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风过境》 第1章 [现代情感] 《季风过境》作者:跄跄春河【完结】 简介: 被抓进精神病院怎么办? 在逃跑失败后,纪风决定遵守这里的规则,“扮演”好一个病人,换取自由。 走出隔离病房,纪风目瞪口呆:这儿怎么跟电影里的不一样?! 想象中的精神病院:灌药、电击、束缚带; 实际上的精神病院:打牌、跳操、谈恋爱。 咳,最后一个是意外。 孤独绝望的双向情感障碍少女,遇见惊恐障碍的少年,于人生绝境相拥取暖。 但在真空中相爱的灵魂,回到现实世界后还敢相认吗? 是做一个所有人眼中的正常人,还是真诚面对自己的心? 当季风过境,那些未曾真正愈合的伤口,总会重新揭开。 第1章 ☆、01春天真好 春天来了。 春天终于来了。 在这个漫长到无边无际的冬天里,纪风觉得自己的骨头都冻成了雪地里的废钢筋,哪怕用热水、被子把外面的皮肉焐热了,身体还是从内而外冒着丝丝寒气。 长三角的冬天,最熬人。 纪风差点以为自己要死在这个冬天里了。 但现在一切都好了。暖融融的阳光打到地板上,形成一道狭窄的平行四边形。纪风干脆平躺下,张开四肢,把脸放到那一道宝贵的阳光下。 她闭上眼,清晰听到血管里传来河流解冻的声音。血液缓缓流动,随后一根血管唤醒另一根血管,一条神经唤醒另一条神经,最终,它们在纪风的身体里热烈翻涌,让她彻底苏醒,一股躁动从脚底往上蹿。 纪风睁开眼,看向这个花四千五巨款租下的老破小一居室,到处都是冬天的残骸:洗过和穿过的衣服混堆在沙发上;上周煮面的锅碗还泡在厨房水槽里,冷水上飘着恶心的油花;外卖袋在门边堆积成山…… 人怎么能活成这样! 纪风从地上蹿起来,把沙发上的衣服和身上穿了整个冬天的珊瑚绒睡衣一股脑塞进洗衣机,紧接着洗碗、擦灶台、刷抽油烟机、拖地、扔垃圾、刷厕所、擦玻璃、整理衣橱…… 她把音乐开到最大声,每一个动作都铿锵有力,把家务做成了一场踢踏舞,乐此不疲。 /:. 直到小区里幼儿园的放学铃声响起,她才猛然从水槽间直起腰。已经下午四点了!这意味着她一刻不停地忙活了六个小时,早饭午饭都没吃,却一点也不饿。 能干的家务都干完了,可她感觉自己身体里满到快要溢出来的能量才消耗了不到百分之一。 怎么办?必须要找点事情做。她停不下来,无法停下。 纪风决定出去走走。 以前怎么没发现,小区周围一切都如此美好? 路边的香樟树不知道什么时候成了渐变色,从深绿、浅绿到芽尖上的嫩红;新开的肉饼店门口排起长队,鲜香滚滚;婴儿车里的孩子对她挥动小手…… 每个人脸上都是笑脸笑脸笑脸,一张张笑脸在纪风面前快速旋转,直到她躺倒在沙发上,眼前还环绕着幸福的眩晕。 纪风精心筛选出九张美景和美食照片,发送朋友圈,配文是“春天快乐!”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手机屏幕,红点一个、六个、四十个……源源不断地飞速冒出来。喜爱和赞美山呼海啸般袭来,让纪风兴奋不已。 毫无疑问,自己是世界的中心,所有人都理所当然地爱着自己。 夜已深了,但纪风毫无倦意。她浑身上下每个细胞都张开了,贪婪地索取着属于春天的一切气息。但这个点还能干什么呢?明天是周一,还要起床上班…… 对了,还可以工作! 纪风在一家叫“新万象”的小型广告公司做美术,虽然公司规模不大,但创始人曾经在头部公司积攒了将近二十年的行业经验,所以客户资源不少。收入不算高,但能够应付纪风一个人在上海的开销。 电脑桌面上囤积着密密麻麻的文件夹。这几年经济下行,豪掷千金的客户越来越少,大部分客户都揣着那三瓜俩枣的市场营销费,小心翼翼地货比三家。不掏出点真东西,很难签下客户,但掏得太频繁,人容易被掏空。 纪风点开一个叫“破铜烂铁”的文件夹,里面都是些钱少事多的破活,包括不限于颠来倒去改十几次的海报、供应商怎么都写不对的视频脚本、“支援”隔壁组的项目……平时她点开一眼都头疼,今晚却思如泉涌。她一一攻克,手指翻飞,键盘噼啪作响…… 虽然只睡了四个小时,但当纪风迈着自信的步伐走进办公室时,看起来神采奕奕。裙摆上的大面积花朵随着她的走动而肆意绽放,明黄色的风衣更是让整个空间都亮了起来。 “小风姐,你今天……好不一样。” 发出感慨的是陈芫芫,她大学刚毕业半年多,是纪风带的第一个实习生。聪明肯干情商高,情绪价值拉满,所以虽然隔三差五犯点小错,但纪风还是给她的实习考评打了高分,力保她留下。 “是吗?”纪风把刚买的酸奶放在桌上,举手投足都透露着轻盈和愉悦。 “真的!就像血条突然更新了,连头发丝都特别有光泽!”陈芫芫用贼兮兮的目光盯着她,“这周末去哪儿充电了?” 纪风笑而不答。 部门领导蓝姐走进办公区。她面带微笑地扫视一圈吃早餐、画眼线、喝咖啡的人,目光只有滑过纪风的时候稍微波动了一下,显然察觉到了她今天的不同。 “你昨天半夜三点发的邮件我看了,怎么突然这么有上进心了?” 蓝姐靠在自己舒适的皮质办公椅上,双手交叉,微眯着眼观察纪风。 纪风尴尬地笑了笑,昨天晚上一上头把文件全发出去了,现在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这种“狼性”行为,好在蓝姐也没有继续追问。 “小风啊,你进公司一年了,这是你第一次主动追求进步。说实话,这个成长速度有点慢了,但没关系,有进步就好。你今天的状态让我想起你来面试的时候,非常饱满,昂扬,有热情。我希望你能一直保持。” 纪风愣了一下。来面试的时候 ……是去年春天。 蓝姐打量纪风的反应,以为她没把自己的话听进去,略微不悦。 “说正事。来了个新客户,是一个初创的宠物穿戴设备品牌,叫pawvita,守护爪。目前只有一个产品,宠物健康监测项圈,具体我也不清楚。对方想做一场落地的营销活动,这个项目,我准备交给你。” “我?但我是美术,之前从来没有独立带过项目。” “所以这才是我给你的机会呀。你要想在这个行业往上走,不能一直做美术和设计,要打通整个流程,有更高维的视角。这个品牌虽然刚做不久,但势头很好,合伙人也很有想法,如果能建立长期合作,未来也是你简历上的漂亮一笔……” 纪风已经听不清蓝姐在说什么了,只能看到她的嘴一张一合。纪风的心潮不受控制地澎湃起来,脑海中幻想出自己将不知名小品牌打造成独角兽、并拿下国际广告创意大奖的壮丽图景。 “谢谢蓝姐信任!”纪风脱口而出。 蓝姐满意地点点头。 “那人手方面……” “不是我不想给你派人,但你也知道部门现在人手紧张,每个人手头都有好几个项目,实在抽不出来。而且这个项目还在初创阶段,预算有限。所以你暂时就带着芫芫做吧,两个人完全够了。” “可是我和芫芫都有其他任务在同时做,要么我再招一个实习生分担一下吧?” 蓝姐的表情严肃起来:“小风,你知道我在你这个年纪有多拼吗?当时要是有人肯给我这样的机会,我绝对二话不说接下来,一个人干我都愿意。你知道吗,原本我说把这个项目交给你,周总是不放心的,是我跟他力保你能行。但你呢?什么都还没开始做,就跟我谈条件,要这个要那个,你这样让我很失望。” 纪风顿时紧张起来,像个犯错的初中生一样惶恐,觉得自己刚才提的要求的确太过分。 “对不起,蓝姐,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一定带着芫芫做好。”纪风不安地看着她。 蓝姐严肃地凝视了她几秒,随即重新展露她完美无缺的笑容。 “好好做,放手做,把你的才华和实力全都拿出来,我相信你可以。这个项目做好了,将来晋升项目总监不就有代表作了吗?对吧。”蓝姐语气和蔼可亲,如同一位推心置腹的长辈,全然在为纪风考虑。 纪风感激地点点头。 她全然没有意识到,虽然已经高中毕业十年了,她还是那个时刻惶恐不安、害怕让人失望的中学生。 纪风走出办公室,在心里默诵蓝姐的话术,准备一会儿原封不动转述给芫芫。 没办法,虽然28岁了,纪风还是只会当下属,不会当领导。她始终不明白为什么有人可以心安理得地指挥他人,再给他人下论断,而她总会觉得不好意思、不该如此。 第2章 或许领导天生就是当领导的材料。 但纪风刚鹦鹉学舌地说完第一段,芫芫就淡定地耸了耸肩。 “初创公司?那就是一切都是未知数咯,没经验预算少,估计还想要我们给它打造成全国驰名商标呢。就算真签约了,也很可能干着干着就没了,资金链断裂老板跑路。” 纪风的嘴尴尬地半张,不知道后面的话术还要不要说。 “一定是蓝姐本人看不上,那几个创意总监也看不上,但又觉得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所以就随手塞给我们碰碰看。反正成了公司赚钱,黄了消耗的也只有我们的脑细胞,几乎零成本。”芫芫继续分析,“但既然交给我们了,那就干呗,别太真情实感就行。” 纪风的嘴闭上,默默点点头。 现在的零零后都这么通透吗……果然自己和她差的不是五年,而是一个世纪。 纪风点开pawvita的产品项目书,这是一个针对狗狗的智能项圈,类似于iwatch,能够实时监测宠物的体温、心率、呼吸、运动、卡路里消耗、异常行为等等,还带有定位功能。样品已经寄到公司了,纪风没想到它设计得很好看,外表是针织材质的,手感轻盈,狗狗戴起来应该不累。 “可惜我家是猫,不然还能给它试一下。”芫芫念叨着,“小风姐,你养过狗吗?” “我?” 一只小土狗的身影在纪风眼前一闪而过。 她摇了摇头:“我没养过。” 客户想要一场具有破圈效果的活动,打响pawvita的品牌知名度。时间紧张,纪风跟芫芫分工,迅速熟悉资料,做同类产品的市场研究,准备活动策划方案。 中午,几个同事一起在茶水间吃外卖,聊宠物、徒步和微针。不管什么话题,纪风都能跟着聊上几句,从不让人冷场。包括同事们聚餐、喝酒,她也有约必应,人缘很好。 纪风并不喜欢热闹,只是觉得正常人应该那样做,就跟着去做了。事实上,她没有和哪个人特别亲近,更不会跟任何人分享自己的私生活。 “你们看到今天的热搜没?”一个同事突然问,“一个精神病在广场捅死了一对母子!” “天哪……又是精神病?回头开个诊断证明,连牢都不用坐。” “受害者家属太可怜了,两条人命白白没了,要是想杀了他报仇,自己还得偿命。” “能不能找个地方把所有得过精神病的人都关起来,别来祸害我们正常人。” “呵呵,还关起来呢,我舅妈在老家当街道干部,定期还要去走访帮扶这些精神病,给他们做就业辅导,帮助他们融入社会!” “啊?这也太危险了,凭什么正常人要承担这种风险?要是我们公司有精神病,我第一个辞职,不然哪天死了都不知道。”芫芫面有惧色。 同事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纪风神色平淡,机械地咀嚼嘴里的米饭,一字一句在她耳中回荡出巨大的轰鸣。 “小风姐?小风姐?” 芫芫的呼唤声让纪风回过神来。“嗯?” “你觉得呢?” 纪风报以一个赞同的点头微笑。 为逃避讨论,纪风低头刷手机,发现昨天的朋友圈有一条新点赞提醒——是乔淳。 纪风点开乔淳的新头像,是她的一张半身工作照,她还是那么的平静温和,眼神中透出让人安心的力量,跟十年前初见她的时候没有太大差别。两人上一次聊天还是去年秋天。 她正欲退出聊天页面,没想到对方先发来了消息。 「春天快乐」 「注意保持心情平稳。」 纪风心情复杂,但又涌起一阵暖意,毕竟会来提醒自己的人只有她一个。纪风想了想,回复了两个字。 「放心」 第2章 ☆、02情绪是巨大的海浪 亢奋的状态持续了好几天。 纪风已经很久没享受过这种思维奔涌、活力无限的感觉了,她很快便写好了pawvita狗狗项圈的活动策划案,并得到了蓝姐的认可,芫芫看她的眼神更加崇拜。 认可和赞扬让纪风兴奋。虽然她知道自己连续几天只睡三四个小时,已经在失控边缘了,可她还是不想停下。就像踩着滑板顺着山路向下俯冲,在摔到粉身碎骨之前,要尽情享受此刻的心跳与狂喜。 策划案已经给客户发过去了,下午pawvita负责品牌和营销的方总就要过来开会。这是纪风第一次以项目负责人的身份对接客户,她紧张又期待。为表尊重,纪风提前到楼梯口等客户,她穿了一条鲜艳又职业的裙子,希望给对方留下好印象。 电梯灯亮起,门打开,方总走出来。她看起来跟纪风差不多大,但气质利落干练,长相也更加明艳,打眼看上去有一定的攻击性。 纪风扬起职业的笑容,热情握手。 “你好,方让让。”方让让和纪风握手,眼神不经意地从她脸上扫过。 她在评价我。纪风想。 这个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时时刻刻都在评判别人,另一种时时刻刻都在被人评判。很不幸,纪风属于后者。 这时,电梯里又一前一后走出两个男人,前面这人穿着随性的卫衣牛仔裤,笑容热情。 方让让介绍道:“我们公司另外两位合伙人也一起过来了,这位是郑祎,郑总,他之前是做兽医的,负责宠物医学方面内容。” 郑祎和纪风打了个招呼,又指指身后的人,随意地介绍道:“这是我们的大老板,他说了算。” 纪风朝郑祎身后看去,这位“大老板”比郑祎高了一个头,穿着长长的黑色风衣,戴金属手表。纪风不得不仰头看他,她正欲打招呼,却在看清对方的脸后,停滞了呼吸。 纪风舌根突然泛起一阵药丸的苦味。 那些眩晕的、明亮的、温暖的、绝望的记忆,从被她强行封闭的黑匣子里疯狂钻出来,占据她的大脑。 手心的触感将她拉回现实,对方宽大有力的手握住了她的手,像水一样凉。 对方没有低头去看她,而是视线微微向下扫,将她呆滞的模样尽收眼底。 “纪风,我是郁霖。” 纪风失神地坐在会议室里。她已经忘了自己刚才是怎么向郁霖问好,又怎么假笑着引他们进入会议室的。脑子里那根越绷越紧、越震越快的弦,一下子断了。她从云端重重摔进深谷,胸腔闷到快要炸开,撑得肋骨生疼。 “我给大家介绍一下,纪风,是我们公司重点培养的全方位人才,是非常有才华的美术总监,咱们这次项目会由她来负责。” 蓝姐介绍完,发现纪风没有续上话,而是怔怔地坐着,不由得有些尴尬,对她使了个眼色,纪风回过神来。 几分钟前还无比活跃的思维,此刻黏成了一团黑色的沥青,搅不动,撕不开。 她结结巴巴地开口:“啊,对,我……” “我认识她。”郁霖冷不丁说。 纪风的心脏瞬间收缩,脸上血色全无,她不敢看郁霖,生怕对方说出让自己恐惧的语句。 另外三人都好奇地看着郁霖。 纪风连呼吸都费力。几秒钟的时间被沉默抻到无限长。 “刚才在电梯口介绍过了。”郁霖淡淡补充。 纪风的心又从高空落下来。郑祎和蓝姐虽然觉得有点怪,但没把这个小插曲放在心上。方让让的眼神却在二人之间狐疑地打转,敏锐捕捉到异常的气息。 纪风打开ppt投影,强行定了定心神,开始阐述活动方案。 “根据调查,2024年城镇宠物猫犬总量达12411万只,但宠物行业的市场渗透率远低于海外,也就是说,嗯……也就是说未来,这个市场还有巨大的发展空间……” 不要,不要卡住,求求你不要在这个时候,不要在他面前卡住。 纪风在心里祈求自己,但越祈求越换乱,原本串成线的逻辑,像断了的珠链一样满地乱蹦,她无论如何都无法组织出一个有起承转合的完整句子。 见几人神色疑惑,蓝姐忙出来缓和气氛。 “她为做这个策划熬了好几个大夜,估计是累坏了。纪风,你喝口水缓一缓。” 纪风像一个听到指令的机器人,忙拧开矿泉水喝了一口。她想起手机备忘录里有昨天记录的要点,赶紧打开,磕磕巴巴地继续。 “相比竞争激烈的主粮市场,宠物保健品和宠物用小家电、职能伴宠,是宠物赛道的几个新增长点。我们pawvita的这款智能手环,不,不是,智能项圈,刚好击中了宠物主的痛点,也就是、也就是……” “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啊?”郑祎问,“不要勉强。” 蓝姐脸色非常难看,她让纪风出去休息,把芫芫叫进来讲。纪风如蒙大赦,逃跑似的离开现场。 郁霖全程冷眼旁观,没有一丝多余的反应。 芫芫莫名其妙被叫进会议室挑大梁,有点懵,幸好她对ppt内容也很熟悉,有惊无险讲完了活动方案。 第3章 纪风设计的活动内容是,在樱花公园举办一场狗狗运动会,邀请知名宠物博主和普通宠物主一同参加,让狗狗们带着pawvita的项圈运动,将它们的健康数据实时投放在大屏幕上。再与小某书春日宠物节联动,进行宣传推广。 方让让原本对这个方案很满意,本想今天把合作敲定下来,但纪风的状态让她犹豫了。营销活动一旦开始,对体力的要求很高,她这样子能熬得住吗? 于是她跟蓝姐客气了几句,说回去考虑考虑再给答复。蓝姐这种老江湖一听就明白,没戏了,她起身体面地送三人离开。 纪风坐在工位上呆坐许久,神智终于渐渐回归身体。她听到会议室的门打开,蓝姐假笑着引几人去楼梯间。她下意识蜷缩身体,躲在宽大的显示屏下,生怕郁霖经过工区的时候看到自己。但同时,她的视线不受控制地跟着郁霖移动。 郁霖颀长的身影在办公桌一排排隔板的夹缝间时隐时现,高大挺拔的身姿引来办公室不少女同事惊艳又八卦的眼神。 纪风想起他十年前的样子。 十年前郁霖也是这么高,可他那时瘦骨嶙峋,面无血色,背微微佝偻,像一只垂死的长颈鹿,最多只能招惹同情的目光。 “叮”,电梯关闭的声音传来,他已经离开了。 纪风这才意识到他根本没有回头多看一眼,相比之下,自己的反应实在太大了。或许十年前那短短几个月的相处对郁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他连恨都没有。纪风自嘲地笑了笑,是她自作多情了。 “小风姐,你怎么了?是头疼病又犯了吗?”芫芫关切地问。 纪风点点头。 为了掩盖病情,纪风从大学时就给自己编造了遗传性血管狭窄、容易头疼的人设。每次感觉自己要发病的时候,就假装头疼躲起来,成功伪装至今。编着编着连她自己都要信了。 “不好意思啊,临时让你替我,辛苦了。” “我辛苦什么呀,方案都是你做的。唉,但他们走的时候气氛不太好,估计这单是黄了。”芫芫朝蓝姐的方向瞥了一眼,缩回工位当鹌鹑。 蓝姐气压很低,但无奈纪风是身体抱恙,不是能力或态度有问题,让她想骂人又不好意思开口,毕竟这年头谁也不想背上苛待下属的罪名。蓝姐愠怒地看了纪风一眼,一言不发地回了自己的办公室。但这种沉默的失望让纪风更难受。 下班回家路上,春天还 是那个春天,花团锦簇,但在纪风眼里,一切都变成了黑白的。 情绪像巨大的海浪,毫无预兆地涌起,涌到最高处,又重重拍下。即便纪风明确察觉到海浪的到来,也没有任何办法去控制,只能任由肉体和精神随着海浪起落,被拍打得精疲力尽。 分明已经很久没发病了,还以为自己终于可以做个正常人。 可今天见到的这个人,跟她记忆中那个遥远的男孩,除了容貌依稀相似外,没有半点重合。这十年间他经历了什么,为什么会有这么大变化?当初那段难以启齿的感情,在他心里还有一丝痕迹吗? 胡思乱想了一路,回到家中,纪风忍不住在网上搜索郁霖的信息。可pawvita对外露面的都是方让让或郑祎,只有在天眼查上才能看到法人那一栏写着郁霖的名字,找不到关于他这十年的只鳞片爪。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现在的他与自己,已经是云泥之别。他是企业创始人,可以拿出几十万的营销费做一场活动;而自己,只是小小广告公司里的不起眼的美术。 有人说,如果与一个牵挂多年的人突然重逢,其实是你们的缘分已尽了,这次碰面就是他在你人生中落下的句号。 果然如此,纪风心想。从郁霖今天的态度看,他是绝对不愿意与自己扯上任何关系的。这样也好,对自己来说很安全。 手机突然振动,纪风拿起来一看,是妈妈打来的视频。她把手机撂下,任由它继续振动。 纪风在心里默数: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通话还没挂断,纪风叹了口气。 这是她给自己制定的规则,面对不想接的电话,先倒数十秒,如果十秒之内对方主动挂断了,那自己就装没接到。但林慧栀是个锲而不舍的人,这个规则对她一次也没生效过。 纪风理了理头发,挪开桌上的外卖,这才接通了电话。 “妈。”纪风尽量挤出笑脸。 “怎么半天才接电话?这么晚还在工作吗?”林慧栀语气温和关切,但总让人下意识想坐直身体。 “嗯……有点忙。” 纪风看着屏幕上的林慧栀。视频通话自带的模糊滤镜,让她原本干瘪的脸变得柔和起来。其实她保养得很不错,定期染黑头发,加上长年当老师形成的特殊气质,看起来比其他五十多岁的阿姨要年轻不少。 母女俩陷入短暂沉默。 “你这个工作还打算干多久?”林慧栀突然问。 纪风心里涌起一阵烦躁,但还是明知故问:“什么干多久?” “画画能干一辈子吗?压力大又不稳定,没有晋升前景,整天趴在电脑跟前,眼睛到老了怎么办?看你的颈纹,比我们学校快四十的女老师还重……” “我不是画画的,”纪风忍不住反驳,“跟你说过好多次了,我是美术师,做设计的,广告创意也要想,画画只是我工作里面很小的一部分。” 林慧栀无声地叹了口气:“小风,你也知道,你小时候妈妈对你有很高的期待,但现在妈妈只希望你健康快乐,你不用强迫自己在上海漂着,好像要证明什么东西,回家找一份安稳的工作,妈妈一样以你为傲的。” 你只希望我健康快乐,那你叹什么气?小时候对我有很高的期待,现在不期待了,都是我的错,你宽宏大量是吧?我在上海漂着怎么了,我过得很好,我一个月能挣一万多块钱,能自己交房租,我大二开始就没找你们要过一分钱,这些你怎么就不能睁眼看看呢?如果你真的以我为傲,那我干什么工作又有什么区别呢?你一个教初中语文的,听听你自己这些话不觉得好笑吗? 纪风在心里嘶吼,但一句话也没说出口。 不能伤害妈妈,永远不能伤害妈妈。说出这些话,自己气是暂时顺了,可妈妈会难过得一晚上都睡不着的。 “我挺好的,不用担心。”纪风笑着说。 浑浑噩噩地浅睡了一个晚上,纪风做了很多混乱的梦。 一会儿是高中课堂上,所有人都用畏惧的眼神看着自己,像在看一只失控的动物;她一低头,发现自己坐在马桶上,手腕涌出鲜红的血液,流到洁白的瓷砖上,她惊恐尖叫,却怎么都叫不出声;一会儿是街道,母亲林慧栀和父亲纪平带着幸福的笑容从远处走来,他们中间牵着一个孩子,可那孩子却不是自己,而是一个陌生的男孩;最后,筋疲力尽的纪风走进一座粉色的小岛,岛屿边界线上开满了高大茂盛的蔷薇花,让它与世隔绝,纪风终于感觉到安全,心稳稳地沉了下去,她也终于入眠。 第二天一早,纪风对自己说,昨天的一切就当没发生过,生活还是可以继续。可刚到公司,蓝姐便精神抖擞地告诉她了一个好消息: “pawvita确定签约了,而且指定由你继续负责。” 第3章 ☆、03比遇见前任更惨的,是成了前任的乙方 “这是我们品牌第一次线下活动,还是应该谨慎一些,多比较几家。现在是买方市场,愿意比稿的公司多的是,干嘛急着定下来?”方让让问。 “春季运动会的创意确实不错,定这家我没意见,但是不是得换一个人跟进?那个叫纪风的,看着状态不太行,撂挑子怎么办?”郑祎补充道。 这是郁霖租的一间小复式公寓,水泥工业风。楼下是公司的办公区,虽然公司只有他们三个员工偶尔在这里碰头;楼上半开放式的阁楼是郁霖的房间,生活空间一览无余。 郁霖正背对着他们,蹲在落地窗前喂狗。 “四月,慢点吃。” 直到看四月把饭盆里的西蓝花和胡萝卜全都吃完了,郁霖才满意地站起来。 “你的意思是,因为她一时状态不好,就要把她做的策划案交给别人来执行?”郁霖问。 郑祎一时不知道怎么接。上班的时候,谁都不希望自己的劳动成果被别人摘取;但当甲方的时候,只会在意自己的诉求能不能得到最好的实现,顾不 上成果是怎样实现的。 “你跟她……是不是之前认识?”方让让问。 “不认识,”郁霖淡淡道,“只是喜欢这个创意。樱花季很短,要抓紧时间。” “不想做?为什么?”蓝姐审视地盯着纪风。 “最近工作负荷比较重,担心自己没法很好地承担起这个项目。” “只有你一个人负荷重吗?你去办公室看看,谁不是同时在做三四个项目。说实话,现在ai能干的事情越来越多,提创意、做图、写视频脚本,又快又好,未来只有复合型的人才才能生存在,你光干美术就是死路一条!” 第4章 那让我死吧。纪风在心里想。 “我身体最近也有点吃不消,上次开会的时候……” “那是你们年轻人不注重锻炼,你看我,每天不管多忙,都要抽一小时出来健身,普拉提和泰拳课也一直在坚持上,我工作压力比你们大得多,你什么时候看我请过病假?” 纪风沉默了。这个确实没得喷,心服口服。有些人就是天生强悍,可自己天生就弱啊,那有什么办法? 为什么弱者能坦然接受强者的存在,强者却总想逼着弱者变强呢? 争取无效,工作安排就这么定了下来。纪风无奈地在工位上打开微信。 “蓝色”邀请你加入了群聊,群聊参与人还有“让让”。 纪风表情麻木,手指却熟练打出了“感谢信任”之类的废话,附加一个“击掌”表情包。她一边把芫芫拉入群聊,一边祈祷只要跟方总对接就好。 但下一秒屏幕上就弹出,“让让”邀请“雨林”加入了群聊。 居然是谐音梗,没想到的。 雨林很快发送了一条消息:「合作愉快」 看到郁霖的头像,纪风双眼放大,用轻微颤抖的手指点开他的头像。是一只活泼帅气的中华田园犬,对着镜头张嘴笑。 这是……四月? 不可能吧?不可能。土狗长得都大差不差,肯定是他后来养的。而且四月小时候又瘦又怂,长大了能这么帅气?一定是自己想多了。 纪风定了定神。好在这是一个短期活动,而且他们公司负责营销的是方总,郁霖应该不会参与太深。 想到这里,纪风主动添加了方让让的微信,就那天的身体抱恙表示歉意,并感谢她的理解和选择。 让让:「我们都对这次活动抱有很高的期待,有什么问题随时在群里说,郁总也会看。」 郁总……也会看…… 比遇见前任更惨的,是成了前任的乙方。 不过准确来说,她和郁霖不能算前任,他们只是在人生最黑暗的时候,彼此陪伴过一小段路程而已。原本应该是挺甜蜜的回忆,可惜发生的地方不对。 算了,事已至此,眼下最重要的是赶紧把这个项目做完。只要不去招惹郁霖,他应该不会暴露自己的秘密。等活动结束,一切都会回归原状。 纪风对着日历排时间,现在是三月中旬,上海的樱花三月底四月初开得最好,也就是说活动筹备时间只剩两周左右。纪风让芫芫把社交平台上符合活动要求、上海地区的宠物博主报价摸一遍;另外,筛选适合活动的场地,把区位、面积、交通、报价等信息都收集清楚,之后好根据这些维度来做决策。她自己则开始设计详细的活动方案,包括参与方式、人员、比赛项目、奖品、如何激发分享欲等等。 发病十多年了,除了刚开始那几年严重到什么都做不了,后来这些年绝大多数情况下,纪风都可以正常地生活和工作。情绪虽然还是时高时低,但就像在大海上航行一样,她已经学会了不与潮水对抗,而是随波逐流。 上次在会议上猝不及防见到郁霖,被勾起太多负面回忆,所以出现了躯体化症状,心率加快、胸闷、头疼。平静下来之后,虽然情绪低落,但不影响工作,只是思绪不像之前那么活跃。 紧锣密鼓地做完准备工作后,纪风和方让让在微信上约时间,想要开会对一下活动细节。方让让却邀请她下午到自己公司来,感受一下企业氛围。纪风心里很抗拒,她不想去郁霖的主场。 纪风想了想,发送消息:「我们公司旁边开了一家很好喝的咖啡店,我下午给大家带过去,咱们下午几个人呀?」 如果郁霖也在,自己就把芫芫带过去,壮壮声势。 让让:「谢谢。下午只有我在公司,郁总和郑总都有事。」 纪风松了口气。 方让让发来的定位不在写字楼里,而是一个高端小区,这对初创公司来说很常见。为了表达对上次开会途中离开的歉意,纪风特意带了件伴手礼。她还认真化了个全妆。虽然郁霖不在,但要面对的是和他相关的人,纪风要拿出自己最体面的样子。 在较什么劲?她也不知道。其实自己已经明摆着跟他差了十万八千里,没有劲可较了,只是想保全一点尊严而已。 纪风比约定时间提前二十分钟抵达,又在楼下等了十分钟,这才提着咖啡和伴手礼坐电梯上去。 纪风按响门铃,听到里面传来脚步声。 门刚拉开一条缝,纪风扬起她的职业笑容:“嗨——” 门彻底打开,纪风的后半个“嗨”声调扭曲下滑,假笑僵在脸上。 那人站在门下,头顶快要挨着门框了,逆光让他的表情看起来有些阴翳。 “嗨……郁总。” 作者的话 跄跄春河 作者 04-22 拉力赛赛制里,票数很重要,请大家多多投票!如果能评论互动就更好了(′‵) 第4章 ☆、04我能干什么一个老病友的提醒而已 郁霖不屑地轻笑了一声,好像是对她这个称呼的回应。 他一言不发地转身进门,纪风脚步迟疑地跟进来,站在了玄关处。 “请问方总在吗?” “方总不在,郁总在。”他故意加重了“郁总”两个字的读音。 “那、那我下次再过来,我和方总约了会,估计她临时有事吧。”纪风说着就要逃出去。 “方总有事出去了,让我帮她对活动方案。请进吧,纪总监。” 见郁霖在沙发上随意坐下,纪风心里莫名来了一股劲:我是来工作的,怕你干什么? 想到这里,纪风带上门,走进客厅,边走边观察这个既是办公室又是住所的复式,但不确定这是他们三个里面谁的住所。 楼下面积不大,目测五六十平,但因为没有隔间,且有一整面的落地窗,所以显得很开阔。客厅中间随意地摆放着几张沙发,旁边的办公桌上堆满了文件,杂乱,却并不让人烦躁。屋子的装修简约而讲究,水泥风墙面,粗粝的原木家具,沙发却用了大胆的亮色,并不成套,每一把设计都不相同,整体看上去却有一种莫名的和谐。 纪风把伴手礼放到大象形状的小茶几上,给郁霖和自己一人分一杯咖啡。 “公司楼下新开的,味道……” “你不能喝咖啡。”郁霖突然开口,打断了她的客套话。 纪风动作一顿,愠怒地看着他,没想到他会这样单刀直入,一点铺垫都没有。 “现在是春天,更要注意情绪稳定,”郁霖在她的目光中自顾自继续说,“从上次开会来看,你的病还没完全……” “郁霖!” 纪风愤怒地大声喝止,却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 郁霖丝毫不生气,反而像得逞了一般,放松地靠到靠背上。 “现在不叫我郁总了?” “你想干什么!” 郁霖一脸无辜:“我能干什么?一个老病友的提醒而已。” 纪风感觉自己胸口堵得慌。 “你故意的,是吧?指定要我负责,让我来这里开会,支走方总,就是为了羞辱我!”纪风拎着包站起来,“你目的达成了,我走了。” 纪风快步走到门口,用力拧门把手,却转不动。她愤怒地转头看去,见到郁霖手里握着一个遥控器。 “全屋智能家电,挺好用的,推荐给你。”郁霖认真道。 纪风已经出离愤怒了,只觉得眼前的场景很荒谬。 郁霖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一个杯子,清洗干净后接了一杯水,放到茶几上,眼神示意她坐下。 纪风冷静了一些,她现在想弄清楚这人到底什么态度,于是干脆坐回沙发上。她的手越过那杯水,还是拿起咖啡,报复性地喝了一大口。 郁霖看到她的举动,莫名笑了一下。 “郁总,虽然贵司和我们新万象的合同已经签了,但你如果要因为私人恩怨为难我的话,我也是可以申请退出项目的。”纪风用尽量克制的语气说。 “退出?”郁霖戏谑地看着她,“那你们领导问起原因,你怎么说?‘因为甲方公司的老板是我在精神病院的病友?’” “对啊,我不仅会告诉我们公司的人,还会告诉你的合伙人、你的朋友、你的客户。” 纪风故作强硬地与他对视,自以为他们互有把柄。 没想到郁霖淡定地耸耸肩:“行,去吧。” 纪风困惑地看着他,试图从他眼睛里看出,他到底是真不在乎还是在硬撑。 “难道你的合伙人都知道?”纪风问。 郁霖摇摇头。 纪风松了口气:“那不就行了,你明明也在隐瞒,装什么不在乎。” “我没有隐瞒,只是没有刻意去说。就像你得过一场大病、做过一次手术,难道要特意告诉每一个新认识的人吗?不问就不说,这很正常吧。” 第5章 纪风一点也不相信他的鬼话。 生病,和得过精神病,是一个概念吗?就像她从大学开始就告诉同学,她是因为血管狭窄而头疼,同学们都对她这个病号格外关照。但如果大家知道她是精神病,还会是这个态度吗? 纪风并没有开口反驳他,但她的眼神写着大大的不相信。 郁霖突然拿起手机,点开他和方让让、郑祎的微信群,发起群通话,把手机放桌上并开了外放。 纪风莫名其妙:“你干什么?” 郁霖:“证明给你看。” 纪风震惊地看着手机屏幕上等待接听的页面,另外两个人陆续连上线。 郑祎那边声音很嘈杂,他扯着嗓子喊:“老郁,干嘛,我在工厂呢!” 方让让那边压低了声音:“有什么要紧事吗?” 纪风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没什么大事,突然想起一件事,跟你们说一声,”郁霖直直盯着季风的眼睛,“我高中的时候——” 纪风猛然按了挂断键,郁霖的话戛然而止。 “你疯了吗!” 郁霖平静地看着她:“我说过,我不在乎。” “你赢了,你赢了行了吧!”纪风泄了气,无力地坐在椅子上,“我没有你的把柄了,你去揭发吧,说我是个精神病,害我丢掉工作、被社区管控,你就可以报复我了!” 郁霖看到她接近崩溃的样子,似乎有些意外。这个人……现在这么容易投降吗? 他顿了顿,说:“我没那么闲。你不是来工作的吗?还要不要对活动方案了。” 纪风意外,但看他的样子不像是在开玩笑。 郁霖见她还是不安心,又补充道:“如果我想报复你,就应该拖着不签合同,让你改三十稿方案,最后转头走人。现在合同都已经签了,你觉得我会拿自己钱开玩笑吗?” 纪风被说服了。初创公司原本就是一分钱掰成三份花,这笔营销费估计也是好不容易抠出来的。 心情大起大落之后,纪风下意识端起桌上的水喝了一口,但又想起自己刚才还硬气地坚持喝咖啡,不禁有些尴尬,讪讪地放下杯子。 郁霖把她的小表情尽收眼底。 纪风去卫生间,对着镜子平复了一下心情。她越想越气。郁霖刚才分明是故意刺激自己失态,自己还偏偏就让他得逞了。 真是不争气! 但郁霖的态度实在难懂。他如果真的想报复,自己也认了,从前欠下的债总归要还;可他偏偏又留有余地,见好就收。 又或许,他是一只刚刚抓到老鼠的猫,把猎物抓在手里,忽远忽近地耍弄,直到对方的心理防线崩溃。 想着想着,纪风有些恍惚。十年前的郁霖……是这样的吗? 水龙头哗啦啦的流水声中,洗手间的镜子映出从前的郁霖:羸弱、惨白,胳臂肘上尖锐的骨头好像要穿破皮肤;他时时刻刻紧绷着,一点细微的动静都能让他产生巨大的反应;但同时,他有一颗最清澈的心,真诚地对待身边的人,真诚到轻易就被纪风牵着鼻子走,心甘情愿去往她想去的任何地方。 现在的郁霖,或许对任何人来说都是完美的,可在纪风眼里却无比遥远。 纪风抬手关掉水龙头,回忆随之戛然而止。她对着镜子拍了拍自己的脸。就算郁霖变成了一只猫,可自己也不是老鼠,不会任他拿捏。 纪风回到客厅,郁霖已经抱着平板在仔细看活动方案了。没有什么过渡,两人直接默契地切换到了工作状态。 相比刚才的强势进攻,郁霖此时让渡了主动权,退到一个倾听者的位置。纪风也终于能弥补上次的失误,把自己完善过的方案详细阐述了一遍。郁霖只在没听明白的地方打断提问,纪风耐心解答,看起来就像一对关系融洽的甲乙方。 纪风发现郁霖虽然不是干广告这行的,但思路很清晰,总能看到核心问题。在提出质疑之后,也能接受合理的解释。不像纪风接触的很多甲方,拿着鸡屎大的钱,硬是要做出奥运开幕式的效果。 “你是不是没养过宠物?”郁霖突然问。 “没有。”纪风没那么喜欢动物。那只名叫四月的小土狗,是她接触过最深的动物了。 “嗯。你看你的比赛组别,只考虑了狗的体型,没有考虑年龄。狗的健康状况随着年龄增长会变化很大,让老年狗和小狗比赛,对它们来说不公平,只能做陪衬,狗主人也会难过的。” “哦……是我考虑不周到,那我回去重新分一下组别。” “另外可以准备一个热身环节,让参赛狗先做一些简单指令,坐下、站立、握手、趴下,等等,全部完成的给一个小奖励。” 纪风思考了一下:“这可以作为一个扩大的外围活动,让那些路过的、没有报名参赛狗也能参加。奖品的话……可以是一张拍立得照片,跟樱花合影,这样成本好控制,路人参与兴趣也会比 较高。” …… 方让让推门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两人这副认真工作的样子。 她行色匆匆,刚才郁霖那通语焉不详的电话让她摸不着头脑,在微信里问,他却说没事。 方让让不是故意放纪风鸽子的。pawvita最近在筹备b轮融资,方让让一直想跟一位资本雄厚投资人搭上线,奈何对方对宠物产业不感兴趣,几次请人居中联络都不肯见面。今天是一位业内的朋友通风报信,说这位大佬下午在上海转机,中间有35分钟的空档,她当即买了一张头等舱机票,赶到机场,冲进vip候机室,终于跟对方见上了面。虽然对方没有松口考虑,但至少加上了微信。 送走大佬,方让让急匆匆赶回来。虽然郁霖和这个总监看起来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也保持着适当的社交距离,但……方让让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对郁霖的事情,她总是格外敏感。 不过疑心归疑心,工作归工作,下午自己爽约是事实。于是,在听完纪风跟郁霖敲定好的活动方案后,方让让主动请纪风吃饭,以示歉意。 原本是很正常的邀约,纪风却显得很抗拒。 “不了不了,我还要回公司打卡,不然算早退的。对了,这是我给您带的伴手礼,活动方案我修改好之后再发给您。”纪风说完逃跑般离开。 方让让对这个奇奇怪怪的乙方更加好奇,这时她留意到桌上纪风用过的水杯,眉头微皱。 “这杯子不是你去年在景德镇买的吗,一直没用过,怎么突然拿出来了?” “给客人倒水。” “那么多杯子不能用,非得拆个新的?”方让让指着水台上整整齐齐挂着的一排水杯问。 “一个杯子而已,早晚要拿出来用的。”郁霖的表情仿佛在说方让让大惊小怪。 方让让接着问:“你下午打电话说高中?高中怎么了?” “哦,我想说……我高中的时候成绩不好,没考大学,会不会影响我们企业形象?”郁霖随口编了个借口。 “我还以为什么事呢,”方让让松了口气,“放心,现在这不是污点,反而能增加你的传奇色彩,将来我还要把你包装成励志典型呢。” “那就好。你见到江总了吗,聊得怎么样?” 方让让一秒切回工作状态:“见到了,我跟他从候机室一直聊到登机口。他前几年投一个宠物零食品牌失败过,所以对宠物赛道很谨慎,不过我把产品跟他讲清楚之后,他多少有点兴趣,在登机前跟我加了微信,我之后再慢慢跟他建立信任。” “这是很大突破了,多亏你一直盯着他,才等到机会。”郁霖真诚赞许。 方让让神色得意,语气也变得亲昵起来:“那当然,我让司机师傅一路狂飙过去,差点吐车上。就是买机票花了两千多,肉痛死了。” “财务都归你管,你想给自己报多少还不容易。”郁霖笑着说。 方让让也笑了,刚才的担忧随之消散。自己这几年和郁霖之间建立的信任何等坚固,不是随便来一个人就可以相比的。虽然他从没有对自己表露过除了合作伙伴之外的情谊,但方让让相信那是早晚的事。 从小到大,只要是她坚定想要的东西,从来都会得到。 晚上,纪风拿着铅笔在草稿纸上勾勒着,设计狗狗运动会的报名海报。这是她最喜欢的工作环节,相较于与人沟通、跟人竞争,她还是最喜欢安安静静画一些有意思的东西。对她来说,画四个小时的画也没有开四十分钟的会累。 但今晚,纪风的思绪很难集中,郁霖白天的一举一动反复浮现在眼前。被人知道秘密已经很可怕了,更可怕的是弄不清楚的对方的态度,就像始终有把刀悬在头顶。 太不公平了,明明他和自己都住过院,把柄是对等的。可他不在乎,把柄也就消失了。 为什么他不在乎? 凭什么他可以不在乎? 第6章 手里的笔随着混乱的思绪在纸上胡乱涂抹,等纪风回过神来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画出了一团密密麻麻的黑线,一个没有五官的小人被紧紧包裹其中,好像下一秒就要窒息。 纪风惊恐地将纸和笔扔出去。她已经很久没画过这样的画了。 她恐惧地看着那一团黑线,黑线似乎在她眼前动了起来,小人的手和脚拼命扭动着,想要挣脱线团。 黑色线团蠕动着,像一只硕大的蜘蛛,它一点点爬出白纸,爬到墙壁上。 灰白的墙壁上挂着一只蜘蛛,在接近透明的网上缓缓挪动。 纪风睁开眼,头很疼,浑身酸痛又僵硬。她发现眼前的天花板一片空白,只有一只蜘蛛在缓缓移动。房间的气味非常陌生。 我是谁?我在哪儿? 她试着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臂,感受到肉体的存在后,意识也慢慢回笼。 我叫纪风,是一个高三学生,2015年的元旦刚过。 几天前,爸爸妈妈带我出门旅游,说要给我放松心情。风景很好,我玩得很开心,然后、然后……然后发生了什么?这里好像不是我们住的宾馆啊。 纪风想要起身,手臂一用力,手腕却撞到了某个束缚物上,吓了她一跳。 她用力挣扎,才发现自己四肢竟然都被宽大的带子绑住了,整个人被四脚朝天捆在了床上! 怎么会这样?发生了什么! 救命! 救命!! 纪风发出惊恐的尖叫声。 作者的话 跄跄春河 作者 04-26 下章开始进入纪风在精神病院的回忆,祝大家周末快乐!这么肥的章节求点推荐票不过分吧~~ 第5章 ☆、05蜘蛛 一个满目疲惫的中年女人坐在诊疗室,烫卷的短发被胡乱束在后脑,头顶几撮新生的白发也没有要掩藏的意思,任由它暴露在那里刺眼。 “杨医生,我家纪风从小就听话懂事,小学是大队长,初中是团支部书记,高中是英语课代表,品学兼优。这么好的孩子,怎么会突然变成这个样子,我一颗心全都 扑在她身上,怎么会搞成这样子……” 女人突然双手捂脸,无声痛哭起来。即便是如此崩溃的时刻,她的后背也挺得笔直。 在她对面,是精神科主任医师,杨舒珩。杨医生五十上下的年纪,简单的长直发,戴老式的椭圆形金属边框眼镜,乍一看像个书呆子,但只要与她对视,就一定会被她平静深沉的眼神震慑。 杨主任眼神扫向旁边的病患父亲,他从进门开始就眉头紧皱,一言不发。对于妻子的崩溃,他没有展现出任何感同身受,反而像在压抑着烦躁和嫌弃。从肢体语言上看,妻子身体是僵直的,丈夫则微微倾向远离妻子的那一边。 杨主任心里有了一个初步的印象,但并不急着下判断。从业二十年的经验让她始终保持着抽离和警惕。 等到林慧栀肩膀的耸动渐渐平息,杨主任才默默把餐巾纸朝她那里推了推,示意她该停下了。林慧栀抽了两张纸用力擦干眼泪,示意自己可以开始交流。 “林女士,你先平复下心情。我知道看到孩子这个样子,家长心里一定不好受,但孩子来到这里,就是向好的第一步。我们刚才给纪风用了短效的镇定剂,她正在昏睡,我们也趁这个时间沟通一下。” 林慧栀点点头。 “我看你们是从江苏过来的?南京也有好医院,为什么会带孩子到浙江来看病?” “我们、我们本来以为她就是心情不好,高三嘛,学习压力大,就想带她到这边来旅游,散散心,没想到她突然在宾馆里砸东西、打人,我们没办法,才把她送到这里来的。” “打人,打你们吗?” “嗯,朝我们摔东西,说她不想活了,我们去拦她,被她推到在地上……也不知道她哪来这么大力气。”林慧栀揉了揉淤青的手臂。 “她现在属于发作的急性期,那么急性期过后,你们打算带她回家那边的精神病院吗?” “不!”一直沉默的男人突然开口,“就让她在这边治吧,别折腾了,治好了再回家。” “纪风爸爸,”杨医生淡淡开口,“虽然现在还没明确纪风的病症,但精神疾病不像是肿瘤、骨折,做个手术就好了。跟精神疾病的对抗是非常漫长的斗争,很多人一生都要带病生存,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 “什么意思?你是说我女儿没救了?”纪平两手握拳,放到桌子上,十分紧张。 杨主任没回答这个问题,转而问林慧栀:“她身体怎么样?你怀孕生产的过程一切正常吗?是足月生产的吗?” “是足月,生下来有六斤四两,很健康。哦对了医生!我怀孕的时候在带班主任,压力特别大,会不会有影响?” “这个一般没有关系。她有没有受过外伤、做过手术?” “没有。” “有没有酗酒、药物滥用史?” “怎么可能!我女儿很乖的,从小就要强、自律,没有那些坏习惯。” “你们两边的家族,有精神病史吗?近亲里有没有人得过精神病?” 两人短暂对视一眼,都摇了摇头。 “那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情绪出现异常的?” 林慧栀组织着语言:“我女儿小时候性格比较安静内向,她爸总希望她活泼外向一点。上初中之后,她突然就变活泼了,笑得比以前多,还经常主动找我们说话。上高中之后,话比以前少了,但我们觉得青春期嘛也正常。而且她从初中到高中,一直是年级前十,我们根本没想过她会生病。” “有些病人因为意志力非常顽强,生病后也能一直保持和生病前一样的工作学习状态,甚至比以前更好,这并不代表他们没有问题,”杨主任顿了顿,“你刚才提到,纪风上初中之后变得更开朗了,具体是什么时间点还记得吗?有什么原因吗?” “大概是初二吧,具体原因好像也没有,可能是跟同龄人玩得多了,性格就放开了。” 杨主任若有所思:“上高中之后话少了,你们问过她为什么吗?” “问过,说是学习压力大,我们就没多想。” “她割腕你们也没发现?”杨主任冷不丁问。 对于这个重大的疏忽,林慧栀表情明显窘迫:“就有一天,她突然弄了一个腕带套在手上,我问她怎么回事,她说是什么偶像的标志,激励自己好好努力的,我就没管她……” “纪风爸爸,你呢?” “啊?我什么?”纪平显然对于突然被点名这件事很不适应。 “你有没有察觉到纪风上高中之后情绪有异常?” “我?我平时工作比较忙,孩子教育的事情都是她妈妈负责,这是我们说好的。” 杨主任不予评价。 “根据你们观察,纪风她会不会有时候情绪低落,但过段时间又特别兴奋?就是说情绪起伏比较大?” “她在我们面前,一直就是那个样子,偶尔比较低落,大部分时候挺正常的,好像没有特别兴奋的状态。杨主任,您说我女儿到底是什么病啊?是不是抑郁症?” “目前还说不准,要等她清醒之后,跟病人本人交流了才能下判断。” 纪平突然愤怒地一摆手:“什么抑郁症,我觉得都是无病呻吟,哪一代人不吃苦,现在的小孩子吃穿不愁,不就是念书吃点苦吗,这就受不了了?要我说,都是网络上这些人,鼓吹这些不健康的负面思想,怂恿小孩子无限放大自己那点痛苦。什么割腕,不都是网上学来的吗!杨主任,你也是从前那个年代过来的,你说我讲的对不对?” 纪平激动地表达完,看向杨主任,眼神迫切地寻求肯定。 杨主任平静地与他眼神对视,几秒后,纪平尴尬地挪开了视线。 “纪风爸爸,我得纠正你的说法,精神疾病不是无病呻吟,它是大脑某个部分发生病变,从而影响到人的精神状态。你们既然把孩子送到这里,一定也是相信现代医学的。你们现在是纪风最重要的后盾,以后千万不要在孩子面前说这种话。” 纪平是当惯了领导的人,多少年没被人这样驳斥过,脸色很难看,但还是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杨主任正准备跟他们讲这里的住院收费标准,一个小护士突然敲开门。 “杨主任,隔离病房的病人醒了,现在情绪很激动!” 林慧栀和纪平猛然站起来,但林慧栀往外走了几步又顿住,像是不知道怎么面对。 “家长先不要进病房,我先去沟通一下。”杨主任撂下这句话,快步走向隔离病房。 “放开我!你们这是非法拘禁,我要报警!”纪风在床上惊恐愤怒地挣扎着,四肢扭曲成奇怪的形状。 见惯了大世面的护士长花花站在门口,她身形圆滚,两手叉腰,用掺杂着吴侬软语的不标准普通话念叨: 第7章 “好啦好啦,派出所哪个月不接我们这里几个电话呀,你打过去人家也不会来的,来了也是浪费警力。侬是读书的小伢,浪费警力懂的吧?” “我妈呢?我妈在哪儿!” “你是未成年人,没有你爸妈签字,哪个敢收你啊?” 纪风无助到了极点,过去看过的各种关于精神病院的电影、恐怖片,还有比恐怖片更恐怖的社会新闻,统统涌入脑海。 这辈子完了。 爸妈不要我了。 我会被剃光头发绑在床上,每天被虐待、被扒光衣服冲冷水澡;会有人往我嘴里灌让我神志不清的药,会用可怕的头盔罩住我的头,给我电击,最后让我变成一个流口水的痴呆儿。 纪风流出两行绝望的眼泪。 这时,一个穿白大褂的身影出现纪风视野中,自下而上的视角让她显得更加威严。 “纪风,你好,我是你的主治医生,你可以叫我杨医生。” 纪风把头扭向墙壁内侧,全身都写着抗拒。 “我知道现在的状态让你很难受,这叫保护性约束,因为你被送来的时候情况很不好,摔东西,推人,如果不把你约束起来的话,你可能会伤害到别人,更可能伤害你自己。这是必要的措施,希望你可以理解。” 纪风发出一声不屑的轻哼。 “现在你已经清醒过来,我和你父母也沟通过了。我们约定一件事情好不好?我给你松开束缚带,但你要保证控制自己的行为,不试图 往外跑,也不伤害自己和他人,能做到吗?” 纪风将信将疑地转过头看向她,杨主任平静笃定的眼神让她觉得有几分可信。 犹豫片刻后,纪风点点头。 作者的话 := 跄跄春河 作者 04-27 求票票求评论~ 第6章 ☆、06我让你的人生一败涂地了吧,妈妈 纪风靠墙坐在床边,身体僵直,目光戒备。 护士长花花带着护士和护工离开,一个年轻男医生走进来,带了杯水。 他把水递向纪风,并对她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还记得我吗?是我给你接的诊,我姓范,可以叫我小范医生。” 纪风打量这个平易近人的小医生,脑海中闪过一些混乱的记忆碎片。是了,她是被救护车送过来的。救护车的喇叭声响个不停,她在车上也哭喊个不停。到医院之后,最先记住的就是这张脸。 纪风警惕地看着那杯水,一动不动,小范医生的手尴尬地悬在空中。 杨主任心下了然,转头嘱咐小范医生:“给她换一瓶瓶装水。” 瓶装水递到纪风手里,拧开瓶盖的手感让她安心,折腾这么久,她真的很渴了,仰起头咕嘟咕嘟喝下大半瓶。 焦渴解除,纪风觉得自己又有力气跟他们周旋了。 “我没病。” “我了解到你是一个聪明理性的孩子,那你应该明白一个道理,专业的问题要交给专业的人去判断,对不对?在精神疾病方面,我可以称自己是专家。我刚才跟你爸爸妈妈聊过了,但有一些问题我还是想听听你的看法,毕竟你才是最了解自己的人,是吧?” 纪风用沉默表达抗拒。小范医生在一旁默默记录。 “手上这里,是怎么弄的?”杨医生指了指自己的手腕。 “自己划的。” “为什么要划?” “没有为什么。” “那划的时候,有没有一种释放的感觉,就好像自己所有情绪都有一个出口了。” 纪风愣了一下,被说中了。她微微点了点头。 “主要释放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呢?愤怒,痛苦,还是其他的什么?” “闷。” “心里烦闷?” 纪风点点头。 “你是一个很善良的孩子,你知道吗?社会上有很多人,他们烦闷痛苦的时候,会去伤害别人,但你选择了伤害自己。” 纪风抬起头,看向杨主任,眼里闪动着泪光。 杨主任没有回避,而是用平静悲悯的眼神看着她,她知道,建立信任的契机来了。 “这种负面的情绪,在心里憋多久了?” “好几年了。” “那就是从初中?还是高中开始的?有什么具体的原因吗?” “初中吧,当时就是……”突然,纪风警惕地抬起头,目光从脆弱重新变得坚硬、冷漠。 杨主任心中扼腕:可惜了,就差一点点! “你还是在把我当神经病,”纪风冷冷道,“我不知道我爸妈跟你说了什么,但我只是心情不好,下午是因为跟他们在宾馆吵架了,才摔东西。如果每一个跟爸妈吵架的人都要被送到精神病院,那你们这里应该住不下了。” 杨主任轻轻笑了笑:“好,那就当你是心情不好,能告诉我你为什么心情不好吗?” “不为什么,一直心情就不好。” “嗯,我其实心情也不好,工作压力太大了,每天要面对很多病人、还要带学生、做课题。你也是因为学习压力太大吗?” “是一方面原因吧。”纪风说完又陷入沉默。 杨主任猜出问题的症结还是在家庭,但今天恐怕问不出来了。于是她放弃追问,继续确认她的症状,眼下要先弄清楚她是抑郁症还是躁郁症,以及有没有精神分裂的情况。 “帮我回忆一下你平时的状态,是一直低落呢,还是时好时坏,一段时间低落,过段时间又比较兴奋,觉得浑身充满干劲?” 纪风犹豫了一下,回答:“一直低落。” 她撒谎了。 她一年多之前就明显感觉到自己情绪时高时低,有时候连续沮丧几个月过后,突然某天就莫名其妙好起来了,没有预兆。她并不认为这是精神病,反而觉得这是身体的自我调节,丧到一定程度,就触底反弹了。 但纪风的确很聪明。她从杨主任的语气和问法中听出,情绪时好时坏似乎比一直低落更为严重,自己绝不能被判定为更严重的病,不然就没法离开这里了。 面对杨主任审视的目光,纪风有一丝紧张,好在对方似乎相信了。 “在学校人际关系怎么样?” “挺好的。”在被发现割腕以前。 “有没有很要好的朋友?” “有。”但纪风主动疏远了,因为不想影响她学习。 “会不会听到一些别人听不到的声音,比如说有人在你耳边说话,指引你去做什么事情之类的?” 纪风用感到荒谬的眼神看着她:“我说了我不是神经病!不会幻听幻视!你看我现在不是很清醒吗?” “不是只有幻听幻视才叫精神病,你是学霸,充分不必要条件你懂的吧,”杨主任转头对小范医生说,“检查开好了吗?” “都开好了。”住院医师范儒答道。 杨主任点点头,站起身:“走吧,去见你爸爸妈妈。” 纪风有些意外,这就能出去了? 杨主任起身推开病房门,纪风犹豫一下,跟了出去。 隔离病房在走廊末端,离医生办公室和诊疗室很近。纪风朝走廊另一侧看去,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清,跟她想象中一样恐怖。 我绝对不要待在这里。纪风心想。 走到诊疗室门口,林慧栀已经迫不及待地站起来。她和纪平都非常紧张,担心再次看到一个疯狂的女儿。幸好,纪风看上去已经恢复平常的样子。 “小风,你、你怎么样?”林慧栀小心翼翼问。 怎么样?把你抓到精神病院,四脚朝天五花大绑,你再来告诉我怎么样! 不,不能这样说。我的目的是离开这里,一定要表现出精神稳定的样子 ,现在只有他们能带我出去。 爸爸……还是妈妈?这里两个人里,谁能帮我? 纪风的视线在纪平和林慧栀之间逡巡。几秒后,她泪眼婆娑,像一只受伤的小鸟,投回母亲的怀抱。 “妈妈,我好害怕,她们把我关起来,我以为你们不要我了。” 林慧栀心都碎了,把纪风紧紧抱在怀里:“妈妈怎么会不要你呢?妈妈一直在这儿。” 杨医生轻轻咳了一声,打断母女情深的场面:“纪风家属,之前跟你们说过的检查,可以带她去做了。我会让小范医生和护工带你们一起去,等检查都做完了再过来。” 林慧栀连连点头,她紧紧拉着纪风,纪风感受到她手心黏腻的细汗。 小范医生拿着一张检查单和各种票据,正要带他们出门。 “纪风,”杨主任突然叫住她,“我希望你一会儿是自己走回来的,明白我意思吗?” 纪风有些恼火,这是提醒她别逃跑呢! 纪风冷淡地点点头,跟爸妈一起走出诊疗室。小范医生带路,高大彪悍的护工跟在他们身后,看起来像是拿过拳王金腰带的。 至于吗!派这么大阵仗盯着自己。 第8章 小范医生耐心细致,尽职尽责,带着纪风一家跑了好几个楼层,什么心电图、脑电图、mri,有的纪风能听懂,有的听不懂,但都无所谓,她把自己催眠成一只牵线木偶,任人摆弄,只求良好表现能换取出狱。 林慧栀始终沉默地紧紧握着纪风的手,紧张地盯着她做每一项检查。纪平没走几步就跟小范医生并排了,假装淡定地跟他聊一些无关紧要的内容,关心人家医院病床的入住率、关心年轻医生的工作压力,还对医院的规划建设、流程设计指指点点。 要不是自己是他女儿,还以为他是来医院视察的领导呢。 纪风都要听烦了,小范医生却始终在礼貌回应,纪风忍不住佩服他的好耐心,并对这个眉清目秀的医生多了几分好感。 折腾了一大圈,一家三口疲惫地坐回诊疗室里。 杨主任仔细研读手里的一沓检查报告和评估量表,纪风紧张地观察她的神色。 “检查指标都正常。” 纪风松了口气。 “但就面诊的情况来看,抑郁症的可能性比较大,而且已经出现了自残自伤的行为,这至少是中度抑郁,甚至是重度。我的建议是住院治疗,她现在需要专业人士的帮助。” 纪风立马抓紧了林慧栀的手臂,用力晃动着僵直的脖颈,告诉她自己不要。 “杨医生,就没有其他办法吗?”林慧栀不忍。 “我作为医生,一定是建议住院的,首先是安全问题,在病房里她至少不会再出现自残自伤行为;另外治疗上,我们不仅要给她用药,还要同步进行心理治疗,在住院部专心治疗效果一定会更好,她不会被外界那么多事情干扰。”杨主任耐心解释道。 林慧栀沉默了,纪风感觉到自己处境危险,开始慌张恳求。 “不,不,我不住院,我不是精神病,妈妈,快带我回家!不要把我丢在这里!这里面都是疯子,我跟他们待在一起也会变成疯子的!”她语速越来越快,说到后面带了哭腔。 林慧栀眼中含泪,深深看着纪风。纪风从眼神中读懂了她的意思:孩子,你已经是一个疯子了。 纪风松开紧攥的手,她意识到妈妈已经要放弃自己了。 因为我让你失望了,是吗?你千辛万苦养出来的女儿,是一个精神病。 我让你的人生一败涂地了吧,妈妈。 “她如果住院的话,将来档案上是不是会有记录啊?我女儿正在读高三,成绩很好,将来重点大学录取,会不会有影响?”纪平突然问。 纪风仿佛看到一线生机,她猛地转头看向纪平。 杨主任斟酌着开口:“诊疗记录会存放在医院档案里,跟我们医院联网互通的其他医院,也是可以查询到的,这和你说的人事档案是两个东西。至于会不会影响大学录取,我不能确定,但如果不是像飞行员这种对身体素质有特定要求的专业,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具体你可以再去了解一下。” “爸,我真的不是精神病,你相信我!还有半年不到就要高考了,别人都在学习,我怎么能在这儿住院呢!我这么多年的努力不就白费了吗?” 纪平犹豫,他看了妻子一眼,试探地问:“要不我们开点药,带她回去?” “不行!你想看自己女儿死在家里吗!”林慧栀激动到破音。 “我们看紧一点不就行了?你想想,她在精神病院住过,将来被查出来,怎么找工作,怎么结婚?谁会跟一个精神病结婚?” 林慧栀怔住了,她显然没想过那么远的事。 纪风看到了一丝希望。 突然,一直沉默做记录的小范医生忍不住开口:“重度抑郁症很危险的,要是连命都保不住,还说什么以后……” 杨主任一个眼神杀过去,止住了他后面的话。 杨主任推了推眼镜:“你们的顾虑我理解,纪风还没满十八周岁,你们是她的监护人,最终决定还是要你们来做。” “住,杨主任,我们住院!”林慧栀下定了决心。要先把眼前这关过了,才能想往后的事情。 纪风感觉自己被判了死刑,她绝望地瘫倒在椅子上,听抛弃自己的父母和医生一起安排自己的命运。 杨主任让纪风入住心境障碍病房,先住隔离单间,情况稳定后再转移到多人病房。杨主任建议她至少三周起住,三周后视情况决定是否续住。 下完诊断之后,杨主任匆匆离开,后面的事交给小范医生来办。她还有很多病人,今天已经在纪风身上花费了太多时间。不过即便她身经百战,对于这样年轻的孩子,还是忍不住格外挂心。 杨主任走后,林慧栀和纪平反而松了口气,终于敢围着小范医生问这问那,什么叫心境障碍、住院每天干什么,等等。小范医生一一解答。 「心境障碍」又称情感性精神障碍,是一类以显著而持久的情感或心境改变为主要特征的精神疾病,简单来说,这类疾病的核心症状是情绪异常。常见类型包括抑郁症、双相情感障碍等。 「心境障碍病房」是这所医院的特色病房,主打对病人进行精神和心理的联合治疗。男女病人都有,年轻患者居多,治疗效果显著,尤其是对青少年自杀自伤的行为,有很好的改善。病房采取全封闭式管理,也就是患者不能带手机,也不能出门。家属不能陪护,每周可以来探望一次,但为了患者病情稳定,住院前三周原则上禁止家属探访。 纪平掏出一包和天下:“小范医生,抽根烟。” “不不,我不抽烟,您也不能抽,医院里不让抽烟的。” 纪平焦躁地把烟收起来,他现在非常想来一根。 纪风麻木地坐在一边,周身好像覆上了一层薄雾,外界的声音都变得缥缈起来。她感觉自己并不在这个场景中,她的灵魂漂浮在上空,看着这可笑的一切。 入院手续全都办好了,林慧栀抓住范儒的手:“小范医生,我女儿就拜托给你们了,千万要照顾好她。” 小范医生连连点头保证。 林慧栀看了一眼麻木的纪风,狠了狠心,对纪平说:“我们走吧。” 这时纪风终于有了反应,她慢慢站起来:“我送你们去门口吧。” 见她情绪平稳,林慧栀和纪平稍稍安心了些。小范医生陪同纪风送他们到门口,病区的铁门又大又厚,跟电视剧里看到的监狱门一样。 小范医生喊护士长过来开门,护士长从兜里掏出一串重重的钥匙,拿起其中最大的那把,插进铁门的锁眼里。 林慧栀握住纪风的手:“小风,我们都是为你好,别恨妈妈。” 纪风看似平静,其实余光一直盯着那串叮铃哐当的钥匙,心跳快到了极点。 护士长花花把门拉开,见林慧栀满眼担忧,便安慰道:“放心,我们这里管理……” 就是现在! 纪风猛地撞开圆滚滚的护士长,光速冲出大门,并顺手用力把门带上。 她火速跑向楼梯口,却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惨叫——原来刚才小范医生敏捷地伸手去拦,却被铁门狠狠夹了手指。 看到小范医生表情狰狞,纪风心里内疚极了。 我不想伤害你们!是你们非要伤害我! 焦灼的回眸后,纪风心一横,往楼下冲去,小范医生和林慧栀急忙跟了过去。 病区活动室里,不少病人听见动静,伸长脖子投来好奇的目光。护士长锁好门,淡定地摆摆手:“没事,不要看了。” 护士站里,反应敏捷的小护士早已经拨通了楼下保安的电话: “六病区女病人出逃,走楼梯下去的,拦住她!” 作者的话 跄跄春河 作者 04-29 在精神病院采访的时候看到的青少年,很多人手腕里都是一道一道的疤痕,让人心惊,心疼。祝大家五一假期愉快!假期在家无聊的话,给大家推荐一部b站的纪录片,《是坏情绪啊没关系》,它是一部聚焦精神病人的新纪录片,都是真实的病人,在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拍摄的,总共六集。其中有一个女孩,在摄像机记录下,回高中找当初性侵她的男老师对峙。总之是一部非常有勇气的作品,值得一看。 第7章 ☆、07吃药 还是这间隔离病房。 纪风双手抱膝坐在床头,歪着脑袋看墙壁上的原住民——那只蜘蛛静静悬在丝网上,一动不动,看起来像死了。 你在这里多久了?迎来送往过多少人?我是你见过的第几个病人? 纪风用意念向蜘蛛提问,它没回答。 幸好没回答。纪风突然反应过来,它回答了就完了。看来在这里待久了,确实容易变成神经病,纪风把视线从蜘蛛身上挪开。 走廊里传来小推车滚轮的声音,病房门从外面被打开,护士长花花推着小车进来送餐。 “1号床,吃饭了。” 这一天下来,又是体检又是跑酷,纪风确实饿坏了,可是餐盒旁边就是药盒,里面放着三四种颜色不一样药,要吃就得一起吃。纪风把头扭向墙壁。 第9章 花花叹了口气:“其他病人都吃完了,就剩你了,我等着要交班呢,你做点好事放我下班行不行?” 纪风无动于衷,但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一下。 为了不让这个青少年尴尬,花花假装没听见。她揉了揉自己的胸口:“你今天撞我那一下,到现在还在疼呢!幸亏我肉盾够厚,不然就要骨折了,哎呦……” 纪风果然转过头,抱歉地看着她。虽然她也是这座监狱的狱卒之一,但毕竟不是始作俑者,纪风分得很清楚。 “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说完自己都觉得很苍白,明明是故意的。 花花摆摆手:“我没事,倒霉的是小范医生。手指乌青乌青的,差点夹断了,还因为操作不规范被杨主任骂了一顿。” “这么严重啊,”纪风后悔极了,应该直接跑的,关什么门,“那怎么办?” “那能怎么办!去对面骨科医院拍了个片子,现在正在办公室里单手写事故检讨呢。” 纪风脑海中浮现小范医生一手吊着绷带,一手敲键盘写检讨的样子,表情不禁扭曲:这也太惨了……看来这里不光病人没人权,医生也没有。 “这个药你不吃是吧?那算了,反正挨骂的不是我,还是小范医生。”花花作势要推小车离开。 这算什么?道德绑架?纪风腹诽。但她不得不承认,这招很管用。 “可我没病,吃药不就真有病了吗?” “就这么几颗药,你没病的话吃下去也不会死,但它至少能让你睡个好觉。你就不想好好睡一觉吗?” 好好睡一觉。 短短五个字对纪风来说有莫大的吸引力。 是啊,我多久没有好好睡一觉了? 写试卷写到眼睛肿胀发酸的深夜,明明已经很困了,关灯躺下后,心脏却突突直跳。白天发生过的事情在脑海中反复播放,别人的每句话、每个眼神,都被无限放大、反刍。她像个失重的宇航员,漂浮在无尽的虚空里。她不想睁眼到天亮,也不敢起床重新打开灯,因为那样就会被同样长年浅睡的林慧栀发现,被她追问为什么不正常。 失眠的夜里,死亡的念头会疯长。 为什么人活着会这么累啊?为什么我才十几岁,就已经这么痛苦,可以后的人生还有那么长,真的要坚持下去吗? 有时候这么想着想着,天就亮了,她觉得自己或许睡着了一小会,又或许没有。 可每天早上,她还是会照常吃完早餐,准时出现在教室里,和同学打招呼、早读、上课。她不知道教室里密密麻麻的同学里,有几个人和自己一样,看似正常,其实内里已经被耗空了。 但谁又在乎呢?只要所有人都维持着正常的表面,让这个庞大的系统能转动下去,就够了。 大家都很清楚,你可以标新立异,可以特立独行,但这一切都有一条看不见却切实存在的界限。一旦越过了那条线,你就走到了群体的对立面,成为让人恐惧的存在。 对纪风来说,那条线就是她手腕上不小心暴露的割痕。 纪风视死如归吞下了药。 医院的盒饭没有想象中难吃,比学校食堂还好吃一点。饱餐过后,她甚至没来得及思考刷牙洗脸洗澡的问题,意识就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棉被,沉沉地睡了过去。 哐当,哐当,哐当……小推车车轮滚过地面的声音钻入耳中,纪风惊醒过来。 纪风恍惚,自己不是刚刚睡着吗,怎么就要起床了。 “起床了,六点了,起床洗漱了……”护士们尖亮的嗓音传来。 六点?!自己昨天晚上吃药的时候是七点,也就是自己已经昏睡了11个小时。因为没有任何入眠过程,所以在记忆中就像没睡一样。 原来好好睡上一觉是这种感觉,真是久违了。纪风觉得这些日子焦灼压抑的心情消散了不少,连脑子里的淤堵都疏通了。 如果住院就是这样,那好像也不错?……不!不能放松警惕,这一定是他们的糖衣炮弹,今天睡11个小时,明天就能睡21 小时,那自己就变成他们饲养的傀儡了。 纪风面色严肃,在心里默背了一遍历史必修一的框架,还好,都还记得。 但今天记得不代表明天也记得。如果日复一日地住下去、一天三顿吃药,肯定会变傻的,不能放松警惕! 天色渐亮,纪风这才借着天光好好打量这间狭小的病房。除了身下这张狭小的单人床,和床对面的一排铁皮衣柜之外,什么家具都没有。床头放着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病号服,是护士长昨天晚上送来的,白底蓝纹,跟新闻里接受采访的死刑犯穿得一样。 纪风下床洗漱,才发现自己昨天穿来的鞋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床底下只有一双拖鞋。 她走到卫生间,更震惊了,卫生间的门是没有锁的!原本应该装门锁的地方,是一个圆洞。这地方,还真是把没有人权贯彻到底……推开门,里面只有一个蹲坑和一个洗手池,没有镜子,有塑料杯却没有牙刷。 请问这是要用手蘸着牙膏刷牙吗? 正当纪风茫然时,一个护士开门进来送牙刷,胸牌上写着她的名字,简乐。 “快点用哦,15分钟后我要收走的。”简护士说。 “这、这不会是病房轮流用的吧?上一间用完了我用,我用完再传给下一个?”纪风惊恐地问。 简护士也流露出惊恐的表情,好像在说她怎么会产生这么恶心的猜测:“怎么可能!这是专用的,你看这牙刷架上都写了床位号的。” 纪风稍稍安心,但更不解了:“那为什么要收走?” “你别管那么多了,院里的规定都有它的道理。”简护士讳莫如深,“对了,这是你妈妈昨天晚上给你送过来的衣服和鞋,你自己收在柜子里吧。” 几件衣服都是日常换洗的,但鞋是一双新买的休闲鞋,一脚蹬,没有鞋带。 “我昨天那双鞋呢?”纪风指着床底下问。 “那双鞋有鞋带,院里不能穿,让你妈妈带走了。” 厕所是没有门的,洗手台是没有镜子的,牙刷是要收回的,鞋子是不能系带的……这一系列诡异的规定让纪风头皮发麻,她感觉自己误入了什么邪教。 要走!必须得走! 于是,在简护士来收牙刷并发放早上的药时,纪风再度拒绝了。护士们对此显然司空见惯,早上太忙,她甚至懒得劝阻一下,给纪风测完血压和体温后,直接推着小车走了。 片刻后,那个被夹到手的倒霉蛋出现在门口,右手果然吊在胸口。 小范医生刚要开口,纪风先阻断了他:“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昨天夹断了你的手指我真的很抱歉,等我从这里出去之后,医药费我一定会想办法赔给你,如果你要报警抓我的话我也认了,但我不能因为对你的愧疚而吃药,这是两码事,对不起。” “谁说我手断了?”小范医生笑了笑,勉强抬起手展示了一下,“只是红肿,过段时间就好了。我刚才只是想问你,昨天晚上睡得怎么样。” 纪风松了口气,她听说过学医很辛苦,可不想毁了一个年轻医生的前途。 “睡得很沉。”纪风答道。 “那就好,睡得好是一切的基础。晚上的药物主要是促进睡眠的,早上和中午的药是维持情绪稳定的,其实你不用害怕和抗拒,生病了就得吃药,这就跟感冒药、消炎药是一个道理,只不过针对的症状不同而已。” “可是我没病。” “有没有病不是你说了算,是医生说了算,对不对?”小范医生始终很耐心,“持续情绪低落、感觉活着没意思、有轻生的念头、自残自伤,包括失眠、入睡困难加早醒,这都是抑郁症的典型症状。你自己想想有没有?” 他越说,纪风越心慌,难道自己真的生病了?不、不可能。高三学生哪个不情绪低落?活着本来就没什么意思,况且自己只是想想,又没有真的去死?割腕只是因为……只是因为……那种疼痛的感觉,让人清醒,让我确认自己还活着。 唯一她肯在心里承认的问题,只有失眠。 “我……可以只吃安眠药吗?”纪风试着问。 小范医生没敢直接回答,他才刚结束规培生涯,转为住院医师,很多事情都拿不准,容易被直觉和情感左右,所以需要去请教杨主任。 就像昨天,他见纪风的父母犹豫,担心他们真的不给她治了,要把她带回家,忍不住激动开口,事后被杨主任批评了。作为医生,他要做的是提供专业帮助,而不是任由同理心泛滥。 由于纪风还在隔离观察期,今天还不能出病房活动,小范医生从护士站图书角给她拿了几本书过来解闷。纪风一看,要么是《被讨厌的勇气》《蛤蟆先生去看心理医生》这类心理学书籍,要么是《夏洛的网》《小王子》这种儿童文学读物。纪风觉得有点好笑,自己是高中生,不是小学生! 第10章 在一堆儿童读物中,纪风找到一本没了封皮的《活着》,她想起这好像还在学校列的推荐读物里,那就它了。 另一边,小范医生正在组会上向杨主任汇报纪风的情况。 “只吃安眠药?”杨主任问。 “对,她认为自己只有失眠问题,没有精神问题,所以只肯吃安眠药,”小范医生答道,“护士长建议可以把药放到饭里。” 杨主任思考着:“这个孩子的性格非常倔强、要强,从她在病情这么严重的情况下保持原来的学习成绩就能看出来。这样的孩子,我觉得她是宁肯被强迫,也不想被欺骗。而且她非常聪明,不同药物的副作用不一样,我想她应该能猜出来。她原本就对精神病院很警惕,对我们也不信任,一旦发现我们在骗她,将来想要建立信任就更难了。” “那药怎么办?改用注射吗?” “这样吧,前几天先让她适应一下,允许她只吃安眠药,你趁这几天时间跟她深入沟通,搞清楚她过去的经历,看看症结到底在哪里,好决定之后的治疗方案。” 得知自己被特批可以只吃安眠药,纪风有种抗争胜利的得意。她用一整天的时间看完了《活着》,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活着太他妈苦了! 作者的话 跄跄春河 作者 05-01 本章又名《精神病院规则怪谈》放假啦~求票票求评论 第8章 ☆、08紫色眼珠 “呜……呜呜呜……” 黑暗中传来若有若无的凄惨哭声,像一条冰冷的蛇,钻进纪风的耳朵,让她毛骨悚然地惊醒。 是谁?谁在哭? 纪风伸出颤抖的手想要打开灯,但精神病院的照明灯是统一调控的,没法自行打开。她攥紧被子,黑暗让恐惧无限放大。她不敢下床,只能用被子捂住头,蒙住耳朵,祈祷药效赶紧把感官吞噬。 前两天刚开始吃药的时候,几乎吞下去就昏迷了。但也不知道是身体适应了,还是觉补够了,今天吃完药躺下之后,意识浮浮沉沉的,就是不肯沉到底,所以才会听到哭声。 又或许,哭声每晚都有,只是自己第一次听到? 这两天里,纪风过着规律到可怕的日子。起床,洗漱,吃早饭,看书,吃午饭,睡午觉,起床,看书,吃晚饭,吃药,睡觉。她看完了《活着》《夏洛的网》和《小王子》,但时间还是漫长到难以打发。 窗外太阳升起又落下,纪风想伸手去感受外面的温度和空气,可隔离病房的窗是封死的,她只能触摸到冰冷的玻璃,就像一块电视屏幕,在给她播放日升月落。 原本因为充分休息而平静下来的心情,又被这阵哭声搅得一团糟。纪风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 高三上学期还没结束,教室黑板旁边的高考倒计时翻到第几天了?大家应该都在埋头苦学,为期末联考做最后冲刺吧?元旦假期后,自己没有回学校上课,同学们会怎么想?估计是“太好了,那个神经病终于走了”吧。 为什么出问题的人偏偏是我呢?难道我还不够努力吗?还是我太脆弱了? …… 一夜不宁。 第二天上午,简护士喊纪风去心理咨询室,小范医生给她安排了个体治疗。 “你昨天晚上……有没有听到有人哭?”纪风问。 “我昨天没值夜班,不过在这儿有人哭太正常了,”简护士说完,感觉纪风脸色不太好,又找补了一句,“都是病人,发泄一下情绪,你别害怕。” 纪风更害怕了。她坚持不穿病号服,简护士也懒得多说,带她出门了。 这是纪风上次逃跑失败以来,第一次踏出病房门。上次满脑子都是如何逃跑,这次她终于有心思观察周围的环境。 和想象中冰冷阴森的氛围不同,病房走廊是马卡龙配色的,墙面上画着粉色和蓝色的波浪,上方还挂着各种绘画、手工。纪风不禁恍惚,自己进的是精神病院还是幼儿园? 见她好奇,简护士随口介绍道:“这都是我们病人在艺术治疗课上的成果,很有意思吧?” 纪风顿住脚步,目光被墙上一副色彩浓烈的画作吸引。画面上只有一只硕大的眼睛,眼珠是紫色的,里面从内而外漾出一圈圈波纹,闪耀着金光,好像有一颗太阳蕴藏其中。但眼角流出的泪水却是一颗血珠。 这幅画中蕴藏的巨大能量和悲伤,将纪风死死慑住,无法挪动脚步。透过这幅画,她好像看到了当初那个病人的眼睛。她在美术课上也看过不少世界名画,它们或美丽或新奇,却没有一张能让她感受到如此强烈的生命力。 直到简护士出声提醒,纪风才回过神来往前走。但她忍不住想,这个人生了什么病?在这里住了多久?后来出院了吗? 这时,不远处的大厅里突然传来充满活力的音乐声,好像学校里运动会方阵入场的声音,纪风一惊。 “这、这是什么声音?” “是病人们在跳操呢,每天上午下午各一次。等你去了普通病房,每天也要跳的。” 说话间,纪风跟着简护士走到了活动大厅外。这是一片很开阔的空间,一侧是类似食堂的铁皮桌椅,墙上挂着大电视,另一侧是几张乒乓球桌,中间有一片空的活动区域。靠近走廊这侧是半玻璃墙,方便医生护士监察情况。 纪风站在走廊上,目瞪口呆看着里面的离奇一幕——四五十个人穿条纹病号服的病人站在大厅里,在欢快的音乐声中一起跳操。 这“群魔乱舞”的场景,绝对可以纳入纪风的「人生荒谬场景」前十名。 难怪明明是白天,一路过来走廊里却没有人,原来都在这里跳操,太可怕了。 这时,纪风看到走廊墙边倚靠着一个颀长的物体,因为隐在阴暗处,看不清楚,她以为是个长条形的纸盒,或者拖把。但等走近,拖把突然动了动,把纪风吓了一跳。她这才看清,这不是拖把,而是一个过于瘦削的男孩。 他个子很高,比纪风高了一个头,但体重看起来比她还轻。他瘦得骇人,看到他,纪风才真正理解了“皮包骨头”四个字。纪风忍不住抬头看他,刚好对上了他淡漠的目光,纪风赶紧把自己不礼貌的视线收回去。 又往前走了几步,纪风才小声问简护士:“为什么他不用跳操?” “你说郁霖啊?他血压太低,不能运动。刚进医院那几天一直卧床休息呢。” 郁霖。这是纪风记住的第一个患者的名字。 心理咨询室的墙面是浅蓝色的,两张沙发面对面摆着,靠墙放了几盆高大的绿植,给人一种被遮蔽的安全感。 纪风挑了墙角的沙发坐下,范儒坐到她对面。 纪风开门见山:“我已经住了三天了,什么时候才能出去?” “你先告诉我,为什么你一定要出去?你已经住了几天了,应该知道我们不会伤害你,相反你可以在这里得到很好的休息和放松,为什么还急着要走呢?” “我不能休息和放松啊!我是个高三学生,你知道我为了保持之前的成绩,付出了多少努力吗?你们非要说我有病,把我关在这里,我的人生都被你们给毁了!你们都是凶手!” 纪风激动嘶吼。 她没想这样的。她今天来是想跟医生好好沟通,证明自己没病,好让他们放自己出院。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像是完全无法控制情绪,突如其来地崩溃了。难道这就是他们说的精神病吗…… 纪风崩溃的同时,小范医生其实也在默默崩溃。这是他第一次独立给病人做个体治疗。但作为医生,不能在患者面前露怯,否则更难建立信任。 “我们才刚刚认识,对彼此的了解都不深,但是我想多了解你一点。在我看来,你已经非常优秀非常厉害了,但还是给自己这么大压力,这些压力是从哪儿来的呢?为什么停下来休息一段时间,就觉得人生被毁掉呢?为什么一定要永远领先呢?” “我、我……”纪风回答不上来,突然开始怔怔地流眼泪,“我不能落后,我必须比所有人更好,这样别人才会喜欢我……” 小范医生轻声继续问:“这个别人,是指爸爸妈妈吗?” 纪风大哭起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跟疯了一样哭成这样,但就是觉得好黑暗,好绝望,自己的人生全完了。 “爸爸妈妈对你说过这样的话,或者是暗示,让你觉得必须足够优秀,他们才会喜欢你?” “我爸、让我开朗一点,不要太严肃,紧绷着,不像别人家的小孩那么讨人喜欢……”纪风在哭泣中断断续续地说,“我变开朗了,但他还是那个样子……” 小范医生捕捉到关键词,追问:“还是什么样子?” “不满意,他们都对我不满意,我真的不懂人为什么要出生,出生就是为了受苦吗,我为什么要活着呀……” 纪风越说越伤心,毫无防备地把压抑多年的痛苦统统倾泻出来,哭得不能自拔。原本一小时的个体治疗,只聊了20分钟,后面全是小范医生单方面在听纪风哭,他精心准备好的各种问题、谈话技巧,一点也用不上。 第11章 撕心裂肺哭了半个多小时后,纪风觉得筋疲力尽。小范医生将她送到病房休息,自己蔫头耷脑地跟杨主任汇报,杨主任却说这是她心理防线松动、开始信任医生的标志。 其 实杨主任说的对。纪风都记不得上次在别人面前大哭是什么时候了,可能是小学?总之这一场大哭之后,她已经在心里把小范医生划为可以信任行列。 综合考虑纪风的情况后,杨主任决定将她转入普通病房,开始参加团体活动,多跟病区里的同龄人或许对她有好处。 当天下午,纪风就收拾东西,跟蜘蛛告别之后,在护士的引导下搬进了走廊另一边的三人间。 刚好是午睡结束的时间,病房里的病人们都探出头,不说话,只是从上到下地打量着她,目光让人头皮发麻。 这难道是什么病房特定欢迎仪式吗? 三人间陈设跟隔离病房差不多,三张床并排摆,每人多了一个塑料制的小床头柜,也有独立卫生间。 一个年轻女孩坐在靠近门的那张床上,跟纪风交流了一个友善的目光。纪风扫了眼她床头的卡片,她叫“吴忧”。真是个充满祝福的名字。 简护士指着最里面那张床:“那是你的床位,之前的病人上午出院了。” 纪风走过去一掀被子,发现里面竟然躺了个人,她吓了一跳,连连后退。 简护士也很意外,冲过去把背对大家睡觉这人翻过来:“张阿姨!你怎么睡这儿了,这不是你的床!” “哎呀,别吵我。”张阿姨打开她的手,自顾自用被子把头蒙起来。 简护士大力把被子掀开,抓住她的胳臂要把她拽起来。 “起来!不要赖在这里!” 张阿姨用力挣扎:“我要睡靠窗的!早就说了我要睡靠窗的!为什么这个人一来就能睡靠窗的床位?是不是给你们塞钱了!我就知道,你们跟外面那些人都是一样的,只认钱!” “你扯这么远干什么!要协调床位也要跟护士长汇报的,要你想换就换还不乱套啦,其赶紧起来!” 简护士看着小小一只,没想到力气还挺大,跟张阿姨你来我往,眼看要撕巴起来。吴忧在旁边一脸看热闹的表情,纪风有点害怕。 “你们别打了别打了!”纪风喊道,“那个床位让给她好了,我睡这里。” 纪风说着把自己的包裹放在中间的床铺上。见她息事宁人,简护士也懒得多事,就把两人床头的卡片换了一下,让纪风等自己换干净的床上四件套。 简护士离开,张阿姨哼了一声,闷头继续睡,颇有胜利者的得意感。纪风正茫然时,旁边的吴忧主动凑上来搭话。 “你别理她,她横得很,在这里住好久了,”吴忧指了指自己太阳穴,“她脑子不太正常的。” 纪风“嗯”了一声,随即意识到诡异之处:住在这里的人,脑子能有正常的吗? 纪风警惕地看着吴忧,可她看起来太正常了,长头发,小鹿眼,二十出头的样子,就算穿着病号服也甜美可爱,连平刘海都打理得一丝不苟。纪风的警惕性松懈下来。 “你好,我叫纪风。” 吴忧噗嗤一声笑了:“你怎么这么一本正经的,我叫吴忧,21,你多大?” “我十八。” “这么小呀?那你是小妹妹了,放心,姐姐罩着你。对了,你是什么病?” “我……他们说我是抑郁症,心境障碍。” “嗨,我也是心境障碍,我看他们就是胡打的,逮到一个人就说人家心境障碍,一点道理都没有。我看你挺正常的呀,跟我一样。” 纪风一下子找到了知己,激动不已。两个自认为挺正常、年纪相仿的女孩,迅速结成对子。吴忧比纪风早住院一周多,对这里的规则比她清楚。在吴忧的解释下,纪风解开了很多谜团,原来精神病院的每一条规则背后都有它的道理。 厕所没有门,是为了防止病人把自己反锁在里面自残自杀;洗手台没有镜子,是防止病人把镜子打碎,用碎片自残自杀或攻击别人;鞋子不能有鞋带,是防止病人用鞋带上吊;至于牙刷要回收……是因为之前有一个病人,花一个月时间把牙刷柄磨尖,最后用它捅向了自己的左眼。 纪风听得毛骨悚然,为什么有人会这样对待自己呢? 这时,走廊里传来护士的呼喊声: “活动大厅集合,跳操啦——” 第9章 ☆、09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护士来叫了三遍之后,纪风才不情不愿地来到走廊上。 每天下午的活动时间,护士像牧羊一样,把各个羊圈里的羊驱赶出来,赶到活动室这个山坡上,反锁上门,吃完了草再赶回羊圈,如此往复。 纪风走出病房,发觉所有人都像看怪胎一样看着自己,就像僵尸群围住最后一个活人。她低头一看明白了,原来是只有自己还穿着常服。在护士锁门之前,她冲回病房,主动换上了一直不肯穿的病号服。 病号服是长袖上衣加长裤,布料又硬又粗,能看出反复穿洗过好几年的痕迹。但神奇的是,穿上它混入人群中后,有种奇妙的安全感。 是被这里同化更恐怖,还是在这里做异类更恐怖,纪风用行动选择了后者。 “大家都站起来,不要坐着,排好队列,今天是小陈带大家跳操,一起动起来好不好?”小陈护士长相温柔,面带笑容站在电视下卖力吆喝着。简护士则冷着脸把躲懒的人统统叫起来排队。 纪风两手抱胸,警戒地站在角落里,扫视整个大厅,这是她第一次看到六病区住院群体的全貌:四十多人,女病人居多,男女比大约1:3;各个年龄段的病人都有,中青年居多,自己在里面并不是最年轻的,还有几个打眼看上去像初中生的小朋友;大部分病人都懒洋洋的,面无表情地听从指挥,缓慢移动;也有少数人很是亢奋,主动往前排钻,大声发笑。 纪风发现从眼睛可以清晰看出一个人的状态。 有些眼睛像死了很久的鱼,空洞漠然;有些贼溜溜的,四处转个不停,人也一样坐立难安;还有些眼睛,清醒中透露出无奈,纪风猜想自己的眼睛现在就是那样的。 突然,纪风对上了一双同样审视的眼睛,那道目光正隔着人群打量自己。 这人高 高瘦瘦的,很眼熟,不就是上午站在走廊上的那根拖把吗?叫什么来着……郁霖。 纪风打算跟他交换一个友好眼神,但刚回看过去,对方就避开了视线。 交互失败。 “小陈呐,换个音乐,不要跳这个,跳腻了。” 纪风循声望去,下达指令的正是自己的舍友,张阿姨。看来她不是针对自己,只是平等地指挥所有人。 “张阿姨,你跳这个操最好看了,我特意给你放的,你怎么能不跳呢?”小陈护士笑眯眯道。 张阿姨被夸,明显心花怒放:“你是有眼光的,我年轻的时候跳得才好看呢,那时候周总理微服下江南,我代表我们厂给他表演来着,他就夸我跳得好,还说要带我去中南海,给特朗普表演呢!”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纪风错愕。 对这样的疯言疯语,小陈护士却习以为常,只是友善地笑了笑。 好吧,看来能在这地方上班也都是不是普通人。 “好笑吧?”吴忧碰了碰纪风的胳臂,“她是精神分裂症,正宗疯子,天天说自己年轻的时候是首席舞蹈家,本来应该去中央跳舞的,但因为没钱给人行贿,名额被别人顶替了,现在动不动就说别人欺负她,因为她没钱。” 吴忧一脸不屑,纪风却忍不住追问:“是真的吗?” “什么真的?”吴忧反问。 “她说自己被顶替了,是真的吗?” 吴忧看傻子一样看着纪风:“拜托你,我们在精神病院,这些人说的话没有一句能信的,听多了你也要变成疯子的!” 说完,吴忧摇摇头,站到队列里去了。 纪风却忍不住从后面打量张阿姨,发觉她身高不算高,但腿长手长,身材匀称,就连健身操这种东西也跳得轻盈舒展,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她真的有舞蹈功底? 如果舞蹈功底是真的,那她说的故事会不会也有几分是真的? 你在干什么! 纪风在心里呵斥自己。为什么要思考一个精神病的故事!离她们的世界远一点,才能快点出院。 纪风站在倒数第二排,手脚跟着前面的人不甚走心地挥舞着,她不敢想象自己现在的样子有多荒谬。跟她年纪相仿的人,大多和她一样混在后面划水,神情中带着几分不屑,还时不时交换戏谑的眼神。 她突然有点恍惚,不知道自己是在学校还是精神病院。 从高二开始,学校与时俱进,把每天上午的课间操换成了《最炫民族风》广场舞。上千个学生站满操场,在动感的节奏中齐刷刷起舞,同学们也是边跳边憋不住笑,跟现在的场景差不多。 第12章 除了一个穿校服,一个穿病号服之外。 跳完操之后,是自由活动时间,但自由也仅限在这个活动大厅里。吴忧拉着纪风坐到一张桌子上,看来这是她的固定座位。 纪风很快发现,病人之间也有帮派。吴忧和其他年轻男女坐在一片区域,他们看起来都神智比较清醒、能够正常交流,因此有种隐隐的优越感。张阿姨等年纪偏大的病人坐在另一片区域,两边泾渭分明。 除了这两股大的“势力”外,也有不少中立派,三三两两分散坐着。还有人谁也不搭理,独自发呆或趴桌上睡觉。 果然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两两作伴的人群中,就有郁霖。他和一个长发女孩面对面坐在角落的桌子上,各自拿着一本书在安静地阅读,好像周围其他人都跟他们没关系。 这是在精神病院里谈恋爱?纪风疑惑。 白天除了吃饭和睡午觉之外,都是自由活动时间,漫长到难以打发。说是自由活动,但娱乐方式很有限,无非是看书、打牌、玩游戏,时间长了都很无聊。所以像纪风这样新来的人,就成了大家今天的新奇消遣,更别提她之前还有冲开病区门逃跑的英勇事迹。 一桌人围着纪风轮番提问,叫什么、多大了、怎么进来的、什么病、主治医生是谁……纪风感觉自己在开新闻发布会。她一一回答,但在说到自己是什么病的时候,她踌躇了一下,下意识扯了扯袖口,想要挡住手腕的那道疤痕。 她的小动作被吴忧看在眼里,吴忧笑了,出言点破:“有什么好挡的?这里哪个人手上不是几道疤,不信你看。” 吴忧说着大大方方撸起袖子,把手腕放到桌上展示,伤口看起来比纪风还要深。其他几人也跟着拎起袖子,果然每个人手腕上都有或深或浅的伤痕。还有个人把裤腿卷起来,向纪风展示自己大腿上的伤口。 他们的动作和语气都很随意,甚至还带着笑,就像这是最平常不过的事情。 原来自己小心翼翼掩饰的事情,并不是那么惊世骇俗、难以理解,有许多人跟自己共享着同样的痛苦。纪风有种找到同伴的安全感。 可他们毫不在意的态度又让她感到害怕:这样伤害自己,真的不要紧吗? 她在个体治疗的时候,向小范医生提出了这个问题。小范医生如临大敌,跟她说了一通如何正确排解情绪,最后他说: “身体是每个人唯一真正拥有的东西,是做一切事情的基础,将来无论你走到哪里,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不要再伤害自己的身体,答应我,好吗?” 小范医生真诚而关切地看着她,不带一丝鄙夷或恐惧,纪风已经很久没被人这样注视过了。 这样的眼神让纪风觉得,世界上还有一个人真正接纳和关心自己。 就算为了他,自己也要好好活下去。 晚上,张阿姨早早便睡下了,吴忧在床上做瑜伽,纪风这才敢溜去上厕所。单人间还好,三人间厕所没有门真是个麻烦。 她刚在马桶上坐下不久,门突然猛地被推开,张阿姨风风火火冲进来,旁若无人地走到洗面台前,用手接了一捧水,大口大口喝完,还颇觉过瘾地长舒了一口气。 纪风瞠目结舌,张阿姨的动作太过行云流水,态度也过于自然,让她都没来得及尖叫,只能尴尬地坐在马桶上,擦也不是,不擦也不是。 张阿姨抹了抹嘴,淡定地看了她一眼,大摇大摆地走出去,连门都不带上。 纪风这下真生气了,这是侵犯,是侮辱!她迅速处理完,走到张阿姨床前,见对方已经蒙头睡下,更来气了。 “起来!你起来!”纪风气得语无伦次,“你你、你怎么能不敲门进厕所呢!” “吵什么!你上你的厕所,我喝我的水,又不干扰你!成精作怪的样,就你们年轻女孩子事多,谁愿意看你们一样!”张阿姨骂骂咧咧,翻个身又睡了。 纪风气结。 关于吵架这件事,她的理论基础和实操经验都为零。林慧栀和纪平也不吵架,准确来说,林慧栀不屑于跟任何人吵架,因为那会有损她体面的形象,她再生气也只会抿起嘴,僵硬地转身离开。 纪风完全继承了林慧栀的这一习性,比她有过之而无不及。在整个十八年的人生当中,纪风根本不记得自己跟谁红过脸,更别说此刻她面对的是一个跟林慧栀年纪差不多大、有精神分裂症、在自己上厕所时若无其事冲进来喝自来水的阿姨了。 吴忧义愤填膺,要去帮纪风叫护士来评评理。纪风怕冲突闹大,也不想成为护士们的关注对象,她忙叫住了吴忧,息事宁人。 在普通病房的第一夜,纪风睡得并不安稳。受厕所入侵事件影响,她总觉得有人在窥探自己,她甚至有点怀念在隔离病房被关禁闭的日子了。 第二天的自由活动时间,纪风拿了本《飘》看。这本和《活着》一样,也在高中生推荐书目里。虽然被关在这里没法复习,但看看书提升一下文学素养也是好的,说不定能提高语文作文成绩。 即便身处精神病院,她也没能完全放松下来。从小一丝不苟的她,不能接受自己浪费光阴,必须做点事情把时间填满,时时刻刻保持提升,这样人生才有意义。 虽然目的很功利,但她很快就看进去了。吴忧见她没心思聊天,自觉没趣,便也随手拿了本漫画书来看。同桌的另外几人拿了副扑克牌,在玩小猫钓鱼。 纪风正沉醉在斯嘉丽的传奇人生中时,她们这张桌子来了个不速之客。 一个五官棱角分明的长发女孩走到桌边,指着吴忧手里的漫画书说:“这本是我的,我还没看完,折了角放在桌上的,被 你拿走了。” 纪风认出,这是昨天坐在郁霖对面的女生。 吴忧不屑地晃了晃手里的书:“写你名字了?凭什么要还给你?” 活动大厅原本就安静,这场小小的争端很快吸引来众人的注意,四面八方的目光让纪风感到不自在。 女孩坚持:“我放在自己桌子上的,你不能硬拿走啊,那下次你吃饭的时候离开桌子,我也可以把你的饭吃掉了?” “事真多,你等我看完再看吧。”吴忧翻开漫画书,自顾自看起来,没有要搭理她的样子。 吴忧的态度让纪风有些不舒服,但俗话说帮亲不帮理,她便没有开口。纪风本以为护士会来阻止这场冲突,主持公道,但无论是简护士还是小陈护士,都坐一边看着,丝毫没有要管的意思。 女孩生气又无奈,站了片刻后,转身回自己座位。 纪风松了口气。她害怕冲突,即便不是冲突的当事人,光旁观也会让她不舒服,她对紧张的空气过敏。 然而就在她以为这场小小风波揭过去了时,那个女孩又回来了,这次她不是一个人——郁霖站在女孩身前,代表她与吴忧交涉: “把书还给小雪,要看自己去护士那里借。” 吴忧被激怒了,把漫画书啪的一声拍在桌上:“怎么着,找了个人给你撑腰是吧?我就不还,你能怎么样?” 纪风扯了扯她的袖子:“算了,要不我们玩牌吧。” 吴忧哪肯低头,众人的目光让她兴奋,她必须得捍卫自己。 “这样吧,我们四个玩牌,你们俩一组,我和纪风一组,谁赢了书就归谁。”吴忧提议道。 纪风没想明白自己怎么就突然成了战斗双方的一员,她茫然地看看吴忧,又看看郁霖。 郁霖想了想,答道:“好。” 第10章 ☆、10她是男孩 比赛的号角吹响,病人们迅速赶来围观。毕竟长日漫漫,终于有了点打发时间的新鲜事,连简护士和小陈护士都来凑热闹。 纪风和吴忧、郁霖和小雪,二对二坐在桌子前,气氛紧张。纪风都不知道事情怎么发展到这一步的,一本漫画书而已!但要是临时跳车,就辜负了吴忧这几天对自己的热情关照,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上。 “怎么样,玩掼蛋?”吴忧问。 郁霖和小雪都说可以,纪风却默默开口:“我不会。” “那打80分?” “也不会。” “桥牌?” “更不会了……” 吴忧不可思议:“你长这么大都在干嘛?” 在读书啊……纪风在心里默默回答。 “那怎么办,总不能一起小猫钓鱼吧?”吴忧无奈扶额。 郁霖想了想:“玩24点吧,这个最简单。” 纪风听了下游戏规则,就是抽四张牌出来,用加减乘数对这四个数字进行运算,得出24这个数字就算赢。小学数学,这个自己的确能玩。 小陈护士主动请缨来抽牌并计分,每次牌面出现后,拍桌子抢答。 吴忧熟练地抽走了大小王和jqk,把洗过的牌交到小陈护士手上。四人都是二十上下的年纪,虚荣心最强的时候,气氛已经顶到这里了,必须得为尊严一战。 第13章 第一次抽到的牌面是9、9、10、2。很好,开场就是死局。 第二次牌面是a、3、a、a,又是死局。 第三次是7、2、8、9,还是死局…… 场面非常尴尬。论玩24点能够连续三把抽到死局的概率有多大,这简直能出一道数学大题。 纪风觉得这是天意,暗示大家别玩了,但另外几位完全没有停下的意思。 第四次终于抽出一组正常的牌,7、5、5、8。小雪和吴忧还在苦苦思考的时候,纪风和郁霖已经同时拍桌。 纪风给的答案是5x5-(8-7)=24,郁霖给的答案是8x(5-(7-5))=24,打了个平手,而且都在几秒钟之内就想出来了。 第五次是6、5、4、8,太过简单,两人又同时抢答了。 第六次、第七次……两人总是同频,像共脑了一样。纪风觉得有点好笑,抬头看向郁霖,他的表情却很严肃,浑身紧绷。纪风以为他在认真应战,于是也跟着严肃起来。 这游戏不像打牌那么有看头,原本兴致勃勃观战的病友们逐渐散去,各干各的。就连引战的当事人吴忧和小雪,都因为跟不上他们俩的节奏而索然无趣。 “好无聊啊,我们还是斗地主吧。”吴忧提议。 “我不会。”纪风答道。 “而且斗地主是三对一,不是二对二。”郁霖补充。 “我不看了,这破书,谁爱看谁看。”吴忧把漫画书往桌面上一扔,趴在桌子上睡觉了。 小雪连忙把书夺过来,翻开自己折痕的那页,津津有味地往下读,再也不往牌桌上看一眼。 这天下午,纪风和郁霖一直玩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才被护士叫停。纪风从来没跟同龄男生一起玩过这么久,这对她来说是很新奇的体验。 纪风病情露出端倪以前,在学校的人缘很好,但从没有男同学对她表露过喜欢,可能是因为她太完美太上进,是所有人眼里的标兵,谁也不会对一个标兵动心。但这并没有困扰纪风,因为她始终自觉地过着一种正确的生活,而早恋是不正确的。看到学校里偷偷谈恋爱的男女,纪风只会觉得他们偏离了人生的正确方向,替他们隐隐担忧。 但谁能想到,最正确的人最后偏得最狠,都偏到精神病院里来了。 纪风自嘲地笑了笑。 晚饭之前,护士们照例先给大家发药。病人们排成长队,挨个上前。护士们会先核对腕带,再发放对应的药盒,每个人的药都不太相同。护士会盯着病人当场吃完,并检查他们的手心、舌根,确认没有藏药。有几个人大概是藏药的惯犯了,被盯得格外紧。 吴忧吃完药回来,见纪风坐着没动,问她怎么不去领药。纪风顿了顿,撒谎说自己的药要在饭后吃。 因为小范医生 叮嘱过她,不要把自己批准她只吃安眠药的事情告诉别的病人,否则其他病人容易来闹。为了保住这份“特权”,纪风守口如瓶。 吴忧“哦”了一声没有多想,旁听到的郁霖却投来一个别有深意的目光,让纪风莫名心虚了一下,感觉自己的秘密被勘破了,好在郁霖没有说什么。 晚上,纪风回到病房,脚步突然顿住,目光投向洁白床单上新出现的东西——一个破旧的小牛玩偶。 简护士在她身后解释道:“这是你妈妈今天特意送过来的,她说这是你小时候最喜欢的娃娃,让它在这里陪你。” 纪风属牛,这个娃娃是12岁本命年的时候,林慧栀在超市给她买的。纪风小时候故作成熟,拒绝其他小女孩爱玩的芭比娃娃。等到十几岁的时候,或许是心里那块名为“幼稚”的缺口开始发痒,她突然很想要一个娃娃。于是,在陪林慧栀逛超市打年货的时候,纪风缠着她给自己买了这只红彤彤的小牛。虽然只是货架上批量生产的廉价吉祥物,却陪纪风度过了无数个夜晚。 纪风抱着那个娃娃,这些日子以来漂浮不安的心,终于有了一个落点,她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午饭,有纪风爱吃的红烧排骨,但她还没吃几口,就被吴忧神神叨叨拽走。 “干嘛,我还没吃完呢!”纪风不解。 “就知道吃,你没发现大家今天不太一样吗?” 纪风左右观察,果然很多人都快速吃完了,有种整装待发的气势,便问吴忧什么情况。 “今天是洗澡日!算你运气好,刚从隔离病房出来就赶上了,”吴忧解释道,“赶紧吃完回病房收拾衣服,去浴室门口排队,去晚了水都不热了,地上还全是恶心的沫子。” 这么一提,纪风想起自己确实好几天没洗澡了,也跃跃欲试起来。 活动大厅的门打开,病人们争先恐后蜂拥而出,纪风很少看到他们行动这么敏捷。 纪风和吴忧迅速抓起衣服毛巾,冲到浴室门口排队,没想到强中自有强中手,张阿姨等一伙人连衣服都不拿,吃完饭出来就直接排到了这里,得意地看着纪风等后来者。 太拼了,纪风在心里感慨。 这时,纪风看见小雪慢悠悠从活动大厅走出来,目不斜视地经过浴室前的长队。纪风心里疑惑,难道她不洗澡? 但她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周围人裹挟着涌进浴室。一进更衣间,所有人都开始一声不吭、手脚麻利地扒衣服,五秒钟不到就脱了个精光,赤着脚冲进浴室里。 纪风目瞪口呆。 “你发什么呆啊!”吴忧恨铁不成钢地拍了她一巴掌。 纪风回过神,迎面对上吴忧那双摇晃的乳房,她一个激灵偏过头,规避视线。 吴忧却丝毫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你快点,我先进去抢淋浴头了,一会儿进来找我。” 淋浴间里迅速传来哗啦啦的水流声和争吵声,纪风往里面瞄了一眼,只见几十个白花花的人你推我搡,争夺十几股宝贵的水流。吴忧正和另一个女生后脑勺顶着后脑勺,抢着打湿头发。几个护士高声维持秩序,提醒大家小心摔倒,但没几个人听。 纪风连忙退了出去,惊魂未定。 她记忆中从没看过这么多裸体,虽然家附近也有澡堂,但林慧栀从来没带她去洗过,她是个体面讲究的人,觉得在这么多人面前袒胸露乳很难看。因为这份体面和讲究,林慧栀的人缘并不好,不管是邻居还是家里亲戚,对她都是尊重有余,并不亲近。 纪风裹紧衣服,默默离开了浴室。 她晃悠回活动大厅,发现里面还有两个人,郁霖和小雪。 糟糕,打扰到二人世界了。 但这时候退出去好像有点刻意,纪风只能硬着头皮走进去。三人坐在不远不近的位置,各干各的。小雪还在看那本漫画书,纪风继续读《飘》,郁霖则对着窗外发呆。 这时,一只胖鸟落到窗外,好奇地打量室内。纪风和它对视,它也毫无惧意,反而直勾勾盯着她。纪风被勾起了好奇心,起身走到窗边,隔着密封窗逗弄它玩。 “这是麻雀吗?”小雪不知何时走到纪风身边。 “不是吧……”纪风在脑海里搜刮有限的鸟类知识储备,“喜鹊?” 郁霖站到小雪身边,俯身端详小鸟:“都不是,好像是斑鸠。” “冬天居然能长这么胖……”“是呀,别的鸟都饿死了,它肚子这么圆,肯定是恶霸。” 三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不速之客的坏话。从背后看,他们从低到高排成一列,像是手机信号。胖斑鸠似乎知道他们奈何不了自己,所以神态嚣张地在窗台上来回踱步。 “你们怎么也没去洗澡?”纪风问。 “我血压低,容易摔倒,护士让我等人散了再洗。”郁霖答道。 纪风看向小雪,小雪没回答,纪风默认她跟自己一样,不习惯大澡堂。 看了半天胖斑鸠之后,开始有人陆陆续续洗完澡回到活动大厅。纪风三人一直等到大家都洗完了,才去洗澡。 浴室开放时间快结束了,只能速战速决。虽然还有一个小雪,但面对一个裸体总比面对一群裸体要好。 然而这时,让纪风瞠目结合的一幕出现了:小雪竟然跟着郁霖往男浴室走! “哎!女浴室在这边。”纪风忍不住提醒。 郁霖和小雪对视了一眼,诧异、茫然,又有点难以启齿。最后两人什么都没说,默默走进了男浴室。 纪风错愕。 浴室果然如吴忧所说,地上积满了污水和泡沫,下水口被长长短短的头发堵得死死的。纪风只能找护工借来一把废弃牙刷,将下水口清出来,等污水放干净了再洗澡。 这里的淋浴头和家里不一样,它被固定在很高的地方,不能取下来。 沐浴在久违的热水中,纪风脑筋突然好用起来,串起了很多被忽略的细节:小雪棱角分明的五官、比普通女生高大的身材、摸牌时宽大的手掌、略显低沉的嗓音…… 纪风得出一个惊人的结论:难道,她是男孩?! 第11章 ☆、11小牛不见了 第14章 郁霖独自坐在男浴室外侧 的更衣室里,里侧的淋浴间一改刚才的拥挤嘈杂,只剩一个淋浴头的水声。 热气氤氲出来,水雾缓缓包裹住郁霖的手臂,黏糊,又有几分温暖。 “哎,她发现我是女生哎!”小雪边搓头发边说,语气雀跃。 郁霖“嗯”了一声,懒得搭理。 “太好了,我喜欢她。要是人人都像她这么有眼光就好了。” “别废话了,快点!我还没洗呢。” 小雪对着门外做了个鬼脸,快速冲完头发,穿好衣服出来。 “洗去吧,我在外面等你。”小雪对郁霖说。 郁霖莫名其妙:“等我干嘛?我又不需要人守门。” “哦,”小雪耸耸肩,“那我去护士站借吹风机了。” 郁霖赶紧冲进淋浴间,享受最后的冲澡时间。 刚洗完的湿发顶在头上许久,冻得纪风透心凉,才终于排到了吹风机。干燥的热风吹透头皮,身体终于感觉到些许暖意。 吹风机在耳边轰鸣,纪风眼睛却直勾勾地发愣,脑子里还在想小雪那一头长发。本来她对这个长相和性格都酷酷的女孩有几分好感,但知道她是男生之后,心里总觉得别扭。 纪风初中的班上也有一个长相阴柔的男生,说话温声细语,从不跟其他男生一起勾肩搭背、嘻嘻哈哈,反而喜欢泡在女同学堆里。在那个男孩们刚刚凸显第二性征、以此为荣并竞相攀比的年纪里,他显得格格不入。 有次纪风走在去食堂的路上,突然被一双细腻白皙的手臂从背后环抱住,把她吓了一跳。那个男生把自己的校服外套围在了纪风的腰上,并凑到耳边悄声提醒她,裤子染上血了。纪风的脸顿时比血还红,但男生没多说什么,甚至没看她一眼,快步离开。后来纪风把洗干净的校服还给他,他也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只是默默收起来。 纪风喜欢他,不是情窦初开的那种喜欢,而是对一个同学的欣赏。 但后来,这个男孩越来越安静、沉闷,最后在初三的某一天突然转学了。纪风这才听说,他在男生宿舍里遭遇了严重的排挤。 看到那个空落落的座位,纪风也曾后悔过,以自己在班上的人缘和地位,如果主动跟他多说几句话,他的情况或许就会改善。但,脱离群体是一件危险的事,纪风不敢拿自己的好人缘去冒险、对一个大家不喜欢的人展示善意。 中学生的世界里有太多更值得操心的事,一个默默消失的男孩,很快就被所有人遗忘,也包括纪风。但小雪的出现,让她又想起了那个笑容腼腆的男孩。 谁都害怕异类,这份害怕让他们自觉地与人群站在一起,换取安全。只有当自己成为下一个异类时才会突然明白,人群是无情的,它可以随时异化任何一个人。 “你没看出他是男的?”吴忧听说纪风刚才的经历后,笑出了声,“他的脸很明显是男相啊,你还邀请他一起洗澡,哈哈哈……” 纪风羞恼地打断:“长相英气的女孩子也很多,我哪儿知道,我还以为她和郁霖谈恋爱呢……他为什么会这样?” “性别认知障碍,你没听说过?本身是男的,非要当女的,真恶心。”吴忧不屑地说。 真恶心。 纪风满心的疑惑,被这三个字结结实实撞了回去。 可以这样简单地给人下定义吗? 如果自认为是女孩的男孩恶心,那她们这些割腕的人呢?自己这种喜怒无常、在大街上歇斯底里的人呢?都让人恶心吗? 纪风还欲辩解些什么,却发现吴忧的表情微变。纪风顺着她的目光回头看去,走廊的逆光中站了一个长发的身影,正目光阴翳地看向他们。 小雪是来找她们拿吹风机用的。护士站的吹风机就那么几把,大家都抢着用,小雪原本也可以等别人的,但看到纪风在这里,便朝她走过来,却没想刚好听到了她们对自己的评价——真恶心。 纪风紧张又尴尬,她想解释自己不是那个意思,可是……自己心里真的没有一点异样吗?如果没有的话,又何必向人打听?吴忧绷紧了脸,警惕地看着小雪,怕他有什么激烈的举动。 但小雪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地转身离开。 纪风好像再次看到了初中那个男同学的背影。 从那天开始,小雪和郁霖又坐到了离人群很远的角落,看到纪风时也没有任何眼神交流,好像一起玩24点和看胖斑鸠的事都没发生过。 纪风心里隐隐刺痛,可什么都没解释。 这里的人际关系,重要吗?朋友也好,敌人也好,都只存在于这个真空的地方,一旦离开这里,谁也不会再碰面。 心里想得很豁达,睡眠却比人心诚实——纪风再度失眠了。小雪那双压抑着愤怒和失望的双眸,总在眼前浮现。 纪风抱着那只红色小牛辗转反侧,她抬头看向隔壁床,吴忧背对自己侧睡着,也不知道睡着了没有。 “吴忧,吴忧?” 对方发出一个迷迷糊糊的“嗯?” “我们明天去跟小雪道个歉吧?那天我们说的话……太过分了。” 不知道是不想听还是睡着了,吴忧没有回应。 纪风自顾自继续说:“你要是不想去的话,我自己去跟她说……” “吵死了!”左手边的被子里突然传出一声呵斥,把纪风吓得一惊。 “明天还要跳舞呢!再这么不遵守纪律,我就告诉教练,取消你们的表演资格!” 张阿姨就连半梦半醒中也维持着自己那套世界观的逻辑。 纪风忙噤声,但张阿姨还在不断输出。 “你们就是嫉妒我跳得好,受领导赏识,想要晚上搞破坏,害我睡不好、明天出丑是不是!我告诉你们,不可能!” 纪风无奈极了,正想开口让她闭嘴,却突然想起小陈护士对付她的招数,便灵机一动,照葫芦画瓢。 “嘘!教练来查房了,让我们别吵!”纪风低声严肃道。 果然,张阿姨被唬住了,转身朝向内侧,很快便传来了均匀的鼾声。 纪风叹了口气,默默搂紧红色毛绒小牛,闻着上面散发出的童年味道,渐渐入睡。 第二天,病区生活还是那个样子,似乎没有因为那场小龃龉而有所改变。但当纪风吃完午饭回到病房时,她一眼就发现,原本应该躺在洁白床单上的那只红色毛绒小牛,不见了! 作者的话 跄跄春河 作者 05-10 终于写到四万字了!!!拜托大家继续投票哦,竞争太激烈了,你们的每一票都很重要,谢谢(′‵) 第12章 ☆、12发病 纪风在病房里翻箱倒柜,动作逐渐变得激动、暴躁。她嘴里不停念念有词:我的小牛呢?小牛去哪儿了?小牛呢? 吴忧被她的样子吓到,轻轻拉住她的胳臂:“纪风,你冷静点……” 纪风对她的话置若罔闻,继续疯狂翻找,又把病床推开去看床底下,闹出很大动静。 正在睡午觉的张阿姨不胜其烦:“一个破娃娃,丢了就丢了,有什么好找的!” 纪风的动作突然顿住,她走到张阿姨床边,一把掀开她的被子:“是不是你拿了我的娃娃?” “神经病啊你!我要你那个破娃娃干什么!” “这房间就我们三个人,不是你还能是谁?”纪风没有了往日的平静和淡漠,眼神中透露出疯狂。 “还有她啊。”张阿姨用下巴指了指吴忧。 吴忧一惊,对这个指控无所适从。不过季风完全没把张阿姨的话当回事,反倒有了另一个想法。 她快步走出病房,吴忧赶紧跟上去。 纪风一路小跑,异常的举动很快引来走廊上病人们的关注。 在精神病院,快速移动的物体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医护们早已在长年累月的战斗中练出了一身敏锐雷达。此时她们已经迅速进入戒备状态,护士长和护工老胡对了个眼神,随时准备将她控制住。 “小雪——”纪风对着走廊另一头的身影大喊。 小雪和郁霖停住脚步,转身不解地看着她。 “把我的小牛还给我,求求你,”纪风莫名其妙开始流眼泪,“我什么都没有了,只有那只小牛,把它还给我,求求你……” 纪风的身体缓缓滑落,坐到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简护士想上前将她扶起来,被护士长拦住,示意让她先发泄一下。 病人们倒是十分淡定,在这里,哭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许多病人站了一会儿后觉得无聊,便回自己房间睡午觉了;还有人目光同情,但又不知道能安慰什么,也离开了。 纪风哭得撕心裂肺。其实意识深处,她知道自己这样很奇怪、很疯狂,但她没法控制。情绪张开黑色的大口,将她完全吞没。吴忧一直陪在她身边,轻轻抚摸着她的背。这个小小的动作给了纪风莫大的安慰。 第15章 一双脚出现在纪风面前。小雪低头说:“我没有拿你的小牛,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 但纪风已经听不进他的话,嘴里含混不清地说着“为什么不让我好好过”、“你们到底想要怎么样”、“非要逼我去死吗”之类的话。 郁霖拉了拉小雪,示意他跟自己回去。郁霖听出,纪风说这些话的对象已经不是小雪了,而是她脑海中的某些人,这不是他们能够解决的问题。 回病房途中,郁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纪风。她瘫坐在地上崩溃的样子,让他想起了自己。只不过自己发病的场面,比这要大得多。 纪风被带到个体治疗室,由小陈护士陪着她平复心情。 护士长则带着简护士和老胡在保卫室调监控录像,寻找偷走小牛的真凶。三双眼睛聚精会神地盯着走廊监控,许久之后,三人同时神色微变—— 另一边,男生病房,本该睡午觉的小雪盘腿坐在床上。 “她居然怀疑我?拜托,我就算要报复,至少也得是在她们座位底下放钉子之类的吧?” “你弄不到钉子。”郁霖淡淡吐槽,“而且以你的打扮,混进女生病房那边很容易,确实值得怀疑。” “你闭嘴!”小雪抓起枕头,对着郁霖的后脑勺狠狠来了一下。 郁霖本来就瘦弱,又毫无防备,差点被抽倒在床上。这人的外形,常常让郁霖忘记他生理上是一个比自己健壮的男人。 “你他妈的!”郁霖拿起枕头和小雪对抽,直到被巡房的护士呵止,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躺下睡觉。 虽说武器只是枕头,但刚才这一阵剧烈运动还是让郁霖头有些发晕。 等身体好点了,一定要把他揍一顿,不管他是男是女。郁霖暗自下定决心。 两周之前,郁霖第一次进入这间病房,一进门就看到一个长发飘飘的女孩站在窗边,用手指在窗玻璃上写着什么。 郁霖和他父母都疑惑,不是说男女病房分开吗?护士长私下跟他们解释,这其实是个男孩,他得了一种叫「性别烦躁」的精神病,也就是生理性别和自己认知的性别不一致。简单来说,他生理构造是男人,但心里坚定认为自己是女人,且无比渴望成为真正的女人。 郁霖父母一听吓坏了,要是把自己儿子也带偏了可怎么办,无奈其他病房都满了,只剩这一个床位。郁霖的父母只好给他把东西安置好,忧心忡忡离开。 在父母收拾行李的过程中,郁霖看清楚了他在玻璃窗雾气中写的字——「死」。 郁霖一开始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这个非男非女的室友,是用对待男生的方式,还是对待女生的?好在对方也不怎么搭理他,独来独往。 两人关系的破冰始于第一次洗澡。 郁霖因为长期饮食障碍而低血压,容易摔跤和晕倒,护士不让他跟大家挤在一起洗澡,他一直等到浴室没人了才去。 走进浴室,郁霖看到这位长发舍友正试图用病服和浴巾给自己隔出一个单独的淋浴间,他动作不大灵活,不小心把浴巾和衣服弄到了地上,沾上了污水,他正犹豫要不要忍着恶心捡起来。 郁霖犹豫了一下,还是出声:“喂,你是要洗澡吗?” 长发舍友看向他,拿不准他的态度,没吱声。 “我可以给你看门。”郁霖说。 那天洗完澡之后,长发舍友告诉郁霖自己叫小雪。但郁霖分明在床头板上看到过他的名字,章杰豪,一个非常男性化的名字。 但既然他说自己是小雪,那郁霖就以“小雪”这个名字来认识他。 相处之中郁霖逐渐发现,和一个像女孩的男孩做朋友,非但没有想象中复杂,反倒更轻松简单。 郁霖向来是没有女性朋友的,他甚至有点害怕班上的那些女同学。她们永远那么积极、昂扬,抓紧每分每秒学习,下课后围着老师问问题。郁霖知道自己在她们眼里的样子——一个怪异的后进生,所以郁霖从不主动跟她们说话。 男性朋友虽然有,但也只是泛泛之交,能够一起吃饭、上下课,仅此而已。他不喜欢青春期男生身上那种唯我独尊的幼稚,不习惯勾肩搭背、呼朋唤友的交流方式,更讨厌他们随时随地都能开黄腔、背地里议论班上女生胸部大小。郁霖明白,这是学校的极端高压下,他们排解压力的方式,但他还是很讨厌。 总之,男生女生各有各的麻烦,也可能是因为自己太麻烦,郁霖一直没交到什么朋友。不过他所在的那个以严苛压榨闻名的高中,本身也不鼓励学生交朋友。教导主任挂在嘴边的话是:所有人都是你的敌人,只有干掉所有人,才能成为人上人。 小雪和其他人都不一样,他有女孩的干净心灵,也有男生的简单直接。郁霖一开始还谨小慎微,担心哪句话说错了说重了,后来发现直接对喷就好,再后来升级到对打。 郁霖渐渐明白,或许对待一个人的方式,未必要因为对方是男是女而有所不同,归根结底很简单——把对方当做一个人来对待。 下午,纪风被批准留在病房休息,其他病人都在活动大厅,除了吴忧。 吴忧坐在个体治疗室里,神色紧张,坐立不安,两手反复扣着指甲盖下的死皮。 坐在吴忧对面的,是一位陌生的心理治 疗师,胸牌上写着她的名字——乔淳。相比其他精神科医生,乔淳的打扮更为精致,栗色的长卷发给她原本冷清的气质增添了几分温柔。 乔淳面带微笑看着吴忧,开口提问: “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拿走纪风的玩偶?” 作者的话 跄跄春河 作者 05-11 【重要提醒】14号那天会晚点更新,最近工作太忙了,大家可以14号晚上再来看更新哦~谢谢你们的阅读和投票,第一赛段快要结束了,恳请继续支持。 第13章 ☆、13我心里有一个洞 在精神和心理健康这个领域,大众最为熟悉的角色是心理咨询师,但在精神病院里工作的其实是精神科医生和心理治疗师。 这三者之间的差别是,心理咨询师只能通过沟通帮助来访者解决心理问题,没有下诊断和开处方的权力,三者中只有精神科医生有这个权力;而心理治疗师则是在精神科医生开医嘱之后,对病人进行针对性的心理治疗。 再简单一点说,在国内,精神科医生是真正的医生,心理治疗师算半个医生,心理咨询师则不是医生;前两者的工作地点都在医院,后者则在社会机构。 乔淳就是一名心理治疗师,主攻青少年心理健康方向。她原本并不负责这个叫吴忧的病人,因为她的病症听起来是常规的抑郁症。但在晨会上得知她在病房偷东西之后,乔淳立即产生了强烈兴趣,主动申请担任她的心理治疗师。 此刻,吴忧坐在乔淳对面,手指上的倒刺都快被她拔完了,撕出一道道血痕,看着都疼。 “我、我没拿她的东西。”吴忧低着头说。 “监控里拍得很清楚,你在午饭时间假装上厕所,提前回来,把她的娃娃藏在衣服里带出病房,又带进走廊厕所,等你出厕所的时候,娃娃就已经不见了。” 吴忧双唇紧紧抿住,是被戳穿后不肯承认的倔强。 乔淳打量着病历上的入院记录。像这种强迫性偷窃行为,一般不会是入院后才首发的,一定是之前就有端倪。但入院记录上只写着“情绪持续性低落,有自残自伤行为,自述是大学的学业压力所致。” 乔淳特意跑了趟她所在的大学,找到送她来精神病院的辅导员,这才问出实情。 吴忧在一所还不错的本科院校念大二。从大一开始,女生宿舍和教学楼就时不时发生失窃事件,水杯、雨伞、耳机、球拍,甚至是衣服。由于都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学生们一开始还以为是不小心丢了,直到事情发生得越来越频繁,才意识到身边可能潜伏着一个小偷。 校园里到处都是监控,吴忧很快就被揪了出来。她对着同学和舍友痛哭流涕,说自己只是一时糊涂,保证绝不再犯。学生们心软,只让她写了保证书,没再追究。 吴忧也想戒掉这个恶习,可她做不到。因为盗窃,她在学校成了过街老鼠,没有任何人愿意跟她交朋友,原本互有好感的男生,在知道这件事后,看她的眼神无比恶心,好像她身上散发着恶臭。 越是这样,吴忧越孤独,心里的空洞越无法填补。 自从被同学发现后,她降低了频率,且开始把目标转移到其他院,屡屡得手。直到那次,她偷了一枚挂在帆布包上的小徽章。本以为不是什么重要东西,没想到那个女生直接报了警,民警和学校保安很快抓住吴忧。 吴忧这才知道,那枚小小的徽章,要一万多块钱。是什么二次元的东西,她不懂。 虽然她不知道物品的价值,但她的行为实质上已经达到了盗窃数额较大的标准。更要命的是,那枚限量版徽章已经被她随手扔进了下水道,不见踪影。失主要求严惩,眼看吴忧要面临牢狱之灾,一位见多识广的民警提出她可能有精神方面的障碍。于是,吴忧被辅导员送到了精神病院。 第16章 但那晚的接诊医生问得不仔细,看到她有自残的伤痕便直接认定是抑郁症,加上辅导员遮遮掩掩的没说清楚,这才让吴忧的真实情况至今才暴露出来。 「偷窃癖」属于意志控制障碍,是精神疾病的一种。乔淳之前只在书上看到过,这还是第一次碰到实际病例,她很兴奋。 对乔淳来说,精神疾病是一座迷宫,破解这座迷宫的过程是让人着迷的高智力游戏,她没有选择做精神科医生,因为她坚信根治精神疾病只能靠心理治疗,药物只是压制病情的手段。 “我不是警察,也不是学校老师,甚至没有给你开药的权力,你可以把我当做一个倾诉的对象,不需要有任何压力,”乔淳对吴忧说,“那个玩偶对你来说没有任何价值,你为什么要冒着被发现的风险偷走它呢?” 见吴忧沉默,她又追问了一句:“是为了伤害纪风吗?” “不!不是的。”吴忧激烈否认,“我没想到她会有这么大反应,我就是手痒,控制不住。我来这里之后,本来是下定决心再也不拿东西的,但是我看到那个小牛之后,就是忍不住,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乔淳注意到她用的动词是“拿”,于是也修改了自己的措辞。 “你是怎么决定去拿一个东西的?有什么特别的标准和原因吗?拿东西的时候会提前做规划还是临时冲动?” “没什么特别的标准,有时候一眼就看上了,特别想要拿走,从早到晚都在想那个东西,想象自己拿走它的过程,越想越兴奋,然后就找机会去做了。” 乔淳若有所思,点点头:“做完之后呢?得到那个东西之后,你的兴奋感是更强了,还是消失了?” 吴忧对乔淳的反应有些意外,她好像真的在好奇自己的感受。 自打偷东西被发现以来,大家对她只有嫌恶,这是第一次有人问她的感受是什么。 其实这个问题,吴忧也反反复复地问自己,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无法控制的欲望,把自己好好的大学生涯给毁掉? 不光别人觉得她恶心,她自己也觉得自己恶心。 在偷窃被发现之前,她提心吊胆,半夜都会梦到被朋友当众揭穿。每一次偷完,她都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可没过多 久,又会抱着侥幸心理做下一次。为了阻止自己,她甚至尝试过在身上划口子,但那也只能拖延一时。她感觉自己跟公益宣传片里面那些吸毒成瘾的人差不多,为追求片刻快感而痛苦地沉沦。 在乔淳的引导下,吴忧认真回忆和描述起自己的感受。 吴忧说,自己心里一直有一个洞,为了把这个洞填满,她尝试过很多方法。吃东西、旅游、买买买、交朋友、谈恋爱……都没用。 直到有一天,她鬼使神差般突然拿走了舍友的一只新耳环,那种强烈的刺激,让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兴奋。 从那之后,一发不可收拾。 吴忧并不缺钱,父母每个月给她的生活费比其他舍友都要多。她不偷贵重的东西,专挑那些别人心爱的小玩意儿下手。实施偷窃的时候是最兴奋的,到手之后,感受很快就消散了。至于东西,大多被她随手扔掉,还有一些过几天偷偷送回了原处。 “那你做这些事之后,心里那个「洞」有被弥补上吗?”乔淳问。 吴忧想了片刻,摇摇头:“没有,但我可以暂时不去想那个洞了。” “你自己有没有分析过,心里为什么会出现这个洞?” “想过,没想出来。” “你父母感情好吗?对你好吗?”乔淳从最常见的选项开始排除。 “感情……还行,虽然有时候也吵嘴打架,但过段时间就和好了。对我也很好,小时候虽然家里穷,但我想要的东西他们都会想办法买给我。后来家里有钱了,他们每年都带我出国玩,考上大学之后,直接买了套房记在我名下。我好像什么都不缺,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干这种事。” 吴忧吐露出真实的迷茫。生病的人,比任何人都希望能找到病因,好起来。 乔淳从这段话里捕捉到重要信息:家境的变化。 吴忧小时候,父母都是普通工人,虽然不至于吃不上饭,但和班上那些穿名牌鞋、住漂亮小区的同学比起来,吴忧时常感到自卑,别人拥有的,她也想要。父母很疼这个唯一的女儿,但凡她提出要求,就算多打一份工也要实现。 吴忧享受爸妈用血汗换来的物质条件,但又无法完全心安理得,因为她能清楚看到爸妈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付出了什么:是比别人更快苍老的脸,和夜深人静时的叹息。 随着吴忧渐渐长大、升入高中,她决定不再压榨父母,她将来要找一份好工作,自己养活自己。但这个时候,爸爸跟着亲戚做地面砖经销商,家里突然富起来了。原本遥不可及的东西,现在全都唾手可得。他们为了弥补女儿童年在经济上的缺失,给她零花钱几乎无上限,吴忧想去什么国家、追什么明星的线下,全都能立即实现。 她本来以为人生没什么烦恼了,没想到上大学之后,出现这样的怪癖。 乔淳推测,正是这样家境的突变,让吴忧的金钱观、价值观都出现错乱,儿时贫穷的烙印尚未退却,就突然掉进物质过于充裕的茫然。两者拉扯之下,她心里出现了那个怎么都填不满的洞。 那个洞根植于童年的贫乏,无论现在的她拥有了什么,都无法填满。 “当然,这些只是我的推测,”乔淳补充道,“精神疾病的致病因素非常复杂,我说的只是一种可能性,或者其中的一个因素。” 吴忧呆坐着,没有说话。萦绕在心间许久的迷雾,好像渐渐散开了。 她太需要有人告诉她一个病因了,哪怕不准确也没关系。 “其实你不用反复拷问自己,这个病是从哪儿来的,这对你的治疗没有帮助,只会让你无限放大过去的每一个细节,沉溺在后悔和自责中。你要做的是把过去全部归零,此时此刻就是你的起点,现在的你就是这个样子,先接受它,再想一想要做出什么改变。” “把过去……全部归零?”吴忧怔怔地复述道。 乔淳点点头:“你心里有一个洞,别再问自己这个洞为什么会出现,只去想用什么能把它填满。” “可是我之前尝试过很多办法,都没有填满它。” “这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你之前做的尝试是有价值的,摸索过没用的路,才知道应该走什么路,对不对?现在你把心里的秘密都说出来,那就至少多了我一个人来跟你分担,有没有觉得轻松了一些?” 吴忧点点头。 “现在,我们来选一件事,作为替代。每次你想去拿东西的时候,就做这件事来代替,转移注意力。最好是一件有难度的事情,比如说去操场跑十圈,你平时有什么爱好吗……” 两人的谈话持续了很久。 另一边,护士长和小陈护士站在纪风的病床前,忐忑地等待她的反应。 “给我吧。”纪风说。 护士长面露难色:“可是已经不成样子了,不如我们告诉你妈妈,给你买一个新的?” 纪风平静但坚决地摇摇头。 护士长和小陈对视一眼,决定遵从她的意思。 小陈从护士站拿来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一些皱巴巴的破布和填充絮,只能从牛角和牛眼睛的碎片看出,这是小牛的残骸。这些残骸是护士们从各个垃圾桶里面翻出来的,还有一些碎片已经随马桶冲走,找不回来了。她们把这些碎片洗净、烘干,但终究拼不成原先的样子。 护士长于心不忍:“是我们工作疏忽了,才让她把东西顺到厕所,还没发现。” 纪风抱着这包刚烘干的破布,豆大的泪珠突然往下掉,这让护士们更加内疚。 然而纪风开口说的却是:“谢谢你们。” 护士们都愣住了。 “只有你们会把它一片一片捡回来。如果是在家里或者学校,肯定已经被垃圾车装走了。谢谢你们在意它。” 纪风露出一个真心的笑容,笑泪交加。 护士长愣住了。小陈护士悄悄背身抹了抹眼泪。 “好了好了好了,多大点事啊,”张阿姨突然出声,打断了这煽情一幕。 护士长正忍不住要怼她两句,却听张阿姨继续说: “有针线没有?再找一块旧毛巾来,最好是红色的。” 作者的话 跄跄春河 作者 05-14 明明不缺钱却偷窃成瘾的同学、因为“娘娘腔”被欺负的男生,你们的记忆里有这样的身影吗?当我带着“精神疾病”的视角回看自己的生活,很多谜团一样的人,都会有新的答案。今天更新迟到啦,之后还是隔日早上六点更。第一赛段今天就结束了,明天要出第一期关注名单,有点紧张。谢谢大家的一路支持,请继续关注吧! 第17章 第14章 ☆、14离开这里最快的办法是做好一个病人 “我真的吃不下了。”郁霖推开餐盘。 “那就缓一缓再吃。”简护士刷着手机头也不抬地说。 她的态度很明确:慢慢耗,我有的是时间。 郁霖叹了口长长的气。 现在是晚餐时间,其他病人都在活动大厅吃饭,只有郁霖在单独的治疗室,“享有”这种独自用餐、专人陪护的待遇。 相比刚进来的时候,郁霖已经进步很大了。一开始他死活都不肯吃一口,因为吞咽的动作会让他觉得窒息,食物顺着食道蠕动下去的时候,好像整个胸口都在被灼烧。无奈之下,护士只能把饭菜打成糊状,插胃管灌进去。现在他好歹能勉为其难地自主进食,虽然每餐吃下的东西只能勉强保证活着。 片刻后,简护士放下手机,淡淡开口威胁:“还剩这么多?要不我给你打成糊灌进去?” “别!”他可不想再体会一次食管从鼻腔插进脑子感觉了。 郁霖拿起筷子,想象自己是机器人,需要补充机油。他努力将自己的感受抛开,机械地咀嚼、吞咽。 郁霖身高185,按照bmi(身体质量指数)计算公式,体重要达到63.5kg才能算正常,也就是127斤,这是杨主任给他制定的目标体重。只有达到这个体重,才能放他出院。 而他现在的体重是……104斤。 距离出院还有好多口饭要咽。 郁霖努力吃完了盘子里的米饭,肉是真的吃不下。简护士知道他今天已经尽力了,便不再强求,放他回去睡觉。 走到病房门口,他听到里面有人在说话。是纪风的声音,他停住脚步。 “对不起,是我误会你了。我中午……我其实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了,如果我对你讲了很过分的话,对不起。” 纪风没有撒谎。她记得自己发现小牛不见了之后,先在病房里找了一圈,又冲到走廊上,让小雪把东西还给自己。好像有很多人围观,小雪还跟自己说了什么,但那些都成了断断续续的碎片。 “你那时候发病了,我不怪你,”小雪说,“疯话是不会伤人的,只有清醒的时候说的话,才会。” …… 纪风沮丧地走出病房,迎面看到一个高瘦的身影。她回忆起这个人好像每次吃饭的时候就会消失,吃完了才出现。 两人没什么话可说,互相扫了一眼,擦肩而过。 纪风往前走了几步之后,听到身后的人问:“你的娃娃找到了吗?” “找到了。” “哦。” 张阿姨忙活了整个下午。小陈护士给她弄来了针线和一条新买的红毛巾,但为了防止她吞针、扎针或者恶作剧,只能全程盯着她。需要动用剪刀的时候,就由小陈按照她的指挥来剪,这种危险物品是万不能落到病人手中的。 别看张阿姨平时话多、暴躁又没谱,一拿起针线像是变了个人,沉静、手稳、自信。那一袋乱七八糟的残骸,在她的巧手下竟一点点拼凑出形状。料子不够的地方就用红毛巾来补。 于是到了晚上,一只崭新的花斑小牛出现在纪风床上,比破碎之前更大,更神气。 面对护士们的赞美和纪风的感激,张阿姨再度膨胀了: “这个算什么啊,我年轻的时候,舞蹈服都是自己缝的!那个大裙摆转起来才好看呢,别人花钱要我做,我才不理她们呢。她们穿上又能怎么样?跟我没法比……” 熟悉的台词刚起个头,护士们就已经作鸟兽状散了,张阿姨自觉遗世独立、无人理解,“哼”了一声躺下,却听到旁边有个声音。 “我相信你,”纪风认真道,“张阿姨,我相信你。” 张阿姨露出一个孩子气的笑容。 这时吴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张阿姨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砸了咂嘴: “哦呦,小偷回来了。” 纪风眼神不小心跟吴忧交汇在一起,双方都触电般马上挪开,纪风躺下装睡,吴忧则慢悠悠躲进了厕所。 分明是别人做错事,对不起自己,纪风却比对方还尴尬。这是她不擅长应对的处境。 换做别人会怎么处理?大发脾气?自己好像没法在清醒情况下做到。大度原谅?那也太假了,她还是很生气和难过的。 吴忧是纪风来到精神病院后遇到的第一个伙伴,主动给她介绍规则,带她融入集体。这个开朗热情的同龄人的存在,很大程度上消解了纪风对住院生活的恐惧。毕竟她看起来那么正常……和自己一样正常。 可今天发生的事情,重重击碎了纪风的幻想——在这里的人,就是不正常的。 吴忧是这样,自己也是。 夜里,病房统一熄灯,黑暗中很快传来了张阿姨均匀的鼾声。纪风没睡,她知道吴忧也没睡,因为对方跟自己一样,身体躺得板板正正,不敢做出一点动作,连呼吸都不敢太大声。 尴尬,在沉默中蔓延,让人浑身被刺挠似的不自在。 纪风原本是背对着吴忧睡的,但这会儿脖子实在僵硬得难受,她烦躁地翻了个身,却刚好对上黑暗里一双亮晶晶的眼睛。 两人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对视了几秒钟,很多话语在无声流动。 片刻后,吴忧用嘴型说:对不起。 纪风没有回答“没关系”,而是对她伸出了手。 吴忧怔愣住了,难以相信。许久之后,她才回牵了那只手。 两人相视着笑了。吴忧的眼睛流进耳朵里、枕头上。 无需多言,因为我们都是病人。 第二天早上,纪风不是被护士喊醒的,而是一缕清晨的阳光。 昨晚窗帘没有拉严实,中间留了一条缝。冬天的晨曦是很微弱的,但这天早上,纪风偏偏感受到了它的光线和温度。 除此之外,还有从骨头里透出来的轻松,舒展。 纪风已经连续两个多月感觉到腰背、颈椎和手臂隐隐约约的酸痛,她以为这是长期伏案学习导致的,也没多想。但今天早上醒来,这些症状突然都消失了,她觉得自己身轻如燕,每一步都像踩在云朵上。 吴忧和张阿姨都还没醒,病房和走廊中一片静寂,她悄声走到窗边,钻进窗帘里,远眺那轮红彤彤的朝阳。 太阳是属于我一个人的,她想。 冷空气从窗户缝里漏进来,顺着呼吸钻进胸腔,让人神清气爽。过去几个月身心的混沌不堪,突然间结束了。 以前护士来叫起床的时候,纪风总觉得睡不够、睡不醒。但现在她迫不及待要出门,她要把早餐全都吃完,要在跳操的时候站在第一排和张阿姨斗舞,要跟吴忧她们学斗地主,要找人打乒乓球…… 纪风这样想了,也这样做了。一整个早上,活动大厅里都充斥着她的欢声笑语。 她跟走廊上的每一个护士打招呼,关心简护士昨天晚上值夜班累不累;吃饭的时候,她先大夸小雪头发扎起来也很好看,又问郁霖为什么总是不跟大家一起吃饭,兴高采烈地说个不停,语速极快,思维奔逸。 小雪和吴忧对她的反常言行都感到奇怪,郁霖则用复杂的眼神看着她。作为一个“二进宫”的老病人,郁霖和护士们一样,一眼就看出来了——纪风躁狂发作了。 小范医生接到护士们的消息后,如临大敌,紧急跟杨主任讨论。杨主任则要淡定得多,她之所以同意让纪风暂时只吃安眠药,也是想要再观察一段时间,让她的病情完整暴露出来。果不其然,暴露了。 纪风此时突然出现躁狂的症状,有两种可能,一是她入院时的确是抑郁症,现在转为躁狂了;二是她原本得的就是双相情感障(躁郁症),但入院时处于抑郁期,只表现了抑郁症状,现在来到了躁狂期。 杨主任想起之前和纪风父母的谈话,父母曾提到纪风她初中 之后性格开朗了不少;加上纪风入院时间很快,且只服用了安眠药,缺少突然转躁狂诱因。所以,纪风大概率是第二种,原本就是躁狂,但入院时被误诊为抑郁了。而且她在医生问询时,很可能隐瞒了自己的真实情况。 纪风正在活动大厅里缠着吴忧教自己打牌,小陈护士一脸严肃地走到她身边。 “纪风,杨主任请你去她办公室。” 纪风一惊,感觉自己摊上事了,但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好起身跟着小陈护士往外走。 临离开前,郁霖突然叫住她:“喂,你想早点离开这里吗?” 纪风茫然地点点头。当然想了。 “那就做好一个病人,这是离开这里最快的办法。”郁霖认真说。 作者的话 跄跄春河 作者 05-16 进第一期名单啦!感谢每位读者的阅读和投票,新一赛段请继续支持吧(*^▽^*)!吴忧作为纪风在精神病院的引路人,功能完成,她的单元到此结束了,后面纪风还会遇到形形色色的病人。ps:下一章开始,跳回十年后的时空咯~ 第18章 第15章 ☆、15我与我周旋久 早晨六点,郁霖准时起床,带四月下楼遛弯。 四月已经是条快十岁的老狗了,虽然在郁霖的精心照顾下,它身体各项指标都很优秀,但活力大不如前。从前跟着郁霖跑四十分钟都不累,现在只能慢悠悠地走二十分钟。 四月被早春的冷空气刺激到,鼻头缩动,打了个喷嚏。郁霖马上拿出手机,查看它的心率、体温等数据,一切正常。四月脖子上戴的就是pawvita项圈,这几年每次有产品功能更新,四月都是第一个试用的,它就是公司的小白鼠,或者说,首席产品试用官。 郁霖当初之所以开始研发这个产品,就是因为四月有次误食了被风吹进屋内的银杏果,差点被噎死,直到抽搐了才被他发现,幸好抢救了回来。自那之后,郁霖便萌生了做狗狗健康监测设备的想法。毕竟这十年,四月陪他的时间比任何人都要长。 给四月喂完早饭,郁霖开始举铁。五六年来每天雷打不动的四十分钟无氧运动,已经彻底重塑了郁霖的体型。他站上体重秤称了一下,160斤,比当初杨主任制定的目标体重还重三十多斤。 洗过澡后,他给自己做了个简单的三明治当早饭,坐在窗边机械地咀嚼、吞咽。他对美食没有任何兴趣,食物对他而言就是蛋白质、碳水、膳食纤维的组合。 如果有天人类研发出打一针就可以七天不吃饭的神药,郁霖一定第一个下单。 他拿出手机,点开和新万象的沟通群,点击右上角的三个小点,再点进那个人的头像。纪风的头像是一棵荒原里的大树,微信名是「季风气候」,朋友圈签名是「我与我周旋久」。 点进朋友圈页面,封面是天空的照片,大概是她自己随手拍的,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底下只有一道横杠,隔绝一切窥探。 幸好朋友圈没有访客记录,否则她那边会显示:对方一天内打开了您的朋友圈三十七次,查看头像二十五次,是您的铁粉哦! 郁霖烦躁地按灭了手机。 哪有这样的乙方?拉群快一星期了,距离上次开会碰面也已经过了两三天,她作为项目负责人,到现在没来加自己微信!难道要等自己去加她吗,太猖狂了吧! 郁霖勉为其难地吃完早饭时,“猖狂”的乙方刚被闹钟叫醒。她的床上有很多玩偶,玲娜贝儿、星黛露、草莓熊、奥乐米拉……全都是当下最时兴的。而那只经过手术补救的花斑小牛,已经不见踪影。 洗脸的时候,纪风突然想起,当时精神病院里不让用镜子,于是女病人们都争着在活动大厅的一块窗户前排队,因为那块玻璃外面刚好被广告牌一角给挡住了,形成了一块镜子。 想到大家挤在一起照镜子的样子,纪风忍不住笑了。但她很快反应过来:这些细节怎么还记得这么清楚?明明已经过去十年了,为什么还不肯模糊呢? 或许,都怪那个硬要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人。 他的出现强势提醒纪风:那段日子是真实的。即便她删掉了所有人的联系方式,自我催眠、闭口不提,它也还是真实的。 纪风画上精致的全妆,出门上班。越是情绪低落、心绪不定的时候,她越会认真化妆。 妆容是面具,可以给武装得还不够坚硬的心,多上一重盔甲。 上次和郁霖开完会之后,纪风把活动方案修改了一遍,随后和芫芫一起找供应商设计活动现场的物料、联络宠物达人,七手八脚都忙不过来。偏偏这时,隔壁组的创意总监阿洁拎着两杯奶茶,笑眯眯地走过来说话。 “刚给我们组点奶茶,给你们也点了两杯,常温零糖零卡,放心喝。” “哇,这不是楼下新开的网红手打茶吗?我这两天一直想点,但前面总是排了几百杯,”芫芫惊喜地接过,“谢谢阿洁老师。” 纪风也笑着道了谢。 “还不是组里的小朋友喊想喝想喝,我一大早就下单了,现在才等到。”阿洁笑着说。 纪风在心里默默佩服。她知道阿洁手里有多少项目,这么忙的情况下还能抽空给手下提供情绪价值,难怪人家能这么快升创意总监,带团队。 送完奶茶,阿洁却没有走,而是拉了张椅子在芫芫身边坐下,一副拉家常的表情。纪风有点疑惑,但也不可能硬插一脚,只能一边忙,一边听那边飘过来的话语。 “芫芫,你最近怎么都没到我们那边聊天了,你之前做的那张海报我特别喜欢,比那些供应商做的好多了……初创公司?那有什么搞头,说不定哪天就没了……” 纪风敲键盘的手指一顿。都是在职场浸淫几年的人了,谁还听不懂弦外之音?这个项目没搞头,那谁的项目有搞头? 果然,阿洁接着说: “我们组最近有一个鲜切花项目,就缺一个像你这样有才华、懂潮流的年轻小姑娘,这个项目的量级你也知道,不是那些小公司能比的,蓝姐也很看重。我跟蓝姐提过缺人,她让我自己在公司物色人手,我一下子就想到你了……” 芫芫虽然聪明灵光,但毕竟脸嫩,职场经验不足。这种时候,她只能转头对纪风投来求助的眼神。 纪风已经有些恼火了。 俗话说打人不打脸,阿洁明知道芫芫在跟自己做项目,哪怕私下找她或者自己聊呢?现在这样明晃晃地直接在工区开口,工位上众人看似各忙各的,实则一只只耳朵竖得像天线。 这个办公室里,没有一般人,全是有心人。 哪怕纪风再不想应对冲突,此刻也必须开口了。 “阿洁,芫芫最近工作负荷很重,除了日常的美术支援以外,她还要跟我做一个宠物品牌的线下推广活动。我知道你那边机会好,要么等下次时间她空一点再说吧。”纪风和芫芫对了个眼神,“宠物博主联系多少个了?有能敲定下来的吗?” 芫芫会意,赶紧打开excel:“活动策划书都发过去了,有几个意向比较高的,我正在加微信联系。” 见两人一唱一和,阿洁倒也没再说什么,笑了笑,回自己工位了。 纪风松了口气。刚才的对峙她看似淡定,其实已经在硬撑了,如果阿洁再紧逼一步,她也不知道该拿什么去应对。 芫芫在微信小框上狂敲: 「吓死我了!!」 「惊恐.jpg」 「谢谢小风姐救我呜呜呜」 「不然我过几天就能猝死」 「柴犬吐血.jpg」 纪风笑了笑,突然有了种保护住自己人的荣誉感。 然而第二天的部门例会,包括纪风在内的各组负责人汇报完项目进展,即将散会之际,蓝姐像是突然想起来般随口说: “对了,阿洁手上那个鲜切花项目忙不过来,芫芫你适当支援一下。” 芫芫愣了一下:“啊?” “嗯,具体任务你跟阿洁对,就这样,散会。” 第16章 ☆、16命运是个圈 部门例会散会后,纪风快步跟上蓝姐,想跟进她办公室问刚才的安排。但蓝姐接了个电话,转身对她指了指手机,示意她先回工位。纪风无奈,只能先回去。 芫芫在微信问自己现在该怎么办,纪风让她继续联系宠物博主,等蓝姐打完电话,自己会去找她聊。芫芫点点头,继续工作了,纪风却平静不下来。 如果只是自己的事情,纪风不会这么生气。她和所有人的交互都是被动的,如果对方强硬,她就退让一点,没什么大不了的。牺牲一点个人利益或者时间,换取情绪上的平静,对她来说是值得的交易。 但今天这事涉及到芫芫——一个信任自己、依赖自己的小孩,她没法退让。这也是纪风害怕带团队、当领导的原因,她害怕对他人负责。 纪风工作得心不在焉,时不时抬眼看蓝姐办公室的方向,但蓝姐不是在打电话,就是在开会。纪风在微信上给她留言,请她有空的时候叫自己,蓝姐回了个ok的手势,但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再也没有说过话。 等待的过程是最焦灼和消耗的。纪风一开始的愤怒渐渐平息下来,变为内耗。 为什么她不回我?是不是故意晾着我?不至于吧,我最近没什么地方得罪她啊?咦,为什么是我在反思?她身为领导,不一碗水端平,安排工作不合理,应该是她反思才对吧。我自己是不是也有做的不好的地方?昨天就不该接那杯奶茶的…… 直到晚上蓝姐提前下班去和客户吃饭,纪风才想明白了,她就是拿准了自己会内耗,才故意这么长时间不回。把自己的精心力耗光,就不会去闹她。 帝王心术,真该死啊……更该死的是自己,明知道这是她拿捏人的手段,但还是被拿捏住了。 与此同时,阿洁已经在给芫芫发项目资料了。芫芫一脸愁苦,说是去“支援”,工作量却像是主力。她既没法拒绝领导直接指派的工作,也不可能从纪风这个职场leader的项目里撤出来,唯一的选择就是压榨自己的时间和睡眠。纪风也是从芫芫这个阶段过来的,明白她的难处。 第19章 一起下班的路上,纪风宽慰芫芫:“这个事情我明天会再去找蓝姐说的,阿洁那边你先应付着就行……” 话还没说完,芫芫就接到阿洁的消息:「今晚九点跟客户开线上会,你也来听一下。」 芫芫发出一声哀嚎,把纪风后面的话堵在了胸口。 就算是「应付」,也是要付出时间和体力的。更何况纪风很清楚,芫芫看着清醒通透、云淡风轻,把“人生是旷野”的语录挂在嘴边,实际上骨子里是个要强的好学生,做不到真的糊弄工作。 就跟自己一样。或许同类才能识别同类吧。 纪风一路听芫芫哀嚎和骂街,但没开口宽慰。她觉得自己没有立场,毕竟自己也是“压榨”的一部分。 分别之前,纪风主动接过了芫芫那边的一部分工作,包括第二天考察活动场地的事。 “小风姐,你怎么这么好!”芫芫用力地抱了她一下。 早春的街头,一个猝不及防的拥抱,让纪风错愕。 芫芫松开她,眼睛里闪烁着一点晶莹的泪光:“唉,可我还等着你当领导呢,你这么心软,什么时候才能当呀……” 两人分开之后,纪风回想了很久,上一次被人全然出于感情地拥抱,是什么时候? 另一边,郁霖和方让让、郑祎正在讨论b轮融资的事情。上次方让让联系的那位投资大佬江总依然没有松口,所以他们打算做两手准备,一边继续攻坚江总,一边接触其他机构。 三人正聊着,方让让收到纪风发来的消息,问她明天下午是否要一起去确认场地,如果不去的话,自己拍视频给她看也行。方让让问面前的两个人: “你们明天上午谁有时间跟纪总监去看一下运动会的活动场地?我要做财务 报表。” “我看了也不懂,老郁去吧。”郑祎随口道。 郁霖瞥见方让让对话框里那个熟悉的、被自己点开二十五次的头像,心里升起一股无名火:加别人微信倒是很快! 郁霖故作淡定地顿了顿:“定场地,让广告公司的人去不就行了吗?” 方让让想了想:“那我让她给我拍视频吧。” 方让让刚要回消息,听到郁霖咳了一声。 “我还是去一趟吧,这次活动刚好在融资的关键节点上,对树立我们的企业形象很重要。” “行,我也是这么想的,到时候我看能不能把江总请到现场来。” 郁霖点点头,继续看手头的文件。四月趴在他脚边,已经打起了呼噜。 纪风坐在马桶上,对着方让让的消息发呆。 「我明天上午有事,郁总会代替我过去,具体时间地点你发给他,辛苦了。」 不辛苦,命苦。 纪风不想马上面对,她去洗了个澡,坐回电脑前,这才点开和守护爪的群聊,往上翻了翻,找到郁霖的头像。 她深吸一口气,准备申请添加好友,却好死不死地手一抖——你拍了拍“雨林”。 纪风感觉自己整个人生都完蛋了。 这群里还有蓝姐、芫芫,和对方的另外两个合伙人。 无声尖叫了几秒之后,纪风赶紧补救:「郁总您好,我添加您微信,把明天活动场地信息发给你。」 群里一片沉寂,倒是芫芫来私戳她:「你终于学会向上管理了!!欣慰!让蓝姐好好看看我们都干到几点。」 这样理解……也行吧。总比觉得自己和甲方公司老板有什么不清不楚的往事要好。 纪风问芫芫会开完没,芫芫截了一张飞书会议的电脑屏幕发过来,后面跟了一个吐血的表情包。纪风苦笑,给她回了一个摸摸。 芫芫这一番插科打诨让纪风的心情稍稍放松了些,加微信而已,算什么大事? 她发送了好友申请,但对方迟迟没回复。这个点就睡了?不太可能吧。纪风等了半天也没收到申请通过的消息,便把手机放到一边,开始修改活动海报。 这些该死的供应商,明明沟通的时候说得很清楚了,做出来还是南辕北辙。与其跟他们一轮一轮返工,不如自己动手调更快。 这个该死的郁霖,到现在还不通过好友申请,绝对是故意的。 命运真是个圈,当初是自己亲手删了郁霖的qq,现在又要低声下气地把微信加回来。 社交软件的变迁是一件好事,它让人不用花太大功夫就轻轻松松跳进人生的下一阶段。有些人就应该和记忆一起永远停留在qq空间里,一旦他们进入微信列表,会有种破次元壁的违和感。 改完海报,已经十二点多了,好友申请还是没通过。纪风扔掉手机,蒙头睡了。 直到第二天早上醒来,微信上才弹出消息:对方通过了您的好友申请。 纪风注意到他通过验证的时间是早上六点,心里疑惑。这都出院十年了,他怎么还保持着在精神病院的作息习惯呢? 虽然这么想着,但纪风还是非常客气地打招呼,把时间和地点发给他。 郁霖只回了一个「好」字。 这是非常不符合当代甲乙方交流规范的回复,正常情况下,应该回「收到~」、「okk」、「下午见哦~」,再附赠一个飞吻或者拥抱的表情包。 这个「好」字,看着干脆利落,却透露出一点别样的气息。但纪风很快反应过来,自己想多了,郁霖应该只是当惯了老板,不熟悉社畜的那一套语言体系而已。 纪风选的活动场地比较远,她提前坐一个半小时地铁过去,郁霖则是开车过来的。 在公园门口等待郁霖的时候,纪风无意识地踱步,心中忐忑,她拿不准郁霖对自己的态度。 他们在人生最绝望的时候,给过彼此支撑。那种与另一个人的心深深相连的感觉,纪风再也没有体会过了。 可那时候她才十八岁,走出精神病院的那一刻,她决定再也不要做一个病人,因此,必须与这个地方、这里面的人彻底切割。包括郁霖。 那时候年纪太小了,小到以为可以人定胜天;那时候活得也太艰难了,难到只能顾及自己,分不出心力来考虑对方的感受。 好在他现在很成功,削减了一点纪风心里的愧疚。 远处,郁霖看到一个穿风衣的身影,在公园门口踱来踱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她好像化了很精致的妆,那又怎么样?自己可是见过她穿着病号服、七天没洗头,坐在治疗室里痛哭流涕的样子的。 上次见面,她梗着个脖子,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很难跟十年前的她联系起来。不过现在这副踱来踱去的模样,倒是有点和精神病房走廊里的身影重合了。 郁霖舍不得挪开眼,他知道自己一旦出现,这人又会进入警戒状态。 他就这么远远看了两分钟,才终于走过去。 作者的话 跄跄春河 作者 05-20 上次作话忘说了,更新时间改为【隔日中午12点】,相比熬夜,还是早起更适合我,另外也试一下中午和早上的流量哪个大。谢谢各位看官的支持,请多多投票和评论吧!(*^▽^*) 第17章 ☆、17伪装成一个正常人真的太累了 “这个公园平时来的人不多,但樱花季很热门。这块草坪地势开阔,四周都是樱花树,到时候会很出片。唯一的问题是价格偏高,因为樱花季太短,覆盖的周末不多,每个周末都很抢手。但和另外几个场地比起来,这个公园的位置和场地面积都是最合适的……” 自从刚才见面以来,纪风的嘴就没停下过,毫无感情地输出着工作信息,想要用话语把两人之间的所有缝隙都塞满。 现在能说的话都说完了,两人站在大草坪中间,陷入一阵短暂的沉默。 工作日 的上午,公园里除了零星几个晨跑的人和园艺工人外,只剩他们俩。草地散发着小草被集体砍头的清香,沁人心脾。 纪风见郁霖从口袋里掏出一小瓶矿泉水,拧开瓶盖,却没想到他的下一个动作是递给自己。她疑惑地“嗯?”了一声。 “不口渴吗?”郁霖神情很自然,示意她接过去。 见他手一直悬在那里,纪风只好接过去,喝了一大口水。 郁霖问起场地空间设计的问题,纪风从包里拿出本子和笔,当场画起了草图。两人边讨论,她边落笔。 中性笔在纸上沙沙作响,纪风突然有种回到十年前绘画治疗室的错觉。 这个念头让纪风心里一惊,她提醒自己:不要回想,不要回想。 她赶紧启用正念疗法,深呼吸了几次,感受草地的清香从鼻腔钻进大脑和胸腔,身体随着呼吸轻微起伏。她调用一切器官,去感知此刻的环境:四周的鸟鸣,风的温度,眼光落在纸上的颜色……渐渐的,纪风感受到思维重新聚焦于当下。她松了口气。 刚开始接触这些心理疗法的时候,纪风嗤之以鼻,觉得不过是神神叨叨的骗钱手段,直到出院也没把这些疗法当回事。但上大学、进入工作之后,这些疗法有时候会莫名其妙从脑子里蹦出来,帮助她走出混乱的时刻。意识到这件事之后,纪风开始主动买心理学书籍来看,主动了解各种心理治疗流派,从中选择适合自己的。 第20章 有人说教育存在滞后性,你可能会在未来人生的某一个瞬间,突然读懂小学背过的古诗词。那对于纪风来说,精神病院的治疗也是有滞后性的,她在出院后的很多年里,学着用那时习得的方法来慢慢治疗自己,至今还没有痊愈。 “这个场地我觉得可以,预算的事情,我回去和方总商量之后给你答复。”郁霖说。 “要尽快定下来,还得跟公园走活动审批流程,”纪风看了眼手机,十一点多,“没什么其他事的话,我就先回去了。” “等等,场地还没考察完呢。”郁霖说。 郁霖说完,脱下风衣平铺到地上,随后在纪风震惊的目光中躺了上去,高大的身躯在草地上摆成了大字型,松弛随意,好像回了自己家沙发。 “你干什么?”纪风呆呆地看着他。 “代替小狗考察一下场地,看它们愿不愿意在这里玩。” 一本正经语气,让纪风分不清他是认真的还是胡说八道。 “……那你慢慢考察吧,我先回公司了。”纪风说着要走。 “你上午应该已经报过出外勤了吧,这个时间回去不就吃亏了?” 就算不回去,也不能大早上在这里晒太阳吧…… 郁霖拍了拍风衣的另外半边,示意纪风也躺下。 纪风摇摇头,身体绷得笔直:“不可能。” 见她站得像个标兵,郁霖没忍住笑了:“那你留下工作总行了吧?” “这好像不属于我的工作范畴,”纪风顿了顿,“郁总,你是创业人士,是公司老板,没人能管你每天干什么,我只是个打工的,每天被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被摆了一道,真没时间在这里陪你晒太阳。” 郁霖两手垫在脑袋后面,眼睛因为阳光的照射而微微眯起,没说话。 纪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还有双标。自从重逢以来,纪风一直在主动拉远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强调他们只是单纯的工作关系。可如果自己真的只把他当甲方,怎么可能在他面前发泄这几天的工作怨气? 是她自欺欺人了。 意识到这一点,纪风泄了气一般,在草地上坐下,但没坐在郁霖的风衣上。那个举动太亲昵了,并不适合他们现在的关系。 初春的草地还不够厚,坐起来有一点点扎,但中午的太阳晒在身上暖洋洋的,很舒服。 多久没好好晒过太阳了? 纪风闭上眼,微微仰头,让阳光完全洒在脸上,在微风吹拂下享受片刻的宁静。他说的有道理,反正上午都算出外勤,干嘛不让自己喘口气。 说来也怪,当周围有其他人的时候,郁霖对纪风来说像一颗不定时炸弹,让她紧张到无法喘息,就像第一次开会;但现在只剩他们两个时,纪风又突然感到彻底的放松。这个人知道自己的底细,见过自己最不堪的样子,那也就不用装了。 伪装成一个正常人,真的太累了。 “如果你是小狗,喜欢这里吗?”郁霖突然问。 纪风没想到他是真的在思考这个问题,一愣。 “喜欢吧?这里环境这么好,有什么问题吗……”纪风边说边茫然地环顾四周,却猝不及防被郁霖轻轻一拉,躺到了地上。 “你干什么!”纪风一惊。 对面这个作案人倒是很淡定,拽倒纪风之后,自己又懒洋洋躺下了。 “你坐得那么高,怎么感受小狗的视角?”郁霖理直气壮道。 纪风才不听他的鬼话,下意识要站起来,但土地的触感从背后传来,有点痒,麻酥酥的,她突然就舍不得起来了。 算了,躺会儿就躺会儿吧。她往远离郁霖的方向挪了挪。 纪风放弃抵抗,让自己僵直的脊柱随着草地的弧度一节一节舒展开。 好……舒服啊,感觉血液都流回大脑了。目之所及是湛蓝的天空,天上飘着几朵奇形怪状的云。如果自己是一只小狗,应该很愿意在这里躺上一整天吧。 狗的心思好猜,倒是身边这个人,猫一会儿狗一会儿的,让人弄不明白。 她朝远处的樱花树望去,枝丫上已经有了小花苞。等到樱花盛放的时候,自己和身边这个人的关系也就彻底结束了。 到时候,她想认真对郁霖说一声对不起,给十年前没能好好结束的关系画上句号。或许就是因为当初欠他一句对不起,才在冥冥之中留下了这一线机缘。 想到这里,纪风转过头,想偷看一眼郁霖,却对上了一双幽深的眼睛。 不知道他已经这样偷看了自己多久,纪风能从他的瞳孔里看到自己错愕的脸。 这双眼睛,从前也经常这样看着自己。每当发现他这样看自己的时候,纪风都会伸手抚摸他的眉毛,对他笑。 从前的相处种种细节和触感,疯狂涌入脑海。纪风突然鼻头发酸。 她赶紧站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草絮,又整理裤腿,用一串多余的小动作来掩饰刚才的失神。 “我、我感受完了,你和方总有结论之后尽快告诉我。”纪风说着就要逃跑。 郁霖慢悠悠站起来,跟她一起往外走。 走了一会儿之后,郁霖突然说:“到饭点了,我请你吃午饭吧。” 纪风摆手忙说不用,但话没说完,就见郁霖朝岔路口的小卖部走去。 他要了两根烤肠和两碗小馄饨。 两人坐在小卖部旁的简易桌椅坐下,面对面,用塑料小勺子从纸碗里舀馄饨吃。 纪风觉得自己实在想多了,他对自己的态度很简单——纯恨。 不然无法解释一个老板请合作方在公园小卖部吃五块钱的烤肠和十块钱的小馄饨这种行为。无论是甲方对乙方、男人对女人,都说不通。纪风只能理解为,自己在他心里的价值就是这么多。 早知道是这样,刚才还不如抢着买单呢!还能占个人情。 纪风恨恨地咬了一口烤肠,还挺香。 但她不知道的是,郁霖已经很多年没有跟人同桌吃过饭了。 作者的话 跄跄春河 作者 05-22 感谢每一位投票的朋友,每天看到你们的名字都很感动,谢谢支持。最近进来的新朋友也变多了,希望你们会喜欢这个故事。 第18章 ☆、18我知道你已经用尽全力了 纪风又失眠了。 春天的夜晚,身体格外燥热。冬天的厚被子还没换掉,因为后半夜会冷,但前半夜捂在身上又很热,她胸口和后背都出了一层腻腻的细汗,烦闷得很。 作为一个和失眠缠斗多年的人,纪风的心态已经放平了,她不再为此自怨自艾,而是接受它:睡不着就起来看书,等困了再去睡。这话说起来简单,却是只能由自己慢慢参悟的道理。 但今晚的失眠,显然另有原因。 纪风按亮手边的氛围灯,拉开床头柜抽屉,从里面拿起一个常用的吮吸小玩具,随后褪下睡裤,把玩具伸进被子里。 “滋滋滋”的持续闷响声中,麻酥酥的感觉从两腿之间触电般直达脚趾,她的脚掌蜷曲起来,又猛地伸出被子。 震动带来的触感越来越强烈,小腹下的那团火越烧越旺,纪风身上的汗也越来越多,她另一只手在身上用力地揉搓着,感受每一寸皮肤。她的意识逐渐混沌,这只手不是自己的,它属于草地上的那个人。 他的眼睛,眉毛,嘴唇,每一个细节在昏暗的春夜里无限放大。那只手也这样抚摸过自己。那个柔软的嘴唇,颤抖地亲吻过自己的肌肤。 震动越来越快,不加控制的呻吟声从嘴边断断续续漏出来,血液在大脑中胡乱涌动,眼前一片漆黑,她什么也不知道,什么都忘了,彻底被欲望吞没。 最终,两腿间传来一阵激烈的抽搐。 纪风长舒一口气,在床上失神地躺着,感受余韵像涟漪一般,在身体里一圈圈荡漾开。 直到呼吸和身体都平息下来,她才掀开汗淋淋的被子,去卫生间冲澡。 清凉的水冲到身上,神清气爽,那阵烦躁也消散了。 作为一个28岁的女性,纪风已经可以熟练地处理自己的欲望。 她在大学里试过谈恋爱,对方是个很不错的男孩子,善良热情,对纪风也体贴上心。那时候纪风刚自主断药不久,正处在极度的不安之中,时刻担心被人识破病情。可她频繁的情绪波动、开朗外表下隐约透露的脆弱和自卑,让男孩着迷极了。他想成为纪风生命里最重要的人,再也不让她受伤害。可他越是热情、执着,纪风越害怕。 有人天生热烈如太阳,有人微弱如寒星。 和太阳靠得越近,越容易被烫伤。可纪风又太需要陪伴,因此和他谈了将近两年。直到大四,男孩无意间提起跟他去见父母的事,纪风才惊觉不能再贪恋这份温暖了。纪风直白地告诉对方,自己不爱他,只是享受他的陪伴。但她始终没把自己患有精神病的事说出口,即便她清楚以对方的人品,绝不会告诉任何人。 第21章 回想起来,真是个很好的人啊…… 去年男孩发过朋友圈动态,结婚了。新娘脸圆圆的,笑起来露出两个小虎牙,跟他一样温暖。 是了,爱就是会流向这样的人。 想起这个男孩,纪风心里是温暖和感激,还有对他美好生活的祝愿。 可想起郁霖……却是满心的酸苦。 爱过和没爱过,自己心里一清二楚。 毕业后这几年,纪风专注于工作,一点点建立起自己的生活。她没再谈恋爱,而是用起了app。约过形形色色的各种男人,但都止于满足生理需求,没有和任何一个炮友发展成长期关系。 这种浅尝辄止的欲望抒发,看似潇洒,时间长了纪风却觉得空洞。情和欲,只有合为一体的时候,才能产生深度的愉悦。所以到后来,纪风连app都懒得用了,改成了小玩具。反正都是快餐,给小玩具充电比在app上筛选男人要方便得多。 去年入冬以来,纪风整个人像一颗干枯的老树,已经很久没产生过欲望了。但最近重新见到郁霖后,平息许久的欲望却突然破土而出。 很想,很想被爱。 很想,很想被珍视。 活动场地和时间都定下来了,芫芫也已经把有初步意向的宠物达人筛选出来,接下来就要敲定合作对象和细则。 除了网红宠物外,纪风还在网上发布了活动帖,邀请普通狗狗报名参赛。一听说在樱花公园玩耍,还能蹭免费美照,网友们太过踊跃,报名邮件很快就把她的邮箱挤爆了,筛选素人又是一项大工程。 在这个节骨眼上,芫芫却被阿洁扣得死死的,一个又一个长会开得没完,倒霉的芫芫只能在阿洁的会上干纪风的工作。 纪风找蓝姐理论,蓝姐却一脸坦然: “芫芫虽然是你带过的实习生,但不是你一个人的下属,她作为美术,本身就要支持各项目组的工作。时间和精力上有问题,她应该自己去协调,而不是跟你诉苦。你也一样,要去主动跟沟通,而不是什么问题都来找我解决。” 纪风气闷地走出蓝姐办公室,阿洁刚好起身倒水,对纪风露出一个看似友善实则炫耀的笑容,生动诠释了什么叫被偏爱的都有恃无恐。 自己找蓝姐,就是不懂沟通协调;阿洁找蓝姐,蓝姐就直接在会上给她撑腰。用芫芫的话说,干脆把她们这些庶员工都发卖了吧。 芫芫想了个办法,每次阿洁喊开会,就先给自己和纪风拉个会,然后两个人躲到小会议室里办公。如此应付过几次之后,阿洁心里不爽,于是当纪风和芫芫再一次躲在电话间开会时,阿洁敲了敲玻璃门,没等她们应声便自顾自推门进来。 “你们最近好忙呀……” 纪风立即示意她噤声,表情严肃:“我们在开会。” “天天开会?一个初创公司的小活动,有那么忙吗?而且还每次都跟我们组的会撞时间?这也太巧了吧。纪风,我们也是这么多年的老同事了,有什么话不能明面上讲,有必要用这种……” 阿洁见纪风和芫芫真的一脸着急,声音才慢慢弱了下去。她这才发现,原来她们这次真的在开会!阿洁脸色红一阵白一阵,赶紧退了出去。 纪风忙对会议对面道歉:“方总,郁总,我这边刚才有些小事故,不好意思,我们继续。” 对面沉默片刻,传来了郁霖的一声“嗯”。 纪风深吸几口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跟他们对完了宠物达人的名单和预算。虽然郁霖和方总都没说什么,但刚才那一番闹腾已经把自己在职场的处境暴露无疑了。 这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羞恼。 自己可以没出息,但不想在郁霖面前没出息。 散会之后,纪风让芫芫先回去,自己留在会议室处理些事情。芫芫有些担心她,但见她坚持,也就没再说什么,回到工位坐下。 二十分钟后,办公室各处同时响起了收到邮件的“叮”声,大家还以为是行政或者人事群发的什么通知。芫芫点开一看,神色逐渐震惊。 纪风给周总和蓝 姐发了一封邮件,抄送了创意部和策略部所有人,简明扼要阐述了刚才发生的事情。纪风只字未提自己和阿洁之间关于用人的纠纷,把重点放在阿洁的言行对客户情感造成的伤害,要求她和自己一起向客户道歉。附件里是她截取的会议录音。 短短几百字,芫芫翻来覆去看了好多遍,嘴角简直要压不下去了。 办公区一片异常的安静,没有一个人说话,但敲击键盘的声音却无比激烈,还有很多人默默带上了耳机。 纪风还坐在会议室里,心脏狂跳,指尖颤抖。 这时她收到芫芫发来的消息,言简意赅:「牛逼!!!」 纪风没回消息,而是合上电脑屏幕,深呼吸,让心绪平静下来。她很清楚,这封邮件发出去,只能爽一时,后面会有无数麻烦等着自己。阿洁的报复,蓝姐的小鞋,还可能要在会议上对峙,直面紧张的同事关系。 从前,考虑到这一连串麻烦,很多该忍不该忍的事情都忍下去了。 工作很重要,同事关系很重要,未来很重要……可此时此刻的情绪难道就不重要了吗? 她不想忍了。 当天晚上,郁霖收到了新万象公司创始人周总亲自发送的道歉邮件,并附带了阿洁手写的道歉信。 郁霖犹豫很久后,拨通了纪风的电话。 “你们公司的道歉信我收到了。”郁霖说。 “这次真的非常抱歉。” “没关系。” 电话两头都沉默了很久,只能听到对方的呼吸声。 郁霖也不知道自己打这个电话是想得到什么,以她现在对自己的戒备程度,难道会跟自己倾诉职场的烦恼吗?真是自作多情了。 他打算挂断时,突然听到那头纪风用很轻的声音问: “我现在这副样子,让你很失望吧。” 郁霖停顿了片刻,坚定地回答道:“不,我知道你已经用尽全力了。” 作者的话 跄跄春河 作者 05-24 雷打不动来求票了,谢谢大家(w) 第19章 ☆、19我可不会像你抛弃我那样抛弃它 邮件事件之后,纪风一战成名,大家惊觉那个小有才华但存在感不强的美术总监是个刺头。阿洁恨得牙痒,但还是专程向纪风和芫芫道歉,且再也没有给芫芫派过活。不管将来怎么样,至少眼下她们得到了解放。 活动日期越来越近,纪风频繁地在微信群跟方总对工作,但再也没跟郁霖私下聊过天。上次一时冲动问他问题,纪风已经后悔了。至于他的回答…… 我知道你已经用尽全力了。 纪风将其界定为老病友之间的互相理解。毕竟他在创业,恐怕比自己经历了更多艰辛,所以才会有感而发。 说起来,郁霖这些年到底经历了什么,身上居然没有任何病人的痕迹,是已经痊愈,还是跟自己一样善于伪装? 正胡乱想着,电话会议那边的方让让问:“你刚才提到的活动测试是什么意思?” 芫芫见纪风走神,接过话茬:“是这样的,我们打算找几只狗提前去试一下项圈设备和数据更新速度,以免现场投到大屏幕上的时候出问题。” “测试的狗找好了吗?”方让让问。 纪风回过神来,答道还没有。她和芫芫原本说好找一个同事借的,但同事家的小狗最近生病了。 电话对面传来郑总的声音:“老郁,让四月去测试呗。” 听到“四月”这个名字,纪风心跳都漏了一拍。 片刻后,她才听到郁霖的回应:“嗯。” 几人相约在离双方都比较近的一片滨江绿地见面。 和芫芫一起去往绿地的途中,纪风神情恍惚。居然真的是四月? 十年前,两人住院后期百无聊赖时,经常并排站在窗边,呆呆远眺窗外的车水马龙,一看就是一下午。 那时候她和郁霖常玩一个游戏,随意指定一栋楼里的一扇窗户,猜里面是个什么样的人,做什么职业,过什么生活,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他们会一人一句接力说下去,有时候顺着对方的设定走,有时候故意添乱,编出很多完全不着调的生平经历。 编着编着,两人常常笑得前仰后合,被其他病人侧目。 冬天最冷的那段时间,他们俩发现楼下院子里多了一只怀孕的母狗,它总藏在大树和草丛后面,不敢到草地上走动,所以没被保安发现,只被“居高临下”的纪风和郁霖看见了。 这下他俩有了新乐趣,每天都来观察这只母狗的动态,看它肚子长大了没有,猜它这一胎会生几个、几男几女…… 时间长了,两人的态度从看热闹变为关切。今天弄到吃的了吗?天这么冷,它会不会冻死?保安来了,可千万别被发现呀!诸如此类。 这只母狗成了他们住院生活里的盼头。如果一只东躲西藏的怀孕流浪狗都能捱过冬天,那自己一定也可以。 第22章 地铁到站了,芫芫提醒纪风下车,两人一起往滨江绿地走。 春天的阳光照在宽阔的河面上,波光粼粼,让人迷醉。 芫芫开心得像一只从动物园被释放的猴子:“以后我们多接这种可以大白天出来放风的项目行不行?真的不想坐在办公室里憋文案了。” 呼吸到新鲜空气,纪风心情也不错,跟芫芫开起玩笑:“你知道「放风」这个词准确来说是指监狱囚犯的自由活动时间吗?” “我们比囚犯惨多了好吧!犯人不用交房租、吃公家饭,作息规律身体健康,我们呢?” 纪风被她逗乐了,两人说说笑笑地沿着河边走。 “他们在那儿!”芫芫指着不远处的草坪说。 纪风的视线扫过去,笑容僵在脸上。 阳光给草地渲染上一层金色的滤镜,方让让正和一只土黄色的小狗在草坪上玩闹,她笑容灿烂,小狗也吐着大舌头,而郁霖站在旁边,表情温和地看着这一幕。 路边的微喷带非常应景地开始洒水,水雾在阳光中折射出一道朦胧的彩虹,将眼前的两人一狗笼罩其中。 可以了,知道他们很般配 了,不需要你这么刻意地提示。纪风在心里对喷头说。 方让让看到二人,对她们打了个招呼。纪风忙恢复笑容,走过去。 “这就是四月呀?”芫芫试着摸了摸狗头,四月立马乖乖坐好,对她眨巴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 芫芫瞬间被迷倒了,声音开始夹起来:“哎呀,宝宝好乖呀,四月怎么这么乖呀~” 纪风一时没有上前,她定定看着眼前这只身姿矫健、毛发柔亮的帅狗,实在无法将它和十年前那只走路打滑的臭烘烘小狗联系起来。 她下意识疑惑地看了一眼郁霖,郁霖几不可见地微微点头,肯定了她心里的想法。 纪风心中的震撼难以言表。她蹲到跟四月齐平的位置,对它伸出手,四月好奇地凑上来嗅了嗅,嗅完指尖又嗅手背和掌心,嗅完之后,竟然将两只前爪搭上了纪风的膝盖,鼻子凑近纪风的颈窝和脸颊。 你认出我了,对吧。 纪风突然很想哭。 芫芫十分惊奇:“小风姐,它跟你很亲耶,你是不是给它喂过吃的?” 方让让同样疑惑地看着尾巴摇个不停的四月,又看向郁霖:“四月很少对陌生人这么亲热,今天怎么回事?” 纪风站起来,理了理头发,笑着说:“可能是我这人的体质特殊,从小就比较招狗。” 郁霖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戏谑。 从小招狗?当时自己把四月抱过来的时候,她可是连摸一下都怕脏的。 纪风和芫芫开始做测试,芫芫引导四月戴着项圈跑动,纪风把手机软件上的实时数据同步到电脑上,之后会再把电脑屏幕投到活动现场的大屏上。 数据同步没有问题,纪风放心了。这时,方让让接了个客户电话,去不远处打电话了,而芫芫早就跟四月玩得忘乎所以,跑到草坪另一头去了。 长椅上只剩下纪风和郁霖两人。 “你……一直把四月带在身边?”纪风问。 “对呀,”郁霖淡淡道,“我可不会抛弃它。” 他语气很平淡,但在纪风听来却字字控诉。 她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我可不会像你抛弃我那样,抛弃它。 作者的话 跄跄春河 作者 05-26 最近实在太忙了,所以每章都比较短,作者卑微鞠躬,但是想求个票票(′‵)等我不忙的时候(那是什么时候?),一定来几个大肥章! 第20章 ☆、20你女朋友来了 “哎,你看那座红色的房子,顶上有个老头在种菜。你说他是什么样的人?” “楼顶上只有他一个人的菜,连晾衣服的都没有,他肯定是大楼保安,假公济私,把顶楼锁起来不让别人上去,实则自己种菜。” “嗯,他为什么要种这么多菜,因为他除了当保安,还在兼职卖菜赚钱。” “他看着不起眼,其实攒了好多好多钱,就等六十岁那天去周游世界,走到哪儿算哪,死在哪埋哪……” 一声突兀的汽笛声传来,打断纪风的遐思。 那个时候自己和郁霖到底说了多少废话? 在后来的人生里,她再也没拥有过那么悠长的假期了。 然而这时身旁的人突然说:“看那艘轮船,你说里面的船员在过什么样的生活?” 纪风一愣:这人是跟自己共脑了吗?十年前的场景与此刻,形成奇妙的交互。 她不解地看向郁霖,郁霖神情却很自然,就像中间这十年没发生过一样,他们还穿着一模一样的条纹病号服,并排站在窗边。 见纪风发呆,郁霖笑了笑:“怎么了,编不出来了?” 这人的笑容在阳光下很晃眼,纪风下意识跟着他的思路走:“船员,船员他……” 郁霖好奇地等着她往下编。 “你女朋友来了。”纪风转头看向电脑屏幕,假装工作。 “啊?”郁霖不解。 方让让收起手机朝长椅走过来。刚才打电话的时候她就瞥着这边的动态,能明显看到郁霖的身体朝纪风这边微微倾斜,主动跟她说话,纪风反倒像在闪躲。 但不管他们谁主动,都不能再坐视不管了。自己种了好几年的果树,不能临门一脚被别人摘了果子。 方让让故意贴着郁霖坐下,身体越过郁霖去看纪风的电脑屏幕,和纪风讨论工作。郁霖身体僵直,往后靠,生怕挨到她。纪风非常清楚地感觉到了方总态度的变化,她在心里暗骂郁霖给自己的工作增加难度。 幸好这时,芫芫带着四月回来,给纪风解了围。 方让让站起来:“既然没有其他问题,我们就先回去了。” 说罢,她很自然地给四月戴上项圈,四月也乖顺地听她的话。这寻常的温馨一幕落在纪风眼里,竟然有一丝刺痛。 “你带四月先回去吧,我在公园走走。”郁霖道。 “你忘啦,要跟工厂的人开会,老郑还在家等我们呢,”方让让语气嗔怪,“真是的,记性总这么差。” 郁霖想起的确有这么个会。但他现在一点也不想开会,他满脑子只有纪风刚才那句,你女朋友来了。 让工厂的人都死开吧。 郁霖正想找借口搪塞过去,纪风却先告辞了。 四月见纪风要走,两脚挠地,似乎有些着急,想要跟上去,但被绳子扯住了。纪风对它摆摆手,小声说拜拜。 纪风在转角处回头看了一眼。两人一狗,朝着与她们相反的方向走去。背影看起来温馨、默契。 这才是正常人应该过的生活。和一个相配的人在一起,做一份事业,养一条狗。 而不是和曾经的病友一起,反复品味苦涩的过往,互相拖拽着,谁也不准走出泥潭。 天,蓝得透亮。 有这样的天空做背景,连办公室的色调都变好看了。 纪风在工位上接到林慧栀的电话,她挂断了,发消息过去。 「我在上班」 「你爸住院了!」 纪风一惊,忙去找电话间,但电话间都被占满了,她只好跑到楼梯间给林慧栀打过去。 原来纪平在单位高血压晕过去了,幸好同事们送医及 时,已经抢救过来了,人也醒了。 纪风松了口气:“那就好。他最近降压药是不是没好好吃?” “你爸那个人你还不知道,一工作起来命都不要,还能顾得上吃药?最近市区在翻修下水管道,他天天下一线,忙得没边。” 纪风的爸爸纪平是他们那个时代的大学生,客观意义上的全村的骄傲,毕业后分配到家乡的城建局工作,一干便是三十年。他有能力,善交际,工作起来更是有股不管不顾的拼命劲,在小城市里是难得的全才,因此升迁得很稳健。从纪风记事以来,他就已经是个小领导了。 小学的时候,纪风有次语文作为被打了低分,老师给的评语是“虚构成分过多”。纪风伤心地回到家,林慧栀不以为意,让她下次听老师的就好。但纪平得知此事后,第二天上午特意请假去学校,跟纪风的语文老师理论,谁规定作文不能虚构了?纪平以压倒性的气势辩赢了语文老师,成功给纪风改了成绩。 那天纪平英雄潇洒离开的背影,深深烙印在纪风脑海中。 她一直把纪平视为人生榜样,直到得知自己和妈妈并不是他唯一的家庭。 “你劝他好好休息,让城建局那帮同事不要来送花送水果的,一来又讲个没完。”纪风道。 “我劝他也要听才行啊,”林慧栀叹了口气,“你这两天回家看看他吧,他挺想你的。” 纪风深吸一口气,顿了顿:“我回不去,没时间。” 林慧栀着急:“上海往返又不远,你晚上打个车回来,早上再打车走,他毕竟是你爸啊,你回来看一眼的时间都没有?” 第23章 单程四个小时的车程,被压缩的睡眠,统统不在林慧栀的考虑范围内。她在乎的只有…… “你不回来,人家母子两个可殷勤得很,要不是我拦着,那个何纪恩都要住到病房来了,他还对我讲什么,‘阿姨,你年纪大了,姑娘又在外地,我理当多尽尽心的’,你说说,一点脸都不要了……” 林慧栀愤怒的叙述声中,纪风却在数地上的烟头,甚至想捡一根起来尝尝。 烟到底是什么味道?为什么这么多人着迷? 为什么有人五十多岁了,还沉浸在争宠的戏码里不能自拔? 放在十年前,纪风会说:妈,你离婚吧。 放在五年前,纪风会说:妈,你来上海跟我住吧。 但现在的她开口打断了林慧栀的抱怨:“我有会,先挂了,你自己也多注意身体。” 这两株有毒的藤蔓互相撕咬了大半辈子,纪风被缠绕其中,几乎窒息。从前她想把他们扯开,自己却被毒刺扎了满身的血窟窿。后来她生出了双腿,拼命挣脱出去,却难免被毒刺刮带下血肉来。 但无论多痛,都不可能回头了。 夜晚,华灯初上。 郁霖独自走过梧桐区狭窄的街道,路边的小餐吧和咖啡馆大多亮着暖黄色的灯光,将街道点缀得醉人。 他顺着手机上的定位,拐进了一家门面很狭小的酒吧,门框边粉红色的灯牌写着:freebar。 沿着一人宽的楼梯走上二层,音乐声渐渐入耳。酒吧大厅里坐着三四十人,场子很热,却不吵闹,大家在专注地听台上歌手表演。 舞台上,一个长发长裙的女歌手,正抱着一把吉他动情地唱着,她声音宽厚,别有一番韵味。 服务员将郁霖引到大厅一侧预留好的位置上,并给他上了一杯酒。台上的女孩捕捉到他的身影,给他递了个眼神。 郁霖举起酒杯,对她笑了笑,轻轻抿了一口酒,靠到沙发上,专心听她唱《虚拟》。 “你是我朝夕相伴触手可及的虚拟, 陪着我像纸笔像自己像雨滴, 看着我坠啊坠啊坠落到云里” …… 一曲罢,郁霖和观众们一起鼓掌。 主持人上台串场:“谢谢小雪的表演,接下来的嘉宾是一支新锐乐队……” 小雪走下台,放下吉他,径直朝郁霖走过来,长裙在桌椅间摇曳。 “怎么样,好听吗?”她问。 “好听。”郁霖答道。 第21章 ☆、21章饮雪 酒吧灯光昏暗,台上乐队在唱一首安静的歌,很适合聊天。 郁霖和小雪碰杯,问她:“怎么突然来上海了?” “想你了呗。”小雪笑眯眯说。 “少来这套。” “切,没劲。我们星光少年最近在上海办募捐活动,我就跟过来了。” 小雪四年前加入了这个关注青少年心理健康的公益组织,跟着组织在全国各地跑。两人上次见面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了,但日常联络倒是没断过。 “待多久?” “半个多月吧,”小雪答道,“你怎么样,大老板,健身效果不错嘛,给我捏一捏。” 小雪说着朝郁霖的胳膊伸出毒手,郁霖微微侧身闪过。 “啧,还是那么无聊,白瞎了这副好身材,”小雪挑了挑眉,示意郁霖,“那边有几个女生偷看你好几眼了,要不要我邀请她们过来一起喝。” 小雪说着作势要往那边走,郁霖忙拽住她:“别!” 小雪噗嗤一声笑出来,重新坐好,问:“怎么着,终于有对象了?” 郁霖抿了一口酒:“暂时还不算有吧。” 小雪惊诧,她原本只想逗逗他,这人形单影只十年了,没想到真的会有情况。 “谁?是你那个合伙人吗?”小雪眼中闪烁着八卦的光芒。 “不是,”郁霖顿了顿,接着说,“等到合适的时候,我带你去见她。” “来真的?”小雪更好奇了,“那你抓紧啊,我下个月就走了。” 两人聊起工作、生活上的事情。主要是郁霖听小雪骂全国各地遇到的各路奇葩,郁霖则偶尔讲讲创业中的种种麻烦。 虽然在微信上时常聊天,知道彼此的近况,但面对面说话时,对方抑扬顿挫的语气、骂人时鲜活的表情,都是手机 屏幕无法替代的。 两三年时间,足够一个人发生很大的变化,即便是挚友,也得实时刷新对方在自己大脑中的数据库。 两人一直聊到酒吧打烊,小雪还想买瓶酒带回去继续喝,被郁霖制止了。 郁霖扶着脚步踉跄的小雪下楼,她眼睛喝得红红的,东倒西歪。 “你知道吗,我看到那些小孩子,真的好可怜,跟我们当时一样可怜。不对,比我们还可怜,我们好歹住院治疗了,很多人连去看病的机会都没有……” 小雪颓然靠在一棵梧桐树上,眼神空洞。 “我每次看到那些帮不了的孩子,心就像被刀割一样,我什么都做不了……” 郁霖的心也重重沉了下去,他两手扶住小雪的肩膀,认真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说:“你已经做了很多了,没几个人有你这样的勇气,我们连回头看一眼都不敢。而且你的存在,本身就是榜样。” 小雪的眼泪突然涌出来,她看着郁霖,眼神里是深深的悲伤。 “为什么过了十年,事情一点改变都没有呢?你知道吗,我昨天从机场打车过来,那车居然是无人驾驶的,科技发展得那么快,连车都能无人驾驶了,但小孩子们好像比十年前更痛苦了,这不荒谬吗?” “我今天见了一个小女孩,她在学校住宿,居然整整一个月没有拉屎!她们每一天每一分钟都被规划得密不透风,课间十分钟不够,午休时间不能随便走动,她就一直憋着,憋到后来想拉都拉不出来了,现在在消化科住院……这个世界是不是疯啦?” “他们问我的那些问题,我都答不上来。你知道最可怕的是什么吗?好多孩子连自救的念头都没有,我想帮他们,但跟他们之间像是隔了一层冷冰冰的玻璃,怎么都走不到他们心里去……” 小雪边说边哭,郁霖除了扶着她,什么都做不了。 十年前小雪出院之后,先是四处流浪,在酒吧和街头卖唱、在奶茶店打工,几年下来攒了一笔钱,加上从郁霖那里借的十万块,给自己做了变性手术,身份证上的名字也从章杰豪正式变更为章饮雪。 郁霖知道她每一步的艰辛和挣扎,也发自内心为她的改变而高兴。但当他知道小雪要去青少年心理健康公益组织工作时,郁霖的第一反应是阻止。 为什么要回头看呢?往前走不好吗? 但小雪当时说:如果我不做这件事的话,我不知道自己忍受那么多痛苦活下来有什么意义。 郁霖把小雪送回了她住的宾馆,随后回家。 四月闻到他身上的酒味,在他身边蹭来蹭去嗅个不停,好像在指责他喝酒还晚归。 “好了好了,我去洗澡,别闻了。” 冲完澡出来,四月已经趴垫子上睡着了,郁霖却睡不着。他回到卧室,从书架最里侧抽出一本厚厚的书。他翻开书页,从里面找到了一张a4纸。 放得时间太久,纸张已经有一点泛黄,但上面的简笔画还十分清晰。 画上有三个小人,寥寥几笔,特征却勾勒得很清晰,让人一眼就认出是谁。 左边是蜷缩成一团的小雪,中间是一脸抗拒地看着餐盘、瘦骨嶙峋的自己,右边是捧着一本厚厚书籍的纪风。 把画翻过来才发现,背面同样位置也画着三个人,但和正面状态截然不同。 在背面,小雪成了一个长发长裙的女孩,被一朵鲜花包裹着;郁霖身材像吃了菠菜的大力水手,正举着一把杠铃;而纪风站在领奖台上,捧起一座不知道是什么的奖杯,一脸真心的笑容。 右下角有小小的落款:jf。 这是纪风在绘画治疗课上的杰作,当时治疗师让大家画出理想中的自我,纪风画了他们三个人,还别出心裁地用了正反画的形式。 从那时起郁霖就坚信她是个天才。 时隔多年再看,郁霖还是会为她的才华惊叹。她对人物特征的抓取、线条的概括能力,完全是一种天分。 现在想来,自己和小雪似乎都实现了画上的期待,小雪彻底成为了女生,自己也练出了一身肌肉。 那你呢? 郁霖手指轻轻抚过画上的纪风。 你捧起属于自己的奖杯了吗? 第22章 ☆、22樱花树下的你 四月,樱花盛放。 满树的粉红花朵,漂浮在湛蓝的天空下,如同一朵朵粉色的梦幻云霞。 被樱花树包围的中央绿地上,已经布置好了各种活动设备,障碍桩、匍匐网、跑道,等等。 此时时间尚早,芫芫正紧张地确认各种活动设备,纪风则与几位摄影师确认拍摄要求。这么大活动光靠她们两个人肯定不够,纪风还从活动公司外聘了七个助手。 第24章 纪风今天穿了代表活动方的白t恤,下面是简单的牛仔裤,头发扎成马尾,看起来干净清爽。 郁霖站在活动围栏外面,远远看着她。 纪风和摄影师对完需求,摄影师去试拍,她忙里偷闲,抬头看满树的樱花。 只有这种时候,才会让人觉得活着真好。 纪风一转头,看到郁霖远远站在围栏外面。他也穿了一模一样的白t恤、牛仔裤、运动鞋,站在樱花树下面,像个男大学生。 纪风对他指了指右手边:“入口在那里。” 话音未落,郁霖已经伸腿迈过围栏,大步朝纪风走来。 这人好烦,腿长了不起?不过这个举动,倒是让他更像男大了。 纪风有点恍惚,如果他们不是在精神病院认识的,只是一对普通的大学生,在学校里相识、相恋,他是不是就这样自然而然地走向自己? 郁霖走到她眼前,纪风打招呼,郁霖却指了指她的脑袋。纪风不明所以地伸手去摸,但没摸到什么。郁霖干脆抬手帮她摘下来——是一朵樱花。 纪风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发:“谢谢。” 纪风带郁霖绕场看了一圈:“入场登记的时候,我们会给每只小狗喷驱虫剂,常用药品和补水点都在那边,驻场兽医一会儿就到……” 芫芫检查完跑道,正想问纪风要不要吃早餐 ,却看到小风姐正跟那个帅气的合作方一起漫步,背影有种……说不出的亲昵。 俩人有情况。 芫芫识趣地没有打扰他们,而是去附近的早点摊买了十几个包子、茶叶蛋,回到场地招呼大家吃,还贴心地备了条装的漱口水。 纪风有时候觉得芫芫周到得不像个00后,她喜欢这份周到的同时,也心疼这份周到。 太阳升高,晨雾渐渐散去。草地上出现了第一位嘉宾——四月。 郑祎牵着四月过来,四月一见纪风就撒丫子狂奔过去。纪风把四月的项圈数据投放到大屏幕上,随后引着它准备开始穿越障碍。 纪风设计的活动中,小狗既可以单独打卡所有游戏环节,获得勋章奖品;也可以等待其他小狗加入,进行比赛。现在时间还早,其他选手还没有到,整个场地都是四月的秀场。 四月蓄势待发,开始之前还特意看了郁霖一眼,郁霖给了它一个寄予厚望的眼神,暗示它一定要在纪风面前表现好。四月接收到授意般,昂首挺胸长长地“嗷”了一声,在纪风的指挥下勇往直前,迅速完成了绕桩、爬坡、钻圈、穿越隧道等一系列项目,动作敏锐得完全不像一只十岁大的中老年犬。 看到四月的表现,纪风惊喜不已,不断为它喝彩,郁霖则是一脸骄傲。与此同时,四月的各项身体数据即时投放在大屏幕上,能够清楚看到它状态的变化。 郑祎和郁霖并排站在草地上,神情惊奇又疑惑:“四月今天怎么状态这么好?而且它为什么那么听纪总监的话?而我喂了它这么多年,还是被它当成小老弟?” 郁霖嘴角藏不住骄傲的笑意,他拍了拍郑祎的肩膀:“那你该反思反思自己的问题,小老弟。” 郑祎正要骂人,郁霖却没空搭理他,拿起一瓶矿泉水朝四月走去。 纪风跑出了一头汗,却顾不上擦,而是很兴奋地在给四月集戳打卡。四月则蹲在她脚边,大口喘着粗气,一脸骄傲。 郁霖将拧开的矿泉水递给纪风,纪风却想都没想就蹲下来喂给四月喝。 “四月太厉害啦,宝宝怎么这么棒呢?”纪风开心地摸着它的脑袋。 “那当然,它运动量很大的,我每天早上晨跑都带着它,做健身餐也带它一起吃。”郁霖道。 显然,他这句话的重点不是四月,而是自己。 我,每天都晨跑。 我,给自己做健身餐。 如果郁霖跟四月一样长了条尾巴,那此时大概已经摇成风火轮了。 但遗憾的是,纪风似乎完全没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只是一个劲搓四月的脑袋。 郁霖郁闷地闭上嘴。但看到纪风眉眼俱笑的样子,郁霖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开心起来。自从再度见到纪风,她不是一脸客气的乙方假笑,就是一副戒备模样,这还是第一次看到她发自内心的笑容。 好四月,立大功,回去给你开罐头。 其他报名活动的狗狗陆续到场,柴犬、边牧、哈士奇、比格、腊肠犬,各式各样,绿茵茵的草地上逐渐热闹起来。 纪风用手机扫了易拉宝上的二维码,这是一个小程序链接,摄影师拍的照片会实时传导在上面,她想看看刚才摄影师有没有给四月抓拍到好看的照片。 活动才开始不久,小程序里面已经有几百张照片了,纪风往下滑动。今天的摄影师都是她以前合作过的,水平很不错,抓拍到不少有灵魂的瞬间。纪风放下心,正准备退出去,回家再慢慢存图,却突然在相册最底端看到了一张令她瞳孔放大的照片——是自己和郁霖站在樱花树下,郁霖抬手给她摘掉头上落花的那个瞬间。 纪风无语地看向摄影师,知道你会抓拍,倒也不用这样证明吧! 她赶紧找到摄影师,让他从云盘里把这张照片删掉。工作场合,要是被人看到了算怎么回事! “可是这张真的很有氛围感,你确定不要吗?”摄影师问。 “不要,快删。”纪风斩钉截铁答道。 虽然原图她已经悄悄存下了。 盯着摄影师删完,纪风才安心。 但纪风不知道的是,几分钟前,方让让已经在商务车上刷到了这张照片。方让让难以置信,但还是让自己冷静下来。 方让让身边是好不容易邀请过来的投资大佬江总,今天的活动效果会直接影响江总对pawvita的判断,这场活动无论如何都不能出差错。 至于剩下的事情,就等结束后再说。 方让让用力地按灭了手机。 第23章 ☆、23运动会 下午时分,来参加活动的人和狗越来越多,草地变得拥挤起来,各个活动设备前也开始排队,纪风让芫芫引导一部分人先去樱花树下合影,分流人群。 站在围栏外看热闹的公园游客几乎站成人墙,甚至有人想翻过栅栏进来玩狗,见人手不够,纪风紧急让外包公司再给自己派几个保安过来。在他们赶到前,纪风从公园保安室借了几件红背心,自己穿上维持秩序。 “这位先生,请不要翻越栅栏。” “小朋友,不可以给狗狗喂你的零食,它会生病的。” “女士,别把你的狗放进来,我们这个活动要报名才能参加,你这样子它出了任何问题我们都不负责的。” 纪风左右支绌、口干舌燥时,突然看到另一个高大的身影穿着红背心跟自己一起维持秩序。穿在纪风身上很宽松的红马甲,穿在他身上紧绷绷的,有些滑稽。 “你干什么呢?”纪风压低声音着急问,“你一个甲方在这里当安保?” “不止我一个。”郁霖朝另一边扬了扬下巴。 纪风朝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郑祎也穿着红马甲在另一边维持秩序,看起来像光头强。 纪风无奈:“别闹了,我新加了人手,马上就到。” “我们闲着也是闲着,就当给自己公司的活动当志愿者了。”郁霖坚持道。 正说着小话,身后传来方让让的声音:“郁霖,郑祎,江总来了。” 两人忙过去跟江总打招呼。纪风心里一紧,方让让跟她提起过,今天会带一个很重要的投资人来活动现场。万一江总看到他们这幅样子,不投资了怎么办? 不过事实证明纪风想多了 。江总非但没觉得他们荒唐,反而很欣赏这种务实的态度,觉得他们比许多刚刚起步就飘了的创业者好得多。纪风见几人相谈甚欢,松了口气,刚好这时保安也到了,纪风赶紧脱了马甲去盯活动。 芫芫正在组织五只中型犬一组,进行竞速赛。 这是一组非常养眼的选手,其中有两位网红,一只是名叫“白狐”的萨摩耶,雪白蓬松的毛发在风中摇曳。 另一只是名叫“天天”的陨石边牧,它拥有黑白灰配色的完美毛发和一双宝蓝色的眼睛,充满高智感。天天的主人是个穿着考究的精英男,红色发带、运动手环、袜筒上醒目的logo,无不透露出精心打造的松弛。 白狐和天天在网络上都有一大批粉丝,是纪风特邀来的嘉宾。按照合作约定,等活动结束后,这两位宠物博主要在四天内发布活动视频,给pawvita项圈做推广。 除了两位网红外,另外三只参赛选手分别是黑色柴犬、哈士奇,还有四月。 这是芫芫的私心,她知道这段比赛视频会成为重要的剪辑素材,所以想让四月也出来露个脸,虽然它的岁数已经不适合青年组的比赛,但它的身体状态还是很棒。 超高颜值选手组合吸引了很多人围观,参赛的毛孩子家长们在一边给它们加油打气,纪风也在其中。但她作为活动方,不好直接展现出偏袒,只能在心里默默呐喊。 第25章 四月加油,给土狗争口气! 另一边,郁霖和方让让把江总引到大屏幕下,给他讲解上面的数值和代表的含义。 “……除了这些日常数据外,我们pawvita项圈还设有警报系统,一级警报是呼吸异常,一旦检测到小狗喉咙里有异物,会立即拨打主人的手机,并且在app上提供几种急救视频,我们将来的目标是与宠物医院联网,提供在线问诊服务……”方让让介绍道。 这时,屏幕上冒出包括四月在内的五只参赛选手头像,提示它们即将进行比赛,江总顿时来了兴趣,也来到跑道前观战。 四月这只零元购的中华田园犬,在一众昂贵的品种狗里竟然毫不逊色。 郁霖看到跑道对面,纪风正一脸紧张又期待地盯着四月。纪风察觉到视线,抬头看去,与郁霖目光短暂交汇,随即转过头,却刚好对上方让让审视的目光。纪风抬起一个笑容,对她点头示意,方让让也对她笑了笑。 芫芫一声哨响,边牧“天天”和四月瞬间冲了出去,一马当先,迅速完成了跨栏、钻圈、a字板、跷跷板,身姿矫健,速度惊人,观众席响起一片喝彩声。 另外几位选手则风采各异。 萨摩耶“白狐”一开始也跟着它们冲出去,但被卡在了钻圆圈环节。圆圈架设得有点高,需要跳过去,但白狐太胖了,像只毛绒绒的大面包,原地弹了两下就放弃了,试图绕道而行,白狐主人在圆圈对面连哄带骗,但它怎么都不肯跳过去,引得观众们大笑起来。 黑柴一开始进展还算顺利,但上了跷跷板之后,突然僵在原地不动了,大概是恐高,不敢上也不敢下,主人只好无奈笑着把它抱下来。 在一派热烈的竞争氛围中,哈士奇却有种闲庭散步的淡定,只见它迈着优雅的步伐,缓缓在障碍桩当中绕行。无论主人多努力地给它加油打气,它都保持着自己的节奏。主人到后来也放弃了,只要能留下几张美照就好。 比赛的焦点来到了天天和四月身上,它们正在进行比赛的最后一个环节——捡球大战。 草地上散落着几十颗小球,草地四周设有五个网兜。裁判分别给两只狗狗讲解规则,教它们把球捡到自己的网兜里。 边牧不愧是犬中学霸,一下子就懂了,四月反应稍慢一些,但也很快就学会了。 最后一关正式开始,纪风和芫芫都紧张又期待。天天的主人——红色发带男——一脸严肃地站在网兜边,双眼死死盯着天天的表现,像是奥运会赛场边的教练。 一开始,两狗不相上下,但天天的年龄和体能优势很快凸显出来,迅速叼起一个个小球再折返,网兜里的球很快堆积起来。四月虽然比它慢,但没有放弃,保持着自己的节奏一个一个捡。 随着地上的小球越来越少,天天和四月有时会盯上同一个球,四月刚要张嘴去叼,天天就猛然窜过来抢走了。纪风看得着急,在心里暗骂它恶霸。 这时突然来了个搅局的——黑柴终于闯过了前面几关,来到捡球的场地上,但它没看懂这两位在忙什么,自顾自追着球跑了起来。不过它虽然无心参赛,却破坏力拉满,而且不知为何专门跟天天对着干。不是一脚蹬走它面前的球,就是到撞它屁股。刚才还热血沸腾的竞赛,瞬间变得一团乱,观众们乐个不停,节目效果拉满。 四月趁着天天和黑柴纠缠的功夫,默默捡球,就快要赶超天天。纪风在心里为四月喝彩。 天天的主人发带男见它优势不保,眉头越皱越紧,整张脸都扭曲了起来,身上气压低得吓人。 在天天经过他的时候,红发带男猛地站起来,狠狠往它肚子上踹了一脚! “你他妈的,赶紧去捡球啊!跟这个蠢东西玩什么!”发带男面色狰狞地怒骂道。 天天呜咽着蜷缩在地上,眼神惊恐。 看到这一幕的人都惊呆了,谁都没想到一派开心的氛围中,会突然发生这种事情。但大家很快反应过来,周围都是养狗的人,怎么可能容忍他这种行为。 “你这是在虐狗!”黑柴主人,一个瘦小的女孩愤怒指责道。 面对这样的变故,方让让瞬间变了脸色,她紧张地觑着身边江总的脸色,担心自己好不容易请来的投资人会转头离场。 发带男根本没把黑柴主人放在眼里,一脸不屑:“你在家没打过狗?狗都是要打的,不然就会像你这只一样不听话。” “你这不是训狗,就是在虐待,你那一脚力气多大,你自己清楚!” “关你屁事?你算是什么东西?你知道我在网上有多少粉丝吗?” 看到发带男满脸通红、唾沫横飞、嘴边肌肉颤抖,纪风突然感觉到自己心跳剧烈加速,简直要喘不过气。 她不想面对这种场面,非常非常不想,但此时责任要求她站出来。 纪风上前拦在黑柴主人身前,劝告发带男:“请你冷静一点,你刚才的行为我们看得清清楚楚,摄影机也都记录下来了,如果你再伤害天天,或者攻击人的话,我们会考虑报警。” “报警?”发带男像是听到了极其荒唐的话,“我训我自己的狗,警察来了也管不着,再说我攻击谁了?攻击她了?我碰都没碰到她。是你们请我来的,报警抓我?神经病吧?” 纪风与他对视,毫不退缩:“请你立即离场,我们pawvita是守护宠物健康的品牌,不需要你这种虐待动物的人来做宣传。你的行为已经违反了我们合作合同里的条款,我会跟你走解约程序,并且索要违约金。” 一听到手的钱要还回去,还得赔钱,发带男彻底急了,暴怒地扬起手冲上前要打纪风。这时,另一只有力的手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臂,让他动弹不得。 是郁霖。 郁霖刚才一直旁观着纪风与发带男的对峙,没有出言相助。因为他知道,这是纪风的工作,她有独立处理问题的能力。但在看到发带男要对她动手时,身体下意识的保护动作比脑子要快。 郁霖用力一甩,发带男没站稳往后连退了几步,恼羞成怒,正欲跟郁霖动手。 这时,大屏幕上天天的头像突然闪动起红光,音响发出尖锐的警报声: “检测到呼吸异常,检测到呼吸异常,请立即处理。” 第24章 ☆、24翻盘 大屏幕上红光不断闪动,警报声让每个人心里发慌。 郑祎猛地推开身前的人,冲到天天身边,掀开它的眼皮和舌头察看,眼睛已经泛红,舌头也呈现出暗紫色。天天的呼吸肉眼可见地越来越费力,发出“呼哧呼哧”的声响。 “很可能是脏器破裂,内出血。”郑祎道。 这时,草坪对面的候场兽医也带着急救箱冲了过来,两人一起实施抢救。 纪风心急如焚。好不容易办起来的活动,被这个突发事件完全打乱,而预算只够支撑这一场。如果这样混乱下去,不但达不到预期效果,反倒会对pawvita口碑起到负面影响。 “你是怎么选的人?”方让让焦急地压低声音质问纪风,“怎么会找一个虐狗的博主?” 纪风一时间无言以对。这个发带男在网上的人设可完全不是这样。 郁霖在身后听到方让让的话,正准备出言维护,却听到纪风转头对方让让说: “这件事情我会处理好。” 说罢,不等方让让回应,纪风立即去问几个摄影师,有没有抓到刚才发带男踹天天的那一脚,万幸的是刚好有一个人拍到了清晰的过程。纪风立即将这段素材拷出来,并让两个摄影师继续跟拍救治天天的过程以及发带男的反应。 同时,纪风让芫芫去问现场拿着手机拍摄的人,有没有录下他施暴视频的,争取找到几个不同视角的视频。 郁霖的目光一直随着纪风移动。他见过疯狂的她、悲伤的她、伪装的她,但此时她沉着冷静处理危机的样子,他没见过。 很陌生,也很迷人。 方让让对纪风能处理出个什么结果并不确信,为免场面越来越乱,她先引着投资人江总离开,改去参观工厂了。 郑祎和兽医一起对天天做了初步抢救,但天天肋骨断了,内脏还在持续出血,需要马上带回宠物医院抢救。 几人正要拿担架把天天抬走,发带男却突然跳出来拦住他们,一脸理直气壮。 “我家狗来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在你这里变成这样子,绝对是你们活动有问题,太剧烈了!你知道这个狗花了我多少钱吗?你知道它一条广告能给我挣多少钱吗?它今天要是死在这儿,你们至少要赔我两百万!” 围观群众都听不下去了,周围传来一片“不要脸”、“无耻”的骂声。摄影师遵照纪风的话,记录着他的嘴脸。 天天蜷缩在地上,喉咙里发出的呜咽声越来越弱,它的眼神让人心痛。四月似乎感受到它的痛苦,凑上来轻轻舔它的脸。 见发带男抓着郑祎不放,郁霖正要上前拦他,却被纪风一把抓住手腕。 第26章 纪风快速在他耳边小声说:“把红背心脱掉,衣服上的logo露出来,还有,千万不要还手。” 郁霖没明白她的意思,但立即照做,脱了背心上前,拦腰禁锢住发带男,同时对郑祎大喊: “老郑,你们赶紧去兽医院,这里我处理。” 郑祎点点头,立马将天天抬走。 发带男恼羞成怒,边骂脏话边扑打郁霖,郁霖没有还手,直到确认天天已经被带走了才松开。 发带男大丢脸面,转而阴阳怪气起来:“狗是你们带走的,出了什么问题你们都得负责。” 纪风对此人的厚脸皮叹为观止。无耻果然是无耻者的通行证。 纪风尽量平心静气地将发带男请出去,好让运动会能够继续。与此同时,芫芫已经在各平台发布了发带男踹天天的视频,制造“网红狗天天遭主人虐待”的话题,评论区迅速出现了不同视角的手机视频,力证了真实性。 发带男打开手机,发现自己在各平台账号的评论区和私信都已经被轰炸,网友滔天的愤怒将他淹没。发带男来不及过脑,马上发布澄清,说天天跟自己的亲儿子一样,视频是被人恶意曲解的,自己只是轻轻逗它玩,绝没有虐狗,是活动方把天天害成这样还推卸责任。 由于发带男平时在社交媒体上人设经营得很好,不少粉丝愿意相信他说的话,甚至开始扒活动方,指责pawvita是个刚成立不久的野鸡牌子,连产品都只有一个。在这些粉丝眼中,一定是无良资本家压榨狗狗,就连几个合伙人的照片都被挂了出来恶意辱骂。 方让让焦急不已,要立即用官博和官微发公告说明实情。纪风却坚持暂不回应,让舆论再发酵一段时间,只有这样才能把事件的作用发挥到最大。 面对纪风的坚持,方让让心里七上八下,毕竟她所承诺的效果谁也说不准,但网络上的狂轰滥炸却真实又紧迫。 眼看劝不动方让让,纪风试着说服郁霖:“办十场活动,也没有网友一次骂战传播力度大,在这种事件里,比事实更重要的是情绪,情绪发酵的过程也是品牌知名度扩大的过程,等到……” “按你想的做,我相信你。”郁霖说。 纪风剩下的话卡在嗓子眼里,愣了几秒才问:“为什么?” 纪风紧张地看着他,心里有一丝隐秘的期待。 郁霖坦然回答道:“因为你是做广告的,在这方面肯定比我们在行。” 很……有道理。 “感谢信任。”纪风僵硬地说。 草地上,活动继续举办。兽医院里,郑祎焦急地等待手术结果。 几个小时过去,微信群里终于弹出了郑祎的消息:保住狗命了。 纪风松了口气,她等的就是这个时机。 这时芫芫也紧急剪好了视频,视频简明扼要地展示了前因后果,从视频中可以看到,pawvita项圈发出警报后,工作人员立即对天天实施抢救,而那个号称把天天当成自己儿子的发带男一直在辱骂、阻挠,幸好被一个高个男人拦住。 天天痛苦的眼神和发带男面目狰狞的辱骂形成强烈对比,清晰有力的证据摆在眼前,舆论风向逆转,网友们转而支持良心品牌。 发布视频的同时,纪风还宣布了天天已经脱离危险的好消息,让大家松了口气。 “问你个问题。”郁霖说。 “嗯?你说。” 郁霖指着视频上的发带男:“为什么他的脸打马赛克,我的脸不打?” 纪风心虚地咽了下口水:“因为你是代表正义的一方啊,当然要露脸出来。给他打马赛克是为了规避法律风险,防止他告我们侵犯肖像权什么的。” 还有半句她没说,因为郁霖的脸……本身也会是视频的一个传播点。 天边出现粉红色的霞光,公园的游人们三三两两拆除帐篷、收起野餐垫,开始往外走。 狗狗运动会结束,摄影师招呼所有工作人员来拍大合影,抓最后一抹天光。郑祎和方让让都不在,郁霖作为甲方代表 ,自然而然和纪风一起站在最中间。 “来,大家朝中间靠拢一点。”摄影师招呼着。 芫芫往纪风身边靠了一步,纪风往右边让了让,不小心挨到了郁霖,她马上分开,但温热的触感却停留在手臂上不肯散去。 快门落下,在樱花树和夕阳的簇拥下,每个人都笑得很开心。 就让重逢定格在这一刻吧。纪风想。 由于发带男的插曲,这场活动取得了出人意料的传播效果,pawvita的品牌知名度大为提升,几大平台的网店客服消息都回不过来了。江总终于松了口,愿意进一步讨论投资的事。 方让让主动给新万象的老板们写了一封对纪风的表扬信,感谢她在突发事件中临危不乱,化危机为机遇。这封信又被公司大老板截图,发到了公司群里。 好笑的是,阿洁是第一个跳出来发[点赞]表情包的。 真是个过于合格的成年人啊……纪风想。 群里接连跳出[点赞]、[喝彩]、[送花]等各种花里胡哨的表情包,还时不时有人拍拍她。换做别人可能会觉得很兴奋,但纪风发了几句感谢之后,立马将群聊屏蔽折叠起来。 其实今天处理危机的过程中,纪风是兴奋的。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放肆地发挥自己的能力了。 在过去无数个会议、无数次提案中,纪风明明有更好的想法,话在嘴边跃跃欲试,心跳也因兴奋而加速。但每一次,她都选择了安静。 但今天不知是怎么了,一股劲涌上来,非要做好不可。即便是现在暴露在众人眼中,纪风也不后悔。 因为做成一件事的感觉,真的太美妙了。 过去这些年,为了不暴露自己的病情,纪风努力做好一个隐形人,按部就班完成工作,从不冒头。隐藏让她感到安全,但也迫使她熄灭了心中的一切追求。久而久之,她都快忘了,在生病之前,自己也曾是个出类拔萃、不甘人后的人。 如果当初坚强一点,没有生病,现在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按你想的做,我相信你。” 纪风脑子里没由来冒出郁霖的这句话。 她翻开手机相册,找出那张偷偷存下来的合影,放大细看。但这时,屏幕上方突然弹出郁霖的消息,纪风吓了一跳,赶紧退出相册,有种被抓包的心虚。 郁霖发来的是天天的照片,它侧卧在玻璃柜里,脖子上戴着防舔舐的伊丽莎白圈。 郁霖:「已经醒了,但还很虚弱。」 下午郑祎他们给天天做手术的过程中,在它身上发现了其他被虐待的痕迹,有烫的、有被铁丝勒的,触目惊心。郑祎气得要杀人,直接报了警。但碍于没有证据证明之前的伤口是发带男造成的,他抵死不认,民警也只能对他批评教育了事。 郑祎以公布这些照片为胁迫,逼发带男放弃了对天天的抚养权。等天天伤愈之后,再给它找新主人领养。 纪风回复道:「那就好。」 对话框沉默了很久,谁都没有再发下一句话。 郁霖坐在酒吧里,小雪正在他对面看pawvita官微今天发的活动推送,欣赏狗狗们的美照。 “别说,你们这个产品还真有点意思,我原本以为你们是骗钱的呢。”小雪道。 郁霖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忍住一巴掌拍她脑门上的冲动。这人彻底变成女士后,自己就不好意思动手了。 翻着翻着,小雪突然震惊地瞪大眼睛,她点开最后的大合影,把中间的两人放大,仔细看了半天。 确认了郁霖身边这人是谁之后,小雪震惊地把手机举到郁霖面前。 “她?你最近在接触的人,是她?” 郁霖默认。 小雪身体猛地前倾:“你这是什么受虐倾向?当年她出院之后一声不响删了你的联系方式,你原本病都好了,被她害的又发作,最后连高考都没参加,你当时痛苦成什么样子,现在都忘了?” 郁霖喝了口酒,缓缓道:“我能理解她当时的选择,她只是太害怕了,想要做个正常人。” 小雪震惊地看了他半晌,冷冷吐出自己的评价:“你他妈纯纯有病。” 第25章 ☆、25敬长大 空白,怎么都填不满的空白。 安静,死一样的安静。 我手紧紧握着笔,疯狂写字,但还是填不满试卷上的空白。 桌角的塑料电子表一秒不停地倒计时,我下笔越来越慌乱,呼吸越来越急促。 巨大的恐惧在胸腔里越撑越满,几乎没有空间去呼吸,胸腔快要炸开了,可作文还是只写了两段。为什么平时背的东西一点都用不上?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汗水浸入眼睛,将眼珠腌得生疼,我揉了揉眼,笔下的黑字突然模糊扭曲起来,我拼命眨眼,想要消除字面上漂浮的幻影,但怎么都做不到。 心跳越来越快,快到要吐出来。 第27章 我完了吗?我完了。 突然,尖锐的铃声响起,倒计时结束了。 郁霖猛地睁开眼。 被褥柔软的触感和房间里熟悉的味道让他回到现实,原来是梦。 太好了,我没有完蛋,我已经走出那个地狱,很多年了。 狗狗运动会的影响力在持续发酵中,订购量猛涨,工厂紧急赶制,郑祎直接住到工厂里监工。同时,不少小投资机构和投资人主动凑上来寻求合作,方让让采取广撒网的策略,拉着郁霖逐一碰面。三人都忙得晕头转向,又充满干劲。 纪风盯着合作的宠物达人把视频剪出来并发布后,这场活动就彻底结束了。 一段时间内占据全部心力的事情突然结束,人松泛下来的同时,又有些怅然若失。 纪 风和郁霖已经快一周没联系过了。就连尾款也在活动结束后很快打了过来,工作联系、金钱联系,全都断了。 断不了的只有心里那一点念头。 这几天纪风经常做乱七八糟的梦,一会儿是回到高中课堂,但同学成了吴忧;一会儿是自己杀了人,在末日里逃亡,最后精疲力尽地从高楼跳下来,以为自己醒了,却落入下一个梦。 对双相病人来说,情绪剧烈波动是很危险的事情,最好的控制办法是吃药,但纪风上大学后便强行给自己断药,九死一生挺了过来,从那之后便小心翼翼保持着情绪稳定。虽然情绪仍有高低起伏,但都不像现在这样,心乱如麻。 如果大脑和神经是一套电路,那纪风现在已经过载了。 但幸好,她给自己设置了一根保险丝。每当撑不下去的时候,她就会去找那个人。 纪风坐在一张宽大柔软的沙发上,任由自己陷进去。沙发被一圈高大的绿植围起来,每次坐到这张沙发上,纪风都感觉到一种被包裹住的安全。 米黄色的厚布窗帘被拉起来,遮挡了窗外明亮到刺眼的阳光,让房间里充斥着暖烘烘的黄色。 纪风对面,是她的心理咨询师——也是她在精神病院时的心理治疗师——乔淳。 来到上海工作后,纪风撑不下去时想找心理咨询师聊一聊。可市面上的心理咨询师良莠不齐,顶尖的太贵,水平差的几句话能把人逼上绝路。 更重要的是,纪风对于向一个陌生人揭开伤疤这件事还是十分警惕。 就在这个时候,纪风在网上看到了一个叫乔淳的心理咨询师,她不确定是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乔淳,便怀着试一试的心态去了,没想到真的是她。纪风像是找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原来在纪风出院后没多久,乔淳也离开了医院系统,来到上海成为一名独立的心理咨询师。 一开始,纪风频繁来找乔淳,并且每天都给她发微信,诉说生活中的种种,直到乔淳冷静地提醒她: 我是你的心理咨询师,不是你的朋友,而且我们一旦成为朋友,我就不能再给你做心理咨询了。 纪风这才冷静下来。后来她只有在出现情绪剧烈波动、感觉自己要进入抑郁或者躁狂状态的时候,才会来找乔淳。比如说此刻。 但乔淳发现今天的纪风有点不一样。 平常,她们俩之间的交流是坦率的,因为自己对纪风的病因和治疗经历早已一清二楚。但今天纪风说话吞吞吐吐,聊了快一个小时,始终在说些片汤话,让乔淳难得地有些烦躁。 乔淳瞄了眼时钟:“我后面还有来访者,你今天来找我,想解决的核心问题到底是什么?” “我……”纪风犹豫着开口,“假如,我是说假如,假如有另一个人,也得过精神病,但现在看起来已经好了,我能……跟他走近吗?” 乔淳一愣,没想到会是这个问题。 “跟这个人相处,会对你造成什么负面的影响吗?” “他……总会让我想到很多从前的事情,在精神病院的事情,让我想起自己是一个病人。”纪风的眼神中透露出茫然和一丝恐惧。 “你说的走近,是指做朋友,还是发展感情关系?” 纪风沉默了。乔淳从沉默中猜出了她的回答。 乔淳思忖片刻,回答道: “每个人都需要情感支持,一段良好的、彼此支持的亲密关系,对你的身心健康有好处。但……我不建议你跟同样有过病史的人在一起,虽然你们能彼此理解、包容,但万一其中一个人病情出现波动,另一个人很可能受到影响。你自己是亲身经历过的,知道保持稳定的状态有多难。” “但是他看起来已经好多了,跟以前不一样。”纪风弱弱反驳。 “在外人看起来,你也已经好多了,不是吗?” 不愧是认识十年的医生,这一刀稳稳扎进纪风心里,扎碎了她的幻想。 纪风失魂落魄地走出“淳意心理咨询中心”。乔淳最后说的话,在她耳边回响。 “或许我说的有些残忍,但感情需要双方互相的托举,除非你有足够的信心能面对对方的阴暗面、接住对方的一切负面情绪,否则,把自己的身心完全寄托在另一个人身上,对现在的你来说很危险。” 纪风掏出一个小时没看的手机,除了工作群之外,有一条来自郁霖的未读消息。 「晚上去酒吧喝一杯?」 如果是来这里之前,纪风或许会答应,但现在…… 纪风麻木地回复道:「晚上有事,去不了。」 对方很快回复:「带你见一个老朋友。」 晚上九点,纪风出现在梧桐街道,远远便看见郁霖靠在公交站台的广告板上。 这条街里藏着不少有情调的小酒吧、餐馆。在纪风还在用约会app的那几年里,倒是经常和形形色色的男人来这里喝酒、聊天,现在已经好几年没来过了。 纪风没想到郁霖会约自己来这里见面。从她的经验看,知道这种地方的男人,都是久经风月的老手。 纪风对他打招呼,郁霖笑了笑,朝她走过来。 春天的风带来他身上干净的清香,让纪风莫名想到那天拍大合影时他手臂的触感。纪风突然很想很想拥抱他,把头埋在他的胸膛里,感受他身体的温度。 当然,她没这么做。否则也太像神经病了。 “来了。”郁霖说。 “嗯。等很久了?” “刚到。” 两人并肩往前走,暖黄色的路灯打在梧桐树新长出的翠绿叶片上,斑驳树影映在两人脸上,若明若暗。 “你说的老朋友,是谁?”纪风问。 郁霖卖了个关子:“到了就知道了。” 其实他大可直接把酒吧地址发给纪风,却偏偏约在公交站牌下见,就是为了跟她走过这条长长的梧桐道。 两人来到freebar,郁霖已经提前订好了上次的座位,轻车熟路地带着纪风走进来坐下。 见只有他们两个,纪风问老朋友在哪儿。郁霖对着舞台扬了扬下巴,纪风不解地看过去。 舞台上的长发女歌手正动情演唱着一首英文歌,她声线低沉而沙哑,很有辨识度,纪风一进来便注意到了,但这跟自己问的问题有什么关系? 纪风疑惑地盯着舞台看了几秒,电光火石间,她突然反应过来:台上这个人,是小雪?! 郁霖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眼神。纪风目瞪口呆地看着台上光芒耀眼的小雪,难以想象她走过了一条怎样艰辛的路,才变成现在的样子。 一曲毕,小雪在观众们的喝彩声中站起来,轻松自如地对大家致谢、打招呼。随后,她朝这边转过头,刚好对上纪风的视线。 小雪走到这桌坐下,喝了口水润喉。纪风还沉浸在震惊中,没回过神。 郁霖轻轻咳了一声,打破尴尬:“嗯……要不我来介绍一下。小雪,现在全名章饮雪,在公益机构上班,唱歌是她的爱好;纪风,美术总监,在我这次合作的广告公司上班。” 他很快发现,自己介绍完,好像场面更尴尬了。 “好久不见。”小雪说。她语气里不是老友相逢的喜悦,而是隐含着敌意。 “好久不见,没想到你们俩一直有联系。”纪风道。 “是啊,毕竟我没有随便删别人联系方式玩失踪的习惯。” 从其他桌的视角看,这大概是两女争一男的戏码。 郁霖瞪了小雪一眼。她分明答应过自己,不会为难纪风。郁霖刚想开口打圆场,却听见纪风说: “如果你是因为我当时删了你的联系方式而生气,我现在向你道歉;但如果你是替他打抱不平,我不接受,因为那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情。” 小雪与纪风静静对视,空气中闪动着刀光剑影。 半晌后,小雪突然笑了:“行,算你这十年没白过。” 三人碰杯,喝酒。 小雪问纪风美术总监是干什么的,纪风给她科普。纪风又问小雪为什么会去做公益,小雪讲完自己加入公益组织的经历后,又说起自己做变性手术的经历,听得郁霖幻痛。三人说说笑笑,喝完一杯,又叫了一杯。 第28章 小雪突然问:“喂,你们有没有觉得,长大真好?” 纪风已经微醺了,迷迷糊糊问:“嗯?” “可以用自己挣的钱点这些死贵死贵的酒,想喝到几点就喝到几点;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连性别都可以自己决定。再也没有人,能控制我们的人生。” 纪风眼底突然涌起泪水,她举起酒杯:“敬长大。” 郁霖跟着举杯:“敬长大。” 小雪用力地碰杯:“敬长大!” 第26章 ☆、26画画 “画出你们心中对于家的感受。” 绘画治疗课上,心理治疗师乔淳布置下这个任务后,便在各个桌子间徘徊,观察大家的情况。 病人们三五成群围坐在活动大厅桌子前,每桌共享一盒水彩笔。 纪风和几个不算太熟的病友坐在一起。自从吴忧出院后,她就没有了固定搭子。 吴忧出院那天,纪风送她到病区门口,叮嘱她出去以后好好生活,再也别进来了。吴忧噗嗤一声笑出来,也祝福纪风早日“出狱”。 封闭的大门打开,吴忧走出去,纪风留在门内,对她招了招手,就此别过。 看到她离开,纪风心里羡慕又担忧。羡慕的是她可以出去过正常人的日子了,担忧的是……她真的恢复正常了吗?至少从自己的角度看,她和自己第一次见到时好像没什么区别。 如果没有痊愈的人也能出院,那精神病院治疗的意义是什么? 这个问题,纪风也是自己出院很久之后才慢慢想明白。 此时,纪风正拿着笔,认真涂抹面前的a4纸。 对于家的感受…… 纪风画了自己和妈妈的背影,她没画具体的形象,而是两个抽象的小人,一大牵着一小。在两个小人身下,是一个宽大的手掌,将她们托起来,手指微微合拢。 纪风画得很投入,同桌其他人抢水彩笔抢得热闹,她头都没抬。纪风小时候学过国画,由于年纪太小,她也不记得喜不喜欢,只记得很辛苦。上初中之后纪平就给她停了课,怕耽误她学习。来这里上绘画治疗课后,纪风反而喜欢上了画画的感觉,像是在跟自己对话。 她一口气完成了自己的画作后,抬头去看别人的。 小雪和郁霖坐在隔壁桌。纪风看到郁霖画了一条河,风大浪大,河上漂着一只小船,船上三个人,有人摇桨有人拉帆。 意思还不错,但画得不行。纪风在心里点评道。 她又伸长脖子去看小雪的画布,看到之后心脏却像被车猛地撞了一下——那是一团极为浓烈和混乱的黑色线条,黑色的浓雾里,裹挟着人的断肢残骸,手臂、头、腿、心脏、肠胃混乱地散落其中,鲜血流淌出来,却被吞没在黑色里。 小雪还在用黑色的水彩笔大力画着黑线,表情冷漠,但冷漠下蕴藏着巨大的愤怒,像是要把整张纸都涂黑了才甘心。纪风被他的状态吓到了,心跟着他的画笔狂跳。 这时,乔淳轻轻拍了拍手:“时间差不多了。” 小雪这才回过神来,突然停笔。纪风也跟着松了口气。 “有没有人愿意到前面来,跟大家分享你的画?”乔淳问。 当其它病人还互相观望,跃跃欲试时,纪风已经高高举起手臂,一脸期待。自从进入躁期,她每天都有使不完的劲,渴望尝试新的东西,渴望被人关注。 见只有纪风一个人举手,乔淳没办法,只能先邀请她上来:“来,我们给纪风鼓鼓掌。” 纪风迫不及待地抓着画站起身,脚步轻盈地走到众人面前,把自己的画举到胸口展示给大家看。 “这是我的家,我妈妈是一名小学老师,她牵着我的手,陪伴我长大。我爸爸在城建局工作,虽然他经常不回家,但妈妈说,他一直关心着我们,像一座大山那样托着我们,是我们的依靠。” 纪风带着笑容说完,底下响起掌声,乔淳端详这幅画的眼神却有几分凝重。但她当堂没有多说,笑着点点头,请纪风下去。 在纪风的带动下,陆续有其他人举手上台分享,大家的画千奇百怪,有人只画了几个不同颜色的方块、三角和圆圈,每个图案代表一个家人;有人画了自己和猫,这就是他唯一的家人。每个人讲话时,底下的人都会认真听,并在结束后报以掌声。 纪风从前学国画的时候,也看了很多大家名作,但只觉得好美、好厉害,从没能真正感受到老师所说的韵味、内涵。但在绘画治疗课上,这些病友们的作品哪怕笔触幼稚如小学生,却充满生命力,纪风好像能透过画窥见对方心灵的一角。 她是从这时候开始,才真正萌生了对绘画的兴趣。 郁霖没举手,但被乔淳给点了起来了。 他拿着画说:“家是一只破破烂烂的船,但外面的风浪太大,谁也不敢跳船。” 绘画治疗课结束后,每桌都要将水彩笔归位,画也要统一收起来放好。在把水彩笔一根根卡回塑料笔盒的时候,纪风感觉自己回到了幼儿园。 但绘画治疗并没有就此结束,乔淳会把其中有严重问题的画挑出来,单独和病人沟通。 乔淳先将纪风叫到了治疗室。纪风很高兴,因为又可以跟人说话了。 最近她每天都有说不完的话,但吴忧走了,张阿姨讲话前言不接后语,其他病人又嫌她话多,把纪风憋得够呛,现下终于可以说个痛快。 “……我小时候学过国画,还拿过我们市区青少年绘画大赛的奖呢,水彩笔发挥不出我的水平。其实素描我也学过一点,但是素描的练习真的好无聊。如果我当时继续学国画的,说不定可以走艺考这条路,凭我的文化课成绩,考个中央美院都没问题……” 话多、语速加快、自我吹嘘,这都是双相情感障碍在躁狂期的典型表现。 “纪风,”乔淳打断她喋喋不休的讲述,“你有没有发现,自己的画是黑白的?” 纪风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画,确实是黑白的,那又怎么样? “我给了你们36色水彩笔,但你只用了黑色,这很少见,”乔淳随手拿起旁边的一摞画翻了翻,“大多数人至少会用两三种颜色。” “这、这有什么问题吗?我就喜欢颜色简单的。”纪风道。 “画是你内心深处的反应,会不会在你心里,家是没有色彩的?” 纪风一愣,随即否认:“是你 想多了吧。” 乔淳没有反驳她,而是指着画面上的那只手问:“你说这只手代表爸爸,是他在托举着你们,对吗?” 纪风点点头。 “可是你仔细看这只手的形状,手指聚拢,把你和妈妈握在手心里,他托举你们的同时,是不是也在掌控着你们?” 纪风被问住了,盯着那幅画,毛骨悚然。 看到她的表情,乔淳知道自己说中了,她没再逼问,而是让纪风先回去想一想,如果有想说的话了,再来找自己。 乔淳今天有更棘手的问题要处理。 她拿出了小雪的那幅画。一团令人窒息的黑线中,散布着断肢残骸。即便是向来冷静的乔淳,刚看到这幅画时也受到了极大的冲击。 给自己做了一番心理建设后,乔淳将小雪叫到了交流室。但她在这幅画里看不到一点希望的表征,也就找不到交流的突破口,只能引导对方先讲述。 “可以给我讲讲你的这幅画吗?” “这就是我的家。”小雪语气平静,与画里翻涌的愤怒和绝望截然不同。 乔淳知道这是他的自我保护方式,这也是绘画治疗的意义,让人展示潜意识里的想法。 她指着画上的断肢残骸问:“这里面的人是你吗?” 小雪点点头。 “画里面的你被‘分裂’了,这具体是什么样的感受?疼痛还是什么?” “以前会痛,现在已经感觉不到了,我已经被他们杀掉了,死掉的人是感觉不到疼的,对吧?” “我上小学的时候,被家里的叔叔强奸了。我不懂他在干什么,但痛得要死,我也不敢跟别人讲。后来他又骚扰我,那天我爸也在家,我好不容易壮起胆子告诉他,结果他把我往死里打,说我撒谎,不要脸。又说我不男不女,把他的脸都丢光了,长大只能去卖屁股。后来我再也没跟别人讲过。那个畜生经常来找我,我上初中住校了,周末从来不回去,他居然到学校来找我,说是我家长辈。我怎么都躲不掉,真的想死。好在老天有眼,那个畜生有次从我学校回去的路上,被卡车撞死了,人被碾得一点都不剩。” 小雪笑了笑,乔淳却感到森森寒意侵入肺腑。 “这次住院,是你自主的,还是有人送你过来?” “是朋友们一起出钱把我送过来的,我自己没钱,也不想住院,治不治都那样,难道住住院听听课就能让我变好吗?怎么可能。” “朋友愿意出钱让你住院,说明你在朋友心里很重要,有这样的朋友很幸运,对不对?” 第29章 小雪没有反驳。 “你那个叔叔的所作所为,是违法的。你爸爸的反应,是错误的。错的是他们,你没有错。而且你能坚持到现在,非常勇敢。”乔淳把画朝小雪的方向推了推,“这幅画现在太黑暗了,我们给它增加一点色彩,好吗?” 乔淳拿出水彩笔。 “有没有什么人或者什么事,让你想起来就觉得温暖、有力量的?任何东西都可以。” 小雪想了想开口道:“我奶奶吧。她对我很好,但是她早就去世了。” “我相信她用自己的方式一直陪伴着你。我们把奶奶画上去,好不好?” 小雪盯着画迟疑了许久,终于拿起一支金黄色的水彩笔,小心翼翼地在画面右上角画了一颗明亮的星星。 这颗唯一的星星,照着他一直往前走。 第27章 ☆、27好想一直这样躁下去 早饭后,纪风找小陈护士借来抹布和扫帚,把病房里里外外打扫了一边,连卫生间都被她擦得光洁如新,还顺带把张阿姨的鞋给刷了。见她一身的牛劲使不完,护士长干脆让她把走廊、活动大厅、护士站统统扫一遍。 小陈护士瞠目结舌,小声问护士长:“这样真的可以吗?不会被投诉吗?” “投诉什么?她还得谢谢咱们呢。”护士长胸有成竹道。 果然,她话音未落,纪风提着一桶水兴高采烈地从她们面前走过去,边跑边跟她们打招呼:“谢谢护士长!” 护士长一挑眉,意思是“你看”。 小陈护士心服口服:“这招高,既改善病房环境,又能给她找点事消耗体力,防止出什么乱子。” 当别的病人跟往常一样在活动大厅里看书打盹时,纪风用沾了清洁剂的抹布把每张桌椅都仔仔细细擦了一遍,还热情地跟每张桌子上的病人搭讪,熟不熟的都能聊上几句,称姐道妹。 有了她这条活蹦乱跳的鲶鱼,乏味的活动大厅变得热闹起来。上了年纪的阿姨们特别喜欢这个勤快热情的小姑娘,拉着她热络地聊个没完。 “长得真好看,就是太瘦咯,要是再长点肉更好。” “是呀,要多吃点。现在哪还有你这样性格好又勤快的小姑娘,你爸妈真有福气。” 纪风在阿姨们一声又一声的夸奖中美得找不着北,完全忘记自己身处精神病院。 被人喜欢的感觉,真好。 好想一直这样躁下去。 擦到郁霖和小雪这桌时,纪风和小雪眼神对视,都想起了尚未说开的龃龉。但现在的纪风可不会像从前一样躲躲闪闪,她主动出击,拍了拍小雪的肩膀,飞速说话。 “咱们能聚在一起是缘分,那天的事我已经给你道过歉了,现在吴忧都已经出院了,你能不能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我?从今天起,咱们就是异父异母的亲姐妹,我可以帮你编辫子……” 纪风说着上手摸他的头发,把小雪吓的弹闪开来。虽然他自我性别认知是女,但从没有跟其他女生这么亲密接触过,此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郁霖也被纪风的举动震惊,她现在跟前几天相比何止状态不一样,简直是换了一个人。 “我我我原谅你了,你别碰我。”小雪无奈道。 纪风这才满意离开,去擦下一桌。 活动大厅外,林慧栀正忧心忡忡地观察着纪风,她身边是杨主任和小范医生。 纪风表现出躁狂的症状后,杨主任第一时间通知家属林慧栀。 当时送纪风来住院后,纪平当天就买票回家了。林 慧栀却抛下一切,冒着被开除的风险跟学校申请了长假,在医院附近的小宾馆包了一个单间住下。即便见不到女儿,也想在不远处陪伴她。 此刻,隔着玻璃看到女儿灿烂的笑容,林慧栀感到恍惚:多久没见她这样笑过了? 现在的女儿看起来那么开心,医生却说,这是她发病的表现。 这太荒谬了,难道自己女儿只有在发病的时候才会笑吗? 这几天,林慧栀买了一堆讲抑郁症的书,在狭小的宾馆房间里边吃快餐边琢磨。刚摸出一点门道,杨主任又告诉自己,女儿得的不是抑郁症,是双相情感。 对于这个陌生的复杂名词,林慧栀心中抗拒。 “杨主任,小风这才住院几天,怎么连病都变了?” 杨舒珩耐心解释:“不是变了,而是症状暴露得更充分,我们的诊断也随之更新。抑郁原本就是双相的表现之一,纪风刚来的时候正处于抑郁状态,加上你们和她自己都否认了她平时会情绪两极跳跃,所以当时我们认为是抑郁症。现在她的躁狂症状暴露出来,能明显看出是双相。” “你们有没有搞错啊?”纪平的声音从桌面上林慧栀的手机里传出来,“不是我对你们有偏见啊,但精神病跟其他病不一样,没有什么科学正规的检查能做,像什么抽血、病理切片,都没有,全凭你们两张嘴,让我们家属怎么相信?万一你过几天又说是另一个病怎么办?” 纪平的声音透露出压抑的烦躁。他本以为女儿住院治疗几个星期就能好好地回来了,怎么又出了幺蛾子。 对于丈夫的无礼,林慧栀流露出一丝尴尬。但杨主任并没有放在心上,在精神病院工作这么多年,什么样的病人家属没见过?无论他嘴上说什么,但只要还肯出钱让女儿来住院看病,就已经胜过一大半人了。 杨主任给林慧栀和纪平讲了她之后对纪风的用药和办法,个体治疗和团体治疗并进,至于是否进行家庭治疗,要再观察一段时间后决定。纪平虽然烦躁,但已经到这地步,他也无计可施,只能一切听医生的。 谈话结束后,林慧栀想去看看女儿,但出于维持纪风心情平稳的考虑,杨主任没答应让她们见面,而是带着林慧栀远远看了一眼,求个安心。 林慧栀站在玻璃外,目不转睛地盯着女儿,眼里尽是不舍。 小陈护士低声安慰:“纪风表现很好,和病人们关系处得也不错,吃饭睡觉都正常,你放心。” 这时,正在谈笑的纪风感应到什么一般,突然抬起头向走廊看去,林慧栀忙往边上一闪,避开了她的视线。纪风只看到了站在外面的医生和护士,并对她们笑了笑。 下午的自由活动时间,纪风找护士要来了纸和笔,说要制定一个大计划。小陈护士好奇,便凑在她身边看,本以为她要写什么治疗计划、锻炼计划,不料她写的竟然是…… 高考复习大计划! 纪风热血翻涌,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每天虚度光阴,必须拼搏,冲刺几个月后的高考! 她按科目来划分一天的时间,把自己的每一天都排得满满当当,早晨起来背单词和文言文,上午脑子最清楚的时候做数学卷子,午休时间背政治,下午学地理、历史,做一张英语卷子,晚上继续冲刺数学,再抽空看看语文。 多么周密的计划! 同学们都以为自己在精神病院混吃等死,熟料自己在闭关学习、弯道超车!精神病人出院后勇夺全校第一,多爽的逆袭剧本!一想到老师同学们惊讶的表情、父母惊喜的笑容,纪风已经颅内高潮了。 自己现在有用不完的精力,一天可以当做从前的三天用,也就是说自己比别人多了三倍的时间! 感谢精神病! 感谢美好的躁期! 纪风迫不及待让护士联系自己妈妈,让她把自己的教材和教辅书、试卷集赶紧打包送过来,一刻也不能耽误。 小范医生担心在医院里复习不利于她的休息和康复,于是向杨主任请教。杨主任思考一番后同意了。一则是让她有地方发泄精力,但更重要的是,精神病院只能给病人提供一个短暂的避风港,病人终究还是要回到现实生活中,面对自己的困难和挑战。纪风在这里是病人,出去之后是学生,既然她主动提出想复习,医生们也没有立场阻止。 于是,满满一大箱书籍被送到了医院,其中还有纪平特意从学校给她取来的寒假作业和这学期的期末考卷。 摸到久违的书本和卷子,纪风竟感到一种神奇的安全感。 这才是我的战场,是我过去十几年抛头颅洒热血的地方。 我绝不能倒下。 从这之后,纪风不再看闲书、打牌,而是开始刻苦学习,誓要把因为生病失去的时光全都补回来。每天铃声没响,纪风就从床上爬起来,站在床边借着微弱的天光背书。张阿姨被吵得睡不着,要向护士举报她。纪风再三央求,最后以每天给张阿姨捶背、帮她打饭为代价,换取她帮自己保守秘密。 这天,纪风掐着表做自己错过的期末数学卷子,不知道是题目出得太难还是自己吃药吃得脑子迟缓,最后几道大题竟然十分棘手。纪风正焦急运算时,旁边的几人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盒新桌游,又是掷色子又是发货币,大呼小叫十分热闹。 纪风被吵得受不了,抓起卷子换了个地方坐,刚好坐到了郁霖旁边。 第30章 郁霖一开始还以为她在画画,直到定睛一看发现她在做数学卷子,他浑身僵住了一般,盯着卷子上密密麻麻的公式和数字,一动不动。 纪风见他一直盯着自己,有些不解,随即想到他也是高三学生,突然产生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情谊,于是主动搭话。 “这是我们学校这学期的期末考试卷子,八校联考。我靠,怎么会这么难?我从倒数第三道大题就卡住了,以前从来不会这样,我是不是吃药把脑子吃坏了?我听说这些药是会让人反应迟钝的。” “你怎么不说话?你是文科理科的?你每天在这里待着,不着急吗?我都急死了。这卷子你要不要?等我做完你可以把答案盖上再做一次,练练手。” “对了,我那儿还有好多教材,可以借给你看。咦,我们要不要组成学习小组?一起在这里学习,两个人互相打气,比一个人好,你说呢?” “你说话呀?” 纪风喋喋不休,完全没注意到郁霖的脸色已经青紫,他一手扶桌一手捂住胸口,呼吸越来越急促,心跳急剧加速。 直到他发出艰难抽气的声音,纪风才终于意识到不对,惊恐地站起来。 “郁霖?郁霖!你怎么了!” 护士和护工朝这里飞奔而来时,郁霖因为窒息而两眼发黑,从椅子上栽了下去。 第28章 ☆、28从今天开始,我陪你吃饭 郁霖张大嘴巴,拼命索求空气,但越用力越吸不进去,胸口像压着巨石。他想要撑着地站起来,浑身的骨头却软成了泥,使不出一点力气。 他意识逐渐涣散,眼前不再是精神病院惨白的天花板,而是亮着顶光的学校大礼堂舞台。刺目的顶光炙烤着他,无处可逃。笑声、嘘声从台下传来,如同枪林弹雨。 这时他耳边传来声音:“郁霖,深呼吸,放松,想想我教你的呼吸方法,别害怕,这里是医院,你很安全……” 哦,我在医院? 郁霖胸口的石头松动了一点点,勉强能够呼吸了。 护士们将周围病人驱散开,小范医生正焦急地对郁霖实施急救。 十几分钟后,郁霖的呼吸才逐渐均匀起来,窒息感散去,意识慢慢回笼。他这才发现,自己倒在了活动大厅里,被围观了很久。 这太尴尬了,还不如直接背过气算了。 罪魁祸首纪风看到郁霖没死,大大松了口气,她可不想沾上一条人命! 郁霖被小范医生带走,进行心理疏导,临走前用复杂的眼神扫了纪风一眼。 纪风冤得慌:自己只是跟他搭了几句话,怎么就把人吓成这样了? 为了弄明白到底怎么一回事,纪风缠上了最好说话的小陈护士。躁期的纪风像把机关枪,突突突突说个没完。小陈护士被吵得脑壳疼,只好把郁霖的情况告诉她。 “他的病情很复杂,先是焦虑症,并发了惊恐障碍和进食障碍,刚才那样就是惊恐发作。” “他为什么会得病?” “学习压力大吧,听说是在学校里发的病,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在他眼前做卷子。” “我不是故意的……我刚才还以为他要死了,吓死我了。”纪风心有余悸。 “这是惊恐发作的典型表现,胸闷气短、头晕头痛,喘不过气,最严重的时候会有种快要窒息的濒死感。虽然这种症状几分钟或者十几分钟内就会消失,但病人的感受是真的,每次发病都像是要死了。” 每次发病都像死过一回……那郁霖岂不是已经死过很多回?纪风看着手里的试卷,陷入深深的愧疚。 郁霖吃完药,躺在病房里休息。自从离开学校来住院,他已经很久没有发过病了。学习、考试、竞争都是病毒,而精神病院像一座真空的岛屿,将这些脏东西统统隔绝在外。 在这里,人可以心安理得地退化成人最原始的样子,吃饭、睡觉、休息。他只要能把饭菜咽下去,就能得到夸奖。上次享受这种待遇,大概是三岁之前吧? 郁霖的成绩并不差,他初中就读于一所乡镇中学,那里的学生大多是来混个文凭的,毕业就出去打工,或者读本地的中专。郁霖的父母都是普通农民,没指望儿子出人头地,更出不起两三万的借读费,于是就让郁霖在家门口的初中上学。 没想到入学之后,郁霖展现了出人意料的学天赋,课本上的东西随便听听就懂了,除了语文和政治这种主观题多的科目,其他科经常考满分,成了闻名全校的传奇人物。连习惯了混日子的老师们都为之振奋,生怕耽误这个天降紫微星。 中考时,郁霖以近乎全科满分的成绩考上了市重点高中,他的初中为此挂了半年的横幅。 熟料这所熠熠生辉的高中,是郁霖噩梦的开始。 这所高中原本并不起眼,被另外一所高中压得死死的,但六年前校长突发奇想,带领全校的管理层远赴湖北某名校深度学习,并将一整套先进经验照搬了回来。落地执行三年之后,学校的升学率和重本率突飞猛进,力压竞争对手,成为最热门的选择,甚至有不少外市的学生特意过来借读。 郁霖作为名副其实的全村的希望,进高中之前还以为自己可以像从前一样,轻轻松松就把书给读了,但进来的第一天他就发觉到不对劲:教材刚发下来,居然就有人开始缠着老师问问题了! 一打听才知道,周围同学多多少少都在暑假补习或者自学了高中课程,只有他,撒开手玩了三个多月,网吧打游戏,下池塘摸鱼,早就把课本丢到一边了。不过这倒不要紧,郁霖相信自己临时学也不会落后。 真正让他感到恐惧的,是这所学校密不透风的管理模式。 在这所全封闭式的寄宿高中,时间被规划到按秒计算。5:30起床,5:45跑操,6:15早读加早饭,7:00开始上课,晚自习到10:30,11点熄灯睡觉。当然,这并不是一天真正的结束,绝大多数人会在熄灯后用充电的小夜灯躲在被子里继续学习,直至凌晨。 天空中仿佛悬挂着巨大的钟表,逼迫每个人时刻紧绷着心弦。生活是黑白的,只有光荣榜是血红的。 这里的学生没有男女之分,没有青春的悦动,目之所及每个人都是敌人,所有人身上都散发着没时间洗澡的酸臭味。 在这样极端的环境下,郁霖丧失了对学习的全部兴趣,他成了一个麻木的机器,每天战战兢兢,生怕落后。可他又无法像其他同学那样全然投入。 他总在想,这样真的是对的吗? 时间在每周一次的考试中过得飞快,但身处其中的每一秒都如此难熬。郁霖维持着不好不坏的成绩,浑浑噩噩混完了高一。 他第一次犯病,是在高二。 当时学校号召每个人随身带一本单词本或文言文本,把排队打饭和上厕所这些碎片时间全都利用起来。食堂甚至有专人抽查,把排队时没低头看书的学生拍下来,在年级大会上公开批评。 那天,郁霖的单词本在他从学校冲到食堂的路上不小心掉出口袋,以至于他排队时无书可看。 这样一个小疏忽,让郁霖从陀螺般旋转不停的生活中短暂抽离出来,抬头看看。 郁霖突然发现,人满为患的食堂竟然如此安静,所有人都埋着头,嘴里念念有词,机械地挪动步伐跟随队伍前进,像一群被程序控制的机器人。 那一瞬间郁霖觉得自己的胃搅成了一团。 餐盘里散发的油腥味让人恶心至极,他逃跑似的离开了食堂。 从那之后,郁霖吃饭时总觉得胃里有东西在灼烧,为了避免灼烧感,他饭吃得越来越少,人一天天消瘦下去。相伴而来的是注意力涣散、失眠、耳鸣,还有频繁的胃疼。他越想专心学习就越焦虑,成绩一天天下滑,恶性循环。 直到有天上课时,他因为低血糖晕倒,老师才意识到问题。郁霖不想让父母担心,因此恳求老师不要告诉父母,依然一个人硬扛。 高三寒假前,全省十校联考,郁霖考了重点班全班倒数。在年级大会上,年级组长分别点名了本学期进步最大和退步最大的十位同学,让他们共同上台接受“表彰”。 郁霖便是后十人之一。 在被点到名字之后,郁霖心脏开始狂跳,像是要突出胸腔。 从座位走向舞台的路比他一辈子还长,同学们有的起哄,有的窃窃私语,每一个眼神都像一把刀擦过,虽不致命,但在皮肤上割出了密密麻麻的伤口,鲜血淋漓。 这种恐惧,在站上讲台之后被放到最大。高处的一排强光灯打在他脸上,让他无处遁形。 他是赤裸的。 十位 同学站上台之后,并没有马上接受“表彰”,而是被迫站成一排,听年级主任发表了接近半分钟的关于学习方式的演讲。 这时,话筒出现故障,发出持续十几秒的尖锐噪音,又被音响放大数倍,全场人都捂住了耳朵。 第31章 郁霖在这一阵噪声中突然窒息,晕倒在数千人面前。 真是个大场面啊……病床上的郁霖回想起来忍不住感慨。 但郁霖的幸运之处在于,他拥有一对有着朴素价值观的父母。孩子被学校逼成这样,不用问,一定是学校的错;孩子生病了,那就得治。 于是,郁霖来到了这里。 他第一次是在开放病房住了半个多月,自我感觉情况好转之后就出院了,但回到学校后不久便在一次考试中再度发作。所以这次爸妈狠下心,把他送到封闭病房,让他安心治病,别再惦记读书的事。反正在他们家族,高中已经算是高学历了。 到封闭病房彻底躺平之后,郁霖开始认真学习治疗办法,自我调节,体重也在稳定而缓慢地增长。他以为自己快好了,没想到今天被纪风给打回原形——原来我不是快好了,只是逃避得够久而已。 但是……到底是什么神经病才会在精神病院做数学试卷啊! 应该把她抓到单人病房隔离起来才对,郁霖恨恨地想。 吃饭时间到,郁霖跟往常一样,走到治疗室单独吃饭。随着他病情的改善,护士已经不再每顿饭都监视着他吃了。 郁霖的饭菜是他爸妈特别定制的营养餐,科学配比,营养均衡。可惜吃饭对郁霖来说就是一场酷刑,再好饭菜也不过是花花绿绿的刑具而已。但为了尽快恢复,免得把爸妈的积蓄掏光,郁霖每餐都非常努力地吃。 他深吸一口气,怀着上刑场的决心准备开吃,门却突然被敲响。 他抬头看去,竟然是那个做数学卷子的神经病,正端着餐盘笑嘻嘻地走进来。 郁霖对她很是警惕,下意识绷紧身体:“你、你要干什么?” 纪风把餐盘放到桌上,自顾自拉了把椅子在他对面坐下。 “从今天开始,我陪你吃饭。”纪风笑眯眯地说。 第29章 ☆、29我又不是巴普洛夫的狗 “从今天开始,我陪你吃饭。”纪风坐在郁霖对面,笑眯眯地说。 “我不需要。”郁霖冷冷回答。 但他的冷淡丝毫没有冲淡纪风的热情,躁期的纪风可以攻克所有困难,融化每座冰山。 “别这样嘛,你的病是被我激出来的,我愿意对你负责。”纪风眨着亮晶晶的眼睛说。 “有外人在,我吃不下。” “那正好,当做康复治疗了,”纪风不管他,自己吃了起来。“你想,你以后出院了,总要跟别人一起吃饭的,你就当我是食堂里的同学,饭店里的陌生人,你吃你的,我吃我的。你先适应跟我一起吃,然后再慢慢过渡到活动大厅里跟大家一起吃。哎,我真是个天才,照理说你应该给我付陪聊费的,先不收你的了。” 纪风嘚啵嘚啵说个没完,郁霖无奈地看着她,忍不住问:“你不觉得自己现在,跟前段时间很不一样吗?” 纪风满不在意地答道:“我是躁郁症,躁期嘛,就是这样的,适应一下。” 郁霖对她的态度转变感到惊讶:“你现在承认得倒是挺快,之前不是连药都不肯吃吗?” “不是你告诉我的吗,离开这里最快的办法,就是做好一个病人。”纪风认真道,“从那之后我就没跟医生撒过谎了,也在好好吃药。” 郁霖没想到自己随口说的话竟然被她听进去了,他莫名有种被信任和重视的感觉,于是他的肢体语言不再那么抗拒,也拿起筷子慢慢吃了起来。 纪风满意地笑了笑,但随即惊呼:“凭什么你的菜这么好?” 郁霖看看自己的餐盘,再看看纪风的,的确……对比惨烈。 “这是我爸妈特别定制的营养餐,我的伙食费也比你们交的多。” “哦……”纪风低下头,继续吃自己面前没炒熟的干锅花菜和糊底的红烧豆腐。 这里食堂的水平跟学校食堂相比,只能说是难分伯仲。 “要么你吃我的,”郁霖指着餐盘里的冬瓜炖排骨说,“这个我还没动过。” 纪风看着排骨和晶莹剔透的冬瓜,差点流口水。但在筷子快要挨到排骨的那一秒,她的良知还是战胜了馋虫,收回了筷子。 “你是想引诱我吃你的菜,然后小陈护士告状,把我赶出去对不对?” 郁霖无语地翻了她一眼:“爱吃不吃。” 两人各自吃了一会儿。为了配合郁霖的速度,纪风也咀嚼得很慢很慢。她悄悄观察郁霖吃饭的样子,发现他每次吞咽的时候都眉头紧锁,要非常用力才能咽下去,像在吞石子。 “你为什么吃不下饭?”纪风忍不住问。 郁霖勉为其难咽下一块肉,慢悠悠答道:“我一紧张就胃疼,吃饭的时候也疼,胃像烧起来了一样。” “是有胃病吗?我妈说不吃早饭就会得胃病。” “不是,胃检查过了,都正常。你没听过那句话吗,胃是情绪器官。” “还有这样的事……”纪风觉得精神病院里的人都好神奇,“啊,我想起来了,我们班有个同学,一被点名回答问题就打嗝,是不是也是因为紧张,肠胃出问题?” 郁霖点点头:“有可能。” 他又反问纪风:“你呢?躁起来是什么感觉?” “感觉……感觉如果窗户没有封死,我一点脚就能飞出去。” 郁霖噗嗤一声笑出来,纪风自己也被逗笑了。 “我认真的,”纪风想了想,又补充道,“我好喜欢这种感觉,整个人都活过来了,要是可以的话,真想一直这么躁下去。” 郁霖感受到她语气里隐藏的悲伤,不知道该说什么,便没有回答。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些不重要的废话,边说边吃饭。 等到餐盘见底,郁霖才惊讶地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把一顿饭吃完了,没有以前那么痛苦。这就是有人一起吃饭的魔力吗? 从那之后,纪风每餐都到治疗室陪郁霖一起吃饭。医生和护士们都默认了她的行为,希望他们同龄人之间能多交流,互相帮助。 为了防止郁霖再发病,纪风把学习阵 地从活动大厅转移到了病房里,就算在活动大厅看书,也是背着郁霖偷偷看。 这天,纪风正躲在角落里一个人偷偷背文言文,见到郁霖过来,她赶忙用提前准备好的漫画书遮挡。 郁霖扫了她一眼,淡淡说:“别藏了。” 纪风装傻:“藏什么?” “我都看到了,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郁霖拆穿她,又觉得有点好笑,“你真绝了,我以前只见过用教材挡着偷偷看闲书的,从没见过用闲书挡着偷偷看教材的。” 纪风被嘲笑,有点恼火,这人真是不识好人心:“那我还不是怕你再犯病吗?那阵仗,吓死人了。” “我那次是因为没有心理准备好吗?我又不是巴普洛夫的狗,一看到教材就浑身抽抽。”郁霖道。 纪风被“巴普洛夫的狗”逗乐了。原本很沉重的事情,在两人的嘻嘻哈哈、胡说八道之中,被莫名消解。 纪风又把教材从病房搬回活动大厅,她坐到了郁霖和小雪的那张桌子上。白天,纪风埋头复习,郁霖和小雪看书或者打牌,互不打扰。有时郁霖还会探过头来看看,纪风复习到哪儿了。 奇怪的是,再看到那些内容,他好像没那么恐惧了。或许是上次纪风给自己打了一剂猛药之后,反而渐渐脱敏了? 平静的生活过了几天之后,纪风迎来了新室友,她有点兴奋。 自打吴忧搬走之后,她一直和张阿姨相依为命。张阿姨虽然上次帮纪风修好了小牛,但她的情况还是时好时坏,发起病来能躺在床上唱一整夜的歌,瘆得慌。纪风亟需一个新舍友,和自己一起面对。 于是,在新舍友到来之前,她把原本吴忧那张床仔仔细细擦了一遍,甚至在床头放了一张小卡片,欢迎新人。 张阿姨看着她忙上忙下的兴奋样,摇摇头:“真是病得不轻。” 在纪风期盼的目光中,新舍友终于出现,是一个很斯文内向的年轻上班族,名叫周莉。纪风就像当初的吴忧一样,充当起给周莉介绍精神病院生态的角色,带着她吃饭、洗澡,向病友们介绍她。 周莉看起来一切正常,一点不像生病的样子。但有吴忧的例子在前,纪风也不敢掉以轻心,于是问周莉她得的是什么病,周莉说自己最近有抑郁倾向,来住院是为了控制病情不再恶化。 这天下午,纪风带周莉跟小雪和郁霖一起打牌。因为有四个人,郁霖提议一起玩掼蛋。郁霖和周莉一家,小雪和纪风一家。四个人里只有纪风是第一次打掼蛋,她连打带猜,小雪实在是带不动,只能眼睁睁看着郁霖和周莉一路顺风顺水打到了a。 纪风能看出来,周莉玩得很开心。能够帮到别人,让纪风也觉得开心。 这天晚上熄灯之后,张阿姨的呼噜声照常响起,周莉突然附到纪风耳边,跟她说了一个大秘密。 第32章 “有人向我表白了。”周莉压抑着兴奋说。 纪风震惊:“谁?” 这人才入院三天,什么时候跟谁勾搭上了,自己居然没发现? 周莉神秘兮兮地说:“你先保证不能告诉别人。” “我保证!”纪风的八卦之心已经燃烧起来了。 “是……郁霖!” 第30章 ☆、30你不能用自己的感受去交换爱 自从有纪风陪吃饭之后,郁霖每顿都能把饭菜吃完,他的血压稳定下来,被医生批准可以进行一些简单的活动。于是,郁霖叫上纪风和小雪一起打乒乓球,周莉也跟着纪风加入了。 郁霖思考阵容怎么排列,指着纪风说:“你应该不会打吧?小雪会一点,周莉……” “谁说我不会?”纪风拿起乒乓球拍,握拍手法相当专业,“我可是区乒乓球比赛少儿组第五名。” “失敬失敬。”郁霖对她夸张地拱拱手。 纪风觉得这人越来越像一个普通的男同学了,和他相处时总会忘了自己在精神病院里。 四人排列了一番,最后郁霖和周莉一组,小雪和纪风一组。 纪风果然拿出了区少儿组第五名的水平,刚好能跟郁霖这个业余玩家对打,小雪和周莉则是两个摸过球拍的普通市民,负责给各自的队伍丢分。 纪风不小心挑了一个高球过去,郁霖两眼放光,摆足了架势要给她狠狠抽过去,球拍却和周莉的撞到一起。原来周莉也想表现一下,上前抢球,却破坏了郁霖扣球的机会。周莉红着脸说对不起。郁霖则因为刚才的肢体接触有些羞赧,他没跟这个年纪的姐姐接触过,忙摆手说没事。 两人的每个眼神、每次互动都被纪风尽收眼底。看到郁霖别扭的表情,周莉昨晚的话在纪风耳边回响。 “有人向我表白了。”“是……郁霖!” 纪风惊得从床上坐起来:“谁?!” “就是那个大高个啊。” “他、他他什么时候跟你表白了?”纪风震惊到结巴。 “就下午一起斗地主的时候,你当时在做卷子,他夸我长得好看,说喜欢我。” 纪风努力想象那个场景,却怎么都想不出来。郁霖那个一天说不出三句话的人,会在认识一个人的第三天,跟人告白?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你……确定吗?”纪风小心翼翼地问。 “当然啦,我怎么会拿这个说谎。你没谈过恋爱吧?” 纪风如实回答没有。 “那就对了,你还小,不懂感情这种事,一旦来了谁也挡不住,而且外人是看不出来的。” 纪风回想起上学时的经历。由于她不参加任何女生之间的小团体,因此信息接收总是有延迟。她经常发现,班上两个在她看起来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去的人,莫名其妙就谈上了。作为一个八卦雷达极不灵敏的人,纪风不敢对周莉的话下论断。 “那你怎么回应的?”纪风问。 “我当然没搭理他呀,他比我小四五岁呢,就是个小屁孩。”周莉虽然嘴上这么说,但语气难掩得意。 有了昨晚的谈话,纪风从早上开始就一直在观察郁霖和周莉的互动。 也不知道是脑补还是怎么着,纪 风带着“他俩有问题”的预设去看他们,果然越看越有问题。郁霖冷淡,纪风觉得他是被拒绝之后的尴尬;郁霖热情,纪风觉得他是还不死心。 越看越可疑。 不过周莉叮嘱过她,不要去问郁霖,怕小男生尴尬。纪风只能憋着不问。 两人吃饭的时候,郁霖突然抬起头问:“你总看着我干嘛?” “啊?我?”纪风有种被拆穿的尴尬,“我什么时候看你了。” “你今天一直盯着我看,别不承认了,”郁霖继续拆台,“有什么话就说。” 纪风放下筷子,忍了又忍,终于开口问:“你……谈过恋爱吗?” 郁霖愣住,没想到是这个问题。 “没有。”他闷闷地回答道。 纪风“哦”了一声,一副认为理所应当的样子,这让郁霖有点不爽。 “你这什么意思,”郁霖别扭地组织语言,“一点也不意外?” 纪风莫名其妙:“有什么好意外的?你……” 纪风想说,你瘦得跟拖把一样,连我都打不过,哪个女孩会喜欢这样的? 但良知和修养不允许她这样扎病友的心。 纪风改口道:“你、你一个高中生,没谈过恋爱不是很正常?我也没谈过呀,我们好学生不谈恋爱。” 虽然她刹车及时,但郁霖早已品出了她的言外之意,哼了一声。 没办法,谁让她看到的是自己现在这副瘦脱相的尊容。但在上高中之前,自己可是每天都收到情书的,不知道拒绝过多少女同学。 这人真是,有眼不识泰山! 午休过后,是纪风的个体治疗时间,她磨磨蹭蹭不愿意过去。 如果说团体治疗是大课,听听别人的故事,讲讲自己的心路历程,还能混过去,那个体治疗就是一对一私人辅导,所有的小心思都无处可藏,尤其对面还是乔淳这种长了一双镭射眼的心理治疗师。 纪风最后在比约定时间晚两分钟时抵达。 “不好意思,上厕所来晚了。”纪风解释说。 “迟到是内心真实想法的表现,你迟到,是因为想迟到。你回忆一下,在做自己喜欢的时候的时候会迟到吗?”乔淳没有用指责的语气,只是平静地阐述事实。 纪风哑口无言,只能讪讪地笑了笑。乔淳这个女人,冷静到可怕,连身经百战的杨主任情绪波动都比她大,纪风觉得她很像热播仙侠剧里断情绝爱的女主角。 “换药之后,最近睡眠怎么样?”乔淳从常见问题开启聊天。 “睡得很好。”纪风道。 乔淳看着她脸上大大的两个黑眼圈,冷漠地说:“我没有处方权,就算跟我说实话,我也不会给你加安眠药量。” 又被拆穿了。自己为什么总这么容易被看穿呢?或许长成大人之后,自然而然就好了吧。 什么时候才会长成大人?五年?十年? 十年之后,我一定是非常厉害的大人了。纪风想。 “睡得不太好,晚上睡不着,早上又醒得很早。但你放心,我一点也不困,特别有精神,最近每天都在复习,而且心情也很好。” “你还记不记得自己最早开始这种异常的情绪波动,心情时好时坏,像过山车一样剧烈变动是什么时候?” “大概是……上初中的时候吧。”纪风回忆道。 “那个时候有什么特别的诱因吗?学校里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情?” “没有,学校里都很正常。” “那就是家里了?”乔淳追问。 纪风点点头。 相比刚住院的时候,她现在对医护们的警惕性越来越低。既是因为感受到他们的关切,也是因为太想要好起来。 或许只有把内心深处的创伤暴露出来,才能获得疗愈的机会。 “因为……我爸爸一直希望我能活泼一点,我就尽量让自己的性格更活泼外向,总是逗他们开心,调节家里的气氛。” “你原本的性格是内向安静的那种?”乔淳问。 “是。” “你爸爸希望你能更外向一点,有具体原因吗?” “好像……没有,他就是经常说女孩子性格要好一点,才讨人喜欢。” “他一直对你有这样的期待,或者说要求,但你为什么在初中的时候突然决定去改变自己来迎合他呢?” 纪风顿了顿,花了很大的勇气才开口。 “我原本以为,讨不讨别人喜欢不重要,不管我是什么样的性格,爸妈都会喜欢我,这就够了。但初二的时候我突然发现,爸爸的喜欢不是理所当然的,他跟其他人一样,是需要我去争取的。因为……他还有一个孩子,还有一个家庭。” 乔淳手中正在做记录的笔停了下来。 纪风打开了心里的黑匣子,一开头就说个不停。 在发现那件事以前,纪风自认为拥有小城市里的顶配人生。爸爸是城建局领导,妈妈是小学老师,家里不但有钱,更有地位。作为独生女,纪风天然享有父母的所有关注,虽然爸爸大部分精力都在工作上,但妈妈说过,那是他在托举着这个家。 现在回想起来,看似无比坚实的幸福,只不过是个一戳就破的泡影。 初二的一个午后,作为团支书的纪风正在班上维持秩序,与一个屡教不听的男孩起了争执,纪风只好把他的名字记在了纪律本上。 那男孩恼羞成怒,指着纪风的鼻子当众说:“你以为自己很了不起吗?你爸在外面还有一个家!” 纪风的第一反应不是愤怒,而是觉得可笑,这怎么可能呢? 但同时,她心底又生出一股恐惧:如果是真的怎么办? 爸爸频繁的夜不归宿,真的只是因为工作吗?他们房间里压低声音的争吵,真的只是因为琐事吗? 第33章 回到家后,纪风用开玩笑的口吻把这件事告诉了林慧栀,不料林慧栀反应极为激烈,甚至第一次动手打了她,歇斯底里质问她从哪儿听来的。纪风被吓坏了。 很久之后,林慧栀自己平静下来,告诉纪风那些都是谣言,让她安心学习。但从那之后,纪风的心从来没有安过。她假装一切如常地继续生活,实则留心着家中的一切蛛丝马迹,还偷偷跟踪过父亲几次。她不敢让林慧栀发现,生怕她失控。 真相很简单,事实上纪平也并没有花太大力气掩盖,很多人都知情——他在外面还有一个家庭。 那个女人叫何慧珍,他们有一个比纪风小五岁的儿子,何纪恩。纪风不知道这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也不明白威严正直的父亲为什么会做出这样让人不耻的事情。他在面对另一个女人、另一个孩子的时候,会想起自己和妈妈吗?他不是很喜欢自己吗,为什么要造出另一个孩子来取代自己呢?这一切是真的还是幻觉…… 不,我要挽救这个家。她暗自下定决心。 纪风把秘密压在心底,努力做一个更完美的女儿,以此唤回纪平的心。她一边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感受,一边更努力学习,名列前茅,同时在父母面前表现得更加活泼开朗。渐渐地,她习惯于在两种情绪之间切换,时而压抑,时而亢奋。 但她不知道,此时她能做情绪的主人,将来却会被情绪所奴役。 纪风的努力并没有换来父亲回头,相反,他在两个家庭之间的切换更加游刃有余和肆无忌惮,这已经成为一家三口心照不宣的秘密。 考上重点高中之后,纪风觉得自己终于有了一点说话的底气,她鼓起勇气提议林慧栀离婚,却被却断然否决,林慧栀坚信自己才是正室,只要自己不离婚,那对母子就无计可施。 畸形的情绪在畸形的环境中不断滋长,纪风没有任何出口,她不能伤害任何人,只能伤害自己。 “后来有天晚上,我看到我妈的刮眉刀,就突然很想拿它割我自己。我躲到卫生间里,在这儿划了一条口子,”纪风卷起长袖。 “我本来想划深一点的,但是血刚冒出来我就害怕了,最后只划破了皮。但是看到那些血,我觉得好、好轻松,就像终于解放了。” 乔淳看着她手臂内侧深深浅浅的疤痕,一时语塞。 每当面对这些清醒着痛苦的病人,乔淳总忍不住在心里问自己,自己能为他们做什么?真的能帮到他们吗?就算能在住院期间短暂地帮助他们,可出院之后呢?他们还是要面对一模一样的生存环境,时间一长,还是会发病。就像西西弗斯的巨石,周而复始。 乔淳尽快调整心情,把自己从一个倾听者变为治疗者,使心绪平复下来。 “我很高兴你 能跟我讲这些,真的。我们认识已经有一段时间了,现在我终于开始了解你。”乔淳说。 纪风回过神,感觉自己刚才像中邪了一样,居然就这样把秘密和盘托出。 她原本并不想把家里的事说出来的,毕竟家丑不可外扬。更重要的是,她私心里还是想维护爸爸的形象。 乔淳仿佛看穿了她的心事,接着说:“你可以愤怒的。” “什么?”纪风没听懂。 “你有对任何人愤怒的权力,包括你的爸妈。当你知道爸爸的行为时,你可以愤怒;在妈妈不肯离婚的时候,你也可以愤怒。你太习惯于掩饰真实情绪,再另一种情绪替代了,这本质上是在否认你自己的感受。” 我的感受? 我的感受,比我们家更重要吗?比妈妈开心更重要吗?比拥有一个完美人生更重要吗? 这几天,纪风一直在思考这件事。 “你的感受很重要,纪风,你不能用自己的感受去交换爱。”治疗结束时乔淳说的这句话,始终在纪风脑海中萦绕。 这天熄灯之后,周莉又跟纪风讲悄悄话。 “我跟你说一个秘密,你不要告诉别人。” 纪风心想,难道是跟郁霖在一起了? “什么?” “又有人喜欢上我了。”周莉兴奋道。 “啊?”纪风翻了个身,“谁?” “范医生!” 纪风报以长久的沉默。 这次,她相信郁霖了。 第31章 ☆、31爱……是一种幻觉吗? 当纪风将“郁霖向周莉表白”这件事告诉郁霖本人后,郁霖剧烈地咳嗽起来,把刚吃进去的饭粒全都喷了出来。 纪风慌忙倒了杯水递给他,同时给他拍背顺气:“你可千万别再犯病,不然别人还以为我住院是专门来害你的。” “你——咳咳咳,你就是来害我的!”郁霖苍白的脸咳得红润起来。 纪风有些过意不去,但想起周莉信誓旦旦说郁霖跟自己告白的场景,又有点想笑。两种情绪的夹击让她左右为难,最后还是爆笑出来。 很久之后,笑声和咳嗽声才慢慢平息。 “你到底怎么想的,我根本就不认识她好吗?”郁霖一脑门问号,“而且她那个表白的台词也太假了,谁会那样表白?” “我哪知道,我又没被表白过。”纪风嘟囔着。 郁霖下意识接话:“怎么可能。” 说完,房间里出现几秒诡异的安静。 纪风和郁霖对视一眼,两人都迅速挪开视线。纪风心里涌起一丝异样的感觉,是以前从没有过的。 “本来就没有嘛……”纪风的语气带了一丝丝失落。 “我知道了,”郁霖说,“一定是你太积极上进,每天举手回答问题,当班主任的狗腿子,说不定还在班上管纪律。” 纪风语塞。怎么全都被这人说对了! 看到纪风吃瘪,郁霖畅快地大笑起来——总算扳回一城! 这天下午是小范医生给纪风复诊的日子,纪风准时来到诊室门口。平常小范医生都会开着门等她,今天门却是关着的。纪风觉得有些奇怪,敲了敲门,里面传来小范医生警惕的声音。 “哪位?” “是我,纪风。” 诊室门被拉开一条缝,小范医生一副心惊胆战的样子,看清楚是纪风之后才开门放她进来,随后把门带上。他简单问了纪风一些常规问题,根据她的回答来判断是否要加减药量。纪风明显看出他有点心不在焉。 复诊结束后,纪风开门出去,但门刚打开,周莉就从外面挤了进来,满面春风。 “范医生,我来了,你等我好久了吧?”周莉自顾自在范儒对面坐下。 纪风忍不住放慢脚步,用0.3倍速关门,在诊室门口看热闹。 小范医生如临大敌,正襟危坐:“周莉,医院最近重新排了工作,你之后的治疗会由杨主任负责,你不再是我的病人了。” “我明白,”周莉说,“你是被迫的,对不对?因为你是医生,我是病人,医学伦理要求你不能对我动心,但你控制不住自己,所以你只能用这种方式来物理隔绝我们。我知道这样你很痛苦,其实我也很痛苦……” 纪风张大嘴巴,觉得自己听到了不该听的东西。她的手原本握着门把手,此时紧张得手一松,门锁发出不小的声响,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你先出去。”周莉对纪风说。 “别出去!”小范医生几乎同时喊。 纪风进退维谷,不知道该怎么办,幸好这时候护士长赶到,把周莉强行带走。她临走时还依依不舍地看着小范医生,活脱脱一对被棒打的鸳鸯。 如果小范医生不是这副见了鬼的表情的话。 小范医生无奈地向纪风解释,周莉是典型的钟情妄想,就是坚定认为某个人喜欢自己,无论对方怎么解释,病人都会在自己的逻辑内进行合理化,甚至认为这是对方对自己感情的考验,因为更加坚定、偏执。 纪风把这件事告诉郁霖和小雪,忍不住感叹:“好神奇,怎么会有这样的病?” 郁霖耸耸肩:“可能是太想被爱了吧。” 小雪却说:“爱本来就是一种幻想,你怎么证明自己真的被爱着呢?” 纪风被问愣住了。 是啊,怎么证明呢? 在外面有另一个家庭的爸爸,爱自己吗?把自己当做维护家庭稳定的工具的妈妈,真的爱自己吗? 可是如果连他们都不爱自己,那自己的存在还有意义吗? 纪风不敢细想了。 这时周莉朝他们这桌走过来,三人赶紧闭嘴。但周莉大概是察觉出不算友善的氛围,没坐到他们旁边,自己远远找了张桌子坐下。这让纪风有点愧疚。她是病人,自己也是病人,自己刚才却把她的病情当做趣闻分享给朋友。 病人本应该是最互相理解的 群体,如果连病人之间都要彼此分裂的话,还怎么指望其他人呢? 怀着这样的愧疚,晚上,纪风向周莉道歉。 “对不起啊,我不该把你跟我说的事告诉郁霖。” 第34章 “没关系,你跟他说清楚我的态度也好,省的他还抱有幻想。”周莉说。 还真是……难以打破的逻辑呢。 “嗯……”纪风胡乱应和道,“那你为什么喜欢小范医生,不喜欢郁霖?” “他们俩能一样吗?范医生真的好关心我、懂我,我从没遇见过这么懂我的人,一看到他,我就好有安全感。”周莉语气甜蜜,完全是沉浸在热恋中的样子。 纪风回想起自己刚入院的时候,第一个信赖的人也是小范医生,逃跑的时候还把他的手夹伤了,他也没怪过自己。范儒,确实跟他的名字一样温柔儒雅,很容易让处在绝望中的病人产生信任甚至依恋。但时间长了就知道,那只是他作为医生的职业素养而已。 纪风犹疑地开口:“你有没有想过,他关心你、理解你,只是因为你是他的病人呢?” “不可能!”周莉断然否定,“他对我和对其他人都不一样!他看我的眼神,跟我说话的语气,很明显喜欢我。这是我和他之间的秘密,别人都不知道。” 纪风悄悄叹了口气。自己道行不够,看来是帮不了她了。 但纪风又忍不住想,如果活在幻想中能让她感到真切的幸福,那还有必要戳破吗?当然,这个问题的前提是她的幻想不能干扰到别人。比如说小范医生,他被杨主任暂时派到了分院坐诊,已经好几天没出现在病房了。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呀?”纪风问。 “生物工程师。” “啊?”这个答案让纪风惊诧。 “怎么,你觉得我是花痴,不可能干这种工作?” “不是不是。”纪风心虚地否定。其实她完全是这样想的。 一个理工科高知女性,居然会困于这样的疾病? “你是什么时候出现这种症状的?”纪风忍不住问。 “什么症状?”周莉反问。 纪风反应过来,周莉现在还没意识到自己在生病,这样提问是问不出答案的。于是她修改了措辞:“我是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经常有人喜欢你、向你表白的?” 这下打开方式对了,周莉给纪风讲起自己的心路历程。 “其实我上中学的时候很丑,满脸长痘,还戴牙套,从初中到高中从来没人喜欢我,也没人跟我表白。” 纪风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原本在听故事,怎么变成了照镜子? 周莉继续说:“初中的时候我喜欢班上一个男生,但他喜欢我下铺的舍友,也是我们班班花。舍友每天跟我讲那个男生对她多好多殷勤,今天又给她买什么零食了。我本来以为她是把我当朋友分享,后来我才知道,她早就知道我喜欢那个男生,故意讲给我听的。当时还不懂,后来回想起来,她真是个贱人。” 纪风虽然觉得这样骂人不好,但也默默认同了这个评价。 “后来呢?”纪风追问。 “后来她跟这个男生在一起,又分手,又在一起,又分手,再后来我就没听过他们的消息了。” “这个男生知道你喜欢他吗?” “本来不知道的,但有次他们俩吵架,舍友拿我当话头,跟他讲了,好让那个男生来哄她。” “我靠!真是个贱人。”纪风难得爆粗口。 “我为这个事情自卑了好久。但高中毕业之后,我摘掉牙套,脸上的痘痘也好了,所有人看我的眼光都不一样了,经常有人莫名其妙喜欢我。军训时候的教官、大学的辅导员,工作之后部门的领导,都跟我表白过,我也蛮苦恼的。” 纪风捕捉到一个特质,在周莉的幻想中喜欢她的这些人,都是在特定环境里掌握一定权力的人,教官、辅导员、领导,包括医院里的医生。或许这种来自上位者的喜欢,会让她格外感觉到被肯定? 但这一切都是猜想,答案只能在周莉的心底看到,无从验证。 跟周莉夜谈之后,纪风闷闷不乐,在活动大厅看书时也心不在焉的。 “你怎么了,”郁霖放下手里的书问,“不会是躁期结束,转郁了吧?” 纪风无语:“拜托,你也是病人,不要假装医生问诊。” “那你怎么突然蔫了?” 纪风把昨晚跟周莉的对话告诉他,忧心忡忡:“我感觉她跟我好像呀,成绩好,但整个青春期都没被人喜欢过,你说我将来会不会也跟她一样,幻想别人喜欢我?” 郁霖哭笑不得:“青春期没被人表白的人多了去了,难道个个都要变成精神病吗?而且你青春期还没结束呢,话别说这么早。” 小范医生被调出去后,杨主任给周莉加了药量,周莉的情况稳定了许多。作为一个倒霉的上班族,周莉没法长时间住院,再住下去工作就要丢了。况且她这种病,大部分时候不影响正常生活和工作,杨主任就批准她出院了。 周莉脱掉病号服,换回入院时的衣服,从卫生间走出来,这下倒是很符合纪风对“生物工程师”的想象了。 纪风送她到病区门口,看着她取回自己的手机和随身物品。 “再见啦小妹妹,祝你也早点出院。”周莉笑着对纪风说,神态很像一个温柔理性的大姐姐。 “我会的,你记得好好吃药,别再回这里了。” “那不行,我还要回来找小范医生呢,现在我出院了,我们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在一起了。”周莉满心期待地说。 纪风茫然看向身旁的护士长,意思是“这样真的能出院吗?” 护士长却淡定回答道:“你找不到他的,小范医生辞职了。” 周莉不信:“你少骗我。” 护士长敲了敲门边的医护人员展览板:“骗你干嘛,你没看他都从这儿被撤下去了吗?” 周莉在塑料展板上细细搜寻,果然没找到小范医生的照片,她难以置信。 “他怎么突然走了,都没告诉我?是不是你们把他开除了!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家里给他安排了相亲,对方是个富婆,不想让他在精神病院继续干,觉得晦气,小范医生就辞职回去结婚了。”护士长一脸惋惜地说。 周莉备受打击,护士长拍了拍她的肩膀:“回去吧,好好上班,别再来了。” 周莉扶着墙壁,失魂落魄地走出了病区大门。 护士长重新把门锁上。 纪风看着医护人员展板,茫然地问护士长:“小范医生真的辞职了?他这么好的医生,居然不干了?” “辞个屁呀!” 护士长从护士服兜里掏出小范医生的半身照,重新插进展板上的相框里。 “要不这么说,她以后天天来骚扰,小范医生还要不要上班了。” 护士长得意地哼着小曲离开。 纪风目瞪口呆,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这天晚上,纪风在病房里写治疗日志。这是乔淳给她布置的作业,让她每天把自己治疗的感受记录下来。纪风写道: 爱,是幻想吗?这可能要分为爱和被爱两件事来看。被爱或许是幻想,因为我看不到别人的心;但我自己爱别人的感受,是存在的。这样说来,想要获得真实的爱,唯一的办法是不是去爱别人,而不是等待被爱? 第32章 ☆、32团体治疗 “今天带大家学习认知行为疗法,也就是我们常说的cbt。这个疗法的目的是通过纠正你对事物的错误认知,来改变你的情绪和行为……”一名姓姜的年轻女医生站在治疗室的白板前讲课。 纪风、郁霖、小雪和其他七个病人围坐在圆桌前听讲,每个人面前的桌上都放着一张白纸和一根笔,但他们暂时还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 小姜医生博士还没毕业,目前是一位规培生,也就是苦力。像这种团课,级别高的医生们大多不愿意讲,于是就经常落到小姜头上。小姜医生脸嫩、经验少,声音都有些微微颤抖。幸好今天人少,而且大多是偏年轻、病情较为稳定的病人,场面不会那么难以控制。 小姜医生拿起马克笔,在白板上写下a、b、c三个字母: “认知行为疗法的核心是这个abc模型,a代表着诱发事件,也就是引发你负面情绪的那件事,比如考试没考好、和朋友吵架了、被爸妈骂了,等等。b是你对这个事件的认知、观念。c是你因此产生的情绪。” 几人都是第一次上这门课,听得云里雾里。 郁霖本身就对上课这件事有心里阴影,往这儿一坐就感到胃里一阵轻微的抽搐。纪风则对这种故弄玄虚的课程没什么好感,她觉得人的心灵和大脑都是迷宫,怎么可能像数学几何题的推导公式一样,用几个箭头就解出来了。 有个病人提问:“b和c听起来一样啊,对一件事的感觉,不就是情绪吗?” “你提了一个很好的问题,”小姜医生说,“我们通常认为,事件直接导致了我们的情绪,比如说今天考试没考好,我很伤心。‘考试没考好’是事件,‘很伤心’是情绪和反应,对不对?” 第35章 纪风和几个病人都点点头,没发现有什么问题。 “但这其中隐藏着经常被我们忽视的重要一环,那就是‘认知’。真正让你伤心的不是‘没考好’这件事本身,而是你对这件事产生的负面认知,比如说‘我太没用了’、‘爸爸妈妈不会再喜欢我了’、‘我完蛋了’,等等。” 纪风看似坐得很端正,其实已经开始走神画画。 郁霖歪头看去,见纪风画的是一条冲破玻璃窗户的金鱼,金鱼脖子上挂着一块硕大的奖牌,它眼角流出一滴泪水,玻璃碎片向四周飞散。 郁霖突然有种被击中的感觉,好像通过这幅小小的简笔画偷窥到了她心灵的一角。 他转头看纪风的侧脸,头发简单地束在后脑勺,洗澡日已经过去很久了,所以头发有点油,但并不难看;住院这么久,一点也没长胖,脸色跟刚进来的时候一样苍白。纪风没注意到他在看自己,专心地给碎玻璃涂阴影。 郁霖见她画得投入,不禁想象她在学校里是什么样子,她一定是那种给历史书上人物画像乱涂乱画的人。 想着想着,郁霖嘴角微微上扬。 “那位男生?”小姜医生轻声提醒,“我问你,认知中常见的误区,有哪些?” 纪风赶紧用胳臂肘把画压住,专心看郁霖出糗。 “认知的误区有……”郁霖努力回忆刚才刮过的耳边风,“灾难性思维,凡事都往极端了想;还有以偏概全,用某一次事件来概括事情的全貌。” 他又扯了几个,勉强糊弄过去,小姜医生没再追问。 纪风憋着笑瞥了郁霖一眼,郁霖瞪回去。两人的小学鸡互啄落在小雪眼中,小雪翻了个白眼。 小姜医生继续讲课:“当你的认知陷入这些误区,感受也会随之扭曲。比如,这次考试没考好,我觉得‘我的人生完蛋了’,然后很伤心,这是什么误区?” 底下零零星星几个人一起回答:“灾难性思维。” “对,再举个例子,我这次没考好,觉得‘我真是个失败者’,这属于贴标签,给自己创造了一个完全消极的形象,并沉浸对这个形象的想象中。” 郁霖闲得无聊,想了想,在纸上画出横竖交错的网格。 纪风在他的网格边打了个问号。 郁霖凑在她耳边小声说:“五子棋,玩过吗?” 纪风摇摇头。 郁霖咋舌,这人不会打牌,也不会麻将,连高中生必备的五子棋也没玩过,她过去十八年到底过的什么日子? 郁霖写下简单的游戏规则,纪风一看就懂,点头应战。 小姜医生在上面讲得专注,两人在底下玩得热闹。这种做贼般的感觉让纪风兴奋,过去她鲜少开小差,无论在课堂上还是在家里,她总“做正确的事”。 第一局,纪风输了,她第一次玩,不会堵郁霖的棋;第二局,纪风吸取教训,光顾着堵他的棋了,自己的棋子七零八落,又输了;第三局、第四局,两人渐渐势均力敌…… 郁霖小声说:“不愧是学霸,进步这么快。” 纪风颇为得意:“那当然。” 两颗脑袋因为酣战越凑越近,纪风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和郁霖的胳臂不知道什么时候贴到一起去了,她赶紧坐直。一阵没由来的心虚。 “学习abc模型,就是为了让大家觉察自己的认知,理解认知是如何影响你的情绪的。所以,当你想要改变某种负面情绪时,首先要去改变你的认知。比如说,面对考试没考好这件事,我们可以产生那些正确的认知?”小姜医生问。 大家纷纷给出自己的答案:“没考好是因为卷子太难了。”“这次没考好,下次再来。”“没考好拉倒,无所谓。” “大家说的都有道理,需要注意的是,认知行为疗法不是强行去歪曲你对一件事的认知,原本是坏事,硬把它说成好事来自我安慰,而是要形成实事求是的认知。” 说完,小姜医生让每个人回忆一件勾起自己负面情绪的事情,在纸上用abc模型来拆解,等会儿挨个分享。 郁霖的a4纸正面已经画满了密密麻麻的方格,他把纸翻过来,用另一边写。 在座的都是抑郁症、焦虑症、躁郁症的病人,别的不好说,负面情绪多的是。于是大家思考片刻后,都低头刷刷写了起来。 “尽量回忆你当时的真实感受,不要害怕回到那个场景里,同样的场景,只要改变认知方式,就可能产生完全不一样的感受。相反的,如果认知方式不变,将来类似的场景发生,你还是会陷入同样的负面情绪。” 小姜医生边绕着桌子慢慢走边说。 “今天课堂氛围这么好,是一次难得的机会,希望大家都能坦诚地面对自己,跟同学们分享你的感受,听一听别人对这件事的认知,或许能够启发到你。” 治疗室里一片安静,只能听到笔尖在纸张上摩挲的声音。 二十多分钟后,小姜医生提醒大家停笔,问有没有人愿意第一个分享。 众人低头看眼前密密麻麻的字,都是自己隐秘的心事,怎么好意思拿出来说给这么多人听呢? 见没人应声, 小姜医生点名:“刚才那个走神的男生,你先说吧。” 郁霖给大家讲了他在年级大会上被点名上台接受表彰的事,大家听得义愤填膺。 郁霖用尽量平静的语气分析:“这是a,诱发事件。b是我对它的感知,嗯……当时走上讲台的时候,我觉得所有人都在看着我、嘲笑我,我心跳得很快,想要逃出去,甚至死了也行,死了就不用面对这件事了。c,由此产生的情绪是焦虑、绝望,我直接发病,倒在台上了。” 纪风目瞪口呆,没想到有学校能干出这样的事,她现在算是理解郁霖为什么会被自己吓犯病了,要是自己经历这么一遭,也得犯病。 小姜医生提问:“我们先来一起区分一下,在他刚才的陈述中,哪些是客观事实,哪些是他的主观感受?” 纪风思考着回答:“事实是他成绩退步,当众被点名上台,受到全年级师生的围观,最后发病晕倒了。主观感受是所有人都在嘲笑他,哎不对,这个应该是事实吧?” 郁霖无语地看了纪风一眼,纪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小雪反驳:“不一定,不是有十个人一起上台吗?就算嘲笑,肯定也不止嘲笑他一个。” “对,而且大家一般会嘲笑自己认识的人,对不认识的人不会很关注。”另一位病友补充道。 “没错,觉得‘所有人都在嘲笑自己’是很明显的主观感受,还有哪些主观感受?”小姜医生问纪风。 “还有,他想要逃离那个现场,甚至……去死。”纪风的声音变低。 小姜医生把几个关键词写到白板上,最后在字母c下面写上“焦虑”。 “这是郁霖的abc模型,他想要改变焦虑的情绪,就要先改变对这件事的认知。大家一起帮他想想,面对这种情况,他可以产生哪些正确的、客观的认知?” 一开始大家还很拘谨,后来便七嘴八舌议论起来。小雪说学校的做法很恶心,应该去教育局举报;有人说这也算是高中三年难忘的回忆,不管原因是什么,至少是站上过学校大舞台的人了;还有人说,应该趁机发表获奖感言。 郁霖过后,几个病友陆续分享了自己的经历。有人是被前男友甩了,有人是考公务员面试失败,还有人是至亲离世…… 每个人说完,大家都会认真讨论对这件事的感想,没有人嘲笑、鄙视,只有真诚的共鸣。 这样的氛围触动了纪风。 因此,轮到她的时候,她没讲刚才在纸上写下的那个无关痛痒的小矛盾,转而讲起自己发病那天的故事。 “去年年底,我们学校开高考动员大会,要求父母都参加,但我爸没空,只有我妈来了。我是发言的学生代表,我妈特别高兴,我印象中她已经很久没那么高兴过了,散会之后她说要带我去吃自助餐。但我们在去饭店的路上,经过初中门口,居然看到我爸和另一个女的一起,带着一个小男生从学校里出来。”纪风自嘲地笑了笑,“原来我爸不参加我的高考动员会,是去给他的私生子开家长会。” “我的认知……我的认知是,我和我妈都输了,我让我妈输了。我想要消失,或者所有人一起消失,这样这个世界就干净了。然后我就发病了,那是我第一次发病,在街上尖叫,砸东西,推人。那天路上人太多,我发疯的事情很快就传开了。再后来,我爸妈借口带我出来旅游,把我送到这里住院。” 纪风说得太投入,说完才发现大家都沉默了,她觉得有些抱歉,自己又破坏气氛了。 她正准备道歉时,郁霖突然说:“你爸真不是个东西。” 纪风愣了一下。 郁霖打破沉默后,病友们纷纷开炮,把纪平批斗了个体无完肤。 “他也太不做人了,出轨,还婚外生子!” 第36章 “对呀,那个私生子都上初中了,比你小不了几岁,说明他出轨好多年了,死渣男。” “而且他能不能分一下轻重缓急啊,初中的家长会比你的高考动员会还重要吗?” 连珠炮的骂声中,纪风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解放。 过去,林慧栀在她心里树起了太多柱石,“你爸是我们家的顶梁柱”、“要尊重你爸爸”、“要让你爸喜欢你”……此刻,这些虚伪而沉重的柱石正在一一崩裂。 原来离开那些矫饰的话语,事实如此简单明了:自己有一个很糟糕的父亲,和一个不咋地的母亲,仅此而已。 原来承认这件事,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 这天晚上,郁霖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回到学校礼堂,但身边不是同学,而是今天一起上课的这些病友。他再次被点到名字,走上舞台。这次台下传来的不是嘲笑声和嘘声,而是病友们的喝彩、打气。他的心脏没有狂跳,一步一步走得很稳当。 他站到舞台中央,台上其他人都消失了,而台下也只剩一个观众——是纪风。 第33章 ☆、33流浪汉 冬天的第一场雪落下,纪风才想起自己已经住院一个多月了。 这天的活动大厅格外安静,病人们三三两两趴在窗子边,看灰蒙蒙的鹅毛大雪覆盖天地。 一颗完整的雪花飘到窗玻璃上,纪风伸出手指,隔着玻璃想要感受雪花的温度,但玻璃太厚,她只留下了一个模糊的指印。 楼下行人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匆匆走过,人行道上的积雪已经被踩成了烂糊的泥水。 “喂,你有没有觉得,我们在一个大大的真空玻璃罩里?”纪风轻声问。 身旁的郁霖“嗯?”了一声。 纪风接着说:“你看,外面在下雪,大家都穿着羽绒服,但我们还是穿着这身病号服。风,雪,我们都感受不到。外面的忙碌,痛苦,好像也跟我们没有关系。我们在这里吃了睡,睡了 吃,与世隔绝。” “说不定我们早就到外太空了,玻璃外面的环境都是全息投影。”郁霖说,“其实地球早就完蛋了,我们病区就是诺亚方舟。” “诺亚方舟为什么要载一群精神病离开地球?这对人类的延续有好处吗?” “你没听过天才在左疯子在右吗,说不定我们都是天才。”郁霖振振有词。 纪风被他自信的样子逗笑了:“好吧,希望你是对的。” 这时,纪风突然看到医院围墙下的草丛里有一只瑟瑟发抖的狗,毛发都被雪打湿了,满腿污泥,瘦骨嶙峋。 纪风指给郁霖看,郁霖叹了口气:“它这个样子,不知道能不能撑得过冬天。” 正说着,走廊上传来一阵嘈杂声,病人们都透过玻璃门朝外张望,只见保安和护工们押着一个流浪汉般的男人进入病区大门。 男人穿着一身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衣服,一头长发污秽不堪,他两手抠着病区的门框,拼命抵住身体,不肯进门,指甲都快陷进门里了。几个保安和护工使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的手从门上拽下来,将他强行弄进门。 男人暴怒,高声叫骂种种污言秽语,惹得护士们纷纷皱眉。 “这个样子的病人怎么送到我们这儿了?”护士长不满地问。 “没办法,最近病人多,封闭男病房那边满了,院长让先送到你们这里隔离。”护工答道。 男人突然转过头,对着护士长的脸狠狠啐了一口! 众人被这变故惊住,看热闹的病人们也目瞪口呆。 护士长被钉在原地,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这一口黄痰的浓烈恶臭从鼻腔直冲天灵盖。 小陈护士尖叫着掏出餐巾纸给护士长擦脸。护士长摆摆手,什么话也没说,走到厕所洗脸去了。 男人爆发出猖狂的笑声,让人心惊。 纪风感到一阵胆寒,住院这么久,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这种不受控的、有暴力倾向的病人。 郁霖见她一脸恐惧,安慰道:“放心,医生会给他打针吃药的,有这么多人看着,不会让他伤人的。” 纪风点点头,但不安的感觉始终在心头萦绕,她从小就很害怕紧张的气氛。 纪风爸妈很少吵架,每次闹矛盾的方式都是冷战,双方赌着气不肯发出一点声音,家里安静得像冰窖,无形的弦紧紧绷在空中。每到这种时候,纪风都尽量不在房间以外的区域活动,连吃饭时都不让餐具碰撞出一点声音。虽然爸妈不会迁怒于她,对她跟平常一样,但这种气氛还是让她胆战心惊。 在这样家庭氛围中浸泡久了,纪风养成了对紧张气氛极为敏感的体质,人群中哪怕有一点点冲突的苗头,她都会立即嗅出来,并像猫一样弓起脊柱。要么试图缓和气氛,要么逃开。 下午,几人一起上小姜医生的辩证行为疗法(dbt)的课程。跟前几天的认知行为疗法不同,辩证行为疗法主要针对的是有自杀自残倾向的病人,因此纪风和小雪在列,郁霖不在。 这个疗法的缘起和理论基础纪风统统没听懂,其他治疗手段也没听明白,只记住了一个“正念疗法”。正念,是指不带任何评价地观察所处的环境、觉察心里的念头,将注意力集中在当下。 纪风和病友们依照小姜医生的指示,闭上眼睛进行正念练习。 小姜医生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觉察你此时此刻心里冒出来的念头,任由它冒出来,不要对这个念头做出任何评价。” 纪风心道这还不简单? 她闭着眼,感受到周围一片安静,只有空调噪音和大家的呼吸声。 一群人大白天在这里睡觉,好好笑。不行不行,专心一点,深呼吸……不对,我好像在评价自己的念头,不能评价。好困,这个治疗室太小了,二氧化碳含量超标,就跟冬天不开窗的教室一样……学校放寒假了没?应该放了,都快过年了……别想学校里的事!不对,不要评价自己的想法。可是不评价好难啊……同学们应该都在家里复习吧,没人会记得我,就算记得,也只是把我当做八卦讲给家里人听吧…… 片刻后,小姜医生轻轻拍手,将她拉回现实。 “大家感觉怎么样?” 纪风困惑地问:“不评价自己的念头好难,心里想什么又不是我能控制的。” 不少病友附和她的话。 小姜医生解释到:“你们有没有这样一种感觉,当你心里冒出一个负面想法时候,你往往往会顺着这个念头越想越远,心里的负面情绪也就越来越强烈,还会陷入对自己的负面评价里。因此,正念疗法提出要‘不带评价地察觉自己的念头’,允许任何念头存在。” “哪怕是很不好的念头吗?”小雪问。 “对,比如说你此刻想要自伤,不要去控制这个念头,有时候压制它反而容易起到反效果。” “如果不压制的话,就让这些想法一直存在在那里吗?”纪风问。 “正念的第一步是觉察,感知到你的念头;第二步是接纳,不加评判地接受所有念头;第三步就是改变。这个改变不是指当下立即改变,而是经过一段时间的正念训练之后,你会对自己的情绪有更好的掌控力,对负面想法的耐受力也更强,再慢慢地改善你的思维方式。” “想象你躺在草地上,看天上的云朵。每一朵云就是你的一个念头,你看着它出现,再看着它慢慢离开,不对它做任何干扰。希望大家真正记住这个方法,并在日常生活中使用,不要听过就忘了,这样我们的课程目的才算达成。” 雪接连下了几天,积雪越来越厚,纪风和郁霖好几天没看到那只黄狗的身影了,两人以为它冻死了,都有点郁闷。 那个啐了护士长一口黄痰的流浪汉,在隔离病房关了几天之后,不声不响地出现在活动大厅里。 相比入院那天,他已经判若两人,一头污糟黏腻的长发被剃成了板寸,脸上手上的污垢洗去,露出一张粗糙的脸,换上干净的病号服,终于有了人形。更重要的是,他那双泛着凶光的眼睛,现在变得空洞茫然,动作也变得很迟缓,吃饭时口水甚至垂到了餐盘上,状若痴呆,看来这几天在封闭病房没少吃药。 “药太可怕了,能把一个人从疯子变成傻子。”纪风忧虑地说。 “应该是‘太有用’了吧,不然像他这样的大块头,谁能管得住。”小雪道。 “反正如果是我变成这个样子,宁愿去死。”纪风说。 郁霖从小说里抬起头,瞪着她:“别老吧把死啊活的挂嘴边!” 纪风想说关你什么事,但看着他的眼睛却说不出来,最后只“哦”了一声。 好巧不巧,这个被他们讨论的男人,晚上就出现在了郁霖和小雪的病房。两人都强烈反对,谁能在这么个人身边睡着?无奈,男病房里只有他们房间还有空床位,护士长向他们保证,只在这里住三天,三天后楼下的男封闭病区就有床位了,到时候立马把他挪过去。 第37章 郁霖和小雪不忍心看护士们为难,只能接受。 这人名叫邹骏,患有精神分裂症、躁狂症,且严重酒精成瘾。前几天喝醉了倒在公园草丛里,差点冻死,环卫工人好心叫醒他,他却拿砖头给对方开了瓢,最后是被民警送到精神病院的。 护士好不容易联系上他的家属,是他哥哥,对方却只冷冷地答道:让他去死。之后再也没接过电话。 “一个个都把我们这里当收容所,社区搞不定的、派出所搞不定的,全都送到我们这里来,每年过年前后都能忙昏头。”简护士边铺床边骂骂咧咧。 郁霖听完更害怕了:“开、开瓢?” 简护士意识到自己说多了,赶忙宽慰:“那是他发病的时候,放心,医生对他药量给的很大,他现在没有攻击性了。” 郁霖和小雪面面相觑,并没有感到安心。 邹骏住进来的第一个晚上,郁霖和小雪轮流不睡,盯着他,生怕半夜也被他开瓢。两人熬成了乌眼鸡,邹骏却一觉睡到天亮,连呼都没打。看来小陈护士所言不虚,给他用的安眠药剂量够大。第二天,两人又守了他一晚上,还是相安无事。 白天,邹骏从不跟人说话,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发呆,或者趴着睡觉,要么就小声自言自语。护士们也懒得去管他,反正很快就要转走。 就这样平静地捱过了三个夜晚。第三天,护士长已经跟楼下男病房联系好,要把邹骏送过去,就在大家都松了口气时,变故突生—— 原本垂着 头、双眼呆滞的邹骏,突然抬起脸,面露凶光。 纪风刚好坐在他对面,第一时间看到了邹骏神态的变化,与他双眼对视,一阵惊恐的寒气从脚底直达她的大脑。纪风还没来得及叫出声,就见邹骏猛地将小陈护士推到地上,病人们尖叫着跑开。 小陈护士虽然头撞到了凳子上很疼,但职业素养让她第一时间死死抱住邹骏的腿,以免他伤害其他病人。邹骏甩不开她,用力地一脚踹到了她肚子上,小陈护士惨叫着再次倒地。 邹骏抬眸,看向他的目标——纪风。 没什么特殊原因,只因为刚才纪风跟他对视了。 邹骏耳边有一个声音:掐死她,掐死她,她是来监视你的,掐死她就能喝酒了。 邹骏眼里发出兴奋又贪婪的光芒,一步步走向纪风,纪风惊惧后退,可她偏偏坐在一个靠墙的死角,退无可退。邹骏三两步快速上前,眼看要掐住纪风的脖子。 这时,一个身影突然扑到邹骏身上,跟他一起滚落在地! 郁霖和邹骏在地上扑打,郁霖试图扣住邹骏的手,无奈他纤薄的小身板没办法跟浑身硬肉的邹骏对抗,反而很快被他按在地上狠狠揍了一拳。 眼看邹骏的拳头又要落下,纪风突然生出一股勇气,她抄起自己正在看的硕大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狠狠拍到邹骏头上! 邹骏被敲懵了,抬起头看到是纪风,火冒三丈,伸手要打她,胳臂却被郁霖死死抱住。 一切发生得太快,这时外出上厕所的护工终于赶回来,跟回过神来的男病人们一起,一番搏斗后,终于把邹骏四脚朝天按在了地上。 邹骏发狂般挣扎,狠狠咬住护工的胳膊,护工掐住他的脖子才逼他松了口。 “老子要喝酒,给我酒,给我酒!” 邹骏绝望的嚎叫声回响在活动大厅。 第34章 ☆、34四十八块钱的挨打费 小陈护士痛苦地蜷缩在地上,疼出了一头冷汗,纪风手足无措地蹲在她身边,着急又心疼。护士长见邹骏被控制住,赶忙叫人拿担架来抬小陈护士。 “快,把她送到对面的二院的内科去,我给那边医生打电话。” 两个保安把小陈护士抬走,护士长留下来维持秩序。一个病人失控已经够可怕了,如果其他病人也受到影响一起发病,那简直是世界末日。 纪风回想起刚才邹骏朝自己扑过来的样子,那种疯狂又绝望的眼神,让她心有余悸。在那个时刻,是他救了自己。 纪风转头看郁霖,刚想开口道谢,却见一滴一滴豆大的鲜血从郁霖的鼻子里流出来,砸到地上。 “你、你流鼻血了!”纪风大喊。 郁霖呆呆地“啊?”了一声,低头一看,洁白的瓷砖上已经积了一滩刺眼的鲜血。 护士长感觉天都塌了,赶紧把郁霖带出去处理。纪风想要跟出去,但护士长不让,纪风只能忧心忡忡地看着郁霖捂着鼻子被带走。 纪风失神地回到桌边坐下,却见小雪脸色煞白,两手抱着膝盖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你怎么了?”纪风说着,手轻轻搭到他背上。 小雪却像受了极大的刺激般,大吼一声:“别碰我!” 这动静引得病人们围观,纪风更是吓了一跳,把手收回去。简护士生怕再出乱子,赶紧把小雪也带出去,交给医生疏导。 郁霖和小雪先后被带走,只剩纪风一个人呆呆坐在活动大厅里。她第一次发现,自己原来这么孤单。 “啧啧啧,”张阿姨凑到纪风身边坐下,“刚那个小男伢蛮英雄的,英雄救美啊。” 纪风一听就知道她没憋好话,所以没搭理她。但张阿姨才不管有没有人搭话,她可以自己一直说下去。 “遇到这样的人要珍惜哦,哎,也就年轻的时候还有人把你当回事,等年纪大了就不值钱了,人家都把你当保姆,当烧饭的、带孩子的。平时谁也看不到你,谁也不会来问一句,你腰疼不疼啊?怎么还不睡觉呀?哪天要是饭没烧、衣服没洗了,一个两个就都冒出来了,跟大领导一样,问你怎么回事。” 这是纪风第一次从张阿姨嘴里听到这么长且有条理的话,却没想到这么悲伤。 张阿姨看到纪风的表情,得意一笑: “你以为阿姨神志不清啊?我脑筋清楚着呢,我那些同龄的老姊妹,不是在家做饭就是带孙子,伺候人伺候了一辈子,到老也不得闲。我呢?花着儿子女儿的钱美滋滋住在这里,每天饭来张口,打牌跳舞,潇洒得很!谁让我身体太硬朗了,要是不得精神病,累到死也没这一天啊。” 张阿姨说完,哼着戏吆喝病友打牌去了,留纪风一个人原地凌乱。 在这里住得越久她越分不清,到底谁是疯子,谁清醒。 一个多小时后,郁霖回到活动大厅,鼻血已经止住了。 纪风担忧地围着他,东看看西看看,郁霖被她看得有点不好意思,伸手挡住她的视线: “别看了,没骨折,就是流了点鼻血。” “胳臂呢?腿呢?你被他按着揍了好几下,真没事?” 郁霖恼了:“哪有好几下!我就倒下了几秒好吗,很快就反制了,我揍他你怎么没看见?” 纪风一脸关切:“你一点肌肉都没有,瘦胳臂瘦腿的,他那满身横肉的,你们俩的攻击性能一样吗?她们有没有带你拍x光?” 郁霖越听越无语,闷闷的不说话,纪风在他耳边问个不停。 这时,小雪也回来了,脸色恢复正常。纪风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不知道该不该问他刚才奇怪的反应是怎么回事。 郁霖见气氛奇怪,问发生了什么事,小雪沉默片刻,才开口说话。 “我爸就是个酒鬼,每天起来就开始喝,从早上喝到中午,中饭喝到晚饭,我妈挣的钱、我奶奶的棺材本全都被他拿去买酒了,一箱酒没几天就喝完了,一喝酒就跟我妈吵嘴、打架。有次他打伤了我妈,然后被我舅舅们打断了腿,在床上躺了几个月,我妈跑了,我奶奶被气死了,没人管他。他酒瘾犯了,就 拿东西砸我,骂我,让我去给他买酒,他的样子……跟邹骏一模一样。” 爸爸的脸和邹骏的脸在小雪脑海中不断交替闪现,让他分不清过去和现在,身体微微发抖。 “我说没钱了,他就让我去买别人家里兑的酒,便宜。我不买,他就从早到晚骂我畜生,骂得全村人都能听见。” “既然他要喝酒,我就买给他喝。听说兑出来的酒喝多了会中毒,我就每天给他买一桶酒放在床边上。他腿疼,越疼喝得越多,腿养好之后没几个月就死了。” 郁霖和纪风都觉得身上发冷。 小雪讲完往事,看到对面两人露出畏惧又陌生的表情。他笑了笑。果然,没有人会接受自己本来的样子,哪怕是所谓的朋友也不行。 他起身想走,却被郁霖叫住:“你去哪儿?我从护士站弄了一副新牌,我们斗地主吧。” 纪风把牌接过来,分成两垛,模仿郁霖的手法尝试洗牌,但动作太笨拙,把牌洒了一桌子。 郁霖摇摇头:“给我吧。” 纪风把牌搂在自己臂弯当众:“不要,我会弄!” 两人打打闹闹,都没管小雪,小雪又默默坐了回去。他克制住发酸的鼻子,加入了两人的乱斗。 既然来到这里,谁没有过去?可过去真的那么重要、不可逾越吗?小雪心里有了新的答案。 第38章 邹骏发病伤人被定性为严重事故,当班的医护全都被扣了奖金,科室连开了好几天的大会,反思检讨。 护士们后来才弄清楚,邹骏的后槽牙里有一个大洞,他除了第一天老实吃药了之外,后面两天都把药藏在牙洞里,悄悄吐了,所以才会失控发狂。 倒霉的小陈护士,被邹骏那一脚踹到脾脏出血,在精神病院对面的三甲医院住院。身体损伤尚且可以修补,但心灵创伤却难以挽回。 护士长去探望她,小陈护士拉着她的手抹泪。 “花姐,我一毕业就到了我们科室,干了七年了。我小心翼翼,全心全意对这些病人,连邹骏的头发都是我帮他剃的,自己沾了一身的虱子,结果呢?就换来他这么一脚。我真是寒了心了。” 护士长叹了口气:“他是病人嘛,你跟正常人能真心换真心,对病人不能求这个。我知道你受委屈了,也是我不好,当时就不该接这个人。我们这边人手本来就没有封闭男病房多,哪能看得住他?下次就知道了,首先是不要接,就算不得已接了,也要让医生先开电击治疗,让他稳定下来。” “没有下次了。花姐,我不干了。”小陈护士说。 “别瞎说,我给你批好假了,先把身体养好,工作的事情不用烦心,”护士长从兜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红包,“这是科室发的200块钱补贴,剩下的是院里同事们的心意,我一起给带过来了,拿着。” 小陈护士苦笑:“二百块钱,我脾都破了,就值这二百块钱。” “别瞎想,这不是值不值的事。你拦住邹骏,保护了病人,大家心里都清楚。” 护士长硬是把红包塞到了抽屉里。 “从我九几年入行开始,每个月就给我们发48块钱的卫生津贴,别的科室没有,我们管这个叫‘挨打费’,现在二十多年过去了,卫生津贴还是48块。但我还是干了这么多年,你也干了七八年,大家图什么?不就是亲眼看到病人精神好起来、看到他们出院时候的成就感吗?” 小陈护士叹气:“护士长,你也知道,我婆婆一直嫌我这个工作晦气,三天两头找茬跟我吵架,要我换工作。我之前也以为自己是白衣天使,现在想想,真是太不值了。” 不管护士长怎么劝,小陈护士都铁了心要走。护士长没办法,只能让她再好好想一想,至少先把伤养好。小陈和小简都是她一手带出来的左膀右臂,不管谁走,对她都会是个不小的打击。 护士长垂头丧气地回到科室,远远看到病人们聚在一起,埋着头不知道干什么。护士长以为又出了什么事故,吓得不轻,赶紧冲进去,却看到桌子上铺着一张大大的白纸,病人们一人拿着一根水彩笔,在上面涂涂画画。 最中间的是纪风,她正用埋头用黑色水彩笔画一个护士的卡通形象,虽然还没画完,但从弯弯的眉眼和眼角的痣可以明显认出,这是小陈护士。 其他病人在空白处横七竖八地写着:早日康复、等你回来、你是最美的,等等字样。 简护士在一边给护士长解释:“这是纪风想的办法,说要给小陈做一个立牌,还号召他们一起来写字,送祝福。” 护士长悄悄抹了把泪,也拿起水彩笔,给小陈的马尾加了一个蝴蝶结发圈。 是谁说,跟病人不能真心换真心? 第35章 ☆、35我们一起过年 腊月二十八,张阿姨一大早就收拾好东西,在病区门口等家里人接她回去过年。 这几天,病情稳定的病人陆陆续续被接出去了不少,有的是回家过个年再回来,有的干脆办出院了,所以病房里一下子冷清了不少。 科室为回不了家的病人安排了家属探访。纪风住院已经超过三周,可以见家人了。纪风很兴奋,离开家这么久,她也有些想念爸爸妈妈。 电梯间里挤满了前来探访的家属,手里拎着大包小包的衣服、零食,林慧栀和纪平也在其中。两人满心期待又忧心忡忡,不知道一个月没见的女儿现在是什么样子,更不知道自己送她来住院的决定对不对。 护士们对家属一一仔细检查,打火机、发簪之类的东西全都要暂时收起来,以免出现事故。 厚厚的大门打开,家属们涌进去。林慧栀目光焦急地搜寻纪风的身影,纪平迈入大门的脚步却略有迟疑。这个地方散发着晦气的味道,他吸一口好像就要被传染。 夫妻俩先后步入会晤室,混乱的人群中,林慧栀一眼就看到了纪风。纪风也看到了他们,站起来开心地对他们招手。 远远看这一眼,林慧栀差点哭出来,因为纪风的变化太明显了,眼神变亮了,整 个人透露着快乐和轻盈,跟被送进来时判若两人,也不像上次隔着玻璃看到的那么狂躁。纪平一路上悬着的心也放下来,他高铁过来的路上,很担心看到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现在这样子多好,这才是他理想中的女儿。 一家三口在桌子前坐下,纪风先开口:“爸,妈。” 林慧栀握住纪风的手:“这里吃的怎么样?能不能住得惯?” 纪风不适应这样的肢体接触,有些别扭,但又感到一丝温暖。 “还行,虽然不好吃,但能吃得下。”纪风答道,“爸爸是从家里赶过来的吗?” 纪平点点头:“刚从高铁站过来的。你怎么样?我看你好多了,是不是能出院了?这种地方住久了总归不好。” 林慧栀不满地瞪了他一眼,来之前分明叮嘱过他,不要提出院的事。 “杨主任说了,小风是第一次发病,住院时间要久一点,状态调好了才能出院,不然以后容易复发。”林慧栀强调。 “她现在状态不就很好吗?你不要被那些医生洗脑了,她让你多住院是为了多收钱!”纪平反驳道,“这个事你要问她自己意见的,小风,你想不想出院,回家过年?” 纪风被问愣住了:“啊?我?” 她的眼神下意识瞟向斜对面的郁霖,他坐在面对自己方向,正跟他爸妈聊天,神色轻松。 如果出院的话,是不是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还有护士长、张阿姨、小陈、小简、小范医生、乔医生、杨主任…… 纪风突然意识到,相比回到原先那个家,自己内心深处好像更希望留在这里,和他们一起过年。 纪风没回答纪平的问题,而是给他们讲起自己的住院生活,平时做些什么、治疗课都学些什么,说的眉飞色舞。 “还有我最喜欢的绘画治疗课,我发现相比小时候学的国画,简笔画更有意思……” “小风,”林慧栀开口打断她兴高采烈的讲述,“这些都是花架子,带你们玩玩放松心情是可以,但不要把太多注意力放在这上面,你在这里是住院治病的,不是参加什么冬令营,你要好好吃药,把自己的心态调整好,变得更坚强更勇敢一点。” 纪风满肚子的话像受惊的鸽群一样,呼啦啦一下子散开了。 她不记得自己刚才还想说什么了,久违的耳鸣声响起,她感到一阵心慌。 “你妈说的对,这些话我原本不打算说的,但今天看到你状态还不错,爸爸也就放心跟你讲了,小风啊,你在这里住院休息,但你的同学全都在努力,外面的竞争不会因为你生病而暂停,所以你自己在里面也要多抓紧,爸爸妈妈都是为你好。”纪平语重心长。 纪风麻木地听着,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她心底一直有一个声音,告诉她不能停下,停下就完了。纪风一直以为那是内心的自己在说话,渴望成功和完美的人是自己。直到刚才她才明白,那不是自己的声音,是纪平和林慧栀的声音被她内化了,还伪装出她的声线。 想明白这件事,纪风突然轻松了很多。 乔淳怎么说来着?“课题分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课题,很多人的痛苦来源于把别人的课题当做了自己的,或者把自己的课题强加到别人身上。 比如说,爸爸妈妈的感情是他们的课题,但纪风从前把这当成了自己的事,并且认为维护他们的婚姻是自己的责任,但事实上,她对此无能为力;再比如说,父母想要在同龄人当中有面子,想要人生下半程也立于不败之地,这是他们的课题,但他们误以为是纪风的,所以当纪风生病,他们的课题也就随之失败了。 这时纪风第一次主动运用在精神病院学到的思维方式,她觉得醍醐灌顶,很想把感受分享给能听懂的人,她的目光下意识投向对面的郁霖。 郁霖原本在跟爸妈聊天,却频频听到斜对面传来“更勇敢、更坚强、多抓紧、为你好”这类字眼,他本来就已经很无语了。感受到纪风的视线后,郁霖抬起头与她对视, 郁霖对她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这笑容让纪风觉得,自己不是孤单一人。 “小风?”林慧栀见纪风走神,疑惑地回头张望,想看她在看什么。但郁霖在她回头的瞬间就已经转移视线,没让林慧栀发现一点端倪。 第39章 纪风低下头,努力压住想要上扬的嘴角,心里涌起一阵异样的、甜丝丝的感觉。 郁霖家的氛围跟纪风这边气氛完全不同,郁霖爸妈见儿子噌噌长肉,心里舒坦多了。护士长把邹骏伤人的事情如实告诉了郁霖爸妈,再三道歉,原本还担心他们会找科室闹赔偿,没想到他们这么通情达理,确认儿子体检没问题之后,只是责怪了几句,没有闹起来,这让护士长大大松了口气。 “儿子,你鼻子怎么样?还疼不疼?”郁霖妈妈说。 “早就好了,本来就只是流鼻血而已,”郁霖说,“你们买到回老家的车票了吗?” 郁霖爸妈都是从外地过来打工的,每年春运是个大麻烦。 “买到了买到了,不是火车票,买的大巴票。”郁霖妈妈回答道。 郁霖心里一阵心疼:“那不是要坐三十多个小时?要是堵在路上两天都到不了。” “没事的,”郁霖妈笑着说,“多少人都回不去呢,幸好我们离得近。我多买了一张票,留给你的,我听护士长说可以接你回去过年,今天就跟我们一起走吧?过完年再送你回来。” 郁霖愣了一下,他原本没想过这个选项,现在听妈妈这么一说,有点心动。 “回家也不是不行……”郁霖目光扫过对面的纪风,心里的方向瞬间调转,“不过我情况刚稳定一点,我怕回家之后又吃不下饭,而且家里人多,问来问去的,容易紧张。” 郁霖爸妈自然是依他,但心里还是有点难受,毕竟儿子长这么大,这是第一次不在他们身边过年。不过,什么都比不上他能好起来重要。 探视时间很快就结束了,林慧栀在护士们的催促声中依依不舍地起身,再度握住纪风的手。 “小风,妈妈走了,但我过完年就回来陪你。” 纪风轻轻把自己的手抽了出来,说: “妈,过完年,你回去继续上班吧,不用留在医院附近陪我。治病是我自己的事,你们出钱就好了。你放弃工作在这里陪我,会让我觉得压力很大,必须得好马上起来才行。” 林慧栀难以置信地看着女儿,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说出这样伤人的话,难道自己的付出对她来说什么都不是吗? 纪风看着她伤心的眼神,心里也感到一阵疼痛。 这就是血脉相连吗?伤害她,自己要准备好付出同样惨烈的代价。 家属们离开,病区的大门又缓缓关闭,纪风有些微不舍,但更多的竟然是如释重负。 纪风和郁霖并肩站在一起,目送他们离开。 “你爸妈都很关心你。”纪风由衷地羡慕道。 “他们让我回家过年。”郁霖说。 “那你怎么不回家吃年夜饭?” “这里也有年夜饭啊,而且还有你……”郁霖马上改口,“你们,陪我一起吃。” 纪风的语文很好,尤其是阅读理解,总是拿高分。所以就算郁霖话没说尽,她也听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他,想和自己一起吃年夜饭。 两人都没说话,但一场无声的风暴已经在心中蔓延。 纪风趴到窗户边上,等了好一会儿,才看到爸妈的身影从病房走出来。 很少用这样的视角去看他们,从上往下看,他们像两只小小的玩偶,但是彼此之间离得很远。 新年快乐,爸爸妈妈。纪风在心里说。 纪平和林慧栀走出医院大门后拐了个弯,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纪风正打算回去,却突然看到围墙内侧的雪堆里出现一个好久没见的身影——是那只流浪的大黄狗。 她赶紧招呼郁霖:“快来看!” 郁霖凑过来一看,也很惊喜,他们都以为这只狗饿死或者冻死了。 纪风看了一会儿,发现不对劲:“你看它肚子怎么变大了?是不是怀孕了?” “不会吧,是不是吃多了?”郁霖说,“它是母狗吗?” “是吧……”纪风也不确定,“过几个月就 知道了,狗怀孕也是十个月吗?” “当然不是,”郁霖看傻子一样看她,“狗两个月就生了。不过现在大冬天的,它养活自己都难,不知道能不能撑到那个时候。” “一定可以的,等到开春,说不定我们就能看到小狗了。”纪风满怀期待地说。 纪风回到病房,发现张阿姨呆呆坐在床上,她有点奇怪。 “阿姨,你儿子还没来接你吗?” 张阿姨回过神,不在意地摆摆手:“他刚才打电话过来说,今年不在老家过年了,带老婆儿子去海南过年,真是会赶时髦。我年纪大了,折腾不动,也懒得坐飞机,就不去了。” “哦……”纪风追问,“那你女儿呢?” “女儿在她婆家过年,也是一大家子,带我这个老娘去像什么样子。” 张阿姨说着,脱掉早上刚换上的外套,换回了病号服。 “穿习惯了,还是这身衣服顺眼。”张阿姨把外套收回衣柜,“打牌去咯,不回去过年也好,谁想给一大家子人做年夜饭呢,累都累死了。” 张阿姨迈着潇洒的步子往外走,但纪风却觉得她的背影无比落寞。 “张阿姨!”纪风突然叫住她。 张阿姨回头看向她,纪风笑着说: “我们一起过年。” 第36章 ☆、36过年 下了好几日的大雪,在腊月三十这天早上非常应景地停了。 窗外白皑皑一片,映得屋子里格外亮堂。活动大厅里,一个长年住院的大爷把两条红纸铺到桌子上,准备写对联,护士和病人们雀跃地围观。 何大爷一拿起毛笔,周身的气场都沉了下来,只见他笔走龙蛇,一气呵成,一副大气磅礴的对联出现在桌上。 护士长喜滋滋拿起对联:“有何大爷在,我们六病区今年又赢了,其他病区买的那些对联哪有我们这副有味道。何大爷,你再帮我写一副小的贴在护士站呗?” “好说,笔墨伺候!”何大爷开心应道。 纪风看着何大爷神采飞扬的样子,笑了,她想如果何大爷在院外,一定是那种天天拎一桶水去广场,用细拖把写毛笔字的老头。 纪风往窗户上喷了点肥皂水,用报纸擦玻璃,其他年轻病友也被护士们发动起来大扫除,有的擦桌子、有的扫地,热热闹闹,让纪风有种回到学校大扫除的错觉。 窗户最上面有一只不知道死了多久的蚊子,纪风够不着,护士们又不准她搬凳子爬高,她只好踮起脚尖,把手伸到最高。正当她使出吃奶的力气试图把蚊子捅下来时,一只手从背后接过她手里的报纸,轻松把蚊子戳了下来。 纪风一回头,差点撞到他胸口上。 郁霖笑了笑:“这种事交给高个子来做。” 虽然他没说出来,但纪风从他眼神里明明白白看出了“小矮子”三个字。 纪风干脆把剩下的报纸都塞到他手上,自己找了个凳子坐下,笑眯眯地说:“那剩下的都交给你了,大高个。” 郁霖感觉自己上当了,但毕竟是自己主动要求的,只能干下去。于是纪风就这么边吃零食,边偷笑着看郁霖擦完了一整扇墙的窗玻璃。 简护士把窗花交给纪风,让她一会儿贴上去。 纪风举着窗花,问旁边休息的郁霖:“这样正吗?” “嗯……右边往上一点。” “这样呢?” “上得太多了,左边往上一点。” “现在呢?” “左边又太过了,右边抬一点。” 纪风回头瞪了郁霖一眼,发现他在嗑瓜子偷笑。 这人,报复心怎么这么强呢! 两人最后一起把窗花贴好,红彤彤的颜色,在窗外白雪的映衬下更加明亮,看得人心里暖暖的。 “纪风,新年快乐。”郁霖看着她的眼睛说。 “新年快乐!”纪风笑着说,“多多吃饭。” “好好睡觉。”郁霖也笑了。 原本科室过年有一个保留节目,那就是小陈护士给病人们理发,但今年小陈护士不在,这个重任就落到了简护士身上。 简护士别扭地握着剪刀,一脸严肃:“我是小陈师傅的关门弟子,虽然没给人剪过,但没问题,谁第一个上?” 大家鸦雀无声,怀疑地看着她。 纪风跟郁霖对了个眼神,一起把中间的小雪往前推,小雪抵死不从,攥住自己的马尾辫。 “别动我!我好不容易养长的!” 小雪说着,顺手把毫无防备的郁霖给推了出去,纪风接力一把将他按在了椅子上,简护士眼疾手快围布盖在了郁霖身上。 郁霖反应过来时,已经像一头待宰的年猪。看到小雪和纪风笑成一团,郁霖意识到自己才是那个被做局的人。 郁霖露出一个咬牙切齿的笑容:“你们,给我等着。” 简护士的剃刀逼近郁霖,吓得他噤了声。 第40章 “你想剪个什么发型?”简护士问。 “就、就稍微修一下发梢就好。”郁霖说,“千万不要剪多了。” “那我开始了,别乱动啊。” 郁霖视死如归地闭上眼,点点头。 “怎么样?”片刻后,郁霖走到正在看电视的小雪和纪风面前,忐忑地问。 由于精神病房里不能有镜子,所以他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子。 纪风和小雪沉默地看了他半天,发出爆笑,笑得连话都说不出来。郁霖被笑得心慌,跑到窗户边上,想看玻璃上的倒影,无奈外面太亮了,什么也看不见。 “其实挺好看的。”纪风憋着笑说。 “对,很精神。”小雪附和道。 “就是……配上你这身条纹衣服吧,特别像正在劳动改造的。” 两人哈哈大笑起来,笑得趴到了桌子上。 郁霖摸了摸自己的发茬,感觉手掌在滚钉板,说好的稍微修一点呢? 不过纪风笑归笑,却忍不住偷看郁霖的背影。 这人,刚遇见的时候瘦得经不住风吹,头发乱蓬蓬地搭在头上,活像个拖把,但凹陷的脸颊又有点像骷髅。但现在……在自己陪着吃了几个星期的饭之后,身形挺拔了一些,脸颊也饱满起来了,虽然还是瘦,但不再是难看的瘦,而是清秀的瘦。现在剪完头发之后,更精神了。 这越看越顺眼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郁霖回到桌子上坐下,纪风马上起身去看其他正在理发的病友,她感觉自己的脸颊在莫名发热,心脏也如擂鼓般狂跳。 六病区收拾一新,病人们剪头、洗澡完毕,也换上了洗干净的新病号服。 接下来,是每年过年必不可少的环节——包饺子。当然,剁饺子馅这么高危的活动,不可能在病区里干,护士们各自在家准备了不同口味的馅料,带到病区给病人们包。 电视里放着《武林外传》郭芙蓉包饺子炸厨房那集,病人们在活动大厅里热火朝天地包了起来。这种老少咸宜又充满年味的活动,平时再懒散的病人也被调动了起来。 纪风熟练地用筷子挑起一小坨肉馅放进饺子皮里,用食指蘸上水在饺子皮边缘划了半圈,随后将饺子皮对折,熟练地捏出了六个褶。她在心里默念:六六大顺! 小时候,纪风每年都跟林慧栀和纪平一起包饺子,他们俩包,纪风在一边玩面团,或者做出各种奇形怪状的春卷、包子,就是不会老老实实地包出饺子。那时,纪平和林慧栀总是慈爱地看着她,任由她弄出个什么来都说“小风真厉害、真聪明”。 这些遥远的温馨碎片突然在眼前闪现,让纪风有点恍惚:原来在自己小的时候,这个家也是有过好时光的? 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俩懒得包饺子了,总是从爷爷奶奶那里拿现成的?这些改变,都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生的呢? 张阿姨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沉思:“还以为你十指不沾阳春水呢,居然还会包饺子?” 纪风回过神,自己刚才又穷思竭虑、刨根问底了。 乔淳反复提醒过,不要追问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坏的,因为问不出答案,应该问怎么才能让它好起来。 纪风得意地挑挑眉:“比比看,我们谁包得快。” 张阿姨应战,两人一人拿了一垛饺子皮,开始拼手速。这桌其他人也不包了,专心看热闹。 半小时计时结束,姜还是老的辣,张阿姨以十个饺子的数量差距领先,赢了纪风。郁霖和小雪起哄鼓掌,大家都笑得很开心。 第一锅饺子出炉,热腾腾地一盘盘饺子端出来,这是走到哪儿都断不了的人间烟火。 纪风、郁霖和小雪坐在一张桌子上,一起吃饺子,看《武林外传》。 纪风问:“你们新年有什么愿望吗?我先说,我要好起来,还要考上好大学。” 郁霖被饺子呛住,咳了几声。纪风顿时紧张,还以为他又发病了。 “没有没有,”郁霖摆摆手,“饺子太烫了。” “我希望能买一把自己的吉他。”小雪说。 纪风惊讶:“你还会弹吉他?” “以前有一把旧的,从垃圾站捡回来的,我自学了很久,后来被家里人砸了。”小雪尽量用轻松的语气说,“今年我要给自己买一把新的!好的!” “等我们出院以后,你一定要弹给我听啊!”纪风说。 小雪点点头,又问郁霖:“你呢?” 纪风也期待地看向郁霖。 郁霖想了半天:“我希望……能长点肌肉。” “就这样啊?”纪风有点失望。 郁霖捍卫自己的心愿:“这很不容易好不好!” 三人叽叽喳喳说了起来。 这时,护士长突然出现在他们桌前,敲了敲桌子:“小雪,你家人找你。” 小雪茫然地看向走廊,玻璃门外,两个穿黑色羽绒服的中年男人正像猎狗一样盯着他。 小雪浑身战栗起来。 第37章 ☆、37天是不是再也不会亮了 “我们是章杰豪的家长,要带他出院,你们把手续办了。”脸色黑里泛红的高个男人站在护士台说。 护士长从没见过这两个人,有些戒备但礼貌地问:“你们是他什么人?” 小个子男人说:“这是他大伯,我是他小叔,他爸爸走的早,一直是我们在管他。” “那你们对他住院的这个情况了解吗?”护士长问。 “不了解啊!我就是要问你呢,你们医院在家长不知情不同意的情况下,把我们孩子关在这里,这是违法的知不知道!我要告你们!” 小叔嗓门越来越大,护工和保安都赶了过来,紧盯他们的一举一动。 护士长什么场面没见过,丝毫不怵:“他是自愿住院的,我们医院的操作流程不存在任何违法违规的地方。” 大伯比他弟弟要沉稳一些: “我弟弟走得早,小豪是他唯一的儿子,我们兄弟俩一直把他当自己亲生儿子来养。但他去年一声不响就从家里跑掉了,我们急得要命,都去公安局报案了,人家说他这不算失踪,不给立案。我们俩又跑了许多地方,大海捞针一样到处找他,生怕他出什么事情,将来我也没脸见我弟弟了。老天不负有心人,终于让我们找到他了。你也体谅一下我们做家长的心情,谁能受得了看孩子被关在精神病院?” 护士长叹了口气,这种又讲礼又没理的人最难对付:“他不是被关在这里,是在住院治疗,他的抑郁症和性别错乱很严重你们知不知道?” “什么性别错乱!”小叔怒拍桌子,“那都是看网上的东西把脑子看坏了!他是我们老章家的独苗,必须跟我们回去。我警告你们,不要为挣钱黑了心!” 护士长已经不想再说了:“我刚才已经问过小雪……小豪的想法了,他不愿意见你们,今天探视时间也已经过了,要不然你们今天先回去,毕竟大过年的。这段时间我们也多劝劝他,等下次探视时间你们再过来,好不好?” 另一边,活动大厅里,郁霖和纪风紧张地围着小雪。小雪浑身绷直,面无血色,刚才还热闹欢欣的过年氛围骤然散去。 纪风小心翼翼问:“这两个人……是欺负你的人吗?” 小雪摇摇头:“欺负我的那个人是远房亲戚,已经死了。他们是我的大伯和小叔,对我还不错,我爸死了之后,我上中学的学费和生活费都是他们出的。” 纪风刚松了口气,又听小雪接着说: “不过他们对我好,除了亲戚情分之外,更因为我是他们家这一辈唯一的——男丁。” 小雪把重音放在“男丁” 两个字上,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容。 “我大伯生了两个女儿,我小叔是弱精症,没生孩子,他们都把我当成自己儿子,指望我给他们老章家传宗接代,还要给他们养老送终、扶棺摔碗。所以,他们不可能接受我现在的样子。” 郁霖轻拍他的肩膀安抚:“医院不会让他们把你带走的,别怕。” 虽然嘴上这么安慰,但郁霖心里也一点底都没有,他紧张地看着走廊。 精神科科室主任和医务科值班的马主任都赶到了六病区,小叔见领导来得多,反而更亢奋,掏出手机点开拨号界面: “我现在就报警,你们非法扣留未成年人,监护人来了还不放人,简直无法无天了!我侄子一个好好的男孩,要是被你们治得不男不女,我跟你们拼命!” 马主任急了,他可不想在大年三十闹出事故。眼看小叔按下了“110”,就差按通话键了,马主管赶紧给护士长递眼色:“去把病人叫出来。” 护士长着急:“我已经问过病人意见了,他不愿意见,强行让他出来见面会影响病情的!” 小叔气急败坏地按下了通话键,马主任伸手想拦,小叔捂住电话。 “怎么的,你还要拦着报警?你黑社会啊!喂,警察吗?我要报案……” 第41章 这时,简护士从活动大厅里出来,告诉护士长:“小雪说可以见他们。” 众人终于安静下来。 纪风和郁霖跟着小雪来到活动大厅门口,被简护士拦在了门内。 小雪出门之前,回头看他们,眼里满是恐惧。纪风和郁霖心都揪成一团,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三人相顾无言。 小雪心一横,走了出去。 纪风和郁霖焦灼地等待着,盘子里没吃完的饺子已经凉透了,没人有心思再去碰它。 十几分钟后,警车出现在楼下,纪风不知道事情会发展成什么样子,心里慌极了,她下意识抓住旁边郁霖的胳臂,像在茫茫大海里找到一个支点。 “小雪不会被他们弄走的,对不对?”纪风问。 郁霖用手掌盖住她的手,他无法给出回答,只能用掌心的温度给她一点安慰。 天色一点一点地暗了下去,直到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了。 走廊里终于传来人声,纪风和郁霖赶紧趴到玻璃上往外看,只见那两个男人一人一根胳膊死死锢住小雪,将他往外扯。小雪拼命挣扎,拍打他们的脸。 “放开我!放开我!” “我们都是为你好!你长大了就懂了!”大伯痛心疾首,“你看你这样子,再待下去你就真毁了!” 护士长看不下去,上前阻拦:“你们松开!他就算不住院,也不一定要跟你们走!” “我们是他监护人,他一天没成年,一天就要听我们的,警察都这么说了,你一个护士算什么东西!”小叔嚷嚷着,“赶紧给他办出院手续!” 两个民警站在旁边,一脸愠怒。 他们一来其实就看明白了情况,但大伯变更为小雪的监护人是走了正规手续的,没有漏洞可寻,加上正是过年的时候,市里各处烟花着火、打架斗殴,忙不过来,他们在这里停留了太久,手机已经被局里同事打爆了,只能离开。 世上有太多事了,他们没法管到底。 眼看民警走了,小雪更加绝望,他开始往地上躺,想用身体的重量拖住他们。 纪风大力拍打活动大厅的门:“你们干什么!放开他!你们这是犯法的!” 郁霖焦急地转动门把手,甚至用身侧撞门,想要出去。 小雪看到了他们,挣扎着对他们挥手:“救救我——” 纪风的眼泪不断往下流,她哭着拍打玻璃,喊得撕心裂肺:“你们这些坏人,放开他……” 动静越来越大,其他病人也担心地围观。护士长虽然心疼小雪,但更怕出现大型骚乱,只好让护工和护士们进去维持秩序,不准纪风再拍玻璃。 纪风和郁霖眼睁睁看着小雪被拖了病区大门,先是脑袋出去了,然后身体出去,最后挣扎的两腿也消失在他们视野中。 大门“砰”的一声沉沉合上,将小雪绝望的求救声隔绝在门外。 纪风和郁霖愣在原地,不明白为什么刚才还好好的新年,突然变成这个样子。更不明白他们的好朋友为什么会像一个动物一样毫无尊严地被拖走。 “为什么?”纪风看着郁霖,眼泪怔怔地往下流,“到底为什么呀?” 郁霖也哭了,眼睛通红。 “为什么要这样对他?为什么他们能这样对他?”纪风哽咽。 纪风已经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反反复复地说着三个字,为什么。 郁霖伸手抱住她,两人哭成一团。 纪风一开始是无声地流泪,后面变成声嘶力竭的大哭。 郁霖用尽全身的力气托住她,他的身体因为愤怒和悲伤而轻微颤抖。 我们已经逃到全世界最安全的地方了,为什么还是无法躲避风暴? 这天晚上,纪风吃了很多安眠药,却完全无法入睡,神智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她坐在床上,呆呆看着窗外的天,黑到好像永远也不会亮起来。 第38章 ☆、38谁忍心拒绝一个拙劣的借口 那天在酒吧喝完酒之后,纪风已经一个多星期没收到郁霖的消息了。 这个人就这么突然出现在她的生活中,又突然消失,搅得人心乱如麻。 纪风努力让自己不去想他,把注意力集中在工作上,可工作也因为他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变化说不上好,但也不坏。狗狗运动会大获成功,甲方公司还特意发表扬邮件,这让纪风这个美术组万年小透明入了领导层的眼,大领导周总在公司月会上特意以她为例子,倡议要多给年轻人机会。 周围人的关注 和羡慕,对阿洁或者蓝姐这种人来说,是养料、是兴奋剂,但对纪风来说,只会让她觉得不安全,像是赤裸着暴露在空气里。 更让她不舒服的是阿洁的态度。发生那么大冲突,就此老死不相往来也就算了,可她偏偏在人前人后对纪风热络非常,有次下电梯的时候甚至想去挽她的手,把纪风吓得一激灵。 电梯里只有她们两个,纪风终于忍不住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阿洁一脸真诚:“小风,之前的事都是我不好,我都是因为项目太着急了,我们几个创意总监之间的竞争有多激烈你也知道,我是真没办法。” 见纪风不接茬,阿洁带着哭腔说:“我一个人在上海,前段时间做胆囊息肉手术都没敢告诉我爸妈,我一天假都不敢请,周一一大早就过来上班了……” 纪风原本不想搭理她,但还是忍不住动了恻隐之心。 “你手术后怎么样了?” “微创手术,没事,息肉也开掉了。”阿洁答道。 两人的关系算是破了冰,恢复到发生冲突之前的状态,也就是偶尔一起点奶茶和咖啡的凑单之交。 纪风希望她的道歉是真心的,否则的话,这个人也太可怕了。 最近新万象公司的大事是筹备公司成立五周年的答谢酒会,会邀请重要客户们一起参加。蓝姐在部门例会上让创意总监们去邀请各自负责的重点客户,纪风原本以为没自己什么事,蓝姐却在散会时叫住了她。 “纪风,群里的邀请函你下载一下,发给pawvita,邀请他们合伙人来参加。”蓝姐说。 纪风有点意外,因为这次是闭门酒会,只会邀请核心顾客,她以为像郁霖公司这种一次性的活动策划甲方不会被邀请。 “周总特意叮嘱的,说听说他们刚拿到了b轮融资,有可能会需要长期的品牌服务,”蓝姐解释道,“上次你跟他们合作得不错,周总希望你维护好这个关系,争取把这个客户拿下来,你要重视。” 纪风心里竟然涌起一丝窃喜,虽然她在理智上并不肯承认。 回到工位上,纪风填好邀请函,点开那个沉寂已久的工作群,纠结了一下,又点开和郁霖的对话框,但最后还是发送给了方让让,邀请她和另外两位合伙人参加4月20号的答谢酒会。 方让让收到短信时有些烦躁,怎么又是这个女人? 这段时间她和郁霖、郑祎忙b轮融资的事情,三个人都已经连着一星期没怎么睡过觉了,只能轮流去沙发上躺会儿。至于洗澡、刷牙什么的,更是随缘。但战友情就是在这么一场又一场的战斗中产生的。 当初,方让让在投行工作,是她第一个发现了pawvita这个潜力股,在领导和其他组员都不看好的情况下,坚持做调研、收集材料,尽心尽力,终于为他们拿到了天使轮投资。如果没有她,郁霖和郑祎就是两个对商业一无所知的新兵蛋子,只会做产品。方让让认为说是自己赋予了pawvita第二次生命都不为过。 在a轮融资过后,方让让毅然放弃了前途无量的投行工作,加入了这个兵荒马乱的创业公司,成为第三个合伙人。 除了看好pawvita的前景之外,郁霖这个人也是促使她做出决定的重要因素。高大帅气、事业有成,更难得的是私生活干净,人品可靠。这对于在投行浸淫已久、见惯了混乱男女关系的方让让来说,简直比外星人还稀罕。 方让让是一个自我要求很高的人,她不仅要事业有成,还要家庭美满。有什么比亲手栽培一个潜力股,跟他一起创业,再水到渠成走到一起更完美呢? 当然,风险也是巨大的,万一创业失败,就把自己给赔进去了。但方让让是个风险兴奋型的人,因为她坚信自己能在每一场冒险中都成为最幸运的玩家。 现在b轮融资落实,公司走上正轨,更该盯紧自己的战利品。 方让让看了一眼正在对面沙发上打盹的郁霖,回复纪风:「感谢邀请,我会代表我们公司出席的。」 原本拒绝是最安全的,但这种答谢酒会是拓展人脉的好机会,方让让不想错过。 纪风收到方让让的消息,心往下沉了一下。她试探性地回复: 「我给你们留了三个席位,如果郁总和郑总有时间的话,欢迎一起来参加。{愉快}{愉快}」 「哈哈,代表他们谢谢啦,但他们最近比较忙,就不占用你们的宝贵席位了。{憨笑}{憨笑}」 第42章 话说到这个份上,纪风也不好再追问了。 「好的,我一会儿把纸质版邀请函和通行证寄给您,到时候见哦~」 「{爱心}」 纪风放下手机,心凉得透透的。看来过去这段时间的种种,都是自己多想了。 也是,他正在走上人生巅峰,为什么要回看低谷的云雾呢。 “走上人生巅峰”的郁霖昏昏沉沉在沙发上睡了四个小时,醒来觉得头疼欲裂。疯忙的这段时间里,他想去找纪风,但实在是没有心力。创业是一件很神奇的事,原本只是脑子里的一个念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一件事推着一件事,不知不觉就来到了现在的位置,必须全力以赴冲过这一关。 郁霖洗了个澡,头脑清醒多了。他清醒后第一件事就是发微信给纪风,问她晚上要不要一起吃饭。 纪风收到消息,非但不欣喜,反而有点恼了:刚刚拒绝自己,转头又来邀约,看来他十年里肯定没少谈恋爱,才学会了这么多招数。 季风气候:「我吃过了」 雨林:「在下午四点半?」 季风气候:「减肥餐,吃得早。」 郁霖笑了,这人说谎一点水平都没有。他牵起四月,出门了。 今天难得下班早,纪风在超市买了点菜,准备回家给自己做顿简单的晚饭。这种“给自己做顿饭”的心情每个月大概只会冒出来两三次。 她走到单元楼门口,远远看见轮廓非常熟悉的一人一狗,正在小区门口的绿化带前走过来、走过去,又走过来。四月都已经累了,抗拒地趴在地上,郁霖那黑心的还在扯绳子让它站起来。 纪风走到他身后:“你怎么在这里?” 郁霖转过头,一脸惊讶:“哎?好巧,你住这里呀?” 四月一副看到救星的表情,二话不说趴到了纪风脚边。 纪风露出一个不失礼貌的微笑:“嗯,真巧,你遛狗遛过来的?” “对。” “这里好像离你家开车都得一个小时吧?而且现在还是晚高峰。” “是不近,你没看四月都累瘫了吗。”郁霖一本真经地胡扯。 纪风无语到笑了:“那你们继续,我先回家了。” 郁霖忙说:“我给四月带的水喝完了,能不能让它去你家喝口水?” 四月非常应景地歪着舌头大喘气。 纪风看看它,又看看他,心里莫名软了一下。 明明小区门口就是便利店,她完全可以让郁霖自己带四月去挑。 但,谁舍得拒绝一个拙劣的、只为离你更近一点的借口呢? 郁霖抱着四月,跟着纪风爬楼。爬到三层,他以为差不多了,结果又爬了两层,然后又爬了一层。 “你怎么知道我家住这里的?”纪风问。 郁霖用尽量平稳的气息回答:“上次在樱花公园办活动,你从家带了几个快递过去,我在那上面看到了你的收货地址。” 过了一会儿他又补充:“以后扔垃圾记得把标签撕掉。” “我每次都撕的。”那次还没来得及撕,偏就被他看见了。 好不容易到了七楼,郁霖放下四月,自己也想歪着舌头喘气。 纪风一想到他过会儿还要再把狗抱下去,就忍不住幸灾乐祸地偷笑。 郁霖呼了口气:“住这么高?每天上下班爬楼不累吗?” “郁总,你也体会一下民间疾苦吧,这个地段同样的面积如果换成电梯房,每月得多加五六百。” 纪风拧开了门:“我家平时没客人,也没有男士拖鞋,要么你穿鞋进来吧。” 说完,纪风察觉到自己好像是在刻意解释什么,有点尴尬,她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 “我打赤脚就行。”郁霖说着脱了鞋,又找纪风要了两张湿纸巾,给四月擦脚。 郁霖牵着四月步入这间小小的一居室。 在分别的日子里,他想象过很多次,纪风住在什么样的地方,过着怎样的生活,还有……和什么样的人在一起。没想到有生之年,自己还能出现在她的生活空间里 。 跟当下流行的极简主义不同,纪风的屋子是极繁主义的,她在狭小的房间里到处塞满了东西,除了日用品之外,就是各种零零碎碎的摆件、盆栽,墙上都挂满了毯子和装饰画,像是无法接受空间中有任何一处留白。 纪风给四月和郁霖分别倒来一碗水和一杯水,四月一口气把一碗水舔完了。纪风第一次近距离听狗喝水的声音,莫名觉得很治愈。 见郁霖在看自己那些乱七八糟的摆件,纪风有点不好意思。 每次到了躁期,她就忍不住狂买东西,一开始她毫无节制,不但把积蓄全花光,甚至会去打白条消费。但随着病情稳定下来,她开始克制自己,既然无法控制消费的冲动,那就努力控制金额。于是,她家里的各种低价值小玩意儿越来越多。她不得不定期扔掉或者闲鱼卖掉一波,以免家里彻底沦为仓库。 郁霖看到纪风书架上除了讲广告和商业逻辑的书之外,还有一排心理学书籍,他一一扫过,在里面发现了不少熟悉的书名。 “这几本我都看过。”郁霖说。 纪风不想跟他聊这个话题,转身把菜拎到厨房。 “你平时自己做饭?”郁霖问。 “很少。”纪风说。 郁霖跟到厨房外:“现在是晚高峰,开回去得快两个小时,四月要饿死了。” “桌上有水果,给它吃点吧。” “水果吃不饱,它要吃米饭和菜的。”郁霖一脸认真地说。 第39章 ☆、39我不希望这个界限太模糊 “狗不是吃狗粮的吗?”纪风问。 “狗粮对它们来说就像大米饭,只是填饱肚子的主食而已。” 郁霖自顾自接过纪风手里的菜,一大块牛肉,两根胡萝卜,三颗西红柿。因为纪风打算多做点明天接着吃,所以牛肉的分量很足。 “够了,”他说,“行了,你出去跟它玩吧,我来做饭。” 纪风莫名其妙:“你?在我家做饭?” “我也不能连人带狗光蹭饭吧。”郁霖笑了笑。 纪风既觉得荒唐,又想看他能弄出什么来,这么殷勤表现,难道是偷偷进修过厨艺?于是纪风给他指了厨房各种工具的位置,然后自己出来玩狗了。 四月喝完水终于精神点了,开始在纪风家里东嗅嗅西闻闻,探索这个全新的环境。郁霖真是把它养得很好,一身毛油光水滑的。生命的延续好神奇,当初那只瘦骨嶙峋的流浪狗不但熬过了冬天,还生下了一窝小崽子,其中一只就好端端站在自己面前。 纪风转头看向厨房,郁霖高大的背影在里面忙活,原本没那么拥挤的厨房,这会儿看着也变得逼仄起来。 这种家里突然多了两个活物的感觉好陌生。 纪风从前跟别的男孩子约会,大多是在酒店,偶尔去对方家里,从没带任何人回过自己家。这是个极为私密的空间,可她因为一个极为蹩脚的借口,就让郁霖进来了。 什么口渴,什么吃饭,都不重要。唯一的原因是自己想接近他,就像他看了快递盒上的标签就追到这里,只是想接近自己一样。但是,我们真的应该靠近吗? 郁霖很快就忙活完了,推开厨房的移门,端着两个盘子出来:“吃饭了。” 纪风为他的效率感到惊奇,期待地站起来一看,居然是一盘干巴巴的清水煮牛肉片,一碗水煮胡萝卜块,素净到让人食欲归零。 “这就是你做的菜?”纪风问。 “对呀,”郁霖又端出一碟凉拌西红柿,“四月的那份我已经分出来了,这是我们俩的。” 纪风心疼自己下血本买的那一大块新鲜牛肉,原本它应该是一盆香喷喷的西红柿胡萝卜炖牛肉。 四月在客厅里吃得很香,纪风却看着面前一清二白的菜,面露难色。 郁霖夹起一块牛肉,嚼了半天才吞下去,脸上出现纪风非常熟悉的神情:难受,勉强。这让她忍不住回想起两人在精神病院一起吃的无数顿饭。 “你现在……还是没法好好吃饭?”纪风问。 郁霖点点头:“我把上海最贵的馆子全吃了一遍,但不管多好的食材、多高级的烹饪方法,对我来说都一样,只是一团哽脖子的固体而已。而且我还是没法跟别人一起吃饭,人一多,我胃里就会有灼烧的感觉。” 纪风只是简单一问,他就把自己的弱点和盘托出,反而让她不知道怎么应对了。 在钢筋水泥的城市里,每个合格的社会人都应该有一副盔甲,大家都以武装后的姿态见面,至于你回到出租屋之后是什么样子,没人在意。如果旁人轻轻一戳,你就马上脱掉盔甲展露脆弱甚至哭诉、求助,对方会很尴尬。 但这个郁霖显然不准备遵守社交规范。自打重逢以来,他就没干过符合社交规范的事。或者说,至少对纪风,他不想遵守。 第43章 “至少你现在事业很成功,不像我。”纪风艰难地嚼着牛肉说。 “你还画画吗?”郁霖问。墙上挂了那么多画,但好像没有一副是她画的。 纪风自嘲地笑了笑:“如果设计海报和logo也算的话,画吧。” 郁霖听出她话里的低落,忍不住说:“可你之前画的那些画,真的很有灵性,我到现在都记得你当时……” “天天怎么样了?”纪风打断这个话题,问道。 “已经有一对小情侣确认领养了,老郑去他们家考察过了,说是看起来还不错。不过因为天天还没痊愈,所以目前还在宠物医院寄养,下个月再接走。” “万一他们只是看起来好,私下也是那种变态怎么办?” “放心,老郑让他们签了协议,接受固定回访。” “那就好。”纪风说,“郑总,还有方总……都是你很重要的朋友吧?” 纪 风低头吃饭,等待回答。 “对,老郑原本是四月的兽医,我们俩聊得来,我有了这个监测项圈的想法之后,就找他负责宠物健康这方面的东西。让让是a轮融资那会儿加入的,她之前在投行工作。” “哦。” 让让,叫得真亲热。 郁霖接着说:“她是我的合伙人、搭档,但不是女朋友。” 纪风一愣,下意识回道:“关我什么事?” 郁霖耸耸肩:“没说关你事啊,我在给你介绍情况而已。” 纪风“哦”了一声,低头吃饭,心像被挠了一下,又痒又麻。 “所以,”郁霖接着问,“邀请函为什么不发给我?明明我跟你更熟。” 下午出门前,他看到方让让电脑下面压着一张卡片,卡片右上角新万象公司的logo吸引了他,抽出来一看才发现是酒会的邀请函。 郁霖放下筷子,定定看着纪风,非要问出个答案不可。 纪风不理解这人:“你不是不来吗,浪费我的邀请函干什么?” “谁说我不来?” “你们方总说的啊。”纪风脱口而出,才发觉自己像在打小报告。 郁霖想了想说:“商务和营销这块一直是她负责的,可能她觉得自己一个人去就够了。我回去问她,你补寄一张邀请函给我吧。” “好的,郁总。” 蹭完饭,又洗了碗,郁霖这才依依不舍地带着四月离开。 四月蹲在门口,依依不舍地用脑袋蹭纪风的腿,纪风也舍不得它。 郁霖借机开口:“要不……” “拜拜。”纪风斩钉截铁地关上门。她很怕这个人不要脸地说“四月想在你这儿过夜”。 被拒之门外的郁霖只好抱着28斤重的大狗又爬下七楼。 郁霖回到家的时候,方让让刚好还在办公室,那张被他抽出来摆在桌上的邀请函还在原地,方让让并没有收回去。 “今天遛狗这么久呀?”方让让问。 郁霖“嗯”了一声。 方让让主动说:“对了,新万象过几天要办五周年答谢酒会,邀请我们公司出席,你和老郑都不喜欢这种场合,我就跟那边说我一个人去了哈?邀请函她们已经寄过来了。” 虽然不确定这邀请函是郁霖还是郑祎翻出来的,但她还是主动说一声,显得更敞亮。 “我跟你一起去,”郁霖说,“你不是总说要多拓展人脉吗。” 方让让没得可反驳,笑了笑说:“好。” “这几天大家都累了,你早点回去休息吧,别这么拼。”郁霖说。 方让让因为他的关心而眼前一亮,却听郁霖接着说: “我打算另找一个房子住,这里就当我们的办公室好了,或者你们想换个办公室也行。” “为什么?”方让让意外。 “之前是没钱,迫不得已。虽然我们是战友,但毕竟男女有别,我的生活区还是跟大家的工作区分开比较好。”郁霖说,“我不希望这个界限太模糊,你明白吗?” 第40章 ☆、40大款就在这里,你不傍啊 “小风姐,答谢酒会那天你准备穿什么衣服啊?”芫芫凑到纪风工位边问。 纪风茫然,这种大佬们社交的场合,她们这些普通小员工穿什么难道还有讲究? 芫芫怒其不争:“我听说隔壁组那几个姐都在下血本置办行头,你也赶紧的。我已经从我的富婆姐妹那里捞了一条裙子了,再配双鞋子就好。” “这么拼?” “当然,你想想,新万象最优质的客户都被集中在一起了,多么难得的机会,平时咱们哪有渠道接触这些人?万一我被什么身家千亿的霸道总裁看上呢?” “行,到时候记得给我赎身,挖我过去做品牌总监。”纪风叮嘱道。 “一句话的事,”芫芫挑挑眉,凑到她耳边小声说,“到时候我们就找阿洁老师来做乙方,让她比稿半年不给过。” 纪风笑了:“大清早就开始做美梦了。” 阿洁的鲜切花项目在被客户遛了两个多月之后,还是跑了单。芫芫表面上跟大家一起愤愤不平,其实乐开了花,反正做成了大概率也不会给她分奖金,黄了简直是意外之喜。 纪风白天没把芫芫的话当回事,晚上躺到床上了却睡不着,起来把衣柜里的裙子一一拎出来对着镜子比划,却没有一条满意的。她沮丧地躺倒。 答谢酒会当天,郁霖和方让让一起出发。郑祎本身就是个死宅兽医,对于他们俩出去玩不带自己的这种行为表示非常感谢,他宁愿在办公室跟四月聊天。 那天晚上简短的谈话之后,郁霖一天之内迅速找到房子搬了出去,原本二楼的房间重新布置成了会议室。郁霖原本担心自己和方让让之间的关系会变得尴尬,影响公司氛围,但她的状态丝毫没受到影响,让郁霖放下心来。 郁霖其实并不认为方让让对自己有什么超出朋友的感情,毕竟一个朝夕相处的人如果对自己有好感,自己能感觉不到吗?但既然纪风表现出介意,他愿意提前规避掉所有可能让她不开心的元素。 答谢酒会设在一所高级酒店的空中花园,可以俯瞰黄浦江的夜景。 郁霖和方让让一走出电梯,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纪风正引导来宾在签名板上签字。 “纪总监,”方让让笑着打招呼,“怎么这么亲力亲为?” 纪风转头看到两个极为般配、像明星一样亮眼的人朝自己走过来。 方让让今天穿了一身宝蓝色的裙子,与月色得益彰,又恰到好处地收敛了攻击性。郁霖穿了一身休闲西装,不知是碰巧还是刻意,他的领带也是深蓝色的。 “公司行政人手不够了,我过来帮忙。方总,郁总,欢迎,”纪风笑着递上马克笔,“请签名,空白处都可以。” 郁霖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接过马克笔和方让让一起签了名。 “两位拿着笔看这边。”摄影师招呼着。 纪风忙退到镜头外,目睹两人对镜头露出自信的微笑。纪风感觉方总的气色都比之前更好了,拿到b轮 融资之后就是不一样,红气养人呐。而对面的玻璃上恰好映出了她自己的影子:简单的白衬衫加牛仔半身裙,站在两人身边活像个小助理。 其实纪风在活动前去商场的奢侈品店看过裙子,咬咬牙也能买得下来,但当穿着冰凉光滑的裙子站在暖光灯下面对镜子的时候,不管销售怎么夸,她只感到无地自容,局促地换下衣服逃跑了。 习惯性隐藏自己的人,稍微出位一点点,都会觉得如芒在背。最后她还是选择了这一身常服,反正也不可能赢过谁,干脆不要参加这个竞赛。 郁霖和方让让拍完照之后就进了内场,纪风忙着接待下一波客人,口袋里的手机振动了一下,她抽空掏出来一看,是郁霖发的消息。 雨林:「你是美术总监,又不是前台。」 纪风不知道怎么回,干脆不回复。这确实不是她的工作,但行政忙疯了,临时找不到人,求自己和芫芫帮忙,之前办狗狗运动会的时候行政没少帮忙,现在当然要还人情。就算会在客户面前丢脸,也没办法。 手机又振动起来。 雨林:「不回消息,我看到了。」 纪风转头朝内场看去,郁霖像个保镖一样跟在方让让身后心不在焉地社交,一手插兜一手拿着酒杯,看向自己这里。 纪风没好气,回了个比格一拳干爆地球的表情包。 郁霖笑了,随手把她的表情包存下来。 方让让察觉到郁霖走神,回头看了他一眼,毫无痕迹地将他引入对话中。 作为经管学院的优等生、投行锻造出来的六边形战士,方让让对这种场合驾轻就熟。来之前她就找纪风打听了嘉宾名单,了解其中与宠物行业相关的人,现在带着郁霖来一一社交。 上次郁霖突然主动后退一步,对她的心情毫无影响。做生意的人,早已经习惯了这种来回拉扯,在她眼中这都是交易达成前的必要回合而已。真正决定一场交易能否达成的,不是这些细枝末节,而是交易双方能够提供的价值是否对等。就像自己和郁霖,各取所需,天造地设。 第44章 酒会正式开始,纪风结束签名板这边的工作,钻进会场。芫芫给她预留好了座位,她们坐在远离舞台的一桌,只能远远看到大屏幕。 但神奇的是,纪风落座之后在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郁霖,就像有什么特殊引力。也可能是因为他太耀眼了,在人群中很难不注意到。 周总站上台,激情澎湃地讲述五年创业史,精妙地将重要客户穿插其中,既有故事性,又富有感染力,纪风在台下也听入了神。她真的好羡慕这种人,能力强,精力旺盛,做的事业是自己志趣所在,又刚好赶上了行业最好的时候,能与行业彼此成就。 纪风一开始也是抱着对广告行业的无限幻想加入这个公司,本以为会像《广告狂人》那样,每天灵光乍现,用才华征服客户、改变世界。但真入行才知道,只有比不完的稿和改不完的策划案。肉体的疲惫还是其次,对纪风这种长着理想主义死脑筋的文科生来说,更痛苦的是精神上的茫然。 她曾经在蓝姐的带领下,创造出一个完全胡扯的科技概念,把成本2块售价70的口红卖成爆款。虽然整个项目组都拿了一笔丰厚的奖金,但狂欢过后,纪风心里剩下的都是茫然。概念、包装、场景,每个词汇都让她疲惫。她讨厌消费主义的裹挟,却成了消费主义不折不扣的推手。 蓝姐曾经在年终谈话时一针见血地指出过纪风的问题:想得太多,总是带着疑问在工作。 但纪风真的没法做到不多想,她只有在遇到自己真心认可的商品时,才能毫无保留地发挥作用。比如说pawvita的项圈,纪风觉得它真的能帮到小动物和爱宠人士,所以工作起来能够全身心投入。 周总讲话结束,台下发出热烈的掌声,纪风也回过神来鼓掌。 自由交流环节,芫芫等年轻员工在角落里自娱自乐吃得开心,阿洁等总监级别的人早就冲锋陷阵,把社交场当成了战场。纪风也有自己的使命——争取拿下pawvita的长期品牌战略业务。 虽然自己和郁霖是旧识,但纪风并不想通过这层关系让他把项目交给自己,他们之间境况的差别已经够大了,如果再有求于他,只会让天平更加失衡。 但当纪风端着酒杯主动去找方让让和郁霖聊天时,却发现周总和蓝姐正带着阿洁跟他们相谈甚欢。 “……品牌运营交给我们公司,我们绝对会派出最精锐的力量……” 纪风直觉不对,但这时也不好硬插进去,她打算一会儿再过来,蓝姐却刚好看到了她,对她招手:“小风,你来的刚好,你也过来。” 纪风硬着头皮走过去,打了一圈招呼。 “周总手下都是精兵强将,纪总监上次活动办得就很出色。”方让让笑着说,“纪总监,周总和蓝总正好在跟我们聊之后的品牌运营业务,你有这方面经验吗?” 纪风尴尬地笑着摇摇头。 方让让一脸纠结和惋惜:“这样啊?我们几个其实对你之前做的活动效果非常满意,但品牌策略毕竟跟单独的一场活动不一样,更需要经验和市场判断,蓝总,您说是吧?” “是是,这个问题我们也考虑到了,我们会让经验更丰富的创意总监来负责这个项目,阿洁她之前就做过宠物清洁品牌的运营,你们可以多沟通。”蓝姐说。 阿洁适时拿出手机,一脸笑意地跟郁霖和方让让加微信。纪风站在旁边,感觉自己像个小丑,但又不得不保持体面。 郁霖出于社交礼仪,并没有拒绝加微信,但他冷不丁说:“虽然纪总监没有品牌运营方面的经验,但她做樱花季运动会的这段时间,尽心尽力,对我们的产品和理念都有了很深入的理解,我相信她能继续做好。” 场面一下子尴尬起来。 周总的眼神在郁霖和纪风之间打转,随后爽朗地笑了笑:“看来你们之前磨合得不错,这些细节之后都可以再商量。” “对,如果小风对项目感兴趣的话,也可以继续参与,贡献力量嘛。”蓝姐说。 方让让也笑着点点头:“当然。” 蓝姐跟着周总去应酬下一个客户了,阿洁热络地给方让让介绍其他客户,只剩郁霖和纪风两个人站在原地。 郁霖着急地上前一步想跟她说话,纪风却示意他不要离自己太近。 “你再靠近点,明天全公司都知道我傍大款了。”纪风小声说。 郁霖张了张手臂:“大款就在这里,你不傍啊。” 纪风被他逗笑了,冲散了一点刚才的阴霾:“跟在场的这些人比,你最多算个小开。” “我刚才那么说,不会让你为难吧?”郁霖问,“但我真的希望你能做这个项目,不止是因为我们认识,更是因为你有能力且认真。” “不会,幸好你在,否则这事当场就定下来了。”纪风说,“我会去争取的,这毕竟是我做起来的项目,不能就这么拱手让人。” 看到纪风燃起斗志,郁霖满眼欣慰:“这才像我认识的你。” 两人碰杯,身后月色正好。 第41章 ☆、41黄昏下的拥抱 芫芫得知酒会上的事情后,悄悄约阿洁组里一个私交不错的小姐妹出去吃饭,打探到了内情。 原来阿洁鲜切花的项目黄掉之后,对公司有不少怨言,私下面了另一家公司,打算跳槽。蓝姐为了留住这个人才,向她承诺了不少优待条件,pawvita的品牌服务就是其中之一。 “当初我跟小风姐没日没夜忙活动的时候,她跑到会议室里说人家是没什么前景的小公司,现在人家b轮融资到位,她又眼热了?这也太强盗了吧!”芫芫气得拍桌。 对面的小姐妹叹了口气:“她不就是这样的吗?跟鬣狗一样,专门从别人嘴里抢吃的,但偏偏就这种人能混得好。” 两人沉默了片刻,小姐妹突然说:“我要离职了。” 火锅咕噜咕噜冒泡,红油溅到了芫芫的手臂上,把她烫得一惊:“什么?!” “我考上老家职业技术学院的教师了,我爸妈也给我把房子买好了,我明天提离职,月底走人。”小姐妹平静地说。 芫芫惨叫了半天,才终于接受事实,跟她碰杯:“祝福你!” 人和人之间的聚散真是猝不及防,本来以为可以一起走很长时间的人,会在某一天突然下线。 芫芫把关于阿洁的情报转告给纪风,让她知己知彼。纪风这才明白,阿洁之前示好,不过是麻痹自己的手段而已。 “小风姐,你一定要找蓝姐吵明白,之前项目没人要的时候就丢给你,现在做出起色了就想抢回去,这没道理。” 纪风想了想,走进蓝姐的办公室。 蓝姐预料到她会来,已经拿出了标志性的战斗微笑。 纪风说了一通,自己对pawvita的了解、自己如何通过上次活动与客户建立了良好的关系,而客户又是基于上次的成功体验才决定和公司建立长期合作的。蓝姐静静听着,心里已经打好了草稿,怎么逐一反驳,没想到最后纪风的结论是: “……所以,我申请担任这个项目的美术负责人,跟阿洁一起负责pawvita的品牌策略服务。” 蓝姐意外,一肚子话术又憋了回去。 “你能这么想我很欣慰,这件事我跟周总汇报完再告诉你们。” 纪风估量过,她的确缺乏品牌运营的经验,在领导心里的地位远比不上阿洁,公司之前也没有美术总监单独带大项目的先例,想硬抢是抢不过来的。但联合负责就有底气多了,毕竟自己前面铺垫的都是事实。等进入项目后,如果能抢占话语权是最好,就算只能给阿洁打辅助,也能积攒项目经验,将来跳槽或者升创意总监都更有资历。 在办公室碰到阿洁时,纪风表现得很友善。她觉得自己正在变成一个合格的社会人。 郁霖的成功刺激了纪风,也鼓舞了她,或许精神病患者并不是注定要做一个失败者。 这天下午,纪风突然接到小雪的微信,约她晚上一起吃饭。自打上次一起喝酒加了微信之后,她们俩一直维持着朋友圈点赞之交。毕竟分开太久,又没有工作或生活上的交集,不知道能说些什么。纪风虽然有点意外,但还是赴约了。 两人在一个路边的小面馆坐下。 “今天我请客,但我没钱,所以就在这儿吃吧,环境一般但味道不错,别嫌弃啊。”小雪说。 纪风被她开门见山直愣愣的说话方式逗笑了:“没钱还学人请客?有事电话说呗。” “那不行,我今天是有正事找你帮忙。” “我还以为……”纪风说到一半打住。 小雪听出她的意思:“以为我要找你说郁霖?拜托,他才不管他的事。难道我们就没别的话可以聊了?” 纪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小雪说起今天的来意。她所在的公益组织想要画一系列心理健康知识相关的漫画,并把它发展成一个长期的栏目,需要找画师。 第45章 “我的构想是设计两到三个主要角色,都是小动物,它们有自己的人设,可能一个比较爱胡思乱想,另一个毒舌吐槽,还有一个暖心的。通过它们三个的交流来带出我们想讲的心理健康和精神健康知识,比如说焦虑症、抑郁症、强迫症等等,还有怎么应对别人的恶意中伤、怎么表达感情,等等吧。角色和场景都不用复杂,重点是对话。” 纪风上大学的时候倒是出于兴趣经常画一些图发到网上,久而久之开始有人找她约稿,所以她从大二开始就没找父母要过生活费了。但工作之后因为太忙,很久没提笔画过了。 这份兼职听起来有意思也有意义,纪风有点蠢蠢欲动,但又担心自己做不好,或者工作太忙干不过来。 “这个专栏的更新频率我计划在一周一次,每话不用太长,让读者能在一两分钟内看完最好。你看这个工作强度你能不能接受,不能的话也可以两周一更。” 纪风错愕:“这么随意的吗?” “当然,这个只有我在管。之前也出过文字版的小科普,但是没人看,我想着改成漫画可能传播度高一点。但说实话,我这儿预算不高,不知道能不能请的起你。我能保证的是不会对你的创作指手画脚。像我刚才说的内容,都是一些初步构想,你也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来。” 小雪把自己想要的参考内容发给纪风,纪风一看,是些很简单的卡通形象,类似于儿童绘本。纪风说自己回去考虑一下再给她答复。 面条上来了,的确很香,两人边吃边聊。 “其实我也在网上找过一些画手,画得倒是还行,但就是……没有灵魂,你懂吗。他们对心理健康、精神疾病这些事不关心,所以写出来的词都很僵硬、别扭。所以我想到了你,大概只有我们才能理解这件事的意义。” 纪风顿了顿,苦笑:“没想到我们病人还有特殊优势。” “那当然,不能白生病啊。”小雪说。 两人用北冰洋碰了个杯。 正事说完,纪风很想问问关于郁霖的事情,但又不太敢听。更何况小雪跟郁霖的关系比跟自己近,自己前脚问完,郁霖后脚就知道了,到时候岂不是很尴尬。 于是纪风欲言又止,止又欲言,气氛莫名变得黏糊起来。 小雪见不得她这副样子,直接说:“你就没什么想问的?” 纪风犹豫了很久,才缓缓开口:“十年前,我出院之后……他怎么样?” 回家路上,纪风神情恍惚,一直在回想小雪的话。 “你出院的时候,郁霖已经转到普通病房了,他在你之后也办了出院,但刚出院就发现你把他qq删了,电话也打不通。他急得要命,担心你出什么事,就跑回来护士长,护士长说你被你爸妈好端端接走的,大约已经到家了。” 地铁轨道发出轰隆轰隆的声音,冷光灯下,每个人的脸看起来都无比疲惫。 “我跟他说,你就是不想跟他联系了,他不相信,怀疑是你爸妈逼你删的。他跑到你老家的城市,想见你一面问问清楚,但那时候他就是个高中生,一穷二白 的,哪有本事找人。他知道你在市里最好的高中,就在你高中门口蹲了三天,直到被他爸妈带回去,都没见到你。” “他想不通为什么,回家之后焦虑症复发了,这次还有抑郁倾向,大概不到半个月吧,他爸妈又把他送回医院了。他回来之后浑浑噩噩的,丢了魂一样,状态比第一次入院前还差。护士长都气死了,说辛辛苦苦给他治疗几个月,被你一脚踹回解放前了。” “没过多久,我先出院了,他一直住到了五月底,就没参加那年高考。他不想再回学校复读,干脆跟他爸妈一起出去打工。再后面的事我也不清楚了,我那时候跟朋友们一起在全国各地流浪,很少见他,不知道他是怎么走到现在的。” 纪风想象不到,这个人是怎么走过十年的艰难时光,变成现在这副坚实的样子,甚至在面对自己时,没有一丝抱怨和仇视,而是用温柔的目光包裹住自己,就好像这十年的时光是被他一步跨过来的。 他说,没关系,我知道你已经尽力了。 地铁门上响起滴滴滴的关门提示音,在门闭合之前,纪风冲了出去。她站在路边打车,想去郁霖公司楼下找他。 已经很久没有如此迫切地想见一个人了。 但老天好像就是要跟她的心意作对。晚高峰,打不到车,前面排队等待九十多位。她只好又回到地铁站,换了条线路。 她焦急地盯着地铁路线图上红点的移动,十五站、十站、三站……一站。 纪风冲出地铁,成功抢到了一辆共享单车,在晚高峰的洪流中拼命朝郁霖所在的方向骑去。 当她气喘吁吁站在郁霖家小区楼下掏出手机时,反而犹豫了。 叫他出来?说什么呢?对不起? 她还没弄清楚自己对郁霖的心意,只是被内心强烈的愧疚、酸苦和渴望搅动着,冲到这里。现在被夜晚的凉风一吹,全身的汗冷了下来,大脑也随之冷却。 或许,现在不该去见他。 纪风垂下头,打算走回地铁站,却听到身后有人叫自己。 “纪风?” 纪风回过头,郁霖高大的身影立在夕阳下,像一幅画。 纪风呆呆地看了他几秒,猝不及防地扑进了他怀里。 第42章 ☆、42猫能克狗 郁霖被撞了个满怀,十分错愕。 自从重逢以来,每次见到纪风,郁霖都要花极大的力气才能克制住拥抱她的冲动,没想到她今天却突然出现,抱住了自己。 瘦小的人伏在他胸膛上,呼吸急促,满身是汗。 郁霖伸手轻轻环住她,语气紧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纪风把头埋在他肩膀上。熟悉的、久违的味道传来,让她觉得无比安心。气味像一串密码,轻而易举就打开了大脑深处的记忆。 许久之后,纪风才抬起头,离开他的怀抱。 她后退了半步,不知道怎么解释自己现在的行为。 “高三的最后一个月,我怕被同学们指指点点,就没去学校,自己在家复习的,所以你在学校门口等不到我。”纪风说。 “你去见小雪了?”郁霖问。 纪风点点头。 郁霖心绪复杂,既不希望她内疚、难过,又为她知道这些事之后的反应而感到一丝窃喜。原来……她是会在意的? “她、她说的话不能全信,添油加醋的,”郁霖说,“我当时发病也不光是因为你,那时候不是快高考了吗,我精神紧张,我……” “对不起,”纪风突然间泪如雨下。 “当时我一心想回到正常人的世界,不想再做一个精神病,我觉得自己不能再跟精神病院里的人有任何关联,尤其是你……我想过你可能会因为我而病情反复,但我抱着侥幸心理,觉得你已经快好了,都转入普通病房了,不会出事。我真的太自私了,这几年我好想知道你过得怎么样,但又不敢去找你。” “我没有任何借口,对不起。” 纪风的眼泪止不住。 “我是恨过你,”郁霖说,“但我明白你的纠结,你比我对自己的期待更高,你无法接受的不是我,是你自己,是这个病。想明白这件事之后,我就不恨你了,因为我知道你只会过得比我更痛苦。” 纪风愕然,全都被他说中了,他好像比自己还了解自己。 郁霖笑了笑:“你看我现在不是过的很好吗?如果不是被你甩了痛彻心扉,说不定我还走不到今天呢。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 郁霖故意把语气说得很夸张,纪风破涕为笑。 说出这句对不起,就像拔掉卡在气管里十年的鱼刺,连呼吸都顺畅了。 纪风擦干眼泪,对此时的情景感到一丝尴尬。 “谢谢你,那我、我先走了。” 纪风转身想逃,郁霖着急地上前一把抓住她手腕。 “这就想走?” 纪风心虚地咽了口口水。 “抱都抱了,衣服也被你哭湿了,你不准备给我一个交代?”郁霖亮晶晶的眼睛盯着她,像一只等待食物的大狗。 纪风抽出手腕:“我不是道过歉了吗。” “好几天没看到四月了吧?不想它吗?去我家坐坐?” 纪风感觉他在发出海妖的低语,可怕的是自己居然轻而易举就被诱惑了。 她踌躇着抬起脚,但还是收了回去。 “今天就不去了。小雪有工作托我做,我得回去 看看,尽快答复她。” 无辜的小雪被拉出来当挡箭牌,护送纪风落荒而逃。 幸好,还没完全失去理智。纪风在心里庆幸。她知道自己现在太渴望跟郁霖接触了,因为愧疚、悸动和孤独。一旦跟他上楼,大概率是一发不可收拾。但和郁霖……她不想轻易开启。 第46章 这个人太特殊,在自己感情世界里的分量太重。她不想一时冲动之后,又没法好好收尾,就像上次一样。 更何况,虽然过去刻骨铭心,虽然郁霖明确对自己表露出好感,可这十年的隔阂是真实存在的,他们和十年前的自己相比,已经的的确确是两个人了,需要时间重新认识。 但没关系,只要有心,时间就还长。 郁霖站在原地,看着纪风落荒而逃的身影,笑了。 天地良心,自己刚才真的没有歪心眼,单纯想跟她多待一会儿而已。好吧,也不能说完全没有,但比重很小。 郁霖的心情也无比轻快。 这些日子他看似胸有成竹,步步为营,其实心里一点底都没有。也许她当初离开自己不是因为无法面对疾病,就是因为讨厌自己呢?也许十年过去,早已有人在她心上留下更深的烙印了呢? 郁霖只能在纪风的一言一行之间,努力寻找她还在意自己的证据。今天总算是有了一个明确的答案——她心里有自己。 只要有这个前提在,剩下的事情他都可以放心大胆地去做了。 纪风回到家,洗掉一身臭汗,彻底放松地躺到沙发上。 已经很久很久没这么开心了,这种开心不是躁期那种空洞的、灼人的兴奋,而是发自内心的喜悦,嘴角都会不自觉地上扬。 纪风坐到桌前拿起笔,在草稿纸上勾勒小动物的形象。 她回想起白天小雪的要求,三个小动物,一个迷茫多思,一个毒舌吐槽,一个宽厚温暖,三个人还经常经常聚在一起谈心……那不就刚好是自己、小雪和郁霖吗? 有了这个念头之后,纪风灵感如泉涌。 她先画了一只眼神犀利的羊驼,斜刘海盖住了它的半个右眼,让它更显冷酷,这毫无疑问是小雪。不管是站是坐,羊驼都腔调十足,梗住脖子不放松。 再来是郁霖,郁霖是什么动物呢?纪风脑海中浮现出他拉住自己手腕,眨巴眼睛的样子。她低头落笔,一只毛绒绒的大狗出现在纸上。 其实现在的郁霖本人更像一只英俊的猎犬,但漫画嘛,就给他萌化一点好了。 纪风对着大狗乐了半天,手机微信突然来了消息,是郁霖。纪风有种背后说人小话被抓包的感觉。 雨林:「睡不着」 纪风:「?」 雨林:「你在干嘛?」 纪风想了想,拍了一张狗的照片过去。 对面很快打来了视频电话,纪风手忙脚乱,先把摄像头调成后置的,才接通了电话。 屏幕里出现郁霖的脸,他穿了件睡衣,坐在沙发上,看起来很……居家。 “人呢?怎么不露脸。”郁霖问。 “我刚洗完澡,还没吹头发呢。”纪风说,“哎?你家怎么跟上次看着不一样。” “我搬家啦。还在同一个小区,但换了一栋楼。今天邀请你上来看看,你不来。” “为什么搬家?那原先的工作室呢?” “那个房子还租着,之后就只当公司用,我自己搬出来住了。”郁霖说。 “哦。” 郁霖突然把手机拿近,大脸填满了屏幕:“你怎么不问为什么?” “呃……为什么?” “因为我只想让你来我家。”郁霖垫了半天,终于说出这句,神情很是得意。 纪风在镜头外露出一个压不住的笑容,甚至有点后悔晚上没一时冲动留下,否则屏幕里这个看起来香香的大脑袋此刻应该在自己怀里。 “你画的那个狗是什么?也不像四月啊。”郁霖问。 “那你觉得像谁?”纪风不怀好意地问。 郁霖想了想:“你把摄像头转过去我就告诉你。” 这人真是做生意的,一点不吃亏。纪风理了理头发,把摄像头转了过来。 郁霖看到她的脸出现在屏幕上时,眼睛明显亮了一下。 他回答刚才的问题:“反正不像我。” “什么啊,明明就是你!” “所以你大晚上的,在画我?”郁挑眉一笑。 ……这人之前都收着的是吗?不然怎么到现在才暴露出一肚子坏水? “这是我给小雪她们设计的角色草稿。这是你,这只羊驼是她。”纪风展示自己的草稿本。 “那你是什么动物?”郁霖问。 纪风没想好。小绵羊?太温顺了。兔子?好像打不过狗。 郁霖思考片刻后说:“我觉得你应该是一只企鹅,呆头呆脑的那种。” 纪风把摄像头又转回去,在狗头上画了一坨便便,还冒着热气。郁霖被她幼稚的报复行为笑得前仰后合。 “开玩笑的,你更像一只大猫。”郁霖认真回答。 跟猫一样,敏感警惕,稍微受点惊吓就跳得八丈远,还可能会挠人。远离人群,喜欢安静和独处。还有就是……很漂亮。 “猫……”纪风思考着,“猫的肢体语言丰富,还会炸毛,很适合用作这个角色。” 而且猫能克狗。 纪风把手机放到旁边,边画画边跟郁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跟他讲小雪给自己分派的工作,说自己是怎么跟阿洁斗智斗勇的,芫芫又是怎么在里面当间谍的。 很久没跟人说过这么多话了。 纪风观察到周围其他人的朋友,大概有那么几种:从小一起长大的发小、高中同学、大学同学,还有为数不多的同事。 发小,纪风没有。因为林慧栀性格高冷,也因为纪风从小就是别人家的孩子,没人愿意跟她玩。 高中同学,都知道她精神病,避之不及。 至于大学同学和同事,纪风在遇到她们的时候已经开始戴上伪装,不曾交心,也就谈不上交友,只能算是维持着比较好的人际关系而已。唯一走得近的就是芫芫了,但她对纪风来说是个小妹妹。 这样说来,唯一真正交心的朋友,只有在那一段夹缝时间里认识的郁霖和小雪。 幸运的是,他们现在都回到自己身边了。 第二天,纪风把角色形象草稿拍给小雪看,小雪回复道:很好。但为什么看起来有点眼熟? 两人商量好了更新频率和酬劳结算方式,纪风算是正式接下了这一单。为了给自己的私活打掩护,纪风决定给自己取一个笔名,她想来想去,决定就叫四月。 公司和pawvita的品牌服务协议也签下来了,阿洁任组长,纪风任副组长兼美术总监。听说阿洁使出浑身解数,把方让让哄得很开心,包包、项链、贵妇面霜送得没停过。纪风不予置评,毕竟这也是人家的本事。 算是一个皆大欢喜的安排,唯一不欢喜的人是芫芫。 她的那个小姐妹离职之后,阿洁缺人手,跟蓝姐申请把芫芫调岗到了自己手下。芫芫也抗争过,但蓝姐态度非常坚决,要么服从安排要么走人,但只能自己辞职,公司不会给n+1。芫芫一个刚毕业的小沪飘,失业没钱倒在其次,大不了找爸妈伸手要。她怕的是刚一年多就跳槽,会把简历弄花。 无奈之下,芫芫只能接受安排,转入了阿洁的组里。她也没想到,小姐妹扇动翅膀,最后掉坑里的人是自己。纪风心疼且同情,但自己人微言轻,也没什么办法,只能劝芫芫熬出一两个项目经验后再跳槽。 这几天,纪风不是忙pawvita的营销规划,就是给小雪画漫画。她忙着忙着咂摸出不对来,都是病友,怎么人家都混成甲方了,自己就是永恒的乙方呢?真是选错路了。 正感叹时,纪风突然接到林慧栀的微信轰炸: 「赶紧回家一趟,你爸要给何纪恩在北京买房!」 第43章 ☆、43回家 周五晚上,纪风心烦意乱地坐上了回家的顺风车。 她一点也不想回去,但林慧栀的电话和微信一刻也没停过,凌晨四点还在给纪风发长语音,诉说自己这些年的不容易、她多努力地在为纪风争取。作为一个精神病患者,纪风觉得林慧栀这状态离发疯不远了,只好抽空回去一趟。 纪平要给他儿子买房,自己回去又能怎么样?自从大二不再找父母要生活费以来,纪风和家庭之间的纽带就越来越弱,她知道家里应该挺有钱的,但并不清楚有多少。纪风怀疑林慧栀也不知道,她从来不是那种能把家庭经济命脉掐在手上的妻子。 大半辈子都稀里糊涂过完了,现在想起来争,是不是太晚了? 纪平偏爱何纪恩,这太好理解了,纪风甚至都不怪他。首先,他不是精神病;其次,他是儿子;第三,他虽然成绩没有纪风好,但也考上了北京的211,算是非常有出息了。今年本科毕业,找到了北京的工作,看样子打算留在北京。 工作了一周的疲惫积累在身体内,纪风厌倦地靠在椅背上,一想到下车后要面对的纷争,她真希望这辆车能在黑夜里永久地开下去。 纪风闭眼眯了一会儿,被手机振动吵醒,是郁霖的消息。 第47章 「明天一起去公园遛狗?」 纪风不想跟他多说自己现在的情况,只说周末很忙,两天都要加班。 「那我带四月去你家蹭饭?」 「在公司加班。」 对面没回了,纪风也没心力去想自己是不是表现得太过冷淡,她按灭手机,又眯了一个多小时才到家。 林慧栀一直在客厅里等纪风,家里只有她一个人。 纪风今年春节找借口没回家,所以已经快一年没见过林慧栀了,此时在玄关昏黄的灯光下相见,突然觉得她比脑海中的样子老了很多。眼睛和皮肤都泛着反复哭过、揉搓过的红色,皮肤干瘪下垂,衰老得触目惊心。 “妈。” 林慧栀挤出一个笑容:“回来啦,饿不饿?” 纪风摇摇头:“上车前吃过了。” 纪风刚放下包,林慧栀就往沙发上一坐,伴随着一声重重的叹气:“你爸真是老糊涂了。” “妈,能不能明天早上再说,我现在很困。”纪风头疼快要裂开了,许久没回来的家散发着熟悉的老木头味,她躲进卫生间。 “那都是你的钱,你怎么一点都不着急?”林慧栀追到了卫生间门口。 “那是爸爸的钱。” “你是他唯一合法的亲生女儿!他的钱就是你的钱。” “非婚生子和婚生子享有同样的继承权,就算他现在人没了,何纪恩也能理直气壮过来分遗产。”纪风纠正她的法律错误。 “呸呸呸!你可千万别跟你爸这么说话!何纪恩对他那叫一个亲,二十四孝好儿子,这不是连房子都哄到手了。你呀,让你回来你不回,现在自己爸爸都要被别人抢走了。” “你见过谁家亲爸是要用抢的?”纪风从卫生间出来,“我这次回来不是为了他的钱,是为了你。” “你要是真为了我,那就争口气,让他拿钱给你在上海买房!要不然我就是闹翻了天,告到纪委去,也不能便宜了那对母子!” 纪风觉得林慧栀像只斗急眼的公鸡,沉浸在她的比赛里,完全无法自拔。纪风先安抚她睡下,同时决定明天去会会纪平,至少弄清楚他的态度,他还想不想维护这段婚姻关系了,不想的话,林慧栀怎么安排。 纪风给纪平发了条微信,两人上次的对话还是去年过年。 「爸,我回家了,明天有时间出来吃饭吗?」 不能约他回家见面,他和林慧栀一碰头,什么都谈不了了。 纪平很快回了一个饭店地址,并说“中午12点。” 十足的领导口气,不协商,只通知。 纪风回了个好的。她感觉自己和林慧栀不是他的家人,而像他手下的团队。为了保证成功率,他找了另一个团队同时孵化,降低风险。用职场思维去回看纪平的行为,纪风突然觉得自己理解他了,真是好笑。 纪风久违地躺回自己的小床上,这里是她整个成长过程中,唯一安全的角落,躺上去之后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一夜无梦。 第二天中午,纪风先到了饭店包间。饭店装修讲究又低调,大厅和包间都很安静。纪风坐立不安地等了一会儿,拿出手机下意识点开跟郁霖的对话框,没有新消息。她正有要不要发说点什么时,包间门被推开,纪平走进来。 纪风刚叫了声“爸”,就看到他身后还跟了一个青年男人。 “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我女儿,纪风。这是我单位的小叶,正好在跟我加班,就叫他一起过来了。” 小叶热情地来跟纪风握手:“你好,久仰久仰,纪老师是我的恩师。” 纪风尴尬地笑了笑,同时瞥了纪平一眼。他难道不知道自己找他是聊什么的吗?带一个外人是要怎么聊? 三人落座,纪平跟纪风进入父女之间常规寒暄,纪平问她怎么回来的、待几天、最近工作忙不忙,纪风一一回答。纪风观察着纪平,他比林慧栀还大两岁,看起来却精神焕发,一副当打之年的模样。 这三十年的婚姻,给男人和女人分别带来了什么呢? 两人说话间,小叶一直在恰到好处地给他们倒茶、拿烟灰缸、点菜,殷勤周到又不着痕迹。纪平显然已经习惯了,纪风却无法坦然接受被一个同龄人这样端茶倒水地伺候,如坐针毡。 寒暄结束,场面迅速冷下来,一如父女间的每一次谈话。 纪平转头问小叶:“小叶,你今年有三十了吧?” “是,虚岁三十了。” “以前我们讲成家立业,你们现在的年轻人不一样了,都是先立业再成家。你工作是干的不错,但到现在连个对象都没有,家里人着急了吧?” 小叶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是。” “这也不怪你,跟你层次差不多的女生许多都到上海、南京、杭州这些大城市去了,留在家乡的少,我们单位的女士们呢结婚都早,你能选择的范围小。” 小叶连连点头。 说到这里,纪风已经清楚纪平想干什么了。平心而论,小叶的长相和举止都不讨人厌,令人讨厌的是这突如其来的局面。 小叶主动跟纪风搭话,问她在上海的工作生活情况,纪风冷淡而礼貌地回应。小叶显然没预料到她是这个态度,有些尴尬,但还是努力攀谈,局促的样子让纪风都有些于心不忍。 一顿食不知味的饭结束之后,小叶来加纪风微信。 “我没有回老家工作的打算,你会去上海工作吗?”纪风冷不丁问,见小叶被问得一愣,她接着说,“应该不会吧?那就没必要加微信了。” 纪平面色沉下来:“都是年轻人,认识认识没坏处。将来的事情谁知道?” “我知道。”纪风笑了笑,径直下楼了。 纪平让小叶先回去,让纪风上自己的车。 两人在车里沉默了半晌,纪风先开口。 “婚姻存续期间挣的钱,属于夫妻共同财产,你如果拿出来给何纪恩买房,我妈不可能答应,她会去找律师的,真打起官司来,对你没好处。” “你妈就为这个把你叫回来是吧,一把年纪了,还要找你一个小孩撑腰。”纪平烦躁,“要不是她伺候你奶奶终老,有苦劳,我早就跟她离婚了。” 纪风苦笑一声,这算什么,论功行赏,知恩图报? 纪平的爸爸早逝,是老娘把他拉扯大的。老娘在他结婚前就瘫痪了,当时所有人都劝林慧栀不要嫁这种家庭,但她还是义无反顾地嫁了,任劳任怨地伺候了大小便不能自理的婆婆六年,才终于等到她咽气。 老娘临终前拉着纪平的手说:你这辈子如果辜负慧栀,就不是人。 纪平流着泪满口答应,但后面还是该干嘛干嘛。大概在他的理解里,保住她“正室”的地位,就是不辜负吧。 “你们要是早点离婚,说不定现在都能过得更好。”纪风看着窗外,低声喃喃自语。 纪平看着她的侧脸,突然感叹:“以前你坐我的车,总是坐在后面,现在开始坐副驾驶了。长大了。” 纪风有些动容,转头看向他。 纪平接着说:“放心,不管我和你妈是什么样子,你都是我的亲女儿,我对你不会比对别人差的。我给你弟弟买多少钱的房子,也会给你一样的钱。” 纪风倒是没想到这一茬,这不是跟林慧栀给的方案一样吗?那还吵什么。 “只要你肯跟小叶结婚,留在家里。”纪平补充道。 纪风被气笑了:“这是你的条件?” 纪平郑重地点点头。 “你怎么不对何纪恩提条件?”纪风问。 “如果你跟他一样,是个有生活自理能力的正常人,我一定也会给你在上海买房。”纪平答道。 纪风打开车门起身就走,纪平下车追过来。 “我知道说这些话你不爱听,但这些都是真话,只有我能跟你讲。小叶是我这几年精挑细选、一手培养的,人品好,有能力,关键是他要靠着我,光凭这一点,他就会一辈子对你好。你以为我找一个能接受你的、条件还过得去的人很容易吗?” “我求你了吗?是我要你找的吗?”纪风嘶吼。 “就是因为你什么都不懂,我才要为你操心!你以为自己还年轻、还有的选?你的情况你自己清楚,就算你学历高、长得漂亮又怎么样,谁会娶一个精神病当老婆!” 纪风的心脏搅成一团,在滴血。纪平的声音变得很远,周围的一切在眼中变得模糊起来。 纪平并没有发现她两眼放空失神,还以为她听进去了,接着说。 “不要以为只有你妈关心你,她那些关心都是没用的,只有我是实实在在为你的将来考虑。我给何纪恩买房的首付款是三百万,贷款要他自己还。我也给你三百万,一百五十万在老家全款买一个新房,当做你们的婚房,剩下一百五十万现金,五十万结婚当天我直接打给你,另外一百万给我将来的外孙存一个教育保险,等他大了就能提出来。你回来之后工作也不用担心,我给你安排。” 第48章 纪风被他缜密的安排逗得大笑起来,她扶着路边的树,苦笑不止,边笑边哭。 纪平看她的眼神流露出一丝恐惧,就像在说:果然是个疯子。 纪风笑了很久才停下来,她擦掉眼泪,静静看着他。 “你知道吗?如果能选的话,我真希望自己没出生。” 纪风转身离开,眼泪还是止不住往下流,她感觉自己快要晕倒了。 她掏出手机,拨通了郁霖的电话,对方立马接起来。 “喂,纪风。” 听到郁霖的声音,纪风突然哭出声:“喂……” 郁霖焦急地问:“你在哪儿?我来找你。” 纪风断断续续地说:“我不在上海。” “我知道,我在你老家的车站。位置发给我,我马上过来。” 第44章 ☆、44妈妈,这次就让我绑架你吧 郁霖按照纪风发的地址赶到市郊的公园时,纪风正坐在湖边发呆。 他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从纪风背后投进湖里,在她近处的湖面上砸出“噗咚”一声。 纪风毫无反应,还是呆呆地看着湖面。此刻世界在她眼中像一块静音的、亮度很低、0.3倍速播放的屏幕。 直到郁霖在她身侧坐下,纪风才察觉到他来了。刚刚才止住的眼泪,在看到郁霖的瞬间又流淌下来,而她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在流泪。 看到纪风涣散的眼神,郁霖意识到她发病了,不过这对他来说并不陌生,也不可怕,只是一阵情绪而已,有来的时候,就有散的时候。郁霖把从车里带出来的毯子披到纪风身上,将她整个人包裹起来,顺手把她的脑袋兜到了自己胸口。 纪风眼前突然昏天黑地,但觉得无比温暖可靠。她在温暖的黑暗中流了很多很多眼泪,但没有哭出声,因为没有力气。她现在浑身上下都很无力,变成了一团软绵绵的橡皮泥。郁霖轻轻拍她的背,像在安抚一只小动物,就像从前在病院里做过很多次的那样。 郁霖知道,在这种时刻,她不需要任何语言,只需要一个拥抱,仅此而已。 很久之后,毛毯里的脑袋才动了动,发出带着重重鼻音的声音:“你,为什么,在这里。” “你今天上午是不是用公司官博发了一条广告?微博会显示所在省份。”郁霖答道。 纪风今天上午出门前,确实抽空发了一条工作微博。自从接管pawvita的品牌服务以来,官博等账号都由纪风在运营。发得太急,没注意到这个破绽。 纪风抬起头,抹了抹眼泪。被泪水腌渍过的脸再被湖面上的风一吹,生疼。 “发生什么事了?”郁霖这才问。 纪风一个字一个字慢慢把发生的事情告诉他。 抑郁发作的时候,思维会变得极其迟缓,原本很日常的词语,现在像是满地乱蹦的珠子,需要慢慢地一颗一颗抓起来,再拼成句子。 好在郁霖有足够的耐 心。 纪风断断续续地勉强说完了,郁霖迅速捕捉到了重点。 “相亲?”他皱起眉头问。 纪风点点头。 “疯了吧他!走,我现在就带你回去。”郁霖拉着纪风就要走。 纪风好不容易被他逗笑了一下。她扯了扯郁霖的手,示意他坐下,事情还没办完。 “你现在有什么打算?”郁霖问。 纪风摇摇头,没想好。如果她撒开手不管,林慧栀和纪平不知道会闹到什么地步,她这种忍了一辈子的女人,疯起来能量难以想象。但更让纪风心痛的是,她知道林慧栀一定会输。 爱,是关系中的权力货币,只有被爱者才拥有。林慧栀这些年顶着一口气不离婚,固然有较劲不服输的因素,但在她内心深处,还是渴望纪平能“收心”,回归到她身边。怀着这种指望去战斗,最后一定会输。 纪风原本已经打定主意不再管他们的事情,但这次林慧栀的衰老让纪风惊心,或许,到了自己逼她做出选择的时候了。 “其实……我有一个办法。”旁边的郁霖开口,“你爸不就是担心你一个人在上海,将来没人照顾你吗?你现在就带我去见他,告诉他我有多好,让他安心,然后也给你三百万,去上海买婚房。” 纪风看着他,一时分不清他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干嘛?我又不是没见过你爸妈,家属探视的时候我们早就见过双方家长了。”郁霖一副无所畏惧的表情。 纪风看着他宝石般的眼睛,很想一时冲动说:好啊。 但她顿了片刻后,还是笑着摇摇头。 自己和纪平的核心矛盾,说到底就是他不相信自己是个独立的人、不相信自己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如果自己用另一个男人来当盾牌,证明自己有人保护,那才是彻底走入纪平的逻辑里,向他投降。 纪风给纪平发微信:「我有新想法了,我们再谈一次吧。」 “我约了我爸下午两点见面,然后我晚上得回家去,你……” “我等你一起回上海。”郁霖说,“别坐着了,起来走走,运动能分泌多巴胺。” 纪风任由他把自己拽起来,在湖边慢慢踱步。 “跑步、登山那种激烈的运动才能分泌多巴胺吧,散步有什么用。”纪风嘟囔。 “那好啊,跑起来!”郁霖猝不及防地拽着她在湖边跑了起来。 纪风莫名其妙,不得不跟着他加速,踉踉跄跄地跑步:“喂!你有病,停下……” 沿湖跑了一圈,纪风出了一身细汗,扶着柳树大喘气,抬起手指着郁霖,想骂人却没力气骂出口。郁霖却在不远处跟个弹簧似的得意地高抬腿,表情很欠抽。 胡搅蛮缠一通之后,纪风的心情莫名其妙好了一点,有力气去应对接下来的事情了。 纪风让郁霖去找个酒店住下,自己去纪平的单位找他。 这次没有旁人,父女俩是在他办公室里见的面,纪平办公桌后面挂着一副大字——久久为功。他捧着茶杯坐在黑皮椅子上,看上去威严又可靠。 纪风想,如果自己和她是以父女之外的任何一种身份相识,自己或许都会敬仰他,像敬仰一个父亲一样。 两人谈了很久,直到太阳快落山,纪风才回到家。 林慧栀坐在沙发上,上身前倾,焦急地问:“跟你爸谈得怎么样?” 纪风表情凝重:“我跟他谈了很久,他愿意把钱给我,但有条件。” “什么条件?” “你跟他,离婚。” 林慧栀怔了几秒,突然声音尖利地站起来:“不可能!他做梦!我去找他!” 纪风一把抓住林慧栀:“你找他,你知道他有多少钱、都存在哪儿吗?你去他单位闹,他是难堪,难道你自己就好过吗?学校的人会怎么看你?亲戚们会怎么议论你?你把他惹恼了,他把钱全部都给何纪恩,那我一分钱都拿不到了!” 林慧栀绝望地坐下:“难道我就这样认输了吗?” “你赢过吗?”纪风反问。 “你坚持这么多年,除了让你们三个成了全城人的谈资之外,你得到了什么?” 林慧栀捂住脸哭起来:“可他在他妈病床跟前答应过,这辈子都不会辜负我的!” “奶奶害了你!如果不是那个承诺,你说不定还能早点解脱。你今年已经55岁了,你后面的三四十年还打算这么拖泥带水地活下去吗?你折磨不到他们,你折磨的只有你自己,还有我!”纪风嘶吼。 林慧栀哭得撕心裂肺,嘴里含糊地说着:“我不甘心,我真的不甘心……” 纪风坐在对面,静静地看着崩溃的妈妈。不甘心的感觉,她太懂了。 在原本一片大好的人生被疾病毁掉的时候,在看到别人都可以毫无顾忌地追逐想要的一切时,她都感到强烈的不甘心。 但那又能怎么样呢?没有人承诺过,生活会朝着让你满意的方向发展。 许久之后,等到林慧栀的哭声渐渐平息下来,纪风才接着说。 “我跟他已经谈好了,只要你们俩离婚,作为补偿,他给我们的钱会比何纪恩那边更多。这一点我愿意相信他,他不会让自己死后没脸去见奶奶的。如果你不离,这事我就不管了,他愿意给何纪恩多少就给多少,你要打官司就自己打去,我再也不会回这个家。” 这是纪风下午与纪平达成的交易。 纪平早就想离婚了,但林慧栀不肯。碍于母亲临死前的叮嘱、碍于名声和脸面,纪平没法逼发妻同意。纪风提出条件,她帮纪平和平离婚,但纪平要配合她演这出戏,让林慧栀相信,离婚是纪平给纪风钱的必要条件。 纪平只错愕了片刻,就答应了她的条件。束缚他这么多年的枷锁,终于有机会取下来,他兴奋到没有追问纪风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成熟和现实。 林慧栀呆呆地看着纪风,不明白她为什么能够冷静地说出这些话来。 “小风,你就不想拥有一个完整的家庭吗?难道父母的婚姻对你来说什么都不是吗?” 第49章 “是地狱。”纪风利落答道,“这个家对我来说是地狱。” 林慧栀彻底被击溃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是你们把我逼成精神病的,你自己不知道吗?如果你对我还有一丁点愧疚,就赶紧跟他离婚,这样我至少能拿到一大笔钱。钱就是我现在最需要的东西。”纪风故作冷淡地说。 没有谁比纪风更不愿意提起自己是个病人,但为了把林慧栀从半辈子的泥潭里解放出来,她把所有狠话都说尽了,故作坚硬。 妈妈啊,你用感情绑架了我那么多年,这次就让我绑架你吧。 深夜,林慧栀坐在玻璃窗前,望着花园里的花花草草发呆。 刚结婚的时候,他们小两口挤在纪平家三四十平的老房子里,跟瘫痪的婆婆一起住。林慧栀自认为无论在工作还是生活上都无可挑剔。在学校,她认真备课讲课,带的班级长年排名第一;在家里,她毫无怨言伺候婆婆,给她擦洗身子、清洗占了屎尿的床褥。 林慧栀咬牙坚持,用瘦削的肩膀扛起一切。 后来,婆婆去世,他们一家三口搬进了这个独栋的新房子。日子原本应该越过越好,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生活的基石一块接着一块崩塌,丈夫出轨了,女儿生病了,自己的睡眠越来越差。 面对这一切,林慧栀还是咬牙坚持。她的脸因为常年紧绷而长出了深深的沟壑。 为什么这么努力,却什么都抓不住呢?难道努力有错吗? 错了,大错特错。自己苦心维持的家庭是扭曲的,所以才让女儿的精神扭曲了。 直到早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到脸上,林慧栀才发现自己坐了整整一夜。漆黑漆黑的夜,一直熬着,也有亮起来的时候,那自己这失败的人生呢? 林慧栀转过头,对刚起床的纪风说: “我想好了,跟你爸离婚。” 第45章 ☆、45我的青春不在这里 纪风请了一天年假,在周一上午陪林慧栀去民政局,纪平已经提前在门口等着了。 纪平穿的很正式,林慧栀穿了一件款式复古的雪纺花衬衫,下面是白色牛仔裤。纪平远远看到她,愣了一下,随即流露出复杂的表情。 这是他们三十年前去领证时她穿的衣服。 “这衣服你还留着啊。”纪平说。 “嗯,留个念想,没想到还能用上。”林慧栀笑了笑。 她今天特意烫了头发,化了妆,穿上从前的衣服,笑起来竟然真有几分年轻时的影子。 纪平有点恍惚,曾经自己也是真心想跟这个文静内敛、凡事较真的姑娘共度余生,在母亲病床前涕泗横流的誓言也是真心的。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相看两厌的呢?三十年的时间倏忽而过,回头看的时候都想不起,是什么时候把自己搞丢的。 纪平还想聊点什么,林慧栀却说“走吧”,先走进了门厅。纪平跟了上去。 纪风站在两人身后。她没想到自己向往多年的这一幕,真正发生的时候是如此平静。 两人很快做完了离婚登记,三十天后就能来领取离婚证了。财产分割的问题,昨天已经谈完了,纪平还算是有最后的体面,林慧栀存的钱全都归她自己,纪平的钱四六分,四成他自己留着,六成给了林慧栀和纪风。 林慧栀现在住的房子,纪平原本说留给她住,但林慧栀不想要,纪风也支持。既然要重新开始,就彻底换个新环境。于是房子归纪平,他按照市场价折了一半给林慧栀。 尘埃落定,两人走出民政局大厅,天空湛蓝,空气清新。 纪平看着林慧栀和纪风母女,刚想说一句“对不住”,却看到不远处树下有个人笑着对自己招手,是何慧珍。没什么可说的了。纪平对前妻和女儿点点头,大步迈向自己的人生下半场。辜负的人已经辜负了,何慧珍也背着小三的骂名苦等了自己这么多年,下半生至少可以不辜负她。 纪风和林慧栀站在原地,看纪平跟何慧珍开车离去。纪风伸手揽住她的肩膀,林慧栀对她笑了笑。世上只有她们,是真正的命运共同体。 “你有认识的中介吗?我陪你去看房?”纪风问。 “我昨天晚上想过了,我现在一个人没必要买房,我就在学校旁边租个房子,住到退休再说。钱先存着,将来你要是回老家住,我们再买。你要是留在上海,就拿这笔钱去上海买房,我等老了就去养老院住。” 纪风已经很久没跟林慧栀这么心平气和地交流过了,平静又理性的她让纪风有些不适应。 “我请假陪你多待几天吧。” “不用,你回去上班吧,别耽误工作。我也要一个人好好想想,将来要怎么过。” 下午,纪风陪林慧栀去她学校附近的老校区看了几套出租房源,郁霖说要陪她们一起,纪风拒绝了。林慧栀才刚经历这么大变动,纪风不想她短时间内再被冲击,更何况自己和郁霖的关系还没有定性,不想这么快见家长,让事情变得更复杂。 母女俩很快就相中了一个三楼的两居室,它阳光充足,装修温馨简单,带一个大阳台可以养花种草。林慧栀火速签了合同,交付定金,一边叫人来打扫,一边回去打包行李,雷厉风行。 纪风再度被林慧栀惊到了。这个女人可以在泥潭里掩耳盗铃那么多年,也可以在想通之后立即掉头,毫不犹豫地开启新生活。看到她风风火火的样子,纪风才想起来,在这段不体面的婚姻之外,林慧栀也是一名特级教师,在全省的公开课大赛上拿过大奖。 纪风很庆幸,自己逼她做出了选择。 安度好林慧栀之后,纪风给郁霖发了个小饭馆地址,约他出来吃饭。 郁霖开车前往去她发的地方。这个小城市,从一头开到另一头只要二十多分钟。他开了一会儿,莫名觉得路有点熟悉,直到开到店门口他才想起来,这是自己来过的地方——纪风的高中。 纪风给郁霖发的是高中门口的一家麻辣烫。她已经在店门口支着的一张小桌子前坐好了,看到他走近,纪风招了招手。 “麻辣烫?”郁霖问。 纪风笑着:“你上次请我在公园吃小馄饨和烤肠,这顿算我回请咯。” 两人一起在冰柜里拿吃的,这个点学生们还没放学,店里很清静,只有他们两个。纪风把父母已经登记离婚的喜讯告诉了他。 “你不担心你妈冷静期反悔?”郁霖问。 “原本是担心的,但看到她今天的状态,应该不会了。”纪风说。 “恭喜你。”郁霖真心说。纪风在心理治疗课上说的每句话他都记得,没人比他更懂这件事对她的意义。 “这家店我入学的时候就在,其他店都换了好几批了,只有这家麻辣烫和旁边的教辅书店还在。以前我妈不让我吃这些垃圾食品,我只能自己偶尔偷偷来吃,怕味道被她闻见,还要在外外面吹好久的风才敢回去。” “越是这样越上瘾。”郁霖评论道。 纪风沉默了片刻,突然问:“郁霖,你当时……在哪里等我的?” 郁霖用下巴指了指对面摆满盗版潮流玩具的小精品店:“那里,之前是个奶茶店。” 纪风回忆了一下,的确是。那时候奶茶刚在这个小城市兴起,这家店开在学校门口,老板给五颜六色的现冲奶茶粉配上花里胡哨的名字,什么初恋、热吻、冰封海洋……学生们趋之若鹜。纪风也偷偷来买过,甜得发腻。 她没想到,那家小店有一天会替她收留一个远道而来的客人。 郁霖回忆起往事,突然笑了:“那个老板知道我是外地来找人的之 后,突然跟我讲起他悲惨的感情经历,讲了一整天,中心思想就是劝我封心锁爱,否则就会跟他一样受伤害,最后回到老家开奶茶店。” “难怪他家奶茶的名字都那么……原来是有故事的人。” 纪风看着那家精品店,忍不住想象十年前瘦小的郁霖捧着一杯奶茶坐在店里,盯着校门口穿梭的人群,怎么都等不到自己的样子。想着想着,纪风鼻头发酸。 正好老板把麻辣烫端上来了,每人面前都是超大一碗,比头还大,纪风把头埋进碗沿里开吃,掩饰自己的情绪。 郁霖察觉到她的伤感,想了想说:“喂,其实你要想弥补我的话,现在也不晚……” 话没说完,一伙咋咋呼呼的高中生冲进店里,土匪一样你争我抢地拿菜,一份麻辣烫要加四块面饼。 郁霖没说完的话憋了回去,一脸黑线。 放学时间,学生的洪流涌出大门,其中不少人都穿着纪风熟悉的校服。时间太遥远,纪风都有点恍惚——自己真的曾是其中一员吗? 吃完之后,两人走出店面,纪风的脚步下意识走向对面的小门店,虽然那里已经不是奶茶店了,但她就是想去那个地方感受一下,体会郁霖当年的感觉。 窄小的店面里挤满了各种时兴玩意儿,盗版的玲娜贝儿、星黛露,印着流量明星大脸的杂志,各种blingbling的小饰品……一侧的墙面上还贴满了五颜六色的便利贴,有考试祈福,有中二誓言,更多的是表白与暗恋。满墙鲜活的少年心事,让人看着也跟着年轻了起来。 第50章 “xjr做我女朋友好不好?”身旁的郁霖小声念出一张便签上的内容。 纪风拍了他一下:“你小心被人打。” “来呀,我还打不过高中生?”郁霖也跟着变中二起来。 纪风无奈地笑了。 郁霖拿起旁边的便签本,撕下一张递给纪风:“我们也来写。” “这里应该禁止18以上的人留言吧?”纪风半开玩笑地说。 柜台里的老板友善搭话:“没关系的,都可以写。你们是这里的毕业生吧?” 郁霖先抢答话:“对,谢谢老板。” 纪风和郁霖一人握着一支中性笔,埋头思考片刻后,各自写下了心愿。 纪风把自己的便签贴到墙上,郁霖凑过来念: “希望所有小朋友都能身心健康地长大……就这样?” “这很重要好不好!”纪风对他的语气不满,“你写了什么?” “随便写的,不重要,走吧。”郁霖说着走出了精品店。 “喂,你这人……”纪风追了出去。 天边铺满夕阳,纪风看了眼被夕阳染上金色的学校大门,转身离开。 “都到校门口了,不进去看看,缅怀下青春?”郁霖问。 纪风摇摇头,看着他的眼睛说:“我的青春不在这里面。” 回上海的路上,郁霖开车,纪风在副驾驶睡得很安稳。三天前回家时,纪风满心的烦闷,只希望车能在黑夜里永远开下去,别到达目的地。短短三天内,生活发生剧变,心里的顽疾被拔除,纪风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她此时也希望车能永远开下去,不是逃避目的地,而是想跟身边的人去往天涯海角。 纪风觉得自己只是打了个盹,一睁眼却已经到自己家楼下了。让郁霖独自开了几个小时的夜车,她有点不好意思。 纪风下车,郁霖跟着下来。他两手插兜靠在车位上,一副进可攻退可守的姿势。如果纪风开口邀请他上去坐坐,他就优雅地跟上去;如果没戏,他就优雅地开车走人。 “这次真的谢谢你。”纪风说。 “我什么也没做,是你自己处理得很好,我只是一个顺风车司机而已。” 纪风笑了笑:“那我回家啦。” 郁霖点点头,准备目送她上楼。但纪风走了几步后又停下,转身回到他面前,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递给他。 “你丢的东西,还给你。” 郁霖一头雾水地接过来,竟然是一张对折的便利贴,好像就是自己几个小时前在精品店写的那张。 他心脏突然跳得很快。他打开字条一看,上面是自己用中性笔写的字——纪风做我女朋友好不好? 而这排字下面多了一个红色的字,是纪风的笔迹——“好”。 第46章 ☆、46谁说28岁的人不能谈18岁的恋爱 郁霖难以置信地看着字条,双手微微颤抖。 他抬起头,看着纪风,纪风正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那个许愿墙,很灵的。”纪风说。 郁霖再也按捺不住冲动,急匆匆上前一步,双手捧住她的脸,吻住了这双朝思暮想的嘴唇。纪风沉浸地回应他。 温柔痴缠的一个吻,从楼下持续到楼上。 家门口的感应灯坏了,纪风非常勉强地从包里掏出钥匙,抹黑找锁眼。之所以勉强,是因为有一个人一直在她脸颊上、脖子上落下绵密的亲吻,一双大手也不老实地上下乱摸,让人心乱如麻。 好不容易胡乱捅开了锁,两人迫不及待地进门,顾不上脱鞋,郁霖便将纪风抵在鞋柜上,握起她的手腕放到嘴边亲吻。纪风意乱情迷,胡乱抚摸他的头发,把头埋在他颈窝间,贪婪地获取他身上的气味。 一切都是那么恰到好处,水到渠成。就在郁霖要抱起纪风去卧室好好探索人生的时候,“轰”的一声,纪风身后摇摇欲坠的鞋柜承不住他们两个的重量,突然整个倒下去,两人失去重心,也跟着倒在了鞋柜上。郁霖反应及时,用胳臂肘撑住了地面,这才没有整个人压到纪风身上。但纪风还是发出了一声惨叫。 “怎么了!摔哪儿了?”郁霖紧张地上下摸索。 “开、开灯。”纪风艰难地说。 郁霖赶紧把灯摸开,纪风撑着鞋柜坐起来,指着自己的脚踝:“好像扭到了。” 郁霖小心翼翼地把纪风扶到沙发上坐下,从冰箱里找出两瓶冰饮料,半跪在地上给她冰敷。幸好扭得不是很严重,纪风不想去医院,说休息一晚上就好。 刚才火热的氛围被这一跤摔得荡然无存,纪风低头看郁霖一脸焦急又愧疚的样子,又看旁边倒了一地的鞋子,这实在太尴尬了,她“噗嗤”一声笑出来。 郁霖抬头看她,忍不住也笑了。两人笑到肚子疼才停下。 “怪我。明天再请一天假休息吧?”郁霖说。 “你想让我被蓝 姐追杀?”纪风试着扭了扭脚腕,“好多了,别担心。” 郁霖坐到纪风身边抱住她,用头蹭她的脑袋,一脸不甘、不情愿,为刚才的好气氛惋惜。这该死的鞋柜,明天就把你劈了当柴烧。 纪风看着他的样子更想笑了,她亲了一口郁霖的发旋,柔声道:“时间还长呢。” /:. 晚上,郁霖强烈要求留下睡客厅,给纪风端茶倒水,被纪风严词拒绝了。才刚在一起,她不想关系推进得那么快。 郁霖收拾完了鞋柜,站在门口,整个身子倚靠在门框上,睁着无辜的大眼睛看着纪风。 “那我回去了?” 沙发上的纪风摆摆手:“去吧,路上小心。” “我真的回去了?” “关门谢谢。” 门一点一点合上,纪风躺倒在沙发上,难以言喻的幸福充盈满整个胸膛。 第二天,纪风一瘸一拐来到公司,虽然尴尬,却给她省去了不少解释的成本,大家都默认她是因为崴了脚才请假的,纪风心虚地敷衍着大家的关心。 郁霖的消息从早上就没断过,像系统弹窗一样,时时更新自己的动态。 早上六点:早安!脚好点了吗? 六点半:{四月拉屎照} 七点:{早餐照片} 七点半:上班族都起这么晚吗? 八点:要不要我送你去公司? 纪风回复的第一条消息是:「不要」 这人,刚重逢的时候端得像个冰山霸总,谈起来才知道这么粘人,纪风不由自主露出一个笑容。 “纪风,”阿洁敲了敲会议室的桌子,“你觉得怎么样?” 这是pawvita的项目组会议,大家正在讨论品牌形象的问题。会议室里坐了六个人,除了纪风之外都是阿洁的手下,包括刚调过来的芫芫。 纪风回过神来,面对一圈扫视的目光,有点尴尬。幸好她是个擅长多线操作的学霸,大脑前端在放空,后台却还在运行,能够及时切换回来。刚才阿洁说了一通,核心思想是觉得品牌应该走科技感、精英感路线,因为目标用户是舍得在宠物身上花钱的相对精英的人群,这类人倾向于为高科技买单。 纪风想到他们乱七八糟的办公室、四月傻憨憨的样子,实在无法把这个品牌跟科技感结合在一起。但现在阿洁是项目负责人,纪风不好当着众人的面直接驳她的意见,只能委婉提出自己的想法: “品牌上次小范围出圈,是因为狗狗运动会出现意外情况后,品牌方对小动物展现了关爱,合伙人为了保护天天而跟狗主人起冲突、及时送天天就医,包括我们后面做了一系列天天康复、被收养的视频,都反响很好。所以我觉得pawvita目前的企业形象是亲切的、关怀的,很容易引起养宠物的人共鸣,不如把这个特点放大?” 会议室陷入短暂沉默,几秒之后,阿洁意味深长地点点头:“这也是一个思路。其他人觉得呢?” 当然没人敢说话,大家都把头埋得很低,双眼死死盯着屏幕,屏气凝神。 见没人搭腔,阿洁看向芫芫:“芫芫,你也跟过那个活动,你说呢?”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芫芫身上,有人同情,有人看笑话。之前阿洁与纪风之间的龃龉人尽皆知,现在两人合作pawvita的案子,全组最难做的莫过于芫芫这个“两姓家奴”。 “我、我刚开始学习品牌战略不久,暂时还不好下判断,两种都有道理。”芫芫斟酌着说。 阿洁原本就差的脸色,现在因为假笑而更难看,她双手撑在桌子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芫芫: “你转入我们组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为了让你快速跟上大家的步调,我把之前的项目资料都发给了你,你看完了吗?” 芫芫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笑容:“我还在慢慢消化。” “你要消化到什么时候?你转到我的组里已经半个多月了,现在这个团队有你没你都一样,你懂吗?你起不到一个正面的效果。明知道自己能力欠缺,资料喂到你嘴边,从没见过你主动学习、提问题,你是打算混在团队里划水吗?抱歉,我这里没有冗员。” 第51章 芫芫满心委屈,自从转组以来,她就没在晚上十点以前离开过办公室,哪来的时间学习那几个压缩包的资料?当然,这话不能对阿洁说,否则她会说:你有时间睡觉为什么没时间学习。芫芫只能默默低下头,接受输出。自从芫芫转岗过来,组里其他成员都松了口气,因为阿洁找到了新的靶子,他们其他人暂时安全了。 纪风也听懵了。芫芫调组之后,工位也搬到阿洁那边去了,纪风又忙着填补芫芫走后美术工作的人手缺口,两人的交流变少。纪风只知道芫芫忙得脚不沾地,却不知道她在承受着这样的精神冲击。 阿洁表示自己会跟客户再约一个会,确认对品牌形象的规划,并给每个组员布置了相应的准备任务,要求明天中午之前提交,这意味着今晚又是一个不眠之夜。阿洁项目组的工作强度让纪风震惊,但她更震惊的是组员们逆来顺受的态度。 散会之后,纪风拍了拍芫芫的肩膀宽慰她,却发现她脖子上起了一片红色的疹子。 “你这儿怎么了?是不是过敏?”纪风问。 芫芫伸手捧了一下那片疹子,又立马收回手:“不知道,这几天突然冒出来的,可能是这段时间老熬夜,抵抗力下降了?哎小风姐不说了,我要回去做行业研究报告了,你好好养伤,要拿外卖的话叫我。” 纪风看着芫芫匆匆离去的背影,心中升起一种不安的感觉,但又说不上是因为什么,只能转身回到自己的工位。 阿洁给纪风布置的任务是给pawvita设计一套品牌视觉方案,包括主色系、logo、字体、摄影风格等等。这完全是强人所难,因为视觉系统的搭建必须建立在对品牌的整体规划上,现在连基础的共识都没达成,设计这些东西毫无意义。 但很显然,阿洁就是想用毫无意义的事情来消耗纪风,最好耗到哪天她主动离开。但纪风是不会让她如愿的,既然来到这个组,自己就已经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 纪风丢了“科技伴宠”、“亲密家人”等几个主题给ai,让它生成设计草图,自己再稍微修一修,先把这个不合理的工作安排糊弄过去,以免被阿洁拿住把柄。等到品牌调性定下来之后,再认真设计。 虽说有ai帮忙,纪风还是干到了晚上十点多,更可怕的是她还是阿洁组里最早下班的。看着电脑荧光前的一张张苦脸,纪风叹了口气,离开。 纪风走出办公楼,又一瘸一拐地走过了一整条街。 郁霖站在路灯下面翘首盼望很久了,他远远看见路那头一个身影高一脚低一脚地过来,他兴奋地冲过去,将人抱在怀里高高举起来。 纪风被吓了一跳,周围的行人也侧目而视。 “放我下来!”纪风笑着拍他的手臂。 “不要。”郁霖抱着她往车上走去,“早说了去公司楼下接你,非要我在这儿等,你一个瘸子走这么远的路不利于恢复知不知道?” “幸好没让你去楼下接,不然你这样子被同事看到了,明天所有人都知道我在跟甲方公司不正当交往了。” 郁霖笑道:“你都不正当交往成这样了,都没拿下项目,只混了个美术总监,你们领导得多刚正不阿啊。” 郁霖把纪风抱到车上坐好,又自然地扣上安全带。 纪风对这样的亲昵举动不是很适应,红着脸说:“拜托,我们二十八了,不是十八岁。” “谁规定二十八岁的人不能谈十八岁的恋爱?”郁霖美滋滋说,“十八岁的时候没谈好,我还想把这十年的时间补回来呢。” 郁霖问纪风晚上是想看电影还是去喝一杯,纪风把车窗打开一条缝,让夜风吹拂自己的脸,脸上紧绷了一天疲惫渐渐舒展开来。半封闭的移动空间里,只有自己和爱人,让纪风觉得很舒服。 “我们就这样兜兜风,说说话,好不好?” 纪风的声音因疲惫而有带着软糯,听得郁霖心里麻酥酥的。 “好啊,虽然这很不像十八岁的恋爱。”郁霖笑了笑。 纪风把工作上的烦恼、对芫芫的担 心讲给他听,但没说自己和阿洁的分歧。纪风不希望她和郁霖的感情成为左右她项目的因素。这倒不是她有多清高,而是因为你今天可以用这段关系获取一些东西,明天同样可以因它而失去一些东西,一切都是有代价的。纪风跟郁霖约好,在双方的公司暂时不公开关系,以免引起各种麻烦。 郁霖也给纪风讲起自己这边的糟心事。智能项圈订单量起来之后,原本的小工厂生产力跟不上,流程一团糟,做出了一批残次品还不敢说,瞒着郁霖他们把残次品混在合格品里发了出去,幸好郁霖去工厂巡查时及时发现了问题,把那批产品召回,否则口碑就坏了。现在他们一边跟工厂的人吵架、一边赶工,焦头烂额。 “创业真不容易啊,”纪风真情实感地感叹,“那你碰上这种事……会焦虑吗?” 纪风小心翼翼地问,怕触及郁霖的痛点,但还好,他没有异样的反应。 “事情又多又急的时候,当然会有点焦虑,胃倒是不怎么痛了,但会轻微抽搐。不过这些跟发病的时候比都不算什么,我出院之后就没有再惊恐发作过了。” “你是怎么走出来的?”纪风问。毕竟她自己还时不时在抑郁和躁狂之间切换。 郁霖手扶方向盘,游刃有余地开车,思考着回答: “那个时候焦虑,主要是不明白自己在干嘛吧,不认同考试的制度,害怕那种疯狂的氛围,但又没办法逃出那个体系,只能被它评判。现在虽然事情多,但每件事都是有实际意义的,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知道这个项圈原材料从哪里来,要被送到谁手上去。” 纪风想了想,点点头,她能理解郁霖在说什么,就像郁霖能理解她在说什么一样。 倾听与被倾听,理解与被理解,是极为珍贵的东西,幸好他们能给予对方。 夜晚的道路很空旷,车子穿过一个又一个昏黄的路灯,像他们两个的宇宙飞船。 第47章 ☆、47晚上来我家 纪风给小雪提交了第一话内容,这一话的主题是“心理医生”。 小猫最近心情很低落,她找自己的两个好朋友,大狗和羊驼聊天。羊驼说“放心吧,苦日子还在后面呢”,一碗碗毒鸡汤劈头盖脸灌下来,把小猫整自闭了。大狗拍了拍小猫的背,建议她去看心理医生。小猫犹豫,看心理医生的话,被人知道会不会很不好啊?大狗说,情绪问题跟感冒一样正常,为什么要为心灵的小感冒而羞耻呢?小猫在大狗的鼓励下,决定去看心理医生。 纪风交过去的时候还有点忐忑,觉得内容太简单了,她已经在心里做好了修好五六七八稿的准备,没想到小雪很快回复:「好,就这样,我发了。」 纪风:「?」 小雪:「?」 纪风:「……没事,过稿太快,我有点不适应。」 小雪:「那你再改改?」 纪风:「谢谢,不用了。」 漫画后面的内容没有具体要求,小雪让纪风画她自己感兴趣的主题,跟心理健康相关就可以。所以这不但是纪风干过过稿最快的活儿,也是自由度最高的。画这些漫画的时候,精神科医生们的话、护士们的脸不断浮现在面前,纪风发现,自己对这些回忆没那么抗拒了。 纪风把发布出来的转发给郁霖,等待夸夸。但郁霖半天没回复,纪风十几分钟后忍不住拍了拍他,这次他回复了。 雨林:「刷新一下聊天」 纪风不解其意,退出去刷新完再进来,嘴角都压不住了——郁霖把头像换成了漫画上的那只大狗。纪风回了一串亲吻的表情。 雨林:「下午去你公司开会,有没有什么需要我撑腰的?」 纪风:「不用,看我表演」 纪风放下手机,看着对面的芫芫。芫芫表情呆滞,两眼发愣,用筷子戳米往嘴里塞。纪风担心芫芫的状态,喊她出去吃饭放松一下,但喊了好几天都抽不出空,最后只能在茶水间面对面吃盒饭。 就在昨天,芫芫因为给客户点外卖的时候没问对方要不要去葱,被阿洁当着全组人的面大骂了一通,说她没有任何常识。芫芫被骂懵了,惶恐地反思自己的问题,甚至用手机备忘录把阿洁说的话给记下来,提醒自己下次不要再犯。 纪风看到芫芫脖子上的疹子不但没好,反而沿着脖子往下长,连手腕上都有。 “你去医院看过没有?”纪风担心地问。 “去皮肤科看过了,也开了药,但一点用都没有。”芫芫说。 纪风有点后悔当初把芫芫留在这里了。如果当时她没被留用,顶多难过一阵子,现在这苦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下午是项目组和pawvita的交流会,双方要对齐对企业形象的设计,蓝姐和周总也会参加。纪风、芫芫和其他小组成员为了这个会,连夜收集资料、做准备工作。但临开会前,阿洁突然轻飘飘说,这个会不需要太多人参加,人多了容易模糊讨论重点,于是只带了她的一个心腹进去。 第52章 其他组员一脸茫然地被丢在原地,敢怒不敢言。 纪风简直要被阿洁这低幼的招数气笑了,到底是有多缺乏安全感,才会把精力消耗在这种毫无意义的地方?纪风觉得阿洁也需要去看看心理医生。 纪风环顾四周寻找突破口,发现周总正在茶水间倒水,于是她端起杯子过去打招呼。 “周总。” 周总点点头。 纪风假装不经意地继续搭讪:“您下午是也要开pawvita的会吗?” “对,要开始了吧?是哪个会议室来着?”周总问。 “我带您过去吧。” 纪风引着周总走进会议室,郁霖 和方让让已经到了,她大方地跟他们打招呼。阿洁看到纪风出现,明显有些不悦,但也不好当着大家的面发作。 纪风先发制人,装作不好意思的样子对阿洁小声说:“刚才周总不清楚是哪个会议室,我带他过来的,如果不方便参加我就先出去了。” 声音虽小,但在场的人都恰到好处能听到,阿洁脸上挂不住。 “怎么会,交流会本身就是要一起沟通,对齐认知的嘛,”阿洁假笑着说,“其他人呢?你把大家都叫进来。” 纪风应了一声,出去把其他人都叫进来。 郁霖在心里憋笑,他见过纪风的很多种样子,开心的、崩溃的,但还没见过她这样斗智斗勇的狡黠模样。今天真是来着了。 众人落座,其他组员不知道阿洁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纪风有种“为众人抱薪”的感觉。 阿洁迅速调整状态,信心满满地汇报她们这段时间的研究成果,提出主打「科技伴宠」的概念,并展示了一组概念图。郁霖和方让让都听的很认真,但并没有积极地给出什么回应,表情有些凝重。 阿洁讲完之后,气氛有点冷。 “科技伴宠这个概念是好的,但科技其实不是我们产品最突出的优势,如果主打这个点的话,很容易被人挑毛病,”郁霖看向方让让,“你觉得呢?” 方让让点点头:“嗯,我也是这个感受。之前介绍会的时候我给大家讲过我们产品起源,其实是来自于一个养宠物的人对自家宠物的关怀,我相信这个感情是能让其他宠物主共情的。现阶段没必要往高科技的方向对企业形象做升级。” 这是方向性上的偏差,周总和蓝姐面子上都有点挂不住,阿洁非常尴尬,其他组员更是眼观鼻鼻观心,大气都不敢出。合同还没签下来,万一客户今天反悔,这个案子就丢了,前期所有付出都会打水漂。 纪风对这个情况有所预料。因为阿洁本质上是个极端刚愎自用的自大狂,用现在网络上流行的话来说,是个npd。纪风早就提示过她甲方的倾向性,但她什么都听不进去,只想把自己认为好的概念抛出来,说服别人接受。 眼看会议陷入僵局,蓝姐出来打圆场:“咱们今天这个讨论还是很有价值的,前期这些试错也是很有必要的,能够帮助大家对齐对品牌的理解。不然这样,今天大家先……” “蓝姐,方总,”纪风突然开口,“其实除了科技伴宠之外,我们也讨论过主打共情和关怀的思路,虽然在内部被否定了,但我还是准备了一份方案,如果大家有兴趣的话可以一起看看,抛砖引玉。” 周总和蓝姐都眼前一亮,虽然纪风的行为很明显暴露了小组内部意见不统一,但眼下只要能维系住客户,内部矛盾算不了什么。 郁霖原本还担心自己否了她们的提案会给纪风带来麻烦,没想到却是意外跟她打了配合。他这才明白纪风说的“看我表演”是什么意思。 纪风把自己的电脑投到会议室屏幕上,她的方案是把品牌和创始人个人紧密结合在一起,让用户觉得是一个同样爱狗养狗的人在跟他们分享产品,而不是单纯的推销。纪风还建议正式聘用四月为首席体验官,可以用它的卡通版头像作为品牌的新logo,再拍摄一支视频,内容是四月在工厂产品线上巡视。视觉风格上,采用大地色系,看起来踏实可靠的颜色,拉近与消费者的心理距离。ppt的最后一页是纪风设计的logo草图,土黄色的圆形图案上,勾勒出四月的正脸轮廓。 纪风说完之后,方让让和郁霖脸色显然好多了,蓝姐松了口气。最后会议的结论是,按照纪风提的方向推进。 纪风和阿洁送甲方到电梯口,纪风秉持着“装不熟”的原则,跟郁霖没有太多眼神交流。阿洁满脸笑容地送走郁霖和方让让之后,沉着脸让纪风跟自己到会议室谈谈。 “你什么意思?做了这么多准备,憋着一口气要把我拉下马是吧?”阿洁问。 “这个方案我跟你提过,你听都不听。况且我只是做了一个备用选项,如果客户对你的方案满意的话,我根本就不会提。容我提醒一句,今天如果没有我的备用方案留住客户,这个案子很可能就丢了,到时候你这个项目负责人的责任是最大的,不用谢。” 阿洁恼羞成怒,阴阳怪气起来:“我知道,你之前办过一场小活动,跟甲方老板,尤其是男老板有点交情,你要是真有本事,跳过去当老板娘,我服你。但只要你还在这个公司,还在这个组里,就不要在背后搞这些小动作,靠裙带关系上位。” 纪风简直被逗笑了,是谁靠小动作、靠利益置换才拿到的这个项目?不知道的还以为阿洁在反讽她自己。而且如果自己真的想走裙带关系,阿洁早就从这个项目里彻底滚蛋了。 “但凡你能多花一点时间实地调研,或者对宠物用品行业多一点了解,都不会有这么大的偏差。你之所以坚持要用高科技的概念,是因为你之前用高科技包装面膜,成功了,形成了路径依赖,想把同样的招数复制过来,根本不考虑赛道和产品的差异性。”纪风有理有据地反驳。 两人架还没吵完,阿洁就被蓝姐叫到了办公室。 蓝姐敲打阿洁,不要因为内部矛盾而影响到项目进展,一个合格的leader应该把手下都当做自己的外化大脑,而不是当敌人。事已至此,阿洁无能狂怒也没用,只能按照纪风的方案推进。 纪风扳回一城,不但用专业能力为自己在项目里赢得了实际的话语权,也在周总面前刷了脸。自从父母离婚之后,纪风感觉自己灵魂上的紧箍咒被去掉了。原来困扰自己这么多年、看似永远无法解决的问题也能解决,那其他麻烦又能算什么? 一直以来,自己因为太害怕冲突,所以总是主动退让,久而久之就忽略了自己其实有解决问题的能力,也纵容别人肆无忌惮地侵占自己的领地。 纪风心情大好,给郁霖发了条微信:「晚上来我家」 另一边,郁霖和方让让正在回去的路上。 “你怎么突然换头像了?”方让让好奇地问,“那张四月的照片都用了好几年了。” “一个网图,看着挺好玩的,就存下来了。” “没想到一个广告公司内斗也这么严重,真是没一个善茬。” 郁霖对她这个表述不太满意,反驳道:“有利益就有斗争,这很正常。” 开着车的方让让转头看了郁霖一眼。自从和新万象合作以来,她总觉得郁霖对纪风格外关注,但两人每次的接触看起来又很正常。方让让悄悄问过跟郁霖认识时间更久的郑祎,郑祎也说之前从没听过纪风这个人,她觉得可能是自己想多了。 之前因为忙着二轮融资和工厂的事情,方让让暂且把私人感情放到一边,现在公司经营卓有收获,该考虑下个人问题了。毕竟她打算在30岁之前结婚,32岁之前生孩子,现在时间已经很紧迫了,需要赶紧推进计划。 “今晚有什么安排?前段时间太忙了,老郑说想去唱歌放松放松,我知道有一家火锅ktv还不错。”方让让说。 郁霖想了想,三人确实很久没好好聚聚了,他刚想答应,手机就震动了,是纪风发来的消息: 「晚上来我家」 「我脚好了。」 第48章 ☆、48冒名顶替综合症 纪风一路咳嗽加跺脚地爬上七楼,一到六层感应灯都是好的,只有七楼是坏的,她正在心里骂物业,一抬头就看到一个颀长的身影靠在门口,微微躬着身子,对她露出一个笑容。 纪风几个快步上楼,钻进了他怀里。 “今天辛苦了。”郁霖亲着她的脑袋说。 “但是大获全胜!”纪风从他怀里抬起头,露出一个笑容。楼外的路灯透过棱形的墙面镂空透进来,斑驳地映在她脸上,让她眼睛更亮了,看起来像一只狡黠的小猫。 纪风打开门,郁霖跟着她进屋,一眼就发现一个很明显的变化—— “换鞋柜了?”郁霖问。 纪风笑着点点头,用力拍了拍柜子:“这个绝对不会倒。” 想到当时尴尬的场景,纪风忍不住又笑出来,郁霖恼羞成怒,誓要一雪前耻,他再度将纪风抵到鞋柜上。纪风伸手揽住他的脖子,两人交换了一个热烈缠绵的吻。 第53章 春末夏初,身体比气温更燥热,郁霖的手掌抚过她薄薄的丝质衬衫,一寸一寸感受她骨骼的形状,意乱情迷时,纪风轻声打断:“我先去洗个澡。” 纪风说着,想从他怀里脱身出去,郁霖不肯放人,把头埋在她脖子上,用牙齿轻轻啃噬。麻麻酥酥的触感从敏感的脖子通达全身,纪风骨头都软了。虽然气氛很好,但她不想带着一身汗和一天的疲惫去享受这次期待已久的亲密接触。 她轻轻推开郁霖毛绒绒的大脑袋,但见他可怜巴巴的样子又不免心软,于是附到他耳边说:“我有一件粉色吊带睡衣,手感比这个好。” 郁霖听罢,咽了口口水,两条手臂像停车场闸机的机械臂一样张开了。 纪风洗完澡,把头发吹得半湿半干,穿着粉色蕾丝吊带睡衣出来。这是她上次扭伤脚之后紧急采购的战备物资,同批物资还有避孕套和新香薰。 她刚从卫生间出来,郁霖就抱住了她,像抱住迟到多年的礼物。 眼看郁霖要亲自己,纪风再次伸出手掌抵住他的额头。还没等纪风开口,郁霖就做出举手投降的姿势: “我知道,我去洗澡。虽然我没有割包皮,但我每天都有认真清理,保证安全卫生。” 纪风被他逗笑了,给他找了条干净的毛巾。 郁霖洗澡时,纪风在卧室里点上香薰,关上灯,等他出来。 虽然激情很重要,但安全和卫生对纪风来说更不可或缺。之前一些不愉快的体验中,她为了那个所谓的“moment”,在并不舒适的状态下被动接受了对方。可是心理不安全时,身体也无法投入,获得享受。 卫生间里淋浴的声音停下,郁霖只裹着一条浴巾走到房间门口,蜡烛的火光映出他完美的体型。纪风靠在床上,对他伸出手。 郁霖捧住那只手,从指尖开始亲吻,一点一点吻上小臂,肩膀,脖子,锁骨。他的手从腰间滑到胸口,再到大腿,睡衣从丝绸一样的肌肤上滑落。他抚摸的力度欲望中掺杂着郑重,让纪风感觉到自己既被深深渴望着,又被尊重,这让她渐渐沉沦。 两个人的衣服都已经褪去,完全赤裸相对时,纪风竟然没有感到一丝尴尬,好像他们就该用这样原始的方式相对。她热切地抚摸着郁霖的身体,感受他眉骨的形状,后背肌肉的起伏。 郁霖的亲吻落在她软软的小肚子上,用舌头绕着圈轻轻舔舐她的肚脐,纪风被他闹得有点痒痒,笑着去捏他的耳朵让他停下。郁霖不管她,继续一点点往下,当他的嘴唇越过保护地带时,纪风才惊觉他要做什么。纪风下意识抱住郁霖的头,不让他继续。郁霖毫不迟疑握住她的手,将她的两只手按进被褥里。 他温热的舌头包裹住她最私密的区域,一点点舔舐,一点点深入。欲望的秘流,带着比体温更高的温度,从身体内涌起,涓涓不息。 纪风突然很想哭。 一滴眼泪从她的眼尾滑落,这是一种完全被看见、被接纳的感动。她感觉自己和眼前的这个人深深地连接着,不是身体,而是心。 郁霖投入地完成了准备工作,抬起头却看见一双迷离泪眼,他吓坏了,不知道怎么回事,慌乱地捧起她的脸擦眼泪。 “怎么了?不舒服?你如果想停下的话,我们现在就停下。” 纪风用力摇摇头,握住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说:“我爱你。” 郁霖愣了一瞬,随即像听见冲锋的号角般,勇往直前。 破床的床尾嘎吱嘎吱晃悠,伴随着情到深处的呻吟,很久之后才停下,但没过多久又晃悠起来,深夜方休。 被子早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踹到了地上,两个人都脱力地躺在床上,歪七扭八,没力气说话,很久之后才回过神来。 纪风伏在郁霖身上,和他的胸腔一起呼吸起伏。两个人赤裸相拥,对方的肌肤是最安全的陆地。 郁霖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她的背,掌心在背上摩挲。 纪风回想起郁霖刚才紧张的表情,教科书般标准的流程,心中突然升起一个大胆的猜想,想问,又不好意思。 郁霖见她抬头看了看自己,欲言又止的样子:“想说什么,说。” “那个,我就随口一问啊,没有别的意思。”纪风停顿了一下,继续说,“你是不是第一次?” 郁霖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起来,警惕地看着她,没说话。 纪风也难以置信地慢慢坐起来:“真的是?” 郁霖语气闷闷的:“是哪里有问题?你怎么知道?” “不不不,完全没有问题,你特别厉害,真的,这不是友情票。”纪风慌乱解释,“就是……一种感觉。” 听起来还是不像好话。郁霖心想。 见他还是不太高兴,纪风又补充了一句:“是好的感觉,不是坏的。” 郁霖脸色稍微好了些。 “我就是不敢相信,以你的条件,居然从来没有过……”纪风真诚发问,显然他也不是不行。 “我这些年都没谈恋爱,所以就没做过,这很奇怪吗?”郁霖也疑惑。 “很奇怪,非常非常非常奇怪,”纪风认真回答,“那你的……欲望,怎么解决呢?” “自己解决呗。” 纪风还是难以置信,这个年代,居然还有这样的人吗? “为什么没谈过恋爱?”她忍不住问。是被自己刺激出心灵创伤了吗,罪过真是大了…… “倒也没有特意不谈,但就是……对人提不起什么兴趣,懒得去了解谁。事业有点起色之后,倒是经常有人很主动地来加微信,可我总觉得她们喜欢的是现在这个升级版的我,你懂吗?我也不是说这样不对,谁不喜欢看起来更好的东西呢?但我总希望有人能喜欢从前那个我,但这又是没法实现的。” 纪风抱住他头,像抱一只毛绒玩具:“我懂。” 她太懂了。 有一种心理叫“冒名顶替综合症”,就是认为自己成功不是理所应得的,现在拥有的一切是自己不配得到的,以此感到强烈的心虚。这个名词多被用于形容在职场上的感受,但纪风觉得感情上也一样。尤其是她这种伪装成正常人的病人,总觉得别人喜欢的是自己那层外壳,或者是躁的一面,不可能接受完整的、病态的自己。 纪风抱着郁 霖,心里满是同病相怜的酸楚。 但这时,这人却说:“我交代完了,到你了。” 纪风立马装睡。郁霖吹她的眼睫毛,把她吹笑了,装睡失败。 “我……有过。但是没有一次能比得上这次。”这是真心话。 郁霖“哦”了一声,翻了个身背对着她,睡觉。 纪风从身后搂住他:“吃醋了?生气了?” 郁霖干笑两声:“怎么可能,我是那么没有格局的人吗?” 说完马上又陷入沉默,气氛十分诡异。 纪风有点心慌,起身把他翻过来面朝自己,坐到他身上:“真生气了?我是不想骗你嘛。而且我也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再见到你呀,如果早知道的话我……” 郁霖一把把她拽到自己怀里,紧紧抱住。 “有一点生气,”他叹气,“气自己没有早点来找你。” 第49章 ☆、49走钢丝 pawvita的第一支品牌宣传广告,意义重大,纪风她们整个项目组为此加班加点地筹备了一个多月。纪风因为上次在会议上的出色表现,被蓝姐指定为这支广告的负责人。这段经历让纪风把职场咂摸出一点味来,她一直知道,对蓝姐而言,手下有亲疏远近之分,但她从前以为这是一种情感排序,现在才明白,其实是价值排序。 从前蓝姐为了阿洁牺牲纪风的感受和利益,不是因为她更信任或者更喜欢阿洁,只是因为相对纪风而言,她认为阿洁能带给自己更大的利益。纪风自己是个情感主导型的人,便下意识用这情感逻辑去理解别人的行为,这让她疑惑和痛苦。当她学着用利益逻辑去思考后,心理上便轻松了很多。 这些浅显的道理,有人很早就懂,处处如鱼得水;有人却要在毕业很多年以后,在写字楼洗手间流过很多场无声的眼泪,在无数个难眠的夜里反复咂摸,才能突然顿悟。纪风就是后者。但这是每个人的天性所决定的,没有办法。 纪风原本想好,要把芫芫要过来帮自己做这支广告片,好将她从阿洁那里暂时解救出来。然而她跟阿洁提起这事时,阿洁却一脸漫不经心地说: “哦,芫芫被我调去支援另一个项目了,其他人你都可以用呀。” 纪风胃里一阵翻涌,差点吐出来。 很显然,阿洁上次吃了个鳖,暂时找补不回来,所以要从别的方面恶心她。怎么会有这么纯粹的坏人呢?纪风又困惑了。 没有得力的帮手,纪风很多事情都要自己上。她既想拍好广告片,私心里又想帮郁霖省钱,所以每个环节都货比三家,甚至亲自写脚本、画分镜头。 第54章 说到郁霖,纪风快要被他黏糊死了。自从第一次在纪风家过夜之后,他几乎每天晚上都赖在这里不走,一个多月时间,只回自己家拿了几次衣服。四月白天待在公司,晚上跟老郑回家,看郁霖的眼神都变得幽怨了。 四月不适应,纪风也不适应。独居多年,生活里突然多了一个人,让她觉得自己的生活空间突然变小了。这种侵占不是衣柜了多了几件男装,洗脸台上多了一把牙刷那么简单,而是对于完全暴露隐私的恐惧。 虽然他们一起住院的时候,都见过了对方最狼狈的样子,但那毕竟是遥远的十年前了,少男少女,赤诚一片,怎么狼狈都不为过。但现在他们都已经在生活的泥潭里滚出了一身盔甲,就算想要抛开一切坦诚相对,也得小心翼翼的,以免触碰到对方身上自己不知道的雷区。 但这都不是最可怕的,更可怕的是,郁霖开始拉着纪风晨练! 郁霖给纪风买了几身好看的运动服,大清早便把她从床上捞起来,拉到楼下跑步。纪风一开始觉得这是小情侣的乐趣,也不想打击郁霖的积极性,于是跟着跑了两天,第三天就不行了。 “你、你放过我吧。”纪风两手撑住膝盖,站在公园跑道上,大口喘着粗气。 “运动能分泌多巴胺,改善心情,还能提高睡眠质量。”郁霖说。 “这些话,医生对我说了好几年了,我没做,就是因为不想做,ok?” 郁霖拉着她往前跑:“再坚持几天,把身体活动开之后,你一定会享受这种感觉的。” 纪风本来就已经很累了,加上早起的烦躁,现在被郁霖扯着胳臂,更加心烦。她一把甩开郁霖的手:“你自己跑去行不行!” 说罢,她转身往回走,刚转过来就后悔了,明明可以好好说的,不该对他发脾气。 过来追我,过来追我。纪风在心里祷告。 没走几步,身后跑步的脚步声响起,却是远离的方向。 纪风心里一凉:他生气了。 但转念一想,纪风也更生气了,自己原本就不想跑,跑不动,为什么非要拉着自己?她是看过很多靠运动治愈了抑郁症和双相的励志病友,但这也不一定适合每个人呀。纪风上大学的时候试着跑过,但体质太虚坚持不下来,操场上青春洋溢的笑声也让她自卑、无地自容,所以就再也没跑过了。 直到纪风冲完澡准备出去上班,郁霖都没回来。纪风等不到人,憋着气出门了。 偏不巧,今天是去工厂拍摄广告片的日子。 在纪风的设计中,这支广告的主场景是工厂,内容是四月戴着项圈巡查工厂流水线,与此同时它的主人郁霖正用手机实时监测它的心率等信息,最后郁霖根据手机上的定位,抓包了正在原材料仓库里玩耍的四月。拍摄周期是三天。 纪风带着团队提前到拍摄现场,跟导演和摄影确认细节。导演是个合作过的女导演,靠谱且有才华。摄影师名叫阿杜,是个扎着马尾、看起来颇具文艺气息的高个子男人,但他说话很逗,把原本因为拍摄而有些紧张的纪风给逗笑了。 另一角落里,郁霖正在跟四月一起做造型,他从镜子里瞥见那个摄影师的头朝纪风越凑越近,纪风还笑得那么开心,郁霖胸口憋闷坏了,脑袋下意识跟着视线一起往纪风那边偏。 造型师把他的头掰回来:“郁老师,坐正。” 郁霖只能闷闷地 坐着。早上纪风转头就走,让他恼火又伤心,为什么不能好好把话说完?实在不想跑的话,自己可以陪她回去啊,怎么能突然抛下自己,就像十年前那样……所以他犹豫了一下,没有去追。自己也是有脾气的人,不能就这么让步。 对,不能! 做完造型之后,化妆师还要给郁霖上妆,郁霖有点别扭。 “非化不可吗?”他问。 化妆师以为他是什么难搞的模特,赔着笑脸说:“化了之后上镜更好看。” 纪风见这边好像有什么问题,便走过去问怎么了,做好造型的郁霖一转身,纪风毫无防备地眼前一亮。 这人,本来就很帅了,随便捯饬一下怎么帅成这样? 纪风突然有点后悔,不是后悔早上吵架,而是后悔让郁霖真人出镜。原本是私人典藏款,这一上镜岂不是让大家都看到了? 胡思乱想到一半,她想起自己跟郁霖还在冷战,忙把垂涎欲滴的表情收一收,假装客观地思考了一下。 “嗯……他就不用化妆了,这个状态很真实,比较能拉近距离。” 郁霖看着她一本正经的样子,气更不打一处来。 装,接着装。 阿杜请郁霖到镜头前试一下,郁霖闷闷地走过去,纪风站到镜头后,透过摄像机屏幕看这个自己熟悉的人。 镜头有种魔力,可以让就在眼前的人看起来很遥远。镜头拉近,聚焦在郁霖脸上,他面无表情,不爽的情绪在镜头前一览无遗。 “很上镜,”阿杜说,“但这支广告的情绪是轻松惬意的,你表情要放松一点。” 郁霖拍了拍脸,提起一个笑容,试图放松表情,可看起来非常勉强,阿杜忍不住笑了。纪风也想笑,但憋住了,她不想在冷战的时候先破功。不过经过这么一打岔,纪风心里那点气已经差不多全消了,只等一个台阶就能下去。 但这时,旁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怎么了,都上镜了还板着个脸,谁惹你了?” 纪风转头道:“方总,郑总。” 两人笑着跟她打招呼,随即去围观郁霖。 “嚯,扮上了还真是人模狗样的,早知道不把这个露脸的机会让给你了。”老郑开玩笑说。 郁霖笑了:“现在让给你也不晚,你坐那儿化妆去,但以你的底子估计要化三个小时。” 方让让一脸欣赏地看着郁霖:“你不会拍完这条广告,转行去当模特了吧?” 郁霖点点头:“值得考虑。” 纪风在一旁看他们三个说说笑笑的样子,心里有些苦涩。这是自己缺席的十年间,陪在他身边的人,而自己只是个坐享其成的负心人。郁霖现在喜欢自己,或许只是在弥补青春期的遗憾呢?就像他自己说的,他想要一个人能爱他原本的样子,得到这份爱之后,或许他就释怀了,可以去爱别人了呢? 纪风突然感觉到心里憋闷,喘不过气,腿上的力气也像被抽走了一样。 不妙,这感觉非常不妙。 纪风在心里骂自己。她知道不该放任思维往糟糕的方向不停深入,原本只是一件小事,跑不跑步;原本只是一个很日常的场景,三个好朋友在一起聊天。可自己心里那个名为抑郁的魔鬼,偏偏要把这些元素拼凑成让人绝望的图景,把她往深渊吸去。 这是错误的,但她无法控制。从前,纪风用百分之百的心力维持着生活与心情的平稳,在喜与悲的两极之间小心翼翼地走钢丝。 可现在,这份平衡被打破了。 和郁霖在一起之后,他时时刻刻牵动着纪风的心。他的一个动作、一个表情,都能在纪风心里掀起巨大的波澜。在过去这短短一个月里,纪风因此享受了无与伦比的甜蜜。可此刻,同样的,一个小小的矛盾就能在心里撕出巨大的伤口。 纪风不禁问自己,和郁霖在一起,真的是正确的决定吗? 第50章 ☆、50我是河岸你是河流 四月像个身经百战的明星,面对这么多人的注视丝毫不怵,在镜头前信步,导演对它的表现很满意。另一位模特郁霖在监视器后面候场,他和纪风站在监视器两边,没有交流。 刚才郁霖和老郑、方让让说话时,他瞥见纪风转身走了,但没太在意,因为本来就在怄气。但现在,他明显感觉到纪风的气场变了,之前是一只冷冰冰的斗鸡,现在整个人都宕了下去,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 他很想冲过去抱住纪风,但碍于这里是工作场合,只能按下心里的担忧。 纪风现在看似表情很平静,实则刚刚经历了一轮内心的崩塌。她意识到自己快要发病后,强迫自己摒除一切杂念,把精力集中到工作上,用麻木的表情来降低自己的能量消耗,不笑、不发怒,甚至不大声说话,将负面情绪强行压了下去。这是她多年来形成的一套与疾病共存的机制,痛苦但有效,这种程度较轻的发病她已经能控制住了,这让她可以跟正常人一样工作生活。 一天的拍摄结束,纪风只想回家躲起来默默崩溃,但按照惯例,她得请导演团队的工作人员吃饭。郁霖作为主演之一,也提出要跟去蹭饭。方让让和郑祎惊讶,他们都知道,郁霖从不愿意掺和这种饭局,甚至都很少跟他们两个一起吃饭。于是,郑祎出于好奇,方让让出于警惕,也一起跟了过去。 众人在烧烤店的长桌前坐下,纪风和导演、摄影师阿杜坐一头,郁霖公司三人坐在另一头。阿杜对纪风很感兴趣,好奇地追问她一些工作上的问题。纪风此时其实已经从这个热闹的场景中抽离出来了,她在凭借本能麻木地应对这一切。 第55章 郁霖坐在另一头用余光关注这纪风,心里原本那一点醋意都被心疼所取代,他看出纪风有多勉为其难,更不敢想在过去这十年里,她为了完成工作,独自捱过了多少这样的时刻。 “我有个有意思的心理测试题,你想不想做?可以看出你是个什么样的人。”阿杜问纪风。 纪风很想笑。 心理测试题,她可太熟了,不知道他这套能不能测出自己是个精神病? 这么多人看着,纪风不便驳他的面子,便让他说。 “想象你一个人在沙漠里走了很久,这时候远处出现了一个建筑,它可以是任意建筑,不用考虑现实逻辑,不用想它会不会出现在灯塔里,楼房、城堡、大棚……是什么都行。你看到的是什么?”阿杜说,“想好了之后,把答案放在心里。” 纪风在脑 海里想象了片刻,点点头。 “好,你接着走,走过了这个建筑,又走了很久,这时候路边有一个可以休息落脚的房子,它在你心里是什么样的?有没有围墙?上没上锁?房子是平房还是有几层?走进这个房子之后,里面的陈设是什么样的?东西多不多,乱不乱?同样,把答案记在心里。” “你休息好了,从这个房子的后门走出去,它后面是一块什么样的地方?有没有人烟?是街道、森林、公园……都可以,一样不用考虑现实逻辑,你希望是什么都行。好了,问题都问完了,来说你的答案吧,从第一个问题开始。” 桌上的人都安静下来,好奇地看着她。郁霖假装不在意,实则耳朵竖得比谁都尖。 纪风整理了一下思路,答道:“第一个问题,在沙漠里看到了什么建筑,我看到了一个灯塔,就海岸边那种,白天夜里都发着光。” “第二个问题,休息的房子,这个房子有很高很高的围墙,有门,门上有锁。推开围墙门进去之后,里面是一个遮阳的大帐篷,帐篷下面放着两把摇椅,躺在上面很舒服。没有其他陈设,两把摇椅中间最好有一个小冰箱,放冰饮。” 她说完,阿杜眼神微微惊讶,纪风问怎么了。阿杜说没事,让她接着说。 “第三个问题,从这个房子出去之后,后面是一片安静的湖泊,没有人,可以跳进去游泳。” 阿杜饶有兴趣地看着她:“我问过很多人这个问题,但你的答案真的很新鲜。” 旁边的人催他:“别卖关子了,赶紧解读。” /:. 阿杜开始拆解:“第一个问题,在沙漠中看到的东西,代表着你心中想要实现的目标,看到的建筑越宏伟,心里想要实现的目标就越大。我有个朋友看到了泰姬陵,还有人看到央视那个大裤衩。” 桌上人都笑了。 纪风不禁问:“那我看到一个灯塔,代表什么呢?” “这个没有标准答案,”阿杜说,“但我觉得灯塔是一个很有力量的形象,或许你是一个很温暖有力量的人,想要为别人指引方向。” 纪风心道自己可没这么伟大,或许看到灯塔是因为太迷茫了,想要有一盏灯给自己指引方向。 “第二个问题,歇脚的房子,其实是你对家的想象。围墙代表着你心里设防的程度,你的围墙很高且有锁,说明走到你心里很难。但一旦你接纳了一个人,就会彻底信任对方,完全不设防,毕竟你的围墙里连屋子都没有,只有一个帐篷。” “屋子里的房间多少,代表你对家的想象,有的人有好几层楼,每层都有很多房间,这些人可能会结婚、生孩子。有的人只有一个集装箱铁皮棚,里面就一张床。但你很神奇,你虽然没有房间,但明确说了有两把摇椅,是不是……已经有一个跟你分享摇椅的人了?”阿杜问。 纪风下意识看向郁霖,他也在看着自己。对视的一瞬间,没有说话,却像说了千言万语。怕被人发现,纪风赶忙把视线挪开。 桌上一片起哄声,纪风公司的同事们也八卦地追问她是不是悄悄谈恋爱了。广告公司做创意的员工,大多比较外放和张扬,喜欢跟大家分享自己的私生活,有个同事每次换男朋友都要开新闻发布会。但纪风就藏得很好,从来不主动跟人说什么,旁人问起也都是敷衍过去,所以大家一直对她很好奇。 纪风想转移话题,便接着问阿杜:“第三个问题呢?” “从房子走出去之后看到什么、有多少人,反应你对人际关系的需求。有的人喜欢热闹,她房子后面是一条步行街;有的是公园,有游客但不多;有的是人迹罕至的森林。至于你……就不用我分析了吧,你不但不喜欢人,还想躲进湖里面。” 纪风原本对这些心里测试不屑一顾,特别是朋友圈经常有人转的那种,“五段音乐测出你的性格底色”、“看看你是什么动物”之类的。 但这次,不得不说,太准了。 阿杜想顺着这个话题给纪风继续分析,导演却笑着跟纪风说:“他这是典型的一招鲜吃遍天,跟谁都说这一套,分析着分析着就分析到人家姑娘房间里去了,你可别被他骗了。” 虽然是开玩笑的语气,但其中的提示很明显,纪风知道导演是在好心提醒自己,她承了这个情,笑着跟导演对了个了然的眼神。阿杜嫌弃地白了导演一眼,他见纪风这边没戏了,便转头去给另一个小姑娘做测试题,分析人生。 吃完饭,纪风买过单正在等发票,众人三三两两都散了。 纪风走出烧烤店,看到郁霖正在路边的树下等自己。她缓缓地踱步过去。 “我、我吃得有点多,想走回去,”纪风先开口,“你要和我一起吗?” 郁霖牵住她的手,两人一起慢慢往回走。 “今天早上,对不起,我不该硬拉着你跑步的。”郁霖说。 纪风停下脚步:“不,是我不好,我不该乱发脾气,其实我一走开就后悔了,想要等你回家和好,没等到。” 郁霖抱住她,用委屈巴巴的语气说狠话:“以后再也不准扔下我了,你已经扔下过我一次了。” 纪风心都要碎了,紧紧箍住他的腰:“对不起,对不起。” 两人在晚风中抱了很久很久。 对热恋期的人来说,冷战一天就像一个世纪。 郁霖知道纪风还有话没说完,她今天的状态显然不止是因为早上的争端。但郁霖没有马上问,而是牵着她继续慢慢走,给她时间酝酿。 果然,走了很久很久之后,纪风才开口,说出自己心底的担忧。 “我今天,看到你和方总、郑总他们说话,心里突然好难过。你最难捱的时候,我都不在,我对你过去这十年一无所知,我感觉自己什么都没做,只不过是碰巧在你生病的时候遇到你,所以让你念念不忘这么多年。等到我们在一起时间久了你就会发现,我没有那么好,那时候你就会不带遗憾地离开我了。” 郁霖听了,又心疼,又想笑。原来她一天推理出了这么多东西,可见跟女人冷战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再给她一天时间,她大概能延伸到世界末日。 “你不知道我这十年经历的事,我也不知道你的啊,十年虽然很长,但和我们以后拥有的时间比起来,也只是一个片段而已。你想知道的话,我可以一件事一件事地讲给你听。” “还有,什么叫‘只不过碰巧’,你知道这概率有多小吗?我们俩都不是一个省的人,居然同一个时间段,在同一家精神科医院的同一个病区住院。这里面任何一个环节出问题,我们这辈子都不会认识了。” 纪风回想起来,也觉得好险。 人生真是奇怪,至关重要的人和事,往往纯粹是偶然。 郁霖珍重地握住她的两只手:“纪风,我喜欢你,是因为你值得被喜欢。你一定要相信自己,否则你就不会相信我的感情。” 纪风声音哽咽:“可我还是害怕。像今天这种事情,正常人可能早就过去了,但我总忍不住把事情往最坏的方面想。我真怕处理不好自己的情绪,这样就会把压力全都丢给你,你总有一天会受不了的。” 郁霖知道,这才是她内心深处最担心、最自卑的事。 “我不是一个气球,压力打太多就炸了。我是……”郁霖思索几秒后,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比喻,“我是河岸,你是河流。你平静流淌也好,泛滥成灾也好,枯水期也好,我都在那里。承载你,也被你塑造。” 这是纪风听过最浪漫的承诺。 几天之后,纪风坐在乔淳的心理咨询室里,表情有点忐忑。她刚刚把自己和郁霖的关系进展告诉了乔淳,正等待她的反应,就像一个跟班主任坦白完错误分的小学生。 乔淳机器人一样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十年前的回忆复苏,她恍然大悟。 “所以,这个男孩就是当时跟你一起住院的那个高个子男生?他叫什么来着,我记得姓氏很独特。” 纪风没想到她还记得:“姓郁,叫郁霖,对,就是他。” 第56章 乔淳震惊了,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见证一段跨越十年的感情,就连她这个从不相信爱情的人都感到惊诧和触动。 见乔淳半天不说话, 纪风着急,忍不住问:“所以你还是觉得,我和他在一起……不行?” 乔淳摇摇头:“我只是一个心理咨询师,没资格给你的感情下论断。上次你问我的时候,说的不详细,我不清楚你们两个的具体情况,所以只能笼统地说,原则上不建议跟同样得过精神病的人在一起。但今天听你说了这么多之后,我反倒觉得……不是不能尝试。” 纪风眼前一亮:“真的?” “你不觉得自己这段时间变化很大吗?工作上,你敢于为自己争取机会,并且做得很出色;家庭上,你终于让父母离婚了,这是你这么多年的心结。如果这些正向的改变跟这个人有关系,他是你动力的一部分的话,那这就是一段良性的关系。” 纪风提着的心终于放下来,乔淳的肯定对她来说很重要。 乔淳接着说:“现阶段它能起到正面的作用,那就享受它。将来如果它让你感觉到痛苦了,你也可以走出来,不要让自己被它困住就好。我认识你的时候你还不到十八岁,现在你已经二十八岁了,你要相信自己有主导生活的力量,别被过去困住。精神病人也有爱和被爱的能力。” 纪风走出心理咨询室,步伐都变得有力起来,她想狂奔回去在郁霖耳边不停地说,自己很爱他。 晚上温存过后,两人正抱在一起说悄悄话,纪风突然下床走到衣柜边,翻找起来。郁霖撑起身子,不知道她在找什么。 纪风从衣柜最里面一堆冬衣下面翻出一个纸盒,放到床上。她打开纸盒,里面是大学毕业证、居住证等重要文件。郁霖正疑惑她大半夜翻这个做什么,就见纪风从盒子最下面拿出一本黄色封皮的笔记本。 郁霖认出那个本子,愣住了:“这是……你住院时候写的治疗日志?” 纪风点点头,抚摸笔记本的封皮:“这本日志,我出院之后犹豫了很久要不要烧掉,最后还是不舍得,留了下来。这几年我走哪儿都带着,但……一次都没有打开过。” 纪风下了很大的决心:“今天我想打开它看看。” 郁霖握了握她的手:“好,我陪你看。” 纪风随手翻开一页,是纸张褶皱最厉害的那页。一摊开,两人都愣住了—— 满满一页纸都是用中性笔涂出来的、触目惊心的黑色。每一笔,都饱含愤怒和绝望,用了十足的力气。 第51章 ☆、51怦然心动 纪风坐在活动大厅里,用中性笔疯狂涂抹着面前的治疗日志,她把所有的力气和愤怒都倾注到笔尖上,薄薄的纸张经受不住这样的力道,时不时被笔尖勾破,但纪风也不会停下,誓要填满每一寸空隙。 自从春节亲眼目睹小雪被亲戚带走之后,纪风便由躁转郁,一连几天坐在这里,涂黑一页又一页日志。小范医生和护士们都很担心她,杨主任说既然暂时没有更好的排解情绪的方式,那就先由着她去,只要不自我伤害,怎么都行。 护士长看不下去,想要开导纪风,可纪风枕着左臂趴倒在桌子上,右手仍不停地在日志上画黑线,一言不发,一副抗拒的姿态。护士长叹了口气,知道这是在怪她们没有保护好小雪。 “小风,我也希望我们是超人,但我们只是护士。病人在这里一天,我们就帮一天,但病人住不住院、什么时候出院,我们一点也插不上手。” 纪风头背对着她,还是没说话。她知道自己在无理取闹,在挥霍护士长的善良和包容,但她真的做不到不怨恨。小雪被拖出病区大门的样子,始终在她眼前盘旋。该恨的人看不见摸不着,她只好恨眼前的人。 护士长默默离开。 站在窗边的郁霖回头看了眼纪风,她还僵在那里,不知道是不是在哭。他知道纪风现在很痛苦,但他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因为他现在自顾不暇。自从小雪离开后,郁霖的胃又开始时不时抽搐,甚至在晚上睡觉睡到一半突然因为窒息感而惊醒,冒一身冷汗。 他把视线投向窗外,路上原本洁白的积雪被行人踩成烂泥,融成一滩污水,跟他们的人生一样。 纪风开始变得嗜睡,白天趴在桌子上睡觉,晚饭结束就回病房睡觉,连着几天不刷牙不洗脸,洗澡日也躲在病房里躺着不出去。没过多久,她头发油得发光,口气也很臭,张阿姨和其他病友看她的眼神都变得奇怪。但纪风不在乎,她感觉自己是一具真正的行尸走肉,失去了对外界的所有感知。 她也不再去会议室陪郁霖吃饭了。躁期的时候,她有多余的能量可以分给别人,现在没有了。 张阿姨实在是看不下去,于是在活动时间拉着纪风一起跳操。纪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别说运动了。她只能勉强地把手和脚抬起来,随便在空中划一划。 这时,纪风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大家打起精神,活动起来。” 纪风转头看去,居然是小陈护士! 小陈护士出院回归工作了,辞职的话她和护士长都默契地当没说过。她的面色还是有些苍白,但笑容又回到了脸上。纪风看到小陈护士,突然有点鼻酸。为了小陈护士,她努力调动四肢,跟着大家一起跳。 小陈护士从简护士那里听说了小雪的事情,也很心痛,但正如护士长所说,她们只能顾好眼前的病人,至于病人们的去留,医院无能为力。但看到纪风和郁霖沮丧的样子,小陈护士还是想要为他们做点什么,毕竟当她躺在病房里心灰意冷的时候,是纪风和病人们的画给她带来了力量。 这天下午,纪风和郁霖正浑浑噩噩地在活动大厅里各自发呆,护士长突然对他们招招 手,把他们叫到了小会议室。小陈护士拿着一个正在通话的手机,笑眯眯地看着他们,两人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直到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喂?” 两人眼前一亮:“小雪?!” “是我!”小雪压抑着兴奋小声说,“你们怎么样!” 纪风和郁霖下意识对视了一眼,说:“我们都好,就是担心你,你还好吗?” “别扯了,我听小陈护士说了,我走了之后你们俩就跟死人一样,怎么,离了我活不下去?我现在在家里吃好喝好,还胖了几斤,别担心。” “那你还回来吗?”郁霖问。 “一时半会回不去,但我早晚会来找你们的。”小雪坚定答道。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好像是小雪在用方言跟什么人说话,语气有些惊慌。 纪风还想问些什么,就听小雪急切地说:“先不说了,我之后再想办法联系你们。” “活着,你们一定要好好活着!”小雪说完这句,电话突兀地被挂断了。 小陈护士解释道,她是从保安登记簿上找到了小雪叔叔的电话,又假装成小雪之前打工的饭店的老板,才终于跟小雪通上话的。 纪风和郁霖心绪复杂,他们都知道小雪的状况肯定没他说的那么好,连最起码的人身自由都没有,打个电话都要偷偷摸摸。但至少,他还活着,还能鼓励他们活下去,这说明他并没有倒下。这通电话缓解了两人心里对小雪的遭遇的种种恐怖幻想,让人安心不少。 为了相见那天,他们也不能倒下。 郁霖对护士长和小陈护士真心说谢谢。纪风却对护士长说对不起,她前几天不该用那样的态度对待她们。护士长怜惜地伸出手,想要摸纪风的脑袋,却被那一头油吓住了。 护士长收回手,嘱咐小陈护士:“带她去洗澡。” 纪风洗了一个长长的澡,意识在温热的水流中渐渐苏醒,难以想象自己前段时间为什么会埋汰成这样。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行为跟情绪是会互相影响的。这些日子她心情低落,而她又用不刷牙、不洗澡这些行为强化了自己的抑郁状态,陷入恶性循环。 虽然情绪低落的时候真的什么也不想干,但维持正常的生活状态、尽量动一动,是不是有助于打破这种恶性循环呢?纪风打算逼自己试一试。 吹完头发之后,纪风觉得清爽多了,压在身上的重负也像轻了几斤。 回到活动大厅,简护士正用投影仪给大家放一部美国电影《怦然心动》。纪风进来的时候已经放了十多分钟了,病人们在小板凳上排排坐好,像纪风小时候在公园里看过的露天电影一样。她正张望哪里有空位,就见郁霖在最后一排对自己招手——他在身边给她占了个空位。 有人给自己占座。纪风像是吃了一颗甜津津的酸梅,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 她走到郁霖旁边坐下,这个电影她听班上同学说过,但没看过。郁霖小声给她讲前十分钟的剧情。为了不打扰到其他人,郁霖是凑在她耳边讲的,音波带来一阵麻麻酥酥的触感,好像有一百只蚂蚁排成线顺着耳廓爬进去,挠得她的耳朵和心里都痒痒的。 第57章 电影很好看,两个小演员长得也可爱,纪风很快就看进去了。电影里那色彩明亮的阳光、绿树,能让她暂时忘记所处的环境,好像自己也随着主角进入了那个纯真梦幻的世界。 郁霖却看不进去。 自从纪风在身边坐下,郁霖就被一阵淡淡的香气包围,让他心猿意马。纪风专心看电影的时候,郁霖在专心偷看她。纪风刚洗完的头发随意地披在肩上,不长不短。穿着简简单单的病号服都那么好看,真奇怪。 纪风看到电影男主角扔掉女主角送来的鸡蛋时,为小女孩忿忿不平,转头想跟郁霖讨论一下。郁霖慌乱地扭头看电影,假装自己一直很专注。 小男孩的外公说出那段台词: “有人黯淡浅薄,有人小有成就,有人出类拔萃……但你极其有幸的话,会遇上一个彩虹般的人,一旦遇到,从今往后世上便只剩这一个人,其他都是过眼浮云。” 纪风立即想到了郁霖,郁霖也想到身边的纪风。 他们都悄悄转头,想偷看对方,不料对方也看着自己。这次,两个人都没有挪开视线。千万言语,在沉默中流动。 纪风的心怦怦直跳,她这才知道电影名字取得真的很贴切,怦然心动。她长这么大,还从没喜欢过哪个男孩子。因此她也不能确定,此刻的感觉是不是就叫喜欢。 这个自己来到这里后最先认识的病人,这个见过自己发病又被自己吓到发病的人,这个和自己一起吃每顿饭的人,这个陪自己过年的人,这个和自己一起坠入黑暗的人…… 电影演到最后,男女主一起种下了那颗梧桐树苗,也终于解开了心结。纪风不禁露出姨母笑,心里涌起一种圆满的幸福感。不过这种青少年纯爱电影能打动的人群有限,很多病人看不懂两个外国小孩叽里咕噜的在干什么,嚷嚷着让简护士以后别再放这种无聊的电影了,只有纪风和郁霖坐在那儿看完了片尾字幕。 “你说他们长大之后还会在一起吗?”纪风问,“现在这么美好,是因为他们还小,要考虑的事情少,以后肯定还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问题。” “遇到问题,解决问题不就好了。”郁霖随口回答道。 纪风被这个简单直接的回答震了一下,她想了想,觉得他说得对。如果他们还相爱的话,没有什么问题是不能一起解决的;如果不相爱了,也就不必一起解决问题了。怎么样都是好的,自己不用替男女主角操心了。 病人们归还凳子,郁霖随手拿起他自己的和纪风的摞好,又帮上了年纪的病人们收凳子。纪风看着他的背影,觉得自己好像也找到了那个彩虹般的人了。 第52章 ☆、52这个病就像季风一样 雪化尽了,天气转暖,纪风没想到自己在精神病院从冬天待到了初春。 前段时间因为她抑郁情绪严重,小范医生给她加重了抗抑郁的药。那种药怎么说呢,它绕过了情绪反馈系统,直击神经,莫名其妙地把写着“高兴”的那个电闸拉开,让她毫无缘由地感到开心,走路像是踩在云朵上,下一步就要飘起来。人还会无缘无故地傻笑,状如痴呆。 虽说这种药物能把人的心情强行吊起来,但纪风感觉它就像给垂死病人喝的吊命参汤,吊 着吊着就没命了。所以她感觉自己情况稳定一点之后,便马上要求小范医生恢复之前的药量。 也是来了精神病院之后纪风才知道,吃多少药是可以跟医生商量的,以前感冒发烧什么的,都是医生说多少就多少,没想到在这里居然拥有了一点点自主权。 药量减少后,纪风的情绪又宕下去了一点,为免自己过几天又变回不洗头不洗澡的样子,她拜托郁霖:“你以后发现我犯懒,就把我拍醒,可以吗?” 郁霖饶有兴趣:“怎么拍?” 纪风张开五指一巴掌大力拍到郁霖背上:“就像这样。” 郁霖无语地笑了:“好,那我现在就试试。” “不用不用,我现在很清醒。”纪风连连往后躲。 两人打打闹闹中没发现,很多上了年纪的病人都一脸慈母笑地看着他们。病房里长日无聊,能看一对小年轻凑在一块,也是难得的赏心乐事。 纪风久违地拿出地理课本温习,她在草稿纸上默画中国气候分布图,郁霖凑头过来瞄了一眼。纪风突然想逗他,便把稿纸往他那边推: “考考你,你把每个版块的气候标上去。” 郁霖表情不屑:“这是初中地理吧?这么简单的问题也想难倒我?” 纪风挑挑眉,示意他写下来。郁霖接过笔,凭借依稀的记忆开始填,虽然很久没碰过书了,但这种基础常识他还是记得的。 片刻后,郁霖把草稿纸推过来,纪风一眼扫过去,目瞪口呆,因为地图自下而上依次写着: 热带纪风气候、亚热带纪风气候、温带纪风气候。 郁霖还在为自己写出答案而洋洋得意,不解纪风为什么会露出这样的表情,他看向自己的答案,这才发现问题。 “这是笔误!”郁霖涨红了脸说。是笔误,但笔误的原因是,他心里一直想着这两个字,想着身边这个人。 纪风脸也红了,想笑但又怕显得太得意。她“哦”了一声,默默把这张草稿纸收起来。 “你干嘛?” “收藏。” 两人各自低头假装忙碌了一会儿,郁霖突然说:“亚热带季风气候,夏季炎热多雨,冬季寒冷干燥,这不就跟你的病一样吗?一会儿兴奋,一会儿低落。” 纪风觉得他说的有道理:“都怪我爸妈给我取这个名字,不然我也不会得双相了。” “不,我的意思是,这样想,这个病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跟气候变化一样。中国大部分地方都是季风气候,也没见有人抱怨过,大家会根据气候来安排生产生活,你也可以这样。” 纪风愣了一下,这还是第一次有人用这么浪漫的方式来诠释自己的病,而且他说的有道理,自己可以像农民应对天气一样,应对自己的情绪起伏,在夏天借着温度和雨水好好耕种,在冬天休养生息,等待春天到来。 纪风看着郁霖,感觉内心深处的某一块地方,被触动了。 纪风默背完了知识点,开始做地理习题。地理是文科里面最考验逻辑思维的科目了,纪风很喜欢,也学得不错。此时她正在算一道关于太阳高度角的刁钻大题,在草稿纸上涂涂画画,但想了许久也没解出来。 这时一个男人从桌边走过,无意间扫了一眼她的草稿本,继续往前走,但走了几步之后忍不住停下,回头说:“算错了。” 纪风和郁霖疑惑地看着他。 他走到两人伸手,非常顺手地接过纪风手里的笔,重新写了几个数字。 纪风恍然大悟:“哦,原来是这样。” 这男人长相端正,举止十分正常,身上还散发着让他们无比熟悉的强大气场。郁霖回头问:“你……是老师?” 男人点点头:“我是高中地理老师,姓孙,孙明锋,你们看样子是高中生?” 虽然是个素未谋面的老师,但两人还是下意识坐好,乖巧地喊“孙老师好”。三人简单聊了几句,原来孙明锋是当地一所名校的高中地理老师,刚入院不久。 “你们有没有用过一套教辅,叫《高中地理三百图》?” 郁霖想不起来,纪风却点头:“有!我买过,你们也用那本吗?” 孙明锋笑了笑:“那册书是我编的。” 两人都震惊了,他看着也就三十多,居然能编书了,看来还是个大神级别的老师。纪风和郁霖对了个眼神,都在对方眼睛里看到了同样的疑惑: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纪风想探问探问,但孙老师被叫去参加治疗了,他们也只好暂且按下好奇心。 不过在这里住久了,他们都清楚,外表看起来再正常的人,心里也可能存着各种各样让人想不到的顽疾。纪风甚至想,现在从大街上随便抓一个看似正常的路人,关进精神病院一通审问,高低都能找出点病来,自己只是被发现得比较早而已。 晚上,纪风去护士站,让小陈护士帮自己用剪刀把郁霖标错的那张地图剪下来,又借来胶水贴到了治疗日志上。 她在地图旁边写道:「双相就像季风气候,没什么可怕的!」 多年后纪风才知道,她的这种行为叫——做手账。 第二天,纪风和郁霖打完乒乓球,依旧坐到他们的桌子前复习。但她刚坐下,就感觉自己踢到了一个东西,她弯下腰一看,差点尖叫出声——孙老师把自己抱成一团,蜷缩在桌子底下。 孙明锋非常紧张地对她比了个“嘘”,纪风捂住嘴,纠结该不该喊护士。郁霖察觉到她的异常,赶紧走过来看,也吓了一跳。 “你出来,不然我们要叫人了!”郁霖说。 孙明锋纠结了片刻,他先把头伸出来左右张望,再缓缓探出身子,在桌子角落的位置坐下。他两手环抱住手臂,用胳臂肘撑在桌面上,眼睛始终警惕地扫射四周。相比昨天,此时的他倒是很像个精神病人了。 第58章 纪风问:“孙老师,你怎么了。” “嘘!”他非常紧张,“别叫我的名字!他们来了!” 纪风和郁霖同时默默坐远了些,他们大概猜出来他是什么病了——精神分裂症。但纪风还是忍不住追问,“他们”是谁。 孙明锋先后盯着纪风和郁霖的眼睛看了很久,似乎在判断他们是否可信,判断完之后他才缓缓开口,讲述自己的故事。 原来孙明锋的确是一个极其优秀的地理老师,不但带的班级名列前茅,还经常在各类教师技能大赛中获奖、受邀编写教材,深得校领导器重。俗话说能力越大,脾气越大。孙明锋恃才傲物,经常直言不讳指出其他老师的错误,也不屑于参加同事们的各种牌局、酒局。久而久之,他自然成了学校里的异类。但孙明锋对此并不在乎,他本就不屑于与俗人为伍。 年级组的地理教研组长退休,需要推选新组长,孙明锋本以为非自己莫属,不料最后结果出来,是一个他向来看不起的圆滑同事。他不服气,去问领导,领导委婉地劝他要学会和光同尘,跟大家打好交道。 孙明锋的傲气前所未有地受挫。自那之后,他总听到同事们在自己背后窃窃私语,看不起自己。然后,原本很敬仰他的学生们也开始说他坏话,故意在课堂上破坏纪律。有一次他忍无可忍,在课堂上大发脾气,当众砸碎了水杯,让学生们安静一点。家长们听说之后,闹到学校来,要求学校解雇他。孙明锋被校领导劝回家休息,他知道,这一切都是那些同事逼走他的阴谋。 孙明锋心想,我认输,他回到家里。然而那些同事并没有放过他,而是变本加厉地入侵、监视他的生活,想要捏造他的“罪证”,好把他送进监狱。为了防止他们的监视,孙明锋拆掉了家里所有电子设备,空调、电视、电灯,甚至砸碎了妻子的手机。 终于,妻子将他送进了精神病院。孙明锋这才知道,原来妻子跟他们是一伙的。 纪风和郁霖听完了这个长长的故事,瞠目结舌。纪风原本以为,精分患者都会像张阿姨那样,胡言乱语、思维跳跃,自己也不记得自己讲了什么。可眼前这位孙老师,他的表述是如此清晰且逻辑自洽,加上多年教师生涯练出来的专属语气,充满说服力。 如果他们不是在精神病院,如果不是亲眼目睹他从桌子底下爬出来,纪风几乎就要信了。 “我是 看你们是学生,又在这里认真看书,跟他们应该没关系,我才告诉你的。”孙老师认真说。 纪风和郁霖有点尴尬,应该怎么回复呢?感谢信任? 郁霖谨慎措辞:“你现在已经住院了,病区是全封闭式的,很安全,你不用这么紧张。” “不,你不懂。他们的手段非常厉害,无孔不入,”孙明锋指了指上面,“你们听到了吗?” 两人疑惑地抬头张望,听到什么? “滋——滋——的声音,持续不断的,你们没听见?” 纪风反应过来:“那是日光灯的声音,灯管质量不好。” 孙明锋严肃地摇摇头:“那只是他们的掩饰。他们连我爱人都能控制,还有什么做不到的?” 两人这下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纪风发现了,不管是张阿姨那种胡言乱语型的,还是孙老师这种思维缜密型的,他们都有一套外人无法打破的逻辑。 孙明锋见他们俩并不相信自己,不禁失望,他换了张墙角的桌子,独自缩在那里。 纪风看到他的样子,有些同情。或许是因为他给自己讲了道题,又或许是老师的身份让她感到亲近。 “你说,他这样的还能好吗?”她说。 郁霖沉默,他也不清楚。 “既然要幻想,为什么人不能给自己幻想出一个美好点的世界呢?那样就算陷在里面出不来,至少他会很享受,很开心。”疾风喃喃自语。 “人真的很奇怪。”郁霖发表总结陈词。 “真的很奇怪。” 第53章 ☆、53友谊地久天长 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楼下灰蒙蒙的草地上开始有了绿意。病人们脱掉了病号服里厚重的毛衣,换上薄毛衣和卫衣。 小范医生告诉纪风,每天晒一会儿太阳有助于缓解心情,对抗抑郁。但因为活动大厅的朝向问题,一天中只有很短的时间能让太阳照进来,而且有阳光的那一小块区域往往会被老年病人组团占据,硬挤进去就像在挑衅。 郁霖想了个办法,走廊角落里有一扇小窗是朝西南的,能晒到太阳的时间长。每天中午和晚上吃完饭回病房休息前,两人都会到这扇窗户前晒太阳。 这一小块方形的太阳,成了他们每天固定的加油站。 纪风看着远处街道上的行人:“你说,那个男的抬起头看到我们两个穿病号服的人站在这里盯着他,会不会吓傻?” 郁霖笑了:“吓傻了直接收进来当病友。” 纪风笑着闭上眼,仰起头,把整张脸沐浴在阳光里。她的脸颊如此饱满,长长的睫毛搭在眼帘上,发丝在阳光中镀上柔缓的金边。 郁霖呼吸都滞住了,很想低头吻她的脸颊。 但他回想起昨天跟杨主任的对话。 昨天是大查房的日子,杨主任和科室医生们在会议室里乌泱泱地坐了一屋子,护士将病人们挨个叫进去,逐一面谈。病人们都挺害怕大查房的,没人能逃过杨主任犀利的目光。 前面的病人都聊了半个多小时,郁霖走进去之后,杨主任简单问了几句,又翻了翻他的住院情况记录,笑着说: “你恢复得很不错,体重也基本达标了,过几天可以出院了。” 郁霖愣住。 他第一反应不是康复的喜悦,而是,她怎么办? 杨主任对他的反应感到奇怪,别的病人听到这话早就两眼放光了,毕竟谁愿意住在这里。 “怎么了,高兴过头啦?”杨主任微笑着问。 其他医生也都面带笑意,友善地看着他。精神病院很少有郁霖这种改善肉眼可见的病人,大多数病人从入院到出院看起来差别都不大,心绪的改变是看不见的。 郁霖回过神,犹豫着说:“我、我想多住一段时间。” 医生们没憋住,笑了。杨主任也很诧异,她想了想说: “是不是害怕回家、回学校之后又要面对很多压力?我很理解,但我们精神病院治疗的最终目的是帮助患者回归社会,继续正常生活。关于你出院的时间,我们会跟你父母再交流,你自己也想想,改变主意的话,随时和我们说,好吗?” 郁霖点点头。 害怕外面的世界,当然有。可他更担心自己出院后,纪风会不会崩溃。她这段时间好不容易稳定了一些,郁霖不想抛下她一个人。 纪风睁开眼,发现郁霖正忧心忡忡地看着自己,表情很复杂。 她不禁奇怪:“怎么啦?” 郁霖摇摇头:“没什么。” 这天下午是音乐治疗课,这很新鲜,他们都没上过。纪风睡午觉起床后就满心期待地拾掇好自己,要过去。张阿姨在旁边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纪风问她怎么不去。 “什么音乐治疗,花样真多,”张阿姨说,“这些乱七八糟的课都是要加钱的,谁会给我们花这个钱?有钱住院就不错了。” 说着,张阿姨去活动大厅找病友们打牌去了。 纪风愣了一下,这是住院以来她第一次考虑到钱这件事。原来她在这里住院的每一天、参加的每一场治疗,都需要金钱的支撑。张阿姨是有钱住院、没钱治疗,或许还有很多人因为没钱而连住院的机会都没有。这样想来,自己算是很幸运的了。纪风突然有点想念给自己出钱的爸爸妈妈。 音乐治疗室里放着一圈椅子,坐凳朝内摆成一个紧凑的圆圈,圆圈中心放着非洲鼓、手摇铃等各种乐器。这是一节小课,只有十个人参加,治疗师是一个很有活力的女孩,一头张扬的卷发,自信开朗的状态让纪风很羡慕。 纪风、郁霖和其他病友在治疗师的指导下围坐好。 “大家别紧张,我们音乐治疗的主旨呢,就是玩,”治疗师笑了笑,“用音乐帮助大家放松下来,分泌多巴胺,抒发一些说不出口的感情。” 治疗师让大家从地上随意挑选喜欢的乐器,会不会都没关系,只要能发出声音就好。纪风选了非洲鼓,郁霖选了手敲琴,因为他觉得那个小棒槌好玩。 治疗师抱着一把吉他,用手指轻轻扫过琴弦,发出动听的声音。她让大家先熟悉一下自 己的乐器,过会儿一起演奏。房间里顿时发出一片乱七八糟的声音,每个人都在鼓捣自己手上的乐器。 纪风拍鼓面和鼓声,发现不同位置发出的声音高低和音质都不一样。郁霖用手敲琴敲出了《两只老虎》的简单曲调,声音清脆悦耳。 纪风很惊奇:“你学过音乐?” 郁霖笑着边敲边唱调子:“duoremiduo,duoremiduo,这么简单,幼儿园小朋友都会好吧?” 第59章 这时治疗师说:“下面我们玩一个游戏,我先弹一首曲子,然后大家按照顺时针逐一加入,随便发出什么声音都行,不用担心破坏音乐,主打一个玩得开心。来,我先开始啦。” 治疗师信手拨动琴弦,熟悉的旋律传来。纪风之前在学校的广播里听过很多次,同学们也很爱哼,是周杰伦的《稻香》。 治疗师左手边的女病人拿的乐器是手摇铃,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她非常不好意思地笑着举起手摇铃,跟着音乐的节奏晃动。病友们逐一加入,手敲琴和非洲鼓的声音也加了进去。虽然场面一片混乱,但大家都很开心。 “有没有会唱的朋友,跟我一起唱,”治疗师说着唱了起来,“对这个世界如果你有太多的抱怨,跌倒了就不敢继续往前……” 几个病友跟着唱了起来:“请你打开电视看看,多少人为了生命在努力勇敢地走下去……” 郁霖和纪风都不记得歌词,只能跟着一起哼哼,却感觉无比的放松和开心。 纪风转头看向身边的郁霖,觉得这段日子是从生命里偷出来的,如梦似幻,她从没有这么开心过。看着治疗师弹吉他的样子,纪风和郁霖同时想起了小雪。他们记得小雪的新年愿望是拥有一把吉他。听起来多简单的愿望,可在他们的年纪却无力实现。 一曲结束,治疗师见大家进入状态这么快,也很高兴。她问有没有人想要唱歌的,大家可以一起伴奏。病友们蠢蠢欲动,但都不好意思第一个开腔。 这时,一个跟张阿姨差不多大阿姨开口:“我想唱一首《友谊地久天长》,送给亲爱的病友们,希望我们都早日康复,身体健康,也祝愿我们的友谊地久天长!” 大家为她鼓掌,治疗师弹奏起来,其他病友也跟着加入伴奏。 阿姨站起来起范,派头十足,声音浑厚动人:“怎能忘记旧日朋友,心中能不怀想,旧日朋友岂能相忘,友谊地久天长——” “我们曾经终日游荡,在故乡的青山上,我们也曾历经苦辛,到处奔波流浪……” 众人一齐合唱:“友谊万岁,友谊万岁,举杯痛饮,同声歌颂,友谊地久天长……” 歌声中,纪风与郁霖对视,都希望此刻能地久天长。 但不知道是错觉还是怎的,纪风觉得郁霖的眼神很悲伤,让她在幸福中隐隐感到不安。 阿姨唱完了,对大家说:“我在这里遇到的都是好人,真心的,我觉得我们比外面的人好,不正常的不是我们,是他们。” 她眼里闪动着一点点泪光.病友们都能听懂她的话,只有这里是一个安全的角落,没有歧视,没有排挤,他们不是低人一等的“神经病”,只是一群坐在一起唱歌的人。纪风发现音乐治疗真的很有效果,音乐能打开人的心灵,让大家说出平时不好意思开口的话。 为了缓解悲伤的氛围,治疗师带着大家演奏了最流行的神曲——《小苹果》,这才是真正的群魔乱舞,纪风笑得肚子疼。 第二天,纪风想画画,她去护士台借水彩笔,却听到小陈护士和简护士在聊天。 “门诊说过两天要收一个男病人到我们这边,但我们男病房没床位了。”简护士说。 “郁霖不是快出院了吗,护士长已经通知过他爸妈了,到时候床位就空出来了……” 两人在继续聊床位的事情,但纪风什么也听不见了。她缓缓转身,一步一步朝活动大厅走去。像一个游魂。 她走回桌子前坐下,郁霖从漫画书里抬起头,见她两手空空,便问:“水彩笔呢?” 纪风低头看自己的手,木木地跟着复述了一遍:“水彩笔呢?” 郁霖发现她不对劲,担心地放下漫画书:“你怎么了?” 纪风却不回应他,继续低声自言自语:“水彩笔呢?” 郁霖紧张地握住她的手:“纪风,纪风!你看着我,我去给你叫医生。” 纪风终于抬头看向他,两行眼泪骤然滚落,她轻声问:“你要出院了,是不是?” 第54章 ☆、54告别 纪风用颤抖的声音问:“你要出院了,是不是?” 郁霖不敢回答。见他沉默,纪风的心像被吸进黑色的冰冷沼泽。 “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我还没确定,医生说可以出院了,但我想、我想……”郁霖语无伦次。 “别想了,既然能出院,还不快走?”纪风擦掉眼泪,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恭喜你啊。” 郁霖揪心,但又不知道怎么办,他试图抓住纪风的手:“你别这样……” 纪风的手下意识往后缩。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也不知道自己想要郁霖怎么办。理智 上她当然知道,他应该听医生的,做正确的事——出院做一个正常人。从感情上,她也希望郁霖能好起来。 可……自己怎么办?他就不能等等自己吗? 为什么,要让自己做被留下的那一个呢…… 这天晚上,纪风又失眠了。她一边擦眼泪,一边流眼泪,鼻子完全被堵住,用力擤也出不了气。她还不敢哭出声,怕把护士招来,这样无声的哭泣更难受。 正哭的天昏地暗时,身后有人拍了拍她,纪风一惊,回头看是张阿姨。 纪风以为是自己吵到她了,下意识说:“对不起,我……” “嘘——”张阿姨摸了摸她的头发,“想哭就哭吧,在这里哭太正常了,没人管你。” 或许是张阿姨的抚摸让她感觉到了妈妈般的温暖,纪风放下一切戒备,放声大哭起来。白天发生的事情张阿姨都听到了,此刻她实实在在为这个比自己女儿还小十几岁的孩子感到揪心。 张阿姨把纪风抱到怀里:“哭吧,哭吧……知道你们两个感情好,但是小风啊,没有谁能陪你一辈子。你跟小郁不可能一辈子住在这里,总要出去的,前后脚而已,不要怕……” 张阿姨的安慰声中,纪风哭到身体都在颤抖。 值夜班的简护士听到异响,走过来看。她不太擅长应对病人的情绪,面对这样的场景有点手足无措。张阿姨对她摆摆手,示意她先出去,不用管。简护士默默退回到走廊,关上了门。 纪风一直哭到哭不出声音了,哭到全身的力气被抽干,才昏睡了过去。 第二天集合时间,纪风没起床。简护士把前一天晚上的情况汇报给了护士长,护士长也心疼,便破例没有叫她,让她多睡一会儿。 郁霖早饭时间没找到纪风,担心地去问护士长。 “你就别操心她了,我们会照顾她的。你也是病人,先顾好自己的事,你爸妈下午就要过来给你办出院手续了。” “不是让他们先别来吗?我还没想好。”郁霖着急。 护士长正色道:“这不是你想不想的问题,你要听医生的安排。” 郁霖听不进去,在活动大厅里焦急地等待纪风出现。他在座位上痛苦地蜷缩成一团,甚至希望能再发病一次,这样就能名正言顺地留在这里,留在这个安全的港湾。可这副身体真是该死,不希望它出问题的时候,它濒死给你看;现在自己痛苦成这样,它却毫无反应。 很久之后,有人在背后拍了拍他,是纪风。 纪风带着哭了一夜的红肿眼睛,笑着对他说:“我们去晒太阳吧。” 长长的阴暗的走廊,只有尽头那一小扇窗户里透出阳光,像隧道尽头的出口,又像茫茫大海上的灯塔。 两人再次站在那一小扇阳光下。 郁霖先开口:“我不出院,我下午就跟我爸妈说。等你好起来,我们再一起走,我不会抛下你一个人的。” 郁霖说得急切,他盯着纪风的眼睛,生怕她不相信。 纪风感受到他的真诚,她眼中含着泪,摇摇头:“不,你要出院,别为了我留在这里。” “可是你怎么办?” 纪风突然抬起手,突然怔怔地说:“你可以,摸摸我的手吗?” 郁霖一愣,依言握住了她的手,用拇指肚轻轻摩挲她的掌心,纪风闭上眼,关闭其他感官,把所有知觉都用来体会他手心粗糙的皮肤。皮肤的接触是最有力的安慰,纪风感觉自己的每一个毛孔都张开了,渴求着温度。 “你可以,摸摸我的手臂吗?” 郁霖的手掌缓缓上移,抚摸过她冰凉手腕上的血管,又慢慢抚摸手臂。虽然隔着毛衣和病号服,但纪风还是感受到让她战栗的触感。 “你可以摸摸我的背吗?” “你可以抱紧我吗?” “可以抱得再紧一点吗……” “我真的……好孤单。” 两人用尽全身的力气抱在一起,连呼吸的间隙都不想留给对方,好像这样就能抵御所有孤单和寒冷。 下午,郁霖的父母赶到医院。得知儿子能出院,他们这一路都很兴奋。见到郁霖之后,两人更加宽慰,因为他比上次见面时结实多了,快要回到生病前的样子了。但是他们很明显地察觉到,儿子自己并不那么高兴,郁霖妈妈问杨主任这是怎么回事。 第60章 杨主任已经从护士长那里听说了郁霖和纪风之间的情愫,知道这是他抗拒出院的重要原因,但她怕贸然说出来,会引起郁霖和父母之间的矛盾,从而加重他的病情。更重要的是,在杨主任看来,纪风只是他不愿意出院的表面因素,根本原因还是对外界的恐慌。 于是,杨主任思考着答道: “他的焦虑症一开始是学习压力导致的,现在要出院了,又要回到竞争的环境中去,难免会有畏惧心理。你们家长要注意他的心里疏导,不要给他太大压力,帮助他慢慢回归之前的生活。” “不给不给,”郁霖妈妈赶紧摆摆手,“我们从来不给孩子压力,只要他能好好的,唉……” “那他现在这个情况,能出院吗?万一出院之后复发怎么办?”郁霖爸爸问。 杨主任想了想:“你们跟他商量一下,如果他还是抗拒出院,你们也还愿意负担费用的话,可以考虑转去楼下的开放病区,过渡一下。开放病区允许家属陪护,病人也能外出活动,你们可以陪他慢慢适应环境。” 郁霖和爸妈商议后,选择了这个方案。这样他至少不会离纪风太远,或许能让她安心一些。 郁霖爸妈给他办好手续后,便去医院边的小旅馆里过夜了,打算明天帮儿子在开放病区安顿好再离开。 今天是郁霖在六病区的最后一天。 郁霖和纪风在活动大厅里面对面坐着,纪风尽量不流露悲伤,郁霖也故作轻松。他们都知道,这一段短暂而奇妙的相伴到了要告别的时候。虽然只是短短数月,但纪风无比确信,将来再也不会有一个男孩,在自己生命里留下如此深的烙印。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说话吗?”纪风笑着把一副牌推到两人中间,“你为了那本漫画书,来找我和吴忧打牌。我当时想,这么瘦的人也要学别人充老大?” 郁霖想起当时的场景,也忍不住笑了,他开始洗牌。 “那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我在想怎么有人什么牌都不会打,太呆了。” “怎么样,再来一次?”纪风说,“被你们培训这么久,我现在可是什么都会了。” “还是玩24点吧,别的你都玩不过我。”郁霖把洗好的牌摞在桌子上。 两人一直玩到晚饭前,打得有来有回,分不出胜负,全程笑个不停。同一个空间,同一张桌子,时光似乎在此刻重叠。 晚饭时间,纪风照旧在小会议室里陪郁霖吃饭。两人聊了很多关于以后的话,纪风说她出院之后要考个南方的好大学,离家远远的,学新闻或者法律,听起来都很厉害。郁霖说他不想再回学校了,但没想好将来做什么。郁霖说自己会在开放病区等纪风一起出院,开放病区可以自由活动,所以每周探视时间他都会上来看纪风。纪风说好。 这一顿饭吃了很久很久。郁霖舍不得,因为下次一起吃饭,要等她出院以后了。 睡觉时间到了,两人在走廊上告别。 “你离开这里之后,一个人要好好吃饭。”纪风说。 “好,“郁霖说,“你要好好睡觉。” 神奇的是,这天晚上纪风没有失眠,一夜安睡,或许是前一天晚上哭得太累了。 晨光照进病房,纪风睁开眼,和往常一样刷牙、洗脸,去活动大厅吃早饭。 不过这一次,活动大厅里只剩她一个人了。 第55章 ☆、55就叫它四月吧 郁霖在普通病房安置下来,还和爸妈一起出去吃了一顿大餐。虽然他还是慢吞吞地咀嚼、吞咽,但至少都能吃的下去,郁妈妈激动地哭了。 看着爸妈苍老了不少的样子,郁霖心中愧疚。 “对不起啊,让你们操心了。” “是我们对不起你,我们没什么文化,也没钱,什么都帮不上你。要是早知道你在学校里这么大压力,早就给你退学了。”郁霖爸爸说。 郁妈妈一只手拉着郁霖,一只手抹泪:“书你想念就念,不想念就不念了,别把自己逼得太紧。” 郁霖的确不想读了,他发自内心厌恶这种把人逼迫成机器的庞大系统。可他不知道如果真的跳出这个系统,自己将来会不会变成废物。因此,他迟迟没有下定决心,便暂时没有跟父母说。 吃完饭回到医院,郁霖妈妈原本要留下来陪护,但郁霖觉得自己是个大小伙子,而且又不是手脚不能动弹,便拒绝了妈妈,让他们回去上班。爸妈拗不过他,便走了。 郁霖闲得无聊,独自在病区里溜达。这层的构造跟六病区不太一样,六病区活动大厅的位置,在这里被分成了几个活动室和教室。病房和综合性医院的病房没什么区别,是开放式的,有家属陪护,不少病人跟自己一样在走廊上乱溜达。 巡视完一圈后,郁霖百无聊赖地躺在病床上,看天花板,想象三层之隔的地方,纪风在做什么。有没有……想自己。 纪风这天的表现出人意料的平静。 她和往常一样,起床吃早饭,吃药,复习功课,甚至还找孙明锋请教了一道地理题目,就好像那张桌子前,从没有过另一个人的身影。 但她这样子,反而让护士们更担心了。护士长把她的情况报告给杨主任,杨主任安排乔淳给纪风做心理疏导。 乔淳问纪风,对郁霖出院这件事有什么感受,让她不要把负面情绪憋在心里。 “我……我觉得心里很空,就像有一块东西被挖走了,但是又没有那么伤心,因为他愿意为了我留在开放病区,让我觉得自己好重要,我想为了他好好治疗,早点出院,不让他等太久。” 乔淳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做医生这么久以来,还没遇到过这种情况,两个精神病人在医院里产生了感情。乔淳不敢对他们的关系妄加评价,怕哪句话说得不对,影响到她的情绪。不过从纪风的话听起来,至少这段关系现在能起到正面作用。 “能让你感觉到有希望和力量的关系,就是好的关系。”乔淳总结道。 乔淳向杨主任汇报今天跟纪风聊的情况。杨主任的态度也是继续观察,不加以干涉,毕竟这是病人的自由。而且现在郁霖已经转到普通病房,她们对他的责任已经结束了。 聊完几个病人的事情后,杨主任问乔淳:“过了个年回来,还是想走?” 乔淳点点头。 杨主任沉默片刻,叹了口气:“在这些年轻医生里,你是最像我的。” “我跟您的方向不一样,您是精神科医生,我是心理治疗师。在医院里,说到底还是重视药物多过心理治疗,这跟我的治疗理念不一样。我也不喜欢处在一个系统里,我想出去做独立的心理咨询师,这样更自由,也更专注。” “好吧,年轻一代有更多选择,是好事。打算什么时候走?” “等手头这几个病人出院之后吧,尤其是纪风,”乔淳说,“我想看看她和郁霖之后会怎么样。” 接下来这一个星期,纪风都按部就班地吃药、上治疗课、复习、睡觉,有时也跟其他病友一起打乒乓球锻炼身体。她偶尔还是会感觉到悲伤不可控制地袭来,每当这个时候,她就会把自己的躯体想象成透明的容器,悲伤是一团黑色的乌云,它入侵的时候的确很可怕,但没有哪一片乌云可以在天空中久留,所以自己只要等待它离开就好。 纪风从病区里的新病人,住成了老病人。 写春联的何大爷出院了,他儿子的公司破了产,没法再供养他在这里住院,打算把他送回老家的疗养院去。地理老师孙明锋也出院了,是被他父母接走的,听护士说,他妻子要跟他离婚,他也果断答应了。不知不觉间,熟悉的面孔变少了,只有医护人员从没变过。 当然,还有张阿姨跟她相依为命。 在纪风暴哭的那天晚上,张阿姨的陪伴和安抚让纪风感觉到了亲人般的温暖,但当纪风想跟她聊一聊那天晚上事,对她表达感谢时,张阿姨又变得前言不搭后语,拉着纪风一块跳舞。 纪风无奈又想笑,感觉张阿姨像一台老式电视机,99%的时间都是雪花点,但自己拥有了了那1%的珍贵瞬间。 这天中午,纪风吃完饭回病房睡觉,脚步却不由自主走到了那扇小窗边。她朝外面看去,花圃里已经绿意盈盈,医院围墙内侧的蔷薇也抽了新芽。这时,一楼有一个人跳起来向她招手,纪风低头一看,是郁霖! 郁霖每天中午都在这里徘徊,晒太阳,就想跟纪风见一面,现在终于等到了,他欣喜若狂,用力对纪风招手。纪风看到他整个人沐浴在阳光里的样子,觉得他比阳光更加耀眼。 纪风看到郁霖嘴巴一张一合,好像在说什么话,但纪风的楼层太高,加上密封玻璃的隔音效果太好,她好像在看哑剧,什么也听不见。纪风对郁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又摆摆手,表示自己什么也听不见。郁霖笑着挥手回应她,用夸张的嘴型说“没关系”。 第61章 纪风在六楼,郁霖在一楼,但纪风却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比拥抱在一起的时候还要近。 晚上,纪风把郁霖在楼下跳起来的样子画在了治疗日志上,她想,自己大概永远也忘不掉他现在的样子吧。 分离的第一周在一天又一天当中熬了过去,终于到了家属探视的日子。纪风一上午都心不在焉,对着窗子把发型理了又理,这才等到了下午。 病区大门外的电梯间里已经站满了前来探视的家属,穿病号服的郁霖在其中十分显眼,让人忍不住怀疑他是从哪儿潜逃的病人。护士长带着护士们从病区大门里出来,和保安一起检查家属们带的包裹。 “危险物品一律不准带进去啊,什么打火机、玻璃杯、手机充电线,都不行。” 护士长她们看到郁霖,忍不住露出姨母笑:“来看小风啊?呦,还带了这么多好吃的。” 郁霖笑着拉开自己拎的袋子给她们检查:“对,都是带给纪风的零食,规矩我很清楚的,放心。” 护士们对这个刚离开不久的 老病人自然是放心的,便没仔细看,检查其他家属去了。但小陈护士在路过郁霖时,突然听到那一包塑料零食动了动,发出声音。她疑惑地看向郁霖,郁霖心虚地把袋子收了收。 “什么东西?打开给我看。” “小陈姐姐,真没什么,你让我进去吧。”郁霖露出谄媚的笑容。 小陈护士瞪了他一眼,夺过他的袋子打开一看,零食窸窸窣窣地动着。突然间,一颗小狗头从零食袋里拱了出来! 小陈护士吓了一跳,郁霖赶紧对她比“嘘”,示意她别让护士长听到,但已经来不及了,护士长走过来看到袋子里懵懵懂懂的小土狗,震惊了。 “你带只狗过来干嘛!” “这、这是我在楼下捡到的小土狗,想带过来让纪风看看。” “胡闹!你见过带狗来探视的吗?你把狗留这儿,人进去。” “这只小狗的妈妈怀孕的时候,我和纪风在楼上看见过。求你了护士长,就让我带进去吧,纪风一定会很高兴的。” 护士长和小陈护士对视一眼,有些犹豫。 纪风和其他等待家属探视的病人期待地等候着,眼看其他病人都和家属碰面了,但郁霖还没来,纪风焦急又失落,难道他不来了?难道他出院了没告诉自己? 短短几分钟,坏念头在脑子里转了一百下。 纪风猛然清醒过来,自己又在穷思竭虑了,又在把事情往最坏的方向想。她对自己说,不要这样,试着用最简单的逻辑去思考,他应该只是有事耽误,迟到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嗯,他很快就会来了。 这样想着,心里定了一些。 果然,小陈护士笑着对她招招手,喊她跟自己一起去小会议室,正是之前纪风和郁霖每天吃饭的地方。她疑惑地推门进去,一个毛绒绒的小东西突然被怼到她面前。纪风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居然是一只狗崽子! 纪风一下子反应过来:“这,这是那只流浪狗的崽子?” 郁霖点点头:“我在楼下转悠,晒太阳,听到草丛里有嘤嘤嘤的声音,扒开草就看到了它,气息很弱,看起来快死了。” 纪风伸手摸狗脑袋,它身上只有一层胎毛,摸起来软软的。狗崽睁着它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着纪风,好奇中带着一点惶恐。 “它妈妈和其他兄弟姐妹呢?”纪风问。 “都没见到。我怀疑它妈妈以为它死了,才把它丢在这里。本来以为它活不过来,但我给它喂了几天的水和粮之后,它就能走了。我把它带到宠物医院去检查过,很健康,不过它才一个多月大,还不能洗澡,所以身上臭臭的。” 纪风从郁霖手中接过臭烘烘的小狗,心都要化了。那只流浪狗不但活过了冬天,还生下了自己的孩子。 病房里不能养狗,郁霖每天跑出去三趟给它喂吃的。郁霖生怕它被保安发现了丢出去,但没想到小狗很有灵性,把自己藏匿得好好的,到饭点才出来,平时从不在院子里乱逛。 纪风小心翼翼地捧着软乎乎的小狗,生怕把它捏死或者摔死,毕竟它看起来太脆弱了。 “给它取个名字吧,”郁霖说,“以后它就是我们的小狗了。” “真的吗?”纪风有点受宠若惊。 郁霖点点头:“当然,它还在娘胎里就被我们盯上了,等你出院,我们就把它带走。” 纪风捧着小狗,思考了一下。 “就叫它四月吧,到四月的时候,我们应该都离开这里了。” 郁霖笑着和小狗握爪:“你好啊,四月。” 探视时间结束,郁霖要带四月离开,纪风依依不舍。郁霖和她约定,以后每天中午他都带着四月到窗户下面晒太阳,让纪风看到它。 晚饭时,纪风听到护士们聊天,说今年的春天格外暖和,才三月份,院子里的蔷薇花都要开了。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腕,上面的疤痕都已经淡了。 郁霖依照承诺,每天中午都悄悄把四月带到楼下跟纪风碰面。纪风看到四月一天天比一天更精神,自己也跟着开心起来。乔淳和小范医生先后对纪风进行了几次评估,都认为她可以出院了。 大查房这天,杨主任把这个消息告诉纪风,纪风有些惶恐。 “我、我真的可以出院了?不会再发病了吗?” 杨主任温柔地注视着她:“你的治疗成效很好,出院之后只要坚持吃药,应该不会有大问题,重要的是千万不要觉得自己好了,就把药断掉,我们这里大部分病人复发,都是因为自主断药了。你答应我,定时过来复诊,一定不能自己断药,能做到吗?” 纪风郑重地点点头:“我能做到。” 杨主任补充道:“精神疾病的治疗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它不像骨折,做手术接好就行。你出院之后,要自己跟它做漫长的斗争,可能会持续很多年。但是不要着急,记住在这里学到的治疗办法和思维方式,自己在生活中运用起来,最终达到跟疾病共存的境界。” 纪风离开会议室,小陈护士知道纪风能出院了,高高兴兴地去联系她的父母。 纪风走过长长的走廊、护士台、活动大厅、洗澡间,她有点恍惚——自己真的到了要离开的时候了? 第56章 ☆、56蔷薇岛屿 林慧栀接到护士的电话,欣喜若狂,赶紧叫上纪平,开车出发。 自从年前探视时,纪风让她不要再在医院附近陪护,林慧栀便回学校工作了。林慧栀生怕自己出现会对女儿的治疗起到反效果,于是忍着快两个月没来探望她,只能打电话到护士站询问她的情况。 纪风住院这几个月,林慧栀跟纪平大吵了很多次,两人从长年的冷战变为热战。吵架的核心是:谁是导致女儿生病的罪魁祸首。林慧栀说是纪平出轨,纪平却指责林慧栀对纪风过度管教。总之,谁也不愿意担下这个责任。 去医院的路上,两人暂且达成一致——女儿出院之后,纪平要跟情人切断联系,搬回家里住,给女儿营造一个正常且健康的家庭。纪平虽然嘴硬,但心里对纪风有愧,因此他答应至少演到纪风高考结束后。 郁霖搬到普通病房已经两周多了,这天又是六病区开放探视的日子,他悄悄把四月塞进包里带上楼,依旧跟纪风在小会议里碰面。 纪风抱着四月呼噜个不停:“它好像变重了,肚子圆滚滚的,耳朵也竖起来了哎。” “它每天跟我后面吃剩饭剩菜,伙食可好了,能不重吗。”郁霖笑着说。 纪风敏锐地抬起头,盯着 郁霖:“所以,你这些天都没好好吃饭,剩菜全给小狗吃了。” 郁霖意识到说漏嘴赶紧改口,说自己为了喂狗每天都特意多打了一点饭。 “有一个好消息告诉你,”郁霖说,“小雪给我打电话了,他从家里跑出来了,他打算先到这里跟我们碰面,然后再找份工作。” “太好了!”纪风惊喜。 郁霖把小雪的近况转述给纪风,他好不容易从大伯那里偷回了自己的身份证,又偷了他几千块现金,一天晚上趁他们酒喝多了才逃出来的。现在大伯和小叔成天蹲在汽车站和高铁站守株待兔,小雪这两天暂时住在一个朋友家,准备等他们懈怠了再逃跑。 纪风听得惊心动魄,如果不是来这里住院,她根本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同龄人在过着这样的生活,更不会认识这些形形色色的人。 “我也有一个好消息告诉你,杨主任说我可以出院了。” 郁霖惊喜:“太好了,这么快!” 可在惊喜之余,他又感到隐隐的不安:离开这一方小天地,回到各自的生活中,自己和纪风,还有未来吗? 但现在郁霖不敢也不想提出这个问题,他希望纪风能够高高兴兴地出院,考上一个好大学,实现她的心愿。至于自己和她的关系,可以等将来慢慢说。 第62章 纪风看向窗外。病院围墙内侧种了一整圈蔷薇,在冬天只是一些光秃秃的枝干,看起来毫无美感。可此时蔷薇盛放,一簇簇红色花朵铺满了墙面,将原本灰白色的墙壁变成绚烂的花海,美得让人震撼。 从高处看去,蔷薇花墙像是一道明艳的分界线,将精神病院和外界分隔开来,泾渭分明。 “你看,我们像不像在一个小岛上,和外面的世界分开了。”纪风说。 郁霖站在她身边,一起俯瞰花墙。 纪风呆呆看着粉红色的花墙,突然感到一阵心慌:“我们在这里住了这么久,现在要出去了,真的能上岸吗?” 这是她在这座安全岛上的最后时刻,外面有太多值得恐惧的事情,回去后怎么跟爸妈相处、回学校之后怎么面对同学们,还有亲戚、爸妈的同事、邻居,还有迫在眉睫的高考…… 郁霖握住她发凉的手:“一定可以的。” 纪风犹疑地看着他,郁霖笃定地点点头。 郁霖拿出手机,让纪风把手机号码输进来,但纪风并没有自己的手机,爸妈说高考结束后给她买。纪风想了想,把家里的座机电话留给了他。郁霖打开qq,搜出纪风的qq号。 “白月光心里某个地方……”郁霖表情复杂地念出纪风的id,“这是你?” 纪风羞恼不已:“你又好到哪里去?‘哥不叫喂叫敌敌畏’?” “怎么你念出来这么奇怪……” 郁霖发送了好友申请,又让纪风在自己的手机上登陆qq,亲眼看着她通过了好友申请,这才放心。 “我爸妈应该今晚就到了。”纪风说完这句话之后,不知道下一句该说什么,只好让这句话空荡荡地悬在那里。 自己和郁霖的关系,将来会怎样呢?爸妈尚且接受不了自己是个精神病,要是知道自己和另一个精神病人……他们应该会彻底疯掉吧。 郁霖接过她的话茬:“你安心回家,回去之后想办法上网联系我” 纪风点点头,又突然想起什么,叮嘱:“你可千万别往我家打电话啊!我爸妈会被吓死的。” 郁霖笑了笑:“知道了。那你把我手机号码记下来,他们不在家的时候偷偷打给我。我去找她们借个纸笔。” 纪风拦住他:“不用,你说,我能记得住。” 面对郁霖怀疑的眼神,纪风指了指自己的头:“别低估学霸的脑子。” 于是郁霖报出了一串手机号码,纪风跟着他念,念了两遍便背下来了。 “你现在当然能记住,回头一打岔就忘了,还是得写下来。” “忘不掉的,”纪风说,“记在我心里了。” 纪风看着郁霖那双干净真诚的眼睛,突然上前一步,亲吻了他。是因为爱情,还是想在恐惧中寻找一丝慰藉,她也不知道。她只知道此时此刻,自己很想亲吻眼前的人。 郁霖的大脑和四肢都停摆了,世界昏天黑地,只剩嘴唇的触感,那么柔软、湿润、温暖。他什么都来不及想,神经的每一条分支都充分舒展开来,知觉被前所未有地激发了。他急切地回应这个吻,想要将自己永远烙印在她心上。 两个人都默契地没有提确定关系之类的事情。纪风不敢想,郁霖不敢提。或许此时也不必提,因为这段时间他们所拥有的感情,已经超越了男女之间词汇所能定义的范畴。 时间到了,纪风送郁霖到病区大门口,笑着对他摆摆手。 “电话号码记得吗?”郁霖问。 “记得。”她把手机号又背了一遍,郁霖这才放心地离开。 纪风回到活动大厅,张阿姨问:“你怎么还不走?我等着要住单人间呢。” 纪风也没生气,她看了张阿姨一会儿,说:“我给你画幅画吧。” 她埋头认真画了一个多小时,张阿姨和其他病友们都好奇地凑过来看,纪风丝毫没有被他们打扰,只要拿起画笔,她就能完全进入画中的世界。 纸上的图案逐渐显形,是一个身穿绿军装和芭蕾舞鞋的女孩在宽阔的舞台中央翩然起舞。聚光灯只照在她一个人身上,她无比陶醉,尽情享受这独属自己的舞台。 “对了张阿姨,你叫什么名字?”纪风问。 “我?”张阿姨愣了一下,很久没人问过她的名字了,“张怀瑛。” 纪风庆幸自己问了一句,否则她永远都不会知道,一起住了三个月的舍友有这么好听的名字。 纪风在角落里写下这幅画的名字:《张怀瑛舞蹈图》,落款jf。 张阿姨接过画,出神地看了很久很久。这是她内心深处最渴望的东西,是她不厌其烦对人讲述过无数次的场景,此刻就出现在纸上,栩栩如生。从今往后如果有人质疑她,她就可以拿出这幅画来,怼到对方面前:看!我有证据。 天边浮现红色的晚霞时,林慧栀和纪平终于出现在病区里。 林慧栀一见纪风便抱住了她,泪如雨下。她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看女儿,怕她在医院受了什么委屈,但幸好,女儿长胖了一点,眼神也是清澈的,看起来真的和过去一样了。 “妈。”纪风开口唤她。 “哎,你受苦了,妈带你回家。”林慧栀抹着泪说。 纪风想说,在这里并不会受苦,甚至她都不想回去了。但最后她什么也没说出口。 纪平给纪风办完了出院手续,他还给护士们带了些家乡特产,感谢她们的辛苦。纪风站在远处,看他和护士们谈笑风生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笑。在所有外人眼里,他大概都是个周到体面的好人吧。 父女俩碰面,没有多余的话,只是简单打了个招呼。 “今天就要出院吗?”虽然做了一天的心理准备,但纪风此刻还是没有实感。 “当然了,我们今天来就是接你回去的。”林慧栀说。 护士长、小陈护士、简护士站在一边,小范医生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来了。大家都笑眯眯地看着纪风,真心为她感到高兴。 护士长笑着说:“恭喜出院,小风。” 纪风突然转身,扑进了护士们怀里,护士长和小陈护士也搂住了她,简护士则略显僵硬地拍了拍她的背。 护士说爱怜地看着她,小声说:“再也别回来了哦。” 林慧栀在旁边看着这一幕,意外又酸涩。女儿长大之后,再也没有这样表露过对自己的依恋,现在反倒把这份依恋给了外人。 纪风平复了一下心情,转头对小范医生道谢。回想起当时纪风用大门夹伤小范医生手指的场景 ,两人都笑了。小范医生叮嘱纪风千万不要自行断药,定期回来复诊,纪风一一答应。 纪风脱掉穿了三个月的病号服,换上被送来那天的衣服,恍如隔世。她走出病区大门,沉重的铁门在身后合上,门里传来上锁的声音。 她没有回头看,也不敢回头看。她怕自己会像刚到这里时疯狂逃跑那样,疯狂地想回去。 一家三口在封闭的电梯里下行,三人都异常沉默,只能听到电梯锁链滚动的声音。显示屏上的数字从6跳到5跳到4,跳到3的时候纪风的心脏抽动了一下。这是郁霖所在的楼层。 他现在在做什么?他知道自己离开了吗? 走出住院大楼,纪风久违地呼吸到外面新鲜的空气。天边的晚霞和院子里盛放的蔷薇花连成一体,满目灿烂的红色。 这一定是个好兆头,纪风想,我的人生一定会好起来的。 纪风和林慧栀一起坐在车后座,纪风靠在后座上,歪着头窗外的景色。她站在楼上看过很多次,这还是第一次身处其中。 突然,她坐直身体,眼睛直直盯着窗外——郁霖抱着四月,站在夕阳下目送她离开。他的身影出现在后视镜里,然后很快便消失了。纪风的眼泪控制不住地流下来。 车驶出了精神病院大门。她彻底离开小岛,回到生活的海洋中了。 纪风无声痛哭。林慧栀不知道她怎么了,以为她是住院这段时间有太多委屈,于是用力将她抱在怀里,说: “哭吧,哭吧,今天走了以后,把这里的事、这里的人全忘掉,你还是爸爸妈妈的骄傲。” 纪平在前面接腔说:“对,一场病而已,过去了就过去了,以后还是正常人,还跟以前一样过日子。你放心,没人知道你在这里住院,我们跟外人说的都是你身体不舒服,回外公外婆那边休养了。” 爸妈的骄傲……跟以前一样……正常人…… 果然,刚一出岛,这些词汇就像海浪一样劈头盖脸砸来,却又散发着巨大的吸引力。 夕阳渐渐黯淡了,后视镜里已经看不清精神病院大楼了。 一念之间,纪风做了一个决定——她要和这座岛屿上的一切彻底告别,她要做一个正常人。 第57章 ☆、57坦白 清晨,两人一狗在公园步道上散步。 上次因为跑步的事情吵架之后,纪风主动跟郁霖提议,自己可以从简单的运动做起,再慢慢进阶。于是郁霖把四月从老郑家接到纪风家,每天早晚都拉着她出去遛狗。 第63章 别看只是散步,控制一只大狗很耗体力,偶尔还得跟着它跑起来。一个星期下来,纪风虽然累,但明显感觉到身体和大脑都变得更清爽了。郁霖看着纪风状态一点点好起来,非常欣慰,但更欣慰的是自己“主凭狗贵”,能明目张胆地在纪风家住下,每天跟她一起吃晚饭。 公司这边,广告拍摄已经结束,纪风正在盯后期制作和准备投放。她有个配乐的问题拿不准,便去请教更年轻、更喜欢音乐的芫芫。芫芫之前被阿洁调到了另一个维生素项目,刚刚从原产地出差回来。 “芫芫,你帮我看下这段素材,导演选了两条配乐,我都觉得不太好。你看看有什么想法?” 芫芫戴上耳机,在工位上认真看了起来,纪风坐在一边等着。这时她发现,芫芫在思考时下意识去拽自己的头发,不一会儿拔了好几根下来。拔完头发之后又去咬指甲,原本漂亮的指甲被啃得乱七八糟,指甲盖里面的肉都快要露出来了。 纪风心里突然涌起一种极其不安的感觉。 她立即拉起芫芫,走进一个没人的小会议室里,反锁上门,芫芫不明所以。 “小风姐,你干嘛?” “你没发现自己在拔头发、啃指甲吗?” 芫芫看了一眼自己一团糟的指甲,下意识把手指蜷缩起来:“这……确实是坏习惯,我不啃了。” “你以前从来不这样,”纪风说,“还有,你身上的红疹好了吗?” “嗯……好点了,”芫芫不愿曝光自己的隐私,随口敷衍道,“小风姐,没别的事我先回去了,还有好多活儿要干呢。” 芫芫说着要出去,纪风却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掀起她的衬衫下摆——只见她肚皮、腰上、背上都长了大片的红疹,触目惊心。 芫芫慌张地把衣服按下去:“你干什么!” 芫芫觉得纪风简直是疯了,想要逃出会议室,却被她紧紧攥住手腕。 纪风看着芫芫的眼睛,严肃地说:“你很可能得了严重的焦虑症,要去精神科看病。” 纪风这些年看了很多关于精神疾病和心理治疗的书,芫芫的症状实在是太典型了,纪风只恨自己没能早点发现,让她发展到这么严重的地步。 芫芫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你在说什么?我才不是精神病!” 芫芫用力想甩开她的手,纪风却坚决不松开。 “芫芫,你听我说,焦虑症对身体的损伤很大,你必须得去看。你的红疹去皮肤科看过了,也涂了药,没有用,对吧?因为这就不是皮肤的问题,是精神问题反应到了皮肤上。” “没有那么夸张,我最近是压力比较大,可能抵抗力下降了,过段时间就会好。” “你多少天没好好睡过觉了?”纪风看着她的眼睛,“还要自欺欺人吗?” 芫芫陷入沉默。 纪风宽慰道:“其实精神科只是医院的一个科室而已,跟看感冒发烧是一样的,不用害怕。现在很多人都有各种各样的精神问题,失眠、抑郁、焦虑都是最常见的病,医生一天不知道要接多少个,根本不当回事的。” 芫芫似乎被她说动了 纪风趁热打铁:“大医院都有精神科,你选一家有号的预约一下,今天下午就过去,千万别拖了,啊。” 芫芫眼神微动,在进行艰难的抉择,但她神色一变,下定决心:“不!我不能去。去了就真成神经病了,万一被人知道了会怎么看我?小风姐,谢谢你关心,但请你别说了。” 芫芫快步离开会议室。 纪风心中焦急,无奈地跟出去,刚走到工区就听到阿洁站在芫芫工位前,咄咄逼人。 “怎么这么长时间不在工位?跑哪儿去了?” “我去上了个厕所。” 阿洁发出无语的冷笑:“我二十分钟前过来了一次,工位就是空的,到现在才回来,上厕所上了二十多分钟?” 周围人都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芫芫无比窘迫。 “公司花这 么多钱请你们,不是为了让你带薪上厕所的。现在多少大学生找不到工作,你有份工作就是这样对待的吗?” 纪风听不下去,走过来打岔:“阿洁,有空吗?广告粗剪出来了,你帮我看看。” 阿洁扫了一眼芫芫的工位,发现纪风的电脑也在她桌面上,意识到刚才纪风来找芫芫帮过什么忙,顿时更加火大。 阿洁让纪风先等等,随即把一摞纸甩在了芫芫桌上。 “你给我解释解释,这怎么回事。” 芫芫无比惶恐地拿起那叠文件看,是自己这次差旅的报销单:“这些有什么问题吗?是不是我哪里填错了?” “你一天的餐补是100,出差七天就是700,但你餐饮费报了四千多!想干什么?明目张胆从公司骗钱是吗?” 芫芫忙解释:“不不,是你说要我招待那边的伙伴,我请他们吃了两顿饭,才花了这么多。请之前我也跟你报备过了。” “我让你招待,让你花这么多钱了吗?项目预算这么紧张,你倒好,把钱全都花在吃吃喝喝上,光顾着自己享受,吃好的喝好的住好的,你有一点把项目放心上吗?” “阿洁,你冷静点,可能是没沟通好。”纪风上前劝阻。 阿洁转头对纪风阴阳怪气:“哦,对了,我忘了之前是你带的她,她在你手下就是这个样子吗?工作习惯不好啊。” 纪风看到芫芫又在下意识撕自己指甲盖下面的死皮,她指甲下已经一道道血痕,纪风揪心不已,爆发了: “行了!刁难一个小孩有意思吗?” 纪风瞪着阿洁,打算如果她还不闭嘴的话,就把她去年收设计师回扣的黑账抖落出来。这种潜规则的事情,不上称没有二两重,上了称千斤都打不住,大家谁也别想好过。 阿洁大概也顾及到这一点,停下了战火,离开。 纪风看着脸色煞白的芫芫,意识到阿洁的职场霸凌已经对她造成了严重的创伤,不能任由事情这样发展下去了。 下午,芫芫收到纪风发来的微信: 「我肚子突然好疼,想回家躺着,打的车快到了,你能送我下楼吗?」 芫芫忙起身到纪风工位,发现她捂着独自趴在桌上,表情痛苦。 “小风姐,你怎么了,我扶你下去。” 纪风在芫芫的搀扶下缓缓起身:“不知道是不是吃坏东西了,这几天肚子一直不舒服……” 她故意慢慢走,让更多同事看到,这样一会儿如果蓝姐发现她们旷工,也会有很多目击者出来解释。 两人来到楼下,一辆车已经等在路边,纪风看了眼车牌号,说就是这辆。 芫芫扶着纪风上车,见她表情痛苦,实在是不放心,便也跟着上了车,要送她走。 “小风姐,你别回家躺着了,还是去医院吧,万一是阑尾炎什么的呢?” “不用,我先观察看看。师傅,走吧。” 芫芫太过关心纪风,都没意识到这辆车比一般的网约车要贵得多,也要干净得多。 车子在市区绕来绕去,开向了一个芫芫陌生的方向。 “这是哪儿?你家不在这边吧?”芫芫终于发现了不对劲。 这时,车子到达了目的地,在路边停下。芫芫朝窗外看去,大楼顶端的红字赫然写着:精神病专科医院。 芫芫愤怒又难以置信,立即就要下车,但车门是锁着的。 “师傅,开门!”芫芫用力拍打车门。 驾驶座上戴着鸭舌帽的师傅没有照做,他透过后视镜看了一眼怒火中烧的芫芫,芫芫这才看清他的脸——这哪是什么师傅,这是甲方公司的老板郁霖! 芫芫更不解了:“你们到底要干什么!我要报警了!” 纪风握住芫芫的手:“对不起,用这种办法把你骗过来,你的情况很严重,不能再拖了。郁霖他……不是外人,是我男朋友,我和他都会替你保密的。我用你的身份证号预约了门诊,我陪你去。” 芫芫来不及震惊他们俩是什么时候搞到一起去的,心里的不解更甚。 “我已经说过我不要看病,你能不能别多管闲事了!” “阿洁是因为我才会针对你的,我实在放心不下……” “你想多了,每个组员刚进来的都是被她这样折磨的,熬到半年之后她没兴趣了就行。别人都能扛住,为什么我扛不住呢?” “用你自己的身体去扛这种侮辱和打压,有意义吗!你看医院门口来来往往多少人,都是来看病的,不用害怕。” “他们都是精神病!我不是!你也不是!别在这里装出很懂的样子。” “我懂!”纪风脱口而出,前排的郁霖心里一惊。 “我是精神病,我得双相十多年了,还在精神病院住过院,”纪风用平静的语气说了出来。 芫芫愣住了:“小风姐,你……” 纪风握住她的手:“你看我是不是状态还不错?双相算是最严重的病之一了,但我经过治疗也过得好好的。你只是焦虑,吃药调整,很快就会好的。” 第64章 芫芫看向前面的郁霖,他并没有表现出惊讶,显然早就知道纪风的病了,看来他们两个的关系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深。 郁霖从副驾驶拿出一个袋子递给芫芫,里面是他来的路上新买的鸭舌帽和口罩。芫芫被他的周到打动,低声致谢。 芫芫看着纪风的眼睛,纪风点点头:“别怕。” 终于把芫芫送进了诊室,纪风和郁霖在等候区并肩坐着。 “不好意思,拉你过来做司机。我怕打车的话,人家司机真的会帮她报警。” 郁霖笑了笑:“我没想到你会把自己的病告诉她。” “是啊,我自己也没想到。”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主动对旁人袒露自己的病史。罩在身上多年的盔甲,突然从内瓦解,纪风居然感觉到无比的轻松畅快。 “我有时候想,如果当年高一我刚发病的时候,身边有一个懂这些人的人,早点送我去医院,早点治疗,可能整个人生都不一样了。”纪风怅然地说。 郁霖搂住了她的肩膀,用头去轻轻蹭她的头:“那样确实很好,但现在的你是独一无二的。” “嗯,”纪风微笑着看向郁霖,“每条路都不一样,每条路上遇见的人也不一样。” 第58章 ☆、58世上没有时光机也没有后悔药 电视屏幕上,四月带着项圈在工厂里跑酷,镜头切到另一边办公室里,郁霖正用手机app监测它的各项数据,四月的每一个动作都与手机上的数值一致,最后,郁霖通过手机定位找到了在库房里打滚的四月,一人一狗幸福地贴在一起。 这支广告画面明快,风格活泼温馨,加上纪风用微博小号在评论区无意间透露出帅气模特就是创始人本人,最后投放效果很好,pawvita项圈销量大涨,甲方和领导都满意。看到自己的作品能给客户带来实际的好处,纪风心里充满成就感。 但她不开心的是……这个模特好像被自己捧得有点红!微博评论区有人排队说“请把狗和创始人打包发到我家试用”。 纪风咬着牙放下手机,看向面前一脸无辜的四月和嬉皮笑脸的郁霖:“有人要你联系方式。” “给她呗,顾客就是上帝。”郁霖一本正经回答道。 纪风笑着扑上来打他,两人滚到地板上。打闹一会儿之后,纪风枕着郁霖的胳臂,两人一起躺在地上望着天花板发呆,即便这样也感觉满心的幸福。 “我把那边的房子退了,搬过来和你一起住好不好?我们在你公司附近租一个大点的电梯房,我每天抱着四月上下七楼累死了。”郁霖用手指绕着她的头发,在她耳边说。 纪风很想答应,但又担心这个进展太快了。 郁霖没皮没脸地嗅她头发:“不快不快,我们都耽误十年了,不得抓紧吗?而且那边房租很贵的,我没钱了,我想在你这儿吃软饭。” 纪风被他逗笑了:“让我考虑考虑。” 晚上,郁霖把四月交给纪风照管,自己回了趟公司,请老郑和方让让吃饭。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居然还记得我们。这段时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还以为你谈恋爱去了呢。”老郑开玩笑说。 郁霖没有反驳,只是笑了一下。 这下郑祎惊讶了,下意识转头看方让让。三人共事这么久,他早就看出方让让喜欢郁霖,但两人自己都没说破过,他也就当不知道。眼看气氛尴尬,郑祎赶紧说自己先去餐厅定个位置,忙不迭地出了门。男男女女的事情,他可不想听。 屋里只剩他们两个人。 方让让用尽量平静的语气问:“是纪风吗?” “对。” 方让让苦笑了一声:“我就知道是她。” “我跟她不是这次合作才认识的,我们已经认识十年了,之前因为一些原因分开了,但我从没忘记过她,所以我们现在又在一起了。” “你不用跟我说这么详细,我又不能控制你的人身自由。” “还是要说的,因为你是我的合作伙伴,也是重要的朋友,她是我的女朋友,我不希望你们之间有任何误会。” 方让让踌躇了一下,问:“你……就认定她了?你确定她是适合你的人?” “没什么适合不适合的,我知道就是她。” “这也太不理性了。”方让让皱眉。 郁霖笑着答道:“我知道你的规划,30岁之前结婚,32岁之前生孩子,你带着这个框架去找人,就像带着brief去找乙方一样,你需要的是合适的服务者,我需要的是一个爱人。” 方让让回忆了一下,自己早就知道郁霖和纪风之间不对劲,但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因为工作上总有更重要的事。其实说到底不是没时间,而是懒得做,懒得把时间精力花在一个对自己没兴趣的男人身上。她并不爱他,也不爱任何人,她只想要成功圆满的人生,至于身边站着的人是谁,不重要。比方说此刻,她已经迅速在心里过其他候选人了。 “行,但我希望你的恋爱不要影响工作。”方让让爽快说。 “放心,公司是我们三个人的,你们觉得我有什么问题就说出来。” 两人相视一笑,方让让释然了。如果郁霖这个人只能在事业和感情上选一头跟自己搭档的话,她宁愿是事业,因为合伙人是比情侣要稳定得多的关系。 夜里,纪风独自在家画的新一话稿子。前几次的点击量一般,纪风这次做了点新尝试,融入故事性。 在这一话的故事中,小猫、大狗和羊驼生活在一个武侠世界里,原本他们过得平静而快乐,但有一天,小猫突然浑身无力、茶饭不思、对所有事情都无比悲观。大狗和羊驼没办法,背上小猫翻山越岭,去找一位高人求医。高人一眼看穿,小猫是被一种名为抑郁的邪气侵体了,需要慢慢调养才能拔除余毒。于是三人在山谷中住下,在高人指点下为小猫治病。故事未完待续…… 小雪收到画稿后很兴奋,觉得内容非常有新意。果然,第二天发布之后,点击量和评论数都比以前多了不少,纪风兴奋极了,觉得自己事业第二春的希望就在眼前。 郁霖一回来,纪风便开心地扑进了他怀里,向他展示这一期评论区。 郁霖笑着摸摸她的头:“我看到了,还给小雪朋友圈点赞了。” 纪风美滋滋地捧着手机,畅想将来:“你说这个系列能不能做成一个漫画ip?到时候会有很多做手办的、做衣服、做文具的来找我买ip授权,那我就不用上班了,躺在家里就能挣钱。” “那你得赶紧跟小雪签合同,把版权归属谈好,不然将来挣了钱要法院见的。”郁霖笑着说。 纪风不理他,还沉浸在幻想中: “你说我要不要把工作辞了,专心在家画画呢?这份工作虽然也有一点成就感,但工作环境太糟心了。我应该自己单干,除了画小雪的,我还可以把这三个人物画成表情包,在微信上架。我还能接海报设计,之前也干过。到时候不用上班,我的时间也自由了,我们带上四月一起出去自驾游,可以去好多好多地方……” 郁霖原本听她絮絮叨叨的很舒心,但看着她逐渐飞扬的神色、沙发下堆着大大小小的快递盒,心里涌起一种不安的感觉。 “小风。”郁霖轻声唤她。 纪风回过神:“怎么了?” 郁霖握住她的手,在沙发上缓缓坐下:“你是不是要进入躁期了?” 纪风一愣。 是啊,症状已经这么明显了,自己却没察觉到,还以为是因为最近工作和感情都顺利,所以状态好起来了,原来是躁期又到了。纪风自嘲地笑了笑,抱起膝盖坐在沙发上。 这些年来,纪风已经把自己的波动周期摸得很清楚了: 以一个相对平稳的状态为起点,进入轻躁狂,这个时候她会感到轻快、有活力;然后她的情绪和状态会一路上扬,她会感到活力无限,新鲜点子和对未来的规划层出不穷;当躁狂到达顶点时,又会猛然坠落,进入抑郁的谷底,崩溃、失去希望;再然后,从谷底慢慢爬升上来,回到原点。 这一个完整的周期大概是三到四个月,中间如果遇到特殊刺激,也可能会发生波动。每次从躁狂骤降到抑郁时,那种折磨让人痛不欲生。好在纪风这些年的自我调整很有成果,她尽量把平静的状态拉长,不让自己陷入严重躁狂或严重抑郁中,一切以平稳为先。 “但我觉得你刚才想的点子都很好,不是说躁期大脑会很灵活吗,不如你把这些想法记下来,等过了这个阶段再理性评估一下,哪些可以实操。”郁霖认认真真分析。 听着他平静、有条理的语气,纪风的心也跟着安定了些。 自己已经和这个病缠斗十年了都没有倒下,反而卓有成效,现在有了郁霖这个能托住自己的帮手,情况只会越来越好,不会更差。 纪风笑着回答道:“好,我记下来。” 郁霖用蓝牙音箱放了一首舒缓的音乐,两人在沙发上抱成一团,就这么坐在一起聊天。 第65章 “这几天怎么都没看到你吃药?你自己断药了吗?”郁霖问。 纪风给他讲起自己断药的经历。 出院之前,医生们千叮万嘱,不能自主断药。一开始纪风还很听话,在大学宿舍里背着舍友偷偷吃药,就这样平稳度过了一年时间。但大一暑假前夕,纪风收拾行李时,药罐不小心滚到地上。舍友好奇地拿起来问她是什么,纪风慌忙说是治胃病的药。 舍友并没有起疑,但那时有个声音在纪风耳边说:你真的要这样过一辈子吗? 于是,大一的那个暑假,纪风改变了计划,没有回家。她对林慧栀撒谎说自己留在学校实习,实则租了一个小房子,在房间里囤 了足够吃两个月的食物。然后,给自己断了药。 那一个月的记忆极其混乱,现在想起来都是些光怪陆离的碎片。那时候她会一个人痴痴地傻笑很久,也会痛哭流涕地在地上打滚。 纪风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了,只记得一个多月后的某一天,她的双腿突然有了力气,带着她走出了那扇门。 纪风说起过往,语气平静,就好像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 “后来我偶尔会根据自己的症状,选择性吃药。比方说抑郁特别严重的时候,我会开一个星期的抗抑郁药,好起来之后马上停掉。安眠药也断断续续在吃,但我怕依赖性太严重,不敢多吃。” 郁霖心疼地抱紧了纪风,他真希望能有一个时光机器,让自己穿越回那个暑假,去抱住那时的她。就像纪风也曾后悔,如果出院时没有那么幼稚又自私地抛开郁霖,和他一起走过这十年,他会不会好受很多。 但世上没有时光机,也没有后悔药。他们都独自经历了疾病和生活的千刀万剐,才长成如今柔软又强大的样子。 第59章 ☆、59往后都是好日子 纪风发觉最近公司同事看自己的眼神有点奇怪,探究中带着一点疏离。纪风心感不妙,难道是自己和郁霖的关系被发现了? 她去问郁霖是不是方总或者郑总说漏了嘴,但郁霖很确信,他们既然答应自己保密,就一定会的。郁霖反问是不是芫芫,可纪风了解芫芫,她是个很有分寸感的人,不会泄露自己的隐私。 正当纪风想不通关窍时,芫芫突然给她发了条微信,约她下班后去河边散步。 芫芫上次被纪风强行拖到医院后,被医生诊断为中度焦虑、中度强迫,还有轻微的抑郁倾向。纪风建议她辞职,先离开这个病态的环境,把身体调理好再说。但芫芫不肯,觉得自己能撑过去。见她坚持,纪风便没有再劝。纪风明白她的要强,像她们这样要强的人,只能摸着石头过河,淌出一条自己的路才行。 但好在吃了医生开的药之后,芫芫的症状已经有所改善,至少身上的红疹在消褪中了。所以收到芫芫的信息后,纪风也没多想,以为她只是想找个人聊聊天。 然而晚上两个人沿着河边走了一会儿之后,芫芫突然哭了,纪风忙问出了什么事。 “今天中午我跟她们吃饭的时候,她们突然问我……”芫芫顿了一下才开口,“问我,你是不是精神病……” 纪风心里一惊:“我?” 芫芫点点头:“她们说我那天扶你下楼,其实是送你去精神病医院……我说不是,又问她们是从哪里听到的谣言,她们不说。我真不懂她们是怎么知道的,我什么都没跟人说过,你相信我,我自己也有病,我不可能……” 纪风轻轻抚摸她的背,让她放松下来:“我知道,我知道……” “怎么办,我感觉公司里很多人都听到这个谣言了,会不会影响你的工作啊?”芫芫又开始撕指甲下面的死皮,“都怪我,要不是为了帮我,根本就不会有这些事。” 纪风用力地握住芫芫的手,想给她传递一点力量。 “有可能是我们进去的时候被哪个同事撞见了,没关系,真问起来可以说我是去开安眠药之类的,去精神病院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别怕。” “干脆我去告诉她们,得精神病的人是我,你是陪我去看病的,这样就不会有人对你说三道四了。” 纪风摇摇头:“你现在刚开始治疗,心理压力本身就很大了,如果再被外人知道,别人嘘寒问暖也好,指指点点也好,都是压力。你啊,不光工作是我的晚辈,生病也是,就别逞能了。” 芫芫再度哭了出来:“小风姐,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没用,像我这样的年轻人应该很勇敢才对吧,网上有那么多人分享自己得病的日常,还拍vlog,为什么我不行呢?这只是一个病而已,一点都不重要……” “如果你觉得它重要,那它就很重要,”纪风认真说,“如果有一天你自己接受这件事了,到时候再大大方方说出来,如果一直不接受也没关系。” 虽然在芫芫面前强装镇定,但回家路上纪风心慌极了,两腿发软,在过马路时被鸣笛的车吓到,差点栽倒在路上。这些年来,她捂着这个秘密,提心吊胆地生活,可终究还是被捅破了。她就像突然被撕掉衣服,赤裸裸暴露在人群中。 纪风坚持不住,她在花圃边缘的砖块上坐下,颤抖着掏出手机,给郁霖发了个定位,让他来接自己。没过多久,郁霖一头大汗慌乱地跑过来,见纪风好端端坐在那里,这才松了口气,在纪风身边坐下。 “怎么了?”郁霖问。 纪风大脑很混乱,断断续续地把事情原委告诉他。郁霖听完也是惊讶又心疼,他很清楚这件事对纪风的严重程度,因此没有贸然提建议。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处理?”他问。 纪风缓了一会儿,心绪稍稍平复:“现在还不清楚同事们怎么知道的,知道多少。我没有在上海本地精神科看过病,即便到医院也查不出来,走一步看一步吧……” 郁霖把纪风拽起来,牵着她的手一起慢慢往回走。 纪风宽慰自己,根据以往的经验,她担忧的事情往往不会发生,这次一定也一样。办公室的流言蜚语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换个主角,只要静观其变不辩驳,很快就会消散。 然而这一次,担心的事情偏偏就发生了。 部门例会上,蓝姐给另一个创意总监分派人手,让纪风负责他项目 的美术工作,不料对方一口拒绝,让气氛陷入尴尬。纪风心跳得极快,生怕对方当众说出“她是神经病”这样的话,芫芫也紧张到低头屏住呼吸。 蓝姐疑惑地环视一圈,发现很多人脸上都写着一种等待火线引爆的兴奋。她意识到公司里又发生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情,身为领导,她获悉八卦总是比普通员工慢一步。她没有当场发问,而是在会议结束后把那个创意总监留了下来,单独询问。 纪风坐在工位上,面无血色。蓝姐办公室的门紧闭着,传不出一点声音,办公室里也没有其他人说话,死一般的沉默快要将纪风压垮。 十几分钟后,蓝姐让那个创意总监先出去,不要在公司里乱说。 办公室门关上之后,蓝姐陷入沉思。刚才那个员工信誓旦旦地告诉蓝姐纪风是精神病,蓝姐问是哪种精神病,对方说不上来,但坚决不跟她合作,怕给项目带来不稳定因素。蓝姐回忆起纪风入职以来的种种反常的表现,忽高忽低的状态,还有她自称的“头疼病”,心里不由得有几分相信。 可要不要去验证这个流言、验证之后要怎么处理,才是让蓝姐为难的问题。 广告毕竟也属于创意行业,做创意行业的人有点不正常实在是太正常了。如果验证出是真的并把她开除,在这个人人都做自媒体的年代,一旦传扬出去,与公司新潮开放的企业形象相悖;如果验证出来但不开除,又会有不能接受的员工闹到自己面前。更何况平心而论,纪风是一个非常好用的员工。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冷处理,假装什么都没听到过。 于是,纪风提心吊胆等待了一个下午的审判并没有到来。三天过去了,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生。纪风一颗心又缓缓放回肚子里。或许那个男同事拒绝跟自己合作有其他原因呢?或许大家终于对精神病这个流言失去兴趣、以后也不会再提了呢? 这天,pawvita三人正在开会讨论下半年扩大产量的事情。方让让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她点开,是一条匿名短信。 对方“好心”提醒方让让,他们公司在新万象的美术负责人是精神病,还附有一张纪风走进精神病院的侧脸图。 方让让莫名其妙。但这条短信让她不由得回想起第一次开会那天,纪风说到一半突然卡顿、溃逃出会议室,当时她就怀疑过纪风是不是有什么问题,但后来纪风一直表现得很正常,方让让也就没再多想。 方让让抬头看向对面的郁霖,他的手机就放在桌上没有弹出过消息,应该是没有收到这条短信的。那他知道吗? 不知为何,方让让觉得他是清楚的。 第66章 方让让想了想,把这条信息截图发给郁霖。虽说纪风的出现破坏了自己的计划,但既然她和郁霖已经在一起了,那就算是公司的家属。对于这种明显的暗中陷害,有必要给她提个醒。 与此同时,纪风已经被蓝姐叫到会议室了,同在会议室里的还有人力资源总监。 原来收到那条匿名短信的不止方让让一个,纪风的主要客户都收到了同样的信息,其中有几个人打电话到蓝姐和周总那里,问是怎么回事。客户和领导的围攻让蓝姐焦头烂额,事情闹到无法糊弄的地步,她只好把当事人和hr都请过来一起开会。 hr按下会议录音键,蓝姐措辞谨慎地对纪风开口: “疾病属于个人隐私,理论上只要不影响工作,公司是不会过问的。但现在关于你个人情况的一些传言,已经影响到了公司形象,所以我们才约你来谈话,希望你能理解。” “影响公司形象的不是我,是匿名把我的隐私发给客户的人。”纪风说。 蓝姐何尝不是恨得咬牙切齿,只等先解决紧迫问题,再去把那个背后搞事情的小人揪出来。 “这个我之后会调查处理,现在请你先告诉我,你是否患有精神病?你在入职前是不是隐瞒了病史?如果否认的话,公司需要你提供能证明你精神健康状态的医院报告。” “我没有义务提供,如果公司要因为这个开除我的话,需要公司提供能证明我有精神问题的医院报告,而不是一张照片。” 蓝姐从纪风眼睛里看到了平静的坚定,她第一次感觉到这个下属跟自己认知中不太一样。蓝姐正准备继续说,会议室的门突然被推开,芫芫从外面闯了进来。 “你干什么?我们在开会,出去!”蓝姐呵责道。 “这个会跟我有关系,”芫芫说,“得精神病的人是我,小风姐只是陪我去医院的。你们看照片上她旁边那个戴帽子和口罩的人,是我。” 会议室里三人都惊讶地看着她。 芫芫把一叠文件放到桌上。 “正好你们都在这里,我实名举报阿洁对我进行职场霸凌,导致我患上中度焦虑症,中度强迫症,以及轻微抑郁,这是我的病历。这些是阿洁和我的一部分私聊和群聊记录,我这里还有她当众侮辱我的录音,组内在职的另一位同事愿意为我作证,还有一位已经离职的同事有跟我一样的遭遇,她正在整理材料。我要求公司开除她,并为我提供离职补偿。” 芫芫的声音和指尖都在颤抖,但毫不退缩。纪风的震惊很快被欣慰和骄傲取代,在面对疾病这件事上,芫芫比自己厉害。 另一边,pawvita的办公室里,郁霖正在接听电话。 “……找到发件人了?手机号码可以,你报给我……”郁霖说着,在纸上记下对方查出来的手机号,“多谢。” 方让让将这串号码跟自己手机里记的阿洁的号码一对比:“没错,就是她。” “啧啧啧,这是赤裸裸的宫斗啊。”郑祎连连摇头,他一辈子没在这么复杂的环境里生存过。 “我这就告诉小风。”郁霖说着要给纪风打电话。 方让让阻止他:“不,如果由她来揭发的话,在她领导看来就是内部扯头花。” 方让让打开电脑,给蓝姐和周总编辑了一封邮件,表示她今天收到了一条关于纪风的匿名短信,她对短信做了技术追踪,找到了发件人的真实手机号并附在了邮件里,希望新万象能妥善处理这件事,不要对项目造成负面影响。 郁霖和郑祎看着她手指翻飞,几分钟就敲好了一封措辞官方又阴阳怪气的邮件,大为佩服。 方让让按下回车键:“好了,接下来就等着看戏吧。” 事情很快便有了结果。 阿洁职场霸凌加恶意破坏公司形象,被新万象开除。那张照片的确是公司另一个同事偶然拍下的,她把当做八卦跟阿洁分享,没想到阿洁会发给客户。在同事们的努力传播下,阿洁的事迹迅速传遍了本就不大的广告圈,将来很难在这个圈子立足了。芫芫拿到了2n+1补偿离职,同时新万象开始整顿职场文化,但这种亡羊补牢对芫芫来说毫无意义。 芫芫离开那天,把自己办公桌上的绿植挪到了纪风的工位上,其他“遗产”也都分给了小伙伴们,这里的东西她一样也不想带走。 纪风送芫芫下楼,两人告别。 “小风姐,我来公司第一天,是你带我去领的工卡、认的人,最后一天也是你送我走。” 纪风苦笑:“早知道这么折腾你,当初就不把你留下了。” 芫芫摇摇头:“总要折腾一趟才能看清楚嘛,我打算回家养病,然后申请国外的硕士,等明年病好了,就可以出去了。国内广告行业的职场生态,实在是太畸形了,我要好好想想将来要干什么。” “好,慢慢想,不着急。”纪风抱住芫芫,舍不得这个唯一的朋友,“以后不是同事,就可以做纯粹的朋友了。” 芫芫眼中闪动着泪光:“不光是朋友,还是病友。我知道你想挡在我前面,但被你挡了这么久,这次让我挡着你吧。” “走吧,往后都是好日子。” 第60章 ☆、60季风过境时 初夏时节,蔷薇盛放。 纪风、郁霖和小雪早早来到河边绿地占了个位置,四月自顾自沿着河散步,仿佛在巡视这片区域是否安全。 小雪和郁霖一人抓着帐篷一角,用力一抖,帐篷里的骨架扭成了麻花,理不出个头绪。 “你到底会不会弄?”小雪嫌弃地看着他。 郁霖茫然地在帐篷布里摸索着:“不知道啊,买回来一次也没用过,客服说一抖就开了……” 正在铺野餐垫的纪风笑了。 小雪懒得管了,往地上一躺,留郁霖一个人鼓捣:“要不怎么说你们上海人事多呢,躺草地遮树荫不好吗,非得整这么一大套设备。” “偶尔出来赶赶时髦嘛,”纪风说,“哎?你怎么没带吉他?” “前两天给一个自闭症的孩子做音乐疏导,把嗓子唱哑了。” 纪风不禁羡慕:“你的工作好有价值啊,跟你比起来我就是个资本主义的爪牙。” “日常都是一样的糟心事,偶尔才有点成就感。你怎么样?把你的死对头干走之后,是不是扬眉吐气?” “算是吧,领导找我谈过了,下个月给我升创意总监,带她之前的团队。” “哎呦,恭喜啊,要当大领导了。” 纪风笑了笑:“之前我不敢带团队,不想对别人负责,也不敢下决策、拿主意。但今年我觉得应该尝试一下,往上走一走,不能总是缩在后面。况且我这个组长当得再烂,也不会烂过阿洁了。” “呼哧”一声,帐篷终于立了起来,郁霖一头大汗地在纪风身边坐下。 “我支持你,”郁霖说,“但你大客户多起来了之后,不能忘了我们这个小公司啊。” “放心,苍蝇再小也是肉,不会不管你的。”纪风笑着拍了拍郁霖的脸。 小雪说:“你们有没有看今年的脱口秀节目?有个女演员讲了自己得双相的事。” 纪风点点头:“看到了,我太佩服她,能把这么痛苦的事情编成这么好笑的段子。” “这两年在各种场合公开自己精神病史的人变多了,我有时候跟小朋友们聊天,说到抑郁症、双相,他们会说‘我知道,那个谁谁谁就是双相’。这也算是好事吧,病耻感在慢慢减退。”小雪说。 小雪就要跟着公益组织转去北方了,她叮嘱纪风继续画下去,这段时间连载的武侠风心理治愈故事很受欢迎,小朋友们也喜欢。纪风跟小雪讲了自己关于漫画ip运营的设想,小雪完全支持她,还打算跟纪风签个合同,确保小猫大狗和羊驼这几个人物的版权归属于纪风,而不是公益组织,只要首发的权利就好。 纪风有点不好意思:“可是三个人物的想法最早是你跟我说的,没有你我不会开始画这个故事,而且你还给我付了工资呢。” 小雪不在意地摆摆手:“我那都是随口说的,没什么指向性,设计形象和想故事的人都是你。那几百块钱工资就更不用提了,我每次转账自己都没脸看。你好好画,将来出绘本,给我标一个特别鸣谢什么的,就行了。” “那我也要特别鸣谢,我也是原型之一。”郁霖强行加入对话。 这时,四月突然撒丫子朝他们跑过来,飞扑到郁霖怀里,把他扑得人仰马翻。一人一狗在草地上打架,小雪给四月呐喊助威。 纪风看着这一幕,不自觉流露出笑容。 天气晴朗,微风拂面。几朵奇形怪状的白云在天上缓缓飘过,地上绿草如茵,远处蔷薇盛放。爱人和朋友都在身边,今天没有什么烦心事,明天还有很多值得期待的东西。 自己花了十年时间,才拥有此刻的平静。跟别人比起来,是不是太慢了?但是没关系,她也好,小雪和郁霖也好,都是从深海往岸上游的人,不能跟一开始就在岸上的人相比。 第67章 纪风环视公园里形形色色的游人,每个人看起来都那么正常,那么幸福。谁也不知道路上一个个擦肩而过的陌生人,是花了多大力气才让自己看起来如此正常。每个人心底的顽疾都不同,大家都在各自的海里,奋力游向各自的岸。 牵着四月从公园回家的路上,两人路过了蔷薇花墙。四月凑上去嗅花,却被茎秆上的刺扎到鼻子,气得对着蔷薇花汪汪叫。纪风和郁霖被逗笑了,两人都想起十年前那个蔷薇花盛开的春天。我们都走出了岛屿,在岸上建起了自己的安全屋。 “喂,你上次说的那件事,我考虑好了,”纪风说,“批准你搬过来。” 郁霖惊喜:“真的吗?我下午就去找房子。” “好。”纪风笑着说。 刚在一起的时候,纪风害怕自己会过于依赖郁霖,万一有一天他突然离开,她怕自己会崩溃,再度发病。可经历了这些事情后,她想要试着敞开自己,毫无保留地去拥抱一切,也承担随之而来的风险,因为冒险的勇气本身就是爱的能力。 又是一个周一早晨,纪风来到办公室,路过芫芫空荡荡的工位时心里有点惆怅,她拍了张工位照片发给芫芫,附上一个哭脸。 纪风:「想你」 芫芫很快回复了一张自拍,照片上她穿着围裙,脸上手上都沾着泥巴,但笑得很开心。 芫芫:「我在景德镇报了一个陶艺班,包吃包住,每天什么都不干就是玩泥巴。」 纪风:「羡慕.jpg」 芫芫:「加油打工人.jif」 蓝姐把纪风叫到办公室,跟纪风说了之后的项目安排,如何接手阿洁的工作等等,语气平淡自然,就像阿洁是自主离职的、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经过这一系列波折,纪风越来越佩服蓝姐了。只要有她在,不管发生了什么、不管手底下的人是谁,工作都能够推进下去。 纪风心想,像阿洁这样的人是永远不会得精神病的,因为她从不内耗自己,只外耗别人;蓝姐这样的人也不会得精神病,因为她已经把自己磨炼 得像钢铁一样坚硬。只有自己和芫芫这样不上不下、多思多虑的心软之人,才会。 不过如果要纪风选的话,她还是愿意做一个心软的人。 郁霖火急火燎地找好了房子,在纪风公司附近,三楼电梯房,两室一厅,推窗见绿。刚好纪风现在住的房子也到期了,她和房东商定退租,每天下班后便一点点慢慢收拾起来。 当初拎着一个行李箱只身来上海,六年换了一个又一个房子,住的条件越来越好,东西也越来越多。这次搬家和以往又不一样,她要和郁霖一起拥有一个新家了。有些紧张,但也很期待。 这时微信铃声响起,是林慧栀打来的视频电话。纪风立即接起来:“妈。” 屏幕里的林慧栀气色不错,面带笑意,纪风看着放心了些。 林慧栀看到纪风身后零零散散的纸箱,问:“这是在干嘛?又要搬家吗?” “对,这个房子到期了,我找了一个离公司更近的两居室。”纪风说。 “两居室?你一个人住两居室?” 郁霖原本倒在纪风面前的沙发上,听到这话抬起了头,但又被纪风伸手给按了下去。 “嗯……对,一个卧室一个工作室。”纪风说。 “哦,蛮好的,我周末去上海帮你收拾吧,你一个人要弄到什么时候?” “不不不不不,”纪风慌忙拒绝,“我自己能搞定。” 纪风紧张不已,幸好林慧栀没再坚持。她又跟纪风说了不少关于纪平的坏话、坏消息,什么高血压又发病了,什么何纪恩买了房之后翻脸不认人了、再也不像之前那么假惺惺地孝顺,还有何慧珍跟纪平天天吵架……纪风也不知道林慧栀是从哪儿听到的这些八卦,但她都耐心听着,没有打断。这么多年的婚姻,总会有些戒断反应,慢慢来吧。 “哦对了,”林慧栀说,“我们学校有七八个老师组团,说暑假一起去新疆玩半个月,他们叫我一起,你觉得呢……” “去呀!多好。” 纪风从前就总劝林慧栀趁寒暑假多出去玩,否则不是浪费了老师这个职业最大的优点?但林慧栀总是有各种借口,天热、天冷、人多、浪费钱……一次也没去过。 其实纪风心里清楚,她是不敢。出去旅游是一件耗费勇气的事,要走出熟悉的生活环境,面对种种未知的挑战。林慧栀半辈子都缩在自己的壳里,维持着固定而体面的生活秩序。现在婚姻破裂才给她的外壳敲上了重重一击,让她像只雏鸟,颤颤巍巍地走出去。 “那我就加入他们了?”林慧栀有点犹豫地问。 “嗯!多拍点好看的照片和视频。” 纪风挂了电话,继续收拾。 郁霖委屈巴巴地看着她:“为什么不跟你妈说我?” “哎呀,这不是怕对她来说有点突然吗?过段时间再慢慢说,啊。”纪风一副哄小孩的语气。 郁霖不满地嘟囔:“我十年前就见过她了,一点也不突然……” 纪风主动用亲吻堵住他没说完的话,两人在满地杂物的狭小客厅里缠绵。 搬家的日子将近,纪风把装着重要文件的盒子先收拾好,防止在混乱中弄丢了。她从盒子里拿出那本治疗日志,坐到阳台上慢慢翻看起来。一页页,一字一句,有时很悲伤,有时亢奋,偶尔平静。当初的信手涂鸦充满奇思妙想,是现在的自己画不出来的。 这时,她翻到一页日志上贴着中国气候分布图,上面标着“热带纪风气候、亚热带纪风气候、温带纪风气候”,纪风噗嗤一声笑出来。 纪风又往后翻,一张纸上写着密密麻麻的黑色小字,仔细看去都是同样一句话: 我会好起来吗?我的人生还有救吗? 纪风心里一阵苦涩,她好像看到了十年前那个充满困惑和不安的小女孩,低着头反反复复写下这个问题,希望上天能给她答案。当时的她没有等到回答,但现在的自己找到了答案。 她起身去房间里拿出一只红笔,像批改作业一样,在空白处笃定地写下:你会好起来的,你的人生会好起来的。 虽然这个过程无比漫长,伤口会反反复复被撕开,但只要真诚面对自己的心,坚持下去,就一定会有愈合的那天。 /:. 来自太平洋的季风吹动窗外的香樟树,纪风抬头看去,又是一个灿烂的夏天。 ——完——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www.海棠书屋.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