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傀儡公主如何逆袭登基》 第1章 [古装迷情] 《论傀儡公主如何逆袭登基》作者:渔歌颂晚【完结+番外】 简介: 四大世家几百年来屹立不倒,如今已彻底架空朝堂,藐视皇权。更要命的是天崇帝软弱无能,甘愿成为傀儡皇帝。 但她闵时安可不愿成为傀儡公主! 于是她谨小慎微,在宋氏天罗地网统治下,暗中培养自己的势力,并千方百计想要接近手握大权的宋晟。 她设计给宋晟下毒,又大义凛然将人救回,意图拉进二人之间的距离。 尽管她做得十分隐蔽,但还是被宋晟查了出来。 好消息:二人距离确实拉进了。 坏消息:是宋晟的手掐住了闵时安的脖子。 不过中毒过后的宋晟好像被毒坏了脑子,不再像往常那样时刻避着她,反倒开始为她行各种便利,处处先为她考虑。 闵时安怀疑他别有用心,但慢慢地,她发现她最初的计划好像在不知不觉间完成了! 宋晟看她的眼神有些不清不白。 闵时安大喜,她距离那个至高无上的宝座又近了一步。 闵时安本以为对宋晟只有利用,可当宋晟性命垂危之时,她心如刀割。 后来宋晟以一己之力,站在所有世家的对立面,坚决拥护她登基时,她心乱如麻。 “殿下,你想要的一切,臣都会满足殿下。” “不管是皇位,还是臣,都理应是殿下的。” 她不敢去赌他的真心能有几分,直至大业已成,她的心才彻底有了归属。 纵然她的前行之路荆棘载途,万幸宋晟始终站在她身前。 本文食用指南: 1.所有背景设定参考魏晋,有一丢私设。 2.女主从“草包”公主逐渐掌权,最后称帝,不算。 3.文中出现的文章或是诗句,如果是仿写或引用会在作话标明,除此之外全部为作者胡编乱造。 内容标签:强强 宫廷侯爵 正剧 权谋 日久生情 主角:闵时安 宋晟 一句话简介:年上温润权臣x野心勃勃公主 立意:权势应造福苍生 第1章 乌云掩盖住日光,浓重的黑压得人喘不过气,狂风呼啸而过,树叶发出哀嚎,外敌即将来犯,人心惶惶。 “宋氏要儿臣和亲?!” 闵时安瞳孔紧缩,不可置信接着道:“任凭他宋氏手眼通天,怎可下嫁嫡出公主?母后,此事无转圜余地了吗?” 对面女人此刻身着便衣,头上只潦草钗了些珠钗,发丝凌乱,眼下有隐隐乌青浮现。 “安儿放心,本宫已通知父亲,加之萧氏主战,姜氏中立,他宋令公执意和亲,也要看各家是否同意!”谢皇后先是安抚一番,后匆忙离去。 闵时安暂留皇后宫中,但她也没有坐以待毙,解铃还须系铃人,于是向宋府递了拜帖,约见宋氏嫡女宋汀兰。 不出一刻钟宋府便有了答复,闵时安看着被回绝的拜帖,并不意外,各方势力纠葛不清,在这重要节骨眼上,宋晟不会允许她去见宋汀兰。 既如此,那便再想别的方法。 不过为了使宋汀兰宽心,闵时安提笔写了一封信: 春寒料峭,同此凄清,念惊蛰夜谈,今惟幽院凝露,愿君春分重裘[1]。 卿万勿忧心,余自安好,欲拜闲谈遣之,莫与亲长不虞,公主府中尽安,勿念。 就此搁笔,唯愿君安[2]。 差人将信送去后,闵时安面色凝重,耐着性子在皇后宫中静待消息,同时令丫鬟向京郊一处别院递了一封信。 如今宋氏家主任尚书令,权倾朝野,轻易不可撼动,皇权跌落,此事只得靠母族谢氏牵制了。 萧氏主战,可独靠萧谢两家,这仗是打不起来的,追根究底宋氏独大,还要宋氏点头。 收到闵时安信件的宋汀兰却更加焦急,将信件焚烧后前去寻宋晟。 “时安自幼与我交好,父亲如此虽有他的缘由,可我不能坐视不理,兄长,你能否帮帮时安?” 宋汀兰秀眉轻蹙,掩着帕子咳了几声后接着道:“时安她锦衣玉食长大,又怎去得北巫那弹丸之地受苦?” “极寒无比暂且不提,北巫多夫可配一妻,届时让时安如何自处?” 宋晟见状先是为宋汀兰加了件外衫,后将她扶到软榻坐下,不疾不徐道:“如今国库空虚,和亲方是上上策,父亲此举并无不可。” “我自是知晓,可兄长……” 宋晟面色不变,温润的嗓音说出的话却字字诛心:“宋芷,不要给父亲找麻烦。” 宋汀兰无奈,但见兄长唤了自己的名,她知晓此事再无商量余地,只得轻叹一声拂袖离去。 宋晟眸光微动,原地伫立片刻,最终还是前往书房,直至夜尽天明,父子二人才算了结,一同前往早朝。 主和派与主战派如往常般互相针对,唇枪舌战,蓦然,尚书令一石激起千层浪。 “现今唯有和亲是上上策,倘若要战,必将劳民伤财,下嫁嫡出公主确有失大靳威严,可从宗室女过继,加以晋封,风光出嫁。” 很快有人提出不妥,犹疑道:“宋令公,可我大靳从未有此先例,是否可行?” 姜氏大公子皱眉,却未出言,瞥了一眼要进言的弟弟,旋即二人静默观望起来。 众人一头雾水,不知尚书令为何突然变卦,不再要求永康公主和亲,而是要过继宗室女。 始作俑者宋晟闻言,替父亲接话,答道:“皇室宗亲,血浓于水,本为一体,又有何不可?” 此言一出,主和派立马纷纷附和。 “宋仆射言之有理,妙极。” “臣以为,此计可行!” 谢家人虽然疑惑,但从宗室过继,就与他们无干系了,倒也喜闻乐见,便默不作声。 大局已定,萧氏也不再执着于出兵,只得沉默。 龙椅之上的天崇帝眼见宋氏父子做好了决定,这才出声道:“那便依宋仆射所言,差祀部办好此事罢。” 谢皇后时刻关注着朝堂之上的动向,来不及细究,便回到宫中与闵时安讲述完毕后,一同商量接下来的应对之策。 “时安,你的婚事也该提上议程了。” 谢皇后身着青色丝绸袿衣,宽大袖口处绣着金丝云凤纹,发髻一丝不苟,金凤步摇冠尽显雍容华贵。 闵时安抿了抿嘴唇,艰难道:“母后,您知儿臣无意此事。” 谢皇后气极,怒道:“你早已及笄,边境部族不安分,宋氏独大,本宫如何护得住你!” “本宫已意属萧氏,你意下如何?” 闵时安思虑许久,试探着开口道:“母后,其实儿臣已有意中人。” 闻言,谢皇后眼睛一亮,问道:“何许人也?家世不论如何,人品端正便可,母后可为你做主。” 闵时 安硬着头皮,有些心虚低声道:“淮临人氏。” 谢皇后满意点头。 “甚好,同在上京城内,来往也方便些。” “淮临……宋氏。” 谢皇后面色瞬间冷了下来,厉声道:“宋氏尚未婚配的唯有宋晏晅,闵霁!你莫不是看上他了?” 宋晟,字晏晅。 闵霁,字时安。 闵时安谎话开了头,愈说愈顺,底气十足,侃侃而谈道:“他八岁便援笔立成挥洒自如,十岁作《黛远山赋》名动上京,广为流传。” “才华横溢搁置不提,宋公子身高近八尺[3],为人温润儒雅,样貌宛若神仙,至今从未有不良传言,且其十五岁任尚书仆射,处事井井有条雷厉风行。” “怎不算良配?” 谢皇后一时竟未看出她是真情还是假意,但确定闵时安无意于婚事,只得叹道:“你啊!” “罢了罢了,本宫不逼你了,但宋晏晅心机深沉,断然不是良配,你莫要肖想。” 闵时安松了口气,连忙行礼告退,好在是先把谢皇后稳住了,她目前还不想成亲,就算宋晟她也不想。 而后她随即便去了宋府。 能说服向来说一不二宋令公改变主意的,也唯有宋晟一人,而宋晟又极其疼爱妹妹宋汀兰,闵时安知晓汀兰定是为了她向宋晟说了些什么。 “汀兰,我不是在信上写莫要与家中闹矛盾,怎得宋令公又变了主意?你可无事?” 闵时安有些急切,虽说幼时去刻意结交宋汀兰是为了接近宋晟,进而想从宋晟那里捞些实权,可随着年岁渐长,二人之间情谊愈发深厚。 有很多事情,闵时安已不愿让宋汀兰为难。 宋汀兰眼眶微红,单薄的身体仿佛风一吹便能倒下,她颤声道:“兄长……兄长自是心疼我的,时安你无事便好。” 闵时安扶她坐下,桌上早已备好的热茶,她轻声道:“只是可惜和敬公主了。” 和敬公主,便是从宗室中过继的适龄女子,于三日后正式晋封,号和敬,半月后出嫁。 第2章 她的手被宋汀兰握住,两双冰凉的手紧紧相交,渗出冷汗。 二人深深对望,眼中尽是后怕。 女子不过是权利牺牲品罢了,此番若不是宋晟疼爱妹妹,谢氏皇后所出又如何,她最终也要前往和亲。 闵时安偏过头,不让宋汀兰看见自己眼底翻涌的渴望。 只有大权在握,才有拒绝的权利。 而宋汀兰才情俱佳,蕙质兰心,不应与权利相挂钩,出身在宋氏,又得兄长怜爱,足矣无忧无虑过一辈子。 屋内太过烦闷,二人行于庭院凉亭继续谈话。 “时安,我比你小一岁有余,婚事已然定下,你也是时候将议亲提上日程了。” 闵时安一噎,心下有些烦闷,但她随即想到一个年岁更大些的人,回道:“你兄长如今年十八,比我大了足两岁,不也尚未定亲?” 她笑眯眯补充道:“再者,宋中书都议亲了,怎得宋仆射还没音信?” 宋中书,宋晟的胞弟,任中书令。 矛盾转移,事关二位兄长,宋汀兰脸颊泛起红晕,含糊道:“兄长他自有打算。” 闵时安余光瞥见一抹白色,她勾了勾唇,故意打趣道:“那你可知我为何对上京城公子都不屑一顾?” 宋汀兰来了兴趣,应声问道:“为何?” “当然是宋仆射珠玉在前,其余人自然入不了眼。” 宋汀兰还未来得及答话,便看到了行至眼前的宋晟,她连忙起身,不知他有没有听到闵时安的话,忐忑道:“兄长,我与时安在闲谈,有什么事吗?” 闵时安早已转身站起,装作不知情,在宋汀兰话落后,紧接着道:“宋仆射有事的话,本宫便先行告退。” 宋晟摇头,温声道:“无碍,臣并无要事,药堂为汀兰配了新方子,臣来给汀兰送一份。” 宋汀兰接过,大致扫了一眼便搁到桌上,道:“兄长怎亲自来了?这样的小事派下人来便可。” “药方经旁人之手我不放心。”宋晟似是突然想起什么,看向闵时安道:“臣听闻殿下精通药理,不知可否看下这方子可有改进之处?” 闵时安干笑两声,暗中腹诽,这宋氏当真对朝廷了如指掌,连她从未对外展露的才能都知晓。 宋汀兰倒是略知一二,她替闵时安接话道:“哪里就精通了?时安不过是打发时间罢了,兄长莫要取笑。” 闵时安顺坡下驴,赶忙道:“是啊,宋仆射,本宫无聊消遣罢了,谈不上精通,想必为汀兰调理身体的医师定是极好的。” 宋汀兰是早产儿,身体一直虚弱,闵时安早已暗中观察过,她的内里正在微不可查逐渐好转,必然是精心调理后的结果。 她确信宋晟听到了那句话,时辰已晚也不再久留,便同二人道别,准备回公主府。 闵时安虽来往宋府频繁,不知宋晟是否有意,她与其接触机会并不多,每次都不见踪影,偶然见面也是例行问好后匆匆离去。 她也不确定以这种方式,是否会引起宋晟注意,那句珠玉在前,与直接表明心意并无差别。 毕竟想要接近一个人,总要先让对方眼中看得到你。 宋汀兰随行至府门口,接着方才的话耳语道:“时安,你当真意属兄长?” 第2章 闵时安同样耳语回应,轻笑道:“你猜?” 她既不想欺骗好友,也不想告知真相,便留下这么一句模棱两可的话走了。 宋汀兰望着闵时安的背影,又想了想自家兄长,忽然觉得这二人极配,当即决定要帮助好友拿下兄长。 旁人只觉闵时安是草包公主,可宋汀兰知晓,她文采决不输于自己这个大靳第一才女。 至于她藏拙的原因,宋汀兰大致也能猜个七七八八。 而在轿撵之上的闵时安则是苦恼起来,杀人玩阴谋她在行,如何吸引男子她一窍不通。 以至于她现在细细回想,万分后悔方才所言,太过直白,尤其宋晟为人克己复礼,不知他作何感想。 大计未成崩于起始,闵时安有些欲哭无泪。 一柱香后。 闵时安重振旗鼓,明艳的脸庞坚毅无比,一双狐狸眼中满是坚定,无论如何,她定要从宋晟手中谋些实权。 那便从男欢女爱之事开始进修。 天仙楼—— 上京城最大的酒楼,背靠宋氏,私密性强,治安能力更不用提,除了大堂热火朝天以外,任何地方都是落针可闻,雅间内透不出也传不进一点声响。 不仅达官显贵乐意到这里来,那些卖弄风雅的文人墨客也多聚于此,慕名而来想结交贵人往上爬的数不胜数。 变装过后的闵时安清了清嗓子,确保声线达到自己想要的效果,大踏步进入了天仙楼内。 她练了些拳脚功夫,加之她防备心重,外出从不带任何婢女侍卫,于是乎便练就了多项技能。 “这位客官,大堂落座还是雅间?”一位小厮看见闵时安便热情迎上来,笑着询问。 “备雅间,另外我还要点些话本听。” 听着自己柔媚婉转的嗓音,闵时安有些不自在,便加快了语速,继续道:“全听关于男女情爱纠葛的本子。” “得嘞,客官这边请。” 雅间内率先映入眼帘的便是满墙书画挂轴,大多以山水居多,中间夹杂着笔走龙蛇的草书。 案几上酒具茶具摆放至两端,中间则摆满了八珍玉食,雅间角落的青铜香炉,正散发着浓重的沉香,烟雾缭绕。 再往后便是以绘制着百鸟图的屏风,将歇息处与外间隔断。 闵时安坐在软榻上,不慌不忙开始进食,不过片刻,雅间门口上方悬挂的白瓷铃铛响起。 她熟练地按下案几一角的凸起,旋即,小厮带着三位说书先生和一名侍卫进入了雅间。 小厮例行笑道:“客官,您有任何需求直接按响白铃即可,雅间外有人全程守候。” 说书先生站到了闵时安对面墙边,侍卫则是站在了门口,紧紧盯住三人。 “这第一个本子名叫《风流公子俏佳人》,话说这……” “于是乎佳人对公子开始动心……” “佳人和公子克服一切万难终成眷属。” 闵 时安听得津津有味,一时间忘记自己来此的初衷,豪掷千金点了一夜的话本。 正当她顶着熊猫眼回府准备补觉时,宫中传来急召,令闵时安即刻入宫。 她匆忙换好衣衫,朝皇后宫中赶去。 “时安,和亲一事后,各家都在盯着你的婚事,本宫虽不逼你,但身处高位,很多事情身不由己,若你真意属宋晏晅,本宫会尝试和宋氏交谈。” “如今皇权衰弱,你不仅代表谢氏,还代表着大靳公主,若你同宋氏结亲,代表什么不用本宫多言。” 闵时安面色一沉,大权本就掌握在宋氏,再与公主结姻亲这大靳便要彻底姓宋了。 不等闵时安答话,谢皇后接着道:“时安,本宫作为世家女,不甚在意这些,可宋谢两家一直有摩擦,你与宋晏晅结亲,他未必会善待你。” “母后,儿臣知晓,此番是……有人来找母后议亲?” 闵时安脑海中闪过各家适龄公子,除宋晟外还有萧二、谢四、姜五和姜八。 大概率是谢四。 “是,父亲传信来说有意让你和谢四亲上加亲,你意下如何?” 闵时安顿觉头大,怎得她就非结亲不可? 她摇摇头,搬出之前的那套说辞,诚恳道:“还望母后替儿臣谢过外翁好意,可儿臣只意属宋晏晅。” ……的权利。 谢皇后摆了摆手,一口气险些没吸上来:“冥顽不灵!” 闵时安见状利索为她添茶,狗腿道:“母后,宋氏那边儿臣自己解决,劳母后帮儿臣把其余婉拒便可。” 她明白单靠谢皇后根本挡不住多久,母后疼她,她自然不能任性,也要为母后考虑。 不能最后沦落到随便找个人嫁了的地步,那不是她想要的。 闵时安风风火火赶到宋府,直奔宋汀兰的清荷居,挽着她的胳膊拖着调子撒娇。 “汀兰,好汀兰,帮我个忙。” 宋汀兰露出一抹浅笑,捏了下闵时安的脸,宠溺道:“好时安,你这副样子,就是刀山火海我也替你下得。” “我听闻张太傅有意再收一位学生,我前些日子写了一篇文章,汀兰你可否帮我拿给太傅过目?” 张太傅,乃三代太傅,堪称文学泰斗,天下文人无不渴望得到他一两句指点,迄今为止也只收了宋氏兄妹二人。 然,其二人早已学有所成,恰好年近古稀的太傅闲来无事,又动了育人之心,放出消息想要再收弟子。 宋汀兰有些惊讶,先是接过文章,并未打开,柔声问道:“可是最近有什么避不开的事?怎想着拜入老师门下?” 众所周知,张太傅对学生要求极为严格,权势滔天的宋晟也要经受一段时间的封闭听学。 第3章 宋晟终归政务缠身,张太傅扣了一段时间便也准许他三日听学一次,而宋汀兰当年可是被留了一年有余。 “果然,唯有汀兰最懂我心,是遇到了些麻烦,想去太傅那里躲一下,也不知太傅能否看得上我的拙作?” 宋汀兰瞟了她一眼,打趣道:“旁人不知你就罢了,我又怎会不知?莫要妄自菲薄。” 她将茧纸放进木匣中,继而道:“我明日前去拜会老师,你且等着好消息就是。” 随后她忽然想到另一茬,手中动作一顿,看向闵时安问道:“你文采斐然,定能得老师欣赏,但你与我兄长……” 闵时安眨巴眨巴眼,假装听不懂,无辜道:“我与宋仆射如何?” 宋汀兰面色一红,也不再理会,仔细将木匣放好后便下了逐客令。 “左右不是我能做主的,殿下与兄长如何便如何,我也累了,殿下过些时日再来罢。” 闵时安笑着拿出一支白玉簪在宋汀兰眼前晃了晃,叹道:“既然你都称本宫殿下了,那本宫定要表示一番。” “西域进贡的极品寒玉制成,我眼瞧着最衬你不过,前些日子便从母后那里讨来,送你。” 宋汀兰脸上重新染上笑意,对着簪子看了又看,末了簪在头上,依旧赶人:“时辰不早了,快些回去歇息罢。” 闵时安这才安心回府。 次日申时三刻。 张太傅拍板最后决定收三公主闵时安为弟子,掀起轩然大波。 名门望族最是重注礼节,除去送去贺礼外,并未多言。 闵时安不学无术的骄横公主形象深入人心,一时间引起天下学子极度不满,隐隐有不可控趋势。 张太傅在经得闵时安同意过后,把那篇《颂流水赋》原稿公之于众,其行文流畅,遣词造句造诣颇深,这才勉强堵住悠悠之口。 不过仍有人怀疑是别人代笔,甚至扬言要在三月后的文庆会谈上碾压闵时安。 文庆会谈由宋姜两家主理,宴请天下有志之士前来互相切磋,于每年中伏举办,这等宴会其余簪缨世族自然参与。 在贵人面前崭露头角的机会可不多。 显阳殿。 “怎得也不和母后商量一下?这等同于站在了风口浪尖上,时安,母后早就跟……” 闵时安耳边尽是谢皇后恨铁不成钢的话语,可她一点也不觉得苦恼,反而有一种普通母女间闲聊的松弛感。 宋氏掌上明珠宋汀兰的婚事尚且不能自己做主,谢皇后已不是一般疼爱她了。 无论如何,现下她婚事的困境便迎刃而解了。 毕竟,谁敢从张太傅手中抢人? 闵时安垂眸安静待谢皇后说完后,看着她的眼睛郑重道:“母后,儿臣已经长大了,日后也将会成为替母后遮风挡雨的人,儿臣从来都不想浑浑噩噩度过余生。” 谢皇后怔愣半晌,深深叹口气,揉了揉闵时安的脑袋,轻声道:“可母后只求你时常平安,顺遂一生。” 母女二人静默半晌,最终还是谢皇后妥协:“罢了,你想做什么便放手去做,母后永远是你的后盾。” “稍后本宫差人将一些孤本送到你府上,同张太傅初见,不可怠慢。” “谢母后,儿臣告退。” 除去皇后送的那些,闵时安也拿出了些压箱底的宝贝,加之从贺礼中挑了些珍贵物件,竟堆满三箱有余。 她连忙修书递去宋府,问如此行径会不会被太傅看作奢靡,从而不喜。 宋汀兰则回道,当时她兄妹二人入门时阵仗更大,太傅只挑了少许孤本和字画,其余一概退回,并未流露轻蔑,反倒因孤本十分欣喜。 随着信件一起送来的还有一箱书画。 明日便是正式拜师之日,张太傅还特意为她开设了拜师宴会,闵时安丝毫不敢懈怠,又重温了张太傅早年编写的《诗词论》这才睡下。 翌日。 闵时安严阵以待,将东西命人妥善先行送至太傅府,宴会于两个时辰后开始,她现在要去先行拜见张太傅,行拜师礼。 她身着深青纱交领短襦上衣,下裙则是浅青色罗裙,袖口处摇曳着玉兰花纹,灵蛇髻上簪有青玉素簪,典雅不失庄重。 纯天然便美得不可方物的脸略施粉黛,额间花钿配上打着淡青色脂粉的狐狸眼,乍一看当真如同画中仙子活过来般。 她坐上轿撵,脑海中不断推测着待会太傅将会考核些什么问题,思来想去,总归与诗词歌赋脱不了干系。 然而,令她没想到的是,太傅很是和蔼地夸赞她一番,并未问任何问题,笑呵呵望着她行了拜师礼后,送了她几副真迹作为见面礼。 与她想的肃穆氛围一点不同。 蓦然,张太傅话锋一转,声音苍老却中气十足:“老朽老了,思想更迭,便让你师兄来考考你。” 师兄? 待她反应过来后,宋晟已站在他身前,露出一贯和善的笑,温声道:“殿下,皇权跌落,你欲何为?” 第3章 此言一出,闵时安心中一紧,额角瞬间溢出冷汗,指尖冰凉,饶是见多识广的张太傅也有些讶异,不过他并未阻止。 她千算万算没算到半路杀出个宋晟,还提了这样刁钻的问题。 宋晟作为世家代表,位极人臣,而闵时安作为大靳公主兼谢家人,立场无疑至关重要,稍有不慎便可能会被宋晟不着痕迹抹杀。 这问题由不同的人提出,自会有不同的答案,闵时安瞬息间便想到了应对之策,无论如何,她决不能怯场输了气势。 “皇权跌落,我欲 何为?” 她缓缓重复着,紧接着不慌不忙道:“宋仆射是以何身份询问本宫?” 闵时安紧盯着宋晟的脸,眸色深沉似山雨欲来,整个人不怒自威,端着嫡公主架子。 宋晟把玩着折扇,闻言轻笑一声,丝毫没被闵时安影响,依旧是那温和腔调:“老师令在下考察师妹,自然是以师兄身份。” 闵时安淡声道:“那么我的答案便是,皇权如何不是你我能够妄自谈论,作为太傅学生,更应谨记。” 张太傅顿时投以欣赏的目光,捋着花白的胡子连连点头。 宋晟合上折扇,搁至一旁案几上,眸中笑意不减反增:“若是以仆射身份,殿下又当如何?” “本宫无可奉告。” 他抬起双手,修长十指交叠,发出清脆响声,意味深长道:“永康公主才思敏捷,《颂流水赋》更是一鸣惊人,与传言相差甚远,倒是明珠蒙尘了。” “大人谬赞。” 随即宋晟起身,向张太傅行礼告退。 “老师,尚书台还有些琐事,学生先行告退。” 不料张太傅拍拍他的肩,又将他推回软榻,半真半假呵斥道:“既是琐事,那便先放放,安儿拜师宴,作为师兄缺席像什么话?” “老师教训得是。” 说是拜师宴,实则是带闵时安露一下面,省去了大半繁复冗杂的礼节,众人寒暄见礼后便各自落座。 闵时安作为主宾,坐在张太傅左侧,右侧则是宋氏兄妹。 底下觥筹交错,时不时有人前来敬酒攀谈,无论向谁,都被宋晟迂回拒绝,碰壁多了,也就歇了心思,不再前来惹人厌烦。 人声鼎沸之中,一道声音清晰传到在场之人耳中。 “那日有幸得见殿下《颂流水赋》真迹,心生敬佩,臣于草书小有所成,不知可否有幸与公主切磋一番?” 众人抬眼望去,只见吏部尚书满面红光,嘴中说着恭敬之语,眼中轻蔑之意却毫不遮掩。 偏生他提出书法交流,让人挑不出错处。 宋汀兰面色不虞,想要开口,被宋晟隐秘拦下,她只得望向张太傅。 惊觉老师也无意插手后,宋汀兰冷静下来,仔细想了一番方觉自己关心则乱。 闵时安同样起身,直直望向他,朗声道:“既天官有意,本宫也不好推脱。” 宴会中央本就搁置着书案笔墨,以供大家文思泉涌时著作而用。 她离席之时,借着余光观察宋晟的反应,不出所料没看出半分破绽。 暂时无法确定此人是真蠢,还是受了这位宋仆射的指示。 能官至吏部尚书,按理来讲,不应如此,若不是宋晟示意,那便只有醉酒误事这一种可能了。 心绪翻飞间,她只觉自己离权利中心还是太远,甚至连边缘都未曾触碰。 闵时安与吏部尚书相对而立,书童在一旁研墨,她盯住对方略显混浊的眼,皮笑肉不笑道:“早听闻天官乃草书一绝,如今总算有幸目睹真迹,本宫甚是期待,还望天官赐教。” 被暗讽到的吏部尚书神色一僵,人也清醒了些,讪笑道:“赐教谈不下,殿下提笔游云惊龙,让臣望尘莫及。” “殿下先请。” 闵时安挑眉轻笑,接过书童递来的狼毫笔,随意蘸了些墨,右手执笔,左手揽住宽大袖口,俯身片刻后一气呵成。 第4章 吏部尚书脸色登时变了,待闵时安写完后他已然完全清醒,眼底满是不可置信。 怎么可能? 那篇原稿笔锋凌厉,线条遒劲雄浑,整体狂放不羁仿若浑然天成,他原以为这样的笔触女子是断然写不出的。 尤其是素以跋扈闻名的永康公主。 可眼下,他眼前清清楚楚摆着同《颂流水赋》一般无二的笔迹。 “天官大人,请。” 闵时安慵懒的嗓音将神游天外的吏部尚书唤醒,只见他尬笑几声,拱手道:“殿下妙笔生花,臣自愧不如。” 张太傅看过字迹后,这才出面打圆场,毫不吝啬对闵时安的夸赞。 “当真后生可畏,时安实属沧海遗珠,少年心性傲,看来天官也要暂避锋芒。” 吏部尚书连连点头,应声附和,强装镇定灰溜溜地回到原位。 旋即,她方才所写便自主位流转,供众人共同鉴赏。 闵时安闲庭信步回到张太傅身侧,谦逊道:“雕虫小技,谢过老师赞扬。” 张太傅放声大笑,灌了一口酒后开怀道:“莫要自谦,乃实至名归也。” 宋汀兰侧身与宋晟低语,清秀的脸上满是与有荣焉的骄傲。 一旁宋晟轻微点头,表示赞许。 不出片刻,席间便热闹非凡,不论真心亦或假意,赞叹之语接连不断,对张太傅恭维不止。 宋氏兄妹的只言片语顺着轻风传至闵时安耳中。 “……证实,……万幸兄长……” “无碍……” 闵时安循声望去,向宋汀兰展颜一笑,望向宋晟时虽收敛神色,眸中却波光流转,引人遐想。 这是她从话本中学的。 但好似宋晟并未领会,只温和点头,宋汀兰见状,目光揶揄浅笑不语。 日落西斜,主宾尽欢,宴会散去。 三人于屋内交谈。 闵时安拿出两个紫檀木匣,递给宋汀兰和宋晟,道:“作为同门的见面礼,瞧瞧?” 二人应声打开,只见和田羊脂玉雕刻而成的素簪,在烛火映射下更显通透。 宋晟手中那支更显风雅,宋汀兰那支则相对端庄。 重中之重不在于其原料珍贵,而是簪头上刻有相同兰花纹样。 而宋汀兰最喜兰花。 “宋氏兄妹二人感情甚笃,也称得上京城一桩美谈,名贵器物二位自然不缺,于是我便命人特意设计雕刻了两支羊脂玉素簪,还浸染了药草,于身体再好不过。” 宋汀兰当即簪在了头上,拿出一个方木匣,笑道:“我倒险些忘记,来时耽搁了稍许,误了时辰,来没来得及送你。” “好汀兰,我怎好意思要你的东西?” 话虽如此,手上动作不停,很快便将其中的蓝田玉镯戴上。 二人交谈间,宋晟不知何时将玉簪簪好,勾唇笑道:“殿下盛情难却,在下早已备了一份薄礼,已差人送至公主府。” 张太傅满意地看着学生融洽相处,暗自感叹,本担忧宋晟和闵时安不对付,如今看来倒是多虑了。 “时辰已晚,你们都回罢,时安三日后来太傅府,正式听学。” 他话语一顿,捋了捋胡子补充道:“期限暂定。” 话落,他便下了逐客令,将三人赶脏东西般轰走。 闵时安回府准备歇息时,才恍然想起宋晟的见面礼被她丢在了书房,还未打开。 本不想动弹,但挣扎一番,还是起身披了件外衫去了书房。 她只看了眼,是支象牙紫毫笔,便搁置在箱子中。 次日。 公主府一大早就开始忙碌起来,都在为进学而做准备。 闵时安则是去了显阳殿。 “母后,儿臣于两日后便要去老师府上听学,不知何时才学成出关,临行前来叨扰母后两日。” 她依偎在谢皇后肩膀上,低声呢喃,眷恋着母后身上的温热。 谢皇后揽住闵时安,轻轻拍着:“安儿,日后无论作何决定,定要先保全自己。” “本宫听闻,你于宴会上大放异彩,母后甚是欣慰,但你此番被挑衅,定要查清是否为宋晏晅授意。” 闵时安嗤笑一声,脱口而出:“宋晏晅定然不会做出如此愚蠢之事,落下把柄。” 她端坐好,将昨日回府后查到的信息娓娓道来:“那吏部尚书酒品素来不佳,以往闹过不少笑话。” “若不是宋晏晅手下暂无更加合适人选,加之其政绩确实还算优异,他可坐不稳这吏部尚书之位。” 谢皇后满意点头,感叹道:“不错,看来安儿真是长大了。” 闵时安这边岁月静好,上京城众学子却是难以入眠。 本宋氏兄妹二人就宛如不可跨越的鸿沟,只可远远观望,如今又杀出一个永康公主。 他们纷纷挑灯夜读,唯恐再有人横空出世。 现下他们的目标便是努力追赶宋中书。 不过几日,此事便在大靳南北传开,甚至民间为闵时安编了一曲童谣,加以歌颂。 而暂时在太傅府落脚 的闵时安,终于体会到了宋汀兰口中的“老师甚是严苛”。 三十张书法一字不错已不足为道,每日流利背诵一本诗集对于她来说才是重头戏。 更别提还有五副临摹画还亟待她完成。 除此之外,她还要腾出巳时一刻至午时一刻的时间用来弹琴。 但凡有一项不通过,明日的量便会翻上一番。 短短五日,闵时安整个人消瘦了一圈。 她含泪写信,洋洋洒洒三页纸向宋汀兰诉苦,却被张太傅板着脸扣下,呵斥了一顿。 “还有时间写信?如此看来书法便提至五十张罢,太傅府最不缺便是笔墨。” 闵时安心一梗,顿觉天旋地转,脑海中浮现天崩地裂的场景,忽然觉得此刻强行出府,将宋晟霸王硬上弓了也未尝不可。 许是闵时安神色过于凄惨,张太傅轻咳一声,大发慈悲道:“罢了,准许你明日出府,戌时三刻回来。” 闵时安眉眼弯弯,入府以来首次露出笑容,她无比真切道:“谢过老师。” 次日一早,她便马不停蹄出门,回府乔装打扮一番后去了上京城西的深巷之中。 她七拐八拐,眼前场景逐渐宽阔起来,叫卖声不绝于耳。 这是一个商贩自行聚集的一个集市,是最底端的供应层,被世家贵族垄断剥削。 稍有底蕴的家族最下等的小厮婢女便出自此地,装扮成婢女的闵时安熟稔地招呼着牙婆。 那牙婆一看是她,立刻热情招待:“胡姑娘来啦!这次有什么要求?咱这新得了一批,都是伶俐利索的。” “您快里面请!” 第4章 一刻钟后。 闵时安匆匆离去,从暗道进了公主府,换好行头之后立马去见宋汀兰。 “时安,近来可好?功课如何?” 闵时安垮着脸,愁道:“苦不堪言,我今日戌时就要回去,你与宋仆射当初怎得熬过来的?” “起先我也不太适应,后来也就习惯了,倒是兄长……” 宋汀兰顿了顿,面露愧色,有些不好意思缓缓道:“我最初实属完不成书法时,他便仿着我的字,替我写了许多。” “汀兰小篆可谓举世无双,也难为宋仆射了,老师没察觉出来吗?” 宋汀兰犹疑着点了点头,轻声道:“老师并未说些什么,只后来为我减轻了数量。” “想来是知道的。” 闵时安心下了然,宋汀兰身体孱弱,若不是如此,定然不会找兄长帮忙。 这宋仆射也当真宠爱妹妹,屡屡为她破例。 她拭了下不存在的眼泪,痛心疾首道:“怎得我就没有这样的兄长?” “那两个不省心的弟弟,只晓得找麻烦,母后也不舍得重罚,依我看,吊起来饿几天便好了。” 宋汀兰沉吟片刻,对此做法不甚赞同,但转念一想,闵时安二位胞弟委实有些调皮,道:“皇子尚且年幼,多加以管束便好。” 提及此,闵时安愈发恼怒,她揉了揉太阳穴,疲倦道:“枉费母后悉心栽培,罢了,不提也罢。” 二人又絮絮叨叨说了半晌,闵时安本想前往皇后宫中用膳,被宋汀兰留了下来。 “兄长今日得闲,亲自下厨,我让兄长做了你最爱吃的茯苓酥,不妨用过膳再走?” 闵时安瞬间来了兴致,双眼一亮,惊叹道:“宋仆射还擅厨艺?” “算不得精通,应当勉强能合殿下口味。” 闵时安闻言回头,就见宋晟极有分寸站在凉亭外,浅褐色瞳孔如蜜饯般令人迷醉,阳光恰好打落在发丝,羊脂玉素簪映衬他神色更加温和。 她暗自惋惜,这人要是表里如一便更好了,白瞎这副皮囊。 “膳食已备好,殿下请。” 闵时安与宋汀兰挽着胳膊,说说笑笑前往忘忧阁,宋晟则落后她们几步,时不时提醒她们注意脚下。 第5章 因着是家中小聚,倒也没那么多规矩,席间宋汀兰笑弯了眼,一直聊着兄长幼时糗事。 宋晟无奈一笑,自顾自用膳,并未阻拦。 “兄长八岁时,母亲请来舅父教导骑射,我觉得稀奇,便远远观望,还想着待兄长学成,闲暇时再教我。” 闵时安挑眉,宋晟身量高挑,但有些单薄,仿佛随时可乘风而起,原以为他不善骑射。 “可不知怎的,那马儿死活不肯让兄长上背,若不是舅父看着,兄长必要摔断腿不可。” 宋汀兰说着,瞟了一眼宋晟,见他神色如常后,接着绘声绘色道:“兄长一直认为是自己能力不足,便与那马儿较起劲来,耗费半月有余才将其驯服。” “舅父赞叹不已,兄长察觉不对,仔细追问下才知晓,这是北丰最烈的一匹马。” 北丰与北巫接壤,乃边关重地,萧氏擅用骑兵,北丰最烈的马说是大靳最烈的马也不为过。 闵时安没忍住笑出声,险些被茯苓酥噎住,连忙喝了几口茶水。 “母亲知晓后大发雷霆,追着舅父满院打,闹了好半天才消气,这才允许舅父继续教导兄长。” 眼见宋汀兰还要继续说下去,宋晟温声阻止:“好了汀兰,让殿下见笑了。” 宋汀兰停住话语,有些意犹未尽,向闵时安眨眼示意下次再讲,闵时安轻轻点头。 宋晟瞥了宋汀兰一眼,没有再说什么。 午膳在欢声笑语中很快过去,闵时安发自内心赞道:“宋仆射厨艺当真妙极,汀兰,你兄长若是再下厨,定要将我喊来。” 宋汀兰轻笑一声,意有所指道:“时安喜欢便好,日后若常住宋府,这样的机会自然多得是。” 闵时安还没反应过来,便听得宋晟不疾不徐道:“汀兰,不可无礼,你且送送殿下,我有政务要处理。” 宋汀兰浅笑应下,起身欲送闵时安,被她拦下,道:“我稍后去找母后,你且歇着罢。” “宋晏晅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连本宫备好的午膳也不用了。” 闵时安听着谢皇后半真半假抱怨,十分狗腿道:“母后冤枉,汀兰特意让宋晏晅为儿臣做了茯苓酥,实在盛情难却。” 提及宋汀兰,谢皇后似是突然想起,问道:“本宫记得,宋汀兰婚期将近,似乎是在文庆会谈过后?” “是,在文庆会谈半月后,一切都已准备妥当,只待吉时。” 谢皇后冷嗤一声,不屑道:“宋晏晅当真疼爱妹妹,舍得让宋汀兰远嫁北丰?” 闵时安抿了抿唇,低声道:“此事由绥阳姜氏牵线,宋令公也应下,世家联姻,宋晏晅和汀兰无反抗余地。” 见状,谢皇后自知失言,连忙找补柔声道:“萧氏那孩子本宫也知晓,骁勇善战,为人知书达礼,无不良嗜好。” “加之宋晏晅为汀兰撑腰,萧氏必不敢怠慢,安儿放心。” 闵时安早就查过,谢皇后所言非虚,便也只能如此宽慰自己。 兜兜转转压着时辰赶到太傅府的闵时安眼皮一跳,只见张太傅于门口负手而立,显然恭候已久。 她利索跳下轿撵,挥挥手令他们回府,头也不回大步流星急匆匆向张太傅走去。 “见过老师。” 张太傅眼瞧着容光焕发的闵时安,头一次怀疑起自己的教学方式。 于是乎,二人边走边谈论此事。 “莫不是学业过于枯燥?老朽瞧着安儿消瘦了不少。” 闵时安稍作思索,决定实话实说:“也不尽然,老师每日课业繁重,于学生而言,尚能承受,且近日学生记忆力突飞猛进,受益匪浅。” 她自小忘性就大,谢皇后为此还特意寻遍名医诊治,却丝毫未见好转。 不曾想,来太傅府几日,便在高压之下突破极限。 “如此甚好。” 接下来的几日,闵时安已逐渐适应,每日课业完成之余,还有空闲时间与张太傅一起谈诗论道。 张太傅也会教导她若离开家族庇护,当如何自处等类似处世之道。 时光悄然流逝,眨眼间便过了半月有余。 闵时安也将迎来她听学以来第一次考核。 张太傅并未透露考核内容,只给她免了一日课业,让她好好休息。 闵时安二丈摸不着头脑,也猜不准张太傅心思,索性便依太傅所言,睡了几个时辰。 不料,宋汀兰却急忙赶来 ,将她唤醒,有些无措道:“兄长今日无端咳血,府医却并未查出是何原因,只道是操劳过度。” 闵时安瞬间清醒,有些奇怪,起身先安抚道:“莫急,药堂医师技艺精湛,想来便是宋仆射太过劳累,身体有些吃不消。” 而后,她隐晦道:“宋仆射吃食方面可都细细查验过了?” “另,此事万不可向外界传出一星半点。” 宋汀兰泪眼婆娑,轻咳几声后才哽咽道:“查过了,一切无碍,消息已然封锁,因在府中事发,外人并不知晓。” “可兄长身体素来康健,连风寒都未曾沾染分毫,好端端怎会咳血?” 闵时安扶她坐下,待宋汀兰情绪缓和些后,这才道:“你且宽心,要相信府医,你也要仔细着自己的身子。” “我去和老师请示说明,稍后我同你一起回宋府,如何?” 宋汀兰努力镇定下来,脸色依然煞白,她颤声道:“无妨,我听闻你明日就要考核,兄长现在并无异样。” “我只是过于忧虑罢了,你且安心。” 闵时安又温言软语安慰了一刻钟,宋汀兰总算彻底安心,临走前不忘叮嘱她考核时细心一些。 宋晟身体出状况,这可不是小问题,闵时安端坐在榻上,望着窗外出神,脑海中各种画面一闪而过,好半晌才重新躺下。 却也睡得不安稳。 次日一早,闵时安便梳洗完毕,静待考核到来,不同于初次拜师之时,这次她稳操胜券,对自己极度自信。 书房之中,张太傅将一些竹简摆放至书案上,看向闵时安和蔼道:“这些便是你近来所背诗集,你且挑选一个背诵,一字不错方可过关。” 闵时安松了一口气,随意拿起中间的竹筒,看了眼诗集名字后,便放了回去,回忆片刻便开始背诵。 待她背上句之时,脑海中便自动浮现下半句,惊奇之余她十分顺畅背完了整篇,而后眼一眨不眨盯着张太傅。 “甚好,半个时辰后开始下一项。”张太傅满意点头,接着道:“笔墨已备好,稍后让老朽看看你的书法有无进步。” “谢老师夸赞。” 闵时安心中有些怀疑,张太傅做事出其不意,大弟子宋晟更是深得真传,待会也未必就是书法考核。 果然不出她所料,时辰一到,张太傅便带她乘坐马车出了府,向城郊驶去。 闵时安静默半晌,终究没有忍住,问道:“老师,是何书法要到郊外才能写出?” 张太傅看着她敢怒不敢言的模样甚是高兴,眼角笑纹舒展开来,继续忽悠道:“安儿啊,这便是返璞归真。” 第5章 郊外。 闵时安站在阅兵台上,看着将近和她一般高的杂草,陷入了沉默。 而一旁的张太傅则是和书童在与留守士兵谈论着什么,距离有些远,她听不真切,只见那士兵抱拳后便离开了。 灼热的日光倾洒大地,闵时安缓步走向张太傅,眯着眼睛无奈道:“老师,这般艳阳高照,您带学生来这废弃校场做甚?” 此地原是五兵尚书练兵之处,后宋令公又划了一块更大的场地,于是便这么荒废了下来。 “安儿骑射之术如何?” 说罢,张太傅冲她招手,指了指不远处的靶场,示意她跟上。 闵时安只得快走几步,这才跟上张太傅的步伐,行至书童举起的华盖[1]下,阳光尽数被遮挡,她想了想,道:“并未刻意练习,略通一二。” “即如此便再好不过,第二项考核便是骑射。” 靶场上已备好弓箭,她四下望去,只见不远处的马厩一匹马儿正在懒洋洋睡大觉,其后面隐约有个人影。 闵时安虽早有心理准备,但仍觉莫名其妙,她疑惑道:“可老师未曾教学生骑射,怎得就开始考核了?” 张太傅看着她皱起的脸,捋着胡子大笑道:“你且仔细瞧,那逗马儿的是何人?” 她眼皮一跳,眯眼望去,意图看得更清晰些。 那人月白色衣衫于马厩中却未曾染上半分灰尘,冰纨外衫随着微风飘动,远看好似粼粼波光。 两眼相撞,那人温和一笑,颔首见礼。 是宋晟。 她不禁想起宋汀兰所言的北丰烈马,狐疑地打量起那匹红褐色马儿来。 它通体赤红,毛发光亮,约莫一丈长,四肢健壮,尾鬓乌黑浓密。 赤兔马?! 闵时安回头,尚未从震惊中回神,她不可思议道:“老师!您莫不是欺我不识货?那赤兔马性情最烈,宋晏晅当初驯服半月有余,我一介弱女子……” 第6章 她话未说完,被张太傅轻飘飘打断:“此言差矣,安儿英姿飒爽,区区赤兔马,必然不在话下。” “再者,老朽不是那般不讲理之人,让晏晅带你学两个时辰后再行测试。” 谈话间,宋晟已牵着赤兔马前来,不多时便行至二人眼前。 马儿原地踱步,不停拿头去蹭宋晟,活像一只温顺的大猫。 宋晟看向闵时安,贴心道:“听闻老师要考核殿下骑射之术,斗胆猜测老师定不会循规蹈矩,便为殿下备好了袴褶服[2]。” “臣带殿下前往更衣。” 闵时安点头应下,正当二人欲走之际,张太傅斜睨宋晟一眼,笑骂道:“安儿是你同门,又和兰儿交好,如此生分做甚?” 宋晟一怔,随即轻笑一声,顺从道:“老师言之有理,但公主身份尊贵,礼数自不可废。” 张太傅见状也不再说些什么,太过于了解自己满身都是心眼的弟子,眼不见为净,摆摆手让他赶紧走了。 闵时安和宋晟保持着半步距离,她语气不善,冷声道:“难为宋仆射百忙之中前来,还特意挑选心爱的汗血宝马陪本宫练习。” “当真是好心。” 她刻意加重好心二字,尾调下沉,明褒暗贬之意再明显不过。 “殿下过誉,臣分内之事。” 一拳打在棉花上的闵时安气极反笑,她冷哼一声便不再讲话。 静默间,她暗觉不对,琢磨了许久,才反应过来。 她不是要攀附宋晟吗?怎得变成了这般场景? “殿下,衣物器具俱在屋内,臣在外等候。” 宋晟温润的嗓音将她拉回现实,闵时安面色如常,应声进了略显简陋但五脏俱全的休息处。 她迅速换好后,发现异常合身,心情稍微好转,好在这宋晟办事想来妥帖,不会出差错让人拿住话柄。 “宋仆射思虑周全,本宫远不能匹及,想必仆射亲自出马,定能护本宫周全。” 闵时安故意在张太傅面前诚恳夸赞,防止宋晟待会暗地使绊子,将她摔断胳膊断腿便不好了。 说来也甚是稀奇,她与宋晟之间一则有宋汀兰牵线,二则有同门之谊,也是近些时日才有了初步接触。 不知是否是二人生来便不对付,她每每遇到宋晟便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偏那宋晟还笑得温润如玉,倒显得自己蛮不讲理了。 脑海中乱如麻线团,但耳边宋晟与张太傅的对话,还是一字不落地传到耳中。 “稍后可要仔细着些,安儿虽有基础,但这毕竟是烈马,万不可有丝毫疏忽。”张太傅神色罕见有些严肃,认真叮嘱。 “是,老师放心。” “正如安儿所言,你做事老朽自然是放心不过。” 说罢,他摆摆手,去了休息处坐在了木榻上,远远望着二人前往马场的背影。 闵时安下意识想明嘲暗讽几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斟酌着用词,缓缓开口道:“还不曾见识仆射于马背之上英姿。” “不知现下可否有幸目睹一番?” 闵时安双眸微动,回忆着话本中妩媚动人目光是如何展露,她唇角微微上扬,狐狸眼直勾勾盯着宋晟。 不料宋晟忽然低头,二人距离瞬间拉近,闵时安心跳加速,不自觉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呆愣愣地看着宋晟毫无瑕疵的脸。 “殿下可知您现在像什么?” 闵时安大脑一片空白,周身充斥着宋晟身上淡淡的沉香,她下意识开口道:“什么?” 宋晟后退,温声道:“像年幼懵懂的狐狸。” 理智回笼,闵时安暗自懊恼自己没出息,强装镇定回击道:“那仆射可知,你现在像什么?” 宋晟却不 接话,转而将缰绳递给她,提醒道:“殿下,到马场了,您先上马,臣会帮您看着无双。” 闵时安咬牙,狡诈的狐狸,早晚给他皮扒掉。 “本宫知晓,倒是宋仆射小心些,别被无双不慎踹断腿,届时又惹汀兰伤心。” “自然,殿下请。” 闵时安接过缰绳,却并未着急上马,而是拽动缰绳,令无双低下头,本以为它会抗拒,没成想无双轻蔑看了她一眼后,乖顺地低下了头。 甚至还朝她怀中拱了拱。 闵时安一怔,旋即试探性摸了摸它的头,无双原地不住踱步,尾巴不断摆动,发出高亢的嘶鸣。 好在她早有所准备,并未被吓到,耳边传来宋晟的笑骂声:“忘恩负义的小东西。” 也不知究竟是骂谁。 闻言,闵时安头也不回,轻拍着马头,轻声哄道:“无双乖,无双乖,不跟坏家伙玩。” 她跟无双玩闹了会,确定它并不抵抗自己后,踩着马镫利落翻身上马,脊背挺直,大腿轻轻夹着马背。 “看来无双比较喜欢本宫,宋仆射觉得呢?” “殿下貌若天仙,无双不喜爱您才是离奇。”宋晟摸了摸无双,看向闵时安接着道:“殿下不妨跑两圈试上一试?” 高束起的发尾飘在空中,她重心前移,身体俯在马背上,耳边是呼啸而过的风声,眼前是宽阔荒凉的马场。 她跑了有三刻钟,才勒住缰绳,无双似是没有尽兴,但也十分听话停了下来,慢走着停在宋晟跟前。 闵时安翻身下马,心情舒畅,连带着看宋晟都顺眼不少,她甩了甩胳膊,笑容满面道:“不愧是汗血宝马!” 无双闻言,似听懂了般,耳朵竖起,来回围着闵时安绕圈。 见张太傅没有过来的意思,闵时安只得看向宋晟问道:“宋仆射,是否可以换射箭了?” 宋晟点头,牵扯缰绳,答道:“殿下先行至靶场稍候,臣将无双送回马厩。” 闵时安行至靶场戴上宋晟备好的扳指,接过角弓[3]拉开弓弦,试了试力道。 搭上铁箭后眯起眼,瞄向百步外的箭靶,感受片刻风向,闵时安向左轻移,弦动箭出。 离靶心稍远,险些脱靶。 闵时安放下弓,叹口气道:“本宫于骑射之术本也不擅长,若不是无双喜爱本宫,怕是目前还上不得马背。” 宋晟看向箭靶,片刻后从一旁拿起弓箭,瞄也不瞄,箭瞬间脱弦而出,正中靶心。 “宋仆射这是何意?”闵时安心一紧,面色沉了下来,不悦道。 他将弓放回原位,拱手道:“殿下见谅,臣只是想……” “知道殿下问题出在何处。” 闵时安同样将弓放至一旁,饶有兴趣问道:“那仆射现在可知是何缘由?” 宋晟思索片刻后,温声答道:“许是风速感知有所差异,殿下,臣先带您去见老师。” 二人一路无言。 闵时安在思索方才宋晟所言可信度,她也不确定,宋晟究竟看出她故意射偏与否。 她虽想让宋晟另眼相待,但也不想过早将自己全然暴露出去,像宋晟这般城府极深之人,不可不防。 而宋晟,依旧是那副笑脸,让人捉摸不透,闵时安看多了只觉像一具面具般,刻板无趣。 张太傅笑呵呵夸赞道:“无双这等桀骜不驯的烈马,到安儿这里如此温顺,看来安儿于此颇有天赋。” “至于射箭,慢慢来便是。” “老师谬赞。”闵时安顿了顿,顺着张太傅的话应道:“那日后便劳烦老师教导学生箭术。” 张太傅捋了捋胡子,他有些奇怪地望向宋晟,问道:“晏晅,你未曾告诉安儿,接下来由你教导她骑射之术?” 第6章 “学生急于前来汇报殿下此次考核结果,还未来得及和殿下言明。” 闵时安敏锐抓住关键点,不仅她的骑射日后由宋晟教导,而且方才太傅所言的练习时间,实则是考核。 她无奈至极,只得不断安慰自己,最起码把婚事躲掉了,并且也成功接触到了宋晟。 “殿下于骑术天资卓越,射箭倒也别有一番风味,学生认为考核可以准予通过。” 言罢,张太傅满意点点头,看向闵时安,道:“那本次考核到此便结束,安儿回去写一篇文章,不拘于形式,什么都可行。” 闵时安应下,随即问道:“老师,那学生近日的课业当如何?” “先放上一放,老朽已经叮嘱过晏晅,让他在骑射之余,也要同你谈诗论道,你且安心。” 夜半时分,太傅府中唯闵时安房内灯火通明,她烦躁地将书案之上的纸揉成一团,而地上赫然已经丢了许多废稿。 著作要么灵光一现,要么静思凝神,人在心烦意乱下定然很难写出好文章。 而她自和亲风波过后,麻烦总是接踵而来,常言道伴君如伴虎,可在她看来,这宋晟比虎还狠上几分。 然,现下除宋晟外,再无合适人选,其弟宋中书资质不算上乘,且已然议亲。 其余世家中姜氏远在江南,作为宋晟母族,自然偏向宋氏。 第7章 而萧氏虽手握兵权,但边境动荡,良将难求,她不愿因自己私欲而将萧氏拖下水。 谢氏作为各世家的纽带以及世家同皇权的平衡点,大多时候起制衡作用,并无太多实权。 她思绪放空,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片刻后,她提笔写下第一句:丁未之夏,孟夏六日,永康与师射箭,量于校场之上[1]。 写下首句后,闵时安感觉手感极佳,不出一个时辰,便滔滔不绝写满了两页。 她思索良久,定下了《夏日骑射赋》为题,通读一遍确认没有任何纰漏后,闵时安将茧纸仔细收起,这才安心睡下。 翌日。 闵时安前往湖心亭去寻张太傅,却发现宋晟已经和太傅在下棋,她抬头看了眼天色,约莫卯时尾巴,这宋晟近来这么闲么? 她暗自想着,脚下步伐加快,行至亭中,见二人战况焦灼,索性坐在一旁观看起来。 只见宋晟所执黑子占据半壁江山,白子被困其中却不见颓势,张太傅面色凝重,缓慢却坚定落下一子。 场面瞬间反转,宋晟将手中黑子放回棋奁,扇动折扇,有些遗憾道:“还是老师棋高一招,学生自愧不如。” 张太傅哈哈一笑,假意呵斥道:“你啊,就会哄老师开心。” 随即他们二人齐齐看向闵时安,张太傅接着道:“可是文章完成了?” 闵时安应声,把卷轴拿出来,将文章抽出,递给张太傅道:“是,名为《夏日骑射赋》,书写了昨日宋仆射教学生骑射之场景。” 闻言,宋晟讶然,眸中笑意渐深:“能被殿下写进文章,是臣之幸事。” 张太傅看着《夏日骑射赋》,脸上欣喜之色愈发深厚,直至看完结尾,他将茧纸递给宋晟,示意他观看。 “比起《颂流水赋》行文更加顺畅,不再专注于辞藻华丽,而是文章呈现出的画面感,妙极,妙极啊!” 张太傅对此赞不绝口,他瞥了一眼宋晟,嫌弃道:“比某些臭小子不知好了多少。” 宋晟垂眸专注看完,将文章卷起,这才抬头应道:“殿下文章与书法可谓登峰造极,臣自然是比不过的。” 随即他想到前些日子书院弟子纷纷挑灯夜读之事,笑着打趣道:“这篇文章若是传出去,怕是又有学子要失眠了。” 张太傅同样也听说了此事,若有所思道:“那帮学生勤奋自是勤奋,只不过有些过于草木皆兵,反倒适得其反。” “晏晅,此事要多加注意。” 宋晟敛起笑容,正色应道:“学生知晓了。” 张太傅思虑良久,看向闵时安道:“安儿,这篇文章老师替你收好,等晏晅将此事妥善处理后,再公之于众,如何?” 闵时安爽快同意,她本意也不是为了扬名天下,自然不在意这些虚名。 “晏晅,你这便带安儿去练习罢,切记莫要伤到安儿。” “学生知晓,老师安心。” 说罢,二人行礼告退,前后走出太傅府。 不料迎面便撞上无双,它看见闵时安小眼一亮,摆动着尾巴围了上去,不断向她怀中供着。 闵时安笑着摸它的头,柔声道 :“无双,好无双,想我没有?” 回应她的是无双高亢的嘶鸣。 宋晟见状,牵起一旁的白马的缰绳翻身上马,羊脂玉簪折射的日光晃到了闵时安的眼。 她偏头,同样利落上马,宋汀兰昨日听闻此事后,特意为她设计了几套服饰,差人送至太傅府。 两人并驾齐驱,抄着偏僻的小道出了城。 闵时安挑眉,挑衅道:“昨日未见宋仆射马上英姿,本宫煞是遗憾,不如趁此机会,比试一番如何?” “殿下想如何比?” 闵时安稍作思考,日光过于炽热,她很快便道:“沿着林中山路,先到校场者胜如何?” 宋晟有些意外,山路崎岖,他本想拒绝,但眼见闵时安眼中满是势在必得,改口道:“便依殿下所言。” 红白两马如同离弦的箭,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了出去,此时道路还算宽阔,二人一左一右,齐头并进。 即将踏至山路时,闵时安单手轻轻拍了拍无双的头,它立刻会意,猛然加速,率先进入狭窄的小路。 闵时安于马背之上灵活躲闪着两旁林木粗壮的枝桠,而落后一步的宋晟则是敛去笑容,目光如鹰隼般盯着闵时安的背影。 宋晟面上时常挂着笑,以至于人们时常忽略他是杀人不眨眼的宋仆射,而他不笑时,漆黑的眸子深不见底,整个人锋芒外露,凶性尽显。 他久久凝望着闵时安,直至隐约看见校场轮廓时,脸上才重新浮现如往常般温和的笑意。 毫不意外,闵时安胜出,她回头笑得眉眼弯弯:“宋仆射,如何?” “如此看来,应当让殿下来教臣驭马之术才是。” 闵时安摆了摆手,十分有自知之明,却还是十分受用,她扬声道:“无双比较厉害罢了。” 二人牵着马,缓步走向马厩,闵时安挑眉,看着眼前焕然一新,与荒凉校场格格不入的新马厩,不禁暗自感叹宋氏大手笔。 “依着太傅意思,这一段时日都要劳烦仆射,也不知届时这校场会不会全然翻新?” 闵时安系好绳索,摸着无双的头,接着继续调笑道:“怕是到时宋令公又要将部队迁过来了。” “殿下说笑了,殿下千金之躯,这校场太过破旧,臣怎忍心让殿下受此苦楚,这才差人简单修缮一番。” 闵时安轻嗤一声,因着刚跑完马,心情舒畅,说话也随意了些,她道:“少来,休要给本宫扣高帽。” 宋晟轻笑一声,转而道:“臣已经同老师商量过,殿下马术超群,臣无可相授,便只教殿下箭术。” “如此也好,本宫于箭术确实有所欠缺,劳烦宋仆射了。” 靶场。 闵时安依着宋晟所言,箭在弦上,却拉而不发,胳膊紧绷,食指和中指紧扣箭羽。 宋晟解下腰间玉佩,悬至闵时安眼前,流苏随着微风来回荡漾。 “殿下若是于风速感知较弱,便可先观察片刻臣手中的玉佩。” 一息过后,宋晟突然撤走玉佩,轻声道:“放。” 铁箭瞬间离弦而出,这次显然离靶心近了很多。 闵时安放下有些酸疼的胳膊,看向宋晟,假意失落道:“还差得远。” 说罢,她暗自仔细观察宋晟的面部表情,却照旧一无所获。 “不必急于一时,更何况,殿下聪慧,学什么都是极快的,若是常人,定然不会进步如此神速。” 闵时安闻言暗道糟糕,这厮昨日分明看出她是装的,现今又在这装模作样地暗讽她。 “哪里,分明是宋仆射教导有方,本宫瞎猫碰上死耗子罢了。”她继续揣着明白装糊涂,只要宋晟不挑明,她也只当他不知。 同宋晟练箭,倒也不枯燥,他不同于张太傅,追求突破极限从而进行飞跃,宋晟则是耐着性子循循善诱,积少成多。 她虽不至于射不准靶心,但于箭术确实不如宋晟精湛,因此对于宋晟的讲解,她听得异常认真。 宋晟讲完箭术,又详细为她讲述骑马过程中需注意什么,以及关于驯服各种品性马的技巧。 他不是一味纸上谈兵。 因着就在靶场,宋晟提及箭术技巧时,会亲自给她示范,并让闵时安再上手尝试,直至与他动作一致后才进行下一步。 而提及马术之时,则会例举以往实例,或是捏造一些虚幻场景,加以假设。 是以闵时安不但不觉得乏味,反而听得津津有趣,甚至宋晟讲完之后还有些回味。 闵时安真心实意夸赞道:“宋仆射去做夫子,手下不知要出多少高徒,单只带我一个,倒是屈才了。” “若臣带弟子万千,难免冷落殿下,臣怎敢如此?” 第7章 闵时安静下心,脑海中不断演练宋晟所讲解的方法,趁着他去马厩看无双和白马时,偷着迅速放了几箭。 果真比她之前出箭稳了很多,为防止被宋晟抓包,闵时安快步前去,将箭取下。 随即她也去了马厩。 “宋仆射,这匹小白可否有名字?”她摸着白马的皮毛,望向宋晟挺拔的背影接着问道:“本宫眼瞧着小白威风丝毫不输无双,应当是照夜玉狮子?” “霜雪。” 宋晟又喂它们吃了些饲料,接着慢条斯理道:“殿下好眼力,确是照夜玉狮子,霜雪同无双并称‘北丰双雄’,舅父本不愿将霜雪送来。” 他顿了顿,停下手头动作,转身看向闵时安,笑道:“可舅父在得知是臣要陪殿下跑马,便二话不说就将霜雪给了臣。” 闵时安闻言挑了挑眉,毫不客气回道:“宋仆射口才当真是好,黑的也能说是白的,仆射分明同老师言明只教本宫箭术,无双不送还北丰也便罢了。” 第8章 “此番又把霜雪要来,又如何能赖的到本宫头上?” 被拆穿的宋晟坦然自若,脸上看不出一丝窘迫,他笑着拱手赔罪:“是臣的过错,殿下见谅。” 随即,他自然引开话题,转而道:“文庆会谈即将开设,老师有意让殿下参加,让臣来问过殿下的意思。” 闵时安也不同他计较,认真思考起有关会谈之事。 太傅既然说有意让她参加,那就代表着今年会谈是她代表着太傅一门,那么她便断然不可再藏拙,否则有损张太傅名誉。当然太傅不甚在意这些,但是作为学生不能不顾及。 《颂流水赋》和《夏日骑射赋》实际上她都有所保留,她自小由谢皇后亲手指点,连她两个胞弟都不曾有的待遇,再加上她天赋异禀,学什么都相当快,单论文采,她定然不输于宋晟。 “老师看得起本宫,是本宫的荣幸,本宫自当全力以赴。”不过瞬息,闵时安便已决定好,她接着道:“本宫回去会找老师详谈。” 此时距中伏两月有余,还有很多时间可以筹备。 因着她此前从未参加会谈,也不甚关注此事,闵时安回到太傅府后便与太傅详细谈论了相关事宜。 她这才知道,文庆会谈所涉猎范围极为广泛。 交流切磋诗词歌赋虽是重头戏,但君子六艺以及各种环节都已安排妥当,只待中伏。 而现如今那些上京城外的文人志士,应当已然在赶来的途中,文庆会谈为期三日,开设前五日若还未登记在册,则会谈期间不允进入会场。 闵时安身上又多了一项重担,于课业更加不敢懈怠,近日白日同宋晟前往校场练习骑射,回到府中便研读古籍孤本,以及各类注解。 张太傅起先还颇为欣慰,可连着一个月,闵时安依旧如此,甚至歇息时间日渐缩短,本就消瘦的身躯硬是又轻了些。 正巧宋晟最近忙得抽不开身,张太傅索性就停了骑射课,顺便给她休了三天课,准许她出府外出赏玩。 闵时安心中一直惦念着另一件事,借此机会便乔装再次去了城西深巷。 “哎哟,胡姑娘,您可算来了!丫头们可都想念得紧呢!” 那牙婆听得她来,赶忙出门迎接,夸张地抹着不存在的眼泪,大声道:“胡姑娘,快快快,里面请!丫头们已经备好了,只等您来验货喽。” 闵时安作为胡姑娘来此处买过不少丫鬟仆人,仍旧不太习惯牙婆诡异的说辞,她如今分明只是一个来替主家买下等仆人的丫鬟,却被这牙婆说得好似逛窑子一般。 她面上不显,回以微笑拖着调 子道:“主子事务繁忙,我们也是听吩咐办事,便耽搁久了些,倘若没什么问题,稍后这批人便还送至老地方。” 牙婆闻言笑容更加殷切,她带着闵时安穿过前院,又走了许久,才到一个宽阔的大院。 “胡姑娘,这便是您要的那批丫头,您进去瞧瞧。” 闵时安进去大概查看了每个丫头的情况,又清点了人数,确认并无异常后很快便推门离去。 牙婆见她出来,忙问道:“如何呀,胡姑娘?这丫头个个水灵,粗活细活也都精通,您看……?” “那便有劳。” 回到公主府后,胡月已经在候着了。 “胡月,本宫添了新人,你照旧把她们安置好,务必小心行事。” 跪在屋内的胡月应声,低声道:“是,殿下放心。” 一切办妥以后,闵时安内心酸涩不已,去宋府寻宋汀兰谈话。 “文庆会谈只一个月便要到了,汀兰,你……” 闵时安噎住,不愿再继续说下去。 北巫苦寒,可与之相接壤的北丰又何尝不是? 宋汀兰神色依旧温婉,细细看来仿佛同宋晟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她反倒安慰起闵时安:“无妨,我此前于宴会上见过萧远戈几面,相貌品行端正,如此便够了。” “萧望京,字远戈,北丰萧氏嫡出五公子,现任从二品车骑将军,无不良嗜好,曾以一千骑兵完胜北巫一万军队,自此一战成名,战功赫赫。” 闵时安绷着脸,语调毫无起伏,如同枯木般说出自己早已调查好的结果,末了不咸不淡点评了句—— “勉强凑合。” 随即她叹了口气,偏过头将眼泪忍回去,这才重新望向宋汀兰,道:“汀兰,我的好汀兰,那萧望京最好善待于你,否则我定让他死无全尸。” 宋汀兰温柔一笑,嘴边梨涡显现,她拍了拍闵时安的肩,故意打趣道:“好了,怎得和兄长一般,盼不得我好?” 闵时安斜了她一眼,佯装愠怒,斥道:“不识好人心!” 二人借此扯开话题,又谈论起关于文庆会谈事宜。 约莫过了两个时辰,闵时安才起身告辞,宋汀兰本想起身相送,又捂着帕子咳了几声。 闵时安见状连忙扶她坐下,担忧道:“怎得身子又差了些?” 她抬眸望着宋汀兰头上簪着的羊脂玉簪,接着道:“这簪子可曾一直佩戴?还未雕刻之时,我将羊脂玉浸泡在百年灵芝中,于你身体再有益不过。” 宋汀兰闻言放下帕子,惊道:“百年灵芝?时安真是大手笔。” 此前闵时安说是侵泡过药材的,她也没太在意,只当是一些名贵药材,却不曾想是百年灵芝。 闵时安得意扬眉,像只高傲的猫,慵懒道:“那是自然,百年灵芝算得什么?为了你,千年灵芝我也取得。” “好好好,汀兰先谢过公主殿下。” 近日谢皇后也同样诸事繁多,闵时安便没有前去打扰,转而回到了公主府。 却不曾想,还未到公主府,就收到了皇后诏令,请她去显阳殿。 “本宫要坐镇后宫,身为皇后,不便出席会谈,听闻太傅对你极为严格,想来也是护着你的。” “但本宫还是放心不下,给你挑了五位近身侍女,功夫极佳且沉默寡言,都是本宫的亲信,你且先带在身边。” 谢皇后语速极快,根本不给她反驳的余地,瞟了一眼身后的五人,最后放缓了语调,哄道:“近来不太平,即便再不喜旁人跟着,也待文庆会谈过后,你再将人还给本宫。” “安儿,听话。” 闵时安只得应下,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道:“母后,那儿臣只带走三人,可以吗?” 谢皇后颔首应允,无奈道:“本也没想着你会全收下。” “春桃、夏莓、秋芒,你们三个这些时日跟着公主,只遵令。” 中间那三人齐声应是,随即便站在了闵时安后面。 “本宫还忙着,此番见着你一切都好,也安心些,在太傅府若有不顺意之处,给本宫写信便是。” 闵时安闻言行礼告退,带着三人回到了公主府。 她看着三人,先是问道:“你们三人,谁是春桃?” 身量高挑,着桃粉衣鹅蛋脸的侍女上前行礼,道:“回禀主子,奴婢春桃。” 不待她继续问,杏眼圆脸的女子紧接着行礼道:“奴婢夏莓。” 最后有些丰腴的女子行礼道:“奴婢秋芒。” 闵时安点头,面容平静,不怒自威道:“你们是母后的人,本宫自然信得过,暂时歇在后院罢。” 往年此时便是多事之秋,皇后便会叮嘱她不要出府,如今她是首次参与会谈,还望别出岔子就是了。 次日。 胡月一大早便在正堂等候,闵时安无奈起身,睡到自然醒的美梦破灭,她压下烦躁,洗漱完毕后前往正堂。 “请殿下责罚,奴婢近来只这时能脱身,特来向殿下汇报,诸事安排妥当。” 她见到闵时安立刻跪下请罪,扰主子清梦实属不该。 闵时安抬手示意她起身,没忍住掩着袖子打了个哈欠,她顿了顿道:“无碍,你也辛苦了,赏银已送至那里,你得空自行去取,有事随时同本宫联络。” “是,奴婢告退。” 被这么一打搅,她也睡不下了,索性起身前往天仙楼。 自上次听了一夜话本后,她还未再看过话本,倒是有些想念了。 这次不干亏心事,她并未做别的装扮,带着春桃她们大驾光临天仙楼。 不曾想,在门口却遇上了某只黑心狐狸。 第8章 闵时安挑了挑眉,宋晟似有所感,回首视线恰好撞进闵时安眼底。 “殿下,巧遇。” 宋晟的声音掠过繁华街道,落到闵时安耳畔。 她上前两步,站到宋晟身前,寒暄一番过后,快步赶来的掌柜见状赶忙行礼,而后朝宋晟恭敬道:“大人,雅间已收拾妥当。” “既如此,臣先行告退。”他说罢,又看向掌柜吩咐道:“以后公主殿下前来,按最高规格安排。” 闵时安轻笑一声,掌柜热切笑道:“殿下,您跟小的这边请。” 掌柜弯着腰,快步在前面走,一直引到三楼最里面,但一路上却并未看到宋晟。 第9章 二人前后脚,按理说不应如此,她没太在意,对掌柜道:“上些招牌话本。” “得嘞,殿下您先稍作歇息,说书先生即刻就到。” 闵时安想起上次目不转睛守了一夜的侍卫,紧接着道:“只喊说书先生罢。” 她带着春桃进入雅间,里面布局倒是同二楼相差无几,只是宽阔了些,字画摆件也更珍贵。 “且说这宋大公子……” 闵时安喝茶的手一顿,险些呛住,她若无其事将茶杯放下,看向说书先生认真听他后文。 “其出生之时,宋府上空百鸟盘旋,啼鸣不止,宋府后山之上祥云滞留半月有余。” “此乃天神转世之象。” “……” 闵时安听得是这般走向,端起茶盏,细细品鉴,总觉得差点滋味。 还当这天仙楼的人胆大至此,敢编排宋晟也就罢了,居然没被宋晟扫地出门。 如此看来,倒是天神大人宽宏大量了。 她本想找机会揶揄一番,却没见到宋晟身影,后来醉心于诗书,便也忘了此事。直至文庆会谈前夕两人才匆匆见过一面。 中伏酷热难耐,知了长鸣不止,夏日炎阳热情照耀至每一个角落。 长亭山却侥幸躲过一劫,郁郁葱葱的松柏将山间笼罩其中,绵延不绝的绿意将炎热隔绝,林间溪水汩汩流过,沁人心脾。 会谈于山腰举办,一望无际的原野被熙熙攘攘的人群取代,宴席三千,举杯畅谈。 三三两两人聚在一起,四下张望,惊叹不已;也有人已然开始活络起来,四处奔走敬酒,闵时安隐在不远处凉亭之中,安静注视着眼下繁闹场景,身后春桃三人静默而立,呼吸声微不可查。 蓦然,一道声音似挟清风山水而来,打破亭中静谧。 “殿下原是在此处躲凉,倒叫臣好找。” 春桃的手轻微抽动,看清来人后恢复如常,带着夏莓和秋芒悄然退出凉亭,守侯在不远处。 闵时安 敛去眼底情绪,回过身应道:“宋仆射找本宫何事?” 宋晟似是心情不错,眸中的笑意真切了几分,拖着调子道:“老师生怕人多把殿下吓跑,特意命臣来寻殿下。” 她喜静,这点从未掩饰,以此回绝了大多宴会,也难怪张太傅挂心,但原话定不是如此。 “劳烦仆射带话,待会谈正式开始,本宫不会缺席。”闵时安神色淡然,看不出分毫不悦之色,但她漠然的语调还是出卖了主人此刻并不美妙的心情。 同宋晟截然相反。 宋晟轻笑一声,从善如流道:“是,臣告退。” 说罢便转身离去,不出片刻便消失在她视野之中。 因着会谈人数众多,现下不过是让大家彼此熟识一番。两个时辰之后才算正式开始,进入首个环节——论道[1]。 闵时安眉心轻蹙,她向来不喜这些,可如今道风盛行,她也只得隐忍不发,甚至于忍着不适深入了解颇多,因而也能说得头头是道。 她掩饰得太深,以至于连谢皇后都不曾知晓。 恍神间,她听到宋汀兰的声音传来:“时安,如此风水宝地,你竟一人独享?” 见到来人,闵时安心间萦绕的烦闷消散不少,她拉着宋汀兰坐下,笑道:“山路崎岖,不愿让你奔波劳累,怎得还是……” 话未说完,她脑海中闪过某人带着笑意的眼睛,她转而问道:“宋仆射告诉你的?” 宋汀兰眨了眨眼,掩着帕子咳起来,避而不答。 “我又不会怪罪于你兄长。”闵时安见状无奈一笑,接着道:“仆射心细如发,我感谢还来不及。” 这句倒是实话,难怪宋晟方才走得那样干脆,本依着他的性子定要明褒暗贬几句再行离开。 看来黑心狐狸也会突发恶疾,行一番善事。 宋汀兰闻言放下帕子也不咳了,面色较以往红润许多,道:“我原也想来寻你,恰好碰见兄长,便问了一嘴。” “月余不见,总想着多看你会,我便来了。” 闵时安笑道:“我也甚是想念你。” 夏风吹过,上方松柏枝叶哗哗作响,掩盖住远处的喧闹,二人又闲谈许久,直至最后一刻。 “快到时辰了,时安,走吧,莫让老师担忧。” “嗯。” 闵时安带着宋汀兰抄着小路,不出一刻钟便走回了宴会中央,张太傅用余光瞥见二人,这才放下心,与一旁的人继续交谈起来。 她们落座至宋晟右侧,文庆会谈是天下文人交流切磋盛宴,因此座位大多是按师承何处而排。 三人坐在左边最高处,代表张太傅一脉。 放眼望去,底下密密麻麻坐满了人,唯正中央空出了方寸之地,用以摆放书案笔墨、琴、棋等器具。 除了上方座位有所讲究,再往下则是摩肩接踵,大多都席地而坐。 一旁的宋汀兰耳语道:“眼瞧着人多吧,这还不是全部,待会我们这些坐在上方的人,还要赶往西侧山腰。” 闵时安木着脸点了点头,随即她不动声色打量起上方的人来。 大多都是熟面孔,所以她只扫了一眼,便轻轻掠过,她重点暗自观察了那些从未见过的脸。 “殿下,可选中心仪之人了?” 闵时安偏过头,对上那双永远盛满温柔笑意的双眼,只是那人口中总也吐不出好话,嘴唇仿佛淬了剧毒。 “宋仆射说笑了,本宫尚未有这番心思。” “倒是宋仆射,宋中书与汀兰都即将成亲,倒也没个音信,这上京城多少贵女都入不得眼?” 闵时安几乎下意识回嘴,说完对上宋汀兰忍俊不禁的样子才意识到一个很重要的往事。 “那你可知我为何对上京城男子都不屑一顾?” “当然是宋仆射珠玉在前,其余人自然入不了眼。” 她攥紧手指,紧绷着脸,斜睨着宋晟,内心却无比煎熬。 什么事跟婚事搭了边便不是好事。 先前和亲也好,现下窘迫也好,将来宋汀兰成亲也好,于闵时安而言无一好事。 “倒不是满京贵女不入眼,而是臣政务缠身,忙得昼夜不分,自然也无暇考虑此事。” 宋晟倒没提那一茬,而是谦和有礼回了话,末了还含沙射影了一番。 张太傅于首位起身,众人见状自觉安静下来,等待张太傅发话。 “诸位,时辰已到,本次文庆会谈正式召开,老朽也不多言,大家自行开始论道!” 文庆会谈虽由宋姜两家主理,但二位家主都脱不开身,因此历年来会谈都由张太傅主持。 众人齐声应和,便开始和身边人低声开始讨论起来。 如遇到争执不清或是难以解决的问题,他们便会向上方之人询问。 宋晟唇角还未完全上扬,他身前便围满了人,连带着闵时安和宋汀兰都未能幸免。 闵时安眼见宋晟游刃有余应对每一个刁钻无比的问题,便渐渐出了神,脑子里不断闪现若是她该如何回答。 就这般不知想了多久,宋汀兰纤细的手指在她眼前晃了晃,闵时安回过神来,低声问道:“何事?” “时安,你快把我兄长盯穿了,他有那般好看?” 闵时安没应,听着耳边嗡鸣声无端有些烦躁,怔愣片刻后才同样低声打趣道:“不如萧望京。” 宋汀兰脸颊微红,瞪了她一眼后也不再说话。 在闵时安看来,论道,无非就是空口说大话,无趣至极。 有女子陆续来找宋汀兰问话,她同宋晟一样,耐心引导对方,并不会直接强加自己的观点。 若不是会谈中并无多少女子,怕是宋汀兰跟前要像她兄长一般无二了。 众人虽对闵时安的诗词草书有所耳闻,但于论道之上却是一概不知,因此也没有人上前询问,她倒乐得自在。 直至日暮西斜,论道这才结束,张太傅宣布“比诗”环节开启。 闵时安观察片刻,便明白了所谓“对诗”是什么。 由第一人开始作诗词歌赋任选,作完后便会有许多人想要比试,这时作诗之人便要从中挑选一人作为第二人。 如此循环往复,直至最后再无人想比,则最后一人胜出。 在场之人虽都想做那唯一胜出之人,但总归还是更加享受“对诗”的过程。 闵时安仔细听着每个人所作文章,在心中暗自较量,却并不打算参与其中,敢发起挑战必然对自身实力有所估量,否则也只会平白丢人现眼。 若闵时安一出场,恐怕场子便要冷下来了。 第9章 直至夜半时分,宴会才堪堪散场,众人纷纷前往山脚处天仙楼分店歇息。 闵时安的房间被安排二层最里间,宋汀兰则在她对面,闵时安不知为何眉心一跳,她叮嘱道:“汀兰,早些休息,万事小心。” 宋汀兰推开雅间门,应道:“知晓了,时安放心,兄长已在周边安排好了暗卫。” 第10章 闵时安这才稍微放心,带着春桃三人推门而入,闵时安去了内间,她们则留在外间守候。 由于白日太过劳累,她很快便睡着了,只是她直觉不太对劲,一直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 她脑海中回想起谢皇后那句“近来不太平。”蓦然惊醒,却并未睁眼,依旧呼吸均匀,仿佛从未苏醒。 原以为只是一种说辞,文庆会谈前后人员流动庞大,有些动乱也是正常,可她现在分明听得外间有细微衣料摩擦声! 是何人? 她都听到了,为何春桃她们没有任何动静? 随即她嗅到了淡淡的花香,是西域特供迷魂香! 不过闵时安自幼被谢皇后逼着受过各种迷香,早已有抗药性,倒是不太害怕。 她假装翻身,手指轻松将枕下的匕首勾在手中,屏住呼吸仔细听外头动静。 能不动声色将春桃她们迷晕,还能躲过宋晟的暗卫,定然是个高手,果不其然,在她呼吸声停止的那一刻,来人也停住了动作。 静寂的夜里任何声响都被无限放大,她仔细聆听着,额角渗出汗珠,无暇思考任何事情。 …… 一声轻响过后,闵时安迅速翻身下榻,朝窗外看去,只看到一个模糊的黑影。 她打开窗子,将屋内的味道尽数散去,这才将春桃她们拍醒。 “主……” 闵时安皱着眉头,食指在唇前竖起,示意她们噤声。 随后她摆了摆手,做口型道:“无事,下不为例,快些休息。” 究竟会是谁的人? 闵时安攥紧匕首,目光阴沉。 次日一早,她用脂粉盖住眼下乌青,带着春桃若无其事出了门,同宋汀兰一起说笑着行至半山腰。 二人先后落座,闵时安看着身侧空位,不经意问道:“你兄长怎得还未到?” 宋汀兰还未答话,身后传来一声闷笑:“殿下找臣有何要事?” 随即宋晟便端坐在闵时安身侧,笑着望向她。 “无事,只是本宫素来浅眠,这天仙楼床榻似有神力,本宫在昨夜睡得格外安稳,恐仆射也是如此,误了时辰。”闵时安神色餍足,似乎当真如她所言一般。 “那等会谈结束,臣差人给殿下送去。”宋晟面色坦然,温声回应。 闵时安勾了勾唇角,道:“那倒不必,谢过仆射好意。” “稍后是书画与琴艺切磋,想来你应当不感兴趣。”宋汀兰轻声接着道:“午后便是围猎,为了讨个好彩头,大多数人都会参与,兄长也在,时安你意下如何?” 她想起昨日那个黑影,长亭山松柏遍布,地势复杂,是个再好不过的暗杀地点。 “汀兰你呢?” “我便不了,我陪老师一同在此处照看着。” 闵时安放下心来,应道:“好,那便待我去给你捉几只兔子回来。” “诸位稍安勿躁,现在你们桌上都已备好笔墨,半个时辰后有意集中切磋交流的,便放至中央书案。” 张太傅朗声继续道:“这次依旧同往常一样,获得首位的可在明日即兴作词环节中指定一人进行挑战!” 闵时安对此早有所闻,即兴作词极其考验一个人的知识底蕴以及应变能力,一直广为流传。 然而并不是什么人都有机会进行比试,而是前两日各个环节的首位或前三才有资格。 这样即能高效筛选出有能力之人,也可以避免明日比试次数过多,难以收场。 最重要的是,比试双方所作文章可得到张太傅的细致点评,是万千学子梦寐以求的机会,因此会谈每个环节众人都铆足了力气。 她本不想凑热闹,余光瞥到宋晟专注的侧颜,忽然就动了心思,提笔挥手写下四个大字—— “远山流水。” 宋汀兰看到闵时安的动作,好奇看了过来,道:“原以为你不会感兴趣,让我瞧瞧,公主殿下写了什么好字,写得如此之快?” 宋晟闻言也偏头看向闵时安手中的纸。 “闲来无事,写着玩玩,你们要看便看罢。”闵时安很是爽快将手中的纸递给身侧的宋晟。 常人为了凸显自己功底,通常会书写长篇大论,但闵时安从来不这么认为。 字的神韵,往往起笔时便能看出。 “远山流水……”宋汀兰笑了笑,夸赞道:“当真见字如画,时安的字愈发精进了。” “殿下的字,臣都要比不过了。”宋晟尾调上扬,眸中带笑,而后把茧纸放回原位。 闵时安轻笑一声,谦虚道:“老师的功劳。” 毫无意外,闵时安拿下魁首。 张太傅眉宇间尽是自豪,他大笑几声,道:“得此三徒,此生无憾!” 众人虽艳羡,但在看过闵时安所写后便也心服口服。 接下来便轮到作画,闵时安兴致缺缺,她见过的名画数不胜数,见到普通画作往往感觉索然无味。 作画时间长些,因此众人一同前往天仙楼用过午膳,稍作休整之后再行创作, 两个时辰过后,公布魁首画作,传至闵时安这里时,她扫了一眼,便传给了宋晟。 她昨日没有睡好,对接下来的琴艺切磋顿感头大,再好听的仙乐,也好似魔音贯耳,索性她找了由头,回到天仙楼补觉去了。 宋汀兰本想同她一起回,闵时安摆了摆手,懒懒道:“罢了,你身子刚好转,吹不得山风,我自己回去便是。” 平常三刻钟的山路,她硬是一刻钟便走完了,回到雅间内,命春桃她们仔细盯着,而后倒头就睡。 她被春桃喊醒时,脑袋还有些昏沉,向窗子一瞥,立刻清醒过来,哑声问道:“什么时辰了?” “回主子,辰时一刻。”秋芒答道。 闵时安揉了揉太阳穴,本想小憩片刻,不曾想睡到了次日天亮。 春桃低声提醒道:“主子,早膳已备好。” 闵时安洗漱完匆匆用过早膳之后,赶忙踩着时辰到了山腰处,宋汀兰见她赶来,松了口气,道:“可算来了,公主殿下再不来,我要以为你晕倒在房内了。” 宋晟同样如释重负,温声道:“殿下可曾用过早膳?” “无碍,用过了。” 许是睡过多了,闵时安反倒觉得头晕脑胀,说话也没什么力气,有些飘飘然。 宋汀兰赶忙将她扶住坐下,关切道:“时安,我为你沏好了茶,快些喝了。” 她无心品茶,一口气灌下之后,才方觉好转,眼前清明了许多。 “围猎我错过了,日后将那几只兔子补上,还望汀兰不要介意。” 宋汀兰刚想回话,上方张太傅开口,她只得安抚性摇摇头,示意不必在意这些。 “诸位,今日是会谈最后一日,也是最重要的一日,即兴作词环节正式开始!” “首先由昨日对诗魁首,绥阳李氏,挑选你想要切磋之人!” 话落,席间一个有些富态的白胖男子站了起来,拱手扬声道:“在下不才,绥阳李氏,斗胆想要同永康公主切磋一番。” 众人目光瞬间聚集到闵时安身上,还好她早有所防备,在那人刚起身时便将口中的茶水咽下,以免失仪。 她不紧不慢起身,同样拱手,慢条斯理道:“不必拘礼,本宫接受你的挑战。” 说罢,二人同时动身,前往中央书案处,等待张太傅发话。 “好!两位便根据‘生命流逝’来做文章,为时半个时辰!” 闻言,那李氏眼睛一亮,喜悦之情溢于言表,闵时安挑眉,难不成是押中题了? 文庆会谈举办已有六届,循着规律,还真有这种可能。 不过闵时安不在乎,押中又何妨? 她思索片刻后,才开始动笔,行云流水不曾停笔,反倒是李氏抓耳挠腮,停顿了几次,涂涂改改,似是不甚满意。 “咚咚咚。” 随着鼓声响起,二人同时搁笔,一旁的书童讲写好的文章呈给张太傅。 张太傅接过之后,并未打开,而是递给一旁同样胡须花白的老人,道:“安儿之作,为了避嫌,老朽不再评选,便由杨老决策胜负。” 杨老便是书院院长,同张太傅师出同门,众人自然不敢有任何异议。 不同于张太傅时常笑眯眯的慈祥,杨老紧绷着脸,浑身上下一丝不苟,透露着“严正”二字,因此书院学子大多见了他就发怵。 杨老面无表情看完后,将两份文章递给张太傅,沉声道:“《大梦》胜出!” 李氏本就亮白的脸蛋瞬间变得惨白,他有些不可置信喃喃道:“怎么会……怎么可能?!” 杨老闻言,眉头紧皱,一双锐利苍老的眼睛盯住他,一言不发。 李氏慌忙抬头,自知失言,深深鞠了一躬后失魂落魄再次垂下头。 张太傅逐字逐句看完后,先是提点了一番李氏,末了鼓励他不必气馁,未来定可大展宏图。 第11章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1]” “安儿发挥一如既往稳妥,妙哉!妙哉!” 闵时安对此并不意外,笑道:“老师过誉。” 随即她看向李氏,道:“承让。” 李氏被张太傅的话激地重振旗鼓,回道:“在下心服口服!” 说罢,他便大步回到席间。 “安儿,你是书法魁首,要挑战谁?”张太傅和蔼问道。 闵时安狐狸眼中尽是狡黠,她直直望向宋晟,挑眉道:“宋仆射作为本宫师兄,本宫仰慕已久,不知可有幸与仆射切磋一番?” 第10章 全场一片哗然,惊讶地看过来。 早年想同宋晟切磋的不是没有,但无一例外都铩羽而归,异常惨烈。 以至于四年来,再也无人敢去触霉头。 宋晟倒不意外,波澜不惊地笑着起身道:“殿下盛情,臣万没有推脱的道理。” 二人相对而立,围观者无一人敢言。 “此次便以‘明月’来作,为时两个时辰。”张太傅看着两个爱徒,喜不自胜。 明月。 闵时安尚在思索,却见宋晟已然动笔,惊讶了一瞬,而后沉下心继续构思,丝毫不受宋晟节奏影响。 自古以来,每个人的写作习惯大不相同,闵时安便习惯先整体构思,再下笔完善细节,若受他人影响,文章必将大打折扣。 一刻钟后,闵时安和宋晟同时搁笔,她抬头恰好对上宋晟复杂的目光,宋晟一怔,随即恢复如常,低声温和道:“殿下见笑了。” 人群躁动起来,宋晟只用了一刻钟便罢了,令人惊叹的是闵时安竟然同样迅速。 “二位可要提前结束?”杨老看了一眼张太傅,见他默不作声后继续道:“鼓声响,便再不可更改。” 得到二人肯定的答复后,杨老挥手示意鼓手击鼓。 “咚咚咚——” 不同于方才简短的鼓声,这次鼓声足足敲了十下。 书童将文章呈递给杨老,他拧眉足足看了近一刻钟,后一言不发递给张太傅。 众人莫名其妙,有些摸不准杨老是何意。 张太傅看完后则扬声道:“诸位,安儿与晏晅之作难分上下,不如由大家一同品鉴,再分输赢。” 虽说众人对闵时安文采有所了解,但此刻还是无比惊骇,居然能有人可比肩宋晟! “首先便是《望月思归》。” “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 上有愁思妇,悲叹有余哀。 ……[1]” 张太傅念完喜笑颜开捋了捋胡子,拿起桌上另一篇文章,念了起来。 “《关山月》。” “明月出远山,苍茫云海间。 长风几万里,吹度北涯关。 先下寒山道,西窥极海湾。 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 戍客望边色,思归多苦颜。 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2]” 掌声此起彼伏,经久不息,中间混杂着惊叹声、叫好声、论诗声,各种声音不绝于耳。 两篇诗歌以不同角度借月抒发不同情感,但都表达了对远在边关征战沙场亲人的思念,以及对和平的向往。 情之深切,令人不禁潸然泪下。 末了也未曾分出高下,世人只知文庆会谈之上又杀出两篇旷世之作。 “时安过于厉害,第一才女的名头要易主了。” 闵时安和宋晟先后入座,就听得宋汀兰含笑调侃的声音。 宋晟闻言,慢条斯理补充道:“臣这文曲星转世之称怕是也要归属殿下了。” “哪有,本宫不过侥幸罢了,你二人莫要取笑。”闵时安摆摆手,喝了口茶压下心间不安。 会谈散去之后,张太傅带着闵时安回了太傅府,而宋晟和宋汀兰则是忙于半月后的婚事,匆匆告别。 日子逐渐步入正轨,闵时安对于课业越来越游刃有余,甚至主动要求加量,同张太傅从诗词歌赋谈到庙堂江湖,天南海北聊了个遍。 “远戈那孩子,老朽早有耳闻,是个骁勇善战的好孩子,汀兰大婚在即,你为何来此老朽也了然,明日便出府吧。” “此番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你与汀兰感情深厚,汀兰在上京城最后几天,安儿最不该缺席。” 张太傅语气如往常无二,眼角的笑纹显现,眸中却没了笑意,仿佛一潭汪洋,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情绪。 “安儿,放手去做吧,不试试怎会知晓结果?” 张太傅如是说道。 闵时安沉默下来,对于张太傅能洞悉自己的目的和想法并不奇怪,太傅三代<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ags_nan/guanchang.html target=_blank >官场浮沉,她本也没想过对太傅瞒着自己的野心。 “谢老师教诲,学生知晓。” 她再次行过大礼,转身大踏步走出太傅府,奔赴下一场未知的人生。 …… 她赶到宋府时,阖府上下喜气洋洋,就连院中猫狗都系上了红丝带,闵时安刚进清荷居就被宋汀兰抱了个满怀。 “我知你要来,便早早等着,安儿,北丰虽山高路远,可往来通信却十分便利……” 宋汀兰的声音逐渐哽咽,她顿了顿接着道:“你要记得给我写信。” 闵时安回抱住她,感受到自己肩头的温热后,低声安抚道:“汀兰,莫要难过,老师今日还说萧远戈是个好的,谅他也不敢对你不敬。” “我自是知晓,可我最放心不下你,我走后,若父亲或是……难为你,你可如何是好?” 宋汀兰从她怀中脱开,扶着她的肩,忧愁道:“兄长或许顾念你我二人情分,不会如何,可其余人如同财狼虎豹,我怎能不挂念你?” 闵时安心头一紧,登时感觉呼吸有些困难,她的汀兰,即将远赴千里到极寒之地成亲,临了最担心的却是身处繁华上京城的公主。 “我……” 她艰难开口,哑着声音一字一句道:“汀兰,我有母后庇护,有老师照看,有你兄长从中周璇,你大可安心。” “倒是你,记得时常来信,天寒加衣,莫要冻坏身子。” 天崇十六,丁末年闰六月廿二,萧宋大婚,十里红妆,风光出嫁。 闵时安远远望着送亲队伍,直至最后一抹红色消失不见,她仍然伫立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主子,是时辰了。”一刻钟后,春桃终是不忍,上前提醒道。 她回过神,望着身边的春桃一时有些恍惚,文庆会谈后,谢皇后好说歹说硬将春桃塞到了她身边。 “罢了,回府。” * “礼成——” “送入洞房——” 宋汀兰盖头纹丝不动,她正襟危坐在榻边,思绪翻飞,手心冒出冷汗。 萧望京她是见过的,但那时尚且年幼,后来年岁渐长,便只隔着人群远远打过照面,但她并未看清此人庐山真面目。 也不知他如今生得好不好看,若是样貌丑了…… 宋汀兰赶忙打住,不敢再想,宋父风流倜傥,姜氏貌若天仙,她完美继承二人,闲暇时常揽镜自赏,若是夫君样貌丑陋,她定是不能忍受的。 烛火摇曳,萧望京快步走来,带过一阵细风,吹得蜡烛飘忽更甚。 他停在宋汀兰跟前,声线有些颤抖,他声音很低,似是怕惊扰到盖头下的人:“汀兰……在下可否掀开盖头?” 宋汀兰攥紧袖口,有些羞怯,便沉默不语。 萧望京也不急,耐心等候,一时间屋内只剩下烛火跳动声。 良久,宋汀兰小幅度晃动盖头,萧望京十里之外取敌首级的手,此刻竟连手中玉如意险些拿不稳。 他弯下腰,小心翼翼挑起盖头,宋汀兰丹蔻红唇率先映入眼帘,萧望京登时脖颈通红,脸仿佛像熟透的苹果。 宋汀兰望着眼前从头红到脚的人,“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夫君的脸倒是和这婚服颇为相配。” 萧望京更加窘迫了,支支吾吾道:“汀……兰,哦,不是,娘……娘……” 宋汀兰眼中笑意弥漫,她轻哼一声,道:“嗯?怎得不认我做娘子,改当娘亲了?” “不……不是。”萧望京挠了挠头,急道:“在……在下……” 宋汀兰将他扶到榻边坐下,调笑道:“堂堂车骑将军,莫不是个结巴?” 萧望京闻言,深吸一口气,缓慢而坚定道:“娘子,你自上京远道而来,我萧望京在此立誓,若敢负你,定叫我万箭穿心而死!” “说什么胡话,大喜之日,如何说得这些?” “是是是,娘子说得是,怪我,怪我。” 二人深情对望,宋汀兰眼底像是化不开的水雾,将眼底之人笼罩其中,而那人甘愿身陷其中,难以自拔。 很快,宋汀兰便浑身香汗淋漓,动情至深,眼中水雾凝为实体,从眼尾滑落。 萧望京停下动作,温热的大手抹去那刺眼的眼泪,柔声安抚:“汀兰,不怕……” 第12章 话还未落下,新一轮动作又起,宋汀兰秀眉轻蹙,很快便舒展开来,阖上眼帘,顺着萧望京的力道起起伏伏。 常年征战沙场,萧望京体力自然不言而喻,而宋汀兰身子虽说好了不少,但到底比不过大将军。 很快,她便体力不支,晕倒过去。 萧望京赶忙 将人抱在怀中,急忙唤了府医过来。 而后他将宋汀兰裹严实,放下帷幔,自己这才开始穿衣衫。 不等府医到来,宋汀兰便悠悠转醒,感觉到身上的束缚,她垂眸看了一眼,有气无力道:“夫君好大的阵仗。” 旋即,被褥被踢至榻尾,衣衫散落一地,萧望京再次沉溺于宋汀兰眼底的水雾。 …… 闵时安赶到时,正好踩着婚宴开始前夕,她落座后便开始出神,连往日最爱的茯苓酥此刻也难以下咽。 宾客陆续到场,随即萧望京携宋汀兰入场,霎时间,恭贺声此起彼伏,觥筹交错间闵时安的视线与宋汀兰短暂对上又错开。 看着宋汀兰脸上笑容荡漾,眸中尽是幸福之色,闵时安不由得松了口气。 好在,她是欢喜的。 第11章 “母后,儿臣听闻太常大人[1]即将告老还乡。” 谢皇后闻言放下手中书卷,抬眼望过来,应道:“是,安儿怎得问此事来了?” “儿臣有一人可举荐,不知母后意下如何?” 闵时安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回荡在寝殿之中。 谢皇后来了兴致,若有所思道:“安儿举荐的,定然是好的,给母后说说,是何许人也?” “无名小卒罢了,不足挂齿。”闵时安顿了顿,接着道:“儿臣救过他一命。” 谢皇后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揉了揉眉心,语重心长道:“母后知晓你的心思,但这条路岂是好走的?” “是,儿臣执意如此。” “罢了罢了,本宫知道了。” * 京郊别院。 此处依山傍水,只搭建一座寻常瓦房院落,凑近能隐约听得鸡鸣狗吠,寻常人路过定然会把此当做是普通猎户,然而实则内里却大有乾坤。 “主子,小一已等候多时。”一身粗布衣的挽着简便发髻的女人见到闵时安,立刻放下手中的菜,迎了上来。 早年闵时安顽皮,时常偷溜出去玩,可她第二次出去时便遇到了百年难得一见的大旱。 那也是她第一次见到上京城之外的景象,浮尸遍野,饿得骨瘦如柴的人倒在路边,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漆黑空洞的眼珠盯着天空,眨也不眨。 那时的她还算有几分小聪明,知晓伪装自身,即便如此她也被几双眼睛恶狠狠尾随着。 干涸的土地裂开大口,触目所及寸草不生。 这里距上京城仅一步之遥,便是如此惨烈景象。 一墙之隔,便是天堂地狱。 因此她没敢出城太远,转身欲走之时,一只干柴般的手搭上了闵时安的脚踝。 闵时安浑身僵硬,吓得冷汗直流,缓慢低下头去,却意外看到了一个与她年龄相仿的孩童。 “姐姐,求求您,救救我。” 于是她回去时多了个小尾巴。 她不敢让谢皇后知晓,便偷偷在郊外买了处庄子,将人安置在这里。 后来,她外出的次数愈来愈频繁,只不过她终归势单力薄,因此也只敢在晚上出门,悄悄再捡几个小尾巴回去。 恍神间一个男人单膝跪地,低哑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姐姐,您有何吩咐?” 闵时安摆手让他起身,皱了皱眉,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缓步走向正堂。 小一亦步亦趋跟在身后,一言不发。 “以后莫要唤本宫姐姐,你可愿去朝廷之上,为本宫做事?”闵时安正色道:“若想拒绝,本宫会另择人选。” 小一怔愣一瞬,以往的姐姐总是温柔耐心眸中充满怜爱的,可此刻的她虽着常服,但难掩其身上的狠辣果决。 “姐……殿下尽管吩咐,在下愿做任何事。”小一俯身行礼,坚定道。 “此后你便是淮临谢氏,庄译,字禾淼。” “本宫会为你安排太常之位,希望你不要辜负本宫多年教导。” “是,殿下。” 次日,太常之位顺利交接,现如今宋氏掌尚书台,九卿大多是些闲职,但也有小部分权力,由谢家主理。 世家之间领域意识极为深重,因此吏部尚书也只简单过问了下,并未插手。 宋府。 “父亲,渡海卫队成果未达预期,可否还要继续推进下去?” 随即宋晟详细讲述起卫队的具体情况。 北巫西南接沧州北丰、东南接兴州夜平,南隔渡海遥望沧、秉、鹿三州。 其地势复杂,荒漠高原居多,尤善陆战,兵强马壮。 弊端便是物资匮乏,可北丰萧氏宛如铜墙铁壁,不可撼动。因此便时常对兴州边境村落烧杀掠夺,本以为和敬公主和亲带去的嫁妆可以让其安分十年半载。 不料,前些日子和敬公主不知用何种法子,冒死传信至北丰,北巫罗撒耶部横空出世一名水战奇才。 北巫内部陷入内乱,罗撒耶部企图大洗牌,一统北巫三十二部,进而以渡海发起突袭,直达淮临上京城! 宋晟收到消息后,同宋父商讨之下,组建了渡海卫队,以防万一。 但大靳从未出现善水战者,此是其一; 渡海波涛汹涌,现有造船技术尚不够精进,此为其二; 粮草供应问题暂得不到解决之法;是为其三。 宋晟末了缓缓道:“虽现有问题都尚可解决,但未免太过舍近求远。” “北巫正值内斗,大可翻远山,跨寒山道,过洒月关,群起而攻之。” 宋父沉吟片刻,摇摇头,道:“不可。” “全力打造渡海卫队,一月之内,务必完成。” 渡海卫队一事宋晟并未刻意隐瞒,反而命五兵尚书于三日后选拔善水战者,加以重用。 另派人去南方民间走访能人异士,看是否有精通造船之道的,重金犒劳,若造出的船得以适用,即可加官进爵。 “船只问题解决得当后,粮草便简单许多。”闵时安望着谢庄译,继续道:“派小五去广川,本宫已为他安排好身份,命他全力以赴。” “是,殿下。”谢庄译垂眸应下,踌躇道:“殿下,西域特使将于半月后前来进贡,仆射将此事交于大鸿胪。” 闵时安点头,示意自己知晓,问道:“有何不妥?” “西域小公主将随行。” “殿下二位皇弟都尚未娶亲,与小公主年龄相仿。” 闵时安眸光微动,思索片刻后道:“本宫会同母后禀报,你且去将小五妥善送去广川。” * “嘿,那可是黄金千两!你不去试上一试?满江南也找不出几个会造船的。”一个魁梧糙汉隔着人群指着告示,推了推旁边瘦小男人,怂恿道:“你确定不去试试吗?” 瘦小男人却努了努嘴,道:“得了吧!我这水平,也就只造个游船玩玩,哪里造得出渡海卫队要的船?” 身边一个男人本挤着看告示,闻言扭过头来,加入讨论道:“想来也只有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悟隐先生足矣胜任。” 周围的人纷纷你一言我一语道:“是啊。也不知悟隐先生看不看得上这差事……” “谁会跟黄金和前途过不去呢?” 那瘦小男人感叹道:“也不知何时才能见悟隐先生一面,我自学造船时便已听过他的传说,由此心生仰慕。” “……” 而他们口中的悟隐先生,正脸色惨白端坐在马车里,他头晕目眩,连日奔波使他憔悴无比,要命的是,他前脚刚到广川,后脚就被宋晟的人带走。 连口茶水都未来得及喝。 “阁下便是悟隐先生?”宋晟见他面色不好,偏头吩咐道:“给悟隐先生沏茶。” 兹事体大,他定要亲自确认方可安心,他亲自查过此人履历,虽并无不妥,但他直觉有异样,遂命人把江悟隐护送至上京。 江悟隐,也就是小五,将茶猛灌进口,缓了半晌,这才有所好转。 “是,大人见谅,草民乘车一向如此。”他接着道:“草民于造船之术也只是略通一二。” “恐上不得台面。” 宋晟依旧笑着,江悟隐却无端感觉到压迫,掌心泛起细密汗珠,不由得正襟危坐起来。 “悟隐先生不必自谦,听闻夜平和北丰的战舰先生都提供了关键设计图纸,却始终未曾露面。” 宋晟顿了顿,语调上扬,夸 赞道:“今日得见,先生当真是年轻有为。” “不过,悟隐先生怎得未曾取字?” 江悟隐已经将闵时安给他编造的生平倒背如流,因此他自然答道:“回大人,草民生于乱世,不幸流落至广川一带,若不是家传平安锁,草民当真连自己姓氏也不知晓了。” 第13章 “许是上天垂怜,最后真叫草民闯出些名堂来,于是就自己取了‘悟隐’二字。” 宋晟对此不置可否,看不出信与不信,江悟隐心中打鼓,愈发忐忑,面上强撑着镇定,他本就不善与人交谈,偏闵时安告诉他不必刻意,顺其自然便好。 “叫先生忆起伤心往事,是在下的不是,宋晨,带悟隐先生去客房歇息。” 江悟隐指尖微微颤抖,连前半句都没顾上答话,赶忙推脱道:“大人不必了,草民身份低微,随意找个酒楼住下便是,怎敢劳烦大人?” 他捉摸不透宋晟,生怕他觉得自己身份存疑,夜深人静时被悄无声息抹了脖子。 不等他继续出言,宋晟一个眼神,一旁的名唤宋晨的侍卫便已经上前引路。 江悟隐有些欲哭无泪地跟了上去,大有难逃一死的悲惨觉悟。 只是他不知,如此反倒更加真实,这一切都在闵时安计划之中。 宋晨将江悟隐很快安顿好,单膝跪地抱拳问道:“主子,还继续查吗?” “查,查仔细些。” “是。”宋晨应声,转身大踏步离去,瞬息间便不见了踪影。 而在房中坐立不安的江悟隐本想写信,起身拿笔之时却猛然想起闵时安的叮嘱,身形一顿,而后若无其事去随意抽出一本诗集,静心研读。 与此同时,房顶之上一个与瓦片几乎融为一体的黑影,正在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第12章 对于江悟隐的断联,闵时安丝毫不担心他是出了意外,而是在府中准备好后备事宜,将春桃留在了府内,先行去了广川。 她时间卡的非常准时,一路上走走停停,搜罗些民间的稀奇玩意儿,悄悄送往公主府,倒也不急着赶路。 江悟隐在她到广川的第二天准时抵达,他此行虽依旧面如菜色,但很显然比上次来回颠簸要好上很多。 闵时安原高七尺有余[1],在女子之中算得上高挑,可如今经过缩骨矮了足足将近一寸,往江悟隐身边一站,更显小巧可人。 “夫君,你可算回来了,让奴家好等!”忽闪灵动的杏眼里泛着水光,软糯的调子带着尾钩,简直叫人身体酥掉。 江悟隐闻言确实身体难以动弹,不过不是被勾的,而是吓的。 他僵硬弯下身,错着位虚揽着闵时安的腰,在她耳边用微不可查的音量道:“殿下,没有别的法子么?” “此法最有可信度,少废话。” “是,殿下。” 而这番场景,映在二人身后不远处的宋晟一行人眼中,俨然是小夫妻久别胜新婚的甜蜜低语。 江悟隐面色通红,带着闵时安快步行至宋晟身前,作揖后,有些真情实意尴尬介绍道:“大人,这便是草民内子采莲。” 一旁的闵时安歪着头看完,而后有模有样学着作揖,有些不伦不类,但勉强说得过去,她甜甜道:“见过大人~” 江悟隐见状声音颤抖,实打实惶恐道:“大人见谅,内子乃乡野妇人,不通规矩。” 宋晟自“采莲”一出现,唇角的笑意都淡了几分,散发的低气压让身后随行之人喘不上气。 直至江悟隐前来见礼才恢复如常。 “悟隐先生好福气。” 不知是不是江悟隐太过敏感,明明是再正常不过的寒暄,他却无端听出一些复杂。 他余光瞥见闵时安面色不变,甚至绽放出天真烂漫的笑容,这才稍微放心,回道:“多谢大人。” 若是朝廷官员,身负要职外出不可拖家带口,可若是一个技艺高超且神秘的平民,有个粘人且不敢独自生活的发妻,那可再正常不过了。 因此,宋晟很爽快便答应了江悟隐想带妻子同去的要求,还赞叹二人琴瑟和鸣,夸江悟隐此举有担当,乃大丈夫所为。 闵时安铺垫多年,就是为了今日。 战场之上瞬息万变,北巫迟早会打渡海的主意,世家贵族彼此心知肚明,却迟迟不加以应对,不过是祸不到临头,不愿耗费资源罢了。 简直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不过也正因诸如此类的情况频出,给了闵时安不少钻空子的机会。 只是宋晟为人谨慎深图远算,自他开始掌权后,上到王公贵族下至布衣百姓,皆在他棋盘之内,闵时安也被囚禁其中,倒难再做什么小动作了。 沿途中,除江悟隐受不住吐了两次外,一切顺利,只可惜闵时安自马车之中偶尔瞥见喜欢的小玩意儿,也不能买了,尤其是那兔子鼗[2],十分可爱。 江悟隐见她喜欢,本想叫停给她去买,但还未有所动作,晕眩感伴随着恶心再次袭来,他无力眨眨眼,表示自己有心无力。 宋晟在前面马车之中,闵时安怜爱地望着江悟隐,低声用本音安抚道:“小五无事,马上便好了,你且再忍耐一下。” 一刻钟后,巍峨的城墙映入眼帘,海城到了。 守卫远远瞧见是宋氏马车早已开好城门,直接畅通无阻进城,不然江悟隐估计还要再吐一次。 下马车时,闵时安搀扶着他,哪成想缩骨后的胳膊短了一截,她还未完全适应,江悟隐一个趔趄,两眼一翻软趴趴晕死在了地上。 宋晨眼疾手快,将江悟隐扛在肩上,眨眼便不见了踪影。 闵时安伸出的手一顿,若无其事收回,紧紧跟在宋晟后面。 她虽看了不少话本,基本也懂得一些男欢女爱之事,但到底没和男子过多亲密接触过,多说多错,她决定缩在宋晟身后当鹌鹑。 她低着头,目前身高连宋晟肩膀都看不到,她整个人被挡了个严严实实,以往怎不觉得这宋晟如此之高? 胡思乱想间,她并未察觉前方的人停下了脚步,就那么直挺挺一头撞在了宋晟精壮的后背上。 “嘶……” 她揉着头,暗自腹诽这宋晟肉是铁疙瘩不成? 面上却装作惊慌失措的样子,旋即垂下头,作势便要跪下请罪,捏着嗓子惊道:“大人饶命,奴家不是故意的,大人饶命啊!” 她边“悲惨”哀嚎,边屈膝俯身,却始终没得到某人的回话。 于是她便这么要跪不跪地定在半空,嘴里不断钩着尾调喊“大人饶命。”等着宋晟后文。 宋晟垂眸看着“采莲”,不知是被逗笑还是气笑了,他哑声道:“你便是这般请罪?悟隐先生教的么?” 闵时安直骂晦气,撞得脑袋火辣辣疼,还未讹他,他反倒先质问起了! 但她此刻毕竟是平民身份,便依着刚开始时的样子,作揖赔罪道:“是奴家的错,奴家怕惊扰大人惹您不快,想跪伏请罪,可又想到娘亲说,采莲此生只得跪天地父母,还请大人降罪!” 有悟隐先生发妻这个身份在,只要不将天边捅个窟窿,在这个节骨眼上,宋晟便不会将她如何,更别提宋晟只对敌人狠辣,现在她姑且算是自己人,便更加不会真罚她了。 果不其然,宋晟轻笑一声,道:“无碍,悟隐先生在房内歇息,姑娘自便。” 说罢,宋晨闻声从房内出来,魂一般无声飘过去,跟着宋晟走了。 江悟隐躺在榻上,脸色稍有好转,手上捧着关于战舰的设计图,正仔细钻研着,听到声音后转头看向来人,见是闵时安,便把图纸放至一边,挣扎着坐起来,道:“殿……” 闵时安一个眼刀飞过去,江悟隐瞬间改口道:“店内一切可安排妥当?” “采莲”替悟隐先生经营着一家杂货铺,用以维持日常开支,闵时安顺势接道:“奴家办事,哪里有失手的时候?” 随即闵时安拿起那些图纸,扫了一眼后顿感眼花缭乱,连忙放回原位,转而去一旁随意抽出一本书看了起来。 有关“悟隐先生”的经历和传言,并不是她夸大散播,而是小五用那双布满伤痕的手闯出来的。 她年幼时依着将那些快要饿死的孩子捡回去的顺序命名,小五是众多孩子 中最为孤僻的,时常独自缩在角落里拿着树杈乱涂乱画,闵时安不能经常过去,也是偶然间发现他与别的同伴格格不入。 此后她每次来,都会对小五额外关照一些,慢慢便发现了他天赋惊人,于是先花重金为他聘请了老师,后来谢皇后知晓并默许这些孩子的存在后,闵时安当即把小五送往广川深造。 诚然,她救这些孩子是出于好心,但她也从不养闲人,像小五这般有特长天赋的就加以培养,什么也不擅长的便留在院子,分工照顾所有人的饮食起居。 屋内烛火亮起,闵时安这才惊觉天色已晚,她合上随手抽中的话本,恋恋不舍地放了回去。 她屏息凝神,仔细听着周边的动静,好在宋晟没有特殊癖好派人听夫妻夜晚墙角,白日里隐藏在暗处盯梢的人已消失不见。 “殿下,您睡榻上,我外间地下即可。”江悟隐非常自觉,将图纸揣好,便去了外间在地下铺上被褥。 第14章 好在宋氏依旧贯彻财大气粗作风,宋晟人在何处,那处不说金碧辉煌,褥子肯定是绰绰有余的。 闵时安舒展筋骨,“咔吧咔吧”几声后,身体便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她摸了摸耳后与脖颈,确定摸不出人皮面具后安然睡下。 翌日。 江悟隐去了正堂,同宋晟以及随行的鹿州牧等人商讨有关事宜,走前给她留了字条,让她可带人去海城集市上游玩。 左右总归闲来无事,她一开房门,站在左右两侧的婢女齐声道:“采莲姑娘,您有何需求?” 闵时安还念着来时看见的兔子鼗,便道:“去集市上买些东西。” 随即闵时安想到江悟隐留下的字条中的带人,约莫就是她们了,非常善解人意道:“麻烦二位姑娘带路啦!” 想也不用想便是宋晟的意思。 闵时安此番前来,不仅是担心江悟隐只身一人对上宋晟,还有便是此行大概率可以亲眼目睹真正的战场。 她只要见过一场大靳与北巫的实战,便能依据古籍上的知识,不断推演变换,以后若遇到此类难题,不至于纯粹是纸上谈兵。 船体设计、建造、改良,最后大规模复刻,每一个环节都必须细致入微,不得有丝毫差错。 昨日怕将是宋晟和江悟隐等人这段时间睡的最后一个安稳觉。 接连几日都未曾见江悟隐,闵时安已将海城集市转了个遍,买了些奇形怪状的七彩石头,又吃了许多当地美食,再无其它。 有时在屋内闲着手痒想写点字,也怕留下痕迹让宋晟察觉,每当此时她就会去渡海海岸,一站就是两个时辰。 那两个姑娘也是真有毅力,一声不吭陪着站了两个时辰。 其实最开始宋晟是不允许她去渡海边的,一则怕恰巧撞上北巫突袭,二则渡海潮起潮落毫无规律,过于危险。 可不知前两天怎得,他突然松口,允许她在二丫陪同下前去,许是二位丫看不下去了吧。 闵时安起先还有激情,同她们说话,可她们仿佛哑巴了似得,除了最开始和她说的那句话以外,再没说过一个字。 渐渐地,她也便不说话了,三人就宛如桅杆般,一动不动。 至于名字,是她闲来无事自己瞎取的,反正她们也不知晓,知晓了大概也不会反驳吧。 海风将闵时安的衣衫吹得哗哗作响,发丝东倒西歪不受控制,宋晟为何不许二丫回话呢? 闵时安带入自己静静思索着,若是她的话…… 除非,自己一开始就知道这个人有问题,进而时刻提防监视这个人! 自己究竟哪里露馅了呢? 闵时安有些百思不得其解。 她的易容从她第一次偷溜出皇宫便开始练习,如今她想要变成谁的模样,简直易如反掌,就算本尊来了也会傻傻分不清的地步。 并且她为此曾特意学过广川当地语言和习俗,任谁也听不出她的淮临话。 闵时安确定自己万无一失,甚至为了符合当地女子普遍身量,特意用了缩骨功。 一声惊雷炸响,瓢泼大雨毫无预兆顷刻落下,乌云密布,四周瞬间昏暗一片,海风呼啸带着黑压压的海浪不停翻滚,二丫立刻为她打上伞,但狂风将爆雨吹进伞内,三人身上很快就被打湿。 马嘶鸣声自身后响起,是宋府的马车。 二丫护送她至马车之上后,便自觉驱马回城内。 “悟……” 闵时安看清眼前人后立刻收声,又来了一个丫。 丫头把干净衣衫放至她眼前,福了福身,一声不吭同二丫御马去了。 …… 闵时安静静靠在舆壁[3]上,长叹一声,也难怪宋晟一直找人盯着她了,按理说,她是悟隐先生的妻子,不应如此。 可她千算万算,还是漏算了一点。 宋晟当过秉州牧。 并且没有依靠宋氏,而是是依着自己真刀实枪功夫,通过五兵尚书层层考核,以绝对压倒性的实力碾压一同考核的考生,最后一骑绝尘的成绩担任秉州牧。 但当时他只胜任了半载,便被宋令公调回上京,任职尚书仆射。 其政绩过于卓越,加之他太过消瘦,气质儒雅,久而久之,人们便逐渐淡忘此事。 这样的人,能看出她是用了缩骨功也不足为奇。 依着宋晟的性子,“采莲”现在还能活着,完全就是因为悟隐先生发妻这个身份了。 如此看来,即便这段时日,北巫突袭,她很难找理由跟随在战营之中了。 届时,宋晟该怀疑她是否为北巫细作了。 不过无妨,她有的是办法。 她被雨淋了个透,虽及时更衣,但架不住海风刺骨,还是染上了风寒,养了好几日。 期间江悟隐倒是来过几次,借着喂药为由,凑近她汇报着近些时日造船的计划与进程。 时间短暂,他每次说得断断续续,因着来回跑了不少趟。 现如今第一艘全新战舰已然制造完毕,尚未命名,处于最后核对环节。 据江悟隐描述,此船船身以生牛皮包覆,三层船舱除弩窗矛孔外同样覆着生牛皮,有效防止火攻、抵御箭矢等。 不同于此前沉笨巨大的楼船,此战船体型较小,以桨为动力,能够在渡海之中灵活转向并且快速航行,其速度同汗血宝马不相上下,不仅能够应对北巫水上突袭,并且还可以反突击。 考虑到无论如何都无法避免近战作战,于船头装有锐利的铁撞角,可以直接撞击北巫的战船。 若此船得以大量制造,水上作战将战无不胜[4]。 很快,江悟隐便又不见了踪影,闵时安现在已经能根据他出现的次数,来判断战舰的进度了。 闲来无事的她又琢磨起了别的事情。 以往大靳从未考虑过水战,并且良将本就稀少,现如今都各自身负要职,这将领宋晟又该如何解决? 若他寻不到合适的解决之法,那她只能勉为其难帮助下宋大人了。 京郊院子里可是有一群跃跃欲试的小尾巴呢。 足足过了一月有余,战舰问题终于得以完美解决,江悟隐被封为渡海郡守,驻扎海城,赏黄金千两。 江悟隐却急得焦头烂额,如此,作为他发妻的“采莲”,必然同样要留在海城,一时半会在宋晟手下也寻不出身量相仿的女子,他担忧宋晟回京之后发现端倪。 并且,他也不想留在海城,他想回到京郊去,或是广川,或是跟随闵时安走南闯北,总之不是留在海城,做什么郡守。 闵时安挑眉,道:“采莲一事你不必忧心,我自有后手,我也知你不愿独自留在海城。” 她顿了顿,低声道:“小六应当过些日子就会来了,你且等着便是。” 江悟隐见状也只得应下,去宋晟那领了赏金,仔细收好,暗自琢磨着如何再修一些防洪措施。 水军将领一事尚未有所着落,但渡海卫队训练一直不曾落下。 宋晟本就熟读各类兵书,水战同样精通,前些时日战舰尚在制造,还每日抽出时间督促卫队士兵训练,并为他们讲解推演各种在水上可能会遇到的战况。 现如今他更是几乎全天都在校场之上,亲自盯着卫队训练。 闵时安也不曾想,就算作为郡守夫人,也没让宋晟放下戒心,二丫始终跟随在她身后,宋晟对此美名其曰为 保护。 “我要去一趟渡海。 你可有法子将二丫支开?” 二丫就在门外候着,闵时安干脆拿笔写给江悟隐看,如今在郡守府,倒也不用担心缺点墨水被宋晟察觉了。 江悟隐思索片刻,同样在纸上写—— “可以一试,我去把她们引开,殿下快些走,小心!” 闵时安点头,仔细听着门外的声音,待彻底没动静之后,破窗而出。 她皱着眉又将自己缩了一尺,与黑夜融为一体,很快便溜出了海城。 渡海岸边除了海浪撞击的水声之外,便是闵时安叮叮咣咣卸珠钗首饰的声音。 闵时安动作极快,她边走边拆,很快属于“采莲”的东西散落一地,哪里都有一些。 海城百姓都传她这郡守夫人,俗气得很,夫君刚做官,她头上身上便装满了金银玉饰。当时江悟隐为此还生了一通闷气,直至闵时安说这消息是她故意传播的,这才作罢。 这便是她留的后手。 谁人不知她采莲喜欢来这渡海边站着吹海风,那么她夜半与夫君吵架,为纾解心中苦闷,一气之下偷跑来了渡海岸边,却不曾想一时不察,被海浪卷至渡海中。 她便可以假死脱身,换个身份再同小六一起回来。 闵时安解下腰间玉佩,扬手向后一抛,打算就此前去接应小六,蓦然,她一个闪身迅速后退。 她竟不曾听到玉佩落地之声! 附近有人! 第13章 第15章 破空之声传来,冰凉的剑刃已然架到她的脖颈,闵时安眯着眼睛,毕竟她也只略通拳脚,虽比常人看得略清一些,但做不到黑夜视物,因此只能大约看见模糊的轮廓。 “渡海已吞噬太多无辜生灵,若你一心求死,我手中的剑愿意代劳。” 宋晟的声音在寒风的加持下像淬了冰,他接着道:“悟隐先生真心待你,你若死得不明不白,他又如何安心守卫海城?” 闵时安用手将剑刃挪开些许,有些庆幸自己还留着人皮面具没取,换了一种声线,道:“我不过与悟隐闹别扭跑来散心罢了,大人何苦深夜持剑来此?” 她抬手将散乱的头发挽起,又整理了下衣衫,想来宋晟是看得清的,又道:“不过是一时有些想不开罢了,劳烦大人辛苦至此了。” 宋晟沉默良久,目光透过漆黑的夜落到她身上,闵时安不知他是何表情,但也不急,宋晟若想杀她刚开始便直接动手了,现在无非是想问出她的真实身份和目的罢了。 最终他不知为何将剑收起,一字一句道:“更深露重,姑娘先行,我护送你回去,想必悟隐先生此刻正心急如焚。” 江悟隐此刻确实心急如焚,但不是担忧闵时安会出什么事,而是他用借口将二丫引走,后带她们去找宋晟。 却发现宋晟不在房间内。 二丫像死木头般,江悟隐问什么都不答话,至于守卫则应道:“江大人若有要事,待主子回时,属下会帮大人通禀。” 他无奈返回郡守府,派人去渡海边查探,内心祈祷二人不会撞上。 毕竟“采莲”身份存疑,若叫宋晟察觉出,上京又会是一场血雨腥风。 他等至黎明初现,却等来“采莲”溺海身亡的消息,而派去渡海的人称在海边发现四处散落的珠钗饰物,倒是能对应的上。 一切都按着闵时安的计划进展,可江悟隐不知为何,觉得有些不安。 他再次去渡海卫队求见宋晟,这次没让他久等,很快便见到了宋晟。 “先生节哀,听闻先生昨日半夜造访,可是为了采莲一事?”宋晟轻叹口气道:“昨夜有人来报一艘战舰出了些小问题,我原想着让先生好生歇息,不料却发生此事。” “当真是世事无常啊。” 一下子把江悟隐所有的话都堵个干干净净,他本就不善言辞,此刻更是急得脸都红了,好半晌道:“无妨,下官确实所为此事,也怪下官偏要同内子争执……” 江悟隐走后,宋晟行至内间,看着被绑在软榻上的“采莲”,缓缓道:“你夫君来寻你,我依着你的意思,告诉他你溺海身亡,不知他信否?” 闵时安口中绑着丝带,无法言语,对此翻了个白眼,稍微挣扎了下发现手腕处绳子愈发紧绷,遂作罢。 宋晟轻笑一声,温热的指尖探向她后颈,调情般来回摩挲着,闵时安瞳孔紧缩,剧烈挣扎起来,她凶狠瞪向宋晟,试图用眼神制止他。 见状,宋晟收回手指,将她下巴挑起来,仔细端详着她的眉眼,末了,他拖着调子道:“当真是一副好皮囊。” “原以为是哪家不知死活的细作,臣倒不知,殿下装作人妻,意欲何为啊?” 闻言,闵时安猛然闭上眼,选择装死。 早在宋晟出现在渡海那一刻,她就料到如今这般境况,左右他现在还不能杀死她,她的主要目的也已达到,被绑着就绑着吧,宋晟还要好吃好喝伺候着她。 “既如此,先委屈殿下在此待一阵子,待新武将闻柳到来,臣便带殿下回京。” 宋晟把玩折扇的手一顿,轻笑道:“闻将军不会也是殿下的夫君之一吧?” 闵时安掀开眼皮,面无表情盯着宋晟,眼底风雨欲来。 正如她所想,接下来的一段时日,这里的吃穿用度丝毫不必她在公主府差,后面更是为她松了绑,只是外面重兵把守,她暂时无法向江悟隐传递消息。 昨日宋晟寅时三刻裹挟着寒风突然造访,告诉她闻柳三日后到达海城,次日便可带她回京。 闵时安被他惊醒,压下怒气,非常“客气”地将宋晟请了出去。 江悟隐的身份宋晟查不出差错,自然闻柳的也是,这些孩子在被她正式命名的那一刻起,闵时安就计划好他们的归处,因此断然不会出任何差池。 她往往只需要一个合适的契机。 闻柳作为兴州夜平士兵遗孤,在边境长大,自小勤学苦练,经常闭门钻研兵法,茶饭不思。 他尤擅水战,在夜平苦无用武之地,听闻朝廷组建渡海卫队,广揽擅水战者,更是喜极而泣,连夜出发前往上京应试。 最终通过五兵尚书考核,成功胜任。 宋晟眼神停留在情报上的“经常闭门钻研兵法”,片刻后,他看向单膝跪着的宋晨,问道:“夜平的人可探过?” “回禀主子,夜平的人走访探查确认过,情况属实。” “夜平军营的人都知道闻柳此人。” 宋晟摆手让他起身,道:“罢了,明日便能见到这位闻将军了。” 次日一早,江悟隐带着海城大小官员,前往渡海卫队,恭迎闻柳的到来。 宋晟到的稍晚些,江悟隐行礼过后,抬头却看到宋晟身后多了个婢女,他不由得多看了两眼,传闻宋仆射醉心政务,不曾有过近身侍女,如此看来,传言还是传言,不可尽信。 被迫早起还要装成婢女的闵时安怨气十足,眼瞧着江悟隐那木头不停瞟向自己,她不用猜也知道那榆木脑袋里想的什么,不由得有些心梗。 真是木头。 她这么久不曾传信给他,江悟隐竟也不起疑,倒盯着宋晟身边有没有婢女研究起来了。 宋晟没注意二人之间的暗流涌动,同渡海卫队现在的将领吩咐道:“务必全力配合闻将军,若有不从者,军法处置。” “是!” 江悟隐翘首以盼,终于在一刻钟后看到了一袭红衣策马而至的闻柳。 他又仔细盯着那红衣棕马看了片刻,再没看到任何人影,他眉心一皱,低声吩咐身边的人,道:“去查。” 这点小动作并未瞒过宋晟,他转头看过去,温声道:“先生有何事?” 垂首跟在他身后的闵时安暗骂他装模作样。 “无事,不过是下官想着闻将军长途跋涉,不宜饮太过辛辣的酒,便吩咐人将接风宴的酒水换成了茶水。” 江悟隐经过一段时间的官场洗礼,应变能力显著提升,立刻拱手答话。 说起来,闵时安也好久不曾见过闻柳了。 宴席间,她仗着在宋晟身后站着,视觉宽阔,频频望向皮肤黝黑,浓眉大眼的闻柳,不禁感叹岁月转瞬即逝,上次在京城一别,已有五年之久。 “斟茶。” 闵时安弯 腰屈膝,将热茶倒得满满当当,低声道:“仆射慢用。” 宋晟瞥了一眼茶水,并未动弹,反而看向对面坐着的闻柳,道:“难不成闻将军还真是殿下夫君之一不成?竟惹得殿下如此望眼欲穿?” 闵时安勾唇一笑,起身时袖摆微动,茶水洒了一片,溅起的水花将宋晟衣衫染上茶色。 一旁的宋晨见状,剑即将出鞘,被宋晟轻轻抬手拦下。 “大人无事吧?都怪奴婢笨手笨脚的,大人……”闵时安装模作样再次屈膝,手中拿着压箱底的旧帕子在宋晟身上胡乱擦着。 她手上动作十分利索,眨眼间便将倾洒的茶水擦向衣衫四周,于是乎本就黄豆大小的水渍让她晕染开来,在月白色衣衫上甚是扎眼。 “无碍。” 江悟隐神情复杂看完了全程,脑海中浮现起一个大胆的猜想。 只是苦于宋晟不让那婢女离身,猜想始终得不到验证的机会,他移开目光,隐蔽地朝闻柳使了个眼色。 闻柳立刻意会,他在席前更衣时才得知闵时安断联的消息,尚未来得及细查,宴会便到了时辰。 他端着茶杯行至宋晟跟前,弯腰行礼道:“末将不才,以茶代酒,敬大人!” 说罢闻柳仰头将茶水一饮而尽,后眼神向宋晟身后站着的闵时安看去。 只是不等他看个仔细,宋晟突然起身,居高临下将他的视线挡个严严实实。 “闻将军客气,早听闻夜平有一人专攻水战,如今得以一见,倒也无憾了。” 闻柳黑色的脸上泛起红晕,他挠了挠头,尴尬抱拳道:“大人谬赞。” 而后落荒而逃。 江悟隐皱着眉,席间距离稍远,二人谈话他听不太真切,故有些不明白为何宋晟轻飘飘一句话就把这黑蛋打发了。 宋晟含笑望着闻柳的背影,微微偏头,同闵时安轻声道:“殿下,看来您这位夫君不甚聪明。” 闵时安深吸一口气,咬牙切齿低声回道:“宋晏晅,够了!” “你明知……” 宋晟安静地注视着她,闵时安话一顿,她从宋晟眼底看到了自己此时张牙舞爪的神情,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 第16章 她轻咳一声换了措辞,木着脸威胁道:“汀兰信件昨日刚送至郡守府,我还未来得及回信。” 第14章 “殿下好手段。”宋晟低笑一声,意有所指道:“殿下当真全知全能,臣望尘莫及。” 闵时安这话相当于承认江悟隐是她的人,一方面告知他确切的信息堵住他的嘴,另一方面也是在拿宋汀兰威胁他。 果不其然,宋晟直至宴会结束,再没说过一句有关她夫君的话。 在宋晟默许下,闵时安得以和江悟隐碰面,闻柳则是军务繁忙不得耽误,故未到场。 “你与闻柳何时才能机灵些?哪天我沦落街头,恐怕饿死你二人也未必能发觉。” 闵时安语气不善,接着道:“宋晏暄若为难于你,定要和我讲。” “是,殿下。”江悟隐讪笑着应下。 她又叮嘱一番,这才回到渡海卫队,前往与宋晟汇合。 “宋晏暄,渡海边你如何察觉是我?” 闵时安与他并肩而立,随口问着,本没想着宋晟会回答,不料他停下脚步,视线落到她臂弯上,缓缓道:“汀兰幼时曾向臣炫耀,她与殿下手臂同一处有一颗痣。” “那晚,殿下挽发时,臣看见了。” 闵时安哑然失笑,她这几日思前想后,猜测了无数种可能,没想到真相如此荒谬。 “一颗痣罢了,未免太过武断?” “嗯,因此臣后来是诈殿下的,殿下的反应……” 宋晟尾调染上笑意,接着道:“着实有趣。” 闵时安冷着脸,大踏步向外走去,未等她靠近马车,却见西北浓烟滚滚升起。 是烽火台! 宋晟脸上笑意淡去,眸光深沉,策马向前线营帐驶去,闵时安面色凝重,思索片刻随手牵了匹马,疾驰跟上。 “殿下!” 闵时安扬声道:“外敌来犯,本宫作为一国公主,又岂能视而不见?” “本宫可配合军医,救治伤兵。” 宋晟也不再强求,只道:“如有不测,臣会命人护送殿下安全逃离。” 前线已经送回一批伤员,闵时安翻身下马顺手接过军医蒸煮过后的布帛,就近蹲下为伤员包扎起来。 众人只当她是宋晟身边的侍女奉令前来,形势紧迫也没有多想,闵时安很快融入其中,忙得满头大汗。 哀嚎声此起彼伏,闵时安眼底闪过一丝不忍,手上动作却丝毫不含糊,利索将凸出的骨头掰正之后,火急火燎前往下一个伤员处。 源源不断的伤兵被送回,闵时安顾不上其它,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来,几乎脚不沾地在伤员中来回穿梭。 直至天色暗沉,送来的伤兵变成零星几个,也便用不到她了,闵时安走到不起眼的角落席地而坐,低垂着头放空脑袋冥想。 她白日里从那些伤员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了前线大概战况。 渡海面上泛起浓重云雾,伸手不见五指,巡逻卫队士兵已严加防范,却不曾想还是遭到了突袭。 宋晟在距离渡海岸边的海面上设立了三层卡哨,就是为了防止敌袭,人算不如天算,突如其来的海雾让北巫钻了空子。 但好在前线有闻柳,配合艨艟,几个来回之后,将敌军暂时击退。 任何人都不敢掉以轻心,海上巡逻卫队又加了一成。 随着夜色渐深,明月高悬,将海雾尽数驱散,海面上重新恢复风平浪静。 接连几日,北巫都未曾发起突袭,宋晟从前线回到卫队,找了许久才在一处湖边看到闵时安的身影。 “殿下,臣派人护送殿下回京。” 闵时安转身,应道:“好。” 一辆不起眼的灰扑扑小马车悄无声息出了城,闵时安是在宋晟的注视下上的马车,她估算着距离,而后掀开帷幔,弯下腰长臂一揽,借着力迅速与路边早已备好的石块换位。 鲜血渗出,闵时安甩了甩胳膊,不甚在意,原地等待着闻柳的人到来。 其实闻柳不只一次劝告过她,战争残酷,刀剑无眼,若想更深入研究兵法,他大可画实战图册,供她参悟。 起先闵时安懒得跟他解释,每次都是含糊应答,没放在心上。 后来,闻柳只要见到她,必定要拉着她说上两三个时辰才肯罢休。 “你若再拦我,把你腿废掉!” 终于,再闵时安恶狠狠威胁下,闻柳不再提这一茬,开始为她专心讲解兵书上与实战可能存在的偏差。 马蹄声传来,闵时安远远望去,尘土飞扬,随即,一辆马车稳稳停在她面前。 “你怎么来了?” 闵时安动作一顿,而后迅速进入马车,接着问道:“宋晏暄没察觉吧?” 江悟隐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衣衫褴褛,亏得闵时安多看了两眼,不然一下子还真认不出人来。 “并无,闻柳不放心别人来,便传信给我,让我来接应殿下。” “殿下的易容用具已备好。” 闵时安换上马车内的士兵服,将脸上的人皮面具撕下,小心翼翼制作新的人皮面具。 她原先是准备好了的,但渡海边为防宋晟搜身,她悄悄丢进了海中,不然也不必如此麻烦。 人皮面具做工精细,饶是闵时安技艺炉火纯青,短短一刻钟也无法做到完美无瑕,她叫停马车,抓了把泥土往身上脸上都糊了一些,这才返程。 在江悟隐和闻柳的安排下,她如愿进入渡海卫队第一队中。 宋晟作战不喜花里胡哨的分队,只把所有渡海卫队分为了四小队—— 第一队负责冲锋陷阵,往往在最前沿,还负责探路等; 第二队负责跟在一队后,保护一队士兵安全,同时预防敌人从两侧包抄; 第三队则远远跟在二队后,中间形成断层地带,是为殿后,时刻盯紧战场之上任何突发情况,随机应变; 第四队则作为候补卫队,在军营之中随时听从闻柳调令,无将军令不出营。 巡逻卫队则分批次从各小队中抽取,随机组成。 闵时安非常幸运,刚上任第一天就分去了巡逻队。 “一队翠花!” “到!” 闵时安忍住 羞耻,声音嘹亮坚定,挺胸抬头目不斜视。 她合理怀疑闻柳为她安排这个名字,是存了私人恩怨在。 队长瞥了她一眼,随口问道:“新来的?” “是!” 近些年边境不安分,大靳并不反对女子当兵,只是大多都在北丰和夜平,渡海卫队的女子寥寥无几,周围人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看什么看?!像什么话!” 队长将名册收起,大声呵斥,众人身子一抖,不敢再看。 这位队长闵时安也有所耳闻,虽巡逻卫队成员是随机的,但队长是固定的,此人脾气暴躁,眼里容不下一粒沙子,极为苛刻,外号“阎罗”,也就导致众人都有些怕他。 紧接着,队长就为众人分成了五个小组,一组五十个人,由队长带领着上了艨艟。 虽说军队之中不分男女,但大家到底照顾着“翠花”一些,组内划拳决定谁掌舵和划桨时,自觉将她避开。 闵时安挑了挑眉,撸起袖子伸着脏兮兮的手就加入其中,她道:“各位是看不起我翠花?” 众人愣了下,随即哄笑道:“咋着会嘞!” “俺们几个大老爷们儿,五大三粗嘞,咋能让你个小丫头片子干那累活?” “就是就是。” 见状闵时安也不再说些什么,露出灿烂的笑容,而后退至一边。 几声吆喝之后,很快就决定出了掌舵人及橹手[1],其余人则持长矛站在艨艟各个角落。 闵时安专注地盯着海面,耳侧是呼啸的风声和船桨拨动海浪的声音,时不时有海鸟飞过,并无任何异常。 一旁的大汉许是有些无聊,悄悄低声对“翠花”道:“嘿大妹子,咋着就想不开来这儿了嘞?” “大哥,保家卫国嘛!如何就是想不开了呢?”闵时安同样低声回答。 二人又闲扯了几句,那大汉担忧“阎罗”发现,也不敢多聊,又聚精会神盯起一望无际的海面来。 巡逻了三个时辰后,巡逻队开始交接换班,众人简单用过膳后回到各自小队中,开始训练。 闵时安不动声色不远不近地跟着几个点名时同队的人,以防有心之人看出她不认路。 一队二队共用东校场,离得很近,不出半刻钟便到了。 闻柳早先简单和她说过一些关于渡海卫队的基本情况,因此倒也不算一无所知,她同其余人一起归队,投入到训练中去。 现下正在进行长矛训练,长时间重复挥舞、刺击等动作,用来锻炼瞬时爆发力和长矛使用技巧。 “翠花!” “翠花呢?!” 闵时安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是喊自己,忙高声喊道:“在!” 第17章 而后她小跑出列,行至队伍跟前,道:“队长!” 待她看清队长的脸时,小小惊讶了一瞬,那人面容清秀,肤色白皙,在一众古铜色人群中甚是亮眼。 “你刚来,去那边,先进行基础训练!” 闵时安登时有种不太美妙的预感,她顺着队长指向的方向望去,看到了几十个人略显笨拙的挥矛动作。 “是!” 她向那支新兵队伍跑去,离得近些才发现在人群中纠正他们动作的是宋晟! 闵时安想回去已经来不及了,因为宋晟已经抬眼望了过来。 第15章 无奈,她硬着头皮上前,所幸这次她没有缩骨,并且痣也捂得严严实实,宋晟只看了她一眼,便让她归队。 闵时安暗自松了口气,她对于战场之上的招式不甚熟悉,便认真训练起来。 这几日安稳度过,闵时安的基本功也愈发扎实,终于她与闻柳都空闲下来,身在前线不便走远,于是二人约在子时去湖边夜谈。 她主要想和闻柳谈一下自己的想法,这也是巡逻时与那大汉闲扯时的灵光一闪。 “殿下。” 闻柳站定,问道:“您说的办法是什么?” “北巫虽有精猛将领,但其手下的人大多仍旧不善水战。”闵时安继续娓娓道来:“且我听闻其为了减少海上颠簸导致的晕眩,而在船只之间以锁链相接。” 闻柳点头表示肯定,若有所思。 “那么,有何方法可将其一同焚毁?” 闻柳眼睛一亮,道:“当真妙极!” 他脑子活络,很快便想出了后续的具体措施,和闵时安共同模拟了可行性,最终确保万无一失。 不觉间一晃半个时辰已经过去,闻柳忙道:“殿下辛苦,您先去歇息,过后我会同各位将领言明此法。” 他顿了顿,挠头道:“只是……” 闵时安斜了他一眼,困倦道:“我只是提出我的看法,与我有何干系?” 闻柳了然,站在原地目送她直至消失在自己视野里。 “末将见过将军、大人。”巡逻队队长“阎罗”赵海生铁着一张脸,先后向闻柳和宋晟行礼。 暴雨如注,噼里啪啦砸在营帐之上,众人的声音都比平常大了几分。 闻柳讲到最后,嗓子火辣辣疼,猛灌几口水,这才好些。 “诸位认为,此计可行?”闻柳环顾四周,见大家脸色各异,朗声问道。 得到众人肯定回应后,闻柳看向宋晟,他还未问出口,被宋晟抢了先。 “将军是主帅,自然全凭将军做主。” 宋晟声音不大,险些被雨声掩盖,但却清晰落到在场之人的耳中,表明了他的立场。 他虽同样精通兵法也擅水战,但他身份是仆射,而不是主帅,军营之中当以闻柳为先。 自古以来,令敌军闻风丧胆的军队,无一不是上下同欲,如此方能战无不胜、所向披靡。 断然没有听信二主的前例。 更何况,此战过后,渡海平定,他终究是要回上京城的,在这方寸之地逞一时之能,有害无利。 “闻柳小儿不堪为帅,敌视磋磨吾良久,吾不堪忍受,吾乃赵海生,愿携十艘艨艟助北巫扫平海城!但,闻柳小儿项上人头归吾所有!” 赵海生搁下笔,他将信递给闻柳,道:“将军见谅,您看如此可否?” “成!” 赵海生是萧氏从北丰调过去的将领,他曾作为萧望京的副将,跟随其立下汗马功劳,在北巫也是赫赫有名。 在北巫人眼中,闻柳是突然出现的毛头小子,赵海生这等“老将”不服也是情理之中,因此由赵海生出面更有信服力。 闵时安子时在湖边准时等待闻柳到来,听他说起叛军人选并不意外,这些日子她已将军营上下全部摸清,若她来选,也会选择赵海生。 她了解差不多后,准备回去歇息,却听闻柳忽然问道:“殿下,仆射大人那边?” 闵时安一愣,有些摸不着头脑,应道:“嗯?他有异议?” “并无,只是先前不是大人派人将殿下送回上京?”闻柳摇摇头,继续道:“殿下可一切处理妥当?” “自然。” 闵时安摆摆手,缓步离开。接连数日的高强度训练,她身体极度乏累,若再熬下去,明天怕是要醒不过来了。 次日。 她双目无神地持长矛站在艨艟一角,一旁站着的还是上次那个大汉,他左瞧右瞧,终于忍不住偏头,同“翠花”搭话。 “阎罗今儿咋着没来?” 闵时安兴致缺缺,敷衍道:“许是身子不舒服?” “别瞎猜了,那阎罗徒弟简直是小阎罗,一会抓到有你们好果子吃!”身后不远处的另一名巡逻兵低声提醒道。 话落,周围又只剩下汹涌的海浪咆哮声。 事以密成,这等重要机密,自然不会随意泄漏,是以这些巡逻兵只当赵海生身体不爽利,并未多想。 而北巫此刻已吵翻了天。 罗撒耶部与准格亚尔部作为头部,表示赵海生的投奔乃天赐良机,且十艘艨艟对于他们而言诱惑太强。 然,其余三大部族中塔塔吉斯克部与萧氏交战较多,深谙大靳子民诡计多端。 是以塔塔吉斯克部带领剩余两大部族持反对态度,奈何最终没能争过罗撒耶部如今的首领罗萨奇。 但他也不是完全没有戒心,因此派那位横空出世的水战天才罗萨孤涂[1]率军前往接应。 “十一月十八,渡海石岛见。” 渡海石岛距北巫边境有一段距离,如有变故也可及时应对。 “渡海石岛。”宋晟看到那歪七扭八的字迹时,闷笑一声,轻声念道。 在场之人都是战术诡才,自然明白北巫打的什么主意,闻柳长舒口气,道:“赵兄,按原计划进行,今晚便出发!” “末将领命!” 赵海生抱拳,退出营帐前去做最后的战前准备。 闻柳环视一圈,末了高声道:“诸位都是精兵良将,当是在下的前辈,恰逢当时,我才得此机会作为主帅,此战乃尤为关键,我愿亲自率兵前往!” “此战,必胜!” 营帐内寂静片刻,随即便是震耳欲聋的叫好声,以及经久不绝的掌声。 闻柳此言即巧妙化解众人不善水战的尴尬,且做足了谦逊姿态,末了又鼓舞士气,振奋人心。 起先他们是不服的,毕竟他们只是不善水战,并非不善战,屈居一个不知名的毛头小子之下,说全然甘心那也不太可能。 可自从闻柳到来之后,针对水战他有着比宋晟更深刻的见解,教了他们许多水战实用招式,战场无老少,彼时他们已少有怨言了。 后来闻柳治军严明,以身作则,从不仗势为所欲为,与将士们同吃同住,他们已全然信服。 直至此刻,众将领彻底心悦诚服。 闻柳又吩咐下去各将领去自己队挑选一批精兵,随时待命。 闵时安刚巡逻回来就被带去校场,众士兵听闻要打仗了都热血沸腾,虽队长没言明具体何时打,但如今开始选兵,那就代表着即将要战了。 她跟随人流回到校场,对此并不担忧,她对自己颇有自信,这段时日也受过队长几次夸赞,定然不会落选。 最后各队加起来总约三万人左右,闻柳下令好生休整,铆足精神备战。 夜幕降临,赵海生带领着装载满满登登的十艘艨艟悄然出发。 次日一早,号角吹响,三万精兵即刻前往校场集结。 闻柳在号令台上望向下面一张张意气风发的面孔,扬声喊道—— “诸位!” “此战,必将载入史册,名垂青史,万古流芳!” 底下士兵纷纷高举手中长矛,齐声高喊—— “必胜!” “必胜!!” “必胜!!!” 闵时安混在人群之中,浑身血液沸腾,胸腔中翻涌的情绪难以遏制,心跳如擂鼓,耳边尽是将士们发自内心的呐喊及渴望。 艨艟已在渡海岸边停好,众将士井然有序依次登船,甚是壮观。 直至所有军队均已出发,闻柳才下令告知此战究竟为何而战,又当如何战。 渡海卫队组建不久,难免会有细作浑水摸鱼,如此一来,也能更好保障作战顺利进行。 闵时安作为一队士兵,艨艟停在最前沿,她眺望着前方无边无际的海面,恍惚中似看到了一人带领十艘艨艟疾驰而过。 赵海生站在艨艟之上眺望前方,时光好似已过去十年半载,又仿佛只是转瞬之间,海上日月交替,也不过几次罢了,却恍如隔世。 他屏息凝神一刻也不敢懈怠,脑海中不断推演接下来会发生的事,以做好万全准备。 渡海石岛渐渐浮现在海平面上,其后黑压压一片,隐约可见中间缝隙有银色流光闪过。 第18章 赵海生心中的大石头忽然落了地,人在未知领域难免犯怵,尤其是在飘洋的海面之上,但他见了相熟的北巫人,那种不适感顷刻消失不见。 刺骨海风掠过,他的衣衫随风而动,赵海生的低喃也被风吹散,消逝在空中。 待那黑影又清晰几分后,北巫的旗帜也随之显现,狂风呼啸,吹得旗帜哗哗作响,离得更近些后赵海生隐约听得粗壮锁链碰撞声。 赵海生点燃火把,扔向其余几艘艨艟,旋即加速直冲对面阵营! 艨艟之上均载满了易燃物,熊熊烈火一下子燃烧起来,一艘艘冒着浓烟的艨艟猛然撞向锁链,北巫船只即刻被点燃。 风吹得愈加猛烈,大火随之烧得更加旺盛。 北巫乱做一团,天才如罗萨孤涂此刻也乱了阵脚,匆忙下令灭火,然而飓风如猛虎下山,势不可挡。 他猩红着双眼,嘶吼着下令:“活捉赵海生!!!” 然而北巫人在火海之中挣扎,大多自顾不暇,只少数人听到罗萨孤涂的命令,开始四下搜寻起赵海生。 赵海生潜在冰凉的水下,双手死死扣住艨艟底部,隐约听得几句北巫话,大概也能猜出内容,不慌不忙待援军到来。 第16章 “杀!!!” 不出一刻钟,破空之声传来,无数箭矢夹着火星坠落,让本就猛烈的火势更加旺盛,局势彻底无法逆转。 混乱之中,赵海生探出头,确定方位后向其余艨艟游去,闵时安眼尖看到其人,将弓箭放下,顺手拉了他一把。 罗萨孤涂已彻底丧失抵抗能力,扯着嗓子问身边的副官道:“援军呢?!” 北巫人野蛮强横,若援军到来凭借他卓越的作战本领,未尝不可一战,只是求救信号发射如此之久,援军怎得还不到?! 眼看前方大军压境,后方援军无望,罗萨孤涂目眦欲裂,他扬起手对身后的北巫士兵喊到:“撤退!” 随即,他们乘小船仓皇而逃。 闻柳见状,下令止住艨艟前进,只吩咐弓箭手继续放箭,直至脱离射程范围,闻柳才命众人收弓返航。 再往前压便是北巫边境,他们此次虽元气大伤,但也只是被打得措手不及,穷寇莫追。 更何况,此刻萧望京已率兵出征,这也是罗萨孤涂久久未等到援军的原因,必将能把北巫打得落花流水。 只可惜这里离渡海岸太远,他们后备不足,暂时无法追击。 而闵时安却想到了另一件事,左右宋晟不在,她也无需顾虑太多,她假装重伤,闻柳奔走伤兵之间慰问,很快便走到她身边。 他弯下腰,低声问道:“殿下,何事?” 人多眼杂,她不便多言,只小声提醒道:“和敬。” 闻柳瞬间了然,点头道:“殿下放心。” 大军回营之后,先是将伤兵治疗妥当,又把死者安葬,这才各自回营帐歇息。 闻柳仔细检阅拟好的捷报,随即命人送回上京。 “翠花”光荣战死,而闵时安则是歇都没歇,马不停蹄摸黑赶往上京城,她要赶在宋晟之前到京。 途中换了三匹马之后,闵时安有惊无险抵达公主府。 萧望京在收到渡海加急传信后,便立刻点兵,准备随时配合渡海卫队发起进攻,而后风光迎和敬回朝。 但渡海一战打得痛快,北丰这边进行的却并不顺利。 塔塔吉斯克部族是块硬骨头,趁此良机,萧望京带领驻北军一举北下,其不死也得扒层皮。 但塔塔吉斯克部族在罗萨奇的洗脑下,当真以为赵海生的加入是上天旨意,由此士气大增,反而比往常更加难以应对。 双方僵持不下,驻北军粮草本就不富余,如此消耗下去,甚至可能会落败,萧望京开始打游击战,试图找到敌军突破口。 就在驻北军士气低糜之时,渡海天际浓烟升腾,笼罩着半边天山。 萧望京大喊一声:“渡海卫队破境成功!兄弟们,杀!” 塔塔吉斯克将领将信将疑,转头望去,却见得当真是渡海方向,登时乱了阵脚,露出破绽。 萧望京看准时机,率先锋队杀进去,紧随其后的驻北军如同打了鸡血,满面红光挥刀向敌。 一时不察,大局已定。 塔塔吉斯克将领后悔已来不及,只得连人带马落荒而逃。 萧望京一路追至星剑关,大有赶尽杀绝的架势,但其实此刻后方粮草告急,万不可再追。 他便端着架子同其将领居高临下谈判—— 塔塔吉斯克不知详情,为保命割让出自己部族一部分城池,并承诺将和敬公主完好无损送回。 宋晟在渡海卫队收到战报后,为表对和敬公主的重视,决定亲自前往北丰,同萧望京一起迎其回京。 自然,迎回公主后不能着急,其在北巫已是受辱,万不可再经舟车劳顿之苦,于是宋晟便在驻北军处停留了一段时间。 而后择吉日,正式启程回京。 而身在京城的闵时安昏睡了 几个日夜,才缓过来些许,春桃边替她更衣,边汇报近来京城的各家动向。 闵时安强撑着精神,在听得西域小公主尚在京城后猛然清醒,她粗算了下时日,道:“约莫近三月了?” “是,小公主久留京中,也不惹事,只追着三殿下满城跑,皇后娘娘不表态,各家也便随她去了。”春桃将闵时安的发髻拆下,轻声应道。 闵时安挥了挥手,眼睛已然阖上,她浑身骨头睡得仿佛要散架,道:“明日再谈。” “是。”春桃低声应下,而后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一夜无梦。 闵时安还未出门去寻谢皇后,三皇子闵时乐便上门求见,春桃问过她的意思后,便把三皇子放了进来。 “皇姐啊!” “足足三月!” “你终于肯见弟弟了!你根本不知晓我这些天是如何活过来啊!!” 闵时乐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直往闵时安身上趴,却被她嫌恶躲开,扑了个空。 “何事?”闵时安睡得安稳,心情不自觉也好些,耐心问道。 “那西域小毒丫头一直往我身上撒毒,皇姐!母后也不管,我只能依靠你了啊皇姐!” 说着闵时乐的眼泪又流了下来,眼睛红肿不堪,能看出是实实在在伤心了的。 闵时安皱了皱眉头,耐心告罄,反问道:“母后都不管,你怎得以为我会插手?” 哭声一顿,闵时乐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她,声音颤抖道:“皇姐!我……” 春桃悄无声息出现在闵时安身侧,低声禀告道:“主子,西域小公主在外求见。” 一旁的闵时乐闻言,只觉恶鬼索命,不管不顾地跑去闵时安背后,缩成一团,这次浑身都在颤抖。 闵时安顿感头大,向春桃示意将人带走。 无论闵时乐怎样哀嚎,闵时安都不为所动,径直回了房内。 她离京数日,对上京城之中发生的变故还未曾渗入探究,谢皇后虽对二位胞弟恨铁不成钢,但也是极为疼爱的。 连母后都未曾明确表态,闵时安自然不会贸然插手。 不一会儿,春桃回来复命,道:“主子,三皇子殿下同小公主赏玩去了。” “嗯,文庆会谈之上的刺客,仍旧不曾有蛛丝马迹?”闵时安揉了揉太阳穴,经三皇子这么一闹,一天的好心情尽毁于此。 春桃闻言沉默一瞬,跪俯在地,沉声道:“请主子责罚,未曾发现任何线索。” 闵时安虚扶她起来后,右手撑着下巴沉思,那黑衣人功夫不俗,能潜入她的房中不被宋晟发觉。 在此之前,她并未和任何人深仇大恨到如此地步。 可宋晟当时为了宋汀兰也不会对她下手,并且连春桃都查不到线索。 那会是谁呢? 她暂时理不清楚头绪,索性放弃,道:“无妨,继续查下去,若再无消息,便先放放,时刻注意些就是。” “去显阳殿。” 闵时安对外声称闭门研学谢绝见客,但她的动向并未命春桃瞒着谢皇后,是以当去母后宫中请安,其次她也想知晓母后对西域小公主此事的看法。 胞弟不成器,但闵时安也不希望亲弟弟同外邦扯上干系。 “此番可心满意足了?”谢皇后有些无奈,叹了口气继续道:“你幼时便偷跑,原以为长大后会稳重些。” “哪成想便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闵时安讪笑两声,转移话题道:“母后,闵端祥同那西域公主是怎得回事?” 闵端祥,字时乐。 谢皇后微不可查白了她一眼,也懒得同她计较,转而应道:“本宫原也防着她,可本宫眼瞧着乐儿虽成天哭闹着,但分明是乐在其中。” “本宫暗中调查许久,确认那女娃并无恶意后,便也就作罢。” “乐儿也是时候该议亲了。” 第19章 闵时安眼底满是不赞同,道:“旁人也就罢了,牵扯到西域,是否不妥?” “西域归顺大靳已久,兵政大权全掌握在我朝手中,又有何惧?”谢皇后神色坦然,语调平缓,打心底不把西域当成威胁。 “也罢。” 闵时安将这件事情揭过,又挑着向谢皇后讲述渡海发生之事,大多将宋晟忽略掉,着重描绘了那场渡海之战。 提及和敬公主,她犹疑了一瞬,还是实话实话,又接着问道:“母后,儿臣嘱托闻柳和敬公主一事,可有不妥之处?” 谢皇后指尖轻点她的额头,宽慰道:“和敬为大靳付出良多,北巫毁约在先,趁其大败,迎和敬回朝,又有何不妥?” “算算时日,宋晏晅和萧望京也该到了。” “是。”闵时安偏头,懒散应道。 和敬公主回京之事早就引起了轩然大波,只是闵时安当时睡得正死,错过了最热闹的时日。 百姓们敲锣打鼓都未能将她吵醒。 现下更是早早围在了街道之上,期待着一睹和敬公主真容,男子怀中大多揣着自家崽子,女子则是臂挽花篮,准备向和敬投花。 在万众期待中,宋晟和萧望京并驾齐驱,领着浩浩荡荡的队伍率先映入眼帘,身后则是和敬公主出嫁时的十里红妆。 皆完璧归靳。 人群瞬间骚动起来,你推我搡着争先朝队伍投掷花朵,甚至有女子的手帕顺着宋晟的肩膀滑落。 闵时安在宫墙之上静默望着,宋晟似有所感,精准向红墙上看去,撞进闵时安眼底。 第17章 和敬公主回京,赐居长公主府,天崇帝下令大赦天下。 闵时乐照旧隔几日来骚扰一趟,跑来看似控诉实则炫耀一番。每次都被气势汹汹的小公主提溜着耳朵拎走。 闵时安用过早膳,在庭院里逗猫,纯白色的猫生了一对异瞳,配上长而翘的睫毛,煞是好看。 一声惨叫突如其来,猫毛炸起,一蹬脚从闵时安腿上跳走,快得只看见一道白色残影,便消失在了庭院中。 闵时安眉头紧皱,终归没忍住赏了来人一下爆栗。 “皇姐!”闵时乐捂着额头,呲牙咧嘴有些委屈道:“原想着我得了稀罕物件给皇姐瞧瞧,既然如此,那我还是走好了!” 闵时安闻言头都不抬,从案几上随手拿起一本书翻看起来,直接无视一旁疯狂跳脚的闵时乐。 “皇姐,我说!” “我!要!走!了!” 闵时安不耐烦“啧”了一声,书被丢在案几上,发出“啪”的一声,闵时乐瞬间跟鹌鹑一样,缩着脖子站在原地,不敢动弹。 “要滚快些滚,发什么疯?!” 闵时乐双眸含泪,委屈巴巴从怀中掏出一个墨绿色金纹香囊,颤颤巍巍递给她,道:“皇……皇姐。” “东西留下,你滚。”闵时安斜睨他一眼,轻扬下巴,毫不留情道。 闵时乐又哭着跑出了公主府。 周围人早已见怪不怪,唯有那小公主上前“嘘寒问暖”,于是闵时乐哭得更厉害了。 闵时安没把那香囊当回事,准备随手丢掉之时,却嗅得一股怪异刺鼻的味道。 还有些熟悉。 她瞬间紧绷起来,小心翼翼打开香囊,用指尖捻了一撮粉末,又仔细嗅了一下。 闵时安神色阴沉地盯着指尖上的朱红,而后将香囊收起,对一旁的春桃道:“把三皇子殿下请过来。” “是。” 春桃动作极快,闵时乐不到半刻钟便又出现在了公主府,睫毛上还挂着泪珠,脸上泪痕斑驳,活像只花猫。 “东西哪来的?”闵时安一双狐狸眼中满是怒意,紧紧盯住闵时乐,她强压着脾气,沉声问道。 闵时乐顿时腿都吓软了,瘫着身子靠在木柱上,颤着声音道:“街……街上买来的。” 他怕再被打,长吸一口气,迅速交代完这个香囊是如何买到的。 上京城中有家胭脂铺子,专卖些女子的物件,足足有三层之大,胭脂占了一层,其余珠钗首饰、香囊挂件等分散在剩余地方。 这香囊便是他看着好看,于是便买了两个,送给玉玲珑一个,另一个则给了闵时安。 “把那个香囊要来。” 闵时乐见她脸色不好,也不敢废话,立刻脚底抹油去找玉玲珑拿另一个香囊。 好在玉玲珑就在公主府不远处,闵时乐怕香囊有问题,索性将玉玲珑一同带到了闵时安眼前。 玉玲珑乖巧解下香囊双手递上,葡萄似的大眼睛一眨不眨,软声问道:“公主殿下,是有什么问题吗?” 闵时安听得玉玲珑的声音,心中阴霾都散去 几分,她打开一看,仔细嗅了下,发觉是普通香料后还给玉玲珑。 “无碍,你与时乐近日莫要乱走,玲珑乖。”闵时安放缓语调,摸了摸玉玲珑的头。 “好呀,姐姐再见~”玉玲珑笑得眉眼弯弯俏皮道别,旋即抓起一旁呆若木鸡的闵时乐便跑出了公主府。 “五石散。”闵时安轻声呢喃,有些疑惑,但兹事体大,她迅速更衣前去宋府,临走前吩咐春桃再去那胭脂铺买些香囊查探。 碰巧遇上宋晟刚忙完政务回府不久,闵时安拿出香囊,直接开门见山道:“五石散长达十年之久不曾现世,如今又怎会突然出现?” 先帝一生励精图治,凭借着卓越的胆识谋略,在夹缝中压制世家数年,最后却因五石散而驾崩。 自那以后,朝政彻底乱套,世家争权夺利,最后宋氏不费吹灰之力胜出,手握大权,也是从那开始,宋晟推出“禁五令”。 现存的五石散全部销毁,正在制作的工序全部停掉,药渣也加以焚毁,任何地方或任何人只要被朝廷查出五石散,方圆十里,均诛九族。 若是被人检举,则被检举者夷九族,周边之人不用受其牵连,并且检举者可加官进爵。 一时间人心惶惶,为自保只得上交现有五石散,不敢再私藏。 少有胆大的,私自藏那么一些,却被人检举,当即宋晟下令在闹市中夷了那人九族。 那天长街之上血流成河,石砖都浸染成了猩红色,经十余年之久,那道街的砖还留着淡淡粉红色。 闵时安那天也悄悄去围观了,当晚就发起了高烧昏迷不醒,烧了足足半月才好转,她身体不自觉打个寒噤,到现在都还有些阴影。 宋晟瞟她一眼,闷笑一声,打趣道:“殿下抖什么?” “臣可不敢诛殿下九族。” 闵时安咬牙阴恻恻道:“本宫现在便诛你九族!” 宋晟指节轻叩桌面,垂眸道:“殿下稍后再诛臣九族不迟,眼下不如先向臣讲讲这五石散从何而来?” 闵时安轻哼一声,有条不紊地把今日之事来龙去脉讲述完毕。 宋晟听完,却并未说些什么,而是反问道:“殿下如何看?” 她一愣,有些不明白宋晟是什么意思,但眼下正事要紧,她沉吟片刻道:“我手中香囊里的五石散定是有人误放进去。” “我已命人前去购置一批香囊,若有异样她必定早已来报。问题应当不在胭脂铺。” 闵时安眸中闪过寒芒,手中茶盏出现裂纹,她语气降到冰点,冷声道:“若幕后之人是有意为之,其心可诛!” 她不敢想,若这五石散没有恰巧落到她的手中,上京城又该陷入怎样的混乱之中。 宋晟伸出手,修长手指放在白瓷玉桌上,丝毫不显违和,闵时安垂眸望去,这才惊觉手中茶盏碎成渣,手上传来刺痛,一派鲜血淋漓。 闵时安顿时松开手,碎渣落在玉桌上发出稀碎响声,宋晟叫府医来简单包扎后,二人再次相对而坐。 “这次便不向殿下讨银子了,下次定要仔细些才是。”宋晟眼底含笑,向新摆上的茶盏中斟了杯茶。 闵时安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暗骂这狐狸嘴欠,好话到他嘴里便变了味。 “那依殿下来看,此事该从何查起?” 闵时安对他突如其来的问话,下意识开口道:“我认为……” 话开了个头,她蓦然闭上嘴,面色不虞盯着宋晟,片刻后开口呛道:“本宫是来向仆射检举此事,怎得仆射闭口不谈,单问本宫是何意?” 宋晟不紧不慢喝了口茶,意有所指道:“臣是想看,殿下的本事究竟有多大。” “宋晏晅!” 闵时安忍无可忍,她的自制力在宋晟面前不堪一击,也不知是不是命里犯冲,她咬牙道:“我是在同你商讨正事!!” “你的态度最好给本宫放端正些!!” 宋晟眸中笑意加深,他温声道:“是殿下,臣知错。” “臣以为,此事要先从源头查起。”宋晟一瞬敛去笑意,正色道:“香囊工序简单,但香料研制颇为繁琐,且同香囊常非一家所出。” “查明此后的利益往来,离真相便也不远了。” 第20章 闵时安脸色这才好转,她思绪很快投入回想之中,满京城找不出有哪家名门望族擅制香料,或是手下掌管香料生意。 至于香囊,江南女子刺绣技艺精湛,倒是有很多相关作坊,但大多掌握在姜氏手中,其余零散的小作坊也只开些小铺维持生计,断然伸不到上京城中。 闵时安狐疑望向宋晟,也不是怀疑他本人,只是唯有他母族姜氏于此有牵扯。 “叫臣来猜一猜,殿下这是想到哪去了?”宋晟语调缓慢,尾调轻扬像是羽毛般落到人心中,惹人酥麻无比。 “臣母族虽经营产业万千,可此前五石散暴利,以一便可抵过其所有,即便如此,姜氏亦不曾涉猎当中。” “如此,殿下可安心了?” 闵时安轻嗤一声,嘴上不落下风,道:“你莫不是做贼心虚?” 宋晟又为她斟了杯茶,和着水流声缓缓道:“哪有?不过是不想在殿下心中留下污点罢了。” 闵时安接过茶盏,霎时间,脑海中通过话本补全了一场大戏,有些僵硬道:“仆射说笑了。” “既如此,那问题当出在香料上?” 宋晟应声道:“约莫是了。” 闵时安左右想不出个所以然,将香囊往宋晟身前一推,沉声道:“我不甚了解五石散,其中关窍你清楚些,香囊你先替我保管着,等事后还我。” 宋晟拿起香囊,将香囊里里外外看了遍,正当闵时安以为他发现什么新线索之时,却听得他道:“这香囊也未曾镶金砖,殿下怎得就这般小气?” 闵时安一口气哽住,险些没吸上来,她咬牙一字一句道:“仆射也知这是时乐那蠢货送的,劳仆射妥善保存。” 说罢她气愤地拂袖离去。 第18章 “姐姐去了哪里?叫妹妹好等。”和敬见闵时安回来,赶忙上前迎接,笑着继续道:“皇后娘娘昨日传我进宫,说十日后为我举办赏花宴。” 和敬的府邸临近闵时安的公主府,是谢皇后安排的,因着离得近,和敬时常主动来寻闵时安。 起先闵时安还有些不自在,担忧和敬会对她心生芥蒂,不料和敬似是看穿她的顾虑,语气坚定,直言你我同为女子,乱世中求生不易,无需计较。 如此一来二去,两人渐渐熟识起来。 闵时安拉着她的手坐下,应道:“母后此举意在为妹妹与各贵女命妇牵线,妹妹可有何疑虑?” 她垂眸攥紧和敬的手,继续道:“瞧妹妹记性,不是说过妹妹不必如此生分?同我一样喊母后便好。” 当初和敬过继,谢皇后因愧疚将和敬记到自己名下,本没想着她会回来,但既然如今人已在了就不得不为她考量。 和敬原母家定是回不去了,她的身份尴尬,虽在百姓中备受爱戴,但其婚事也着实有些难办,只得先令她在各命妇眼前先露个脸。 “我知母后此举是为我好,可北巫男子凶蛮,妹妹暂时还不想和男子接触,姐姐,你可否帮我同母后讲?” 和敬也知这赏花宴意味着什么,有些难为情地撩开袖子,露出胳膊上大片青紫痕迹以及绳索勒痕,旧伤未愈新伤又至,触目所及之处皆是伤痕。 宗室女大多足不出户,因此皮肤格外娇嫩,和敬更是如此,即便在北丰养了一段时日,身上痕迹依旧久久退散不去。 宋汀兰来信中也提及过,和敬整日呆在房内,十分抵触宋晟和萧望京的靠近,只要她五步范围之内出现任何男人,便会浑身发抖,止不住干呕,直到后来才渐渐好些。 “好妹妹,你……”闵时安摩挲着那些痕迹,一切言语在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总归是我对不住你。” 和敬摇摇头,把衣袖放下,语气诚恳道:“时安,你没有对不住我。” “真正对不 住我的,是那些肆意玩弄践踏我的人,是那些以权势毁掉我一生的人。” “时安,我不怪你,你也是被权衡利弊下将要牺牲的人。” 闵时安心中酸涩一片,和敬在北丰的遭遇可想而知,正当她不知说些什么时,和敬拿出一个浅青色香囊,在她眼前晃了晃。 “姐姐瞧,我去胭脂铺时一眼便觉得这香囊与姐姐极配。”和敬眼尾上挑,右眼下有一泪痣,高挺的鼻梁下是明艳红唇,举手投足间颇有异域风情之姿。 闵时安哪怕是看惯了美人,也不由得一时恍惚,她很快回神,接过香囊系在腰上,笑道:“妹妹有心了。” “这香料甚是奇特,叫人欲罢不能,妹妹当真有些好奇。”和敬似是突然想到什么,轻吸一口气,而后继续道:“我听闻玲珑公主乃西域制香第一人。” “也不知她能否看出其中奥妙?” 闵时安挑眉,目光揶揄,浅笑着答道:“这恐怕要问问时乐了。” 将和敬送走后,闵时安脸色瞬间阴沉下来,她将香囊解下,搁置一边,阖上眼仔细回忆着玉玲珑在京城的一举一动。 她怎得忘记了,若说制香,玉玲珑天赋异禀,堪称天下一绝,无人能与之匹敌。 除此之外,玉玲珑更是医毒同修。 许是自打她回京以来,玉玲珑甚少出现在她眼前,单只围着闵时乐满大街跑,且其外表人畜无害,古灵精怪又活泼开朗,让人不自觉想靠近,反而忽略了她内在的危险性。 闵时安思量半晌,有些拿捏不准,玉玲珑只身一人留在上京,想要兴风作浪也不太可能。 本着宁可错杀,不能放过的原则,闵时安还是去宋府登门拜访,向宋晟告知此事。 “殿下所言有理,臣会派人盯住玲珑公主,殿下放心。” 宋晟眼下泛着淡淡乌青,眉宇间尽是倦怠之色,他喝了口茶,温声道:“臣倒是查出来些线索。” 闵时安神色一凛,正襟危坐全神贯注等他后文。 “那香料是产自沧州极海湾旁的云桐,由当地钱氏掌控,跟西域确有往来。”宋晟也不拿乔,继续道:“臣已派宋晨前往探查,不日便会有结果。” 闵时安皱眉,有些犹疑道:“可若真是西域搞鬼,他们有何意图?其已完全附庸我朝,绝无翻身余地。” “殿下,凡事无绝对。” 闵时安思索片刻,依旧觉得西域无路可退,但她懒得在这点小事上和宋晟争辩,便点点头,起身告辞。 “你好生歇息,玉玲珑那边我会多加留意。” 她眉头紧锁,不由得开始担忧其闵时乐那个蠢货来,若当真同西域扯上关系,难免玉玲珑会对闵时乐下手。 但五石散一事,她和宋晟默契保密,不对外人透露,此事知道的人多后更容易打草惊蛇,闵时安有些发愁该用何理由将二人暂时分开。 闵时安余光扫见她前些日子写的大字,瞬间便有了主意,立刻火急火燎前往谢皇后宫中。 “母后,时乐与玲珑感情日渐深厚,但时乐君子六艺样样不通,此前便罢,日后是要当夫君和父亲的人。” 闵时安满脸忧愁,长叹口气道:“这样下去怎行?” 谢皇后闻言欣慰一笑,有些无奈道:“时安既有此言,怕是已想好了应对之策?” “总归是对乐儿好,时安你想做什么便做吧。” 她话锋一转,有些不放心叮嘱道:“切记,万勿伤你弟弟。” “现如今他也成人了,你若再伤他,叫他如何在玲珑那孩子面前自处?” 闵时安讪笑两声,摸了摸鼻子,打着哈哈道:“儿臣尽量。” 她幼时便聪颖,学什么都快,但她两个弟弟仿佛脑袋只是为了显高,实则里面全是浆糊,她讲什么向来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完全不经脑袋。 小小的闵时安经常气得随手抄起一旁的东西,就开始撵着两个弟弟满院子打,她年岁大些个子高跑得快,不一会便把他们两个揍得嚎啕大哭。 完事之后她还懒得去哄,便板着脸把人轰到显阳殿,谢皇后往往哭笑不得,耐心哄起三个小豆丁来。 想起往事,闵时安眼中流露出笑意,她看向谢皇后,撇嘴低声道:“两个蠢货罢了。” “什么?!!!”闵时乐面色惨白,尾调都破了音,他不可置信再次重复确认道:“皇姐你要当我夫子?!” 闵时安一脚利索踹过去,厉声道:“怎得如此反应,是嫌我不够格吗?” 闵时乐惨叫一声,单脚跳起双手捂着另一只被踹的腿,哀嚎道:“冤枉啊皇姐!疼疼疼……” 一旁的玉玲珑看不下去,在他完好无损的那条腿上又补了一脚,拧着眉娇声呵斥道:“像什么话?!” 闵时乐立刻忍痛站好,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像断了线的珠子,七零八碎疾驰而下。 玉玲珑这才满意点头,转向闵时安捧着脸星星眼软声道:“姐姐~我可以同闵时乐一起听学吗?” “自是可以,你同时乐准备一下,明日便来听学。” 第21章 闵时安爽快答应,她求之不得,如此以来二人都在她眼皮子底下,也不必担忧玉玲珑有心想搞些什么了。 在宋晟那边确切结果出来之前,她要杜绝一切后患。 不过她也不准备全然依靠宋晟,谢庄译已经暗中探查已久,此前苦于诸多掣肘,查出来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细碎线索。 现如今有了大致方向,谢庄译当即告了病假,亲自前往沧州云桐。 次日一早。 玉玲珑揪着不情不愿的闵时乐的耳朵,低声呵斥着什么,看到闵时安走来,立刻撒手换上娇憨的笑容,甜甜道:“姐姐,昨日睡得可好?” 旁边的闵时乐依旧不能习惯玉玲珑变脸如此之快,抬手揉搓着红肿的耳朵,低声嘀咕着,被玉玲珑狠狠瞪了一眼后才闭上嘴,小狗一样委屈巴巴地望着闵时安。 谁知他的好皇姐压根没给他一个眼神。 “嗯,玲珑呢?”闵时安满脸关切,她轻轻捏了捏玉玲珑有些婴儿肥的脸,继续问道:“时乐可曾怠慢于你?” 玉玲珑作为外使,本该由鸿胪寺安置住所,但因着她身份特殊,加之谢皇后默许,闵时乐便在三皇子府附近划了个院子给她。 “皇姐,我哪敢啊!”玉玲珑还未答话,闵时乐抢先开口,趁机诉苦水道:“她像个小祖宗般,我就差给她立牌位了啊皇姐!” 闵时安同玉玲珑相视一笑,将闵时乐晾在一边,又愉快闲谈一番,气氛彻底活跃起来后,这才正式开始听学。 “时乐,玲珑,我师从张太傅,你二人也知晓,考虑到端祥的文学储备,我不会按照太傅的方式教导你们。”闵时安望着二人,认真道。 闵时乐点头如捣蒜,张太傅他早有耳闻,在他心中简直是比玉玲珑和闵时安还要可怕的存在。 幼时他曾被张太傅瞪了一眼,登时他便很没出息地吓晕过去了。 第19章 闵时安对那块朽木实在提不起什么兴趣,倒是玉玲珑出乎意料地聪慧,又时常软言细语将她哄得心花怒放。 不过短短几日的听学,玉玲珑所作的诗已然有了大作雏形,文字颇具灵气。 “现今西域子民都已习得汉语,但我更幸运些,可得到大靳嫡出公主的亲自教导,这是多少人都羡慕不来的福气呢!” 玉玲珑抓着胸前的麻花辫把玩,一蹦一跳地跑来,毫不吝啬地拍了一连串的马屁,漂亮话从未有过重复。 闵时安忍俊不禁,她喝了口茶,揉了揉玉玲珑的头,叹息道:“若是时乐有你十之一二聪慧便好了。” 春桃却从外匆匆赶来,俯身在闵时安耳边轻声道:“主子,外头都官尚书亲自带人来捉拿玲珑殿下。” 闵时安神色不变,淡声问道:“文书看过了吗?” 春桃点头,声音微不可查应道:“看过了,仆射大人亲手写的。” “那就请吧。” 闵时安脸色阴沉,通过这几日的相处,她也能看出闵时乐对玉玲珑的心意,但倘若此事当真与玉玲珑有干系…… “皇姐,怎得了?”闵时乐眨巴着眼,偏头看了眼春桃远去的背影,又扭过头来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闵时安却不答话,漆黑的眼睛直直盯着玉玲珑,沉声问道:“你可知五石散?” “五石散? ”玉玲珑自然点头,以为是闵时安在考她,流利应道:“此物曾在前些年间风靡一时,易上瘾且对身体危害极大,我是知晓的。” 话落,都官尚书带着一队人到达,众人高声见礼道:“见过三皇子殿下,公主殿下。” “大人不必多礼。” 闵时乐和玉玲珑满脸疑惑地看着来人,但二人见闵时安并未有愠色,便也没有发问。 只见那都官尚书一个眼神,便有二人朝着玉玲珑而去,动手之前低声道:“得罪了。” 说罢便挟持住玉玲珑,将人带至都官尚书前。 玉玲珑看着眼前架势,再结合方才闵时安的询问,瞬间便知晓自己为何被捕,她也不挣扎,抬头看着都官尚书冷静道:“大人这是为何?” “西域归顺大靳已久,本殿也算大靳的坐上之宾,本殿所犯何事,以至于大人如此对待?” 都官尚书闻言,将文书拿至玉玲珑眼前,公事公办道:“此乃仆射大人亲笔所书,下官也是秉公处理,还请殿下随下官走一趟。” 闵时乐此刻终于反应过来,不顾闵时安的阻拦,大声喊道:“荒谬!玲珑她成日同孤在一处,所犯何事以至惊动仆射大人?!” 说罢,他大步走到玉玲珑身旁,红着眼眶掰着官兵按住玉玲珑的手,怒道:“给孤放开她!” 然他手无缚鸡之力,那官兵的手如铁钳一般,纹丝不动。 都官尚书见状,将文书递给他,沉声道:“三皇子殿下,此乃仆射大人所书,您请过目。” 闵时乐一把接过文书,待看清内容之后,身体发颤双眼猩红,道:“玲珑怎会和五石散有关?!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都官尚书抿了抿唇,看向端坐在凉亭之内的闵时安,道:“殿下。” “闵端祥,回来。” 闵时安单手抵住眉心靠在案几上,拖着调子懒散道:“别让我说第二遍。” 闵时乐倔强地守在玉玲珑旁边,置若罔闻如石头般一动不动。 “时乐,你且安心,定是误会,仆射大人和都官大人明察秋毫,放心吧。”玉玲珑见状,连忙低声安慰,生怕他做什么傻事。 闵时乐这才不情不愿一步三回头离开,回到了闵时安身旁站定,愁容满面目不转睛地盯着玉玲珑。 “二位殿下,下官告退。”都官尚书拱了拱手,便押着玉玲珑带着一行人浩浩荡荡离去。 待人走远,闵时乐才颤着声音满是不解问道:“皇姐,宋晟他这是何意?玲珑她分明未曾做过!” 闵时安摆摆手,应道:“自你二人来府上听学之时,宋晏晅便查到了玉玲珑,此番怕是有了确切证据。” 不等闵时乐答话,她接着不容置疑道:“宋晏晅在五石散之事上绝不会乱来,若确与玉玲珑有关,你便断了念想罢。” 随即她便将闵时乐赶回三皇子府,并勒令他今日不许出门,在府中好生念书。 闵时乐攥紧拳头愤恨离去,但他也无可奈何,他逍遥惯了,是真正的不学无术,对于朝廷之事一无所知,还不如他皇姐掌控的多。 关键时刻也只得为鱼肉任人宰割,连心爱之人都保护不了。 闵时安待他走后,立刻去了宋府,玉玲珑暂时被扣押在都官处,宋晟此刻应还不忙,到明日恐怕就没空见她了。 “你查到了什么?”闵时安也不废话,直接开门见山道:“玉玲珑尚在公主府,大人也不提前知会一声,就将人从我府中带走,是否有些不妥?” 宋晟从成堆公文中短暂抬头看了一眼闵时安,而后边批阅公文边快速道:“事发突然,臣确实思虑欠佳,殿下见谅。” “臣的属下宋晨在云桐查到从西域运往沧州的香料里掺杂了少量的五石散,而那支商队所属玉玲珑母妃所有。” 宋晟说罢不再出言,埋头专心批阅文书。 玉玲珑是嫡出公主,虽说西域如今王室的存在对外只是个摆设,但其内部的子民依旧敬重王室成员。 西域王妃理应不愁钱财,怎会掺涉商贾之事? 她垂眸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未曾注意宋晟已然停笔,看了她良久。 “早年西域一个制香世家得罪了王妃全家流放,其手中的香料产业也被王妃所接管,因着牟利颇多,王妃便半推半就一直差人经营至今。” 宋晟轻咳几声,接着道:“西域王和王妃已经在赴京途中,不日便可抵达。” 许是最近事务繁多,他脸色有些苍白,人也更消瘦了些。 闵时安了然点头,道:“大人办事,本宫自是放心的,大人好生歇息,本宫先走了。” “恭送殿下。” 她刚回至府内,春桃便迎上来道:“主子,太常大人在正堂候着。” 闵时安顿时加快脚步,道:“他何时到的?” “方才。” 余光中的景物都成了虚影,闵时安快步走着,不一会便到了正堂。 她抢先开口,摆手道:“不必多礼,沧州如何?” “那支商队所运送香料中确有五石散,只是我看西域王妃那反应实属不像知情者,其中或有隐情。” 谢庄译拱手,先把关键信息讲出,而后待闵时安落座之后,缓缓将沧州之行所发生之事缓缓道来。 他起先混在商队之中打杂,只干些力气活接触不到货物,但西域至云桐的必经之路上要穿过一处峡谷,那峡谷阴暗逼仄,还要穿过一道漆黑狭小的隧道,足有百步之长[1]。 谢庄译便趁此机会浑水摸鱼,缩起身子离那货物近些,货物四周都有高手贴身防护,他不敢靠得太近。 第22章 但他嗅觉生来比旁人就灵敏,这也是他为何要亲自前来的原因,他在浓重的香味之中还是嗅到了些许腥臭,刺激着他的鼻腔。 他跟着商队往返几次,每次都能在那峡谷隧道之中嗅到轻微的五石散特有的味道。 后来西域大乱,商队被扣押,他这才得知王和王妃被宋晟拿了把柄,只得放弃想要拿到证物的想法,偷溜出去远远观摩一日押送王和王妃的队伍,而后快马加鞭回了京。 闵时安听完皱着眉,问道:“商队在隧道中要过多久?” “一刻钟。”谢庄译已将路线熟记于心,想也不想便答道:“虽只百步,但其内漆黑一片,打着火把也无济于事,且狭窄拥堵碎石较多,队伍走得格外小心。” “是以我才有机会得以接近。” 闵时安点头,道:“这些时日辛苦了,你快些回府歇息罢。” 谢庄译走后,她闭眼思虑良久,若此事并非西域王妃所为,那问题只可能出现在那隧道之中,虽有高手护卫,但可发生的变故太多了。 她更倾向于是有人陷害,此举对西域而言无一利处。 玉玲珑身在上京城,动向完全透明并无作案时间,只因与案子嫌犯有亲缘关系,故暂时扣押待审。 闵时安虽不担忧宋晟会为难玉玲珑,但为着闵时乐,她还是前去都官处探望。 想来宋晟提前吩咐过,她探望的过程异常顺利,并未受到阻拦。 刚踏入牢狱之中,闵时安便感受到了刺骨的寒意,四周的空气泛着黏腻阴湿的潮意,越往里走气味便越难闻,腐烂的臭味掺杂着霉味,时而还能闻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牢狱中的犯人大多目光空洞地注视着闵时安一行人,并无太大反应,早已见怪不怪。 只有少数疯癫的人伸出手,剧烈晃动铁门,连同手上的枷锁一起哗哗作响,嘴里不停发出怪叫,在空旷的牢狱里响起回声,混杂在一起,无比阴森。 闵时安提着食盒,依旧面不改色,闲庭信步。 第20章 引路的狱卒压下面上诧异,那些达官显贵本就不常来此处,闵时安作为公主金枝玉叶,竟也有如此胆魄。 不一会儿,穿过狭长幽暗的廊道后,闵时安在最里间看到了缩在一角编稻草的玉玲珑。 “殿下,请快些。”狱卒例行告知后躬身迅速退下。 玉玲珑听到动静看过来,见到闵时安她站起,单手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另一只手中拿着编织好的草兔子,隔着铁栅栏递给她。 闵时安先将食盒放下,接过仔细端详,而后郑重收起,不由得赞叹道:“玲珑人如其名,可谓是八面玲珑。” “你怎知我要来?” 玉玲珑甜甜一笑,扬着下巴傲娇道:“父王母后忠心耿耿,姐姐慧眼识珠,更何况 姐姐疼我,自然不会牵连于我。” 闵时安望向她身后,这间牢房虽在最深处,但却比其余牢房都要干燥敞亮。因墙壁最上方设有一小窗口,丝缕阳光映射其内,驱散了些许湿意。 闵时安视线回转,落到玉玲珑身上,只见她虽唇瓣微微起皮衣衫凌乱,但面色红润,一看便知被特殊关照过。 宋晟做事向来留有余地。 “仆射大人并未为难于我,劳烦姐姐替我向时乐转告一声,我一切安好。”玉玲珑提及闵时乐,娇俏一笑。 闵时安并未久留,她此行本也是为让闵时乐安心。 五石散的二次清剿暗中进行,官兵对各商铺的审查力度加大,凡搜到五石散之处,统一被严加把控起来。 宋晟还抓获了一批造假账的无良商家,当即大手一挥就地处决,以儆效尤,所盈利银钱全部送往北丰。 听闻为此宋晟还同宋令公闹了些不愉快。 不过眼下闵时安和宋晟谁都无暇在意这批银两,西域王和王妃被押进京一事,也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 结合这些时日宋晟严查商铺,一时间流言四起,百姓人心惶惶。 “明日押送队伍便可安然无恙到达,此人必定是有备而来,被摆了一道!” 闵时安语速极快,她目光冰冷语气森然,面上是毫不掩饰的杀意。 “让鸿胪寺出面,言明西域此行是为求陛下赐婚,务必安抚好百姓,如遇居心不良者,就地斩杀!” “是。” 谢庄译犹豫片刻,还是问道:“仆射大人那边?” “本宫去找他谈,你尽管放手去做!” 春桃从外匆匆赶来,低声道:“押送队伍已在淮临边界处安顿下来。” 闵时安面色这才缓和几分,她与宋晟的想法不谋而合,倒省得她再浪费一番口舌。 这幕后之人对京中的一举一动都了如指掌,眼见陷害西域不成,索性便拿此事做文章,引得民心不稳。 能在宋晟那黑心狐狸眼下如此筹谋,闵时安思来想去也未想到是何人。蓦然,她眼皮一跳,有股不详的预感。 果然,下一刻便听得屋外丫鬟通禀道:“殿下,仆射大人在外求见。” 闵时安怒从心中起,她前后为五石散耗费了多少精力,宋晟那狗东西居然敢怀疑她?! “不见!让他滚!” 闻言,丫鬟脸“唰”下子就白了,身子抖如糠筛,压根不敢往身侧看,磕磕巴巴道:“殿、殿下,可……” 头顶响起闷笑声,丫鬟登时紧闭双眼,“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两边都不是她个奴婢能得罪起的。 闵时安察觉不对,将房门打开,看见眼前场景,瞪了宋晟一眼,将丫鬟遣走,夹枪带棒道:“仆射大人好生威风,如此,这公主府让给大人如何?” 宋晟愣了一瞬,旋即明白闵时安好似误会了什么,眸中笑意加深,他慢条斯理道:“臣来是为同殿下商讨流言一事。” “不知何人胆敢惹殿下不快?” 闵时安攥紧拳头,忍住想要一拳砸过去的冲动,皮笑肉不笑道:“大人明知故问。” 这厮又看她笑话!!! 不过既然宋晟不是来兴师问罪的,那一切便都好说。 二人并肩边走边谈,闵时安简单说了下自己的安排,宋晟表示支持,偏头道:“臣也是如此打算,殿下料事如神。” 寒风凛冽,天空中飘起雪花,落到枝头红梅上,不多时便化作水滴坠下,湮灭于土壤之中。 宋晟忽然道:“臣抓了个有趣的人,殿下要瞧瞧吗?” “先说来听听?”闵时安视线从覆雪红梅上收回,身形微动抬眼望着宋晟。 “江湖剑客,孤游女侠,揽明月。” 雪倏然变大,如柳絮般纷纷扬扬落下,顷刻间二人外衫上已然落了一层薄雪。 闵时安回头,远远跟在后面的春桃会意,立刻小跑上前,递给她一把伞,而后默默退至一旁。 宋晟自然伸手拿过伞撑开,将大雪阻隔,二人的距离不免比以往更近,闵时安感觉到身侧温热的气息,掩在袖中的手指无意识攥紧。 脚下已然有了积雪,行走间发出“吱嘎”响声,好半晌她才想起方才在聊什么,道:“揽明月?” 她对此人略有耳闻,前些年因斩获沧州一带臭名昭著的采花大盗,传言那大盗房中,以血为墨写满了“孤游女侠,揽明月”。自此声名鹊起,随后便四处游历,行侠仗义,却鲜有人目睹其真容。 “你抓她作甚?”闵时安意识游离,随口继续道:“难不成和她有关?” “嗯。” “我就说嘛,怎么可能和……”闵时安说着说着猛然回神,意识到宋晟没有否决,惊奇道:“与江湖中人怎会扯上干系?” 二人缓步至后院凉亭落座,春桃点燃壁炉后便在旁候着,宋晟同闵时安一样,身旁不喜有人跟着,常出现在他周围的也唯有宋晨一人。 于是他娴熟地沏茶,放至闵时安身前,这才将其中缘由款款而谈。 宋晟叙事条理清晰,语言感染力极强,闵时安专注听着,仿佛当日所发生之事就在眼前。 宋晨比谢庄译早些时日抵达云桐,彼时商队因来往穿梭不易,正值缺临时打手之时。 守卫货物的高手不可离货物三步之外,有着诸多不便,因而这些临时打手便是为他们打下手。 宋晨武功高强,仅施展十之一二便轻松入选,跟随商队往来。 他也因此得以接近货物——几个箱子堆叠,由铁链缠绕锁住,馥郁的芳香快要将他熏晕,无奈之下他悄悄点穴封闭了嗅觉。 起先宋晨并未发现任何异常,行至峡谷隧道之时,他也格外警觉,生怕有人在此刻作乱。 狭窄穴道之内行走都很艰难,想搞小动作本应是难如登天,可怪就怪在,当他重见天日之时,发现箱子有着轻微擦痕。 旁人或许会认为是普通擦痕,可他精通剑法,一眼便看出这是高手留下的剑痕。 宋晨后背顿时被冷汗浸湿,他竟毫无觉察! 第23章 接下来往返途中,他全神贯注,排除掉那个总喜上蹿下跳的人之后,总算逮住了罪魁祸首。 原来那隧道拐角处岩壁上方有处凹陷,那剑客揽明月便蜷缩其中,身着夜行衣手持玄铁剑与岩壁彻底融为一体。 她凭借柔软的腰肢和高超的剑技,将五石散掺杂在箱子中的香料里。 宋晨凭借着空气流速不同,确认位置后,便悄悄去而复返,将未来得及逃走的人抓个正着。 现下人已被关在诏狱之中。 “大人倒是慷慨,这么重要的线索分享给本宫,就不怕本宫把大人功劳抢去?”闵时安听完,半调笑半认真道。 “殿下如有心代劳,是臣的荣幸,何来抢功一说?”宋晟眺望湖面,落雪来势汹汹,走得却悄无声息。 闵时安轻笑一声,将茶盏放下,起身道:“如此,那边劳仆射大人带路了。” 诏狱虽名义上归属都官尚书,但实则更像是宋晟个人手下所掌管,因那里从不关押普通犯人。 只有宋晟打算亲自审问上刑的人,才会关押在内。 任何势力都无法干涉。 诏狱离公主府不算远,二人乘坐马车不出一刻钟便抵达,闵时安这才看到了令人闻风丧胆的诏狱全貌。 若不是牌匾上明晃晃的“诏狱”大字,她差点以为走到了谁的府邸。 “大人口味还挺独特。” 闵时安勾唇,打趣道:“莫不是想让这诏狱之人感到家的温暖,从而招供?” 宋晟轻笑一声,并未答话,只在前方引路。 越过前院之后,宋晟慢条斯理道:“揽明月起先什么也不肯说。” “后来,臣想了些办法,她总算言明其一切听从西域王妃吩咐,有关五石散从何而来,一概不提。” 闵时安不愿去想这厮上了什么刑,才逼问出来,只顺着他的话道:“大人手段了得。” “再后她便装疯卖傻,一问三不知。”宋晟顿了顿,接着道:“不过臣还是顺藤摸瓜,查到了些东西。” 闵时安刚想开口询问,便见宋晨手持文书,快步走来。她看到宋晨视线看到自己时,轻微愣了下,转瞬即逝。 “见过殿下。”宋晨先是朝她行礼,而后将文书呈给宋晟,一时不知该不该汇报。 但见二位大佛都没有开口的意思,宋晨这才道:“主子,人招供了。” 第21章 揽明月身穿囚服,单从裸露的皮肤来看,身上无明显外伤,但其面色惨白如纸,嘴唇干裂瞳孔涣散,显然遭受了极大的折磨。 “沧州郡守钱朝源,私自大量生产五石散,设计通过香料妄图使其在京城流通,并蓄意嫁祸西域。” 闵时安看完罪供,冷声接着道:“这厮莫不是土皇帝当惯了,想反了天不成?!” 沧州天高皇帝远,云桐钱氏作为西北一霸,更是出了三代郡守,虽比不得四大世家底蕴深厚,但也盘踞一方,当地百姓只闻钱氏语,不知闵氏人。 这土皇帝当的比真皇帝还风光。 “宋晨,盯着此人,不要打草惊蛇。” 宋晟说罢看向闵时安,道:“殿下,莫让污秽之物沾染到您的眼睛。” 闵时安轻声应下,跟着他向外走去,行至门口时,她鬼使神差般回头,与双目空洞的揽明月恰好对视。 她总觉得似乎在哪里见到过这张脸。 “殿下?”宋晟站定,问道:“有何问题?” 闵时安摇摇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宋晟见状也不再多问,只把脚步放慢了几分。 揽明月其貌不扬,唯有眼睛算得上秀气,放在茫茫人海中是会瞬间消失的存在,她为什么会有印象? 思来想去也未想出个所以然,她将其归于许是和幼时教导她习武的师父有些相像。 谢皇后谨慎周到,给她找的师父都是些样貌平平但武艺超群的人,扮成宫女太监留在宫中教导她。 她的缩骨功便是一女子所教,但她因着记性不好,已全然记不起师父们的样子了。 次日宋晟便放出感染风寒需在府中静养的消息,挑着接见了一些人后,其余的全被宋晨拒之门外了。 其中也不乏有居心不良的人,在早朝之上大放厥词,被刚赶到的宋令公听个正着,下了早朝那人便被抄了家。 这下谁也不敢再造次了。 而本应卧床在榻的宋晟此刻正满面春风在公主府品茶。 “殿下,不知您意下如何?”宋晟唇角勾起,语调上扬带着十足的诱哄意味。 闵时安狐疑地盯着他,毫不客气道:“宋晏晅,你莫不是要把本宫骗到云桐杀掉?” 宋晟手指摩挲着茶杯,闻言轻笑出声,他缓缓道:“殿下便是这般想臣的?” “看来殿下是不愿和臣一同前往了?” “大人这般经不起取笑?随口一提罢了。”闵时安挑眉,兴致盎然尾调拉长道:“大人盛情难却,本宫求之不得啊。” 把宋晟打发走后,闵时安就在着手准备离京后续事宜,她令谢庄译时刻注意京中动向,作为一个毫无威胁的公主,她本以为无人留人自己的动向。 临走之际,府中却来了客人。 “姐姐,天气严寒,可要仔细身子。”和敬言笑晏晏走来,塞给她一个手炉,接着道:“姐姐把赏花宴替我推了后,母后为了补偿我便赏了些东西。” “想来姐姐什么也不缺,只是妹妹瞧着姐姐不曾有手炉,便想送个给姐姐。” 闵时安笑着收下了,拉着她坐下,道:“妹妹体弱,更要令下人照看好。” “姐姐方才是要出府吗?是妹妹来得不凑巧了?”和敬向后瞟了眼,视线很快回到她身上。 闵时安摇摇头,打趣道:“妹妹哪里的话?我正巧要去你府上寻你。” 二人又闲聊一番,半个时辰后她才把和敬送走。 闵时安望着和敬的背影,略微思索后把春桃按到镜台[1]前坐下,双手在她脸前不停比划着,片刻后收回手道:“春桃,现下有件极为重要之事,只有你能完成。” “是,主子。”春桃不敢乱动,郑重应道。 半个时辰后,闵时安非常满意地欣赏着镜中两张一模一样的脸,道:“如此甚好。” “即刻起,你便是闵时安。” 春桃下巴微扬,自上而下俯视着镜中的自己,唇角勾起散漫应道:“本宫知晓。” 将闵时安的神态模仿得惟妙惟肖。 她这才放心离开,避开耳目前往宋府。宋晟动作十分迅速,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二人已在上京城之外的马车上了。 “殿下能扮作悟隐先生之妻,怎得到了臣这里便是小妹了?”宋晟装扮得贵气逼人,浑身上下贯彻着“财大气粗”四字。 他此行为江南富商王氏嫡子,因不甘绥阳姜氏的长期垄断,从挚友那里听得沧州有一物,故剑走偏锋来到云桐。 而闵时安则是宋晟的同胞妹妹。 “大人应当知朋友之妻不可欺,我扮过悟隐的妻子,又如何能再扮成你的妻子?” 闵时安面上笑得温婉,内心暗骂,就凭你这死狐狸还想当本宫夫君?假的也不成!做梦! 虽不知为何宋晟去往云桐查案要带上她,直觉宋晟不安好心,但她也迫切想要知晓五石散一案真相,还玉玲珑一个清白。 如若不然,三皇子府怕是有人要哭死过去了。 于客栈中休整之时,宋晟将宋晨留下保护她,独自一人神神秘秘去往了集市。 闵时安自客栈大堂窗子看着宋晟的背影,道:“宋晨,你家少爷不会是去寻毒药了吧?” “小姐,莫要乱想,少爷自是有要事要办。”宋晨低声答道。 闵时安不再逗宋晨,兴致缺缺地随便吃了些东西,百无聊赖撑着下巴待宋晟回来。 倒也不是她好心,只是这客栈消费太高,她没带足银子,这宋晨又是个木头,傻坐在原地也不知去结账。 宋晟回来见状斜了他一眼,道:“还不去结账?” “是,少爷!”宋晨这才反应过来,脸颊染上红晕。 宋晟递给闵时安一块玉牌后,便带着她先行去了二楼雅间。 “此乃绥阳王氏的玉牌,殿下好生歇息。” 闵时安点头应下,将玉牌收起,他们驱车赶路已有五日,她身体乏累至极,倒头便沉沉睡去。 钱朝源已在郡守府恭候多时,绥阳至云桐,是自东南到西北,此事若成,必将可让五石散暗中流向全大靳! 是以他将“宋晟”查了个底朝天,这才初步应下,以验货为由约其至云桐详谈。 “王氏人才辈出啊!小友年纪轻轻便有如此雄心壮志!”钱朝源捋着黑长的胡子,眼中闪过精光。 “惭愧惭愧,晚辈虽在族中属佼佼者,但奈何那姜氏独大,实在可恨!”宋晟脸上浮现愠色,猛甩袖子,愈发气愤。 “不知小友是要和本官作何生意啊?”钱朝源自不是个傻子,他试探道。 第24章 宋晟信中的挚友语焉不详,想来也是个借口,钱氏老底被揭穿,定要亲自会一会这“王氏兄妹”。 “打造一条康庄大道,用来使沧州特产流散整个大靳!”宋晟想也不想,坚定答道。 钱朝源放声大笑,片刻后道:“好志气!不知小友有什么条件?” 闵时安眼皮子一跳,死死盯住宋晟后背,袖中手指攥紧,暗骂他不是个东西。 只见宋晟侧身让开,令钱朝源可看到“闵时安”全貌,拱手道:“家中小妹尚待字闺中,听闻贵公子才华横溢仰慕已久,事成之后,钱王两家不妨亲上加亲?” “哈哈哈哈,如此甚好。” 王氏在绥阳势力仅次于姜氏,此举倒也合乎情理,更何况王氏出嫁嫡女,可谓诚意满满,钱朝源暂时松口,应了下来。 “宋晏晅!!你找死!”闵时安确定周围无人在暗中监视后,咬牙怒道:“本宫就知道你不安好心!” 随即一拳结结实实砸在了宋晟肩上,闵时安见他不躲,怒极反笑道:“宋晏晅,此事了结之后,本宫要你狗命!” 随即她又砸了一拳,宋晟闷哼一声,哑声道:“臣看殿下对五石散一案十分感兴趣,这才不得已出此下策。” “是臣思虑不周,望殿下责罚。” 闵时安闻言怒火更盛,一拳卯足了劲打在他腹部,打得他一个趔趄,道:“宋晏晅,你哪里是思虑不周,分明是精打细算!” “想看本宫笑话?” “宋晏晅,真当本宫是好欺负的?!” 说罢她也不管宋晟是何反应,气势汹汹离开,回到隔壁自己厢房平 息怒火。 好在这狗东西还算有些良心,没许诺那老匹夫即刻完婚。 闵时安也知晓,宋晟此举乃放松敌人警惕的最好办法,她在临近云桐时才得出这个令她不可置信的结论。 更没想到,宋晟真的有狗胆证实她的猜想。 她是在意五石散一案不假,但是也没有在意到这种程度! 闵时安越想越气,只觉方才单砸三拳还是少了,应该把宋晟那张虚伪的脸砸得鼻青脸肿才是! “笃笃笃。” 屋外传来平缓敲门声,她下意识以为是宋晟,便没好气骂道:“滚!” 外面顿时寂静下来,闵时安察觉不对,刚想开口询问,就听得外头声音再次响起。 “在下钱如云,求见王姑娘。” 闵时安皱眉,这钱家人怎得如此猴急?她起身想要去开门把人赶走,却听得隔壁门发出“吱嘎”的响声。 她站定,一门之隔听到宋晟低沉道:“钱公子深夜来找小妹有何贵干?” 第22章 听到宋晟声音后,闵时安便放下心来回到了榻上,果然不出片刻,屋外便没了声息。 钱潮原戒心依旧很重,并不让二人接触核心产业,只在外围做一些琐碎,闵时安在受到钱如云第五次骚扰之后,终于爆发。 “你们钱家真当我王氏是傻子不成?”闵时安指着呆愣住的钱如云,大骂道:“你个小不要脸的,谁教你八字都没一撇就屡屡擅闯女子闺房?我兄长下手太轻了是吗?” “还有你家那个老不死的,他不想和我绥阳王氏做生意便直说!把我兄妹二人当驴使,替他料理一些破账,你钱氏是请不起算账先生了?!” “想跟我们拿乔,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 钱如云呆若木鸡,似是没想到一直沉默寡言的清冷美人突然翻脸无情,他好半晌才道:“姑娘误会,在下只是奉父亲之命,前来探望姑……” “难怪你年二十有四都未曾娶妻,你这么听你那便宜爹的话,便与你爹成亲算了!”闵时安不等他话说完,叉着腰毫不留情道。 被怼得哑口无言的钱如云仓皇而逃,去往钱潮原住所方向快步走去。 闵时安朝着他的背影翻了个白眼,又看向一旁即便换了脸也依旧欠揍的宋晟,没好气道:“进度如此之慢,小心上京那群老狐狸!” “那钱潮原生性多疑,料想也不会如此轻易,不过经殿下如此一发作,便不说准了。” “什么?!”钱潮原气得胡子一颤,道:“那小丫头真这么说?” “你便如此走了,也不曾还嘴?!” 钱如云低垂着头,一言不发。 钱潮原深深叹了口气,恨铁不成钢道:“罢了罢了!” “这王氏情急也是在所难免,这些日子你莫要去王姑娘那里惹人不痛快!” “明日在郡守府设宴,将你几位叔父都请来,王氏兄妹为父亲自去请。” 钱如云立刻应下,而后飞快离去。 随即钱潮原脸上挂上和蔼的笑,快步至二人暂居的厢房,道:“小儿不知礼数,给王姑娘添麻烦了。” 闵时安轻哼一声,并未答话。 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但钱氏实在不给他二人面子,不发作一下真当他们好拿捏了。 听得钱潮原此行来意后,闵时安的脸色这才缓和下来,道:“兄长替西边的商铺核对货物了,待兄长归来小女会如实转告。” “明日的宴会我二人必将准时到达,先在此谢过大人款待。” 这话也不是借口,宋晟的确前脚被一个小厮叫走,这样的事情在这三日内经常上演,大多都是些繁琐费神且无关紧要的活计。 定是这老匹夫授意,仗着是自己的地盘便想要给王氏一个下马威。 真王氏来了会如何应对闵时安不知晓,总归她是咽不下这口气,宋晟更甚,那家伙素来睚眦必报,心眼小得很。 她思及此,心情又好了起来,钱氏落网后有好果子吃了。 日暮西山之时,宋晟才风尘仆仆归来,闻言笑道:“钱氏能如此迅速,多亏殿下。” “有关五石散种种,臣已探查清楚,只待明日过后,证据确凿,便可收网。” 闵时安眼睛一亮,惊讶之色毫不遮掩,她叹道:“大人明察秋毫啊,实在令人钦佩!” 早年宋晟刚拜入张太傅门下时,便被太傅夸耀是古往今来第一人,其政治能力连三代老臣都甘拜下风,如今看来竟毫不夸张。 “殿下过誉了。” 许是连日奔波劳累,宋晟脸色有些苍白憔悴,闵时安赶忙令他回去歇息,莫要太过操劳。 次日一早,门外传来敲门声,闵时安以为是宋晟有重要事情,压下火气开门道:“何事?” 钱如云冒着傻气的脸猝不及防出现在眼前,他抬起的胳膊还未来得及收下去,痴痴地盯着闵时安。 他看见闵时安唇瓣开合,不知她说了些什么,这才回过神来递给她一个木匣,道:“王姑娘,这是在下的一点心意。” 闵时安有些头疼地看着这个被骂了还浑然不觉的人,一把将木匣推过后不耐烦道:“本姑娘不需要,以后少来扰人清梦。” “亲事尚未定下,为了小妹名声着想,钱兄与小妹还是少见面为好。”宋晟听到动静,插在二人中间,将闵时安遮了个严严实实。 钱如云脸色通红,将木匣丢下,鞠了一躬后飞也似地跑走了。 被这么一闹,闵时安也歇了想要睡回笼觉的心思,洗漱完毕后同宋晟商讨起案子来。 昨日宋晟说一切都已查清,她还没有来得及细问,现下正是个好时机。 五石散在五公里外一处荒废的村庄内生产,一部分经由钱氏各大商铺以‘挂羊头卖狗肉’方式大肆售卖,一部分则是直接送达沧州境内达官显贵府上。 闵时安听完,皱眉疑惑道:“如此看来,钱潮原单只在沧州境内作案,此次同我们想要联手,也是为了使其交易范围扩大。” “可发现有关揽明月类似的线索?” 他们自然不会蠢到以为揽明月所言为真,沧州一事明显就是她主子的阳谋,诱饵已下,他们却不得不上钩。 宋晟沉吟片刻,道:“并无,臣先前便觉此事不妥,已命宋晨严查。” 真相又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无论如何,先将眼下事情解决了再说,二人并肩而行,前赴宴会。 钱潮原见到二人,立刻热情相迎,朗声向在场之人介绍道:“这二位便是绥阳王氏大公子和三小姐,与我们志同道合的朋友!” 众人纷纷起身,朝闵时安和宋晟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场面彻底热闹起来,钱潮原带着他们在宴会上穿梭,依次介绍着,宋晟负责在前应酬,闵时安则跟在二人后面默默观察着众人的一举一动。 在场之人并不多,能看出都是钱潮原信任之人,不过一刻钟时间二人便落座,宴会正式开始。 悠扬琴声响起,舞女鱼贯而入,因临近西域这里的女子大多民风奔放,舞姬更甚。 纤细的腰肢和笔直修长的双腿裸露在外,脚踝处缠绕的铃铛随着舞步发出清脆的响声,更有胆大者踩着鼓点舞至宾客眼前,展示着自己曼妙的身姿。 第25章 宋晟因着身旁坐着闵时安,舞姬默认为二人是夫妻,倒也没人不识趣地往二人身前凑。 一曲毕,大多人怀中便多了个风情万种的美人,更有甚者当众调起情来,闵时安垂眸避开,安静吃着糕点。 “殿下若觉不适,可先行离开,这里有臣在。”宋晟偏过头,附在她耳边低声道。 闵时安心中一暖,她如此细微的情绪宋晟都可以察觉,并且做出应对之策,实属不易。 有人带头,更多的男人开始释放天性,大手不安分地在舞姬身上胡乱摸索,宴会之上女子含羞带怯的声音此起彼伏。 眼见钱潮原非但不阻止,反而随手拦过身旁婢女按在怀中狠狠揉捏着香软的馒头,饮着酒猥琐大笑起来,闵时安胃里翻江倒海,低声应了句好便离开了宴席。 上京城也有会玩的公子哥,但世家都是要脸面的人,私下如何不做评判,至少宴会上都装得人模人样,断不会出现如今场面。 闵时安第一次看得如此糜乱场景,不 由得有些恶心,总归人也认齐,宴会之上有宋晟在,出不了什么差错,她便往厢房处走。 事情进行得无比顺利,宴会结束之后,钱潮原对宋晟极为满意,便同他商议好了第一批货物的押送,并提出首批货物让王家占大头,获利三七分,其后再五五分成。 宋晟顺势提及联姻一事,称让小妹同第一批货物返程,并通知族中此事已成,也给钱氏筹备婚礼的时间。 钱潮原不由得连连夸赞,说他心细如发考虑周全,货物交给他再放心不过。 “这下人证物证都不必费心收集了。”闵时安听完宋晟讲述,放下心来。 那老东西以保护他们安全和护送货物为由,从府兵中抽取了五十人组建护卫队,但宋晟眼睛何其毒辣,一眼便看出这些人武功高强,不是普通府兵。 害人终害己,这下他们不费吹灰之力能将其一窝端掉了。 “臣在沿途安排好了接应,殿下不必忧心,区区五十人不在话下。”宋晟轻咳几声,接着道:“明日便要返程,舟车劳顿,殿下早些休息,臣先行告退。” 闵时安出声叫住他,眼底流露出关切之色,问道:“你身子可还好?我见你内里有些虚浮,可是近日来太过劳累的缘故?” “多谢殿下关心,殿下火眼金睛,不过臣并无大碍。”宋晟说完便大踏步走了出去。 闵时安看着蓄势待发的钱如云,朝宋晟眼神示意,问这家伙为什么也在? “许是钱潮原担忧你我悔婚,于是便让这傻子跟着了。”宋晟眼尾带笑,俯身在闵时安耳边轻声道。 她点点头,对此毫不在意,宋晟说完便去安排护卫队的队形,以确保打起来时最大限度远离他和闵时安所在的马车。 闵时安见状便先行回了马车,吃着糕点等待宋晟。 她刚咽下第一口糕点,车帘微动,正惊叹宋晟办事效率如此之高时,钱如云冒着傻气的大脸便出现在她眼前。 闵时安瞪大眼睛,手中的糕点“哐啷”落地。 第23章 闵时安回过神来,刚想开口将人骂走,就看到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搭到钱如云右肩上,随即钱如云几个趔趄,被轻飘飘丢了出去。 “小妹的马车也是你能进的?”宋晟皮肤本就偏白,近日过于劳累使得他脸色有些惨白,再加上他此刻敛去了笑意目光锐利,钱如云跟见鬼一样飞快跑了。 闵时安被这一系列变故弄得笑出声来,她道:“宋晏晅,你吓那个呆子作甚?” 宋晟闻言轻声应道:“殿下见笑了。” 话落他便阖上双眼,呼吸逐渐均匀,闵时安挑眉,居然同她一辆马车睡着了? 虽然她身手远不及宋晟,但这人也太…… 看来是真的累到了。 闵时安在马车内点燃安神香,从一旁几摞书卷中随手拿了一卷,很快便全神贯注投入其中。 “啊!救命啊——” 闵时安猛然惊醒,手中的书卷已被放回原位,马车不知何时停了下来,眼前空无一人,只是那安神香又换了新的,麻痹着她的神经。 她静下心来,揉了揉眉心,将香熄灭,对外面的打斗声和惨叫声充耳不闻,再次拿起那本书卷研读起来。 这是一本诗集,隔几篇便会有寥寥数笔的批注,字迹狂放锋芒毕露,一看便知出自谁之手。 宋晟刻意加快了路程,因此很快便与他安排好的人汇合,听得外面打杀声由远及近,但始终没有任何人能靠近这辆马车。 一刻钟后,声音逐渐消失,宋晟身上带着极淡的血腥味,很快被马车内残存的安神香气压下,队伍再次前进起来,直奔上京城而去。 铁证如山,宋晟雷厉风行处决了钱氏一族,清剿沧州境内有关五石散的所有明面上、暗地里的产业,并再次下令彻查各地五石散。 闵时安对此不置可否,那个真正的幕后推手虽并未现身,但此举也能暂时威慑其一段时间。 有春桃在,闵时安这里没出什么岔子,她回到公主府第一件事便是询问闵时乐与玉玲珑一事。 “太常大人和鸿胪寺亲自出面,将西域王和王妃好生安顿下来,谣言不攻自破,玲珑殿下也被放了出来。” 春桃双膝跪地,行了大礼,道:“请主子责罚。” “三殿下来找奴婢商量婚期,奴婢不敢置喙,便言明身份,让殿下待主子回来再谈。” 闵时安对此并不意外,她也相信春桃和闵时乐的行事分寸,道:“无妨,明日我去寻他。” 她令闻柳派人暗中盯着五石散一案的进度,并配合宋晟彻查海城境内的五石散,一经发现,斩草除根。 次日一早,不等闵时安去三皇子府,闵时乐便大张旗鼓率先到来。 “皇姐!” “皇姐!!” 春桃木着脸想拦,但也不敢真的动手怕伤到他,只得低声劝道:“殿下,主子尚在休息,您不妨……” 闵时乐充耳不闻,他已经被即将到来的婚事冲昏了头脑,越过春桃径直向内院中走去。 他自是没胆子敲皇姐的门,只在院中大声喊道:“皇姐!” “吱嘎。” 闵时安冷着脸将房门打开,咬牙阴森道:“闵端祥,你最好有要事,否则今日我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春桃悄无声息逃离战场,徒留闵时乐一人在原地狂冒冷汗。 他一下就冷静下来,哆哆嗦嗦道:“母、母后将、将婚事……” “啪。” 一记清脆的巴掌声响起,闵时乐捂着头,瞬间整个人变得神清气爽,也不哆嗦了,快速道:“母后和鸿胪寺将婚事定在了两月后,皇姐意下如何?” 闵时安算了下时日,应道:“自然是极好的。” 随后她嫌弃地瞥了他一眼,叮嘱道:“都是要做夫君的人了,莫要再冒冒失失,礼成后西域王妃便要回到西域,玲珑独自留在上京,你若护不住她,可叫她如何是好?” 闵时乐狗腿一笑,讨好道:“这不是还有皇姐嘛!” 他围着闵时安转了几圈,各种恭维之话毫不重样,闵时安忍住想要发火的冲动,也不知相似的话为何玉玲珑说出便如同仙乐,这蠢货说出来便更加讨人嫌。 闵时安被吵得头大,一脚险些将他踹飞,闵时乐后退几步,龇牙咧嘴瘸着腿跑了,还不忘回头大声喊道:“皇姐,等我明日再来寻你呀皇姐!” “你敢来,我便把你挫骨扬灰!” 和敬娉婷袅娜缓步而来,掩着帕子笑道:“时乐还是如此惹人怜爱。” 闵时安脸上霎时露出柔和的笑,她上前亲昵拉住和敬的手,道:“妹妹来了,咳疾可有缓和?天寒地冻,我去寻你便是,沾染了寒气加重病情便是姐姐的不是了。” 春桃昨日已将近些时日,与和敬的每次来往都事无巨细交代清楚,和敬于五日前患上咳疾,她于第二天便提着补品登门看望,被和敬以怕过了病气为由拒之门外。 “怎会,只是前些天病重难耐,唯恐连累姐姐,便未曾让姐姐看望,妹妹心有不安,今日特来赔罪。”和敬话落,掩着帕子偏头低咳好一阵子才缓过来。 春桃适时出现,同闵时安一起搀扶着和敬,直至关了门窗将所有寒气隔绝在外,和敬的脸色才逐渐好转。 她接过春桃奉的茶,轻啜一口,将茶盏放下,望向闵时安道:“好久不见春桃这丫头了。” “嗯,前一阵子春桃家中突发变故,我便允她回乡,凑巧今日刚回来。”闵时安自然接话,仿佛事实本就如此。 和敬闻言脱下一个玉镯,冰凉的手指捧起春桃的手,不容拒绝放到她手中,叹道:“原是如此,春桃伺候姐姐向来得体,这只镯子便赏与你。” 春桃惶恐跪下,垂头双手捧着白玉镯不敢动弹。 “瞧这丫头,公主赏赐,你收下便是。”闵时安带笑的声音响起,春桃这才起身,将玉镯收下后退至一旁。 第26章 闵时安又同和敬聊了半晌,这才命人护送和敬回府。 “镯子寻个合适的机会丢了便是。”闵时安垂眸看向春桃手腕上玉镯柔和的光晕,淡声吩咐道。 春桃没有片刻犹豫,立即将那只价值连城的玉镯取下,道:“是主子。” 闵时安想了想,从一旁的置物架 上的檀木匣中取出一对镯子,亲自替春桃戴上,乍一看同和敬赏赐那只一模一样。 “主子,这镯子太过贵重,奴婢不能收,自打奴婢跟着主子起,主子赏赐不断,这镯子奴婢万万不能收啊!”春桃沉默寡言的人愣是被逼出了一连串的话。 闵时安拍了拍她的手,宽慰道:“这是对你出色完成任务的褒奖,收下罢。” “是,主子。”春桃了解闵时安说一不二的性子,也不再推脱。 闵时安用过午膳后,却听得宋晟即将晋封录尚书事[1]的消息,她面色凝重,带着春桃即刻赶往了显阳殿,同谢皇后商议此事。 “宋晏晅当真要封录尚书事?” 谢皇后长叹一声,沉声道:“还能有假?” 闵时安有些讶异道:“宋令公甘愿退位?” 也不怪她又如此疑问,任凭宋晟再如何权势滔天,只要其父是尚书令,便永远压他一头,没人会不喜欢大权在握的感觉,不然古往今来也就不会出现皇子逼宫谋反的事了。 宋晟晋封录尚书事,那便真是越过宋令公,彻彻底底将朝堂掌握在手中。 “再不愿他年事也已高,早些让给宋晏晅父子之间还能体面些。” 闵时安点头,事情已成定局,她随口闲扯问道:“或许经此之后,二人关系会缓和些?” 宋晟同宋令公政治立场不合,几乎是朝堂之上聪明些的人都能看出来。 宋令公奉行以家族利益为先,任何人都可以为家族牺牲,包括他自己。而宋晟则令人琢磨不透是何想法,但其所施行政策常常同宋令公背道而驰。 自宋汀兰婚事定下后,宋晟同宋令公本就岌岌可危的关系可谓彻底崩塌。 “或许吧,谁又知道呢?”谢皇后显然不想深入去谈这个话题,转而语重心长道:“时乐的亲事也已定下。” “不管你是否真的意属宋晏晅,你的婚事也该仔细斟酌着了。” 闵时安打断谢皇后接下来的话,立刻起身告辞道:“儿臣突然想起还有要事找宋晏晅商谈,儿臣告退。” 她捂着耳朵快速溜走,不给谢皇后任何可乘之机。 不过闵时安也确实有事要去寻宋晟,她可没忘记云桐之行,这狗东西是如何戏耍她的,虽然做不到诛他九族,但前去宋府给他添堵,闵时安还是有自信可以做到的。 “本宫也不见?”闵时安俯视着跪倒在地的守卫,沉声道:“去把宋晨寻来!” 她在心中暗骂宋晟不识好歹,不曾想还未给宋晟添堵,自己反倒吃了个闭门羹,憋了一肚子气。 那守卫二话不说,连滚带爬去寻宋晨了。 “殿下,并非是我家主子不愿见您,实在是主子今日不太方便。”宋晨急匆匆赶来,寒风刺骨,他额头上却满是豆大的汗珠。 他想了想,继续低声向闵时安解释着:“我家主子方才不知为何吐血不止,现下府医正在抢救,殿下不妨改日再来。” 闵时安面色一变,快速道:“备好银针,本宫去瞧瞧!” 宋晨见状便知晓自己赌对了,带着闵时安很快便行至宋晟房内,一群府医围着面色惨白的宋晟束手无策,浓重的药味和血腥味刺激着在场之人。 闵时安顾不得其它,上前为其诊脉,她面色愈发凝重。片刻后她将宋晟的手轻轻塞进被褥之内,视线环顾一周,沉声道:“他身中奇毒,已至五脏六腑!” 第24章 今日休沐,闵时安和宋晟难得空闲下来,二人约好换上便装一同出门逛集市。 上京城即便是“普通百姓”,那也是有头有脸的普通百姓,见过宋晟的人也不少,他们不想引起轰动,便选择去了淮临边境处的一个小城。 凉风习习,三月的气候最是适宜,挨过冬日严寒又未及夏日酷热,二人并肩走在喧闹集市中,宛若一对寻常夫妻。 闵时安牵着宋晟的手,感受着他指尖的温热,笑道:“好久不曾如此惬意过了。” “是啊,谁叫我家娘子如此勤政爱民。”宋晟抬手摸了摸她的头,温声符合道。 这是她登基的第五年春,这个世道已经完全向她预想的方向发展,百姓安居乐业,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1]。 愣神间,一旁的胭脂铺子掌柜热情招呼道:“多俊的娘子哟,来瞧瞧咱家的脂粉,有没有看上的?” 闵时安停下脚步,望向她的摊铺,而后笑眯眯拉着宋晟挑选了一些精美的盒子。 那掌柜见状笑意也真诚起来了,连连哄着闵时安又买了许多,被花式夸赞的闵时安十分愉悦地让宋晟付了银子。 身后远远跟着的春桃快步上前,从宋晟手中接过物件,又同影子般退回,坚决不发出任何声音打扰二人甜蜜相处。 街道上男男女女都在尽力揽客,酒楼客栈的香味弥漫,闵时安顿觉胃里一阵空虚,她看向宋晟,笑着问道:“夫君可愿陪我共进午膳?” 宋晟垂眸望去,只觉闵时安的笑容远胜过漫山春花,周围嘈杂的声音渐小直至消失不见,此刻宋晟世界中唯余她一人。 “愿意。” “以后的日日夜夜,岁岁年年,我都愿意。” 第25章 屋内顿时落针可闻,后面的府医缩着身子大气不敢喘,前面为首的两个府医闻言对视一眼,默契上前一人把脉拱手道:“愿闻其详。” 他们能留在宋府且被重用,自然是有过人之处,然而攻克多种疑难杂症的几人,联合起来对此也束手无策。 胆子大些的府医顺势抬头望向闵时安,等待她解惑。 不等闵时安开口,宋晨急忙道:“胡闹!殿下,银针早已备好,您先给主子诊治吧!” 闻言那府医一惊,立刻跪下,连带着其余府医跪倒一片,他道:“大人所言极是,是我等的疏忽。” 闵时安本也正有此意,接过宋晨递来的针包,放下帷幔前示意宋晨将人都请出去。 在场这么多人气息会扰乱她施针,宋晟身中之毒为慢性毒药,由多种珍稀药材糅合制成,身中此毒则起先会感觉身体强猛无比,后续则会偶发吐血,盛极必衰。 自此中毒之人的身体会迅速垮掉,宋晟能撑这么久完全得益于他武功高强。 她屏气凝神,指尖动作快出残影,不多时宋晟紧实的胸肌之上便布满了银针。 约莫一刻钟后,床上的人缓慢掀开眼皮,扯出一抹僵硬的笑,他道:“殿下,臣这是怎么了?” 他的记忆尚且停留在,目送父亲和母亲远去绥阳的马车,而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父亲已然决定让贤,母亲提出许久未见姜家之人,甚是想念,本想趁此机会独自回去探望,父亲却执意陪同。 宋晟的声音非常微弱,闵时安贴近他才勉强听懂,她轻声应道:“你中了名为“芝兰玉树”的毒,我前些日子偶然在一本古籍里看过,不曾想就派上了用场。” 她将银针拔起,又替他将衣衫拢好,把被褥裹得严丝合缝,宋晨还未来得及插手帮忙,闵时安便已经退了出来。 “此毒无比阴狠,不知何人竟如此歹毒。” 闵时安望向宋晨沉声道:“宋晏晅半个时辰后便可正常走动,本宫待会写一张方子交于你,三日后再来施针。” “此事本宫会保密,你应当知晓该怎么做。” 说罢,闵时安便开始专注写起药方。 闵时安对于宋晨向她求救并不意外,宋晟早就知晓她医术一绝,这情报定是身为其心腹的宋晨探查而来。 她自认为云桐一行也拉进了她与宋晟之间的关系,只要再把握住这次宝贵的时机,趁他病重将他治好,并给予他无微不至的关怀。 必将能一举拿下宋晟! 闵时安斗志满满,脑海中幻想出宋晟跪地俯首称臣的模样,嘴角不由得上扬,丝毫没留意她下笔写出的是什么。 直到一旁宋晨忍不住轻咳一声后,闵时安这才回过神来,她垂眸看向“药方”,上面赫然写着—— 宋晏晅,宋晏晅,宋晏晅。 闵时安眼皮轻轻抽搐着,淡定将茧纸揉成一团,仿佛方才的事情不曾发生,只是她愈发通红的脸出卖了她。 “宋晨,你应当知道什么话不该说!”闵时安太 过窘迫,却丝毫没注意身后站了个病恹恹的人。 一只苍白的手自耳旁掠过,轻易将那纸团拿走,闵时安顾忌他大病未愈没上手去抢,任由他慢条斯理拆开。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她药方也不写了,低声对宋晨说道:“药方本宫待会差人送来,本宫还有事,便先走了。” 第27章 宋晟的轻笑声从身后传来,她身形一顿,而后加快步伐仓皇而逃。 都怪方才想象中宋晟跪地的样子太过迷人,以至于她下笔写出的也是他的名字。 毒死他算了! “五石散查不出真凶,中毒毫无头绪,解药也制不出。”宋晟脸上病态的白,反衬得他此刻更加可怖。 他一字一句接着道:“宋晨,若一月之内再查不出真相,禁军统领便换人吧。” 闻言宋晨立刻跪下赔罪,他幼时便是宋晟的陪读,他虽人不甚机灵但胜在办事干净利索,一直以来都是宋晟手中最利的刀,因此深得宋晟宠爱。 也不知最近犯了什么忌讳不成?怎得桩桩件件都如同鬼打墙般诡异。 宋晨百思不得其解,但他知晓,若再毫无进展,不仅统领做不成,不死也要被扒层皮。 他立刻着手去查此次中毒一案,天大地大,主子的命最大。 芝兰玉树,此毒源自南疆古禁术,失传已久,若要追根溯源还真有些麻烦。 宋晨退下后,宋晟取下发间的羊脂玉簪垂眸在手中把玩着,眼底神色晦暗不清,良久之后他轻叹一声,把簪子重新插回,目光不由得瞥向公主府的方向,仿佛透过层层楼阁看到了那人。 闵时安心中也没底,她也并不确定能够完全治好宋晟。 古籍之上记录也有残缺,她再次审视自己所写药方,斟酌许久后,将最后一味药划掉,而后重新誊抄了一份。 春桃将其接过,而后低声道:“胡月求见。” “带她过来。” “是。” 胡月浑身灰扑扑的,她穿着下等丫鬟的衣服,下意识环顾四周,反应过来此地是公主府后,安心道:“奴婢已将人都打发走了,主子放心。” 闵时安皱眉,沉声追问道:“打发走了?” 胡月一个激灵跪倒在地,大气不敢喘,颤颤巍巍答道:“是,奴婢怜他们家有老小,距除夜不足一月[1],于心不忍便……” “啧。” 闵时安轻嗤一声打断她,从坐榻上起身缓步行至胡月跟前,她俯身挑起胡月的下巴,狐狸眼中杀气四溢,她尾调上扬,轻声问道:“谁允许你自作主张的,嗯?” 她用力捏着胡月下巴用力向旁边一甩,胡月登时摔在地上,而后又慌忙重新跪好,不停求饶道:“殿下饶命,奴婢知错了,殿下饶命啊!” 闵时安给了春桃一个眼神,随即春桃便一个手刀将胡月劈晕,把人拖了下去。 一刻钟后,春桃带着轻微的花香和血腥味进入内殿,她弯腰拱手回禀道:“主子,人已经处理好了。” 闵时安面色不虞,她不理解为何有人能愚蠢到如此地步,在这节骨眼上善心泛滥,舍本逐末。 她不需要会擅作主张的棋子。 春桃见状又继续道:“主子,奴婢已派人去料理后事,您放心。” “斩草除根。”闵时安不由得叮嘱道。 她拢了拢衣衫,恍然发觉宫内过于冷清,这一年内事情接踵而至,不知不觉间竟已来到了年末。 “汀兰……” 闵时安鼻尖一阵酸楚,眼中泛起泪花,往年这个时候,宋汀兰早已带人给她府上张灯结彩装饰了,每每这时,她总会笑着说:“时安,快除夜了,真好。” 而如今宋汀兰远嫁北丰,边关不稳,是否能回京探亲还是个未知数。 她很快调整好情绪,现在不是悲春怀秋的时候,因着胡月私自放人,宋晟那里还需要她解毒,这些时日又有得忙了。 次日一早,闵时安准备好清淡滋补的早膳,装进精美的食盒中,而后对着镜子梳理了下碎发,这才乘坐轿撵直奔宋府。 她来得正是时候,宋晟刚洗漱完毕准备用膳,闵时安将冒着热气的米粥端出,又把其余补品一一摆好。 宋晟身体亏虚得厉害,但是他能忍,除了偶尔轻咳几声外,闵时安还真看不出这人有任何身中剧毒的迹象。 “殿下,这是作何?” 闵时安浅笑着为他斟茶,随口答道:“就当是提前为录尚书事献殷勤吧。” 宋晟拿玉箸的手一顿[2],他哑然失笑道:“殿下金尊玉体,臣永远是殿下的臣子,又何须殿下纡尊降贵?” “本宫也是为了天下百姓着想,你快些康复,才能将乱臣贼子一网打尽。”闵时安撑着下巴,声音柔情似水,心中却在暗骂宋晟惺惺作态。 宋晟闻言放下玉箸,同样单手撑着下巴,饶有兴趣看着同样惺惺作态的闵时安,道:“殿下如此,臣实属惶恐。” “莫不是殿下给臣在膳食中下了毒?” 闵时安翻了个白眼,伸出胳膊作势要将膳食扫落在地,被宋晟及时按住,他温声道:“殿下息怒。” “臣知晓,殿下定然不屑于做下毒如此歹毒之事,不过是同殿下说笑罢了。” “还望殿下原谅臣。” 闵时安收回胳膊,望向窗外的天色,而后道:“时辰不早了,快些吃吧,不然早朝便要耽误了。” 她盯着宋晟将早膳用完,稍作思考后补充道:“若大人实在放心不下,这些残羹均可交由府医探查。” 说罢她也不管宋晟是何反应,摆摆手大踏步离开宋府。 直至轿撵离开宋府百步远,闵时安长舒口气,心脏猛然跳动起来,她仔细回想着方才宋晟的神色,有些拿不准他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 芝兰玉树是她费尽心机对宋晟下的毒,一切本按照她计划进行,若不是胡月,定然不会出丝毫纰漏。 此番可谓是大意失荆州,闵时安只期盼春桃动作快一些,赶在宋晟之前将那些人斩尽杀绝。 第26章 时安,见字如晤,除夜将近,我为你备了一份厚礼,望君安。 闵时安对信上寥寥数字百看不厌,只是这次她的字迹也有些潦草,闵时安手指摩挲着信纸,脑海中闪过二人昔年过往的点点滴滴,最终化作一声叹息。 新婚后的第一个岁除节,难免会更忙一些。 她将信纸小心翼翼放回信封中,而后将其放进木匣之中。不知不觉间,将近一尺高的木匣内已被信纸塞得满满当当。 “主子,人都处理好了。” 春桃呈上一份名单,接着道:“都在这上面,请主子过目。” 闵时安接过,确认她当时买的丫头和小厮及其家眷都在上面后,将纸丢进香炉焚毁,道:“办得不错,库房内想要什么自己去选一样,再带人布置下府内,添点喜气。” “是,奴婢告退。”春桃嘴角微不可查上扬,于她而言,价值连城的珍宝远不及主子的一句夸赞之语。 闵时安百无聊赖地摆弄着和敬送的手炉,她总觉得这手炉有些奇怪,设计得过于精巧了。 她虽不用手炉,但宋汀兰常用,因着她对此也算颇有了解,手炉大多看重实用性,造型简洁流畅,也有工匠倾注心血的炫技之作,极为罕见,此类一般用来收藏或赠礼。 和敬送她的便是后者,镂空雕刻的同时却又镶嵌了璀璨夺目的玉石,乍一看华丽非凡,可仔细观赏一番便会觉出其设计有些不伦不类。 但和敬一番好意,她也不便多说什么。 “主子,晚膳。”去而复返的春桃放下食盒,她犹豫一番,低声问道:“主子,您还要去宋府?” 闵时安将手炉搁置一旁,闻言应道:“嗯,去备轿撵。” 这可是千载难逢拉进二人距离的好机会,她怎么可能放过? 闵时安这几日以食疗为由承包了宋晟的早膳和晚膳,她诓骗宋晟这是她亲手做的,言已至此,宋晟不从也得从。 他的身体在她的医治下也确实逐渐好转,因此闵时安能隐隐感觉到宋晟对她的态度不似往常般疏离,偶尔也会流露出些许真情实感,就好 似完美的面具有了轻微裂痕。 “殿下,想什么如此入神?” 宋晟放下玉箸,指节轻扣桌面,眼中细碎的光亮衬得他神色更加温和,唇角若有似无的笑意彰显着他此刻愉悦的心情。 “无事。”闵时安摇摇头,她真是疯了,居然能从宋晟一成不变的微笑表情中看出其中含义。 “对于那个人,我有些眉目,但不能轻易下结论,你呢?” 提及五石散一案,宋晟的笑意淡了些许,他答道:“臣也同样,等查到确切证据,臣会第一时间告知殿下。” 闵时安轻笑一声,调侃道:“这上京城之中谁还能瞒得过录尚书事?” 他查到的人大概率和她直觉那人是同一个,闵时安心中五味杂陈,她第一次如此希望自己的直觉是错的。 恍神间,她听到宋晟的闷笑声,而后轻飘飘的两个字落到她的耳畔,砸进她的心里。 他说—— “你啊。” 柔和的月光透过直棂窗洒落在宋晟的身侧,若有似无的沉香萦绕在闵时安四周,如同它的主人一般强横,将她围得密不透风。 第28章 明明是寒冬,闵时安却陡然觉得屋内有些闷热,应当是炭盆烧得过旺,她干笑几声,应道:“大人说笑了。” “本宫尚没那个本事,并且我也并无何事瞒着你。” 二人又闲聊几句,闵时安实在受不住这黏稠的氛围,随意找个借口便走了。 刚下轿撵,她便看到春桃手中捧着红丝绸在府门口来回踱步,春桃闻声回头快步走来,附在她耳边低声道:“宋夫人来了。” 闵时安脚步一顿,皱眉重复道:“宋夫人?” “汀兰小姐。” 汀兰! 闵时安眼睛一亮,嘴角疯狂上扬,眉眼间的笑意毫不掩饰,她大踏步回到府中,瞧见院中相互依偎的两人时,笑容瞬间僵在脸上。 萧望京连忙松开宋汀兰,涨红着脸将她往身后带了一下,独自顶着闵时安不善的目光,拱手行礼道:“见过公主殿下。” 闵时安没理他,斜睨着春桃,眼神质问,府中为什么多出一个脏东西? “奴婢没瞧见萧公子。”春桃垂首,低声赔罪:“奴婢知错,不会有下次。” 闵时安目光来回审视着萧望京,视线触及二人十指相扣的手时,她深吸一口气,冷声道:“谁许你来公主府的?” “臣……”萧望京有些不知所措,下意识将宋汀兰遮得更严实了些,他道:“汀兰思念殿下已久,加之臣也久仰殿下威名,故同汀兰一道前来,殿下见谅。” 闵时安冷哼一声,这才发现宋汀兰一直躲在萧望京身后,她面色缓和下来,柔声道:“躲什么?” 她上前两步,宋汀兰这才从萧望京身后走出,她护着肚子,面若桃花,道:“时安,我有喜了。” 闵时安想要扶她的手僵在半空,脑子一片空白,好半晌才回过神,情绪被撕扯开来,一半欣喜一半忧虑。 她的汀兰,不仅成亲了,还要做娘亲了。 “身子可有不适?几个月了?男孩女孩?名字可想好了?”闵时安把萧望京推开,单手揽住宋汀兰的腰,垂眸看向她微微隆起的小腹,接着道:“怀着身孕怎么还到处乱跑?” 她小心翼翼扶着宋汀兰,缓步向正堂走去。 萧望京落后两步跟在她们身后,目光紧紧盯着宋汀兰的背影,双手紧握成拳,随时准备应对任何突发状况。 “我身子并无不适,一月有余,大约是双生胎,尚未想好取什么较好。” 宋汀兰不疾不徐地回答着闵时安的问题,落座后瞥了眼一旁站得笔直的萧望京,道:“把东西给时安。” 随即萧望京便将腰间别着的匕首取下,双手呈给闵时安。 “这是北丰最好的工匠打造而成,小巧又锋利,是我画的设计图,快瞧瞧如何。”宋汀兰满眼期待,视线紧随着匕首游离。 闵时安浅笑着接过,柄首和刀鞘为黑檀木所制,拿到手中她便闻到轻微的檀木香气,其不加任何雕琢,保留着檀木原本的纹路,肃杀的气息扑面而来。 她将刀刃抽出,刀身微弯以玄铁打造,刀刃处闪着寒芒,靠近刀尖处的刀背上有两个倒钩,定能将敌人的皮肉撕扯下来。 “铛铛——” 萧望京以剑身格挡,同匕首撞击在一起,火花四射。 他不曾料到闵时安的突袭,只凭本能出手,并未控制力道,闵时安被震得虎口发麻,她收回匕首甩了甩险些废掉的手,朝着宋汀兰满意道:“匕首好极,人还凑合。” 身在北丰,总要有真本领才能护住她的汀兰。 宋汀兰的心高高悬起又轻轻落下,她嗔怪道:“时安,你没事打他作甚?手无事吧?” 随即她狠狠瞪了萧望京一眼,接着凶道:“你用这么大力做什么?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公主打你你便受着,挡什么?” 闵时安摇摇头,拉着宋汀兰继续交谈起来,萧望京在旁罚站般站了半个时辰。 末了,宋汀兰才告别道:“我还未曾看望兄长,便先回府了。” 闵时安将二人送至府外,直至马车不见踪影才回到府中。 送走了客人,春桃重新拿出红丝绸,有条不紊地指挥着一干下人布置府内,他们动作很快,不过半日时间便装扮完毕。 然而此刻宋晟的心情便不是特别美妙了,本来自家妹妹回家是喜事,结果人先去了公主府不说,还带回来一个碍眼的,紧接着又得知她肚子里还怀了崽。 他当即单独将萧望京带到院中。 一刻钟后,宋晟缓步回到屋内,身后跟着一瘸一拐的萧望京。 实在是萧望京来得不巧,宋晟前不久收到宋晨递来的消息,称下毒之人找到了线索,经过各种查证,可以确定凶手是一个叫胡月的人。 此人是宋府专门负责购买下等小厮和奴婢的丫鬟,平常存在感极低,但就是这样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导致宋晟身中剧毒。 但胡月早已不知所踪,仿佛人间蒸发了般,宋晨暗中搜查数日,在乱葬岗发现了她被啃食殆尽的尸身,其头颅卡在石缝中,得以幸免,还能看出些许原本的面貌来。 这下算是死无对证,即便知晓胡月是受人指使,细查下来恐怕又要费一番功夫。 宋晟心中隐约已有答案,让宋晨去查不过是为了寻找确切的证据,倒也不着急,于是命他务必追查到底。 “兄长,你……”宋汀兰哭笑不得,却也无话可说。 于公,宋晟品阶比他高;于私,宋晟是他妻子的兄长。更何况,此次能够带宋汀兰回京,也是靠宋晟应允。 因此无论如何,他是万万不能还手的。 “汀兰,无事。”被打得浑身快要散架的萧望京故作潇洒,他站到宋汀兰一旁接着道:“是我同宋大人在院中交谈时不慎摔了一跤。” 第27章 随着宋汀兰的到来,和敬仿佛争宠较劲般来公主府也愈加频繁,闵时安也不好推辞,被绊住脚之后便令春桃前去宋府传话,让宋汀兰不要再等她了。 一两次也便罢了,次数多了,泥菩萨况且有几分气性,更别提宋汀兰这样高傲的人了。 “瞧,你干娘笑得多开心!”宋汀兰左手被婢女搀扶着,倚在门框上垂眸不再言语,右手拢着小腹轻轻拍着。 屋内谈话的二人一顿,齐齐看去,闵时安心脏漏跳一拍,随即狂跳起来,她的眼神瞬间变得紧张起来。 生怕宋汀兰出什么岔子,她连忙去扶宋汀兰,和敬慢了一步未帮上什么忙,在后面急得满头大汗。 闵时安特意又铺了一层狐皮毯子,看着宋汀兰安稳坐下后,松了口气道:“汀兰,你还怀着身孕,不要乱跑。” “萧望京呢?” 宋汀兰抿了口茶,笑道:“哪里就这么娇气了?” “不过是佑儿和鸢儿想你罢了。” 和敬试探性伸手摸向她的肚子,见宋汀兰没有制止的意思后,轻轻放在她的小腹上,笑容满面道:“竟是双生胎,辛苦姐姐了。” “定下了?”闵时安语气中充满了遗憾,视线停留在宋汀兰的小腹上。 宋汀兰瞥了她一眼,掩着袖子打趣道:“只定下了最后一字,阖府上下都在待公主赐名,奈何殿下总不得 空,这不我便登门来求殿下赐名了?” 和敬收回手,眸光微动,讪讪笑道:“是妹妹的不是,只念着姐姐,未曾考虑周全。” “哪里,殿下身份尊贵,妾不敢担。”宋汀兰声音本就柔婉,有喜之后更甚,她继续笑道:“恰好两位殿下都在,妾斗胆求殿下为鸢儿赐名。” 和敬倒没有托大,宋家嫡女萧氏正妻,相比她这个“来路不明”的公主而言,自是天差地别,因此她很是识趣地告退了。 闵时安起身相送,被和敬婉言劝回,二人便目送她离去。 最后定下“云鸢”二字。 “鸢飞凤舞,翱翔云端。”闵时安扬唇一笑,接着道:“希望云鸢能够自由自在长大。” “时安,借你吉言,必定会的。” 许是此次经历太过窘迫,又许是临近年关,和敬有些日子没再来过,而闵时安则是再无后顾之忧,恨不得干脆住在宋府。 一来宋汀兰年后便要回到北丰,二来她也想借此机会同宋晟增进感情,顺便盯紧他的动向。 兄妹二人都十分得体有分寸,她与宋汀兰谈笑风生时,宋晟会回避去处理公文;当她与宋晟商谈要事之时,宋汀兰便会找萧望京花前月下。 期间和敬一直没有动静,闵时安派春桃留意着,若其有任何异常举动便立刻汇报。 她犹豫了瞬,最终还是决定先把和敬放一下,去了显阳殿。 谢皇后近来也十分忙碌,满后宫妃子若干,四大世家的人倒是不多,名门闺女便多如牛毛了,她维持各种势力平衡的同时还要筹备宫宴。 今日总算忙里偷闲一会,她便把闵时安传召到宫内。 “时安,这些日子你总往宋府去,同宋晏晅可曾有何进展?”谢皇后靠在坐榻上,宽大的寝衣落在白瓷玉地砖上,褪下了素日的庄严。 第29章 闵时安哼笑一声,从桌案上拿起带着水珠的葡萄,小指弯曲翘起,慢条斯理地剥着果皮,懒散道:“嗯,快了快了。” 谢皇后怒其不争,对她这种无所谓的态度十分不满,于是下了最后通牒。 “再给你一年时间,若此事不成,本宫便会另寻他人。” “届时,你不从也无用!” 闵时安闻言一个不慎,葡萄汁呛到了喉咙,惹得她咳嗽不止,眼泛泪花。 正当她慌忙逃回公主府之时,谢皇后好似看穿了她的意图,转而问道:“和敬的亲事,你怎么看?” “本宫前些日子为她召开宴会,却被你匆匆推了去,想来也是她的意思。” 闵时安放下葡萄坐好,正色道:“她本便是遭受无妄之灾,儿臣都尚未定亲,便先依着她吧。” 谢皇后轻叹口气,早就料到会是如此结果,她眉心轻蹙,对此颇为头疼,摆摆手将闵时安赶回公主府。 闵时安询问过春桃得知,和敬府上一切照常,她整日除了休息其余时刻全在看书,看各种各样的书籍,兵书也涉猎过一二。 闵时安想了想,最终还是换上明媚笑脸去寻她。 理应哄哄的。 果不其然,和敬在见到之时眼中满是惊喜,转而被委屈和幽怨取代。 “姐姐还记得我。” 闵时安将手中食盒放下,笑眯眯安抚道:“汀兰马上便要走了,你我乃亲姐妹,来日方才,你又何苦耍小性子?” “我亲手做的,来尝尝合不合你口味?” 和敬打开食盒,里面的糕点冒出蒸腾的热气,色泽诱人又小巧精致,安静等待主人的享用。 她有些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而后将盘子向闵时安跟前一推,眼尾的笑意溢出,周围充斥着糕点甜腻的香气。 闵时安心情也舒畅几分,拿过糕点同和敬一起品尝起来。 味道确实不错,松软绵密,入口即化,唇齿间留有余香,不愧是她从天仙楼挖到府中的糕点大师。 她眯着眼细细回味着,莫名想到宋晟亲手做的茯苓酥,顿觉手中的糕点也不是那么美味了。 得找个时机忽悠宋晟再做一次。 “姐姐做得就是比旁人好,就连外头大名鼎鼎的天仙楼也比不上。” 和敬的夸赞将她的思绪拉回,闵时安闻言手指无意识抽动几下,自然接道:“妹妹喜欢便好,日后我常做给你吃。” 将和敬稳住后,闵时安这才真正歇息下来,她沐浴过后却翻来覆去总也睡不着。 候在外间的春桃听到动静,低声问道:“主子?可要燃安神香?” “可。” 不一会,安神香便弥漫了整个房间,她眉头舒展开来,这才沉沉睡去。 翌日。 闵时安起了个大早,天色未亮,她便坐到窗边,借着微弱月光和满屋灯火拿出了针缕开始缝制[1]。 她已缝制好了一对虎头帽,现下在绣虎头鞋。 闵时安手心沁出汗珠,她虽会女红,但并不擅长,勉强能做到粗看无瑕疵,远比不过宋汀兰那双巧手,因此她绣得格外认真。 指尖冒出鲜血,她已习以为常,随手将血抹到事先备好的帕子上,而后继续缝制。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完工,将东西小心收起,这才发觉烛火早已燃尽,她望向窗外,天色大白,已然过了正午。 闵时安的肚子终于发出抗议,春桃送来的早膳已经凉透,为了不惊扰她春桃并未撤走。 “主子,午膳备好了。” 春桃适时出现,带人将早膳迅速撤换成丰盛的午膳,引得闵时安食欲大开。 因着急于给宋汀兰看她的成果,即便是饿得厉害也并未用多少,每样菜只匆匆用了几口,便带东西前去了宋府。 宋汀兰打开木匣后愣了一瞬,旋即眼眶变得通红,她颤抖着指尖来回抚摸着大红虎头帽,半晌才道:“辛苦你了,时安。” 她太了解闵时安了,以至于她一眼便能看出,这些东西定是她缝制了很多次,最后挑出了最为满意的送给她。 宋汀兰忍住泪水,把匣子放下兀自起身去了内间,闵时安有些不明所以,视线紧紧追随着她。 “手拿出来我瞧瞧。”宋汀兰手中拿着小玉瓶,声音因心情低落有些沉闷。 闵时安搓了搓手指,不在意道:“这点小伤,不算什么。” 宋汀兰一言不发,她强硬掰开闵时安的手,执拗地上药。 冰冰凉凉的药膏触及指腹和指尖,抚平微痛带着痒意的伤口,也将她这几日的疲累一同消去。 二人静默无言。 “笃笃笃——” 屋外的敲门声打破寂静,宋汀兰扬声道:“何事?” “小姐,主子命在下来请公主殿下。”宋晨在外朗声回禀道。 闵时安动了动手指,应道:“本宫稍后便到。” “时安,下次别再这样了。” 闵时安知晓她的意思,笑着安抚道:“我身为干娘,怎能不为孩子们做些什么。” 宋汀兰整理好心情,重新露出温婉的笑,她催促道:“快去吧,兄长找你必定是有要事,切莫在我这里耽搁了。” 闵时安点头应下,起身便去书房寻宋晟。 宋晨不知去了哪里,书房外万籁俱寂,安静得有些诡异,闵时安心头一跳,踌躇一瞬还是推开了房门。 在她转身关门之际,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先一步动作,替她关上了房门。 闵时安僵硬回过身,整个身体笼罩在宋晟怀中。 二人距离不过分毫,呼吸交错间她又闻到了宋晟身上的沉香,不同于以往淡淡的香气,这次宋晟的气息将她压得有些喘不过气,心脏仿佛要跳出胸腔。 “大人这……” 闵时安还未问完,宋晟的另一只手便扼住了她的脖颈,她呼吸一窒,虽能感觉出宋晟力道并不大,但求生的本能致使她双手搭上宋晟的胳膊。 却如同螳臂当车,宋晟的胳膊纹丝不动。 似是对她的反抗不满,他手指蓦然收紧,闵时安的手无力垂下,脸因窒息涨得通红。 下一刻,宋晟收回抵住门的手,抬起闵时安的下巴将她眼中的惊讶与愤怒尽收眼底,他轻笑一声,说出的话如同惊雷,在闵时安耳边炸响。 “臣的好殿下,您不妨来向臣解释一下,您是怎么变成胡月的?” “闵霁,你好大的胆子。” 第28章 闵时安脑中传来嗡鸣声,眼前宋晟的脸已经模糊,但他的声音依旧清晰传到她的耳中。 “先假借拜师同门礼为由送臣发簪,又故意同汀兰雕刻相似纹样, 令臣不得不戴。” 脖颈处修长的手指不断缩紧,闵时安被迫仰起头,红唇微开,从喉咙中艰难挤出支离破碎的闷哼。 “殿下又扮成臣府上的丫鬟胡月,去采买下等丫鬟,将人安插到府上。下等丫鬟最是不起眼,府中除宋晨外无人可接触臣。” “你便命她们用与灵芝相克的药粉浣洗仆人衣物,下人走动药粉便沾染整个府邸,如此日积月累下,臣便中了招。” “殿下,当真好得很。” 宋晟说罢蓦然将手松开,闵时安顺着门框跌落在地,发簪从发间滑落,青丝散乱一地,她猛吸一口气,趴在地上咳了好一阵子才缓过神来。 闵时安现在已顾不得去猜宋晟是如何查到了,她阖上双眼,声音沙哑道:“是我做的,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殿下以为,臣不敢杀您?”宋晟唇角上扬,眸中笑意不达眼底,他不疾不徐接着道:“不过臣倒是还有一点,斗胆请殿下解惑。” 她睁开眼睛,从胸腔中挤出一丝气音,示意他继续讲,眼下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她也没有拒绝的权利。 “殿下此番,究竟是色/欲熏心,还是另有所图?” 闵时安破罐子破摔,有气无力应道:“都有些吧,录尚书事大人丰神俊朗又权势滔天,试问上京城中哪位待字闺阁的姑娘不心动?我想要接近你,不是很理所应当吗?” 好半晌,似是被她的坦率惊到,宋晟都没有再出言。 书房内昏暗至极,只不远处书案上微弱的烛光随风摇曳,气氛变得压抑沉闷,但又蔓延着些许微妙。 他们其实心中都十分清楚,彼此谁也奈何不了谁。 譬如,闵时安明明可以不救治宋晟,趁机了结他的性命。 亦或是此刻,真相水落石出,宋晟本可以就此掐死她,一了百了。 但他们谁都没有这么做。 因为他们本质上是同一类人。 “怎么?录尚书事大人有没有兴趣做本宫的驸马?” 闵时安已站起身,将发髻重新挽好,她越过宋晟,把书房各处烛火点燃,说不清道不明的氛围却并未随之消散。 宋晟闻言敛去笑意,并未回应她,而是朝屋外扬声道:“宋晨,送殿下回府。” 随着“吱嘎”一声,不知从何处出现的宋晨推门而入,他垂首行至闵时安身前,躬身道:“殿下,请。” 第30章 闵时安轻嗤一声,朝宋晟翻了个白眼,她喉咙还有些疼,微哑着声音调笑道:“不乐意便罢了。” 随即大踏步离去,宋晨赶忙跟上,将她护送至府外。 好悬! 闵时安坐在轿辇上,内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湿,有那么一瞬间,宋晟眼中的杀意,让她以为自己真的要命丧当场了! “主子。” 春桃见闵时安回府,刚准备回禀除夜所备礼单,眼见她虽面带笑意,但眼尾下沉,分明是情绪不佳。 于是乎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她不着痕迹将礼单收入袖中,跟在闵时安身后,低声道:“主子,可是事情有何纰漏?” 闵时安闻言瞥了她一眼,冷声道:“宋晟那厮不愧是能将宋令公比下去的人。” 春桃心中咯噔一下,面色登时变得惨白,她猛然收缩,片刻后才迟疑道:“可,奴婢能够以命担保,涉及此事之人,均无一生还。” “无碍,你先退下罢。”闵时安摆手道。 春桃低声应是,转身欲走之际,却看到闵时安脖颈处青紫指痕若隐若现,她脚步一顿,随即就像什么都没看到般转身离去。 “宋晏晅……” 闵时安舒服地喟叹出声,她泡在水雾缭绕的清池中,眯着眼抚摸着自己脖颈处的痕迹,唇角扬起。 从她降临到这个世上至今,还从未有人敢如此对她。 迟早有一天,她会加倍从宋晟身上讨回来。 不过,眼下应当先留意宋晟会怎么报复她,当真是…… 让人期待。 “哗啦——” 闵时安从水池中走出,随着她的动作扬起一片水花,她认为沐浴是件非常私密的事情,因此就连春桃也没留下伺候。 她弯腰穿戴起春桃备好的衣衫,指尖触碰到一片冰凉,她动作微顿,将埋在最底下的玉瓶拿出仔细端详,是一瓶药膏。 闵时安心底淌过暖流,将瓶塞打开,正欲涂抹之际,她神色一僵,随手将玉瓶甩在地上,这混丫头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一夜无梦。 天还未亮,闵时安简单挽了几下头发便急匆匆赶往显阳殿,谢皇后急令,她心愈跳愈快,心中暗道糟糕。 定是宋晟那只死狐狸闹出了什么幺蛾子。 她还未进内殿,便听得里面噼里啪啦器具摔落在地的声音,闵时安赶忙进去,选择性忽略掉一地狼藉,问道:“母后,出了何事?” 谢皇后气极,她咬牙怒道:“何事?” “这句话应当本宫来问你。” 闵时安眉头轻蹙,心中不安感越发强烈,她果断行礼下跪,回道:“儿臣不知所犯何事让母后如此动怒。” 谢皇后甩下一本卷轴,冷声道:“本宫早就和你说过,那宋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偏不听!” “结党营私,其心可诛,念其未酿成大错,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闵时安念着最后几行字,有些匪夷所思,这宋晟当真敢同她动手? “母后,此事儿臣自会解决。”闵时安将卷轴收起,拱手道:“母后安心。” 即便这宋晟真敢往她身上栽赃莫须有的罪名,依着宋晟的性子,那也得等到宋汀兰走后,现下为时尚早。 谢皇后深吸口气,不料余光瞥见闵时安衣领处隐约可见的暧昧痕迹,她颤抖着手指,道:“时安,安儿,你过来。” 闵时安不明所以,但还是很听话上前,坐到谢皇后身旁,软声道:“母后,儿臣在呢。” 谢皇后将她的衣衫撩开些许,露出白皙光滑的皮肤,再看得是什么痕迹后先是松了口气,而后怔愣片刻,紧接着勃然大怒。 她指腹擦过那些指痕,语气森然问道:“何人敢对安儿动手?!” “是不是宋晟?!” “本宫要他死!” 闵时安拢紧衣衫,赶忙先把谢皇后的情绪稳住,而后又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述一番。 末了,谢皇后疲倦至极,指尖轻点她的额头,叹道:“本宫当真是上了年纪,摸不透你们这些小辈在搞些什么名堂。” “罢了罢了,你若解决不了,自有本宫为你善后。” 闵时安歪头蹭了蹭谢皇后的肩膀,拉长语调撒娇道:“儿臣便知母后最好了!” 再过几日便是除夜了,各家往来应酬不断,大小宴会接踵而来,闵时安抹好药膏又铺上脂粉,确保毫无破绽后才放心赴宴。 今日是那酒品不好偏酒瘾大得很的吏部尚书主办。 他是宋晟的人,闵时安本想随便找个借口推脱,但宋晟好似早就预料到,那酒鬼特意传话,言明特邀公主殿下于宴会之上交流书法之道。 闵时安被高高架起,若再推脱,反倒不妥。 “时安,这里!” 宋汀兰早早到场,在亭中冲她招手,站在她左右两侧的宋晟和萧望京一同望来,闵时安不想太过引人注目,很快便行至亭中。 “见过殿下。” 闵时安摸了摸宋汀兰的小腹,头也不回道:“不必多礼。” 宴会还未正式开始,闵时安于宋汀兰聊着她在北丰的过往,不出片刻,萧望京的糗事一个不落被宋汀兰含笑说了个精光。 萧望京小麦色的脸上泛起红晕,他本想制止宋汀兰,但看她眉开眼笑甚是欢喜的样子,便不忍心再开口,而 是专注望着宋汀兰。 她笑一下,萧望京便跟着勾一下唇角,眼底柔情一片,似远山顶峰上春雪消融过后化作的涓涓细流。 闵时安说得口渴,垂眸看向身前的酒杯,以为是宋汀兰命人为她备下的,想也不想拿起便一饮而尽。 “时安,等!等一下!” 她对上宋汀兰焦急的神色,看了看手中的酒杯,调侃道:“汀兰如此小气?竟连口酒也不舍得我喝?” 宋汀兰还未答话,一旁始终沉默的宋晟倏尔温声道:“殿下,那酒是北丰特产的烈酒。” 萧望京摸了摸鼻尖,抬头望天,宋汀兰神色也有些怪异。 北丰桃花酿,不同于寻常烈酒,入口是桃花馥郁清香,酒液咽下后唇齿间满是回甘,时常令人不禁沉醉其中,想要再畅饮一番。 “我知这是桃花酿,怎得我便喝不得了?”闵时安对他们的反应有些讶异,她接着笑道:“我幼时爬屋檐偷酒喝时,你们还不知在做什么呢!” “我不会醉酒,你们安心便好。” 宋汀兰拿起酒杯咽了口酒,而后深吸口气,凑过来附到她耳边,轻声道:“时安,你方才用的是兄长的杯子。” 第29章 闵时安闻言把玩酒杯的手一顿,默默放回,而后恢复如常,她视线转向宋晟,却看到他发间的羊脂玉簪散发着柔和的光泽。 居然还在? 这家伙究竟要做什么? 思绪飞远仅在一瞬间,她对上宋晟深邃含笑的双眼,丝毫看不出此前两个人有过嫌隙。 吏部尚书到场,他大步行至亭外,拱手朝里面依次行礼道:“见过殿下、大人、将军、夫人。” 闵时安挑眉,看着吏部尚书与宋晟清醒地谈话,而后这才想起,这位吏部尚书大人自上次文庆会谈过后便戒酒了。 当时还闹了个笑话。 据说宋晟命人搬了三十坛酒,亲自盯着,令吏部尚书在半个时辰内喝完,不喝完便把头留下。 吏部尚书“扑通”一下子便跪倒在地,泪流满面,不停求饶,并保证以后滴酒不沾,宋晟这才放过他。 “下官感谢各位大人赏脸前来赴宴,宴会即将开场,请几位大人移步席间。” 闵时安扶着宋汀兰跟在他们后面走着,低声谈论着方才的事情。 “你把你兄长的酒杯放我眼前作甚?”闵时安戳了戳她的脸,继续道:“你莫不是故意想看我出丑?” 宋汀兰瞪了她一眼,压低声音道:“兄长为我斟酒时在那稍坐片刻,随后酒杯便搁置在那里,哪知你手如此之快?” 席间不少熟识面孔纷纷上前行礼,寒暄过后,几人这才落座。 吏部尚书这才行至主位,举起茶杯环绕一圈,朗声道:“在下以茶代酒,先敬各位一杯,大家吃好喝好!” “好!” 底下即刻传来应和叫好声,从三品且得宋晟青睐,有的是人上赶着巴结,在他话落后,便有不少人蠢蠢欲动。 闵时安左等右等也没见吏部尚书有要同她交流切磋的意思,她轻叹口气,偏过头看宋晟,而后以袖掩唇,将外界嘈杂声隔去。 她轻声问道:“你几经周折叫我前来,只是为了让我瞧见你还不舍得羊脂玉簪?” 宋晟闻言闷笑一声,同样朝她偏了偏头,应道:“此乃殿下作为师妹送臣的见面礼,臣若将其丢弃,未免太寒同门的心。” 闵时安猜不透他的心思,索性不去想,总归中毒的人不是她。 一个羊脂玉簪罢了。 她想起谢皇后给她看的卷轴,心生一计,转而直接问道:“母后前几日让我看了一样东西,上面有人弹劾说本宫结党营私,可我素来只同汀兰和大人你交好,大人你怎么看?” 第31章 宋晟思索片刻,这才缓缓反问道:“皇后娘娘从何处得知奏折内容?” 后宫不得干政,这是自古以来便默认的铁律,即便如今世家权力大涨,其内有手段的女子,在家族默许下也可涉及权力。 但这从未放到明面上来讲,尤其是谢皇后身份敏感,更是不可行差踏错。 闵时安没想到在这被他摆了一道,她轻笑两声,回道:“大人怎知是奏折而不是旁的东西?” “母后身为六宫之主,天下之母,自然不会插手朝政。” 她咬定此事不松口,紧接着追问道:“如此,大人可以回答本宫的问题了吗?” 宋晟点头,信誓旦旦否认道:“臣从未批阅过此类奏折,想来是皇后娘娘不知听信了何人的谗言罢。” 闵时安料想也问不出什么,她随口敷衍几句后便正身坐好,欣赏起眼前美食,思考着待会先宠幸哪一道菜。 谢皇后作为谢家实际掌权人,因着家族姻亲广泛,堪称情报枢纽,她所提供的情报,绝不对有任何差错。 她不信宋晟考虑不到此事,但他还是先拟好了奏折,于是便想借此从他嘴中问出点什么来,只是可惜这人实属不是好糊弄的,三言两语便把她打发了。 闵时安夹起眼前的清蒸鱼片尝了尝,脑中不断猜测着宋晟的意图,设身处地想着若她是宋晟会如何做。 半晌,她得出了结论。 若她是宋晟,在那时书房之中,便不会叫自己完好无损出去,定要喂一些只有自己手中有解药的长期毒药,这样便可确保人完全掌握在自己手中。 想整幺蛾子之前,也要考虑下离开解药,还能活上几时。 眼前的鱼片已经见底,她转而攻向另一道佳肴,浅尝些许后果断放弃。 一旁宋汀兰见状,为她倒上果酒,推荐道:“时安,这果酒不错,你尝尝?” 闵时安接过,先是抿了一小口,醇厚的果香在舌尖流连,她眼睛一亮,随即一饮而尽。 这果酒是每个席位都备了一些,她连连点头,称赞道:“甚好!果然汀兰喜欢的定不会差。” 她从不像宋晟那般,每样吃食都精准控制用量,让人猜不出喜好。 虽说谨慎些是没错,但这样未免活得太过于无趣。 宴会散去后,宋晟留下同吏部尚书商讨政事,便命人先行护送她们回去。 闵时安婉拒了他的好意,自行乘坐轿撵回到了府中。 春桃面色凝重迎了上来,她沉声道:“主子,天仙楼那晚的刺客有线索了。” “奴婢查到那刺客是西域人,现在隶属源起沧州一带,先进遍布大靳各地的刺客组织,夜来香。” “夜来香刺客杀人之时,会先对目标下迷香,若其被迷晕或是行动受限,刺客便会立即动手,倘若其不受丝毫影响,刺客便会果断撤退。” “因此,夜来香才能发展至今。” 闵时安点头,她对夜来香也有所耳闻,上京城中也有人会雇用夜来香的刺客,去干一些见不得人的事情。 春桃声音低了下去,她有些羞愧道:“至于那刺客究竟是谁,以及其背后的雇主,奴婢尚未查出,望主子责罚。” 此事已过去了半载,她只堪堪查出刺客的大致身份,实属不该。 闵时安丢给她自己的玉佩,对此倒不甚在意,夜来香组织极其重视雇主与刺客的信息,绝不会向外界透露丝毫消息,即便天王老子来了也是如此。 “无妨,你尽力去查,江湖之事,多有不便,你拿着腰牌,或许有用得到的地方。” 据谢皇后所言,当初教导她的几位师傅,在江湖之中好似也有些地位,不知能否探听出什么线索。 她脚步一顿,随即叮嘱道:“春桃,年后再查,也不急于这几日了。” “是。” 天崇二十年初,除夜之日,大赦天下。 闵时安头戴纯金步摇冠,上面镶嵌着赤玉碎石,灵蛇髻上端簪有金色重工发钗,身着朱红锦礼服,绣以金线云纹,袖口处和领口处则以和田玉打磨的玉珠作为装饰,尽显庄重与华丽。 今日举行祭祀大典,天崇帝会带领皇室成员和文武百官共同参与。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颇为满意,这才前往祭祀大典。 虽说现今的祭祀大典不过是一个形式,但闵时安还是认真对待,这不仅代表着皇家颜面,也是新的一年到来的象征。 祭祀仪式并不复杂,迎神过后便是奠祭、诵读祝文、乐舞祭祀、燔柴,而后仪式便就此结束,送神完毕后会将祭品会同文武百官共同分享[1]。 而后便会前往皇宫中举办的宫廷大宴,皇帝后妃、皇子公主、王公大臣们欢聚一堂,各种山珍海味更是流水般不断呈上,歌舞升平热闹非凡。 闵时安作为公主,席位自然同宋汀兰等人分开,她同身旁的和敬心不在蔫地谈话,实际上余光时不时便瞟向宋汀兰。 她掩饰得极好,和敬丝毫未察,依旧兴致勃勃和她聊着。 “姐姐,你瞧,那边舞姬身姿甚美,还有那边的琴师,凑出的琴声悠扬婉转,和着那哀怨凄清的笛声,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闵时安循声望去,只看了片刻便收回视线,她浅笑着应道:“这些舞姬和乐师都是顶尖的,所作曲子和舞蹈定是极好的。” “妹妹别光顾着欣赏,也吃些东西,宴会还要有一阵子呢。” 和敬闻言乖巧点头,拿起玉箸便从眼前琳琅满目的膳食之中挑选着吃了一些。 闵时安得出了空闲,端着酒杯同宋汀兰遥遥对碰,二人相视一笑后同时仰头饮下。 天崇帝从龙椅之上起身,乐声戛然而止,场面霎时间安静下来,众人目光汇聚在天崇帝身上。 “今日佳节,百官同乐,众爱卿可畅所欲言,不必拘礼。” 他目光祥和,声音雄浑有力,随即他对身旁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那太监立刻会意,上前半步,高声喊道:“进——” 一众婢女低着头双手高高举起紫檀木匣应声鱼贯而入,她们有序停在对应席位前,将木匣放下后陆续退场,整个过程不过半刻钟时间。 “众爱卿尽职尽责,朕甚感欣慰,特赐珍品万千。” 众人齐声行礼谢恩道:“多谢陛下。” “愿陛下万寿无疆,江山永固,臣等当尽心竭力,不负皇恩。” 闻言,天崇帝如同枯井般的眼底泛起涟漪,他唇角微不可查上扬些许,展开双臂扬声道:“众爱卿平身罢。” 第30章 也只有此刻,天崇帝才能短暂享受到这个至高无上的身份,带给他的欢愉,体验到些许权力的滋味。 说来可笑,堂堂天子,居然还没有自己的妻子甚至妾室所掌握的权力多。 天崇帝牵过谢皇后的手,深情地望向她,不顾她的轻微挣扎,粲然一笑。 即便如此,又有何妨? 谢庄婉这个当年名动上京城的谢家才女,现在还不是要乖乖为他打理后宫、绵延子嗣。 “放手。” 鲜血从二人相交的指缝中落下,将天崇帝的袖口染红,他转过头去,不再理会谢庄婉,手依旧紧紧攥着她,换上庄严肃穆的脸环视着下方。 文武百官心中究竟作何感想他不管,总归面上都恭恭敬敬,视线同宋晟相对之时,只手遮天的录尚书事还是要向他俯首行礼。 内心的空虚被填满,天崇帝终于将已经近乎无感的手松开,毫不在意手上被谢庄婉扎出的血窟窿。 宴会持续了将近三个时辰,若不是他失血身子虚弱,定然还要再拖延上一个时辰。 想到此后又要度过一年无人问津的时光,他神色阴沉下来,搂过右侧的妃子便径直回了寝殿。 闵时安对着天崇帝的背影翻了个白眼,而后拉过谢庄婉的手用帕子不断擦拭着,她咬牙低声道:“那老东西当真可恨!” 闵端祥也凑上前来,他将一个红色锦囊在谢庄婉眼前晃了晃,得意道:“母后,来猜一下这是何物?猜对了就送给您!” “混小子,又拿玲珑的物件借花献佛?”闵时安抬手一个爆栗,闵端祥痛得眼泛泪花,朝谢庄婉不断哀嚎告状。 “母后,这会您可瞧见了,皇姐她是如何欺负我的!” 玉玲珑虽与闵端祥定下了婚事,但毕竟尚未过门,此次宫宴不能前来参加,便托闵端祥将这锦囊赠与谢庄婉。 见谢庄婉没有要为他做主的意思,闵端祥转而拉住闵时安的衣摆,轻拽了几下,而后笑嘻嘻道:“皇姐,玲珑也为你准备了。” “这些都是她亲手绣的呢!里面的香料也是玲珑最拿手的秘制安神香!”闵端祥此刻若有尾巴,定然要翘到天上去。 谢庄婉经二人一闹,方才的不快一扫而空,她接过锦囊放到鼻尖下,一股清幽的香气充斥着她的鼻腔,顿觉心神安宁不少。 “玲珑有心了。” 闵时安见状直接将锦囊挂到腰间,笑道:“这几日恰巧睡得不太安稳,代我谢过玲珑。” 第32章 “母后,汀兰不日便要返程,儿臣先行告退。” 得到谢庄婉应允后,闵时安跟随宋汀兰回了宋府。 “汀兰,山高路远,定要注意好身子,莫要着急赶路,若是有任何不适,立刻让萧望京停下。” 闵时安虚抱着宋汀兰,不敢太过用力,担忧压到她的小腹。 “随行之中可有擅长此方面的大夫?”闵时安接着问道:“我府上倒是有几个,不然你一并带走?” 她絮絮叨叨个不停,宋汀兰回抱住她,耐心听着,眼角泪珠不断滑落,沾湿了闵时安的肩头。 “汀兰,莫哭,我会一直挂念着你。” 闵时安的声音有些哽咽,甚至动了一同陪她前往北丰的念头。 “汀兰,待云鸢出世,我便去看你。” “汀兰,一路安好。” 萧望京守在屋外,不敢催促,只默默观察着天色。 待宋汀兰出来之时,他立刻上前扶住她,看她心情低落,便递上早就备好的饴糖,道:“娘子,要吃些吗?” 宋汀兰摇摇头,一言不发。 见状萧望京把饴糖收起,慢慢搀扶着她朝府外马车上走去。 闵时安则是躲在宋汀兰的房内,她不敢出门相送,她怕会控制不住自己拦住宋汀兰。 惟愿白云千里万里,明月前溪后溪。[1] …… 闵时安有些头疼地看着眼前的礼单,确认再三,还是没忍住问道:“你的聘礼,准备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也不怕闹得满京城笑话!” 闵端祥挠了挠头,接过礼单,问道:“皇姐,有何问题吗?” 闵时安一脚踹了上去,怒道:“你是金子不成?谁稀罕你?把最后一项‘闵时乐’划掉!” “什么?!”闵端祥大叫一声,后退几步狡辩道:“皇姐你不觉得这样很有情致吗?” “滚!” 闵时安干脆利落将人赶出府,称如果礼单不改便不要再踏入公主府半步。 从外归来的春桃向被赶出府的三皇子殿下迎面撞上,她屈身行礼,转身欲走之际,被闵端祥叫住。 他神神秘秘冲春桃招手,道:“春桃,来,瞧瞧这礼单有何不妥之处?” 春桃微不可查皱了皱眉,她后退半步,行礼道:“殿下,此于礼不合,奴婢先行告退。” 说罢,她不顾身后闵端祥的叫喊,眨眼间就不见了踪影。 “主子,奴婢去查了云桐一带,发现这夜来香和西域来往密切,最先加入其组织的大多都是西域人或云桐人。” 春桃将闵时安的腰牌还回,接着道:“奴婢目前只查出这么多,主子不妨问问玲珑公主,对夜来香可有了解?” “我知晓了,你退下吧。” “是,主子。” 闵时安指尖无规律地敲击着桌面,觉得此事甚是诡异。 西域此前一直风平浪静,西域皇室成员对大靳也是百依百顺,为何近来种种,突然都与西域扯上了干系? 她对自己心中的那个猜想忽然不确定起来,会是那个人吗? 闵时安本以为那人一手谋划,搅动风云, 也算事出有因。 可刺杀一事,那人当时又不在上京,手又如何得以伸那么长? 思前想后,她还是派人前去给谢庄译送信,命他盯住那人,有任何异常立刻汇报。 天色还不算太晚,她乘坐轿撵前去玉玲珑居住的别院,先是把碍事的闵端祥赶走后,二人这才开始谈话。 玉玲珑双手托腮,看着闵时安笑眯眯问道:“姐姐,有什么事呀~” “你可曾听过夜来香?” “嗯?”玉玲珑歪了歪头,从喉间溢出声音,满是疑惑。 闵时安被她反应逗笑,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宠溺道:“怎么了?玲珑对此不了解吗?” 玉玲珑甜美的脸蛋上绽放出明媚的笑,她拉长音调,应道:“也不是啦!” “只是这夜来香,是从西域起家的,后来不知因何原因,迁去了沧州云桐一带。” 闵时安神色一凛,她思索片刻,紧接着问道:“那玲珑大致知晓夜来香是何时迁走的吗?” 玉玲珑把玩着自己的辫子,葡萄般的大眼来回转动,她仔细回想一番,吐了吐舌头,带着歉意道:“抱歉啦姐姐,我那时年岁尚小,也记不太清楚。” “不过,我母后定是知晓的,我明日便去找我母后,有答复之后便立刻去找您!” 玉玲珑视线落到她腰间,惊喜道:“姐姐把我送的香囊随身佩戴着?!” 闵时安闻言低下头,而后抬眸轻笑道:“玲珑手甚是巧呢,母后也很喜欢,同样随身戴着。” 她脸颊上泛起红晕,双手手指交叉来回搓动,有些磕巴道:“皇后娘娘,同、姐姐喜、喜欢便好。” “姐姐慢走。” 玉玲珑把闵时安送走后,无视闵端祥的询问,一蹦一跳往天仙楼走去,两个人一前一后,与玉玲珑刚到京时形成反差。 而闵时安则是去了宋府寻宋晟。 宋汀兰走了,难保这厮什么时候会给她使绊子。 只不过她这次袖口内藏了宋汀兰送她的匕首,如若再出意外,不至于毫无招架之力。 “殿下来得正是时候。”宋晟眉头蹙起,有些苦恼道:“殿下前些日子所言结党营私一事。” “臣方才收到奏折,属实让臣有些为难,事关重大,只好上呈陛下,请陛下做决断了。” 闵时安坐下,闻言轻嗤一声,嘴上说得好听,实则究竟如何,还不是这装模作样的臭狐狸说了算。 但,若无实证,宋晟能堵住文武百官的嘴,又如何能堵住天下悠悠众口? 这也正是当时为何宋晟没有直接杀了她的原因。 奸臣当道,擅用职权,滥杀皇嗣。 这罪名,宋晟可担待不起。 她不甚在意地打开奏折,待看清其上内容之时,闵时安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她面色蓦然沉了下来。 “啪——” 闵时安将奏折拍到书案之上,她借着力起身弯腰,自上而下俯视着宋晟,狐狸眼中尽是不悦,她一字一句道:“荒谬,无稽之谈!” 她此刻内心却无比慌乱,谢庄译和闻柳的生平履历无丝毫破绽,宋晟又怎会知晓这二人是她的人? 尤其谢庄译是随了谢庄婉的名,是从谢氏举荐而任职,二人在明面上并无往来,暗里接触更是少之又少。 可这奏折之上甚至将闻柳和谢庄译的原籍都记录在内,这人是怎么察觉出异样的?! “殿下若不认同奏折之上所言。” 宋晟停顿下来,轻笑一声,而后一字一句道:“京郊别院,应当是有命案要发生了。” 第31章 京郊别院?! 闵时安手腕翻转,冰凉的匕首贴着宋晟的脖颈,她眼神狠厉,咬牙道:“宋晟,好样的。” 血迹顺着皮肤滑到衣襟之上,宋晟似乎察觉不到痛意,抬起胳膊用食指轻飘飘推开闵时安手臂,道:“向殿下回的谢礼罢了。” 闵时安收起匕首,重新坐回,冷着脸不再说话。 谢庄译和闻柳的原籍都被查出,那京郊别院被宋晟控制也是情理之中,只是不知负责看门的那几个丫头怎么样了。 似是看出闵时安心中所想,宋晟接着慢悠悠补充道:“殿下的人现在都安然无恙,不过若是殿下一日之内仍不能做出决断的话。” 他话到此顿住,起身向外走去,经过闵时安身旁之时,俯身凑到她耳边,轻声道:“所有人,一个不留。” 闵时安攥紧拳头,恨不得一把火将宋晟的书房烧成灰烬,这人当真好算计。 她原地停留片刻,快速赶往京郊别院。 别院在外看跟往常并无任何区别,闵时安不敢掉以轻心,她用力推开门后,快速侧身退至一旁。 一道剑芒带着破空之声从闵时安眼前擦过,闵时安的发丝和衣衫随之飘起,宋晨身形一顿,看清来人后立刻收起剑行礼。 他单膝跪下俯首赔罪道:“见过殿下,惊扰殿下,臣罪该万死。” 闵时安下巴轻扬,道:“起来吧,你家主子有交代本宫可否进去吗?” 宋晨闻言没有起身,反倒把头埋得更低,他踌躇片刻还是道:“主子吩咐,任何人不得入内。” “好一个任何人不得入内!”闵时安压着语调咬牙道:“你转告宋晏晅,本宫随他便是。” 她说罢也不管宋晨是何反应,冷哼一声便转身向身后朴实无华的马车走去。 春桃一手牵着缰绳,身体向外倾斜,闵时安一把拉住她伸出的手,借着力道蹬上马车。 “走。” 闵时安闭上双眼,叹了口气道:“回公主府。” 闻柳和谢庄译虽被宋晟监视着,但一个身居要职,一个出自谢府,她自是不担心。 别院这里有宋晨在,并且她方才并没有闻到血腥味,总归亲自来看过一趟才安心,毕竟宋晟出手,她大概率要去某个地方待上一阵子了。 第33章 回到公主府后,闵时安便开始准备后续事宜,她拧眉思索片刻,而后提笔为张太傅和谢庄婉分别写了一封信。 一刻钟后,她将两页信分别密封好,手握着笔杆攥紧,踌躇一阵后,终究把笔收起。 汀兰还有着身孕,此事不能再麻烦她了。 闵时安扬声把春桃唤进来,将信递给她,嘱托道:“等事发之后,你再将信交由母后和老师手中。” 春桃点头应下,为她点燃安神香后悄无声息退下。 现在宋晟肯定已经派人盯死了她的动向,为保证京郊别院的人安然无恙,她暂时也不敢去见什么人。 别人所言宋晟可以置若罔闻,只要他还在意自己的名声,便必然要顾忌太傅。 至于太傅会偏向谁,闵时安勾唇一笑,嗅着萦绕在鼻尖的安神香气陷入沉睡。 翌日一早。 闵时安洗漱完过后,带着春桃前去后花园赏花。 满园鲜花争奇斗艳,昭示着冬雪过后初春的盎然,乍一看倒是赏心悦目,可看久了难免会觉有些无趣。 她纤细的手指随意一指,兴致缺缺道:“春桃,将那株山茶稍后移到我房内。” “是,主子。” 就在此时,一个丫鬟快步走来,低声道:“殿下,玲珑殿下求见。” 闵时安轻蹙眉头,玉玲珑来定是夜来香有了消息,但宋晟…… 她并未思索太久,转瞬间便做出了决定,她淡声道:“将玲珑请到正堂,本宫稍后便到。” 玉玲珑本就常来公主府,同前朝也无牵扯,对宋晟而言,应当是无伤大雅的存在,见上一见也无妨。 玉玲珑在正堂双手甩着自己的麻花辫,乖巧地等待着闵时安,一见到她的身影,便立刻从坐榻上跳下,蹦跳着到她身前。 闵时安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半真半假轻声呵斥道:“慢些,伤着了可如何是好?” “知道啦知道啦!”玉玲珑跟在她身侧,冲她做了个鬼脸,拖着调子应道。 待闵时安落座后,玉玲珑为她斟了杯茶,这才重新 坐下。 “昨日姐姐走后我便去问了母后。”玉玲珑双臂交叠,快速接着道:“夜来香在西域成立已有百年。” “其当时势力便已布满西域,甚至西域王室有些都遭到了暗杀,但在二十年前,不知为何,夜来香一夜之间离奇消失。” “整个西域境内,找不到有关夜来香的任何蛛丝马迹。” 玉玲珑顿了顿,似是陷入了回忆,片刻后她接着道:“母后也是后来才查到,夜来香已然至大靳沧州,还形成了不小规模。” 她说罢便眨巴着双眼,双手托腮,粉嫩的嘴唇翘起,脸上写满了“快夸我”三个大字。 闵时安本沉浸在她所叙述的当年往事之中,见状噗嗤笑出声,她顺势夸赞道:“玲珑真是好样的,可是帮了姐姐大忙呢!” 玉玲珑满意点头,嘴角抑制不住上扬。 二十年前。 闵时安脑中思索着这些年有关西域的事件,奈何她年岁尚小,对陈年旧事上京和江湖相关知晓较多。 她眼前忽然闪过一张空洞麻木的脸,孤游女侠揽明月似乎也是二十年前才声名鹊起。 “皇姐!” 思绪被闵端祥的叫喊打断,她与玉玲珑循声同时向外望去,便看到闵端祥清澈的眼神,以及冒着傻气的笑脸。 玉玲珑攥紧拳头,猛然冲了出去,身姿快如闪电,伴随着一声惨叫,闵端祥的一半脸也肿了起来。 玉玲珑揪着闵端祥的耳朵,回头俏皮一笑,冲她道别:“姐姐~明日见!” 闵时安笑着目送二人打闹的背影,直至完全消失不见后,眸中笑意退去,她轻叹口气,呢喃道:“明日怕是见不到了啊,玲珑。” 似是为了应和她所言,夏莓带着谢庄婉的口谕急匆匆来到了公主府。 “安儿,莫急。” 闵时安行礼后,看着满头大汗的夏莓问道:“母后只说了这些?” 夏莓点头,躬身行礼道:“是殿下,奴婢还有事,便先行告辞。” 霎时间,闵时安便想出了谢庄婉口谕的缘由,定是宋晏晅那厮开始动手了。 果然如她所料,春桃沉声将探到的消息快速陈述—— 闵时安面色如常听完,仿佛即将下牢狱面临审判的人不是她般。 早朝之上,宋晟将最初拟定的奏折呈上,道:“陛下,臣有奏。” 百官的耳朵同时竖起,这位录尚书事大人,将朝政把握在手中,向来是不奏则已一奏惊人。 天崇帝木然的表情有了松动,他饶有兴趣看向宋晟,缓缓道:“宋爱卿请言。” “有人上奏弹劾永康公主结党营私。” 一石激起千层浪,百官哗然。 天崇帝怔愣片刻,随即沉声道:“放肆!” 殿内瞬间鸦雀无声,宋晟见状拱手道:“兹事体大,还望陛下早做决断。” 最后的决断便是——闵时安轻笑一声,望着眼前弯腰俯首的诏狱狱卒,淡声道:“何必如此惺惺作态,本宫跟你们走便是。” 那为首的两个狱卒闻言拿着桎梏上前,低声道:“得罪了。” 闵时安被押上马车,她靠在舆壁上,暗自腹诽这宋晏晅还算有点良心,知晓为她备辆马车,而不是游街示众。 她顺从地进入诏狱中,路过揽明月之时,闵时安抬眸望去,发觉她垂着头,已然奄奄一息。 狱卒将她绑在木桩之上,而后苦恼对视良久,不知该如何是好。 “愣着做什么?!” 宋晨站在二人身后,冷不丁吓他们一跳。 二人见是宋晨,苦着脸赔罪后立刻麻溜滚蛋,他们只是一个小小狱卒,可不想嫌命长审问公主。 宋晨绷着脸,手中拿着长鞭,公事公办例行审问道:“你同太常谢庄译是何关系?” “是何关系还不是全靠录尚书事大人说了算?”闵时安满不在乎接着道:“当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我说——” “嘶!” 闵时安垂眸,看着自己腹部衣衫瞬间被鲜血浸染,一阵阵刺痛刺不断激着她的神经。 “还望殿下配合。”宋晨的声音变得有些飘忽。 闵时安阖上双眼,一言不发。 宋晏晅! 她心中怒火翻涌,指尖攥紧袖口,咬着牙任由宋晨的鞭子在她身上挥舞。 一刻钟后,闵时安垂着头,她能察觉出宋晨手下是留有余地的,身上这些伤口虽看着骇人,但都只是一些皮外伤,并未伤及根本。 但这丝毫不妨碍她想立刻杀了宋晟的心。 宋晨手中端着一盆盐水,犹疑着要不要泼上去,闵时安见状扯了扯嘴角,哑着声音道:“怎么?抽都抽了,还差这一盆盐水不成?” “殿下……” 宋晨上前一步,手背青筋暴起,正当他闭上双眼,准备咬牙泼盐水之时,一只手按住了他的肩膀,宋晨回头看去,登时呆愣在原地。 “主子?!” 第32章 闵时安听到动静抬起头,正巧看到宋晨错愕的神色,以及身在阴影之中的宋晟。 “你先退下吧。”宋晟轻声吩咐,在封闭狭小的房间内异常清晰。 宋晨应声退下,闵时安见状冷哼一声,看了看自己身上的伤,沙哑道:“大人,现在可还满意?” 一缕光线从屋顶上方的小口打在宋晟一侧,闵时安眯了眯眼,适应光线后,看到宋晟半边映在光照下的脸。 他半垂着眉眼,神色晦暗不清,对闵时安的挑衅视若无睹,不知在想些什么。 长久的寂静使她心中滋生起别样的情绪,闵时安抿了抿嘴唇,她自嘲一笑,颓废低声呢喃道:“宋晏晅,你来干什么呢?” “成王败寇而已,我闵霁敢做便敢当,你来此却又一言不发,是可怜我吗?” 她青色衣衫被大片鲜血染成暗红,发髻散开,乌黑的发丝同昏暗的牢房融为一体,只隐约可见其惨白无比的脸。 良久,宋晟的身形动了。 他向前走去,彻底隐入黑暗,却来到了她面前。 闵时安的视线紧紧追随着他,看着他缓步向自己走进,直至在她身前站定,而后俯身。 她垂眸对上宋晟漆黑的双眼,敛去了笑意的眼睛更显深不可测,同它的主人一般。而他浓密的睫毛轻颤,彰显着其此刻的心绪并不平静。 宋晟闷笑一声,声音低哑,他道:“闵霁,是你赢了。” 闵时安一愣,不知为何他这莫名其妙的话,却如同蒲公英般落在她心里,炸开生命的种子,生根发芽。 她突然烦躁起来,眉头不自觉蹙起,语调中带着她自己都察觉出的怪异。 “说完了吗?” 宋晟直起身,脸上重新挂起如往常般温和疏离的笑,他应道:“臣先前不说话,殿下说臣是可怜您。” “现下臣不过才说一句,殿下便问臣说完否。” 第34章 “殿下如此,倒让臣不知如何是好了。” 闵时安闭上眼,只当什么也没听到,不再理他。 她能感觉到一道炽热的目光,长久停留在她的脸上,即便如此,她依旧没有睁开双眼,如同陷入昏睡,呼吸绵长。 见状,宋晟也不再停留,悄无声息离开了诏狱。 半刻钟后,闵时安缓缓掀开眼皮,有些疑惑宋晨为何还未出现。 按理来说,他应当进来端起那盆因宋晟出现而未来得及泼的盐水,而后狠狠浇在她鲜血淋漓的伤口之上。 闵时安打了个寒颤,打住自己诡异的想法,她兀自反思起来,自己是否太过恶毒。 因为如果她是宋晟,现在自己恐怕早就痛不欲生了,甚至连能否活着都是一个未知数。 而闵时安“心心念念”的宋晨,此刻正直挺挺跪在地上,初春已然不算太冷,屋内的火炉燃得没有那么旺,他的额头却泛起细密的汗珠。 公主入狱之时,宋晟命他全权负责审问,虽未明说,但其字里行间透露着要让公主吃些苦头的意味,他自小便开始伺候宋晟,又怎会不懂。 宋晨头重重落地, 而后沉声道:“属下知罪,任凭主子责罚。” 说罢便保持着俯首跪姿一动不动。 常言道伴君如伴虎,但其实伺候哪个主子都相差无几,他们做奴才的,生死不过是主子一念之间罢了。 便如同现在,宋晟自诏狱回府后便端坐在上首,嘴角上扬眼中却没有丝毫笑意,平静无波,周身气压低得可怕。 分明是因诏狱一行感到不快,改了主意。 但他作为奴才,又怎么会让主子揽责? “哗啦——” 瓷器清脆碎裂声蓦然响起,宋晨猛然抬头,只见眼前青釉茶盏碎了一地,而宋晟鲜红的指缝间还残存着一些碎渣。 就在他想要起身为宋晟处理伤口之时,却听得宋晟淡声吩咐道:“退下吧,诏狱那边由我来接手。” “是。”宋晨犹豫片刻,留下随身携带的金创药后便依言退下。 宋晟甩动手指,将那些浮于表层的瓷渣甩掉,刺在肉里的也随之晃动,刚止住的鲜血再次翻涌冒出,他却不知痛般攥紧了手掌。 他直到如今也想不明白。 他一直都知晓闵时安接近汀兰是为何,宋氏权势滔天,不止闵时安自己想过这个法子,汀兰身旁一直都有诸如此类之人。 但,只有闵时安被汀兰所接纳了。 即便知晓她是怀着别样目的接近,汀兰仍旧愿意同她继续来往。 他作为兄长,自是尽可能满足妹妹的一切需求,因此便也随她们去了,只是他会在闵时安来时,刻意避开。 相安无事长大成人后,他见证了汀兰和她的感情日益深厚,和亲一事发生后,果然不出他所料,汀兰前来向他求情。 妹妹即将远嫁,于汀兰婚事,他作为兄长却没能帮得上忙,如今同她情同姐妹的公主落难,为着心中的愧疚,他同父亲据理力争,最终说服父亲做了让步。 自此,事情的发展逐渐超出了他的掌控范围。 闵时安就像野草无处不在,烈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她以一种极其强势的姿态闯入他的世界,撕开他一贯对外的面具。她与旁的贵女都不相同,许是谢庄婉放纵教养,闵时安自小便野的很。 受了委屈从不会忍着,幼时上京城中的世家子弟调皮的几乎都被她打趴下过,像一只张牙舞爪的小狐狸。 长大一些后,她才有了所谓贵女的样子,行为举止端庄得体,叫人挑不出任何错处,只有她厌恶某人之时才有几分幼时的影子。 再到后来,她的野心逐渐显露,他也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发现那处京郊别院了,只依稀记得,那晚下了很大的雪。 漫天飞舞的雪花遮住了他的双眼,也挡住了他耳畔的哀嚎。 原来,当灾难来临之时,这繁华的上京城之中,不止他一个人在努力向外伸出援手,尽一份绵薄之力。 也就是在那晚过后,他彻底接纳了闵时安,放心让她同汀兰交好。 因此,他也对她进行了更深层次的调查,他这才发现,自己先前所见,只是她的冰山一角。 闵时安远比他所认为的要出色。 谢庄婉几乎是全方面培养,闵时安天资卓越,学什么都很快,琴棋书画暂且搁置不提,医毒之术、武功剑术、甚至巫蛊占卜她都有所涉猎。 他不禁感叹,若她不是一个女子,而是皇子的话,皇权在她手中,或许有重振的可能。 但他很快为自己这种想法感到不耻,女子又有何妨? 凭她的能力和血统,颠覆了这世道,坐上那个位置,又有何不妥? 后来秉州一行,他足半载未曾见过她,再次回京,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他与闵时安之间隔了些什么。 过了好一阵子之后,他远远望着两个亭亭玉立的姑娘,这才恍然惊觉,她们已经彻底长大了。 于是,他在得知闵时安即将拜入太傅门下后,主动向太傅求了入门考核由他来,太傅欣然应允。 他问出了心中埋藏已久的问题,只是她似乎被吓到了,尽管面上不显,但她的一些细微表情和动作,他早已了如指掌。 她送的羊脂玉簪,他一直簪在头上,自那以后,从未更换过发饰。 太傅命他教她骑射之时,他也不忍戳破在他看来有些拙劣的伪装,看她狡黠灵动的双眼,和生气时的大喊,被政务堆积的疲累一扫而空。 渡海一行更是让他心中怒火翻涌,边境如何危险,她不惜扮作人妻也要前往,他真想将她永远绑在那里,永远将她掌控在自己可见范围内。 可他不能,他也不忍心看她逐渐失去色彩,成为他的提线木偶。 于是他放任她加入战场,看她于海上驰骋,大放异彩。 五石散一案是他始料未及的,那些脏东西好好躲在底下,他也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同她联手下沧州后,将那些脏东西全部清剿。 回京没过多久,他便吐血毒发,陷入昏迷。 醒来之时,便看到她不施粉黛,却貌若天仙的脸。 在看得那皱巴巴的药方之上寥寥无几的药材,下方却写满了宋晏晅之时,他轻笑一声,也不知为何将其放入了枕下。 宋晨查出真相后,他便陷入了泥潭,苦苦挣扎未果。 他不愿相信,也不想相信。 原来她对他所有的好,都是利益驱使。 他控制住了京郊别院,派人盯住了闻柳和谢庄译,他将一切向她挑明,迫切想让她的眼中真正有自己的身影。 他想让她吃些苦头,以此来报复她,报复她如此无情无义唯利是图。 可看见她身上的伤后,即便知晓伤得不重,但他却后悔了。 或许,从一开始便是错的。 但他现在忽然便想通了,他情愿将错就错下去,即便她只贪图自己的权势,她想要什么,那便给她什么。 他甚至有些庆幸,庆幸自己身上还有她想要的。 宋晟将手上的伤随意撒了些药粉,而后松松垮垮缠了几下止住血,命药堂送来上好伤药,再次前往诏狱。 第33章 闵时安看着折返回来的宋晟,手中拿着药膏,另一只手腕处垂下一节绷带,细微血腥味掺杂着浓烈的沉香扑面而来。 “宋大人这是何意?” 闵时安看着宋晟默不作声为她上药,忍着伤口火辣辣的疼和药膏冰凉的麻意,扯着嘴角继续道:“打一巴掌再给颗甜枣?” “宋大人,你抓我来不就是为了报复我吗?难不成当真想我招供,坐实结党营私的罪名?” 宋晟依旧沉默着,只将她裸露在外的伤口仔细敷上药,而后将药收起,将绑在她身上的绳子解下。 没了木桩的支撑,闵时安的身体软趴趴倒下,被宋晟揽在怀中。 她试探性挣扎一番,不出所料没有挣脱,索性便阖上双眼,卸力窝在他怀中不再动弹。 宋晏晅这王八蛋,等她养好伤,定要他好看! 诏狱牢房虽不像都官曹和廷尉处那般潮湿阴冷,但因其是全封闭,空间狭小且空气不流动,人长期待在其中难免会感到不适。[1] 她躺在宋晟带着香气的怀中,思绪放空,竟感到有些昏昏欲睡。 闵时安连忙睁开眼,猝不及防对上宋晟通红的眼眶,眼尾处隐约可见泪痕,二人同时一愣。 腰间的手猛然收紧,她吃痛轻呼出声,道:“宋晏晅,你到底想做什么?!” 宋晟将她打横抱起,推开牢房门大踏步向外面走去。 “宋晏晅!” 闵时安心脏狂跳,原本煞白的脸变得通红,她恼怒道:“你知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做什么?!” “放我下来!!” 宋晟加快步伐,瞬息之间便已行至院内,他将闵时安往怀中收紧,改为单手抱,另一只手用宽大衣袖挡住光线,避免她眼睛突然受光线刺激而感到不适。 第35章 他行至前院卧房,将闵时安小心放在软榻之上,将眼底的情绪隐去,温声安抚道:“殿下,您先在此歇息片刻,臣这便命人来给您疗伤。” 闵时安翻了个白眼,沉痛反思起来,也难怪他先前如此动怒。 自己亲身体验过后才知晓,伤了人再把人治好,怎么看都 很假惺惺,且令人深恶痛绝。 她抬起胳膊,伸手去取宋晟头上的羊脂玉簪,却被他偏头躲过。 闵时安对此不甚理解,她轻叹口气,道:“我暂时还不想你死,快把那簪子取了罢。” 此毒一经毒发,那么先前其中任何一味药材,无须其余药材相佐,都可继续加深毒性。 解毒者若非对此毒完全了解,通常会开错药方,这也是为何身中此毒者少有生还的缘故。 “无妨。”宋晟放下帷幔,轻声道:“毒已解,府医到了,臣先行回避。” 闵时安挑了挑眉,当初她为其解毒之时,为了细水长流,特意减轻了药性,没想到他这么快便完全恢复了。 这次前来的府医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她面色和蔼,眯着眼睛道:“公主殿下,老奴要开始了,您忍着些。” 一炷香过后。 老妇将血帕子扔进一旁被血染红的水盆内,为包扎好的闵时安盖上被褥,缓缓弯下腰,行礼道:“老奴告退。” 在药效的作用下,闵时安很快沉沉睡去。 再次醒来之时,春桃已经眼巴巴在跟前候着了,见她醒了,春桃慌忙起身将她扶起,问道:“主子,感觉怎么样?” “水和粥都已备好,主子有何需要吗?” 闵时安摇摇头,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还在诏狱的那间卧房后,看向春桃问道:“无妨,信可送出去了?” 春桃摇摇头,她回道:“依着您的吩咐,若是三日内见不到您再去送信,如今才第二日,信还在奴婢那里。” “嗯,宋晏晅有说什么吗?”闵时安揉了揉太阳穴,有些头疼。 春桃递给她一套新的衣衫,应道:“说您醒了便让奴婢护送您回府。” 闵时安一噎,搞不懂宋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位爷当真是喜怒无常。 快速换好衣服洗漱一番后,闵时安没有回公主府,而是带着春桃去了京郊别院。 几个人叽叽喳喳围了上来,递茶的递茶,捶腿的捶腿,按肩的按肩,分工明确,将闵时安全方位伺候到位。 没抢到位置的则是在一旁嘘寒问暖,宋晟他们也是知道的,但几人并不担心自己的安危,甚至想着强冲出去救她。 最后被智囊小八拦下了。 春桃则是远远守在门口,警惕着外面的风吹草动。 不多时,闵时安确认他们每个人都安然无恙后,便起身离开,她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没有办完,不能在此过多停留。 小八拽着她的袖口,眼巴巴道:“殿下,您什么时候放我出去啊!” 闵时安思索片刻,笑着应道:“莫急,快了。” 说罢她在众人依依不舍的目光下转身离开。 她又去过显阳殿与和敬宫中,直至天色昏暗,才回到公主府内。 此事被宋晟重拿轻放,再无人敢提及。 京郊别院的人全部暴露,那闵时安手中可用之人便全军覆没,她睁着眼睛翻来覆去良久也未能入眠。 翌日一早,她便将谢庄译叫到了府上。 谢庄译下了早朝便匆忙赶来,官服都未来得及更换,虽说宋晟知晓他是公主的人,但是旁人还不清楚。 因此,他来的时候惯常走的小道。 闵时安先是上下扫视他一圈,没看出有何异样后,询问道:“宋晏晅可曾为难你?” 谢庄译闻言摇头,拱手应道:“并无。” “臣只觉身边有人暗中监视,但也只出现了一日。” 闵时安有些疑惑,重复道:“只出现了一日?” “是。”谢庄译再次拱手应道。 难不成这宋晏晅不打算罢免他? 闵时安思索片刻后,决定稍后去宋府一探究竟。 而后她继续叮嘱道:“我吩咐你盯的人务必要盯死了,不可出任何差池。” “是,殿下。”谢庄译再次拱手应道。 闵时安扯了扯嘴角,也不知晓这小哭包什么时候变成小古板了。 她撑着下巴认真观察起谢庄译来,并不算美观的官服被他穿得一丝不苟,清俊的眉眼远看如画,高挑的鼻梁又令他的脸带有些许攻击性。 “你可有意中人?” 闵时安轻叹一声,有些愁道:“也怪我,未想过自己的婚事,连带你们的也未曾着手去办。” “不管我为你们安排什么任务,都不会影响你们正常娶妻生子,你若有……” 她话一顿,脑海中思衬着此事交由谁较为合适。 不料谢庄译却“扑通”一声直挺挺跪下,把她惊得抬眼望去,以为他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忙问道:“怎么了小一?” 谢庄译神色一僵,他行了大礼,郑重道:“我这条命是姐姐捡回来的,小一愿永远忠于姐姐,心中再也容不下旁人。” 闵时安皱眉摆手先让他起身,见他一动不动,敷衍道:“成成成,那此事便以后再议,你先退下吧。” 待他走后,闵时安便唤来春桃吩咐道:“去别院,通知小八,兄弟姐妹们的婚事由他张罗。” “一月内,必须完成。” “是。”春桃应声后,眨眼间便不见了身影。 她用过早膳后,本想前去寻宋晟,但和敬却来了府中,脸上还挂着泪珠。 “怎么回事?妹妹这是怎么了?”闵时安拿出帕子为她拭泪,又赶忙扶她坐到榻上。 不问还好,她话落和敬登时眼泪更加汹涌,很快便把她的帕子浸湿。 闵时安有些手忙脚乱,轻拍着她的背,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干巴巴道:“好妹妹,莫哭,莫哭。” 她斟好凉茶,递给和敬,柔声道:“喝些茶,受了什么委屈,姐姐去帮你讨回来。” 和敬许是哭了一阵子也有些累了,抽噎着接过凉茶小口小口抿着喝完了。 “发生何事了?”闵时安见她情绪好些了,慌忙问道。 和敬涨红了脸,眼中尽是羞愤,她胸膛快速起伏,缓了片刻后才道:“昨日萧司马在荷花池上同宋大人议事,恰巧我在不远处泛湖赏花。” “可不知为何,荷花池中的鱼儿成群在下面快速游动,以至于两船相撞。” “我不幸落入水中,身边丫鬟都不会水,萧司马便跳下来将我救回。” 说到最后,她又开始哽咽起来,眼泪扑簌往下掉个不停。 闵时安将她抱入怀中,面色凝重道:“你无事便好,萧司马那边怎么说?” 萧司马是萧望京的下属,前些日子确实没和萧望京一同回北丰,而是留在京中处理军务。[2] 但他不日便将返程,边疆之重,又岂会为了和敬耽误时间? 恐怕此事要委屈和敬了。 果然如她所料,和敬趴在她的肩头,闷声道:“萧司马他说当时情急,并未多想,只想着先行救人。” “此外,便没再说什么。” 和敬再也忍不住,从她怀中离开,看着她自嘲道:“我自知身子被北巫人脏过,配不上萧司马。” “可当时在场之人,除了萧司马与宋大人外,还有一些我不认得的官员,众目睽睽之下,可叫我如何是好啊姐姐。” 第34章 “此事你同母后商议过了吗?”闵时安沉思片刻,而后继续道:“萧司马不日便要启程,好妹妹,你若羞于开口,我代你去便是。” 和敬抽噎着点头,眼睛红肿,应道:“那便麻烦姐姐了。” 闵时安在和敬走后便立即去了显阳殿,时间紧迫,她直接道:“和敬同萧司马一事,儿臣以为可在京中大办,而后让和敬在京城待其凯旋而归。” “和敬于和亲一事本就受了委屈,现下又要委屈她,留在京中令她同新婚驸马分离,是万万不可的。”谢庄婉皱眉沉声道。 “可北丰……”闵时安心急如焚,有些无赖道:“总之和敬她不能去北丰。” 谢庄婉瞥了她一眼,探究问道:“你几时同她关系这般要好了?” “母后,无论如何,和敬不能去北丰。”闵时安依旧坚持道。 “此事如何, 不是你能说了算的。”谢皇后轻叹口气,接着道:“本宫意在令其在京中小办,北丰大办。” “万不能再在亲事上落人诟病。” 闵时安攥紧拳头,找不出任何反驳的由头,谢庄婉句句在理,她再争下去倒显得是非不分了。 “自然,还是要尊重和敬的意愿,安儿你同她好好说说,萧氏那便本宫来谈便是。” 谢庄婉下了最后通牒,眼下之意便是让她务必说服和敬。 “母后放心,儿臣自当尽心竭力。” 第36章 闵时安出了宫便马不停蹄前往和敬府上,和敬同样在焦急等待,见了她立刻迎了上去。 “姐姐,母后她意下如何?”和敬将早就斟好的热茶递给她,忧愁道:“若是母后觉得此事不妥,妹妹另择贤婿也可。” 闵时安将茶搁置一边,把方才同谢庄婉的谈话简要向她复述了一遍,末了拉过和敬的手,真切问道:“妹妹,你怎么看?” “有母后做主,妹妹自是愿意的。”和敬羞涩一笑,配上风情万种的眼睛,晃得闵时安有一瞬愣神。 她自见和敬第一面起,便觉得和敬比起玉玲珑,倒更像西域人一些。 “妹妹不愿与男子接触的症状可痊愈?妹妹不必勉强,若你不愿,母后自有办法。” 闵时安将和敬的手攥得更紧了些,她眼中满是疼惜,道:“妹妹,一切有我和母后在。” 和敬的手僵直片刻,很快恢复正常,随即拍了拍闵时安的手,道:“谢过姐姐关心,我这段时间在京城养得甚好,已经无碍。” “至于前往北丰一事,妹妹全凭母后安排,我是愿意的。” 言尽于此,闵时安也不再执着劝说她,与她寒暄几句过后,便回到了公主府。 她面色阴沉,眸中尽是狠厉,心中的那丝顾虑彻底消失。 翌日。 谢皇后的信一早送到了公主府内,言明此事已和萧氏谈妥,婚期定在三日后。 萧司马虽位居三品,但其是萧氏旁支嫡出,在名分上看,和敬是下嫁于他,萧氏没理由拒绝。 更何况,拒绝和敬婚事,他们也不敢。 那可是要背负万古骂名的。 世家贵族往往会将府上的公子小姐的聘礼和嫁妆早早备好,加之婚事一切从简,不会耽误萧司马返程,他虽有怨言但也不敢忤逆家中安排。 谁承想,救人还救出了一桩姻亲来。 闵时安随手将信丢进香炉,便带着春桃前往宋府,这次没遇到什么阻碍,很是顺利地见到了宋晟。 他在书房盯着文书,满是凝重的眼见到闵时安重新染上笑意,他温声道:“殿下,坐。” “殿下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闵时安懒得同他拐弯抹角,直接盯着问道:“和敬当日落水,怎么就偏让你和萧司马撞上了?” “事发突然,臣也未曾料到,那时公主殿下只身一人,萧司马他也是救人心切。” 宋晟回望着她,眼中笑意敛去几分,他接着道:“若是殿下只为了和敬公主殿下的婚事前来,臣也无能为力。” “众口铄金,殿下应当也明白。” 闵时安沉默片刻,而后轻声试探道:“宋晏晅,你也不想她去北丰吧,尤其是同萧司马成亲。” “殿下,这又是何意?”宋晟闷笑一声,接着缓缓道:“臣同公主殿下毫无瓜葛,和萧司马也无私仇。” “何至于见不得二人成亲?” 闵时安闻言轻嗤一声,对此不置可否,转而问道:“那前几日的事,你又作何解释?” “什么?”宋晟垂下头边在文书上批注边继续道:“殿下是对何事想要什么解释?” 见他语焉不详,闵时安索性直接挑明了问道:“你怎么就大发慈悲舍得放我出去?” “还有你派去监视谢庄译的人,怎么也撤走了?” 宋晟放下笔,又给她添了一杯凉茶,有些揶揄道:“不过才初春,殿下火气怎这般大?来尝尝绥阳特供的茶味道怎样?” “嗯。” 闵时安心思不在这里,也知自己过于着急,她抬手喝下如同白水般的茶,静下心沉思起对策来。 见状宋晟也不去打扰她,在一旁安静批阅起文书。 沉香缭绕,书房内的氛围保持着微妙的和谐。 不多时,闵时安便初步想出了计策,和敬落水一时来得迅猛突然,好在并非全然无转圜余地。 她抬眼向宋晟望去,入目便是极具冲击力的侧脸,手背上青筋因用力而微微暴起,羊脂玉簪散发着明亮的光泽。 宋晟察觉到她的视线,身形一顿,而后抬头与她对视,自然道:“殿下这般看臣,实在令臣惶恐。” “大人这般好看,怎就看不得了?”闵时安心情大好,未察觉出宋晟语气中的微妙,如往常般笑着回道。 宋晟轻笑出声,温声道:“殿下想必有要事要忙,臣便不扰殿下了。” 闵时安点头,也没跟他计较这看似客套实则赶客的话,把那茶杯内剩余的凉茶一饮而尽。 唇齿留香,当真是好茶。 和敬去成亲前夕,闵时安带着小二和小三前去拜访,她将两个丫头完全露出,对着和敬笑道:“这是雅尔和雅散。” “是母后宫中的丫头,功夫不亚于春桃,你将远去北丰,夫君又是个能打的,母后不放心,特命我将这对姐妹交于你。” 小二和小三同步下跪,齐声道:“奴婢雅尔/散,见过主子。” “快起来罢。” 和敬挽住闵时安的胳膊,亲昵道:“明日我便成亲了,姐姐今日便晚些走,陪妹妹多聊会。” 跨门槛之时,闵时安轻侧头,对雅尔和雅散使了个眼色,二人瞬间领会,站在左右两侧,躬身侯在房外。 自然,雅尔雅散不是母后的人,是她撒娇耍无赖替姐妹二人换来的名分,这样才能令和敬收下,没有拒绝的余地。 二人对明日大婚畅谈一番,末了和敬捂嘴笑着问道:“姐姐,你的婚事怎一直没有音信?可有心仪的公子?” 闵时安屈起食指,在她脑门上轻叩一下,调笑道:“心仪的公子没有,心仪的姑娘倒是就在眼前呢。” 闻言和敬把她的手轻拂开,脸颊酡红,媚眼如丝,含羞带怯道:“姐姐惯会取笑妹妹。” 话题被闵时安不动声色扯开,两人又打闹一阵,直至夜色渐深,闵时安这才道:“时辰也不早了,明日你还要早些起,我便先走了,妹妹好生休息。” 她回到府上已是疲惫至极,快速洗漱后便陷入沉睡,意识昏沉间,她不禁感叹,若是日后也能睡得这般快便好了。 为了不耽搁今日萧司马行程,婚礼可谓是简陋至极,萧司马面露尴尬,他低声道:“殿下,对不住。北丰那边已经在筹备完毕,先委屈一下殿下。” 和敬眼中水光潋滟,说不清是泪光还是其它,萧司马直直望着她,瞬间沉溺其中,眼见她樱桃红唇开开合合,耳中却听不到任何声音。 直至柔弱无骨的纤纤细手拍在他身上,他这才回过神来,慌忙赔罪道:“殿下见谅,您方才说什么?” “我说,卿还要唤我为殿下吗?” 萧司马彻底呆住了,眼前是和敬美艳动人的娇笑,耳畔那声“卿”不断回响,他磕磕巴巴道:“是,殿下。” “不、不对。” “柳儿。” 闵时安和一众官员被迫看新婚夫妻腻歪好一阵子后,这才适时纷纷送上祝福,恭祝二人白头偕老。 萧司马与和敬都不便饮酒,众宾客便以茶代酒,象征性敬了几杯,而后婚宴便就此结束。 “妹妹,若受了委屈,别忍着,令雅尔姐妹传信便是,我同母后都会为你做主。”闵时安拉着和敬的手,不舍道。 萧司马立即拱手,应道:“殿下放心,臣定当不让柳儿受半分苦楚。” “姐姐安心,妹妹这便走了。” 和敬冲闵 时安摆手,而后挽着萧司马的胳膊一同上了马车。 雅尔雅散随后跳上马车,拽动缰绳,看了眼闵时安后扬长而去。 “那两个丫头,是你的人?” 闵时安应声回头,发现宋晟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不远处。 第35章 闵时安翻了个白眼,先是环顾四周,确认没有外人后,大踏步走过去,咬牙道:“大人明知故问,这等小事,就不劳大人挂心了。” 随即她勾唇一笑,眼中威胁不加掩饰,她尾调拉长,故作不经意道:“不过本宫瞧见,萧司马身旁,似乎多了几个陌生面孔啊。” 宋晟眸中笑意加深,他对此并未否认,温声应道:“殿下好眼力。” “天寒露重,殿下快些回府吧。” 闵时安回到府中沉思良久,看向春桃问道:“小桃,你说宋晏晅是什么意思?” 春桃怔愣一瞬,才反应过来主子口中的小桃是自己,忙拱手回道:“主子,奴婢以为……” 她自小便被谢家培养成谢庄婉的贴身侍女,于男女情爱也不甚了解,因此犹疑片刻,还是继续道:“宋大人他也许留有后手。” 闵时安点点头,却又兀自摇头,轻嘶一声,又道:“可我怎么觉得,似乎不太对劲?” 春桃直接给她跪下了,郑重道:“奴婢愚钝,自小学的便是舞刀弄枪,不懂其中关窍,主子不妨去天仙楼同那话本先生聊聊?” “成,现在便去。”闵时安当即起身,大踏步向外走去,春桃利索起身紧随其后。 第37章 在轿撵之中的闵时安哼着小调,心情甚好。 春桃哪里愚钝?分明机灵的很。 天仙楼小厮远远望见公主府马车后,便立刻去通知了掌柜,待闵时安自马车下来之时,便看到掌柜笑得皱成菊花般的脸。 她脚步一顿,那掌柜眼见立刻嘘寒问暖道:“公主殿下,可是身体哪里不舒服?” 闵时安摆摆手,别过眼轻咳一声,道:“把你们这上等的话本先生挑五个送到我雅间内。” “得嘞得嘞,公主您里面请。” 依旧是上次宋晟为她特意安排的雅间,屋内焕然一新,完全按照她的喜好来布局,甚至熏香也换上了延年益寿的凝神香。 闵时安挑眉,看向一旁的春桃,问道:“可看出什么了?” 闻言,春桃环视一圈,下了定论,道:“宋大人对您的底细了如指掌,不得不防。” 闵时安先是勾唇眉宇间尽是笑意,而后实属忍不住,便放声大笑,春桃指尖蜷缩,不明所以地扯了扯嘴角,赔笑几声。 她喝了口茶,勉强压住笑,故作神秘道:“小桃,这便是你不懂了吧。” 某人啊,似乎是上钩了呢。 五位说书先生在闵时安跟前站好,齐声行礼道:“草民见过公主殿下。 闵时安敛去了笑意,下巴轻扬,刚想让他们起身,便看得最右边的人骨相有些奇怪。 她练过缩骨,因此对人的骨相异常敏感。 闵时安转头看向春桃,春桃立刻会意,将那人拉到她跟前,一脚踹上那人膝盖。 随着一声闷哼,那人额头上泛起细密的汗珠,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显然是疼得厉害,但迫于公主威严,愣是强忍了下来。 春桃一怔,似是没想到这人的反应如此大,但还是掰着其胳膊没有松手。 “春桃,放开她,你上前来。” 那人哆哆嗦嗦站到闵时安的身前,垂首不敢直视她。 闵时安捏住她的下巴仔细端详,末了同手帕替她拭去汗珠,哪知她腿一软又跪倒在地。 “春桃,把人带下去,好生上药,稍等将人带到公主府。” “是。”春桃这次动作放轻了些,但还是听得那人细微的闷哼声。 剩下的说书先生以为那人突然触了霉头,被公主料理了,更加胆小甚微,一事呼吸都放轻了些许,生怕惹得公主不快。 片刻寂静后,其中较为年长的说书先生上前半步,腰深深弯下,颤抖着声音问道:“公主殿下,您想听什么类型的本子?” 闵时安思索片刻,道:“今日不听你们讲话本子,你们来听本宫讲一个,如何?” 几人面面相觑,一时间不清楚闵时安这是何意,但他们也不敢忤逆她的话,便连连点头,回道:“实属草民等荣幸,草民愿洗耳恭听。” 闵时安满意点头,思索片刻开始讲述。 “谪仙公子因爱下凡,甘愿抛弃上神之位?” 宋晟闷笑一声,眸中的笑意快要溢出,他看向掌柜,饶有兴趣问道:“殿下当真是这般讲的?” 掌柜哎哟一声,慌忙应道:“主子,您借老奴八百个胆子,老奴也不敢瞎编排公主殿下不是,千真万确啊!” “还带走了一位说书先生?” “是惹到殿下了? 掌柜闻言拱手隐晦应道:“老奴也甚是奇怪,那人分明什么也没有干,许是不合公主殿下眼缘?” 宋晟挥手令他退下,偏头对宋晨吩咐道:“将那四个也送到公主府上。” “是。” 闵时安嘴角一抽,将宋晨和那四个头发花白的说书先生冷脸轰了出去,转而看向那弱柳扶风,一推就倒的美人说书先生。 “像你这般的女子,天仙楼里还有多少?” 眼看那女子又要跪下,春桃眼疾手快将她搀扶住,随即便一直未松开手。 闵时安摸了摸自己的脸,差点气笑,她自认不刻意端着的时候还算温柔可人,怎这丫头见了她动不动就要跪? “公主殿下……” 细弱蚊蝇的声音响起,一字不差落在闵时安耳中。 “民女不知,但想来应是不少的。” 闵时安勾唇轻笑,柔声道:“不必担忧,本宫又不吃人,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便是。” 她磕磕绊绊用了半个时辰,总算把一切都交代清楚,闵时安让春桃为她安排了房间,屋内陷入寂静。 那女子名叫墨珠,是淮临人,家道中落,她被父亲变卖至青楼,幸得宋晟相助,而后她被送到了天仙楼。 宋晟派人为她易容,自此她便成了天仙楼的说书先生。 “女子生存不易,我家主子不忍你去做妓子,你出自书香世家,便安心在此,想走随时便可走。” 闵时安回想着墨珠说过的话,此言必是宋晨告知于她,但闵时安脑海中自动浮现出了宋晟的脸。 她登时收回思绪,阖上眼陷入沉睡。 女子生存确实不易,当今世家横行垄断,百姓苦不堪言,寒门子弟更是处处受到打压,所有底层人都毫无话语权,甚至是毫无人权。 更别提势弱的女子了。 而据墨珠所言,种种迹象都可表明,天仙楼中应当有着其余更多隐姓埋名谋生的女子。 这使得闵时安对宋晟的看法改观良多。 谢庄译次日一早便在正堂等候。 “你是如何看的人?怎会叫人落了水?”闵时安端坐在主位,拧眉沉声问道。 谢庄译跪伏在地,回道:“殿下,是臣看护不利,恳请殿下责罚。” 他先是请完罪,停顿片刻,而后这才解释道:“和敬公主殿下前些日子常去荷花池边。” “臣为公主安排的暗卫隐匿在四周,但当时萧司马同公主距离不过方寸,因此被萧司马抢了先。” “是臣思虑不周,请殿下责罚。” 闵时安听完轻叹口气,这意外来得太巧了,可偏偏和敬也不是一时兴起才去的荷花池。 “我听和敬说,是鱼儿的原因,可查清楚了?” 即便是成群鱼儿快速游过,顶多也只是让小船偏移一些罢了,又怎会造成两船相撞这么严重的后果? 谢庄译摇头,他道:“此事结束后,臣去查过,但那些鱼都被处理了。” “臣问了荷花池的负责人,他说是宋大人吩咐 的。” “知晓了,你先起来罢,过两日有空回别院一趟,见一见小八。”闵时安揉着太阳穴,轻声道。 谢庄译走后,闵时安头疼了许久,这个宋晏晅是怎么想的?明知有古怪,还要销毁罪证。 她抿了口凉茶,心中的烦躁稍微被抚平,提笔向宋汀兰写了封信,阐述萧司马同和敬成亲的过程,让她照顾好自己的同时,捎带多多照拂和敬一些。 闵时安将信件交给春桃,而后独自去了宋府。 不光为和敬落水一事,她平白从天仙楼要走了人,还未向宋晟言说。 “墨珠在我府上,由春桃带着,便不必受易容之苦。” 她在天仙楼不仅要易容,还要束胸,长期以往,对身体危害极大。 宋晟听出闵时安的言外之意,笑道:“臣知晓墨珠一事,殿下想要尽管带走便是,不必专程来告知臣。” 闵时安摇摇头,应道:“自然还有旁的事情。” “天仙楼还有旁的女扮男装的女子吗?” 既然此事被她知晓,在她力所能及范围内,便绝不会坐视不理。 宋晟闻言轻笑出声,仿着她先前的模样单手撑着下巴,偏头看向她,温声道:“殿下如此胸襟,让臣佩服。” “稍后臣派人送到公主府,殿下可还满意?” 闵时安扯了扯嘴角,即便她看出宋晏晅对她的心意,但还是有些感叹于宋晟的顺从。 若是往常,恐怕她连墨珠都带不走。 “还不是特别满意。” 闵时安狡黠一笑,蓦然贴近他的脸,温热的气息相交,她接着轻声问道:“荷花池的鱼有何古怪,嗯?” 第36章 宋晟呼吸一窒,细微的沉香味混着兰花香萦绕在他的鼻尖,他偏头后仰,拉开二人之间的距离。 “殿下素日不是不爱熏香?今日怎熏了沉香?” 闵时安重新坐回,手中把玩着茶杯,应道:“宋大人莫要顾左右而言他,荷花池的鱼儿究竟是怎么回事?” “殿下,臣似乎没有理由告诉您。”宋晟唇角勾起,神色如常,仿佛方才心跳如鼓的人不是他。 闵时安闻言,果断起身,不欲在此耽误时间,道:“不说便不说罢,本宫先走了。” 即便宋晟不说,她也有的是办法去查,只不过是浪费的时间多了些而已。 再者,话本上都说了,男人就是要欲擒故纵,不可什么都顺应对方,那样未免太过无趣。 “殿下别急,臣还未说完。” 听得宋晟的挽留,她眼底得逞的笑意一闪而过,转头之际面上尽是凝重,她道:“怎么?宋大人还有话要说?” 第38章 话虽如此,但是她却站在原地没有动弹,随时都可以转身离开。 宋晟上前来请她落座,也不再故作神秘,而是正色道:“那日臣便觉此事蹊跷,便派人去查。” “查出荷花池中的鱼数量暴增,且两船相撞之处有残存的鱼饵。” 闵时安眉头紧锁,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见状,宋晟停顿片刻,在闵时安催促的目光下轻笑一声,而后继续道:“臣派人继续细查,最后查出是夜来香。” 又是夜来香。 闵时安攥紧拳头,沉声应道:“这夜来香,宋大人有什么头绪吗?” 凭她现在的势力,想查出夜来香可谓是天方夜谭,但宋晟就未必了。 “有些线索,但尚未证实,有消息臣会向殿下如实禀告。” 闵时安点头,宋晟口中的有些线索,那便是真相快要水落石出了,这人惯来如此,不到铁证如山时,绝不会透出半点口风。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情报后,她也不再久留,同宋晟又闲聊几句后便起身告辞。 直觉告诉她,迄今为止所发生的一切,定然都有所关联,很大可能是那夜来香首领一手策划。 闵时安端坐在书案前,取出空白茧纸,将事情从头串联起来,不出半刻,整个故事脉络便跃然纸上。 这是谢庄婉教给她的办法。 如果遇到线索千丝万缕含混不清之时,便将其从头至尾大致书写在纸上,而后仔细观察每个关键节点,以及其对应的线索,看是否有所遗漏。 此时的思路最为清晰,很容易便可破解谜题。 闵时安仔细端详着,同时脑海中回忆着可能会被忽视的细节,绝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她目光停留在“二十年前”处,不禁怀疑起来,夜来香二十年前自西域迁移至云桐,而揽明月也是在二十年前声名鹊起。 这二者看似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可若是揽明月便是夜来香的首领,或是在组织内充当关键角色呢? 闵时安被自己的想法惊到,她连忙拿起笔,以揽明月为中心,在纸上推演着各种可能。 迷雾逐渐被拨开,一切都变得清晰起来。 揽明月早已被宋晟控制起来,但顺着这条线索去查,很可能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她当即唤来春桃,低声吩咐道:“小桃,你去细查一下揽明月,看她和夜来香有没有关联。” 春桃有片刻怔愣,但也只一瞬,她压下心头的震惊,立刻低头称是,很快身影便消失不见。 为了进一步确认猜想是否正确,她向宋晟提出要见揽明月,宋晟没有任何犹豫,立刻便答应了,派宋晨护送她前往。 “殿下,揽明月目前神志不清,主子怕届时其暴起误伤到您,故特命臣来。”宋晨行礼过后,又解释道。 闵时安瞬间反应过来,他是在为宋晟解释,此举并非监视而是保护。 她轻笑一声,应道:“无事,我只是进去看看。” 宋晨后退一步,持剑默默跟在她身后。 对此,闵时安并不介意,她对揽明月暴起伤人一事也有所耳闻,只是当时忙于别的事情,便没有过多关注。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揽明月即便如此,也是名震江湖的孤游女侠,在狱卒前来送饭之时,挣脱了锁链,将那狱卒杀死,险些越狱。 好在宋晨恰好来此办事,将揽明月重新缉拿回去,又加强了对其的看管力度。 闵时安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见到揽明月那一刻,还是不免心惊片刻。 她身体悬空,手腕和脚腕都被锁链穿透,牢牢定在墙壁之上,血肉已然和锁链粘连在一起,下方的地面被已干透的血迹染成红褐色。 只见宋晨熟练地往揽明月的伤口处撒上药粉,而后退出牢房,在一个随时可以动手的位置停下,死死盯住揽明月。 闵时安缓步上前,丝毫不被牢房内的血腥和臭味影响,面不改色地盯着揽明月的脸看了起来。 只是,她怎么也回想不出,自己究竟是在什么时候见过这样一张脸。 她开始观察起揽明月的全身,想要检索其身上有无特殊印记,亦或是其余显著特征。 很快,闵时安便收回了目光,转身看向宋晨道:“把她弄醒。” 宋晨闻言快步上前,昏暗的牢房之中剑光如同闪电,迅猛而又短暂,随即,皮肉被利器划破的撕拉声响起。 “嗯……咳……” 揽明月痛苦闷哼几声,猛咳一阵,而后费九牛二虎之力抬头,如同死水的眼直直望向罪魁祸首宋晨,声音嘶哑骂道:“贱人。” 宋晨收起剑,习以为常地退出牢房,将场地让给了闵时安。 闵时安同揽明月对视良久,冷不丁问道:“你可知晓夜来香?” 她看见揽明月瞳孔微不可查收缩一瞬,但其心理素质过于强悍,很快便恢复如常,若不是闵时安时刻盯着她,怕是也察觉不到。 不过这便足够了,揽明月这细微的反应已经说明了一切。 揽明月皲裂的嘴唇微张,从胸腔之中艰难挤出几个字道:“你、也是个、贱人。” 随即她垂下头,重新阖上双眼,揽明月身上的伤实在太重,又陷入了昏迷。 而闵时安则是看着她,若有所思。 揽明月的脸太过普通,但那双眼太过特殊,那是一双历经尘世沧桑后归于沉寂的眼。 她无比确认自己曾见过这双眼,但又记不得是在什么样的场景下,两人会以何种方式相见。 闵时安早已向谢庄婉求证过,当年她的师父中,并未有孤游女侠这一号人物,并且也未曾有过和其有交集的人。 更别提,揽明月与她心中此前猜测的人更是毫无瓜葛。 但她从不怀疑自己的直觉,定是哪里有些细节她没有查到。 闵时安同宋晨前后走出牢房,来到前院,她问道:“宋大人查过揽明月了吧,可有查出不妥之处?” 宋晨对诏狱关押之人都记得清清楚楚,因此他没有片刻停顿,将他查到的揽明月生平快速讲出。 沧州云桐人,生父生母不详,自幼流浪乞讨长大,练就了一番野路子后,幸得江湖上一位高人指点,自此武功突飞猛进,后声名大噪。 在江湖高手中,也是平平无奇的履历,不是天纵奇才,也不是年少有成,甚至有些凄惨。 毕竟她之所以出名,并未完全靠实力,而是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美名。 “高人?”闵时安抓住重点,追问道:“是哪帮哪派的高人?” 宋晨摇头,答道:“这并未查出,那位高人没有留下任何踪迹,而且从揽明月的武功路数来看,也分辨不出什么。” “她完全像是自成一派。” 听得宋晨如此说,闵时安几乎可以确定,揽明月便是那时加入的夜来香。 “莫不是夜来香的人?”她看向宋晨,没有把话说满,接着问道:“你们主子未曾察觉吗?” 先前宋晟既然提到了夜来香,那么定是从荷花池一案中发现了什么,如果宋晟没有想到揽明月这里,她不介意顺水推舟卖个人情。 “主子有所怀疑,但臣无能,未查出相关证据。”宋晨拱手,低声应道。 闵时安点头,她看出宋晨有所隐瞒,想来是宋晟授意,她也不再继续追问,只要此事最后可水落石出便好。 “我已见过揽明月,你回去向你主子复命罢。” 宋晨行礼应道:“是,臣告退,恭送公主殿下。” 闵时安回到府上之后,将今天的情报添加至那张纸上,而后放空思绪,盯着上方的内容,看是否有不合理之处。 翌日。 她看着镜中自己印着墨迹的脸,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昨日太过劳累,竟直接看着图纸便在书案上睡着了。 将墨迹清洗干净后,她无比怀念起外出办事的春桃,若是春桃在,便不会发生这种情况。 闵时安刚把发髻挽好,就听得婢女来报,夏莓求见。 “带她过来。” “是。” 不出片刻,夏莓满头是汗,猛然跪在地上急道:“殿下,不好了!” 第37章 “殿下,边境那边出事了!” 闵时安闻言立刻前往显阳殿,谢庄婉面色凝重,见她到来,低声吩咐秋芒几句,而后秋芒弯腰领命,匆匆离去。 “北巫毁约在先,后被我大靳将士打败,现今居然还敢来进犯边境?”闵时安自行坐到谢庄婉对面,气愤道。 谢庄婉将手中情报递给她,应道:“这是你表妹送来的,瞧瞧吧。” 她双手接过,谢家这一辈嫡系旁支人数众多,闵时安脑海中下意识回忆起这个表妹是何人。 待看得情报开头后,她瞬间便想起了这位表妹的脸。 去年和亲一事过后,谢庄婉为她相看的几位公子里,有一位萧二公子,不久后便由两家做主,同她这位表妹定了亲。 第39章 闵时安不稍片刻便把密密麻麻的情报看完,随即她便将纸丢进一旁的香炉,道:“北巫人怎会知晓远山林中的那条小路?” 也不怪她诧异,远山林中的那条小路路况极其复杂,周围林木茂密诡谲,生得颇像话本中的天然阵法,北丰将领带队也要无比慎重。 而那条路,自北巫来看,形同无路,故一直以来只有北丰人知晓。 此次北巫军队却从那条路突然杀出,将留守在那的百余人全部杀死,又向前屠戮了一个村子,在萧望京派去的援军赶来前撤回。 援军见追赶无望,赶忙将村中的熊熊大火给扑灭,同时搜救看是否有幸存者。 情报之上字字泣血,闵时安几乎可以透过文字看到当时浮尸遍野的惨烈景象。 闵时安随即咬牙道:“两方交战,百姓何辜?!” “塔塔吉斯克未免太过分!” 谢庄婉对此亦十分愤慨,但她眼底更多的却是悲凉,她应道:“是啊,战火纷飞,百姓本就流离失所。” “我大靳勇士攻得其城池数座,莫说屠城,便是掠夺百姓财物之事也不曾发生,对城中百姓更是一视同仁。” 气氛变得凝重起来,闵时安静默片刻,沉声问道:“北丰,可是有了细作?” 除此之外,她想不出别的合理的解释。 但谁愿意去猜测身边出生入死的战友?那可是在万万人以命相搏时,可以将后背托付给彼此的存在。 可往往真相最令人难以接受。 谢庄婉沉吟片刻,叹了口气,缓缓道:“想来是了。” “萧司马呢?”闵时安眸光微动,接着问道:“他同和敬到北丰了吗?” “并无,只剩一天的脚程,不过他收到前线消息后,便独自快马加鞭赶去了,如今算算时间,也该到了。” 谢庄婉说罢,直直看向闵时安,盯了她良久,忽而道:“安儿长大了。” “你想问的,当真是萧家那孩子?” 闵时安扯了扯嘴角,应道:“是也不是。” 她不知谢庄婉知晓多少,也不知谢庄婉知晓她知晓多少,但事关重大,在最终尚未定论之前,谁都不能乱下定论。 谢庄婉话锋一转,接着道:“乐儿的婚事在即,如今出了这样的事,不宜大肆操办,便将婚期往后推些时日。” “是,稍后儿臣便去告知时乐与玲珑。”闵时安顺坡下驴,起身行礼告辞道:“母后,儿臣告退。” 她没有见到闵时乐,玉玲珑笑着将她迎到湖心亭,道:“姐姐,时乐他在后院练剑,需要我把他找来吗?” 闵时安还未答话,便听得身后一道欠揍的声音传来。 “让我听听,是谁在想念我?” 她同玉玲珑齐齐向后看去,便看到闵时乐挽了个剑花,挑眉勾唇笑道:“原来是我的小玲珑。” 闵时安蹙起眉头,不太理解几日没留意,好端端的人怎么突然就便成这幅鬼样子了。 “找死!”玉玲珑更是没眼看,叉起腰娇呵一声,怒道:“再这样扒了你的皮!” 闵时乐讪笑两声,将剑收回剑鞘,跑到二人跟前狗腿道:“我从话本上学的,以后不这样便是。” “皇姐,有何事吗?” 闵时安点头,将方才同谢庄婉的谈话向二人省去惨烈的部分,大致简述一番,末了道:“玲珑你且安心,母后绝不会在婚事上亏待你。” 玉玲珑双手托腮,水汪汪的大眼中满是愤怒,她应道:“大敌当前,自当放下儿女情长,姐姐,没关系的。” “欺人太甚!”闵时乐涨红了脸,猛然起身,冲闵时安行礼道:“皇姐,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闵时安眼皮一跳,直觉这小子要整幺蛾子,皱眉打断他的话,道:“知道是不情之请,那便闭嘴!” “我,要上前线!” “上前线——” “线——” 空旷的湖心亭之上回荡着他的豪言壮语,平静无波的水面泛起阵阵涟漪。 玉玲珑眨巴眨 巴眼,看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闵时乐,又转而看向一脸阴沉风雨欲来的闵时安,最后决定后撤几步,远离战场。 事实证明,她这一举动无比正确。 “啊啊啊!” 闵时乐抱着头惨叫起来,丝毫不见方才的英姿,被打得上蹿下跳。 “闵端祥!你想去打仗,先打得赢我再说!” 说罢,闵时安又加大力度,猛踹他大腿将他踹倒。 她临走前轻声叮嘱玉玲珑道:“玲珑,你看着他些,费心了。” 回到府上,还未来得及喝上口热茶,宋晟好似算好了时间般,来到公主府上拜见。 闵时安放下茶杯,宋晟此时前来必然是为了北丰一事,她不敢怠慢,快步赶去正堂,挥手示意不必宋晟行礼,二人先后落座。 “殿下,臣有意派人前往北丰监军,殿下可有合适人选?” 宋晟说罢,目光瞥见她有些干裂的嘴唇,随即为她斟了杯茶,接着道:“殿下,莫急。” “我怎能不急?”闵时安摇头苦笑一声,但还是依言抿了几口茶。 而后她应道:“你既然有意派人前往,想来是已经有了心仪人选,又何必多此一举,前来问我?” 宋晟轻笑一声,温声道:“臣在殿下面前当真毫无秘密可言。” “臣打算请太常大人亲往,殿下意下如何?” 闵时安狐疑地盯住宋晟,本想回绝,话到嘴边她萌生出一个想法,便将此事应了下来,道:“大人的决定,向来是不会出错的。” 她接着道:“北巫自远山突袭一事……” 宋晟食指指节轻扣桌面,他意味深长道:“萧大将军文武双全,即便查不清楚,届时不还有太常大人在吗?” * “混账!”营帐之中众将领皆攥紧拳头,却大气都不敢喘。 为首的男人见状愈发生气,他怒道:“北巫那帮子蛮人,怎会知晓那条路线?!” 聚集在此的都是将帅之才,个个都不蠢,都知晓大将军如此动怒并非是为了被袭击,而是驻北军中出了内鬼。 这条山路只有寥寥数人知晓,能够将其内路线彻底摸清楚的,更是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在场之人都曾带队从那山路绕后包抄过北巫,犹如神兵天降,因此他们更能明白,自北巫过山路来到北丰,若无人指路,绝不可能。 坏在知情者不多,好也在知情者不多。 驻北军都只当是北巫人另辟蹊径的袭击,没有懊恼和惊惧,此刻众将士皆如刚苏醒的雄狮蓄势待发,士气正盛。 萧望京上前两步,单膝跪地,抱拳坚定道:“属下愿请命彻查此事!” 得到准许后,他起身环视一圈,向在场的剩余六人道:“你我都是过命的兄弟,我不愿怀疑大家。” “但现下情势所迫,恳请各位配合。” 众人纷纷应下,表示会全力揪出那可恶的细作。 几次带队时,走过那条山路的士兵也不少,查起来不算难,难就难在怎么在不动摇军心的情况下,将人暗中查出。 并且此刻,北巫虎视眈眈,很有可能会配合那个细作再次进攻。 若是在全面开战前,细作还查不出,后果不堪设想。 “朔商留下,其余人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 “是!”众人抱拳,齐声应道。 “朔商,我向朝廷请战之时,一同禀告了你与和敬公主婚宴延后一事。” 萧朔商瞬间会意,他道:“北巫不灭,何以家为?”[1] “只是委屈公主了。” 而和敬此刻面如菜色,一路的颠簸本就令她难耐至极,如今萧朔商已至北丰,她便令队伍加快了速度,尽量追赶萧朔商。 一旁的雅尔看不下去,担忧道:“主子,歇一歇吧。” “我们慢些到北丰也无妨。” 和敬深吸一口气,艰难道:“不、不可。” “夫妻一体,你不必再劝,出去同雅散驾车罢。” 雅尔闻言犹豫一瞬,最终还是领命,垂首应是,退了出去。 在雅尔出去后,和敬的脸色缓和稍许,她阖上双眼,靠在舆壁之上,捂着发昏的脑袋,强迫自己陷入沉睡。 雅尔坐到雅散身旁,同她用眼神交流,姐妹二人确认和敬无事后,一人操控缰绳,一人执笔在本子上记录着。 待雅尔记录完毕后,雅散又暗自将速度提快稍许。 第38章 同朝廷旨意前来的还有监军谢庄译,萧望京彻查数天却一无所获,无奈之下只好暗中把几次战役走过那条路的人看管起来。 他去向父亲萧大将军请罪,却被父亲派来迎接监军,虽说大多都是宋晟派来的人,但他知晓父亲素来不爱同朝廷这些人打交道,便赶忙前来迎接。 宋晟本是好心,以往都是随意象征性派些人过来,但总会有个别拎不清的,以为自己受到了重用,明里暗里对军队指手画脚,虽毫无威慑力,但大将军看在宋晟的面上也不好为难。 第40章 自那以后,应付监军的重担便交到了萧望京身上。 只是这次的监军还不太一样,竟是太常亲自前来,足矣见得宋晟对此次战役的重视。 “太常大人舟车劳顿,这边请。” 萧望京下意识审视起眼前这位监军,只见谢庄译木着一张脸,周身透露着古板书生的气息,但他却暗自松了口气。 这类人反倒是最不会招惹是非的,因为他们虽然对一些问题固执己见,但同时对自己也有着深刻的认知,也讲究体面,不会搞一些小动作。 “萧将军客气,应该的。” 闵时安努力克制住上扬的嘴角,保持着一本正经,学着谢庄译不咸不淡应道。 随即她便跟着萧望京一同进了军营,去见萧大将军。 她原以为宋晟又在憋着什么坏招,后来才发现是自己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宋晟明知谢庄译是她的人,且她精通易容之术,又特意前来公主府提前相告。 显然宋晟是有意让她前来。 约莫是察觉出,二人最后的目标是一致的,只不过宋晟碍于身份,不便离京,索性顺水推舟做个人情,把她送来了北丰。 闵时安定了定心神,直视首位的萧大将军,拱手一字一句道:“还请大将军将闲杂人等屏退,在下有话要说。” 此言一出,屋内的氛围瞬间微妙起来。 片刻后,萧大将军颔首示意,众人领命后有序离开营帐,其中有个身材魁梧的男人从她身边经过时,还假装不经意撞了她一下。 闵时安早有防备,脚步微动,虽被撞得身形晃了些许,但没有受到实质性的伤害。 坐在上方的萧大将军眸光微动,将一切尽收眼底。 他不习惯绕圈子,言简意赅问道:“什么事?说吧。” 闵时安清了清嗓子,饶是真正上过战场的她,见到从尸山血海里杀出的萧百斩也不禁心悸。 萧百斩不过是坐在那里,便已叫人望而生畏。 这才是真正的杀神。 “大将军,听闻您近来为细作一时,十分……” 耳边一阵微风掠过,脖颈先是泛起凉意,紧接着轻微的刺痛传来,她不紧不慢补充完剩余的话:“苦恼。” 她轻笑一声,对上萧百斩杀气凛然的眼神,丝毫不惧,不顾脖颈处持续涌出的鲜血,淡定道:“大将军,莫急。” “别耍花招。” 萧百斩说罢,收起剑重新回到上首,居高临下望着她。 …… 半个时辰过后,她是被萧百斩亲自护送回营帐的。 前线现在已经爆发出几次小型摩擦,北巫人好似什么都知晓,但也不深入进攻,萧望京因着细作一事,也不敢放手去打,只能以不变应万变。 闵时安借监军名义,要求跟随在萧望京身旁,一同待在前线。 “太常大人,这……”萧望京皱起眉头,斟酌着措辞,半晌才接着道:“刀剑无眼,大人还是在后方监军罢。” 萧望京有些不理解,为何对监军颇有微词的父亲能轻易同意这个要求,但军令如山,他不敢有任何异议,只得试图劝阻“谢庄译”自行离开。 “无妨,萧将军不必担忧,我不会置喙将军的任何决策。” 闵时安不再理他,轻飘飘留下 这句话后,转身去了营帐之中。 打仗定然是萧望京更在行,她来此是为了防止那人搞什么小动作,在前线盯着也能更快想出应对之策,毕竟有时一些小细节便足以令战局全面崩盘。 她不得不慎重。 监军的权力自是没那么大,所以她方才在营帐之中,索性同萧百斩言明身份,拿宋晟当底牌,成功说服他同萧望京来到前线。 并且还给了她一些列便利,尽管是冲着宋晟的面子,她只当不知,欣然统统应下。 此时她便翻阅着近期的卷宗,想要从中寻找一些可疑之处。 北巫军队在那次突袭过后,便再未同驻北军进行正面冲突,都是小规模骚扰,是塔塔吉斯克人惯用的打法。 她又仔细看了数遍后,才往前翻阅起来。 闵时安始终坚信,雁过留痕,只要做过的事情,必然能找到对应的痕迹。 很快,她便发现了异样。 去年冬天,十一月末,两个将士突发高热,不治而亡。 萧氏虽说历代大多都将家底补贴军用,因此相较于其余世家而言,穷困些许。但再如何也不会让将士冻到突发高热。 更何况边境军医个个妙手回春,何以治不好高热之症? 闵时安记下二人名字,向前继续翻阅起来,她着重去看远山小路有关的战役。 果不其然,她在前年六月初的一次突袭作战中记录中,看到了二人的身影。 意料之外的是他们不仅十分勇猛,并且有一人更是担任冲锋队队长,每次都冲在战场最前沿。 她眉头轻蹙,如若如此,那这二人为何会离奇死亡?还在那个时间节点。 闵时安再往前翻去,便没有其余有关次的记录,于是她又从这二人加入驻北军开始,一字一句开始看起来。 两刻钟后,她面色凝重,将卷宗重新放回落锁,若有所思走出了营帐,却迎面撞上了一个带着香气的怀抱。 “哎哟,太常大人,可要小心些。” 闵时安后撤两步,震惊抬头,对上一双含笑的潋滟双眼。 和敬?! 她瞬间回神,拱手行礼赔罪道:“臣惊扰公主殿下,实属罪该万死。” 而后她沉吟片刻,沉声继续道:“只是……殿下怎会在此?” 作为监军,出现在此,尚且合理,可和敬贵为公主,肯屈尊降纡随萧朔商前来北丰已是破例,又如何能来前线? 于情于理,于公于私,都万万不可。 和敬粲然一笑,举手投足间尽显女子妩媚,她应道:“我曾在北巫待过一段时间,大人可忘了?” “殿下大义,臣永铭记于心,又怎敢忘?”闵时安垂首行礼,掩住眼中翻涌的情绪。 如此她倒挑不出什么错处来。 和敬前往北巫和亲,便是嫁于塔塔基斯克部族,对其内部了然于胸,也知晓一些驻北军不知晓的情报。 “我虽为女子,也想尽自己的一份绵薄之力,为了家国安宁,同朔商商议,自愿请命来此。” 闵时安抬头,内心各种感情交织相错,最终在心底化为一声叹息。 好半晌,她才道:“公主殿下,臣心悦诚服。” 和敬嫣然一笑,顺着“谢庄译”看向身后的营帐,问道:“如果我没记错,这里似乎是存放卷宗文书的营帐?” “大人来此,是有何事吗?” 闵时安一怔,正斟酌着如何回答,便听得和敬轻咳一声,略带歉意道:“大人公务不便言说,倒是我唐突了。” “无妨,臣来此不过是例行翻阅卷宗,看是否有不妥之处,现下已确认无碍,公主殿下自便,臣告辞。” 方才打岔的空挡,闵时安转瞬便组织好了语言,迅速结束谈话,行礼告辞。 闵时安故意绕到旁边的营帐之后,悄悄探出身视线搜寻和敬的身影,她毫不费力便锁定目标,几个闪身跟了上去。 现下是特殊时期,她决不允许任何意外出现。 和敬似是迷路般晕头转向绕了几圈后,闵时安亲眼看得她进入萧朔商的营帐后,这才转身离开。 日暮西垂,天色逐渐变得昏暗,闵时安浑身酸软,回到营帐之后,点燃烛火,向床榻走去。 闵时安手腕微动,匕首从袖口滑落,被她稳稳攥在手中,她看向营帐黑暗的角落,沉声道:“谁在那里?” “滚出来!” 一声闷笑传来,宋晟大步从角落走出,慢条斯理道:“殿下好眼力,臣藏得如此隐蔽,都被殿下发觉了。” 闵时安挑眉,将匕首收回,环视一周,最终在地毯之上盘膝而卧,皱眉道:“你不呆在京中,来做什么?” “若是被有心之人发觉,宋大人,恐怕就要变天了。” 好不容易同宋晟姑且算是统一了战线,她可不想阴钩里翻船,被连带一窝端。 宋晟唇角笑意加深,他自然在闵时安对面同样盘膝坐下,应道:“殿下安心,臣明日便返程,不会被任何人发觉,且不会延误正事。” 闻言,闵时安拧起眉,思索有何遗漏之处未果,随即她疑惑不解地接着问道:“那你来这里,是有何要事?” 宋晟蓦然凑近,二人呼吸交缠,闵时安心脏漏跳半拍,鼻尖萦绕着宋晟身上的沉香气息。 “当然是……” 第39章 闵时安稳住心神,上身不动声色后倾稍许,好整以暇看着宋晟,等待他的后文。 岂料宋晟话到嘴边,见状轻笑一声,忽然闭口不言,眸中倒影出稀碎的烛光,以及…… 她不知何时上扬的嘴角。 闵时安呆愣一瞬,这才注意到宋晟眼下的乌青。恰巧营帐外传来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她顺势偏头看去,轻声道:“外面巡逻队已换班完毕,你来此到底为何?” 第41章 她回过头来看向宋晟,停顿片刻后,拉长语调恐吓道:“不说的话,我可要喊人了。” 宋晟上下扫视她一眼,低声笑道:“相较臣而言,怕是殿下更加来历不明吧。” “大人此言差矣,我能在此,不是你默许的吗?” 巡逻队愈发密集,宋晟深吸口气,缓缓道:“见殿下无碍臣便放心了,京中离不开人,臣这便回去了。” 闵时安诧异地看着他起身,脱口而出问道:“你这便走了?” “嗯?”宋晟停下动作,温声道:“殿下还有什么事吗?” 闵时安一噎,她摇了摇头,最终只道:“路上小心。” “殿下放心,臣会的。” 营帐内的条件算不上好,甚至这已经是萧百斩能为她安顿的最好的营帐,但依旧略显简陋。 闵时安也不挑剔,她虽为公主,许是自小野惯了的原因,她对这些一直不太在乎,钟鸣鼎食也罢,箪食瓢饮也好,她都接受良好。 硬邦邦的木板之上只铺了一层褥子,闵时安翻了翻身,找到舒适的睡姿,困意顷刻间袭来,她阖上双眼,竟觉得比躺在绸缎上还要睡得香些。 翌日。 闵时安起了大早,自昨日她翻阅完卷宗后,她便心神不宁,总觉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 因此她不敢有丝毫松懈,后半夜睡得也不安稳,原以为没人会比她醒得更早,没想到她走出营帐一看,驻北军已有条不紊地开启了训练。 闵时安眯起眼抬头看了眼天色,夜空繁星点点,四周全靠篝火和月光照亮,是寅时三刻左右无疑。 这么早?! 她心下一惊,心中激起惊涛骇浪,心疼将领的同时,不禁更加痛恨起北巫人。 萧望京瞥见“谢庄译”,犹豫再三,想起父亲的叮嘱,偏头对身旁的萧朔商说了些话后,转身大踏步向这边走来。 闵时安抑制住嘴角上扬的冲动,板着脸拱手打招呼道:“萧将军。” “监军大人,您可以多休息会。”萧望京抱拳回礼,应道。 闵时安摇摇头,接着道:“本也睡不着。” 而后她假装不经意道:“昨日看到了和敬公主。” 闵时安的语气转而严肃起来,她沉声道:“战场之上,刀剑无眼,纵使公主殿 下有不畏生死的觉悟,可终归不妥。” “是,但公主执意来此,我等不愿辜负公主满腔热血,且此事经过父亲与朔商共同应允,故让公主前来提供情报。” 闵时安轻嗤一声,毫不客气怒斥道:“将军如此,便是打定主意要让公主同你们一同涉险?” “驻北军同北巫交战多年,对塔塔吉斯克更是知根知底,又何须公主来提供所谓情报?!” 他们的谈话声愈来愈大,不远处的萧朔商隐约听到和敬,约莫猜出二人在争吵什么,于是吩咐底下士兵认真操练,便小跑而来。 “监军大人稍安勿躁,柳儿听闻此事后,也颇感诡异,于是才提出要来到前线,看能否提供到什么帮助。” 萧朔商深吸口气,接着道:“我本也不愿柳儿犯险,可柳儿说她对塔塔吉斯克前些日子研发了新作战方式。” “她知晓一二,但还需进一步确定,说不准会帮上忙。” “我向大将军请示过后,便把柳儿带来,监军大人放心,我等定会护住公主殿下!” 闵时安听闻简直要气笑了,她按捺下去,努力维持着“谢庄译”的人设,反驳道:“在下听闻宋氏嫡女,宋汀兰小姐于兵法也甚是精通,莫非汀兰小姐提出要上前线来,你们也要应允?” “若是如此,每个人都要有上前线的理由,你驻北军莫非要个个都放进来?” “军法何在?” 一声声质问令萧望京和萧朔商彻底哑口无言。 闵时安其实也能理解,大靳对和敬本就有愧,尤其是对驻北军而言。 当年和敬前去和亲,虽是他们所不愿见到的,但毕竟免了两军交战,驻北军对和敬一直心怀愧疚,加之萧朔商在水中同和敬有了肢体接触,令和敬不得不前来北丰。 桩桩件件,都是大靳、北丰对不住和敬,因此萧百斩等人会在力所能及范围内应允和敬一切要求,也不奇怪。 但,闵时安可不管这么多。 如她所言,若这前线谁都能来,军法何在? 就在三人僵持之时,不远处烽烟燃起,萧望京神色一凛,他与萧朔商对视一眼,匆匆向“谢庄译”告别,带着军队立即赶往战场。 闵时安心下一沉,径直向萧百斩的营帐走去。 现如今的驻北军差不多全权交由萧望京带领,萧百斩年岁已高,虽说依旧神勇,但到底大不如从前,所幸萧望京远胜于他当年。 交由萧望京,他再放心不过。 “将军为何放任和敬公主出现在前线营帐之中?!” 萧百斩不为所动,道:“和敬公主出现在此,同您一样,合情合理。” “如何能一样?!” 闵时安气极,道:“和敬她为了朝廷受了多少苦楚,又如何能一样?” “正因如此,我们驻北军才会竭尽全力,满足和敬公主的所有要求。” 萧百斩轻扯嘴角,摩挲着手中的剑柄,沉声道:“杀北巫片甲不留,是臣等的职责,臣等为此愿献上生命。” 他眼中流露出杀气,穿透人皮面具,直直射向闵时安的眼底。 “可和敬公主所受苦楚,皆源自于谁,殿下还不清楚吗?” “此时,又何苦来臣这里,惺惺作态?” 闵时安攥紧拳头,内心无比挣扎,明明她也不愿如此。 但无论如何,和敬不能再继续待在前线了。 “旁的不论,和敬公主必须离开,我自有我的理由!” 萧百斩本也不愿让和敬待在这战火纷飞之地,方才不过是看不惯闵时安以及京中世家的做派,最后还是松了口,还能卖宋晟个人情。 “如此,待此战过后,臣会将公主殿下安然送回。” 闵时安得到了承诺,二话不说立即前往两军交战之处。 得益于监军的身份,她一路畅通无阻,很快便听到了嘶吼声、马蹄声等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 萧望京坐镇,从容不迫指挥着各路人马,萧朔商身先士卒带着人冲在最前方。 闵时安站在城墙之上,眯着眼向下望去,只见北巫军队被萧朔商杀得节节败退,她一眼便看出这是北巫故意为之。 可不知在下方交战的萧朔商在想什么,竟步步紧逼,锋芒毕露。 萧望京也察觉出不对,立刻鸣金收兵。 可下方的萧朔商却置若罔闻,不仅如此,士兵们也如同听不见信号般,紧跟其上。 闵时安蹙眉,死死盯着下方战场,兵荒马乱中,一名士兵短暂回头,同闵时安对上视线。 “不好!” 她猛然捶向城墙,同萧望京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震惊。 方才那人,眼神混沌,面色恍惚,分明是五石散发作之症! 如此以来,恐怕…… 萧望京来不及查看城中之人的状态,战场之上瞬息万变,为了防止萧朔商带着一万驻北军落入敌方圈套。 他从袖口扯下一块布,系在脸上,带着一队人准备出城拦截萧朔商。 “阿野,这里先交由你指挥,我去去便来。”萧望京对一旁面色凝重的男人吩咐道。 闵时安顺着声音望去,那被称作阿野的男人,是驻北军的将领,号称神算子,料事如神。 但是显然,神算子算得了天灾,却算不出人祸。 还是晚了一步。 闵时安视线紧紧追随冲出城门的萧望京,脑海中不断思索着底下的人为何全部中招,五石散为何又会出现? 那人,是如何在她和一众人精眼皮子底下作乱的? 萧望京出现在战场的那一刻,敏锐察觉出空气中有着五石散的气息,便带人催动战马,在四周激起阵阵飞沙,用来阻隔五石散气息。 好在效果显著,萧朔商恍惚一阵后,便回过神,紧接着大多数士兵陆续恢复正常。 塔塔吉斯克首领见状狂笑几声,对着萧望京用蹩脚的汉语挑衅道:“萧、将军。” “三、三日后、后见。” 萧望京持枪指向他,眼神如有实质,同枪尖寒芒一同射向塔塔吉斯克首领,用流利的北巫话回道:“随时奉陪。” 对方见挑衅无果,也不再留恋,轻蔑一笑后,带着北巫军队撤离。 此战虽无甚伤亡,屈辱感却拉满。 萧望京正在同各将领进行战后复盘,分析其中的问题和疑点,直至到黎明乍现才散去。 时间紧迫,闵时安决定冒险赌一把,要引蛇出洞! 第40章 经此一战,驻北军也不再轻敌,接连的胜利让他们差点忘了,对面的可是北巫最凶猛的军队,塔塔吉斯克部族。 第42章 同时萧百斩也遵守承诺,一早便派人将和敬公主送回北涯关内。 闵时安沉默地望着排兵布阵的萧望京,总觉得心中还是不踏实,好似遗漏了什么。 但那人既然在战场之上暴露了五石散这个底牌,定然是急了,否则这个杀招应当是留在后面,杀个措手不及。 那为何一直稳扎稳打的那人,却突然乱了阵脚? 是因为发现了什么不可控的因素? 大片乌云强势融入湛蓝的天空,狂风呼啸而过,将尘土吹得四散飞扬。 闵时安衣衫和发丝在空中随风舞动,她眯着眼睛,心中忽然有了个大胆的猜测。 她在心中盘算着,若那个猜想被证实,那么此前想的引蛇出洞的法子还需再估量,现在当务之急是看那人是否安插了别的眼线。 单凭那人自己,不可能做到那么多。 闵时安在狂风中逆风前行,丝毫不被其影响,快步向放置卷宗的营帐走去。 她前些日子将那因高热不治而亡的二人的背景查了个底朝天,虽未发现任何疑点,但其二人有一些共同好友现在也在驻北军之中。 前年冬十一月末,萧朔商带领第十一队自远山密径包抄,同前锋大军形成前后夹击,北巫大败。 而那第十一 队的三百人中,有五人是那二人的共友。 闵时安耐着性子继续往前翻,在一些大大小小的战役中,这些人的名字陆续出现。 她心下有数,便去寻萧百斩商议对策。 “此计名为,引蛇出洞。” 闵时安讲得口干舌燥,但上方的萧百斩始终未置一词。她挑眉望向萧百斩,扯了扯嘴角道:“将军意下如何?” 她已将其中利害以及缘由都讲得一清二楚,即便萧百斩对她再有何意见,只要不是个蠢的,就应该同意她的说法。 片刻后,萧百斩沉声道:“殿下心思缜密,臣佩服。” “但殿下所言,皆建立在此人定是幕后主使之上,殿下也知晓,其在民间威望,若……” 他不再继续往下说,但未尽之意二人都懂。 闵时安点头,应道:“将军顾虑我知晓,但我既然敢这么说,那便是有十成十的把握。” 她勾唇一笑,在谢庄译的这张脸上丝毫不违和,继续道:“萧大将军,我们拭目以待。” 也不知萧百斩有没有被她说服,不过总归最终还是松了口,应允会配合她的计划。 闵时安当即便去找了萧朔商,他正在校场之上练兵,听得是监军来寻,嘱托一旁的队长几句,便小跑着赶来。 他深吸口气,问道:“监军大人,有何要事?” 闵时安也不兜圈子,四下环视一圈,确认无人可以听到后,把计划向他重复了一遍。 “什么?”萧朔商表情有一瞬间空白,他皱眉接着道:“监军大人所言可否属实?” 闵时安的身高和谢庄译相差无几,本在男子之中也算得上出挑,但放在军营之中便矮上一些,她微微仰头,肃然道:“自然。” “在下也已向萧大将军请示过。” 萧朔商额头青筋暴起,他攥紧拳头,呼吸声粗重几分,他艰难道:“柳儿她……” “遭遇过太多不幸,监军大人,您可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 闵时安抿了抿嘴,没有说话,轻拍他的肩膀后转身大踏步离开。 她也知晓,萧朔商乍然听到这个计划,不愿相信也是在所难免,但留给他准备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必须尽快接受这个事实。 但闵时安向来不会赌,她必须亲眼看到计划顺利进行才能安心。 于是她回到自己营帐之后,褪下身上衣物,“咔吧”几声骨头脆响,她拿起榻上早已备好的衣衫慢条斯理穿戴整齐。 闵时安趁着巡逻队换班的空挡溜了出去,暗黑色的夜行衣贴合身体曲线,彻底隐匿于天地之间。 三刻钟后,闵时安趴在屋檐之上,敛住气息侧耳去听屋内的动静。 “柳儿,我有件事需要告知你。” 萧朔商的声音不同于往常的冷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和敬轻哼一声,手下动作不停,听起来是笔尖摩擦过纸张的沙沙声,几息之后,毛笔被搁置在书案之上,脚步声伴着和敬的疑问声透过瓦砾传来。 “嗯?怎么了?” “大将军决定要同北巫全面开战了。” 闵时安终于将瓦砾移出一道缝隙,她往下看去,迅速锁定立在房中的两个身影。 和敬牵起萧朔商的手,面色微红,眼底尽是忧虑与不舍,她道:“你要注意安全,我在家等你凯旋归来。” 随即她手抚上平坦的小腹,眼尾染上嫣红,抬眼看向萧朔商,有些羞怯道:“还有我们的宝宝,也会等你凯旋归来。” “朔商,你喜欢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啊?” 萧朔商心神一震,身体肉眼可见地颤抖起来,他伸出手颤巍巍覆盖住和敬的手,仿佛在抚摸易碎的珍宝。 “柳儿,你是说,我们……” “有宝宝了?” 闵时安见状皱眉,暗道不妙,耐着性子继续看了下去。 短暂喜悦过后,萧朔商神色僵硬起来,他偏过头,酝酿再三,终究望向和敬道:“柳儿,只怕是我这一阵子没空陪你了。” 和敬神色一怔,随即点头,眉眼间的妩媚因动情而更显风情万种,她笑道:“这有什么?卿当以国家为重,你若是执意留下陪我,那才真令我心寒。” “柳儿,我稍后便走了,明晚大将军要召集我等商议作战策略。” 萧朔商紧紧攥着和敬的手,眼中满是不舍与愧疚,他道:“柳儿,委屈你了,终是我对不住你。” 闵时安无心再继续探听下去,她没兴趣看新婚夫妻卿卿我我,悄然将瓦砾归回原位,再次与黑夜融为一体,避过府上守卫撤离。 她回营之时,恰逢巡逻队最密集之时,倒是废了很大一番功夫,才顺利回到营帐之中。 初步目的已经达到,简单沐浴过后,她便安然入睡,准备迎接明日的大战。 作为监军,有权参与其中。 白日的时间空闲下来,闵时安心神一动,避开耳目私下找到萧百斩,告知他有事要入关一趟,稍后便回,不会耽误晚上的进程。 萧百斩没问什么便应允了,并表示军营之中只要不违反军纪,她可随意进出,无需再来特意询问。 闵时安坐在萧百斩准备的马车之中小憩,唇角止不住上扬,她现在脑海中全是稍后同宋汀兰见面的场景。 但她转念又想到,若是以谢庄译的面貌唬一下宋汀兰,会被识破吗? “直接去将军府。” 她轻咳一声,改变了先去掉易容再去见宋汀兰的计划,扬声喊道。 “是。” 马车调转车头,又加速行驶起来。半个时辰后,马车稳稳停在将军府。 将军府的守卫见状对视一眼,而后一人留守接待,一人快步进去通禀。 那守卫弯腰行礼,忙不迭道:“见过监军大人,请大人稍后片刻。” 话落,方才进去通禀的守卫便迎了出来,行礼后恭敬道:“大人请。” 闵时安跟随着守卫去往正堂,虽然她一路目不斜视,但将军府委实有些萧条,将军府的大致布局尽收眼底。 途径莲花池时,闵时安直直望向那个朝思暮想的背影,沉寂的心猛然跳动起来。 是宋汀兰。 但她并未停下脚步,而是在又走出一截之后,随便找了个由头,把带路的小厮打发掉,绕了几个弯才再次来到莲花池。 “这位姑娘,可是宋夫人?” 闵时安敛去眼底笑意,一本正经拱手道:“在下前来寻萧将军,不慎迷了方向,可否劳烦夫人指个方向?” 宋汀兰闻声转过身来,只看了她一眼,应道:“是,大人往东走便是。” 随即她偏头看向身旁婢女,那婢女是她的陪嫁丫鬟,瞬间便领悟了主子的意思,弯腰上前为“谢庄译”领路。 闵时安却含笑看着宋汀兰一动不动。 宋汀兰蹙眉,不悦道:“大人这是何意?” “好汀兰,这萧远戈果然不敢薄待你,脾气都见长不少。”闵时安换回本音,上前几步笑着回道。 “时安?” 宋汀兰惊呼出声,眼眶霎时变得通红,滚烫的泪珠从眼尾滑落,手指颤抖着想要触碰她的脸,道:“时安,真的是你吗?” 闵时安搓了搓脸,撩开衣袖露出那枚小痣,泪水亦夺眶而出,她小心翼翼抱住宋汀兰,道:“汀兰,见到你,我便知足了。” 丫鬟识趣退至一旁,将空间让给二人。 “时安,你怎扮成太常大人的样子来北丰?是京中出了什么变故吗?你可有恙?近来夜里可能安眠?”宋汀兰哽咽着丢出一连串问题。 “我来此是有任务在身,并无变故,我一切无恙,近来睡眠尚可。” 第43章 闵时安笑着依次回应了她。 可沉浸在相逢喜悦之中的二人,并未注意到一脸阴沉逐渐走近的萧望京。 第41章 闵时安脊背一凉,凭借本能反应松开宋汀兰,侧身后退几步,余光瞥见一道寒芒,再向上看去,便看到一张充满杀气的脸。 她暗道糟糕,现在还是谢庄译的模样,这下可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了。 宋汀兰被萧望京护在身后时,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她伸手去拽萧望京的袖口,刚想解释 ,便被厉声打断,不过不是冲着她。 “谢庄译,你莫不是以为跟宋晏晅扯上些关系,便能为所欲为了吧?!” “这里可是北丰!” “敢对汀兰不敬,若你给不出合理的解释,休想安然离开!” 闵时安镇定地看着抵在她喉间的剑,脑中正在飞速思考如何在不暴露身份的前提下,蒙混过关。 都怪她见到汀兰太激动,一时大意了。 “远戈,你……”宋汀兰声音有些颤抖,她也知闵时安的身份不能随意透露,但此刻她也想不出什么理由搪塞。 萧望京误以为她是被吓到了,立马收起剑,回头虚揽住宋汀兰的腰,轻轻捏住她的脸,温柔道:“汀兰不怕,我帮你教训这个登徒子。” “不是……” 闵时安轻咳一声打断二人,一本正经道:“萧将军误会了,在下略通一点岐黄之术,方才观得夫人腹中似有异动。” “情急之下,便靠得近了些。” 闵时安心中打鼓,面上却丝毫不慌,她刚刚撤得及时,加之她身形比宋汀兰高出些许,此刻便是赌萧望京没来得及看仔细。 “萧将军威名赫赫,宋夫人钟灵毓秀,夫妻琴瑟和鸣,羡煞旁人,在下不敢有何非分之想,此心日月可证!” 见“谢庄译”言之凿凿,加之柳树枝条遮挡,萧望京暂时放下疑虑,转而问道:“汀兰的胎有何问题?” 闵时安暗自松了口气,这倒不是为了蒙骗萧望京而扯的借口,她在刚看到宋汀兰时便注意到了。 “宋夫人可是原先身体底子便不大好?” 她趁此机会一股脑道:“虽有专人调理,但宋夫人内里过于虚浮,需保持心情愉悦,不可忧思过度,否则于母体和孩儿都是不利的。” “倒是并无大碍。” 萧望京闻言将宋汀兰揽在怀中,自责道:“是我的错,让你整日为我的安危而烦心,汀兰,你受委屈了。” 宋汀兰刚平复下去的心又泛起涟漪,她轻声道:“远戈,不必如此。” “太常大人来寻你想来是有要事,你们去罢,我回房歇息了。” 闵时安目送她远去,在心底叹了口气,她此次前来本来主要是找宋汀兰的,萧望京只是顺带。 眼下以谢庄译的身份倒是不便相见了。 她暗自懊恼,以后再也不按照心血来潮的想法进行了。 随萧望京来到正堂后,她简单向其讲述了本次的计划,末了委婉表示要萧望京配合,不要出什么岔子。 萧望京短暂震惊后,还是答应下来。 毕竟整个计划中,萧朔商与和敬才是重中之重,萧朔商都没什么意见,他也不好说什么。 闵时安做完一切后,快马加鞭赶回营中,好在时辰不算晚,她赶到之时天色将暗,离计划的时间还有一个时辰。 她简单收拾一番后,便前去主营帐之中,打算提前等候。 这等重大会议,万不能晚到。 营帐之中已有两三人在等候,同主位上的萧百斩谈笑风生,见到她进来,简单招呼几句后便继续说笑起来。 一阵哄笑声响起,闵时安在萧百斩下方首位落座,声音糟杂,她并未听到他们前线在说些什么。 不过她也不感兴趣,遂颔首摩挲着酒杯,在脑海中再次推敲起自己的计划,推测各种可能,以确保万无一失。 不多时,营帐内陆陆续续又来了几人,营帐之中逐渐变得热闹起来。 “监军大人可是有什么烦心事?说出来让大伙来替大人参谋参谋!” 闵时安放下酒杯,循着声音望去,只见神算子摇着手中羽扇,正含笑望着她。 众人也早就注意到她的失神,借着神算子的由头,纷纷七嘴八舌关心起来。 他们这些将领同萧百斩一样,大多都不喜欢朝廷派来的监军,但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他们也都能看出来,这位不是多事儿的主。 相反,在闲暇时刻,这位看起来弱不禁风的监军,还帮助军医为士兵们包扎疗伤,他们也毫不吝啬对这位监军释放善意。 闵时安嘴角微不可查弯起,拱手环绕一圈后,转瞬之间便想好了借口,她缓缓道:“在下无碍。” “只是在担忧此战恐怕要造成不小的伤亡。” 闻言,很快便有人接道:“监军大人不必担心,我驻北军战无不胜,个个骁勇善战,皆可以一敌百,哪怕牺牲,死前也要拉上一个北巫人垫背!” “是啊是啊,再者,既战,伤亡定然是有的,大人不必介怀。” “话虽如此,但是我等都已做好了随时战死沙场的觉悟!” 众人面上并没有对死亡的恐惧,反而安慰起“谢庄译”来。 “战场就是这样,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可我们没有退让的余地。” 萧百斩沉声接着道:“因为我们身后,是大靳的万里锦绣河山。” 营帐之中寂静下来,随即爆发阵阵叫好声。 萧望京和萧朔商便是在此时前后脚进入营帐之中,他们行礼过后,便齐问道:“大家方才在说些什么?” 神算子夸张地摇晃着羽扇,毫不客气回道:“晚来的人没有资格知道。” 众人再次发出哄笑声,闵时安目光柔和下来,默不作声饮了一杯酒。 萧望京早已习惯,嗤笑一声并未搭理他。 虽没有耽误时辰,但总归是让大家都等着,于是萧望京与萧朔商举起酒杯,仰头连灌三杯。 夜幕降临,月亮被阴云遮挡,连带繁星也不见了踪迹。 萧百斩先是照常开了个头,便交由大家随心讨论起来,他时不时插上几句,注意力集中在营帐之外。 大家虽然都多多少少知晓一些,但知道全部计划的也只有他和闵时安、萧望京、萧朔商,神算子五人。 在察觉到营帐之外多了一份极浅的气息之后,萧百斩心下一沉,如此一来,闵时安所言便被证实。 营帐中人除神算子外武功都不俗,自然也察觉到了营帐之外的人,但他们恍若未觉,继续激烈讨论起战术来。 闵时安察觉到一道锐利的视线,她抬头向上首望去,同萧百斩对视良久。 她冲萧百斩高高举起酒杯,而后一饮而尽。 萧百斩颔首,却一动不动。 见状,闵时安也不再看他,而是专心听起众人的讨论。 萧望京和萧朔商各执一词,神算子在中间和稀泥,却又在二人即将统一战线之时,不着痕迹挑拨几句,三人争出了三百人的效果。 闵时安被吵得头疼,总归不是真正的作战计划,她索性放弃,全神贯注听着营帐外那人的动静。 因着众人在此商讨战术,巡逻队巡逻之时,刻意避开了这一片,但营帐外偷听的那人依旧十分谨慎,小心躲在暗处。 在一个时辰之后,在萧百斩的应允下,终于确定了最终方案—— 由萧望京带人自寒山道发起突袭,萧朔商从远山绕道接应,神算子紧随其后随时支援。 萧望京采用火攻、萧朔商带弓箭队包抄,神算子则是带领骑兵、步兵、投石车等随机应变。 众人商榷完毕后,便开始谈天说地,聊得热火朝天。 营帐外的人耐着性子又听了一阵,确定听到的是全部信息后,自认为悄无声息离开,朝营帐外撤去。 殊不知,他自离开营帐的那一刻起,便被萧望京的人暗中盯住了。 营帐内沉默下来,萧百斩屏息确认四周无人后,这才道:“无妨,诸位开始吧。” “关于全面进攻,大家有何见解?” 闵时安攥紧拳头,凝神准备听取众人想法,看是否能从中学到些本领。 不料,萧望京同萧朔商又吵了起来。 平时也算得上温驯有礼的二人,此刻争得面红耳赤,神算子夹在中间,摇着羽扇眼睛笑眯成了一条缝,在中间不慌不忙又和起了稀泥 。 情景再现。 闵时安头疼起来,压下心中烦躁,仔细听着二人如同小孩子般你来我往。 而神算子就像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神棍。 其余人也不遑多让,很快便加入了混战,萧百斩见怪不怪地任由他们吵来吵去。 好在几人是有真本事的。 在夜色逐渐褪去,黎明乍晓,天际蒙上一层朦胧的白雾之时,众人总算有了定论。 由萧朔商带兵从北涯关发起正面进攻,全力压制塔塔基斯克部族,并向海城、夜平递出信号,同时发起攻势。 第44章 如此一来,海城牵扯住罗撒耶部族,夜平拖住准格亚尔部族,三方全军压迫之下,北巫必将被迫不得不调动全部兵力应对。 而此时,萧望京则会带五百精兵,自北巫荒漠之中穿行,直奔北巫粮仓而去,打北巫一个措手不及! 第42章 作战方案已经定下,现在就差朝廷允许开战了,由于近来没有发动大规模战争,粮草也还算充足。 当然,为保万无一失,定然还是要向朝廷申请一些。 闵时安正思索着,便感受到右肩处被不轻不重撞了下,她偏头看去,一张古铜色朝气蓬勃的脸快要贴到她的脸上。 她不动声色往后挪了稍许,木着脸一本正经问道:“李将军,何事?” 这位被称作李将军的是驻北军得力干将中唯一一位异姓,年龄比萧望京还要小上两岁,闵时安谨慎起来,这些人,没一个好应付的。 “监军大人不是被宋大人派来的吗?想必跟宋大人关系很好咯,能不能麻烦监军大人……” 李风话还没说完,便被神算子一个箭步冲过来捂住了嘴,往身后带去,萧望京见状伸手一扯,便把李风弄到了身边。 被众人视线围攻的李风挠了挠头,尬笑道:“这是什么不能说的吗?” 闵时安指尖微动,一时分辨不出他是否有意为之,淡声应道:“在下受命前来,是宋大人抬爱,谈不上关系好坏,李将军慎言。” 李风还想说什么,被萧百斩瞟了一眼,才彻底老实下来,独自鼓着脸嘴里嘟嘟囔囔着什么。 短暂的小插曲过后,萧百斩下令各自回去备战,众人这才陆续离开。 闵时安回到营帐中,虽然一夜未眠,但她现在不觉疲累,反而愈发清醒。 她垂眸把玩着手中的象牙紫毫笔,脑海中不禁想起送她这支笔的那人,随后她忽地想起一件重要的事。 宋晟那晚来做什么? 当时被他打岔,居然没问个清楚! 闵时安把笔放回匣子中,走出营帐看得天色即白,索性策马向关内而去。 行至一处不算繁华也不冷清的客栈时,远远戴好斗笠后,闵时安这才翻身下马,牵着马儿大踏步走去。 店小二殷勤为她栓住马,热情问道:“这位客官,里面请!” 闵时安点头,扔给他一些碎银,压着嗓音道:“要一间上房,备上好酒好菜。” “好嘞!这位爷,您往这边走。” 小二将银子收起,弯着腰在前面引路,木制阶梯踩上去吱嘎作响,闵时安下意识放轻脚步,有些担心一脚踏空。 “客官,您放心,咱家木板结实得很!” “嗯。” 闵时安轻声回应,但脚下步伐放得更轻了一些。 二楼廊道幽深狭长,尽头一片漆黑仿佛一个无底洞,闵时安皱了皱眉,由着小二引她到中间停下。 “客官,您里面请,酒菜待会就来!”小二说罢,鞠了一躬后小跑着走了。 闵时安推门而入,里面的陈设算是中规中矩,没什么令人耳目一新的地方,但也挑不出错处来。 不多时,酒菜便已全部上齐。 闵时安兴致缺缺瞟了一眼热腾腾色香味俱全的佳肴,象征性吃了几口后,便耐心等待起来。 半个时辰后—— “殿下见谅,奴婢……” 雅尔额角碎发被汗珠打湿,她话一顿,改口道:“我摆脱和敬公主殿下耽搁了些时间,故迟了些。” 闵时安摆摆手,示意她不急。 “殿下,和敬公主虽说素日对我和小妹也不错,但从不让我们贴身伺候。” 雅尔猛灌几口茶,继续道:“不止我和小妹,也没有别的婢女可以贴身伺候。” “自我们到北丰以来,未见和敬公主有什么异常。” “知晓了。”闵时安指尖轻敲桌面,应道:“我此次唤你前来,是为了一件事。” 雅尔站起身,行礼道:“殿下尽管吩咐,雅尔在所不辞!” “我已在关内安排好人手,散播一些情报,你届时只需找个借口去关东一趟,回去之时,在天黑前务必告知和敬。” 闵时安沉声接着道:“此事尤为重要,定要做到万无一失。” “是,殿下。” 雅尔走后,闵时安看着眼前几乎没动的饭菜,又想起来时路边零星的乞人,她思索片刻,将店小二喊来。 她把自己夹过的三道菜指出,紧接着对小二说道:“除了这几样,剩下的派人送给路边的乞人。” 眼见小二满脸为难,闵时安往桌上放了一锭银子,沉声道:“现在可以了吗?” 小二见状瞬间喜笑颜开,不断点头应道:“哎哟哎哟,自然可以!自然可以!” “小的眼瞧您就是那大富大贵之人,菩萨心肠,菩萨心肠啊!” 闵时安头有些昏沉,她无意与小二多纠缠,这些人只要有钱,什么事儿都肯办,更何况也不是什么麻烦事。 因此她没过多停留,快马加鞭回到营帐之中补觉去了。 待夜深人静之时才更精彩,她届时还要前往,若此时再不入睡,怕是还未被人算计死,自己先倒下了。 浓重的黑仿佛像化不开的墨,仅剩些许微弱的星光洒在大地,阵阵夜风吹过,树叶簌簌作响。 闵时安同萧望京一边暗中跟踪,一边留下特殊记号,指引萧朔商等人前来。 那辆灰扑扑不起眼的马车,在闵时安和萧望京的注视下,从府中小门向关外缓缓远去。 旋即二人对视一眼,同时如同离弦的箭,飞也似地跟了上去。 闵时安暗自跟萧望京较劲,定然要快他一个身位,偶尔萧望京提快速度,也会被她很快超过。 萧望京再迟钝也发现了,他有些疑惑,不明白这是何意,于是冲“谢庄译”打了个手势询问—— “怎么了?” 闵时安撇了他一眼,摇了摇头,又加快了速度,几乎要追赶上那辆马车。 临近关外,遮挡物越来越少,好在那辆马车及时悬停。 闵时安同萧望京分别藏于两棵树的枝桠中,死死盯着那马车。 一袭黑衫的人探出脑袋,左右查看确定周围无人后,才跳下马车,黑纱斗笠将其面部完全遮盖,让人分不清男女。 可闵时安几乎立刻就猜出了那人的身份。 她攥紧拳头,那根久久悬于她心头上的尖刺,在此刻猛然被拔出,胸腔内一派鲜血淋漓。 那人放出怀中的信鸽,伸出胳膊高高将其托起,再次环顾四周过后,才将信鸽放飞。 闵时安看向萧望京,他将弓弦拉到最满,手背和额头青筋暴起,箭尖跟随飞得歪歪扭扭的信鸽左右偏移。 “咻——” 破空之声传来,信鸽惨叫一声,跌落在地,血迹快速洇染泥土之中。 那人见状,惊慌想要跳上马车逃跑。 然而,今日的天罗地网就是为这位细作精心准备,又怎会如其所愿。 埋伏在暗中的精兵纷纷现身,不费吹灰之力就把细作按倒在地。 另一队人则是将绑在那信鸽上的情报取下。 一名精兵上前一把将那人的斗笠掀翻,随手扔至一旁,看侧脸似乎是个女人。 另一个精兵就近蹲下,捏着她的下巴,迫使她的脸对着众人。 然而在看清楚那张脸的下一刹那,那精兵脸色瞬间变了,他惊得来不及起身便后退几步,由于动作太猛而摔倒在地。 在场之人都傻了眼。 闵时安从枝桠间半弯着腰,俯身屈腿足尖一点,借助树干下方稀疏的枝条轻松落地,萧望京见状紧随其后。 除了押住那女人的精兵犹疑着没有动弹外,其余人见状都纷纷避开。 “和敬公主?” 闵时安学着谢庄译的样子蹙眉,眸中满是震惊与不解,她缓缓开口道:“怎会……” 她转头看向面色难堪的萧望京,拱手问道:“萧将军,是否有误会?这可如何是好啊?” 那名取下情报的士兵恰好走到萧望京眼前,低着头双手将情报呈上,道:“将军,这是自信鸽上取下的情报。” 萧望京接过,展开看了几眼后,便将纸片递给闵时安。 闵时安同样很快便看完,纸条上的字很少,但全都是他们那晚故意让偷听者听到的,虚假的作战方案。 随后萧望京一拳砸向旁边的树上,树叶哗哗作响,登时空中便纷纷扬扬散落着被撞击掉的叶片。 轰隆轰隆—— 响彻天空的雷声似是应合着萧望京的怒火,有雷霆万钧之势滚滚不停。 大雨伴随着雷声倾盆而下,一道闪电霎那间划过,短暂照亮被浇透的几人惨白的脸。 萧望京和闵时安不动,谁也不敢动。 “带回去,禀告大将军。” 良久后,萧望京将脸上雨水抹掉,瞥了眼那几乎同泥土融为一体的信鸽,转身大踏步离去。 第45章 众人不敢怠慢,赶忙将和敬押至提前备好的马车中。 暴雨愈发猛烈,呼啸的狂风将雨水吹得到处飞舞,时不时炸响的惊雷砸在每个人心中。 嘹亮的猎隼声在远处回荡,激起一片飞鸟。 闵时安心下不是滋味,坐在马车之中正出神,却忽然听得旁边沉默许久的萧望京哑声开口道:“监军大人。” “萧将军何事?”闵时安应声看向他道。 “和敬公主,她为大靳近乎奉献了生命。” 萧望京红着眼睛停顿片刻,继续道:“前不久同朔商成亲,还有了身孕。” “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第43章 “是啊,为什么呢?” 闵时安扯了扯嘴角,声音低如一缕微风吹过,她接着喃喃道:“我又如何知晓?” 她脑海中不断浮现往日同和敬相处的场景,恍惚间,那个娇艳动人的女子,于桃花树下冲她展颜一笑,而却后头也不回地奔向了暴雨之中。 马车外暴雨噼啪声与眼前幻想重合,闵时安回过神,轻叹一声。 花开花落昔年同,惟恨花前携手处,往事成空。[1] 终归是,物是人非。 将和敬押回营后,交由萧百斩决断。 说是押也不尽然,北丰的将士到底敬重她,连枷锁都没上,只是派了几个人紧紧盯着她罢了。 萧百斩望着营帐中湿漉漉的众人,又盯着站在最前方面色如常的和敬,最终只淡声吩咐道:“如今人证物证俱在,先押入军牢,待上报朝廷后,听从发落。” “你们下去收拾一下,成何体统!” 壹零五七二九柒七一八 而后萧百斩目光在和敬小腹停顿片刻,又道:“劳烦监军大人稍后再来一趟,另外,远戈去把朔商喊来。” 闵时安早就受够了浑身的粘腻,她应声后随众人一同离开营帐,与听到消息早在帐外等候的萧朔商擦肩而过。 她此刻无暇顾及萧朔商作何感想,大踏步回到自己营帐之中,简单冲了澡后换上干净的衣衫,撑着伞便匆忙再次赶往主营帐。 很快,闵时安便赶到,本以为会听到微弱的谈话声,可直到她进入的前一刻,也没有捕捉到任何声音。 “萧大将军,萧将军。” 闵时安一进来便察觉气氛凝重,她拱手问好后站到一侧,默不作声静待二人开口。 “伯父,柳儿……” 萧朔商哑着声音哽咽开口,他抬起头无助地看向萧百斩,接着道:“她,还有喜了。” 闵时安望着早已泪流满面的萧朔商,有些不忍看下去,遂垂眸盯着地面。 很难想象当初战场之上身中三箭,且箭箭直击要害,在鬼门关走过一遭却咬牙一声不吭的人,如今却哭得泪如雨下。 此刻,他不再是铁血勇猛的萧将军,而是刚过弱冠之年,新婚怀有身孕的妻子犯了弥天大错后,无助寻求伯父慰藉的晚辈。 但同时闵时安内心又有些疑惑,话本中的男女主人公皆是两小无猜,或者是成亲后通过长久相处,这才修成正果。 萧朔商同和敬才成亲多久,感情当如此深厚吗? 更何况,和敬所犯之错,可不是儿戏。 她试图理解,但因此方面的知识过于贫瘠,只了解表面,最终还是放弃了。 “朔商,你可知,通敌之罪,她虽贵为公主,可那位大人未必会手下留情。” 萧百斩的眼底尽是沧桑与失望,他接着道:“驻北军多少弟兄都死于北巫铁骑之下,他们满腔热血上战杀敌,又何其无辜啊。” “这些暂且不论,那基斯克天佑射你的三箭,你可忘了?” 萧百斩语调平缓,却无端给人强烈的压迫。 闵时安听完心口尚且有些发闷,更别提萧朔商了。 “伯父所言,朔商都知晓。” “朔商只是,不愿相信,这些皆为柳儿所为。” 萧朔商猛然单膝跪地,抱拳郑重道:“末将对北巫亦十分痛恨,将军所言种种,末将从不敢忘。” “不论朝廷做出任何决断,末将定然不会多嘴半句。” 他声音嘶哑,却透着坚定。 萧百斩闻言表情放缓稍许,平静道:“这才是我萧家的好儿郎,起身罢。” 就在闵时安想要出言安慰几句之时,上方的萧百斩语气陡然变得温和起来。 “商儿,你自小便跟着远戈,伯父对你兄弟二人都寄予厚望,大将军之位向来能者居之,不要辜负伯父对你二人的栽培。” 此言一出,萧朔商绷紧了脊背,高声应是。 闵时安闻言则是挑了挑眉,纵然她知晓朝廷宋晟独揽大权,边疆兵权则是眼前这位萧氏家主萧百斩只手遮天。 但,现下她这个堂堂正正的嫡出公主还在这里,萧百斩明知她的身份,却还依旧这么说,是不是太不把她放在眼里了。 更确切来说,是不把皇室放在眼里。 或许是她那一瞬的面部表情太过明显,萧百斩私有所感地看过来,淡声问道:“监军大人,你说是吧?” 闵时安一板一眼严肃应道:“将军所言极是。大将军之位,的确应由能者居之。” 但也不应由你萧百斩来下定论。 她将未尽之言写在眼神里,微微抬着下巴,半眯着眼看向萧百斩。 “如此便好。” “如若无旁的事情,你们便回去歇着罢。” 见萧百斩无甚波澜,闵时安隐在宽大袖口中的手指微动,而后同萧朔商一起拱手告辞。 她同萧朔商没什么好说的,加之萧朔商心中亦不好受,二人简短客套几句后便各自回营。 留给萧朔商调整心态的时间也不多了。 雨还在下,天空乌黑一片,令人无端感到有些烦闷。 闵时安一时分辨不出现下是何时辰,她粗略算了算,若是天色如常的话,此刻应当是晨光微曦。 她将伞收起,放至营帐口,换好衣衫后这才安心躺下。 真凶落网,闵时安了却一桩心事,感觉如同置身云端般轻松。 闵时安自最开始的五石散一案便有所怀疑,但那时只是莫名其妙的直觉,她还暗自在心中痛骂了自己一阵。 可后来的种种迹象都表明,和敬此人绝不简单。 毕竟,能在北巫群狼环绕之下,得以送出消息给北丰的女人,能有多单纯? 现下看来,当初这情报是如何传出,其中是否涉及北巫人插手,也尚未可知。 闵 时安一直苦于没有证据,而和敬因此事在民间树立了威望,她若贸然提出和敬有问题,未免会遭天下人耻骂。 因此,她派人一直紧盯着和敬,想来是和敬心思深沉,做事过于滴水不漏,她的人竟然未发现过任何异常。 怀疑与愧疚两种感情交织在她心间,她也不禁开始怀疑起自己是否太过疑神疑鬼,但心中强烈的直觉还是告诉她,和敬定然有问题! 一系列事件发生后,她从各种细节开始推敲,在心中暗自祈祷推论是错误的,但最终结果依旧是她最不愿面对的。 幕后真凶,八九不离十便是和敬了。 她后来又试探宋晏晅,得到宋晏晅也在提防和敬的结论。 或许当时,宋晏晅对和敬早已不是提防那么简单了。 在和敬荷花池落水后,得以嫁给萧望京的得力副手,这一计使得她猝不及防,北丰在边境,若令和敬得逞,后果不堪设想。 但她想尽一切办法,都没能阻止。 就像她当年也没能力阻止,宋令公执意要下嫁公主和亲一样。 无力感席卷至她全身,但她并未气馁,再得知宋晏晅也回天乏术之时,她那一瞬间切切实实感到了窒息。 但好在宋晏晅那厮还算有些良心,想了这出金蝉脱壳之法,她得以顺利来到北丰。 查到线索之后,一个完整的计策逐渐浮现,可以确保人赃并获。 首先便是引蛇出洞,令萧朔商以近来抽不出时间陪和敬为由,向和敬透露何时会商议全面进攻北巫的计策。 那么,和敬定会想法设法派人在暗中偷听,打探情报。 而萧百斩等人先是故意让内奸听到错误信息,然后确认那人离开后,再商议起真正的策略。 然后,她在关内散播神算子算出明晚及过几天会有大雨的情报,神算子预测天气从未出错,在关内在时常流传,只是时常会晚一些。 因此和敬知晓后定会相信。 她随即约见雅尔,令雅尔将消息传递给和敬。 如此一来,她本不确定她会何时传递信息,但告诉和敬这个消息后,和敬为了不让大雨影响信鸽飞行,肯定会在今晚传递信息。 届时,她先和萧望京跟踪和敬,随后留下记号,如此便能抓个现行。 至此,和敬便名正言顺落网,如何也翻不了身。 和敬本就不是嫡出公主,自然不会有谢家为她从中调解,那么等待她的,只有死路一条。 第46章 但其中还有颇多疑点,她还尚未搞清楚,不过她相信,宋晏晅定会让和敬死前将一切全都查证清楚。 在脑海中将事情从头顺了一遍后,闵时安头脑逐渐昏沉,很快便陷入了深眠之中。 * 再次被驻北军训练之声吵醒时,闵时安揉了揉发懵的脑袋,依着身体记忆洗漱好后,她双目无神地踏出了营帐。 正在疑惑为何驻北军深夜不睡觉,为何拼命训练之时,掀开营帐后她一下子呆在了原地。 刺眼的阳光灼烧着她的皮肤,闵时安好一阵子才清醒过来,有些不可置信,她居然睡了一天一夜?! 震惊之余,她迫切需要知道,现下事情进展到了哪一地步。 心思几经流转,闵时安决定向萧望京那傻孩子去问话,她径直快步向校场走去。 果不其然,她远远望见了人群之中,看起来有些凶神恶煞的萧望京。 于是她冲正好看过来的萧望京招了招手。 第44章 “监军大人,有什么要事吗?” 萧望京大踏步边走边拿出藕粉色帕子擦起汗,不稍片刻便来到了她跟前。 闵时安抑制住想笑的冲动,一本正经严肃问道:“如今情况怎么样了?” “朝廷已经批准了本次作战计划,夜平和渡海那边也收到了调令。并派人押运了粮草来。” 萧望京停顿了下,接着道:“至于……和敬公主。” “朝廷的意思是,先由北丰看管着,专门的押运队伍,会随着押运粮草的队伍一同前来。” “如此也能防止粮草在中间出什么岔子。” 闵时安了然,而后接着问道:“北巫那边可有什么动作?” 和敬的情报未传出去,北巫那边应当不会有什么大动作。 “未曾,近来北巫那边格外安分。”萧望京轻嗤一声,接着便不再开口。 想来北巫人是在等和敬的情报。 只可惜,他们永远也等不到了。 闵时安拱手道谢,又同萧望京寒暄几句后,便离开了校场。 现下北丰粮草还算充分,朝廷又准许萧百斩随时开战,她也不得不准备一下。 此战若胜,顺利的话便可直接将北巫收入麾下,再不济也能杀其片甲不留,保边境百年安稳。 无论如何,都不能输! 闵时安回到营帐中,开始翻阅起她带来的几本未看过的兵书,她为监军,按规矩讲是可以左右将军的决策的。 她对这些弯弯绕绕倒是不感兴趣,只求别真有用到她的那一天。 萧望京等人在那晚讨论出的计策已经相当完善了,但是闵时安不知道为何心中还是有些惴惴不安。 鉴于她的直觉至今从未出错,闵时安抱着这些兵书,如饥似渴地看了起来。 营帐外隐约传来的士兵操练声逐渐远去,闵时安彻底沉浸在兵书上描写的一个又一个场景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闵时安被营帐外的声音拉回现实。 “监军大人,将军有请。” 闵时安动了动有些麻木的胳膊,站起身缓解着浑身关节,朗声应道:“知晓了,我即刻便去。” “是,还请监军大人尽快,属下告退。” 闵时安挑眉,看来是有急事了,她将兵书合上,顾不得还有些发麻的身体,快步向主营帐走去。 她到营帐中时,眼见众人神色都十分凝重,就连一贯喜欢卖弄风骚的神算子也收起了羽扇。 待闵时安落座后,萧百斩才沉声开口道:“驻北军百年来从未有过败绩。” “此战,尤为重要,我决定要率军从正面冲锋。” 话落,众人都变了脸色。 萧望京皱眉,单膝跪地率先道:“将军,万万不可!” “将军,此战虽关键,但我等完全可以胜任,您大可放心!”萧朔商抿了抿嘴,紧接着单膝跪地应和。 “将军,三思啊!” 眼看营帐内一群人都跪下了,闵时安犹豫片刻,还是决定不凑这个热闹了。 他们如此,也是有原因的。 萧百斩正值壮年,但前几年一次战役中,因一个监军生事,错失突围良机,导致他在北巫包围圈中困了整整一个日夜。 最后是他拼了命死守,才等来援兵。 也因此落下了病根,再也不能上战场。 “早知便会如此,你们起来罢。” 萧百斩脸上少见有些落寞,他叹了口气,似是妥协,接着正色道:“那这次由朔商担任主帅,其余人听从朔商号令,明日出征。” “远戈,你今晚整顿好队伍后便先行出发。” “是!” 众人齐声应下,这才起身各自落座。 “监军大人,意下如何啊?” 闵时安对上萧百斩平静无波的双眼,拱手应道:“将军安排自是极好的,在下不敢妄言。” 她心下明白,萧百斩唤她过来,不过是走个过场,只是让她知晓作战动向,不会让她插手任何决定。 神算子不知从哪掏出一把羽扇,装模作样地扇了起来。 一旁的李风忍不住吐槽道:“神棍,你又换扇子了。” 众人闻言,视线都朝神算子手中的羽扇望去。 闵时安也好奇看去,她同神算子离得不算远,那羽扇是以孔雀翎与鹤羽所制,流光溢彩,隐约可见其上的光泽,下方镶嵌着闪闪发光的宝石。 当真风骚张扬到了极点。 神算子眉眼生得便风流潇洒,也是这群人中肤色最白的一个,若不是他身上的简易军装,倒活脱脱像个万花丛中过的公子哥。 “是啊,小鬼。” 李风对这个称呼极度不满,冲神算 子做了个鬼脸,喊道:“神棍神棍神棍!” 闵时安觉得好笑,撑着下巴看戏。 二人打闹一阵后,萧百斩这才淡声道:“好了,都下去准备吧。” 神算子和李风立刻正襟危坐,同众人齐声应是。 营地之中各个角落都紧锣密鼓起来,各将领丝毫不敢懈怠,做着最后的准备。 而趁着浓浓的夜色,萧望京已经点兵完毕,悄然踏上了征程。 闵时安确定萧望京走后,快马加鞭悄悄去看望了宋汀兰一趟,她眉宇间尽是忧愁,小腹也变得隆起。 她并未久留,临走之际,含笑让宋汀兰安心等待大军凯旋而归的消息便好。 赶在天亮前回到营中,她睡了个囫囵觉,便匆忙赶往校场,却还是晚了一步。 大军已然出动。 “公主殿下。” 闵时安猛然回头,见萧百斩不知何时站到她的身侧。她下意识环顾四周,空旷的校场之上惟有她与萧百斩两人。 “殿下来此,不就是为了缉拿和敬公主归案,边境艰苦,殿下为何不早日回京?” 闵时安对上他的眼睛,无奈一笑,轻声道:“将军多虑了,我现下在此只是履行监军的职责罢了。” “仗打完了,我也自然就走了。” 萧百斩没再说什么,定定看了她片刻便走了。 闵时安则是席地而坐,望着校场出神。她本来还想跟着萧朔商一同去打仗,没赶上便就此作罢。 接下来的几日,她便在营帐之中钻研兵书,听得捷报频传,更加放下心来,心中的不安感被好消息渐渐压过。 粮草明日便到,闵时安想起军牢之中的和敬,思衬良久,还是决定去看望一番。 毕竟,日后恐怕没有相见的机会了。 她最开始也是真拿和敬当妹妹看待的。 向萧百斩请示过后,闵时安很快便来到了关内被重兵把守的军牢,她向守卫亮出令牌,守卫核验过后,恭敬道:“监军大人,请。” 相比起京中牢房来说,这里看起来简陋不少,因着边境气候干燥,不如京中那么阴寒,倒便宜了关押在此的犯人。 不过,也方便了像闵时安这样来探望的人。 和敬见到来人,有些讶异,她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起身问道:“谢庄译?你来做什么?” 闵时安沉默片刻后,低哑的声音在牢房中回荡:“为什么?你为什么这么做?” “哈哈哈哈哈。” 和敬突然狂笑起来,凌乱的发丝和略带脏污的衣衫也丝毫不妨碍她的美,她癫狂的笑容又增添了几分邪性。 “我为什么?!” 和敬止住笑,眼尾有泪珠滑过,她双手猛然抓紧囚栏,轻声道:“你以为你是谁?有什么立场可以来指责我!” “臣没有要指责殿下的意思。” 闵时安面色如常,不紧不慢继续道:“臣作为大靳子民,仅仅想要一个解释而已。” “公主殿下,为何要通敌叛国。” 闵时安目光看向和敬的小腹,嗤笑一声道:“连亲骨肉也挽不回殿下的心吗?” 和敬脸色阴沉下来,她松开攥紧囚栏的手,缓缓拂上自己的小腹,她恶狠狠道:“我倒希望这个孽种不曾来过!” 第47章 她抬头,盯着“谢庄译”一字一句道:“同那个狗男人每一次接触,都令我无比恶心。” 闵时安心神一震,这跟她料想的有些不同,她知晓和敬是设计嫁给萧朔商,只为能来北丰。 但她先前亲眼所见,和敬那眼中的爱慕不似作伪,便以为和敬对萧朔商起码有几分真情。 她心脏猛然跳动起来,先前被捷报压下的不安感,在此刻又破土而出。 好似有哪里不对。 “不仅是那个狗男人,这世上的男人都是!想到同男人生存在一片天地之中,我就忍不住作呕。” 和敬的情绪越发激动,话落便后慌忙退几步,一手扶着墙一手捂着胸膛,弯腰干呕起来。 “你……” 闵时安话还未说完,和敬便重新直起身子,又张开双臂放声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 和敬笑累后,她喘着气猛跨几步又攥紧囚栏,眼中满是红血丝,她眼一眨不眨直直盯着“谢庄译”看起来。 闵时安被她盯着心底有些发毛,她对尸体都司空见惯了,此刻面对精神不太正常的和敬却觉十分诡异。 “那太常大人,你知晓我现在为何能对身为男人的你,却愿意同你谈话吗?” 闵时安也略有耳闻,和敬这些时日拒绝同任何男人沟通,她静静听和敬讲下去。 和敬眼中闪烁着亮光,她咧开嘴角笑道:“当然是因为。” “我知道你是我亲爱的姐姐啊!” 第45章 闵时安瞳孔收缩一瞬,后背霎那间被冷汗浸湿,她呼吸一滞心跳也在此刻悬停,而后又剧烈跳动起来。 “公主殿下在说什么?臣听不懂。” 闵时安语调平缓,面不改色镇定应道。 和敬嗤笑一声,纤细的手指从囚栏缝隙中伸出,紧紧抓住闵时安的衣袖,饶有兴趣道:“姐姐,我的好姐姐。” “你化成灰我都会认识你啊。” 她的眼神透着癫狂,盯着闵时安轻声接着道:“如果不是你,我又怎会变得如此!” 和敬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起来,她压抑已久的怨愤不甘在此刻倾斜而出。 “如果不是你,这个孩子应当是我与秦郎的!” “如果不是,我怎会变得如今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都怪你!” “我要让你、让北巫、让朝廷都付出代价!” 闵时安指尖微微颤抖,很快整个身子都止不住颤栗,一时间接收的消息过多,她无暇细想,脑海中被和敬凄厉的质问声所占据。 不过转瞬之间,她便彻底冷静下来,抛去和敬方才无关紧要的话,逐字分析其中的有效信息。 其一,和敬大概率早就看破她的身份。 其二,和敬与淮临秦家不知哪位公子有过渊源。 其三,和敬最后一句话,定然不是泄愤,她肯定还谋划了什么。 闵时安拂开和敬的手,后退一步换回本音应道:“既如此,你尽管冲我来便是。” “陷你身陷囹圄的,惟有我一人而已。” 闵时安的指甲掐入掌心的皮肉,钻心的疼加上她蓄意为之,眼眶登时变得通红,泪水缓缓掉落。 见和敬因她的话情绪变得更加激动起来,闵时安趁火浇油专戳她的痛处,接着大义凛然道:“旁人都是无辜的。” “尤其是,萧朔商和你腹中尚未出世的孩儿。” “更何况,你此前情报被截,现如今被押在军牢之中,明日便会被押解回京,你又能报复得了谁呢?” 和敬眼中被怒火充斥,她张嘴想要反驳什么,却突然哑火。 她如戏剧变脸般,脸上绽放出妩媚的笑容,眼底却尽是嘲弄,她拉长尾调,戏谑道:“姐姐,你不就是为了激怒我,然后得到你想要知道的吗?” “你想知道什么,妹妹告诉你便是,何苦要往妹妹心口捅刀子啊,姐姐。” 闵时安见状,索性也不掩饰了,挑眉反问道:“那你都做了什么?” 她面上不显,但心里却止不住打鼓,不祥的疑云弥漫在她的心间。 “姐姐啊,算算时日,萧远戈应当很快便可抵达北巫粮仓附近了吧。” “还真让人有些期待呢,你怎么看?姐姐。” 闵时安大脑一片空白,不明白和敬是如何知晓萧望京的动向,她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转身就走。 这疯女人! 谁都能死,萧望京决不能死! 如果萧望京死了,她的汀兰…… 闵时安不敢再想下去,策马直奔萧百斩的营帐而去。 一刻钟后。 她来不及解释,甚至连声线都忘了换,焦急道:“萧远戈此刻到哪了?” 萧百斩第一次见到心机深沉的闵时安如此慌乱,他皱眉立刻应道:“按照今早回的战报推算,明晚便可抵达粮仓附近。” “殿下,有什么问题吗?” 闵时安飞快将方才在地牢的对话简明扼要复述一遍后,接着道:“不 管和敬用了什么手段,现下当务之急是先派去援兵接应萧远戈。” “有什么最快的法子吗?” 萧百斩面色凝重起来,他思索片刻后沉声应道:“殿下稍安勿躁,我这便传令命朔商和李风派去援兵。” 闵时安同萧百斩又商榷几句细节过后,便回到营帐之中,随手扯下一块浅色布料,她环视一圈,无奈拿起那支狼毫笔,依着记忆画出了路线图。 待墨晾干后,她仔细端详起来,萧望京所选的已经是最优路线了,自关外越过荒野沼泽后,北上绕过草原,在沙漠穿行,最后来到北巫后方粮仓,实现奇袭。 这条路线是综合考虑到各种因素,从而选取出来的路线,对驻北军来说稳妥且迅速,在北巫人来看便是从天而降,毫无防备。 而此时,前方战场必定杀得血雨腥风,大靳并不是没有实力,只是以往拘于宋令公的政令,为了保全上京城世家利益,而选择能不战便不战。 现下掌权人变成了宋晟,而他早已对父亲的做法不满已久,恰逢此时北巫不安分,他便下令放开打,朝廷倾力支持。 因此,北巫人定然会节节败退。 但因为要逼迫北巫人在不退回大本营的同时,把所有兵力都投入到战场之上。故萧朔商等人会适当迷惑北巫,营造出他们或许可以绝地翻盘的假象。 至此,北巫后方虽说会派人留守,但定然不会是一些精兵猛将。 一帮乌合之众罢了,萧望京带五百精兵足矣。 然而,这一切都要建立在,北巫确不知情的情况下。 闵时安将地图塞进上衣口袋里,和敬定然用了别的法子向北巫传递了情报,不然她也不会是那副样子。 她收拾了一些干粮和水,确保能够两人凑合撑过几天后,备上行囊来到校场一旁的马厩,精准找到歇息的照夜玉狮子。 这里较为偏僻,安排在校场的守卫相距甚远,闵时安用本音轻声温柔呼唤道:“霜雪,还记得我吗?” 霜雪耷拉的耳朵悄悄竖起,听到熟悉的声音后,它猛地蹬腿起身,围着闵时安嗅来嗅去,闻到熟悉的气息后,它扑腾着后腿发出嘶鸣声。 闵时安赶忙拍拍霜雪的头,安抚道:“霜雪,别激动,吃饱了吗?” 她走进马厩,又带了一些霜雪爱吃的,而后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反正,萧百斩说,她想去哪里尽管去,不用再特意找人告知。 那么,她去一下北巫老巢,想来萧大将军也是不介意的。 闵时安从来不会把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被动等待的过程太过漫长煎熬,她更喜欢将任何事情都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 她自知晓萧望京可能有危险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想好了对策,告知萧百斩,不过是为了给萧望京多加一层保障罢了。 无论如何,她都要把萧望京救出来。 即便…… 闵时安俯下身,余光中的景物飞速掠过,快成虚影,冲着耸入云端连绵不绝的山峰而去。 即便萧望京未能躲过这一劫,她起码要把他的尸身带回。 令他魂归故里。 也让她的汀兰,有个最后的念想。 闵时安没有走萧望京走的那条路线,纵然她单枪匹马再快,也不可能在短短一日内赶上萧望京的大部队。 她走的是远山上的一条险道,那几乎不能称之为一条路。 闵时安双手死死攥住缰绳,脚下的路只有方寸,右侧是凹凸不平的岩壁,左侧云雾缭绕,其下就是万丈深渊。 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的下场。 她无暇顾及胳膊上被凸出的岩石擦出的伤,一人一马都收起了素日里的傲慢,丝毫不敢懈怠,疾驰前进。 这条路,是她在最初心中总觉不安时,精心挑选的路线之一。 只不过眼下时间紧迫,这条路虽然最为凶险,但也是最有可能赶上萧望京的一条路。 第48章 她不敢拿宋汀兰后半生的幸福去赌。 因此,她毫不犹豫便选择踏上这条不能称之为路的路。 好在,照夜玉狮子名不虚传,她赶在日落前从远山来到了一望无际的原野之上。 闵时安解下行囊,将食物和水拿出,先是喂霜雪吃了一些后,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并未多吃,只稍微填了填肚子。 稍作修整后,她摸了摸霜雪的头,声音哑得像是含着沙子般,低声道:“霜雪,我们会赶上的,你说是吗?” 霜雪晃着脑袋,也不知是听懂还是没听懂。 闵时安轻笑一声,而后翻身上马,继续疾行。 所幸今日的月光没被乌云遮盖,柔和的月光倾泻而下,空旷的原野没有建筑阴影,更显明亮,光线与东方既白之时无甚区别。 闵时安紧绷的神经总算放松稍许,至少目前不是她所做的最坏打算。 从远山下来后,路程便大大缩减,因此在天色破晓之时,她已经看到了前方的漫天黄沙。 抵达沙漠了! 闵时安赶忙停下,这次足足歇了有半个时辰。 本来有些蔫巴儿的霜雪又变得神采奕奕起来,看起来状态比她好了不止一星半点。 闵时安也不再耽搁,一人一马冲进那无尽荒漠之中。 沙漠之中最怕的就是迷失方向,闵时安双腿夹紧马腹,眯着眼拿出地图,她的手指裂出了细纹,细密的疼令她有些痒。 她看了一眼后立刻收起地图,霜雪的速度不比在原野上,但也算得上迅速,她不禁有些担心起来。 眼见西方的晚霞被将落的太阳染得火红,闵时安不由得心燥起来,前方依旧黄沙弥漫,如同它的名字无尽荒漠一般,看不到尽头。 也不知晓,能不能赶上。 第46章 闵时安抱着霜雪的头,感受到些许暖意后,这才翻身上马,继续疾行。 火红的晚霞渐渐被夜色隐去,今日月光没有眷顾,浓墨渲染的天伸手不见五指,闵时安的速度不可避免的放缓。 她强压下心内的急躁与不安,凭着感觉驱动着霜雪前行。 当马蹄踩下去再也不是沙沙的声音,而是传来清脆的响声之时,闵时安俯身抱住霜雪,滚烫的泪水从眼尾滑落。 她们终于越过那无尽荒漠来到了坚硬的土地之上。 一路的艰辛与困苦在此刻完全释放。 她小心翼翼点开火折子,短暂的火光照亮着周围,闵时安勉强能分辨出这里是哪。 北巫王庭北方的魔窟。 号称会吃人的小森林。 闵时安现在心中仅仅剩下一个念头,无论如何也要找到萧远戈。 她牵着缰绳,万万不敢在这魔窟之中纵马,火折子已经熄灭,但此刻夜深尤其身处险境,哪能离得了光亮。 于是她收集了一些小树枝,从破败不堪的外衫撕下一块布,作为布条将树枝紧紧捆在一起,而后她又忍痛燃了一个火折子。 将简易火把点燃后,她便将火折子熄灭,放进包裹之中,好生收起。 她心有余悸撇了方才捡树枝的地方,一片杂草迎风摇曳,可幸亏她精通药理,不然必要命丧当场。 那可不是普通的杂草,而是见血封喉的毒草,人触之必死。 闵时安这下才对这个传说中的魔窟有了切实的敬畏。 也因此,她不得不放缓速度,更加谨慎起来。 好马最是通灵性,照夜玉狮子当属其中佼佼者,霜雪察觉危险本能有些躁动,但它似乎也知晓,它现在要去做一件很重要的事。 便任由闵时安牵着。 她走了一阵子便发现,传言这魔窟之所以会吃人,不过是里面的毒物比较多罢了,因着是小森林,也没什么大型猛兽。 闵时安稍放下心,别的不提,她分辨毒物还是普通植物还是不在话下。 她利索上马,这里距离粮仓还有一段距离,萧望京那里不知会出现什么变故,她 不能再在这里耽搁时间了。 闵时安攥紧缰绳,操控霜雪避开道路上的毒草毒花,不多时便顺利走出了森林。 她摸了摸干枯的脸,再好的的人皮面具也经不住这一路的奔波,不知何时碎成了残渣,紧紧贴在她的脸上。 闵时安用力将残渣搓下,脸上传来刺痛,泛起阵阵灼烧之感,只不过很快这种感觉便退散下去。 还不待她刚松口气,却远远望见前方升起滚滚浓烟,闵时安心中一紧,生怕出什么意外,连忙拿出地图看了几眼。 确认是粮仓方向无疑后,闵时安有些诧异,那和敬诓骗她不成? 她有些放心不下,心中的焦虑丝毫不减,秉承着来都来了的原则,她还是策马向粮仓奔去。 总要见到萧望京安然无恙,她才能彻底宽心。 闵时安约莫走了一刻钟的路程,距离粮仓大约还有一个时辰便可抵达,可她的眼皮却狂跳不止。 身下的照夜玉狮子奔腾的速度也不断加快。 闵时安望着地面上突然出现的杂乱无章的马蹄印,有些担忧萧望京是不是遇到了什么突发情况。 可当她仔细看清楚那印记形状时,心跳骤停。 那马蹄印足足比普通马蹄印大了两圈不止,唯有北巫铁骑为马安装的特殊马蹄铁所留。 附近有北巫铁骑! 闵时安满是震惊,北巫铁骑乃塔塔斯基克所有,是北巫最强悍的兵马,可是他们为何不在前线! “霜雪,再快点。” 霜雪嘶鸣一声,卯足了劲向前冲,闵时安看向那还在不断升腾的浓烟,心中的不安达到了极点。 一个时辰的路程硬是被霜雪压缩到了半个时辰,闵时安在听得刀枪碰撞的铿将声后,便让霜雪踱步前进。 闵时安环视一圈,找了个绝佳视角,她隐在一个小山坡后,探头向下望去。 只一眼,她看到了此生无法释怀的噩梦。 下方火光冲天围成一个火圈,将铁骑下的尸体照得清清楚楚,北巫虽有伤亡,但五百驻北军,除萧望京外,皆无人生还。 而萧望京退到安全区边缘,身后便是熊熊烈火,身前则是一脸狞笑的塔塔吉斯克的大王子。 闵时安来不及想太多,单手撑地翻过山坡顶,足尖点地借力向前掠出一截,冲着下方的萧望京而去。 然而,终究还是慢了一步。 萧望京悲怆环视着誓死护卫他撤离而死的弟兄,两行血泪流出。 “驻北军,宁愿站着死,绝不跪着生!” 他声音响彻天空,不愿受敌军的羞辱折磨,转身跃入火海之中。 同山坡上目眦欲裂的闵时安对上了视线。 那一瞬间,闵时安在他的眼中看到了震惊、悲恸、不舍,以及释然。 闵时安刚开始还能听到塔塔吉斯克人的欢呼,但很快,她便什么也听不到了,周围的景色逐渐变得虚幻,唯有火光之中倒下的人影变得更加清晰。 再后来,那人影也消失不见了。 * “时安,你不是去救远戈了吗?” “时安,你怎么忍心眼睁睁看着远戈去死!” “时安,那可是大火啊!远戈被活活烧死了!你为什么不救他!” “为什么!!!” 宋汀兰激动地晃着她的肩膀,下一秒脸色惨白,下裙染上鲜血,捂着肚子惨叫不止。 “时安,我的肚子,啊——” 闵时安猛然惊醒,对上霜雪的大脸,她有些茫然看向四周,却看到杂乱的草丛,她这才惊觉自己在那山坡脚下是晕了过去。 霜雪见她清醒,高兴地撒欢儿,不断轻声嘶鸣着。 闵时安挣扎起身,踉跄几步后这才看清楚,前方不远处就是粮仓残骸,之所以说是残骸,是因为她目光所及之处,都是黑炭。 她看向霜雪,应当是它跑了下来,把她拱到这里。 随即她又想起方才的梦境,太过逼真的场景令她有些不愿面对现实,不愿相信,萧望京真的就这么死了。 闵时安拖着沉重的身躯向那一片漆黑走去,她依着记忆找到了萧望京的大概位置,身后的霜雪察觉到她的情绪低落,也不再发出声音,只默默跟着。 她慢慢朝着那具尸体走去,缓缓蹲下,颤抖着手,最终还是不敢触摸。 她不敢相信,眼前这蜷缩在一起,被烧成黢黑的一块不明物体,竟然是昔年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萧小将军的遗体。 “萧远戈,你这么爱她,怎么舍得留下汀兰一个人。” “你让汀兰……” “如何是好啊。” 可到最后,闵时安承认,她是个自私的小人,她对宋汀兰的担心,远超过萧望京死亡带给她的感触。 不过,她又何尝不知,萧望京最后一眼中的不舍,不是对生命的留恋,而是透过她的脸,想起了远在北涯关内的宋汀兰。 闵时安最终还是将萧望京的尸首小心翼翼地揽在怀中,抱上了马背,其余的事情她没心思细想,满脑子都是要如何向宋汀兰交代。 第49章 宋汀兰还尚有身孕,若受了刺激,以宋汀兰的身子骨,一尸两命也不是没有可能。 闵时安思来想去,也想不出什么两全之策。 只好听天由命了。 她穿过魔窟之后停下,将萧望京的尸身好生放好之后,她这才拿出地图研究了起来。 现在带着一具易碎的尸体,自然不能从来时路原路返回,她不明白为什么没有援军赶到,也不明白为什么塔塔吉斯克的大王子为何会在。 无力感涌上心头。 确认好返程路线后,她这次吃了很多食物,这才感觉身体恢复不少,待霜雪吃完,她重新抱起萧望京的尸体翻身上马。 她将带着勇士的遗体,魂归故里。 总不能让他如此惨烈得死在,他最厌恶的地方。 闵时安的目的已经达到,因此返程也没有太赶时间,一路上走走停停,足足用了五日才看到北涯关的轮廓。 她用泥巴将本就脏污不堪的脸弄得更脏,让人近看也瞧不出原本面目,这才麻木地继续前行。 很快,驻北军的巡逻队就发现了她,面对巡逻队的盘问,她懒得应对,直接用谢庄译的声线艰难道:“我是……谢庄译。” 巡逻队大惊,监军失踪数日,大将军正在为此事烦心不已,他们不敢怠慢,只去一人通禀,剩下一半人都分出来,护送她回营。 闵时安沉默地看着驻北军有条不紊地操练,想来此战应当是大捷了。 也是,萧望京他用命将北巫最大的粮仓给烧没了,北巫又怎么可能会赢。 只是,为何她在驻北军的脸上,丝毫看不到胜利的喜悦? 哪怕一丝都没有。 她垂眸看向怀中的遗体,是因为他吗? 巡逻队早就注意到她怀中的不明物体了,领头的见她低头看了一眼,便顺势问道:“监军大人,小的斗胆,敢问您怀里搂了个什么玩意儿啊?” 闵时安机械抬头,僵硬地转动脖颈,望向那说话的人,轻声道:“这是。” “萧远戈。” 第47章 那士兵闻言差点摔个大马趴,他哆嗦道:“您您您说笑了,现在全军都在检索将军的踪迹,这这这玩笑可开开开不得。” 闵时安懒得多费口舌,她现在完全是硬撑着。 好在那士兵似是被唬住,不敢再问什么,埋头专心往前走。 闵时安远远便望见营帐门口站了好几个人影,周边护送的巡逻队也察觉到了,不自觉加快脚步,没过多久便到了。 她翻身下 马,把一旁的人立刻把霜雪牵走,到马厩休息。 闵时安对上萧百斩的眼神,又环视一圈,在几人眼中均看到了担忧与欣喜。 最后她上前一步,将怀中的遗体送到萧百斩身前,声音好似一个沙哑破锣,道:“将军,萧远戈我带回来了。” 几人同时呆住了,纷纷看向她怀中的黑块儿。 萧百斩浑身颤抖,别人不知晓,他是知道闵时安真实身份的,一国公主,断然不会在此事上儿戏。 自发现闵时安失踪那一刻起,他便猜到了或许是寻找萧望京了,但他当时觉得,公主身娇体弱,吃不了苦,肯定很快就会回来。 但还是象征性把营地剩余的人派出一半,搜查监军下落。 直到后来,北巫粮仓被毁,大军凯旋而归,不仅闵时安依旧没有消息,而且前往支援萧望京的队伍发现,北巫粮仓处四百多具被鞭尸过的尸体。 愤慨之余,却又无可奈何。 只是,没有发现萧望京的遗体。 这时公主还未回归,萧百斩出动全部兵力,在周边以及北巫境内大肆搜寻。 本以为…… 萧百斩像是抱婴儿般抱住萧望京的遗体,老泪纵横。 “远戈,远戈。” “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虫儿飞,虫儿飞,你在思念谁。”[1] 悠扬的歌声响起,萧百斩边唱边晃动臂弯,如同十几年前般,哄着怀中调皮的小子入睡。 最终萧望京被葬在了北丰内的一处小村庄,那里山清水秀,安泰祥和。 他的名字似乎成了他最终的归宿。 在北丰不知名的小村庄内,遥望京城,远离了纷戈。 宋汀兰也来了。 重新易容好的闵时安不便用她有过多接触,她隔着人群看着宋汀兰挺着肚子,单薄的背影充满了哀伤。 闵时安的心被揪住,她的汀兰,可不能再出事了。 总归,大体上算是尘埃落定了。 闵时安向萧百斩告别,萧百斩对她带回萧望京遗体之事再三感激,摒弃了先前和敬替她和亲一事的偏见。 他说:“殿下,经历过方才知晓,你也是身不由己。” 他又说:“殿下,我一把年纪了,居然还不如你活得透彻。” 闵时安苦笑摇头,什么也没说,就此作为公主的身份告辞。 她在返京前去探望了宋汀兰。 宋汀兰知晓她要走,虽万分不舍,却也懂事的没有浪费她太多时间。 闵时安看着她一夜之间变得白发苍苍的及腰长发,心中如刀割般疼痛。 宋汀兰从萧望京下葬至今,尚未流过一滴眼泪。 但闵时安多么希望,宋汀兰能够痛痛快快哭一场,而不是现在这样,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汀兰,你要活着。” 她最终千言万语只汇聚成一句话。 活着,才有希望。 返京的途中,她接连几日都昏睡不醒,随行的守卫成天胆战心惊,生怕一不小心,这位监军大人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没了。 好在,闵时安只是太累了。 闵时安回到京城后,先是作为监军身份去述职,而后又回到公主府接着睡了一天一夜。 她离开京城这段时间,照旧是春桃在帮她遮掩,所幸她现在是个无关紧要的公主,再加上有宋晟刻意隐瞒,倒也没掀出什么浪花。 闵时安彻底活过来之后,立刻便去了宋府寻宋晏晅。 萧望京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 她要知道,和敬究竟搞了什么鬼。 宋晟自然知道她在北丰的一举一动,于是他询问道:“殿下,您真的不需要再歇息几天吗?” 闵时安摇头,她现在迫切想知晓有关和敬的消息,她相信,宋晏晅能审出来的。 宋晟见状,也不再勉强她,而是将事件的全部娓娓道来。 叙述长达一刻钟,闵时安听完久久不能回过神来。 原来一切的一切,都有迹可循。 和敬,竟然是夜来香的首领。 就连文庆会谈时的刺杀,也是和敬指使。 和敬自北巫传递消息给北丰时,调用的便是夜来香在北丰的旧部,虽然稀少,但还是有人在的。 他们虽然现在投身于驻北军,但是在夜来香时被长时间洗脑,他们对夜来香新任首领的感召,依旧义不容辞。 当然消息能够顺利传出,也不仅仅只是因为夜来香旧部,而是和敬将那北巫几个野蛮男人哄骗得摸不着东南西北,同意了让她在大靳当内鬼的提议。 而后,和敬顺利回京。 再设计造出五石散一案,用揽明月混淆视线,栽赃嫁祸给云桐钱家,若非闵时安发现及时,恐怕要造成大乱。 后和敬见一计不成,便又生一计。 用夜来香探听情报,得知萧朔商与宋晟在荷花池谈话,布局落水,引得正直的萧朔商下水相救。 如愿嫁给萧朔商,一同前往北丰。 同北巫人串通好后,告知北巫人远山小路,而这条路竟是她初次从北巫被接回至北丰时,不着痕迹打探得知。 北巫发起突袭后,又令和敬时刻紧盯驻北军动态。 和敬自见到“谢庄译”第一面起,便知有古怪,她作为夜来香的首领,怎么可能一点本事没有,因此她看穿了闵时安的真面目。 得知此行必将暴露后,和敬干脆将计就计,用自身暴露,换取萧望京的性命。 当然,她虽然当初在北巫过得如鱼得水,但毕竟北巫人粗鲁野蛮,常常发生一夜要同多个男人春宵,甚至有时会多人进行。 和敬的骄傲与自尊被北巫人彻底踩碎。 她也不会让北巫好过。 因此她故意做戏派人去偷听,其实后面他们商量的真实计划,被她派出的夜来香顶尖高手全部听到。 夜来香刺客,刺客便专攻隐匿与突袭。 这也是为什么连萧百斩都没有发现的原因。 和敬在得知萧望京会带五百精兵烧毁粮仓之时,计从心起。 北巫王庭与粮仓相距不远,她故意被闵时安抓个现行,实则那真正情报则系在猎隼之上,那信鸽不过是个幌子。 和敬当然不会便宜了北巫人,她在情报之上所写的是—— 萧远戈会携五百精兵突袭王庭,望万勿小心。 这样一来,北巫人在面对驻北军、渡海卫队、夜平骑队三面攻势下,还要留出一些兵力固守王庭。 第50章 但,粮仓到王庭的距离虽然不远,烧把火的时间却是绰绰有余。 如此,粮仓一毁,萧望京必死无疑。 北巫,同样必大败。 “当真是好算计。” 闵时安眼底情绪翻涌,她咬牙道:“最后怎么处置的和敬?” “夜来香呢?” 宋晟闷笑一声,道:“殿下莫不是气傻了?” “和敬公主殿下如何处置,哪里轮得到臣来置喙,自然全权交由陛下决断。” 闵时安怒极反笑,她知晓这便是宋晟不愿意向她透露了,也无所谓和他争执,便道:“那夜来香下落如何?” “这个,我总能知晓吧?” 宋晟见她已经动怒,也不再卖关子,慢条斯理道:“当然是,被臣剿灭了。” 他唇角勾起,伸出一根手指又收回,道:“一个不留。” 闵时安听罢,积压在心头的乌云总算消散一些。 “我能见和敬吗?” 宋晟闻言思考片刻,应道:“臣并不建议殿下去。” 闵时安挑眉,有些疑惑道:“为何?” “人在诏狱。”宋晟面色不变,意有所指道:“臣用了些手段,唯恐惊扰到殿下。” “无妨。”闵时安摆摆手,经此一行,她现在已经对各种各样的伤口和尸体都看惯了,已经丝毫掀不起任何波澜。 “如此,殿下请随臣来。” 闵时安起身,跟在宋晟身侧,二人乘坐宋府马车前去。 她瞥了眼马车内轻烟 袅袅升起的沉香,回想起自己在北丰摸爬滚打的那段野人时间,对比之下,她不禁有些愤愤不平。 她冷不丁说道:“息掉。” 宋晟放下书卷,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温声道:“不知这沉香,怎得碍了殿下的眼?” 他话虽如此,但手上动作不停,几乎是话落的瞬间,熏香便被他熄灭了。 闵时安语气中满是不爽,道:“熏得我晕。” 没等她继续挑别的毛病,马车便缓缓停下,外头宋晨扬声道:“殿下,主子,诏狱到了。” 闵时安只得作罢,先行下了马车,宋晟则是在马车上等候。 她看着牢房中浑身上下没有明显外伤,但脸色惨白如纸的和敬,内心没有一丝起伏,冷声道:“闵晴柳。” “你罪该万死。” 和敬听到她的声音,艰难睁开眼,含混不清道:“你……来了啊。” “姐姐,好久……不见。” 第48章 “闵晴柳……已经很久没人这么叫我了。” “姐姐,你还是不想承认吗?” “这一切……的罪恶与苦难,都是源自你啊!” “凭什么,你不想去和亲,就要我去呢?” 闵时安抿唇不语,最终拂袖而去。 身后传来和敬虚弱的低笑声,如同鬼魅。 回到马车之上时,闵时安紧绷着脸,她不是多愁善感会质疑自己的人,但是此刻她的内心却有些摇摇欲坠。 “宋晏晅,你说,如果当初前去和亲的人是我,萧远戈是不是就不会死。” “这一切,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宋晟轻叹一声,并未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温和道:“殿下,和亲并非自本朝开始。” “古书上所记载的几位和亲公主,哪一位是自愿前去?都是为了江山社稷罢了。” “诚如殿下所言,如果是殿下前去和亲,那么谁能保证北巫能够安安分分?谁又能保证萧远戈不会死?” 宋晟的眼神温柔又缱倦,声音也因闵时安情绪低落,而比平时更加柔和,他接着宽慰道:“殿下,已经发生的,便让它过去罢。” 闵时安听完,顿觉心中郁结被解开,她应道:“想不到杀人不眨眼的宋大人,安慰起人来倒别有一番风味。” “殿下说笑了。”宋晟见她心情好转,唇角的笑意都真切了几分。 马车停下后,闵时安眨巴着眼睛看了眼宋府的牌匾,又看向宋晟,调笑道:“大人准备让我走着回去不成?” “臣怎敢?只是还有一些细节尚未同殿下讲,殿下有兴趣听故事吗?” 闵时安闻言瞬间来了兴趣,忙不迭跟着宋晟去了书房。 只是刚一坐下,闵时安忽然想到,方才他所讲的和敬一事中,还有很大的漏洞。 比如说,和敬乃宗室女,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比皇子或者宗室子,可以自由进出,又如何结识江湖侠客揽明月? 又如何当上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刺客组织,夜来香的首领? 她这般想着,便也这么问了,只看宋晏晅答与不答了。 宋晟斟茶的手一顿,茶水溅到袖口稍许,他哑然失笑,道:“殿下怎知,臣待会便要同殿下讲这个?” 他将茶斟好,一旁的宋晨将糕点一同把茶送至闵时安跟前,而后极有眼色地退了出去。 闵时安垂眸看着松软香甜的茯苓酥,不知为何,正值初春微寒之时,她却觉得仿佛身在盛夏,浑身暖洋洋的。 这是,宋晏晅亲手做的。 旁的吃食她看不出来,但这是她最爱吃的茯苓酥,宋晏晅做的茯苓酥比其余人做的茯苓酥香味更加醇厚一些。 “大人,是把本宫当小孩子哄了吗?” 她依旧低垂着眉眼,努力保持着正常声线,不愿让宋晟看到她眼中晦涩的情绪。 “无论年岁如何,只要心情不好,吃些爱吃的东西,总会开心起来的,殿下觉得呢?” 闵时安轻笑一声,同意了他这种说法,拿起一块茯苓酥吃了起来,也没放过那香气醇厚留有回甘的茶。 也是宋晏晅亲手沏的茶。 其实宋晏晅经常为她沏茶斟茶,但这次的茶好像格外好喝一些。 宋晟见她不紧不慢吃了好几口后,才开始缓缓将和敬与西域的奥妙展开讲述。 闵时安从一开始的略感兴趣,再到沉浸其中,再到仿若看到了一个女子飘零惨淡的一生。 原来,和敬的生母,并非嘉裕王妃。 而是,西域罪人。 十几年前—— 西域一个世代制香的世家得罪了王妃,王妃震怒,越过西域王直接下令,将其整个家族流放,永不可踏入西域半步。 这个惩罚,对普通人来说,可能不算什么,甚至就不能称之为惩罚。 但对一个在西域扎根百年的世家来说,这无疑是毁了他们家族的命脉。 然而,王权之下,他们也只能照做。 随之一起离开西域的,还有一夜之间消失的夜来香。 “明月,带着小姐,走得越远越好!”一个妇人衣衫破了几道口子都无暇缝补,她泪流满面,忍痛道:“到淮临去吧。” “走!” 青葱年华的揽明月带着不知所措的小姐走了,谁也不知被流放的家族是否会受到王的余怒,能保全一个血脉,也是好的。 揽明月带着小姐刚至云桐地界,便因其地流寇猖獗,在与流寇缠斗的过程中,不慎与小姐走散。 流寇人多势众,揽明月双拳难敌四手,本是打不过的。 可随着一股奇香袭来,揽明月察觉不对,慌忙屏住呼吸,这才躲过一劫。 她看着一群黑衣人突然出现,将流寇杀得片甲不留,当即便向其领头跪下谢过救命之恩,并恳求他们可以帮她寻找友人。 令她没想到的是,她的膝盖还未落地,便被一股温和的力量阻挡,她顺着力道不由得直起身,却见一群黑衣人齐刷刷对她跪下了。 揽明月这才知晓,家主曾经阴差阳错下救过夜来香首领一命,方才他们已经见过家主了,但家主拒绝了他们的庇护。 并令他们去寻找小姐,效忠于小姐。 揽明月傻眼了,慌忙告诉他们,她不是小姐,是小姐的贴身侍女,小姐在方才的打斗中,不慎走失了。 他们当即决定,同揽明月一起,寻找小姐。 而他们苦苦寻找的小姐,此刻在一处山林中昏迷不醒,被来此游山玩水的嘉裕王恰好遇见。 嘉裕王此时还不是王爷,而是世子爷。 世子爷见其貌美,便起了歹心,吩咐随从将小姐带走,随即为避免纠纷,连夜离开云桐,赶回淮临。 在当晚,世子爷鬼迷心窍,对着尚在昏迷的小姐伸出了魔爪,将其据为己有。 然而,世子妃乃谢家嫡系,脾气本就十分火爆,因不满这桩婚事,对世子爷更是百般挑剔,至今世子爷也不敢纳侧妃,小妾更是见一个便打死一个。 久而久之,世子爷便养成了游山玩水的习惯,自然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于远离悍妇以及贪图美色。 但这次不一样。 小姐生得实在貌美,就连昏迷不醒都那么美艳动人,世子爷不敢想,这妙人如果醒着在自己身下婉转承欢,那该有多爽。 世子爷当即决定,要将人带回去,藏起来。 甚至连外室都算不上。 第51章 小姐醒后,成日以泪洗面,身体也愈发消瘦,还不得不接受世子爷的凌辱。 她起先也挣扎过,可是换来的是变本加厉的羞辱,她便学会了沉默。 她也想过一死了之,可她又想到不知身在何处的揽明月,便又咬牙硬撑了下去。 好景不长,小姐有喜了。 最开始谁也不知晓,还是在一次颠鸾倒凤中,小姐下身大出 血,世子爷找了府医来,这才确诊喜脉。 但世子爷情急,只顾着为小姐诊病,却忘了,谢氏女执掌王府中馈,这番大动作,想不知晓都难。 自此,小姐暴露在世子妃的眼前。 世子妃自然免不了一场大闹,但家丑不可外扬,堂堂世子妃尚未怀有身孕,世子爷的连一个外室都算不上的女人却怀了孕。 传出去,叫人笑话不说,还要人嗤笑质疑她谢家女掌家无能。 小姐本以为自己的人生就此走到了尽头,没想到世子妃虽然嚣张跋扈,但也并非全然不讲理之人。 先前那些被打死的小妾,都是些妄图山鸡变凤凰的不入流之人,而小姐不一样。 小姐是被迫的。 世子妃并没有过多为难小姐,而是将她严格看管起来,并对外宣称怀孕身子不适,闭门谢客。 就这样,世子妃与小姐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过了八月有余。 临盆之日,世子妃叫来了所有的府医,小姐九死一生把孩子生了下来。 世子妃怜悯小姐,特许让小姐为这个孩子取小名。 小姐拒绝了。 小姐痛恨这个孩子,痛恨与世子爷有关的一切。 见状,世子妃也不再勉强,而是将孩子抱了出去。 那个孩子,便是和敬。 后来,小姐便一直苦苦支撑,日日忍受着世子爷的侮辱,世子妃到底心善,看小姐想活,便不忍要小姐性命。 尽管世子妃也不知晓,小姐为何而活。 直至在一个月圆之夜,揽明月来了。 小姐眼含热泪,这一天终于来了,她总算亲眼看到,这个相伴自己前半生胜似亲姐妹的丫鬟,还好端端活着。 得知夜来香如今势力已遍布各地后,小姐将孩子的事情说了出来,终究是从小姐肚子里出来的,怀胎十月,若说一点感情都没有,那也是不太可能的。 稚子无辜,小姐将孩子托付给了揽明月,嘱托揽明月照顾好孩子。 在世子爷封嘉裕王,阖府大喜之时,后院一处不起眼的角落的厢房内,小姐带着笑意,溘然长逝。 闵时安听完良久都不能回神,如今嘉裕王虽年岁渐长,但愈发贪图美色,嘉裕王妃也懒得理睬,脾气随着年龄增长变得内敛起来。 难怪她觉得和敬的骨相更像是西域人。 想来不仅骨相,连皮相也是随了那位倾国倾城的小姐。 闵时安眼前浮现揽明月的眼睛,她茅塞顿开,她总算知晓为什么觉得揽明月的眼睛眼熟了。 幼时在宫宴之上,她曾在和敬身旁见过这样一双眼。 那时的揽明月,是和敬的贴身婢女。 第49章 和敬公主通敌叛国、谋杀皇姐未遂,刻意散播五石散制造动乱,等数罪并罚。 但念其和亲有功,特许生下孩子后,再执行死刑。 并,褫夺嘉裕王封号,以示惩戒。 和敬的判决结果昭告天下后,在民间也也掀起一阵浪潮,他们也不可置信,舍身为了和平前往和亲的公主,会做出这等一系列罪不可恕的事。 风评瞬间逆转。 闵时安本在为了闵时乐那蠢货的婚事着急,却不曾想春桃一阵风似的溜进来,突然出现通禀道:“主子,诏狱里的人没了。” “撞到墙上,自尽了。” 闵时安挑选珍宝的身形一顿,叹了口气,道:“也罢,好过孩子一出生就要顶着流言蜚语好。” “只是,可怜萧朔商了。” 闵时安没去诏狱,总归宋晏晅是个体面人,不至于不给和敬安排后事,这些都不需要她去操心了。 现下真正应该头疼的是,她弟弟那个蠢货的亲事。 因着北巫动乱,原定好的婚期被迫推迟,总该好好补偿一下玉玲珑的。 她在公主府搜刮了不少奇珍异宝,统统算进闵时乐的聘礼中,虽说她原本也添进去许多,但这次大有把整个公主府都添进去的势头。 闵时安大致整理好后,便去了显阳殿。 一别数日,自打回京以后,还未来得及同母后足膝长谈一番。 “母后,时乐的婚期……” 她还未来得及将话说完,就被揽入了一个带着香气的怀抱。 “傻丫头,你知不知道,让母后有多担心。”谢庄婉身体微微颤抖,紧紧搂住怀中瘦弱的身躯。 闵时安怔愣片刻,回抱住谢庄婉,笑道:“母后,这有什么的?” “女儿以后可是要做大事的人!” 二人又说了一柱香时间的体己话,闵时安这才继续方才的话问道:“母后,时乐的婚期又定下了吗?” “定下了。” “三月十九,立夏之日。” 闵时安闻言算了算时日,应道:“是好日子,宜嫁娶。” 她又将为闵时乐添的物件说了些,却被谢庄婉言辞拒绝。 “你以往添的便够了,为乐儿置办聘礼一事,只管交给母后,母后还在呢,哪里就需要你来掏空家底了?” 闵时安撇了撇嘴,她留着那些奇珍异宝也没什么用,还不如添置给闵时乐做聘礼,还显得风光些。 但母后大人都发话了,闵时安自然不敢违背。 “你这些天有时间了去谢家老宅那边一趟吧。”谢庄婉看着闵时安,冷不丁道。 闵时安一怔,有些拿不准谢庄婉是什么意思。 谢家因为靠姻亲维持家族繁荣延续,现在虽说是她外翁为家主,但实际掌权人则是她母后谢庄婉。 谢家,靠女子谋生,自然而然也就由女子掌权。 而谢家老宅那边住的则都是颐养天年的长老们,在谢家掌过实权,具有极大威望的人大多聚集在老宅。 谢家,掌权人更迭之前,会先令后备前往谢家老宅探望,是历代以来的传统。 闵时安仔细回想一番,谢家这一代,确实也没有太出彩的女子,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实属难堪大任。 可,她是公主,也不姓谢。 “母后?我也可以去吗?”她犹疑试探性问道。 谢庄婉拍了拍她的肩膀,语重心长缓缓道:“安儿,你若是想干出一番大事业来,手中没有底牌怎么能行?” “母后也知晓,你也有自己的势力,但是单凭你们一群小孩子,在当下的环境,很难熬出头。” “更何况,你若想走到那个位置。” 谢庄婉的眼神幽深,仿佛像一汪绿到发黑的湖泊,令人望而生畏。 她一字一句接着道:“世家,是阻力,也是最大的阻碍。” “只看安儿如何去利用。” 闵时安扑到谢庄婉怀中,激动的情绪难以言表,她眼眶通红,强忍着不让泪水落下,好半晌才重新坐好。 她知晓,虽然现下谢家由谢庄婉掌权,但是像这种重大决定,在世家大族当中,也不是单掌权人说如何便是如何的。 若是她是旁的大家族中谢家女所出也就罢了,在未婚配前被谢家选中掌权的话,同那家族家主知会一声,便会将那女子改姓谢,带回谢家。 这样的例子甚少,但也不是全然没有。 大多会发生在当下这种情况,家中小辈无人可以挑起大梁,而恰巧出嫁的谢家嫡女所出的后辈中,有尚未议亲的佼佼者。 只是,谢庄婉若是选了她,恐怕说服那些长老就花费不少功夫,届时她真到谢家老宅中去,怕是也要受到不少刁难。 因为,她是公主,不可能改姓不说,立场来讲也有些尴尬。 皇后尚可跟皇权撇清一些关系,公主可真就说不清道不明了。 闵时安回到府中,她对谢家了解颇多,但对谢家老宅知晓的少之甚少,她拿出谢庄婉给的档案,饿狼扑食般看了起来。 近来闲暇时间比较多,除了偶尔去寻宋晏晅,巩固一下感情外,她都闷在府中,很快便把谢家老宅 的情况摸了个彻彻底底。 现在谢家老宅的主子有六位,分别是大老夫人和三老夫人,以及上一任的大长老、四长老、六长老和七长老。 其中大老夫人的话语权最重,也是最不好相处的一位。 若是能获得大老夫人的认可,那么其余人也就不在话下了。 择日不如撞日,今日万里无云,却不燥热,是个顶好的天气,闵时安当即决定动身前往。 闵时安先是派人送去了拜帖,不多时得到回帖后,这才带着事先备好的见面礼,乘坐一辆不扎眼却庄重的马车,前往拜见。 她可不会蠢到坐公主的轿撵前去,到时定然门都进不去,便被客客气气送走了。 第52章 “哎哟,安儿快过来,让外曾祖母瞧瞧。” 闵时安刚被下人引进大堂,便听得主位之上的大老夫人亲切招呼。 她不敢怠慢,唇角勾起,脸上的笑既不显得刻意,也不端着,搭配上今日一袭浅青色衣衫,让人看见便觉如沐春风,养眼的紧。 果然,闵时安缓步上前,暗中观察着几人的微表情,发现众人对她的表现都十分受用,眼尾的皱纹都平缓稍许。 “外曾祖母,安儿从小便听您的事迹长大,一直以来,都万分崇拜您,只是苦于身处深宫之中,未曾能来探望您,还望外曾祖母不要怪罪安儿。” 闵时安一双狐狸眼亮晶晶的,任凭谁看去,也不会觉得她说的是假话。 她对着众人依次行礼拜见,最后将手中提的见面礼挨个奉上。 “恭祝外曾祖母岁岁年年身长健,负岁年年春草长。这是安儿为外曾祖母准备的百年灵芝,还望外曾祖母笑纳。” “恭祝从祖母养怡之福,可得永年。这是安儿为从祖母准备的鹿茸酒,望从祖母笑纳。”[1] “……” 闵时安把各种奇珍异宝送完后,暗自松了口气,垂下头稍微动了动快要笑僵的脸,而后若无其事抬头,依旧言笑晏晏看着上首的几位老夫人。 伸手不打笑脸人,还是准备了这么多贵重礼物的笑脸人。 大老夫人给身边的老嬷嬷使了个眼色,老嬷嬷便立刻派人为闵时安搬来了坐榻。 “瞧老奴老糊涂了,底下人办事不利索,还望殿下莫要怪罪。”那老嬷嬷说得真情意切,倒还真像那么一回事。 闵时安心中清楚,这不过是老夫人给的下马威,但见她态度谦卑,便也不再那么为难她罢了。 这些老家伙,什么稀世之宝没见过,可没那么好糊弄。 “安儿,现如今世道乱,我们这帮老家伙偏安一隅,对外头发生了什么也不甚清楚,不知你日后有何打算?” “且说来听听。” 闵时安刚一坐下,便听到大老夫人看似和蔼关心的问话。 她猜到大老夫人定然会问相关问题,早就做好了应对之策,她先是故作思考,而后将最近发生的事以讲故事的口吻说出来。 好在她听过的话本不少,讲得绘声绘色,不出一会儿便把几个老夫人逗得喜上眉梢,开怀大笑。 闵时安眼见时机成熟,她也不能一直讲故事,便循序渐进引入正题,道:“安儿日后就打算成为外曾祖母这样的人。” 她适时露出崇拜之情,接着恭维道:“拥有一颗强大到足以海纳百川的心,应对事情处变不惊,游刃有余。” “安儿就会哄外曾祖母开心,不过外曾祖母倒是十分看好安儿,安儿将来定会成为这样的人的。” 大老夫人面上看不出任何破绽,闵时安同她继续周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管大老夫人或是其余长老的问话,都妥帖回应,同样挑不出任何错处。 直至天色渐暗,闵时安才从谢家老宅离开。 闵时安身心俱疲,沐浴过后早早便睡下了,本以为能睡个好觉,可总是天不遂人愿。 次日天还未亮,闵时安便被外面一阵吵闹声强制唤醒,她忍住想杀人的心,匆匆洗漱一番,便打开了房门。 “闵端祥!” 第50章 院子里的一群人被吓得一怔,呼呼啦啦登时跪倒一片,大气不敢喘。 闵时安看着府上挂上的几片红丝绸,又扫视一眼跪在地下,拿着乱七八糟工具和装饰的下人,最后目光不善地盯住闵时乐。 她冷声挤出两个字,道:“解释。” 闵时乐无视他皇姐想要吃人的目光,弯腰从离他最近的那人手中扯出一条红丝带,讨好地系在闵时安手腕上。 最后才神神叨叨应道:“皇姐别生气,我这不是想着,我与玲珑快要大婚了,这不是想着让皇姐沾沾喜气。” 闵时安一拳打在他肩膀处,震得他止不住后退几步,龇牙咧嘴颇为委屈地看着她。 “你成亲就成亲,来我府上作什么妖?滚!”她毫不客气接着骂道:“把你这一堆破烂一刻钟收拾好,然后一起滚出去!” 闵时乐还想反抗,被匆匆赶来的玉玲珑抽了一鞭子,他吃痛蹲下缩成一团。 闵时安见状挑了挑眉,见玉玲珑虽然气势汹汹,但手上鞭子不是软鞭或是骨刺鞭,而是另一种特殊材质制成。 想来是小夫妻间的情趣,她便也没有多管。 果然,玉玲珑上前揪住闵时乐的耳朵,把他拖到闵时安跟前,娇呵道:“给姐姐道歉!” 闵时安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麻烦,眼不见心不烦,玉玲珑会意,立刻招呼人把装饰的红丝绸全部扯下,骂骂咧咧带着闵时乐走了。 等他们一干人走后,闵时安觉得府中空气都清新不少,但大清早被这么一搅弄,想要再继续睡是不可能了。 闵时安想到今日休沐,决定去折磨一下宋晏晅。 原以为宋晏晅应当在睡懒觉,不料,宋晨直接将她引到了书房,而后道:“殿下,主子在里面批阅文书,不过主子吩咐过,您来的话,直接进就可以。” 闵时安推门的手停顿片刻,她目光有一瞬间不自然,很快便恢复正常,她点点头没说什么,随着“吱嘎”一声,她进入了书房内。 她想着方才宋晨的话,脑海中却不禁浮现出那日的景象,黑暗占据她整个视线,随即她便被一只微凉的手扼住了脖颈。 将她抵在门上,窒息感逐渐加重,距离死亡只有一步之遥。 闵时安下意识摸了摸后颈,抬头却看见宋晏晅单手撑着下巴,笔和文书被搁置在一边,不知看了她多久。 “殿下,在想什么?” 闵时安翻了个白眼,缓步走到他对面坐下,应道:“在想那日你怎能忍心痛下杀手?怎么看我也算得上大美人,大人就这般不知怜香惜玉。” 宋晟却不吃她这一套,慢条斯理道:“臣怎么看也算才高八斗,丰神俊朗。不知殿下怎么就忍心对臣布下天罗地网?” 闵时安撇了撇嘴,有些理亏,毕竟先下狠手的人是她,于是她有些生硬地转移话题,看着书案上的文书问道:“今日休沐,怎得也不多歇歇?” “习惯了,哪有休沐不休沐一说。”宋晟说着便开始为她沏茶。 闵时安叹了口气,蓦然有些可怜他,连属于自己的闲暇时间都没有。 宋晟将茶稳妥放至她身前,恰好看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怜悯,瞬间便明白了她此刻在想什么,他闷笑一声,屈指轻敲她的额头。 “又在想什么?” “不过是处理习惯了,有些闲不下来,殿下想到哪里去了?” 额头上遭受敲击,尽管不疼,还有些痒,闵时安还是下意识揉了揉,道:“说话就说话,打人做什么?” “臣知错,还望殿下原谅。” 闵时安闻言望去,看到宋晟唇角勾起,与往常若有似无的笑意并无不同,但她莫名感觉,此刻的宋晏晅是真的在笑。 好似时光被拉回到他刚毒发,还尚未查清真凶之时。 闵时安说不清楚这种感觉,只知晓宋晏晅 应当是对她上了心的。 “听闻殿下前些日子去了谢家老宅。”笔尖与纸张摩挲的沙沙声不断,宋晟一边批阅文书一边继续道:“如何,那几个老家伙有没有为难殿下?” 闵时安轻嗤一声,挖苦道:“当真是什么动静都瞒不过大人的法眼。” 随即她想了想,应道:“有些摸不准大老夫人的想法,但看其余人的反应,应当是十拿九稳的。” “到底现在是母后掌家,她们几个快入土的老家伙反对又有什么用?” “左右不过是时间问题。” 宋晟唇角扬起的弧度又加深几分,连带眼尾都染上了笑意,他毫不吝啬夸赞道:“殿下言之有理。” 说罢便埋头专心批阅起文书来。 闵时安挑眉,心下有些诧异,这宋晏晅怎得是这么个反应? 他知晓那日的事并不稀奇,因为她当时没有刻意隐瞒自己的行踪,有心之人稍微下功夫探查便能查到,更别提宋晏晅这手眼通天之人。 但她以为,宋晏晅会暗中阻挠,使一些绊子。 闵时安可以肯定,宋晏晅应当早已看穿她的野心,即便他再心悦于她,涉及到权利,难不成他也能让步? 凡事有一遍有二,她彻底掌权谢家之后,便不会只满足于谢家,她会逐渐分割占有本属于宋晏晅的权利,逐渐瓦解他对京城的掌控。 如此,宋晏晅也愿意? 不知是否她的目光太过炽热,宋晏晅再次搁笔,抬头笑道:“臣身上有金子不成?惹得殿下恨不得将臣据为己有。” “宋晏晅,你觉得我能降伏谢家那几个老家伙吗?” 宋晟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点头含笑温声应道:“殿下有勇有谋,如何降伏不得?” 第53章 “殿下想做什么只管去做,若有人胆敢对殿下不敬。”他眼尾下压,一字一句道:“诏狱最近空位正多,不愁挤不下。” 闵时安慌忙错开视线,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 上次说让她只管放手去做的,还是她的母后。 可那是她的母后,父母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此为天性使然。 那宋晏晅呢? 他的爱,当真是毫无保留吗? 闵时安敷衍两句后,便匆忙告退,几乎是落荒而逃回到公主府。 她不愿去信,有人会待她如此。 她只知晓,掺杂利益的真心,终究是不纯粹的。 接连几天,闵时安都心绪不宁,她想不透索性不再去想,而是将全部精力都投注到应对谢老夫人身上。 诚如她先前所言,即便谢老夫人最终不同意她掌权,一个将入土的人,使些手段便能令阖府上下为其送终。 现在闵时安肯捧着谢老夫人,完全是为了名正言顺罢了。 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愿再添杀孽。 好在谢老夫人的态度逐渐缓和,不再似最开始那般端着架子,而是像一个普通长辈一样慈祥,对她也愈发亲切。 闵时安每次去完谢家老宅,都会去显阳殿向谢庄婉事无巨细地将几人对话复述一遍,以供谢庄婉判断谢老夫人的想法。 时不时还能撞见闵时乐风风火火闹腾一番,被玉玲珑抽上几鞭子后灰溜溜带走。 只不过雷声大雨点小,每次闵时乐大声嚎叫,可鞭子落下的地方,连一丝血丝都不曾见过。 闵时安和谢庄婉逐渐见怪不怪了。 时光在无形之中如流沙般悄然消逝,在立夏之日前夕,谢老夫人彻底松口,同意谢庄婉将谢家全权交由闵时安负责。 随着权利更迭,谢家明面上的家主也由闵时安的外翁变成了她的舅父。 闵时安匆匆赶往谢府,同几个夫人姨娘、少爷小姐等主子互相认了个脸,便同执掌中馈的大夫人一起对账。 直至深夜,她才从谢府回到公主府。 明日便是闵时乐和玉玲珑大婚的日子,因此闵时安为来得及沐浴,便强迫自己陷入深眠。 皇子同西域公主联姻,谢庄婉有意操办,迎亲队伍浩浩荡荡,聘礼足足排了一条街。 队伍之中还有专人撒喜糖与喜钱,凡事街道上驻足观看的百姓,皆有机会抢到碎银子或是金豆子。 因此街上远远望去,人山人海,好不热闹。 闵时安提前拜托宋晏晅组织禁卫军维持现场秩序,放至有心怀不轨之人趁乱闹事,好在整个流程下来都极为顺利,没有出任何岔子。 “一拜天地——” 闵时乐牵着玉玲珑的手,拉着她缓缓跪下。 “二拜高堂——” 上首的谢庄婉和西域王、西域王妃都眉开眼笑,连连点头。 只有天崇帝依旧木着一张脸,不知在想些什么,不过在场之人也没人在意他的想法。 “夫妻对拜——” 闵时乐小心将玉玲珑扶起,而后带着她调整方位,最后盈盈对拜。 “送入洞房——” “礼成——” 随着新婚夫妻被送走,现场气氛达到顶峰,众人觥筹交错,不断祝福着他们。 闵时安在下方目送着他们离去,嘴角笑意怎么也压不住,幼时被她追着乱揍的人,现如今彻底长大成人了。 直到宾客散尽,闵时安派人料理完后事,这才拖着沉重的身躯回到公主府。 “宋晏晅,夜深了,你来做什么?” 第51章 方才守卫告知她宋晏晅还在正堂候着,闵时安顿觉头大,这宋晏晅不好好回他宋府睡觉,在公主府等她至半夜做什么。 她挤出得体的笑容,接着问道:“有什么事?” “宴席散去臣就来公主府等着殿下了,臣看书入迷了,忘了时辰,还望殿下见谅。”宋晟合上书卷,起身便要离开。 “如此,夜已深便不再打扰,殿下尽快休息罢。” 闵时安出言阻拦道:“跟我去书房吧。” 总归她一时半会儿也难以入眠,她才不信宋晏晅口中说的忘了时辰,倒不如听听他等到现在,究竟所为何事。 宋晟轻笑一声,应道:“是。” 正堂距离书房不远,不出片刻二人便坐在书案两侧面面相觑。 烛光摇曳之下,闵时安将宋晟的神情尽收眼底,他此刻唇角习惯性扬起,但眼底却死寂一片,那种若有似无的隔阂感又在他身上浮现。 很显然,宋晏晅此刻心绪不佳。 闵时安仅在瞬息间便得出了结论,她轻叹口气,有些无奈道:“大人,这里只你我二人,有何事便直说罢。” “臣只是想到,明日西域王和王妃便要回到西域了,玲珑殿下便要孤身一人呆在上京了。” 宋晟低垂着眉眼,又道:“女子多是不易的,尤其是为了利益而牺牲婚姻自由的女子。若是有幸能同夫君修得几分真情,倒还好过一些。” “可若是两看相厌,对男子来说无伤大雅,纳些个小妾便可聊以消遣,可对女子来说,便是被困住了一生。” “更遑论远嫁的女子,处境更是艰难。” 闵时安眼眶发酸,她不由得想到同样是为了家族而远嫁的宋汀兰,也明白了宋晏晅为何而心情低落。 他对宋汀兰疼之入骨,触景生情,又怎会不忧心。 “远戈一走,汀兰她……” 宋晟没有说完,就这么沉默了下来。 好半晌,久到闵时安困意袭来时,宋晟哑声道:“臣听闻,汀兰她头发一夜间白了彻底。” “想来,汀兰也是对萧远戈动了真情的。” 闵时安心中亦不好受,她道:“不若待汀兰平安产子,身子无恙后,便把汀兰接回京吧。” 按礼来说,这样是于礼不合的。 可那又如何呢? 这 些细枝末节,在绝对强权下,也无人敢有什么意见。 “如此也好。”宋晟也觉这是个不错的提议,应和道:“若汀兰愿意,臣自当尽心竭力。” “雨季将近,江南一带,抗洪又是一个大工程。” 闵时安本来有些困顿的脑子瞬间清醒,长江之水奔腾汹涌,历朝历代治水都是一项艰巨的任务,如今临近雨季,确实要重视起来。 “都水使者和左民尚书那边可安排好了?”闵时安若有所思继续道:“这等大事,当地的刺史同太守也要配合,才能顺利进展。” 银子,能否花在该花的地方,这才是重中之重。 有些话闵时安不能说太明白。 但好在,宋晏晅立刻会意,应道:“都水使者同左民尚书一切安排妥当,各地的河堤谒者也与太守协商完毕,为将至的雨季都做好了应对之策。” “从上至下,皆有宋晨派人盯着,不会出任何岔子。” 闵时安点头,这才放下心来,开始赶客道:“大人快回府歇息吧,稍后还要上朝,能歇片刻就歇片刻吧。” “殿下也快些歇息,臣告辞。” 把那位大佛送走后,闵时安这才开始沐浴洗漱,把浑身的乏累都洗掉后,安然入睡。 五六月的天最是善变,眼见昨日还燥热不已,今日便暴雨倾盆,砸在瓦砾之上,好似明珠坠地,噼里啪啦吵得人心中不宁。 闵时安睡了不到一个时辰便被吵醒了,她看着窗外黑压压的天,无端有些烦闷。 她不喜欢雨天。 “春桃,汀兰可有来信?” 春桃闻声进入,边为闵时安穿衣边低声回道:“还没有,主子莫急,应是雨天误了进程,宋夫人定会安然无恙的。” 闵时安忧愁道:“怎能不急,汀兰她身子月份大了,收不到她的信件,我这心里总是不踏实。” “那主子,不妨再写一封信寄给宋夫人?” 闵时安思索片刻,匆匆洗漱后,便带着春桃向书房走去。 她拒绝了春桃为她撑伞的动作,独自撑着油纸伞缓步走着,雨越下越大,丝毫没有变小的迹象,时不时划过的闪电仿佛要将天空撕成两半。 “今年的雨,好像格外大些。” 春桃紧跟在她身后,闻言抬头看了看天色,应道:“是比往年大些,主子当心脚下。” “要不然还是奴婢来帮主子撑伞吧。” 闵时安躲开前方的水洼,摇头轻笑:“不过几步之遥罢了,不必如此麻烦。” 到了书房后,闵时安没让春桃在外候着,而是令她在一旁研墨。 往常这些事都是她自己来,但是外面雨过于大,春桃身子骨再好,难免会寒气侵体。 闵时安拿着宋晏晅送的那支象牙紫毫笔,却久久未能落笔,她一时间不知该从何写起。 在最近信件中,闵时安所写的关心宽慰的话加起来足矣编订成一本书卷,可宋汀兰的回信往往只有寥寥数语。 更有时,半月有余都不见一封信件。 第54章 她心急不已,却也无可奈何。 良久,闵时安才提笔写下几行字—— 雨季将近,定要保重身子,我与你兄长商定,若你愿意,待你平安产子过后,便接你回京,届时你我便可团聚。 想来也有些稀奇,用惯了你兄长所赠之笔,再也用不来旁的笔,总觉比起那支紫毫笔差了些什么,每每写出的字都差些韵味。 索性,我便一直将你兄长所赠之笔带着,前些日子我在北丰,这支笔还帮了我大忙。 汀兰,我在京城很好。 望你也安好。 闵时安把信纸折起,递给一旁的春桃,淡声吩咐道:“让送信的人收到汀兰的回信再回来。” “若是汀兰的回信一直不来,那送信的人也不必来了。” 春桃快速将信纸放进备好的信封中密封好,应道:“是,主子。” “待雨停后再送。” “是,主子。” 闵时安望着窗外出神,不自觉联想,北丰此刻天气如何? 会不会也是这样大的雨? 雨就这么断断续续下了一月。 闵时安的心情日渐沉重,不止是因为一直没收到宋汀兰的回信,还有忙得不见人影的宋晏晅。 宋晏晅越忙,就证明江南那一带的情况越严峻。 她这些时日见缝插针,不下雨之时便会去显阳殿呆着,听谢庄婉传授掌家的方法与技巧,以及谢家与各家的关系,还有暗桩。 如今闵时安对处理谢家事宜逐渐得心应手,她行事作风同谢庄婉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谢家人倒也适应良好。 闵时安同谢庄婉也会聊一些政事。 就比如最近几乎脚不沾地的都水使者。 上京城位于淮临正中央,不南不北,气候宜人,四季分明。 鲜少有像这次这样,雨接连下了一月有余。 上京城尚且如此,江南一带本就多雨,如今更甚,所幸宋晏晅提前做了应对措施,现如今一切尚还可控。 闵时安当时还与谢庄婉争论了一番。 谢庄婉认为,如此时间一久,雨若还不停,日后必发大水。 而闵时安则认为,有宋晏晅亲自督办,都水使者与河堤谒者落实到位,现下各尚书都调人前往江南,为的就是防患于未然。 必然不会出现洪水决堤的情况。 当时闵时安还觉得是谢庄婉对宋晏晅有偏见,现在看来,是她心胸狭隘了,谢庄婉分明是目光长远,到底身处皇后之位多年,姜还是老的辣。 谢庄译也被宋晟派去帮忙了。 闵时安望着书案之上一封封谢庄译的来信,总觉得宋晏晅是故意派谢庄译前去,就是为了方便她知晓江南水域最新的情况。 她指尖拂过那些信封,堪比一本书籍厚度的信,却没有一封是属于宋汀兰的。 窗外还在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水汽弥漫显得天空有些雾蒙蒙的,闵时安撑着油纸伞,漫无目的在街上缓步走着。 来往的行人都脚步匆匆,加之闵时安一看便非富即贵,街边冒雨吆喝的商贩也不敢贸然拉客,生怕惊扰到了贵人。 闵时安本是来散心,见状叹了口气,又兀自向公主府走去。 身后的街道逐渐恢复热闹,叫卖声伴着小雨嘀嗒隐约传来。 哪知她刚走到公主府门口,便见春桃自府内匆匆而来,闵时安心下一紧,慌忙快走几步,与春桃汇合。 “主子,不好了。”春桃面色凝重,从怀中拿出两封信,道:“一封是谢家传来的消息,一封是太常大人的来信。” 闵时安接过信件,带着春桃大踏步去了书房,刚到书房她还未落座,便把信件拆开一目十行看着。 谢庄译那封信是前些天写的,汇报的事件稀松平常,她粗粗看完,便拆开谢家的信封。 只见上面虽只有短短几字,却让闵时安如坠冰窟。 第52章 绥阳城素陵河堤决堤,桑燕城洛水沟冲毁,暴雨不断,谢庄译敬上。 绥阳与桑燕紧紧挨着,是距离长江最近的两座城,因此在绥阳修缮了素陵河堤,用来阻隔浩荡的长江水,桑燕修缮了洛水沟,用来将长江水引至各田地间。 其余大小水利工程也有,但这两项工程是顶梁柱,若这两项工程倒了,那就代表着距离水淹江州中部不远了。 闵时安立刻去找宋晏晅,丝毫不敢耽搁。 “殿下来了,殿下先到正堂等待片刻,主子现在正在同各位大臣在书房议事。”宋晨满头是汗,把她带到正堂后,匆忙离开了。 闵时安眉头紧蹙,她知晓宋晏晅此时定在为此事感到焦头烂额,但是她现在除了从书上看到的普通抗洪方法之外,也没有更好的处理方法。 但是她从来没有实操过,也不知晓当地情况如何,现下只能干着急。 出了这等大事,宋晏晅肯定要亲自带人前去救水的,她这次来便是为了说服宋晏晅,去救水赈灾之时带上她。 虽然可能会危及生命,但是闵时安也有她的考量。 她日后可是要坐上那个位置的,天灾难料,她肯定会再遇到类似的问题,届时,她可不想像无头苍蝇般不知该如何是好。 就如同现在,没有任何经验的她,只能守在这里干着急,甚至还要努力说服宋晏晅肯带上她。 但闵时安也知晓,任何事不能急于求成,要稳扎稳打。 等待了一个时辰后,宋晟才风尘仆仆赶来,平时一丝不苟的衣衫,而此刻袖口处都有了些许褶皱,脸色也肉眼可见的憔悴,足以见得这些时日他有多忙碌。 “殿下见谅,最近政事繁忙,让殿下久等了。” 闵时安摆摆手,见他状态不好,也不兜圈子,直接道:“你肯定要去江南救水吧,带上我,我也去。” “不可。”宋晟想也没想,一口回绝道。 闵时安眼神坚定,破天荒为他斟了杯茶,道:“我有必须去的理由。” “殿下,你……” 宋晟叹了口气,有些无奈,放轻语调温声哄道:“殿下,救水并非儿戏,稍有不慎便会命丧当场,殿下金尊玉体,又岂能冒险?” “于公于私,臣都不会让殿下去的。” 闵时安来不及细想他口中的‘于公于私’,急切道:“不行,宋晏晅,就当我求你了,我一定要去。” 宋晟的眼神微变,唇角那轻微的弧度也消失不见,他彻底冷下脸,沉声道:“殿下,无需多言,臣是不会同意的。” “可……” 闵时安悄悄使劲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她眼中瞬间蓄满泪水,她撇了撇嘴,泪珠顺着脸颊掉落,她哽咽道:“就算我如此求你,你也不肯吗?” 二人无言对峙良久,直至闵时安觉得装不下去时,宋晟终究败下阵来,妥协道:“一个时辰后便启程前往江州。” “到江州之后,殿下务必要听臣的,不可以身犯险,殿下快去回府准备一下吧。” 闵时安立刻应下,生怕宋晏晅反悔,在他话落的下一刻便起身告辞回府。 她回府后迅速安排好了一切,只是这次多了个谢家,闵时安不得不多考虑一些,她思衬良久后,还是决定独自前往,令春桃留下来同谢家接应。 “春桃,我前去江州救水,不知何时才能归来,谢府那边你上心一些,我便不带你去江州了。” 春桃闻言“扑通”跪下,劝道:“殿下怎可独自前往?!” “奴婢会完成殿下交代的任务,但还请殿下从皇后娘娘那里将夏莓或秋芒讨来,让她们随行,殿下您三思啊!” 闵时安轻咳一声,低声道:“我没打算让母后现在知晓此事,母后知晓了定然不会同意我去的。” “此行过于凶险,连宋晏晅那里也是我软磨硬泡求来的。” 春桃是一个不善于隐瞒心事的人,她满脸纠结眼底尽是挣扎。 闵时安一眼便看穿了她在想什么,警告道:“不许偷偷告密,春桃,你现在可是我的人。” “殿下……” 春桃抿着嘴唇,最终道:“要不您还是带上奴婢吧,谢府那边有皇后娘娘在,定然出不了岔子的。” 她言罢便行了大礼,额头“咚”一下子磕在地面上,长跪不起。 “罢了罢了,我带你去便是。” 半个时辰后,宋府的马车出现在公主府门口,还好闵时安早就有所准备,带着春桃和两个小包袱就上了马车。 := “殿下,臣……” 闵时安笑眯眯打断他的话,道:“我知道啦!要听你的话,万事小心,不可到大水泛滥处,我都记下了!” 虽然不会听就是了。 宋晟见状点了点头,靠在软枕上很快便睡着了。 闵时安有些怜爱地看着他,如今他也只不过年仅十九,尚且未及弱冠之年,便独自挑起了整个大靳。 但她转念一想,宋晏晅既然从宋令公手中接过了大权,若他肯放权,定然会轻松很多,只是他为了家族荣耀不肯放手罢了。 第55章 与其去心疼一个手握重权的人,还不如心疼一下自己这个连前往救灾,都要恳求他人应允的正统公主。 闵时安心思几经流转,最终化作一声微不可查的叹息。 人生在世,不如意之事有十之八九,哪能事事如意呢。 各有各的难处罢了。 宋晨和春桃在外驾车,途中换了五匹马,确保每匹马的速度达到最快,洪水无情,时间不等人,他们必须尽快到达。 几人途径客栈之时,也不会停留很久,甚至都没有在客栈用膳,而是加钱让店家快速做好,由春桃和宋晨带上马车用膳。 再着急也不能委屈了两位主子,往往此时闵时安和宋晟在马车内用膳,宋晨和春桃轮换吃饭,留一人驾车。 总之,数万条性命等着二位主子去营救,他们一点时间都不敢耽搁。 而宋晏晅则是除了用膳时候会短暂苏醒一会儿外,其余时间都在浅眠状态中,毕竟他不仅前一段时间一共没睡过几个时辰,到了江州之后,将会是未知时长的不眠夜。 在宋晏晅的提醒下,闵时安也为了即将到来的硬仗开始补觉,好在这软枕够大,足够两人勉强枕下。 原本三天的路程,被几人压缩至一天一夜,到江州绥阳城与桑燕城交界处救援总部之时,已经是深夜了。 这里尚未被洪水波及。 若不是事前宋晏晅下令加固查修江南各地的水利工程,恐怕江州这次在劫难逃。 即便如此,情况也不容乐观。 先前谢家传递的消息的确无疑,桑燕城洛水沟和绥阳城素陵河堤都出现了问题,但两处都有太守和河堤谒者的人联合看守。 在事故发生的瞬间,虽说冲散了一部分人,但是剩下的人很快便把坍塌的地方补上,并派专门的救援队去搜救被冲散的人。 然而现在暴雨依旧在下,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水位越来越高,因此宋晏晅便马不停蹄带着都水使者亲自前来。 几人一到,当地的太守和河堤谒者也来不及寒暄,直接便进入到临时搭建的总指挥处商讨对策。 说是总指挥处只是听起来体面一些,其实就是一个大帐篷,附近的休息处和救援处也是,几个有些简陋的帐篷密集相邻,把这一片未被洪水波及的土地占得满满当当。 闵时安余光注意到,已经有一多半的帐篷入住了难民,他们大多双目空洞或恐惧不堪,浑身瑟瑟发抖,衣服上染着淤泥和臭水。 她皱了皱眉,心猛然揪紧。 闵时安自然不是嫌弃这些难民脏臭,在此情况下能够捡回一条命已是万幸,她担心的是另一个更为严重的问题。 俗话说,大水之后必有大疫。 现下情况紧急,顾及不了那么多,待情况稳定后,预防疫病和疏散隔离难民是必不可免的。 现如今也只能先解决迫在眉睫的大水,走一步看一步了。 几人围在一起,绥阳和桑燕的太守率先将两城难民转移情况简单概述一番。 先前的水虽然很快被再次止住,但溢出的洪水还是淹没了一部分地势低洼的村庄,有些难民还尚在搜救中,但大部分已经转移完毕。 宋晏晅听完沉默点头,而后看向两城的河堤谒者,示意他们汇报一下现在的进程。 他们语气中是掩饰不住的焦急,素陵河堤和洛水沟最多还能坚持半月,所有人手现下都被紧急派去挖水渠和疏水沟,甚至召集了一些青壮年百姓来帮忙。 江州牧也在,他紧跟着道:“大人,其余挨得近些的郡守所派的援手已到,剩余最晚明日便可全部到达。” “为防疫病出现,各地的大夫也被调来,尽量将所有人的伤情遏制住。现下江州百姓自发募捐,都希望为抗洪尽一份绵薄之力。” 宋晟先是称赞道:“诸位大人临危不乱,处理事情井然有序,灾情这才得到很好的控制,乃百姓之福。” 而后他话锋一转,道:“只是,还有一些细节需 要注意。” 第53章 “绥阳城丝绸布帛生意较多,桑燕城则重农,也要为灾难过后的发展提前做准备。派人转移绥阳城内的珍贵布匹,以及桑燕城的农作物种子。” “还有便是,传令整个江州,若哪家黑心粮食商贩敢趁机涨价,发国难财,立即斩首,名下所有粮食以及财产用来充公救灾。” “再者,大批救援人员赶到绥阳与桑燕,关卡审阅文书务必要仔细,再急也要核对清楚人数与救援物资。” “防止心怀不轨之人浑水摸鱼,趁机生事。” 宋晏晅稍作思考,确定暂时毫无纰漏后,道:“就先这些,大人们已经做得很好了,稍后几位大人随同我去洛水沟与素陵河堤看看。” 众人齐声应是,仿佛找到了主心骨,都自觉服从宋晟的一切安排。 闵时安见状,决定稍后悄悄跟上去,届时宋晏晅忙于水情,肯定也无暇顾及她,总不能再分出人来把她送回来,现下人手正是紧张之时。 然而宋晏晅下一秒就打破了她的所有假想。 “宋晨,公主殿下初来乍到,你留下来先让公主适应适应环境,就不用跟去了。”而后宋晟又看向春桃,继续道:“春桃是吗?照顾好你主子。” “公主但凡出任何差错,仔细你们两个的人头。” 众人除了都水使者都是地方官,未曾见过公主真容,起先还诧异为何来了一个女子,只是忙于谈论正事还未来得及问。 这下听宋晟所言,这才知晓是那位去年锋芒乍现的永康公主,时间匆忙,他们只来得及深鞠一躬以示尊敬,便随着宋晟出了帐篷。 闵时安同屋内的宋晨大眼瞪小眼,而春桃则是在一侧默不作声,表示自己的立场是同主子一致的。 宋晨顶着闵时安的视线,顿觉压力培增,说来也奇怪,他觉得公主为人宽厚温善,可不知为何,他还是有些畏惧公主。 他没犹豫,单膝跪下拱手诚恳道:“殿下,您别为难小的,主子的脾气您也知晓。” “若您真的有什么闪失,小的和这位春桃姑娘的性命真的就不保了。” 闵时安叹了口气,虽然她心里清楚,即便她真出了什么事,宋晨和春桃会受罚是肯定的,可若不是性命垂危的伤,宋晏晅绝不会伤及二人性命的。 她忽然计从心起,去肯定是要去的,现在暗中去追赶宋晏晅一行人还来得及,晚一些就来不及了,她初来乍到也不识路。 但是定然要把这二人摘出去,让宋晏晅没有罚他们的理由。 于是,她淡声应道:“起来罢,宋大人也是嘴硬心软,你也不要往心里去,你家主子对你有多看重,你应当有数。” 宋晨将头埋得更低,道:“不敢当,小的作为宋府家生奴才,托主子的福才脱了奴籍,侥幸做了禁军统领,但小的时刻谨记,无论如何主子永远是主子。” “小的永远是主子的奴才,主子对小的有再造之恩,小的不再敢奢求旁的什么。” 闵时安闻言忽然有些不忍心坑他了,但良心只存在了一瞬,还是正事要紧,她轻咳一声,道:“宋晨,你起来,我有事要拜托你去做。” 宋晨立刻道:“但凭殿下吩咐。” 随即他起身,上前几步,在闵时安身前站定,低下头等候吩咐。 闵时安轻笑一声,而后稳准狠一手刀将宋晨劈晕,他倒下前眼中的震惊被闵时安尽收眼底,她张口无声道:“你先晕会儿。” 随后春桃自觉将宋晨拖至一旁,而后干脆利索地将自己劈晕了。 闵时安立刻悄悄出了帐篷,小心避开其余人,好在宋晏晅他们没有走到很远,她很快就追上了。 因着灾情与暴雨,众人不便乘坐马车,这指挥处为了可以更快抵达洛水沟与素陵河堤,又保证众人安全,便设立在这二者其后的一座小山坡后。 这下倒是方便了闵时安。 只是若撑伞声音则过于明显,当她浑身湿透发髻被淋的贴在头皮上,宛如水鬼般出现在宋晟跟前时,几人都被吓了一跳。 尤其是宋晟,顾不得男女大防,一手撑伞,长臂一伸,迅速将闵时安一把揽入怀中,替她遮雨的同时也挡住其余人的视线。 “殿下,你……” 宋晟本想出言责怪几句,但垂眸望向怀中冻得瑟瑟发抖的人时,到嘴边的话就变成了旁的。 “你来撑着伞。” 闵时安确实有一些冷,但还没冻到那个程度,只是为了耍些小手段,让宋晏晅心疼她罢了。 闻言她颤抖着伸出手,努力将伞撑过二人头顶。 下一刻,一件干燥带着轻微沉香味道的外衫便罩在了她身上。 闵时安一愣,那外衫很快便被她身上的雨水浸湿,手中高高举起的伞被宋晏晅接过,但宋晏晅的另一只手很快又虚揽了上来。 “殿下,别着凉了。” “小心脚下。” 闵时安就这样顺理成章瑟缩在宋晏晅的怀中,一路听着他与几位大人谈论有关大水的事宜,以及进一步的修缮计划。 第56章 她目的达到了,可她心里却并不开心。 有种说不上来的别扭。 按理来说,宋晏晅即便默许她跟上来,也应该是冷眼旁观,总之不会是现在这样。 素陵河堤和洛水沟不在同一方位,宋晟带着几人实地考察完素陵河堤后,便道:“河堤这边没什么大碍了,只看暴雨何时停罢。” “各位,咱们再去洛水沟瞧瞧,有劳各位大人带路。” “不敢不敢,此乃我等荣幸。”江州牧带着其余官员连声应道,几人因带着伞不好行礼作揖,便弯腰以示恭敬。 众人看天看地,就是不敢往宋晟怀中分去半个眼神。 他们还不想掉脑袋。 “殿下,去洛水沟途径指挥处帐篷,您先去换衣服,臣等在外面候着。” 闵时安心突突跳,她虽然看不到宋晏晅的表情,但从他哄小孩子般的声音就能听出来,这人非常不对劲。 像是山雨欲来前最后的嘉奖。 她从胸腔间挤出一声闷哼,小声道:“知道了。” 谅他也不敢怎么样,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他还能抹了她的脖子不成?! 几人战战兢兢在前面闷头走着,不出一会儿便到了帐篷外。 闵时安进去时见春桃和宋晨已经不在了,但几人的包袱行李都还在一旁搁置着。 她迅速将湿衣服脱下,又拿出干净的衣物换上,最后她翻出了一件很喜欢但偏大的外衫,这才走了出去。 “殿下,身子可有不妥?” 闵时安掀开帐篷便被宋晏晅罩到了伞下,她把那件玫红外衫披在他身上,道:“并无不妥,我也不好私自翻动你的衣物,大人先凑合一下吧。” 说罢她低着头不去看他,催促道:“时间紧迫,大人快些走吧。” 宋晟轻笑一声,扯了扯不太合身的外衫,道:“谢过殿下好意。” 几人随后便向着洛水沟走去。 这不过这次他们是远远观望了片刻,确保洛水沟尚且能够撑过半月后,又检查了洛水沟的走向,所有都无误后,几人这才离开。 闵时安和宋晟落后他们几步,宽大的油纸伞将肆虐的雨水隔开,但伞下这一方空间却又在瓢泼雨幕中显得无比狭小逼仄。 气氛变得有些微妙起来。 “从未见过殿下穿玫红色,殿下穿起来应当十分抢眼。”宋晟握着伞柄的手用力攥着,声音混在噼啪的雨声中有些模糊。 闵时安勾唇一笑,应道:“我当时只是在公主府觉得甚是无趣,便上街随便逛了逛,对这件外衫一见倾心。” “只是那掌柜说,这件外衫改了尺寸便失去了原本的韵味,我便一直收在公主府中。” “想来也是巧合,不知怎得,这次我偏要带上这件不合身的外衫,现下看来,它倒是跟大人更有缘些。” 闵时安言罢视线上下扫视他,道:“大人穿玫红色才更是亮眼。” 她玩心大起,存了心思要调戏这位雅正的好公子,拖着调子慢悠悠道—— “红衣翩翩少年郎,雨中漫步携娇娘。” 红衣少年郎和娇娘是谁不言而喻。 宋 晟无奈一笑,温声道:“殿下说笑了。” 短暂温存过后,几人回到指挥处,每个人的神色都严峻非常。 江州牧率先道:“宋大人您也亲眼所见,这桑燕城洛水沟和绥阳城素陵河堤都撑不了多久。” “然而,我等能做的都已经竭尽全力去做了,还是没有彻底解决问题。” “宋大人,下官无能,还请大人指点迷津。” 闵时安闻言皱眉,微抬着下巴朝那江州牧看去,不悦道:“大人这是何意?” 几人的目光霎时间齐刷刷从宋晟身上转移到她这里,就连宋晟都看了过来。 江州牧被问愣住了,磕磕巴巴道:“下官……下官是想请教宋大人,我等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随即他小心翼翼道:“莫非公主殿下有何高见?我等……” 他犹豫片刻,悄悄看了眼宋晟的脸色,这才继续道:“我等定然唯公主马首是瞻。” 闵时安简直要被气笑了,这江州牧究竟是真蠢还是假蠢? 第54章 闵时安起先只不过是气这人把宋晏晅高高架起罢了,若是宋晏晅能够想出应对之策还好,若是想不出,让他以后如何能服众。 这等事本来就是应该由上位者先发言。 她出言制止后,这江州牧居然还要以她马首是瞻?! 还是在宋晏晅在场的情况下。 这等墙头草,左右摇摆不定之人,谁敢全然信他,把事件交由他来办? “公主殿下勿怪,他近来忙糊涂了,一下子便不知晓东南西北了,您千万别跟他一般计较。” 僵持间,还是绥阳太守察觉不对,慌忙打圆场。 随即众人纷纷附和,便把这事儿三言两语糊弄过去了。 闵时安也没真的生气,她也不知晓怎得,方才江州牧话落的那一瞬间,心中的火蹭一下子就冒得老高,出言讥讽完全是下意识。 突然,闵时安察觉到自己的衣袖处有异样,她微微偏头垂眸看去,却见身旁的宋晏晅仗着身量高,挡住了众人的视线,悄悄拽她的衣袖。 闵时安挑眉,这是什么意思? “方法是有,不过还须等上两三日,诸位稍安勿躁。现下当务之急便是安顿好难民,以及尽快转移城中百姓和珍贵财物。” 宋晟顿了顿,接着道:“大家好几日都没歇息吧?快些去休息吧,稍后我会去安抚难民,日后要打持久战,诸位的身子可不能垮掉。” 众人闻言连声道谢,他们也确实撑不住了,自出事起便没睡过一个完整觉,若是年轻些还好,他们都是一把年纪了,实属难熬。 “殿下,你……” 闵时安抢着道:“我也是歇了一路,现下还不困,难民众多,都需要安抚,更何况我还会一些医术,能帮上些忙。” 宋晟见状也不勉强,二人相伴出了帐篷,向一旁的难民区走去。 “这些帐篷虽然防水,但是毕竟是临时搭建,这雨也没有停的势头,恐怕不出半月这里就被淹了。” 闵时安环顾四周,担忧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得尽快将这些难民安顿到旁的地方。” 宋晟思索片刻,道:“江州最西边的云城地势较高,且近来仅是下了毛毛细雨,只是距离较远,转移不便。” “但如今江州所有地带均万里乌云,加之难民情况不稳定,转移到哪里还是个大问题。” “我方才在帐篷所言的方法便是大规模转移难民。但此乃不到万不得已才可实施的下下策。” 闵时安长叹口气,宋晏晅的未尽之意她也明白,她望着不见光亮,昼夜不分的天际,应道:“是啊。” “若这些难民平安康健还好,可若是其中一个人发生不测,莫说殃及其余难民了,整个江州都有可能会沦陷。” 她看向宋晟,疑惑道:“可若是再等几日,也不过是拖几日罢了,据我所知,江州境内并无医术特别精益的大夫,或是赤脚大仙。” 说罢,闵时安脸上满是懊恼,她来此之前已经思虑颇多,然而还是百密一疏,竟忘了这最重要的事情。 仅凭她一人之力,又如何能保证这么多人的身体情况。 宋晟停下脚步,偏过头看向她,温声道:“殿下医术超群,肯来随臣帮忙已是臣等的荣幸,此等琐碎之事,臣不敢劳烦殿下费心,早已安排妥当。” 他接着不疾不徐道:“之所以要等几日,是因为臣先前让宋晨去请的神医还有两日才能抵达此地。” 见他安排妥当,闵时安也不再担忧,顺势道:“如此便好。” 然而,近距离接触难民之后,她这才发现,事态远比她所想的要严重得多。 她先是去查看了那些至今昏迷不醒的难民,一旁的大夫虽不知她的身份,但也能看出这位大有来头。 大夫不敢怠慢,见状赶忙为她解释道:“这几人身子原本就孱弱,被大水一冲,便高烧不断,再这么烧下去,恐怕人就要没了。” 闵时安闻言神色凝重起来,她伸出的手指一顿,而后又拿出帕子,将自己的口鼻掩住,这才将手探上那人的额头。 “嘶。” 闵时探出的食指和中指仿佛像被熊熊烈火烫到一般,她轻呼出声,引得在另一边查看情况的宋晟回过头来。 下一刻,极淡的沉香夹着这雨水的潮湿气味袭来,宋晟眨眼间已经到了她身旁。 “殿下,出什么事了?” 闵时安搓了搓手指,摇头道:“无碍。” 宋晟视线落到她白皙的手指上的一抹红,冲一旁头恨不埋到地缝中的大夫淡声道:“愣着干什么?” “没见到公主殿下手指烫伤了吗?” 闵时安眉头轻蹙,她刚想说这点印记,待会便自然消除了,并无大事。 第57章 但那大夫一听是公主殿下,领命后哆嗦着腿跑得飞快,她都没来得及制止。 她瞥了眼宋晏晅,不悦道:“我这都算不得伤,你这么大架势作甚?” 随即闵时安便把他赶回去,独自查看几个发高烧的人的状态。 她小心翼翼挨个掀开几人的眼皮,发现他们瞳孔有些涣散,舌苔轻微发黑,不是普通发烧那么简单,但又不是疫病的症状。 闵时安又把了脉,触及几人手腕时,便觉宛如寒冰一般冰冷,她皱眉把完脉,脉象平稳,但体内脏器有衰竭之像。 恰好那名大夫也回来了,闵时安立刻问道:“他们几人是何时开始发热?把他们的情况仔细讲一下,越详细越好。” “回禀公主殿下,这几人是在救回此处后的第一夜便突发高热,如今已有两日两夜了。” 那大夫声音颤抖,冷汗涔涔,活像刚从水中捞出来的。 他接着颤颤巍巍道:“起先草民第一反应便是怀疑是否为疫病,便跟几位大人反应,将几人安排至此处,不与其余人同住,以防万一。” “但,草民很快就发现这并非疫病也不是普通高热,其余大夫也看不出什么。” “这几人除高热昏迷不醒外,便无其余症状,草民等为这几人开了些普通治疗高热的药,也无济于事。” 闵时安有些诧异,因为她也看不出这是什么症状,这可是前所未有的情况。 她回忆着古籍和《疑难杂症录》,也没检索出什么有效讯息,以往的记录中从未出现过类似病症。 “他们整个身体都是凉的吗?” 那大夫连忙点头称是。 宋晟不知何时又出现在她身旁,道:“怎么了殿下?” 闵时安这次也不赶他走了,把情况简述一番,接着道:“把这些人集中搬远一点吧,做好最坏的打算。” 她又看向那名大夫,问道:“这些人的亲眷都在这里吗?” 那大夫摇头,哆嗦着嘴唇答道:“公主殿下,草民这就不清楚了,草民只负责治病,这 些都是归太守大人他们管辖。” 闵时安见问不出多余的信息后,赶忙让他退下了,依着他那胆小如鼠的性子,她再多问几句,恐怕人就要晕过去了。 “宋晨,等等。”她及时出声制止想要搬动几人的宋晨。 宋晨依言停下脚步,转身拱手道:“殿下有何吩咐?” 闵时安递给他一个帕子,道:“不要直接接触他们的皮肤,以防万一。” “小的不敢。” 宋晨扑通一声就跪下了,仿佛那不是帕子,而是砍头的圣旨。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自然接过那帕子,闵时安有些疑惑地望去,却见宋晏晅笑得有些奇怪。 她眨巴眨巴眼,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帕子这种东西,是不能随便给的。 “殿下当真慷慨,那臣就收下殿下的好意了。” 闵时安轻咳一声,丢下一句“你们看着办吧”便匆匆回了帐篷。 春桃已经将一切打理完毕,虽说环境简陋了些,倒不至于睡泥泞不堪的泥土地上。 “主子,条件有限,奴婢尽力了。”春桃面色难堪,让主子打地铺,这传出去她春桃的脸面往哪搁。 闵时安看着由一些树枝和干草垛制成的床榻,以及晾好的衣物,笑道:“干的不错小桃。” 这些干草应当是春桃来时从上京城备的,绥阳和桑燕境内就没有干燥的地方,就连富甲一方的商户家中都潮湿不堪,根本不可能有干草。 随即她又想到另一回事,道:“宋晏晅没有为难你们吧?” 春桃摇摇头,应道:“并无,宋大人看在主子的面子上并没有为难奴婢和宋晨。” “如此也好,那便快些休息罢。” 闵时安见春桃想要来抚她就寝,她轻笑着拒绝道:“小桃,我是来救灾的,不必如此。” 随即她便三两步走到“榻”边,面色如常躺了下去。 “是,主子。” 闵时安翻了翻身,寻找到相对不那么难受的姿势后,强迫自己进入睡眠。 就在她意识昏沉,快要陷入梦乡时,一声惊雷把她的困意彻底驱散。 闵时安眉头紧蹙,听着帐篷上水滴落下的声音愈发猛烈,心中逐渐蔓延起不安。 她翻身坐起,拿着伞掀开帐篷,春桃想要跟上,被她摇头无声制止。 闵时安撑着伞向外面走去,却遥遥望见不远处亦有人在外。 她眼皮猛跳,隔着瓢泼雨幕,那白色的身影显得异常扭曲诡异。 第55章 是宋晏晅。 闵时安快步走去,没计较他晚上出来扮鬼吓人的事,皱着眉快速道:“雨越来越大了。” “不行,立刻组织转移全城百姓吧。” “即便其中风险很大,但也要好过葬送两城百姓!” 宋晟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道:“殿下,大规模转移百姓不是你想的这么简单,并且现在随时可能发生意外。” “江州牧他们自事发起,便不断一批批转运百姓,由于各种原因,也只是放置在紧邻的峡水城。” “可……” 闵时安话还未说完,负责同洛水沟联络的人哭丧着脸,慌忙跑至二人跟前,连行礼都顾不得,哀嚎道:“不好了!” “二人大人!” “洛水沟水位暴涨!随时都有发大水的风险!” 宋晟按住他的肩膀,沉声道:“你去通知其余大人,我同公主殿下先行去查看。” 那人胡乱点头应着,满脸惊恐地跑去其余帐篷通禀了。 闵时安同宋晟对视一眼,大踏步疾行向洛水沟而去。 守在洛水沟边的河堤谒者恨不得把自己劈成两半,不停指挥着手下的人加紧挖渠引水的速度。 眼看洛水沟的水位肉眼可见上涨,闵时安的心跳骤停,随即猛烈跳动起来。 若是洛水沟出现任何问题…… 她和宋晟一言不发,立刻拿起工具,便开始帮忙。 好在江州牧很快便带着一大批人前来,情况暂时得到了缓解。 江州牧眼尖,看到弯腰卖力挖土的二人,忙不迭跑过去,周围太过嘈杂,他眯着眼大声喊道:“公主殿下,宋大人。” “怎么敢劳烦您二位亲自动手!” “这里危险,您二位快些回指挥处帐篷吧!” 闵时安感觉耳边隐约有人声在狂嚎着些什么,但她无暇顾及,想着能再快一些,全城的百姓也就更安全一些。 直到春桃拉住她的胳膊,闵时安才从机械动作中回过神来,她偏过头,浑身已被暴雨冲刷了半个时辰。 “主子!” 春桃焦急大喊道:“主子!您快回去吧!这里这么多人,也不差您这一个人!” “宋大人呢?!” “宋大人怎么也不拦着您点!” 闵时安猛然回神,因过于担忧而乱成一团的脑袋豁然清醒。 宋晏晅呢?! 她环顾四周,睁大眼睛搜寻那白色身影,任凭雨水溅进眼睛内,也不舍得闭上眼。 “宋晏晅呢?!” 春桃被她的样子吓到了,赶忙跟着一起找。 闵时安眼睛酸涩无比,她带着春桃四处寻找,却始终没有看到宋晟。 她一把拉住江州牧,厉声道:“宋晏晅呢?!” 江州牧本来还恼怒是谁在添乱,一看是闵时安,一下子就跪倒在地,溅起的泥水将闵时安本就脏污的衣摆又增添许多斑斑点点。 “公主殿下恕罪!” 闵时安简直不敢相信她听到了什么,她猛然一脚将那江州牧踹翻,声音沙哑道:“你再说一遍?” “宋晏晅他怎么了?!” 江州牧一边重新跪好,一边战战兢兢重复道:“宋大人他……” “宋大人他方才在修缮洛水沟旁的分渠,不慎被被被被水冲冲冲走了……” “公主殿下放心,臣臣臣臣已经派人去找了!” 闵时安怒道:“手下这么多人干什么吃的!好端端的人怎么能被冲走!” “他是什么人你不清楚吗?!” “一日之内,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待江州牧走后,她浑身卸力,瘫坐在地上,面色煞白浑身颤抖不止。 不过一会不见,怎得就变成了这样。 春桃上前去扶未果,索性就地盘腿而坐,沉默地陪着她。 “小桃,宋晨呢?” 闵时安拉住春桃,继续道:“让宋晨也调派一些人手,去找宋晏晅。” “主子,宋晨去接神医了,并不知情。” “您别着急,眼下在场之人,能被派去寻宋大人的人,都被派去了。” 春桃犹豫片刻,还是劝道:“主子,您还是回去等吧,在这里淋坏身子可就不好了。” 闵时安刚想开口反驳,却觉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她隐约看到春桃惊恐不已的脸,而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58章 * 她是被噩梦惊醒的。 宋晏晅鲜血淋漓的面孔太过触目惊心,闵时安猛然起身,眼前一片昏暗,一时间她有些分不清楚现在是在现实还是梦境。 “主子,您醒了,感觉怎么样?” 春桃点燃烛火,又端来一杯热水放在一旁,继续道:“主子,大夫来看过了,说是劳累过度,并无大碍,叫您好生歇着。” 闵时安缓过神来,把水喝下,觉得喉咙不再那么难受后,开口问道:“我昏迷了多久?宋晏晅找到了吗?” “主子,您昏迷了半日,宋大人还没有消息。” 闵时安闻言眸中的光黯淡下去,她也不知为何宋晏晅出事,会令她如此牵肠挂肚。 明明,她只是想利用他而已。 死一个宋晏晅,也会有无数个类似宋晏晅一样,手握大权的人出现。 闵时安低垂着眉眼,安静坐在干草榻上。 她思索良久,明白了症结所在。 即便有再多的人站在权利顶端,可以供她所利用,但于她而言,世上有千千万万人。 唯有宋晏晅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想来,她对宋晏 晅,也不只是利用吧,到底人非草木,还是存了几分真情的。 她带着春桃一同向外走去,帐篷外人人都在奔波忙碌,不太着急的便撑着伞,急得火烧眉毛的,以手挡着头在暴雨中疾行。 闵时安微微抬头,惊讶道:“小桃,雨是不是小了些?” 春桃闻言抬头望去。 片刻后,她同样讶异道:“是啊,主子。雨势确没有您昏迷前那般猛烈了。” “洛水沟那边情况如何?”闵时安继续问道:“那几个发高热的难民退热了吗?” “洛水沟稳定下来了,至少在原预计时间前不会出现任何问题。” 春桃说完,思索片刻后才继续道:“至于那几个发高热的人,奴婢没听说有什么问题。” “应当还是老样子。” 闵时安点了点头,只要现下没有旁的突发症状,撑到宋晏晅口中的所谓神医来到,或许这几人尚且有生还的可能。 宋晏晅…… 她叹了口气,转念一想,道:“小桃,我要去个地方,你去照看着其余的难民,我一个时辰后便回。” 春桃犹豫再三,但最终还是应道:“是,主子。” 闵时安轻咳几声,缓缓朝着洛水沟的方向走去。 若宋晏晅能被找回,自然是再好不过。 若是找不回…… 闵时安加快脚步,她绝对不会允许这种情况发生。 她已通知原本就在绥阳城的小十,那小丫头人小鬼大,凭借各种层不出穷的法子,早些年在绥阳城很就站稳了脚跟。 虽说比不得根系庞大的世家大族,但在这绥阳城内,以及周边几坐城池中,小十拥有着严密的情报网。 各种商户和商队,甚至一些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要从小十那里打探情报。 有小十在,宋晏晅定然能再次安然无恙出现在她眼前。 闵时安紧攥着伞柄,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她不断安慰自己,小十向来可靠,这次定然也不会例外的。 洛水沟的情况确实稳定了下来,众人虽然都拼尽全力去挖分渠引流,但总归没有先前那么迫在眉睫了。 江州牧余光瞥见她时,整个人仿佛被下了降头,定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不过这种状态只维持了一瞬,他很快便丢掉手中的工具,慌忙小跑着过来,道:“臣见过公主殿下。” “公主殿下,您有何吩咐?” 闵时安摇摇头,道:“我来此便是为了看看洛水沟。” 她冲江州牧摆了摆手,继续道:“你该做什么便做什么罢,我随便走走。” 江州牧腿一软,跟断了骨头般跪瘫在地上,颤巍巍道:“臣派些人护送公主殿下吧,这样也好保证公主殿下的安危。” 闵时安面色不变但内心却有些不悦,她来此之前特意把春桃留下,便是为了可以一个人沿着洛水沟四处走走。 顺便到宋晏晅出事的地方附近,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遗漏的线索。 这江州牧再派些人紧跟着,那她把春桃留下的意义何在? 闵时安刚想开口拒绝,却看到江州牧因为她这片刻的沉默已经抖如筛糠。 想来是宋晏晅的事带给他的阴影过大。 她叹了口气,有些于心不忍,江州牧一把年纪本来马上要致仕了,天公不作美,偏巧碰上了百年难得一遇的水灾。 “大人这是做甚,快快起来,大人近来为洛水沟和素陵河堤殚精竭虑,定要注意身体才是。” “那边劳烦大人分出几个人吧。” 江州牧如临大赦,这才起身,很快便招呼了几个人过来,道:“公主殿下,这些个都是善水的,让他们护送您,绝对没问题。” “有劳大人了。” “哪里哪里,不敢不敢。” 闵时安沿着湍急的洛水沟胡乱走着,来到一条分渠时,误打误撞竟还真发现了些东西。 第56章 闵时安弯腰捡起一旁地上不起眼的白色布料,虽然在泥土地里,但由于雨水一直冲刷,倒还真能看出原本的面貌。 是宋晏晅惯常穿的料子。 身后人的奇怪问道:“大人,这蒲公英有何奇特之处吗?” 闵时安一愣,片刻后才反应过来,那人口中的大人是在喊她。 然后她才想起,她叮嘱过宋晏晅,除了几位大人知道她是永康公主外,尽量不要让旁人知晓,她不想声张。 闵时安摩挲着指尖上不起眼的布料,也难怪谁也没有发现,若不是她对宋晏晅足够了解,恐怕也会认为是蒲公英。 “并无,走吧。” 闵时安确定了这里就是宋晏晅出事的地方后,不再是漫无目的地闲逛,而是放慢脚步,用余光注意着四周。 这条分渠不是最大的,但水流却是最为湍急,宽阔又清澈见底的水中可见各种奇异怪石,形状千奇百怪,且大多带有锋利的棱角。 闵时安眸色一沉,宋晏晅的身手她是领教过一二的。 若是不慎掉入水中,凭他的能力,即便是现在的水流的速度再翻上几番,他应当不出半刻钟就能上来才是。 但宋晏晅还是被水流冲走了。 她凝望着这些石头,心猛然揪紧。 宋晏晅应当是不慎跌入水中,而后又遭受石头撞击,导致昏迷,没有任何招架之力,这才…… “宋晏晅……你定要平安归来啊。” 闵时安身后的几人也不敢靠太近,只隐约听见她说话,其中一人便问道:“大人,您有何吩咐吗?” 她摇摇头,视线向前方一眼望不到边际的水流看去,直至天色变得昏暗无比,这才挪动脚步,准备回到指挥处。 “哒哒哒——” 身后的马蹄声和车轮压过泥水的飞溅声乍然响起。 闵时安停下脚步,回头望去,只见一匹红棕色的马冒着暴雨,如履平地带着马车疾驰而来。 她本无心生事,也不想多管闲事,可眼下是特殊时期,这辆马车既没有从城门过,也没有象征身份的标识,那便是来路不明了。 “拦住他们。” 身后几人互相对视一样,他们都觉得大人这要求委实有些为难人,且不说这瓢泼大雨之中,那马夫能不能看见他们。 单看那马车疾驰的速度,以及路面泥泞湿滑的程度,他们去拦,对方未必能及时停下。 闵时安眼看那马车从一个小点变得隐约能看见轮廓了,她皱眉厉声道:“愣着干什么?若是马车上有旁的什么,谁能担当得起!” “是是是!” 众人身子一抖,纷纷领命,聚集在在路中间招手大喊:“来者何人?!” “速速停下!” 岂料那马车非但不减速,反而那马夫扬起马鞭,马儿嘶鸣一声,跑得更加快了起来,成了红棕色的残影。 “退下!” 闵时安见状,立刻吩咐道:“快退下!” 众人不敢耽搁,唯恐惨死在马蹄之下,慌忙朝两边退散。 推搡之际,一个人因脚滑跌倒在地,但马车已经行至那人眼前! 闵时安目光紧紧盯着马车,蓄力想要去救那人,她并不想在这个时间节点搞出人命。 那人绝望闭上眼,瘫倒在地一动不动。 正待闵时安腾空跃起,伸长手臂想要将那人捞起丢至一旁。 那马夫潇洒一笑,勒紧缰绳,随即马儿原地猛然跳起,连同马车一起从那人身上悬空飞过。 “这位姑娘,抱歉了,在下马车内还有一条人命,就先行一步!” 闵时安为了不撞上马车,强行扭转身体,整个人摔到了泥地里。 她抹了一把脸,单手撑地,借着力翻身而起,足尖点地,猛然发力向前追去。 “大人!” “大人等等我们!” 第59章 闵时安无暇顾及他们,她咬着牙拼尽全力追赶那辆马车,既然被她撞见了,就休想安然无恙离开! 那马夫似是听到了动静,冷不丁被紧紧跟在马车后面的闵时安吓了一跳。 他扯着嗓子喊道:“这位姑娘!” “我这马车里可是你们淮临宋氏宋大人,宋晏晅晓得不?” “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录尚书事。” “耽误了正事,你可担待不起啊,姑娘!” 闵时安听到那个熟悉的名字后,她的呼吸错 乱一瞬,动作也慢了下来。 宋晏晅? 她身上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劲,快如闪电般向前跃起,一只手死死抓住马车后壁,整个身体悬空在空中。 闵时安指甲因过于用力而生疼,她手臂紧绷,缓缓用力想要到马车之上。 然而,就在此时。 马夫突然掀开帷幔,他双手握住匕首,狠狠刺进闵时安的胳膊! 闵时安脸色骤变,她咬着牙,看了一眼贯穿手臂的匕首,忍着剧烈疼痛仍旧不肯放手。 “姑娘,何必呢?” “我这马车里,可不仅仅只有宋大人。” 那马夫收起了玩世不恭的笑,正色接着道:“姑娘,我向来只救人不杀人,可若你执意不松手,那我就只好……” “只好……” 他视线停留在闵时安腰间的玉佩上,说话声音逐渐低不可闻。 随即他惊呼一声,磕巴道:“永永永康公主?” “坏了!” 一刻钟后。 闵时安面色铁青地坐在那马夫身旁,被迫也当了一次马夫。 她的胳膊被包扎得严严实实,仿佛凭空多出了一个大胞,不仅如此,还要被迫听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在耳旁絮絮叨叨。 烦得要命。 “我呢,姓马,叫什么不重要,江湖人称小神医。” “为什么是小神医呢?” “当然是我们师父他老人家在前,神医的名号非他莫属,我只好委屈一下,当个小神医玩玩咯。” “我说小师妹啊,你怎么不早说你是永康公主啊,师父他老人家天天在我耳边念叨你当初天资有多么聪颖。” “你看这事儿闹得。” “不过小师妹啊,你也不能怪我下这么狠的手,这马车里头的宋大人若出什么事都够我死上八百回了。” “更别提还装有师父特制的针对各种疫病的药方。” “……” 闵时安完全没有任何插嘴的机会,身边的马小神医一直喋喋不休说个没完。 这人口中的神医师父,便是她幼时偷跑出去玩,遇到的一个奇怪的人。 本来她只是不慎撞到了他,也诚恳道过歉了,哪知他却不依不饶,活像一个人牙子,抱起她左看右看,甚是满意。 这给幼小的闵时安造成了严重的心理阴影。 无他,只是当时的神医长相太过奸贼。 还好当时的神医言明了身份,小闵时安听母后讲过许多江湖上的奇闻轶事,对当时小有名气的神医也了解一二。 于是小闵时安每到子时便偷偷溜出来,在上京城一处偏僻的小院同当时的神医汇合。 就这么一来二去,持续了长达一年半的时间,后来是神医因为有私事,不得不离开京城,这才结束。 神医过后几年偶然经过上京城时,也会去偷偷见她,指点一二。 当时的神医便对她赞不绝口,连连夸赞她比那个冥顽不灵的傻大徒弟好多了。 那个傻大徒弟,如今就正坐在她的身旁,一边眉飞色舞不知道在讲些什么,一边紧握缰绳控制跑得飞快的马儿。 闵时安恨不得一脚把他踹下去。 终于,在他喘气的间隙,闵时安开口问道:“你在哪里遇见的宋晏晅?” “当时附近可有旁人?” 小神医一愣,随即便反应过来她究竟是想问什么,道:“哎哟,小师妹你跟宋大人真是一模一样。” 闵时安挑眉,觉得忍耐度快要到了极限。 本以为她那个傻子弟弟就够磨人了,现在来了个比闵时乐更折磨人的魔王。 她咬牙道:“哪里一样了?” “想说什么想知道什么想做什么,从来都不会直接言明,总是要拐弯抹角,恨不得要从街头绕到巷尾。” 小神医说到这些又侃侃而谈起来,将闵时安与宋晟里里外外说了个遍。 好在他也并非全然闷头想要找死,及时止住了话头,开始为闵时安讲述是如何遇到的宋晟。 “这条路是到达绥阳城最近的一道路,一般人不知晓,是师父早些年游历四方时发现的,只是这条路较为坎坷颠簸。” “我为了能够节省时间最快到达,便同师父商议从这里走。” “幸好是从这里走的,不然宋大人这会儿估摸着尸体都凉了。” 闵时安见他终于说到重点,这才聚精会神开始听。 “我是在下游那块发现他的,我远远便瞧见水里有个人在那躺着,我本想着赶时间,把人拉出来做一个简单的处理,剩下的就听天由命了。” 他说到这里,突然夸张地挥舞双手,接着道:“没想到,我们的宋大人就那么血淋淋惨兮兮地躺在那里。” 被他突然动作惊了一跳的闵时安嘴角抽了抽,在心里不停警告自己这是小神医,宋晏晅还指望着他,不能打不能打。 “我简单给他疗伤之后,就把他放在了马车里,后面的事情你就都知道了。” 他想了想,然后补充道:“哦对了,小师妹,你可以去后面看看他,不过尽量不要触碰他,他身上细小的伤口有很多。” 闵时安就在等他说这个,不等他说完,便站起身向马车内走去。 “诶,小师妹,慢点慢点。” 闵时安当耳旁风,扯到了胳膊上的伤口她也不在意。 不过一日不见,恍如隔世。 她心中酸涩不已,经过此事她才知晓,原来宋晏晅并不是无所不能的,他也是活生生的人,会生病会发生意外,也有可能会…… 永远离开她。 思绪不受控制飘远,闵时安一想到这个可能,心底便如同万箭穿心般痛苦。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宋晏晅安静地躺在马车内,呼吸绵长,面容安详,如果不是额头上以及浑身缠满了布帛,仿佛就像睡着了一样。 “宋……” 闵时安声音哽咽,话还未落,眼泪先一步夺眶而出。 她幻想过各种方式,会怎么再次见到宋晏晅,没想到现实如此荒诞,就这么戏剧性般草率相遇。 “小师妹!” “你看一下快点出来,现在他需要静养,不宜见人。” 耳畔小神医的叫喊打破静谧,闵时安深深望着宋晏晅,片刻后,还是退了出去。 “我说小师妹,你跟这家伙什么关系啊?看起来你很担心他的样子,听到马车里有他,居然连被我扎这么深的伤口,都不肯松手!” 闵时安还未坐稳当,便听到小神医念叨着又说个不停。 她有些烦闷,连带语气也不太好。 “你也知晓我被你扎了很深的伤口,但凡有一点愧疚之心,便从此刻开始,到达指挥处前,给我保持安静。” 话落,小神医嘴巴开开合合,还是选择保持了沉默。 闵时安耳边彻底清净后,这才开始细细回想小神医的话。 从他热络且洒脱不羁的性格来看,实在不像是会和宋晏晅这样的人能凑到一起,可偏偏他话里话外,都透露着同宋晏晅关系还不错的意味。 直接问小神医,不知他又要扯到天南海北哪里去,她准备等宋晏晅醒来身体好转之后,再详细问问。 这里距指挥处本就不远,因此马车不出两刻钟便稳稳停下了。 “小师妹!到了!” 马车一停好,小神医便开始又絮叨起来,闵时安不理他,他也不气馁,在她身旁绕着圈讲话。 闵时安命人将宋晏晅安顿好后,接到消息匆匆赶来的江州牧等人,和被闵时安在水边甩下的几人,以及把好马让给小神医落后半日的宋晨,都陆续赶到了指挥处。 “宋大人无事便好,无事便好啊!” “真是上苍保佑,上苍保佑啊!” 江州牧声 泪俱下,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为了防止吵到一旁帐篷静养的宋晟,江州牧还刻意压低了嗓音,其余人也是,都自发放轻声音。 闵时安亦非常高兴,她的眼底不像先前一样笼罩着阴霾,现下连眼尾都染上了笑意。 “宋大人此番平安归来,念在各位救灾心切,便不与诸位计较。” 她的语气称得上和蔼可亲,但底下众人谁也不敢轻视,都聚精会神地听着。 “但,绝不容出现下次。” 闵时安视线环视一周,最终落到江州牧的身上,继续道:“我不想看到在场的各位,有任何人再出现任何闪失。” 第60章 “还望各位救灾的同时,保重好自身。” “臣等谨遵公主教诲。” 闵时安敲打完毕后,这才道:“雨愈下愈小了,各项河堤、大坝等,出现问题的地方要及时修缮,不可小觑。” “包括安抚难民,搜救难民,自明日起我会亲自带领各位大人进行安排,万事以百姓为先,务必切记。” “朝廷派来的赈灾粮因暴雨不断,迟迟无法送入江州境内,待雨再小些,便可入境,届时把赈灾粮分发下去。” “我会再带人搭设粥棚。” 众人连声应是,不断恭维。 闵时安摆了摆手,道:“但诸事无常,还请各位大人还需时刻警惕着些。” “是,臣等遵命。” “好了,你们都退下罢。” 待众人全部退出帐篷后,春桃立刻拿出高温蒸煮过的布帛,为闵时安撒了小神医给的药粉,重新包扎了一番。 不多时,闵时安看着胳膊上精巧的蝴蝶结,夸赞道:“还是小桃手艺精湛,真该让自称是小神医的家伙好好瞧瞧。” 春桃还未回话,一道熟悉但有些虚弱的声音便透过帐篷隐约传来。 “是该让他跟春桃学学。” 第57章 下一刻,宋晟便带着满脸不服气的小神医进入了帐篷。 “我哪里包扎的不行了?再有下次,我就不给你们包扎了,让你们的血流干好了!” 宋晟抬手掩唇轻咳几声,而后偏头,哄孩子一样温声细语,说了几句什么,才把人送走。 “宋大人整日忙得脚不沾地,何时跟这小神医如此亲近了?”闵时安看着小神医远去的背影,饶有兴趣道。 宋晟上前几步,自行找了个位置坐下,这才应道:“早年宋晨身受重伤,上京城的大夫治不好,机缘巧合下遇到了神医。” “如此,便熟识了。” 宋晟脸色偏白,嘴唇的血色还没有恢复,但眸中的笑意将他整个人又衬得神采奕奕。 “自然也和小神医有所来往。” “以及经常被神医和小神医念叨的,天赋异禀的小师妹。” 闵时安神色一僵,这才知晓,自己精通医术一事,是如何被宋晏晅察觉。 她当时便觉得蹊跷,虽说上京城中确实宋晏晅手眼通天,但依着她母后的能力,想在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上瞒过宋晏晅,还是不成问题的。 原来,她在这么早的情况下就被两个藏不住事情的人卖掉了。 “殿下莫气,他二人并未言明那位小师妹究竟是何人。”宋晟看她脸色不对,温声补充道:“臣是根据零碎的信息,后来查到的。” 闵时安闻言,深呼一口气道:“无妨。” 随即她转而看似随意问道:“你身体如何了?” “好端端的怎么会掉到水里呢?” “天色昏暗,加之雨幕遮挡,臣不慎踩到了隐在泥土里的果皮,摔到了水中,额头一阵剧痛后,臣便什么也不知晓了。” 宋晟答得坦然,仿佛他口中因为脚滑而差点没命,这种滑天下之大稽的事情的主人公不是他。 “你……” 闵时安闻言一时竟有些不知该说些什么,他的话乍一看很合理,仿佛就是一个意外。 但只要稍微去思考,便能知晓他是在找理由搪塞。 且不说宋晏晅视力极佳,能被果皮滑倒的可能几乎不存在,即便是真的不慎摔倒,以宋晏晅的反应能力,根本不可能摔入水中。 闵时安实属想不出,还有旁的什么,居然能令宋晏晅差点丧命。 但宋晏晅不愿意说,她也不会去逼迫他。 “也罢,我看这雨势,约莫明日就雨停了,我一切已经安排妥当,你只管安心养伤便是。” “春桃,送送大人。” 闵时安见宋晏晅状态不佳,心下不禁有些担忧,于是吩咐春桃送客,想着让他回去好生歇息。 “是,主子。” 春桃领命后,恭恭敬敬将人送至了宋晟的帐篷外,行过礼后这才离开。 翌日。 雨过天晴的日子终于到来,闵时安松了口气,望着艳阳高照的太阳,叹道:“真是久违了啊。” 身侧的春桃搀扶着她,应道:“主子,那批赈灾粮应当快要到了。” 闵时安点头,当即带着春桃就去疏通积水,大规模搜救难民。 即便她有心想隐瞒身份,但毕竟没有很刻意地去瞒,凭借着她腰间的玉佩,还是被一部分识货的人看出。 就这么一传十,十传百,竟搞得连百姓都知晓了永康公主不顾安危,亲自去修缮河堤,以及为此次灾情忙前忙后的事情。 因此当她所及之处,都伴随着百姓们的由衷感谢。 毕竟,公主这样金枝玉叶的皇室中人,肯体恤百姓到如此地步,简直是前所未闻。 当然,一同出名的还有宋大人。 只不过百姓不懂权利漩涡中的那些弯弯绕绕,并不知晓在现今的情况下,其实宋晏晅肯亲自做到这个份上,才是更加难能可贵。 故,百姓对公主的呼声更大些。 闵时安两个多时辰下来,已经救了百来余人,筋疲力尽的她也不忘了物色搭设粥棚的最佳选址。 考虑到两城百姓没办法长途奔走,她初步在较大些的绥阳城定下了五个粥棚地点,在桑燕城定下了三个。 保证居住在城池中各个角落的百姓,均在步行两刻钟内便可抵达距离最近的粥棚。 闵时安看着手中掉落的一小缕发丝,感叹到:“小桃,再不结束的话,你家主子恐怕可以出家了。” “主子,会好的。”春桃在一旁笨拙安慰道。 闵时安把地图递给春桃,道:“派人去搭粥棚,尽量快些,粥棚简陋一些也无妨,务必要快。” “是,主子。” 忙碌了将近一天的闵时安往干草榻上一躺,感觉浑身骨头都得到了舒展。 她现在同这个干草榻磨合的很好,起先还会觉得有些硌身体,现在她感觉这干草榻堪比公主府的丝绸褥子还要舒适。 最后一个粥棚和赈灾粮的送达是前后脚完成的。 还未睡够的闵时安用凉水冲了冲脸,强迫自己清醒后,用帕子擦掉脸上的水珠,保持最佳状态带着春桃出了帐篷。 “臣见过公主殿下,公主殿下所有的赈灾粮都在这里,请您过目。” 押运官是谢庄译的人,闵时安虽说信得过,也知晓她和宋晏晅都在这里,没人敢对这批赈灾粮动手脚。 但为了以防万一,她还是令春桃清点完毕过后,这才从押运官手中接管这一批赈灾粮。 “大人辛苦。” “臣不敢,这是臣应当做的,公主殿下才是最为辛苦。”那押运官连连行礼道。 闵时安很快同江州牧几人商议过后,将这批赈灾粮分成了四份。 三成运往绥阳城内,二成运往桑燕城,二成送往各个粥棚处,剩余三成则暂时留在指挥处,留作储备。 正当她准备前往绥阳城最近的一个粥棚时,春桃面色凝重,道:“主子,不好了。” “宋大人他陷入昏迷了。” 闵时安慌忙赶去,却被小神医轰了出去,她在帐篷外来回踱步,听着帐篷内宋晏晅时不时无意识的闷哼声。 怎么会突然昏迷? 怎么回事? 她控制不住朝着最差的方向想,指尖止不住地颤抖。 “没事小师妹,就是伤口感染,发高热昏迷了,我帮他处理一下伤口,很快就能恢复,小师妹你该去干嘛就干嘛吧。” 小神医百忙之中抽空大声喊道。 闵时安急得额头满是 细密的汗珠,又停留了片刻,她手上还有一堆未处理完的麻烦事,现下不得不走了。 “小神医,有什么消息随时派人通知我。” “好好好,放心吧小师妹。” 闵时安有些不太放心地匆匆离开了。 粥棚人手暂时足够,她便先去绥阳城西方被大水淹了的村庄进行救援。 她同春桃站在一个简易木筏上,入目所及之处尽是翻涌的泥水,散发着腐臭和闷臭味,偶尔水面上还会漂来一些零碎物件。 那些零碎物件,有百姓用的东西,也有百姓。 闵时安和春桃均面不改色。 二人各司其职,春桃负责划动木筏,掌控搜寻方向;闵时安负责观察哪里有幸存灾民,发现后便进行救援。 这个村子是昨日淹的,本来雨水都小了不少,不知为何这村子附近的一处河堤怎得突然决堤,而且还是在半夜。 此次伤亡惨重,几乎全村没有幸存者,连带着周围几个村子也遭了殃。 不是直接被淹了,就是在某个缝隙苦苦支撑,等待虚无缥缈的救援机会。 闵时安瞪大了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个疑似会出现难民的地方。 即便毫无收获,闵时安和春桃也不敢懈怠,万一就因为她们一时疏忽,漏掉了某个人的求救呢。 第61章 竹筏漂泊的速度越来越慢,春桃的衣袖被汗水浸湿,紧紧贴在皮肤上,但她丝毫不觉得累。 因为,竹筏之上还载着两个妇人和三个孩童。 看样子应当是一家人,那两个妇人紧紧盯着三个孩童,也不说话。 那孩子也甚是乖巧,不哭也不闹。 闵时安同春桃对视一眼,索性这竹筏上也不能再添人了,闵时安便一起划动木筏,很快便将这几人送到了土地上。 她们将难民交给指挥处专门在此接应救援的人,便又划动木筏,向村庄深处漂去。 如此来往数十次,救出的人也有几十人。 天色将暗,再找下去也找不到人了,闵时安带着春桃便离开这里,准备前往粥棚。 “小桃,你累了好几个时辰了,先行回去吧,粥棚那里我去便是。” “不必跟着。” 春桃忍着两条胳膊的酸麻肿胀,她深吸口气,道:“主子,奴婢无妨。” “粥棚人多眼杂,极易发生事端,恳请主子带上奴婢。” 闵时安挑了挑眉,轻轻拍了下春桃的胳膊,春桃嘴角一抽,很快便恢复如常。 她调侃道:“还嘴硬,你家主子功夫虽然有些不入眼,但腿脚比较利索,身子轻跑得快,不必担忧。” 春桃无奈只得应下,主子言尽于此,做奴婢的要懂得分寸。 很快,闵时安便到了粥棚附近,她远远望去,粥棚被围得水泄不通,她想过去根本不知从何而进。 蓦然,一道温润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殿下,跟臣来。” 第58章 闵时安闻言眉头紧蹙,回过身一看,果真是面色惨白如纸的宋晏晅。 “你不好好养病,过来添什么乱?” 话说出口她便有些后悔了,因着她见到宋晏晅如此不爱惜身体,心中升腾的怒火把原本关怀的话语不由自主地换成了责备。 宋晏晅明显一怔,但很快眼底重新染上笑意,温声哄道:“殿下过来便是帮忙,臣过来便是添乱,这是哪门子道理?” “待会便当真进不去了,殿下莫生气,先随臣走。” 闵时安轻哼一声,道:“走吧。” 下一刻,她便感受到一只温热的大手覆在她的手腕之上,那只手试探着靠近,见她没有抵触后,便紧紧攥住她的手腕。 “殿下,得罪了。” “臣是怕人多会……” 闵时安不等他说完,便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佯装不在意地催促道:“动作快些。” “是,殿下。” 随即她感受到手腕处紧紧攥着她的手猛然用力,她完全没有设防,身子顺着力道落入他的怀中。 闵时安眼前昏暗下来,鼻尖萦绕着宋晏晅身上极淡的沉香香气,耳畔则传来宋晏晅如擂鼓般的心跳。 她还未来得及痛骂出声,便感受到宋晏晅的胳膊揽住她的腰,将她整个人彻底圈在怀中,同外界完全隔开。 “殿下,您让臣的动作快些,臣恭敬不如从命。” 闵时安暗自翻了个白眼,跟着他的步子缓慢挪动。 她能感受到此刻周围的空气都变得稀薄起来,耳边熙熙攘攘的声音盖过宋晏晅快得过分的心跳。 “本宫稍后要治你大不敬之罪!” 因着趴在他的怀里,闵时安的声音有些闷。 不多时,闵时安察觉四周的声音不再那么噪杂后,便小声问道:“宋晏晅,到哪了?” “殿下稍安勿躁,很快了。” 闵时安将信将疑,继续跟着他的步子慢慢走着。 一旁看着自家主子堂而皇之带着公主,在粥棚后方来回踱步的宋晨默默垂下了头,假装什么都没看到。 下一刻,闵时安察觉不对猛然一把推开他,本想怒骂几句,但看着宋晏晅苍白的脸色,她咬了咬牙,最终道:“有病快去治。” 随即她调整好表情,挂上温婉贤淑的微笑,大踏步来到了粥棚,接过了盛粥纷发给百姓的活计。 几人见状,纷纷想要行礼,被闵时安抬手制止道:“诸位忙自己的便是,我来此是帮帮忙,无须多礼。” 众人齐声应是,便又各自井然有序地忙碌起来。 人群之中不知谁先猜测出了闵时安的身份,随即便引起一阵躁动。 “大家不要急,粥每个人肯定都会有的!各位父老乡亲请耐心等待!” 闵时安有些不明所以,下意识以为是百姓们等得有些急了,便连忙高声安抚道。 谁知,下方的百姓们跟提前准备好似的,不过眨眼间便跪倒了一片,甚至因着人多地小,后一人的额头是磕在前人的脚上或者背上。 闵时安脑袋一下子就大了,她是来做好事博民心的不假,可她也真的有发自内心地想要为百姓做些什么,眼下的阵仗令她有些无措。 “公主殿下简直是活菩萨,草民等早就听闻公主殿下为了两城百姓,连夜从京城赶来救灾,到这里后更是不眠不休忙了好几日。” “这份恩情,我们永记在心!” 闵时安费劲功夫才勉强分辨出他们都在说什么,她笑了笑,提高音量道:“大家先起来!” 见无人动弹,她又继续道:“我身为一国公主,关爱百姓本就是我应当做的!大家无需如此,只有百姓们都阖家欢乐,我大靳才能国祚绵长,千秋万代。” “大家都快些起来!” “粥管够!” 话落,众人这才相互搀扶着站起,重新排好。 闵时安微笑着将粥递给每一个人,遇到一些长得不高的孩童时,还会探出身子把粥放低,方便孩童接粥。 她刚盛好粥,准备探出身子,递给下方的小姑娘时,一颗糖果却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闵时安眼睛一亮,把粥先搁置到木板之上,接过糖果,对下面的小姑娘道:“你为什么不吃呀?” 小姑娘仰着头,黑曜石般的眼睛胜过漫天繁星,她奶声奶气道:“公主姐姐辛苦,公主姐姐吃!” 闵时安笑得眉眼弯弯,她仗着小姑娘个子矮,看不清楚她手下的动作,便悄悄将那颗糖放进了粥中。 糖果不是什么好糖果,遇到温热的粥立刻就化了,她瞟了一眼,又趁着端粥时不着痕迹晃了两下,探出身子递给了那小姑娘。 小姑娘接过后又甜甜 道:“谢谢公主姐姐!” 闵时安感觉心都要像那糖果一样化了,她摸了摸小姑娘的头,道:“快些吃吧,不够还可以再来。” 施粥不像搜救,即便是夜深至子时,粥棚前依旧挤满了人,她暂时走不开。 借着上方随时可能会坠落的灯笼,闵时安倒是无碍,动作依旧很快,只是一旁的人没练过功夫,光线昏暗,动作不自觉就满了下来。 宋晟从后面过来,同另一个盛粥的人换了换,令那人去接替他原本煮粥的活计。 “宋晏晅?” 闵时安瞥见是他,手下动作不停,诧异道:“你为何还未回去歇息?” 她皱眉,低声道:“小神医和宋晨是怎么看的人?!” 但是闵时安也没阻拦他,虽说他看起来摇摇欲坠好似话本里写的病弱书生,身娇体弱易推倒,但是闵时安知晓他恐怖的自愈能力。 所以全然不担心。 宋晟熟练把盛粥,动作一气呵成,低声道:“无妨,夜深了,臣不放心殿下,所以便过来陪着。” “但,现如今这情况,应当是我不放心你吧。” 闵时安翻了个白眼,毫不客气地上下扫视着宋晟,接着调笑道:“待会若出了什么问题,我可不会替宋大人挡刀的。” 二人谈笑间,动作竟比先前还快上不少。 “谢公主殿下,愿公主殿下福寿安康。”一个老妇颤颤巍巍接过粥,弓着身子真诚道。 闵时安轻轻点头,道:“婆婆您也是。” 自她开始施粥后,每位从她这里领过粥的都会说一些吉祥话,她也会惯常回应一两句。 宋晏晅那边也同样,只是百姓大多还不知晓他的身份,只当他是某位大人。 “宋大人把这好名声都让给了我,这可让我如何是好啊?”闵时安趁着同他一起盛粥的功夫,小声调侃道。 其实想也知道,她的身份能这么大范围传播,肯定离不了某位深藏功与名的大人的推波助澜。 “殿下哪里的话,事实本就如此。” 闵时安盛碗粥直起身,轻笑一声转身去递粥,这个话题便就这么揭过了。 他们二人忙到天色渐明,应当是江州牧那边的赈灾粮在城内分发了不少,前来粥棚的人明显少了很多。 起码不再是摩肩接踵的盛况了。 闵时安远远便瞧见一同前来的春桃和宋晨,她胳膊轻撞身侧忙碌的宋晏晅。 “瞧,是谁来了?” 宋晟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看到了分明并肩而立,却好似陌生人的两人。 “殿下,回去歇息罢。” 第62章 闵时安点了点头,顿时感觉浑身骨头都快要散架了。 她低垂着头,看着泥泞的鞋尖与裙摆,轻叹了口气,道:“我不过是弄脏了衣裳,可却有无数人淹没在水与泥沙中。” “殿下,我们只需要尽力而为便好。” 宋晟温声接着道:“人生在世,问心无愧便好。” “宋大人言之有理,那便听你的。” 闵时安话落,气氛一时又陷入了微妙之中。 她鼻尖那股淡淡的沉香味始终挥之不去,仿佛在刻意昭示着二人先前发生过什么。 “你……” “殿下……” 两个人同时开口,又同时道:“那你、殿下先说。” 闵时安轻笑一声,状似随口道:“宋晏晅,汀兰和谢中书都成亲了,那你呢?” “你想什么时候成亲?” 宋晟作势认真思索一番,片刻后慢条斯理道:“殿下怎得不问问臣有没有意中人?” 闵时安一噎,暗道你的意中人不是我吗? 但她自然不能这么说,于是她轻咳一声,顺势问道:“那大人可有意中人?” 宋晟停下脚步,闵时安不明所以,也跟着停了下来。 闵时安微微抬头,恰好对上宋晏晅俯首专注的目光,她甚至从宋晏晅的眼底看到了她此刻有些微红的脸。 宋晟闷笑一声,蓦然问道:“殿下看到了吗?” “看到什么?” 闵时安回过神,下意识问道。 而后她反应过来什么,眼神飘忽,四处张望着,磕磕巴巴道:“什么,都没有啊?” “宋大人……” 闵时安轻咳一声,脸上慌张无措的表情瞬间收起,她轻踮脚尖,拇指摩挲着宋晏晅的下巴,拖着尾调饶有兴趣道:“大人想让本宫看到什么呢?” 宋晟被她这突然的转变惊了一瞬,他眸色渐深,想要抓住那只作乱的纤纤玉手。 下一瞬,二人同时警惕地齐齐向身后看去。 第59章 然而来人却是急忙赶来的宋晨。 “殿下,主子,大事不好了。”宋晨匆匆行礼,快速道:“您二位走后不久,人群之中就有人昏迷了。” “其余人都只当那人是饿晕了,倒未造成太大恐慌。” “可春桃刚碰到那人时,便觉不对。” 闵时安心猛然揪紧,唯恐她最担心的事发生。 “那人皮肤滚烫,春桃屏住呼吸将人带走了,现下正在马车里单独放着,小神医正在赶来。” “在场的百姓约莫有两三百人,属下暂时找借口将人全部留下了。” 宋晨语速极快,不出片刻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清清楚楚。 “吩咐下去,全城戒严,禁止任何人出入城。”宋晟面色看起来更苍白几分,他淡声继续道:“如有违抗者,杀无赦。” “是,主子。” 宋晨领命后便飞似的离开了原地。 如若真是疫病…… 闵时安指尖颤抖,恐怕整个绥阳城百姓都要遭殃了。 二人对视一眼,匆忙朝粥棚赶去。 也不知宋晨用了什么借口,总归百姓们都安静地捧着热粥大口大口喝着,如他所言没有产生躁动。 闵时安同宋晟在马车外等候,并未出言打扰,而是离得稍远些低声商讨起了对策。 在听到动静后,二人齐齐转身,闵时安看着神色凝重的小神医,暗道不妙。 “是鼠疫。” “鼠疫传染性极强,在场剩余的人必须立刻分隔开,我会逐个确认。” 闵时安给了身侧春桃一个眼神,春桃立刻会意,微微屈身,而后快速朝粥棚方向走去。 鼠疫虽说传染性强,但也未必每个人都会被传染。 “治疗鼠疫的药方给我一份,我去派人收购药材。” 闵时安话落,小神医便从袖口中掏出一份药方递给她,道:“我那里还有一些药材,足够熬制二十八份药,小师妹抓紧时间。” 她点头收好药方,又看向一直沉默的宋晟,担忧道:“宋晏晅,你如今重伤未愈,先行回帐篷养伤,这里一切有我在。” “是啊,你就别添乱了。”小神医也连声附和。 “诶!” “宋晏晅!” 闵时安眼疾手快,将毫无征兆就倒下的宋晟稳稳揽在怀中,她另一只手轻触他的额头,被烫得瑟缩收回。 好在这里停着两辆马车,闵时安将昏迷的宋晟抱在怀中,大踏步走向剩余那辆马车。 目瞪口呆的小神医忙不迭跟了上去,嘴里叫嚷着:“小师妹!小心,小心啊!” 闵时安心急如焚,本疫病爆发就够令她头疼,现下宋晏晅本就重伤未愈,又恰巧在疫病爆发这个节点起了高热。 万一是…… 她脚步加快,不出片刻便将宋晏晅安置在马车内,还为他垫了软枕。 宋晟躺在那里,任她摆布,惨白的脸色和毫无血色的嘴唇,就好似一个瓷娃娃般。 “小师妹,你让开,快出去快出去,主持大局还要靠你,你有个三长两短可怎么办啊,走走走。” 闵时安被小神医推推搡搡轰下马车,只好在马车外再次焦急踱步等待。 她没有再企图进入马车内,若是如此还是会被小神医赶下来,一来二去,耽搁的是为宋晏晅诊病的时间。 闵时安又想起他前不久还因伤口发炎而发高热昏迷,她心中不 再那么紧张,说不准这次也是因为伤口又出了什么问题。 毕竟绥阳一带潮湿闷热,伤口最容易出现溃烂发炎的情况。 半刻钟后。 闵时安见小神医神色躲闪,心中咯噔一下,她声音颤抖道:“如何?” “是……” 小神医长舒口气,道:“是伤口发炎导致的高热,小师妹这次我会看好他,你且去忙你的吧!” “那你照看好他。” 闵时安闻言放下心来,留下这句话后便匆匆走了。 现在正值最为忙乱的时候,她不可能为了一己私欲,而选择留下来照顾宋晏晅。 她拿着药方,带着人前往各大药铺大批量收购药材,然而因着暴雨大水,可用的药材寥寥无几。 闵时安也不浪费时间,当即就把药方誊抄了一份,派人给小十那丫头送去,并留信言明越多越好。 信是送出去了,但她这边也没闲着,带着人奔波了一整天,大概凑出来了百来份汤药所需的量。 闵时安有些无奈,这些远远不够,若是疫病大规模爆发,这些还不足够半天所用,但她今日已经将整个绥阳城都跑遍了。 明日便去临近的城池再找找看。 闵时安刚至指挥处,便有几人跪在地上行了大礼迎接她,不断高喊道:“谢公主殿下救命之恩!谢公主殿下救命之恩啊!” 她认出是那几个高热不退,体内脏器还隐隐衰竭的人,她快步赶过去,亲自将他们扶起来,道:“诸位不必如此。” “救你们的是小神医,我当时也回天乏术。你们应当去感谢小神医才是。” 那几人充耳不闻,又涕泪横流感激了一阵子后,才道:“多亏了公主殿下神通广大,请到小神医前来啊!” “不然,草民等恐怕早就去寻阎罗了。” 闵时安唇角笑意加深几分,她这才知晓宋晏晅打得什么算盘。 她想要名声和威望,那他便顺水推舟,送她个天大的人情。 毕竟手握重权的人,对这些虚无缥缈的名声一般不太在意。 “几位便好生歇着吧,看到你们安然无恙,我才能更加安心。” “是是是,全凭公主殿下吩咐。” 闵时安大踏步行至宋晏晅所在的帐篷外,却被小神医笑嘻嘻拦住。 她挑眉,将小神医的胳膊移开,道:“这是何意?” “哎哟小师妹怎么这么着急见咱宋大人啊,可惜咯,咱宋大人还没醒,你就别去打扰他了。”小神医挤眉弄眼笑道。 闵时安停下脚步,若有所思道:“看一眼也不行?” “不行!” 她心中闪过一丝怪异,顺着问道:“那他这高热什么时候能退?” “多则七八天,少则明日。” 闵时安继续道:“那是不是染上了鼠疫?” “是……” 小神医得意洋洋的表情僵住,话拐了个大弯,道:“是不是呢?” “哈哈,当然不是了!” 闵时安瞪了尬笑的小神医一眼,不顾他的阻拦,抬脚就要往里走,手心已经满是粘腻的汗渍。 最后她是被宋晨的一句话拦下的。 他说:“主子不会希望你进去的。” 闵时安心中那口气不上不下,憋屈至极,她知道宋晨为什么这么说,若里面躺着的人是她,她也不会希望宋晏晅在这紧要关头冲动。 她没说什么,拂袖而去。 “主子,人都已经安排好了,奴婢让人在一处撤离完毕的村庄暂时安顿下来。” 第63章 “现在大夫在为在场所有人确认身体状况,一旦发现有高热的苗头,便立刻送到帐篷来。” “剩余的大夫则是逐个排查剩余的所有百姓。” 闵时安点头,应道:“你与诸位大夫要遮好面纱,即便你身体强健,也不可小觑疫病的威力!” “另外,让那些清理污水,收拾残局的人动作快些,务必要让所有人都把面纱戴牢。” “是,主子。” 春桃退下后,闵时安揉了揉额头,短暂休息了半个时辰后,便又出了帐篷。 趁着疫病还未全面爆发,她要把疫病扼杀在摇篮里,现在可容不得她休息。 然而天不遂人愿。 被春桃安置在那个村庄的百来人,接连爆发出高热症状,弄得人心惶惶,不少还未患病的百姓强行要离开,同守卫吵得不可开交。 绥阳城各地均有或多或少的人,出现高热不退昏迷的现象。 大夫虽从其余各地调来不少,但依旧远远不够。 就在闵时安接到消息前往那个村庄时,已经为时已晚,高热直接烧死了十余人,喝下的药都还未来得及发挥作用。 剩下的人要么已经昏迷了,要么是被烧得稀里糊涂,为数不多健康的人全在村口,哭闹着要离开这个地方。 闵时安先是安抚住了几人的情绪,恰好春桃此时也赶了过来,于是她们将这些人带回了指挥处,暂时住下。 “小桃,那些染鼠疫身亡的,带人将尸体处理干净。” 闵时安顿了顿,接着道:“避着人些,务必要瞒过所有百姓。” “是,主子。” “另外,你知会宋晨一声,令他加大戒严程度,一只飞鸟也不许放出去。” 春桃应下后,快速离开。 她去前往宋晏晅的帐篷寻小神医,沉声问道:“这个药方可以改良吗?” “怎么了小师妹?” 闵时安皱眉,接着道:“方才有好几人都未等到药效发作,人便没了,可否加快一下药效发作时间?” 小神医闻言摩挲着下巴思考了片刻,回道:“可行是可行。” “只是普通人的身子,怕是受不了这么猛烈的药性。” 闵时安想到那些瞪大双眼,死不瞑目的人,甚至他们的嘴角还有残存的药渍,他们明明很快就会得救了。 她权衡再三,最终道:“一个时辰后,我要看到新药方。” 随即她接着问道:“宋晏晅如何了?” 第60章 小神医回帐篷的脚步一顿,转过头来笑道:“我出手,小师妹你就放心吧,最迟两日后便可痊愈。” 闵时安稍微放下心,又带着人在绥阳城各村庄内游走,安抚民心的同时,送去一些吃食和银两,遇到患上鼠疫的,便命人带回指挥处治疗。 她双眼酸疼,精神高度紧绷,面纱也牢牢绑住,不敢有丝毫松懈。 闵时安重新回到指挥处,看到小神医低头看着药方,离开宋晏晅的帐篷后,她一个闪身,便偷偷溜进了帐篷内。 宋晨应当是被派去某处帮忙了,正好给她些许探望的时间。 同样是躺在干草榻上的宋晏晅面色潮红,嘴唇却异常苍白,唇上唯有干裂的口子洇出轻微的血色。 闵时安凑近单膝跪地,她伸出手颤抖着抚摸他的脸,不出片刻,她冰凉的手心已然变得滚烫。 眼前宋晏晅的脸逐渐模糊,闵时安眨了眨眼,几滴泪珠落到宋晏晅的脸上。 她慌忙收回手,把未掉的眼泪擦干净。 闵时安再次垂眸,却对上一双深邃而又带着几分缱绻的眼眸。 宋晏晅醒了! 她心下一惊,声音沙哑道:“宋晏晅,你感觉如何?可有不适?” “伤口还疼吗?” 随即闵时安手背抚上他的额头,撤回手时,顺带抹掉了方才落在他脸上的泪。 “殿下……” 闵时安几乎要听不到他的声音,她的嗓音是因这几日奔波在外,环境大多时候太过嘈杂,因而需要加大音量,故而嗓子有些受损。 但现在此刻的宋晏晅,只能看到他干裂的嘴唇一张一合,却只能听到微不可查的气音。 宋晟愣了片刻,艰难抬起手,轻轻推了推她,做口型道:“时安,快走。” 这是他第一次唤她的字。 却是为了让她走。 闵时安看清他的口型后,泪水决堤,再也掩盖不住,她咬着唇,轻声控诉道:“宋晏晅,你赶我走。” “你……” 她话还未说完,宋晏晅再次抬起手。 闵时安一怔,下意识以为他又要推自己,身子微微后仰,想要躲过他的手。 那一瞬,她看到了那白到皮肤下青筋里血液流淌都隐约可见的手,纤细修长,骨节分明。 下一刻,这只手抚上了她的脸颊,替她拭去不断坠落的泪花。 “时安,别哭。” 闵时安听到一声遥远似天边含混不清,却又近 在咫尺似耳语叹息的劝慰。 她知晓,宋晏晅猜出来这次不是因为伤口感染而昏迷了,他自己的身体他自然最清楚不过,所以他才会迫切地让她走。 可,她前不久刚经历过刻骨铭心的离别,现下又如何舍得放手。 外面踢踏的脚步声隐约传来,闵时安听出是小神医的脚步,她攥住那只有些枯败的手,另一只手将面纱取下。 在宋晏晅讶异的目光中,她俯身吻了上去。 如蜻蜓点水,一触即分。 * “主子,主子!” 闵时安摩挲着唇,指尖沾染上余温,说不清是她的,还是宋晏晅的。 她回过神,看向春桃,淡声道:“何事?” 春桃有些捉摸不透,为何主子方才还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这会又蓦然变得有些不近人情。 “东区和西区的污水全部处理完毕,仅剩余北区一小部分。”春桃一板一眼地继续回禀道:“尸体大部分处理干净了。” 疫病爆发前,闵时安和江州牧等人便已经开始清理污水了,为得便是防止水中污秽之物过多,会造成大规模疫病。 没成想还是晚了一步,疫病还是蔓延了。 闵时安蹙眉,直觉春桃接下来话,应当是她所不想听到的。 果不其然,春桃停顿片刻,接着道:“鼠疫传染极快,几乎在短短几个时辰内,整个绥阳城各个角落,都有患病者。” “宋晨和江州牧大人已经调动所有人手,将患病者接走,同身体康健的人隔离开来。” “所有的药都喝完了,小十那里预计还要半日。” 闵时安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局势终究还是发展成了最糟糕的状态。 “走。” 她带着春桃,找到了江州牧等人。 天空中又飘起蒙蒙细雨,将空气中的污秽冲洗落地。 “大人,搜寻身体未出现异样者,送去指挥处,经由小神医确认后,在指挥处安顿下来。” 她语速极快,继续道:“现下指挥处身患疫病的人,皆已痊愈,只是身子还处在恢复期,还发着高热。” “染症者的数量远远多于康健者,一味聚集隔离染症者太慢,药材最快半日后便到,届时还能抢救一批百姓。” “不要耽搁时间,要快。” 江州牧虽然在官场往来上有些愚钝,但处事却十分干脆利落,他立刻按照闵时安的吩咐,派人去搜寻未发高热的百姓。 闵时安带着春桃也加入了其中。 所有人都在争分夺秒与阎罗抢人,不敢有丝毫懈怠。 “公主殿下,公主殿下您可算来了!”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扑通跪下,她苍老的面孔上满是病态的红,怀中还抱着一个看起来约莫两三岁的孩子。 老妇人家中因着在高处,未被大水殃及,但屋内破败萧条的气息,无一不透露着主人家并不好过。 “公主殿下,求您救救我的孙儿。” 老妇人混浊的眼中泛起泪花,方才的一跪已然用尽她所有的力气,她瘫倒在地,双臂宛如两条粗壮却快枯死的树枝,牢牢将孩子护在怀中。 闵时安一眼便看出,这老妇人是患了疫病,孩童尚小,抵御能力自然也就差些,应当也是被感染了。 她屏住呼吸,快步上前亲自从那老妇人怀中接过孩子,而后交给身后的春桃,示意她先把孩子安置在马车上。 随即,闵时安将那老妇人扶起,不着痕迹退了两三步缓缓道:“老人家安心,您的孙子我会派人去医治。” “只是现下药材短缺,孩子不是问题,我会尽力救治,恐怕老人家您还要等上一日,才能收到汤药。” 她的话真假参半,指挥处还有一些零碎的药材,为孩童配上一碗汤药应当足够。 那老妇人浑身颤抖,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她露出劫后余生般庆幸的笑,忙道:“草民替孙儿谢过公主殿下的救命之恩。” 第64章 “愿公主殿下福寿安康。” 闵时安摆摆手,又出言安抚几句过后,才朝着下一户人家走去。 挨家挨户排查是如今最简单粗暴的方法,最大程度上避免遗漏或者别的意外发生。 并且派下去的人手够多,不出三日,全城应当能查过来一遍。 唯一的缺点便是太过劳累。 更别提她不止要进行逐户排查这一件事,还有诸如紧盯临近桑燕城的动向、指挥处帐篷内百姓身体状况、排污处理情况等等。 大大小小繁琐而又复杂,但都特别重要的事情将她压得有些喘不过气。 宋晏晅迟迟未痊愈的身体,更是她心中无法拂去的阴霾,不上不下,令人无比烦躁。 几个时辰后—— 闵时安绷着脸,强撑着彼惫不堪的身子,她先是为带回来的人逐个把脉,确定无误过后,再将人交由小神医查看。 待小神医也确认此人无疫症后,便会有人去安顿住所,提供粥食和水。 那个孩童闵时安并未把他带下马车,而是和小神医把其余人都妥善安置好后,一同出了帐篷,向马车走去。 “小师妹,药方配制好了,原有的药材不变,我把用量稍作调整,会比原有的药方见效快些,但药性也更加猛烈。” 小神医吹了吹手上端着的半碗药,无奈道:“小师妹,这真是全部的药材了,再也挤不出半点了,不要再难为我了。” 闵时安点点头,轻声应道:“知晓了,放心,新一批药材就要到了,届时有得你忙,累了别闹着要走。” “我从不觉得救人会累。”小神医闻言哼笑一声,接着颇为洒脱道:“我倒是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多救几个人才是。” 闵时安轻叹口气,道:“我又何尝不是如此。” 半刻钟后,小神医端着空药碗走出,他收敛了玩世不恭的笑意,压低嗓音道:“那小孩儿八成是活不下去了。” “听天由命吧。” 闵时安心底一空,回想起那老妇人浑身瘫软,抱着孩子的胳膊却依旧坚.挺的样子,又想起那孩子紧闭着双眼,浑身烫得吓人,无意识咬着嘴唇的样子。 她脑海中浮现过形形色色的面孔,无一例外,均是痛苦中又掺杂着挣扎。还有那种对死亡的恐惧,却又不得不面对现实的一双双悲凉的眼。 “何时你也会说这种话了?” 小神医长得有些孩子气,他的皮肤甚至比宋晏晅的还要细腻几分,许是年岁尚小还未长开,但从他眉眼便能看出,以后定是个风流倜傥潇洒不羁的少年郎。 闵时安下意识觉得,这样的人,是不会说出方才那种“听天由命”类似的话。 不过这个话题倒也没有持续下去。 因为她看到不远处的梧桐树下,站着一个人。 第61章 小神医同样也看到了那人。 他撇了撇嘴,识趣道:“小师妹,你看着他点,我可管不住这尊大佛,先行告退。” 闵时安第一反应是生气。 还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情绪。 她快步走到梧桐树下,道:“夜里风凉,你高热退了?” 话落,闵时安抬眼望去,他的脸上稍微正常了些许,薄唇上沾染着细碎的水光,她视线顿住,眼前又浮现那不知晓算不算吻的一个吻。 她错开视线,垂眸等待他的回答。 “殿下,无妨。” 宋晟轻笑一声,嗓音依旧沙哑,他平常讲话语速便有些慢,此刻因着嗓子不舒服更慢了些,像羽毛轻轻从心间扫过,落到闵时安耳中又是另一番意味。 “只是听闻 殿下连日奔波在绥阳城内,桑燕城还未来得及去亲自照看。” 闵时安瞬间警惕,她压低声音,蹙眉威胁道:“你便安心养病,不该管的不要管,桑燕城我有派谢禾淼去盯。” “殿下,臣去吧。” 闵时安深吸口气,强压下怒火,耐着性子解释道:“你现在高热还未退,身子本就受过重伤,若再高强度劳累,你不要命了吗?” “桑燕城那边有谢禾淼盯着,你不必再提。” 随即她半拉半扯地将一言不发的宋晟送回帐篷,走前有些不放心道:“稍后我会派人来照料你,莫要乱跑。” 闵时安派了江州牧身旁的幕僚去照看,那幕僚是个文弱书生,原也在着急帮不上什么忙,他赶忙表示会认真照料宋大人,坚决不让宋大人出现丝毫意外。 她没再多说什么,这幕僚是个聪明的,自然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又忙了阵子后,闵时安去后方帐篷巡视,安抚躁动慌乱的百姓,甚至给他们讲了几个之前听过的话本子的有趣部分,这才稍微缓解笼罩在众人心中的阴云。 这几日她事事亲力亲为,从救水到赈灾再到治疫,这些百姓都看在眼里,绥阳城到处都在流传永康公主厚德爱民,乃菩萨转世。 正当闵时安准备稍作休息时,春桃带着一个小丫头走进来,道:“主子,小十姑娘来了。” “小十,有时,药材在哪呢?你怎么样?一路上可还好?”闵时安拢好外衫,牵起钟有时的手问道。 钟有时粲然一笑,应道:“我办事,时安姐姐还不放心吗?” “药材就在外面,小神医正在清点,我很好啊时安姐姐。” 说罢钟有时挣脱开被她紧握的手,而后双手拽起裙摆在她眼前转了个圈,道:“时安姐姐你看,我这不是好端端着呢!” 闵时安指节轻叩她的额头,道:“稍后让春桃带你去好好歇歇,我先去外面看一下药材。” “时安姐姐快去忙吧!” 闵时安转身出了帐篷,大踏步向指挥处门口走去。 只见约莫二三十口大箱子整整齐齐摞在地上,小神医正在弯腰查验其中的药材。 听到动静的小神医转过头,看见是她,便笑道:“哟,小师妹找来的帮手可真给力!” “这下药材是绝对够了,百姓们的疫病也就有救了!” “小师妹,多找几个人给我打下手,稍后我便去熬制汤药!” 闵时安看着那箱子内满满的药材,干燥松脆,一看便知是经过精妙的技艺处理过后的药材。 她稍稍放下心,总算能短暂喘口气歇息片刻,这下万事俱备,只待几日过后,疫症定会药到病除,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是阎王无情,免不了要死很多人。 闵时安小憩片刻,约莫有一个时辰,她睁开双眼,眼底一片清明,丝毫看不出是从睡眠中醒来,仿佛从未入睡。 她翻身下榻,神清气爽地朝着小神医的帐篷走去。 闵时安常年睡不安稳,也因此,于她而言,略微休息片刻便能容光焕发,比旁人休息几个时辰的效果还要好上几分。 她刚出帐篷便闻到了浓重的汤药味,苦涩中带有一丝微弱的草香,呛得她猝不及防打了个喷嚏。 帐篷西北处上方不断升腾起大片烟雾,是小神医所在的方向不远处。 闵时安暗道这家伙究竟架了多少火炉,才搞出这么大阵仗。 她大踏步赶去,透过层层帐篷间隙,隐约看到许多药罐子和不断变换移动的人影。 在看得全貌的那一刻,闵时安还是有些震憾。 几十口箱子全部被打开,放在一块平地之上,其中已然空了几个,被搁置在最后面。 除了那一小块地方用来放箱子,她目光所及之处,尽是木柴做的简易架子,燃起小簇火苗,熏烤着黝黑的药炉,紧挨在一起低头弓着背拿树皮扇风的人,猛然看过去分不清男女。 袅袅炊烟于半空汇聚,形成雾海。 小神医一袭银白色衣衫配上水蓝色外衫在灰扑扑的人群中霎是扎眼,闵时安几乎瞬间就看到了他。 恰好小神医起身不知要去做什么,同样也看到了她,小神医扬起笑脸,冲她挥了挥胳膊。 闵时安颔首回应。 她来便是为了看一下进度如何,眼下看来完全不用她担忧。小神医平日里没个正形,可一到正事上却格外严谨。 煮好的汤药当即就被人端了出去,因着现在康健的人大多都在帐篷内,索性汤药就由专人去送到各家各户中去。 看着众人在小神医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熬制汤药,闵时安又停留了片刻,确认没有旁的问题后,她才离开。 还未走出几步,那幕僚便慌慌张张小跑而来,还隔着几步远便腿一软跪倒在地,哀嚎道:“公主殿下,宋大人他他他他他……” “他不见了啊!” 闵时安停住脚步,眼神暗了几分,但她并没有当着外人的面动怒,面色如常道:“我知晓了,你下去吧。” 她顿了顿,接着道:“你去前方问问小神医,看看他那里缺不缺人手。” “谢公主殿下,恭送公主殿下。” 闵时安没再管他,大灾当前,人手本就紧缺,只要不犯杀头的大罪,能揭过的她都没有深究。 第65章 譬如此次,她虽嘴上说着不许宋晏晅去桑燕城,可她心中知晓,宋晏晅他一定会去的。 他要想去,即便是她,也拦不住的。 宋晏晅是她见过的最复杂的一个世家公子。 他藏得太深,以至于她也从未真正看清过他。 闵时安出了指挥处,在绥阳城内几经询问,果然不出她所料,宋晨也一同去了桑燕城。 她确认宋晏晅的去处后,便也无暇顾及太多,绥阳城虽然因疫病过世的人很多,但总体尚在可控范围内,还需要她主持大局。 尤其是小神医熬制出汤药后,第一批喝到汤药的人,还未到一个时辰,病情便已然好转,可谓是灵丹妙药。 送药这个环节更是不能出半分差错,她接下来主要盯的便是这个。 翌日。 闵时安双手提着装满汤药的木桶,来到西边的第一个村落,她甩了甩酸痛的胳膊,决定待回京后,要让宋晏晅传授她一些武功秘籍。 她也不知为何,当年那么多师父教她,她在身手方面也只能算勉强够看,反倒是轻功步法青出于蓝。 “笃笃笃——” 她刚敲门,随着“吱嘎”一声,眼前破旧但干净的木门被瞬间拉开。 “咳……” “草民谢过公主殿下。” 闵时安舀出汤药,倒在对方双手捧着的碗内,道:“祝你尽早康复。” 那人仰头一饮而尽,跪下行了大礼,扯着嗓子道:“谢过公主殿下!借公主殿下吉言。” 闵时安摆了摆手,让他起身后,便提着木桶赶往下一家。 如此循环往复,直至两个木桶都空空如也,她才回了指挥处。 “主子,桑燕城最东边,紧挨着绥阳城的村落发现了疫病,但太常大人的人以及宋大人早有准备,因此没有扩散。” 春桃满脸疲累,但声音依旧沉稳,与往常一般无二。 闵时安点头,道:“如此便好。” “现下所有事件都到了收尾环节,越到这种时候,越不能放松警惕,吩咐下去,让所有人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胜利在即,决不允许出任何差错。” 春桃拱手称是,随即便退了下去。 闵时安眼神坚毅,她拎起木桶,又去向小神医那里取药,准备进行下一趟送药之旅。 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五日后绥阳城和桑燕城的所有患有疫病的人都已痊愈,包括因着大水而冲毁的房屋也修缮完毕。 闵时安和宋晟回京的那一晚,街道上灯火通明,爆竹声响彻天空,为二人的离别践行。两城人民无论身在家中亦或是大街小巷,都跪地行大礼默默相送。 史料记载—— 天崇三十八年,江南霪雨,湖水暴涨,大涝也。公主霁臣子晟共治此,足月余,方破之。 后接大疫,死伤无数,晟亦病。公主霁临危不乱,晟初愈便出,佐公主霁共治之,半月不足,鼠疫之乱平。 晟者,光明也,物盛民安,煦满九洲。 霁者,雨止也,天朗日清,四海升平。 第62章 京中表面平静无波,但实则人人各怀 鬼胎。 闵时安以雷霆手段整治了一批不安分的谢家人,这才彻底放松,盖上了她久违的蚕丝被褥,睡了个昏天地暗。 再次睁眼时,她脑袋昏沉,有一种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感觉。 “主子,今日又送来了一批贺礼,您要过目吗?” 闵时安回过神来,惊觉又是一年生辰将至。 “不必了,放库房罢。”她有些倦怠,挥了挥淡声应道。 三日后是夏历七月二十六。[1] 也是她的十七岁生辰。 旁人送的礼物无外乎是一些金银器物,没什么新奇的,因此大多情况下她看都不会看一眼,便叫人丢去库房落灰。 她素来只在乎母后和汀兰等几人的贺礼。 闵时安脑海中浮现那次意味不明的吻,指尖不自觉蜷缩,转瞬便恢复了常态。 今年,她在意的贺礼又多了一份。 当然,远不止是贺礼。 更是送贺礼的人。 她现在其实有些故意避开宋晏晅,在绥阳时整日精疲力竭,心底那些刚发芽的情愫便就这么搁置了下来。 好巧不巧,又一丫鬟来报,在门外扬声道:“主子,宋大人求见。” 说是求见,人其实已然等候在门外。 闵时安挑了挑眉,这宋晏晅有什么仙术不成?怎得心中刚想起他,人便来了。 她将人带到书房,一路相顾无言。 直至她合上书房门那一刻,转身却与沉香撞了满怀。 她抬眸望向宋晏晅,推了推他的肩膀,轻声道:“你又要掐我不成?” “不是。” 话落,宋晏晅的手指微动,摩挲着她的后颈,她下意识瑟缩脖子,却被宋晏晅用力一带,彻底撞入了他的怀中。 “时安,我可以吻你吗?” 闵时安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却先一步反应,胳膊环上了他精壮的腰身,而后她的下巴被冰凉的手指挑起,一个吻落了下来。 不同于她那时的轻吻,宋晏晅的吻极具侵略性,像是猎人撕开了无害的伪装,而她就是被盯上的那个猎物,被动承受着一切。 她半阖着眼睛,沉溺其中,一时竟忘了呼吸。 “时安,我为你备了一份大礼。” 她大口喘着,急促地汲取着空气,温热的气息洒在耳畔,意识朦胧间她听到宋晏晅继续说着。 “明日你便知晓了。” 闵时安好半晌才彻底清醒,鼻尖的沉香气息始终挥之不去,她轻咳一声,对上宋晏晅含笑的双眼,道:“生辰礼?” “嗯。” 她睫毛轻颤,直直盯着他,道:“宋晏晅。” 宋晟弯了弯嘴角,应道:“怎么了?” “你亲了我,要负责的,你要娶我。”闵时安也不扭捏,她坦然道。 宋晟闷笑一声,哑声道:“不是殿下先招惹的臣吗?” 不等她反驳,他接着温声道:“殿下。” “待你得偿所愿那日,等你来娶我。” 闵时安怔了怔,没料到他会这么说。 她从未在宋晏晅面前掩饰过野心,或者说任何人在他面前都无所遁形,他能知晓她想要什么,这并不令她感到意外。 “宋晏晅,那你呢?” 她这话问得亳无厘头,但宋晏晅听懂了。 “殿下,你想要的一切,臣都会满足殿下。” “不管是皇位,还是臣,都理应是殿下的。” “时安,放手去做吧。” 他的眼神温柔而坚定,像是长辈在诱哄晚辈,语气带着几分鼓舞几分蛊惑的意味。 闵时安眼眶微红,她知晓这条路有多么不易,宋晏晅能如此承诺,她也不是铁石心肠,又怎能不为之动容。 但她同时也在心中警告自己,爱是虚无缥缈的,充满了未知,只有权利才是实打实的,她必须要登上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 二人又闲聊片刻,送走宋晏晅后,闵时安去了显阳殿。 恰巧闵时乐和玉玲珑也在。 “安儿,瘦了。”谢庄婉对她的离京壮举已然不再像初次那般忧心,她眼眶微红,但目光中更多的却是欣慰。 玉玲珑和闵时乐叽叽喳喳围了上来,一下子把悲伤凝重的氛围打破。 “皇姐,皇姐,你可算回来了,我跟玲珑担心你,茶饭不思,都憔悴了好多呢!” 闵时安撇了他一眼,直白道:“我瞧着你脸色红润,衣服也贴身不少,玲珑倒是把你养得愈发吉祥了。” 玉玲珑咯咯笑着,撞了下一脸懵的闵时乐,调侃道:“你这傻小子,真以为姐姐夸你呢?” 闵时乐的脸登时垮了下来,不过没人在意他就是了。 闵时安的手被谢庄婉紧紧攥着,母女二人对视一眼,谢庄婉便看出她的不同。 “安儿,你跟宋家那小子……”谢庄婉的话一顿,接着道:“还是喜欢上了别家的孩子?” 闵时安一愣,轻咳一声,道:“母后,你怎么知道女儿有心仪的公子了?” “眼神。” “眼神?” 谢庄婉屈起手指轻叩她的额头,缓缓解释道:“以往你的眼神中全是对冲破规则束缚的渴望。” “现下却又多了几分对世俗的眷恋。” 闵时安闻言沉默一瞬,忽然就明白了文人墨客中,为何会划分出婉约派和豪放派。 像她母后这种,应当属于天仙派。 “母后,您能讲点我们听得懂的话吗?怎么说个闲话像是仙家对话一样,云里雾里的。”闵时乐硬挤上去,露出毛茸茸的脑袋抱怨道。 谢庄婉还未斥责他,玉玲珑眼疾手快地揪着他的耳朵,边走边赔罪道:“母后,您同姐姐聊,我带着时乐先告退啦!” “去吧去吧。” 谢庄婉无奈一笑,摇了摇头,望着二人嬉闹的背影叹道:“这傻孩子,何时才能真正长大啊。” 第66章 “也许是需要一个合适的契机。”闵时安轻声应道。 “不说那傻孩子了,来,安儿同母后讲讲,此番下江南感觉如何啊?可有何收获?” 闵时安素来是报喜不报忧的性子,她隐去一些细节,把此次的经历大致叙述了一遍,在讲至宋晏晅三番五次受伤时,语速不自觉加快。 她说了约莫有一刻钟,话落便捧着茶杯不离手,一杯接着一杯灌。 也不知是真渴了,还是借此掩饰躁动不安的心。 谢庄婉看破不说破,淡淡一笑,告诉她生辰宴皆准备就绪,只需她盛装出席就好,随后便让她回府歇息了。 “那儿臣告退。” 闵时安大踏步离开,方才母后提起生辰宴,倒叫她想起宋晏晅所说的大礼,心中不禁隐隐期待着明日的到来。 轿撵刚落下,外面便传来春桃的声音,素来内敛的春桃此刻声音竟是压不住的雀跃,她道:“主子,宋夫人的信。” 闵时安连忙跳下轿撵,接过信件后,边走边拆,短短一页信纸,她看不够似地来回翻看。 时安亲启。 我知晓你与兄长赈灾时,事情已经临近尾声,随即便有些自责,恨自己怨天尤人,以至于两位最亲近的人,赶赴洪流都尚未可知。 你往日来信我挑灯夜读,心下感慨万千,凝于笔尖却又无从下手,贫瘠的文字表达不出我对你的挂念,也只好想到什么便写下什么。 我一切都好,怀中的两个崽子生龙活虎,只是随着月份见长,我对许多事愈发力不从心,好在府上一应俱全,日子也便就这么按部就班地过着,花前月下得以消遣。 山高路远,我再不能见你,每每思及此便悲痛万分,提笔之时所思所想,尽是你我幼时至今相伴场景,历历在目,犹不敢忘。 佳日将近,恭祝你又长一岁,信件我会派人快马加鞭先行送去,生辰礼随后便到,还望你不要怪我误了时辰,此生得以与你相识相交,便再无憾事。 惟愿你日后平平安安,事事 遂心如意。 对了,时安,我昨日又梦见远戈了。 宋汀兰留。 闵时安坐在书案前,蹙着眉又将信件从头至尾看了一遍,最初的喜悦被抛之脑后,她越读这封信越觉不对。 虽说内容稀松平常,可她看完只觉揪心疼痛。 恰逢宋汀兰临盆在即,她匆匆回了信,便派春桃亲自带着产婆替她上北丰走一趟。 “小桃,务必要照顾好汀兰,她怀着身孕,你定要多加小心,如有不测,记得一切以汀兰的安危为先。” 闵时安把信件递给春桃,不放心地继续叮嘱道:“切记,一切要以汀兰的安危为先。” 春桃点头称是,应道:“谨遵主子吩咐。” 主子没有明说,但春桃跟了主子这么久,自然也第一时间便会意,那句话的意思便是说,必要时刻可以舍弃孩子,但必须要保证宋夫人的性命。 闵时安心事重重地睡下了,她紧紧皱着眉头,梦中也不得安眠。 天还未亮,她便被宋晏晅吵醒。 闵时安揉了揉眉心,眼下泛着浓重的乌青,她耳边一阵嗡鸣,以至于没听清楚眼前人在说些什么。 “什么?” 宋晟为她沏了杯凉茶,放至她眼前,温声应道:“臣说,臣离京稍久,有些人不太安分,劳烦殿下替臣料理,臣感激不尽。” 闵时安端起凉茶,水面上倒映出她困倦的面容,她抿了一小口,便把茶杯放下,有些惊异道:“宋晏晅,你没睡醒?” “且不说我没有权利替你解决麻烦,便说你想弄死谁,不过是动动手指的事情,何必来为难我。” “如果你单为此事来扰我清梦,宋晏晅,我饶不了你。” 宋晟轻笑一声,起身绕到她身后,修长的手指按在她的太阳穴上,不轻不重地按着。 他俯身凑到她的耳边,低声道:“殿下,稍后跟臣进宫。” 闵时安不知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本想拒绝,但她转念一想,昨日二人才互通心意,现下就将人拒之千里之外,未免太过无情。 她有些无奈道:“好了好了,我跟你走便是。” 三刻钟后。 闵时安看着眼前的圣旨,脑子瞬时便清醒了,她瞪大眼睛,缓了好半晌才低声道:“宋晏晅,你疯了!” “国之大事,岂容你我儿戏?!” 只见那明黄的圣旨之上,赫然写着——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身体欠佳,于政事有心无力,三公主永康公主德才兼备,仁孝聪敏,明达治体,习于政务,久孚众望。 现令永康公主以皇太女身份监国,掌大靳内外政务,代朕亲临朝政,皇太女之命即为朕之所言,百官不得有违。 天崇三十八年秋八月御笔。 甚至于圣旨上的笔迹,尽管已经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但她对宋晏晅的字迹太过了解,仔细看过便看出那是他所仿照的,她那懦弱的父皇的笔迹。 这厮这么嚣张。 “殿下,这不正是你所期望的吗?” 闵时安沉默下去。 她的内心陷入纠结,是啊,这确实距她的目标更近了一步,可如此唾手可得的方式,真的是她期望的吗? 在她的预想内,应当是她逐步往上爬,将权利渐渐掌握在手中,待大权在握无人再能撼动她的位置时,顺理成章坐上那个位置。 可现在算什么? 她的表情变化被宋晟尽收眼底。 宋晟的手揽住她的腰,慢条斯理道:“我的殿下,你想到哪里去了?” “我不过是为你提供一个契机。”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循循善诱道:“可最终能否再进一步,还要看殿下的本事。” “喜怒不形于色,殿下,一个优秀的上位者是不会让旁人看出其内心真实想法的。” “我的好时安,你的心思太好猜了。” 闵时安闻言绷住脸,踮着脚尖手指屈起,在他额头上轻轻一扣,声音毫无起伏道:“那只是你罢了。” “旁人哪有你这么厉害,能一眼看透我在想什么。” 她轻咳一声,有些不自然地询问道:“我知晓了,你方才说的不安分的人,有名单吗?你希望我如何处理?” 被夸了的宋晟眉梢眼角都沾染上了笑意,他温声道:“全凭殿下做主。” “至于是哪些人,就要殿下自行观察了。” 闵时安不由得轻笑出声,她拉长声音,半真半假抱怨道:“某些人好生严格,一点风声也不肯透露。” “去吧,时安。” * 太监宣读完圣旨后,众人一片哗然。 但见站在首位的录尚书事大人都无动于衷,武文百官谁也不敢率先出声,于是偌大的殿堂内,竟无一人敢言。 闵时安不动声色扫视一圈,身处高位的优势此时便展现出来,每个人即便是再细微的动作,在她眼中也无所遁形。 她轻抬下巴,眼神淡然,她没有刻意摆什么架子,但当她黄袍加身的那一刻,周身便已充斥着皇家威严。 “诸位不必拘谨,往日上朝是什么流程,今日照常便好。” 不明所以的众人仍旧谁也没敢出声。 而宋晟打定了主意要历练她,同样作壁上观,垂首站在最前方,好似周围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闵时安也不急,她神色未变,只是声音稍沉几分,带着些许不悦,道:“诸位若无事可禀,那便退朝。” 既然宋晏晅说过,有人不安分,那这次上朝必然不会太过于风平浪静。 她敢说退朝,一方面也确实不急于这一时,另一方面也是让众人知晓,她不是好拿捏的傀儡。 果不其然,很快便有人按捺不住,走上前行礼过后道:“回禀皇太女殿下,臣有本启奏。” “准奏。” 闵时安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感到十分讶异,她实属没有料到,率先出头的人,居然还是位“相熟的人”。 第63章 是那酒鬼吏部尚书。 或者更恰当来说,是戒了酒的酒鬼吏部尚书。 他在宋晟手下做事,对当下局势瞬间便了然于胸,上面那位能监国,必然是得了宋晟的应允,亦或是这事本就是宋晟一手促成。 那他…… 又岂会让宋晟称心如意。 “我大靳几位皇子都健在,让皇太女监国,传出去岂不叫人笑话。尤其是同皇太女殿下一母所出的三皇子和四皇子,依臣愚见,三皇子殿下比皇太女殿下更加名正言顺。” 吏部尚书说得面红耳赤,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仿佛方才的那番“肺腑之言”真是为了大靳着想。 他话落,便有几人陆续出来进言,所表达的意思同吏部尚书大同小异,总归便是不同意她作为皇太女监国。 闵时安目光在几人身上来回流转,末了她不怒自威道:“可还有人对本宫监国有异议?” 第67章 “现下可一并提出,过了今日,再有乱言者,那便是以下犯上,乱议储君,是为重罪。” 能站在殿堂内的,大多都是各大 世家有头有脸的人,都懂得不可轻举妄动,随意站队的道理,因此除了正中央跪着的几人,倒真没人再站出来。 闵时安又等了片刻,这才看着跪着的几人缓缓道:“依诸位所言,本宫德不配位,应由本宫的皇弟来坐这监国之位。” “是,臣等也是为了江山社稷考虑,还望皇太女殿下让贤……” 吏部尚书的话还未落下,一道破空之声传来,下一瞬他的脖颈传来轻微的刺痛,他颤颤巍巍伸手去摸,只见他指尖上满是鲜红的血。 他惊叫一声,瘫倒在地。 而擦着他的脖颈划过去的匕首,此刻牢牢定在大殿一侧的立柱上。 罪魁祸首闵时安依旧端坐在龙椅上,她见状却笑出了声,道:“皇太女之位乃是父皇加封,监国之位是为父皇分忧。” “本宫倒不知,吏部尚书大人有几条命,胆敢质疑圣令,抗旨不遵!” “大人可要谨言慎行,本宫念在你也是为了社稷着想,这次便从轻发落。” “各降职一级处理,罚半年俸禄,以示惩戒。” “若几位大人再一时糊涂,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做了什么不该做的。” 她声音陡然变得森寒无比,接着一字一句道:“届时匕首可不是刺在柱子上了。” 几人冷汗涔涔,抖着身子连声应道:“是是是,臣等知罪,谢过皇太女殿下不杀之恩!” 大殿内众人还未从匕首飞出的震惊中缓过神来,这位皇太女殿下便雷厉风行处决了反对她的人,恩威并施,手段了得。 都水使者是在绥阳见过宋晟和闵时安交情的人,他脑子转得也快,当下哪还能不明白是什么情况。 于是他率先出列,高声道:“皇太女殿下才德兼备文武双全,又有陛下的召令,监国乃当之无愧。” “前不久江南水灾、鼠疫,皇太女殿下身先士卒,将百姓的安危放在首位,爱民如子,臣由衷折服。” 谢庄译见状紧接着道:“都水使者言之有理,臣附议。” 谢家现任家主忙道:“臣附议。” 先前他不急着出头便是因为大家都知晓,谢家实则掌权人是坐在上面的皇太女,若他着急出头,便显得皇太女太过急功近利,倒名不副实了。 越来越多的官员都跟着道:“臣也附议。” 自始至终,宋晟低垂着头,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诸位平身,若无其余要事,那便退朝。” * “某些人未免也太冷酷无情,明明上一刻嘴里还喊着好时安,可到上了朝,便翻脸不认人,大殿的地砖好看吗?宋晏晅。” 闵时安泛着凉意的手指挑着他的下巴,拖着调子含沙射影道。 “殿下,别闹。”宋晏晅轻轻拨开她的手,无奈一笑,又继续埋头处理起小山一样高的公文。 闵时安见状也不再打扰他,接下来可有得她忙的。 嫡亲皇子尚且健在,却晋封公主为皇太女监国,这简直闻所未闻,她所要面临的疾风骤雨可不比宋晏晅要批阅的公文少。 又恰逢快到她的生辰宴,那些世家官员不好拜见,便令自家夫人或小姐前来公主府上拜访。 现在应当叫皇太女府了。 总而言之,短短半日,闵时安见到了以往许多未曾谋面,深居简出的夫人们。 她只接见了同四大世家有裙带关系的几位夫人小姐,至于其余的人,都被夏莓打发了。 夏莓在她一下朝便在府中候着了。 谢庄婉虽从谢家抽身,但她消息依旧灵通,得知闵时安监国的事情后,因着春桃前往北丰,她便把夏莓派来料理一些应酬琐事。 闵时安看着夏莓恭敬得体送走了一批夫人小姐后,暗自感叹在一些细枝末节上,还是母后高瞻远瞩,她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 不光是夫人小姐们来上门打探口风,上京城内外对这件事都议论纷纷。 闵时安忙得晕头转向,暂时无暇顾及民间和朝野上下的舆论,她本想让宋晏晅帮忙派人暗中引导。 但宋晏晅好似成了一支朱笔,整日与公文为伍,谢绝任何来客,彻底闭府不出。 他言出必行,说不会管那便真的不管了。 于是,在送走姜家一位嫡出小姐的夫家的老夫人后,闵时安抽出片刻喘息的时间,写了几封相差无几的信。 令夏莓分别送给京郊别院、太傅府、绥阳城钟有时的院子、渡海城。 其实她原也不必如此,自上次绥阳赈灾过后,民间对她已是推崇备至,她担任皇太女一位,虽说在民间有反对和不看好的话语,但也是占了下风。 不过闵时安做事向来要做到最好。 她既然接下了皇太女这个重任,那她便不允许有任何污点。 谢家现在彻底为她所用,宋家和姜家对此未置一词,四大世家中只剩远在北丰的萧家未做出任何反应。 但战场之上无男女老少之分,萧家是最不看重嫡出尊卑的一个家族,实力才是在北丰立足的根本。 其实追根究底,只要宋晏晅肯放权,她就算现下立刻登基继位,谁又敢置喙什么。 这也是她为何从小便想接近宋晏晅的缘由。 那时的宋晏晅天资聪颖,说一句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也不为过。 还好,她赌对了。 接下来便是在朝堂之上培养势力。 虽说谢庄译、悟隐和闻柳都有了一官半职,但这些远远不够她站稳脚跟。 她先是把谢庄译提拔至吏部尚书,顶替了那险些被吓个半死的酒鬼的位置,后又从谢家挑选了几个可用的人,填补了剩余的空缺。 闵时安又把京郊别院的几个孩子接了出来,安排在不慎起眼却又十分关键的职位。 她在纸上写写画画,却又全都丢进香炉,烧成灰烬。 万不可急于一时之利。 闵时安深吸一口气,眼神中是前所未有的坚定,她的心中还有许多想法未被实现。 天下苦命的女子太多,她想要为万千女子谋一条光明坦途的出路。 一条不用拘泥于男人和世俗桎梏的路。 日月交替,星河轮转,转眼间已经过了一月有余。 以往堆在宋晏晅书案上的文书,现在全部转移到了闵时安的眼前。 而宋晏晅就在她的身侧,悠闲地喝着茶,时不时来了兴致还会拨弄两下琴弦。 闵时安愤然摔笔,忍无可忍怒斥道:“滚出去!” “殿下,喝些茶,降降火。”宋晟轻咳一声,手指虚握成拳抵在唇上,遮挡住上扬的嘴角。 “少来!”闵时安翻了个白眼,又认命地继续批阅起文书来。 她看着密密麻麻的字迹,觉得眼前一阵眩晕,那字好似有了生命,像无数的飞虫,在她眼前爬来爬去。 “殿下……” 宋晟话还未说完,便被屋外夏莓的声音打断。 “主子,北丰八百里加急来信。” 闵时安和宋晟对视一眼,她忙道:“进。” 夏莓跪伏在地,双手呈上信件后,便无声识趣地退下。 时安亲启。 我猜你现在应当同我兄长在一处。 “这丫头。”凑过身来的宋晟第一眼便看到了这行字,他轻笑出声,唇角勾起。 闵时安索性把信纸放到书案上,二人紧挨在一起,呼吸缠绕交错,一同看着汀兰的来信。 时安亲启。 我猜你现在应当同我兄长在一处。不在也没关系,待你看完这封信,记得转交于兄长。 初听得你成为皇太女监国时,我日日合不上眼,闭眼便是百官围剿你的画面,你又要怪我盼不得你好了。 可接连几日都平静无波,甚至大江南北各地都流传着各种赞美你的童谣,我便知晓我的担心是多余的。 我的时安有多么出众,这点我自小便是知道的,你就像一颗蒙尘的星星,待你自愿褪下那层尘埃之时,你便是光芒万丈的烈阳。 提及幼时,便不得不说起一件事。 我知晓你接近我的用意,可你是否在疑惑,为何我早早便知晓你接近我是有利可图,还是选择与你交好,并且兄长也没有制止。 说来你也可能感到不可置信。 其实只是因为我看到你救治了一条濒死的小猫,我当时便觉得,你与那些人的内心是不同的。 又说远了,临近产期,脑子变得愈发不清醒了,很多事情像流云一样,看得着却摸不到。明明正在织布,刺下第一针,却忘记了 要织什么花样。 时安,其实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应当已经不在了。 时安,我昨日又梦见远戈了。 我猜他定是想我了,所以我便去寻他了。 宋汀兰绝笔。 第68章 第64章 闵时安本扬起的嘴角,在看到最后几行字时彻底僵住,她瞳孔放大,心脏骤停,眼前白茫茫一片,而后她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她听到断断续续呜咽的哭声,不禁感到有些疑惑,因此她寻着声音的来源一直走,走啊走。 不知走了多久,她也感觉不到疲累,忽然那白雾之中隐约浮现一个女子的身影。 那女子低垂着头,轻声啜泣。 她想上前去问,你为什么要哭? 却发现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甚至双腿如同灌了铅,也动不了分毫。 那女子身体不动,脖颈诡异地扭曲,缓缓回头,长着同宋汀兰一模一样的脸,面无表情静静地看着她。 下一刻,那女子咧嘴一笑,头掉在了地上。 闵时安猛然惊醒,她缓了好半晌,才渐渐从方才的梦境脱离,意识回笼,她试着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还是外面的春桃和夏莓听到动静立刻走了进来。 “主子,您怎么样?凉茶和水都给您备好了。” 春桃眼尾的红晕还未褪去,眸中尽是红血丝,显然是大哭过一场,又没好好休息。夏莓也是满脸倦色。 还不待闵时安问,春桃跪在榻边,解释道:“主子,夏莓说您看完宋夫人的信后便昏过去了,如今已是第二日了。” “宋大人交待,他去北丰了,今日休沐,若您明日还未醒,那便令奴婢去通知李公公,三日内都免了早朝。” 闵时安点头,喝了口凉茶喉咙这才舒服稍许,她道:“汀兰她……” 春桃抿了抿嘴,有些不忍心道:“宋夫人她让奴婢转告您,宋夫人说她不忍心让萧将军一个人走,两个孩子日后还要麻烦您。” 闵时安怔然静坐在榻上,无声流着眼泪。 * “云鸢,来让干娘抱抱。” 闵时安下了早朝便去御花园寻萧云鸢,她冲一群丫鬟中间的小不点招了招手,亲昵哄道。 四季轮转也不过在转眼一瞬间,当时尚在襁褓中哇哇大哭的小不点,如今也长成了粉雕玉琢憨态可掬的小小丫头。 闵时安将萧云鸢单手抱起,用手指抹去她脸上的脏污,她对着跪倒一地的丫鬟们摆了摆手,她们便快速退下了。 她垂眸看着萧云鸢的笑颜,不禁有些恍惚。 小丫头不过才五岁,但个子抽条般长得飞快,健壮的体格一看便是随了骁勇善战的大将军。 而小丫头的容貌简直是同宋汀兰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颦一笑都有着宋汀兰的影子,尤其是那双好似会说话的眼,像极了宋汀兰。 “娘亲~”萧云鸢挥了挥小胳膊,企图吸引她的注意力。 闵时安在她的脸颊上亲了一口,道:“怎么了,云鸢?” “娘亲总看着云鸢出神,娘亲是想我另一个娘亲了吗?” 闵时安被她的话逗笑,点了点她的额头,道:“这古里精怪的模样也不知是随了谁。” 当年事发过后,汀兰被宋晏晅做主同萧远戈埋在了一起,随后云鸢便被宋晏晅接到了京中,一直在她宫中养着。 云鸢自打开始认人后,便一直喊她娘亲,尽管她如何纠正,小丫头就是不改口。后来她也不再强求,云鸢还小,有些事情还不懂。 而龙凤胎中的哥哥萧云野则是被养在北丰,萧百斩似是有意让其远离沙场,从不允许旁人教他习武,甚至动了把他一同送往京中的念头。 不过到底萧百斩还是割舍不得,本来云鸢已经在京中,若把云野再送走,那他膝下可就真没有嫡亲孙辈了。 好在边境安定,无外敌隐患,于是萧云野便一直养在北丰。 而萧百斩的兵权早在两年前也已上交,彼时的闵时安已精通于帝王之术,她选择了折中的办法,既未将兵权完全收回,也没有再次全然交给萧百斩。 闵时安将虎符一分为二,她这里一半,给了萧百斩另一半。 如此以来,若有战事,用虎符调兵遣将,必须要经得她的应允。 并且她为了防止萧氏继续一家独大,通过武试选拔挑出了几个好苗子,送往北丰、夜平前去历练。 如今也都崭露头角。 这五年期间,闵时安为了逐步瓦解世家权利步步为营,她做事擅长细水长流,不会突然剥夺对方所拥有的一切,而是从一些细枝末节抓起,潜移默化影响对方。 逐步试探对方的底线,而后猛然吞并。 闵时安在监国初期,先是试探性从各家手中收回一些不起眼的蝇头小利,世家大族自然不在乎这些,半推半就也就应下了。 后来,她的索求逐步扩大,待各大世家想翻脸不认人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 那时的闵时安手中所掌控的非同往昔。 尤其四大世家带头默不作声,他们这些小世家在闵时安眼中根本算不得什么威胁,无奈之下只得把家族大部分资源和权利拱手相让。 但四大世家也并不全都是如同外界所想那般,对于权力分割这方面,宋晟的母族姜氏反应最为激烈。 毕竟姜氏所垄断了整个江南的商业,任谁也无法轻易放弃。 宋晏晅的母亲姜夫人不愿掺和其中,向宋晏晅修书一封,直言随意你们想做什么,而后姜夫人便带着宋父四处云游隐居避世了。 姜氏带领整个江南地带的大小世家和富商联合起来,暗中抵制闵时安的掌控,隐隐有自成一派的趋势。 只是闵时安又岂会让他们如愿? 她早就安排钟有时混迹在其中,替她打探消息的同时,暗中搅混水挑拨离间,把整个江南的产业弄得乌烟瘴气。 于是江南各族又分成了若干小帮派,姜氏自顾不暇,闵时安再通过钟有时逐渐渗透江南的各个产业。 姜氏支撑了不过三年有余,江南的产业便彻底被闵时安掌控,随后姜氏便龟缩在一隅,不再有何动静。 自此,闵时安牢牢将天下把握在手心当中。 于是她颁布了轻徭薄役的政令,并且为百姓耕种专门批了银子补助,下发至各郡县,鼓励农业发展。 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失天下。 闵时安深谙这个道理,在彻底掌权过后,率先想到的便是如何为百姓谋福祉。 她做这些,也不单单只是为了坐稳这个位置,也有很大部分是出自她的本心。 今年年初,她推行新的选官制度后,额外又加了一条,金榜题名者,不分男女老少,家世背景,朝廷需要更多的栋梁之材。 选官制度不同于以往的世家垄断,这次是从郡县最底层开始,层层往上考核,一路披荆斩棘后来到上京城,此时便已成功了一半。 无论最终是否获得榜首,只要才华入了皇太女的眼,不是榜首又何妨? 这一举措受到了寒门子弟和光大平民百姓的拥护,自然他们激动之余也没忘记那句不分男女老少。 原本朝野上下和民间对此还颇有微词,都认为女子不该抛头露面,温良点的只需要在家相夫教子,下贱一些的 就去做人玩物,总归不该同他们男人争抢。 但当今大靳身份最尊贵的人便是一个女子,并且这个女子还做到了让诺大天下绝大部分人都心悦诚服。 虽说大家对此还是不甚赞同,但好在反应也没先前那么激烈了,都全身心投入到书海中,准备应试年末的初试。 闵时安也知此事任重而道远,但她先前暗自下定过决心,一定要给天下女子谋一条生路,她便永远不会放弃。 她坚信,世间肯定有不甘心拘泥于后宅墙院中的女子。 也肯定会有怜惜女儿的父亲母亲。 也肯定会有像宋汀兰那般,空有满腹经纶,却无施展才华的机会的女子。 “娘亲,娘亲!” “宋爹爹来啦!娘亲怎么又走神!”萧云鸢肉乎乎的小爪子大着胆子捏上闵时安的脸,不疼还有些痒。 闵时安抬眼看着不远处走来的宋晏晅,轻笑一声,而后低头向怀中的萧云鸢。 她戳了戳萧云鸢的脸,纠正道:“不是爹爹,是舅舅。” 宋晟从她怀中接过孩子熟练抱起,温声应道:“跟小孩子计较什么?等她长大一些自然就懂了。” “年底的考核准备的怎么样了?” “谢禾淼全权包揽了,目前来看一切顺利,还算是个不错的开始。” 二人一娃在御花园内漫无目的地走着。 在她监国的一年内,宋晏晅逐渐放权,耐心引导她该如何去做,直至她遇见天崩地裂的事,也能处变不惊地谋划好一切应对之策后,宋晏晅彻底把所有权利都给了她。 如今他也不过是一个闲散的太傅之职,负责教导萧云鸢的功课。 “今日张太傅上朝了。”闵时安平静道。 宋晟弯腰折了两朵花,大的递给闵时安,小的送到了怀中萧云鸢的手中,他应道:“老师年岁大了,应当是有至关重要的事,发生什么了吗?” 第69章 “是,太傅在早朝上请奏,让我登基。” 宋晟闻言笑着看向她,对此一点也不意外,他意有所指道:“待殿下荣登大宝,可不要忘了答应臣的事情啊。” “放心,我一直记在心中。” 随即闵时安笑起来,拉长尾调道:“娶你,封你为皇后。” 天崇四十三年,天崇帝重病未愈,皇太女监国期间政绩卓越,备受爱戴,经众人推举,于四十三年秋登基称帝。 改国号为岚,年号风生。 身侧的宋晏晅宣读完圣旨,下方百官朝拜,齐声高喊。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爱卿平身。” 至此,闵时安坐上了那个至高无上的宝座,下方是万众朝拜,她终于亲手开辟了属于她的盛世,并且属于她的历史永远不会落下帷幕。 【全文完】 第65章 我叫墨珠,原是一名说书先生,现下在公主府教书,不过学生不是贵族子弟,而是府上的丫鬟小厮。 公主殿下仁善,对我们这些下人都极为宽容。 我非常感激宋大人对我的救命之恩,是宋大人给了我立足之地。 公主殿下对我则是再造之恩,二位的大恩大德我永世不敢忘。 我恢复了女子之身,不用再束缚自己,每日胸口沉甸甸的大石被移开,我不用再担心被客人认出了身份后该如何自处,不用再惶惶不可终日。 我在公主府一切都好,春桃姐姐面冷心热,她尽管再忙,也会抽出时间来指点我一二,教我在府上应当如何做事。 后来即便我已经适应了在府上的生活,与众多丫鬟也已相熟,春桃姐姐还是会抽空来看看我,我知晓,春桃姐姐是心疼我。 府上的人都很好,教书时,丫鬟们会用崇拜的目光看着我,小厮们也极有分寸,自觉离丫鬟们远远的,求知若渴地看着我。 大家的反应,让我觉得我所学的知识并不是旁人所说的绣花枕头,而是切切实实的知识,这些是有些人想学也学不到的。 此刻,我有点庆幸我的身世,虽说家道中落,但因着胸有笔墨,也算救了自己一命。 公主殿下经常离府办事,一旦外出少则五六日,多则一两月都是有可能的。 那时我便知晓,公主殿下胸怀大志,绝非池中之物,公主殿下一定会走得更高、更远。 果不其然,公主殿下从江南救灾回来后,便被封为皇太女行监国之权。 府上丫鬟小厮的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外出办事时腰杆挺得直直的,生怕丢了皇太女殿下的脸面。 没想到,皇太女殿下还记得我。 还记得若干和我一样,当时从天仙楼被带回的姐妹。 皇太女殿下在京郊为我们置办了一处院子,殿下说让我教她们识字,带她们用功读书,日后有用得到的地方。 我不敢怠慢,每日认真教姐妹们读书识字,这个过程艰辛而又漫长,但我不会放弃,姐妹们也很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 我很开心,我这样的小人物也值得被殿下放在心上。 我与姐妹们在这座宅院里自食其力,力气大的姐妹便负责种菜、洗衣这些杂活,厨艺精湛的姐妹便去烧菜做饭,女工好的姐妹则是负责缝制衣物等等。 众人各司其职,宛如一个大家庭般和谐而又美好。 一晃五年就这么平淡无波地过去了。 姐妹们一点就通,都是读书的好料子,现如今也都学有所成,甚至有的姐妹写的文章比我还好上几分。 真是惭愧。 我一直不明白皇太女殿下所说的有用得到的地方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殿下想为我们开设一个全是女子说书先生的酒楼? 我这五年来幻想过各种不切实际的缘由,但现实却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梦幻。 皇太女殿下颁布了选官制度改革的政令,还不限门第和年龄,以及男女。 这也就意味着女子也可以去参与考核,有机会入朝为官! 那一晚,姐妹们在宅院中抱作一团,放声哭泣,而后彻夜未眠。 我也终于懂得了殿下先前的良苦用心。 不和大家说了,我要带着姐妹们去温习功课,备战年末的考核了。 愿我们都能够金榜题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