第十个女子原定会被杀死的时候,按照原定设计,今夜长安就会化为飞灰。 十美魂归处,九州起刀兵。 韦练回头看着越燃越高的火焰,终于想起这局棋背后的最后一个谜团。 秦延年。 他当时为何会加入这场乱局,又是从何时开始知晓她的真实身份的。今夜这些谜团或许都可以被解开。 因为她要登上金銮殿,去那个秦延年曾经站立过的地方,质问这乱世究竟何时才能结束。 *** 皇城里异乎寻常地安静。 百花杀信众的火在长安四处点燃,大街小巷都被焚烧成一片火海。驻守京城的南衙禁军、城防军吏都齐齐出动,而此前身负御命秘密前往崇仁坊的神策军已经彻底被涌动的人潮淹没。 那是比经文中所记载的末世更像末世的图景。 老幼妇孺拖家带口、有的匆忙向城外出奔,有的端坐斗室内坐观火焰吞噬屋宇甚至自身。他们从百花杀隐藏在长安的信众口中知道了今夜“十美”已经魂归黄泉、九州即将再次陷入战火的消息,再加上长安今夜处处燃起不明原因的大火以及药师伪经中那些预言,最终变成了确凿无疑的恐惧与慌乱。踩死踩伤、趁乱抢掠者不计其数。街上哀嚎啼哭不绝于耳。无畏和尚曾抄经奉先寺里,百丈大佛倾颓倒塌,一坊之巨的名刹就此被毁;曲江池边,宫苑里的熊熊烈火将池水烧得温热;木柴噼啪的巨响与倒塌声仿佛雷鸣,无论钟鸣鼎食之家还是贫寒茅屋都变成劫灰、天上飞扬的黑色粉末仿佛一场漆黑的暴雨。 甚至不需要从外攻入,这场布置长达十数年的攻心之计在一夜的时间内彻底释放其威力,让长安自内向外一层层地彻底乱了起来。 坊门被神策军在眼前关上,李猊拍马跃起,恰带着她穿过门缝。而在关上前的最后一瞬,有人抬刀将连接她与赵二康六尸体的马车间那根绳子砍断,韦练撕心裂肺的吼叫声中,那亲手砍断绳子的神策军将士转过脸对她笑了笑,头盔下那张脸却是柳娘子。 穿着戎装的柳娘子将自己与余下的神策军关在崇仁坊里,随她一起留下的还有王遇仙。 宜王与崔才人也离开了崇仁坊。在混乱中他们摘下兜帽混入人潮,而身后也有几人悄无声息地从四面八方聚集起来,默然跟随在他们身后。 李猊和韦练是最后一个跟上的,因此她识别出来了那些背影——秦娥、王氏女、日娥和月娥,还有安菩提。 他们都没死,也没有站在百花杀的“殿下”那边。 韦练攥紧了马缰。 当初在终南山与所商量的计策实现了:“百花杀”终究没能以所谓十个女子的肉身作为血祭来完成这场荒唐大戏,那些被卷入的人最终骗过了那位“殿下”,用曾经的忠诚换取最后一刻的反叛。四处燃起的火焰是百花杀信徒最后的绝望挣扎。 ——长安究竟会不会变为极乐净土?韦练仰头看了看飘着尘土与黑灰的天空,被烈焰灼烧成黄金般的夜色,炽烈、光明,边缘处却是无边黑暗。 “别抬头,当心灰掉进眼里。” 身后的李猊抬手,捂住她的眼睛。马匹继续往皇宫的方向疾驰,今夜无人再拦着他们。 “李猊。” 她声音很轻,像自言自语。但没有被淹没在无穷喧嚣之中。背后的胸腔震动,李猊嗯了一声。 “我想回终南山,好好安葬赵二和康六。” “一定。” *** 两人踏上白玉阶时,偌大皇宫里寂静荒凉。 韦练沿着当年秦延年曾经走过的路一步步踏上去,登上最后一级之后,在大殿最深处看到了那个女人。 不久之前曾亲口封她为县主的那个女人、如今宫中唯剩下她。 水晶帘在晃动,韦练看不到贵妃的眼睛,却能听见大殿深处的杂乱叹息与喧闹。那是宫人们或收拾细软预备跑路或上吊自杀的声音。隔得太远,只能听见依稀的痛苦回响。就像金銮殿上的人坐得太高,凡俗响动即使杀声震天血流成河,到了这里也只剩下细微的声音。 “韦练。” 贵妃开口。 “你今夜来,是来问秦延年的事,还是你阖家当年是如何被灭族一事。” 韦练将手攥紧了又放开。 “若是都要问呢。” 贵妃在水晶帘后笑得很是爽朗。 “也罢,今夜我都要死了,便都告诉你。”女人理了理冠服,韦练才看到贵妃穿的是只有祭天 大典时才穿的礼服,层层叠叠,迤逦几尺。她也早就预料到了今天。 “二十年前,我遇见秦延年时……” 贵妃的声音无限怀念。 “他还是东宫殿下书苑里最好的画师。” *** 在空旷寂寥的宫殿里,韦练听完了这个寂寞的故事。 故事并不离奇,只是令人悲伤——就像其他男女互相错过的故事那样。郁郁不得志的画师在长安以参加酒席之后给宾客绘画讨酒钱度日,唯有东宫书苑里的小宫女知道他画作的价值,再后来长安陷落、小宫女阴差阳错成为皇帝的妃子甚至于贵妃,而画师还是那个画师。 贵妃日夜陪伴在阴晴不定的皇帝身侧,也深知对方的懦弱与荒唐。她知道了百花杀信徒已经假借东宫名号在九州散播异端邪说、表面太平的江山已经危如累卵。此刻她想起画师、决定先“百花杀”一步,给长安百姓一处得以暂时休养生息的桃花源。 连通整个长安、一直延伸到终南山的水渠密道是贵妃授意所建,经年累月、贵妃通过秦延年所救下的死士也慢慢渗透进“百花杀”之中。她们大多是女子,无家可归,却不愿意以毁灭整个长安为代价完成复仇。换句话讲,百花杀所期待的极乐净土里,依然没有她们的容身之处。 于是她们就另造了一个桃花源。 那处“桃花源”便是终南山。 贵妃的故事说到结尾,她咳出一口血。水晶帘子晃晃荡荡,碰撞出寂寥的声音。 韦练终于想起秦延年那副《十美图》上的血。 那原来与血案无关,是整个故事里最纯净无暇、也最干净的一捧血。 贵妃死了,水晶帘子不再晃荡,归于寂静。最终那句话不知道是对谁说的,而此刻宜王刚踏进大殿,瞧见这一幕时,年轻皇子发出嘶哑的哀嚎,像无忧无虑的狼崽目睹凶悍勇猛却守护了他一辈子的母亲死在面前,半跪下去时,膝盖在金砖上砸出血痕。 “延年,盟誓已成,我来赴约了。” 贵妃没再看一眼她的幼子。阖眼之前,她看到的最后画面是在最好的年纪时东宫药园桃花树下飞溅的花影,树下的年轻画师比桃花更加耀眼。他仔细挽起被宴席酒污弄脏的袖口,把赏钱放在一边,正无比虔诚地给少女画肖像,仿佛她才是真正的观音。少女也是第一次被如此珍重地对待,姿态拘谨且卑微,眼里却有无穷的亮光。 画师的落款只有两个字。 尽欢。 其实他们此生最好的一场落花已经在那时看完了。彼时彼刻,他们却并不知情。 火光烧进宫城,照亮金銮殿。火光尽头的漆黑之处,许多流亡的长安百姓正被穿戎装的无名女子们带着沿水路往终南山避难。 长安城里除了诵经声还有歌声。那是天宝年间的余韵。唱歌的人死了,但歌留了下来。 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 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 (正文完) 作者的话 寡人有猫 作者 昨天 决赛季打完了!结局之后另有若干篇番外,预告如下:1)赵二和康六有手握返魂丹的柳姐妙手回春;2)李猊和韦练还要拉拉扯扯一百章;3)宜王和崔才人的小狗皇子与冰山美人拉拉扯扯二百章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www.海棠书屋.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