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光》 第1章 《追光》作者:波兰黑加仑【完结】 本书简介: 十里洋场上演惊险谍战,特工对决命悬一线! 南方局上海站负责人“老火”,牺牲前给谍报员英杨留下“71号保险箱”,指示他“将来开启之人可绝对信任”。两年后,转隶上海情报科的英杨接到了开启“71号保险箱”的指令,出于对“老火”的信任,英杨决定赴约,就此接触并最终加入了神秘的“仙子”小组……民族危亡的漫漫长夜里,英杨的信仰像极光般莫测而又绚烂,感召他,也鼓舞他。 悬疑小说 刑侦 推理 民国 谍战 民国情缘 第1章 来客 一九三九年春,上海。 上午九点,韩慕雪下楼吃早饭,看见英杨坐在餐桌前。 英家的餐室用落地玻璃窗,五月晨阳洒进来,把橡木地板映得闪亮。英杨背光坐着,西装挂在椅背上,斜伸着大长腿在看报。 韩慕雪拖椅子坐下,说:“今天起的早啊。” “你也早啊,昨晚没打牌吗?” “打了呀。汪太太嚜输不起,八圈就散了。” 英杨搁下报纸,替韩慕雪斟咖啡:“我说呢,不到十二点能看见您起床。” 韩慕雪接过咖啡,盯着问:“那么你呢,这个点还在家里?那个什么什么厂不用去办公的?” “兵工厂。”英杨平静纠正。 “什么厂都不靠谱!放着英氏实业许多公司不进,偏要去个什么厂,脑壳坏掉了。” 英杨假装听不见,韩慕雪又说:“兵工厂也要办公的!你怎么还赖在家里?” “嗯。我十二点要去码头。” 韩慕雪有思想准备,听到这话还是生气:“他搞来搞去嘛,还是要叫你去接!哎,英家是不是没人啦?你是小少爷,不是管家,接船都叫你去做,凭什么啦?” 英杨不吭声,装聋作哑看报纸。 韩慕雪见他不理,更加气愤:“英柏洲回来不同我打个招呼!英华杰死了,我还是英太太,是他名份上的娘!儿子回家不同娘讲,你见过吧?” 眼瞅她怒火更盛,英杨只好说:“他打电话来是我接的,说让我转告你,是我忘了!” “你算了啵!英柏洲也没同你打电话,电话是阿芬接的,英柏洲叫她收拾房间,讲他今天回来!” 英杨无奈放下报纸:“姆妈,你知道的还真多哎!” “你当我瞎啊还是当我聋?英柏洲的娘死了我进的门,他厌烦我没关系!你是我亲生的,是我带进英家的,事事不同我站一处是为什么?” 英杨晓得韩慕雪光火的时候要转移注意力,于是去蒸笼里拿了翡翠烧麦回来,搁在桌上说:“姆妈,这是我去黄记买的,你最喜欢的。” 韩慕雪哼一声:“不要来收买我!你要搞清爽,你是站在哪头的!” 英杨拖椅子挨着她坐下,道:“阿芬去买菜了,乘着家里没人,我同你把话讲清楚。英华杰死了,你同英柏洲一没血缘关系二没感情基础,我又不是英华杰亲生的,如果英柏洲敲敲桌子赶你出门,那是没有讲理的地方!” 韩慕雪把眼睛一竖:“放屁!英华杰遗嘱里头写的,英家财产我有百分之十的继承权!英柏洲要赶我走,先把这百分之十给兑现了!” 英杨森森一笑:“你忘了现在的上海,是谁说了算?” 韩慕雪一怔。 “是日本人说了算!英柏洲这次回来要投奔和平政府,是靠着日本人同重庆撕破面皮,走到这步没退路了!英柏洲卖国都敢做,搞你会用到遗嘱?套麻袋丢到黄埔江里,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他说的声色俱厉,韩慕雪被吓得一抖。英杨乘热打铁:“姆妈,你吃吃喝喝打麻将,闲了做两身衣裳,管他回来给不给你打招呼?英柏洲三十五岁了,是你能拿捏的住的?” “道理是这样,我是不服气!”韩慕雪委屈道:“我嫁进英家时英柏洲都十七岁了,他娘死了十年了!结果望见我像望见个仇人!仿佛是我把他妈害死!你说好玩吧!进英家十几年了,他看见我嚜就像看见鬼魂,直着眼睛穿身而过哎!” “越说越稀奇了!你又不是墙,他又不是道士,怎么个穿身而过法?” “我就是这个意思呀!讲的就是他目~中~无~人!” “好了,好了。”英杨安抚道:“过去的事不要提了。英柏洲就是这样的人,同他计较气死自己。你晓得我做什么谋兵工厂的职位吧?英氏企业都听他的,咱们要有条不靠着英家的出路!” 韩慕雪目光一闪,郑重点头,认真听儿子的打算。英杨却不讲了,温声道:“姆妈,找出路的事我来做,您不要别添乱。英柏洲讨厌你,你也讨厌他!互相讨厌不来往!等他回来,叫阿芬把你的饭开到楼上,省得见到他吃不下!” “做梦!”韩慕雪睁圆眼睛:“他怎么不回屋吃饭?做什么要我躲在屋里头?我是英太太,餐室我不能用了?” 英杨立即怂:“能用,您畅开用,把床搬下来睡都行。” 韩慕雪瞪他道:“永远替外头人讲话!” 英杨夹只烧麦搁在她碟子里,笑道:“英柏洲到任内政部次长,这样大的官要面子的,绝不肯闹家务事。你是英华杰名媒正娶的续弦,你不惹他,他不会来惹你。接船这点小委屈算什么?乱世,保命要紧!” 韩慕雪佯佯不睬,比齐筷子夹烧麦咬一口,嘀咕道:“这么多年了,也就黄记正宗。” 英杨赔笑道:“你若喜欢,我以后常常去买。” 韩慕雪却说:“黄记在的地方不太平,你还是少去!” 黄记在公共租界东区,被日本人占了,买烧麦要冒风险。韩慕雪想想又感叹:“也亏他还能开着,要我老早跑了。”英杨不说话,他也不知道黄记做什么没跑。 韩慕雪吃着烧麦,忽然又问:“你下午有事吧?” 英杨不知道她要干嘛,含糊着说暂时没事。韩慕雪便说:“那么下午四点,你到花园咖啡厅去,冯太太要见你。” 冯太太是韩慕雪的牌友,她先生冯其保在和平政府管理处当处长。英杨自问没什么事沾得上冯家,不由问:“她见我干什么?” “你去不就晓得了!”韩慕雪忽然皱眉:“英柏洲没叫你接船,你都要屁颠屁颠!我叫你做件事推三阻四,你究竟跟谁是一家!” 英杨听她又提起英柏洲,忙道:“行了!下午四点!花园咖啡厅见冯太太是吧?你放心了,刀山火海我去就是!” 韩慕雪将咖啡杯用力一顿,悻悻道:“什么事都要我发火!” 她力道不小,把半杯咖啡顿得直晃,啪得泼在报纸上。英杨赶紧抢救:“你轻点啊,我还没看完呢!”那咖啡渍嘀嘀嗒嗒洒在中缝广告上,英杨溜了一眼,忽然怔住了。 韩慕雪没留意儿子神色,掠掠发尾说:“新新公司的刘经理讲,今天要到的料子是英国货。眼看天热了,我去给你做两套夏布西服。哎,斜纹的还是格子的?” 英杨盯着报上广告,漫声道:“格子摩登啊,昨天射击俱乐部里,方大少穿身浅灰格子,噱头呢。” 韩慕雪撇撇嘴道:“方家?北方人还噱头呢!斜纹和格子一样儿一身。刘经理说还有件羊皮猎装,要不要?” 英杨放下报纸,对韩慕雪笑笑:“转眼就入夏了,谁穿猎装啊。你去嘛替我瞧瞧镂空皮鞋,要米色的,不要雪白的,扎眼睛。” 韩慕雪疼爱道:“没问题!我儿子要什么就买什么。”说罢了又叹气:“不晓得英柏洲神气什么,最可怜嘛就是没娘管!” “对对,英柏洲再神气都是可怜人!九点半了,您抓紧出门吧!去晚了皮鞋被抢掉了!” 他催着韩慕雪上车出门,又回到餐室拿起报纸。 被咖啡渍沾湿的小广告写着:钱先生求租吉屋,两小间即可,有意者联络保罗路71号。 钱先生、两小间、保罗路71号。 英杨一字一句读了三遍,收报纸上楼进卧室,打开衣柜拿出密码箱。拨密码时他指尖发抖,也说不出是兴奋激动还是紧张恐惧,箱子里有七八块名表,两套英玛利钻石袖扣领针,还有十几根小金条。 英杨拿起一块浪琴表,拔掉丝绒盒子底座,倒出一把钥匙,一只骨制图章。 他哆着指尖拈起图章。图章很小,三角形,阴刻小篆,仿佛是个钱字,旁边还有凌乱的纹路,认不出是什么。 所以是钱先生吗。英杨想。 ****** 英宅在宝山路,离保罗路不远。十分钟后,英杨把车停在保罗路汇丰银行门口。他下车买烟,卖烟的是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梳两根辫子。 英杨看不出异常,于是拆开烟点上,借着吸烟打量四周。周围很正常,没有形迹奇怪的人。但是越平静,英杨越有压力。他靠着电线杆抽烟,想起老火。 老火五十来岁,一年四季穿灰色长衫,冬天厚些夏天薄些。他仿佛掉进钱眼,总是皱紧t眉心操心经费。他也喜欢英杨,经常当众表扬英杨。有人就说老火赏识的不是英杨,是英家的钱。这话传到老火耳朵里,老火气得不行,把英杨叫来说。 第2章 “学习的时候讲,我们是无产阶级先锋队。但我跟你讲,人要有超越阶级的胸怀,你晓得吧?” 英杨不晓得,听不懂他说什么,看见老火涨红着脸,便顺从说:“我晓得。” 老火这才好了,欣慰道:“你晓得就好了。” 民国二十七年,老火牺牲了。他租住的房子在东区,刚沦陷就叫他搬,老火不肯,舍不得经费。老火讲白色恐怖都过来了,也是在敌人眼皮底下干活,怕什么怕。谁知道日本人不是国民党,日本人狠多了,不拿中国人当人的。 老火的尸体没找到。他牺牲前把钥匙和图章留给英杨,说:“他们讲你是少爷,和工人阶级不搭边,我偏偏相信你的。喏,这是保罗路汇丰银行71号保险箱的钥匙,有人登报联系,你要绝对的,无条件相信他。” 英杨叼着烟,把手插进口袋里,钥匙凉凉的落进手心。老火什么都好,只是搞不清这世上没有绝对,什么事什么人都没有绝对,英杨不敢绝对相信谁。 他掐了烟,迈步走进汇丰银行。英华杰实力雄厚,进各家银行都是贵宾,迎上来的经理热情说:“英少爷来拿钱?” “今天不拿钱,”英杨巡视银行大堂慢悠悠说:“开个保险箱,78号。” “78号是英太太的箱子,要她的印章呢。” 英杨把韩慕雪的印章递过去:“连我也信不过了?” 经理立即赔笑:“小少爷别见怪,吃这行饭要讲规矩的。”他边说边引着英杨上二楼,办了手续又领他进存保险箱的金库。 “英少爷您请,我在帘子后面,有什么需要随时叫我。” 英杨看着经理退到丝绒帘子后面,掏出钥匙打开78号保险箱,拆开韩慕雪祖母绿项链的丝绒盒子,拿出另一把钥匙,71号保险箱的钥匙。 拿到钥匙之后,英杨往丝绒帘子看看。经理懂事站的远,帘子底下看不见鞋边。英杨蹑足滑到71号,飞快开箱,里面躺着只纸条,写着:5月17日下午6点,静怡茶室良字号包房,代号微蓝,暗语照旧。 纸条左下角钤着章,也是三角形的。英杨摸出图章,小心翼翼把三角形补成正方形,显出严丝合缝的三个字:钱弈生。 “图章兑上了,他叫你做什么,你就去做!” 老火严肃的脸浮在英杨脑海里。那是英杨最后一次见他,不久由于叛徒出卖,老火被捕牺牲。南方局上海站陷入瘫痪,直到今年三月江苏省委重组,原上海站的部分同志才与组织恢复联络,转隶上海情报科。 英杨没时间多想,他牢记内容,把纸条塞进嘴里吃掉,随即关上71号箱,回身把钥匙放回原处,关上78号箱。 5月17日就是今天。英杨边往外走边想,今天下午6点。 掠开丝绒帘子时,银行经理正靠着墙发呆,看见英杨出来立即迎上来:“英少爷弄好了?” “弄好了。”英杨说着,抽出一卷钞票塞在经理手里,压低声音道:“不要告诉我妈,我来过。” 经理狡黠一笑:“明白。” 离开汇丰银行时英杨看了表,刚刚十点钟,去码头仿佛太早了,干别的时间又不够,英杨还是回家了。 韩慕雪叨叨英柏洲待她不亲近,然而英杨认为很正常。韩慕雪进门时英柏洲十七岁,第二年离家留学日本,只有过年才回家住几天。两年前英华杰去世,英柏洲办完丧事去了香港,他和韩慕雪母子不见面,自然感情冷淡。 英华杰死后,韩慕雪嫌家里人多,把工人辞掉大半,只留着阿芬烧菜打扫,另有薛伯照管门户,此外雇着一个司机和一个花匠。 司机、花匠和薛伯是不能进正屋的,阿芬买菜还没回来,偌大的家冷冷清清。英杨正无事可做,电话突然响了,尖利的铃声把人吓一跳。 话筒里传来低沉的男声,操着山东口音,开口就说:“二大爷在不在?我找二大爷。”英杨攥紧话筒,说:“你打错了,现在没人在。”那声音一秒变正常,飞快道:“现在来一趟,要紧事。” 他说完就挂了,英杨握着话筒想,今天是什么日子,事情凑到一起了。 第2章 面具 丰乐里是石库门房子,石板路汪着水,头顶飘着各色衣裳,寻常人间的烟火热闹。 英杨熟悉这样的热闹。他七岁之前,韩慕雪在七重天里做舞小姐,带着英杨住在里弄。讲美貌韩慕雪不是最强,但讲到运气她是无人能及,也不知怎么就同英华杰搭上了,没多久便进了英家做太太,英杨也跟着搬进了花园洋房。 英杨今年二十五岁,七岁之前的记忆太遥远,然而越遥远的越是深刻,五月天气和暖,整个弄堂的味道都被烘出来,混着一冬的油腻往外散发,是记忆里的味道。 英杨不觉得这味道好闻,毕竟十八年了,他不习惯了。 满叔住在8号。黑漆门关得铁紧。英杨敲了敲门,不多时,满叔在里头问:“谁呀?” “是我,满叔,我从乡下回来了,给你带点黄豆酱。” 满叔哦一声,门便被拉开了。两人面对面站着,眼睛里的话很多,脸上都没表情的。满叔便说:“快进来吧,下个乡还想着我,难为你了。” 满叔让他进屋,这房子背阴,堂屋光线差,摆着乌木中式靠背椅,看着油腻腻的。满叔倒了杯滚烫的开水放在英杨面前,让英杨想起根据地的三个月短训,搪瓷缸子不分彼此,掉了漆盛着开水,集中学习时轰隆隆冒着白汽,你喝完了我喝,起初英杨也不习惯。 满叔看他盯着白瓷杯,反倒生了误会,道:“我这里只有白开水,没咖啡也没茶叶,小少爷别嫌弃啊。” 英杨懒得解释,笑一笑说:“急着见我,是有要紧事吗?” “收到立春同志的紧急通知,藤原加北要来上海。” 英杨吃惊:“藤原加北?那个细菌战恶魔?” “对!他主持试验细菌战,手上沾满中国人的血!”满叔恨恨道:“他一直躲在东北,这次来上海八成又为细菌战!” “藤原加北行踪诡秘,听说军统沈阳站买他的人头,黑市抬到万两黄金都无人揭榜。有人讲他的安全由日本军部竹机关直接负责。他来上海的消息准确吗?” 满叔狐疑着瞧他一眼:“你怎么这样问。” 英杨意识到自己在质疑指示,不由抱歉道:“上海情报科成立不到三个月,能拿到这样等级的情报,太厉害了。” 满叔和英杨都是上海站的“老人”,他们彼此熟识,也互相了解。听英杨这样讲,满叔亲昵的掐掐他肩膀说:“我看你还没脱离老火时代,习惯过苦日子。咱们现在直属省委,开展工作方便多了。而且立春同志经验足人脉广,拿到的情报当然不同以往。” “立春”是上海情报科负责人,仿佛曾经的老火。他的真实姓名无人知晓,“立春”只是代号。 “立春”到上海之后,首先改变上海站通联,将老火扁平式点对面转换成三级联络,设中枢联络员,“立春”只同中枢联络员联系,其它同志没见过“立春”。同时,同志间也彼此不相见,只同中枢联络。 满叔就是中枢联络员,代号小满。他不过三十岁出头,叫他满叔,是因为行事老成。 三级联络规避了叛徒出卖的风险,无论谁被捕叛变,能供出来的只有满叔。这算是吸取了老火牺牲的教训,但也有缺点,一来互不联系各自为政,少了往日上海站的融融和乐。二来嘛,英杨觉得满叔的担子也太重了。 他冒过阴暗念头,若是有人叛变,“立春”一枪打死满叔,就能确保所有人安全,包括他自己。 管用,但是残酷。 英杨在阴暗念头再次袭来时紧急刹车,对满叔笑笑,表示接受他的说法,转开话题道:“那我们的任务是什么?” “刺杀藤原加北,”满叔眼睛里放出光来,压低嗓子说:“让细菌战恶魔永远留在上海!” “好。”英杨道:“有详细计划吗?” 英杨的平静有点出乎满叔意料,他怔了怔才说:“找你来就是要传达计划。立春同志讲,藤原5月19日到沪。” “5月19日!”英杨再次吃惊:“是后天!” “是的!时间紧任务重。立春同志指示,这次行动全员参与,摸排路线的同志已经在行动,你的任务是按指示到达伏击点,实施刺杀。” 满叔说着又拍拍英杨肩臂:“你的枪准。” 实施刺杀行动,开枪的人最危险。之前老火要么让英杨摸排路线,要么让他组织现场,从不让他开枪,英杨枪法t精准像是不存在。现在想来,老火是真偏心。 “没问题。”英杨愉快说:“终于不用干琐碎活了。” “你喜欢最终实施吗?可是最危险。”满叔一句点明。 “最终实施只对我自己负责,本事不济不冤。前期摸排要对同志负责,压力太大!” “有道理。那么最迟明晚通知你伏击地点。” 第3章 英杨答应,忽然又道:“我大哥今天回上海,他这次回来要长住。你打电话不要再假装打错,他接到会起疑心。就正常找我,问就说射击俱乐部的。” “英柏洲今天回上海?回来干嘛?” “跟着他老师投靠和平政府。”英杨抬腕看表说:“他十二点到,我要去接船呢。” “那么你快些走吧,码头常会封路,别耽误了。” 满叔说着起身,送英杨出门。 ***** 差五分钟十二点,英杨到了码头。他靠着车门抽根烟,定神壮胆。英柏洲著名的扑克脸冰块心,很难讨好,你笑出花来贴上去,他不如意照样给拍成烂番茄。 韩慕雪说的不错,英杨就是拿热脸贴冷屁股。 但是屁股再冷也要贴。上海沦陷,政府重组,如果接触不到高级情报,工作无法有效开展。英柏洲的老师林想奇能进入汪派势力的核心圈,这是绝好的机会。 英杨给自己打气,自我鼓励做情报工作面子不重要,不就是当狗腿子吗,又不是要命。 他微咳一声,甩掉英家小少爷的矜贵,正要勇往直前,却听身后有人说:“英副厂长!” 这声音便是化作了灰,提溜起来英杨也是认得的。他笑笑转身,果然看见骆正风。 特筹委行动处处长骆正风。英杨挂名副厂长的兵工厂,直属特筹委后勤处,这位子就是骆正风替他安排的。 骆正风的存在,时刻提醒英杨不能将人类型化。此人毕业于军统青浦特训班,上海沦陷后,成为军统铁血锄奸团成员。执行任务时被抓捕,据说十点被关进特高课刑讯室,十点十分就招供了…… 投诚后的骆正风受到重用,特高课认为他是受过正规训练的特工,任命他做特别行动大队队长。和平政府筹建,为了争夺情报市场,汪主席授意组建特工总部筹备委员会,简称特筹委,任命杜佑中为主任。日本人不甘示弱,立即推出心腹骆正风,占据序列一位的行动处,当处长。 然而日本人看错人了。骆正风既不想给日本人卖命,也不想为和平政府奋斗,他的人生哲学就是“混”。用他的话说,日本人迟早要走的,难道跟他们回日本? 既便是做混混儿,骆正风也不按牌理出牌。在英杨的印象里,上海滩的混子逃不开三样,抽大烟逛窑子进赌场,但骆正风不沾黄赌毒,只热爱健康运动---桥牌。 骆正风痴迷打桥牌,是海风俱乐部的常客,时常出入高端局。但骆正风牌臭,输比赢多,弄的债台高筑。英杨就是在海风俱乐部结识骆正风的。 他俩一见如故,因为都是“外面浑圆”的人。不管内心是圆是方,只要外面圆乎就好相处,就能交朋友。这符合骆正风的哲学,也符合英杨的需要。 英杨没想到在码头遇见他,便笑道:“原来是骆处长。” 骆正风斜叼着烟,眯着半边眼睛,说:“英副厂长不上班,跑码头来干什么?”英杨抬腕扣扣手表,道:“现在十二点,中午要休息的!” 骆正风呵呵笑,一把扳过英杨手腕道:“又买新表了?找借口显摆呢?”英杨嫌弃着抽回手:“谁跟你显摆啊,你也看不懂。”骆正风吃亏在穷,被英杨怼不出声来,挑刺说:“还中午休息呢,周厂长说了,一个礼拜六天,你到岗不足两天!你这是天天休息啊!” 英杨笑道:“周原什么人你不知道啊?作为副厂长,敬业操劳是想他的位子!特筹委的俗话你没听过吗,天塌不要紧,别耽误周原往上爬!” “编,接着编哎!自己不上班,还怪别人往上爬,要不说小少爷厉害呢。” “行了!”英杨道:“我这会儿忙呢,我大哥回来了,别耽误我接船。” 骆正风奇道:“你大哥不是不理你吗?怎么肯叫你接船了?”英杨被他戳中痛处,略生恼火:“清官都不管家务事,骆处长还挺操心。” 骆正风听他这样讲,便笑道:“那么你快去吧,耽误你没事,耽误英大少我可不敢。” 英杨脱身要走,想想又问:“你来干嘛的,抓人吗?” “哪有那么多人抓。”骆正风把烟头嗖得弹进垃圾堆里,说:“察看地形。” 英杨立即意识到有事,可没等他再问,骆正风将手一指道:“那是不是英大少?” 英杨赶紧回头,看见英柏洲穿件铁灰大衣,提着根克罗地手杖走来,身后跟着两个随从拎行李。 他非但是头等舱,还是特别席,因此最早出来。 英杨丢开骆正风跑上去,含笑叫道:“大哥!”英柏洲正低头想心思,不防着被吓一跳,往后便躲。他的随从刷得向后腰背手,英杨是玩枪的,当然知道这意味什么,忙道:“大哥!你不认识我了?” 英柏洲这才认出是英杨。可他认出来了也不热情,一面制止随从拔枪,一边冷淡问:“你怎么来了?” “你回上海,我当然要来接船。” 英柏洲眯了眯眼睛,说:“我并没有告诉你坐哪趟船,你怎么知道这时候来?” “我问了船务公司,今天从香港过来的船有两班,设特别席的只有荣信号。我想,大哥应该坐这班。” 英柏洲哼了一声,青着脸说:“请你正常点!不要像个特务分析我!不告诉你,就是不想你知道,很难理解吗?” 他说罢忿忿而去,把英杨丢在原地,满面尴尬。 很难理解吗?英杨想。要不是为了拿到情报,我管你坐什么船回上海,很难理解吗? ****** 英杨脸皮再厚,再另有所图,也做不到持续不断用热脸贴冷屁股。他中午没回家,躲在思源西餐厅缓一缓。 英柏洲带来的不愉快早已消散,英杨满脑子都是71号保险箱里的纸条。老火留下的联络方式突然被启用,意味着什么?敌后潜伏瞬息万变,来人真的可以相信吗? 很明显,71号保险箱是共用保险箱。老火和钱先生各持一把钥匙,需要联络就在报上登广告。如果钱先生叛变,在汇丰银行就能抓英杨,不必到静怡茶室。 或者,钱先生有进一步利用英杨的需要。 明知道可能是坑,跳不跳呢。 英杨脑袋发懵,为了转换思路,顺手取了本画册,是最新一期的《晶月》。这杂志办给有钱人家的太太小姐看,内容是胭脂水粉、旗袍料子、珠宝首饰和家常菜谱。听说销量不错,因此封面多是名人。 这一期的封面女郎英杨不认得,看看标注,却是“沪上名媛”惠珍珍。这名字耳熟,只是英杨想不起在哪里听过。 惠珍珍烫着元宝头,描着又黑又弯的眉,嘴上的颜色是时新的杏色,油汪汪的。英杨知道她漂亮,可这漂亮同他没关系,是过不了玉门关的春风。 他把杂志丢回书报架,又叫了杯咖啡。喝完咖啡英杨想,老火说钱先生可以信任,那就可以信任。不相信不去开71号箱就好了,何必自寻烦恼? 不去的理由千万条,去的理由只有一个,为了老火。 英杨忽然想通了。 走出思源西餐厅时,英杨想起伏龙芝受训的日子。俄国教官凶狠的吼:“不要感情。任何感情都是敌人!” 他的咆哮留在英杨记忆深处,很久不冒出来了。英杨记得他爱吃生牛肉,脸上血色泛滥的红,越是嘶喊,脸就越红。 可英杨是人,做不到没有感情。 第3章 无巧 四点整,英杨应约到了花园咖啡厅。 花园咖啡厅离宝山路很近,只要走两个街口。韩慕雪很喜欢这里,说是咖啡味道正宗。英杨想她又没去过国外,哪里知道正宗的咖啡什么味儿?然而对于母亲的讲排场充门面,英杨向来不戳穿。 英杨知道韩慕雪拉扯他长大不易。 他刚跨进花园咖啡厅,便听着有人热情唤道:“阿扬,阿扬,这里,来这里。”英杨顺着声音看去,冯太太坐窗边的卡座,她四十多岁,微胖,衣饰精致,无名指上戴个大钻戒,比零比零的闪。 英杨含笑走过去,冯太太盯着他挪不开眼,笑道:“啊唷,阿杨这样帅的!真是,派头足得来!我讲韩太太好福气,有这样神气的少爷!” 英杨有点不好意思,微笑道:“冯太太过奖了。”冯太太摆手叫他坐下,又道:“你一进来啊,我就想,这准定是阿杨,这样漂亮的人物,肯定嚜是阿杨啦。” 英杨被糖份超标的甜汤灌得发晕,堆笑道:“冯太太,我母亲讲您t有事情找我。不知道是什么事情,您只管吩咐,能做到我一定勉去做的。” “啊唷,不是什么事情!”冯太太笑道:“谈不上吩咐,就是给你介绍个人,你看看怎么样。”英杨没反应过来,冯太太吃吃笑道:“英太太托了我好几次,要给你找个漂亮贤慧的人。真是巧了,正好有个合适的,怕你害羞不肯见呢,就没把话讲明白。阿杨,你不会埋怨我吧?” 英杨这才明白,韩慕雪是要他来相亲。面对热情似火的冯太太,逃是逃不掉了。事已至此,英杨只能见了人再说。相亲这种事,能保见面不能保成功,赶紧完事吧,不要耽误他和微蓝接头。 第4章 咖啡厅门口的铜铃当啷一响,来了新客。英杨正对着门,看着服务生领着位小姐走过来,心知是冯太太介绍的人了。 果然小姐走过来斯文唤道:“冯太太。”冯太太起身拉她手道:“金老师来啦!快坐,坐这里。”英杨陪着站起,没三秒钟又陪着坐下,浑身不自在。 金老师穿极素的淡棕格子夹旗袍,提着极扁的小箱子。冯太太问是什么,金老师笑道:“是新买的水粉颜料,顺路带过来了。”冯太太于是握着金老师的手,笑向英杨道:“这位是汇民中学教美术的金老师,漂亮罢?” 金老师是漂亮的。可在英杨看来,她的漂亮像月历牌子上的寻常美人,大眼睛,挺拔小巧的鼻子,水粉色的唇,哪里都精致,只是美的毫无生气,像从月历牌子上下来,暂时一顾人间,不多久就要回去的。 英杨很客气。金老师注定是陌生人,流年中的擦肩偶遇,短暂交汇又各奔东西,不必赔上感情。英杨没功夫考虑个人感情,既便考虑,金老师也不是他的选择。英杨觉着她少了点灵气。 但是英杨保持礼貌。他要完成任务,让冯太太舒服,让韩慕雪有面子。 相对冯太太的热情和英杨的周到,金老师简直了无生趣。她始终微笑着,笑容像个模板,适于用任何场合,让英杨想起在根据地集训时听的那句话,放之四海而皆准。 英杨觉得有趣,应酬的笑里带点真心的笑。冯太太的话说干净了,接下来的沉默要月老下凡才能挽回尴尬。冯太太于是 自找台阶:“我夹在这里你们不好讲话!我走了,不当电灯泡,你们多聊聊啊!” 她说着起身告辞,英杨要送她出门吧,又怕丢下金老师不礼貌。他还在犹豫,冯太太已化作香风一缕,闪出咖啡厅去了。 冯太太走后,真正的尴尬刚刚开始。英杨找不出话题,金老师更是不吭声,甚至连模板笑容都省了。静默到极点,时间也冻住了,恶作剧似的要他们一刻永恒。英杨瞄了眼手表,五点半了,从这里到静怡茶室还要二十多分钟,不能再拖了。 他开门见山表态度,小心措词道:“那么,冯太太那里要不要我去说?”这话里拒绝的意思含糊到极点,但金老师若是愿意懂,是能够懂的。 他拎着一颗心,盯着金老师没有表情的漂亮面孔,直盯到她微微点头,说:“好。”英杨顿时轻松,笑道:“我还有事,外头天还亮着,就不送你了。” 金老师客气道:“您请吧。” 英杨于是告辞离座。他去柜台结账,多给了几十元钱,说金老师加点了咖啡蛋糕都算在里面,若不加点,只管做小费罢。 服务生晓得他是英家小少爷,点头哈腰的送出门去,拍胸脯保证会照顾好小姐,钱不够就挂账,总之不叫小姐会钞。英杨被弄得好笑,好像他与金老师还有后来的缘分似的。 往静怡茶室赶去时,天微微擦黑,街景慢慢模糊了。与微蓝见面的紧张支配着英杨,金老师很快被他淡忘了。 ****** 静怡茶室有三层,二楼包房有五间,分别是“温、良、恭、俭、让”。伙计领英杨上二楼,推开“良”字号包房的门,屋里空着,微蓝还没到。 英杨要了壶碧螺春,伙计送上茶,附赠一碟葵瓜子。五月天晚风和暖,英杨依着窗框看街景。马路很平静,行人举止正常,即将入夜,曾经繁华的十里洋场带着凄凉,无助滑向漆黑的深夜。 英杨想,日本人来了,连百乐门七重天的霓虹灯都不亮了,或者亮的没了温度,冰冷的,强颜欢笑的。 他接着观察街景,不明白微蓝为什么要选在这里见面。包房临街,遇事不易逃脱。订“俭”字号包房会方便的多,窗外是九曲十八弯的小巷,容易脱身。 这个微蓝没有执行过敌后任务吗?否则不该犯这样的错误。英杨回头看房间正中的八仙桌,桌上两只瓷杯兑了茶,相对袅袅冒白汽,仿佛有人对坐而谈,只是他看不见。 现在走还来得及。英杨忽然想。 然而就在这时候,门外传来伙计的声音:“您里面请。” 英杨迅速回头,大口呼吸晚风,平定不安的情绪。有人进来了,啪得一声,来人按亮了电灯。 是敌是友都必须面对了。英杨关上窗转回身,很多年以后,他总爱回味初见微蓝的心情。 月历牌子上毫无生气的美女,汇民中学的金老师再次站在他面前。她带着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笑容,客气道:“先生您好。有位亲戚托我来找您,买两斤茶叶。” 她在花园咖啡厅说的话总共没有十句,英杨毫无印象,可此时的金老师嗓音清亮,仿佛山间清啭的鸟儿。 英杨只得接上暗语:“您亲戚贵姓?” “他姓火,火烧新野的火。” “那么您要什么茶?” “两斤六安瓜片,两斤西湖龙井。” “对不起,我只有祁门红茶。” 金老师的笑容忽然有了个性,像春风闪过江南岸,绿了树红了花蓝了江水,她向前一步,伸出手说:“谷雨同志你好,我是微蓝。” 英杨很奇怪,金老师只是换了个身份,却像换了个人。咖啡厅里呆板的美在茶室里沾染灵气,仿佛被截断去处的清泉,一经开释,哗啦啦声形俱来。 ****** 战时电力管制,电灯黄扑扑的,英杨与微蓝对坐灯下。微蓝皮肤很白,光线昏暗更显得她在发光,与之前判若两人。 英杨徒生好奇,问:“你在咖啡厅时知道是我吗?” 这话只有微蓝能听懂。她很大方的说:“知道。” “这么说相亲是你们安排的?” 微蓝想了想,说:“有一半是巧合。” 英杨也笑笑:“真巧,太巧了。” 微蓝忽略他的调侃,公事公办说:“我是社会部特勤处的,受钱先生委托来见你,我在专项任务中代号微蓝。这个代号随任务完成取消。” 她语调平缓有力,公式化的态度竖起一面无形的墙,提醒英杨个人意志在组织面前的渺小,看来微蓝习惯于布置工作,习惯于高高在上。 这感觉像极了英柏洲,英杨因此略生抵触。 “社会部特勤处?你从延安来的?是为了公事吗?” “当然是公事。” “那么你找我应该通过组织,从上海情报科下达任务。” 英杨句句挑衅,微蓝却不生气。她打开装水粉颜料的小箱子,从夹层里拿出信封递给英杨,道:“我们接到紧急情况,必须直接与你见面。” 英杨接过信封打开,里面是几张照片。照片里不是风景也不是人物,是名单。英杨刚看了几行,立即大脑空白。 这是上海情报科的花名册。英杨和满叔都在上面,真实姓名、代号、住址、社会身份,写的清楚明白,一览无余。 “你怎么会有这个?”英杨险些口吃。这花名册是上海情报科的命脉,如果落在敌人手里,会变成累累白骨。 “你都拿不到对吗,”微蓝柔声说:“能拿到花名册的,只有负责人立春和中枢联络员小满。” 英杨望着她不说话,算是默认了。微蓝接着说:“这是我们截获的情报,它差点被送给特高课课长浅间三白。” “那么现在……”英杨急问。 “我们做了处置,除了代号,所有的关键要素都做了替换。浅间拿到的花名册是假的,你放心吧。”微蓝平静说:“你应该很想知道,是谁出卖了花名册。” 出卖花名册的只有两个可能,满叔或者立春。以私心论,英杨希望不是满叔,但如果是立春,那么太可怕了。 “谷雨同志,时间紧迫,我就直说了。”微蓝不再绕弯子,说:“出卖花名册的是立春。民国二十一年,立春因叛徒出卖被捕,很快叛变。由于知情范围极小,他被纳入绝密档案,遣回组织反向潜伏。” “民国二十一年的事,现在是民国二十八年了!”英杨不可置信:“七年了!立春已经是上海情报科负责人了,你现在说他是叛徒?” 微蓝诚恳说:“很遗憾,立春隐藏的很好,我t们最近才确证他是叛徒。” “用什么办法确证的?” “事涉机密,我不能告诉你。” 英杨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既然不相信我,为什么要来找我呢?” “信任同志和遵守纪律不冲突,”微蓝说:“你在敌后工作多年,应该懂得。” 英杨无话可说。他端起杯子,一口饮尽茶汤,冷透了。 “好吧,”英杨说:“可是情报科那么多同志,你为什么找我?” “是你拿到71号保险箱的钥匙。” 英杨皱眉头:“所以你在咖啡厅只知道我是谷雨,并不知道我会来静怡茶室?” 微蓝点头。英杨奇道:“你既然借相亲接触到我,为什么还要启用71号保险箱?” “首先我没有借相亲接触你,相亲是冯太太安排的,我知道英家小少爷是谷雨也不能拒绝她。其次,我接到的指示是启动71号保险箱,而不是接触谷雨。” 第5章 “这真是太巧了,”英杨喃喃道:“太巧了。” 微蓝体贴的保持缄默,留出时间让英杨平复情绪。五分钟后,英杨说:“那我现在要做什么?” “组织上委托我传达两项指令,”微蓝不急不慢道:“第一,刺杀藤原加北的行动是陷阱,要设法中止。第二,秘密锄杀立春。” “陷阱?”英杨茫然问:“藤原不会来吗?” “不。藤原加北5月20日到沪,立春通知你是5月19日。他设计的行动是陷阱。行动失败后,特高课会借机剿杀上海情报科,立春则按计划侥幸逃生,从而达到继续潜伏的目的。” 英杨听得目瞪口呆,良久才喃喃说:“太乱了,实在是太乱了。你突然出现,一会儿是金老师,一会儿又是微蓝,难以置信。” “老火留下71号保险箱时应该说过,钱先生可以绝对信任,我受钱先生委托,有他的图章,请你相信我!” 茶室用白玻璃荷叶灯罩,从天花板倒垂下来,悬在中间透出暗黄的光,像朵将败未败的莲。微蓝在莲灯下直视英杨,她的眼睛很漂亮,黑白分明,秋水盈盈。 “这世上没有绝对的事。”英杨说:“我不接受绝对。” 屋里再次陷入沉默。天光已暗,马路对面来来旅社的霓虹一时红一时蓝,像诡秘的眼睛,猜不出正义或邪恶。英杨转脸看向窗外,既便在乱世孤岛,万家灯火依旧坚强点亮,仿佛在提醒他,这世间除了陷阱,也有救援。 “我需要一点时间,”英杨说:“明天中午前给你答复。” 微蓝爽快道:“好的。我住在汇民中学教工宿舍3号间,你可以来找我。” “就……大摇大摆的去找你吗?以什么身份呢?” 也许关着窗太热,也许话题让人激动,微蓝玉白的面颊飞起红晕,却没有说话。 “哦,我知道用什么身份去了。”英杨笑了笑:“所以花园咖啡厅的安排,太过凑巧了。” 微蓝假装没听出嘲讽,说:“谷雨同志,立春是老特工了,任何试探都有可能打草惊蛇。” 英杨没有回答。微蓝言谈间仿佛领导人的姿态,太像英柏洲,真叫人不舒服。 第4章 有朋 从静怡茶室回到家,将近八点了,天已黑透。刚进院子英杨就觉得异样,但他很快明白问题所在,二楼多了个亮灯的窗户,是英柏洲的房间。 英杨刚进门厅,阿芬便迎上来,接过他脱下的西装,问:“小少爷吃过饭了吗?” “还没有。有吃的吗?” “有。”阿芬忙说:“我去热菜。” “太太呢?”英杨坐进客厅的沙发问。 “太太去汪家打牌了,说晚点回来。” 英杨嗯了一声,还是问:“大少爷……没出门吗?” “大少爷在家吃的晚饭,吃完就上楼了。” 英杨再无话,顺手拿过茶几上的杂志,又是《晶月》,韩慕雪也是忠实读者。阿芬斟了咖啡送来,看英杨捧着杂志发呆,便抿嘴笑道:“小少爷也喜欢惠珍珍啊?” “你知道她吗?”英杨好奇问。 “对啊,惠珍珍比电影明星都要红呢。” “这杂志写她是沪上名媛,她是哪家的千金?” 阿芬噗嗤一笑:“她是哪门子千金?原本是百乐门的红舞女,后来认了个日本人做干爹,变成交际明星了。听太太讲,十个男人有九个半都喜欢她呢。” 认日本人做干爹,那就是汉奸了。英杨把杂志一丢,笑笑道:“我就是剩下的半个了。” 阿芬站在那里,手指头绕着辫子说:“小少爷,那么你喜欢什么样的小姐呢?” 英杨警觉抬眸:“你想干什么?” 阿芬脸上微红,飞快说:“随便问问。”说罢闪身去热菜了。英杨盯着她背影狐疑,是不是韩慕雪派来刺探的。 他累了一天,靠进沙发里闭上眼睛,微蓝却不放过他,立即闪到他面前,闪动着黑眼睛,提醒他时间分秒流逝。 然而微蓝说的对,面对老道的立春,任何试探都是危险的。试探失败,覆灭的不只是情报科,截获花名册的自己人也有可能受牵累。 餐室飘来饭菜的香气,阿芬来叫他吃饭。英杨走进餐室坐下,桌上一道糖醋黄鱼全须全尾,没动过筷子。 “大少爷晚上吃的什么?”英杨端起碗问。 “只吃青菜,”阿芬说:“烧了鱼炖了鸽子他都不吃。” “也许吃素了,”英杨说:“吃素好,吃素不杀生。” 阿芬抿嘴一笑,却不接话。英杨吃着饭,脑子里乱哄哄全是微蓝立春藤原加北,人坐在餐室,心也不知在哪里。勉强吃罢搁了碗要上楼,却听阿芬说:“小少爷,你要跟着大少爷吃素吗?” 英杨顺口道:“我就是吃素做和尚,也绝不同他一个庙的。”说罢一转身,正看见英柏洲站在餐室门口,穿一身白西服配着白皮鞋,鬼魂似的。 英杨背脊发凉,想他走路怎么没声音,刚刚的话必定被他听去了。英柏洲并不理他,自顾开冰箱拿出一罐钙乳,找勺子挖出来塞进嘴里。英杨在边上看着,很觉得他变态,那东西能比糖醋黄鱼好吃? “大少爷,你要出门吗?”阿芬怯生生问。 英柏洲仰脖灌掉整杯白开水,说:“对的。叫司机去准备汽车。” “哦,那要准备夜宵吗?”阿芬又问。 “不用了。”英柏洲说着拉开椅子坐下,顺手拿起餐桌上的晚报。立春的事火烧眉毛,英杨心绪不佳,并不愿与英柏洲同桌寒喧,于是起身上楼回卧室。 他关上门又捋了一遍思路,觉得能派上用处的还是骆正风。 骆正风穷,因此爱财,找他办事回回都得出血。出血还得有包装,赤裸裸的钞票他不收的,掉价。英杨想起今天在码头的时候,骆正风仿佛对手表感兴趣。 他再次打开密码箱翻找存货,大多不合适,只有一块古董表凑合,这表是英华杰送的。英杨记的很清楚,那是他十五岁的年初一。表是给英柏洲准备的,可他没回来过年,英华杰大失所望,顺手把表给了英杨。 英华杰从没费心思给英杨准备过礼物,唯有这件,还是英柏洲不要的。 英杨在手里掂掂,认为它为上海情报科牺牲很值得。 他换了衣裳下楼,去海风俱乐部。骆正风没有家室,他的每个夜晚都消磨在海风俱乐部。租界里的宵禁在九点之后,执行也不够严格,这时候还不到九点,马路还留着热闹影子。 海风俱乐部华灯熠熠。它的前身是英国陆军俱乐部,二战爆发后,俱乐部关停出售,被挥金如土的沈三公子买下来,起先是个私人会所,慢慢竟做大了。俱乐部有三层,一楼是舞厅和餐厅,二楼是棋牌台球幻灯播放厅等等时髦项目,三楼美容美发量体做衣,太太小姐也爱来。 英杨把车停在门口,钥匙甩给泊车的小弟,刚进门便被任经理一把抱住,笑道:“小少爷如今是贵客了?为什么许多天不来?有什么新鲜去处,把我们给忘了?” 任经理来海风俱乐部时间不长,留两撇小胡子,白胖脸,远看像日本人的翻译官,其实很爱国,经常公然发表抗日言论,英杨都替他捏把汗。他爱国归爱国,为沈三公子打理海风毫不含糊,接待汉奸谈笑风生,人脉四通八达,上到金融机密下到黑市买卖,没有他不懂行的。 英杨挣脱了笑道:“别处只费钱,你这里又费钱又费脑子,我总要休息几天。”说罢了又搭他肩问:“骆正风来了没?” 任经理递个会心的眼神,呵呵笑道:“来了,二楼6号间!你是知道骆处长来了,因此赶来赢钱?” 英杨噗嗤一笑,并不反驳,抽身要往楼上去,任经理又拖住了神秘道:“听说大少爷回来了?”英杨心里敲个警钟,不露声色道:“是啊,中午回来的。” “大少爷这次要高就了?” 英杨含笑点头,摆出很了解t又不方便讲的样子。任经理眼睛放出光来,笑盈盈道:“没事带你哥来放松放松,咱们这里文明,大少爷准定欢喜。” 英杨急着见骆正风,敷衍着满口答允,终于脱身上了二楼。他刚走到6号,便见门咚得开了,骆正风气呼呼出来,身后跟着个年轻男人,英杨认得,是杜佑中的秘书汤又江。 “什么事非得要我去?”骆正风满脸不高兴问。汤又江正要说话,看见英杨又缄了口。骆正风瞅一眼英杨,索性道:“英副厂长来了?正好,杜主任有事召集,咱们同去罢。” 汤又江慢悠悠提醒:“骆处长!” 骆正风回望他道:“这是兵工厂的英副厂长,他大哥是英柏洲,林想奇的学生,中午刚到上海,你明白了吗?” 汤又江年纪不大,还带着学生模样,被骆正风问得皱眉毛。英杨打圆场道:“什么要紧事非带着我?我是来玩牌的。” “别玩牌了,先换个地方来八圈麻将吧。”骆正风圈着他肩膀往外走,道:“杜主任召集,谁也别想跑。” 第6章 三人从后楼梯下来,打后门出去。英杨说开了车来,骆正风于是坐他的车,叫汤又江在前带路。上了车,英杨问:“什么事啊?”骆正风不耐烦:“杜佑中有毛病,打麻将非得叫人陪。” “他缺腿子吗?” 骆正风冷笑:“他怕死。跟别人玩怕被锄奸团解决喽,因此叫我们几个陪。你说烦人不烦人,我最讨厌打麻将。” “所以你拖着我。”英杨不高兴。 骆正风露出友好笑容,巴结道:“小少爷十项全能,射击骑马台球桥牌无所不精,区区麻将能难倒你?” 英杨不给面子说:“是没钱输了吧。” 这话一针见血,骆正风沉默半晌,咬牙道:“娘希匹,还不能赢!只能输!” 英杨笑道:“这种话少说,给我听见就算了。” 骆正风笑笑不答。英杨揣度如何开口讲藤原加北的事。骆正风虽然没“上进心”,但他并不傻,敏感话讲出来只能叫他起疑心。 他扳动方向盘,跟着汤又江的车拐弯,低低抱怨:“选哪里打牌啊?越走越偏。” “你知道落红公馆吗?”骆正风问。 “不知道,是哪里?” “终于有小少爷不知道的去处喽。”骆正风得意之间,汤又江驶进一处庭院,英杨跟着进去。天黑,他只记得门口有两根石柱,顶上各安着圆白路灯。 ****** 落红公馆的院子很大,用洋花匠打理,把树木修剪的有棱有角左右对齐,完全抹杀中式庭院的随意之美。 进了院子就有人引导,要他们把车子停到左侧跨院。英杨停妥车下来,便听着身后有人唤道:“小少爷!” 英杨后退两步,在灯影子里找到自家的司机,不由奇道:“你怎么在这里?” “大少爷在里面呢。”司机抄着兜笑道:“刚来没一会儿。” 英柏洲也在落红公馆?中午刚到上海,晚上就有应酬,这效率可以。英杨顺口叮嘱两句,跟着骆正风往正屋走去。 他们经过一处水景,圆池里立着大理石裸女,肩上扛着水罐,一引细流汩汩而出,落进水池。英杨往池里张望,水面铺着几朵睡莲,三两尾红鲤在叶间出没。 英杨觉得这不中不西还挺有趣,骆正风已催他走了。门厅有服务生迎接,穿白衬衫黑马夹,生得唇红齿白,讲话文质彬彬,服务生见着汤又江就鞠躬,熟稔极了。 英氏是大公司,英华杰的房子也算大手笔,然而跨进落红公馆的客厅,英杨还是吃惊了。一挂三层楼高的水晶吊灯倾泻银河般垂下来,电力管制拿它毫无办法,亮得璀璨耀眼。屋里不知喷了什么香,既没有旧式熏香的烟火气,也没有西洋香水的化学味,只叫人心怡神和。正中一套宝蓝丝绒沙发,用金丝线络着边,扶手边垂下两寸长的流苏。 另有一位干净漂亮的服务生迎出来,说杜主任在二楼小书房,请各位上去。英杨跟着往二楼去,楼梯上铺着极厚的深紫绒毯,皮鞋全陷进去,丁点声音也没有。 小书房并不小,进门是墨绿皮沙发,靠里搁着麻将台子。杜佑中坐在沙发上抽雪茄,他身后站着个女人,穿件米黄地斜纹绸旗袍,耳朵上别着钻石耳钉,眼睛亮晶晶直盯着英杨。 惠珍珍,英杨立即认出来。 第5章 幸会 特筹委的兵工厂就是军火仓库,虽然重要,但看仓库接触不到核心机要。英杨进兵工厂一个多月,只见过杜佑中三次,还都是远望。 杜佑中很普通,个头中等,五官寻常,酒色双修导致双颊凹陷,带着些病容。他也是头一次见英杨,转脸便对骆正风说:“带朋友来怎么不说一声?” 英杨听出责备来,骆正风却毫不在意:“杜主任,这是兵工厂的英副厂长,内政部英次长的弟弟,您忘了?当初可是您亲自批示,让他进兵工厂的。” 杜佑中听到“英次长”,立即收回责备,若无其事笑道:“想起来了,英家小少爷,啊呀,真是一表人材。” “何止是一表人材,”骆正风替英杨吹嘘:“法国留学回来的,同汤秘书差不多年纪,见识阅历高出一筹不止。” 汤又江被无辜拉踩,盯了骆正风一眼。杜佑中微笑问英杨:“你在法国学什么?”英杨客气道:“建筑艺术。”杜佑中闻言点头,道:“英家是有钱。” 因为英柏洲留学日本,韩慕雪闹着英杨也要留学。英华杰无奈,等到英杨十七岁,将他送去法国,学什么都不拘,韩慕雪不念叨就行。 英杨到了法国,还没择定学什么,机缘凑巧接触到旅欧共产主义小组。小组领袖人物叫夏先同,他附合英杨设想的完美人格,儒雅、博学、意志坚定。 除了人格魅力,夏先同用共产主义理论为英杨描绘了未来中国,那是图景式的盛世华年,在那里,百姓富裕,社会安定,国家强大……相比眼前的积贫积弱甚至抱头挨打,图景中国是梦,遥不可及。 夏先同说,中国且是少年,吾辈且是少年,你我行进其间,不过是一场尽兴少年游。 民国二十五年,夏先同在上海被捕,至今下落不明。每当提到法国,英杨脑海里率先浮出的是夏先同说少年游时光彩闪烁的双眸。 抛头颅、洒热血,不过是尽兴少年游。 他被送去伏龙芝军事学院接受正规培训,在苏俄待了近三年,对英家只说在法国,韩慕雪好糊弄的,英华杰又懒得管他。从伏龙芝毕业后,英杨在皖南根据地受训三个月,被派遣到上海。 每每问及海外经历,英杨总说学习建筑艺术,这学科不疼不痒没前途,听过的都说英家有钱烧的,看来杜佑中也不例外。 说话的功夫,惠珍珍忙着敬茶敬烟。英杨认为交际花应当八面玲珑,仿似旧式青楼里摇帕子的老鸨,伶牙俐齿,会巴结能来事。然而惠珍珍软糯羞涩,带着苏州口音,桂花拉糕似的又香又软,吃到嘴里必然也是甜的。 惠珍珍陪着说了几句话,服务生便来请,说另有客人来。她向杜佑中告假,手搁在杜的肩膀上,指头戴着黄钻戒子,腕上卡着羊脂玉镯子,富贵灼人。 杜佑中伸手覆在她手背上,仰面同她讲话,声音极低,也许叮嘱她早些回来,样子留恋极了。惠珍珍低头笑,倒像母亲看孩子,流露出疼爱来。 所以韩慕雪讲,十个男人有九个半都喜欢惠珍珍。英杨本以为自己是余下的半个,此时有些动摇。 他莫名想到微蓝,同样是漂亮,微蓝与惠珍珍对比鲜明。前者是天上浮着的云,飘来下阵雨都是给面子,后者是泥里开出的花,是仰望的姿态,无限温柔。 男人嘛,谁不喜欢温柔顺从呢。 想到微蓝就想到立春。英杨的时间不多了,明天早上见到微蓝之前,他必须弄清楚藤原来沪的时间。这时间杜佑中知道,骆正风知道,只怕汤又江也知道,然而近在咫尺的答案,偏与英杨远隔天涯。 小书房的门又开了,走进来两个男人。 英杨知道他俩,前面眼圈青黑的是情报处处长纪可诚,后面脸色蜡黄戴黑框眼镜的是电讯处处长陈末。骆正风讨厌纪可诚喜欢陈末,因为陈末曾是军统的,在南京军事技术研究所任职。 骆正风说陈末是天才,讲他破译过延安的密电码,以5、6、7、8为指标的四位数加减乱数。 骆正风随口道来,英杨却知其中厉害。破解乱位加减只有两条路,一是得到延安的指点,二是运气够好。 他们要把第二条说成是天才,英杨也能接受。 电讯天才陈末也是麻将高手,杜佑中专等他来才开局。纪可诚是要上桌的,还有个位子,骆正风和英杨互相推让。杜佑中便说t:“小少爷既然来了,总要玩两把。” 英杨无法,只得顺从坐下。他坐在杜佑中上家,记着骆正风说的要输不要赢。四圈没打完,纪可诚先笑道:“小少爷在兵工厂屈才了,要到电讯处去,牌算得太精了。” 骆正风看得有趣,又替英杨吹嘘:“小少爷玩桥牌才绝,抹麻将算什么。”杜佑中赢得高兴,也笑道:“英家风水好,总出人才。” 都晓得英杨和英家风水没什么关系,没人接话。 为了缓解尴尬,英杨丢张二筒出去,杜佑中放牌叫胡,高兴的哈哈大笑。这正好打完四圈,陈末推了牌道:“英副厂长要玩,我就不玩了。” 杜佑中奇道:“这是为什么?”陈末伸懒腰不理,英杨笑笑起身,告假去洗手间,出门时惠珍珍着人送来点心,鸡丝面和蟹壳烧饼,杜佑中借坡下驴,招呼大家吃点心。 英杨用罢洗手间,想到陈末刚才的黑脸,对着镜子得意微笑。他忙了一天,依旧剑眉星眸,高鼻端口,若非眉宇间一团温和,英俊得像西洋石膏像。 韩慕雪不是这样的眉眼,韩慕雪是温婉的江南美人,第一眼并不惊艳,要山长水远才品出气韵来。英杨没见过亲生父亲,想来是极帅的,他对镜抚抚眉毛,转身出了洗手间。 第7章 刚要往小书房去,英杨忽又站住了。笔直的长走廊,尽头有扇窗,窗外树影幢幢,晚风轻拂,吹进槐花的甜香。 很美好。但是英杨记得,他来时窗是关着的。 也许正常,或许服务生开了窗。可是依英杨的常识,洋房走廊窗等闲不会开,佣人照管不到容易进贼,通风也不指望它。 英杨站了一会儿,缓缓走过去。灯光晦暗,他依旧发现窗框外侧的灰尘被擦掉了,想是有人爬进来,正撞上英杨从洗手间出来,还没来得及关窗。那么,那人应该没走远。 英杨急扭身要走,已经来不及了,有枪口硬邦邦顶上英杨后腰。他的西装留在小书房,只穿着灰色衬衫,隔着一层薄布,枪口与他肌肤相贴,英杨判断是博朗宁袖珍款,能塞进女式坤包里。 “m1906要用消音器,”英杨低声说:“你忘记装了。不!是没来得及装。” 来人没说话,只顶了顶枪管,仿佛威胁。 “这房子看着没人,其实布满警戒。你能爬进来也不容易,枪响就会来人,杀了我无关紧要,何必耽误你的大事?”英杨继续说。 来人还是没说话,但仿佛被说动了,慢慢松开枪口。英杨又说:“你快走吧,我不会回头的,这窗子交给我,我来关!” 身后没有声音,英杨不敢动,走廊的地毯太厚,他无法依靠脚步声判断。等了足够久,英杨伸手关窗,里面亮外面暗,他透过玻璃,看见身后的走廊。 有人站在几步开外,正抱着手臂歪着头,兴趣十足的闲看英杨的背影。玻璃亮得像镜子,清楚映出那人的穿戴,是一袭和服。 日本人。英杨倒吸一冷气,心里掠过千万种想法。然而俄国教官总在他思绪繁乱时稳定出现,涨着红血丝面孔吼道:“冷静!越紧急越要冷静!” 他于是潇洒转身,冲着三步开外的日本人灿然一笑,礼貌鞠躬说:“太君晚上好。” “这位先生晚上好,”日本人操一口流利中文,温文尔雅道:“请问您贵姓?” 他的中文太流利了,毫无口音,若非那身青绿色的和服,英杨不会认为他是日本人。 “免贵姓英,”英杨说:“落英缤纷的英。” 日本人哦了一声,道:“英姓罕闻,冒昧问一声,您知道一位英柏洲先生吗?” “知道,那是我大哥。” 日本人愣了愣,随即哈哈笑起来,边笑击掌道:“好!好!原来是英小少爷!看来英氏一门,才俊迭出啊!” 英杨同他见面满打满算五分钟,不知道“一门才俊”的定论何出。看来中国文化强大非常,寒喧戴高帽的传统已经传染日本人。英杨于是笑问:“太君同我大哥很熟悉吗?不知太君如何称呼?” “我姓浅间。”日本人微笑说:“同你大哥是旧识好友。” 听到“浅间”这个姓,英杨心下咯噔一声,想到特高课课长浅间三白。他定睛打量,灯光不够亮,但这个日本人依旧眉目生春,一双眼睛像含着两汪春泉,稍不在意就要迤逦而出。 英杨没见过浅间三白,但听过零碎传言,说他生就女相,人又多情,惹了不少风流桃花债,因此有个外号,叫做“枕头阿三”。 若是这么说,眼前这人可太符合了。英杨嗓子眼干了干,轻声道:“您是浅间课长?” 浅间三白笑了起来:“小少爷竟听说过我?幸会幸会。” “不敢,不敢,”英杨尴尬道:“对不起我刚才,那个,嗯,我……” 他越是解释不清,浅间三白越是笑容可掬,摆了摆手道:“小少爷不必多心,若是换我被枪指着,也要说出那番话来,用中国人的话讲,这叫权宜之计。” 英杨不知如何回答,只得干笑两声。 “所以要追究的话,也是鄙人有错在先呢。不过让我十分佩服的是,小少爷背后没长眼睛,却能说出我的手枪型号!只说这一点,要最顶尖的情报人员才能做到呢!” “浅间课长过奖了,”英杨老实道:“我闲来无事,喜欢去梦菲特玩枪,因此知道些常识,也只是花拳绣腿罢!” “梦菲特射击俱乐部?真巧,我也很喜欢去那里!不知道小少爷在梦菲特拿几星?” 梦菲特用积分制,每周每月每年都有比赛,遇上重大节日还有特别活动,比赛优胜者自然积分也多,这些积分可以换到优良罕有的射击装备。 为了清楚标识,每个积分段都用星标,最高能拿到七颗星。英杨就是七星会员,他可以享受世界最新最顶尖的枪支体验,当然,只能在射击场里。 然而听浅间这样问,英杨却笑起来:“如果您常去梦菲特,一定知道我拿几星。” 浅间愣了愣:“为什么?” “梦菲特只有两位七星会员,他们喜欢把这两位的名字悬挂在一进门的黑板上,其中一个名字就是我,英杨。” 浅间撒谎被戳穿,可他并不生气,反而无限神往说:“小少爷真厉害,真厉害呀!” 英杨再次礼貌道:“您过誉了。” 他话音刚落,抬眼便见英柏洲匆匆走来。英柏洲见到英杨,不由奇道:“英杨?你怎么在这?” “我和朋友来玩麻将,”英杨据实说:“在小书房。” 英柏洲脸上的惊讶换作了然,鄙薄道:“杜佑中是你的朋友?” “不,我的朋友是骆正风。”英杨半真半假的纠正,说罢向浅间行礼道:“浅间课长,牌局三缺一,我失礼告辞了。” “去吧,快去吧。”浅间笑咪咪说。 英杨生怕在他面前上演兄弟离心,故意不搭理英柏洲,贴着边溜走了。他转过弯并没进小书房,而是贴着墙壁竖耳朵偷听,只听浅间呵呵笑道:“英桑!你一定是严厉的兄长,你家小少爷很怕你呢!” 英柏洲干笑两声道:“我比他大十岁,待他是严苛些。不过他不务正业,成日打鸡斗狗,很是讨厌。” “哥哥看弟弟都是这样,我的弟弟在日本也游手好闲,每次写信回去我总要训斥他,然而心里还是疼爱他啊!” 听到“疼爱”两个字,英柏洲和英杨都起了身鸡皮疙瘩,很难把这种感情应用于对方!不过英杨很满意,至少在浅间看来,英杨是怕英柏洲,并非关系冷淡。 英柏洲不乐意同浅间谈论英杨,他转开话题笑道:“多年没见,你还是那个样子,不喜欢在屋里抽烟!可你跑出来抽烟,却忘了带火机!” 浅间笑着接过英柏洲递来的火机,道:“我打开窗户要点烟时发现火机没带,正要回去拿呢,就碰见令弟从洗手间出来……于是聊了几句。” 原来窗户是这样开的,英杨想。可他并不明白,浅间为什么隐瞒了一段剧情。 英柏洲听他又提到英杨,再次打岔道:“屋里人多,有些话还是在这是讲好了。” 浅间怔了怔,随即道:“请说。” 英柏洲却骤然切换成日语,说:“后天藤原要来上海,他听说我也在上海,因此想同我吃顿饭。” 英杨在俄国受训时就接受语言训练,英语、法语、俄语和日语可以无缝切换。听见英柏洲提到藤原,他心里砰得揪紧,暗想:“难道藤原加北也是英柏洲的同学?” “藤原君比我们年长,因此只能算校友,可他一直很欣赏你,说你是令他敬佩的中国人之一。”浅间也换作日语说:“他难得来上海,想与你见面是正常的。” “可是……藤原现在身份不同,我听说,想要他性命的人很多,所以,随便出来吃t顿饭聊聊天不大可能吧?” 浅间沉默了一会,问:“英桑,作为中国人,你对藤原没有什么看法吧?” “我不相信关于他的一些说法,”英柏洲低声说:“他是学医的,他是为了救人才努力研究细菌学,所以我很想见他,想当面听他的解释。” “……,关于他的事情我没有发言权,还是让他自己说比较好。我只能保证你们安全,你想好在哪里见面了吗?” “还没有。今天是17号,藤原20号来,还有时间呢。” “好吧,早点决定早点告诉我,我要布置警戒。现在,我想到窗边去抽烟了,讨厌烟味的你赶紧回去吧!” 英杨听到这里,悄然无声的滑步到小书房门口,开门闪进去。 第6章 入局 小书房的牌局早已恢复,骆正风被迫入局,满脸写着不开心。他看见英杨进来便问:“小少爷掉进马桶去了?搞这么久啊!” 英杨不欲多话,笑笑不答,歪身子坐在椅子扶手上看牌。他人坐在这里,心思全绕在浅间与英柏洲的对话上,看来微蓝说的没错,藤原是20日来沪。 那么,立春为什么要撒谎呢?既便英杨不相信立春变节,也不得不面对此刻的现实。 或者有没有另外的可能,立春没有撒谎,他得到的消息就是19日。 无论如何,19日的行动必须取消。既便没有陷阱,提前行动也会打草惊蛇。藤原加北长期躲藏在东北三省,好容易来上海,必须在上海解决他! 第8章 作为中枢联络员,满叔与其它谍报员有着五花八门的联络方式,联络方式不对,通知到人也没有用。 要阻止明天的行动,只能通过满叔。 英杨现在的难题是怎样让满叔相信自己。他可以无条件的相信老火,因此也相信微蓝,但满叔做不到。 满叔常说,我们只对组织负责,不对任何个人负责。除非收到明确的上级指示,满叔不会相信微蓝,也不会相信英杨。 “糊了!”陈末忽然高兴着推倒牌,打断英杨的神游天外。杜佑中伸头望望陈末的牌,埋怨骆正风道:“你怎么能打二条?他就在做条子啊!” 骆正风苦着脸哗啦啦洗牌,只当听不见。杜佑中急得冲英杨招手道:“小少爷!来来,你来玩!骆处长抓人有一套,打牌吃瘪哎!” 骆正风正好不想打,听这话立即起身,把英杨推到椅子里说:“英副厂长!杜主任点你的将你赶紧坐坐好!今晚牌打的好,明天把你那副厂长的副字抹掉!” 他半玩笑半当真,在座也都笑哈哈乱捧场,纪可诚码着牌道:“把厂长前面的副字去掉算什么?英小少爷嘛要瞄准后勤处的!我们就缺个后勤处处长!” 英杨赶紧谦虚:“我在兵工厂效力很好,不敢做非份之想。” “有什么非份的?”杜佑中咚得甩出一只南风,道:“牌打的好算术就好,算术好明天先去会计室报到!” 众人闻言一阵起哄,骆正风却道:“杜主任偏心啊,陈处长算术好,要放在电讯处当处长,小少爷算术好,只能去会计室!” 陈末是个少言寡语的,听他这样讲也就笑笑,并不搭理。杜佑中摸着牌幽幽道:“我是想请小少爷去电讯处,只怕小少爷不肯呐。干咱们这行的,叫做吃力不讨好,个中辛苦不为外人道。小少爷含着个金汤匙,何必同咱们裹在一处?” “杜主任,这话说的我惶恐,”英杨低眉顺眼说:“我没有不肯干,只有干不好,主任若肯抬爱,带着我们见见世面,那是受益良多的。” 杜佑中被他哄得高兴,斜眼望望英杨道:“你真这么想?” “那是当然!” 杜佑中哈哈一笑,抛出一张八筒道:“我猜这张牌有人要。”然而满桌摇头,都说不要。陈末忍不住问英杨:“你真的不要吗?外面只有这一张了!” 英杨冲陈末一笑,起手打出一张八万,杜佑中又糊了,高兴得推牌大笑。陈末也笑一笑,按桌子起身说:“不玩了,回家睡觉!” “别啊!”杜佑中很不高兴:“平时都是你赢,玩到天亮都不肯下桌,今晚才输了几次就闹脾气?” 陈末不吭声,骆正风把他按回椅子里,又替他点上烟笑道:“陈处长,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你今晚非但不能撤,要越战越勇才对!” 这麻将哗啦啦的打下去,英杨满肚子心思也只能搁置,先打起精神应付杜佑中。英柏洲的傲气十分挫伤英杨,看来搭他的路接近和平政府没那么容易,要开疆拓土,不如巴结杜佑中。 牌局进行之中,惠珍珍夹着只雪白的象牙烟嘴进来。烟嘴嵌着的烟燃了半截,她捏烟嘴的手指雪白,指甲涂成粉红色,晶莹透亮的好看。身上换了肉桂色喇叭袖旗袍,袖子只到手肘,开花似的倒垂下来,露出大片藕白的手臂。 杜佑中被那段手臂迷住了,一手扶着牌,一手扶着惠珍珍的纤腰,仰起脸来笑道:“你舍得丢下日本人来看看我了?” 惠珍珍在他臂弯里扭一扭腰,说:“我可不敢得罪浅间课长。” “来落红公馆是我带他来的,”杜佑中笑道:“来了之后说这里的茶好吃,三天两头的甩开我跑得勤呢。” “浅间课长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你不要吃这样不相干的醋,”惠珍珍软语劝着,脸上的笑却娇媚:“他讲是茶好你做啥不信?瞧不起我们做茶的功夫吗?” “他见过的美人是多呢,”杜佑中不屑道:“我担心你见过的美人少,被他勾了魂去!” 满桌哄然笑起来,惠珍珍边笑边将杜佑中推翻到一边,自顾去沙发那里坐了。英杨不明白他们笑什么,杜佑中又高声问:“你没有同他讲我在这里吧?” 惠珍珍远远的摇头,表示没有。 杜佑中喃喃笑骂,嘟囔道:“枕头阿三!” 这么样又搓了四圈,英杨同陈末暗自较劲,陈末放出功力来,杜佑中赢得不如之前畅快,渐渐没了兴趣。眼瞅着过十二点,惠珍珍说宵夜备好了,大家推牌起身,挪到隔壁去吃宵夜。 隔壁是小房间,摆着只十座圆桌,宵夜是一碗白粥,一碗酒酿元宵,另有八个小菜,一碟菊叶汤包,一碟芝麻米糕。 英杨并不饿,就着腌鹅脯喝了半碗白粥。骆正风见他搁下碗筷,便开口告辞,杜佑中也不留,冲英杨点着筷子说:“小少爷今天认了门,往后多来走动,喝茶也罢,打牌也罢,给惠小姐撑撑门面。” 英杨连声答应,又接了惠珍珍半盒香喷喷的名片,答允代为发送,这才跟着骆正风出了落红公馆。 进院子去开车,英杨长吁一口气,仿佛卸掉千金重担。骆正风听见笑道:“这是干什么?你今天表现绝好,很快要得到杜佑中重用!” 英杨想打听浅间三白,故意问:“今天在牌桌上讲枕头阿三,说的是谁?” “你竟不知枕头阿三的传奇?”骆正风惊得点烟也忘了,直勾勾盯着英杨。 “我一定要知道吗?”英杨没好气说:“知道就快讲!” 骆正风笑笑点上烟,道:“你晓得特高课课长浅间三白吧?枕头阿三就是讲他。” “晓得啊。为什么叫他枕头阿三?” “浅间在中国待了十年,潜伏在南京汤山温泉招待所。他仗着皮相好,勾搭政府高官家眷,拿到不少绝密情报。战争开始后,他被内务省提拔到特高课任课长,全靠那时候立下的功劳,也因为这样,浅间三白得了个外号,叫做枕头阿三。” “原来是这样……这外号听着像印度人。” “这绰号是梅机关的岩井正雄给他取的,”骆正风冷笑道:“杜佑中是岩井雄正的人。为了抢夺特筹委主任,岩井和浅间差点打起来,枕头阿三的笑话就这样传开的。” 英杨认真听着,嘴上却说:“斗来斗去的听着头疼。” 骆正风扭过脸来正色望望他:“小少爷,你若不想入<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ags_nan/guanchang.html target=_blank >官场,不如辞掉兵工厂的职务,志不在此,何必沾着这些人的边?” 英杨奇道:“之前我找你谋事时,你不是这么说的!” “那时候你大哥没回来,你们孤儿寡母的,没个身份撑腰会被欺负。现在英柏洲回来了,顶着他的牌子,上海滩随便你逛去,何必在特筹委挂个虚名?” “我大哥不会管我们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面子上的事他会管的。他回来当官,又不来讨气。” 英杨无话可讲,暗想不如摊了牌,于是说:“有时候吧,我觉得你们做的事也挺有意思。” 骆正风十分意外:“小少爷转性了?你可别是为了贪玩!干特工和你玩枪跑马不一样!” “我看没什么两样,”英杨笑道:“说到底也是玩,看谁玩得大呗。” 骆正风动了动嘴唇,没有接话。英杨道:“你放心,t我不会傻到给日本人卖命,也不会真在意当官拿钱,不过是没玩够呢,还不想退场。” 骆正风勉强笑道:“你非要玩也由得你,只是要留足心眼。杜佑中可不是吃素的,特筹委所有人都不是吃素的,别把自己给玩进去了。” “放心吧!也许我是今晚的兴致,睡醒觉得无聊,就要反悔现在讲的话。” 骆正风噗嗤一笑:“这才是我认得的英杨!” “不过呢,我今天见到了浅间三白。” “哦?在哪见的?” 英杨便把走廊里偶遇浅间说给骆正风听,末了道:“因为没听过枕头阿三的故事,我对他印象挺好。” “风度翩翩,礼贤下士,对不对?”骆正风笑问。 英杨想了想,觉得骆正风这两个形容虽不够精准,但能谈得上,于是点点头。 “别被他骗了,”骆正风讪笑道:“我当初就是被他的言谈蒙蔽,才会投靠日本人。” “你……现在后悔了?” “谈不上后悔,再把我拉回之前去,我还是这样选择。要保命嘛对不对?我和那些那些都不一样,什么家国情怀,什么信仰节操,都太虚了,做人要实惠一点。” “实惠点就是活着?” “还有钱。”骆正风转过脸,一本正经看着英杨:“不能只为了活着,还要活的好,过的畅快,过的舒心!” “你现在不是挺畅快的吗?” 骆正风冷哼一声:“我畅快个屁!浅间和杜佑中斗得你死我活,把我夹在中间受气!你看见纪可诚没有?就那种熊包,成天想着把我踩下去他来做行动处处长!” 第9章 “有日本人保着,他哪能踩的动。” “行啊小少爷,进入情况挺快,”骆正风高兴道:“说正经的我很希望你加入进来,我在特筹委太难了,除了陈末念点旧情,纪可诚汤又江,包括你们那个周原,皆非我类!” 他说着撸把头毛,靠在座椅上叹气:“原来在特高课行动大队干的好好的,浅间非把我派来占位子!这不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嘛!” “原来你对浅间失望,是因为掉到了火坑里。” “不止。”骆正风撇撇嘴:“浅间又阴又毒,做事没有底线的,别看他生了幅好皮相。”他说罢想了想,又压低声音道:“有件事你知我知,可不许外传。” “什么呀?” “浅间有个暗毛病。他不喜欢女人,只喜欢年轻漂亮的男孩儿,据说是之前伺候高官太太们落下的毛病!” 英杨表情平淡,没有接话。骆正风笑道:“今晚杜佑中竟吃他的醋,怕惠珍珍跑了,你说好笑吧?”英杨敷衍着笑了笑,也不知该说什么。骆正风却拐了拐他,挤眉弄眼道:“我说你小心点,你就是年轻漂亮的男孩儿!哎,今晚他在走廊上用枪顶你的腰……啧啧,你想想,你细想……” 英杨吱得一脚急刹,骆正风差些被甩到前挡风上。没等他恼火,英杨木着脸说:“你到了!” 第7章 伊始 骆正风下车之后,英杨驾车行驶在空无一人的马路上,更觉得孤寂。他踩着油门狂奔,遇见几次巡逻队,出示特筹委的工作证很快被放行。比起英柏州的弟弟,英副厂长的名头好使多了。 回到家已经快一点了,阿芬精神抖擞迎到门厅,英杨奇道:“太太在家摆牌局了?” “没有啊,小少爷干嘛这样问?” “我看你精神十足,以为战场换到家里,叫你陪着伺候,因此错过了困头!” “那倒没有。”阿芬抿嘴笑道:“不过是太太刚回来,要了宵夜来吃,我刚煮了豆沙元宵,小少爷要一碗吧?” 落红公馆的夜宵精致丰盛,英杨却没胃口,现在到家真觉得饿了,于是说要吃。阿芬回灶间热元宵,英杨坐在厅里翻杂志,不多会儿,便听着楼梯响动,韩慕雪下来了。 英杨见她来了,搁下杂志问:“姆妈还没睡吗?今天是赢钱了?”韩慕雪傍他坐下说:“输了赢了有什么要紧,都是打发时间。你怎么才回来,晓得我担心吧?” 英杨想她天天搓通宵麻将,好容易早回来一次,就要管东管西的。 为了不同她吵架,英杨先板住面孔说:“你不提我还忘了,冯太太找我做什么,你晓得的吧?” 韩慕雪一听到冯太太,立即堆上笑脸来:“你下午去见冯太太了?” “我敢不去嘛?” “那么,结果怎样啊?” 英杨先瞪她一眼:“姆妈,你能不能不添乱!现在是什么世道?你竟有闲心管这些事!” “你这话好玩啦!什么世道也要婚姻嫁娶的啊!你是我儿子,我不管你,谁去管你啊?” 英杨低头不理。韩慕雪兴致上来,接着发挥:“冯太太讲那个金老师很漂亮的,漂不漂亮?”英杨无奈道:“姆妈!” 正巧阿芬送元宵来,听见了便问:“太太说谁漂亮?” “关你什么闲事!”韩慕雪笑嗔道:“快去睡觉,年纪小不能熬夜的,会变笨!” 阿芬吐个舌头,同情着望望英杨,转身往灶间去了。韩慕雪紧忙又问:“那么金老师脾气好不好?女孩子家要紧是性子好,我不赞成你找千金小姐的,火爆爆的来家,成天鸡毛也要争蒜皮也要吵,难过吧?” 英杨不吭声吃元宵。韩慕雪不满道:“你究竟怎么想的,说话啊!” “见了一面,总共半个钟头,看不出脾气怎么样。”英杨含着元宵嘟哝。韩慕雪皱眉道:“你有没有当做正事来办啊?婚姻是终身大事,你能不能认真点?” “就因为婚姻是大事,姆妈你能不能不管?” 韩慕雪被英杨一句话塞住,鼓着气想了半天,忽然想通:“你讲的有道理!婚姻大事不能勉强!不喜欢金老师没关系,明朝我去同冯太太讲,再给你物色着,只要不放弃,总能碰到满意的。” 听见她“只要不放弃”,英杨差点被元宵呛倒。他猛咳两声,忙道:“不必不必!我觉得金老师很好!” 韩慕雪以为听错了,愣了愣问:“你讲啥?” 英杨只好重复:“我说金老师很好!” 韩慕雪立即眉花眼笑:“真的啊?那你讲讲看,金老师都哪里好?” 英杨砰得搁下汤碗,说:“你能不能放过我了?” ****** 英杨后半夜才迷糊睡着,天刚亮就醒了。太早去汇民中学并不妥当,但他躺不住了,起身洗漱去吃早饭。 英柏州已经坐在餐室。他的早餐简单,一杯牛奶,两片塌了花生酱的吐司。英杨拉椅子坐下,拿起桌上的报纸。灶间传来碗碟轻碰的丁当声,阳光从落地窗穿进来,半开的窗外有鸟儿轻啭。 如果没有日本人,这是多么美好的早晨。 离心离德的兄弟对坐吃早餐,谁也没提昨晚的偶遇。这本是件尴尬事,好在英柏州和英杨各有心思,也没闲情尴尬。英杨迅速吃掉白粥和包子,起身离开。 出门前时钟指向七点,英杨开着车在马路上晃着,七点半就到了汇民中学。 他把车停在路边,步行去汇民中学。路边有片花店,门口摆着许多木桶,插着艳红的玫瑰,抽枝绽蕊的红梅,还有紫色的星星草。国难当头,花朵儿依旧兴兴头头,叫人看着高兴。 也许要打发时间,也许要扮演风度,总之英杨莫名其妙走进花店。老板娘很热情,告诉他玫瑰刚从花田送来,新鲜合算。英杨不方便买玫瑰,因为它代表爱情,红梅又太过土气,提着像乡下人走亲戚。想来想去,他买了双头百合。 百合有粉红泛白的花瓣,油绿的叶子和扑鼻的香气。老板娘要用礼品纸包装,英杨拒绝了。他用半张报纸裹好,倒提在手里走向汇民中学。 门房大爷看他不像学生也不像家长,拦住了问找谁。英杨塞了十块钱钞票,说找美术组的金老师。他打算钱不管用就要掏证件,谁知钱管用了,大爷收了钱热情指点,穿过操场往东走,女教员宿舍前有椭圆的花坛。 英杨踩着咯吱响的煤渣跑道穿过操场,有晨读的女学生向他好奇张望,英杨下意识把花别在身后,目不斜视向东行进。 女教员宿舍前果然有花坛,里面种着栀子,在五月的风里抽出软嫩的绿叶。英杨驻足想象它们在夏日里的芳香,不知道能不能看见这里的栀子花开。 宿舍是平房,微蓝住在第三间,薄铁皮门上用粉笔画个圈,里面写个“3”字,像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的暗号。 英杨敲敲门,很快听见屋里的脚步声。微蓝没问“谁呀”、“干什么的”之类的套话,只是打开了门。两人猛然间面对面,眼底都是清澈的,干净的没有一丝感情。 英杨想,微蓝是老江湖了,她心里想什么,没有人能知道。 微蓝随即展露标准笑容,客气问:“你来了?”英杨也客气,牵着嘴角笑笑,说:“没打扰你t吧?” “当然没有,请进。” 英杨倒提百合踏进去,房间很小,窗边摆着画架,靠墙是窄小的木板床,床边是书桌,桌腿上用白漆描着:汇民中学。 加上门后的脸盆架,地上的竹壳热水瓶,她全部家当就是这样。英杨走到窗边,先看见窗上镶着铁条,站在里面像坐牢似的。 他把百合递给微蓝,说:“第一次来不知道买什么,一点心意。”微蓝露出训练有素的假装快乐的微笑,热情又不失矜贵的接过花,由衷而又冷淡的说:“谢谢!” 英杨觉得自己输了。他是把花当作花的,微蓝却没有。或许在微蓝看来,这支百合只是接头的道具。 她做戏功夫极高,不露声色又欢天喜地的捧着花,找了个玻璃瓶兑上冷水,把花插进去。英杨静静看着,觉得微蓝做党的工作可惜了,应该去当电影明星。 至少她的面孔够格,漂亮。 “你会画画?”英杨终于找到话头,走去看微蓝的画架。画的主题仿佛与草原有关,近处鲜绿,渐远渐淡,没入水烟天际。英杨伸指头在画布上一抹,像抹出马儿来,放缰便跑了。他于是问:“你喜欢草原?” 微蓝答非所问,说:“我是美术老师。” 英杨知道她是美术老师,看来微蓝不乐意奉陪寒喧。眼看着要冷场,隔壁“咣啷”巨响,紧接着有女人尖着嗓子说:“讲多少次了?板凳嚜不要摞在路当中!” 英杨说:“我们出去走走吧。” 微蓝也知道这屋子不隔音,没办法谈事情,于是跟着英杨出门。他们并肩走在煤渣跑道上,英杨发觉微蓝个子高挑,眼睛能约在他耳朵那里。 第10章 “大白天的散步会不会扎眼?”英杨问。 “有规定白天不许散步吗?”微蓝反问。 英杨望望她,说:“你很少执行敌后任务吧?” 微蓝凝神想了想,说:“为什么这么讲?” “静怡茶室的良字号包房临街,遇事不便撤离,与陌生人初次见面,应该约在俭字号房,那样更安全。你的宿舍不隔音,而且窗户上有铁条,敌人能冲进来,你却跑不出去。还有,汇民中学的门卫形同虚设,只需要十块钱就会热心指点你的住处……无论从哪是看,你都像个新手。” 微蓝像没听懂,平静说:“汇民中学的金老师是我公开的身份,我住在教工宿舍顺理成章。” “我没有说你不该住在这,”英杨皱眉道:“我是说……” “你来找我是有重要事情吧。”微蓝打断他的企图说教,眨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问。 “……,行吧。我来是告诉你,藤原的确是20日来沪,你没有说错,我们应该取消19日,也就是明天的行动。” “那挺好的,”微蓝平静说:“那就落实吧。” “可是我没有办法取消行动,上海情报科搞三级联络制,只有中枢联络员可以发出通知。” 微蓝很快理解了:“你没办法说服中枢联络员,对吗?” “是的。71号保险箱只对我有效,对满叔没效果!要说服满叔,就要拿出明确的上级指示……你应该有吧?” 微蓝皱眉道:“作为负责人的立春变节了,上海情报科是什么情况没人清楚。这时发来一纸电令非但不能解决问题,还有可能打草惊蛇!” “八一三”之后,江浙一带的党组织几乎被破坏殆尽,南京更是连党小组都不复存在。艰难组建的江苏省委,像一簇微弱的火苗需要呵护维持,上海情报科是这簇火苗中最强健的队伍,哪怕能抢救一个同志,都是一笔财富。 在这种情况下,由特派员开启原上海站负责人留下的保险箱,与最可信任的同志取得联系无可厚非。 但英杨能够理解微蓝,却无力说服满叔。 “你不了解满叔,”英杨道:“他最信奉一句话,我们不对任何个人负责,只对组织负责。” 微蓝静静看着英杨,等他说下去。 “我相信你,是因为相信老火,你明白吗?”英杨说。 上课的电铃忽然响起来,黯哑又嘈杂。操场上几个零星学生也向教室奔去,晨阳透过绿叶铺洒而下,电铃慢慢停止了,操场也安静下来。 “其实满叔是对的,”微蓝说:“我们都应该像他那样,对组织负责,而不是对哪个人负责。” “那么现在呢?”英杨讥讽道:“你们做的事明明就不是这样!” 微蓝淡定绕开,说:“除了拿出上级指示,还有别的办法让满叔配合吗?” 英杨发现微蓝自我克制力极强,不该纠缠的事绝不恋战,是理性大于感性的人,这在女孩身上挺少见。今天微蓝穿了件绿条子夹旗袍,很朴素的料子,花色也老实,穿在她身上却很出跳,尤其配着金灿灿的五月晨阳,美好又干净。 “我想不出更好的办法,”英杨说:“除非用巫术催眠他,让他听话。” 微蓝当然不会听他的胡扯,她低下头琢磨,乌黑的短发顺滑的挂下来,带出一缕清香。英杨想她年岁应该不大,但眉宇间的沉稳却像历练极多,让人猜不透。 “你是怎么知道藤原20日来沪的?”微蓝忽然问。 “我听特高课课长浅间三白说的。”英杨脱口而出。然而这说法太过匪夷所思,换来微蓝一言难尽的鄙视。 英杨立即述说昨晚的故事,当他讲到英柏洲不相信藤原加北会做细菌战的策划者时,微蓝眉尖微挑,不悦道。“他们明明知道细菌战违背人性,但还是要去做!就像你大哥,他应该很清楚曲线救国是卖国求荣,可他还是会支持和平政府。” 英杨猝不及防,没想到微蓝会发表感慨。持续的战争让英杨心灵麻木,大多数时候他只是制敌并不思考,但也许接触环境不同,他并不认为英柏洲真的清楚什么是救国,什么是卖国。 身处历史进程,谁也不知未来孰是孰非。 “现在不是批判我大哥的时候。”英杨小小声抗议。 微蓝没有同他争论,配合着转开话题问:“你是在落红公馆的二楼走廊听见的?” “是的,就在洗手间门前的那条走廊。” 微蓝沉吟一时,道:“你今天不要出门了,在家等我的电话。也许我有办法让你说服满叔。” 第8章 因祸 从汇民中学出来,英杨努力猜测微蓝会用什么办法获得满叔的信任。他开车驶出很远,眼前浮动的仍是微蓝罩着寒霜的严肃小脸。 这么年轻的女孩,戴着一张铁焊的面具,她不累吗? 英杨有奇怪的冲动,想把她的面具摘掉。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要么温柔恬静,同外人讲句都要羞红脸,要么呢应该大惊小怪咋咋呼呼,随心所欲天真烂漫。 可微蓝始终克制,活得像“真理”,放之四海而皆准。 他满脑子胡思乱想,不提防有东西嘭得撞到汽车上,英杨忙一脚急刹,然而已经晚了。 被撞到的是个黄包车夫。黄包车被汽车碰翻,车底的铁条划破车夫的小腿,伤口血淋淋的,看着惊心夺目。 其实英杨的车已经让过了车头,严格来说是黄包车撞了他,把汽车侧面擦掉大条的漆,还有个小坑。但是英杨仍旧关切的问车夫:“你没事吧?” 车夫挺年轻的,生一副老实相,捂着伤口坐在地上疼得倒抽冷气,却又苦着脸冲英杨摇头道:“先生,撞到我不要紧的,伤了客人要赔的啊!” 英杨这才看到黄包车是拉着客的,客人是个年轻女孩,被灰头土脸的甩翻在地。男女授受不亲,英杨不便搀扶,只能弯着腰问她:“小姐,你能起来吧?” “我扭着脚了!站不起来!”女孩满脸不高兴,质问英杨说:“你怎么开车的?” 这女孩也就十八九岁,烫着英式“玛丽头”,穿着洋装,脖子上的珍珠项链饱满圆润,看上去价值不菲。女孩子五官清秀,算不得姿色过人,但这身行头替她加了分,十足的洋派千金。 英杨心说倒霉,洋派千金最难缠。 他打定主意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耐心道:“对不住啊,是我不小心,是我的错。这位小姐你要不要上医院?我送你们去医院看伤?” 车夫听说要上医院,立即摇手:“先生不用麻烦了,我们耽误不起功夫的!您看着赏几块钱买药,我自己搽搽好了。” 英杨看他的伤口很深,又是被铁器伤了,只怕搽点药好不了。再说真给他钱,是不是拿去买药也不一定。他正在沉吟,那女孩先冲车夫嚷起来:“你真是糊涂!这样大的伤口不看医生要发炎的,图点小钱等细菌感染了要锯掉一条腿的!你到时再找他,他可不会管你!” 这话虽在理,英杨听着却不高兴,仿佛是他要占车夫便宜似的。他于是搀扶车夫说:“行了,你跟我上医院看看吧,不论多少钱我负责到底的,t不要叫人讲我花小钱收买人命!” 那车夫为难着期期艾艾:“先生,我身上好脏的,不能上你的汽车……” 英杨听他这样说,心里却有些难受。他不管不顾扶他起来,拉开车门塞他上车说:“你坐坐好罢!”说罢关上车门,从后备箱拿了铁链子,把黄包车拖到路边,绕两圈锁到路灯柱子上,又找了个报童给两块钱跑腿,叫他去打电话叫巡捕房来,把车子先送回车行去。 处理好黄包车,英杨回去开车,看见那女孩还抱着腿坐在地上呢。英杨只好上前道:“小姐,你怎么说呢?是跟我去医院呢?还是我叫辆车送你回家?” 女孩子看着英杨安排事情井井有条,起先的怒气慢慢化作好奇,只是面孔板得太久一时缓不下来。这时听英杨发问,她仍旧没好气说:“我是要回家的!但我不要叫别的车回家,要坐你的车回家!” 英杨心想这是什么毛病?然而他无心争执,顺从道:“行吧,那么你自己站起来吧?” “我站不起来!”女孩的坏脾气不受控制,恶声道:“没看见我脚肿得跟馒头一样,怎么站?” 英杨蹲下来看她的脚,女孩穿白色长统丝袜,脚脖子那里确实坟起来,像半个馒头。 他伸手过去,女孩先白他一眼,这才搭着他的手臂吭哧吭哧站起来,一条腿蹦着蹦到车边。英杨伺候她坐上副驾驶,开车直奔最近的陆军医院。 结果到了医院门口,女孩睁大眼睛说:“这是日本人的医院!我不去日本人的医院!” 英杨的耐心要耗尽,强忍着说:“小姐!事急从权啊,这家医院最近了,他的血要流干了,折腾不起了啊!” 女孩回头看看车夫血淋淋的腿,鼓着嘴说:“那你带他去吧,反正我不去日本人的医院,我要回家!” 第11章 英杨无可奈何,只得叮嘱她在车上等,自己扶了车夫进医院,挂了号看着他缝针。医生讲怕伤口发炎要打吊针,英杨不想再陪了,就给了车夫五百块钱,算作医药费之外的赔偿。 车夫自觉遇到好人,泪汪汪的说:“先生,你留个名姓,我以后要报答的。” 英杨哪里指望他的报答?只是这车夫看着憨厚有良心,触动英杨的同情心,于是抽了名帖递给车夫说:“报答就不必了,你如果有困难,打这个电话能找到我。” 车夫接了名帖看看,说:“英先生,我姓张,家里行七就叫作张七。你若用的着我,就去小西街的洋泰车行,讲找张七就行了。” 英杨笑道:“知道了,你好好养着吧,我先走了。” 英杨出了医院,才想起车上还有一位呢!那位洋派千金可不好说话!他的无名火全部算在微蓝身上,若不是为了去见她,何至于就撞着黄包车了? 他气哼哼拉门上车,那女孩等得快睡着了,见着他便抱怨:“怎么才回来啊?” 英杨懒得解释,发动车子问:“你家在哪?” 女孩坐直身子说:“你别管在哪,照我说的开车就是。” 英杨把个“忍”字贴在脑门上,咬着后槽牙想:“千难万难,送神归位最难!好赖把她送到家就完事了!” 做敌后工作,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有都要为潜伏服务,这种小事还是退一步海阔天空吧。 只是道理归道理,情绪归情绪,英杨虽被道理说服了,情绪并不好,因此冰着脸开车。他照着女孩指点直走左拐右转,就这么样驶过几条街,英杨越来越觉得不对。 这是他回家的路啊? “这条路一直往前,对,一直往前开!好,好,前面准备停车啊……停!停!就是这,停!” 英杨一脚刹车停在自家门口,转脸安静的看着女孩。 “你看我干什么?”女孩奇道:“按喇叭叫门啊?” “这是你家啊?”英杨不得不发问。 “是啊!”女孩理直气壮:“不是我家是你家啊?” 英杨无言以对。 ****** 坐在英家的客厅里,女孩说了实情。她叫林奈,是林想奇的女儿,也是英柏洲的师妹。听说英柏洲到上海,她今天坐黄包车来看望师哥,没想到半路被师哥的弟弟“拦截”了。 听说是林想奇的女儿,英杨倒留了心。他让阿芬给政府办公厅打电话,通知英柏洲回来,又派人去接韩慕雪的“御用神医”沈老夫子。 等待沈老夫子时,英杨把阿芬叫进厨房,吩咐她弄个冰袋给林奈敷脚腕。 “家里没有冰袋的,”阿芬睁圆眼睛说:“没有这东西!” 英杨无法,只得亲自开了冰箱,找了一圈只有英柏洲的钙乳罐头合适,铁皮的,冻得冰冰凉。 他掏手帕裹住罐头,示意阿芬送去。阿芬替他心疼:“你的手帕给她敷脚啊?以后不要用了?” “我那么多手帕洗了就丢了,也没见你心疼节省啊?”英杨不由好奇。 阿芬无话可讲,撇撇嘴说:“小少爷,这个是不是金老师啊?”英杨心里扑托一跳,道:“你怎么知道金老师?” “太太讲的啊!太太讲你喜欢金老师呢!” 英杨像被猛然揭穿了用力隐瞒的事,脸颊透出羞恼的红热。阿芬不解“风情”,还在说:“不过太太讲的话也不能全信!她还讲金老师好漂亮呢,我看并不漂亮,只是打扮时髦罢!” “客厅那个不是金老师!”英杨迅速辟谣,皱了眉毛说:“都叫你打电话给大少爷了,怎么可能是金老师?动动脑筋好吧?” 阿芬呆了几秒,忽然吐舌头笑道:“那就是大少奶奶了?”英杨挥手帕敲她头,阿芬忙扯了手帕裹住冰罐头,直捧着送出去。 “我从没听说过柏洲哥哥有个弟弟。”客厅里,林奈疼的龇牙咧嘴,依旧要坚持讲话:“你叫什么名字?” “英杨,杨树的杨。”英杨冷冷说。 “咦,你为什么是两个字?” “你的名字不也两个字吗?” “可是,兄弟俩的名字要差不多才对,难道不是吗?” 英杨拒绝回答这么无聊的问题。 好在沈老夫子到了,英杨迎接救星般把他迎进客厅,向他展示林奈的伤处。沈老夫子六十多岁,神采奕奕气色红润,他捧着林奈的脚啧啧两声,道:“跌打损伤,要排淤堵。” 说罢了开张方子,叫去抓药,说是煎了内服。又从诊包里掏出青花瓷瓶子,倒了些橙色药水在手心里,捉住林奈的脚一通揉捏,把林奈痛的死去活来,大声惨叫。 阿芬看不过去,缩在英杨身后说:“小少爷,她好像受不住了。”英杨抱臂当胸,面无表情说:“良药苦口,扭伤就要这样通筋骨的。” 他们正在旁观看戏,忽然院子里汽车喇叭响,英柏洲回来了。他踏进客厅便听见林奈惨叫,竖了眉毛先吼一声:“住手!” 沈老夫子被他吼得一吓,英柏洲已经抢上来,一把拨开沈老夫子,扶着林奈手臂道:“小奈,你怎么了?” 林奈被沈老夫子的独门药酒折腾的披头散发满脸冷汗,看见英柏洲哭也哭不出,笑也笑不出,哼哼道:“柏洲哥哥,你可回来了!” 英柏洲心痛如绞,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得一叠声安慰:“是呢,是呢,我在这里,你不用怕。” 英杨浑身乱冒鸡皮豆豆,正要借故遁走,忽然电话响了。阿芬接了电话回来喊:“小少爷,你的电话。”英杨念一声阿弥陀佛,赶紧去接电话,喂了一声,便听见微蓝不紧不慢的声音问:“是英杨吗?” 英杨站在餐室门口,捧着只电话,身后客厅里闹腾的鸡飞狗跳,电话线那头流淌来的沉静仿佛一剂神药,瞬间抚慰了烦躁。 他莫名好笑,喃喃说:“闹得凶的其实没多大事。” “什么?”微蓝没听清:“你在说什么?” “啊,没什么!我跟家里佣人讲话!金小姐吗?你找我有事情吗?” 微蓝沉默了一下,淡然道:“你今天约了我吃午饭,难道你忘记了?” “啊!没有忘!没有忘!现在还没有到吃饭时间,我正要出发呢!我这就去接你,你等着我啊!” “不必太着急,十二点半钟,我在学校门口等你。那么,再会啊!” 微蓝道了再会,爽利的挂掉电话,很让英杨意犹未尽,想到中午能见到微蓝,英杨莫名开心,总比伺候林奈要好。看看墙上的挂钟,还有些时间,可他忍不住要去换衣裳了。 英杨两手抄着裤兜,沿墙根飞快往楼上溜,刚上楼梯就被林奈看见了。 “喂!你要去哪里!”她指着英杨的背影奋力喊起来。 英杨心虚得站住脚,回头望望她:“我吗?” “是你把我撞成这样!”林奈委屈说:“你居然要溜走!” 这说法太刁钻了,英杨简直没法回答,只能下意识看向英柏洲。林奈也看英柏洲,带着哭腔委屈道:“柏洲哥哥,就是他把我撞成这样t的,你管不管!” 英杨七岁进英家,和英柏洲做兄弟十八年了,他太了解这个人了。英柏洲对待韩慕雪母子向来是“凌空蔑视”,用碾压式的高高在上表达鄙视,绝不能多说半个字,说了就要破功。 要他批评英杨,等于要他从天界下凡,那是绝无可能的。然而英杨忽生兴趣,想看看英柏洲下凡什么样儿,于是等着看戏。 当此情景,英柏洲万分尴尬。 林想奇在英柏洲心里犹如希腊诸神,洋气、传奇、高贵。他的女儿林奈,自然是英柏洲的爱慕对象,被他奉为天人。在这对父女面前,英柏洲有点自卑,他不会把“家丑”告诉林奈,更不愿意诉说十八年来同英杨的关系。 现在林奈半认真半撒娇的要英柏洲惩罚英杨,他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只得问林奈:“那么你要怎么样?” “叫他留下来,等我不疼了才许走!” 这要求虽不高,却不讲理。英柏洲沉吟不语,英杨笑道:“林小姐,沈老夫子的药酒堪称当世神药,揉得时候虽然痛,等药力渗入肌理就会有清凉之感。我劝你平心静气,不要这么浮躁,会好的快些呢!” 林奈瞪着眼气道:“我浮躁?明明是你撞……” “好啦,我是撞了你,可我把你送到你指定的地方,又给你找了医师,又给你找了哥哥,喏,连你敷伤处的冰罐头都装备好了,还要怎样呢?不论你怎样想,我对你是问心无愧了,密斯林,拜拜咯。” 他说着敬个俏皮礼,转身就往楼上跑。林奈不依,急着要起身去追,英柏洲忙按住了笑道:“你来找我是不是要讲吃饭的事?谢谢你答应陪藤原吃饭,你有没有想好馆子定在哪里?” 这几句话嗖嗖嗖射进英杨心里。他原本潇洒的脚步蓦然慢下来,竖起耳朵听着。 “你不要讲饭店!我的脚痛的要命!”林奈发着脾气说:“我不要听什么日本朋友,啊哟,啊哟,嘶……” 第12章 “好,好,我们不说,”英柏洲哄着她说:“我们什么都不说了……” 英杨无比郁闷,自顾上楼了。 第9章 纪律 中午十二点半,英杨到了汇民中学,果然看见微蓝站在学校门口,提着一只半旧布纹板箱子。 英杨下车接过箱子,死沉死沉的,于是问:“这里面装了多少水粉颜料?” 微蓝不理他,自己开车门坐上副驾驶。 英杨把箱子搁进后备箱,刚钻进车里坐好,便听微蓝问:“这是你的?” 英杨回眸看着悬在她指尖的珍珠耳坠,那样式很像林奈的珍珠项链,也许是一套的。 “你在哪找到的?”英杨问。 “就在座椅上。”微蓝晃晃珍珠耳坠:“是你女朋友的?” “我有女朋友还能托着冯太太相亲?”英杨一把薅过耳坠塞在口袋里,发动汽车。 “冯太太说了,托他相亲的是你母亲,并不是你。”微蓝向后靠了靠,调整姿势坐得舒服些。 英杨斜瞄她一眼,找茬问:“你来上海多久了?怎么同冯太太混的厮熟?她先生冯其保官虽不大,汉奸事迹可以写几页纸了!” “就是这样的人才有用啊。”微蓝不以为意。 “别模糊重点!我问的是你来上海多久了?能谋到汇民中学的职位,还能同冯家打交道,我看你不像临时来上海执行专项任务!” “谁告诉你我临时来上海的?”微蓝奇道:“执行专项任务就要临时来上海啊?我不能通过电台受领任务吗?” 英杨被她噎了噎,沉着脸说:“除了江苏省委,上海还有别的党组织吗?” “上海是情报交易的天堂。”微蓝漫声道:“日本公开的情报机构就有三间,特高课、竹机关和梅机关。如果我们只有一个江苏省委,岂非要吃亏?” 英杨勾嘴角笑笑:“失敬失敬,原来同行很多呢。” “不是同行,是同志!” 英杨笑笑不说话,开车转进僻静的小路,两侧有二层楼高的夹竹桃,五月天气和暖,它们开出或粉或白的小花,生机蓬勃。 “我们这是去哪?” “去个好说话的地方。” 这一带环境优雅,夹竹桃后面露出一幢幢欧式公寓的尖顶,都是五层高的房子,红砖墙面。 英杨把车停在路边,拿了箱子带微蓝走向其中一幢。进门时,微蓝看见门牌上写着:司脱白路37号。 一楼门厅铺着白棕两色瓷砖,擦洗的锃亮光洁,水磨石楼梯配着柳木扶手一圈圈往上绕。整幢楼很安静,像没人似的安静。 “这是哪里呀。”微蓝压低了声音,还是能听见微弱回声。 “这是爱丽丝公寓,隔壁那幢叫玛丽莲公寓,再隔壁那幢叫桃露丝公寓。” 英杨边说边领她上二楼,左拐走到最东头,掏钥匙打开门,请微蓝进去。 这间公寓有很大的客厅,带一间卧室,配着洗手间和厨房间。家具齐备,设施完整,地板锃亮,窗明几净。微蓝打量着屋子,客厅朝南,窗外夹竹桃的绿影随风摇曳,不时闪过半粉半白的花簇。 “这间公寓是我的私人财产,”英杨说:“没有人知道这里,你可以放心说话,也可以放心出入。” “这房子不便宜,果然英家小少爷才有这样的财力,是英华杰替你买的?” “英华杰可不会给我钱,”英杨自嘲着笑一笑:“买房子的钱是我赢来的!” 微蓝正倚着窗看街景,听了这话回眸正色说:“我们的纪律是……” “不许赌博,不许近女色,不许抽大烟。”英杨飞快接过话头,却两手一摊说:“可是参加桥牌比赛和射击比赛可以吧?我赢的是奖金,这些是有利身心的活动!” 桥牌和射击超越了微蓝的认识,让她无话可说。英杨头回感受到阶级的优越性,能让微蓝吃瘪让他莫名愉快。 “我看你的宿舍并不安全,如果有需要,你要可以住在这里。”英杨扩大优势,很绅士很大方的说。 “不用,”微蓝立即回绝:“住在这里我说不清楚。” “你是我的女朋友,有什么说不清楚的?” 英杨理所当然的说出来,落在微蓝耳朵里却叫她红了脸。她掩饰着弯腰提起箱子,费力搁在淡棕色橡木茶几上,又从坤包里掏出小钥匙来开锁头,边忙碌边说:“满叔的事情我替你解决了。” 英杨凑过去看。箱子堆着些旧衣服,微蓝拨开它们,露出底下军绿色的金属盒子,那是一台录音机。 “录音机?你从哪里弄来的?”英杨惊讶问。 “不该打听的不要打听。”微蓝冰冷说,伸出两个指头重复:“第二次提醒你,这是纪律。” 英杨第二次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你拎录音机来干什么?” 微蓝抱出机器,麻利接通电源调试开关旋钮,按下播放键说:“听。” 录音机发出沙沙声,不多时,一个男人轻声说:“屋里人多,我有些话还在这里讲好了。” 英杨倏忽睁大眼睛,不可置信的看着微蓝。虽然有轻度失真,但他仍能清楚听出是英柏洲的声音。紧接着,浅间的声音传来:“请讲。” 英杨立即意识到,这是在落红公馆二楼走廊的对话。 很快,英柏洲用日语说:“后天藤原要来上海,他听说我也在上海,因此想同我吃顿饭。” 除了录音机的声音,这间公寓安静的落针可闻。昨晚在落红公馆二楼走廊里的声音就这样复刻出来,毫无遗漏。 当藤原说完“现在,我要到窗边去抽烟了”,微蓝卡得关上了录音。 良久,英杨问:“违反纪律我也要问,你怎么会有这段录音?” “上个月13号,杜佑中大修落红公馆,借机在二楼所有房间装上了有线窃听,包括走廊和洗手间。他邀请日本人和军政要员到落红公馆喝茶打麻将,这些人私下里说些什么,他全都知道了。” “所以这段录音……是杜佑中给你的?” “鬼故事都没你讲的精彩!”微蓝敲敲箱子说:“录音怎么来的我不能告诉你,你也不该知道,这是纪律。” “你不告诉我,我会猜的,”英杨说:“你不觉得疑神疑鬼更容易坏事吗?” “你能猜到是你的本事,但和我遵守纪律没关系。” 英杨发现在讲道理上,他永远干不过微蓝。 “行,我不问谁给的录音,我问件更重要的事,满叔听不懂日语怎么办?” 微蓝瞅了他一眼,说:“他最好不懂日语。他听不懂,你就带着机器跟着他去见立春,顺便执行我们的第二项任务,锄杀立春!” 英杨一惊:“今天就动手吗?” “今天不动手,明天被牺牲的就是上海情报科的同志!” “不,我的意思是现在动手会不会打草惊蛇,影响藤原来上海?” “藤原来上海和立春没有关系!立春借这事做陷阱,无论陷阱是否成功,藤原会如期来上海!” “那……t至少会提醒他们加强警戒吧!这样会给刺杀带来难度!” “那就没办法了,”微蓝道:“杀敌固然重要,保护自己的同志也很重要,不能为了杀藤原就拿情报科战友的性命冒险。立春交给特高课的名单虽然被换了,但他肯定有副本!现在我们要取消明天的行动,一旦被立春察觉异常,他会把正确名单直接交给浅间。到时候不要说满叔和你,我们的内线也会被挖出来!” 英杨略有触动。藤原是细菌战恶魔,用上海情报科所有人换他的性命也不亏。但是微蓝说,比刺杀藤原更要紧的保护战友。 “满叔肯定会带我去见立春吗?” “既使他不带你去,也要向立春汇报这件事。只要他同立春联系,我们就可以顺藤摸瓜找到立春。” “你们不知道立春的公开身份和住处吗?” “立春没有用组织安排的潜伏身份,理由是找到更好的潜伏方式。但他汇报的新身份经核实不存在,也就是说,他向组织撒谎了。” “撒谎?他这是……” “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我们有很多同志会犯这样的错误,在他们看来,这样做更安全。”微蓝沉声说:“工作在敌人心脏,自由度越高,越需要纪律!” 英杨真是怕了微蓝随时开始的“纪律”。 “要找到立春,就只能通过满叔!”英杨立即转移话题:“换句话说上海滩只有满叔知道立春的下落!” “不!还有浅间三白。”微蓝顿了顿说:“如果你有办法让浅间三白开口,那也行。” 英杨莫名想到骆正风昨晚挤眉弄眼说的话——浅间三白不喜欢女人,他喜欢年轻漂亮的男孩。 英杨心里一哆嗦,决定无论如何要拿下满叔。 “好吧。我们商量一下,如果满叔同意带我去见立春,是由我执行刺杀吗?” “我和你一起去,会伺机配合你。” 第13章 “那行吧,我们这就走。”英杨合上箱子,掏出一把黄铜钥匙递给微蓝:“这是公寓的钥匙,有需要你可以过来。” “我没有需要,”微蓝背着手躲开:“这项任务完成之后,我们就不要来往了。” 她没换衣服,还穿着早上的绿条子夹旗袍,那绿影子微微荡漾,像窗外摇曳不止的夹竹桃。 “那也等任务完成再还给我!” 英杨不由分说把钥匙塞在她背在身后的手里,转身开门出去了。 ****** 去丰乐里的路上,英杨仍然在琢磨录音从何而来。他认为有两种可能,一是落红公馆有自己人,二是杜佑中身边有自己人。 相比之下,第一种不大靠谱。想到惠珍珍软糯糯我见犹怜的模样,还有那一个个油头粉面的服务生……英杨不能想像在这里有他的同志。 那么就是杜佑中身边有自己人,是谁呢? 骆正风绝无可能。英杨太了解骆正风,两个成语可以精准形容:贪生怕死,爱财如命。纪可诚也不像,那马屁精实在是一言难尽,剩下来就是陈末和汤又江。 俄国教官说过,没有证据时要靠直觉。凭着直觉,汤又江不会是自己人,但陈末难讲。不知道为什么,英杨见陈末第一眼,就觉着他身上有“根据地的味道”。 而且陈末是电讯科科长,组织窃听,拿到录音带,甚至借出机器,陈末都可以轻易做到。给落红公馆安装窃听设备是机密事,杜佑中视陈末为亲信,说不准就是安排他去办的…… 推测在想当然的基础上一环连着一环,很轻易的通关了。但英杨偏偏又不相信了,干他们这行是这样的,看着顺理成章的,往往不能成立。 车到了丰乐里。英杨停好车,直等到微蓝搭乘的黄包车过来,又看着她给妥了车钱,这才下车拿箱子往里走。路过一间成衣铺,英杨刻意看看橱窗,看到微蓝不紧不慢跟在身后。 这算是英杨第一次主动找满叔。之前总是满叔先联系他,不经召唤英杨不会踏进丰乐里,除非的是紧急情况。 不打招呼就跑来,英杨有点担心满叔不在家。好在他敲门之后,满叔很快在院子里问:“谁呀?” “是我啊满叔!我从南京回来了,三婶托我给你带几块呢料子做衣裳!” 满叔开门让英杨进来,掩了门就问:“你怎么来了?” “紧急情况。”英杨低低说:“进去说。” 他们进了堂屋,英杨把箱子搁在饭桌上,问:“明天的伏击时间定了吗?” “还没有,立春让我晚上七点听消息。咦?你跑过来为这件事吗?那总要先打个电话吧?” “不是这事。”英杨严肃说:“我收到消息,藤原加北来沪是5月20日,不是明天。” 满叔怔了怔,像是没听懂英杨在说什么。 “藤原明天来上海是假消息!我们要立即取消行动,以防打草惊蛇!” 英杨再次重申要点,满叔猛然反应过来,皱眉问:“你的消息可靠吗?” “当然可靠!藤原加北是我大哥在日本留学时的校友,他这次来上海要见我大哥,时间就定在20号晚上!” “那有没有可能,藤原是19号到上海,但20号见你大哥?” “不可能!他们说的很清楚,藤原20号上午到上海!” “他们是谁呀?” 英杨拍了拍箱子:“特高课课长浅间三白,还有英柏洲!这里是他们说话时的录音!你如果不信,可以听听。” 他说着打开箱子,露出录音机。满叔吓了一吓:“你从哪弄到这东西?” 英杨伸手指在唇边比个嘘,说:“借的。” 说罢了他就按下播放键,沙沙的走带声让满叔咽下了追问。英杨的担心不是多余的,当英柏州开始说日语时,满叔喃喃道:“这说的什么?我听不懂。” 英杨啪得关上录音:“他们在讨论藤原来沪的时间,因为事涉机密,所以用日语。” “我听不懂日语,”满叔抱怨道:“我听不懂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 “快三点了,”英杨看了看手表:“今晚就要发布行动指令,我们必须抓紧时间。我提议把录音给立春听,让他来决定是否终止行动。” 第10章 立春 听说英杨要见立春,满叔明显犹豫了。 “我知道三级联络制是规矩,可现在是紧急情况!”英杨急切道:“就算你懂日语能听通,你也做不了主,你也要向他汇报!” “我向他汇报是正常的,但你不能见他!” “我不见他,这机器你会用吗?就算你会用,这录音是从哪来的,里头的人在哪里讲的这段话,你能说清楚吗?” “你告诉我,我再转告立春就行了呀!” “万一立春要问其中的细节呢,问些你我现在都想不到的问题!你又答不出,又要来找我,这一来一回的多么耽搁时间呀!” 满叔默然不语。英杨说的也有道理,这件事既涉及明天的行动,也涉及能否成功刺杀藤原,是件大事。藤原20日到沪的情报是英杨提供的,由他代为转述会丢失很多细节,而细节是下决心做判断的根据。 但是,三级联络制是上海情报科的制度,破坏它立春肯定要生气。满叔是原上海站的老党员了,他深知落实制度对于保护组织的重要。 是事急从权,还是坚持原则,满叔一时没了主意。英杨看他举棋不定,便扣着手表说:“时间不多了,你快些拿个主意!” “按照规矩……”满叔犹犹豫豫说出这几个字,英杨立即打断了,做出十分紧急的样子:“事急马行田,几十条人命在这里,不要再讲规矩了。” 满叔不以为然:“哪有几十条人命?就算提前行动了,也未必会牺牲这样大!” 英杨道:“明天的行动不取消有两样坏处,一是有可能失去刺杀藤原的最佳时机,再等下次不知猴年马月。二是有行动就有伤亡,有行动就有暴露的风险,明知是无用功还要去做,万一牵连广泛你能负责任吗?” “我没有说不取消!我是没权力取消行动!”满叔沉着脸说:“这事要立春下决心!” “所以请你带我去见立春!难道你不相信我?你怕我出卖立春吗?” 满叔盯着英杨,目光灼亮:“我们共事多少年了?” “算起来也有三四年了。” “你知道吧,老火在的时候十分赏识你。” 满叔忽然岔到往事上,英杨只能安静听着。 “他生前曾给组织打过报告,说如果自己牺牲了,请求由你主持上海站的工作。” 英杨怔了怔,他知道老火对他好,却不知道曾受如此重托。 “你该问我是怎么知道的。”满叔叹口气自问自答:“立春来上海赴任,约见我讲了这件事。但他没有采纳老火的建议,他同我讲,阶级属性决定立场,你不可靠。” 英杨的心忽悠一沉。他不是首次听到这种说法,老火在时他经常为少爷身份受到攻t击,但作为负责人的立春也这样说,很让英杨心寒。 好在,立春变节了,英杨不必在意他的看法。 “我想你听到会不高兴,”满叔抱歉说:“所以从没同你讲过。我现在讲出来只是想问你,如果我带着你去见立春,你觉得效果会好吗?” 简短的沉默后,英杨正色道:“这事必须我去。就像你说的,我们不对任何个人负责,只对组织负责。我要见立春是为组织负责!他个人怎样看待我并不重要!” 听到这句话,满叔的眼神明亮起来,他像是找到了某种支撑,迅速有力的说:“好,我让你去见立春!” ****** 见立春之前,满叔要去打个电话,让英杨等在家里。满叔家就有电话,英杨好奇他为什么要出去打,满叔说立春交待过,他们联系只能用公用电话,而且要经常换地点。 英杨想,神秘的立春把工作重心都放在自保上。 他来上海有三个月了,上海情报科没有一次集中,更谈不上理论学习。战时地下党组织有十六字方针:隐蔽精干、长期潜伏、积蓄力量、以待时机,因此不搞“形式主义”顺理成章,只是英杨总觉得不自在。 伏龙芝受训四年,回上海工作三年多,将近八年的时光里,英杨记忆中最美好的时光,是在根据地受训。 只有三个月的短训,枯燥的理论课,轮流读报纸,讨论思想心得,学着出板报,跟着战士喂猪种菜生产自救……可英杨那段时间是真正开心,成天傻乐,合不拢嘴似的。 他待在空荡荡的弄堂房子里,透过岁月烟尘回望短训时的自己,衣着朴素,笑容也是朴素的,那是一种抽干灵魂的愉悦,无可替代的纯粹干净。 这种根据地的味道,一旦经历过就会刻印骨髓。所以英杨觉得陈末有“根据地的味道”。 回上海之后,英杨只能在老火每个月偷摸搞集中学习时,能体会到这种愉悦。老火牺牲之后,英杨再也没有这样的感受了。 第14章 人是群居动物,只有找到属于自己的群类,才会由衷的愉悦。现在的英杨是孤独的。只是这两天英杨感到了些许不同,微蓝像一簇微弱的火苗,在他心底深处或左或右的飘移,让他莫名兴奋。 除了满叔,他终于又有一个实实在在的同志了,看得见摸得着,不像立春只是个代号。只是很遗憾,立春的事解决之后,微蓝就会彻底消失,连这个代号都不复存在。想到这一点,英杨未免心绪不佳。 就在他胡思乱想时,满叔终于打完电话回来了。他刚进门英杨就迎上去,问:“怎么说?” “我没有告诉他你要见他,”满叔简短说:“我只说有重要情况,他同意来见我了!” 英杨很满意满叔的灵活处理。在老火时代留下的谍报员里,满叔是令人信服的。他沉稳自律,始终与大家保持距离,不会与谁肝胆相照,也不会与谁反目成仇。 “太好了,那我们走吧!”英杨说着要去拿箱子,却被满叔制止了。 “我们不用走,他到这里来。” “他到这里来?”英杨吃惊问。 “是啊!怎么啦?” “不!没什么!想一想他来这里挺好的。”英杨脑子里飞快旋转,问:“他到这里来大约要多久?” “其实我也不知道他的公开身份,我只见过他这个人。” “嗯……他和你见面时都穿什么衣服?” “旧式长衫。一年四季都是旧式长衫,戴着眼镜,像个教书先生。” 像个教书先生。英杨的圈子里没有这样,他认识的教书先生就是微蓝。 “那好吧。”英杨顺从说:“不用出去也好。” “你带枪了吗?”满叔忽然说:“把枪交给我。” 英杨狐疑着看他,满叔笑道:“你不要误会。三级联络制是上海站现在的规矩,我今天坏了规矩,这是为了工作,但该守的纪律要守。” “见立春不能带枪吗?” “对。他每次来,我们都要把枪放在院子里,再进屋谈话。” 英杨越发觉得立春不像自己人。 “这是为什么?”英杨笑起来:“他怕你暗杀他?” “我之前也有过看法。但立春同志说,上海的斗争异常复杂残酷,我们要学会在事实上有战友,在意识上没有战友……我觉得他说的挺有道理。” 英杨有点明白立春为什么选择满叔做中枢联络人。满叔始终保持理智,只有道理能打动他,人情并不能,他应该很信奉俄国教官的“无感情论”。 想想也有意思,他们为共同的理想奋斗,却对信仰有不同的理解。英杨前几天看一本英国杂志,上面讲到北极光,说极光是绚烂莫测的,它的颜色丰富到无法形容。 这才是信仰的真面目吧。 “你是第二个特别喜欢谈论纪律的人。”英杨由衷说。 “第一个是谁?” 英杨说:“是我女朋友,我娘给我找的。她是个老师,同我讲话仿佛在给学生布置作业,一板一眼。” “……,英杨啊,你这女朋友是当真的?” 英杨没懂,奇道:“女朋友嘛当然是真的,做什么要弄个假女朋友?” “那你要向组织报告啊,”满叔正色道:“这可是大事,不经批准,这女朋友不好处的!” 英杨想起来,在根据地短训时听说过这事,特别是搞地下工作,不经批准恋爱会带来隐患。 满叔看他脸上阴晴不定,晓得女朋友的事八成是真的,不由叹道:“要我说你就不该交女朋友。你那个环境里,能攀扯上的十有八个都是敌对阵营,再扯上感情的事,岂非给自己找不痛快?” 英杨勉强笑笑:“你说的对,但我娘她,哎……” “那么这样,我拿表格来你填一填。等立春来了顺便汇报这事,他若同意了我再给组织上打电报。”满叔说着,转身往楼上走去。 英杨独自站在客厅里,反手摸摸后腰掖着的枪。这把枪交出去,他该怎么动手呢?微蓝应该在附近,可她怎么进来帮忙? 满叔很快下来了。他左手拈着一张表格递给英杨,伸出右手说:“枪给我。” 英杨只好递上枪,同时接过表格说:“如果立春不同意怎么办?” “那你就要和她断绝往来,”满叔回答的干脆:“没办法,做我们这行就是这样,不能只想自己,要为同志为战友为组织多想想。” 英杨梗住了没说话,外面响起敲门声,三长两短。 “立春来了。”满叔压低声音说:“你在楼上等我,我叫你下来,你再下来。” 英杨答应,抽身上楼去。他上楼没有进房间,而是攀着楼梯蹲下身子,侧耳倾听。 楼下的脚步声从院子进了客厅,有人低低问:“什么事这么紧急?” 英杨皱起眉头,这声音很熟悉,但他想不起是谁。 紧接着满叔道:“我收到情报,藤原加北后天才到上海,明天的行动需要紧急取消?” “哦?你哪来的情报?”立春不紧不忙问。 “我们的谍报员,代号谷雨,他大哥是藤原加北的校友,亲口说的藤原后天来沪!” “谷雨?就是老火推荐的负责人?” 满叔没有说话。立春哼哼笑两声:“这位的大哥我也知道,是林想奇的学生。这次回来沾了他老师的光,谋到内政部次长,也算挤进和平政府的高层。但是满叔啊,我同你讲过很多次,看事情不能只看表面,在战争状态开展工作,一定要分析到敌人的深层关系!” 满叔被他的大道理噎住。英杨在楼上听着,深感此时必须微蓝出场,从理论角度给予深层打击。 “你晓得和平政府和日本人的关系吧?”立春继续发挥:“没有日本人就没有和平政府,所以藤原什么时候来上海,和平政府内政部次长讲了不算,要日本人讲了才算!我的情报是从日本人那里拿来的,你怎么能相信个小少爷呢?” “小少爷”这三个字刚说出来,英杨脑袋里咻得打个闪电,立即想起在哪听过这人的声音。他被好奇驱使,探身子往下看,不提防楼板“嘎嗒”一响。 “谁?谁在上面!”立春立即察觉,脸色刷得变了。 “没事!没事的!自己人,是自己人!”满叔急忙说。立春压根不听,声色俱厉道:“我们见面不能有第三人在场,这是纪律!” 满叔还要再解释,立春却迅速抬脚,从袜口拔出枪来指定满叔,说:“别动!” 满叔大惊:“你的枪不是放在门口了?你带了两把枪!你怎么……” “少废话,”立春切齿道:“你把我诓到这里来,是安的什么心?” 满叔毫无防备,不要说枪,手边连个水果刀也没有,只得举起双手,耐下性子说:“立春同志,请你听我解释!”立春哪里肯听,他枪指满叔慢慢向客厅外退去。忽听有人在楼梯上说:“任经理,你t昨晚还让我带大哥去海风俱乐部放松放松,今天怎么就这样凶呢?” 海风俱乐部的任经理,上海情报科的负责人立春,听到这话向楼梯看去。英杨依旧是小少爷模样,双手抄着裤兜,潇潇洒洒浑不在意的溜达下来,笑嘻嘻看着任经理。 任经理一改西装革履,穿着长衫,戴着眼镜,丝毫没海风俱乐部的精明洋派,但蓄了小胡子的滚圆白胖脸还是像日本翻译官,非常像。 “任经理,原来您是真爱国,失敬,失敬。”英杨半真半假的揶揄。 然而立春不吃这一套,他收起任经理职业性的笑容,板着面孔说:“原来是小少爷。不过在这里见面,就不要耍少爷威风了。我现在不是伺候你的任经理,是你的上级!” “当然,您当然是我的上级,立春同志。”英杨依旧嬉笑道:“我只是看见您觉得很亲切,真没想到尊敬的立春同志是我的旧友。” “我是你的旧友?”立春冷笑道:“那你也太容易交朋友了。” “多个朋友多条路嘛,我的情报都靠朋友搞来的。”英杨笑咪咪说:“比如今天,正要向你汇报藤原来沪的时间。” “我已经同满叔说过,你大哥讲的话不能作数。藤原是日本人,他什么时候来上海只有日本人说了才算!” “就是日本人说的呀!是特高课的浅间三白亲口说的!” “浅间课长?”立春皱眉道:“他怎么可能告诉你?” 英杨微然一笑:“您真敬重浅间三白,叫他浅间课长,特筹委上下都叫他枕头阿三呢。” 立春冷笑道:“我在海风俱乐部是待客的,当然要小心口头!难道对着客人叫枕头阿三?” “您说的有道理。”英杨并不深究,转身去开箱子。立春立即低吼道:“站住!你有什么事站在那里讲!不许动!” 英杨回过身,皱紧眉头说:“立春同志!你怎么能掏枪呢?我们是同志,是战友,你怎么能拿着枪讲话呢!” 第15章 第11章 仙子 英杨本打算乘立春不防备时动手,但他没想到立春是任经理,不小心弄出了动静失去先机。此时立春的枪口指着满叔,英杨不敢太过冒失。 他缓和态度说:“立春同志,看到你是我的上级,我很高兴,我今天也是来向你汇报重要情况的,你能不能先把枪放下?” 他边说边往前走,立春却抬枪指定满叔,大声喝道:“站住了!不要过来!你就站在那里说!” 英杨立即刹住脚,满叔却觉得不对,不由道:“立春同志,你不相信英杨总该相信我吧!我们只是同你汇报工作,你不能这样……” “你还要我相信你!”立春圆睁眼睛怒道:“我讲过多少次,三级联络制是上海情报科的基本原则,任何情况下不能破坏!藤原加北改期来沪,这事情你不能汇报吗?为什么要他来?” “这个情况很重要,我怕你不相信才带他来。”满叔急辩道:“毕竟消息是他搞到的,他同你讲才能讲清楚嘛!” 立春冷哼一声,充满警惕的看着英杨。 “立春同志!”向来温吞脾气的满叔终于耐不住分辨道:“搞地下工作谨慎小心是应该的,但也要服从中心,不能为了谨慎就把同志看作敌人,这样搞是因噎废食啊!” “你懂什么!”立春怒冲冲道:“这位小少爷几乎每晚都泡在海风俱乐部,同我熟的很呐!和平政府那几个特务头子,杜佑中、骆正风、汤又江,都跟他称兄道弟!成天花天酒地金钱美女,他能保持信仰的纯洁吗?” “立春同志,你这话我很不服气啊!”英杨奇道:“要这么说,你天天吃住在海风俱乐部,接触的人更多更复杂,要变节也是先轮到你吧?” “胡说!”满叔听了这话立即训斥道:“英杨你注意态度,怎么跟立春同志说话的!” 英杨不服气,却不吭声了。立春冷笑道:“你听听,他哪有半点把我这个上级放在眼睛里?目无组织,目无纪律,把小少爷的毛病带到党内来!英杨,我告诉你,你的阶级属性就……” “我什么阶级属性?”英杨最烦听到这四个字:“英华杰不是我亲爹,我娘之前就是舞女!我七岁进英家之前,为了讨生活什么苦头都吃过!你要讲什么阶级属性?你把你的出身亮出来看看!” 满叔看他气得面红脖子粗,也顾不上被立春枪口指着,抢上几步劝英杨道:“啊呀你……” 谁知他刚说出三个字,脑后微凉,有个硬邦邦的东西顶了上来,是立春的枪口。 “我叫你不许动,听不见吗?”立春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说。 满叔不由呆住了。他一直以为立春拿枪指着自己,是生气三级联络被破坏,他没想到立春是当真的。 如果不是怕枪声引来麻烦,只怕立春已经开枪了。 “小少爷,退到墙边去举起手站好。”立春阴声说:“不然我现在就毙了他!” “他是你的同志!” “闭嘴!”立春几乎咆哮着说:“举起手站好!” 英杨不敢再刺激他,只得后退到墙边举起手,叹口气说:“这里是租界,没有日本人也有巡捕房,开枪引来他们我们都跑不掉!立春同志,你又何必为了三级联络制气成这样?” “我可不是为了三级联络制,”立春森然一笑:“你说藤原改期来沪,这消息从哪来的?” “我大哥说的啊。他和藤原是校友,藤原这次来还约他吃饭呢!” “你刚刚都说了,英华杰不是你亲爹,英柏洲根本不把你娘和你放在眼里,他会把藤原来沪这么重要的消息告诉你?” “没错,他没告诉我,他是和浅间三白说的。” “所以是浅间课长告诉你的?”立春冷笑道:“小少爷,我知道你通过骆正风的关系,在特筹委挂了个兵工厂副厂长的闲职。这职位吓吓街上的黄皮狗还行,浅间三白不会买的你账罢?” “您想多了,浅间三白当然不会告诉我,我只是听见英柏洲和浅间三白说这件事。”英杨说着冲桌上的箱子努努嘴:“你不相信,就把箱子打开看看。” 立春看了眼箱子,用枪顶着满叔说:“你去,把箱子打开!走慢点!” 满叔无法,只得慢慢走到桌前打开箱子。在箱盖翻开的一刹,立春脱口道:“磁带录音机?” “什么?”英杨没听明白,继续顺着自己的思路说:“我大哥和浅间的对话就在这机器里,我可以放给你听。” 立春紧紧盯着那台机器,渐渐露出狞笑,回首看着英杨问:“你从哪弄到这东西的?” “找骆正风帮我借的。”英杨面不改色撒谎:“就为了给你汇报工作。” 立春闻言咯咯笑起来,笑得声如夜枭。 “别说骆正风了,杜佑中也拿不到这台机器。”立春收了笑声道:“整个上海只有两台,一台在特高课,一台在驻屯军司令部。” 英杨不相信:“立春同志,你别骗我见识少,这种录音机特筹委电讯处至少有十台!” “那些都是钢丝录音机,这台是磁带录音机!”立春狠狠说:“功课不做好就学着做特工,也亏老火还眼瞎要你负责上海站!这机器三年前刚在德国研制成功,不要讲中国,连德国佬都没能普遍装备!” 英杨心里一慌,着实没想到微蓝能拿出这台宝贝来。这么看来,接应她的人未必是陈末,很可能是潜伏在日本人内部。 立春看出他的慌乱,轻蔑道:“看来,我递给浅间课长的名单已经被截获了。” 他轻飘飘说出这句话,英杨却是心头一凛。 “您说什么名单,”英杨佯笑道:“什么意思啊?” “别装了!早就听说仙子小组有人潜伏在特高课,我一直不相信呢!是他们截获了名单,再设法联系到你,炮制出一段对话,借出机器来哄着我取消明天的行动!我没说错吧!” 英杨不吭声。除了不知道何为仙子小组,立春说的基本算是实情。 “不过很可惜,我不会取消明天的行动。”立春狞笑道:“我设计了很久,终于等到藤原来上海,借这事把上海情报科全员奉上是多么完美的计划,怎么能够取消呢?” “你在说什么……” 满叔大惊失色猛然回头,立即被立春的枪口逼回去。 “你们两个唱双簧把我骗到这里,还问我在说什么!”立春恶狠狠说:“满叔,你的戏也该够了!” 满叔低头不语,向英杨投去极度压抑的一瞥。 “立春,你不能开枪。”英杨慢条斯理说:“开了枪,我们都跑不了。” “我不需要跑,”立春呵呵笑起来:“我可以大摇大摆走进特高课,再毫发无损的出来,你们可以吗?” “没错,你可以活着,但你不能继续潜伏啦。”英杨微笑说:“我听说浅间不养废物,t他需要你,是因为你还能反向潜伏,一旦完全暴露了,你有什么用处呢?” 立春不答,笑容逐渐僵硬。 “我们谈个条件吧,”英杨说:“事已至此我也不求别的,换条命就行。明天的行动你可以继续,今天这里发生的事会烂在我肚子里,我们从此井水不犯河水。” “这么容易吗?”立春不相信:“这可不像你们,没骨气也没节操。” “你不是说了吗,阶级属性决定我的立场。”英杨微笑说:“说实话刀头舔血的日子我过够了。谁都有年少冲动的时候,我后悔了,我现在有吃有穿过的很好,日本人杀再多人也不会动我家,我何必跟着泥腿子卖命?” 立春切了一声:“小少爷!果然是小少爷!” “那么,我们就这样交易好不好?你怎么处置满叔我不管,你放我走就行。” 立春嘿嘿笑起来:“放你走没问题,但你要告诉我,仙子小组接触你的人是谁!” “我说过了呀,这事是英柏洲和浅间三白说的,给我偷听到的,你怎么不信呢?” “别说故事了!就算你机缘凑巧听见这两人谈话,你怎么可能拿到现场的录音?你在上海情报科有多大的能量,能把事情办到什么程度我太清楚了!有人在帮助你!把那个人说出来!是社会部的特派员吗?还是仙子?” “你在说什么仙子?这是你第二次提到仙子了。” “仙子是中央特科时代留下的老地下,清党血洗都没能让他们消失!他们存活下来的秘决,就是与组织切断联系,我在上海搞三级联络制就是受他们启发。这次到任上海,社会部特地打招呼,仙子小组不受江苏省委领导,要我小心不能误伤!” 英杨怔怔听着,这是他第一次接触到“仙子小组”的有关情况。难道微蓝是仙子成员吗?不应该啊,微蓝说的很清楚,她是社会部的特派员。 而且,微蓝那么年轻,怎么可能经历过中央特科时期。 “所以这些都是仙子的安排,包括机器和录音都是他们做的!”立春扭曲表情切齿道:“除了仙子,没人能做到这样!仙子小组哪个成员接触你的?你说出来,说出来我就放了你!也放了满叔!一个名字换两条性命,不亏了!” 第16章 英杨没有武器,满叔又被控制了。现在扭转局面要靠微蓝。但游荡在外的微蓝什么时候进来,怎么进来,英杨没有把握,他能做的就是拖延时间。 他盼着下一分钟,微蓝就能从天而降! 英杨于是顺着立春说:“既然你猜得七七八八,我就说实话了。你说的没错,是有人来找过我,告诉我你把情报科的花名单给了浅间三白,我只是不知道那是仙子小组的人。” “那个人把上海情报科的花名册截留了?” 满叔一听这话,急得扭着脸说:“他在说什么!什么变节了!什么截留花名册!” “满叔!民国二十一年他就叛变了!他知道藤原20日来沪,故意提前一天,想把上海情报科全都端了!还有上海情报科的花名册,早被他送到特高课了!”英杨急道。 “你不要乱讲!”满叔斥道:“他既然交了花名册,为什么又要策划明天的行动,让日本人按着册子抓人不就好了?” “如果日本人按花名册抓人,立春就暴露了。为了让他继续留在组织,就要设计一场失败的行动,既端了上海情报科,又能保住立春!” “英杨!立春是你的上级,有什么话好好讲,不要这样猜疑!”满叔严厉说:“立春同志,你也消消气,让英杨见到你是我的错,是我违反纪律,你不要生气了!” “别动!”立春使枪顶住满叔,嘲讽道:“难怪老火要推荐小少爷做负责人,他比你聪明多了!今天明着告诉你,我之前替军统做事,但现在想明白了,跟着日本人才有未来!” 满叔不敢相信,要奋力扭头却被立春的枪口逼了回去,他只得紧紧盯着英杨,满面愤懑和恼怒。英杨很怕他瞬时冲动,会不管不顾和立春扭打起来。立春有枪,杀满叔易如反掌,英杨不想失去任何战友。 “满叔你放心,”英杨飞快说:“浅间拿到的是假名单。” 满叔慢慢缓和了情绪。英杨接着说道:“来找我的人起初说藤原20日来沪,我并不相信,直到无意听到浅间三白和我大哥的对话,才知道他说的没错!” “所以你就相信,是我变节了?”立春笑起来。 “不!开始我以为你搞错了情报。我带录音机来找满叔,也只是告诉他情况有变,没有说过你有可能变节了。” “不要说我的事,”立春不耐烦:“我现在问的是仙子!和你接触的是男是女,多大年纪,有公开身份吗?” 按照英杨的经验,这种问题要回答“是四十多岁的男人”。满叔家的客厅是旧式的排门,英杨靠墙站着,能看见立春身后的院子。就在他要信口胡诌时,忽然看见墙头绿影一闪,有人轻飘飘跃入院中。 是微蓝。她太轻盈了,像一片落叶,被五月的柔风轻送而来。她仍然穿着绿条子旗袍,为了方便翻墙,她把旗袍下摆提到腰际,利用开叉打了个结,露出两条修长结实的大腿。 快到下午四点,阳光变作了斜阳,柔和落进满叔的小院。英杨面无表情看着院子,看着微蓝不慌不忙解开旗袍,放下来抚了抚,这样看上去不会太皱。 微蓝的从容让英杨陡生勇气。他留学之前跟公园耍八卦掌的老头学过两天功夫,懂得些门道,因此微蓝飘下墙头的身法令英杨吃惊,那可不是一天能练成的花拳绣腿。 这丫头越来越有意思了。 “来找我的是个男人,”英杨回答立春:“四十来岁。” “他的身份呢?他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立春急切问,根本没注意身后院子里多了个人。 “他应该在邮电局上班,”英杨信口胡诌:“因为他骑着一辆深绿色脚踏车。但他没穿制服,我想他和邮电局有些关系,否则不会骑那种车。” “深绿色脚踏车……没穿制服……邮电局……”立春喃喃自语,陷入苦思。 微蓝无声跨进客厅,抬手从衣领里抽出什么,悄无声息飘到立春身侧。英杨紧紧盯着立春的眼睛,一瞬不敢瞬,生怕被立春察觉异样。 “那他怎么找到你的?”立春问,忽然又用枪顶住满叔怒道:“你最好说实话!否则我先毙了他!” 他话音刚落,只听耳边有人脆声说:“你想知道什么?我来告诉你好不好?” 微蓝的声音既轻且软,拂面春风似的温柔,然而落在立春耳中却似鬼魅之音,他刹那灵魂出窍,猛得转头去看。 微蓝在等他转头。立春转过来的瞬间,她猛得扬起右手,刷得闪过立春喉间,与此同时身子向后一顿,飘出数步开外。 英杨只听见立春咕哝一声,紧接着血箭从他咽部直飚出来,飒然喷洒在满叔家的地砖上。立春猛瞪双眼,奋力掉转枪口指向微蓝,他以为他有余力开枪。 微蓝看得清楚,矮身直欺到立春身前,啪得凌空起脚踢飞他的枪,便听着噗通一声,立春已仰面倒下去。 满叔脱离枪口,掉头先冲着微蓝怒吼道:“什么人!”英杨再顾不得,从墙边直扑过来,一把抱住满叔低声道:“是自己人!别动!” 大片的血从立春喉间和口鼻涌出来,他像条频死的鱼翻着白眼抽搐,渐渐不动了。 微蓝冷冷看着,直到立春再无声息,才弯腰试了立春鼻息,说:“结束了。” 第12章 双姝 锄杀立春的行动在满叔的客厅终结。英杨看着微蓝从指间褪出一片薄刃插回旗袍领子,不由好奇问:“你用的什么刀?” 微蓝不回答,淡然道:“时间不早了,赶紧通知其它同志,明天的行动取消!” “你是谁?”满叔还没有从突变的局面中缓过来,努力镇静着问:“你是怎么进来的?” “她是社会部的特派员,专门来处理立春的事。”英杨小声说:“这台机器和录音都是她给我的。” “社会部的特派员为什么不和我联系?我才是上海情报科的中枢联络员!即便要向你传达指示,也必须通过我!”满叔很不高兴。 “小满同志,三级联络制是立春搞的土政策,社会部执行任务没必要按你们的方式来。”微蓝冷淡提醒道。 满叔无言以对,却仍然生气:“你可以不按规矩来,但英杨是上海情报科的人!按照三级联络制,除了我他什么人的话也不能听,什么人也不能信!他和你接触就是违反纪律!” 微蓝刹时沉默。英杨很高兴被满叔指责,他甚至幸灾乐祸,终于有人用纪律反杀微蓝了! “对不起,我检讨。”英杨假惺惺t说:“满叔说的对,我是情报科的人,要按情报科的规矩办!” 满叔的怒火被英杨的好态度缓和了,他平定情绪说:“现在立春变节是实,这事还好说。如果立春是冤枉的,英杨,你想想你犯了多大错误!” 英杨后背心凉了凉。他并非没想过,但满叔不知道,他和微蓝之间的信任纽带是老火。 71号保险箱的事绝不能同满叔提起。英杨再次诚恳道歉:“是的,我深刻认识到了,你消消气。” 满叔盯着立春的尸体说:“变节的话是他自己说出来的,我没理由不相信。既然明天的行动是陷阱,现在就要紧急取消。你们赶紧走吧。这个地点以后不会用了,新的联络点我再通知。” 英杨犹豫着说:“我帮你挖个坑把人埋了吧,否则你忙不过来。” 满叔沉吟不语,看来是不反对。英杨脱西装卷袖子去拿锹,满叔便问微蓝:“你是怎么进来的?” “翻墙。”微蓝说。 “大白天的翻墙?被人看见了吗?” “没有。这面墙冲着后巷,没有人。” 满叔不高兴:“这地方反正不能用了,否则后患无穷!” 微蓝知道满叔有情绪,可她不想安抚,只是说:“没什么事那我先走了。我的任务是处理立春,现在任务完成,以后就不联系了。” 她说这句话时,英杨正拎着锹走出来,听见了胸口像挨了闷锤,急道:“你先等等!” 微蓝转过脸,看见英杨穿着白衬衫,袖子卷到手肘上,拎着只铁锹站着。此时他半点小少爷的影子也没有,很像根据地种地回来的年轻战士。 她心有触动,在这上海弄堂房子里嗅到广袤土地的泥土芬芳,真是久违了。 “你等等再走,我还有话要讲。”英杨说。 满叔看看他俩,接过英杨的锹去院墙底下嚓嚓的挖坑。微蓝说:“有事就说吧。” “后天刺杀藤原有计划吗?需要我做什么?” “刺杀藤原与你们无关,不需要你做任何事。” 英杨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叫刺杀藤原与我们无关?这件事从开始就是上海情报科的事!” “从开始传达给你的命令只有两条,取消明天的行动和锄杀立春!这两件事你们已经完成了!” “不是!不能这样!”英杨急道:“我们准备刺杀行动很久了,计划也很周详,现在通知下去只需要把时间改一改……” 第17章 “立春给你们的是假情报,”微蓝立即打断:“根据假情报制定的计划怎么执行?” 英杨被她问住,虽然答不出却不服气道:“重新制定计划也是上海情报科的事!” “谷雨同志,请你遵守纪律,服从安排!”微蓝正色道:“组织上分配任务有通盘考虑,并不是发生在上海就只能由你们完成!” “行吧,我服从安排啊,也遵守纪律!我只是想问问,刺杀藤原有没有需要我们帮忙的,这不过份吧?” 他这样讲,微蓝的“纪律至上”不好用了,只得说:“多谢你的好意,目前不需要你们帮忙。” 不能参与刺杀藤原,实在让英杨难受。这种机会难得,错过这村就没这店了。但是微蓝拒绝的干脆利落,英杨不便再纠缠,只好说:“那么,我以后还能去找你吗?” “这次任务完成后,我会离开汇民中学。你不必来找我了,来也找不到我。” 她语气轻淡,一点留恋也没有。英杨深感失望,皱起眉毛看她,微蓝却避开这目光,说:“没什么事我先走了,装机器的箱子我要带走。” 英杨无奈,只得回去厅里拿箱子出来,递给微蓝时说:“虽然纪律不允许,但我还有个问题,你是仙子小组的成员吗?” 微蓝接过箱子,微微一笑道:“按照纪律我不该回答你,但我真不是。” 英杨提提嘴角,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那就好。” ****** 英杨和满叔在墙角挖了个大坑,把立春埋进去。填平了土,两人累得满头大汗,于是坐着抽烟。 英杨打量院子说:“三四年了,要搬走了挺舍不得。” “这底下埋着个人,我连一分钟都不想多待。”满叔嗡声说:“有什么可舍不得的?” “你可以在这里种一株梅花,来年肯定长的好。” “别恶心人了!走吧!取消了明天的行动,我还要给省委打报告。情报科负责人变节,负责人被锄杀,这两件事想说清楚很不容易!” “这是社会部的指示啊!刚才那个女孩,专项任务代号微蓝,就是来传达指示的。你把这事报告给省委,再报到延安,自然能说清楚!” 英杨不提微蓝就罢,提到微蓝,满叔立即不高兴,板着脸说:“我很不理解,你相信她的基础是什么?你之前认识她吗?” 英杨不敢提老火留下的保险箱。这是老火留给他的秘密通道,也许以后还能用上。斗争形势瞬息万变,该烂在肚子里的绝不能说出来。 他装傻说:“我看她是个小姑娘,不像说谎的样子。” “能说出这种话,你这三四年白干了。”满叔知道他不想说实话,起身拍打身上的灰说:“别耽误功夫了,你赶紧走吧,我要通知明天的行动取消,还要收拾搬家。” “事发突然,你打算搬去哪里?” “狡兔三窟听说过吧?我早准备好了,你放心吧。” 英杨冲他竖竖大拇指,穿上西装告辞出门。他知道满叔撵着出门,是不想让英杨知道他与其他谍报员的联络方式,在这件事上满叔尽心尽责。 立春死了,上海情报科的新负责人八成会是满叔吧。有没有可能是微蓝呢?她很有做领导的气质。 如果可以选,英杨当然想选微蓝。他回想刚才锄杀立春的一幕,那完全不像是个女孩子!别的不说,只说从墙头跃进院子里的身法,是从哪学的? 仔细算来,从昨天的初见到今天的告别,也不过两天时间,却像是过了许多年。花园咖啡厅的木渣渣美人,静怡茶室里客气客套的接头人,汇民中学嫩生生的金老师,还有刚才,轻巧敏捷如风摆杨柳,利落精准如贯日长虹…… 只不过见了四五面,却像是有四五个人。英杨深感好奇,和这样的人长久相处下去,会不会时有惊喜? ****** 回到家,进门时英杨就觉得气氛不对。果然进了客厅,只见沙发上端坐着韩慕雪,林奈蜷在一侧的单人沙发里,像被抓住的小偷。 她还没有走吗? 英杨走过去,试探性的唤道:“姆妈?” 韩慕雪锐利的扫他一眼,说:“回来了?”英杨瞧她脸色不好,便猫到她身边坐下,小心问:“今天不打牌吗?” “我还敢去打牌吗?”韩慕雪一肚皮怒气终于找到出口,气冲冲说:“我再出去打牌!回来家都没有了!” 英杨不知何事,只好看看林奈。林奈接受到英杨的眼神信号,怯生生说:“英太太,千错万错都是柏洲哥哥的错,您不要生气了。” 她说这话简直和之前判若两人,之前凶如雌虎,现在乖如小猫,这让英杨很不习惯!看来不只是微蓝千面,林奈也很有几副面孔呢。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林奈态度好,韩慕雪也不便发作,可她怒气未消,还是绷着脸。英杨听说她气得是英柏洲,不由的松口气,笑道:“姆妈,生气容易老的,你气死了并不影响谁,何必同自己过不去?” “我是不想生气的啊,是他找上来叫我生气哎!”韩慕雪气道:“你评评理看吧,我好好的下楼吃饭,撞见他们在客厅里做道场,又哭又叫又唱又跳,那么我要不要问一声在搞什么?就问了这一声,仿佛踩到英柏州的尾巴!嗷一声蹦到老高,讲他的事不要我管!” 韩慕雪说的嗓子也哽住了,停下来顺顺气又道:“我做什么要管他的事吗?这个家不是我的家啊?我问问客厅里什么事体闹哄哄都不行啊?这还讲不讲道理啊?” 英杨看她脸憋到通红,眼睛里也泛出泪花来,紧忙抚她后背劝道:“好了姆妈,你不要着急,这事情我来问他好吧?你不要急啊。” 林奈也顾不着脚伤,悬着条腿捧上茶杯,小心劝道:“英太太喝杯茶吧,这件事都是柏洲哥哥的错!是他不讲理!是他不好!” 她对英柏洲的三连批判效果良好,韩慕雪还在喘粗气,情绪却缓下来。英杨瞅林奈一眼道:“你也不要把事情都推给我大哥!又唱又跳做道场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扭了脚!” 林奈圆睁双眼瞪着英杨,那意思仿佛英杨是个叛徒,出卖了她这个同盟友军似的。谁知没等林奈开口,韩慕雪先不高兴问英杨:“谁是你大哥?你说谁是你大哥?你认他大哥,他肯认你这个弟弟吗?” 英杨重新被炮火对准,无奈道:“姆t妈,我同你可是一边的!现在是英柏洲跟她在客厅又唱又跳吵到你,那么我不要问这事吗?” “没有唱,也没有跳。”林奈虚弱道:“是沈大夫给我揉药酒,实,实在是太疼了……英太太,我错了,打扰到您了,我下次不敢了……” 这世上一物降一物,韩慕雪的火爆脾气就怕林奈这样的小可怜。眼瞅着小姑娘又是道歉又是递茶,关键还帮着自己骂英柏洲,韩慕雪怎么好意思再发作呢。 英杨看着他娘渐有不忍之色,心知林奈的糖衣攻击初见成效,不由冷笑道:“还说什么下次?这可没有下次了!” “我也不想有下次啊,”林奈立即回怼:“我连这次都不想有!是你把我撞伤了才弄成这样好吧?讲道理吧?” “她的脚是你撞伤的?”韩慕雪听出名堂来,问英杨。 “是。”英杨只好承认,又立即解释:“我也没撞到她,我是撞到拉着她的那辆黄包车了,结果她从车上摔下来扭着脚的。” 他话音刚落,啪得一声,被韩慕雪一把掌抽在手背上,疼得英杨嘶得吸冷气。 “你撞到人家小姑娘嘛,态度就要好点!我看你没半点抱歉的样子,还嘴硬的来!你这是跟英柏洲学的吧?” 英杨目瞪口呆,不懂形势怎么就拐弯了。林奈顺杆子急上,立即偎在韩慕雪身边,半委屈半拱火说:“英太太,你这两个儿子都不听话,难怪你要生气的!” 韩慕雪进英家十八年了,唯一把英柏洲划作她儿子的,居然是林奈!韩慕雪正宫娘娘的位置得到承认,微红了眼眶拉着林奈的手说:“林小姐,是我教子无方,叫你受委屈了。” “不委屈,”林奈立即挽住她的手,乖巧道:“英太太不讨厌我,那么我以后常常来的,好不好?” “好!当然好!我后悔没有个女儿,许多贴心话无处可讲,你肯来走动我是最高兴的!” 两人言来语去,投契得仿佛忘年知己。英杨越发看不懂,不由很杀风景问:“我大哥呢?” 这话杀伤力绝佳,客厅和睦的气氛立即笼上一层薄霜。没等韩慕雪发作,林奈先抢着说:“他办公室有事情先走了。你找他有事啊?” “没事。”英杨笑笑起身:“我去看看晚饭好了没。” 第13章 留意 晚饭开出来了。 英家的餐室难得其乐融融,竟是林奈的功劳。英杨虽默然吃饭,心里还挺高兴。开战以来,韩慕雪没有这样开怀笑过。 今天阿芬秀手艺,做了一碗新菜:萝卜蛤蜊汤。汤头鲜甜爽口,受到林奈大力称赞。韩慕雪于是劝她多吃,饭没吃完,汤碗先见底了,英杨便端碗进厨房去添。 第18章 他进门看见阿芬神头鬼脸往外张望,不由问:“躲着看什么呢?” “林小姐蛮会巴结的啊,”阿芬压低声量装神秘:“小少爷,你可要小心呐。” 英杨奇道:“我小心什么?” “你就不懂了吧!林小姐将来要做你嫂子的,她这样能讨太太欢心,若是金老师进门晚,太太肯定会偏心林小姐!那么金老师在家里要受气的,你不要小心吗?” 英杨瞅着她半晌,根本不知从哪里反驳才好。他把盛汤的盆子往流理台上一顿,说:“赶紧装了汤送出去,成天琢磨什么呢!” 阿芬少见他生气,吐吐舌头不敢多话了,转身捧了盆子去盛汤。英杨在原地站了会儿,想着微蓝冷冰冰的模样,很觉得阿芬有道理。 韩慕雪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她未必多么憎恶英柏洲,讨厌的不过是他冰冷的态度。微蓝同英柏洲一样高高在上,将来八成同韩慕雪处不好。 然而英杨打个机灵反应过来,自我训诫道:想什么呢!不会再有金老师了! ****** 晚饭在快乐的空气与复杂的情绪里结束。韩慕雪打扮妥当去打牌,林奈遗憾表示,如果不是扭伤了脚,很希望与韩慕雪同去。 韩慕雪非常高兴多个牌搭子,与林奈亲热约定,等伤好了不止要一同打牌,还要一同逛街看电影做头发的。两个人叽叽喳喳讲了又讲,韩慕雪才依依不舍出门了。 韩慕雪前脚刚走,林奈立即扯出藏好的狐狸尾巴,靠在沙发里得意洋洋看英杨。英杨被她盯的难受,放下做样子阅读的杂志问:“你在高兴什么?” “你姆妈真好,比我妈开放多了,”林奈笑道:“我能不能住在你家不走了?” “不行!”英杨断然拒绝。 “你说了算吗?”林奈无情耻笑:“你姆妈同意,你大哥也会同意,你不同意有用吗?” 英杨哗啦啦翻动杂志以示抗议。林奈把脸凑在手背上,倚着沙发靠背冲英杨笑道:“在家里地位不高嘛,就不要那样神气!” 英杨被她气到发笑,要驳她又没意义,只能翻杂志当听不见。林奈虚眼瞅那本杂志,啧啧道:“我说看什么这样认真,原来又是惠珍珍!” 英杨抬眼越过杂志看她一眼:“你认得惠珍珍?” “人家是沪上名媛,我哪有资格认得她?”林奈酸溜溜说:“不过在沈三公子的宴席上见过一次,哎,她没有杂志上这样漂亮,不要被她骗了!” 英杨亲眼见过惠珍珍,当然知道她漂亮的程度,只是不想同林奈讨论。林奈见他又不理,劈手来夺他的杂志,道:“别看了!” 英杨皱眉将杂志一让,林奈扑了个空,栽伏在靠枕上向英杨瞪眼:“十个男人有九个半喜欢惠珍珍,我看你也不例外!” 她说这话时正赶上阿芬出来送茶点,听见了噗嗤一笑,随即又抿着嘴迅速溜走。英杨才想起来,阿芬也这样说过惠珍珍,十个男人九个半喜欢。 英杨把杂志丢开,问:“林小姐在家里有什么消遣吗?” 林奈听他肯陪着聊天,不由受宠若惊,想要回答的爱好跃然喉间,竟不知先选哪个,索性说:“最好的消遣,那当然是烧菜了。” 英杨颇感意外,看着她十指不沾阳春水,居然会烧菜?于是将信将疑道:“那么你最拿手什么菜?” 林奈神秘一笑,反问:“你喜欢吃面条吗?” “还行吧。……你的拿手菜,不会就是阳春面吧?” 林奈做个轻鄙的表情:“瞧不起阳春面吗?等我脚好了,必定下一碗上等面条,叫你知道面条的真面目!” “阳春面能舞出什么花头?”英杨奇道:“我要拭目以待呢!” “中华厨艺博大精深,粥粉面饭都是学问!可不要小看任何一道!哎,说了半天问问你,英太太欢喜什么口味啊?” “她什么都吃,不挑。”英杨懒洋洋道。 “什么叫不挑啊?八大菜系有个偏好吧?” 英杨怕她纠缠,随口道:“比起来她喜欢杭帮菜。” “那她知道秋苇白吗?很正宗的杭帮菜,东坡肉和龙井虾仁啧啧好吃,你们去过没有?” 英杨知道秋苇白,也陪着韩慕雪去过几次,只是不肯兜揽,于是摇头:“没去过。” “那么等我脚好了,我做东请英太太,你要作陪哦。” 一个韩慕雪已经够烦了,再加上林奈,场面可以想见。英杨赶紧要拒绝,可是转念想起英柏洲说请藤原吃饭要林奈定地方。 难怪要她来定,这小丫头是个“美食家”。 虽然微蓝讲了,刺杀藤原不要上海情报科插手,可英杨却放不下。在餐厅动手是理想方案,如果预知餐厅,甚至能策划成意外。 藤原加北身系机要,在上海被杀必定掀起腥风血雨。日本人泄愤也要十几二十个中国人陪葬,以儆效尤。 做成意外会好很多。至少上海方面可以交差,不必滥杀无辜。此外,计划充足能减少伤亡。或许还有第三条,比如英杨可以再次踏入汇民中学。 不能亲眼看见汇民中学的栀子花开,不甘心。 他打定主意说:“这间餐厅这样好,你有没有推荐给你大哥请日本朋友吃饭?” 林奈怔了怔:“你怎么知道这事?” “中午出门前听你们说的啊。” 林奈回想一下,仿佛是这样的,便笑道:“他请日本人吃饭叫我推荐,我不高兴揽这个事!” “为什么?” 英杨这一问触动林奈的心事,她欢天喜地的表情黯淡下去,勉强道:“我不喜欢日本人。是中国人都会不喜欢日本人,对吗?” 英杨想了想,说:“那可不一定。” “是的。比如你大哥。当然还有……我父亲。”林奈无奈道:“他们在日本读书,对日本有奇怪的感情。仿佛北方人在上海生活几年,也会把上海认作第二故乡。” “这仿佛不能类比的。” “是呀,北方南方都是我们中国的地方,怎能做这样的类比。你呢,你喜欢日本人吗?” “谈不上喜欢,但我也……,没太多的感觉,明白吗?” “就是说,你并不恨日本人?” 英杨耸耸肩,做了个“大t概如此”的表情。林奈咬了咬嘴唇说:“其实是我是恨日本人的,因为南京。” 英杨没有接腔,沉默看着她。 “因为南京,所有中国人都该痛恨日本人,对不对?就算不痛恨,也不该像你大哥说的,去努力寻求共荣!” 林奈抬起眼睛,流露出痛苦的神色:“我爹,还有你大哥,我不懂他们在做什么!柏洲哥哥说枪炮不能解决的,要依靠外交。可我不明白,枪炮都不能解决的问题,外交能解决吗?” 她因困惑而生的痛苦过于真实,不由打动了英杨。在战争里,四万万中国同胞用不同的方式去自我麻醉,只要麻醉着,就能继续生活,显然林奈并不甘于麻醉。 他因而生出几分怜爱,安慰道:“你父亲和我大哥生活在大人的世界,你还是个孩子,不必想太多。” “我怎么会是个孩子!”林奈不服气道:“那么你也是个孩子吗?” “我就是个孩子,沧桑稚子!”英杨微笑道:“别讨论你父亲和我大哥了,既然你要请我吃饭,我就送你一份回礼吧。” 他从口袋里挖出那枚珍珠耳朵坠,提着手里冲林奈晃了晃。林奈惊喜的叫起来:“我以为掉在街上了,还在可惜呢!” “你可惜吗?都没听你提起。” “多谢你!这是我哥哥送我的生日礼物,一串项链带一副耳坠子,若丢了就不成套啦!” “你还有个哥哥?”英杨好奇问。 林奈瞅他一眼:“许你有大哥,不许我有吗?” “当然不是,你当然可以有哥哥。” 他不知怎么解释,任何渠道都没听过林想奇有个公子,这在中国官场说不通。 “你大哥不在上海吧。” “嗯。他在山东。做生意。”林奈轻描淡写说,立即岔开道:“咦,这本来就是我的,可不能算你的礼物。你撞伤了我,又吃了我请的饭,总要送件礼物,这个不算!” “撞伤你我承认。只是你的饭还在空中飘着,还没吃到嘴里的也算吗?” “当然算!你不同意吗?” 林奈歪着脑袋,既蛮横又俏皮的盯着英杨。英杨忽然想,如果微蓝能像她这样多好,像个普通女孩子那样,简单,透明,轻快。 “我送你回家吧。”英杨说:“或者你要等我大哥回来吗?” “我不等他!我想回家了!你送我!”林奈赶紧说。 ****** 林想奇到上海不久,和平政府给他安排了愚园路左近的房子,那一带警戒森严,很多政府官员都住在这里。此地享有特权,不受灯火管制,老远就看见一排排路灯顶着雪亮的光圈。 第19章 路口设有岗哨。英杨不得不停车,掏出证件递给哨兵。拿着英杨的“副厂长”证件,哨兵依旧皱眉道:“没有通行证车子不好进的。” 没等英杨说话,林奈已经摇下后座的车窗,探出头去凶道:“你不认得我吗?我却认得你呢!为什么不让我进?” 哨兵认出林奈,知道她不好惹,于是好声好气道:“林小姐,你们走进去可以的,但这车子不能进!” “真是好笑!我能进,我坐的车子为啥不能进?” 哨兵无奈道:“林小姐,规矩不是我定的,你为难我也没有用的。” “现在不是我为难你,是你在为难我!”林奈把车门打开,拖着伤脚蹦下去:“你看看!我现在是伤员,腿脚不方便,这里头那样远,你叫我走进去?” 英杨见她跷着一条腿发火,生怕她再摔着,只好开门下车去扶。他刚扶住林奈,便见着两股雪亮的车灯转过来,有车开过来,停在他的车后面叭叭按两声喇叭。 林奈立即得意,指着哨兵说:“如果你不给进,我们就堵在这里,谁也别想进!” 哨兵有点发慌。后头来的车里探出个脑袋,远远叫道:“喂,不要拦着路,快快让开,这是冯处长家的车呢!” 英杨一听“冯处长”,不由向车子看去。车灯太亮了,扎得他眼睛睁不开。他什么也看不见,但车里人却能清清楚楚看见他。 英杨刚要劝林奈不要吵架,冯处长家的车开了门,上面下来一个人,咯噔噔走来凑到英杨跟前,说:“哟,这是不是英家小少爷啊?阿杨!是不是你啊?” 英杨只听声音,就知道是冯太太。 第14章 围魏 冯太太认出英杨,带着笑道:“你怎么在这里?你姆妈今天在潘家打牌,不在我家的。” 英杨礼貌道:“冯太太晚上好啊。我知道姆妈不在您家,我不是来找她的。” “哦,不是找英太太的啊。”冯太太的眼睛在林奈身上打个转,呵呵笑道:“那你,这是在做什么啊?” 林奈一只脚站不稳,既然有英杨扶着,自然半边身子靠在他怀里。他俩年纪相仿,容貌相当,仿佛一对璧人,看着十分登对。 为了借光,岗哨本就设在路灯下,这再加上车灯,英杨清楚看见了冯太太的复杂表情。 这事有点尴尬,冯太太刚保媒成功,一天还没过完呢,英杨同别的女孩公然半搂半抱,舞到家门口来了…… “冯太太,我送这位小姐回家,没有汽车通行证不让进。”英杨硬头皮解释。 林想奇搬到这里时间不长,与冯家没有往来。冯太太也没见过林奈,于是说:“我们这里没有通行证,汽车是不好进的。这位小姐住在此地啊?和你很熟悉啊?” 冯太太起先打量林奈的眼神,就带着鄙夷之色,林奈早就不高兴,又听她帮哨兵讲话,立即道:“我当然同他熟悉!我是他女朋友啊!” “林奈!”英杨低吼一声,也是来不及了。冯太太两只眼睛睁到老大,望定英杨道:“阿杨,她是你女朋友啊?这我要说你的,你不好这样子的啊!你讲好同金老师谈朋友,这么快变卦了?哎哟哟你真的……” “不是的,不是这样,冯太太,你听我说。”英杨满头包要解释。冯太太却指定他说:“你们这样搂搂抱抱的,还说不是这样子?” 英杨正在着急,便听见咯噔咯噔的皮鞋声,又走来一个人。等她走到光里面,英杨吓得立即松了手。 是微蓝。 英杨突然撒手,林奈失了平衡差点摔倒,只得抓住车门站定。她正要怒斥英杨害她摔跤,忽然觉得气氛不对。 英杨凡事不在意的小少爷面孔,居然泛起一丝紧张。 林奈这才注意到微蓝。虽然是晚上,微蓝的鹅黄色缃纱旗袍还是很亮眼,车灯在她身后,给她笼着朦胧的光晕,她就发着光站着,美得不在人间似的。 林奈是名门闺秀,相貌修养学识家世,讲出来都是优越的,以至于优越成了习惯。可在看见微蓝的瞬间,她觉得自己失了优越。 “冯太太。”微蓝看着英杨,却柔声唤着冯太太:“我家里有点事情,就不陪您进去了。今晚的招待太过丰厚,实在是谢谢了。” “你不要走!”冯太太厉声道:“你一个人回宿舍能有什么事情?留在这里我替你做主,总要问问清爽!” 她说着挽住微蓝,拉着她挤到英杨面前,道:“喏,你看看瞧,我早上打电话给她,讲英太太说你同意交往的啊!这晚上我们去吃顿饭庆祝,饭还没有消化呢,你就变卦了啊?” “不,不是,我没有,我……”英杨被微蓝两只眼睛瞅得发慌,急着要辩,却又不知从哪里分辨。 “你不同意交往嚜,也要好好的讲出来!做什么这头挂着个小姐,那头又牵着她呢?哦~我晓得了,你是看她长得漂亮,又不舍得放手,又嫌弃她不是千金闺秀,所以要踩着两条船,是不是这样!” “不!绝对不是这样!”英杨斩钉截铁说:“我说了同她交往,就是要同她交往,金老师才是我女朋友!” 冯太太被他说的一愣,奇道:“那么这位小姐呢?” “她胡说八道,冯太太你不要听她的。”英杨把林奈丢的远远的,抢上一步握住微蓝的手臂,细声嗔道:“冯太太不相信我,你总要相信我!” 微蓝含羞退了半步,轻挣着说:“这么多人看着呢。” 英杨便似赌气说:“我不管的。你今晚若不相信我,我就站在这里不走了。”微蓝扭过头去避着他,那婉转样子曼妙诱人。 英杨一时迷离,也不知自己在做什么在说什么,只顾半真半假演下去:“你等着我,我送你回学校好不好?” 没等微蓝表态,冯太太先揪着英杨衣服说:“哎哎哎,小少爷!你这里一个女朋友,还要缠着金老师做什么?” “我没有女朋友,”英杨急道:“这位林小姐是我大哥的朋友,我大哥加班回不来,我才送她回家的!真不是我女朋友,不信你问……” 他回头要指林奈却指了个空,林奈早没了人影。看他一脸懵,哨兵好心说:“林小姐刚刚进去了,瘸着腿走的t。” 看来林奈很生气了。 英杨顾不上,先向冯太太邀功:“您看是不是,她真不是我女朋友,要不是腿上有伤,我也不会代大哥送她!” “那么她为什么讲自己是你女朋友?” “我也不知道啊!我怎么知道她会信口胡说?” “冯太太,”微蓝挽住冯太太细声道:“也许她同站哨的吵架,气头上说话不考量。” 冯太太晓得她是替英杨求情了,便抿抿嘴道:“是误会就好,你也不要同他生气了,我看小少爷还是拎得清的,是那个小姐有毛病!” 微蓝微笑答应,冯太太又嗔怪英杨几句,不免叫他照顾好金老师,这才要上车回家。英杨把车子倒出来让冯家的车进去,陪着微蓝目送车子走远。 “我送你回去吧,”英杨说:“这么晚了。” 站哨的兵看戏津津有味,个个都在瞧热闹。微蓝不想惹人耳目,于是低头上车。 英杨把车开出愚园路,微蓝方才冷冷说:“你又何必惹人家不高兴?我们今后不会见面了,冯太太那里我自有说法。本来是顺水推舟的事,倒被你搅和了。” “人家不高兴?人家是谁?”英杨望着她问。 微蓝转脸去看窗外,留个决绝的后脑勺给英杨。英杨笑笑说:“既然下午讲好了不联络,你晚上吃饭为什么不同冯太太说明?还要叫她误会吗?” 微蓝决绝的后脑勺动了动,不紧不慢说:“你说的对,要断就该断干净,刺杀藤原有个万一,说不准要连累你,连累上海情报科。” 她这人真有意思,分明阴阳怪气,说出来却是诸事为公。所以私情绝不能碰公意,碰着了就没有“情”,只剩下“理”了。 英杨忍了忍说:“你们刺杀藤原打算在哪里动手?” “这是……” “我知道这是纪律!我不是要打听我只是出于战友情份提醒你,如果在餐厅动手效果更好!” 英杨一口气说完,瞄瞄微蓝毫无表情的侧脸。 短暂的沉默后,微蓝说:“在哪间餐厅?” “有间杭帮菜馆子,叫秋苇白。如果后天的晚餐定在那里,你们可以提前设计,这样更稳妥,损失也小。” “你怎么知道在这间餐厅的?” “那位林小姐是林想奇的女公子,是我大哥的师妹,将来也是我的嫂子!”话说到这里,英杨特地观察微蓝的表情,然而微蓝面无表情。 “她告诉你在秋苇白吃饭吗?” “英柏洲要带着她去见藤原,让她给推荐馆子,她喜欢秋苇白。但能不能敲定我现在不知道,只是请你们先做计划,如果能落实,就可以多一套方案。” “如果换地方我们的方案就要作废?” 第20章 “你不能这样想,”英杨力劝道:“明天还有一天时间,我负责让她敲定地点,你们负责计划,最迟明天晚上,我会给你回话。” “她还会听你的话吗?”微蓝一针见血:“你今天惹她不高兴啦!” “我说了她以后会是我大嫂!”英杨没好气的瞟微蓝一眼:“讲了不听呢!” 说话功夫到了汇民中学,微蓝下车前把爱丽丝公寓的钥匙搁下,说:“这个还给你。” 英杨冷淡的看了一眼,没有说话。 ****** 清晨六点,英杨在蒙蒙晨光中睁开眼睛,满腹心事。 他洗漱之后去餐室煮咖啡,阿芬已经起来了,厨房飘着咖啡的异香。在俄国待了四年,早起喝咖啡是英杨的习惯,阿芬很懂得这习惯。 英杨拖椅子惊动了阿芬,她扎着围裙赶出来:“小少爷起的这样早?咖啡还没有好。” “不着急。我等一等。”英杨坐下来,随手拿起早报。这当口,电话铃响了。 “这样早谁会打电话来!”阿芬吃惊,忙跑去接电话。英杨表面平淡,实则拎着颗心听着,在他想来,这电话要么是微蓝打来的,要么是满叔打来的。 无论是谁,这么早打来都不会是好事。 阿芬接了电话跑回来,果然说是找英杨,然而话音一转,却说:“小少爷你要当心啊,是林小姐!” 林奈?英杨皱起眉头:“大哥不在家吗?她找我干嘛?” “大少爷在家啊,昨晚十点多钟回来的,是没起床呢。不过林小姐讲找你!她好像心情不大好,很凶!” 英杨皱眉毛坐了一会儿,只好去接电话。他刚喂了一声,林奈便在电话里头吼起来:“你有女朋友为什么不告诉我!” 英杨耳朵里一炸,忙将话筒搁远,未几又莫名其妙,将探远的手臂收回来,对着话筒说:“林小姐很有意思,我有女朋友为什么要告诉你?” 林奈被他噎住,在电话那头气得喘粗气,半响道:“好吧!我今天要到沈夫子那里敷脚,你来接我!十点钟!不许迟到!” 她说完这句话,怒气冲天的掼上电话,把英杨诘问凭啥要去接她的话堵在嗓子里。 神经病。英杨望望手里的话筒,咯得挂回墙上。他抄着裤兜回餐室坐下,继续拿起早报。然而今天早报上的字密黑如蝗蚁,嘤嘤嗡嗡要飞走似的,入不了眼。 咖啡煮好了,阿芬捧着滚金边的英国瓷咖啡杯过来,又搁下砂糖和奶,并着两片沾黄油烤香的吐司。英杨扫了一眼,说:“自从大哥回来,早餐就变西式了?” 阿芬尴尬笑笑:“你不喜欢明天换回中式好了。总之太太雷打不动,是要吃白粥馒头的。” 英杨知道她做两份早餐辛苦,因此把自己和英柏洲划作一拨都是西点,等韩慕雪起来再做一份中点即可。他便搅着咖啡说:“不必,我吃西式的挺好。” 阿芬露出甜笑,赶忙答应下来。眼看英杨满脸的心事,她又关心:“小少爷为什么不高兴?是因为林小姐吗?” 英杨不想听她提林奈,却又绕不过去,只得无奈道:“这个林小姐真有意思,大清早打电话来同我发脾气,问我有女朋友为什么不告诉她!” 阿芬捂嘴笑:“她吃醋了呗。” 英杨装傻道:“她要吃醋也该吃大哥的醋,做什么弄到我头上?” “她昨天坐在沙发里我就看出来了,”阿芬小声而神秘的说:“她对大少爷不感兴趣的!” 英杨莫名其妙脸上发烫,噤声不语。阿芬瞧他这样子可爱,又笑道:“小少爷,林小姐昨天见到金老师了?” “是啊。我送她回去,碰见金老师同冯太太吃了晚饭回来。你说巧不巧?” 阿芬咯咯笑,高兴得仿佛身临其境一般。英杨瞪她道:“能不能不要笑了?若不是有事求着她,我做什么要送她回家?” “小少爷要求她做什么?” “我与朋友合股办了间菜馆,”英杨寻思着说:“因为是新开业,所以想让大哥去惠顾,给撑撑场面。你知道大哥难请吧?架子嘛老大了!我好容易说动林小姐,叫她邀请大哥去菜馆,这下可是要泡汤了?” 阿芬眼珠轻转,笑道:“这个容易,你设法让林小姐知道,你要请金老师去这间菜馆,那么她准定是要带着你大哥去的!” 英杨怔怔望着她,半信半疑。 第15章 推舟 上午十点,林奈坐着凉轿被家里司机抬到路口岗哨。她看见一辆汽车,却不是英杨的福特。 车上人见林奈出来,立即开了车门下来,憨厚笑着迎过来:“林小姐你好,还记得我吧?” 林奈记性没那么坏,但是很吃惊:“你是昨天的黄包车夫?” “是我,张七!” “哦~你怎么在这呢?” “我来接你去看大夫啊!英少爷临时有事不能来接你,他讲在沈夫子的医馆等你!” 林奈听了前半句差点要发火,听了后半句又把火气压回去了,没好气道:“他能有什么要紧事?成天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 张七忙摇手劝道:“林小姐不好这样讲的!英少爷是好人,是大好人!” 林奈不高兴的扫他一眼:“你的腿伤好了?” “皮外伤,不碍事。”张七晃了晃腿:“虽然流了血,但不像林小姐伤在脚踝,弄的行动不便。” 林奈见他小腿肿得溜圆,还裹着纱布,不由皱眉道:“你伤的这样,还要跑出来赚钱?你口口声声说英杨是好人,可他连误工的钱也不给吗?” “给了!给了!”张七连忙说:“这几天我腿伤了,不能出去拉车,在相熟的修车行帮手赚点钱。谁想英少爷的车坏了,恰好来修车。他来了就发急,说约好十点钟来接林小姐,结果嘛车又坏了,又有急事脱不开身,不知道怎样才好。我想我虽不能拉车,却是能开车的,因此借了修车行的车,自告奋勇来接您!” 林奈在心里翻个白眼,暗想谁要你自告奋勇呢?嘴上没好气问:“他能有什么急事?” “我听他说,好像是什么金老师过生日,他要急着去订馆子,去晚了订不着呢。” 林奈一听“金老师”,两只耳朵竖起来,追t问道:“金老师什么时候过生日?他订哪间馆子?” “说是明天。订的馆子叫秋苇白,英少爷说是间杭帮菜,金老师最爱吃杭帮菜!”他看看林奈开始发白的脸,又笑道:“英少爷真是个好人,对老师这样尊敬的!” 林奈咬牙道:“是好人!他人可真好!” 尤其气人的,在于秋苇白是她推荐的!想着英杨拿自己的心意去哄别的女人,林奈像只正在充气的球,转眼就要爆炸。 “回家!”她白着脸吩咐道:“不去医馆了!” 张七奇道:“林小姐,讲好去看沈夫子,怎么又不去了?”林奈毫不理睬,催着司机搭起凉轿,摇晃着走了。 张七看她慢慢远去,这才吐吐舌头,瘸着拐着溜到街口,冲路灯杆子底下抽烟的英杨一笑,得意道:“英少爷,林小姐不去医馆了,回家去了。” 英杨把烟头丢在地上,忙不迭问:“她有没有生气?” “有一点吧,”张七挠挠头:“脸色不大好看,但没大发作。而且,林小姐就是这样,讲话总是凶巴巴的。” “那么,她有没有说什么?” “没有。我把话讲完她就说,不去医馆了!” “……,那你有没有讲是明天晚上在秋苇白给金老师过生日?” “讲了,讲得很清楚。” 英杨问了又问,实在问不出别的了,只能叹口气,情知这事也要听天由命。阿芬的法子是不是管用,那也不一定呢。 他谢了张七,又塞了二百块钱给他。张七死活不肯要,说帮点小忙不算什么,上次的五百块还没有用完。英杨感念他老实,不由动了让他来英家做事的念头。 韩慕雪把英家控得极紧,用张七要同她打招呼。讲定之前英杨不便透露,于是谢了张七回家去了。 他在家里等消息,心里像有十个笊篱耙来耙去,难受的坐立不安。整个下午平静无事,英杨几次要给林奈打电话都熬住了。 这时候要沉住气,英杨想,只有把林奈气死,才能逼她去秋苇白。 到了晚饭时间,阿芬请英杨下楼吃饭,说英柏洲来电话讲了,晚上有事不回来。韩慕雪去汪家会餐也不回来,英杨无精打采下楼,无滋无味吃了晚饭,喝了咖啡,看了晚报。 熬到七点半,他按计划给海风俱乐部打电话,说找任经理。这么样立春失踪被发现后,英杨能有托辞。接电话的可能是新来的,讲任经理没有来,问为什么没来,回说不知道。 英杨便改口找骆正风,让说英少爷找。接电话的诺诺去了,几分钟后又回来讲,骆正风也没来。 这个钟点,骆正风如果不在海风俱乐部,就只能在特筹委办公楼。保险起见,他先打电话去骆正风的公寓,果然没人接听,再打到特筹委,铃响了三声,骆正风接了。 第21章 听英杨说要去海风俱乐部,骆正风苦巴巴说要开会,刚接的通知,明天重要事情,电话里不方便讲,让英杨过一个小时再打过来。 搁了电话,英杨猜“明天的重要事情”就是藤原来沪,否则不能赶着晚上开会。他思来想去,打算去特筹委探探消息。 特筹委的小楼很安静,门厅里的值班员是行动处的调查主任。英杨知道他姓罗,绰号鸭头,并不知道他真实名姓。罗鸭头是骆正风的亲信,见到英杨也很亲热。 “英副厂长!今天有空来检查工作吗?”罗鸭头开口就是马屁。英杨笑道:“罗主任今天又值班吗?真辛苦!”罗鸭头赶紧说不辛苦,忙着起身递烟。 他俩互相抬举,好在四周无人,不会引人侧目。英杨抽出一支罗鸭头敬来的美人牌,从兜里摸出两盒三五反手丢过去,笑道:“尝尝这个!” 罗鸭头当然知道贴住英家小少爷有油水,笑得满脸开花接过烟,又擦火柴给英杨点上烟。 两人抽着烟,英杨便问:“这楼里怎么静悄悄的,都下班回家了吗?”罗鸭头把脑袋摇成拨浪鼓:“您什么时候见过特筹委下班?吃饭睡觉都是三班倒!静悄悄是在开会呢,你们周厂长也来了,在三楼呢!” “出什么大事了?千万别摊上兵工厂,我这几天忙呢。” 罗鸭头露出神秘笑容:“英副厂长在忙什么?又弄什么好东西了?您别只带着骆处长玩,也带我们开开眼。” 英杨便冲他招招手,等罗鸭头凑近了,对着他耳朵说:“我呀,新买了一匹小马,养在红柳山庄,这几天刚到手的,可不是忙吗?” 罗鸭头只在乡下见过骡子,哪里懂得有钱人买纯种马的乐趣,啧啧连声却发表不出高见来。英杨便笑道:“你别啧啧啧啊,刚刚问你出什么大事了,你还没说呢。” 罗鸭头深感受到英杨信任,连买匹马也乐意告诉的,听见问忙道:“有个日本人明天来上海,是个高官,启动最高警戒!” “哦。”英杨知道是藤原的事了,却故意问:“最高警戒是什么级别?要封城吧?” “封城不至于,”罗鸭头呵呵笑道:“听说沿途低调,怕惊动军统的暗杀团。但这个日本人吧,来上海非要见个朋友,他们开会为了清理饭店的事。” “饭店?哪家饭店?” “叫秋什么白,”罗鸭头翻着眼睛想想,说:“骆处长就漏了一嘴,我也没细听,就说是个杭帮菜馆子。” 英杨高兴得差点没跳起来,恨不能抱着罗鸭头亲一口。就在这当口,楼上传来喧闹声,应该是散会了。 骆正风第一个出现在楼梯上,看英杨站在大厅里,不由奇道:“怎么跑过来了?找你们周厂长?” “我找他干嘛?”英杨也奇道。 骆正风这才笑笑,引着英杨回办公室,进屋开灯关门,端起杯子咚咚灌凉茶,末了喘口气说:“渴死我了。” “什么事这么重要?大晚上的开会?” “干这行晚上开会太平常了。像你这种富贵少爷,并不知道我们干活的辛苦。” “得了吧,我看你天天泡在海风俱乐部并不辛苦。” “那是我不想给他们干,”骆正风重新续上开水,冷笑道:“想找事天天都能不下班。” “那么现在散会了,我们可以出发去海风了吧?” “想得美呢!我今晚去不成啦,你自己去玩吧!今晚能回家睡个觉我就满足了。” “到底什么事呀,说出来让我也听听啊。” 骆正风沉吟道:“按说告诉你也没什么。一来你是特筹委的人,二来这事同你哥有关系。” 英杨心下更有数,只是装傻要听。骆正风道:“你哥有个好朋友是日本人,他明天来上海。这人呢是个军事专家,重庆方面很想把他给咔嚓了,为了保护他,我们就要紧急行动。事就这么个事。” “日本人来上海?那该特高课管啊,为什么要你们管?” “特高课也管,我们也管,警戒级别高。” “那你们打算怎么管呀?去把他接到上海来?” “他坐专机来上海,行程有日本人负责。我们的重点在明天晚上,他要和令兄吃顿饭,就这顿饭讨厌。” 英杨嗯嗯连声,一脸认真的听,恨不能拿个本子做记录。骆正风好笑道:“我看你是真想入行,兴趣是最好的老师,你是真感兴趣。” “别岔话呀!快说你们怎么弄这顿饭!” “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封路,查饭店……哎,要不我给杜主任讲讲,把你调到行动处来吧?行动处副处长怎么样?来给我帮把手!” “我没意见,你同意就行。”英杨假装随意说:“你讲个故事真多事!打断几次了!明天我大哥在哪请他吃饭呀?” “杭帮菜,秋苇白,听过吗?” “何止听过,我还去过呢。” “这馆子好吃吗?”骆正风好奇:“从警戒角度讲地形条件不好,但你大哥就是咬定了,说他家东坡肉有名气!” “何止是东坡肉,龙井虾仁和西湖醋鱼也是一绝。我妈喜欢的,常陪她去。”英杨心满意足,给自己倒了杯茶坐下来喝。 骆正风好奇:“你们家真奇怪,说是母子不合,你妈和你大哥爱好还挺一致?” “所以清官难断家务事呢,有些事讲不清楚。”英杨索性把水搅浑:“其实我娘没亏过英柏洲。他留学时的四季衣裳和年节小食,都是我娘备好了寄去!只是英柏洲不晓得,以为是他爹叫下人做的!” 骆正风听得神往,喃喃道:“别是爱吃杭帮菜也是跟你娘学的吧?” “我娘到英家之前在杭洲住过一段时间。”英杨小声说。 骆正风恍然点头,又皱眉道:“好了好了,你别在这添乱了,哥哥今天不能陪你,你自己去玩牌吧!” “那么你调我进行动处的事算不算数?”英杨玩笑问。 骆正风呵呵笑道:“你真想来?” “我来也不到行动处,要去后勤处。”英杨伸个懒腰说。 “讲来讲去就是不t讲义气罢。”骆正风怒而挥手:“快走!快走!” 英杨出了特筹委的小楼,在五月的夜色里小跑起来,心里充满着鼓涨的愉悦。也许是可以参与刺杀藤原,也许是有借口去汇民中学,谁知道呢,总之快乐不该被分辨原由。 英杨决定直接去汇民中学找微蓝,不能耽搁。汇民中学的夜晚很寂寥,教职员工宿舍远远透着灯色,是暗夜里难得的珍贵的亮光,英杨快步向那光亮走去时,觉得自己是某种逐光的生物,比如飞蛾。 可这比喻让他心境悲凉,英杨不喜欢。 平房宿舍前有人来往,多是挽手结伴的女子,她们的煌煌目光像探照灯,让英杨无以遁形,更加决心要微蓝搬离此地。 微蓝的三号屋灯火宛然。英杨虽心急,也被这灯火的温馨抚慰了。他抻手指扣了扣铁皮门,正遇上几个女教师抱着书走来,恨不能扳着英杨的脸对着眼睛来看。英杨架不住,顺手推了下门,门却开了。 英杨后来想,推门的一瞬间屋里人在做什么?可是越想越模糊,总之电灯底下,微蓝站着,她身边另有一个男人,同英杨差不多岁数,个子挺高,宽肩细腰,穿一件洗到发黄的白衬衫。 英杨愣了愣,只记得微蓝脸上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笑容。他忽然就恼火了,这几天的忙、累、寻思、设法等等等等,一股脑涌上来,英杨瞬间不知道自己在忙什么。 都说了刺杀藤原不是你的事,上杆子做什么呢? 英杨在心里痛斥自己,转身就走了。 他来时天上有月亮的,只是月晕浓重,预示着夜里有风。大晴了好几日,是要变天了吧。英杨走在操场上,月亮躲进云里,扑面除了黑就是风,呼呼的,反旺了英杨心中的森火,只是纳头往前疾走。 不多时,微蓝清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英杨!你等等我!”英杨脚下丝毫不缓,她越是叫喊,他走的越快。无数藏在夜色里的眼睛往这边飘,可英杨只听见两个人的脚步声,踩得煤渣跑道咯吱乱叫。 直到横穿了整个操场,微蓝又唤道:“英杨!你站一站!”她的声音里透着急促,让英杨缓下步子。 他回过身,遥远的路灯映着微蓝模糊的影子,等她到面前站定,英杨淡然道:“对不起啊,按照纪律,我不应该再来了。” 微蓝没有回答。她换了衣服,今天是淡蓝格子布旗袍,仍旧是寒素的料子,可是在她身上裹得肩头浑圆,更显得脖颈修长,像夜之天鹅,敛羽也是优雅。 英杨于是心软了,回望她的眼睛。微蓝的眼睛很亮,星星似的飘在夜色里。 两人相对沉默着,因为有许多话是不能够讲出来的。良久,英杨问:“你有空闲走开吗?”微蓝问:“去哪里?”英杨用不耐烦的口吻说:“我早就讲过,你这里不安全!” 第22章 他说罢就走了,微蓝跟在他身后,他们一前一后出了校门,走到英杨的汽车前,英杨顺手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微蓝犹豫了一下,还是钻进了汽车。 第16章 节操 英杨打开爱丽丝公寓的房门,扳亮电灯,让微蓝进去。他随后关上门,脱了西装丢在沙发上,转身去厨房烧开水。 公寓客厅装着枝形水晶灯,在晶莹的灯光下,橡木地板泛出温柔的光泽,宽大的棕色皮沙发像吃饱了的熊,坦露着胸腹。 微蓝走过去,摸了摸“棕熊”的皮毛,坐在它的“肚子”上。很软,很舒服,像坐在云朵里,蓦然深陷下去。 微蓝很久没接触过柔软的东西。多久她也不记得了,艰苦的时间长了,就成了习惯。微蓝常听人说,安适腐朽灵魂,她如今坐在云朵样的沙发里,听着厨房煤气灶的丝丝声,忽然有点懒了。 上海是夜之华府,即便在一九三九年,它依旧拥有精雅的洋房,闪烁霓虹的街道以及衣香鬓影的交际场。如果没有城外的难民杀风景,上海的太太小姐们依旧可以做衣服做头发,打麻将吃咖啡,生活仍在继续。 很多事情都是这样,只要足够麻木,就能翻篇。 比如今晚,微蓝一定要追出宿舍吗?她与英杨的短暂合作已经结束了。明天刺杀藤原的任务完成之后,微蓝这个代号将消融在历史烟尘里,干净利落。 多好。英杨连她的真实姓名都不知道,多么好。 微蓝轻叹一声,侧脸望了望厨房的方向。里面传来几声轻响,像是开柜子拿东西的声音。 厨房里,英杨也在平复莫名而来的烦躁。望着淡蓝色的炉火,听着丝丝如毒蛇吐信的煤气声,英杨努力回想在开门的瞬间他看见了什么。 其实什么也没有,只是微蓝和陌生男人站在房间里,仅此而已。 有必要生气吗? 英杨同自己赌着气,开柜子拿出两个杯子,泡了龙井茶端出去,递了一杯给微蓝,说:“喝茶。” 微蓝接过茶搁在茶几上。英杨说:“我以为你不喜欢咖啡,原来连茶也不喜欢。那么你渴了喝什么?” 微蓝说:“喝水啊。” 英杨反省自己问得莫名其妙,于是笑笑。房间里安静下来,微蓝坐在沙发上,英杨坐在沙发侧面的扶手椅里,时间沉淀,光舞飞尘,有时候找不到话说也挺好。 还是微蓝先开口,说:“你来找我是有急事吗?” 英杨想了想,反问道:“那么你追着我跑出来,也是有急事吗?” “是啊。”微蓝大方承认:“你不来找我,我今晚也要去找你的。我们收到紧急情况,是关于刺杀藤原的。” 真犀利。英杨想,大大方方把追着我出来归在公事上。他并不戳穿微蓝,晃着茶杯听下去。 “根据原先的情报,藤原从南京来沪,他们会在列车上挂个专用车厢,给藤原乘坐。我们买了这趟列车的票,准备在车上实施刺杀。” “但是计划改了?” “是的。藤原改坐专机来沪,降落在军用机场,落地后有宪兵护送到驻屯军司令部。” “多少兵力?” “两个小队。” “所以你们上不了专机,进不了机场,也没把握顶住两个小队的火力刺杀藤原,是吗?” 微蓝点了点头。 “所以你想起我了。不!是想起我大哥和藤原的聚餐了。” 微蓝忽略英杨的嘲讽,诚实说:“在餐厅实施是比较理想的办法。” “我知道明晚的餐厅,但是按照情报交换的原则,你要拿价值对等的情报来交换。” “自己人也要这样做吗?” “既便为了共同的目标,也有贡献大小之别。我们的合作在锄杀立春后结束啦。现在你是社会部的,我是上海情报科的,隶属不同,没有合作,当然要讲清条件。” 微蓝垂目想了想,说:“好吧,你想知道什么?” “仙子小组。”英杨不假思索说:“在丰乐里我就问过你,你不肯多说。” “仙子小组在社会部被列为绝密!”微蓝皱眉道:“它有多少成员,有哪些成员,这些资料连李克农都不知道!” “我不用知道它有几个成员又分别是谁,我只想知道什么是仙子小组?” 微蓝犹豫良久,终于开口了。 “民国十六年党内合作破裂,那时候每天都有人变节,每天都有牺牲,党员损失达到70%。今晚还是你战友的人,明天要么是一具尸体,要么就是指认你的叛徒。为了保存力量,中央特科切断联络,迫使谍报员进入休眠。” 民国十六年英杨只有十三岁,他对那场血腥屠杀没有任何印象,只是在根据地短训时听教员提起。微蓝在述说往事时低垂着密长的眼睫,仿佛举眸要回到残酷往昔,可她也没有经历过,她应该比英杨小才对。 “与组织失去联络虽然安全,但也很可怕。当时的上海,有几个彼此信任的谍报员暗中保持着联系,成立了脱离组织坚持工作的特别小组,共同代号是仙子。直到全面抗战爆发,国共开启第二次合作,仙子小组才与组织恢复联系。” “从民国十六年到民国二十六年,整整十年?独立运行?” “不可思议吗?可它就是真实存在的。与组织恢复联络后,仙子小组被特许不报告名单,它很神秘,能量巨大。” “那你呢,你是仙子小组的成员吗?” “我?当然不是!” 英杨露出遗憾的神往。微蓝奇道:“你想加入仙子小组吗?”英杨不好意思的笑笑:“这小组都是仙人,怎么会带我呢?” “他们不是仙人,是普通的凡人。”微蓝不赞成英杨的看法:“是血肉之躯,有七情六欲,不只是他们,我们也是这样!” “是血肉之躯,有七情六欲。”英杨冲微蓝笑笑:“你确定知道什么是七情六欲吗?” 微蓝捧起杯子喝口茶。 “好喝吗?”英杨问。 “还行。”微蓝说:“我不喜欢龙井,有股焦糊味。t” “那你喜欢喝什么茶?” “铁观音。” 微蓝说这三个字时刹那灵动起来,连迸出的笑容都闪闪发光。这是铸好的模子里不当心漏出来的微蓝,真实又珍贵。 “你刚刚说不喝茶只喝水,原来是骗人的!” “很多年没喝过正宗铁观音了,我快忘了是什么味道。”微蓝再次答非所问,又正色道:“关于仙子小组的事,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现在该你说了,明晚藤原在哪里吃饭?” “我提过的那间杭帮菜馆子,秋苇白。” “林小姐帮的忙?” “嗯……也可以这么说吧。” 微蓝笑了笑不予置评。英杨便说:“现在地点敲定了,你们打算怎样执行?” “我要这间馆子的地址,”微蓝说:“如果有周边地图就更好了。” “建议你不要废心思了。特筹委参与明晚的警戒,行动处已经在布置封路了。骆正风虽不上进,却并不傻,你们想混进去没可能的。” “有别的办法吗?” 昨天还是冰山雪莲的微蓝,今天就要虚心请教了,英杨很高兴。 “办法当然有。这家馆子我去过,镇店名菜是东坡肉,装在小瓷盅里,一盅一块肉。所以我们可以用毒杀。” “毒杀?” “对啊。买通后厨,把剧毒放在肉里送到藤原面前,小瓷盅能确保精准投毒,又省事又省力。” 英杨得意说完,微蓝却神色不豫,沉吟不语。 “……,如果你们经费紧张,买人做事的钱我来出。”英杨试探着说:“我会安排做事的人投毒后立即离开菜馆,到码头直接去香港,给他十根金条!” “不是钱的问题。”微蓝皱眉道:“一来时间太紧,底细不清,收买的人未必靠谱,很可能会坏事。二来即便毒杀成功,日本人捉不到凶手会报复秋苇白,轻则杀光老板伙计偿命,重则牵累他们的家人邻居,搞不好那一带的百姓都要遭殃!” 英杨承认自己没想这么多,眼看可行计划要泡汤,他有点不甘心:“藤原加北是细菌战恶魔,如果他活着,死在他手上的无辜百姓数以万计!” “所以,就可以牺牲无辜吗?” 微蓝的眼睛很亮,像被水洗过的黑曜石。那眼睛里闪出的光芒刺痛了英杨,仿佛英杨是不择手段的冷血狂徒。 英杨很想赌气回答“是的”,但良知让他闭嘴。可是微蓝应该清楚,战争中牺牲在所难免。毒杀能让行动伤亡最小。 “微蓝同志,我们有共同的目标。”英杨沉声说,试图迂回说服微蓝。微蓝却早有准备,笑笑道:“三民主义也为了救中国,与我们也有共同的目标。” 英杨愣住不答,微蓝说:“即便目标相同,执行的手段也千差万别。主义在理论上都是自洽的,区别在执行!” 第23章 “你说这样大的道理,”英杨投降:“我头晕。” “你还是旅法归来的,”微蓝挖苦道:“喝了几年洋墨水,竟会害怕大道理?” 英杨冷笑一声,把不服气黑体加粗标在脸上。 “你有没有想过,我们和他们有什么不同?”微蓝问。 “我们?他们?谁啊?” “军统、中统、特高课、梅机关,还有活跃在上海的,来自欧州、美国、德意志等等国家的情报人员,他们和我们有什么不同?” 英杨想了想:“是信仰吗?” “他们也有信仰的。比如三民主义,比如大东亚共荣,或者没有这么宏观,只是为了挣钱,利益至上也是信仰啊。” 英杨不能说不对。可他理解的信仰和以上不同。或者在英杨的心里,只有共产主义才能称之为信仰。 “我以前有个上线,”微蓝接着说:“他说我们的情报机构要有节操。这话听起来很漂亮,但后来我发现,在残酷环境里太难落实了。假如不谈节操,很多事可以更简单更有效!比如刺杀藤原。” 是啊。被报复而死的只是平民,不会损失组织力量,代价只是十根金条,对英家来说又不算什么。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是最上算的计划。 然而微蓝要讲节操。 “你让我想起三国演义。”英杨怏怏说。 “怎么讲?” “记得刘备带着百姓逃命吗?我小时候就不信,刘备太假了,完全沽名钓誉。没想到真有这样的人!” 微蓝静了静,说:“你不能理解我也没办法。但我坚决反对毒杀。” “有利还是有节,真是人性难题。”英杨自嘲道:“明晚就要实施了,现在我们却在讨论人性!” 微蓝沉默了一会儿,说:“有利还是有节,真是人性难题。为了能在秋苇白动手,你花了不少心思哄林小姐吧?可你明明知道她会是你的大嫂!” 英杨眼皮一跳,还没反应过来怎么跳到这事上了,微蓝已经起身往门口走了。 “等等!”英杨一把捞住她的手,随即嘶了一声。他捉着微蓝的手在灯下展开,那手掌和指腹上都是茧子。微蓝急着要抽手,英杨却握得更紧了。 “你会用枪对吗?”他慌着,却又强作镇定的说:“你食指上是枪茧。” 这不是废话吗。能扬手杀掉立春的人不会用枪? “可你杀立春用的是刀,你的刀片放在哪里?在旗袍领子里吗?”英杨不停说着话,奋力圈住微蓝不让她挣扎,可他心里没底,他知道以微蓝的身手,自己根本不是对手。 他于是乞求着说:“你觉得毒杀不好,我们就想别的办法好吗?你不要着急!不着急!” 微蓝脸涨得通红,她的手腕被英杨握住了反在身后,虽然不至于落进他怀里,但这距离完全不属于同志之间。即便如此,她要制服英杨也很容易,只需要抬膝磕他胸口,可她一扬眸,却看见英杨湿漉漉的眼睛。 那种幼小动物求收养的眼神。 微蓝微抬的膝头瞬间软了下去。 英杨很快觉察到微蓝卸了挣扎的力气,于是轻声说:“你急着回去,是因为有人在等你吗?” 微蓝刚平息的恼火被他刹那点燃。 “那是我的小队长!”她愤怒道:“来商量明天的行动!” 第17章 上弦 “你的小队长?是你的领导吗?”英杨接着微蓝的话头问:“这领导真好,不等你提交情报,反来找你汇报工作。” 微蓝眯了眯眼睛,扭过脸不搭理。 “我放开你,但你不许走,好不好?”英杨求和。 微蓝不吭声,又点了点头。 英杨慢慢撒开手,轻声笑道:“我没有花功夫哄林奈,是用的激将法,这办法是我家小大姐阿芬教的,叫做欲擒故纵,你想不想听?” 微蓝还是不吭声。 但英杨要说的。他绝不能给微蓝留下花花公子会哄女孩子的印象,这太致命了。 听完英杨绘声绘色的叙述,微蓝问:“你告诉她,明晚你要请我去秋苇白?” “是啊。用阿芬的话讲,这叫饵,放了饵才有鱼。” “既然这样,那我们就去好了。” “……,什么?” “骆正风封路布控,你是可以进去的,对不对?既然定了位子,我们就去吃,到时候见机行事。” “怎么个见机行事?” “他们吃饭,藤原总要去厕所的,那么我在厕所动手。” 英杨的目光不受控制,忌惮着望向她的衣领,那里面的利刃寒光他可是见识过。 “如果他死在洗手间,我俩就是唯一的涉嫌对象。” “为什么?” “在场的都是特筹委自己人,除了你。我被怀疑自然是沾了你的光。” “特筹委就不能有内鬼的?” 英杨愣住了:“你打算捉谁去当替死鬼?” “那你就别管了,”微蓝胸有成竹:“人选挺多的。” 她说罢了把茶喝干,搁下茶杯说:“谢谢你的龙井,我要走了。” “今晚别回去了,外面已经宵禁了。”英杨说:“你的那个领导小队长,不会还在宿舍等你吧?” 气氛有点微妙,微蓝低头不说话。英杨立即补充:“你住在这里,我回家去。我有特筹委的工作证,不怕查的。” 微蓝看看墙上的时钟,已经过了九点。如果英杨不送她,现在回去是很危险。日军虽不驻扎租界,但日本兵会在租界乱逛,这些鬼子见着外国人忌惮,对中国人毫无顾忌,什么事都能做出来。 “你说的领导小队长叫杨波,”微蓝突然说:“你可以叫他杨队长,总叫小队长听着像鬼子。” “杨波,杨队长,好啊。你那间宿舍还有多少人知道?” “只有你们俩。杨波对外是我的表哥。” “那我呢?” 微蓝不说话,憋了半晌才说:“今天是19号,你17号才同我见第一面。” “这两天我度日如年,“英杨感慨:“才过了两天吗?” “明天的刺杀结束后,我们不要再来往了。”微蓝很严肃的说。 “你会离开汇民中学吗?” “……,我可能要再待一段时间。” “明晚你跟我去秋苇白,就是向英柏洲骆正风宣t布你是我的女朋友。藤原刚死你就消失了,这是不打自招吧?” 微蓝咬了咬嘴唇:“根据安排,刺杀行动本不该让你参与,立春的事结束后我们就该结束了!” “现在情况改变了,人算不如天算,计划赶不上变化,出于保护你也好,或者保护我也好,你不能那么快消失,至少要在我身边待满三个月。” “三个月?”微蓝吃惊道。 “三个月很长吗?也就90天啊。” 微蓝想,这90天里会凭添出多少故事,又要增加多少首尾,只怕越来越难抽身。她一时找不到离开的理由,只能说:“有钱人家的少爷,换女朋友要90天这么久吗?” 英杨被问住了,满腹冤枉无话可说。既然无话可说,那就不说了。 “行了,早点休息吧,我要回去了。”英杨站起身:“卧室柜子里的东西都能用。新的,没人用过。” 微蓝没说什么,送他到门口。英杨又叮嘱:“明天早上我来接你,送你回学校。我没来你千万别出门,明晚的行动是重中之重,这时候横生枝节都没必要。” 微蓝虚心受教,说:“好的。” ****** 听着英杨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渐渐消失不见,微蓝又奔到窗口,看着他从门厅里出来,走向停在路边的汽车。直到英杨彻底消失,她才离开窗子。 舒适整洁的公寓,灿亮的水晶灯,温暖的橡木地板,这些让微蓝恍惚,仿佛战争胜利了,苦日子到头了。 她坐回沙发,看着空着的扶手椅,英杨仿佛还坐在上面,像平安世道的遥光,引着微蓝向往。 等红旗插得遍了,她能不能拥有这样的地方,守着这样的人,再没有任务,有的只是琐碎日常。 英杨今晚明明是闹着意气的。这样的意气不该影响微蓝,她有的是压制办法,可她选择了纵容。她有借口啊,刺杀藤原是多么重要的事,可这借口无人相信,她自己都不信的。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微蓝扳起食指,抚摸侧面圆圆的枪茧。好像从踏进静怡茶室就不一样了,不,还要早,是在花园咖啡厅。 她知道英杨不会接受冯太太做媒,可她也看见英杨努力周全。一个人没有目的,却能够方方面面照顾到,这让微蓝有了奇怪的安全感。 在乱世里,在诡谲的敌我斗争中,安全感是多么奢侈的东西。它本就不该出现。 微蓝叹口气,背着手在公寓里散步,从客厅走到卧房,看着柔软的铺着青灰色绸缎被褥的双人床。她走过去打开床头灯,又关上了,回身打开柜门。 第24章 一套淡粉色的女式睡衣整齐的摆放着,前襟绣着一对粉绿淡黄的彩蝶。她伸手去摸,可是手指好糙啊,摸得绸面刺刺拉拉的。微蓝黯然收回手。 她从柜子里拿了毯子,回到客厅在沙发上和衣躺下。闭上眼睛了又起来,去关上水晶灯。窗外映入路灯青白的光,微蓝在这光里缩了缩身子,她忽然想逃离上海,越快越好。 她还是慢慢睡去了,梦里仍有清楚的意识。仿佛是从绝高的地方纵身跃下,风把她的裙子扬起来,像撒开雪白双翅的蝶,坠向无尽的深渊…… 微蓝猛得醒了,在黑暗里睁开眼睛。她不得不提醒自己,人总要面对现实。 ****** 英杨一夜辗转,熬到天蒙蒙亮,再也躺不住坐起来。窗外是暗蓝色的天,尽处一道光亮犹豫着不肯冲破黑暗,仿佛天意有示,要人间历练刀光。 他穿衣下楼。今天实在太早了,阿芬还没起床煮咖啡,英杨从冰箱里淘了点东西,急急忙忙出门。 行驶在空寂无人的清晨街道上,英杨想微蓝会不会偷偷溜走。他对微蓝没把握,这个看上去柔弱的特派员能量十足,做出什么事来都不奇怪。 等他打开公寓门时,微蓝还在。她已经起来了,昨晚用过的毯子收进柜子里,无论是沙发还是床都没有被睡过的痕迹。 英杨感叹着问:“你不会在屋里站了一夜吧?” “当然不会。”微蓝可能没睡好,脸色有点白,人也不大精神。 “要喝咖啡吗?我家里的咖啡绝对正宗,舶来品。”英杨边说边去厨房,开始煮咖啡下面条。微蓝靠着门框,怔怔看着他忙碌,过了一会儿说:“学校食堂可以吃早餐的。” “在哪里都是吃,我也要吃的。”英杨头也不回说着,往煮开的水里打了两个鸡蛋。 他把西装留在客厅里,穿着雾蓝色细条纹衬衫。衬衫料子上乘,做工也讲究,被熨得挺括括,根本不适合厨房。唯其如此,这个穿衬衫的背影才让人安心。 微蓝倚着门,和英杨隔着两米以上的距离,仍能闻到他身上散发的,淡淡的古龙水味道。她想起身边某个战友对英杨的评价:彻头彻尾的小少爷。 彻头彻尾的小少爷,坚定的共产主义战士,哪个才是英杨的伪装呢?他们是一群行进在黑暗甬道的人,前方有光,也仅仅只是前方有光,在追光的路上,有多少的岔路陷阱断崖根本无人知晓,他们追着光向前走,在黑暗中曾经握手的人可否绝对信任也无人知晓。 微蓝出着神,英杨已经弄好早餐。香喷喷的卧了鸡蛋的阳春面,还有香喷喷的热咖啡。 “加几块糖?”英杨问。 微蓝露出一丝窘迫,飞快说:“我不习惯喝这个。” “那么还是龙井茶吧。”英杨起身去泡茶,又说:“我今天去买铁观音。” “不用了!”微蓝立即拒绝:“我以后不会来了!” 英杨拿茶叶的手顿了顿,但他没有就此争论,接着泡好茶递给微蓝,坐下来大口吃面条。 吃完早饭英杨送微蓝去学校。快到校门口时,英杨说:“你准备好了给我打电话,我来接你去餐厅。” 微蓝嗯了一声。 英杨本想问她,自己还有什么地方能帮上忙。可这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有种奇怪的感觉,微蓝身后有很强大的力量,这力量甚至比江苏省委要强大。 相比之下,英杨的助力太过微渺,不要说出来叫人笑话了。 ****** 从汇民中学回来,英杨直接去了特筹委。他到特筹委时还不到八点,但办公楼气氛紧张,显然昨晚大通宵了。 骆正风正在办公室刮胡子,没睡几个小时所以精神萎靡。他耷拉着眼皮看英杨,说:“小少爷不在家睡懒觉,大早上跑来干什么?” 英杨笑一笑:“找你。” “我这只酒囊饭袋又能派上用场了?”骆正风仰起头,把热毛巾摊在脸上呜呜噜噜的说:“什么事呀?小少爷请讲。” “也没什么事,就是,我新近交了个女朋友。” 骆正风忽拉扯下毛巾,看见外星人似的惊道:“你交女朋友?你向来看见女人掉头就跑,我以为你跟枕头阿三一个爱好呢!” 英杨厌恶的啐一口:“能不提日本人吗?” “行,行。”骆正风呵呵笑道:“谁家的千金被我们小少爷看中了?” “是我妈给物色的。算不得千金,是个美术老师。” 骆正风有点意外,眼睛一转问:“漂亮吗?” “漂亮啊,很漂亮。” “那难怪。想想也是啊,你又不缺钱,何必找个千金苦哈哈的伺候,美术老师好,又漂亮又有情趣又体贴又要仰仗你,啧啧,真正的温柔乡啊。” 英杨眼前闪过微蓝指间的薄刃,交错着寒光和迸出的血箭,和温柔丝毫不沾边。 “她是真的温柔体贴,特别顺从听话,”英杨违心说:“可越是这样吧,我越是不忍心叫她失望。” 骆正风噗嗤笑出来:“你这个心态和杜佑中很像。杜佑中被惠珍珍吃定,就是讲她温顺听话,我见犹怜,触发保护欲要叫她事事顺心的。” 他说着手指头一点英杨:“你可以和杜佑中成为知己。” “别提杜主任吧,我一桩头疼事来找你商量呢。” “请讲。”骆正风刮完胡子泡好茶,尖着嘴啜着喝。 “就是秋苇白啊。我们家这位金老师呢,特别喜欢杭帮菜,尤其是西湖醋鱼。她今年过生日,所以我早早就订了秋苇白……” 骆正风停止喝茶,睁大眼睛看英杨。英杨被他瞅得发怵,挤出笑容说:“我不想给你添乱,可这真是提前定好的。昨晚你说秋苇白成警戒现场了,我赶紧问她能不能换地方,可是她泪涟涟的,我……” “你这个只能跟杜佑中说了,”骆正风当机立断道:“只有他能理解你,我们都做不到。” 英杨含了冷笑道:“骆处长这是不帮忙了?” 骆正风毕竟受了英杨许多好处,加之与英杨脾性相投,他可不想淡了交情。眼见英杨要翻脸,骆正风忙道:“小少爷,不是哥哥不帮你,是这趟浑水你没必要踩。” “吃顿饭罢了怎么就浑水了?”英杨尖锐问:“你们今晚打算做什么事吗t?” “我们就巴望着平安无事!”骆正风合掌拜了拜:“但巴望是巴望,能不能实现谁敢说?你大哥这个朋友是藤原加北,藤原加北你晓得是谁吧?” 英杨假装大吃一惊,白着脸说:“是那个……” 骆正风连连点头,阻止他再说下去:“所以不只是重庆延安想要他的命,美国人英国人法国人俄国人都不消停!你想想看,细菌武器只对中国人管用啊?一旦被研制成只有日本人可控的,投放欧洲战场指日可待啊!” 眼看着英杨不吭声了,骆正风道:“所以小少爷帮帮忙,今天晚上离秋苇白远些吧,我们是没办法吃这口饭,您做啥往危墙底下凑呢?” 英杨静默半响,问:“这些话我能同女朋友讲吗?” “当然不能!这是机密!传出去我俩都完蛋!” “那我女朋友哪能理解呢?要我配合你没得问题,现在是我女朋友不配合我!” 骆正风无奈看着英杨,良久道:“你打定主意非叫我帮这个忙了?” 英杨点头。 “那你也得答应我一个要求。” “说!”英杨爽快道:“要天上的月亮我也给你想办法!” “哄女朋友的话收起来吧!”骆正风啪得一拍英杨肩膀:“调到行动处来帮我吧。” 第18章 赴宴 骆正风以人手不足为由,打报告把英杨调到行动处帮忙。他不直接向杜佑中汇报,把申请给汤又江,让汤又江去讲。 汤又江只好去汇报,杜佑中捏着申请看看,笑道:“骆处长还挺精明,知道先下手为强。” 汤又江揣测着杜佑中的心意,问:“是因为英次长吗?” “特筹委干的是脏活,骆正风不甘心呐。搭上英柏洲的船上岸多么好?内政部那么多位子,随便甩个处长给他,又轻松油水又足。一旦日本人滚蛋变天了,他也是无可奈何的从犯,溜出国都比我先搞到船票!” “英柏洲和英杨不是一条心,这船骆处长搭不上吧?” “他还有别的办法吗?背叛军统重庆是回不去了,延安有洁癖更不会要他,跟着日本人只能是权宜之计,眼下能帮他的只有英家。” 杜佑中说着把申请丢在桌上:“准了吧,也是可怜。” 英杨下午收到通知,要去行动处报到。临去前约定,英杨五点半到汇民中学接微蓝。然而报到之后,英杨方才意识到分身无暇。 为了表现英杨调来行动处的必要性,骆正风就差把英杨挂在裤腰带上,走哪带到哪,英杨头回正经务工,体验了一把行动处处长的“风光”。 到了傍晚五点,封路清理检查餐厅等等工作告一段落,英杨向骆正风告假去接微蓝。骆正风奇道:“你现在怎么走的开?” 第25章 英杨急道:“不是为了今天的晚饭,我做什么要来行动处,跟着你四处做苦力?骆处长事先答允的,现在不能反悔!” 骆正风看他真急了,这才笑道:“小少爷,我看你要个亲信跑跑腿。这类接送活不必你亲自去,一来显得排面,二来也省些功夫。” 英杨立即想到张七,却不露声色道:“行动处是你的地盘,哪有人肯做我的长随?” 骆正风嘿笑道:“你要进个人我能不批吗?总之是和平政府发薪水,又不必我掏腰包。别怪哥哥不教你,你的精力要用在当官上,哪能做杂事?” 他说着叫来罗鸭头,要他替英杨跑一趟,上汇民中学去接微蓝。英杨无法,只得让罗鸭头把话带到,说自己执勤脱不得身,请微蓝谅解。 看着罗鸭头上车走了,骆正风忽然说:“你记得海风俱乐部的任经理吧?” 英杨心里拎一拎,说:“记得啊,怎么了?” “他两天没去海风了。昨天沈三公子给我打电话,让我替着打听打听,这人上哪去了。” “他卷着沈三公子的钱跑了?”英杨假装吃惊。 “那倒没有,账目没问题。但是人不见了,沈三公子要问的。” “人口失踪归巡捕房管吧?怎么也找你?” 骆正风望望他:“上海每天要失踪多少人你晓得吧?巡捕房管那么事呢!情杀的、仇杀的、高利贷还不上被帮会丢进黄浦江的,谁能管的过来。” “哦哦,所以请你帮着打听?” “要我讲沈三公子算义气的,还想着找一找,换了别的老板,失踪三天换个经理好了,怕没人来领薪水吗?” 英杨随口说:“我听好多人讲起沈三公子,却没见过他。” “你竟没见过沈三公子?”骆正风不可置信:“这可是上海滩真名流!” 英杨笑而不答。骆正风看在眼里,心想:“这就是“拖油瓶”的坏处了,英华杰不会带他去应酬交际,虽有小少爷的名气,却是空头衔。” 他把英杨当作好友,并没有瞧低他,反倒心生怜悯,热心介绍道:“这沈三公子叫作沈云屏,在家里行三,上头只有两个姐姐。沈家表面是商人,实在是官商,当权政要都同他家要好。但沈家关系网织在重庆,和平政府这里吃不开。沈云屏两个姐姐嫁去了重庆,只留着他在上海。听说他同美国人关系好,日本人不敢动他,因此沈三在上海仍是风光无限。” 见英杨听的认真,骆正风又笑道:“沈三的夫人也是法国留洋回来的,叫作江黛莲,你认识吧?” “不认识。”英杨道:“留法的中国人那么多,都要认识岂不是累死?” “也是啊。沈云屏出手大方,做人上路子,他托的事我要当个事,你也替我留心,任经理活见人死见尸,总要给个交待。” 英杨点头答允,想到丰乐里埋着的尸体,那是绝不能告诉骆正风的。 两人抽根烟略作休息,又接着各处巡查。骆正风找了十几个人化妆成食客,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弄得秋苇白挺热闹。除了做菜的厨子,跑堂的洗碗的打扫的都换成特筹委的人。 老板一家被控制在左近旅社。骆正风带英杨去检查,老板吓得瑟瑟发抖,带着八岁的儿子和五岁的女儿。 英杨问干嘛要控制老板,骆正风诡秘一笑:“万一出了事总要让日本人有出气筒,这气不能撒我们身上。” 英杨没说话,走出去好远才讲:“两个孩子可怜。” 骆正风叹口气说:“是中国人都可怜。我也可怜啊,连找老婆生孩子都不敢。” 英杨没答话,气氛一时沉重。好在有特务来请骆正风检查后厨食材,把话头岔过去了。 英杨这时候觉得微蓝是对的。两个孩子那么小,眼睁睁送他们去死,也着实残忍。 中国人,或者中华民族如何落到这个地步?英杨不理解,他想起了夏先同,不知道这位前辈是牺牲了还是被关押在秘密监狱,他描绘的盛世图景真能实现吗? 快六点时,罗鸭头把微蓝接来了。今天微蓝稍作打扮,换了件银灰底撒小红梅的电光缎旗袍,顺滑的学生头上系着银色发带。她上了淡妆,目如点漆,唇如涂丹,美得鲜亮动人。 骆正风嗔目看着微蓝,听英杨介绍是汇民中学的金老师,连忙伸出手去:“金老师,幸会幸会!哎呀呀金老师一来,到处都在发光啊。” 微蓝脸色微红,腼腆着往英杨身后躲躲,英杨便笑道:“你不要夸她。她是老实人,没见过世面。” “老实人好,这年头最珍贵就是老实人。”骆正风连连褒奖,又向英杨耳语道:“你今晚的任务是装客人吃饭,进去吧,进去吧。” 英杨谢过他,领着微蓝进饭店。坐在指定的座头上,接过特务递来的茶水,这才小声说:“你的事安排好了?”微蓝点头:“放心吧。” 英杨看她从容不迫,更坚信她身后有神通力量。虽然微蓝再三表示与仙子小组无关,但英杨直觉她就是仙子成员。只是从年龄上推算不成立,让英杨不敢确证。 自从上海成为孤岛,英杨的心情降到谷底,每天都在摸黑前行,午夜梦回时也会灰心绝望。微蓝出现的这两天,英杨横生了信心,上海不只有江苏省委,也不只有上海情报科,还有“仙子”这样强大的存在。 人在摸黑前行时,信心是绝大的力量。不能旁顾黑暗,只能冲着前方一点光决绝而去。英杨感谢微蓝,感谢她擦亮了本已黯淡的辉光,让自己能看见希望。 没坐一会儿,英杨忽然感到外面安静下来,他意识到藤原快到了,在门口晃悠的特务得到消息,都是屏息以待。果然没过多久,轰隆隆两三辆汽车开过来,英柏洲陪着藤原加北到了。 英杨背对着门,先听见林奈的声音,她嗓音清亮道:“柏洲哥哥,这间杭帮菜馆子包管你满意。若是不好吃,算我欠你们一顿。” 英杨看了微蓝一眼。微蓝没表情,像是与她无关。 “他们坐在哪里?”英杨问。 “要进雅座了。”微蓝低t低说。 秋苇白有三间雅座,用日式纸推门。去雅座要经过英杨和微蓝的座头,英柏洲领着藤原加北走过来,到了英杨这桌,跟在英柏洲身后的林奈忽然说:“咦,这不是英杨吗?” 林奈的脚比昨天好些,能掂着脚尖点地走路。其实英柏洲早看见了英杨,只是假作不知,现在被林奈叫穿,只好停下来,看看英杨问:“你怎么在这里?” “吃饭啊。”英杨满面无辜:“来这里不是吃饭吗?” “你是听我的介绍才来的吧,”林奈瞥一眼微蓝,狠狠戳穿英杨:“你可是说过,等我脚好了,要带你娘和我来这里吃饭呢。今天是来试菜做准备吗?” 英杨略生尴尬,不知道该怎么回。微蓝却眼观鼻鼻观心,只当听不见。藤原加北便笑道:“林奈小姐,这是你的朋友吗?” “藤原先生,这是柏洲哥哥的弟弟呀!”林奈笑道。 “英桑有个弟弟吗?我竟没听你提起过!”藤原操着日语吃惊问。英柏洲知道瞒不下去,索性敲桌子训斥英杨:“见到藤原先生还坐着呢?” 英杨只好起身与藤原加北见礼。藤原加北是标准日本人样子,个子不高,身材敦实,细眉细眼,皮肤黝黑,看着像个种田的,并不像研究细菌战的专家。 “您好藤原先生,幸会幸会。”英杨与藤原握手。英柏洲在旁解释道:“藤原君,他不懂日语,请您原谅。” 英杨听这话就来气,这是在中国,不懂日语有什么可原谅的?看在藤原活不过今晚的份上,他暂且忍了,然而无意间扫到林奈,看见她恼火盯着英柏洲。 这姑娘品性不差,只是脾气刁钻。英杨想。 藤原目光一转,落在微蓝身上,用生硬的中文问:“这位是……” “这是我朋友,金小姐。”英杨介绍道:“我们来这里,是给她过生日。” “哦,哦,金小姐生日快乐,祝福您。”藤原加北一面热情祝贺,一面伸出手。微蓝站起来,伸手拉了拉藤原的指尖说:“谢谢您的祝福。” 她原本低头坐着,藤原没看清她相貌,这一下面对面讲话,藤原那双眼睛便似涂了强力胶,粘在微蓝脸上剥不下来,看呆了似的微张着嘴。 微蓝涌起厌恶,却忍耐着垂眸不语。她低头含羞的样子更让藤原神往,情不自禁说:“金小姐柔美如樱花,让我想起了家乡。” 英杨听这话味道不对,不由掸了藤原一眼。微蓝却抬起眼睛,冲藤原盈盈一笑:“先生过奖了。” 她这一笑仿佛满坡铃兰展放柔瓣,让藤原看见小草初黄的山坡,嗅到风中飘荡着将触未触的奇缘,他傻在当场,竟做不出反应了。 空气刹那凝滞。 英柏洲慌忙圆场:“藤原君,酒菜已备好,我们入座吧。”藤原回过神来,啊啊连声,又道:“我们邀请令弟和金小姐同进晚餐吧?” 第26章 “不必了,”英杨冷冷道:“她家里还有事,我们马上就要走了。” 藤原看看没上菜的空桌子,碍着英柏洲不好再说什么。英柏洲强笑道:“让他们年轻人自由活动,我们入座吧,请~” 他们走进雅间,等纸拉门合上后,微蓝说:“你为什么拒绝邀请?” “是谁说的要有节操的?” “一起吃饭而已,和节操有关系吗?这是多好的机会?” 英杨哼哼冷笑:“吃什么饭,是吃了你吧?就他那两只眼睛粘在脸上,你是胃口要好些吗?” 微蓝沉默看着英杨。英杨约略冷静,转开话题说:“我们喝点酒吧,女儿红好不好?” “不,我不会喝酒。”微蓝火速拒绝。 她拒绝藤原加北像拒绝我这么干脆就好了。英杨忿忿想,居然还对着他笑? “我同骆正风讲你今天过生日,哪有庆生不喝酒的?” 换了平时英杨不会劝酒,这会子偏要不依,径自唤来假装跑堂的特务,点了陈年女儿红。没过一会儿,酒菜都上来了。秋苇白的菜品名不虚传,东坡肉是油汪汪的樱桃红,西湖醋鱼是亮堂堂的焦糖色,十分诱动食欲。 英杨替微蓝斟上酒:“你打算在哪里动手?” “洗手间。”微蓝说:“有人看着吗?” “有。洗手间不分男女,门口的清洁工是特筹委的人。” “男的?” “男的。你用洗手间可以请清洁工出来,但你不能跟着藤原进去,他守在门口会起疑。” 微蓝不吭声,低头寻思。 “喝点酒吧,”英杨煽动着:“喝点酒能想到办法。” 微蓝不理他,轻声说:“那就把清洁工干掉!” “先杀清工再杀藤原吗?不会惊动藤原?” “不会。我先去杀掉清洁工,进洗手间等着藤原来。” “那不行。骆正风派了四个组长扮成跑堂的,每隔八分钟检查各执勤点。你干掉特务之后,八分钟内藤原不来洗手间,他们就会发觉异常。” “那你有什么办法吗?” “一定要你动手吗?” “是的!” 英杨轻哼一声:“你们杨队长呢?危险的事他应当身先士卒,率先垂范,怎么能让个小姑娘先往上冲。” 微蓝盯着他,不回答。 英杨只好自下台阶:“等藤原进洗手间,我可以把清洁工支开,但时间很短,你用那个时间溜进去。” “早这么说不就完了。”微蓝说着,端起杯子抿了口酒。 第19章 绞杀 秋苇白的陈年女儿红是上品,入口醇香甘甜,滋味悠长。微蓝下意识咋着舌尖回味,不像是不会喝酒。 英杨满腹狐疑,至少在茶和酒上,微蓝没说实话。 “是好酒吗?”英杨调侃问。 “喝不出来。”微蓝面不改色放下杯子:“你刚才说的办法有个漏洞。你把特务调开让我溜进去,但我出来时怎么办呢?” “你做掉他要用多久呀?”英杨极小幅度挥动手掌:“不是就一下吗?” “总要等他死透了才行。另外要布置现场,最快也要五分钟。你能坚持五分钟吗?” 英杨所谓支开看守,无非是借个火问些闲话,最多两分钟完事,生拉硬扯聊五分钟就有点碍眼。行动处的特务大多是骆正风从特高课带过来的,一个个油浸枇杷核似的,不好糊弄。 微蓝见他沉吟不语,晓得这事没把握,便提壶给英杨斟酒道:“看来要靠我自己。” “你打算怎么办?” 微蓝拈杯凑唇饮了,说:“那你别管,等着我就行。” 英杨猜不出她的计划,眼瞅着微蓝又饮一杯,伸手握住杯子说:“不是不会喝吗?这又是干什么?” 借了酒力,微蓝的脸扑上粉霞,更添几分娇媚。英杨隐约有不祥预感,可没等预感成形,雅间的门开了。 藤原加北从里面出来,他绷着脸很不高兴,匆匆向盥洗室走去。路过英杨的座头时,藤原礼节性点头,英杨也只得点头回礼。 微蓝再次举杯饮尽,低低说:“我走了,你坐着别动。”英杨急道:“你等等!” 微蓝喝了酒,本就漂亮的眼睛更是流盼生光。她盯了英杨一眼,摇摇晃晃的站起来,尾随藤原而去。 英杨想追上去,又怕惹人耳目,只得按捺着坐好。与此同时,雅间的门哗得又开了,林奈气冲冲出来,也向盥洗室去了。 英杨静止在座位上,迅速思考可能出现的情况,但没等他想清楚,林奈回来了。 她刚刚的怒气一扫而空,带着奇怪的得意,洋洋自得坐在英杨对面,笑道:“好酒好菜,你有好心情吗?”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你这人挺能借花献佛,我如果不说,你都不知道秋苇白吧?这就能请女朋友来做生日,有意思!” 英杨没心情争论,笑笑不答。林奈挑衅不成,伏在桌上神秘笑道:“可是你的女朋友,好像更喜欢日本人哦。” 英杨夹菜的筷子停了停,问:“怎么说?” “她搂着日本人进盥洗室了。不!是日本人搂着她。” 林奈的笑容还挂在脸上,英杨还没咂摸出这话的意思,盥洗室方向突然传来凄厉的惨叫。 是微蓝的声音。 英杨嗖得起身,直扑到盥洗室门口,扮清洁工的特务正在咣咣晃门,可是门从里面别住了,打不开。 “让开!”英杨吼道,扯开清洁工飞起脚,哐得踹在门上,门应声开了。 他第一眼看见的是血。 大片的血涂在雪白的墙上,像用木桶横泼上去的朱红油彩,粘乎乎的触目惊心。微蓝傻在血墙之下,倚着洗手台子,吓得浑身发抖。而在她脚下,躺着一具没有脑袋的尸体,血污涌流在瓷砖上,腥气扑鼻。 英杨差些呕出来。他拼命克制嗓子眼里乱冒的酸水,伸手去拉微蓝,说:“过来!” 骆正风带着人随后赶到。在杂沓的脚步声里,微蓝像被抽去魂魄,盯着地上的尸体呆在那里。除了英杨,绝没人能看出来她在演。 没有战争该多好,英杨想,她真该t去演戏。 为了配合微蓝,他止步于血污之外,冲着微蓝急喊:“金小姐,你过来,你不要怕,不要站在那里!” “她快吓死了。”骆正风拍拍英杨,跨过血污握住微蓝的手臂,强行把她扯过来,微蓝借势扑进英杨怀里,整个人都在发抖,唇无血色。 但英杨能感觉到她的心跳,沉稳,平缓,有力。 ****** 浅间三白赶到秋苇白时,英柏洲颓然坐着,双手交握看着地板,脸色苍白。 浅间没有去盥洗室,先坐在英柏洲身边,说:“对不起,我没能保护他。” 英柏洲没回答,良久才喃喃道:“好容易见一面,为什么上来就要讲战争?这世界除了战争是不是没别的了?” 浅间静了静,问:“你们说了什么?” “来的路上讲到日本,大家都很开心,相谈甚欢。可是进了雅间……”英柏洲自责的用左手攥紧右手:“我不该提起细菌战的事情。” “你们有了分歧?”浅间问。 英柏洲点了点头:“我以为他会告诉我,关于他的传言都是误会。可是藤原坦率承认了。他说为了帝国,他必须这么做。” 浅间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放弃了。 “他是日本人,为日本做什么都没有错,可我是中国人。”英柏洲痛苦的扬起脸:“难道中国人就该死吗?你也这样认为吗?” 浅间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问:“你们进雅间多久谈起这些的?” “不到半个小时吧。我记得刚上了几道小菜,正宗名菜东坡肉还没有上。” “你们争起来了?” “不是我,”英柏洲颓然说:“是我的师妹林奈。她起先挺喜欢藤原的,可是谈到细菌战的话题,林奈像变了个人,说了很多过激的话!” “然后呢?” “藤原被气得坐不住,站起来说去盥洗室。他出去没多久,林奈也说要去盥洗室。再接下来……我听见了惨叫声,赶到盥洗室一看……” 英柏洲说到这里,烦躁的撸了撸头发,没再说下去。 浅间眯着眼睛想了想,说:“我记得你提起过,选在这里同藤原吃饭,是林奈小姐定下的。” “对。她说这间馆子食材新鲜味道正宗,又说藤原长年在北方,应该请他品尝南方美食。” “她来过这间馆子吧?” “是的,她说来过很多次。” “那么,林奈小姐该知道这里的盥洗室不分男女,只能排队使用。她跟着藤原出去,是不能用盥洗室的。” “……,可能是我惹怒了她。”英柏洲喃喃道:“藤原出去之后,我责怪她不该说话太冲,藤原毕竟是客人。可是林奈被宠坏了,无论是他父亲还是我,凡事都顺着她。” 第27章 “所以她去盥洗室是说气话,也许她出去吹吹风,对吗?” 英柏洲点了点头:“应该是吧。” “我可以和林奈小姐谈谈吗?” “当然可以。”英柏洲道:“不过此事肯定与她无关。” 浅间笑笑,答非所问:“你放心吧,我会找到杀害藤原君的凶手,替他报仇。” “替他报仇是杀掉这里的中国人吗?”英柏洲问。 在他的逼视下,浅间平静说:“英桑,你要学会面对现实。” 他说罢起身走了,不再与英柏洲讨论。 林奈随后被请到雅间。她今天穿着豆绿色连衣裙,这裙子竖领泡泡袖,前襟铺着一层层米白色荷叶褶,是英式宫廷风。可是华丽的裙子没能为她增添光彩,林奈脸色难看。 “林小姐,听说在这里晚餐是你定的。为什么要选这里?”浅间开门见山问。 “我喜欢研究厨艺,也喜欢找寻好吃的餐馆,为此我做了两大本笔记。柏洲哥哥知道我的爱好,所以请我推荐。我选这里完全因为菜做的好。柏洲哥哥很看重藤原先生,我当然要替他找个好馆子。” “恕我冒昧,”浅间风度翩翩说:“林小姐的选择没受到任何指使、暗示或者托付吧?” “当然没有!” “林小姐,我提醒你,这很重要,请想好再说!” “您是什么意思呢?”林奈皱眉问:“是在说我撒谎吗?” “不,不!我只是照常询问,林小姐不要误会。我们换个话题,藤原君喜欢这间馆子吗?” “我不知道,”林奈郁郁说:“他来的时候心情挺好,进来之后刚开始走菜,柏洲哥哥同他谈到东北,结果就吵起来了。” “为什么吵起来?你在边上听吗?” “那个日本人……藤原先生说为了大和民族的未来,必须牺牲中国!柏洲哥哥因为这句话不高兴,我也很生气!凭什么为了日本人就要牺牲中国?” 屋里静了下来。浅间毫不示弱迎向林奈怒冲冲的注视,直到林奈转过目光。 “林小姐,我不喜欢你的态度,”浅间冷冷说:“但你是中国人,我能理解你的情感。请说下去!” 坏脾气的林奈这时候却没发脾气。她低头静了一会遥,才继续说:“柏洲哥哥太软弱了,他想跟藤原讲道理,可是敌不过藤原的歪理!我忍无可忍,就骂了藤原。” “你骂他什么?” 林奈抠着指甲说:“我让他滚出中国,我说大和民族书写了人类文明史上的耻辱。” 屋里再次陷入静默。良久,浅间克制着说:“然后呢?他气跑了?” “是啊。他很生气,气得要冲上来打我。柏洲哥哥当然阻止他,他就跑了!可是他出去之后,柏洲哥哥却又责怪我,说我讲话太难听了!我很不服气,就说去盥洗室,也跑了出来。” “你知道秋苇白的盥洗室不分男女,还要跟着藤原君跑出来?” “他说他去盥洗室吗?”林奈茫然问:“他只是跑出来,我以为他去门外抽烟。” 浅间抱臂当胸,盯着林奈看了会儿,说:“后来呢?” “我到盥洗室门口,清洁工说里面有人,我就到大厅里等。闲着也闲着,正看见英杨,就过去聊了几句。” “英杨?”浅间眯起眼睛:“你跟英杨很熟吗?” “见过两次。”林奈说:“谈不上很熟,他是柏洲哥哥的弟弟啊。” 浅间点了点头,礼貌道:“谢谢你林小姐,如果有需要,请允许我们再打扰你。” ****** 询问林奈结束,浅间查看凶杀现场。 通向盥洗室的走廊里,弥散着刺鼻的血腥气,拥堵着宪兵、特务和法医。浅间眉头深锁,对迎上来的骆正风说:“人太多了,叫他们散开,留下法证课的技术员,其它全都散开!” “是!”骆正风立正答应,立即去传达。 盥洗室里,特高课一课少佐荒木野次郎低头站在尸体前,浅间走到他身后,温声道:“荒木君,有什么发现吗?” 荒木身材魁梧,腰背挺正,蓄着络腮胡子。听见浅间的声音,他回身啪得立正:“课长!根据初步推断,藤原先生被人从身后袭击,为此丧生。” “从身后?” “是的。”荒木顺着泼洒的血迹走到东南角,指着地上的黑布口袋说:“藤原先生的首级在这里。” 这间盥洗室有十五个平方,厕格里放置马桶。与厕格相对的是洗手台,很宽很长,有三个洗手池,每个池子前方都悬挂椭圆镜子。 浅间站在藤原伏尸处,看着人头滚出几米之远,不由难受问:“首级为什么在布袋里?” “严格来说这不是布袋,”荒木蹲下来,小心剥开布袋口,露出雪亮锋利的刀刃:“这是一种中国兵刃。” 浅间面部肌肉微搐,却不说话。 荒木又站起身到窗前说:“我来时窗户开着,窗框上有血迹,凶手应该跳窗逃走的。” “跳窗?”浅间寒着脸说:“骆正风呢?他布置在窗外的警戒看见凶手了吗?” “我已经通知骆处长彻查人员。但是当时在盥洗室里有目击者。” “目击者?有人和藤原君一起进来吗?是谁?” “英家小少爷的女朋友,姓金。” 荒木说完,只见浅间面如寒霜,眼睛里射出冷冽的光,不知在想什么。 “课长,”荒木接着说:“我在窗上发现了一根线,拴在插销上,应该是用来控制窗户的。” 浅间这才回神,唔一声走到窗边,看着荒木捞起一根线、那是从细麻绳上剥下的一股,染成了紫红色,这颜色非常接近刷窗棂的红漆,如不仔细搜查,很容易忽视。 “凶手跳出窗之后,可以提拉这根线垂下插销,做成密室杀人。可是骆处长回忆,他赶到时窗子开着,因此我猜想,这根线是凶手用来入室的,他没想过做成密室。” “藤原被割掉头颅,重点不在是否密室。”浅间讥讽道:“做成密室就可以当无事发生吗?” “也说明凶手没有内应,他要靠自己开窗。” 浅间想了一会儿,冷哼一声问:“那位金小姐呢,我想见见她。” 第20章 四杀 微蓝被请进雅间。浅间三白坐在她对面,荒木在左侧t准备记录,骆正风倚墙站着。 询问开始前,浅间打量着微蓝,由于受惊过度,她坐的笔直,紧绷的身体微微发抖。 浅间不得不承认微蓝很美。她的皮肤白得透光,虽然没有哭,却有梨花带雨的态度,让人不忍伤害。 惠珍珍说浅间见多了美人,此非谬赞。浅间的确见多了美人。然而在他见过的美人里,微蓝尤其特别,是打碎又粘合的上古青瓷,带着易碎的脆弱,流转沉静的光泽。 这样的美人伴在英杨身边,浅间不大舒服。 “金小姐,你做个自我介绍吧。”荒木先开口道。 微蓝微微抬眸,迅速扫了浅间一眼,说:“我叫金灵,在汇民中学做美术老师。” “你是英小少爷的女朋友?” 微蓝点了点头。 浅间耐不住,皱眉道:“金小姐,请恕我直言。英家财力雄厚,小少爷品貌俱佳,我找不出他选你做女朋友的理由。上海名门闺秀很多,有才有貌有家世,都比你强。” 浅间尖锐打击微蓝,获得了些许愉悦,仿佛打败微蓝的不是才貌双全的上海闺秀,而是他自己。 “您说的对,”微蓝细声说:“我知道配不上。” 浅间千斤力打中烂棉花,一时找补不着,只好严肃说公事:“那么说说看,你今晚为什么在秋苇白?” “今天是我的生日。”微蓝娇怯怯说:“英杨说要给我庆生,定了这间菜馆。” “英杨明知道今晚有重要行动,为什么要在这庆生?我看坚持要来的是你吧!” 静默一刹,微蓝依旧细声细气,说:“是的,是我坚持要来的!” 微蓝的坦白让浅间出乎意料,他皱眉问:“为什么?” “您刚才说了,上海比我强的名门闺秀太多,我也怕啊。”微蓝想了想又说:“其实我不爱吃杭帮菜的,太甜了。我说喜欢因为英太太爱吃杭帮菜。” 浅间微微眯眼,骆正风立即向他耳语:“英杨的母亲姓韩,嫁到英家前在杭州住过,可以查到的。” “原来想得到未来婆婆的欢心。”浅间挖苦道:“金小姐真是心思缜密啊!” “我父母双亡,没人替我打算的。”微蓝扑闪着眼睛装可怜:“好容易有机会结识英杨,当然要全力争取。浅间课长,和未来的婆婆搞好关系也有错吗?” 浅间三白冷笑,不予置评。 骆正风电闪一念,暗叫不好。枕头阿三喜欢漂亮小男孩,他若喜欢英杨,必然是恨透金小姐的。 这下鱼上了砧板,只怕要坏事! 他为英杨捏把汗,一时无计,只能静观其变。 第28章 “我之前不知道今晚你们有行动。”微蓝抬起无泪胜有泪的眸子,瞅着浅间说:“到这里才知道的,他为了……” “他为了你什么都愿意做!”浅间气到发笑:“金小姐,不要再炫耀你的感情了,是你害了英杨!” “我没有!”微蓝不肯认,声音提高了两个度。 “藤原君死在你面前!他被杀时身边只有你!难道你不是凶手吗!” “我不是!”微蓝叫起来:“我真的不是!” 正在做笔录的荒木停下来,用日语轻声提醒:“课长,她没办法割掉整颗头颅。” “我知道。”浅间转脸看他,也用日语道:“荒木君,你也喜欢美丽的女人吗?” 荒木不敢再说,握笔低头做记录状。 “那你一定看见了凶手。”浅间接着问微蓝:“你就在盥洗室,你目睹了行凶过程!” “我……我没有看清楚,”微蓝颤声说:“我喝了酒有点头晕,我只记得,记得……” 她忽然梗住,惊恐得睁大眼睛。 “你不要怕,”骆正风耐心开导:“你看见什么就好好讲出来,不是你做的讲清楚就可以。如果你不说,要被带回特高课,要被关进牢房,明白吗?” 骆正风这通又劝又吓,让微蓝彻底泪崩,她哭着说:“我真的不知道会这样,真的不知道……” “别哭了。”浅间不耐烦:“现在死去的是藤原君,又不是你,你有什么可哭的?如果你不配合,只好请你回特高课的地牢,到提刑室慢慢讲!” “不!我不去特高课!”微蓝失声尖叫。骆正风赶紧压手示意她镇静,又对浅间说:“浅间课长,金小姐很文弱,她不敢杀人的,看英杨的面子不能吓她啊。” 浅间垮着脸悻悻说:“是看小少爷的面子,我才同意在此讯问,这很照顾她了!” 骆正风只好又劝微蓝:“金小姐,你不要哭,看见什么就说什么,浅间课长讲道理的,不要害怕!” 微蓝胡乱点头,擦了眼泪掠掠头发,吸着鼻子说:“我平时不喝酒的,因为过生日,英杨劝我喝两杯。我觉得脸上烧得厉害,于是想去洗脸。谁知在走廊里被地毯绊倒了,正好藤原先生路过,他扶了我一把,我说我只想洗个脸,藤原先生怕我再摔倒,说陪我去……” “你就答应了?”浅间冰冷打断:“英杨还坐在外面呢!” “我只是洗个脸!”微蓝涨红脸分辨:“再说藤原先生没让我拒绝,他拉着我就进盥洗室了,有清洁工做证!” 浅间瞪视微蓝:“金小姐!你该说实话了!你是刻意接近藤原君的!” “我没有!”微蓝白着脸说:“你们抓不到凶手,所以要诬陷我吗?” “去洗脸为什么要反插门?”荒木问:“清洁工听到尖叫去推门,发现门从里面插住了。” “不是我插的!是藤原插的门!”微蓝扬起脸愤怒说:“是藤原不由分说把我架到盥洗室!因为英杨在外面,藤原又是英杨大哥的朋友,我才,才……” “才没有喊出来,对吗?”荒木接住话问。 微蓝红着脸点头:“刚进盥洗室,藤原就反插住门,他,他,他……” 她说了三个他字,咬着嘴唇不肯说下去。浅间和荒木,以及骆正风都明白下面的内容。荒木于是问:“后来呢?” “我真没看见杀他的人。当时我闭着眼睛,用尽力气想推开藤原。他死沉死沉的,比一座山还重,但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放开了我。我不知是什么事,缩在水池边不敢动,又听见哗啦啦一片响,等我睁开眼,他已经,已经……” “凶手救了你,”浅间说:“所以你说没看见他。” “您不信也没有办法!在场的只有三个人。现在藤原死了,我想包庇和自保,完全可以杜撰凶手容貌,可我说的是实话!” 屋里陷入静默。浅间没有再问,挥了挥手说:“把她带到隔壁等着!” ****** 雅间里,浅间不悦道:“骆处长,秋苇白的警戒交给你我是放心的,但你的安排有很大漏洞。” “浅间课长,秋苇白的警备计划昨天就报到特高课,不足之处在荒木少佐指点下做了修改。今天也是按计划做的,课长您说的漏洞指的是哪里?” 骆正风很清楚这时候不能接锅,藤原被刺,日本军部问责下来浅间都顶不住,不能给他做垫背。 浅间知道骆正风油滑,冷笑道:“盥洗室窗外执勤的人呢?荒木说你交不出来,是没有安排吗?” 骆正风神色尴尬,闭嘴不说话了。 “骆处长,昨天提交的计划书里,您安排了盥洗室窗外的执勤点。”荒木接话说。 浅间在特高课有两个得力助手。一个是二课的宫崎,审讯犯人很有高招,另一个就是荒木,做事细致逻辑严密,十分难缠。 骆正风知道糊弄不过去了,只得开门冲着外面喊:“罗鸭头!鸭头!你进来!” 罗鸭头在外面待命,听见招呼小跑进雅间,哈腰问:“处长,有事啊?” “盥洗室窗外是谁执勤?查到没有?” “查到了,是孔庆贵的岗。” “查到了为什么不回话?孔庆贵人呢?叫他过来!” 罗鸭头张着手掌往身上蹭蹭,期期艾艾道:“处,处长,孔庆贵,那个,嗯,找,找不到了……” 骆正风猛得瞪起眼睛,浅间已冷笑道:“真巧啊,要你们把人找来,那人就失踪了!” 骆正风一肚子火全发在罗鸭头身上,怒道:“去给我找!刨地三尺也要找出来!” “骆处长,我看不必找了。”荒木幽幽道:“孔庆贵失踪只有两种可能,一是被凶手杀了,第二嘛,他就是凶手!” “荒木说的对。”浅间冷笑道:“被人杀了总有尸体,现在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看来这位就是凶手了。” 骆正风大气不敢出,脑子飞快旋转。孔庆贵是行动处的人,万一真是他干的,这口锅从天而降,行动处眼看要呜呼! “浅间课长,”骆正风转着眼珠说:“孔庆贵在窗外执勤,他怎么进盥洗室的呢?” “我原以为是金小姐开的窗,”荒木道:“但在窗户插销上,我发现一根细麻绳。根据推断,孔庆贵听见金小姐反抗的声音,确认藤原在盥洗室,于是在窗外牵动细t麻绳提起插销,打开窗跳入盥洗室,从背后袭击藤原先生,之后跳窗逃跑。接着金小姐的尖叫惊动大家,他乘乱逃离。” “有道理。”浅间沉吟道:“孔庆贵是行动处的人,他逃出去很容易。” 他们说的骆正风早已想到,可他一言不发。 浅间又问:“骆处长,这个孔庆贵是什么人?” “孔庆贵是编外的,我们处长不熟悉。”罗鸭头解释道:“他是四月底被招进来的,和他一批来的有30个人,都是编外的,平常干些粗活。这次人手不够,才把他们抽过来帮忙!” “盥洗室窗外很重要,为什么叫编外去守?”浅间皱眉问。 “盥洗室窗外不重要啊,”罗鸭头委屈道:“那个窗户外面是树丛,快入夏了蚊子极多,这苦差事谁都不肯干。孔庆贵从苏北逃难来上海,向来好说话,才把这差事分给他,窗外还有三道岗呢!这位置真不重要!” “如果不是孔庆贵行凶,他们的警戒线很难被突破。”荒木向浅间低低道:“行动处的安排没问题。” 浅间嗡声嗡气说:“孔庆贵早就溜了,现在封上海也来不及了,刺杀藤原的消息明天就会报到军部,不要说行动处,就是特高课也要被问责!” 骆正风咬咬牙,豁出去了说:“浅间课长,可经从凶器上想办法。” 浅间和荒木异口同声道:“快讲!” 骆正风吩咐罗鸭头找法证课拿凶器。等待时骆正风说:“浅间课长,荒木少佐,不知你们听过永社四杀吗?” 荒木不吭声,浅间却问:“你是说三爷、五爷、六爷和十爷?” “正是!浅间课长对上海如此了解,令人佩服。”骆正风道:“在上海混帮派都要知道,怕的是,三爷不笑六爷不恼,五爷不要钱十爷要袖手。” “什么三四五六七的?”浅间不耐烦:“你说快一点,不要绕弯子!” “这是句黑话!讲的是永社四杀动刀子前的做派。三爷总是笑咪咪,他不笑了就没好事!六爷火爆脾气,哪天他冲人笑了笑,那就要完蛋!五爷爱财如命,能用钱解决的都是小事,若是给钱他不要,那是没得谈了。最后讲到这位十爷,怕的就是十爷袖手,为着他是做兵刃的高手,袖手是掏家伙呢!” “你是说,杀害藤原君的布袋是十爷做的兵刃?” “那布袋是个幌子,杀人的是袋口两柄弯月刀,抽动袋口绳子,利刃相交,刹那取人首级!” 浅间听得将信将疑,喃喃道:“这是什么兵刃?” 荒木凑近他,小声说:“课长,我听说中国人有种传统兵刃,叫做血滴子。也是这样套住人头,抽动绳子瞬间绞杀!” 第29章 浅间皱眉不答。血滴子的故事他听过,算不得多么传统,也就是清雍正年间的事。 就在这时候,罗鸭头带着法证课技术员进来。 藤原加北的人头已经从布袋里取出来。此时用搪瓷盘捧进来的布袋瘪瘪的,隐约露出袋口的刀光。 骆正风戴上手套,拿起布袋亮出袋口钢刃,又抽动绳索演示用法,末了把钢刃拆出来,指着尾端对浅间说:“您看,这就是十爷的东西。” 浅间眯眼细看,钢刃尾端嵌着块乌木,上面刻着个圆,里面是金文的“诚”字。 “这是什么意思?” “十爷卖兵刃的店,叫做诚十斋。”骆正风道:“这就是十爷做的,如果我没记错,这东西叫做金蝉钺!” “刺杀藤原,会是永社做的?”浅间盯着骆正风问。骆正风摇摇头,放下钢刃说:“不好说!这要请十爷来问问!” “荒木!你跟着骆处长去一趟,把会袖手的十爷请到特高课!直接进提刑室!”浅间寒着脸吩咐。 “嗨依!”荒木啪得立正,正要去执行,却听着雅间门哗的开了,杜佑中一步跨入,说:“浅间课长,您要请十爷呀?” 第21章 传言 杜佑中不是独自前来。跟着他鱼贯而入的,是纪可诚、陈末、汤又江,还有英杨。看着特筹委全员出动,浅间说:“杜主任,大晚上的惊动你,不应该啊。” “浅间课长说哪里话?藤原先生来上海,启动的是一级警戒,特筹委也参与其中。他在秋苇白不幸遇刺,这是和平政府的事,是全上海的事!” 浅间听他把活说满,心想:“他明知此事一级警戒,受领任务后全撂给骆正风。现在出事了,又来摆姿态!” 然而面子要给的,浅间于是笑笑:“杜主任说的不错,藤原君被刺是大事,抓捕凶手要抓紧时间啊。” “刚听说浅间课长要请十爷,”杜佑中关心道:“这怎么和十爷有关系?” 浅间示意骆正风说了始末,杜佑中听罢,问道:“浅间课长,这永社的背景您晓得吧?” “我听过些皮毛。杜主任如有高见,可以讲出来。” “永社社长叫做顾金梦,原是青帮悟字辈人。他辈份虽低,人却会来事,在上海很快有了势力,创下永社。但这位顾老板最大的本事,就是礼贤下士!” “所以,四杀才效忠于他?”浅间没精打采问。他其实不想听顾金梦的故事,他想把十爷拘捕回来,严刑逼供也好,屈打成招也好,总之要把藤原被刺栽在十爷身上。 “恰恰相反。顾金梦虽然礼贤下士,却买不到永社四杀的真心,这四位爷真正效忠不是顾金梦,是永社一位理事,叫做卫清昭。”浅间越急,杜佑中越不急,不紧不慢说下去:“卫清昭此人是八卦门第36代掌门人,他嗜武如命,曾在上海举办武林大会,以武会友。” 秋苇白的雅间挤着许多人,英杨靠门站着,却听的入神,盼着杜佑中讲下去。 “学武的要靠开武馆度日。战事忽起,各地的武馆大多不能支撑。卫清昭为人豪爽,许多没生计的武学人士来投奔他,四杀便在其中。只是覆巢无完卵,卫清昭也养不活这么多人。在他为难之时,他的旧友,永社的理事何问天居中牵线,让卫清昭投靠了顾金梦。” “顾金梦给的条件优越,卫清昭要保住八卦门,当然答允。但是八卦门同青帮永社这类帮派本质不相同,前者只习武,后者是赚钱。天长日久,卫清昭与顾金梦分歧渐多,为了保护卫清昭,四杀事事冲在前面,闯出了名头,也叫顾金梦对卫清昭有所忌惮。” “两年前,顾金梦离开上海去香港发展,他要把四杀带走,四杀却不肯,为着卫清昭不愿离开上海。为了这事,顾金梦差点和卫清昭翻脸。还是何问天居中调停,最后取折中意见,让三爷跟着顾金梦去香港,六爷金盆洗手退出江湖,五爷下落不明,留下十爷照看些上海永社余下的生意。” 杜佑中说到这停下来。浅间淡淡问:“杜主任,你说的这些同藤原被刺有什么关系?” “浅间课长,永社四杀维护的是卫清昭和八卦门,为此他们能和任何人合作,这位留下打理生意的十爷,已经是岩井公馆的座上客了!” 杜佑中再次搬出岩井正雄,浅间十分不爽:“杜主任!藤原被刺是大事!岩井要保十爷只管同军部去讲,不要来和我说!” “遇上藤原被刺的大事,岩井正雄不会明保十爷,但如果是十爷做的,总会牵累他。” 浅间闻言冷笑:“那是他交友不慎,与我们无关!” “浅间课长,”杜佑中笑呵呵道:“是不是十爷做的还未必呢!如果证据确凿,岩井自然无话,如果不慎冤枉了十爷,岩井为了自保捅出来,您嫁祸于人是一条,试图掩护真凶又是一条啊!” 浅间垂目不语。 藤原死在秋苇白,浅间即便当场捉拿了凶手,也是要被问责的,更何况孔庆贵溜之大吉。他把十爷交上去,也不过是面子好看,于实际毫无帮助。 但若惹恼了岩井,只怕麻烦。浅间眼下艰难,经不起岩井下绊子。他抬眼瞧瞧,环伺在侧的除了荒木,都是特筹委的人,杜佑中不过代岩井来下通知,叫他三思。 “浅间课长,我看十爷不会是凶手。金蝉钺打着他的店名,挂着幌子杀人,十爷犯不上啊。您该问十爷的咱们照样问,只是要证据确凿啊!” 浅间望着杜佑中笑笑:“杜主任说的对,不只是岩井惹不起,永社四杀也惹不起。冤枉了十爷,余下三杀夤夜取我人头不在话下,谁知道十爷的金蝉钺做了几个呢?” 他半讽半嘲,杜佑中却不露声色,道:“那么依我之见,请十爷的事不必荒木少佐亲自去,在行动处挑精明的去见十爷,把事情问清楚了,另请骆处长在外掠阵,一旦确证当场抓人不迟,您看行不行?” “那么,谁去合适呢?” 浅间的眼睛划过纪可诚,掠过陈末,轻飘飘擦过汤又江,落回骆正风身上。骆正t风道:“还是让罗鸭头跑一趟吧。” “罗鸭头不合适,”一向沉默的陈末忽然开口了:“我看英杨合适。” 倚门站着的英杨瞬间被目光聚焦,不知所措的站站好。浅间牵动肌肉笑笑:“小少爷不是在兵工厂吗?怎么到了行动处?” “今天刚调来,”杜佑中解释道:“也是为了秋苇白的警戒,人手不足啊。” 浅间没有提微蓝,只说:“陈处长很相信小少爷,刚来就推荐他去见十爷,为什么啊?” “小少爷会说话,人又派头,”陈末说:“习武之人大多清高,不入眼的只怕不配合,反倒坏了事。” “陈处长说的有道理,”杜佑中道:“几位处长去都不合适,像是搭官架子压人。罗鸭头嘛,我记得他进特筹委之前也是混帮派的?” “他之前给我做线人,”骆正风赶紧解释:“是奉命在青帮潜伏。” “近墨着黑,近朱者赤,在帮派混的久了自然沾染习性,十爷虽挂名在永社,其实最厌烦帮派风气。我看还是让英杨去,罗鸭头跟去帮衬就罢了。” 英杨虽牵挂微蓝,可事到临头,也只有挺身应允。浅间又点了纪可诚领队,带着陈末汤又江去搜查孔庆贵住处。安置妥当,各人分头行动。 ****** 英杨跟着骆正风要出秋苇白,忽听林奈在旁唤道:“英杨!我有话同你讲!” 英杨厌烦同她周旋,皱眉道:“现在的情形你也看见了,有什么事过几天再说吧!” “这事和你女朋友有关,”林奈直接了当说:“你若不肯听,我就同别人讲去,你莫怪我就行!” 英杨听说与微蓝相关,只得问:“是什么事情?” 秋苇白的玄关做了小景,砌半幅圆洞门,铺半条卵石径,门后掩映三五竿修竹,很是风雅。林奈把英杨拉到门后,悄声说:“你怎样认识金小姐的?” “请你尊重我的私事。”英杨皱眉道:“林奈小姐,我和金小姐之间的事与你无关!” “可她不是好人!”林奈鼓起嘴,不服气说。 “你怎么知道她不是好人?她头上贴标签了?” “是她勾引的藤原!”眼见说服不了英杨,林奈激动起来:“是我亲眼看见的!她跟着藤原去盥洗室,我在走廊上看的清楚,藤原没看见她,是她假装摔倒扑在藤原身上!” “嘘!”英杨以指比唇,示意她轻声。 “后来她说要去盥洗室,又假装喝多站不稳,还要求藤原陪她进去!我听见是她开的口!”林奈压低声音愤怒说。 “你的意思,是金小姐杀了藤原?” “她可没那样的本事,能把藤原的脑袋割下来!”林奈不屑道:“她若能杀了藤原,也算是为民除害!可我看她就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 英杨再次示意她低声,放软口气问:“你没有同别人讲过吧?” 第30章 “我虽不喜欢她,也不至于送她去死。”林奈道:“不过是要提醒你,这女人满嘴谎话,并不适合做女朋友!” “你说的有道理,也许金小姐并不适合我。”英杨道:“等这件事结束,我们找地方聊吧。” 林奈眼睛放光:“好呀!那么什么时候,在哪里?” “就后天吧,在海风俱乐部,你知道那地方吗?” “知道啊,我母亲去做过头发的。” “好。我想听听你的意见!不过请你不要再同别人讲,落面子啊。”: 林奈体谅的连连点头:“你放心,我不会乱讲的!” “多谢你!那么后天见面再说。” 和英杨分担秘事让林奈很满足,她拿出好脾气同英杨道别,叮嘱他诸事小心。 英杨摆脱林奈出门,骆正风的车队已等待出发。他让英杨坐罗鸭头的车,一行七八辆,浩浩荡荡开出去。 路上,英杨无话找话问:“罗主任,你之前混帮派,很熟悉永社吧?” “谈不上熟悉,多少有几个朋友在里头。”罗鸭头谦虚道:“不过陈处长说的对,四杀这四位爷很清高,寻常人巴结不上。” “帮派总讲义气,清高怎么混下去?” “他们的义气不同平常人讲。四杀带着的人都是八卦门的,他们自成一派,同别人不啰嗦。”他说着低声笑道:“小少爷不要同别人讲,顾金梦和军统关系好,是沈三公子那派的。沈三想让四杀进军统,横竖谈不拢。您想想,四位爷连沈云屏的账都不买,啧啧。” 英杨好奇问:“为什么呀?” “卫清昭嚜不肯啊!卫清昭不发话,四杀就不动,厉害吧?四杀不去香港,就为了卫清昭不肯走!” 英杨一时神往,又问:“上海沦陷成危城,卫清昭为什么不去香港呢?” “这我也是听说的,讲卫清昭只有一个女儿,十六岁那年失踪了,他怕女儿回来找不到家,因此要守着。” 英杨想起骆正风说的,上海每天失踪多少人呢。卫清昭的女儿只怕不在人世,可他还要等着,也是惹人唏嘘。 车子直往静安寺西面开,未几到了独立院落的旧宅,门口种着两棵雪松,像两座绿沉沉的宝塔。 骆正风将车队远远撇开,只让英杨带着罗鸭头去敲门。罗鸭头熟门熟路,并不敲门,伸手推开了朱漆小门。 旧式的宅子,前院极小,角落里还留着井台。 英杨对这宅子的初印象是“红”。进门一串三只红灯笼,从三层楼上垂下来,每只灯笼贴一个字,合起来是“展翠堂”,照得满地红光。 听到汽车声音,有人从宅子里迎出来,却是个十八九岁的女孩,打着根黑粗的独辫子,穿着月白滚乌边斜襟衫,底下是墨黑撒脚裤。 罗鸭头见她便笑道:“夏巳姑娘,瑰姐在不在?” 第22章 青衣 夏巳一张清水脸,两只杏核眼,长相十分清纯,只是神情寡淡,像全世界欠着她的钱。她看人眼睛轻飘飘的,让英杨怀疑自己是隐形的,然而却又听她说:“瑰姐在屋里。” “烦请夏巳姑娘带路。”罗鸭头巴结着说。夏巳也不多话,转身便进宅子,罗鸭头忙催着英杨跟上。 夏巳领人进客室,丢下一句“我去请瑰姐”,转身便走了。英杨打量四周,屋里摆着榻床圈椅古董架,地上一排半人高的粉彩瓷瓶,插着画轴和孔雀尾。 客室挺宽敞,只是花红柳绿的,看得人眼累。说话间楼梯一片响,下来个女人,梳着旧式圆髻,穿套莹绿弹墨衫裤,脚上是桃紫绣花鞋。 女人进门先抽手帕,攥在手心里笑道:“哟!罗主任!今天有空来坐坐吧?” 罗鸭头呵呵笑道:“瑰姐生意好啊?您这里是宝地,我不敢来,要来的是我们英主任。”他说着张开双手,冲着英杨展一展:“英家小少爷,新到我们行动处上任呢!” 瑰姐没见过英杨,但听过“英家”的名号。听说是小少爷,她那眼睛安了透视光一般,从头到脚扫着英杨,赞不绝口:“我说这哪里来的少爷,这样派头这样好看,原来是英家小少爷!啊不不,原来是英主任!” 说罢了又嗔怪罗鸭头:“罗主任很不对!你本是熟客人,为什么才请英少爷来?” “我们今天来是为了公事。”罗鸭头笑道:“瑰姐,英少爷想拜见十爷。” 一听说“十爷”,瑰姐变脸比翻书快,笑脸忽拉沉了,没好气道:“十爷今晚不在这。” “瑰姐啊!我们也是当差,您行行好,帮着回禀一声,求十爷赏光见见。即便十爷不在这,也烦您给打个电话。” “你们做什么找十爷?他已经半退江湖!不过为了以前的兄弟有饭吃,才主持几家偏门生意,何必事事来找他?” “瑰姐!这不是我们要找他,是日本人要找他!” 听说日本人要找,瑰姐抱着手臂沉着脸,半晌才勉强道:“你们等在这里!” 等瑰姐走了,英杨道:“罗主任,这展翠堂做什么生意,是古玩字画吗?” 罗鸭头笑道:“小少爷哎!这以前是处长三堂子,现在不兴这么叫,但也同会芳楼景云堂差不多。只不过展翠堂的姑娘不卖身,都是清倌人。若是看中了,要么赎买回家,要么交钞票养在这里,也算包住了,不接其它客人。” 英杨这才听明白,这里是青楼。那么瑰姐就是老鸨了?罗鸭头看他在琢磨,又道:“瑰姐之前就是长三姑娘,被十爷看中给赎身,又盘下展翠堂给她主持。” “既是看中了,为什么不娶回家去?十爷另有夫人吗?”英杨问。 罗鸭头努努嘴:“那我不晓得,我只知道十爷关了诚十斋之后,就住在展翠堂了。” 他刚说完,楼梯再次发出山响,瑰姐咯吱吱下来了,站在客室门口招呼:“哎,上来吧,十爷答应见你们。” 罗鸭头大喜过望,连声道谢,拉着英杨上楼。那楼梯又窄又陡,踩一步就嘎嘎叫,让英杨想起去南京游秦淮t河,参观李香君故居时,那闺阁楼梯便似这般,能跌死人。 上三楼进东头的房间,迎面就是窗,窗外是后院。这宅子前院虽窄小,后院却阔大,弄成一片梅园。快六月了,梅园无朵,一株株擎着油绿的叶子,静默在夜色中。 这里的摆放也都是中式,对窗是绷着竹篾的榻床,右手两张太师椅,中间一领高几,搁着盆旁逸斜出的兰。 “两位坐罢。十爷就出来。”瑰姐说罢大声叫看茶,她却走开了。不多会,有个十四五岁的小丫头,也穿着白衣黑裤,捧着茶盘搁在榻几上,展开家伙泡茶。 “什么茶?”英杨问。 “安溪铁观音。”小丫头说。 英杨想到微蓝说过,她爱喝这茶。 小丫头泡了头浇茶,分了白瓷杯,英杨拈杯喝了,没等咂出味来,却听有个浑厚嗓子说:“这茶,还能入口吗?” 英杨一惊回眸。说着话走进来的男人和英柏洲差不多岁数,却与英柏洲气质迥然。他穿着抖嗦嗦的灰绸闪如意对襟衫,配着同色阔腿裤,剃了光头,挽一串小叶檀佛珠,摇摇摆摆踱进来。 罗鸭头急忙起身:“十爷,对不住,这么晚来打扰您!” 十爷并不看他,却捏着佛珠冲英杨指指:“这位是?” “这是我们英主任。”罗鸭头巴结着说。 十爷唔一声,拿出每一寸都恨不能掰开看的目光,打量着英杨说:“你是英家小少爷?叫做英杨?” 听他开口报出自己名姓,英杨不由暗想:“罗鸭头介绍时只提我是英家少爷,并未提我名姓,他如何知道?” 可是想归想,英杨面子上放出恭敬来,行礼道:“十爷晚上好,我就是英杨。” “唔,一表人材,好,很好。”十爷笑咪咪,转身向榻床上坐了,又道:“你们也坐。” 英杨坐进右手太师椅,正要赔笑说明来意,十爷却先开了口,问:“英少爷是为金蝉钺而来?”英杨微惊:“您如何知道?” “杜主任来过电话,让我配合着把金蝉钺的事讲清楚。这金蝉钺呢,是我做的,它的去处呢,我也知道,但我不能平白告诉你们。” 英杨没明白这是什么路数。碰上日本人,谁都想竹筒倒豆子讲清楚了拉倒,更有甚者不沾着也要拿钱打点的,这位十爷挺好,竟向日本人提条件了。 英杨记着此来目地,哄着十爷说实话,便顺着道:“十爷说的对,没有唾手可得的。您有什么条目,只管开出来就是。” 十爷听他干脆,不由笑道:“英少爷果然爽快!我这人也奇怪,并不爱金银俗物,只是爱才。英少爷要从我这淘东西,不知能拿出什么本事来?” 英杨默然无语。十爷陪着他静默一会儿,讥讽道:“小少爷若只会吃喝玩乐,就恕我不招待了,请杜主任再换个能人来罢!” 英杨只得问:“十爷说的本事,不知指哪方面。” 第31章 “哪方面都行!外家的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内家的精气神、手眼身,无论哪个门派哪个行当,能合上巧、妙、化、虚、神五个字的,都算得本事!” 英杨想,这位十爷是做兵刃的行家,讲的本事与功夫有关。他恍惚想到微蓝落叶般掠进墙头的身法,不知她的本事,入不入十爷的法眼? 然而英杨在公园里学的三脚猫招式,断不敢在此献丑,只得抱抱拳道:“十爷,您说的都叫我惭愧,无论十八般武艺,或是诸派心法,我不懂得也没练过。不过我有项西洋人的奇巧淫技,不知十爷愿不愿费精神瞧瞧?” 十爷听他贬斥“西洋”,心下受用,又高兴道:“英少爷有什么好玩的,不妨说来听听。” “我会玩枪,”英杨说:“不是虎头枪烂银枪点金枪,是西洋火器的那个枪。” 十爷哦了一声,却说:“能玩枪的我见得少,很想开开眼。英少爷是带着枪吗?” “我来拜见十爷,怎敢带着枪?”英杨道:“枪留在外面车里,请罗主任跑一趟,替我取来。” 罗鸭头诺诺连声,起身要走,十爷却抬掌压住了,道:“诚十斋虽关张了,却还有些枪。若是英少爷不弃,挑一把来用就是。” 他说罢了扬声叫人,推门进来的不是瑰姐或白衣黑裤的丫头,却是穿青衣衫裤脸覆青色三角巾的男人。那男人露出两只眼睛,一言不发瞅着十爷。十爷道:“把我新得的德国毛瑟挑几把来,让英少爷乘乘手。” 青衣男子微微点头,转身飘然而去,脚步之轻仿若行走云端。不多时,他又捧了托盘进来,盘上垫一羽红纱,搁着把崭新的毛瑟。 青衣人把枪送到英杨跟前,英杨起手试了,冲十爷道:“这枪可用的。”十爷笑道:“你说可用,那便是可用。” 青衣人嗡声说:“十爷,梅园布置妥了,您移步罢!” 十爷嗯一声,起身搓搓手,请英杨先行。英杨谦让不敢,十爷也不坚持,笑一笑当先出门。英杨到了这时候,隐约咂出味儿来,这位十爷有点拿长辈的意思。 可他和英柏洲差不多大哎,至多三十五岁,只怕还要年轻些,如何能做长辈? 江湖帮派的辈份难说,英杨又想,十多岁孩子大几辈的比比皆是。 下楼进了后院,梅园里挑起六只长杆,一串五只垂下三十只红灯笼,另在宽阔处摆了两只双层高架,上层约二米,下层只到膝盖。这园中黑影里尽是青衣人,都用三角巾覆面,英杨粗略数去,竟有二十多人。他心下暗惊,不知这是什么组织。 青衣人在高架上摆好蜡烛。左边架子是红蜡烛,右边架子是白蜡烛,蜡烛小臂粗细,各有二十根。烛火飘出的影子晃得四处皆是,另有青衣人提着铜锣立在高架之侧。 英杨心想,这架子有两只,蜡烛有两色,那么该是比枪,不知十爷派谁出战。果然十爷呵呵笑道:“小少爷,玩西洋枪要论胜负,因此我出个人同你比一比。” 说罢了唤来送枪的青衣人,道:“这是跟着我多年的兄弟,叫作成没羽。英少爷别嫌弃,就同他比比罢。” 成没羽这三字刚出,英杨没怎么样呢,罗鸭头先失声啊了出来,又急忙捂住嘴,露两个眼睛紧盯着英杨,眼珠子乱飘打眼色。 英杨不知何事,当着十爷又不便多问,只得向成没羽抱抱拳道:“承让了!” 成没羽戴着三角巾,显得面无表情,只向英杨点了点头。十爷便笑道:“英少爷,你是客,你先挑颜色。”英杨道:“我不拘什么都行。”成没羽也说随意,十爷便叫人拿了两色球箱来,叫他们摸颜色,结果英杨摸了红蜡,成没羽摸了白蜡。 挑罢颜色,两人走到桌前检查弹匣。英杨上着子弹想,这次比的不是准,是快。 两排蜡烛有20支,要比换弹装匣。上下两排高低有差,还是比枪快。他在梦菲特玩了两年多的枪,比试时都知道对方实力,但成没羽却陌生,因此心下没底。 站在架子边的青衣人举起包着红帕的木棍,示意准备。英杨与成没羽提枪静立,屏息以待。只见青衣人挥棍击锣,“当”得一声脆响,英杨和成没羽的枪同时响了。 为了盖住枪声,梅园里挂了十串天地响,凑着枪响点了炮,炸得噼里啪啦。罗鸭头堵着耳朵,隔着漫天硝烟,只能看见英杨的背影,眼见他抬臂运枪,高排的蜡烛应声而灭,不由暗自赞道:“小少爷竟有这样的本事!” 一时间10支蜡灭尽,两人几乎同时退匣装填,那炮仗声里夹着枪械咔咔,满院的人影,却是鸦雀无声。 砰砰声里,下排10支蜡也灭尽了,十串天地响也放到尾声,只留着几个零星收尾。最后一声响后,天地忽寂,只有肥白月亮浮在空中,照着梅园漫漫硝烟。 “点数!”十爷沉声道。 青衣人上前点数,英杨发觉他们走路时步子极轻,若不细看,且似浮在空中一般。他忍不住再次想起微蓝的身法,与这些人真有异曲同工之妙。 “白蜡,18根!”右边的青衣先报出数来。十爷得意一笑,问:“红蜡呢?”左边的青衣人再三清点,却扬声道:“红蜡19根!” 罗鸭头听着结果,不管不顾先拍掌叫道:“好耶!”十爷瞅他一眼,立即将他瞅得怂了。成没羽上前一步,冲英杨抱抱拳道:“英少爷,受教了。” “不敢,不敢。”英杨忙回礼谦虚,罢了转向十爷道:“十爷,我来问的事,可以告诉了吗?” 十爷输了枪,却满脸喜气,高高兴兴道:“练家子的,吐口唾沫钉根钉,答允你的事怎能不兑现?小少爷楼上请,听我细细说来!” 第23章 嫁祸 再回到楼上,十爷着人新沏了茶来,仍然是铁观音。 英杨在梅园比枪很紧张,十分口渴,接过茶t一饮而尽,赞道:“十爷的茶真好,又香又醇,令人回味无穷。”十爷笑道:“英少爷识货,这茶叶是福建尖货,今年也只得了六小罐。” 英杨听了想,这位爷只得了六小罐,也舍得拿出来待客,不知是太抬举我,还是说来哄我高兴。 他并不追问,笑笑道:“十爷,枪也比了,茶也喝了,金蝉钺的事还请您赐教!” 十爷收了笑容,叹一声道:“金蝉钺是我兵刃中最凶险的。做它是受人所托,问能不能照着血滴子,做个差不多的。我做出来了,要它的人却因故不要了。我觉得这东西杀伐太过,在诚十斋挂了两万元售卖。论理这价格不高,有半卖半送的意思,但是有两万块的人,宁可去买把枪,也不愿买它。” “后来还是卖出去了?” “对!大概两年前,诚十斋来了个英国人,看中了金蝉钺。他很爽快,两万块不讲价,但有个要求,这笔钱不能付现金,只能汇款到银行户头上。” “当时日本人没有进上海,永社也没有解散,顾老板如日中天,永社的生意也轮不到我打理,所以我没有银行户头。我和英国人商量,说可以让让价,可他坚持用汇款付钱,我只好按他的要求,在大通银行开了户头。” “是美国大通银行吗?”英杨问。 “是的。我还留着当时的汇款单。”十爷说着起身:“你们喝茶,我去拿汇款单。” 等十爷出去,罗鸭头小声说:“小少爷,你今晚可厉害!你知道那位成没羽是谁吗?” 英杨也对成没羽感兴趣,听他提起就问:“是谁呀?” “四杀虽名头响,但八卦门武艺最强的并不是他们,是兄弟两个,哥哥叫成没羽,弟弟叫成没飞。” “就是今天和我比枪的?” “正是呢!成没飞来无影去无踪轻功出众,成没羽更厉害,江湖传言他练寒冰掌,能凝水成冰,以冰杀人!做罢事巡捕房来验尸体,是找不到凶器的!” 英杨暗想:“成没羽是个不玩枪,与我比试却只输一枪,我今晚真正惭愧了。只是这人也有趣,素不相识做什么要让着我?” 他起了疑心,很怕今晚的场景都是陷阱,因而沉吟不语。罗鸭头并不知他所想,又自语道:“都以为成没羽跟着三爷去香港了,没想到他陪着十爷!” “杜主任说的对,今晚的事不会是十爷做的,”英杨道:“他要藤原的性命,又何必动用金禅钺,让成没羽凝水成冰杀人,神不知鬼不觉,岂不是好?” 罗鸭头咂摸着道:“有道理!小少爷,你说说今晚的事,究竟是谁做的?” 英杨也很糊涂。他知道与微蓝有关,却不清楚如何相关。如果是微蓝做的,失踪的孔庆贵是怎么回事?如果是孔庆贵做的,此人应当是自己人,那么为什么不把金蝉钺带走?何必留下指向如此明白的线索。 难道微蓝是想嫁祸给十爷? 若是如此更说不通了!微蓝想要嫁祸的人,见着英杨愉悦得如见亲人,甚至成没羽也跟着捧场…… 英杨眉头皱着疙瘩,只是想不明白。只是冥冥之中,他感到十爷将要拿来的汇款单才是关键。 第32章 屋外楼板又传来咯咯声,十爷回来了。他把一张纸递给英杨,说:“你看看,这是汇款条子吧?” 英杨凑灯细看,果然是美国大通银行汇款单。汇款人叫克里森,收款方是崔玉瑰,金额两万元,时间是两年前的四月七日。 “崔玉瑰是?”英杨轻声问。 “就是你瑰姐。”十爷坦然道:“我是个孤儿没名姓,因此用她的名字申请户头。” 这张汇款单很诡异。时间线在两年前,看似不可捏造。单据要素齐全,汇款人、收款人、金额、日期皆历历清楚,唯独不能证明它用于购买金蝉钺。 这东西拿回去,浅间若说句不信,那也是没办法。 十爷见他不吱声,不由问:“英少爷,你还有疑问吗?” 英杨知道在这间展翠堂里,他能看见的,都是十爷乐意给他看的,问也是白问。 “不,我没有了。”英杨微笑道:“十爷,我再跟您打听,您知道有个叫孔庆贵的人吗?” “不知道。”十爷回答极爽快。 “您再想想,永社的弟兄里有没有过这号人?” 十爷笑起来:“知道我为什么一口咬定吗?孔姓论谱排的,永社姓孔的都是祥字辈令字辈,庆字辈的没有!” 英杨听他这样咬定,也不好再说什么,便把杯中残茶饮了,说是要告辞。 十爷瞧他爱喝,便说:“英少爷头回来这里,我总要表示点心意。这极好的铁观音你带两罐回去喝。”英杨赶忙推却,十爷已唤人拿茶。等茶叶送来,英杨瞅着真是两小罐,瓷罐半个手掌高,雨过天青的底色,绘着含苞玉兰。 英杨瞧这罐子精致,又因为微蓝说爱喝,于是半推半就的收了,再三感谢着。十爷笑咪咪道:“你有事只管来找我,瑰姐不会拦你。”英杨答应,十爷却又道:“来找我就行!展翠堂的姑娘,你可想都不要想!” 英杨一愣,罗鸭头已在边上笑道:“十爷放心,我们英少爷最喜欢桥牌射击和跑马,窑子烟铺这些他不去的!” 十爷唔一声,点头笑道:“那就好!那就好!” 英杨不知说什么,只好微笑道别。十爷直送到楼下,由青衣人送出院子。英杨出门回头瞧瞧,有点惋惜没见到成没羽。 等出了门,英杨问罗鸭头:“十爷不许我想着展翠堂的姑娘,这是什么意思?”罗鸭头笑道:“练武的人信什么过欲伤身,这么说是爱惜你的人材。在十爷的地盘顺着他就是,现如今旧式堂子也没落了,舞厅里多漂亮的都有,何必非上他这来?” 英杨没说话。他觉得罗鸭头揣摩的不对,但哪里不对,他又说不好。 骆正风在街口等的不耐烦,好容易看见两人晃晃悠悠出来,下了车便扑过来,攥着英杨手臂道:“刚刚里面什么动静?我找人看了,说是放鞭炮,大晚上的放什么鞭炮?” 没等英杨回答,罗鸭头激动万分道:“处长!您可不知道小少爷多么厉害,那枪准的,连成没羽都甘拜下风!” 骆正风听着罗鸭头添油加醋一顿海吹,十分怀疑的盯着英杨:“我怎么觉得,这十爷像是比武招亲呐!” “十爷没女儿,”罗鸭头插嘴道:“也没儿子。” 骆正风正要把他斥退,英杨打圆场道:“我们快些回去吧,办正事要紧!” ****** 藤原的尸体拖走了,英柏洲也带着林奈回去了,堵在门口的各类车队散开了,路灯下的秋苇白显得凄清无助。 浅间仍坐在雅间,杜佑中在旁相陪,看见骆正风和英杨回来,两人皆是精神一振。 骆正风在回来的路上与英杨串通,不提展翠堂里梅园比枪的事。理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英杨深以为然,一来十爷那头情况不明,二来枕头阿三虽态度和婉,可总是阴森森的,英杨不愿多兜搭。 因此杜佑中问起十爷的说法,英杨略过比枪,只把金蝉钺的情况讲了,又呈上汇款单。 正如英杨所想,浅间捏着汇款单皱眉道:“这能说明什么?”说着随手将单子递给荒木:“你看看!” 荒木看罢了,却用日语低低说:“课长,这位克里森,不是我们知道的那位吧?”浅间恍然惊觉,望着荒木半晌,道:“你去查一查。” 荒木立正领命,拿着汇款单匆匆走了。英杨更加确信,汇款单才是刺杀藤原的题眼,是微蓝安排金蝉钺的用意。 或许十爷不是微蓝嫁祸的对象,而是她安插的暗桩。她有什么本领,竟能调动上海的帮派?也许不是她的本领,是杨波。英杨由不得嫉妒这位小队长,在他面前,英杨能量条快要呈现负值了。 那天晚上走的太急,说实话,英杨连这位神秘杨队长的样子也没看清,他现在有点后悔。 “也别把他想那么厉害,”英杨自我打气想:“说不定是出钱收买的,帮派人不就是拿钱办事吗?” 那么,落红公馆的录音呢?全上海只有两台的磁带录音机呢?从浅间办公桌上截回来的上海情报科花名册呢?都是花钱收买的? 还有成没羽。虽然隔着三角巾不知他的容貌,只那股子侧漏的气质就和铜臭不搭边。 英杨越想越坐不住,恨不能冲到隔壁去逼问微蓝。 雅间里,浅间并不知英杨心里煮沸水似的。他默然坐着,不知怎么心情忽然好了,冲着英杨笑道:“小少爷,今天的事让你女朋友受了惊吓,很抱歉。” 藤原被刺之后,这是浅间第一次对英杨提起微蓝。之前仿佛自动失忆,忘记英杨与微蓝的关系了。 英杨约略紧张,说:“浅间课长,这事都是我的责任,我明知道有t重要行动还带着她,是我的错,请您原谅!”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浅间微笑说:“如果没有刺杀,你完成了任务,也圆满了女朋友的心愿。这样两全其美,换我也是要做的。” 他的体贴让英杨更加惶恐,不知该说什么。浅间转向杜佑中道:“杜主任,我看今天的事与金小姐无关,她受了无妄之灾,不如让她回去休息吧。” 杜佑中巴不得这句。微蓝是英杨的女朋友,英杨又是特筹委的人,日本人找不到凶手迁怒下来,整个特筹委都要吃排揎。虽然浅间肯放掉微蓝很蹊跷,但他也顾不得了,忙道:“好,好,让英杨送她回去吧。” 浅间听着杜佑中的话,脸色又有不豫,勉强道:“小少爷既然来了行动处,就要做出些成绩来。你送金小姐之后速速到孔庆贵的住处,参加搜查。” 英杨只要能送走微蓝,叫他加班什么的没问题。等进了隔壁雅间,只见两个宪兵持枪立着,微蓝低头坐在枪口之下。她听见开门声抬起头,望着英杨泪涟涟的,然而英杨并不心痛,他能看见泪光之后微蓝镇定的双眸。 “我们可以走了。”英杨说。 “去哪里?”微蓝问。 “送你回去,没事了。”英杨说。 微蓝眼睛里又涌起泪光,却很麻利的站起来,低头跟着英杨出去了。两人默然无语上了汽车,驶离秋苇白很远之后,英杨说:“孔庆贵是你们的人?” “这是……” 英杨一脚刹车踏下去,车子吱得停在马路上。微蓝看了看周围,皱眉道:“你要干什么?” “别谈纪律,我就想知道真相。”英杨简短说。 微蓝静了静,道:“根据情报交换原则,我告诉你真相,你也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英杨扭头看她:“你跟十爷是一家人吗?” “不是!”微蓝断然否认:“情报交换原则是你先提的。” 英杨无奈,只好说:“什么条件你讲吧。” “送我回学校之后,我们不要再联系了。”微蓝说:“我的专项任务全部完成,微蓝这个代号取消了。汇民中学的金老师很快会消失,请你不要来找我了!” 让英杨难受的不是这段话本身,是微蓝诚恳的语气。他能听出来,微蓝真诚渴望不再被打扰。这种“曲线拒绝”让小少爷很难受。 “好吧。”英杨也只能答允:“那么你该告诉我实情了。” “孔庆贵是我们的人。上个月底,特筹委行动处招人,这批次招工属于编外,因此要求不高,也不会逐人交到警政部审查,这对我们来说是好机会,就安排了包括孔庆贵在内的几个同志加入行动处。” “几个?” “具体人数你不必知道了。”微蓝接着说下去:“在火车上实施刺杀不能实现,现场转到秋苇白,我们认为最好的办法是让孔庆贵从窗外进入盥洗室。” “那么金蝉钺呢?是你们故意留下的?” “藤原被刺是件大事,为了防备浅间报复式缉凶,我们设计了金蝉钺,并把目标指向十爷。十爷与梅机关有交情,浅间不敢栽赃他,而从十爷那里得到的汇款单,将把刺杀藤原的矛头指向英国人。” “英国人?” “孔庆贵的住处是我们最后的战场。所有线索指向英国人之后,浅间会很乐意推卸责任,把焦点转移到欧洲战场上,迎合日本国内继续征伐的呼声,藤原被刺不会再找中国人出气!” 第33章 “转移矛盾,”英杨喃喃道:“日本人会那么听话吗?” “藤原活着时很管用,死了就是具无头尸。”微蓝道:“他怎么死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死能带来多大的利益。日本军国主义的野心很大,绝不会止步于中国!” “那么十爷为什么听你的话?还有永社四杀,你究竟用什么办法,能让这四个老头伏首听命?” 微蓝的长睫毛忽闪一下:“哪有四个老头?十爷比你大哥还小两岁。另外十爷不是听我的话,是听杨波小队长的。” 她露出轻快的,戏谑的笑容:“毕竟他是我领导。” 在英杨眼里,此时的微蓝像个发光体,在晦暗的车里发出朦胧的幽光来。他真实的嫉妒杨波了,却又无能为力,只得转开脸发动汽车。 快到汇民中学,英杨问:“真的不能再见了吗?” “留下愉快的回忆不好吗?”微蓝再次答非所问。 “保持联系,就会有不堪的未来吗?”英杨奇道。 微蓝没有回答。英杨感觉她缩了缩身子,像是想缩进暗影里去。 车子再慢,终点也会到达。英杨咬牙踩下刹车,停在学校门口。 微蓝绽开笑脸,对英杨说:“谷雨同志,再见!” 时空刹那回到静怡茶室,微蓝依旧是初见时的笑容,友好、礼貌、热情、像真理,放之四海而皆准。 英杨想不出挽留的话,却冲她的衣领扬扬下巴,说:“你的刀片也是十爷做的吗?叫什么名字?” 第24章 莫谈 “我的刀片是普通手术刀,”微蓝一本正经说:“任何一家医院都可以拿到,不是定做兵刃。” 她说完打开车门再次道别:“谷雨同志,再见。” 英杨没说再见,也没再阻拦。他看着微蓝下车,看着她走进汇民中学,慢慢消失在夜色里。英杨惆怅了几秒,掉转车头开向孔庆贵住处。 孔庆贵住在曾经的“三不管”地带,鱼龙混杂,社情复杂,街巷密布如蛛网,进去容易迷路。可英杨认为,相比汇民中学的宿舍,这里才是特工该住的地方。 孔庆贵的房东出租亭子间,在房子外头加装了细窄的铁楼梯,租户从户外上楼。大晚上的,浅间带着七八辆汽车跑来,手电筒雪亮,脚步声当当当,把左近百姓吓得门户紧闭,不漏一丝灯光。 但在门窗之后,没人能安然入睡。这是一九三九年的中国日常,风吹草动都叫人胆颤心惊,谁也不知道屠刀什么时候落在自己头上。 英杨到达时,特筹委已经开始搜查。浅间和杜佑中一人一张板凳坐在楼梯底下,纪可诚和陈末在楼上干活。 英杨简单打过招呼,沿着楼梯上去,进门就被霉味冲个跟头。 “这是多久没住人了?”英杨想。这屋子十多个平方,只有扇天窗,天花板垂下光裸灯泡,靠墙摆着床,边上是写字桌,门后搁着烧饭的炉子,炉边有矮柜,里面胡乱堆着锅碗瓢勺。 特务们在大肆翻找,把本就凌乱的屋子弄的更乱。英杨走到炉边矮柜前,蹲下捏出一只碗,最敷衍的酱色粗瓷碗,触手油腻,糊着层蜡光,很久没用了,看来“孔庆贵”并不住在这里。 他丢下碗,又晃到写字桌边上,陈末正在认真翻查写台桌的抽屉。 英杨站在他身后笑说:“这位孔仁兄很有趣,连张饭桌都没有,竟有写字桌。” 陈末顿了顿,回身望着英杨:“小少爷并不知人间疾苦。孔庆贵的家俱是捡的,没捡到饭桌捡到写字桌,他也不乐意。” “原来是运气不好。”英杨笑道:“陈处长有发现吗?” 陈末轻声说:“我不擅长干这个,这种事应该你们骆处长来。” 英杨吐吐舌头,从开着的抽屉里拽出一本黑色羊皮面笔记本,奇道:“他怎么有这东西?” “一个本子而已,”陈末望着英杨:“很奇怪吗?” 英杨指着左上角的烫金纹饰:“这是福山笔行的本子。这间笔行只做英国货,封皮是真羊皮,价钱也吓死人,这也是孔庆贵捡的?” 陈末想了想,说:“那他运气蛮好。” 英杨不信好运说,这本子显然是“孔庆贵”事先安排的。它与这间屋子格格不入,太醒目了。 英杨于是打开本子,是空白的。他又拆掉封套,掉出对折的白色信封。 “发现什么了?”嗅觉灵敏但业务奇烂的纪可诚凑过来,接过信封打开,也是空的。纪可诚于是失望,嗔道:“一只空信封也大惊小怪。” 英杨指着信封右下角的蓝色标记,笑道:“这也是美国大通银行。” “大通银行怎么了?”纪可诚说:“路上捡的吧。” 陈末和英杨同时笑了,纪可诚不高兴问:“你们笑什么?”英杨道:“没什么,我只是不明白,捡来的信封干嘛要藏在笔记本封套里?” “是巧了点,”陈末道:“能捡到写字桌,能捡到福山笔行的笔记本,又能捡到大通银行的信封。” 纪可诚恍然大悟,举起信封对着灯泡看了会,大声吩咐人拿碘酒。 碘酒送来了,纪可诚用小刀剖开信封,再用棉签沾了碘酒刷在信封的粘连处。 没多久,一行数字隐隐浮现。 “这是什么?”英杨问。 “不知道,也许是银行账号。”纪可诚终于立功,急忙抄下数字,跑下楼去汇报。英杨和陈末交换了一下眼神,陈末说:“小少爷,不争不抢可做t不了这行。” “关键不是争抢,是像陈处长这样,有过硬的本事。”英杨面不改色拍马屁:“其它都是虚的,过眼云烟。” 陈末做了个厌恶的表情,拍了拍手上的灰,转身离开了。英杨看着他的悠闲的背影,越发觉得他是自己人。 总之特筹委有自己人的,否则拿不到落红公馆的录音。如果真的有,他很希望是陈末。 没多久,有人上来传话,浅间三白通知收队,要大家到特筹委三楼会议室集中。 车队回到特筹委,一团混乱中骆正风拉着英杨避到楼侧抽烟。这里有株粗壮的广玉兰,地上落着钝重柔软的白色花瓣。骆正风把身子藏在树后,远远看过去,仿佛英杨独自对着广玉兰抽烟。 “楼里有窃听,我们在这说话。”骆正风吐着烟雾说:“这事你看懂了吗?” 英杨摇头,这时候最好装傻。 “必须交个人出来,此事才能了局,否则枕头阿三交待不过去。”骆正风轻声说。 “不是有孔庆贵吗?” “目标锁定了孔庆贵,就要抓到他才算完!但现在的情况你也看到了,抓到孔庆贵没可能。” “不会拿我女朋友开刀吧?” “目前不会,但也难讲浅间狗急跳墙!” “那怎么办?”英杨惊问。 “最好能推给英国人。刚刚荒木查到了,给十爷汇款的克里森,是个老牌英国特务,战前就很活跃。我猜孔庆贵住处的账号也和克里森有来往,这事十之八九是英国人买凶!以日本人的自大,必然会追查克里森放过孔庆贵,这事就算过去了!” 英杨冷静听着,这结果微蓝已经向他描述了。 “但这是我的推测,”骆正风又道:“我看你做两手准备,连夜把金小姐送出上海。万一浅间要拿她挡枪,你就推说不知道,说她自己跑的。” 英杨感激道:“多谢,我这就去办!” “你不能去!从现在开始你就住在行动处,等这事过去了再离开特筹委。这样万事与你无关,懂吗?你在外面有没有亲信能做事的,让他去办!” “我有个小兄弟叫张七,人老实也勤快,不知道能不能到我们处里……” “行吧,叫他明天到行动处报到!”骆正风拍拍英杨:“今晚先叫他把金小姐送走!” 英杨不能把微蓝送走,微蓝也不会听他的,但无论如何,他很感谢骆正风。 ****** 三楼会议室气氛紧张,坐了满屋的人,却是鸦雀无声。荒木推门进来,把一张纸递给浅间,在他耳边小声说什么。浅间抬起眼睛,目光扫过特筹委众人,说:“骆处长,陈处长,你们还记得克里森吧?英国的王牌特工,也算军统的老朋友了。” “他又行动了?”骆正风装傻问。 “给十爷汇款,用来购买金禅钺的账号,也同孔庆贵住处搜到的账号有来往,一共有六次,每次1万美元。最近这次在5月3日,汇款金额是2万美元。”浅间说。 “孔庆贵应该是杀手,用克里森提供的武器做事,他们之间至少合作了六次。”荒木补充道。 “英国人为什么要刺杀藤原先生?”纪可诚嘴快问。 屋里静下来,答案人人皆知,却不敢宣之于口。细菌武器是反人类的,日本人并不傻。 “孔庆贵这样的流贼很难抓捕,但克里森的狐狸尾巴被揪出来,也算件好事。”浅间道:“如果孔庆贵没把金蝉钺丢在现场,克里森将会和他 第34章 第七次合作。” “他为什么把凶器丢掉呢?”汤又江小声说:“他是个惯犯,怎么犯这种错误。” “是因为金小姐。”荒木道:“孔庆贵没想到金小姐在场,他收拾金蝉钺要把首级弄出来,金小姐会看见他的相貌,甚至让他逃不掉。” “所以他慌着越窗跑了,毕竟逃跑时间宝贵。”骆正风感叹道:“这么说来,还要感谢金小姐,逼着孔庆贵留下关键线索!否则他溜之大吉,我们再想不到是英国人干的!” “感谢就不必了。”浅间冷冷道:“虽然这是英国人的蓄谋,还请大家不要放松,自明天起缉捕孔庆贵,不捉拿到案绝不放弃!” 满桌人哗得起身,立正,齐声答道:“是!” 散会之后,骆正风把英杨叫到办公室,告诉他安全了。英杨奇道:“不是说不抓到孔庆贵不放弃吗?” “官话!听听就好不必当真,”骆正风伸个懒腰,惬意道:“现在是英国人同日本人的官司,与我们无关啦!” “那我能回家了吗?” “你最好别回家!叫罗鸭头在会议室给你搭个行军床!坚持一个礼拜,做出无比忙碌的样子,有助于你升官。” “我不想当官!”英杨抗议:“我想回兵工厂!” “现在回不去了!听话好好干,早点盘下后勤处处长的位置,也带着我们发发财!”骆正风边说边把英杨往门外推:“快一点钟了,叫罗鸭头去给你搭床,让哥哥眯一会儿吧我可困死了!” 英杨当晚就睡在会议室。 他躺在窄小的行军床上,看着窗外孤独伫立的路灯,不受控制的思绪围着微蓝打转。微蓝离去已成定局,英杨无力改变,强行挽留只会显得他“思想不成熟”。 “不要再想了,”英杨对自己说:“微蓝这个代号,取消了。” 任务已经结束,何必枉念斯人? ****** 正如骆正风所说,调查矛头从延安或重庆转移到英国或美国。甩锅成功的特筹委很快退出“关于藤原加北被刺事件的调查”,不多久,听说特高课也脱手了,此事正式移交日本军部。 消息传下来,骆正风兴高采烈,提心吊胆的英杨也松了口气,觉得这事算告个段落。 这几天骆正风摆足样子,全城通缉孔庆贵,弄的英杨几天不敢回家,夜里在会议室搭个行军床凑合。韩慕雪头回见儿子奋发事业,打发司机来送衣裳送吃食都叫英杨撵回去了,韩慕雪这才收回母爱。 除了韩慕雪,第二个关心英杨不回家的是林奈。考虑到林奈情绪不稳定,以免刺激到她乱说话,于百忙之中,英杨还是按约定见了林奈。 在海风俱乐部,再次聆听林奈对当时情况的夸大叙述后,英杨除了略酸也没什么情绪。非常时用非常法,不过是让日本人搭搭肩搂搂腰,也没什么吧。 然而林奈从他的无精打采和一言不发里得到错误信号,以为自己“策反”成功。眼看金老师能从英杨的生活里划掉了,她心情大好,吮着橙汁约英杨去郊游。英杨把特筹委的差事拖出来挡驾,说自己忙的很,没空郊游。 林奈极度失望,责备英杨同英柏洲一样,去给日本人做事。英杨不愿多作解释,宁可叫林奈误会。林奈却舍不得误会,说:“撞到我那天,非让你送我回家晓得为什么吧?” 英杨说不知道。林奈便道:“你还记得张七罢?我看你肯扶他坐汽车,又替他周全黄包车,还陪他进医院看医生,我想你和别人不一样,是个可靠的人。” 英杨没提张七已经在行动处上班了,只觉得林奈欣赏自己的点很奇怪,让受伤的黄包车夫坐自己的汽车很特别吗? “你像我哥哥,”林奈又说,很认真:“很像很像,他和你一样,看着是个少爷,其实不是。” 英杨惊讶林奈竟能看透他的伪装,一时间不敢多话。林奈招手要英杨靠近些,用气声问:“你喜欢共产党吗?”英杨吓一跳,白着脸说:“你爹爹,你柏洲哥哥,还有我,吃的是什么饭你晓得吧?” 林奈满脸失落的点头,英杨压低声音斥道:“晓得你这样乱讲话?” “我乱讲什么了?我讲你是共产党了?”林奈不服气:“不过问你对时事的看法,干什么慌成这样子?” 没等英杨回答,林奈嘀咕道:“我哥哥就是共产党,我也没你这样慌。” 英杨以为听错了,忍不住问:“你说什么?” “我哥哥林可就是共产党,他在太行山,听说是什么政委,可厉害了!”林奈的小脸放出得意的光。 “你……你爹爹知道这事吗?” “知道啊,”林奈无所谓:“他又没什么办法,总不能上太行山把我哥捉回来。哎,你知道我爹最恨中统军统吧,他们抓着我哥做文章,前些年差些逼死我爹爹!” 所以林想奇和重庆翻脸如此爽快。英杨在心里感叹。 “那你同柏洲哥哥说起过吗?”英杨又问。 林奈摇了摇头:“我哥是我爹最大的心病,不让我告诉别人。所以,你也要替我保密啊!” “你也是奇怪,这样的机密做什么告诉我?” “我想我哥哥,很想很想,”林奈说着用手捧住脸,眼睛亮晶晶看着英杨:“你和他太像了!我想上太行山去找他!” 英杨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恐吓:“你这想法太危险了!t这事不要再提起,你晓得特筹委每个月都有指标吧?捉不够抗日分子,要拿你这样沾边的去抵数!” “如果有一天,我也加入共产党了,你会抓我去抵数吗?”林奈并不害怕,闪亮着眼睛问。 英杨没有回答,叫来服务生算账。林奈说:“咦,我的橙汁还没喝完呢!”英杨丢下钞票冷淡说:“莫谈国事听过吧,做不到别约我出来!” ****** 刺杀藤原案移交给军部之后,特筹委恢复正常。骆正风判断安全,批准英杨回家,从秋苇白刺杀藤原那晚算起,已经过去十天了。 英杨到家后,阿芬说射击俱乐部有位满先生来了三次电话,让英杨给他回电。 为防意外,英杨驱车去邮电局打电话。接电话的是满叔,约他在新地址见面。新地址仍是弄堂房子,在吉祥里,门牌改作23号,门也不再是黑漆门,换成斑驳剥落的红漆门。 见了面,满叔严肃问英杨这十天哪里去了,为什么和组织失联。英杨把刺杀藤原始末以及打进行动处的事讲了。满叔沉吟一时,批评道:“英杨,你毕竟是上海情报科的人,不要和延安社会部走太近,她的底细你不清楚!” 英杨想,延安来的特派员有什么底细不清的?可他不反驳满叔,反正微蓝是过去式了,没什么好争论的。 立春变节报到江苏省委,要求英杨写出详细报告,省委判定后再上报。处理结果下来之前,由满叔暂代上海情报科负责人,这在英杨意料之中。 见面结束,英杨告别满叔出门。他走出弄堂又回头看,弄堂细窄幽长,地上汪着水,天上飘着衣裳,没有尽头的曲折着。 英杨忽然觉得疲惫。 日本人没有走,中国还是这样子,他追寻的那束光遥不可及,而身边刹那的闪亮又消逝了。 第25章 再会 时间照常流逝,无谓愉悦或者悲伤。转眼英杨在行动处又过了七天。结束小少爷的悠闲生活,跟着骆正风也算受益良多,他逐渐掌握日本人与和平政府的风向,并把这些汇报给满叔。 情报质量显著提升让满叔很高兴。可是这天中午,他约英杨见面时摆了小酒和花生米,这真是少见。喝酒谈心时,满叔说,搞情报还是要进核心,在边缘打转很累。 他语气里流露着羡慕,又夸英杨得天独厚,能打进敌人心脏。英杨不喜欢归结“出身”的说法,划阶级说他不纯粹,讲成绩又说他讨巧。 只不过满叔实诚,他说这些并无恶意,英杨不愿计较。半瓶酒喝下去,满叔红着脸说,上头给回音了,上海情报科有了新的负责人,代号“大雪”。 英杨吃惊,问怎么又派新人来?满叔苦笑道:“组织的考虑是对的。我这人居中联络是行的,但讲到搞情报和组织行动,我不行,真不行!” 满叔讲规矩,这规矩就是微蓝的“纪律”。讲规矩守纪律是好事,太本份做不出成绩也是实情。今日之上海,遵守“党内纪律”只能确保安全,谈不上开展工作。 从这个角度讲,对于上海的工作和满叔的能力,组织上的评估不错。英杨不知如何安慰,只得陪着喝酒,他感觉到满叔的失落,但愿这失落与得失无关。 “大雪周五到上海,”满叔喝得脸发红,说:“要我俩去见他,具体时间和地点另行通知,你把时间留出来。” 英杨怔一怔:“为什么要我俩?” “立春的三级联络不搞了吧。”满叔道:“现在上海的王牌谍报员是你,大雪来了当然要见见你。” 第35章 “别!别!”英杨谦虚道:“我和大家一样,没什么王牌不王牌的。” “那能一样吗?你坐坐办公室,拿的情报比谁都多!”满叔拍拍英杨:“别谦虚了,工作上有成绩不丢人。” 英杨知道他喝的差不多了,于是收起剩下的半瓶酒,说:“我要回去上班了。你也别喝了,酒多伤身。” ****** 从吉祥里出来,正午的太阳晃得人眼晕。也许酒多燥烦,开车回特筹委的路上,英杨总是想起微蓝。 她杀掉藤原那晚也喝了酒,粉面生春,眼横秋波。 英杨自嘲着笑笑,读过的话本小说全用来形容微蓝了。他想微蓝也许还在汇民中学,去找她总能见一面。但自尊心让他禁足,国难当头,纪律当前,他们没资格谈论感情。 骆正风照顾英杨,让他和罗鸭头两人坐间办公室,既清静又有照应。英杨刚进办公室,罗鸭头便哟一声,迎上来瞅英杨说:“小少爷上哪去了?这一身酒味啊!” 英杨懒得说话,只冲他笑笑,便窝进沙发里闭上眼睛,想眯瞪几分钟。 罗鸭头以为他喝多了,体贴问要不要茶。讲到茶,英杨忽然睁开眼,撑着精神起来开柜子,找出十爷给的两小罐铁观音。罗鸭头看他要拆开,替着心疼说:“这点子茶叶你当宝贝似,收着又舍不得喝,今天想开了?” 英杨那天送微蓝匆忙,茶叶丢在罗鸭头的车上,没捎给微蓝。他于是攒着,起初还想着有机会给她,慢慢的,这机会越发渺茫了,到了今天,竟是死心了。 上海情报科都换负责人了,还有什么可期盼? 他于是嗤得一笑:“只有我当作宝贝有什么用?” 罗鸭头没懂,瞅着英杨撕封口的纸条。这时候电话响了,罗鸭头正倚着桌,就手抄起话筒搁耳朵上,喂一声听着,却又递给英杨说:“小少爷,你的电话。” 英杨一手抱着茶叶,一手接过话筒,漫不经心说:“喂?哪位?” 话筒里传来微蓝清亮的声音:“喂?请问是英杨吗?” 英杨像被一道雷立劈在地。他攥着话筒,目光流转,却不说话。 微蓝又喂了几声,英杨还是不说话。微蓝喃喃自语道:“咦,是这个号码呀……难道我拨错了?” 英杨听到这句,方才说:“有事吗?” 微蓝在话筒里静了静,又说:“是英杨吗?我想问你今天有没有时间,我想,嗯,想见见你。” 这声音清脆悦耳,如同林间鸟鸣,透着的愉悦仿佛从不曾和英杨分别过。英杨不由汗颜,在微蓝面前,他被动的太彻底了。 因此他尽量不冷不热,说:“有空啊,什么时候见?” “今晚行吗?晚上六点,还在汇民中学门口。” “好。晚上见。” 英杨说完,利落放下电话。罗鸭头乘这时间洗了杯子,捧着来蹭极品铁观音。谁知英杨把罐口封条贴贴好,不拆了。 “哎,喝茶啊,小少爷……” 在罗鸭头绝望的呼唤里,英杨脚步轻快走出办公室,回家洗澡换衣服,不能满身酒味的。 约在晚上六点,英杨整个下午心情跃跃。他知道微蓝有事相求,否则绝不会自食其言。可即便做了她的棋子,叫她利用了,也这样的让人期盼。 除了微蓝本身,英杨也十分渴望她身后的力量。他喜欢与微蓝一同完成任务,见神杀神,见佛杀佛,酸爽。还有十爷,成没羽,展翠堂的青衣人,以及永社四杀…… 英杨在无限畅想中坐立不宁。煎熬到五点半,他立即收拾出门,六点不到就到了汇民中学。出乎意料,一向矜持的微蓝早早站在学校门口,张望着过往车辆。 英杨吱得一脚刹车,帅气停在微蓝面前,摇下车窗按声喇叭。今天微蓝穿着水粉底飘细白格旗袍,衬得肤白如雪,新鲜的像要泼出的牛奶。 看见英杨的车,她的“真理笑容”又浮出来,跑来拉开车门,钻进副驾驶。 不过十多天没见,却像经过了许多年,忽然面对面了,两下里横生诧异。眼前人与心念里的仿佛不同,然而细看了,却还是那个人。 已经六月了,初夏傍晚的天空,留着落日的余晖,飞着几缕细长白云。英杨开着窗,晚风蹿进车里,让英杨忘记这是一九三九年的上海,生活刹那美好起来,充满着希望。 “你喜欢吃什么?”英杨问微蓝:“这是我头回请你吃饭,总要叫你如意。” “总之不吃杭帮菜。”微蓝笑起来。 英杨开着车,瞟她一眼却微笑道:“我娘是真爱吃杭帮菜,她特别怀念在杭州的生活,总是向我说起。” 微蓝微笑听着,并不说话。 “你去过杭州吗?”英杨又问。 一缕羞涩闪过微蓝的面颊,她腼腆说:“没去过。” 难得看见微蓝腼腆,英杨觉得很可爱,于是说:“有机会我带你去看看,西湖很美。” 微蓝没有向往,却问:“那么你去过笔架山吗?” 英杨没听这名字:“没有去过。是哪里呀?” “在江西。”微蓝轻快说:“每年五月,笔架山的杜鹃盛放之时,是我见过最美的风景。漫山遍野的艳红,像霞彩飞瀑从山头直挂下来,肯定比西湖美。” “生如夏花之灿烂,逝如秋叶之静t美。”英杨微笑道:“西湖是静美,和笔架山的灿烂不同。” “我喜欢笔架山,那样有生命力的蓬勃,是无限向上的力量。”微蓝感叹着。 英杨侧头看看她,问:“你是江西人?” 微蓝轻声说:“不,不是,我只是去过。” “那你去过的地方挺多的。” 微蓝却不说话了。 英杨选择的餐厅在新新公司附近,是间法国人开的餐厅。他把车停好,要扮绅士去给微蓝开门,可是微蓝早已开门下了车,打量着面前尖顶的红房子问:“这是哪里?” 英杨用法语说了餐厅名字,又补充道:“这里牛排尤其好吃,带你来尝尝。” 微蓝不多话,跟着英杨走进去。客人不多,侍者引他们到幽静的座头,又问要不要开酒。英杨望着微蓝笑笑,问:“喝吗?” 微蓝正色摇头:“我不会的。” 英杨懒得相信她,请经理开一瓶红葡萄酒。 这间餐厅贵的离谱,因此客人稀少。英杨请微蓝来这里,一多半是为了环境,人少才好说话。 “你找我绝不会是叙旧,有什么事就说吧。”英杨开门见山说。 “才认识不到二十天,哪来的旧可叙?”微蓝好笑道:“不过你说的对,我找你的确有事。” 这间餐厅极宽敞,桌子与桌子之间隔得老远,微蓝还是不放心,伏在桌上凑近英杨问:“你知道七号码头吗?” 七号码头是沪战失利后的特称,简单来说是货运码头,只走货,不走人。英杨意识到微蓝所托之事与码头有关,没等他回答,侍者送上了牛排。 “尝尝牛排,很好吃。”英杨说。 微蓝看看盘子,没有动。自从进了餐厅,除了喝水,微蓝什么也没有吃。刀叉起初摆成什么样,这时候仍摆成什么样。英杨仿佛意识到什么,拿过她的盘子,把牛排切成小块,边切边说:“我知道七号码头,你想干什么?” “我有批西药想从七号码头过一过。”微蓝压低声音说:“送到南京下货。” 英杨盯她一眼,问:“什么药?” “盘尼西林。” 英杨笑一笑,把切好的牛排递给微蓝,取餐巾揩着手,却不说话。 “你有办法吗?”微蓝顾不上牛排,又问。 “香港的药品黑市叫盘尼西林液体黄金,可在上海它有价无市,是严控品。你从哪来弄来的?” 微蓝刚皱起眉头,英杨立即竖起手掌阻断:“行了,我不问,是纪律嘛,我知道了。”微蓝这才神色和婉,取叉子戳了块牛排放在嘴里。 “好吃吗?”英杨问。 “还行。”微蓝说:“说正事吧,你究竟有没有办法?” “有啊,办法总比困难多。”英杨悠闲道:“但是你知道的,要拿价值对等的条件交换。” 微蓝并不意外,她又戳了块牛排搁进嘴里,说:“条件是什么?” 英杨冲她笑笑,掏出一只蓝丝绒小匣子,推到微蓝面前,扬扬下巴说:“我的条件简单,把这个收下。” 匣子的大小像包装戒指的,四四方方,憨头憨脑。微蓝面露警惕之色盯着它,仿佛下一秒,那里面能跑出个怪兽来。 “你可以打开看看。”英杨说。 微蓝搁下叉子,拿起匣子打开, 里面不是戒指,是把黄铜钥匙,系在一根铂金链子上。微蓝不易觉察的松口气,问:“这是什么?” “你忘记了?这是爱丽丝公寓的钥匙。” 微蓝咬咬嘴唇不说话。英杨伸手去拿匣子,说:“你不要也行的,七号码头去找别人好了。” 第36章 “等等!” 微蓝出手如电,一把抢过匣子,不高兴道:“我说了不要吗?”英杨忍住笑,满意的收回手喝咖啡。然而微蓝又说:“收钥匙也行,但我也有个条件。” 英杨眯了眯眼,要拒绝很容易,甩出七号码头就行。但他好奇微蓝的条件是什么。 “你说出来听听,看我能不能接受。” “我不喜欢爱丽丝公寓这个名字,”微蓝说:“我可以收下钥匙,但它不能叫爱丽丝公寓!” “这是为什么?”英杨觉得有趣:“那你要叫什么名字?” “我不喜欢这么洋派,”微蓝戳着小块牛排,思考着说:“要么叫夹竹桃公寓吧,门口的夹竹桃挺好。” 她的话让英杨想起展翠堂,红灯笼照耀的旧式房子,瑰姐的弹墨衫裤粉紫绣鞋,十爷的对襟绸衫阔脚裤,还有那满堂的中式家俱,以及能跌死人的陡峭楼梯。 “你喜欢叫什么就叫什么。”英杨毫不犹豫说,又给微蓝斟上葡萄酒:“今天也喝一点吧。” “我真的不能喝酒!”微蓝正色拒绝。 行吧。英杨知道她按需饮酒,也不强求,转开话题问:“这批盘尼西林你打算做什么用?” 微蓝犹豫了一下,说:“要送去大别山。” “这也是社会部的特别任务吗?” “……,你怎么这么爱打听呢?”微蓝忍无可忍抱怨:“同你讲十句话,有八句要违反纪律!” “这说明我们的谈话围绕着工作,”英杨笑微微说:“违反纪律我也要问的,杨波小队长拿七号码头没办法吗?” “你还记得立春吗?” 英杨点头。 “立春失踪了,围捕上海情报科的行动流产了,别人都算了,浅间三白不会善罢干休。因此参与刺杀藤原清除立春的队员,要有60天的冷却期。这期间不参与行动以保存实力,但这批药品很紧急,山上等不了60天。” “60天的冷却期?”英杨奇道:“这是跟谁学的?” “从流过的血摔过的跟头里总结出来的。”微蓝忽然冷峻,冰声回答英杨。 “可我也参加了之前的行动啊,我不需要被冷却被保护吗?”英杨很委屈。 “你要是没办法我另外找人。”微蓝今晚的迁就到此为止了,寒着小脸道:“你只提供了饭店,有什么好冷却的?” 英杨迅速服软,说:“行吧,我给你想办法好了吧?我若想到办法,还是去汇民中学找你吗?” “是啊,”微蓝说:“我还住在汇民中学呢。” 英杨忽然想起什么,问:“你宿舍门前的栀子,开花了吗?” 第26章 上门 微蓝宿舍前的栀子开了。幽香浮动在夜色里,远远伸出无形小手,弹拨勾人。英杨满足的站在花坛前,无论如何,他总算看到这一季的栀子花开。 除了栀子,微蓝的画作也极有进展。那片朦胧可疑的绿真是草原,小草初具形状,铅灰山脉在远处延展,但仿佛秃着头。 英杨想,也许微蓝要画云雾,让这山看着氤氲生光。总之是女孩子的偏爱,草原啊,远山啊,云雾啊,做着梦似的,轻柔奇幻。 微蓝这样的女孩也有梦?真叫人喟叹。 见他在画架前驻足良久,微蓝不由问:“你也喜欢画画吗?”英杨回过神,抄着裤兜笑道:“正因为我不会,所以才向往。” 微蓝浮起淡淡的敷衍的笑,让英杨意识到他该告辞了。临别前英杨答允,三天之内给微蓝回音。 之后英杨愉快回家,阿芬见到他就说:“小少爷今天这样开心的。” “我开心的很明显吗?”英杨心虚。 阿芬往他脸上认真看看:“很明显,你一直在笑。” 英杨有意识的板了板脸。喜怒形于色不好,按俄国教官的说法,练就扑克脸才是上上策,比如英柏洲。要么学学展翠堂的青衣人,用三角巾遮面也不错。 想到青衣人就想到成没羽。英杨对他充满好奇,也很有好感,有空该去拜见十爷,也许能见到成没羽。 无论怎样,英杨的心情十分愉悦。他很久没有这样愉悦了,快乐像泉水从心田涌出,荡漾在脸上。 他哼着歌往楼上去,电话却响了。英杨驻足,倚着楼梯听阿芬接电话。果然,阿芬很快跑回来说:“小少爷,你的电话!” 应该是满叔,英杨想,来通知我见大雪的时间。 电话的确是满叔打来的。他用暗语通知英杨,大雪来沪提前了,明天下午三点,在福建路附近的左登巷,有间锦云成衣铺,大雪在那里等英杨。 “我去了说什么呢?”英杨问。 “他看过你的照片,会叫你的名字。”满叔说。 英杨还想问什么,又怕电话里不方便,只是说好。他的快乐因为这个电话打了折,新领导来了,英杨有点发怵,他还能不能帮助微蓝。 按照纪律,英杨的行动必须上报,即便帮助来自延安的社会部特派员,也要得到负责人的允可。 英杨不怕上报,怕的是上报之后被驳回。他有奇怪的感觉,时常挂着纪律的微蓝,其实最不按章程。比如启动71号保险箱,比如锄杀立春,比如一边说着节操一边牺牲色相把藤原推进陷阱…… 还有这次找英杨帮忙过七号码头,从组织程序上可以吗?英杨忧心忡忡。 ****** 第二天下午三点,英杨应约到左登巷,找到锦云成衣铺t。这间铺子门面不大,用着西式橱窗,里面站着一男一女两个木偶,男的穿灰西装,女的穿黑底红花丝绒旗袍。 样式老旧,做工粗垮。 成衣铺左边是店堂阴暗的小饭馆,右边是烟杂店,对面是两层楼的旅社。 英杨摸摸下巴,觉得这里还挺热闹。大隐于市,是个不错的联络点。他推门进了成衣铺,里面采光不好,左边挂一溜成衣,右边是垂着软帘的试衣间,中间一只大平台,老板正伏在上头,用粉笔在布料上勾勾画画。 听见门响,老板回过头来,推着眼镜框冲英杨笑笑:“先生做衣裳啊?” 英杨有点不知所措。不设接头暗语也是暗号的一种,他不敢乱接话。果然老板瞧他沉默,反倒笑笑问:“你是英杨吧?” 英杨忙站站好,恭敬道:“是。” “我们里面谈。”老板言谈温和,把脖子上的皮尺取下来,揭开屋角的蓝布帘说:“跟我来。” 经过窄长过道,老板推开尽头一扇小门,拉亮了电灯。这屋子极小,只够放只八仙桌,围着四只条凳。老板请英杨坐下,给他倒了杯开水。 “谷雨同志,见到你很高兴。”老板热情说:“我姓史,叫做史云深,我的代号是大雪。” 大雪非常符合共产党人的形像,眼睛明亮,态度和蔼,待人亲切,甚至他言谈间制式化的习惯让英杨迅速想到微蓝。 “他们受过训练,习惯这样开展工作。”英杨想。 他于是欠身行礼:“您好,大雪同志,很高兴见到您。” 大雪示意英杨坐好,微笑道:“我到上海来第一个见的是满叔,第二个见的就是你!你处理立春变节很果断,做的很好,让人印象深刻!” 英杨极少受到直白表扬,不好意思道:“您过奖了,都是我应该做的。” 大雪微笑说:“我们有许多优秀的地下工作者,却缺乏优秀的特工。我在你身上看到了潜力,很期待你的表现。” 英杨忍不住问:“地下工作者和特工有区别吗?” “当然有!后者的要求更专业,而且,”大雪犹豫了一下,还是说:“而且要做出更大的牺牲!” 英杨能明白前半句,却对后半句体会不够。但初次见面,他不想那么“刺儿头”,只顺从道:“我会好好努力的。” “好!”大雪很高兴:“那么今天,组织上交给你新任务,你有没有信心?” 英杨略懵,这位大雪同志真是雷厉风行,初次见面就交付任务,这作风……英杨还挺喜欢,够利落。 “您说!”英杨连忙道:“我保证完成任务!” “我们收到上级指示,大别山区有一支抗日力量,由于鬼子封山被切断补给,急需药品和枪弹。华中局的同志克服万难搞到一批盘尼西林,想通过七号码头运出上海。为了确保运输安全,华中局通过延安向省委请求支援,省委把这个任务交给了我们。” 大雪刚说到大别山,英杨就愣住了。他越往下说,英杨越愣的厉害,等大雪全部说完,英杨完全傻掉。 大雪等了等,终于提醒:“谷雨同志?英杨?” 英杨蓦然回神,啊一声道:“是,是的,我在听。大雪同志,我的任务是确保盘尼西林从七号码头运出对吗?目的地是哪里?” “南京。” 英杨又一惊!这和微蓝说的完全吻合。 “药品到了南京,你再辛苦一下,帮着华中局的同志送到定远。华中局在定远县城接应,你把药交给他们,任务就完成了。” 第37章 “好,好。”英杨舔舔发干的嘴唇,不知该喜该忧。大雪观察他,问:“英杨,你说实话,有把握吗?” “从七号码头出货要批条,”英杨沉吟道:“和平政府能办理批条的是内政部的运输处。您应该知道,我大哥是内政部次长,我想,因为这个才让我们支援吧?” 大雪没有正面回答,却说:“你和英柏洲的关系我略有耳闻。我今天见你,想听你说说困难。如果做不到,就不要把担子压给你一个,我们可以重新计划。” 英杨心底涌出暖流,不暇思索说:“我试试吧,如果不行再向您汇报。” 大雪正色道:“按照战时地下工作要点,保存力量是重中之重,如果不行就放弃,我们另想办法!你现在的位置很重要,能做的事很多,你要珍惜!” 英杨认真点头:“您放心吧!我有分寸的!” “另外,你明天到静安寺去一趟。下午两点,供香处有人拿着本《良友》,你问他在哪买的,他说这期卖完了是绝版,你说要借来看看,他说八块钱卖给你,你就告诉他他太贵了,八块钱能买头猪了。暗语对上后,他会与你接头。这个人姓杨,叫杨波。” 英杨睁大眼睛,不可置信的望着大雪。大雪发现他神色不对,问:“有什么问题吗?” 英杨不知从何说起。其实他并不知道杨波的具体情况,只知道他是微蓝的领导,是“小队长”。 也许和英杨一样,来自延安的杨波小队也接到任务支援华中局。这是好事,至少在任务完成前,微蓝不会离开上海。 ****** 从锦云成衣铺出来,英杨心情良好。新来的领导看起来不错,与立春比起来,大雪更有温度,而与老火比起来,大雪却又更加理性。 英杨在伏龙芝受训时,听俄国教官说起,一个清晰冷静的领导者,能在危急关头拯救队伍,反之,也能带着队员滑向深渊。 英杨想,现在上海强敌环伺,和平政府打出的口号是和平、反共、建国。他们代表四万万中国人投降了,却把镇压反抗者的屠刀指向延安。 换句话说,共产党比军统更难生存。即便如此,社会部依旧敬告各级,暗杀不能解决民族困境,除却针对叛徒和行凶者,开展工作不能依靠暗杀。 军统用暗杀告诉全中国:我在抗日!共产党却用扩充根据地惹人诟病。英杨常在射击俱乐部听人阔论国事,他们说日本人救了共产党,如果没有正面战场牵扯兵力,早就云云云云。 可是他们想不到,大别山上缺粮缺药的队伍,他们没有精良装备,却牵扯着鬼子清乡团,担负转移群众的重任,是多少百姓的指靠。 英杨想,再难也要完成这次任务。 他回到家,阿芬照例迎上来,笑得满脸都是故事。 英杨问:“你今天是开花了吗?这样兴头着干嘛呢?”阿芬噗嗤一笑,悄声道:“小少爷!家里来客人了!” “来客人嘛来好了啊,是太太的牌友吗?” “是啊!你猜是哪位牌友?” 英杨看她这神头鬼脸的,心下微动问:“是冯太太吗?”阿芬咯咯笑:“是呢!正是呢!” “呵呵,冯太太来了有什么好稀奇。”英杨生出隐隐渴望,却不敢叫它成形,只说:“来就来嘛。” 他说着进了客厅,第一眼瞧见的却是林奈。难道阿芬的笑是为了她?英杨很失望。 “林小姐?你怎么在这里?”英杨问。 比起阿芬的高兴,林奈明显不高兴。她嘟着嘴坐在沙发里,看见英杨冷哼道:“我为什么不能来?这是你一个人的家吗?” 英杨无言以对。 承蒙她替微蓝打了掩护,英杨多少是感激的,因此处处让着她。可林奈今天脾气大,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鼓足低气压。 英杨不耐烦奉陪,默然展开报纸。林奈看他悻悻不语,不由讥刺道:“听说你和柏洲哥哥不是亲兄弟,没错吧?”英杨奇怪:“没错啊,你知道的也太晚了吧?” “我之前还不相信呢,”林奈冷笑道:“今天才明白了,果然不是一家人,进了一家门也没用的!” 英杨放下报纸:“你要说什么就说出来,不必阴阳怪气的。” “我阴阳怪气?那可不是嘛!我把心掏出来都叫人嫌腥的!原想着英家是要脸的,决不能沾上不三不四之人!可你并不是英家人,因此不要脸面也应该!” 英杨听她越说越离谱,皱了眉正要说话,却听着脚步声响,冯太太在楼梯上叫道:“哟!阿杨回来啦!” 英杨抬头见着韩慕雪挽着冯太太笑嘻嘻下楼来。英杨忙起身行礼:“冯太太您好。” “好,好!阿杨真是啊,又孝顺又懂礼貌!” 冯太太见着英杨照例要夸,韩慕雪笑道:“冯太太老客气了,不过我这儿子没什么本事,胜在老实听话!” “阿杨哪里没本事?阿杨很能干!”冯太太边笑边坐进沙发,冲着林奈点点头。看见韩慕雪下来,林奈早换上乖巧面孔,背手倚沙发站着,面带甜笑。 韩慕雪拉着林奈坐下,又向冯太太道:“林小姐这双巧手啊什么都会做!她今天做了奶油蛋糕,巴巴的送来给我吃!冯太太来的正好,我们一起尝尝!” 冯太太见到林奈多少带点敌意,只不方露带出t来,于是笑道:“别家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林小姐却是例外,将来不知谁有福气,能娶到这样利落贤惠的。” 韩慕雪知道林奈是英柏洲的师妹,八成也要进英家门,只是英柏洲的事她不便多话,因此讪笑不语。林奈见气氛冷了,便说:“冯太太,我去把蛋糕切来,那上头的大草莓可新鲜了,刚从乡下摘来。” 韩慕雪一把按住她笑道:“你分明是客人,结果做蛋糕的是你,切蛋糕的还是你,没有这样的道理!你坐着别动,让英杨去!” 说罢向英杨道:“你这个报纸呢,从早上要看到晚上,哪有这许多事要操心?今天姆妈请客,烦请小少爷动动手,去厨房切蛋糕来行不行?” 冯太太听了咯咯笑,端起茶杯帮腔:“阿杨,你姆妈说的对,快去,快去吧!” 英杨无法,只得起身去厨房。他不经意瞥见林奈,却见她收了笑容绷脸坐着。英杨心想:“这位是怎么了?来了像吃了炮子,以往见到我娘还装一装,今天竟不装了?我去厨房也能气着她?” 他一头雾水走进餐室,正在收拾桌子的阿芬见他来了,喷得一笑缩头便跑出去。英杨更加莫名其妙,叫道:“你别跑啊,林小姐的蛋糕搁哪了?” “在灶间桌上!”阿芬丢下这句话,没影了。 英杨只得穿过餐室进灶间,他刚进门就怔住了,阿芬的过度兴奋,林奈的过度生气,还有韩慕雪忽然叫他来切蛋糕都有了答案。 灶间里,微蓝穿着淡绿旗袍,站在流理台前切水果。水果刀嗒一声嗒一声,一片片小橙子堆在手边。 英杨没力气似的倚住门框。他看着微蓝,感叹她旗袍上的绿太淡了,吹口气就要褪掉的,弄得人大气也不敢出,怕惊跑了她。 微蓝那样好身手,必然练过耳力,英杨来了她如何不知?可她就是低头切橙子,仿佛世界消隐,只剩着眼前的水晶橙子。 英杨真佩服她,沉住气的本领天下第一。 第27章 亦假 时间不能这样静止下去。英杨还是先开口了,说:“姆妈叫我来切蛋糕。”又问微蓝:“你会切蛋糕吗?” 微蓝轻声说:“掰馒头会的,切蛋糕不会。” 英杨无奈笑道:“刚刚冯太太讲,千金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我瞧你不是千金小姐,却沾着这样的毛病。” 微蓝抬脸冲英杨嫣然一笑:“又会做杭帮菜,又会做奶油蛋糕,这样的千金小姐难找,你要珍惜才是。” 她尖酸罢了接着切水果,英杨并不反驳,自去伺候奶油蛋糕。林奈做的蛋糕很漂亮,雪白的奶油拉花上戳着鲜红草莓。英杨捡一片微蓝切好的橙子,沾着奶油吮了吮,说:“太甜了。” 他说罢了,探手去接微蓝手里的刀。微蓝只得松开手,斜着身子看他切蛋糕,说:“这刀刚切过橙子,还是酸的呢。” “酸才能中和甜。否则酸的稀酸,甜的齁甜。” 微蓝微笑道:“我听你这话很有意指。” “指了什么?”英杨反问。 微蓝冲客厅戳戳手指:“你说的稀酸可是坐在外面的?”英杨三分玩笑三分认真道:“你要小心,我娘是个没读过书的。”微蓝不懂:“这是什么意思?”英杨笑道:“没读过书的人,偏爱薛宝钗多过林黛玉。我看你今天很有黛玉风骨。” 微蓝憋不住笑起来:“上回三国,这次又红楼,我看你才是宝玉风骨,什么时候要说西厢?”英杨望她笑笑:“什么宝玉黛玉的?这可是你说的,与我无关。” 微蓝回过味来,立即缄声走开。她去找了玻璃盆子,把切好的橙子摆成盛开的花,又拈起英杨吮过的橙瓣,却掐着头尾剥下皮,取牙签扎着果肉,仍摆在橙子皮上。 第38章 “不能送到我嘴里吗?”英杨早瞅见了,便说:“样样儿都做好了,最重要的偏不做。” 微蓝脸上一红,只当听不见,捧着玻璃盘子出去了。 英杨独自留在灶间,将蛋糕切成等分三角形。刚切完阿芬便溜了进来,小声笑道:“小少爷,金老师果然漂亮啊!把林小姐比下去喽!” 英杨微笑不语。阿芬便拿出白瓷碟来,帮着英杨将蛋糕装好,又冲了壶英国茶,整整齐齐摆进托盘。英杨吩咐她端出去,却又叫住了问:“金老师什么时间来的?” “有好久了。听说是太太到冯家打牌,结果缺个腿子,正巧遇见金老师给冯家小姐上课,于是请回来吃晚饭。” “那么林小姐呢?” “她自己提着蛋糕来的。一来看见金老师嘛,哇,那个精彩啊!” 眼看着阿芬眉毛眼睛都要演戏了,英杨立即替她打住,忙道:“好了!你快点送出去吧,吃不着蛋糕太太又要找我麻烦呢!” 阿芬这才收了戏,捧着托盘匆匆出去了。 英杨洗净手跟到厅里,仍旧展开报纸假读,没坐一会儿,他便晓得微蓝决不是黛玉那派的。 微蓝讨好韩慕雪用个“默”字。林奈的小甜嘴叽叽呱呱,上天入地大谈美食厨艺。微蓝正襟危坐,屁股搭着点儿沙发边,背挺得跟块铁板似的,安静的像尊雕像。 她不插话,不抢风头,却也不是只坐着。没茶了添茶,一会儿收蛋糕盘子,一会儿又收拾果皮,进进出出比阿芬还忙碌。 等到天擦黑,英柏洲为了躲韩慕雪,照例不回来晚饭,阿芬便去支锅炒菜,微蓝自然跟去帮忙。英杨不大懂这世界,高谈阔论美食厨艺的林奈不下厨,不会做饭的微蓝反倒进了灶间。 冯太太却瞧出来了,笑咪咪道:“林小姐这样会做菜,不晓得我们今天能不能尝到?” 林奈也笑道:“冯太太,我做饭只能用我家的厨房。灶头的火,锅的尺寸,铲勺的斤两,这些都影响手艺的!讲究起来,我平日用的油盐酱醋都与别处不同。” 冯太太奇道:“油盐酱醋如何不同?” “这里头学问极深,学问极大。”林奈得意夸耀:“要细讲下去呢,足足能写本书来!只说这酱料,我家里有个小大姐,别的事不做,只替我做酱料!” 冯太太感叹道:“林小姐做饭便似神仙做饭,吃到嘴里要添寿数。”韩慕雪笑道:“冯太太,你要吃什么只管点出来叫她做,做得了送到你家里去!” “啊哟,不敢不敢。”冯太太知道林奈是林想奇的女儿,听了这话直摆手:“太麻烦了不敢的!” 林奈嫣然道:“我回头做两只拿手菜带过来!冯太太,到时候一起来吃啊。” 冯太太心里翻个大白眼,暗想左邻右舍的,却要跑到英家来吃?可她脸上堆出笑:“好!好!能尝到林小姐的手艺嘛,那最好啦!” 说话间阿芬来请吃饭。英家人少,餐室摆着六人位的桌,平日足够用了。今天韩慕雪坐主人位,右手边坐着冯太太,林奈自向左手坐了。英杨于是寻思,捱着冯太太不好,捱着林奈也不好。 想来想去,英杨还是捱着林奈坐了,把冯太太身边让给微蓝。微蓝并没功夫坐下,帮着阿芬盛饭递汤。韩慕雪看她忙到现在,忍不住说:“金小姐,你坐下来吃饭,你也是客人呢。” “哟,她不是客。”冯太太立即说:“你问问阿杨,她是不是客?”英杨刚把饭碗捧起来,听了这话只得说:“她不是客,不是。” 桌上气氛欢愉,林奈却不高兴,鼓着嘴说:“英太太,我也不当自己是客的,你说对不对?”韩慕雪最喜欢被人依赖着,听了这话高兴道:“你也不是客!这就是你家!” 林奈这才满足,得意着瞅一眼微蓝。微蓝眼观鼻鼻观心,人坐得笔直,用筷子挑一粒米搁进嘴里。 ****** 吃罢晚饭,坐在客厅里喝过了茶,林奈向英杨道:“我要回家了,你送我吧?”英杨愣着不吭声。韩慕雪虽纵着她,但当着微蓝的面,她却不偏向林奈。她伸手捏捏林奈的脸蛋笑道:“你要回家嘛叫司机送你,不要叫英杨送。” 林奈一急:“为什么呀?” “英杨要送冯太太和金小姐,”韩慕雪笑道,忽然想起什么,抓着林奈手道:“你等下再走,我刚买了两块料子,你替我瞧瞧,是做京派的旗袍呢,还是做苏派的。” 冯太太听音见机,起身告辞。韩慕雪并不留,只叫英杨开车送,自己又送到院子里,拉住微蓝的手说:“金小姐以后常来,不必等冯太太的空闲,知道吗?” 微蓝含羞点头,小声答应。英杨冷眼旁观,觉得自己再次看错微蓝,之前怕她脾气冷与韩慕雪不投契,现在都是白操心。 这人要么是液体,要么属变色龙。英杨想,完全的按需变化啊。 车子开出英家,冯太太先笑道:“阿杨,你姆妈蛮喜欢林小姐哎。”英杨透过后视镜盯一眼微蓝,后者正在看t风景。英杨于是说:“林小姐再好嘛,也是我大哥的师妹。” 冯太太呵呵道:“我看她人嘛没进门,大嫂的派头摆出来咯!论年纪金老师比她大几岁罢?你瞧这顿晚饭,我们金老师忙前忙后,她坐着不动弹!旧式媳妇立规矩,那也是大嫂领着头,不好这样的吧?” 她说着又嗔怪英杨道:“小少爷,你心里要有个数哦,金老师身世可怜,日后被人欺负了,你要心疼她哦。” 英杨无奈道:“冯太太放心好了。” 微蓝却握住冯太太的手,轻声笑道:“冯太太,上回您咳嗽,吃了苏州妙仁堂的枫露茶管用呢。这次我表哥从苏州带来几包,今天匆忙没有拿,明天给您送到府上。” “那怎么好意思?”冯太太高兴道:“每回都麻烦你!讲到苏州想起来了,我有个远房表妹嫁女儿,请我打一床蚕丝被子,我看上海的生丝并不好,还要请你陪我到苏州走一趟呢。” “那没有问题。您定了时间,我陪您去就是。” 英杨听她们聊的热闹,很感激微蓝替他岔过话头,不必再同冯太太谈论家务事。 等到了冯家,冯太太意犹未尽,非要请英杨微蓝屋里坐坐,尝她新收的上品官燕。进了冯家,冯其保正在沙发上抽雪茄,见到英杨又递烟又递茶极客气,冯家的女儿今年十五岁,花蝴蝶般扑下楼,缠着微蓝讲东讲西。 英杨不能脱身,只得陪着冯其保吹牛皮。冯其保问了特筹委的情形,道:“令兄是林先生的学生,前途极远大,小少爷为何要在特筹委容身?那地方不干净!” 英杨笑道:“我这人散漫惯了,正经仕途走不好的,随便找个地方打发时光罢。”冯其保道:“那么小少爷可有发财的念头?”英杨听他如此坦白,便说:“正是是想靠政府跑些生意,才趟进特筹委的浑水。” 冯其保来了精神,问英杨要做什么生意。英杨正在犯愁七号码头,便信口编道:“我弄了船芝麻,要从香港运到青岛,芝麻进了上海,在等着排期出港呢。” “喔哟,那要等到芝麻变成化石了,只怕也轮不到你!”冯其保惊道:“芝麻出上海要弄批条的!” “冯处长,我头回搞投机生意,不晓得批条到哪里弄?” 冯其保摆出万事通的派头:“你大哥就管这批条。不过他不方便出面的!会被人批公私不分!这么样,内部政运输处处长管翔同我有几分交情,我给写个条子,你去找他想办法。” 英杨连声感谢,冯其保进书房写张条子,用信封装好递给英杨,又道:“管处长能帮到哪一步我不好说,总之想想办法吧。” 英杨听这话心下微凉,知道这事未必能成,人情却已经欠下了。他并不戳穿,双手接过信封再三感谢,又陪着微蓝吃了燕窝,这才告辞离开。 回去的路上,英杨道:“我收到通知,明天要去见你领导。”微蓝一惊:“见我哪个领导?”英杨道:“杨波小队长啊,不是你的领导吗?” 微蓝笑而不答。 英杨接着问:“你们也接到支援华中局的任务吗?”微蓝犹豫着嗯一声,说:“大别山上的队伍很重要,他们牵制着鬼子的清乡团,我们要尽最大努力,把补给送上去。” “华中局应该建立补给通道,”英杨说:“这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微蓝沉默不语,英杨晓得她谨慎,不肯过多讨论工作。等到了汇民中学,英杨看时间还早,便熄了火说:“我送你进去吧。” 微蓝静了静,却说:“七号码头的任务结束后,我就要离开上海了。这次走了,可能不回来了。”英杨最烦听这样的话,整天的高兴被破坏怠尽,不由皱眉道:“你要离开上海了,为什么还要去我家?” 微蓝又不说话。英杨生着气想,她根本就是执行任务的机器,心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任务!能利用的都会利用,对着不同的人,也拿出不同的面孔,可真厉害! 第39章 两人沉默在车里,各人心里都有话,可都不肯说。过了一会儿,英杨认命似的叹口气,探手从后座拿过纸袋给微蓝说:“本想明天带给你,今天遇上了,就今天给吧。” 微蓝接过纸袋,里面是只小茶叶罐,雨过天青的瓷罐,绘着含苞玉兰。 “从哪弄到的?”微蓝问。 “十爷给的。他说是顶好的福建尖货,我想着你喜欢,就问他要了两罐。” “两罐?还有一罐呢?” “搁在夹竹桃公寓,万一你会去呢?” 微蓝不说话了,捧着纸袋坐了会儿,她说:“有很多事和你想的不一样。”英杨不吭声,等着听下去。微蓝却又不说了。又沉默良久,微蓝下决心似的说:“总之你记住,除了忠诚,我们可以虚假所有。” “对谁的忠诚?”英杨问。 “对党,对祖国,对人民。”微蓝毫不犹豫说。 英杨很久没听到这样铿锵的话。在上海,没有人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它听起来有点傻,有点可笑,可英杨喜欢,他讨厌湿嗒嗒浸着文艺眼泪的矫情。 “你的意思是,关于你的一切都是假的?” 微蓝低着头,像是默认了。英杨侧身扶着方向盘,慢慢靠近她,微蓝像绽放于夜色的玉兰,在大片黑暗里发出柔白的光芒,让英杨忍不住要接近。可近在咫尺了,他又屏息以对,生怕这光是假的,这梦会醒来。 “我知道没什么能改变你,”英杨苦涩着说:“希望我们的再次合作能够顺利。” 微蓝飞快的点头,提起纸袋匆匆说:“谢谢,我走了。”说完她推开门,小跑着奔进学校。 英杨在逐渐深去的夜色里点了根烟,安静的抽完了。他心头涌动着复杂的情绪,有欣喜甜蜜,有惆怅不甘,也有苦涩悲伤。 第28章 站队 次日下午两点,英杨到静安寺和杨波接头。 静安寺香火旺盛,香客如织,英杨看着信佛者的虔诚,想这也算是信仰。他曾听老火讲起宗教,说中国人信的神与西洋不同,中国神要为老百姓办实事的,比如送子观音,或者灶王爷,都是接地气的神仙。 老火真是风格迥异的领导者,他能把高深道理揉烂了铺进人心,但老火也实在不适合上海,上海是摩登与烟火兼具的城市,老火只有烟火,不懂摩登。 英杨走到供香处,远远就看见了杨波。 杨队长同那晚上一样,穿着发黄的白衬衫,手里捏着本《良友》。他五官堂正,浓眉大眼,如同把“好人”两个字刻在额头上,英杨在他面前气场亏损,逊色了三分正直。 但是杨波手上的《良友》同他不搭,他的手骨结粗大,捏着封面绘有妖娆女郎的杂志,怎么看怎么别扭。 英杨在行动处接受了十天教育,晓得观察抗日分子的头一条,就是“种地的读书”。 “你若看见种地的拿着本杂志,或是捏着朵玫瑰花,直接抓就行了,百分百抗日分子!”骆正风一口咬定。 英杨当时想,必须提醒大雪立即取消用杂志和玫瑰花接头的坏毛病。 此时,英杨走上去微咳一声:“先生,《良友》新一期出了吗,我跑了几处竟没买到。”杨波露出和善微笑说:“这期早就卖完了,我这本是绝版!”英杨微笑道:“那么,我能借来看看吗?” 话说到这里,杨波忽然不按牌理出牌了,直接了当道:“谷雨同志你好,我见过你,你也见过我,啰嗦事就省了吧。” 静安寺里人来人往,英杨不便多说什么,做了个请的动作说:“我们前面茶楼坐坐。” 他在静安寺附近找了间茶楼,要了包房坐进去。等跑堂送上茶和瓜子退下,英杨又起身验看门窗,这才回来坐好,压低声音说:“杨波同志,用暗语接头是纪律,你不能违反纪律。” 作为微蓝的领导,杨波应该更讲纪律才对!英杨用失望的眼神看着杨波。 “对不住啊谷雨同志,我检讨。”杨波脾气好,没有领导架子,呵呵笑道:“我着急是因为大别山上的队伍!他们被日本人死缠烂打,伤亡很大!如果补给不上去,只能眼看着咱们的战友牺牲在山上!” 英杨点点头,说:“我能理解你的心情。” “现在搞到的这批药,是在香港的同志冒了生命危险弄来的!我们一定要让它出上海,让它到山上去!” 他说完用热烈的目光注视英杨,期待着他的反应。然而英杨没有同样热烈的表态,却说:“关于这次任务我有点疑问。上海情报科的工作,是让药品通过七号码头,顺利到达南京,那你们负责什么?” “我们在定远接应,再把药品送上山啊。” “送上山不是华中局的任务吗?” 杨波怔了怔,说:“谷雨同志,上级通知我与你接头,指示我配t合你完成任务。你对任务有疑问不要问我,我也不清楚,你有事吩咐我做就可以了。” 英杨暗自疑惑,杨波并不像微蓝的领导,他讲大道理的水平被微蓝实力碾压。这话若是问微蓝,英杨能被教育到哑口无言。 他只好说:“那么,我怎么联络你呢?” “我们的联络点设在十六铺码头朱记米行,有情况可以来找我。” “我自己去不大方便。我有个小兄弟叫张七,他会给你送信,信封里的白纸正面是废话,反面是密写。你会用碘酒的对吗?” 杨波露出白牙齿朴实笑道:“当然会!” 英杨报以微笑,更加确信他绝不是微蓝的领导。 ****** 与杨波结束见面后,英杨去了和平政府的办公厅。 过门哨时,英杨出示了特筹委的蓝色证件。杜佑中把特筹委的证件分作三色,绿色普通出入,蓝色重点出入,红色机要出入。 之前英杨任职兵工厂,拿的是绿色证件,现在换成蓝色证件,等他做到处长,就能像骆正风那样领红色证件。 听说英杨找运输处管处长,哨兵指点他在二楼东边第三间,英杨道谢进入大楼。他兜里揣着冯其保的条子,心里十分忐忑,这位管翔管处长素未谋面,一会儿怎样开口呢,直接要批条好不好?会不会被捅到英柏洲那里? 英柏洲那样的冷面王,十之八九要拿着英杨树典型,以表明自己一心为公绝不徇私!若是这样,别说这一次,往后的七号码头都要泡汤。 英杨越想越担心,人到了管翔办公室门口,腿却打退堂鼓。谁知他正在门口患得患失,办公室的门却开了,出来的人咦一声说:“小少爷,你怎么在这里?” 英杨当然认得这人,是惠珍珍。 惠珍珍今天依旧时髦,旗袍是石蓝电光缎的,领口挖出个桃心,露着点滑腻雪肤,一粒灿亮的鸡心金坠子吊在那里。近来上海流行这样打扮,领口挖出这块来,就是为了露出项链坠子来。 英杨暗自吃惊,想惠珍珍这样的交际女郎竟能出入政府办公厅,还是在正课时间!他不知如何措词,只得挤出笑容道:“你好,惠小姐。” 惠珍珍同寻常的交际花的确不同,她眼波微转,露出和煦亲切的笑容,体贴道:“小少爷,您是来找英次长,还是找管处长?” 英杨正不知如何回答,运输处处长管翔却闻声走出来。他不认识英杨,因而问:“惠小姐,您遇见熟人了?”惠珍珍回身笑道:“管处长,这位是英家小少爷,英次长的弟弟,您不认得吗?” 她一边说,一边拉着英杨手臂进屋,又笑道:“小少爷来,快进来坐坐吧。” 英杨一步踏入,见这办公室极宽敞,靠窗一排纸门,掩着三叠大小的榻榻米,纸门拉开了,浅间三白正盘膝坐在右首,跪坐在他对面的,是个穿留香和服的少女。看见英杨进来,少女立即伏地行礼。 “小少爷!”浅间惊喜道:“竟在这里看见你,快来快来,请坐请坐。” 英杨也没想到竟在这里遇见浅间!他无可推脱,只得脱鞋进去,榻榻米上摆着风炉茶釜和水注白炭,看来他们在吃茶。和服少女再次行礼,继而起身端正仪态作茶。浅间笑道:“小少爷平常吃日本茶吗?” 英杨不吃,于是绕圈子说:“我大哥喜欢呢。” “你大哥留学日本,当然喜欢。”浅间说着,向管翔笑道:“管处长,你是第一次见小少爷吗?” 管翔三十多岁,穿着灰色西服,看着文质彬彬,听浅间发问,忙道:“我的确头回见到小少爷。” 少女作得茶倾在豆绿粗瓷茶碗里,两手托了递给浅间,浅间却笑道:“小少爷是客,小少爷先请!”英杨再三推却,无奈浅间坚持,他只得接过茶饮了。 日本茶是用茶粉煎出来的沉绿茶汤,英杨喝过,觉得味道怪怪的。他尤其不喜欢茶道,领会不了其间精神。茶递到手上,英杨啜了一口,正待搜索枯肠讲几句好听话,浅间却伸手将他的茶碗接过去。 “小少爷饮过,请给我。” 第40章 英杨愣在那里,看着浅间三转茶碗就唇饮了,不知这是怎么回事。然而浅间饮罢了,却将茶碗递与惠珍珍,惠珍珍也双手接了,三转茶碗轻品慢饮,接着将茶碗奉还少女,柔声说了几句日语,大意赞美茶汤醇和,茶碗有清寂之美。 惠珍珍会说日语?英杨想,她不是杜佑中的情妇吗?为什么又同浅间交好? 浅间不知英杨心中所想,听惠珍珍称赞茶汤,便笑道:“惠小姐,我夫人的茶道极具修为,她若有机会来上海,必定要请您和小少爷来品尝。” 英杨不料他竟有夫人,一时忘记共用茶杯之事,感到骆正风这家伙不可靠,传的瞎话说浅间不喜欢女人。自从受了骆正风恶心,英杨见到浅间总要躲三分,此时放下七分心肠,庆幸浅间至少是正常人。 浅间见他正襟危坐,不由笑道:“小少爷到运输处来有何事啊?” 英杨不想同他提起七号码头。 他有很多托辞,却不敢轻易托辞。俄国教官说,特工最忌讳撒谎。 “能说实话时没人会撒谎,除非他不能说实话。” 出任特高课课长前,浅间有十年的潜伏经历,他是这行当的老手,英杨不能太过轻敌。他凭着感觉迅速决定说实话,于是说:“我想找管处长帮个小忙。” “哦?小少爷遇着什么难处了?为什么不去找我?”浅间半真半假打趣。惠珍珍笑道:“浅间课长日理万机,小少爷不敢随意打扰吧。” “惠小姐说的对,一点小事不敢麻烦浅间课长。” “什么样的小事说出来听听,我很好奇。”浅间的桃花眼波光粼粼,望着英杨说:“看看管处长的神通能帮上什么样的忙。” 管翔经不起这句话,连忙笑道:“小少爷,您有什么事只管吩咐,不敢说帮忙的。” “是这样的。”英杨清清嗓子道:“我近来跟人学着做生意,弄了船芝麻想运去青岛,嗯,要从,从,那个……” 浅间的笑容慢慢消失,英杨不自觉的住口,屋里安静下来,被莫名的凝重气压充塞着。正在摆弄茶具的少女也停了手,只留着茶釜里滚水的咕咕声。 良久,浅间一笑:“小少爷,这可不是件小事啊。” 英杨不敢接话。浅间抚膝长叹,转向惠珍珍说:“惠小姐,我有时候很迷惑。帝国的事业应当摈弃个人所求,可很多时候我们做不到,我自己都做不到。” 惠珍珍嫣然一笑,用流利的日语说:“浅间课长,我们中国有句老话,水至清则无鱼。水里有鱼才是正常的生态,人的私心都被满足,才有帝国的无畏。” 浅间眯眼点头,改用中文道:“惠小姐虽是女流,每每能发振聩之语,真是难得。我只是不明白,您这样的人物,为什么甘心被杜佑中那蠢材所困?” 惠珍珍略有失色,将眼睛瞟一瞟英杨,冲着浅间打个眼色。浅间却挥手道:“小少爷是自己人,不必瞒着他。小少爷!你也不要总想着杜主任,要做我的人才好!” 他说罢蓦然盯着英杨:“你,可以吗?” 英杨勉强笑笑:“浅间课长,杜主任是我的顶头上司。” “顶头上司怎么了?他能帮你把芝麻运出上海吗?” 英杨缄口不语。惠珍珍劝道:“浅间课长,县官不如现管,小少爷也有难处啊。” 浅间拂手叫她噤语,只问英杨:“如果我能帮你运出芝麻,你能不能认我做顶头上司?” 英杨只得笑道:“您本来就是啊!” 浅间像听见最有趣的事,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后,笑到除了他没人知道笑从何来。满屋人在他的笑声里尴尬等着,等他终于收了笑,对英杨说:“小少爷,中国人有奶就是娘,我感受深刻。” 英杨的脸轰一声作烧,暗暗咬紧牙根,意气直冲囟门,叫他恨不能轰然起身,踹翻了风炉茶釜,唾骂浅间小瞧民族气节! 然而这样做不是合格特工。 英杨自问不算合格,贴英柏洲的冷脸做不到,投杜佑中所好做不到,现在连答允浅间的拉拢也做不到吗? 今天英杨违心周旋,是因为中国落后。落后就要挨打,干不过日本人的飞机大炮,就要腆着脸“有奶就是娘”,四万万中国同胞都在腆着脸,英杨很特别吗? 他索性展露汉奸特有的笑容,隐含恶意巴结道:“有浅间课长的栽培,我别无所求。” “好!”浅间很满意,笑盈盈道:“小少爷自己经营的生意,不要轻易烦扰英次长,免得叫人说闲话。” 他说罢侧脸唤道:“管处长,把七号码头的批条拿来。” ****** 英杨拿着批条飞快下楼,出了办公厅大楼才长出一口气,仿佛t那里面是毒气室,多待一秒就要毒死了。 英杨拿到了批条,可也生出疑云。 浅间为什么在运输处摆弄茶道?他和管翔很熟悉吗?惠珍珍究竟是杜佑中的人,还是浅间的人?也许她根本就是日本间谍?这件事要不要提醒杜佑中? 比起浅间,英杨偏向杜佑中,为着杜佑中至少是中国人。只是,杜佑中有中国人立场吗? 英杨坐进车里,他口袋里的批条滚烫,拿到它英杨成为“浅间派”,这张批条仿佛来自地狱的请柬。 大雪说,比起地下工作者,特工要做出更大的牺牲。英杨隐约理解了,万花丛中过,怎能片叶不沾身?他发动汽车驶出院子,今天上海是阴天,浓白的云塞满天空,让人看不清未来的模样。 第29章 洞拐 批条拿到之后,接下来是芝麻。 英杨找到骆正风,说山东有个朋友要收芝麻,问他有没有货源。骆正风长年做撮合上下家的生意赚小钱,一听英杨有买家两眼放光:“芝麻何难?看哥哥替你变出来!” 说罢了又好奇:“小少爷也做这样的买卖吗?” “我帮个朋友,”英杨推托说:“并不长做的。” “我希望你长做呢,”骆正风笑道:“乱世里遍地金银,你要学我想开点,求财罢了!把你小少爷的架子放放,挣出一条不靠英柏洲的财路来!” 英杨好笑:“你说的也对。” 骆正风便问:“正经货要从七号码头走,出码头的批条你弄到了?” 英杨这事不必瞒他,于是略去惠珍珍,把拿着冯其保的条子去找管翔,结果遇上浅间的事说了。骆正风捏着下巴听了,道:“浅间给你批了条子,就是要你站队。骑墙派是做不了,从此以后你要弃了杜佑中,投靠枕头阿三。” “我也没投靠过杜主任吧,我投靠的是你啊。”英杨叫冤。骆正风呵呵道:“我可保不住你!没有杜佑中发话,你进不了兵工厂,也进不来行动处,杜佑中是想招揽你的。” “那我该怎么办?我并不想跟着日本人干!” “现在来不及喽,浅间放条财路给你,是要你效忠的。” “这是什么财路?不就一张批条吗?” “一张批条?”骆正风冷笑:“他当着管翔的面放批条,以后你就是运船军火到皖南,管翔照样给你放行!” 英杨目瞪口呆,盯着骆正风不说话。骆正风低低道:“小少爷别天真,和平政府的办公楼里,背地和共产党做生意的比比皆是。否则他们的枪,他们的粮,他们的药,都从哪里来?” “这种钱他们也敢赚吗?” “日本人在南京杀了多少人?长江水都染红了!他们还想干什么?中国人不干这些事就能活着?真指着谁傻呢给他们卖命?我同你讲过多少遍,这世道重要的只有两条,命和钱,其它的都是放狗屁!” 英杨木鸡状点头,表示受教。 “小少爷,”骆正风换上嬉皮笑脸:“你现在有物资通道了,以后带带哥哥,一起发财啊。” 英杨忽然明白,不只这次的盘尼西林,以后很多次的盘尼西林都可以顺利的到达大别山。只是馈赠都标好价格,唾手得来的物资通道是什么样的价格呢? ****** 骆正风雷厉风行,很快找到卖家,弄了芝麻在七号码头装船。英杨同卖家讲好,有五十袋芝麻在南京卸货,余下的贩去青岛。卖家只要能卖货,去哪都是点头,于是船先靠南京。 英杨写了封密信,派张七送到十六铺码头给杨波,让他联系买家在青岛接船,杨波爽快答允。英杨知道,买家其实是山东局,买这船芝麻要用组织经费。 他于是没向杨波提起骆正风要的好处费,自己当掉几块手表,弄了五万块给骆正风。 英杨到上海潜伏有三年多了。老火在时他是“新兵”,能完成任务就算出色。老火牺牲后上海站停摆,英杨进入休眠,直到今年三月重启,但跟着立春其实无作为。 直到立春被锄杀后,英杨逐渐独当一面,因此迫切需要建立外围。为了拓展人脉,他的花销大了很多,韩慕雪的零花钱和俱乐部彩钱已经不够用了。 他现在能体会老火犯愁经费的滋味了。 第41章 英杨拿着五万块好处去见骆正风,顺便把“银子烦恼”说了,说是有了女朋友开销大,总是问韩慕雪拿钱不方便。再说了,韩慕雪能有多少钱?英家的钱在英柏洲手里。 骆正风很理解小少爷的烦恼。他新得了五万块正在高兴,于是大方道:“你真想要钱,哥哥指点条明路,要么搞金融,要么运鸦片!” “运鸦片?” “日本人进上海就征鸦片税,这里头都是暴利!因为战时管制,现在的烟土尤其值钱!但是运烟土很有门道,比如从上海往浙江去,不能走官道,要走土路,这土路别人走不通的,人没到浙江,命先搭路上!只有干这行的才能运鸦片!” “谁是干这行的?” “顾金梦算一个,”骆正风嘿嘿笑道:“但他去了香港,土路交给谁了没人知道。” “十爷会知道吗?” “咱们巴结不上,因此不知道。你不一样啊,罗鸭头说十爷对你另眼相看,你可以去问问。” 英杨隐约明白,这条“土路”走通了骆正风要分成的,因此撺掇他去找十爷。微蓝和十爷的关系英杨弄不明白,谨慎些就不要攀扯,他于是搪塞道:“等这船芝麻运出去,我抽空拜见十爷!” 芝麻装船那天,英杨带着张七到码头,把盘尼西林拆散藏进装芝麻的麻袋,做上标记塞进船里。查货见单子上签着英杨名姓,疑心这货是英柏洲的交待,底下人办事自不必得罪英次长,因此捅开几只麻袋做样子验了,挥手便放行。 英杨这头看着船离开上海,那头向骆正风请假,说韩慕雪有个远房叔父在南京过世,要去吊唁。骆正风不问真假,爽快准假。英杨买妥车票直奔南京,在西站码头高价租辆卡车,带着张七等着船到。 芝麻船到了南京,张七带着租来的工人进码头,卸下做了记号的麻袋,装上卡车出南京往定远跑,天擦黑时到了定远县城。 这路上的不太平,全靠英杨的三件宝物撑着,说出来是证件、钞票和香烟。虽然关卡顺利,但沿途破败荒芜的山河,挑着担穿着蓝布衫神色麻木的同胞,像一颗颗子弹击在英杨心口。 夏先同说的那个中国,它真的能实现吗? 到了定远,英杨把货卸在杨波联系好的仓库里,等第二天华中局来人接应。当天晚上住在定远,客栈的床上有臭虫,英杨合衣坐着不敢睡,张七就说:“小少爷,往后这样的活让我来就行,您在家歇着罢。” 英杨道:“你一个人跑,我不放心。” 张七小心问:“要么给罗鸭头几个钱,他的兄弟多,能帮我们跑货。” 英杨问:“你晓得我们出来做什么的?” “明里卖芝麻,其实卖药。”张七老实道:“好多人这么干,还有卖鸦片膏的,这叫走私。” 英杨不纠正,笑笑说:“日本人心眼很小的,走私这么点药,可够我们掉脑袋了!罗鸭头那把大嗓子喊出去,岂非完蛋?” 张七似懂非懂点点头:“小少爷,我是怕你辛苦。” “这算什么辛苦?”英杨打个呵欠说:“舒服日子过多了,也该出来松松筋骨。” 他不敢把话同张七挑明。他们这条路难走,也不知哪里是个尽头,有时候并非是谁不够义气或者软骨头,是有各式各样的无可奈何。 第二天早晨,英杨还在眯瞪,便听着张七在耳朵边上唤道:“小少爷!小少爷!金老师来了!”英杨一个机灵醒过来,说:“谁来了?” “金老师啊!”张七笑嘻嘻说:“她在院子里呢。” 英杨翻身扯开窗帘,客栈小院子里摆三张方桌,伙计来来回回的忙着开早饭,微蓝坐在对门的桌前,陪她坐着的是杨波。 “她怎么来了?”英杨急着下床穿鞋,又支使张七:“去打点水来洗脸。”张七答应一声,捧着盆笑咪咪去了。未几英杨洗漱完毕,对着门后小圆镜抹抹头发,赶紧迎进院子里。杨波见着他就站起来,笑道:“英少爷。” 微蓝稳坐不动。 “坐,坐。”英杨捉着板凳坐下,又压手叫杨波坐了,这才问微蓝:“你怎么来了?” “山上的路他们不熟悉。”微蓝简短说,又捧起粥碗问:“你吃早饭吗?” “吃,吃啊。”英杨扫一眼玉米碴子粥和荞麦窝头。窝头黑乎乎的,看着没什么食欲,英杨便扳个小块塞进嘴里。微蓝瞅着他艰难进食,就说:“对不住啊小少爷,这里没咖啡面包。” “不是这样的。”英杨小声抗议:“我喜欢吃窝头。” 微蓝抿嘴一笑,自顾端碗喝粥。等t吃罢早饭,微蓝又问伙计买窝头,伙计问要多少个,微蓝想了想说要十个,杨波紧赶着掏钱,英杨却问:“带这么多窝头做什么?咱们把药送出定远,交给华中局的同志就回来了!” “带点窝头上山,”微蓝说:“山上也缺粮呢。” “那么别要十个了,多带点吧。”英杨立即大方,叫来伙计要把店里的窝头都包上,账挂在房费里。伙计笑说全包上也只有三十个,边说边拿来个蓝布包袱皮,把热腾腾的窝头倾在上头,麻利捆了。 杨波要会账,不肯叫英杨掏钱,微蓝却拦住了说:“这钱让小少爷出吧,也不值什么。”杨波睁圆眼睛,不可思议的望望英杨,却又呐呐答应,背上蓝布包准备出发。 他们三个到了仓库,见着十来个乡亲,推着七八辆独轮车等在那里。杨波告诉英杨,这是他们小队的,英杨同他们礼貌招呼,可杨波的队员表情淡淡,并不热情。 他们把芝麻提出来装上独轮车,要往城关去。这是个好天,碧空如洗,绿叶青翠,加之和风扑面,让人心情舒爽。微蓝今天换上淡青竹布裤褂,戴着假发,一根乌黑油亮的大辫子拖在胸前,俏生生的漂亮。 她看着芝麻装上车,把英杨拉到边上笑道:“多谢你啊,你的任务完成了。之后的事交给我们就好,你回上海吧。”英杨奇道:“不是说好了送出定远城吗?” “那是我们送,你们的任务是送到定远。”微蓝道:“现在圆满完成了,再次合作很顺利,谢谢你。” “所以按照纪律,我们之后不能联系了?” 微蓝的长睫毛抖了抖,扬起脸来明媚笑道:“我很快要离开上海了。小少爷,您在公开场合还是换个女朋友吧!我看林小姐就很好,她的身份能帮助你潜伏。” “把自己管管好,扯别人干嘛?”英杨听这话就别扭。她走就走罢,还要替自己安排终身,年纪虽不大,却有老母亲的特质,让人心烦! 微蓝看他不高兴,抱歉着笑笑,低声道:“是我多管闲事了!那么,谷雨同志,再见!” “不再见!”英杨赌气说:“我送你们出定远!” 他说罢丢下微蓝,直追着吱溜溜的独轮车队伍去了。微蓝留在原地,独自站了好一会儿,也只能跟着走了。 独轮车到了城关,站哨的是伪军。英杨掏出蓝皮证件,一面递给哨兵查看,一面将卷钞票塞在他手心里。哨兵会意,露出些笑脸来,英杨于是摸出香烟递上,低低笑道:“内政部英次长往老家送点芝麻,榨了芝麻油自家吃的,长官高抬贵手,别把麻袋戳通了,这路上漏得厉害。” 在这里站岗的伪军,听到内政部如闻天音,加上手里攥着钱耳朵上夹着烟,无论如何也垮不下脸来。于是装样把麻袋摸了摸,挥手就叫过。 英杨瞅见远远有鬼子背枪站着,这些日本兵不如上海城内的讲规矩,他只怕微蓝水灵扎眼,顾不上麻袋没检查完,牵着微蓝的手先出了城关。 好在今天顺利,站哨的日本兵没搭理他们。出定远走了好远,大伙都松口气,气氛也活泛了。英杨就问微蓝:“杨队长手底下就你一个女的啊?” “不行吗?”微蓝反问。 “不是不行,是不方便。”英杨讪讪道:“多个女同志也好搭搭伴。”微蓝恬然笑道:“你可真是操心。” 她想叫他回去,又怕他再不高兴,于是忍住不说话。 英杨打量微蓝的竹布褂子薄,拿出“老父亲”的特质念叨:“山里晚上冷,你该加件衣裳。”微蓝摇摇头:“不冷的,我常上山。” 英杨正在想她为什么常上山,便听着“咻”一声子弹破空。英杨反应极快,按着微蓝扑在地上,右手探到后腰拔抢出来。抬头便见一队鬼子,戴得帽子像狗耳朵,呼噜噜晃着迎面而来。 英杨暗叫糟糕,杨波已在身后叫道:“拿家伙!”众人得令掀翻独轮车,拆出木架里藏着的枪,见着自己人就丢。英杨只觉得怀里的微蓝用力挣起来,他急着回头看,便见着微蓝凌空抄住枪,哗得拉栓上膛,“砰”得撂倒一个。 英杨不及多想,抬手叭叭叭放了三枪,打翻冲在前面的两个。那队鬼子也就七八个人,想是巡山的小队,被打得叽哇乱叫,找路边石块做掩护躲了。 他们这边也缩在乱石粗木后面,英杨便听杨波低声说:“洞拐,怎么办?” 第42章 微蓝声音平稳,说:“不能叫他们招人来。” 她话音落便擎枪闪出去,边冲边放,杨波带人跟着便冲。英杨耳边像炒豆子一般劈叭乱响,他在俱乐部里玩多少枪,也比不上这时候真刀真枪的见血要命。 他定了定神,想微蓝能冲他怎么不能?于是握枪闪出去,然而晚了,微蓝已经到了鬼子跟前,“砰”得毙掉最后一个。 英杨远远看着,持枪的手臂软垂了下来。 “洞拐。”他无声默念,那应该是两个数字:07。 第30章 一角 以英杨在根据地的微末经验,在外执行任务时,序号十以内的首长要在队伍中使用代号,比如07,念出来就是洞拐。 所以,微蓝称杨波为“我的小队长”。 这小队应该是保护微蓝的,而不是领导微蓝的。 可是英杨不敢相信。微蓝太年轻了,她参加革命才几年?而且她来自延安社会部,这说不通,种种的说不通。 英杨晃晃脑袋,强迫自己专注当下。杨波组织大伙儿把鬼子尸体拖进山林,用乱石和树枝堆起,又把独轮车也拖进林子里,把药品从装芝麻的麻袋里捡出来。 “快一点!”微蓝催促:“枪响了,鬼子支援很快就到,我们从这里上山!” 英杨看着他们把药盒塞进子弹袋捆在身上,他没有子弹袋,就帮着拆麻袋拿药盒。一时弄妥药盒,微蓝抓着从客栈带出来的黑面窝头,不知该放哪里,杨波接过来轻声说:“我背着。” 乘着他们忙碌,英杨吩咐张七回定远等候。张七不敢走,说:“小少爷,我跟着你吧。” 英杨低低道:“你在定远等我三天,若是等不着,就回去告诉太太,我叫日本人杀了。你记住我的话,叫太太同英柏洲摊牌,拿了百分十的遗产去法国。我在法国买了小房子,房契在保罗路汇丰银行78号保险箱里。” 张七听他像交待后事,潮着眼睛说:“小少爷,你要干嘛?”英杨肃容道:“你若没牵挂,烦你照顾我娘,最好能陪她去法国。如果不行,万万要把我的话带到。” 张七眼巴巴瞧着他,不知该说什么。英杨想,把韩慕雪托付给大雪最安全。但张七不是组织的人,他不能冒险暴露大雪或满叔,因此黯然道:“行了,你快走吧。” “小少爷,你不能不去吗?”张七乞求道:“生意做到这一步也该够了,我们回去吧。” 英杨垂眸不语。张七说的不错,他可以不上山的。大雪给他的任务是送药到定远,他已经圆满完成了七号码头任务。 但是英杨不满足。他不想这样回去,在一成不变的悠长弄堂,麻木执行各种任务。微蓝说的对,共产党人也很普通,是血肉之躯,有七情六欲。 微蓝是他生命里的光,英杨想,她不能消失。 说话的功夫,众人已做好上山准备,微蓝走来对英杨说:“送到这里可以了,你们回去吧。”英杨不肯:“让张七回去,我跟你们上山。”微蓝皱起眉毛要说什么,英杨截住了道:“让我去吧,我不放心。” 他的语气很平淡,微蓝却在这平淡里开不得口。她不再多话,接过杨波递来的手枪,挥一挥说:“出发!” 英杨拍拍张七肩膀,跟着微蓝走了。张七肩负重托,只得眼睁睁看着他们消失在森森山林。 走了没多久,英杨就开始后悔,他实在不该穿皮鞋,硌得脚脖子快要断了。可事前并不知微蓝要来,他本打算把药交给华中局就回去,哪想到是微蓝来接头呢? 他们闷头往山里走,没有人说话。英杨的衬衫很快湿透了,他扭脸看微蓝,微蓝的额发也被汗水打湿,歪斜在脸颊上,英杨很想伸手替她拨一拨。 杨波带两个脚程快的做尖刀侦察,沿路用刀削去树皮作记号。认着记号走,前方暂时安全。走到正午时,英杨已经转得丢了方向,却见杨波猫腰从前面回来,向微蓝说:“前面就到封锁了。” 英杨吃惊,走了这么久,才接近游击队活动的山区。 微蓝下令就地休息,他们分食一种黑黄色的菜饼作午饭。英杨第一次吃,入口粗粝,带着股酸酸的咸味。英杨赶了半天的山路,又累又饿,可这饼依旧难以下咽。 他看微蓝大口吃着,就说:“你不是带着荞面窝头吗?颜色t虽不好看,却比这个好吃。” “那是给山上带的,”微蓝小声说:“我们不能吃。” 英杨不敢再说,看着她啃完一只饼,便把自己剩下的大半只递上去。微蓝接过来,就手给了身侧虎头虎脑的男孩,说:“土坷,你把这个吃了。” 土坷犹豫着看看英杨,违心说:“我饱了。” “你吃了吧,他早上窝头吃多了,吃不下呢。”微蓝替英杨做主,土坷这才接过饼子。另有个人便笑道:“上海来的同志,吃不惯野菜吧。”杨波瞪起眼睛嘘一声,把那人吓得闭了嘴。 “我不是吃不惯,”英杨赶忙问:“这野菜叫什么?” 听见英杨感兴趣,土坷扬起脸笑道:“这是马齿苋,搁在南京的酒楼里,用香油干子拌一拌,要卖六块钱!” “你去过南京吗?”杨波再次瞪眼:“话那么多!” 土坷吐吐舌头,冲英杨做个鬼脸。英杨看他脸嫩,就问:“你多大了?家乡在哪?” “十八了,”土坷说着,用手往北边一指:“我从湖北来的,就在山那边。” 英杨点点头,没有再问下去。战乱之中,问下去都是悲惨故事。等土坷把饼吃完,微蓝招呼大家上路,英杨拐着脚站起来,不休息还好,休息一下简直站不起来。 “你把鞋脱了吧,”杨波说:“穿我这双。” 他边说边脱下鞋,是双厚纳底的布鞋。英杨却不肯:“那你穿什么?”杨波闷声说:“我们打赤脚习惯了。”英杨看着满山尖石头不说话,微蓝却说:“你穿他的鞋吧,否则队伍没找到,你的脚先断了。” 英杨脸上发烫,觉得自己拖了后腿。他匆匆穿上杨波的鞋,土坷早挖了个坑,要把英杨的皮鞋埋了。英杨索性脱了西装投进去,又对微蓝说:“你的假辫子也丢进来吧,戴着好热的。” 他说的有理。微蓝扯下假头发丢进土坑里。土坷把坑填上,又拔了些碎草掩盖,最后在旁边的石头上用草汁画个不显眼的记号。 “下山时好挖出来。”土坷向英杨介绍。 他们再往前走,却不向着封锁线,只折向西去。英杨不知为什么,也不敢问。越走越是深山,六月草木齐发,浓荫把日头都挡住了,英杨湿透的衫衣贴在背上,冷嗖嗖的难受。山里有奇怪的鸟,发出低缓的咕咕声,像压着喉咙的警告。 直走到太阳偏西,他们再次歇下来。杨波说今天运气好,鬼子没从这头巡山。英杨此时并不怕鬼子,这山太大也太深了,他喘着气想,中国有如此河山,是绝不能屈服的,日本人的枪炮再厉害,也不能夺取每寸土地。 出了逼仄的上海,他忽然生出了广大的信心。 休息时大家不说话,倒卧着积攒力气。英杨也不敢多话,傍晚的风凉了,他担心微蓝竹布衫太过削薄,自己的西装又埋掉了,否则能给她穿。 天慢慢黑透了。山里的夜像整桶墨倒泼下来,黑得不讲道理,好在月亮出来了,月晕被风吹得毛毛的,他们又要出发了。 微蓝集合众人,道:“前面就是鹞影崖了,两人一组攀上去,注意安全,听清没有?”杨波领头说:“明白!”英杨想,果然是反过来的,微蓝才是杨波的领导。 英杨只能看清前方微蓝的影子,也只能跟着她往前走,走了好久,风越来越大,吹得英杨睁不开眼。微蓝猛然停了,英杨差些撞在她身上,手扶上她的腰却又立即松开了,只怕冒犯她。 微蓝却不在意,小声问:“准备好了吗?” 英杨这才看清,他们站在悬崖底下,那山崖黑簇簇仿如恶兽,风呼呼的吹,微蓝的散发在风里乱飘,她说:“出发。” 英杨在公园里学到的本事全部用上了,拼尽全力往上爬。这山崖几乎九十度,上到半中腰时,英杨觉得自己轻飘飘的,来阵风就能随之而去。 他心底发怵,用力抠住崖壁,四下找寻微蓝。在他斜上方,微蓝衣衫飘飘御风而上,看着毫不吃力。等英杨攀到崖顶时,微蓝早已上去,正伏在崖边接应众人,等到点齐人数,她做手势示意大家噤声跟上,英杨意识到,他们进入鬼子封锁区了。 他们依靠黑夜掩护,散开成三角形窸窣前行。微蓝走在队伍的最前面,英杨想把她替下来,却知道自己没这个资格。 他之前取笑微蓝,刺杀藤原杨队长为什么不上,小队长要身先士卒啊!他们是身先士卒啊,都是微蓝先上。 他这一晃神,忽然看见前面有许多影子,有蹲有跪,仿佛捧着枪准备射击。英杨以为遭遇鬼子,紧迫间不作他想,先抓住微蓝把她捞到身后。 第43章 “有鬼子。”英杨低声说,却觉得手被微蓝用力反握住。她的手冰凉,茧子擦着英杨的掌心。 “找到了。”微蓝低低说,牵着英杨向前走去。 他们穿过夜晚山间的薄雾,慢慢走到那些影子跟前,英杨才看清楚那都是尸体,是一具具保持备战姿势的焦尸,他们依旧穿着灰蓝色军装,但显然是死后被穿上的。 “为,为什么会这样……”英杨口吃着问。 微蓝没有回答,她带来的队伍也静默着。他们向这些尸体鞠躬,把装药的子弹袋挂在尸体身上,最后微蓝接过杨波递上的荞面窝头,把它郑重搁在一具尸体的怀里。 杨波轻声问:“他们会来吗?” “会的。”微蓝说:“一定会来。” ****** 他们从鹞影崖西侧下山,几乎没有路,沿路的荆棘和细枝把英杨划得生疼。回到中午休息的地方,土坷挖出英杨的西装和皮鞋,为着要装扮进城。 来时和鬼子在山下冲突,沿原路返回很危险,杨波领着人在前面披凿开路,硬生生走出小径来。直走了一夜,当启明星在天边闪亮时,他们到达山脚。杨波带着队伍走了,临走前与英杨握手告别,并请他照顾微蓝。 队伍走后,英杨和微蓝坐在路边草丛里等待天亮进城。英杨脱下西装给微蓝披上,又把她搂在怀里。微蓝也许是累了,她没有拒绝,乖巧的靠着英杨。 “山上的那些是怎么回事?”英杨小声问。 “鹞影崖虽然陡峭,却不太高,之前队伍常在这一带活动,为着能攀崖转移。山下的百姓送补给也喜欢从鹞影崖上去。鬼子听了汉奸保长的话,在鹞影崖纵火烧山,队伍只能在山火蔓延之前转移。你刚看到的是警卫班,他们负责断后,为了争取转移时间,被烧死在山林里。” “那他们的衣服呢?衣服为什么没烧焦?” “那是队伍回来后给穿上的。听说为了保全遗体完整,只能把衣裳剪开给他们披上。之后百姓再上鹞影崖,就把粮食挂在他们身上。” “日本人不会把粮拿走吗?” “鬼子怕他们,再也没来过鹞影崖,说是闹鬼。”微蓝冷冷说,她眼底掠过冰凉的冷漠,看向黎明前深蓝的天空。 英杨摸到她的手,六月的天,微蓝的手冷得像冰碴。英杨双掌合握,努力替她捂着。微蓝缩着手说:“我不冷。并没有这么娇气。” 英杨不让她抽回手去,握紧了道:“你可是说过的,共产党人也是血肉之躯,冷啊热的都是正常反应,不是娇气!” 微蓝垂眸黯然,良久道:“若都记着是血肉之躯,许多事就做不到了。” 英杨不知说什么,扯出夏先同来,道:“我在法国留学时认识一位前辈,他告诉我只要坚信共产主义,百年后的中国会是盛世华年。” “一百年,要到2039年。”微蓝喃喃计算:“太久了。”英杨打气道:“也许不必那样久的,也许只要30年,50年,或者70年。” “我们看不到百年后的中国,只能把它当作一个梦,当作一束光。” “后人会看到的。咱们今天做的,不过是叫以后的他们不必活成现在的我们。” “那么,他们会感谢我们吗?” 英杨想了很久,缓缓摇头:“也许不会的。如果不会,你会后悔吗?”微蓝黯然一瞬,立即笑了起来:“为什么要后悔?我并不是为了未来的感谢才走今天的路。” “那你是为什么呢?这条路并不好走。” 微蓝望了望英杨,反问道:“那么小少爷是为什么呢?比起来你更不该选择这条路。” 英杨张了张嘴,却不知怎样回答。是啊,他衣食无忧,即便日本人进了上海,他依旧是鲜衣怒马小少爷。苦的是谁呢,是在山上化作焦尸的战士,是背着窝头攀爬鹞影崖的老乡,是无数在刺刀下腆着脸活下去的百姓。 “老百姓太苦了。” 英杨脱口说出来。只是寥寥数语,微蓝却懂了。天色从墨蓝转作淡蓝,天快亮了。 英杨整顿疲惫的西装,依旧是浊世佳公子。他掏证件带微蓝过关卡,好在烟和钱都t在,只是哨兵换了人。 回到定远县城的客栈,张七像母鸡扑窝似的奔出来,见到英杨像再世重逢,不知道先哭还是先说话。英杨斥责他经不起事,张七只得饱含委屈压抑感情。 到了客栈安顿下来,英杨让微蓝什么也别想,先睡一觉。微蓝的竹布褂子擦得稀脏,手肘破了,露出一片渗着血丝的皮肤。 “你这里破了。”英杨指着说。微蓝捂住说没事。英杨让她好好休息,自己退出房间想,看见的地方有伤,没看见的地方肯定也有伤。 他于是出去买药。镇上的药店没有消毒患处的酒精或药水,伙计听说是破了皮,出门揪两把野草回来,搡给英杨说:“捣烂了敷在伤处,明天就好。” 英杨问这是什么。伙计捣着药说:“地锦草,治伤最好的。”英杨将信将疑,又问要多少钱,伙计亮出牙齿笑一笑:“这东西要什么钱?拿去用吧。” 英杨连声感谢,宝贝似的捧回客栈,找厨房要了干净碗勺,又把地锦草洗净,放在碗里碾成绿汪汪的泥。他端着碗送给微蓝,微蓝奇道:“这是什么?” 英杨用伙计的口吻把地锦草介绍一番,请她抹在伤处,微蓝对着那碗绿泥表情复杂,良久才说:“谢谢。”英杨把新买的衫裤鞋子堆在床上,让她抹完药换上,他说罢走了,留着微蓝在屋里发呆。 床上铺着英杨买来的衣裳,蓝底白花的斜襟衫,黑色扎脚裤,方口布鞋,还有盛在粗陶碗里的绿色药泥。 微蓝呆了会儿,用筷子蘸了药泥,弯过手肘来抹在伤处。那东西凉凉的,散发着草木腥气,微蓝觉得好笑,她小时候调皮,上屋揭瓦不过是寻常事,擦伤是标准配置,从没这样当回事。 她还是认真涂抹了,不想辜负英杨。 微蓝擦了药蒙头睡觉,过了正午才醒来。她的房间紧邻着客栈小院,窗下摆着石桌石凳,醒来便听见有人在窗下说话。 她支起身子,戳破小块窗纸往外瞧,是英杨同张七坐在那里,正在商量如何回程。 张七讲这县城里租不到汽车,只能租牛车马车,英杨不敢想坐牛车回上海,于是让张七买去南京的车票,再从南京坐火车到上海。 刚商量到这里,英杨便听见窗子被砰得推开,微蓝坚决道:“我不去南京的!” 第31章 山神 英杨正同张七讲话,猛然间被微蓝推开窗子,吓他们一跳。张七缩头不吭声,英杨却问:“为什么不去南京?” 微蓝不说话,又带回了窗子。英杨左右瞧瞧,好在客栈生意不好,院子里清静无人。 自从英杨知道她是“07”,诸事都留着心眼。她不肯去南京,自然有不能去的因由,英杨打消回南京的想法,让张七去买去滁县的车票。 “为什么要从滁县走?”张七问:“可以从蚌埠搭火车,蚌埠更近些。” “咱们不坐火车。英氏企业在滁洲有间山货行,我想办法搭他们的车回上海。” 张七答应着去了,回来说买到了下午的票,三人在客栈胡乱吃了午饭,去车站坐车。 到滁县已是傍晚,车不赶夜路,山货行也关门了,只得住上一晚。他们在山货行附近找间小客栈落脚,这里没有电灯,点着的汽灯把人影投在墙上,一尊尊硕大的影子,在凹凸不平的土墙上乱飘。 老板娘五十多岁,生得面目和善。她见英杨出手大方,心有好感,便拉着英杨说:“小先生,你带的女娃太水灵,路上不安全。” 英杨虽有证件护体,却知道鬼子不讲理,凡事小心为上,因此问老板娘怎么办。老板娘说:“我拿些旧衣裳给她换了,明日出门前抹些锅灰,再用头巾包住脸!” 这办法虽不万全,也能有点用,英杨连连称谢。老板娘正要去拿衣裳,忽然外面乱起来,有人在院子里喊:“这店谁做主的?出来!” 老板娘忙忙赶出去,外头被火把照得通亮,领头一个穿黑绸衫裤的,掇张椅子大马金刀坐着,手里捧着只紫砂小茶壶,跷着腿打量老板娘:“这店是你的?” 老板娘认出是县里的保安队王队长,忙不迭道:“王长官,这店是我的,开了好几年了,我们税钱都交的。” “谁问你这个?”王队长阴笑道:“皇军来了紧急任务,有抗日分子混进来,叫挨家客栈查看!你把店里的客人都叫出来,在这院子里排排好,我要挨个瞧呢。” 老板娘诺诺连声,只得转回去请客人到院子里,又到柜台后面摸索钞票攥在手心里,这才颠着脚出去,先往王队长手里塞钱道:“长官,客人都出来了,您看着查验吧。” 王队长厌恶的摔开手,斜眼道:“多少钱就往我手里塞?这点子东西只够给弟兄们喝茶!”他说罢了,身后出来个穿黑衣的胖子,夺过老板娘的钱,把她搡到边上。 第44章 英杨皱眉看着,心想这也是中国人,却能崩坏至此。 王队长叫胖子擎着火把,把院子里的人一个个看过去,等火把照到微蓝时,胖子翻身就跑到王仕顺身边,低低耳语道:“队长,车站看见的小娘们就是她!漂亮!” 王队长怪眼微翻,呵呵笑着抖抖衣衫,背着手踱了过去,脸直凑到微蓝面前,盯着她说:“这丫头俊得很呐,细皮白肉的不像本地人,身上的褂子也新崭崭的,是打哪里来啊?” 微蓝向后让让,低眸不语。英杨把她扯到身后说:“我们从上海来的,王队长有事吗?”王队长滋了英杨一眼,收了笑抬起下巴,用鼻孔看着英杨:“你是她什么人?你们来滁县做什么?” “我是她先生!”英杨老实不客气:“我们到定远走亲戚,没买到回南京的车,因此到滁县来周转!” “从定远回上海到滁县来转车?”王队长像听了天方夜谭:“放着蚌埠不转车,要跑到滁县来?” 蚌埠车多兵也多,英杨不选这条路是怕横生事端。他看着王队长处处挑事,于是掏出证件来,堆出几分笑道:“王队长,我家里有间山货行在滁州,因此顺路来看看。” 王队长接过证件,翻开了念道:“特筹委?英杨?”他脸上肉一抖,呵呵笑道:“这是什么劳什子证件?爷爷能做出一打来!” 他说罢了,将证件托得丢在地上,叉腰道:“这两人行事可疑!来呀,给我带回去!”他带来的狗腿子齐声答允,上来就要动手。 英杨诧异至极,特筹委这块招牌从没失手,不想在这县城翻了船。在县城里做保安队长的绝非常人,都是难惹的地头蛇,即便没有鬼子来犯,也是欺男霸女鱼肉乡邻,你就是有通天的关系,也难救眼前的急! 更何况这位王队长出了名的色中恶鬼,养着一班流氓,成日里替他物色对象。微蓝在车站就叫他们盯上了,跟到这间客栈来,偷偷儿回去禀告。 俗话说色字头上一把刀,王队长满心眼里都是微蓝,哪里把特筹委和英氏放在眼里?他带来的胖子极见眼色,谄颜笑道:“队长,这男的很可疑!可这女的细皮嫩肉的,总不会是抗日分子!依我看,男的带回队里去问着,女的送到您办公室,需得细审问!” 王队长摸着脑袋吱吱笑道:“有理,有理,把这小娘们送到我办公室去!” 眼见要动手,英杨只得反手摸枪,他的枪还没抽出来呢,却听着破空轻啸伴着“啪”得脆响,那胖子啊哟一声,用手捂着半边脸,指缝里哗得沁出血来。 王队长惊呆,怒瞪英杨:“反了你了!竟敢动手?” 英杨被冤得一怔,紧接着破空声嗡嗡乱响,也不知漫天遍地飞来的是什么,砰砰啪啪打得保安队嗷嗷惨叫,一时间抱头的抱头,缩脚的缩脚,在客栈小院里滚作一片。 其间几个见过世面的,嘶着嗓子喊道:“山神来了!山神来了!快跑啊!” 王队长听到“山神”两个字,也顾不上别的,抱头就往外跑,捂着半张脸的胖子紧随其后,转目之间,刚刚威风八面的保安队跑得一个不剩,只留下满地的火把。照着不知所措的投栈旅客。 过了良久,老板娘才吆喝伙计收拾火把,以防火星燎着屋子。英杨借着火把检视,刚刚乱飞的物事是种黑色的圆石头,仿佛传说中的蝗石。他于是问老板娘:“大娘,刚刚那些人叫的山神来了,什么是山神?” 老板娘合掌念声佛,带着骄傲悄声道:“那是琅琊山的山神,来无影去无踪,只帮着老百姓!” “可我此前来琅琊山游览,并不曾听过山神传说!” “之前并没有的,是日本人来了,山神才显了灵!” 英杨更加好奇:“日本人也怕山神吗?” “起先是不怕的,后来被打怕了!之前有个什么千叶小队长,根本t不信山神,非说是山上躲着人,带着人攻山毁林,结果有去无还,带上去百十号人没一个跑出来!后来又有个卫戍队长姓宫崎,来了把琅琊山围得像铁桶,天天进山扫荡,忽然有天晚上,你猜怎么着?” 英杨不想她此时卖关子,只得催道:“大娘您接着说罢,我猜不出来!” 老板娘森森一笑:“忽然有天晚上,那位宫崎队长横死在寓所,血都流干了!听说脖子上老大的血洞,却找不着凶器。当时门窗紧闭,也没有入室的痕迹!日本人这才慌了,信了是山神显灵!” 英杨听到找不到凶器,莫名想到成没羽的凝冰杀人,只是不敢说出来。老板娘却又合掌拜了拜道:“多亏着山神庇佑,日本人才不敢太放肆!今晚山神脾气好,若是往常,保安队不留下七八具尸体哪能走的了?” 她说罢又向英杨低声道:“我说那女娃儿太招人罢?明天必要打扮了上路!今晚遇上了山神是她运气好,出了琅琊山的地界可就难保了!” 英杨一头谢了,一头却问:“大娘,他们今晚还会来捣乱吗?我们要不要换间客栈?” “千万不要!”大娘攥着英杨手腕道:“今晚上没有比这里更安全的地方!山神显过灵的,借他们一百个胆也不敢来捣乱!” 英杨想她说的有理,暂且放下心来。他送微蓝回房间,把老板娘的话讲了,问:“你相信有山神吗?” 他以为微蓝会不屑,谁知她认真点头:“我相信的!” 英杨忍不住提醒:“小姐!我们是无神论者!” 微蓝怅然道:“我有时候想,真有漫天神佛该多好,人间许多不平都能被铲除。”英杨懂她意思,却不知如何安慰,只得说:“你从山上下来,有了很大变化。” “变了哪里?” “变的悲春伤秋。”英杨直言道:“你该知道情绪没有用,不能赶走敌人,也不能夺取胜利。” 微蓝望着摇曳的烛火,眼神慢慢澄净了,轻声说:“你说的对。”英杨又心疼,想她脱了半边的面具又被自己戴回去了,于是后悔着说:“但我宁可你是软弱的。” 微蓝的答非所问再次登场,说:“琅琊山决不会有山神,必定有高人在山上。” “身不能至,心向往之。”英杨玩笑说:“我们在这里约好,万一哪天真的失联了,就在琅琊山上见吧。” “等胜利以后,”微蓝补充道:“等胜利以后无法联络,我们在琅琊山醉翁亭见。” 英杨笑笑没有回答。胜利遥遥无期,也许他们都见不到那一天。 第二日天放亮,英杨打扮妥当去山货行。英华杰在世时,曾带着韩慕雪母子游览琅琊山,负责接待的就是山货行刘经理。 刘经理还认得小少爷,听说他要回上海,立即备车送他们启程,司机带着特别通行证,落款盖着保安队的红章。英杨看了,倒觉得可笑。 汽车驶出滁县,英杨吊着的心放下来,他当着司机的面不便与微蓝多话,这一路倒也无事。 到了上海,英杨要微蓝跟他回家,微蓝执意不肯。她的态度和大别山时判若两人,又恢复了公事公办。 英杨想,送药上山完成了,她很快要离开了,因此不愿与我多牵扯了,山上发生的事也譬如没有过。他有点灰心,却也不愿强求,先送微蓝回学校。 回家的路上,微蓝攀爬鹞影崖的身影印在英杨脑海里,山风猎猎,那影子沉默矫健,让人难忘。 又结束了。英杨闭上眼睛想,任务又结束了。 ****** 第二天早上八点,英杨先给骆正风打电话销假,说自己回上海了,接着请了半天假,说要休整一二。骆正风取笑他小少爷作派,刚销假又要请假,又说晚上替他接风,为着“处里弄了条大鱼”。 英杨对“大鱼”很敏感。 进行动处十多天,他逐渐搞清楚,既便是不求上进的骆正风,为了保住饭碗,也要尽力打压抗日力量。 为了完成任务,骆正风的奇招是找左派文人的麻烦。文人大多情绪化,书读的多难免沉浸在书本世界,尤其是作家,非但阅读以培养情绪,写作更是加剧情绪,因而言行激进,特别容易被捉住把柄。 往往这类人,却又是“不成气候”的,既非重庆,又非延安,捉来了也问不出情报。正规特工都要绕着他们走,费时费力不讨好。 骆正风反其道而行之,把这些人捉来了,一来能勒索家属弄点钱钞,二来能哄骗出几份自白书登报渲染实绩。用骆正风的话讲,他是行动处,重要的是“行动”,搞情报是纪可诚的事,与他无关。 但私底下,骆正风也说这类小打小闹只能镶边,要想底气粗壮,总要拿到“大鱼”。 他在电话里说有大鱼,看来是有重要收获。 英杨笑说他下午就回处里,放下电话先去锦云成衣铺。大雪听英杨汇报了送药上山的情况,唏嘘道:“沦陷区的百姓苦,队伍也苦,我们有余力日后要多帮忙。” 英杨答是,又与大雪聊到行动处有“大鱼”。大雪皱眉思考半晌:“他这条大鱼不知捉住几天了?咱们这里没什么情况,昨晚满叔清点人数,还是全员在位的。” 第45章 “会不会是省委那头的?特别是学委,工委,骆正风很喜欢拿作家、学生和工人作法。” 大雪摇了摇头:“省委出了事,他们会第一时间通知我,现在没动静,就不会是我们的人。” 英杨放下心:“也许是重庆那边的。” 大雪道:“现在是统一战线,按说咱们要帮衬着。但是你灵活处置,做任何事都要先确保安全!” 英杨点头称是,心下却不愿兜揽重庆的事。两人又聊些闲话,大雪见英杨坐着不走,知道他还有心事。他也不催,只陪着闲聊,还是英杨耐不住说:“大雪同志,我有件事想请教您。” “你说吧,只要我能帮上忙。”大雪很热情。 英杨踌躇再三,把微蓝的情况说了。从老火留下的71号保险箱,到冯太太保媒,到锄杀立春,再到刺杀藤原,直到最近的送药上山。他一口气说完,皱眉道:“大雪同志,您觉得微蓝同志,她正常吗?” “谈不上反常,只是有点奇怪。”大雪沉吟道:“你刚刚说杨波叫她07?你没有听错吧?” “绝对没有!”英杨保证:“当时他们在我身后,我听得清清楚楚!” 大雪把眉毛皱成疙瘩:“如果她不是延安社会部的特派员,这事就能说通。” “什么意思?”英杨小心问。 “华中局有个分管保卫工作的副书记,党内排序就是07,是个女同志,叫作魏青。据说她十六岁参加革命,年纪不大资历老辣,经过白恐走过长征。她在后方名声颇响亮,长得漂亮,身手好,还有就是讲课讲的好。” “讲课?”英杨愣住:“讲美术课吗?” 大雪瞅他一眼,呵呵道:“理论课!之前在江西交流,我上过她的课。她讲的卡夫丁大峡谷让人印象深刻!” 英杨顾不上什么峡谷,先抢过话道:“对!对!江西!她去过江西!您知道笔架山吗?” “我知道啊,笔架山是井冈山的支脉,以盛放杜鹃闻名,我当然知道了!” “井……冈山。”英杨喃喃自语,怔怔瞧着大雪。 “如果她真是魏青,这事还有两个疑点。第一,魏青绝不可能是延安来的特派员,社会部可调派不了她。第二,她不该留在上海!” “为什么?” “魏青在华中局分管保卫,她知道的太多了!若是落在敌人手里,那要想尽办法叫她开口!在上海太危险了!” “也许她有重要任务?我听她说,完成了送药上山的任务,她就要离开上海了。” “那么延安特派员又怎么解释呢?” 英杨解释不了,只得问:“大雪同志,您听过她的课,那么应该见过她,对吗?” “你想让我认认人?” “是的!明天中午12点,我约她在大世界吃饭看文明戏,烦您12点也到大世界门口,看看她是不是魏青!” 第32章 大鱼 从锦云成衣铺出来,英杨心里麻麻痒痒,说不出什么滋味。微蓝真的是魏青吗?他又期盼又害怕。 她那样漂亮,功夫又俊,大道理一篇接着一篇,任何时候都把主动权握在手里,连英杨都不自觉要听她指挥。这样的气场,仿佛只有魏青能配得起她。 可英杨又隐怀担心。微蓝太年轻了,她今年多大?22?24?还是26?这年纪做到华中局的副书记,英杨不敢想她付出了多少。 喜欢一个人是这样吗?既仰望她翱翔的姿态,又担忧她会不会太累,会不会有危险。 英杨胡思乱想回到家,正赶上午饭时间,韩慕雪懒洋洋下来吃饭,见到英杨奇道:“你去南京办t完事了?回来的挺快?” 英杨回想在大别山脚下交待张七的一幕,暗想差些儿见不着了,她还说挺快? 阿芬开出午饭,母子对坐而食。韩慕雪随意聊了点南京的事,见英杨敷衍的厉害,便用筷子敲着碗说:“哎,哎,好容易陪我讲讲话,认真点吧!” 英杨满腹心事,哪有耐心奉陪?于是不耐烦道:“你又没什么要紧事,讲什么呢?” “我就讲林奈同金小姐,你倒底要哪一个!”韩慕雪搁下碗,沉了脸说:“别以为我看不出来,林奈的心思在你身上,根本不在意英柏洲!” 英杨急得乱打眼色:“再给阿芬听进去!以后林奈真进了英家的门,这种话能乱讲吗?” 韩慕雪皱眉道:“你晓得厉害就行!所以我问你,你究竟要哪个?我好同她们相处!” 英杨心想还有什么相处?微蓝都要离开上海了。如果她真是魏青,他就是生出三头六臂来,也留她不得。他心下黯然,便叹道:“我当然选金灵。” “好嘛,你择定了,我就有法子叫林奈明白,巴结我是没有用的,这事还要你做主!” 英杨觉得他娘这句话中听,不由问:“那么你选哪个?”韩慕雪瞅他一眼:“我也选金小姐。” 英杨来了兴趣,问道:“为什么呢?” “到哪都别忘了,你娘是个苦出身。”韩慕雪戳着骨瓷碗里晶亮的白米饭道:“我看金小姐也是苦出身,知道悄悄用力默默争取,林奈呢,什么都写在脸上,是被哄着长大的千金小姐!” 英杨听着这话,不由怔住了。他从没想过微蓝的出身,比如是哪里人,高堂在否,有无兄弟姐妹,家中光景怎样……他统统不知道。 他猜微蓝是外省人,因为没有南方口音,她家里或者有人练武,要么是自小送去学武的,否则一个女孩子,不能有这样好的功夫。 英杨在这里发呆,韩慕雪捧起碗来,对着他用筷子直捣碗底,捣得精光乱响,道:“回回神来!魂到哪里去了?” 英杨一惊回神,皱眉头放下碗:“我吃饱了。” 他上楼回房间,拿出纸笔来给微蓝写了封信,大意是请她去大世界,理由是做最后的饯行,约在明天中午十二点见。写罢了拿信下楼,找着家里的司机,吩咐他跑一趟汇民中学,把信当面交给微蓝,再等个回音。 司机答应自去了。英杨想明天就能揭晓谜底,今天着急也无用,便约略休息,收拾了去特筹委上班。 他刚进办公楼就觉得气氛不对,走廊里如临大敌,众人忙碌进出,不知何事。 果然跨进办公室,破天荒见着罗鸭头奋笔疾书,英杨不由奇道:“罗主任,你在写字啊?” 罗鸭头搁下笔,兴奋着站起来:“小少爷!你可回来了!你再不回要错过大功劳!” “什么大功劳?出什么大事了?” 罗鸭头把英杨让到沙发坐下,掩妥门回身道:“骆处长捉住一条大鱼!从延安来的!” 英杨的心忽悠一闪,差些儿忘记跳,忙稳住了问:“从延安来的?是共产党?” 罗鸭头郑重点头:“这人可真是……哎!他从延安来,非要打扮成上海小开!穿白西服配着白皮鞋,系蓝底满天星领带,梳三七分的头,那个桂花油嘛,抹得苍蝇都站不住!你想想!有画面吧,有感觉吧!” 英杨的确有了画面。 “上海小开衣服好穿的,味道学不来啊。”罗鸭头接着说:“我们弟兄在马路上看到,觉得怪里怪气的,于是拦下来问问,这一问!” 罗鸭头将两手用力一拍,英杨奇道:“一问就承认了?” “那也把他看得太傻了!”罗鸭头呵呵笑道:“他有良民证的,写他是生和洋行的买办!叫马乃德!真心讲哦,不说洋买办还好些,说是洋买办兄弟们不信啊!” “所以把人带回来了?” “本来只是存疑,想带回来查查,再给生和洋行打个电话,核实无误就放人罢!谁知这位沉不住气,一听讲要跟着走一趟,拔腿就跑!” 英杨简直不敢相信,听呆了。 罗鸭头得意道:“他在上海的马路上跑,能跑过谁?被弟兄们拐胳膊按脖子,直接拖回来了!拖回来一查,生和洋行是有马乃德,然而过世三年了!这一位的良民证半真半假,证件是真的,照片却是假的!” “手段真高啊!那么他回来就招了?说他是共产党?” “那不能的!他若进刑讯室就说是共产党,骆处长绝不能信!哪有共产党这样软骨头?从逮进来到送进特高课,骆处长审了十多个小时,一个字问不出!” “为什么要送到特高课?” “为着问不出啊!特高课有位宫崎少佐,玩审讯那是……反正咱们下不去的手,他都能!骆正风就给浅间课长打电话,说送去试试。” 英杨的心沉下去,竟不敢再问了。罗鸭头说到刹不住,不必英杨发问就讲下去:“凌晨送到特高课,天亮就招了,说是从延安来的特派员!” “那这真是大鱼,”英杨心里怦怦跳,却依旧稳着问:“他有没有说来做什么的?和谁接头?在那里接头?这条线捋下来,能逮出一串啊!” “什么都没说出来,”罗鸭头摇着手说:“出了意外!” 第46章 “啊?他死啦?” “死倒没死,却也掉了半条命!咱们严防死守,每天大马路上巡逻,竟不知敌人在内部!特高课里有日本共产党!马乃德刚说从延安来,日共扑上去刺杀!幸好宫崎少佐见机快,拽了日共一把,没要马乃德的命,只废了他左边的眼睛!” “哦!”英杨也不知该喜该忧:“那马乃德人呢?” “送到陆军医院了!小少爷,你可不知今天上午咱们忙成什么样!抓捕档案要我自己填!” 罗鸭头叹着气,又回去写档案,提起笔却笑道:“小少爷回来的好,这事您千万要参与!多捉几个共产党,升官就在眼前!” 英杨牵嘴角笑笑,起身去见骆正风销假。骆正风正坐着喝茶,见英杨回来了,便问:“家里事顺利吗?” “顺利。”英杨说:“听讲你钓了条大鱼?” “不是钓的,是瞎猫碰着死耗子,撞大运得的。”骆正风得意着甩烟给英杨,自己先点上问:“鸭头向你汇报了?” “报喜呢。”英杨也点上烟:“鸭头的兄弟是立功的,若非他们警觉,也捉不到这条鱼。” “这事说来奇怪,我在军统就同共产党打交道,这样挂幌子来上海的真不多!”骆正风感叹:“共产党精的很,别是玩什么花样诱咱们掉坑吧?” “他们能玩什么花样?” “不知道!就算没有花样,我猜这人对上海一无所知!他八成是来做传声筒,话到就走,没什么大情报。” “接头就是情报啊!跟着他不就完了?” “他现在接不了头啦!医院躺着还在昏迷呢,说不准接头时间都过去了!” “那他没什么价值了?” “现在说不好,要等他醒了,把事情都问出来才知道。” 英杨把半截烟头掐在烟缸里,笑道:“这件事带着我吧?进行动处十多天了,还没见过活的共产党!” “你不怕脏就跟着我,”骆正风笑道:“不过呢,特筹委说不准真有共产党,你天天见呢,只是不知道。” 英杨微惊:“谁啊?” “我也是猜的,共产党无孔不入,特高课的刑讯室都有日共,可怕!” “那么马乃德在医院安全吗?别给追杀了。” “陆军医院三楼东头专辟给要犯,门口有值班的,我让罗鸭头给你也排上,这种好机会要抓住,必须要冒头!” “白班晚班?”英杨故意说:“我不能熬夜的。” “四个小时一轮。照顾你,就晚上六点到十点,让张七陪着你!” 英杨答应,从西装内袋摸出长条匣子来,搁在桌上道:“南京没什么好东西,夫子庙见着金箔扇子有趣,送给骆处长雅完。” 骆正风见匣子是沉香木的,手工极精致,心下已喜三分。他打开来拽出扇子,哗得展开,被金光刺得睁不开眼,高兴说:“好!就为这把扇子,今晚必须给你接风!” “我今晚不是值班吗?” “哎哟,给你把名字写上,就算你值了!这还有什么好说的?” “那就承蒙骆处长照应了。” 英杨微笑起身,告辞出了处长办公室。他在走廊踌躇几秒,决定把“马乃德”汇报给大雪。该不该行动,要不要行动,最好听取大雪的意见。 他打定主意往外走,到门口被汤又江拦下来,问:“英副厂长去哪里?” “我不在兵工厂了,”英杨道:“调进行动处半个月了,汤秘书不知道吗?” “哦!是行动处的英主任!不好意思啊,我最近忙,给忘了。” 英杨烦他阴阳怪气,只是急事当前没精神计较,t便笑笑说:“汤秘书贵人事忙,小事不劳记着,我们本是无足轻重的,在哪里有什么要紧?” 他说罢往外走,汤又江又拦住了:“英主任,您在行动处该比我明白,今天不能出门!” “为什么?”英杨奇道:“我刚从南京回来,并不知立了新规矩。” “不是新规矩,是特殊时期特殊办法。”汤又江慢条斯理说:“你们处立大功,捉了条大鱼!虽说大鱼躺在医院,可醒了就是功劳!因此杜主任交待了,让特筹委办公楼封闭两天,除非集体出勤,私人闲事就不要出去了,免得大鱼有意外,排查起来牵扯上咱们。” 英杨听得愣住:“这是什么道理?医院里的不醒来,我们也不必回家了?” “在特筹委做事,一两天不回家很正常!小少爷不习惯,又何必来坐班?我劝您别牢骚了,传到杜主任耳朵里,沾上意图通共的罪名,不好!” “我问问就意图通共了?汤秘书戴帽子天下一绝啊。”英杨冷笑道:“在这楼里做事,好处没多少,凡事先要被怀疑,真让人寒心啊。” 英杨素来随和好脾气,这时候冷下脸,让汤又江心里拎了拎。不管怎样,英杨也是英次长的弟弟,杜佑中也要给几分薄面,汤又江得罪不起。 他于是捧出笑脸来:“英主任误会了。这事原本是咱们行动处的功劳,谁知反叫日共给伤了!人救回来便罢,若救不回来,只怕浅间课长恼怒找茬,因此封楼是避嫌疑的意思!” 他长篇大论的解释,英杨根本听不进去,冷哼一声转身就走。汤又江被晾在厅里,良久鼻子里出声冷气,翻白眼看向门外。 ****** 回到办公室,罗鸭头出去了,英杨独自坐着,想消息传不出去,只能靠自己决断。 现在形势清楚,“马乃德”招供从延安来,等他醒来之后,问出口供会牵出一串人。 可是他来上海干什么?和谁接头?这些事英杨也不清楚。延安有特派员来上海,应该同大雪联系。微蓝是例外,因为立春有问题。 但英杨上午才同大雪见面,他没说有特派员。是没有此事,还是有此事不能提起,英杨也没把握。 找机会通知大雪,还是独自行动处决“马乃德”? 英杨偏向后者。“马乃德”很快会醒,他醒了就会抖落实情,等待大雪做决定来不及了。 最好的办法是把“马乃德”除掉。他招供了,已经是叛徒了,英杨可以动手了。 怎么动手他已想好。骆正风说晚上接风,那自然有办法出去,到了外面饭店里,再借机脱身就容易了。从饭店到陆军医院不难,病房门口值班的认识英杨,会放他进病房,进去后不能用枪,要用毒杀。 英杨打开嵌着柜子里的保险箱,拿出两只密封口的小药瓶,里面是淡黄色粉末。 这种剧毒药粉是黑市里高价买的,备着不时之需。把药粉化开,用注射器推进静脉,五分钟就能要命。再把门口的值班员骗进病房,用消音手枪击毙,之后继续回到饭店,接着同骆正风吃饭。如果顺利,十点钟换岗前不会有人发觉。 但是,最好能与大雪取得联系。行动前汇报是纪律,即便传递困难也要试一试。如果上海情报科蒙在鼓里,英杨一旦失手,能被钻空子的地方太多了。 这消息怎么传递出去呢?人出不去,电话也被监听了。他不能直接打电话给大雪或满叔,太冒险了,“马乃德”掌握多少情况还未可知,别为了芝麻把西瓜露出来。 过了明路的,能光明正大的关系只有微蓝。现在是上班时间,打电话到美术组可以找到微蓝。但想到微蓝有可能是魏青,英杨又犹豫了。 她一旦暴露太危险了。比起魏青,“马乃德”根本算不上大鱼,至多是条小虾。 他坐立不宁熬到五点,骆正风在走廊里大声咳嗽,通知要出发了,罗鸭头和张七自然要去的,英杨把特筹委的配枪藏妥,换上自己惯用的枪,装好消音器。 四个人摇摇摆摆走到大厅,汤又江侧坐在值班员椅子上,捏着晚报在读。听见脚步声,他撩眼皮瞅瞅骆正风,收报纸起身说:“骆处长,这是去哪里呀?” “到特高课拿马乃德的审讯记录!”骆正风毫不打嗑说:“宫崎少佐通知的。” “拿个审讯记录,需要四个人去吗?”汤又江含笑问。 “汤秘书这话说的!若派一个人去,您放行吗?四个人去才好,互相监督,绝不能溜去陆军医院杀人的!”骆正风嬉皮笑脸说:“这么样汤秘书也好交待啊。” 汤又江似笑非笑,目光逐一扫过四人,淡然道:“我自然相信骆处长的。既然宫崎少佐召唤,各位请吧。” 他退一步让出路来。骆正风道声多谢,领着英杨等人出了特筹委小楼。这路上张七开车,坐进汽车里,英杨道:“汤秘书是什么意思?他信得过骆处长,所以我们三个都叫人起疑啊?” “汤又江就这样,阴死阳活的不必计较。”骆正风岔开话去,却问罗鸭头:“鸭头,那边安排好了吗?” “安排得了!早上就给打了电话,您和小少爷爱吃的几样菜,都开单子叫他们做了!” 骆正风满意点头。英杨有意要找陆军医院附近的饭馆,听他们已有安排,不由失望问:“你领我去哪里吃饭?”骆正风笑道:“你去过的啊,展翠堂!” 第47章 第33章 微蓝 说起展翠堂,骆正风立时眉飞色舞。 自从金蝉钺引出了十爷,罗鸭头领路展翠堂之后,骆正风忽然对旧式堂子感兴趣。在罗鸭头的指引下,骆正风很快成了展翠堂的熟客。 “展翠堂的夏巳姑娘真是人间绝品。”骆正风得意着向英杨夸耀:“你见过夏巳没有?那小模样,又清爽又媚气。” 英杨笑笑不答。他很怀疑骆正风不是冲夏巳去的,是冲着走私鸦片烟膏的那条土路去的。 骆正风从不耽迷女色,海风俱乐部的舞厅他都绕道走,更不要说展翠堂这样的旧式青楼。这世上能引动骆处长的只有命和钱,投靠日本人是保命,接近展翠堂只能是为钱。 说话间,车到了展翠堂。骆正风混成熟客人,不走前门走后门。展翠堂后门敞着半幅,英杨跟着骆正风进去,却见左边搁着桌椅,两个青衣人正在吹晚风。 他们戴着三角巾,瞧不见容貌也瞧不见表情。也许是认得骆正风,青衣人见他们进来无动于衷,既不拦也不迎,接着吹风。 骆正风向英杨呵呵笑道:“这是十爷的人,不管堂子的事。”英杨微笑点头。这是他第二次踏入梅园,入目满枝沉绿,仲夏傍晚的风在林间穿拂,十分怡人。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骆正风诗兴大风,口拈禅诗,得意看英杨:“小少爷,感觉不同吧?这风多么舒服惬意。” 英杨记挂着“马乃德”,没有好兴致,只勉强笑道:“园子不错,可惜时节不对,有叶无花没看头。” “听听!”骆正风嫌弃道:“半点没领会禅诗意境!讲究的是,不同时节有不同的好处!” 他边说边领着英杨穿出梅园,见着两个白衣黑裤的小丫头,正躲在墙角切切喳喳说话。见骆正风几人进来,两个啊哟一声,翻身就往里跑,撞在迎出来的瑰姐身上。 瑰姐是半大脚,被撞得站不住,差些跌个滚地葫芦。她赶紧扶门站稳,挥帕子气道:“多大的姑娘了!走路也这样冒失!客人舍不得骂你们,只说我教导无方!” 两个丫头吓得脸也白了,哆腿低头不吭声。骆正风递个眼色,罗鸭头打圆场道:“瑰姐别生气,是我不好,我进门该吆喝一声。” 瑰姐这才压下火气,先叫小丫头进屋去,方才冲骆正风笑道:“骆处长,罗主任,你们是老客人了,从后门进要招呼一声,这眨眼到跟前了,显得我们怠慢!” 她说罢了帕子一挥,又冲英杨笑道:“小少爷别见怪,我这人脾气坏的!” 英杨忙说不敢,想问问成没羽又怕不方便,缄口跟着进屋。瑰姐给骆正风备的房间也在二楼,比接待英杨那次要气派的多,足足阔大一圈,铺着墨蓝地毡,中间摆着圆桌,罩了大红百蝶穿花金围桌衣,靠窗三只花架高低不同,搁着山水盆景。 圆桌已备妥八只青瓷小碟,装着精致凉菜,一把细流青莲壶并着六只莲瓣杯搁在中间,造型古朴光泽端庄,看着像老东西。 他们进了屋,有女孩子进来伺候,摆零嘴碟的,送热手巾的,安箸布盘的,忙得不亦乐乎。 英杨见青莲壶斟出的酒是碧色,不由奇道:“这是什么酒?”瑰姐笑道:“这是我家乡酿的竹叶酒,小少爷尝尝,还入得口吗?” 英杨拈杯轻啜,t入口是果酒的甜味,又荡着竹叶香。骆正风道:“这是女人喝的酒,咱们喝起来没味道。”瑰姐将湖绿帕子一抛:“骆处长来了展翠堂,要尝些与外头不同的,拷老酒多么容易?不过端出平常酒水,是待客不诚!” “是!是!”骆正风笑咪咪道:“瑰姐说的有理,这上海啊,就数展翠堂的竹叶酒最好喝,是不是啊小少爷?” 英杨搁下杯子,无可无不可的附合:“骆处长说的是。” 瑰姐这回满意,掩嘴笑道:“那么几位坐坐,我叫厨房烧小菜啦!听说小少爷要来,现去江边买的白米虾,一半油爆,一半做腐乳醉,骆处长说好不好?” 骆正风听这几个字便吞了口水,忙道:“都依着瑰姐!咱们没吃过好东西,听凭瑰姐安排着!” 英杨知道瑰姐是半个“十爷夫人”,便欠身谢道:“来吃顿便饭,辛苦瑰姐了。” 瑰姐连说小少爷客气,这才要出去,骆正风又叫住道:“瑰姐,夏巳在吧?她的琵琶出神入化,请来奏一曲,叫小少爷品鉴品鉴。” 瑰姐溜了英杨一眼,迟疑道:“十爷派她出去买东西,不晓得有没有回来,我去看看啊。” 骆正风嘿然道:“瑰姐,展翠堂的规矩我清楚的,我来之前嘛夏巳并没有人的,对不对?” 瑰姐扯帕子揩揩脸:“骆处长来了这么多次,回回夏巳都殷勤伺候,今天不过出去办事,也是要回来的,您就担这个闲心。” 罗鸭头见状笑道:“瑰姐辛苦!若是夏巳姑娘回来了,请她来就是。”瑰姐答应着走了。 她前脚出去,后脚骆正风便问英杨:“瑰姐待你好吧?听说你要来,又掏出竹叶酒,又去买白米虾,比起我们,待遇好多了啊。” 英杨笑道:“她待我好,也是看你的面子。” “小少爷这顶高帽我不收,”骆正风嗔道:“瑰姐分明冲着十爷面子!不过你进来讲了许多话,竟不给十爷请安?” 英杨见他露出“真面目”来,不由好笑道:“十爷不高兴被打扰的,等酒饭差不多了,带些酒意请安,显得咱们不那么目标直接。” 骆正风晓得他懂了,索性扯下伪装龇牙笑道:“能不能发财就看小少爷的道行了!” 英杨替骆正风斟满竹叶酒,与他碰杯饮了,却不接他的话。说到底,英杨并不想走私大烟。鸦片膏终究是祸害国民的,即便赚来的钱去抗日救亡,也让人觉得别扭。 四人推杯起箸,又聊起南京见闻。张七不敢乱讲话,只闷头吃卤牛肉,英杨把关于南京的知识全用上了,骆正风听着就说:“我听讲鸡鸣寺有个和尚有道行,法号叫作守正,当年日本人屠城,他在藏经阁保护了百十号人,喔哟,那外头就是屠场,就在北极阁那里,你晓得吧?” 英杨头回听说,便道:“我不大逛寺庙呢。”罗鸭头却疑惑道:“我为什么听讲鸡鸣寺是个尼姑庵子?” 骆正风正要说下去,已有人推门上热菜,一道道色香味俱摆上来,大家便把话头搁下吃菜。 酒过三巡,屋门又开,瑰姐进门笑道:“骆处长,你的心事解决了,我们夏巳回来了!”骆正风带了三分酒意,眯着眼说:“叫她进来!” 瑰姐侧身请进夏巳,也许是伺候客人,夏巳换下白衫黑裤,穿件珍珠白的旗袍,抱着件琵琶,依旧是清水脸杏核眼,却平添了几分娇媚。 她进门行礼,掇张凳子坐下,摆好架式问:“长官要听什么?”骆正风道:“我一听你叫长官就不高兴!我来了多少次了?在你这连个名姓都没有的?” 夏巳脸上飞红,低低唤道:“骆处长。”骆正风又指了英杨道:“这是英家小少爷,你认得吧?”夏巳望了望英杨,摇头说没见过。罗鸭头笑道:“你这丫头又瞎说,那晚上小少爷求见十爷,分明是你迎出来的。” “我每日迎的客人多了,”夏巳淡淡道:“哪能都记得?” 英杨没说一个字,被她戳个不软不硬的钉子,更不方便开口了,于是岔开说:“骆处长,听听十面埋伏可好?” 骆正风当然说好,便叫夏巳弹来。夏巳凝神坐了,纤指挥去琮琮弦起,把满屋酒菜都催得肃杀了。英杨没有听曲的心肠,坐一会儿推说如厕,起身下楼了。 进了梅园,琵琶声远,仍能似有似无地听见,曲调渐高,铮铮如战鼓,催得英杨心神难宁。他点上烟,暗想是时候行动了。 冒险行动值得吗?从大雪的反应看,“马乃德”未必有重要任务,骆正风也说他可能是个“传声筒”。但是潜伏在特高课的日本共产党不惜暴露也要刺杀,给英杨敲响了警钟。 “马乃德”是在特高课吐口的,他交待了什么,交待到哪个地步,在刑讯现场的最清楚。看来这事还是要处置。 英杨猛吸了两口烟,把烟蒂丢在地上踩灭,抬头见梅园闪出个人来,冲着英杨道:“我当是谁在抽烟,原来是小少爷。” 英杨定神望去,一时大喜,来人正是他心念着的成没羽。他笑道:“对不住,惊动了你。” 成没羽仍用三角巾盖脸,语气温和道:“小少爷不必客气。今天同朋友来坐坐吗?可曾拜见十爷?” “还没有,”英杨道:“实不相瞒,我这位朋友想同十爷做生意,我却不耐烦牵线。” “哦?这是为什么?” 英杨便把鸦片膏的事说了,临了讲:“烟土虽是暴利,祸害却深,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钱不该拿呢。”成没羽点头道:“小少爷胸怀天下是不错,可骆处长是你的上级,违背他怎么好?” 第48章 “再想别的办法吧!你见了十爷,把我今晚的话说了,若我被逼找他询问烟土,请十爷一口回绝了,只推不知道便是。” 成没羽道:“多亏我出来闲逛,否则不能替小少爷递话了。”英杨灵机忽动,脱口道:“那么,我还有一事想请你帮帮忙。” “小少爷但说无妨。” “我这里有桩急事,要去趟陆军医院。若是骆正风问起来,烦你给打个掩护,只说我在梅园遇着十爷,被请去闲话,重点是我从不曾离开过展翠堂!” 成没羽沉吟一时:“小少爷有什么要紧事?不如我替你跑一趟?” “那不行!”英杨立即回绝:“是我家里的事,你弄不好的!”成没羽看他回拒的干脆,便道:“既是如此,你放心去就是,骆正风那里有我兜着。” 英杨也不知为什么,会同成没羽有一见如故,想来也是缘分,于是抱拳多谢,转身离开了展翠堂。 夏日天长,暮色初浓,这时候还不到七点,街上仍有黄包车在跑。英杨叫了辆车,直奔陆军医院。 医院已经下班,只有住院的小楼还亮着灯。英杨上三楼后并不往病房走,先到护士站。正是晚饭时间,护士站只留一人,在伏桌假寐。 英杨放轻脚步,悄悄掩进旁边的换药室,进去后开柜子拿注射器,又抽生理盐水注进药瓶,再把融化成黄色的药水抽回针管,最后将针管放进药袋裹紧,揣进口袋。 出了换药室,护士还在假寐,走廊里静悄悄的,楼下开饭的菜味和碗盆声直飘上来,和这里的安静格格不入。英杨屏住呼吸,低头向东头走去,很快看见两个特务坐在木椅上看报纸。 这两个都是行动处的,见英杨走来,忙放下报纸打招呼。英杨笑道:“今晚本该我值班,骆处长临时有指派,两位兄弟受累了。” 英杨平时会做人,在特筹委人缘极好,两个特务忙说客气,代班而已并没有什么。英杨谢过了又说:“骆处长让我来看看,里面那位醒没醒。” “没醒呢,”特务回答:“下午医生来查房,说还在昏迷。” 英杨点头道:“那么我进去看看,你们坐吧。”说罢了开门闪进病房。 他掩在门后,透过方窗看着值班特务又坐回去看报纸,这才拉过医用屏风挡住门。 “马乃德”闭目躺在床上,半只眼睛蒙着纱布,脸上带着瘀伤。英杨俯身瞧他半晌,伸手捏住他手腕,“马乃德”脉搏平稳,看来情况不错,醒来是迟早的事。 英杨知道事不宜迟,打开药袋抽出注射器,把“马乃德”衣袖往上拉露出肘弯。就在他寻找静脉的时候,突然觉得“马乃德”动了动。 他醒了? 英杨迅速抬起眼睛,“马乃德”已睁开了完好的右眼,惊慌盯着英杨,小声说:“你要干嘛?” 英杨没有说话,他握针管的手不觉用力,一滴冰凉的药水落在“马乃德”手臂上。 “我说!我全说!”马乃德惊恐着呢喃:“不要再给我用药了!我全都说了,求你了!” 英杨没有注射,也没有回答,只是紧盯着“马乃德”。 “我从延安来,是社会部的特派t员,来与上海情报科代号小满的谍报员接头,告诉他,情报科的负责人是叛徒!” 英杨瞬间五雷轰顶,刹那六神俱灭,这是什么事?刚死了个立春,又来个大雪,都是叛徒? “小满的住址是丰乐里8号,启用3号联络暗语,我在这次行动中的代号是……” “马乃德”说到这里,停下倒口气艰难说:“代号是微~蓝。” 英杨脑袋里轰得一响,没等他反应过来,病房的门开了,医用屏风被咯吱吱拉开,浅间的声音幽幽而来。 “让我看看,特护病房钓到的大鱼是哪位?” 第34章 慎言 听见浅间声音的一瞬,英杨忽然明白,马乃德未必有重要情报,日共挺身刺杀是浅间做好的局。 医用屏风很快就要拉开,英杨只来得及收好针管。他现在有两个选择,拔枪反抗或静观其变。 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 俄国教官布满红血丝的脸再次浮出来。英杨想,动手没有用,打死浅间也跑不出陆军医院,即便挟持浅间出了医院,下一步怎么办?韩慕雪在上海,魏青也没收到撤离的消息,日本人不会放过她们。 动手就是认了,他现在不能认,这条路本就是钢索上舞蹈,拼得就是胆色。 医用屏风被拉开了,浅间在英杨身后柔和说:“这位先生晚上好,我们虽没见过面,但应该是老朋友了。请你转过身来,彼此认识一下吧。” 英杨自嘲着笑笑,想起落红公馆的走廊。也是这样的场景,浅间站在他身后,彬彬有礼,气度闲雅。 英杨深吸一口气,缓缓转过身。浅间站在病房中间,他身后站着两位助手,宫崎和荒木。三个日本人静静瞅着英杨,浅间挂着的笑容消失了,神色从惊讶到失望再恢复平静。 “原来是小少爷。”浅间喃喃道:“我真没有想到,他们说共产党出神入化,在这一刻我方才有领会。” 英杨没有接话。 情况不明,形势不清,最好的态度是保持缄默。 浅间歪过脸,用日语吩咐宫崎:“去搜一下。”宫崎领命,走到英杨面前,用生硬的中文说:“举起手来!” 宫崎比荒木矮,却更加壮实,长得很难看,短眉细眼,塌鼻阔口。他搜查时行为粗鲁,让英杨意识到,自己已经是日本人的敌人了。 既已为敌,就不能怀有侥幸。 宫崎摘下英杨后腰上的枪套,又从他口袋里找到针管,最后瞪了英杨一眼,这才回身把枪和针管展示给浅间三白。 “小少爷,针管里是什么药水?”浅间问。 英杨仍旧保持沉默。宫崎见他不说话,恼火着用日语请示:“浅间课长,这个中国人十分傲慢!请把他交给我!我有的是办法让他开口!” “不,不,不。”浅间三连否决,用日语低斥道:“小少爷细皮嫩肉的,哪里经得起你的无礼!”他说罢把针管递上道:“荒木君,请你送到鉴识课检验。” 荒木戴上白手套,双手接过针管,立正后转身走了。浅间望着英杨叹气:“小少爷,你不说话没用,不必问你我也可以知道。” 英杨不为所动,低头注视病床冰冷的金属床栏。病房里很安静,只飘动“马乃德”紧张的低喘声。 “那么,宫崎君,到隔壁请陈末处长过来。” 浅间既然设局,肯定在病房加装了窃听。英杨暗道侥幸,自从亲历落红公馆谈话被录音,他在陌生场合能不说话就不说话。 宫崎很快带回陈末,还有个日本军官,戴着金边眼镜。英杨记得他姓上原,是特高课电讯课的。 “陈处长,”浅间道:“英杨进病房后说过什么?” 陈末并不看英杨,慢条斯理说:“浅间课长,他什么也没说。我们进行了录音,您可以移步到隔壁检视。” 上原也说:“只听到马乃德说话,没有听到其它声音。” “哦?马乃德说了什么?” “和在刑讯室说的一样。” “得到马乃德的初步口供,我们去了丰乐里8号,”宫崎用日语插话:“但那里空置了,落满灰尘,联络员小满应该早就转移了。” “早就转移了。”浅间喃喃道:“查过房契吗?” “查过,房主人现在广东,租赁合同委托事务所办理的,租赁期是半年,还有一个月到期。” “去查!”浅间恼火道:“查出来是谁租的房子!” “是!”宫崎立正,又道:“课长,那么这个人……” 浅间摸摸下巴说:“你去办事,让上原把小少爷带到荣宁饭店。” 宫崎目光一跳,瞬时压了下去,顺从道:“嗨依!” ****** 荣宁饭店新近装璜了豪华套间,成果上过几次小报,称它“引领摩登方向”。英杨没想到,他会这样体验摩登豪华。 豪华套间有四进,进门是正方形的衣帽厅,进去是客厅,再里面是个细窄的小书房,最后一进才是卧室。 客厅窗外有小小的阳台,包着弧形黑铁栏杆。厅里的沙发是英国宫廷风,造型华丽,茶几上搁着红酒和水果。浅间刚进门就打开了墙角的留声机,屋里盈荡着周璇的歌声,是《天涯歌女》。 “小少爷,你该奇怪,我为什么会喜欢她的歌。” 浅间一面说,一面脱去军装,只穿着衬衫走到沙发前。他斟了两杯酒,递给英杨一杯说:“周璇是抗日分子,她在香港经常参加非法演出。” 英杨接过酒,仍然不吭声。 浅间坐进侧面的单人沙发,晃着酒杯说:“我在中国待了十年,算得三分之一个中国人。中国人对大日本帝国有抵抗情绪,我很理解。如果中国派军队去日本,夺取土地攻陷首都,我也会痛恨中国人。” 第49章 他说罢观察英杨,但英杨没有表情。 “从私心里讲,我佩服抗日分子。这才是有血性的人,是正常的人!比如杜佑中、骆正风、纪可诚,还有陈末,这些都是畸形的,没骨头的,只能利用却不值敬佩的人。” 英杨终于抬起脸,冲浅间笑了笑:“没想到您如此看待特筹委。” “从感情上,我可以理解,也可以敬佩。但从立场上,我必须打压,小少爷能明白吗?” 浅间坦然回答。英杨不置可否,转了转红酒杯。 “年轻人总是一腔热血,但一腔热血未必成事啊。”浅间感叹道:“小少爷,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只要你幡然悔悟,就能像骆处长那样,过得滋润又愉悦。” 他说着从单人沙发挪出来,挤到英杨身边,把手放在英杨腿上,用力压了压说:“只要有我在,总要小少爷过得舒畅顺心。” 英杨被他贴得难受,忙不迭往边上让让。浅间立即察觉,不高兴道:“如果你不说实话,只好请宫崎来问你!小少爷,宫崎君脾气不大好,可不像我这样!” 事情进行到这里,英杨逐渐明白,“马乃德”才是社会部派到上海传达立春叛变的特派员。英杨接触到的,启用71号保险箱的特派员“微蓝”,十之八九是华中局副书记魏青冒认的。 魏青为什么要冒认“微蓝”与自己接头,为什么避而不用丰乐里8号要启用71号保险箱,个中详情英杨不清楚。但他能判定,“马乃德”的情报过期了。 情报有时效性。当藤原加北还没到上海,当立春的围捕陷阱还在张网以待,微蓝的出现及时管用。到了今天,“马乃德”完全多余了。 英杨搞不清发生了什么。他判断魏青拿到情报比社会部快,因此提前行动了。毕竟延安到上海路途复杂,等“马乃德”到了,黄花菜都凉透了。 此时英杨没空管真假“微蓝”,他要应付枕头阿三。 “小少爷,我早知道特筹委有共产党,没想到会是你。”浅间皱眉道。 “有多早?”英杨问。浅间笑道:“你在套我的话?” 英杨耸耸肩,做个无所谓的表情。浅间道:“藤原君来上海之前,我们接受中共重要人物的投诚,共同策划了围捕上海地下党的行动。谁知行动流产了,投诚者失踪,从那时想,我怀疑特高课有共产党。” 英杨静听不语。浅间道:“马乃德意外被捕,又勾起那段回忆,我真想知道,藏在内部的敌人是谁。小少爷,我知道你不是一个人,你没办法调换投诚者上交的花名册!行动流产后我按册子抓人,可花名册是假的!” “也许是投诚者耍了你?”英杨道。 “有这个可能。但我更倾向于,是内鬼调了包。”浅间边说边晃动红酒杯,悠然道:“把内鬼说出来,今晚的事我替你瞒着,从这里出去,你仍是英家的小少爷!” 话讲到这里,忽然有人敲门,浅间败兴问:“谁呀?”荒木在门外道:“课长!药水检验出结果了!” 浅间转嗔为喜,得意瞥一眼英杨,起身去开门。 英杨看着浅间走进门厅,听他t打开门道:“荒木君,辛苦了。” 就在这时候,窗上忽有毕剥之声,有人敲窗。英杨转目先看见紧贴玻璃的青色三角巾,他不暇思索起身开窗。 是成没羽在外面。 他已经退到小阳台之外,双脚勾着黑铁窗栏,青衫在风中飘动。英杨刚打开窗,成没羽把叠成方块的纸塞在他手里,一言不发转身跃下阳台。 英杨来不及管他,赶紧关窗打开纸条,迅速浏览后藏进衣袖,按捺砰砰乱跳的心坐好。 几乎在下一秒,浅间卡得关上房门,转身走进客厅。他也捏着纸,对英杨笑道:“小少爷,药水的检测出来了,是调合后的剧毒药品,您潜进病房,是为了投毒杀人!要看检测报告吗?” “我不看,我也看不懂。”英杨说:“这药是在黑市买的,800美元3盎司。” “黑市?你为什么在黑市买毒药?” “我缺钱,”英杨说:“只要能赚钱,我都会去做。” 浅间勉强挤出笑容:“小少爷的意思,有人出钱买凶,让你去陆军医院杀人?” 英杨煞有介事的点头。 “这话给你哥哥听去,他会伤心的。”浅间叹道。 “浅间课长,您真不知道我的家事吗?” “见到你之前我的确不知。没人向我提起,英桑从不说他的家事。” “那您现在知道了。英柏洲从没把我当弟弟看。他父亲英华杰过世后,只留给我母亲百分十的遗产,没有任何东西是留给我!” 浅间不说话,安静听着。 “可我需要钱!我在外面是英家小少爷!杜佑中在落红公馆的牌局,一晚上输赢上万!骆处长在海风俱乐部玩牌,输的钱全是我兜底!还有梦菲特的枪,红柳山庄的名马……我太缺钱了!” “弄七号码头的批条贩芝麻也为了钱?那趟你赚多少?” 英杨亮出一只手:“五万块。” “这事过去没几天,五万块够你挥霍,怎么又缺钱了?” “我要买间公寓,”英杨说:“您知道我有个女朋友,她嫁进英家前,我们来往不太方便。” 浅间酸溜溜道:“金小姐很漂亮,小少爷需要与她独处的空间?”英杨不理会,接着说下去:“杀了马乃德,他们给我十根小黄鱼。” “他们是谁?” 英杨静了静,像在思考十分费力的事。 “快说!”浅间阴着眼睛催促道:“你连自己都保不住,别想着替别人隐瞒了!” “我们在协和礼拜堂见面,”英杨道:“在忏悔室,他把要做的事隔板壁递给我,做成了,把钱也隔板壁递给我。” “你没见过他?” “是的!我没见过他,也没听过他的声音。” 浅间冷笑:“总有牵线人罢?这生意是谁介绍的?” “您还记得我们初次见面吗?在落红公馆二楼的走廊上,我告诉您,梦菲特俱乐部的七星会员有两位,我是其中之一。” “另一位是谁?”浅间急匆匆问。 “这么长时间了,我以为您会派人去看看,这该是有趣的话题。”英杨讥刺道:“他的名字挂在进门的黑板上,他叫沈云屏。” “沈……三公子?”浅间大吃一惊。 长久的静默后,浅间问:“这次也是他牵的线?” “今天上午,我去新新公司买衬衣,正好遇见沈三公子。他说有件急事,买家出手大方,问我有没有兴趣。我当然说有兴趣!他告诉我,目标在陆军医院三楼东头特护病房,人在昏迷,必须赶在他清醒前动手!” “后来呢?” “我答应他之后,回到特筹委听骆处长说到马乃德,真高兴行动处还要排班值守,于是我申请六点到十点值班。” “可你没有去值班。” “那是骆处长临时起意,让我陪他晚饭。匆匆晚饭后,我赶回陆军医院,下面的事,您都知道了。” “好!太好了!”浅间咬牙点头:“我没办法证明你在说谎,你知道的,我不能质询沈三公子。” “为什么呢?”英杨装傻:“沈云屏住在法租界,但您有批捕令,可以提讯他!” “他有美国人撑腰,”浅间龇牙露出狞笑:“不着急,总有一天,美国人顾不上管闲事。可是小少爷,沈三公子有美国人护着,您可没有。” 英杨拎起心来:“你要诬赖我是共产党吗?” “不,你不能是共产党!那样英桑会被质疑,甚至影响亲日派核心林想奇,这是我不把你交给宫崎的原因之一。” 英杨心下恍然,却怔怔望着浅间。 “我本想劝服你,让你放弃幼稚的梦想,加入大东亚共荣事业!只要你投诚,说出掌握的情报,我可以保住你,给你优厚的待遇,让你做光鲜漂亮的小少爷。” 他说罢惋惜叹气:“可你没给我机会。你不是共产党,你没有情报,那就轮到我提要求了。” 英杨不明白:“什么是,轮到你提要求了?” “小少爷,我问你啊,这世上什么最重要?” “命和钱啊。”英杨毫不犹豫摆出骆氏哲学。 浅间满意的笑了。他把喝干的酒杯放回茶几,慢慢靠近英杨,伸手圈住他脖颈,微笑说:“比起命和钱,还有更重要的,就是心上人。小少爷,你真好看,我很喜欢你。” 英杨全身汗毛哗得立正,毛骨悚然盯着浅间。他藏在袖中的纸条上,并没有写这情况如何应对。 “你答允我,今晚便是良宵,你不答允我,只能请小少爷进提刑室了。”浅间柔声说着魔鬼内容。 “你……你不是说,我不能是共产党吗?” “你本就不是共产党,你是被雇佣的杀手!这很低级,要受到处置,又不会影响你大哥的前途。小少爷,你好好想想,一个晚上而已!若是进了提刑室,丢了你自己的命就罢了,你母亲和金小姐怎么办?” 第50章 第35章 救火 荣宁饭店燥热的顶楼套房里,浅间伸手解开英杨的领口,他的手很软,像钝重的橡皮,腻厚的叫人难受。英杨用力缩着身子,可他已经躲无可躲了,浅间还在挤过来。 “浅间课长,”英杨努力说:“你等一等!” “不要等了,”浅间捏住英杨下巴,强迫他直视自己的眼睛:“还记得落红公馆的走廊吗?你站在窗前,身后是当晚的明月,天上月是眼前人,你懂这样的感觉吗?” 英杨恶心的要叫出来,羞恼让他脸色通红,他在心里骂了一句,正要不管不顾一脚踹开枕头阿三,客房的门忽然被敲响了。 敲门声让浅间瞬时如炸毛猫,嗷一声怒道:“什么人!”门外静了静,传来上原的声音:“浅间课长!内政部英次长来了,他有要事向您禀告!” 听见是英柏洲,浅间慢慢冷静下来,他撸了撸头毛,悻悻盯了英杨一眼,起身去开门。英杨“虎口余生”,一时间不知该整顿衣衫还是该管理表情,就在他忙乱之时,浅间领着英柏洲进来了。 英柏洲表情严肃,他进屋不看英杨,只对浅间三白说:“浅间君,我就不坐了,说几句话就走。”浅间三白从裤兜里掏出烟来点上,叼在嘴角烦躁道:“英桑有事请讲!” “我这个弟弟虽不成器,但他绝不会是共产党!”英柏洲开门见山道:“他肯定是被有心人利用了!” 浅间吐着烟,露出玩味的表情:“英桑,我从陆军医院把令弟带到这里,消息并未走漏,你是怎么知道的?” 英柏洲说:“今晚本该英杨值班,但是骆处长请他去吃花酒,就让行动处的张七代班。这个张七,是英杨的小兄弟,也是英杨介绍进行动处的,是他回家来报信……” 浅间用日语低低骂了一句,大意是以公徇私最为可恶。但他立即剥离恼火,微笑问英柏州:“你继母逼你来救他吗?” 英柏洲没有回答,只是说:“浅间君,我来并非请你徇私,如果英杨真是共产党,你怎样处置都行。但如果他被人利用了,这事会直指我的老师,直指和平政府,我们辛苦经营的和平局面会遭到破坏啊!” 浅间把烟头用力钦灭在烟缸里,冷淡道:“令弟说,他是为了钱做这件事,可他拿不出证据。” 英柏洲怔了怔:“此话怎讲?”浅间复述了英杨的口供,冷笑道:“令弟很聪明,算准我们不能找沈三的麻烦,仿佛死无对证,随他信口开河。” “沈云屏……,这种事他不会不配合吧?他还住在上海呢。” “英桑的消息太慢了。沈三上周加入美国籍了,他现在是美国人!证据不足请他来问话,美国大使馆会派律师来交涉。你知道那些白种人,傲慢,自大,不讲理!” 浅间越说脸色越差,英柏洲大致明白,于是道:“既然在中国,还是按中国的办法,这里王法大不过人情。我与沈三有些交情,可以给他一通电话问清楚。不过,不能让他知道英杨被抓了。” 浅间眯t眼瞅着英柏洲,良久道:“好!” ****** 荣宁饭店的豪华套房是浅间新安置的“寓所”。套房隔壁被改造成办公室,有发报机、录音机、信号监测仪,像小型电讯科。 英柏洲给沈三的电话就在这里拨打。 英杨倚在门口,头发狼狈而凌乱,他盯着英柏洲的背影,再没想到救他于水火的竟是这个挂名大哥。 上原调整好电话和监听,示意英柏洲可以拨打了。 “这条线接进沈三书房,”英柏洲说:“如果没人接再拨厅里的电话。” 浅间点点头,暗想英柏洲和姓沈的关系不错,竟有直通书房的专线。英柏洲把手指插进拨盘,咕噜噜的拨出沈三电话。 英杨听着拨号盘的声音,心下忐忑。他与沈云屏在梦菲特俱乐部并列为七星会员,私下并无交情。英杨甚至没在梦菲特遇见过沈云屏。今天把事情推给他,完全是成没羽送来字条上的指示。现在英柏洲与沈云屏当面对质,不知是什么结果。 三段等待音后,电话里传来浑厚的声音:“哪位?” “云屏吗?是我啊,英柏洲!” 电话那边静了一刹,沈云屏立即笑起来:“英次长?今天有空给我电话?这是有事要找我了?” 沈云屏开门见山,英柏洲也不好绕圈子,只得干笑道:“云屏说的不错,想问问我弟弟英杨的事。” “哦!小少爷!”沈云屏笑道:“小少爷好久不来梦菲特了!” “他说今天早上才见过你呀。” 沈云屏嗯一声:“是,在新新公司,怎么了?” “是这样啊,云屏!英杨到我家来不久,我就去日本留学了,一去十几二十年,对他教导有差。这孩子有不懂事的地方,请你多担待!” “小少爷很好啊,脾气好人又聪明,怎么就要担待了?” “是这样的。他今天跟我讲,你平时会介绍些生意给他做,是这样吗?” 电话那头陷入沉默,半晌后,沈云屏问:“他失手了?” “他没有去!”英柏洲加重语气:“我不允许他去!孩子贪玩不懂事,有些事不能叫他做!他做不好会拖累你!” 沈云屏放声笑起来:“英次长这话见外了!小少爷说缺钱花,又不想找你要,我于是介绍来钱快的路子,并没有什么拖累的!不过英次长发话了,以后我会注意的。” “多谢你愿意给我这个面子。我听英杨说,这次的目标是陆军医院的病人,听说那是共产党的人,你怎么和共产党掺合上了?” “我并不知道什么党,”沈云屏冷笑道:“我已经入籍美国,中国这个党那个派都与我无关!因为在梦菲特玩枪投缘,因此给小少爷介绍门路,至于目标是什么人,又是谁想要他死,都与我无关。英次长,该说的就说到这吧!我以后不找小少爷便是。” “好吧。”英柏洲无奈道:“多谢你了。” 沈云屏道了晚安,咔得挂上电话。在陷入安静的房间里,浅间狰狞一笑:“真放肆啊!” “他有美国人撑腰,又同重庆政府关联紧密,据说汪主席也忌惮他七分!” “所以,他为什么要帮助共产党?” 英柏洲摇头:“浅间君,这是你们要调查的事,很抱歉,我在这方面并不擅长。” 浅间冷笑不答,英柏洲猜度他的脸色,小心道:“那么,我可以带英杨走了吗?” 浅间没回答,但他清楚,今晚吃不到英杨这块肉了。 “浅间君!请你原谅英杨的鲁莽,也请你代为保密!”英柏洲说着深鞠躬:“拜托了!” ****** 从荣宁饭店出来,英杨恍如隔世,两个钟头里发生的事如梦如幻。 英家汽车停在饭店外面,英杨出来就见张七小跑上来,激动道:“小少爷!你没事吧!” 英杨摇摇头,开门上车。 张七把车驶出荣宁饭店,英柏洲才沉声道:“希望你明白,我对你要求很低,不要添乱就行。” 他的话没头没脑,英杨知道说给自己听的。无论如何,他感谢英柏洲的搭救,否则今晚的结果只有一个,把浅间打伤并被他投进特高课地牢。 “给你添麻烦了,”英杨道:“谢谢。” “不用谢我!如果有下一次,我绝不会帮忙!既便林奈求情也不管用!” “林奈?”英杨皱眉道:“她怎么知道这件事?” “这要问你母亲!简直是胡闹!这件事如果传到我老师耳朵里,后果不堪设想!你知道他最痛恨……!” 英杨不吭声,想起林奈在太行山的哥哥。 短暂沉默后,英柏洲忍不住问:“你和延安有关系吗?” “当然没有!”英杨咬死:“就是沈三介绍的生意!我以为动动手的事……” “请你先动动脑子吧!能进陆军医院特护病房的人,都是多少双眼睛盯着的!怎么可能动动手的事?还有,你最好不要和延安有牵扯,这帮人成不了气候!” 英杨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问:“既然成不了气候,为什么你们要害怕?” 英柏洲一怔:“你什么意思?” 英杨又后悔与他讨论,于是笑笑说:“没什么意思,你不明白就算了。” 英柏洲没有追问,瞪着眼睛说:“还有沈三公子,他的背景也很复杂,早就有消息,说他一家都是军统养着的外围!还有杜佑中,你晓得他的历史吗?” 英杨怔了怔,这个他不晓得,骆正风没科普过。 “杜佑中有什么历史?” 英柏洲报以鄙视的眼神:“杜佑中是真正的共产党!” “啊?”英杨吓了一大跳。 “当年有个姓顾的,叫顾什么……”英柏洲作势想了想,道:“反正就那个人叛变,一窝端了多少人,杜佑中受牵连被捕,在牢里吃尽军统的苦头,最后捉了他老母亲来,才逼着他吐口反共!” 第51章 英杨听得目瞪口呆。 “杜佑中恨军统,恨出碗口那样大的洞!他们这些人,今天投靠这个,明天投靠那个,都是政治赌场上的老油条,请问你有几斤几两,去同他们厮混?” 英杨不得不承认,在党国秘辛上,英柏洲看得更透彻。英柏洲又道:“你辞掉特筹委吧!真缺钱就替我打理几个企业,或者带你母亲去国外,总之不要再给我添乱!” 路灯一束束投进车里,又一束束倒退出去。英杨轻声说:“英家养了我十八年,我叫你声大哥!可是大哥,你真的要替和平政府打拼事业吗?” 英柏洲缄口不语,转脸去看窗外。 “你也说了,他们是政治赌徒,甚至是政治流氓,他们想的不是国家,亦非国民,曲线救国是自欺欺人!你和他们在一起,你……” “你懂什么!”英柏洲迅速回脸斥道:“国家有小人就有君子!我不知道别人,至少我的老师是君子!这国家要走出第三条路来!天天打仗,天天革命,百姓能吃饱饭吗?刘邦都晓得与民休息,几千年过去,我们还在打仗!” 他越说越激动,挥动手臂道:“命都没有了,还谈什么家国情怀?谈什么民族之光?” 英杨怅然听着,英柏洲的“道理”有无数可驳斥的角度,他却一句也说不出。在他心底深处,他甚至盼望这是英柏洲的真心。虽然没感情也没血缘,他宁可这个大哥是个书呆子,也好过是伪君子。 英华杰养了他十八年。英杨知道这世上没什么是应该的,小小的幸运也要感激它。 英家终于到了,张七停稳了车,英柏洲和英杨分别下车,先后走进屋里。 客厅灯火通明,韩慕雪没去打牌,攥紧手帕坐在沙发上,眼睛哭得通红。她左边是满面焦灼的林奈,右边是沉静如水的微蓝。 不,也许不该叫她微蓝了。 英杨刚走进大厅,韩慕雪立即哭起来:“哎呀!你这孩子!怎么这样叫人操心!”林奈却雀跃起身:“柏洲哥哥,你把他带回来了?他没事了吗?” 英柏洲看着兴高采烈的林奈,黯然道:“他没事了,我送你回去吧,太晚了路上不方便。” 林奈不想走,又却不过英柏洲的情面,于是鼓嘴站着不动。韩慕雪忙揩了泪道:“小奈,你听柏洲哥哥的话,早点回去,明天再来陪我好不好?太晚了路上不方便,你爹爹也会着急!” 林奈听韩慕雪发话了,只得点点头,接过阿芬递来的手袋,又向英杨望了两眼,这才磨磨蹭蹭的告辞。他们出门之际,韩慕雪对英柏洲说:“今晚谢谢你了。” 英柏洲脚步微滞,却什么也没说,领着林奈匆匆走了。厅里安静下来,韩慕雪带着哭音指英杨道:“你这个小赤佬,是要吓死我吗?你怎么就同共产党搞到一起去了?” “妈,我不是的!”英杨皱眉道:“一场误会,你别嚷成真的了,怕日本人不来抓人吗?” 韩慕雪忙收了声,又抹泪道:“你什么时候叫我放心?多么大的人t了,还天天着三不着四的,那个特筹委是汉奸特务干的脏活,你偏要往里头挤!金小姐,你说说看……” 微蓝起身扶住她,抚她背道:“英太太,他刚刚回来,也是吃了惊吓的,有什么话不如明日再说罢!我扶你上去歇歇,你不要激动,对身体不好的。” 韩慕雪被她劝住,仍泣向英杨道:“你吃了饭没有?要不要阿芬去热饭来吃?”英杨瞧她母亲这样,也软了态度道:“我是饿了呢!姆妈,我去吃饭,你上楼睡觉,明日吃饱了睡足了,你怎么骂我都听着,好不好啦?” 韩慕雪这才心安,嘱咐阿芬做这个做那个,安排一通才扶着微蓝的手上楼去了。阿芬进厨房炒了蛋炒饭,做了只汤出来,英杨闻见香气才觉得饿,想起在展翠堂也没吃两口饭。 他在那是吃饭,阿芬凑过来讲:“小少爷,你今天倒底哪能啦?张七嘛跑回来报信,说日本人把你当作共产党抓走了,太太当时吓得晕过去了,掐人中才醒过来!” 英杨才知有这故事,不由停了筷子道:“后来呢?” “后来张七讲,快些请金小姐来,家里没人主持不行。我也没主意,就打发司机到汇民中学去接来金小姐。金小姐听了就翻电话本子,说给林小姐打电话,请她去求大少爷!” “林奈是她请来的?” “是啊!喔哟!我讲幸亏是金小姐,若是翻过来,按林小姐的性子,绝不会打给情敌帮忙的!” 英杨不高兴道:“什么情敌不情敌的?别叫大哥听见这些!大哥的心意你瞧不出吗?” 阿芬吐吐舌头,不敢再说,却又站直了攥着衣角,冲着门口喊道:“金小姐,你下来了?” 英杨回头看去,微蓝站在餐室门口。 第36章 补偿 英杨回头看见微蓝,并不说什么,转脸继续吃饭。阿芬见机快,忙忙道:“啊呀,今天洗的衣服没有熨,我先去弄衣服!” 说罢了,她猫儿似的溜出厨房,眨眼回房了。 英家彻底安静下来。 微蓝走进餐室,拉椅子坐在英杨对面,说:“对不起。” 英杨苦笑道:“你瞒得我真好。” “立春叛变的情报,首先是我们拿到的。向延安汇报后,社会部决定派遣代号微蓝的同志来上海与小满接头。但我们很快收到消息,立春要利用藤原来沪构陷上海情报科,所以,我们决定启用71号保险箱,提前行动!” “你们?”英杨放下饭碗笑笑:“你们是谁?” 微蓝略微犹豫,很快说:“你还记得仙子小组吗?” 英杨皱起眉头:“你是仙子小组的?” “我不是仙子小组的,但老火是的。”微蓝迎着英杨震惊的目光,接着说下去:“71号保险箱这类联络方式,在仙子小组有专有名称,叫做逃生通道。” “逃生?” “他们从大屠杀幸存下来,能够重新组织起来,就靠这种方式。钱羿生,是逃生通道的发起者,也是仙子小组的领袖。” “逃生通道。”英杨品味道说:“难怪老火说,来人可绝对信任,这是薪火相传的最后希望。” 微蓝黯然一刹,随即振奋精神说:“仙子成员偶而发现立春变节,因为不能与江苏省委联系,他们汇报给延安,延安很快安排了特派员,但是仙子随后得到藤原来沪和立春布置剿杀上海情报科的消息。” “等真微蓝到达上海,已经来不及对吗?” 微蓝点头:“他们联系我,商量开启71号保险箱,救援情报科并除掉藤原。” “为什么不去丰乐里8号找满叔呢?” “我说过,比起花名册,我们更相信71号保险箱。” 英杨想这也没错。情报科负责人变节了,谁能保证成员纯洁?选择小组成员的逃生通道,是合理选择。 “情报科的花名册,落红公馆的录音,全上海只有两台的磁带录音机,十爷的金蝉钺……这样数来,仙子至少有四名成员,潜伏在特筹委、特高课、驻屯军司令部和永社!我说的没错吧?” 微蓝默认不语。 “好吧,那今晚的事呢?沈云屏和你们有什么交情?他为什么会替我说话?” “因为交换。” “交换?” “你不是常说吗,重要情报要用来交换。沈云屏的真实身份是军统上海站站长,奉戴局长严令,他在找一份名单。这份名单共有二十个人,共同代号是焰火。” “焰火?他们和仙子一样,也是潜伏小组吗?” “正相反,他们是军统派到延安的潜伏小组。入选焰火,必须功夫高强,他们潜进延安不为情报,只为听令执行暗杀任务。” 英杨后背心升起寒意:“他们潜伏成功了?” “潜伏是成功了,但戴局长把成员名单丢了。”微蓝戏谑的勾起嘴角:“或者说,他从开始就没拿到名单。没有名单,空有潜伏而政令不达,戴局长没办法启动焰火。” “他为什么没有名单呢?” “沈三接受组建任务很头疼,现在的人玩枪不玩功夫,短时间内他找不到二十个功夫高强之人。他把烦恼告诉了军统上海站成员何问天。” 何问天这个名字好熟悉。英杨忽然想起来,当年八卦门卫清昭投奔永社,也是他牵得线。 “何问天是军统的人?”英杨脱口而出。 “他是军统外围。当年军统中统养着许多这样的帮派外围,一来弄钱,二来有些脏活暗活,叫帮派去做更方便。得知沈三的烦恼,何问天立即推荐了永社。” “顾金梦想来是同意了。” “顾金梦能在上海混出一席之地,靠得就是政府撑腰。他想巴结军统很久了,听说要二十个武功高强之人,便把这任务交给了永社四杀。四杀再三商议,派五爷出头挑选了二十个人,就在焰火打入延安之时,上海沦陷了。” “然后,顾金梦丢下焰火跑了!” 第52章 “对。顾金梦溜去香港后,五爷带着本该交给何问天的焰火名单神秘失踪了。” 英杨倒吸一口凉气:“永社有仙子小组的人,所以你能拿到这份名单!” “我拿不到,”微蓝冷冷说:“五爷神出鬼没,性子又古怪,谁知道他跑去哪了。” 英杨一怔:“没有名单你和沈三交易?” “还不是为了救你?”微蓝皱紧眉头:“谷雨同志,不经上级允许不得擅自行动,这是纪律!” “你同我谈纪律?”英杨微笑道:“你冒充微蓝与我接头,经过延安批准了吗?” 微蓝噎住,半晌道:“当时情况紧急!” “你也知道情况紧急呀,”英杨好容易技术反杀,得意道:“不是你擅自行动,马乃德就不会到上海,也不会被捉住,更不会有今晚的事!” “代替马乃德与你接头,这事我通过仙子小组汇报了!但马乃德已经离开延安,只能等他到上海,再由江苏省委通知他行动取消。” “满叔换了地址,怎么通知他取消?” “按社会部特勤处的做法,特派员到达联络地发现地址作废,应立即返回。他看见丰乐里废弃,就该直接回延安,为什么会在马路上被逮捕,我也不清楚。” “你为什么要通过仙子小组报批呢?”英杨悠悠问:“你有自己的身份,又不是仙子成员。” 微蓝再次哽住,默不作声。英杨将两肘撑在桌上,凑近微蓝不怀好意道:“我还有个问题请教。” “什么?”微蓝掠了掠额前散发,强作镇定问。 “什么是卡夫丁大峡谷?” 他说完欣赏微蓝的表情。那张美丽的脸竟能保持平滑如镜,不沾染丝毫情绪涟漪。微蓝闪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说:“你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讨教理论知识,”英杨微笑道:“这不是机密吧?也不涉纪律吧?你能告诉我吗?” “难得见到小少爷学习,不容易。”微蓝揶揄道:“卡夫丁峡谷出自古罗马。公元前321年,萨姆尼特人在卡夫丁峡谷击败罗马,并羞辱战败军队。之后用卡夫丁峡谷比喻灾难性的历史经历,或者极大的困难和挑战。” 她随即压低嗓子:“马克思引用它的含义,用来指称疑问。按照设想,资本主义完成了资本积累,社会财富充足,实现按需分配,将自然过渡到社会主义。但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社会主义诞生于世界,财富积累尚未完成,这样的社会主义能够立足吗?这是马克思的疑问。” 英杨恍然,油然遗憾:“我在伏龙芝受训,为什么没听过这些?” “你进过伏龙芝?”微蓝惊讶,流露钦羡的目光。 “是啊,接受三年的特工集训。” “也许特工集训重点不在理论罢,”微蓝怏怏道:“我想去伏龙芝的短期理论班,排到现在都没轮到我。” 英杨笑笑,出其不意道:“魏书记读书也要排队吗?” 听到“魏书记”三个字,微蓝像希腊神话t里的美杜莎,回头化作了石像,凝固着一动不动。她原本揪着提花桌布把玩,连这个小动作都静止了。 “所以要用仙子小组报批,如果用魏青的身份申请行动,社会部绝不会同意。”英杨笑道:“魏书记,您天天给我讲纪律,说到遵守纪律,真是无人能出你之右啊!” 微蓝脸色尴尬,终于憋不住笑了笑,喃喃道:“特殊情况特殊处理嘛。” “是啊,除了忠诚你可以虚假所有嘛,魏书记的理论课果然讲的好!”英杨玩笑着起身,把碗盘送到灶间。 “你怎么知道我是谁?”微蓝在他身后问。 英杨并不回答,他不急不慢洗净手,转回来倚着门框,望着微蓝说:“你知道我今晚最痛苦的是什么?” 微蓝不知道,于是摇摇头。 英杨走到她面前蹲下,仰脸望着她说:“我差点被浅间亲到,他的嘴唇离我只有这么……” 他用食指和拇指量出个距离给微蓝看看。 微蓝眼睛瞬间睁圆:“他……他……” “所以你今晚差点害死我,你知不知道?”英杨立即打断她,不让她说下去。 “这事,不能怪我吧?”微蓝心虚呢喃:“我怎么知道他这个,这个……” 英杨宽容的笑笑:“你不知道没事,但你总要补偿我。” 微蓝不安的向后缩了缩,问:“怎么补偿?” “我问你三件事,你要如实回答,你态度好,就算是补偿我了。” 微蓝皱皱眉毛:“如果不违反……” 英杨用力咳嗽,提醒她,再没资格谈论纪律啦。 “行了你问吧,”微蓝爽快道:“大不了都告诉你好了。” “第一,成没羽怎么知道我在荣宁饭店?” 微蓝咬了咬嘴唇,艰难道:“知道你在荣宁饭店的人,告诉他的。” “好,厉害了。”英杨点头:“第二,是谁通知张七回来报信的?” “是我让他回来报信,”微蓝道:“我到展翠堂找他,让他回来报信,再打电话叫我到英家,这样我才好给林奈打电话,调出英柏洲。我怕沈三这个托辞镇不住浅间。” “这次回答很爽快。那么第三个问题,特筹委的自己人是陈末吗?” 微蓝密长的眼睫一闪,静静看着英杨。英杨微笑道:“这个问题不回答,你的补偿无效了。” “我不能说……” 微蓝正要争辩,英杨忽然撑住她的椅子,凑上来吻了她一下。这个吻太快了,像蜻蜓掠过夏日湖面,等微蓝反应过来,英杨已经站起身,说:“如果有下一次,就不止是这样了。” 微蓝脸上红云滚滚,好比雷雨将至,风先作法鼓云而来。可她什么也说不出,只是低下头。英杨瞧她可爱,叹了气说:“其实我并不想你是魏青。” 微蓝静了静,轻声说:“我也不想。” 英杨重新蹲回去,扶起她的脸问:“为什么呢?”微蓝仍然低着头,说:“我喜欢微蓝这个名字,很喜欢。” “那么我接着叫你微蓝,”英杨说:“不过有条件。” 微蓝忍不住笑起来,抬起水盈盈的眼睛说:“这么点小事也有条件?” “特筹委有你们的人!否则你收消息太快了?还知道张七在展翠堂?是陈末对不对?今晚只有他在陆军医院。” 微蓝密如羽扇的睫毛晃了晃,她忽然出手,倏得推在英杨肩窝之侧。英杨只觉透骨酸痛,啊得叫出来,向后仰坐在地。 微蓝得意起身,微笑道:“我要回学校啦,你不用起来,我让张七送我。” 英杨咬牙揉了揉肩窝,暗恨张七竟被收买。 ****** 裁缝铺早上开门晚,总要耗到午时才卸门板。寻常人家的妇女,这时候打发全家吃了午饭,才有空闲裁衣裳补褂子。 锦云成衣铺却例外,每天早上七点准时开铺,上午生意稀,代号大雪的史老板就在店里做衣裳。大雪好相处,来的时间不长,和左邻右舍都熟了,生意挺热闹。 这天上午九点的光景,大雪正在埋头做衣裳,店门被推开了。他招呼着生意抬头一眼,却愣在那里。 来的是个年轻小伙子,穿一身黑色中山装,戴着窄檐学生帽。他进来把帽檐向上掀了掀,露出秀丽的脸,笑吟吟看着大雪。 大雪端详半晌,啊哟一声,忙抽了脖子上的皮尺,热情道:“您里面请,里面坐坐。” 小伙微笑点头,跟大雪进了内间,走到顶头的小屋里。刚掩上门,大雪激动道:“魏书记,真高兴又见到你。” 那小伙摘下帽子,露出一头秀发,是变装的微蓝。她与大雪握手道:“大雪同志,我今天受人之托来见你,也许坏了上海情报科的规矩,您不要怪我。” 大雪呵呵笑道:“你是代英杨来的吗?英杨向我汇报过你们的联络,这样不算违犯纪律。” 微蓝脸上微红,道:“他昨晚遇到一桩险事,虽然脱险了,我建议他能冷却60天,暂时不要同你们联系。我今天来这里,也是几度变装,绕了大半个上海,确信没有尾巴才来的。” 她说着把英杨刺杀马乃德被浅间设局的事说了。大雪听完皱眉道:“这个马乃德,我们还要处理吗?” “他对江苏省委不构成威胁了,只能从他嘴里问出延安的事。我昨天通过华中局的电台与社会部紧急联络了,马乃德不掌握机密,社会部的建议是,一动不如一静。” 大雪赞同,却又说:“我担心浅间不会轻易罢手,只怕英家已经被监控了。” “出于保护英杨,也出于保护你们,近两个月不要同他联系了!” 大雪点头答应:“好!我会安排好,你放心好了。” —————————————— 感谢大家一路支持^^ 疫情缓解,j最近工作有点忙。因此从下周起,更文调整为每周二、四、六。那么明天停更一次,周六更新^^ 第53章 英杨和微蓝的故事已经过半,下周起进入最后三波大剧情,感谢继续关注。 第37章 曾经 在微蓝建议的冷却期里,英杨老实待着,不与情报科联系。到了六月底,英家门口的流动哨撤掉了,英杨仍不敢掉以轻心,成天只跟着骆正风瞎混。 荣宁饭店那晚后,英杨见到“特高课”三个字绕道走,平日有文书往来也躲着,只是不肯见浅间。但这事他没同别人讲过,太难堪了。 浅间像是晓得英杨反感他,也不来兜揽,两下里安静月余,这天骆正风把英杨召到办公室,请他去趟苏州。 “我有批货送到苏州,你带着张七罗鸭头替我张罗着,特别通行证都弄妥了,货送到观前街顺达货栈,有人凭单子来提。” “什么货要卖到苏州?”英杨好奇:“胭脂水粉吗?” 骆正风啧一声,贴着英杨耳朵说:“雷管。” 自从在荣达饭店被浅间骚扰了,英杨对靠近男人有阴影。骆正风刚靠过来,他急往后缩,只听着个“管”字。 “什么管?”英杨皱眉道:“你好好说话!” “雷~管~!”骆正风支愣眼睛,从牙缝里迸出来。 英杨笑笑道:“这可是私运军火,被抓住了,能把我就地正法吧?” “通行证开好了你怕什么?”骆正风急道:“把处里的兄弟都带上,有事算我身上!” “这东西是卖给谁的?不会是跟这个做生意吧?”英杨低低说,抬手比个“八”。 骆正风呵呵两声,哼着曲儿回身逗窗外的小鸟。他近来出没展翠堂越发勤了,正在筹划给夏巳赎身。爱乌及乌,一向洋派的骆正风爱上旧式玩艺,养鸟是其中之一。 英杨领命,让罗鸭头和张七做准备,想想又跑了趟汇民中学,告诉微蓝要去趟苏州。 谁知微蓝听后惊道:“正要给你挂电话呢,我下午就去苏州,陪冯太太做蚕丝被子!” 英杨想这真是巧了,不由问:“冯太太早讲要做被子了,如何拖到今天?” “原先做过一床的。她亲戚觉着好,因此央她再做一床。上回我陪她去的,这次又拉着我呢。” “两个女人跑去苏州,这路上要小心啊。”英杨不放心,微蓝却笑道:“有冯处长的专车接送,有什么好担心?” 英杨心想,日本人可不认什么冯处长。 “那么你多久回来?” “吃了中饭出发,天黑前总能到,今晚住在苏州,明天上午能回来的。”微蓝说。 英杨算了算,说自己明早出发,并不能在苏州相见了。微蓝听了笑道:“在上海不能见吗?非要去苏州见面?”英杨搂住她说:“我恨不能你住进英家,这样能天天见呢。” 微蓝一时黯然,低眉不语。 英杨知道自己妄想,这么个华中局副书记,怎么可能留在上海做少奶奶?她留一日便是少一日。 他于是岔开话,指画架道:“这草原越发有样子了。”微蓝配合着笑道:“这画快完成了。” “完成了送给我好不好?” 微t蓝怔了怔:“你要它做什么?” “卖呀,卖了钱买米吃!”英杨没好气怼道:“要它做什么?无非看着高兴,还能做什么?” 微蓝在他怀里扭扭身子,笑道:“画的并不好,再画幅好的送你。”她见英杨要贴上来,忙忙将他一推,道:“我渴了,要去喝水。” 英杨放她跑了,自坐在床边无聊,便细细看那画。还是绿洇洇的一片,但仿佛哪里变了,可变了哪里,他又说不出。 他正在皱眉瞅,微蓝已喝了水回来,拉他手臂道:“你快些走吧,我下午要去苏州,还要收拾呢。”英杨无法,只得再三叮咛她小心,告辞出来回家去。 第二天早上,英杨带领罗鸭头张七,押着三辆改装卡车出发。这车的板壁是空心的,填满了雷管,车斗里却装着苹果。卡哨见他们有特别通行证,又被塞了钞票,是以检查货物很不经心。 这一路顺,午后就到苏州卸货。可是等买家来提货,却直等到天擦黑。车不走夜路,这晚上只能宿在苏州。安置妥当客栈后,罗鸭头敲英杨房门,说道:“小少爷,弟兄们累了一天,咱们找地方喝点酒,解解乏好睡觉。” 英杨答允,领着他们出去找饭馆。观前街本是苏州极热闹的去处,却也被鬼子祸害的残破凄冷,满目萧凉。英杨从街头走到街尾,好容易找着间点着灯的酒馆。 这酒馆不大,屋里倒有几根方柱子,更隔得空间窄小。他们一行十几个,浩浩荡荡进小酒馆,把老板弄得很惊慌。 英杨知道乱世生意不好做,又见柜台底下藏着个七八岁的男孩,睁着溜圆的眼睛,目光瑟瑟的。他心软了安慰老板,说:“我们是从上海来的生意人。吃了饭就走,你不必害怕。” 老板见他温和有礼,于是拿出菜本来,请英杨点菜。罗鸭头和张七便招呼着大伙动手,把几张四方桌拼成长条桌。英杨正倚着柜台看菜本,张七忽然跑过来,扯扯英杨小声说:“小少爷,金小姐在那边。” 英杨一怔,赶紧回头去看。果然柱子碍事,挡住了英杨的视线,他没看见窗边角落里一张桌子,面对面坐着两个人,男的脸生,女的背对着门,却是微蓝。 英杨与微蓝定情之后,再见到她同男人见面反倒无所谓,暗想八成又是任务,否则她上午该回上海了。 “小少爷,那个男的是谁呀?”张七悄声问。 “是她表哥吧,”英杨编道:“她昨天说陪冯太太来苏州,要顺路见她表哥呢。” “哦。”张七再无话,又去帮罗鸭头拼桌子。英杨胡乱点几个菜叫老板去炒,回首又去看微蓝。然而他刚刚回眸,正撞见陌生男人举目来望,两人四目在空中相撞,隔着多远滋拉一响。 英杨觉得不对,这人和杨波不大一样。 他定睛看去,那男人也是二十多岁,留着一头卷毛,眉目也算俊朗,只是眼睛满是乖戾之气。 他盯英杨两眼,随即转开目光,笑着同微蓝了句什么,伸手握住微蓝的手。微蓝急着要抽,他却紧按着不放。英杨晓得微蓝有身手,可这事他可不乐意看着,掸了衣服就要走过去,忽听着饭馆门咣得被踢开了。 进来的是一高一矮两个日本兵,都背着长枪。酒馆气氛立即变了,大家都绷紧了神经。 老板吓得不敢说话,只把孩子往柜台下塞。日本兵并不找老板麻烦,嘴里咕噜着日语,找张空桌坐下,用生硬中文说:“酒的!拿来!” 老板答应着去后厨拿酒。等酒的功夫,日本兵就四处乱看,高个子瞅见了微蓝,脸上浮出怪异的笑,低低向矮个子说了什么,两人哈哈笑,边说“花姑娘的”,边起身向微蓝走去。 英杨暗叫糟糕,情知日本人作恶不听劝的。他反手后腰摸枪,却用日语叫道:“太君!你的酒来了!” 高个子下意识回头来看,英杨正要拔枪,与微蓝对坐的卷毛男忽得站起,扬手便开枪,砰砰两枪击毙高个子。矮个子的长枪挂在肩上,没等他手忙脚乱摘下来,卷毛男早腾出手来,啪啪两声把他也打死了。 在特筹委众人一片哗声里,卷毛男毫不犹豫,拉着微蓝就往外冲。微蓝出门前只来得及向英杨匆匆一瞥,早被卷毛男扯出去了。 屋里先是一静,接着便乱起来,罗鸭头大叫:“杀人了!杀太君了!”众人胡乱掏枪,冲出去砰砰啪啪乱放一气,英杨急道:“回来!都给我回来!” 那拨人又急忙冲回来。英杨低低道:“弄成这样,日本人转眼就到!你们记住了,见到日本人就说是游击队干的!来了两个人,咱们开枪了没拦住!听见没有!” 罗鸭头低低道:“小少爷,咱们现在跑了没事的。” “咱们跑了,老板一家怎么办,附近百姓怎么办?”英杨道:“来吃顿饭,不要害了几十条性命!” 罗鸭头带出的兄弟都是亲信,认骆正风也认英杨,七嘴八舌说小少爷仁义。英杨指挥他们打扮现场,把桌椅弄乱了假装激烈搏斗,自己回身揪过老板,给了大卷钞票道:“这地方不能留了,想活命赶紧跑吧!” 老板无奈接过钱,领着老婆孩子捡些细软跑了。英杨又叫张七带一半人回客栈,晚上就给骆正风打电话,叫他设法疏通苏州卫戍兵。 张七带人刚走,外头卡车呼噜噜的响,卫戍兵已经来了。先进来的兵穿着雪亮的黑马靴,走到高矮个子尸体前,看一眼便骂道:“八格!” 他回身冲英杨一干人怒道:“是谁干的?” 因为说的日语,罗鸭头等人听不懂,都往后头躲。英杨无法,只得上前道:“太君……” 没等他说下去,日本兵抬手抽了英杨一嘴巴,抬起马靴把他踹翻在地,挥手道:“带走!”罗鸭头大急,正要冲上去分辨,英杨却拦住了,低声道:“跟他们走!” 第54章 日本兵把他们押上卡车,带回卫戍兵司令部。起先关在大牢房里,英杨掏出证件讲明原由,请他们给特筹委去电核实,又说自己是英次长的弟弟,绝不能冒犯皇军的。 宪兵不置可否,捏着英杨的证件走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罗鸭头等到绝望,带着哭音说:“小少爷,下回再遇着这样,咱们别仁义了赶紧跑,这保命要紧啊!” “你放心吧,”英杨安慰:“骆处长不会不管我们。” 罗鸭头勉强止了哭音,仍是忧心忡忡的。又等了好久,日本宪兵转了回来,却只提英杨出来。罗鸭头生怕英杨因为英柏洲能被放行,自己一干人都要顶罪,急得声音变了形说:“小少爷!救我们啊!” 反倒张七明白人,劝道:“小少爷连店老板都顾着,不会不顾我们。” 英杨此时心下没底,也不敢多话,只跟着宪兵出来。然而并非放他走,宪兵只是带他到提刑室,这里灯泡雪亮,靠墙放着上刑的木椅,空气里飘着血腥气。 日本兵丢下英杨就走了。英杨独自坐在审讯桌前,渐渐觉得这里安静的可怕。 很久很久,提刑室的门开了,进来个穿笔挺军装的日本人。他相貌斯文,留着两撇小胡子,总是不自觉得仰着头,像是用鼻孔看人。 英杨起身行礼道:“太君晚上好。” 日本军官冲他笑笑,毫不掩饰的仔细打量英杨,认真得像在鉴赏古董。一分钟后,他鉴赏完毕,将英杨的证件搁在桌上,说:“英杨先生,晚上好。” 在英杨见过的日本人中,浅间的中文最好,排下来就是这位了。 “不敢,”英杨谦虚道:“不知太君如何称呼?” “我姓山口,山口云造。”军官说着,指指领子上的军衔说:“少佐。” “山口少佐晚上好。我们是特筹委行动处的,来苏州公干,不料在小酒馆有些误会,烦您拨冗听我解释。” “不必解释,”山口笑笑:“死两个兵而已,打仗没有不死人的,没什么好解释。” 英杨怔了怔,暗想这位山口少佐倒爽快。 山口云造隔着桌子,继续“鉴赏”着英杨,问:“英杨先生今晚在现场,依您的推断,杀害帝国战士的人来自重庆,还是来自延安?” 英杨刚平定的心又拎地来,暗想这位进展神速,刚说不计较,就开始分析追查了。 “事发突然,我分辨不出。”英杨托辞道:“当时我们刚进酒馆,正准备……” 他还没说完,山口发出尖锐短促的笑声,打断英杨道:“英杨先生,没想到您居然失了眼力?” 英杨不知何意,不敢接话。山口凑在雪亮的灯泡下,直视英杨的眼睛,轻轻说:“新的武器出现了,指挥,也要随之改变。” 英杨一言不发,眼睛里闪动色泽难辨的光芒。这熟悉的句子属于伏龙芝军事学院。山口为什么能念出它,为什t么要在此时念出它? 山口得意的笑起来:“英杨先生不会忘记吧?你曾经在伏龙芝,度过多么美好的时光!” 第38章 蔷薇 伏龙芝军事学院,1918年创办于莫斯科。1925年改名工农红军伏龙芝军事学院。山口能说出伏龙芝,已经将英杨的伪装一剥到底。 事情到了这一步,英杨反倒不慌了。他想,希望山口云造是日本共产党,这是今天最好的结果。 山口打破沉默问:“英杨先生没用晚饭吧。我有荣幸邀请您吗?” “晚饭前我有个请求,”英杨试探道:“跟我来的人能不能让他们走?这些事与他们无关。” “特筹委的骆处长来了电话,请我们通融一二,”山口挑起一抹轻蔑的笑:“既然英杨先生开口了,就让他们走吧。” 他的配合让英杨暂时安心,也许情况没那么糟。 山口开门让宪兵去放人,接着做个请的手势,说:“英杨先生,这边请。” 英杨只能跟着他走出牢房,走出卫戍部队的院子。没走几步,他们转进一条小巷,巷子的尽头挑着盏红灯笼,在清寂的夜里格外诱人。 这是间日式居酒屋。老板娘三十岁出头,穿浅蓝底绘山水和服,形容端丽笑容亲切,山口叫她良子。 良子请他们进房间,又是要脱鞋的榻榻米,英杨很是厌烦。两人隔着饭桌盘膝坐好,山口云造说:“英杨先生,真没想到能在中国见到您。” 英杨揣测着这句话,小心措词道:“山口少佐,我记性不大好,咱们之前见过吗?” “您的记性很好,您从没见过我。”山口微笑说:“我想请问,您喜欢蔷薇吗?” 英杨满头雾水,也只能说:“英某投身共荣事业,只见猛虎,不见蔷薇。”山口眼底闪过柔和的光,说:“有个人很喜爱蔷薇,她总是说,来生愿作蔷薇,凋零腐烂于春风。” 英杨心里打个突,山口的语气已转作哀伤道:“她是我的姐姐。战争让人惆怅,您还记得她吗,英杨先生?” 来生愿作蔷薇,宁可腐烂于春风。 英杨想,山口云造不是日本共产党,和他姐姐一样,他们是彻头彻尾的军旗幽灵。 “您会奇怪我为什么姓山口吧?山口是我们的本姓,姐姐用佐佐木静子的化名结识您。啊,她的中文名字,您还记得吗?” “记得。”英杨冷漠道:“她叫左小静。” 山口云造满意的笑起来:“您还记着呢,真好!姐姐无数次同我提起,伏龙芝军事学院有蔷薇花瀑,每到春天美不胜收,你们就相遇在花墙之下。” 英杨皱起眉头,想打断他,却又忍住了。 山口描述的花瀑在伏龙芝后门,蔷薇沿墙而下,于春日夺目灿放。可在英杨心里,它并没有那么美,比不得未曾如面的杜娟。 山口说的没错,英杨在蔷薇花下偶遇左小静。她很漂亮,可那漂亮与微蓝迥然不同,她不够明媚,流淌着蓝调的纤弱与忧伤。 英杨曾经以为,他和左小静有共同信仰,就仿佛此刻他与微蓝走在共同道路上。但左小静辜负了他,她在执行任务时被英杨撞破,暴露出日本间谍的真面目。她请求英杨为感情放弃信仰,不仅要帮助她隐瞒,甚至背叛祖国,加入他们。 英杨毫不犹豫拒绝了。当晚左小静以间谍罪被捕,英杨自此失去她的消息。 现在,在苏州,在这间深藏于小巷的居酒屋里,他深埋在心底的往事被挖出来,摆在桌面上。 英杨觉得自己没有潜伏的必要了。 在令人窒息的静默里,山口惆怅又诚挚的说:“英杨先生,我能够做你的朋友吗?” 英杨不置可否,山口柔声道:“我姐姐很想再见到你。听说我从军到中国,她特意写信嘱咐,让我不要伤害你。” 英杨很想问,左小静还在苏俄坐牢吗?可他不愿意开口,山口转达的内容是个笑话,英杨二十五岁生命里唯一的创口,是左小静留下的。 他不相信山口云造,就像他绝不会再相信左小静。英杨经营多年,今天要败在“曾经”手上。 厨子敲门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山口应该是常来这间居酒屋,他和厨子用日语随意交谈,讲些菜价和天气。看见厨子搁下色泽鲜碧的拌海藻,山口惊喜道:“今天的海藻看起来很新鲜。” 厨子恭敬回答:“今天的海藻不算新鲜。新鲜海藻不是绿色,而是微蓝。” 英杨心里微动,转眸看向厨子。厨子正在专心上菜,搁下煎鱼和腌螺肉后,他开始分派豆腐汤。日本人做事很隆重,厨子将汤碗平举于眉递上。山口先接过汤碗,迫不及待就唇去饮。 在山口喝汤时,厨子把第二碗奉给英杨。英杨静静看着碗举到自己面前,厨子的中指在碗壁轻弹,敲出一串摩斯密码,是三个字,“救不救”。 英杨接过汤碗,想,微蓝就在左近。苏州算华中局的地盘,微蓝在这里游刃有余。 救了又如何呢?就算逃出苏州,他也逃不出曾经。除非跟着微蓝到后方去,再也不回上海。微蓝会安排撤离韩慕雪,不必他操心。 可是英杨不甘心。 送药上大别山,让英杨清楚知道自己和根据地的差距。他的优长在上海,在情报市场,他在伏龙芝的三年所学就为了长期潜伏,这一切才刚刚开始。 仙子小组是英杨的闪亮榜样,英杨相信只要足够耐心谨慎,积极建立外围,他终将成为深契敌人心脏的尖钉。 莫测璀璨的极光还在前方,他不能停止追光。山口还没亮出底牌,英杨想再坚持一下。 他于是对着碗笑笑,说:“这汤太烫了,要等等喝。” 厨子一言不发,收拾托盘行礼,拉开纸门消失了。 英杨有点后悔,他放弃了逃生希望吗?微蓝应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否则她一定会打进来,即刻带英杨离开。 “英杨先生,你还没有回答我。”山口幽怨道:“你能接受我这个朋友吗?” 第55章 英杨恭敬说:“山口少佐,能与您成为朋友是我的幸事。”山口微笑道:“太好了。我姐姐很快就到上海,她是春日蔷薇的化身,您一定渴盼见到她。” 英杨愣了愣:“她……要来上海?” 山口微笑点头:“您毕业之后,负责我姐姐的松本组去苏俄把她带了回来。虽然我有怨言,但她并不责怪您,她说您是最完美的男人。” “那么她现在……” “她嫁人了,现在是静子夫人。”山口微笑道:“在苏俄行动失败,军部本要处置她,但她现在的先生出面力保,救了她。” 英杨感觉奇怪。这故事听着有点惨,可是山口笑容可鞠,带着骄傲的口吻,仿佛在陈述幸福往事。 难怪有人说,自明治维新起,日本人的精神状态堪忧。或许山口认为,静子现在的幸福才是重点。 英杨不介意静子幸福,但他不相信静子会脱离暗黑间谍系的松本组。他不知道说什么,只好保持沉默。 山口柔声道:“英杨先生,因为有姐姐的叮嘱,所以您在这片土地上犯过的错误都可以被原谅,包括杀害帝国英伟的战士。” “这片土地?哪片土地?” “这里啊,”山口虚空划个圈,说:“焦土中国。” 焦土中国。 这四个字蓦然刺痛了英杨。他端起酒杯饮尽,又自酌一杯,直到喝干了整壶酒,英杨说:“山口少佐,喝了你的酒,我想还报您一个故事。” “请讲!” “我在上海有个朋友,他不小心卷入某事件,沾上抗日分子嫌疑。我们劝他早些逃走,可他并不害怕,您知道为什么吗?” 山口想了想:“为什么呢?” “因为他入了美国籍,他有美国大使馆的保护。”英杨笑起来,酒在他眼睛里泛动泪花。他接着说下去:“山口少佐,什么时候中国人也能这样骄傲,说我们是中国人,我们有中国大使馆?” 山口缄口不语,眼神从柔和渐转凌厉。英杨不理睬他暗涌的情绪,起身鞠躬道:“山口少佐,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告辞了。” 山口没有阻拦,看着英杨潇洒踏出居酒屋。夜更深了,将近七月,巷子却是寂冷的。走到巷口时,英杨看见微蓝,她站在那里,微微仰起头,瞧着天上并不存在的星光月影。 英杨少年时读过一本志怪小说,封面就是少女望月,他记得的,那个少女是只狐精。 恨不能漫天神佛,能荡尽人间不平事。 英杨走到微蓝身侧,伸手挽住她的腰,低声问:“只有你一个人吗?”微蓝点头,也问:“安全了?”英杨古怪一笑:“不知道!你不该在这里等我!” 他说着话,挽着微蓝向前,又侧脸问她:“你怕吗?” “怕什么?” “怕死啊!” 微蓝仿佛听见可乐的笑话,闪动着黑眼睛笑道:“中国人什么都怕,唯t独不怕死。” 英杨也笑起来,却怆然道:“是的。怕也没用。” “怕也没用,不如早些死了,你也是这样吗?” “之前是的,可现在不是了。” 微蓝奇怪问:“这又是为什么?” 英杨于是告诉她:“你不死,我不能死的。” 一闪而过的静默后,微蓝轻声笑道:“原来是盼我早些死了。” 她话音刚落,身后传来汽车的急刹声。他们停下步子,看见一辆军用吉普带了两辆卡车停在大街上,没有开灯。 山口云造坐在吉普车里,天太黑看不清神色,只见他挥挥戴雪白手套的右手。宪兵从卡车上流水般流泄而下,夸夸奔跑着,很快包围了英杨和微蓝。 在哗啦啦的拉栓上膛声里,在森森刺刀和洞洞枪口之下,英杨忽然轻松了。他用力握住微蓝的手,想他的任务要结束了,好在他与微蓝没有失散,如果真有神佛莅世,最好能带他们去百年后的中国,看看夏先同的盛世繁华。 山口云造下车走过来,他的手搭在指挥刀上,用阴寒的口吻说:“英杨先生,这位小姐是谁?” “忘了介绍,”英杨笑道:“这是我的未婚妻,金灵金小姐。”山口狠狠盯着微蓝,毫不掩饰凶狠和痛恨。 英杨看出他眼中杀气,把微蓝让在身后,说:“山口少佐,有些事让它腐烂于春风吧。”他环顾萧寂街头,苦笑道:“现在是民国28年,公元1939年,这里是中国。没有人需要蔷薇,我们需要粮食、药品、棉纱,还有枪炮。” “你……什么意思?” “山口少佐,人是会变的。请转告你姐姐,当年的英杨早就腐烂于春风了。我现在是和平政府特工总部筹备委员会行动处调查主任英杨,我曾经做错了事,但我知道错了,没有比活着更重要的事,您能听懂吗?” 山口一言不发,静静望着他。 “也许你姐姐能听懂,”英杨说:“她相信便相信,不相信我也没办法,我不能改变曾经,我只能改变未来。” 他说罢拖起微蓝手,向前走去。 “站住!”山口喝道:“你是想说,你现在忠于皇军吗?” 英杨停下来,说:“我并不忠诚于皇军,我忠诚于活着。”他以手握拳,轻捶胸口:“希望我和我的同胞,都能够努力活下去,哪怕活得像狗,也能活着。” 他说罢再不停留,牵着微蓝走过刺刀林立的街头。山口紧按着指挥刀,直到英杨消失在夜色里,他也没有抽刀出鞘。 “姐姐,人是会变的。”山口低喃着说:“但愿他能变成你期盼的样子。” 第39章 相请 他们走出很远,确定山口云造没有跟上来,微蓝方才问:“他姐姐是谁?”英杨不知如何提起往事,便打岔说:“这么晚在路上晃很危险,可现在上哪投宿呢?” 微蓝像真的被他打岔了,兴高采烈道:“跟我来!” 她反牵起英杨的手,拉他走向空寂无人的街头,像带朋友回家的快乐儿童。英杨难得见她不拘束,也陪着她兴致勃勃。他们穿街过巷,遇见巡逻队就躲进街角,鬼子的刺刀像陪同游戏的玩具,让这夜晚紧张又愉悦。 直到看见前方的黄色山墙,英杨忽然发觉到了寒山寺。沉寂千古的寒山寺滤尽悲喜,静默在夜色里。微蓝牵着英杨走到枫桥下,他们踩着苔藓幼滑的石阶,到了泊岸的小船边。 微蓝找到一只木船,轻扣船板唤道:“大娘,我能在这里过一晚吗?” 蓝底白花的帘布被哗得拉开,烛光照着一张布满皱纹的脸,她看清微蓝后,涨出满脸欢悦,说:“魏,魏……” 微蓝伸指点在唇上,大娘忙收了声,拉着他们进船。船里铺席简陋,点着油灯。大娘换了干净床单,留下半壶热水,说到隔壁船挤挤,便揩着眼角走了。 她走后,微蓝吹熄灯火,怕招来日本人。两人并排坐在低矮的铺上,英杨问:“大娘是谁啊?”微蓝摇摇头,英杨抢过话头说:“是了,不能问,这是纪律。” 微蓝哧得笑出来,偎在英杨身上。英杨难得见她娇态,便展臂搂住她,低低问:“刚刚你同谁吃饭呢?” 微蓝像是失忆了,回忆良久才说:“他叫高云,是华中局的战斗英雄。” 英杨不喜欢“战斗英雄”这四个字,冷哼道:“战斗英雄见你做什么?你又不上前线。”微蓝身子动了动,低低说:“鬼子在青浦福泉山弄了个劳工营,里面有我们11个同志。保卫部策划救援由他主持,他来找我汇报工作。” “是要你去吗?” “不是。高云想就近调用我的警卫队,就是杨波小队,因此来找我汇报。” “汇报工作好好讲罢,做什么要拉你的手?” 微蓝嗫嚅半晌,低低说:“他救过我。”英杨怔了怔,想问怎么救的又不愿意听,于是搂着她躺下,在她耳边轻声说:“你在上海待得太久了,该回去了。” 微蓝静默一会儿,问:“山口的姐姐究竟是谁?很危险吗?”英杨不想谈及往事,也不想叫她担心,便转开话题说:“讲到山口我想起来了,居酒屋的厨子是你们的人吗?” “是啊。山口云造是居酒屋的常客。他这人乡愁很浓,十天里有六七天在居酒屋喝到酩酊,喝多了又哭又唱。我们的暗哨说,觉得他精神不大正常。” “他胆子挺大,在你们眼皮底下日日买醉,只怕哪天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山口云造虽然冷酷,却不滥杀。”微蓝沉吟道:“留着他是怕再来个更不正常的。”她说罢停了停,又小声嘀咕:“在我看来,鬼子都不大正常。” 英杨不知道左小静会用什么身份回到上海,也不知道她对这个弟弟有几分感情,但从今晚来看,山口对姐姐的感情很深。 山口能放过英杨,必定是左小静的授意。但英杨很清楚,敌人不急着抓你,不是仁慈,是一切尽在掌握。 英杨有一刹的恐惧,他抱紧微蓝,把头搁在她肩上,说:“睡觉吧。”微蓝没有动,也没有说话。水面哗得一响,像是有鱼跃了。 第56章 英杨忽然想起什么,又问:“你要带着杨波参加福泉山救援吗?” “不,”微蓝轻声说:“高云传达了上级指示,要求我保证不参加行动,并在救援结束后即刻离沪。” 船舱里静极了,他们没有再说话,也没有睡去。分别就在眼前了,来的这样快。 她回根据地后很难来上海了。英杨想,但愿胜利之后,还能在琅琊山相见。 ****** 第二天蒙蒙亮,英杨和微蓝同大娘告别,到车站买票回上海。路上也还顺利,到上海后,英杨怕骆正风担心,安顿好微蓝就去特筹委。 果然骆正风白着脸在办公室转圈,见到英杨嘎声道:“小少爷,你没事吧,可吓死我了。罗鸭头说你被日本人请去喝酒了,是什么情况?” 骆正风这次派遣英杨是私活,真弄出事来很难交待。英杨摸准他心理,轻描淡写道:“苏州卫戍军的山口队长与我一见如故,吃顿饭罢了,干嘛大惊小怪?” “你吃饭要吃整夜吗?张七在旅馆等了你一夜!” “这事说来也巧,冯其保的太太约金灵做蚕丝被子,她昨天也在苏州,所以我……” 骆正风恍然笑道:“原来是这样。小少爷辛苦一晚上,今天还来上什么班?回去歇着吧。” 左小静像只定时炸弹,也不知什么时候要爆,弄得英杨心情不好。骆正风叫他回去,他顺水推舟打算走了,刚走到门厅,便见陈末从楼上下来,冲英杨笑笑:“好几天没见到你了。” 英杨对陈末充满好感,便站住脚说:“陈处长,我天天都能看见您,看来您眼睛里没有我啊。” 陈末微笑道:“小少爷这话是在批评我,既然如此,相请不如偶遇,共进午餐如何?” 陈末素来少言寡语,同谁都半冷不热,只跟杜佑中骆正风走的近。他能开口邀请午餐,英杨受宠若惊,焉有不答允的道理。 出了特筹委的院子,是一条清寂马路,对面一排雪松,后头是私家宅院。吃饭要绕到隔壁街巷去,英杨和陈末沿着雪松往前走,见那松树下半截刷着白漆,也不知什么人调皮,把刷漆的树皮剥掉弄出图案来,一株是圆的,一株是方的,一株画个叉,一株又勉强是个眼睛。 “真是闲的。”陈末喃喃道:“饭都吃不饱,却有闲情弄这些。”英杨笑笑道:“苦中作乐过日子嘛。” 陈末伸手点在画眼睛的树上,说:“只有睁眼没有闭眼很无趣,若是我,什么圆的方的都不必,只一株睁一株闭,这条路飞快走过去,能看见只眼睛眨啊眨的。” “陈处长很有童心。”英杨奉承道。 陈末却问:“小少爷喜欢音乐吗?” 英杨t愣了愣:“陈处长是说乐器吗?我对这些不通。” 陈末于是笑笑:“音乐是超越语言的艺术,电波也是这样。我时常想,如果人类没有语言,这世界会美妙许多。” 英杨没明白陈末的奇思妙想,也许天才都是这样,内心世界光怪陆离,没人可以理解。 他们沉默着向前走,雪松一株株闪过身侧,很过走到街的尽头,雪松没有了。拐向另一条街时,陈末说:“这里有间馆子菜很好,我们去尝尝吧。” 英杨答应说好。菜馆就在隔壁街口,门面不大,牌匾是黑漆的,用绿彩填出“云客来”三个字,却也玩味。 正在开午市,店里生意尚好。伙计与陈末相熟,见他来了忙迎上去笑道:“陈处长来啦!还是一客包饭一客例汤吗?” “不,”陈末微笑道:“我今天请客,要个二楼的雅间。” 伙计答应一声,将白毛巾甩在肩上,领着往二楼去,捡了背街的雅间。窗外是别家院落,洒扫洁净,清静无人。 两人相对而坐,一时无话,便谈讲些时事财经。这话题也不敢深聊,点到为止说些套话罢了。英杨虽在心里认定陈末是自己人,但微蓝没承认,他并不敢确定,因此交浅未能言深,也有几许尴尬。 坐了不一会儿,伙计先捧进来一盆莲藕骨汤,香气四溢,油花葱花极漂亮的浮在汤面上,让人食指大动。 陈末便说:“小少爷去过武汉吧?那边喜欢熬藕汤,十分鲜美。上海的莲藕虽不如武汉,但这里的汤头滋味好,在上海是最好的!” 他说着动手,替英杨盛了一碗。英杨忙接过来,尝了自然说好,顺口问道:“陈处长是武汉人吗?”陈末摇摇道:“我土生土长的南京人,住在桃叶渡,你晓得桃叶渡吧?在夫子庙那里。” 英杨记忆模糊,只得说仿佛知道。陈末笑而起身道:“小少爷你先喝汤,我去洗个手。”说罢起身出门了。 英杨独自坐着,把碗里的汤饮尽,只觉得鲜到咋舌。不过多时,伙计推门进来上菜,搁下一盆涨蛋却回身拴上门,向英杨低低笑道:“谷雨同志!” 英杨猛然抬头,却见是乔装的大雪,不由大惊起身,口吃道:“大,大……您,您怎么在这里?” “60天没到,不敢正常联络你,找魏书记想了这个办法同你见面。”大雪微笑道:“有项紧急任务,必须由你完成!” 英杨忙请他坐下。大雪道:“长话短说。我们接到上级指示,在福泉山劳工营有位重要人物,据说是老党员,代号默枫。我们的任务是,把他从福泉山带出来,送到香港。” 英杨一惊:“福泉山劳工泉?那不是和华中局……” “是的!但默枫不在华中局要营救的11人名单中,他是第12个人。上级指示,让你配合华中局做营救保障,设法把默枫带出来,直接送到香港。这件事高度机密,不要让华中局知道了。” 英杨急问:“那么魏青……” “魏书记不知道默枫的事,只知道你要保障福泉山救援。省委领导昨天直接向我部署的,并且点名要你完成。” 所谓救援保障,是要安排11名同志顺利离沪。这其中涉及到车辆安排、获取特别通行证、以及设计撤离路线,毕竟撤离11个人,稍有不慎就会惊动敌人。省委选择英杨,无非看中他深入敌后,长袖善舞。 大雪接着说道:“你明天中午去见满叔,华中局负责营救的同志要与你见面,共同商定方案。路上注意安全,千万不要有尾巴。” “我现在去见满叔合适吗?” “这次见面后他会更换联络地址。新的地址随后通知你,放心吧。” “好!”英杨低声说:“我保证完成任务。” 大雪满意的拍拍他肩膀,又道:“根据掌握的消息,默枫同志一头白发,长可及肩,很好认。你说是夏先生让你来的,他就会跟你走。” 英杨默记答允,大雪便起身告辞。英杨本想把左小静的事说出来,但在这里长谈不合适,他压下话头,送大雪出门。 陈末去洗手还没回来。桌上一汤一菜,袅袅冒着热气。英杨站在窗边,外面院落的青砖地上落着只麻雀,跳跃着来去啄食,悠闲自在。 七月初的午后,天还不算特别热,晌时慵倦已让人头晕眼花。英杨定定神,他几乎能完全肯定陈末是自己人,没有陈末引领,自己不会踏进这间云客来。 福泉山营救的任务开启了,明天要去见的人八成是高云。想到高云乖戾的眼神,飞扬的卷发,英杨心里掠过阴云。都说“自来卷”脾气坏,何况他是战斗英雄。 英杨无数次的想,他们身处敌后,本该是前线的前线。可高云那样的战斗英雄,才是队伍主力。他们个性粗放,脾气暴烈,能吃苦却未必肯受委屈,他愿意配合英杨完成救援任务吗? 还有,微蓝说高云救过她。 救命之恩。 窗外的麻雀仍在跳跃,日影迁移,英杨想,这次任务结束后,微蓝要离开上海了。 第40章 敌友 英杨再次踏入吉祥里,算算也有月余了。这个月发生许多事,竟让人生出隔世之感,弄堂还是弄堂,气味也不曾改变,但英杨的心境却变了,再看周遭也不同了。 他这次来极小心,贴着两撇胡子,戴了顶米色凉帽,路上黄包车转电车再转黄包车,折腾了一个多小时才到。 浅间的嫌疑还没彻底打消,左小静又幽灵似的浮现了。英杨有左支右绌之感,这感觉不大好。 他站在23号门口,貌似不经意的左右察看,确信无人跟踪后,才伸手三长两短扣门。门几乎立即开了,满叔的脸在门缝里一闪,便开门叫英杨进去。 “英杨,好久不见。”满叔约略激动,眼睛亮亮的与英杨握手。他的手干燥温暖,英杨忽然被触动了,想起他与满叔相处最久,而满叔从没叫过他小少爷。 要么叫同志,要么叫名字。在满叔这里,英杨从来都是真正的革命者,无需伪装。英杨心底滚烫,与满叔热烈握手后说:“华中局的同志来了吗?” “来了,在堂屋呢。” 满叔推着英杨的背,把他往屋里让,快进屋时却停住了,犹豫着说:“英杨,咱们这次配合华中局工作,合作愉快最重要,能完成任务就行,别的不要计较啊。” 第57章 英杨好奇,不由问:“这是什么意思?” 满叔为难的挠挠头:“你知道的,根据地的同志脾气不大好。”英杨立即懂了,看来高云不好伺候。 他昨晚做足心理准备,听见满叔这话仍是光火,暗想战斗英雄就能为所欲为吗?这里是上海,并不是大后方,行事狂悖等于自找死路,英杨不肯惯着毛病! 满叔看他黑着脸,正要再劝,英杨已经推门进去了。堂屋里搁着条桌,几只茶杯在冒热汽,桌子左手边坐着两个人,正是高云和杨波。 高云今天的卷发越发嚣张。他人坐在椅子上,却把椅子翘得只用两根后腿着地。他摇摇晃晃看着英杨走进来,掠出轻蔑戏谑的笑。 苏州酒馆里匆匆一面,英杨只留下模糊印象,这时照了面,英杨细细打量高云,才发觉他除了黑点,实在算得英俊,尤其配着桀骜的眼神和更加桀骜的卷毛,更显得英气逼人。 一想到他在苏州强拉微蓝的手,英杨就闹心。 他救过她的命,又是什么战斗英雄,等她离开上海后,成天要同他在一处。 英杨越这样想,脸色就越发难看。 高云在根据地穷追微蓝,多次找领导主持保媒都被微蓝回绝了,但这事闹得人尽皆知。杨波同英杨有过交情,自然知道微蓝的心思在哪里,这屋里的火药味满叔不知为什么,杨波是知道的。 为了缓解尴尬,杨波连忙起身,亲热着说:“英少爷,咱们又见面了。” 他说着伸手过来,英杨正要同他握手寒喧,高云嗤笑道:“英少爷?有意思,咱这队伍里竟然混进资本家了。” 杨波明显怕高云,一听这话,伸出来的手嗖得收回去了。英杨被晾得极尴尬,他拿出涵养功夫来,心想小少爷身份被垢病多年,我也没少块肉,难道怕你说一句? 他板着脸拖椅子坐下,满叔送上茶杯笑道:“都到齐了,你们谈吧,我在外面望风。” 他说罢出去了,一刹静默后,杨波清清嗓子道:“我们收到情报,青浦县福泉山劳工营里,有我们的11位同志。由于鬼子误判,没有发现他们的党内身份,只关押在劳工营。我们的任务,是把他们带出来,安全送到苏皖根据地。” “这11位同志知道我们要发起营救吗?”英杨问。 “我们做了前期准备,有同志乔装防疫人员进入劳工营,分发药粉时与11名同志进行了t沟通,初步时间定在明天下午1点。” “明天下午!”英杨吃惊。行动太快了,他根本来不及安排撤离路线。 高云听他吃惊,撩起眼皮笑笑:“怎么,你希望我们的同志再多关两天?” 英杨懒得理会,只对杨波说:“营救时间不能更改吗?” 杨波抱歉道:“英少爷,明天行动今天通知你们的确仓促了。但是明天有条劳工船从上海出发,中途停靠镇江,我们想让11位同志混上这条船离开上海。” 英杨指了指自己:“你的意思,登船的事我去联系?” 杨波点头道:“不只是登船,还要请英少爷费心,联系车辆把人从福泉山送到码头。” “那么,我在哪接应你们?” “我们从朱家角镇撤离,出镇上福泉山的路上有处关帝庙。”杨波边说边拿出地图,展开铺在桌上,指点着用红笔标出的记号道:“你把车停在这里,我们带人同你汇合。” 英杨沉吟问:“你们怎么带人出来?是明抢还是组织潜逃?” 没等杨波说话,高云冷冷道:“潜逃能成功还用得着我们吗?当然要抢出来!” 英杨依旧不理他,还是问杨波:“那么,我们只负责接应对吗?你们的行动不必我们参与吧?” 杨波刚刚张开嘴,高云已截了话头道:“果然是资本家的少爷,你话可真多!哎,我问你,你是国民党还是鬼子宪兵?自已人分那么清楚干什么!” 英杨被他接连挑衅,好涵养消耗的差不多,不由冷眼瞅着高云道:“华中局要我们配合营救,总要叫我知道情况。情况不清,形势不明,万一导致行动失败,责任在你还是在我?” 高云跷着椅子,抱臂冷笑不答。 杨波轻咳着打圆场:“英少爷对上海十分熟悉,敌后斗争经验很丰富……” 高云怪笑一声:“只怕不只是敌后斗争经验丰富吧,资本家的小少爷,吃喝玩乐的经验更丰富呢。” 杨波眼见火花迸溅,低头讪讪不敢劝。英杨努力克制脾气,说:“杨队长,我要了解福泉山劳工营的整体情况,包括日军的兵力火力,以及你们的打援计划。” 他话音刚落,高云翻翻眼睛说:“你要知道这些干嘛?救援是我们的事!你要做的是保证救下来的人到码头上船!管什么闲事!” 英杨再忍不住,恼火道:“福泉山的枪一响,上海立即就要封锁,别说去码头,回上海都很难!我劝你们不要盲目乐观,做好最坏打算!” “你什么意思?”高云放下跷着玩的椅子,沉下脸说:“困难就不救人了?你要抗命吗?” 英杨被蓦然戴顶大帽子,熬着怒火道:“我只是要知道你们的详细计划,掌握全局才能更好的实施营救!” “你是谁啊就要掌握全局?”高云道:“我凭什么要向你汇报打援计划?” 他把话说成这样,英杨反倒不气了,冰声问:“你这是合作的态度吗?”高云浑不在意道:“我就这个态度!你嫌我不合作去找魏青啊,要她来主持公道吗?” 英杨怒道:“什么工作说什么话,提她干什么?” “哟,魏青这名字都不能提了?”高云眼中戾气更甚:“我知道这世上有魏青的时候,你在哪呢?” 英杨哗得起身就走,高云在他身后叫道:“站住!把话说清楚再走!不肯给我合作,就为了跟魏青合作?” 英杨早摔门出来,在院子里气得身子微抖。他自认经历奇特,上流社会也进得,三教九流也混过,年纪虽不大,心理足够圆熟,却头回遇见这样横脾气不讲理的。若非受领的是组织任务,他早出门回家了。 杨波眼见闹僵了,只得赶到院子里和稀泥,拉着英杨道:“小少爷,高云就是狗脾气,他不是针对你,他对谁都这样。” 英杨知道他好意,却不信他的话,情知高云这样不合作,多少与微蓝有关。 杨波见他不说话,又劝道:“我知道划周详是好事,好事啊!英少爷也是从任务出发嘛!不过呢,英少爷,战场上的事瞬息万变,计划赶不上变化啊!” 英杨奇道:“这是什么意思?你们是没有计划吗?到时候看着办对吗?” 杨波两手一摊:“高云做事从来不做计划,都是现场发挥。所以您别气了,他不是不肯说,是实在没有啊!” 英杨被弄到哭笑不得,只好说:“既然如此,我只管带车等人,别的不管。枪打响后你们多久能撤到关帝庙。” 杨波想了想:“从路程讲,应该二十分钟能到。” “那么我等你们半个钟头。来不了我只能走了,否则日本人封了山,咱们都跑不掉。” 杨波无法,只得答应,又与英杨商讨些细节。两人讲了不到十分钟的话,高云已经不耐烦,在屋里直喊杨波,不许他同英杨多讲。 杨波给高云催得无奈,只得进屋去了。英杨出了门,见满叔坐在门口抽烟,他勉强扯出笑来冲满叔点点头,自顾走了。 走在路上,英杨计划去找骆正风,把运雷管的改装卡车借来用用,想到去见骆正风,他心情却轻松起来。 从道理上讲,骆正风是敌,高云是友。然而在感情上,骆正风和高云,谁是敌谁是友呢? 英杨发出一声喟叹,走向停在路边的汽车。 ****** 听说英杨要借卡车,骆正风没二话答应了,吩咐罗鸭头把停车地和钥匙给英杨。他连借车做什么都没问,英杨知道,这是信任也是推卸,出了事他不担责任的。 英杨打算让张七开车,自己负责接人,于是把钥匙给张七,让他去查看车况。 从特筹委出来,英杨马不停蹄到了运输处。管翔见到他亲热得像十年老友,上回浅间牵线后,英杨立即跟上,明里暗里送了不少值钱物事,又请管翔喝过几顿酒,拉着中亚银行胡行长的公子作陪,哄得管翔很高兴。 和浅间闹掰之后,这是英杨头回见管翔。他原先心里打鼓,见着管翔如此热情,情知浅间并无“关照”,不由暗道侥幸,笑道:“管处长,我这人坏得很,长久不来,来了就是找你麻烦。” “小少爷说哪里话,”管翔文质彬彬笑道:“我只怕你不来找麻烦!” 两人寒喧罢了,英杨道:“我有件棘手事,非要管处长点头不可。”管翔请他讲,英杨悄声道:“我手上有几个人想出上海,都是没名姓的小人物,听说明天下午有艘劳工船离开上海,管处长……” 管翔一听就懂,所谓没名姓的小人物,都是沾着抗日边的危险分子。他约略沉吟,道:“几个人?” 第58章 “11人。”英杨小声说。 管翔点点头:“这事我不便批条子,你只管带上去,查船的会放行。不过打扮得破旧些,要像劳工才是。” 英杨大喜道:“晓得了!”边说边掏出个小盒子,里面搁了五根金条,送到管翔手边道:“一点心意,管处长不要嫌弃。” 管翔当然不嫌弃,一面笑纳,一面又同英杨说些趣事,话锋一转道:“华成烟厂的孙厂长,小少爷认不认得?”英杨听过这人,叫做孙仲成,是日本人扶植的商界傀儡,共荣商会的主席。 “孙老板是大商人,我认得他,他却不认得我呢。”英杨笑道。管翔也笑笑,却说:“孙老板来找我,说美丽牌香烟有一笔商标费,原先搁在通商银行,现在想动一动。” 英杨心里格登一声,道:“您的意思是?” “我想推荐中亚银行,又不知胡行长能开出什么条件。”管翔望着英杨微笑:“你给胡公子说说,看看私下里能谈得拢,我也好同孙老板说去。” 英杨满面笑容的答应了。中亚、苏民、浙民三家银行同气连枝,想搞“金融三角”逼退重庆留在上海的金融势力,孙会长要把商标费撤出能对抗“金融三角”的通商银行,看来日本人的占领地经营又进一步了。 他心下微沉,只觉得自己能做的对抗如蜉蚍捍树,中国正在被更快更凶猛的蚕食,这中间许多帮凶,竟是我们的同胞。 第41章 应变 从和平政府办公厅出来,英杨心境复杂,一方面搞定了卡车和劳工船应当轻松点,可另一方面,他又确切感知自己渺小无力。 整个中国都被战争拖向深渊,没有人在意这个国家的未来,人们关心的只是手上的美钞和黄金。即便英杨做再多的努力,可以挽救什么呢? 他回家刚进门厅,阿芬迎上来说金小姐来了。自从上次救回英杨,韩慕雪时常邀请微蓝来便饭,英杨见怪不怪。他走进厨房,果然看见微蓝在忙碌。 “你又不会做饭,总赖进厨房做什么?” 英杨一边卷袖子洗手一边说。 微蓝不受干扰,低眉垂眼搅鸡蛋,把只瓷碗打得当当响,听起来很大厨的样子。t然而英杨十分清楚,她只会这么多,下一步鸡蛋下锅就不会了。 英杨洗罢手,使毛巾揩着,似笑非笑瞅着微蓝说:“我时常想,你八成同林奈一样也是千金小姐,所以能养得半点不沾油盐酱醋。” 微蓝搅鸡蛋的当当声更加响亮,说:“林奈会做饭。” 英杨笑而摇头,随她在厨房折腾,自己拿了皮包上楼去了。他进卧室关上门,坐在写字桌前打开皮包,掏出青浦地区大比例尺的地图,这是从机要室借的。 英杨仔细研究福泉山的地形,猜测高云会怎样部署。但他吃亏在没时间实地察看,地图标得再清楚,比起实地还是差太多了。 他正沉浸在地图里,忽听着背后门响,有人进来了。英杨忙扯张纸盖住地图,回头见是微蓝,不由笑道:“不装样子做饭了?依我看大可不必,我娘并不想要厨子儿媳,不会做饭也没要紧。” 微蓝脸上红一红,插紧门走到英杨身边,把手搁在他肩上问:“你在看什么?” “没看什么,练练字。”英杨推搪道。 微蓝不说话,伸手揭了桌上的纸,露出底下的地图。她斜眼瞅瞅英杨:“杨波跟我讲,你和高云吵架了?” “杨波总不至于这样,”英杨笑道:“小事罢了,巴巴得赶去汇报给你。” “他来见我不为你们吵架。他在上海有个线人,突然请求明天见面,杨波要跟高云去福泉山,来问我怎么办。” “什么线人?为什么见面?杨波去不了怎么办?” 面对英杨的连珠炮发问,微蓝一概不答,岔开话说:“你不要同高云计较,他人不坏,就是脾气臭点。” 英杨原本忘了之前的不快,听她说不计较,反而计较道:“人不坏就可以脾气坏啊?你要求也太低了吧?” “人不坏是根本,”微蓝漫声道:“各式各样的优点,都要生长在这个根本上,才是好的。” “行吧,魏书记讲道理天下无敌。”英杨把她抱在膝上坐着,道:“我并不生气,我是着急。行动对接很重要,稍有不慎满盘皆输!我问他们要计划,杨波说高云总是临场发挥,从来不做计划!” 英杨吐了苦水,等着微蓝赞同,不料微蓝说:“高云并非没有计划,他只是不想告诉你。在战场上,得了命令坚守就坚守,说要撤就立即撤,知道太多了一人一个主意并非好事。高云身经百战,这是他的经验。” 英杨听她替高云说话,不高兴道:“这么重要的行动,我对全盘计划一无所知,若有闪失我无从判断。救援也罢,撤离也罢,时机瞬间即逝,再后悔也来不及了。” 微蓝嗯一声,垂眸不语。英杨知道她没有被说服,于是叹道:“果然救过你的命,就这样向着他。” 微蓝眼睫轻抖,立即抬起眼睛说:“我并不是向着他,只是指挥作战同作画写文章一样,各人有各人的风格,你喜欢严谨没有错,可高云在残酷环境里待久了,他不喜欢被计划框住,我认为也没错。” 英杨皱紧眉毛打量她,不知道高云怎么救过她,能让微蓝如此偏心。 微蓝觉察他不高兴,便伸手攀住他脖子,讨好着笑道:“你打算怎么把人送出上海?” “杨波说有条劳工船,中途会停靠镇江。我去运输处打听了,编号是369平达号,送人什么的都联系好了。” 微蓝点头道:“你同情报科联络不便,这次保障福泉山没有帮手,只有张七会吃力吧?” 这话正打在英杨心坎上。从福泉山救下来11个人,加上默枫是12个,只靠他和张七两个着实吃力。若高云肯配合还好,高云不配合更添隐患,英杨更加没底。 若放在之前,他必定请求大雪支援,至少派三到五人帮忙。但他在苏州偶遇山口云造,知道左小静不日到上海,这枚定时炸弹什么时候炸,炸到什么程度,英杨也没把握,他不敢连累情报科。 他抚抚微蓝的旗袍领子说:“你有办法吗?还是用杨波的人?”微蓝笑而摇头:“杨波的小队都给高云用了,明天他的线人接头还要我去呢。” 英杨早猜到微蓝要代替杨波去接头,他知道劝阻无用,只能皱眉道:“不是还有仙子吗?总不能什么事都要你亲自去,太危险了!” “我调动不了仙子,却能托仙子找些门路,”微蓝笑道:“你只管把车带到关帝庙,有人在那里等你。” “谁呀?代号是什么?接头暗语呢?” “都不用,你见到他就知道了。” 微蓝说罢从英杨膝上溜下道:“快开饭了,我要下去帮忙了。”英杨笑道:“我娘表扬你了,说金小姐虽不会做饭,每回来都往厨房钻,没手艺至少有心思!魏书记,你做思想工作真是高手,哄我娘一愣一愣的。” 微蓝很高兴,谦虚道:“那是她乐意让我哄。” 英杨搂紧她说:“我问你啊,魏青是你的本名吗?” 微蓝沉吟一时,摇了摇头。英杨道:“你的本名叫做什么?福泉山救援结束你要走了,也不知能不能再见面,可我连你真姓名都不知道。” 微蓝匆匆一笑:“名字不过是个代号,又何必在意?” 英杨想,她是不肯讲的。若非马乃德被捉,只怕魏青的身份她也不会讲。分别在即,她依旧藏着掖着,也许她早就清楚,英杨终究是过客,抚慰岁月的插曲罢了,不能当真的。 想到这里,英杨忽然生出恨来。她很快就要离开上海了,她会到广阔天地去,远远飞自由停,却把英杨丢在这血浸的池子里,独自煎熬。 他于是放开手,笑笑说:“那么你去帮忙吧,我还要再看看地图。” 微蓝感觉出英杨骤然的冷淡,她想说什么,又知道有些事说也没用,于是点点头走了。等她的脚步消失,英杨起身推开窗子,看着渐浓的暮色,只觉得心乱如麻。 他希望微蓝留下来,又想她早点走。左小静要来了,他非但不能保护她,说不定还要拖累她。 自从见过山口,英杨从没认真想过,左小静会用什么身份回到上海。他不肯想,也不敢想。英杨很清楚,他应该做个分析,再拿出应对计划来,他不是临场发挥的高云,他是周详计划的英杨。 “等福泉山的事了结罢,”英杨想:“躲不掉的就要面对,做好准备总是没错。” ****** 第二天上午十一点,微蓝来到鸳鸯湖。根据杨波的汇报,他和线人将在有暗记的垂柳下接头。 微蓝仍旧化男妆,穿着浅灰色夏布西服,戴着同色凉帽,鼻子上架着硕大墨镜。她找到湖边垂柳,见左近有两张供游人休憩的长椅,背靠背搁着,她拣了面向湖面的坐了。 时值七月,鸳鸯湖夏景青翠,淡青云层共湖水一色,让人心境开阔。微蓝正在看风景,便听身后有脚步声响,有人坐在另一张椅子上,与微蓝背对着。 第59章 “先生,有火机吗?” 骆正风的声音传来时,微蓝有一瞬的迷惑,她随即镇静下来,压低嗓子说:“我只有百乐门的火柴。” 骆正风是搞情报的老手,立即听出声音有异。他转头来看,微蓝便道:“你临时呼叫联络,杨波走不开,由我来替他接头。” 骆正风分辨出,这是女人压着嗓子。他转回身坐好,摸出香烟来说:“麻烦借火用一用。” 微蓝递上火柴,骆正风验看火柴盒上的暗记,仍问:“苏州最好的药店在哪里?” “苏州最好的药店,当然是观前街上妙仁堂。” 骆正风悠悠吐出一口烟:“妙仁堂的银耳膏有名。” “不,你记错了。”微蓝立即纠正:“妙仁堂最好的是杏仁枫露,治咳嗽最有效。” 骆正风放下心来。他猛吸两口烟低低说:“这次的消息很重要!我们先讲好,往后日本人走了,看在这次的份上,你们要兑了我汉奸的名头。” “你放心吧,”微蓝低低道:“你为抗日救亡做的努力我们会记住!还有上次的雷管,多谢了!” 自从投诚日本人,骆正风的生意对象遍布各处,共产党只是其中之一。接触的人多了,骆正风不得不承认,论大道理,只有共产党能讲得让人信服。 他的心思落实,于是直入主题:“今天下午有条劳工船离开上海,编号369平达号。我刚得到的消息,这批劳工不是送去做工,是送到南京,给日本人做细菌实验!” 微蓝立即想到福泉山营救,心里砰得一跳,只听骆正风又道:“船离开上海后要停靠镇江,建议你们在镇江动手,到南京后就来不及了!” 微蓝低低说:“多谢!” 骆正风又道:“这件事是绝密,和平政府运输处都不知道,我从日本人那里挖出来的。你们救人归救人,千万别把火烧到我身上,明白t吗?” 微蓝略略沉吟,问:“是特高课出来的消息吗?” “当然不是!”骆正风得意道:“驻屯军司令部的消息,这事特高课哪能知道?” “你放心吧,我们尽量做成意外。”微蓝道:“情况紧急,我先告辞了。” 她说罢起身,低头穿过垂柳沿湖边走了。骆正风坐在长椅上又抽了根烟,这才慢吞吞向公园大门走去。 微蓝与骆正风见面时,英杨带着张七出了朱家角镇,按计划到达关帝庙。 这座关帝庙废弃已久,门斜窗歪,供桌上的灰尘有一指厚,关公像也是漆彩剥落,结满了蛛网。英杨前后看过确信无人,暗想微蓝说要来接应的,究竟是何人? 他落落走出小庙,忽听着耳畔风响,英杨急忙回头,便见成没羽落在几步开外。他虽带着面巾,英杨仿佛能看见他挂着笑容。 “是你?”英杨惊喜道:“太好了!没想到你能来。” 成没羽虽也高兴,却持礼甚躬道:“小少爷好,今日能在此相见,是我的荣幸。” “你不要这么客气,”英杨摇手道:“咱们年纪相仿,说话行事随意些就好。”成没羽微然点头,却仍旧恭敬道:“十爷让我来相助小少爷,不知所为何事?” 英杨从怀里掏出地图,扼要说了救援之事。上次成没羽能到荣宁饭店送信,英杨当他半个自己人,谈讲间仍是把华中局的内情隐了,只说要救人。 成没羽听了道:“如果只做接应,此事还算简单。”英杨略生愁云:“除了要搭船的11个,还有第12人,这个人要我进劳工营带出来。” 成没羽一惊:“小少爷要进劳工营?那万万不可!太危险了!我去就是了!”英杨皱眉道:“你一个人去太危险,而且这里也很重要。” 成没羽不吭声,撮唇打几声布谷鸟叫,便听着林子里飒飒风响,约有七八个人悄然落下,他们穿着寻常百姓的衣衫,却仍用三角巾覆面。 成没羽抬手摘下面巾,那七、八人也跟着摘下。 “这么多人应该够了,”成没羽冲英杨笑道:“第12个人交给我罢!” 英杨愣愣无言,看着剥下面罩的成没羽。他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他,是在哪见过呢? 第42章 设陷 救出的11名同志送到关帝庙后,能把他们送出上海的只有英杨。假如他为了救默枫折在劳工营,福泉山行动等于失败了。 在成没羽的再三坚持下,英杨决定留在关帝庙,让成没羽去救默枫。 成没羽功夫了得,他的胜算比英杨大。 英杨拿出地图指明劳工营的位置,又告诉成没羽,默枫是四十多岁的男人,满头白发且发长过肩,见到他要说是夏先生让来的,默枫会跟着走。 成没羽牢记在心,留两个人给英杨帮忙,余下的跟他猫进山林。临行前,英杨再三叮嘱:“你只管救人,别的事天塌下来也不要管,明白吗?” 成没羽笑笑道:“小少爷放心好了。” 他说罢带人走了。英杨看着他们消失在青翠密林,心头突突乱跳,总觉得今天不会顺利。 成没羽拿着英杨给的指南针,依地图所示摸到密林深处,走不多时,前面探路的青衣人低低道:“羽哥,你瞧下面是不是劳工营?” 成没羽过去看了,他们在山林高处,低洼处像个盆地,背靠山壁建着几排平房,正面设着粗木盘成的笨重栅门,很像占山土匪建的关隘。 成没羽摸出单筒望远镜瞅瞅,栅门后有日本兵走动,左上角扎着瞭望哨,上面也有荷枪士兵来回晃动,这应该就是劳工营了。此时营区很安静,鬼子把劳工带出去修路了,这是座空营。 成没羽此来不为夺寨,乃是救人,因此不便妄动。他调整望远镜,对着劳工营一寸寸细看,连看了两三遍,只见左侧有一排棚顶,顶上有烟囱,像是伙房。整个营区只有这处有人走动。 成没羽调定望远镜瞅着,不多时,从伙房里走出一个人,左手托一铝盆的黑窝头,右手提着只水壶,摇摇摆摆走到院子正中,将盆和壶搁在长桌上。 那人一头白发,发长过肩。 是默枫吗?成没羽把定望远镜紧跟着他,白发人搁下盆返身走进平房,很快从里面抱出一个最多十岁的男孩,孩子左腿绑着夹板,想来是受伤了。 白发人把男孩抱到桌前坐下,从壶里倒出半碗稀粥,又拿个黑窝头递给男孩。男孩接过来张口就咬,想是饿极了。谁知他刚咬一口,便有条鞭子啪得抽在桌上,把男孩吓得一抖,窝头也掉在地上。 抽鞭子的日本兵抱臂当胸,凶狠狠的不知在说什么,白发人点头哈腰的赔罪,又捡起黑窝头拍掉灰尘放回盆里。 成没羽皱眉拿开望远镜。劳工营此时空虚,现在冲下去救人当是良策,但现在行动譬如打草惊蛇,另外11个人就别想被救出来了。 就在这时候,远处传来汽车的轰轰声,成没羽掉转望远镜,看见西南方有车队过来,一连七辆卡车,车斗边站着日本兵,应该是拉劳工的车。 “来了。”成没羽低低道:“做准备。” 青衣人立即散开,他们吃亏在没有重武器,只随身配着手枪,要等高云枪响后辅攻救人。 卡车开到营门前停住,日本兵押着衣衫褴褛的劳工下来,用铁链拴作一串清点人数,这些人里哪些是要救的,成没羽并不清楚。原本清静的山谷喧闹起来,夹杂着鬼子的呼喝声和皮鞭掠空的嗖嗖声,紧接着粗笨栅门被呀呀打开,鬼子吆喝着要把劳工往门里赶。 那扇门太过笨重,伊伊呀呀的刚开到六成,就听着破空而来的嗖嗖连声。成没羽立即低喝:“趴下,手榴弹!”他话音未落,劳工营轰得炸开了。 高云动手了!成没羽再不迟疑,他摆动手枪,吩咐道:“救了人分开跑,不必你等我我等你的,总之展翠堂见就是!” 几个青衣人答应一声,跟着成没羽掠下山崖,直扑向劳工营。 山洼里早已乱作一团,硝烟漫漫沙尘飞扬,也不知枪在哪里打,漫山遍野的当当当达达达。鬼子窝作一团举枪还击,然而高云自两侧俯攻,鬼子拉不起有效反击,劳工们早就甩开铁链子,胆大的往山上跑,胆小的抱头往营门里钻,怕死的吓得索索发抖,蹲在地上不敢动。 成没羽身轻如魅,带人直滑进劳工营大门,他展目四顾,白头发仍站在正中的长桌前,正把断腿的孩子搂在怀里,直眉瞪眼瞅着外面乱况。 成没羽冲他面前,急问:“你是默枫?” 他冲近了才发觉,这个白头发形容枯槁,被折磨的没了人样。可是听到“默枫”两个字,他浑浊的眼睛亮了,只盯着成没羽却不说话。 “是夏先生让我来的,”成没羽忙道:“请你跟我走!” “夏先生!真的是夏先生!真的有人来救我?”白头发喜过了头,激动着不停反问,抖着手抓住成没羽,一个劲说:“谢谢!谢谢你!” 成没羽急道:“谢谢等出去再说,快走吧!” 第60章 他拉着默枫要走,默枫却道:“等等!我要带这个孩子走!”成没羽有一刹犹豫,这孩子腿上有伤,带着逃命等于找死。可那男孩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有乞求也有不敢奢望,可怜巴巴看着成没羽,等待着命运宣判。成没羽狠不下心,咬咬牙说:“那么快走!” 就这会功夫,跟成没羽闯进来的青衣人撂倒七八个鬼子,可他们目标太大,吸引来的火力越来越猛。青衣人支撑不住,回头叫道:“羽哥,快走,他们关门了!” 成没羽抬目望去,只见鬼子正在费劲关闭开了六成的栅门。这门一旦关了,再想出去就是做梦。成没羽忙扯着个青衣人,叮嘱他背着男孩,自己拉着默枫就往外冲。 到门口也就几步路,可是火力强劲,几度逼得他们后退。这时右侧山林闯下一人,满头卷发随风飞杨,他抱着挺轻机枪,大喝一声当门立了,突突突突扫射不停。 成没羽虽不认得高云,也不得不暗赞此人神勇。借着高云火力压制,他扯着默枫往来路奔去,直钻进密林里才松口气,默枫转身回顾,急道:“栓儿到哪去了?” 成没羽猜那孩子叫栓儿,便说:“你放心吧,我兄弟会把他带出去的!”默枫虽焦急,却也只能罢了,问:“我们现在怎么办?” 成没羽听着外头枪声渐稀,看来高云正在带主力撤退,眼下要尽快回关帝庙与英杨汇合。他摸出指南针辨识方向,领着默枫往关帝庙走去。 默枫形销骨立,走不了两步就喘不上气,成没羽只得停下来等他,这样走了好久仍没脱出危险。成没羽正在发急,默枫一把拽住他说:“你听!是谁在哭?” 成没羽耳力过人,若非心中t有事,哪能轮到默枫先听到异声。他闻言专注精力,便听着顺风送来惨叫泣求声。 成没羽脸色微变,默枫已听出来,急得蹦起道:“是栓儿!是栓儿在哭!他们抓住栓儿了!” 他边说边向哭声跑,成没羽无法,只得跟着他。两人穿过这片山林,哭声越来越近了,默枫忽然停住了,指着前面叫成没羽去看。 密林外的山道上,叫栓儿的男孩浑身是血,躺在地上惨叫挣扎。他身边躺着成没羽带出来的青衣人,一动不动,未知死活。 “救他!”默枫急道:“他还活着!” “这是陷阱!”成没羽冷静着说:“太明显了!” “不能让他这样等死,”默枫乞求道:“我愿意被捉回去,救救栓儿吧,他太可怜了!” 成没羽没吭声。英杨交给他的任务是救默枫,并不是救孩子。默枫泣声道:“就为偷吃一个窝头,栓儿被日本人活活打折了腿!他才十岁啊!” 成没羽心里忽悠闪过栓儿的眼睛,带着小心翼翼的求生渴望。十岁大的孩子,被折磨成这样,还是想活下去。他在心里叹气,沉吟着拾起一把石子,噗得投向栓儿。 石子落在栓儿身边,历历碌碌满地滚动,山林仍旧静悄悄没有动静。默枫惊喜道:“不是陷阱!没有人!”成没羽虽没把握,却生出几分侥幸,咬咬牙说:“那么你等在这里,我去把他抱回来!” 默枫忙点头答允。成没羽把枪和地图递给默枫,又道:“如果真是陷阱,你不要管我,拿着枪往地图上的关帝庙跑,那里有人接应你下山。” 默枫愣了愣,接过地图和枪说:“你不会有事的。” 成没羽没有说话,他束紧衣衫,挖了个坑把蒙面的青巾深埋了,提一口气飞掠而出。就在他现身瞬间,周遭枪声大作,立即有人用日语大叫:“要活的!” 枪声刷得停了,成没羽知道回不去,只得就势滚进山道上一处洼坑。他躺在坑里约略仰面,刚刚那阵扫射火力太猛,栓儿已经死了。 成没羽的心像被挖掉一块,恨不能弹身冲出去,立刻抓几个鬼子杀掉解气!然而没等他意气用事,山道已传来鬼子马靴的将将声,他们过来了。 成没羽没有武器,随手抓把石子扣在手心里,打出去总能干倒最前面的几个。但石子终究比不过枪弹,取小巧弄暗杀可以,对垒可不行。 真没想到,他今天要报销在这了。成没羽闭闭眼睛,望着枝叶掩映中温柔的一角蓝天,夏天的风在山林中流动,让他想起小时候,和弟弟成没飞满山乱窜,抓鸟斗虫,不亦乐乎。 “小飞儿,”成没羽在心里说:“哥哥先走一步了。” 他有点后悔,应该听英杨的话,只管救人,别的事天塌下都不管。 鬼子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成没羽微微翻身调整角度,确保撒出去的石子发挥最大作用。他默数鬼子的脚步,然而鬼子在距离他十多步的地方停下了,有人呜哇大喊:“你的,乖乖的出来,不杀的!” 成没羽希望鬼子走近点,于是屏息不语。鬼子又唔哇乱喊一通,中文千奇百怪,无非叫成没羽投降。也许是知道劝降无用,喊了几通之后,鬼子安静下来。 成没羽的心提到嗓子眼,他耐住性子,希望鬼子再往前走几步,走进他飞石的范围。就在等待的时候,破空传来嗖得轻响,没等成没羽反应过来,只听轰得爆炸声响,前方的日本兵被炸得鬼哭狼嚎。 手榴弹。 成没羽急忙回身,只见山林扑出一道身影,滚到他身边丢下一枚手榴弹,低低说:“丢了就跑!” 成没羽定睛一瞧,却是微蓝。他急着要说话,微蓝已经拉脱了引线,扬臂便丢出去。成没羽不敢延迟,拾起手榴弹拉线,跟着微蓝投出去。 轰轰两声大爆,乘鬼子大乱阵脚,微蓝拉着成没羽飞身奔进山林。他们在林子里没跑几步,就看见吓得缩成一团的默枫。 “你怎么还在这!”成没羽大急:“叫你回关帝庙呢!” 他吼完觉得不大对,默枫根本不看他,两眼紧盯随后而来的微蓝。他本就苍白的面孔几近雪白,抖着两片嘴唇说不出话来。 微蓝没有半点表情,撤出枪来道:“你们快跑,我引鬼子走!”成没羽当然不肯,急道:“不!我引鬼子走!” 微蓝像没听见,对成没羽道:“你告诉英杨,联系好的劳工船不能上,船上劳工要运去南京做活体实验,我们安排水上救援,这条船不到镇江就会沉。” 成没羽一惊,微蓝道:“记住没有?”成没羽惶然点头,又道:“我引鬼子走,你带默枫去关帝庙同英少爷汇合!”微蓝沉脸不语,默枫抖着声音说:“兰,兰,小青……” “住嘴!”微蓝怒火忽炽,掉转枪口指着默枫,狠狠道:“快滚!”默枫吓得闭了嘴。微蓝不再多话,抽身就要走,却被成没羽一把抓住道:“兰小姐,我去吧!不然我回去没法交待啊!” 微蓝用力甩脱他,低低道:“我不愿意见到这个畜生!你若不想我一枪打死他,就赶紧带他走!” 成没羽愣在当场,不明白默枫与微蓝有什么过节。微蓝提着枪,将枪口向成没羽点了点,道:“你既叫我一声兰小姐,我且问你,我的话你听不听?” 成没羽无奈点头,微蓝搡他一把道:“鬼子转眼就来,你带他快走!把劳工船的事告诉英杨!” 她说罢向反方向奋足奔去,边跑边向天鸣枪。成没羽知道不能阻挡,只得抓住默枫,拖着他急奔向关帝庙。 第43章 纵身 山林深处,微蓝拼尽力气狂奔。她不时向天扣动扳机,枪声像信号弹,引着鬼子逐声而来。 七月的风在耳边忽忽而过,微蓝脑子里全盘空白。她不明白默枫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也不明白英杨为什么要救默枫。 努力要忘记的往事还是浮出来了。 微蓝边跑边咬紧牙齿,咬到齿间隐有血腥气,这样轻微的疼痛救不了微蓝,她知道的。 她在疯狂奔跑中想起笔架山的杜鹃,灿如霞彩飞瀑。她重拾生念是在那丛丛杜鹃前,它们生机勃勃,透着泥土芳香,用尽力气绽放着。 微蓝于是想,她不能放弃的。一花一草,一沙一尘,尽管渺小仍在坚持,她怎么能放弃呢? 记得忘记。 微蓝用了很长很长时间,忘记了许多许多事情,直到刚刚见到默枫。 他怎么还在呢?他为什么还活着呢? 微蓝奋力向前跑着,渐渐忘却追踪而来的鬼子。如果林间的路能绵延下去,她就能一直跑下去。 然而路忽然断了。 万仞断崖下狂风忽起,像是要变天了。上午还晴朗的碧空涂上大片阴云,微蓝站在悬崖边回首,鬼子的黄军装在林间闪动,他们追上来了。 微蓝绝不会让自己再次落进敌人手里。 她深吸一口气,展目崖谷,山河破碎而美景犹存。微蓝把最后的念头留给了英杨,她想无论如何,总算有个人让她知道,她向往的生活是什么模样。 等红旗插得遍了,可以有英杨陪她厮守岁月,再不提任务了,也不谈纪律了,她只想琐碎的活着。 这是一场梦罢,也许只是一道光,无论如何,有总比没有好。 第61章 微蓝后退两步,纵身跃下断崖。 ****** 福泉山打响第一枪时,英杨在关帝庙坐立难宁。不祥预感汹涌而来,英杨觉得要出事。如果有人牺牲,那会是谁呢?向来勇猛的高云,一直练达的杨波,或者是神秘强大的成没羽? 谁都不可以,特别是成没羽。 他有点后悔,不该让成没羽去救人。成没羽不了解真实情况,他只是来帮忙的,遇到紧急情况他没办法果断处置。懊悔折磨着英杨,他徘徊在树林里,仰着脖子倾听枪声。 张七很少见到英杨如此焦虑。他想问又不敢问,想安慰又无从提起,只能跟着英杨着急。时间像冻住了,腻在原地不肯向前,英杨额上冒着汗,他盘算着可能出现的危险,险象环生的场景放电影似的,在他脑子里闪来闪去。 最先出现的是杨波,他沿着山路跑来。看见杨波的身影,英杨先念了声阿弥陀佛,回头叫张七带两个青衣人等在林中,自己迎了上去。 见到英杨,杨波第一句话是:“只救出来8个。” 英杨心里一紧,已顾不上担心任务,只求救人的和被救的都安全。跟着杨波跑回来的,有打扮成百姓的游击战士,也有脸刹白跑不动路的劳工。英杨让张七把车开出来,挥手叫道:“快上车,车上有衣服可以换。” 撤下来的人陆续上了车,英杨点算着8个人已经齐了,只差默枫。他急得搓手,回头便见高云回来了,他人未到卷发先到,见到英杨便说:“你们快点走,我t断后再挡一挡。” 英杨急道:“我还有个人没出来。” 高云冷笑道:“什么叫你的人没出来?我说劳工营怎么有生人冲出来,原来是你的人!上海情报科想干什么?说是支援我们,其实夹带私货啊。” 英杨不知从何解释,正急得团团乱转,忽见侧面林子里冲出来两个人,当先一个是成没羽,后面跟着个满头白发的陌生人。 英杨情知该是默枫,大喜过望迎上去,拉着成没羽道:“你可算出来了!快上车走了!”然而成没羽急得脸发青,匆匆道:“小少爷,你定好的劳工船不能上,船上人要送去南京做活体试验的!” 英杨一呆,不由问:“你怎么知道的?” “我听金老师说的,她让我来告诉你!” 英杨一时没反应过来,懵道:“金灵?她怎么?她来了吗?人在哪?”成没羽只想着回去救微蓝,顾不上同英杨多讲,忙着翻身往回跑。英杨一把扯住道:“你要去哪?我们这就走了!” “我不能走!”成没羽斩钉截铁道:“金老师为了救我们,自己引着鬼子往山顶跑了,我要去救她!” 英杨脑子里轰得一声,不由松了手,成没羽溜烟便不见了。高云见他们在那里磨蹭,提着枪赶过来急道:“喂!你们究竟走不走?鬼子马上……” 他话没说完,被英杨一把薅住衣领直扯到面前。高云瞪着眼睛,看英杨从牙齿缝里迸字说:“魏青陷在山里了,你快去救她!” 高云大惊:“魏青?她不参加行动啊!怎么又来了?” “我不知道,”英杨沮丧说:“现在劳工船不能上,我要带他们另找出路,求求你把魏青救回来。” 高云回过味来,猛得推开英杨,怒目道:“她八成为了你跑来的!总有一天要被你害死!” 说罢了将枪一摆,带着杨波众人又往山上杀去。 英杨心乱如麻,勉强镇定先顾眼前。他把默枫塞上卡车,让张七油门踩到底往朱家角镇冲。福泉山闹成这样,上海只怕得了消息,再不走就要封山了。 卡车咆哮着在山路上狂奔,英杨看向高云消失的方向,祈求他能再救她一次。 只要微蓝能活着,英杨想,只要她能活着,怎么都行。哪怕让高云娶了她,哪怕这辈子再不相见,哪怕……,只要她活着! 他正在失魂落魄,不料默枫扯他衣裳问:“你是夏先生派来的人吗?” 英杨虽没心思,仍勉强道:“是。” “我刚听他们叫你英杨,我想问问,现在劳工船不能上,他们进上海之后怎么办?” 微蓝下落不明,成没羽和高云都去救人了,英杨心烦意乱。他不记得谁叫过自己英杨,也没心情管进城的事,于是顺口说:“我还在想办法。” 默枫哦一声,又说:“如果你没有好去处,我有个建议呢。” 英杨没想到他还能出主意,好奇问:“你有什么办法?劳工船事起仓促,我的确没安排好。” “你若是相信我,进上海就听我指挥走。今天带出来的人都能保全!” 英杨将信将疑,眼下也没别的办法,只得说:“那好吧,我们跟你走!”默枫满意点头,却又说:“我替你安置人,你也要帮我个小忙。” 英杨细细打量默枫,见他瘦得像个鬼,眼下乌青浓黑,像是中了剧毒,他总之不像共产党人,没有视死如归的豪气,满是苟且求生的精明。 英杨对默枫没有好感,听他开价钱谈条件,不由皱眉道:“自己同志有事就说罢,你不帮我安置,我也会帮你的。” 默枫讪然笑道:“也是!也是!我要求不高,想去趟南京。”英杨奇道:“你去南京做什么?我接到的任务是送你去香港!” 默枫忽得沉下脸,道:“我必须回南京一趟!如果你不肯,就把我放在路边吧,我自己设法去南京!” 英杨这几天遇到的怪人超标,简直无言以对。他努力克制顶上来的情绪,沉脸说:“去南京也不急在一时,等其它同志安顿好我替你设法,去南京并不困难!” 默枫双眼放光,紧盯着英杨道:“是的!是的!你可要记住这话,不要忘记了!” 英杨再不搭理他。 他们运气好,飙到朱家角镇没被拦查。英杨在镇上准备了两辆轿车,自己开一辆,张七开一辆,把8个劳工连同默枫分作两拨塞进车里,又让两个青衣人自行回展翠堂,安顿妥当后起程进城。 两辆车挂着特筹委牌照,又有特别通行证,岗哨直接放行。进城之后,天气越发坏了,铅云低垂,大雨像含在眼里的泪,随时要抛洒下来。 人的心情受天气影响,英杨的情绪也糟透了。 在默枫一路指点下,英杨把车开到复兴西路。这里原先是英租界,英杨极少来。默枫指挥他停在199号门前,隔着插花黑铁门,能看见里面轩敞的西式楼房和阔大草坪。 “这是哪里?”英杨问。 “你不要管了,进去之后见到老爷子你不要多话,凡事由我来说!若说错话惹老爷子不高兴,咱们在上海不能立足的!” 英杨奇怪地瞅瞅他,上海滩各路诸侯他都见识过,这位老爷子是什么人物,能叫英杨不得立足?是比沈三公子强些,还是厉害过浅间三白? 默枫并不知英杨想什么,他对着倒后镜整整仪容,既便无用也要做做功夫,罢了微咳一声,提气开门下车。这隆重样子让英杨很无语,他摇下车窗,瞧着默枫走到插花铁门前。 默枫伸手按了电铃,足等了五分钟,院子里慢悠悠走来个干瘦小老头。他穿身黑绸衫裤,老远便高声问:“谁呀?你那手轻点,再把我的电铃摁坏了!” 这小老头北方口音,看来不是上海本地人。英杨心生好奇,暗想,他就是“老爷子”? 默枫见着小老头就鞠躬,点头哈腰不知说了什么,小老头却隔着门不吭声。默枫显然急了,身体直贴在门上,攀着栏杆直往里挤,同小老头低低说话。 “当真?”小老头一声惊呼,把英杨惊了惊。可默枫的声音太低了,蚊子似的嗡嗡着,不知他又说了什么,小老头摆手道:“你等在这里,我同老爷子说去!” 英杨听见这句,才知这位不是“老爷子”。 又等了快十分钟,英杨要失去耐心了,小老头回来了,他身后跟着四五个人,都穿着青绸衫裤。英杨心里一拎,立即想到了十爷,所不同的,十爷的青衣人穿着寻常夏布衫,这里的青衣人是绸衫。 “进来吧!”小老头挥手道:“开门,让两辆车进来!” “哎哎,多谢了六爷,多谢了!”默枫连连作揖,放嗓子喊出这句。 六爷!英杨忽然明白,这房里的“老爷子”是永社四杀的真主人,八卦门第36代掌门卫清昭。 为着与十爷和成没羽亲近,英杨没见到卫清昭,已生出亲近之感。听说叫进,他忙把车开进院子。这房子庭院极大,特别是那片草坪,像望不着边似的。 车进院子,把人都弄下车来,默枫便扯着英杨说:“六爷!这位就是英杨。”六爷从头到脚把英杨看个遍,嗯一声说:“那进来吧,老爷子等着呢。” “那我们这些人……” “你放心吧!进了这门自然管你吃管你住。”六爷浑不在意,挥手道:“跟我来。” 英杨并不知卫清昭为什么要见自己,也只得跟着往里走。大草坪中间有条卵石小径,直通到房子前,英杨刚进门厅,就嗅着股檀香味道。 第62章 这房子外面看是西式,屋里全副中式摆设,全套红木家具又冷又硬。客厅正中摆着张太师椅,卫清昭坐在上面。他穿着银灰绸衫,头发乌黑,面皮紫膛,双目精光隐隐盯着英杨,手里一对铁核桃转得当当响。 英杨被他气势所摄不敢说话,回头想找默枫,默枫却连客厅都没敢进,缩在门厅里张望。英杨不知情况,只得硬头皮站好,六爷便道:“老爷子,人带来了。” 卫清昭嗯一声,道:“你是英杨?” 英杨觉得这位老爷子比十爷要吓人,于是乖觉道:“我是。”卫清昭便说:“我瞧你刚刚走进来,那步子像是练过。”英杨惭愧道:“小时候在公园里学过三招两式,并不精通。” 卫清昭听了,将铁核桃搁在茶几上,踱到英杨跟前,刷得探手直取英杨左肩。英杨滑步后退,卫清昭掌影随形而至。英杨不知他为何动手,眼见躲不开,习惯性探手取出枪来。卫清昭倏得收手,眨眼变掌作爪,捉住英杨手腕向上一推,英杨被别的手软,枪已落在卫清昭手里。 这几下电光火石,利落干净,英杨还没回过味来,枪已经叫人夺了。 卫清昭掉转枪口递还英杨,说:“多学点真本事,别动不动拔枪。” 英杨脸上发热,无言以对t。 卫清昭便指默枫说:“姓章的来讲,你要我救八个人?” 英杨这才知道默枫姓“章”,他摸不清卫清昭的路数,不敢多话,只说:“是的。” “要我救人没问题!不过这八条性命,要一个人的下落来换。” 英杨一怔:“要谁的下落来换?” 卫清昭冲他笑笑:“我女儿。” 第44章 意乱 英杨听罗鸭头讲过,卫清昭膝下只有一女,十六岁那年失踪了。卫清昭不肯追随顾金梦离开上海,就为了这个女儿。 英杨心里打鼓,暗想:“你女儿失踪多年,是死是活都难讲,总不能叫我替你找到人,你才肯收留外面8个人罢。” 他神色犹豫,卫清昭早已看进眼里,不由道:“我就这一个女儿,十年音信全无,不说让我见着她,是死是活总要给个信吧?” 英杨听他说的心酸,只得道:“老爷子,我不知道您女儿是谁,也没见过她。您若相信我,从明日起我设法替您找寻可好?” 他自认这话说的得体,既体恤又留了余地,谁知卫清昭哗得变了脸,恨声道:“你没见过我女儿?” 英杨一怔:“是啊,没见过。” 卫清昭哼哼冷笑,二话不说抢过英杨身畔,一把抓住默枫,五指如钩扣在他咽喉上,怒声道:“当初若非你成日蛊惑,兰儿也不会离家出走!十年过去了,你竟还敢来哄骗我!这姓英的根本没见过兰儿,你为何同老六讲他知道兰儿下落?” 卫清昭妻子早逝,膝下一女视若掌珠,这十年里盼星盼月,只盼着能得到女儿丝缕消息。默枫上门讲有了兰儿下落,卫清昭欢喜太甚,这时又失落至极。他手下用力狠了,把默枫掐得喉头荷荷直翻白眼。 英杨见默枫要被掐死了,忙道:“老爷子,您松松手罢!我想他有十八个胆子,也不敢来哄骗您!不如叫他好好说出来,为何要讲我认得你女儿?” 卫清昭冷哼一声,遏住怒气略松手指,喝道:“你快说!”默枫喉间陡松,先咳了出来,直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却指了英杨急道:“你如何说不认得?刚刚在山上,分明是你托卷毛头去救兰小姐!你是忘了还是故意抵赖?” 英杨仿佛明白了,又仿佛更糊涂了,呆在当场盯着默枫不作声。卫清昭瞧英杨没反应,怒道:“姓章的,你还要撒谎吗!” “我没撒谎!”默枫扯嗓子叫起来:“英杨!魏青就是老爷子的女儿!她本是姓卫的,叫做卫兰!” 英杨脑子里轰得一声,忽然想起她说过,很喜欢“微蓝”这个代号。 “原来是这样,”英杨喃喃道:“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怎样?”卫清昭急得跺脚:“你究竟知不知道我女儿的下落?” “我,我知道!”英杨忙定了神道:“我知道她在哪,我也知道她,她,她……” “她怎样了?她还活着吗?她肯回来叫我看看吗?”卫清昭急得嗓子发干,眼巴巴瞅着英杨。英杨受不了这目光,却又不知成没羽有没有救回微蓝。 “我这就接她回来见您!”英杨飞快说:“我现在就去!”卫清昭大喜过望,一时不知说什么,英杨却道:“老爷子,我带来的八个人烦您看顾着,这位默……嗯,章先生也请您照顾,我即刻带卫兰来见您!” “好,好,好,”卫清昭满口答应:“别说八个人,就是八十个人也只管交给我!你现在就去把兰儿带回来,你快些去!” 英杨答应一声,翻身就往外走,刚走到门口便被默枫一把薅住。他盯着英杨的眼睛,低低说:“别忘了送我去南京!” 微蓝生死未卜,卫老爷子眼见要白发人送黑发人,这当口英杨根本顾不上送默枫去南京。即便按照任务,也该将默枫送香港才是! 他于是一言不发,挣脱默枫大步走了。出了复兴西路199号,英杨钻进汽车带着张七直奔特筹委。他刚把两辆车还进车队,便见罗鸭头脚不沾地的跑过来,见了英杨便叫道:“啊哟小少爷!你怎么在这里?骆处长到处找您!” “找我什么事?”英杨不耐烦问。 “福泉山出事啦!被八路劫了劳工营!驻屯军司令部全体出动往山上支援,说是要封山搜人!咱们也接到任务,要到朱家角镇逐户摸排!处里人手不够,骆处长急找您呢!” 英杨咬咬牙道:“罗主任,烦请给骆处长带个话,说我家里现有急事要办,等弄完了,我带张七直接去朱家角镇与你们汇合!” 罗鸭头满口答应,冲进车队自去调度。英杨带着张七提了自家的汽车,出特筹委直奔展翠堂。 “小少爷,我们现在去展翠堂干嘛?”张七问。 “你别管!” 英杨极少这样坏脾气,张七不敢再问,驱车直奔展翠堂。两人并不走后门,从前院直闯进去,英杨进门就叫瑰姐,开门见山要见十爷。 瑰姐见他来得气势汹汹,并不敢拦着,只得上楼禀告,请英杨到三楼书房相见。英杨让张七守在楼下,自己进了十爷的书房,那里头搁着直顶天花板的书柜,堆着一匣匣线装书,像模像样的。 十爷见英杨喘息未定,奇道:“小少爷这是怎么了?出了什么大事急成这样?” “你知道兰小姐是谁罢!”英杨直通通问出来。 十爷怔了怔,笑笑道:“看来小少爷是知道了。” “为什么不告诉老爷子?您明明知道她在哪,也能见到她!” “你……见过老爷子了?”十爷小心问。 “我刚从复兴西路出来!我也是刚刚才知道,原来她,她……”英杨长叹一声:“我只是不理解,您为什么要替她瞒着。” 十爷抚抚光亮的脑袋:“小少爷,我家兰小姐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她现在做的事虽没明说,我能猜到八成!兰小姐最担心牵累她爹,别的事我帮不了,这件要替她做到。” 他说着叹口气:“我虽叫她兰小姐,心里把她当亲妹妹看待。这世上的人也罢,东西也罢,只要她称心,叫我搭梯子取月亮我也要去做的。” 英杨怔忡无言,半晌道:“我一直不明白,十爷做什么给我面子,初次相见在梅园比枪,竟要成没羽输给我。” 十爷抿嘴一笑:“小少爷的枪不差,这是事实。成没羽没尽力赢你,这也是事实。兰小姐虽不挑明,可我瞧出来了,小少爷说不准就是未来姑爷。成没羽见姑爷要持礼数,这本是应该的。” 英杨暗道惭愧,却说:“您这样瞒着老爷子,有点狠心呐。”十爷摇首不语,却开门叫瑰姐送茶进来,等泡好的铁观音摆在几上,送茶的青衣人退出书房,十爷方道:“兰小姐最爱喝这种茶,因为她母亲是福建人。” “啊。”英杨脱口道:“她的确说过,最爱铁观音的。” “可她母亲身子不好,眼见药石不灵,何问天给老爷子出主意,让他换成西医看看。家里便请了留洋欧洲的医学博士,专给卫太太治病,这个人姓章。” 英杨心里一动,想,这就是默枫了。 “姓章的在欧洲不只学了医理,也学会了要革命。他一面给太太治病,一面给兰小姐讲这些时髦东西,最终把兰小姐给带坏了!” 英杨疑念丛生:“他们俩……那个……” “那并没有!”十爷瞅他一眼道:“我们兰小姐洁身自好,从不轻动男女之念,这么多年,也就对你假以辞色。” 英杨有点不好意思,转开问:“那为什么说把她带坏了?” 十爷抚着脑门叹道:“兰小姐十五岁的时候,卫太太熬不住去世了,老爷子就把姓章的辞退了。谁知一年后,兰小姐刚过完十六岁生日,忽然就失踪了。老爷子翻遍上海滩也找不到她。后来找出她的日记来,全是要革命要救国,总是写章医生说章医生说,老爷子大怒,要拿姓章的是问,谁想到姓章的也不见了!” 第63章 “章……带着她去参加革命了?” “当时我并不知道啊,只觉得兰小姐失踪与姓章的有关。直到去年冬天,兰小姐忽然找到展翠堂来,让我替她设法,在上海弄个公开身份。我见到她真是……真是……,我们都以为她已经……” 十爷说着,抹了把微湿的眼眶:“她母亲长年病着,兰小姐心情也不好,总是蔫蔫的不理人。这次回来变了好多,和之前判若两人。她是不肯说的,但我猜到她是干什么的,为什么要公开身份,于是托人找了汇民中学的校长,给她弄个美术老师的身份。” 战时的上海,不要说“金灵”这样的孤女,有些男人也未必能谋到职位。英杨一直疑惑,不知微蓝用了什么手段,原来是十爷替她安排的。 “兰小姐离家的时候,成家兄弟并没有到八卦门,成没羽是头回见兰小姐。成没羽看着谦t和,其实心性高傲,可他跟着兰小姐跑了几趟事,很是拜服。我冷眼旁观,咱家这位大小姐是能成事的,可惜了是个女子!” 她当然能成事。英杨心想,十六岁离家,走了十年,今年也就二十六岁吧,已经是华中局副书记了。 “金蝉钺的事也是您安排的?”英杨自知问得多此一举,仍是忍不住要求证。 “小少爷也许不明白,老爷子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十爷微笑道:“老爷子肯收留之前,我们都是流浪汉,没家没口没牵挂,年景好上街卖艺去,一咋一喝的混些钱填肚子。老爷子给我们家,叫我们人模狗样的,这还能喝茶吃酒看看书。” 他说着一拂袖,指指满腾腾的书柜。英杨狐疑着瞅两眼,不大相信十爷是肯读书的。 “老爷子极清高,攀附权贵换来钱财声名,这事他绝不能够的!但为了养活我们,他要按捺心性伺候顾金梦!他就这一个女儿,别说要杀个日本人,就是要杀了重庆的南京的,我们也只能尽力!” 英杨只当展翠堂里有仙子小组成员,现在看来,是微蓝动用了私人关系。他不想再讨论往事,眼下最紧急的是微蓝的下落。 他不敢告诉十爷,微蓝陷在福泉山上。日本人已经封山,十爷若知实情,八成要硬闯上去救人,这样搭进去的性命只会越来越多。 只可怜卫清昭眼见与女儿团聚,转眼又要成空。英杨一颗心像被暴雨梨花针打成了筛子,难受的无以言说。 他勉强按下满肚皮心事,起身向十爷揖一揖道:“十爷,我外面还有点急事,这就要走了,等事情办妥了再来拜见您。” 十爷起身相送,却道:“兰小姐叫我十叔,你也别十爷十爷的了,也叫我十叔吧。” 他年纪虽与英柏洲相仿,无奈辈份大,英杨必得改口叫十叔,又问:“十叔,您知道五爷的下落吗?” “六哥跟着老爷子,三哥去了香港,五哥嘛……他这人神龙见首不见尾,真不好说在哪。” 英杨略有失望。十爷奇道:“你与五哥有交情吗?你找他有事?” “不,没有事。”英杨忙道:“我只是好奇罢了。” 他不敢讲,惦记的是五爷手里“焰火”名单。十爷笑笑道:“我五哥笃信鬼神,成日念佛,说不准找了名山高宗隐世修炼去了,你就别好奇了。” 英杨答应着要走,十爷直送到楼下,却又道:“你可别告诉老爷子,我早知兰小姐的下落却瞒着他。这事要叫他知道了,只怕要把我撵出八卦门。” 英杨连连答应,再次抱拳告别,这才匆匆出了展翠堂。他坐上车吩咐张七往朱家角镇开,这路上心事重重,一个字也懒得讲。张七晓得他挂心微蓝,也不敢兜搭。 再到朱家角镇,气氛十分紧张,进镇子时站哨检查都是日本兵,不再是伪军。英杨掏证件讲明出任务,日本兵又登记又打电话核查,这才放他进去。老天爷含着的泪雨还是不肯下,乌云压在头顶上,风却没了,下午两三点已是天地失色,仿佛末日一般。 英杨找到骆正风,领的任务无非是逐家核查。骆正风只叫张七去,却带英杨找间茶馆坐着,茶馆天花上垂下只吊扇,嗡嗡嗡舞得人心烦意乱。 骆正风同英杨讲了几句闲话,瞧他爱搭不理的,便照他脸上细看道:“小少爷脸色这样差?生病了?” 英杨勉强一笑:“昨晚不知吃了什么,上吐下泻折腾了半夜,今天上午略好些,胃里还是难受。” 骆正风哟一声道:“病了在家歇着好了,又跑过来做什么?”英杨道:“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不敢请假。” 骆正风嗤笑一声:“出了多大事?劫了几个劳工而已,说到底不过伤了日本人的面子!狂怒维持不了多久,明天必得收掉神通。” 英杨抱一线希望问:“明天就能解封了?” “不解封也是做样子了,总之不会叫我们来执勤了。”骆正风笑道:“我看你早点回去歇着罢,有件事忘了通知你,明天晚上浅间在百乐门搞联谊会,杜佑中发话了,特筹委所有人都要去捧场!” 英杨听见枕头阿三的名号心里就堵,推脱道:“我这胃病要发几天,明晚就不去了。” “唉,不是哥哥不体恤你,这次真不行。”骆正风抱歉道:“杜佑中点了你的名,要你必须到场!” “为什么?是浅间要求的?” 骆正风耸耸肩:“这我可不知道。要我说你去冒个头也应该,听说浅间的夫人到了上海,明晚的酒会是给她接风洗尘呢!” 第45章 独白 微蓝纵下山崖,瞥见一株老藤沿山壁蜿蜒,她下意识伸手抓向藤蔓,下坠之力拖着她几乎要脱手,也不知从哪生出的野蛮信念,催着微蓝咬牙抓着藤株不放。 她手掌被擦得血肉模糊,衣裳也被崖壁剐得稀碎。微蓝左肩受过重伤,就在熬不住要松手时,她后背忽得剧痛,整个人砰得撞上横生而出的虬枝。 微蓝自小习武,反应速度协调能力要高于常人,她并不回头,凭感觉右臂急挥抱住虬枝,左足向崖壁用力蹬去,借力转身飞扑在虬枝之上,整个人像块抹布挂在树枝上,险是险的,但终于止住了下坠之势。 微蓝定下神打量四周,这处崖壁向内反弓,像怪兽张开的嘴。一棵松树歪挤身子生长在崖壁里,伸出的枝干像枯瘦手指,发出求助的哀嚎。 微蓝想,它长在这里,长成这样,尚且要努力活着,自己怎么能放弃。 “还没有胜利呢,”微蓝0对自己说:“鬼子还没走呢,怎么甘心呢。” 是的,她不甘心的。她年少时听默枫讲述旅欧经历,想去德国和法国,感受蓬勃先锋的共产主义精神。她想去苏俄,去伏龙芝军事学院,接受理论再教育再提高。她把她的信仰落实在许多小事上,读书是学习,工作是实践,她走在这路上很愉快,焕发着光彩。 斗争当然是苦的。想到在为未来中国奋斗,微蓝会忘记苦。英杨说后来者未必会感谢他们,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共产党人讲究两条,胸襟坦荡,无私无畏。 做到了,才是共产党人。做不到,不过是政治投机者。默枫算前者吗?还是后者?微蓝的痛再度涌上来,她不能原谅默枫的,虽然她很明白,没多少人能在酷刑下坚持信仰。 人之常情罢了。 微蓝暂且容身的枝干并不结实,她调整姿势,努力荡向反弓的崖壁,足下落实后立即抱住扭曲的松树。没有平地,她只能伏在树上,好在崖壁遮住了鬼子视线,从上面看不见微蓝。 崖顶响起零星枪声,鬼子追到了。微蓝大气不敢出,生怕踏落碎石,或者颤动枝叶引来注意。鬼子若是落绳捉人,微蓝只能再次跳崖了。 天阴得厉害,大朵铅云把川谷压得峻迫逼人,显露出大自然的威严。 微蓝放目望去,这难得景致令人咋舌。她死了也值了,这辈子没辜负自己,走过的路,见过的风景,都值得了。 只是…… 她想起爹爹,满腔奋勇忽然消隐了。无论怎样,她也是养尊处优的大小姐呢,除了母亲长年卧病,微蓝并没有愁苦,曾经也纵横江湖,跟着五叔去码头收保钱,谁不叫她一声兰小姐! 可她十六岁从复兴西路出来,全都变了。再没有兰小姐了,她是化名魏青的,极普通的进步青年。因为身手好,长得又漂亮,她没有被留在根据地,参加短期培训后被送到南京,成为南京地下党的一名谍报员。 她自此感受到信仰与现实的反差。 组织经费紧张,她有时候一天只能吃一只包子,冬天住阴湿的棚顶房子,冷得发抖,开水也舍不得用,一壶要两分钱呢。 微蓝这样熬过来。把“大小姐”三个字敲得粉粉碎,随风吹进岁月里。她常在梦里回到复兴西路,看见卫清昭白了头发说:“兰儿,你回来吧,家里什么都有呢。” 微蓝在梦里流眼泪,醒了抹抹眼睛,接着去革命了。她后悔过的,也有情绪顶上来的时候,想不管不顾丢下一切回上海,谁又能拿她怎样呢? 第64章 可她坚持下来了。说这不是信仰,那么没有解释了。 “别放绳子下来。”微蓝在心里乞求。如果这次能回去,她也许会去复兴西路,远远看看爹爹。 在她胡思乱想时,忽然耳畔风响,有个鬼子倒栽下来。他长声惨叫着,落下时看见微蓝,叫得越发响了。微蓝冷漠看着他坠向深渊,猜测崖顶有人伏击鬼子。 上面的枪声开始密集,微蓝听声辨音,不知是成没羽还是高云,最好不要是英杨。英杨的位置对地下工作太重要了,他不能被损失掉。 过了很久,枪声慢慢远去了,周遭渐渐静下来,隐忍许久的t雨水终于释放出来,这场豪雨没留半分余地,斜刷刷得扫进崖壁,微蓝耸起肩,擦去脸上的雨水,暗自庆幸老天帮忙。 这样大的雨,鬼子不信她还能活着。崖壁太滑了,没人能冒着雨攀爬上下,鬼子也不会落绳搜查了。 雨停之后,微蓝忍到暮色四合,才勉力沿藤蔓攀上崖。她的衣裳湿透了,伏在湿漉漉的草丛里,鬼子在搜山,雪白的手电光在林子里乱晃。 微蓝这些年在林中的光景,算来竟比瓦舍里多些。江西的潮湿,湖北的燥烈,山民倔得像石头,敢跟老天赌命的。微蓝在根据地不敢娇气,要从石头缝里开出花来,是双生向日葵,一朵纪律冰冷,一朵感情丰沛。 手电光束渐行渐远,微蓝匍匐向前,慢得像只蜗牛。山林静极了,天籁复起,有小动物窸窣钻过草叶,反比寂静叫人安心。 微蓝勉强辨出方向,向着与成没羽分手处钻去。 下午的雨没有透,天上流连厚稠的云层,夜不能黑得尽兴,天际反着白光。微蓝路过鬼子设陷的山道,看见栓儿的尸体,瘦小的身子套着宽大衣裳,被丢弃在那里。 他身上的血像一团团墨渍,浮在半空似的。微蓝躲在林中注目良久,不顾而去。 ****** 豪雨瓢泼之前,鬼子在山上搜到几个乘乱逃跑的劳工,逮回来用铁链子锁着,押到朱家角镇来。英杨赶过去看了,没有认识的人。 他一头放心一头又揪心,正不知如何是好,大雨倾盆而至。骆正风站在屋檐底下,对着雨帘子啧啧道:“这雨是天意,痕迹冲干净了,狗也闻不出味来,该收队了罢。” 他预测的不错,天擦黑后,汤又江派人小跑来通知,要特筹委自行带回。骆正风好奇问:“这么快就抓到八路了?”报信的却说:“没讲抓到了,只说雨太大了,让大家回去。” 骆正风摸着下巴沉吟:“不正常!” 英杨刹白着脸不敢问,骆正风捏根烟笃笃敲烟盒,说:“小少爷,你脸色真难看,快回去休息吧!” 英杨不想走,可守在这里又有何用?山上已经有成没羽和高云,如果他们救不出微蓝,英杨也救不出。 他让张七盯着消息,自己回了上海。进城时盘查十分严厉,英杨证件齐全也要等着电话核实。等待的时候遇着一辆车出城,日本兵打着手电往车里照,白光一闪,英杨看见后座上的女人,侧影像极了惠珍珍。 她这时候出城做什么? 英杨没心思多管闲事,也没凑上去打招呼,过了哨卡直接回家。他到家就觉得气氛不对,院子里停着陌生牌照的汽车,司机和花匠都没回家,坐在门厅前的台阶上抽烟。 见到英杨走过来,两人起身说:“小少爷回来了!”英杨点点头,问:“大晚上坐在这干什么?”司机说:“家里来了陌生人,您跟大少爷都不在,太太害怕,不许我们回去。” 英杨进屋往厅里张望,见沙发上坐着两个青衣人,面生。青衣人见到英杨站起来,态度恭敬说:“英少爷,老爷子请你过府用晚饭。” “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里?”英杨问。 青衣人不说话,静静看着英杨,仿佛问,“知道你的住处很困难吗?”。英杨想起默枫说的,得罪老爷子上海滩别想立足! 于英杨未必,但对当年的章医生来说,绰绰有余了。 英杨知道卫清昭找他要人,他此时交不出人来,躲也没用,只得道:“好,我这就去。” 他把阿芬叫来,低低吩咐几句,无非叫韩慕雪放心,外面并没有什么事,这才跟着青衣人出门。三人坐上汽车,一路无话,沉默开回了复兴西路。 199号的餐室很大,十座的圆桌至少能放八桌,现在只放一张八仙桌,孤零零的凄凉。 卫清昭弄了一桌菜,烫了一壶酒,独自坐在灯下。他查觉英杨进门,并不抬头,指身边的位子说:“坐!” 英杨拖椅子坐下,也不客气,先执壶替卫清昭斟了酒,又捧起自己的杯子说:“独自喝酒没味,我陪您。” 卫清昭饮了酒,搁下杯子,不紧不慢说:“兰儿还活着吧?”英杨点头:“当然!” “活着就好,”卫清昭说:“见不着也没事,只要活着就好。”英杨听了心酸,又替他斟上酒。卫清昭打量英杨良久,措词问:“我女儿看上你了?” 英杨摇摇头:“是我看上她了。” 卫清昭哦一声,却笑了,道:“那么你要吃些苦头了!”说罢想了想,又安慰道:“若是她看上你了,只怕你要吃的苦头更大!” 英杨忍不住被酒呛了,咳得脸通红。卫清昭皱眉:“难怪她看不上你!又不能打架,又不会喝酒,要来做什么?” “兰儿酒量很大吗?”英杨顺口问。 卫清昭将手一摆,指着屋里道:“我这屋子,原先满腾腾的人吃饭,这许多人能喝过兰儿的只有三个,老三、老五、老六,连老十都拼不过兰儿!” 英杨听他语带骄傲,便笑道:“她总说自己不会喝酒。” “这是对的!”卫清昭的铁核桃响亮一碰,说:“女孩子在外面不能夸口会喝酒!兰儿她娘常说我,打小把女儿养得像男娃,可我有什么办法?我这八卦门的掌门之位,总要传下去是不是?” 英杨想,卫清昭对夫人足够深情,冒着八卦门绝代的风险,也不肯另娶生子。他假借倾听,认认真真打量卫清昭,英杨没见过亲生父亲,他想过很多次那个男人应该是什么样子,如果可以描摹,像卫清昭这样挺好。 既有英雄气,又有点孩子气。 “你听过那句话罢,命里无时莫强求!”卫清昭又道:“我想我这命里无子,也不必强求,好好儿带着兰儿就是!谁知这孩子叫我宠坏了,成天跟着她五叔六叔四处瞎混,你是没见过我家老五,那个……唉!” 卫清昭痛心疾首,捶着桌子道:“特别是那个姓章的医生,成天同她讲什么主义,生生教坏了她!我到现在没明白她为什么离家,我一没逼她嫁人二没逼她读书,这个家究竟哪里生了刺,竟是容不下她!” 英杨见他虎目隐有泪光,忙劝道:“老爷子,兰儿她……她不是为了她自己……” “她能把自己为好就不错喽!”卫清昭顿足道:“在上海,有她几个叔叔护着,有这些个兄弟成日给她使唤,她要天要地都有人应她!可出了上海,我家兰儿是什么?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女,流浪猫儿都比她有本事些!” 英杨想解释,又无从解释,只得老实听着。 卫清昭开了话匣子,酒喝得越发顺滑。英杨满腹心事,酒入愁肠更是易醉,慢慢的人事不知,纳头便睡。直到夜半醒来,惊惶不知身在何处,只觉得身下绵软,开了灯才看见绸被缎枕,隐约一脉幽香,这是微蓝的闺房了。 这房间外面有极大的露台,英杨推门出去抽烟,外面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只听着夏虫呶呶。虫儿唱得英杨心烦,快到凌晨三点了,他再待不住,转身下楼要走,门房并不阻拦,说老爷子有话,让英少爷自由出入。 英杨开车出复兴西路,不顾不管往朱家角镇去,出城时被伪军拦住了,说是刚下的令,晚上七点后任意人等不得出上海。 英杨掉转车头回城,忽然一脚刹车停在路边,这死寂的城市,没有人声的城市,像被硕大的玻璃罩倒扣着,里面的人,都要活活闷死了。 他在路边待了很久,抽了一根又一根的烟,终于发动车子回家。可是过了两个街口,英杨忽然改主意了,他拨动方向盘,向夹竹桃公寓驶去。 英杨只想静一静。他没有余力去扮演乖巧的儿子或是倜傥的小少爷,他想找个地方小心包裹垮掉的情绪。 到了公寓,他掏钥匙打开房门,刚返身关上门,忽然定在玄关。 英杨身后的沙发上,传来细细的,均匀的呼吸声。 第46章 摘心 英杨静止在门口,听着身后传来的呼吸声。 除了微蓝不会有别人,没人知道这里,更别说有钥匙进门了。然而英杨不敢回身,他害怕这是幻听,是幻觉,这屋里没有别人。 他站了足有两分钟,才慢慢转身走到沙发前。微蓝躺在沙发里,她睡着了。 “是……怎么回来的。”英杨喃喃自语。 第65章 他在沙发前蹲下来,借着路灯微弱的光,看着熟睡中的微蓝。她散发着难闻的味道,像从臭泥塘爬出来。她的头发很乱,脸上有胡乱的血痕,天热,她把手臂放在薄毯外面,露出被山石剐烂的衣裳。 英杨打开落地台灯,替微蓝检视伤口。手臂上全是伤,手掌被磨得稀烂,伤口很脏,有碎石和泥沙。英杨怕她伤口发炎,又不敢清理伤口,担心弄醒她。 他t守着微蓝踌躇半晌,打算先把裹满淤泥血迹,只能称之为“布片”的衣裳脱掉,至少别让她睡在臭味里。 也许是累极了,也许这间公寓让人安心,微蓝睡得很沉。英杨揭开毯子,抖着手解开辨不出颜色的小褂,先看见一条链子,是他送给微蓝的,底下拴着钥匙。 英杨庆幸送出这份礼物,至少今天派上用场。他把小褂褪下微蓝肩头,猛然间,一个碗底大小的伤疤撞进英杨眼睛。 那是陈年伤,伤疤丑陋狰狞,隔着岁月张牙舞爪。它留在微蓝莹白的肩窝里,显得更加可怖。英杨的心像被人搂了一锤子,不好的感觉潮水似的涌上来。 他把碎得不成形的小褂解开,不由倒吸凉气,跌坐在地板上。 微蓝身上全是伤,泛白的伤疤纵横交错,找不到一块完好的皮肤。英杨从没见过这么美丽又这么丑陋的身体,他不知道微蓝经历过什么,为什么会弄成这样,或者,仅仅如此吗? 英杨忽然厌烦信仰,也厌烦报国。他厌烦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厌烦夏先同描摹的图景中国。这些不切实际的,这些虚无缥缈的,这些如同口号般空洞的,这些要他们付出一切去维系的,真的有意义吗? 英杨滚烫的眼泪滑下来,滴在微蓝身上,他又忙用手指抿去,怕惊醒了她。他从激越的情绪里撤身出来,拉薄毯盖住微蓝,坐在地板上守着她。等她醒了,就带她离开上海罢,也离开中国,无论去世界的哪个角落,不要再回来了! 可英杨很清楚,微蓝绝不会跟他走。 ****** 微蓝醒来时天没有亮,她适应了很久,才发觉落在眼睫上的是灯光。 她被送回来时精疲力尽,窝进沙发就睡着了,仿佛没有开灯……那灯是谁开的?微蓝猛得坐起,先听见厨房里有轻微的动静,她习惯性伸手摸枪,却发现手掌上缠着纱布,身上又脏又破的小褂也被脱掉了。 她反穿着丝绸睡衣,前襟绣着粉绿淡黄一对彩蝶。它躺在衣柜里时,微蓝以为自己不会用到。 谁给她换了衣裳,是送她回来的人,还是……英杨? 微蓝把反穿的睡衣脱下来重新穿好,揭开毯子赤脚走向厨房。她很快闻到熟悉的古龙水味道,英杨站在灶台前,在煮一锅粥。 听见动静,他回过脸来,平静的仿佛福泉山救援从未发生过,冲她微然笑道:“醒了?你饿吗?” 微蓝饿了。可她忍耐饥饿向来是高手。 “我很渴,想喝水。”微蓝轻声说。 英杨倒出凉开水给微蓝,看她咕咚咚喝下去。微蓝递还空杯子,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不知道,”英杨转过脸去看粥,若无其事说:“我只是回来看看,遇见你睡在沙发上。” “我昨天到这里已经凌晨两点了,现在天还没亮呢,你是半夜回来看看?” 英杨对着咕咕翻滚的粥锅笑了笑,说:“你是怎么回来的?驻屯军封山了,进出上海要严查,有人送你回来对吗?” 微蓝不吭声,是默认,也是拒绝回答。 英杨已经习惯了。从结识她的第一天起,她就是这样神秘,时常变幻光芒。他于是说:“粥要熬一会儿,你去洗个澡,我替你把伤口处理一下。” 微蓝站着不动,好一会儿才问:“你帮我换了衣裳?”英杨说:“是!”微蓝脸色变了变,小心翼翼看了眼英杨。 那一眼让英杨非常难受。里面包含着许多英杨不敢求证也不敢想像的事。 “快去吧。”英杨柔声说:“我给你拿了毛巾,你洗好了粥也好了。” 微蓝没再说什么,点点头走开了。英杨在厨房里,听见她走进洗手间,咔得关上门,很久之后,哗哗的水声传出来。 微蓝从浴室出来,穿着英杨为她准备的白色旗袍。她坐在餐桌前,看着面前的白粥和烤到微黄的面包。英杨将一匙花生酱塌在面包片上,递给微蓝。 “谢谢。”微蓝接过面包,咬了一小口。 “我见到你爹爹了,”英杨开门见山说:“我答应他,要带你去见他!” 微蓝一惊扬起脸:“你怎么知道……” “没有马乃德,我不知道你是魏青。没有默枫,我也不知道你是卫兰。”英杨苦涩道:“无论什么事总是瞒着我,为什么呢?” “你也有事情瞒着我!你为什么要救默枫?” “这是大雪给我的任务!他说的很清楚,救默枫的事华中局不知道,要我把他救出来直接送到香港!” “为什么要送去香港?” “我不知道!我已经给他做好了假身份,也买好了船票,但是劳工船出了事,你又陷在山上,我顾不上送走他!默枫带我去见你爹,他说能安置救下来的八个同志!” 微蓝冰冷一笑:“他还有脸去找我爹爹!” “默枫与你……究竟是什么事?我听你爹说,默枫原是你家的医生,你参加革命也是受他引领的。” “他有什么资格引领我?”微蓝冷淡道:“他不过是在欧洲留学,多读了两本书,知道些先锋理论罢了。” “那么你离家去革命,是他介绍的吗?” 微蓝不吭声了。她不自觉的搓弄面包,扯成一块块的,丢在盘子里。 “粮食宝贵啊兰小姐,”英杨心疼着说:“你有什么话同我讲,不要拿它撒气。” “都是过去的事了,不提也罢。”微蓝丢开面包说:“既然大雪让你救他,你救好了。他什么时候去香港?” “默枫不肯去香港,他要去南京。” “他去南京做什么?”微蓝奇道。 “他对我来说就是个代号,你比我了解他罢。”英杨说。 微蓝沉默了一会儿,还是谈起往事:“默枫本名姓章,叫章蕴林。他是欧洲回来的医学博士,何问天推荐给我娘看病的。有段时间他每天来我家两次,给我娘打针,每次来都带着时髦杂志,有英文法文的也有德文的,我从没见过外国杂志,就很好奇。” “他把外国杂志翻成中文念给你听?” 微蓝点点头:“所以我接触到马克思主义,的确通过章蕴林。他不止给我读杂志,也讲旅欧共产主义小组的趣事,那些人蓬勃的朝气很吸引我,我想加入其中,成为他们的一员。” “后来呢?” “一年之后,我娘去世了,章蕴林不再来家里。可我们私下联络着,他认识很多学生代表,带着我不停参加聚会。我也加入边缘活动,比如印传单,或者跑跑腿。就这样过了半年,章蕴林忽然说,我通过组织上的初步考察,他问我想留在上海,还是想去大后方。” “你选择了后者?” “在上海没有意思,”微蓝道:“我想深入接触组织。在组织安排下,我们被送到皖南,经过三个月的培训,我和章蕴林被分配到南京,从那时候起,他代号默枫。” 英杨静静听着,想起微蓝说过她不去南京的,他隐约猜到事情的走向。 “默枫是医生,他有很好的职业掩护,成为我的上线。到南京后不久,白色恐怖开始了,默枫很快被捕。” 微蓝飞快说到这里,忽然停下了。一缕曙光探头探脑透进窗来,天快亮了。 “他……出卖了你?”英杨悄声问,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微蓝坐在那里,她很努力的克制,但英杨能看出微蓝在发抖。 他想到她身上的伤。 英杨坐到微蓝身边,搂住她说:“好了,我不问了,我们不说了。”微蓝没有动,她保持着石像一样的僵硬,她明明在的,却又像从这房间里飘走了。 英杨有点害怕,把她打横抱进卧室,放在床上。微蓝浑身冰凉,大睁着眼睛,努力看着英杨,可那眼神是散的,像宇宙的黑洞。 英杨最坏的打算,最可怕的猜测都在这眼神里得到证实。他强颜笑道:“这几天太忙,我脑子不够用了,刚刚说帮你弄伤口呢,这又忘了。” 他说着解开她手上的纱布,用棉签沾着生理盐水替她清洗伤口。伤口很脏,嵌着小石子、木刺和草屑。英杨把这些东西挑出来,又用酒精擦拭。应该很疼吧,可微蓝像没有感觉,一动也不动。 英杨叹气说:“你要对自己好一点。” 这话刚说完,他嗓子就梗住了,眼泪忽得涌上来,又被他生生逼回去了。 他克制住情绪,接着说下去:“魏书记,也许我只是你路过的风景,可是对我来说,你是全部了。” 第66章 微蓝空洞的眼神好了些,漂亮的眼睛像蒙着层星光,朦胧又澄澈。她原本想干净离开,不沾染魏青或者卫兰,像滴水从英杨的生活里消失,不论曾经,也不谈未来。 她是身不由已的。留在上海或者离开上海,都是为了工作。英杨又何曾不是呢?他们没有资格考虑个人生活,感情是手里的流沙,握紧了留不住,放开了也留不住t。 “对不起。”她艰难说。 这三个字背后所有的意思,英杨都能听得懂,可他充耳不闻,不想懂。 他把纱布缠好,捋起微蓝的衣袖,要处理她手臂的伤口。微蓝飞快按住他的手,说:“我自己来就好。”英杨拨开她,卷起旗袍袖子,那条手臂新伤叠着旧伤,触目惊心。 “可惜夏天也要穿长袖,”英杨喃喃说:“新新百货刚出的夏款,旗袍袖子又短了两寸。” 他停下手,看着微蓝的眼睛,说:“对我来说,只有这点遗憾,你明白吗?”微蓝的眉尖蹙了蹙,英杨飞快挪开目光,滚擦着酒精棉签说:“这都是擦伤,很快就好了。” 酒精碰到伤口,刺痛让微蓝缩了缩,英杨微笑道:“不错,还知道痛。魏书记,你是怎么变成魏书记的呢?” “钱先生救了我。” “钱羿生?” 微蓝点了点头:“他原本隐藏的很深,也很安全,但为了救我完全暴露了。钱先生用最后的时间把我送到清凉山,说有同志接我回根据地,另外,他把仙子小组的图章留给了我。” “你是说钱先生已经……” “所以我恨透了默枫,”微蓝咬牙道:“如果不是他,钱先生不会牺牲!仙子小组也不会陷入绝对失联!从那天起,我知道自己必须活着,我带着两个人的命呢!” 泪光蒙上她的乌眸,可她硬忍着,绝不让泪水流下来。英杨沉默着,心里五味杂陈。他不敢问微蓝在里面受过怎样的折磨,以至于钱先生宁可自我暴露也要救她。 共产党人也是人,是血肉之躯,有七情六欲。他们不能做太功利的考量,因为共产党的情报机构要有节操。 这些微蓝曾经说过的道理,这时候显得格外残酷。 “钱先生牺牲之后,我被接出清凉山,送到江西根据地。”微蓝木然道:“后来我收到消息,默枫因叛变立功,很快被释放,进了南京中央医院。” “他没有进军统或中统吗?” 微蓝摇了摇头:“成了普通医生。” “他要回南京,是和中央医院有关吗?” 英杨不想再勾微蓝伤心,立即转开话题。微蓝皱眉道:“南京沦陷后,中央医院被日本人接收,我不知道他要回去做什么,我也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要救他!” 第47章 风急 不只默枫回南京的意图令人迷惑,他怎样联络到江苏省委更令人迷惑。 据微蓝所说,默枫早就叛变了,他被安排在中央医院,没有进入彼时南京政府的情报系统。 一个与组织脱节多年,甚至有过错于组织的人,为什么能得到营救? 眼下英杨见大雪不方便,想要答案只能去问默枫。但是讲到回家见卫清昭,微蓝不配合,她不肯去。 “你太狠心了!”英杨忍不住责备。 “不联系是为了他的安全!”微蓝坚持道:“我们在悬崖上走钢索,万一有闪失,家人就是敌人最好的筹码!不是我狠心,我是为他好!” 英杨知道这话有理,但不是全部道理。要做深锲敌后的钉子,家人反而是最好的掩护。但魏书记不需要,她很快就要离开上海了。 怎么和老爷子交待呢。英杨满怀愁绪,他实在不忍心让卫清昭失望。 天大亮之后,英杨打算去特筹委,摸摸日本人应对福泉山的最新动态。快到中午时,英杨打回电话,说福泉山已经解封了,听说捉到几个劳工顶罪,日本人放松了。 外面平安无事,微蓝简单收拾一下,提着小布包回汇民中学了。 美术课不是学校主课,校长接受到十爷托付很是关照,微蓝在汇民中学也不必坐班。她半天不来没有什么,上午最后一节还未下课,校园里极安静,正午阳光洒下来,晒得人睁不开眼睛。 微蓝回到3号房,掏钥匙开门时,瞥见窗台上放着一排六个蜗牛壳。第一个极大,后面的渐次小下去。这是杨波与她约好的暗号。 微蓝看看左右无人,迅速拿起最大的蜗牛壳,闪进了屋里。她反锁上门,用牙签从蜗牛壳里掏出细小的纸条,小心展开。 上面是一串数字,要用密码翻译。 她从书架上抽出商务印刷厂出版的《茶花女》,对着密码破译纸条,内容很简洁:高云被俘,速撤离,老地方见。 微蓝脑子里轰得一响,她猛然起身,放在膝上的《茶花女》滚落在地上。 ****** 英杨一夜没睡。微蓝回来了,他精神放松了,人就越发的困。熬到十一点实在熬不住,便倒在沙发上打盹。罗鸭头只当他肠胃不适,悄悄带上门出去,让他好好休息。英杨于是眯瞪瞪的逐渐睡去。 就在他渐入黑甜乡时,忽听着有人在耳边唤道:“小少爷!小少爷!你老家来人了!” 英杨一惊醒来,虚眼睛望叫醒他的罗鸭头,奇道:“我老家来人?” “对啊!从苏州乡下来的,先去了英家,太太和大少爷都不在家,下人又不敢叫他进,因此找到这来了。” 英华杰的确是苏州人,但老宅只剩几个看屋子的,亲戚都迁到上海多少年了,哪里有老家来的?英杨惊疑不定,问:“他长什么样?” “四五十岁吧,”罗鸭头说:“一头白发,像唱戏的!” 英杨心里忽悠一闪,知道是默枫。他不敢耽搁,忙起身出去,默枫被拦在特筹委的院子外面,见他来了迎上来,叫道:“英少爷!” 因为微蓝身上的伤,英杨很讨厌默枫,见他畏畏缩缩的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便把他领到路边斥道:“你怎么到这里来了?这是你能来的地方?” 默枫沉默了一下,嗫嚅道:“小少爷,你答应送我去南京的。”英杨急道:“兰小姐陷在山上你也瞧见了!一来我也没精力送你,二来福泉山出事后严控出上海,你赶在这时候走,是要送死吗?” “不是我要送死,是时间不等我!”默枫有些激动,握紧拳头说:“去不了南京,我也不会去香港的,去了也白去!” 英杨听他如此威胁,不由冷笑道:“这话你不必同我讲!你愿意去哪里与我并不相干。” 他说罢抽身要走,默枫一把将他捞住,黑着脸道:“你总要听老爷子的话罢?老爷子说了,中午十二点前见不着兰小姐,他要拿那8个人开刀!我是来传话的!” 英杨一惊,也顾不上同他纠缠,返身跑回特筹委,发动汽车往复兴西路去。他一路飚到199号,六爷正用水龙头滋草坪,见到英杨也不见外,大声道:“你来了?老爷子在饭厅等着呢!” 英杨想,怎么又是吃饭。他心里打着鼓,脚不沾地进了饭厅,果然见卫清昭对着一桌菜喝酒。 英杨蹭过去坐下,卫清昭望望他说:“我家兰儿呢?为什么不来见我?”英杨道:“她不肯来。”卫清昭急道:“你是不是哄我的?她是早不在了罢?她若是还在,为什么不肯来见我。” 英杨解释不了,巴巴儿瞅着卫清昭半晌,说:“老爷子,她不听话的!” “废话!”卫清昭怒道:“她若是肯听话,我为什么要找你带她回来?” 英杨驳不得,只能叹气。他一口气没叹完,忽听着外头脚步声急响,卫清昭变脸色喝斥:“还讲不讲规矩了!” 八卦门的规矩,走路不能有声音,带着风声都算下乘。可他这声喝出来,那脚步声越发响亮了,六爷忽得跃进饭厅,扯嗓子叫唤:“老爷子!兰!兰小姐!回!回来了!” 卫清昭只当听错了,越急越是脑袋里轰轰响,只顾着连珠炮似的问:“你说什么?说什么?” “我说兰小姐回来了!”六爷欢喜的两手一拍,重复道:“兰小姐回来了!” 卫清照这回听清了,他忽然老了,扶桌沿的手微微抖着,也不敢大声说话,生怕一口气把六爷这话吹散了。 英杨不能信,早上微蓝说坚决不回来的,他急转脸去看,微蓝已经一步跨了进来。 她起初是坦荡平静的,见了英杨也不吃惊,含着笑对卫清昭说:“爹!” 这个字喊出口,微蓝忽然就哭了,她弯起手肘挡住脸,站在空荡荡的饭厅里,哭得像个孩子。 十年了,卫清昭想。 十年前的光景他还记着呢。那天下午微蓝穿着阴丹士林褂子,黑布裙子,打扮得像个女学生。她站在院子里,冲卫清昭摇着手说:“爹爹,我去买盒香粉,很快就回来。” 一去就是十年。 ****** 卫清昭的书房也是中式,一张黄杨木大屏风搁在入门处,书案桌几都是红木的。中式家俱不讲舒服,讲板正,如同做人,要板正就不能求舒服。 第67章 微蓝坐在圈椅里,虽然收了泪,眼眶依旧红着。 “爹,我这次回来是有事相求。” 英杨想,难怪她肯回来了,原来有事要求她爹了。他心虚着瞅瞅卫清昭,t老爷子并不生气,只要女儿肯回来,有事相求算什么? “你说你要什么,”卫清昭豪气道:“要钱要人还是要火器,爹爹都能给你弄到!” “我要人,也要火器,我要救一个人。”微蓝说。 “你要救谁?”英杨奇道:“什么人这么重要,要惊动老爷子来救?” 他的言外之意微蓝懂,是问杨波小队为什么救不了。 “高云被日本人捉去了,”微蓝说:“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硬抢出来!” 高云被……英杨五雷轰顶,立即明白日本人为什么这么早解封。不是捉不到人,是捉到了高云!可是转念之间,英杨先想到微蓝处境危险。 “高云被俘,你现在就该离开上海!”英杨气急道:“你还跑到这里来?你不怕牵累他们吗?你早上怎么跟我说的?” “我要救他!”微蓝白着脸说:“我必须要救他!” 英杨的心像被挖走一块,既心疼又失望。原来高云对她这样重要,宁可拖累卫清昭,也要救他。 “你什么都别说了,”英杨从齿缝里迸着字说:“我现在就送你走!坐船走,马上离开上海。” “我不走!”微蓝也急了:“我走了高云怎么办?” “我来想办法!” “你能有什么办法?” “没有办法就用我去换好了!”英杨冷冷道:“总之我死了也救他出来,你满意了?” 微蓝一时气结,扭过脸不说话了,屋里陷入尴尬的沉默。良久,卫清昭说:“要么你们商量商量?人我有的,火器我也有的,我可以等你们。” 微蓝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卫清昭知道她要讲什么,说:“你的房间还是你的房间,还在那里。”微蓝点了点头,站起身出门去了。 见英杨不肯跟上去,卫清昭劝道:“我女儿就这样子,她被宠坏啦!你要看上她,就得认命。” 那个“宠”字戳进英杨心里,他知道微蓝同这字不沾边的,“华中局副书记”,这六个字是付出代价挣回来的。 “高云究竟救过她,”他软了心想:“好好同她讲罢。” 英杨上三楼到微蓝房门前,敲了敲门。没人应声,门虚掩着,能看见微蓝坐在床边的身影。英杨推门进去,反手关上门。 微蓝的背影停匀挺拔,既使独处也不肯懈了劲,保持着紧张感。 英杨走过去,从背后抱住她,低声说:“对不起。” 微蓝转身埋进他怀里,过了很久才说:“我只有一颗心的。”英杨听了想,人有时候并不清楚自己的心在哪里。可他不想争论,体贴说:“我知道,他救过你。” “不止是救过我,”微蓝在他怀里仰起脸,眼睛亮晶晶的:“他是战斗英雄,枪林弹雨里豁出命闯过来的,我们不能放弃他!” “没有别的办法吗?仙子小组能把人弄出来吗?” 微蓝黯然摇头:“能想的办法我都想了。人在浅间手上,他不许任何人靠近高云,连负责审讯的二课宫崎都不参加提审。” “那你打算怎么办,带着青衣人硬闯特高课吗?” “不!我们打算让浅间把高云送到特筹委,这样就能在路上动手!” 英杨不觉睁大眼睛:“浅间会听你们的安排吗?” 微蓝咬了咬嘴唇:“总有七成把握吧。” 英杨没再问下去,再讲就要涉及到仙子小组,这是微蓝的底线,她不会吐露一个字的,连陈末都是犹抱琵琶半遮面,从没给过英杨肯定的答案。 “高云应该昨天被捕的,”英杨轻声说:“浅间的手段阴毒,如果他同默枫一样……” “高云不会!”微蓝断然道:“有时候书读的少,会更纯粹。” 她对高云的绝对信任又让英杨隐隐不快,可没等他表露出来,微蓝忽然低喝:“谁在外面?” 英杨遽然回头,看见房门被悄然推开,默枫期期艾艾站在门口,畏缩着说:“小青……不,不,兰小姐……” 英杨看微蓝脸色急变,只得横在他俩中间,问默枫:“你有事吗?”默枫吞吐着道:“英少爷,我来问问,你什么时候送我去南京?” 英杨心底的无名火轰得燃爆。从凌晨看见微蓝的伤,到刚刚得知高云被捕,其间夹杂着微蓝的遭遇和钱先生牺牲的消息,英杨努力压抑着情绪,麻木承受着,桩桩件件远超他的耐受范围,现在始作俑者还要来打扰! 去南京,去南京,他只想着自己的事! 英杨早不把默枫当作“同志”,厉声道:“你非要去南京干什么?”默枫被他急转直下的态度震住了,哆着嘴说不出话。英杨又气道:“我马上同老爷子讲去,那八个人不必他护着,只管放出来杀掉就是!你去南京或是去天边,那都不关我的事了!” 默枫呆了呆,轻声道:“其实去不去南京,也不关我的事。” 英杨怔了怔,没听懂。 “南京中央医院的住院部是幢三层小楼,日本人接收之后,把它加装成四层楼,改作研究楼。”默枫忽然收了畏缩讨好之态,疲惫又平静的说:“他们在四楼弄了四个房间,叫做梅、兰、竹、菊。” 第48章 情切 默枫说起南京,英杨没有打断,微蓝也被吸引了,他们安静听下去。 “其实梅兰竹菊不是四个房间,是四个巨大的木头笼子,笼子里关着人,活人。”默枫惨然一笑:“他们用活人做试验,研究细菌战。我在欧洲时曾在试验室实习,被他们挑选到研究楼做助理,我偷偷记录了实验数据和资料,把它们藏在梅字号房的墙砖后面。” 屋里陷入绝对静默。良久,英杨问:“你没有把数据带出来?” “出了意外,”默枫不安道:“有天早上我太困了,不小心打翻了日本人的药剂,那个主管技师大发雷霆,把我赶出研究楼,投进大牢里。没过几天,又把我和一批劳工送到福泉山。” “那你怎么和组织联系上的?”微蓝皱眉问:“在劳工营找到我们的同志了?” “不在劳工营,是在中央医院研究楼。竹字号笼子关着个共产党人。我认识他,当年在南京潜伏时,他是根据地的交通员,来给我送过两次情报。” 他说到这里,心虚着看一眼微蓝,又道:“当年乱的很,这个交通员与我们接触不多,他不知道我叛变了,以为我乔装来窃取活体试验的证据。我当然,当然也不想提起往事……” “你请他帮忙了?”微蓝眯起眼睛问。 默枫点了点头:“我骗他说联络不到组织,他上试验前的晚上,把他掌握的联络方式告诉了我。那时候我还是自由的,工作结束后可以随意走动,于是我联络上组织。他们收到消息后,决定把我送到香港,利用数据资料阻止细菌战。” “可你没等到去香港,就被送到劳工营了。” 默枫沮丧点头:“谁也没算到横生枝节。我被抓走时没来得及拿数据,以为这事没办法了,谁知他们顺藤摸瓜,查到我在福泉山,真的来救我了!” 默枫两眼放光,激动道:“日本人这批细菌产品很成熟,测试无误后就会投放南通地区,没多少时间了!” 英杨与微蓝没想到默枫揣着这样大的秘密。可微蓝是被毒蛇咬过的,她不敢相信默枫。英杨心领神会,于是问默枫:“我们能相信你吗?” 默枫适才的平静被打破了,他软着身子哀声道:“兰小姐,从前都是我的错的,我是要偿命的!我活着每一天都在等着偿命,那些因我牺牲的战友……” “住嘴!”微蓝厌恶着说:“你不配叫他们战友!” 默枫脸孔刹白,惊惶无措。英杨道:“你既然投靠了那边,就该找军统帮忙,为什么还要找我们?” “我不相信他们!”默枫忿忿道:“当年我也想过,共产主义是救中国,三民主义也是救中国,并没有对错高下之分,只是谁更适合!国民政府日趋成熟,又何必再舞动革命闹得天下不宁?可是南京沦陷那天,我才知道自己是傻的!” 他眼中放出痛苦的光来:“人间地狱啊!中国人如猪狗一般,只叫他们痛快屠去!试问一个政府,连首都都无力维护,连人民都无力维护,它有什么脸面谈论主义?” 他拍着自己的胸口,枯槁的脸上泛出异样的血色,向微蓝道:“兰小姐!我是个叛徒,我该死,我不配做你的战友!可你总要相信,我至少是个中国人!” 微蓝低头抠着指甲,很久才说:“你讲的事我知道了,我们会反应的,你等消息吧。” “不能等了!”默枫急道:“日本人不会等我们啊!” “你现在去南京也进不了医院研究楼。”微蓝冷冰冰看着他:“你还是改不了!投身信仰不是让你做英雄梦的!这样大的事,靠火热激情就能成功了?” 第68章 微蓝的嘲讽让默枫灰头土脸,他不t敢吭声了,又恢复畏缩的样子。 “奉劝你,在最终方案出来前什么都不要做,想救国救民,先学会耐心等待。”微蓝冷淡道:“你出去吧,我们还有事情要谈。” 默枫无奈,只得退出房间。英杨等他走远了,方才说:“默枫的事交给我做吧,是大雪布置下来的任务。你集中精力去救高云。” 微蓝没有反对。营救默枫是上海情报科受领的任务,华中局横插进来不好。英杨摸摸她的头发道:“救出高云之后立刻离开上海罢,这里越来越危险。” 微蓝忽闪着眼睛说:“我的事你都知道了,可你的事还在瞒着我。”英杨一怔:“我有什么事瞒你了?”微蓝道:“山口的姐姐究竟是谁?你让我离开上海,我总要安心离开。” 英杨心里突突一跳,强笑道:“这事我晚上回来告诉你,我现在要去特筹委了。今晚浅间在百乐门搞酒会,杜佑中要求我们五点钟到齐!瞧瞧,这都快三点了!” 微蓝嗯一声,推着他说:“那么你快去吧。” 英杨走到门口,却又回身道:“你下午不要乱跑了,就在这里很安全,听见没有?”微蓝笑道:“当我是小孩子呢!放心吧,仙子那边没消息,我不会轻动的。” 英杨满意,低头吻一吻她,感叹说:“你若能长久这样听话,该多么好。” 可他知道,魏书记是靠“不听话”挣出来的。 ****** 英杨困极了。如果不是晚上的酒会,他真想回家睡觉,可是杜佑中下了死命令,特筹委有一个算一个,全员到场百乐门。 这几天太忙了,忙得英杨脑子锈住。他没想过杜佑中为什么如此重视,只是好奇哪个姑娘不开眼,竟会嫁给浅间三白。 浅间喜欢的是“年轻漂亮小男孩”,这可是英杨亲身经历的。 为了晚上的酒会,行动处提前做准备,罗鸭头换上崭新西装,又借英杨的古龙水喷满全身。他哼着小曲在屋里练习舞步,让英杨哭笑不得。 杜佑中说是五点到百乐门集合,骆正风佯佯不睬,问哪有人白天去舞厅的?英杨觉得他有理,于是磨蹭到天黑,他俩叫张七开了车,带着罗鸭头往百乐门去了。 今晚的百乐门张灯结彩,热闹的非比寻常。入门处摆着一溜花牌,是送给浅间夫人的。骆正风鄙视的啧嘴:“不必欺负日本人不懂吧?这花牌送的,是捧角呢?” 英杨推他进门道:“行了,又不是送给你的,何必看不惯?”骆正风一路唧唧哝哝,抱怨今天去不了展翠堂,等进了百乐门,被迎上的舞女牵着胳膊,早已晕头转向醉在香风里。 英杨推拒了三两个迎上来的舞女,独自坐到吧台,遥对彩灯飞旋。浅间花了大力气欢迎他有名无实的夫人,政要名流济济一堂。英杨在人群里看见冯其保,冲他举杯示意,冯其保正要过来,却被熟人拖走了。 英杨正坐的无聊,忽然有人在他肩上一拍,力道极大,差些把英杨从椅子上打下去。英杨有些恼火,回头便见着山口云造,他今晚脱了戎装,穿着黑色青果领西服,风度翩翩。 “山口少佐?”英杨拎着心站起来:“你也来了?” “我当然要来,”山口云造微笑说:“英杨先生,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我姐姐来上海了,我要替你们介绍。” 他话音刚落,英杨便听着骆正风在身后叫道:“小少爷!小少爷!哎,英杨!” 英杨闻声回头,见骆正风冲他招手:“快来!杜主任带我们见浅间夫人。”英杨忽然有不祥预感,山口却笑笑:“英杨先生去忙吧,等你空了再说。” 杜佑中领着几个处长和英杨拐到间壁休息厅,浅间坐在正中长沙发上,他身侧单人沙发里,坐着个日本女人。 她穿着洒满枫叶的和服,优雅迷人。 “杜主任,感谢您今晚赏光。”浅间风度十足起身招呼,他迅速瞥了英杨一眼,笑道:“很高兴向大家介绍,这是我的夫人静子。” 浅间静子转过脸来,英杨不祥的预感落实了。曾经化名左小静的静子夫人,用标准日本女人的仪态行礼。她的目光平静滑过众人,并不给英杨特别的停留,仿佛他们是真正的陌生人。 但英杨太了解左小静,她绝不会善罢甘休。 高云被俘,默枫的数据要拿回,心头大患左小静化身浅间静子,危机接踵而至,事情凑到一起了。 当此情景,英杨反倒冷静下来。潜伏最怕的是被揭穿,但他在静子面前没有秘密可言,要穿了,反而没什么可怕的。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能活着就活,实在活不了,那就算了。 简短见面结束后,杜佑中等人留下闲谈,英杨借机出了休息室。他不想看见左小静,无论她以什么身份回来。 英杨回到吧台,没等喝完一杯酒,山口云造来了。 “英杨先生,您忙完了吗?”山口彬彬有礼道:“我姐姐想见见你。” 英杨知道,现在才是他与静子的正式重逢。他饮尽杯中酒,潇洒起身,做个请的手势。 山口领着英杨上二楼,停在东头的客房前,敲了敲门。里面很快传来女声:“请进。” 山口开门让英杨进去,自己却关上门守在走廊里。 曾经的左小静,现在的浅间静子,她背对英杨坐在妆台前。她的和服领子向后翘着,露出雪白修长的脖颈,这间房散发着馥郁的花香,是她身上的味道。 英杨想,她一点也没变,和之前一样精致。 “你来了?”静子透过妆台镜子注视着英杨:“我们很久没见了。” 英杨不知说什么,浓稠的沉默腻在屋里,闷得人难受。静子坐着,英杨站着,这样过了很久,英杨忽然听见细碎的啜泣声。 她哭了。 泪水并没有催化情绪,英杨依旧麻木沉默。静子于是收了泪,漫着泪色对镜子说:“我在日本的时候,无数次在镜中见到你,可当我回身去找,你又消失了。我真怕,怕我现在转身,你又会消失。” 英杨无奈,不自禁发出深叹。他的叹声落在静子耳朵里,仿佛给了她勇气。静子缓缓转过身,泪眼朦胧看着英杨:“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她的感情过于充沛,反让英杨觉得虚假。笙歌散后酒初醒,有些事过去了就是过去了,歌散酒醒就罢了。 “你为什么不说话呢,”静子皱起眉尖说:“你不想见到我,对吗?” 英杨摇了摇头,说:“我无所谓。” “我不会伤害你的!”静子立即坚定道:“你放心好了,无论如何,我决不会伤害你!” 英杨不回答,他不相信。 静子继而忧伤问:“你在恨着我吗?” 英杨长吸一口气,微微鞠躬,提醒道:“静子夫人,您先生为迎接您举办这个酒会,外面有很多客人。” 静子脸上掠过失望,说:“如果我不是日本人,我们不会弄成这样。” 英杨想,这和国籍没关系,这是静子自己的选择。他相信日本有朴实的民众,他们和中国很多百姓一样,善良勤恳,所求不过箪壶瓢饮于街巷。如果英杨爱上这样的日本姑娘,他同样视她如珍宝。 他不想解释,也不想与静子过多牵扯往事。他再次鞠躬道:“如果静子夫人没别的事,我先出去了。” 他说罢要走,静子在他身后用俄语痛苦道:“你不怕我告诉他吗?” 英杨的脚步微滞,他转回身道:“夫人,我曾经的莽撞是因为年少,现在我忠诚共荣,此心可鉴。中国人讲,事无不可对人言,我会向浅间课长解释的。” “他肯听你的解释吗?”静子美目迸射着寒光:“他杀掉你像捏死一只蚂蚁!只有我能保护你!” 英杨约略沉吟,道:“还记得我们的老师波耶夫吗?”静子怔了怔,微微点头。 “他说过技能可以支持立场的转换,因此特工是最安全的职业。特筹委里有多少曾经的……”英杨说着抬手比个“八”,接着道:“他们要用人,要用有特工能力的人,不在乎我的过去。” “波耶夫是你最喜欢的老师,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么相信他!”静子恨恨说。 英杨冲她笑笑:“可是你杀了他!利用我对你的感情,接近我的老师然后杀了他!” 静子脸上青红不定:“那是我的任务!我必须完成任务!英杨,当时你恨我就算了,是我欺骗了你!可因为你的告发,我在苏联坐了三年牢!你还不解恨吗!” “一条人命,三年就抵消了。”英杨轻叹道:“静子夫人,这些都是往事了,我已经忘了,请您也忘记吧。” “不!我没有忘!我不会忘!”静子低吼道:“你别想忘了我!我永远不会忘记!” 英杨无话可说。俄国教官波耶夫布满红血丝的脸又浮进他脑海,这个咆哮严厉t又心性敦厚的苏俄共产党,曾在英杨心里扮演父亲角色。 第69章 可是静子杀了他。 第49章 流萤 走出静子的房间后,百乐门的酒会变得索然无味。英杨心不在焉坐在吧台前,看着眼前旋转的彩灯。它把五颜六色的光斑投在地板上,照耀着寻欢的人群。 莺歌犹盛,燕舞正浓,这里与战争是两个世界。 英杨想起鹞影崖上的焦尸,想起福泉山劳工营笨重的栅门,想起微蓝身上的伤,想起尚未眼见的,被命名为梅兰竹菊的四个木笼。 真魔幻。 他露出嘲讽的笑意,眼前蓦然一花,有人坐在他面前,是浅间三白。 英杨面无表情,浅间却像做错了事,不好意思的笑笑:“小少爷,我们很久没见了。” “没记错的话,上周新政府开会,我们在二楼礼堂楼梯间见过。” 浅间脸上放光笑道:“难为小少爷记这么清楚。”英杨自悔失言,低头拨拉杯子不说话。 “见到静子,小少爷也许会对我有误会。”浅间轻柔说:“可是做我们这行,有家庭会赢得更多信任。” 英杨望了望他,没有说话。 听浅间这样讲,英杨判断静子没有说出实情。那么他可能有两个机会,一是利用静子对他的感情,二是利用浅间对他的感情。 但英杨两条都不想做。 共产党人的情报机构要有节操。 微蓝这句话像根钉子钉在他心底。他不想出卖感情,不想出卖气节,他是极传统的中国男人,骨子里留着魏晋遗风,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 但他的老师波耶夫反对此类论调。波耶夫主张认清现实,主张特工要服从需求,尽可能利用一切人和事。 在理智上,英杨知道波耶夫是对的。在感情上,英杨偏向微蓝的观点。 他瞬间决定留取清白,因此正色道:“浅间课长您误会了,您的家事与我没有关系,有家庭太正常了,这不需要解释。” 浅间满腹柔情被他怼回来,尴尬着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小少爷,有些事我愿意相信是一个样子,我不愿相信又是一个样子。” 英杨拿不准他指的是什么,是上次沈云屏的伪证,还是这次静子的危机。看他摆出无辜样子,浅间笑了笑:“我去过梦菲特了,沈三公子的名号的确在黑板上,不过收取小费的伙计告诉我,小少爷和沈三不熟悉。” 英杨的心忽悠一荡,浅间又道:“没有人是孤岛,你活着就会有联系,有联系就会有马脚,你能躲一个月两个月,你躲不了一年两年。” 他说罢饮尽杯中酒,把杯子重重顿在吧台上,站起身彬彬有礼道:“如果换作别人,我早让他下大狱了。你知道的,中国人是我指尖尘末,可以把它吹走,也可以把它碾得更碎。” 他说完留下威胁十足的一瞥,转身走了。 英杨留在那里,晃动着玻璃杯,看着浅茶色酒液映着飞快变幻的彩灯,忽然感到滑稽。 浅间用沈云屏威胁人呢,他不知道静子才是英杨最大的威胁。 英杨丢开杯子,懒得做告别应酬,走出了百乐门。可没等他钻进汽车,就听见山口在身后喊:“英杨先生,请留步!” 英杨快窒息了。这夫妻俩轮番上阵,什么时候能消停?他带着三分不耐烦回过身,只见山口逆着百乐门闪烁的霓虹而来。 “英杨先生,静子夫人请您去一下特高课。” 英杨心里一紧,他不再说“我姐姐”,改成官方的“静子夫人”,难道今晚就要动手?英杨并不意外静子的狠毒,他只是有点遗憾,微蓝还在复兴西路等他,等着听“山口姐姐”的往事。 “现在吗?如果不是急事能等到明天罢?我家里有点事,等着我回去。” 山口没有回答,他眯起眼睛射出几点寒光,冷冷看着英杨。英杨只得打开车门,说:“山口少佐,坐我的车去吗?” “当然,”山口说:“我没带车来。” 进了浅间三白的办公室,静子正抱臂坐在桌后。她脱下温柔的枫叶和服,换上白色雪纺衬衫,搭配黄马裤和雪亮的黑皮靴,显得飒爽美艳。 山口照例消失在门口,屋里只留着英杨与静子。短暂沉默后,英杨说:“我以为你在地牢等我。”静子温和道:“你想去地牢吗?那么随我来吧。” 她说罢起身向门口走去。英杨想该来的总会来,于是跟着她走出去。晚上的特高课很安静,静子领着英杨下楼,皮靴踩在水磨石楼梯上,发出清脆的回响。 他们到了地下一层,扑面而来的阴寒混杂着难闻的味道,英杨意识到前面就是地牢。守卫看见静子,立即恭敬打开铁门,静子目不斜视走进去,过道里嵌着汽灯,白得晃眼,却不够亮。 叫骂声和皮鞭抽击声越来越近,静子在刑讯室门口站住脚,优雅回身望着英杨道:“我带你来见一个人。” 她话音刚落,刑讯室传来长声惨叫,接着有人低喝:“腿折了也不松嘴!我看你能挺多久!”这惨叫声已经变了音,但英杨知道,是高云在里面。 “我为什么要进去见他?”英杨问。 静子饶有兴趣打量他,像玩弄老鼠的猫儿,愉快说:“他描述的接头人与你有几分相似,因此请你来问问。” 英杨缄口不语,静子敲了刑讯室的门,里面的拷打声停止了,门被忽得拉开。 血腥味立即冲出来,夹着臭烘烘的焦糊气,英杨先看见高云滴血的卷发,他被捆在刑架上,脑袋垂在胸前。 “叫他抬头!”静子抱臂吩咐。 打手捉住高云的卷发,扯得他仰起脸。他嘴角的血顺着下颌骨流淌,脸肿得坟起来,眼睛挤得只剩一条缝。 静子将玉葱似的手指横在鼻下,像是嫌气味难闻,又向打手挥手。打手会意,指着英杨说:“看清楚!你认识他吗!” 高云被打到变形的脸上闪出不屑,说:“不认识!”静子并不意外,笑笑说:“你们继续吧。” 她说着优雅转身,在即刻响起的皮鞭声里,对英杨柔声说:“我们走吧。” 英杨没有再看高云,跟静子走出刑讯室。在压抑的过道里,走在前面的静子忽然停住了,英杨不提防,险些撞在她身上。他急忙刹住,狼狈着向后连退几步。 “你……不想救他吗?”静子问。 “静子夫人,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英杨平静道。 静子柔媚一笑,走来倚在英杨怀里,仰起脸深情道:“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可以帮你。” 英杨迅速后撤两步,正色道:“静子夫人,这里是特高课!” “好呀!”静子美丽的脸上浮起报复的妖光:“既然你不在乎,那么我这就回去,叫他们剜了他的眼睛!割了他的舌头!一寸一寸活剐了他!” 她说罢昂起头,挤过英杨身侧往回走。几乎是下意识的,英杨一把握住静子的手臂,把她拖了回来。 “怎么了?”静子笑盈盈望着英杨:“改主意了?” “你总要替自己积点阴德!”英杨咬牙道。 静子皱眉笑起来,格格道:“你在关心我吗?”她笑着投进英杨怀里,伸手揽住他的腰,娇嗲道:“他快不行了,你能等,他不能等的。”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英杨鼻端萦绕着浓腻的血腥气,而他怀里的女人像条冰冷的蛇,带着腥风丝丝吐着红信,这些交织在一起,冲得英杨快要呕吐了。 “你等了多久?”英杨低哑着声音问。 静子愣了愣,微然笑道:“我等了太久。” “难熬吗?”英杨又问。 静子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更紧的贴住英杨,说:“你总是不相信,我是爱你的。”她一面说,一面踮起脚尖,去够英杨的唇。 “不要在这里。”英杨闪开了,握住她的手腕说:“别在这里!” 静子以为他妥协了,声音娇得能滴下水来,问:“要去哪里呢?”英杨失控着笑起来:“去上面大厅里,当着哨兵的面,或者去百乐门,叫浅间三白看着。你知道吗,我喜欢别人看着,只要有人看,你做什么都行。” 他说着攥紧静子手腕,不由分说拖着她就走。静子努力赖着,要甩脱他的掌握。 “你怕了?你别怕啊,你要什么我都给你,跟我来,来啊!”英杨兴奋得笑着,眼睛里迸出粉红的雾气,可那目光是鄙夷的,冷硬得像钢鞭,遍体抽打着静子。 静子忽然觉得他们回到了伏龙芝军事学院。在波耶夫的尸体前,英杨看她的目光掺杂着失望痛恨和鄙夷,彼时静子匍匐于地,乞求英杨的原谅。 多年之后,她趾高气扬的站着,而英杨眼中的痛恨和失望却褪得干干净净,只留下冰冷的鄙夷。静子的心被利刃用力划开,痛得无以弥合,她终于意识到,他们的曾经只能是曾经了。 只是不甘心呐。 “你不用这样,没有用。”静子淡t淡说。她说完越过英杨走了。英杨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幽长通道里,脱力似的靠在冰冷潮滑的墙上,听见心脏怦怦的跳动。 第70章 ****** 英杨走出特高课小楼时无人阻拦,山口云造并不在院中等候。英杨顺利把汽车开出院子,他没有回家,直接去了复兴西路。 虽然没过年,复兴西路199号喜气洋洋的。门口的白玻璃路灯被蒙了层红纸,在夜色里散发着土气。 看见英杨的汽车过来,守门的青衣人立即拉开插花黑铁门。英杨下车问兰小姐在不在,青衣人说在的,来了之后就没出过门。 英杨很高兴,因为微蓝听话了。 他心情愉悦穿过庭院,走过草坪时听见夏虫轻鸣,英杨好奇为什么种植这样大的草坪,招虫子又缺乏观赏性。 卫清昭在厅里同六爷讲话,手里照例攥着铁核桃,撞得当当响。见英杨进来,他先问吃饭了没有,又问上哪去应酬的,最后要叮嘱几句,不要同日本人走太近,当汉奸没好下场! 英杨一一答应,终于受教完毕,被允许上楼看望微蓝。他三步并作两步上了楼,敲门进了微蓝房间,却见她倚在床头读书。 “在看什么书?”英杨去扳过微蓝的书本,见是《红楼梦》,便丢开了不理。他倒进沙发里,疲惫得长叹一声,道:“头痛!” “也许是热的。”微蓝从床上下来,伸手摸摸英杨额头。她的手指冰凉,绢丝睡衣的袖口散着幽香,如兰似麝。英杨牵住她袖子嗅一嗅,呢喃道:“好香啊。” “是我娘调的香,叫夜百合。”微蓝笑道:“名字虽土气,香却是好的,我家衣橱都用这种熏香。” 英杨要说什么,张张嘴却咽下去。微蓝仿佛懂了,便道:“可惜养了我这个笨女儿,她的手艺我竟没承继半点。” “你承继你爹挺优秀。”英杨打趣笑道。 “你要洗澡吗?”微蓝突然问,又通红着脸解释:“我看你挺热的。” “洗了澡能住在这吗?”英杨搂着她的腰,贪婪吸着她衣服上的香气:“不想跑了,太累了。” 微蓝在他怀里静止一刹,说:“我睡沙发好了。”她说罢脱身出来道:“我问爹爹拿件睡衣给你穿。” 英杨坐在沙发上等着,人静下来,头痛得越发剧烈。他受不了雪亮的电灯,起身关灯上露台抽烟。外面黑漆漆的,微风蓬着青草的涩味,遥远天边挂着银白月芽,蓝紫的夜空没有星星捧场。 刚抽了半支烟,屋里有响动,英杨知道是微蓝回来了,果然听见她问:“做什么关了灯?外面蚊子多,快进来吧。” 微蓝说罢倚着玻璃门,看着英杨把烟头丢在地上踩灭,接着磨蹭了会儿,转身兴致勃勃向微蓝走来,牵她的手说:“进来!” 微蓝不知何事,被英杨按在床边坐好,看着英杨伸出握拳的手掌,猛然展开说:“你看!” 两只萤火虫从他掌心升起,扑腾着曳出流光,翩然舞动在黑暗的屋里。 “好看吗?”英杨问。 微蓝点了点头,轻声说:“明知是短暂的,仍要努力发出光来。”英杨被莫名打动了,他借着黑暗定定看向微蓝,想,流萤尚知奋力,很不该轻言放弃。 第50章 执念 在英杨的再三坚持下,晚上微蓝睡床,英杨睡沙发。关灯之后,英杨的头痛越发厉害,反倒睡不着了。他怕吵着微蓝,僵躺着不敢动,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忍不住略略翻身,却听微蓝在床上问:“还没睡吗?” 英杨嗯了一声,揉着太阳穴说:“头疼!” 微蓝于是坐起来,开了床头灯说:“要么你睡到床上来,我替你揉揉。”英杨着实疼得难受,便睡到床上去。 他之前醉酒睡在这里,并不觉得屋里香,此时埋在枕上,被阵阵幽香烘抬着,人浮在半空似的。 微蓝下床开柜子,不知拿了什么抹在手指上,带着草药辛香,冰凉凉贴在英杨太阳穴上,指尖像冰珠似的,摩娑得英杨渐渐舒展了疼痛。 “真舒服。”英杨说。 “我娘以前经常头疼,每回都要这样揉的。” “抹了什么药?” “也不是正经药。不过把三七、冰片、麝香等物泡在女儿红里,封住了口,要用时倒出就是。宁神安息,又能发散内风。” 英杨笑起来:“再想不到魏书记会念中医经。”微蓝也笑道:“久病成医罢,我娘缠绵病榻太久了,我每日看顾她,跟着各路大夫学了不少。” 她倚着床头手酸了,便趴下来换个姿势,半条臂膀搭在英杨身上。英杨此来抱着决别之念,只恨这夜不能定格在此时,然而却听微蓝问:“山口的姐姐是谁?你还没有讲呢。” 英杨虽兴致受损,也知道绕不过这件事。他沉吟一时道:“我在法国接触共产主义小组后,通过了初步考验。在组织安排下,我瞒着英华杰回国,直接到香港,并且在那里接受了两个星期的时事培训。培训结束后,我很快收到通知起程赴苏,到伏龙芝参加特训。” 他跟着往事回到多年前,那时候的英杨单纯热情,充盈着对未来沸腾的向往。 “这届特训班由共产国际牵头组建,特训为期三年,学员只有20个人,来自不同国家。负责特训班的老师叫波耶夫,他是俄国王牌间谍,由于在德国执行任务时受了重伤,被救回后退下前线,在伏龙芝传教授艺。波耶夫是个好人,他在学业上脾气暴烈,私下里很温暖。我同他很投缘,常去他家喝茶,听他说以前的故事,他教给我的不只是做特工的技能,还有做人的道理。” 英杨沉浸在对波耶夫的记忆里,那个满面红光时常咆哮的男人又浮现出来,英杨冲他叹了口气。 “特训班上只有两个中国人,一个是我,另一个是左小静。她自称从东北来,为人开朗热情,在班上人缘极好。然而波耶夫却不喜欢她,总是批评她,说做特工不能太外露,要学会控制情绪。” “也许因为同是中国人,左小静受了批评就来找我诉苦,有时候还会哭。那时候,我能理解她的委屈,觉得她天性奔放,压抑着做特工很辛苦。” 他说到这里停下来,望了望微蓝。 “你接着说呀。”微蓝催道。英杨把她的手从额上扯下来,放在唇边吻了吻,轻声说:“因为来往的多,慢慢的,我和左小静成了朋友。” 他的声音越发小,也越发含糊。微蓝偏要问:“是什么样的朋友?”英杨无奈坦白:“我把她当作女朋友。” 夜风扑进来,摇动着窗纱,等了一会儿,微蓝才问:“然后呢?”英杨提着半颗心,战兢道:“我们的关系保持了三年。快毕业时我挺忧伤,她是要回东北的,而我肯定要到上海,毕业对我们来说像决别一样。” “你爱她吗?”微蓝忽然问。英杨没转过来,诚实说:“爱呀,不爱怎么在一起三年?” 他说完就后悔,连忙欠身讨好道:“你伏在床上累吗?要不要躺着?” “不累,你接着说罢。” 也许是心理作用,英杨觉得微蓝冷淡了。 他不敢再提感情,微咳一声道:“转眼到离校季,波耶夫请我和左小静去家里便饭。我买齐材料,请学校大厨烘了只苹果派,这是波耶夫最喜欢的甜点。那天下午,我接到通知,要去教务处办回国手续,我让左小静把苹果派先送到波耶夫家里。可也真是巧,等我赶到教务处,办事的人有急事回家了,留纸条约我第二天去。” “我想回国之后,也许没机会再来苏俄,也见不到波耶夫了,我离开教务处就赶到波耶夫家。谁知等着我的,却是波耶夫的尸体。” 微蓝惊了惊,问:“左小静杀了波耶夫?” 英杨点了点头:“我到的时候,波耶夫还在弥留,他看我的眼神我永远忘不掉,那种失望痛恨掺杂着伤心,他一定把我当作左小静的同伙了!我来不及做解释,波耶夫就咽气了,我问左小静为什么要这样!她才说,她不是中国人,她是日本人,松本组的佐佐木静子,左小静是她潜伏在我党内部的身份。” “那她为什么要杀波耶夫?” “当时苏俄在执行金种子计划,搜罗人选打造伪双面间谍,波耶夫是这项计划的后备组组长。左小静毕业在即,松本组让她找机会做掉波耶夫,没人会怀疑经遴选送到特训班的中国学员。他们考虑的没错,如果不是左小静亲口说出来,我绝不会怀疑她。” “她亲口告诉你的?她为什么要说出来?” 英杨沉着脸说:“就在波耶夫的尸体前,她把这些都告诉了我。左小静说,她认为间谍不该有国籍,也不该为任何政党服务,她劝我放下中国人日本人的执念,也不要去相信这主t义那主义,只要我愿意,她可以向松本组推荐,让我成为高收入的职业间谍。我当然拒绝了,并且报告了学校保卫部,左小静被逮捕了。” 微蓝听到这里,撑着脑袋闲闲说:“这事她把错脉了,她也许不知道,你对高收入没兴趣。” 英杨瞅她一眼道:“我没同她讲过自己的家事,在伏龙芝我过得像个穷学生,买一个列巴吃好几天,只用组织拨下来的津贴。” 第71章 “她不知道你是小少爷?” “事实上我也不是小少爷,不过沾英家的光罢。” “那么你拒绝她是为什么?” “因为执念啊,”英杨自嘲着笑笑:“说什么间谍没有国籍,不是为了祖国,我干嘛要做间谍?左小静见我态度坚决,开始打感情牌,她说本可以在苹果派里下毒,把波耶夫被杀推在我身上,她没有这样做,因为对我有感情。” 微蓝想了想说:“这是实话。” 英杨想,可能只有女人懂得女人。这么多年了,他认定左小静的感情是幌子,用来骗人的,可微蓝说她是真心。 “换了你也会这样吗?”英杨忍不住问。 沉默了一会儿,微蓝诚实的说:“我能做的,是尽量不去爱上敌对阵营的人。” 床头灯放出晕黄的光,只照亮微蓝的半张脸。英杨的拇指拂过她纤长的睫毛,若有所思道:“也许我不能原谅的正是如此,她可以忠于她的祖国,忠于她的党派,忠于她的选择,但她也可以离我远点。” 微蓝笑了笑,岔开话题问:“左小静就是山口的姐姐吗?”英杨点头:“我在苏州偶遇山口才知道,左小静本姓山口,是山口静子。可我今晚刚刚得知,左小静的新身份是浅间三白的夫人,浅间静子。” 微蓝蓦然张大眼睛,哗得坐起来说:“浅间三白还有夫人!你不是说他,他,他……” “我怎么知道为什么呢?”英杨没好气道:“听骆正风说,枕头阿三在南京汤泉招待所伺候高官夫人,得了这方面的毛病,痛恨女人。” 微蓝迅速从八卦震惊里冷静下来,约略寻思道:“你现在很危险,最好能立即撤出上海。” “我走很容易,”英杨叹道:“在苏州遇见山口我就可以跑,可是我跑了太可惜。我的战场就在大城市,就在敌后潜伏,我跑到根据地去能做什么呢?” “可是现在……” “我留下不走,就是迷惑敌人的第一步。把这块硬骨头啃下来,上海情报科的潜伏能打开新局面。我不想做碌碌无为的谍报员,只接收命令完成任务,我的野心很大的,你摸摸这里。” 英杨拉着微蓝的手,贴在胸膛之上,轻轻问:“听见了吗,它有很多抱负要实现呢。” 微蓝能听懂这句话,他们说到底是同样的人。短暂的沉默后,微蓝说:“你可以考虑利用静子的感情。”英杨怔了怔:“你不是说要有节操吗?” “这话是说给我听的吗?”微蓝笑问。英杨有点冤,他认真这样想的。 ****** 第二天早上六点,天刚大亮,英杨就被楼下哗哗的冲水声吵醒。他惺忪睡眼上露台,见六爷站在草坪中间,夹着水管子威武浇水,晨起草叶还带着露珠,干嘛这时候浇水真让人费解。 英杨打着呵欠回屋,微蓝也醒了,坐在床上说:“我娘最喜欢这片草坪,因此爹爹伺候的过于精心了。”英杨听了感叹:“见了你爹爹,才晓得什么是铁汉柔情。”微蓝也笑道:“我爹常说习武之人讲究三个字,诚、信、义,娶妻也是这样,瞧准了就不能朝三暮四。” 英杨便坐在床边,捏了微蓝下巴笑道:“这是借你爹爹敲打我呢。”微蓝躲开他的手,不屑道:“我做什么敲打你?前有静子夫人,后有林奈小姐,这还没有瞧准呢。” 英杨“喂”了一声,微蓝已经翻身下床去洗脸了。 等洗漱罢了,英杨先下去吃早饭。卫清昭等在餐室,转着铁核桃想心事。见英杨下来了,便把粥碗推一推道:“坐,吃早饭。” 英杨诺诺坐下,刚举起筷子,卫清昭咳一声道:“你父亲去世之后,家中诸事可是你大哥主持?”英杨不明其意,愣了愣道:“我大哥长年在香港的,新近刚回上海。您……是有生意要同他做吗?” “我做什么生意!”卫清昭嗤之以鼻,罢了又道:“眼下都说新社会了,要讲文明,我们也不好总按旧规矩来。不过呢,你同兰儿没些名份,就这样住在一起……我们究竟是女孩子,很不方便啊!” 英杨脸上一红,分辨道:“不是的,我睡沙发的!” “我家里有客房,”卫清昭不高兴道:“不必小少爷来睡沙发。” 英杨无话可说,低头不语。 “你知道兰儿的,我横竖管不了她,她若认定了你,我自然是答允的,只是你俩的事要办得风光,哪怕是个订婚呢,也不至于叫人笑话了。” 英杨老实听着,连连答应,只说回去找韩慕雪商量了就办,卫清昭这才放心。 英杨吃罢早饭出门,直奔特筹委,他今天有两件重要事,一是设法与大雪联系,把默枫的事汇报上去。二是要打探些口风,看高云的事有没有破绽可入手。 他到办公室先找张七,让他跑一趟锦云成衣铺,只说是韩慕雪做衣裳欠得钞票,要他把钤了火漆的信封交给史老板。 因张七不是组织的人,英杨并不想他接触大雪,但事情逼到了眼前,送封信也不算越界。信里内容简洁,不过是几张钞票付成衣的钱,又约大雪中午在云客来小聚。 打发走张七,英杨在肚子里预习几遍说辞,打算找骆正风碰碰运气。他刚打开门,便见汤又江站在门口,举着手做扣门状。 英杨怔了怔,问:“汤秘书?您有事吗?” “英主任,”汤又江挤出笑容来:“杜主任请您现在去他办公室。” 第51章 伺机 英杨在特筹委很受抬举,然而不在处长序列,因此杜佑中从不单独招见他。今天出了什么要紧事吗?英杨心里紧一紧,却问:“是什么事呀?” “不清楚。”汤又江笑道:“您去就知道了。” 英杨知道问不出,只得带上门跟他上楼。杜佑中的办公室在三楼,一道长走廊分作两半,西边是会议室和各式会客室,东边是杜佑中办公室和机要处。 英杨头回到杜佑中办公室,进去只觉眼前一亮,这屋子宽大非常,摆着气派的棕色皮沙发,杜佑中坐在沙发上看报,少有的戴着副眼镜。 英杨上前行礼道:“杜主任,您找我?” 杜佑中听了放下报纸,冲英杨笑笑:“小少爷来了?坐罢!”英杨在他对面坐下,身子不敢放松,挺正了腰板。杜佑中啧啧道:“英杨啊,我瞧你的做派很不像有钱人家少爷,说话做事谦虚有礼,难得啊。” 英杨不知这夸奖是什么意思,只得更加谦虚,连说杜主任过奖。杜佑中便说:“你在我这里不必拘谨,我并不拿你当下级,只认你是英家小少爷。小少爷无甚前途可奔,来我们这里不过打发时光罢了。” 英杨不知这“撇清”是何意,便默然不语。杜佑中却转开了问:“上回说你有个女朋友,汇民中学的金老师,怎么样,这还处着吗?” 听杜佑中提起微蓝,英杨脑子里先扯了警报,小心道:“处着呢,我娘挺喜欢她,我们准备订婚了。” “哦,那现在是未婚妻了?那么更加好了!你知道浅间课长的夫人来上海了,她在这里没什么朋友,咱们总要多照顾,别叫她闷坏了。惠小姐在落红公馆新弄了网球场,这个礼拜日请大家去捧场,听说有法国大厨现场烤羊腿,你把金老师带来玩,也好陪陪静子夫人。” 英杨听得愣神,暗想这是唱哪出?是正常聚餐还是鸿门宴?特别是惠珍珍,这人身份极可疑,八成是日本人的双面间谍,她组织的餐会不会那么简单。 杜佑中见英杨不表态,不由催道:“小少爷?是不是金老师有事,不能参加啊?” 英杨猛然回神,正支吾间,杜佑中又道:“有件事我忘了同你讲,上周把后勤处长议了议,人选在你和周原之间,结论是三票对两票,你的支持率大些。如果没什么意外,下周你和又江的命令都要下来了。” 英杨忽然升官,有些莫名其妙,不由道:“杜主任,我没在后勤干过呀。”杜佑中嗤笑道:“兵工厂就是后勤处,你怎么没干过?你是不是盯着行动处,觉得被边缘化了?” 英杨忙说不能的,杜佑中拍他肩膀安慰:“有了处长的资历,再想去哪个处都好说,这个不必急。”英杨既不好说不急,又不好说很急,只得认了不吭声,杜佑中高兴道:“那么金老师能来吧?t” 特筹委的后勤处地位特殊,它看着不重要,其实触角甚广,甚至兼着特高课的总务供应。英杨很清楚,占据这个位置,没有浅间三白点头不可能的,虽然浅间用意恶心,但英杨很需要这个位置。 “她能来。”英杨索性爽快说:“没问题的。” 从昨天看到静子第一眼开始,英杨已经做好准备,浅间夫妇不能留的。这局是你死我活,英杨没抱侥幸心理,但浅间夫妇似乎仍在试探。 他们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呢? 从杜佑中办公室出来,英杨按计划去找骆正风,谁知扑了个空,骆正风去和平政府开会了。英杨无奈,熬到中午先去云客来见大雪。 第72章 大雪如约前来,依旧化妆成饭店伙计。听了英杨的汇报,他沉吟许久道:“这件事很重要,我也要汇报。中央医院的研究楼现在被重兵把守,你们千万不要擅自行动!” 英杨答允,接着汇报了左小静的事。大雪大吃一惊,要安排英杨撤离,英杨不便同大雪谈论野心抱负,只是说:“我现在已经走不掉了。松本组成员一旦入组,除非死了终身不得脱离,左小静这次回来肯定有任务,绝不会简单来当夫人。无论她有没有把实情告诉浅间,都会对我进行监控。大雪同志!这件事躲没有用,要么除掉浅间夫妇,要么我被他们除掉!” 大雪默然良久,问:“你有把握吗?” 英杨摇了摇头:“我在等机会。现在看来,浅间夫妇并不想揭穿我,他们一定有所图,但我没摸清楚!” 大雪道:“我给你一点建议,可以利用左小静的感情。左小静八成是念着旧情,才没有立即揭穿你!” “您的意思是,利用左小静先除掉浅间三白,再动手杀了她?” 大雪点头:“把浅间被杀的嫌疑引向左小静,也不失为一种办法。” 英杨轻叹一声:“说实话,我有点怕她。我同她亲密相处了三年,竟没看出半分破绽!甚至波耶夫都被她瞒住了!” “再厉害的人都有短板!”大雪鼓励道:“她肯定有弱点,你再想想!”英杨努力回想,喃喃道:“如果说弱点,那就是她的家人,她同我讲过很多次,最放不下的就是父母,还有她弟弟山口云造,对姐姐的感情也很深。” “可是她的家人都在日本,远水解不了近渴啊!” 英杨嗯了一声,想,即便她父母在上海又如何,祸不及家人,英杨不会这样做。 “我会设法的,请您相信我!”英杨恳切道:“这段时间我们要切断联系,另外我有个请求,如果我出了事,请组织上能安排我母亲去法国。” “英太太如果要撤离,我们明天就可以安排。”大雪道:“只是这样做会不会影响你?” 英杨不吭声。韩慕雪这时候离开上海,肯定会惊动静子,大摇大摆离开肯定不行。 “再等等吧。”他长叹一声,充满愧疚。 祸不及家人。日本人可不守这个信条。 ****** 晚上回到复兴西路,进客厅就觉得人气高涨,十爷和瑰姐来了。英杨坐在角落里,看着这家人其乐融融,不知该高兴还是悲凉。默枫、高云、静子,三件事像三座大山压在心里,日子过得分秒艰难。 成没羽也来了,只在院子里转悠。英杨找他讲话,说到福泉山当天的事,成没羽黯然道:“我们跟着鬼子到了断崖边,高队长说兰小姐一定在崖下,要把鬼子引走。” “后来呢?”英杨问。 “我们分作三队,从三个方向伏击鬼子,把鬼子引开。枪响后人就散开了,按照事先说好的,各自撤退不再集合。山上四处都是鬼子,我找了个穴口,蹲到第二天下午才猫出来,溜到朱家角镇,才知道鬼子撤退了。” 他说罢了问英杨:“兰小姐是怎么回来的?高队长杨队长都安全吗?” 英杨想,原来他不知道高云被捕了。他不便多话,轻描淡写的带过了,只谈论微蓝与卫清昭重逢之事。 不多时晚饭开出来,卫清昭冷清多年的餐室恢复生气。老爷子高兴的紫脸膛泛出红光,罢了仍旧叹气,道:“见不着老三罢了,总知道他是在香港的!只是老五究竟去了哪里?叫你俩个打听,可打听出准信来?” 六爷十爷埋头吃菜,只当没听见。卫清昭不高兴道:“每每说到老五,你们就这副样子!”十爷便抬头笑道:“五哥那脾性您知道,从来不按常理!另外拨给他的那二十个人,黄仙女、延双林、金财主、罗下凡……您想想,有一个是正常人吗?他们失踪了才是正常呢!” 卫清昭想了想,皱眉唔一声。英杨听着有趣,不由问:“十叔,这几位怎样不正常了?” 十爷笑微微盯他一眼:“小少爷不必知道,免得跟他们学坏了。要我说呢,幸亏五哥带着他们失踪了,若留在上海,也不知要惹出多少事来!” 六爷大点其头,替卫清昭满上酒说:“老五那个尿性吃不了亏,您且放心罢!他混不下去麻利着回来找您要钱,现在不回来,说明不但活着,还活挺好呢!” 卫清昭受他开解,笑咪咪丢开五爷,举杯饮了。 等吃罢饭回房间,英杨打趣微蓝道:“戴局长要被你家气死的,沈三请五爷抽出二十位高手来,为什么找了二十个怪人?” “沈三又没说不能要怪人!他只说武艺高强啊!”微蓝跟着四杀耍无赖惯了,此时一本正经道:“沈三要谢谢五叔,这二十个真送到延安去,那可热闹了!” 英杨望她笑道:“你这一家子都是耍横的,我若把你娶回去可怎么得了?”微蓝怔了怔,嗔道:“别胡说八道,谁要你娶了?” 英杨难得见她娇嗔,只觉得微蓝回到家真正放松了,这几日越发有大小姐的嗲气了。他搂住微蓝,仰面望着她笑道:“你爹早上对我下了通牒,说我俩这样不行,至少要办个订婚宴,只怕还要上报纸!” “你可别听他的!”微蓝急道:“救了高云我就要离开上海了!” 英杨本是柔情似水,听了这话心烦,便放开微蓝仰倒在床上,望着天花板长出一气,道:“是啊,最后娶了魏书记的,还不知道是谁。” 微蓝在床边犹豫一时,扑在他身边,说:“如果不是你,也没有别人了。”英杨心里舒服,却闭上眼睛说:“我不信呢。” 他等了好久,忽然有冰凉柔软的唇在他唇上沾了沾,接着微蓝在他耳边轻声说:“我们讲好的,等胜利了,要在琅琊山醉翁亭见的。” 英杨翻身搂住她,问:“你真的会等吗?”微蓝的大眼睛眨了眨,说:“我只怕你等不及呢。”英杨低头要吻她,微蓝却躲开了,道:“我收到消息了,这礼拜日上午十二点,特高课把高云转隶到特筹委。” “礼拜日?”英杨忽得坐起:“可靠吗?为什么要把高云送到特筹委?” “当然可靠!特高课只有地牢,除了审讯期的犯人,其它人都会运到特筹委,再由特筹委处置,或者枪杀,或者办手续转送监狱。高云受遍酷刑没有招供,要送到特筹委择期执行,转送路上就是我们动手的时候!” “可是这个礼拜日,杜佑中的情妇在落红公馆请客,点名要你去捧场呢!” “那没有关系,”微蓝轻松说:“我中间找个事溜走就是了,完事再回来,还能做个不在场证明呢。” “你非要去吗?”英杨不大放心:“让杨波他们去做就好。成没羽安全回来了,他也可以帮忙啊!” “劫囚车不用成没羽!十叔看着的生意是八卦门的开销来源,他不能出事!我爹安排了六叔帮我,六叔同杨波他们不熟悉,我必须要去!” 英杨知道,她决定的事没人能劝下来,只得叮嘱她万事小心。他们算算日子,今天是礼拜五,礼拜日也就是后天了。 第52章 浑沌 礼拜日是个好天,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惠珍珍把落红公馆隔壁的院子盘下来,打通后修了座网球场。这天在球场搭了凉棚阳伞,摆了洋酒汽水,又有时新瓜果,弄得热闹又精致。 聚餐约在中午,不到十点,客人已陆续来了。英杨带着微蓝踏进后院,先看见冯其保夫妇。冯太太见到微蓝十分亲热,拉着她的手说个不停。 英杨陪冯其保寒暄两句,展目见这院中都是熟人,忽然意识到自己日渐融入和平政府,此时被振出局,委实是遗憾了。 为了契合今天网球园游会主题,惠珍珍换上鹅黄色运动衫,配着同色百褶短裙,英杨差些没认出来。 “小少爷,多谢您肯赏光。”惠珍珍大方与英杨握手,微笑道:“杜主任说您女朋友要来的,怎么不见她?” 英杨只得唤过微蓝,向惠珍珍道:“惠小姐,这是t我的未婚妻金灵金小姐,她在汇民中学任教美术。” 惠珍珍赞叹道:“金小姐如此亮丽夺目,把红火的日头都比下去了!”英杨不由好笑,暗想惠珍珍应酬功夫了得,无论男人女人,见了她没有不喜欢的。 果然微蓝也是“血肉之躯”,很爱听好话。英杨瞅她笑咪咪的,没半分抗拒之意。惠珍珍旗开得胜拉近了距离,索性牵住微蓝的手说:“金小姐,咱们今天是要打网球的,你穿这身可不行。” 英杨听了便说:“她不会打网球,坐在旁边看看热闹罢,惠小姐不必麻烦了。” “哎,到我这里来怎么能坐在边上?小少爷真是取笑了。”惠珍珍热情道:“金小姐,你跟我去换身衣裳,我保证把你教会!” 她说了拽着微蓝便走,微蓝不便推拒,只得跟她去了。 英杨抬腕看看表,已经十点了,离十二点只有两个小时。他现在空荡荡的没着落,也不是紧张,也不是着急,只是没着落,像飘在空中的蒲公英,不知命落何地。他转身在阳伞下找了个座位,天气太好了,一阵热风烘过来,堵得人要窒息。 第73章 为什么要在七月正午搞网球园会? 英杨正在暗自抱怨,有人拖开他身边的椅子坐下,道:“一个人看风景吗?” 英杨一惊回眸,来的正是静子。她今天一身耦合色碎花连衣裙,小圆领泡泡袖,戴着硕大的金边墨镜,是外国杂志上的时髦女郎。 夏天看见衣着清凉的美女,本是件赏心乐事,英杨心里却沉了沉。四下无人,他也不愿起身行礼,自顾放目远眺不答话。静子拿了瓶桔子汽水递给英杨,说:“绅士总要为女士服务,替我打开汽水吧。” 英杨无法,只得使扳子开了汽水,又插上麦管递过去。静子接过去吮一口,问:“多久没打过网球了?” 英杨反问:“网球好玩吗?” “你在伏龙芝网球玩得极好,我记得你有一套蓝色的球衣,蓝得像今日晴空。”她说着伸手指指蓝天,又道:“我最初被你吸引,就是在网球场上,你知道吗?” 英杨沉默良久,说:“过去的事不必提了。” “为什么不提?”静子不依:“没有过去的你,就没有现在的你。” 英杨没兴趣同她玩哲学游戏,于是缄口不语。他向球场看去,惠珍珍带微蓝换好了衣服,步入场中玩球。微蓝究竟是习武之人,协调性超强,没几下就进退裕如了。 微蓝穿白裙,惠珍珍穿黄裙,轻盈的像两只蝴蝶翩跹上下,实在赏心悦目。众人都被吸引目光,随着网球飞舞发出阵阵赞叹欢呼。 英杨眯眼眺看,总觉得微蓝的裙子太短了。她奔跑跳跃,百褶裙眼瞅着要撩起来,令人担心。 “她腿上有伤吧?”英杨沉着脸想:“叫人看见怎么好。” 静子也在看,看着看着忽然轻笑道:“咱们做学生的时候,打球都要穿长裤,绝没有这样开放的,真是摩登的上海啊!” 英杨仍旧不接话,只望着微蓝打球。静子略有不快,森森道:“听说你有女朋友了?”英杨知道该来总会来,索性大方说:“不是女朋友,是未婚妻。” “都订婚了呀。”静子语气酸涩问。 “正在筹办订婚事宜,等酒席排下来,要请静子夫人赏光的。”英杨不卑不亢说。 静子冷冷一笑:“她今天来了吗?” 她刚问出这句话,恰好微蓝与惠珍珍结束了一局。也许是累了,微蓝交了球拍与惠珍珍告别,自向英杨走来。 “她来了。”英杨说着,起身迎接微蓝。刚刚运动完毕,她脸上红扑扑的,整个人热气腾腾,虽然穿着白衣白裙,却像面红旗,猎猎招展于瓦蓝碧空。 英杨看她穿着丝袜,约略放了心。他递毛巾给微蓝,却对静子说:“静子夫人,这就是我未婚妻,金灵金小姐。”微蓝接毛巾的手微微一滞,随即不动声色道:“静子夫人,您要玩球吗?” “我老了,玩不动了。”静子摘下墨镜,望着微蓝笑道:“金小姐真漂亮,可又带着奇特的气质,像秋日墨菊,清苦柔韧。” “静子夫人去过南京吗?”微蓝也笑道:“鸡鸣寺前春日樱花柔媚非常,很合您的气质。” 静子摇头:“我没有去过南京。既然金小姐说好,日后去看时,要请金小姐做个向导。” “那没有问题,我随时听您招唤。” 在英杨的印象里,微蓝从不这样口齿伶俐,除了应酬冯太太和韩慕雪,微蓝向来少说一句是一句。她对答如流的,并不显得大方,反落了形迹,听着很要强。 静子极老练,见微蓝这样反倒宽容了,微笑道:“金小姐很热吧?喝瓶汽水休息休息。” 微蓝听了,顺手取瓶桔子汽水递给英杨,那样子像是提醒静子,英杨惯常伺候她。静子越发好笑,格格笑着招手道:“金小姐,我有句私密话同你讲。” 微蓝不知何意,只得附耳过去。静子便向她耳边说:“你今天穿着蓝色内裤罢?”微蓝一怔,静子又笑道:“白裙子太透了,劝你快去换了罢!” 微蓝刹那红透双颊,一声儿不言语就走。英杨忙拉住了问:“急慌慌的去哪?”微蓝勉强笑道:“这身球衫汗湿了,之前穿来的旗袍也弄脏了,我要回去换衣裳。” 英杨会意,知道她借故要溜,配合着说:“那么你去找张七,他会送你的。”微蓝点头答应,急匆匆走了。 等她的身影消失,静子笑而摇头:“真是小女孩!没想到你变了口味,喜欢毛燥燥的小丫头。” “我早就说过,人是会变的。”英杨顺口说。静子微然一笑,并不接话。英杨忽然不安心,无话找话道:“浅间课长呢?怎么你独自过来?”静子道:“他同杜主任在书房闲谈。说来好笑,男人们怕晒躲在屋里,女人却在日头下挥汗如雨。” 英杨敷衍着笑笑,抬腕看看表,十一点十分。从这里到特高课要半个钟头,但愿微蓝能赶上。他下意识用指尖点着表面,滴滴答答敲着,引得静子扭过脸来看,问:“你有急事吗?” “没有!”英杨脱口道:“我能有什么事?” “到上海我才知道你是少爷,”静子道:“在伏龙芝时,我以为你是穷学生,曾经很怜悯你。若知道你这样有钱,那时候要讨些值钱的礼物,也好做个念想。” 英杨默不吭声,静子又说:“因此我很佩服自己,喜欢你只是喜欢你这个人,与其它无关。”英杨眉尖微皱,没等他反驳,静子又说:“你在伏龙芝时批判日本文化,说日本人追求唯美,像阴森森的强迫症患者。可我们向往的感情是澄澈的,没有丝缕杂质的美好,而你们中国人,感情里的杂质太多了。” “我什么时候批判日本文化了?”英杨不悦:“只是个人感受!我并非文化批评家,您不必将我的话当真!” “你生气了?”静子微笑道:“被我说中了痛处罢?我打听了金小姐的出身,父母双亡,家境贫寒,靠着给冯其保的女儿做家庭教师搭上了你,你说这份感情里能有几分真情?” “静子夫人,随意揣测别人是不礼貌的。”英杨克制情绪,尽量平和说。 “这不是我的揣测,这是人类的偏见,”静子仰起修长的颈子,像只骄傲的天鹅:“你也有偏见,总觉得应该为自己的国家服务。” “如果你认定我和从前一样,现在就可以抓捕我。”英杨忍无可忍:“不必时刻含沙射影。” 静子叹了一声,像在感叹英杨迷途不返。“你陪我打场球吧,自从离开你,我很久没碰网球了。”她说着冲英杨笑笑:“一局定输赢,你赢了,我再不提往事了。” 英杨没那么天真,会相信情报战场上有网球定输赢的故事。但他也没有拒绝,甚至很绅士的起身,替静子拉开座椅。 他俩刚走到球场边,惠珍珍早已迎了上来,眉花眼笑道:“我这眼神真糟糕!远远看着一对璧人来了,还在想请了谁家的神仙眷属?不料这才认出来,竟是静子夫人同小少爷!” 她这话英杨听着尴尬,静子却十分受用,这不禁让英杨怀疑,惠珍珍八成知道些什么。而她的知道,来源只能是浅间三白。 静子有没有向浅间吐露实情? 英杨无法判断这对夫妇的行事,因为他们并非正常夫妻。按照常理,如果静子讲出实情,于公于私浅间都不会放过英杨。 现实并非如此。这对有名无实的夫妻,让本就凶险的背水一战更加扑朔迷离。 听说静子要玩球,惠珍珍立即拿出老套路,要带静子换衣裳,静子却拒绝了。她脱了高跟鞋,换上预备好的白色网球鞋,裙摆被风吹出青春的模样,她接过球拍向英杨笑道:“小t少爷,请多指教!” 英杨眼前一花,仿佛真回到了伏龙芝,往事攥成一把峨嵋钢刺,胡乱往他心里扎。静子和微蓝不一样,微蓝是阳光下的明艳,静子是长夜里的浮香。 如果微蓝和静子同时出现在伏龙芝,英杨会选谁呢? 英杨被这个念头击打得倒抽凉气,猛然面对心底赤裸的人性。在上海流火的七月,他忽然想起莫斯科的凛冬,冷得要用劣质高度酒御寒,毛茸帽子散发野兽腐败的气味。那时候的英杨干净得像水,炽热的像火,如果那时候遇见微蓝…… 然而伏龙芝后巷的蔷薇花忽然绽放了,在花墙之下,逆光而来的分明是静子,不,是左小静。 人是不能消磨掉曾经的,英杨绝望的想。他握紧球拍走向网球场,英杨很久没有玩球了,在上海滩纨绔子弟的各路玩法里,他有意识的规避网球。 是英杨发球。他把球高高抛起,淡绿的球映着瓦蓝晴空,是美好生活的样子。 这场球打得并不精彩。英杨手下留情,静子顺势耍赖,依旧有惠珍珍欢呼捧场。几个回合下来,静子娇喘吁吁,挥手道:“老了,老了,打不动了!” 惠珍珍连忙迎上去递毛巾笑道:“静子夫人打得太好了,真没想到,您看上去特别优雅,竟是网球高手。”静子接过毛巾,在脸上蘸了蘸,问英杨:“我是网球高手吗?” 第74章 英杨不答,把球拍递给服务生,道:“渴了,去喝水。”他走回阳伞下,刚刚打开一瓶汽水,静子也跟着回来了。 她坐进椅子,摇着手帕扇风,望了望日头说:“现在几点了?”英杨抬腕看看表:“还有七八分钟十二点。” 微蓝的营救行动快要开始了,英杨想着拎起了心。静子却笑道:“也就是说,还有几分钟,你的同志就要登上囚车,被转运到特筹委了。” 英杨心里一抽,嘴上先驳:“我的同志?谁是我的同志?” “我们在地牢见过的人啊。”静子幽幽道。 “他说过不认识我!”英杨正色道:“静子夫人,您想捉我动手就是,何必如此算计?” 静子忽然冷下脸,提眼睛瞅瞅英杨道:“你总当我是个傻子!他是不是你的同志,还有几分钟就知道了!我只是可怜金小姐,娇花似的年纪,推她去送死,你不会心痛吗?” 英杨脑袋里轰得一炸,猛然明白了,十二点的转运行动是个陷阱! “还有五分钟十二点。”静子扳过英杨手腕,看着他的表说:“你现在求我,还来得及。” 她说罢冲英杨甜媚一笑:“我对你的同志不感兴趣,放他一条生路并无不可,我要的,是你。” 骄阳把她的眼波融化了,轻荡着人心。英杨看着她,仿佛看见山海经里的浑沌,它伸出糙湿的舌头舔过来,舌上有倒刺,有德者抵御之,失德者依附之。 做特工这行当,有资格谈论道德吗? 第53章 逃生 特高课对面有户宅院,被日本人查了很多次,宅子主人不胜其扰搬了家,宅院也不敢租也不敢卖,就弃着。 宅子正门在隔壁街,后墙对着特高课。六爷收到礼拜日行动的消息后,忙活了一夜,把青衣人悄悄弄进宅院里。救人的车也准备好了,黑色轿车,伪造上海市长傅晓庵家的车牌挂着,出上海说是傅市长的亲戚。 救人的要点是“快”!抢出高云来送走,同时这边的枪不能停,要让鬼子以为人还没救出来。时间差能不能打成,六爷心里也没底。 十一点四十分,微蓝到了旧宅。她仍旧穿着白色球衫配短裙,没时间回去换衣裳了。张七停在两条街外,等着微蓝“逛公司买衣服”。 再次核对方案后,时间逼近十二点,微蓝按计划出了宅子,到特高课门口。十二点整,有车队驶出来,领头的是辆黑色轿车,紧随其后是军用吉普,再之后是绿色囚车,接着两辆黑色轿车断后。 一共五辆车,至少有二十人押送,和预估差不多。 汽车全部驶出特高课后,微蓝猛扑向头车,黑色轿车吱得尖叫猛刹,司机探出头怒骂:“找死啊!” 微蓝的丝袜勾破了,膝盖渗着血,她坐在地上疼得抽气,司机更加不耐烦,喝道:“滚!快滚!” “是你撞了我,为什么这样凶!”微蓝扬起脸嗔怒质问。坐在副驾驶的日本兵见她人美声娇,不由摸了摸下巴,对司机说:“等一等。” 日本兵下车走到微蓝身边,问:“你,伤到哪里?”微蓝低头不语,日本兵蹲下来,伸手去摸微蓝的腿。就在这当口,微蓝闪电探手攀住他的头颈,咔得折了,反手后腰抽出枪,扬手砰一声,打死还没反应过来的司机。 枪响就是信号。埋伏在宅院墙头的六爷,带着青衣人往街上乱掷装着响鞭的竹筒,又着人鼓风吹烟,弄的满街浓烟滚滚,四下炸声连连,鬼子刹那慌作一团。 头车后座的押运正要推门摇窗反击,微蓝早到了后门,拉开门砰砰砰连放三枪,把三个押运打死在后座。头车的五个人就这么解决了。 此时街上已乱成一片,鬼子们吱里唔啦的喊,鞭炮噼里啪啦的响,他们搞不清敌人在哪,捧着枪东西乱放,渐渐聚成一团向几步开外的特高课撤退。 六爷扔完竹筒鞭炮,令人架上枪来对街扫射,微蓝借火力掩护到了囚车之后,见杨波早带人攻上来,囚车司机横尸当场。微蓝一枪轰开锁,车里只有高云戴镣铐坐着。 微蓝有一瞬的怀疑,为什么囚车上没有押运。然而现场容不得她多想,只冲着高云喊道:“快下来!” 高云满脸是伤,已经辨不出五官,他看见微蓝立即斥道:“不要命了!谁叫你来的!”杨波听了急道:“你快些下来!闲话回去再说!” “我的腿断了!”高云咬牙道:“狗*的打折我的腿!”杨波只得跃上车,背上高云下车向街口奔去。微蓝带人替他们断后,直看到杨波带高云上了轿车,她才丢开枪三步墩上墙头翻进旧宅,从正门跑了。 六爷同微蓝约好,得手后要拖五分钟,之后各自撤回。微蓝出宅子低头疾走,要同张七汇合。远方响起尖利的警笛声,驻屯军的支援要过来了。 微蓝算算时间,高云应该能出上海,现在紧急的是她自己。她离开落红公馆将近一个钟头,要尽快换衣服回去。枪响到现在,左近马路几乎没人,微蓝的白裙特别扎眼,她脚下如飞,只觉得警笛声越发近了。 过了两个街口,张七急得站在车边张望,看见微蓝过来,他赶紧迎上去道:“金小姐你可来了!那边在打枪吧?没伤着您吧?” 微蓝摇头说没有,催张七上车,要赶在封路前离开这里。张七把车开得飞快,奔出几个街口,微蓝张望后面没有尾巴,这才松了口气。 “金小姐,咱们回落红公馆吗?”、 微蓝要回去的,但回去之前她要换身衣裳,现在最近的是夹竹桃公寓,英杨备着各式衣物,找件旗袍穿不难。 “先去爱丽丝公寓,”微蓝道:“你认识路吧?” 这个丝那个莲的公寓当时挺有名,是政要巨贾的藏娇之地,张七拉黄包车时常去,当然说认路的。 车没开多久到了夹竹桃公寓。微蓝让张七等在楼下,自己跑上楼去。她随身带着英杨给的钥匙,边走边从领口扯出来,打开了门。 她先看见英杨的西服,搭在正对门的沙发扶手上。西服是浅灰宽格子,英杨今天穿的花色,微蓝先怔了怔,暗想英杨为什么会在公寓呢? 他应该在落红公馆啊。 她懵懂着抬眼,立即看见窗前站着两个人,是英杨和静子。静子的手臂缠绕着英杨的脖颈,英杨低着头,在吻她。 微蓝的心晃了一下,猛然间并不觉得什么。她下意识的退出房间,顺手关上了门。 门咔哒一响,静子松开英杨,笑道:“她生气了。”英杨轻声说:“现在你满意了?”静子俏皮的努努嘴:“这可不怪我,我怎么知道她会来这里呢?” “可你在窗口看见她了,知道她要上来。”英杨平静回答。“你在责怪我吗?”静子格格笑着:“我刚刚放了她一条生路,这小丫头总要知道感激。” “你没必要为难她。”英杨说:“她是我的下线,她知道的我都知道,你有什么事问我就行了。” “好呀。”静子慵懒的笑起来,像只美丽的猫。她抚着英杨的脸颊,紧贴着他说:“我头一件想知道,你们怎么知道特高课十二点转运囚犯?内应是谁?” 英杨心里一抖,这件事他真的不知道。 “一定要现在说吗?”英杨理了理静子的鬓发,柔声道:“刚刚在球场,我以为回到了伏龙芝。” 静子沉浸在他的温柔里,心满意足道:“我t感觉出来了,你打球的时候,属于我们的时光又回来了。” “你能感觉到?”英杨微笑问。 “我们在一起三年了,我很了解你。”静子得意说,又攀比着问:“金小姐同你多久了?” “不要再提她了。”英杨低低呻吟着:“有你有我,还不够吗?” 他要尽量拖延时间,但愿微蓝能即时离沪。 ****** 微蓝飞快奔到一楼,她迅速冷静下来,意识到自己必须立即离开。 直到现在,她才发觉整件事最大的破绽是顺利。微蓝不得不承认,她过于相信仙子小组,以至于不曾怀疑过,高云为什么被匆匆转隶特筹委。 既便撬不开高云的嘴,既便特高课地牢不做长期关押,也不必急在这几天。 甚至在特高课门口,囚车里怎么会只有高云? 特高课本部距离营救现场不足百米,为什么支援迟迟不到? 还有刚刚窗前上演的一幕,是英杨故意的吧。他们分明站在窗口,能看见张七在楼下停车,要躲开很容易。 他在提醒微蓝,营救行动之所以成功,是静子“放水”了。静子当然有条件,她的条件应该是英杨。 微蓝在纷乱的思绪里紧抓住一条,只要撤离上海,一切都有余地。一旦“魏青”被捕,华中局要立即迁延机关,调整根据地,更改安保方案……无论魏青叛变与否,带来的冲击和混乱是注定的。 为了保护“魏青”,仙子小组、杨波警卫小队、上海情报科以及英杨本人,都会陷入竭尽全力不惜所有的怪圈,微蓝有责任不让这个怪圈成形。 第75章 她钻进张七的车,平静道:“我忘了带钥匙,不能换衣裳了,咱们路边找间店买套衣裳吧。” 张七答应,却问:“回落红公馆吗?” “不。”微蓝沉声说:“去汽车站。” 张七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去车站,但跟着英杨送过药救过人,张七与真相之间只隔着一层纸,一层不想捅破的纸。 他沉默着打过方向盘,加大油门,直奔车站去了。 在车站前的成衣铺里,张七替微蓝买了套男式对襟裤褂、圆边礼帽和方口布鞋。微蓝道谢接过衣服,让张七去买车票。 “是去苏州吗?”张七问。 微蓝刚要点头,忽然想到山口云造在苏州。她立即改口道:“我去镇江。” 张七答应着去了。等微蓝换好衣服,张七买好最近一班去镇江的车票,还有十分钟发车。 很顺利。 微蓝告别张七,匆匆检票上车。直到汽车开出上海,她放松下来,情绪一旦沉淀,记忆更加清晰。回想夹竹桃公寓里的一幕,微蓝忽然觉得委屈,在摇晃的车厢里红了眼眶。 她知道英杨情非得已,可是道理是道理,感情是感情。剥掉魏书记的外壳,微蓝剩下“兰小姐”的心。她在惆怅的委屈里想,如果静子是中国人,如果静子是同志,英杨会怎么选择呢? ****** 夜幕低垂时,静子坐在矮几前喝茶。她刚刚洗过头发,屋里散发着香波的果味。 灯光正好,夜色正浓,回味英杨怀抱的余温,静子不由嘴角轻扬,抿出满足的笑容。然而有人打扰了她的愉悦,轻叩着纸门。 “进来。”静子收敛情绪,淡漠道。 纸门拉开了,是山口云造。他行礼后进来,坐到静子对面,说:“姐姐,我明天要回苏州了。” “你也该回去了,”静子说:“离开太久并不好。” “我有点不放心,你一个人在上海……” “这有什么不放心?”静子笑起来:“这里是中国,你以为是俄国吗?” “我怕英杨伤害你,”山口云造沉着脸说:“他曾经伤害过你,人的本性是不会变的!” “不!人是会变的。”静子露出自信的笑容:“曾经宁为玉碎的英杨没有了,他现在知道折腰了。” 山口沉默数秒,杀风景道:“请恕我直言,他的妥协是为了金灵!” 静子美丽的脸闪过瞬间狰狞,她立即说:“我讨厌金灵这个名字,听着像妖怪!” “姐姐!请你面对现实!” “现实是他心里留着我的位置!”静子急迫道:“我现在是静子夫人!有个金灵在又怎样?难道要我丢掉浅间去嫁给他!” 她说罢平复情绪,轻叹一声道:“我知道你关心我,可是我没有退路,如果没有功劳相抵,爸妈会被松本组永久关押!” “英杨……可以提供什么机会呢?” “有了他,我可以把上海地下党全盘拔出。这个功劳能抵掉我的过失吧!” “英杨真肯配合吗?”山口恳切道:“你不要忘了,当初在伏龙芝,如果不是英杨的检举,松口组不会关押爸妈!姐姐!是浅间救了你!你该感谢该依靠的应该是浅间啊!” “不要再提浅间了!他只是松本组的棋子!说什么来救我,不过是用爸妈做人质把我捞出来继续做事!浅间这个杂种,他痛恨女人,他只会用我发泄痛恨!”静子眼中迸出仇恨的光:“总有一天我要杀了他!在救出爸妈以后,我一定要杀了他!” 山口不敢再说了,屋里安静下来。良久,静子轻声问:“你猜英杨现在在做什么?” 山口答不上。静子微笑着,舒展着眼波说:“我猜他在哄那个女学生。” “金灵毕业多年,她现在是美术老师。” “我知道!”静子高傲的说。她脑海里闪过微蓝穿着白色网球裙亭亭而立的身影,用母语轻蔑道:“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 ****** 傍晚时分,英杨走出夹竹桃公寓,回到英家。张七等在家里,向他汇报金老师直接去镇江了。英杨听了松口气,无论如何微蓝离开上海了。 他这时候才觉得脱力,心底的累一层层涌上来,潮水般来回冲刷。等回到屋里,英杨把接触过静子的衣裳剥掉,团一团塞进字纸篓,直接去冲澡。 热水当头淋下来,逐渐消融静子留下的彻骨冰寒。她是个活人,分明有温度的,不知怎么那么阴那么凉,练过寒冰掌似的,碰到就要寒毒发作。 洗完澡,英杨倒在床上,一整天的事在脑子里跑个不休,一会儿是微蓝洁白的网球裙,一会儿是静子娇媚的笑脸,恍惚之间他又回到夹竹桃公寓了,门开了,微蓝带着硝烟味进来,她漂亮的脸瞬间苍白,从惊愕到平静或许只用了0.1秒。 讲到情绪管理,谁能比得过魏书记呢? 可是英杨的心被这0.1秒挖空了。微蓝应该安全了,他的担忧也真正开始了,微蓝会误会罢?肯定要误会吧! 琅琊山上醉翁亭,终究不过空许约。 英杨再也躺不住,他站起来在屋里转了两圈,却不知该做什么,于是换了衣服下楼。阿芬叫他吃饭了,英杨没有搭理,路过餐室时,他仿佛看见英柏洲坐在那里。 什么风能把他刮回家吃饭? 英杨无暇他顾,驾车离开英家,总之无处可去,他惯性开车,竟到了汇民中学。天黑了,满天的星光,穿过煤渣跑道时,英杨想起那个春天的夜晚,微蓝追在身后唤道:“英杨,你等一等!” 他于是站住了,回身去望,四下无人。 英杨接着向前走,很快到了教工宿舍。花坛里,栀子凋谢殆尽,它们洁白芳香,然而花期太短了。 微蓝的屋黑着灯。英杨掏出万能钥匙拧开形同虚设的锁,月光从窗外投进来,在水泥地上画着一块块小格子。英杨站了一会儿,拿走了微蓝的画。 他夹着画回到家,上楼进屋反锁房门。这副“草原”完全成形了,一望无际的草场,静默起伏的远山。英杨用手指一寸寸拂着,这或许是微蓝留给他的唯一。 可他很快发现右侧的草原仿佛高些。英杨对着灯仔细察看,找出裁信的竹刀,小心剥去油彩。绿色的草原逐渐脱落,露出一个人来,她穿着灰色的破烂军装,两条辫子折在耳后,侧脸望向草原,她的帽子上,有赤红端正的五角星。 画中人身侧提着小字:白司脱路中亚银行,89号。 英杨想,这是微蓝的逃生通道。 第54章 跳反 微蓝离开上海后,英杨成了孤家寡人。 他已经暴露了,不能联系大雪,也不能同卫家接触。他不信左小静的鬼话,感情这东西像西游记里的人参果,吃不到时千方百计,吃到了就是寻常滋味。 感情得到满足,静子必定要英杨掏出干货。她今天提到的“内鬼”迫在眉睫,英杨能拖过今天,拖不过明天。 他必须交出一个人来。然而仓促之间,英杨即便要嫁祸也没有合适对象。此时此刻,英杨彻底把“节操”抛诸脑后,敌我斗争不能沾染半点书生气,见到浅间静子后应该第一时间利用感情,那样能占先机。 现在太被动了。 他唯一的机会是仙子小组。英杨看着微蓝留下的逃生通道,只有保险t柜号没有钥匙,这通道该怎么用? 英杨压制烦躁梳理思路。画里的线索是为紧急情况准备的,英杨和杨波能拿到画,然而能注意到画里乾坤的,可能只有英杨。 所以,微蓝认定英杨可以打开保险箱,她凭什么认定呢?会不会钥匙就在微蓝宿舍里?英杨抱着一线希望,打算再去汇民中学,可他向窗外匆匆一瞥,看见院外路灯下站着个人。 现在是晚上八点十分,什么人会站在门口? 英杨摸出微型望远镜,掩在窗帘后对准那个人。那人穿黑色裤褂,但站得笔直,这生硬模样让英杨顿时明白,是个日本人。 英杨挪动望远镜,相距几米的另一根路灯下,也站着个黑衣人。英杨放下望远镜,想,这应该是静子的人。 从汇民中学回来时,英宅还没有被监控,不到半个小时,明哨已经安排上了。这是来自静子的警告,让英杨不要图生妄想。 她切断了英杨有可能的所有联系,即便能使用逃生通道,英杨也不能与仙子接头。 英杨有点绝望,想,最好的办法是自杀。微蓝已经离开上海,上海情报科还没有暴露,静子捉住的线头是英杨,英杨死了,这根线就断了。 可是他死了,韩慕雪怎么办?浅间夫妇会把怨气发泄在韩慕雪身上,英杨不敢设想。 他在卧室绕了两圈,从绝望里生出无畏来,在镇定情绪组织词句之后,英杨走出卧室。 英家很安静,客厅灭着灯,餐室也没有人,韩慕雪应该打牌去了,否则她要在厅里看杂志同阿芬瞎聊的。英杨倚着楼梯站了会儿,打量生活多年的地方,只觉得熟悉得陌生起来。 第76章 他在心里叹口气,转身走向英柏洲的房间。 敲门之后过了很久,才听到英柏洲说:“进。” 英杨开门进去。英柏洲的房间很大,卧室之外带着个小书房。他此时坐在书桌前,微皱眉头看着英杨,问:“你有事吗?” “有事。”英杨干脆回答,指指书桌前的椅子:“我能坐吗?” 英柏洲不耐烦点头。 英杨坐下来,开门见山说:“我有件事要你帮忙。” “不可能了!”英柏洲冷漠拒绝:“把你从荣宁饭店捞出来之后,我们讲好下不为例,那是最后一次!” “我一直不明白,你排斥我是为什么?”英杨也皱起眉头:“英大少爷,我动摇不了你的位置,也不会谋夺你的家业,你母亲过世多年我娘才嫁进门,我们母子没有对不起你!” “你说这些干什么?”英柏洲愠怒道:“我今天很忙,有公事要处理!我帮不了你的忙,你快出去罢!” “你帮不了我的忙,总要帮帮你自己!”英杨冷冷道:“大祸临头了,还在这里谈公事!” “我有什么祸事?不要在这里吓唬人!”英柏洲怒道:“既然把话说开了,我就挑明告诉你!你娘就是个舞女,我爹糊涂要娶她,我可不糊涂,不会认她做娘!英家的门楣你们高攀不起!别以为住在这房子里就能同我谈条件,我不把你们赶出去是在做善事!” “你说的没错,我娘就是个舞女,我就是个没爹的穷小子。”英杨并不生气,平静说:“但我这个没爹的穷小子还有个身份,大少爷想知道吗?” 英柏洲怒目英杨,不答话。 “我是共产党,”英杨说:“中共江苏省委上海情报科谍报员,代号谷雨。” 他把这段话说出来,觉得十分舒畅,自豪骄傲的舒畅。英柏洲充溢鄙薄的脸白了白,盯着英杨喃喃道:“你找死吧?你知道这话讲出来是在找死吧?” 英杨笑了起来:“怕死谁去做共产党?提头过日子是家常便饭,你说我怕不怕死?” “什么时候的事?”英柏洲的脸更白了:“多长时间了?” “我在法国接触到组织。都说英家小少爷在法国待了三年,其实没有,我在苏俄待了三年,在工农红军伏龙芝军事学院国际特训班学习,之后回到上海,用英家拖油瓶的身份潜伏下来。”英杨坦荡回答。 隔着宽大的书桌,英柏洲仔细打量英杨。他从没有认真看过这个挂名弟弟,从内心深处,他厌恶韩慕雪母子,犹如厌恶阴沟里的老鼠。 这对母子出身低贱,除了有辱英家门楣,没有任何助益。英柏洲也研究过马克思主义,在诸般艰涩的理论里,他认为马克思的阶级观念非常正确,人就是有阶级的,阶级决定立场,屁股决定脑袋。 所以英杨有什么资格同他站在同一阶级?他没有英家的血统,他永远是阴沟里的老鼠! 然而此时,英杨脸上放出奇异的光采,仿佛因为某种使命而更改了阶级。这怎么可能?这分明不可能! “你不怕我把你投进大牢吗?你在吓唬我什么?你以为我会包庇你?”他忽然抬手拍额:“是了,你在要挟我,因为我曾经救过你!” 英柏洲说着得意起来:“我没有看错你!下贱是刻在骨子里的!这是农夫与蛇的故事罢?我救了你,现在你要挟我再次帮你们做事?哈哈哈哈~” 他放声大笑起来,拿起电话掂在手里,向英杨道:“你猜我会怕吗?我现在就打电话,你有什么要帮忙的,去跟浅间三白和杜佑中讲吧!” “不必你打电话了,”英杨平静道:“浅间三白知道我的身份。他的夫人静子是松本组的间谍,曾经潜伏在伏龙芝,不仅是我的同学,也是我的恋人。” 英柏洲拨号的手停了停,不敢相信:“恋人?” 英杨不紧不慢讲了他和静子的往事,末了道:“我已经迷途知返投奔静子夫人了,大哥,你明白吧?” “不要叫我大哥!”英柏洲厉声道。 “我不叫你大哥没用的,在浅间夫妇看来,你就是我大哥。你讲什么门楣不符身份不配,日本人听不懂,他们只知道我娘带着我嫁进英家十八年了!十八年!种棵树根也有三尺深了英大少爷!” 英柏洲不说话,目光闪烁盯着英杨。 “现在静子夫人等我交出上海情报科的名单,她知道我是念旧情的人,我说出的每个名字,她都会百分百相信,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你同静子夫人谈感情,不怕浅间动怒吗!” “做特工完成任务最重要!你在日本待了多年,不了解耻文化吗?为了任务命都能不要,夫妻之情算什么?” 英柏洲噎了噎,没有说话。 “大哥,我们说回正题。”英杨柔声道:“现在静子等我的名单呢,明天就要交给她。我有件事要你帮忙,你答应便罢,否则我只能把你的名字写上去!” “你!”英柏洲勃然怒道:“无赖!” “共产党的谍报员也是特工,”英杨笑道:“我和他们没有不同,别同我讲道德上的事,听不懂的。” 英柏洲面色变幻,忽青忽红。英杨微笑看着,道:“大哥,您想想藤原被刺,再想想荣宁饭店捞人,我要拖你下水很容易,你百口莫辩呀!” 英柏洲终于面色惨白,道:“你要我做什么?” “很简单,把我娘送到法国。”英杨正色道:“我还能再拖几天,你最好明天把她和张七送到香港。等他们登上去法国的邮轮,我会在上海自裁,不拖累任何人!” 屋里安静下来,过了很久,英柏洲说:“我能相信你吗?”英杨笑一笑:“你只能相信我。”英柏洲无言以对,只得道:“我答应你,明天把你娘送到香港,尽快安排她去法国。” “时间紧迫,你最好快一点。我在这世上别无牵挂,只有一个老娘,为了她,我什么都做的出来。” 英杨淡然说罢,起身道:“大少爷晚安,等你明天的安排。”他走到门口时,听见英柏洲在身后说:“你已经是英家小少爷了,吃喝不愁,为什么要干八路?” “我不是英家小少爷,我就是个没爹的穷小子。”英杨回过身,抄着裤兜坦然道:“但我希望,像我这样的穷小子也能堂堂正正活着,不必看你们这些少爷的脸色。” 他说罢开门要走,想想又回身说:“英大少爷,我叫你大哥,是因为你爹养了我十八年,并非想同你沾亲带故,这事要说清楚的。” 他没有等英柏洲回答,带上门走了。 ****** 英杨在客厅等韩慕雪回家,不知不觉睡去了,梦里全是微蓝的白裙子,忽悠飘起来,忽悠又落下来。他被裙子撩得睡不稳,挣扎着醒来,满室红光,韩慕雪还没回来。 餐室传来碗盘声,阿芬在做早饭了。英杨趿鞋进去,问:“太太怎么还不回来?” “太太昨晚讲了,在冯家住一晚,今天早上回来的。”阿芬笑道:“小少爷吃早饭罢?中式西式我都做了,要哪样的?” “随便来一份吧。”英杨敷衍回答。上楼洗漱时他想,今天一定t要等到韩慕雪,总要交待清楚,否则韩慕雪不会听话去法国。 他洗了脸换好衣裳,便听着院子里汽车响,韩慕雪回来了。英杨三步并作两步下楼,迎到院里接韩慕雪,刚唤了声“姆妈”,便听着电铃刺耳的响声。 “谁呀?”韩慕雪把手袋递给儿子,回头问司机:“这么早谁跑到家里来?” 门房薛伯已经颠颠得跑过来,唤道:“小少爷,小少爷,有人找,是日本人!” “日本人?日本人为什么找到我家来?”韩慕雪话音刚落,英杨已经看见跟着薛伯进来的荒木,他一身戎装,腰背板正。 “英少爷,”荒木微鞠躬道:“静子夫人在特高课等您,请上车!” 盯得真紧啊。英杨攥着韩慕雪的手袋,满肚子的话一句也不敢说,只是从容道:“好,我这就跟你走。” 他把手袋交给韩慕雪,微然笑道:“姆妈,我让张七去买黄记的翡翠烧麦,你等他送来再吃早饭罢。”韩慕雪茫然点头,看着英杨跟荒木走了。 坐进荒木的汽车,英杨说:“到特高课之后,我能给张七打个电话吗?我娘讲好今天吃翡翠烧麦,我给忘了,只能让张七去买,否则她会生气。” 荒木静了静,说:“英少爷,您很孝顺。” “为人子女都是这样,荒木太君也是吧。” 荒木仿佛被触动,略带惆怅说:“我父母过世了。” “对不起。”英杨低低道。 他们不再交谈。汽车在沉默中驶向特高课。 到达之后,荒木同意英杨用门哨的电话。英杨打到特筹委,侥幸的是张七在。除了吩咐张七买翡翠烧麦,英杨特地叮嘱张七,“要听大少爷的话,叫你做什么就做什么!” 张七似懂非懂的答允了。 第77章 英杨在荒木的注视下挂了电话,荒木冲他笑笑:“小少爷兄友弟恭,真让人羡慕。”英杨微笑道:“是啊,我大哥很好。” 荒木领着英杨上了三楼,请他进会客室,自己守在门口。会客室设在会议室隔壁,作为会议间歇休息用。屋里摆着素色沙发,静子正在等英杨,她今天穿着黑色鸡心领连衣裙,妖媚性感,像一朵黑色大丽花。 “你来了,”静子微笑说:“请坐。” 英杨坐进沙发里,挤出笑容道:“这么早就把我弄来,在特筹委时,我从来是十点后再上班。” 静子格格笑起来:“小少爷嘛,就要这样的做派。不过今天呢,要委屈小少爷了。” 英杨心里拎一拎,问:“什么?” “关于内鬼的事啊。”静子凑近英杨笑道:“特高课转运囚犯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英杨呼吸一窒,静子又笑道:“我知道你这个人重情义,不肯出卖同志的。但是英杨,你听我一句劝罢,为哪个国家哪个政党服务都一样,我们是特工,不是政治工具,你明白吗?” 英杨默然不语。静子伸手抚弄他的脸颊,道:“我知道你不服气的,因此今天要叫你服气。我想让你看看,你的同志未必在意你的生死。” 英杨一惊,问:“什么意思?” 第55章 同袍 见到英杨惊慌,静子笑得更灿烂了。 “我说过不会伤害你,”她高兴着说:“所以不要怕,我说到做到的。” 她笑着拍一拍手掌,扬声道:“荒木君,你们进来吧!”门应声打开,荒木和宫崎鱼贯而入,身后跟着两个宪兵。 自从荒木出现在英家,英杨知道,静子同浅间讲了实话。静子只是松本组的间谍,荒木和宫崎是特高课的军官,没有浅间的明令,这两个人绝不会听令静子。 “夫人,枪准备好了。”荒木行礼道,从宪兵手里接过一把枪,双手递给静子。 “很好。”静子接过枪,掂在手里看看,问:“万无一失吗?” “您放心罢!” 静子转而对英杨道:“二课的宫崎少佐负责转运囚犯,那天的事他最清楚。我们请他讲一讲。” 宫崎上前一步,说:“办理转运囚犯是我负责的,接收通知经由机要向特筹委下达。根据转运密级,知道这件事的。只有我和二课的保密员。” “只有两个人知道?这不可能吧,只有你们俩押运吗?”英杨奇道。 宫崎瞅他一眼,不屑道:“转运当天上午十点半,临时召集押运人员,到车队集合后就不许与外界联系。他们不知道转运的是谁、运到哪里以及什么时间出发。所以,押运人员的嫌疑可以排除。” “那么内鬼只可能在特筹委,宫崎君是这个意思吧?”静子微笑问。 “是的夫人。根据我们推测,囚犯转运的消息是在特筹委被泄露的。” 静子莞尔一笑,问英杨:“你同意他的说法吗?” 英杨默然不语。静子并不在意,向宫崎笑道:“宫崎君,请继续说下去。” “确定转运囚犯后,我们向特筹委机要处下达通知,要求他们做好接收,这个通知是汤又江亲自来拿的。汤又江回到特筹委直接向杜佑中汇报,杜主任随即召开密级会议,将通知传达到行动、情报、电讯三个处长,并要求他们在周日上午十一点临时集合人员组织接收,此前不得透露转运情况。” “所以第一泄密人在这几个处长之中?” “是的。特筹委接受转运囚犯一向这样安排,之前从没出过事,因此我认为,内鬼就在杜佑中、汤又江、骆正风、纪可诚和陈末五个人之中。” “好,很好,范围缩小到五个人就好办了。”静子满意笑道:“宫崎君,你做的很好。” 宫崎立正行礼:“夫人过奖了,这是我应该做的。” 他话音刚落,门外传来嘈切人声,像是隔壁散会了。 “时间刚刚好,”静子道:“荒木君,请这五个人逐一过来罢。” “是!”荒木回身走出会议室。 事情进行到现在,英杨仍没明白静子的意图。短暂的等待让人分秒难熬,英杨悔不当初,静子口口声声说感情,其实无情的是静子,念旧情的是英杨。 门咔得开了,荒木带进第一位嫌疑人,纪可诚。 “早上好啊纪处长,”静子轻快道:“有件小事想请您帮个忙。” 纪可诚本就是哈巴狗型选手,哪里当得起静子的客气,立时点头哈腰的就差跪下了,连声道:“不敢不敢,夫人只管吩咐,只管吩咐!” “特高课的囚车被劫您知道吧?”静子问。 “知道,我知道!刚开会还说这事呢。”纪可诚边说边摆出沉痛样子:“这帮人太不像话,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劫囚车劫到特高课门口来了!” “纪处长说的是!不过我想问的是,您什么时候知道转运囚犯的消息?” “周五上午!杜主任开会通知的啊!我们几个都是那时候知道的!这事昨天宫崎太君已经问过了!” “那你有时间泄露消息啊。”静子柔声问:“是你做的吗?” “不是!当然不是!”纪可诚猛然反应过来,慌忙摇手:“夫人不好这样讲的!我怎么会做这种事?那是绝无可能的!” “纪处长,我不相信你,”静子笑道:“你快点承认吧,别逼我用大刑。” 纪可诚突然被带进来,直接被扣上“内鬼”嫌疑,吓得脸都绿了,抖嗦着百口莫辩,英杨都看他可怜。 “你不说是吧?”静子倏忽寒下脸,食指挑着枪刺啦一转,忽得握紧顶在英杨太阳穴上,冷冷道:“我数到三,你不说我就毙了他!” 英杨闭了闭眼睛,他终于明白静子的逻辑。他的同志会不会看着英杨去死?这是静子留给英杨的人性课题。 真有意思。英杨在心底发笑,真是有意思极了。英杨忽然明白,静子并不知道他隶属上海情报科。 微蓝带领的华中局退场了,大雪带领的上海情报科一直隐身,现在面对静子的,其实是仙子小组。 英杨仿佛看见一线曙光,虽然这道光尚未清晰。 纪可诚显然被静子的快节奏过滤了智商,他本就业务差脑子慢,这时候被惊得傻张着嘴,呆在当场。 “我开始倒数了纪处长,”静子冷冷说:“不想看着他死,就说实话吧。” 她说罢了数出第一个数字:“1~。” 纪可诚脸上的肥肉抖了一下。 “2~。” “不是,静子夫,夫人……” “3!” “别!别!哎哟~” 纪可诚看静子扣下扳机,吓得闭上眼睛缩脖子转过身。然而枪声没有响,只有撞针干燥得咔哒声。屋里静寂一片,纪可诚喘着粗气转过脸,委屈道:“夫人,您这是干什么?” “带他出去。”静子面无表情说,多一个字懒得讲。 荒木二话不说,抓住纪可诚的肩膀把他拖出去。英杨转脸对静子说:“这就是你说的,要我服气吗?” “你的同志会救你吗?”静子平心静气问。 “我不知道。”英杨也平心静气:“我挺想知道的。” “如果t他辜负了你,你再指认他就是应该的。”静子甜美的笑起来:“我很体贴你吧?” 英杨眼波如水,盯她一眼笑笑转过脸去。这眼神像小猫爪子,在静子心里挠了挠,仿佛他们回到了伏龙芝。 分明是七月啊,怎么蔷薇又绽放了吗? 再次响起的敲门声打断了英杨与静子的隐秘调情,这次进来的是骆正风。 和纪可诚不同,骆正风看见英杨怔了怔,他的目光随即落在静子把玩的枪上。英杨满意想,骆正风是特工人才,他能凭借场景猜到戏码。 果然,静子刚刚问到:“骆处长有可能透露消息吗?”骆正风飞快说:“可这事和英杨没关系。”静子不解:“骆处长,我没有提到英杨啊。” “英杨补后勤处长的命令没有下,因此周五的会议没让他参加,他不知道这件事。”骆正风解释道:“另外,接收囚犯由我具体落实,如果我要动手脚,不必劫囚车那么傻。” 静子被噎了噎,荒木在旁小声道:“夫人,骆处长说的有道理。您说的五人嫌疑,应该排除掉杜佑中和骆正风,他们可以等人进了特筹委再操作!” 静子脸上掠过一丝尴尬,望了望宫崎,后者目不斜视站着,仿佛无事发生。 “静子夫人,如果没别的事我先出去了。”骆正风若无其事道。他看看英杨又说:“我能把英杨带走吗?” 静子挺意外:“为什么?” “英杨的处长命令没下,他还是我处里的人。囚车被劫行动处人手不够,我希望他跟我回去干活!” 英杨讪然一笑,低头不语。 静子沉默数秒,勉强笑道:“骆处长,你很讲情义。不过英杨现在不能走,我有事让他帮忙。” 第78章 “既然夫人要用人,那就让英杨留下吧。”骆正风彬彬有礼告别,又对英杨说:“好好替夫人办事,别偷懒!” 英杨点点头:“知道了。” 骆正风出去之后,静子笑道:“骆处长真有意思。”英杨道:“他不是我的同志,你相信吗?”静子努了努嘴说:“凭我的直觉,骆正风的确不是,所以我相信!” “既然你有直觉,何必还弄这些呢?”英杨问:“你直觉是谁呢?” “不知道,”静子耸耸肩:“看看下一位罢!” 第三个进来的是汤又江。 和骆正风一样,汤又江进来看见英杨愣了愣,但他没在意静子的枪,只是行礼道:“静子夫人好。” “你好汤秘书,不,也许应该称呼汤处长了。”静子笑嘻嘻道。 “不,不,我的命令还没有到,现在还是汤秘书。”汤又江连忙谦虚:“静子夫人叫我来,有什么吩咐吧?” “有点小事想问问您。宫崎君说您亲自来特高课取走转运通知,是这样吗?” “是的。周五上午我接到宫崎太君的电话,之后到特高课取走通知。特筹委自成立起,凡转运犯人的通知,都由我来取,并且向杜主任汇报,期间不经手别人的。” “这规矩是您定的吗?” “不,是杜主任立下的规矩!” “那么您拿到通知后,有没有泄露此事?” “没有!当然没有!我拿了文件坐专车回到特筹委,立即上三楼向杜主任汇报,十分钟后召集处长会议传达通知,没有接触过别人。” 静子点了点头,忽然沉下脸说:“汤秘书!你是最早接触到通知的,你真的没有告诉过别人?” “没有!真的没有!”汤又江略有慌张,却比纪可诚镇静多了。他紧张的注视着静子,额上沁出汗来。 静子竖起枪,哗得拉栓上膛,直顶在英杨头上道:“我数到三,希望你说实话。” 汤又江吓了吓,脱口问:“您要杀了英杨吗?他是共产党吗?您不会……不会以为我是他的内应吧?” “我可没说他是共产党,也没人说劫囚车的就是共产党!”静子眯眼道:“我只是说,你不说实话我就杀了他,说不说随你的便!” 汤又江神色迷惑,还没反应过来,已经听见静子在数“3~!”。 “等,等一等静子夫人!” “2~!” “您杀了他我也没泄露消息啊!真的没有!” “1~!” “我没有泄露消息!” 静子扣下扳机,撞针嗒得轻响,汤又江连眼睛都没眨。在随之而来的安静里,他有些摸不着头脑,喃喃说:“这枪没子弹吗?” “您觉得失望吗?汤秘书?”静子微笑道:“不管怎样,英杨与您共事一场啊!” “不,我绝不是失望!”汤又江赶紧解释:“我只是没明白!不管怎样,我真的没泄露过消息!” “好吧,您先下去吧。”静子向荒木点头,示意他带走汤又江。门关上后,静子对英杨说:“看看,这就是你的同胞,眼睁睁看着你去死呢。” “不能这么说,”英杨虚弱道:“他没做就是没做,命只有一条,非亲非故,他没义务牺牲自己救我。” “你真是好人。”静子笑道:“你爱你的同胞,可你的同胞未必爱你。再问不出内鬼,只好请你说实话了。” “如果我不想说呢。”英杨悠悠问。 “那只能把你交给宫崎,否则我没法向浅间交待。” 静子说这话时表情严肃,收敛了笑容。她希望英杨知道,不把透露转运消息的内鬼交出来,他们的合作要止步于此了。 英杨没有答话,对着门扬扬下巴,说:“来了。” 门开处,陈末走了进来。 天热,陈末穿着白色半袖衬衫,配着浅灰西裤。几天没见,他的脸色更黄了,像熬了几个大夜。走进会客室后,他没有看英杨,只对静子行礼:“夫人早上好。” “陈处长好。”静子欠了欠身:“抱歉把您请过来,有点小事问一问。” “是囚车被劫的事吗?昨天杜主任就逐一排查了,从周五起我一直在电讯处值班,没出过特筹委的小楼,我们处里所有人都能证明。” “那么您什么时候知道,有犯人要转运到特筹委?” “周五上午吧。具体时间我记不清了,是杜主任临时召集的会议。应该靠中午了,因为开完会没多久,就是午饭时间。” “陈处长,您是管电讯的,转运犯人为什么要通知到您?” “这个我也不清楚,是特筹委的惯例吧。这种机密级的工作,要知会到所有处长。那天除了英杨都到场了,英杨的命令没下,所以没通知他。” “所以特筹委的处长里,只有英杨不知道转运的事,对吗?” “是的。” “那为什么他参与了劫囚车?是谁告诉他的,是你吗?” 静子话头转得太快,陈末猛得怔住了。 “陈处长,您听清我的问题吗?是谁把转运囚犯的事告诉了英杨?” 陈末蜡黄的脸开始发白,紧闭双唇盯着静子。静子举枪上膛,用枪口顶住英杨,说:“我数到三,如果你不讲,我就打死他!” 陈末没有说话,依旧紧抿双唇。静子等了等,开始倒数“3~!” “……” “2~!” “……” “1~!” “等一下!”陈末飞快说:“是我!是我告诉他的!” 第56章 魏青 在落红公馆见到陈末第一面时,英杨感觉他是自己人。经过云客来犹抱琵琶半遮面的验证,英杨早认定了陈末的身份。 然而陈末当着静子大声说出来,英杨还是震惊了。他眼神复杂看着陈末,陈末却没有看他。 静子满意的笑出来。她收回枪,温声道:“陈处长,您从哪里来,重庆还是延安?” 陈末抿了抿嘴唇,艰难说:“延安。” “很好!这和英杨对上了!陈处长您可能不知道,英杨并没有出卖你。” “我知道,”陈末沮丧道:“如果他供出我,昨晚就可以逮捕我,何必等到今天。” “看来你们的情谊是真的,英杨没有供出你,你也不忍心看他去死。” “共事多年,我不忍心看他血溅当场。请问静子夫人,您忍心看着荒木太君和宫崎太君去死吗?” “我不会面临这样的选择,我是日本人。”静子笑道:“很多事就是不公平。” “是啊,中国人打了败仗,活得要比别人艰难,这样想来也算公平。” “行了,不要废话了,”静子轻巧转开:“我想知道你和英杨的具体隶属,你们的上下线,以及任务相关。” 英杨的瞳孔微微收缩。他猜对了,静子并不知道英杨隶属上海情报科。 “英杨没告诉你吗?”陈末反问:“我很好奇,他是怎么暴露的。” 在落红公馆的网球场,若非事关金灵的安危,英杨不可能自我暴露。既便静子认定英杨是共产党,没有确切证据,碍于英柏洲和杜佑中,浅间夫妇不方便擅自拿人。 毕竟,伏龙芝军事学院的往事只有他俩知道,英杨咬死不承认,静子也没什么办法。 用转运高云作饵,让英杨坦白,又钓出陈末,这笔生意太划算了,t静子想想都得意。她把得意荡漾在脸上,笑道:“陈处长,英杨的事等下再讲。请您回答我的问题。” 陈末沉默了一下,回身望望荒木:“太君,我可以坐下吗?加了几个夜班,腿发软站不住。” 荒木示意宪兵拿椅子,陈末坐下说:“静子夫人,您听说过仙子小组吗?” “不要提问。”静子皱起眉头:“是我在问你!” “好吧。您应该知道,有几年共产党人的日子不好过,从上海到武汉,血洗清党如狂风骤雨,摧毁了各级组织。许多党员被迫与组织失联,仙子小组是在那时候建立的,它的组织者叫钱奕生。为了保证大家安全,组内成员彼此不相识,进行任务听从钱先生调派。” “这位钱先生是谁呢?”静子冷冷问。 “钱先生很早就去世了,仙子小组也随之休眠。但钱先生把仙子小组的信物留给了新组长。沪战之后,新组长重启仙子,吸纳新人,按老带新模式把成员划分为行动小组,我、英杨以及金灵同组,我是组长。” 听到这里,英杨努力克制内心波动。他当然知道自己同仙子不沾边,陈末也不会称金灵为组员,他想干什么呢? 英杨手心捏着把汗,听陈末继续胡扯。 “现在的仙子隶属延安社会部特勤处,不受地方组织领导。英杨和金灵都是延安直接派来的,与上海地方组织无关。他们唯一知道的上线就是我。” “陈处长不要急着替英杨开脱!您先说出仙子的新组长罢!英杨没见过新组长,你总见过的!” 第79章 “夫人您误会了,英杨见过新组长,但金灵没见过。”陈末淡然道:“我们的新组长是个大人物,他叫魏青,是华中局副书记。” “魏青”的名字刚蹦出来,英杨头皮一炸,浑身起了战栗。“他为什么要把魏青说出来!”英杨紧张的想。 “华中局……副书记?”静子歪歪头,像没明白这几个字的份量。她很快问:“他分管什么工作?在党内排序第几?” 英杨更加震惊,看来静子对后方设置很清楚,松本组没少做功课啊。陈末显然也注意到了,他迅速调整语调说:“她分管保卫,排在第七。” 静子不说话了,寒着脸不知盘算什么。屋里暗流汹涌,英杨与陈末刻意回避视线,墙上挂钟的滴答声格外响亮。 很久,静子说:“陈处长,如果实施诱捕魏青,你有多大把握?” 陈末没有立即回答,按着自己的节奏道:“你们在福泉山上捉到的人叫高云,是华中局的战斗英雄,长征留下的干部,用我们的话讲,他是组织的宝贵财富。魏青和高云是多年好友,劫囚车是她带着华中局干的,昨天接应到高云后,她离开上海了!” 静子皱起眉头,喃喃道:“他跑了?”然而她随即恼怒的涨红脸,大声斥道:“陈处长讲了半天故事,意思是线索断在你这里了?” 她一面说,一面激动的站起来,冷笑道:“绕了这么大的圈,只有三个八路!太有意思了!” 她忽然站住脚,冲陈末怒道:“你在编故事骗我吧?这么大的上海,怎么可能只有三个共产党!怎么可能!” “当然没可能,但我们只知道这几个。”陈末道:“静子夫人稍安勿躁,我们可以谈谈条件。” “谈什么条件!”静子厉声问。 “我刚刚就问过您,英杨是怎么暴露的?我不知道英杨暴露了,魏青也不知道!您明白吗?” 静子激越的脸色蓦然平静,挤出一丝笑意:“你的意思是,魏青会回来的。” “她当然会回来!除了华中局副书记,她还是仙子小组组长!夫人您知道仙子小组的意义吗?这个小组经过漫长休眠,是特科时代的传奇,仙子成员占据的重要岗位是不敢想像的!魏青怎么会轻易放弃?” 静子盯着陈末,像要把他盯穿似的。而陈末坦然迎向她的目光,毫不躲闪。良久,静子微笑说:“帮助我们诱捕魏青,陈处长开出的条件是什么?” “我的条件很简单,我想离开中国。”陈末说:“去日本,去欧洲,或者苏俄,或者美国,哪里都可以,只要让我离开中国。” “成交!”静子愉快说:“诱捕魏青成功后,我会亲自送您到码头。那么,您有计划吗?” “这事我一个人做不了,要英杨配合。” “没问题,他会配合你的。”静子说着冲英杨笑笑,柔声问:“是不是?” 事情进行到现在,英杨慢慢明白了陈末的策略。乡下人驱使驴子拉磨,总要在它嘴边挂个胡萝卜,魏青就是静子的胡萝卜。 他只是没明白,事情那么突然,陈末是怎么做到精准判断,快速反应的。 “我会配合陈处长的,”英杨回答静子:“但我也有个要求。” 静子有些意外,但还是说:“你讲吧!” “送我娘和金灵去法国,明天就走!” 静子约略沉吟,说:“你娘可以走,金灵不行!” “捉到魏青之后,金灵可以走吗?”英杨乞求着问。 静子不大舒服。她想起山口说过,英杨的妥协是为金灵。 “捉到魏青再说罢,”静子冷冷道:“我答应你们太多条件了!” 眼看气氛要僵,陈末冷不丁问:“静子夫人,英杨究竟是怎么暴露的,您能告诉我吗?” 静子的坏情绪被这个提问治愈了,她微笑说:“捉到魏青我会说给你听。陈处长,这几天委屈你住在荣宁饭店,等魏青落网了,您想去哪里可以随时安排。” 陈末孤身一人并无牵挂,于是起身道:“多谢夫人照顾,英杨也住在荣宁饭店吗?” “不。他可以回家住。陈处长,英杨投诚的事不必扩散,免得打扰英次长,您明白吗?” 陈末点头答应,却又说:“关于诱捕魏青的事,我要同英杨商量的。” “你们可以见面,但必须有第三人在场,荒木和宫崎都可以。陈处长有需要,随时告诉荣宁饭店的服务生。” 她说得好听,其实不是服务生,是看守。事实上,陈末即刻起被软禁了。静子不怕英杨跑,韩慕雪和金灵在上海呢。 陈末不再多话,直接跟着宫崎离开了。静子有点累了,她对英杨笑笑:“你也回去吧,有需要随时来找我。” “好的。”英杨潇洒起身:“安排我母亲离沪的事,明天可以办吗?” “我要同浅间讲一下,”静子实话实说:“你在家等消息吧,荒木君会同你联系的。” 等英杨走出房间,静子脱力般靠进沙发里,问:“荒木君,有香烟吗?” 荒木摸出香烟,擦火柴替静子点上。静子吮了两口,纤长的手指夹着烟发了会儿呆,说:“荒木君,陈末可以信任吗?” “应该查查华中局有没有魏青。”荒木恭敬道。 静子唔一声,道:“这件事你去办吧。最好有魏青的详细资料,比如身高,长相,籍贯,履历。” “是!华中局排名第七的副书记,黑市能够买到相关情报。” “那就好。这事要快!捉住魏青,可以挖到华中局,也可以挖掉仙子小组,这是大功劳,荒木君可以提前换领章了!” 尼古丁让她重新兴奋起来,开着荒木玩笑时,静子露出甜美的微笑。 “很惭愧,这都是夫人争取的机会呢。” “不,我要谢谢你。”静子笑而鼓励:“多亏你想出这个主意,让内鬼自己跳出来比刑讯英杨好很多,何必弄得血淋淋的。” 荒木笑了笑,低眉道:“夫人,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去黑市打听情报了。” 静子掐了烟,随意道:“你去吧。等隔壁散了会,我要向浅间课长汇报陈末的事,他一时半会不会找你。” 荒木答应着去了。静子独坐了会儿,起身走出会客室,沿楼梯到二楼。她敲了敲浅间办公室的门,没人应声,然而门没有锁,静子推门进去了。 浅间的办公室朝南,窗上搭着遮阳蓬,把艳阳滤在外面,显得荫凉安静。静子抱臂站在窗前,眺看院里绿油油的树冠,想到家乡的七月。 她父母是面容和蔼的老人,喜欢用竹叶饭消夏。竹叶在溪水里浸过,裹着米蒸熟,米饭含着竹叶清香。放凉之后拌进酱汁和芝麻,做成的饭团特别美味。 很久没尝过的味道。 没有战争该多好。静子惆怅想,没有战争,也许她能把英杨带回家,爸妈会喜欢他,他们不讨厌中国人。 她沉浸在遐想里,冷不防一双手搭上她的肩,把静子惊得要跳起来。浅间的低笑声响起:“想什么这么出神,连我进来都没听见。” “对不起。”静子敛容道:“是我大意了。” “你不用这么客气,你是我的妻子。”浅间喃喃说着,抚着静子纤长的脖颈,若有若无的捏弄她的咽喉。 静子的身体越发僵硬,仿佛有千百只t毛毛虫在颈项间蠕动,让她恶心的说不出话来。 “英杨说实话了吗?”浅间又问:“你说过,他早上会把内鬼交出来。” “他交待了。内鬼是特筹委的陈末。” 浅间抚弄静子的手停了停,皱眉道:“陈末?” “您不相信吗?可是陈末承认了,不仅承认,还供出了他的上线,华中局副书记魏青。” 浅间的眼睛瞬间点亮,随即又平息光彩,漠然道:“华中局副书记?小小的英杨,能挖出这号人物吗?” 静子复述了陈末的自白,又道:“这只是初步问讯,宫崎君会在荣宁饭店给陈末做详细记录。” “很好。”浅间两手合握,攥住静子的脖子说:“如果捉到魏青,这可是大功劳,也许松本组会放掉你的父母。” “是的。”静子低低道:“我和云造会努力做事,只希望爸妈平安。” “你同我讲没有用,”浅间叹道:“我们都是松本组的人,同病相怜罢了。你放心,这次的功劳都算你的,我不需要。” 静子麻木忍受的眼神忽然活泛了,她举目望着浅间,真诚道:“谢谢你。” “不用谢。”浅间摸了措她的脸,笑问:“你说英杨很爱你,是真的吗?” 不知为什么,静子觉得浅间语气怪异。她勉强挤出笑容说:“他愿意合作就是念及旧情,不过请您放心,我对他早已没有感情了。” “好!好!真好。”浅间低低呢喃,森然一笑。 第57章 脱身 从特高课三楼会议室出来,英杨才觉得衬衫背心冰凉,是被汗水浸透了。他内心万马奔腾,表面平静如水,下了楼,走进院子。 第80章 暑热天的太阳是白色的,水泥地面漫射强光,能把人的眼睛耀瞎。英杨虚着眼睛,看着押送陈末的黑色轿车开出特高课的大门。 陈末的反应太快,判断太准。英杨猜测两个原因:第一,陈末和静子可能在表演双簧;第二,特高课还有仙子成员,推出魏青是缓兵之计,目的是伺机除掉浅间夫妇。 如果是后者,仙子小组如何能断定英杨是诈降呢? 英杨在毒辣的日头下苦涩笑笑。微蓝都未必相信他了,仙子小组凭什么相信他呢? 他晃晃悠悠走出特高课,看见张七在马路边冲他招手,英家的汽车停在他身后。英杨快步走过去,问:“你怎么来了?” “小少爷,你快回家看看吧!太太和大少爷吵起来了!”张七哭丧着脸说。英杨心里一拎,顾不上问为什么,钻进车便走。 路上他简略问问,事情果然同安排韩慕雪去香港有关。英柏洲生怕被英杨拖累,上午就要送韩慕雪去香港。没有得到英杨明示,韩慕雪怎么可能听凭摆布? 这两人本就互存怨气,一句话没说好吵到翻天。 英杨实在要叹气,工作够费神了,家务事还不消停!他冰着脸回到家,先看见阿芬在院中徘徊。她看见英杨迎上来急道:“小少爷,你可回来了!快进去看看吧!” “吵成什么样?”英杨皱眉问。 阿芬做个掐脖子的姿式,低低道:“太太要把大少爷掐死!”英杨吓一大跳,扒开她就进屋,他进去先傻眼,客厅仿佛遭到洗劫,砸烂的水果混着茶叶四处流淌,碎瓷片遍地开花,茶几四脚朝天,一只沙发靠垫被扯破了,露出白花花的里子来。 在这片狼藉里,英柏洲端坐沙发,冷眼望着英杨:“你终于回来了!” 英杨瞧他脸上有被抓的痕迹,脱口问:“这是怎么了?” “这要问你母亲!”英柏洲冰冷道:“我没见过这样不讲理的泼妇!” 他语气不善,英杨不高兴说:“大少爷,您是读书人,又是内政部次长,不要同我娘计较。除了是你长辈,我娘处处不如你,何必同她生气?” “长辈?”英柏洲冷笑:“我没有这个长辈。” “这你说了不算,要问你爹!你别忘了英华杰遗嘱里还有我娘百分十的财产呢,你不认没有用。” “别同我讲这些!”英柏洲狠狠道:“我定的船票是下午五点,让你娘赶紧走!我不想再看见你们!” 英杨忍了忍,想现在强敌环伺,没必要同英柏洲闹家务。他不再多话,转身上楼。 站在韩慕雪的门外,英杨组织好思路,扯出笑来敲敲门。韩慕雪立即不耐烦道:“我不喝茶!也不吃饭!” “姆妈,是我。”英杨道:“你开开门!” 屋里静了一会儿,韩慕雪打开了门。 虽然她神情倔强,眼神也狠霸霸的,但英杨知道她哭过了。以前韩慕雪被客人欺负了,回到家就是这模样,很凶,可是哭过了。 英杨涌起心痛,温声道:“姆妈,喝茶吧?” “说了不喝茶!”韩慕雪皱眉往沙发里坐了,垂目道:“你跑回来干什么?怕我收拾不了英柏洲?” “为什么吵啊?英柏洲嚜是个十三点,你同他气什么?” “我想同他吵吗?自从英柏洲回上海,我听你的话见到他绕道哎!清早嚜他出门去我才下楼,晚上晓得他回家我不回来晚饭的!乱世里不想生闲气啊!可是你问问阿芬问问张七,今天他对我讲的是什么话!” 韩慕雪说到这里气得发抖,眼圈也憋红了。 “好了好了,”英杨劝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不要再去想了!气坏自己不值得!” 韩慕雪胸脯起伏,慢慢顺着气说:“这个人真是奇怪,我又没惹他!非叫我收拾行礼去香港!我做什么要去香港?我就问你好好的我做什么要去香港” “姆妈,你必须要去香港。”英杨绕不过去,只得实话实说。韩慕雪怔了怔:“为什么?” 英杨舔了舔嘴唇,前尘旧事那么多,真不知从何说起。关于他的秘密身份,同英柏洲能摊牌,同韩慕雪却不行。 “法国卢瓦尔河南岸有个小镇子,叫朗热。我在那里买了处房子,前不久收到当地民政来信,要我去办理房契转换,我想这事托别人不放心,要请您跑一趟。” 英杨不能说实话,只得找出托辞来。韩慕雪听了奇道:“你为什么要在法国买房子?” “国内环境不够乱吗?”英杨叹道:“就算日本人走了,重庆和延安必有一战!英柏洲虽不认咱们,但他这种政客,混好了风光无限,混惨了株连九族,我怕受他牵累,想带您出去躲躲。” 韩慕雪默然良久,道:“你说的也有道理。只是法国太远了,我不想去。中国人讲落叶归根,我死也不离开上海的。” “这我知道的,”英杨无奈道:“所以我没讲过,那房子也只是个备用。您这次去是办房契手续,弄好了再回来,我让张七陪您去,阿芬若愿意,带着她去玩玩也可以,办好了就回来。” “真的能回来吗?”韩慕雪警惕道:“你不要收了英柏洲的黑心钱,把我撵走了顺他的意!” “你把我养这样大,就这样看我吗?” 韩慕雪低头摸着指甲,好久才说:“去法国也行,你陪我一道去,咱们就便去玩玩,瞧瞧你留过学的地方。” “我……去不了啊。”英杨为难道:“最近特筹委事多,根本走不开。” “英杨!侬是在认真做汉奸吧?”韩慕雪微微冒火道:“当初讲兵工厂挂个空衔!现在好了嚜,听张七讲,马上后勤处长要做上了!伤天害理你晓得吧?” “好!好!好!”英杨立即求饶:“我陪你去好了吧?今晚五点上船,你赶紧收拾收拾!” “这么急?”韩慕雪吃惊道:“英杨,你有没有瞒着我什么?究竟什么事走这么急?” 英杨没把握打赢这场,这也许是他最后一次见到韩慕雪了。记忆沉渣泛起,进英家之前,韩慕雪抚养他可称含辛茹苦,这里面许多事不堪回首。 “姆妈,”英杨握住韩慕雪的手,无力道:“你总要相信我,无论什么事,我都不会害你!” 韩慕雪很少见他这样。知子莫若母,她意识到自己离开上海对英杨来说至关重要。过了很久,韩慕雪说:“你会接我回来吧?” “会的!一定会!”英杨目光灼灼说:“我一定会接您回来的!” 韩慕雪挣开他的手,从妆台抽屉里拿出钥匙交给英杨道:“这是我床头保险柜的钥匙,里面有块玉佩,不是英华杰给我的,是我娘临死前留给我的。你把它交给金小姐,算做我的心意,听明白没有?” 英杨的难受直逼上来,却咬着舌头笑道:“明白了。” 韩慕雪叹了口气,还要再说下去,忽然听见院子里一阵嘈杂。她停下话头走到窗边,便见薛伯张七带着两个司机,正试图阻拦往里闯的日本宪兵。 “他们要干什么!”韩慕雪尖声道:“日本人为什么到家里来!” “我下去看看。”英杨不由分说转身下楼,院子里已闹成一团。眼看着日本宪兵要t拔枪,英杨一把抓住张七衣领把他甩开,道:“太君息怒!您有什么事同我讲就好!” 那宪兵轻蔑得瞅了英杨一眼,生硬问:“你是英杨吗?”英杨道:“我是呢。”宪兵将手一挥,不由分说道:“那么跟我们走一趟!” 英杨刚要问他们是哪里的,宪兵已将他劈领子抓住,摊搡着往门口去。张七急得跳出来,叫道:“放开小少爷!”日本宪兵仿若未闻,英杨怕他吃亏,只得斥道:“你回去照顾好太太!” 张七满面委屈,看着英杨被拖出去塞进汽车走了。他在院子里转了一圈,不知道该找谁帮忙,回身看见二楼窗户开着,英柏洲站在窗口,目光阴鸷。 “大少爷。”张七怯生生唤道。然而他声如蚊吟,没有人听见。 ****** 汽车直接驶到荣宁饭店。 看见熟悉的玻璃弹簧门,英杨有点不想下车,但愿等在里面的不是浅间三白。 他被带到二楼。这整层楼被特高课包下了,走廊站着宪兵,五步一岗,哨位森严。荒木等在公共休息室改建的会客室里,正在研究腕表。 宪兵搡着英杨进门,敬礼道:“英杨带到了!” 荒木抬脸冲英杨笑笑,示意宪兵退出去,不急不慢道:“小少爷,我们又见面了。” 英杨记得第一次见荒木在秋苇白,是狙杀藤原的现场,这之后每次重要事件,都有荒木在场。他对这位深得浅间信任的少佐印象不深,荒木总在该出现时出现,却又面目模糊。 “您好荒木太君,这么急把我找来,是有什么事吗?”英杨彬彬有礼问。 “不算什么大事,是陈处长想见你。他急着捉住魏青邀功。”荒木抬头看看豆绿底撒小玫瑰墙纸,悠悠道:“荣宁饭店再好,毕竟是囚禁之地,谁不想自由呢。” 第81章 英杨不敢多话,默声不语。荒木于是说:“那么你进去吧,他在203房间。” 英杨犹豫了一下:“我一个人去吗?静子夫人说,我们对谈要您或宫崎太君在场。” 荒木抬抬下巴,指着桌上的录音机说:“屋里有监听,你们说什么都能听见。我在这等一份文件,拿到就会进去,小少爷放心,只要你是清白的,夫人那里我会作证的。” 英杨盯了眼桌上的录音机。距离太远了,他看不清是磁带的还是钢丝的。 “来人!”荒木扬声唤进宪兵,说:“搜搜小少爷的身,不能带武器,也不能带纸笔。” 英杨顺从的举起手,温和说:“荒木太君如果不方便,可以请别的太君跟我进去。” “事关重大,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荒木道:“我会在这里守着监听。” 英杨不再多话,搜身结束后,他被允许进入203房间。这也是套间,当然比不上浅间的包房,只是窄小客厅加上卧室。英杨进去时陈末坐在客厅八仙桌边,桌上放着一只搪瓷口杯,盛着半杯白水。 “你来了?坐吧。”陈末推了推眼镜,请英杨坐下。 这屋里有监听,英杨不敢乱说话,只是默然坐下。陈末却悄然起身,撩起衣服解开皮带。他的皮带很旧了,接头松脱,用胶布勉强缠住。 英杨看着陈末揭开胶布,拔下极薄的手术刀片叼在唇间。英杨不知道他要干什么,考虑到长久的沉默会让荒木起疑心,于是无话找话:“你找我有什么事?商量让魏书记回上海吗?你想到什么好办法了?” 他说话很慢,重复用词,为陈末争取时间。陈末撸袖子用刀片割破大臂,用指甲沾血在搪瓷杯壁上写:司脱白路中亚银行89号。 这是微蓝留在画里的逃生通道。按照仙子的约定,陈末能亮出逃生通道,说明他可以绝对信任。 但英杨不相信绝对。 他没有表态。陈末又说:“刚劫了囚车救出高云,惊动太大,现在要魏书记回来很困难。三个臭皮匠抵个诸葛亮,你和金灵要帮我想办法。” 他说着话,沾血写道:第拖住浅间夫妇,安排金灵离沪章。 英杨暗想,原来陈末不知道微蓝已经离沪,他跳出来不是微蓝安排的。现在情况不明,但事情到这个地步,不如将计就计。 “你忘了魏书记为什么要逗留上海吗?”英杨忽然说:“是为了拿到南通地区细菌战的试验数据!” 陈末显然第一次听说这件事,他的表情是懵的,嘴上却很懂:“对啊!只要我们拿到数据,魏书记会回来的!” 陈末说话的当口,英杨咬破食指在搪瓷缸上写:第帮我章。他边写边说:“试验数据藏在南京中央医院梅字号房!静子夫人拿到之后,我们立即安排诱捕!” “为什么要真实数据呢?”陈末眯眯眼:“用假数据就行了,魏书记能分辨出来吗?” “你忘了?福泉山救的那个医生,他暴露前在中央医院做试验助理,就是他记录收藏了数据!本子上有他的暗记,这暗记咱们不知道啊!” 陈末会意附和:“我想起来了!如果拿不到真数据,只怕魏青不会现身!” “除了这本数据,魏青没别的理由来上海!我这就去见静子夫人,请她把数据弄来!” 陈末满口答应,却沾血写道:第数据事是真?如是,拿到你设法走,这里交给我。章 从这行血字里,英杨莫名窥见了“老火”。曾经的老火就是这样,喜欢说“这里交给我”! 老火牺牲了,因为交给他的事太多了! “这房子条件不错,比坐大牢好。”英杨开始闲聊,掏出手帕擦净杯子,又写:第你怎么脱身章。 “我把魏青供出来就是不想坐牢。”陈末若无其事说,接过茶缸用自己的血写:第没想过脱身章。 他写罢接过英杨的手帕,蘸些杯中水擦净杯壁,又用手帕裹住大臂的伤,拉下衬衫袖子说:“你快去见静子夫人吧!我想早点捉到魏青,早点离开中国!” 第58章 腾挪 英杨从203房出来,荒木依旧等在会客室,手里拿着密封严实的牛皮纸文件袋。 “荒木太君,我同陈处长谈完了,可以走了吗?”英杨问。 荒木指指录音机,说:“小少爷,听说你要见静子夫人,现在要去吗?” “要去的。”英杨爽快道:“我正打算去特高课。” “那么一同去吧。”荒木拿着文件袋起身:“我赶着把这份文件交给静子夫人。” 英杨盯了眼文件袋,暗想静子并非他的上级,什么文件要给静子看呢? 他们一前一后走出荣宁饭店,有三台车等在饭店门口。前后是军用吉普,中间是黑色克莱斯勒,安装防弹玻璃的最新款。 英杨不由好笑,自己竟成了日本人的“贵宾”。 荒木带着英杨上了克莱斯勒,车队驶离荣宁饭店。路上,英杨不经意问:“荒木太君,您的家乡在日本哪里?” “京都。”荒木顺口道:“小少爷听说过吗?” 英杨摇头,遗憾说:“我没有去过日本。”荒木说:“日本很美。”英杨问:“比中国美吗?”荒木说:“我是日本人,当然觉得日本更美。” 英杨不再说话,车子掠过街市,不急不慢拐进特高课的院子。 浅间三白腾出办公室隔壁的置物间,用作静子临时办公用。这间屋很小,被阔大的写字台塞满,幸好有窗,否则太过压抑。 静子坐在写字台后面,她脸色不大好,换了件水蓝色束领蚕丝衬衫,显得冷艳动人。 “夫人,小少爷说要见您。”荒木立正后报告。静子唔了一声,道:“你在会议室等我,不要走开。”荒木答应后走出办公室,带上门。 留下静子与英杨相对,空气刹那安静。静子心绪不佳,勉强挤出笑容说:“坐吧,站着干嘛?”英杨拉开椅子坐下,看见阔大写字台上放着相框,里面是四个人,一对老夫妻,身后站着静子和云造。 “这是你爸妈吗?”英杨指着问。 静子把相框放得远些,道:“听说陈末急着要见你,是什么事呢?” “我们出去走走罢,”英杨笑道:“喝杯咖啡,或者看场电影,不要成天谈工作,怪闷的。” 静子有点意外。她抱起手臂打量英杨,却说:“等捉到魏青,你想去哪里都行。” “放轻松点吧,共产党是捉不完的。”英杨柔声说:我知道有家新开的西点店,叫做罗曼诗,烧的桔子酪简直一绝,我们去试试?” 他双目款款,柔情满溢望着静子,要把浮世烟尘吹开了,只露出岁月的底子来,那不过是一场靡丽的缱绻。 静子受不了这样的目光。她犹豫一会儿说:“那么你等等,我同荒木说句话。”她说罢站起身,把嵌着家人合照的相框收进抽屉,低头出去了。 荒木等在会议室,见静子进来忙起身行礼。静子问:“打听到了吗?”荒木把文件袋递给她,恭敬说:“华中局是t有个叫魏青的副书记,党内排行第七,分管保卫,但是个女人。” “女人?”静子略吃惊,赶紧打开文件袋,里面搁着一张很薄的纸,写着魏青的履历。这履历约等于无,除了姓名性别,只在籍贯栏填着“江西赣州”,其余全是“不详”。 静子皱起眉毛:“这也算履历吗?” “毕竟是华中局副书记,相关情况都有密级。”荒木也知道资料太少,神色尴尬。静子思索片刻,悦色道:“知道魏青是女人已经是重大突破。荒木君辛苦了!” 她说罢把信封交还荒木,又说:“荒木君,我记得你之前在作战部队,为什么会调进特高课呢?” “我在战场受了重伤,经后方评估,我不适合留在前线,因此调入特高课。” 静子的目光在荒木身上打个转,暗想不缺胳膊不断腿的,这重伤指的是什么呢?荒木仿佛看懂,低声道:“夫人,我的左手是假的。” 他说着挽起衣袖,扒开白手套,露出连接在皮肉上的义肢。静子惊了惊,想起这样热的天,荒木总戴着白手套。 “对不起,我没看出来。”她抱歉道,可忍不住说:“你隐藏的太好了。” “时间长就习惯了。”荒木微笑道:“接口处不会痛了。” 静子由衷道:“像荒木君这样的战士,真是大日本帝国的骄傲!”夸完了又道:“我和英杨出去转转,你带车远远跟着,不要让英杨发觉。” “是!”荒木立正答允。 静子满意一笑:“备好车给我电话,我在办公室。” 她说着开门走了。荒木在会议室等了会儿,猫出会议室敲开浅间办公室。 浅间从堆满案头的档案盒里抬起头,道:“荒木君,有事吗?”荒木立正:“课长,英杨早上和陈末见面了,他们谈到诱捕魏青的事,我做了录音笔记。” 他说着上前一步,递上文件夹。浅间接过来翻看,罢了笑一笑道:“有意思,价码加到南京中央医院了。” 第82章 他丢开文件夹点上烟,吐着烟雾悠悠问:“荒木君,你说英杨可以信任吗?” “不可以。”荒木不假思索说:“诱捕魏青是太明显的缓兵之计,夫人被家事所累,所以没看清楚。” “她何止是被家事所累,她也被情事所累!”浅间鄙薄道:“不过没关系,就让静子做螳螂吧,我们做好黄雀就行。” 荒木立正点头:“是!静子夫人说英杨约她出去,让我跟着。” “让你跟着你就去!英杨是喷香的饵,只有他能钓出完整的仙子小组!荒木君,做我们这行最怕有好奇心,自从立春告诉我存在着仙子小组,我做梦都想知道,中央特科时期潜伏下来的共产党人,都是谁呀!” “可惜立春失踪了,否则我们能更快破获仙子小组!” “我怀疑立春失踪和仙子有关,我甚至怀疑,”浅间眯了眯眼睛,锐声道:“在特高课也有仙子成员!” 他说着注目荒木,缓声道:“如果真的有,你猜会是谁?”荒木犹豫了一下,低低道:“我不知道。” “荒木君是个谨慎的人啊。”浅间呵呵笑道:“你去吧。”荒木立正答应,转身出了浅间办公室。 ****** 罗曼诗西点店是一幢宅子改建的。厅里摆着红丝绒沙发,窗帘和墙纸都是居家花色,通向后院的落地门前有架钢琴,一个穿白色长裙的女孩在弹奏。 服务生迎上来,英杨问二楼半的小房间空不空?他们运气好,服务生说小间空着。静子走进去才知道小间这样小,面对面搁着两只蓝丝绒沙发,对坐时能够膝盖相抵。一扇长条玻璃窗藏在墙角,窗外是晃动的梧桐叶影。 英杨点了咖啡和桔子酪。服务生带上门走了,他们于是促膝坐下,离得太近了,英杨的瞳仁里倒映着静子的小像,仿佛在说,我的眼里只有你。 静子被这小屋的浪漫打动了,叹了一声道:“真没想到还能见到你。”英杨微笑道:“我也无数次的想,这辈子也许见不到你了吧。” “你这样想着我,为什么会有金小姐呢?”静子忍不住问。英杨道:“那是组织上安排的,我没有拒绝,因为我早就没有心了。”静子奇道:“你的心呢。” 英杨握着她的手,只望着她不说话。静子这才会意,压着甜蜜说:“那么在伏龙芝的时候,你又何必那样绝情?” “那时候年纪小,喜欢钻牛角尖,请你原谅我!那又何尝不是对我的惩罚呢?自从那天起,我没有一天好过的,只是慢慢的麻木了。” 静子听着这样的情话,前倾身子偎在他怀里,嗔道:“可我刚到上海时,你不是这样的!”英杨叹道:“我毕竟在为他们做事。你知道的,延安最恨叛徒,他们很少用暗杀解决问题,但出了叛徒必须处决!” “所以陈末要离开中国?” “是的!我也不想拖累你,但人拼不过命,命中注定要我们破镜重圆,我也不想反抗了。”他说着把静子搂进怀里,柔声道:“浅间对你好吗?” 说罢这句话,英杨很明显感到静子身子僵了,似乎还打了个寒颤。他心下有数,却不吭声,等着静子说话。过了很久,静子道:“他对我很好,他救了我。” 英杨不说话,只是细细抚着静子手臂。静子却从他怀里支出身子,道:“你今天和陈末见面谈了什么?” “看来魏青比我重要。”英杨捻酸道:“等捉住了魏青,你会不会把我投进大牢?” 静子注目英杨,却不说话。 “好吧,我告诉你。”英杨立即妥协,微笑道:“你们之所以能在福泉山上捉到高云,是因为华中局拼死要从劳工营里救出一个人。” “谁?”静子警惕问。 “他代号默枫,医学博士,长期潜伏的南京中央医院。这次华中局要救他,因为默枫在中央医院保留了一批关键数据,涉及细菌战的活体实验,听说这批细菌产品要投放南通地区。” 静子听着,一言不发。 “魏青出动高云营救,就是要拿到默枫的数据。可是默枫的数据丢在中央医院四楼的梅字号房的墙砖里。你明白了吗?只要拿到试验数据,就能钓出魏青!” 静子眼睛微亮,却又沉吟不语。英杨等了会儿,说:“你能拿到数据吗?”静子微皱眉尖,道:“你总要说清楚,数据放在梅字号房的什么地方?只说是墙砖,难道要把整个屋子敲开吗?这样惊动太大了!” “详细情况我要问默枫。现在默枫不知道我投诚了,魏青也不知道,现在去问他还来得及,他会说实话的!” “这个默枫,他在哪里呢?” “在琅琊山。”英杨不假思索说:“如果你不放心我出上海,可以陪我一起去。” 小屋的门忽然被敲响,服务生端着托盘,送进咖啡和桔子酪。“快尝尝,真的好吃。”英杨殷勤说。 “我戒掉甜食了。”静子捧起无奶无糖的黑咖啡喝一口,淡淡道:“你说的情况我要向浅间汇报,如果他同意,你可以上琅琊山。” 英杨心中暗喜,却表情平静。静子看着他吃完一杯桔子酪,说:“你还是那么爱吃甜食。” “中国人都知道,上海人爱吃甜的。” 静子微然一笑,冷不防问:“魏青是男的女的?” 英杨心里咯噔一响,某种引诱像枝头欲坠的石榴,还没吃进嘴里,就让人遥想饱满汁水的果肉。 可是波耶夫的脸迅速浮出来,他很严肃的说:特工的大忌是撒谎。 “魏青是女同志,具体年龄不清楚。”英杨若无其事说,用银匙子把最后一口桔子酪送进嘴里。 —————————————————————————— 首先感谢各位一路陪伴,增长的书架和留言是我坚持下来的动力。 豆瓣更文日传只要超过2000字,但考虑到2000字一章太短,不能完整表达章节主题,因此我每章更新保持在4000字,用隔日更新。 但是留言里很多读者表示,隔日更新等得太久了,会破坏整体持续性。而且隔日更新容易忘,近来工作较忙,有时会忘记更文,保持每日更新能定点留出时间做这件事。 现有两种方案,一是每日更新2000字,章节分上下两部分;二是隔日更新4000字,依照现在的模式。我想问问追这篇文的读者们,如果赞成第一种多,从明天起改成每日更新,但是字数少点,不知这样可否。 期盼你们的留言,谢谢,鞠躬。 第59章 虎山(上) “英杨要上琅琊山?” 听了静子的汇报,浅间再次从档案盒里抬起头,直勾勾的盯着静子。 “是的。”静子勉强笑道:“他说默枫被救出福泉山后,送到琅琊山休养。实验数据的具体位置只有默枫知道。” “哦。”t浅间笑了笑:“你相信吗?” “我做了几次试探,到目前为止,英杨没有撒谎。” 浅间点点头,搁下笔端起茶杯,杯子却空了。静子连忙接过杯子,续上水送到浅间面前。浅间微笑道:“捉住魏青的确是大功劳,但我们也要当心,不要放线钓鱼的反成了鱼食,那就是笑话了。” 静子心里拎了拎,勉强道:“您觉得英杨在骗我吗?” “我不知道。”浅间喝了水,说:“我只是想提醒你,涉及细菌战咱们要谨慎。兵部并不希望这些事被太多人知道,你我夫妻一场,我总要提醒你。” “我明白,”静子轻声说:“我同意英杨上琅琊山,因为必须要数据的具体位置。请南京方面配合根本不可能,要靠我们想办法。” “拿到数据后你们打算怎么办?” “根据英杨的计划,要请陈末出面,把数据给魏青的警卫队长核实,无误后,陈末会提出事关重大,必须由魏青来拿数据。只要魏青同意,我们就可以布置抓捕了。” “魏青会同意吗?她刚刚在上海劫了囚车!” “您忘记了,魏青是个女人!” “怎么说?” “女人能坐上华中局副书记,说明此人喜好英雄主义,惯于先谈主义,再谈安危。南通地区细菌战一触即发,这本数据至关重要,她肯定会以身犯险回到上海!” 浅间沉默了一会儿,喃喃道:“你说的也对。共产党最大的毛病的就是喜欢激动,我之前在南京遇见过几个人,他们失败甚至死亡的原因很简单,就是热血上头不管不顾。”他说着鼻子里出气,蔑视道:“总觉得自己大义凛然,到头来不过枯骨一丛!” 静子不知该说什么,讪然笑道:“您的中国语越来越好了。”浅间被拉回思绪,轻笑道:“我觉得自己是半个中国人!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因为你中文说的好!” 他说着抬手,在静子脸上刮了刮。静子没说话,她之前在东北潜伏多年,曾经有位挂名养母,待她视如已出,可静子去伏龙芝之前杀了她。 他们这些人没资格谈喜欢或爱的。静子刚刚这样想,英杨的脸便在心头闪过,她黯然脸色,又有些不甘心。 第83章 “让英杨去吧。”浅间揉着太阳穴说:“叫荒木跟着他上山,另外,通知特筹委也派个人跟着。涉及细菌战要小心,万一被反咬了,总能推个人出来挡枪。” “是!”静子低低道:“我这就去安排。” 她说罢了并不走,依旧靠桌子站着。浅间于是问:“还有别的事吗?”静子嗫嚅道:“英杨,想让他母亲去法国……” 她看着浅间脸色阴沉,不由刹住口。 “这是个常识,你不应该来问我。”浅间说。 “我知道,”静子尴尬道:“如果不答应他,我怕他不肯合作!现在英杨能交待出来的就是陈末和金灵,这时候撕破脸,只怕魏青的线就断了!” 浅间默声不吭。他不担心断了魏青的线,他担心断了仙子的线。同为松本组培养出来的职业间谍,静子更像杀手,浅间更像特工。 特工的渴望是解迷。他对捉拿魏青不感兴趣。战争进行到这时候与浅间没多大关系了,他不会再有升迁,能让浅间提升兴趣的只有破获仙子小组。 当然,还有英杨本身。 想到这里,浅间摸了摸上唇早已不存在的小胡子,道:“把事情做细,我的意思先去香港,等魏青落网再去法国。这中间用个拖字,明白吗?” 静子大喜,忙说明白,浅间挥挥手,示意静子退出去。 办公室安静下来,浅间窝在椅子里,看了会儿窗外浓绿,拎起电话摇出去,片刻后说:“宫崎吗?到我办公室来。” 几分钟后,二课的宫崎少佐敲门进入。浅间同他闲聊几句,忽然问:“我记得你有个哥哥,牺牲在前线了吗?” “是的,他故去几年了。”宫崎黯然道:“但不是在前线,是在滁县。那里有座琅琊山,传说山上有神,传杀帝国武士,我哥哥不信鬼神,戮力剿匪,结果被暗杀在寓所!” “还没有捉到凶手吗?” 宫崎摇摇头,却又道:“可我不信山神之说,那座山里一定藏着很厉害的支那人!” “会不会是八路?” 宫崎一惊,脱口道:“我认为是的!” “那么你立即动身去滁县!过几天荒木会带英杨上琅琊山,只要跟着他们,就能替你哥哥报仇!” 宫崎眼中放光,立正道:“是!” ****** 英杨回到家,已经是下午四点十分了。客厅里的遍地狼藉被收拾了,此时大大小小摆了五六只箱子,是韩慕雪打包的行李。 英杨站在那堆箱子中间,忽然涌起伤感,他真没把握,这一去还能不能再见到韩慕雪。 张七拎着最后一只箱子从楼上下来,见到英杨恭敬道:“小少爷。”英杨点点头,从怀里摸出一只打火机,道:“你看好。” 他拇指食指捏住打火机转个圈,挑开尾部机括露出一根淬着蓝光的毒针,道:“这根针见血封喉,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用。” 张七连声答应,双手接过打火机收好。英杨道:“到了法国一切拜托了。无论有什么事都不要拍电报回来,明白吗?”张七一慌,却立即坚定道:“明白了!” 英杨拍他肩膀,说:“那么我不送太太去码头了,省得她伤感,你照顾好她。”张七喃喃道:“小少爷……”英杨已经转身走了。 他把车开出英家,却停在路口等着。约莫二十分钟后,英家的汽车驶出来,左转往码头去了。英杨注目汽车消失在街道尽头,这才发动车子回家。 客厅里彻底空荡荡,阿芬也跟着去了,这个家越发冰冷无趣。英杨上楼打开韩慕雪的卧室,掏钥匙开了床头保险柜,里面果然有只丝绒盒子。 盒子里一只羊脂白玉镯,一张叠了四叠的发黄纸片。 英杨把纸片打开,是张出生证明。出生的孩子叫贺景桐,父亲栏填着贺明晖,母亲栏填着丁素雪。 英杨怔了怔,贺明晖这个名字很熟悉,但他一时间竟想不起是谁了。可是黄巴巴的出生证里另夹着一片纸,此时滑下来,落在英杨手心里。 纸是新纸,墨是新墨,看来是韩慕雪新写的。内容很简短,只有几行字。 阿杨: 贺明晖是你父,丁素雪是你母,我只是丁素雪的姐妹,替她养了你二十五年。素雪已故,带出生证明去重庆,贺明晖会认你。 娘 英杨脑子里轰然一响,猛得想起来,贺明晖是现任中央银行行长。 第59章 虎山(下) 英杨看着手里的纸片,那上面每个字都认识,但组合出来的句子他仿佛不懂得。 瞬间的震惊过去后,英杨掏火机烧掉韩慕雪留下的纸片。在眼下的处境里,他的身世无足轻重。 英杨关上保险柜,捏着丝绒盒子出了房间,听见楼下的电话铃声。 电话是骆正风打来的,先问英杨,早上在特高课静子有什么事,英杨胡乱搪塞过去。骆正风于是说:“特高课的荒木来电话,说静子夫人派你去趟琅琊山,让我们处里出个人跟着。静子夫人什么意思?要把你调到特高课?” “不是我要去琅琊山,是荒木太君要去。”英杨解释道:“英氏企业在滁县有家山货行,我之前常去,对那一带比较熟悉,因此让我跟荒木去。” “去琅琊山做什么呢?”骆正风不死心的打听。 “我真的不知道,只通知我去呢。” 骆正风听出他的推诿,在电话里笑了一声说:“现在张七请了长假,那么让鸭头跟着你?” “好!多谢!”英杨感激道:“也就一天时间,明早去晚上就回了。”骆正风答应,又叮嘱要小心注意。英杨挂了电话,回顾空荡荡的英家,反倒生出眷恋来。 也不知能不能回来了。 ****** 第二天早上七点,特高课派了三辆车送英杨去琅琊山。荒木带着英杨坐在第二辆车上,亲自押送。 一路无话。午后到了滁县,车刚停在县城门口,英杨便看见保安队王队长哈腰堆笑迎上来,说是接到驻屯军的文书,知道上海的太君来公干。 英杨隐在后座,冷眼看着王队长,见他笑得脸上皱纹绽出花来,满脸的哈巴狗样儿,与之前欺凌客栈老板娘判若两人。英杨心生厌恨,想国人若不自强,若不能生出点骨气热血来,再好的主义也只能附之流水。 王队长在前引路,领着去休息午饭。见到英杨下车,这人早忘了之前偶遇,只顾着谄媚招呼:“长官好。” 英杨懒得为难他,跟着荒木进屋。屋里正中一张方桌,荒木只带着英杨坐下,跟来的宪兵都挤在边上的长桌。英杨招手唤来罗鸭头,笑道:“罗主任,一会儿上山你要跟着我,别走散了。t” 罗鸭头觑一眼荒木,见他并无异色,这才笑道:“小少爷放心,我就在左右!” 菜馆早做了准备,即刻搬上饭菜。众人饱食之后,荒木便吩咐要上山,英杨却道:“荒木太君,这么十来个人呼拉拉的上去,还不如在我头上贴个叛徒的字条,叫默枫看得更清楚些。” 荒木也觉出不妥,想了想道:“那么我们俩上去好了。”英杨指了罗鸭头:“带着他罢!一来遇事好照应,二来嘛,静子夫人特意点将特筹委,不上山岂非白来?” 上回静子在会客室“唱戏”,特筹委进来四个处长,陈末是自己人不必说,余下三个只有骆正风念着旧情。英杨料定骆正风有交待,危急时候罗鸭头会帮助自己。 静子和浅间千算万算,没算到英杨已了无牵挂。韩慕雪走了,微蓝也离开上海了,英杨此刻借机溜了,静子也只有干跳脚的份。 但是英杨不能走。一是陈末还在荣宁饭店,用陈末的命换己身自由,这龌蹉事英杨做不出。二是中央医院的实验数据没拿到,这事既已捅出来,不解决丢给大雪,难度系数要翻倍。 英杨之所以想上山,还想碰碰运气,也许微蓝会留下线索。他们此前约过多次,失去联系在琅琊山醉翁亭见,但愿微蓝会记得。 眼下陈末和英杨被牢牢控制,想翻盘有诸多限制,英杨必须寻求外援。既便微蓝忘记了醉翁亭,英杨也寄希望于琅琊山神。和宫崎一样,他绝不信这山上有神,虽然拿不准隐身其中的高人什么来头,也只有赌一赌了。 为掩人耳目,荒木乔装后带着英杨和罗鸭头往山上去。山里铺路的条石被毁得七零八落,显得更加崎岖。英杨走在破败山路上,只觉得喧嚣红尘被密林屏蔽在外,慢慢的把浮动摇曳的心落实下来。 走不多时,荒木热起来,停下用手帕擦汗问:“山这样大,你要找人的在哪里?”英杨含糊指个方向,说:“找到醉翁亭就快到了,在前面了。” 荒木将信将疑,瞅着英杨道:“你不会借机逃跑吧?”英杨笑道:“荒木太君多虑了,这山上没吃没喝没地方住,我跑了能去哪里?上海有锦衣玉食,有高床软枕,何必受这个罪?” 荒木唔一声:“你总叫我太君不合适。想个化名吧。”英杨道:“我们行动处的张七请长假没来,要么您就顶他的名,叫张七吧。” 第84章 荒木边点头说也好,边阔步前行,还没走两步,忽然脚下一软,耳畔只听着风响,忽拉整个人被倒扯而起,没等他叫出声来,人已经被倒吊在树上。 变故太快,英杨和罗鸭头来不及反应,眼睁睁看着荒木左脚套在绳索里被倒悬而起。荒木不愧是前线下来的猛将,他拎裤腿拔出匕首,凭借腰腹之力硬生生折起身子,咻得寒光闪过,两指粗的麻绳应声而断。 就在他挥刀割绳的当口,罗鸭头脱口叫道:“不要割!”然而他叫得晚了,荒木已经割断绳子砰得落地,谁知瞬间触动机关,落叶下忽然扯出硕大的网来,将荒木团团裹住,嗖一声又吊上树去。 一片尘土飞扬落叶翻飞之后,场面狼狈的静止了几秒。 荒木恼怒至极,在网中乱挣,可他匕首虽利,竟割不断网子。罗鸭头喃喃道:“那网子是过冰过火的牛筋织成,唤做千岁草,刀枪不断水火不伤,挣不脱的!”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英杨奇道。 “谁还没混过几年江湖?”罗鸭头挠挠头说。英杨走到网下,仰面叫道:“荒……张七啊!你把枪丢下来,我替你打断绳子!” 荒木在网中暗想,我若把枪丢下去,他一枪打死了我,再串供罗鸭头说我被山神弄死了,这可太方便了。他于是冷哼瞪眼道:“你爬到树上来,我把匕首给你,你帮我割断绳索!” 英杨正要答话,却听林子里窸窣声响,穿花拂叶走出个姑娘,她轻声一笑道:“等了几天终于开张了,哟,这捉了一个还送俩呢。” 英杨定睛一瞧,这姑娘穿件碎花褂子,一条乌黑油亮的大辫子搭在肩上,鞭梢上系着根红头绳。她梳着齐刘海,擦了极重的铅粉,两条眉毛兴许是烧火棍画的,毛毛虫般浮胖扭曲,还一高一低。 这姑娘并不好看,细长眼睛蒜头鼻,眼睛还要瞟来瞟去,这一眼盯到英杨,厚铅粉盖住的脸透出喜色来,嘻嘻笑道:“哟,这么个漂亮人儿,我今天运气好啊。” 英杨瞧她古怪,不由退了半步。姑娘啧啧道:“你躲什么呀,看见本姑娘了,是能躲过去的?”她话音刚落,英杨只觉眼前黑影急闪,腰上已被皮鞭勒紧,一股劲道不由分说把他直扯到姑娘跟前,英杨骤然同她脸对着脸,急道:“你是什么人?” 这“人”字还没全蹦出来,姑娘忽得探手,向他档下一抚,格格笑道:“你想我是什么人?” 英杨脸涨得通红,羞恼直冲上来,厉声斥道:“滚开!”他正要推开姑娘,猛然一抬头,却看见那姑娘咽处喉结滚动,不由傻在当场。 她是男人? 第60章 焰火(上) 英杨上了琅琊山,还没见到微蓝,先叫人吃了豆腐。等他看出端倪,认出这姑娘是男扮女装,更是傻在当场。 他傻了,“姑娘”并不傻,他抚着英杨脸颊啧啧道:“瞧瞧这眼睛,这嘴唇,真是头回见呢!” 这家伙手指粗糙,比随地乱捡的枯枝还要粗砺,刺拉拉擦着英杨的皮肤,从脸上滑进脖颈里。英杨急着要挣,这家伙的手却似钢钳,锁得英杨动弹不得。 荒木和罗鸭头并没看出此人是男,远远瞅着都被惊到。荒木身在网中,忍不住喝道:“喂!你这个女人!大白天的,放尊重点!” 他的中文不大行,语气生硬至极,这句话喊出来却收到奇效,“姑娘”忽得停了手,注目荒木道:“你是日本人?” 荒木一怔,正不知如何回答,忽然一道黑影乘风而来,“啪”得一声脆响,不偏不倚砸在“姑娘”脸上。姑娘忽得寒了脸,放开英杨直通通向后跃开,冲着山林喝道:“小飞儿!又来坏老娘好事!” 林中传来格格笑声,有人朗声道:“黄仙女,要玩下山找鬼子玩去,何必为难过路的人?” 英杨一听“黄仙女”,猛然想起在复兴西路时,六爷十爷讲起五爷带的“焰火”,说里面诸多不正常的人,就有一位黄仙女。 他心下大喜,不料琅琊山神竟是五爷带着的焰火!然而十爷诚不欺我!“焰火”果然怪人扎堆,黄仙女带来的冲击太大了。 就在他思想之间,林中跃出一人,却是个年轻男孩。他戴着一张没有表情的白色面具,穿着灰布衫裤,踏着方口布鞋。现在鞋少了一只,光着的脚踩着另只脚背,于是摇摇晃晃的。 黄仙女瞧他现身,冷哼道:“成没飞!你别以为我怕你!卖给你的面子,那可都是冲你哥的!” 英杨暗想:“是了!这就是成没羽的弟弟成没飞了!”小飞儿嗤笑道:“我知道你惦记我哥,只可惜技不如人,不敢冲我哥放肆,只敢找几个鬼子泄火!喏,这里现挂着只鬼子,你喜欢拖进山林里玩去,把这两个中国人放过吧!” 荒木一听这话,不假思索拔出枪来,喝一声:“你们!”他话还没说全,却见凌空一道鞭影嗖得抽来,卷着荒木手腕用力一扯,荒木吃痛大叫,不自禁松手丢了枪,鞭影随形而至,丢开荒木咻得勾住下落的枪,忽拉回到黄仙女手中。 “玩枪?”黄仙女冷笑道:“最没用的才玩枪。” 荒木在网子里脸色发白,捂着手腕不敢吭声。英杨刚被“最没用的才玩枪”内涵到,转眼见小飞儿向前蹦了两步,伸脚勾住鞋子穿上,末了直凑到罗鸭头面前,嘿然笑道:“咦,这不是罗主任吗?” 罗鸭头本就害怕,这时候更吓得不知往哪躲,抖着声音道:“壮,壮,壮士……” 小飞儿瞧他有趣,抬手揭了面具道:“您不认识我啦?”罗鸭头遽然变色,像看见鬼似的,半天蹦出字来道:“孔,孔,孔庆贵……你怎么在这里!” “我现在不是孔庆贵啦!”小飞儿哈哈大笑:“树上挂着个鬼子,地上站着两汉奸,今天果然大丰收!黄仙女,劝你先押他们去见五爷,听五爷发作完毕,再由你收拾罢!” 黄仙女嘟了嘴,半晌道:“若非你跳出来管闲事,我不由分说先吃了这个漂亮的!” “他是汉奸,你不嫌弃啊?” “我就喜欢汉奸,”黄仙女痴笑道:“总比鬼子好些,鬼子的屁股太臭啦!” 他们一面说,一面手不上停。成没飞跃上树去,不知解了哪里的扣子,裹住荒木的网便散了,黄仙女从腰间解t下平日做裤带用的“千岁草”,将荒木英杨和罗鸭头结实捆了,束作一串拉着往山上走。 英杨忽觉不好,心想五爷并不知上海的事,自己这个半吊子“姑爷”并无信物,如何能叫这帮“琅琊山神”听话呢? 他心思满腹,也只能先跟着上山。成没飞以轻功独步焰火,黄仙女亦是高手,这两人牵着绳子,拖得英杨等人脚步踉跄,狼狈不堪。荒木把日本人的风光尽数藏好,全程不敢吭声,很怕惹得黄仙女不高兴,要把他拖进山林“玩耍”。 虽是七月,山中草木葱茏,凉风穿林而来,时闻涧水淅沥,若非日本人铁蹄祸害,这情景当真心旷神怡。走道半山时道路平缓,远远有亭翼然,便是醉翁亭了。 英杨此时早已绝了见到微蓝的念头,只盘算着能说服五爷,请焰火帮忙唱出大戏。 他们很快走到亭子前面,战争开始前英杨来过这里,却不料几年间醉翁亭破败如斯,损角缺檐也就罢了,亭中石桌像被刀斧劈过,裂着指缝宽的黑缝,几只石墩歪斜翻倒,用来“流觞”的沟渠塞满落叶泥土,像可怜巴巴的蚯蚓横在亭中。 英杨心下沉重。然而亡国当前,谁有功夫理会名胜古迹。因而文化繁盛,总要植根民风富庶,古今皆如此。 环亭山林格外茂密,有鸟儿轻鸣,也有风过叶响,成没飞和黄仙女押着三人埋头向前走,忽见一扇绝壁屏铺眼前。 英杨见这道山崖几乎九十度,高插入云,崖壁光溜溜的不见植被,只怕鸟儿和山猴都能翻越。琅琊山素来不以险峻著称,不料竟有如此关隘。 他感叹之时,却听右首林子里有人大声咳嗽,像是提醒成没飞和黄仙女,这里有人呢。众人转目望去,只见林中一页宽而薄的岩石,架在三块石头上,弄成个怪模怪样的茶几,一个身材敦实的汉子坐在一侧,正在喝茶。 成没飞远远笑道:“老延,你不守着门户,为何躲在那里偷懒?”英杨恍惚记起,十爷提到焰火时讲过,有个叫做延双林的“怪人”。 那汉子正是延双林,焰火诸人都称他“老延”。他此时冲小飞儿笑笑,道:“没有你哥哥看着,眼见是越发不懂规矩了。咱们这里生人勿近,你提溜这一串是什么呢就要往里闯?” 黄仙女翻了白眼道:“咱们提溜的是什么,你说了可不算,要五爷说了才算。”延双林嗤笑道:“成日里就见你个阴阳人四处招摇!五爷是你想见就见?先过了我这关再说罢!” 黄仙女冷笑一声,将腰间长鞭撤出来咻得一抖,啪得抽在延双林面前的“岩石茶几”上,道:“要打架就来!少在那里娘们叽叽磨嘴皮子!” 第85章 延双林提起斗大的拳头一摆,沉腰站起来,低低道:“你当我怕你吗?” 英杨正在诧异这两人是为何争吵起来,忽听着崖壁轧轧连声,竟裂出个门来。门里面走出一人,皱眉道:“这又在吵些什么?” 延双林和黄仙女听了这声音立时收架式闲看风景,仿佛从未争吵过。小飞儿却嘴甜,笑嘻嘻上前道:“兰小姐!咱们在山下捉了一个鬼子两个汉奸,正要押给五爷看看,不知能换几个钱回来呢!” 第60章 焰火(下) 微蓝刚走出石门,英杨已瞧见了她。也不知是欢喜过甚,还是思念过深,他一时竟失了表情,只瞅着微蓝发呆。 微蓝今日穿了件白底红花小褂,梳两条辫子折在耳后,俏皮伶俐,让英杨忍不住设想她十六岁离家革命的样子。 可是微蓝听了小飞儿的话,眼神在英杨脸上轻飘飘掠过,不认识似的说:“既是这样,还不赶紧带去见五爷?” 她这冷淡格外不同,仿佛山下记忆丢在了山下,此时立地重生,前尘往事都过去了。英杨心里发寒,暗想她果然因为静子生气了。他万语千言堵在嘴边上,当着众人也不好说什么。 站在他身畔的罗鸭头却大吃一惊,上前对着微蓝道:“金小姐!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在上海吗?” 英杨暗叫糟糕,忘了荒木和罗鸭头都是见过金灵的。他刚急出一层薄汗,却听微蓝奇道:“你叫谁金小姐?谁是金小姐?” “你是金小姐啊!汇民中学的金老师!你怎么?你……”罗鸭头“认亲”未果,急得扯住英杨道:“小少爷,你看看,你看这……” 英杨见微蓝说话间眼神真实诧异,不像是装得,不由觉出三分古怪来。罗鸭头这话仿佛提醒了小飞儿,他凑到微蓝跟前,耸耸鼻子道:“兰小姐,你今天用的什么香粉,怎么一股子酸辣味?” 微蓝恼火着微退半步,叱道:“小飞儿!你可别不守规矩!这是同我讲话的态度吗?” 成没飞咯吱一乐:“我自然不敢对兰小姐无礼,不过对您董师傅嘛……” 他嘴里说着话,忽然欺身而上,闪电探手抄住微蓝的小辫儿,用力一扯,活脱脱扯下个头套来。被成没飞扯去头发的“微蓝”捂住光头,嘎着嗓子无能狂怒道:“成没飞!自从你上了山,五爷这里是不能待了!” 黄仙女站在边上瞧得发笑,啐一口道:“董小懂!你个王八手艺越发绝了!刚刚走出来那样子,像绝了兰小姐!”延双林亦自哼哼道:“我说呢!兰小姐从不轻易出来,原来是你扮的!” 成没飞哈哈大笑,将假发顶在指尖乱转。他在上海待过的,知道微蓝有汇民中学金老师的身份,董小懂却不知道,因此罗鸭头叫出金老师来,成没飞才觉出异样。 他们几个闹成一团,把英杨等三人看得傻眼。罗鸭头轻声道:“小少爷,这人的易容术真高超!”英杨嗯一声,心里却落下大石,他宁可见不着微蓝,也不要微蓝像个陌生人似的,眼里当他不存在。 成没飞笑闹够了,这才打了圆场道:“董师傅,我带这三人见五爷要紧,小飞儿得罪了,您别挂心上。”董小懂哼一声,接过头套戴戴好,摇摇晃晃下山去了。黄仙女冲他背影喝道:“你打扮得这样水灵,不怕遇着鬼子吗?” “鬼子都不怕你,我怕什么鬼子!”董小懂头也不回,丢下一句走的没影了。 成没飞又道:“黄仙女,你要同老延打架就在这里打,我带他们进去了。”黄仙女将鞭子又往“岩石茶几”上一抽,喝道:“老延!来不来!” “来就来!怕你吗!” 延双林说罢提起拳头,同黄仙女战作一团。成没飞当这家常便饭,牵着英杨荒木罗鸭头走到石壁前,摸机关开了门,直钻进去。 这洞子与寻常山洞无异,空阔深邃,山壁上插着松枝火把,弄得洞中烟气滚滚。英杨被呛得直咳,暗想住在这里岂非要被熏死? 正想着前面开阔起来,是块空地,照明火把更多了,正中铺了张分不出颜色的地毯,摆着三对太师椅,左侧上首椅子里坐着个胖子,手上戴着硕大金戒子,正捧着盖碗喝茶。 “金财主!”小飞儿放声道:“五爷在不在?我捉了三个人,要交他老人家发落!” 金财主冷不丁被他一喝,差些儿把茶水喝到鼻子里。然而他天生好脾气,并不恼火,反倒搁下茶碗笑道:“哟!小飞儿又立功啦!捉着什么人叫我看看!” “喏,一个鬼子搭俩汉奸!”小飞儿夸耀道:“这可不是你们滁县的土鬼子,这是咱们上海的洋鬼子!这位罗主任,是特筹委行动处的!明白吧?他伺候着上山的鬼子,那有大来头!” “怎么我的就土了你的就洋了?”金财主不高兴道:“谁还不是从上海出来的?” 小飞儿抿嘴乐道:“金财主说的对,您就是上海的大财主!咱们闲话少说罢,五爷在不在呢?”金财主长得肥白圆满,伸胖手摸摸下巴道:“五爷在念经呢。要不你带着仨人先进去?” “哎!”小飞儿答应一声,扯动绳索把英杨三个往进而牵,过了空地又走了数十步,便听着隐隐水声,却是个水道,正泊着条小船。 “喂!哑巴!我要去见五爷!明白?带着这三个!”小飞儿连说带比划,真诚同船夫沟通。那船夫是个哑巴,笑眉笑眼的,听得直点头,凑着船示意小飞儿上来。 小飞儿把英杨他们解上船,自己也跃上去。船儿吃了五个人的份量,略显吃力往里划去。水道不算太长,不多久便有新鲜空气透进来,前面也敞亮开来。 等下了船,英杨眼前却是处山谷,群山绕翠,层峦叠嶂,正中一处古旧到快要塌了的房子,围绕它散落着临时搭建的茅草房子和日军帐篷,想来是焰火成员的住所。 就在快塌的“文物房子”外面,坐着个身穿百衲衣的男人,正弄个钵子捣药。小飞儿远远唤道:“罗下凡!五t爷的经念完没?” “焰火神医”罗下凡是个老实人,听话抬起脸道:“刚完,你要进快进,再晚些第二场开始啦。”小飞儿暗叫侥幸,牵着英杨三人飞速到了房子跟前,敲敲朽坏掉漆的木头门,唤道:“五爷!我是小飞儿!我要进来了啊!” 房里有人哼了一声,像是许了。小飞儿便伸手推开门。屋里很暗,一只佛龛正对着门,佛像披着红绸,供桌上摆着绢花,两只盘里的寿桃不知是真桃还是面粉的,脱水蔬菜似的保持鲜亮,三只发黑的黄缎子蒲团排在地上,一股子檀香味缭绕全屋。 等英杨适应了屋里的暗,一眼瞅见五爷蹲住在右侧的椅子里,正在抽旱烟。 他曾多次设想“四杀”里五爷的相貌,能压制率领二十个怪人的,总要比十爷神气些,比六爷精干些,比卫老爷子威风些。 然而闻名不如见面,此刻英杨大跌眼镜。五爷生一张和气至极的面团脸,蹲在那里像团面捏得菩萨,浑身散发胸无大志的气场,低眉搭眼吧嗒烟袋锅。 “五爷!”小飞儿得意上前:“我在山下捉了个鬼子!” 五爷听了这话没半分激动,头也不抬道:“卖给保安队的王……王什么来着?五十块大洋,不买就弄死了把尸首挂城墙上。” “好嘞!”小飞儿笑道:“黄仙女问,他能不能先玩玩?” “玩呗。”五爷吧唧着抽烟说:“鬼子少糟蹋咱了?黄仙女糟蹋几个鬼子算什么?价钱不打折啊。” 他说罢了,荒木明显脸色发青。英杨暗想,浅间夫妇未除,最好能带着荒木和罗鸭头回上海,才能把戏唱下去。他打定主意,乍着胆子放声道:“五爷!十爷让我给您带句话呢!” 第61章 示弱(上) 五爷听英杨提到十爷,脸上波澜不惊,抬眼皮瞅瞅英杨道:“你认得老十?”英杨连忙点头:“是呢!十爷在上海对我讲,若有一日机缘凑巧见着五爷,要帮他带句话。” 五爷盯着英杨看了许久,忽然笑起来,嘿然道:“老十有什么话同我讲?你说来听听。” 十爷哪里有话同五爷讲?英杨编出来不过是吸引眼球,要让五爷知道,他是认得“十爷”的。听五爷要“带话”,英杨硬着头皮说:“十爷问您,钱够不够花。” 一束光透过破败的窗纸照进来,照得浮尘乱舞。五爷坐在浮尘之下,眯眼捋着烟袋锅道:“老十绝不会给我带话,若要带,也只能是这一句。小子,你摸老十的脾气摸的却准,是什么来历?” 英杨微松口气,回五爷话道:“我姓英,单名一个杨字。在上海同十爷有些交情。” “那么小飞儿说你是汉奸,这可是有的?”五爷问。 英杨尴尬一秒,道:“这个……我的确在特筹委行动处任职……” “你同我家老十有交情不假,可你是汉奸也不假,我不能冲着老十灭了民族大义。”白面团子脸的五爷忽然就正义凛然,他正色道:“小飞儿,把这三个拖出去,按我说的处置!” 第86章 小飞儿脆声答应,正要拖着三个人走,却见佛龛后的帘子轻动,董小懂仍旧打扮成微蓝模样,捧着只托盘出来,将一碗药搁在五爷手边。 “董师傅,您不是下山了?这么快就回来了?”小飞儿奇道:“进山谷只能通过水道,您什么时候跑到我前面去了?” 没等董小懂开言,五爷瞅一眼小飞儿道:“什么东师傅西师傅的?兰儿在我这就没出去过!董小懂又扮着她下山招摇去了?” 英杨听了这话心里轰然一声,知道这回出来的是真微蓝。他连忙放眼去看,屋里光线不好,微蓝又侧身低头的,看不清表情,只觉得那身影格外从容平稳。 她果然在这里。英杨喜极了想,太好了! 听说这是真微蓝,小飞儿嬉笑道:“兰小姐,往后您做衣裳别叫董小懂下山去拿,他每回都仿着您的花式做件一样的。哪天想扮上了,您穿什么他就穿什么!若不是他身上一股子酸辣粉的味儿,真分不出谁是本尊!” 微蓝还没说话了,五爷先唔一声道:“小飞儿说的对,是时候养只狗了。”小飞儿拍手道:“养狗好啊,山下鬼子养着只大狼狗,听说上周下了窝崽,瞧我给您顺一只来。” 五爷皱眉道:“大狼狗好吗?我觉得小黄狗好。”小飞儿奇道:“您养狗是为什么?闻味辨人当然是狼狗好啊!” 英杨听了心想,这正经事没说完呢,怎么又岔到狗上去了?还没等他急呢,罗鸭头先哭丧了脸说:“金小姐!金老师!我也不知他们做什么叫你兰小姐,不过,您认得我罢?我瞧您同他们厮熟,您给说句话,让他们放了咱们吧!” 他说着转脸,可怜巴巴望着英杨道:“小少爷!金老师是您未婚妻,她不会见死不救吧!这位英雄说咱们是汉奸,那么汉奸的未婚妻又是什么呢?” 罗鸭头边说边垮脸,仿佛下一秒就要嚎啕大哭了。英杨知道他本性追随骆正风贪生怕死,能说出这些话来也不奇怪,可不知为什么,他就是听着不舒服。 果然小飞儿瞪了眼道:“什么汉奸的未婚妻?罗鸭头你在放什么屁?”罗鸭头幽怨着瞅一眼微蓝,道:“小孔,刺杀藤原的事你是有份的,这也不用多说了。可是金老师同你们是一伙的,我真没想到。你说的这位兰小姐,她在上海就是英小少爷未婚妻!” 藤原被刺时,微蓝还抱着结束任务与英杨老死不往来的念头,因此小飞儿被安排离沪前并不知她与英杨的关系。此时听了大吃一惊,却不敢说话了。 五爷不慌不忙嗑嗑烟袋锅,道:“兰儿,你有这么个未婚夫吗?”微蓝眼睫微抖,道:“兰儿没有。” 罗鸭头听了这话,不管不顾叫道:“金小姐!你不能睁着眼睛说瞎话呀!你这,这,这……” 微蓝转脸望着罗鸭头,冷冷道:“不过用你换几个银元,又不要你性命,在这里胡乱攀诬什么呢!你再胡说八道,我就挖出你心肝来下酒!” 她面貌秀美,说着吓人的话也是漂亮样子,罗鸭头又见惯“金老师”的斯文样儿,因此没被吓倒,反放大声音道:“金老师!你难道不念同小少爷的情份了?” 他话音未落,微蓝刷得寒了脸,向五爷道:“五叔,今天没什么菜,我把这俩汉奸拖到柴房去,挖了心肝搁辣子烹出来,给您下酒!这日本人拉去换钱就是!” 五爷望望微蓝,叹道:“我就讲我妹妹,做什么非要嫁给莽汉武夫卫清昭!这可好了,生下个女孩儿半分没有女孩儿的样子,连人心人肝都敢吃了!” 英杨听了一怔,暗想,原来五爷是微蓝的亲舅舅! 罗鸭头听五爷的意思,自己的心肝得保。他正要感激呢,却又见五爷摇头挥手无奈道:“你爱怎样就怎样吧!我也有日子没吃心肝了,记得多放酒和糖,怯怯腥气!” 这话风急转,把罗鸭头震碎在当场。微蓝答应一声,吩咐小飞儿道:“拖走!” ****** 小飞儿把荒木交给罗下凡看管,自己拽着英杨和罗鸭头到了柴房。这就是茅草屋子,透风不透光的,堆满新劈的柴和引火的枯枝败叶,还有半人高的米缸,以及一排乡下腌咸菜的酱缸。 在满目零乱之中,靠墙戳着根木桩,明显是绑人的。小飞儿先把英杨绑上,让罗鸭头等在外头,又抱柴火烧大锅的水,说是活摘的心肝要用开水炒一下。 他忙乎的功夫,微蓝掩了柴房的门,叼了把尖刀站在英杨面前挽衣袖。英杨瞧她穿件红花小褂子,晃着两条辫子,分明是可爱挂的非要扮屠夫系,然而他满肚子话堵在喉咙里,却不知先说哪句。 微蓝卷罢袖子,取下口中尖刀,冲英杨热情一笑,低低道:“谷雨同志,又见面啦!” 她忽然放出友好态度来,把英杨惊了惊,一时间不知怎么接话。却见微蓝恬然笑道:“刚刚有所得罪,为着我五叔沉迷佛学,特别讨厌无神论者和唯物主义,所以不想叫他知道我在上海做的事,你明白吗?” 英杨忙点头:“明白,我明白!你……你不生气啦?” “我为什么要生气?”微蓝笑微微道:“若非你出手搭救,我也不能顺利离开,我还要说声多谢呢。” 她这样客气大方,拿出对待同志的春风态度,分明是把“莫谈私事”四个字刻在脑门上,英杨瞬间恍惚,仿佛回到了静怡茶室,他们初见面时微蓝就是这样,亲切热情又端着拒人千里的架子。 英杨舔了舔嘴唇,说:“我错了。” 微蓝奇道:“这是怎么了?分明是你救了我啊!” “我真的错了。”英杨老实道:“我保证就这一次,自从你离开上海,t我从没有和左小静单独相处过!” 天底下哄女朋友都一个套路,革命者也不例外,英杨显然忘了他昨天还约静子去吃桔子酪。 然而微蓝只是笑笑,说:“谷雨同志,你冒险闯上琅琊山来,一定有重要事情,我们还是谈工作罢。” 英杨的心闪了闪,有种千金重拳砸进烂棉花的无力感。微蓝这公事公办的态度,比拿尖刀剜人更叫英杨难受。他也只能沮丧道:“好吧,我首先要告诉你,陈末暴露了!” 第61章 示弱(下) 得知陈末暴露,微蓝的平静被打破了,急忙问:“他为什么会暴露?” 她这样提问,等同承认了陈末的身份,英杨仅存的戒备心消散了,把静子用英杨钓鱼,陈末挺身而出的事说了。微蓝听罢了沉吟半响,道:“他这样做很危险。你能来琅琊山,完全因为陈末被押在荣宁饭店。” “这是原因之一,还有重要的因素,浅间夫妇一直以为你在上海!” “陈末走了步险棋,”微蓝苦笑道:“他主动把魏青交待出来,浅间夫妇怎么也不会想到我就是魏青。可是,一旦他们发现金灵不在上海,只怕他们不再相信你们编造的诱捕魏青行动。” “我知道!但是左小静并不知道我属于上海情报科,”英杨急切道:“所以我冒险上山,想赌一把找到你,现在上海的局面应该调动仙子小组!” “你说的有道理,”微蓝淡然说:“上海情报科既然隐身了,就不要把他们牵出来。” “所以,我们下一步应该怎么做?我想你跟我回上海,可又有点担心……” “我建议你第一步先除掉罗鸭头。”微蓝寒声道。 英杨怔了怔:“罗鸭头……还好吧。他江湖习气重,虽然贪财重利,也是讲义气的。特筹委多些这样的人,我做事方便许多。” “我之前建议你利用静子,你不听。现在提议除掉罗鸭头,你也不听。”微蓝垂下眼眸:“既然我说的你都不听,还上山来找我干嘛?” 她忽然拐到静子身上,英杨毫无准备,只能惭愧道:“你说的对,关于左小静的事,我的确应该听你的。可是,可是当时我,我怕你误会,我……” “你不肯利用感情,不只怕我误会,根本还没放下。”微蓝毫不留情揭穿:“你把感情当感情,她只拿感情当筹码,所以你们俩,究竟谁才是念旧情的?” 英杨被她说的如芒在背,赔笑道:“你说的对,是我没有想明白。” “感情的事本来就说不清楚想不明白,”微蓝淡淡道:“还是谈工作好,是什么就是什么,清楚明白。” 英杨咧咧嘴,不知该说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两人默然相对几秒,英杨没话找话,说道:“若是保险起见,除掉罗鸭头是应该的,只是荒木怎么办?若这两个都死了,只有我活着回去,岂非更招人耳目?” 微蓝低头盯着足尖,良久道:“骆正风是我们的外围,做过几次生意,都是银货两讫,谈不上有交情,但危急时候你可以用一用。杨波同他的联络暗语是:先生有火吗?我只有百乐门的火柴。无论谁问出上句,只要接出下句就行。” 英杨早猜到骆正风同延安做生意,但得知联络人是杨波仍是吃惊,暗想微蓝的保密功夫做足了,自己也算杨波骆正风的熟人,竟连风声也没听过。 第87章 “上回劳工船要去南京做活体试验,这是骆正风透的风吧。”英杨恍然道:“除了他,也没别人能搞到这么快的情报。” “那不一定。”微蓝轻声说:“仙子小组在特高课有位成员,是去年刚加入的,你遇到紧急情况,可以直接联络他。” 英杨听到特高课已经竖起耳朵,这是除了陈末之外,他知道的第二位仙子成员。 “我说一下同他的联络暗语,只说一遍,你听好。”微蓝声音更轻,靠近英杨低低说:“你问,太君您贵姓。他说我姓荒木。你说是不是荒凉的荒,木头的木。他说不是,是心慌的慌,沐浴的沐。” 她每说一个字,英杨的眼睛就睁大一点,直到微蓝说罢了,英杨已经瞪圆了眼睛,半晌才道:“是我知道的那个荒木吗?” 微蓝点了点头。英杨奇道:“他是日本共产党?” “不,他是中国共产党。” 英杨虽有不解,可这时候不适合闲谈往事。微蓝能交出这条高度机密的潜伏线,说明上海的情势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微蓝再次低声道:“我还是建议你除掉罗鸭头,以策万全!”英杨完全能理解微蓝的提议,现在知道金灵不在上海的,只有英杨、荒木和罗鸭头。如果荒木是自己人,那么罗鸭头是唯一漏洞,把这个洞堵上,能为英杨更大限度的争取时间。 可是,杀掉罗鸭头? 在英杨印象里,罗鸭头并没有十恶不赦,他对日本人和特筹委多少有点阳奉阴违,执行任务得过且过,有时遇着穷苦百姓还会行点方便。英杨嘴上不说,心里是把他看作心腹的。 为了以策万全,就要牺牲掉一条人命吗?微蓝看出英杨的犹豫,道:“谷雨同志,这是你死我活的斗争!之所以今天这样被动,就是你之前对左小静太过仁慈!” 英杨听她提起左小静,只当她在捻酸,更加觉得没必要杀掉罗鸭头。他正要好言相劝,忽听柴房门被拍得山响,小飞急唤道:“兰小姐!不好了!鬼子攻上山来了!” 微蓝一惊:“你进来讲!” 小飞儿应声推开门:“董小懂跑上来报信,说山上都是鬼子,已经开到醉翁亭了,眼见就要攻上来!” “他们怎么找到这里的?”微蓝急道:“你们在山上躲了几年,滁县的鬼子封了几次山,都找不到这里!” “还不是刚抓的鬼子引来的!”小飞儿切齿道:“我先去把那个鬼子杀了!” “不行!姓罗的是特筹委的人,这位英小少爷又是骆正风的好友,看来那个鬼子身份重要。你快把这三个人绑了,丢在石厅里,给咱们转移争取时间!” 小飞儿答应一声,刚要转身出去,忽然定住了侧耳倾听,半晌变色说:“是飞机的声音!他们进不来石洞,要派飞机轰了山谷!兰小姐,你快跟五爷从地道走罢!” 微蓝却极镇静:“你先把这三个人绑到前面石厅里,弄完进地道同我们汇合。让老延把堵水道的断龙石放下,听见没有?” 小飞儿答应一声,翻身就跑。微蓝挥尖刀斩断捆绑英杨的绳索,却留着缚他双手的千岁草,道:“你见到荒木可以同他接头,合力把罗鸭头弄死!” 英杨知道这一别不知何时再见,先顾不上罗鸭头,急道:“左小静说我不答应她,就要重兵围堵特高课,劫囚车的生见人死见尸,一个也别想跑出去!我什么都行的,只是不能看见你,你,你……” 微蓝拽着他往外走,只不答话。英杨又说:“你要我做什么都行的,不要再生气了!” “我没生气。”微蓝悠悠说:“我也不要你做什么,等你舍得杀了左小静,再说别的吧。” 第62章 狡兔(上) “我一定会杀了左小静!”英杨咬牙道:“你不必这样不信任我!” 微蓝没再多说,把英杨推出柴房,正遇着小飞儿和延双林扯着荒木和罗鸭头过来。 “带走!”微蓝推了英杨一把,喝道。 英杨努力回身想再看看微蓝,可微蓝头也不回的奔旧宅去了。 等微蓝到了旧宅门前,飞机的嗡嗡声已经能听见了。她急忙推门进去,五爷正在清点人数,见了微蓝忙道:“谢谢天!你可回来了!若是折在我这山谷里,你爹下辈子也饶不了我!” 他说罢了攥住微蓝手腕,拖着直转进佛龛帘后,这里面是个小型会议室,墙上贴着琅琊山、滁县和左近地区的大比例地图,桌上排着两只军用电台。一个穿着国民党军装的男人正坐在桌前,头上戴着耳机。 他的军装也不知穿了几年,洗得发白起毛了,依旧按照着装要求,将袖口整齐折到手肘,显得十分干练。眼见五爷奔进来,此人忙起身道:“五爷,出什么事了?” “赵科长,鬼子派飞机上来了!”五爷挥舞烟袋锅道:“撤!快点撤!” 赵科长赶紧撬开两块地板,露出洞口道:“你们跳下去先走,我在这断后!” 微蓝叮嘱一句小心,扶着五爷跃进地道。她从上海到镇江,再搭车到滁县,本想绕回皖南根据地,不想在山下碰见小飞儿,这才知道之前在客栈被山神救了,原本是小飞儿和黄仙女出的手。 微蓝上山没住几天,佛龛后的地道也是头回见,她跳进去才知道里面极深,咣得直砸在土夯地面上,霉腐之气扑面而来。 微蓝仰面先看见一口黑漆棺木,足t有一人半高,直通通立在面前。她吃了一惊,暗想这山谷原本就是古人墓葬,因此水道里才有“断龙石”。 微蓝转身去扶五爷,五爷早麻利着爬起来,将烟锅袋往后腰一插,拍拍灰土就往前跑。谁知前面三条甬道,黑得像三只大张的嘴,等着他们乖乖钻进去。五爷怒而回身,吼道:“金财主!金财主!走哪条道啊!” 金财主听令呼哧哧奔上来,指着正中一条:“走中间!大伙儿走中间啊!另两条全是机关,见血封喉!” 他还在科普呢,众人已越过他纷纷奔逃,金财主只得闭了嘴,抹把汗紧顺队伍逃跑。微蓝保着五爷在最前面,旁边有罗下凡举着松枝火把照明,只沿着甬道狂奔。起初甬道地上还有装枪支火药的箱子和米袋面袋,越跑东西越少,渐渐只剩下黑暗了。 这路又黑又长没个尽头,若非人多,任谁走到一半都要怯了心劲回头。也不知奔了多久,只听前面哗啦啦急响,满满羽翅振动之声,金财主欢喜大叫:“快到洞口了!” 果然又跑了数百米,前方隐约透出光来。众人一步跃出洞口,尽皆大口喘息,只觉得外面空气鲜甜,说什么也不想再回甬道里去。 微蓝擦着汗歇了口气,看天光已是黄昏时分,若非夏日天长,只怕此刻天已黑透了。她唤来金财主,问这是哪里。金财主摸出罗盘端详半晌:“这应该绕出琅琊山了。” 微蓝闻言放目,他们所在之地平缓开阔,身后一道山峦,被苍茫暮色衬得犹如神龙在天,隐约连绵。 “五爷,这座山想来是回不去了!”金财主沮丧道:“咱们要去哪呢?” 五爷吧嗒着烟袋,半晌骂道:“可恨洞子里的枪弹粮食,要卖好多钱哩!”金财主听这话得遇知己,心痛道:“正是这个话!这些东西可是不容易弄呢!” 沪战失利前,金财主就替卫清昭看管账房,因为精通风水堪舆,与五爷十分投契。组建焰火之时,五爷摸着私心把金财主也捎上了,把他带离了上海,八卦门的财务方才落到十爷头上。 微蓝见他俩一递一声的唉声叹气,只得劝道:“五叔,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日本人还没走远,咱们赶紧离开这里是正经!” 五爷一听日本人还没走远,把刚点着的烟袋锅嗑灭了,重新插回后腰道:“那么赶紧走!眼下逃命要紧,钱财都是身外物,不计较,不计较啊!” “焰火”一帮怪人之所以服气五爷,因为白面团子老五是实用主义者。他信佛信到了境界,把“酒肉穿肠过”和“佛祖心头坐”分得清清楚楚,任何时候都能抓得住紧要,不玩虚的不端架子不谈主义,因此深得人心。 眼看五爷已经丢弃身外物,金财主也振作精神:“老话讲兔子要有三个窝!我在上海时眼见局势不对,因此在黟县购了几亩地,买了老宅。现在丢了琅琊山,咱们去黟县可好?” 五爷听了发愣:“你如何能想到在黟县买地?” “那地方凹在山谷里,鬼子的飞机都找不着。”金财主笑道:“总要有个躲命的地方!” 五爷高兴道:“金财主,我真没白赏识你!每每山穷水尽,你都能柳暗花明!行!咱们这就起程去黟县!” 众人明了方向,个个兴高采烈,然而微蓝蹙眉良久,却道:“五叔,你带着焰火上黟县罢,我要回趟上海。” ****** 微蓝陪着五爷逃跑时,小飞儿把英杨荒木和罗鸭头捆作一团,丢在水道外的石厅里,随着断龙石轰然落下,山洞忽然安静下来,安静的可怕。 第88章 良久,罗鸭头带着哭音说:“小少爷,咱们现在怎么办呀?金小姐为什么会在这里?她为什么假装不认识咱们?” 英杨得了微蓝警告,虽没下决心杀掉罗鸭头,却也生出戒心。他知道说多错多,这时最好的办法是不回答,于是扯了扯绳子,岔开道:“荒木太君,咱们要想办法逃出去。” 荒木道:“罗鸭头讲,千岁草很牢的,弄不断。”英杨扭动身子说:“捆住脚的是普通麻绳,把绳子磨断了,先跑出去再说!” 他话音未落,忽听着洞外一声闷响,震得人脑壳里嗡嗡响,山壁上簌簌掉下大片灰尘。罗鸭头吓得缩住了脑袋问:“怎么了?什么事?” 还没有人回答他,第二声闷响又炸开了,这次山壁晃得更加厉害。荒木一时恍然,用日语骂道:“八格!有人在炸山!” “把这洞炸塌了咱们就被埋住啦!”罗鸭头哭丧着脸叫道:“上来的是什么蠢货?这哪里是救人?分明是杀人!” 英杨心里一晃,暗想,荒木不知道上来的是谁,罗鸭头为什么咬定是救兵?他脱口问:“你怎么知道是来救我们的?”罗鸭头一怔,急忙分辩:“我听成没飞说,山下皇军攻上来了!那么肯定来救我们的!” 他这话虽能自圆,英杨却觉得不对。他们三个一路上来,如果荒木不知情,引鬼子找到山洞的只能是罗鸭头。把鬼子引上山不可怕,可怕的是荒木为什么不知道? 没等英杨想明白,紧接着一声巨响炸了开来,英杨不得不抬起胳膊,挡住劈头盖脸扑下的烟尘。他狼狈咳嗽着,透过烟尘看见洞口透进一束光,有人从破开的石门里钻进来,他右手按枪,抬着下巴笑了笑。 是二课的宫崎。 第62章 狡兔(下) 宫崎刚刚跨进石厅,他身后嗖得蹿出一条黑影,离弦之箭般扑向罗鸭头。宫崎见状急喝道:“小泉君!不要咬他!” 那道黑影十分听话,闻令急刹在罗鸭头面前,原来是条黑毛狼狗。他蹲在那里,垂下腥红舌头呼呼喘气,接着急吠两声,低头去拱罗鸭头的口袋。 这狗身上腥气极重,想来日常啮啖生肉。罗鸭头究竟害怕,伸两根指头从裤袋里挖出小布袋,丢在地上道:“你可是找这个?” 黑狗立即胜利狂吠,叼起小布袋跑回宫崎身边,喉间发出邀功的低鸣。宫崎接过布袋,笑道:“罗主任,全靠你用这粉末引路,我们才能找到这里。这是什么粉?” “普通的五香粉。”罗鸭头讪笑道:“浅间课长交待的任务,必,必须完成!” 宫崎唔一声,走过来注目满面烟尘狼狈不堪的荒木和英杨,道:“荒木君,小少爷,辛苦你们了!找到默枫了吗?” “没有。”英杨道:“我们被山匪绑到这里,谁也没见着,差点被杀掉!” “荒木君!是这样吗?”宫崎问。 荒木忽然咳嗽起来,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咳到涨红了脸,他在剧烈咳嗽的间歇努力说话:“水!拿水来!” 宫崎无法,只得回身吩咐跟进来的宪兵拿水。荒木接过军用水壶仰脖急灌,足足了喝了半壶,方才压住咳嗽,却仍旧红着眼睛哑着声音,用日语说:“这山洞能用机关开门,你做什么要炸开?” 宫崎愣了愣:“我不知道机关在哪里。” “唉!你这样会把山洞弄塌的!你看这顶上的灰,一直在往下掉!” 宫崎顺着向上看,这洞不算太高,但黑乎乎的根本看不见洞顶。洞里烟尘飞扬,也分不清是松枝火把烧出来的烟,还是洞子快塌了掉落的沙土。 罗鸭头听说洞快塌了,忙道:“两位太君!小少爷!咱们快些出去吧!万一塌了可就把我们压在这里了!” 他刚说罢,早已进洞搜查的宪兵跑了过来,向宫崎汇报水道被大石堵住,无法进入山谷。宫崎听了切齿道:“我哥哥就是被这帮人杀掉的!不能放过他们!” 他说罢吩咐宪兵把英杨荒木和罗鸭头送到山下,直接上车回上海,自己却带人查看水道去了。 宪兵砍断麻绳,带着荒木等三人下山。出了洞子英杨就后悔,应该听微蓝的话把罗鸭头杀掉。但他错过最好时机,现在日本兵亦步亦趋跟在身边,想动手没那么容易。 山下等着三辆军用吉普。宪兵按宫崎吩咐,将他们三人分开,一人坐一辆回上海。英杨一路忐忑,情知罗鸭头回去后必然要把金灵在琅琊山讲出来。 浅间夫妇要验证很简单,在上海见到金灵即可,但英杨哪里交得出来?谎言一旦戳穿,浅间夫妇肯定怀疑诱捕魏青有假,那么陈末和英杨的努力全盘白费。 更可怕的,浅间有可能用罗鸭头试探荒木。如果荒木说山上没见过金灵,金灵又不在上海,荒木必然受怀疑。如果荒木说山上见过金灵,等于推英杨和陈末去死。 荒木会怎么选择? 这些事情不必面对,英杨想一想已是百爪挠心。他不得不承认,“斗争残酷”这四个字只有经历过才能深刻体会,微蓝和波耶夫都经历过,他们知道什么时候必须下狠手。 英杨悔青了肠子,在回上t海的路上紧急盘算。然而直到进了上海,他依然没想出办法。事情赤裸裸摆在那里,清晰指向结局,英杨和陈末是保不住了,南京中央医院的数据也拿不到了,最好的结果是能保住荒木。 当然可能有奇迹,比如罗鸭头绝口不提见过金灵。 现在,英杨、陈末、荒木以及南通地区百姓的性命悬在罗鸭头的嘴上,这事情多么滑稽。英杨恨不能穿越回山谷,出了柴房先杀了罗鸭头! 吉普车鱼贯驶入特高课,英杨远远看见浅间三白站在石阶上,看着三辆车停在面前。 英杨暗叫不好,枕头阿三亲自迎出来,不会给英杨同荒木串供的机会了。荒木率先下车,迎向浅间三白敬礼道:“课长!我回来了!” “荒木君辛苦了,”浅间三白微笑道:“我正在等你,我们去办公室谈吧。” 他说罢领着荒木往小楼走去,英杨没机会同荒木讲话。眼看着浅间和荒木背影消失,宪兵过来开车门带英杨下车,说浅间课长有吩咐,让英杨在三楼会客室休息,等待召见。 “罗主任去三楼会客室吗?”英杨问。 “不,他在二楼会客室等。”宪兵说:“这是浅间课长安排的。” 英杨无话可说。分别召见是防止串供的常规手法,浅间三白此举本就在英杨意料之中。他悬着一颗心,希望荒木能意识到,现在帮英杨讲话是没出路的! 这是英杨第二次踏入三楼会客室。上一次,他在这眼睁睁看着陈末跳入罗网,这一次又轮到荒木了。英杨如坐针毡,他祈求上天能给个机会,让他弥补因为善良和正直而犯下的错误。 他不肯利用静子的感情,不是因为爱着静子,是因为尊重自己的感情。他不肯滥杀罗鸭头,不是因为优柔寡断,是因为尊重无辜生命。 可这是一九三九年的上海,这里不是太平盛世,这里不需要正直和善良,这里需要胜利。 英杨知道自己错了。他不想控诉战争扭曲人性,那没有用,他只盼望奇迹临世,让他和战友能熬过这一关。 等待是人生最初的苍老。在特高课三楼会议室里,英杨经历了迄今为止最漫长的等待。当他快要在时光中风化成沙时,会客室的门终于开了。 “英少爷,浅间课长要见你。”站在门口的宪兵说。 ****** 浅间三白今天情绪很好,他眼神和煦望着英杨走进办公室,随意指了指面前的椅子说:“坐吧。” 英杨拉开椅子坐下。 短暂的沉默后,浅间忽然笑起来,像是想起这世上最好玩的事情,他边笑边说:“自从知道你是我夫人的情人,我们还没有单独见过面。” 英杨在椅子上挪动了一下,表露出轻微的不自在。 “没关系的,你不要紧张。”浅间柔声道:“即便我生气,也会对她生气,不是吗?” 英杨低头不语。 “好吧,我们不谈女人了,没意思。”浅间微笑说:“讲讲琅琊山的事吧,听说很精彩呢。” “在我看来没什么精彩,甚至有点沮丧。”英杨平静说:“我是去找默枫的,但没见到默枫,反而被山匪绑住了。如果不是宫崎少佐来营救,只怕我回不来了。” “山匪,”浅间点了点头,问:“金老师也是山匪吗?” 英杨提着的一口气被这句话戳破了,他对罗鸭头的最后期望破灭了。其实英杨本不该抱有期望,罗鸭头是极普通的人,他顺应时势做汉奸,不会太卖命也不敢太出格,这世上大多数人都是“罗鸭头”,他们总是选择说实话,老老实实把自己摘干净。 此时,英杨只能咬死之前的设定,他于是说:“金灵不在琅琊山,她在上海。” 关于《追光》的一些说明 1937年8月13日,蒋介石调动大约70万中国军队在上海附近与日军展开长达3个月的淞沪会战,最终日本军队武力占领上海除租界以外的全部地区,并将上海改名为大道市,其时在上海的各类抗日组织同时针对汉奸和日军展开斗争。在淞沪会战期间,上海公共租界的北半部,即今虹口、杨浦两区作为日军防区和日本势力范围,和华界一样受到重创。上海法租界和苏州河以南的半个上海公共租界则开始了长达四年多的孤岛时期。 第89章 1939年3月,中共江苏省委重启,刘晓任书记,刘长胜任副书记,王尧山任组织部长。1939年4月,日本特务秘密护送汪精卫等人进入上海,着手组织伪中央政府,直到1940年3月,汪伪傀儡政权才在南京正式成立。1939年9月,在上海成立汪伪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特务委员会特工总部(之前是筹备委员会),以丁默邨为主任,李士群、唐惠民为副主任。 《追光》的故事背景设置在1939年,这段时期中国上海的历史背景就是这样,讲谍战就绕不开特高课、76号,上海地下党和军统锄奸团。 《追光》的重点在英杨个人的成长,所以在第一部 ,英杨是个“抑”的状态,所以会有评论说他不够爽气。英杨的身世背景设置有三点考虑,一是更适合潜伏,二是第三部到南京后重点要放在46年之后的金融战上,三是英柏洲在第二部将成为英杨最大的阻碍,英柏洲的老师林想奇,是根据“梅思平”化名而来,有兴趣的读者可以搜一下此人,了解一下低调俱乐部。 推动《追光》的故事主线是卫兰的身份,暗杀藤原是卫兰假冒“微蓝”接触到英杨,送药上山是杨波喊出“洞拐”引发英杨的猜测,“冯乃德”意外被捉是为了挑明卫兰不是“微蓝”,福泉山营救是为了引出默枫、钱先生和微蓝的关系,以及激活南通地区细菌战情节,后面静子的出现,也是用魏青这个身份作诱饵破局。 如果有细节上的不妥当,后期我会做出相应修改。 写《追光》的大纲时,我原本计划分做三部,第一部 在上海,写成长。第二部在重庆,写斗争。第三部在南京,写领悟。也许很多读者觉得特工很酷,地下工作者冷艳隐忍,人设带感。但在现实中,地下工作者是很难的,我举个很简单的例子,咱们每天上班总要干点实事,从老板那里领工资才能心安理得,所以地下工作者如果太过红太过专,会立即暴露没有商量余地,但如果沾了脏做了事,有很多事会讲不清楚。退一万步只说个人前途,英杨的政治前途绝没有高云光明,因此地下工作者的牺牲是全方位的,小说和影视作品只是抓取了他们高光的一刻,但这背后的失败,栽过的跟头,曾动摇的心志,有多少人会愿意关心呢。 因为接触过一些史料,所以放不下执念去表现从事这项工作的普通人,就像微蓝说的,他们真的是血肉之躯、有七情六欲。在宏大叙事被琐碎日常一再解构的当下,信仰带着点讽刺意味,梦想是值得嘲笑的事。我记得多年前在微博看见一个律师,他说“你们谈的信仰你们自己信吗?” 我当然相信的。不只我相信,现实中就是有这样的人,这样的一群人,很认真的相信着。我总是不服这口气,所以一而再再而三选择冷门题材。 感谢大家一路陪伴。 因为发文必须2000字,贴一段百度上的历史资料 第1937年12月及1938年3月,日本在沦陷区北平和南京两地﹐分别组织了伪” 中华民国临时政府 “和伪” 中华民国维新政府 “。 1938年7月,日本向 重庆国民政府 外交部亚洲司司长 高宗武 透露,日本拟认 汪精卫 为和谈对手。同年10月,日军攻占广州﹑武汉。同年11月,日本再次发出诱降声明。 于是,汪精卫集团代表 高宗武 、 梅思平 与日本代表影佐桢昭、 今井武夫 在上海举行秘密谈判,签订《日华协议记录》,议定:缔结反共协定;中方承认” 满洲国 “,日方于恢复和平後两年内撤兵(内蒙古等地除外);日本享有开发中国资源的优先权等条款。 1938年12月8日,亲日主和派首领、中国国民党副总裁、中央政治会议主席、国防最高会议副主席、国民参政会议长汪精卫(兆铭),托词到昆明进行演讲;按预先策划好的叛国降日路线,先飞到“云南王”龙云管辖的昆明,再转飞越南河内;12月18日,汪精卫夫妇和 曾仲鸣 ﹑ 周佛海 等逃离到越南河内后,发表降敌” 艳电 “。[1] 1939年4月,由日本特务秘密护送汪等进入上海﹐著手组织伪 中央政府。经日本策划,北平﹑南京两地伪政权取消。 1940年3月30日,南京举行所谓“国民政府”还都仪式,t正式成立傀儡政权,发表《和平建国十大政纲》。华北临时政府改为 华北政务委员会,撤消 中华民国维新政府。[2] 日本政府对汪伪政权发表宣言:“决定给予全力协助和支援。”其组织机构仍用国民政府的组织形式,汪伪“国民政府”一度遥奉重庆国民政府主席 林森 为主席,汪精卫任“国民政府”代主席兼行政院院长。立法院院长 陈公博 ﹑司法院院长 温宗尧 ﹑监察院院长 梁鸿志 ﹑考试院院长 王揖唐 、 华北政务委员会 委员长 王克敏 、苏浙皖三省绥靖军总司令 任援道 ﹑华北绥靖军总司令 齐燮元 、财政部长兼中央政治委员会秘书长 周佛海 等。 而国民政府主席 林森 在1943年重庆车祸身亡后,渝方由 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 委员长蒋中正担任国民政府主席,汪精卫同时在南京“转正”。[3]章 而国民政府主席林森在1943年重庆车祸身亡后,渝方由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委员长蒋中正担任国民政府主席,汪精卫同时在南京“转正”。[3]章 第63章 玉兰(上) 听见英杨一口咬定金灵就在上海,浅间像玩弄老鼠的猫咪般露出微妙笑容,说:“你肯定金小姐就在上海?” “她当然在上海,从没离开过。”英杨咬死了说:“我去琅琊山之前还见过她呢!” “那有没有可能,你去琅琊山时她也去了?” “浅间课长,你们会让金灵离开上海吗?” 浅间无所谓的笑笑:“那要看静子夫人怎么布防的。也许为了讨你欢心,她睁只眼闭只眼放了金小姐呢。” 浅间放出的话让英杨意识到,他可以把金灵不在上海推到静子身上。这念头刚闪过,英杨迅速冷静下来,构陷静子没有好处,能牵制浅间的只有静子。 “浅间课长,您了解女人吗?”英杨决定戳戳浅间的痛处。果然,浅间昂了昂下巴,用鼻孔看着英杨不屑道:“小少爷对女人有什么高见?” “静子夫人不会放金灵出上海,这是女人的特性。” “善妒,情绪化,心口不一。”浅间微笑道:“很多女人都有这样的毛病,但静子不一样,她向来目标明确,不受情绪干扰。” 他一面说,一面站起身走到英杨身边,倚着桌子观察英杨的表情,说:“我猜她同你谈妥了某件事,因此答应放金灵一条生路。” “没有的事。”英杨说:“金灵在上海呢。” “可是罗鸭头说,他在琅琊山见到了金小姐。” “他认错人了!山上有个女匪,罗鸭头非说她是金灵,把女匪气得要挖出罗鸭头的心肝来!若非宫崎少佐攻上山来救人,只怕我们都回不来啦!” “罗鸭头虽不精明,却也没糊涂到这个地步。他跟我讲,他见过金小姐很多次,绝不会认错人!” “可事实上,他的确认错人了,金灵在上海呢!” 浅间笑了笑,换个角度说:“小少爷,你还记得杭帮菜馆子秋苇白吗?” 英杨知道躲不过去,只得点点头。浅间道:“因为刺杀藤原君的凶器金蝉钺,我们听说了永社四杀的传奇,小少爷还奉杜主任之令去见了十爷。可我听罗鸭头讲,琅琊山上的匪首就是五爷。”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英杨没有表情的英俊脸庞,啧啧道:“还有孔庆贵!罗鸭头说他见到孔庆贵了!此人叫作成没飞,是永社高手!小少爷,藤原君被刺与永社有关,琅琊山的匪徒也同永社有关,金小姐会不会也和永社有关系呀?” 英杨猛然想到卫清昭。如果浅间三白去找卫清昭的麻烦,微蓝绝不会袖手旁观。如果微蓝回到上海,陈末用“魏青”设下的局就成了双刃剑,谁也不知血刃何方。 英杨背心沁出薄汗,却镇定着说:“藤原太君被刺的事我不清楚,但琅琊山上没有五爷也没有孔庆贵,更没有金灵!我不知道罗鸭头为什么编谎话!” 一刹安静后,浅间抱臂笑起来:“听到罗鸭头的陈述,我几乎能认定,是你和金灵设计刺杀了藤原君。我甚至想,也许事情不像我掌握的那样简单,仙子小组,魏青书记,还有金灵金老师,这中间会不会有更深的联系?” 第90章 他每说一个字,英杨的心就揪起一点,然而浅间话峰忽转,又道:“但是荒木君说,山上没有永社五爷,没有孔庆贵成没飞,也没有金灵。” 英杨想,果然荒木和陈末一样,没有选择独善其身。此时此刻,英杨也别无他法,只能坚持下去。 “荒木太君说的没错,只是山匪而已。”英杨态度坚定的说。浅间饶有兴味的笑了:“所以谁在撒谎?如果是罗鸭头,他为什么要编这些话?如果是荒木……想想真可怕啊。” 英杨用毫不躲闪的目光直视浅间三白,却一言不发。他记得骆正风说过,浅间阴毒多疑。这样的人,最好让他自己去猜。 他的判断没错,浅间在英杨的沉默里渐生疑窦,他试探说:“荒木是帝国军人,他带伤从前线下来,他不会是你们的人!” 英杨仍然不接话。他们离得很近,浅间再低低头,再往前凑凑,就能与英杨鼻息相闻。这样近的距离,面部微小的跳动都能让对手有所领会。作为受过训练的特工,浅间和英杨看上去很平静,只是眼神欲诉还休。 然而对手要告诉你的,往往是他想让你知道的。 浅间打破了沉默:“小少爷,我们不必费劲猜测,只要见到金小姐,这题就有答案了。” “您说的对。如果有需要,我可以叫金灵到这里来。” 英杨的爽快让浅间愣了愣,但他很快笑起来:“你还记得海风俱乐部的任经理吧?他莫名其妙失踪了。”英杨不知浅间为什么又扯出“立春”,只得接道:“我当然记得,任经理很好客。” “是啊,热情好客,是个好经理。”浅间带着遗憾说:“他讲过,小少爷是玩桥牌的高手,可我总忘记这件事。” “这是什么意思?” “和小少爷做朋友也罢,做敌人也罢,要多转几道脑筋。见金小姐之前,我想先请小少爷去见一个人。” 浅间说着站直身体,做了个请的手势。 英杨把可能出现的人猜了个遍,最让他担心的是大雪或者满叔,如果他们出现在特高课,事态会更加复杂。 “去见谁呢?”英杨问:“熟人吗?” 浅间眨眨眼睛,说:“放心吧,是我们每天都见的人。” 他们出了浅间的办公室,下楼梯向地牢走去。这是英杨第二次步入特高课的地牢,上次他在这里见到了高云。然而这次跟着浅间,英杨意外发现特高课的地牢有两层。 往地下二层走时,灯光越发明亮,脚下铺了拼花瓷砖,墙壁贴着马赛克,显得干净整洁,空气里的血腥味和霉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医院里的消毒水味。 走道的尽头,英杨意外看见正在等待的荒木。也许没有正式接头,荒木看英杨的眼神与之前没差别,冷淡疏远。 “浅间课长。”荒木立正行礼。 浅间点了点头,用日语问:“她还好吗?”荒木恭敬道:“她在等您。” 浅间不再多话,打开门对英杨说:“小少爷,请进吧。”英杨跨进去,这是间观察室,墙上嵌着长条玻璃窗,窗子的另一边有张床。 不是普通的床,是解剖床。 此刻床上躺着个女人,全身赤裸。她的黑发铺在冰冷的床架上,手脚被固定,嘴上也绑着布条,她美丽的眼睛大睁着,紧盯着天花板上的无影灯。 英杨立即认出来,这是静子。 即便两军对垒是敌非友,看见静子赤身躺在解剖床上,英杨还是打了个哆嗦。 浅间立即注意到了,他笑看英杨:“看来你真的喜欢她。”英杨低声问:“她死了吗?” “当然没有。”浅间得意说:“我只是在想,也许荒木不是共产党,他只是静子的人,所以他会帮助你,让金小姐离开上海。” “浅间课长多虑了,金灵在上海。”英杨哑着嗓子说。 “再给你一次机会。”浅间靠近英杨,一字一顿道:“现在承认金灵不在上海,还来得及。” 第63章 玉兰(下) 现在承认金灵不在上海,还来得及。 听浅间说出这句话时,英杨是动心的。事实上微蓝不在上海,如果浅间坚持要见到“金灵”,英杨只能露陷。 他现在说实话,至少能获得静子的感动。英杨可以同浅间说,韩慕雪和金灵都离开上海了,他不逃跑老实回来,完全是为了静子。再顺杆爬一点,英杨能请求浅间允可,捉到魏青后让他带静子远走高飞,苦命鸳鸯更是煞有介事。 这样一来,诱捕魏青也显得更加真实。 英杨这样做能保住自己的,也有机会在诱捕魏青时翻盘。但荒木怎么办?荒t木说了琅琊山上没有金灵。 荒木的中文很生硬,不像是假装的。他能在特高课一课任职,能成为浅间的心腹,履历是经过层层筛选的。荒木肯定是日本人,而且是“身家清白”的日本人。 老火说共产党人要有超越阶级的胸怀,这用在国籍和民族上同样有效,英杨不能因为荒木是日本人就抛弃他。他记得微蓝说,荒木是中国共产党。 看着沉默踌躇的英杨,浅间催逼道:“小少爷,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 “你会把她怎么样?”英杨决定缓一缓。 “如果她背叛了我,不止该死,还应该死得痛苦。”浅间毫不犹豫的说:“小少爷说实话吧!是她帮助你放走了金小姐!现在你母亲和未婚妻都离开上海了,你没有牵挂了,为什么还要回上海?因为静子吗?” “浅间课长,您忘了陈末吗?” “陈末能跳出来掩护你,说明你比他重要。”浅间微笑道:“或许陈末玩了个花招,你们的三人小组小少爷才是组长,能与魏青见面领受任务的是你吧?陈末牺牲自己,为你争取机会逃到琅琊山,你为什么不跟着金小姐走,为什么要回来?” 他一边说一边笃笃敲着玻璃窗:“为了她对吗?” “我……至少不想看见她死。” 英杨一面说一面飞快盘算,这机会像白驹过隙一闪即逝,抓住了要暴露荒木,抓不住英杨和荒木都要暴露。 抓还是不抓。 利用静子不够果断,除掉罗鸭头不够果断,英杨已经犯过两次错误了,这是弥补的机会,只要放弃荒木,一切都有机会。 英杨的发根浸出冷汗,他紧盯着解剖床上赤裸的静子,像要把眼睛盯出血来,其实他的视线是模糊的,他盯着的是他自己的选择。 然而浅间误会了,他醋意十足的说:“我给你十秒钟,小少爷必须说实话了。” 他随即开始倒数,十、九、八、七、六、五…… 英杨想,他本来就不是完美特工,因为他总是顾及情感。如果不谈战友之情,他不会开启71号保险箱,如果不谈救国之情,他也不会去伏龙芝,不会遇见左小静。 他忽然就坦然了,当浅间倒数结束时,英杨毫不犹豫说:“浅间课长多虑了,金灵就在上海。我回来是为了金灵,捉到魏青之后,请您成全我们,让我们离开中国!” 在短暂的极度的安静后,浅间笑了笑,说:“好。” 他转身拉开小门走进解剖室,走到静子身边。他把双手撑在解剖台上看着静子,静子紧张的呼吸着,胸脯快速起伏。 她的眼神看上去很可怜,是努力克制害怕的可怜。这种可怜不会激起浅间的怜悯,只会让他惬意。在曾经的南京温泉招待所,他为了情报伺候着一个又一个官太太,他比静子更可怜。 不屈服的人真可恶。在浅间看来,他们并非更有意志,他们是更加自由。浅间讨厌别人拥有的自由。 他打开手边的小箱子,从一排闪亮的尖刀里挑出一把,把刀尖悬在静子胸口。冰冷和刺痛让静子的皮肤很快浮起战栗,浅间愉快的笑起来。 他一边笑,一边抬起脸,透着玻璃窗看向英杨。英杨看上去也很紧张,浅间更加满意了。 “他没有出卖你。”浅间解开绑住静子嘴巴的布条,凑在她耳边说:“他坚持金灵在上海。” “金灵真的在上海。”静子低泣道:“请你相信我。” 浅间摇了摇头:“我不相信你,我只相信事实。”他说罢刷得挥手,刀尖在静子皮肤上划出浅浅的血口,刀太快了,几粒血珠滚出来,项链似的洒过静子的胸前。 “起来!穿衣服!去英家!”浅间把手术刀当得丢在搪瓷盘里,潇洒解开捆绑静子的皮带,扬声叫道:“荒木君!备车!” ****** 英杨坐进特高课的汽车时,已经是接近凌晨了。 “我们应该去哪里?英家,还是汇民中学?”浅间问。 英杨不想打扰汇民中学,于是说:“自从我母亲同意我们订婚,她已经住进英家了。”浅间哦一声,微笑说:“还没有恭喜你们,今晚见到金小姐,我要好好祝贺她。” “去英家。”副驾驶上的荒木低低吩咐司机,他语气平缓,情绪正常。英杨借助倒后镜看看后面,另有一辆车尾随出特高课,浅间发现他的小动作,笑着解释道:“静子也要去呢。” 第91章 “是吧。”英杨漠然道,转脸去看街景。 他的枪在卧房里,可以伺机与浅间同归于尽。浅间死了,荒木解除危机后,可以设法营救陈末…… 这是最好的办法。牺牲掉英杨,盘活整个局面。 英杨愉快的无声的叹了口气,今晚月色温柔,他在温柔的月光里最后一次思念着微蓝。 汽车很快驶到英家,停进英家的院子。下车后英杨习惯性的看看二楼,很好,英柏洲不在家,他有时会睡在内政部的宿舍里。 英杨领着浅间夫妇进屋,像领着朋友来家里小聚,客气又热情。门厅灯光灿亮,客厅也开着大灯,但整个屋子没有人气,韩慕雪和阿芬都走了。 “浅间课长,静子夫人,请坐!”英杨客气道:“要茶还是咖啡,我去厨房看看有没有热水。” “不要麻烦了。”浅间坐进沙发,说:“快点让金小姐下来吧。” 他说着看了看静子,静子穿着黑色衬衫,领口系得很板正。她一直沉默着,低头玩着手指。 “我这就去叫她。” 英杨攀楼梯扶手仰面唤道:“金灵!金灵!你下来!” 当然不会有人答应他。英杨表演着急,正要顺楼梯跑上去,浅间却说:“小少爷的房里在哪里?让荒木带人去请金小姐吧。” 英杨情知浅间不会让自己独自上楼,只得说:“上到二楼右手拐弯,沿走廊到底就是我的房间。”荒木答应一声,带了宪兵上楼。 浅间微笑着拍拍身边的沙发:“小少爷,过来坐吧。” 英家的楼梯扶手边搁着高几,上面摆着一只蓝釉赏瓶。英杨用身体挡住高几,伸手从几下摘出用胶布固定的枪,那是他两天前摆进去的。 英杨一面答应着浅间召唤,一面悄声上膛。他轻轻吸气平定情绪,组织接下来的动作,转身、瞄准、击发,要快要稳。 “小少爷,你过来呀!”浅间又叫道。 “来了!”英杨说。 他最后想起韩慕雪留下的出生证,没有机会去见贺明晖了,也没机会证实身世。但他至少知道,他不姓英的,他有可能姓贺。 英杨很满足了。 就在他要转身的瞬间,忽然听见浅间咦了一声,说:“金小姐?你不在楼上吗?” 英杨以为自己听错了,他茫然转过脸,看见微蓝走进客厅,她穿着淡啡条子旗袍,擎着大朵玉兰花。 英杨嗓子发干,心跳得要跃出来,他把枪背在身后,努力平静着说:“你去哪里了?楼上楼下找不到你。” 微蓝扬了扬玉兰花:“你说怪不怪?隔壁的玉兰七月开花了!我刚去讨了一枝!” 她的玉兰花芬香扑鼻,钝重的白色花瓣带着夜露,悄然盛放在剑拔弩张的英家客厅里。 第64章 兄弟 “金小姐,我听说玉兰的花季在春天,应该是三月开花,怎么会有七月的玉兰?” 看着微蓝擎着玉兰站在面前,浅间皮笑肉不笑问。 “白玉兰俗称望春花,的确在春天开花。”微蓝晃了晃花朵说:“若有花树春季未放,会憋到七月温度升高时催放,这叫做小阳春。” “所以七月的玉兰是反常啊!中国有句俗话,事出反常必有妖,金小姐持着妖物,只怕要沾上晦气。” “浅间课长,”微蓝灿然笑道:“您在中国待得久了,变得和中国人一样迷信。所谓一花一世界,玉兰七月盛放自有它的道理,并不能称为反常。您携夫人远涉重洋,日理万机,凌晨时分仍不安寝,这样与常人习性相反,久了恐伤贵体,请浅间课长和夫人多保重啊!” 浅间悄然磨牙无语。他总觉得微蓝在讽刺他,讽刺他在中国“待得太久”,讽刺他与常人习性相反,可一时间并不好拿她把柄。 微蓝此时出现,其实替静子解了围。此前浅间咬定静子私放金灵,甚至怀疑她同英杨串通,要用诱捕魏青打掩护,等救出父母后借机逃离松本组。当年松本组答允把静子从苏俄弄回来,浅间充当了保人,静子若跟着英杨跑了,这笔账算下来浅间可吃不消。 静子深知浅间多疑猜忌,生怕他问出破绽来又要找自己麻烦,此时见浅间神色不豫,忙道:“金小姐,你这花儿挺漂亮,能送给我吗?” “当然可以。”微蓝笑道:“我去找个瓶子替您插起来。” 她正要转身去厨房,却听着门厅脚步声响,骆正风领着罗鸭头走了进来。他们与微蓝打个照t面,骆正风还未怎样,罗鸭头啊得叫出声来。 骆正风不知何事,先上前行礼道:“浅间课长,静子夫人,晚上好。荒木太君着人通知我,要把罗鸭头带到英宅来,我把人带来了。” “好。”浅间总算把注意力从微蓝身上拔了来,冲着脸上青红不定的罗鸭头笑笑:“罗主任,你在特高课同我讲,金小姐在琅琊山不在上海,她同山匪是一伙的,可是你看,她明明就在这里!” 他话音刚落,身后楼梯传来响动,荒木带着宪兵下来了。“课长,”荒木走到浅间身边说:“原来金小姐在外面,楼上并没有人。” “你来的正好,”浅间说:“你,小少爷,还有罗主任,你们三个究竟在山上看见了什么?当着金小姐和骆处长的面再说一次吧。” “就是山匪,”荒木毫不犹豫回答:“我们上山后不久就中了山匪的陷阱,被他们捆住带上山。” “他们说要用荒木太君去换钱,跟滁县保安大队换,但要把我和罗主任的心肝摘出来下酒,就在这时候,宫崎太君带人攻了上来。山匪害怕,把我们丢在洞里,他们沿水道逃跑了。”英杨抢过话头,他不想让荒木多说话。 “真有意思,”浅间阴阳怪气的笑:“山匪也是中国人,对你们这两个中国人,比对荒木还要手狠,为什么?” 他说罢阻止英杨回答,点了点罗鸭头道:“你来说!” 然而罗鸭头自从进了英宅客厅,眼睛就没离开过微蓝,此时被浅间点了名,他仍旧把目光粘在微蓝身上,喃喃道:“金小姐!你为什么在这里!你明明在山上!” 微蓝皱眉道:“罗主任在说些什么?我从没离开过上海,什么是在山上?” 罗鸭头忽然恍然:“是了!你是从琅琊山赶回来的!你比我们先离开琅琊山,你能赶回上海的!” “那不可能!”荒木冷淡道:“金灵的照片早已发到车站码头和各级明哨,她出不了上海,也进不来!” 静子附和说:“这件事在囚车被劫之后两个小时内布置到所有岗哨。罗主任不要信口开河,金小姐既不可能出上海,也不可能进上海。” 罗鸭头一时间无话可说,但他眨了眨眼睛,忽然叫道:“我知道了!是董小懂!” “董小懂是谁?”浅间插话问。 “董小懂是易容高手,跟着永社五爷在琅琊山上!金小姐能进上海,必定是董小懂替她做了易容!这个姓董的手艺高超!荒木太君,你在山上亲眼所见,姓董的化妆成金小姐毫无破绽!” 荒木皱眉道:“山上没有什么姓董的,罗主任你受了什么刺激?为什么胡言乱语?” 罗鸭头急道:“荒木太君,你怎么,你……你为什么……”他百口莫辩,却不敢讲荒木在撒谎,挣得脸红脖子粗,却一个字也迸不出来。 “那你在山上见到的,究竟是真的金小姐,还是姓董的易容成她?”静子问。 “我,我……,真的我也见到,易容的我也见到!他们,我们……” “罗主任,你为什么要编谎话?”荒木用生硬中文斥道:“山上没有金小姐,也没有什么易容高手,你编出这些来究竟要做什么?” “我没有编话!金小姐就在山上!” “罗主任,”微蓝冷冷道:“我明明在这里,你怎么还要说瞎话?” “我怎么知道你为什么在这里?”罗鸭头急得吼起来,他转向英杨赤红眼睛说:“小少爷,您给说句公道话,金小姐是不是在山上?” 他急得青筋隐露,眼神里的期盼如烈焰探出火舌,灼得英杨难受。但此时此刻,英杨不能再帮罗鸭头了,有斗争就有伤亡,共产党人也是人,也有私心。 可没等他开口,骆正风先悠悠道:“鸭头,你不要着急,有话慢慢的讲。只要你说的有道理,浅间课长和静子夫人都会相信你。” 他这话像剂定心针,罗鸭头很快镇定下来。他咽了咽唾沫,道:“骆处长,他们说我编瞎话,可我为什么要编这样的瞎话?” “鸭头这话说的没错,”骆正风微笑说:“自从英杨进了行动处,同罗鸭头处得很愉快,日常称兄道弟的,他与金小姐也无冤仇,何必编出话来攀诬。浅间课长,凡事总有动机,罗鸭头编瞎话的动机不明啊!” “那你的意思,荒木和小少爷在说谎?”浅间尖锐问。骆正风连忙道:“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提出疑点,疑点啊,哈哈!” 第92章 英杨与骆正风熟稔非常,晓得他能力出众,若有心为之只怕自己和荒木要露出马脚。他称着众人不备,把枪丢在楼梯旮旯里,慢慢踱到骆正风身后,撑着沙发背说:“有烟吗?” 骆正风回头望望英杨,掏烟盒弹开送上。英杨拈了一支叼在唇间,含糊道:“借个火。” 骆正风顺手掏出火机递上。英杨接过火机点上烟,吐着烟圈说:“我真用不惯火机,还是火柴好,你那盒百乐门的火柴,没有带吗?” 骆正风接回火机的手僵了僵,用不可置信的眼神盯着英杨。英杨意味深长的冲他笑笑,夹着烟眯着眼向罗鸭头道:“罗主任,骆处长说的不错,咱们一直相处愉快。所以我特别不理解,你为什么咬定金灵在山上?” “小少爷,我……”罗鸭头刚要发急,英杨笑道:“你说的不错,山上有个女匪,可她一直在驳斥你,说她不是金小姐,说她不认识你我,这可是真的?” 罗鸭头语塞一时,良久道:“是,她是否认,但是她肯定不会认啊!” “如果她是金灵,为什么不认呢?她已经离开上海了,难道怕你捉她回特筹委?” 罗鸭头答不上来,瞪着眼不说话了。 “我再问你!你说女匪是金灵,把她给惹急了,因此才要把我俩绑去挖心肝下酒,这可是真的?” 罗鸭头闭紧嘴巴不吭声,但他看着英杨的眼神从期望渐成警惕。英杨微笑道:“罗主任,骆处长说您编瞎话要有动机,可这动机咱们猜不出,要您自己说出才行啊。” 他说着笑问骆正风:“骆处长,你说呢?” 骆正风正襟危坐,良久长叹一声:“鸭头,你有什么都说出来吧,少受点罪,咱们兄弟一场,能照顾的我都会照顾。” 罗鸭头原本是码头上抗大包的苦力,骆正风在军统调查工人罢工时,吸纳罗鸭头做外围。罗鸭头能脱身卖苦力的行当,全靠骆正风一路拔擢。 此时,罗鸭头听明白骆正风的意思,是劝自己莫要再争论,“不要受罪”。他忽然明白眼下的局势,比自己想像的要复杂的多。 严格来说罗鸭头并不坏,他做汉奸不过是为了活着,可他现在既后悔又绝望,他知道自己要背锅,可他家里上有老母下有妻儿,要靠骆正风照拂。 眼看着罗鸭头沉默,浅间道:“罗主任,你怎么不说话了?你为什么要编瞎话呢?”罗鸭头依旧低头不语,浅间等了又等,终于狞笑道:“既然罗主任不肯在这里说,那就跟荒木走一趟吧。” 荒木立正答应,指挥宪兵带走罗鸭头。罗鸭头却在这一刻坦然了,他拂开宪兵的手,淡漠道:“我自己走就好。” 离开英家客厅时,他最后望了望骆正风,那眼神中的诸般求恳与不甘,英杨也不由心酸。 在安静下来的大厅里,浅间起身道:“时间不早了,我们也该告辞了。金小姐,听说你和小少爷订婚了,我该恭喜你。” “多谢浅间课长,”微蓝道:“我们正在筹备定婚宴,还请浅间课长拨冗赏光。” “一定,一定。”浅间敷衍着笑笑。 送走浅间和静子后,英杨替骆正风打开车门,微笑道:“骆处长辛苦了。”骆正风站在寂静的花园里,问:“你究竟是什么人?” 英杨索性摊牌:“杨波让我带句话,骆处长为民族救亡做过的努力,我们都会记住!” 短暂的沉默后,骆正风低低道:“你他妈装得真像啊!”花园很黑,他俩站得很近,谁也看不清对方的脸。良久,骆正风靠近英杨,在他耳边说:“罗鸭头是我出生入死的兄弟,这份人情你们要开个价!否则……” “否则怎样?”英杨冷冷接过话:“我不是你兄弟吗?”骆正风掐着腰默然几秒,嗤笑道:“行!把柄抄在你手里,自然你说了算!” 他说着冲英杨竖一竖大拇指,转身拉开车门要走,英杨却一把握住车门,道:“还有件事要麻烦骆处长呢。” 骆正风冷脸回望:“小少爷,劝你不要得寸进尺!” “骆处长,私通八路的罪名放在哪里都是重罪,除非你躲到延安去。劝你诚恳合作,要钱要命都可以商量!” “别人说出这个话,我能立刻马上点头哈腰往上贴!但你说出这话,能合作的我都t不考虑,你知道为什么吗?”骆正风咬牙切齿说着,拍了拍英杨胸口:“因为我真拿你当兄弟,可你居然骗我!” 英杨心里软了软,站在那里没说话。骆正风隔着黑暗瞪了英杨一眼,转身开门上车,轰然发动。英杨想了想,弯下腰冲骆正风说:“你这次不帮我也行,过几天记得替我收个尸,也算咱们兄弟一场。” 他说罢拍拍车顶,转身就走。刚走出三步,便听骆正风在身后气急败坏低吼:“有话就说!有屁快放!” 英杨悠然转身,微笑道:“你想办法去找十爷,让他给姓章的带个话,问他东西放在房间里的哪里。” 骆正风把没头没脑话记在心里,翻个白眼开车走了。 英杨站在花园里,看着骆正风的车消失,暗想,和骆正风搭档是很省心的,他很会“办事”。 今晚的星星很多很亮,钻石似的撒在夜空里。英杨转身走进屋,微蓝不在厅里,餐室亮着灯,微蓝找到一只七彩琉璃花瓶,正把玉兰花插进去。 “为什么要回来呢?”英杨小声责备:“上海太危险了!” 第65章 换步 “灯下总是黑的,”微蓝说:“我在这里,他们更不会想到我就是魏青。” 幸亏她回来了,保住了荒木和陈末,也保住了英杨。 “你怎么进上海的?是董小懂吗?”英杨问。 微蓝点了点头:“我带了三个人回来,黄仙女,小飞儿,董小懂。” “被罗鸭头说中了!”英杨说:“他跟着骆正风很有经验,我的确应该在山上除掉他!我……” 他想解释什么,却又住了口。微蓝把花朵整理得好看些,漫声道:“想想也挺不公平的,和静子谈过情的是你,和罗鸭头共过事的也是你,我们是外人,并不好说什么。” 这话听着像讽刺,却又切中实情,杀掉陌生人比杀掉熟人要容易的多,除非后者恶贯满盈。英杨讪然道:“话不能这样讲,之前刺杀藤原时,利用素不相识的秋苇白老板,你也是不能呢。” “所以我想了又想,这些事实在不能责怪你。”微蓝终于摆弄好花朵,后退着打量它的姿态。英杨不想再提静子罗鸭头,于是转开了问:“这玉兰真在隔壁摘的?” “是啊。我回来时不敢走大门,从隔壁翻进后院,顺手折了这支玉兰。玉兰七月开花,我也没想到呢。” “你能回来我也没想到,”英杨落落自嘲:“危急关头总要靠着你,显得我很没用。” 微蓝的长睫毛抖了抖,却没有说话。英杨拉住她的手,攥在手心里只管揉捏着,问:“魏书记,我哪里比他们强?” 微蓝诧异:“他们是谁?” “很多人啊!陈末,荒木,高云,杨波,甚至大雪还有成没羽,他们都比我厉害。”英杨苦笑道:“可我受了魏书记的青睐,心虚的很。” “在他们眼里我就是魏书记。”微蓝悠悠说:“我不喜欢总做魏书记。” 英杨误会她的意思,嘟哝道:“我看高云并不把你当魏书记。” “在他那里我不是魏书记也是魏青。”微蓝冲英杨撒娇似的皱皱鼻子:“我也不喜欢总做魏青。” 她这样子俏皮可爱,关键是难得。英杨很喜欢她许多无意间闪出的娇态,说到根本,英杨也不喜欢她是魏书记。 “那么成没羽可以的。”英杨抑制心动一本正经说:“成没羽当你是兰小姐,他不知道魏青的。” 微蓝正在研究玉兰花瓣上的茸毛,听了这话提嘴角笑笑:“你这一说却提醒我了,成没羽真是不错,功夫又俊,长相又好,为人也踏实可靠……” 没等她把话说完,英杨已搂住她说:“好了,好了,是我的错,我很不该提起他们。”微蓝笑而不答,英杨贴在她颈间嗅了嗅,低低说:“我很怕你不再理我了。” 微蓝躲着他,坚持摆弄玉兰。英杨终于不耐烦,按住那朵花皱眉道:“你很喜欢花吗?” 微蓝想了想,答非所问说:“你送我的百合,是我第一次收到花。”英杨回想当时场景,不由失笑:“我瞧你并不在乎的样子,只后悔多此一举呢。”微蓝在他怀里静止一瞬,问:“你经常给人送花吗?” 英杨心下咯噔,情知自己仍在“观察期”,行事要格外老实,于是赔笑道:“没有,没有!年节时给姆妈买花也是店里送来,自已跑去店里买花,在我是第一次呢。” 微蓝并不很信,却也不戳穿。英杨见她笑咪咪的,不由又说:“不过我以为你不爱店里的安逸花朵,喜欢漫山开放的,野性十足。”微蓝怔了怔,奇道:“我看着很野吗?” 第93章 “不,当然不是!”英杨没想到她并不喜欢野花,正要措词安慰,电话却不识时务响起来。突然飚起的尖利铃声让人打个寒颤,这已经是深夜了。 英杨和微蓝对视一眼,隐约猜到是谁的电话。微蓝瞧英杨不动弹,不由推他道:“去接呀。”英杨叹了一声,起身去接电话。 不出所料,电话是静子打来的。 “你睡了吗?”她开门见山问。 “没有。”英杨简短说。 “那么,我想见见你。” 英杨愣了愣:“现在?” “是的!现在!”静子斩钉截铁道,继而又酸溜溜说:“怎么了,舍不得金小姐吗?” 英杨捏了捏眉心,放低声劝道:“这么晚了,我们单独见面,传出去只能让他起疑。怎么说你都是他妻子,何必惹他不高兴?” 静子在电话那头沉默了,电流滋滋响着,英杨沉默等待着。良久,静子说:“可我更讨厌你和金小姐待在一起!” 她说罢咣得砸了电话,英杨捏着忙音嘟嘟的话筒站了会儿,轻轻挂上电话。他刚刚转身回到餐室时,电话再次铃声大作。 英杨按捺着烦躁回去,操起话筒,说:“喂!” “小少爷晚上好,希望没有打扰您。”荒木彬彬有礼的声音从话筒里传来:“静子夫人要见您,我们会派车来接,请您做好准备。” 他的中文依旧生硬,语气虽客气却冷淡,但此时落在英杨耳中,却充满亲切。 “静子夫人现在要见我吗?在哪里见?”英杨问。 “当然是在特高课,”荒木说:“有问题吗?” “不,不,没有。谢谢您通知我。” 荒木无可无不可的哼了一声,挂上电话。英杨再次回到餐室,对微蓝说:“静子要见我,现在。” “好啊,”微蓝说:“不过,你没忘记你说过的吧,你有野心的,你要在上海潜伏下去。” 英杨盯着微蓝,郑重点头。 “对焰火来说,伺机除掉浅间夫妇并非难事。但特高课课长被刺,势必惊动日军高层,如果展开详细调查,我们都会很麻烦。” 英杨懂得微蓝这段话。他和微蓝在这个城市留有千丝万缕的痕迹,很容易被抓住马脚。安排所有人撤出上海,无疑是拱手让出经营成熟的阵地,损失太大。 “所以要找个人来顶罪。”英杨说。 “对!拿到中央医院的数据,找好替罪羊,我们就可以反击了!” 十分钟前,微蓝还偎在英杨怀里,娇弱弱谈论百合玉兰与野花,这转眼的功夫,她又变成沉稳干练的魏书记,说话的语气神态像极了英柏洲,高高在上。 英杨微然一笑,心想,幸亏她并不喜欢做魏青。 “那么我走了,”英杨说:“去去就回。” “你等一等,”微蓝唤住他说:“我小时候爹爹讲,学武的人不能想着逃,不管迎面来的是什么,也只能换步拆招。 英杨站在餐室门口,看着微蓝倚流理台站着。她的淡啡条子旗袍太素了,然而衬着身后雪白怒放的玉兰,却有些典雅隽永的意味。 ****** 特高课的汽车很快到了,令英杨吃惊的是,荒木独自,亲自,开车来接。 “荒木太君,怎能劳您大驾开车呢?”英杨夸张道:“还是我来开车吧!” 荒木抹了抹白手套,说:“现在是凌晨两点,士兵们都睡熟了,因此我来接小少爷。客气话不要说了,小少爷请吧。” 他们坐上车,由荒木发动驶离英宅。车里很安静,战时电力管制,走很远才有一柄路灯,虽然灯光昏黄,却也给人慰籍。 “这路灯像一站又一站的到达,”英杨说:“仿佛摸黑熬过一段,就能到达光点。” 荒木抬眼皮掠了掠路灯,没有说话。 英杨不能放过这个机会,他实在应该同荒木接头了。他直接问:“太君,请问您贵姓呀?” 适才的路灯闪过去了,在到达下个光点前,汽车像是暗黑隧道里前行,两束车前灯是挖开黑暗的利爪,却只能照亮前方。 荒木在黑暗里面无表情,说:“我姓荒木。” “是荒凉的荒,木头的木吗?” “不。是心慌的慌,沐浴的沐。” 暗号对上了,英杨轻叹道:“真没想到,t您是仙子成员。”荒木情绪平静,仿佛接头是家常便饭。他仍旧语气生硬:“小少爷,事情紧急我就直说了。浅间三白和山口静子都是松本组的成员,静子在苏俄被俘后,松本组恼羞成怒,关押了她的父母。静子的弟弟云造,是浅间弟弟的至交好友,因为这层关系,浅间出面保下了静子。” “静子的确想诱捕魏青换取父母自由吧?” “是的,但是浅间不相信她。浅间怕她救出父母后逃离松本组。” “那么我们应该怎么做呢?” 荒木低低说:“最好能坐实浅间的疑心。洞拐回到上海后,浅间会相对放松警惕。但我们的动作要快,现在黑市情报更新太快了!一旦洞拐的真实资料泄露,我们会非常被动!” 听到这里,英杨忍不住盯了荒木一眼,暗想,他为什么叫微蓝洞拐?陈末不会称呼微蓝洞拐,他称她金小姐。 “还有一个重要情况,”荒木接着说下去:“藤原在上海遇刺后,军部对浅间很有看法。关于原中央医院的数据,南京方面不会配合浅间,浅间也不敢要求配合。我猜静子今晚见你,是要让你去南京偷数据。” “偷?”英杨略吃惊:“我能偷来为什么还要把这些事告诉他们?” “至少他们提供的介绍信和证件是真实的,”荒木道:“宫崎被牵制在琅琊山,能陪你去南京的又是我了!” “琅琊山的队伍都从地道转移了,宫崎还在山上做什么?” “他哥哥死在山神手里,宫崎视为耻辱,总是要报仇。我想他应该在巡山吧。” 英杨想像着宫崎在琅琊山的无用功,说:“琅琊山也挺大的。” 说话之间,车子转进了特高课。荒木停好车说:“浅间在静子办公室装了窃听,你最好说想让浅间知道的。” 英杨开门下车,说:“我知道了。”他站在特高课的院子里,想想又探身车里,低低道:“如果南京方面认为数据是浅间偷的,会怎么样?” 荒木没有回答,但英杨看见,他的眼睛亮了亮。 第66章 福祸 静子等在办公室里。 即使竖领设计的黑色丝绸衬衫遮的密不透风,静子仍然捏着领口,仿佛护着命运的咽喉。她看着英杨敲门进来,脸上毫无表情,眼神却犀利着,像要剖人心肝似的。 “干嘛这样看着我?”英杨在她对面坐下,微笑问。 “第一次见金小姐是在落红公馆吧。”静子说:“我记得她穿条白裙子,像个女学生。可今天晚上再见她,仿佛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呢?这也没过去几天,是你多虑了吧。”英杨漫不经心的安慰。 “觉得她成熟了。”静子笑一笑:“也许变故能让人成熟。我一直很好奇,她在那间公寓看见你吻我,回去是什么表情。” 英杨想,静子能赤裸裸讲出这些话,说明她不知道这间屋有窃听。也许浅间此时此刻正守在机器前听他们私会,这是个好机会,不能放过。 “金灵很清楚自己的身份,”英杨说:“她首先是我的下线,其次才是我的未婚妻。” “所以你没有做一点解释吗?” “我记得你说过,到伏龙芝之前你在东北,也是地下党,你应该很了解这个组织,以及组织里的人。” 静子昂了昂脖子,下意识的搓弄捏紧领口。东北的记忆太遥远了,在她的记忆里,共产党人喜欢做“表面功夫”,他们总是奉守“纪律”,戴着积极向上的面具,永远不表露私人情绪。 在她揣度回忆曾经时,英杨遥指她的领口问:“你的脖子受伤了吗?”静子因为这句话遽然变色,立即放下手说:“没有!为什么这么问?” “七月的天,穿这样的领子本来就热,你还要把它捏得更紧些。”英杨笑道:“我记得你在夏天喜欢低领,例如浅圆领和尖v领的连衣裙,都很漂亮。” 随着他的描述,静子也回到伏龙芝的岁月,她眼睛泛出光彩,静静看着英杨。 “知道我为什么记这么清楚吗?”英杨柔声说:“你的脖颈很漂亮,挺拔修长,弯曲时也弧度完美。” 可他蜜意柔情的恭维并没让静子喜悦,相反,英杨提到脖颈时,静子刹那流露出慌张和恐惧。英杨捕捉到这个瞬间,他猜想这和浅间的癖好有关。 “别再说以前的事了,”静子的手再次抚过颈间,不自然的说:“我们在说金小姐呢,怎么岔到我身上了?” “在我看来金灵不及你万一,”英杨语气坦荡说着谎:“为什么要提她呢?整个晚上我的心都挂在你身上,因为去英家之前,浅间带我去了地下二层的解剖室!” 第94章 静子的眼眸瞬间睁大,不可置信的盯着英杨。 “我看见你了!”英杨做出心痛的样子:“他怎么能那样对你?那是解剖台,放在上面的应该是尸体,那尸体躺过的地方,他怎么能把你放在那上面!这不是第一次了对吗?” “他,他怀疑……” “无论他怀疑什么,都不能这样对你!”英杨痛苦的说:“我很后悔,在伏龙芝时我太年轻了,我太把主义当回事了,我……” 他说着起身,绕过庞大的写字台走到静子身边,拉起她的手,恳切说:“我可以重新来过吗?” “我不懂你的意思。”静子轻声说。 英杨伏在她耳边,用极浅的气声说:“杀了浅间,跟我走。”静子的身子抖了抖,急促的笑起来:“怎么可能?松本组不会放过我,不会放过我父母,不会放过云造!” 英杨用遗憾的深情的眼神缱绻注视她,却不再说话。静子在这眼神里获得某种奢侈的满足,轻叹着说:“只要你愿意,总能让我心甘情愿。” 英杨在心底道声惭愧,却说:“你今晚急着见我,只为了讨论金灵吗?” “当然不是。”静子打算从金灵入手找茬的心情受到抚慰,情绪良好的说:“浅间明天上午要见你,让你去南京拿中央医院的数据。回来之后直接布置诱捕魏青。根据他的打算,诱捕行动定在下周一,今天是礼拜三,你还有四天时间。” “这么着急?”英杨嘟囔着。 “给你们的时间够多了,”静子说:“这种事夜长梦多,拖太久被华中局看出破绽就不好了。” “我也想早点捉到魏青,”英杨沉吟道:“但这事成了之后,浅间真的能放我离开吗?在中国,兔死狗烹的故事可太多了。” 静子想做出承诺,可想到英杨见过她被绑在解剖床上,到嘴边的承诺不由发虚。然而英杨渴盼的眼神仿佛咚咚战鼓,催得她挤出勉强笑容道:“有我在,你放心吧。” 英杨意味深长的笑笑。为了缓解尴尬,静子正正脸色说:“我想知道你的下一步计划,拿到数据后你怎样诱捕魏青?” “很简单,陈末可以通过秘密电台联系华中局。他们派人验货后,陈末会提出这东西要当面交给魏青。讲定见面的时间地点后,你们布置抓人就是。” “魏青会这样听话吗?数据本可以交给来验货的人,何必要她亲自出面呢?” “你并不理解仙子小组在延安的地位。作为中央特科时期留下来的尖刀组织,魏青不能领导他们。仙子小组原组长钱奕生牺牲了,魏青只是机缘巧合继任组长,她的资历不够的。” 静子究竟在东北潜伏过,她很快理解这类“按资排辈”,不由笑笑道:“中国人就是规矩多。” 英杨没有辩驳,只是伸出手,体贴的把静子的散发捋在耳后。“我今晚的提议你可以再考虑,”英杨说着,把准备好的信封搁在桌上:“想好了给我电话。” ****** 特高课的监听室里,浅间摘下耳机茫然问荒木:“英杨的提议是什么?”荒木也摘下耳机,说:“他讲的太低声了,听不清。” 浅间琢磨了一会儿,说:“我看他并不想和金小姐离开上海,他想和静子远走高飞。” 荒木不敢多话,缄口不言。 在绝对安静里,录音机的空转显得十分嘈杂。浅间捏了捏眉心问:“英杨去南京的事你安排好了吗?” “是的。根据情报显示,沈阳方面有两位专家要到中央医院参与研究。这两个人证件和介绍信我都准备好了,我会陪英杨进入研究所,拿到数据后迅速撤离。” 浅间唔了一声,道:“不要做任何多余的事,不要留下任何指向我们的痕迹。等真正的专家到达南京后,要让他们想查也查不出我们!” “是!”荒木立正道:“您放心吧。” “荒木君,”浅间忽然说:“我是不是在做多此一举的事?”荒木平静道:“课长为什么这样讲?” “我的父母并未被关押,捉到魏青也不能令我升迁职,细菌试验这样的事,不知情才是最好的!我为什么要t冒风险?”浅间摊着手说:“我该把英杨和陈末投进大牢,严刑拷打,无论招供与否直接枪毙,写报告还能加上破获仙子小组,这样既安全又圆满!” 荒木沉默了一下,提醒道:“静子夫人不会甘心的,她会向松本组报告,说您放弃了诱捕魏青的大好机会,只求稳妥,不求进取。” 浅间撑着下巴想了很久,突然喷哧一笑:“我在中国待得久了,深感此地文化精深。中国人喜欢讲福祸相依,说什么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当静子说英杨是旧情人时,我想英杨应该恨透了静子的存在。谁知到了最后,恨透静子存在的居然是我。” 他用日语讲出这段话,荒木不大理解,特别是“塞翁”的故事闻所未闻,只能保持沉默。浅间却满意他的沉默,比起宫崎荒木更稳重,他这人很冰冷,不念恩义也不记仇恨,切断情绪是优良特工的必备素质,浅间很喜欢。 但有的时候,荒木的冰冷也令浅间不安。特别是当下,浅间认定特高课有仙子小组的成员,这让他对所有下属心怀警惕。 浅间忽然觉得自己很孤独,没有爱情也没有友情,他唯一信任的是留在故乡的弟弟。录音机的空转声终于让浅间心烦意乱,他站起身说:“英杨去南京前,把金小姐带到我办公室。” 荒木怔了怔,他想说什么的,却觉得此时安静为好,于是简短道:“是!” 在监听室隔壁的隔壁的隔壁,英杨已经离开了静子办公室。静子下意识的抚弄颈间,良久才拾起英杨留下的信封打开,从里面倒出一只黄铜钥匙,一张短笺。 短笺上写着夹竹桃公寓的地址,留着那里的电话。静子脸上闪过一刹的温和,她记熟电话后,擦火柴烧掉了短笺。 在摇动的火苗里,苏俄三年的牢狱生活浮上心头。静子一直以为自己痛恨英杨,从苏俄回到日本后,她发觉身体里的思念大于痛恨。 无论怎样,率先背叛感情的并不是英杨。如果没有欺骗和杀戮,英杨不会那样绝情。静子带着复杂的思念来到上海,初见时英杨几乎没有变,他和之前一样表面谦和随性,其实骨头坚硬底线顽强。 静子爱着这样的英杨。她设计劫囚车的陷阱时,能够肯定英杨会落入其中,她太了解他了。但是现在,英杨变了,变得让静子陌生了。 她收好钥匙拉开抽屉,拿出与家人的合照,目光柔和的流连打量。战争改变了许多人生,也改变了许多性格,人世间无一不可出卖,包括爱情与亲情。 静子终于明白,她的爱情已经毁了,能够挽留的只有亲情。当断不断一无所有,她不会跟着英杨离开上海,她要点实惠的东西,能够更好的活着。 或者,让英杨的生命停留在一九三九年是极好的选择。她不允许他真正爱上别人,她希望英杨永远封存在属于她的爱情记忆里。 第67章 碎语 英杨回到家已经凌晨三点了。微蓝等在客厅里,她关了花里胡哨的水晶灯,只留着盏橙色壁灯,人只蜷在沙发里打盹,像只猫儿。 英杨蹑脚走到她身边,伏在沙发边看她睡觉,微蓝却睁开了眼睛:“你回来了?” “没有睡着吗?我抱你上楼去睡。” 微蓝想要制止,却又改主意不吭声。英杨抱起她上楼,把她放在卧室的床上。 “她同你讲了什么?”微蓝问。 “让我去南京拿数据。”英杨一面脱换衣裳一面笑道:“原来日本人知道细菌战是罪恶,他们向内部封锁消息,绝口不提活体试验,浅间得不到南京的协助,他要我自己去拿数据。” “侵略者的粉饰再精美也是假的,”微蓝不屑道:“除非狂热的好战者,我不相信日本民众都赞同罪恶。” 英杨转身坐在床边,道:“我今天与荒木接头了,他告诉我浅间夫妇并不和睦。不过我很好奇,他是仙子成员,为什么称呼你07?” “他是战俘,”微蓝说:“被俘时要自杀被救了下来,但究竟拦得慢了,荒木的刀很快,削掉了一只手掌。” 英杨听着愣了愣:“他的手……” “荒木没有左手。因为伤势太重,他差点死掉。看顾他的小战士叫双柱,只有十四岁,他见荒木疼得可怜,就摸进城里去偷止疼片,结果……” 微蓝停在这里,等了等说:“止疼片递到荒木手里时,药片染着双柱的血,荒木忽然就崩溃了。” 微蓝不再说了,英杨也没有追问。他可以想见当时场景,也能够感同身受。 沉默良久,微蓝说:“我们都以为荒木活不了,谁知他挺过来了。伤好之后,他在根据地入了党,在组织安排下回到日军,他坚称自己没有被俘,是在日侨家里养伤。没了左手不能再上前线,荒木起初被安置在运输部队,后来又找人疏通,调到特高课。” 第95章 “他到上海后才加入仙子吗?” “是的。我认为荒木的位置很重要,应该被吸纳进仙子,提议受到成员们一致赞同,荒木加入了仙子小组。” 英杨流露出向往来,却又想起什么,起身打开衣柜抽出微蓝的油画,说:“我把你的画带回来了。我以为你画的是草原,没想到是红军战士。这是你吗?旁边的这行小字,是你的逃生通道吗?” “我看你很喜欢这幅画,因此留下这行字,防着我突然消失了。”微蓝抱膝坐在床上笑道:“看来我想的不错,你果然喜欢这幅画。” 英杨怔了怔:“你为什么会突然消失?” “总要做好这样的准备。”微蓝轻描淡写说着,起身抚着那行小字道:“把它刮掉吧,让人看见了不好。” “你把这个通道留给我,总要告诉我使用的办法。” “老火没教你使用逃生通道吗?” “老火留下话,让我绝对信任开启71号保险箱的人。可他没告诉我怎样寻找仙子成员。也许没来得及说,他没想到牺牲来的那么快。” 英杨说到这里,心里忽然难受。他们都可能突然消失,老火是这样,微蓝是这样,英杨也是这样。英杨领会到“突然”的可怕,旷日持久的努力在它面前不值一提。 “在申报登一则广告,钱先生求租吉屋,两小间即可。后面加上银行地址和保险箱号。”微蓝说:“逃生通道都是这个用法。” “可是我并没有保险箱的钥匙!” “89号保险箱是更迭仙子组长的。我们吸取钱先生的教训,早已定下候选组长,一旦这则暗号见报,大家都知道,仙子换了组长。” 英杨想了想:“可是我不知道谁是新组长。” “你不是仙子成员,本就不该知道。”微蓝笑道:“我只是想,万一有意外,仙子也能正常运转下去,不必像之前那样,停顿工作数年之久。” “看来我只是不懂得内容的传声筒。”英杨苦笑道:“刚看到这行字时我很激动,以为能够找到帮手。” 微蓝略生歉意,握住他的手说:“陈末同我讲过,最可怕的不是被抓捕,而是与组织失联。如果有一天你找不到组织,可以使用老火的通道,启用71号保险箱。” 英杨内心波澜轻晃:“我可以加入仙子小组吗?”微蓝笑道:“加入仙子我说了可不算,要共同讨论的。成员一致同意后,还要向社会部打申请,你加入仙子就要离开上海情报科,我想江苏省委未必同意。现在,只能请仙子成员信任71号保险箱。” 英杨略感失望。可让他离开上海情报科加入仙子,英杨又不舍。他关了灯傍着微蓝躺下,说:“天快亮了,多少睡一会儿吧。” 话音刚落,黑灯的屋里划过一道光,有汽车转进英家后院。微蓝问:“这么晚了,是谁来了?”英杨竖耳朵听了一会儿,说:“应该是英柏洲的车,外面的车不会进后院。” “这事我早想同你讲了,”微蓝靠紧英杨道:“英柏洲待你究竟怎样?” “我们平常不讲话的,”英杨低低道:“他嫌弃我是舞女的儿子,拖油瓶。” 这是英家兄弟相处的实情。每每有人提及英柏洲,英杨总是含糊其辞,他不肯承认英柏洲对自己的鄙夷,仿佛只要不说,就不会被发现,英杨依旧是鲜衣怒马的小少爷。这晚上他向微蓝畅开心扉,不止是信任,也因为“贺明晖”。 英杨躺在黑暗里,嘲笑自己有着“虚荣心”,却听微蓝在耳边轻声问:“英柏洲能够被争取吗?”英杨扭头望望微蓝,屋里黑,只看见她钻石似的眼睛,亮晶晶的。 “林想奇是他的神,”英杨说:“如果英柏洲能被争取,林想奇就能被争取。” 微蓝晶晶发光的眼睛黯淡下去,埋在枕里睡去了。英杨却在黑暗里竖起耳朵,听着英柏洲的脚步声上了楼,t又渐渐远去,直到他的房间门咣得被带实。 ****** 英杨醒来时满室红光,天已经大亮。他懵了几秒,想起微蓝应该在的,可屋里没人。 刚过七点,她难道又回学校了?英杨忙穿衣下床,胡乱洗了脸奔下楼,刚到客厅就听见餐室里有响动。阿芬陪韩慕雪走了,谁在厨房里? 不会是微蓝,她不会做饭。 英杨虽然这样想着,却忍不住抱有期望,蹑足拐进餐室,迎面却见着英柏洲,正皱着眉头坐在桌前喝咖啡。 原来是他。英杨想,忘了他在家。 英柏洲早看见了英杨,见他翻身要走,笃得顿下咖啡杯说:“你等等!”英杨无奈,只得转回身来:“有事吗?” “不要随便带人回来过夜。”英柏洲压抑恼火说:“英家有英家的规矩,觉得不舒服你可以搬出去!” 大清早的,他这语气惹得英杨不舒服:“什么叫随便带人回来?金灵是冯太太保了媒,我娘定下没过门的,我的未婚妻!” “你的未婚妻是你的事,与我何干?”英柏洲冷冰冰说,端起杯子喝口咖啡。英杨看他的早餐只剩下一杯咖啡,仍旧要拿着少爷气派,实在不愿多搭理。他正要转身走人,却有人伸手推他,轻声道:“让一让,别挡着门。” 英杨转脸,瞪大眼睛看着微蓝提着个食盒进来。她把盒子搁在桌上,打开了掏出一碟米糕,一碟小笼包,一碗杏仁粥,道:“这是福全酒楼的早点,这辰光附近只有它家开门了。” 英柏洲冷冰冰瞅一眼热腾腾的早餐,鄙夷道:“谁要吃这些?油腻腻的。”英杨更加不爽,一把拖过微蓝嗔道:“谁让你去买早点的?他吃什么关你什么事?” 没等微蓝答话,英柏洲已褪椅子起身,说:“究竟是一家人,伺候人的小意殷勤十分拿手。”英杨听他影射韩慕雪是舞女惯会伺候人,不由变了脸色道:“你说什么呢?” 英柏洲目不斜视,整整西装掠过他们出门去了。听着关门时传来,英杨皱眉道:“离着十丈远他都要踩人的,你又何必送上去给他踩?” “我哪里知道呢?”微蓝也皱眉头:“本想看看有什么给你当做早饭吃,他进了餐室,咬定我是请回家替代阿芬的小大姐,吩咐我买这个那个,并不给我解释的机会。” 英杨听了更加恼火,咬牙道:“他这是故意的!”微蓝瞧他气到变形,只能劝道:“好了吧,何必为家务事分心呢?”英杨这才罢了,长出一口气道:“早起看见他真是恶心情。” 微蓝于是拖他坐在桌前,把买来的早餐摆好笑道:“他不吃咱们吃罢,免得我白跑一趟。”英杨消了气,接过杏仁粥来喝了一口,正要说淡了没味,却听着厅里脚步声响,薛伯直奔进来道:“小少爷,日本人又来了,你快出去看看罢。” 英杨知道今天浅间有请,于是吞下半碗粥说:“我这就来了。”他搁了粥碗要走,却又回脸嘱咐微蓝:“你哪里也不要去,在这里等我回来。” 今天来接的又是荒木。与昨晚不同的是,荒木带了司机来。汽车驶出英家后,荒木问:“小少爷吃早饭了吗?特高课门口有个摊子,卖很好吃的面点,小少爷如果不嫌弃,可以去尝尝。” 英杨那半碗杏仁粥聊胜于无,听说可以吃早点,当然说好。 车到了特高课,荒木带英杨吃早饭。所谓好吃的面点是阳春面,酱油汤撒着碧绿葱花,可以卧个荷包蛋,也可以买只茶叶蛋。 早点摊子生意不错,几张方桌坐得满满当当。荒木领着英杨和司机走过去,正犯愁找不着座,却见骆正风翘着腿叼着牙签,正在东张西望。 “骆处长,”荒木说:“真巧啊。” 骆正风把牙签拔出来,挤出笑容说:“荒木太君,小少爷,早上好啊。我来办罗鸭头送押的手续,已经算早的,不料荒木太君比我更早。” 荒木微笑点头,点了阳春面和茶叶蛋,老板送了只小碟子,让他们自己去锅里挑茶蛋。司机正要起身,荒木却道:“喂!挑茶蛋要选锅底的,壳要碎的,才能好吃。” 司机嗨伊答应,荒木并不放心,亲自带司机去挑茶蛋。借这机会,英杨道:“骆处长等在这里,是有话要讲吗?” “我怎么知道你要过来吃早饭?”骆正风奇道:“这是巧合好吧?” 英杨听了笑笑:“那是我多心了。”骆正风吮了会儿牙签,又说:“不过呢,你托的事我昨晚办了,那头回话姓章的跟六爷办事去了,不在上海。” 英杨一怔,急问:“什么不在上海?他去哪了?” 骆正风奇道:“你问我啊?我怎么知道!” 第68章 惑心 浅间的办公室弥散着一股陈旧的霉气。英杨看见他从一堆档案盒后面抬起脸,不由记起最近几次来到这里,浅间都在查看档案。 他在找什么? “小少爷,你来了?”浅间露出微笑说。他看上去有点憔悴,脸色苍白,露着胡茬。英杨回想落红公馆走廊上与他初见,浅间风雅倜傥,面色红润。 第96章 看来静子让他心烦了。 “浅间课长早上好。”英杨鞠躬问好。浅间破例起身,陪英杨坐到沙发上,让荒木去斟茶。茶水送上来,浮皮潦草的淡绿茶汤,盛在灰陶杯里。 “这茶汤让我思念惠小姐,”浅间喃喃道:“她总是能找到好东西。” “落红公馆不止茶好,宵夜也好,”英杨搭讪着说:“蟹壳烧饼和鸡丝面都很正宗。” “是啊,好久没去了。”浅间伸懒腰打个呵欠:“快点捉到魏青吧!我等不及要休假了!”他说罢睁着通红的眼睛,望向英杨说:“南京方面的数据,可能要小少爷亲自去拿。” 英杨早有准备,仍旧摆出吃惊样子:“我能拿到吗?”浅间知道静子打过招呼的,见英杨表演不由好笑,戏谑道:“我会让荒木陪你去。他有介绍信和证件,你们可以大摇大摆走进去。但我们去南京究竟打扰了,所以拿了数据就回来,不要太过惊动,小少爷明白吗?” “我在琅琊山没找到默枫,我也不知道数据究竟放在哪里。我只能说,尽量不麻烦他们。”英杨为难的说。 浅间注目英杨良久,牵牵嘴角道:“小少爷,我的耐心是有限的,我对你的好感也是有限的,你不能无止尽的消耗它们。” “浅间课长,我说的是实情。” “默枫为什么会在琅琊山?” “英华杰在滁县有间山货行,华中局从福泉山救下默枫后,直接搭山货行的卡车到滁县。县城里百姓都在传,说皇军害怕琅琊山神,因此我给准备了清水干粮,让他们躲在山上避风头。” 浅间听了干笑两声:“小少爷为了八路的事业殚精竭虑,辛苦了。可你们上山没见到默枫,他会不会叫山匪杀了?” “我不知道。”英杨说:“我也很担心。” “所以现在抓捕魏青的前提是找到默枫?”浅间摊起手掌笑了:“真有意思,小少爷带着我们在边缘打转,就是不肯直击要害。” 英杨正要解释,桌上的电话响了。他接起听罢,愉快说:“让她进来吧。”他说着挂上电话,走到窗前冲英杨招手:“小少爷,你来。” 英杨走到窗边,看见一辆黑色轿车驶进特高课的院子,停在小楼的台阶前。车门开处,钻出身姿娇美的年轻小姐,她穿着啡色条子旗袍,仰面望了望特高课的楼。 是微蓝。 英杨脑袋里嗡的飞过一窝野蜂,刹时急到口干舌燥。浅间很得意的转过脸,打量英杨看上去了无情绪的面孔,说:“小少爷,金小姐来了。” “浅间课长,您叫她来做什么呢?她不认识魏青,也不知道默枫的下落。” “不,不,小少爷误会了。请金小姐来并无公事,因为静子孤独无伴,想请金小姐来坐坐。总之你去南京公干,金小姐在家也无事,不如陪静子散散心。” 英杨明白,这是把微蓝押作人质,怕自己在南京不老实。其实从微蓝回上海起,他们就该做好这类准备。英杨很努力表现所爱之人其实是静子了,浅间三白显然不理会,仍然要用“金灵”胁迫英杨。 “小少爷怎么不说话?”浅间微笑问:“不经你同意请金小姐过来,让你不高兴了?” “那没有,”英杨微笑道:“课长和夫人不拿我当外人,我爱宠若惊呢。您刚刚说要去南京,什么时候动身呢?” “现在就出发,办完事就返回,最好能当天回到上海,无论多晚都行。” “好。”英杨道:“走之前我能见见静子夫人吗?”浅间的目光在英杨脸上流连几秒,森森道:“你去吧。” ****** 荒木奉命带英杨去见静子。他不知道英杨的意图,也不方便t问,进门之前,荒木指了指耳朵,示意英杨,浅间会监听他们的谈话。 英杨坚定点头,那意思是:我就是要他听见。 荒木这才敲门,说:“夫人,您在吗?” 静子在办公室。她昨晚并没有离开,就睡在沙发上。她办公室的窗正对着特高课大门,先看见英杨被荒木带进来,又看见微蓝被汽车送进来。 毋庸置疑,微蓝是来做人质的。静子在这一刻感到愉悦,这说明浅间相信她,知道微蓝才是牵制英杨的关键。然而一瞬的愉悦后她又怅然若失,早该醒醒了,连浅间都明白,英杨的心里没有她。 听见荒木敲门,静子放下心思,说:“我在呢,请进吧。”荒木领着英杨进来,道:“夫人,英少爷要在去南京前见见您,课长请您长话短说。” “我知道了。”静子面无表情说:“你去吧。” 等荒木带门出去,静子说:“你见我有什么事吗?” “那只信封你看了吗?”英杨问:“去南京之前,我想来问问,你没什么要同我讲吗?” 静子犹豫了一下,道:“你昨天才把信封给我,总要让我考虑两天。这是大事件,如果处理不好,会连累我的父母!你先去南京吧,等你回来,我也许有答案了。” “可是现在,我有新的想法。”英杨撑着办公桌,热烈的目光要把静子烤穿了:“救你父母一定要魏青吗?” “你有别的办法吗?” “南京中央医院的实验数据!拿到这份数据你可以同松本组谈条件,如果不释放你父母,就把他们在南京做活体实验研发细菌战的证据公布出来!” 英杨压低声音蛊惑,静子却无动于衷,良久道:“你这是在教我玩火。” “我这是为你好,”英杨皱眉道:“只有这样你才能彻底脱离松本组!否则你永远是他们的任务机器!另外,松本组承诺过捉住魏青就释放你父母吗?他们没提过!这是你的一厢情愿!” 静子的身子抖了抖。英杨所说正戳中她的担忧,毕竟用魏青换取父母的自由是她的设想。 英杨捕捉到她的颤抖,绕过写字台走到静子身边,握住她的手说:“小静,数据是死的,拿到了就掌握在我们手里!魏青却是活的,要捉住她不确定因素太多了!万一行动失败,你爸妈就要继续牢狱之灾!” “只是细菌战的证据而已,”静子虚弱说:“他们不会那么在意!这不能要挟他们!” “战争总会结束的,”英杨微叹道:“等到和平来临,大和民族希望背负灭绝人性的骂名吗?活体实验在你们内部都被禁止提及,为了什么你应该清楚!” 静子情知如此,低头不语。 “相比民族毁誉,你和你的父母不值一提!松本组会答允你的条件,同他们摊牌,跟我去法国吧!” “不诱捕魏青了吗?” “诱捕魏青是陈末同浅间的交易,与我无关。”英杨轻松道:“我从一开始,就想着用南京的数据带你离开!” “那么,金小姐呢?” 英杨抿了抿唇,低低说:“我管不了那么多人。” 听到这句话时,静子浮起的舒爽犹如炎炎夏日灌下一杯冰镇西瓜汁,沁甜可口。虽然她很清楚,此时的英杨不能相信,但她也欢喜听见这样的话。 女人是情感的奴隶。静子在心底幸福喟叹,却为难道:“这件事我要想一想,你先去南京吧!” ****** 浅间并没有让英杨与微蓝见面。从静子办公室出来,荒木直接带英杨下楼上车。为了保密行程,荒木只带了两个特务,另有司机开了两台车,驶离特高课直奔南京。 出了上海没多久,英杨说要方便。荒木晓得他有话要讲,于是吩咐司机靠边停车。特务要押解英杨,荒木却道:“我带他去吧,你们在这里看着,不许有陌生人靠近。” 特务答允,自在路边放哨,荒木押着英杨走进半人高的野草里,回头看看没人跟来,便说:“有事吗?” “浅间质押了07,你看见了吧?”英杨飞快说:“等我们拿到数据回来,他有可能用07做要挟,要我们立即交出魏青。” “我们应该怎么办?你不会真把07交给他们吧?” “当然不能!07同我讲,仙子有候补组长,是你们共同选出来的,有这事吗?” 荒木静了静,说:“有。” “07被浅间控制,陈末又被关押在荣宁饭店,必要时只怕要启用候补组长。” “可我不知道怎样启用候补组长,虽然候补者是我们共同决定的,但接替指令只有07知道。” “在申报登一则广告,写钱先生求租吉屋,两小间即可,有意者联络白司脱路89号。候补组长看见这条指令,会自动接任。” 荒木用心记下,点头道:“我知道了。” “从南京回来之后,我们没有退路了。”英杨说:“我们捋齐思路,第一先保住魏青,第二保证仙子小组未暴露成员继续潜伏,可以吗?” 荒木懂他的意思,这是必要时要有牺牲,而牺牲的人首当其冲,无非英杨、陈末和荒木。 英杨神色凝重,眼睛却澄澈如水,仿佛赴死是平常事,是他早已准备好的。荒木忍不住想起在皖南根据地养伤的日子,那里很多中国人都有这样的眼神。 第97章 “好的。”荒木用生硬中文郑重说:“我会努力的。” ****** 南京沦陷后,英杨再没有去过南京。汽车驶进中山门,他莫名感到压抑,这城市上空仿佛飘散着挥之不去的血腥气,甚至连同车的日本人都静肃了。 英杨想,很多事是有底线的,有人也知道不对,但仍然要去做,人性真叫人难堪。 进中山门不多久,就到了中央医院。这所医院创建于1929年,主楼呈井字形,南京沦陷时损毁严重。英杨和荒木此行的目标不是这座主楼,是隐身其后的研究楼。 为了掩人耳目,荒木让随行特务和司机等在励志社原址,自己开车带着英杨去医院。赶到南京已经午后了,医院门口有卖盖浇饭的小摊子,荒木和英杨计划在这里吃过午饭,再掏出假冒证件混进去。 卖盖浇饭的是一对父子。老爹穿件皮围裙,守着炭炉子炒菜,儿子是个瘸子,戴顶鸭舌帽遮了半张脸,正拐着腿擦桌子送饭菜。 英杨走到炉子跟前,开口说:“老人家!来两份饭!”老爹颠着炉子问:“皮肚要吧?”英杨听这声音耳熟,定晴一瞧不由大吃一惊,正在颠锅秀手艺的不是别人,正是六爷! “六……”英杨把脱口而出的话生生咽下去,道:“要的,皮肤香肠辣椒都要的!多放啊!我加钱!” 果然最后这句“我加钱”吸引了六爷注意,他掸过一个飞眼来,也略显吃惊。然而穿军装坐在不远处的荒木很让六爷警惕,他不敢认英杨,只说:“行,去坐着等吧。” 英杨答应一声,转身却同收碗碟的瘸腿儿子撞个满怀,把一摞碗稀里哗啦撞在地上。英杨忙说对不起,蹲下去拣碗,那瘸子却俯下身子,低低说:“你怎么在这里?” 英杨猛一扬脸,先看见高云的眼睛。他的卷发被压在帽子底下,眼神没了头发助力,气势有所减弱,但仍然戾气十足。 “你怎么在这是!”英杨脱口问而出同样问题。高云竖手指嘘了一声道:“那个白头发说要到中央医院拿数据,六爷被他磨得没办法,只好带他来!” 英杨一听白头发,知道默枫在这,不由喜道:“我也是来拿数据的!白头发人呢?他得告诉我数据在哪!” 高云压低声音道:“我们混不进去,六爷买下这个摊子,只说见机行事。白头发在四处转悠呢,谁知他跑去哪里?” “没有他我找不到数据,必须见到他!”英杨急道。高云收拾好碗左右四顾,轻声道:“这里太招耳目,你跟着我来,找地方商量一下。” 第69章 南京 高云叮嘱英杨跟他走,说罢了直起腰,大声道:“你打碎了我的碗,是要赔的!”英杨不知何意,喏喏道:“那么你讲多少钱,赔给你就是。” 高云伸手要了2块钱,接了英杨的钞票对六爷说:“阿爹,碗都碎掉了,我要回去拿碗,去去就来。”六爷瞥他们一眼,自然晓得“内有乾坤”,只哼哼着答应。 高云转身便走,英杨回座向荒木打个眼色,笑道:“荒木太君,我去那边方便一下。”荒木认出了高云,知道英杨有事要去商量,于是点头道:“快些回来。” 英杨跟着高云沿中山大道直往东去。这一路街景凄凉,道路两侧犹如废墟场,路过明故宫遗址,眼见残存的几根石柱也被砸碎了搬走,英杨实在堵心。 前面高云右转进了巷子,英杨赶忙跟上。这条巷子极长,地上青t砖腻着苔藓,踏脚溜滑。高云走几步进了一处人家,英杨看看前后无人,也跟了进去。 这屋子是寻常民宅,进门是四五平的小院子,种了一架葡萄,此时正得满架绿荫。架下搁着石头桌椅,背对门坐着个人,正佝身子在吃面。 高云进门见着那人,先喂一声道:“你瞧瞧谁来了?”那人听了扭回头,与英杨撞个照面。英杨吃一惊,他分明是默枫,却把白头发剪短了染黑,顿时年轻十多岁,显得精神焕发。 “英少爷来了?”默枫也吃惊,提筷子站起来道:“上海出什么事了?你怎会来南京?” 英杨暗想这家伙直觉挺准。他不肯说上海详情,只道:“是你说中央医院的数据重要,我设法来拿,不料你竟先跑来!之前讲好你在上海听信,这样私自跑出来,出岔子谁负责?” 默枫讪然道:“不是我私自跑出来的。兰小姐请六爷救高先生,六爷把我和八位劳工营的同志都带上了,说是顺路送出上海,以免夜长梦多!” “你可别用兰小姐蒙我!”英杨吓唬道:“我听得清楚,兰小姐要六爷把人送回根据地,可没说要来南京!” 高云听到这里,不等默枫解释先抢话道:“这事不赖他,赖我!本来是要回根据地的,我听他总惦记南京,就问了为什么。这一听你说说,我们能不能放着不管?鬼子要在南通放毒,转眼就能祸害到根据地!” 英杨知道高云属“炮”的,这时候若怼起来,非但没帮助还有可能坏事。默枫来都来了,英杨接受现实,皱眉道:“你把数据放梅字号房的哪里?” “你能进去吗?”默枫奇道:“我们转悠几天了,想了各种办法都没能进去!” 英杨简短说:“我伪造了介绍信和证件,除了照片都是真的,他们查不出来。你快点说东西在哪,吃了中饭我就要进去了!” “那东西的位置我说不好,”默枫睁圆眼睛说:“这只能我亲自去拿!” 英杨不吭声,默默瞅着他。默枫却不畏惧,眼睛溜圆与英杨对视,丝毫不见心虚。高云在边上看得不耐烦说:“英杨,你有八分真的证件,就带着他一同进去罢,这是多难的事呢?需要大眼瞪小眼的?” 英杨不知道这几天发生了什么,弄得高云跟默枫处出友谊了。眼下情形一比二,英杨落下风,只好说:“跟着我的还有个日本人,我带着他要怎么说?” “可他不进去,你也不知道数据在哪呀?鬼子总不能把四楼房间都打开,由着你在里头搜啊!”高云理直气壮道:“你随便给编个理由,就说老家穷亲戚,遇着了只能带回家!” 这理由放在上海的谍报场,无异于把“有鬼”两个字刻脑门上。然而这道理同高云说不着,高云是打前线的,他不理会潜伏的弯弯绕,不爽直接拉枪栓就行,特工各类守则对高云不起作用。 但高云有句话说的对,鬼子绝不会把四楼梅字号房打开让英杨逐块墙砖去敲。微蓝押在特高课,浅间只给了一天时间,事不宜迟,还是从权先行吧。 “你跟着我也行,”英杨松口道:“但你不许多说一个字,万事听我安排!能做到吗?” 默枫大喜,点头道:“英少爷放心!我也是做过这行的,多少懂些门道。”听他忆往,英杨先想到微蓝身上的伤,压下去的厌恶又泛上来,没好气道:“我只帮你这一回,今天拿不到数据你的事我可再不管了!” 他说完要走,高云却扯住了说:“你先别走!我只问一句,若是打起来怎样收场?” “不会打起来,”英杨肯定道:“我们有证件!” “这种事可说不准,”高云不服:“依我看咱们得做好撤退准备!枪响了要第一时间混出南京城!” “南京我很熟悉,”默枫接话道:“这里离中山门极近,枪响了直奔中山门,保证岗哨还没反应过来,咱们已经出去了!” “你们来了多少人?有车吗?”英杨问。 “当天劫车的大多跟杨波走了,来南京的没几个,加上六爷也就四五个人,但我们没车。” 英杨心想,没车就抢不到时间差,等跑到中山门,只怕鬼子已经封岗哨查人了。他沉吟一时,暗想六爷其实无虞,可以避过风头再回上海,重点是高云和默枫要带出去。这样一来,他和荒木的车带两个人走足够了。 “尽量不惊动,”英杨沉吟道:“如果出了意外,高队长就等在明故宫门口,我们车过来捎上你就走。” “那六爷呢?” “请他在南京暂避风头,”英杨说:“只能这样了。” 高云知道应急方案只能应急,都要周全也不现实,他于是说:“好!你们去拿数据,我等在明故宫!” ****** 英杨领着默枫回到盖浇饭摊子,向荒木介绍默枫,说是自家亲戚。他用日语说话,讲的言简意赅,荒木会意并不多问。默枫懂些日语能明白九成,他以为英杨日语不行,只能含糊说出这些来,也不放在心上。 英杨省略了向默枫介绍荒木的环节,提筷子道:“我饿坏了!吃了饭咱们就进去罢!”荒木拿不准默枫来头,只点头不说话。 三人匆匆吃了饭,会账起身。六爷见默枫跟着英杨,虽吃惊却并不表露,接了钞票便罢了。荒木回路边发动汽车,驶到门岗处递上介绍信和证件,道:“我们来公干!请尽快汇报!” 哨兵接过文书证件,狐疑着打量荒木两眼,转身钻回门岗去打电话。没几分钟,他又小跑着出来,冲荒木啪得敬个礼,招呼人开门放行。 第98章 进了大门,院子里十步一岗,岗哨森严气氛肃静,七月的艳阳到了这里,平添五分白惨惨的瘆人。荒木受沿途宪兵指引,把车开到后院,停在一幢破旧的灰色小楼前。 “就是这里,”默枫小声对英杨说:“这楼化成灰我都认得!” 英杨不露声色,用日语询问荒木是否下车。荒木掏出证件递给英杨,道:“在会客室等待时,你可以去厕所。”英杨会意,进去后荒木会拖住时间,让他借口上厕所设法拿到数据。 “他能进去吗?”英杨指着默枫问:“让他等在车里我很不放心。” 荒木在特高课多年,早已练就特工嗅觉。紧要关头英杨非要带着这个人,想来想去很可能是“默枫”了。荒木只听英杨提过此人,并未见过他真容,这时便说:“准备证件来不及了,只能说是随行,看能不能混进去。” 英杨情知只能如此,便招呼默枫下车,三人摇摇晃晃向小楼走去。到了小楼门前,站岗的宪兵背着枪,枪刺出套,映在太阳底下明晃晃的。 荒木上前表明来意,哨兵让等在那里,进屋去打电话。三人屏息以待,哨兵很快回来了,把证件递还荒木和英杨,说:“稍等。” 三人无法,只得站在门口等着。两三分钟后,却见小楼里奔出一个人,穿套灰色西服,见了荒木先鞠躬道:“先生您好,我姓田中,是这里的主任技师。我们接到通知您要来,不知来的这样快,怠慢之处请您见谅。” 荒木唔一声,冰着脸说:“接到任务时我正在上海,离南京比较近于是直接过来了。田中君,闲话少说,我们早点进入正题罢。” 田中又鞠个深躬,道:“您说的是,我们上去吧。” 他态度恭谨,默枫跟着混进去岗哨也未查问。上到二楼时默枫扯扯英杨衣摆,低低道:“这家伙认识我,跟他进会客室就露陷啦!” 英杨点头不语。等到了三楼,田中请荒木等人进会客室,英杨便操日语说要去厕所,田中热情指点他向东走到底左拐。荒木道:“忍到现在很辛苦吧,你快去吧!” 英杨嗨依点头,领着默枫往走廊东头去。走廊两侧办公室的门都关得铁紧,水磨石地面刚刚清扫过,飘散着浓郁的消毒水味。他们走到尽头左拐,果然看见厕所,默枫却猛然抓紧英杨手腕,拖着他走到楼梯间。 “这楼的四层是加建的,所以后楼梯只到三层。”默枫压低声音说:“我从这里上去,你替我望着风。” 英杨见楼梯到了头,不由奇道:“你从哪里上去?”默枫打开墙壁上一道正方形的铁门,露出黑漆漆的洞口,说:“这里。” “这是什么地方?”英杨紧张问。 “运尸体的通道。”默枫一面说,一面脱下鞋子反穿在手上,道:“四楼厕所隔壁是换衣间,我混进去扮成护工就能进房间拿数据。你等在这里,我滑下来时千万要拦住我,否则就到地下室了!” 英杨听默枫头头是道,只好配合答应。眼看着默枫钻进通道,手脚并用爬上去,英杨便虚掩了铁门,捏只香烟站在那里。 他t不敢点燃,怕烟味引来敌人,又要把香烟作个道具,万一来人查问,就说想躲在后楼梯抽根烟。时间慢得像加了粘稠剂,根本不肯向前,没站几分钟就听见脚步声响,简直要踏在英杨心脏上,好在脚步声到厕所门口便拐了进去,并不往楼道来。 英杨提着一口气站在那里,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着铁门里有动静。他慌忙拉开门,只听里面有敲击之声,虽然回声嗡嗡,英杨仍能分辨出几长几短,是摩斯电码。 默枫敲得很简单,三个字:下来了。英杨伸手进去,蜷食指扣了扣通道,来回应默枫。通道上也不知糊得什么,粘在手指上黏乎乎的,散着奇臭。英杨竖着根手指无处揩抹,正着急呢便听着上面轰轰作响,有人滑下来了。 英杨不及多想,伸手往通道里去拦,摸着个软乎乎的身子便用力兜住,低声道:“我抓住你了!快些出来!” 他这里拼力用劲,那身子却不知配合,弄得英杨满头大汗,暗骂默枫笨蛋。好容易把人拽出半截来,英杨却吓一跳,掏出来的不是默枫,是个七、八岁大的男孩,穿着条纹病号服,瘦得脱了形,两只眼睛又黑又亮,一瞬不瞬盯着英杨。 英杨正在诧异,那上面轰轰声响,又有人下来了。英杨急忙丢开男孩,伸手进去薅住个人,再拽出来却是默枫了。默枫自己攀出通道,喘气道:“得手了,快走!” 英杨指男孩说:“这是怎么回事?” “小八才七岁!”默枫瞪眼道:“你忍心看他去死吗?”英杨并不知在福泉山上,默枫为了救栓儿差些被捉住,此时急道:“那上头许多人你都能救吗?带着个孩子要怎么出去?” 默枫听了这话,将小八直搂进怀里说:“你们口口声声为了同胞为了人民,连个孩子都不肯救,说什么主义都是骗人的!” 英杨被他一噎,一时答不上来。正惶急间,却听荒木在楼道里唤道:“喂!你们没事吧?太长时间了!” 英杨伸食指比个嘘,一手摸枪一手推默枫带小八躲在楼梯上,自己探头去看,却见荒木站在厕所门口扬声叫唤,田中沉着脸站在他身后。 英杨想,可能他们进厕所时间太长了,又或者荒木言谈间露了马脚,否则田中不会变成臭脸。他热血上头,暗想一不做二不休,不如闯出去算了! 英杨打定主意,掏出消音器装上,闪身出去“扑”得一枪,正中田中眉心。眼看田中倒了,荒木急奔过来问:“得手了吗?” “得手了!咱们要闯出去!”英杨说。荒木扫一眼小八,也不再多话,反手拔出枪来,当先就往下跑。三人领着个孩子沿后楼梯狂奔,午后人少,连奔两层都没遇到人,直跑到一楼,却见楼道里人影一晃,进来个宪兵。 宪兵背着枪,一手拉裤链,一手摸火机点烟,想来是刚换岗过来如厕抽烟。他毫无准备同荒木打个照面,正在愣神呢,荒木的枪已经响了,直接毙了宪兵。 荒木没用消音器,枪声很快引来断喝怒骂。他们此时在一楼,除了沿走廊到大门别无出路,英杨咬咬牙,摘下宪兵的枪丢给默枫,说:“跟他们拼了!” 第70章 猫鼠 英杨刚说拼了,荒木已持枪闯了出去。他当先而行,一把枪当当当当开路,英杨跟在后面补枪,护着默枫和小八往外冲。 好在走廊不长,事发突然宪兵火力没组织起来,荒木和英杨撂倒两三个已闯到门口。站岗的正在拨电话,被英杨一枪射穿后脑,血喷了一地。 四个人出门刚上了汽车,便见前面呼啦啦的跑来大片的人,边跑边放枪,是增援过来了,英杨手心里全是汗,情知要闯出去几乎没可能。 他来时做了牺牲准备,却没想到等不到回上海。荒木杀红了眼,准备把油门踩到底直冲过去,却被默枫一把揪住吼道:“掉头!掉头!” 掉头就是墙。这辆福特轿车性能普通,并不能当作破墙坦克用。荒木不解其意,英杨却道:“听他的!他熟悉这里!” 荒木不假思索,拨方向盘往后冲,眼见要撞到墙了,默枫急喊:“往左拐!” 伴随着尖利的刹车,福特汽车尾巴甩得要飘上天去,几乎倾斜着左拐擦进研究楼与围墙间的小道。这小道十分隐蔽,不走到墙边不知道这里有条道,冲过小道是一排灰砖平房,右侧是木栅门。 “这是太平间通外面的门,”默枫说:“冲出去!”荒木再不犹豫,向右急打方向盘,“夸嚓”撞破木门,“嗖”得直冲出去。 “右拐就是励志社,”默枫大叫:“过了励志社你认得去中山门的路罢!” 荒木没什么不认得,过了励志社沿中山大道一路飙到底就是中山门。拐上中山大道,刚到明故宫就看见高云等在路边,荒木吱得停车,默枫打开后座门,招唤高云上车就走,英杨借机下车揭掉假车牌,就这电光火石的几分钟,中央医院方向传来尖利的警笛声。 “快走!快走!”默枫紧攀着驾驶座椅背道:“现在冲出去还来得及。” 荒木把油门踩到底,庆幸支援研究楼的宪兵没带车,否则直接追来就完蛋了。汽车眨眼到了中山门,哨兵听着前面警笛响还在判断形势,荒木掏出特高课特别通行证,用日语道:“紧急公干,请放行!” 他的证件千真万确,母语又地道,哨兵并不怀疑,以为前方混乱与荒木无关,便挥手放车出去。汽车出了中山门,往上海方向狂奔,车上众人才松了口气。 “现在怎么办?”英杨擦着汗说:“你从特高课带来的人还等在励志社呢。” “他们并不是傻子,”荒木沉声道:“中央医院闹起来,自然会避风头出城。我担心浅间,伪造证件私闯实验室是重罪,军部若查到浅间头上,只怕他要受严惩。” “那不正好嘛!”高云潇洒着一甩卷毛:“叫他们狗咬狗去,省得咱们动手了。” 第99章 “狗被狗咬死之前,说不定狂性大发,要先咬死几个人呢。”英杨怼了高云,却问荒木:“军部能查到你们吗?” “很难讲。那个主任技师田中,在会客室时把介绍信要走了。如果他们想查,能从介绍信的编号查到上海驻屯军司令部。” “无论浅间怎样发疯,先把07救出来。”英杨低低道。可他话音刚落,高云立刻炸了:“等等!你刚刚说,把谁救出来?” 英杨和荒木都不吭声,高云急得一把薅住英杨衣领吼道:“我问你话呢!先把谁救出来!”英杨无法,只得道:“我们来上海之前,浅间质押了魏青!” “我说呢,凭你能弄到证件大摇大摆进中央医院!能带着台车还弄个日本人当司机!”高云咬牙道:“原来是把她给抵出去了!姓英的,你为了立功可真够拼的啊!上海情报科这要给你报一等功了吧!” 他不提立功便罢,说了这话激得英杨心头火起。英杨甩开高云的手,怒道:“滚你的蛋!不是为了救你,也不至于弄成这样!死多少人还不知道呢,立你妈的功!” 英杨向来文质彬彬,这时口出恶言,先把荒木惊了惊。默枫也变了脸色,扯住高云道:“高队,有话好好讲,英少爷并不是贪图功名的人!” “他不贪图功名做什么参加革命?”高云瞪圆眼睛吼道:“小少爷不愁吃喝,日子过的好得很,来掺合我们的事做什么?” 他话音刚落,荒木吱得一脚急刹,差些把高云从后座甩到前座。高云怒气更炽,刚要开口却听荒木冷淡道:“你再闹就下车!大不了一起死了!” 高云听见荒木的半生中文就来气,啐一口道:“这里轮着你个鬼子说话了!”英杨再忍不住,刷得抽枪直顶在高云脑门上,怒道:“你闹够没有?要救魏青就老实点!” 其实枪对高云不构成威慑,让高云克制着不发作的是“救魏青”。默枫见闹得大了,忙托着英杨手推开枪口,两下里解围道:“高队,英少爷说的对,现在什么都放一放,先把她救出来要紧啊!” 英杨借势收了枪,高云问:“魏青为什么会被质押?”荒木瞧他恢复常态,松了刹车接着上路,英杨便道:“浅间怕我们带着数据跑了,因此用魏青当人质。不过你放心,浅间不知道她是魏青,他以为,她只是我的未婚妻金灵。” 未婚妻这三个字,于高云更加扎心。他刚败下去的怒火再度升腾,厉声道:“浅间要细菌战的数据干什么?” 英杨心想,只说了句微蓝被质押,高云就闹成这样,再讲出陈末用魏青作饵为英杨争取时间,只怕高云要变本加厉。 面对自己人也不能说实话,英杨揉了揉涨痛的太阳穴,t暗想敌后潜伏同前线游击真是两条线,但愿永远不合作。 英杨正在头痛说辞,荒木却冷冷道:“浅间要数据干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给浅间数据把魏书记救出来!你要牺牲魏书记保住数据吗?” 荒木以彼之道还治彼身,二极管对碰二极管,倒把高云碰得一愣,半晌没说出话。默枫虽认为数据更重要,也不便说魏青就该牺牲。他情知在对待微蓝这事上,自己早就理亏,因此更不敢吭声。 “把数据给我。”英杨乘热打铁向默枫伸手:“你放心,我保证救出魏书记,也拿回数据。” 默枫静默一时,喃喃道:“英少爷,你讲话要算数哦。”英杨不耐烦问:“我说过会设法拿到数据,现在是不是拿到了?” 默枫无法,只得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递给英杨。英杨打开看了,里面包着四五本自制长条形笔记本,密密麻麻写着化学分子式和各类数字表格,此外还有三只小胶卷,像是用微型照相机拍摄的。 “这里面是什么?”英杨拈起小胶卷问。 “一些试验场景和数据原件。”默枫小声说:“我之前有个伪装成打火机的微型相机,但剩的胶卷不多,因此只拍了三卷。” 英杨不吭声,将东西收好了。 他们奔驰在封锁命令下达之前,路上起先还算顺利,越往南走查得越严,看来中央医院的电话通报到了。 然而荒木人是特高课的人,车是特高课的车,出了中央医院不怕被查。唯一的破绽是小八,这孩子脱了病号服换上默枫的褂子,缩在衣服里不敢出声。每到岗哨所有人都捏把汗,好在荒木能忽悠得次次过了关。 英杨想要埋怨默枫,又不大忍心。小八只有七岁,眼看着他去做活体实验,太过残忍了。 直熬到天黑透了,总算到了上海。荒木在僻静处放下高云默枫和小八,英杨让默枫带他们去复兴西路199号,找老爷子先安置下来,自己跟着荒木回特高课。 刚进特高课的院子,气氛就不大对。 院子里的宪兵足足增加了三倍,荒木车刚进院子就被拦下来,他摇下车窗说:“我去上海公干,是浅间课长特批的。” 拦车的是刚调进特高课不久的上杉,他客气道:“荒木君,浅间课长请您立即下车去办公室见他。”荒木知道南京的事已经通报到上海,同英杨交换眼神后,他顺从道:“好的,我知道了。” 荒木下了车,领着英杨走到门口。哨兵搜身摘掉他们的配枪,这才肯放行。特高课的小楼布满监听,荒木进门后一言不发,自动与英杨拉开距离。 到了浅间办公室门口,荒木敲门之后足了足等了三分钟,才听见门里咯哒一声,有人打开了门。开门的是骆正风,他的眼眶有点红,瞅了英杨一眼就出去了。 英杨不知何事,只跟着荒木踏进办公室。 “你们回来了?”荒木从旧档案里抬起头,注目荒木道:“事情顺利吗?” “数据拿到了,”荒木说:“但是惊动了医院。” “你也知道惊动了医院?”浅间忽然改用日语,厉声道:“让你跟着过去,就是怕惊动医院!结果成什么样了?南京方面的通报已经下达驻屯军司令部!我刚开完会回来!军部勒令要严查严惩!” “对不起课长,”荒木立正低头道:“我办事不力,请求接受处罚!” “不要说这样好听的话!”浅间暴怒之下,抓起黄铜狮子镇纸用力掼在地板上,喝道:“一旦查到我们,难道你会自认私自行动吗?” 英杨暗想浅间真无耻,想让荒木用私自行动去顶罪。他瞥了眼荒木,荒木却无表情:“课长,只要您需要,我可以自认私自行动。” 英杨微惊,浅间却哼了一声,暂息雷霆之怒,转而眯眼瞅看英杨:“小少爷,你大闹南京不会是蓄谋的吧?” “您这样说真冤枉我了,”英杨道:“去南京之前,我说过没有默枫拿数据很困难,有可能惊动医院,可是您没有理会啊!” “那是因为,只有拿到数据才能捉到魏青!”浅间猛得一拍桌子,怒道:“这是你和静子想出的馊主意!我为什么要捉拿魏青?这事对我有什么好处吗?可是现在,伪造证件私闯实验重地,闹得南京大搜捕惊动了军部!查下来全是我的责任!静子是松本组的特工,她不受军法约束!好个捉拿魏青救父母,原来是要出卖我!” 他越说越气,盯着英杨道:“小少爷,我可没有亏待你!知道你是共产党也把你投进大牢!在琅琊山,你和罗鸭头口供有出入,我也信了你!你就这样设计我,这样想我去死吗?” “浅间课长,请您息怒。”英杨劝道:“南京的事只是意外,不是蓄谋,您多虑了。” 浅间听了这话,格格笑起来,白着脸说:“小少爷别再骗人啦!你和陈末根本联络不到魏青,也不是什么仙子小组,你们是上海情报科的,隶属江苏省委,是不是!” 英杨一慌,随即镇静下来。浅间这话虽然直击事实,然而错漏百出,首先陈末就是仙子小组的,与上海情报科无关。 看来浅间猜出了部分事实,但他没有证据。没证据,英杨就能兜回来。 “浅间课长,您在说什么,我听不懂。”英杨装傻道。 “小少爷不懂,我就替小少爷复盘!事情要从落红公馆的走廊讲起!我一直疑惑藤原加北来上海的具体时间是怎样泄露的,直到静子说,你是中共特别培养的特工,我才想到藤原来沪前我们在落红公馆初遇,我和你大哥讲到藤原来沪的事,一定是被你听去了,才有之后的刺杀!” “浅间课长,”英杨假作惶然:“您这话说的……既然您认定我是上海情报科的,为什么要相信我和仙子小组有关系,为什么要放我去南京拿数据?” 因为贪心不足。如果用梦菲特射击俱乐部的积分制来衡量,起获上海情报科能得2分,破获仙子小组能得6分,破获仙子并捉到魏青能到9分。 浅间当然选择9分组合。他被英杨的提问噎住,眼神却更加怨毒。 英杨道:“浅间课长,我已经投诚,愿意拿出更多诚意。您怀疑我泄露了藤原来沪的事,还不如怀疑这幢楼里的人。有句话之前我没敢说,琅琊山上的匪徒能逃跑,是有人提前报信的!” 第100章 浅间一愣,脸色瞬间青了又白,喃喃道:“宫崎……” “您不相信我,还有荒木太君作证,还有罗鸭头作证!您可以问问罗鸭头,当时是不是有人跑上来报信,山匪才匆匆把我们捆在客厅里,自己经水道从地道跑了?” “不要再提罗鸭头了,”浅间冷淡道:“他在提刑室不说实话,已经死了。” 英杨心里一晃悠,不由想到刚才骆正风微红的眼眶。一股子难受从英杨心里冒上来,罗鸭头是汉奸,可他也只是乱世里求斗米平安的小市民。 然而要紧时刻,英杨能留给罗鸭头的也只有这一点难受了。他接过话头道:“浅间课长,您不能因为南京的事就这样怀疑我!中央医院出事还没查到您呢,就算查到这里,只要捉到魏青也能功过相抵呀!再说数据就在您手上,又没有泄露出去,此事又何必担心?” 浅间盯着英杨良久,从牙缝里挤出话来说:“你说的对,只要捉住魏青,一切就有转机。魏青魏青,这个神秘女人像只猫儿,把我们这些老鼠都玩弄在手心里。” 英杨就势递上油纸包:“课长,这是从南京拿回来的数据。我建议,即刻安排陈末与华中局联系,约魏青在上海见面!南京闹这么大,他们肯定得了消息知道数据是真的,咱们就等着大鱼落网吧!” 浅间翻看笔记本,情绪逐渐松弛,微笑道:“小少爷,这件事你立下大功,等捉到魏青要给你庆功啊! “这是我应该做的。”英杨恭敬说着,又笑道:“课长,数据已经拿到了,我可以带金灵回家了吧?” 他说这话时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只要浅间肯放微蓝,出了特高课英杨就把她送到复兴西路,卫清昭会想尽办法送微蓝出上海。 微蓝安全了,剩下就无所谓了,英杨早已抱定与浅间夫妇同归于尽的念头。 然而,浅间冲着英杨笑笑说:“不!金灵不能走!” 第71章 舍身 金灵不能走。 浅间这句话准确击打在英杨的悬心上,让他一时说不出话。他想起波耶夫说过,比到最后就是心理素质。 特工是暗夜是走钢索的人,钢索不会到头的,人总有一天要栽下来,是以死亡不可怕,拼的是谁能走的更远。 “静子夫人还要她作陪吗?”英杨缓过心劲,故作轻松说:“看来她们相处的很愉快。” 浅间提了提嘴角t,露出戏弄的笑:“你说的也没错,静子此时的确需要她作陪。”他说罢站起身道:“小少爷,我们去看看她罢。” 入夜后的特高课依旧灯火通明,各间办公室都有人匆忙进出,保持着白天的工作劲头。从这个角度讲,英杨认为日本值得学习,他们至少勤奋。 相比之下,仍在筹备的和平政府已经人浮于事。许多官员不过换个地方领薪水,他们既不相信热血救亡,也不相信曲线救国,只相信活在当下。 时局如此,不免让人心灰意冷。没人知道胜利何时到来,有些苟且慢慢成为日常,英杨跟着浅间穿过走廊下楼,到了一层浅间仍未停下,向地下室走去。 “我们……去哪里?”英杨的心寒了一半,忍不住问。“去金小姐在的地方。”浅间语气轻快,像是领着英杨下地窖拿一瓶珍藏多年的酒。 英杨没有再问,他知道浅间不会认真回答他。他们路过地下一层,继而转向地下二层,熟悉的来苏水味飘出来,灯光也明亮起来,金属冰冷的锋利感逐渐袭来。 荒木依旧等在走道尽头的小屋门口,看见他们过来立正行礼。英杨努力看向他,想从他的目光里得到些什么,但荒木刻意回避了。 “小少爷,请进。”浅间彬彬有礼说。英杨发觉浅间情绪简单,他掌控局面时特别有礼貌,若有失算则无能狂怒。此刻浅间循循有礼,说明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 英杨走进房间,来到那块长玻璃前。 微蓝躺在冰冷的解剖床上,手脚被皮带固定住,好在她仍穿着那件啡色条子旗袍。解剖床前站着静子,她新烫了头发,夸张的大波浪让她看起来像只美丽的狮子,张牙舞爪的。 “你们这是干什么。”英杨冷冷说:“金灵做错什么了吗?” “金小姐最错的事,也许是认识了你。”浅间并不在意英杨的不悦,他微笑说:“小少爷,你应该说实话了。” “浅间课长,我一直都在说实话,在努力同你们合作!”英杨压抑着恼火说:“是你一而再,再而三的不相信我!” “嘘~不要生气。”浅间微笑说。 英杨的恼怒让他很享受。浅间喜欢看见他人情绪失控,失控是破绽的温床,不断激化情绪,英杨的破绽很快浮现。 “事情到这个地步,有些话我们也该摊开来讲。藤原加北到上海的时间,是你在落红公馆听到的?”浅间问。 “当然不是!刺杀藤原是英国人干的!” “小少爷,别再耍花招了。”浅间失笑道:“秋苇白的刺杀同英国人无关,是你们做的吧!” 英杨冷淡又鄙薄的笑一笑,仿佛浅间在说不值一提的话。可他心里敲着鼓点,开始惶急,不知浅间的重点落在哪一拍上。 “自从静子回到上海,你们就开始设计了,”浅间慢悠悠说下去:“你知道跑不掉的,静子是你的曾经,你没本事跑回去改写历史,既然改不掉,不如放手博个大的,小少爷,你是这样吗?” “我为了什么呢?” “南京的数据才是你们的重点。你利用静子诈降,扯出陈末用魏青设局,因为你们根本进不去中央医院,更不要提实验楼了!” “浅间课长,供出陈末的不是我!是静子夫人逼他现身的!按您这样讲,夫人也与我同谋吗?” “有没有陈末不重要,你也会提到魏青的。只有拿出这等份量的人物,才能钓足我们的胃口!” 英杨哂笑:“不知道你在讲什么!” “拿到中央医院的数据,干扰南通地区细菌战,才是你们真正的目的。根本就没有魏青,或者说,你们根本就联系不到魏青!” “我……”英杨正要争辩,忽然有人敲门。这打扰让浅间不满,可他依旧扬声道:“进来!” 推门进来的是上杉,他说:“课长,陈末带来了。” “请他进来。”浅间恢复愉快:“该来的都要来的。” 陈末随即走进来。几天没见他憔悴了很多,胡茬凌乱,眼圈青黑,配着蜡黄脸更加病恹恹的。 英杨回想第一次见到陈末,是在落红公馆的小书房里。他戴着黑框眼镜,沉默寡言却牌技高超,散发着没来由的“根据地的味道”。 “陈处长,好久不见。”浅间微笑招呼:“这几天在荣宁饭店休息的好吗?” “承蒙您的照顾,一切都很好。”陈末说。浅间却往他脸上看看,摇头道:“可我看您脸色不好,陈处长在忧心什么吗?” “除了离开上海,我已别无所求。”陈末道:“如果有什么忧心,也是怕捉不到魏青罢。” “是啊,眼下最要紧的是捉魏青。”浅间掏出油纸包递给陈末:“这就是魏青要的数据。现在,陈处长可以同华中局联系,约见魏青了。” 陈末接过油纸包,仔细翻看笔记本,半晌道:“好。华中局有间用作联络的书店,明天我带着数据去找他们。当然我不会把数据给他们,我要求面见魏青,理由是东西太过重要。” “陈处长,为了拿到这些,小少爷在南京大闹了一场。军部很快会查到东西在我这里,如果捉不到魏青,我就要以死谢罪啦。” 浅间说着可怕的话,却带着春阳般和暖的笑,很有枯骨含笑的意味。陈末却不为所动,他奉还油纸包,淡漠道:“肯定会捉到魏青的。” “我看未必。”浅间收起笑容,森森然道:“陈处长,魏青这样的大人物竟是你的直接上线,我不敢相信。” “浅间课长,明天就见分晓了,何必今晚杞人忧天?” 浅间呵呵笑起来:“等到明天就迟啦!陈处长把数据交给华中局,拖延时间让他们逃跑,南通地区细菌战被阻止后,军部问责让特高课担着,当然你和英杨都会死,但那不重要,因为从开始,你们就没打算活着!” 他越说越严厉,罢了用力敲敲嵌在墙上的玻璃,说:“我忘了!要死的还有金小姐!” 陈末这才看见绑在解剖床上的微蓝。他眼底飘过轻微的疼痛感,被英杨准确捕捉。眼下情势堪称滑稽,魏青和数据都在浅间手里,而浅间在大发雷霆,责怪英杨和陈末试图欺骗他。 屋里静下来,没有人说话。面对英杨和陈末的沉默,浅间冷笑道:“你们还不肯说实话吗?” 他说着推开通向解剖室的门,走到解剖床前,从搪瓷盘里挑选了一只手术刀,把它举在灯光下。 “其实杀了金小姐也没有用,”浅间呢喃着仿佛自语:“我知道你们做好死亡的准备,无论金小姐承受怎样的酷刑,你们都不会讲的,主义让你们失去了人性,为了证明信仰,死亡是光荣的通道。” 第101章 他举着手术刀冲英杨笑笑:“小少爷,是这样吧?” 英杨的脸有点发白,好在解剖室的灯本就惨白。“不是这样的,”英杨飞快说:“不要伤害金灵,让我做什么都行。” 浅间笑起来,笑得皱起眉头:“你爱的人不是静子吗?为什么要为金灵说话!” “不爱她就要她去死吗?我不理解。”英杨说:“浅间课长,我是真心想同你们合作的,明天就能捉住魏青,还有几个小时而已,你何必这样?” “等到明天就晚了!”浅间厉声道:“我最讨厌被哄骗!”他转目望着嘴巴被绑住不能说话的微蓝,又挤出笑容说:“金小姐,你听见没有,英杨不爱你,他不喜欢你。” 他一面说,一面刷得挥动手术刀。刀锋过处,微蓝旗袍领上的盘扣断开了。英杨脑袋里嗡得一响,想到微蓝身上的伤,他不能让浅间看见那些伤。 然而惶急之间,英杨竟找不出话来阻止。在他急到失声时,忽然听见陈末说:“在申报登一则告示,写钱先生求租吉屋,两小间即可,有意者联络文森路63号。” 浅间刚刚挑开微蓝的第二枚盘扣,却因为这句话停下手,眯眼问:“什么意思?” “这是我同魏青的单线联络。我把数据放在文森路花旗银行63号保险箱里,同样拥有钥匙和印章的魏青看到申报告示后,会去银行开保险箱。你们只要安排抓捕就可以了。” 浅间眯起眼睛,将信将疑。 “你们现在去报馆,还来得及替换明天的告示。银行八点开门,运气好的话十一点之前就能捉到魏青。浅间课长,您怕我把数据交给华中局,那么用这个办法,您应该放心了。” 一片寂静后,浅间盯着陈末道:“这么好的办法,你开始怎么不说?” “这办法讲出来我就没用了,”陈末坦诚道:“你可以杀了我再去捉魏青,从交易角度来讲,对我不利。” 浅间弯着嘴角笑起来:“陈处长,你说了实话,我喜欢说实话的人。你放心,只要捉到魏青,我会遵守诺言,放你们离开上海的。t” 他说着低头看看微蓝,伸手替她抿上碎裂的两粒盘扣,柔声说:“金小姐,你很幸运,你的同志很有人情味,在他们眼里,你比魏青重要。” 微蓝的大眼睛里仿佛蓄着泪光,却又干涸着,紧紧盯着浅间。浅间很满意这个表情,他见过许多抗日分子临刑前的眼神,都是这样的,分明恐惧,却又要呈些英雄。 静子鼓起勇气走上前,小声说:“课长,他的办法可以试试。即便不成功,至少数据在我们手上。” 浅间眼神阴鸷看着静子,良久用日语说:“但愿他们没有骗你,否则在军部的惩处下来之前,我会先处罚你。到时候谁也救不了你,松本组替你说话也不行。” 静子默然一时,也用日语说:“我们毕竟是夫妻。”浅间浮起轻蔑笑意,在领子里转动着脖子说:“女人是可耻的动物。” 静子没有反驳。她垂眸站了站,扬起脸若无其事说:“如果你同意,我现在去安排申报上的告示。” “去吧。我也想看看魏青是什么人物。”浅间说罢丢下手术刀,向荒木道:“分别关押,捉到魏青之前,一个也不许离开特高课!” ****** 浅间走了之后,荒木安排宪兵把英杨、微蓝和陈末分别关押。人都带走了,荒木向静子道:“夫人,我们上去吧,要关灯了。” 静子唔了一声,伸手指抹了抹冰冷的解剖床,微笑道:“刚睡上这里很冷也很怕,睡得次数多了,也就习惯了。” 荒木不吭声,静子伸了个长长的懒腰,轻描淡写道:“谁能想到,婚后的每次同房都要在解剖床上呢。荒木君,你结过婚吗?你能想像这场景吗?” 荒木犹豫了一下,低低道:“我还没有结婚对象。” 静子不在意的笑起来,说:“在南京,你做的很好!我只是有点担心,你留下的线索足够军部找到我们吗?” 荒木再次犹豫,道:“应该可以的。” 静子很满意,高兴道:“我等不及要看他被军部责罚,想到浅间三白被押解回国站上军事法庭,我在梦里能笑醒。” 她说罢冲荒木甜甜一笑:“荒木君,真心感谢你!我会向松本组大力举荐,浅间获罪之后,特高课没有比你资历更深的,有松本组撑腰,宫崎根本不是你的对手!” 荒木啪得立正,道:“多谢夫人!请夫人关照!” 静子拍了拍他的手臂:“去申报办事之前,你陪我去见见英杨。”荒木低声答应,打开门请静子先行。 地牢一层虽在上面,却比地牢二层昏暗得多。荒木提着一盏马灯,引着静子走进英杨的囚室,他把马灯挂在壁上,转而钻出囚室,隐身在黑暗中。 “在这里,能休息好吗?”静子望着盘坐在霉湿稻草里的英杨说。 “你在这环境里能休息好吗?”英杨反问。 “苏俄的大牢比这里差,”静子淡漠道:“三十个人一间屋,很脏很臭,白俄女人的鼾声能把屋顶掀了,刚开始的几个月,我觉得不如死了。” 英杨一时语塞,无话可说。好在静子并不为了诉苦,她也坐进霉臭稻草,问英杨:“明天能捉到魏青吗?” “能的。”英杨毫不犹豫:“捉到了魏青,你愿意跟我走吗?” 马灯微弱的光打在静子身后,她的脸是黑的,看不清神色,但英杨感觉她笑了。 “我喜欢你身上的少年气,”静子说:“在伏龙芝时你就是这样,简单热血,总以为能够改变什么。这么多年了,我以为你会变一变。”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相信的主义说的那么好,能帮助中国什么呢?”静子问:“战场只讨论枪炮,不讨论主义。” “我想带你离开,你又说到主义。”英杨叹道:“我只想顾好自己的事,什么主义也不相信啦!” 静子沉默一下,哄孩子似的说:“等明天捉到魏青,我会给你答案。” 英杨想,他应该表现出深情与眷恋,更好的打动静子。可他实在没心情,只勉强笑笑。 ****** 天大亮之后,英杨被提出囚室,押进汽车。 街市既热闹又慵懒,战争阴云压迫,人们仍然腆着信心活着。汽车在文森路花旗银行不远处停下,英杨被押出汽车,送进银行。 花旗银行提前布置了,除了柜台业务员,以及一个业务经理,其余员工全被控制在更衣室,由特务换上制服顶班。 八点整,花旗银行貌似正常的开业了。 陈末和微蓝不知在哪里,英杨被安排在大厅角落里,左右挤坐着宪兵。时间分秒流逝,客人来了又走,始终没人提出要开保险柜,英杨设想无人接头浅间会怎样,想着,又不堪设想。 大座钟轰然敲响十点整,咣啷咣啷的钟摆声里,有人推门进来。她穿着宝蓝掐银丝绉纱旗袍,提着鳄鱼皮坤包,隔的很远,英杨依然嗅到她的香水味。 看见业务经理迎上来,她从包里掏出钥匙,风情款款说:“你好,我开一只63号保险箱。” 空气忽然凝固了,把英杨冻在角落里,徒然看着四面八方涌出日本特务,黑色潮水般向她涌去,她被堵在重重包围之中,面对闪出幽蓝寒光的森森枪口。 浅间最后走向包围圈,在看清圈中人时他气到笑了出来,用力拍着手掌说:“好!很好!惠珍珍小姐,真没想到,你就是魏青!” 第72章 弩张 直到坐进自己的办公室,浅间还是不肯相信。“你怎么可能是魏青,”他问惠珍珍:“怎么可能?” 惠珍珍不回答。她依旧妆容精致,衣饰讲究,脖颈上戴着一串滚圆的珍珠,润泽饱满。面对浅间的疑惑,惠珍珍坦然至极,问:“有烟吗?” 浅间翘了翘下巴,站在屋角的荒木递上烟卷,擦火机替惠珍珍点燃。喷出一口浓白的烟雾后,惠珍珍道:“没想到出卖我的,居然是陈末。” “你和杜佑中天天见面吧?陈末关进荣宁饭店好几天了,你就没起疑心?” “陈末是电讯奇才,警政部清乡常请他去指导电讯架设,有时一去几个星期,失踪几天没什么奇怪。” “这么说我要感谢清乡团,”浅间眯眼道:“若非他们时常麻烦陈处长,也许你会嗅出味道。可是惠小姐,你和我想像中的共产党高级干部差得太远了,你是上海滩的交际花啊,沪上名媛!” “交际花不能信仰共产主义吗?”惠珍珍吞吐烟雾,气定神闲说:“共产主义的妙处恰恰在于,让交际花能够享受平等权利。” “你们中国人的事我搞不懂,”浅间露出讥讽的笑:“可是华中局的副书记,居然是杜佑中的情妇,这实在是……” 他啧啧有声,眼神逐渐猥琐。惠珍珍不为所动,掐了烟说:“逢场作戏的事何必当真。当年南京温泉招待所也写满了故事,这妨碍您在特高课大展宏图吗?” 第102章 浅间被她戳中痛处,笑容僵在脸上,像皱褶干裂的皮,难看至极。“有水吗?”惠珍珍冲荒木打个手势,说:“我渴了。” 荒木没敢动,望了眼浅间。 “这里是特高课,不是咖啡厅,”浅间说:“你该知道进来后应当做什么?”他说着又嗳一声,不甘心道:“在花旗银行看见你,我就知道藤原加北被刺是怎么回事了,消息是你透出去的吧!还有上海情报科的立春!他用任经理的身份去过落红公馆,是的,你在落红公馆装了监听,是不是!” “监听是杜佑中装的,”惠珍珍说:“他的本意想获得一手情报,所以浅间课长,您在落红公馆说过的话,见过的人,杜佑中全部知道。” 浅间脸色变了变,却没有发作。 “落红公馆是华中局在上海最隐蔽的联络点,”惠珍珍坦率道:“得知立春是叛徒,我必须第一时间通知江苏省委,您有意见吗?” 浅间咬了咬牙,冷冷道:“那么仙子小组呢?” “仙子小组的原组长钱奕生是我的老上级,他牺牲后指示我领导仙子小组。仙子小组的所有人,他们的代号,真实身份,住址电话以及联络方式,我全部知道,在这里。” 惠珍珍说着伸出水葱似的手指,点了点太阳穴说:“您要吗?” 浅间眯起眼睛:“你是钢铁做的吗?” “我不是,但是总会结束的。”惠珍珍说:“要开始了吗?” 浅间十指交缠抵在唇下,像是在下某种决心。良久,浅间说:“作为同行劝你一句,该说的都说了吧,民族和主义都是政治游戏,不值得当真。” 惠珍珍点了点头,道:“多谢。” ****** 惠珍珍被带往提刑室之后,浅间合目养了会神,说:“英杨说了实话,我们捉到了魏青。” “您真的相信惠珍珍是魏青吗?”荒木小心问。 “你又为什么怀疑呢?”浅间问t。 “我只是有件事不明白,陈末知道惠珍珍的真实身份吗?如果他知道,为什么不直接说出来,为什么要启用保险箱?” 浅间遽然睁开眼睛,紧盯着天花板,良久他笑了笑,说:“惠珍珍承认她是魏青,陈末也承认她是魏青,这就够了,军部问责下来我们可以交差了。” “你去交待一下,”浅间说着对荒木道:“刑讯差不多给惠珍珍个痛快吧,挺漂亮的女人,弄得血淋淋不体面。” “是。”荒木道:“那么英杨和陈末……” “放他们走。”浅间回答:“去码头之前安排个仪式,请上海滩有影响的报社都参加,给我们出头版新闻,标题用:共产党人真诚合作,诱匪首魏青入瓮。把三位拍得好看些,大照片要登半个版!” “是!”荒木立正道:“课长英明,这样做会吸引更多反抗分子投诚!” “嗯,”浅间勾手指示意荒木凑近,低低道:“去码头的路上安排好枪手,只许开三枪,我要三条人命。” “明白。”荒木说:“现在放他们回去吗?” “让他们回去吧,放松一下心情,也好迎接明天。”浅间伸了个懒腰:“昨晚没睡好,我要睡一会儿,两点钟叫醒我。” ****** 荒木小心翼翼带上门,转脸猛然看见静子站在走廊上,她悄无声息,鬼魂似的冲荒木笑笑,轻声说:“荒木君有时间吗?” “有的。”荒木顺从说,跟着她走进办公室。 关妥门,静子单刀直入问:“去南京之前托你办的事,有眉目了吗?” 荒木顿了顿,有点不情愿的说:“东西已经备妥,放在我办公室的保险柜里。” “确保有效吗?” “我找了只流浪狗试了试,五分钟起效,吐血而亡。” “那就好。”静子快乐地说:“把东西给我,另外,给英杨捎个话,今晚我请他吃饭,在他知道的地方,庆祝我们捉到了魏青。” 荒木沉默一时,问:“您要把毒液给英杨用吗?” 静子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笑道:“荒木君,惠珍珍的审讯由谁负责呢?” “应该是上杉吧,也可能是宫崎,宫崎快回来了。” “听说宫崎把琅琊山搜了个遍,却是无功而返。他窝了一肚子火,必定要在魏青身上发泄。荒木君,如果不想宫崎借机立功,与你抢夺课长一职,你就要努力啊。” “夫人,我应该怎么做呢?” 静子妩媚一笑:“女人最怕什么你很清楚吧,这还要我教你吗?今晚与英杨吃罢庆功酒,我想听见魏青吐口的消息,你能做到吗?” 荒木没有直接回答,却说:“浅间课长明天安排了记者会,要宣扬英杨陈末投诚合作,以瓦解抗日分子顽抗之念。如果您今晚毒杀了英杨,只怕坏了课长的好事。” 静子猛然一怔,喃喃道:“记者会?”她漂亮的眼睛转了几转,忽然大笑起来:“这记者会并不是做给抗日分子看的,是做给军部看的!浅间要把捉拿魏青弄得天下皆知,捕获华中局副书记是阳光下的荣耀,在实验室用活人做试验是阴沟里的功绩,两下对比,军部也要对他束手无策!” 她笑完忽然冷下脸,盯着荒木:“我不能让他如愿。”荒木为难道:“夫人!那您……” “英杨今晚必须死,”静子咬牙道:“还有金灵和陈末,谁也不能活到明天!” “我知道了,”荒木恭顺说:“我会安排好。” “动作小一点,不要惊动浅间,给他一个惊喜。另外,现在就把毒液给我吧。” 荒木立正答应,退出了静子办公室。他回到一课打开写字台下的保险柜,拿出黑市里高价购得的杀人毒液。此时,坐在窗边的上杉忽然说:“咦,这份申报为什么登了两个告示?” 荒木愣了愣,把毒液塞进口袋,走到上杉身边问:“什么两个告示?” “你看这里,”上杉指着中缝道:“这里有钱先生求租吉屋,地址是文森路63号,可是这里……” 他翻转报纸,指着背面的中缝说:“这也有个钱先生求租吉屋的广告,地址是司脱白路89号。为什么会有两个广告?” “你在哪里弄的报纸?” “在街上找报童买的啊。” “咱们订着申报,又何必去买报纸?”荒木笑问。上杉抓了抓头,不好意思的笑了:“买烟时钞票太大,因此找报童破一破呢。”荒木点点头,从口袋掏出一份折叠好的申报,道:“你这份报印错了,我们看的申报并没有两个告示。” 上杉接过那份报,翻转着看去,只有一四版中缝登着地址文森路的钱先生告示,反面没有另外一条。 “唔,我应该去赌一把,”上杉喃喃道:“我的运气太好了,买到印错的报纸,喂,这就是孤本吗?” “这算什么孤本啊。”荒木嘲笑着拿过那份申报,哗得撕作粉碎,笑道:“我有个线人今天该发津贴了,可我太忙了,你替我跑一趟吧。” “好啊!”上杉热情道:“我正闲着无聊呢。” 荒木开抽屉拿出火漆封妥的信封,交给上杉道:“这个人是妓院的龟奴,叫做成没羽,你去展翠堂后门找他,把信封交给他,等他打开来点清钞票再回来,省得又讲我少给他钱!” 上杉接过信封,灿然笑道:“没问题。” ****** 听见惠珍珍说出63号保险箱之后,比陈末更惊讶的是英杨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惠珍珍会是仙子小组成员。 然而一切仿佛有迹可寻。在落红公馆录下的浅间与英柏洲的对话,英杨一直认为是陈末的功劳,现在看,应该是惠珍珍的手笔。 还有七号码头的批条,英杨硬着头皮去找管翔时,为什么惠珍珍正巧等在那里? 还有福泉山营救,微蓝陷在山里,大雨滂沱后英杨回到上海,看见惠珍珍连夜出城,她必定是接到陈末的消息,到福泉山附近待命接回微蓝。 最可疑的是落红公馆的网球园游会。微蓝满身是伤,竟能安心跟着惠珍珍去换衣裳,答案只有一个,微蓝知道她是自己人。 英杨用力拍拍脑袋,他从没想过惠珍珍是自己人,因为她是交际花,她是杜佑中的情妇,她是晶月杂志上虚荣精美的沪上名媛。 就在英杨自责之时,荒木打开囚室的门,说:“英少爷,浅间课长说您可以回家了。”英杨坐在地上,抬着脸看他,问:“金灵可以走了吗?” “她已经回英家了。” “我们什么时候能离开上海?” “浅间课长安排你们明天就走。船票都买好了,但是上船之前,他希望你带着金小姐,还有陈处长,参加记者会。” “记者会?”英杨懵了:“什么记者会?” “别在这说了,味道太难闻。”荒木挥挥手掌道:“英少爷,我们在车上说罢。” 英杨跟着荒木走出地牢。明亮阳光下他嗅到身上的霉臭味,只在牢里待了几个小时,仿佛改换了人生。 第103章 荒木支走司机,自己坐进驾驶位发动汽车,不急不慢驶出了特高课。 “静子夫人让我转告你,今晚六点,她在你知道的地方等你,共同庆祝魏青被捕。”荒木开着车,面无表情说:“她会在酒饭里下毒,毒液是我在黑市买的,五分钟起效,没有救。” “讲静子的事之前,我想知道惠珍珍是怎么回事。她为什么会开启陈末的逃生通道?” “我在申报登了两条启事,一条是陈末启用逃生通道,另一条是发出接任指令。英少爷,接任指令是你教我的,司脱白路89号,还记得吗?” 英杨一时恍然:“惠珍珍是下任组长吗?如果魏青出事,她接到指令自动接任,所以去开启陈末的保险箱。” “作为下任组长,她有逃生通道的备份钥匙。07落在浅间手里,陈末要救她,只有这个办法。” “狸猫换太子。”英杨喃喃道:“的确只有这个办法。” “魏青交给他们了,我们也该收网反杀了。” “那就在今晚吧,”英杨说:“既然静子准备了毒液,就不要辜负她。” 荒木破天荒露出一线笑容,却又收了回去,依旧板正脸庞道:“我在申报登了两份告示,为了瞒过浅间,给他看的报纸是特别制作的。这事被上杉发现了,虽然被我糊弄过去,但为保险起见,我送他去见成没羽了。” 英杨一惊,随即道:“既然这样就别浪费了,别忘了,我们还要拿走真正的南京数据!” “我知道,我会安排的。”荒木说:“今晚的事,按照商量好的去做吧。” “我只是担心惠珍珍,”英杨把期盼的目光投向荒木:“她会没事吧?” “如果今晚顺利,除掉浅间夫妇后可以让杜佑中见见她。惠小姐掌握很多杜佑中的机密,为了自保,杜佑中会保住她t的。” 英杨嗯了一声,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07和陈末必须离开上海,”荒木把他想问不敢问的说了出来:“你和陈末,只能有一个人继续潜伏。” “那你呢?”英杨转脸望向荒木。同样的黑头发黑眼睛黄皮肤,如果不是那身黄军装,分不出谁是中国人谁又是日本人。 “我也会离开上海,”荒木轻声说:“他们会把我送回国配合调查,松本组损失两名特工,没那么容易过关。” 英杨有些难受,可他无能为力,良久喃喃道:“在苏州见到山口云造时,我就应该设法了,是我拖延了时间,弄得如此被动。” 短暂的沉默后,荒木说:“小少爷,我要谢谢你的。”英杨不解:“谢我什么呢?” “其实我每天都在煎熬,你能明白吗?”荒木说:“我是个日本人,我想回日本。” 英杨隐约明白他的意思。正义与爱国都是美好的情感,侵略却让它们势不两立。 “战争结束以后,我想去日本看看。你是哪里人?” “我出生在京都,但是住在长崎县。”讲到家乡,荒木露出干净的笑容,道:“希望能在日本遇见你。”他说罢慢慢刹住车,停在英家门口。 “再见,小少爷。”荒木说:“这就算正式道别了。”英杨想了又想,想不出该说什么,他最后笑了笑,开门下车走了。 第73章 替身 浅间三白睡得很熟,做了很长的梦。在梦里,英杨忽然出现了,他穿着白衬衫,站在落红公馆铺设绒毯的走廊里,眉目俊朗列松如翠,他说浅间课长,你怎么才来呢。 浅间恍惚不知身在何处,顺口问你在等我吗?英杨便笑了,笑得眉目含情,说,我等你好久啦。 浅间心里高兴,却又忍不住的生气。他说,喂!你用这眼神望着静子,望了三年呐!我不喜欢!英杨的笑容便淡去,眉尖也微微锁起来,说,都是可怜人,何必认真呢? 都是可怜人。这话敲在浅间心里,把他敲得失重了,难受得没着没落,人要从云端栽下去似的,可又明明站在那里。他着了急,向英杨伸手说:你拉我一把,我站不住了! 英杨探出指尖,只是够不着浅间,无论浅间如何努力,那指尖都离他一步之遥。浅间不信邪的,猛然暴出力气,牙齿也龇起来,嗓子里也喝出来,可就在那一刹那,他忽然醒了。 他醒来时汗透重衣,瘫在沙发上很久,起身按下电铃。荒木很快敲门进来,浅间抹着脸问:“几点了?” “差五分钟两点。”荒木小心回答:“您要吃点东西吗?”浅间点了点头,随口问:“宫崎还没回来吗?” “刚刚收到的消息,他明天回上海。”荒木答道。浅间再无话,重新躺进沙发里,有气无力的长叹一声,说:“荒木君,请让食堂做一份酒酿圆子吧。” 荒木愣了一下,立即说:“好,我去安排。” 浅间满意的点头,充满回忆的说:“我很久没吃酒酿圆子了,以前在南京经常能吃到,清甜的酒酿里飘着桂花,圆子很软很糯,想到它们,就想到了南京。” 他说着望向荒木,换成日语说:“荒木君,你有思念的地方吗?” “有啊,我想念家乡。”荒木用母语老实回答。 “是啊,谁都会思念家乡,可我不一样,我总是思念南京,却又不愿意再回去。”浅间若有所思的说着,嘴角微微抽搐。荒木不知他的用意,不敢多话。 良久,浅间自嘲得笑一笑,道:“荒木君,人总有一死,如果我死了,请把我送回南京吧。” 荒木吃一惊,只当他别出了晚上的苗头,小心试探道:“课长,我们刚刚捕获魏青,眼见前程锦绣……” “前程锦绣也终有一死,”浅间打断他,微笑说:“昨天荒木君愿意独担罪名,我很感激。如果有一天我故去了,请把我送回南京吧,埋在汤山温泉招待所的后山,让我能守在那里。” 荒木完全不知如何回答,浅间却两手撑在膝上,向荒木鞠躬道:“荒木君,拜托了!” “是!”荒木急忙还礼,却又说:“能够追随您,是我的荣幸。”浅间从他的话里听出些感情来,他虽被感动了,却要抑制着,笑道:“去食堂催他们做酒酿圆子吧!” “是!”荒木立即答应。 从浅间办公室出来,荒木飞步下楼去食堂,却在楼梯上撞见静子。静子见荒木急急忙忙的,不由问:“这是怎么了?”荒木实话实说:“课长刚醒,想要吃午饭。” “哦。”静子笑道:“我正要找你呢。” 她说着摸出只信封递给荒木,轻声道:“六点之前,你把金灵送到这个地址,把她绑在内室等着。我会把毒液放在清酒里,我要金灵亲眼看着英杨喝下去!” 荒木接过信封,捏到里面有钥匙,忍不住说:“您痛恨英少爷吧,他害您受了多年牢狱之苦。” “感情能冲淡仇恨的,只要他肯回心转意。”静子微笑回答:“可我很清楚,他没有心意了。” “只怕金小姐不听话,”荒木为难道:“课长已经放金小姐回家了,请她准备明天的记者会。如果金灵不肯跟我走,闹到课长那里……” “这很容易。”静子愉快说:“你跟我来。” 荒木只得放下酒酿圆子,跟着静子回办公室。捉到魏青让静子心情极好,仿佛明天就能救出父母似的。她哼着歌拉开抽屉,挑选了一张粉白底洒金点子的卡片,提笔写了一行字,检视满意后吹干墨渍,递给了荒木。 “把这个给金小姐看,告诉她是我约英杨晚饭,她必定会去的。” 英杨看着散发香味的卡片,上面用日语写着:今晚六点与君同庆,期盼光临。落款是“静子”。 “为什么不用中文呢?”荒木不解。 “让金灵知道,英杨并不在乎我是日本人。”静子笑容可掬:“你记得安排金小姐过来,我现在,要去换衣裳装备下酒菜了。” ****** 浅间太晚吃中饭,到下午四点忽然困了。也不知是年岁日长,还是暑热易倦,浅间近来很爱困。他从档案盒里抬起头,伸臂打个呵欠,打开保险柜,把一只黑皮小本子珍藏在夹层里。 刚关上柜门,就有人敲门,进来的是荒木。他看见浅间要喝茶,忙接过杯子去斟茶,回来搁好杯子低低道:“课长,夫人说,今晚想和您共进晚餐。” 浅间有点意外:“今晚?” “对,今晚六点。”荒木掏出粉白洒金点的,香喷喷的卡片呈上,道:“夫人说,她会做拿手的下酒菜等您。” “哦?”浅间有点意外:“她在哪里等我?” “在爱丽丝公寓。” “我怎么不知道这地方?”浅间皱起眉头:“静子在搞什么鬼?” “夫人到上海后一直在寻找舒适公寓。她说荣宁饭店太过嘈杂,长期睡办公室又对身体不好,为了保证您的休息,夫人费了很多心思,终于看妥这幢公寓。” 浅间脑子里闪过地牢二层的解剖床,露出冷笑道:“是吗?爱丽丝公寓很舒适吗?” 第104章 “我提前看了地方,安全僻静。”荒木说:“的确比荣宁饭店好。” 浅间盯了他一眼,嗔怪道:“你不要太相信那个女人!松本组的女人都不能相信!”荒木立正答应,不敢再说。浅间捏着卡片看了又看,终于说:“夫人有心了,我们就去一去吧。” “是的。”荒木按捺激动,说:“您需要换件衣裳吗?穿军装并不方便。” 浅间受他提醒,唔了一声:“你去准备一套便装吧,不要和服,衬衫西裤就好。”荒木答允,又道:“要不要请刮脸师傅来一趟?” 浅间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道:“我喜欢司令部理发室的宫本,他手艺很好,去接他来吧。” “是!我这就去安排。” 荒木退出去后,浅间拈起静子的卡片细细看着,脸上浮出轻鄙的笑意。他不知道这女人葫芦里卖什么药,但他知道,一旦军部问责下来,静子既可以是证人,也可以是替罪羔羊。 这几天对她好点吧。 “一顿饭而已,能有什么花样?”浅间喃喃自语,把喷香的卡片丢进字纸蒌,随即点上一根烟。 没多久,荒木带回理发师宫本新样。宫本是五十多岁的平常男人,微有谢顶,穿灰色和服,踏着木屐。他进来向荒木行礼,荒木笑道:“宫本师傅,又要麻烦你了。” “给您服务是我的荣幸。”宫本新样微笑说。他的嗓子有点哑,说完了掩嘴咳了几声,抱歉道:“昨晚贪凉洗了冷水澡,早起有点咳嗽。” “热身子浸了凉水是要感冒的,用中国人的话讲,毛孔张开了,邪寒入体。”浅间微笑着说。说这些话时他想到了温泉招待所,暑天里也有阔太太来泡温泉,他t要陪着的。 浅间收起笑容,落落起身道:“那么我们开始吧。”宫本怕把病气过给浅间,从布包拿出面巾扎在嘴巴上,唔噜噜道:“您请坐在窗边,光线好些。” 荒木早已迎光摆好椅子和脸盆架,浅间之前常在办公室剃须刮脸。等他坐好之后,荒木照例递上一杯温茶,浅间接过饮了,调侃道:“荒木君泡茶的手艺,要赶上茶道水准了。” 荒木忙说不敢,浅间已仰面半躺,闭上了眼睛。宫本道了抱歉,伸手触碰浅间的面颊,他的手很软,在浅间太阳穴周围轻轻拿捏,大约五分钟吧,浅间沉沉睡去了。 这一觉说来奇怪,竟没有梦。浅间睡得太沉了,被荒木摇醒后不知身在何处,目光呆滞说:“几点了?” “五点半了。”荒木轻声说:“宫本已经走了,我看您睡得很香,没敢打扰。” 五点半?这么说又睡了一个多小时。浅间对今天的爱困很不解,他努力恢复神志看向窗外,果然黄昏将近,暮色沉沉。 “夫人约了您六点晚饭,我们可以动身了。” “好吧。”浅间晃晃发沉的脑袋,努力站起来,脱下军装换上衬衣西裤,顺口说:“宫本的手艺好吗?拿镜子来看看。” 荒木答应,拉开写字桌抽屉拿出镜子,然而却失了手,镜子一声脆响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荒木吓一跳,急忙蹲下去收拾。浅间皱眉道:“我以为宫崎慌张冒失,不想你也这样!一面镜子也拿不好!”荒木不敢吭声,浅间却又说:“叫他们来收拾吧,时间不早了,我们该走了。” 荒木答应,走去开了办公室的门。浅间抻抻衣裳,昂首走出去。特高课虽没有下班的概念,但晚饭总要吃的,现在是食堂开饭时间,几间办公室空荡荡的,只有机要室留人值班。 浅间见惯这场景,并不以为异。当他走到一楼时怔了怔,觉得哪里不对,一时又想不起。等他的汽车停在楼门口,却不是浅间常用的司机。 “司机送静子夫人先过去了,她要做菜。”荒木赶紧说:“如果您不喜欢,那么我来开车吧。” “不必了。”浅间脑袋还有点懵,无精打采钻进汽车坐定说:“谁开车都一样。” 汽车驶出特高课,滑过傍晚时分的街道,向爱丽丝公寓驶去。夏天的傍晚很诱人,天边是蓝紫交融的飞霞,路边摇曳映着残阳的绿叶,一切都充满希望似的。 浅间的心情莫名好起来。 然而汽车到了爱丽丝公寓,浅间忽然想起特高课一楼大厅哪里不对,拍着膝盖说:“衣帽镜去哪里了?” 他问的突然,荒木猝不及防,怔了怔才说:“一楼大厅的衣帽镜吗?也许拖去杂物房擦洗了,那镜子几天不擦满是灰尘。” “擦完了要放回去,”浅间不悦道:“按中国人的说法,镜子摆放很讲究的,不能随意挪动。” “是。”荒木小声道:“下次不会了。” 他说罢开门下车,引着浅间上了三楼。走向东头房间时,荒木紧张的心脏快要不跳了,以至于按电铃时手有点抖。静子很快来开门了,她递给荒木一个满意的眼神,说明她验过货了,看见金灵被绑在内室。 “你来了?”静子柔声对浅间说:“我等了好久。” 她今天的温柔有点过份。若非浅间不喜欢女人,是要被这温柔瞬间击倒的。更何况今晚静子很美,她穿着紫色连衣裙,v领很低,露出一痕雪脯,叫人浮想联翩。 若非荒木在侧,静子会挽住浅间脖颈,她的眼神带着钩子,要剜掉浅间的肉似的。荒木站着尴尬,只得道:“夫人,我们进去吧。” 静子这才察觉自己堵着门呢,忙笑着让开来,攀着门妩媚向浅间道:“我做了你爱吃的菜,快去坐吧。” 她把厨房里的餐桌搬出来,架在客厅灿亮的水晶灯下。浅间走到桌前,上面没有菜品,只搁着一瓶清酒两只杯子,以及一盆怒放的红玫瑰。 “我去端菜出来,你等着我。”静子冲浅间温婉一笑,飞眼神给荒木,示意他可以走了。荒木会意立正,然而没有动,他等静子进了厨房,遥遥看着浅间。 浅间扶桌站了会儿,喃喃道:“这牌子的酒好久没喝到了,她从哪里弄来的?”荒木闻言上前,默然斟出一杯。浅间有点意外,随即笑起来:“荒木君,你回去吧,夫人会伺候的。” 荒木说:“是。” 可他像是不舍得,并没有走的意思。浅间举起他斟的酒一饮而尽,说:“回去吧。” 荒木再次立正,随后走出公寓。他攥着门把手虚带上门,一面贴门听着动静,一面从后腰拔出枪来。 他很快听见静子高跟皮鞋的声音,她脚步欢快从厨房出来,应该捧着精心烹调的菜品。然而没过多久,荒木忽然听见静子的尖叫声,伴随着瓷盆落地的脆响,以及“咕咚”一声闷响。 荒木不再犹豫,他擎着枪猛冲进去,看见浅间三白倒在地上,污血从他嘴里咕噜噜的冒出来,他一手捂着腹部,一手用力伸向荒木,纵然喉间荷荷有声,其实说不出话了。 “夫人!”荒木大叫道:“你杀了课长!” 第74章 曲终 听见荒木的低喊,静子懵着脸问:“你说什么?你说我杀了谁?” “你杀了浅间课长!”荒木斩钉截铁,枪指静子道:“你指使我购买毒液,为了杀害课长!” “你在说笑话吧?荒木你为什么要说胡话?浅间三白在哪里?我怎么杀了他?” “他的尸体就在眼前,夫人还要编胡话吗?” “这尸体明明是英杨的,”静子跪在地上,抓住咽气的浅间三白摇晃着:“你看看他的脸,看清楚,他是英杨啊!” 荒木不错眼神的紧盯静子,低喝道:“你放开课长蹲好,否则我只能开枪了!” “你瞎了吗?还是你疯了?”静子气得笑起来:“你在玩什么游戏?这是我们商量好的,今晚在这里,用毒液杀死英杨!这和浅间有什么关系?” 她看着荒木表情严肃,并没有玩游戏的意思,喃喃加上一句:“只是他死的太快了!我还有很多话没说呢!他为什么会先喝了酒?是你给他喝的吗?” 荒木没理会她的絮絮发问,沉声道:“夫人,这里没有英杨,你杀了浅间课长。” 静子还要争辩,卧室的门悄然开了。微蓝走出来说:“死到临头一无所知,真可怜。” 被枪指住的静子不敢动,她只能转动眼球,不可置信的看着微蓝。太多可能性爆炸般涌进她的大脑,可她又不肯相信。 微蓝接过荒木的枪,贴紧静子的脑门,微笑说:“我很愿意做个好人,告诉你真相。” 荒木会意,从浅间后腰摸出勃朗宁m1906,这枪曾在落红公馆顶过英杨。 “这是课长防身之物,你认得吧?” 静子不吭声,心慢慢沉下去。荒木扯下桌上的餐巾,泼凉水罐里打湿,用力揩抹尸体的脸。那张脸融化变形,慢慢显出另外的容貌,是如假包换的浅间三白。 “罗鸭头讲过,琅琊山上有个易容高手,叫做董小懂。他扮成金小姐的样子,连英杨都瞒过了,可是你们不相信。”荒木仔细揩着浅间的脸,喃喃道:“这事不怪夫人,当时,您被课长绑在解剖床上,只有证明金小姐在上海,您才能被解救。所以,即便您知道罗鸭头可以相信,也不会替他说话的。” 第105章 静子瞪圆眼睛看着浅间的尸体,她喉咙里上下滚动,额角沁出大片汗水。微蓝看着她,想起落红公馆的网球园游会,当时的静子成竹在胸,仿佛世界尽在掌握。 “为什么要叫我来呢?”微蓝说:“来看你这样狼狈吗?” 静子被这句话拉回飞散的魂魄,她努力镇定,抖着声音说:“你算什么也来奚落我?直到昨天英杨还在劝我,让我跟他离开上海!你在他心里什么都不是!你杀了我也没用!” 微蓝今天穿着韩慕雪的旧衣,薄荷绿印冰裂纹的旗袍,这料子华美也碎裂,把她包裹的神秘雍容。她单膝着地,擎枪的右腕挂着羊脂玉镯子,静子的话非但没让她生气,反让她笑起来。 “你笑什么?”静子寒着眼睛说:“杀了我你也跑不出去!上海是我们的,南京也是我们的,整个华东地区都是我们的!你能跑去哪里?” “杀你的不是我,是浅间三白。他喝下毒酒后,拼着最后力气击毙了你。”微蓝指了指m1906:“用这支枪。” “我为什么要杀他?”静子脸色发白:“浅间是我的恩人,我为什么要杀他!军部会详细调查,就算你能跑掉,荒木这个叛徒也跑不掉!” “夫人,您不止一次向我描述课长如何虐待你,”荒木说:“他逼您在解剖床上同房,这是您说的。t不记得也没关系,我在解剖室安装了监听,都录下来了。” “你这个……”静子愤怒到极点,身子微微发抖:“我竟然那样相信你!” “您不该听我的建议,用枪指英杨来找出陈末,找出他同伙的最好办法,是刑讯英杨本人。”荒木道:“夫人,不是您相信我,是您需要我。” “是我心软了,我不忍心看见英杨受刑!”静子喃喃道:“和当年一样,他害了我可我在保护他!松本组至今不知道,我原本有机会不坐牢的!是我犯的错!” “你不是心软,你是贪心。抓住英杨不能救你父母,也不能扳倒浅间,要抓到更多人,挖出更大的组织才行。英杨吃软不吃硬,上刑就是一拍两散,你拿不到更多好处。”微蓝接着揭穿:“当年也是这样,松本组送你去伏龙芝,要你更好的回东北潜伏。你却去招惹英杨,你根本不敢同松本组提及英杨,静子夫人,你要的太多了,只能一无所有。” 静子被戳穿,羞恼道:“金小姐,你知道我最讨厌你什么吗?”微蓝歪歪头,表示愿闻其详。 “我讨厌你的名字,”静子恶狠狠说:“听着像个妖精!” “不喜欢我的名字?那很容易,”微蓝展颜笑道:“我还有另外的名字,你想知道吗?” 她凑近静子,轻声说:“我叫魏青。” 静子愣了愣,没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你心心念念要捉我,怎么见到我并不开心呢?”微蓝说:“那天英杨在这屋里吻你,不是他念旧情,是他要拖住时间,保证我安全离沪。” 静子苍白的脸慢慢泛起红霞,呆滞的眼神也泛出精光。这些天的回忆潮水般层层涌上,仿佛还是阳光灿烂碧空如洗的周日,微蓝穿着白色网球裙推门进来,看见英杨和静子的瞬间,她的惊愕与委屈都恰到好处。 “原来是这样,”静子轻声说:“所以浅间把你绑在解剖床上,陈末不顾一切交出惠珍珍,他们真正要保住的是你。” “很抱歉,还有个坏消息要告诉你,”微蓝浅淡道:“你的弟弟山口云造今晚会服毒自尽,他将用遗书披露你对松本组的怨恨,以及你如何设计杀掉浅间三白。当然,他的死是我们安排的。” 静子发出低低的惨叫,是野兽从喉咙深处滚出的声音,她怒目瞪视着微蓝,眼睛里要滴出血来。 “你刚刚说华东地区都是你们的,我无处可逃。可是我不想逃。”微蓝从容说道:“这里是中国,是我的祖国,我在这里锄杀侵略者,不需要逃跑。” 她话音刚落,静子猛然探出双臂,不顾一切扑向微蓝。然而她身子刚动,荒木的枪响了,子弹从静子后脑射入,打出一蓬血花。 “这里是租界,邻居听到枪声会上报巡捕房,等到惊动特高课,总要有20分钟。”荒木把m1906塞进浅间手里,说:“07,我们赶紧撤离。” “这幢公寓大多用来藏娇,她们不敢多管闲事。再确认一下现场。”微蓝说着,与荒木分头检查房间,切忌留下线索。 两分钟后,微蓝领着荒木走进浴室,拉开浴缸侧面乳白色的木门。他们钻进去攀水管道到达一楼,从后门离开夹竹桃公寓。 ****** 微蓝回到英家,客厅里灯火通明,英杨坐在沙发上,问:“顺利吗?” “静子死了,”微蓝说:“浅间也死了。” 英杨拎着的心猛然放下,他眼眶酸涨,却说不出话。 “我担心夹竹桃公寓的房契,是你的名字吗?” “当然不是,我不会用真实身份买房,放心吧。” 微蓝嗯一声,从领子里掏出黄铜钥匙。她依依不舍搁在茶几上,说:“我要走了。” 英杨嗓子发饧,却勉强笑道:“现在吗?” “荒木开了枪,浅间夫妇的尸体今晚就会被发现。赶在鬼子封城前,我必须带陈末离开上海。” 英杨走到微蓝面前,说:“我还是要说抱歉,如果不是我……” 微蓝忽然圈住英杨脖颈,在他唇上吻了吻:“如果你是完美特工,就不会开启71号保险箱。” “为什么呢?” “这行当里,没什么能够绝对信任。” 英杨垂下眼眸,良久道:“我相信的不是哪一个人,我相信的是一个组织。” ****** 英杨驾车带着微蓝,来到城关附近的小酒馆。望风的伙计是土坷,看见他们立即领进内室。 屋里,董小懂刚把陈末化妆成挑担的农夫,抬眼看见微蓝,忙道:“兰小姐,你快点来弄罢!” 微蓝答应着坐下,英杨站着无事,问陈末:“能聊两句吗?”陈末跟着英杨走到院子里,今晚也是晴天,星空璀璨。 陈末凑着英杨的火点上烟,吮一口说:“幼时夏夜纳凉,同父母睡在竹榻上,举目也是如此星空。” “陈处长是哪里人呢?”英杨问。 “我是武汉人,”陈末说:“也在武汉局入党,1932年7月19日,我一直记着。” “你在南京军技所供职,为什么会去武汉?” 陈末没有正面回答,却问:“他们说我破解了延安的乱位电码,你相信吗?” “如果是天才……” “我不是天才,也不够幸运,我能破解是因为延安给了明示,牺牲这套电码换取潜伏。” 这和英杨之前的猜测差不多。陈末又说:“我在军技所工作时,为了密码常被中共破译而伤脑筋。我不理解,延安技术落后,设备也落后,为什么破译总走在前面。” 英杨被钓起好奇心,认真问:“是为什么呢?” “直到我去前线轮值才弄明白,同样打败仗,延安的通讯兵先烧毁密码砸毁机器,不够时间撤退,只能被俘或被杀。这边要先逃命的,密码文件机器扔满地,被延安捡回去用笨功夫,找到规律一本接一本破译。” 陈末说着笑笑:“胜利是用命换回来的,拿不出这种狠劲,中国人永远被动挨打。” “你离开军统加入我们,就为了这个?” “我们搞数字的很务实,”陈末轻描淡写:“谁能赢我就跟着谁,我觉得共产党能赢。” 他说的轻巧,却让英杨心潮澎湃。董小懂替微蓝弄好了妆,招呼陈末动身了。 临别时,英杨把夹竹桃公寓的钥匙还给微蓝,说:“没有房子了,做个纪念吧。”微蓝却皱眉:“我不要假钥匙,我要真房子的。” 英杨心里微动,向她耳边低低道:“这话我可记着,你不许蒙我的。”微蓝笑而不答,拉他的手说:“你回去时小心。” 微蓝和陈末走了。成没飞开车,放上荒木弄的特别通行证,随行的只有黄仙女。成没羽回到展翠堂,董小懂被留在卫家。 英杨站在巷口,看着汽车尾灯消失在夜色里。他想微蓝并没有承诺任何,他知道,她说了不算的。 ****** 浅间夫妇横尸爱丽丝公寓,消息出来后席卷上海滩。驻屯军司令部连夜封锁上海,特高课和特筹委全员扑上,英杨当夜被召回,即刻投入侦破。 过了凌晨四点,骆正风叫英杨去特筹委门口吃宵夜。英杨的后勤处长还未正式交接,仍跟在行动处做事,只能跟他出来。 特筹委左近的小吃店都被清理干净,只留着间咖啡馆,也是后勤处在打理。骆正风领英杨绕到隔壁街,找到早起营生的面条店。 店里卖阳春面、牛肉面、炸油条,免费提供稀如水的豆浆,一人只得一碗。骆正风吞下半碗面,问英杨:“这事和你有关吗?” “骆处长为什么这么想?我到特高课帮几天忙,算来不过一个礼拜,课长和夫人对我很好。” 第106章 骆正风晓得他在撒谎,也是无话可说。他把半截油条塞在嘴巴里,口齿不清道:“有什么需要就说,别把我当浅间给处置了。” 英杨不吭声,喝着淡如水的豆浆。他想起连夜出城的陈末,仍在大牢的惠珍珍,以及等待调查的荒木,如果时光倒流,英杨会毫不犹豫杀掉罗鸭头。 “我们是兄弟,”英杨言不由衷,却和言悦色:“立场不同,也可以成为兄弟。” 骆正风点了点头,把油条吞了下去。 他们刚回到特筹委,立即收到爆炸消息,静子的弟弟山口云造在苏州自杀,留下遗书痛陈姐姐对松本组和浅间的恨意。 他在遗书最后写道,之所以自裁谢世,因为对不起浅间三白,他无力阻止姐姐。 “这事还要查吗?”骆正风喃喃道:“安排得很明白了。” 然而天亮之后,骆正风迎来第三波震惊,日本军部的特别调查组到达上海,他们此行并非调查浅间夫妇死因,是来调查南京中央医院事件。 “中央医院究竟什么事,为什么是浅间做的?”骆正风白着脸问英杨。“我不知道。”英杨推的一干二净。 特别调查组来沪之后,侦察t浅间夫妇死因的势头大减,渐而不了了之。三天后英杨收到消息,新任特高课课长织田长秀即将到任,荒木和宫崎要被送回日本配合调查。 荒木猜中了结局,英杨不知该高兴或难过。荒木终于回到家乡,但失去他,仙子小组的战斗力大受折损。 荒木离沪那天,英杨没有去送,他只在江边站了站,抽了根烟。 春去了秋来,过了夏暑又迎冬寒,时间了无尽头,局势胶著无绪,杀了浅间迎来织田,没完没了。 英杨扔了烟头,伸个长长的懒腰,无论如何,今年的溽暑结束了。 特筹委紧跟时局,很快抽身而出,不再管浅间夫妇被杀之事,积极投入迎接新课长的准备。入乡随俗,日本人也要接受人走茶凉的捶打。 英杨上任后勤处长后,接到的头份工作是整理牢房,安置特高课转送来的在押犯。这些人是浅间留下的尾巴,织田未必高兴处理。 英杨把犯人名单从头看到尾,没有找到惠珍珍或者魏青。浅间和静子不会处决惠珍珍,她去哪里了? 英杨抱着疑惑亲自督办犯人转运,无论在特高课的地牢,还是特筹委的大狱,都没有惠珍珍的踪迹,她像一滴水,消失在光天化日。 他于是驱车去落红公馆。这座繁闹之地铁门紧锁,它的主人才消失几天,已经显露萧凉之态。英杨没敢靠近,掉转车头离开了。 向大雪汇报了剿杀浅间夫妇一事后,英杨重新归队上海情报科。大雪指示,在织田长秀到任之前,英杨的主要任务是巩固潜伏。 事态进一步平息后,英杨设法送默枫离沪赴香港。荒木离开前,在浅间保险柜里找到油纸包,通过成没羽交还默枫。送默枫走的是8月8日,立秋,烈日依旧当空,风中已有凉意。 从码头回到家,英杨在门厅撞见英柏洲。英柏洲目光冷冽,问:“你什么时候走?” “我为什么要走?”英杨说:“我不走。” 英柏洲眉头紧锁:“别忘了你的身份!”英杨微笑道:“大哥,我听管翔讲,你的老师近来不大得志,他有个做八路团政委的儿子,总要被人揪出来说道。那么你呢,也想有个做地下党的弟弟吗?” 英柏洲盯视英杨良久,啐一口涨红脸走了。英杨并不在意,唾面自干也是特工的自我修养。他哼小曲走进餐室,喝杯咖啡展开报纸,浏览了当天新闻后,不自觉的将目光投向中缝。 在一四版的中缝,赫然有条告示,写:钱先生求租吉屋,两小间即可,有意者请联络保罗路71号。 (全文完)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www.海棠书屋.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