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美艳作精成婚后》 和美艳作精成婚后 第1节 本书名称:和美艳作精成婚后 本书作者:降噪丸子头 简介: 隋蓬仙出身侯爵世家,生得华若桃李,丽质天然,是世人眼中无一处遗憾的天之骄女。 但她有自己的烦恼。 她那个据说十二岁便摔了书丢了笔出门投军的文盲未婚夫要回来了。 大胜北狄,风光无限,是胥朝凛凛升空的一颗将星。 眼看着赵庚回京,受封国公,隋蓬仙也被催促着尽快履行婚约。 隋蓬仙不胜其烦,不料,赵庚主动应约登门。 “我是来解除婚约的。” 男人巍如玉山,目似深渊,看向她的眼神十分冷淡克制。 隋蓬仙暗暗握紧了拳,暗恨此人有眼无珠。 婚约必须解,但她一定要让他追悔莫及。 近来汴京大街小巷的小妇人大婶子都爱讨论一桩事。 ——听说没?定国公又双叒叕上门求亲了! 众人都在猜测那位美貌冠绝汴京,为人心高气傲的大小姐这次会不会答应,有好事者还开了赌局,引得不少人跟风下注。 这桩婚事默默牵动着汴京吃瓜人的心。 隋蓬仙看着面前的男人,高傲地昂起头。 虽然岁数是大了些,但长得好,身材好,知道主动哄她。 隋蓬仙勉强满意,但她有三个条件。 “第一,嫁给你之后,你必须让我成为整个汴京最风光的女人。” “第二,闺房之内,夫妻之间,你都得听我的。” “第三,我不生孩子,也不许别人给你生孩子。” 隋蓬仙昂起美艳无双的脸,矜持道: “就这些了,你都答应,我便嫁给你。” 赵庚当然看出了她娇蛮语气下的紧张。 常年与风霜刀剑为伍的将军,从未见过开得这样明艳灼灼的花。 他颔首,说好。 隋蓬仙一下便笑了。 “好吧,看在你非我不可死心塌地没了我就痛苦到不可自拔的份上……” “我就勉强同意嫁给你吧。” 赵庚把笑得很得意的未婚妻拉到怀里抱住。 他感觉,自己的婚后生活,会非常精彩。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甜文 轻松 先婚后爱 主角:隋蓬仙 赵庚 一句话简介:“老夫少妻,成何体统。” 立意:爱情需要靠双方经营 第1章 今儿是赵母六十寿辰,作为当朝定国公的亲娘,老太太的寿宴办得很是热闹,不仅请了汴京如今最负名气的戏班子登台演出,老家的七大姑八大姨们也被提前几日接来了汴京,等着一块儿恭贺老太太大寿。 “就是有些可惜,咱国公爷不在,不然……” 有心人一边磕着瓜子,一边拿眼风去瞧坐在不远处的华服女郎,厅堂里热热闹闹的,几个角儿在戏台上演得正热闹,老家来的亲戚塞满了大半个屋子,偏偏那些喧闹都像泥巴点子似的,半点儿沾不上她的身,她静静坐在上首的位置,石榴红的衣袖下伸出一截柔润如玉的手,白得简直晃眼,手上戴着的玉镯、染着的蔻丹,都没能夺去她这个人本真的光采。世间最秾丽富贵的色彩加诸在她身上,却半点儿不会让人觉得喧宾夺主,脸欺腻玉,秾如桃李,芳丽无双,带着一股与生俱来且并不加以掩饰的傲慢。 绕是她先入为主,对她有着不好的印象,却也不得不承认,那实在是一个举世罕见的美人。 她原本只是好奇传闻中将定国公管得死死的,自个儿生不出孩子,还不许他纳妾生子的女人是个什么模样,但这一瞧就入迷了,直到隋蓬仙顺着那道让她感到冒犯的视线望来,与她四目相对,那人才连忙缩了缩脖子,不敢再看了。 赵家三婶拿瓜子壳丢她:“犯怵了吧?人家可是忠毅侯府的千金,腰板儿直着呢。就是国公爷在,难不成你还敢当着她的面引荐你娘家妹子?可别白费功夫了。” 那人嘀咕两句:“我就是替国公爷不值,那么大的家业,往后都没个人继承。哪怕有个丫头片子也好啊,偏偏一个蛋都没下……” 她们俩自以为说得小声,但国公府的人一早就得了赵庚的命令,但凡有乱嚼舌根的,无论是谁,直接拖出去不让人再登门。 眼看着又悄无声息拖出去两个人,红椿目不斜视地穿过人群,取过茜草手里的扇子,手腕轻摇,借着轻扑的扇面,她低声道:“今儿人实在是多,不如婢扶您去水榭那边儿透透气吧?” 隋蓬仙百无聊赖地拨弄着手腕上悬着的玉镯,指甲磕在质地坚硬温润的玉镯上,发出嗒的脆响,她摇了摇头,看着一脸高兴满足之色的赵母,漫不经心道:“没关系,偶尔听听外面的人是怎么说我的,也很有趣。” 红椿抿紧了唇,显得有些严肃,茜草忍不住压低了声音,忿忿道:“他们那是嫉妒!嫉妒您日子过得好,和姑爷夫妻恩爱和美,都是一群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货色……”后面的话在红椿皱着眉头的注视下渐渐没了声音,隋蓬仙被她的话一提醒,才被她压下去不久的思念重又浮了上来。 她想起言而无信的赵庚,饱满朱红的唇抿了又抿,眉眼间还是带出了些不痛快。 老东西真是心机深沉,人未到,还让她心里一直牵挂着他。 要叫他知道了,不知道怎么得意呢。 赵母乐呵呵地看了好一会儿戏,她是个喜欢热闹的人,今日寿辰有专门的戏班子为她唱曲儿,又有平时见不到的老家亲戚给她祝寿道喜,虽然儿子不在身边,但她也觉得很满足、很高兴。 她注意到坐在身边的儿媳神色淡淡的,想起她平时对这些事儿并不感兴趣,还要压着性子陪着她招呼客人、在台下看剧,应该憋坏了。 赵母拉过儿媳的手拍了拍,正想让她别拘着自个儿,回房去歇着,就听到外面响起一阵嘈杂声,伴随着重若奔雷的马蹄声,她握在手里那只柔软细腻的手一下便抽了出去,却又顾忌着满堂的宾客,硬生生又落回膝头。 戏台子上的角儿们看着一道挺拔如山的身影进了屋,他身量异常威武高大,一进了屋,原本十分宽敞热闹的屋子仿佛一下子便变得逼仄起来,亲戚宾客们不自觉收起了脸上的笑,半是畏惧半是崇拜地看向来人。 来人步伐迈得极快,也没有人敢拦他,默默地往后退了退,不敢耽误别人一家团圆。 离得近了,他的面容十分清晰地映入众人眼中,年轻些的小辈没有见过这位老赵家最有出息的儿孙,伸长了脖子去看。 相比于总让人觉得有几分轻浮气的俊美,他更像一座巍峨而沉静的山,面部线条凌厉而英挺,目如深渊,只有当他注视着他的妻子时,那里才会泛起显而易见的波澜。 那分明是极中意、极喜爱一个人才会有的表现。 赵庚的目光扫过隋蓬仙,见她坐在一旁,看都不看自己,衣袖下的手却紧紧拧着,他忍下想把她搂进怀里的心思,来到赵母面前,十分利落地跪下给母亲磕了个头,口祝她福寿安康,五福绵绵。 赵母欢喜得眼泪都要出来了,没想到昨日还传信回来说军务要紧无法赶回来替她祝寿的儿子这会儿竟然出现在了自己面前,亲自为她祝寿,心下真是再熨帖不过。 她轻轻握住儿媳的手,笑道:“瞧我,欢喜坏了,手脚都没什么力气。好孩子,你替我扶一扶你夫君,叫他快起来。” 那道炽热的视线犹如实质,落在她面颊上,直把人盯得面颊晕红还不罢休。 隋蓬仙心里哼了一声,赵庚那么沉,每每将她压得浑身发软,她推都推不开。他不想起来的话,她使再大的劲儿也没用。 但看向赵母含笑期冀的眼,隋蓬仙有些别扭地哦了一声,走到赵庚身旁,细白如玉的手轻轻搭在他臂膀上,皮笑肉不笑道:“国公爷,请起吧。” 嘴上阴阳怪气的,那双小手还在使劲儿拧着他臂膀上的肉。 看来是气得不轻。 赵庚顺势握住她那双不停点火的手,裹在掌心里不轻不重地捏了捏,这才放开。 他站起身,放开了她的手,视线却一直停在那张放开她:“多谢夫人。” 周围人看好戏似的目光齐齐投到了夫妻俩身上,隋蓬仙并不在乎这些,但她不想让自己和赵庚被人当什么罕见的乐子瞧,因此反应淡淡,任由他虚揽着腰坐到赵母身旁的椅子上。 因为先前只有两位女主人在,上首的位置只摆了两张椅子,宾客们都以为赵庚会径直坐下,不料他轻轻搂着妻子的肩扶她坐下,随即一脸自如地和赵母说起话来。 众人惊诧的视线在三人中间来回游走,见隋蓬仙坐得心安理得,完全没有给自己的丈夫让座的意思,而赵母竟也习以为常似的,神情慈爱地和儿子唠起了家常。 宾客里不乏有婆媳一块儿到场的,见到这一幕,心里都有些吃味。 成过亲的妇人就该知道,婆母等于半个娘这句话简直是在放屁,有些当婆婆的不蹉磨儿媳就不错了,像定国公一家这样和和气气,把儿媳当女儿,把儿子当女婿来疼的……可是少之又少。 赵庚不是故意欺瞒妻子他不能及时回来给母亲祝寿的事,紧赶慢赶回来了,说了没多久的话,他又得起身去处理军务。 赵母乐呵呵地对隋蓬仙使了个眼色:“这儿还有那么多客人,我走不开,你跟着他去吧。万一有什么事儿,你也好帮帮手。” 看着赵母对着自己挤眉弄眼,隋蓬仙险些没绷住脸上故作的冷淡姿态,下一瞬腰上便揽过来一只十分有力的手,轻轻一提,她便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紧紧挨在他身旁。 “多谢阿娘体恤。”赵庚落在她腰间的手有些烫,有些时日不见,她又有些不习惯这样过于炽烈的温度直直触碰她最敏感的腰,他掌心的温度太灼人,好像可以透过重重丝衫绸衣,在那片滑如凝脂的肌肤上烙下具体的痕迹。 周围还有那么多人,她的身体却无比诚实地向她献上最直接的反应,这让隋蓬仙觉得有些不大自在。 两人出了花厅,嘈杂的人声渐渐落在他们后面,那些窃窃私语的声音层出不穷,只是夫妻俩现在都没心情计较那些。 “怎么不说话?” 游廊里只有夫妻二人,赵庚说话做事都放开了些,在外人眼里英毅果断的定国公轻轻抬起妻子的手,低头在细白手背上落下一个吻:“我很想你。” 夫妻二人已有半月未见,赵庚看着她低垂着眼,赌气不肯看自己的样子,觉得自己简直像个没吃过肉的毛头小子。 想再亲亲她。 夫妻几载,隋蓬仙哪能不知道他此时灼烫的视线代表着什么,她使劲儿把手往外抽,没抽动,索性别过脸去,闷声道:“我才不想你。” 赵庚捏了捏她的手,还想继续哄得她开心起来,亲兵硬着头皮把急需处理的军务送了过来,赵庚话音一顿。 “行了,你忙你的去。我在附近转转。” 隋蓬仙抽出手,这回倒是很轻松地收了回来,她看着男人不自觉蹙起的眉心,直接把他没说出口的话顶了回去:“我知道分寸,这是在自己家里,你还怕我出什么意外?” 赵庚语气温和:“好,我尽快忙完了回来陪你。”说完,又忍不住心底翻涌着的喜爱,伸手碰了碰她的头发。 亲兵和远远跟在他们后面的红椿都低着头,不敢多看。 隋蓬仙拍开他的手,嫌他弄乱了自己的头发。 赵庚克制地深深望她一眼,转身去了前院书房。 红椿慢慢踱步过来,见先前还一脸什么都不感兴趣的隋蓬仙此时嘴角翘着,心情很好的样子,忍不住也跟着笑了起来。 先前在厅堂里待着还不觉得,隋蓬仙闻着庭院里的花香,倒还真的升起了些游园的兴致。 主仆俩慢慢散步赏景,却在路过花园假山时,意外听到有人在说话。 红椿飞快探头看了一声,轻声道:“是姑爷的七姑和她的女儿。” 和美艳作精成婚后 第2节 隋蓬仙点了点头,既然她们母女特地避开人群到这儿来说话,多半是事关私隐,她没兴趣偷听墙角,正想走开,却听赵家七姑提到了自己的名字。 “你在别扭什么?多少年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和你阿耶费那么多心思替你挑了严家郎君,难不成我们还会害你?”见女儿抽噎得厉害,赵家七姑又软下声气,“夫妻之间的缘分是不一样的,就拿你表兄表嫂来说,还没成婚的时候也是波浪不断,你表兄现在对妻子那么好,谁能想到,他从前也动过退婚的念头?” 退婚二字一出,不止是小声哭泣的夏心棠顿时忘了哭这回事,隋蓬仙的脚步微顿,也不想挪了。 红椿小心翼翼地睨了眼一脸冰霜的隋蓬仙,心里暗道不好。 隋蓬仙知道两人成婚前,都曾动过退婚的心思。但听着赵家七姑的话,赵庚竟然在他们家七大姑八大姨面前都透露过不想履婚的意思,而且理由竟然还是—— 回想起赵家七姑抖抖索索地吐出‘老夫少妻,成何体统’这八个大字,隋蓬仙闭了闭眼,猛地一下推开了书房的门。 正在伏案处理公务的赵庚见来人是她,眉眼间那抹不快还没来得及升起就压了下去,他起身,绕过桌案去握她的手,却被隋蓬仙狠狠甩开。 “老东西,我问你——‘老夫少妻,成何体统’。”隋蓬仙紧紧盯着他的脸,不愿错过他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这八个字,何解?” 赵庚眉心一跳。 第2章 胥朝与北狄之间摩擦不断,前些年北狄换了新汗王上位,一改从前只在接壤边境小打小闹恶心人的作风,猝然发难,率领五万北狄大军南下,野心勃勃,俨然已经将边境六州视作了自己的新地盘。 北狄来势汹汹,又趁夜来犯,打了边境守军一个措手不及。北狄战士满怀期待,信心满满地想着,在天亮之前,他们定能拿下这座边城,抢他们的财产珠宝,睡他们的婆娘女儿…… 这一切的美好幻想终止在一个身起高马,手执长枪的年轻男人身上。 这是赵庚成名的第一战。 距今已经过去七年,期间他立了大大小小无数战功,战无不胜,英勇非凡,在上月大败北狄的那一战之后,各茶馆里的说书先生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直说他是将星转世。 百姓们如何评价他,并不在赵庚关心的范围里,哪怕知道了,他也只会高兴百姓们还有功夫瞎想。 看来日子太平,大家都吃得挺饱。 此时他骑在陪伴自己征战多年的奔霄身上,身披战甲,面容整肃,脑中一连思虑过许多事,最后,才拨出一点儿时间想起自家老母接连发了十几封家书的事。 那么多封家书,说的都是同一件事——儿啊,你如今算是出人头地了,当年你说先立业后成家,快快回来准备成亲吧,与你定下娃娃亲的隋家千金已经苦苦等待你多时了。 娃娃亲。苦苦等待他多时。 思及此,赵庚面上的神情愈发肃穆,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年轻将军冷下脸来,愈发显得神采英拔,英俊得让人多看一眼都会心生羞意。 周边响起一阵低低的尖叫声,伴随着各种香囊、香果掷来,赵庚的思绪稍稍断了一瞬。 ——不成,得回去仔细问一问母亲。他无心成婚,但若女方因一纸婚约等了他许久,耽误韶华,他理应担负起责任。 今日来看大败北狄的将士们凯旋回到汴京的百姓很多,隋蓬仙站在玉京楼三楼的位置往下望,一眼望下去人潮浮动,被将士们簇拥在最前端的威武将军渐渐走出了她视线可及的范围。 红椿看着她冷凝的侧脸,不敢作声。 那实在是一个很漂亮的少年,红衣张扬,头顶金冠,世间最秾丽富贵的色彩加诸在她身上,却半点儿不会让人觉得喧宾夺主,眉眼凌厉而俊美,带着一股与生俱来且并不准备加以掩饰的傲慢。 “红椿,帖子送过去了吗?” 赵庚虽长年驻守边关,但他的寡母和一些亲戚早已搬至汴京居住。红椿刚刚让人将今夜邀赵将军于玉京楼小聚的帖子送去了赵府——那都不能称之为府,瞧着只是个两进的宅院,去送信的茜草回来就有些不高兴,担心将来大娘子嫁过去了,还要和这么一家子人挤在这么小这么寒酸的宅子里,想想都觉得天塌了。 红椿点头,又有些迟疑:“大娘子,您打算怎么和赵将军谈啊?” “谈什么,直接叫他主动退婚就是了。”隋蓬仙收回视线,语气冷冰冰的,“说不定人家在边关早已有了小娇娘,我这么一说,他巴不得顺水推舟立刻取消婚约呢。” 红椿刚刚跟着看到了赵庚的模样,虽然隔得有些远,但男人英俊非常的模样还是叫她记忆深刻。 “赵将军长成那副严肃模样,看着不像是有花花肠子的人。” 隋蓬仙奇怪地睨她一眼:“你都说是花花肠子了,还能长在外面明明白白地露给咱们看不成?” 红椿脸一热,忙道:“是婢说错话了。” 隋蓬仙没将这几句闲话放在心上,但转头又想起父母言而无信要把她嫁出去的事,身上顿时又躁了起来。 有敲门声传来。 茜草去开了门,看见一身黑衣的俊美青年站在门口,转身对隋蓬仙道:“大娘子,谢揆来了。” 按理说世家贵女身边都应由女使仆妇们跟着伺候,忠毅侯却在她还小的时候,就把谢揆给了她——唯一的嫡子身体弱得走两步便喘个没完,忠毅侯不想让可代替儿子易装的女儿也出什么意外,索性在暗卫苗子里挑了一个资质最好的送到她身边。 隋蓬仙心里憋着火,一时半会儿又没有地方发泄,只能闷闷地拽着腰带上的玉佩穗子撒气。 忽有微微的凉意混合着浆果的甜香凑到面前,隋蓬仙看去,青年遍布着茧子的掌心上盛着一碗冰酪浆。 这会只是早春,街头小贩们不会卖冰酪浆这样消暑解渴的东西。 “你从哪儿寻来的?” 见隋蓬仙主动端过碗,谢揆紧绷的肩线微松,红椿皱了皱眉:“大娘子,天儿还有些凉呢,不好吃这样寒性的东西。”说着,她嗔了谢揆一眼,为了哄大娘子高兴,什么也顾不得了,她先前怎么没发现木头似的谢揆还有做奸臣的潜质? “我火气大着呢,就需要这样的寒凉之物来降降火。”隋蓬仙哼了一声,又看了谢揆一眼,赏赐般露出一个笑,“记你一功。” 谢揆低着眼:“这是属下的本分。” …… 从宫里出来,婉拒了一众官僚帮他接风洗尘的建议,赵庚目不斜视地径直走向自己的马,在夹杂着颇多复杂意味的眼神注视下骑马回了家。 这处宅院是他十八岁那年用积攒的俸禄和赏赐买下的,在寸土寸金的汴京,这样一座二进的宅子竟也要价不菲,赵母盘问儿子买房花了多少钱时,知道数字之后差些被晕过去。 ——都能把赵家镇一半的良田都买下来了! 汴京居大不易,赵庚想让母亲安安心心养老,赵母拗不过儿子,被一众又羡又妒的亲戚围着吹捧了好几日,这才勉强搬去了汴京居住。 赵庚也有几年没回来了,他进了大门,目光在院子里游移一阵,确信前几年回来时那儿明明是花圃,现在再看,已经变成了他娘的菜地,小青菜打着霜,看着正鲜嫩。 “哎哟,这就是咱们家铁树吧?快进来快进来,好多年不见了,哟,还能长高啊?” “军营里伙食好吧?看咱铁树,多俊,多威武啊。” 赵庚眼神扫过那些热情得过分的亲戚,再看向眼含热泪哽咽到说不出话来的母亲,心底叹了口气,干脆利落地走到她面前跪下给她磕了个头:“儿不孝,累得母亲担忧,多年不曾在母亲侍奉尽孝,实在羞愧。” 赵母看见儿子好端端地出现在她面前,胳膊腿儿都在,已经欢喜得不行了,听他说了好长一句话,笑中带泪地拍了拍他:“叽哩咕噜说什么呢?娘听不懂,快起来。” 赵庚从容地站起身,冷淡的视线扫过围在赵母身边,期期艾艾地看着他的亲戚们,见其中还有个年轻的女郎,见他看过去,她羞答答地低下头,他眉头微皱。 既然母亲有叫他履行娃娃亲的意思,怎么又让这种正值适嫁之龄的女孩儿住进家里?若是传出去,隋家的小姐会怎么想?不是平白恶心人吗? “我和阿娘说会儿话,请诸位先回去吧。”说完,赵庚扶着赵母往正房走去,赵母还有些不好意思,怕慢待了老家来的亲戚,回头一望,却见刚刚跟在儿子后面的两个带刀小将军一手摸着刀柄,一边面无表情地把亲戚们给请走了。 赵庚在军营里习惯了发号施令,他说什么,从没有底下人反驳的道理,这会儿他吩咐下去之后,十分自然地和赵母进了屋,见屋内陈设十分简单,甚至连赵家镇上地主婆的屋子都不如,他皱了皱眉,看向赵母:“阿娘,儿送回来的东西呢?您怎么没用?”难道是耳根子软,被老家的亲戚们哄着送出去了? 这么多年下来,他的官衔一级一级地往上升,朝廷发下的俸禄和打了胜仗之后的赏赐已是不小的一笔。再者,每次攻下北狄的城池,总会有将领挑一些黄金珠宝之类的东西出来给长官们先挑,赵庚不屑于做贪污之类的事,却也无意打破军营里彼此心领神会的默契,每次只拿几样华而不实的摆件之类的玩意儿,嘱咐人和家书一起送往汴京。 赵母摆了摆手:“我一个老婆子,屋子里放那么多好东西干什么。你那些东西娘都给你攒着呢,都留给你娶媳妇儿用。” 说到娶媳妇儿,赵母顿时来了劲儿:“你年纪不小了,这次好不容易回来,应该能待久一些吧?赶快把婚事办了,我替你照顾媳妇孩子……” 她一说起这些话题就停不下来,赵庚索性没打断她,安静听着,时不时想起过两日得上个折子,抚恤金和军需的事都耽搁不得。 赵母说着说着,话风一转:“忠毅侯府那边儿说是他们家姑娘还小,想再留两年。铁树啊,是不是咱们这些年没和人家走动,他们生气了?” 赵母有些心虚,这桩娃娃亲对他们来说简直是天上掉了个金饽饽,要不是公公当年意外救了受伤的老侯爷,他们家铁树是怎么也不可能和汴京的大家小姐扯上关系的。这几年赵母虽然搬进了汴京,但她一介乡野妇人,哪里敢贸贸然去叩忠毅侯府的大门。 最后还是她的牌搭子——李岱的老妻无意间听说了这事,当即拍着胸脯保证回家让自己男人帮着她问一问,是以这才有了那番试探。 对于试探的结果,赵母既喜又忧,赵庚他今年都已经二十五了,寻常人到他这个年纪,孩子都能跑会跳了,他却一个人孤零零的,日日在那样苦寒的地方和人真刀真枪地打啊杀的。赵母每晚梦到他,醒来之后眼泪都止不住。 听母亲絮絮叨叨说了这么许多之后,赵庚抬手,制止了她接着说下去:“阿娘,忠毅侯家的小姐……今年十七?” 赵母点头:“是呀,比你小了八岁,正是鲜嫩的时候呢。” 赵庚揉了揉眉,听到他娘的话,莫名想到菜地里那些水灵灵的小青菜。 “既然如此,这门婚约更不可行了。” “老夫少妻,成何体统。” 赵母嘴一撇,立刻就想反驳,赵庚冷静地给他娘分析:“胥朝女子婚嫁年龄通常在十六至十八之间,隋娘子今年已经十七了,侯府的人推说还想留她两年。隋娘子与我都正值婚嫁年龄,若是真心嫁娶,自然不必耽误那么久。阿娘,人家显然是在婉拒这门亲事,我们也不必当真。” 这番话说得头头是道,虽然赵母还是有些没听明白,但有一点她是听懂了的——她水灵灵的儿媳妇要飞了! 她顿时伤心起来:“都怪娘啊,不该给你取铁树这个小名,哪怕叫铁蛋铁锭呢……这铁树它可不就是不开花么,连累得你也一把年纪没媳妇儿,娘对不住你啊!” 赵庚面色微青,忍着性子劝说他娘几句。 赵母哭着哭着从身后摸出一张请柬:“今儿忠毅侯府的人送来的,说是世子爷要请你喝酒呢!我还想着世子爷对你这个未来姐夫那么热络,我那儿媳妇八成也飞不了,没成想,这汴京人太客气了,我的儿媳妇还是飞了啊!” 赵庚被母亲的哭声哭得头皮发麻,此时见着帖子,也顾不得其他了,接过帖子就起身往外走去,边走边道:“解除婚约这样的事是该慎重对待,我还是与世子面对面谈一谈为好。阿娘不必等我吃晚饭了,早些休息吧。” 话音刚落下,人影都看不见了。 …… 玉京楼里,隋蓬仙已经等得很不耐烦了,尽管茜草再三保证亲眼看到帖子被交到赵母手上,她还是烦躁地在屋里踱来踱去。 直至一阵沉而稳的脚步声渐渐响起,又在门外停下。 茜草连忙打开了门。 她屏住呼吸,看向来人。 赵庚和隋蓬仙的视线在半空中交汇。 赵庚眸光微凝,不是说忠毅侯世子有请吗? 怎么是个女人? 第3章 隋蓬仙还不知道人家一眼就看穿了她的身份,还在盯着他瞧。 白日时她远远看了一眼,只知道他身量威武,头戴银盔,面容看不大清,只有一股在尸山血海里打拼出来的悍勇凌厉之气,她意识到这一点便失了兴致,觉得多半是和舅舅一样的大老粗。 但离近了一瞧,赵庚此人,长得着实有几分姿色。 赵庚见她只是盯着自己瞧,却没有开口,一时搞不清楚她男扮女装,借着同胞兄弟的名号请他相见的真实意图。 若是想要退婚,那也该由双方长辈出面才是。 并非是赵庚傲慢,也非是见色起意,想要继续履行婚约。取消婚约这种事传出去,舆论流言本就天然会偏向于男方,疑心是女方有什么毛病,又或是出了什么事让未来夫家忍无可忍才选择退婚,然若是女方先提出取消婚约,又有诸如找到了更好的下家之类的流言传个没完。 赵庚原先打算趁着这门娃娃亲只有两家亲近之人才知道,此时低调取消婚约,影响甚微。忠毅侯夫妇本已有取消婚约的想法,或许是忌惮这门娃娃亲是老侯爷定下,便由他来提,只将理由推到他常年戍守边疆,无心成家上就好,届时双方都欢喜,也无伤隋娘子的名声。 和美艳作精成婚后 第3节 隋娘子今日这一出,家中长辈是否知情?倘若他们两人今日就把婚约解除了,他倒是无妨,被老娘哭一哭骂一骂也就过了,她一个女儿家…… “世子,请坐下说话吧。” 赵庚他常被其他将士戏言长着一张阎王面,在战场和军中自然无所顾忌,和这样一位陌生的,且与他有着婚约的年轻女郎这么近距离的接触,实在是头一回,他尽量缓和了神色,朝她望去。 隋蓬仙的视线一直没舍得从人家身上挪回来,猝不及防四目相对,她完全没有久盯失礼的羞愧,男人沉静黝黑的眼瞳中倒映出她微微扬起下颌,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 赵庚看着那只骄傲的小凤凰就这么昂着脖子坐了下去,微微松了口气。好在,能听话,并不难缠。 只是屋子里的人太多了。两个女使站在桌子旁边,还有一个身量修长的青年正安静地站在暗处,赵庚瞥过去一眼,吐息细微,功夫不错。 “世子既约我前来议事,还请屏蔽左右。”赵庚一脸坦然,“我不习惯这么多人伺候。” 红椿在他说出第一句话的时候就开始警惕了,听到后半句更是忍不住想争辩,她们杵在这儿又不是为了伺候你! 隋蓬仙犹豫了一下:“你们先出去,若有事,我再叫你们。” 红椿和茜草虽然心里不愿,但习惯了听她的话,低着头应是。 谢揆站在暗处,却没有动,隋蓬仙询问的视线望过去,他低声道:“属下不能擅离世子身边。” 赵庚没有说话,低头斟茶。 隋蓬仙摆了摆手,并不*看他,语气里自然而然地带出了几分骄纵与不耐:“出去出去,我和赵将军有要事相商。”她把要事两个字咬得极重,赵庚动作一顿。 谢揆沉默地走了出去,站在门外的茜草见他出来了,有些担忧:“要是世子待会儿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那位赵将军会不会暴起伤人?” 谢揆板着脸开口,语气硬邦邦的:“我不能违拗世子的命令。” 茜草瞪他一眼,觉得这人像块儿臭石头。 她转而继续担心起在里面独处的‘未婚夫妻’,现在大娘子在赵将军眼里可不是娇滴滴的女儿家,而是个说话行事都十分骄傲臭屁的少年,了解隋蓬仙脾性的茜草很担心两人会谈崩。 谢揆没有说话,安静地站在门后,眼睫习惯性地垂下,耳朵却始终竖得高高的。 红椿和茜草的担忧是有道理的。 当屋内只剩下二人,赵庚率先开口:“世子此次相约,是为我与令姐的婚约,我猜的可对?” 见隋蓬仙点头,赵庚顿了顿,决定快刀斩乱麻:“世子放心,解除婚约这件事,我同意。但我有个要求,请由我出面,向令尊令堂提出此事,世子不必插手。” 话音落下,赵庚目光平静地直视着她,自然注意到了她此时的神情中些微的异样。 赵庚看得出来,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更像是一个男子,她着实做了不少努力,脸上描了妆,放大了她五官中英气的那一面,人晃眼一看,只会觉得这少年好生俊秀。头顶金冠,修腰长腿,眉眼倨傲,活脱脱就是汴京贵公子应有的模样。 但现在那双眼睛因为主人过分震荡的心绪而微微瞪大,眼尾浓密的睫随之扬起,汇聚在那双琉璃般剔透的眼瞳中的光芒便彻底不加遮掩,水亮亮的,让赵庚想起一次追击北狄军队时路过雪山,看到的那汪湖泊。 隋蓬仙险些被气得跳脚。 主动退婚这句话,应该由她说,他凭什么先提出来? 她长得貌若天仙闭月羞花沉鱼落雁……赵庚是瞎了吗要退婚? ——就算他还没有这个福气见过平时做女儿家装扮的她,但他不会打听吗?不知道她在汴京的名号吗? 她压下怒气,板着脸问他:“为什么?” 忠毅侯从民间秘密找了一位善口技的先生教她如何改变自己的声音腔调,因此她一出口,是十分清亮的少年音色,像清泉叮咚,全然没有这个年纪的男孩子结束变声期之后的喑哑滞涩。 赵庚像是被问住了:“什么?”他知道,自己走神了。 隋蓬仙双目几欲喷火:“我问你,为什么要主动退婚?” 他有什么资格率先做出抛弃她的决定?隋蓬仙十分不讲理地想,这种权利只有她才有,赵庚就应该老老实实地等着被解除婚约,看在他也是这桩娃娃亲的另一个受害者的份上,隋蓬仙想,她会给他一些补偿。 但她没想到,这人落座一开口就是要退婚,还要求必须由他去向忠毅侯夫妇提及此事。那岂不是更把她的脸面放在地上踩? ——隋蓬仙最不想的,就是她的生身父母看她的笑话。 赵庚没有和女孩子相处的经验,见她反应这么大,接下来说出口的话便委婉了些:“我不日便会返回边疆,一年之中少有回汴京的时候,隋娘子若下嫁于我,难在父母双亲膝下尽孝。再者,边疆气候恶寒,衣食住行皆十分粗陋,她怕是不会习惯。” 他一口气不带停地说完这些话,话音落下,赵庚罕见地觉得疲乏——他宁愿去练两个时辰的枪,也好过在这里和一个娇气的小姑娘说起这些让两个人都不自在的话。 隋蓬仙哼了哼,她本来就没打算嫁给他,这些苦楚也不算什么,只是远离忠毅侯府那一群人这件事,倒让她有点兴趣。 但她相信,靠着她自个儿,假以时日也能做到,不必通过嫁给他来达成目的。 话说到这里,隋蓬仙明面上的身份是忠毅侯世子,他顶多能传递一番忠毅侯府的态度,却不能直接决定这桩婚事的去留。他主动去提,其实是再好不过的事。 只是……隋蓬仙还对他主动提出退婚一事耿耿于怀。 做点什么,才能扳回一局? 隋蓬仙认真地思考起来,屋内一时陷入安静之中,赵庚等了等,正想开口起身告辞,却见隋蓬仙抬起头来,双眼亮晶晶地看着他:“三日后骊山围猎,你会去吧?” 赵庚颔首,隋蓬仙满意了:“行吧,这几日府上都忙着伴架的事。围猎之后,你再上门说解除婚约的事儿吧。”她想好了,她一定要在骊山围猎上狠狠出一次风头,让这有眼无珠的赵庚后悔去吧! 赵庚不知道刚刚还一脸不快的红衣少年怎地这会儿又阳光灿烂起来,闻言,他顿了顿,点头说了句好,不等隋蓬仙开口,便提了告辞,径直离开了。 门被人从里面打开,红椿她们见出来的是赵庚,连忙朝屋内看去——隋蓬仙饿了,正在吃点心,看着她那闲适模样,红椿和茜草松了口气,看来大娘子没有吃亏。 谢揆看着那个男人走远了,才转身回到屋里,回到他熟悉的位置上。 红椿把茶盏拿开了些,倒上新鲜的牛乳茶——隋蓬仙不爱喝味苦回甘的纯茶,却很喜欢尝试着往里边儿加东西。 “世子和赵将军谈得如何?” 隋蓬仙鼓了鼓脸,不想把这种丢人的事告诉她们,随意点了点头,又燃起熊熊斗志——赵庚,走着瞧吧。 …… 隋蓬仙忙忙碌碌了几日,终于在出发前去骊山的前一夜确定了这几日要穿的衣裳、要佩的香囊丝绦还有配套的珠玉钗环。 茜草跟着忙前忙后,终于能歇口气了,她看了隋蓬仙一眼,笑嘻嘻道:“大娘子好生重视这次围猎,是因为赵将军……哦不,定国公也会去吗?” 茜草咋舌,短短几日,人家就已经是圣人亲封的超品国公爷了!说起来,虽然忠毅侯世袭罔替,隋家更是根植汴京多年的世家大族,但要认真算,自家侯爷的爵位如今可没人家高。 隋蓬仙心情不错,听到婢子打趣的话也不恼,笑吟吟道:“是呀,就是因为他会去。” 她心里还憋着一股气呢,不撒出来可不痛快。 茜草捂着嘴嘻嘻笑,觉得她们主子这样明珠生晕的大美人,做个风风光光的国公夫人也挺好。 屋内气氛正好,章华园那边来了人,说是侯夫人请大娘子过去。 隋蓬仙脸上的笑意一淡:“说我睡了,不去。” 来传话的女使为难地站在原地,好半晌才转身回了章华园。 隋蓬仙原先的好心情没了一大半,兴致缺缺地停下欣赏新衫裙的动作:“都撤下去吧。” 红椿和茜草连忙应是。 不多时,一位面容凛然美丽的贵妇人踏着月色进了晴山院,走在她身后的侍婢手里提着灯笼,阵仗不小,坐在屋外搓线团的茜草见到这景象,愣了愣,才连忙去通知隋蓬仙。 侯夫人目无下尘地进了堂屋,茜草来不及收拾,她一眼便看到了女儿手边摆着的那些玩意儿。 “谁允许你染蔻丹的?”侯夫人心里带了火气,扭过头去吩咐自己带来的人把那些东西全部收走扔掉。 隋蓬仙漠然地看着她们动作,没有阻拦。 侯夫人一把扯过她的手,还好,十指素净,纤细却并不柔软,但骨节与寻常女子相比,却显得粗大了一些,和她比瓷器玉脂都更细白的肌肤并不相衬。 隋蓬仙一直没有说话,侯夫人知道女儿的脾气,也不在意她此时的冷淡,只道:“成骧的身体有些起色,我想让他在怀州多疗养些时日。明日的围猎,你便跟着你父亲一块儿去吧。” 她的语气十分理所当然,一点愧疚都没有。 隋蓬仙抽出手,贵妇人保养得宜的手像是一团融化了的羊脂暖玉,触感自然是很好的,温暖细腻,但她现在只觉得被她碰到过的地方腻得叫人恶心。 “你之前说过,成骧身子弱,日后他恢复身份行走,也要少去围猎这样的场合。为什么还要我用他的身份走这一趟?” 侯夫人打量着女儿屋里的装饰,闻言漫不经心道:“是该少去些……但定国公大胜北狄,圣人给了他这么多赏赐,又得封国公,可见圣人有重视武科的意思。明日围猎你替你弟弟在圣人面前露个脸,对他日后有好处。”说完,她又道,“你不是想要我库房里那套墨鱼骨灯?待会儿我让人给你送来。” “好了,早些休息吧。” 侯夫人施施然回了章华园,在一旁听完全程的红椿和茜草对视一眼,小心翼翼地凑上前去:“大娘子,您别伤心……” 隋蓬仙拿着丝帕使劲儿擦着手,原本玉白的手被她擦出大片的红也不肯停。 “……我才不伤心。” 良久,她终于泄气似地停了下来,声音低低的,像是自言自语。 “我早就不会为她们伤心了。” 第4章 骊山位于汴京以北,向来是胥朝皇室涉猎打围的地方,那一片山脚下方圆百里都不许百姓开垦农桑、建屋落居。为了今日的围猎,左右骁卫领着人提前七日便开始搜山戒严,直到天子御驾轰隆隆地从他们低垂的头颅前驶过,骁卫们也不敢松懈,鹰隼似的锐利眼眸望向跟在御驾后,载着臣僚及其家眷的马车。 这样的场合,隋蓬仙自然是不能像其他贵女一般舒舒服服地坐在马车里,她骑着一匹浑身雪白的骏马跟在忠毅侯身旁,余光时不时瞥到他紧绷着,显得十分肃穆的脸,隋蓬仙嗤了一声。 还说自己饱受天恩……那怎么没把你安排到御驾旁随侍天子?还比不上赵庚。 虽然赵庚因为主动退婚一事在隋蓬仙这儿落了个眼盲心瞎的评价,但只要能让她爹吃瘪,隋蓬仙就高兴,免不了对有功之臣赵庚多了几分关注。 赵庚一身戎装,随侍在天子御驾旁,从隋蓬仙的角度望去,只能看见他伟岸英武的背影,他偶尔会稍稍侧过脸去,与坐在御驾里的景顺帝说话,隋蓬仙发现,他今天和在玉京楼时的模样很不相同。 那日他像是一口沉静的井,无论她说什么,都难以掀起他内里的波澜。 今日的赵庚却像一把完全出鞘的刀,锐利逼人,英俊得不得了,眼神更是…… 嗯……他在看她? 隋蓬仙这才意识到,自己盯着人看太久了,他注意到了。 赵庚循着那道存在感颇强的视线望去,不怎么意外。是她。 现在并不是打招呼的好时机,因此赵庚只是对她遥遥颔首,便转了回去。 忠毅侯却误以为赵庚方才是在和自己打招呼。 今年没能跟在御驾左右的忠毅侯的确有些郁闷,但看着他未来的乘龙快婿这样出色,他叹气中又带着些欣慰,始终是自家人,总比老对头得了圣恩要好。 想起婚约,忠毅侯视线移到一旁的英秀少年身上,顿了顿,温声道:“待会儿安置好了,你来我那儿一趟,阿耶有话要和你说。” 语气十分慈爱,隋蓬仙用诡异的眼神望着他:“什么?风沙太大,我听不见。”老头被风沙迷了眼?真把她认成隋成骧了? 忠毅侯耐着性子重复了一遍,隋蓬仙心里纳闷,随意点了点头。 …… 因这次隋蓬仙是用忠毅侯世子的身份露面,她住的帐篷自然也在外围,和女眷们住的内围之间隔着一段距离,几队佩刀的侍卫来回巡视,可见此次守卫森严。 和美艳作精成婚后 第4节 隋蓬仙的帐篷就在忠毅侯隔壁,她进了帐篷就没打算再出去,忠毅侯派人来催,她也不动,惹得她心烦了就让谢揆挡在门口,谁都不许进。 直至忠毅侯黑着脸进来,见她趴在罗汉床上,两条腿翘着,优哉游哉地晃来晃去,更是气不打一出来:“你要是闲着就去拉拉弓松松弦,这次这么多家儿郎都来了,难不成你要被人比下去吗?” 隋蓬仙当然有她自己的好胜心。但“我一个女儿家,被儿郎们比下去也正常。”累死累活却为隋成骧做嫁衣?她还没那么伟大。 忠毅侯瞪她,低声斥道:“这是让你随意发脾气的地方吗?你是忠毅侯府的世子,今后要替我扛起整个隋家,怎能如此懈怠?快起来,随我去林子里跑跑马!” “我不去!”隋蓬仙翻了个身,呈大字状摊在罗汉床上,一脸无所谓。 大有‘有本事你就打死我’的无赖感。 忠毅侯不明白,女儿虽然任性娇蛮些,但在正事上从来不含糊,他和夫人也颇觉欣慰。 若不是当今天子受往事影响太深,在各府世子的人选上只注重一点——嫡出,他们也不可能冒着这么大的风险让女儿假扮成儿子的模样出门交际。 要是没了隋成骧,忠毅侯世袭罔替的荣耀也就止步于他这一代了,这让最重宗族颜面的忠毅侯如何能接受?只怕届时下了黄泉,都要被祖宗父兄戳着脊梁骨责骂! 想到这,忠毅侯的态度越发坚决:“不成!你快起来随我出去,定国公也在,你正好多与他相处相处,你也主动些,给你弟弟结个善缘。” 隋蓬仙简直要被她爹话里这理所当然的态度给恶心坏了,她指了指自己:“你要我用隋成骧的身份和他相处,还要主动些?哈,定国公到时一头雾水,疑心咱们忠毅侯府不是要嫁女儿,而是要献子求荣了。” 忠毅侯呼吸重了些,正要教训女儿,却听谢揆道:“属下稍后会跟随世子入林练箭,请侯爷放心。” 恰好此时有人来传,景顺帝让忠毅侯过去伴架,原先还黑着脸的忠毅侯眨眼间便换了一副宠辱不惊的沉稳模样,拍了拍谢揆的肩:“替我好好看着她。”说完,他大步出了帐篷,没有再看隋蓬仙一眼。 帐篷里一时安静极了,这次隋蓬仙以忠毅侯世子的身份示人,自然不能把红椿和茜草都带上,只让红椿扮作小厮跟着过来。 这会儿她见隋蓬仙仰面躺在罗汉床上,面无表情,双目无神,心疼地从箱笼里翻出一条小花被盖在她肚子上:“山里寒气重,盖着吧。” 隋蓬仙现在显然没有心情关心她的肚脐眼会不会受凉,她仍躺着,勤快的红椿寻了个软枕垫在她颈后,让她能够躺得更舒服些。隋蓬仙是躺坐着的姿态,谢揆站在不远处,两人之间‘居高临下’的那一方却始终是她。 “围猎明日才正式开始,我听说禁卫们放了不少猎物进去。”隋蓬仙冷淡的视线落在谢揆身上,“你去为我打些能应付的玩意儿回来。” 谢揆毫不犹豫地点头应是,紧接着又提醒她刚刚忠毅侯的吩咐:“世子近来疏于骑射,应该练一练。”这次跟着来骊山围猎的人很多,其中不乏有隋蓬仙看不惯的那几个纨绔,她决不允许自己输给那些人——谢揆明白她的骄傲。 看着像木头人一样,说话做事一板一眼的暗卫,隋蓬仙心里烦躁,抽出垫着的枕头扔向他:“我说了我不想去!” 谢揆没有躲,任由枕头软软地砸在他身上,激起一点儿淡淡的香。 红椿在旁边小心翼翼地劝:“你快去吧,世子这儿我会看着的。”谁让谢揆刚刚顺着忠毅侯的意思,跟着一起逼大娘子出去,大娘子当然看他不顺眼了。 谢揆嗯了一声,把手里的枕头递给红椿,又看向隋蓬仙,低声道:“属下去了。” 隋蓬仙干脆翻了个身,看都不愿看他。 等人走了,红椿又去翻了个枕头给她垫着:“世子何必和谢揆置气呢?他就是那样的性子。”自小被最严苛的法则培养出来的暗卫,习惯了听从主人的号令。 隋蓬仙嗤了一声,没有纠结谁才是谢揆真正的主人这件事,她躺了好一会儿,慢吞吞地坐了起来,伸了个懒腰,一截细细的腰在骑装勾勒下愈发惹眼。 “我出去跑跑马……不用跟着。” 红椿欲言又止,看着隋蓬仙换了身衣裳,背着弓箭和箭囊出了帐篷,心里忽地升起些许忧愁,大娘子此时火气正大,可别遇到什么不识趣的人吧,万一打起来,谢揆又不在她身边,吃亏了怎么办? 不得不说,红椿不愧是自小陪着隋蓬仙长大的人,对她的了解说不定比忠毅侯夫妇还多。 隋蓬仙才出去没多久,便迎面碰上了一伙世家子弟。 虽说围猎明日才开始,但各家儿郎们都有些手痒,三三两两地约着在林子外围走一走,遇到兔子狐狸之类的小玩意儿猎来耍耍也算是打发时间了。 邵存锡看着隋蓬仙一个人骑着马,和旁边的人对视一眼,驱马上前:“哟,世子爷,怎么就你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儿?你姐姐呢,没来?” 忠毅侯府的大小姐隋蓬仙虽然出现在人前的次数不多,但次次出场都是艳冠群芳的姿态,那张脸、那身段美到极致,让人挑不出一点儿错漏。是以虽然她有这么一个讨人厌的弟弟,大家却对大小姐更加怜爱了——家门不幸,这事也不能怪在大小姐身上。 “她来干什么?看你们射麻雀烤蛇肉?”隋蓬仙昂起下巴,被描画得更显英秀俊俏的脸庞上带着他们熟悉的傲慢之色,“一群孬货,滚开。” 邵存锡等人气得倒吸一口凉气。 几日不见,这小子怎么嘴更臭了! 隋蓬仙想去林子里跑跑马发泄一通,见他们安静下来,径直驭马从他们身旁擦身而过,却不曾想有人猛地挥了一辫子,重重落在驮着隋蓬仙的那匹神骏白马的屁股上。 性情温顺的白马臀部传来一阵剧痛,又惊又痛之下仰天长啸,四蹄齐飞,幸亏隋蓬仙反应及时,紧紧握住缰绳,不然极有可能被受惊中的马摔下马背。 她听到那些人哈哈大笑的声音,心中恨极,不顾危险,动作迅捷地从马上转身拉弓,不过须臾之间,一支挟裹着满满怒气的箭簇嗖地一下飞了出去。 风里遥遥传来人重重跌下马后痛苦难抑的哀嚎声。 隋蓬仙嘴角微扬,胯.下骏马仍然以一种旁人看了绝对会心惊胆战的速度奔跑着,她却一点儿都不害怕,单手撑着马鞍调转身体,眼前是茂密葳蕤的树丛,要是一不小心,人极有可能被那些树枝从马上拂落继而跌落摔马。 但她没有。 纤细修长的少年身段软成了一道奇异的弧度,她向后仰去,后背几乎水平贴直在马背上,巧妙避开了树丛的攻击,只是头上束发的金冠有些歪了——但她显然不在乎这个。 站在山崖边的赵庚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包括她和那群世家子弟的龃龉与还击,还有她堪称惊艳的马术。 明明是个女儿家,为什么几次三番地扮作她弟弟的模样行走人前? 赵庚罕见地生出些许疑惑,只是来不及深思,就听得随他入林检查猎物驱赶情况的骁卫上前,禀告了一个在当下绝对称得上糟糕的消息。 “今早被放进围场的,是一头正在发.情期的野熊。” 赵庚重复了一遍他的话,语气冷沉,并不夹杂着喜怒等情绪,骁卫心里发寒,羞愧道:“是属下疏漏……” “让左骁卫分成三队入场搜查,其余人等,一律驱逐离开围场。右骁卫自己分成小队,各自去检查其余猎物,有没有其它不该出现的东西。” 站在他身后的骁卫们连忙应是。 赵庚不再多言,翻身上马,径直朝着刚刚那抹鲜艳红衣消失的方向奔驰而去。 那样明艳的色彩,出现在处于发.情期,暴躁易怒的野熊眼里,简直是个活靶子。 赵庚面沉如水,辨认着马蹄踏过的痕迹跟去,忽地听到一阵地动山摇的咆哮声,伴随着一声尖细的惊叫声,他握住缰绳的手倏地发紧。 第5章 隋蓬仙和那头小山似的野熊对视的那几瞬,大脑一片空白。 等到那只野熊开始咆哮,发出让山林为之恐惧震动的声音,无数林雀受惊之下扑簌簌振翅飞离,动静不小。 隋蓬仙一边想着希望这些动静能够快些引人过来,一边左右看着四周,等到神峻白马飞速穿过一片葱郁低矮的草丛的时候,她抓准时机,咬着唇从马背上翻身滚下,低声呵道:“宝珠,跑!去找人来救我!” 说完,她整个人紧紧团在一起,来不及喘息,她借着旁边茂密的草丛半掩饰着自己的行踪,从身后箭囊里抽出一把箭,直直往白马蹄下几寸的位置射了一箭。 再次受惊的马驹立刻调转了方向,隋蓬仙看着它眨眼间跑没了影儿,那头野熊想追也追不上了,这才放下心来。 她不敢贸然出去,身子蹲得更往下了些,草叶蹭到她光滑的脸颊,擦出一阵痒意,这样的姿势、环境都让她觉得很不舒服。隋蓬仙恨恨地拔下几颗草在指间来回地扯,青涩微苦的草汁溢出,她还嫌不解气,又继续去薅其他的草。 扯草发气的同时,隋蓬仙也在留意外界的动静——那头野熊跑哪儿去了?怎么没动静了? 这个念头一出来,隋蓬仙压下心底迅速冒出的不安,后背却生出密密的寒意,她尽量不发出声响,拨开草丛往外望了一眼——那头体型颇大的野熊呢?林间又暂时恢复了安静,但鸟雀振翅的声音一直在头顶盘旋不去——等等,头顶?! 隋蓬仙想起先生从前和她无意间说起熊的习性,尽量克制着自己的动作,小心翼翼地抬起眼往上看去,一瞬间眼瞳睁得极大——距离草丛仅几步之遥的地方生长着一棵参天巨树,那头野熊不知道什么时候爬上了树,悄无声息地盯着它看中的,正躲在草丛的猎物。 隋蓬仙再度与它四目相对,此时一人一熊之间的距离已经很近了,隋蓬仙几乎能够感受到野熊呼吸间浑浊的热气扑在她的脸上,她看见它张开嘴咆哮,有涎水从发黄的尖牙下滴落,直直坠落下来,隋蓬仙实在没忍住尖叫出声——滚开啊臭熊! 她毫不怀疑,这头野熊从树上跳下来,能直接把她压成肉饼,正巧方便它吃。 初时的惊惧之下,隋蓬仙飞快朝外滚去,好在草丛里没什么荆棘之类的东西,不然她就地翻滚的动作也不会那么顺畅。 野熊看着心仪的猎物有逃跑的迹象,咚地一下从树上跳了下去,瞬间激起一阵强烈的震感,尘土伴随着震动的小石头和腐烂的树叶扬起,隋蓬仙捂住口鼻,等那阵眩晕感过去,飞快地朝着林间跑去。 爬树?熊也会爬,看刚刚它盘在树上的样子,只会爬得比她更快更好,用不了多久就可以追上她,然后咬住她的脚把她扯下去。 找个地方躲起来?可是林间视野开阔,几乎找不到什么石洞地洞之类可以供她躲藏的地方。 身后的咆哮声越来越近,隋蓬仙咬着牙继续往前跑,忽然觉察出一丝不同——大地的震动,并不只来自于身后那头野熊的踩踏。 她若有所感地抬头,看见一抹黑影正飞速驰来,马上载着一个人,距离渐渐近了,他巍然沉肃的模样清晰地闯入隋蓬仙的眼帘之中。 是赵庚! 赵庚显然也看见了跑得鬓发凌乱,身上沾满草屑的红衣少年,他上半身微微压低,朝她伸出手去,没有多余的言语沟通,隋蓬仙抓准时机,用力地抓住他朝自己伸来的手,旋即她身上一轻,不过眨眼间便稳稳落在了马背上。 隋蓬仙有些惊魂未定,回过神来才觉得坐在赵庚身前的位置有些别扭,赵庚比她先开口:“想不想报仇?” 他看得分明,那头野熊分明是拿她当猎物戏耍,只等着她跑不动了,或是它自个儿失了兴致,一爪子拍上去,她登时就会丧命。 赵庚家境贫寒,十二岁那年投军开始就是在死人堆里打滚过来的,骨子里有一股悍勇难挡的血性,他说这话时的语气十分平静,但隋蓬仙听着,莫名有一股煽动人心的意味。 她点了点头,咬牙切齿道:“这头野熊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一看状态就不正常,左右骁卫是吃白饭的不成?!” 赵庚没有附和她的抱怨,他看着不远处的野熊,它似乎察觉到了来人的危险,发热发昏的大脑稍稍冷静了下来,站在原地看着他们,双足挺直,整头熊稳稳地站了起来,远远看去像是一个身形庞大的野人。 “拔箭。” 他的声音里带着天然使人信服的力量,隋蓬仙撇了撇嘴,从背后的箭囊里拔出一支箭,正要挽弓搭箭,手背却突然覆上了一层温热。 “专心。瞄准它的眼睛。” 隋蓬仙还没有和男人这么亲近过——为了更好地瞄准那头野熊,他们之间的距离缩短了不少,如果此时有第三个人在场,几乎要误以为赵庚将她搂进了怀里。 他的掌心有些烫,带着明显的粗茧,摩挲着她的肌理时,隋蓬仙忽地就从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中醒过神来,按照他的话,屏息凝神,飞马射箭。 这支箭带着前所未有的迅猛力道疾驰而出,直直破开空气,深深地扎进了野熊的右眼,钻心的痛楚瞬间激起了野熊的血性,它顾不上流着血的右眼,甚至不去拔那只扎得极深的箭,咆哮着向他们奔来。 赵庚丝毫不惧,他轻轻点了点隋蓬仙的小臂:“连发三箭,可以做到吗?” 隋蓬仙瞬间被激到了,点头:“当然可以!” 她答得毫不犹豫,声音里多了几分跃跃欲试,没有害怕恐惧的颤音。 她很聪明,也很勇敢。 赵庚眼眸里带了几分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笑意:“来。” 三箭连发,每一箭都带着雷霆万钧之势,以一种锐不可当的姿态穿透厚厚的皮毛,径直没入野熊身体之中。 眼看着那头小山似的野熊咆哮着倒下,挣扎了一会儿过后便没了声息,一动不动地倒在地上,血淌了一地,看着十分可怖。 隋蓬仙有些想上去再补一脚:“就这么……死了?” 赵庚嗯了一声:“世子的准头不错。”她一个女儿家,箭术倒是可以与许多军中将士相媲美。汴京娇养长大的女孩子,都这么有本事吗? 隋蓬仙没有意识到他正在走神,走神的内容更是与她相关,她听到赵庚刚刚那句话,轻声哼了哼。 她心里清楚,要是没有赵庚抓着她的手一起挽弓射出那几箭,不可能有那么大的威力。 不远处传来马蹄奔腾的动静,赵庚回首望去。 嗯,是刚刚被她大骂废物的左右骁卫。 隋蓬仙也跟着扭过头去,但一转头,男人身上的盔甲近在咫尺,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们靠得太近了。 和美艳作精成婚后 第5节 她撑着马鞍想要下去,原先好脾气驮着两人的纯黑骏马却有些不乐意了,扬起蹄子咴咴两声,隋蓬仙一时不备,茫然地摔在了赵庚怀里。 两人四目相对:…… “抱歉。”赵庚扶起她,两人之间顺势隔开了一些距离,“奔霄有一些脾气。” 隋蓬仙哼了哼,手撑在他的手臂上——赵庚还没有反应过来,那阵轻盈柔软的触感便离开了。 隋蓬仙借力跳了下来,余光撞过去,正好和奔霄那双傲慢的大眼睛对上视线。 她不由得想起自己的小白马。 左右骁卫匆匆赶到,他们原先是分了几拨人去搜寻野熊的踪迹,顺便排查还有没有其他不该出现、状态不对的猎物,没成想还没等他们赶到,定国公已经制服了那头野熊。 隋蓬仙听着他们对赵庚溜须拍马,撇了撇嘴,却听赵庚淡淡道:“此事并非我一人的功劳,忠毅侯世子临危不乱,射箭击杀了野熊。你们理应向他道谢,避免因你们之过让野熊祸及更多人。” 一群卫兵对着隋蓬仙又是道歉又是道谢,她哼了哼,高傲地昂起了头,原本想大骂一顿的冲动也没了。 须臾间,隋蓬仙福至心灵般想到什么,她看向赵庚,眼睛瞪得微圆——这人该不会是不想她当着他的面骂那些骁卫,才主动替他表功吧? 很显然,依照两人之间的关系,赵庚并没能参悟那双亮得快要喷火的大眼睛里想要传达的意思,他三下五除二地安排好了其他事宜,才又看向隋蓬仙:“世子的马既不在身边,那……” 立刻有人表示说可以把自己的马让给世子。 隋蓬仙傲慢地瞥了他一眼,看向赵庚:“我要骑你的马。” 这就有些过分了吧? 有骁卫看着隋蓬仙年轻气盛,想提醒他,定国公从不与人分享他的爱马——这也难怪刚刚奔霄反应那么大。 令众人跌破眼睛的是,赵庚看着那头发凌乱,一张英秀小脸上也沾染上淡淡污垢的少年,竟然点头允准了。 看着两人疾驰而去的背影,又领了个新任务——替忠毅侯世子找马的左右骁卫们对视一眼,又纷纷掉头就走。 想那么多做甚,找马去! …… 射杀野熊这事儿不知道怎么传到了景顺帝耳朵里,得知女儿被传觐见的忠毅侯很是得意,又免不了有些忧虑,叮嘱了好一会儿,直到把隋蓬仙说得更烦了,他才意犹未尽地停下:“……这回你做得很好。待会儿我让人给你送三千两银票来,不是想买首饰?” 隋蓬仙对着镜子,红椿正在给她重新梳头,要面见天子,仪容不可有所不整。 她听到忠毅侯的话,冷笑一声,心里微微发凉,没力气和他吵。 隋蓬仙也不是头一回觐见天子,只是当景顺帝问起她少年英才,可有看好的人家,若是有,他可以替他们赐婚的时候,隋蓬仙下意识抬头。 赵庚也在看她。 第6章 隋蓬仙重又垂下眼:“回陛下,臣年纪尚小,寸功未建,还不曾定亲。” 少年声线清冽,景顺帝看着眼前面容俊俏,修腰长腿的少年,只觉得颇合眼缘,难得开起玩笑:“怎么,你父亲一早便上折子立你为世子,在婚嫁之事上却不上心?隋卿若是没有好的人选,朕的小七与世子年纪相仿,不如叫小隋卿尚公主,也是一桩美事。” 景顺帝口中的小七乃是独揽圣心多年的崔贵妃之女寿昌公主,极得帝妃宠爱,食邑数量甚至与皇后亲生的安平公主不相上下。 但尚公主可不是什么好事。 隋蓬仙想起隋成骧那走一步喘三步的身子,心里一沉,洞房这种事……她可替不了!她低下头去,声音里染上几分显而易见的慌乱与惶恐:“臣身无所长,姿容浅陋,不敢高攀公主。” 忠毅侯也在一旁谦虚表示自家小子的确上不得台面,寿昌公主乃天子之女,见惯了世间至好的东西,只怕瞧不上她。 景顺帝自然不可能那么轻易就把自己和爱妃的掌上明珠许给别人,他看了一眼隋蓬仙,笑道:“旁的便罢了,小隋卿姿容俊俏,汴京儿郎里再难挑出几个比她长得周正的,隋卿实在太谦虚了。” 说完,他仍嫌不够似的,看向赵庚:“赵卿觉得呢?” 赵庚仍然那副温和平淡的样子:“依臣拙见,当世男儿,容貌倒是其次。世子骑射俱佳,假以时日上阵杀敌,说不定能为陛下建功立业,让边疆百姓长享安宁。” 看着景顺帝若有所思点头的样子,忠毅侯心里有些急——他就那么一个嫡子!要是真被赵庚这一番话被迫上了战场,不管到时候去的是儿子还是女儿……都不是件好事! 好在景顺帝没有继续就着这个话题谈论下去的意思,他看着赵庚,语气严肃了一些:“朕不希望今日野熊之祸再出现第二回,赵卿可明白朕的意思?” 赵庚行至景顺帝面前,单膝跪下,行礼应是。 “好了,你自去忙吧。”景顺帝脸上又露出一副笑模样,仿佛刚刚面色冷沉,不怒自威的是另一个人,“你说小隋卿骑射不错,那便让他跟着你一块儿去吧,也好让年轻人多多历练。” 虽然暂时当不了女婿,但景顺帝还是很乐意提拔一下这位颇合眼缘的小辈的。 忠毅侯心中喜不自胜,面上仍谦虚道:“承蒙陛下不弃。”说了些恭维话,他又转头看向女儿,一脸怒其不争,“还不快谢过陛下?定国公骁勇善战,又是在战场上真刀真枪操练出来的功夫,你跟在定国公身边能学上一二皮毛,都够你受用一生了。” 隋蓬仙暗道:谁想要这福气给他好了,她才不想去。 出了天子御帐,隋蓬仙跟在赵庚身后一言不发,态度十分消极,俨然与忠毅侯千叮咛万嘱咐的‘向学’状态背道而驰。 隋蓬仙感觉到赵庚的视线在她身上扫过。 看就看呗,反正休想她配合做什么苦力活。 等又走出去一段距离,赵庚脚下步伐一停,看了一眼半低着头,仍能看出来一脸不高兴的漂亮少年,语气平淡:“世子若觉得疲累,自去寻一处地方歇着便是。回头若陛下与忠毅侯问起来,我会替世子遮掩一二。” 赵庚这是什么意思?瞧不起她? 隋蓬仙登时抬起头来,荔枝眼里满是不快:“不劳定国公替我圆谎,前面带路就是!”笑话,她只是懒,又不是干不动。 她不逊色于任何一个儿郎,甚至远超于他们——隋蓬仙十分自信地想着。 她的态度委实算不上好,赵庚的亲兵在一旁听着脸都黑了,正想出声让这位娇生惯养的小白脸世子对他们国公爷尊重些,却见赵庚颔首:“好,既然世子有心尽一份力,我自然乐见其成。” 隋蓬仙轻轻嗤了一声,没搭理他。 本来年纪就比她大了不少,还要假模假样地打官腔,看着更烦人了。 赵庚比她高出不少,轻而易举地看见她半低着头时的面部表情——她在翻眼睛,是眼睛不舒服吗? 有骁卫牵着一匹白马溜溜达达地过来,赵庚示意隋蓬仙看:“那是你的马?” “宝珠!” 隋蓬仙眼睛一亮,连忙朝着它奔了过去,一只手轻轻顺着它雪白的鬃毛,一只手落在马臀上,皱着眉查看它的伤势。 该死的邵存锡。 他那鞭子上带着一圈密密的倒刺,大力挥下时直接刮破了宝珠身上的皮肉,怪不得它吃痛之下会受惊狂奔。 “宝珠,你受苦了。”隋蓬仙从腰间的荷包里摸出饴糖喂给它吃,性情温顺的白马此时已经彻底平静下来,大舌头一卷,从主人掌心卷走了那颗饴糖,硕大的马头朝着隋蓬仙蹭了蹭,把她撞得踉跄两步。 赵庚下意识伸出手去,隋蓬仙自个儿站稳了,还哈哈笑了两声,夸她的宝珠受伤了还这么有劲儿,真是好样的。 他默默收回了手,心里无意识地念了一遍‘宝珠’这个名字。倒真像是她会取的名字。 赵庚望了一眼:“伤势不重,涂些药静养两日就能恢复。” 隋蓬仙当然舍不得她的宝珠带伤上阵,但她这会儿还得跟着赵庚去巡视围场,明日她更得上场——不是为了以忠毅侯世子的身份博得什么名声,而是因为她要去找邵存锡那几个鳖孙算账。 一时半会儿的,哪儿去找她瞧得上的,她又能驾驭的绝世好马? 她的异样被赵庚看在眼里,出于确保接下来巡视事程能够顺利进行,赵庚问她:“你在担心什么?” 隋蓬仙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他怎么看出她有心事,叹了一口气,感慨道:“我真是太专一了。” 猝不及防听到这么个风马牛不相及的答案,赵庚眉心微动,她这是在……暗示他什么吗? 骁卫把宝珠牵走敷药了,隋蓬仙放心大胆地把心里话说出了口:“要是我多养几匹马,这时候就不必烦恼了。”让人快马加鞭回汴京再牵一匹马过来就是了,哪里还用让她伤脑筋找现成的? 赵庚抿了抿唇,知道自己误会了。 他看着隋蓬仙皱着眉头的样子,想说他可以把奔霄借给她骑,反正一回生二回熟,奔霄也习惯了。 奔霄:? 他还没来得及把这个提议说出口,就听到一阵奔马声由远及近。 此时日光正盛,赵庚微微眯起眼,认出来人。 哦,是她身边那个暗卫。 谢揆翻身下马,疾步来到隋蓬仙身前,一双比常人瞳色更淡的眼眸紧紧盯着她,看见她毫发无伤地站在那里,他紧绷了一路的心神却仍不敢松懈,利落地单膝跪了下去,闷声道:“属下没有保护好世子,害您受惊……请世子责罚。” 谢揆入了围场,不过一会儿便猎得了不少猎物,但都是些寻常货色,他想再转一转,要是能猎一条毛色特别的狐狸回去,她应该会开心些。 不料却被左右骁卫要求立刻离开围场,他追问原因,有人认出他是忠毅侯世子身边的人,这才把围场里进了野熊的事说了出来。 谢揆心里一紧,有些庆幸她并没有跟着一块儿出来,却在下一瞬又听到定国公和忠毅侯世子正巧遇到野熊的事。 这一路的担忧与自责已不必多提,谢揆跪在她面前,心像是被密密麻麻的蚂蚁啃噬过一般,有些难受。 “没事,起来吧。又不是你逼着我去围场的。”隋蓬仙并不在意这个,她看着谢揆那匹马上挂着不少猎物,眼睛亮了不少,“行啊谢揆,猎了那么多回来,待会儿他们又得投不少新的猎物进去,仔细他们找你要钱。” 谢揆站了起来,听到这话愣了愣,点头:“我只带了十六两银子,够吗?” 隋蓬仙被他那双琉璃似的眼瞳中流露出的认真和呆气逗得哈哈大笑,骂他‘呆子’。 连赵庚身后的亲兵也没忍住,跟着笑了起来。 国公爷……嗯?国公爷怎么不笑? “世子。”赵庚见她转过头来,一张英秀俊俏的脸上还带着未曾褪去的灿烂笑意,心头微梗,面无表情地继续道,“该去巡视围场了。” 隋蓬仙撇了撇嘴,让谢揆回去把那些猎物料理了,吩咐下去:“今晚我要吃烤肉。”跟着,她看着那匹安静站在旁边的马,眼睛微亮,“你这马……” “世子。” 她想说的话又被打断了,隋蓬仙微恼地转过身去,瞪了赵庚一眼:“定国公,您老人家又有什么吩咐?” 亲兵又开始瞪眼,这个小白脸世子对国公爷实在太不尊敬了! “明日,你可以骑我的马。”赵庚一字一顿,恍然不觉亲兵已经把眼睛又瞪大了一圈,“奔霄很聪明,会配合你。” “你会喜欢它的。” 第7章 次日一早,隋蓬仙没要红椿叫起,自个儿就起来了。红椿一边替她梳头,一边笑道:“世子今儿精神头看着真好,定能猎到好东西。” 要去寻仇,可不得精神百倍么。 隋蓬仙挑了一件湖绿色的骑装,在衣襟、袖口的地方用浅金色的丝线密密绣了卷草葡萄的纹样,色泽清淡中又透着一股生机勃勃的明丽,偏偏隋蓬仙又生得白,这么一穿更显得她英秀出众,俊俏无比。 红椿帮她束紧腰带,退后一步,看着她这身打扮,修腰长腿,神采秀澈,十分满意:“要是您真是男儿身,一准儿能迷倒不少女郎,日后可有得为妻妾之争头疼的时候呢。” 和美艳作精成婚后 第6节 隋蓬仙揽着镜子瞧了瞧,为了弱化她过于明艳的五官,红椿给她上了妆,按照隋成骧的模样调整了一番,更凸显出少年的俊秀风流,面上轮廓深邃了些,就是显得有些黑。 她亲自检查了一番弓弦和箭囊里的箭,意气风发地出发了。 才出帐篷,就看见一匹浑身深黑的高大骏马被人牵着,见她出来,那双傲慢又灵动的大眼睛朝着她的方向望了过来。 隋蓬仙一乐,今天它可是她的马。 “奔霄,我们今天就是并肩作战的伙伴了。你给劲些,到时候我给你订做一副镶满宝石的新马鞍,保准让你看起来更威风、更勇猛,好不好?” 见忠毅侯世子亲昵地用脸贴在奔霄的大脑袋上,一下又一下地顺着它的鬃毛,而奔霄也没有反感的意思,牵着马过来的亲兵有些惊讶,听到隋蓬仙嘟哝的那些话,忍不住想象自家国公爷坐在珠光宝气的新马鞍上的样子……忍不住抖了抖。 见隋蓬仙看过来,他连忙解释:“国公爷一早便去了天子御帐,吩咐属下把奔霄牵过来给您。” 隋蓬仙点了点头,道了句辛苦。 奔霄吃了她两颗饴糖,那张拉得长长的马脸看起来温和了一些,隋蓬仙没有急着翻身上马,牵着它的缰绳慢慢走着,路上自然也遇到了不少熟人。 邵存锡一行人看见隋蓬仙,可谓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他抬手拦住一个准备冲出去的少年——昨日隋蓬仙那箭可谓威力惊人,惊了他同胞兄弟的马,害得他从马上摔下去跌伤了手臂,这两日的围猎是参加不成了,这可是他们期盼了许久,攀着邵存锡许久才得来的机会,这下鸡飞蛋打,光是想想回汴京之后家中长辈会怎样责骂就足够让人难受了,手臂骨折这样的痛楚又实在折磨人。早上他们去探望他时,人还躺在床上烧得直说胡话呢。 隋蓬仙也看到他们了,看着他们咬牙切齿一脸怨憎的样子,她心里就一阵舒畅。 她故意翻身上马,奔霄本就比寻常马驹的体格更加高大,她骑在马上,居高临下望着他们的样子看起来傲慢极了,邵存锡恨得牙根发痒。 奔霄的确是一匹极通人性的马,它故意溜溜达达地从邵存锡一行人面前路过,让他们欣赏自己强劲的四肢和肥硕的马臀。就在一行人即将擦肩而过的时候,隋蓬仙忽地回头:“邵存锡,别想着再使你那些下三滥的阴招了——这可是定国公的战马,英勇非常,一蹄子撅过去都能把你那草包脑袋踢爆。” 邵存锡握着鞭子的手一紧,立刻道:“谁说我要使阴招了!青天白日之下休得胡说!” 他身后的狐朋狗友们也跟着附和。 隋蓬仙欣赏着他们不忿的表情,微微一笑:“行了,多说无益,猎场上见真章。”她愉悦地凝视着他们青白交加的脸色,“反正你们人多,去堵几个兔子洞,嘿,说不定能以量取胜呢。” “千万要加油啊,我可不会放水,别让自己输得太难看。” 说完,隋蓬仙心满意足地扯了扯缰绳,奔霄会意地撒开蹄子跑了起来——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撅起的尘土扬了邵存锡他们一脸。 邵存锡呸呸两声,看着隋蓬仙逍遥远去的背影,面色阴沉。 “昨日她射来的那支箭呢?” 陈箴晃了晃背后的箭囊:“就装在这里面呢。” “好。”邵存锡眯了眯眼,“咱们这位世子爷未免太狂傲了……不给她找些不痛快,就只能轮到我们不痛快了。” …… 随着一声号角沉沉吹响,无数正值年华的汴京儿郎们骑着马冲入围场中,场面十分恢弘,景顺帝坐在高台上,乐呵呵地捋着胡须道:“看着这一幕,好像朕也跟着年轻了几岁似的,竟也想跟着下场跑一跑了。” 跟着伴架的几位后妃闻言,下意识地看向坐得离景顺帝最近的崔贵妃。她是从潜邸时便服侍在彼时还是魏王的景顺帝身边,如今景顺帝年逾不惑,她当然也不年轻了,但那张保养得宜的脸庞仍十分美貌,头戴珠冠,身披茜红绣鸾鸟大袖衫,静静坐在天子近侧,浑身都透着只有宠妃才有的矜贵气度。 皇后失宠多年,这些年来无论宫中进了多少新人,景顺帝最宠爱的还是崔贵妃,大家又争又斗那么多年,到了现在,也有了些认命的意思。 这种时候,她们自然不敢越过崔贵妃开口捧天子的龙屁。 “陛下龙威燕颌,那些山野之物被陛下的天家威仪一吓,可不是只能怕得躲藏起来了么?到时候满场的人面面相觑,没了猎物,又有什么趣儿呢?” 果不其然,听完崔贵妃的话之后,景顺帝愉快地笑了起来。 帝妃时常这样不分场合地腻歪,众人都习惯了,还是崔贵妃注意到女儿神情有异,柔声问她:“寿昌,你在瞧什么呢?” 帝妃总共有二子一女,寿昌公主就是景顺帝和崔贵妃唯一的女儿,自小被娇惯着长大,向来是有话直说的性子——毕竟这世上还没有需要让她让步的人。 “母妃,你方才瞧见那个身穿绿衣,头戴玉冠的少年没有?”寿昌公主双手捧脸,一脸羞涩,“他是哪家的儿郎?女儿觉得她生得,甚合心意。” 能让寿昌公主面带红霞说出这样娇羞婉转的话,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帝妃对视一眼,脸上都带了欣慰的笑,又有人能哄寿昌开心了。 赵庚原先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地坐着,冷不丁听到寿昌公主的话,他难得哽了一下。 公主提到的那个人,不巧,他也认识——她前不久还骑在他的马上,遥遥挥手和他打招呼。 有宫妃笑着开口:“哦,公主说的可是忠毅侯府的世子?他的确是汴京有名的美男子呢。” 赵庚抬起茶盏喝了一口。 公主看上了他的未婚妻这种事……实在离谱。 赵庚开始慎重地思考隋蓬仙女扮男装之事内里的原因。 这显然不是她一人心血来潮就能做到的事——只看忠毅侯的反应,以及她身边的那个暗卫就知道了。 寻常的汴京贵女身边大多都由女使婆子围着伺候,即便有护卫,也不会近身保护,通常是出行时才会跟随左右。但那个叫……谢揆的青年,却是时刻紧跟在她身边。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依照这几日赵庚对她的观察来看,她显然不是一个勤于表现的人,嗯,换言之,她其实不想做很多事。 是原本的忠毅侯世子出了事,才不得已让她顶上?还是其实当年侯夫人只生了一个女儿,为了忠毅侯的爵位能传下去,才行此险招? 这种事情又要持续多久?总不能让她出嫁之后还……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赵庚猛地拉回飘忽的思绪,重新将注意力放在远处的围场。 他视力绝佳,远远还能看见那一抹区别于林间草木的绿影恣意奔跃。 …… 隋蓬仙昨日入过围场,之后又跟着赵庚把这里寻了个遍,对围场里有什么猎物,又有哪些林木障碍一清二楚。 才过了没多久,奔霄身上挎着的篓子里就装了不少猎物。 隋蓬仙今日的目的可不是为了和别人比拼谁猎得更多,数量能应付忠毅侯就行。她心里有数,见篓子里装得差不多之后就停了手,转而开始实施昨夜构思好的报复计划。 邵存锡一行人与她关系不好,其中的渊源还和隋成骧有关。前头他们才和隋蓬仙起了龃龉,双方叉腰互骂,动静大到惊动了双方的长辈。围观的人颤颤巍巍地指认是邵存锡等人先挑衅,于是他们只能捂着被打肿的脸心不甘情不愿地和隋蓬仙道歉,看着对着他们做鬼脸,笑得十分得意的隋蓬仙,险些呕出血来。 之后隋成骧身体好了些,忠毅侯也想让他多出去走动走动,不料正巧遇上邵存锡一伙,三言两语一番冲突之下,隋成骧被刺激得晕了过去,闹得一场人仰马翻,邵存锡他们又各自挨了一顿毒打,一边打还要一边听隋成骧柔柔弱弱地向各家长辈求情,心中不禁大骂隋家小白脸欺人太甚。 梁子就这么结下了,过了这么些年,隋蓬仙对他们也有几分了解。邵存锡那一伙人大多出自武将世家,他们的父兄对他们要求颇高,这次围猎他们要是不带些扎眼的东西回去,必然逃不过一顿训。 这次围猎最大的彩头除了那头野熊,就是一头浑身雪白,没有一丝杂色的狐狸。 昨日她跟在赵庚身边凑巧听了一耳朵,但围场里放了什么猎物,又有哪些寓意好,容易讨得天子欢喜之类的消息,早就被人卖给了那群公子哥儿。 按照她对邵存锡等人的了解,他们定然会直奔雪狐而去。 “奔霄,走。”隋蓬仙绷紧了腰,轻夹马腹,高大神峻的白马便随着她的心意飞奔起来,风擦过她微红的双颊,笑容里透着一股蔫坏劲儿,“干坏事儿去喽。” 第8章 随着内侍用力吹响号角,原本在林间奔驰的马驹们纷纷听从主人的号令,慢慢停下飞驰的动作,朝着围场外走去。 每到这种时候,总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景顺帝今日兴致颇高,由几个亲近重臣陪着,亲自下了高台去查看儿郎们此次围猎的收获。 其中定国公赵庚和忠毅侯都在列。 骁卫们连夜重新选了一头野熊投进围场,和那只来自漠北的雪狐一起堪称本场最大的彩头,此外还有野猪、鹿、獐子等体格大的猎物,野鸡、兔子这些小玩意儿更多,因此各家入场的人收获都不少。 景顺帝着重表扬了猎到了野熊的那几个青年,听郑国公笑着提起还有另一个彩头雪狐的时候,笑着哦了一声,看向站在一处,显得很是朝气蓬勃的青年们:“是谁猎得了雪狐?也过来给朕瞧瞧。” 隋蓬仙从篓子里把老实蜷成一团的雪狐提了出来,走出人群时还特意往邵存锡他们的方向看了看——嗯?怎么不见邵存锡那条狗,只有零星几个狗腿子在? 可惜了,邵存锡没能看到她出风头的精彩场面,回头知道了定然会抱憾终生吧。 看着隋蓬仙昂首挺胸地提着从他们手里抢去的雪狐站在景顺帝面前,得了天子夸赞不说,还额外得了赏,几个狗腿子对视一眼,都恨得牙痒痒。 有人发现不对:“咦,存锡兄怎么不在?” “刚刚就没看到他。” “我还以为他单独找隋成骧麻烦去了……”结果人家好好的,还得了陛下的青眼呢! 天子近前,他们几个嘀咕什么呢? 有其中一家的长辈皱着眉头瞪过去,狗腿子们老实下来,只用眼神交流彼此的懊丧——雪狐没猎到,想要让隋成骧自食其果的事也没成,今日可真是不顺。 …… 围猎过后,便是夜晚的篝火盛会。 各家儿郎为了能在景顺帝面前大显身手,着实拼命,景顺帝十分平易近人地发话让大家都各自回去休整一番,到时辰了再参加夜宴就是。 又是一番恭谢天恩不提。 景顺帝等人回了高台,赵庚稍迟一步,背后就传来一声极为清脆的声音。 “定国公请留步!” 转身的瞬间,赵庚尚有心思在想,她应当是请专人指导过,声线比一般的少年要脆一些,却又没有会让人联想至女儿家的甜腻柔美。 他低下眼,看着停在自己面前的隋蓬仙,刚刚小跑了一段路,她英秀灵动的面庞上浮现出些许潮红,抬眸看向他的眼神亮晶晶的,带着一股……让人无法忽视的得意劲儿? 她在高兴什么?哦,赵庚想起来了。 “还未同你道贺,猎到了雪狐,很不错。” 不同于其他世家出身的武将,赵庚没有祖辈积攒下的人脉和声望可以倚靠,是靠着自己摸爬滚打,实打实血拼得来的战功。返回汴京的这些时日,有许多大臣邀他参宴对酌,但都被赵庚客客气气地给拒了,不少人在背后嘀咕他现在就开始做出一副忠君纯臣的模样,看着一身正气,实则心眼子比谁都密。 赵庚不喜欢那样觥筹交错,团头聚面的场合。 事实上能让他主动交流往来的人都很少,更别说让他说一句发自真心的夸赞,和铁树开花的稀奇程度差不了多少。 隋蓬仙被他突然冒出的夸赞之词打乱了一下思绪,不过她完全没有谦虚的意思,落落大方地点了点头,荔枝眼亮亮的,像是盛着一潭粼粼的碧水:“那是自然!” 赵庚看着她微微昂着头,骄傲得理所当然的样子,深邃眼瞳里翻滚着难以穿透的淡淡柔色:“然后?” 你来找我,不是来讨要夸奖,更不需要他的肯定,那是为了什么? 赵庚记得,他们是即将要解除婚约的关系。现在好像离得太近了。 这里的近不是说身体之间的距离,赵庚想起前不久被他自己强制压下的那个想法——什么时候,他开始关注她了? 这个答案他仍不得而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再这样继续下去,双方都愿意解除的那桩娃娃亲,可能会以一种她并不乐见的方式发展下去。 赵庚在思考时,通常面无表情,高挺深邃的眉眼像是被拢进一层凛凛霜色中,整个人的气势也变得倏然凌厉起来。 隋蓬仙却一点儿都不害怕。 “所以什么所以?我不能过来找你?”隋蓬仙莫名其妙地看了一眼突然深沉起来的某人,被他反问的语气弄得有些不开心,“你马还在我手上呢。” 赵庚冷不丁被她噎了一下。 “哦,奔霄它……” “奔霄它很聪明,跑得又快又稳,性格还很霸道!”隋蓬仙最不耐烦听人慢吞吞地说话,奇怪,赵庚分明是个武将,和她说话的时候语速却总是放得很慢。 和美艳作精成婚后 第7节 不过看在奔霄的面子上,隋蓬仙傲慢地想,她可以稍稍迁就一下它的主人。 “霸道?”赵庚敏锐地察觉出了不对劲。 “嗯!”隋蓬仙点了点头,得意洋洋地把她怎么截胡邵存锡等人,抢先一步猎得雪狐的事说了,说完,她不等赵庚反应,又继续道,“你放心吧,我不会亏待奔霄的。过后我会让人把新制的马鞍送到你府上,你不许克扣了我给奔霄的谢礼,要给它戴上。” 赵庚默了默,点头,没有提醒她,最后受用的人,是他。 …… 篝火盛会快要开始了,隋蓬仙进了营地,被火舌缭烧得发出噼啪声的木头源源不断地传出热度,驱散了深山春夜里的寒意,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意,毕竟谁都不想扫了景顺帝的兴致。 但扫兴的事还是发生了。 有骁卫来报,有人在围场深处发现了兵部尚书独子邵存锡的尸体。 隋蓬仙还没来得及感慨祸害原来也死得早,就听到矛头直转向她。 骁卫察看过后,发现让邵存锡丧命的是一处箭伤。而穿透他身体的那支箭,上面镌刻着忠毅侯府的印记。 此话一出,满座皆静。 忠毅侯世子和邵存锡等人的龃龉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若说忠毅侯世子想要趁着今日人多眼杂下手……也不是没可能啊。 但这个当口,谁也不敢贸然开口。 寿昌公主用力甩开崔贵妃紧握着她的手,冲到景顺帝面前跪下,哭求道:“父皇,求您饶了驸马吧!” 隋蓬仙倏地站了起来,竟然恰好和扶着景顺帝膝盖直哭的寿昌公主对上了视线。 她不快地蹙紧了眉头,这人谁啊,凭什么替她认罪? 她何错之有,用不着她自作主张地说出‘饶’这个字。 还有,谁是你驸马! 寿昌公主情意绵绵地和隋蓬仙对了一个‘放心,一切有我’的眼神,又转头继续哭:“父皇,您若是执意赐死驸马,儿臣随后就随驸马而去,绝不苟活!” 赵庚眉心间出现一道细细的褶痕。 景顺帝一直没说话,一张端正微胖的脸庞上更是没什么表情,和他平时总是微笑着,显得十分和蔼可亲的模样反差甚大。 这样的景顺帝让臣僚们心里发紧,不由得记起了这位当年登基时的血雨腥风,能从五个兄弟里脱颖而出登上帝位,又以雷霆手段处死五个兄弟及其家眷,稳坐龙椅二十余年的人,能是什么心善的主儿? 崔贵妃早在女儿冲出去的那一刻就坐不住了,此时听到寿昌公主这一番铿锵有力的话,一张看不出真实年龄的芙蓉面上顿时一冷,怒声道:“寿昌,回来!不许给你父皇添乱。” “我不要!”寿昌公主已经完全进入到痴情公主俏驸马的天地中无法自拔,“父皇,您也不想儿臣变成寡妇吧?” 底下的大臣和家眷们面面相觑:陛下什么时候和忠毅侯结亲了?之前一点儿风声也没有传出来啊。 听到独子身亡消息之后一直强忍情绪的兵部尚书夫人孙妙容在看到被骁卫抬来的那具蒙着白布的担架时再也无法忍受,推开丈夫死死掐着她的手,脚步踉跄地跑到那具担架前,手抖得厉害,轻轻揭开了面上盖着的白布。 躺着的人面容死灰,赫然是她的孩子。 “啊——” 看着孙夫人搂着死去的邵存锡哭得昏天黑地,哭声凄厉,模样可怜,在场的官眷们大都露出不忍的神情,偶有飘向隋蓬仙的视线里也多了几分厌恶。 往常跟在邵存锡身边的狗腿子们身世差一些,坐席离得也就要远上不少,看到这一幕,急得面面相觑,不过是一会儿没看见人而已,怎么就没了? 他们和邵存锡的关系好,待会儿会不会把他们也抓去审问? 几个眼神交错之下,他们已经下了决定,死死把黑锅扣在忠毅侯世子的头上就行了,反正那箭也是他的,是他做的也好,是旁人诬陷也罢,反正和他们没关系! 场内愈发安静,景顺帝一直没有发话,除了孙夫人的哭声,寿昌公主慢慢地收住了假哭的动静,小心翼翼地去瞧她父皇的神色,又扭头去看隋蓬仙。 赵庚眉间的褶痕越发深,他正想起身,却见余光一直关注的那抹绿色身影动了。 “陛下,请听臣一言。” 隋蓬仙甩开忠毅侯紧紧按着她的手,走到中间空地上,手掌擦过袍摆,劈出一道破空声,她顺势跪下,昂起的脖颈绷成了一道铮铮的直线。 “臣今日的确在围场中遇到了邵存锡一行人,且因捕猎雪狐一事与他们发生了些摩擦。但正如臣习惯独来独往,邵存锡一行人更向来是孟不离焦,焦不离孟,若是臣要特地瞄准邵存锡落单的时候出手,少不得要埋伏许久,又何来时间捕得篓子中的猎物?再者,围场内参与狩猎的人颇多,人多眼杂,臣也不可能蠢到挑这样的时间、地点对他出手,望陛下彻查此事,还死者一个公道。” 至于那支箭是她所持的事,隋蓬仙都懒得解释,或是伪造,或是捡到了她射出的空箭,狩猎的时候谁一箭射空之后还要去捡啊? 她话音落下,场上又是一静。 兵部尚书邵钦艰难地将视线从妻子身上移开,动作缓慢地起身离座:“陛下,请不要让这样的事打扰到您与诸位的兴致。望您开恩,依律查案即可。” 忠毅侯紧紧盯着女儿,听到这话,心里微微一松,邵钦的确是个难得正直的纯臣,可惜越是这样的人,越不会教导孩子。邵存锡从前在汴京的名声,可比不上他的女儿。 忠毅侯得意过后,又想起女儿是假扮儿子的身份,这会儿又被扯进一桩命案里,又高兴不起来了。 孙夫人搂着儿子的尸体,浑身发冷,听到丈夫那番大义凛然的话,更觉荒诞可笑。她想哭,想大吼,想控诉丈夫对她们母子的漠视与不公,但已有察言观色的宫人上前,动作轻柔又带着不容人反抗的力道,将孙夫人扶了下去。 景顺帝终于开口了,视线却望向赵庚:“此事,赵卿如何看?”紧接着,他像是无意地提了一句,“朕记得,今日小隋卿骑的马,仿佛是赵卿的那匹奔霄?” 赵庚心中微凝,离座跪下:“是。”他明白景顺帝此时是在试探他与忠毅侯府之间的关系,毕竟在明面上,他*们两家之前从无交集。 但,他要把他与隋蓬仙早已定下娃娃亲这件事说出来吗? 说出来之后,便没有那么容易取消了。就算解除婚约,对她的名声也有不小的损害。 不过几个念头转过,赵庚简明扼要地将昨日借马的事说了一遍,继而又从容道:“此事本该由负责此次围猎左右骁卫审查,但臣也多有参与围场巡视之事,为免非议,也为尽快还邵家郎君一个公道,臣恳请将此事移交大理寺审理明验。” 景顺帝哦了一声,轻飘飘的视线落在邵钦身上:“邵卿觉得这样安排可好?” 邵钦闭了闭眼,伏地行了个大礼:“臣唯愿能将幕后真凶绳之以法,让犬子在天之灵,可以真正安息。定国公刚正不阿,臣并无异议。” “那就这么办吧。”景顺帝揉了揉眉心,看起来有些许疲惫,崔贵妃上前奉茶,轻声细语地劝了几声,景顺帝嗯了一声,看向出列应声的大理寺卿,“仔细审,好好查。” 大理寺卿连忙应是。 崔贵妃扶着景顺帝起身,见隋蓬仙还跪在那儿,多望了两眼,景顺帝察觉到她的动作,回首望去,竟然微微一笑:“小隋卿虽自辩以求清白,但这桩案子未水落石出之前,朕不好偏袒哪一方,只得委屈你在帐篷里待段时日了。” 隋蓬仙点了点头:“是,臣谨遵圣意。” “赵卿。” 赵庚应声。 景顺帝重又恢复和蔼的目光转向他:“营地里没有安置嫌犯的地方,小隋卿身份不同,就让她暂时住到你那儿吧。你替朕好好宽慰宽慰这孩子,别让她郁结于心,让国朝失了栋梁之材啊。” 说完,景顺帝便带着崔贵妃走了,天子之言,落地之后只有旁人照着做的份儿,没有人敢反驳他的决定。 崔贵妃警告地瞪了一眼女儿,让她赶紧跟上来。 寿昌公主犹豫地看了一眼心上人,见她面色紧绷,眉眼之间隐有不快之色,以为她仍在担心被牵扯进命案一事,对她的怜爱之情瞬间占了上风,拂开身旁宫人想来扶她的手,快步走向隋蓬仙。 天子和贵妃离席,这篝火盛会也难以继续了,大家面面相觑过后,陆续散场。 隋蓬仙和赵庚不知出于何种心情,一直没动。 直到一阵香风扑到面前,隋蓬仙才皱着眉抬起头,看见寿昌公主红扑扑的脸。 为了防止露馅儿,隋蓬仙并不常跟着忠毅侯入宫赴宴,自然了,其中也有景顺帝不喜铺张,除了每年固定的几个节点,宫中少有举宴。即便是宫宴,也有内外朝之分,隋蓬仙扮作忠毅侯世子的时候先前不曾和寿昌公主碰面,今日算是两人头一回正式相见。 想到她刚刚石破天惊的言论,隋蓬仙虽有不耐,想到她也是为了救自己,便也懒得和她计较,对她微微颔首,就要转身离开。 “你、你别怕。”寿昌公主看着她,眼睛里带着柔柔的水色,这么近距离地看着心上人,好像更俊俏了呢,“虽然你人是矮了些、瘦了些、弱不禁风了些,但没关系,日后我可以让尚珍局把我的花冠做得低一些……”这样她们就更配了。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隋蓬仙皮笑肉不笑:“公主,臣并无尚主的打算和福气。” “你不必担心连累我,你放心,我会在父皇和母妃面前多替你说好话的。”寿昌公主说完,心跳得扑通扑通,含羞带怯地看了她一眼,捂着脸小跑走了。 隋蓬仙心情暴躁,余光扫到在一旁观摩完全程的赵庚,更不高兴了:“你看什么?是不是在心里偷偷笑我?” 这语气像极了在无理取闹。 赵庚睨她一眼,缓缓摇了摇头:“你想多了。” 忠毅侯捋着胡须上前,他倒是很想得开,反正女儿迟早要和赵庚成婚。名节贞操什么的,咳,反正也没人知道。 听到忠毅侯一番叮嘱,明里暗里让她多和赵庚套套近乎,别暴露身份之类的话,隋蓬仙的心情更差了。 赵庚已经恢复了镇定,他看了一眼明显很不高兴的隋蓬仙,平静道:“我知道你不会做那样的事。” 隋蓬仙一愣,谁问他这个了?还有,他相信顶个屁用啊! 都说定国公深受圣恩,隋蓬仙想起景顺帝那张似乎总是在微笑的脸,撇了撇嘴,可见谣言误人。 没等她说话,赵庚已经抬脚往前走了。 “走吧。随我回去。” 第9章 隋蓬仙看着他高大峻拔的背影,气不打一处来,倔犟地站在原地,不肯动。 赵庚一直留心着身后的动静,见没有脚步声,回过头一看,绿衣少年正双眸喷火地瞪着他,见他望过来了,眼神不躲不避,一脸不爽。 赵庚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了无奈与头疼交织的复杂滋味。偏偏她又不像他手底下的兵,不能操练到她心服口服,更不能严词训诫——赵庚有预感,如果他这么做,她一定会更生气。 “你不饿吗?”赵庚实在没有和这样的……女郎相处的经验,在脑海中搜刮了半晌,干巴巴地抛出一句,“我可以在帐篷里摆一个架子烤肉。”他烤给她吃。 隋蓬仙嗤了一声:“国公爷在我面前显摆你的帐篷够大?好让我安心监禁?” 赵庚无奈:“我不是这个意思。”顿了顿,他又继续道,“你去过云州吗?” 云州,是他戍守边疆时待的最久的地方。 隋蓬仙眼神奇怪地瞥他一眼,哼唧道:“我可没有国公爷见多识广,没去过。” 这人就这么喜欢臭显摆? 隋蓬仙退婚的理由又多了一条。 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遥远的天际边缘晕染着沉沉的深蓝色,篝火堆仍在不知疲倦地轰轰燃烧,时不时发出零星几声火花爆破的声音,其他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当值的禁卫远远站着,收拾桌椅的宫人低眉顺眼地干着自己的事,不敢抬头去看贵人们说话时的模样。 夜色掩映下,赵庚看向她的眼神里带着他从未有过的耐心:“云州有一种野果,生吃十分酸涩,但当地人将它磨成细粉,洒在烤肉上,既能解腻,又能让烤后的肉质变得更弹牙多汁。云州从前常年受北狄侵扰,当地的气候也不利农桑,云州百姓多以养殖为生,那里的牛羊肉质十分鲜美,远胜汴京。” 看她听得认真,赵庚恰到好处地停了停,那句‘若是有机会,我带你去尝一尝’的话咽了回去。 此情此景,包括他这个人,他们之间的关系,说这句话就太……奇怪了。 “……你和我说这些干嘛?我又去不了云州。” 为了防止真假世子的事败露,忠毅侯夫妇从不允许她离开汴京,说来可笑,姐弟之间,反而是先天体虚的隋成骧去过的地方更多——谁让那些神医老头总是喜欢找些鸟不拉屎的乡野地方隐居呢? 听着她的抱怨声,赵庚有些不确定,她的心情是不是突然又变差了一些。 和美艳作精成婚后 第8节 “我回汴京时,带了些那种果子磨成的粉。” 隋蓬仙抬起头看他,眼睛重又变亮,好像刚刚笼罩在她眼瞳上那层灰蒙的阴翳只是他一个人的错觉。 赵庚不自觉放低了声音:“跟我回去。我烤给你尝尝?” 不得不说,赵庚从外形上来说,当真是一个极其出众的男人,不是稚气未脱的少年,也不是寸功未立的青年,而是一个实打实的,在战场上摸爬滚打成长起来的男人。 这样的人愿意为她低头——隋蓬仙意识到这一点,回荡在她身边的风夹杂着火星迸发时些微的烫感顺着她握紧又松开的指缝渗进肌理,吹散了她满心的郁卒不快,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竖起的刺慢慢软了下来。 …… 得知隋蓬仙被牵扯进一桩命案里,且被景顺帝亲自下令禁足,由定国公严加看管,红椿急得不行,她和奉命来取忠毅侯世子平时起居用物的亲卫商量,能不能把她也一块儿带过去。 亲卫严词拒绝了她递过来的荷包,严肃道:“你当国公爷的帐篷是灶上蒸馒头的蒸笼不成?说多塞一个人就能塞?快些吧!别让你们世子久等。” 定国公身边的人真是油盐不进,红椿无奈,只能把收拾好的东西给了侍卫,忧心忡忡地和暂时没了去处的谢揆抱怨:“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在那儿该怎么办呢?没有人帮她洗澡,没有人给她梳头,她睡觉的时候要是不把被褥熏得香香的就睡不好……”她念叨了一通,没敢说出最紧要的一点——隋蓬仙得自个儿描画易容这件难事。 看着谢揆面无表情地抱着剑站在那里,仿佛是在走神的样子,瞪了他一眼,又想继续说些什么,却见谢揆转身走了出去,很快便消失在山野夜色之中。 红椿看着空空荡荡的帐篷,长叹了一口气,等大娘子回来了,定要折些柚子叶回来给她好好拍一拍,驱驱晦气。 而另一头,红椿想象中正在吃苦受罪的隋蓬仙看着面前硬邦邦的床铺,不语。 赵庚接过亲卫抬过来的那口箱笼,沉甸甸的,里面装着不少东西。 出于某种避嫌心理,赵庚指了指那口箱笼:“你的东西都在那儿了,你若觉得不适应,用你自个儿的被褥重新铺床吧。”景顺帝只是让他看管她,偌大一个帐篷总能摆下第二张床,中间再加一道屏风挡着,足够了。 毕竟她此时对外仍用忠毅侯世子的身份行走,做得太过,反而惹人怀疑。 隋蓬仙看看床,又看看他,脸上的神情逐渐从不可思议过渡到怫然不悦,她用手指了指自己,一字一顿道:“你让我自己铺床?” 这有什么不对吗? 在军中这么多年都是自己铺床的赵庚点了点头,神情自若。 刚刚饱餐一顿的愉悦感还停留在她心头,但这会儿隋蓬仙瞪着赵庚,先前因为他主动烤肉给她吃而升起的好感已经烟消云散。 “我不要,你给我铺。” 她甚至不愿意用‘帮’这个字,就那么理直气壮地抱着手臂站在床边看着他,嘴上还残留着点点油润的光,帐篷里的烛光没有那么明亮,反而弱化了她脸上刻意描画的痕迹,眉眼盈盈,有意无意地透出一股娇妩风情。 赵庚眉心微动,语气如古井无波:“理由?” 隋蓬仙震惊了:“这还需要理由?”她瞪着他,觉得这人很不识趣,“从来都是别人帮我铺床,我不会干这种事。” “四体不勤并不是一件好事,你可以从今晚开始学着铺床。”说着,他走到床前,把那些隋蓬仙一看就要皱眉头的丑丑被褥以一种极快的速度收拾好,又一模一样地还原到不远处才搬进来的那张新床上,做完这一切,赵庚回头鼓励她,“看,很简单的。” 隋蓬仙要被他气死了。 这是简不简单的事儿么? “可是我就想你给我铺床。”吃饱了之后人就容易犯困,隋蓬仙想到待会儿还得自己洗澡,没有熟悉的红椿和香花玉露,一切的一切都糟糕透了,心情更坏了,看向赵庚的眼神里不自觉流露出几分委屈,“我不想做的事,你干嘛要逼我?” 好像只在一刹间,她身上炸开的毛突然软软地耷拉下去,连那双总是盛气凌人的漂亮眼睛也透着一股可怜兮兮的意味。 赵庚呼吸微滞。 过了好一会儿,见赵庚始终没说话,也没有要帮她的意思,隋蓬仙赌气地直接坐在光秃秃的床板上,扭头不愿意看赵庚那张面目可憎的脸。 “箱笼里的东西……” 隋蓬仙不耐烦地抬起头,意识到他说什么之后,眼睛一亮,赵庚继续僵硬地往下说:“你自己打开取出来吧。” “不用,你看着拿吧。”不管他是怎么想的,又为什么改变主意愿意帮她铺床了,隋蓬仙不关心,“我允许你可以动我的东西。” 察觉到了他的包容与退步,隋蓬仙的语气里又带上了那股高高在上的得意劲儿。 赵庚深深望她一眼,末了克制住想要叹气的冲动,转身打开了那口箱笼。 箱笼被打开的瞬间,有一股淡而艳的香气幽幽释出,赵庚动作微顿,先谨慎地大致扫了一眼,好在帮她收拾箱笼的女使比较细心,一眼望去都是男子所用的日常之物,没有什么出格的东西。 赵庚强迫自己的视线从那团泛着柔软光泽的白色细绫上移开。 等他拿出铺床要用的被褥和枕头,回头一看,眸光微凝。 她睡着了。 或许是床板太硬,身下不是她熟悉的高床软枕,她虽然紧紧闭着眼,眉头却颦着,看起来睡得不大安稳。 赵庚双手都被盈满陌生香气的床褥被子占据了,只能唤她的名字,试图叫醒她。 隋蓬仙听着耳边不断有人在念‘隋成骧’的名字,皱着眉翻了个身。 叫隋成骧干嘛?他在江州不知道哪个旮旯治病呢。 赵庚看她不理会自己,还一脸烦躁地翻了个身试图继续睡,声音微沉:“隋蓬仙,起来。” 谁在叫她? 脑袋晕晕乎乎的隋蓬仙勉强睁开眼,啊,是一个男人。 能站在她床边的男人……是谁? 赵庚看着她眯着眼睛,只愿意睁开一条小细缝儿的样子,担心她随时又会盹过去,又道:“起来,我要铺床。” 隋蓬仙无动于衷,他就一直叫她的名字。 隋蓬仙被吵得不胜其烦,她有些恼怒地想,是谢揆吧?好你个谢揆,真是胆大包天无法无天,居然敢直呼她的名字,还抢了红椿的活计,要帮她铺床。 赵庚仍然没有放弃,低声唤着她的名字。 隋蓬仙有气无力地伸出手,纤长的眼睫尽数垂下,好像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声音和他手里捧着的被褥一样,软绵绵的。 “谢揆……抱我过去。” 赵庚脸色倏地一寒。 第10章 虽然她声音不大,有些模糊,但赵庚耳力绝佳,把她几近呓语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谢揆,是那个暗卫的名字。 他甚至都不必用疑惑的语气,就能从她下意识的反应里得出结论。 赵庚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不一会儿就睡出红晕的面颊,对她伸来的手视而不见,声音冷沉沉的:“隋蓬仙,起来。” 他铁了心要叫醒她,隋蓬仙的头越垂越低,像是睡沉了,连让她烦躁不堪的呼唤声也能一并屏蔽在外,她现在只想躺在床上好好睡一觉。 今天可真累啊。 赵庚见她眼睛重又合上,头低垂着,直挺挺地就要往身后的床板躺去,眉心跳了跳——床板上光秃秃的,又是用质地坚硬的木板拼制而成,她这么倒下去磕到头,醒来之后肯定会找他麻烦。 ……他只是不想再有额外的麻烦,而已。 她的身体代替了那些床褥枕头,安静地躺在他臂膀间,像是很满意自己找到的新床铺,脸朝着他怀里侧了侧,原先微颦的眉头缓缓松开。 怀里陌生的、过分柔软的触感像是无色无味的毒药,悄无声息地攫住他的心脉,赵庚肢体微僵,不大自在地挪了挪身子——过分澎湃的心跳隆隆作响,隔着一层血肉仍能迸发出让他难以忽视的震感。 还是别吵醒她了。 赵庚就这么抱着人在原地直愣愣地坐了半天,才又想起自己的初衷,目不斜视地将人打横抱起,这个动作无可避免地让他先前刻意隔开的距离再度消失,隋蓬仙感觉到身体的晃动,有些不适地皱起眉,却又在下一瞬贴上他的肩,仿佛是觉得这个弧度刚刚好,适合睡觉,她又安静下去。 赵庚紧紧抿着唇,抱着人放到先前铺好的另一张床上,隋蓬仙虽然睡着了,但是骨子里的娇气爱讲究还是没有消失,她察觉到身下枕着的床褥硬邦邦的,带着一股陌生的又极具侵略性的味道,有些烦躁地翻了个身,把脸埋进被子里,蹭了蹭,呼呼大睡。 短短一段路,赵庚硬是被她扭缠得浑身发汗。看着她十分自来熟地把脸埋进被子里,他心头浮起一种微妙感。 那是他的被子。她贴得好近。 不能再看下去了。 赵庚疾步走到床铺旁,看着那些织理精美、柔软馨香的被褥,闭了闭眼,认命地开始铺床。 注意到隋蓬仙那边一直没传来动静,赵庚拿着自己的衣物向外走去,顿了顿,又调转了一下屏风的位置,这样就算有人进来,也不能一眼看见她的睡颜。 见赵庚从帐篷里出来,守在帐篷外的两个亲兵下意识站得更直:“国公爷!” 赵庚看了他们一眼:“夜深了,小点声。” 亲兵:……他们一直这么中气十足啊! “我去洗漱,你们在这儿守着,不许人靠近。” “是!” 听着这两道叠在一起威力更大的应答声,赵庚下意识往帐篷里瞧了瞧,没听见有什么动静,转身走了。 看着自家国公爷英挺峻拔的背影,两个亲兵对视一眼:“国公爷咋不在里边儿洗?刚不是提了水进去?” “应该是嫌弃那个小白脸世子吧……咱国公爷多爷们儿一个人,不愿意和她用一个浴桶也正常。” 是这样吗? …… 隋蓬仙睡了一觉起来,觉得嘴里发干,下意识伸出手,等着红椿给她递茶。 “红椿?” 困意尚未完全退去,隋蓬仙闭着眼,懒洋洋地叫了一声。 赵庚坐在不远处桌案后,手里拿着一本兵书,视线落在书页上,十分专注的样子,但若身边有人一直在旁边看着,就会发现过了大半个时辰,他手里的书根本没翻过两页。 他听到一声细微的动静,咳了咳:“醒了?” 还躺在床上闭着眼耍懒的隋蓬仙听到他的声音,猛地睁开眼,那股让她浑身发软的困意如退潮般彻底消散,她一骨碌坐了起来,看到自己身下垫着熟悉的被褥,嘴角翘了翘。 使唤国公爷替她铺床的感觉真好啊。 她低头整了整被她睡得有些凌乱的骑装,想到今天在围场痛痛快快猎了一场,身上这件骑装都不知道沾了多少尘土,她直挺挺就往床上睡,都弄脏了。 隋蓬仙绕过屏风出去,环视这间又大又空的帐篷,撇了撇嘴。 赵庚看到她脸色不大好,猜她是醒来之后口渴,随手指了指面前的茶壶和瓷盏:“水在这里。” 隋蓬仙没吭声,自己动手倒了一杯茶,喝了一口就放下了,动作幅度稍大,惹得赵庚瞥她一眼。 嗯,可能她只是想润润喉咙。 赵庚重新把视线落回书页上。 隋蓬仙忍了忍,盘腿坐在桌案边,睡饱一觉之后越发明亮的荔枝眼直勾勾地盯着他,直到赵庚重又抬起头来,她才怒气冲冲地开口:“你就拿这种碎茶沫子来打发我?又苦又涩,一点儿也不好喝。” 和美艳作精成婚后 第9节 泡茶的茶壶也灰扑扑的,用的还是粗瓷,隋蓬仙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她简直不敢相信,如果她和赵庚成婚之后会过上怎么样的苦日子。 面对她的控诉,赵庚十分平静地解释:“我平时喝的就是这样的茶。茶水可供止渴就好,我没有旁的要求。” 隋蓬仙很不好说话:“你的意思是我在瞎讲究?” 看着她随时都能炸毛的样子,赵庚果断转移话题:“时辰不早了,不如你先去洗漱?” 隋蓬仙却没有遂他的意,她看了看面前的粗瓷茶盏,又看看帐篷里十分朴素的家具,最终视线落在坐在对面的男人身上,她盯着他身上那件明显已经洗得发白,连衣襟都卷起微微毛边的外衫,目光有些诡异,就在赵庚想要开口的时候,忽然听得她说:“我们之间的约定,你没忘记吧?等围猎事毕,你就上门解除婚约。” 这个时候已是月上中天,这片区域以拱卫天子御帐为中心,其余帐篷与帐篷之间都隔着一段距离,除了山雀振翅惊动山林发出的簌簌声,就只剩下夜间巡逻的骁卫们手握的刀剑碰到身上盔甲发出的声响。 她话音落下,帐篷里更安静了,连燃着昏黄光晖的蜡烛都识趣地调小了动静,一时之间,隋蓬仙甚至觉得帐篷里安静得能描画出袭来的夜风形状。 终于,赵庚看着她疑惑而又夹杂着几分提防的神情,点头,语气镇定而从容:“自然没有忘,世子放心。” 他的语气未免太过冷淡了。 隋蓬仙得了他肯定的回答,想起人家刚刚还帮自己铺了床,难得有些不好意思:“这也是件好事,我……阿姐她很能花钱的,只要是她瞧得上的珠玉首饰绸缎美服,眼都不眨就买了。她的首饰衣裳就能把你的二进小院给堆满……” 赵庚眉头微挑,先前忽地沉下去的心情又渐渐泛开轻悄的波澜。 隋蓬仙想让赵庚觉得取消婚约对他是件好事——她的确打心眼里这么觉得。但要她贬低自己,那不能够。 她想了想:“我阿姐在衣食住行上都讲究得很,你肯定不适应。每日入睡前要让两个婢子给她把床铺熏得又香又暖,被褥枕套都要用绫罗织物,不然就睡不着。” 赵庚想起刚刚某人在光秃秃硬邦邦的床板上都能盹过去,连他抱着她挪了个地方都不知道,仍睡得无知无觉,不由得压了压唇。 隋蓬仙没注意到他微妙的神情变化,继续发力:“她有很多不吃的东西……” 赵庚耐着性子听她絮叨一通,眼前浮现的却是她吃得小嘴油润润、红艳艳时的样子。 他烤肉的动作略慢些,还要挨她的瞪。 隋蓬仙说了老半天,全然没有发现,她亲自给了赵庚一个了解她的机会。 “喝点水吧。” 赵庚察觉到她短时间内重复了好几次喉咙微动的动作,分明是渴了,他想起她刚刚才说过嫌弃这茶的话,突然懂得了她的迟疑。 见他主动给她斟茶倒水,隋蓬仙抬起茶盏接连喝了好几口,才别扭道:“……我就是给你个面子,这茶真难喝。” 赵庚嗯了一声,看起来脾气很好,并不与她计较的样子。 隋蓬仙有些不放心地望了他一眼,她刚刚说了那么多,他应该都听进去了吧? “时辰不早,我先睡了。浴房在那里,请自便。” 听到他的话,隋蓬仙没来由地松了口气,他先睡了,她待会儿沐浴过后就不用为了掩人耳目继续裹胸了。 “等等。” 赵庚脚步一顿:“还有什么事?” “等回汴京,我让人给你送些好茶叶过去。”隋蓬仙察觉到他眼神里些微的讶异之色,好像在奇怪她为什么会做这样的事,隋蓬仙也有些懊恼,她没事干嘛送他东西! 但她不愿意露出一丁半点儿的异样,昂着脖子,绷出一道细白的漂亮弧线:“就当是贺你和我阿姐解除婚约的礼物吧。” 赵庚嘴角缓缓压成一个平静的弧度:“我知道了,世子不必特意、多次地提醒我。” 末了,他像是轻轻嗤了一声,转身绕过屏风,只留下一句语气微凉的尾音。 “我有自知之明。” 看着屏风后的人吹灭了蜡烛,那边帐篷很快陷入模糊暗色中,什么都看不清了,隋蓬仙鼓着腮盘腿坐在原地,使劲儿瞪着屏风后或许已经安然入睡的某人。 他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生气了? 不是,他不是都答应解除婚约了吗?有什么可计较的? 想了半晌,气了半晌,隋蓬仙决定不能再给赵庚好脸色看了——世间的男人都善变得很,动辄变脸,简直不可理喻。 听着浴房里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依稀有淡而艳的香气顺着氤氲的水汽飘来。 赵庚,不要再为一桩注定没有结果的婚约牵动你的情绪。 他这么告诫着自己,皱起的眉心缓缓放平,保持着板正的姿势,强迫自己沉入梦乡。 紧接着,他做了一个,难以启齿的梦。 第11章 梦境里漂浮着微润的水汽,那股淡而艳的香气无处不在,他仍坐在桌案后,手里捧着那本兵书,却像是被什么不得其法之事困住,眉头蹙着,不大安乐的模样。 直到浴房里水声渐重,突又传来一道被水汽洇得湿透、透出几分若隐若现秾艳的声音——赵庚想,他总算知道那股淡而艳的香气出自何处。 “赵庚!你过来帮帮我!” 她说话的语气理直气壮极了,夹杂着着她独有的娇蛮脾气,仿佛她天生就该这般对他颐指气使,他也应该无有不从。 他起身,顺着氤氲水雾飘来的方向走去,脚步从容,没有一丝一毫的迫切,却也没有他理应有的避嫌之态。 赵庚了解自己的性子,没有拒绝,那就是默许。 换言之,他有着天下男人都有的劣根性,在旁人催促着他做自己本就想去做的事时,面上不显,姿态总是分外积极,心里更有一股难以言喻的舒爽滋味,这让他的脚步也不自觉变得轻盈。 浴房前搁着一扇屏风,用各色丝线在织纱上勾勒出各种绮丽玄妙的图案,灯架上的蜡烛尽职尽责地散发着融融的光晖,昏黄的光落在屏风上,望过去更是影影绰绰,看不分明。 隔着烛光、纱屏,另一头的人半边身子都被浴桶挡住,光.裸的肩靠在浴桶边缘,纤细修长的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撩着水面浮沉的花瓣玩儿。 只是匆匆一眼,赵庚收回视线,脑海中惊鸿一瞥的景象却怎么也消散不掉——或许是有水雾、烛光、或者纱屏等等其他外物的加持,那一截手臂所透出的质感漂亮得不像话,莹润细白,隔着一段距离,赵庚仍能记起她肌肤的质感,像是生晕的珍珠,是让人藏进库房深处不愿与外人分享的珍品。 只是须臾的功夫,赵庚不知道自己怎么能想那么多,好在屏风那头的人彻底失了耐性,高声叫他的名字:“赵庚!” 一声又一声。赵庚从来不知道,他的名字还能被人念出花儿来。 赵庚敛了敛心神,走了进去,离浴桶还有几步之遥的时候,他停下脚步:“要我帮你做什么?” 浴桶里的人转了个身,随着她的动作,波澜丛生,响起一阵哗啦啦的水声,赵庚像是被这动静惊到了一样,下意识别开了脸。 有水珠溅在他侧脸上,温热的、柔软的、带着淡淡的香气。 隋蓬仙收回手,任由晶莹的水珠顺着她莹润无瑕的肌肤流下,双手贴着浴桶边,水雾没有模糊她的脸,那双荔枝眼仍旧亮得惊人。 “赵庚,你在不好意思什么?” 赵庚仍然维持着别过脸的动作:“我没有不好意思。” “那你为什么不敢转过脸看我?”说话的人明明用着疑问句,但她话语里的狡黠与得意劲儿却怎么藏都藏不住,“反正我们是未婚夫妻,你之后总会见到的。” 未婚夫妻。 赵庚喉头微滚,声音微涩:“……你不是,要取消婚约吗?” 隋蓬仙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像是终于明白了他的心结似的:“呆子……你看不出来我是在说气话吗?”说着,她又不高兴起来,“真是个呆子,都不知道哄哄我。” 赵庚下意识解释:“这种事怎么可以拿来玩笑?我是真的以为你想——” 她的下巴垫在手背上,脑袋轻轻歪着,笑吟吟地望着他。 “可是解除婚约是你先提出来的,就不许我生气吗?” 赵庚一时难言。 她哼了哼:“你过来,给我赔礼道歉。等我气消了,婚事就仍然算数。” 声音又绵又软,像是掩匿在水面下的一簇海草,柔柔地缠绕上他的肢体,赵庚被这无形的、甜蜜的束缚轻声诱惑着,扭过头去,眼瞳倏地紧缩。 原本半坐在浴桶里的人突然站了起来,一片晃眼的白,氤氲的水雾和挂在上面的花瓣并没有起到遮挡的职能,只会让那片玉润的白愈发晃眼。 赵庚想说些什么,做些什么——至少先别过脸去。非礼勿视。 但看着那抹晃动的白,他本能地张开双臂,等她朝自己奔来。 还洇着水汽的肌肤才触碰到他的指尖,赵庚难耐,且十分丢脸地发出一道颤栗。 ——梦醒了。 赵庚睁开眼,又紧紧闭上,比寻常男子浓密许多的眼睫也跟着阖上,高挺眉骨下方落下一片阴影,他抬手揉了揉泛着酸痛的眉心,复又睁开眼。 模糊透进来的天光都带着晨曦的清浅,尚且还有未曾褪去的暮色。帐子里很安静,在他有意压制吐息的情况下,另一道绵长的呼吸声就显得明显了些。 关于刚刚那个梦,赵庚冷静地分析了一下,应该是他近日和隋蓬仙走得太近,才会有那样……荒诞不堪的想法。 离远一些,等一切处理好,他返回云州,自然就不会再犯错。 赵庚面色平静地下了决定,走出帐篷时,提前抬了抬手,止住了两个亲兵想要开口问安的话:“我出去一趟,你们在这儿守着她。” 早日还她清白,也不用再委屈她和自己同居一室。 话音刚落,他又飞快接了一句:“点头即可,不必应声了。” 两个亲兵点了点头,目送着赵庚远去的峻挺背影,都有些摸不着头脑,自家国公爷从哪儿来了个讨厌大嗓门儿的毛病? 奇哉怪也。 …… 隋蓬仙一觉睡到天光大亮,从床上坐起来,看着周围略显陌生的环境,她才想起自己昨日有多倒霉。 帐子里静悄悄的,她下床穿了鞋转了一圈,不见赵庚的身影。 哼,还算他有些眼光,知道不在她面前晃来晃去惹人烦。 她趁着帐子里没有别人,飞快地洗漱上妆,对着镜子瞧了瞧,勉强满意。 天生丽质难自弃,就算被隋成骧的五官模子拖累,她也比隋成骧本人好看太多了。 隋蓬仙揽镜自照,欣赏了好一会儿,心情不知怎地又低落下去。长得好看会骑马会射箭*又怎么样呢,她们还是更偏爱隋成骧。 这样低落的情绪没能影响她太久,隋蓬仙正想让人送早饭过来,却听见门口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 是红椿。 见忠毅侯世子自个儿掀了帘子露了面,两个亲兵想起国公爷的吩咐,犹豫了一下,还是让人提着东西进去了。 红椿进了帐篷,先是左右打量一转,发现这里的一切都太过寒酸,只有眼前的绯袍少年眉眼生动,她坐在那儿,整个帐篷都亮堂了起来。 “真是委屈世子了。”红椿一边怜惜地望着她,一边把食盒里的东西拿了出来,“我担心您在这儿吃不好住不惯,一早去借了营房的灶头给您做了些吃的。来,快吃吧。” 隋蓬仙接过碗筷,看着面前摆满了小菜包子,脸上有了笑模样:“还是红椿待我好。” 和美艳作精成婚后 第10节 红椿看着她胃口大开,竟比平时在府里用得还香些的样子,不由得叹了口气:“可怜见儿的,昨夜定国公都没给您饭吃吗?” 隋蓬仙动作一顿,还记恨着赵庚昨夜突然变脸的事,索性把昨夜那顿油渍渍香喷喷的烤肉当没发生过,含糊地唔了一声:“你做的饭菜才对我胃口。” 红椿笑了笑,等她吃过了,她一边收拾碗碟,一边随口道:“婢在营房的时候听到外面乱糟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趟出来怎么净遇着事儿了?” 隋蓬仙也纳闷。 红椿不能在这儿待太久,收拾好东西之后依依不舍地就要走,隋蓬仙想起谢揆,问了一嘴,不料红椿撇了撇嘴:“谁知道他去哪儿了……一晚上没回来。” 谢揆绝不是会轻易背主的人,他一晚上都没音讯,该不会是替她搜集证据去了吧? 送走了红椿,隋蓬仙盘坐在罗汉床上思考昨日的事,邵存锡这个人性情跋扈,时常拿鼻孔看人,对官职低于他爹的小官之子们很不客气,寻常也就陈箴那几个狗腿子能近他的身。 围场之内眼线众多,隋蓬仙易地而处,肯定不会在那样人多眼杂的地方对他下手,容易搞出动静惹人注意不说,之后抛尸也是件麻烦事。 隋蓬仙无意识地扣着自己光秃秃的素净指甲,自然是得先把邵存锡诓到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才好动手了……可邵存锡那样的性子,能左右他做事的人可不多。 她正思考着此事中可能涉及的人,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她抬头望去,赵庚站在门口,外面和煦的天光尽数落在他身后,被他英挺峻拔的身型挡去不少,那张凛然英俊的脸便落在了逆光的阴影里,让人看不清他此时的神情。 他没有主动开口,隋蓬仙收回视线,高傲地哼了一声,打定主意绝不和他讲话。 “孙夫人,也就是邵存锡的母亲,昨夜里上吊自尽,人已经去了。”赵庚的声音很平静,“邵存锡之死已水落石出,系他好友郑滂所为,与你无干。” 邵存锡身上的致命伤是为箭矢所伤不错,但射箭没入骨肉,和直接握着箭杆生生刺入身体所造成的伤势又有所不同。 他一下说了两件大事,语气却如激不起波澜的古井一般,隋蓬仙听了诧异之余,想起昨日看到孙夫人抱着气息全无的邵存锡哭得肝肠寸断的样子,心里像是什么被尖锐的东西猛地刺了刺,她双手撑在罗汉床上,身姿轻盈地跳下了床,急急几步走到赵庚面前,仰头去看他:“她为什么会上吊?真的是自尽吗?” 从前隋蓬仙也曾在背地里不满邵存锡的父母,觉得他们把孩子教成那副人憎鬼厌的样子想必自身也不是什么好货……但昨夜她亲眼看到了一个母亲失去孩子时痛苦到极点的样子,她仍然不为邵存锡的死感到可惜,只是觉得孙夫人前半辈子被顽劣的孩子拖累,后半辈子也要因为时时思念早逝的孩子而倍感痛苦——隋蓬仙回想起昨日邵尚书过于理智而缺乏人情味的行径,默默撇了撇嘴,到头来,倒霉的只有孙夫人一个。 男人想要孩子,七老八十都能添丁,反正不必他们吃苦。可孙夫人没的是她此生唯一的孩子,这样的痛苦又如何能一概而论。 孩子。父母。这让隋蓬仙轻而易举地想到了自己家里那堆糟污事,一时间脸色也变得不好起来。 她脸上的怔忪与复杂之情太明显,赵庚看了她一眼,没有诧异她更关注的居然不是自己无罪的事,顺着她的问句往下说:“是,她去意已定,旁人做不了她的主。” 隋蓬仙闷了闷,又听得他道:“你只关心别人,都不关心自己的事吗?” 她面颊微微鼓了鼓,兴致不高的样子:“我当然知道我是清白的,水落石出不过是迟早的事。” 赵庚看着她,眸色柔和了些,正想说话,门口却传来动静。 她的侍卫来接她回去了。 赵庚收回视线,面色冷沉,哦,就是她曾把他错认当成他的那个谢揆。 隋蓬仙显然也没有继续逗留的心思,她看着被自己睡得乱糟糟还没整理的床铺,没有过多犹豫:“待会儿我让人过来收拾,先走了。” 话音刚落,谢揆已经抬手掀开了门帘,隋蓬仙大步走了出去,步伐极快,像是在逃离什么令她已经无法忍受的东西。 谢揆对着赵庚微微颔首,大步追了出去。 两个亲兵你看我我看你,悄悄回头望了一眼,嗬,国公爷怎么站得跟块儿望妻石似的? 脸色可真难看啊。 赵庚冷冰冰地吐出几个字,让他们先出去。 帐篷里很快只剩下他一人。 这本是他熟悉的,且一心盼望实现的场景,赵庚环视,看着多出来的屏风和床榻,帐篷没有那么空了,他心头却莫名堵住,很沉、很闷。 余光之内突然闯入一团柔软的,在稍嫌昏暗的室内仍然泛着浅浅珠光的东西。 赵庚一怔,认出了那个东西,和它的用途。 是她用来……裹胸的细绫。 第12章 隋蓬仙并不知道自己遗落的东西被某人小心翼翼地拎了起来,后续又去了何处,她现在一肚子火,看着红椿一脸严肃地拿着柚子叶替她洒扫除晦气,嘴里还念念有词地念着祈福的经文,嘴角还是轻轻往上翘了翘,雪白柔软的面颊上有一个小窝窝若隐若现。 见她脸上终于露了个笑模样出来,红椿松了口气,嘟哝道:“都说这骊山是个风水宝地,依婢看可不是,咱们还是快些回汴京去吧。” 不到两日的功夫就死了两个人,之后还少不得有人会为此事偿命,不止是红椿这么想,许多大臣官眷们都巴不得早些回汴京,回到自己熟悉的地界上,心里好歹能安稳些。 此次景顺帝的兴致已经被败坏得差不多了,没过多时,大家就陆续接到了御驾回銮的消息。 回程时,忠毅侯终于露面了,他皱着眉挥了挥手,示意女儿上马车:“你这次惹了不少人的眼,莫要骑马了,坐马车回去就是。” 作为一个父亲,出事时他不曾为自己在御前求情,又不曾为她奔走以求换她清白,甚至于她回了帐篷也不见他露面,这会儿想到忠毅侯府的名声,就跳出来指使她做事了? 隋蓬仙只觉得他莫名其妙:“不是都查清楚了么?邵存锡是被他自个儿的好兄弟坑了一把,我还没追究他们先前拿了我的箭想栽赃于我的事,凭什么要我避开?” 杀了邵存锡的人正是狗腿子里的一员大将郑滂,先前坠马受伤的郑灏是他的亲弟弟,手骨折了不说,御医委婉地表示,要想恢复如常,起码得静养个一年半载,期间什么重物累活儿都不能做。但郑灏一早准备着要参加下半年的武科选举,他天生神力,全家人都对他寄予厚望,就盼着他能从戎杀敌,届时也如定国公一般得个好前程。 但这一切都被邵存锡和隋成骧这两个人给毁了——郑滂起先还没有想对邵存锡动手,只是他弟弟是受了他的牵连才无辜受伤,他凭什么拿这事儿做跳板,自个儿反而撇得干干净净? 被谢揆举认之后,郑滂没有多加狡辩,干脆利落地认了罪,只是对过程中发生了什么闭口不言。或许是一句没有走心的玩笑话,或许是一次假意试探的推搡…… 短短两日内邵尚书丧子又丧妻,瞧着人都苍老了几岁,但仍婉拒了景顺帝让他歇在家中操办妻儿丧仪的建议,老头挺直了腰板,肃穆严谨中夹杂着些微的疲倦,恭敬地表示他准备回到汴京之后继续往兵部衙门去处理公务,请陛下不必为臣劳心,否则臣万死难辞其咎。 这件事被传开来,不少人赞叹邵尚书真是一心为公,实乃圣人,官眷这边儿大多只觉得齿冷——易地而处,若是她们和孩子一块儿没了,自己的夫婿却还一心想着自己的前程仕途,又怎么能不让人心寒? 忠毅侯没有料到这样的小事也会让女儿生气,一时间语气也不耐烦起来:“要不是你自己行事过于激进,开罪了邵存锡那伙人,会惹上那样的麻烦吗?若不是定国公有心,加上谢揆寻到了那件血衣当作证据呈上去,你现在还被关着呢!” 想到赵庚,隋蓬仙撇了撇嘴,见她有消停下来的趋势,忠毅侯趁机和谢揆道:“这次你也不必骑马了,在马车里好好守着世子。”顿了顿,他语气稍缓,“你这次立了功,等回了府,我再好好赏你。” 谢揆低下头去:“此乃属下分内之事,不敢要侯爷的赏。” 忠毅侯就喜欢这种规矩本分、一心追随他的下属,又温言和谢揆说了几句话,瞪了一眼女儿,让她老实些,却被隋蓬仙翻了个白眼,顿时一噎,甩手出去了。 红椿正在把从定国公帐篷里收回来的那些东西重新规整好放进箱笼里,左右检查了好几遍,确定没有遗漏的东西了,回头看向隋蓬仙:“世子?” 隋蓬仙脸色淡淡的,和她平时总是鲜活爱笑的样子不大一样,红椿有些担心,却见她一转身出去了,远远撂下一句:“待会儿回来,不要跟着我。” 谢揆脚步一顿。 红椿埋怨道:“你明知道世子不喜欢你顺着侯爷的意思做事……” 谢揆低下头,半晌没说话,红椿叹了口气,转身准备再去检查一番有没有落下的东西,自然就没有听到谢揆那句声音轻得像是被风吹过的回答。 …… 隋蓬仙裹着怒气出了帐篷,由于御驾先行,大部分的禁卫都跟着走了,剩下的人维持着围场内的秩序,但各家官眷显然放松了一些,没有昨日那般风声鹤唳了。 这里大部分的人她都认识,却不熟——侯夫人鲜少带着她出门交际,一是担心她以女儿身露面会惹来一些意料之外的麻烦,二来也是怕她假扮世子的事露出马脚。 在隋蓬仙六七岁时,各家小女郎正是交手帕交、约着赏花、比试女红的时候,她却被侯夫人牢牢锢在晴山院,学习着和弟弟一样的课程,在烈日下握着弓弦不停放箭。 她有一次偶尔听到忠毅侯的姨娘们低声讨论女红刺绣的事儿,跟着有些蠢蠢欲动起来——她那个时候总是想做一些和女孩子有关的事,或许是想证明什么,又或者是真的对某件事物感兴趣。但当她发现自己掌心的茧把细腻如云的丝缎刮出丝时,隋蓬仙愣了好一会儿,看着那一块儿刮丝起毛的地方,之后拿起剪刀把那一块丝缎剪了个粉碎。 自此之后,她再也没有碰过女红。 这样受人控制,不得畅快的日子,她到底还要过多久? 隋蓬仙扬起头,过于强烈的天光让她不由自主地阖上了眼,还未完全褪去少年青涩的脸庞在天光下犹如一块儿通体无瑕的美玉,散发着莹润的光泽,却因为她生得饱满而立挺的轮廓线条无声透出几分难言的倔强,脆弱、迷惘这样的词仿佛天生与她无关。 直到一阵湿润的热气噗嗤噗嗤地落在她脸庞,隋蓬仙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奔霄黝黑发亮的大眼睛。 顺着这匹看起来依旧很难搞的神驹往上望,它的主人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脸色不辨喜怒。 赵庚看着她难得露出这种没有攻击性的样子,顿了顿,没有移开视线:“……你的宝珠呢?伤好些了吗?” 隋蓬仙低下头,手无意识地攀上奔霄那颗十分威武的马头,手指一蜷一蜷地揪着人家的鬃毛,奔霄当即就要呲牙喷她一脸口水,却被留神关注它的主人悄然提紧了缰绳,只能老老实实地任她折腾。 “好得差不多了。”宝珠只是名字娇气,实则是一匹不可多得的宝驹,虽比不上奔霄这样上过战场,自带悍勇血性的战马,但也足够傲视群马了。邵存锡那一鞭打得它皮开肉绽,但马儿这种生物天生有着极强的恢复力与耐性,敷了两日药,宝珠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她刚刚去看它,困在马厩里两日没有痛快撒野的宝珠难得发了脾气,连她亲手喂的诒糖都不吃了。 “所以你是为了什么不开心?” 赵庚远远就注意到了她。那一边是欢声笑语不断的世家官眷,她独自站在不远处的树下,中间像是隔着一道楚河汉界,她虽然站在那里,脸上神情没什么异样,仍然骄傲得像只小凤凰,但赵庚远远望着,心里一动,竟然生出一个堪称莫名的冲动——他不想让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 既然来了,赵庚想,他多少要为她做些什么。毕竟,来都来了。 隋蓬仙望着他,那双清澈明亮的荔枝眼里难得带出些呆气,赵庚翻身下马,注意到她的视线时刻跟随着他移动,语气柔和了一些,又重复了一遍刚刚的话。 隋蓬仙没有料到赵庚竟然那么犀利,一眼就看出了她此时的郁闷心情——不能骑马回程其实不算什么大事,只是她联想到被父母掌控着的日子,就觉得浑身哪哪儿都难受,像是有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紧紧裹着她,就快要让她透不过气来了。 “……我在想那只雪狐,那天走得匆忙,都没过问它的下落。”没得是被赏给哪位娘娘或是公主做狐皮大氅了吧? 好歹是自己费了好些功夫才猎回来的小东西,隋蓬仙现在想起它,真有些心疼了。 赵庚并不是一个可以倾诉心事的对象,隋蓬仙很清楚这一点,她佯装轻松地岔开了话题:“陛下和诸位娘娘不是已经启程了吗?你没跟着?” 赵庚嗯了一声:“方才临时有些事,我同陛下告了假。” 一般来说,对于两个不大熟的人,话聊到这里也就差不多了。 隋蓬仙哦了一声就想结束对话,却听赵庚道:“我有一件事,拿不定主意,想请世子帮我看一看。” 隋蓬仙勉强站住脚:“你说。” 赵庚把一直挂在奔霄马鞍后的笼子递给她:“凑巧看到它逃了出去,我顺手逮了回来。世子看,是你猎回来的那只雪狐吗?” 隋蓬仙有些惊讶,看着笼子里蜷缩着身子,一双狐狸眼蔫蔫无神的雪狐,点了点头。下一瞬,赵庚便把笼子给了她:“既然它逃出来了,便是无主之物。交给世子处置吧。” 隋蓬仙接过笼子,叹了口气:“国公爷若是方便,便把它带去围场深处放生了吧。” 赵庚微微皱眉,他以为她会喜欢这种稀奇又漂亮的小东西,却又听得绯袍少年继续道:“它跟着我回汴京,也过不上什么好日子。我这人惯会心血来潮,没几日就会把它抛之脑后不管不顾了,到时候这小家伙就惨了。” 到了这时候,她话语里的低落情绪再也藏不住,或者说,她也不想再费心掩藏了。 自赵庚的视角望去,只能看见她头顶用来束发的发冠上雕着的金蝉微微颤动,鸦黑的睫和白净的脸一起低垂着,他心里忽地冒出一股不悦。 “我帮世子放了它。世子可也能答应我一件事?” 隋蓬仙抬起头,刚刚低落迷惘的神色在一刹间消失不见,她昂起脸,一脸傲慢:“礼尚往来,你说吧,我听着。” 看着她一下子又恢复成了往日那般斗劲儿十足,一副谁瞧不起她就要上去干谁的样子,赵庚莫名觉得顺眼了许多,迎上她的视线,微微一笑:“和我赛一场马,敢不敢?” 隋蓬仙感觉自己被挑衅了! “谁说我不敢?笑话!” 看着她一下子像炸开了毛的猫一样,眼睛瞪得又圆又亮,嘴角却忍不住上扬,赵庚咳了一声:“我不会手下留情,还请世子也全力以赴。” “比个痛快。” 把所有的坏情绪都留在风里,不要带回汴京。 …… 忠毅侯正准备启程,却见自家侍卫在帐篷外面踱步半晌,愣是没敢进来。 和美艳作精成婚后 第11节 他皱了皱眉,最不耐烦见人露出这种吞吞吐吐的窝囊样儿:“进来!有话直说。” 侍卫只能期期艾艾地开了口,眼一闭,心一横:“世子爷跟着定国公跑了!” 忠毅侯一口茶水含在嘴里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好半晌,他才猛地一拍桌案:“就这么件事,也值得大惊小怪?跑了就跑了,两个志同道合的有为青年在一起切磋切磋,有什么稀奇!去!” 侍卫灰溜溜地出了帐篷,心里嘀咕,要不是侯爷吩咐他必须亲眼盯着世子爷上马车,他还不想进去禀报消息呢。 但侍卫遗漏了一件事。 听到消息的谢揆也跟了上去。不过他事后转念一想,谢揆整日阴森森地跟在世子爷背后,都快成背后灵了,这会儿跟上去,应该也不会影响到世子爷和定国公……吧? 第13章 宝珠被好吃好喝地伺候了一两天,马臀上方那道鞭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驮着它的主人时热情十足,像是要把这两日囤积的精力通通用光,跑得虎虎生威,疾速擦过脸颊的风把她头上那顶小金冠上宝蝉薄薄的翼一抖一抖,连动着她不断攀升的心率与体温,迎着风不断向前,身体又烫又冷,不停交错的温度让她头皮发麻,几乎想要放开手里的缰绳,张开双臂,让风游走过她身体每一寸肌理。 很久没有这样痛痛快快地跑马了。 隋蓬仙的心情很好,身下的雪白骏马四蹄强劲,飞快穿过树丛,有光从参差不齐的树冠穿过,落到她晕着酡红的面颊上,细小的茸毛拢住了那些光晕,赵庚余光望去,看到她侧脸拢上了一道弧度饱满的漂亮金光。 她应该高兴了一点点。 哪怕一点点,赵庚都欣慰。 这也算有他一份功劳? 他明明不是好大喜功的人,但在这件事上,他有着超乎寻常的执着。 赵庚,你有问题。 在她兀自跑得雀跃的间隙,赵庚一面全力以赴,一面分出心神,审视着自己的不对劲。 正常来说,他应该把那团白色细绫物归原主,又或者是直接烧掉。而不是鬼迷心窍一样,藏在怀里。 正常来说,看到和他即将解除婚约的人心情不好,他应该识趣地远离,而不是凑上前去,满脑子都充斥着怎么样才能让她开怀这样单一且让人惊悚的想法。 可他偏偏很不正常。 或许是这一霎的分神,身下的宝驹感知到主人浓稠而混乱的心绪,跑得有些焦躁起来——它不喜欢那匹白马,它要赢! 宝珠和奔霄都是世间难寻其二的宝驹,奔霄实战经验更多,气势上带着主人的悍勇无匹,宝珠身量高大而灵巧,跑起来又轻又快,十分灵动。 不远处就是两人约定好的重点——离汴京城门十里远的一处木亭。 隋蓬仙全程都只望着前方,她在比赛这样的事上向来很认真,不允许自己分心,自然也就没有注意到她的对手在赛马的时候还在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事。 她赢了。 隋蓬仙拉紧缰绳,平复了一下有些急促的呼吸,得意洋洋地回头看了一眼赵庚:“承让了,国公爷。” 赵庚差了两步的距离,他示意奔霄停下,视线光明正大地落在她身上,微微颔首:“世子骑术奇佳,我心服口服。” 隋蓬仙随意地把被风吹散的发丝捋至耳后,光洁饱满的脸庞上红晕未散,还散发着淡淡的热气,她不想承认,自己被赵庚那句客气话给哄得更高兴了一些。 胜利本来就是一件高兴的事,对手心悦诚服,会让她更愉快。这不是情理之中的事? 和对手是谁没有关系。 “出来吧。”隋蓬仙朝不远处的林子里喊了一声,没多久,便走出一个修腰长腿的黑衣青年,牵着一匹马向她们走来。 赵庚自然一早就发现了跟在她们身后的人,见她没反应,他只能按下不表。 “带宝珠去歇一歇。”隋蓬仙怜爱地顺了顺宝珠跑得有些微乱的鬃毛,把缰绳递给谢揆,示意他带宝珠去吃草喝水。 谢揆安静地拉着两匹马转身又进了林子。 赵庚温沉的视线落在她身上:“世子要在附近走一走吗?我……”他想说,他可以陪她,隋蓬仙却直接打断了他的话。 “国公爷不是还有事?我就不耽搁国公爷办正事了,您自忙去吧。” 天光下,一身绯色骑装的少年面上犹带着靡丽的晕红,但她说话的语气与神态都十分礼貌,但赵庚见过了她撒娇不讲理的模样,自然一眼看出来,她是在和自己划清界限。 为什么? 明明他们刚刚还相处得很好。 肃然自持如赵庚,也有着自己的骄傲与自尊,既然她表现出了不欲再和他同行的意思,他当然不可能强人所难,巴巴儿地贴上去,做让人耻笑的事。 “好。” 沉默半晌,赵庚点了点头,没再看她,径直翻身上马,却在驭马离去的前一瞬,听到她的声音。 隋蓬仙像是半点儿不介意他此时的冷淡,又或者她根本没放在心上,只自顾自地叮嘱他,千万别忘了解除婚约的事。 赵庚握紧了缰绳,那一声‘好’散落在风里,被扬起的风沙掩埋了大半声量,隋蓬仙有些没听清,看着一人一马如离弦之箭一般飞出去的背影,哼了哼。 耐性太差的男人,不能要! 她暂时不想回汴京,也不想回去看到父母恨铁不成钢的讨债脸,索性背着手往林子里走去。 谢揆正在爬树。 隋蓬仙站在树下往上望,纤腰长腿,宽肩窄臀,啧,谢揆这小身板锻炼得还挺好。 林子里很安静,宝珠和谢揆的赤红马在低头吃草,宝珠的性子很霸道,它身边那一圈儿鲜嫩可口的草都是它的,赤红马想凑上来分一口就要被它喷气。 眼前是一片盈盈的绿,隋蓬仙突然生出一种冲动,想要躺下歇一会儿。 她遗憾地扫了一眼郁郁葱葱的草地,不行,就这么直接滚上去太考验她的承受力了。 有轻悄的落地声传来,隋蓬仙懒懒望去,谢揆把从树上摘来的嫩叶喂到宝珠嘴边,等它吃美了,又分给自己的马。 “你倒是忠心。”时刻不忘要先顾着主人的马。 她冷嗤一声,随手揪过一旁开得灿烂的野花,细白的手指缠绕着花茎,有清淡的香气随着凉凉的汁液渗出,她又觉得烦了,一抬眼,一张雪青色的手帕盛在一只修长大手里,递到了她眼前。 算他有眼力劲儿。 隋蓬仙拿过帕子擦手,余光瞥过谢揆,见他又是一脸沉默寡言的老实人面相,想起他对忠毅侯的言听计从,又来了气,把帕子丢到他身上:“拿走!粗针粗线的,硌手。” 谢揆默默地把那张他缝了好几天的帕子塞回怀里。 山林里只有鸟雀鸣叫、羽翅擦过树叶时发出的簌簌声。 隋蓬仙因为邵家的事心里发闷,和赵庚的娃娃亲更像座山似的压在她心头,像是有无数的丝线紧紧捆着她,让她连呼吸都觉得艰难,实在是不痛快极了。 偏偏现在陪在她身边的不是善解人意的红椿,也不是活泼爱笑的茜草,而是闷头闷脑的谢揆。 她心里郁闷,手上的动作越发快,不多时,一个漂亮的花环就成型了。 隋蓬仙看着手里的花环,荔枝眼一眨,起了坏心思。 她原本想编来给宝珠戴的,但看着谢揆站在那儿,一身黑衣,面无表情,像一把孤绝的剑,又来了新兴致,对着他招了招手:“过来。” 谢揆依言走了过去。 隋蓬仙才抬起手,他就下意识地低下了头,长长的眼睫垂着,却又被头顶传来的陌生触感给惊得微微颤动。 隋蓬仙伸出手抬起他的下巴,逼迫着他抬起头,方便她更好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 谢揆很白,不同于女郎家玉润似的白,又或者瓷器般细腻的白,他的肤色更像是因为常年不见天日而养成的苍白,眉眼细长,丰神隽上,像一块儿冻得剔透的羊脂。 色彩缤纷的花环戴在他头上,很有些不伦不类的味道,但隋蓬仙看了又看,很满意。 “不许摘,一直戴着。” 想了想,隋蓬仙又补充了一句:“就算他让你摘,也不许摘。” 她口中说的那个‘他’是谁,自然不言而喻。 谢揆点了点头,花环往下滑了滑,他动作一僵,脸上的神情也跟着变得微妙,隋蓬仙看着他像是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心情倏然间明媚了不少,伸手替他扶了扶花环,转身朝着宝珠走去:“走了,回去。” 一丝淡而艳的香气萦绕在他鼻尖。 他知道,这不是那些花能散发出的味道。 …… 晴山院 隋蓬仙接连几天都是心情很好的样子,晴山院头顶上的天也跟着艳阳高照,大家的心情都不错。 听了红椿说了自家大小姐在骊山的晦气经历,大家都心疼极了,变着花样儿地哄她高兴。 这日隋蓬仙才睁开眼,就看见红椿和茜草举着两个托盘笑吟吟地看着她:“婢帮大娘子梳妆。” 忠毅侯夫妇没在吃穿用度上刻薄过,他也的确依言送来了三千两银票任她花用,听夫婿说女儿在围场上出了风头,得了天子夸赞的侯夫人也着人添了两千两银票送了过来,此外关于她险些被冤的事却一个字也没多过问。 隋蓬仙没和他们客气,拿着这些银子高高兴兴地出去逛了大半日,眼下红椿和茜草拿着的,就是她那日新做的衫裙和首饰。 菱花铜镜里映出美如牡丹含露一张的脸,还未来得及上妆,就已经是十分惊人的美丽,那些精巧华丽的首饰与衫裙不过是做锦上添花上的那朵花,层层叠叠的花萼簇拥着中央秾如桃李的脸庞,当真是韵度绰约,光华动众。 红椿和茜草欢喜地望着她,一脸骄傲:“婢早就说过,大娘子穿这种红色最好看!跟天上王母娘娘瑶池边的牡丹花儿似的,真美啊……” 隋蓬仙喜欢打扮自己,更喜欢欣赏自己的美貌,有时候甚至到了一种近乎病态的地步——不过她不在乎,人生在世,谁没几个毛病。 晴山院的气氛一直很好,直至章华园来了人,仿佛知道自己来得不凑巧,一进来之后便低着眉眼,细声细气地说侯夫人想见大娘子,请她过去。 红椿看着隋蓬仙拿着一面小镜子兀自在照眉尾不知何时长出的那颗小痣,看了那面容青涩的小丫头一眼,温声叫她先回去,大娘子随后就到。 小丫头忙点了点头,一溜烟儿跑了。 隋蓬仙随手把小镜子放在炕几上,吩咐茜草让小厨房做些酸辣开胃的东西——她可以预想到,她的母亲会说些让她倒胃口的话。 章华园 见隋蓬仙来了,侍立在门口的女使连忙卷起绣花门帘,弯着腰请她进去。 侯夫人出身荥阳郑氏,自小就是在富贵窝里长大的,嫁人之后奢靡习性也不改,她的章华园可以说是整个忠毅侯府最为富贵华丽的地方。隋蓬仙接连过了珠帘、绕过屏风,才看见半倚在贵妃榻上,由姨娘伺候着捏脚的母亲。 玉姨娘见一芳姝明媚的红衫女郎没让人领着就径直走了进来,眉眼间一股子傲慢睥睨之态,连忙低下头去,怯怯道:“妾见过大娘子。” 隋蓬仙赶在侯夫人开口之前挥了挥手:“我要和母亲说话,你出去。” 玉姨娘昨夜被忠毅侯召去伺候,今日一早连饭都没来得及吃,就被主母叫到了章华园立规矩,先是站着侍奉主母用早膳,之后又陪着她在佛前跪了半个时辰替阖府上下祈福,再然后便是跪坐在脚踏上,弯着腰替侯夫人揉捏因为跪佛而酸疼的腿脚。 她忙活了大半个晌午,仍是水米未进,此时早已饿得眼冒金星,只不过是靠畏惧主母的心理强撑着,这会儿听到那位据说很得父母宠爱的大小姐不耐烦地发了话,她连忙点头应是。 侯夫人微微眯着眼睛,从玉姨娘柔弱纤细的背影上收回视线,嗤了一声:“你是好心,人家未必领情。”因着上头那位昔年的经历,如今各府上都只看重嫡出的子女,家族的资源与未来也都紧着正室所出的子女。 侯夫人看着那些婢妾之子和他们的母亲在眼前晃悠,仍觉得无比碍眼。 和美艳作精成婚后 第12节 隋蓬仙不想和她挤在同一张贵妃榻上,她们母女的关系也没亲近到那个地步,索性远远地坐到她对面的罗汉床上去。 “找我来有什么事?” 侯夫人给慈姑使了个眼神:“寿昌公主给府上下了帖子,邀你后日去宫里赏花。” 寿昌公主。赏花。 隋蓬仙有些不耐地接过那封十分精美的请柬,看过之后又往旁边一扔:“父亲没和你说过围猎时发生的事吗?我想着离寿昌公主越远越好,还去赴什么宴。” 侯夫人对此很乐观:“你弟弟的身体好了许多,再过些时日就能回来了。你不是总*说没什么交心的朋友么?寿昌公主是陛下最宠爱的女儿,你多和她交际,会有好处的。” 绕来绕去还是为了她的宝贝蛋。 隋蓬仙嗯了一声,站了起来:“没其他事了?我走了。” 说完,几息之间就没了人影。 慈姑睇了一眼正在闭目养神的侯夫人,笑声道:“夫人怎么不把今晚定国公要来府上做客的事提前和大娘子说一声?” 侯夫人保养得宜的手撑着额,语气惫懒:“我那个女儿的性子,嬷嬷你还不知道吗?到时直接叫她过去见一见人就是了。”她笑了笑,“前几日不是还和定国公赛马么?她若是真的讨厌那人,是绝不会委屈自己和他有过多交集的。” 儿子身体有所好转,解了侯夫人心头一桩大事。权衡之下,稍微让女儿早些时日出嫁也好,免得她总是埋怨她们偏心。 …… 隋蓬仙回了晴山院,把后日要进宫赴宴的事和红椿她们说了,红椿她们一听就紧张起来,卯足了劲儿要给她好好打扮,一人去寻衫裙、帔子还有配套的鞋履,另一人则是去挑选对应的首饰钗环,一时间忙得热火朝天。 隋蓬仙躺在罗汉床上,往嘴里塞着小厨房刚送来的水果。此时正是吃樱桃的时候,小小、饱满如红玛瑙的果子盛在洁白无瑕的瓷碟上,女郎伸手来拈果子,一时之间又让人心生糊涂,说不上是瓷更白,还是那截凝若冷玉的手指更白。 难得有个没什么事情会打扰她的下午,隋蓬仙让人去花园摘了许多花,兴致勃勃地准备自己染蔻丹。 ——她看自己那十根无比素净的指甲不爽很久了,今天说什么,她都要给它们换个新容。 红椿她们对视一眼,默默让人去守住院门。 “好看吗?”隋蓬仙看着自己十指都染上明艳秾丽的红,既觉得新鲜,又有些不确定,抬头去看红椿她们,伸出手给她们看,“会不会太红了?” 红椿心里一酸,大娘子下意识觉得这些蔻丹太扎眼,是担心会惹来侯爷他们的斥骂吧。 “正好呢,大娘子生得白,衬得这蔻丹都鲜妍了几分。”茜草性情活泼些,捧着那只柔软细白的手啧啧称赞,“婢听说还可以用金粉在这蔻丹上作画呢,大娘子想画个什么花样?牡丹花好不好?” 一时间屋子里欢声笑语不停,人人脸上都带着笑,连蹲在房顶上抱着剑的谢揆听到那阵格外轻俏的笑声时也忍不住垂下眼睑,唇角向上扬了扬。 这份愉悦持续得很久,章华园遣人来请她过去用膳,隋蓬仙的心情也没受什么影响,临要踏进花厅时,她还翘起手指头看了看,心情颇好地想着待会儿忠毅侯夫妇看到她手上蔻丹的表情,芳姝明媚的脸庞上带着淡淡笑意,径直进了花厅。 她到刚刚为止还十分愉悦的心情在视线触及花厅中那个沉静俊美的男人时戛然而止。 赵庚似有所觉,抬眼望去,撞进一抹生平未见的丽色之中。 她像是没料到他会在这里出现,荔枝眼里闪过几分惊愕,一张芙蓉粉面上渐渐露出一种高傲与戒备相融的清寒之色,下巴微抬,眉眼间傲气尽显,只是她生得实在美貌,这样的神态动作由她做出来只让人觉得再自然正常不过。 看着她寒着脸走来,红衫碧裙,艳丽惊人。他脑海中无端浮现出四个大字——娇艳欲滴。 像一朵牡丹花。 忠毅侯眼光毒辣,哪怕赵庚只望了一眼便知礼地移开了视线,比之从前看到他女儿美貌的那些年轻公子哥儿表现强出不知多少,但他仍旧发现了赵庚眼神间那种微妙的停滞。 男女之间无非就是那么回事,见美心动,再正常不过了。更何况,不是忠毅侯自夸,他这女儿生就一副灼灼娇容,整个汴京都没有可堪与她相较的女郎,配他赵庚,那是绰绰有余。 “蓬姐儿,快过来见过定国公。”忠毅侯笑呵呵地捋了捋胡须,又转过头看向赵庚,“这便是我的女儿,闺名唤作蓬仙,今年已经十七了。” 一对世俗意义上还十分陌生的男女初次见面,女方的长辈却用这样的话介绍双方,里面打的什么主意再明显不过。隋蓬仙的心一下就沉了下去。 她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转向赵庚,她还记得两人之间的约定——所以他今天会不会借此机会解除婚约? 看她僵立在那里,不说话,也不发脾气,忠毅侯心里有点没底,给妻子使了个眼神,侯夫人用丝帕掩了掩口鼻,轻轻咳了一声:“蓬姐儿。” 赵庚看着她抿得更紧、更艳的唇,那双荔枝眼直直瞪着他,好似要喷出火来——说来奇怪,这种时候赵庚尚且有闲心在想,原来她没有易容过的脸,长这样。 眼尾像是笑弧一样微微上翘,望着人的时候,无需言语,那双灵秀非常的眼睛便能将主人此时的心情一股脑地倾泻出来。 她现在正为他的到来感到不快。 第14章 赵庚对着她轻轻颔首:“隋娘子。” 这个举动落在忠毅侯夫妇眼里,让他们心里有了些底。 忠毅侯笑着开口:“咱们两家长辈乃是故交,本该早些邀定国公你过府上坐一坐,只是赶巧了,这些时日你忙着公务,今日难得你有时间赴宴,世子又不在,实在是……”他顿了顿,看向一脸平静的赵庚,思忖着他此时可能会有的心理活动,笑呵呵地把后半句话说了出来,“不过这儿就咱们两家人,还请定国公随性些,只当自己家相处便是。” 赵庚颔首:“侯爷客气了。” 寥寥五个字,态度不算冷淡,却也实实在在地把忠毅侯话里言外的热情衬托得有些滑稽。隋蓬仙露出一点儿幸灾乐祸的笑意,下一瞬她就察觉到赵庚的目光望了过来。 看什么看? 隋蓬仙立刻不甘示弱地瞪了过去。 “蓬姐儿,过来坐。”侯夫人眉头微颦,把她招了过去。 花厅地方宽敞,又是做饮宴之地,各处都设计得十分精巧,忠毅侯夫妇端坐在上席,在他们身旁又各自摆了一张长桌,隋蓬仙走到侯夫人右手边的位置坐了下去,抬头一看,赵庚就坐在她的对面。 父母如何假惺惺地说些客套话,隋蓬仙一概没听,她的全副心神都像是被桌上摆着的一串葡萄给吸引住了,紫到发黑的圆润葡萄被女郎染着胭脂红的指尖拨了拨,骨碌碌滚了几圈儿,她一门心思都落在那些葡萄上,脸上带着的笑意像天幕里浅淡的星子,若隐若现,让人看不清楚。 侯夫人一边观察着未来女婿,一边分心看着女儿防止她作妖,直到这会儿才注意到隋蓬仙手上的不对劲,一时间黛眉倒竖,俨然是要动怒的前兆。 隋蓬仙随手拈起一个葡萄送进嘴里,浓的紫,艳的红,晃眼的白,一下子把这天底下最勾人心魄的色彩都聚集在了她的身上,偏偏她还觉得不够,一边吃一边对着面色紧绷的侯夫人微微歪了歪头,笑容恶劣又张扬。 侯夫人难耐地闭了闭眼,逼着自己又缓又沉地吐出一口郁气——真是要被这个小魔星给气死了!在她肚子里的时候就不停折腾,使劲儿和她弟弟抢夺养分。出生了之后更是霸道得紧,没有人抱她就要嚎啕大哭,吵得所有人都不得安生。 母女俩这边打着眉眼官司,另一边的赵庚一边敷衍着忠毅侯,一边思忖着今日是否是提出解除婚约的好时机。 从骊山回来之后,他一头扎进了军营里忙了好几日,好不容易闲下来一日功夫,赵庚看到忠毅侯府的请帖,犹豫了一下,点头应允了。 只是他没料到,忠毅侯夫妇会让隋蓬仙一同出来待客。 倘若她没有出现,他顺势提出解除婚约的事,还能将原因推诿到他自己头上。现在他们俩见过一面,他再提出此事,会不会让忠毅侯夫妇以为他是见到人之后心生不满,才萌生出退婚的念头。 隋蓬仙女扮男装,用她同胞弟弟的身份行走在外背后的真相究竟如何,赵庚无从得知,但他本能地感觉到了隋蓬仙对父母的抵触——寻常父母儿女间,称呼都十分亲昵,相比于‘阿耶’、‘阿娘’,父母亲之称就显得太板正了。隋蓬仙在外人眼中是受尽忠毅侯夫妇宠爱的掌上明珠,她却口呼‘父亲’、‘母亲’,守礼又冷淡。 种种蛛丝马迹汇集之下,赵庚多多少少猜出,隋蓬仙心里梗着一根她自己时时触碰、时时感到痛苦的尖刺。 他怎么可能允许因为他一时的疏漏,让她的父母多了一个轻视、打压她的理由。 忠毅侯放下酒盏,看着赵庚那副八风不动的模样,想起唯一能掀起他少许注意的事,眼神微转:“我听说,定国公在看新的府邸?” 隋蓬仙的注意力不由得分了一些过去。 茜草口中再进去两个人就连转个身都费劲儿的二进小院定然有夸张的成分在,但赵庚……经过那一夜同居帐篷之内的经验,隋蓬仙确定,他的确是一个不好享受的人,居住环境是好是坏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分别。 “是有这个打算。”赵庚没打算过多解释他是受好友所托,替他安排老家妻儿进京安家的事,只道,“既然侯爷也说两家长辈有故,唤我的表字‘敬则’便好。” 忠毅侯胡子一跳,以为他这是示好的意思,脸上笑意加深了些:“‘敬慎威仪,为民之则’,是个合你脾性的好名字。你既都这么说了,我这个世伯也忝颜唤你一声敬则。” 见赵庚颔首,忠毅侯更满意了,的确不是个张狂的人,他继续接着刚刚引出的话题:“要置买府邸,花园这一处的造景可不能马虎,你不在汴京的时候,家里的女眷们可不是只能靠着逛逛园子打发时间么。蓬姐儿,你带着敬则去花园里走一走。”他目光包容而温和,“若是敬则觉得不错,来日也请嫂夫人来府上坐坐。” 这几乎是将议亲这件事摆到明面上了。 赵庚下意识地觉得忠毅侯的提议不妥,此时天色虽然还没有暗下来,但也已近黄昏时分,他与隋娘子孤男寡女游园……怎么看怎么不妥。 出乎意料的是,隋蓬仙出声应了。 赵庚望去,她扯了扯颈肩上垂下来的郁金色绣佛桑花纹帔子,少女身段纤长,骨肉匀称,碧色的衫裙随着她的动作逶迤而下,愈发称得腰身玲珑。 “国公爷,这边请吧。” 相较于少年音色的清脆,她自己的声调里多了几分懒懒的娇劲儿,这里的娇只是在说她音色的悦耳,却绝无可能是让人联想到娇弱二字,从而轻慢了她。 赵庚却不合时宜地想到了那个梦里,她叫自己的时候,仿佛就是这样的声音,软而媚,像是被浴房里湿漉漉的水汽给洇透了,艳丽惊人的牡丹花在水雾中趾高气昂地舒展开花萼枝叶。 赵庚是个鲜少走神的人,他察觉到自己此时的不对劲,想的还是……那样的东西,他心底不由涌上一阵微微耳热的羞耻感,好在他脸上常年没什么表情,不过须臾,他起身,对着隋蓬仙客气地轻轻颔首:“有劳隋娘子了。” 隋蓬仙皮笑肉不笑地回了个不敢。 望着两人一前一后离开的背影,忠毅侯捋着胡须,看向身边的妻子:“成骧那边儿如何了?下月能回来吧?” 侯夫人收回视线,赵庚常年在军中,应当不是个浑不吝的,知道未婚男女之间相处的分寸才是。听到丈夫的问话,她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哪儿有那么快,我想着难得碰上个有用的大夫,让成骧再疗养一段时日。” 忠毅侯先是点头,继而又叹了一声:“你也别太纵着成骧了,日后蓬姐儿嫁了人,府上的许多事都得要他自己来扛,旁人帮不上。” 身居高位的人习惯了话里拐了一道弯再说真意,侯夫人明白,他对赵庚这个国公女婿很满意,下一步便要商议婚期了。 但听他提起儿子时的那副语气,侯夫人不大愉快,隋成骧当年生下来的时候小小一团,浑身青紫,她身边的人几乎都以为这孩子活不成了,她咬着牙吃了多少苦汤药,吃人参喝燕窝补到流鼻血,哺育了那孩子整整十六个月,期间的饭菜连盐都不敢多加。其中心酸,她自己回想起时都忍不住落泪。 眼看着儿子身体有了起色,她才敢稍稍放开手。 忠毅侯虽然也疼儿子,但侯夫人心里清楚,他疼的是府上唯一的嫡子,是能替他延续爵位传承的世子。若是景顺帝肯册封庶出的孩子当世子,且看看他还会不会多看隋成骧一眼。 看着丈夫仍旧俊美丰朗,眼角眉梢却已生出明显纹路的脸庞,侯夫人收回视线,淡淡嗯了一声:“我心里有数。” …… 忠毅侯府的花园由无数匠人潜心建造,又有侯夫人这样品味与要求都极高的女主人时时游玩,的确当得上一句人间仙境,楼台层叠,花木扶疏,此时正值仲春与暮春交汇之时,园中的花开得仍十分灿烂,垂丝海棠团团簇簇开得娇艳,紫玉兰和辛夷花兀自在枝头绽放,花萼拥挤着凑在一堆,看起来喜人极了。鸳鸯茉莉漾开一片紫中带白的花潮,连扑来的夜风中都带着沁人心脾的香气。 此时天边仍有晚霞逶迤出的道道丽色,整个花园都笼罩在绮丽霞韵晕染后的昏黄天光中,眼前的一切都朦朦胧胧的,透着一股令人不自觉放松下来的绰约情态。 隋蓬仙一路上都没和他说话。 她才不要主动开口。那样会显得她很等不及。 隋蓬仙下意识抠了抠指甲,她不想让赵庚得意,更不想让他生出错觉。 这桩婚事必须退。 以‘隋蓬仙’这个身份来说,今日是她们的第一次见面,她当然不可能质问他为什么迟迟不提解除婚约这件事,但若是不问,眼睁睁看着几个人谈笑间就决定了她的婚事——这感觉太糟糕,落在隋蓬仙心头,轻而易举地就燎出了一片火气。 隋蓬仙余光瞥到赵庚始终沉静的冷峻脸庞,心里莫名浮现出一种猜测:他该不会是见色起意,又不想退婚了吧? 虽然这种假设在隋蓬仙得知赵庚要主动退婚的那一日也曾在她脑海里闪过,她当时还在想,若真有那一日…… 她当时都想了些什么报复的手段来着? 隋蓬仙冥思苦想,浑然不觉自己的视线已经正大光明地挪到了人家的脸上,来自她的注视存在感太强,赵庚无法忽略。 他有时候很好奇,她那颗脑袋里都在想些什么。 他这么想,他便也这么问了。 “你在想什么?” 隋蓬仙略微抬眼,便与他四目相对。 和美艳作精成婚后 第13节 他身后是笼罩在朦胧暮色里的亭亭草木,这一切都是她熟悉的,他身量高大修长,站在暮影里,更像是一座亟待苏醒的巍峨玉山。 哪怕他此时语气和神态都看不出异常,隋蓬仙还是本能地感觉到——这个男人很危险。 但骄傲如她,不会露出一丝一毫的下风。 她略抬了抬下巴,赵庚观察过她好几次,发现每当她底气不大足的时候,在说话前总会多这么一个小动作。 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更不好惹一些? 赵庚嘴角翘起一个不起眼的弧度。 错神间,他听见她用一种高傲而笃定的语气说:“我在想,你此时此刻,一定在想我。” 男女之间,相互博弈,她步步紧逼。 隋蓬仙紧紧盯着他的眼睛。 里面倒映出完整的她。 第15章 ——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在想我。 这样的话若是放在旁的女郎身上,定然会羞得不敢说出口,哪怕只是在心里头想一想,都觉得难为情。但隋蓬仙说这话时底气十足,带着一股‘本该如此’的得意与傲慢,审视着因为她的一句话而停住脚步的男人。 赵庚的目光不再偏离,专注地落在她身上。 “隋娘子猜得不错。”赵庚从容地应下她含着挑衅意味的话,“所以呢?你想与我说什么。” “定国公果毅聪慧,应当知道我与你单独来此的意图。”由于两个人之间的身高差,隋蓬仙不得不仰着脖子看他,但她又不愿做出这样仰视的动作涨他人气焰,只能尽量地翘着下巴,试图多增加一些自己的攻击性,“我、我弟弟,应当和你谈论过解除婚约的事吧?” 赵庚颔首,就当隋蓬仙想要一鼓作气质问他的时候,他却将视线放到了更远一些的地方:“此处并不是谈话的好地方,不远处有个凉亭,若隋娘子不介意,不如去那里说。” 隋蓬仙扫了一眼周围葳蕤的花草草丛,皱了皱眉,万一她父亲的哪个爱妾不合时宜地过来逛园子,听到她们谈话……的确会惹出些不必要的麻烦。 见她点了头,两人进了八角凉亭,亭中四面垂挂着薄纱所制的软帘,从外面望去能将亭中景象看个大概,赵庚特地挽起一侧软帘,这样一来,一对未婚男女在此,也不算失礼。 “我知道隋娘子与……世子的意思,我既应承下来,便会做到。”赵庚像是读懂了她此时焦急的心绪一般,语速不疾不徐,不是隋蓬仙讨厌的温吞,话语间那股平心静气的力量跟着钻入亭中的花草香气一起,无声地抚平着她此时不太美妙的心情。 隋蓬仙心底默默松了一口气,赵庚此人,虽然能让她挑出许多毛病来,但他并不是一个会说假话唬人的性子。 她得到了他近乎于承诺的回答,但转念一想,这件事一日没解决,她的心就不可能彻底放下来。赵庚那么忙,上次在围猎时答应她回去之后便着手解除婚约的事,结果又一头扎进军营忙着阅兵的事。这次之后呢?会不会又有什么事冒出来? 想到花厅里忠毅侯夫妇恨不得张口左一个贤婿右一个半子的做派,隋蓬仙闭了闭眼,沉声道:“择日不如撞日,定国公若是能替你我早日解开这重束缚,我感激不尽。” 她眼皮微颤,眉头亦紧蹙着——落在外人眼中,便是一副已经忍耐到极致,甚至让她难受反感的地步了。 赵庚知道,令她难以忍受的未必是自己,她那对父母也占了大半分量。但她还是把他这个人、他身上与她所共有的婚约视为让她不快的根源,她将他视为束缚。 她们的关系远没有近到她可以完全将心事倾吐给他的地步,赵庚一向是个理智的人,他也凭借这一点在许多别人并不看好的时候力挽狂澜,砍下一个又一个难缠的敌人的项上人头。 但现在那点儿优势好似完全不起作用,赵庚努力把此时此刻疯狂从心底涌上的那些沾染着晦涩的失落情绪按下,但镇压得越是彻底,它们反扑得就更加厉害,几乎要化作一把锋利的刀,把那颗没有见识过这样大阵仗的心脏划出一道深深的口子。 “今日不可。” 那双轻轻颤抖着的眼睛倏然睁开,赵庚目不斜视,不再看她,视线落在了八角凉亭外的那株宝珠茉莉上。洁白馥郁的花萼热烈地绽放着,毫不吝啬地向世俗展现着它的动人之处。 他缓声道:“今日是你我初次相见,贸然提解除婚约一事,恐会引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若隋娘子信得过我,请再等候三日。三日即可。” 景顺帝因为骊山围猎之事败坏了心情,前两日一时来了兴致想要一睹大胥将士风采——因此阅兵事宜是当下的重中之重,连今日来忠毅侯府赴宴都是赵庚在繁忙日程中错开安排了一些事,挤出了时间才得以成行,待会儿又要骑马返回京郊大营。 他说的三日,是指阅兵事宜一切完毕,他能腾出手好好和忠毅侯商量此事。 隋蓬仙皱着眉头想了想,随即点头:“定国公深谋远虑……我自当相信国公爷的本事。” 说完,她又发觉此事还得依仗人家去做,客客气气地露出一个笑脸。 眉如尽月,颊似凝光的美貌女郎这样展颜一笑,视觉冲击实在强烈,只是她为之笑颜相向的对象并不怎么领情,面对这样堪称惊艳绝色的笑靥也无所震动。 赵庚礼貌地别开了视线:“时辰不早了,走吧。” 身后却传来一声带着些不确定的疑问。 “你对谁……我的意思是,你对与你没有交情关系的人,都会替她们这般,思虑周全么?” 赵庚脚步微顿:“自然不会。” 话出口的瞬间,赵庚有些后悔,但说出去的话犹如泼出去的水,他刻意忽略被他那一句话搅得惊涛骇浪不休的心潮,僵硬地挪了挪腿,又补了一句:“我们至今仍未解除婚约,我尽到一些力所能及的事而已,这亦是我的责任。你不必放在心上。” 隋蓬仙原本还在为他那一句话有些心潮澎湃,听到后半句,登时就恼了——他是在暗示她解除婚约之后大家桥归桥路归路,她有什么事也别找他是吧? 她鼓了鼓脸,这种没有风度的男人……有多远走多远好了! 相比于来时两人刻意保持的一前一后的距离,回去时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得便有些远了,侯夫人看着赵庚先行入座,过了好一会儿,才看见她那个不让人省心的女儿迈着不紧不慢的步伐走了进来。 该不会是她故意得罪人家,想要取消这桩婚事吧? 这样的忧虑盘旋在侯夫人心中,偏偏赵庚表现得和刚刚别无二致,看不出有什么被冒犯之后不快的痕迹。 等到宴席散去,她心里憋着一口气,把想要开溜的女儿扯回了自己的院子里。 “你方才和定国公都说了些什么?他可表现出中意你的意思么?” 隋蓬仙有些不耐地低头拨弄着手腕上的珊瑚手串,随口道:“不记得了,或许有吧。”笑话,就算她生气于赵庚见识过她的美貌之后仍然无动于衷坚持要退婚这件事……她也断然不可能在母亲面前表现出来。 侯夫人怎么会看不出她话里的敷衍之意,还想接着追问,就见隋蓬仙朝她伸出手,一脸理直气壮:“进宫参宴还得置办新行头,我没钱了。” 前几日不是才给了五千两? 侯夫人皱了皱眉,但她生来富贵,长到这个岁数从来没有为金银之物发过愁,见女儿想要,她转头吩咐慈姑去她妆奁底层拿三千两银票过来:“你难得进宫,是该打扮得漂亮些,若是不够再遣人来问慈姑拿。” 红椿低眉顺眼地接过那一沓厚厚的银票,听自家大娘子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侯夫人还想接着问她,拿到银票的隋蓬仙自觉不想再留在这里,寻了个由头飞快溜了。 看着她跑得比谁都快的背影,侯夫人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徐徐吐出一口气:“这个孽障……” …… 朱境殿内 崔贵妃进来时便看见满屋子的人围着女儿转,绫罗华衣、金玉花冠乱糟糟地摆了一地,不由得皱起眉毛:“这是在做什么?” 宫人们连忙停下手中的动作,低下头朝着后宫之中最有权势的女人行礼,口呼‘贵妃千岁’。 寿昌公主笑嘻嘻地从人群里探出个脑袋:“母妃。” 看到一身花枝招展的女儿,崔贵妃脸上的神情缓和了一些,她走上前去帮女儿扶了扶头上戴着的莲花冠:“是在为明日的宴会做准备?” 见女儿点头,崔贵妃笑着点了点她娇红的脸:“真是奇了,从前你是最不耐烦赴宴的……让我猜猜,是为了忠毅侯世子吧?” 明日的宴会是崔贵妃借着女儿的名头,请诸家官眷入宫赏花,一来是为了让女儿多见一见汴京的重臣家眷们,二来也是借着这个由头向臣民们委婉地传出讯号——不要再为骊山围猎的事风声鹤唳了,日子该怎么过就怎么过。 这样一来参宴的自然只有内眷,忠毅侯世子这样的外臣是不能一块儿参加的。 寿昌公主脸上的羞怯笑意很熟悉,熟悉到让崔贵妃原本含笑的神情缓缓一滞,她没料到,向来喜新厌旧,或者更直接地说,是对很多事的热情都不过昙花一现,转瞬便将它们抛诸脑后的女儿这次像是认真了。 崔贵妃身边的霜降示意殿内侍奉的宫人都先退下,又扶着崔贵妃坐在罗汉床上,笑声道:“公主如今到了知慕少艾的年纪,娘娘得多为公主寻一些珍奇首饰压箱了。” 霜降是在崔贵妃当初还是王府一个不起眼的侍妾时就在她身边伺候的人,风风雨雨过了这么多年,如今连寿昌公主都要乖乖叫她一声‘姑姑’,偶尔与主子们说几句玩笑话再自然不过。 寿昌公主扭捏了一下,捂住脸羞赧道:“哎呀,你们说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崔贵妃看着天真烂漫的女儿,犹豫了一下,心里有了决策:“罢了,你能多交些朋友也是好的。忠毅侯府的千金素有美名,若是能合你的脾性,多多往来也无妨。” 寿昌公主等的就是这句话! 她已经开始畅想与心上人的姐姐交好之后常去忠毅侯府做客,借机偶遇心上人的甜蜜日常了。 崔贵妃看着很快就高兴起来的女儿,眼眸中闪过几分不忍,伸手摸了摸她细嫩的脸。 寿昌公主自小备受宠爱,习惯与母亲这样亲昵的动作,蹭了蹭她的掌心,心里一片快然。 只是她没想到,心上人姐姐的脾气居然比她还难搞! 第16章 在炫耀自己的美貌这件事上,隋蓬仙一向不遗余力。 她不常有外出参加宴会的机会,因此每次赴宴之前都会格外认真地搭配当日要梳的发髻、佩戴的钗环、穿戴的衫裙等,不厌其烦地搭好几套造型出来,再让红椿她们来选,力求她的每次露面都足够漂亮风光。 茜草原先还担心大娘子出风头太过,会惹得那些同龄的贵族女郎们不快,扭着不让家里再给她下帖子。但谁能料到阴差阳错,正是因为忠毅侯夫妇管得厉害,不许隋蓬仙以女郎的身份频繁外出交游,之后‘谁能请到忠毅侯府的大小姐’竟隐隐成了对宴会主人与规格档次的一种肯定,毕竟人们对于美丽却少见的事物总是下意识带着喜爱和呵护的心理,若是随手可得,那样烂大街的东西又哪里另眼相看。 这回有些消息灵通的人家得知隋蓬仙要去参加寿昌公主的宴会,暗自咬牙给家里的女孩儿拨了一笔额外的置办行头的银子——输也要输得够漂亮。 到了进宫那日,没等红椿叫起,隋蓬仙自个儿精神奕奕地起来了,还惹得红椿和茜草笑了几声,老实来讲,她们看到隋蓬仙这样精神头十足的样子也觉得高兴。 像隋蓬仙一样早起梳妆打扮的女郎占了多数,毕竟这次是寿昌公主举办的宴会,她身为崔贵妃唯一的女儿,没有人想得罪这位深受皇恩的公主。还没到规定的时辰,宫门前已经停了不少马车,好在这会儿天还不热,大家慢慢走到太液池,一路上微风拂面,倒也不累。 正值春日的太液池边繁花锦簇,各种珍奇花卉错落有致,开得正美,但当翠围珠绕的女郎被宫人引着走向她们时,众位官眷投去的眼神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欣赏与赞叹。 来人上身穿着一件退红色绣海棠蝶纹襦衫,下搭浅碧色高腰襦裙,淡紫色帔子恰好到处地将色彩的重心落在她纤细优越的肩颈上,视线顺势上移,那张得天独厚的美貌脸庞进入视野之中,大半乌发堆叠在肩后,用泛着珠光的红色绸带系好,梳起的小髻上别着几件羊脂玉制成的发饰,小巧而华丽的宝相花树头钗随着她的动作轻轻颤动,金玉共映出的华光将女郎芳姝妩媚的面庞映衬得愈发夺目。 宫人一脸恭敬地牵引着隋蓬仙到她的位置坐下,随着她走动间,一股淡而艳的香气随之释出,当真是步步生芳,一颦一笑都盼睐生姿。 侯夫人没有一块儿来,隋蓬仙在这种场合没有什么可以说话的人,她很耐得住寂寞,听着周围的说话谈笑声,兀自拿出一个不及巴掌大小的镜子欣赏自己的美貌。 直到贵妃与公主的仪仗过来了,隋蓬仙才依依不舍地收起小镜子,和众人一起起身问安。 待崔贵妃示意众人平身,又柔声细语地召了几个素日亲近的臣眷上前说话,寿昌公主迫不及待地提着裙子走到隋蓬仙面前——她的席位是寿昌公主亲自安排的,就在她左手边。 有人来了,隋蓬仙抬起头,撞进一双怔忪的眼眸中。 四目相对,寿昌公主脱口而出:“你和世子长得真像。” 隋蓬仙立刻就不高兴了,这人怎么回事?她明明比隋成骧好看很多。 其实寿昌公主这话也没说错,姐弟一胞双生,五官轮廓大致是相似的。 看着隋蓬仙那副冷淡的样子,公主身后的宫人脸色一冷,想让她对公主恭敬些,却见寿昌公主正绞尽脑汁地和人攀谈。 金枝玉叶何曾做过这样的事,从前都是臣下之女时刻注意着她的神色心情来转换话题,这会儿寿昌公主努力找话题和隋蓬仙说话的样子有些笨拙,但又莫名透出一股可爱。 隋蓬仙心里叹了口气,罢了,何必和一个傻子计较呢——更何况,她还是一个身份高贵的傻子。 寿昌公主察觉到她态度上的软化,心里一喜,人不自觉地朝着她的方向贴了贴,话锋一转,开始问起忠毅侯世子平日的兴趣爱好。 隋蓬仙:……果然不能轻易说人傻,真正犯傻的是她自己。 和美艳作精成婚后 第14节 要不*说能在这宫里生存的都是人精,哪怕连在帝妃面前天真烂漫毫无心眼的寿昌公主也不例外。 崔贵妃这次举宴是为了让女儿多和适龄的官眷小姐们碰面,见她只和忠毅侯府的小姐在一块儿说话,黛眉轻动,很快便有宫人笑着请诸位女郎移步太液池旁的空地,说是公主特地为大家准备了些游戏。 “今日叫你们入宫就是为了松快松快,可别拘束了。”说着,崔贵妃取下了头上簪着的凤鸟点翠步摇放在了一旁的托盘上,“本宫给你们添个彩头,只管放开了玩儿。” 有崔贵妃领头,其余臣眷也跟着添了些自己身上佩戴的首饰作为彩头。 这宫里向来是主随客便,隋蓬仙起身跟着大家伙儿一起去了旁边的草地一看,原来是投壶。 隋蓬仙不常参加女郎间的宴会,但她觉得这样的闺阁游戏偶尔玩一下还是很有意思的,尤其是她身边站着许多年轻鲜妍的女郎,笑声如银铃般悦耳,身上的香气也各有不同,可比和那群臭烘烘的男人一起射麻雀来得有意思多了。 崔贵妃心思极巧,女郎们在这儿投壶取乐,她提前安排了教坊司的乐姬在一旁击鼓奏乐,金妆锦砌,笑声如云,场面十分热闹。 但总有人不擅长这种游戏,见隋蓬仙随手掷了几支箭,都稳稳地投进壶中——不是箭尾倒竖,也不是箭簇擦边插到壶耳旁,而是整支箭都被投进了壶身之中,那几个围在不远处的女郎拊掌赞叹起来。 隋蓬仙对着她们露出一个笑——真有眼光! 几人对视一眼,期期艾艾地凑上前来,黄宝缨细声细气地问她:“隋娘子,你投壶投得真准……我们想在旁边看一看,你不、不介意吧?” 这小娘子年纪看起来比她小两三岁,隋蓬仙点了点头:“你不会投壶?” 艳光四射的大美人和她离得这样近,还和她说话,她身上的香气都快把她给淹了,黄宝缨听了她的话连忙点头,又觉得羞怯:“我学过,就是投得不大好……” “这种东西有什么好学的,要多上手,手感有了,就能投准。” 隋蓬仙见她讷讷点头,索性拿起一支箭递给她,又把她拉到自己身前,裹住她的手——这个动作似曾相识,她想起那日在围场里遇到熊的时候,赵庚也是这么握着她的手,和她一起连发三箭,解决了那头狂躁的野熊。 身后的人好像走神了,黄宝缨脸红红地被她半抱在怀里,细声细气地叫她的名字,隋蓬仙才回过神来:“跟着我的动作,再试试。” 隋蓬仙只是无聊之下,想着教这小丫头几招,没成想先前围在黄宝缨身边的小姐妹们都欢欢喜喜地围了上来,眼巴巴地看着她——隋蓬仙有什么法子?只能勉为其难地当起她们的师傅。 崔贵妃远远看着,对着身边的心腹笑了笑:“忠毅侯府的那孩子看着人缘不错。” 霜降望了一眼:“原先还以为隋娘子是个高傲不喜与人随意攀谈的性子……是传言有误,还是待价而沽呢?” 崔贵妃脸上的神情微妙一瞬。 景顺帝膝下子嗣颇丰,已经成年的皇子就有四个。大皇子宇文寰系淑妃所出,二皇子宇文祎系早逝的杨昭仪所出,三皇子宇文淇系贤妃所出,四皇子宇文理系丽修媛所出。 这四个序齿靠前的皇子年岁相差不多,据传景顺帝有意在今年的选秀上替已成年的皇子们选定王妃,之后便是开府封王、成家立业,顺理成章地接触到朝堂政务。 崔贵妃闭了闭眼,如今她的两个皇子大的那个不过十三,小的那个今年才七岁。兄弟之间的年龄差距太大,即便他们从她的肚子里爬出来,比其他兄弟天生多了些天子的偏宠,也不见得能补上多少劣势。 霜降刚刚的话正提醒了她,忠毅侯府是世代忠君的老牌大族,这和景顺帝近年来偏爱的寒门新贵所能带来的助力又有所不同。若是忠毅侯府的女儿被许给四个成年皇子中的任意一个,根植汴京多年来的人脉关系就是她最宝贵的一份嫁妆……这对她们母子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 “看来容易多想的不止婢一人。娘娘,您瞧。” 崔贵妃顺着霜降指的方向望去,正有一行身高腿长的华服青年朝着太液池的方向而来,她眯了眯眼睛,认出队伍中被捧至头位的人赫然是大皇子宇文寰。 太液池属于内宫,但若皇子们要去给当今太后所居的崇德宫请安,势必会经过太液池。 怎么就这么巧挑在这一日、这条路去给太后请安?是王淑妃的手笔,还是……皇后? 霜降扶着崔贵妃起身,其他臣眷见她有所动作,也下意识地站了起来。 崔贵妃莞尔,容光甚美,一点儿也看不出是个快要四十的妇人。 “本宫瞧孩子们在那儿玩得开心,走,咱们也去看看热闹,看谁能拿走咱们的彩头。” 草场上不知何时,隐隐分成了两派。 一些女郎站在寿昌公主身后,一些女郎围在隋蓬仙身边,两队人之间仿佛划出了一道无形的沟壑,还有零星几个不爱往人堆里凑的,只盯着那两个方壶里的箭。 隋蓬仙完全没有要让着寿昌公主的意思,比赛就是比赛,即便是这种带着游戏性质的比赛,她也没有放水的意思——这让寿昌公主看着自己那一边显得空荡了一些的方壶,有些不满。 她想,心上人的姐姐实在是太争强好胜了,在这种场合大家都默认了她才是最出彩的那一个,偏偏她就要显摆那一身牛劲儿,眼看着就要胜过她了! 熟悉寿昌公主性情的人看她站在原地,紧紧抿着嘴,手里攥着箭也不动,就知道她这是发怒的前兆了,不由得去看另一边——嗬,忠毅侯府的那位兴致真高,全然不顾场上紧张到有些变形的气氛,一投一个准儿,素白的手执着箭丢出去,飞出一道漂亮的曲线,不得不说,实在是赏心悦目。 正当此时,崔贵妃带着外命妇们走了过来,恰好与宇文寰等人正面遇上。 隋蓬仙一抬眼,就看见了站在宇文寰身边的英毅青年。 赵庚发现她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瞧,紧了紧悄然间濡湿的掌心,稍稍侧过脸。 隋蓬仙没有注意到他的小动作,只在心里想,之前怎么没发现宇文寰像条白斩鸡? 她还沉浸在赵庚是个好参照物的对比中,就听得崔贵妃笑吟吟道:“小女儿家们游戏几局而已,上不得台面。去给太后请安要紧,去吧。”顿了顿,她又看向站在一旁,却与周围的华服郎君显得十分格格不入的赵庚,“不知定国公这是……” 赵庚简明扼要地说了自己奉天子令,将周将军从云州寄来的家书送去给太后。 周将军是太后的娘家侄子。 按理说到这里,大家也就识趣地结束对话,各忙各的去,偏偏生了寿昌公主这个变故,她提着裙子跑过去,拉住大皇子宇文寰的手:“大皇兄,最后一局了,你帮我投一箭吧。” 说完,她又看向隋蓬仙:“咱们换个玩法,一箭定输赢。隋家姐姐也可以找人帮你。” 隋蓬仙慢吞吞地抽出一支箭,目光扫过赵庚,就在他要上前一步的时候,却听她说:“多谢公主美意,玩乐而已,臣女自己来就是。” 她的箭当然要一直都握在她自己手中。隋蓬仙厌恶别人来替她决定,哪怕只是一件小事。 寿昌公主被她毫不留情拒绝的姿态给伤到了,不大高兴地闷着脸瞅她。 “你这样岂不是显得我在仗势欺人?届时我赢了也是胜之不武,不成不成,你得选一个人替你投壶。” 已经有人因为寿昌公主的话暗暗皱眉。 黄宝缨她们担心地看向隋蓬仙。 隋蓬仙抿了抿唇,像是有些为难,那双天生含着张扬媚意的荔枝眼下意识地看向赵庚所在的位置。 第17章 “多谢公主好意,只是臣女更喜欢——”隋蓬仙语气一顿,眼眸如水,荡着盈盈的细光,嫣红的唇瓣翕张,一字一顿,像是紧挨在他耳畔说的一般。 赵庚面无表情地强撑着,听她说完下半句话。 “是赢是输,都由臣女自己决定。公主美意,臣女惭不能领受。” 崔贵妃保持微笑,视线扫过紧咬着唇,俨然快气得要哭出来的女儿,又看向一脸自若的隋蓬仙,轻轻拊掌:“好孩子,这话说得本宫都有些心潮澎湃了……若不是本宫体弱,都忍不住想要上场玩一把。”说着,她对着宇文寰笑了笑,“这孩子是个有志气的,大皇子若是愿意,不如与她比试一场?” 宇文寰的母亲是淑妃,与崔贵妃同属一品宫妃,两人之间明争暗斗了许多年,崔贵妃盛宠不衰,王淑妃在潜邸时已是侧妃,又育有皇长子,且是眼看着就可以成婚封王、进入朝堂议政的皇长子。 二人之间最后到底谁输谁赢,现在谁也不知。 对上崔贵妃慈爱的笑靥,宇文寰掂了掂手里轻飘飘的箭,笑了一声:“贵妃是好意,只是我堂堂男儿,却不好为难一个弱女子。胜之不武,不屑为之。” 他是笑着说出这番话的,但话音刚落,场上便是一静。 崔贵妃与王淑妃的龃龉由来已久,景顺帝近来因为皇长子的婚事对王淑妃多有垂爱赏赐,频频的举动惹得许多世家朝臣不由得想,陛下是想借皇长子的婚事表态? 宇文寰是这一代的长子,在如今都没有——未来也不大可能再有嫡子出生的情况下,他有着比其他皇子更大的优势,而他这些年来也的确勤奋,朝廷上有不少夸赞皇长子文思敏捷,恭慎有礼之类的话。 抛开那些前提不提,宇文寰是个傲气且俊美的青年。但落在隋蓬仙眼里,只觉得他是条眼盲心瞎的白斩鸡。 看不起她?莫不是输不起的借口吧。 二皇子宇文祎原本是要和长兄一同去往崇德宫向太后请安,途中遇见同样要往崇德宫走一趟的定国公,几人寒暄几句便结伴同行。宇文祎尚在思忖为何要定国公一个外臣奉命去崇德宫送信,就算周将军与定国公有着同袍情分,但这种事,叫内侍宫人去不是更妥当?父皇又想做什么? 还没等他想出一二可能性来,抬头却发现崔贵妃与宇文寰之间隐隐的剑拔弩张之势。 说实话,宇文祎很想甩手就走,但他没有前面两位腰板硬,加之淑妃在他母妃身故后时常照拂他,不管她动机如何,宇文祎在外都必须承她这份情。 因此现在他只能硬着头皮从中调解,说了半天却不见有人附和,宇文祎心里暗恨自己为什么要揽下这么件苦差事,目光无意中扫过站在一旁如座小山似的定国公,顿时眼睛一亮。 外臣和外臣女比,岂不是正好? 他的这个提议一出,崔贵妃与宇文寰沉默,都说定国公是天子重臣,但这个重究竟有几分分量,依着景顺帝往日的作风,他们尚且估摸不出来。若是能借这事探探一二…… 隋蓬仙扫了赵庚一眼,用力瞪他——不许答应。 她心里不大痛快,觉得天家的人个个都虚伪得紧,很不敞亮,索性直接开口拒绝:“殿下,这就不必了吧。” 宇文祎很是不快,今儿是怎么了?人人都要拂他的颜面么? 但看向说话的人,宇文祎为那份不可多得的丽色晃了晃神,却又听得隋蓬仙道:“定国公是在战场军营里练出的百步穿杨之力,曾于万马奔腾中连发三箭使得敌军主帅当即殒命……这样的本事,用在这样的场合太草率,也太不尊重为大胥守卫边关的将士。” 说完,她双手握住那支箭,轻轻一撇,箭矢就断成了两截落到了地上。 隋蓬仙对着寿昌公主行了个礼,身段纤纤,做这样简单的动作都带着一股说不出的韵味,偏偏她的容色、笑容、神情,又是十分刺人的,一下便戳破了她刚刚扯出的恭顺假象,露出她咄咄逼人的张扬艳色。 赵庚十分冷静地感受着怦怦狂跳的心,几乎要跃出胸腔般激动。 隋蓬仙语气恭谨:“公主,依照规矩,是您赢了。恭喜。” 此话一出,寿昌公主顿时涨红了脸。 不同于在场其他男人或是玩味或是惊艳的眼神,赵庚定定地看着那个为他解围,又以一种分外洒脱、利落的姿态揽过责任的年轻女郎。 自十二岁投军开始,赵庚已经习惯凡事只靠自己,越往后,他所需要照顾、考虑到的事越来越多,他只能把自己排得再往后一些。 他的感受并不是什么值得特别注意的东西。二皇子、乃至大皇子他们的试探,赵庚看在眼中,只觉像是几头没断奶的小羊在咩咩叫。 厌烦是有的,但还可以忍受——他提上去申请军需与抚恤金的奏折还没批下来。 汴京局势错综复杂,大皇子一党背后最为有力的人正是户部尚书王清寰,他是淑妃的父亲,是大皇子的外祖父,又深受天子信任,掌财帛委输。 大战过后,边境的大军需要钱财来休养生息,安定军心。 但赵庚开始反思,他或许不该那么客气——她替他回绝了此事,但心里,会不会像上次大骂左右骁卫是废物一般,也在骂他? 隋蓬仙知道自己得罪了寿昌公主,乃至是狠狠开罪了崔贵妃,但……做都做了,她总不能拿把小刀把每个人脑子里的记忆都剜掉。这些小心眼偏偏又爱自诩天家体统的人顶多默默记她一笔,皮笑肉不笑地说些阴阳怪气不咸不淡的话——他们清楚,天子不会愿意在骊山围猎事变才过去没多久的当口看到又掀起什么风浪。 想到这里,隋蓬仙站得更直了。 她对旁人的注视视若无睹,但来自于赵庚的那一道视线,莫名勾着一股劲儿,让隋蓬仙不自觉悄然望去。 隋蓬仙不快地收回视线,暗骂赵庚光长个子不长脑子。 黄宝缨她们半是担忧半是崇拜地望着她,心里暗暗想着,若是待会儿崔贵妃发作,她们就、就一起下跪请求和隋姐姐同罪论处! 处置一个臣女不打紧,但是好几个、十好几个呢? 这后宫毕竟还没有完全姓崔。她不敢。 寿昌公主几乎是目瞪口呆地望向隋蓬仙。她没有料到,一个臣下之女,居然敢接连驳了好几个‘主子’的颜面,她不过是,不过是—— 不过是一个侯爵之女,她凭什么?! 若说寿昌公主对隋蓬仙此举是惊讶中夹杂着被冒犯到不快与她并不愿意承认的佩服,崔贵妃对隋蓬仙就是另眼相看了,常居深宫的女人连眼神都带着一股幽幽森冷的劲儿,隋蓬仙自觉火气十足,还能对着她微微一笑,崔贵妃脸上的笑意也跟着变得深了一些:“是本宫的不是……累得诸位失了兴致,宫里到底地方有限,待到天气再暖和些,本宫再请大家去金明池游玩赏乐。” 金明池是胥朝建国时高祖遣人修建的皇家园林,经过几代的扩建修缮,这座带着江南婉约情调的园林处处风光皆美。听了崔贵妃这话,年纪长些的外命妇说起自己从前跟着去金明池时的见闻,众人配合地将话茬翻了过去。 和美艳作精成婚后 第15节 宇文寰等人顺势提出告辞,崔贵妃笑着受了他们半礼,看着那行人渐渐走远了,美眸中寒光一闪而过。 …… 宫里发生的事自然会被有心之人传进忠毅侯夫妇的耳朵。 侯夫人训斥半晌,见女儿仍是一脸无动于衷,撂下一句‘半月不许出府’的话,面色铁青地回了章华园。 隋蓬仙嗤了一声,不出去就不出去,反正她已经把他们给的银子都花光了。 “你上次不是说学到了一个敷脸的方子?试试吧。” 见隋蓬仙还有心情折腾她的漂亮脸蛋,红椿她们也从刚刚大气不敢出的状态里恢复过来,一时间屋子里的人都忙得不得了。 最近外出得有些频繁,事发生得也多,屋子里喧闹琐碎的动静一直未停,隋蓬仙听着这阵噪音,托着腮昏昏欲睡。 谢揆捧着东西进来时,红椿她们正忙着按方子上写的东西调制面膏,见他来了眼风也没抬,指了指内室的方向,意思是隋蓬仙现在正在那儿。 “大娘子。” 冷不丁听到这个声音,隋蓬仙懒懒抬起眼皮一瞧,仍觉得困:“没事别在我面前晃。” 察觉到她此时的心情不是很愉快,谢揆伸出手,把怀里捧着的那个沉甸甸的匣子递到她面前:“定国公送给您的。”说着,他又补充了一句,“很重。” 这样的礼物能不能让她的心情好一些? 谢揆希望如此,但当他真的看见隋蓬仙噌地一下眼睛发亮,娇艳欲滴的脸庞上都浮上激动的晕红时,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大力往下拖拽,是一种让他感到陌生的疼痛。 赵庚送给她的礼物?是为了感谢她今日在宫里的仗义之举吧。 还算他有几分良心。 隋蓬仙的瞌睡虫彻底飞走了,她从谢揆手里接过匣子,的确很重,不知道里面是什么。 这是赵庚自己挑的,还是随意吩咐下去让底下人采买了送过来的? 隋蓬仙刚要打开匣子,就被后一个可能给气到了。 “我问你,这东西是谁送来的?” 谢揆看着她水亮亮的眼睛,低声道:“是定国公的亲兵。” 她就知道。 用脚趾头想一想也知道,定国公是大忙人,怎么可能有空亲自给她送劳什子谢礼来。再者,她在宫里说那些话只是自作主张,说不定别人还嫌她多管闲事,碍了他在公主还有那么多年轻女郎面前出风头呢。 隋蓬仙越想越气,原本被侯夫人斥骂半晌都不曾波动的情绪此时后知后觉地涌了上来,她伸出手把那个沉甸甸的匣子推得离她远了些,嫣红饱满的唇抿了又抿,像是无法忍受般抱起那个匣子塞到谢揆手里。 谢揆下意识伸出手去接,仓促下,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了那一片温热的细腻。 不管内心翻滚得多么厉害,他面上仍是一副冷淡模样,抱着匣子一声不吭,等待着她的指令。 “你把这东西送回去!让那个亲兵告诉他的主子,不是诚心送的东西,我不要!”隋蓬仙说完,心里那股委屈劲儿一下又一下地涌了上来,让她烦躁之余又生出几分对赵庚的不满。 送什么狗屁谢礼!分明是给她送一肚子火来了。 她气了一会儿,见谢揆还站在原地,像是有些为难,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样子,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快拿走拿走,我看到这东西就烦。” 确定她不是在说一时气话,谢揆从善如流地拿着东西走了。 …… 明日就是景顺帝要亲临京郊大营阅兵的日子,这日赵庚忙至深夜,还没来得及喝口水,脑海中忽然闪过一抹明媚姝色,他眉头微忪,让今日帮他送东西过去的那个亲兵过来回话。 亲兵期期艾艾地把自家国公爷和礼物都惨遭退货的事儿说了,赵庚才松开的眉头又拢在了一处。 是不喜欢他挑的礼物?还是不满他的态度? 或者说,两者皆有。 理智告诉赵庚,此时天色已经不早了,他应当抓紧时间合衣躺下,明日阅兵的事出不得岔子,他必须时刻保持高度的紧绷,精神萎靡、走神这样的事绝不能发生。 但他现在睁着眼,闭上眼,想的都是同一个人。 他的心尝到了不安分的滋味,静不下来了。 亲兵偷偷看了一眼,嗬,国公爷脸上的神情好严肃。 是在思考什么正事吧。 “你先出去。”过了好一会儿,赵庚才反应过来自己面前还杵着个人,示意他先下去。 偌大的中军帐篷中,他面前的桌案上燃着油灯,明亮的焰光在墙壁上跳跃,男人脸上的神情一如既往平静漠然,外人很难通过那张英俊坚毅的面容窥探他内心最深处的想法,赵庚想起从前有个将士和他玩笑时说他是一口老井,静水流深,就是往井里丢石头,也不见得能砸出什么水花。 赵庚的视线落在那个孤零零摆在那里的匣子上,忽地在想,倘若是她来的话,不必扔石头,那口老井自然会因为她的出现而哗然。 她或许会觉得水流拍打石壁的声音太吵。 想到她脸庞上会出现的,那样灵动而鲜活的神情,赵庚不自觉弯起唇角。 等他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赵庚闭了闭眼,他质问自己。 这是一个即将解除婚约的人该有的反应吗? 没有人可以回答他的问题,正因这份缄默,赵庚在一声重过一声,犹如擂鼓的心跳声中得到来自他自己的答案——他后悔了。 多年从戎杀敌的经历造就了杀伐果断的赵庚,他鲜少生出过后悔的情绪,因为他知道,后悔的情绪并不能带来实质性的变化,无论是战场局势又或城池粮草,局势都可以逆转。在这一点上,他有绝对的自信。所以从不需要为可能错过的事后悔。 但现在,赵庚坦诚地承认,此刻从他心底丝丝缕缕蔓延、飞涨,几乎快化作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将他从头到脚笼罩其中,遏制着他命脉呼吸的情绪,叫做后悔。 他后悔自己因为先入为主的观念主动提出了解除婚约的事,当时两人完全不熟悉彼此的性情,绕是当下心情有些沉重,现在想起红衣少年因为愤怒而发亮的荔枝眼,赵庚紧绷的面部线条也不禁为之柔和了两分。 他轻轻打开了那个匣子,露出里面金光灿灿的宝物,剔透宝石上跳动的火彩顿时将油灯烛光压得暗淡起来。 这是赵庚攻下北狄三王子的王帐时取得的战利品,与汴京乃至整个胥朝常见的首饰款式不大相同,这顶莲花冠带着明显的异域风情。被打造成八瓣仰莲花模样的金丝底座上花萼相接,每一瓣上都镶嵌着六颗光华流灿的宝石,金光与宝石的华光交相辉映,很美,很衬她。 赵庚看着那些剔透晶莹的宝石,眼前又浮现出一双宜喜宜嗔的荔枝眼。 他合上匣子,手指用力摁了摁酸胀的眉心,按照两人之间的约定,待阅兵事宜毕,他就要着手准备向忠毅侯提出解除婚约的事。 先前他主动提出解除婚约一事,已经得罪她了。如果言而无信,她心里定然更不痛快。 怎么才能让她高高兴兴,毫无芥蒂? 夜色已深,赵庚却依旧很精神——或者说是亢奋。在探寻他与隋蓬仙如何才能共度此生的这件事上,他乐此不疲。 他要做些什么,才能让她心甘情愿地点头许嫁? 赵庚的手指在匣子边缘轻轻敲了敲,久违地感到紧张。 阅兵事毕,就要着手处理解除婚约的事。她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第18章 且不论赵庚是如何辗转难眠冥思苦想,隋蓬仙在气过一阵之后就将那事儿抛到脑后去了。 红椿新学来的养肤方子据说润颜美肤的效果不错,她厚厚敷了一层之后就躺在了罗汉床上,懒洋洋地伸出手,任由茜草和另一个会丹青的女使橘夏在她补涂指甲上的蔻丹,顺便再画些花样上去。 屋子里没有熏香,女郎身上那股淡而艳的香气与其他脂粉、花草的味道融合在一起,逸散出令人心旷神怡的味道。 红椿掐着时辰过来替她洗干净脸上的面脂,也不要她动,隋蓬仙舒舒服服地把脑袋枕在红椿腿上,任由她用温热的湿巾帕一点一点地替她擦去脸上厚重的面脂,等脸上彻底干净了,她忍不住呼出口气:“敷着它的时候总觉得呼吸都不自在。” 红椿把黄铜盆和拧干了的帕子放到旁边去,又拿了花露过来,在女郎素白到挑不出一点儿瑕疵的脸上涂了一层,这才笑道:“咱们大娘子这样天生丽质的人,原不用费这些功夫也是十分的好看。” “这种事上我可不偷懒。” 隋蓬仙只是随口抱怨一句,红椿顺手把放在炕几上的小镜子递给她,她仔细瞧了瞧,觉得脸色比之前是好了些,粉中透白,肤若凝脂,心情顿时好了起来,连连夸红椿找的方子好用。 红椿知道她在美貌这件事上格外的偏执,更明白这执念从何而起,笑着说日后再多寻一些方子,哄得她更开心之后,红椿见天色不早了,问她有没有什么想吃的菜肴,她去小厨房走一趟。 今天一早就起床打扮,进宫前草草吃了几口糕点垫了垫,在宫里……自然是不可能吃饱吃好的,红椿这么一问,隋蓬仙感到腹中饥饿之意已经咕噜咕噜转了几转了:“有什么做什么吧,我饿了。” 红椿嗳了一声,端着东西出去了。 蔻丹上的花纹是用融了金粉的凤仙花汁描画的,隋蓬仙翘了翘指头,金红相映,光华流转,很满意。 就算侯夫人下令不许她出府,她自个儿也能找到许多乐子。 但她还是很讨厌被人掌控的滋味。 …… 隔日一早,隋蓬仙才起身没多久,听见屋外依稀有什么说话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索性出门一瞧。 是府上的管事刘叔。 “出什么事了?” 一见隋蓬仙露面,刘叔和方才和他争论的茜草等人都低下了头。 “回大娘子的话,有、有人送了礼过来……”刘叔说话磕磕绊绊的,隋蓬仙没了耐心,直接道:“这种事值得你到我院子里来吵?要么好声好气退回去,要么请人坐着喝盏茶,再不济就让府上其他主子出面应酬。找我做什么?” 刘叔赔着笑脸:“赶巧儿了不是,侯爷与夫人这会儿都不在。”紧接着,他小心翼翼地睨了一眼隋蓬仙道脸色,低声道,“来客是定国公府的人。” 定国公府? 隋蓬仙愣了愣,一开始还以为是赵庚重新挑了谢礼让人送来,但如果只是定国公府的下人来送东西,刘叔不可能是这副表现。 她定了定神:“是谁?” 刘叔把头垂得更低了些:“是定国公府的老夫人……” 是赵庚的母亲。她怎么会亲自过来?听刘叔说还有送礼的事儿,隋蓬仙想,就算赵庚再丧心病狂,也不可能驱使他的老母亲来做跑腿的活计。 她的来意会是什么?哦,说不定是为了解除婚约的事儿来的。 带着这样的疑惑与好奇,隋蓬仙去了待客用的水榭。 …… 赵母想了又想,才鼓起勇气带着东西来到忠毅侯府,她不知道世家大族之间往往要提前下帖子才好安排见面,好在她带着小丫头一块儿来的,彤霞年轻,胆大泼辣,人也机灵,看着一脸敷衍之色的门房,她连忙自报家门,果不其然,那伙子人立刻变了脸色,恭恭敬敬地把她们迎了进去。 彤霞一路走一路瞧,这样左盯右瞧的神态无疑是很失礼的,但赵母不管她,牵引着她们往水榭走的仆妇也不敢多声,十分殷勤地将人带到了水榭,又奉了茶水糕点上来,笑着说请她们稍等片刻,主家稍后就到。 彤霞见几个女使规规矩矩地站在不远处的廊下,身上穿的、头上戴的都比一般的小家碧玉还要讲究些,更别提忠毅侯府里步步成景,彤霞想不出什么赞美的词,只觉得哪哪儿都好看,跟在天宫似的。 “老太太,您瞧,这花可真漂亮。” 彤霞指了指桌子上摆着的一盆白兰,赵母忍下心底的紧张,看了一眼之后随口道:“看着不如我院里那两根大葱精神。” 彤霞看了看:“还真是。老太太您是侍弄庄稼的一把好手,几根葱啊花的算什么,都服您管。” 这话老太太爱听,乐呵呵地和彤霞传授起种葱的心得体会。 和美艳作精成婚后 第16节 说话的声音遥遥飘到廊下侍立的几个女使耳朵里,她们忍不住窃窃低笑了两声,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轻盈的脚步声,霎时又规矩起来,一板一眼地低头请安:“大娘子。” 隋蓬仙随意嗯了一声,径直朝着水榭大堂走去。 彤霞听到动静,连忙给谈兴大发的赵母使了个眼色,她自己也转头看去,望进一双美到几乎生出攻击性的眼睛。 彤霞愣愣地看着那个长得十分漂亮的女郎笑着走过来,她一笑,刚刚那股因为不似凡人的美貌而生出的凌厉与虚无感霎时便被一股动人心魄的艳光给盖过了。 赵母看着她,有些手足无措地站了起来,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铁树那个臭小子也没告诉她未来儿媳妇长得这么俊啊!她都怕……诶,上次和李家大妹子去看的戏文里是怎么说的来着? 赵母想了想,才挤出一个恰当的词儿,唐突。面对这样出身高贵又美貌年轻的女郎,赵母有些讪讪,怕乱说错话唐突了她,她垂在身旁的手就被一双柔软细白的手给握住了。 “伯母安好。我父母此时不在府上,出门会友去了,您别介意。” 赵母被她花一样娇艳的笑靥迷得晕晕乎乎的,她说了些什么也没注意听,光顾着点头了。 隋蓬仙要想讨人喜欢,是件很轻松的事情。面对赵庚的母亲,才打过照面而已,三言两语间她已经看出她是个素性淳朴的老妇人——这在汴京并不多见。 赵母看着面前笑意盈盈的漂亮女孩子,越看越满意,不过几句话,隋蓬仙就听了不少关于赵庚的生平密辛。 铁树……他那样的人,竟然会有这样一个土气的小名。 隋蓬仙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等下次见到赵庚,她一定要在他面前故意叫他‘铁树’。 他脸上会是什么表情? 想到男人仿佛天崩地裂都是一副面不改色的样子,太沉稳,太可靠,也太有距离。 好像世间没有可以牵动他心神变化的东西存在,他坚不*可摧,无所撼动。 越是这样,她才越来劲儿,想要看他勃然变色的样子。 隋蓬仙愉快地下了决定,下次见面,她一定要扳回一局。 反正,他总不可能气到把她吃了吧? …… 京郊大营 景顺帝突然来了兴致,带着大皇子宇文寰、二皇子宇文祎和最小的七皇子宇文沛来了京郊大营。天子亲至,身旁还跟着他的几个宝贝蛋,将士们哪敢怠慢,崔副将领着其他将官上前行礼,不忘打发人赶紧去把在西坡练兵的赵庚给叫回来。 宇文寰等人是头一回来京郊大营,觉得新鲜的同时,他们看到将士们严整肃穆,朝着他们的主君高呼万岁的样子,心里又止不住热血澎湃。 要是将来能站在万人中央,享受将士们忠诚的人是他该多好。 两个成年的皇子心里如何想,面上都是一副谦虚谨慎的样子,但宇文沛今年只有七岁,是景顺帝最小的儿子,又是崔贵妃所生,平时十分受宠,见到这样的场面忍不住跑到景顺帝身边,仰着头嚷嚷着也要和将士们一起去打仗。 景顺帝温和微圆的脸上露出一个笑,他摸了摸小儿子的脑袋,笑道:“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待你何时能拉开十石强弓,再来找朕请命随军出征吧。” 宇文寰也跟着做出一副好兄长的模样,笑着道:“小七别急,我库房里有一副牛角弓,回头我送去给你。” 宇文沛瞅他一眼,并不买账,心里嘀咕小爷我自个儿有亲哥,要你在这儿充什么大头蒜。 “父皇又哄我!十石弓是人能拉开的吗?”宇文沛小脸气鼓鼓,肖似崔贵妃的眉眼紧绷着,看着十分可爱,“大皇兄,你能拉几石?” 宇文寰面上笑意微微一僵。 宇文祎在旁边眼观鼻鼻观心,暗暗幸灾乐祸。 让你踩着这小魔星在父皇面前表现兄友弟恭,遭报应了吧。 景顺帝并没有把兄弟间暗暗的风起云涌放在心里,他看着大步走来的赵庚,抬了抬手,示意他无需多礼,赵庚仍坚持行过礼,景顺帝一笑:“赵卿的性子就是太实了。” 赵庚微笑。 他身上满是泥浆草屑,连脸上都染上了脏污,但身量高大,宽肩窄腰,默默站在那里不吭声的样子也有一种摄人的威仪。 按着礼法,身带不洁面圣乃是大罪,但先前谁也没预料到景顺帝会来,赵庚这个一军主帅陪着底下兵士下泥地过暗河,景顺帝听了崔副将的解释,面上愈发和颜悦色。 他拍了拍宇文沛的肩:“谁说没有人能拉开十石弓?赵卿十四岁的时候就可以拉弓连发三箭,取敌军大将项上人头。我儿莫做双瞳如豆之辈,有空也可多向赵卿取经。” 宇文沛原先还有些嫌弃这个大泥人,听了景顺帝的话,他眼睛转了转:“是,儿臣记住了。” 日后想出宫了,他就搬出这个借口,不怕母妃不开恩。 景顺帝日理万机,没一会儿就要回宫了,他看了眼赵庚,笑着道:“我本想把大郎也送到你手下磨练几年,但淑妃心疼,说什么也不肯。罢,待大郎成了家,有了皇孙,你可得替朕多教上几招。” 这番话说得在场之人心神微动。 赵庚颔首应是。 景顺帝忽地转了话题:“赵卿年纪也不轻了吧?怎么还没听说你成家的好消息,再过段时间就是选秀,不如朕让贵妃替你留意着,早日迎一位贤妻进门替你照料家中老小也好。” 宇文寰也看向赵庚,脑子里飞快扒拉着王淑妃娘家有哪几位适龄的表妹。 崔副将他们觉得这事不错,有天子贵妃赐婚,国公爷面上也有光。 赵庚面对众人带着试探的眼神,坦然自若:“谢陛下,臣已有了心上人,不敢以一己私事累得贵妃辛劳。” 景顺帝哦了一声,饶有兴致道:“可要朕替你们赐婚?”他没问是哪家姑娘,圣旨一下,谁敢不嫁。 赵庚摇头婉拒。 景顺帝只是随口一提,见他没那个意思,也就歇了心思,转身上了御驾。 看着那行明黄色的旗帜越来越远,崔副将他们起哄要喝喜酒,赵庚原本没打算搭理他们,但转念一想,崔副将他们都早早成了家,说不定有经验。 “你可知道,怎么才能哄人开心?” 崔副将皱眉:“女人还要哄?”银子都给她管,家里老小都听她号令,这不就得了? 看着一脸粗犷的崔副将,赵庚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嫂子受苦了,你平日里还是多体贴些吧。” 崔副将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这是被年过二十五还是童子鸡的国公爷给……鄙视了? 第19章 聊了好一会儿,赵母才想起她的来意,拍了拍自己的脑袋,从背后拿出一个食盒,往隋蓬仙面前推了推。 察觉到她有些不解的眼神,赵母乐呵呵道:“瞧我这记性,差点儿把这东西忘了。这是我们老家的一个习俗,女儿生辰的时候,家里人都要上山采些桑树叶子来做馒头,期盼着女儿今后能像桑树一样,身子强壮又健康。” 隋蓬仙一直没有说话,赵母有些局促,继续往下说:“我、我在婚书看到过你的生辰八字,六月初七对不对?你这样漂亮性情好的女郎,生辰当日肯定有很多人为你祝贺,我一个乡下来的老婆子没啥好的,想着提前给你做些桑叶馒头送过来……” 隋蓬仙垂下眼,看着食盒略微有些掉漆的边缘,慢慢地摇了摇头。 不,不会有很多人为她庆祝生辰。甚至连记得这一天的人都很少。 她没有什么朋友,疼爱她的舅舅和外祖母远在晋州,父母当然会记得这一天,但是是为了他们的另一个孩子。 意识到自己出神的时间有些久了,隋蓬仙抬起眼,伸手过去握住老妇人那双带着粗糙茧子的手,声音又轻又软:“您能记挂着我,我很高兴。多谢您。” 她的语气诚恳,那双美丽眼眸中含着的真诚之意是那么动人,微微弯起的唇角藏着让人看了忍不住新生甜蜜的笑意。 赵母一边忍不住对她生出更多喜爱之意的同时,一边又在叹息,这么好的姑娘,铁树他怎么配得上? …… 忠毅侯被钦点随侍圣驾,一同去了京郊大营参与阅兵。 他回来时已是傍晚,本来打算去后院找新纳的小妾温存休息一番,却被发妻的人请去了章华园。 “可是成骧那儿有什么事?” 侯夫人刚想脱口的话顿时被咽了下去,等忠毅侯望去不解的一眼时,她徐徐微笑道:“侯爷是忘了还有个正值婚龄的女儿么?” 府上除了她的一对儿女,自然少不了姨娘所生的孩子,落在侯夫人眼里,只觉他们十分碍眼,平日莫说关心教导,连偶然碰上都要皱眉头。 忠毅侯听了她的话,捋了捋胡须,和她说起今日阅兵典礼上景顺帝对赵庚的优待,末了又道:“只是可惜,敬则不日就要返回云州坐镇边关。若是要完婚之后再动身……时间有些紧,怕是办不好,失了两家的体面。” 侯夫人瞥了他一眼:“婚仪什么的倒是其次,名分这件事耽搁不得了。”她说起今日宴会上不少家中有适龄女郎的夫人们都颇看好定国公为东床快婿的事,有些不快,“蓬姐儿虽然和我们不大亲近,但到底是侯府嫡出的女郎,我是怕夜长梦多,到时生出什么岔子。” 忠毅侯思忖间,又听得她道:“你尽早拿个主意出来吧,下月初就是成骧的生辰了,我想去江州陪陪他。” 忠毅侯并不关心这种事,点了点头就算知道了。 “行了,我回去想想。待有了决策再与你说。” 话音落下,忠毅侯便起身走了。 侯夫人难耐地绷紧了脖子,没一会儿,就响起了瓷器碎裂的声音。 “在我屋里就想不出来了么?巴巴儿地往那些小贱人屋里钻……” 屋里伺候的女使连忙把头垂得更低了些,生怕主母的怒火会殃及到自己身上。 …… 赵庚从京郊大营赶回汴京时,已快到夜半时分。 回的仍是二进小院,地方小,他翻身下马的瞬间就注意到了自己书房正亮着,像是有人在里面等着他。 赵庚三步并作一步走过去,进门一看,并不意外:“阿娘,您有什么吩咐和江浩说一声就是,熬夜伤身。” 江浩是他特地留下守着赵母的亲兵,要是有什么事,江浩即刻飞奔去京郊大营找他就是。 赵母摇了摇头,招呼他坐下:“我一天在家里没事干,明儿白日里还能补觉,你就别操这个心了。过来,我有话问你。” 赵庚沉默地坐到另一把椅子上。 赵母把今日去忠毅侯府给未来儿媳送馒头的事儿说了,说完特地看了他一眼,试图想从他脸上看到一些鲜活的,可以供她判断的神情,但很可惜,赵庚脸上始终维持着温和平静的表情,并无异常。 赵母哼了哼:“我去之前,还有些担心会被连人带馒头赶出来呢。没想到,仙仙竟是这样温柔和善聪明可爱的姑娘……” 听着母亲堆积在她前面的诸多形容词,赵庚面色不改,点头。 是,她的确是这个世上最聪明可爱的姑娘。 “铁树,你同为娘老实交待,这门亲事能不能成?” 赵母没注意到他点头的动作,一心沉浸在忧虑中,隋蓬仙那么好、那么漂亮的姑娘给她做儿媳妇,赵母是既欢喜,又忐忑——怕自家这座小庙盛不下一只金凤凰,再有,儿子这棵万万年不开花的铁树也是又冷又硬,金凤凰在他头上蹲得不舒服,随时有可能拍拍翅膀走人啊! 没等到儿子的回话,赵母习以为常,继续絮叨:“仙仙收下了我的馒头,但我们不能那么不讲礼,一笼馒头就把人家打发了。 要不我给她做件衣裳吧?我那儿还有好多大红的布,她穿红色肯定好看……” 眼看着她发散个没完,连在衣袖上绣什么样的花纹都决定好了,赵庚提醒她:“阿娘,这桩娃娃亲不会有结果的。” 语气斩钉截铁,一看就没有回旋的余地。 和美艳作精成婚后 第17节 赵母了解儿子,听他这么一说,心头一凉,咬牙道:“那我更得给仙仙多做两件衣裳了!”说完,她又忍不住长叹一口气,“我早知道仙仙瞧不上你,但你这么一说,我心里边儿又空落落的。” 赵母不要他送,自个儿唉声叹气地走了。 赵庚拿出那个被退回来的匣子,骨节分明的手缓缓摩挲着匣子上镂刻着的杏花虫草图案。 她想退婚,想解除束缚在她身上的枷锁。 他就帮她达成所愿。 退掉一桩并非以他们二人意志决定的婚事,求得一桩两厢情愿的姻缘。 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结果。 但无论如何,她开心才是第一要紧事。 要想哄她开心,只有这顶莲花冠当然不够。 大半夜,赵庚在自己的库房里挑挑拣拣了许久,看着几乎要将整间屋子都照亮的一堆宝物,仍觉得不够与她相配。 或许,可以让她自个儿挑? 赵庚想象着她像只花蝴蝶一样在堆满他战利品的库房里飞来飞去挑来选去,心里就盈起一股别样的满足感。 意识到自己思绪偏离,赵庚哑然,直到此刻他方才懂得‘先成家后立业’其中的含义。 一想到她在他们共同的家中等着他、盼着他,赵庚身上发热,只觉得浑身像是有使不完的劲儿。 他想把世间最好的东西都捧到她面前。 …… 次日,忠毅侯接到拜帖时,颇有些得意。 再怎么铁骨铮铮的汉子,看到那样的国色天香,还不是照样拜服? “郑叔,去请大娘子过来,就说贵客临门,她的好事也要到了。” 这话说得委实直接,郑叔暗地里皱了皱眉,觉得侯爷这么说话太过轻浮,他定然是不能这么直接转述给大娘子听的。 忠毅侯不知想到什么,捋了捋胡须,又道:“等等,让大娘子直接去芙池旁的水榭等着。若是定国公到了,也请他移步去水榭。” 这又是要打什么主意? 郑叔是伺候过两代忠毅侯的老人了,性子很有些刚直,直接道:“侯爷,大娘子与定国公之间尚未定下名分,您这样安排……怕是不太妥当。” 忠毅侯正在想着定国公做了他的东床快婿,忠毅侯府在汴京的地位也要跟着水涨船高,心里正得意,冷不丁听郑叔给自己泼了一盆冷水,他眉头一皱:“叫你去就去,我心里有数。” 名分这件事有什么难的,两家长辈已经定下了婚约,纳采、问名这两道礼数都可以省去,只等挑一个最近的吉日让赵家上门纳吉就是了。 隋、赵两家的婚约既成,一来女儿有了好的归宿,忠毅侯府有了一位深受皇恩的女婿,二来景顺帝为了世家大族之间的平衡,不会再考虑让忠毅侯世子尚公主。两全其美的事儿,忠毅侯怎么想怎么满意,这时候哪里还听得进外人的劝阻。 郑叔没办法,只能走一趟晴山院,却没瞒着隋蓬仙来客是谁,委婉地暗示她准备着,侯爷那边打定了主意,她如果犟着,之后吃亏的还是她自己。 见隋蓬仙听完之后脸色倒是不见怒色,还笑着谢过他,郑叔心里长叹一声,到底没再多嘴说什么。 隋蓬仙并不知道这位忠心老仆心里在愁什么,得知赵庚即将登门的消息,心里洋溢着的不知道是开心还是什么情绪,红椿见她脸上的笑没停过,一面帮着她换上新挑选出来的衫裙,一面道:“大娘子仿佛并不讨厌定国公。” 明明昨儿还因为人家送来的礼物太敷衍在生气。 但……红椿心念一动,如果不是因为在意,依着大娘子的脾气,连正眼都不会多瞧一下,直接叫人把礼物丢出去便是。为何还要对谢揆说那句话呢? 隋蓬仙低头系好了腰间禁步,白玉佩下数百颗光滑圆润的珍珠与彩线编织成璎珞柔顺垂下,正好压住素色裙摆的寡淡,行走间有鸣玉声,她随手拨了拨触手微凉的珍珠,哼了声:“我讨厌他做什么,白费心力。” 红椿自个儿也是个没在男女情爱之事上开过窍的,但这并不妨碍她努力地帮自家大娘子捋清情思。 隋蓬仙听她在耳边絮絮叨叨半晌,又是别扭又是好笑,抬手止住她喋喋不休的话茬,红椿又补了一句:“若是您见着定国公的第一眼,心里边儿冒出的是欢喜,而不是旁的。那就妥了。” 妥什么呀。 隋蓬仙不吭声,心里却也在好奇,见到赵庚,她会冒出什么情绪才算正常? 到了水榭,隋蓬仙仍在琢磨这个问题。 赵庚比她提前两炷香的功夫到,听到那阵轻盈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他默默站起身,同时轻轻打开了身旁箱笼的盖子。 于是隋蓬仙一抬眼,首先映入眼帘的不是英俊沉毅的定国公,而是他身旁一直在散发着璀璨宝光的箱笼。 隋蓬仙有些懵。 她很确定,她现在的心情很好,很开心。 但这份情绪从何而起?是因为赵庚,还是因为那些金光闪闪的大宝贝? 隋蓬仙一脸凝重,还真有些不好判断。 第20章 有风吹过,垂挂在水榭四周的纱帘像水波一样漾开,四周都是池塘,此时还未到芙蕖盛开的季节,素色的纱帘尽都垂下,遮掩了池塘里略显单薄的一片青绿,显出几分婉约清雅。 赵庚没有在意颇得侯夫人喜爱的留白之美,只觉得径直朝他走来的黄衫女郎浑身都在发光,有她在的地方,他几乎下意识地在忽视在场的其他东西。 浑然不觉自己这样直勾勾地盯着一个女郎看,是多么失礼的一件事,又会让被注视着的那个人产生怎样微妙的感觉。 隋蓬仙顶着他目不转睛的视线一路走过来,起先还没觉得有什么,直至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短,他落在她身上的视线也像是火球一样越滚越烫,燎高的火舌恣意地游走过她的身体、肌理,这种感觉很奇怪。 隋蓬仙本能地感到抵触,并且飞快找到了离她最近的一个人——赵庚作为发泄的对象,试图转移这种让她险些同手同脚的可怕晕眩感。 “你看什么!” 隋蓬仙抱着手臂,这样半环住自己的动作让她把腰挺得更直,也让她有了更多的安全感,她就这么昂着下巴看他,虽然是仰视,但休想从她身上找到一点儿下位者的卑微与忐忑。 赵庚看着她这熟悉的,犹如进入战斗状态,浑身毛都要炸起来的样子,心里有些想笑,但他再愚钝也知道,这时候笑出来,她应该会气到把他推进池塘里。 于是他果断地转移了话题,指了指身旁那口仍在散发着璀璨宝光的箱笼:“上回是我失礼了,该亲自登门送礼才对。你来瞧瞧,可有你喜欢的吗?” 那口箱笼可不小,看着就沉甸甸的,隋蓬仙走过去一瞧,险些被满目的金玉华色闪花了眼,举世难得的宝贝就被他毫不怜惜地统统塞进这口箱笼里,绕是隋蓬仙已经是在富贵堆里长大,眼光很是毒辣,也不由得为赵庚此时的大手笔震撼了一下。 “这些,都是给我的吗?”没等赵庚回答,隋蓬仙随手捞起一顶莲花冠,上面的宝石极其剔透华润,美得不可方物,她抬眼看向赵庚,语气有些严肃,“你该不会是从哪儿收来的贿赂吧?” 她的眼睛生得很漂亮,内眼角弧度微圆,眼尾有几分灵动的上翘,削弱了大而圆的眼瞳所带来的钝感,这样微微睁大了眼看向人时,那双眼里夹杂着的情绪便如明镜一样,映得清清楚楚。 赵庚脸上的神情变得更加柔和,他摇了摇头:“是我这些年打了胜仗后得来的胜利品,我挑了些带过来,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入你的眼。” 隋蓬仙一噎。 要不是知道赵庚这人是古板正直的性格,她都要怀疑这人是在故意炫耀了。 她摇了摇头,垂眼去看那些宝贝,唏嘘道:“它们跟着你也是明珠蒙尘,还是跟着我好,个个都有露面的机会。” 她这话里玩笑的成分居多,赵庚居然也轻轻嗯了一声,看着十分赞同的样子。 隋蓬仙直起腰,把那顶莲花冠轻轻放了回去,赵庚眼也不眨地看着她,见那顶昨夜被他反复把玩的莲花冠从她手里滑落,又回到箱笼里,心头慢慢升起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两人之间,隋蓬仙没有说话,赵庚也就跟着沉默下去。 奇怪的是,倒也不觉得尴尬。 隋蓬仙手指轻轻划过箱笼的边沿,想问一问他解除婚约的进展,又想到自己毕竟才收了人家足足一箱笼的谢礼,问得太直接了,有些不大仁义。 于是她转了话题:“你说这些都是你的战利品,你不会把你这些年的老本都拿出来了吧?”说完,她又若无其事地补充了一句,“要是把你娶妻的本钱都掏空了……我日后也不会多给你封礼钱的。” 赵庚看着她有些笨拙地找补,温声道:“我不要你的礼钱。” 他投军十三年,其间攒下的晌银、赏赐和战利品,都被赵母妥善地放在库房里,充作他日后娶妻的资本。既然如此,他心甘情愿、理所应当把这一切都献给她。 隋蓬仙瞥了他一眼,又看看四周空荡荡的水榭,往日侍立在廊下的女使们通通不见了踪影,她用脚趾头想一想都知道是谁的安排。 刚刚满心的欢喜里忽然涌上一股烦躁,并不多,却实实在在地破坏了她现在的心情。赵庚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边,当隋蓬仙情绪出现变化的时候,他感知得分外迅捷。 “我今日来这一趟,一是向你道谢,二是向你道歉。” 男人的声音沉稳低醇,他像是并不习惯这样压低了声调说话,语速有些微的缓慢,但一字一顿,语气诚恳而认真,隋蓬仙的目光落在他英挺眉眼间,只是轻轻一触,视线便被他深邃眼瞳里涌动着的浓浓雾气吸了进去。 他生了一双会勾人的眼睛。而且他现在就在勾引我。 ——在对视好一会儿之后,隋蓬仙心里突然没头没脑地冒出这么一句感慨。 隋蓬仙别过脸去,却没有意识到从赵庚的角度,这样的动作只会将她紧绷的颈线和从里透出晕红的侧颜更加直观地暴露在他眼前。 修长细白的颈线从鹅黄襦衫里延伸而出,肌肤白得晃眼,线条极美,像春日新发的翠柳。 隋蓬仙故作高傲地清了清嗓子:“哦,那你说吧。” 赵庚看她默默支棱起来的耳朵,面庞神情柔和到一种不可思议的地步,他甚至在想,人的情感实在是一种奇妙又不讲理的东西,只是注视着她,看着她在自己面前露出鲜活自在的模样,他就能发自内心地感到高兴。 “道谢,是为你那日在太液池旁为我出言拒绝二皇子的提议。我有些惭愧,但又不意外你会这样做。” 隋蓬仙听他这样郑重其事地道谢,心底竟然生出些不好意思,面上仍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这有什么,我天生热心肠。” 赵庚看着她,笑着嗯了一声,分明是在肯定她的话,但隋蓬仙就是觉得有些不自在,她鼓了鼓脸,却又听得赵庚追问了一句:“是吗?如果是旁人,你也会像对待我一样,仗义执言?” 他的语气轻轻淡淡的,并没有质问的成分,但其间夹杂着的微妙情愫让隋蓬仙莫名想起之前她头一回用自己的身份与他见面时,在黄昏的廊亭下问了他类似的问题。 那时候赵庚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他说,他们还未解除婚约,两人之间便有一份责任在,他不能也不会推脱。 那她呢?隋蓬仙扪心自问,然后得出了一个她不想承认的答案。 她最讨厌的就是‘责任’二字,赵庚的问题让她下意识又联想到红椿侃侃而谈的那些话,对于自己不确定、未曾踏足过的领域,她下意识地感到抗拒,但她又不想让赵庚小瞧了去,加重语气又重复了一遍:“当然,我就是这么热心肠,不行吗?” “当然可以。” 赵庚并没有追着问,隋蓬仙暗暗松了口气,却又听得赵庚继续道:“二来,是为我主动提及解除婚约之事向你道歉。” 察觉到站在他对面的女郎身躯倏地变得紧绷起来,赵庚声音不自觉压得低了一些,受到主人过分认真的情绪感染,连滚过她耳畔的话语都逶迤着沙沙的酥意,催动着她才平复不久的灼烫感,隋蓬仙只能费劲儿地压下被勾缠得不安分的心跳,呼吸都变得迟缓几分——要让她在赵庚面前出丑,她宁愿跳下池塘好好冷静冷静。 “实不相瞒,我后悔了。” 正在努力和自己奇怪的身体反应做斗争的隋蓬仙听到这句话,脑子一时没转过圈来,抬头看向他。 懵然微惊的神态半点儿不作伪,美艳到近乎咄咄逼人的脸庞上难得露出些傻乎乎的神色。 赵庚面不改色,手背上的青筋鼓得更加明显,蓄势待发的蟒蛇被主人死死压着,盘踞不出,只敢偶尔探出一双渴望的小豆豆眼,贪婪地紧盯着它心仪已久的猎物。 “先入为主,自以为是——乃是兵家大忌,我刚回汴京就犯了这样的错,实在惭愧。男女婚嫁之事,男人天生就占了世俗之见的便宜,我主动提出解除婚约之事,令你感到冒犯不快,更是我的罪过。倘若我早些知道——”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隋蓬仙飞快地看了他一眼,险些被他灼烫到快要烧穿衣衫的视线给惊到炸毛。 这人面上看着挺冷静的,怎么盯着人的时候这么可怕! 隋蓬仙心里发慌,和他四目相对,硬撑着不肯先移开视线,故作镇定地替他接了下去:“倘若你早知道,你也会见色起意,然后呢?” 和美艳作精成婚后 第18节 见色起意。 赵庚没有否认,话锋一转:“你放心,应承过你的事,我不会食言。今日我来的另一桩目的,便是与侯爷商量解除婚约的事。” 话题一下转得太快,隋蓬仙险些被这句猛地转道的话给撞晕了头,过了几息,她往后退了一步,冷笑道:“国公爷一箭三雕,一箱子东西全了三件事,可真是老谋深算,算无遗策。” 浑身的毛都炸起来了,根根竖得比钢针还要尖锐,恨不得把他给扎到漏气。 他摇头:“明日还有,不止这一箱。” 隋蓬仙讥讽地抱紧手臂:“也是,定国公府家大业大,解除婚约这种事当然也是大手笔。” “不是解除婚约。是提亲。” 男人沉稳而笃定的语气让隋蓬仙一时没反应过来。 “解除的是隋、赵两家长辈定下的娃娃亲。我上门提亲,求娶的是我真正心仪,想与她白头偕老之人。” 他语气里珍而重之的意味太浓、太烈,隋蓬仙满心的讥诮和不快顿时像是被人捅了一个小洞的气球,没一会儿的功夫就溜得无影无踪,那股不知所措的,混合着惊讶、羞赧、得意,还有高兴等等复杂情绪的心情一路欢呼高歌着占据了上风,把她的心挤得满满当当,只剩下眼前的男人。 他望着她,目不转睛,脸上的神情无比肃穆,像是临战前冲在前锋的战士,等待着她的决策落下,他就会义无反顾地上场厮杀,为她取来最珍贵、最闪耀的战利品。 很少——不,是从来没有人用这样的眼神看过她。 这个世上当然有疼爱她、喜爱她的人,她的外祖母、舅舅、舅母、红椿…… 但她们看过来的眼神,都不会给她这样身心俱颤的震撼。 良久,在赵庚喉间发渴,忍不住轻轻咽动喉咙的时候,她终于开口了。 “为什么要先退婚,又提亲?”隋蓬仙的语气有些生涩,像是遇到让她不解的难题,“……结果不都一样么?” “怎么会一样?” 看出她眼里下意识的躲闪和不服输的倔犟,赵庚叹了一声,抬起手轻轻捏住她精巧的下巴——动作十分熟练,像是做过千百遍。 她细腻柔润的肌肤触感好过他曾经接触过的一切事物,裹在衣袖里的手臂上青筋纵横、迸起,他忍耐着,不想因为过低的自控力吓坏她。 “定下娃娃亲时,决定权并不在你我。我向你提亲时,你完整地、独立地拥有答应我,或是拒绝我的权力。” 隋蓬仙下意识顺着他的话说道:“那你就不怕我拒绝你?” 她说话时,朱红饱满的唇瓣微动,差些就要擦过他指尖。 “我说过,你拥有拒绝的权力,随你如何取用。”赵庚微微一笑,语气温和,浑然不觉自己说出的话会在她心头砸下怎样的波涛,“你拒绝一次,我就再上门提亲一次。直至你消气,直到你愿意。” 他顿了顿,捏着她下巴的手缓缓上移,摩挲过她嫩如新荔的腮。 “我要你心甘情愿,风风光光地嫁给我。” 他话音落下,被他抚过的地方像是着了火,烧得她面颊绯红。 第21章 这样的氛围实在是太奇怪了。 隋蓬仙拍开他的手,一双荔枝眼浮动着盈盈的波光,似羞含怒地瞪着他:“什么叫直到我消气为止……你这样和逼婚有什么差别?” 隋蓬仙并没有怀疑他在说大话。他会严格地、一丝不苟地履行他的诺言,一次又一次地上门求亲,不顾及脸面和流言,直到她点头。 汴京里高门大族互通婚姻,都是双方长辈谈好了的事,哪怕女方要拿乔,也不过是等男方先请冰人先上门提亲,女方婉拒之后,之后再请属意的全福太太正式上门提亲,这样一来既定下了婚事,又能凸显出男方对女方的重视与珍爱,两全其美。 她眼睫轻轻颤了颤,赵庚敏锐地捕捉到她眼底闪过的情绪,连声音里也带上几分不快:“到时候我多拒绝你几次,你丢了脸面,反悔了怎么办?到时候最丢脸的人不就变成我了么?” 隋蓬仙一向自傲,如果因为一桩没成的婚事就让她沦落成汴京街头巷尾的笑柄,她应当会夜袭定国公府,用她最漂亮最锋利的那把匕首把他给捅个半死。 她眼里杀气腾腾,表情也很严肃,华如桃李的脸庞上带着一股孤绝的狠劲儿,望来的视线里夹杂着太多的不确定和不相信,赵庚没有躲闪,任由她审视。 “我先前说过,任你拒绝多少次,只要最后一次是我想要的答案,过程如何,我都愿意等。” 赵庚没有说漂亮话,他平铺直叙地说出自己的决定与承诺,在那样深沉果毅的眼神注视下,隋蓬仙有些羞恼地发觉刚刚被她强行镇压的那股湿漉漉的潮去而复返。 她扭过头去,不自在地嘟哝道:“不知道你哪儿来的耐心……” 他们认识的时间很短,隋蓬仙思来想去,只能将赵庚的异样归到‘见色起意’这个由头上。 她侧过脸去,染上晕红的细白耳垂被他自上向下的视线抓个正着,他眸光微微一凝,伸手碰了碰她素净的耳垂——她什么都没戴,耳垂又软又凉,像是一块未经雕琢的羊脂玉。 赶在隋蓬仙瞪他之前,赵庚面不改色地收回他今日失礼了很多次的手,微微一笑:“因为非卿不娶。” 他确定了自己的心意,断然没有半路放弃,又或者随意改变的可能。 这份情意静水深流,他并不希求她给予同等的回应,她只要点点头,愿意嫁他,赵庚想,那就已经臻至圆满。 非卿不娶。隋蓬仙小小声地重复一遍这四个字,双颊隐隐发烫。 这样不行——她猛地反*应过来。 两个人之间还没怎么样呢,她就这样、这样……之后岂不是更容易落入下风? 隋蓬仙默默挺直了腰肢,在男人温和深沉的注视下尽量一脸自如,指责他今天太轻佻了。 “轻佻?”赵庚没有想到,自己有生之年还能和这个词扯上关系。 看着她重重点头,发髻上的珠玉钗环都跟着叮当一阵脆响,像是在附和她的话一样,赵庚从善如流地颔首:“我生平头一回做这样的事……若是有旁的让你觉得不舒服的地方,一定告诉我。” 隋蓬仙想起自己之前还怀疑他在边境养过小娇娘的事,对上他认真严肃的神情,不知怎地,倒是把她自己整得更不自在了。 两人之间陷入一阵沉默,静悄悄的,没有人说话,却并没有让她感到尴尬或是其他让她反感的情绪。 就在赵庚想要告辞,转去和忠毅侯商量解除婚约之事的时候,他听见她喂了一声。 “你真是头一回做这样的事?”隋蓬仙扬着美艳无双的脸庞,一双荔枝眼眨也不眨地看向他,眼神犀利,像是不会放过他脸上待会儿可能会出现的哪怕一丝一毫的心虚和迟疑。 赵庚颔首:“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没有三妻四妾的想法,你放心。” 他这一生都只会有一位妻子。认准了,不会变。 隋蓬仙心口起伏明显大了一些,她暗自运气,瞪他:“我没有问你那些!” 笑话,像是她在费尽心机绞尽脑汁拐弯抹角地问他婚后会不会忠贞于她一样…… 虽然她对这些并不关心,但,他能主动表态。 隋蓬仙别扭地承认,她只是为他的自觉感到高兴。 只是一点点,一点点而已。 看在他识趣的份上。 赵庚语速有些慢,重复了一遍她刚刚的话:“明日,我陪你一起去逛街?” 他语气里没有多少情绪,隋蓬仙拿捏不住他是愿意还是不愿意,下巴微翘,是他熟悉的骄傲模样:“你该不会以为干巴巴地提几回亲我就愿意答应你了吧?我可不是什么轻浮到你勾勾手就迫不及待扑上来的女人。” 暮春的风里总夹杂着温暖的花香,赵庚从前不觉得自己会和文人墨客一样颂春赞雨,他没有那么感性,甚至可以说是缺了几分窍,太多时候都是理智至上。现在他却生出一种奇怪的感激,感激她出现在这里,感激她愿意和他说这些话,感激她……并没有拒绝自己。 她这样太骄傲的人,爱憎分明太明显。赵庚不动声色,一步接一步地试探着,没有探到她的底线,怕她察觉到之后会狂怒着举起爪子挠他。 但她没有表现出抵触和厌恶之类的负面情绪。这足以让赵庚感到庆幸满足。 他还记得,两人‘头一回’见面时,她下意识露出的戒备与怀疑。 进步不小,值得庆贺。 隋蓬仙哪里知道面前一本正经,甚至到让她感觉到严肃板正的男人脑子里在想些什么混乱无逻辑的东西,见他点头,是同意的意思,心里不知哪个角落被风轻轻掀开,一大堆叽叽喳喳的小鸟争先恐后地飞了进去,吵得她心潮难平。 这份不舒服被她顺理成章地迁怒到面前的男人身上,她压了压声音,刻意地想弱化嗓音中自然而然的妩媚,让接下来说出的话更有分量一些。 “明日巳时一刻,我要在桃源楼三楼第一间雅间里看到百酿楼的樱桃米酿、广聚斋的虾饺和萝卜糕,还有悦来轩的酥皮包和莲子百合红豆沙。”她一连报了好几个菜名,见赵庚面不改色,只是点头应下,她心里不知道是满意还是别扭,看到他这一副无波无澜习以为常的样子,她总是觉得有些不得劲儿。 “你都记住了?”顿了顿,隋蓬仙又飞快补充,“不许拿隔夜的东西糊弄我,也不许让别人去买,我要你亲自去。” 语气娇蛮又不讲理,偏偏不知道是否因为主人的心绪太过难平,话音里被她刻意压着收敛的妩媚劲儿悄悄冒出头来,勾勾缠缠地引着他将全副心神都落在她不知道什么时候熏红的面颊上。 喜欢虚张声势的小凤凰。 赵庚礼貌地移开视线,再盯下去,他担心会做出更多失礼的事。 “好,我知道了。”赵庚想到一件很重要的事,“不用我上门接你?” 隋蓬仙拨弄着手腕上的玉镯,沁凉又泛着温润的质感紧紧贴着她的腕,稍稍能够为她发烫发粉的身体降一些温。她为自己身体的古怪而不自在,听到赵庚的问话只是哼了哼:“今日你前脚解除婚约,明日又来,还为的是接我去……反正,我不想让他们在你下次登门提亲的时候马不停蹄地就答应下来。” 按着忠毅侯夫妇的性子,隋蓬仙毫不怀疑,她们真的会这么做。 赵庚颔首,她有她的骄傲和顾虑。 隋蓬仙瞅他一眼,严词警告:“你不许玩什么花招,只有他们应承的婚事不算数!” 赵庚低低叹了口气。 紧接着,隋蓬仙感到头上传来一阵陌生的温热触感。 那只握惯了刀枪缰绳的手僵硬地、温柔地,拍了拍她的头。 他掌心擦过的地方越来越烫,一股晕眩感自上而下贯穿了她,隋蓬仙无意识地眨了眨眼,反应过来之后立刻准备发火,却听他又说了一遍:“你放心,我要的是你的心甘情愿。” “旁人如何想,做不了我的主。同时,我也不想因为他们,影响到你的感受,你的想法。” “我会竭尽所能,不让他们因为我,有让你烦恼的机会。” 手伸出去了,就很难再轻易收回来。 赵庚克制地压平眼瞳中的狂风巨浪,落在她头顶的手缓缓往后收,依附在乌黑云髻上的香气幽幽浮动着,缠绕在他手上。 赵庚不自觉曲了曲手指,下一瞬,却有一阵柔软的触感猛地覆上了他的手。 隋蓬仙皱着眉头,仔仔细细地观察着他的手。 骨节修长,掌心宽而大,上面的纹理走势利落又清晰,但隋蓬仙不是东直门半瞎的老天师,看不来手相,她只是觉得奇怪,为什么被他的手碰一碰,会产生那么多奇怪的感觉。 也没什么稀奇。就是茧子厚了些,指节粗了点,温度烫了……很多。 隋蓬仙觉得自己捧着的其实是一块儿越烧越红的烙铁。 “喂……”她有些不满地抬起头,正要嗔他几句,却被男人眼瞳里再难抑制的风浪席卷走了神智,好半晌,她才慢吞吞地开口,“……你身上好烫。” 被喜欢的女人这样亲昵地、不加阻隔地,翻来覆去地握着他的手看,赵庚在这一刻迟钝且坦诚地承认,他的确是个俗人。 她的呼吸,她的笑容,她的眼神,她的香气。都让他神魂颠倒,原则全无。 他没有急着抽回手,即便他已经忍得有些疼痛,颈侧的青筋悄无声息地凸起,赵庚仍然目光平静,温和地注视着他的心上人:“会让你觉得难以忍受吗?” 明明他的语气很正常,脸上也没什么异样,但隋蓬仙心里莫名跳了跳,总觉得他下一瞬会说出‘难受也得忍着’之类混账无礼又让人口干舌燥的话。 和美艳作精成婚后 第19节 毕竟……可能、也许,她们之后会成亲。 拉一拉他的手这种小事,应该会经常发生吧?只是拉一拉手就受不了的话…… 隋蓬仙的思绪开始不受控制地乱飘。 察觉到紧紧蹭着自己的那片掌心变得濡湿,温度也在悄无声息地攀高,赵庚凝神望向她红扑扑的脸,冷不丁开口:“在想什么?” 她抓住的那只手几不可察地绷紧,这点细微的变化把她从那些凌乱、发昏的假想里扯了出来,她抬起眼,眼尾垂下的模样竟然有几分难得的乖巧。 “我在想你——”隋蓬仙坏心眼地把尾音拖长了一些,她握住的那只手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几乎要烫到冒热气,连她的掌心也变得湿漉漉。 湿热、腻滑。 讨厌的触感。 隋蓬仙甩开他的手,脖颈修长,在透过纱帘投来的春光下闪动着比玉石还要无瑕美丽的光彩,赵庚的视线很快从她漂亮的颈,转移到那张向来不饶人的嘴上。 她冷哼一声,向他发出逐客令:“我在想,你可以走了。” 赵庚无意识地把手合拢,像是要抓住尚未退去的那层香腻触感,听到她的话,微微颔首,面上一派平静,点头说好。 一点儿舍不得的情绪都没有。 隋蓬仙不高兴了,怀疑他说的什么非卿不娶、求娶到她心甘情愿点头为止之类的话都是在诓她。 赵庚默默平复心绪,待会儿在忠毅侯面前不能表露出异常。 就在他风度翩翩地与她告别,转身准备离去时,背后忽然传来一道含着笑的娇声。 “明日见。” 赵庚的心一刹那间又被她搅得乱糟糟,他转头看她,少女笑靥明媚,带着一点儿调皮和恶劣的笑意。 他听到她又笑眯眯地补充了一句:“铁树。” 她特地把这两个字咬得又软又腻,话音落下,她自己都被甜腻到受不了,但现在看赵庚的反应更重要,隋蓬仙眼也不眨,一双因为做了坏事而更加水亮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他。 她在期待着他的反应。是羞恼,还是错愕,又或者是不快? 他那样……位高权重,不怒自威的男人,听到别人叫了他的乳名,脸上一时挂不住,生气也正常。 但他如果敢对她发火耍脾气的话,她一定会—— 她耍狠的话还没说完,颊边忽地一暖,带着她刻意忽略却仍带着十分存在感的热度。 “明日再见,小花。” 说完,赵庚面不改色地收回自己那只频频失礼的手,指腹犹带着她面颊上粉光若腻的触感,很软、很香。 赵庚已经走远了。 隋蓬仙站在原地,颊边异样的触感还没有退去,她蓦地低低尖叫一声,捂住自己发红发烫的脸。 铁树开花。踩在他头顶耀武扬威开得恣意张扬的花。 谁是他的小花!土死了! …… 忠毅侯听郑叔说赵庚正在前厅等他,有些纳闷,不过还是推了推身边半移在他身边的小妾,站直了身,玉姨娘十分柔顺地过来替他理了理衣衫,娇美面颊被人轻佻地拍了拍,她仍保持着婉顺的姿态,目送着忠毅侯远去。 屋子里终于安静下来,玉姨娘拿着手绢擦了擦被他碰过的地方,犹豫着要不要去花园里逛一逛,她踌躇了半晌,看了看天色,又怕碰到侯夫人,不想惹得一身骚,索性转身去了内室,翻自己的体己箱子。 她才入府两个月,已经存了不少金银。玉姨娘看着这些闪闪发光的财物,年轻娇美的脸上总算露出了一个真心实意的微笑。 只是她的高兴劲儿并没能持续太久,听到一阵怒气冲冲的脚步声像飓风般刮了进来,玉姨娘心里一紧,连忙把小箱子推回衣柜深处,整了整脸上的神色,绕过屏风,看到明显心情不愉的忠毅侯,她一脸柔情似水地依偎过去,却被忠毅侯不耐烦地推开了。 玉姨娘倒在罗汉床上,才撑着坐起来,就看见忠毅侯起身往外走去。 她追了两步,倚着廊柱看他的背影往东边去了。 忠毅侯府的妾室和庶出的孩子们都在北院,东院只有当家主母所居住的章华园和大小姐住的晴山院。 玉姨娘知道,忠毅侯前不久去见的人是定国公。他们说了什么,让侯爷心情一下就败坏下来? 章华园 忠毅侯一身低气压地进了门,慈姑见他脸色不对,先是给一旁的女使打了个眼色,让她快些进去给主母通传一声,自己笑着迎上去两步:“侯爷这会儿怎么过来了?” 慈姑是妻子的乳母,放在平时,忠毅侯也会给她几分脸面,但这会儿他因为和赵庚的谈话,心情差极了,哪里还有空照拂一个老奴的脸面。 见丈夫急惊风似的刮进来,侯夫人懒懒地抬了抬手,示意给她捏腿的女使先下去,等忠毅侯气沉沉地坐到了罗汉床的另一侧,她抬了抬眼:“是蓬姐儿的婚事出了岔子?” 忠毅侯近来春风得意,将定国公这个东床快婿视作板上钉钉的事,能让他露出这副表情的,只有那么一桩事了。 忠毅侯的视线在触到妻子面上淡然的,仿佛早预料到会有这一幕发生的神情时,满心的怒火又往上窜了窜:“赵庚上门退婚,他竟然要退婚!他一个崭露头角的寒门新贵而已,仗着陛下宠爱就不知天高地厚,瞧不上我的女儿,难道是要尚主吗?也不想想他有没有那个命!” 听忠毅侯喋喋不休地咒骂发泄了一通,侯夫人嗤笑一声:“但你偏偏还不能驳这个你瞧不上的寒门新贵的面子……人家以战立功,是陛下亲封的超品国公,都不必说假以时日的话,那个姓赵的小子如今已经不是你能轻易得罪的人了。” 忠毅侯并没有出言驳斥,面色铁青,比刚刚进来时还要难看数十倍。 侯夫人徐徐叹了口气,看他那样就知道解除婚约这事是大局已定,她随意道:“定国公是个好女婿的人选不假,但也不是非他不可。反正我瞧蓬姐儿对他也算不上喜欢,罢了就罢了。” 这话一出,忠毅侯眼神里带了几分古怪,他看了一眼妻子,语气里带了些两人心知肚明的不屑:“我倒是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又当上了慈母?”在教养女儿这件事上,她是最严苛的,有时连他也插不上手。 听出他话里不以为然的讥讽,侯夫人眉头跳了跳,尽量平心静气地和他说话:“蓬姐儿也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我当然想她下半辈子有一个好的归宿。既然姓赵的那小子没这个福气,也不必强求,省得到头来造就的一对怨偶,惹得她恨我。” 说起脾气骄纵又难搞的女儿,夫妻俩对视一眼,把心头浮上的愧疚与不自在强行按了下去。 总归事情已经到这一步了,后悔也没用,为她挑一个好夫婿,让她风风光光地带着不输其他人的嫁妆出嫁,让忠毅侯府成为她后半辈子的支柱,做好这些,比什么都强。 话说到这里,夫妻两人之间一时无话。忠毅侯犹豫了一下,正准备起身离开——满心的郁闷,在正妻这里得不到纾解,只能去身娇体软的小妾那儿找找乐子了。 但忠毅侯才站起来,就见慈姑一脸欢喜地小跑进来。 他来不及呵斥这老奴越发没有规矩,就听见慈姑惊喜道:“侯爷、夫人,世子回来了!” 侯夫人登时坐直了身子,刚刚那点儿惆怅情绪瞬间烟消云散,被一阵又一阵涌上的欢喜和担忧取代。 “这孩子怎么突然自己回来了?”慈姑伺候着侯夫人穿上鞋,听她絮絮叨叨,话语里尽是掩不住的慈爱。 忠毅侯步伐缓了缓,他也有些想儿子了,索性又坐了下去,见侯夫人要出去迎他,皱了皱眉:“不差这一时半会儿,你安稳坐着。” 侯夫人哪里能坐的住,风风火火地出了门,发髻上的珠玉钗环叮当作响也不管了,她平时可是最注重仪态规矩的人,但现在那些虚礼也要在她最喜爱的孩子面前让步。 她才踏上游廊,远远看见一抹修长的少年身影,眼眶一热,等她看到少年竟然小跑过来,脸上神情又忍不住多了几分担忧:“你这孩子,别跑,小心身子。” 隋成骧稳稳地握住了母亲递来的手,清癯秀致的脸庞上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许久没有见到阿娘了,儿很想您。” 或许是多年天材地宝、各路名医养着,隋成骧虽然身体弱些,但乍一看去,并不会给人弱不禁风的印象,少年神仪明秀,姿容如玉,望向侯夫人的眼神十分柔和,一看便是个令人心生欢喜的翩翩少年郎。 听到儿子温言款款,侯夫人心里十分熨帖,母子俩亲亲热热地拉着手回了屋,见忠毅侯也在,隋成骧眼眸中闪过几分微讶。 几番温情寒喧过后,隋成骧的目光时不时往屋外飘去,直到侯夫人以为是风吹进来让他有些不舒服,正要让人把帘子放下,他才开口:“我很想念阿姐,阿耶、阿娘,我想去晴山院一趟。” 侯夫人下意识摇了摇头,察觉到儿子温柔但不解的眼神,她犹豫了一下,尽量轻描淡写地将隋蓬仙与赵庚有过一桩娃娃亲,今儿又被登门退婚的事说了一遍,末了又道:“你知道你阿姐的性子,最是争强好胜,她现在心情指不定多差呢,你这会儿回去,她也不会领情的。” 知女莫若母,侯夫人可以肯定,她的女儿会为了这桩本就非她所愿的婚约被取消而高兴,但与此同时,也会为赵庚的‘眼瞎心盲’怫然不悦。 她从小就要强,最讨厌的就是被人忽视、被人瞧不起。 隋成骧没有注意到侯夫人那一刹的失神,轻轻哦了一声,思绪缓缓转动。 是啊,他的阿姐也到了婚嫁的年纪。 那个男人主动退婚,很好,隋成骧很满意,但又有不快随之升起。 他算什么东西,也敢下阿姐的面子? …… 隋成骧回来的消息自然传进了隋蓬仙耳朵里,但她并不在意,打发了请她过去章华园参加家宴的慈姑,继续自顾自地拉过裙衫在自己身上比划着,看着一人高的立地镜屏映出的模样,觉得不大满意,又放了回去。 红椿她们原本都做好了大娘子会生气、会坏了心情的准备,毕竟前有眼盲心瞎的定国公上门退婚,后有一向与她不睦的弟弟归家,要她们是大娘子,此时心情能好才怪了。 但安慰的话在肚肠里滚了半晌,人家一套接着一套试得更起劲儿了,红椿小心翼翼地问:“大娘子明儿要出门吗?婢看着天色不大好,怕是要下雨。” 是吗? 隋蓬仙搂着轻如云烟的织罗裙往窗边走去,这还没到傍晚,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远方的天际隐隐有墨色翻滚,风卷过庭院里那些袅袅婷婷的花,翻滚着进了屋里,擦过她身边时自然而然地带出了几分黏腻的滞涩感。 隋蓬仙不喜欢在下雨天出门,但她更讨厌约定的事无法履行。 心里揣着事,第二日一早天才朦朦亮,隋蓬仙就掀开了垂在床前的妃红色帷帐,披着一件大袖衫往窗外望去——檐下淅淅沥沥地飘着雨丝,虽然不大,但还是下雨了。 她紧张了一夜的心忽地低落下去,这种感觉很不好受,她才皱起眉,就听到一阵嘎嘎的鸟叫声。 哪儿来的鸟? 隋蓬仙把窗户抬上去了些,看见女使们站在不远处的廊下,手里拿着瓜子花生一类的东西,正在逗鸟玩儿。 她索性披着衣裳走了出去,茜草性情活泼,见了她出来忙道:“大娘子你瞧,这只鸟生得好威风!” 隋蓬仙望去,的确如茜草所说,这只黑豆眼尖嘴喙的鸟……或者不能称作鸟,用猛禽来称呼它更加合适,一身羽毛黑得发亮,又密又长,连雨珠淋上去也没能沾湿它的羽毛,都化作豆子大的雨珠咕噜噜地滚落到了地上。 很威风的豆豆眼黑鹰对于女使们上贡的瓜子花生不屑一顾,隋蓬仙起了兴致,拿了两颗花生,摊着掌心凑过去,黑鹰羽翅微动,竟然伸长脖子过来吃了。 年纪小的女使们欢呼雀跃,隋蓬仙脸上也露出个淡淡的笑,茜草在一旁叽叽喳喳:“也不知道这鸟是什么时候飞过来的,昨夜下了一夜的雨,它是来咱们这儿躲雨的吧?婢一早起来就见它蹲在那儿,还吓了一跳呢。” 隋蓬仙心神微动,下一瞬就在黑鹰弯钩状的爪子上看见一个小管,她试探着伸手过去,黑鹰只是用威风凛凛的豆豆眼瞥了她一下,没有啄她。 隋蓬仙顺利地拿到了那张被卷起来的书信。 等不及回屋去看,她挥了挥手,示意茜草她们安静些,纤长漂亮的指慢慢展平那张书信,走势凌厉的字迹跃然眼前。 真的是他。 那么说,这只鹰就是他的信使咯? 赵庚寡言少语的性子从他本人延展到了这封小小的书信上,言简意赅地表明了不必担心下雨,他会准时把她想要的东西送到。另,如果她不想出门,可以让觅风给他回信,他把东西送到晴山院。 叫做觅风的黑鹰睁着一双炯炯有神的豆豆眼,注视着它未来的女主人,看着她一会儿笑,一会儿皱眉,要是它像鹦鹉一样通人语,大概会说‘真奇怪’。 隋蓬仙先是为赵庚的主动感到满意,看到最后,又轻轻哼了一声。 在他眼里,她是什么娇气到没有底线的人吗?没道理他下雨天可以出门,她就不可以。 她才不是不讲信用的人。 不过……她也不想让觅风就这么回去。 隋蓬仙把晾好了的书信卷了卷,塞进觅风爪子上的小管里,又喂给它一碗生肉,把黑鹰伺候得舒舒服服,它仰颈长啸一声,把茜草她们吓了一跳,这才展开羽翅,眨眼睛飞出很远。 再回过神来,茜草看见隋蓬仙进了屋,那件披在她肩头的大袖衫被主人毫不留情地脱下,随手丢在了罗汉床上,像一朵委屈巴巴的姚黄,外边儿的花叶落下,露出主人纤细姣好的身段。 茜草这才发现,大娘子的颈上红红的,再一抬眼,脸也有些红。 和美艳作精成婚后 第20节 今儿才下过雨,也不热啊。 隋蓬仙皱了皱眉,刚刚的躁动让她身上都泛起热潮,有些不舒服。 “备水,我要沐浴。” 茜草嗳了一声,跑出去吩咐厨房的婆子们烧些热水提过去。 大家都没想到往常爱睡懒觉的大娘子今日会起得那么早,还好厨房的灶都燃起来了,烧水很快,茜草又风风火火地去帮红椿的忙,和她一块儿准备沐浴要用的东西。 光有热水还不够,红椿她们动作熟练地把香露滴进用丁香、旃檀、龙脑等数种香料调制成的浴汤里,再撒上一层今早新鲜摘下的花瓣,随着热气一层又一层地覆上,那股淡而艳的香气也染上淋漓的水汽。 隋蓬仙整个人都浸在浴汤氤氲出的香雾里,热水洗去她莫名的热潮,玉白的肌肤柔软丰盈,浸得久了,每一寸肌理都染上她最喜欢的香味。 她低头拈起一片浮在雪樱尖尖上的花瓣,思绪慢慢随着荡开的水波飘得很远。 不知道赵庚看到她的回信,会是什么表情? 一想到上次故意叫他的小名也没能让他变色,隋蓬仙捶了一把漂浮着艳丽花瓣的水面,水花溅起,茜草呆愣愣地抬起一张湿漉漉的脸看向罪魁祸首。 隋蓬仙忍俊不禁,拿过搭在浴桶边的巾子给她擦脸,笑着说对不住,心里那些和赵庚沾边的念头像是蝴蝶一样,哗啦啦地飞走了。 管他怎么古板、严肃、一丝不苟,她就不信,他能一直在她面前保持正经。 隋蓬仙找到了解气的好办法。 让赵庚破戒。 …… 觅风一路展翅,没一会儿就飞到了赵家小两进的宅院里。 或许是刚刚才在未来女主人华丽宽敞的屋子里享受过一碟新鲜美味的肉食,觅风重新回到主人的书房时,有些局促地收了收羽翅,一双豆豆眼十分灵性地转了转。 赵庚从它眼里读出了一种名为嫌弃的情绪。 他走过去,看见觅风爪子上的小管仍是满的,伸手将里面的东西拿了出来,薄薄一张纸,字迹龙飞凤舞,没有女子笔墨常见的婉约秀气,是她特有的一种飞扬傲气。 ‘按时到,我要的东西一件都不能少。’ 赵庚若有所思地摩挲了一下薄薄的信纸,意会了她言尽之下的另一层意思。 ——包括他。也要准时到。 该出发了,赵庚没有耽搁,看了一眼觅风,把昨夜猎到的鹿肉装了一盆放到它面前:“吃吧。” 昨日从忠毅侯府离开后,他实在按捺不住身体深处的亢奋,骑马去了京郊的山上钻了半宿。 身体始终保持着一种莫名的、极高的兴奋度,只要一想起她、一想起她的柔软与香气,就有火焰腾地滚过周身,赋予他无穷无尽的力气与精力。没过一会儿,有雨落下,带着草木清气的雨水稍稍给他降了温。 被烧得过分亢奋的大脑终于重新理智下来,指使身体平静下来。 今天没能找到珍惜的,或者说漂亮一些的猎物。 他把那些猎物都送给了山下的村民,只拎了一头鹿回家。 但觅风似乎并不买账。 它瞪了主人一眼,展翅滑出了书房。 去啄老太太的小青菜! …… 今日要穿的裙衫和戴的首饰是昨日就挑定了的,出门前隋蓬仙在菱花镜前仔细照了照,华若桃李,翠绕珠围,她很满意,镜子里的女郎也回了她一个笑。 这份好心情在看到晴山院外站着的少年时荡然无存。 “阿姐。” 面容俊秀的少年在看到那抹惊人的丽色时,脸上霎时露出一个惊喜又小心翼翼的笑,他主动迎了几步上前,轻声问她:“许久不见,阿姐一切可还好吗?” 隋蓬仙没搭理他,径直往前走去,隋成骧亦步亦趋地跟着,细声细气道:“我在江州给你买了一些东西,可以让红椿她们搬进去吗?你闲暇的时候可以看一看,说不定你会喜——” 隋蓬仙停下脚步,一双荔枝眼冷冷地看着他,生生逼停了他未说完的话。 “你这样有意思吗?”隋蓬仙看着与她一母同胞,甚至面容都有六七分相似的弟弟,眼里含着浓浓的不耐,“你的耶娘不在这儿,你没必要讨好我,更没必要装作很在意我的样子,我看到你这样,很恶心。恶心你懂吗?” 少年面色倏然苍白了许多,纤细单薄的身子晃了晃,像是遭受了什么莫大的打击。 此时已是暮春,仍落着朦朦细雨,晴山院外围着许多高大的花树,几丛芭蕉苍翠欲滴,石榴花鲜艳欲滴,开得十分喜庆,雨雾笼罩其上,更美得像一副用色浓烈的画。在这样秾丽的底色中,隋成骧站在原地,显得愈发清瘦。 他的小厮青壤举着伞,小心翼翼地开口:“世子,大娘子都走没影儿了……”咱们站在这儿装可怜给谁看啊? 隋成骧缓缓眨了眨眼,眼瞳中几乎凝滞的墨色缓缓流淌,他冷着脸不说话的时候,那张斯文俊秀的脸庞无端让人感觉到几分逼仄的压抑。 他没说话,脚下步伐却很快,越来越快,青壤撑着伞,险些追不上他,听着他胸腔里传来拉风箱一样粗嘎的喘声,吓得耸眉耷眼:“世子,咱们慢些走吧,时辰还早着呢,夫人不会怪您的。” 他们世子爷可是个孝子,只要在府上,日日都要去给侯夫人请安,连生病起不来床时都记得让他吩咐厨房炖一碗红枣牛乳燕窝过去,提醒侯夫人滋补身子呢。 隋成骧充耳不闻。 隋蓬仙还在和红椿说:“待会儿我一定要狠狠买些首饰,买个痛快才好!谁稀罕他那些破烂玩意儿。”昨日忠毅侯遣人来通知她赵庚登门退婚的事,或许是心虚又或许是气她不争气,他自个儿没露面,得知她没去参加家宴,也没责骂她,反而让人又送了三千两银票过来。 红椿知道她打小就和世子不对付,她是隋蓬仙的人,当然更偏着她,闻言点头:“大娘子放心,婢让人又打了一个妆奁,可大了,比从前那个能装。” 隋蓬仙点头,想起赵庚送的那一箱赔罪礼物,还有那顶十分漂亮的莲花冠,心里的郁气少了些。 没关系,她总能找到更好的。 茜红色的裙摆像柔软的流云一样拂过朱红门槛,还没等她登上马车,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大娘子且慢!” 隋蓬仙没回头,走得更快了。 驾车的是车夫老马,见她走近,跳下车,把她惯用的小凳摆在车辕前。 身后的人连连叫她留步,隋蓬仙不胜其烦,拎起裙摆就要上车,最后一下的时候,却没扯动。 她回头,隋成骧面色涨红,胸口不停起伏,明明是一副下一瞬就要晕过去的样子,手上却还牢牢抓着她的裙摆不肯松。 隋蓬仙想尖叫,那是她今日头一回穿的新裙子!被捏出褶痕就不好看了! “阿姐,我想陪你出门。”隋成骧仰头看着她,浑然不觉这个姿势多别扭。 慈姑年纪大了,人生得又富态,被世子爷催着走了一段路,现在气儿都没喘匀呢,冷不丁对上隋成骧阴冷的眼神,她一口气险些岔了道。 “大娘子,夫人说,让您带上世子一块儿出门逛逛……”慈姑硬着头皮开口,“夫人慈爱,想着你们姐弟俩应该多亲近,还特地让婢拿了一千两银票过来给您花用。” 隋蓬仙忍无可忍,想一脚踹开隋成骧,但他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死死捏着她的裙角,就是不肯放。 慈姑看到这一幕,更是吓得三魂没了六魄。 “哎哟婢的小心肝嗳——”她急忙上前,想要先*拉开隋成骧,毕竟大娘子的功夫如何,她心里清楚,这一脚踹下去,世子爷可能真的会死。 忠毅侯府是世袭罔替的侯爵之家,侯府所在的位置也是临近皇城的崇安坊,托了前人的福,侯府占地颇广,前后左右的邻居都隔了不小的距离,要不依着他们这个闹法,早有其他家的阍人拿着大扫帚装模作样地出来看热闹了。 隋成骧咳嗽起来,那副架势让他担心下一瞬就要被肺腑咳碎了吐出来。 隋蓬仙拳捏得很紧,就在她忍无可忍的前一刻,一道沉而快的脚步声突然落响。 “松手。” 赵庚下了马,三步并做两步地走了过来,语气沉肃,短短两字,却带着不可撼动的力量。 他的视线落在隋成骧紧紧抓握着茜红裙摆的手上,伸手轻轻一拂,隋成骧就无法控制地松开了手,往后踉跄两步。 青壤连忙扶住了自家娇弱的世子爷。 所有人都在看赵庚。 包括隋蓬仙。 他没有言语,伸出手,替她展平了那片被捏出褶痕的裙摆。 裙摆的颜色很鲜艳,是取了金雀花、五叶地锦、红花等许多花草染出的明媚姝色,手巧的绣娘们引着各色丝线翻覆,呈现蝶绕牡丹的富丽热烈之相。隋蓬仙很喜欢这条裙子,昨日从水榭回来之后,就敲定了要穿着它漂漂亮亮地去见赵庚。 他的手并不是时下汴京郎君常见的修长白皙,骨节分明,带着野性的小麦色,就那么铺在一片富贵秾丽的红裙上。 隋蓬仙看着这一幕,心口怦怦直跳。 她垂下眼,看见他唇瓣无声翕动。 ‘很漂亮’。 她在他心里,怎么样都是最好看的一个。 他眼中也只盛得下她一人的身影。 巷子里一时十分安静,许多双含着奇怪、不解、惊惶等等情绪的眼神来回地在隋蓬仙和赵庚身上游走。 隋成骧后牙紧紧咬着,推开青壤,自己站直了,哪怕他身体仍然很不舒服,胸口到喉咙那一处像是火焰缭绕过一样,又烧又痛,他仍倔强地看着那个巍峨如山,目似深渊的男人。 他心中已有猜想:“定国公,你来做什么?” 隋成骧本能地感觉到危险与排斥。 阿姐竟然容许这种人靠近她,甚至是……碰她。 慈姑嗫喏,担心姐弟二人共用身份的事暴露,见世子自个儿猜出了来人的身份,那口气还没来得及松下,,就听得赵庚轻描淡写地撂下一句险些将她们炸得人仰马翻的话。 “定国公这称呼太见外,世子若是不介意,也可提前唤我一声姐夫。” 第22章 一时间众人面色都十分精彩。 隋蓬仙抬脚想要踹他,老东西,胡说八道什么呢! 她可没答应。 裙摆扬起,随着风一起传来的是他已经不再陌生的香气。 在只有他们二人的时候,她想怎么踹他都可以。 赵庚面不改色地轻轻按下像一团火焰般游动的裙摆,隔着一层轻薄裙衫,他掌心的茧子又烫又磨人,隋蓬仙腰肢一僵,往后退了退。 “少磨蹭,走了。” 她没有问赵庚为什么会来忠毅侯府,也没有怪罪他刚刚那句狂悖之言,反正待会儿有的是时间骂他。 隋蓬仙施施然地进了车舆,红椿连忙跟上,放下帘子,顿时将马车内外隔绝成了两个天地。 和美艳作精成婚后 第21节 慈姑慢慢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隋成骧眼神里的憎恶愈发浓郁,他知道,眼前的男人就是和阿姐有过娃娃亲,后又登门退亲的人。 “既然婚约已经解除,定国公还来纠缠我姐姐做什么?” 赵庚看着那个面容与隋蓬仙有五六分相似的少年,他还很年轻,尚且很难遮掩自己的真实情绪。 嫉妒、不安、厌恶、戒备,轻而易举地从他的眼睛里露出。 赵庚皱眉,觉得忠毅侯夫妇思虑太过不周,见识过隋蓬仙那样仿佛天生便会引人瞩目的天之骄子,再看隋成骧,即便二人模样外形再怎么相似,谁是鱼目,谁是珍珠,岂不是一眼就能分别的事? 从刀山血海中厮杀出来的男人有着比青涩的少年更沉稳镇定的姿态,面对他的质疑,赵庚并没有像寻常毛头小子一样露出忐忑羞赧的表情——他只用讨好隋蓬仙一人就好。 旁人愿意与否,是欢喜还是厌憎,都与他无尤。 “解的是陈年旧事,将来成的,自然是另一桩你情我愿的亲事。”赵庚冷沉的目光轻飘飘地略过隋成骧,落在已经掩不住欢喜的慈姑身上,微微颔首,“劳替我向世伯、伯母问一声好,待来日有空,我必携礼登门,亲自拜谢。” 解除婚约这种事,放在旁人家,早就是互不来往,徒有几分面子情的关系罢了,定国公今日却不声不响地来了这么一出,慈姑心里一定,大娘子的姻缘还有得救。 慈姑忙不迭地应声,见定国公凑到车窗旁低声说了什么,原本一动不动的软帘被人从里面掀开,露出小半张玉软花柔的脸庞,慈姑听不清大娘子说了什么,依稀听到一点儿声音,娇里娇气的,把她这一把老骨头都给酥麻了。 车夫老马顶着世子爷阴沉的视线,硬着头皮驱着马儿往外走,赵庚也旋即翻身上马,却没有纵马狂奔,而是不紧不慢地跟在马车旁边,时不时倾身和马车里的人说几句话。 嫩鹅黄色的软帘在风里打着卷儿,偶尔溢出几道娇声。 等马车走远了,慈姑仍伸长了脖子舍不得收回眼,心里边儿喜滋滋的。 侯夫人性格执拗,因为唯一的儿子生来体弱多病这件事,连带着把亲女儿都折腾得不亲近自己,慈姑是她的奶嬷嬷,看着侯夫人和她自己的女儿越来越疏远,心里哪能不着急。 只有大娘子能嫁个好人家,给她备上十分丰厚的嫁妆,才能稍缓侯夫人的愧疚。 隋成骧仍站在原地,他的气息已经平静下来,脸上也没有了明显的神情波动,望去,仍是一张人人称赞的玉秀脸庞。 “慈姑,阿娘属意将阿姐许配给他,是吗?” 少年的语气冷飕飕的,带着一股让人不自觉发颤的幽冷之意,慈姑没在意,笑着点头:“世子别多心,侯爷和夫人都觉得定国公是个上好的夫婿人选,大娘子将来嫁过去,只有享福的份儿。” 她以为少年是舍不得姐姐出嫁,毕竟在她们看来,世子从小就十分依赖隋蓬仙这个姐姐,常跟在她身后姐姐长姐姐短。 只是大娘子不爱搭理他。 隋成骧得到了与他心中猜想别无二致的回答,捂着心口咳嗽了一声,青壤一脸苦涩:“世子,咱回去吧?这雨虽然小,但也有凉气呢。” 慈姑一听,也跟着劝。 隋成骧慢慢转身,慈姑邀他去章华园坐一坐,他摇头拒绝了,只道:“你替我和阿娘说,记得给郑国公世子与几位女郎发帖子,邀他们一块儿来参加我与阿姐的生辰宴。” 说完,他提脚走了,青壤撑着伞连忙跟上。 慈姑留在原地,一脸狐疑。 世子……哦不,大娘子从前和郑王世子发生过一场龃龉,当时闹得不大愉快,世子后来稀里糊涂之下挨了郑王世子一顿打,自此更是水火不容。 世子这是想主动和郑王世子修好?又图什么呢? …… 进了桃源楼雅间,隋蓬仙见桌上堆满了东西,都被人细心地用碗碟盛了起来,几股香气交织在一起,隋蓬仙回头看了一眼赵庚,见他十分自若地弯下腰,轻轻拉下她被门槛勾住的裙裾,冷峻坚毅的脸庞低着,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柔和。 慢了一步的红椿眼睁睁看着他直起身,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见隋蓬仙吩咐她在外面等着。 红椿觉得有些不妥:“婢伺候您用膳……” “不必了。”隋蓬仙来到八仙桌前坐下,单手托着腮,华若桃李的脸庞上带着一股淡淡的得意劲儿,“有国公爷在呢,我考校考校他伺候人的功夫如何。” 赵庚泰然自若。 红椿心里哀叹一声,依言退了出去,带上了门。 雅间内只剩她们二人。 隋蓬仙矜持地略等了等,不见站在桌边的男人有反应,她便不高兴了,抬眼睨他:“我要吃那道樱桃米酿,劳国公爷替我端来。” 其实那碗樱桃米酿就放在她左前方,只要稍稍一伸手,就能拿到。 但她偏要使唤他。 赵庚应了声好,靠近的一霎间,男人身上陌生的皂角香气几乎要盖过米酿的甜香,像是有一座正值蓬勃的山,云雾露珠混合着花木丛林的味道,并不香浓勾人,却有着无垠的张力,别有一番清爽微涩的后韵。 隋蓬仙落在他身上的视线迟迟未撤走,赵庚见她不自觉弯起眉眼,笑得一股娇气劲儿,很得意的样子,心里缓缓一沉,像撞上了一泓春水。 “在想什么?”笑得这么开心。 难不成樱桃米酿还有未饮先醉的神奇之处? 隋蓬仙收了笑,摇头。 她精心打扮,漂漂亮亮地出门,那是她一以贯之的原则。 赵庚特地收拾自己,是为了取悦她。 她很满意赵庚的自觉,但她不会现在说出来,助长他的气焰。 “方才你为什么要在他们面前胡说?”隋蓬仙还记着这事儿,没好气地睨他一眼,“我可不是什么轻易就被哄骗了去的人,我没答应,谁点头都不算。” 赵庚镇定自若:“不算胡说。” 他很笃定,他们会成为至亲夫妻。 隋蓬仙看出他沉稳面庞下的自信,骂他不要脸。 赵庚甘之如饴地受用了,伺候着她把一桌子食物都尝了个遍。 他曾经烤过一次肉给她吃,大致知道她的食量,今天时辰尚早,她又没有经历过射猎这样的运动,食量应当不大。 在隋蓬仙将要皱眉的前一秒,赵庚倒了一杯清茶递过去:“漱漱口吧。” 紧接着,又从怀里拿出一方洁白的丝帕,递到她面前。 隋蓬仙翘着手指头拈过帕子,赵庚注意到她的小动作,咽喉微痒,想笑。 她用丝帕掩着脸,飞快地喝了一口清茶漱口。 “好苦的茶。” 她故意瞪他,像是非要找出他一点儿错处出来才高兴。 赵庚想起那日在围场,他的帐篷里,她也是这样嫌弃他喝的茶太苦、太涩。回到汴京之后,她依照承诺,让人送来了好些茶叶过来,他当时不在府上,亲兵帮他把东西放到了书房。 老太太溜达过来,想找些茶叶卤蛋吃,她平时不爱喝茶,就喜欢喝白水,房里没有茶叶。 等他回去之后,发现那些一两便价值数百两银子的茶叶已经在香飘十里的卤汤里浮浮沉沉。 看着老太太一边吃蛋一边说今天这滋味比从前的好,赵庚有些哭笑不得。 心头划过一丝很奇怪的感觉。这是她第一次送他东西,他却没有保管好。 赵庚没有责怪老太太,更没有明说那些茶叶的来历和价格——他怕老太太一个不小心被蛋黄呛到。 只是转身吩咐亲兵去买些茶叶放在府上,留着给老太太卤蛋也好,或是招待客人也罢,今后别再随意动他书房里的东西。 亲兵一脸羞惭,应是。 隋蓬仙发现赵庚在走神,顿时恼了,和她在一起,还能走神,看来赵庚这厮的心也不怎么诚! “你在想什么?”隋蓬仙气冲冲地开口,拿眼睛使劲儿瞪他。 赵庚缓缓看向她水亮亮的荔枝眼,微微一笑:“我在想,日后要买一些好茶叶备在家中。” 他的语气温温沉沉,并没有故意狎昵的意味,看起来十分正经,但隋蓬仙很快就反应过来,她说这茶难喝,他就联想到日后要在家里备些好茶…… 隋蓬仙继续骂他不要脸。 赵庚长到这个岁数,统共就被人骂过两回不要脸,还都是出自她口,又是在同一天。他觉得很新鲜,她骂人的时候眼睛更是亮晶晶的,嫣红唇瓣会微微向前嘟起,挤出一粒小小的饱满唇珠。 何其怪哉,若是放在从前,有人告诉赵庚,有人骂他,他不仅不生气,反而觉得津津有味,甘之如饴,他定然会觉得那人是在说疯话。 赵庚十分镇定地得出结论,他有病,且病得不轻。 隋蓬仙想起自己先前送去的茶叶,哼了哼,问他:“我……弟弟不是给你送了些茶叶过去?好喝吗?” 赵庚如实说了。 隋蓬仙呆了呆,想起赵母先前送她的那些桑叶馒头,噗嗤一声笑了:“那我改日再送些过去,给伯母煮蛋吃。” 她笑起来的时候,浓翘的眼睫像小扇子一样扑簌簌往上扫出一个甜蜜的弧度,眸光盈盈,如江上春花。 看不到半点儿讥讽轻蔑之意。 赵庚喉头微滚,嗯了一声:“届时我送一些过去,你尝尝?” 隋蓬仙脸上还有未收的笑意,她拨了拨指尖红艳艳的蔻丹,睨他一眼,故意道:“你该不会是顺水推舟,想要趁机见我一面吧?” 话里话外的得意劲儿根本藏不住,赵庚看着她愉悦的样子,一股促狭的心思悄然而生,他摇了摇头。 隋蓬仙脸色立马变了。 她左右环顾,试图找到一件趁手的东西——她要打死这个坏东西。 “不是顺水推舟。”赵庚见她炸了毛,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头,乌黑发髻间戴着的闹蛾扑花冠因为他的动作微微颤了颤,闪出道道华彩。 隋蓬仙拍开他的手,更生气了:“不许你碰我的头发。” 嫩若新荔的面颊鼓了鼓,她又气哼哼地追问:“那是什么?” 赵庚笑了笑,难得开起了玩笑:“为了一碟醋包了一盘饺子,仙娘,你才是那碟醋。” 仙娘。 他脱口而出的这个称呼让两个人对视一眼,又双双别开了眼。 隋蓬仙又想骂他不要脸了。谁允许他这么亲近地叫她。 老东西,真浮浪,不正经。 她在心里翻来覆去地骂他,好半晌,又抬头瞪他:“不许你胡乱叫我。”紧接着,她又补充,“你才是醋,我讨厌吃醋。” 刚刚那句话几乎是没经过大脑,自然而然地就说了出来,赵庚自己也有些后悔,觉得他一在心上人面前就有些约束不住自己,又担心她会觉得被轻薄了,暗暗告诫自己,不许再像个毛头小子一样,一点也不稳重。 赵庚强作镇定:“嗯,你不喜欢我这么叫你?那我日后怎么唤你才好?” 蓬姐儿?仙仙? 隋蓬仙哼了哼:“我外祖母她们都唤我嫮姐儿。” 那是外祖母给她起的乳名,只可惜,除了她和舅舅、舅母,没有人会这样叫她。包括她的父母,都是中规中矩地叫她的名字。 和美艳作精成婚后 第22节 嫮姐儿。 赵庚看出她的别扭,温声道:“《楚辞》里说‘嫮目宜笑,娥眉曼只’,你外祖母很喜欢你。” 隋蓬仙神气起来:“那是当然。” “那我以后就叫你阿嫮,好不好?” 隋蓬仙没说话,赵庚也不催她,只是那双眼直勾勾地望着她,直至看得她脸上浮出霞晕。 隋蓬仙不想在这儿继续待下去了,原本清雅宜人的雅间突然变得逼仄起来,连空气也变得潮热,她掌心微微发烫,出了汗,她抽出丝帕使劲儿擦着湿漉漉的掌心。 可是她面前还摆着一桌东西。还是她点名要吃,让赵庚天不亮就去亲自买来的。 赵庚注意到她皱着眉头看着桌子上的食物,一瞬间便领会到她在纠结什么。 “我有些饿了。” 隋蓬仙看向突然开口的人,赵庚微微笑了笑:“不知道你介不介意我把这些东西都吃掉?” 隋蓬仙抿了抿唇,按下心底莫名的羞意,哼声道:“想吃就吃好了,反正是你花自个儿的钱买的。” 赵庚应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忽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日后我的钱都归你管。” 说完,他就低头开始吃东西,仿佛并不是故意用这种话邀她欢心,只是水到渠成,脱口而出。 隋蓬仙扭过脸看窗边四角高几上摆着的盆景,身上一阵又一阵地发热,缓了一会儿,视线又不自觉就黏在了他身上。 赵庚用膳的时候很安静,动作虽然快,却一点儿也不会给人狼吞虎咽的感觉,更没有奇怪的声音发出。隋蓬仙曾经和不少世家子弟一起同席饮宴,其间不乏用膳时动静颇大之人,隋蓬仙看一眼他们的吃相都犯恶心。 赵庚这样,就很好。 隋蓬仙望向他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满意。 …… 隋蓬仙知道自己一逛起街来就一发不可收拾,花钱如流水是常有的事。 赵庚会不会觉得她很败家,又或者忧愁他那点家底之后能不能承担得了她的开支……和她又有什么关系。 她平生就这些爱好,怎么可能因为一个男人改变。 隋蓬仙抚过侍者递来的轻容纱,轻透若烟霞,晕色如画,天青色素纱上巧用印花与敷彩的工艺做出金银色火焰纹,她一眼就喜欢上了,夏日用它来做纱裙,或是披帛,都是极好的。 这单生意成了! 侍者十分恭敬地表示稍候会把她瞧上的东西送到忠毅侯府上,隋蓬仙随意嗯了一声,一路逛去了二楼。 赵庚下意识想要给银票,侍者却道她们这儿专门记了账,月底侯府会有人过来结账,赵庚没有收回手,眼神平静微厉,侍者只得收下银票,心里暗暗咋舌,竟还有上赶着给这位名冠汴京的大小姐花钱的人。 怕是对她不够了解吧? 隋蓬仙早就在春霎街这一道出了名,只要这位财神娘娘看上的东西,且不论她自个儿就能贡献一大笔进项,之后跟着她进来买东西的大姑娘小媳妇儿们也够让她们赚个盆满钵满。 逛完布庄,隋蓬仙又兴致勃勃地往朱玉楼去了。 在挑选钗子时她犯了难,踌躇了一会儿,想起赵庚陪在自己身边,她瞪他一眼,这木头,一句话也不说,她险些忘了还有这么个人。 冷不丁被她盈盈眼波撞了一下的赵庚颔首:“都买。” 捧着红漆托盘的侍者连忙给同伴使眼色,另外一人笑嘻嘻地接过赵庚低过去的银票,说了几句吉祥话。 赵庚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他总算有些用处了。 隋蓬仙瞪他一眼,语气里带着几分娇蛮:“谁让你给我付钱了?” 虽然是嗔怪的话,赵庚看着她舒展开的漂亮眉眼,还有唇边若隐若现的柔软梨涡,选择实话实说:“都很衬你。” 隋蓬仙读懂了他的未尽之言——所以都买。 两支钗而已,不是什么稀奇东西,随便拉开她妆奁一层,多得是造价昂贵的钗环,他买下的这两支钗丢进去,可能她十天半月都记不得找出来戴一次。 但看在赵庚还算有两分眼里劲儿的份上,隋蓬仙大发慈悲,决定明日就戴它们出门了。 自上次入宫之后,她倒是意外和黄宝缨几人处成了朋友,平时交往不说多么密切,但黄宝缨前两日亲自送了帖子过来,邀她去府上赏花,隋蓬仙答应了。 去人家府上做客,总不能空着手去。 赵庚一直陪着她逛,她是个很有主见的人,并不需要他给出什么意见或是建议,偶尔回头望他一眼,像是在抽查他有没有不耐烦。 无论她什么时候看过去,赵庚的目光总落在她身上,察觉到她投来的眼神,下一瞬,两人便视线相接。 在一旁的侍者都忍不住脸红了。 赵庚看着她面颊飞粉,又飞快扭过头去,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样子,但笑不语。 …… 逛了大半晌午,她自己的、送给朋友的东西都买好了,隋蓬仙颇有些心满意足。 “前面有家茶楼,要不要坐着歇一会儿?” 赵庚看她始终容光焕发的娇妩脸庞,提议。 隋蓬仙随意地点了点头。 按着她的吩咐一直等在马车上的红椿见状连忙跟了过去。 隋蓬仙心情好,不知从哪儿变出一朵绢花别在红椿髻边,笑盈盈道:“红椿姐姐真好看。” 红椿哎呀一声,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那朵绢花,用米珠密密堆成的花蕊触手微凉,她有些不好意思:“这样好的东西给了婢,多浪费。” 隋蓬仙哼了哼,挽上她臂膀:“我送出去的东西还能收回来?好好戴着,不许丢了。” 香馥馥的柔软身体这么靠过来,红椿险些脚软到原地跌一跤。 赵庚未发一言。 红椿起了促狭心思,余光瞥见男人沉静的脸,在隋蓬仙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她立刻恼了,使劲儿搂着红椿的胳膊不肯放。 “你管他做什么……” 红椿听着她娇里娇气的嘟哝声,暗暗偷笑。 赵庚始终守礼地和她们保持着一定距离,鹰隼似的深目习惯性地环顾,因此当前面传来一道轰然响声时,他下意识上前把隋蓬仙护到自己身后。 隋蓬仙被那道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缓过神后探头去看,手指不自觉攀上赵庚的肩,察觉到指腹下的触感十分结实有力,她还无意识地捏了捏。 赵庚浑身一僵。 一个老妇人摔倒在地,一把铜钱还有她的扁担、装着菜的竹篓一起被扔了出来,刚刚才会发出那么大的动静。 红椿得了隋蓬仙的眼神示意,连忙上前想扶起她:“老人家,您没事儿吧?” 老妇人头发花白了一大半,麦黄色的脸庞上遍布着愁苦的褶皱,看着散落一地的铜钱和竹篓里被摔烂的菜,忍不住嚎啕。 “这个世道还让我们怎么活啊!没天理了,真的没天理了!” 她情绪激动之下,手不住地捶打着地面,很快就有一滩血色洇出。 渐渐有些看热闹的人围了过来。 红椿实在扶不起她,正为难时,一只修长有力的手伸了过来,稳稳地托着哭得不能自已的老妇人慢慢站了起来。 红椿下意识地按着他的示意接过老妇人,让她靠着自己勉强站立。 赵庚动作很快,低着头替老妇人把那些铜钱和摔烂的蔬菜都捡了起来。 蔬菜还好,放在竹篓里就是。但这些铜钱…… “用这个吧。” 朱红色的丝绦随风飘荡,带着淡淡的香气。 赵庚顺着那只手望去,看见隋蓬仙有些别扭的脸,还有她垂在肩后的发。 他嗯了一声,拿过丝绦,粗砺的指腹恰似无意地划过她的掌心。 有些痒。 隋蓬仙猛地收回手,想瞪赵庚两眼,但见他低头在忙,目光百无聊赖地转向别处,看到有人用鞋子踩住滚落得稍远一些的铜钱,正一步一步挪到身后,眼看着是要贪那老妇人的东西,她眉头一竖,气势汹汹地走过去:“抬起你的臭脚。” 蔡三是附近有名的小混混,刚刚凑过来也是见这儿围着看热闹的人多,说不定能顺手牵羊摸些钱走,再不济,摸一把大姑娘小媳妇儿,左右都是赚。 这会儿被一个年轻漂亮的女郎冷眼盯着,蔡三迅速从美色中醒过神来,高声骂道:“臭娘们儿说什么呢!老子我就站在那儿不挪窝,嘿,你能拿我怎么着?” 说着,他左右摆了摆脚,隋蓬仙甚至能听到铜钱磨过石板发出的声音。 “我来。” 赵庚三下五除二地将那些散落的铜钱串好,走到隋蓬仙身旁,蔡三一看来了个人高马大的汉子,有些怵,但听着周围的窃笑声,又觉得丢脸,梗着脖子站在原地。 赵庚没和他废话,微微弯下腰,那只曾经拉开过十石之弓的手捏住蔡三的小腿,轻轻一使力,蔡三立刻脸冒白汗,惨叫着从他手里抢回腿,踉踉跄跄地后退了好几步。 人群也跟着隔远了些,百姓们一脸嫌弃地捂着鼻子:“遇上硬茬了吧。” 赵庚看着那枚铜钱,它已经碎成了两半。 胥朝律法规定,时之用钱,厚薄大小,皆依官样。 这些铜钱明显轻得过分了。 是有人故意磨薄了铜钱,取其铜而另作他用? 赵庚面色肃然,掏出一个银角子递给旁边探头探脑的年轻小伙:“劳烦你,去请大理寺的人过来。” 蔡三原本还在捂着小腿哀哀呼痛,低着头眼睛乱转,寻思着能不能反讹他一笔医药费,冷不丁听到赵庚要请官府的人过来,惊得瞪大眼:“就一枚铜钱!我还没拿走呢,你也太小题大做了吧!” 围观的老百姓里也不乏有这样的声音。 赵庚没有解释,事情没有水落石出,他不能贸然说出自己的猜测,惹得民心动荡。 赵庚能忍,隋蓬仙却不想看着他站在那儿任人指点。 一缕香风不讲道理地落在他身畔。 赵庚垂眼,看见她因为生气而越发水亮的荔枝眼。 第23章 隋蓬仙一把把赵庚拉到自己身后,先是瞪了一眼不成器的男人,她转头瞥了几眼叽叽喳喳跳得最欢的几个人,冷笑着伸出手:“既然你觉得一个铜钱不是什么要紧的事,那你们一人替他赔一枚铜钱,我们就不追究这事了。” 他们顿时不服气了:“凭啥要我们给钱?”他们是来看热闹的,没说看热闹也要花钱啊! 和美艳作精成婚后 第23节 隋蓬仙慢条斯理地抱臂还击:“那被抓的又不是你们,你们急个什么劲儿。” 几人被呛了回去,嗫喏了几句听不清的闲言碎语,又被旁边的几个婶子讥笑了一番,只能悻悻然地挤回了人堆里。 正想悄悄溜走的蔡三被赵庚从背后踹了一脚,顿时晕了。 留下这人当个挡箭牌,顺便也吓一吓他,日后少做些偷鸡摸狗的事。 拿了银子的小伙子拔腿就往大理寺跑去,有人终于挤到前排,探头去看红椿扶着的老妇人,惊呼一声:“哟,这不是我家那口子表姐她三姨姥家舅姑的老娘吗?” 有人默默捋了一把汗:“你家人丁挺兴旺。” 杨大花急匆匆地走过去,掏出手帕给老妇人擦眼泪,着急道:“老姑婆,你这是咋了?菜篓子怎么还摔坏了?” 刚刚老妇人只是一味地哭,听到有些熟悉的声音,她抽噎着抬起头来,继续嚎啕:“钱不是钱,人不是人,我——” 话还没说完,老妇人就因为激动过度,晕了过去。 杨大花吓了一跳:“老姑婆,老姑婆!” 有几个热心的婶子上前叽叽喳喳地指了方向,说前面巷子右拐就有一家医馆,大夫人好,不会乱开方子。 赵庚当机立断,背起晕倒的老妇人往医馆大步而去,锋利未退的眼神扫过隋蓬仙,她没有犹豫,点了点头:“我在这儿等着大理寺的人,你先过去。” 赵庚对她颔首,想说句抱歉,今日本来是让她高兴的,却不曾想让她也跟着忙碌。 事有轻重缓急,再多的愧疚与情意,都藏在深深一瞥中。 见赵庚背着老妇人走了,几个躲在门后偷窥的伙计忙进去给掌柜通风报信。 隋蓬仙留心到那边的动静,见是家酒楼,联想到刚刚和老妇人一起摔了一地的铜钱和菜篓子,心里隐隐有了猜测。 那几个刚刚热心指引赵庚去前面医馆的婶子还没走,隋蓬仙从红椿手里接过油纸包着的杨梅糖,笑声道:“几位婶子是住在这附近吗?” 一个芳姿绰约的高门女郎笑意盈盈地和她们说话,几人对视一眼,都有些受宠若惊,对隋蓬仙递过来的杨梅糖更是连连摆手:“我们就是来凑凑热闹,哪能要娘子您的东西。” 隋蓬仙想要和人处好关系的时候,通常是无往而不胜,红椿看着自家脾性骄蛮的大娘子不过几句话间就和她们亲亲热热地说上话,还顺便套出了那家酒楼往日发生过的一些事,一时间十分钦佩。 这时候大理寺的人来了,隋蓬仙看出几个婶子有些害怕,又拿过一包没拆过的蜜饯果子递给她们:“拿回去给家里孩子们分着甜甜嘴吧。” 几个婶子欢欢喜喜地走了。 “去把那间酒楼封了,遣走客人,不许其他人出入。”赵庚对着他们亮出令牌,卫兵们连忙应是,一时间街上又热闹起来,大家都在远处探头探脑地看官兵老爷们气势汹汹地封了那家叫做玉锦楼的酒楼。 有人路过,见这架势连忙问玉锦楼是出了什么事儿,有热心人帮忙解惑:“玉锦楼的掌柜收了人家的菜不给钱!苦主上门讨要,还把人打伤了!” 有些越说越离谱,连玉锦楼专门让人半夜溜去村里偷菜,一整个村子的人闹上官府,所以官老爷们才会打上门。 之后的事倒是不必赵庚来做,只是他少不得要去一趟大理寺,还要写一封奏疏呈到御前,以防天子疑心。 见他深沉难言的眼神扫过来,隋蓬仙简明扼要地把刚刚听来的那些事告诉了他,末了又强调:“听说这家酒楼的东家姓赵。”户部尚书王清寰的夫人正是出自陈郡赵氏。 赵庚知道,她是怕自己新入汴京,不清楚世家大族之间的*弯弯绕绕。 四目相对,赵庚静默良久,他的那双眼睛却像是会说话一样,把主人深藏心底的汹涌情意一股脑儿地往外倒,隋蓬仙感觉自己快要呼吸不过来了。 她别过脸,哼声道:“我今日逛得够了,红椿,咱们回去吧。” 红椿连忙应了一声。 “等等。” 隋蓬仙看着他伸手握住自己的小臂,轻薄纱衫哪里抵得住男人掌心的温度,两人几乎是肌理相触,烫得那一块儿肌肤都暖融融的,感觉很奇怪。 赵庚从她愤怒的眼神中读出了‘登徒子’三个大字。 不远处卫兵正在查办玉锦楼,喧闹哭叫声不绝,许多双眼睛盯着,并不是说话的好地方、好时机,但赵庚觉得自己必须得做些什么。 “今日的事,多谢。还有,对不住,没有让你尽兴。”赵庚语气很诚恳,他又生得一副剑眉星目的模样,是十分正统的英俊,这样认真地说起话来的时候,被他深深注视着的那个人能够再直观不过地感受到他比春日融雪还要柔软明亮的心意。 赵庚想说一些诸如‘下次不会再犯’的话,却又在话滑出口前默默刹住了车——总觉得这种话不说还好,一旦说了,多多少少都会遇到些烦心事。 何必让她满怀期待,之后又失望。 “国公爷!” 大理寺丞骑着马匆匆赶来,赵庚没有回头看他,看着面前气得面颊鼓鼓的女孩子,慢慢松开了手。 他手指最后擦过一片柔软的香云,隋蓬仙急忙将手抽了回来,不自然地揉了揉他刚刚握住的部分,赵庚见她反应这么大,抿了抿唇:“我派两个人送你们回去。” “不必了。”话说出口,隋蓬仙觉得自己的态度仿佛有些冷淡,她傲慢惯了,不可能做出自己打自己脸的事儿,只能有些别扭地补充了一句,“天子脚下,哪儿会有事。” 但她转念一想,天子脚下,还有人敢做磨薄钱币偷铜的事,再发生些什么,也不意外了。 赵庚看着她嫩若新荔的面颊上晕开的点点靡红,嗯了一声,顿了顿,又道:“我就是有些不放心。” 她是个很高傲的女孩子,但赵庚发现,她其实很容易脸红。 两个人在说话,无论是红椿又或是后赶来的大理寺丞,都默契地没再开口。 大理寺丞有些纳闷,见定国公这边儿忙着儿女情长,索性转头拎着卫兵问刚刚查封玉锦楼时的情况。 隋蓬仙听到他低低说完那句话,被他掌心包裹过的肌肤又开始发烫,烧得她有些心烦意乱,下意识想要走。 “……花言巧语!”一点儿也不真诚。 想起忠毅侯从前评价‘敬则堪为良配’的话,隋蓬仙重重地哼了一声,拉上红椿转身就走。 赵庚定定看了半晌,收回视线,低声吩咐亲兵远远跟在她们马车后面,见人进了忠毅侯府的门再回来回话。 亲兵被他的命令弄得摸不着头脑。 国公爷不是才和忠毅侯府那位娇生惯养的大小姐解除了婚约?怎么这会儿又巴巴儿地贴上去了? “还不快去?” 赵庚冷目一扫,亲兵不敢再多想,低头领命。 …… 回府的马车上,隋蓬仙拆开一包糕点,连吃了两块儿,红椿见她吃得香,倒了一杯茶过去让她润润喉咙:“别噎着了。” 刚刚才吃过甜口的红豆饼,这茶一入口就更苦了,隋蓬仙皱起脸,把茶盏推远了些,接着又想到什么,让红椿装一些茶叶起来。 红椿自然点头说好,问她是要送给谁,她好看着挑选合适的茶叶和盒子。 隋蓬仙托着腮懒洋洋道:“谁说我要送人了,这是我留着煮茶叶蛋吃的。” 红椿面色微窘,还好大娘子的库房由她把着,要是让茜草那爱财的丫头知道大娘子要把那些金贵茶叶拿去卤蛋吃,怕是要心痛得念叨上好几天。 但大娘子高兴就好。 红椿看过去,乌发雪肤的美人托着腮静静出神,没有一处不美,柔软梨涡若隐若现,显然,她此刻心情就不错。 她又瞥了一眼占据了小半车舆的各色箱盒,捂着嘴笑了笑。 隋蓬仙余光瞥见她笑得颇有几分贼,问她笑什么呢。 红椿故作为难,隋蓬仙作势要扑过去挠她痒痒,红椿一脸‘这可是你要我说的’,笑嘻嘻地开了口:“婢刚刚在想,姑爷对你可真好,眼也不眨买了许多,日后嫁过去,大娘子也能继续舒舒服服地过日子。” 她话一出,隋蓬仙的脸又红了,她不依不饶地捶了红椿一下,气道:“谁说他是你姑爷了!红椿,你眼界要放宽些,怎么能因为这点儿东西就认栽。” 红椿悠悠长叹一声:“婢是觉得,大娘子你好久没这么开心过了……” 她语气里感慨的意味颇重,隋蓬仙被结结实实地噎了一下,语气幽幽:“红椿姐姐,你这么说,会让我觉得我过的都是些什么苦日子。” 两人对视一眼,俱都忍俊不禁。 马车拐进宽敞幽静的巷子,快要到侯府了,红椿还是多了句嘴:“不过婢还是觉得,天底下的男人都免不了有花花肠子,那位……”她对着侯府的方向指了指,可不就是个最大的例子么,“大娘子要嫁,当然要嫁忠贞之人。” 想起忠毅侯可以填满整个花园的莺莺燕燕,隋蓬仙皱了皱鼻子,点头:“这是当然。” 那么问题来了,她要怎么才能知道赵庚对她忠贞与否?程度又是多少? 嘴上说两句不算什么,还是得看实际。 隋蓬仙思考了许久,脑子里一下又一下地蹦出主意,很快又被她自个儿推翻。 直到一道沉默的修长身影出现在屏风后,她揉了揉有些酸疼的眉心,定了定神:“谢揆?” 站在屏风后的俊美青年应声:“属下把您要的东西拿回来了。” “拿过来吧。”隋蓬仙仍维持着半边身子斜斜倚靠在软枕上,一只手托着脸的姿势,谢揆一进来,先是被淡而艳的香气扑了满面,之后又被眼前堪称海棠春睡的艳丽之景给冲得眼睫微抖,他很快垂下眼,保持着面无表情的样子来到罗汉床前,打开了捧在手里的盒子。 里面装的是隋蓬仙先前承诺过给奔霄特地定做的新马鞍。 匠人的手很巧,做得和她画的图别无二致,一样的珠光宝气,惹人喜爱。 隋蓬仙看过之后,正想让谢揆跑一趟,把马鞍送去定国公府,脑海里突然又冒出了一个主意。 她跳下罗汉床,在箱笼里翻出一条崭新的、没有任何花纹的素白丝帕,又去妆奁里拿出一盒唇脂,用指腹化开胭脂,在饱满唇瓣上点点涂涂。 她做这些并没有避讳谢揆,谢揆安静地站在原地,并没有趁机乱瞧。 隋蓬仙对着菱花镜照了照,唇不点而朱的人这会儿特地上了妆,更显得娇艳欲滴,她低头在素白丝帕亲了一口,看着素白上那抹晃人眼睛的红,她脸上一热,连忙把丝帕拢成一团,走过去递给谢揆。 谢揆感受着掌心里的柔软,身体微僵,等待着她的命令。 “你去一趟定国公府,把马鞍送过去。还有,这团丝帕……”隋蓬仙在此之前没把谢揆当成外人,再具体些说,他是自小陪着她骑射读书的学伴,更现实些说,谢揆就像是她的贴身大太监,她不可能在他面前露出羞涩、难为情这种情绪。 ……都怪赵庚! 谢揆轻轻嗯了一声,飞快看了她一眼。 珠辉玉丽的女郎闭着眼,眉头颦着,像是遇到了什么难题。 隋蓬仙一咬牙,直截了当道:“把这团丝帕送到赵庚身边,但别让他知道是我送的。你能明白吧?” 原来她的愁肠百结,是为了他。 谢揆不想看到她露出失望的表情,颔首,语气一如既往冷静,带着让人安定的力量。 “大娘子放心,属下明白。” …… 赵庚去了一趟大理寺,审查铜钱有异之事自然该大理寺的官员去做,他把发现有人私磨铜钱之事的前因后果写成一本奏疏,自然,略去了和隋蓬仙有关的事,只说是自己办私事时无意中撞见了蛛丝马迹。 他送上去的折子很快被呈至御前,景顺帝一翻,温和带笑的圆脸顿时沉了下来。 ‘啪嗒’一声,盛怒之下的天子随手拂落了手畔的茶盏,那只珐琅彩九莲献瑞瓷盏落到地上,顿时四分五裂,里面的茶水溅了一地。 娴贵人头低得不能再低,大气不敢出,但心里还是害怕,磨墨的时候不小心手重了些,一滴墨点飞溅到被景顺帝丢到一旁的奏疏上,她心头一跳,连忙跪下请罪。 “笨手笨脚的……出去!” 娴贵人是近日来的新宠,侍奉天子时向来战战兢兢、小意温柔,冷不丁被景顺帝这么劈头盖脸地骂了一句,她眼里迅速起了泪,却不敢哭,谢恩过后,提着裙子忙不迭地出了两仪殿。 和美艳作精成婚后 第24节 见景顺帝睁眼看过来,御前内监魏福禄近前,腰弓得极低:“陛下。” “去请……贵妃过来。” 魏福禄领命,正要转身出去,却听身后一身明黄的天子又道:“罢了,先传定国公入宫觐见。” 贵妃那儿还叫不叫了? 魏福禄心里琢磨了一通,还是决定等定国公进殿之后再去请崔贵妃。 …… 嘉德殿 崔贵妃正在考校两个儿子的功课。 五皇子宇文澹今年十三岁,七皇子宇文沛今年七岁,兄弟俩自四岁起启蒙,已经习惯每日从上书房回来之后相约去给崔贵妃请安。 崔贵妃翻阅着两个孩子的功课,头也不抬:“澹哥儿,‘行生于己,犹未为晚’,何解?” 宇文澹几乎没有思考,对答如流。 崔贵妃面色温和了些,赞许道:“母妃要你读书遍知其意,义理互通,今后遇到事时才不会彷徨无措。” 宇文沛见兄长被特许去一旁坐着吃点心休息,很是羡慕,偏偏崔贵妃考他的题目是太傅前日教的,他早忘到脑后去了,见他答得磕磕绊绊,崔贵妃恨铁不成钢地拉他站好,眼看着又是一顿唠叨。 霜降轻手轻脚地进来,在崔贵妃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宇文沛下意识站远了些。 崔贵妃发顶簪着的金凤衔珠一晃,她的心里起了波澜,果断道:“你们两个先回去吧,晚琴,给皇子们拿些小厨房新做的糕点。” 晚琴福身应是。 嘉德殿是除了天子、太后外,唯一被特许在自己宫里开设小厨房的宫殿,宇文沛喜欢吃这里的点心,他曾经偷偷和兄长吐槽尚食局送来的糕点水塌塌的,十分难吃。 宇文澹拉着喜形于色的弟弟行礼退下。 在快要跨出门槛时,宇文澹依稀听到淑妃、王家这几个字眼。 霜降取来团扇,给崔贵妃打扇:“玉堂殿那位往日可是最看重名声的,从不肯让人觉得她帮着协理六宫就猖狂起来……都这会儿子了,她娘家来人匆匆递了牌子进宫,若不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她怕是不肯破戒的吧?” 崔贵妃慢慢地拨着腰间垂下的玉珠,嗤笑道:“早说了,人就是人,少装圣人菩萨,你瞧,这不就露馅儿了么?” 霜降知道自家娘娘和王淑妃从前龃龉颇深,一个是出身世家,得先帝赐婚,又生下长子的亲王侧妃,一个是出身卑微,什么都不起眼,偏偏就能独揽宠爱的侍妾,崔贵妃从前没少在王淑妃手底下吃亏。 主仆俩正低声议论着王淑妃、大皇子宇文寰与她们背后的户部尚书王清寰、王家又有什么谋算,廊下忽然响起通传声。 魏福禄来了。 那可是打小在景顺帝身边伺候的人了,其他内监宫人都不知道换了多少茬了,他还像条狗似的守在景顺帝身边,绕是崔贵妃也跟了景顺帝二十余年,也不能不给这位御前内监几分面子。 听魏福禄说景顺帝让她去两仪殿,崔贵妃面上笑着应是,心里飞快转动,今日在两仪殿伺候笔墨的是娴贵人,怎么突然找了她过去? 一肚子的疑惑与算计在看到同在两仪殿外等候的皇长子宇文寰时好似有了出口。 崔贵妃心头微凉,很快她又将那丝异样撇开:“大皇子也是蒙陛下传召么?” 一个‘也’字,宇文寰睨她一眼,皮笑肉不笑地简单行了个礼:“不敢,我想着南河汛期将至,来向父皇问问去岁督建的堤坝是否派上用场了。” 到底是已经成年,有了名正言顺参政资格的皇长子,宇文寰就算心底为外家之事惴惴不安,也不断可能在死对头面前露出一丁点儿马脚。 “原来如此。”崔贵妃笑了笑,抚了抚鬓边簪着的那朵花冠硕大,显得分外华贵的姚黄,没再说话。 殿门被人从里面打开,景顺帝让皇长子进殿说话,却让崔贵妃先回去。 宇文寰眼神里多了几分藏不住的得意。 崔贵妃早已有了准备,遥遥对着殿内高座的天子屈膝行礼,干脆利落地带着人转身走了。 宇文寰看着她的背影,刚刚的几分得意忽地消失殆尽,这个女人心机深沉,实在是他与母妃的心头大患…… “殿下?请吧。” 宇文寰回过神,看见魏福禄那张明明带着笑,却仍显得十分阴冷的脸庞,心里莫名一抽,点了点头,大步进了两仪殿。 …… 赵庚到家时,已是月上中天。 亲兵连忙上前,将忠毅侯府的人送了东西过来的事说了,赵庚眼眸微亮,语气一如既往沉稳平静:“我知道了。” 亲兵站在原地,目送赵庚进了书房。 是他眼花了?怎么觉得国公爷的步伐……略显急切? 赵庚走路带风,径直进了书房,眼里浮动的笑意在看到那个金光闪闪、珠光宝气的马鞍时戛然而止。 原来是给奔霄的。 他还以为…… 按下心头的丝丝失落,赵庚告诫自己,不要被那些虚无缥缈的妄念牵着鼻子走。 那样太蠢了。 赵庚轻轻抚过马鞍上镶嵌的诸色宝石,触感冰凉,在被风扑得忽明忽暗的烛光照耀下,仍能迸发出十分夺目的华彩。 赵庚放纵自己暂时不去想那件涉及朝堂、宫闱的案子,眼睫低垂,凝望着那些花花绿绿的宝石,就好像看到了她。 在书房静静待了一会儿,赵庚才回了卧房。 这座二进的小院的确很小,穿过一道月亮门,再绕过两亩菜地,就是赵庚的卧房。 从前他不觉得有哪里不好——他在汴京的时间很少,有个固定的地方休憩睡觉就很好,但刚刚一路走过去,他脑海中浮现的竟然是携手与她一起,夫妻二人一同回房的场景。 她身边应该是花团锦簇、桃李争妍,一派富贵风流。 想起先前忠毅侯试探他是否要购置新宅的事,赵庚面容稍稍严肃了些,或许下次见面得问一问她的意思。她应该不想离侯府太近,其他方面呢? 可以多栽些树,种些花,他再在旁边给她做一顶秋千。 听说汴京大户人家里,主君与主母都是分院别居。 他们之后也要这样么? 赵庚凝眉,推开门,吱呀一声,惊乱了他的思绪,看着一片漆黑、安静得过分的屋子,他哑然失笑,为自己刚刚的浮想联翩而微微耳热。 赵庚,你真是—— 想起她娇里娇气的那几声‘不要脸’,赵庚眉眼不自觉柔和几分,觉得她骂得很对。 耽误半晌,他绕去衣柜前,想要取一套干净中衣,柜门一打开,扑面而来的却是一股他渐渐熟悉,却绝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香气。 赵庚眼神微厉。 雪白中衣间,夹着一团柔软丝帕。 赵庚下意识屏住呼吸,轻轻拿起那张丝帕,入手的触感软得像云。 凑得越近,那股香气也就越明显。 有一抹娇艳的红影影绰绰地藏在云团之下,无声地邀请着持有它的人,打开它。 赵庚面色十分严肃,要是让旁人看到,还以为他手里捧着的是什么要紧的军情,但只有他知道,那是他的心上人调皮的证据。 素白丝帕印着的嫣红唇印实在太惹火,赵庚喉头微紧,指节下意识紧扣,却又在下一瞬猛地反应过来,松开了手。 那朵染上艳色的云十分乖巧地躺在他的掌心。 这张丝帕为什么会出现在他的衣柜里,她又在打什么主意,这些都不要紧。 赵庚轻轻吻了吻那团丝帕。 才分开不过半天,赵庚已十分想念她,几欲入骨。 …… 第二日一早,亲兵领着忠毅侯府的请帖兴冲冲地过来时,看见自家国公爷正在后院洗被单。 洗被单? 赵庚发现来人,面不改色地转身:“何事?” 亲兵忙把忠毅侯府送来的帖子递了过去,来人还特地强调,是替他们家世子爷下的帖子。 世子爷? 赵庚想起他初回汴京时接到的那张帖子,也是来自于她。 只是不知道,这次的世子爷,是她,还是他? 赵庚按时赴约。 隋蓬仙等得有些不耐烦了,见高大英俊的男人走近,她下意识就想发脾气,话才到嘴边,她又想起自己现在是‘隋成骧’,只能僵硬地挤出一个笑脸:“国公爷可真是贵人事忙啊呵呵。” 赵庚很想摸一摸她的头。 但看着她一身少年郎打扮,他也只能知礼地保持着一臂之距,道了声抱歉。 私磨铜钱之事牵连甚广,依景顺帝的意思,只能暗地里查探,不能贸然闹得满城风雨。他临出发前被相关的事绊住脚,骑马赶来时还是晚了。 只是……赵庚看着隋蓬仙身后一片灯红酒绿、纸醉金迷之景,有些迟疑,他们今日约在这儿见面,合适么? 隋蓬仙却不等他说话,拉着人就往软红楼里钻。 “国公爷今日就别拘着了,小爷我带你见见世面!” 语气豪迈。 赵庚沉默,喜欢的女孩子带他来秦楼楚馆之地见世面这种事……他着实有些接受不了。 但她看起来,很兴奋、很好奇的样子。 赵庚踌躇半晌,也没想好怎么才能婉转又能让她乖乖听话离开的法子。 直到他们上了二楼,迎面撞上另一行人。 赵庚看着对面的隋成骧,眉头微皱,下意识想把隋蓬仙拉到自己身后。 但来不及了。 与隋成骧同行的人揉了揉眼睛,说话间一阵浓郁酒气:“嗳,怎么有两个隋成骧?” 隋成骧看看隋蓬仙,又看看赵庚,面色铁青。 赵庚扣住她的手腕,隋蓬仙头一回遇到这样的事,大脑一片空白,她顺着男人温热的手往上看,对上他难辨情绪的眼,有些尴尬地笑了两声:“是啊,怎么会有两个隋成骧呢。哈哈你看这事儿闹的……” 和美艳作精成婚后 第25节 第24章 蓬仙心里直呼倒霉。 好端端的,隋成骧这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病秧子竟然会来软红楼这种地方,还那么恰好撞上了她和赵庚…… 她闭了闭眼,无声大骂。 带赵庚来软红楼‘见世面’的主意是昨日她去黄府做客的时候偶然间冒出来的。 隋蓬仙下了马车,一眼就看到了穿着嫩黄衫子的小姑娘,黄宝缨见她到了,喜气洋洋地迎上来,半是羞赧,半是试探地挽上了她的胳膊。 隋蓬仙没有注意到她的小动作,随口道:“你怎么在门口等着?” 黄宝缨搂着她的胳膊,感觉自己像陷进了一团又香又软的胭脂云,说话的时候脑子还有些晕:“姐姐是第一次来我家做客,于情于理,我都要来亲自迎一迎呀。” 今天黄宝缨邀请了素日谈得来的几个闺中姐妹到府上水榭小聚,大多都是上次在宫里和隋蓬仙一块儿投壶的女郎,她们知道隋蓬仙要来,连连夸黄宝缨有本事,夸得她醺醺然,一早便翘首以待,等着隋蓬仙来。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往水榭走去,黄父时任二品大员,府邸建造得十分富丽,花园水榭又有另一番婉约情致,百卉含英、垂杨芳草,一派初夏明媚之景。 路过假山时,她们意外听到有人争吵的声音。 隋蓬仙脚步微顿,余光瞥了一眼黄宝缨。 男女争吵之声越来越大,黄宝缨抿了抿唇,娇俏小脸上露出几分烦躁,拉着隋蓬仙稍微加快了步伐,直到远离了那片假山,她才愧疚道:“真是对不住,污了姐姐你的耳朵。” 隋蓬仙摇了摇头,吵得再难听的她又不是没听过。 黄宝缨感动于她的温柔体贴,正巧她近来也为了那事心烦,看着眼前盈盈动人的大美人,她不自觉就有了倾吐心事的冲动。 “刚刚在假山后吵架的,是我二哥与二嫂。我二哥求娶二嫂的时候,真是再诚心不过了,陪着二嫂娘家长辈上山进香,忙前忙后地给人跑腿,那时候我阿娘还吃醋呢,说养我二哥到那么大,从不见他这么孝顺自家双亲。” “二哥与二嫂成亲之后,十分恩爱。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二哥常常晚归,每日晚枫院的灯都要亮到很晚,二嫂脸上的笑也渐渐少了。”黄宝缨神色怔忡,才十五岁的小娘子并不能理解男女之情的复杂多变,“后来,倚翠楼的人找上门来……说是、是有人怀了二哥的孩子。姐姐,我不明白,二哥从前是一个很正派的人,娶妻之后应当更加洁身自好才对,这桩姻缘是他自己辛苦求来的呀!为什么那么快就变了呢?” 为这此事,黄宝缨十分抗拒父母给她说亲,总觉得天下男人都如她二哥一样,初见美好,之后却是一地鸡毛,假以时日换她面临二嫂一样的处境,她受不了。 末了,黄宝缨沉沉吐出一口气,语气惆怅:“姐姐,你说真的会有从一而终的人吗?” 隋蓬仙没有回答。 她自己也答不上来。 黄宝缨情绪渐渐恢复,有些不好意思道:“瞧我,说这些做什么,姐姐别放在心上,咱们今日痛痛快快地玩儿一天。” 隋蓬仙揉了揉她的头发:“行,今天我就舍命陪美人。” 噗嗤。 黄宝缨捂住嘴,被逗笑了。 …… 赵庚会是从一而终的忠贞之人吗? 隋蓬仙还没得出答案,自个儿就先半只脚踏进泥沼里去了。 一直紧紧扣着她手腕的那只手忽地松开了。 她的心也跟着下坠一瞬,隋蓬仙下意识看向他,却见赵庚上前两步,一句话没说,竖手成刀,狠狠劈在了刚刚说话的那个男人后颈上。 男人顿时昏死过去。 “他喝醉了,胡言乱语扰人清听。世子呢?可还清醒么?” 隋成骧看着面前比他高出许多,神色亦十分冷峻的男人,落在身侧的拳紧紧握着,正想说什么,就看见姐姐从男人身后探出头,朝他递来一个恶狠狠的眼神。 隋成骧脸色苍白。 看着隋成骧艰难地扛着晕死过去的同伴出了软红楼,隋蓬仙眼睛眨啊眨,有些犹豫该怎么开口。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跟我来。” 事到如今,不管她带着他夜探软红楼的意图是什么,赵庚都不准备继续纵容她了,直截了当地握住她的手,以一种温和却不容拒绝的姿态带着她走了出去。 没了浓郁到几乎呛人的胭脂香气和酒气结合的味道,隋蓬仙的脸色明显好了很多,她期期艾艾看了眼男人沉默如山的侧颜,狡辩的话还没出口,就听赵庚说:“我知道你是谁。” 他知道? 隋蓬仙不肯走了,站在原地扭着他非得把话说清楚才行。 “你知道?那你说,说清楚。” 软红楼位于平康坊,是整个汴京夜里最繁华的去处,他们站在后街巷子里,爬上青苔的砖墙上仍能映出软红十丈的旖旎华光,借着几分余光,她脸上紧绷的神色清晰地映入他眼中。 他心里一软,抬起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一个男人,若是连自己的心上人都认不出,未免太没用。” 他的手顺势下滑,落到她腮边,轻轻抚了抚,触感柔暖,隋蓬仙被他的一句话掀起巨大波澜,这会儿被他一碰,更是敏感得很,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步伐晃动间,隋蓬仙猛地抓住了一丝不对劲,她抓住男人仍抚着自己面颊的手,不客气道:“你什么时候认出来的?” 是今天?还是之前的,每一次? 她眼神里的急切之意十分明显,覆在他手腕上的那只手掌心慢慢濡湿,像是被薰暖夏风吹热的潮,一波又一波地浸润过他。 赵庚收起不合时宜的荡漾,坦诚道:“你我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认出来了。” 果然。 隋蓬仙咬住唇,气恼和尴尬只是一刹那的事,她意识到了更重要的一点——现在是她反客为主的好机会。 她隐瞒赵庚,是有错,但赵庚同样瞒而不报,更是罪加一等! “你既然认出来了,为什么还要装作不知情的样子?”隋蓬仙越想越气,一双荔枝眼又凶又怨地看着他,“你是不是想看我笑话!你说!” 既然两人之间都说开了,她也就没必要再变着声音说话,用回了她自己的声线,气势汹汹地质问起他,声音又娇又尖。 像是一只浑身炸毛的猫尖叫着跑过来,举起猫爪子狠狠挠了他一下。 赵庚垂下眼,看着满脸都写着‘我很不高兴’的漂亮少年,叹了口气:“当初依你我的交情,我若是直接拆穿你的身份,你会怎么做?” 应该会气得当场扭头就走,之后要是遇见他,更是话都不会多说一句。 隋蓬仙重重地哼了声:“我不管,反正你就是存了看我笑话的心思!”说完,她就开始指责他,“真是一个心机深沉的老东西。” 赵庚哑然失笑,任她出气。 赵庚表现得像是任由她搓圆捏扁的面团,隋蓬仙气了一会儿,见他一直没反驳,也觉得没趣儿,渐渐没声了。 “渴不渴?” 看着她气得鼓鼓的脸,腮边浮起的淡淡绯红愈发惹眼,赵庚克制着,没有再抬起手碰一碰那朵红云。 但面对心上人的时候,悸动和爱怜的情意是怎么也遮挡不住的。 隋蓬仙正想顶他一句,抬眼一看,却看见他溢满喜爱之情的眼,她怔了怔,还想再做会儿妖的心情也淡了。 好半晌,赵庚听到她说:“你会不会觉得,我用隋成骧的身份行走在外,是离经叛道?” 或许是因为她自己在心里预设了答案,往日轻俏的声音有些低,幽幽回荡在被月光笼罩着的寂静深巷里,更有几分难言的寂寥。 “我从不觉得,离经叛道是一个不好的词。” 赵庚克制又克制,但当她睁着那双盈盈的眼看向他时,还是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先前种种,我不知内情,不做评判,但我向你承诺,今后没有人可以再让你做你不想做的事,每日逛街打扮自己也好、出去骑马射箭也好、和朋友赏花游园也好,只要你开心,只要能让你高兴,我都支持。” 隋蓬仙怔怔地望着他。 她以为就算他知道她用隋成骧的身份行走在外,是有不得已的理由,只是或多或少,他也会有些介意。 但他说只要她高兴。 只要她愿意,无论是用哪种身份示人,他都支持。 两人四目相对,良久,良久,她才猛地别过脸去,不自在地眨了眨有些酸涩的眼睛,嘟哝道:“老东西,你是不是故意的?” 赵庚平静地接受了‘老东西’这个称呼,对她的话感到些许不解:“故意什么?” “故意说这些话来哄我开心呀!”隋蓬仙忍不住上前一步,她突然很想靠着他,再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点。 直到把赵庚逼到墙根底下,她还觉得不过瘾。 “你……”赵庚有些迟疑,想推开她,但又舍不得。 隋蓬仙还是头一回主动和一个男人这么亲近,她的骄傲不允许赵庚有超出她意愿的反应,她又往前压了压,空出一只手戳了戳男人硬邦邦的胸膛。 “哑巴了?说话呀。” 赵庚抿着唇,被墙顶砖瓦遮挡得参差不齐的月光落在他脸上,高挺眉骨下阴影深深,那双深渊般沉静辽远的眼瞳里含着的情意越发明显,他几乎快要压制不住。 隋蓬仙被他这样沉默且不加以掩饰的眼神看得面上发烫。 “你……” 她有些迟疑,正想稍稍后退一步,腰上却传来一阵滚烫的触感,下一瞬,她便被人揽着腰,紧紧贴在他胸前。 离得太近了。他胸腔里比阵阵春雷还要响的心跳动静太大,隋蓬仙想抱怨,他心跳得太厉害,都吵到她了。 她抬起头,嘴唇擦过什么软软的东西。 两个人都愣住了。 只是一个意外,一触即分,那阵又香又软的触感却深深烙印在赵庚脑海里。 金戈铁马的大将军难得有脑子被搅成浆糊的时刻。 两个人都为刚刚的意外沉默着,却有默契地保持着紧紧贴在一起的姿势。 或许是赵庚心跳的动静一声响过一声,落在耳边,太吵,两个人都没有注意到不远处传来的脚步声。 喝得醉醺醺的男人原本只是路过,借着清冷月光,他看见两个男人站在墙根下,贴得近不说,两张脸都快凑*到一起了! 路人顿时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我的天爷,恶俗啊!” 听到动静的隋蓬仙下意识把头往后仰了仰。 好险,差点又亲上了。 赵庚不咸不淡地望了一眼跑得飞快的男人,回头看到隋蓬仙红扑扑的脸,想起刚刚那个乌龙似的吻,他轻轻咳了一声:“……走吧?” 就这?他的反应怎么这么平淡! 隋蓬仙哦了一声,径直往前走,也不说等他,赵庚在原地停了两息,按下还想回味的冲动,抬脚追了上去。 和美艳作精成婚后 第26节 …… 隋蓬仙一回屋就躺下了,饭也不吃水也不喝,红椿和茜草对视一眼,暗道坏了。 定国公怎么把人得罪狠了? “呀。” 廊下传来小丫头们惊呼的声音,茜草探头出去一瞧,也有些惊讶。 “大娘子,今早那只大鸟又飞来了。” 隋蓬仙哼了哼,什么大鸟,分明是随它主人,是只坏鸟。 说是这么说,她还是撑起身子走到窗边,晚风吹动她身上的纱衣,她伸手捋了捋被吹乱的头发,看到那只十分英武的黑鹰正一脸神气地蹲在美人靠的扶栏上,老神在在的样子很轻易地就让隋蓬仙联想到了它的主人。 她随手拿过茜草捧着的花生,朝觅风扔去。 “坏东西,谁让你来的?” 觅风脖颈微动,精准地衔住了那颗花生。 小丫头们在一旁长大了嘴,觉得好玩儿。 茜草也伸长了脖子使劲儿看。 隋蓬仙注意到她的跃跃欲试,索性捡了颗蜜饯塞到她嘴里,又转头去看觅风:“和你主人一样成哑巴了?”说着,她又想起赵庚当时平淡到近乎冷酷的反应,气得又丢了颗香榧过去,“赶紧走,别在这儿碍眼。” 觅风十分受用女主人的投喂,吃了会儿小零嘴之后想起自己来的目的,拍了拍翅羽,廊下顿时卷起一阵风,有小丫头慌忙跑下台阶去找自己被吹走的绢花。 隋蓬仙点了点飞到她面前窗台上站着的觅风:“我就说你是个坏东西吧。” 觅风一双豆豆眼威严地看着她。 隋蓬仙熟门熟路地从觅风身上找到信件,挥了挥手,示意女使们先回去,她靠着窗棂,展开了那张信纸。 才看清上面的字,隋蓬仙就心慌地一把把纸揉成一团,恨恨地丢出去老远。 他还想明日就上门提亲?真以为两个人亲了一下,她就非他不可了?! 而且……那都不算正儿八经的亲。 她想起两个人都有些意乱情迷,却没有成的那个吻,恼得更厉害了。 老东西,王八蛋,不正经,当时装得云淡风轻毫不在意,回家了又巴巴儿地写信试探她。 隋蓬仙把回信塞了进去,却见觅风仍不动如山地杵在那儿,豆豆眼十分灵性地往香几上随意摆着的蜜饯碟子上瞟,她好笑地把碟子拿了过来,把那些太甜的果子剃了出去,才又放到窗台上:“吃吧。” 觅风尖尖的喙一叨一叨,很快就把碟子里的蜜饯坚果吃了个精光,隋蓬仙看着,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奇怪的想法,都说物随其主,赵庚也会那么贪吗? 隋蓬仙头抵着窗棂,为自己天真的想法而发笑,看他昨日那副正派到毫无波澜的样子,好像一切都是她自作多情,什么情啊爱的,可不会和高贵冷艳的国公爷沾边。 见她低垂着眼睫,脸上有些郁郁不乐的样子,觅风嘎地叫出了声,声音有些滑稽,又轻而易举地把她逗笑了。 “吃饱了就快飞回去传信,省得你主子今夜还在做美梦。” 觅风拍了拍羽翅,在晴山院上空盘旋了两转,才振翅往西边飞去。 听到熟悉的破空声,赵庚放下手里的军书,朝外走去,没等到觅风,却等来一阵鸡飞狗跳的嘎嘎声。 赵庚皱眉,听到老太太中气十足的叫骂声。 “坏鸟,叫你啄我的小青菜!” “嘎——”叫声逐渐凄厉。 赵庚疾步走过去,看见老太太拿着藤条抽得虎虎生威,往日纵横疆场,凶猛无比的觅风竟然被藤条抽得抱头鼠窜,毫无招架之力。 在一旁看得欲言又止的亲兵心里默默感慨,果然是虎妈无犬子。国公爷这么悍勇,背后竟是因为有个如此凶悍的老母亲。 “阿娘。” 赵庚走过去,扶住赵母的胳膊,顺势止住她手里咻咻乱飞的藤条:“儿替你教训它,您别费力气。” 赵母白他一眼:“但凡你能管得住它,我那些小青菜也不至于被坑害成那样!” 赵庚低头做惭愧状。 最后以厨房之后半月都不许给觅风准备吃食,叫它自个儿出去打猎作为惩罚,老太太才拎着藤条嘟嘟囔囔地走了。 赵庚不咸不淡地睨了一眼忙着用喙梳理翅羽的觅风:“还不快过来。” 守门的两个亲兵看着觅风溜溜哒哒地跟在国公爷背后进了书房,对视一眼。 “你觉不觉得觅风刚刚那样子很像……” 两人异口同声:“老太太养的走地鸡!” …… 隋蓬仙的回信很简单,两个大字,墨色淋漓,不难看出主人当时动笔时的心情。 赵庚默默咀嚼着信上的‘休想’二字,眉心微胀。 不怪她生气,赵庚也生自己的气。 那样美好的事情,应当留到他们的洞房花烛夜,怎么能在平康坊昏暗幽静的后巷里就…… 太过草率,是对她的亵渎。他不愿她日后回想起两人头一回亲密接触时,首先想起的是平康坊这种地方。 赵庚重重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她现在正在气头上,但他不得不考虑到许多现实的东西。 今日他在忠毅侯府前说的那些话,想必早已传到了忠毅侯夫妇的耳朵里,他若迟迟不登门表态,只怕他们心里又会生出其他龃龉。 还有她,也不能放在那儿,任她自顾自地生闷气。 还是得见到人,才好哄。 …… 隔日上午,慈姑站在屋前徘徊半晌,自个儿不敢去触霉头,狠狠瞪了红椿等人一眼:“你们平时是怎么伺候的!就算畏惧大娘子的脾性,也要忠言谏上,怎么能让她睡到现在?” 平日也就算了,今儿定国公带着人上门提亲,偏偏全福太太不是旁人,是太后的娘家嫂子,这如何怠慢得起! 茜草她们有些怵,红椿可不怕,皮笑肉不笑道:“是,婢无用,姑姑您有阅历有手段,更不缺忠言谏上的勇气,请您进去叫大娘子起身吧。” 这球怎么又踢到她头上了! 屋外一直有窸窸窣窣的吵闹声,透过重重垂下的帷幔传到了隋蓬仙耳朵里,她闭着眼睛皱了皱眉,翻了个身,紫薇花色的薄纱往下扯了扯,露出一片泛着淡淡潮红的雪色肌肤。 隋蓬仙在睡梦中都觉得浑身发热,像是涨潮的海,太阳火辣辣地晒着,直至她身上都堆了一层香腻的汗。 那阵吵嚷声越发大,隋蓬仙烦躁地睁开眼,没顾得上发脾气,身体的潮热在她清醒之后越发明显,她有些不可置信地捂住发烫的面颊。 只是梦到和他一起完成了那个未尽的吻而已…… 隋蓬仙咬住唇,那颗小小的、饱满的唇珠愈发艳丽,她低低尖叫一声,把自己埋进松软的被子里不肯抬头。 居然……她居然…… 蒙在被子里扭了好一会儿,潮热感非但没有退去,反而越发嚣张,隋蓬仙气喘吁吁地坐了起来,一张娇妩脸庞上布满红晕,艳丽到惊人。 她有些不大适应地并了并腿,扬声叫红椿进来。 感觉好奇怪。她要泡澡。 直到温热的水流缓缓将她包裹,隋蓬仙呼出一口气,笼着淋漓水珠的手拍了拍仍然发烫的面颊,动作在听到红椿的话后倏地停滞。 “你说什么?” 红椿重复了一遍:“定国公带着老承恩公夫人上门提亲来了,大娘子您说,定国公什么时候和老承恩公夫人有交情了?” 按着胥朝礼法,每任皇后的父亲或者兄弟都会被封为承恩公。但到了景顺帝御极时,却以皇后父兄战死,无男丁袭爵的理由省去了这一环节。 因此如今汴京的承恩公便是当今太后的兄长,众人尊称一句老承恩公,老承恩公夫人的地位自然也十分尊崇,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请得动她。 赵庚这样大张旗鼓地请人上门提亲…… 隋蓬仙低着眼看向水面,花瓣浮沉间,眼前好像浮出了赵庚的脸,他正对着她微笑。 ……烦死了! 隋蓬仙低低尖叫一声,两只手在水面上乱拍,溅起阵阵水花,看着那些胡乱跳动的水珠,她心里又乱又羞,恨不得把赵庚抓来打一顿出气。 红椿和茜草抹了抹脸上的水,语气担忧:“大娘子?” 这是怎么了? 相伴多年,唯独在这件事上,她们摸不准大娘子的脉。 是喜欢定国公,却不想他上门提亲的意思吗? 隋蓬仙没有给她们开口询问的机会,她自己这会儿心里乱糟糟一片,什么都答不上来。 于是让她们先回去擦把脸换身衣裳,她自个儿再泡一会儿。 红椿试了试浴桶里的水,仍是温热的,这会儿快到夏天了,一时半会儿也不怕会着凉,她和茜草这才转身离开。 屋子里一片安静。 隋蓬仙呼出一口气,赌气似地拍开浮在她身边的花瓣,自言自语道:“我才不会轻易答应……” 心机深沉的老东西,休想她一次就消气。 …… 正堂里,茶已经续了好几次,侯夫人脸上的笑都要僵了。 她借着更衣的名头出了屋子,不快地睨了一眼慈姑:“那个孽障人呢?我不是让你去叫她过来么?” 若是寻常人上门提亲便罢了,偏偏是老承恩公夫人,就是这门亲事不成,她也得拉着隋蓬仙出来给人认认脸,说说话。 慈姑一脸为难,大娘子心情不好的时候哪儿会给她面子。 书房里,忠毅侯正在和赵庚下棋,隋成骧在一旁观棋。 面对这个失而复得的女婿,忠毅侯起初心情十分复杂,但很快,以利为重的想法占据了上风,笑呵呵地和人说话饮茶,兴致起来了,索性让人摆了棋盘过来。 “我与敬则手谈一局。” 赵庚自是欣然应允。 隋成骧幽幽的视线落在那个气定神闲的男人身上,手背上青筋暴起,俨然是在死死压抑着什么情绪。 赵庚注意到了,但不准备理会。 一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头而已。 和美艳作精成婚后 第27节 在场之人心思各异,直到听到有娇声笑语从正堂的方向传来,赵庚执棋的手一顿,目光也投向了屏风那头影影绰绰透出的那道窈窕身影。 忠毅侯捋了捋胡子:“也罢,这盘棋我留着,待敬则你下次过来,咱们爷俩儿好好下个痛快。” 赵庚微笑着应好。 一行人终于会面。 赵庚一进正堂,目光便下意识地被那道光彩夺目的身影吸引住,看着被老承恩公夫人亲亲热热地拉着手说话的隋蓬仙,他竟然从她身上看到了几分从未见过的乖巧。 她对着老太太她们这些长辈的时候,一直很礼貌。 忠毅侯和侯夫人对上眼神,见她面色僵硬,有些不痛快,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在为他新纳了几个小妾的事生气? 不知轻重! 老承恩公夫人看着那对小儿女看天看地就是不看对方的别扭样,露出一个过来人的笑容,拍了拍隋蓬仙的手:“好孩子,咱们大人说些事儿,你领着敬则四处去逛逛吧。他嘴笨,你多担待。” 隋蓬仙这才顺理成章地看了一眼赵庚。 他对着她微笑。 她收回视线,心里默默哼了哼,的确是嘴笨,连亲个嘴都不会。 第25章 再次和她并肩走在忠毅侯府的花园里,赵庚心里升起些许类似于故地重游,心情却大不相同的感慨。 对了,花园。 隋蓬仙心里憋着气,打定主意要他哄了又哄才肯和他说话,不曾想赵庚冷不丁地来了一句‘你喜欢什么样子的花园’,她一时没反应过来。 “什么?” 赵庚停下脚步,看着她荔枝眼里流露出的几分懵然,语气柔和:“我打算买座新府邸,花园如何设计,总要问过你的意思。” 鲜妍美貌的女郎仍愣愣地看着他,像是没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赵庚有些懊丧,气自己又犯了浮浪的毛病,说得太直接,或许吓到她了。 他顿了顿,补充道:“你知道的,我不懂这些。我在汴京认识的人不多,你多给些意见,我也好参考。” 他像是有些紧张,就那么直直地望着她,眼瞳里的墨色浓得化不开,她飞快撇开视线,总觉得心跳得让她发慌。 隋蓬仙扭头就走。 赵庚心里猛地一跳,听到她气哼哼的声音响起。 “想使唤我给你做白工?想得美。” 赵庚眼睛一亮。 他追了上去,试探着问:“凿一个荷塘?还是再辟得大些,夏日里可以泛舟赏莲,你还可以在船上钓鱼。” 隋蓬仙瞪他一眼:“我才不会跑去钓鱼。”又晒又无趣,只有上了年纪的老东西才喜欢。 肯理他了。 赵庚从容颔首:“好,我钓鱼,你吃鱼。” 他语气里的爱怜之意是那么明显,隋蓬仙忍不住联想到他话里的场景。 赵庚拎着一条鱼回来,她说不定会嫌弃他弄得一手鱼腥味,连声让他不要靠近她,洗干净了才准过来。 但鱼她还是要吃的。 赵庚应该会帮她挑刺吧? 这个带了些不确定的念头刚刚一出来,就被隋蓬仙蛮不讲理地抹掉。他要是敢不主动帮她挑刺,今夜就去书房自个儿睡好了。 隋蓬仙眨了眨眼。 “在想什么?” 赵庚看着她懵懵的,像是在发呆,眼里又闪着笑意,像是在打什么坏主意。 冷不丁听他问出声,隋蓬仙及时回神,看着他眼里含着的温和笑意,意识到自己刚刚都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面上一热。 “老东西,不许再和我说话!” 他的嘴巴可怕得很,还会勾着她忍不住想那些奇奇怪怪的,明明离她很遥远的事。 看着她气鼓鼓的背影,赵庚忍不住想笑,但同时也有些挫败。 怎么总是惹她生气? …… 这次提亲自然是没成。 客客气气地送走了老承恩公夫人和定国公,忠毅侯气得一拍桌子:“看看你的好女儿!敬则主动服软,又请来老承恩公夫人,够有诚意了吧?她还想要天上的星星不成?” 隋蓬仙早就溜回晴山院了,章华园里只有夫妇二人。 隋成骧冷冷瞥了一眼想要上前劝他离开的慈姑,听着屋里传来父母争吵抱怨的声音,俊秀精致的脸庞上没什么表情,低垂着眼,慢慢地拨弄着手腕上套着的檀珠手串。 忠毅侯脾气大,侯夫人脾气也不小,她冷冷睨了自己的丈夫一眼,嗤道:“蓬姐儿这个性子,光是我一个人宠出来的?再说了,我倒不觉得拒了这门亲事有什么不好,一家有女百家求,我的女儿当得起这样的排场。” 忠毅侯看她一眼,语气有些奇怪:“有时候我真是不理解你们女人……”狠心的时候,手段比他一个大男人更绝,偏偏忠毅侯又能感受到,她怜爱自己的骨血。 “罢了。”他摆了摆手,心里边儿烦躁得很,他现在只想去新纳的小妾那儿找会儿清净,“蓬姐儿那边,你多上些心,我是管不了了。” 侯夫人见丈夫起身要走,知道他多半要去那几个新纳的小贱人处,保养得宜的手指紧紧扣住紫檀小几的边角,让他等等。 绕是她早有准备,但当她看到忠毅侯脸上的不耐之色时,心里还是一痛。 “再过几日就是两个孩子的生辰,成骧的身子好多了,我想着这次办得热闹些,当作提前给他相看世子妃……” 话还没说完,就被忠毅侯打断了:“这样的事你自己看着办就好。”说着,他发觉语气太敷衍,看着妻子冷凝的脸色,他缓和了声气,补充道,“这么些年了,你做事难不成我还不放心么?” 侯夫人冷冷勾出一个笑,听他又道:“别忘了给定国公府送一份帖子。” 说起定国公府,侯夫人想笑,就那么一处二进小院,还定国公府。 自上次赵庚登门退了那桩娃娃亲之后,侯夫人当时没表现出来什么,但心里边儿总觉得不痛快,绕是赵庚如今看起来再风光,再得天子信重,又如何呢?他家底那么薄,又是从微小发迹,日后前程心性如何还未可知。登高跌重的例子侯夫人见得不少,她理所当然地质疑,他能否给予女儿同等富贵的生活。 想到这里,侯夫人揉了揉眉心,缓缓吐出一口郁气:“儿女都是债啊。” …… 隋蓬仙看着匣子里新鲜火热的一沓银票,这才知道了忠毅侯夫妇准备替他们大办生辰宴的事。 慈姑特地领了送钱的差事过来,见隋蓬仙果然有些感兴趣的样子,她松了口气,还想多说几句,缓和缓和她与侯夫人之间的关系,但隋蓬仙已经翻身下了罗汉床,兴冲冲地去书房准备自个儿写帖子了,哪儿有空理她。 慈姑悻悻然地转身走了,出了屋,远远听到一声长啸,她抬头,看见一只格外凶猛的黑影俯冲着朝她飞来,吓了一跳,忙不迭地想避开,偏偏年纪大了身子又笨重,险些跌了一跤,还是茜草眼疾手快扶了一把才不至于跌倒。 慈姑惊魂未定,看着那只自顾自落在美人靠上,用尖尖的喙梳理翅羽的黑鹰,气恼道:“怎么能让这种东西靠近晴山院,万一伤了大娘子可怎么办?快叫谢揆把它赶走。” 那一身细皮嫩肉,冰肌玉骨,万一添了什么疤痕,岂不可惜? 慈姑一边说,却见小丫头熟门熟路地端了一盆生肉过来放到那只黑鹰面前,任由它大快朵颐,一点儿也没客气。 “这……” 茜草笑嘻嘻地扶着她的胳膊往外走:“大娘子新养的鹰,怎么样,威风吧?每日都能吃掉二斤肉呢!” 二斤肉?她一日都吃不了那么多! 慈姑回头看了一眼那只羽毛黑到发亮的鹰隼,撇了撇嘴。 觅风吃饱喝足,叼起主人给的东西,展开翅膀滑进了屋,豆豆眼左顾右盼,瞄准坐在书案后的隋蓬仙。 面前忽然有淡淡花香。 隋蓬仙抬头,看到觅风嘴里衔着一捧花,威风凛凛的黑鹰和纤弱美丽的花束搭在一块儿怎么看都有些怪异,她唇角不自觉翘起,伸手接过那束被人用草茎细细系好的花,来自山野的清淡香气扑面而来,一路风驰电掣,那些花居然也没有被吹得七零八落,花萼舒展,露出或黄或粉的蕊。 “嘎。” 见女主人一直捧着那束花看个没完,觅风有些不耐烦地把脚爪往前一撂,露出上面别着的竹管。 他还写了信来? 隋蓬仙索性把桌案上摆着的官窑青瓷瓶里盛着的芍药拿了出来,动作轻柔地把那束野花放了进去,色彩鲜艳,颇有几分野趣,她点了点嫩黄色的花瓣,转身去拆觅风带来的那封信。 信上的内容很简单,赵庚这样性子沉稳到有时候让她觉得古板的人在私底下写信时也不会突然就性情大变,给她送来一封火辣辣的情书。 他的字和他的人一样,巍峨凌厉,便就是这样遒劲有力的字迹下悄然流淌出这个男人不为外人知的温柔。 “什么叫看到这花就想到我啊……”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没有第二个人可以看到这封信,但隋蓬仙就是莫名觉得羞耻。 轻飘飘一页信纸落在她掌心,烫得她几乎拿不住,信纸晃晃悠悠地从半空中落下,她也顾不上了,捂住发烫的面颊,低低尖叫一声。 “老东西坏东西不正经烦死了……” 觅风听到女主人在叫它,睁着一双豆豆眼看过去,隋蓬仙拍了拍柔软潮热的面颊,注意到觅风的小动作,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她笑出了声,点了点它:“你也是个坏东西。” 她随手把旁边的坚果碟子推了过去,觅风低头专心嗑瓜子,她重新拿起那张薄薄的信纸,鬼使神差似地低头嗅了嗅——不是花的香气,也不是墨的味道。 赵庚身上是什么味道?抱也抱过,亲……姑且也算亲过吧,但要说他身上的味道,除了皂角淡淡的清香,隋蓬仙还真没什么印象。 下次见面的时候拽着他的衣裳闻一闻?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隋蓬仙惊恐地把信纸丢远了些,又想尖叫了。 觅风在旁边嗑瓜子嗑香橼,忙得不亦乐乎,偶尔抬起一双威严的豆豆眼,看着它的女主人一会儿笑一会儿沉思,感觉有点像是疯了。 隋蓬仙托着腮,苦苦思索回信该怎么写。 视线无意中从旁边的花筏上掠过,隋蓬仙眼睛一亮,对呀,她可以亲自给赵庚写一封请帖。 她想要让他来参加她的生辰宴。 一想到宾客们看到汴京近来最受瞩目的定国公为她鞍前马后,无所不从,隋蓬仙后背一阵发烫,热得她面颊都浮上玫瑰一般靡艳的红。 她要做最漂亮最风光的寿星。 …… 转眼就到了六月初七。 隋蓬仙一醒来就听到窗外叽叽喳喳的鸟叫声和女使们银铃般的说笑声,她走到窗前一瞧,看见觅风追得那几只喜鹊叽叽直叫,茜草她们仰着头看好戏,时不时拍手给觅风助阵。 红椿坐在廊下的美人靠上做绣活儿,一抬头就被窗前那抹惊人的丽色给晃了晃眼,她连忙放下绣篓子,寻了件杏子红的纱衣披在她肩头,挡住了那一片欺霜赛雪的肌肤。 和美艳作精成婚后 第28节 “婢瞧大娘子今日气色极好,不用上粉,都漂亮极了。” 隋蓬仙听出她话里的促狭之意,嘴角也跟着往上翘了翘。 她头一次这么期待过生辰。 “水备好了吗?” 红椿点头,把还在看鸟雀打架的茜草叫了过来。 隋蓬仙近来总觉得身子潮热,早上习惯了先沐浴再更衣,红椿她们又把提前两日选好的花冠钗环和配套的披帛、袖衫拿了出来,好一顿忙,红椿笑着看着坐在菱花镜前的人,又望了望镜里映出的一张娇妩脸庞:“大娘子瞧瞧,可还满意吗?” 隋蓬仙点头,在一人高的立地镜屏前站住,轻轻扭动腰肢,轻透若绮丽烟霞的裙摆上金银色火焰纹散发出令人目眩神迷的华彩,漂亮得不得了,她很喜欢,对着镜子看了好一会儿。 茜草知道这条裙子的来历,又注意到隋蓬仙浓黑发髻上戴着的莲花冠也跟着她的动作一闪一闪,华光宝璨,浮夸地用手遮住眼睛,嘴里唉哟两声:“大娘子这身打扮亮晶晶的,都闪到婢的眼睛了。” 隋蓬仙夺过红椿手里的团扇,作势要打她。 茜草笑嘻嘻地接过团扇,凑到隋蓬仙身旁讨好地给她扇风:“想来只有咱们大娘子这样的人物才撑得起这样的好东西,定国公见了,日后可不得更努力地寻来好东西给您吗?” 她话里的促狭之意太过明显,落在隋蓬仙耳朵里,像是凭空丢了一把火,火舌一下燎得冲天高,熏得她面颊绯红,翘着指头狠狠戳了戳茜草的额头:“你再胡说,我就让谢揆把你送到外院洗碗去。” 茜草连忙讨饶。 生辰宴下午才开始,但黄宝缨她们说好了要早些过来她的院子里玩,隋蓬仙收拾好之后就准备去大门口迎一迎她新交的朋友们。 赵庚什么时候来?觅风今天过来的时候没有带信,只是馋肉了。 隋蓬仙及时抚平那道像是石子掷入心湖般缓缓荡开,名为失落的涟漪,她难得想高高兴兴过一回生辰,才不要因为别人坏掉一天的心情。 才从屋子里走出,晴山院的女使婆子们站成了几排,隋蓬仙微愣,原本站在她身边的红椿和茜草也连忙走过去,一群人笑着齐声向她恭贺芳辰,生辰吉乐。 大家脸上都带着笑,望向她的眼神或欢喜或惊艳或慈爱,那几只被觅风撵得叽叽叫的喜鹊也扯着嗓子叫了起来,初夏的风裹着茉莉、黄水仙、八仙花那些开得团团簇簇、热闹无比的花香气一股脑儿地朝她袭来,香馥浓郁,她有些醺醺然。 “多谢你们,有心了。”隋蓬仙说出口,才觉得这话干巴巴的,一点儿都不像平时的她。 她扭头又吩咐红椿:“待会儿给大家发一个月的月例当作喜钱。” 红椿笑着点头,其余人小小欢呼一声,也叽叽喳喳地和她道谢。 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大娘子今日特别漂亮’,隋蓬仙竟然难得感觉有些不好意思,没回应,快步出了晴山院。 原来过生辰的感觉这样好。 隋蓬仙脸上的笑在看到站在不远处的隋成骧时淡了淡。 “阿姐,生辰吉乐。” 隋成骧见到她,眼前一亮,主动走上前几步,又停了下来,把手里紧紧握着的锦匣递给红椿:“我给你准备了生辰礼物,收下吧。” 今天是个好日子,隋蓬仙懒得和他计较,随口嗯了一声,紧接着又想起上次在软红楼看到他的事儿,眼神微妙了一瞬。 想不到这个病秧子小白莲还有力气去找乐子。 啧,这就是男人。 隋蓬仙嗤之以鼻。 不过那之后并没有传出忠毅侯府真假世子之类的传言,他帮她把事儿按下去了,隋蓬仙也没打算戳穿他干的好事儿。 “我可没给你准备。” 她语气骄蛮,不过隋成骧一点儿也不在意,他很高兴,阿姐终于愿意回应他了。 “没关系的,我知道阿姐心里有我。” 他笑得一脸温柔幸福。 隋蓬仙一阵恶寒,带着红椿赶紧走了。 那阵香风刮过,没一会儿就被风里其他的味道给冲淡了,隋成骧仍看着她离去的方向,清隽俊秀的脸庞上笑意未退。 青壤小心翼翼地提醒道:“世子爷,郑国公世子那儿……” “我知道。”隋成骧的声音冷了下来,像是想起了什么令他难以忍受的事,刚刚的好心情霎时间散了个干净。 …… 黄宝缨她们几个头一回到忠毅侯府来做客,遑论还是来参加隋蓬仙的生辰宴,个个兴致都很高,围在隋蓬仙身边叽叽喳喳,一时间吵得她头昏脑胀,疑心自己其实是被一群锦毛小雀给包围了。 武修娉看见晴山院里那架秋千,眼前一亮,抱着隋蓬仙的胳膊撒娇,让她陪自己一块儿去玩秋千。 正值韶华的小娘子们玩玩闹闹,嬉笑怒骂的声音几乎要把晴山院顶上的天掀翻。 藏在暗处的谢揆不大自在地动了动耳朵。 她今天好高兴。 庭院里芭蕉分绿,浮翠流丹,花影阵阵里,她被簇拥在众人之间,笑靥明媚,恍惚间让人误以为有第二颗太阳落入凡尘,她所到之处尽是欢声笑语,光辉灿烂。 谢揆抱着剑,看了很久。有风吹过,燕尾青的剑穗微微晃动,无论主人再怎样悉心爱护,陈年的东西也难免抽丝褪色。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任由剑穗拂过他颤动不休的心。 …… 到了下午,客人们陆续登门,身穿粉裙的女使们笑意盈盈地将客人们引到今日举宴的花园里。 隋蓬仙时不时朝着花园的入口看去一眼。 她请的最后一位客人迟迟未至。 隋蓬仙有些不开心,武修娉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没注意到她此时的情绪变化,兴冲冲地坐到她身边给她看自己新编的草蝈蝈。 府上有个手很巧的女使,唤做芷荷,早先她就得了隋蓬仙示意,提前准备了一篓擦洗得干干净净的苇草、蒲草等物,带着一群娇客玩起了草编,芷荷的手又细又长,十分灵巧,挑压、交叉、缠结等各种技法被她玩出花儿来,不多时,一个精巧非凡的八角如意香球便成型了。 今日生辰宴上的客人除了忠毅侯夫妇平时往来的亲友,隋蓬仙自己邀请了黄宝缨等几位新交的朋友,除此之外,郑国公府的几位女郎也来了,隋蓬仙素来与她们没什么交情,加上和郑国公世子有恶,见人来了只当作寻常宾客看待。 秦妙姝是郑国公夫妇的掌上明珠,去哪儿都是座上宾,哪里受过这样的冷待,心里憋着气,偏生又因为兄长的叮嘱不能发作,这会儿看见芷荷编出的那个香球漂亮,她笑了笑,直接上手拿走了那颗香球:“这玩意儿不错,我要了。” 她的几个庶出姐妹站在她身后,看看众人脸上的神情,一时没说话。 到底这是在别人府上,又是过生辰这样的好日子,黄宝缨等人哪怕心里再不痛快,也没急着驳秦妙姝的脸面,只让芷荷再编几个给她们玩儿。 秦妙姝见没人敢和她抢,越发得意,手里不住把玩着那个香球,一时间劲儿使得大了,香球不过是草编的东西,能有多牢固,被她这么一*捏,草刺划破了秦妙姝的手,惹得她尖叫一声,忙不迭地把那个破了的香球掷到地上,捂着手怒气冲冲。 “贱婢,你敢害我?!” 芷荷愣在当场,起身正要跪下认错,肩上却一沉,她有些惶惶然地望去,却看到少女漂亮沉静的侧脸。 “坐着,没你的事儿。” 秦妙姝见隋蓬仙径直朝着自己走来,芳姝明媚的脸庞上一点儿笑意都无,显得格外冷淡,她心里不由得生了几分怯意,却又不想露出颓相让人轻视,梗着脖子道:“这就是隋大娘子的待客之道吗?我——” 她的话在隋蓬仙拿出丝帕来替她裹住手指上汨汨冒着血珠的伤口时戛然而止。 “行了,你再多说两句,伤口自个儿都要好了。”隋蓬仙皱着眉就要收回手,秦妙姝反应过来了,骄矜地抬了抬下巴:“这么系着太丑了,你给我打个漂亮些的结。” 还使唤上她了? 隋蓬仙原本打算待会儿将气都撒在迟来的赵庚身上,耐不住秦妙姝这会儿非要往她炮筒上撞,冷笑着再度伸出手,就在秦妙姝得意的当口,她扯住丝帕的两端,猛地一勒,秦妙姝顿时痛得尖叫起来。 “如何,够漂亮吗?” 秦妙姝眼里包着泪花,但她抬眼看到隋蓬仙,想到她那个混不吝的弟弟,心里悄然升起一个感慨:真不愧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弟,怎么隋蓬仙的性子也这么让人讨厌! 一想到自家兄长还对她一见钟情,图谋着要把人娶回家…… 秦妙姝有些害怕,更是十分抗拒,她可不要这个嫂嫂! 日后要是她掌家,她那么凶,又那么漂亮,一定会把兄长调.教得老老实实,万一克扣她的月例银子怎么办? 秦妙姝越想越觉得大事不妙。 见秦妙姝并其他几个郑国公府的女郎老实下来,自个儿去往别处赏花玩闹,黄宝缨松了一口气:“姐姐真是厉害!秦妙姝最烦人了,又爱闹又玩儿不起,我都不乐意和她凑一堆。” 隋蓬仙拍了拍她的头,少女发髻上的宝石蝴蝶跟着振翅欲飞。 有些好玩儿,她总算知道为什么赵庚那么喜欢摸她的头发了。 男人温和含笑的面容重又浮现在她脑海。 隋蓬仙咬住唇,烦躁地摇了摇头,想要把那道恼人的身影从脑海中清走。 随着她的动作,那顶宝石莲花冠也跟着玎铛作响,发出极其悦耳的金玉之声,华光宝璨,摄人心魄。 今日的宴席设在侯府花园里,男女宾客之间,除了早已搭好的彩帐,又用了一堵天然花墙做遮挡,花叶扶疏间,有一华服青年站在角落,一双精光湛湛的眼紧紧盯着人群中美貌夺目的女郎,见她皱着眉摇头,心中更觉可怜可爱,一时间眼神里忍不住流露出几分痴迷之色。 隋成骧缓步行至他身畔,似笑非笑:“世子,觉得今日的宴席如何?” 郑国公世子秦睢回头看了他一眼,暗道稀奇,一母同胞,面容十分相似,怎地他一见隋大娘子就心生怜爱,一见隋成骧时就满心恶感。 他扭过脸,淡淡道:“自是不错。” 隋成骧微笑,并不将他的冷漠放在眼里,他垂在身旁的手指无意识地动了动。 衣袖里藏着的药包,正是他那日去软红楼得来的宝贝。 只需那么一点点,秦睢就能丑态毕露。 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突然一阵喧哗声起,隋成骧下意识看向那道熟悉的身影,却见她径直站了起来,一双美眸紧紧看向来人。 “哟,居然是一头梅花鹿。” “那鹿身上一点儿损伤都没有,这才难得呢。” “这样用心……看来坊间传闻,恐怕不是空穴来风吧?” 几个贵妇人对视一眼,捂着嘴轻笑。 隋蓬仙看着赵庚领着那头皮毛棕黄,身上点缀着白色斑点的梅花鹿朝自己走来,周围众人的窃窃私语与羡慕打趣的眼光让她浑身发热,一张牡丹花似的娇靥上都忍不住滚上霞晕。 那双漂亮的荔枝眼里盛满盈盈的水光,倒映出赵庚微笑的脸庞。 他在距她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下,双手奉上束引着那头鹿的缰绳,语气柔和:“且以瑞兽,贺卿芳诞。” 赵庚低下身子,在又一阵低低的惊呼中,直视着她红扑扑的脸、水亮亮的眼:“阿嫮,你可欢喜么?” 第26章 胥朝在男女大防一事上说严苛也严苛,但亦有十分开放之处,若是两家儿女相互有意,欲结秦晋之好,私下多接触也无妨。 和美艳作精成婚后 第29节 满花园的宾客看着赵庚献鹿的那一幕,心里的猜测落了地,有站在侯夫人身边的人已经开始打趣,看来不久之后就要喝喜酒之类的话。 侯夫人看着那头体型矫健、神采奕奕的梅花鹿,不置可否。 旁人说什么,想什么,隋蓬仙都不在乎,她双颊又红又热,呼出的气息都带着醺然的馥郁,看着赵庚看了好一会儿,才收回目光,去看她的生辰礼,那头梅花鹿一双大眼睛十分灵动,也定定地看着隋蓬仙,仿佛知道谁才是它最终的主人一般。 隋蓬仙几乎是瞬间就喜欢上了这头漂亮的梅花鹿。 赵庚没有催,静静地看着她又羞涩又慌乱的样子,眼神柔和。 好半晌,众人抻着脖子都累了,才听得那位寿星略带勉强地回了一句:“还行。” 语气骄矜,像是给他一句肯定,已经是她大发慈悲。 有几位官眷对了个眼神,幸好自家儿子不争气,不然要是把这个小祖宗迎回家中,那可不得日日鸡飞狗跳。 偏偏就是有人甘之如饴。 赵庚挺直脊背,岿然岳立,温声道:“这是我来迟了的赔罪,我备了另一桩礼,得晚些时候给你。” 还有第二份礼物? 隋蓬仙唇边的梨涡甜得能滴出蜜来。她喜欢被偏爱的感觉。 话说到这里,赵庚对她微微颔首,又朝着另一侧的男席走去。 众人见忠毅侯伸手拍他肩膀,又口呼他表字‘敬则’,一股亲热劲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只当隋、赵两家的亲事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 但隋蓬仙可没有那么快就应承他的意思。 她听了几耳朵诸如佳儿佳婿之类的话,只觉得腻烦。 红椿想让人过来把那头梅花鹿牵走,隋蓬仙摇了摇头,她还没有显摆够呢。 黄宝缨她们围过来抱住她的胳膊,嬉笑打趣几句,隋蓬仙已经过了最高兴最害羞的那阵了,这会儿任她们怎么打趣都面不改色心不跳,但脸上霞晕未退,娇艳欲滴,像是一朵羞承雨露的牡丹花。 女郎们挽着手去摘了草,试探着喂给那头梅花鹿吃。 梅花鹿很温驯,停在原地没有动,但面对女郎们递来的青草,却是不屑一顾,径直扭过头去。 黄宝缨偷偷想,这股高傲劲儿和隋姐姐倒是有几分相似。 武修娉把手里的草塞给隋蓬仙,撺掇着她试一试,隋蓬仙抿了抿唇,看着那头梅花鹿,心里暗念,宝贝小鹿,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你可一定要给我这个寿星面子,不然…… 她脑中念头一转,露出一个笑,不然——她就去折腾赵庚,骂他怎么捉了头不灵光的梅花鹿回来。 “吃了!它吃了!” 见那头梅花鹿探着头过来,把那些草卷过去吃了,黄宝缨她们比隋蓬仙还要激动,几个年轻鲜妍的女郎抱在一起又笑又叫,在场的官眷妇人们看到这一幕,眼神温和。 她们想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 秦妙姝姐妹几个坐在一旁,别别扭扭地看着她们在一块儿说笑嬉闹,她猛地扭回头,重重地哼了一声:“有什么好得意的,不就是一头梅花鹿么?改日我叫兄长替我也猎一头回来!” 说到兄长。 秦妙姝抬头望去,看见秦睢就站在不远处,一双眼紧紧盯着人群中最娇艳瞩目的女郎,她顿时觉得倒胃口,暗暗撇了撇嘴。 孽缘!简直是孽缘! …… 隋蓬仙总是忍不住想去看赵庚。 这里人太多了,虽然其中有她新交的几个好友,有她们相伴,隋蓬仙玩得很尽兴,但……她还是想和赵庚说说话。 脾性使然,她绝不肯承认自己是有些思念赵庚,只嘴硬地想,她只是好奇第二份礼物是什么。 因着午后的天光太烈,会晒伤女眷们平时呵护有加的肌肤,早早便有人搭了彩帐,挂了纱帘,黄宝缨她们有些累了,想去帐子里歇一歇,隋蓬仙眼睛转了转,借口把那头梅花鹿牵回晴山院安置,让她们先进去,她随后就来。 武修娉想陪着她一块儿去,话还没说出口,她被黄宝缨拉住胳膊,有些疑惑地回过头去看她,却见黄宝缨对着她摇头,露出一个神秘莫测的微笑。 咱们可不能跟着过去讨嫌,扰人好事。 眼看着那道婀娜身影走远了,秦睢正想悄悄追上去,却被隋成骧拦住,他登时不悦开口:“世子这是何意?” “我倒是想问秦兄,意欲何为。”隋成骧冷冷收回手,“你还嫌自己不够惹眼么?”他有些后悔,为什么要选中秦睢这个蠢货入局,但很快,他的心又冷硬下来。 蠢货也罢,越蠢越好,方便他行事。 秦睢哼了声,阴阳怪气地睨他一眼:“我心仪隋娘子,这样的事有什么遮掩的必要?若不是从前你……”他想起从前被‘隋成骧’打得鼻青脸肿的事,气得咬牙,“我阿娘怎会不允我上门提亲!” 郑国公夫人嫌弃忠毅侯府门风不正,忠毅侯风流成性,侯夫人秉性善妒,一对儿女更是各有各的奇葩之处,儿子爱惹事,女儿脾气傲。 诸此种种细数下来,郑国公夫人几乎是把话掰碎了讲给儿子听——这能是什么结亲的好对象不成? 秦睢软磨硬泡之下,郑国公夫人都不愿松口,直至听到定国公登门提亲的传言,郑国公夫人才稍稍松了口,允他带着府上几个女郎过府赴宴。 让那臭小子自个儿迷途知返也好。 秦睢见到了魂牵梦萦的心上人,哪怕没能和她说上话,心里也不由得变得火热起来,一时间面对隋成骧的冷言冷语也不在意,满心盘算着日后多借着这层关系上门,说不定还能多见她几面。 一来二去,郎情妾意,水到渠成。 秦睢想得很美,浑然没有注意到隋成骧看向他的眼神有多冷。 少年闭了闭眼,敛去那丝厌憎之色。 为了能让阿姐一直留在他身边,他别无选择。 …… 忠毅侯那边儿在和几个老友闲聊叙话,有人时不时将话题引到赵庚身上,他也只是一笑,当自己是个陪客。 直到有个小厮模样的人过来,凑到赵庚耳边说了几句话,赵庚面色稍稍一凝,对忠毅侯道了句‘失陪’,起身跟着小厮出了花园。 绕是赵庚早有准备,假山后冷不丁伸出一只手作势要把他扯过去的时候,他还是下意识地反客为主,牢牢裹住了那只细白柔软的手,直至撞上一片丰软,他浑身震颤一刹,忙不迭地后退一步,撞到冰冷坚硬的假山石也没在意,伸出手虚虚扶住她,声音有些低:“没事吧?” 怎么可能没事! 隋蓬仙一时来劲儿,想故意捉弄他一番,不成想阴沟里翻船,还被人反过来又搂又抱。 她瞪他:“老东西,你刚刚是不是故意的?你就是想占我便宜对不对?” 女孩儿的声音又娇又亮,说的又是这样的话,赵庚只觉耳廓发热,一阵羞惭,连辩解的话都来不及说,忽闻一阵脚步声,他眼眸微寒,下意识拉过她手,两个人藏身于狭窄昏暗的假山石洞里,几乎是肉贴着肉,呼吸打在彼此的脸上,潮热顿生。 这有些朝出隋蓬仙的预期,她有些慌乱地用手不住地推赵庚的胸膛——她只是想和他说说话而已,才不要他得寸进尺。 她柔暖细长的手抚在他胸膛上,哪怕赵庚知道,她的本意并非如此,但那颗心仍不知羞耻地因为她的靠近与触碰越跳越烈,重若春雷阵阵。 隋蓬仙干脆捏拳砸他:“吵死了吵死了。”他心跳得那么响做什么,简直吵得她耳朵疼。 她不高兴的时候就使劲儿折腾他,赵庚不知道来者何人,更不想让人发现她们在此私会,败坏了她的名声。 索性轻轻抬手捂住了她的嘴,掌心触碰到她柔软的唇瓣时,两人俱是一震。 “嘘,有人来了。”赵庚将声音压得很低,那阵声浪像风一样钻入她耳中,摩挲而过,留下沙沙的痒。 隋蓬仙感觉到他干燥温热的掌心碰到的那块儿肌肤烫得更厉害了,她有些不自在地站直身子,双腿并紧,试图掩住那阵让她发昏发潮的异常。 察觉到掌心下的肌肤有些发烫,赵庚刻意挪开的视线又落回她身上,看见她因为愤怒而发亮的眼,还有染上霞晕的面颊,在昏暗幽静的假山石洞里,她仍然美得让他心生震颤。 他何其有幸—— 赵庚的感慨之意尚未诉出,手腕忽地被人握住,继而一掀,原先被他罩住的那两瓣柔润红唇倏地张开,亮出两排整齐漂亮的贝齿,狠狠陷入他掌心皮肉之中。 不疼。 赵庚低低闷哼一声。 若放在从前,这样甚至都算不上伤口的东西连让他动一下眉毛的资格都没有,但眼下不同。 赵庚低垂着眼,看着她乱颤的睫,朱红的唇,深陷在他掌心皮肉里的那截贝齿。 属于她的一部分,深陷在他身体里。 这是他未曾设想,也不敢妄念的亲昵。 隋蓬仙觉得自己一口咬上了一块大石头,磨得她牙齿发酸,也没见那人发出开头那声闷哼以外的动静,她觉得没趣,慢慢松开了劲儿。 呸,石头人,没意思。 她往后退了一步,想和他划清界限的姿态很明显,却有几缕银丝勾勾缠缠,落在他带着一排鲜红齿印的掌心。 一时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隋蓬仙还在生气,拿出帕子使劲儿擦嘴,本就嫣红的唇瓣哪里经得住她这样粗暴的对待,赵庚凝眸望去,只见她唇瓣微肿,更红更艳。 他有些心疼,忌惮外面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他没有说话,沉默着伸出一只手拿过丝帕,另一只手轻轻按上她红艳艳的嘴,指腹轻而缓地摩挲过那片艳丽,像是无声的安抚。 安抚……个屁啊! 隋蓬仙感觉嘴唇上不断传来火辣辣的热感,烫得她几乎坐立难安,身上未曾止住的异样感又有掀浪重来的趋势。 假山石洞里只有从头顶石块缝隙里洒下的几缕微光,昏暗朦胧,隋蓬仙一双眼睛又亮又好,把男人时不时滚动的喉结看得分明。 早知道该换个地方咬。 隋蓬仙很想立刻行动,但石洞里太窄,她站得局促,到现在已经有些累了,她索性抬起手拍开赵庚放在她唇上的手,头一埋,把身上的重量都压在了她咬过的那块儿大石头上。 赵庚耳力绝佳,听到不远处低而模糊的说话声里夹杂了几个敏感的字眼,他正待凝神细听,不料她突然推开了他,不等他反应,紧接着她香馥馥的柔软身子没有任何预兆地就压了下来。 隔着几层薄薄罗衣,她柔若无骨地靠在他身上,时不时还蹭一蹭,扭一扭,直至终于找到她觉得舒服的姿势,她才心满意足地停下来,像一团旖旎的云,安安静静地盘在他身上。 但赵庚不是真的石头。 他动也不是,僵立在原地也不是,但他稍稍挪了挪身体,就会立刻招来一声低低的娇斥。 “老东西,你再不安分试试?” 她不愿他看到自己脸上可能出现的窘态,索性又把脸往他怀里埋了埋,那顶宝石莲花冠随着主人的动作轻轻晃动,折射出令人目眩神迷的华彩。 看她柔软饱满的面颊被挤得发红,赵庚屏住呼吸,不敢再动。 只是有些事并非人力所能决定,隋蓬仙发现她靠着的那块巨石越来越硬,越来越烫,隔着层层血肉所传来的心跳声重如擂鼓,吵得她的心也跟着扑通扑通,像是放了一百只正值躁动的小兔子进去随意踩踏。 真烦人。讨厌他。 隋蓬仙很轻易地锁定了罪魁祸首,柔软的面颊紧紧贴在他心口处,思忖着要做些什么也让他不痛快才行。 赵庚口中默念着清心咒,努力平心静气,忽视怀里不断扑来的柔暖芳馨的同时,又要费心留意假山外那两人说话的动静,一心二用,饱满方正的额上不知何时生出了细细的汗珠。 好不容易等到那阵脚步声响起又消失,赵庚凝神细听,确定外面已经没有人后,双手扶住她肩,艰难地把人从自己怀里推了出去。 隋蓬仙看他那样就知道外面的人已经走了,这会儿说话也不再顾忌,气势汹汹地瞪他:“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赵庚仍在默念清心咒——他不想让她发现他这么浮浪放荡的样子,太羞耻了。 隋蓬仙见他还敢不理自己,更是火冒三丈,伸出指头戳他硬邦邦的肌肉:“哑巴了?说话呀。” 和美艳作精成婚后 第30节 赵庚微垂着眼,英俊深邃的面容在昏暗石洞里显出别样的动人之处,隋蓬仙眨了眨眼,暗恼自己居然被男色诱惑得失神,忘记下一句要怎么骂他了。 不知何时,两双眼轻轻对上。 此时正值初夏,今日算不上炎热,身处石洞内,更添了几分天然的阴凉幽静,但四目相对的那一刹,仿佛有火花爆破的声音轻轻在她们耳边炸响,有几颗零星火种落在一旁,轰的一声,将这原本带着几分清幽之意的石洞也烘得发燥,让人口干舌燥。 隋蓬仙无意识地抿了抿唇,那粒短时间内被几番折腾的唇珠微微嘟着,可怜可爱。 她下意识想要找些话来说,问起那日在街上遇到被欺凌的老婆婆如何了,铜钱有异之事有进展了没有。 前者赵庚可以如实告诉她,但后者涉及朝堂大事,他没有答,转而问她如何知道铜钱有异。 隋蓬仙哼了哼:“从前红椿她们爱拿布裹着铜钱和彩鸡羽毛一起做成毽子,陛下御极多年,年号未变,制印铜钱的模具自然也沿用了一年又一年。我一下就摸出那铜钱不对劲。”说完,她扬起头看他,很得意的样子,“我可不是任由你蒙骗的呆子。” 她洋洋得意的模样实在可以,赵庚不动声色地往下探了一眼,微松了口气,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语气温和:“是,阿嫮是天底下最聪明的女郎。” 珠玉冰凉,花冠璀璨,他眼中泛起愉悦的微澜,她戴上了他送的莲花冠。 隋蓬仙听到他又这样亲昵地叫她,面上微热,转而想起另一桩事,朝他伸出手。 赵庚看着她细白的掌心,指肚、关节处都带着一层茧,他眼神微凝,情不自禁地低下头,吻在她掌心的茧上。 手上忽地一痒。 隋蓬仙咬住唇,看着他亲了亲她的掌心,虽然只是一触即分,她还是反手一巴掌拍了过去:“我是要第二份生辰礼!不是、不是要你——” 后面的话她都羞于说。 赵庚沉默了一下,诚恳道:“抱歉,刚刚是我情难自禁。” 隋蓬仙拿着刚刚那团丝帕使劲儿擦自己的手,无声冷笑,望向他的眼神里赫然写着三个大字‘登徒子’。 赵庚面色紧绷。 隋蓬仙按下心底隐隐的得意,她其实很喜欢看到老东西被她迷得昏头转向的样子,但遏制他的绳子一定得牢牢握在她手里,不然他之后造反,还想贪多怎么办? 她眼睛一转,有了新的主意。 “待会儿你就像送那头梅花鹿一样,当着大家的面把第二份礼物送给我,要特地强调,是第二份,还是你亲手准备的礼物”想到大家,尤其是秦妙姝那几个向来和她不对付的人会又羡又妒地注视着她风光的样子,隋蓬仙忍不住浑身发热,那双荔枝眼湿漉漉的,带着兴奋的水光。 她犹自喋喋不休,半晌才注意到男人的沉默,抬起眼看他,语带不满:“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她想要的风光,一点儿差错都不能有。 赵庚明白这一点,他愿意倾尽一切让她一直站在高处,风风光光,享受外人艳羡的目光。 但世事过犹不及。 那头梅花鹿已经足够惹眼,他们俩之间的婚事未定,短时间内赵庚不想再因为他引起更多的关注,更不想她日后误会他有利用此事倒逼着她点头的意思,因此打算私下里再把第二份礼物亲手给她,她能感受到他的心意就好。 隋蓬仙仍看着他,眉眼间隐隐有几分委屈和不解,赵庚试图和她讲道理:“倘若我备的第二份礼物并不华贵,并不出彩,你还想我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送给你吗?” 他的神态、语气都没什么奇怪之处,但隋蓬仙敏锐地感觉到了他并不赞同自己刚刚的提议,有些不高兴地皱了皱鼻子:“你送了礼物,我肯定会高兴啊。”但那样就不必当着大家的面送了。 她毫不怀疑,依着秦妙姝那个讨厌的性子,之后见她一次,就会把赵庚拿寒酸东西充作礼物送她的事拿出来嚷嚷一次。 赵庚读懂了她的话外音,心平气和地开口:“阿嫮,你是喜欢我送你的礼物,还是喜欢它们能够带给你的风光?” 他话音落下,刚刚的意乱情迷仿佛在一霎间被抽空,潮热难挡的石洞忽然变得冷清起来,隋蓬仙仍维持着抬头看他的姿势,那双荔枝眼倔强地不肯挪开,定定地看着他。 她委屈又倔犟的样子灼伤了他的眼,赵庚低下声音:“抱歉,我不是责怪你的意思……” 这都不是,那还要怎么样才算?! 隋蓬仙退后一步,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她掌心紧紧攥着那张丝帕,漠声道:“是,国公爷猜想得没错,我就是这样一个爱慕虚荣贪恋浮夸的人。我配不上您特地捉来的梅花鹿,更配不上您一番谆谆教诲的苦心。” 她越说越气,她就是喜欢出风头,喜欢看到大家羡慕她的样子,这有错吗? 赵庚刚刚的样子太冷静,太板正,隋蓬仙从他的眼睛里好像真的看到了一个俗不可耐的自己,她越想越委屈:“把你的梅花鹿带走!也不要再说教我了,留给日后要嫁给你的那个倒霉女人听去吧!”她不伺候了! 说完,她转身就走,那身宝华璀璨的裙衫泛起粼粼的冷光,眨眼间就不见了。 赵庚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到这一步。 他低头,弯下腰捡起那张被主人无心遗落在地上的丝帕,香韵依旧,那上面浮着的温热却慢慢散去。 赵庚僵立在原地,闭了闭眼,今日是她生辰,他却搞砸了一切,让她好生气。 紧接着,他反应过来,现在不是懊恼的时候,他疾步冲出石洞,想追上她,起码要先道歉。 但他对忠毅侯府的地势并不熟悉,才绕出假山群,便见他的亲兵停下焦急的脚步,径直朝他走来。 “国公爷,陛下急召!” 赵庚立在原地,望向花园人声鼎沸之处,眸光沉郁。 “国公爷……”来传信的内监急得不行,亲兵只能大着胆子又催了一回。 赵庚收紧了拳,陷在掌心的那团丝帕被捏成可怜的形状。 …… 隋蓬仙气冲冲地走了回去,一路走,她留心着后面的动静,却始终没有看到那道高大身影出现,她憋着气坐到黄宝缨身边,又等了一会儿,眼风往男客那边刮了几道,还是不见他人。 直到定国公府的亲兵过来歉疚地表示,宫中天子急召,他家国公爷匆匆进宫去了,隋蓬仙气得脸更红了。 好你个赵庚! 隋蓬仙决定了,之后不管赵庚上门提亲几回,又托哪位德高望重的老太君上门当媒人,她都绝不会松口,他休想娶到她! 老东西坏东西王八蛋没心肝…… 隋蓬仙掰着手指头恶狠狠在心里骂了一通,却见钟叔一脸凝重地走到她身旁,低声说了几句话。 隋蓬仙的心情更不好了。 寿昌公主怎么会来,还带着七皇子这个小拖油瓶? 绕是她此时再不乐意,也不得不起身去迎那两位金贵的龙种。 寿昌公主的轿辇就停在忠毅侯府门外,直到听到那一声皮笑肉不笑的‘公主怎么来了’,她这才纡尊降贵地动手掀开锦绣朱帘,还没等她再矜持一会儿,被她强行按压在一边的七皇子宇文沛早不耐烦了,一下子就冲了出去。 内监宫人们忙不迭地追上去。 寿昌公主板着脸下了轿,她看着立在石阶上的美貌女郎,眼中飞快闪过几分惊艳,紧接着又想起她来的目的,重重哼了一声:“你大胆!” 隋蓬仙面无表情:“臣女惶恐。” 寿昌公主看着她冷着脸,更显美艳的模样,有些舍不得发火了。 “你过生辰,为何不给我发帖子?”寿昌公主很不高兴,“你是不是不想见到我?想阻碍我和世子的姻缘?” 随侍在一旁的女官皱了皱眉:“殿下。” 她是崔贵妃派来盯着她的人,寿昌公主话一顿,气势汹汹地走上前去,在隋蓬仙冷淡又不解的目光中恶狠狠地挽住她的胳膊,命令道:“现在立刻领我进去,我要亲自把我选的礼物送给世子。” 说着,她脸上浮上几分娇羞之色。 隋蓬仙想把手抽出来,但转念一想,待会儿能看见隋成骧尴尬的样子,又忍不住幸灾乐祸。 “走吧。” 寿昌公主心满意足地搂着活色生香的大美人进了门。 只是当寿昌公主好不容易见到心心念念的心上人时,她却惊恐地发现当初那股令她醺醺然的悸动猛然消失了。 她扭头一看隋蓬仙,心里小鹿砰砰跳,再回头看着隋成骧,小鹿自顾自地低头吃草。 奇哉怪也。这是怎么回事? 第27章 隋成骧不喜欢人这么盯着他瞧,更讨厌她看阿姐的眼神。 他伸手接过锦盒,俊秀脸庞上笑意很淡,像是烈日当空时被晒透的云朵,虚无缥缈,好似下一瞬就会彻底消失。 “多谢公主。” 看着他礼貌又冷淡的样子,寿昌公主哼了哼,转而看向隋蓬仙,大发慈悲般把另一份礼物递了过去:“喏,你的。” 隋蓬仙脸色更臭了。 她现在最讨厌看到的就是生辰礼。 寿昌公主横亘在姐弟中间,看着两人几乎如出一辙的冷脸,忍不住撅嘴。 真不愧是亲姐弟,都一样不给她面子。 寿昌公主和七皇子到了,哪怕他们并没有喧宾夺主的意思,但大家还是难免拘束了些,此时见寿昌公主一脸娇羞地将礼物递给隋成骧,几个与侯夫人交好的妇人朝她看去,果不其然,侯夫人脸上可不见得有什么喜色。 她那样强势的人,怎么会容忍日后的儿媳是一个金尊玉贵的公主。小夫妻过日子,届时受委屈的可不是她儿子么。 好在寿昌公主似乎并没有与隋成骧进一步相处的意思,送了礼物之后就拉着隋蓬仙逛花园去了。 黄宝缨她们想要一块儿去,却被寿昌公主拒绝了。 “你们吵死了,我不要和你们一块儿赏花。”寿昌公主的性子就是这般,黄宝缨她们看到她身后一脸阴沉的女官,敢怒不敢言。 隋蓬仙摸了摸黄宝缨的头,安抚道:“没事,待会儿我让人摘些花回来,我们一起编花环。”说着,她眨了眨眼,用气音说道,“给你编个最好看的。” 她们只能依依不舍地看着她被寿昌公主紧紧挽着胳膊走了。 初夏时节,水榭旁的芙蕖开了大半,碧叶红花,亭亭玉立,有风吹过,别有一番清新韵味。 寿昌公主来了兴致,想拉着她过去赏荷,隋蓬仙一见到那地方,就想起赵庚在那里向她表白心迹的事,又别扭又*生气,哪里愿意过去,甩开寿昌公主的手,冷淡道:“公主想去就去吧,臣女在这儿等着您。” 寿昌公主自诩天之骄女,今日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她下了脸面,心里一阵火气涌上,但不管她怎么跳脚发怒,隋蓬仙都不理她,她只能气急败坏地自个儿迈步往水榭走去,脚步踏得震天响,隋蓬仙飞了个眼神过去,凉凉道:“公主,若是您将臣女府上的地板踏裂了,可得记得赔。” 寿昌公主更生气了,心里哇啦哇啦地咆哮着往水榭走去,她身后跟着的三两宫人也急忙跟上。 一时间只有隋蓬仙一个人立在原地。 秦睢趁势走上前,一脸深情款款:“仙妹,好久不见,我……” 不等他说完,隋蓬仙直接打断了他的话:“别挡我的路,滚开。” 说完,她提了提落在臂间的玉色湘绣绿萼梅轻纱披帛,径直往回走去。 什么公主不公主,她懒得伺候了。 秦睢见她要走,急得上前一步想要抓住她的手,却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拍了一下手臂,他顿时吃痛,愤怒地看向来人。 仿佛是从前跟在隋成骧屁股后面转的一个侍卫。 和美艳作精成婚后 第31节 谢揆收回剑,一板一眼道:“世子,请自重。” 秦睢气到发笑:“我和仙妹说几句话,哪有你一个狗奴才出来吠叫的份儿?滚滚滚,别扰了我和仙妹叙旧。”说完,他又看向隋蓬仙,原本盛气凌人的模样一下不见了,“仙妹,你喜不喜欢我送你的生辰礼?不喜欢也没关系,改日我带你去买新的,买多少都好,只要你看中的,我都买给你!” 又是生辰礼! 隋蓬仙被迫又想起那个可恶的人,脸色愈发冷若冰霜,她头也不回地往回走:“谢揆,拦住他,不许他跟着我。” 谢揆立刻应声:“是。” 秦睢见美人走了,一面着急想追上去,一面狠狠地瞪了谢揆一眼,虽然只有一个字,但他就是从这个侍卫语气里读出了迫不及待的意味。 “怎么,你还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秦睢好整以暇地觑他一眼,又往地上呸了一声,“就是我娶不到仙妹,任凭她落进泥地里去,你也不可能沾上她身子!” 任凭秦睢如何叫嚣辱骂,谢揆都面无表情,只做好一件事——别让这条癞皮狗再打扰她。 今日是她生辰,谢揆不想让她不开心。 …… 这里是她生活了十七年的地方,隋蓬仙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在几颗枣树下的大石头上坐了下来。 枣树的叶子油绿一片,氤出一片浓荫,她抬头看着茂密枝叶间隙漏下的天光,艳丽到咄咄逼人的五官罕见露出几分懵然的钝感。 隋成骧站在不远处,静静看着她。 她现在并不开心。 是因为那个提前离席的男人么? 袖中那包药隐隐发烫,甚至到了灼痛他的地步。 隋成骧闭了闭眼,随即再睁开眼时,眸光一片清明。 “阿姐。” 他脚步声很轻,有淡淡的苦涩味道在隋蓬仙身边散开。 隋蓬仙没有理会他,隋成骧自顾自地在她身边坐下,察觉到她下一瞬就要暴起骂人,他抢先一步,低声道:“今日是我们的生辰,不要不开心,好不好?” 十七年前,她们一同从母腹中剥离,来到人世。 她们曾经紧紧依偎在一起九个月,这是谁都比不上的亲昵。 “阿姐,我很高兴,今年的生辰我们可以一起过。” 去年因为隋成骧得了一场急病,在床上躺了小半年,等他清醒时,生辰那日早就过了。 希望明年她们也可以一起庆祝生辰。要是再贪心一些的话,他希望阿姐可以对他笑一笑。 少年的心绪柔软而澎湃,他悄悄坐得近了一些,甚至能感知到她垂在世面上的披帛柔软的质地。 隋蓬仙不吃这一套,她抚了抚手臂,视线仍落在枣树油绿的叶子上,看着某一片叶子上慢吞吞爬行的青虫:“现在你说完了,可以走了。” 隋成骧没吭声,也没动,低着头坐在她身边,屏住呼吸静静等了等——她没有再驱赶他。 隋成骧嘴角翘起,偷偷享受着这一刻。 但很快他又犯病了。 现在越是美好,他的内心就无可避免地变得焦灼、悲哀。他想,如果阿姐嫁给了定国公,明年的这个时候,她还在这里吗? 应该会迫不及待地飞离这个牢笼吧。 隋蓬仙余光随意一瞥,注意到他脸上阴沉沉一片,眉头顿时皱了起来,拿手推他:“滚开滚开!小变态又不知道在想什么恶心吧啦的东西……” 她自觉用的力气并不大,隋成骧却像是一只破碎的风筝般被她轻易甩了出去,倒在她脚边的草地上,少年身段纤细,半趴在地上回头望来的样子看起来很有几分楚楚可怜的味道。 隋蓬仙没了发呆的兴致,站起身想走,却被隋成骧故技重施,拉住了一截裙角。 “阿姐,你想嫁人吗?”他其实想问的是,你想离开我吗?你想离开这个家吗? 但他不敢开口,害怕得到和他想象中一样,坚定的、无情的答案。 赶在隋蓬仙踹他之前,隋成骧轻声问她。 因为这句话,隋蓬仙不得不再次想起赵庚,那个惹她生气,罪无可赦的老东西。 她的脸色紧绷,看起来很不高兴。 隋蓬仙想起父母出尔反尔的事,嘴角扯了扯,她垂下眼,视线由上而下落在固执地拉着裙衫一角,以为这样就能留住她的少年身上。 “无论我嫁不嫁人,我都不会再做你的影子。” 她转身要走,那截裙衫像流云一样从他指尖滑走,他心里忽地升起恐慌。 “如果你不想嫁人,我可以帮你。” 隋成骧站了起来,他的语气很冷静,平静湖面之下却又藏着风卷浪翻的隐患,有波澜自深水处缓缓荡开,被他瞄准的人仍背对着他往前走去,看起来无动于衷。 “我原本打算今日就动手。”隋成骧自顾自地往下说,“郑国公世子,怎么样?一个身份足以与你匹配,但又注定早死的未婚夫,有了他,你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留在家里,不用再担心会被逼着嫁出去。” 少年的音色其实很悦耳,他说话时的语气十分平静,甚至带上了隐约的期待。 她会有什么反应?她也觉得这是个不错的主意吧? 隋蓬仙倏地转身,目光里带了几分不可思议——江洲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小变态的身体变好了,人却越来越疯。 “你要拉秦睢当挡箭牌?理由呢?过程呢?”隋蓬仙嗤笑一声,“原本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人突然有了婚约,怎么,你是想把我打晕了送到他床上去?” 说到后面,隋蓬仙咬牙切齿,看向他的眼神里像是燃着火。 “当然不是!” 隋成骧毫不犹豫地摇头否认,看到她憎恶的眼神,像是有万千银针齐刷刷刺进他心脏,痛得他呼吸一滞。 面色苍白的少年垂下眼,语气有些低落:“你可以扮作我,我当然也可以扮作你……我怎么可能让秦睢那样的人有碰到你的机会。” 绕是隋蓬仙对他的性格早有了解,此时也不禁呆楞在原地。 这也太…… 她一时间甚至找不出合适的词来形容此时的心情。 见她久久不语,那双水盈盈的荔枝眼直直地看着他,眉头紧蹙,像是被他给吓到了,隋成骧心里一慌,忙道:“真的,阿姐,你相信我!我只是想留住你,我……” 他慌忙辩解的话被一阵凌厉的香风打断了。 隋蓬仙重重给了他一巴掌。 隋成骧被打得偏过头去,淡粉色的唇角旁缓缓流下一行嫣红,他恍若不觉,眼睫乱颤:“阿姐,不要把我想得太坏,好不好?” 这还不够坏? 隋蓬仙感到很莫名其妙,一瞬间她也想通了会在软红楼那样的地方遇到隋成骧的原因,他打算给秦睢下药,再扮作她的样子,嚷嚷着让人来‘捉奸在床’。 等她和秦睢的婚事定下之后,在临近婚期的时候,他再使些手段,让秦睢意外猝逝,这样一来,她就可以凭着望门寡的身份留在家里,且不用担心再被忠毅侯夫妇逼着嫁人。 “收起你那些变态手段,我不需要你帮我。” 隋蓬仙很想长叹一口气,她果然不适合过生辰。 都是些什么跟什么啊。 她这会儿突然很想念黄宝缨她们,离开之前,她转身看了隋成骧一眼。 少年低着头站在原地,原本一片苍白的脸庞上带着明显的红痕,模样看着阴沉沉的,有些瘆人。 她不想再额外出什么幺蛾子,又叮嘱了一遍:“不许胡闹,听到没有。” 见她没走,又回头和自己说话,隋成骧有些惊喜,轻轻嗯了一声,又怕她觉得自己心不诚,忙道:“我知道了阿姐,我会听你的话,不害人了。” 你也知道自己是在害人。 隋蓬仙最后警告地看了一眼笑容纯真美好的少年,感慨一句男人都不是什么好玩意儿,紧跟着又想起觉得她爱慕虚荣贪恋风光的赵庚,气冲冲地走了。 她没有再回头。隋成骧站在原地,定定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小路深处。 …… 发现自己被抛下的寿昌公主很生气。 隋蓬仙随手把刚刚编好的花环戴在她头上,寿昌公主发脾气的架势一顿,手碰了碰头上的花环,有些别扭,又有些怀疑:“好不好看啊?不好看的话我不要戴。” 隋蓬仙手上动作飞快,听到这话随意嗯嗯两声:“对对对,丑得很,我还在里面放了痒痒草,今晚痒得你睡不着觉。” 寿昌公主尖叫一声。 “行了,坐下来我教你怎么编,很好玩的。”隋蓬仙实在是怕了她们姐弟俩,一个使劲儿折腾她,一个使劲儿折腾那些大人。 公主和皇子不同,七皇子一进了侯府就像是解开束缚的鱼,玩得着实有些乐不思蜀,隋蓬仙偶尔瞥过去一眼,看见忠毅侯像是七皇子的贴身内监一样紧紧跟着他,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一笑,堵在她心头的那些郁闷都悉数散了。 她干嘛要为了一个男人坏了好心情。一年就过一次生辰,她就要开开心心风风光光地过。 想通这一点,隋蓬仙对着寿昌公主的态度好了许多,只是她实在不是一个有耐心的先生,见寿昌公主笨手笨脚地编花环就忍不住心急,最后两个人又吵了起来。 武修娉偷偷和黄宝缨对了个眼神:她还好意思说我们吵,最聒噪的就是她。 黄宝缨心有戚戚,皱了皱鼻子以示赞同:可不是么。 热热闹闹地过了大半天,等到宴席散去,好友们各自回了家,最难缠的寿昌公主和七皇子也被崔贵妃派来的人接走了。 隋蓬仙看着天边那轮弯弯的月亮,扬起的唇角慢慢放平。 热闹过后总是寂寥,她讨厌这种感觉。 红椿仿佛是看出她轰然倒塌的情绪,小心翼翼地过来,柔声提议她回去看大家送给她的礼物。 她今天收到了许多生辰礼,但除了赵庚亲自献给她的那头梅花鹿,其他的她还没来得及拆。 隋蓬仙摇头,不管关系如何,别人送了礼物过来,她应该在心情好的时候打开它们。 现在她好像高兴不起来。 她让红椿她们先回去,自己拿着一盏灯笼漫无目的地在晴山院外的小花园里闲逛,缺月昏昏,夜色深沉,她独自走在白日里繁闹娇艳的花丛中,听到那阵脚步声,下意识地以为是谢揆在陪着她。 “我不要人陪。”她烦躁地往前走了两步,见那阵脚步声沉默一瞬过后又跟上她,恼怒地转身看过去,正想骂谢揆这个不懂得看人眼色的呆子,却撞进一双沉静柔和的眼瞳。 赵庚站在不远处,高大英挺的身影被清冷的月色照得半明半暗,那张英俊得过分的面容也有一半陷在阴影里,眉骨峻挺,投下的阴影恰到好处地笼罩着那双深邃的眼。 里面含着的愧疚、怜惜与爱欲呼之欲出,隔着一段距离,仍能通过微凉的夜风、馥郁的花香,还有其他一切可作为介质的东西传递到她身边,让她不由自主地连呼吸都放慢,逐渐加快的心跳声在耳畔重重地敲响,一阵狂浪涌过,她几乎目眩神迷。 两个人沉默着,遥遥对视。 隋蓬仙看着在夜色里越发显得像一座玉山的男人,像山一样巍峨,也像山一样沉默。再多的起伏藏在坚硬的石面下,她看不到。 和美艳作精成婚后 第32节 隋蓬仙转身就走。 赵庚急切地几步并做一步,追上前去,心绪震颤,那只在万马奔腾中亦能稳稳举弓搭箭的手在触碰到她时甚至在发抖。 “阿嫮。” 他叫她的名字,干巴巴的,带着一股束手无策的呆楞劲儿。 隋蓬仙还在生气,听到他这么叫自己更不高兴了,随手翻过手里的灯笼长竿打他。 木质的长竿快打出残影来,咻咻破空声不停,灯笼里的烛火也跟着摇摇晃晃,像是朦胧月影下一团游动的鱼尾,跟随着长竿晃动而溅出零星的火花。 赵庚一动不动地任她发气,直到他注意到火星灼伤了轻纱糊成的灯笼面。 那一点儿火星很快蔓延开来,他担心火舌会舔到她身上的裙衫,抢过她手里握着的长竿,飞快地把那架正在燃烧的灯笼踩熄,又把长竿递给她,声音低低的:“继续打我吧。” 灯烛熄灭后仍散发着淡淡的焦味,隋蓬仙呼吸尚未平息,娇艳欲滴的脸庞上晕着绯红,她生气时更像是一朵盛气凌人的牡丹花,要他细心拨开层层叠叠的花萼,才能看到委屈的她。 隋蓬仙一把打开那根长竿,木质的长竿落在青石板上,发出一声脆响。 “你不是嫌我爱慕虚荣吗?为什么还要来。”无论什么时候,隋蓬仙都不肯低头,尤其是在赵庚面前。 她昂着下巴,是他熟悉的带着警惕与防御的姿势。 他心里微微刺痛。 “深更半夜翻墙到别人家里,定国公,你光明磊落正人君子的做派和原则哪儿去了?” 她心里憋着火,吐出的话自然也字字带刺,赵庚看着她,语气沉稳:“我不能让你带着气过完生辰。” “跟我来。” 他们发出的动静迟早会引起红椿她们的注意,隋蓬仙咬住唇,想让他滚,下一瞬他的手却紧紧握住她的手腕,翡翠镯冰凉,他的手却很热、很烫,几乎要把她整个人都融化。 隋蓬仙来不及反应,整个人像是一捧无根的风,轻而易举地就被他牵动着往前跑去,裙衫上的金银丝线折射出炫丽的华彩,比清冷的月晖还要动人。 夜色寂寥,前不久才举办过一场盛宴的花园此时变得格外安静,蝉鸣的声音被拖得很长,她们两个人的影子也被月晖映成细长一道,融在一起,亲密无间。 直到四周被昏暗覆盖,视线猛地暗了下来,隋蓬仙才意识到,这是下午时她们来过的假山石洞。 “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隋蓬仙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语意讥讽,“是觉得下午没有说够,还想再多骂我几句?” 她像一头浑身毛都炸了起来,竖起根根尖刺的小兽。 赵庚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开口,声音像是初春刚刚解冻的溪流,有些滞涩,带着忐忑的起伏:“阿嫮,让你伤心,是我的错。我并非指责你……我只是自卑。” 隋蓬仙一愣。 自卑?现在整个汴京,乃至整个胥朝,最春风得意的人就是赵庚,他不过二十五岁,战功赫赫,得封国公,这是多少人穷其一生都不可能抵达的终点。天子信重,高官厚禄,这样的人和她说,他会自卑。 隋蓬仙喃喃道:“你该不会是为了哄我消气随意编的借口吧……” 那双荔枝眼里跳动的火焰暂时有了偃旗息鼓的趋势,水亮亮的,像是月晖洒在水面上的粼粼碎光,映照出他柔和的面容。 “我不会骗你。”赵庚哑然失笑,不知道该为她下意识觉得他应该无坚不摧无所畏惧而高兴,还是为他没有她想象中那样好而羞愧。 “我想让你一直风风光光、漂漂亮亮地站在众人中央。所以我绝不允许,是因为我,让你在大家面前丢了体面。” 他就这么平静、坦然地把他心底的顾虑说了出来,对上她怔忡的眼,赵庚抬起手揉了揉她的头:“马失前蹄,万一我送你的礼物并不能给到你需要的价值,反而给了别人嘲笑你的借口。你会生气吗?” 他语气里的晦涩让隋蓬仙很不喜欢。 她点头,又摇头。 赵庚的心绪被她紧紧牵扯着,几乎没有松懈呼吸的余地。 隋蓬仙没有急着解释,她伸出手指头戳了戳他硬邦邦的胸膛:“你给我的第二份礼物呢?拿出来给我瞧瞧。”只要不是什么随处可见的胭脂水粉或者女诫女训之类的玩意儿,她就勉强原谅他一回。 她其实是个很容易心软的人,他还没有拿出更多的解释又或诚意,她就已经悄悄软下了全身的刺。 他一时没有动作,隋蓬仙不耐烦地嗔他一眼:“快点。” 赵庚嗯了一声,又摸了摸她的头。 他拿出一个牛皮袋,隋蓬仙发现袋子上遍布着细细的气孔,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隐隐发光。 赵庚把那些萤火虫放了出来,一时间原本昏暗狭窄的假山石洞瞬间被映得碧绿莹莹,如梦似幻。 他借着朦胧的光看她:“喜欢吗?” 居然是萤火虫。 隋蓬仙抬起头,看着那些小虫兢兢业业地散发着翠莹莹的光,石洞里亮了起来,刚刚那些沉闷不快的情绪仿佛也随着黑暗一起消退。赵庚看到她唇角露出一个小小的梨涡,忐忑不安的心一下就落了地。 她喜欢。 “你从哪儿抓来那么多萤火虫?”隋蓬仙瞥他一眼,轻轻哼了一声,难怪白日的时候不肯给她看,原来玄机在这儿。 她试探地伸手去戳萤火虫,在石洞里飞来飞去的小虫很快就受惊弹开,她不以为意,兴冲冲地继续去戳下一个。 赵庚看着她饱满面颊上被翠绿荧光映得分外清晰的绒毛,她主宰着这一方天地内的晴雨。 看着她的笑靥,他也放晴了。 “在槐山,汴京以东三十里外。”赵庚注视着她盈盈的眉眼,笑意柔和,“从今天开始,那里就只属于你。” 什么玩意儿? 隋蓬仙惊愕地扭过头去,一字一顿:“你是说,你送了一座山给我?” 赵庚颔首,一双深邃锐利的眼紧紧盯着她,期待着她的反应。 隋蓬仙当然看出了他沉默之下隐隐的期待。 但……她实在夸不出口啊。 赵庚喉头微紧,轻声道:“你不喜欢吗?” 隋蓬仙瞥他一眼:“我已经有一座山了,多来一个也无用。” 赵庚一呆。 她逗弄萤火虫的手指移到他心口,狠狠戳了戳:“就是不知道国公爷这座不解风情的石头山,和淮山相比,我该要哪个?” 第28章 她的语气很是苦恼,眼睛却亮晶晶的,闪着狡黠的光。 赵庚垂眸凝视着她,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专注与柔和,好像他也正为她提出的问题苦苦思索。 那些萤火虫渐渐都飞了出去,石洞内重又恢复昏暗,只有几缕月光穿过狭窄的通道洒进来,隋蓬仙只能勉强看清他的脸。 但她不愿意放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化。 隋蓬仙想,她对赵庚的要求得越来越高,不然很容易让他得寸进尺。 她在认真观察他,一时间没有注意到两个人之间越来越近,连呼吸几乎交融在一块儿,逶迤出让人脸红心跳的烫意。 “不如。” 要赵庚说出这种王婆卖瓜自卖自夸的话,着实有些为难他,但看着隋蓬仙期待的眼神,他强行压下心底浪翻云卷的羞耻,自暴自弃地任由耳廓越来越红,越来越烫。 还好,石洞里昏蒙一片,看不大清。 他喉头微滚,佯装镇定自若地接着说了下去:“不如,还是选我吧。” 一句短短的话被他说得着实艰辛,看见他眼瞳里带着淡淡的狼狈之意,隋蓬仙乐不可支,一双荔枝眼笑得弯了起来,但不肯这么轻易就放过他,佯装苦恼地追问:“为什么?淮山上至少有萤火虫,你有什么?” 赵庚张了张嘴。 他突然恨起自己的笨嘴拙舌。 赵庚沉默了一会儿,伸手把一只还没飞出去的萤火虫裹在掌心,放到她面前,任由幽微的绿光在她眼瞳里闪烁。 奇怪的是心里翻涌着的爱欲越剧烈,他此时的语气却越平静,赵庚双眸深深凝望着她,认真道:“淮山不会为你做这些。但我可以。” 他的语气未免也太认真了。 隋蓬仙不喜欢一板一眼,过分严肃的男人,她看着赵庚神情隐隐紧绷的样子,有一些类似于酸楚的情绪涌上来,把她的心胀得满满当当。 “我只是开个玩笑……谁不知道山是死的,你是活的。” 听到她娇声娇气的嘟哝,赵庚嗯了一声,又拍了拍她的头:“是我想表现自己。”让你多喜欢一些,让你更坚定一些。 后面的话赵庚怎么也说不出口,索性转了个话题:“淮山上有一个温泉庄子,还有一个马场,地方都很宽敞,日后你想和你的朋友们捶丸跑马,不如到那儿去。”顿了顿,他又道,“淮山是从前陛下赐给我的产业,里面伺候的人都是从宫里过去的,你若是不喜欢便和我说,我让人重新挑一批过去。” 景顺帝对他倒是大方。 隋蓬仙哦了一声:“那是陛下赏赐给你的,你就这么送给了我,会不会不太好?” 她嘴上说着不太好,眼睛却比万千只萤火虫聚在一起还要亮,赵庚喜欢看到她高兴的样子,也明白她此时的矜持顾虑,缓声道:“陛下不会在意这些小节,再者,送给你,与在我名下也无分别。” 他说得慨然自若,隋蓬仙呆了呆才反应过来,羞恼地捶了他一拳——夫妻一体,她的就是他的? 想得美! 不过突然多了个可以撒欢的地方,可以泡温泉、跑马,还是她自个儿的地盘,隋蓬仙忍不住心花怒放,已经想好了等她先去看过之后,再让人调整、布置一番,她就可以邀请黄宝缨她们来玩了。 “喜欢这份礼物吗?”男人低沉的声音在昏蒙的石洞里响起,其实很好听。 隋蓬仙觉得他这是明知故问,是讨赏来了。 她抬了抬眼,慢吞吞道:“虽然你出手很大方……但这也不能抵消你犯的错!”她是真的生气了,还有些伤心。 她以为赵庚真的把她视作那样肤浅贪婪的人。 赵庚颔首:“我知道,是我错了。”他有些笨拙地尝试补救,“到时候我陪你去淮山看一看你的产业,奔霄也给你骑,好不好?” := “谁要你陪!”隋蓬仙又恢复高傲的样子,嫌弃地瞥他一眼,嘟哝道,“我的宝珠就很好,才不要骑你的臭马。” 可怜的奔霄,被他连累了。 赵庚目光在她轻轻乱颤的眼睫上停留片刻,虚心求教:“阿嫮,我要怎么做你才会原谅我?” 隋蓬仙勉强满意他的态度。 “这事儿可说不好。”她心里得意,昂起下巴,一副被捋顺了毛还要强行撑着气势的模样,浑然不知她这样子有多可爱。 赵庚险些破功,但他知道,如果他直接笑出来,定然会招来她愤怒的一眼。 说不定她还会在心里默默再给他记上一笔,罪加一等。 和美艳作精成婚后 第33节 于是他只能顺水推舟,点着头叹了口气:“是啊,这事儿该怎么办?还真是棘手啊。” 他语气里的笑意太过明显,隋蓬仙瞪了他一眼,拳头犹如暴雨梨花般落在他身上,嘴里不停地骂他:“老东西坏东西你敢故意笑话我!” 她只会用这几个词叽里咕噜翻来覆去地骂,赵庚站在原地,摆出十分谦卑的姿态任她发泄,直到她面上艳色更浓,呼吸间带了几分急促,赵庚才握住她的手,让她慢慢靠到自己身上。 后面的动作是他下意识间的决定,女郎香馥馥的柔软身子抵着他,那股淡而艳的香气和略烫的呼吸全都喷洒在他颈侧,赵庚浑身僵硬,心神闪动间,忽然明白了她先前那句话里含着的嗔意。 原来她说她已经有一座山了,是这个意思。 隋蓬仙靠在他宽阔紧实的胸膛上,他炽烈的情绪伴随着游走过周身的血脉蒸腾出淡淡的热气,混合着他身上微苦的草木味道尽数被她感知,她模模糊糊地想起之前她还好奇过,赵庚身上是什么味道。 他一声又一声重如擂鼓的心跳声实在太明显,隋蓬仙换了个姿势,额头抵在他胸膛前,察觉到她靠着的地方越发僵硬,有些捉弄成功的小小得意,用手指头漫不经心地戳他硬邦邦的胸口。 狭窄的石洞内一时静谧无言,有脉脉温情伴随着一地月晖在这方空间恣意流淌,赵庚注意到月晖越来越亮,轻轻拍了拍她的肩:“我送你回去。” 隋蓬仙慢吞吞地抬起霞晕遍布的脸,哦了一声。 紧接着,她反应过来:“不要你送。” 赵庚明白她的顾虑:“你在前面走,我看着你。你进了屋我就回去。” 隋蓬仙这才点了点头,说好。 她或许是有些累了,意外的乖,赵庚难以抑制心头不断涌上的怜爱,轻轻摸了摸她嫩若新荔的脸:“走吧。” 隋蓬仙的确有些困了,累了一天,她待会儿回去还要泡澡敷脸,这些事都做完她才能安心睡觉,一时间归心似箭,脚下步伐一刻未停。 晴山院大门敞开,红椿和茜草正在门口等着她,终于见到她人了,她们连忙走上前,隋蓬仙却慢吞吞地转过头去看了一眼。 花木扶疏,夜色深沉,哪里有他的影子。 她不知道赵庚在哪里,但她莫名确信,他不会骗她。等亲眼看到她进了屋,他才会走。 有轻轻敲击石块的声音传来。 隋蓬仙这才转过头去,红椿还在唠叨,茜草也跟着后怕:“婢还以为有妖怪下山来把寿星抓走了呢。” 隋蓬仙还没说话,红椿朝着茜草后脑勺来了一巴掌,斥道:“嘴上没个把门!快去看看热水好了没有。” 茜草吐了吐舌,小跑着先进去了。 “好红椿,你可别唠叨了,我头晕。”隋蓬仙软绵绵地靠在红椿身上,看出她的困乏,红椿心疼地止住了话头,扶着人进去,晴山院的大门也随之合上。 赵庚收回视线,正想离开,却被一个黑衣青年拦住了去路。 他抬眼,眸光微寒。 周围没有人,只有树影婆娑的沙沙声,谢揆径直开口:“如果定国公并非真心求娶,就请不要再来。” 赵庚知道他意指自己夜探侯府的事做得不妥,也没驳斥,微微颔首,面沉如水:“我知道,多谢你提醒。” 赵庚并不是傲慢无礼的性子,但面对这个侍卫,他总觉得心里有些不痛快。 谢揆不喜欢和外人打交道,他知道,这句提醒说是出于本分也好,僭越也罢。他的确存了私心。 想让她开心,又不想让她有被伤害的机会。 这段短暂的对话很快结束。 眼看着赵庚远去的背影,谢揆平静地收回视线,回到晴山院。 他坐在屋顶上,听到隐隐有一道娇声传来。 “谁把花环放在窗台上了?”编得还挺好看。 隋蓬仙拿起来戴在头上,又去照镜子,觉得挺衬她,美滋滋地照了好一会儿。 茜草探头看了一眼,夸她戴起来真漂亮,又有些可惜:“放到明日就会枯了吧……大娘子别担心,婢明日照着这个再编一个新的给您。” 隋蓬仙嗯了一声。 谢揆不自觉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日复一日的练习在掌心烙下厚厚的茧。 茧上有花的香气。 …… 隋蓬仙休息了一日,迫不及待地想出门去巡视她的产业——虽然她嘴硬,说赵庚幸亏没当着众人的面送她一座山,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很喜欢这份别开生面的礼物。 只要用心,她都喜欢。 一想到她可以在自己的地盘上招待朋友,不用勉强自己和讨厌的人待在一块儿,隋蓬仙心情飞扬,忍不住轻声哼起小曲。 红椿正在给她梳头发,见状忍不住道:“大娘子这两日心情特别好呢。” 隋蓬仙看着镜里映出自己的脸,眉眼都带着笑,唇边的梨涡很明显,俨然是一副心情大好的模样。 茜草脚步匆匆地进来,隋蓬仙带着笑*睨去一眼:“怎么了?” 茜草拍了拍心口,气顺了顺,欢喜道:“大娘子,老太君和舅夫人她们回来了!这会儿马车已经进城了,待会儿就能到咱们府上,夫人叫您赶紧过去呢。” 外祖母和舅母三年前跟着舅舅去了他外任的晋州,她们已有许久没能见面了,这会儿听到她们回来的消息,隋蓬仙很高兴,连看到站在晴山院外等着她的隋成骧时也难得没有甩脸色,兴冲冲地去了门口等着迎一迎外祖母她们。 隋成骧忙不迭地跟上,看着姐姐姣好的侧脸,他瓷白俊秀的脸庞上露出几分红晕:“阿姐,你喜不喜欢我送给你的生辰礼?” 这都问第二遍了,隋蓬仙有些不耐烦:“那么多礼物,我怎么知道哪个是你送的。我都喜欢,满意了吧?” 隋成骧当然不满意,但他怕再追问下去会被骂,只能将失落的情绪憋了回去,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她走得很快,裙衫飞扬,像一只翩跹的凤尾蝶。 隋蓬仙站在门口等了等,不多时,几辆马车徐徐从巷子那头驶入,她眼前一亮,等到马车刚刚停稳,人就飞奔上去:“外祖母!” 郭老夫人年过六十,满头白发,身子却格外硬朗,看到自己玉软花柔的外孙女俏生生地立在那儿,眼睛笑得弯了起来:“哎哟,让老身瞧瞧,可是王母把座下的仙女儿派来接我去吃蟠桃了么?” 隋蓬仙依恋地挽住外祖母的手,闻着她身上传来的淡淡檀香味道,一颗心像是在温热的水流里打了个滚儿,让她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阿娘,这儿日头晒,咱们进去说话吧。” 说话的是郭老夫人的儿媳谢嘉龄,她看看隋蓬仙,又看看站在后面的隋成骧,笑容柔和:“两个孩子都长大了。” 隋蓬仙乖乖叫了人,得了消息过来相迎的慈姑见她这样,心里暗暗咋舌,可难得见这位小魔星露出乖巧样儿。 隋蓬仙看向舅母身边的粉衫少女,露出一个笑:“玉照漂亮得我都不敢认了。” 郭玉照羞答答地低下头,叫她表姐,跟着又飞快抬头看了一眼隋成骧,细声细气地叫他表哥。 一行人到了章华园,侯夫人见到家中母亲和嫂子,自然高兴,美眸一扫,只看见小侄女腻歪在女儿身边,她有些疑惑:“怎么不见同哥儿?” 她兄长郭兆和妻子谢嘉龄共有一儿一女,年纪相仿,大的那个已经定了婚事,只等着明年过礼成亲,女儿比隋蓬仙姐弟还要小两岁,被家里人护得厉害,一派天真稚气。 谢夫人无奈地摇了摇头:“同哥儿还在晋州,说是那儿在那儿读书清净,要等到年后和他们阿耶一块儿回来,随他们去。我和阿娘带着韵姐儿回来多住些日子,也得提前操办起明年婚礼的事宜。” 说到婚礼。 郭老夫人使了个眼色:“你这孩子,一来就腻在你表姐身边,快松手,大热的天儿,也不怕捂着咱们嫮姐儿。” 隋蓬仙配合地作嫌弃状。 郭玉照性子单纯爱羞,闻言更搂紧了她的胳膊,顺带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坐在圆凳上的隋成骧,害羞道:“表姐身上软,靠着舒服。” 隋成骧漠然地转开视线。 侯夫人让她们姊妹俩自个儿去玩,又让隋成骧回房间歇着:“暑热,你身子才好了没多久,得仔细些。” 隋成骧点点头,离开时听见被屏风挡住的里屋飘来几个‘嫮姐儿’、‘婚事’的模糊字眼。 他缓缓扣紧了手。 郭老夫人此行也是为了外孙女儿的姻缘而来,她知道自己女儿的毛病,见刚刚相处时这对母女连眼神都没怎么对上,就知道母女之间还是老样子。 她把茶盏放回桌上,发出叮一声脆响:“嫮姐儿的婚事,你和姑爷有商量过吗?” 侯夫人不喜欢母亲给她的女儿取的这个小名,淡淡道:“蓬姐儿性格要强,您也不是不知道。我做的安排,她肯听么?” 她语气轻描淡写,又含着丝丝无奈,郭老夫人几乎要被她气笑了:“你还怨上嫮姐儿了?罢了,过去种种,嫮姐儿自己都不想计较,我这老婆子也就不替她伸张正义,省得让你转头又和孩子生气。” 侯夫人活到这个年纪,除了儿子先天体弱,她跟着担惊受怕之外,其余可以说是一帆风顺,也就在母亲这儿时常会得几句训斥。 见母女俩都冷着脸,谢夫人连忙出来打圆场。 大人们特地把她们赶出来,又要说些什么,隋蓬仙心知肚明,她看了一眼脸圆圆的小表妹:“想什么呢?” 郭玉照脸一红,低着头回答:“没想什么。” 隋蓬仙看她脸红又失神的样子,起了些坏心思,凑到她耳边轻声道:“该不会是在想你的心上人吧?” “呀!” 看着郭玉照红得像是一颗苹果的脸,隋蓬仙忍不住感慨:“咱们小玉照也到了知慕少艾的年纪了。” 这老气横秋的语气逗得郭玉照忍不住莞尔,她天生脾性就软,说话的语气和笑容也透着一股让人怜爱的纯稚:“我才没有……” 姐妹俩携手逛了会儿花园,隋蓬仙见表妹喜欢她染的蔻丹花色,便带着她回了晴山院。 郭玉照有几年没来了,见到晴山院里花簇锦攒,一片生机盎然,忍不住欢喜,等她看到廊下立着只威风凛凛的大鸟时,怕得缩回隋蓬仙身后:“表姐,你、你还养了只老鹰啊?” 隋蓬仙看觅风老神在在地缩在那儿打瞌睡,就知道它已经饱餐一顿,正犯困。 也不知道这样又懒又馋的鸟是怎么帮着赵庚打仗的。 她嗯了一声,让茜草带着郭玉照先进屋去,她随手折了一根树枝,戳了戳觅风愈发油光水滑的翅膀:“你来干什么?是当信使,还是单纯嘴馋了?” 觅风已成了晴山院的常客,女使婆子们不知道它的来历,只当它是一只大馋鸟,见隋蓬仙每每看到它都要逗上两下,还允许它进屋,大家渐渐把觅风当成了晴山院一位特殊的客人。 厨娘们每日都要备上一大盆肉等着它享用,更别提金薇这些年纪小的丫头了,每次觅风吃饱了拍拍翅膀飞走,她们还得负责打扫周围那一地的瓜子花生皮。 觅风抬起豆豆眼看向女主人,熟练地把爪往前一挪。 赵庚又给她写信了。 隋蓬仙嘴角抿出甜得腻人的笑,她伸手拆出信纸,展开来看了,原本盈盈的眉眼更添几分惬意。 他在问她,缺不缺一个陪她去淮山的向导。 隋蓬仙就喜欢别人主动地、上赶着对她。 虽然她通常都不会搭理就是了。 郭老夫人回来了,这几日隋蓬仙肯定是要陪伴在外祖母身边尽孝的,至于赵庚……没办法,只能让他先等等了。 …… 两仪殿 突起的狂风穿过门窗,把博山炉上袅袅腾起的香雾吹得溃散,那阵香气被送到天子面前时一下失了平日里的沉静宜人,变得浓艳起来,见景顺帝皱起眉头,魏福禄眼睛像是刀锋一样刮过几个侍立在廊下的宫人,低声呵斥她们赶紧关上窗户。 和美艳作精成婚后 第34节 天边卷着浓重的墨色,云层似是不堪重负,被累积的雨水压得朝凡俗人间又进了一步,黑沉沉的乌云悬在头顶,让人也跟着压抑起来。 两仪殿巍峨肃重,被漫天乌云一压,像一尊会吞噬人的金石巨兽,静静散发着摄人的威仪,更显得殿前跪着的人身影是如此渺小。 魏福禄收回目光,示意内监把门口的卷帘放下来。 近来陛下的脾气可不算好,被这鬼天气一激,不知道谁又要倒霉了。 殿外狂风大作,很快就有雨滴重重砸落到金石地砖上的声音,两仪殿内却悄无声息,除了专注看着面前奏疏的天子,其他人恨不得连呼吸的动静都抹去。 “魏福禄。” 天子不辨喜怒的声音传来,魏福禄心下意识一跳,弯着腰上前:“万岁有什么吩咐?” “大皇子还在殿前跪着?” 魏福禄头垂得更低了些:“是。” 今日一早,景顺帝突然发旨申斥已经致仕的先太子太傅管任漳,言其不忠不孝,妄负君恩。此事一出,举朝哗然,管任漳的奏疏前脚才递上来,皇长子宇文寰就在两仪殿外下跪求见,恳请景顺帝法外容情。 “朕说管任漳不忠不孝,大郎便要做一个至纯至孝的君子。”景顺帝摇了摇头,一向带着笑的白胖圆脸上却没什么表情。 他下旨申斥管任漳,先生的名声坏了,自然会让有心之人联想到他在教导学生时是否犯了什么错,皇子犯了错,天子舍不得直接教训儿子,可不就得把气撒在先生身上,说是他没有上行下效,耽误了皇子么? 魏福利幽幽的声音响起:“陛下这话,大皇子听了只怕惶恐。” “惶恐?”景顺帝放下手里的奏疏,啪的一声落在桌案上,魏福禄心里一沉,头死死埋了下去,生怕惹了景顺帝的眼。 景顺帝冷笑一声:“朕看他是沉迷在为师请命,大义凛然的风光里自得其乐,巴不得天下所有读书人都振臂高呼,一举托着他坐到朕的龙椅上才肯罢休。” 这话说得委实有些严重了,魏福禄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声音却很稳:“万岁是天命所授,寻常的魑魅魍魉哪能惊动您哪?连沾着您鞋边儿的资格都不能有。” 太监的嗓音较之寻常人总多了几分阴冷劲儿,像是置身黏腻的雨天,旁人听了总觉得不自在,像是被蛇这种冷血的玩意儿盯上一样。 淑妃与宇文寰敢纵容母族行私磨钱币,偷取大量精铜,景顺帝为此大动肝火,尤其是见宇文寰竟然还踩着管任漳大揽好名声,更是怫然不悦。 思及此,景顺帝挥了挥手,语气里多了几分疲惫。 “管任漳发配戍边,籍没家产,家中男丁凡十三以上者罚去岭南服徭役,十三以下者投入刑部大牢待内侍省发落。家中女子无论老少届没入掖庭为奴。” 大郎不是想做圣人么?他这个当爹的自然要助他一臂之力。 魏福禄连忙应是。 景顺帝揉了揉额头:“让定国公来见朕。” …… 赵庚从两仪殿出来时,雨已经停了,被暴雨冲刷过后的金石地砖在暮色黄昏下显出一种格外冷冽的质感,宇文寰跪在殿前,脸上青白一片,见赵庚走近,他抬了抬眼,似笑非笑:“定国公若是也来劝我的话,免开尊口。” 赵庚在距他三步之遥的地方停下,不带一丝情绪的视线冷冷扫过这个周身狼狈的青年,平静道:“陛下口令,请大皇子回宫自省。” 宇文寰一怔,还想追问,赵庚自觉没有和他解释的义务,微微颔首后径直走了。 他很忙。 忙着回家拆心上人给他的回信。 第29章 隋蓬仙的回信很简单。 ——我最近没空搭理你。 雨后的风带着泥土的腥气和草木的清涩吹入书房,薄薄一页的信纸上烛影摇晃,赵庚闭了闭眼,几乎能想象到她写信时的模样。 她应该会笑,又有些得意——因为他的确如她设想一般,为这短短一行字而辗转难眠。 她没有交代原因,这是她骄傲的性格使然,再者,她有些调皮,想要看到他因为她神魂颠倒、患得患失的样子。 赵庚明白她的小心思。更喜欢她把那股傲娇劲儿对着自己使。 毕竟不是谁都有这样的荣幸,能够得到她的垂青。 赵庚凝神看了那封信许久,直至月上中天,他才将信收起来,放进了一个匣子里,动作颇有几分轻柔。 他想起今日在两仪殿内发生的事。 景顺帝的心情仿佛好了许多,不再是前些时日动辄阴晴不定的模样,又恢复了往日笑呵呵的温和模样,说完公事后,他似是漫不经心地提起:“听说赵卿前些时日说动了老承恩公夫人替你去忠毅侯府求亲?” 赵庚颔首:“回陛下,确有此事。” 景顺帝笑着看向他,微圆的眼睛里带着急怒后的血丝,他知道赵庚不敢随意抬头,上上下下地打量他,语气里的笑意轻飘飘的,好像随便吹来一缕风都会让他勃然变色:“哦?看来是好事将近了。” 赵庚摇了摇头,坦然道:“臣辜负了老承恩公夫人一番苦心,之后还得忝颜再去麻烦她老人家出面,实在惭愧。” “哦?”景顺帝故意把尾音拉长了一些,审视的目光如刀刃般刮过站在殿中,英挺峻拔的青年。 周太后是景顺帝生母不假,但天家母子之间总少了几分应有的温情,随着外戚势力日渐崛起,周家人对军权的染指已经到了景顺帝无法忍受的地步。赵庚是他看好的一把刀,一把出身寒门,又锋利无比的刀,他不允许这把刀在周家人的驱使下生产对准、反抗他的可能。 周太后、老承恩公、周家的年轻一辈…… 短短几息间,景顺帝脑中闪过许多人的影子,他微微一笑:“朕倒是不知,你什么时候瞧上了隋卿家的女儿?又何必那么费事,朕来帮你们赐婚就是。” 魏福禄连忙捧哏:“哎哟,陛下难得要做一回月老,国公爷,您还不赶快谢恩?来日带着新嫁娘来给陛下谢恩,也算是全了你们夫妻二人的缘分。” 赵庚单膝跪下,摇了摇头:“多谢陛下美意,陛下所赐,自是金玉良缘。但臣先前……惹她伤心,曾应允过她,愿一直上门求亲,直到她肯原谅臣,亲自点头答允这门婚事。臣感念陛下体恤臣下之心,但臣实愧不能受。” 话音落下,魏福禄脸上的笑意已经落了下去,他余光瞥到景顺帝一张白胖圆脸上面无表情,正想出声呵斥赵庚藐视君恩,却见景顺帝挥了挥手。 “罢了,既然赵卿是个痴情人,朕也不好夺了你哄取佳人芳心的机会。”景顺帝呵呵笑了两声,又抬了抬手,魏福禄会意地弓着腰下了台阶,作势要扶赵庚起来:“国公爷,快起来吧。” 赵庚礼貌地避开了魏福禄的手,自己站了起来。 景顺帝又道:“只是你有意娶亲,朕也不好不做表示。”不等赵庚推拒,他又道,“朕知道你清廉,不屑于不义之财,只是男儿娶亲,哪能不设豪屋大宅?魏福禄,传朕的令,把宣阳坊的那间宅子归到赵卿名下,再赏百金,奴仆管事一应配备俱全,让赵卿与家中老夫人安心入住。” 赵卿面带微笑,下跪谢恩。 等他走后,魏福禄替景顺帝换了杯新茶,赔笑道:“陛下待定国公真是亲厚。” 景顺帝意味深长道:“赵卿是个聪明人。”他喜欢聪明人替他卖命。 赵庚自然看出了景顺帝因为老承恩公夫人连带着对他和太后外戚一脉的关系生了疑窦,便主动递了一个弱处出去,景顺帝也看出了他的意思,这才笑呵呵地给了他另一重恩典。 君臣和美,这是景顺帝对外一贯的要求。 眼看着时辰不早了,魏福禄细声细气地问景顺帝今晚可是要在两仪殿安置? 景顺帝凝眸看着跳跃的烛火,半晌才道:“去……景美人那儿吧。” 天子冷落后宫有几日了,连各位娘娘送来的羹汤都不愿意碰,乍一听这话,魏福禄喜出望外,连忙应是。 …… 赵庚原先打算问过隋蓬仙的意见后再择地方买新宅,猝不及防天降一座大宅,随着宅子一起赐下的管事来问他修缮宅院的事,赵庚挥了挥手,示意此事先按下不表。 还得问问她的意思。 这都又过去三日。 觅风日日都飞去晴山院,却带不回只字片语。 她已经玩得乐不思蜀了吗。 意识到自己竟然生出这样堪称哀怨的想法,赵庚脸上带了些哭笑不得。 书房里静悄悄的,偶有几声蝉鸣响起,也难掩其间的寂寥。 他拉开抽屉一格,里面放着一团柔软的丝帕,洁白无瑕之中的一点艳红,勾魂摄魄,犹带着淡淡的香气。 不知她用的是什么唇脂,那抹红印过了多日仍旧艳丽惊人。 赵庚沉默地捧着丝帕看了好半晌。 他之前还想问她送这条丝帕的用意是什么,但始终不得机会说出口。 现在,她忙着和她的亲戚朋友们游玩,只怕更抽不出空回答他的问题了。 一时兴起?想做就做了。 赵庚眼神微凝,她说这句话时的俏皮语气和神态几乎跃然眼前。 赵庚可以接受她偶尔的调皮,却绝不能容忍她在二人关系上的一时兴起。 长长久久,别无二心。 赵庚面色严肃地想,他们两人都要做到。 那团香馥馥的云柔顺地躺在他掌心,香风吹来,心底的那些忐忑与失落都随着风一同缓缓消散。 赵庚嘲笑自己,大抵是太闲了,才会生出这么多稀奇古怪的念头。 正巧此时亲兵递了帖子过来。 恰是上次托赵庚替他购置宅院的友人送来的帖子,如今他的妻儿老小都已经入了汴京,在新家安顿下来,他便想着在酒楼置办一桌酒席,请他过去一块儿热闹热闹,正好也答谢他先前的帮助。 左右这两日也无事,赵庚点头应了,让亲兵去回个话。 次日,远远看见一道英挺身影骑着神骏黑马而来,杨启笑着走上前,和翻身下马的赵庚打了声招呼:“贵客到,我这小院可是蓬荜生辉。” 赵庚脸上露出淡淡的笑。 杨启是他同乡,当年二人一同投军,杨启升到游骑将军后,在一场战役里伤了腿,恢复之后只能跛脚行走,他咬咬牙,花了大半身家打好关系,几年后成功升任云州支度使,掌管军队物资调拨、屯田经营等事。 但他前不久被一纸调令调到汴京,新授的官职自然不比支度使一样是个肥差,但他几年下来也攒了不少银子,想到远在老家的妻儿老小,这才狠下心在汴京置业安家。 杨启领着他逛了一圈新家,又介绍家里人给他。 杨启知道支度使是个肥差,更知道觊觎这个位子,想拉他下马的人有多少,因此他上任时没带上妻儿老小,只在过年的时候回家一趟。 他比赵庚大两岁,今年二十七了,家里就一房妻室,还有两个小妾,孩子也多,看着的确热闹。 杨启有些得意地碰了碰赵庚:“敬则,等你到我这个年纪才知道,老婆孩子热炕头,这才叫过日子呢。” 赵庚知道他话里话外都在劝他该成家了,笑了笑:“不急,总得等她点头。” 这话说得矜持,但语气里的笑意根本遮挡不住。 杨启眼睛一亮:“哟,这是已经看中人了?” 赵庚颔首,不欲讲太多。 杨启本性不坏,但人在军队里混了那么几年,早些年军营里都是大通铺,来自天南地北,年纪轻轻的大小伙子们一腔的火,说话时总爱开些荤腔,杨启难免也染上了这个毛病。 和美艳作精成婚后 第35节 赵庚不乐意听他用那种语气提起她。 说话间,一行人出了门,杨启订好的酒楼就在他家隔着三条街的天香楼,赵庚一走进去,想起和隋蓬仙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里,不由得莞尔。 高大冷峻的男人脸上忽然出现一抹柔色,像是霜雪积厚的冰层上忽然开出一朵摇曳生姿的花,越是违和,就越吸引人。 杨母注意到女儿时不时瞥去一眼,羞答答的模样,皱了皱眉,狠狠肘了她一下,低声道:“招子别乱瞟!要是敢坏了你兄长的关系,看我不打你!” 杨芩被骂得低下头去,泪水包在眼眶里,要落不落。 杨启的妻子周氏把这一切尽收眼底,她倒觉得小姑子年轻美貌,万一真和丈夫的好友对上眼了,届时成了国公夫人,多风光,多荣耀,能帮扶兄弟不说,家里的侄儿侄女们不也可以得到好处么? 赵庚压根不会往女眷那边儿多看一眼,席面也分了两桌,两个男人坐一桌,其余女眷坐一桌,几个小孩叽叽喳喳,见什么菜都新鲜,嚷嚷着要吃。 杨岑刚刚被嫂子拉过去说了几句话,这会儿格外殷勤地照顾侄儿侄女,尽力地表现着自己的柔顺贤惠。 或许是那边的动静太大,杨启有些不快地横过去一眼:“安静些。” 赵庚也跟着放下筷子,招来侍者,让搬一扇屏风过来放在中间。 “乔迁是喜事,别吓着孩子。” 杨岑脸上一红,双眼盈盈地望过去。 他这么体贴,是因为不忍心听兄长骂她吗? 侍者很快搬了屏风过来,但那扇屏风瞧着是实木做的,分量颇重,赵庚见侍者抬得满脸涨红,十分吃力,索性起身帮了一把。 侍者止不住地道谢,赵庚的视线却被对面走廊上那道婀娜身影吸去,久久没能挪开。 朝思暮想的心上人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他眼前,惊喜、柔情、欣悦种种情绪一起涌上心头,赵庚面上的笑刚刚扬起,就见对面雅间的门打开,他视力绝佳,一眼便看到雅间里已经有人在等。 是个男人。 赵庚眼睁睁看着隋蓬仙走了进去。 砰一声,雅间的门关上了。 赵庚面色一寒。 “客官,您……” 侍者惊恐地看着他生生捏碎了屏风一角,说话的声音都发颤。 这、这可是实木的啊! 杨启对妻子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们安心吃自己的饭,别出声,他站起身走过去:“怎得了?碰到熟人了?” 赵庚敛眸,收起眼底纵横的戾气,对着他略微歉意地颔首:“我有些事,得先走一步。这顿记我账上,下次我们再聚。” 杨启见他面色紧绷,神情凝肃的样子,真以为他遇见什么事儿了,也不敢耽搁,连连点头:“咱们兄弟之间不说这个,你去忙就是。” 赵庚出了雅间,睨了随着他一起出来的侍者一眼:“把门关上。” 侍者连忙照做。 再一抬头,侍者看到刚刚那位手劲很大的客人已经走到了对面的廊道。 他不由得感慨,这位客人的手脚都很灵活呢,腿倒腾得还挺快。 再紧接着,他看见那位手脚都很灵活的客人突然砰砰敲起了门。 其实赵庚敲门的力道并不大,他有意克制,不想吓到他。 但落在刚刚才见识过他徒手掰碎屏风一角的侍者耳朵里,那阵敲门声无异于催命符——那位客人该不会要闹事吧?! 没等侍者犹豫着要不要去通风报信,就看见对面雅间的门打开,赵庚风一样地刮进去,又风一样地刮出来。 身后还跟了个小尾巴。 侍者看着赵庚紧紧握住那位小娘子的手不放,下意识啧了一声。 看来不是什么正经人。 …… 不正经的赵庚一直拉着隋蓬仙的手,直到走出天香楼,隋蓬仙从诡异的心虚状态里恢复过来,不停挣扎着要他放开自己。 赵庚面色很冷,握住她手腕的掌心却烫得像火。 他没有理会她嘟哝着让放开她的话,两指曲起放在唇边,吹出一道嘹亮的哨声,不多时,一匹精壮强悍的神骏黑马就来到他们面前。 赵庚深深望了她一眼,眼里含着的情绪十分复杂,看得隋蓬仙心里隐隐有些心虚,又有些委屈。 “跟我走。” 话音刚落,隋蓬仙腰上一紧,紧接着整个人忽地一轻,下一瞬便落在了马背上。 赵庚面无表情地翻身上马,散发着灼人热度的大掌捂着她的头往他怀里靠了靠。 “天热,别晒着脸。” 语气硬邦邦的,但说出口的话又让她心头发软。 是,他亲眼看到了她和别的男人相看,生气很正常,但也总得给她一个狡辩的机会吧?怎么可以对着她发火? 隋蓬仙正要骂他,座下神驹接收到主人的指示,如同一支离弦的箭般奔跃而出,一阵大力推来,隋蓬仙不得不紧紧靠在他怀里。 温香软玉在怀,赵庚的脸色却愈发凝重。 一想到雅间里的那个男人,或者别人,也和他一样,有机会揽住这样的满怀香软,他心里一阵闷痛,久违的杀意漫上眼底,那张刀凿斧刻的英俊面容挂满了冰霜,隋蓬仙抬头看了一眼,被他又冷又躁的神情吓了一跳。 赵庚注意到她轻微的颤抖,面无表情地重新把人摁回怀里:“乖一点,可以做到吗?” 要放在平时,赵庚用这样冷淡的语气和她说话,隋蓬仙早就撂挑子不干了,走之前还得跳起来把他挠得满脸花才肯罢休。 但是……他刚刚的样子和平时好不一样,好英俊,好动人。 隋蓬仙双颊发烫,干脆把脸埋在他怀里,不管依偎着的那具强悍躯体此刻陷入了怎样甜蜜的折磨,她暗自吐息,试图平复心里那头过于激动的小鹿。 怀里的人乖巧了许多,没有试图再折磨他摇摇欲坠的理智,赵庚目光稍稍一转,就能看到她细白的后颈。 他忽然就想到了要带她去哪里。 奔霄在宣阳坊的一座挂着定国公府牌匾的府邸前停下。 刚一停稳,隋蓬仙立刻收回环着他腰的手,作势要跳下去。 头顶却被人轻轻拍一拍。 “我抱你下来。” 隋蓬仙下意识地不想他小瞧自己:“我才没那么娇气。” 笑话,飞马射柳这种事她都信手拈来,何况是区区下马这种小事。 “是,你不娇气。”赵庚有些好笑,不明白她怎么这种时候还惦记着维持她的傲娇劲儿,“是我想抱你,想照顾你,阿嫮可以给我这个机会吗?” 他几乎没有思考过,脱口而出。 这话太直白,又带着绵绵的情意,有些轻浮。 赵庚飞快地闭了闭眼,复又睁开。但他不后悔。 她太鬼灵精,冷不丁就会找到法子作弄他。 其他都可以,什么都可以,唯独一点,他不允许她给予别的男人,和他一样接近她的机会。 赵庚站在地面上,脖颈修长,仰视着坐在马背上,面颊绯红的美貌女郎。 她像是被他过于浮浪的话吓到了,颊带霞晕,双眼朦胧。 四目相对,她的眼睛很漂亮,又大又亮,清楚地倒映出他此刻忐忑的样子。 她会害怕吗?害怕见到他强势又贪婪的一面。 赵庚面上镇定,实则神魂早已不知道飞去了何处,悬在半空中,迟迟找不到安定的地方。 直到坐在马背上的女郎慢慢地,朝他张开双臂。 他眼瞳微微放大,身体下意识地动作,头脑却还僵立在原地。 隋蓬仙立刻不高兴了:“给你机会不把握就算了——”话音未落,她腰上一烫,一双大手稳稳地抱住了她。 裙衫慢慢悠悠地迤逦出翩跹的残影,她站稳之后,却不见他的手放开,隋蓬仙抬头看他,却见这人的耳朵红到快要冒烟了。 “这是哪儿?”隋蓬仙索性维持着被他半搂在怀里的姿势,扭头去看那座陌生的府邸,抬头一看,定国公府四个大字龙飞凤舞,很有几分气势,再一看左下角的印章,隋蓬仙挑了挑眉,还是御笔。 她香馥馥的身子温顺地倚在他怀中,赵庚说话的底气都足了几分:“这是我们以后的家。走,我带你进去看一看,你有什么想改的地方,日后想住在哪个院子里,都由你决定。” 若是从前,赵庚定然不会说这样的话,怕她觉得自己轻浮,是个不正经的人。 但现在么。 赵庚嘴角扯了扯,笑容有些阴冷,都有人敢不自量力地勾引她了,他还矜持庄重个什么劲儿? 他恨不得今日就上门提亲,再拒,再提,直至她答应为止。 赵庚心里像是沸腾的海水,浪卷云翻,烧得他连呼吸都带了几分火气。 六月的天,本来就热,隋蓬仙嫌他身上太烫,推开他,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身的上罩衫和披帛。 刚刚一路过来,奔霄跑得太快,她的衣衫都被风吹乱了。 “还不快带路?” 日头太晒,红椿又被留在玉京楼没跟着过来,没有人替她撑伞,隋蓬仙哀怨地瞥他一眼:“晒得我好难受,都怪你。” 但看着赵庚有些笨拙地横着手掌遮在她额前,问她‘这样好些了吗’,隋蓬仙又忍不住莞尔,粉颈花团,华如桃李,不仅是赵庚看得一时忘了挪开视线,连闻讯而来的管事都被面前惊人的丽色看呆住了。 直到一道凌厉的视线刮来,管事才忙不迭地收回视线,恭恭敬敬地把手里的伞递了过去:“国公爷和国公夫人大驾光临,奴来迟了,还请恕罪。” 管事是掖庭局拨过来的人,自然也是宦官,说话时嗓音十分阴柔,隋蓬仙有些不习惯,下意识往赵庚身边靠了靠,一时间忘了计较他称呼上的错*处。 赵庚见他口呼国公夫人,又拿着伞过来,算是有几分眼力劲儿,面色稍缓,接过他手里的伞:“多谢。” 管事忙称不敢。 隋蓬仙嫌这把伞灰扑扑的,难看,径直往前走。 赵庚步伐稍微加快了些,撑着伞跟上,还不忘对愣在原地的管事吩咐道:“待会儿夫人有什么吩咐,你记下,全部照办就是。” 管事连忙点头。 起初他还为定国公对身旁女子过分的温柔小意而震惊,到最后,他已经麻木了。 谁家主君做成这般模样,谁家主母又——不对,这还没有八抬大轿娶进门呢,就已经威风成这样,日后这府上谁说了算,不是明摆着的事儿吗? 和美艳作精成婚后 第36节 看着管事对她越发殷勤,一口一个夫人好眼光,夫人好思量,夸得隋蓬仙容光焕发,赵庚看这个管事有些不顺眼了。 “行了,你先下去吧。” 管事看着主君那副小肚鸡肠的模样,心里有些悲愤,他只是一个爱抱紧大腿的内监啊,国公爷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管事终于走了。 这一方天地里就只有他们两个人。 隋蓬仙刚刚逛了一圈,发现这座府邸占地颇广,比忠毅侯府还要大上一圈儿,单看花园就知道了。 “这个花园好大,有你心心念念的鱼塘。” 她还记着他要钓鱼给她吃的事。 赵庚笑了笑:“阿嫮还记得我说过的话?” 隋蓬仙不想让他得意,嘴硬道:“我就是记性好,脑瓜比较灵光。” “哦?”赵庚慢悠悠地看向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那你想好怎么狡辩,你和别的男人相看的事了吗?” 第30章 隋蓬仙呆住了。 这人怎么还玩秋后算账这一套? 她面颊绯红,双眼朦胧的样子实在太漂亮,让人莫名生起一股想欺负她、看她红着眼睛瞪过来的欲.望,这把火来得猝不及防,烧得他口干舌燥。 赵庚喉结微滚,压下那些不合时宜的情愫,一眨不眨地看着她:“还没想好?” 他话里的促狭之意太明显,但面上神情又十分严肃,隋蓬仙看得出来,他对她去相看别的男人这件事很介意,很不高兴。 纵马狂奔间,她感知到他的情绪濒临暴怒的边缘,那些怒火化作深蓝发黑的海水,一浪接着一浪,掀起巨大的波涛,咆哮着要将她淹没。 但隋蓬仙并不害怕。她有这个自信,赵庚不会对她发火。 哪怕这次的确是她有错在先。 但话说回来,这怎么算是她的错? 隋蓬仙想通了其中关窍,含羞带嗔地瞪他一眼,幽怨道:“还不是怪你!” “怪我?”赵庚似是不解,上前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便短了许多,隋蓬仙感觉他像是一座巍峨玉山倾颓着压向自己,心跳气短间,发红发烫的颊边抚上一只糙感明显的手。 她是泡在珠玉香脂里长大的女郎,颊边的肌肤像是才从枝头摘下的荔枝肉一样柔嫩,带着盈盈如玉的光泽,那只带着陈年伤疤、粗糙的、小麦色的手落在无瑕的玉色旁,一点儿也不登对。 甚至有些刺眼。 “怪我不想放手吗?” 隋蓬仙被他手掌的茧磨得有些痒,听到他低着声音问出这句话,耳廓被他呼出的热气一激,那股酥麻迅速传遍全身,她情不自禁地轻轻颤了颤。 他话语间隐有失落,但抚在她颊边的手不曾偏移开,带着十足的强势与势在必得。 隋蓬仙怀疑他误会了她的意思,想起外祖母她们说的那些话,她又有些烦躁,心里憋着的气一股脑儿都朝他泄去:“要不是你迟迟不上门提亲,我外祖母她们忧心日后没人替我撑腰,才……” 要隋蓬仙自己对郭老夫人她们说,会有人上门提亲,对象还是战功赫赫的定国公?一想到她们会如何追问,如何戏谑,隋蓬仙浑身都燥得不行。 再者……万一她话放出去了,赵庚却迟迟没有上门。那她算什么?太丢脸了。 所以隋蓬仙宁愿忍着不高兴去相看别的男人,略坐坐就走而已,也不算太麻烦。 只是她没想到,刚进雅间没多久,就被赵庚就拽了出来。 隋蓬仙越想越委屈,又生气,她话还没说完,就被封住了唇。 峻挺如山的男人平时无论做什么,都带着极强的压迫感,这次他却温柔极了,笨拙地模仿着飘过山巅的云与风,动作轻柔地覆上她嫣红柔软的唇。 刚到军营的那两年,一群年轻气盛的大小伙子夜里总免不了说起男女之事,有些时候说着说着他们就忍不住激动起来,闹得面红脖子粗,其他人看得直笑话。彼时赵庚不太能理解,只是两团肉嘴对嘴而已,至于么? 赵庚很快从回忆中醒过神来,他睁着眼,被他紧紧搂在怀中的人面带霞晕,眼眸紧闭,两排浓密的眼睫随着他啄吻的动作颤个不停。 她没有推开他。赵庚心满意足,却又得寸进尺地想,她也会像他这样,渴望彼此吗? 赵庚暂时得不到她的回答,便将满腔的柔情与激动都倾注在吻中,无师自通地吮着那颗娇艳欲滴的嫣红唇珠。 原来和心爱之人灵.肉.相融的感觉是这样美妙。 两人在花园里吻得忘神,直至一朵积蓄了水汽的云慢吞吞地移到她们头顶,细碎的雨滴飘落下来,濡湿了她单薄的罩衫,圆润柔白的肩头在半透的天水碧罩衫下若隐若现,直至一滴圆润的雨珠不偏不倚地落进那一片粉光若腻之中,隋蓬仙轻轻惊叫一声。 太凉了。 但她身上又很烫。那滴雨珠落下时砸开的水花带来的反应才会那样强烈。 赵庚动作一顿,最后贴了贴她红艳到靡丽的唇,依依不舍地与她分开。 原本抚在她后颈上的手稍稍一松,移到她腰上,发烫的掌心摩挲着她细细的腰肢,任由她软在自己怀里。 刚刚还亲昵得密不可分的两个人这会儿谁都不看谁,下着朦胧细雨,但空气中弥漫着的夏日热气仍萦绕在他们周围,熏得人面红耳赤,心浮气躁。 六月的天正如孩子的天,说变就变,雨势忽地变大,噼里啪啦砸落下来的雨珠来势汹汹,赵庚下意识抓住她的手,朝不远处的假山跑去。 暂时有了避雨的地方,隋蓬仙皱着眉头,还好丝帕是干的,她慢吞吞地擦拭着身上湿漉漉的痕迹,夏雨潮热,假山石洞里逼仄又昏暗,她身上一阵热一阵凉,很不舒服。 她不高兴地把帕子丢到他怀里,气冲冲道:“都怪你。” 说着,有水珠透过假山石的缝隙,好巧不巧地滴在她额头上,隋蓬仙一呆,气得扑过去捏起拳头捶他:“老东西坏东西!你家的花园也随你,烦人!” 赵庚一只手稳稳地搂住她的腰,把人圈在怀里,另一只手握着丝帕给她擦拭脸上残留的水痕。 动作轻柔,带着让人难以忽略的喜爱与怜惜。 “是,是我不好。”他耐心地哄着她,平日里威严冷峻的男人此时面对着他心爱的女孩子,什么情话、软话都愿意说,说了一箩筐,只求她稍稍展颜。 看到她终于笑了出来,他也情不自禁地跟着她一起莞尔。 但有一点,赵庚还是得更正一下。 “不是我家的花园。是我们的,花园。”这里日后会是他们的家。 他掌心下的肌肤软绵绵的,带着尚未平息的热度,赵庚担心她会过了凉气,用帕子替她擦拭着肩颈上湿腻的水痕。 “日后你多来逛一逛,它就会像你多一些。” 隋蓬仙瞪他。 她不明白,看起来这样正经、严肃的人,现在竟然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出这样的话。 他真的很喜欢她吧? 这样不确定的话,隋蓬仙不屑于问出口。她会看,会听,会触碰到他的真心。 两个刚刚尝到滋味的年轻男女,又挤在潮热昏暗的假山石洞里,伴随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她们又一次吻到一起。 骤雨初歇,隋蓬仙晕晕乎乎地倚在赵庚坚实有力的怀里,他轻轻替她顺着披散下来的长发,冰凉丝滑,比上好的缎子还要柔软,他有些爱不释手。 “不用担心,我会处理好的。” 处理什么? 隋蓬仙抬起头看他,四目相对,赵庚又压了下来,她连忙闭上眼。 他深深凝望着这张双颊绯红,芳姝妩媚的脸庞。 良久,他亲了亲她发颤的眼皮。 “我送你回去。” 第一次亲吻,在她们二人未来家中的花园里,尚且说得过去。 更多的,他想留到洞房花烛夜。 …… 隋蓬仙很快就知道,赵庚的话是什么意思了。 他再一次上门提亲,这次仍是请老承恩公夫人陪同。 正巧郭老夫人和老承恩公夫人有些交情,乍闻定国公上门提亲,她惊讶之余,又忍不住欢喜。 中,这个也中! 但赵庚没能见到隋蓬仙。 她生病了。昨日她回了晴山院后就有些不适,但当时她有些亢奋,没把那些头晕脑胀的毛病当回事,只当她还没从那两个吻里回过神来。 直到后半夜,红椿照例过来给她的肚脐眼盖被子时,才发现她烧得满脸通红,身上烫得像个火炉。 女方抱恙,这次提亲自然只能无功而返。 赵庚并不在意这个,他只担心她。 昨日两人临分别时,他叮嘱的那些话,看来她是一句也没听进去。 他很想去看看她,摸一摸她的脸,亲一亲她洇着胭脂色的眼尾。 但……他现在还没有一个正式的名分。 或许是他失望的情绪一时过于外放,老承恩公夫人笑着看他一眼:“失望了?” 赵庚摇了摇头:“日后还得劳烦老夫人,您不嫌我烦就好。” 看来是要再接再厉,越挫越勇了。 老承恩公夫人手里的龙头拐杖杵了杵地面,摇着头笑道:“这自然没什么问题……只是你也得加把劲儿,总不能让我这把老骨头一而再再而三地劳累,最后却连杯喜酒都喝不到吧?” 老承恩公夫人的孙子周摇风是赵庚在军中的好友,两人亲如兄弟,老承恩公夫人很喜欢这个后生。 听她这么打趣,赵庚难得腼腆地笑起来。 “我一定努力。” …… 郭老夫人见过赵庚之后,把他和自己还有儿媳整理出来的那些青年才俊一比,心里更有了成算。 早先她就得了信,说外孙女那桩娃娃亲不成了,她这才有些急,怕她那对丧良心的耶娘不把她的终生大事放在心上。 但这会儿那头好马自己回头了,郭老夫人两相权衡,觉得他就很不错,堪堪配得上她的嫮姐儿。 “嫮姐儿醒着吗?” 和美艳作精成婚后 第37节 红椿忙道:“大娘子晌午喝了药又睡下了,这会儿还没醒呢。” 谢夫人留在郭宅管理庶务,郭玉照陪着祖母一块儿来探望生病的表姐,不料恰好撞上了有人上门提亲。 郭玉照不知道隋蓬仙和赵庚之前就认识,她冒着被责骂的风险,偷偷看了一眼,说不出个好坏,只觉得人长得未免太高了,让人看了怪害怕的。 她不喜欢这样的男人,她喜欢瘦瘦高高的,皮肤很白,笑起来很温柔的人。 郭老夫人进屋看了一眼,隋蓬仙仍沉沉睡着,额上堆了一层细汗,她拿着帕子给她擦干净了,把小孙女留下了:“你在这儿陪你表姐一会儿,我去找你姑母说些事儿。” 郭玉照乖乖点头。 因为怕惊扰了隋蓬仙的好眠,红椿她们把窗户关上了一半儿,纱帘垂着,风轮徐徐转动,隔着一扇屏风和重重帘幔,将冰鉴里的冰块吹出淡淡凉意。 隋蓬仙是被热醒的。 六月的天,屋子里又不通风,那点儿微末的凉意根本吹不到她身边。 她坐起身来,面色潮红,身上堆了一层香腻的汗,她不适地皱起了眉。 她才注意到床边趴着一个人。 “玉照?” 郭玉照揉了揉眼睛,清醒过来,睁着困意朦胧的眼向她道歉:“真是对不住,我睡着了。” 少女懵懵懂懂,认真向她道歉的样子让人心头发软,隋蓬仙揉了揉她的头发,随口道:“这有什么可道歉的?你就是躺在我身边抱着我睡,我也不会骂你,只要你不嫌我一身汗就行。” 郭玉照抿着嘴笑了,嘴角有两个小小的梨涡。 隋蓬仙每次看到她笑,都觉得高兴,大抵是因为她们是表姊妹,有着血脉相连的共同特征。 隋蓬仙要沐浴,郭玉照自告奋勇地说去花园给她采些花回来摆在屋里,这样的话心情好了,病也会好得快一点。 还是小表妹好啊。 郭玉照出了晴山院,就看见一个玉树挺秀的少年站在那儿,她面颊发红,期期艾艾地上前,叫了一声表哥。 隋成骧嗯了一声。 郭玉照有些惊喜,从前表哥都不怎么理她。 隋成骧转而问起他关心的事:“阿姐好些了吗?药有用吗?我送去的蜜饯她吃了吗?” 他连珠炮似地发问,郭玉照有些懵,察觉到少年眉眼间有些不耐,她心里微微发酸,轻声回答了他的问题。 得知她好些了,隋成骧松了口气,道了声多谢,转身走了。 郭玉照呆呆立在原地,好半晌,她才失魂落魄地朝着花园走去。 …… 隋蓬仙神清气爽地从浴房出来,橘夏笑着上前道:“大娘子您瞧,觅风来了。” 她们都以为觅风是她取的名字。 隋蓬仙正想出门,肩上一暖,红椿给她披上一件雪缎做的罩衫,盖着有些热,隋蓬仙不乐意穿,红椿却十分严肃地表示:“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大娘子您想想,这移山是那么简单的事儿么?愚公一大家子努力了那么多年都没能成呢,咱们可不能小瞧了风寒,得仔细养着。” 隋蓬仙实在是怕了她了,拢着那件罩衫出了门。 觅风站在凭栏上,嘴里叼着一捆草。 “老鹰还吃草啊?”茜草很疑惑。 觅风见到女主人,主动飞了过去,又伸了伸脖子,示意她接过那捆臭烘烘的药草。 它忍着臭一路叼过来,真是要了鹰命了。 隋蓬仙心神微动,示意她们下去各忙各的,她拆下信件,带着拿捆药草进了屋。 那些熏得觅风苦不堪言的药草是赵庚按着从前一个游牧医者给她抓的方子准备的,光是看他的字,隋蓬仙都能想象到说那些话时候的语气。 让她不要怕苦,吃了药好得快。他很担心她。 隋蓬仙把信纸放下,戳了戳那捆药草,已经被他打理得很干净。 “说这些甜言蜜语有什么用……”隋蓬仙嘴上嘟哝着,但还是没舍得浪费他的心意,让茜草拿着那些药草去煎了一碗汤药。 不知道是赵庚的土方子起了作用还是什么,隋蓬仙第二日起身时神台一片清明,一点儿难受的感觉都没有了。 红椿不放心,让大夫过来仔细把脉看过,等大夫点了头,说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她还是有些不放心:“再歇息两日吧?” 隋蓬仙摇头,骨头都快睡懒了。 正好郭玉照过来探望她,见隋蓬仙精神奕奕,一张美艳脸庞容光焕发,她很高兴:“表姐不难受了就好。” 隋蓬仙兴致勃勃地拉着她的手往外走:“走,咱们出门逛街去。” 郭玉照红着脸说:“我和阿娘说来探望表姐你,身上没带银子……” “和我一块儿出门,怎么会让你花钱?”隋蓬仙如今腰包鼓鼓,自然不介意给可爱的小表妹也花一些,“你帮我挑一挑花样,我想做一件坦领样式的襦衫,日后骑马的时候穿。” 郭玉照连忙点头,说好。 姐妹俩有说有笑地往外走,半路却遇上了隋成骧。 隋成骧见她面若桃花,双眸水亮,一点儿苍白病气都没有,心里不由得十分欢喜,急切上前两步,问她身体痊愈了吗?怎么就要出门去了? 他是最知道病痛折磨人时的滋味有多难受,担心她出门玩一趟回来又加重病气,哪怕是见她神情不快,还是坚持着轻声细语地劝她:“阿姐不如就在家里逛逛园子。” 隋蓬仙懒得搭理他:“回你屋里去,还对我指手画脚起来了。”说完又扭头安抚一脸担心的郭玉照,“没事,他就是喜欢唧唧歪歪。” 隋成骧看着两个人挽在一块儿的手,垂下眼,薄唇紧抿。 郭玉照又看了隋成骧一眼,觉得他有些可怜。 坐上马车之后,她数了数荷包里的银子,还好,应该够给表哥买一包蜜饯。 他好像经常在喝药,身上总有一股苦涩的汤药气息。 郭玉照偷偷想,希望他吃了蜜饯,心情能够好一些。如果在甜蜜的时候还能想起她,哪怕一点点,她连想想都觉得幸福。 …… 善和坊,王家 宇文寰因为近来接二连三的事十分心烦意乱,前几日还对他十分慈爱,甚至器重远超贵妃之子的父皇现在对他冷冷淡淡。 他的恩师,前两年就已告老的管任漳更是突降横祸,举家遭难。可他连出手保住管府女眷的能力都没有。 王淑妃听他提起这事,丰腴美艳的脸上一点儿动容之色都没有,只冷声叫他跪下。 “母妃。”宇文寰皱眉,他在两仪殿前跪得够久了。 王淑妃冷笑道:“我看你教训吃得还是不够,这样的当口,你父皇摆明了恶了管任漳,你坚持替他求情已经犯了你父皇的大忌,如今你还要再伸手去拉她们一把?你若是嫌我们娘俩的好日子太长,不必你多此一举,我待会儿就去求三尺白绫,成全你的忠孝!” 宇文寰尚未到弱冠之年,十八岁的皇长子头一回陷入这样的风暴之中,父皇的漠视、母妃的惊怒、师长的冤屈……一切的一切都让他头晕目眩,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直至今日,宇文寰才幡然醒悟,从前他跟在王淑妃身边,和崔贵妃之间的那些争斗龃龉,在真正的波诡云谲面前,不过是毛毛雨。 青年周身萦绕着的懊丧情绪太明显,思索棋局的老者抬了抬眼:“殿下,此时不是泄气的时候,更不必为此质疑自己。” 王磬是两朝老臣,从景顺帝还只是个不起眼的庶出皇子时就默默在他身上投出了筹码,新帝御极二十余年,他稳坐六部尚书之一的位子,看似风光,但也时常心惊。 “陈郡赵氏这步棋费了,殿下不用再在他们身上花心思。”更不能让为管任漳求情的事重演。 皇子又如何,在天家,先是君臣,再论父子。 皇长子屡屡为被景顺帝所恶的人求情,这种事传出去,不用崔贵妃使劲儿吹枕头风,朝堂上的闲言碎语和帝王的疑心就足以让他从此失去帝心。 王磬的神情和动作都十分平静,宇文寰一惊:“可陈郡赵氏是外祖母的娘家……” “那又如何。”王磬推下一枚白子,不疾不徐道,“倘若没有我,没有你母妃,没有你,陈郡赵氏如今不过是个不入流的三流世家,这些年他们得到太多不属于自己的荣华富贵,此时偿还,有何不妥?” 王磬起先还不相信景顺帝知道了他们暗中谋取的事,但随着陈郡赵氏名下的酒楼被查封,族中子弟一个接一个的失踪,他彻底没了侥幸心理。 他千叮咛万嘱咐,他们竟然还敢让偷取精铜这样的重事随意漏到族中不成器的子弟耳朵里…… 注意到宇文寰有些复杂的表情,王磬警告地瞥了他一眼:“至于你,殿下。要破除你眼下的困境,其实不难。” 宇文寰被这一连串的打击和之后将要引起的风暴搅得方寸大乱,闻言摇了摇头:“外祖父您就别哄我了。” 王磬颇有些一言难尽。 “……让陛下知道,你是他不可或缺的助手,是他可以利用的棋子。”王磬平复了一下心境,继续自己与自己对弈,“没有机会,咱们就创造机会。总之,要让陛下知道,你还有用,明白吗?” 宇文寰猛地抬起头,起先的沮丧一扫而光,眼睛渐渐亮了起来。 “你也该成家了。”王磬嫌外孙不够沉稳持重,他想起定国公,那才是让人油然而生钦佩之感的真汉子。 只可惜了,他对忠毅侯家的女孩子有意,无缘成为他的孙女婿。 王磬思绪闪了闪,笑道:“下月中,北狄使者来朝,他们虽然暂时败于大胥,但那起夷狄蛮子,不知礼义廉耻为何物,早晚有反扑的一日。此次来朝,想必不不是真心臣服,多半要起什么乱子,你近来多练练弓马之事,不会有错。” 宇文寰笑着点头。 …… 隋蓬仙这几日玩得很开心,带着小表妹和新交的朋友们逛街做衣裳,去她新得的温泉山庄和马场做客。除了赵庚忙于北狄来朝的事,一直抽不出空陪伴她,可以说是乐不思蜀,堪称完美。 偏偏他就是完美里面的那一点儿小小瑕疵,她倔强地认为他并不重要,不乐意承认他在或者不在,对她的影响都始终存在。 但当每次热闹退去,寂静来临的时刻,她脑海里总会浮现出一道沉默如山的身影。 他并不是多话的性子,两人相处的时候,通常是她在说,他在听。 每次她的视线一望过去,都正好能碰上他的眼神。 青年的眼神柔软含笑,面对她突然的抽查也十分从容——他会一直注视着她,这是他习惯且下意识的动作。 但处于某些小小的私心,他并没有直说。她偶尔警惕的,带着几分不确定地看过来的时候,他的心跳总会过速地蹦跳,这种微微失衡的感觉让他感到着迷。 他其实也渴望着她的关注。 不得不说,赵庚是个很好的伪装者,他不想让她知道的,一些被他判定为过于阴暗、晦涩的东西,统统被他埋在心底,隋蓬仙暂时无从得知。 隋蓬仙托着腮发呆,面前摆着一瓶开得红艳艳的野杜鹃,炽烈热情的颜色映衬着女郎玉一样无瑕的脸庞,两相呼应,指缝间溢出的软肉泛着荔枝一样莹润的腻光。 山间翠微葱郁,不多的艳色都落在了这些开得漫山遍野、轰轰烈烈的野杜鹃身上。 马车平稳地前行着,哪怕是在山路上,也仍旧没让人感到颠簸,那些开得十分野蛮的红杜鹃时不时颤一颤,隋蓬仙也跟着眨一眨眼。 “大娘子。” 车舆外响起谢揆的声音。 隋蓬仙趴在小几上,昏昏欲睡,听到他的呼唤也只是懒懒地哼了一声。 和美艳作精成婚后 第38节 谢揆握住缰绳的手微微一紧,他平复着心里突然涌起的,可以称之为厌恶的波浪,平静道:“定国公在前面。他似乎,在等您。” 说完,谢揆下意识屏息,几乎就在下一瞬,刚刚话音里还带着困意的女郎哗啦一下掀开了帘子,露出一双水亮亮的眼睛。 那里面盛着的惊喜、喜悦和得意,是那样明显,那样夺目。 赵庚看到了。谢揆也看到了。 第31章 赵庚站在不远处的槐树下,巍峨巨大的树冠投下一片清凉的阴影,英俊挺拔的男人站得笔直,他好像因为连日的忙碌又瘦了些,刀凿斧刻的轮廓线条愈发显得深邃,周身气势凌厉,不怒自威。 但他看过来的眼神又是那样柔和。 隋蓬仙喜欢这样的反差,准确来说,她喜欢赵庚只因为她一个人露出的不同。 开心之下,她没有多想,拎着裙子就想往下跳,却被突然横过来的一只手臂挡住。 “您可以扶着我,仔细崴脚。” 谢揆做事总是这样一板一眼。 隋蓬仙现在浑身都在冒着激动的热气泡泡,没和他计较,把手搭了上去。 柔软的花蔓和坚实的松枝短暂地连在一起,很快又分离。 他目送那支花蔓变成叽叽喳喳的蝴蝶,朝她的心上人飞奔而去。 谢揆逼迫自己在看到那个男人上前几步,稳稳把她搂入怀中时立刻移开视线。 他抱起沉甸甸的剑,走到马车背后,耳朵默默竖着,眼睫低垂。 隋蓬仙扑进他怀里,双手下意识地环住他劲瘦的腰,扬起头时那双荔枝眼里流露出的开心和柔软像是日光一样,明晃晃,把他的心也照得暖融融,很舒服。 “你怎么会来这里等我?” 赵庚看着她难掩惊喜的模样,既为不能陪伴她而愧疚,又为她无意识间流露出的依恋和思念感到满足。 “我很想你。”赵庚知道她想要什么答案,而那恰好也是他心中所想,他抬手,拨了拨她发髻上垂下的绯红珊瑚珠,看着那些小而剔透的珠子从他指尖溜走,他的声音倏地低下去几分,“这几日玩得开心吗?有想我吗?” 他起初的性格很不讨她喜欢,太压抑自己,把一切浪卷云翻的情愫都死死压在石头山下。 看到她变得更加明亮的眼睛,赵庚情不自禁地也跟着莞尔。 一个真正的男人,应该学会对爱人坦诚自己的一切,包括他的欲.望和贪婪。 面对突然开窍,还敢反问她想不想他这种问题的赵庚,隋蓬仙面颊微微发红,嘟哝道:“不就是亲了一下,怎么突然就开窍了?”之前这个老东西可不会这么胆大。 隋蓬仙不由得生出一些甜蜜的苦恼,她很喜欢赵庚对她百依百顺,无所不从,但那日看到他吃醋之后的另一面,她又觉得心痒痒。觉得他偶尔强势一点,感觉也很不错。 她兀自胡思乱想的间隙,赵庚不可自抑地想起了那日在假山石洞里的那个吻,一时间浑身发热。珍藏的甜蜜涌上过后,他又有些紧张,庚微厉的眸光扫过四周,还好,只有他们两个人。 隋蓬仙注意到他的动作,哼了一声:“怎么,敢做不敢当?” 赵庚按捺住还想摸一摸她光滑的头发、柔白的面颊,还有那张红艳小嘴上圆润微凸的唇珠的动作,双瞳墨色翻涌。 他当然是想做,也想当。 “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阿嫮愿意答应我的求亲了?”赵庚看到她瞪圆眼睛看向他的模样就想笑,到底还是没忍住,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头,惹得她不快地往后一躲,却又被他不知何时落在她腰肢的手给拉了回来。 赵庚越说越认真:“我明日就上门提亲,好不好?” 他不是会拿这种事开玩笑的人。 隋蓬仙却想起这几日带着好友们放风时,从她们口中听到的流言。 定国公两度上门提亲,均遗憾离场这件事早已悄然传遍了汴京的大街小巷,世家大族的人起先也等着看笑话,但当他们得知景顺帝赐了座宅子下去时,心情就有些微妙了。 那座宅邸是故肃亲王所有,老王爷膝下没有子嗣,也没有过继的嗣子,等到老人家百年之后,掖庭局便将宅子收了回去。 宅子位于寸土寸金的宣阳坊,又是亲王规格,雕梁画栋,富丽堂皇,就算这些年没住人,掖庭局也时不时拨人过去洒扫修缮,等新主人住进去,都不用花费多少银子,什么都是现成的,谁不想要? 先前景顺帝的妹妹荣国长公主求过,他都没准,这会儿却赏赐给了定国公。 很难说这里头有没有婚房一说的暗示。总不能让天子的新晋重臣在一个小两进的院子里成亲吧? 高门大户里的人想得又多又复杂,百姓们则是欣喜于又能看好戏了——任你是什么大将军国公爷,在娶老婆这件事上还不是照样要被刁难?那和他们这些地里刨食儿的,走街串巷卖力气的小民也没什么两样嘛。 两拨人都带着自己的理解,乐呵呵地关注着这桩不知道最后能不能成的婚事。 听说还有人私底下设了赌局,赌的就是忠毅侯府的那位大小姐最后会不会点头嫁给定国公。 隋蓬仙若有所思,要不然她也去投一点? 她走神得厉害,赵庚本就忐忑,久久等不到她的回答,凝眸看去,却看见她眼神飘忽,嘴角还带着一股神秘的笑意,颇有些哭笑不得,揽住她腰肢的手动了动,带着燎人烫意的掌心缓缓摩挲过她纤细柔韧的腰。 “……这事不急,你可以慢慢想。若决定好了,让觅风给我送个信就好。”赵庚表面一副十分好商量的语气,掌着她腰肢的那只手却一点儿也不老实,贴得很紧,又热又痒,隋蓬仙蹙紧了眉,想要他放开自己,却听赵庚话锋陡然一转,变得严厉了一些,“接下来我要和*你说第二件事。” 自从两人……嗯,互通心意之后,他没有再露出过这样严肃正式的表情,一时间隋蓬仙也忘了要拍开他的坏爪子,点了点头:“你说。” 好乖。 赵庚忍下喉间即将涌出的慨叹,正色道:“下月中,北狄来朝。这一次他们除了会按照当初战败后的承诺,送上朝贡,还会正式与大胥签下降书,除此之外,他们会选出质子,留在汴京。” 说着,他顿了顿,才继续道:“被派遣来朝的北狄使者里有一个人,是我的仇敌之一。我担心他到了汴京,会对你有威胁,所以自作主张,给你留了两个侍卫,你出门的话,记得带上他们,好吗?” 隋蓬仙眨了眨眼:“我有谢揆了,他会一直陪着我。”想了想,她又补充,“他从小就接受暗卫的训练,很厉害,你不用担心。” 不过更令她好奇的是“你的仇敌之一?那人是个什么来头?” 她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选择谢揆。赵庚拼命告诉自己,她更习惯陪伴在身边多年的侍卫,这很正常,但他心里还是泛起丝丝缕缕的不快。 没关系,迟早有一日,他也会成为她的习惯,变成她不假思索下的第一选择。 见他面色沉郁,似是想起了从前在战场上发生过的事,周身气势变得十分冷冽,隋蓬仙戳了戳他:“说呀。” 赵庚顺势握住她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手指,直接的肌肤相贴让他被沉默翻涌的妒火煎熬着的心得到了片刻的宁静。 “他是北狄左贤王部的三王子,叫做呼延豹。性情乖戾残暴,在上次一战中,我射瞎了他一只眼睛。” 他的语气十分平静,隋蓬仙却不由得思绪发散,想象着他在战场上举起弓弩,射出携带着雷霆万钧之力的一箭,让敌人从马上栽落的样子。 “除此之外,我还杀了他的父亲、叔叔和好几个兄弟。嗯,左贤王部如今只剩残部,可能已经被右贤王部吞并,也有可能窜出了个年轻的狼崽子重新把持了左贤王部……”说起战场和草原上的事,赵庚眼神里不自觉流露出几分嗜血的戾气和冷酷,把玩着她手指的力道稍微重了些。 隋蓬仙没感觉痛,看着他冷戾的侧脸,觉得还有几分新鲜。 “你快杀光了他小半个族谱的亲戚,还让他变成了独眼豹,他若是有机会,肯定不会放过你的。”隋蓬仙收回自己的手,又戳了戳他硬邦邦的胸膛,“你少担心我,多操心你自己吧。” “放心,我不会让自己出事。”有了牵挂,他惜命。 赵庚没把后半句话说出来,担心她觉得他轻狂,看着女郎鲜妍明媚的脸庞,微微笑道:“不要我准备的侍卫就罢了。这把匕首是我偶然得来的,玄铁所铸了,锋利无比,收下它,好吗?” 隋蓬仙接过他递来的匕首,拔出刀鞘,一抹锐利冷光瞬间照亮了她的眼。 的确是一把削铁如泥的好刀。 “就是太丑了。”灰扑扑的,别说宝石了,连一点儿花纹都没有。 赵庚拍了拍她的头:“你漂亮就好,这些不重要。” 咦。 隋蓬仙握紧刀鞘,慢吞吞地抬头睨他一眼,语意里带了几分指责:“不知道怎么回事,你说那么多甜言蜜语,我总觉得你另有所图。” 赵庚一下便笑了。 “阿嫮好聪明。” 隋蓬仙瞪他。嫌弃他用哄小孩的语气和自己说话。 他温热微糙的指腹不知何时按上她嫣红的唇,在那颗小小的、饱满的唇珠上流连。 “管事已经在按照你的意思改建府邸了。什么时候有空,我们一起去看看?有哪儿不满意的话,也好及时叫他们改。” 隋蓬仙面颊微红,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他的邀约之下的深意。 她拍开他的手,嫌弃道:“我才不去,我忙着呢。” 去了之后又要被他故技重施,拉进假山石洞里亲个没完。 隋蓬仙目光坚定,顶着一张红扑扑的脸骂他是心机叵测的老东西。 赵庚没有反驳,幽幽叹了口气:“阿嫮,我真的不能明日就上门提亲吗?” 隋蓬仙居然从他的眼神和话里读出了一种叫做幽怨的情绪。 她想笑,但本能告诉她,如果这个时候笑出来,才开了窍又许久没得到满足的男人很有可能会翻脸。 ……还是不刺激他了。 “事不过三。”隋蓬仙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等你有足够的把握再来吧。” 微凉的山风把两人头顶那棵槐树的叶子吹得簌簌作响,静默间,赵庚听到自己心潮剧烈翻涌的声音。 赵庚颔首:“知道了。” “我会努力取悦你,直到你愿意点头。” 隋蓬仙后退一步。 开了窍的男人太可怕了。 怎么能用这么一本正经的语气说出这么让人脚趾绷紧的话啊! …… 很快就到了北狄来朝的日子。 茜草得了消息之后一直很好奇,忍不住问隋蓬仙:“大娘子,您说那些北狄蛮人长什么样?婢听说他们的胳膊比象腿还要粗,腰身粗过水缸,喜生啖羊肉,一口大黄牙……” “越说越恶心了。”隋蓬仙懒懒地睁开眼,只穿着一件薄薄的齐胸襦裙躺在罗汉床上,露出大片肌肤,晃眼的白,胸前粉光若腻,随着她动作,那片牛乳凝成的白颤了颤,“就算他们长得一副恶神模样,还不是败在大胥将士手底下了?手下败将,何以言勇。” 茜草低头受教:“大娘子说的是!但婢还是想看看那些北狄蛮人长什么样子。”嘟囔着,她又好奇道,“那您说北狄那边儿的女人又是个什么模样?吃那么多羊肉、牛肉,她们一定很高很壮吧?” 红椿听不下去了,拿过团扇敲了敲她的头:“我看你就是话本子看多了,心也野了。” 茜草捂住脑袋哀哀叫痛。 隋蓬仙被她们逗得最后一点懒劲儿也没了,索性撑起身子坐了起来:“想去看热闹就去吧,正好朱玉楼的人送信来说我要的东西好了,你多带两个人去帮我取回来。” 茜草大喜过望,笑嘻嘻地应是,又去扭缠着红椿,一口一个好姐姐,还许诺回来给她带那家老字号的粽子糖。 看着茜草蹦蹦跳跳的背影,红椿无奈地收回视线,继续给隋蓬仙打扇:“大娘子可别把那群丫头宠坏了。” 和美艳作精成婚后 第39节 隋蓬仙懒洋洋道:“红椿姐姐替我看着呢,不会。” 红椿嗔了她一眼,见美人面色微白,转而忧虑起来:“这次来月事怎么反应这样大?是不是前些日子的风寒之症还没好全,所以格外痛些?” 隋蓬仙的身体她再清楚不过了,说来也多亏她自小骑马拉弓,体格比一般的闺阁女郎要康健许多。自她十二岁那年初潮起,每月的月事都准时而至,偏偏这次尤其折磨人,已经第三日了,还是不见好转。 见隋蓬仙面若桃花的脸庞渐渐苍白下去,红椿着急得不得了。 眼看着红椿说着说着就要起身去给她煎药了,隋蓬仙连忙摇头:“没得是我贪凉,吃了太多冰碗闹的,等过几天没了自然也就好了。” 说起她贪吃冰碗的事儿,红椿免不了又是一顿絮叨,就当隋蓬仙忍不住把脑袋埋进枕头里拒绝再听的时候,红椿忽然转了话锋:“不过婢听说民间有一俗方,等女子产育过后,来月事时就不再疼了。等您将来有了孩子,婢更得从她小时候就注意者,不叫她碰生冷的东西。” 隋蓬仙一怔。 红椿这么一说,她才想起,成婚生子,这两者被世俗牢牢地连在一起,是分不开的。 窗外忽地闪过一道雷电,风势很快变得猛烈,直挺挺地卷进屋里,把那道翡翠珠帘砸得砰砰作响,发出悦耳却又让人烦躁的叮当声。 红椿转头看了一眼说变就变的天气,起身去问了问其它女使,听她们说茜草几人出去时带了雨具,这才放下心来,又转身回了内室,继续刚刚的话题,说得更是兴起。 作为隋蓬仙的贴身侍女,她当然知道自家大娘子和未来姑爷的进展如何,如今就差临门一脚,两人就能名正言顺,成为一对恩爱眷侣。 按照两人的模样,日后的小主子不知道会有多可爱,红椿光是想想都忍不住眉开眼笑。 “可若是我不想生孩子呢?” 红椿脸上的笑意顿时僵住,她小心翼翼地看过去,女郎略有几分苍白的脸庞上没什么表情,眉眼低垂,呈出几分楚楚可怜的艳色。 红椿几度张了张口,都没能说出话来,只能沉默地陪伴着她。 屋子里静悄悄的,一时间只闻窗外风雨大作、吹乱花树的簌簌声。 “行了,别摆出这么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隋蓬仙叹了口气,“我只是随口说一说而已……为了来月事时不痛就去生个孩子,未免本末倒置了。” 话音落下,红椿脸上绷紧的神色松了松,她迟疑了会儿,还是道:“您别怕,还有婢和茜草她们在呢。日后您去哪儿,我们都跟着您,不怕没人照顾。” 隋蓬仙低低叹了口气,她不是怕没人照顾。 沉默间,一阵略带焦急的脚步声响起。 隋蓬仙转头看去,章华园的女使一脸为难地站在门口。 “大娘子,夫人和世子爷起了争执,闹得厉害……夫人头风犯了,请您过去看一眼吧。” 隋蓬仙眉梢微挑,可真是稀奇了,她居然舍得和她的心肝宝贝蛋吵架? 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事才让这对天伦和乐的母子起了争执。 带着这样的好奇,隋蓬仙起身去了章华园。 …… 才进了章华园,隋蓬仙远远就瞧见一道清癯身影跪在台阶下,这会儿雨还没下下来,但乌云压下,风中带着潮热的水汽,无端让人的心情也变得逼仄压抑,周围狂风大作,吹起落花碎石,少年跪在那里的身影却一动不动,透着一股莫名的执拗。 身边忽然擦过一道淡而艳的香气。 隋成骧抬起头,神采秀澈的脸庞上露出一个惊喜的笑:“阿姐。” 隋蓬仙没搭理他,径直朝屋里走去。 香雾重重间,珠帘轻晃,侯夫人正半躺在罗汉床上,由女使跪着给她揉捏额头。 隋蓬仙看了一眼她的脸色,看来是真的气得狠了。 “您二位为了什么争执?”隋蓬仙自顾自地坐到贵妃榻上,好整以暇地托着腮看向睁开眼望过来的侯夫人,“也叫我开开眼。” 侯夫人漠然地收回视线,这个幸灾乐祸的孽障。 但有些话,她也只能对女儿说。 “你们都先下去。”侯夫人有些疲乏地挥了挥手,又让慈姑找两个力气大的仆妇把世子扶起来,“送回临风院,这些时日都别叫他出来了,让他好好静一静,多想想我说的话。” 屋内很快只剩母女二人。 侯夫人一时沉默,没有开口,隋蓬仙挑着碟子里的紫黑葡萄吃,一口一个,汁水丰沛,很甜,但侯夫人接下来的话吓了她一跳,险些没把她呛住。 “我欲让成骧迎娶玉照,你觉得如何?” 话音未落,女儿就咳个不停,侯夫人不悦地看过去,见她仿佛呛得厉害,左右屋子里又没有人,她起身倒了一杯茶递过去,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低声斥道:“那么大的人了,怎么还是这样粗枝大叶。” 有些陌生的香气将她笼罩,隋蓬仙勉强止住喉间溢出的痒意,喝了几口水平复了下去,才反驳道:“若不是您突然说这样的话,我也不至于被吓到。” 侯夫人眉头一皱:“你也觉得我这么安排不妥?” 她仍维持着刚刚给她拍背顺气的姿势,隋蓬仙不习惯和母亲靠得那么近,有些别扭地往后挪了挪,道:“这事是您一厢情愿,还是外祖母与舅母她们都同意?” 她躲避的动作太明显,侯夫人身形一僵,手腕间一缕翠光幽幽浮动,她站直了身子,走到对面的罗汉床上坐下,方才冷冷道:“并非是我一厢情愿,你舅母不愿玉照入宫,此次回京,一早便打起了为她寻觅夫婿的主意。成骧与她也算是青梅竹马,两家知根知底,她嫁进来后就是世子夫人,有我看顾她,这有什么不好?” 侯夫人是真的不明白。都说高嫁女,低娶妻,自从上次寿昌公主再次当着众人的面表露出隋成骧的好感之后,侯夫人再与其它官眷说话时,她们话里话外都在暗示尚公主这件事恐怕已是板上钉钉,先前她看好的几家女儿自然也不敢再接触,这让侯夫人很是烦躁。 恰好此时母亲和嫂子带着侄女儿回了汴京,侯夫人突然就有了一个想法,让侄女嫁给自己的儿子,两家亲上加亲。郭玉照性情柔顺纯稚,容貌秀丽可人,等日后过门了,她多加调教,想来也能担负起主中馈,抚养儿女,照顾夫婿的责任。 侯夫人越想越觉得这事不错,叫来隋成骧和他一说,没曾想却被他以前所未有的坚决态度拒绝了。 若只是这样,侯夫人还不会那么生气。 ……有那么一瞬间,她看着儿子冷淡决绝的脸,恍惚以为自己看到了年轻时的丈夫。 一样的冷漠,一样的无情。 这样的认知让侯夫人分外难受。 隋蓬仙无法想象单纯可爱的表妹和隋成骧那个小变态在一块儿过日子的场景,语气也跟着变得不好:“她们两个人中有一方不情愿,那就是最大的不好。” 侯夫人捂着酸胀的额头,没有言语。 “这事儿我觉得不成,您也别再费心了。”隋蓬仙站起身,径直朝外走去。 “等等。” 侯夫人用力揉了揉太阳穴,哑声道:“昨日大夫给成骧诊脉,说他心气不稳,需要针灸静养几日。北狄来朝,你阿耶想必要带着世子出席,你受累些,替你弟弟去吧。” 隋蓬仙抿紧了唇,溢出一声短而尖的冷笑。 “我说呢,刚刚怎么那么痛快地把人拉下去禁足,原来是打着这样的算盘。”她站在原地,背对着她的母亲,充满讥讽意味的话和屋外猛地砸下来的雨珠一起落下,“这是最后一次,阿娘。” 说完,她打开门,狂风卷着硕大的雨滴砸在她脸上,那身轻薄的纱裙很快被打湿了大片。 侯夫人抬起头,看着女儿推开了慈姑凑过去给她撑伞的手,独自走进了雨幕中。 她那颗因为一句‘阿娘’而柔软起来的心忽地感到一阵尖锐的疼痛。 …… 夏日的雨来得又急又猛,不多时,先前电闪雷鸣、乌云沉沉的天幕重又拨云见日,露出一片晴朗好风光。 隋蓬仙躺在罗汉床上,红椿坐在一旁动作轻柔地用篦子给她通发。 一头绿云扰扰,握在手里比织女们精心织造的缎子还要柔顺丝滑,红椿想哄她开心,便道:“黄厨娘的方子还真好用,您瞧,这头发摸着像缎子一样,又厚又亮。” 隋蓬仙心情怏怏,没有说话。 在一旁打下手的橘夏眼珠子骨碌碌转了转,笑道:“红椿姐姐错了,明明是咱们大娘子天生丽质,那些玩意儿才能锦上添花。” 她们已经很努力地在哄她开心了,但隋蓬仙就是提不起劲儿。 “呀,觅风来了。”橘夏看到一只油光水滑的大鹰从窗户飞进来,“雨才停呢,它就来了,怕是饿狠了吧?” “大娘子你瞧,觅风嘴里又叼了东西来。” 听到她们颇带惊喜的语气,隋蓬仙终于慢吞吞地抬起了头,觅风收着劲儿滑翔到她面前,尖尖的喙张开,一串流光溢彩的翡翠珠串落在炕几上,极清脆的一声响,那些珠子大小相同,成色美极,翠汪汪犹如一泓碧潭,清楚地倒映出她此时惊讶的样子。 橘夏和茜草一样,都是性情活泼的小丫头,见状笑着玩笑道:“昔有结草衔环,今有觅风衔珠报恩!” 红椿忧心忡忡,去拿了干净的湿巾子把那串翡翠珠仔仔细细地擦干净了,递给隋蓬仙:“该不会是它闯入哪家夫人小姐的闺房,偷拿来的吧?” 觅风完成了任务,正悠闲地用喙梳理着被风吹乱的翅羽,听到两个女使对自己的质疑,不由得大怒:“嘎!” 隋蓬仙拎着那串翡翠珠仔细看了看,水头很好,一丝杂质也无。 她自然知道这是谁让觅风送来的,但红椿她们还不知道觅风真正的主人其实是赵庚,现下她也没有解释的心力,索性挥了挥手让她们下去休息。 她从觅风身上拆下一封信。 熟悉的凌厉字迹映入眼帘。 隋蓬仙绷紧的脸色渐渐缓和下来,晃了晃手里的翡翠珠,一泓碧波在她掌心荡开,沁人的绿之中带着让人安定的力量。 “那个独眼豹一来就输东西了,真丢脸。” 看在赵庚一赢了比赛就主动报告,还把战利品上贡给她的份上,隋蓬仙咬了咬唇,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直至天际蔓出深紫绚烂的霞彩,日头西沉,吃饱喝足的觅风慢悠悠地带着女主人的回信飞往定国公府。 宫宴上难免饮酒,尤其是赵庚今日还从北狄使臣手里得了彩头,一众胥朝大臣面带红光,时不时夹枪带棒讥讽北狄使臣几句话的同时,更是三三两两地上前去给赵庚敬酒。 等他回到家时,挂在树梢的一轮圆月洒下静谧的光,推开书房的门,一室寂静。 酒精让他的大脑有些微的发胀,赵庚揉了揉额头,看见觅风蹲在那儿,用一双豆豆眼瞅他,原先面无表情的脸上蓦地露出一个笑。 “她给我回信了,对吧?” 觅风不耐烦地把爪子往前一伸。 赵庚取出信,觅风抖了抖翅羽,径直飞走了。 赵庚不以为然,他坐下,揉了揉发胀的眉心,这才徐徐展开心上人给他的回信。 信的内容很简单,其实也就一行字,却如一道春雷滚滚而下,轰地一声骤然炸响,成功让大敌当前亦不改色的男人变了脸色。 她问——‘你想当爹吗?’ 第32章 北狄使团共有百余人,浩浩荡荡地进了汴京城。 大胥国力强盛,汴京作为国朝都城,一派富庶盛景,自他们进入城门后徐徐铺展在眼前。游人如织,街市繁华,来往的百姓面色红润,衣着齐整,北狄使团想起草原上破旧的毡帐、女人孩子冻红生疮的脸,干瘪枯黄的草堆,一时间脸上微微抽搐,索性低下头去,掩去眼中的不忿与贪婪。 待入了宫,看到宫苑壮丽,殿宇恢宏,一派富丽景象,呼延豹嗤笑一声:“胥朝的皇帝老儿还真是会享受。” 他的声音并不大,却也没有刻意放小,走在前方为他们引路的内监阴恻恻瞥来一眼,却没发作,只是微笑。 走在最前,一脸络腮胡的男人警告地看了呼延豹一眼,笑道:“我们头一回见到这样恢宏华丽的屋子,让内监见笑了。” 和美艳作精成婚后 第40节 内监不动声色地收下他塞来的一锭金子,仍是那副虚浮的笑靥。 领头的男人名唤栾提,见他主动表态,使团里的其他人或多或少都收敛了些,唯有呼延豹仍是那副不屑一顾的样子,纯金打造的眼罩盖住了瞎眼,金器越是华美熠熠,他那只独眼里射出的阴毒光芒就越是瘆人。 旁人或许是抱着苟且偷生的念头来的,但他呼延豹不是。 宴席散去,礼部主客司郎中领着他们去了专为安置外邦来客的会同馆,客气一通之后,主客司郎中功成身退,将地方留给了北狄使团。 虽说使团人数多达百余人,但除了运输朝礼、马匹等物的奴隶,真正话事的人也就栾提、呼延豹等几人。其中又因北狄王庭此前权位更迭,大家明显以栾提为尊,面对性情日益乖张暴戾的呼延豹,有人想起今日他在胥朝皇宫里被老对手摁着打的狼狈样,酒气上涌,忍不住玩笑了几句。 呼延豹那只仅剩的眼幽幽望过去,下一瞬便举起了拳头,狠狠朝敢笑话他的人砸去。 好一顿鸡飞狗跳,甚至惊动了会同馆的人。 栾提铁青着脸,毫不留情地抽出腰间长鞭,朝着扭打在一起的几人猛地鞭笞几下,呵斥他们立刻滚回自己的房间。 呼延豹起先占着上风,但后面几个兄弟一起压上来打他,不免就落了颓势,一张邪性十足的脸上鼻青脸肿,擦伤了好大一块,此时正汨汨流着血珠。 “乌日娜,不要哭。” 呼延豹挡住妹妹想要替他擦拭伤口的动作,语气冷沉:“我有我的使命,你也有你的。” 唤做‘乌日娜’的年轻女人有着一张饱满而颖秀的脸,肌肤白里透红,看起来并不像是吹着草原粗糙的风长大的人。 她狠狠点了点头,任由泪珠被摔落在地上。 “我一定会替阿哒报仇。” …… 昔日的手下败将正在谋算什么,又意欲掀起多大的风浪,赵庚此时都管不了了。 他捧着那张薄薄的信纸,英俊面庞上遍布醺红,耳朵尖更是红得发烫,好似下一霎就要凭空冒出白烟。 肚腹中残存的酒意在他视线触及那张信纸时又有了澎湃之势,那股酒酣耳热的躁动感是那样明显,明显到他不能掩饰自己身体升起的渴求,只能狼狈地注视着,代表着他隐晦面的贪欲耀武扬威地挺立,不时随着他内心激荡不休的情愫颤动,摩挲过略显平硬的布料,带着一阵难以言喻的战栗。 只不过是一句话。他就情动至此。 面上仍萦绕着晕红,赵庚神情却已经恢复平静。 他看着自己的狼狈模样,闭了闭眼,峻挺的线条紧绷着,仿佛不愿多看一眼。 她的回信是何用意?是调皮心起,又想捉弄他?还是一句含着挑.逗之意的暗示? 赵庚眼前浮现出她水亮亮的眼睛。 狡黠的、可爱的,小鬼灵精。 又过了好一会儿,那阵贪欲终于不甘不愿地偃旗息鼓,赵庚抬手重重地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神思清明了些,他开始认真思索她信上的问题。 当父亲么…… 指尖摩挲过薄薄的纸页,力道很轻柔,像是在抚摸心上人浓黑柔顺的发鬓。 赵庚的思绪不由得放得很远,夜风探了起来,雨后的风里都带着湿漉漉的花香,轻轻淡淡,并不腻人,一缕接着一缕,把他的思绪推着去到了很远的以后。 他们的孩子,应该颇类她,水亮亮的大眼睛,粉嘟嘟的脸,会闹会笑,像一个小魔星,在耶娘身上痴缠撒娇,央求着他们待会儿让她多吃一块雪花糕。 茶花红的霞光热烈地照亮整片天幕,她坐在枣树下的摇椅上,他拿着蒲扇替她纳凉扇风,旁边一个圆乎乎的三寸丁扭来扭去,一家三口都被笼罩在朦朦胧胧的霞晕里,看不真切。 很日常的场景,却犹如积满了蜜的蜂巢,沉甸甸地压在赵庚心头,稍稍一动,就会淌出鲜浓的甜。 思绪回笼,赵庚嘴角带着他自己都尚未察觉的笑意,好半晌,才想起回信这件事。 下笔时,他未曾犹豫,只道‘以你为重’。 赵庚并没有说谎,又或故意做戏,博隋蓬仙欢心。 有孩子陪伴在侧,承欢膝下,自然很好。 赵庚想起从前经历过的一桩事,神情又渐渐落入晦暗。 有一年,军营里的母马难产,因是头胎,与之交.配的公马又是体型高大健硕的大宛马,小马驹太大,母马生了一天一夜都没能把腹中的孩子拉出来,及至第二日的黎明,它的嘶鸣声渐渐微弱,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只能舔一舔赵庚伸过去的掌心,气息奄奄。 最后还是副将拉了附近城镇里有经验的农妇过来,母马才能平安生下小马驹。 农妇摇摇头:“它生这一胎可是费了大力气了,这几年里都别叫它再生了,好好养养吧。”说着,她又担心一群糙汉子不把这话放在心上,语气重了些,“真的哩,就算让它勉强生下第二胎,小马驹身体也不会好的,到时候上战场的时候成了软脚虾,把大将军们跌一跤,那多危险。” 赵庚微笑着颔首:“您放心,我们知道了。” 农妇这才松了一口气。 或许是见赵庚目光清正,不似浑人,农妇一边收拾残局,一边嘟囔道:“母马辛苦,女人更辛苦。折在产育上的女人不知道有多少,但凡能等到她们长大些,二十几岁身强体壮的时候再生孩子呢?也不至于……” 农妇犹自嘟哝,赵庚在一旁听着,当时只是一笑,未曾放在心里。 但如今想来,仅仅是想到她亦会有难产的风险,会经历生育的疼痛,他心中便犹如擂鼓重锤,痛得他眉头紧锁。 他悬腕提笔,停滞的时间有些久了,墨汁顺着毫尖滴落,晕开一片淋漓墨色。 罢,他重新换了一张纸,重新誊写一遍。 想了想,又在那句‘以你为重’后加了一句‘何时有空?陪你跑马。’ 赵庚远目望向窗外那棵被夜风纠缠不休,簌簌抖落油绿枝叶的枣树,若有所思。 是不是因为他近日没能陪她,她太无聊,才想找个小孩玩玩?或许可以给她捉些新奇东西哄一哄她? 还是气他陪伴太少,其实在发脾气,等他哄她? 赵庚手指轻轻敲在桌面上,事已至此,再思索原因也没用。他总不能再夜闯一次忠毅侯府。 事实越是横亘在他面前,告诫他不能做、不许做,胸间萦绕着的思念之意就越是缠绵难散。 他拉开抽屉,取出那团印着红云的丝帕,默默埋了进去。 …… 隋蓬仙收到回信后,着实纠结了好一阵。 郭玉照来看她,见表姐不大开心的样子,提议道:“不如咱们去赏荷吧?刚刚我过来的时候看见池塘里的荷花都开了,粉花绿叶,很漂亮呢。” 隋蓬仙揉了揉她的头:“不要装作一副小大人的样子照顾我,我没事。” 大不了……就是和赵庚一拍两散而已。 隋蓬仙平静地想,她自己做下了决定,就要有承担一切后果的觉悟。 她鼓了鼓面颊,眉眼间重新燃起亮色,看到小表妹呆呆看着自己的样子,没忍住又揉了揉她汤圆团子似的脸蛋:“最近有没有人和你说奇怪的话?” 奇怪的话? 郭玉照乖乖摇头:“没有啊。”说着,她又低头拿起一个香囊递给她,白净秀气的脸上带着羞赧的笑,“表姐你瞧,喜不喜欢?” 隋蓬仙接过,香囊轻软一团,针脚细腻精致,清新怡人的绿色软绸上绣着大片绣球、芙蕖搭配着瓜蝶纹样,一看就用了不少心思。 看着脸带红晕,正在期待着她反应的小表妹,隋蓬仙十分坚定地想——这么可爱的小表妹,绝对不能被小变态祸害了。 她思忖间,郭玉照期期艾艾地开口:“表姐,表哥生病了吗?先前我去给姑母请安,没见到他呢。”紧接着,她又像是找补一般,急匆匆开口,“我、我也给表哥绣了一个香囊,可以拿来装药丸子。” 隋蓬仙的视线从她掌心的那个青竹香囊移到少女红扑扑的脸上,唇瓣轻轻翕动,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郭玉照不知道,有些时候,过分的羞涩和紧张会把少女努力想要掩盖的心事勾勒出模糊又具体的轮廓,有心人一看就知道——完了。 小表妹是中了什么邪,竟然会喜欢小变态? “表姐?” 见隋蓬仙双眸无神,仿佛陷入什么巨大打击之中,郭玉照忍着忐忑,轻声唤她。 “……没什么。”隋蓬仙视线掠过那个香囊,尽力忍住想要叹气的冲动,“他最近有些不舒服,母亲让他在屋里歇着。” 她想起自己过两日还要扮作隋成骧的样子,一下子冒出个主意来。 对啊!到时候她可以用隋成骧的身份和表妹相处,及时斩断她的这根歪了的情思。 郭玉照原本为不能看到表哥这件事有些失望,忽地头顶一暖。 她呆呆抬起头,看见隋蓬仙舒展开的眉眼。 咦,她怎么觉得表姐现在笑得有点……邪恶? “没事,过两日他也会去骊山,你到时候亲自交给他吧。” 郭玉照的父亲还没回到汴京,但郭家也是汴京的高门望族,郭家自然也得了帖子,郭老夫人年纪大了,不乐意去那些地方,到时候只有谢夫人带着女儿前去骊山。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笑着说好。 …… 为体现大胥与北狄盟约的稳固,景顺帝大手一挥,除北狄使团外,上到皇子后妃,下到朝臣官眷,都被放进了前往骊山的队伍里。 只是…… “你怎么来了?” 隋蓬仙上了马车,却发现里面早已有人了。*她皱着眉,看向坐在车舆里的青衣少年,他面色还有些苍白,精神却很不错,迎上她带着几分厌恶的眼神时,脸上的笑容不变,揪着腰间玉佩垂下的红缨的手却悄然扣紧。 “阿姐说过,不想再当我的影子。我不想勉强你做不想做的事。” 或许是因为连日灌了不少苦药,少年的音色不复从前的清亮,多了几分低哑,配合着那双楚楚动人的眼睛,倒是有几分惹人怜爱的意味。 红椿在背后悄悄翻了个白眼。 也不知道世子整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到哪儿去学的这幅小男人做派。 隋成骧似是没发现隋蓬仙沉默下的抵触,仍保持着纯真的微笑:“所以,这一次我会陪着阿姐一块儿去。” 隋蓬仙抚了抚手臂,快速思考了下。 她的确不想顶着隋成骧的身份在外行走。但这次她又必须用他的身份去做一件事。 郭玉照是个很好的女孩子,就算日后她得知真相,怨她多管闲事,隋蓬仙也做不到坐视不管,眼睁睁看着再凑出一对怨侣。 ……还有,她没有准备她自己的衣服首饰! 眼看着主仆俩风风火火地就要折返回去收拾东西,隋成骧抵着唇咳嗽两声:“阿姐别急,我准备了你的东西。衫裙、首饰、香露……都有。” 终于可以把他准备的这些东西送给她了,而且这一次她不会拒绝自己。 隋成骧笑得很开心。 隋蓬仙看向他的眼神却十分复杂。 她想起小变态之前还打过扮作她,和郑国公世子滚到一块儿去的主意。再联想他准备的那些东西,不由得一阵恶寒。 “谢揆。”她转身掀开车帘,一想到万一有人看到里面的隋成骧会惹出不必要的麻烦,鼓了鼓腮,有些不大高兴。 和美艳作精成婚后 第41节 这次她原本打算以忠毅侯世子的身份出现,因此谢揆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跟在她身边。 听到她在呼唤自己,俊美挺拔的青年侍卫下意识地将视线追向她。 “你去让茜草收拾两箱我平时要用的东西,你等她收拾好了再送到骊山。”隋蓬仙有个习惯,提前选好第二日要穿的裙衫和搭配的首饰,哪怕只是在晴山院里闲来无事地过一天也是如此。这下她的习惯被打破,心情很不美丽,语气也有些冷。 谢揆颔首,应是。 忠毅侯府的车架一路得跟着御驾,出发的时间不能耽搁,隋蓬仙只能歇了回去换衣裳的想法,臭着脸进了车舆,不忘警告隋成骧:“待会儿你老实些,别被人发现了。”但到骊山时,隋蓬仙和隋成骧都必须在人前露面,不然不好解释。 隋成骧温顺地点头。 按照隋蓬仙的设想,应当是一路无话,不料马车才出了城门,隋成骧冷不丁开了口。 “阿姐,我以为你会拒绝阿娘的安排。” 隋蓬仙沉默了一下,嗤了声:“少装做你很懂我的样子。闭嘴。” 隋成骧没有再接着往下说。但他笃定,世间再没有人像她们这样有着与生俱来的紧密联系,他当然了解她。 马车徐徐驶动,隋蓬仙闭着眼,兀自出神。 隋成骧猜的没错,她一开始的确想直接拒绝侯夫人。但她想到接下来会爆发的争吵,心底就涌上一股莫名的疲惫,她越来越厌恶争执。 吵嚷过后,她并不会感觉释然,那口气仍然哽在她喉头,上不去也下不来。再看人家,照样当作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一样,那她图什么? 隋蓬仙平静地做下了决定,如果赵庚在那件事上有旁的想法,那她们就一拍两散。正好郭老夫人她们月底有回荥阳老家祭祖的打算,她正好一路随行,再借机出走。 随便她的父母对外报她是生病也好,在家庙清修也罢,她届时走得远远的,谁也别想再管束她。 车舆里静悄悄的,直到一阵笃笃声响起。 红椿小心地掀开帘子一角,发觉是谢揆,原本紧绷的脸色松了松。 “有事?” 谢揆嗯了一声,把手里的包袱递给她:“给她换上。我先回去了。” “诶!”眼看着黑衣青年很快就跑没了影,红椿收了声,不敢再引起旁人更多的瞩目,转身放下帘子,打开包袱看了看,都是隋蓬仙的衫裙首饰没错。 “也不知道谢揆怎么说动那些金吾卫让他过来的……” 忠毅侯府的车架被安排在御驾后,金吾卫分成几列守在两旁,官道更是提前两日清场,左右千牛卫严防死守,生怕有哪只不起眼的苍蝇飞过来,扰了天子的兴致。 毕竟上一次春猎之行出了事,不管是左右千牛卫还是金吾卫,回去都吃了挂落。有了前车之鉴,这次他们更是上心,尤其北狄人几乎就是在马背上长大的,金吾卫担心他们在马匹上做手脚,因此除了随侍御驾左右的几位国朝重臣可以自个儿骑马,其他侯爵朝臣连同官眷都只能老老实实地窝在自家的车架里,就怕再出什么岔子。 隋蓬仙看着那堆色泽鲜亮的衣裙,想起什么,瞥了隋成骧一眼:“你去前面那辆车。” 忠毅侯夫妇就在前面那辆马车上。 隋成骧无声地点了点头。 车架间隔着一段距离,行驶得并不算快,坐在车辕上的侯府侍卫看到世子爷在后边儿气喘吁吁地在追车,连忙帮了他一把:“您小心些。” 隋成骧平复了一下呼吸,隔着木制的门板,听到车舆里隐隐传来争吵声,一浪高过一浪,连周遭纷杂的马蹄声也没能盖过夫妻俩具象化的怒火。 他推门的动作一顿。 侍卫一路听着主君和主母的争吵声,早已习惯了,见世子漠然地收回手,靠在车门前闭眼休息,看着没有要进去的意思,也没敢催。 这一家子都是暴脾气,凑在一块儿能不吵吵么? …… 再次来到骊山,心情却和上次截然不同。 刚刚在马车上只是换了衣衫,还好红椿手巧,飞快给她梳了一个单螺髻,又倒了些茶水沾湿巾子擦去脸上的妆容,好一通忙活,上车时俊俏风流的郎君顿时摇身一变,成了素质皎皎的美貌女郎。 才进帐篷里,还没坐下来歇着喝口茶,隋蓬仙想把束胸的细绫取下,紧紧束着胸口怪难受的。 门外却响起一阵喧哗声。 隋蓬仙有些烦躁地望去,看见寿昌公主跟个兔子似地探头进来,视线扫到她,兔子脸顿时红了。 “公主有何吩咐?” 隋蓬仙有些不耐烦,寿昌公主打小就被众人如珠如宝地呵护着,她才露出一点儿不耐烦的情绪,寿昌公主就敏感地感知到了。 寿昌公主气得转身就走。 她身后的宫人们也跟着呼啦啦地走了。 隋蓬仙松了口气,让红椿在外面看着,她绕去屏风后把紧紧束住胸口的细绫解下。 寿昌公主气冲冲地走出去好几步,耳朵支得高高的,却一直没听见后面追来的脚步声,她恼怒地停下脚步,往后面一瞧——宫人们低着头,不敢直视公主的怒火。 却不见最该跟在她身后的人。 她低低尖叫一声。 隋蓬仙,你竟然敢这样对我! 见寿昌公主又要转身钻进那顶帐篷里,女官拦住她的去路,语气有些无奈:“殿下,您又忘记娘娘的叮嘱了吗?” 定国公与忠毅侯府大娘子的好事将近,虽然还没正式定下来,但……总归就是那么回事儿嘛,大家心知肚明,迟早的事。 崔贵妃并没有因为王淑妃、皇长子一派暂时的失意而得意忘形,她嘱咐两个儿子勤加读书,又叫来女儿身边的女官,让她约束公主,不要让她闯出什么祸事。 定国公回汴京的这两月间,颇受天子信重,连北狄来朝这样的大事都交由他主事,崔贵妃不得不慎重再慎重,在这样的时候,自然没必要得罪他以及他此时看中的女人。 有女官阻止,寿昌公主没能成功回去找回场子,憋着气回了自己的帐篷。 天家公主所居的帐篷自然比臣女的帐篷要宽敞许多,宫人们细致妥帖地布置好了一切,一进去就像是回到华丽富贵的宫殿中。 寿昌公主的帐篷里永远香风阵阵,更少不了娇客。 见她心情不好,说话阴阳怪气,几个官家贵女对视一眼,越发小意温柔地哄着寿昌公主,直至她吐露出烦恼心声,她们这才松了口气。 “她竟敢让殿下不高兴,真是该死。” 有人睨了眼寿昌公主的表情,微笑道:“倒不至于该死……但我觉得,忠毅侯府那位也该吃个教训才是。公主喜欢她,那是她的福气,怎么能一直拿乔呢?” 叽叽喳喳间,她们便有了主意,看向寿昌公主等她拿主意。 寿昌公主有些犹豫,但想起隋蓬仙对她冷淡的样子,她哼了哼,点头道:“就是该给她个教训……不过可别真闹出什么事儿了。”她立刻又补充,“自然,我不是心疼她,是怕闹大了,惹得母妃生气。” 几人抿嘴一笑,柔声道:“殿下放心,我们心里有数。” …… 郭玉照是头一回来骊山,看什么都新鲜,哪怕她们现在只能在一处小山头转一转,隋蓬仙看着她脸上一直带着笑,就知道她此时挺高兴。 隋蓬仙才送走月事,但还是觉得身上惫懒,提不起精神,索性坐在一块儿石头上,看着小表妹亲近自然,夏风熏暖,混合着山上的草木清香,让她有些昏昏欲睡。 直至一阵重若奔雷的马蹄声远远响起,又逐渐向她逼近,隋蓬仙心神一紧,刚刚那点儿困意顿时不翼而飞。 郭玉照也听到了动静,不敢再去摘花,有些瑟缩地躲到隋蓬仙身边。 隋蓬仙认出了那匹四肢修长健壮的黑马,骑在马背上的男人那张有些沉郁的俊朗脸庞也渐渐清晰地映入她眼帘之中。 马蹄声在她几步之遥的地方止住,隋蓬仙沉默着,任由奔霄坏心眼地朝她喷着热气,没躲,也没施舍一个眼神过去。 “奔霄。” 它的主人沉沉唤它一声,先前还十分顽皮的神驹顿时老实了,溜溜哒哒地走到一边,自顾自地吃草。 郭玉照怯怯地看了来人一眼,她认出来了,这是前些时日向表姐提过亲的定国公。 只是……他来到跟前了,怎么不说话? 表姐也一言不发。两个人之间的氛围,有些可怕。 郭玉照不敢多看。 赵庚紧紧盯着那张美人面,她神情恹恹,似是不大耐烦,下颌微抬,带着无意掩饰的漠然与烦躁。 他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 这几日觅风一次又一次地飞去晴山院替他送信,但她没有回信不说,连觅风带去的信也不看。 赵庚很想到她面前,不问她为什么不回信、不开心,只想好好哄一哄她,让她重露笑颜。 但北狄使团来京,他身上事务冗杂,再者,他不想呼延豹那只肮脏的独眼在他不知道的角落里盯上她。 一忍再忍,那些被强行按下的思念、担忧和……委屈,在视线远远触及那道丽影时轰然爆发,余浪震动,他耳廓发麻,五感失调,满心满眼都只剩下她而已。 “……我把奔霄带来了。”沉默半晌,赵庚望着她,声音微微有些哑,“宝珠呢?我许诺过,要陪你好好跑一场马。” 他没有问‘你为何不理我’,哪怕在这几日,他有无数个冲动的念头,想要冲到他身边,问他可爱可怜又可恶的心上人,为什么要对他忽冷忽热。 在他们已经那样亲密过后。 光看赵庚此时的神情,并不能想到他内心激荡着怎样复杂痛苦的情绪,真正见到她了,赵庚下意识地尽量把语气放得轻松,不想让她感到逼迫、质问等等不好的联想。 但赵庚不知道,他越是温柔、越是耐心、越是小心翼翼地把她捧起来,隋蓬仙心里就越煎熬。 她害怕从赵庚口中得到她不想要的答案。 隋蓬仙既困惑,又烦躁。她从前明明不是这样患得患失、踌躇不前的人。 哪怕她已经做好准备,赵庚不会同意她那些在世人看来,无疑是大逆不道的想法,但当悬在她头顶的那把刀真的落下来的时候,她还是不可避免地感到痛苦。 隋蓬仙在心底重重叹了一口气——情爱误人! “玉照,你先回去。红椿,你陪着她。” 隋蓬仙生硬地移开视线。 郭玉照面露犹豫,小声道:“表姐,我在这儿陪着你吧。我走远些。” 隋蓬仙露出一个笑,状似轻松地安慰着她的小表妹:“没事,去吧。” 说着,还拍了拍她的脑袋。 那样温柔,那样耐心。 哪怕能施舍千分之一与他呢? 赵庚收回视线,面色紧绷。 小山坡上终于只剩下她们二人。 隋蓬仙目光僵硬地看着不远处开得红艳艳的一从杜鹃花。 “阿嫮。” 和那道似是叹息的声音一起传来的,是男人怀里清冽的松枝香气。 和美艳作精成婚后 第42节 赵庚小心翼翼地搂着她的腰,把人拉入怀中,见她没有拒绝的心思,紧紧绷着的心弦一松。 软玉温香重又在怀,这几日的焦躁和失落一下就被填满。 他一时间没有说话,又或者不敢开口。害怕打破了这一刻的静谧与温存。 “理理我,好不好?” 第33章 隋蓬仙喜欢赵庚向她低头。但不知为何,听到他夹杂着失落、难受、卑微等等情愫的声音时,她的心猛地揪了一下,不算很疼,酸涩的余韵却轻而易举地就将她淹没。 察觉到怀里直挺挺得像条咸鱼似的人渐渐变得柔软,愿意靠在他怀里,赵庚眉心微松,虚虚拢在她腰肢上的手终于轻轻搭了上去。 “不喜欢那串翡翠珠?还是觉得我的回信太敷衍。”赵庚很不喜欢被她刻意冷淡的感觉,怀里抱着香馥馥的女郎,他感到极大欣悦的同时,也没有允许自己沉溺在温存中。 他需要一个答案。 知道了,才能规避,才能避免这样的情况再度发生。 隋蓬仙揪着他的衣裳,发狠似地用指尖狠狠戳着上面用金银错线密密织成的麒麟献瑞图案,磨得他喉咙发干。 偏偏她还是不说话,只一门心思地折磨他。 “阿嫮。” 他又在用那样无奈又柔和的语气叫她。 隋蓬仙折磨他的手一顿,大半张脸都埋在他怀里的缘故,她发出的声音有些瓮声瓮气,带着平时的她不会轻易示人的柔软与细腻:“……就是不想理你。” 说着蛮不讲理的话,她的语气、神态,连同她整个人,却像是被泡在青梅渍过的浆水里一样,有新发的枝芽从酸涩微苦的青梅浆水里快速长出,直至越墙而出,轻轻地搔动着他的心。 带着浸润着她心事的酸涩香气,轻而易举地也将他同化。 “不想说实话?”赵庚没有放任她逃避,落在她腰间的手微微用力,另一只手抬起,落在她嫩若新荔的腮边,略使巧劲,那截玉白的颈便只能顺着他的力道扬起,微微绷紧,像是凛性高贵的天鹅,此时却沉默地任他掌握。 抚过无数次长弓利剑的手上带着粗糙的茧,此时正跟随主人的动作,在她细嫩柔白的腮边徐徐擦过,生出让人下意识想要躲闪的痒意。 ——但她不能。 赵庚的手牢牢护在她身后,这是一个充斥着侵略、占有欲的动作,两具年轻的身体贴得十分近,近到她分辨不出花的香气、风的热度,呼吸间都充斥着一个正值青年的英伟男人身上沉冷的松柏气息。 他其实是一个很霸道的人——隋蓬仙忽然没头没脑地想到这一句话。 “阿嫮,看着我。” 或许是察觉到了她此刻还在走神,赵庚眼眸微暗,带着几分烫意的茧落到她饱满嫣红的唇上,隋蓬仙立即回神,气冲冲地瞪他。 这个动作很轻浮,她却没有感受到一丝一毫的狎昵,只是轻巧地勾起了那段夏日朦胧细雨间,她和赵庚躲在假山石洞里接吻的回忆。 看着她重又落满盈盈水光的眼,赵庚眉头微紧,唇瓣翕张,却半晌也没说出话来。 隋蓬仙的心被他闹得七上八下,最后实在没忍住推了他一把,掌心正好落在麒麟吐瑞图案下那颗正砰砰作响的心脏处。 “有话直说,吞吞吐吐做什么。” 她还嫌弃起他了。 赵庚紧紧盯着她,寒潭似的眼里波澜未起,萦绕着深沉难辨的云雾,让人疑心那背后是否再酝酿着什么骇人的东西。 “你是否,身体有所不适,讳疾忌医?” 终于,他将盘旋在心头的疑问说了出来,话音落下,他的心却没有跟着松快起来,她越是沉默,等候回答的时间越长,他的心就越沉。 隋蓬仙愣了愣,随即变脸:“我身体好着呢!” 女孩子生气时发出的声音又尖又亮,落在赵庚耳中,却犹如天籁。 他眉目间聚积的寒意顿时散去。 “那就好。” 听着他明显松了口气的回答,隋蓬仙狐疑地抬眼看他,不明白他怎么会生出这样的担忧。 赵庚紧接着又开口:“你身体康健,无病无痛,这就很好——那么阿嫮,你又在害怕什么?” 心中那颗压抑他许久的巨石滚滚而下,溅出高高的水花,赵庚向来沉静无波的眼瞳中都蒙上淡淡的水雾:“我以为是你有哪里不舒服,所以故意冷待我,我还以为……” 白日里他被各种事务缠身,每次一闲下来,大脑就不受控制地想象着各种可能。其中最令他后背发寒的,就是担心她是否身体有异,心里害怕,不想耽误他完成俗世眼中‘传宗接代’的责任,所以才不再理会他。 万幸不是。 他闭上眼,眉眼间既有释然,又有残留的后怕之色。 隋蓬仙眨了眨眼。 她刚刚好像……看到了一点儿水光。或者说,泪光? 赵庚缓了缓心神,一霎间,他忽地福至心灵,想通了很多事。 她自小长大的家,失职的父母,身体虚弱、心理也不太阳光的弟弟,敏感又骄傲的她。 赵庚明白了。 “我们不要孩子,这是我们的共识。而不是为你的身体缘故而不得已做下的决定,这两者的区别,你明白吗?” 隋蓬仙慢慢地点头。 “你会庆幸,是前一种。” 赵庚嘴角似笑非笑地扯了扯,原来她也知道。 他没忍住,轻轻拧了拧她柔滑得像团羊脂玉的腮,语气里带了淡淡的不快:“你明知道,却还是要这样吓我?” 隋蓬仙默默把脸埋进他怀里,半晌,细声细气地问他:“你就这么接受了?不生气?也不反悔?” 她语气里带着犹疑,声音又轻又低,风大一些,都能把话音吹散。 赵庚不喜欢她露出这样不自信的样子。 她应该永远自信、永远昂扬。 赵庚喜欢她微微仰着下巴,骄傲得像只小凤凰的样子。 “阿嫮,看着我。” “我要你看着我的眼睛,听我回答。” 他的语气柔和但坚定,透露出不容置疑的意味,隋蓬仙有些别扭地抬起眼,与他四目相对。 女郎微红的荔枝眼清楚地倒映在他眸底。 “你可还记得你太爷爷的名字,又可曾知道他生平事迹?” 起初看着赵庚面色沉肃,眼神凝远,隋蓬仙还有些紧张,一颗心扑通扑通跳得欢,都被她强硬地摁下,微微屏住呼吸,等待着他话音落下。 ——但他都问了些什么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隋蓬仙懵然地摇了摇头。 “若世人口中的传宗接代,是为穷尽我们一生,供养一代又一代,连我们名姓都不知道的子孙,那这桩事于我们而言有什么好处?” 眼看着她反应过来自己也是他口中不肖子孙的一员,赵庚安抚地拍了拍她的头:“我也不知道赵家先祖的名字与生平。所以你瞧,传宗接代到头来也没什么意思,对不对?” 隋蓬仙才要点头,又猛地反应过来:“可你是家中独子,万一你阿娘她们知道……” 她有些沮丧地垂下眼。连最疼爱她的外祖母听到她不想生孩子这件事都险些动怒,更别提其他人了。 “知道又如何。”赵庚的语气冷淡又坚定,“战场上刀剑无眼,早在十二年前,我投军之时,我阿娘就已经做好准备,她最后只能看到我的衣冠冢。” “血脉延续于我,早已是抛弃过一次的东西。阿嫮,不要把罪责强加在你自己身上,这是我的选择,我的决定。”赵庚握住她肩,眼神中尽是不容撼动的认真,“亦是我投机取巧的卑劣心思” 隋蓬仙眸光朦胧地看着他,一时不懂他的话。 “我期待着,我们达成共识,能让你高兴些。一高兴,就愿意点头嫁我了。”赵庚食指曲成钩状,刮了刮她挺翘的鼻尖,“如何?是不是居心叵测,让人闻之变色?” 见她终于笑了,捏着拳头作势要打他这个油嘴滑舌的坏东西,赵庚也不躲,好整以暇地站在原地,任她发泄。 那阵香风却迟迟没有刮向他。 赵庚眉尾微动,似是不解地看向她。 隋蓬仙被他看得有些羞臊,索性狠狠往他怀里撞去,等到额头传来闷闷的痛感,她才反应过来——这人硬得像座石头山,抗造。 她就多余心疼他。 “赵庚。” 赵庚一怔。记忆中,她仿佛是第一次这样正式地叫他的名字。 “等这里的事忙完了,你记得上门提亲。” 事不过三。这一次,她愿意点头答应。 看着男人愕然瞪大,继而盛满笑意的眼,隋蓬仙哼了哼,还没等她笑话他不持重、不沉稳,她腰间一紧,整个人倏地腾空,耳边擦过的风快到簌簌作响。 开得热烈的榴花、蓊郁青翠的林木、碧蓝无垠的天空,都在她眼前飞快转圈。 隋蓬仙紧紧地抱住他的臂膀,低低尖叫出声。 老东西,转得她头都要晕了! …… 营地里,郭玉照摘了一篮子花,正回忆着上次芷荷教她的手法,打算编一个花环哄表姐开心,却见姑母身边的慈姑过来,说是姑母让她过去陪着说说话。 郭玉照心性纯稚,闻言点了点头,跟着慈姑去了。 却不曾想,侯夫人的帐篷里还有别人在。 她的母亲谢夫人正含笑朝她递来视线,郭玉照却不自觉看向坐在那里,清隽得像是一丛翠竹的少年。 她忍住心下的悸动,乖乖过去叫人。 侯夫人笑得慈爱,拉过她在身边坐下,等她触碰到少女柔软细嫩的小手时,不知怎地,却想起女儿倔强的眼,掌心微糙的茧。 “……刚刚可出去逛过了?可还喜欢这儿?” 郭玉照点头,说了表姐带着她去小山坡摘花的事儿。 几人闲聊了会儿,谢夫人对着女儿使了个眼色:“我和你姑母有些事要说,你与你表哥出去逛逛吧,骊山风景好,别拘着自个儿。”她抬手替女儿理了理鬓边搅在一块儿的珠穗,看着女儿懵然又发红的面庞,语气柔和又慈爱,“去吧。” 侯夫人瞥了一眼坐在原处,一动不动的少年,眉心微蹙:“成骧,还愣着做甚?你比玉照年长,又是兄长,该多体贴些。” 和美艳作精成婚后 第43节 郭玉照有些忐忑地望过去,却看见隋成骧眼里盛着几分厌恶的凉薄之色。 她方才还砰砰直跳的心顿时被泼了一盆凉水,淋得她浑身发冷,僵滞难动。 就在谢夫人面上的笑容险些要撑不住时,隋成骧终于起身:“走吧。” 郭玉照低着头,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出去了。 此时已是七月,炎天暑月,火云如烧,夏山如碧,周遭风景虽好,郭玉照却无心欣赏。 “表哥!”她终于忍不住叫了他一声,呼吸里带着尚未平静的喘意,“你等一等我。” 少女的声音清脆悦耳,其间夹杂着的几分委屈之意像是当空悬挂的太阳一样,明晃晃,让人无法忽视。 但他讨厌太阳。讨厌夏天。讨厌那些痴迷喜爱的眼神。 隋成骧倏地停下脚步,转过身看向气喘吁吁,脸红得像是颗苹果的女郎,一阵山风吹过两人身畔,周围数棵腰身粗壮的香樟、楸木在草地投下的阴影也跟着晃动变幻,发出阵阵沙沙声,郭玉照紧张地抿紧了唇,暗暗给自己加油鼓气,没有移开眼神,大胆地抬头看向隋成骧。 少年眼神里的光忽明忽暗,过于黑沉的瞳仁让他少了几分鲜活,被他这么直勾勾地盯着,郭玉照面上发烫,鼓足勇气开口:“表哥,我、我……” “你喜欢我?”隋成骧截断了她的话,直截了当地开口。 郭玉照没想到他会说得这样直白,站在原地支支吾吾半晌,直到看到他脸上露出几分不耐之色,担心他又会像之前那样一言不发地转身就走,连忙点头,眼里闪动着的欢喜之色像是天边绮丽的云霞一样铺展开来。 那样鲜活,那样美好,漂亮得过分,落在隋成骧眼里,照样会刺痛他。 隋成骧始终冷冷淡淡的,万丈霞光落在人间,偏偏照不亮他这一块儿地方。 “可我不喜欢你。”隋成骧原本想把话说得再难听些,但转念一想,阿姐很喜欢这个表妹,担心她受了委屈之下去找阿姐哭诉,万一阿姐又不给他好脸色了怎么办。 重重考虑之下,隋成骧只能压下心底如涟漪般层层荡开的不快:“你应该看出来了,我阿娘与舅母有意撮合,你不许答应。其他的事交给我就是。” 说完,他漠然地瞥了一眼少女倏然苍白的面色,转身走了。 郭玉照怔怔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眼底涌上一股酸涩之意,痛得她连忙闭上眼,泪珠也跟着眼角落下。 因着这一桩事,郭玉照之后的情绪一直不大好,隋蓬仙问她,她只推说是一时玩兴起来,没注意时辰,中了暑气,已经喝过药了,让她不必担心。 “是吗?”隋蓬仙还是有些不放心,伸手碰了碰她额头,温度正常,只是她脸色看起来太差,神情静默,像是一支被风浪折断了的水莲。 郭玉照轻轻点头,那双秀气的杏眼看着她,映出一张满含关切之色的美貌脸庞。 “表姐。” 她忽地依偎靠在她肩上,闻着她身上传来的幽馥香气,低声道:“我阿娘和姑母想将我许配给表哥,我……不愿意。你能不能替我向她们说一声,不要乱点鸳鸯?” 说出这一番违心的话,郭玉照本就伤痕累累的心又添了几道深深的血痕。 她也很想跳起来责骂没出息的自己。别人都说得那么直接了,不喜欢你,为什么还要巴巴儿地替他着想? 郭玉照吸了吸鼻子,她还是舍不得他挨骂。 隋蓬仙听到她的话,心里溢出一个模糊的猜测,莫不是小变态主动和她说了些什么,亲自斩断这桩情思? 看着郭玉照这样强颜欢笑,还要懂事地替隋成骧遮掩的样子,隋蓬仙心里默默叹了口气,但仍认为这是件好事。 “好,这事儿交给我,别烦扰了。” 郭玉照轻轻嗯了一声,露出一个笑:“多谢表姐。” 两人坐席挨着,低低说着话,不料突然有人高声呼喊隋蓬仙,声音像是闪着凛凛冷光的金簪,划破了这方天地间的热闹喧嚣,径直将大家的注意都引到了她身上。 羯鼓、琵琶共同奏响的乐曲未停,舞姬们哪怕感知到宴席上气氛有变,也不敢停下,身姿灵动,疾旋如风,衣裙上缀着的金玲随着她们连续旋转的动作不停发出悦耳的响声,舞姬们的手臂像水蛇一样细长柔软,臂间缠绕着的彩色长绫恍然有灵,如同虹晕流转。 郭玉照注意到那些隐秘投来的视线,有些不安地坐直了身子,下意识想去寻求长辈们的帮助,手上却忽地覆上一层暖意。 隋蓬仙握住她微凉的手,没有看她,眼神毫不怯弱地迎着那道唤她的声音传来之处看去:“公主有何吩咐?” “吩咐倒是说不上。”寿昌公主笑吟吟地看向景顺帝,顶着崔贵妃犹如实质的不快眼神,脖颈发紧,但她还是按照原定的计划说了下去,“父皇,有远客来,女儿觉得这些寻常歌舞都没什么稀奇,不如另寻些节目,也好让远客们瞧瞧,不止大胥将士英勇能干,女郎们亦有真本事。” 景顺帝温和的目光投向女儿:“哦?寿昌有什么好主意不成?” 寿昌公主颔首,隔着人群点了点隋蓬仙:“忠毅侯府的大娘子,还有……”她又点了几个人名,俱是今日在帐篷里为她出谋划策的那些人,“都是打马球的一把好手。北狄部落的乌日娜公主应当也会打马球吧?” 说到后面,她语气里带了几分讥讽。 一群来向胥朝低头当奴的北狄人里混了个女人,还是什么所谓的王庭公主,他们打的什么主意,寿昌公主闭着眼睛都能想出来。 虽然她的两个弟弟年纪尚小,断不可能和这北狄女子扯上干系,但寿昌公主一想到这样的北狄蛮子竟然能入天家,日后说不定还要她唤上一句‘小嫂嫂’,心里就觉得不痛快。 乌日娜听得懂汉语,也看懂了汉人公主脸上高高在上的讥讽之意。 她害怕兄长一时冲动又闹出什*么动静,连忙点了点头:“是。” 寿昌公主飞快地瞥了隋蓬仙一眼,又看向景顺帝:“女儿想,不如组成两支队伍,马上逐球,哪方若得胜,便……”她眼珠一转,笑道,“还请父皇给咱们添个彩头。” 众人都知景顺帝很宠爱这个女儿,见她主动提议,自然也不会出言驳女儿的兴致,当即笑着让内侍拿了东西过来。 不多时,内侍恭恭敬敬地捧着一方漆盘出来,掀开猩红锦缎,赫然是一尊赤金金刚手菩萨,寂静相的佛面祥和美好,金质澄黄饱满,造像优美大方,一看便是一尊不可多得的珍贵藏品。 的确弥足珍贵,但将其作为女儿家之间一场马球赛的彩头,是不是有些违和? 裴阁老捋了捋胡须,笑言:“金刚手菩萨左手结期刻印,右手擎金刚杵,常侍卫于佛前,身具伏恶、降魔之力。称诵金刚手菩萨心咒,可制服诸魔,一切所求皆能如愿成就。能借此像善解佛缘,甚好,甚好。若非臣人老体弱,拱肩缩背,定也要上马一试,向陛下求得此物。” 裴阁老是景顺帝的心腹重臣,又是三朝元老,见他话音落下,景顺帝便笑了起来,赐了一本亲手抄录的《佛说阿弥陀经》给他,裴阁老忙起身谢恩。 一番君臣和乐之景,诸位臣子连忙出声恭贺,心里却打起了鼓。 陛下何时有崇佛之心了? 这场插曲很快被掀过,崔贵妃笑着道:“寿昌是个顽皮的主儿,不过这主意倒是不错。本宫也添些东西当作给获胜之人的奖励,你们别拘束,放开了玩儿。” 至此,宴饮过半,先前被点到名的几位女郎起身去更衣,景顺帝则是兴致颇高地带着一众人等去了高台观战。 隋蓬仙知道寿昌公主心里存着气,想必是还惦记着今日在她那儿受了冷落,必须要把气发泄出来方才罢休。 被赵庚哄得身心舒适的隋蓬仙自觉此刻精力无限,对于寿昌公主随后可能使出的报复手段也不以为意,不过是陪她们打一场马球而已。 夏日昼长,此时天边仍然翻涌着炽色,隋蓬仙换了一身翻领胡服,对一脸紧张的郭玉照笑了笑,朝寿昌公主她们走了过去。 一共八人,分为两队,半个时辰内,谁人击球射入球门最多,便算作胜者。 “为保公平,我让人牵来了马厩里的马供赛时所用。隋娘子,你没问题吧?” 隋蓬仙无所谓地点了点头。 寿昌公主与三人一队,隋蓬仙看向自己的队友,除了那位北狄公主,还有武修娉和另一个她不大熟悉的女郎。 武修娉对着她眨了眨眼,她也回了个笑容。 可惜茜草没能跟着过来,她心心念念想看到的北狄女人其实和她们差不多,只是眉眼更深邃些,面似银盘,有一种汴京女郎身上不多见的韵味。 两队人各自上马,依次入场。 马上击鞠这件事对于汴京贵女们来说几乎和女红琴乐一样是必修课,听着教坊司的乐人们击鼓传来的阵阵高声,皆都热血沸腾。 赵庚陪侍在天子左右,面容沉静,双眼紧紧盯着场上那道鲜妍身影,眨也不眨。 景顺帝微微侧着头,在听崔贵妃说话,帝妃之间自然流淌出亲昵与温馨。却让人不敢多看。 宇文寰僵硬地收回视线,有些不敢去看王淑妃此时的神情。 一时高台之上十分寂静,只剩下风轮徐徐转动,吹过冰鉴中的数块坚冰,凉意混合着高台四角摆放着的数盆茉莉、素馨、建兰等花卉的香气,悠悠传送到诸位贵人身畔。 隋蓬仙与武修娉联手,进了这场的第一个球。 景顺帝轻轻拊掌,笑着看向赵庚:“赵卿觉得谁能拿下朕的彩头?” 为彰显上国风度,呼延豹等人也被允许得登高台,虽然位置在最末,但也不妨碍他听到这句话后及时锁定赵庚脸上的那丝笑意。 现在使劲儿开怀吧,待会儿更有你们的好时候。 呼延豹那只独眼淌出几乎化为实质的怨毒和快慰,一想到赵庚那样铁骨铮铮的人会为未婚妻子的暴卒而勃然变色,他犹如枯井的心里就止不住涌出欢喜的甘泉,股股喷射而出的泉水滋润着他因为仇恨与身体的伤残而痛苦的心,他的精神空前激动,又隐隐绷紧,期待着接下来的一幕。 高台之下的那处遍布绿茵的马场占地颇广,场上八人八马队形时常变换,马上击鞠这种事少不得有近身摩擦的时候,若是儿郎间比赛,脾气上来,直接挥舞着球杖对打起来,也是常有的事儿。 乌日娜谨记着兄长的吩咐,正欲下手时,不知为何,她突然抬头看了一眼骑着马从她身旁飞过的胡服女郎,她的眼睛很亮,让她想起北狄草原上的月亮。 但光有月亮有什么用,她们需要钱权、粮食、布匹和草药。 乌日娜咬紧了牙,脚下催马,正要上前伺机下手,却不料变故陡生——隋蓬仙骑着的那匹马不知为何突然发了狂,前蹄高高扬起,暴躁不已,像是要生生把骑在它身上的人甩下来一般。 球场上的动静很快引起了众人的注意。 “哎哟,那马怎么突然发狂了?是不是谁误打着马了?” “隋家那小姑娘不会被甩下去吧?万一再被马踩上两脚,那才真是……” 侯夫人听着四周响起的议论声,面色苍白,谢夫人连忙握住她不住颤抖的手,口中却吐不出安慰的话,一双眼焦急地望向场上。 隋成骧和忠毅侯一起坐在对面的男席中,他见状哪里还坐的住,一下便站了起来,却没能迈出步伐,他皱眉沿着那道阻力传来的方向望去,忠毅侯狠狠又拽了一下,强硬地逼着他坐下。 “这时候你逞什么英雄?给我坐好!” 且不论儿子一个长年病弱的药罐子过去能帮什么忙,万一女儿坠马受伤,儿子也不慎被疯马踢上几脚,他们忠毅侯府日后又能要谁来继承? 此次惊变让高台上与宴席上的人都忍不住变了脸色。 却见一道矫健身影自高台上一跃而下,径直奔向球场。 惊马之后,隋蓬仙皱着眉头,绷紧了腰臀,勉强稳住身体,不断尝试安抚、控制突然落入暴躁情绪中的马儿,还要抽空和武修娉她们使眼色,示意她们暂时避开,为她留出足够大的空间,避免疯马误伤。 寿昌公主看着随着狂乱的马儿不断颠簸的那道纤瘦身影,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待回过神来,心里不断涌上的紧张和后怕驱使着她举起马鞭,狠狠抽向凑在她身旁的黄衣女郎,厉声道:“你还不快去救人!” 还好她理智尚存,知道不能让公主联同臣女故意算计别人的事传出去,但……她真的不知道会这么危险啊! 她起初只是想给隋蓬仙一个教训,让她不敢再乖戾嚣张,而是学着其他人一样捧着她、哄着她而已。她不想让她受伤的! 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黄衣女郎生生受了寿昌公主惊怒之下的一鞭,仓皇之下失去了对马匹的控制,撞上了乌日娜和她的马。 乌日娜一时受惊,原本紧攥成拳的手一时脱力。 那枚浸着毒的银针在半空中抛出一道诡异的弧度,随即深深没入寿昌公主□□的马臀之中。 “公主!” 眼看着驮着寿昌公主的那匹马也开始发狂,高台之上的崔贵妃惊得站了起来,猛然回首,语带哀求:“陛下……” 景顺帝没有回望她。 那双温和平静的眼直直看向马场,看着隋蓬仙被那匹疯劲越来越盛的马带着一下子冲了出去,掀翻了马场周围围着的青布帐,径直冲入了其后的密林之中。 赵庚紧随其后,夺了一匹马翻身而上,一人一马随即没入蓊郁林间。 寿昌公主的尖叫声远远地传回高台,宇文寰忍不住低低嗤了一声。 声音落在此时沸若滚汤的高台上,着实算不得什么,但崔贵妃此时正值惊怒交加之际,耳力尤为敏锐,来自皇长子的那一声含了幸灾乐祸意味的嗤笑声清晰地落入她耳廓之中。 和美艳作精成婚后 第44节 崔贵妃暗暗握紧了手,被呵护得像是水葱似的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细密的疼痛让她保持着冷静。 她的女儿不好过,你们就能过上好日子了么?休想。 眼看着寿昌公主也被疯马带着闯进了密林之中,景顺帝皱眉:“让金吾卫与右千牛卫抽调四支小队入林搜查,尽全力救回公主与隋家女。另外,提骊山行宫管事来见朕。” 一匹马出问题已是不得了的大事,更何况是同一场,同一时间? 倘若天子突然起兴,挑了其中一匹马,又或者皇子宗亲与大臣们不慎中招,又当如何? 魏福禄听出景顺帝平静语气之下隐隐涌动的怒火,连忙颔首应是。 宇文寰此时正是想竭力讨好皇父,以求弥补一二先前做下蠢事的时候,见状也立刻表示,要入林帮忙寻找皇妹。 景顺帝扫他一眼:“去吧。” 语气沉沉,辨不出喜怒,宇文寰心里一跳,连忙低下头,行了个礼之后大步转身走了。 王淑妃有些忧虑地注视着儿子的身影越走越远,余光瞥到景顺帝和崔贵妃,她心底又是嫉妒,又有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失落,索性扭过头去,不愿再看。 最好让寿昌那个死丫头狠狠从马上跌下来,跌破相,跌断胳膊腿,让她的好耶娘也好好尝尝心碎的滋味! 出了这样的变故,宴席自然是不能再继续的了。 忠毅侯见儿子倔犟,非要去林子里找人,气得拂袖而去。 郭玉照下意识看向自己的姑母,见她双唇翕动,仿佛要说什么,但最后也没说出口,只让慈姑塞了些银子过去,央求两个侍卫跟在他身后,免得他受伤落难。 郭玉照看着他清癯而倔强的背影,心里忽地生了冲动,站起身匆匆撂下一句‘我也去救表姐!’,脚步匆匆地追着隋成骧而去。 谢夫人又惊又气,连忙追了上去,但平时跟兔子似的温柔害羞的少女这次跑得却比谁都快,没一会儿就顺着乱糟糟的人群跑没了影。 谢夫人不由得气恼:“这孩子……”气完,她又赶紧让人跟上,担心她一个心性浅薄的女郎会吃亏。 …… 密林里树木虬结,在此地生长百余年的树木高耸入云,密密匝匝的树冠枝叶几乎将日光遮挡住,只剩一些残光漏在地上,此时又正值日坠西山之时,林子里渐渐暗了下去,视物越发困难。 好在已被左右千牛卫提前清过一道,没有能害人性命的野兽,但她座下的马儿完全没有消停的意思,冲着密匝的树林狂奔而去,速度极快,隋蓬仙不得不暂缓跳马求生的打算,紧紧攥着缰绳,几乎将身体折成不可思议的柔软弧度,才堪堪避过那些疾速扫来的树干枝叶。 不成,她不能再伏在马上任它发狂了,万一前方是断崖,她岂不是再没有求生的机会? 隋蓬仙抿紧了唇,一双狼狈之下更显明澈的荔枝眼扫视着四周,忍着林间昏暗的环境,飞快辨认着可以为她提供缓冲的坠落之地。 苍天不负有心人,前方就有一处! 隋蓬仙忍住狂喜的心情,不断估量着从马上摔下的方位和力道,眼看着那丛草堆就在眼前,她双手护在身前,纵身一跃,接连在草丛里滚了好几圈,方才勉强缓冲停下。 身上很痛,眼前一阵头晕目眩之感,但隋蓬仙不敢在这里停留太久,她咬着牙坐起身,眼睛忽地往她来时的方向看去。 一道颀长身影骑着马飞快奔来,绕是林子里光线缺缺,昏暗难以视物,隋蓬仙还是一下子认了出来。 “赵庚!我在这儿!” 她刚刚还深陷在沮丧困境之中,下一瞬赵庚便出现在她眼前,情绪一时大起大落,若不是身上有伤,痛得起不来身,隋蓬仙都想高高地蹦两下,好让他更快发现她所在的位置。 乍闻那道熟悉的娇声,赵庚瞳孔倏地放大,身体比神思先一步行动,不顾一切地驱使着马匹,顺着那道呼唤传来的方向,向她奔去。 第34章 任赵庚秉性再沉稳持重,在这样的关口,他也再难抑制心头狂喜,在失而复得,一切尚有未来的激越情绪情绪催促下,他几乎感受不到疲惫与丝丝细微的疼痛,神智越是清明,紧盯着她的那双眼睛连眨动都不敢,生怕下一刹在不远处等候着他的女郎就会变成虚幻泡影。 他翻身跳下马,将缰绳甩在一旁不知为何缘故折断的树桩上,随即大步走向隋蓬仙,两人四目相对,还未来得及说话,她就被他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赵庚下巴枕在她乌蓬蓬的发间,嗅闻着她身上传来的幽馥香气,砰砰作响的心仍然跳得很快,一声又一声,牵扯着他胸膛处的血肉,隋蓬仙被他紧紧抱着,几乎是嵌在了他怀里,柔软的面颊贴在他胸膛前,那声声犹如擂鼓的动静清晰地传入她耳廓中,她不由得闭紧眼,脸又往他怀里埋了埋。 “那匹马跑掉了……”隋蓬仙也没想到,两人重逢后她说的第一句话会是这个。 赵庚顺从地稍稍松了力道,让她能够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你放心,我必不会轻易放过此事。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马跑掉了,但是马倌、管事、马厩里剩余的草料乃至残余的粪便都在,他心头浮起模糊的黑影,眼神越冷,抚摸她面颊的力道就有多轻柔。 “让我看看,伤到哪里没有?”刚刚一时欢喜,他直接把人抱在了怀里,没顾得上问她跳马之后伤势如何,这时语气里带了几分懊悔,小心翼翼地扶住她肩,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眸迅速扫过她全身。 他含着怜爱的目光像是春水一样浸过她周身,隋蓬仙抿了抿嘴,骄傲不服输的性子让她下意识想要摇头,说没什么事。 她站在那儿,不说话,眼眉低垂,看起来生气又委屈,赵庚心头越发痛,只能竭力抑制着心头的焦急,轻言细语地问她哪里痛,一边又低头准备解下他腰间蹀躞带上系着的药粉。 但她就是不开口,赵庚握着药瓶也无从下手。 迎着他饱含着担忧、焦急却又十分柔和的眼神,隋蓬仙吸了吸鼻子,发出的声音瓮瓮的,她觉得丢脸,但还是顺从她自己的心意,慢吞吞地往下说:“痛,哪里都痛,全身都痛。” 她抬起来的眼湿漉漉的,仿佛是因为无法忍受的疼痛遭受了极大的委屈,只此一眼,赵庚呼吸间带上了浓重的铁锈腥气。 在那阵摧心剖肝的痛苦中,他神思有一息的飘移——他甚至在想,若是真有巫人口中所说的代人苦痛之法存在就好了。 他微凉的唇瓣落在她眉心,轻轻地贴了贴,不带丝毫狎昵意味。 她从这个轻飘飘的吻里感受到了他难以诉之于口的爱意与懊悔。 “我先带你回去处理伤口,旁的都交给我,你安安心心地让自己快些好起来,好吗?” 赵庚粗略地替她看了看,老天保佑,多是擦伤和挫伤,没有真正伤到筋骨。好在胡服将她四肢都包裹起来,替她那一身细皮嫩肉起到了些缓冲的作用,若是她平时穿的那些轻薄纱衣,此时身上想必已经不能看了。 此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林间却并没有如往常一般寂静,叫嚷声、马蹄声还有大片鸟雀被惊扰之后纵身飞过枝叶时发出的簌簌声,许多声音交杂在一起,隋蓬仙下意识皱了皱眉。 赵庚握住她腰,将人送上马背,自己这才翻身上马,低声将她随疯马一起冲入密林之后发生的事简单说了。 “另一个倒霉蛋是寿昌公主?”隋蓬仙微怔,“我原以为惊马之事是因我下午时与她起了龃龉,她存心报复……但谁有胆子把寿昌公主也一块儿拉下水?” 两人默默对上一个眼神,无声说出一个名字。 赵庚眸色微厉,声音却平静,低声让她坐好,催马转返:“靠着我休息一会儿吧。” 林子里几不见光,只剩下远处零星分散的火折子发出的几分暖晖,树影杂乱,被风吹得狂乱,婆娑起舞,阴气森森。此情此景,倘若仍只有她一人在此处,隋蓬仙少不得会感到几分害怕,但现在,她稳稳地靠在身后人胸怀处,感受着被菁纯而热烈的男子气息包裹住的安心感,慢慢闭上了眼。 但这阵安心感并没能持续太久。 密林里古木丛生,灌草蓊郁,因此当数枝带着熊熊燃烧的火油的箭簇‘咻’一声离弦,齐齐没入树丛中时,火势一下大了起来,火光冲天,直将大半密林都映得犹如白日,迅速将黄昏后的几分凉意烤至焦干,不过短短几息,呼吸间都带上了几分难以忍受的热浪。 赵庚握住缰绳的手缓缓收紧,远目望去,不仅是密林,营地那边也传来了不详的声音。 是调虎离山,还是一石二鸟?背后又有谁掺了一笔? 赵庚面色肃然,脑海中飞快闪过许多道可能与此事利益相关的身影,语气仍然从容柔和:“别怕,我带你出去。” 隋蓬仙嗯了一声,腰背却坐直了,双目紧紧盯着又扩大了许多的火势,眉头微皱。 刚刚那匹疯马受到药性催逼,狂奔之下本就没有目的章法,这会儿大火烧了起来,来时的路早已分辨不清了。 先前赵庚领兵打仗时,也曾数度误入雪山,知道如何辨别方位。但伴随着火势越烧越旺,先前涌入密林寻救公主的侍卫们控制不住受惊的马儿,加上地上设了埋伏,有人不察,意外之下重重跌下马去,一时间马的嘶鸣声、人的呼痛声在这片被炽浪淹没大半的密林里回荡,令人毛骨悚然。 赵庚远远听到‘绊马索’这几个字,面色更加严峻。 连她们座下的马儿都耐不住天性的逼迫,畏惧火势,奔势渐渐慢了下来,若非赵庚驭马之术奇佳,不时以刀鞘狠拍马身,她们只怕也要被甩下马背,自生自灭。 赵庚细细观察四周,择了侧风方位驱马狂奔,又让隋蓬仙随他一同面朝马背压低身体,避免吸入过多向上飘去的烟雾。 密林里火焰冲天,到了此时却不见有金吾卫等人前来灭火,密林之外,焉知不是危机四伏? 隋蓬仙自然察觉出了背后拥着她之人身躯的僵直。 她有意安抚他此时有些紧绷的情绪,故意道:“都说骊山是风水宝地,依我来说却不是,怎么两次来这儿都没什么好事?咱们下次再不来了。” 平安出去,才有下次。 赵庚微微笑了起来,接着他又反应,她现在看不到他的脸,索性把下巴枕在她微乱的乌发间,轻轻蹭了蹭,深深吸了一口来自她身上的幽馥香气,他眸光清正而坚定,笑着点头:“嗯,还是咱们的淮山好。” 隋蓬仙手肘往后一别,狠狠赏了他一肘击:“那是我名下置业,和你有什么关系。” 赵庚一笑,哄她:“是,都是你的,我忝颜借了你的光,才得以进山,可对?” 再怎么插科打诨,眼下的形势越来越严峻,很快,两人就遇上了先前听从命令入林寻救公主的千牛卫。 听闻皇长子宇文寰也一同入了密林,赵庚眉头皱得越发紧,目光在稍远处制造出的喧闹动静飞快掠过,低声道:“我先送你出去。” 送她出去。意思是他之后还会折返到这样危险的地方来。 隋蓬仙下意识张了张唇,却没能发出什么声音。她明白,他有职责所在,亦有他本人坚守的信念与风骨,他绝不会做贪生怕死之辈。 见怀中人点了点头,没有反对之色,赵庚被火光映照得愈发如一泓寒潭的眼瞳里终于露出几分暖意:“不用担心。” 隋蓬仙并没有被他安慰到。若是他十拿九稳,胸有成竹,就不会这样频频安抚她。 可他又是那样紧张她的感受。 身畔擦过的风都带着滚烫的余浪,隋蓬仙双目直视前方,忽然说道:“我可不会为你守节。” 赵庚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哭笑不得地搂紧她的腰,力道里带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贪欲。 “你男人不至于那么没用。你等着做新嫁娘罢。” 语气里终于不再是她听厌了的平静无波,咬牙切齿,情绪分外真实。 女郎低低的清脆笑声回荡在他耳畔,赵庚很想捏一捏她像块荔枝肉似的柔软丰盈的脸,或者亲一亲她那张语不惊人死不休的红艳艳的唇,但形势逼人,他只能把种种绮思尽数、狠狠地摁了下去。 回去的第二日就提亲,不管她如何撒娇生气,这次她都逃不掉了。 谁让他已得了她亲口的应允。金科玉律,不容反悔。 …… 贼人先前射来的火箭虽多,但好在只有一阵,并无其他动静,眼下密林里已是一团糟,阻挡着他们逃生的除了熊熊燃烧的草木,还有不时被绊马索、捕兽夹等暗器导致跌下去马,痛呼不止的侍卫。 密林面积颇大,据说先前入林来的寿昌公主、皇长子等人一个都没碰上,不少千牛卫看到赵庚,被火映得通红的脸庞上不自觉就带了几分恳求之色。 他们不想死! “收起你们的火折子,是嫌火还不够大么?”隋蓬仙看着那些一脸毛躁,却还是举着火折子,骑着马儿在狭小的空地前转个没完的侍卫,忍不住道,“你们先前不是有勘查密林地形的人么?远处有没有河流,这地下又是否会有伏流或者松散的泥石之类可以扑灭火的东西?” 就算他们逃出去了,任由林火这么烧下去也是不成的。若是骊山被烧成光秃秃一片,景顺帝的怒火可想而知。 几个年轻的侍卫不敢多看被定国公牢牢护在怀里的美貌女郎,闻言连忙点头,依言去寻找对策。 赵庚面沉如水,全副心神都放在突围之上,亏得他临危不惧,终于在一阵夜风将奔腾的火势往西吹移了几分后,当机立断,令马高高跨过密林边缘的灌木,又疾跑一阵,终于将那些让人难以忍受的滔滔热浪抛至身后。 隋蓬仙来不及欢喜,却发觉他们奔去的地方并不是营地。 此处地势比密林低矮一些,再往后看,可以看到奔腾流转的河流,此间山风微凉,稍稍驱逐了她们一身的闷热狼狈。 赵庚一言不发,到了地方,他翻身而下,双手扯开遍布的枯藤草叶,渐渐露出一个堪堪可容一人坐立的山洞。 赵庚握了握她的肩,语速极快,带着一股不容更改的坚决:“行营那儿不知局势如何,我担心到时候都乱了起来,我无法护你平安。此处是我先前巡视时偶然发现的一处安全所在,您拿着我的刀在这里等一等,待事情一了,我立刻来接你。” 和美艳作精成婚后 第45节 刚刚一番折腾,她艳丽到惊人的脸庞上也不免沾染上些许灰尘,她无言地望着他,眸光有些执拗。 赵庚叹了口气:“那些责任,是我的,不是你的,你无需冒险,更不必自责。安分一些,在这里乖乖等着我回来。” 说完,他飞快在她轻颤的眼皮上落下一个吻,把随时不离身的那把刀递到她怀里,又催她进去,亲自放下用作遮挡的枯藤草叶等物,退后扫视一圈,如冷锋般锐利的眼神环视,又顿了顿,没再耽搁,上马疾驰往行营方向而去。 赵庚猜得没错,行营之中亦是一片混乱,相似的火攻计谋令这片聚集了大堆天潢贵胄、世家大族的地方迅速成为了燃火的最佳据点,此时正值七月,天干物燥,那些华丽轻软的裙衫、各色实木的桌具、密集的帷帐、帐篷等成为了火箭的目的所在,咻咻一阵箭雨落下,火舌犹如陷入狂乱的灵蛇一般蜿蜒舔上,那些养尊处优的朝臣官眷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惊叫着四散逃命。 金吾卫护卫着景顺帝和一众嫔妃皇子等,朝着地势更高的山麓避祸。 赵庚飞奔而去,简明扼要地朝景顺帝禀明了自己先前在林中的发现,得了天子便宜行事的口令,当即起身,指挥金吾卫留在此地护卫,率领其余军士以最快的速度拿了武侯铺早已备下的水袋、唧筒、抬龙等物,分作两队,除了事先摆放好的几口太平缸,又往沿近处的水井、稍远处的河流中取水,全力扑灭山火。 此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火光映红了大半天幕,赵庚与众将士的身影奔走在暮影之中,听着林中飞出的雀鸟发出的凄厉啼叫,先前惊叫着逃命、互相推搡,险些致人倒地丧命的人们渐渐冷静下来,但心仍砰砰跳,激烈得仿佛要冲破胸腔。 侯夫人紧紧盯着密林的方向,她的一对儿女都陷在里面,眼看着林火越烧越猛,她面无表情,周围吵吵嚷嚷的,她却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牙齿轻抖、敲击在一起发出的,让人后心发寒的声音。 终于,在众人的不懈努力下,那片烧得烈烈的山林终于有平静下来的趋势。很快,就有人自林中飞马跃出,有人模模糊糊地看到马上还有一人,头上的珠钗随着夜色泛出粼粼华光,不由得振奋:“是不是寿昌公主?老天保佑!” 侯夫人和谢夫人心系自己的孩子,也连忙望过去,却大失所望。 被救出来的人的确是寿昌公主。 眼见帝妃二人欣喜,命令拱卫在身旁的金吾卫退散,他们要亲自查看女儿状况时,王淑妃险些咬碎一口银牙,她的皇儿还在里面,陛下竟然只牵挂着他和崔贵妃的女儿,就全然不顾她和皇儿了么? 王淑妃心里存着气,没有和其他人一般凑上前去,想着说几句吉利话好讨帝妃欢心,因此当泛着冷光的刀剑从浓黑成墨的夜色中劈出时,众人沉浸在先前的欢喜中,一时没有发现,她余光扫到,心下惊骇,下意识发出一声尖叫。 不过须臾之间,山麓前这片平地上的局势便发生了变化。 刺客身着黑衣,黑布牢牢地裹住头脸,只露出目光狠辣的眼,手持长刀,不要命般地和金吾卫拼杀起来。 被围在里面的皇妃娇客们吓得抖如筛糠,平时她们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见金吾卫似是不敌,一时间连哭闹都不会了,只楞楞地看着眼前仿佛注定已成败局的局势。 寿昌公主先前被浓烟呛得晕了过去,这会儿悠悠醒转,却见身边刀光剑影,激烈的罡风几乎要划破夜色,吓得她花容失色,下意识就要往站在她身旁的崔贵妃怀里钻去。 下一瞬,变故陡生,只见黑衣人中出招最狠辣的一位竟冲破金吾卫的攻势,手中银光犹如游蛇,猛地朝景顺帝刺来。 众人惊骇不已,呆立在原地,眼睛瞪得酸痛却也顾不上眨。 寿昌公主同样惊愕地看着这一幕。下一瞬,她身体却猛地一轻,像是被人重重推搡一把,那道锋芒无比的银光眼看着就要刺中她面门。 寿昌公主上场打马球,又被疯马载着闯入林中,拖拽了好一段路才忍痛脱身,后又被林火折磨得胸腔鼻肺里都是呼入的尘烟,此时的她已经没有一丝气力了,但她察觉到推她的那股力道来自何方,心里的惊骇和绝望支撑着她回头看了一眼。 崔贵妃护在景顺帝面前,面容苍白而坚毅。 寿昌公主看着生养她十六年的女人,忽然觉得她好陌生。 母妃怎么可能推她出去给父皇挡刀? 她一定是还在噩梦里,快醒来,快醒来…… 一道刀剑相击所发出的尖锐铮鸣声打断了寿昌公主的幻想,她看到一个年轻的英武男子持刀与刚刚那险些刺中她的黑衣人打斗起来。 是定国公赵庚。 有赵庚率领亲兵加入,局面瞬间扭转,不多时,黑衣人死的死、伤的伤,眼见不敌,领头的黑衣人立刻做了决定要逃,却被赵庚擒住,武器被除,双手被反剪着压在身后,脸上的黑布一下被人扯下,露出一张陌生的凶狠脸庞。 赵庚漠然地收回视线,卸了他下巴,随意从他身上割下一大块布,塞进他口中,防止他咬舌自尽。 好像只是眨眨眼,刚刚那场浸满血腥气的噩梦就散去了。 崔贵妃扶着景顺帝坐下,柔声道:“此次多亏了赵卿,陛下无碍吧?” 寿昌公主被人搂着站在一旁,浑身都在发抖,目光不自觉地看向崔贵妃。 崔贵妃的全副心神却都落在景顺帝身上。 赵庚无意看皇室的笑话,将扑灭山火和抓捕刺客两桩事说完后,景顺帝适时地露出体力不支的疲惫模样,崔贵妃扶着他起身,景顺帝命令他继续去搜救皇长子等人,说完便和崔贵妃一同进了宫人们临时搭好的帷帐内休息。 留在原地的人们你看我,我看你,最后都不约而同地把视线落在了从前那位天之娇女身上,*眼含唏嘘。 …… 赵庚骑上奔霄,正要去先接隋蓬仙,却见千牛卫抬着一个人出来,清冷月晖下,露出半张隐隐熟悉的侧脸。 是隋成骧。 赵庚凉薄的目光从他被烧灼得十分骇人的半张面庞上一掠而过,嘱咐人赶紧去请太医署的医者给他看看伤势,没再停留,径直催马离开。 密林里的火已经灭得差不多了,奔马入林中,仍能闻到浓浓的被火烧后的焦炭味。 先前的伤员已被随后而来的侍卫抬着出了林子,但却迟迟没有见到皇长子的身影。 赵庚骑着奔霄看了一圈,的确没见着宇文寰,不再犹豫,径直朝着先前他为她选定的藏身之所奔去。 隋蓬仙听到动静,悄然握紧刀鞘,直至眼前一亮,露出被月晖暮影衬得越发英俊迫人的一张面庞,她心弦一松,下意识朝他伸手。 是撒娇要他抱的意思。 赵庚手里劲儿一松,那些枯藤草叶从他掌中落下,他把她抱了出来,清凉的吻像是濛濛细雨般落在她脸上,赵庚没有说话,轻轻啄吻着她颤抖的眼睫、挺翘的鼻尖、柔软的面颊。 “是我不好,我来晚了……”在亲吻的间隙,他充满怜惜与愧疚的声音顺着那些湿漉漉的痕淌入她耳中,“痛不痛?累不累?饿不饿?” 他连珠炮似的发问,隋蓬仙推他,唯独没有被他眷顾的唇在经历这一番变故后仍然红艳艳,在暗淡的月色下仍然闪动着柔润的光采,她抿紧了唇,羞恼地躲闪着他绵绵的吻。 “现在最讨人嫌的就是你。” 冷不丁受了这么一句指责,赵庚从喉间模糊溢出一声唔的含混声音,又情不自禁地亲在她眉尾那颗小小圆润的红痣上,方才依依不舍地稍稍放开了她。 “为何?” 他还好意思问为什么! 隋蓬仙气呼呼地瞪他,骄傲如她,总不可能直说他漏了最关键的一处地方没亲,她才不高兴这样的话吧? 老东西,呆东西,坏东西! 但她只是气了一会儿,又舍不得对他发脾气了。 今日发生了太多事,隋蓬仙眼也不眨地望着同样正含笑看向她的英俊郎君,命令他:“赵庚,你现在、此刻、立即向我提亲。” “不要媒人,不用全福太太,也不必让我父母点头应允。” 她抬头看着他,荔枝眼里浮动着盈盈的光:“就我们两个人,让我们自己决定。” 难得看到她露出这样期待的样子,赵庚怎么会拒绝。 见他点头,隋蓬仙唇畔的那个小梨涡若隐若现,赶在他开口之前,她抢先道:“你要娶我之前,得先答应我几件事。” “若你都能做到,我才肯点头。” “如何,你敢应吗?” 听着她隐带挑衅的话,赵庚一笑,摸了摸她的头,笑意里隐隐带着几分纵容和戏谑。 “阿嫮,不必使激将法,我会答应你” 第35章 隋蓬仙一下就来了劲儿,身上折磨着她想要发脾气的酸痛之意都霎时飞走了,捏紧了拳就要打他。 赵庚哪里敢让她动气,大掌把她的拳包裹着放下,让人靠在他怀里,一下又一下地吻着她乌蓬蓬的发,低声向她道歉。 “是我浮浪,终于能娶你为妻,一时欢喜过了头……阿嫮心善,原谅我一回?” 嘴上说着愧疚之语,他的手和嘴却仍是不老实,心爱的女孩子软软地倚靠在他怀中,带来的满足和激动感远胜于他持刀击杀贼人时,全身血液上涌,令他无比亢奋的那些时刻。 隋蓬仙被他黏糊的吻闹得浑身不自在,偏过头躲开,顺势枕在他肩上:“我的要求还没说出来,你就那么自信,敢全部答应下来?” 她应当是仍有些不确定,到现在还在暗戳戳地使激将法,赵庚只是一笑,陈年的茧徐徐蹭过她圆润的耳垂,像是吸收月晖凝结而成的白玉冻,上面没有一点儿瑕疵。 “阿嫮若不信,只管来试。” 他的语气云淡风轻,像是不管她说出什么惊人之语都会面不改色地点头应下。 隋蓬仙轻轻哼了声,不可否认的是,他就算做出这幅运筹帷幄到近乎傲慢的样子,也十分英俊,十分……对她的胃口。 她细长的手推了推他,赵庚顺从地退后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开了些。 隋蓬仙清了清嗓子,下巴微抬,将她翻来覆去想了数个日夜才确定下来的三个条件娓娓道出。 “第一,嫁给你之后,你必须让我成为整个汴京最风光的女人。” “第二,闺房之内,夫妻之间,你都得听我的。” “第三,我不生孩子,也不许别人给你生孩子。” 山林之中,偶有鸟雀惊枝的声音簌簌擦过,不时又有夜风送来未曾散尽的烧灼气息,再远一些,侍卫们腰间佩刀与身上盔甲随着走动而碰撞在一起发出的金铁铮鸣之声,无不在提示他,此间事情还未了,还有一个生死不知的宇文寰等着他去寻救。 但自那张红艳艳的嘴唇中吐露出的话语是那样悦耳,她微微发红的,犹如一朵吸饱汁露的姚黄牡丹般的脸庞是那样动人。 连她惯有的,心里忐忑不定时,习惯微微抬起下巴,做出一副很不好欺负的刁蛮模样,落在他眼中,都是那样可爱又可怜。 隋蓬仙说完了她的三个要求,赵庚未曾言语,眼神里含着的喜爱之情呼之欲出,她面上更觉发热,一扭头,佯装不在意道:“就这些了,你都答应,我便嫁给你。” 赵庚当然看出了她娇蛮语气下的紧张。 他有些愧疚,他希望她在自己面前,再也不要露出诸如不确定、摇摆不定这样的忐忑情绪。 养花要有耐心,更何况她是那样娇贵又不好养的牡丹花。 赵庚颔首,说好。 没有过多的言语修饰,单单一个‘好’字,却十分郑重。 主人炽热而明朗的心意,可见一斑。 视线从男人十分严肃的脸庞与红要几欲滴血的耳阔上掠过,隋蓬仙一下便笑了。 看到赵庚不假思索地点头还不够,她需要他郑重其事、发自内心地出声应允。一丁点儿勉强之意都不许有。 万幸,他做到了。 隋蓬仙笑过之后,接着又懊恼,心里嘟哝自己这样是不是太不矜,让赵庚看去,他会不会很得意,想反过来掌握她? 但是……顾不得那么多了。 和赵庚在一起,她就是很开心很开心啊。 隋蓬仙张开手臂,环住他的脖颈,幽馥的香气随着她言语间的热气一同扑到他面前,共同织成一片幽幻秘境,拨开深深云雾,他终于见到数日只能在梦中幽会的神女。 “好吧,看在你非我不可死心塌地没了我就痛苦到不可自拔的份上……” “我就勉强同意嫁给你吧。” 和美艳作精成婚后 第46节 月晖下,她笑得很得意,娇靥熠熠生辉,那双赵庚最钟意的荔枝眼里闪动着星星点点的笑意,嘴上却不肯多露出一丁点儿。 “什么时候可以再大胆一点?” 他声音被夜风吹涤得有些模糊,隋蓬仙没听清,疑惑地抬眼看去,却被男人猛然压下的悍勇热气扑了满脸。 嘴被封住了。 唇齿碾磨,气息交融,他的攻势比第一次更猛、更重。 隋蓬仙感觉自己像是被一头封禁在山林深处许久的野兽盯上了。 旱了二十几年的野兽在尝到猎物甜美馥郁的滋味后一时发了狂,恨不得十八般武艺全部用上,或重或舌忝,只求神女再度垂怜,降下普世的甘霖,灌溉他干涸的灵魂。 那颗不断散发出幽馥香气的果子很骄傲,常年被挂在最高、最显眼的枝头,得意地只允许世人浅浅观赏它得天独厚的甜美,哪里经历过这样恐怖的阵仗,只能稀里糊涂地任由那头兽用牙齿膜拜、啃咬,才不甘不愿、淅淅沥沥淌出属于蜜果子的甜。 隋蓬仙渐渐被亲得丢盔弃甲,紧紧攀住他肩的手软软地垂下。 …… 她刚刚想问什么来着? 眼看着快到行营的地方,隋蓬仙脑子里还是乱乎乎如同被搅了十万八千转的浆糊,想不起来,那就索性换个方向。 赵庚见她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把巴掌大的螺钿铜镜,不知怎的,后背忽然一凉。 等隋蓬仙看清镜中映出自己的脸,她一时不能接受,低低尖叫出声。 “我的脸脏成这样,你为什么不和我说,还亲得那么——”用力。 隋蓬仙捧着小镜子左照右照,很不满意。她希望每一次亲近的时候,她都很漂亮,漂亮到让赵庚神魂颠倒,眼里除了她再没有其他人。 赵庚哪能不明白她的小小别扭和骄傲,安抚几句,刚刚还在炸毛的小凤凰终于肯消停下来。 隋蓬仙捧着小镜子仔细地又看了看,还好,就是脸红了些,嘴巴也红了……很多,其他地方尚且看得过去。 到地方了,赵庚先行下马,而后又小心地避开她身上的伤口,将人抱了下来。 隋蓬仙双足落了地,试探地走了两步,脚踝处仍有些胀疼,其他还好。 赵庚身上还有旁的任务,原本打算将她送去营帐处安置,但转念想到不久前看到的那一幕,她的胞弟烧坏了脸…… 忠毅侯夫妇此时想必已经看到了,会不会迁怒于她? 就在赵庚犹豫着如何将此事告知她的时候,隋蓬仙随意地往后瞥了一眼,惊讶出声。 “玉照?” 让隋蓬仙感到惊奇的,不止是自家的小表妹竟然和皇长子宇文寰走在一起,他们二人仿佛经历了一场劫难,形容十分狼狈,郭玉照虽然紧紧扶着他,但脸色很冷淡,隋蓬仙从未看到过她露出这种明晃晃厌烦的神情,一时间愣在原地。 宇文寰一身华美骑装都湿透了,此时仍随着他的动作淅淅沥沥地往下滴着水。更别提他额上破了一个大口子,此时虽没再流血,但看着还是十分可怖,可想而知当时的惨状。 更让隋蓬仙在意的,是郭玉照有些红肿的唇。 怎么看着……和她刚刚在镜中看到的模样有几分异曲同工的意思? 难道宇文寰那只白斩鸡冒犯了她? 眼看着隋蓬仙气势汹汹地走过来,郭玉照吓得下意识放开了宇文寰,没了扶着他的那具柔软身体做支撑,宇文寰喉中溢出一声难耐的闷哼,身体摇摇欲坠,眼看着就要朝旁边跌去。 郭玉照注意到他那双眼睛始终望着自己,执拗无比,看得她心里又开始发慌。 幸好未来表姐夫上前一步,稳稳地托住了宇文寰的胳膊,没让人真的摔下去。 郭玉照连忙移开视线,隋蓬仙皱着眉,目光在她身上扫了几转。 “表姐……” 郭玉照声如蚊呐,搂住她伸来的手,磕磕绊绊地解释了她进了林子之后,跟着宇文寰一起脱险的事,说得十分含糊,一看就有许多内情没提。 隋蓬仙原本含着怒火的眼渐渐柔和下来,她替表妹整理了番乱蓬蓬的发,又听她焦急地问起她有没有受伤,隋蓬仙摇了摇头,示意她站到自己身后,其他事回去再说。 她这会儿才注意到宇文寰的脸色十分差,勉强站着已是花费了他大半精神,隋蓬仙不感兴趣地挪开视线,果然是白斩鸡,皮肉太脆。 赵庚见她拉着郭玉照就要走,忙出声让她等一等。 隋蓬仙疑惑地看过去,两瓣被他忘情之下亲吻得丰润艳丽的唇瓣微微翕开一条缝隙,赵庚飞快按下那些旖思,对着宇文寰道了声稍等,上前几步,将隋成骧也一同进了密林,却被灼伤了脸的事低声和她说了。 隋蓬仙一怔。 “此时你耶娘那边儿想必一片混乱,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在那里。”赵庚握住她肩,一字一顿,“先去我那里歇一歇,我让红椿过去陪你。” 他到现在也在照顾她那点儿可怜的骄傲。哪怕他们都知道,她的耶娘对她并不慈爱亲近这个既定的、无法改变的事实。 从前隋蓬仙还会为这种事伤心难过,但现在,她摇了摇头,眸光清亮地看着他:“我不怕。” 她慢慢拿下他落在她肩头的手,赵庚沉默着没有反对,她注意到他五指似是不安地虚虚抓了一把风,无视在旁边看着他们的表妹和白斩鸡,紧紧扣住他的手,赵庚很快反应过来,与她十指紧扣。 “从前会介怀,现在已经不会了。”因为她知道,她很快就会和面前以一种格外怜惜、深沉的目光注视着她的男人开启新的人生。 所以过往的那些晦涩只是悬在她头顶的几朵乌云而已,风一吹,也就散了。她再也不会做出呆呆站着淋雨的傻事。 脾性使然,她说完这些话,还是有些不大自在,见赵庚一双眼睛久久凝视着她,缱绻柔情之色浓如烈酒,她几乎要在他丝毫不加掩饰的注视中感到一阵目眩神迷的醺醺然之感。 隋蓬仙咬住唇,接着就有一阵微微的刺痛传来,她又清醒了几分,羞恼地抽出手,催促道:“忙你的事儿去吧!我和玉照在一块儿,不会有事的。” 赵庚余光瞥到先前还一脸虚弱的宇文寰试探着和未婚妻家的小表妹搭话,嗯了一声,又细细叮嘱了她许多事,直到隋蓬仙脸上露出明显的不耐之色,他才悻悻然住了口。 但是在临走之前,他还是又说了一遍:“记得,别忘了。” “知道了!”被郭玉照促狭的眼神注视着,隋蓬仙面色微红,故作烦躁地和表妹解释,“上了年纪的男人就是这般,爱唠叨,你日后可不能找这种老东西。” 郭玉照乖乖点头,向她保证自己不会。 夜风卷着姊妹俩的细语,晃晃悠悠地送到他耳边,赵庚步伐一顿。 宇文寰看着命不久矣,但此刻还有心情和他搭话:“看不出定国公在心上人面前,话颇多。” 赵庚的视线从他额上那个伤口一掠而过,一看就是被人用石头砸出来的。 看出隋蓬仙对郭玉照的维护,赵庚对宇文寰更没什么好脸色,冷冰冰道:“殿下伤重,少说话,勿使阳气外泄。” 还有这样的说法? 不过额上的伤口的确颇痛,走动间还牵扯着身上其他的伤口,宇文寰面色苍白,此时为数不多的心力都用来牵挂刚刚那个狠心又善心的小姑娘,也没了继续和赵庚搭话的心情。 …… 隋蓬仙和郭玉照到了一处空置的帐篷里,不多时,太医署的人就过来了。 心系女儿的谢夫人和红椿也紧随其后赶到。 “我的儿!”谢夫人就这么一个女儿,自然是爱若掌珠,看着她随着隋成骧一同进了密林,之后又是大火,又是刺客遭乱,她心中怕极了,这会儿终于见到女儿,内心种种担忧酸楚尽数化为眼泪滚滚而下,她忙抬手随意擦了擦,拉着郭玉照的手左瞧右看,松了口气,“还好还好,没出什么事儿……” 她显然想起了侯夫人和外甥此时的惨状,有些迟疑地看向正在由红椿帮着上药的隋蓬仙,想问问她知不知道弟弟受伤的消息,但余光瞥到女儿,她犹豫了下,还是没说话。 依着玉照对她表哥的迷恋,知道他伤了脸,恐怕也不会更改心意的。 但谢夫人为人母,怎能不为女儿的将来打算,这桩婚事是定然不成了的。 思来想去之下,她还是决定先瞒着,能瞒多久是多久。 隔着一扇屏风,红椿正在给隋蓬仙上药。 红椿得了定国公亲兵的口信匆匆赶过来,见隋蓬仙浑身狼狈,一下就哭了,但就算哭也没耽搁她干活儿,三下五除二地就帮隋蓬仙上好了伤药。 隋蓬仙帮她扶了扶鬓边快要掉下来的绢花,低声问她没出什么事儿吧? 红椿摇了摇头,疼惜地往她手肘上的那块擦伤吹了吹:“婢一直在帐篷里,没什么事。倒是谢揆,拼了命似地进去把世子爷救了出来,之后又进去了,这会儿还没见着人。”说着她叹了口气,“他起先可能是把世子爷认成您了,幸好您福大命大,没出什么大事儿。” 红椿先前又慌又怕,听到外面的打杀声停歇之后,大着胆子去了忠毅侯夫妇的帐篷探听消息,没成想,没等来隋蓬仙,却等来了伤重昏迷过去的隋成骧和熏成了个黑脸的谢揆。 从红椿口中得知隋蓬仙仍是下落不明,谢揆转身又走了,任凭红椿在后面叫得再大声也没回头。 隋蓬仙怏怏地哦了一声,想起赵庚向她提起的那件事,有些踌躇。 她很讨厌隋成骧,有时候受了耶娘的气,甚至到了恨他的地步。若是有的选,她宁愿她是先天体弱的那一个,也好过被人当作替身,视为孽障地过了十几年。 但隋成骧又是为了救她才冒险进了密林,还伤了脸…… 帐篷外一直有杂乱的脚步声,还有各家的奴仆交谈、忙碌的声音,纷纷扰扰,吵个没完。 赵庚执意让她在他安排的帐篷内休息,不让她独自回去面对忠毅侯夫妇的怒火,见他坚持,隋蓬仙也没和他对着干,处理好伤口之后,又和舅母谢夫人说了会儿话,注意到郭玉照缩在她母亲怀里,轻轻对她摇头,隋蓬仙意会。 看来只有等之后找个日子,在问一问那只白斩鸡和表妹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了。 隋蓬仙又累又困,倚着红椿睡了过去,红椿让她枕着自己腿,手上摇着团扇,慢慢地替她纳凉打扇,好让她睡得更舒服些。 郭玉照缩在母亲温暖馨香的怀抱里,一颗心仍然砰砰跳,乱糟糟的,像是骤雨落在屋顶青瓦上,清脆炸开的水花声久久不歇,她又回忆起前不久发生的事,身上一会儿热一会儿冷的,有些难受。 她咬紧了唇,勒令自己不许再想那件事,只当它是个噩梦,过了就过了。 昏昏沉沉间,郭玉照也睡了过去,模模糊糊间她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阿娘,表哥……” 听到女儿唇间溢出模糊的声音,谢夫人心一跳,慢慢拍着她的背,像她小时候那般哄女儿入睡:“没事,快睡吧。” …… 直至月上中天,赵庚才匆匆回了帐篷。 先后发狂的两匹疯马如今都已不见踪影,要追责的话自然有大批人可以顶罪,后又是射出火箭、密谋刺杀的事,桩桩件件,赵庚一晚上忙得脚不沾地,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惦记着隋蓬仙那边的事,亲兵注意到他移来的视线,连忙上前汇报。 谢夫人已经带着女儿回了自家的帐篷,见隋蓬仙执意在这儿,她也没多劝,只轻轻拍了拍她的肩:“你好好歇息,其他的事……”谢夫人顿了顿,不确定隋蓬仙是否已经知道隋成骧受伤破相的事,没有多提。 听隋蓬仙说让她先不要告诉忠毅侯夫妇她在这儿的事,谢夫人也只当她气自己的耶娘全然不在乎她这个女儿的安危,了然点头,答应了下来,又细细安慰她几句,这才带着困得双眼朦胧的女儿回去。 隋蓬仙枕在红椿腿上短暂地睡了一觉,身体虽还酸痛,精神却好了不少,红椿轻声哄她继续睡,她摇了摇头:“这会儿不困了。” 话音刚落,就见帐篷前的帘子被人掀起,随即一道颀长而挺拔的身影出现在她眼前,隋蓬仙不由自主地瞪圆了眼睛,见他笑着看向她,英俊脸庞上带着疲色,那双眼里含着的柔色却丝毫没有减退。 隋蓬仙双手撑住罗汉床,一下跃了起来,飞快几步就跳进了赵庚的怀抱。 她抱得很紧,赵庚一动不动地任她抱着,手臂环住她的腰和臀,两个人亲昵地紧紧贴着,红椿站在一旁,拿着隋蓬仙的鞋履,欲言又止。 ……罢了,她还是先出去吧。 红椿悄悄避了出去,挂在他身上的人仍一声不吭地埋在他脖颈处,呼出的气息沿着衣领间隙钻进他肌理,引起一阵酥麻。 贴得太近了。近到她会第一时间发现他身体悄然出现的异常之处。 赵庚抱着人走到罗汉床前,把她轻轻放了下去,隋蓬仙立刻又贴了上去,柔软的面颊紧紧贴着他心口,动作充满眷恋,语气却很冲:“我就要抱!” 简直像个蛮不讲理的小孩子。 赵庚无奈,只能抱着人在不大的帐篷里转起圈。还好此处帐篷比较偏远,此时夜已深,外面没有什么人路过,不然两人此时的样子被烛火映在帐篷上,恐怕要惹人误会。 和美艳作精成婚后 第47节 不过误会也就误会吧。他很快就能有名分了。 两人靠得很近,近到那簇幽馥香气之中夹杂着的药油味道也顺势传入他鼻间,赵庚想看一看她此时的模样,无奈隋蓬仙像个八爪鱼似的死死贴着他,任由他怎么哄也不肯稍稍换个姿势。 赵庚心中疑窦,手慢慢拍着她瘦削的背,察觉到她渐渐放松下来,赵庚冷不丁地使了巧劲儿,单手握住她双臂,另一只手牢牢地掌着她的腰臀,紧紧盯着她那张难掩惊愕的美艳脸庞。 “哭什么?”赵庚语气有些严肃,看着她发红的眼角,想替她擦眼泪,无奈两只手都不得空,索性低下头,干燥微凉的唇瓣吻去她眼角的湿润。 隋蓬仙扭头躲开他的吻,之前在山洞前亲一亲便罢了,还能说的上是情不自禁,这会儿她都没能沐浴,只能简简单单地擦了擦…… 她很在意在他面前的形象,绝对不能和糟糕的字眼沾边。 “我才没哭。”隋蓬仙哪里肯承认,她并不伤心,也不是因为耶娘的偏心和无视,更不是为了隋成骧。 在会绝对偏爱于她的人面前,偶尔露出一点不自觉的软弱和眷恋,也不算太……过分吧? 赵庚抱着人坐到罗汉床上,又亲了亲她微微颤抖的眼皮:“不要骗我。” 他的吻里仿佛也镌刻着浓烈的怜惜与喜爱之情,像是微凉的雨滴,落在她渐渐恢复红润的脸庞上,有些痒,隋蓬仙受不住,往他肩窝上一躲,烦躁道:“好吧,你就当我是看到你了喜极而泣——这下满意了吧?” 听着她半是羞恼半是妥协的话,赵庚低低笑了笑,嗯了一声,紧接着又反应过来,她恐怕不会喜欢这样的回应。 他低头看去,果不其然,怀中女郎那双荔枝眼里已经燃了亮亮的火光,正瞪他。 这样鲜活,这样可爱,赵庚忍不住笑,用鼻子去蹭她柔嫩软绵的脸蛋,直将人逗得气喘吁吁,幽馥的香气渐渐浓了起来,他才匆匆回过神来,将坐在他腿上的女郎放到一旁,自己又往旁边挪了几寸。 隋蓬仙忿忿收回视线,刚刚还十分精神,和他胡闹了这么一会儿竟又觉得累了。 眼看着心上人软绵绵地又靠了过来,赵庚身躯绷紧,想推开她,却又舍不得,但若她发现自己身上久久未消退下去的异样,恐怕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他一时间进退两难。 身下被她当作枕头的人简直硬得像块儿顽石,隋蓬仙闭眼躺了一会儿,实在不舒服,索性又坐了起来。 旋即,她听到了一声明显的,松了口气的声音。 隋蓬仙不可置信地望去:“你嫌弃我?你不想我靠近你?” 她眸光湿漉漉的,像是愤怒,又更像是委屈。 赵庚伸手想要搂住她,被她打开也不气馁,尝试了几道,终于把气得直挺挺的人搂进怀里,低声向她解释:“我不是嫌弃,也并非不愿……只是我。”他闭了闭眼,见她不高兴地催他说实话,赵庚睁开眼,深渊似的眼瞳里划过一丝暗光,没说话,捉着她的手往下探去。 隋蓬仙起初懵懂,等到他牢牢掌控着她的手,带她去触碰那片正不断外溢着烈日阳气的偾张,她才猛地反应过来。 偏偏他握着她的手,极紧,俨然是不许她逃跑的意思。 隋蓬仙恨恨看他,骂他老东西坏东西肮脏下流。 几个词翻来覆去来回骂,对此时情热正酣的男人来说,不是贬低,更像是赏赐与催他更进一步的命令。 好半晌,隋蓬仙怀疑她的手都要被灼伤了,才听到赵庚开口:“还好奇吗?”嗓音有些哑。 隋蓬仙扭头不愿看他,眼尾、面颊、唇、耳廓乃至那截细白的玉颈却都默契地泛起滴露牡丹一般的艳丽晕红,赵庚情不自禁地凑上去,啃咬着她圆润饱满的耳垂,直至她耐不住,发出一声似痛似口耑的娇呼,他才默默移开些许。 “阿嫮,婚期定在九月,如何?” 隋蓬仙本不想搭理他,不断翻涌、咕嘟着的泉眼冒出汩汩清流,将她淹得狼狈极了,她专心致志地应对着身体的异样,乍闻这句话,那双荔枝眼里露出些许错愕。 如今已是七月,九月的话……不就是两个月后? 赵庚一动不动地望着她:“我迫不及待,要娶你成为我名正言顺的妻。” 隋蓬仙一阵耳热,捏起拳恨恨打他,口口声声骂他无耻——在这种时候说这样的话,打量着谁不知道他就是馋那档子事儿么! 赵庚不反抗,任她发泄,时不时幽幽飘出一句‘此乃人之常情’,气得隋蓬仙打得更来劲儿了。 帐篷外传来几声轻咳。 隋蓬仙动作一僵,想起红椿就在外面。 她悻悻然住了手,见赵庚仍对着她笑,她瞪过去一眼,自顾自转过身准备穿鞋。 不料一只手横过来,将她一双腿压在他腿股上,隋蓬仙疑惑地望去,男人英挺的侧脸轮廓顺势映入眼中。 赵庚低头,捡起那双短靴为她穿上,他的手很烫,骨节修长,被他握住时,隋蓬仙下意识往后缩了缩。 赵庚握得很紧,俨然是不允许她退。 “你总要习惯。”夫妻之间,再怎么亲昵也是人伦长情。 隋蓬仙怔怔地望着他。 先前被他亲,被他按着手去碰……羞恼的情绪都不及此时来势汹汹。 赵庚拉她起身,下意识为她整了整衣衫,察觉到她一直在看自己,低下头去与她四目相对,笑了笑。 “好了,走吧。” “走?”隋蓬仙被他拉着往外走去,有些不明白,“去哪里?” 赵庚回头深深看她一眼:“去给岳父岳母报喜。” 第36章 忠毅侯负手站着,听着屏风后传来的低低啜泣声,一阵心烦意乱,原地绕了几步,忍不住冲进去低声呵斥道:“这种时候,你能不能别只顾着哭了?” 侯夫人看着床榻上紧闭着眼的儿子,抬手抹去脸上的泪水,一言不发。 艳丽的蔻丹与苍白的面容在一霎间刺痛了忠毅侯的眼睛,他扭过头去,呼吸声粗重。 今晚注定是个不眠之夜,忠毅侯想起太医署的人刚刚的话,心里更觉悲凉,看着一向高傲的妻子露出这样软弱的情态,他顿了顿,才道:“汴京没有可以治烧伤的医者,那就去江州找,去其他地方找,成骧还年轻……总能找到办法。” 他干巴巴的安慰并没能疏解侯夫人满心的痛苦,帐篷里伺候的人都低着头,不敢参与夫妇间暗流涌动的相处之道。 半晌,侯夫人终于哑着声音开口:“侯爷若是有心,大可多撒些银子出去砸在那帮酒囊饭袋头上,让他们快些找到蓬姐儿,把她送回来。” 忠毅侯一怔。被儿子烧伤面部可能会破相的事忧心到现在的他终于才想起来,他还有个下落不明的女儿流落在外,至今还没个信儿。 他一时间有些愧疚,听着妻子话里话外指桑骂槐的阴阳劲儿又觉得尴尬,索性顺着话茬大骂那些吃干饭的禁卫,骂着骂着他有些忧心,正值婚嫁之龄的女郎消失了大半夜,虽事出有因,但……到底对名声不好。 定国公不会介怀到直接打消娶亲的念头吧?儿子眼看着是没什么指望了,若是再没有得力的女婿帮扶,忠毅侯一脉从此就要在他们父子俩手上败落了…… 忠毅侯被这个猜想折磨得心里愈发烦躁,儿子受伤破相,女儿下落不明,这桩桩件件,怎么都让他们老隋家摊上了! 帐篷内映出焦灼难安的幢幢人影,隋蓬仙停下脚步,抬头看他一眼:“一定要这样做吗?”语气有些莫名。 她现在已经反应过来赵庚之前那些安排之下的深意了,但是……有必要吗? 赵庚看过去,女郎垂着眉眼,脚下脚步停滞,隐隐有些不高兴的倔强,他紧了紧两人交握的手,温声道:“那是你理应得到的东西,你可以不要,但他们不能不给。” 他会帮她抢来,呈到她面前,任由她如何处置。 他曾许诺,要她风风光光、开开心心地嫁他。既然如此,她的父母自然要跟着欢欣雀跃,为她开怀。 赵庚不愿她日后回想起时,会有哪怕一丝的遗憾与懊丧,更不想旁人可以借着忠毅侯夫妇的态度为箭,私下对她评头论足,暗自嘲笑。 后一句话他没有直接说出口,隋蓬仙看着他沉*静的眼瞳,慢慢点了点头:“好吧。” 山夜清幽,周围几顶帐篷却都还亮着灯烛,不远处有举着火杖的卫兵巡视走过,腰间配刀发出嗡嗡的铮鸣声,整齐划一的军靴踏步声震碎了空气里尚未消退的焦灼与肃杀味道,但不过一会儿,那些令人心慌意乱的氛围又悄然随着夜色的遮掩再度覆上。 察觉到被他紧握住的那只手渐渐濡湿,凉得有些过分,赵庚望去,捏了捏她的手,见她笑了,心里却微微一酸。 他略略沉吟,认真提议:“不如……下月便成亲?” 隋蓬仙心头那些郁闷霎时间不翼而飞,她狠狠瞪他一眼,撂下一句‘想的美’,噔噔往前走去。 慈姑最先发现掀帘而入的二人,看到隋蓬仙好胳膊好腿儿地站在赵庚身边,一时间欢喜得声音都劈了叉:“夫人!侯爷!大娘子回来了,定国公送大娘子平安回来了!” 伏在床榻边默默出神的侯夫人和在屏风前绕步转悠的忠毅侯几乎同时朝那两人投去惊喜的目光。 那两道亮如闪电的眼神里夹杂着太多让隋蓬仙感到陌生的东西。喜悦、欣慰、担忧,如释重负……甚至是怜爱。 隋蓬仙定定地站在原地,分辨驱动着让他们发生改变的原因。 失而复得?一个本就不得他们真情的女儿侥幸返还而已,至于吗? 诚如赵庚所言,她的确不再需要这些东西了。但他费心想要给她,隋蓬仙慢吞吞地想,罢了,不气他了。 榻上的人仍昏昏沉沉地睡着,一室的苦涩药味中,侯夫人走过去拉住女儿的手,无视她牵着的那具躯体此刻的僵硬,上上下下看了一圈,闻到她身上浓郁的药油味,甚至盖过了她惯有的幽馥香气,侯夫人大惊,当即就要拉着她的手去另一帷帐里,打算脱了她的衣裳查看她隐在衣衫下的伤口。 隋蓬仙挣脱她的手,在侯夫人带着不快与担忧的眼神中摇头:“只是些皮外伤,不碍事。” 说着,她像是怕侯夫人继续追问,继续用她陌生的慈母姿态对她,转眼看向赵庚,水亮亮的荔枝眼瞪他,俨然是要他出面替她挡一挡的意思。 赵庚顺从地上前,先是双手递上一个小小瓷瓶,言此物可以生肌化腐,或许对世子有用,侯夫人嘴唇轻轻颤抖着,没让慈姑动手,自己亲自接过,看了一眼仍昏迷未醒的儿子,余光扫到一脸漠然的女儿,心里痛得几欲晕厥,面上仍带着淡淡笑意:“你有心了。” 赵庚微微颔首,又与忠毅侯说起今夜几桩祸乱之事,引得忠毅侯不由得又叹又气,大骂竖子贼心不死。 竖子,自然指的是北狄蛮夷。 怎就那么凑巧,偏偏在北狄使团进了汴京之后,发生这一连串危机四伏之事,若不是北狄蛮夷暗中勾结谋划,谁会信! 想到自家险些连一双儿女都折了进去,忠毅侯更是怒火中烧,不由得问赵庚欲如何处置那群蛮子。 发生了这样大的事,哪怕北狄使团口呼冤枉,赵庚也断断不会容他们逍遥在外,当即令人将他们秘密押送回汴京,寻一地方关押起来。 赵庚微笑道:“诸事尚且没个定论,届时还得由陛下做主。” 他话说得隐晦,忠毅侯稍稍冷静下来,有些讪讪,知道自己这是问多了,这样的事哪能随意泄漏。 目的达成,赵庚舍不得她继续在这儿坐立难安,请忠毅侯夫妇早些安歇之余,又撂下了一句让他们心神震动的话。 待回到汴京,他会上门提亲,还请他们体谅,拨冗议定婚期。 不同于忠毅侯夫妇此时心中复杂难言的心情,隋蓬仙悄然翻了个白眼,老东西真能装,要是能由他一人决定,怕是巴不得三日后就成婚。 日后能有个好女婿帮扶,忠毅侯脸上的笑容真切不少,殷殷催隋蓬仙自去歇息。 侯夫人慢慢地看她一眼:“去吧。” 她和赵庚的婚事如今等同于已在他们面前过了明路,隋蓬仙轻盈地挎住他手臂,胡服衣摆上的连枝佛手花纹在灯烛的融融暖光下反射出细腻的华光,有几缕恰好映入床榻上幽幽醒转的少年眼中。 “阿姐……” 他的声音极低,力道尚不足以吹动烛火,只此一声,他又陷入病痛与烧灼感共同织造的噩梦之中。 …… 终于回到自己的帐篷里,隋蓬仙立刻将赵庚抛之脑后,急着要沐浴。 红椿服侍着她更衣,看着那具牛乳凝成的玉体上大大小小的擦伤,有些甚至已经成了青紫色的瘀痕,看着骇人得紧,红椿心疼极了,越发小意温柔地伺候她沐浴。 清洗过后,隋蓬仙打算好好泡一泡,红椿原不想答应,担心伤口被泡得发白,久久难以愈合,但经不住隋蓬仙央求,只得勉强允许她泡一刻钟。 和美艳作精成婚后 第48节 浸在温热的水流中,任由一浪接一浪的细小波澜带走她的疲惫与酸痛,隋蓬仙闭上眼,双臂靠在浴桶边沿,静静地度过这段难得悠闲的时间。 忽然传来一阵清甜的果子香气。 隋蓬仙睁开眼,看着红椿笑吟吟地端着一盘果子凑到她面前,那些果子显然已被人细细洗干净了,饱满嫣红的果身上还残留着滴滴晶莹的水珠,散发着令人不自觉口齿生津的果香。 “这是哪儿来的?” 隋蓬仙摸了一个果子,啃了一口,洁白贝齿轻轻一咬,丰沛酸甜的汁液随之喷涌而出,汩汩而出的果肉汁水迅速填满她味蕾,先前因为疲惫疼痛而消失的口腹之欲顿时被勾起,隋蓬仙歪头看向红椿:“我有些饿了。” 红椿笑着说早就给她备好了吃食,想起刚刚那道沉默的修长身影,又道:“这是谢揆摘来给大娘子您赔罪的!他啊,还真是应了您给他取的外号,真是呆子一个。” 谢揆明面上作为忠毅侯世子的侍卫,自然不能寸步不离地守着隋蓬仙,事发突然,他一时间没能追上来救下她,隋蓬仙当然不会怪他。 偏偏他自己要和自己过不去。 隋蓬仙接过红椿递来的湿帕子擦了擦手,越过重重屏风、帷帐望去,仿佛能越过那些遮掩她双目的物事,让那道像白杨一般屹立坚挺的背影映入她眼中。 “说他呆,他还真是一点儿都不知道变通。”隋蓬仙哼了哼,看着盘子里咕噜噜转动的那几个红果子,“你留下两个,剩下的还给他,让他吃干净,不许饿着肚子在外面守夜。” 红椿听着她娇蛮语气,笑着点头,促狭道:“大娘子若是再心善些,不如把待会儿吃剩的胡饼也给他送去?” 隋蓬仙往波澜浮动的水面拍下一掌,水花四溅,芳姝妩媚的芙蓉面上也跟着蒙上一层湿漉漉的水痕,越发衬得她眉眼盈盈动人。 “他喜欢折腾自己就折腾去吧——对了,让他回去之后伺候我们宝珠洗个澡,再带它出去跑一跑,省得闲出病来。” 这话一语双关,红椿点头应答之余也有些同情,谢揆自小生长的环境便与常人不同。于主人无用,刀锋变卷变钝,被他认定之主随手丢弃一旁,就是对他最大的折磨。 红椿促狭地想,若是大娘子发话,让他日后作为宝珠的马倌,一块儿陪嫁到定国公府,恐怕谢揆也甘之如饴呢。 …… 从骊山回去之后,汴京近日总似笼着一层阴翳,连着下了许久的雨,带着暑意的瓢泼大雨非但没能让日子过得凉快舒适些,反倒阻碍了百姓出行,一时间大家都在骂贼老天,怨祂往人间倒什么沸汤。 赵庚这两日忙得脚不沾地,好不容易腾出时间,原打算今日过后再去一趟承恩公府,准备忝颜请老承恩公夫人再随他去忠毅侯府提亲,不料景顺帝为他与隋蓬仙赐婚的圣旨却先一步发下。 天子赐婚,于臣下而言当然是一种莫大的荣耀,这下也不必他们两家商议婚期了,景顺帝大手一挥,叫太史监择了几个吉日,直接选了一个日子最近的吉日——下月廿三。 还有不到两个月,他们就要正式结为夫妻了。 意识到这一点时,赵庚嘴角忍不住向上翘,幸好那日他私下已向她求亲,不然一纸圣旨下去,放在旁人身上,多半是喜不自胜,但她……只会气他动作不够快,没能完成对她的承诺。 婚后想必她也会兴致勃勃、不遗余力地以此为借口,使劲儿折腾他。 夜雨夹杂着泥土的腥凉气扫过来,沿着青年英挺的眉骨往下滑落,冰凉的触感及时驱散了他心头的几分绮思,赵庚略收了收如春水般荡漾开来的甜,面上的笑意却止也止不住,催马回家的路上,总是忍不住走神,脑中勾勒起他们的婚后生活。 他本是没什么趣味的一个人。但是有她在,日子怎么可能会不精彩。 圣旨一式两份,赵庚回到家时,就看见老太太捧着那张明黄圣旨瞧稀罕。 “阿娘。”赵庚走上前去,对着彤霞摇了摇头,示意不用上茶,挨着老太太坐了下来,看她对着圣旨又惊又叹时不时露出陶醉模样,好笑道,“别一直盯着看了,仔细看花眼。” 赵母白他一眼,小心翼翼地将圣旨收好,放在特地找出来的箱子里,赵庚见箱子里铺着一块儿红艳艳的布,外面还挂着一把大铜锁,就知道老太太是准备将这玩意儿当传家宝似的珍藏着了。 赵庚记挂着回去看看觅风有没有带回她的信,正要起身,却被老太太一把拉住。 年轻时就是十里八乡侍弄田地第一把手的老太太如今宝刀未老,抓住儿子的手力气大得像是鹰钳,她瞪了瞪眼,骂道:“我话还没说呢!你跑什么跑,给我坐着!” 赵庚只得又坐下来:“您说。” 老太太领着他去到一间屋子,开了锁进去,赵庚上前点亮灯烛,看着屋里堆得满满的金银财宝,愣了愣:“您这是……” “呸!少用看贪官的眼神瞅我,这都是为娘替你攒下的老婆本。”赵母拍了拍红木箱笼,得意之中又有些忧虑,“仙仙多好一朵花,就栽在你这么个……” 被自家儿子沉默注视着的老太太还是心软了下,把‘大牛粪’三个字憋了回去,转而起了个新词儿:“这么个……老铁树身上,我这个当娘的,怎能不心虚惶恐?左右儿子已经生下来二十多年,塞不回去了,不就只能在其他事儿上补偿我的好儿媳了吗?” 老铁树。好儿媳。 赵庚眉梢微挑,十分平静地接受了自己在家里地位最低的事实。 但“我之前给您的,您留着养老傍身。她那儿的花用有我,不至于让您顶上。” 赵庚之前粗略算了算,这些年来积攒下来的金银宝贝铺面田庄等物,供她一人怎么恣意花销都够了。若不是有这份底气,他也不敢上门求娶。 把人娶回来过苦日子么?赵庚不至于无耻到这般地步。 赵母见他不肯接,也没勉强,把钥匙重新放到贴身的荷包里,嘀咕道:“等仙仙给我敬媳妇茶的时候我再给,臭小子,给你哄人开心的机会不知道接……” 赵庚失笑。 已有三日不曾见到她了。即便每日能得她一封字数寥寥的回信,稍作安慰,但……尝过与心上人亲昵滋味的男人自然而然地被养大了胃口,再想起‘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类词句,不再觉得是文人酸溜溜的无稽之谈,反倒觉得所言寄情太浅,未能写出他当下满怀的思念与愁闷。 待回了屋,赵庚照例往觅风爪上一探,却扑了个空——那近日吃得越发油光水滑的黑鹰瞪着一双豆豆眼,嘎嘎叫了两声,又动了动翅羽,给他展示自己空空如也的爪。 今夜为何没有她的回信? 赵庚拧起眉头,余光扫到觅风又开始无所事事地叨自己的羽毛,狐疑瞥它一眼:“莫不是你贪玩,弄丢了吧?” 收到质疑的觅风立刻精神地瞪他一眼,愤怒地连连嘎了好几声,展开翅羽猛拍几下,书房桌案上的几页信纸顿时被风卷得晃晃悠悠飞上了天。 赵庚今夜没能抚着心上人的回信入眠,心情本就阴沉,这会儿见觅风胡闹,不由心生烦闷,指了指大开的窗,冷声叫它出去。 觅风如今两头跑,在晴山院里人人都喜欢它,除了有一个黑衣青年总是坐在高高的屋顶上,不爱拿正眼瞅他,其余真是再舒适不过了,什么肉食坚果随便吃,多得是小丫头争相喂它。 见主人露出厌烦模样,觅风极通人性地钻出窗外,正欲展翅飞向老太太的菜地报仇雪恨,却被身后一声冷冷的‘不许去啄菜’给吓得半边翅膀都歪了歪。 神也!主人既然能猜到它的复仇大计,怎么就是讨不到女主人的一封回信? 可见主人也并非无所不能。 …… 赵庚这夜辗转难眠。天子赐婚本是一件好事,两人之前也已互通心意,许下婚约,可……她为何没有回信?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大片或厚或薄的云哪里懂得俗世的红尘困扰,优哉游哉地挡住大半月晖,深蓝天幕投向人间的光晖霎时又暗了许多,红绡帐内却是芳香馥烈,被主人随意放置在一旁的几颗夜明珠徐徐散发着柔润的光晖,随着帐子里绰约的人影轻晃。 这日郭玉照在晴山院留宿,前两日她担心自己耽误隋蓬仙养伤,没敢过来,只能自己默默把苦果往心里咽。直到郭老夫人无意中说漏了嘴,郭玉照得知了隋成骧受伤破相的事儿,说什么都要去亲自探望,却连门都没能进去。 谢夫人对此乐见其成,她巴不得女儿多吃些闭门羹,好让她早日断了对表哥的心思。 夜色深了,姐妹俩躺在一张床上,悄悄说着最近的心事。 听着郭玉照期期艾艾地把之前在骊山上发生的事儿说了出来,隋蓬仙气得一拍床,重如千钧的黄花梨四柱架子床仿佛都跟着颤了颤,吓得郭玉照连忙把她的手抱到怀里吹了吹,低声道:“表姐,我是不是很没用?” 被人占了便宜也不敢声张,更不敢告诉阿娘,这些事她只敢对着表姐说。 “好一条不知羞耻的白斩鸡!”隋蓬仙越想越气,那种危及性命的关头都还能对一个萍水相逢的女郎生出禽兽心思,可见其人品低劣。 她抽回手,把眼泪汪汪的小表妹往怀里按了按,生气道:“什么叫你的错,是宇文寰冒犯你在先,你一个弱女子,在那样的时候还能冷静下来找石头砸他脑袋,真是再勇敢再聪明不过了!”就是力气小了些,没把他砸死。 郭玉照埋在表姐幽馥柔软的怀里,吸了吸鼻子,低声道:“他、他起先对我并没有无礼的地方,我被他拉着逃出火场之后,他突然就变了一个人似的……”想到当时男人通红的眼、偾张的青筋脉络,还有喷洒在她心口上粗重滚烫的气息,郭玉照抖了抖,“真的好可怕。” 要不是她一石头拍上去让他出了点血,神智好像也跟着回笼了一两分,郭玉照不敢想象自己之后的下场。 隋蓬仙拍着她的背又安慰了几句,郭玉照渐渐睡沉了,时不时抽泣两声,可想而知她这几日夜里是怎么度过的。 隋蓬仙还有些睡不着。今日领了赐婚的圣旨,赵庚又让觅风给她送来了解释的信,像是怕她生气。 她是那么小气不讲理的人吗? 隋蓬仙哼了哼,决心之后几天都不给他回信,急死那个老东西。 第二日,隋蓬仙还深陷在香甜的睡梦里时,模模糊糊听到外面传来一些窸窣的动静,声音不大,却吵得她没法继续睡下去。 红椿听到她在叫自己,连忙开门走了进去,动作麻利地挽起了垂落的杏红帷帐,见她一脸没睡醒的不爽,笑道:“表小姐已经起来有一会儿了,正在院子里喂小鹿吃草呢。” 赵庚送给隋蓬仙的那头梅花鹿就养在晴山院里,她专门辟了一块儿草场给它,每日都让小丫头们牵着它出去逛逛走走,一段时日下来,梅花鹿越发肥硕,毛发油亮,看得觅风很是眼红,时不时就要犯贱去抓人家的鹿角。 隋蓬仙昨晚上睡得迟,闻言慢吞吞哦了一声,舒展肢体抻了抻有些发酸的腰,绣着攒枝桃花的轻薄纱衫随着她的动作徐徐下滑,露出一截玉凝成的藕臂,在略有些昏暗的床帏里依旧白得晃眼。 红椿看得有些脸红,想起那位不速之客,又忍不住捂着嘴笑。 “你笑什么?”隋蓬仙狐疑地看她一眼。 红椿抿住唇,使劲儿憋笑:“姑爷来了,这会儿正在和侯爷在水榭说话呢。” 姑爷? 现在能名正言顺被这么称呼的,不就只有—— 隋蓬仙一下从架子床上跳了下来,赤着脚在地上来回走了几圈,红椿看见她露出的半边侧脸红扑扑的,有些好笑:“您别转悠了,仔细头晕。” 听出她语气里的揶揄,隋蓬仙气得瞪她一眼:“我才不会因为他头晕!”分明是他为她神魂颠倒意乱情迷才对! “昨日赐婚,今日就巴巴儿上门来了……”隋蓬仙娇娇地哼了一声,心里有些莫名的满足。她不喜欢低调,赵庚对她的爱意越外露、越盛大、越让人眼红,她就高兴,愿意对他好一点,再好一点。 红椿哄她穿上鞋:“可别让姑爷久等了,婢帮您梳妆吧。” “我又没让他来,他自个儿要等的,关我什么事。”隋蓬仙接过鞋自己穿上,眼前闪过男人握住她小腿,替她穿上短靴的画面,他的手温热有力,捏着她的小腿肚,她那一瞬间都在怀疑自己快要被烫化。 记忆与触感一起复苏,隋蓬仙连忙放开手,站起来使劲儿蹦了两下,试图甩掉那阵残留在她肌理上绵绵不化的酥麻。 红椿站在一旁眼神复杂。 大娘子遇到姑爷之后就越来越活泼了呢。 看着菱花镜里映出女郎粉里透白,犹如桃花的脸庞,红椿悄悄笑,话本子里的那些酸话是怎么说的来着?爱人如养花,大娘子如今可不正是被滋润得最漂亮、最耀眼的那朵牡丹? 隋蓬仙刻意放慢了动作,等到她终于愿意出门时,忠毅侯派来请她过去的人都来了三拨了。 “表姐。” 郭玉照放下给梅花鹿编的草环,小跑着过来,看着她一脸惊艳:“你今天真好看。” 得了夸赞,隋蓬仙心情舒畅,手指轻轻敲在她脑门上,训道:“笨,你应该夸我每天都这么好看。” 郭玉照捂着额头笑。 她知道未来表姐夫正在等着她,也没好意思多耽搁,只和她说自己待会儿也要回家了,过两日再来看她。 “表姐放心,我会多给你绣些东西的。” 按着胥朝习俗,女子出嫁前,亲友们都会给她做些绣品让她一起带到夫家,绣品越多越美,就越代表女子今后的姻缘越顺遂美满。 拍了拍小表妹的头,隋蓬仙叮嘱她过两日空出时间和她去淮山泡池子:“那些绣品不要紧,没有那些东西,他也会一直对我好。” 她说这话时语气十分平静,荔枝眼里浮着盈盈波光,郭玉照看得呆住。 能让表姐有底气说出这样笃定的话,一定是有很多很多的爱在托举着她吧。 郭玉照有些羡慕,她什么时候也能像表姐这样,被人坚定地选择呢? …… 眼见隋蓬仙姗姗来迟,忠毅侯被这个女儿气得话都不知道怎么说了,对着赵庚略略颔首,做出一副善解人意的长辈姿态:“婚期将近,按着礼俗,你们不好再多见面。今日机会难得,你们年轻人之间多相处相处吧,我就不讨嫌了。” 隋蓬仙正好走近,听到这话还煞有其事地点头:“父亲此言极是。” 和美艳作精成婚后 第49节 忠毅侯被她气得吹胡子瞪眼,余光扫到一旁的赵庚,他又只能忍下被顶撞后的不快,负手走了。 红椿没跟着过来,守在水榭门口,其他女使见侯爷走了,也会意地退了下去,将这方天地留给即将成为至亲夫妻的两个年轻人。 池塘里的荷花开了大半,粉白相间,盛开如盏,凉风习习吹拂而过,带来一阵带着荷花香的清凉,四周垂下的荔肉白色的轻纱帷幔被吹得晃晃悠悠,徐徐垂下,遮住一双缱绻的影子。 隋蓬仙毫不客气地坐到他腿上,察觉到她靠着的那具坚实有力的身躯一僵,隐隐又有发烫、偾张的趋势,她面上晕出淡淡嫣红,一双藕臂环住他脖颈,整个人几乎都贴在了他身上。 赵庚艰难地滑动喉咙,低声叫她起来。 “我就不!”隋蓬仙看着他耳廓又变成红到滴血的模样,让人疑心下一瞬就要冒出烟雾,坏心眼地伸手去捏他的耳朵,烫烫的,有些硬,和他有时候的臭脾气一个样,“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不是怕不怕的问题…… 赵庚难耐地闭了闭眼,复又睁开,墨色翻涌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她绯红的脸。 明明是调皮的是她,故意捉弄人的也是她,但害羞的也是她。 “昨日为何没给我回信?”赵庚挺直腰,尽量不让她碰到热气最外溢之处,顺着她的动作握住那只微凉的藕臂,漫不经心地拨弄着她手腕上套着的翡翠珠,是他上次送来的战利品。 隋蓬仙想收回手,但他不肯,她鼓了鼓腮,索性把脸靠在他肩窝上,学着他的语气说道:“不想回,就不回咯。” 幽馥的香风擦过他耳廓,赵庚抿了抿唇,被翡翠珠浸得有几分凉意的指腹转而按住她饱满嫣红的唇。 “阿嫮忍心这般对我?” 像是蓄意报复她刚刚拧他耳朵的事,他刻意把声音压得低哑,微烫的气息洒在她侧脸,丰盈柔软的荔枝肉顿时披上一层薄而艳的红。 隋蓬仙强装镇定,脸却往他肩窝深处埋了埋,挺翘的鼻尖擦过他脖颈处脆弱的肌肤,青筋跟着激动偾张,赵庚险些没能按住。 “你会从别的地方讨回来的,你才不会吃亏呢……” 听清她瓮声瓮气的在嘟哝什么,赵庚忍不住笑,唇角扬起的弧度越来越大,胸膛随着他外溢的笑声微微震动,震得她半边身子也跟着发酥。 “是,我这会儿不就是在讨好处么?”赵庚在她乌蓬蓬的发顶上亲了亲,再多的澎湃心绪也只能止步于这一个吻。 再多的…… 他叹了口气,觉得八月廿三这个日子还是不够好。 隋蓬仙敏感地抬头看他一眼:“你又叹什么气?” 赵庚垂下眼,竭力忍着想要亲吻那张他睡梦中亦无限爱怜的,红艳艳的唇的冲动,低声道:“没什么。” 隋蓬仙捶他一拳:“不许敷衍我。” 赵庚从容地将那只柔荑裹进掌心:“真想知道?” 隋蓬仙点点头,催他快些说。 她依偎在他怀中,整个人像一团香馥馥的云,双眼紧紧盯着他。 只有他能装满她。 赵庚为这样的认知而感到前所未有的快慰与愉悦。 他抬手轻轻捏了捏她嫩若新荔的腮,哄她:“新婚夜时,记得再问我一遍。” 一阵热意极快地从她脚底升起,熏得她面红耳赤,恨恨举拳又捶了他一下。 坏东西! 赵庚朗声笑过,将一旁被他冷落了许久的箱子打开,隋蓬仙好奇去看,依稀看着是一沓沓文书。 “那是什么?” “我名下的所有铺面、田庄、宅邸,还有这些年积攒下来的银钱,都在这儿了。”赵庚看着她,温声道,“虽然一些老旧的习俗不可取,但……取个好意头总是没错的。这些时日我不能常来见你,这些东西你拿去,想买什么便买。” 隋蓬仙眨了眨眼,他就这样轻描淡写地把全部身家都给她了? “你就不怕我携款潜逃?” 赵庚看着她难得露出傻气的可爱模样,莞尔:“假如真有那一日,阿嫮,就算你跑到天涯海角,我也不会放过你的。” 虽然是玩笑话,隋蓬仙感觉到他话语之下隐隐翻涌着的占有欲和势在必得,慢吞吞地合上箱子,哼声道:“行了行了,知道你本领大,少在我面前显摆。” 赵庚笑。 两人静静待了一会儿,赵庚估摸着时辰,不好再继续独处下去了。 隋蓬仙见他要走,不高兴地低下眼,心里涌动着的情绪不知是不舍,又或是未曾被满足的渴,总之,她现在就是不高兴。 赵庚看着她舍不得他走偏偏又不吭声的倔犟模样,心头酸软,手捧住她的脸,以额抵额,轻声道:“等我来娶你。” 第37章 婚期定在八月廿三,隋蓬仙起初觉得中间还有很长一段时间留给她逍遥快活,但再一睁开眼,映入眼帘的却是红椿和茜草放大的脸。 “今儿是您和定国公成亲的大喜日子,可不能再贪睡了,快起来快起来。”压力使然,一向沉稳的红椿都有些焦躁,和茜草一块儿合力把人从床榻间拉了起来,又扬声问沐浴的香汤准备好没有,小丫头们回答的声音都在抖,像是挤了一屋子的喜鹊,叽叽喳喳的,隋蓬仙被吵得头晕脑胀。 不过也不需要她动脑子,没一会儿,郭老夫人和这次婚仪的两位全福姥姥就进来了,见她还迷糊着,郭老夫人走过去拧她的脸,嗔怪道:“你这懒丫头,自个儿成亲这么大的日子怎么还睡得着!快起来了。”说着,她示意两个丫头把人扶起来。 隋蓬仙身上一凉,一身霜雪凝成的荔枝肉被浸进香汤里,温热的水流混合着馥郁的香气让她清醒了一些,隋蓬仙双手搭在浴桶边缘,嘟哝道:“您少打量着蒙我,外边儿天还没大亮呢。” 郭老夫人轻轻戳了戳她额头,骂一句‘鬼灵精’,吩咐红椿她们好好伺候,她转身带着两位全福姥姥出去继续检查待会儿她穿戴的东西,还有要带出门的嫁妆箱笼。 转过身之后,郭老夫人拿着帕子沾了沾眼角,在她眼里,她的嫮姐儿还是个小女孩儿,怎么这么快就要嫁人了。 不过还好大师说了,这桩姻缘是极般配的,日后能多个人庇护嫮姐儿,她应该高兴才是。 郭老夫人风风火火地带着人忙去了,嫌侯夫人派来的人粗手笨脚,呵斥她们回章华园去,省得大喜日子给嫮姐儿添堵。 晴山院一大早就热闹起来了,每位女使头上都簪着一朵红色绢花,映衬着她们喜气洋洋的笑靥分外亮眼。连站在树下悠闲啃草的梅花鹿那两只美丽的鹿角上都被心灵手巧的丫头们套上了红色绸花,看起来有些滑稽,叫人忍俊不禁。 隋蓬仙坐在菱花镜前,全福姥姥替她用在沸水中烫过一道的棉线给她拔去脸上细细的茸毛,痛得她蹙起眉尖,全福姥姥笑着安抚她:“好姑娘别急,再一会儿就好了。” 郭玉照和黄宝缨几个年纪稍小些的女郎在一旁看得紧张极了,感觉自己的脸也在隐隐作痛。 窗外响起一阵笑声,隋蓬仙顺着半开的窗望去,看到觅风正在尝试叼走鹿角上挂着的红色绸花,丫头们正在给它们加油鼓劲儿。 橘夏手最巧,三下五除二地做了另一朵红色绸花,试探着对觅风招手,没成想,一向眼高于顶的觅风竟然乖乖听话,任由她替自己戴上了大红花。 “哎哟,觅风这模样看着真精神!” “一看就是咱们晴山院出去的喜鸟!” 觅风美滋滋地在她们头顶盘旋飞了几圈,享受够了小丫头们的吹捧,它这才想起自己的使命,忙振翅往屋子里飞去,脚爪熟练地往隋蓬仙面前一摆,示意她收下男主人的信。 红椿她们低着头当没看见。过了这么久,她们这几个贴身服侍的女使哪能猜不到,觅风是只两头吃的坏鸟。 隋蓬仙有些脸热,拆开那页信纸,笔走龙蛇的字迹才映入眼帘,她心一跳,等看清信上的内容时,她面上已晕了一层胭脂色,灼灼娇姿,艳丽惊人。 是一首催妆诗。 时辰还早,他催什么催! 嘴上抱怨着,新妇脸上的笑容却比三月春桃还要娇媚。 “你们先出去。” 虽不知她要做什么,但红椿看了看天色,还没到时候,也就顺从地领着女郎们去了屏风后的东侧间等待。 隋蓬仙就着刚刚涂好的唇脂,在那页写着催妆诗的信纸背后落下一个唇印。 红痕瞩目,艳丽无匹。 她把信纸又塞给觅风,拍了拍它:“别吃了。快去。” 觅风依依不舍地咽下最后*一颗香橼,展翅飞向高空。 红椿和茜草听到呼声,进去继续替她梳妆。 待到妆成,隋蓬仙扶着高髻上沉重的花钗珠冠,照了会儿镜子,心里难得生出几分忐忑,回眸看向她们,轻声问她们好不好看。 美人目长而媚,华容婀娜,日光温柔地落在她颊边,都怕惊扰了这幅不似凡人的美丽容颜,可谓天上无双,人间有一。 郭玉照双眼发直,声音却很大:“好看!当然好看!” 听她们异口同声地给出了肯定的回答,隋蓬仙略有些羞涩地转过头去,暗自运气,缓解着越来越紧张的心情。 黄宝缨和武修娉对视一眼,又开始暗恨家里的兄弟们不争气,如果隋姐姐能嫁到她们家里,那该多好! 按着礼法,新妇出门前,都会由同宗族的兄弟背着她跨过马鞍,从双亲堂前一路到花轿前,向姐夫/妹婿证明新妇母家有人撑腰,不让夫家的人轻看新妇。 但隋成骧伤了脸,这两月一直将自己关在屋里,任谁去也不开门。隋蓬仙对这个同胞弟弟的观感颇为复杂,主动提议免除这一环节,她自己出门即可。 除了隋成骧,她还有几个庶出的弟弟,但不仅是她不愿意,侯夫人也不允许那些庶出的儿郎背着她的女儿出嫁。 隋家、郭家的亲戚们齐聚一堂,笑中带泪地看着新妇与父母拜别。 侯夫人握着女儿的手,轻轻抚摸着她糊口、指节上的茧,语气难得如水般柔和:“嫁过去了,与敬则好好过日子。夫妻相处之道上,我教不了你什么,只愿你比我有福气,这辈子能够过得顺遂幸福。” 隋蓬仙僵硬地点了点头。 “还有嫁妆,你得搂在自己手里,千万别让人哄骗了去。” 如何保持恩爱的夫妻关系,侯夫人的确没什么经验,但是在宅斗、生财这方面,她颇有几分心得。 全福姥姥看着时辰,又听得不远处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声浪,知道是定国公那群军中的兄弟又在高呼着请新妇出门,上前笑道:“吉时快到了,新妇请拜别父母,就此往夫家去吧。” 侯夫人眼中忽地涌起一阵酸胀,她别过头去,压下难止的泪意,勉强道:“……去吧。好好过。” 覆在隋蓬仙面前的金帘动了动,细密的金帘遮住了那张活色生香的美人面,自然也就没人看到她此时十分平静的神情。 “阿姐。” 众人看着穿着一身红衣的少年走了过来,他的肤色极白,脸上覆着一张极为精巧的金色面罩,恰好挡住了他半边脸庞,只露出眉眼如画的另一半面庞。 谢夫人余光扫过呆立在一旁的女儿,脸上带着笑,却不及眼底。 隋成骧缓步走到她面前,轻声道:“我背你出嫁。” 有面罩挡着,看不清他伤势恢复如何,但剩下半张脸眉目明秀,隽朗非凡,一袭红衣让常年病弱的少年也露出几分英姿勃勃的好气色。他站在那里,对着他的姐姐露出一个乖巧的笑:“最后一回了。阿姐让我为你出些力吧。” 亲友们都看着,全福姥姥不清楚姐弟俩之间相处的异样是从何来,只轻声催促,莫要耽误了吉时。 隋蓬仙只得勉强同意让他背着自己出嫁。 从正堂走到侯府大门,很长的一段路,今日却异常的短。 赵庚骑在奔霄身上,高头大马,郎君如玉,他脸上的笑意在触及由远及近行来的新妇时,笑容如同高悬的太阳一般越来越炽,惹得跟在他身后看热闹的将士们一阵哄笑。 “啧,瞧国公爷笑得那不值钱的样儿!” 和美艳作精成婚后 第50节 “上门提了好几次亲都惨遭被拒,终于陛下开恩,赏了国公爷这桩天赐良缘,怎么能不高兴!只怕昨日夜半无人时,国公爷还躲在被窝里偷笑呢!” 从军之人,大都是大嗓门儿,这些揶揄的话一出,不止是将士们笑得豪迈,在一旁看热闹吃喜糖的百姓们也跟着哈哈大笑。 赵庚泰然自若,走向他的新妇。 全福姥姥见新郎倌特地下马扶着新妇落地,伸出的手一收,笑眯眯地在一旁唱起贺词。 “有劳。”赵庚对着隋成骧微微颔首,再看去,隋蓬仙用团扇挡住了脸,影影绰绰间,一截纤细玉颈都因为他长久的凝视而蔓延上旖旎的霞晕。 全福姥姥打趣几句,让新郎倌莫要再贪看新妇好颜色,日后有的是时间让他珍赏,周围又爆开一阵笑声。 扇面稍稍下移,隋蓬仙飞快地瞥了一眼即将成为她夫婿的男人,他面上从容,耳朵都红了。 她笑了起来,金帘微晃。 赵庚及时捕捉到金帘后盈盈流转的眸光,对着她伸出手:“来,我带你回家。” 隋成骧看着她轻轻搭上那只手,眸光阴郁,眼里、耳朵里,听到看见的都是对这桩天赐良缘的祝贺与恭喜之声。他渐渐被淹没在人群里,只能看着那顶花轿渐渐远去。 再次来到位于宣阳坊的定国公府,只差最后几环,、她们便将成为名正言顺的夫妻。 婚仪的礼节繁琐而冗长,直到全福姥姥喜气洋洋地唱到最后一句‘请新郎新妇入洞房’,伴随着一阵阵鬼哭神嚎的起哄声,隋蓬仙悄悄松了口气。 虽然这顶花钗冠足够华丽、耀眼,很合隋蓬仙的心意,但实在是……太沉了!戴了这么一会儿,她已经觉得肩颈发酸,恨不得立刻取下那些华丽的累赘,让红椿给她好好揉一揉捏一捏。 伴随着新妇走动,环佩碰撞,玎铛之声十分悦耳,将士们又羡又妒地将视线移到另一道年轻而英挺的身影上。 ……这么登对,他们还怎么起哄? 一对新人被全福姥姥牵引着入了洞房,伴随着女眷们善意的哄笑声,赵庚接过全福姥姥手中的喜秤,正想挑开遮住美人面的金帘,却被人打趣:“新郎倌手稳些!可别高兴过头了呀!咱们还等着看新妇呢!” 又是一阵哄笑声。 隋蓬仙面上发热,暗暗瞪他,怨他没定力,让她也在众人面前丢丑。 赵庚及时攫住金帘后那一双紧紧望着他的荔枝眼,暗自运气,不动声色地维持着手臂平稳,稍用巧劲儿,那道金帘拂开,露出一张国色天香、华若桃李的美貌脸庞。 只见端坐在喜床上的新妇高髻堆云,琼环瑶佩,芳姝妩媚,明丽无双,一双盈盈眼瞳含着羞赧笑意,琼口轻启,唤他‘郎君’。 赵庚怔怔地望着她,像是被这一幕不应在凡尘俗世出现的姝色迷晕了头,久久不曾言语。 新郎倌的痴态被女眷们尽收眼底,她们压下因新妇的好颜色而生出的惊艳,转而集中火力笑起新郎倌刚刚的失态。 全福姥姥慈爱地看向一对新人,让人呈上金银杯,两只杯子一金一银,上面镌刻着鸳鸯喜荷的花纹,用丝线相连,取‘连理’之意。 待新人饮尽合卺酒,两个全福姥姥一左一右,将篮子中的彩果、花瓣撒向新人,是为撒帐,伴随着最后一句吉祥话落下,全福姥姥和仍笑个不停的女眷们一块儿出去,连红椿、茜草这几个陪嫁过来的女使也贴心地退了出去,让新婚的小夫妻俩终于能有些独处的时间。 新房内金盘撒果,银烛烧花,椒馨兰馥,罗琦光华,隋蓬仙看了一圈,还算满意。 隋蓬仙收回视线,男人的视线仍粘在她身上,虽是沉默,眼神中的喜爱与贪欲却犹如实质,紧紧攫住了她的命脉,她下意识有些心慌,脑海中不合时宜地闪过画册里的几幅香.艳画面。 洞房夜,那桩事是怎么也逃不过的。 隋蓬仙又想起在骊山的那个夜晚,他攥着她的手朝蹀躞带下探去,扣着她手腕的力道和他当时的呼吸一样,又沉又重,险些将她弄痛,还不许她挣脱。 隋蓬仙记起这人的可恶之处,瞪了他一眼。 紧接着,伴随回忆一同在她脑海中浮现的,是在她掌心下越发怒扌廷的骇人轮廓。 隋蓬仙忧心忡忡,恐怕吃不尽吧…… 她越想越有些害怕,手中握着的团扇更是像火一样烫手,她干脆把团扇往那个坐在她身畔不说话的呆子身上一丢,半转过身去,身上的花钗金冠、项圈玉环跟着发出一阵犹如凤鸣的玎铛之声,新妇侧颜布满霞晕,犹如牡丹轻轻抖开层层叠叠的花冠,透出深深浅浅的红晕,美不胜收。 这样的美景,只能他一人尽收眼底。 赵庚心中升起莫大的满足感的同时,也无比清晰地认识到,他赵庚就是凡尘世间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男子,在心爱的女人面前,什么沉稳心计翩翩风度压根排不上号,他此时周身奔腾不止的炽热血脉都在叫嚣着同一个念头——亲吻她。占有她。 竭他所能,让这朵牡丹花开得更润、更美。 男人散发着令人难以忽略的热气的大掌轻轻落在她肩头,还别扭着的隋蓬仙立刻想甩开他的手,一双含情妙目紧紧闭着,不愿看他。 下一瞬,那只手便移到她后颈,没了衣衫的遮挡,他温热微糙的指腹摩挲过那截细腻得犹如羊脂的肌肤时,阵阵颤栗飞快潜入肌理之下,不过须臾,她面上晕红更甚。 “力道如何?”赵庚一早就看出她戴着这顶花钗珠冠十分吃力,但她又爱美,且绝对不允许婚仪上出现一点儿瑕疵,只能硬撑,这会儿只有他们夫妻二人,赵庚伸手替她揉捏着酸痛僵直的颈,见刚刚还半扭过身子的人渐渐软了下来,他眼中飞快闪过几分笑意,继续哄道,“转过来,我替你再按按。” 这会儿时辰还早,就算要……洞房,也断没有抛着外面的一众宾客不管就开始胡天胡地的道理。 赵庚一向稳重,应该不用她提醒吧? 这么想着,隋蓬仙慢慢转过身子,抬眼看他:“好好按,不许随便动手动脚,不然你今夜就睡脚踏上吧!”一双被勾勒得比平时更为妩媚的荔枝眼对着他眨了眨,语气娇蛮,带着一点儿不容反驳的高傲。 “不能随便动手动脚?”赵庚手上动作未停,不紧不慢地替她揉捏着酸痛的颈、肩,语气含笑,低声用她的话反问她,仿佛是不大明白。 但他手上力道把握得实在太妙,修长有力的指节深深陷入她羊脂膏腴一般的肌肤,他指腹捏过的地方一阵又一阵的发热,带走酸麻的余韵,不过一会儿,隋蓬仙就觉得她被折磨得酸痛的颈松缓了许多。 她也不是什么不讲理的人,既然觉得好多了,也不预备继续使唤赵庚伺候她,正要开口叫停,却感觉事态渐渐有些不对劲。 她有些恼怒地想要抬手捉住那只不打招呼就滑入她衣裳内的贼手,却被赵庚轻松地制住了动作,只能无助地紧紧贴在他怀里。 “阿嫮,夫妻之间,怎么才算随便?”他的神情与语气都正经极了,俨然是一副勤学好问,势要刨根问底的架势,他的动作却和正经一点儿沾不上边。 “我怕把握不好度,惹你生气。”赵庚态度十分诚恳,温热的呼吸落在她耳畔,“你若觉得不好,随时叫我停下。如何?” 隋蓬仙被他搂在怀里,正要开口骂他不怀好意,神智就被他手指微曲着重重刮过她颈侧的动作夺去大半。 沾染过边关风雪的茧轻轻捻着这株自幼生长在汴京的牡丹花,花瓣很柔软,远远胜过他想象中织云编霞的触感,就是太害羞了些,经不住逗弄,芳香馥郁的牡丹花露沿着花萼滴落些许,被他珍惜地尽数揩住。 “是甜的。”赵庚轻轻吻上垂在她额前那颗颤栗不休的华润明珠,语气低哑,洇出一点儿故意的坏。 隋蓬仙倚在他怀里,身上软透了,仍被欢忄俞的余韵密不透风地笼罩着,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而潮热,半点劲儿都使不上来。 只是……而已!她就这样了,之后该怎么办? 隋蓬仙忧虑地蹙紧眉尖,一口咬在他脖颈上。 赵庚眉眼间露出浓浓的缱绻之色,并不把她张牙舞爪的报复放在眼里,一只手横在她腰间,另一只手捧起她染了大红蔻丹的指尖吻了吻,低低笑道:“阿嫮,咬重些。” “你咬得太轻,除了会把我弄氵显,并没有旁的用处。” 隋蓬仙颤颤巍巍地抬起头来,目光复杂地盯着他,红艳艳的唇紧紧抿着,神情中依稀透出几分严肃与不可置信。 赵庚面上如沐春风的笑意微微一僵:“阿嫮,怎么这么看着我?” 隋蓬仙语气幽幽:“她们都说男人成了婚就会变成另一个人,果然没错。你现在怎么变得这么——”她及时拦下心里的真实想法,实在是说不出口,只能转而羞愤地吐出另外几个字,“下流!” 赵庚垂着眼,目带爱怜地看着伏在他怀中的新妇,春桃拂脸,艳丽惊人,眉眼间还酝着懵懂而不自知的媚意。 他靠得更近了,将她刚刚不好意思说出口的两个字铺洒在她绯红的耳廓旁。 /:. “不止是下流。是银.荡。” 隋蓬仙猛地抽回手,捂着脸低声尖叫。 她以为她嫁的是个正经人! 她红着脸的崩溃模样让赵庚难得生出些不自在,他伸出手试探着搂过她肩,问她:“我这样……你不喜欢?” 语气里透出些许落寞。 隋蓬仙仍然捂着脸,不肯开口。 见她不语,赵庚双手捧住她面颊,眼尾、鼻尖、面颊,都晕着靡丽的红,他的唇瓣不再如骊山惊变那一夜的温凉,而是染上了情谷欠的热,一个接着一个的啄吻落在她面庞上,微微发痒,温度逐渐攀升,烧得泉芯沸腾,咕噜噜冒出重重水流,溅湿了新妇绣着凤穿牡丹的裙裾。 亲吻的间隙,赵庚仍不忘要她给出回答,低低问她‘喜不喜欢’,不见她回应,下一次吻落下的时候就更重、更烫。 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执拗样。 隋蓬仙快被他折腾化了,再这么任他发疯,她恐怕有很长一段时日都不想再去淮山泡温泉了。 隋蓬仙毫不怀疑,她自己就能把自己给淹了。 打住! 隋蓬仙调整了一下呼吸,伸手按在他肩上,不许他再亲她:“喜欢,喜欢行了吧!你别闹了。” 曾几何时,隋蓬仙怎么会想到这句话居然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 听训的人,还是赵庚。 赵庚听话地稍稍松开了她,那阵潮热感却始终萦绕着她,香汗淋漓,洇湿重衫,她不适地蹙紧眉,又推了推他,闷闷道:“我想沐浴。” 赵庚温声应好,试探着抚上她晕出道道华采的如云高髻,想替她取下那些沉重的珠玉首饰,又怕自己笨手笨脚,弄痛了她。 “我让红椿她们进来。” 见她点头,赵庚指腹蹭了蹭她微微发烫的面颊:“饿不饿?想吃些什么?晴山院的三位厨娘如今已在小厨房候着了,你想吃什么,就吩咐她们去做。” 隋蓬仙敷衍地继续点头,伸手推他,让他出去招待宾客。 “天没黑,不许回来!” 红椿和茜草进来时,正巧听到自家大娘子这句话,一时间吓得手脚僵住。 但姑爷好像没有生气的意思。 两人偷偷飞快瞥了一眼,只见姑爷一脸餍足得意,迎上她们的视线,也没觉得冒犯,还对着她们颔首笑了笑,一路走路都似带着春风。 红椿和茜草对视一眼,都很高兴,服侍隋蓬仙沐浴时,茜草一时心急口快,把心里话说了出来:“这才成婚第一日呢,姑爷就这么听大娘子的话,可见咱们大娘子驭夫有术,日子定能过得红火!” 她几乎是和隋蓬仙在一块儿长大的,当然盼望着她姻缘美满。 两个婢子憧憬未来,十分欢快,隋蓬仙默默把身子又往水里浸了浸,感受着与沐浴香汤截然不同的清凉水流缓缓被洗净带走,面庞绯红,悄然松了口气。 成亲,真不是件简单的事。 …… 定国公与出身侯府的贵女成婚,又是景顺帝亲赐的婚事,这日定国公府宾客盈门,门庭若市,少不得有几位位高权重的人物需要赵庚亲自招待。 定国公府的花园是由隋蓬仙一手画了图,又给了许多意见改造而成的,女眷们摇着团扇,三三俩俩地把臂同游,时不时赞几句奇花异草,奥妙非常。说话声与笑声一同传来,郭玉照愈发紧张,用力甩开握着她的那只手,低声道:“殿下,请您自重!” 宇文寰这月余来的日子可不好过,先是景顺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任命钦差彻查私磨铜币的事,虽经王磬费力斡旋,并没有波及他与王淑妃,但他们在其中的确折了不少人与利益,多年苦心经营险些毁于一旦。 再者,便是七月骊山事变的余波扫荡不休,不止北狄使团至今仍被扣在会同馆,景顺帝连日来的心情更如晦暗难见天光的阴雨天,后宫前朝人人自危,连选秀一事都由崔贵妃出面下令暂缓。 宇文寰嘴角扯出一个冷笑,谁不知道她崔贵妃向来以天子最亲近的走狗自居,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能推出去顶祸,以此表达她对天子无上的忠诚。这样的人,还有什么做不出来? 不过,也算因祸得福。 宇文寰看着面前因为愤怒与惊恐而面颊发红的女郎,语气放缓了些:“你怕什么?我说过了,我会负责的。” “你走出去,带着皇子侧妃的名号,谁人不高看你一眼,视你为座上贵客?”宇文寰想到他额角那道尚未完全痊愈的伤痕,他还记得当时她举着石头砸过来时,比他的血先喷出来的,是她的眼泪。 刚刚还像只小白兔一样瑟瑟发抖的姑娘突然就变成了小辣椒,宇文寰震惊之下,连额上传来的剧烈疼痛都变得不再那么令人难以忍受。 和美艳作精成婚后 第51节 他不会忘,他为何会突然失控。但个中原因,他现在还不能告诉她。 想起宫廷里的波诡云谲,宇文寰面色阴沉,郭玉照后退一步,平静道:“多谢殿下厚爱,我不需要这样的赔罪。您不说,我不说,没有人会知道。” 这是她第几次拒绝自己了? 宇文寰皱眉,连日来的失意让他尤其不能接受在女人身上栽跟头。 不过是个女人而已。 郭玉照不想与他过多牵扯,今天是表姐大婚的日子,如果被人看见她和宇文寰私下见面,传出什么流言影响今日的大婚,她会很愧疚。 宇文寰见她果真扭头就走,下意识道:“小白兔……” 郭玉照皱了皱眉,回头看他,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肃:“殿下,我不是小白兔,也不是小辣椒。我有名字,我叫郭玉照。”说完,她抬脚就走,樱草色的裙裾在树荫漏下的天光下闪出段段柔软绫光。 宇文寰停在原地,手不自觉抚上额角的伤口,仍觉得那处在隐隐作痛。 发生在花园一角的插曲没能引起其他人的注意,伴随着天子近侍魏福禄亲自送了景顺帝赐下贺定国公新婚之喜大礼的消息传遍府邸上下,宾客们脸上的笑意更加真切,像是都默契地领略了天子此举之下的深意,恣意宴饮,欢笑声几乎冲破云霄,缓缓推动压在汴京头顶月余的乌云,露出灿烂日光。 终于,金乌西沉,时近黄昏,天边余霞成绮,霞光万丈,大半天幕都泛起滟滟金粉,宾客们揶揄过新郎倌,见向来从容不迫的定国公只是笑,不曾露出半分局促之色,对视一眼,哄笑着让他莫要再假正经,赶紧回房,切莫冷落了新妇。 今日的一切都是这样顺遂。连平日总与他作对的几位朝臣在赵庚眼中都变得顺眼起来。 听到那阵沉而稳的脚步声渐渐近了,隋蓬仙飞快地把手里的小册子塞到床褥底下,又和红椿对了个眼神。 红椿上前,替她理了理轻薄纱衣上的褶皱,点头肯定:“很美,一点儿差错都没有。” 茜草也跟着重重点头。 隋蓬仙收回视线,重又垂下眼,看着床铺上满绣的鸳鸯戏水图案,心里怦怦直跳。 终于,赵庚开门进来,不等他吩咐,红椿她们低眉顺眼地退了出去。 屋子里一时很安静,只有龙凤喜烛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声响。 赵庚走近了,那片绯红的衣摆落入她眼中,隋蓬仙这才抬头看他。 这人!竟是沐浴过后换了新衣才过来的。 赵庚坐下,动作十分自然地把人抱到腿上坐下,她仿佛才出浴,一张娇媚脸庞白里透红,粉面生春,不施脂粉亦是十成十的美艳动人。 他静静抱着她,没有慌着做什么,捏过她微潮的手,手指擦过她蓬勃有力的脉搏,一下便清晰地感知到她此时快要跃出胸腔的急速心跳。 “很紧张?” 此时正值炎夏,隋蓬仙又是个怕热不怕冷的体质,让人在屋子里摆了冰鉴还不够,穿得更是清凉,红椿她们还想再寻件纱衣给她披着,却被隋蓬仙摇头拒绝了。 心火燥热,烧得她浑身难安,她巴不得一件都不穿。 这会儿倒是便宜了她的新婚夫婿。 一身雪白皮肉,被那袭桃红攒金枝牡丹齐胸纱裙衬得更是欺霜赛雪,惹人流连。 直到怀中娇人发出一声微颤的惊呼,赵庚才发现,他刚刚像失了魂魄般,未经她的允许,在那片雪白臂膀上留下了他的印记。 隋蓬仙捏紧拳打他,一口一个老东西坏东西,赵庚忍俊不禁,捉过她的手就要亲。 隋蓬仙尖叫着让他放开自己,眼前却是一阵天旋地转,下一霎,她就被压在了喜被上。 满目的红,新妇乌发雪肤,满面霞晕,此情此景,赵庚告诉自己,无需再忍。 “我知道你的顾虑。”说话间,他的亲吻像是春风化雨一般,落在她不自觉皱起的眉心上,语气温和,和他堪称狂浪的动作形成了极大的反差。 隋蓬仙勉强保持清醒,嗤了一声,伸手推他的脸:“那你说,我顾虑什么?” 赵庚笑着又在她唇上亲了亲,探起身来,在架子床旁的长脚香几上拿了一样东西。 隋蓬仙好奇地看着他展开,半透明的柔软物事,正随着她的眼波微微晃动。 “你来。”赵庚拉住她的手,语气是罕见的不容拒绝的强势,“替我戴上。” 随即,他握住她的手,一路往下,隋蓬仙倏然间明白了那物的用处。 赶在她羞恼下尖叫出声之前,赵庚低头吻了上去。 红烛摇曳,鸳帐深处,共绾同心。 ~~~ 那对儿臂长的龙凤喜烛早已烧尽了,在烛台上积了厚厚一层烛泪。不过此时天已将要破晓,天幕上透出一片蟹壳青的颜色,赵庚拉开帐子,颀长劲瘦的身躯上遍布着齿印抓痕,鲜红道道,颇有些惨不忍睹。 他不以为意,三两下倒了一杯水回来,小心翼翼地扶起娇软无力的新婚妻子枕在她臂弯,哄她喝水。 隋蓬仙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只想滚进被窝好好睡一觉,无奈耳边总有一只蚊子飞来飞去,扰她好眠,打了几巴掌过去都没死,实在烦人。 眼看着她小口小口地终于喝了半杯水,赵庚不再折腾她了,拧了湿巾帕仔仔细细地替她擦干净,或许是身上没那么黏腻了,清爽许多,隋蓬仙皱着的眉头渐渐放松,睡相娇憨,才餍足的男人低头看她半晌,又亲了上去。 ‘啪’。 隋蓬仙收回微麻的手,舒舒服服地翻了个身,迷糊间还在想,得让红椿给屋子放些熏些药囊驱虫了。 怎么老是有打不死的蚊子? 第38章 清晨时下了一场雨,将院子里那几株芭蕉洗得越发油绿,除了遍植的奇花异草,就数院中那棵正值佳期的石榴树最为耀眼,红艳艳的榴花挤在浓绿枝叶间,朱英成丛,绿明红艳,犹如朵朵红霞流云,煞是明艳。 急雨收歇,清风骀荡,赵庚站在门口,望着那棵开得烈烈的石榴树,不禁想起他的妻子,这座府邸的女主人,眼神柔和。 庭院里的一草一木、流水青苔,乃至池子里那些肥肥胖胖的金红锦鲤都是由她做主挑选、布置的,赵庚想,这些花木也沾上了她的灵气,看着就是比外面那些野花野草顺眼。 红椿和茜草昨夜也兴奋得没怎么闭眼,一大早就起来忙着将隋蓬仙带来的几十口箱笼放到专门辟来给她放置东西的西厢房,平时她常穿、常戴的东西则是放到正房东侧间那六扇黄花梨四门柜里。因隋蓬仙还在睡,她们不敢打扰,一群年轻鲜活的小丫头低声说起昨夜的动静,嘻嘻直笑,个个满脸通红。 赵庚平时不用人伺候,掖庭局拨来的人也只在外院洒扫,跟着隋蓬仙陪嫁过来的小丫头们过了一晚上就如鱼得水,嘻嘻哈哈,比从前在晴山院时还要松快。 红椿听她们越说越不像话,甚至连小厨房的仆妇昨晚往正房送了三次水这种事都说出来了,黑着脸一人赏了个爆栗,喝令她们专心干活儿,若是谁再散漫,立刻送她回侯府! 小丫头们顿时老实了,摇着红椿的手赌咒发誓再也不敢犯,直到红椿没好气地揉了揉她们油黑的头发帘儿,她们才笑着又散开。 看着她们一脸喜气洋洋地做活儿,嘴里耐不住寂寞,又开始哼起曲儿,过一会儿又反应过来,怯生生地看红椿一眼,见她没有生气,这才喜笑颜开地继续手里的活计。 看得红椿也忍不住笑。 外人看来,大娘子脾气高傲不好惹,但要不是她纵容,这群丫头哪能守住这样的活泼好性儿,早被训成鹌鹑了。 说起来,也不知道大娘子昨夜过得如何。郭老夫人给的方子说不定待会儿就要派上用场了。 红椿又想起让仆妇们熬住的药汤,待会儿是大娘子泡浴要用的,她风风火火地又出了西厢,绕过一带走廊时,意外看见赵庚站在门前,注视着那棵开得芳华灿灿的石榴树,神情十分专注,她不敢多看,上前低声问了安,又道:“可要让小厨房给您准备早膳?” 赵庚摇了摇头,有风从半开的纱窗吹进他身后的卧房里,又送出来缕缕幽馥香气,湘帘微动,他也跟着莞尔。 人逢喜事精神爽。在她身边,哪怕只是嗅闻到属于她的味道,赵庚都不自觉想要笑。 “不必了。我去前院一趟,莫吵醒她,任她睡。老太太那儿我已打过招呼,不必急着去请安。” 这是新婚,姑爷如此体贴,红椿当然替大娘子高兴,连忙应是,目送着那道英挺身影出了垂花门。 赵庚有每日早起晨练的习惯,旱了二十多年的男人昨夜一朝尝到令他脊椎都震颤发麻的极乐滋味,自是悍勇无比,无奈得了美人几个巴掌,他只得抑制住了梅开四度的冲动,殷勤伺候人睡下。 天边缺月昏昏,只有伶仃几颗星子散发着暗淡的光,天幕渐渐泛蟹壳青与蛋青色交融的朦胧亮色,原本十分稳固的架子床委屈地嘎吱响了大半夜才终于安静下来,喜帐内一片静谧,香馥馥的美人躺在他身旁,睡得香沉,若是隋蓬仙此时恰好醒转,大概会被睁着一双眼幽幽注视着她的赵庚给吓一跳。 舍不得继续折腾她,赵庚只得把还没有完全释放的精力放在其他事身上。 被国公爷抓了壮丁陪他对战的十数个亲兵喘着粗气倒在地上,个个头昏脑胀,只能齐声求饶。 赵庚拿起巾子擦了擦额头沁出的汗,看着彻底亮堂的天色,想着不知阿嫮醒来没有,没有再抓着他们陪着自己过招,笑骂几句让他们不许懈怠练习,又让他们去找卫风领一个月月例,当作额外给他们喝喜酒的钱。 亲兵们的欢呼声犹如阵阵滚雷,赵庚叫他们小声些,径直进了书房,准备沐浴过后再回去看她。 两个亲兵对视一眼,国公爷刚刚的样子怎的那么眼熟。 想了想,他们一拍脑袋,坏了,国公爷不让他们大嗓门儿的毛病又犯了。 …… 卧房里,风轮缓缓扇动着冰鉴里的大块坚冰,纱帐低垂,屋子里充斥着一股盈着香气的凉爽之意,重重红绡掩映下,陷在香沉梦乡之中的人却仍热出了一身汗。 隋蓬仙有些烦躁地皱紧眉头,碾过全身的酸软和疲惫让她想要继续睡下去,但潮热感如同一壶打翻的的荔枝浆水,淅淅沥沥的黏腻感攀住她,那种滋味实在不好受。 她眼睫颤动,眼看着就要睁开眼,光裸的肩头却落下一阵凉意,伴随着习习凉风,赶走了那阵令她不快的潮热,她眉头渐渐放平,头往里侧歪了歪,又睡熟了。 赵庚一心两用,一边用湿巾子给她擦拭露在外边儿,堆了一层香腻薄汗的颈窝,一边慢慢摇着团扇,给她纳凉,二者缺一不可,等他换张巾子的功夫,再回头一看,*眉头又皱了起来。 赵庚头一回养花,笨手笨脚地探索,终于找到让她安然酣睡的诀窍。 香风淡淡,赵庚斜卧在床榻外侧,一双沉静眼瞳眨也不眨地落在她身上,从面颊上恍若酒醉的晕红,被他吻了许久、丰润微肿的唇瓣,再到随着她的呼吸而不断起伏的大片旖旎雪色。 赵庚头一次领略到,虚度光阴这种事的美妙之处。 不知过了多久,酣睡好梦的人终于有了醒转的趋势。他发现,隋蓬仙醒来时,会下意识发出嘤的一声,软软的,勾着潋滟的媚意,一下就让昨夜那些荒唐的画面在他脑海中无比清晰地轰然浮现。 隋蓬仙轻轻嘟哝了一声,残留的困意让她不愿意睁开眼睛,下意识伸出手臂抻了抻,那句‘想喝水’还没来得及说出口,指尖就先一步感受到了微凉细腻的瓷器质地。 她愕然地睁开眼,男人坚毅俊美的脸庞映入眼帘,随之而来的,是让她翻来覆去低声尖叫到尾音都在颤的情谷欠扫来的余波,后者的攻势来源于他,同宗本源的力量轻而易举地就将她吞噬。 她被笼罩在他投下的阴影里,身体里的某个地方因为这样似曾相识的姿势渐渐复苏,不等她下令,就娴熟地吐出一汪水盈盈的清亮。 “好像在泡温泉。”他伏在她耳边,一直在笑,声音又低又哑,像是游走的火种,被温嘟嘟的水液浸得湿透的她仍然能感受到火舌冲破水层,舔.舐她泛着绯意的肌肤时那种冰火两重天的感觉,几乎让人分不清是痛苦还是欢.愉。 “先喝点水。”赵庚一只手撑在她后背上,干燥微热的触感将她从那些旖旎到要滴出花蜜的幻境里拉了出来。 在马背上可以矫健得做出各种灵巧动作的柔软身体被折得过度,清洗过后她仍嫌热,连那件颇得她欢心的桃红纱裙也得了嫌弃,说什么也不肯穿,此时一具美妙到让他恨不得顶礼膜拜的雪白胴.体就在他眼底绽开。 正值花信的牡丹花,花萼上晕染着深深浅浅的痕迹,或绯或粉,极美。 隋蓬仙低头连喝了好几口,觉得够了,偏过头去不肯再喝。 赵庚将瓷盏放在香几上,回头看去,她将自己裹在被子里,大红的喜被,还有她红扑扑的脸,看得他心头又是一软。 “嗓子还痛吗?说句话我听听?” 赵庚把她拉到腿上抱着,任由她生气地推搡,也不肯放,见她从被子里伸出手来作势要打他,也不躲,顺势捉住她的手亲了亲。 这一夜最辛苦的应当是梅花。过大的幅度颠乱了枝头的花叶,嫩黄花蕊上的粉扑簌簌落下,她跟着呛了呛,再开口时不可避免地染上了沙哑的韵味。 天将明时,赵庚一遍又一遍亲她,吸吮她圆润微凉的耳垂,像是要把那几句让人久久无法平静的爱语直直送抵她心室深处,她想骂他,但声音哑了,连嗔怒的话音都梗在喉咙里,说出来的话更像是在撒娇。 现在也是如此。 隋蓬仙才骂了没两句,就敏锐地感受到她靠着的那具坚实身体在微微发抖,她抬眼看过去,更生气了,他居然在笑! 隋蓬仙登时来了火。 和美艳作精成婚后 第52节 赵庚被她压倒在床榻上,受了一通不痛不痒的拳头,直到她骑坐在他紧绷的腰腹间,气喘吁吁间漏出沙哑的腔调,赵庚双手轻轻压在她腰上,低声和她道歉。 隋蓬仙也不是真的和他生气。就是……她现在一身酸麻,连声音都哑了,他却一副衣冠楚楚,什么事儿都没有的轻松样,就好像,昨晚只有她一个人被搅进狂浪飓风里被碾得筋疲力尽一样。 不公平,不高兴。 “……坏东西。”她嘟哝着,被刚刚那番折腾熏得更红的面颊却软软地贴上他颈窝,像是满意他身上清淡的皂角香气,有些微微的凉,正好给她降温,她又蹭了蹭。 赵庚抬起手,轻轻抚摸着她掉落在床榻上的长发,乌润柔软,蕴着淡而艳的幽馥香气。 温存片刻,隋蓬仙想起一件大事,倏地挺直腰肢,恍然忘了她还坐在那座石头山上,香气最浓馥的幽园一下擦过蜿蜒静伏的地脉,偏偏她浑然不觉,十分紧张地扣住他的手晃来晃去。 “我是不是睡过头了?应该早些去给阿姑请安的!”说着,她忿忿地拧他胳膊,“都怪你害我丢脸!” 若只是赵母一人还好,小老太太人好,不会和她计较这些。但隋蓬仙想起昨日红椿她们意外听到,特地回来告诉她的那几句风凉话,哼了一声,抬腿从他身上翻了下去。 腿太酸,一时没使上力,她只能绷紧脸,确保自己在这种狼狈的时候也还是很漂亮。 赵庚含笑睇她一眼,心知肚明她不会允许自己提起刚才的小小意外,伸手过去,替她松缓泛着酸的小腿。 “一家人之间不必讲究那些虚礼,阿娘喜欢你还来不及,怎么舍得怪你?”赵庚注意到她紧绷着的娇媚小脸渐渐化冻,手上力道忽地一重,酸麻感立刻涌上,隋蓬仙尖叫着去打他的手,却被顺势捏住下颌,她不受控地嘴唇微翕,他顺着那道湿润的纟逢隙钻了进去,重重地亲她。 他对她一直是温和、包容的,唯独在亲吻这件事上,总给她一种难以自控的贪婪。 每当她仰头接受他和爱意、谷欠望一同沸腾到来的吻的时候,总会从他不复表面从容平静的疯狂索取之中得到一个令她得意又高兴的事实——他深深地迷恋着她。 她被吻得快要喘不过气来,赵庚放开她,却不肯就这么离开,一下又一下地啄吻着她红艳艳的唇,一只手缓缓拍着她光滑的背,亲吻间隙,低声在她耳畔说着第三人听到恐怕会羞得立即倒地的情话。 急促的心跳缓缓平复,隋蓬仙缓过气来,坐在他腿上,面颊绯红,声音充斥着被疼爱后的娇妩风情,冷不丁出声:“你要再喜欢我一点。每日都要多一点。” 她的语气与姿态都很高傲,近乎于命令的口吻让她此刻威严得像一位君主,浮着盈盈水光的眼审视着她的臣子,倔犟又骄傲,不允许他口中出现她意料之外的答案。 赵庚很想叹气,她这样聪明的人,竟然看不出来么? 隋蓬仙仍看着他,为他没有立即给到她想要的回答,已经有些不大高兴了,这种事还需要犹豫?需要等那么久吗? 那双荔枝眼里隐隐的忐忑与不确定让他的心彻底缴械投降。 赵庚双臂稍稍用力,将人完全地嵌他怀中。 “好。”他应下,珍而重之的语气成功取悦了怀里的美人,她笑吟吟挽住他脖颈,献上一个令他心醉神迷的吻。 一触即分。 赵庚不满足,又按着她的腰亲了上去,见她微微瞪圆了眼,像是生气,在交缠的水声间隙,他低低笑道:“反正已经迟了,再亲一下。” …… 赵母在婚仪前一个月才搬入这间美轮美奂的府邸,用她的话来说,就是住到仙宫里来了。 她本来不打算让老家的那些三姑六婆特地来一趟汴京,但自家老铁树多年不开花,一朝开花就给她娶了仙女儿似的儿媳妇,老太太没克制住想炫耀的心情,大手一挥,把从前来往密切的亲戚们都叫上了。 这会儿已是日上三竿,亲眷们聚在老太太的寿春堂,茶都喝了好几盏了,却还是不见新婚夫妻的身影。 几人暗中对了眼神,平时大家都唤她一句‘菊英嫂’的赵家婶娘随意拢了拢桌上堆着的瓜子皮,笑着开口:“哟,这都什么时候了,茶沫子都没味儿了,怎么还不见媳妇茶抬上来?” 赵母耷拉着眼皮正在打瞌睡,昨夜她在牌桌上狂扫几家,搂了不少银钱,兴奋得大半夜都没睡着,直呼她儿媳妇旺她,把菊英嫂几个刺激得眼睛都红了。 这不,一大早她们就来寿春堂等着了。若是赵母给儿媳的礼物薄了,她们头一个不依! 只是左等右等,迟迟不见新妇的面,菊英嫂有些不痛快,觉得汴京娇养出身的大小姐就是不如她们看着长大的丫头柔顺乖巧,放在赵家庄,谁家儿媳敢这么迟了还不来给翁姑敬茶?天不亮就得给她起来烧水做饭! 赵母察觉到她话根下的火气,慢吞吞地打了个哈切,才道:“关你啥事?尿急就去找恭桶。” 菊英嫂被这话一噎,还想说什么,却听得女使低眉顺眼地过来禀报,说是国公爷和国公夫人过来给老太君请安了。 这些女使是掖庭局拨来伺候的人,个个说话细声细气,脸上笑的弧度都一样,端茶倒水可以,菊英嫂她们想使唤她们捏捏腿,怎么也叫不动。 不过这会儿她也不惦记着捏腿了,下意识坐直了身子,抻长脖子往院子里看去。 终于见到人了。 她们选择性地忽略赵庚,齐齐将视线投向走在他身旁的新妇,美而艳,高髻堆云,玉貌轻盈,直到人徐徐走过她们面前,掀起一阵幽馥香风,她们才堪堪回过神来。 虽然这不是第一次见到新妇的面了,但她们还是忍不住咆哮——天娘,铁树能娶上这样的媳妇儿? 菊英嫂她们心情很复杂,眼看着敬茶、送礼这些环节异常顺利地结束,她们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见赵母摆了摆手,让赵庚带着他媳妇儿回去休息。 还休息?这不是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的吗? 隋蓬仙接收到老太太眼里善意的揶揄,面上微微发红,下意识搂过老太太的胳膊靠了过去:“我陪阿姑说会儿话。” 老太太的心都快被她给甜软了。她一直遗憾自己没能再生个女儿,这会儿看到比院子里的花还要漂亮的儿媳妇搂着她的手撒娇,高兴得合不拢嘴。 “这儿陪我说话的人多着呢,说的都是些你们年轻人不爱听的陈年旧事,你想听,我还不乐意让她们污了你耳朵呢!去吧,让铁树陪你逛逛园子,还是出门走走,都好,随你们心意。”老太太乐呵呵地拍了拍她的手,想起自己的独门绝技,“我煮了些茶叶蛋,待会儿让丫头给你送过去。” 隋蓬仙想起那次赵庚提到余香绕梁三日不绝的茶叶蛋,不由得莞尔,对着他眨了眨眼睛。 老太太至今不知道那些茶叶价值几何。 从寿春堂出来,隋蓬仙悄然松了口气。她没有太多和长辈相处的经验,之前还担心过婆媳关系,但事情发展得好顺利,她曾经担心过的问题一个都没有出现。 “这下放心了?” 男人带着笑的揶揄声落在耳畔,隋蓬仙轻轻哼了一声,嘴硬道:“我就没担心过。” 经过修缮改造之后的定国公府可担得起一步一景的称赞,炎天暑月,从寿春堂出来一路都可见到满目的绿,浓荫遍地,偶尔传来一阵拉得极长的蝉鸣声,伴随着阵阵细雨,赵庚及时把她拉到怀里,避开那阵天降甘露。 新婚夫妻之间不好贴得太近,肉与肉碰在一块儿,那些羞于在帷帐外呈现的画面顿时不合时宜地在他们脑海中再度浮现。 隋蓬仙有些别扭,想让他别搂得那么紧,却听得他笑着哄她:“是,阿嫮这样可爱,谁见了会忍得住不喜欢你?是我多虑了才对。” 油嘴滑舌! 隋蓬仙鼓了鼓腮,他伸手过来揉她肉乎乎的耳垂,不知怎的,他对此处总是格外偏爱。 隋蓬仙抬手想打他,却被他的动作勾起一件从前想过却一直没能成行的事。 “郎君。”她又在用那种甜蜜到令他醺醺然的语气叫他了。 赵庚喉头微动,她抱住他的胳膊摇晃,一双荔枝眼里笑意明媚。 “你帮我做一件事,可好?” 第39章 火伞高张,趴在庭前槐榆高树上使劲儿叫唤的蝉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好在那两棵别处移来的槐榆生得极是葳蕤,枝叶倒垂蒙密,板扉绿映,犹如翠幄,映着屋前开得正艳的虞美人、金宣、素馨都多了几分轻灵仙气,绿窗分映,看着分外凉爽。 小丫头们却不敢去那儿贪得几分凉意,躲在稍远些的廊下吃吃偷笑,有胆子大点时不时抻长脖子去看,巧刻着十字海棠纹的窗扉向上抬,漏出屋内景致一角,新婚的夫妻二人正坐在窗下镜台旁,时不时看见窗内伸过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捧住那张她们十分熟悉的,华若桃李的脸庞,小丫头们心里暗暗激动,个个看得如痴如醉。 “国公爷是在给大娘子描眉吗?” “说不定是在给大娘子涂唇脂呢?” “用手涂还是用……涂啊?” 小丫头们讨论得脸红红,屋内的气氛却实没有她们想象中那般浓稠旖旎。 隋蓬仙扭头避开他的手,转而捧起一面珐琅花鸟图把镜仔细瞧了瞧自己的耳垂,圆润丰软,带着十足的肉感,看着便很好捏。 赵庚仍试图劝她:“现在这样就极美,真的。” “可我想要更漂亮一点。”隋蓬仙放下珐琅镜,为他几次三番的劝阻有些不高兴。 明明她都软着声气叫他‘郎君’了,他怎的还这么不识好歹! 赵庚一想到那肉乎乎软绵绵的耳垂上要经历那样一遭折磨,眉心微蹙,那模样活像是他自个儿遭受了什么莫大的痛苦一般。 “不如等天再冷些?如今天热,我担心不好愈合。” 看着他一本正经地担忧,隋蓬仙鼓了鼓脸,笑歪在他怀里,眸光水亮亮地仰头望着他紧绷的脸,嗤道:“就那么一道小洞……连伤口都说不上,有什么不好愈合的?” 赵庚仍是一副怕她吃痛的紧绷模样,剑眉星目,鼻骨高挺,自她躺倒在他怀里的角度看过去,有一种正气凛然的俊美。 隋蓬仙哼了声,什么正气凛然,经过昨夜的教训,她终于明了,她嫁的根本就不是个正经人! “你要真怕我痛,昨夜就不会……!” 察觉到他望过来的眼神里逐渐晕出微妙的笑意,隋蓬仙羞恼地停了停,伸手推他:“快些,你要是不敢,我就让红椿帮我。” 穿耳孔这件事她早就想做了,从前是侯夫人拦着她,不许让她身上出现无法遮掩的女子特征,她自己也想一出是一出,不想让当下无法做到的事儿碍了她的心情。这会儿好不容易重拾了兴趣,想起那些花里胡哨的耳铛耳坠子,她忍不住有些热血沸腾,推着他肩膀的手收了回来,把自己的计划念给他听:“珍珠玛瑙珊瑚翡翠还有赤金……我都喜欢!嗯,得叫上宝缨她们和我一块儿去多挑些耳铛。” 不过短短一会儿,他的妻子仍亲昵地依偎在他怀里,心思却全飞到了外边儿,赵庚表情平静地帮她数着,她要叫上她的表妹、好友……那么多人一一数下来,唯独不见提起他。 “那我呢?” 察觉到妻子眸光微讶地看过来,赵庚压下不自在的情绪,微笑着看向她:“阿嫮,我也可以陪你去买耳铛。” 他这番自荐让隋蓬仙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看着妻子眉眼弯弯的笑靥,赵庚低头在她洇开薄薄胭脂色的眼尾亲了亲,问她:“瞧不上我?”一边说,一边又沿着她灼灼丽色的脸庞往下啄吻,自然,最得他偏爱的还是犹如一团浑圆羊脂的耳垂。 赵庚私心认为,不需要耳铛的点缀,那些劳什子珍珠玛瑙珊瑚……一近了她的身,都只能沦为陪衬的凡尘俗物。刚刚的话并不是哄她才说的违心之言,他是真的觉得她现在这般就顶顶漂亮,着实没必要给那两团儿耳垂来上一针。 他的吻是催化她理智的凶器,隋蓬仙半眯着眼享受了一会儿,软绸绣鞋里的脚趾舒服地紧紧绷起,又慢慢地松开,她才懒懒地伸手推了推他,示意不要了。 赵庚还没有得到她的答案,不让亲,他又转而捉住她的手,把玩起她柔若春笋的十指:“那明日我陪你出门。”他有三日婚嫁,最后一日要陪着她归宁,明日倒是没什么安排。 男人坚实有力的双臂微微合拢,她被夹在他怀里有些热,索性坐直了身子。 青莲色的纱衣一角徐徐拂过,柔软的织物犹如云雾,隔着如云似雾的表层望去,那座山脉安静地屹立在原地,纵横的地理脉络仍然可怖,散发着让人口干舌燥的热意。 隋蓬仙敏感地感觉到搂着她的那双手臂倏地紧绷,像石头一样又硬又沉,赵庚望来的眼神里也带上了几分墨黑到难以流转的情愫。 隋蓬仙用力扒开他放在自己腿上的手,轻巧地从他身上跳了下来,拢了拢轻薄的衣衫,看着纱裙上明显的褶痕,抬眉瞪了他一眼:“才不要你陪。” 逛街的人选大有讲究,郭玉照、黄宝缨她们都是爱漂亮的小姑娘,隋蓬仙在两对耳铛面前踌躇不定,不知道该选哪一对更衬她的时候,她们会叽叽喳喳地给出建议。 赵庚呢? 隋蓬仙想象了一下当时的画面,他很有可能大手一挥,让她都买。 这种事他之前又不是没做过。 迎着男人有些受伤的沉默视线,隋蓬仙哼了一声:“反正不要你陪。” 什么都买的话就太无趣了,隋蓬仙更享受挑挑选选找到最适合她的东西的过程。 当然,她天生丽质,有许多东西一上了她的身就变得不似凡品,所以也不能怪她一动心就收不住手,买下许多。 隋蓬仙越想越觉得心痒,想着给郭玉照她们发帖子的事,少不得要让丫头们亲自跑一道,待会儿还有的忙。 见她娇妩小脸上尽是兴奋的愉快之意,赵庚默默伸长手臂,将人又搂到了腿上坐着,一阵清冽却又炽热的男人气息将她扑了个遍,隋蓬仙哎呀一声,有些不乐意:“这么坐好热。” 冬天的时候她会喜欢抱着他,高大魁梧的男人一身热气,比十个八个汤婆子还管用。但这会儿正值炎月,隋蓬仙又是个怕热的主儿,肯乖乖待在他怀里才稀奇。 和美艳作精成婚后 第53节 赵庚拿过她刚刚随手丢在一旁的团扇,石榴形的扇面用了轻薄艳丽的织云纱为底,绣娘巧用丝线与绫绢代替彩墨,用了套针、斜缠针绣等技法,牡丹雍容,蝶翼灵动,玉兰婀娜,随着持扇人手腕晃动,扇面上会泛起粼粼的柔美光泽,十分美丽,很得隋蓬仙喜欢,出嫁时都不忘带上。 这样一把精巧奢靡的团扇此时被一只麦色的,修长有力的手把持着,凉风习习,隋蓬仙低头去看他的手,骨节分明,蜿蜒的青紫脉络微微凸起,像是一只静待时机、正在蛰伏的凶兽,紧紧握着她最喜欢的一把扇子,她不由得为她的漂亮扇子生出几分同情。 她又抬头,看着他年轻而俊美的脸,那份违和感又奇迹般地消融了。 好吧,老东西这把年岁了才成婚,粘人些也正常。 隋蓬仙纡尊降贵地继续坐在他腿上,才安静没一会儿,又开始磨来磨去地折腾他,一双滑腻的藕臂搂在他颈间,说什么都要穿耳孔。 按着隋蓬仙的性子,这样的事她自己决定就是了,就算赵庚反对她也不会听。但刚刚看着赵庚皱眉心疼的样儿,她就起了坏心思,非要逼着他同意不说,还要让他亲自动手。 谁先对谁妥协?必然不可能是她先低头。 夏日炎炎,哪怕屋里摆了冰鉴,又有风轮送来凉意,隋蓬仙仍觉得热,回了屋便换下了那一身待客的衣裳,转而挑了一件齐胸纱裙穿上,外面罩了一件同色的纱衣,淡淡的青莲色,不同于她平时最爱的各类红色,自有一番疏月晚星般的风流雅致,衬得她一身欺霜赛雪,犹如冰中雪人。 只是这一点儿凉,并不能浇灭此时烧过他周身血脉的谷欠火。 静静蛰伏的山脉再也不受号令束缚,狰狞地探出头目,地表之下沸腾咆哮的岩浆烫得吓人。隋蓬仙身子一僵,她知道那种滋味,平时被封印在地表深处的岩浆一朝得了现世的机会,简直悍勇到令人头皮发麻,生生把失神迷蒙中的她拉了回来。 然后又被折磨得险些魄散魂消。 隋蓬仙羞恼地咬住唇,总之,不是什么好东西! “你能不能正经些!”她受不了地把脸贴在他肩上,恨恨想啃他一口,却被峥嵘山脉的威压逼得骨软筋酥。 “阿嫮。”头顶传来男人喑哑的声音,低沉而柔缓,像是夜里他晃动扇柄,为她送来的凉风,“要我帮你穿耳孔,却不愿让我陪你出去逛街。这是为何?” 隋蓬仙染上绯红的耳廓微微动了动,有些痒。 见她不愿意回答,像只轻悄的猫儿一样伏在他身上,赵庚不疾不徐地开口:“好吧,好吧——我答应你。” 隋蓬仙一下抬起头,荔枝眼里晃出盈盈的欢喜波光,又听得赵庚低下头,在她耳畔前停下,含住那团儿肉乎乎的耳垂,亲了又亲,等到猫儿止不住地发出难耐地口耑息声,他才依依不舍地放开。 “阿嫮总得给我些其他甜头。”赵庚看着她顿时露出警惕之色的眼,再次俯过身去,在她被舌忝得泛红微肿的耳垂旁停下,低低说了一句话。 “今夜还一块儿泡温泉?” 隋蓬仙呆了呆,随即反应过来,双手捂着一瞬间变得通红的脸,骂他不要脸的话还未出口,赵庚笑着压过去,封住了那张总爱说些让他又气又爱的话的嘴。 有些话还是适合在床帏里听。 …… 历经千难万险,又度过了几个令她想起来都觉得身上发热的夜晚,隋蓬仙两个耳垂上的小孔终于消了红肿。 红椿记着国公爷的嘱咐,十分严肃地检查了一遍,这才点头,表示她可以不用再戴简单的银丁香,可以痛痛快快地带那些花里胡哨的耳坠子了。 隋蓬仙对着菱花镜瞧了又瞧,轻轻哼了一声,她为了打耳孔,可是受了不少罪,当然得多买些耳铛回来,能让老东西感觉肉痛才好。 想起他,隋蓬仙的视线微微放远,落在窗前的槐榆绿帐上,任由那道道蝉鸣声将她的思绪顺理成章地拉远,落在远在宫中的夫婿身上。 新婚前三日一眨眼就过去了,隋蓬仙渐渐习惯与他形影不离的日子,现在没看到他,居然还有些不适应。 恰好今日又赶上三日一次的朝会,天还未亮,赵庚就起了,动作颇轻,没有吵醒她。这会儿隋蓬仙只能想起昨夜里他在帐子里,最后一刻闭着眼,神情狰狞而迷醉的样子。 生得英气俊美的人在那种时候露出与他平时绝无关联的狂放之色,让隋蓬仙看得呆住。 但下一刹,她偷偷睁开眼看他的事儿就被赵庚发现了。 “是我的错。”赵庚亲了亲她,面带微笑,只是她怎么看怎么觉得,他微笑里夹杂着些咬牙切齿的意味,“在这种时候,还能让阿嫮分心。” 隋蓬仙来不及狡辩,便被足以撼动整座山的,更为迅猛的攻势取走了神志。哪怕她羞得满面泛红,使性子斥骂他过分,赵庚也甘之如饴,扣着她手腕的力道并不会让她痛,却带着她挣脱不了的坚定意味,非要让她亲眼、亲手敲开可怖的壳,看着滚烫的岩浆恣意奔流。 等等——她怎么又歪到那种事上了啊! 见隋蓬仙胡乱抓着团扇使劲儿扇风,红椿给她倒了一碗酸梅汤:“今日格外有些热呢。” 酸甜生津的酸梅汤下肚,隋蓬仙两颊的晕红还没有褪下,红椿和茜草知道她怕热的体质,也没放在心上,一左一右地替她打扇纳凉。 夏日午后,不断吹来的热风催得人昏昏欲睡,隋蓬仙原本也打算在罗汉床上歪着睡一会儿,说不定再睁开眼,他就回来了。 只是才合眼没多久,廊下就传来一阵有些匆匆的脚步声,红椿飞快看了一眼背对着她们躺在罗汉床上的美人,低声让茜草继续替她打扇,自个儿走了出去,见来人是掖庭局拨来伺候的女使,面色稍冷,拉着人到了一旁檐角下说话:“出了什么事?慌慌张张的,仔细吵了夫人清静。” 在外人面前,红椿她们一应改了称呼,都叫夫人。 女使没有为自己辩驳,低声道:“宫里来了人,我瞧着像是崔贵妃身边的人,此时正在前院花厅等着要传贵妃口令。” 崔贵妃? 红椿皱了皱眉,知道这事儿必须告诉隋蓬仙,她一人是做不了主的。 隋蓬仙得知崔贵妃有口令降下给自己,悄然翻了个白眼,红椿一面忙着给她梳头,一面安慰她莫怕,说姑爷如今在汴京还是很有几分分量的,料崔贵妃也不敢对她如何。 隋蓬仙倒不是怕崔贵妃会对她做什么,她只是不想和和深宫禁廷里的人扯上哪怕一丝一毫的关系。 从前都说寿昌公主是帝妃掌上明珠,崔贵妃对这个唯一的女儿更是爱若珍宝,但自上次骊山刺杀事变后,这种夹杂着艳羡、嫉妒的话便再不见了。或许是隋蓬仙自个儿亲缘淡薄的缘故,她得知崔贵妃可以毫不犹豫地牺牲女儿来达到她的目的时,心情颇有些复杂。 即便她可以理解,崔贵妃是图谋救驾之功,又或是出于种种利益考量,不能让景顺帝薨逝在她两个儿子尚未长成、储位未定之前,所以她做出了选择。 坐在驶向宫城的马车上,隋蓬仙百思不得其解,崔贵妃自个儿扑上去挡一刀岂不是更好? 崔贵妃派来的宫人见她一路都沉着脸,轻轻掀开车帘一看,快到宫门了,她对着隋蓬仙笑声道:“国公夫人莫要紧张,实在是贵妃牵挂公主,知夫人从前与公主素有几分交情,这才起了让夫人去劝一劝公主的心思。” 她去劝寿昌公主?两人不当场呛起来就不错了。 但谁让人家是贵妃呢,一朝有令,她不能不从。 隋蓬仙被宫人牵引着来到一座精巧华美的殿宇前,头顶龙飞凤舞‘朱境殿’三个大字,还是昔年寿昌公主年满七岁,离开她的贵妃阿娘独居时,景顺帝亲手为爱女题字的牌匾。 往日的荣宠越是稀奇难得,就越衬得那位把自己关在殿里数月不肯出来的公主可怜。 隋蓬仙默默叹了口气,罢了,待会儿若是吵起来了,她稍稍让两步。 寿昌公主没有抗拒让她进去,宫人们对视一眼,有些欢喜,对她也是越发恭敬:“定国公夫人,这边请。” 隋蓬仙进了殿,登时被昏沉沉一片,几乎看不清殿内摆置的暗色吓了一跳,不止是令人视线受阻的晦暗,殿内又闷又热,隋蓬仙皱眉,这是人能待得住的地方? “你来做什么?” 隋蓬仙摸索着朝里走的时候,忽然听到一道沙哑的女声,她捂住一时跳快了的心,没好气道:“公主在何处?快快现身吧。” 寿昌公主缩在罗汉床围屏后面,闻言幽幽道:“我又不是鬼,现什么身。只是你没看到我而已。” “鬼住的地方都比你这儿亮堂几分。”听到寿昌公主开口,隋蓬仙心里有了底,走过去将重重帷帐掀开,又从里面推开紧闭的窗户,日光伴随着新鲜的空气一齐涌入,光影里灰尘浮动,徐徐拨亮了隋蓬仙捂着鼻子咳了咳,不快道:“你可真不讲究,等等——你身上不会馊了吧?天呐,你别过来,我最讨厌身上有味儿的臭人!” 在廊下候着的宫人们见窗户被打开,还以为是定国公夫人神通广大,终于劝动了公主,没成想下一瞬那道娇滴滴却实在刻薄的话语都在她们耳边炸响。 宫人们眼前一黑。 庆幸的是,殿里没有飘来公主的尖叫声。没过一会儿,殿内传出呼声,竟是让她们准备香汤沐浴物什,又让去端些入口软绵好克化的吃食。 宫人们惊喜极了,连声应下。 等到寿昌公主带着一身清淡香气坐在她身旁,隋蓬仙睨她一眼,脸色好看多了:“这才对嘛,要我说,无论发生什么天大的事儿,最不能做的事儿就是浪费自己的生命,你又丑又臭,更没有人愿意靠近你了。” 她这话说得太直接,寿昌公主因为连日来不见天日而瘦削苍白的脸上浮出几分红晕,她恨恨地瞪了隋蓬仙一眼,佯装不在意道:“我又没你长得好看,丑就丑吧,我不在乎了。” 连最爱她的母妃都能一夕变了个人,外貌这些东西,对她来说也没那么要紧了。 寿昌公主说完一番灰心之词,重又低下头去,暗自伤心,却听得一阵犹如珠玉坠盘的*悦耳笑声,寿昌公主愕然抬头,看见隋蓬仙得意的笑脸。 察觉到她沉默的视线,隋蓬仙捂着嘴笑了笑:“公主不必妄自菲薄,至少眼光还是很好的。” 寿昌公主一时气结。这人! 生气过后,寿昌公主的情绪又萎靡下去,这么多年,她酌金馔玉、呼奴使婢,到了这样的时候,她脑海中空蒙蒙一片,竟然想不起一个可以陪着她、听她诉苦的人。 她抬起眼,有些空洞的眼神落在对面之人芳姝明媚的脸庞上。 她看起来过得很好,面若桃花,眉眼间盈盈着始终明亮的光晖。 寿昌公主垂下眼,她出阁那日,她没有去,只吩咐人去送了一份礼。但那又算什么礼呢?甚至都不是她自己挑的,即便再华贵,寿昌公主想,她也不会稀罕这些冷冰冰的东西。 “定国公对你很好吧?” 见隋蓬仙没有丝毫犹豫地点头,一副理所应当之色,寿昌公主很有些羡慕,不是羡慕她,是羡慕赵庚。 能长久地陪伴在她身边,日子一定很有趣。 宫人们小心翼翼地端了几碟点心过来,银丝卷、松子饼、雪片糕、荔枝膏化的糖水,一应之物都是寿昌公主平日里爱吃的。 寿昌公主随意瞥了一眼,将碗碟往她面前推了推:“吃吧。” 隋蓬仙摇头:“主人不吃,我这个做客人的怎么好先动。” 寿昌公主被她一本正经的语气逗得笑了出来。见公主终于愿意吃点东西,退到殿外的宫人们远远看到这一幕,忍不住抬手擦眼泪。 看着寿昌公主安静地低头吃东西,隋蓬仙没什么胃口,也拿起一片松子饼慢慢在吃,全当陪她。 “你知道吗?我要嫁人了。” 隋蓬仙愣了愣,从寿昌公主的语气和神态来看……她着实说不出恭喜二字。 “啊,或许换个说法更妥当。”寿昌公主想起昨夜崔贵妃隔着门与她说的一席话,闭了闭眼,“半月后,我将前往西番和亲。你的夫婿定国公将奉命一路护送我前往西番。” …… 老太太主动发话,平时不必聚在一块儿吃饭,她年纪大了口重,吃饭时爱配一根刚从菜园里拔起来的大葱,小辈在一旁伺候,她反倒不自在。 隋蓬仙独自用过了晚膳,寿昌公主先前一番话也影响了她的心情,简单用了些之后,不管红椿她们怎么劝也吃不下了。 红椿无奈,心里暗暗埋怨宫里那些害人精。 直到赵庚披着一身暮色归家,隋蓬仙眼前一亮,不顾女使们还在一旁,双手撑着跳下了罗汉床,将赵庚扑了个满怀。 赵庚稳稳地抱住怀里不断散发着幽馥香气的柔软身体,察觉到她搂着自己的手力道颇大,还有些受宠若惊,转头去亲她的耳朵。 他仔细瞧了瞧,还好,已经不见红肿了。 “想我了?”一边说着话,赵庚一边单手掌住她腰臀往屋里走去。 隋蓬仙把脸贴在他颈窝间,听见他夹带着欢喜与得意的语气,哼了哼,却没否认。 他的阿嫮一向嘴硬心软,但这会儿连嘴都是软的,赵庚把人抱到腿上坐着,亲了亲她嫣红柔润的唇,佯装惊讶:“怎么是软的?” 隋蓬仙一下子就反应过来,这人故意调侃她! 听着屋里传出男子的大笑声和娇滴滴的尖叫声,红椿等人也情不自禁地跟着笑了起来。 玩闹一阵过后,隋蓬仙平复了下急促的呼吸,睁着一双春光潋滟的眼看他,把今天崔贵妃传她入宫的事简单说了一遍。 赵庚面色不变,看着她发髻边的一支珠钗将落未落,担心扯着她头发,伸手替她取了下来。 隋蓬仙不满地瞪他一眼,这时候分什么心。 她顺势提出自己想了许久的要求:“我要和你一块儿去。” 和美艳作精成婚后 第54节 西番极远,他这一去,又是护送公主出嫁这样的大事,陪嫁队伍可想而知有多么冗长,来回起码要耽误小半年的时间。 她不想刚刚成婚就被迫和他分离那么久。 他一定也是这么想的吧? 隋蓬仙期待地看向他。 赵庚听到她的话,没有如她意料之中露出惊喜或是感动的神色,只是摇了摇头,语气平静:“不行,你就留在家中。” 隋蓬仙气得险些从他腿上蹦起来。 “为什么?” 第40章 赵庚握住她的腰,眉眼间飞快闪过一抹紧张:“仔细摔了,坐好。” 隋蓬仙气得打他:“不要你假好心!说!你为什么不要我跟着一块儿去?”她难得主动开口,赵庚居然想也不想地就拒绝她。 隋蓬仙顿时升起一种一腔真心错付的愤懑感。 那一拳用的力气不小,赵庚皱着眉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哼,知道她是真的生气了。 “此去西番山高水远,路远迢迢,路上必然有许多需要你迁就的地方。”他解释得很认真,“阿嫮,我不愿让你委屈自己。” 在她头顶响起的声音低沉又柔和,犹如拨弄焦尾琴弦发出的泠泠之音,这样好听的,倾斜着柔情的声音却并没能让隋蓬仙消气。 赵庚说的那些事,难道她想不到吗?她既然提出,就表明她并不畏惧一路上可能遇到的种种不便与可能的危险。 因为不想离开他,只要两个人能在一块儿,她稍稍将就些也无妨。 可他居然就这么直截了当地拒绝了她! 赵庚凝视着她脸上罕见地露出了委屈的情绪,她别过脸去,不再看他了。 低垂的浓密眼睫将那双他爱极的荔枝眼遮去大半,他看不清里面是不是盛了水色,一时间愧疚、急切的心情占了上风,他捉着她的手往自己脸上打,急声向她道歉,哄她转过来看一看他。 隋蓬仙趁机多甩了他几个耳刮子。 赵庚面上微微发麻,不以为意,见她终于露出一点儿笑意——虽然是幸灾乐祸的坏笑,他这才跟着松了一口气,手试探地落在她肩上,轻轻扭着她转了过去,两人正对着脸。 四目相对。 看到那张英俊脸庞上浮起的道道红痕,隋蓬仙有些心虚地别过眼去,下一瞬却又感觉到一双手捧住她的脸,不允许她躲避,她不得不将视线重新投在他身上。 赵庚低低叹了口气,仿佛很是失落:“我半月后就要离开汴京,我们之间相处的时间一日少过一日,阿嫮舍得不理我吗?” 隋蓬仙瞪他:“我说我要跟着你一块儿去,你自己拒绝的。” 罢!小半年不见又如何,大不了闷上几天,她就带着老太太住到淮山庄子上去,再把郭玉照叫来一块儿,日日喂鱼逗鸟,不知道多么逍遥自在! 赵庚没有反驳,低声道:“但我的感受和你相比,并不算什么。” 隋蓬仙简直要被这个固执又会软下身段哄她的男人给气晕了。 赵庚习惯性地捏她的耳垂,指腹触到一抹凉意,低头望去,想起来她今日戴了一对翡翠耳铛,十分清透的翠色,他伸手拨了拨,像是掬了一捧碧湖水。 “我习惯了风餐露宿、披星戴月赶路的日子,此次西番之行虽然没有行军那般艰苦,但也必然和舒适安逸挂不上钩。自汴京去往西番,会经过一处名叫鸣沙山的地方,山谷中飞沙走石,翔鸟过之亦有经常被狂风挟裹的石头击中的风险,更遑论水源稀缺,莫说是日日沐浴更衣,连喝的净水都不能保证。公主此行,是她的使命所在,但你不是,你有得选。” 赵庚面色隐隐冷寒,看向她时,眼神却又如水温和。 隋蓬仙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声:“行,我娇生惯养吃不得苦,国公爷皮糙肉厚,耐得住磋磨,多吃些苦最好!” 说完,她伸手推他,作势要从他腿上下去。 腰上却突然覆上一只手,拦住了她的去路,赵庚手臂微微使力,她便像一团绵软香馥的云,重新落在了他怀里。 隋蓬仙恼怒地仰头看他,唇瓣却被他带着茧的拇指重重按了一下,她不太喜欢这个动作,想要侧过头避开,赵庚却直接吻了上来,一贯的凶猛吻法,吮得她舌.根都发麻,他却没有轻易放过她的打算。 良久,她伏在他怀里,满面霞晕,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赵庚捏住她软绵绵的手,话语中隐隐透露出餍足意味:“阿嫮再多赏我一些甜头,路上再艰难,我也不怕了。” 甜头牢牢压过了苦头。他孤身在外时想起她,心头便觉甜蜜,哪怕过后便是惘然,他亦甘之如饴。 隋蓬仙感知到他藏在从容之下的幽深心绪,默默撇嘴暗骂老东西太能忍,幽幽瞥他一眼:“真不让我一块儿去?” 刚刚一通胡闹,她的头发散乱下来,柔顺地垂在肩后、臂上,冷然生艳,更衬得那张美人面动人心魄。 此时此景,美人含嗔望来,几乎不会有人舍得驳斥她的提议,让她伤怀。 偏偏赵庚就是那个铁石心肠的人。 他抚弄她头发的动作有多温情缱绻,吐出的话就有多么冷漠无情。 “好好在家待着,想做什么都随你,若是觉得府里无聊,就去淮山住一阵子,叫上你表妹她们……”赵庚注意到他越说,她瞪来的眼神越不高兴,顿了顿,温声道,“只此一桩事,我不能应你。其他都由你做主,好不好?” 好个屁! 隋蓬仙恼怒地推开他,轻盈地跃下了床,撂下一句‘今夜你不许在这儿睡’的嗔语,随即大步出了屋子,他再抬眼望去,只剩一截石榴红的柔软裙裾,翩跹着飞离在他眼前。 赵庚无意识地蜷了蜷手,掌心仿佛还残留着她乌蓬发间透出的幽馥香气。 …… 表姐夫仿佛得罪了表姐,而且,程度很严重。 郭玉照托着腮,想着这已经是她陪着表姐在淮山庄子度过的第三日了。 她看着彩色帷帐下正和人比赛踢毽子的绯衣女郎,她腰上围着一条不知是什么宝石做的腰带,精巧非凡,随着她的动作玎玲颤动,折射出十分绚丽的华采。 一旁的女使们十分高兴地替她们记着各自踢毽子的数目,随着越来越多毽子落地,不少人遗憾退场,跟着大家一块儿看向帐子里最为夺目的那道身影,给她加油鼓劲儿。 只见她身轻如燕,体轻欲飞,那只鸡毛毽子在她面前简直像通了人性一般,伴随她的呼吸和动作一颠一颠,眼看着女使们已经数到了九百多个,隋蓬仙面上飞红,呼吸亦有些喘,但动作仍然轻盈,直到念数过了一千,她才翘起脚尖,将那只鸡毛毽子抛得远了些。 ‘叮’一声脆响落地,在一旁观战的女郎们将手拍得啪啪响。 郭玉照连忙凑过前去,细心地给表姐擦去额上、颈上的汗珠,又让人给她送来温热的生津茶,隋蓬仙喝了一口,险些呕出来,皱着鼻子又喝了两口,才推开:“这什么东西?” 郭玉照连忙解释,掰着手指头数:“里面加了青果、石金斛、甘菊、麦冬、鲜芦根……是好东西呢。” 隋蓬仙揉了揉她的头发帘儿:“难喝,拿远些。” 郭玉照嘟着嘴照做。 表姐不爱喝她调的败火茶,那只能靠表姐夫自己多努力了。 黄宝缨她们来了兴致,非要再来一局,眨眼睛几个鸡毛毽子又开始在半空中飞来飞去,毽羽在日光下折射出道道流光溢彩的轨迹。 隋蓬仙有些累了,把郭玉照也推过去让她多活动活动,免得又像昨日一样泡会儿温泉就晕了。 她想让请来的每一位客人都玩得开心些,武修娉她们的笑闹声几乎快冲破薄若云霞的帷帐,隋蓬仙余光一扫,走过去夺过寿昌公主手里的团扇猛扇了几下,上下瞥她一眼:“今儿我做东,你能不能收一收你那张臭脸,别坏了大家的兴致。” 她这话说得一点儿也不客气,陪在寿昌公主身旁的宫人听了,脸上立刻露出几分不忿神情。 公主是君,她们是臣,更何况公主再过几日就要远赴西番和亲,此举旨在为大胥上下带来福祉与和平,她们应该对公主诚惶诚恐,时刻怀有感念之情才对! 寿昌公主重重地哼了一声:“我是给你面子才来的,她们兴致高不高,与我何关?”她自己都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还管旁人心情好不好睡得香不香? 金尊玉贵的公主一遭经历变故,从前娇美丰盈的脸蛋瘦得都凹了下去,这会儿虽然愿意出来见人了,但心情还是很不稳定,有人过去和她说话也不爱搭理,隋蓬仙觉得她像一条动不动就呲牙的小京巴。 但她却没有迁就她的意思。这会儿拧巴,还有人愿意让着她、忍着她,叫她继续保持着这幅臭脾气去西番,那不是去结亲,而是结仇。 既然和亲一事已无法转圜,于公于私,隋蓬仙都希望她日后能过得好一些。 “少废话!”隋蓬仙把团扇丢给一旁的宫人,宫人手忙脚乱地去接,再一回头,眼睁睁看着定国公夫人拉着公主去了帐帏下面,“谁要跳百索?一块儿来玩。” 隋蓬仙一呼,不少人跳了过来,举着手十分兴奋地表示要加入。 庄子上两个仆妇分别紧紧拉住绳索两端,她们结实有力的臂膀和手腕一同用力,绳索擦过的风声咻咻刮过底部的绿茵草地,看着人比花娇的女郎们紧张地随着她们挥动绳索的间隙齐齐蹦跳,爆发出清脆悦耳的尖叫笑声,仆妇们和不远处的女使们脸上都露出了笑容。 跳百索并不难,但随着越来越多人加入,连跳的难度大了不少,总有人早一拍或是慢一拍,寿昌公主从前鲜少玩这种游戏,宫人们不敢和她一起玩儿,从前与她交好的贵女注重仪容风度,也不敢玩这种容易有损气质的游戏。她头一次和那么多人一块儿跳百索,紧张之下跳慢了好几次,没有人抱怨她,只有几阵爽朗的笑声嘘她——‘又是公主跳错了!’、‘呀!公主快跳!’。 不知不觉间,寿昌公主把那些折磨得她快要发疯的情绪统统抛下,一门心思地应对当下的挑战,她就不信了,她会一直是拖后腿的那个! 一群正值花信的妙龄女郎凑在一块儿有说不完的话,闹不完的把戏,直到天幕被落下西山的金乌拉得深沉一片,无垠深蓝的波浪渐渐吞噬余下的绮丽霞光,大家才各自回房。 景顺帝赐给臣子的庄子当然不是普通的山野村屋,处处玉栏饶砌、红香绿玉,大家约定好明日一块儿去泡温泉,又各自择了房屋歇下。 红椿见她脸红扑扑的,身上还有酒气,不由得瞪了茜草一眼,埋怨她没看好人。 茜草缩了缩脖子,不敢辩驳。 那么多女郎聚在一块儿,不知谁悄悄说了声她带了酒来,大家一下来了兴致,一群人分着喝了几杯,她想着数量不多,再看隋蓬仙只是脸红了些,眼睛亮了些,不像喝醉,茜草放下心来。 谁成想,隋蓬仙只是在人前强撑,回到屋里,她扶着额在罗汉床上坐了一会儿,之后突然又站起来在屋里走来走去,嘴里嘟哝着红椿听不懂的含糊醉话,突然开始解身上的衣裳。 夏日衣衫轻薄,不过须臾,她身上就只剩下一件香云纱裙,露出大片白得晃眼的臂膀,丰盈柔软的心口正随着她有些急促的呼吸起伏,雪浪滚滚,晕红淡淡,美人鬓发微乱,呼吸间带着清甜酒气,与她身上萦绕不绝的幽馥香气混合着,被风吹得远了些,直至被站在门口的男人攫住。 他静静站在那里,高大峻拔的身影在暮色的掩映下犹如一座巍峨玉山,英俊深邃的轮廓被隐在阴影里,叫人看不清他此时的表情。 红椿和茜草费了好大力气才制住发酒疯的人,好声好气地劝她去榻上歇着,又扬声让人赶紧去煎些醒酒茶来。 余威极烈的醉意让隋蓬仙浑身发热,这么被红椿和茜草搂着抱着,她更觉得不舒服,嚷嚷着让她们放开,她要去跳池子降火。 此话一出,红椿和茜草搂得更紧了。这如何敢放! 大娘子从前也不是没吃醉过,但这回情况不同,格外磨人。 就在红椿她们无措之际,忽闻一阵沉而稳的脚步声传来,她们来不及回头,面前横过一只颀长有力的手臂:“把她给我。” 是姑爷! 眼看着刚刚还在她们怀里扑棱个不停的人这会儿安静下来,一双藕臂还主动地环上了人家的腰,面颊靠在他小腹蹭来蹭去,极是亲昵。 红椿和茜草不敢再看下去,连忙低着头退了出去,将门口的湘帘放下,急匆匆赶去厨房,盯着人熬醒酒汤。 两人仍维持着刚刚的姿势。 赵庚站在榻前,任由她紧紧抱着自己的腰,比荔枝肉还要柔软甜蜜的面颊在他小腹上蹭来蹭去,神情懵然,她从没有在他面前露出过这么乖的模样。 哪怕是被入.得狠了,她也只会双颊绯红地看着他,命令他立刻亲她。 灭顶的欢忄俞吞没他们之前,她迫切地需要靠再紧密一些的相贴来证明一些东西,他的存在、他的喜爱……一切可以让她感到安心的东西。 “阿嫮,我不在的时候可不可以少喝一些?”她酒醉之后这样可爱的情态,他实在不愿有第三个人看到。再者,过度饮酒伤身,他不愿她染上贪杯的毛病。 只是她哪儿会那么好说话,会乖乖听他的话? 赵庚叹息,顺了顺她乌蓬蓬的发,惹得她不满地投来一瞥:“不要碰我的头发!” 人是醉了,但是原则不能忘。 赵庚笑,却没有收回手,捋着冰凉青丝的手缓缓下滑,改为抚弄她发烫发红的面颊。 和美艳作精成婚后 第55节 醉醺醺的隋蓬仙皱了皱眉,过了好半晌,才慢吞吞地开口:“你这是在,挑衅我吗?” “不敢。” 他嘴上说着不敢,神情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儿, 隋蓬仙气得不想再靠着他了,她正想撑起来,却被什么硬.物硌了一下。 “这是什么?” 她低着头,指尖都染上酒醉似的晕红,伸手拨了拨。 赵庚呼吸微妙地停止一瞬,看着她歪了歪头,还在看他,赵庚尽量维持着理智,微笑着满足她的好奇心:“这是蹀躞带。” 是吗? 隋蓬仙哦了一声,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手上继续勾弄着蹀躞带,察觉到被她握在手中的玉钩诡异地发生了更大的变化,在她掌心发月长成一个烫人又勾人的弧度。她懵然地抬起头,一双荔枝眼泛起迷蒙的水色,粼粼眸光中,倒映出男人紧绷而俊美的脸庞。 “你这蹀躞带上的玉钩……好似不太正经。”隋蓬仙有些苦恼地又捏了捏,听到头顶一声嘶的轻口耑,顿时对自己刚刚的猜测更是深信不疑,“成精了?还会叫呢。” 随着她带着几分笑意的话音落下,赵庚腰背紧绷成即将蓄势待发的弦,他想让她别玩了,但谁也别想让醉后的隋蓬仙听话,她自顾自地把捏着新到手的玩具,区区玉钩,成了精又如何,还不是只能被她捏着玩儿。 夜风袭来,催动空气中的几缕异香幽幽游动,赵庚注意到她皱了皱鼻子,嘟哝道:“哪儿来的石楠花……臭死了。” “你闻到了吗?”隋蓬仙抬起头,看着站在她身前的男人,他紧紧闭着眼,面色潮红,英俊犹如凿刻的面庞上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狂放意味。隋蓬仙头有些晕,却莫名深信,她很喜欢这张正气凛然的脸庞上露出这样放.荡、低贱的神情。 她仿佛走神了,手上把玩着玉钩的动作都带了几分漫不经心。 赵庚忽然伸手捏住她下颌,逼迫着她只能抬起头看向他,那双醺然朦胧的荔枝眼里倒映出他此刻理智全无,犹若疯狗的样子。 赵庚很清楚,他是她手中牢牢掌握着的,一根绷紧、拉扯到极致的筋线。 “泡过温泉了么?” 赵庚拿开她的手,密密的吻落在她脸上、颈上。 她气性大,带着人住到庄子上不肯回去,连着三日,领着她的好友们纵马狂欢,爬山赏景,射猎烤肉……玩得乐不思蜀,觅风日日带着他的求和信飞去,日日都是空爪而归。 她不会放弃欣赏他示弱的表现,但要她消气,没那么简单。 赵庚想通这一点,亲她耳垂的力道稍稍重了些,惹得她不满地嘤了一声,伸手就要打他。 赵庚低低笑着裹紧她的手,不让她溜走,继续问她:“回答我的问题,有没有去?” 不知不觉间,两人之间的姿势早已变了,隋蓬仙被抱着坐在他腿上,整个人都被他拥在怀里,有些热,男人身上清淡的香气被浑身的热意一激,化作一阵淅沥的雨雾浇在她身上,隋蓬仙有些呼吸不过来,扭了扭身子,见他一直追问,烦躁地回了一句:“当然去了!明天还要去!” 那阵醉意被他过高的体温烘得渐渐淡去,隋蓬仙理智回笼了些,正想让他放开自己,就听赵庚低低叹了一口气,语气十分寥落:“可是我还没泡过,怎么办?” 隋蓬仙有些疑惑,想说你想泡温泉的话自去就是,难不成还要她帮着一脚把他踢下去? 但她酒意渐渐淡了,在男人缠绵的吻密密落下来时,她慢半拍地终于想起来。 他口中的泡温泉,指的是—— “老东西你真的坏死了!” 听着她羞恼的尖叫声,赵庚闷声笑了,攻势倏地凌厉,吻得她晕晕乎乎,感觉才淡去的醉意又有折返的趋势。 端着醒酒茶过来的红椿听到内室隐隐传来的动静,低头看了看托盘里的醒酒茶,有些犹豫地想,多动一动,发发汗……应当和喝醒酒茶的效果差不多吧? 她悄悄走远了些,又让丫头们各自下去休息,只让厨房多留两个灶头烧些热水备上,给了两个仆妇十几个铜板,叮嘱她们受累些,盯着灶头别熄了火。 仆妇们连连点头,笑声说好。 赵庚听到门被关上的动静,助她醒酒的动作更狂放了些,肆无忌惮。 “阿嫮,想不想我?”与堪称放氵良的动作相比,他的语气柔和得不可思议,几乎让人升起不切实际的期盼,以为他会就此打住,不要再继续做那些可恶的举动。 隋蓬仙起初咬着唇不肯回答,赵庚也不恼,举着她的腰翻转,让她马奇坐在上面。 雪浪翻涌,那一双举世罕见的珊瑚珠也在狂浪飓风中跟着失去平衡,艳色一点红反复上下摇晃,几乎快晃成一道凄艳的红线残影。 赵庚是天赋最佳的猎手,他没有急着取那双珊瑚珠,而是耐着性子,抚弄着她潮红的面颊,期盼着从她口中得到令他精力暴增的回答。 “唔……” 隋蓬仙颦紧眉尖,一下子吃得太多,她有些受不住。 她一面应对着作怪的玉钩,一面分神想着怎么才能磨到他答应让她一块儿去西番的事,已是十分辛苦,偏偏赵庚仍在固执地问她那个问题,隋蓬仙简直要被他吵晕过去,只能含含糊糊地点头应声:“有,有行了吧!” 赵庚并不满意她的回答,叹了口气,狂风巨浪忽然有收歇的趋势,察觉到她不可置信的幽怨眼神,赵庚好整以暇地对她微笑:“心里有些痛,想来是旧伤复发,没力气了。” “阿嫮还想要吗?那便自己来吧。” 说完,他闭上眼,神情安然,仿佛两人之间的关系一夕颠倒,她隋蓬仙才是采花的那个。 隋蓬仙原先想翻身下去,不让他如意,但转念一想,她也没饱。 委屈谁也不能委屈她自己。 她在心里拨弄着小算盘,往日都是她先到了好几次,他才姗姗来迟……她小心些,爽了就跑,等他自个儿憋着就是。 赵庚看着她脸上露出熟悉的坏笑,微微挑眉,并没有开口戳破。 直到最后一霎,她想要逃离时,堆上一层香腻薄汗的腰却被人紧紧按住,动弹不得。 隋蓬仙咬紧了唇,有手指轻轻按住她唇角,示意她不要折磨自己。 咬他。 隋蓬仙恨恨地遂了他的意,却又掉入他的陷阱,红唇翕张,修长有力的手指代替舌,顺着那道湿氵闰的纟逢隙钻了进去,在她氵显热的嘴里搅弄不休。 隋蓬仙怀疑自己要溺死在此处。 听到她失神的呢喃声,赵庚笑了:“我哪里舍得。” 握在她腰上的手烫得吓人,隋蓬仙回过神之后就要骂他:“你哪里不舍得了?最坏最下流最无耻的就是你!” 赵庚受用:“原来阿嫮给我的评价这么高。” 隋蓬仙双眼一闭,恨不得晕死过去。 嫁给一个不正经的人,真的好痛苦! “阿嫮。”他的动作和声音一起紧绷到了一个微妙的阈值。 隋蓬仙呼吸一滞。 赵庚垂着眼,视线扫过紧紧扎根在山脉里的牡丹花,若有所思地问她:“铁树开花。是不是就是这样?” 隋蓬仙无力地瞪他一眼:“闭嘴吧你!有辱斯文!” 她已对温泉二字有了阴影,每次郭玉照她们叽叽喳喳说起泡温泉的事,她都莫名觉得脸上发烫,现在看来,还要多上一个铁树开花。 她反正是听不得这几个词了! … 最后一道圣旨落下,给夫妻间之间的争执划上了句号。 景顺帝得知女儿与定国公夫人要好,怜惜她此去西番山高水远,一路上没有知心人陪伴,恐会寂寞,于是大手一挥,给定国公夫人封了个一品女官的虚衔,命她跟随公主车架,送公主出嫁。 夜里,等到赵庚回来时,隋蓬仙得意地晃了晃圣旨:“不许自作多情,我这是因公外出。” 骗人。 赵庚揽过她的腰,任由明黄圣旨跌到地上,吻了许久,他才放开她,声音喑哑:“嗯,夫妻上阵,干活不累?” 隋蓬仙想打他:“你还要我干活?打死你个负心汉!” 娶她之前说得信誓旦旦,会对她好不让她吃苦,这会儿就露出真面目了。 赵庚忍俊不禁,封住她借机发挥喋喋不休的小嘴。 无论如何,这场西番之行势必成行,隋蓬仙有些期待,她基本没有出过汴京,头一回出远门,还是和赵庚一块儿,想想就让人觉得开心。 第41章 还有几日就要出行西番,隋蓬仙一下就忙了起来,忙着裁做新衣、收拾箱笼,还要和好友们道别,最近再不能赴她们的约了,让她们莫要跑空。 她说这话时语气是充满歉意的,但是那张漂亮得过分的脸庞上却洋溢着得意之色,黄宝缨哎呀一声,连忙扑过去作势要惩罚这个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人。 得知隋蓬仙要随公主銮驾一同前往西番,天真稚气的女郎们大都艳羡不已,郭玉照很舍不得她,甚至提议说想扮作她的侍女陪着一块儿出去。 隋蓬仙:……总算体会到老东西当时的心情了。 把惨遭拒绝心情沮丧的小表妹送走后,隋蓬仙陪着老太太一块儿尝了尝新出锅的茶叶蛋,赵庚没有骗她,果然越贵的茶叶煮出来的蛋味道越好。 隋蓬仙处于临行前的亢奋期,红椿在一旁犹豫了许久,才上前提醒她:“要不要让人去侯府知会一声?” 上次三朝回门,大娘子与姑爷只待了半日就走了,盖因侯爷与夫人都在催促大娘子,说些莫要再贪玩,早些怀上孩子,替定国公一脉开枝散叶之类的话,大娘子如何能忍,当即就起身要走。 红椿还记得当时侯爷的脸色很不好看,侯夫人倒是很平静,红椿当时还有些生气,觉得生气都比她这幅全不在意的样子好。 之后因为这事外边儿起了些流言,红椿没敢告诉隋蓬仙,和茜草在屋里气了个半死,狠狠骂了那些爱嚼舌根的贱人一通,还是不解气。后面两人一商量,把事给姑爷说了,没过多久,那些恼人的流言就没了,红椿她们这才松了口气。 听红椿提醒,隋蓬仙对镜挑选珠钗的动作一顿,压下心底冒出的滞闷,随意点了点头:“你安排就是。” 红椿嗳了一声,出去叮嘱了茜草几句,让她亲自跑一趟,又折返回去,看见原先还兴致勃勃的人这会儿已经躺到罗汉床上发呆去了,心里有些后悔。 她多什么嘴!私下让人去送个口信的事*,其实也不必惊动大娘子。 红椿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盼望着姑爷能早些回来。 红椿必须得承认,出嫁之后,身边有了姑爷陪伴,大娘子的心情好了许多,几乎日日都在笑。 就算是和姑爷闹别扭的那几日,她也不再像从前那样,要么使劲儿挥霍银子,买一堆东西回去后又将自己关在屋子里,要么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生闷气,红椿从前每每遇到这种时候都又害怕又心疼。现在好多了,她有了许多谈得来的新朋友,可以和她们一块儿踢毽子、打马球、玩投壶,几乎没有空乏寂寞的时候,自然也就不会乱想了。 只是这几日赵庚比从前更为忙碌,京郊大营的事尚可移交给崔副将他们,但对于景顺帝先前递给他的这本密奏里提及的事,却颇棘手。 北狄上次惨败,虽然十分有诚意地俯首称臣,割让土地、送上朝礼,表面可见拳拳诚意,只是大家都清楚,此类蛮夷强必寇盗,弱则卑伏,他们一直耐心在等伺机反扑的时机。 两月前骊山事变,背后藏着两拨人的手笔,一方自然是北狄,动用早早埋伏在汴京的暗桩提前部署了一出好戏。另一方,却迟迟没有眉目,负责查探案件的大理寺和金吾卫压力极大,查到些许蛛丝马迹之后,那些线索却又凭空断开,为此景顺帝数次怫然不悦。 赵庚关注的是呼延豹此人。在骊山乱起来的当夜,他就趁机逃出了汴京,至今没有追寻到他的下落。若真如那封密奏中所说,北狄意图游说西番、东夷联盟,意在瓜分胥朝疆土,事态虽不可能如贼子畅想那般顺利,但一旦举战,少不得又是骨肉分离、妻离子散。 杏黄帷幔重重垂下,龙脑冰片沉在香炉底,轻盈腾起的香雾一股股将缥缈如云的帷幔顶出迤逦的微小弧度,香而凉的味道带着开窍醒神的效用,赵庚背脊挺直,跪在通铺金砖,格外冰冷坚硬的地面上,沉声应下天子交代给他的任务。 景顺帝眼睛微眯,定定看着跪在台阶下的年轻武将,他是他如今握住的最锋利、最好用的一把刀,他不免对他寄予厚望,盼望着他能剜下那几块毒瘤。 希望他不要让自己失望。 景顺帝淡淡瞥了魏福禄一眼,魏福禄连忙弓下腰,亲自去扶了定国公起来,赵庚礼貌地避了避,自己站了起来。 和美艳作精成婚后 第56节 “赵卿办事,朕一向放心。”景顺帝笑了笑,接着话锋一转,“此事本不该将你那新婚妻子扯进来的,只是……朕愧对寿昌,难得她有个能说上话的人,只能暂委屈你夫人一段时日,让她再多陪陪寿昌吧。待你们回来,朕再给你论功行赏,至于你夫人……一品诰命的封赏如何?” 赵庚口呼不敢,作势又要跪下推拒,魏福禄连忙虚虚扶了一把,连声道定国公高义,陛下更是礼贤下士、爱才好士的性子,君臣和乐方是正道,倘若定国公与夫人辜负陛下一番善意,反而不美。 如此推拒拉扯一番之后,赵庚持着一派饱受皇恩,不胜欢喜的谦恭姿态缓步退出了紫宸殿。看着他年轻而挺拔的背影,景顺帝若有所思:“忠毅侯是个草包,只是不知道他女儿品性如何。” 魏福禄在一旁陪着笑脸,若不是忠毅侯和景顺帝有着幼时伴读的情分在,按着他的资质,早不知道被发配去哪座深山老林啖荔枝吃瘴气了。 他的女儿……魏福禄回想片刻,斟酌着道:“仿佛是个有主意的孩子,容貌不俗,脾气也挺大。” 魏福禄在宫中眼线众多,自然知道上回崔贵妃借寿昌公主的名号设宴那回,隋蓬仙当场就和公主她们呛声起来的事儿,连大皇子他们的面子都没给。 景顺帝‘哦’了一声,没再就着这个话题继续说下去,转而点了点刚刚宫人呈上来的一碗漉梨浆:“公主喜欢喝这个,让人制碗新的送去朱镜殿。” 魏福禄连忙嗳了一声:“陛下时时牵挂公主,是公主的福气。” 景顺帝想起弱不胜衣,仿佛大病一场的女儿,扯了扯嘴角,仿佛感慨一般出声:“是啊,生在皇家,可不正是她的福气么?” …… 转眼间,便到了出发的日子。 红椿随她一块儿上路,茜草留下来看顾着家里。 听着红椿不厌其烦地反复叮嘱她要注意哪些事儿,连那头梅花鹿每日要牵出去溜达几次的事都说了好几次,茜草忍不住委屈:“怎么连谢揆都能去,我却要留在这儿?” 隋蓬仙出嫁后,自是不用谢揆每日守在屋顶行守卫之责。隋蓬仙从忠毅侯那儿讨来了谢揆的身契,原本想放他自由,让他去考武科也好,就此娶妻生子,过一世平凡日子也好。有多年陪伴情分在,隋蓬仙也希望看到谢揆自在高兴地生活。 但谢揆拒绝了她的安排。默默去了定国公府的马厩,每日只专注做一件事——伺候宝珠。看着爱马被伺候得皮毛精亮,身膘体愈壮,谢揆本人和从前没什么两样,仍是个寡言的木头,仿佛伺候人和伺候马在他眼中并无不同。 隋蓬仙又气又无奈,索性随他去,撂下话,等他自个儿想通了随时来找她。 此次出行,正好是个机会。 红椿拉了拉她的手,示意她低声些,将隋蓬仙的打算简单说了:“大娘子想着谢揆随行的话,万一能帮上什么忙,立些功劳,日后投军或是考武科,不挺好?” 茜草有些不明白,挠了挠脑袋:“这种事多简单,和姑爷说一声不就得了?”姑爷和大娘子夫妻恩爱,随手给谢揆在军中安排个一官半职,小事而已,至于这么折腾吗? 红椿瞪她一眼,语气严厉了些,让她莫要出去乱嚼舌根,见茜草面露怯色,她神情松了松,低声道:“大娘子将谢揆视为自己人,怎么肯让姑爷帮忙安排她的人?夫妻之间,越是亲密,有时候反而越要分得清。” 再者,依照谢揆那木头脾气,若说是大娘子求姑爷为他安排了一官半职,他定要懊悔,因为自己的事让大娘子在姑爷面前矮了一截,他怎么肯。 与其做无用功,不如静候时机。 这不,机会来了。 茜草被她话里绕来绕去的意思弄得头疼,连忙摇头:“罢罢罢,我这脑子不适合听这些……红椿姐姐,你随着大娘子出去了之后可不能忘了我。” 红椿没好气地狠狠戳了一下她的额头,应诺会给她带些当地的胭脂和绢花回来,茜草立刻眉开眼笑,分外殷勤地作势要扶着她上车。 红椿抬手打她一下,两人对视一眼,又忍俊不禁。 隋蓬仙她们自定国公府出发,在汴京城门口与公主銮驾会合,赵庚骑着奔霄,立在队伍最前方,面容坚毅,冷寒的眸光扫过长长的队伍,看到那辆载着妻子的马车时,冷毅面容上似有柔情一闪而过,待视线飞快掠过侍立在马车旁的玄衣青年,他整个人重又恢复常态,沉声发令,将士们举戟高呼,声音如海浪滔滔,又如虎啸龙吟,声音大到让人恍惚以为足下的土地都在晃动。 这支足有上千人的庞大队伍缓缓前行,隋蓬仙和红椿坐在犹如一座移动帐篷的马车里,她平时用惯的东西一应俱全,罗汉床、镜台、桌几、衣柜……要说哪一点儿不好,隋蓬仙捏着鼻子表示是放在屏风后的恭桶。 红椿自然不会嫌弃她,但她自个儿过不了那一关,宁愿少吃喝,也不想在马车外面有那么多人的情况下用恭桶。 赵庚仿佛猜中了她在别扭什么,中途停歇时,他特地猎了两只兔子,一只让人送去给公主加餐,自己亲自处理了兔肉,架起火堆,转动着手里串着肥兔子的松枝,时不时扇扇风,又撒上昔日从云州带回来的调料,一时间香飘十里,不少将士朝那儿望去,看见定国公正在烤兔子,不远处的树荫下坐着一位美貌女郎,又羡慕又嘴馋,不知是谁先发出的动静,‘国公爷好福气’的揶揄声一时间响彻云霄,隋蓬仙面色一红,羞恼地瞪了赵庚一眼,拿起团扇遮住那张泛起桃花色的娇妩面庞,使劲儿给自己扇风。 却把烤兔子的香气越扇越浓。 赵庚笑着看了妻子一眼,又转头示意将士们安静些,将那只已经烤得滋滋冒油,不断窜出霸道鲜辣香气的肥兔子递到她面前:“我伺候你吃一些?” 隋蓬仙往后一避,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佯装嫌弃道:“太肥太油,我不爱吃。你自个儿吃就是。” 她扮出这幅娇滴滴的作派,却没能唬住赵庚,他看了一眼仍在不停扇风的妻子,揶揄道:“是吗?那日央着我多烤些肉给你,口口声声半头羊肉不够填肚子的人是谁?” 隋蓬仙一怔,想起了旧事,那时她被迫只能跟着他回到他帐篷里,出于被冤枉的不满,她把气都发泄在了他身上。现在想来,一个男人肯心甘情愿地为她使唤,殷勤侍奉,再加上这厮一早就知道她是女扮男装…… 隋蓬仙望过去的眼神里带了几分得意,用团扇掩面,轻轻靠了过去。 赵庚微顿,顺从地做出洗耳恭听的模样。 日头正烈,不少吃着囊饼说着玩笑话的将士们仍时不时往她们这儿瞥来好奇的目光,显然这里不是说夫妻间私密话的好地方,更不是亲近她的时候,赵庚表面从容,握着松枝的掌心却濡湿了一片,他不动声色地将肥兔子拿远了些,避免肥兔子身上香酥酥的油滴落到地面惹来虫蚁,也免得她发现自己此时的窘态,日后又拿出来笑话他。 在赵庚有些胡乱的思绪分散中,属于她的幽馥香气终于凑近了他,没有被遥遥的风沙分薄,轻而易举地催红了他耳廓,连他的心神呼吸也为之暗暗摇曳一息。 轻薄的团扇轻轻摇晃,将她的香气与笑意一齐没入他肌肤之下。 “老东西,你老实交代,当日在骊山,你我第一回同居帐篷时,你那么主动地给我烤肉,当时就已经喜欢上我了,对不对?” 现在回想起当时的场景,对她处处冷淡,连床都要她自个儿铺的可恶男人与此时坐在她身旁的夫婿身影渐渐重叠,隋蓬仙眉眼间止不住带出得意之色,艳色天成的脸庞微微泛红,娇靥点点,媚态横生。 赵庚不语,试探着用匕首片下最嫩的兔腿肉让她吃。 隋蓬仙这会儿哪里还顾得上吃,见他一声不吭地要转移话题,气得用团扇拍他:“你快说快说!不然我是不会放过你的!” 远远望着小夫妻打情骂俏的将士们赶紧收回目光,悄悄咧了咧嘴,国公夫人脾气真爆啊,国公爷也说打就打! 赵庚扫了一眼识趣地抬着小杌子去更远的地方啃饼子的红椿,慢条斯理地捏过巾帕擦了擦手,将那块儿烤得外酥里嫩的兔腿肉塞到她嘴里,隋蓬仙猝不及防被这口溢满油脂香气的兔腿肉香得头脑发晕,来不及反应,那两根修长有力的手指在她柔软湿热的唇舌里极快地搅了搅,亲昵得过分,隋蓬仙下意识举起团扇挡住。 要是让别人看见英明神武的定国公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这种事,他脸皮厚,倒是可以不当一回事儿,她都替他害臊! 察觉到她饱含着愤怒水光的荔枝眼恨恨瞪过来,赵庚微笑,深邃眼瞳映出她生气时的鲜妍模样。 为了在外出行方便,她将那些轻如织霞的纱裙都放在了马车上的箱笼里,一身烟笼紫的胡服,腰身纤细,曼妙的曲线随着她有些不稳的气息呼之欲出。 赵庚一脸求学若渴,笑着求她解惑:“不放过我?阿嫮说说,怎么个不放过法?” 隋蓬仙不假思索,自然是打他骂他磨着他,却听赵庚一边笑着将第二块兔腿肉喂到她嘴边,一边压低了声音,微烫的呼吸几乎是直直打在她戴着一对珊瑚珠的耳垂上,细白柔软的耳垂很快就泛起和珊瑚珠一样艳丽的晕红。 “是紧紧缠着我的腰,不许我动,还是——” 隋蓬仙直接把手里的团扇拍到他脸上去了,气得直接站了起来,连扇子都不要了,噔噔噔地朝马车走去。 将士们看着那道英秀身影没要那个小白脸侍卫的帮助,自个儿轻巧地跃上了马车,‘啪’的一声,车门紧闭,他们立刻又转过头,看着赵庚立在原地,依稀看出几分凄凉的身影,互相挤眉弄眼。 赵庚没有急着追,见不远处的溪流旁生着几丛荷花,粉白相间,碧叶红花,他去摘了一片碧油油的荷叶,洗干净后将片好的兔子肉放在上面,顶着将士们起哄的眼神,一脸自若地来到马车前,手指微屈,敲了敲车壁:“阿嫮。” 红椿看了一眼趴在罗汉床上不说话的隋蓬仙,等赵庚又低低呼唤了几声,她有些为难,劝道:“大娘子,这是在外边儿,是不是得照顾着国公爷的面子?” 隋蓬仙把脸埋在松软的枕头上,传出去的声音瓮声瓮气的,几分讽意却格外明显:“他脸皮厚着呢,不怕损,不用咱们瞎操心。” 红椿只得借口要下车方便,隋蓬仙一骨碌爬了起来,来不及说话,就见车门打开,红椿一溜烟儿跑没了影,露出赵庚那张惹人生厌的英俊脸庞。 “这样看着是不是没那么腻味了?”赵庚将手里捧着的荷叶往里递了递,“我再陪你吃一些?” 隋蓬仙看了一眼盛在碧绿荷叶里的兔子肉,别过脸去:“气都气饱了,不吃。” 赵庚没说话,径直上了马车,还顺手关上了车门,隋蓬仙眼含警惕地往罗汉床里面缩了缩,讥讽道:“这会儿你又不怕你和我孤男寡女在马车里,容易惹人遐思,有损军纪了?” 她鼓着脸生气的样子实在可爱,赵庚叹了口气——为自己后知后觉的劣根性。 他必须坦白,他很喜欢逗她,看着她对自己张牙舞爪地发脾气,再使尽招数哄她开怀,让她在自己怀里软成一滩春水,那样的成就感与满足感无法言喻。 隋蓬仙听着他那道叹气声,浑身毛都炸了起来,正要找东西打他,却被赵庚紧紧扣住了双腕,下一刻她便被压着倒在了铺着竹蕈的罗汉床上,微凉的竹纹织理柔中带韧,让她的感知变得更加清晰,却并没能如往常那般细致温柔地为她淡去暑热,她被一道不断扑遍她全身的热气熏得后心都开始发汗,脸上更是早就染上秾艳的晕红。 车壁并不能完全阻隔外面的声音,跟随在附近的卫兵都是赵庚麾下的将士,隋蓬仙想到这一层关系,越发觉得不自在,低声警告他快点放开她,下一瞬,被他紧紧扣着的双腕蓦地举过头顶,再一眨眼,他的吻气势汹汹地压了下来。 隋蓬仙懵然地蹬了蹬腿。 老东西!先前的账还没算清楚,他居然敢就这么亲上来了! 好在赵庚只是浅尝辄止,没一会儿就轻轻松开了扣着她腕子的手,又亲了亲她红艳艳的唇,这才稍稍离开了些,头抵着她的额,两道尚未平息的呼吸声亲密地交缠在一起。 “阿嫮说得没错,在你我初次在骊山共寝的那一夜,我已对你生出了不可告人的心思。”想起那团被他藏进箱笼深处的柔软绫布,赵庚回忆起当时鬼使神差拿走她裹胸绫布后,心中涌上种种羞惭、震惊、后知后觉的情绪,忍不住笑自己当时的狼狈和迟钝。 幸好他们没有错过。 赵庚低头亲了亲她颤动的眼睫,只觉得庆幸。 他的声音和他的吻一样温柔,隋蓬仙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哼哼唧唧地泄了气,终于愿意乖乖伏在他怀里。 赵庚没有放任自己贪恋太久,他握住她肩,扶着她坐了起来,又拿过荷叶,找出放在斗柜里的竹箸,喂她吃了大半只兔子。 不得不说,赵庚烤肉的功夫的确一流,烤出来的兔子肉汁充沛,一口咬下去就有微烫的鲜味在口中迸发,配上他特地放着一块儿烤的野韭菜,鲜香爽辣,很是开胃。 “不吃了。”隋蓬仙吃到后面才想起恭桶这一难题,有些懊恼地摸了摸微鼓的小腹,扭过头去,说什么也坚决不吃了。 赵庚没继续劝,三五下地就把剩下的兔肉解决掉了。 他将荷叶放到一边,又拿过水囊倒水沾湿巾子,细致地给她擦嘴、净手。 他低垂着眉眼,英俊深邃的面庞在此刻尽数褪去了锋芒之色,手上动作细致又温柔,隋蓬仙一点儿难为情的意思都没有,吃饱喝足之后越发娇艳的脸庞上露出餍足之色,翘着手指头舒舒服服地享受着他的侍奉。 “先睡一会儿?还是我带你出去方便一下?”此时正值一天之中日头最烈的时候,送嫁队伍又多达千人,若是有谁因为中暑倒在半途反而麻烦,赵庚估算过日落的时辰与最近一个驿站的位置后,让大家原地休整一个时辰,稍后再启程。 这会儿还有小半个时辰的时间,还来得及。 隋蓬仙抿了抿唇,虽然两人是夫妻,那么多让人难为情的事他们也没少做,但是涉及到那种事,她还是不乐意让他知道,更别说让他陪着去树林里方便了。 隋蓬仙固执地想要维持她在他心中漂亮风光的形象,决不允许和那些尴尬的事扯上关系。 赵庚等了等,没等到她的回答,抬起眼一瞧,人又别扭上了。 “阿嫮,最近的一座驿站远在六十里外,此时不去的话,只能等到夜里了。”赵庚将用过的巾帕叠好,放到一旁,打算待会儿下车去到河边投洗干净。 隋蓬仙抬起眼看他,隐隐有些倔犟和委屈的意味,赵庚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她娇妩的脸庞:“不是说只要和我在一块儿,什么难关都不怕?结果才出来就要在人有三急这种事上跌跟头了?” 隋蓬仙拍开他的手,哼声道:“少用激将法!” 赵庚顺势将她的手裹在掌心,语气严肃了些:“其他事我都可以由着你,但是这种事怎么能一直憋着?对身体不好,我更是牵挂,难道你要我骑在马上时时牵挂着你有没有方便,一时分心跌下马——” 他越说越过分,隋蓬仙急得倾身上前亲了他一下,强制让他闭嘴。 赵庚神情柔和,没再说话,只用眼神静静催促。 隋蓬仙终于败下阵来。 …… 等到从疯长到有半人高的野草丛后绕出来,隋蓬仙飞快跑去河边洗手,赵庚拿出帕子给她擦手,十指纤纤,纵有难以磨去的茧痕,也还是很漂亮。 他一根一根地擦拭干净,动作与神情都十分严肃,像是怕哪根手指突然成了精,跳起来指责他厚此薄彼。 隋蓬仙被自己漫无边际的联想逗笑了。 “笑什么?” 隋蓬仙眉眼弯弯,却一如既往的嘴硬,不想让他太得意,但赵庚擦干了手却不肯放开,慢条斯理地在她掌心划圈。 他知道,她很怕痒。 隋蓬仙痒得止不住地往后缩,赵庚又捏了捏她透出红晕的指尖:“还不肯说实话?” 隋蓬仙恨死这个坏东西了,她原本想顺势骂他几句鸣金收兵,但转念一想,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更好的坏主意。 和美艳作精成婚后 第57节 “郎君。” 赵庚听到这个称呼,本能地收紧腰腹。 隋蓬仙眨了眨眼,问他:“你总是不相信我喜欢你,对不对?” 赵庚笑,就像她也不相信他很爱她,很爱她,每日都要搂着他的手气势汹汹地命令他必须再多喜欢她一点一样。 察觉到他有些走神,隋蓬仙抽回手,哼了哼:“我才不会证明。” “要让你自己发现。” 拱手相送的东西总是很难让人珍惜,哪怕到了这一刻,隋蓬仙也要保持她倔犟的骄傲,不愿意让他太轻易地触碰到她深深藏起来的,从来没有许诺过第二个人的真心。 赵庚明白她的骄傲和顾虑。 他上前一步,天光明亮,落在水面上泛出粼粼的华采,倒映在他眼底,隋蓬仙不自觉被他眼瞳之中深切的爱意与欢喜吸引去几分心神。 赵庚低下头,让她看得更清楚,他眼瞳里映出的,他心上人此刻的模样。 他眉梢挑起一个忍俊不禁的弧度,顺着她刚刚的话往下说:“比如,现在?” 第42章 隋蓬仙理直气壮地点头。 为了他,她连不允许自己在他面前露出不漂亮的样子这种原则都能勉强改一改。如果不是喜欢他的话,她不会有那样奇怪的执念,也不会为了他来到这里。 这番脑中论证让隋蓬仙有些苦恼,她得收敛一些,不能让他看出太多。 他的眼睛太锐利,有时候她也会被他看得发怵,忍不住瑟缩光滑的肩,试图扯过被他们随意丢掷在床榻里侧的衣衫或是被子盖在身上,什么都好——只要能挡一挡他让人莫名发酥发麻的眼神。 忽然有风自葳蕤林间吹来,弄乱了潺潺溪水,曲流起伏,偶有手指寸长的鱼儿跃出水面,发出‘啵’的一声,摇尾打出一道水波。 年轻英毅的男人站在她身前,得到她肯定的回答之后,没有露出欣喜若狂的神色,反倒若有所思,隋蓬仙瞪他。 没有反应就罢了,还敢发呆。 隋蓬仙扭过身就要走,手臂却及时被人攫住。 “阿嫮莫怪。”赵庚喉头有些艰难地滚了滚,得了她的回应,虽然只是简单点了点头,依着他对她的了解,猜测她多半又在打什么坏主意,想要捉弄他,但……一腔沸腾不休,叫嚣着渴与贪的情愫,岂是他一时半刻能够安抚平静的。 他满心满眼只有一个念头——她承认了。承认她喜欢他,如他中意她一般,她们是相爱的。 这样的认知怎能不令他欣喜若狂。 极大的欢愉之余,他又生出些不知今夕何夕的懵然感,能得到他口是心非的妻一句肯定,实在难,他不曾想,这样轻易,不需他做什么,她就这样大方地将他梦寐所求之物给了他。 “我刚刚疑心,这是不是一场梦。”赵庚立在水畔,任由暮夏的风将他袍角卷得凌乱,他眼瞳里的那泓静湖也被吹泛起阵阵涟漪。 他难得用这种飘渺,带着不确定意味的语气,隋蓬仙抬起眉眼,见他乌黑的发用一顶金冠紧紧束起,一丝不苟,容仪俊美,但不知是否因为男女之间存在过世间最亲密的关系之后,对方的一切落在眼中都会加上一层瑰色的联想。 正如此刻,隋蓬仙看着那顶金冠,无端想起她抓着他头发时的感受。有些粗硬,一点儿也不柔软,扎着她的掌心直发痒,偏偏她当时又需要紧紧握着一些东西,以求在濒死的忄夬感到来的时候,有能稍稍给予她支撑的东西。 她垂在腿侧的手无意识地虚虚抓了抓。 “梦里的我对你也这么坏吗?”都做梦了,就不能盼着些好吗? 隋蓬仙十分坦然,她平日里对赵庚的确……算不好吧? 打他骂他是几乎日日都发生的事儿。在床帏里他更是没少吃她的巴掌,胸肌、背脊上的抓痕更是不忍多看,有一次隋蓬仙托着腮卧在床榻上,等着赵庚给她送水,灯烛昏黄,男人紧实有力的背脊上布着道道抓痕,鲜红异常,比她白日里不小心打翻的丝线球还要乱,还要密。那一晚隋蓬仙对赵庚温柔了许多,但赵庚显然领会错了她的意思。 “没吃饱?” 再度被恶劣地月长满,隋蓬仙咬着牙继续挠他。 她不是要让他继续喂她的意思! 一晚吃了三次,一次比一次吞得氵罙,她真的累了。 这样的事时常发生,以致于隋蓬仙十分心安理得,床上他折腾她,床下她折腾他,他挨自己打的时候说不定也在暗爽。 她疑惑的眼神十分真诚,赵庚愣了愣,继而朗然大笑出声。 笑声惊扰了不知何时翻在荷叶上休憩的鱼儿清净,浑身泛着银光的小鱼受惊地接连跃入水面,溅起阵阵水花,点点清越之音并没能掩盖他朗然若山间清风回啸的笑声。 他鲜少有这样喜悦外露的时候,隋蓬仙必须承认,只有这种长得十分周正英俊的人这么笑才不会惹人生厌。 若是换一个人,她定要嫌弃这人笑得太不含蓄,说不定还会露出牙花子和大黄牙。 咦,她被自己想象中的画面恶心到了。 笑声渐渐停下,只剩不远处的树林仍回荡着沙沙的叶片轻扫声,像是将那阵笑声刻进了叶脉之中,簌簌回响的声音让人的心情不由得变得松快、宁静。 赵庚轻轻把她拥入怀中,隔着一层冰冷的明光铠,他重如鼓声的心跳仍能清晰有力地传入她耳廓。 “能娶你为我妻,已是我赵庚毕生之幸。只要你在我身边,我目之所及有你的身影,我就会感到幸福。” 至于隋蓬仙赏他的那些巴掌和抓痕,还有她娇声娇气的斥骂,在赵庚看来是比描眉贴花钿更美妙的闺房之趣。 在朝堂上、在军营里,他面目严肃议论正事时,背上的抓痕时不时泛起细密的痛感,每当痛感传来,他心底又会升起一种隐秘的快感,她在他身体上留下的痕迹陪伴着他,就像是她也在。 这种事赵庚从来没和她提起。他有自知之明,若是说了,他爱惹事又容易害羞的妻子只会捂着脸尖叫骂他不要脸,然后被他按在榻上吻得骨软筋酥。 他一字一顿,说得极其认真。心跳声和他满含情愫的话一起,在她耳边轰隆隆炸响,隋蓬仙很高兴,又有些小小的羞涩,她故作平静地哦了一声,又慢吞吞地补充道:“……放心吧,只有你的运气会这么好。”会一直这样好。 后半句话,她没好意思说出来,绝不是因为不想让赵庚太得意,毕竟……说到这份上,也不用再含蓄了。 她只是觉得有些害羞,努力了半晌,就是说不出口。 好在赵庚不知道她心底的纠结,两人在河边静静抱了一会儿,赵庚看了看天色,低声道:“走吧,我送你回马车上。” 隋蓬仙点了点头。 还好是在外面。她不能再和赵庚单独相处了,不然她可能会忍不住,想继续抓着他并不柔软的头发,颤着声命令他把那些过于丰沛的牡丹花露舔干净,一滴都不许漏,要是洇湿了她新做的衣裳,就要他好看。 …… 或许是刚刚心潮起伏过大,隋蓬仙上了马车之后只觉一阵困意袭来,压得她眼皮沉重。 她脱掉外衣,穿着一件轻薄的中衣在罗汉床上沉沉睡去。有红椿陪着她,马车外有谢揆,更有她的夫婿统率全军,她睡得很沉,半点儿没有赵庚担心的那般晕车呕吐的症状。 寿昌公主派来的宫人来了第三次,才终于等到这位身娇体懒的国公夫人醒来的消息。 隋蓬仙来到寿昌公主那架豪华到可以容纳十个人在里面来回打滚都不会碰到彼此的马车上,寿昌公主阴阳怪气地哼了一声:“你倒是吃好睡好,真滋润。”看那张脸像是吸食了整夜日月精华的牡丹花,漂亮到让人眼酸。 隋蓬仙熟练地掏出一面螺钿小镜子照了照,对寿昌公主露出一个极其娇艳的笑:“我格外天生丽质罢了,叫公主误会了,是我的不是。” 寿昌公主气鼓了脸,她和这个女人斗嘴就没有扳回一局的时候! 不过寿昌公主叫她过来,的确有事要问她。 见她神神秘秘地赶走了宫人们,又拉着她到一扇黑漆框绣紫藤花鸟图围屏后的贵妃榻上,摆足了要说私密话的架势。 隋蓬仙懒懒地靠在柔软的云锦引囊上,随口赞了一句:“还挺软。” 寿昌公主此时满心满眼都是那个困扰了她许久的问题,闻言敷衍道:“喜欢你就拿去。” 隋蓬仙哼了一声,她才不稀罕,老东西虽然全身上下都硬邦邦的,但他放松时,微鼓的胸肌柔中带韧,趴在上面睡很舒服。 只是这话她就没必要说出来了,待会儿刺激得寿昌公主又开始阴阳怪气,她还懒得招架。 “你听说了吧。我要和亲的人。”寿昌公主显然没有和闺中密友吐露心事的经验,金枝玉叶了十几年的人能有多少烦心事,这会儿对着隋蓬仙,这个甚至被她以卑劣的心思伤害过的女郎,寿昌公主更有些别扭,想起自己的和亲对象,更是如鲠在喉。 “……一个死过老婆的老男人!听说西番人生性放浪,他的妾侍更是比我的手指头脚趾头一起加起来还要多。” 话语之间,可见崩溃。 西番王多则,就是景顺帝为爱女选定的夫婿。多则的发妻在两年前去世,他没有再立王后,胥朝使臣提了贵妃之女和亲西番的事,多则欣然应允。这桩其实有些潦草的婚事,在短短两月间便落定了,等到寿昌公主跋山涉水,去到西番行过大礼,她此生可能再难回到故土。 既如此,寿昌公主只能寄希望于她要嫁的人,是一个能让她放心*的可靠之人。但仅凭妾侍众多这一点,寿昌公主就对那位素未谋面的西番王绝望了,她到底是做了什么孽,才嫁给这么一个不知被人用了多少次的老男人。 寿昌公主想起景顺帝与前朝众位先祖相比显得十分稀少的子嗣,又产生了惊恐的联想,和脏男人生孩子是很可怕,但是若她连一个孩子都没有,日后必然会过得更辛苦。 纠结了许久之后,寿昌公主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你要向我请教驭夫之术?” 隋蓬仙慢慢重复了一遍她的话,或许是觉得荒唐,她翘起手指指了指自己。 在出发前,茜草和橘夏拉着她在罗汉床上坐了足足一个时辰,取了庭前开得艳艳的石榴花制了蔻丹,还别出心裁地用金粉、胭脂、花青等物在小小的指甲盖上绘了一副百花扑蝶图,十指上的花纹连在一起就是一副完整的画,随着她抬手拈指的动作,指甲还会发出粼粼华光,漂亮得不得了。 寿昌公主点头:“虽然你和定国公成亲时日尚短,但我能看的出来,他听你的话!” 寿昌公主对此深信不疑,还要从前几日的一桩在坊间流传甚广的趣事说起。 老承恩公的孙儿周晗,即当初与赵庚同袍,戍守云州的将军奉命回京,这本没什么,但与他同行的还有一位小妇人,她怀里抱着一个约莫周岁的小女娃,顿时让老承恩公府的人傻了眼。 周晗在云州成了家的消息很快在汴京传开来,无论老承恩公他们愿不愿意认,宫中的太后赏了东西下去,他们也必须跟着表态。细算起来,周晗给他的女儿举办的这场周岁宴还是隋蓬仙婚后和赵庚头一回以夫妻的身份赴宴。 周晗的妻子名唤江宓,云州人士,生得圆脸圆眼睛,很秀气婉约的长相,抱着女儿细声细气和她们打招呼的时候显然有些紧张。 隋蓬仙不是一个善心泛滥的人,但今日的小寿星实在可爱,一见到她就咿咿呀呀,被父亲抱过去之后还要不停扭脖子看她,察觉到她也望了过来,肖似她母亲的圆圆小脸上立刻咧开了一个甜蜜的笑。 隋蓬仙不免想,女儿这么有眼光,母亲应当也不会差。 加上赵庚来前特地叮嘱她,周晗是他故交,前日特地求上门来,让嫂夫人帮着照拂自家媳妇儿一两分,不至于让她孤零零立在那儿没人说话就行。 见那位脾气十分难搞的定国公夫人主动上前和小寿星的母亲说话,其余参宴的人面面相觑,暗暗纳罕,老承恩公府认了曾孙女,可别说要给她的母亲名分,定国公夫人和这种乡野出身的婢妾之流有什么好说的? 江宓显然也是这么想的,她第一次见到这种级别的大美人,哪怕对方的态度并不似她这些时日遇到的那些人一般高高在上,她还是有些紧张。后来乳母把女儿抱了过来,她才觉得没那么局促。 “不可以,屏姐儿。”看着女儿几次三番地伸出肉嘟嘟的小手去抓人家发髻上垂下来的玉珠,江宓有些不好意思,拉住女儿的手不要她继续捣乱。 被唤作屏姐儿的小女娃露出一个委屈的表情。 隋蓬仙在一旁冷眼看着,抿了抿唇,她并不喜欢孩子,刚刚江宓小心翼翼地让她抱一抱,隋蓬仙直接摇头拒绝了。 她先前觉得高兴,也不过是觉得这小女娃小小年纪就有一双懂得审美的慧眼。 小女娃现在的样子看起来好可怜。 隋蓬仙想了想,抽出那支步摇,将它插.进了江宓发间,随手捋了捋精巧华润的玉珠,她给江宓使了个眼色,又伸手戳了戳屏姐儿呆呆的小脸:“让你阿娘陪你玩儿。” 屏姐儿看看离她更近的漂亮珠珠,又看看离她又远了些的漂亮姨姨,一时间有些犹豫。 江宓有些惶恐:“夫人,妾不能要你的东西……” “我给她的,你暂替她收着。”隋蓬仙手指轻轻捻了捻,有些怀念刚才的绵软触感,见江宓还在犹豫,横眼过去,“怎么,你瞧不上我的东西?” 江宓连忙摇头,步摇也跟着她的动作发出玎玲的珠玉碰撞之声,屏姐儿很喜欢,小手拍得啪啪响。 女眷这边风平浪静,男客那边却热闹非凡,白日里就行起了酒筹令。 丝线管弦之声也难以阻挡那些男人起哄大笑的声音传来,醇厚的酒香浓得快要化作云雾,隋蓬仙拿着团扇使劲儿扇,有些烦躁,旁人如何饮醉她不管,但赵庚若是敢喝得烂醉,不对,哪怕是身上有一点儿酒气,他今夜都休想上她的床! 和美艳作精成婚后 第58节 没一会儿,男客席间爆发出一阵更大的起哄声,依稀夹杂着‘定国公’、‘没意思’几个字眼遥遥飘来。 隋蓬仙有些好奇,但显然也有旁人听到了那些话,席上不少人的目光都若有若无地擦过她,她哼了一声,坐得更直了。 回去再盘问老东西。 这时老承恩公夫人拄着龙头拐过来了,她是当今太后的嫂子,身份贵重,大家见状都连忙起身,口呼老太君金安。 赵庚与周晗之间交情匪浅,老承恩公夫人如今已难得出门,却因为赵庚与孙儿的私交愿意数次出面上门提亲,还都没成。隋蓬仙面对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太君时难得生出些不好意思,她当时只想折腾赵庚,结果还牵连老太君受累。 老承恩公夫人逗弄过曾孙女,又对着隋蓬仙招了招手:“来,孩子,过来挨着我坐。” 隋蓬仙顺从地坐了过去,手被老人温暖干燥的手轻轻拍了拍,听着老承恩公夫人笑道:“如花似玉的一个妙人儿,难怪敬则知道疼人,任由那群人起哄个没完,也不肯轻易破了在外不饮酒的原则,惹你生气。” 这话像是在解释刚刚那阵喧哗哄笑声的来源。 隋蓬仙难得生出些不好意思,轻声道:“我没有管他管得那么严。” 老承恩公夫人笑得更加开怀,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嗔她身在福中不知福。席上其他女眷目光微闪,也跟着善意地哄笑起来。 没想到,定国公夫人看着娇滴滴的,却把定国公吃得那么紧,连宴饮这种事都肯听她的。换做她们家里那位,早不耐烦了,嚷嚷着什么男人之间的情分就得靠酒肉维持,呸!定国公怎么没像他们一样喝个烂醉,人却越来越受器重,连带着定国公夫人也能在汴京横着走? 不过当夜赵庚身上还是不可避免地染上了酒气。 隋蓬仙抗拒地推开他,气势汹汹地质问:“你不是把理由都推到我身上,说我不许你喝酒吗?怎么还是喝了?” 隋蓬仙想到今日收到的那些或羡或钦佩的眼神,有些得意,那些人弄错了一点,并非她主动要求,是赵庚自觉。 不过嘛,她享受这种被人艳羡的滋味,驭夫有道这种外在的声名,可以保留。 她当然不允许赵庚拆台! 隋蓬仙使劲儿戳他硬邦邦的胸膛,嚷嚷着让他给自己一个交代。 面对妻子不满的质问,赵庚笑了笑,伸手刮了刮她鼓起的面颊,懒声道:“他们起哄得厉害……我便说了,只抽一签,权当陪他们走个过场。” 隋蓬仙心神微动,不自觉凑得近了些,问他抽中了哪只签。 赵庚躺在罗汉床上,他只饮了一杯而已,只是那坛玉堂春后劲儿颇大,他沉静从容的脸庞上也不禁晕出淡淡的醺红,眼瞳里水色朦胧,隋蓬仙望着他,喉咙微动。 奇怪,她竟然会在赵庚身上感受到活色生香四个大字。 “惧内一杯,不认三杯。” 赵庚抬起手横在额上,低低地笑了一声:“阿嫮说,我应当喝几杯?” 隋蓬仙把他的手拉下来,双手捧住他因为酒热而微微发烫的脸,仔仔细细看了半晌,才得出结论:“你酒量真差。” 一杯而已,脸红成这样。 赵庚失笑,伸手把她拉了过来,埋在她散发着幽馥香气的颈间深深吸了一口,声音有些哑:“不过我认为,不算是惧内。” 隋蓬仙拧他耳朵的动作一顿,不快道:“那是什么?” 赵庚腰腹用力,直起身在她丰盈面颊上重重亲了一口,之后又在妻子恼怒的瞪视中笑着躺了下去,或许是酒醉的缘故,他比平时更加放松,水亮的眼,上扬的唇,风流倜傥,迷人得有些过分。 “是爱妻,而非惧内。” 隋蓬仙呆住了。 赵庚又笑了:“阿嫮的反应和那些人听到我说这句话时的反应很像。” 呆呆的,很可爱。自然,这是仅限于对她的评价。 听出他话里的揶揄,隋蓬仙气得在他鼓鼓的胸肌上拍了一掌,又后知后觉地有些害羞,索性埋在他胸前不起来了。 老东西就是脸皮厚,居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把这种情啊爱啊的话诉之于口。 隋蓬仙认真思考了下,她肯定是不行的。 他这份不知道该叫做勇敢还是大胆的举动成功地取悦了她。 隋蓬仙慢慢搂紧了他的脖颈,奖赏似的在他面颊上落下一个吻。 “我很喜欢。”再接再厉。 …… 是以寿昌公主要向她取经,隋蓬仙着实有些爱莫能助。 “胜在自觉?” 寿昌公主默默重复了一遍她的话,见隋蓬仙十分诚恳地点头,顿觉眼前一黑。 一个纳妾比喂锦鲤还容易的男人能有什么自觉? 寿昌公主又开始发病了,隋蓬仙在她的嚎啕声中施施然起身离开,她说的可都是实话。 到了夜里,她舒舒服服地泡了个澡,带着一身清凉水汽滚进赵庚怀里,将这件事和他说了:“你见过西番王吗?” 赵庚嗯了一声,替她把粘在面颊上的碎发挽至耳后,又摸起一把团扇慢慢悠悠地给她扇风。此处驿站可容纳百许人入住,驿丞一早便得了消息,食物热水一应俱全,又为马匹们准备了可口的豆饼和鲜草,恭恭敬敬地请了众人入内。只是这个离汴京足有百里之远的驿站自然是没有能力储冰的,她素来怕热,赵庚扇风的动作大了些,混合着床帐上新挂的冰片香囊,凉风阵阵,隋蓬仙又往他怀里贴了贴。 送亲队伍共有千人,行伍出身的将士们自发地在不远处的草地上安营扎寨,寿康公主及近身侍奉她的宫人自然是住在驿站内最好的房间里。 赵庚打算等她睡着后就让红椿过来陪着她,自己去守夜。 呼延豹流亡在外,这种丧尽天良的主儿可没有良知一说,赵庚疑心他入汴京之后有人暗中帮忙,另一波迟迟查不出的刺客背后主使说不定也和呼延豹脱不开干系。 他沉思间,隋蓬仙推了推他:“那他是个怎么样的人?长得高吗?壮实吗?”她在脑海里搜索着往日大家对西番人的印象,抖了抖,“他们真的会在这儿穿链子吗?” 赵庚被她摸得胸口微痒,亲了亲她嫣红的唇,笑道:“和我们一样,两个眼睛一个嘴,没什么稀奇。”见隋蓬仙还想追问,赵庚眸色微沉,“阿嫮,你确定要在此时此刻,和我谈论起另一个男人?” 隋蓬仙眼神古怪地瞪他一眼:“我怎么会看得上那种纳妾的男人?你真是小心眼。”尾音里带着点儿娇滴滴的笑意,柔软的呼吸扑在他颈间,摩挲起肉眼难以见到的火星。 赵庚不语,搂在她腰间的手微微用力,迫使着她低下头,两人气息交融,吻势旖旎。 他当然知道,她不可能看上多则那种男人。但他偏偏心窄至此,只是听她口中提起别的男人,就已经下意识觉得烦躁。 他们也配? 新婚燕尔,又是在这样燥热的夏夜,两人紧紧贴在一块儿,四目相对,隋蓬仙面色潮红,避开了他此时凶相毕露的眼神。 她感觉自己变成了中午那只可怜又美味的肥兔子。 隋蓬仙不自主地扬起细长的颈,不知何时弥漫上水光的眼失神地看着床帐顶。 寻常的双蝶如意纹路,带着一些陈年的丁香旧色,忽然,一阵淅沥曲流的甘泉冲破承托的花萼,湿沥沥,她咬紧了唇,眼前白光一闪,那些蝴蝶在她眼前翩跹欲飞,围住那朵娇软无力的牡丹花,恣意采撷。 被她嫌弃过不够柔软的发把她嫩生生的腿亻则磨得发红,有些痛,但更多的是痒,她不自觉溢出一声呜咽。 赵庚漫不经心地刮了刮浸满花露的萼与蕊,在她耳边低低地笑,让她小声些。 “嘘。驿站屋壁薄。” 隋蓬仙脸庞红得发烫,恨恨瞪他一眼,想咬他出气,却被他抢先一步,吻住了她将要作乱的唇舌。 她尝到了牡丹花露的味道,有些腥甜,说不上好喝。但他每次都会吮干净。 奇怪的癖好。 “不要用这里咬。”赵庚点了点她的唇,“换一个地方,更好用力。” 隋蓬仙:……看她不绞死这个坏东西! …… 又沐浴过一道之后,隋蓬仙睡得格外沉,赵庚替她穿好衣裳,又让红椿进来陪着她。 红椿睡在屏风外的小榻上,她不认床,奔波疲惫之下她很快就睡熟了,还轻轻扯起了小呼噜。 隋蓬仙原本睡得极沉,忽然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鼻子皱了皱,人也跟着慢慢清醒。 像是,烧东西发出的焦臭味。 她坐了起来,身畔的被衾微凉,赵庚不在。 隔着一道屏风那边影影绰绰露出一道卧着的人影,应该是红椿。 隋蓬仙撑着床沿跳下床,奔到窗边看了看,眼瞳里映出明亮的橘红,面颊似乎也感知到了那阵可怖的高温,泛起不祥的晕红。 有人蓄意纵火。 第43章 外面渐渐响起杂乱的脚步声,亲兵连忙敲门,急声说了起火的事,谢揆直接破门而入,递给隋蓬仙和惊醒的红椿两方浸过水的帕子,叮嘱她们捂住口鼻,和几个亲兵一起护送着她们出了驿站。 站在空旷些的地方望去,那片自马厩烧起的火舌越舞越大,今夜风向如此,隋蓬仙看着火舌不断噬吻着她们先前住的那栋小楼,火势熊熊,伴随着焦臭味的热风不断卷来,她皱了皱眉头,左右看去,赵庚呢? 被赵庚嘱咐守在国公夫人身边的几个亲兵低声解释,国公爷有急事要处理,但请夫人放心,他们会寸步不离地守在这里。 寿昌公主被宫人们围护着急步走出来,她像是吓坏了,身上裹着一条云丝被,头脸垂着,隐隐发抖。隋蓬仙看着不少宫人还挎着包袱抱着箱笼,面色苍白,神情惊慌,显然也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驿丞哭天抢地地跟在一脸急色的将士们身后,哭诉着他绝非故意渎职,但这会儿谁又心思听他推卸责任,将士们分散着去寻找水源,就算人全都救了出来,他们也不能眼睁睁看着驿站被烧成废墟。 驿丞苦着脸站在原地,看着烧得噼啪作响的楼宇,欲哭无泪。 他才睡下不久,就被突然大盛的火焰给热醒了,等他急急忙忙地逃出去,让跟着惊醒逃命的奴仆去井里打水帮着救火,却被告知院后那两口井不知被谁用巨石卡在了井口处,巨石卡得死死的,近乎严丝合缝,一时半会儿推不开,自然也就没办法取水救火。 驿丞知道最先起火的地方在马厩,或许是他好心办坏事,囤了那么多马草,最后却被人一把火给烧了,真要出什么事,他这个驿丞也算是做到头了。 距离驿站最近的河流尚且还有几里的脚程,好在将士们不乏接力作战的经验,一段路程被分成许多环,舀水、递桶、灭火,眼看着火势渐渐有被控制住的趋势,众人心里一松。 只是忽又一阵大风,将刚刚才露出颓势的火苗重又催得高了几截不说,还有一些火星被吹到她们站着的空地前,宫人们连忙退后,但还是有人的袍角被灼出了个洞,惹得惊叫连连。 “公主,咱们还是走远些吧。” 寿昌公主点了点头,一行人便又去到背风处,不远处就是将士们今夜驻营的地方,又有一群宫人和若干个亲兵在这儿守着,隋蓬仙让谢揆带着其他人去帮忙救火:“今夜这风有些邪乎,别让火星子飘到树林那儿去了。”她想起上次一口气烧了小半山头的骊山,无需她再嫌弃那儿风水不好,估计有很长一段时间景顺帝都不会想再去骊山居宴行猎了。 谢揆有些犹豫,这种时候他想守在她身边,隋蓬仙察觉到他沉默下的拒绝,眼一瞪:“还不快去。” 谢揆无奈,只得把悬在蹀躞带上的佩剑解下给她,想了想,又将一把匕首塞给了红椿,叮嘱她们护好自己,这才带着被隋蓬仙点到的几个亲兵一块儿加入救火的行列。 隋蓬仙盯着那边熊熊的火焰看了好一会儿,想起赵庚今夜的细微异样之处,当时她没觉得有什么,这会儿才反应过来。 心机深沉的老东西,就不能和她说实话?难不成还怕她耽误他的正事? 隋蓬仙越想越不爽,打定主意等这边事一了,她一定要找赵庚麻烦。 一路上他都休想沾她的身,和他的好兄弟好将士们睡大通铺去吧! 隋蓬仙垂下眼,注意到剑鞘上垂下一个明显有些陈旧的燕尾青剑穗,正随着她忿忿的心绪微微晃动,她咦了一声,捏住剑穗,看着它有些抽丝的流苏在夜色里轻轻摇曳,有些好奇:“看着有几分眼熟呢……” 不等她仔细看上一番,隐隐映出橙红的深蓝色夜空中忽然响起擦破空气的尖锐鸣声,守卫在一旁的亲兵们面色一变,抽出腰侧佩刀,寒光一闪,伴随着他们大声让女眷们聚到他们身后的声音落下,箭雨挟裹着狠厉的架势从天而降。 和美艳作精成婚后 第59节 偏偏这一块儿都是平地,没有树木可供遮掩,眼看着亲兵们举刀砍箭,隐隐有些力不从心,隋蓬仙握紧了剑柄作势要冲出去,把红椿吓了个半死,死死攥住她的胳膊,无论如何也不许她冲出去冒险。 这儿离将士们驻营的地方不远,被火灾分去大半精力后,剩下一部分人依命驻守在原地,听到不远处的刀剑呼啸声,知道事情有变,几队将士下意识提刀冲去。 眼看着有援兵来,众人紧紧悬着的心一松,却见箭雨停歇,十几个黑衣人从不远处的树林冲出,攻势狠辣,弯刀上闪着冷冽的寒光。 这不是胥朝武将惯用的武器。 还有,领头的那个黑衣人仿佛是个独眼? ——呼延豹! 隋蓬仙微微晃神,看见数个黑衣人合力劈开一道缺口,径直冲向被宫人们围在里面的寿昌公主。伴随着宫人们惊惧的叫声,将士们只能放缓攻势,个个面沉如水,看向挟持着寿昌公主的那几个黑衣人。 红椿紧紧攥着她的胳膊,力道有些失控,有点疼,隋蓬仙没吭声,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被黑衣人禁锢着不能动弹的寿昌公主,刚刚一通仓皇逃窜下,她身上披着的云丝被早滑落了,一头乌发显得有些杂乱,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加上她总是低垂着头,让人看不清楚她此时的神情。 隋蓬仙被另一个发现吸引去了心神。寿昌公主的脚,有那么大? 在她犹疑之际,变故陡生,阵阵马蹄声奔来,黑衣人下意识将手中弯刀往寿昌公主脖颈上压了压,试图逼退他们,但赵庚一露面,将士们原本纷杂的心顿时定了下来,口呼‘将军’。 赵庚冷寒的眸光飞快扫过在场众人,在隋蓬仙身上顿了顿,得到她冷冷的回瞪,才轻轻移开。 他举起手中的黑色布袋,随手掷到黑衣人脚下,大力之下布袋松开,咕噜噜滚出一个血糊糊的人头。 等看清那张双目怒张的脸,挟持着寿昌公主的黑衣人手一僵,那只阴鸷的眼死死地看向赵庚,一开口却是晦涩难懂的北狄语,不过从他激动的语气和发红的眼睛看去,反正说的不是什么好话。 赵庚微微一笑:“我把你兄弟的头给你带回来了,没让他抛尸荒野,被野狗啃食,呼延豹,你该怎么谢我?” 呼延豹闭了闭眼,那只残缺多年的眼被罩住,此时却也泛起尖锐的疼痛。死的人是他的幼弟呼延泷,和同父异母的乌日娜不同,呼延泷和他同父同母,是他仅存的亲人。 他大胆将他带上,想送他进西番避难,伺机再起。可还没到西番,他就死在了赵庚手上! 呼延豹那只独眼恨得几乎要滴下血泪来,胞弟死了,更重要的是,他交代给胞弟去做的事,会不会被赵庚察觉出异样? 新仇旧恨之下,呼延豹握着刀柄的手微紧,他想不计后果地杀死被他挟持的这个和亲公主,带着死亡气息的刀锋猛地压下,意料之中血溅三尺的场面没有发生,呼延豹心口一痛,愕然低头望去,被他困在怀中的女子面色苍白,乌发遮住的脸庞上露出一个阴冷的笑,被她反手送进他心口的匕首扎得越发深。 呼延豹大怒:“贱人找死!”他欲抬手掐她,却被一只飞来的箭直直穿透手掌,其余黑衣人连忙反应过来,举刀抵挡随之飞来的箭雨,很快不敌。 赵庚举刀杀近,一把扯住女子肩膀,将她推至身后,刀风凌厉,不过须臾,就只剩下两三个黑衣人护卫着心口流血不止的呼延豹慢慢后退,但看着众人围攻的架势,他们心生绝望,知道这次恐怕难逃一死。 两方人尚在对峙,宫人们抖抖索索地接住‘寿昌公主’。隋蓬仙心里有怀疑,等她走过去,抬手拂开挡在那人脸上的头发,眼瞳微缩。 居然真的是他! “小变态你怎么跟着过来了?!” 听着她脱口而出的称呼,隋成骧有些恍惚,他发现自己竟然很怀念这个称呼。 “我不放心阿姐,就偷偷跟着过来了。”结果没跟多久就被赵庚发现,还被逼着演了这么一出戏。 隋蓬仙想骂他,但看着他苍白面颊上那块儿消退不了的疤痕,眉头皱了皱,顿了顿才说:“明日一早我让谢揆送你回去。” 隋成骧怔了怔,正要拒绝,却见一阵惊马声蓦地响起,扭头看去,几个黑衣人拼命为呼延豹掩护,让他抓住机会骑马逃跑了。 赵庚看着那道很快消失在视野边缘的背影,看了看满地的尸首,有条不紊地安排下去,众人得了令,连忙开始行动。 “吓到没有?” 赵庚走到她身边,见她面色尚好,一双荔枝眼水亮亮的——是被气的。 隋蓬仙拍开他试探着伸过来的手,指了指隋成骧:“明日送他回去。” 从前那些事,看在他为了救她,脸上多了个疤的份上,隋蓬仙可以不再计较,但也没准备和他修好姐弟关系。 要她欠隋成骧人情,那还不如杀了她。 赵庚视线掠过那张苍白阴郁的脸庞,点头说好,又低下声音和她道歉:“本来想让你少操些心……阿嫮怎么样才能消气?” 隋成骧眼珠微动。他知道,外祖母爱唤阿姐叫做‘嫮姐儿’,但他凭什么这么亲昵地称呼她? 察觉到隋成骧在一旁冷飕飕地散发着毒蘑菇一般的气场,隋蓬仙瞪了赵庚一眼:“先把这些事儿处理好了再说。他,一定不能跟着我们上路。” 赵庚嗯了一声,这里还有事等他处理,只能叫来两个亲兵,让他们领着她去帐篷里歇息。 早知今夜驿站有变,他提前让人搭好了帐篷,里面铺好了被褥,她进去正好休息。 隋蓬仙没有拒绝,先前两场情事磨去了她大半力气,现在还能好端端地站在这儿,全靠一口气撑着,她不允许自己丢脸。 远远注视着那道窈窕背影进了帐篷,赵庚收回视线,余光扫到隋成骧仍冷冷地注视着他,他正要开口让人带他下去,却听到一阵匆匆的脚步声靠近。 听到贼人伏诛的消息,虽然女官对被贼头领逃了的事有些不满,寿昌公主已经耐不住性子,噔噔走了过来。 “是你啊……” 寿昌公主看到那张熟悉之中又带着隐隐陌生感的脸庞,一时之间愣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天色不早了,公主早些休息。”赵庚望了女官一眼,她连忙点头表示明白。 隋成骧原本不想理会这个只会惹人生厌的公主,但转念想到什么,他眼瞳微深,低下头去,让自己完好无瑕的半边脸庞露在寿昌公主眼底。 “公主还记得我吗?”他低声问,眼尾狭长,似笑非笑地看向寿昌公主。 …… 帐篷里陈设十分简单,除了一张行军床,还有两口箱笼,隋蓬仙气鼓鼓地进来,环视一圈,顾不上嫌弃,困乏的后劲儿缠上她,不停绵绵吞噬着她为数不多的清醒。 隋蓬仙顾不上其他,下意识想扑上床时,才发现自己还拿着谢揆的剑。 燕尾青的剑穗轻轻摇曳,但她现在显然没心情追究那份熟悉感从何而来,把剑往红椿怀里一塞,让她记得还给谢揆。 驿站被烧了大半,驿丞脸都被生生愁肿了,赵庚许诺会上奏一封,说明此间祸事并非他渎职之过,驿丞千恩万谢,暗暗松了一口气。 能让赵庚亲自出马去抓,自然不是单单为了一个呼延泷。确定呼延豹是和汴京谁人勾结,才是重中之重。 背后之人显然很聪明,除了给他们武器、银钱,没有留下一丝痕迹。但有时撇得太清也会招来合作者的猜忌。 赵庚将从呼延泷身上搜出的玉牌递给亲兵,吩咐他们按着这条线索去查。 等一切事毕,赵庚坚毅脸庞上带着淡淡倦色,进了帐篷,门缝间漏出蟹壳青一般略带沉闷的天色。再过不到一个时辰,天就要大亮了。 红椿被他进来的动作惊得醒过来,没等赵庚吩咐,她会意地站起来朝外走去,将地方留给夫妻俩。 赵庚神情一顿,他原本只是想来看看她休息得怎么样,没想留宿。熬了大半夜,此时睡不睡对他来说都没多大差别。 但鼻间再度被她幽馥的香气萦绕时,身体就像是生出了另一种意识,等赵庚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躺在她身侧,手臂虚虚拢着她的腰。 隋蓬仙睡得迷迷糊糊间感觉到一阵熟悉的热意从背后拥住她,她懒懒地翻了个身,在他怀里找到一个熟悉的角落,乌蓬蓬的发顶蹭过他浮出些淡淡青茬的下颌,嘟哝道:“快睡……不许闹我。” 赵庚失笑,又为她下意识的依赖姿态而心头发软。 他闭上眼,抱着香馥柔软的妻子,很快就睡了过去。 …… 隋蓬仙醒来时,还有些懵。 红椿在一旁编草花打发时间,见她醒了,连忙倒了杯水过去:“先润润喉咙。” 兴许是昨夜受了一通惊吓的缘故,隋蓬仙一觉睡得又香又沉,被赵庚抱上马车都没醒。后面红椿试探着叫了几次,见隋蓬仙哼哼唧唧地不愿醒,她也就心软了,任由她睡到现在。 赵庚趁着中途休整的时间来看了好几次,见她睡得实在香沉,也没让红椿叫她,只送来了清水和食物,叮嘱最多再让她睡半个时辰,得让她起来吃些东西。 还没等红椿再催,隋蓬仙自个儿醒了。 她抻了抻酸软的腰,掀起车帘往外看了看,日头正烈,天光刺眼,她眯了眯眼睛,正想放下车帘,却看到赵庚骑着奔霄靠了过来。 “睡得头疼不疼?要不要下来骑马?” 日光落在他身后,在他微微笑着的英俊脸庞边落下了一圈暖色的光晕,愈发显得他眉峰锐利,鼻骨高挺,望向她的眼神却柔和得不像话。 隋蓬仙收回视线,哼了声,没有直接给出答复。 赵庚看得分明,他说到骑马的时候,她眼睛一瞬间更亮了。 “来吧。奔霄很想你,你不想奔霄吗?” 隋蓬仙呸他:“谁想它了,你们俩一样不招人待见。” 赵庚伸手拍了拍顿时变得不高兴的奔霄,那双神气的大眼睛哀怨地看向坐在马车里的女主人。 当隋蓬仙骑上奔霄时,眼前景色瞬间拔高了一截儿,俯着腰下去顺了顺奔霄顺滑泛着油光的鬃毛:“谁说我们奔霄不招人待见了?你主人才讨人嫌呢,咱们奔霄是匹好马,绝世好马,对不对?” 脾性桀骜的奔霄听到女主人语气柔软的安抚声,似通人性地扬起脖颈咴咴叫了两声,随即不再收力,撒腿狂奔,擦过耳畔的风声呼呼作响,没一会儿就将大队人马甩在了身后。 隋蓬仙好几日没有这样畅快地跑马了,*赵庚注意到她上翘的唇角,低着头亲了亲,果不其然,招来她愤怒的一瞥。 “登徒子!老不羞!坏东西!” 她骂人其实很有意思,翻来覆去只会那几个词,有些像鹦鹉学舌,骂人也骂不明白,不仅不会让对方感到羞惭或是生气,反而还巴不得她再多骂几声,让他爽翻天。 赵庚又亲了亲她被风吹得微凉的耳廓,含出那团如玉般沁凉的耳垂,睡了大半日,她没有戴上那些漂亮耳铛。 “阿嫮,你后悔了吗?” 隋蓬仙被他亲得忍不住想要并紧双腿,却一时忘了这是在马上,奔霄注意到女主人的动作,误以为她是催促自己跑得再快些。神骏的马儿才得了夸赞不久,一身蛮力,四蹄飞似地迈得更快。 “……什么?”隋蓬仙有些迷糊,没懂他话里的意思。 赵庚拥住她腰的双臂拢得更紧了些,他有预感,此次西番和亲之行必定不会顺风顺水,刺杀、意外都是常见的事。北狄与西番私下有无勾结,前路又还有多少埋伏,抵达西番之后,更是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时至今日,他仍不后悔当初坚持不让她跟来的决定。但天子多疑,扣下他的母亲不能离开汴京一步不说,连她也不愿放过。 这些晦暗沉重的情绪像乌云一样笼罩着他,峻挺眉骨下落下一片阴影。 见赵庚久久没有说话,隋蓬仙渐渐被风吹得冷静下来,琢磨出了他刚刚话里的意思,气得手肘往后一捣,听得他闷哼一声,她心里才终于舒服了些。 “我说了,你总是不相信我喜欢你。”隋蓬仙抿了抿唇,有些不高兴。 她介意的是他自己去冒险,却将亲兵都留在她身边,甚至宁肯联合隋成骧去假扮寿昌公主,借着火灾将计就计引蛇出洞。却没有想过让她也参与进他的计划里。 她跟着他出门,早就做好准备,一路上不仅没有高床软枕,更多的是意外和危险。 隋蓬仙知道自己大多数时候都有些别扭,明明在意,却不肯说出来,要等到他自己发现,收到他比自己预想中强烈百十倍的反应,她才高兴。 赵庚低低叹了一声,头埋在她玉白的颈后,高挺的鼻尖轻轻摩挲着那一片牛乳似的柔软肌肤:“我相信。怎么会不信。” “只是我舍不得你受苦,你本可以不必经历这些。” 飞奔而过的风把他的声音吹得有几分虚无,隋蓬仙感知到了他此时有些低落的心绪,觉得有些古怪,他平时并不是感性到有些悲观的人。 她抬眼望去,奔霄带着她们跑到了一处河谷,按着大部队的教程,起码还有小半个时辰才能追上她们。 看着不远处那块儿足以遮挡踪迹的巨石,隋蓬仙恶从胆边生,拉着赵庚下马:“你给我过来。” 赵庚不明白她要做什么,但还是顺从地跟着她去到那块巨石背后。 ‘砰’的一声,他后背撞上石面。 和美艳作精成婚后 第60节 赵庚有些不解地抬头看去,下巴却被人勾住,直直迎上隋蓬仙那双因为不爽而分外水亮的荔枝眼。 “夫妻之间应该开诚布公对不对?” 这句话还是从前他哄着她不要生气的时候说过的。 赵庚颔首。 “那你为什么总是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扛,有压力有情绪的时候从不和我说?” 她问得很大声,略微有些颤抖的声音回荡在河谷之间,连树叶都发出簌簌的回声。 赵庚张了张嘴,想说抱歉,对上她弥上淡淡雾气的眼睛时,却又哽住,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何其有幸。又何其无用。 隋蓬仙按住他微凉的唇,笑得甜极了:“现在你不用讲了,我也不想听。” 她摸出一团金丝软鞭,狠狠地在一旁石头上抽了一鞭,回弹发出的声音有些刺耳,赵庚眉心也跟着一跳。 隋蓬仙退后半步,举起金丝软鞭在他身上比划,冷笑道:“我真得好好调.教调.教你了。” 第44章 赵庚没有说话,头往后仰了仰,喉结滚动,麦色肌肤之下的血管随着主人偾张的心绪蜿蜒浮现,像是伺机游动的蛇,一双阴冷的蛇瞳紧紧盯着那双施加给他欢愉与痛苦的手,仿佛下一瞬就会有冰凉的蛇信舔上她捏着鞭子的手。 隋蓬仙不由得怀疑:“我抽你一鞭,你该不会舔我一口吧?” 赵庚没有抬头,头紧靠着石壁,仰起的下颌线条像一把出鞘的刀,锋利又流畅。 “如果阿嫮想要的话。”他笑起来的时候喉结动得更加明显,胸前的明光铠也跟着震动发出金玉般的锵鸣声,应和着他低低的笑声,落在人耳中,总觉得不太正经。 隋蓬仙确定,他现在就是在存心勾.引自己。 她手里握着的金丝软鞭是十五岁那年舅舅送的生辰礼,据说是他游历西南边陲时偶然得来的一种连钢刀都无法轻易砍断的蚕丝制成,金丝软鞭看着精巧可爱,像是女儿家的心爱之物,但看着刚刚石壁上留下的一道碎石鞭痕,就知道她并没有在说笑。 她的确想要好好教训他一顿。好让他深深记住,她不是只能同甘不能共苦的菟丝子。 隋蓬仙的确喜好奢侈享乐,但如果这一切是建立在他的隐瞒和自以为是的成全之上,她就算是躺在织女纺来的云霞织成的柔软床褥上,也会有挥之不去的异物感紧紧梗在心头,让她不得欢颜。 “把你的铠甲脱了!谁挨打还穿这个,你的心一点儿都不诚!”隋蓬仙语气逐渐暴躁,团起软鞭在他心口狠狠摁了摁。 赵庚十分好脾气地依言照做。 ‘哐’的一声。分量颇重的明光铠压倒了周围泛着莹莹碧色的青草,草茎弯折,清透的汁液缓缓淅出,漂浮着暑热的空气中慢慢渗进些许清涩的青草气息。 隋蓬仙继续喝令他把外衫脱掉:“再过不久他们就要追上来了,你也不想你手下的将士们看到你这副模样吧?” 鞭子还没落到身上,赵庚身体却渐渐发热。 他心知肚明,这不是由疼痛引起的身体反应。赵庚手搭上衣襟,面色微微有些紧绷。 他身上只剩下一件雪白的中衣。 纯白无垢,更容易激起人想要破坏的欲望,隋蓬仙手有些痒,她待会儿一定要在这道雪白上留下几道漂亮的鞭痕。 ‘咻’——第一道鞭落下的瞬间,破空的风声迅速让处于放松状态下的胸肌察觉到了外敌临近的威胁,倏然间充.血变鼓,做好作战准备的身体却迟迟没有等到主人的指令,只能在茫然的状态下承受那一鞭。 她的确很生气,从鞭子的力道可以感知一二,这一鞭打得很实在,胸肌上不断传来一阵酥、一阵麻,时不时掺杂着些辣意的痛感,赵庚看着她不知何时蔓上酡红的面颊,很想捧在掌心细细啄吻,但对上她意犹未尽的眼,他只能将那些念头按了下去。 存在他脑海之中的念头尚且能听他号令,但有些反应,并非他能自如控制。 隋蓬仙换下软鞭,她染着石榴花色蔻丹的手轻轻抚上他胸膛:“郎君,疼不疼?” 赵庚诚实地摇头:“不疼。”那道鞭痕隐隐有发烫发痒的迹象,他很想让她绕过衣襟,探进中衣深处,替他止一止伤处不断透出的噬骨酥痒。 那只软绵绵的手在他话音落下的刹那间就收了回去。 赵庚来不及失望,第二道鞭子又落了下来。 和凌厉的鞭风一同扑向他的,是她身上萦绕着的幽馥香气。 赵庚喉头微滚,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溢出一声低低的闷哼。 隋蓬仙终于等到他发出类似不堪承受的声音,略有些兴奋地凑上前去:“这一下很疼吧?” 鞭子反弹的力量震得她掌心都发麻,但她知道,这点儿痛觉对于久经沙场的将军算不得什么,她只是想他低头服软。 赵庚抬起头,两张脸庞靠得极近,他甚至能感受到她那双纤浓眼睫猝然扫过他肌肤时发出的微痒。 他笑了笑,顺着她的意思往下说:“嗯,好疼。” 隋蓬仙有些得意,正想进一步逼问他,却听他幽幽补充了一句:“阿嫮再疼疼我?” 隋蓬仙:…… 她忽地没了继续抽他鞭子的兴致,余光一扫,她面颊霞晕更浓,忽地就想通了他受了两鞭之后越发兴奋的原因。 坏东西! 赵庚略略平息了一下呼吸,问她:“阿嫮是怎么发现不对劲的?” 他问得含糊,隋蓬仙自觉光明磊落,瞪他一眼:“我又不笨。阿姑日日都在念赵家村,念你们老宅后的几亩菜地,念走之前没来得及杀来吃的几只公鸡……我说安排人送她回去看看,她却又不肯。” 赵母和汴京城里其他贵妇不同,她性子更洒脱更通透,但隋蓬仙发现,她对老家来的那些亲戚只是嘴毒,却并非嫌弃。 “我偶然间看到阿姑看着婶母她们的表情,当时还未明白,有一日突然明白过来了。她是在透过熟悉的乡音回忆她的赵家村。” 隋蓬仙到那时才明白,为什么赵母喜欢在汴京招待老家的亲眷,不是出于炫耀之类的肤浅目的,她只能通过这种方法怀念故土。 老太太什么都知道,她不肯直说,担心给本就艰难的儿子再添加压力。 隋蓬仙皱了皱鼻子,不喜欢这股突然涌上的酸涩,颊边一暖,她恼怒地抬眼,赵庚温声道:“眼睛红了。” 隋蓬仙狡辩:“打人的哭什么哭!挨打的哭才对。” 才说完,她想起自己将那些猜测串联起来时的心惊和恼怒,又忍不住扑到他胸前,双手紧紧环住他劲瘦有力的腰:“你早就有应对之策了,对不对?” 最早意识到帝王多疑这个残酷的事实,隋蓬仙是从忠毅侯身上开始发现端倪。 她记事早,三四岁时的记忆现在回想起来仍旧清晰。那时的忠毅侯与侯夫人夫妻情分虽不比别人恩爱美满,却也能说得上一句相敬如宾。但自她五岁开始,忠毅侯突然转了性子,不断往府里抬人,纵情声色,花天酒地。身上领的官职很快也丢了,只剩一个世袭的爵位,好在天子并未忘记小时的学伴,时不时赏赐一二,向世人彰显他对忠毅侯府的爱重。 忠毅侯算不上什么顶顶聪明的人,但他趋利避害,揣摩上意的本事却炉火纯青。 只看如今朝堂之上,世家大臣与寒门新贵几乎形成分庭抗礼之势,为了争得更多天子的支持,他们拼了命冲对方吠叫。 她蓦地对坐在御座之上的天子产生浓浓的厌恶之感。任谁知道,自己珍而重之的人在上位者眼中只是一把刀、一条狗,甚至连完整的人格都不具备,都会感到由衷的愤怒和悲哀。 隋蓬仙紧紧扣住他的衣襟,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似是担心她真的哭了,目光里含着的担忧与怜惜反而在此刻更让她鼻酸,隋蓬仙索性把脸埋进他怀里。 刚刚吃了两鞭的胸肌还没有完全放松,她埋进去,柔软的颊肉渐渐适应被硬邦邦的肌肉包裹。 “阿嫮,诚如你所言,我是一个传统到有些古板的男人。”赵庚慢慢开口,抬手一下又一下地顺着她伶仃的背,他的手宽厚有力,他掌心的温度透过衣衫传递给她,隋蓬仙的情绪也渐渐平复,“男主外女主内,是影响我二十余年的思想。在你心里,你的夫婿是一个顶天立地,可以放心依靠的男人吗?这句话——我原本打算在在我弥留之际再问。到那时……幸运些的话,你我都已须发发白,自然了,你还是一样漂亮,一样让我心醉。” 想起妻子格外爱美的性子,赵庚眼眸微弯:“当我们携手走过一生,在我生命的尽头时,我想知道,穷其一生,我能否得到你肯定的回答吗?” 男人低沉的絮语落在耳畔,隋蓬仙咬紧了唇,小而饱满的唇珠被挤压得越发艳丽,像一颗朱红的石榴珠。 她忽地不想听他继续说下去。 飞鸟死走狗烹。是大多武将的下场,可她不能接受,这个抱着她十分平静地提前说出他临终前打算好问出口的话的男人,有朝一日也面临这种下场。 她一声不吭地往下探去。 赵庚浑身一僵:“阿嫮……” 隋蓬仙回以冷笑:“顶天立地?啊,是很顶。” 她狠狠刮了刮蹀躞带下的玉钩顶端,男人随即难以抑制地溢出一声粗重的闷哼。 叫得可比刚刚真心实意多了。 看着他面颊绯红,眼眸微微失神的狼狈模样,隋蓬仙满意了,手上挑.逗的动作未停,回答他刚刚的问题。 “等到你真的到了那一日再问。”隋蓬仙哼了哼,“让我猜猜,为了让他安心,你准备做什么?把我和阿姑都留在汴京,自个儿远赴边关,又五年十年才回来一次?” 她的语气越到后面越激昂,赵庚不由得更加谨慎地思忖回答。 但“阿嫮,可以轻一点吗?”他眸中蔓上浅浅的水光,呼吸也变得粗重。 好像被她玩坏了一样。 隋蓬仙放开手,拿出熏得香香的巾帕使劲儿擦自己的手,还不忘威胁他:“你要是敢让我变成活寡妇,你前脚出汴京,我后脚就去找乐子,在淮山庄子上养十个八个小倌儿,他们的月例都从你寄回来的银子里扣。” 赵庚默然。即便知道这话是玩笑,他听到之后心里还是泛起阵阵戾气,很不舒服。 他双臂收紧,搂着她散发着幽馥香气的身子,下巴枕在她乌蓬蓬的发间。 怀里的软玉温香不断提醒着他,她是真实存在的。 “倘若圣人命我离京,远赴边疆,阿嫮愿意和我一块去吗?”他终于问出这句盘旋在心口许久,却始终不敢问出口的话。 他从前不敢直接问她,害怕得到拒绝的回答,更害怕从她眼瞳中窥视到他卑劣自私的模样。 边疆荒芜,即便是云州这些地方的都城,繁华程度甚至抵不上汴京的一个坊市。 富贵娇艳的牡丹花,会喜欢那样荒凉无趣的地方吗? 赵庚并不确定,但他想起她说着不想和他分开时的眼,下意识地开口,绞尽脑汁地搜刮着可以打动她的点。 “阿嫮想看草原上的日出吗?一轮红日会从我们脚下站着的这片土地远处缓缓升起,轻而易举地吞噬掉尚未破晓时的昏沉天色,橙黄金红的光洒向草原,比什么刻漏都来得直观,牧民们驱使着自家的牛羊出来吃草,天渐渐亮起,照绿一望无垠的天空和草原,身在其中之时,我时常觉得自己渺小。” 隋蓬仙没有说话,赵庚试探着看她的脸色,被她瞪了一眼:“就这些好处?” 赵庚俊美无俦的脸庞上露出一个笑。 趁她羞恼之前,赵庚继续道:“云州乃至边境一带的州郡虽然不比临近汴京的那些地方富裕热闹,但各个地方都有其自己的好处。再说离边疆之中离北境最近的肃州,常年冰雪覆盖,雪山连绵,极是壮观。有一次,我带着人入山巡视时,偶然发现一口山中温泉,滴水成冰的天气,那处池子却热气腾腾,一片澄澈,清可见底。” 隋蓬仙不由得被他说得有几分意动,寻常温泉她泡过不少,雪山里的温泉会不会有什么不同? “你泡过吗?” 赵庚摇头,顺势提议:“下回你我一块儿泡来试试?” 隋蓬仙呸他,谁要和他在露天之下泡野温泉。 他给自己当护卫在外边儿乖乖守着还差不多。 见她双瞳水亮,脸上神情渐渐柔软,赵庚乘胜追击:“这是想去的意思了?” 他话语里的小心翼翼成功地取悦了隋蓬仙。 她原本想着,如果到了此刻赵庚还是不肯坦诚,硬要违背自己的心意也要让她留在汴京,她一定要捡起鞭子再给他十下八下,最好照着脸上也来一鞭,让他在将士们面前丢尽脸面才好。 和美艳作精成婚后 第61节 她缓缓回抱住他的腰肢,低声道:“我事事都要最好的。并非世人眼中的最好,而是我眼中的最好。你明白吗?” 她扬起头,那双明澈美丽的眼眸中映出他微微翕张着唇的样子。 很蠢。他知道。 看着沉静从容的男人因为她一句话露出的呆楞模样,隋蓬仙心中既是得意,又有浅浅的羞涩。 她踮起脚,在他微凉的唇瓣印上一个奖赏般的吻。 “呆子。到现在你总该相信了吧?” 赵庚渐渐回过神,搂在她腰间的手微微使力,顺势攫住她正欲逃离的唇,深深俯首,吻得深入又忘情。 是,他相信,他的妻也如他一般,深深爱慕着他。 他们是情投意合,天造地设的一对恩爱夫妻。 …… 原来心意相通的感觉是这样好,即便隋蓬仙知道景顺帝对赵庚并不如表面信重,甚至诸多忌惮,那些忧愁渐渐被风吹走,都不能再困住此时的她。 红椿期期艾艾地将隋成骧被寿昌公主开口留下伴架的事说了,原本以为隋蓬仙会不高兴,没成想人家压根没放在心上,轻飘飘说了声知道了,转而掏出一面小镜子开始欣赏自己的美貌。 红椿不知道内情,只感慨:“看来骑马的确能够散心,大娘子日后不如多出去跑跑马。婢带了幕篱,大娘子骑马的时候戴上,也不怕会晒伤脸了。” 隋蓬仙看着镜子里面色绯红的自己,笑着说好。 此后行程里,隋蓬仙的心情一直不错,就算隋成骧时不时像一朵阴郁的毒蘑菇般在不远处幽幽看着她,她也只当没看见。 此后一路上大事没有,小风波却着实有几件,伴随着对西番如今局势的好奇,隋蓬仙掀开车帘,街道两旁的建筑、行人与汴京截然不同,她颇觉新奇。 从汴京出发后,在天气渐渐变凉的初秋,她们终于在两月后抵达了西番。 第45章 西番远在西南高原之上,迥异于她们自小生长的汴京的地理环境让隋蓬仙看得目不转睛,入城之路崎岖难行,但当远处巍峨神圣的雪山与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的彩色经幡闯入她们的视野时,众人都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 景顺帝钦定了几位礼部官员伴行,如今既到了地方,自然先由他们出面与西番大臣交涉婚仪等事宜。胥朝国力强盛,此次和亲西番实属下嫁,几位礼部官员派头摆得极足,心里暗暗发誓,必定要让这群偏邦蛮夷领略到他们胥朝上国的礼仪之美。 结束了冗长的宴会之后,各方忙碌,赵庚不得空陪她,将她送去此行暂时安置的宫殿后,拉着她的手低声说了会儿话,直把隋蓬仙都说烦了,捏着拳捶了他好几下,赵庚趁势在她额上吻了吻,这才匆匆离开。 西番建造的房屋,乃至屋里的摆设布置很有异域风情,随处可见的金器、色彩斑斓的雕刻与绘画,隋蓬仙还没逛完这间屋子,就听到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红椿拉开门,余光瞥到谢揆抱着剑站在一旁的颀长身影,视线落到面前的宫装丽人身上,微讶道:“公主,您怎么亲自过来——” 不等她的话说完,寿昌公主伸手拨开挡着路的红椿,正要进去,面前却蓦地横来一把长剑。 “未得允许,烦请公主稍候。” 寿昌公主狠狠瞪了一眼玄衣青年面无表情的侧脸,一句‘大胆’还未斥出,就听得里屋传来一声娇里娇气的‘进吧’,那柄剑也跟着听话地移开。 寿昌公主不高兴地急步走了进去,看见隋蓬仙慢悠悠地还在欣赏屋里的摆设,阴阳怪气道:“国公夫人真是好兴致。” 离西番越近,寿昌公主的脾气就越喜怒无常,这会儿眼见就要举行婚仪,寿昌公主想起先前在宴会上见过的西番王多则,更是胸闷气短,郁闷得快要吐出火来。 隋蓬仙睨她一眼,没接话。 寿昌公主被冷落在一边,憋了半晌才道:“……我想邀你明日陪我出去逛逛。” 侍立在一旁的宫人连忙解释道,原来是方才来给寿昌公主送茶的老阿嬷提起明日就是西番一年一度的雪圣节,到时城中无论男女老少都要带上面具,不少人会拿着小锣、牛角或是师刀各种乐器走上街头吹奏,之后又跟随僧人敲击皮鼓的声音围着篝火起舞,祈求风调雨顺,畜牧丰收,人们健康平安。 寿昌公主想赶在大婚之前痛痛快快地玩个够,明日的雪圣节上又人人戴着面具,大家也不知道面具之下的人是谁,想想就好玩。 隋蓬仙点头应下,寿昌公主哼了声,嘴上说着算你有心,回去之后又让人送了一大堆面具过来,用鲜艳的色彩绘着各种图案,有神鬼菩萨、雪山神兽、星宿名将,个个造型浑厚粗犷。 隋蓬仙随意拿起一个罩在脸上,看向红椿:“还能认出我吗?” 红椿老实地摇头:“但大娘子的眼睛特别亮,和别人不一样。” 赵庚呢?他能不能第一眼认出戴着面具的她? 隋蓬仙起了玩心,又换了一个面具戴上,轻盈地跑去门口,伸手拍了拍玄衣青年的肩:“打劫!” 谢揆身躯微僵,他转过身,看着神鬼面具之下的那双眼睛,默不作声地把腰间的钱袋递了过去:“够吗?” 隋蓬仙毫不客气地拿过钱袋,放在掌心掂了掂,有些不满意:“就这点儿?” 谢揆点了点头,他出门一向不带太多银钱,如果实在不够,砍几个山贼也就有了。 隋蓬仙把钱袋扔回他怀里,没意思地摘下面具,和在一旁看得直笑的红椿抱怨:“谢揆太呆了,一点儿都不好玩。” 她伸手捋了捋被面具勾得有些凌乱的发,牡丹花一般娇艳丰盈的脸庞上带着几分嫌弃,眼里又是在笑,谢揆收回视线,习惯地看向脚下的一片青砖。 红椿替他说话:“您还是换个人折腾吧,谢揆这人老实,婢担心他被您哄着逼着把老婆本都拿出来了。” 谢揆低着头,没吭声。 隋蓬仙这才想起,谢揆比她大了三岁,今年也该及冠了。 她暗暗把这事儿放在心上,想着等谢揆有了一官半职之后再让人给他介绍成家,总不能让他一直孤独下去。 不知道谢揆在他喜欢的姑娘面前会是什么样,还这么呆吗? 隋蓬仙光是想想就忍不住笑,把手里的面具一起塞到谢揆怀里:“明日过节,你也戴上这个和我们一块儿出去。” 谢揆掌心触碰到面具上有些粗糙的凸起,点了点头:“是。” …… 赵庚回时,已是月明星稀。 他望了一眼已然熄了灯烛的寝居,进了厢房,脱下被酒浸得一片狼籍的外衫,也没让人伺候,打了水沐浴过后,闻了闻身上没有难闻的酒气,这才回了夫妻二人共居的屋子。 红椿妥帖地挂上了床帐,被衾一应等物都用的是她们自个儿带来的,一推开门,幽馥的香气袭来,这间于他而言十分陌生的寝居立刻多了几分令人心生柔软的归属感。 赵庚没有点灯,借着窗外月光洒进来的几分余晖勉强辨物,他轻手轻脚地上了床榻,正想安静躺下,却猛地被人压住了手臂,一时间动弹不得。 隋蓬仙皱了皱鼻子,凑近了些,鼻尖擦过他颈侧绷紧的肌肤:“你身上什么味道?背着我做什么去了?” 赵庚伸手想要抱她,却被隋蓬仙拍开了手,昏蒙夜色下,那双荔枝眼仍旧明亮动人。 “臭烘烘的,不许抱我。” 说的话也娇极了,赵庚恍然间想起方才宴席间西番宫人奉上的一盘果子,说是西番雪山之上一年才结一次的果子,每次所得之数不过百颗。西番王慷慨,请远道而来的客人尝一尝来自雪山的馈赠。 赵庚微笑着颔首。他虽觉得那果子没什么稀奇,但转念一想,说不定她会喜欢。 那些果子皮薄肉厚,轻轻一咬,就有丰沛的甜液溢出。 像她。 赵庚想着日后若有机会,也带她去附近的雪山瞧一瞧,神思分散间,回答她的问题时语气也带了几分漫不经心:“和西番王宴饮时宫人不小心把手里的酒壶摔了,撒了我一身,我特地多洗了一会儿,酒味还是很重吗?” 说完,他举起手闻了闻,佯装正经道:“我怎么只闻到了阿嫮的味道?” 隋蓬仙恼他油嘴滑舌,扭过身不想理会,腰上被人轻轻一揽,人顿时软进了他怀里。 “我不做什么,让我抱一抱,咱们说说话。”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剩下床帏里夫妻二人低低的私语声,隋蓬仙喜欢这样温软而黏稠的氛围,放软了身子,双手搂住他的脖颈,安静地听他说话。 赵庚低头亲了亲她柔软微凉的发,在她耳边笑着说她好乖。 隋蓬仙拿额头撞他,不满的意思很明显,赵庚笑了几声,又温声道:“听说明日是西番最盛大的节日,堪比咱们的年节。西番虽穷厄,民风彪悍,但此地的文化倒是有几分意思,你若感兴趣,不如我陪着你去逛一逛?” “果真么?” 隋蓬仙惊喜地抬起头,她还没来得及说这事儿,他居然自己先提出来了! 见她高兴,一双眼都弯成了月牙,赵庚笑着颔首:“公主与西番王的婚仪还有几日,我只行护卫之责,旁的事另有礼部的人操心。我正好空出时间陪陪你。” 隋蓬仙知他忙碌,不仅是为和亲事宜,一路行来,从几场埋伏的蛛丝马迹里可以看出,那个先前逃走的呼延豹的确也与西番有所勾结,只是不知道与他达成共谋的是西番王多则,或者另有他人。 再者,赵庚一行人,包括为公主送嫁的官员、侍卫及陪嫁的宫人仆妇,也不过千人,其中精锐的兵力只得五百人,若呼延豹果真说动西番王对他们不利,局势实在不容乐观。 她降低了期待,原本都打算明日回来后叫上红椿她们,几个女郎一块儿戴上面具,让他辨认谁才是她。奖励或者惩罚她都想好了,没成想他冷不丁拔高了她的期待,哪怕她的坏主意可能没地方使,但隋蓬仙还是很高兴,搂着他脖颈的一双藕臂收拢了些,那阵幽馥的香气登时在他呼吸间变得浓郁许多。 “这么高兴?”赵庚受宠若惊之余,更有些惭愧,他这些时日没能多陪陪她,原本是他失职,见她这样开心,全无对他的责怪之意,他的心被无声暗涨的潮水淹没,生出一阵微微发涩的酸胀之感。 两人先前将话说开了,两颗心贴得越发近,隋蓬仙渐渐也不那么别扭了,偶尔也愿意让他感知到自己全部的、真实的情绪。 她点了点头,将自己先前的打算说给他听,赵庚听出她话音中的遗憾,摩挲着她温软面颊的手一停,饶有兴趣地追问:“奖励是什么?惩罚又是什么?” 隋蓬仙眼睛一转,岔开了话题:“公主邀了我一块儿过节,这下多了一个你,她多半要恼我了。” 她转移话题的样子实在太刻意,赵庚故意逗她:“阿嫮不愿说,那我自个儿猜了?” 隋蓬仙高傲地抬起头,轻声哼了哼,任他去猜。反正她不承认不就行了。 但赵庚在猜想她所定下的奖励和惩罚时,转动的不仅仅是头脑。 还有被他的妻嗔骂过数次的,油嘴滑舌。 面前晕开馥郁的香,比他今日尝的雪山果还要甜蜜芬芳,唇舌轻轻一叩,花萼就颤巍巍地向他尽数敞开,咕噜噜地吐出早已酿好的牡丹花露。 直到花露入喉,赵庚方才觉得腹中空空。宴上的珍馐美馔,远不如他的妻施舍的一滴花露来得令他满足。 隋蓬仙有些难耐地紧紧抓住身下柔滑的缎子,过度的刺激袭来,她下意识想要并拢双膝,赵庚按住她并无织物遮掩,像玉器一样细润柔白的腿。 那阵异物感越发强烈。 她几乎以为自己变成了一叶扁舟,被在江水中恣意摇晃的船桨牵连得跌宕起伏,浪花飞溅,洇湿了扁舟,船桨也被水浸得湿透,湿沥沥的,带着微微的腥甜香气。 赵庚餍足地抬起头来,手指抚过她潮红的脸,一双沉静的眼注视着她紧紧闭着眼,却难掩失神余韵的脸庞,低声问她喜不喜欢。 隋蓬仙连瞪他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不明白,只是……而已,她怎么会这么轻易就败下阵来? 隋蓬仙咬住唇,见她羞红了脸不肯答,赵*庚伸手按在她柔润的唇上,不让她继续折腾那颗饱满嫣红的小小唇珠。 一样的红,一样的饱满,像极了他钟爱的两粒石榴珠。 隋蓬仙气鼓鼓地睁开眼,决定将责任推在了赵庚那个坏东西头上。 反正不是她不行! 她随意扯过枕下的软巾朝他扔去:“擦擦脸吧你!” 月色昏蒙,透进床帏里来的余晖更加稀少,但她还是能一眼看到那张英俊脸庞上朦胧发亮的水光,只一眼,看得她身上不自觉又开始发热。 赵庚倒是十分从容,恍然不觉自己此时这副模样有多狼狈。 和美艳作精成婚后 第62节 他伸手拿过床边桌案的茶壶,倒了些清水润湿巾帕,擦了擦脸,等到那阵丰沛的甜香气淡去,他还有些不舍。 他先前猜错了,来自汴京的牡丹花比那些雪山果可要美味得多。 他重又躺了下去,一臂揽过妻子,轻轻拍着她的背,哄道:“好了,我不闹你了,睡吧。” 残留的余韵抽走了她大半力气,隋蓬仙瞪了他一眼,身体却很诚实,在他一下又一下的拍抚下渐渐放松下来,很快便沉入梦乡。 …… 第二日一早,隋蓬仙神清气爽地起了床,赵庚没在,不知道又去哪儿了,不过这并没有影响她的心情。 为了能把面具戴得稳固些,她特地模仿着西番当地的人,将头发梳成一条粗辫,柔顺地垂在肩后,一张不施脂粉的素净脸庞搭上颇具异域风情的裙衫惹得红椿啧啧称赞:“看起来还真有些像是西番这儿未出阁的姑娘家。” 隋蓬仙站起身来,在她面前转了个圈,腰带上五彩斑斓的丝绦彩带随着她的动作漂浮起来,像是盛开的花瓣,她站在花丛之中,笑得开心极了。 赵庚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郎君!” 隋蓬仙发现他站在那里,脸上露出更加烂漫的笑容,飞奔着朝他扑去。 赵庚伸出双臂稳稳地搂住她,听她问这么打扮好不好看时,他颔首,目光如线,轻轻划过她明媚的笑靥。 他忽地不想开口,不想看到那样明媚的笑意凋落。 但见她叽叽喳喳地说起今日的安排,越说越起劲儿,双眼都放着光,她这一路着实是憋坏了,好不容易有个感兴趣的活动,她昨日和红椿挑了许久衣裳,到此刻兴致也没消退半分。 赵庚抿紧了唇,试探着打断她:“阿嫮,我有件事须得告诉你。” 隋蓬仙尾音微扬:“什么?你说呀。” 赵庚低声将西番王临时起意,想要在雪圣节众人朝着王宫高楼呼喝参拜之时向西番民众介绍他们的王后之事说了。 既如此,赵庚与随行的礼部官员也须得陪在公主左右。 隋蓬仙高昂的兴致一下就垮了。 这下可好,说好陪她过节的两个人都不能履约了。 隋蓬仙心情低落地投到他怀里,闷声道:“不要你陪!我有红椿和谢揆,个个比你顶用。” 赵庚微微敛眉,红椿就算了,谢揆?他比他顶用在哪儿? 不过此时不是压狎醋的时候,赵庚摸了摸她气得鼓起的脸,低声道歉,又被隋蓬仙推开。 “少来招惹我,烦着呢。” 赵庚没有依言放开她,握住她的手又说了许多软话,从草原上的肥兔子到雪山上的昆池鱼,一一许诺,说届时亲手捉了烤给她吃,把人逗得忍不住笑。 “行了行了,你快去吧。”隋蓬仙耳朵都被他说得泛起酥麻,忍不住推他的手,“别耽误我出门。” 赵庚看了看天色,在她手背落下一吻,没有说他尽早赶回来陪她过节的话。他实在不想再看到她空欢喜一场的失望模样。 “除了红椿和谢揆,再多带些人。”西番内部斗法严重,多则并不能完全压制住那些野心勃勃的兄弟叔伯,因此当胥朝表达出和亲倾向时,他忙不迭地答应下来,期盼着有一位背景强大的妻子能够助他坐稳王位。 隋蓬仙点了点头,见赵庚还要唠叨,皱了皱鼻子:“知道了知道了,我再带十个人行了吧?别一直唠叨了。” 赵庚看出她的嫌弃,只得闭嘴,摸了摸她光滑柔顺的辫子:“玩得开心些。” …… 隋蓬仙从昏迷中醒来时,后脑一阵钝痛,来不及皱眉,她猛地反应过来,身下颠簸不止,伴随着马儿呼哧的喘声,她后脑的伤口被颠得越发痛,人也清醒过来。 哪个王八蛋绑了她? 第46章 隋蓬仙眉尖颦紧,一双眼默默地观察着四周,她此时正在一辆马车上,车舆里什么都没有,只剩下光秃秃的木壁,底下甚至有几处翘起,随着马车颠簸而簌簌抖落出呛人的木屑。 她捂住口鼻,前不久的记忆随着后脑一阵阵传来的痛感渐渐清晰。 雪圣节的确很热闹,无论男女老少,又或贫富与否,大家都戴着面具,跟着边走边奏乐的僧人随地就可扬手起舞,行人们并不吝啬赞美,拊掌欢呼声络绎不绝。隋蓬仙头一回经历这样的盛事,不自觉也被这样欢乐无拘的氛围感染,抓着红椿的手也开始随着在大街上即兴起舞的百姓们的动作一块儿跳舞。 直到王宫宫城前为雪圣节特地搭建的彩帐宝楼上传来一下又一下悠远的撞钟声,西番百姓们纷纷停下歌舞的脚步,奔涌着来到宫城门口,伸手抓着他们的王亲手洒下代表佛陀赐福的彩纸福卡。 隋蓬仙戴着面具,仰头看着站在宝楼上的人,不少是她熟悉的面孔,与多则乃至西番臣民脸上的欢悦不同,他们的表情更加肃穆。至于寿昌公主,更是面色端凝,华服金冠,仪态万千,不难看出,她的确是一位高高在上的公主。 多则微微转身,对着寿昌公主伸出手,就在多则向他的臣民们介绍西番未来的女主人时,伴随着民众热烈的欢呼声一并响起的,是刀锋出鞘的不祥之声。 刀锋比人骨坚利太多,伴随着阵阵惨叫与人头咕噜噜落地的声音,原本沉浸在一片祥和幸福中的民众轰然炸开,四散逃窜。场面实在太过混乱,隋蓬仙下意识地拉住红椿的手往宝楼方向靠近,宝楼下就有西番的侍卫,赵庚也在那里。 但被直观的血腥场面吓到的百姓们已经吓得慌不择路,除了四下奔逃,更有人瘫软在地,双手合十不断默念着经文,祈求着神佛赐福,不要收去他的命。混乱之下,隋蓬仙被人重重撞了一下,和红椿紧握着的手也被迫分开,她心头迅速掠过一股强烈的不安感,指尖微扬,下意识想要抓住些什么。 有微凉、柔软的丝穗从她指尖滑过,抽丝的触感很明显,她一瞬间反应过来。 是谢揆佩剑上的剑穗。 “阿嫮!” 隔着重重哭声震天的人群,她听到有人在焦急地呼唤她。 隋蓬仙努力地伸直手,想要告诉赵庚她在这里,后脑勺一阵剧痛袭来,她眼前一黑,向上挥舞的手臂登时软软地垂了下去。 地上落下一个面具,没等到被捡起,就被慌乱的人群踩得面目全非。 等到赵庚赶到时,一眼辨认出那个被踩得碎了大半的面具是妻子一早选好放在桌案上,笑着和他说今日要戴出门的那一个。 赵庚指骨紧紧扣住面具,只剩残躯的面具哪里经得住这样恐怖的力道,从他手里碎得更加彻底,簌簌化作粉末落在了混合着铁锈猩红与泥土的地上。 慌于逃命的百姓们不小心撞到前方那个站得像铁板一样僵直的男人,直呼倒霉。 有凄厉的破空声倏然砍下,赵庚手腕一转,手中长刀闪出一道凌厉的冷光,挡下前方砍来的利刃,发出令人牙酸的铿锵之声。 侥幸逃过一劫的大爷不敢多看,抱着头慌忙逃窜。 这场灾难出自西番内鬼之手,否则不会对侍卫分布、城中路线那样熟悉。那些叛军使的更不止是刀剑等冷兵器,在街头巷尾等人群最易聚集的地方还埋了不少火药,火光接连炸开,一时间人仰马翻,哭声震天,空气中漂浮着硝烟残留的刺鼻气味,漂浮着令人悚然的滚滚热浪。 这样狠辣的手段。赵庚脑海中很快浮现出一个人的名字。 呼延豹。 …… 隋蓬仙被带着一路疾驰,车舆内的两扇窗户都被木板封死了,她没办法顺着窗户缝隙丢些东西充作留给赵庚他们的线索。 后脑的伤口疼得没那么厉害了,隋蓬仙抱紧手臂,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她试探着伸出手堵在车门与地板间的细小缝隙上,果不其然,指尖一片冰凉,有丝丝缕缕的寒意从缝隙涌入,本就空无一物的车舆更是迅速被寒意占据,简直像是个冰窟窿。 马车行驶得也愈发艰难,隋蓬仙倾耳去听,能够听到外面驾车的人嘴里叽里咕噜地催促马儿快走的动静。 发音晦涩难懂,隋蓬仙想起她扭着赵庚说的那几句北狄话,虽然是骂人的话,但大致发音相近。 看来绑走她的是北狄人。 隋蓬仙想起昨日进入西番城时遥遥看到的那片连绵雪山,日光落在终年积雪的巍峨雪山之上,远观已是十分壮丽。但此刻让她身临其境,隋蓬仙完全无心欣赏雪山的圣洁美丽。 没一会儿,马车蓦地剧烈颠簸了一下,随即整座车舆朝外倒去,像是深深陷在了淤坑里,隋蓬仙勉强稳住身体,听着车外响起男人的喝骂声和马儿的嘶鸣声,伴随着鞭子落在马身上的声音一次又一次响起,马车却始终深深陷在淤坑里,几乎要被冻住。 隋蓬仙静静听着马车外有些杂乱的人声,人数不多,约莫着两三个,与在西番城内作乱的那拨人或许不是同一路人。 她想起之前赵庚私下对她提起西番内部可能有人与北狄暗中勾结的事,眉眼冷凝,掌心不自觉贴向小腿。 今日她只梳了条辫子,没有尖锐的金钗可以留作防身,但还好,红椿从服侍的西番宫人那儿听来一个旧习俗,找了把匕首贴身放在她靴子里层,说是可以辟邪。 结果还真派上用场了。 隋蓬仙把匕首拿了出来,默默紧握在手中,这把匕首现在是她最后的底牌。 隋蓬仙默默活动着筋骨,动作牵扯到后脑的伤口,钝痛感让她忍不住闭眼,等熬过那一阵的晕眩,她咬紧了牙,要是叫她知道是谁打的她,且等着,女子报仇十年不晚。 她非把他砍成臊子不可。 车门忽地从外面打开,日光落在白茫茫雪地上反射成一道强光,隋蓬仙下意识地别过脸去,一脸络腮胡的矮身男子一愣,这中原娘们儿居然醒了? 不过这样也好,雪山路滑难行,他乐得少扛一个人。 听着他们用生硬的汉语让她赶紧下车,隋蓬仙抿紧了唇,没有说话,依言下了马车,借机飞快抬起眼扫过三人,里面没有呼延豹。 但三个北狄男人看起来都是强悍能干的体格,腰间的弯刀还沾着血,并不好对付。她一个人想要成功逃脱,靠武力不太可能,匕首也不可能一下放倒三个男人。 和他们相比,她就只剩下身体迅捷灵活这个优势…… 隋蓬仙脑子不停转动,余光瞥过周围的环境,想着伺机逃脱的办法。 她不知道这三人要把她领到哪里去,倘若要带她去他们在雪山上的老巢,到时人更多,她逃脱的几率就越小。 塔伦几人时刻警惕着隋蓬仙的动静,他们知道,中原人都十分狡猾,中原女子更是个个都聪明,稍有不慎就会中她们的计,让他们只能带着次一等的草药和布匹回到部落,受人嘲笑。 塔伦和巴兰一左一右地走在隋蓬仙两边,剩下一个塔尔南不停地用铁铲掩盖着他们一路走过去的脚印,防止赵庚他们循着印记追上来。 三面夹击,她该怎么办? 越是紧张,隋蓬仙的脑子就越清醒,她把自己绷成一张如同满月的弓,塔尔南扫雪掩埋脚印的簌簌声一直不绝,吵得她烦不胜烦,却又得益于这阵噪音,她脑海中灵光一现,有了办法。 “你要更衣?”塔伦的汉语一般,听不懂文绉绉的话,皱了皱眉,“这里没衣服给你换。” 隋蓬仙一脸高傲,眼带不屑地看着他,没有出口解释。 巴兰哼了一声,在他旁边解释:“中原女人面子薄,让她们直接说要去拉屎拉尿这种话,她们宁愿跳山崖!” 塔伦环视周围,他们已经走到了一处山林边缘,沿着三王子给的地图,再走一段路就能抵达他提前布好的山洞。 这里十分荒凉,只有没过小腿的积雪,每走一步都十分艰难,更会不可避免地落下脚印。就算这个看起来就十分狡猾的中原女子要耍什么心机,她也不可能在他们兄弟三人的眼皮子底下成功逃走。 怀揣着这样傲慢的想法,塔伦挥了挥手:“快去!” 隋蓬仙转身朝着不远处更密集些的树林走去,又听到一阵阴冷的男声在背后响起:“你最好不要想着耍什么花招,不然你一定会死得更惨。” 隋蓬仙翻了个白眼,落在他们手里横竖是个死,她不跑才怪。 巴兰注意到她走路时留下的脚印很深,看着她在雪地里费劲行走的样子嗤笑一声,这种娇生惯养的女人连一点儿自保的能力都没有,仅仅是让她自己在雪地里走上一个时辰恐怕就会让她力竭而死,更别提独自逃出这座雪山。 隋蓬仙并不为他们的轻视而恼怒,巴不得他们再松懈些,好给她多留些时间。 直到塔尔南扛着铁铲气喘吁吁地终于追上他们,傻眼了:“那个中原女人呢?”三王子指名要她,要是不能把人带回去,脾气越来越暴戾的三王子可能会把铁铲拍在他们脑袋上。 巴兰朝着不远处的树林努了努嘴:“应该拉屎去了。” 塔尔南有些担心:“该不会趁机会跑了吧?” 巴兰嗤了一声:“那种连山都没有爬过几次的中原女人连怎么在雪地里行走才节省体力都不知道,一步一个坑,她能有几个力气,又能跑多远?” 塔伦点头:“的确没有听到有脚步声。”她的脚步很笨重,每次陷进雪里时都会发出明显的簌簌声。 和美艳作精成婚后 第63节 塔尔南还是不放心,把铁铲塞给他们:“我去看看。” 塔伦和巴兰对视一眼,跟了上去。 树林里只剩几串凌乱的脚印,方向杂乱无序,几人脸色大变,立刻决定分开去追。 树枝微动,积压在枝叶上的雪层簌簌落下,隋蓬仙不敢再动,放轻了呼吸,小心翼翼地往粗硬的树干里处坐了坐,身体还在一阵又一阵地发着热意,她的四肢却冷硬如冰,尤其是刚刚直接碰触到雪地的双手,此时又红又冰,泛着隐隐的痛意。 靴子也被雪水浸湿了,她几乎怀疑自己足底结了冰。 隋蓬仙悄悄收拢双腿,试图让自己暖和一些。 现在算是暂时逃过一劫,但她总不能一直躲在树上不下去。而且赵庚他们找来的话,也是毫无头绪,她该想个法子,给他们留些线索。 或许是太冷了,就算她用力地抱紧自己,也没能生出更多的暖意帮助她驱逐寒意。 她也在不断袭来的寒意中渐渐身体发麻,头也晕乎乎的,下意识低头靠在粗糙不平的树干上,呼吸多了,连胸腔里都泛着冷意。 不知过去多久,她隐约听到头顶有猛禽挥动羽翅的声音,伴随着阵阵尖啸,落入耳中刺激着她混沌的大脑。 怎么听着有些像觅风的声音? 想起那只贪吃的豆豆眼黑鹰,隋蓬仙心里生出些期望,万一呢? 隋成骧紧紧拄着用作支撑的树枝,蓦地福至心灵,眼尾微抬,注意到那棵正簌簌落下积雪的树。 他踉跄着脚步走过去,面色几乎和地上的雪地成了同一种颜色,但当他抬起头,努力辨认出密匝枝叶间的确藏着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身影时,霎时间心头猛地迸射出的惊喜让他双瞳剧烈紧缩,呼吸也跟着急促。 “人在这里!” 赵庚闻言望去,凌厉染血的面容看起来分外可怖,那双充斥着冷寒风暴的眼漠然扫过扶着树咳嗽不止的隋成骧,看了一眼同样绕着那棵树盘旋低飞的觅风,大步朝那儿走去。 步伐越来越快,靴底扬起大片残雪,有些浸入靴内,很凉,但他的心却急促得有如擂鼓。 “阿嫮。” 隋蓬仙昏昏沉沉间,发觉自己靠着的那棵树变得柔软了一些,虽然还是硬邦邦的,周身却萦绕着一股令她安心的气息,她觉得更困了。 她冰冷的面颊轻轻地蹭了蹭他的手掌,随即又没了反应,赵庚呼吸微滞,低声叫着她的名字,让她醒来,哪怕只是看他一眼,不要再睡下去。 男人沙哑中隐带哽咽的声音在她耳畔不断响起,抱着她的双臂不自觉地收紧用力,隋蓬仙有气无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赵庚狼狈的脸,她吓了一跳:“你怎么……” 她微冷的指尖触上他染着血迹的脸,才过去多久,男人眼里尽是血丝,眉间堆着浓浓的阴翳之色,憔悴到她都有些不敢认。 “没事。你怎么样,有哪里痛吗?”赵庚轻描淡写地将他带着五百将士帮着平叛西番内乱的事带过,看着她苍白到几近透明的面色,再不复往日如桃李一般的红润,喉头那股梗阻着他几乎失声的巨石越来越重,压得他快要喘不过气来。 隋蓬仙还在为他话里一笔带过的事而震惊,摇了摇头,想揪着他的衣裳再细问几句,但看着他盔甲上也都染着斑斑血迹,看着瘆人得很,她嫌弃地收回手。 赵庚注意到她的小动作,僵冷的眉心微动,笼着霜雪的眉间缓缓晕出一些柔和的笑意。 “多则死了?那公主怎么办?跟着咱们回去吗?” 赵庚看她现在还有精力操心这个问题,摇头失笑,不过看着她精神慢慢恢复,他松了口气,索性顺着她的话继续答复。 “不,即位的新王已经选定了。是老西番王最小的儿子,多则的弟弟。” 隋蓬仙忙着消化他话里偌大的信息量,直到身上被一件厚厚的披风裹住,融融的暖意渐渐消弭困扰她多时的寒冷,她面色渐渐摆脱了病态的苍白,变得红润。 “新王从前娶过妻吗?多大了?长得如何?”想起寿昌公主耿耿于怀西番王‘爱纳妾’一事,隋蓬仙不免有些忧虑,她的运气该不会那么差吧?从天而降一个新夫婿,总不能比上一个还差吧? 听着她连珠炮似的发问,赵庚动作未停,将她放在一面干净的石头上,蹲下去给她换上干净的新靴。她的脚冷得像冰,赵庚刚刚摸到就开始皱眉,不由分说地捉住她想要往后缩的脚,低声道:“坐好,我给你捂一捂。” 隋蓬仙同样低声尖叫:“这儿还有那么多人呢!” 她抬起头飞快扫了一眼,刚刚替她递来披风的人正是谢揆,他此时站得有些远,大概是因为怕一身血迹会惹她犯恶心。隋蓬仙又仔细看了一眼,咦,谢揆拼杀得也太卖力了些,身上的玄衣几乎都要浸出血的颜色,脸上也狼狈得紧,看着像个冷面俏修罗。 她兀自在心里感慨,脚上忽然一痛,她下意识轻叫出声,气恼地瞪了罪魁祸首一眼。 赵庚微笑:“我替你按一按穴位,好让脚没那么僵。怎么样,舒服了些吗?” 看着他一脸真诚的模样,隋蓬仙哦了一声,随意点了点头:“还行吧。” 她视线接着放远,不远处有几个她认熟了脸的亲兵,其他人应当是四散开来去搜寻呼延豹他们的踪迹了。 他就不怕他麾下的将士们看到他跪下替她暖脚这一幕吗? 不知道是因为害羞,还是因为他温热的掌紧紧裹住她的脚,比十个八个汤婆子一块儿垒起来还好用,烘得她浑身都发暖,她娇艳欲滴的脸庞上晕着淡淡的红,望向他的眼神里分明闪着欢喜又得意的水光。 赵庚笑了笑,没有戳破妻子的小心思,低着头替她揉捏着脚上的穴位,坦然自若地开口:“我照顾我的妻子,有什么不对?” 如果不是此时他脸上还沾染着纵横的血迹,削弱了那份油然而生的正气凛然,隋蓬仙看着他从容的眉眼,真要信他是个正经人了。 隋蓬仙出神地想,不过,老实说,其实他不正经的时候,她也是很受用的吧? 隋蓬仙察觉到她盯着他看了太久,男人眉眼间的笑意堆叠,融开了霜雪,开出一株在春日里簌簌轻颤的花树。 她有些羞恼地移开视线,又生硬地望了过来:“……我刚刚问你的事,你还没回答我。” 赵庚仔细回想了下,他那时只想尽快解决那场纷乱,不再给呼延豹借乱生事的机会,至于西番的新王,他晃了一眼,没心情细看。 “长得如何,不知。但新王今年不过二十又一,尚未娶亲。”至于家中有无内宠,这就不得而知了。 隋蓬仙得了答案,心满意足地哦了一声,想着反正走之前会看到,也就没再继续纠结。 见她渐渐恢复,赵庚替她换上新的靴子,叮嘱她待会儿回去了要喝姜汤,不能由着性子不喝。还有她后脑勺的伤口,虽然没有出血,但他刚刚看了看,鼓起来一个大包,实在是触目惊心。 隋蓬仙习惯了他在琐事上总有些唠叨,点了点头,紧接着又反应过来:“你不陪我回去吗?” 赵庚看着她下意识露出的依恋模样,想要抬手摸一摸她的头,顾忌着她的伤口,又收了回去:“阿嫮放心,我会亲自送你回去。但我必须亲手抓到呼延豹,杀了他,替你泄愤。” 他的语气十分柔和,但话语间的阴冷肃杀之气一览无余,显然他已下定决心,绝不会更改。 隋蓬仙看着他含着凶悍煞气的神情,眉眼凌厉,语气冷肃,俨然是动了杀心,不知出于何种考量,他先前并没有在她面前露出过这类模样。或者说他在刻意避免她看到他不温和、不容亲近的一面。 看到有人比自己还生气,隋蓬仙先前还恨得想把伤她的人砍成臊子拿去喂狗,这会儿那股逼得她心口发闷的恨意渐渐散了。她也没有刻意再在赵庚面前添油加醋,她知道,就算她不这么做,赵庚也一定会替她报仇。 夫妻二人站在那儿,低低私语的模样让见到这一幕的人都下意识别开眼,不敢多看,但心里又痒痒,忍不住偷偷瞥去一眼,看到他们刚刚还杀得像罗刹附体的国公爷此时低眉顺眼地跪在妻子面前,小心翼翼地替她暖脚,一点儿也不避讳旁人。 兄弟们还在这儿看着呢! 但他们心里一点儿恨铁不成钢的念头都升不起来。 或许是因为,国公夫人笑得太好看了,他们心里也油然而生一股理所当然之感,这样娇贵的牡丹花,就应该被哄着捧着。 给夫人捂捂脚怎么了,说不定兄弟们看不到的时候,国公爷更生猛,直接上嘴舔呢! 亲兵们丰富多彩的内心活动无人得知。 赵庚扶着她站稳:“我去交代他们几句,你在这儿等等我。” 隋蓬仙点了点头,抬眼,看见慢慢朝自己走来的隋成骧。 他脸上用以遮掩疤痕的面具不知何时掉了,神清明秀的脸庞上那个火燎绕后的疤痕分外瞩目,或许是她的视线太直接,隋成骧往旁边侧了侧身,只肯把自己完好无瑕的半边脸露在她面前。 “……刚刚多谢你。”赵庚告诉她了,如果没有隋成骧,他们也不可能那么快就找到她。 虽然隋蓬仙仍然对什么所谓双生胎之间的心神感应嗤之以鼻。 隋成骧摇了摇头,他为她做什么,都是心甘情愿。但他看到她和赵庚旁若无人地亲昵微笑,眼中全然没有第三个人的身影时,妒意犹如密密麻麻的蚂蚁啃噬着他急速跳动的心,有些痛。 两人之间一时静默无言。 隋蓬仙为了避免尴尬,正要转身上马,却忽然感觉后背微凉,浑身寒毛下意识竖起,仿佛感知到了某种即将到来的危险。 “阿嫮!” “阿姐!” 赵庚最先发现不远山坡上突兀出现的一点冷光,看着那道裹挟着雷霆之力的弩箭带着呼延豹哈哈响起的猖狂笑声急速朝她而去时,他浑身发凉,下意识朝她扑去,想要替她挡下这一击。 却只听到了弩箭穿透血肉发出的声音。 隋蓬仙被人推了一把,重重跌在地上,还好她身上裹着的那条厚皮风替她挡了挡,不至于摔得很疼。 她来不及反应,那道不祥的声音清晰地传入她耳中,她想起刚刚那声凄厉的‘阿姐’。 刚刚还游走着暖意的身体变得僵硬,甚至连转过头的动作都做得无比艰难。 谢揆率先提着剑朝呼延豹冲了过去,赵庚抬了抬手,此地的几十名卫兵也跟着涌上。 他沉默着上前,扶住她的肩:“来,起来。” 隋蓬仙紧紧握着他的手,勉强站了起来,却又在触碰到那道一动不动,几乎不见呼吸起伏的身影时,泪珠一下顺着冰冷的双颊落下。 “你,你怎么样……?” 隋蓬仙跪倒在他身边,伸出手想要碰一碰他的脸,又怕加剧他的伤口,一时间僵立在原地,只有眼泪不停落下,溅在雪地里,有微弱的凉意落在他脸上。 像是观世音菩萨降下的甘霖,那道透胸而出的伤口带给他的巨大痛苦都在这一瞬被削弱。 隋成骧咳了咳,朝她伸出手。 稍稍一动,就牵扯着他背后的伤口汩汩流血,很痛,但他与生俱来的病弱让他已经习惯了疼痛,这些不算什么。 “不要哭。” 隋蓬仙轻轻握住他的手,隋成骧立刻用力地反握住。 这是阿姐第一次牵他的手。 赵庚看着他身下不断洇开的大片殷红,沉默地垂下眼,依照隋成骧的身体,这一箭带给他的后果可想而知。 他已经走向必死的结局。 赵庚从随身携带的药囊里拿出一粒固元丹喂他吃下,又替他伤口撒上止血的药粉,隋成骧闭了闭眼,虚弱地喘出一口气:“阿姐,你看,我没有骗你。” “我可以为了你去死,这是我的真心话。” 他做到了。那个有幸成为她夫婿的男人却慢他一步。 拖着这幅无用的身体,隋成骧自己都不敢想,他竟然能做到,抢下了这个机会。 现在好了,她一辈子都不可能忘记他了。 因为流了太多血,他的脸色苍白到几近透明,但他脸上扬起的笑容又是那样真切而幸福。 他知道,他的死讯传回汴京,耶娘必定无法承受。到时候又会连累她。 但最后一次了。 “阿姐,我宁愿你恨我,也不要你忘记我。”他的心神渐渐涣散,说话的声音也断断续续。 隋蓬仙察觉到紧紧握着她的那只手渐渐变冷,心头冷茫茫一片,看着他苍白的唇开开合合,脑子却反应不过来,他在说什么。 她用力地握住他的手,不想让他的体温流失得那么快,却是徒劳。 隋成骧闭着眼,感受着生命之中最后一阵暖意。这是阿姐赐予他的最后一件、最好的礼物。 和美艳作精成婚后 第64节 他咳了咳,眉头因为剧烈的痛苦而皱起,神情却平和而安宁。 “不,阿姐还是忘了我比较好。” 他现在这副模样太丑,她日后回想起这一幕,夜里恐怕会做噩梦。 隋成骧很小气,他不想让那个男人有趁势安慰她的机会。 隋蓬仙的眼泪砸在他脸上,微微的凉意炸开,他微笑着阖上眼。 “阿姐,你从来不是我的影子。” 她的一句气话,他记了很久。比天上的金乌还要耀眼夺目的人,怎么可能是落在他身后的影子? 近乎于呓语的话落下,他紧紧握住她的手缓缓往下滑落,无论主人再怎样心有不甘,也抓不住她了。 第47章 隋蓬仙慢慢睁开眼,垫在面颊下的枕头散发着决明子、柏子仁和菊花的淡淡香气,清淡宜人,让她想起另一个身上总是萦绕着苦涩药味的人。 可怖的记忆渐渐回笼,她手指紧紧蜷缩着,褥面上的双绣如意百合纹被这股力道拧得发出窸窣的可怜声响。 “阿嫮?” 赵庚察觉到床帏里传来的动静,走了过去,听到她低低的回应,掀开垂下的杏色帐幔,看见她撑着手想坐起来,倾身扶住她的肩,让她慢慢坐起来:“大夫说你头上的伤是钝器击打所*致,给你开了些活血化淤的药,又抹了些药膏……有觉得好些吗?” 隋蓬仙顺势钻进他怀里,双臂紧紧搂住他的腰肢,力气大到甚至让赵庚感到一阵疼痛。 她抱得很紧,透着一股执拗,仿佛她坚信,只要抱得足够紧,她在乎的人就不会轻易地离她而去。 赵庚慢慢地抚着她伶仃细瘦的背,吻着她微微颤抖着的乌蓬发丝。 犹如蜻蜓点水的啄吻,一下又一下,不含一丝情.欲意味,只有对她无尽的爱意与怜惜。 隋蓬仙把脸埋进他胸膛,低声道:“我好多了。你呢,有好好休息吗?” 话音落下,她又想起这人向来是个报喜不报忧的性子。有时候她在想,其实他是故意的,存心想要看她为他着急发脾气的样子。 她索性从他怀里抬起头,一双眼尾还洇着湿润水色的眼定定地望着他,赵庚不由得失笑,她这样像是光听他说还不够,非要自己亲眼见到才安心。 赵庚垂下眼,抵着她的额头,温声道:“我一个大男人,皮糙肉厚,哪需要你操心。你好好的,我就什么事都不会有。” 语气柔和而坚定,犹如青山屹立,不可撼动,隋蓬仙默默将他抱得更紧了些,细长的颈慢慢扬起,有些干燥的唇碰上他的,挤出一句含混的呓语:“亲我。” 赵庚捧住她的面颊,修长有力的手指深深陷进那片有些苍白的丰盈面颊里,熟练地叩开她的唇舌,急切地攫取着她的柔软与呼吸。 不止是她需要安慰。他们都迫切需要做些什么,利用剧烈的感官刺激让身体循着从前的记忆迅速发热、变暖,借此来忘记不久前在雪山上那阵令人绝望的彻骨寒意。 耳鬓厮磨,唇舌交缠。 赵庚慢慢放开她,垂眼看去,她仍闭着眼,原先苍白的双颊重又布上玫瑰色的晕红,如同淋过一蓬细细的春雨,干燥的唇变得柔润、嫣红。 他低头又亲了亲:“起来吧,我让人给你端些饭菜过来。” 隋蓬仙懒懒地腻在他怀里,搂着他的双臂也不见有松开的意思,赵庚轻轻拍了拍她,还惹来她瞪来一眼。 “有情饮水饱,我不吃。”隋蓬仙耍赖似地又把脸往他怀里贴了贴,那股黏糊劲儿让赵庚受宠若惊,又忍不住被她的话气到发笑。 “胡说。该吃饭的时候就要吃饭。”赵庚在某些事情上格外坚持,不会一味娇纵她。 隋蓬仙最终妥协了,不大高兴地被他裹在被子里,抱去了外间的罗汉床上坐着。 “不许脱。待会儿再喝一碗姜汤,发发汗热一热,更放心些。”她在雪山上那么久,受冻又受惊,眼下是没诊出什么问题,赵庚担心寒气侵体,哪一日她不注意,病症一下就爆发出来,届时她更遭罪。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与表情都十分严肃,没有一点儿可供她撒娇转圜的余地,偏偏手上动作又十分细致地在为她布膳,灯烛晕开暖黄的光晕,落在男人英俊而凌厉的面容上,勾勒出外人无从得知的柔和内廓。 隋蓬仙把被角拧得像是麻花,双颊绯红,慢悠悠地瞪了他一眼,没有反驳。 在这种她身心俱疲,什么事都不愿去想的时候,偶尔被他管一管也没什么。 无可否认的是,她喜欢山一样,沉稳、强大,可以让她依靠的男人。 赵庚想哄她再吃一些,胸前却靠来一颗毛茸茸的脑袋,扑面而来的暖意芬芳让他心口微软,低声笑她:“不想吃就不吃了,做什么撒娇?擦我一身油。” 隋蓬仙一下就恼了,捏紧拳头使劲儿捶他。 赵庚闷笑出声,拿过巾子替她擦了擦脸:“气性这么大?” 隋蓬仙哼了声,又顺势倒进他怀里,一时没有说话。 “郎君。”她换了个姿势,下巴枕在他腿上,柔软丰润的面颊时不时蹭过他绷紧的腿股,赵庚下意识将背脊挺得笔直,听到她低声的呼唤,手掌落在她裹着的被子上,嗯了一声。 “我悟出一个道理。”隋蓬仙闭了闭眼,歪过头去看他,荔枝眼里水色盈盈,赵庚尾调微扬,显然有些好奇。 她微凉的发垂在颈间,也有些垂在他腿上,赵庚伸手替她拨了拨黏在面颊上的几缕发丝,近在咫尺的脸庞娇艳欲滴,散发着莹润细腻的光泽。 “惜取眼前人。” 隋蓬仙轻声说完,随着她的话音落下,心头压着的那块沉甸甸的石头被一双无形的手搬开了些,漏下一隙天光。 她的面颊擦过他愣着垂在一旁的手掌,赵庚有些迟钝地动了动,疑心方才飘过的是一团柔软的云彩。 但天地间的造物,远没有比她更可爱的存在。 隋蓬仙一骨碌坐了起来,被子从她肩上滑落,纤侬合度的曲线直直落在他眼底,赵庚担心她动作太大会头晕,皱着眉扶住她的肩,却被隋蓬仙凶巴巴地拍开。 四目相对。 他看着她抬起下巴,用他熟悉的、爱极了的骄傲姿态宣布:“所以,你要对我更好一点。明白了吗?” 赵庚深深凝视着她,不愿放过她眼瞳中闪过的每一份情绪与神采。 “遵命。”他小心翼翼地把人抱进怀里,这一次十分顺利。 红椿端着鸡汤进来,隔着珠帘看到两人又搂一块儿去了,不禁有些牙酸。 这夫妻俩,就没有不腻歪的时候吗? …… 西番内乱刚刚平定,又是出自与呼延豹等北狄势力暗中勾结这样的原因,赵庚写了一封八百里加急的奏疏命人送回汴京,此时只能事急从权,帮助新王坐稳王位,让他们对胥朝生出不敢违逆的臣服之心。 其余叛贼皆被处死,呼延豹知道自己在劫难逃,但赵庚却一直没有露面。 直到今日,他带着隋蓬仙来到了西番用来关押重犯的地牢。 地牢里的气味很不好闻,灯烛发出的光亦是灰蒙蒙的,充斥着浓浓的阴冷之意,人一走进这里,心情就不由得变得恶劣起来。 呼延豹敏锐地察觉到有人的脚步声靠近,他睁开眼,见是赵庚,他登时暴起,想要冲到栅栏前,却被穿透肩胛骨的铁钩牢牢束缚住动作,只能发出暴怒的狂吼。 赵庚冷淡地从那团血糊糊的人影中移开视线,将手中的佩刀递给她:“去吧。” 他最后还是决定让她亲手处置呼延豹。是为她自己报仇,也是为隋成骧报仇。 隋成骧在天之灵,看到这一幕,或许不会觉得他识趣,只会怨他让她碰这些脏事。 隋蓬仙得知他的决定时,沉默了一瞬,点头说好。 这是她第一次杀人。当她握住刀柄,用力砍下的时候,回弹的力道震得她虎口发麻,她却握得更紧,亲眼看着那只怨毒的眼猝然瞪大,继而慢慢失去光采,她吐出一口气,抬起头看向赵庚。 赵庚没说话,牵着她的手走出了这间格外肮脏阴冷的囚室,掏出巾帕给她擦手。 “有好受一些吗?” 隋蓬仙点头。 从她看完隋成骧留给她的信之后有些郁郁的心情放了晴,她伸出手给他看:“现在只有这里疼了。” 一只干燥温热的大手牢牢裹住她,隋蓬仙像一只风筝,被他轻轻扯动着线,轻盈地朝前走去,明亮的天光落在两人身上,驱散了身后地牢带来的阴郁气息。 “嗯,回去给你抹些红花油。” 谁手疼会抹红花油?这时候都不忘调侃她,坏东西。 隋蓬仙忿忿地拧他胳膊,无奈他一身的肌肉硬得像石头,她手指都拧酸了,人家眼都不带眨一下。 返程的日子很快到了。 隋蓬仙这会儿才终于有心情去看那位新王,瞧着的确比他的哥哥要年轻俊朗许多。 她看向寿昌公主,没来得及说一些临别之际的客气话,就见她主动走过来,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对不住。”寿昌公主心情很复杂,如果不是她坚持让隋成骧留下随行,他也不会落到客死异乡的下场。 隋蓬仙摇了摇头,那两封提前写好,留给她和忠毅侯夫妇的信隐隐昭示着,他仿佛一早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甚至在迫切地等待着机会来临。 或许真的是出自双生子之间的心神感应,隋成骧才会那么固执地要跟她来到西番,她嗤之以鼻的东西,最后反而救了她一命。 隋蓬仙心情很复杂,她明白这些和寿昌公主无关,不想看她露出消沉愧疚的样子,索性转了话题:“新王待你如何?” 寿昌公主愣了愣,眼前浮现出雪圣节那日惊变的场景。 骊山的事给她留下了阴影,当时叛军势头极猛,寿昌公主穿着华丽沉重的服饰,躲避不及,眼看就要被多则扯去当肉盾,却被一只手用力地拉了回去。 后面的事太过血腥,寿昌公主下意识地遗忘了许多,但她不会忘记,青年取下面罩,对她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傻样。 多则死了,寿昌公主起初还有些担心,害怕下一任王是什么肚满肠肥的老头子。在她辗转反侧的那个夜晚,他悄悄爬墙过来,告诉她,他赢了。 他会是西番的新王,也会是她未来的丈夫。 想起那些画面,寿昌公主面颊发烫,害羞地低下声音:“他对我也就还,还行吧。” 看着寿昌公主这副扭捏样,隋蓬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嫌弃地丢开手:“嘴硬的时候能不能把你脸上的笑收一收?” 女眷那边儿倏然爆发出尖叫声,赵庚眉尾微动,新王有些担心地看过去,察觉到胥朝那位年轻的重臣投来的视线,新王笑了笑:“新婚燕尔,在所难免。” 他的生母是汉人,他不仅会说一口流利的汉语,对中原儒学也有不少接触。等到寿昌公主生下的孩子继位,西番王室的血脉愈发稀薄,西番对胥朝的臣服之心也随之愈发牢固。 胥朝当然乐见这样的情况。 赵庚深思间,听到新王又说了句什么,他抬眼,新王好脾气地重复了一遍:“你也很关注你的妻子,不是吗?” 赵庚笑了笑,十分坦诚地点头称是。 …… 离开汴京时是暮夏,再次踏上故土,天地之间弥漫着寒意,随着马车骨碌碌辗过地面的声音响起,隋蓬仙思绪慢慢放远,想起庭前那几丛玉簪花,应该都谢完了。 “你不用陪我,我自己去就是了。” 赵庚不由分说地握住她的手,眸光沉静:“我已提前在奏疏里向陛下告罪,这会儿若是舍下你径直进宫,岂非是犯下欺君之罪?” 隋蓬仙瞪了他一眼。 和美艳作精成婚后 第65节 老东西越来越能说会道。 尤其在逗她开心这件事上,越发得心应手。 握着她的手轻轻收紧,干燥的暖意顺着相贴的掌心游走遍她全身,这是他无声的安抚。 她抬起头,对沉默紧望着她的男人露出一个笑。 隋蓬仙一开始就没有准备把隋成骧去世的消息瞒到他们回到汴京才说出来,她报丧的信与那封隋成骧亲笔的信早在一月前就已经抵达汴京。 回程时的人数骤减,因此大多都轻便上路,只花了去时一半的时间就已抵达汴京。 马车停在忠毅侯府前,隋蓬仙从车舆里出来,看着侯府前那两个红灯笼,一时间心绪莫名。 “阿嫮。”赵庚的呼声让她回过神来,她接过他手里的瓷瓮,触感冰冷微腻,隋成骧静静地沉睡在里面。 见她执意要自己抱着,赵庚没有与她争,手虚虚护在她身后:“走吧。” 大娘子和姑爷回来了的消息迅速被阍人递到了忠毅侯面前。 不知怎的,这月余来府内的气氛阴沉沉的,像是随时要变天,但雷暴雨就是迟迟落不下来,反而更让人心烦气躁。 阍人心思浅薄,见隋蓬仙她们回来了,心想侯爷见到亲女儿和能干的女婿时,总该露出好脸色了吧? 没成想,刚刚还十分平静的忠毅侯听到消息后登时站了起来,急步往外走,阍人还以为他激动坏了,忙道:“侯爷莫急,大娘子让我和您说一声,她和姑爷去了章华园。” 忠毅侯脚步一顿,过于激烈的情绪让他面部神情有些怪异,斑白双鬓旁的青筋也跟着扯动,看着莫名有些骇人。 阍人莫名不敢多看,低下头,听到那阵沉怒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后,才敢抬起头,拍着胸脯松了口气,心里大骂管事不是个东西。 难怪他要把大娘子和姑爷回府的消息交给他通传! 忠毅侯一路阴沉着脸,进了章华园,死寂了许久的院落隐隐飘来女人尖利的哭声,庭院中的花草竹丛仿佛也感知到主人的情绪,满目凋零,不复往日富贵浓烈的景象。 他身影微僵,到底还是冲了进去。 侯夫人抱着瓷瓮号啕大哭,她从前是那样注重容貌仪态的人,连在外人面前露出稍许不合时宜的情态都要气恼很久,但此时她却全然抛下了那些束缚她的东西,哭得声嘶力竭,泪水不断落下,冲洗着那张不施脂粉的脸庞。 隋蓬仙沉默地看着这一幕,眼睛因为久盯而微酸,她轻轻眨了眨眼,得知亲子死讯后一夕间苍老了十岁的妇人仍在那里,发髻上的几缕白发随着她哭泣而不停抖动,太过刺眼,隋蓬仙无法忍受地别过脸去。 慈姑守在门口,看着这一幕也忍不住潸然泪下,见忠毅侯一脸黑沉地走过来,下意识想要挡下他,却被忠毅侯一把推开。 那个冷冰冰的瓷瓮映入眼帘,反应过来那是什么的忠毅侯心中一痛,腿也跟着一软,险些跌倒,他扶住门框,熊熊燃烧的怒火重又支撑着他站了起来。 “你这个孽障!还敢回来,我——” 忠毅侯急步上前,高高扬起手,正待落下,却被人紧紧攫住了手腕,他怒睁着双目望过去,映入眼帘的是他的好女婿那张沉静不迫的脸。 他当然不着急不生气了!死的又不是他儿子! “你给我放开!我今日非得教训这个孽障不可!” “岳父,还请节哀。”他的语气和神态都挑不出错,但攫住他的那只手简直像是铁钳一样,完全没有放手的意思。 隋蓬仙静静站在那儿,面无表情,并不为忠毅侯动手不成转而破口大骂的丑相所动。 忠毅侯伤心的不止是隋成骧的死,更让他无法接受的是忠毅侯府后继无人,世袭罔替的爵位就要砸在他手里,日后他到了地底下,有何颜面面对祖宗先人? “够了!” 尖锐而颤抖的女声里含着浓浓的崩溃之意,忠毅侯喘着粗气望去,看见侯夫人扶着桌腿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地朝他扑来,拳头像雨点一样落在他身上,一边打一边骂:“我没了一个儿子,你还要害我连女儿都保不住吗?那些贱人给你生了那么多庶孽,你在这里假惺惺地为成骧哭什么?干脆把那些孽种都杀了送下去陪我的孩子!” 忠毅侯被她的话气得瞪大了眼,想动手打这个疯妇,无奈他的手还被赵庚死死扣住,他想反击都没法。 自从知道隋成骧的死讯后,夫妻俩不知道吵了多少次,最过分的一次甚至见了血——忠毅侯被情绪崩溃的侯夫人一把推倒,头撞上了桌角,当即见了血,躺在床上足足两日才醒了过来。 夫妻两人此时已是势如水火的状态,劳什子的夫妻情分稀薄得连清晨萼叶上的露水都比不过,此时又吵起来,彼此攻讦着对方最私隐、最无法忍受有人重提的痛处。 手被人拉了拉,赵庚回过头,看见她眼垂了下去,遮住眼底的疲惫痛色:“放开他吧。” 赵庚嗯了一声,依言放开了对忠毅侯的钳制,那道紧紧禁锢着他的力量消失了,忠毅侯往后踉跄两步,他看着状若疯魔的妻子,再看看让人生厌的女儿女婿,心中既是愤怒,又是茫然,仰天长啸一声,转身奔出了这间压抑到令他无法忍受的屋子。 屋子里一时间除了侯夫人粗重的呼吸声,再没有别的动静。 “你走吧。” 侯夫人背对着她们,双眼怔怔地落向庭院里那些凋谢枯败的花,轻声道:“以后都不必来。我不想再看到你。” 她们母女今生的缘分到此为止,或许是最好的结局。 他握住的那只手慢慢变得冰凉,赵庚心头微痛,又握得紧了些。她并不是孤零零一个人。 隋蓬仙迟钝地反应过来,她至少应该回些什么。 她看着那道枯瘦的背影,心中波澜渐止:“好。您多保重。” 话音落下,她拉着赵庚的手径直走出了这间屋子,走出了章华园,没有再回头。 她走得很快,像是身后有什么令她无法忍受的可怕事物也在不停追赶着她的脚步,赵庚静静地陪在她身边,直至出了忠毅侯府,马车徐徐朝着宣阳坊的定国公府驶去,隋蓬仙一头扎进他怀里,扭着他蹀躞带上的玉扣,默默长叹了一口气。 就在赵庚踌躇着,不知该怎么安慰她的时候,隋蓬仙抬起脸来看他:“你打算送我回去之后再进宫吗?” 双眸明亮,眉眼之间虽然隐隐还有郁色的余波,但赵庚知道,她不会在他面前故作坚强。 见他颔首,隋蓬仙哦了一声,脸在他肩上轻轻蹭了蹭:“那我抓紧时间多抱一会儿。” 赵庚沉默了一会儿。显然忠毅侯夫妇那些话对她不是全然没有影响。 她无意间露出的眷恋让他心里发酥,更多的是对她的怜爱。 “阿嫮不怕我恃宠而骄?” 他搂住她,让她可以坐得更舒服些。说话时呼出的热意擦过她耳畔,有些痒。 隋蓬仙不解:“你和恃宠而骄这四个字,能扯上什么关系?” 这明明是她的专属。 赵庚低头吻她发间堆着的玉梳,冰凉的触感印在他唇边,溢出的声音里带着柔和的笑意。 “我习惯了你信任我、依赖我,愿意对我敞开心扉,如果阿嫮之后不再这么做了,我会有些伤心。”赵庚笑,又像是在叹气,“阿嫮,人过惯了好日子,再回到过去,落差太明显,世间最大的折磨莫过于此。” 刚成婚时,他看得出来,这只骄傲又警觉的小凤凰对他还存着戒心,生怕他探知到她的全部,有朝一日翻脸不认人,利用她对他的感情反过来让她伤心难过。 赵庚从没有明着在她面前提起过这件事,只默默证明,他会值得她的信任。 现在颇有些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意思,赵庚不允许她又缩回去,半是温柔半是强硬地捧起她的脸,细密如一蓬春雨般的吻落在她脸上。 “怎么办?光是想到这些,我心里就难受。” “阿嫮帮帮我好不好?” 隋蓬仙被他接连的话和吻堵得说不出话来。 ……她没说要把他一棒子打回原型啊。 这老东西那么激动干什么? 第48章 蹀躞带下的玉钩在她秋香色的裙衫下拄出一个模糊但骇人的轮廓,顶得太明显,她忍不住并紧了腿。 隋蓬仙恍然大悟,原来是发忄青了。 “不知道你又在发什么疯……”她躲过脸去,嫌弃地推了推他,“我不想要。” 蜿蜒静伏的山脉深埋在葳蕤树丛之下,平时不显山不露水,远远望上一眼,都要为它的宏伟而暗暗心惊,隋蓬仙一度十分忧虑,觉得她不可能完全吃下。 平静时尚且如此,等到山脉突起,更难对付。 可怜的小牡丹花,得挤出多少花露才能让萼叶小径支开到极致,容它穿行。 隋蓬仙都有些心疼自己了。 俨然忘记了被撑顶到极致之后攀着他的脖颈欢忄俞到尖叫流泪的人也是她。 赵庚鼻尖蹭过她绯红柔软的面颊,丝丝缕缕的热意混合着她身上的幽馥香气将他包裹,他如同坠落在春日的雪山草场上,新生的、蓬勃的碧草扎着他的脸,细嫩的草尖搔过肌肤,催生着心底的情谷欠也如碧草一般疯涨。 “不想要?又为什么脸红。” 赵庚尝了一口,软绵绵,比苹果还要清甜几分。 他虽说的是疑问句,话里却含着满满的笃定和笑意,仿佛他早已看透了她心中所想,待会儿无论她说什么,落在他眼中都是狡辩。 隋蓬仙讨厌他这副胸有成竹的得意模样,冷笑着挺直腰,自顾自地调整坐姿,柔中带韧的触感一次次压下,她体态仍然轻盈,似乎全然不觉山脉起伏越发狰狞,已是翘首咆哮,蓄势待发。 赵庚呼吸渐重。 已入了冬,马车里没有暖炉,隋蓬仙却被身下的温度烘得浑身暖意洋洋,颇有几分舒服。 “从这儿到宣阳坊,不过小半刻钟的距离,吃又吃不尽兴,别弄脏了我的衣裳。”冬日里就是这一点不好,被汩汩淌出的牡丹花露洇湿的衣裳不容易干,还容易留下印子,隋蓬仙可不想一边被他哄骗着再进一点,一边还要操心衣裳有没有被她们弄得狼狈到见不了人。 赵庚的手随意搭在她腰肢上,未能散出的火气都聚集在掌心里,替她驱散着那场阴郁暴雨下还未褪尽的寒意。 听到她像是嗔怪,又更像是故意作弄他的话,赵庚低低叹了口气,失落道:“是么?我还当阿嫮还未和你那些小友碰面,就已经将我抛之脑后,连用一用都不肯了。” 隋蓬仙被他似叹息又似幽怨的话弄得脸上一红,凶巴巴地抬手作势要打他,却被他趁机捉住手,放在唇边亲了好一会儿。 她实在是有些受不了,用力地抽回手,严正声明:“就算我和玉照宝缨她们出去玩,也远没有到你方才说的那般程度吧。你怎么一回了汴京,就……” 她顿了顿,像是在为找不到合适的说辞而犯难。 赵庚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微微鼓着腮,凝神思考的样子,眼尾微弯,盛着比柳梢之上那轮淡黄圆月还要柔和的笑意,刚刚被她拍开的手不自觉地动了动。 下意识地想要抱着她,亲近她——有时候赵庚也为自己过分的亲昵需求而有些苦恼。 他有些怕隋蓬仙会腻了他,所以哪怕出门在外,他亦不敢懈怠,每日晨练从不草草了事,早晚又用冷水沐浴,势必要保持精壮劲瘦的身材,最好馋得她流连忘返。 这些小心思,赵庚既盼望她知道,又隐隐有些羞耻,光是猜测她可能会有的反应就忍不住绷紧了背脊。 身下的人肉座椅忽然变得又硬了些,隋蓬仙沉思之余不忘瞪他一眼,要从他腿上下来。 赵庚若有所思地勾住妻子泛着桃花一般好气色的指尖,轻轻一拉,温香软玉又扑了个满怀。 他知道,她其实很喜欢埋在他胸膛上,然后悄悄笑,也不知在想什么,笑得又贼又乖。赵庚很喜欢默默收藏,反复回味他偶然发现的她的这些小表情,更一直没敢告诉她,她那时候笑得有些像是吃饱了灯油的小老鼠。 隋蓬仙被他紧紧拉着手,扑腾了半天没起来,索性没再挣扎,待会儿什么事都没做,却闹得气喘吁吁,鬓发散乱,红椿见了又要偷偷笑,她上哪儿说理去? “我想到了。” 赵庚搂抱着她,嗯了一声,尾调上扬,难得带出一些慵懒意味。 他这个人,平时总像是一把寒光半露的刀,看起来冷煞煞的,一点儿也不好亲近。隋蓬仙最开始和他相处时,就觉得此人十分可恶。 和美艳作精成婚后 第66节 谁能想到,从边疆吹了多年风雪的,不苟言笑的大将军,眼下也会在她面前露出这样柔情缱绻的样子。 隋蓬仙心情变得好了些,一双藕臂主动搂住他,笑吟吟道:“你方才提起我和玉照她们玩得乐不思蜀时候的样子,像极了一只人老珠黄的男狐狸精,害怕外头的人把我勾了去,再也不回家陪你,说话间都带着酸味儿。”说着,她煞有其事地皱了皱鼻子,仔细闻了闻,特地用手扇了扇,得寸进尺地问他,“这会儿味道还没散呢,你闻到了吗?” 他只闻到了她身上的香气。淡而艳,让他十分着迷。 赵庚垂下眼,她笑得很开心,像是因为揶揄到他而十分得意,眉眼弯弯,明亮的眼瞳里浮动着粼粼的碎光,娇艳欲滴,光华动人。 “人老珠黄的男狐狸精?”他低低地重复这一句话,隋蓬仙后知后觉地感觉有些不好,环住他脖颈的手悄然往回收,却被他一把攫住,缠绵的吻从指尖一路落到她绯红发烫的面颊上。 赵庚欣赏着她闭眼不语的羞态,不紧不慢地加快攻势:“原来在阿嫮心里,我竟是这么个形象。” 隋蓬仙忍不住睁开眼,强调:“我这是就事论事!你说那话的时候分明就……”后面的话在男人温和纵容的目光中渐渐低了下去,她忽地生出些愧疚,又轻轻靠了过去,散发着暖意芬芳的面颊蹭过他的下颌。 “我喜欢和玉照她们一起玩儿,她们于我的意义不同。但你和她们都不一样。”隋蓬仙鲜少说这种剖白心迹,有些肉麻的话,把真心完完整整地呈现在他面前这个动作对她来说有些困难,她停顿的时间有些久,赵庚没有催促,静静地等着她说下去。 “你会一直陪着我,我也会一直陪着你。” 最后,隋蓬仙枕在他肩上,像是许诺一般郑重其事地告诉他,她不加掩饰的真心。 父母长辈、亲眷好友,都无法长久地陪伴在她身边。‘惜取眼前人’并不只是她随意脱口而出的一句感慨,她立下决心,一定要对赵庚再好一些。 ……虽然这个念头刚刚坚定地落下,她转头就会因为一点小事对赵庚发脾气。 但她能有这份心,就足以让赵庚欣喜若狂。 不知何时,两人四目相对,呼吸渐渐靠近,接了一个绵长而温柔的吻。 良久,赵庚将软成一团水的妻子抱在怀里,在她耳畔低声许诺:“两情相悦,如日之光,如月之常,定不相忘。” …… 她们离开汴京不过几月,时节更迭,朝堂中的风向也有了不小的变化。 这日天光被厚厚的云层挡去不少,庭院里的翠竹修柏上还积着薄薄的雪,见有客来,茜草连忙掀起帘子,屋内烘出的芬芳暖意迎面而来,暖风打着卷儿,把那些轻薄的雪融出清透的霜光。 隋蓬仙看着郭玉照,心情复杂:“也就是说,你下月就要和宇文寰成婚了?” 郭玉照点了点头,她知道了隋成骧去世的消息,一双眼又红又肿,素面朝天,俨然一副伤心欲绝的模样,哪里有半分即将出嫁的喜悦。 哪怕嫁入天家,往后能享常人无法企及的富贵荣华,也没能让郭玉照为之展颜。 忠毅侯府未设葬礼,盖因侯夫人在京郊一处尼姑庵落发出家,她将亡子的骨灰埋在了她平日诵经念佛的小院树里,又在其上新植了一棵树,从此之后不问俗世红尘之事。忠毅侯几度找上门,要将隋成骧迁入隋家祖坟,都不得回应。 郭玉照说完这些,见隋蓬仙没有回应,她有些迟钝地反应过来,拿着帕子擦眼睛:“表姐不要多心,我就是和你提一提……” 隋蓬仙嗯了一声,看不惯她继续折腾自己的眼睛,索性夺过她手里的帕子,扬声叫红椿去打盆热水过来:“你别光顾着劝我,你即将出嫁,心思应该都放在自己身上。我给你几个方子,你回去之后多敷敷脸,不许偷懒。” 郭玉照点头,乖乖说好,鼻音深重,看得隋蓬仙忍不住忧愁,这样水灵单纯的小表妹,怎么就要和宇文寰那只讨人厌的白斩鸡成一对儿了? 这桩婚事是宇文寰强求来的,他并不遮掩这一点。 在紫宸殿外见到赵庚,宇文寰笑得十分春风得意,让他有空记得来吃他与郭玉照的喜酒。 赵庚面色平静,颔首应下,说两句客气话,没成想宇文寰却跟看不懂他的敷衍一般,拉着他喋喋不休,话里话外都是即将成婚的喜悦与忐忑。 一时间赵庚分辨不清,宇文寰是为成婚娶妻这件事兴奋,还是为景顺帝许诺待他成婚之后就让他正式进入六部处理政事而激动。 魏福禄出来拯救了听得越来越烦,面色也越来越冷漠的赵庚。 不过初冬,紫宸殿内已经燃起了地龙,帷幔低垂,通铺金砖,与袅袅升起的龙涎香一同蒸腾的暖意并没能削弱这间宫室所带来的威严冰冷之感。景顺帝坐在桌案后,听到脚步声头也不抬:“不必多礼。” 赵庚沉默着行*了礼,口称不敢。 ‘啪’的一声,景顺帝放下朱笔,笑着摇了摇头,与一旁的魏福禄打趣道:“赵卿总是这样一板一眼。” 魏福禄陪笑:“定国公就是这样持重的性子,可见是真心敬重陛下。” 景顺帝笑了笑,问起赵庚一路上的事,又提及西番内部的局势着重问了几句,直到最后,也没见他提起寿昌公主。 赵庚不置可否,景顺帝问什么,他就答什么。 “此去辛苦,旁的赏赐都不急,朕先前许诺给你夫人的一品诰命之位可不能迟了。”景顺帝一个眼神,魏福禄会意地捧起装着圣旨的匣子,恭恭敬敬地将其递给了立在阶下的年轻武将。 赵庚双手捧着匣子举过头顶,下跪谢恩。 景顺帝让他起来,转而又说起边疆局势的事。 赵庚心里早有准备,他很可能不能留在汴京陪老太太过年了,但当景顺帝话锋一转,提起隋蓬仙时,他心里下意识紧了紧。 “贵妃十分思念寿昌,朕时常劝慰,也不见她展颜。好在你夫人与寿昌投缘,日后便叫她多多入宫陪伴贵妃吧,也算是对贵妃聊以安慰。” 说完,景顺帝微笑着看向赵庚,等着他下跪谢恩。 赵庚垂下眼,跪下,领命。 景顺帝果真生出了要将她扣在汴京的意思。 若隋蓬仙不喜边疆苦寒,想要留在更熟悉也更富庶的汴京便罢了,可她说过,不想与他分开。 他亦是如此。 如何才能让天子心意转圜? 赵庚心头微沉,茜草为他打帘,一阵香风迎面扑来,紧接着一道轻盈身影迅速跳了上来,双腿紧紧盘在他腰上。 赵庚下意识搂紧了她。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身上还那么冰,外边儿下雪的时候就不能坐马车吗?” 那张柔润的红唇一开一合,连珠炮似的吐出许多话,赵庚心头发软,抱着她往里间走去:“因为想快些回来见你。” 语气十分平静,里面流露出的思念与缠绵之意却让隋蓬仙和侍立在一旁的红椿她们都红了脸。 “我身上沾了雪,别冷着你,先下来。” 赵庚微微俯身,想把她放在罗汉床上坐着,她缠在腰间的腿却夹得更紧了些:“不要。” “抱得紧一些就暖和了。” 赵庚默了默,埋首在她发间,深深吸了一口来自她的幽馥香气,低低地嗯了一声。 她想让他知道,她也很想他。 “阿嫮好聪明,果然暖和多了。” 隋蓬仙抬起头,笑靥比暖室里的那几盆牡丹花还要明媚。 赵庚低头,吻住那张今日格外乖巧柔润的唇。 隋蓬仙敏锐地察觉到他情绪中些微的异样,平时他不会那么猴急,羞恼之下连忙对着红椿她们摆了摆手,示意她们赶紧下去。 红椿她们哪里敢多看,低着头落荒而逃。 赵庚像是察觉到她的分心,吻得越发凶。 被丢到床榻上时,隋蓬仙还有些懵:“还没用晚膳……” 赵庚揉了揉她的耳垂,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先吃最想吃的。” 第49章 胡天胡地了两回,隋蓬仙尚且未从颤栗的余波中回过神来,身体忽地不受控制地轻轻抖了抖。 先前淌出太多花露的牡丹花萼此时蔫哒哒的,层层叠叠、粉中透红的花瓣安静地垂下,被突然触上来的凉意一激,疲惫垂下的花萼登时又俏生生地挺立起来,娴熟地吐出一汪水莹莹的花露。 隋蓬仙捂着脸,不想说话,又忍不住悄悄张开手指,从指缝间隙偷偷看他在做什么。 赵庚半跪在床榻边,身上只披着一件中衣,衣襟没有系好,露出精壮紧实的胸膛和腹肌,上面横贯着几道泛着暗红色的抓痕,那是她前不久才留下的。 牡丹花细窄幽深的萼径被折到完全不可思议的弧度。 柔白的膝盖直直抵在绣着春燕如意纹的衾被上,花样精妙,针脚细密,然而再手巧的绣娘也不可能将锦缎织造出比肌肤更柔软的触感。 在数次的抵磨中将那片肌肤擦红了一片,有些痛,却又很快被接踵而来的欢忄俞湮没。 隋蓬仙不肯吃亏,舒服要挠他,痛的时候挠得更厉害。 隋蓬仙悄悄抬起眼,那个会在她挠狠了之后咬她耳垂,笑她是不爱修剪指甲的小猫的男人正拿着浸湿的巾子给她擦拭,目不转睛,极是专注。 赵庚抬起手,看着指腹上可疑的清润,挑了挑眉,在隋蓬仙紧张瞪过来的视线中慢慢悠悠地继续干活,十分识趣地吞下了那句揶揄。 被一只猫杀死的几率并不是零,尤其是她这种坏脾气的猫,挠起人来更不手软。 简单擦过之后,赵庚寻了件厚厚的氅衣裹住她,抱着人出去用膳。 隋蓬仙胃口出奇的好,一连吃了两碗饭,此时正捧着一碗热乎乎的鸡汤,喝得面上发红,红艳艳的唇上沾了一层油亮的润泽。 等她满足地放下汤碗,赵庚从身后摸出一个匣子递给她:“打开瞧瞧。” 是礼物吗?他什么时候准备的? 隋蓬仙面上不自觉盈起笑意,迫不及待地接过匣子打开,一道明黄圣旨映入眼帘。 不是他亲自准备的礼物啊。 隋蓬仙有些失望,但还是撑着精神拿出那道圣旨,漫不经心的神情在视线触及那几个字时倏地变了变。 “一品诰命?”隋蓬仙低头又看了一眼圣旨,确认自己没有看花眼,随手把那张承载着无上威严的明黄圣旨丢到一旁,迫不及待地钻进了赵庚怀里,摇着他的肩膀使劲儿晃,“怎么会是一品诰命?” 她以为景顺帝最多封个三品淑人,已是很了不得了。今朝的一品诰命夫人,可都是老承恩公夫人那般德高望重的人物。 她动作太大,氅衣从她圆润柔白的肩头滑落,露出小半副玲珑身段,赵庚替她掖好氅衣,微糙的指腹擦过她颈侧,隋蓬仙往他怀里缩了缩,娇声斥他吊人胃口。 “快点说。” “还记得骊山那夜你对我说的话吗?”赵庚的话题一下子扯得有些远,隋蓬仙怔了怔,抱着她的那双手臂收拢了些,男人身上充沛的热气源源不断地缠上、裹住她,烘得她浑身都发暖。 太舒服了,人就容易犯懒,脑子像是被窗外的雪冻住,只想窝在最让她安心熟悉的地方静静冬眠。 隋蓬仙懒洋洋地嗯了一声,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我答应过你,要让你成为全汴京最风光的女人。眼下最风光还算不上,阿嫮别恼,再等等我。” 他语气十分郑重其事,语速放得有些慢,像是知道她此时脑子晕乎乎,特地留足时间给她反应。 隋蓬仙慢半拍地从他怀里坐起来,被捂得又软又热的双手捧住他的脸,赵庚顺从地低下头去,一双深邃锐利的眼瞳完整地倒映出她此刻的模样。 “再者,这封圣旨是你自己的功劳,与我无关。说来,是我沾了你的光。”赵庚低低笑着,温热的呼吸擦过她耳畔,隋蓬仙敏感地并紧了腿,防止小牡丹花又悄然吐出花露。 要是再被他发现,她今晚都不必睡了。 “你沾了什么光?信使?” 和美艳作精成婚后 第67节 赵庚及时握住她想要移开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亲:“你如今是汴京最年轻的一品诰命夫人,我是你的夫君。这怎么不算夫凭妻贵?” 隋蓬仙被他逗笑了,手轻飘飘地打在他脸上:“油嘴滑舌。” 或许还是没防住那朵太容易情.动的小牡丹花,她的声音里都洇出了牡丹花露独有的甜腻,赵庚喉头微滚,佯装不懂:“哪里滑?” 四目相对,隋蓬仙的呼吸一下急促起来。 坏东西。起了坏心思。 “阿嫮你说,哪里油,又是哪里滑?” 氅衣下拱起一团。有窸窣的声音传来。 隋蓬仙咬住唇,细长的玉颈无力地往后扬起。 她现在完全没有精力去思考他的问题,神思溃散,恍然间觉得自己飘在软蓬云端,掩在一圈儿毛边下的脚趾紧紧蜷起。 它比小蛇更灵敏,舌尖一卷,小牡丹花就哭得稀里哗啦,抖抖索索地吐出一大蓬花露,祈求着对方能够快些放过自己。但它又比小蛇更贪婪,更不知足,那阵濡湿滚烫的触感无论亲身感受过多少次,小牡丹花都只有被逗得颤栗不休,尖叫流泪的份儿。 良久。 赵庚抱着沐浴过后满身热气的人行至床榻前,才俯身要把她放下去,人就自个儿滚向了床榻里侧。 “阿嫮。” 隋蓬仙扯过被子盖过头顶,生气道:“我真的累了!” 一晚上吃了五次,好好的小牡丹花都要被灌死了。 赵庚没再说话,伸手把被子拉了下去,露出一张红扑扑的脸:“不要这么睡。” 隋蓬仙缩在被子里,眼尾还残留着情动过后的绯红,头发乌蓬蓬地堆了满枕,慵懒又娇艳。 看着她不高兴地瞪着自己,赵庚失笑:“好了,你睡吧,我不闹你了。” 说着,他起身朝外走去。 隋蓬仙忍不住半支起身子:“你去哪儿?” 她想起刚刚在浴房里闹着让他今晚去书房睡,他当真了? 屋子里倏地暗了下去,只剩外间桌案上还亮着一盏灯。 隋蓬仙这才反应过来,他是去吹灯。 透过重重帐帷,她看见有一道高大英挺的身影逆着模糊晕黄的光团朝她走来。 她下意识朝他张开双臂。 床帏间光线昏暗,赵庚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下意识地将人抱住,在她眉间落下一个吻:“睡吧。” 入冬之后,隋蓬仙没再用过汤婆子,她往他怀里又挤了挤,感受到他浓浓的爱意与传遍四肢的暖意,舒舒服服地闭上了眼。 …… 次日隋蓬仙醒来时,手下意识往旁边伸去,却触到一片微凉。 隋蓬仙有些时候不得不佩服赵庚,昨夜胡闹到那么晚,他还是雷打不动地五更就起床。 他勤恳就好,反正她怎么舒服怎么来。 隋蓬仙收回手,懒洋洋地睁开眼,有炫光自她眼前一闪,她登时瞪圆了眼,残存的几分睡意瞬间不翼而飞。 原本光线昏暗柔和的床帏内出现了一抹不容人忽视的亮色,隋蓬仙伸手从藤萝紫撒金彩绘花蝶绢帐上摘下那串无声闪动着华采的璎珞。 珍珠颗颗华润细腻,中间用金丝巧妙编成一朵牡丹花的形状,里面嵌着一块儿剔透黄玉,有一颗翡翠珠垂在花冠之下,猛然一看,像是从牡丹花蕊里滴落的一颗露珠。 隋蓬仙捧着璎珞看了好一会儿,忽地想起昨晚他似乎是要和她说什么。 不过这样一睁眼就看到礼物的惊喜感也很不错。 红椿和茜草看到她颈间多了一串从前没见过的璎珞,跟着赞叹几句:“真漂亮。” 茜草捂着嘴笑:“婢该夸咱们大娘子生得美,戴什么都好看,还是该夸姑爷眼光好,送到您心坎上了?” 隋蓬仙对着镜子照了好一会儿,怎么看怎么美,心情不由得越发好,听到茜草故意揶揄也没羞恼,横了她一眼,哼着不成调的曲子继续照镜子。 直到有通传声递来。 昨日赵庚虽然将圣旨给了她,但掖庭局的内监还是带着人过来了一趟,面上过一道流程,也好让其他人都知道定国公府如今圣眷深重,不得小觑。 接了圣旨,得了几个厚厚荷包的内监笑得十分谄媚,对她传达了来自崔贵妃的口令。 崔贵妃邀她入宫小坐。 许久没有入宫了,隋蓬仙看着恢弘巍峨的宫门,心里没什么波动,只是在身穿金甲的宫卫们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从不远处走过时,视线不自觉地拨去一瞬。 不知道谢揆在不在那队人里面。 在回汴京之前,谢揆找到她,说得了人举荐,可以入宫担任金吾卫一职。 隋蓬仙惊讶了一瞬,很快反应过来,当着他的面从斗柜里翻出一页泛黄了的纸。 轻飘飘的,十四年前这张纸只值三两。 “给你。”隋蓬仙正想递给他,谢揆慢慢抬起手,却见她又收了回去。 青年那双冷淡的眼瞳里被猝然跃起的火花映出温暖的色彩。 隋蓬仙把那张身契丢进取暖的铜盆里,任由火花将它吞噬。 “你从此之后就和忠毅侯府没有关系了。”隋蓬仙还记得他从前很听忠毅侯的话,现在想来还有些气,叮嘱他,“日后进了金吾卫机灵些,我听说那里面不少世家大族的儿郎都混在里面儿当大爷,你不许和他们同流合污,但也别太板正。人还是得合群。” 说完,她自己都笑了。她就不是个合群的人。 谢揆点了点头,无论她说什么,他都一概应好。 “罢了,我也没有那些经验,不胡乱建议了。”隋蓬仙想了想,决定给他一些实用的东西,又去斗柜里翻出一沓银票递给他,“先敬罗衣后敬人,你拿着,置办几身行头。还有,你的剑穗都抽丝了,换一个吧。” 谢揆抿了抿唇。她不记得了。 “拿着呀。” 隋蓬仙没耐心地直接把银票塞到他怀里,有几张银票轻飘飘的从她手里脱落,在半空中盘旋,看到青年手忙脚乱地去追几张飘落下去的银票,又忍不住笑。 谢揆是她认识的人里,最呆的一个。 不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 思绪一闪而过,领路的宫人十分恭敬地侧身邀她进去。 嘉德殿到了。 崔贵妃仍是老样子,岁月似乎对这个女人格外优待,华服高髻,珠翠满头,光华动众,美丽过人。 “夫人不必多礼。霜降,看座。” 隋蓬仙坐在绣墩上,垂着眉眼,没有主动开口。 崔贵妃对她的冷淡不以为意,随口说起过几日宫中设宴的事。 隋蓬仙勉强应付着,直到过了小半个时辰,崔贵妃连廊下的鹦鹉被冻得不说话的事儿都说了,却还不见她提起寿昌公主,她终于忍不住问道:“娘娘,臣妇以为您这次传召,是为询问寿昌公主到达西番之后的事。” 崔贵妃脸上笑意不变,察觉到她的眼神,霜降忍了忍,让侍奉在两旁的宫人们先下去。 炭盆里的红萝碳烧得正旺,殿里盈着芬芳的暖意,崔贵妃盯着那缕烟雾看了许久,直到双眼发胀,她闭了闭眼,声音仍旧平静含笑:“本宫知道,你心里一定替寿昌觉得不值。觉得本宫罔为人母,空无一腔慈母之心,是吗?” 不等隋蓬仙回答,她自顾自地往下道:“本宫不会后悔,也不会回头。” “不要以你与你母亲之间的关系来揣测本宫。寿昌在本宫身边的这十七年,除了最后让她受了些委屈,本宫没有什么地方对不住她。”崔贵妃轻而易举地就看透了隋蓬仙心底的不忿,她并不生气,沉默了一会儿,继续往下道:“寿昌出生时,我还不是贵妃。只是王府里一个不起眼的侍妾。” “她出生的时候正值隆冬,那时我的份例里只有最低等的白炭,一烧起来,满屋子都是烟,寿昌常常被呛得直哭。” 崔贵妃并不介意在隋蓬仙面前提起她本该十分厌恶的过往。 “可若现在你再问寿昌,她只会想起她无忧无虑,如珠如宝的童年。我已经做到我能给她的所有,她此后的人生与我没有再多的干系了。”崔贵妃托着腮,这个有些天真的动作让她看起来有些违和,“每个人都有每个人该做的事,定国公夫人觉得本宫说得可对?” 她一步一步往上爬,成为景顺帝的爱妾、宠妃、刀刃、走狗……可她不会止步在嘉德殿。 崔贵妃放下手,腕间一缕翠光幽幽:“寿昌与你投缘,本宫见了你,也忍不住话多了些……夫人莫要见怪。” 隋蓬仙心绪有些复杂,摇了摇头:“臣妇不敢。” 崔贵妃转而又说起宴会之事:“定国公戍守边境,劳苦功高,陛下特地举宴为他送行,又赐你一品诰命,足可见陛下对你夫妇二人的看重。你们夫妻新婚,本该让定国公在汴京多留一留的,但你也知道,北狄贼心不死……少不得要委屈你们了。” 隋蓬仙心里一沉,她知道依崔贵妃的心机,不会轻易和她说这些。 她是在暗示她,她不可能跟赵庚一同出京。 沉甸甸的诰命服饰,是景顺帝赏下的枷锁。 只是分别的消息来得太突然,她一时间除了麻木地低头谢恩,不知道该做什么。 崔贵妃眼中笑意更深:“你们夫妻团聚的日子也不多了……罢了,你先去吧,得空了再来陪本宫说话。” 几分真情几分假意,崔贵妃自个儿都分不清了,她只知道,她的确挺喜欢和这个年轻人聊天。 …… 这日赵庚回来得有些晚,隋蓬仙正靠在罗汉床上靠着薰笼烘干头发,见他回来,立刻扑了上去。 他身上是暖的。 察觉到她狐疑的眼神,赵庚笑了笑:“刚刚在外院烤了会儿火,不想冷着你。” 隋蓬仙本来想说他自作多情,但崔贵妃的话挂在她心头,沉甸甸的,一直往下坠,很不舒服。 “你是不是要走了?” 赵庚一怔。 看着她眼睛都红了,还努力维持骄傲的样子,他的心软得一塌糊涂。 赵庚试图安慰她:“没有,算命先生说我能活到九十八。” 隋蓬仙:……她问的不是这个! 第50章 挟裹着零星雪花的晚风吹拂过屋前的一丛梅树,含苞的梅花仍有淡淡香气释出,随风吹过窗前,屋内的灯烛跟着一晃,那双缱绻交缠的俪影却仍紧紧环抱在一起,分外亲昵。 红椿让小丫头们都回房烤火去,正房那儿不需要人伺候,只需要叮嘱几个仆妇记得多烧些水就成。 和美艳作精成婚后 第68节 大家都轻手轻脚的,生怕发出什么动静惊扰了屋里那对情正酣浓的夫妻。 屋子里漂浮着薰暖的香气,赵庚被推倒在罗汉床上,不知是因为太热,又或是旁的刺激,他额上很快浮上一层细密的汗珠。 一阵香风拂来,带着微凉的柔软触感落在他头上。 他眼前蒙上一层绯红的纱,精巧的织物模糊着他的视线,只朦胧绰约地透出纱帕的主人婀娜的轮廓。 赵庚眉头微皱,落在一旁的手举起又放下,想要掐住那只不停在他身上作乱的纤细腰肢,但从他仰倒的视线望去,绯纱朦胧下,那截细长的颈绷得很紧,俨然是还没出气。 隋蓬仙摇了好一会儿,试了半天都没能在这具石头山一样强壮精悍的身体上找到一处弱点,就是使劲儿拧他脖颈上的皮,人家眉头都没动一下,她指头拧酸了还是不见他有什么反应。 还有一处…… 隋蓬仙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放弃——她可不是来奖励他的! 她轻盈地翻了下去,暗暗庆幸冬日里穿得厚,小牡丹花洇出的一小块儿清润并不打眼,他不会发现。 赵庚仍躺在那儿,也没有动手取下眼上蒙着的绯纱,如一座醺然颓倒的玉山,静静屹立在那儿,灯烛扑下的巍峨阴影仍旧让人下意识升起警惕,不敢小觑。 “阿嫮可解气了?” 他开口,声音像是被夜风撩过的烛芯,低沉而柔和,烧得明亮的焰光却没有低歇下去的意思,一扑一扑的,烛光伴随着暖意一阵阵儿地映着她妩媚的脸庞。 隋蓬仙有些热,她左右瞧了瞧,干脆用手扇风,等待着面颊慢慢降温的间隙她睨了赵庚一眼,皮笑肉不笑道:“没有。所以今晚你睡书房,明天也是,后天也是,外天也是……” 她的手被人紧紧捉着,唇印落在她细白的手背上。 “不成。” 隋蓬仙登时就恼了,他还敢拒绝?语气还这么干脆利落,真当这家里是他做主了? 赵庚支起身,那片轻薄如云的绯纱自他面上滑落,高挺的鼻骨让滑落的动作迟钝了一瞬,隋蓬仙恼怒地回头,正巧看到这一幕,不由得看得呆了一瞬。 赵庚平时多穿玄青、松烟灰、黝绿、墨缃这类颜色的衣裳,他生得正气英俊,压得住这类沉色,很有几分威严不容犯的意思。但这么一看,绯红这样在外人看来有些轻佻的颜色,在他身上也不违和。 反倒衬得他眉眼间隐隐泛起几分潋滟春色。奇怪,初见时严肃沉闷的男人,竟然也会在她面前露出这样……近乎于放浪形骸的样子。 她抽回手,不再看他,慢吞吞地揉着被他亲得也跟着发热的手,嗤道:“怎么不成?日后你回到云州,不也是一个人睡?” 赵庚听出她话语下的别扭和火气,嘴角翘了翘,手指轻轻绞着轻薄的绯纱,触感微凉,像是她乌润的发缠绕在他指间。 “阿嫮说的是。”赵庚垂下眼,高而饱满的眉骨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他坐到罗汉床边沿,作势要向外走去,“罢,我今夜在书 房睡。” 隋蓬仙赌气不去看他,感觉头顶被人轻轻摸了摸,更不高兴,拉下他的手往外面推:“走走走快些走。” 赵庚笑着被她推着往后退了两步,不忘叮嘱她:“让红椿她们多灌几个汤婆子塞进被子里,今夜怕是要下一场大雪,天寒。” 说着,伴随他话音落下,屋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像是雪堆积得厚了,压得树枝不堪重负,折断落在地上,发出嘎吱的闷响。 隋蓬仙没有说话,直到那道脚步声随着关门的声音一顿,渐渐远去,再听不到了,她才腾地站起身,气得想抄起收在箱笼里的金丝软鞭追上去狠狠抽他一顿。 言而无信的老东西,不能带她一块儿去云州就算了,甚至连他不日就要离京的事也不说。他想瞒到什么时候,等到出发前一夜才说? 气闷间,隋蓬仙抓住柔软的迎枕狠狠捶了好几下,走就走吧,大不了她就多塞几个汤婆子,当谁离不开他似的。 廊下渐渐又响起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簌簌落雪的声音,一起在她耳畔响起。 她扭着身子,任由心底再痒,也不肯主动回头看他。 直至那双修长有力的手递了件东西到她面前。 “还合你心意吗?” 隋蓬仙有些错愕地看向他掌心里捧着的那双长靴,不同于汴京常见的精巧样式,靴筒边缘镶了一圈儿雪白的风毛,触手柔软,靴身上绣纹十分精致,不是常见的百蝶穿花、缠枝芙蓉之类的花样,黑地描金错绣日月四神纹神秘又大气,看到它,隋蓬仙一眼就想到了遥远的雪山和草原。 她几乎可以想象到自己穿着这双长靴骑着宝珠在草原上纵横驰骋的快意模样。 “你什么时候准备的?”她终于愿意扭过头来看他了。 面颊嫣红,双眸水亮。 赵庚心里稍稍一松,试探着抚上她的肩,没被甩开,顺势在她身边坐下。 “云州苦寒,不管穿得再厚实,风吹过来时,就和浸到冰水里一样,冷得人直打颤。”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隋蓬仙不满地打断:“我是问你什么时候准备的,你干嘛和我说这些?” 她一早知道云州并不是她会喜欢的富贵窝,他说这些又是什么意思,还是想劝她留下? 隋蓬仙无意识地摸索着长靴上柔软的风毛,手指探进去些,才发现靴子里也缝了厚厚的毛绒,暖到她指间都发热。 见她炸毛,赵庚失笑,耐心地解释道:“不少有来自南边各州的新兵头一回来到云州时,冻得脚趾都险些要被切掉,我担心你受不住那样的冷。所以让人做了这双靴子。” “阿嫮还怀疑我会故意留你一人在这儿,孤身奔赴云州吗?” 男人夹杂着叹息与怜惜的话语落在耳畔,略烫的呼吸熏红了她白玉似的耳垂,洇出一片他爱极的胭脂色。 他头低得更下去了些,情不自禁地咬住那片比牛乳冻更软滑的耳垂珠。 隋蓬仙颤了颤,发髻上斜斜垂下的步摇轻晃,冰凉细腻的珍珠轻轻撞上他鬓角。 火与冰。柔与刚。 隋蓬仙呀了一声,挣扎着让他放开自己。 小牡丹花不知疲倦地往外汩汩泌着花露,她并紧了腿也难以抑制潺潺奔流的春溪。难受极了。 赵庚不肯轻易放过她,在她耳边翻来覆去地问。 隋蓬仙有些别扭地躲避着他的厮缠,恼声道:“知道了知道了——是我错怪了你,好了吧?” 她近乎是被他半拥在怀里,背对着他,鬓发微乱,有几缕柔软发丝落在耳畔,被晕黄烛光映得红到透明的耳垂上布着错乱的牙印。 是他在她身上留下的印记。 赵庚满足地拥住她,鼻尖蹭过她柔软芳馨的肌肤,低声道:“我原本想等事情安定之后再告诉你……崔贵妃和你说了什么,都不必放在心上。至多再过半月,大军就将出发前往云州。” “阿嫮,我们要在云州度过我们成婚后的第一个新年了。” 他语气里含着愧疚,她知道云州贫瘠,仍愿意随他远离故土,他心中酸软,更不愿她会因为他委屈自己。 隋蓬仙轻声哼了哼:“你且等等,你有法子让圣意转圜,让我跟着一块儿去吗?” 赵庚嗯了一声,他已有了对策:“阿嫮,我不会骗你。” 隋蓬仙把靴子放在一旁,推开他径直往床榻上走去:“我困了。” 看着她袅娜的背影,赵庚难得生出些犹豫。 踌躇间,他看见垂下的帷幔后钻出一个脑袋,露出一张娇艳欲滴的脸庞。 “你,过来。” 赵庚沉默着走过去。 “我忘记让红椿给我灌汤婆子了。”隋蓬仙红着脸,即便说着这样令她自己都脸红心跳的话,她眉眼间仍带着骄傲的亮色,“今晚不许你走。” 赵庚望着她,目不转睛,深邃眼瞳里翻滚着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笑意。 真别扭。但是真的好可爱。 他俯下.身,双手捧住她暖呼呼的脸,温柔又强势地覆上了她的唇。 他的吻和他平日里表现出来的沉静从容并不相同,攻势太过强烈,短短几息间就轻易地达成了攻城掠地的成就,破开了她本就薄弱的防线,长驱直入,水声渐响。 尽管已经亲了很多次了,隋蓬仙还是有些招架不住,攥住帷帐的手不自觉发软、垂下。 过了许久,隋蓬仙回过神时,发现自己正被他抱在腿上,连绵不断的吻落在她指尖。 她恼怒地捏拳捶他,又让老东西得逞了! 面对她的质问,赵庚泰然自若:“亲完之后,身上是不是暖和了很多?” 隋蓬仙一呆,想昧着良心摇头,赵庚望来的视线温和而包容,像是看透了她心里最真实的想法。 她鼓了鼓脸,点头。 赵庚抚过她柔软嫣红的面颊,笑道:“既然如此,我这个汤婆子就发挥用处了,对不对?” 隋蓬仙点头点到一半,又连忙摇头。 “一看你就不是什么正经货色!”她觉得她之后都很难直视汤婆子这个东西了。 赵庚被她口是心非的嫌弃样逗得大笑,长臂一伸,搂着她一起倒在床榻间。 “阿嫮细说说,我哪儿不正经?” 隋蓬仙猝不及防地被他带着倒下,衣襟散乱,露出一片雪光似的白。 她正要抬手打他,腕子却被人紧紧攫住。 大掌横过来,覆住了那片白。 她渐渐说不出话来,只能溢出几声模糊的呜咽。 …… 景顺帝后来的确改换了主意,默认了赵庚可以带着新婚妻子前去云州的事。 说起来,还多亏崔贵妃在其中无意说了一句话。 “年少夫妻,彼此成婚不久就要分离。定国公夫人还年轻呢,膝下又没有一儿半女,真是可怜。”崔贵妃正坐在桌案前煮茶,养尊处优多年,从前许多伺候人的活计她都已经生疏了,但点茶的动作仍如行云流水,十分优美。 她将茶盏递到景顺帝面前:“陛下尝尝,臣妾的手艺可有进步?” 景顺帝接过,却没有喝。 崔贵妃目露不解,却没有开口询问,只柔顺地移靠在他身旁。 “朕前朝还有些事,先走了。”景顺帝随意将茶盏放在一旁,拍了拍崔贵妃的手,大步出了嘉德殿。 霜降看着那杯还散发者热气的茶盏,心里暗暗为崔贵妃不值,见她心情不错,仿佛并不为景顺帝突然变冷的态度介怀,低声道:“娘娘何必出言相助?婢瞧定国公夫人并非同路之人。” 崔贵妃美艳的脸庞上没有笑意,刚刚那个在天子面前极尽柔顺婉约之态的女人露出了她冷漠的另一面。 她轻轻敲了敲紫檀小几,保养得像水葱尖一样的指甲在质地坚硬的紫檀木面上敲出哒的清脆声响。 “……就当是偿还她从前对寿昌的两分真心。” 再者,她也并非全然是为隋蓬仙考量。 日后若真的生出什么变故,老母、妻子、孩子,都握在她手中,对赵庚的钳制才会更有力,不怕他翻出天。 “新婚燕尔,最是情浓。定国公与他夫人都是人中龙凤,他们俩*的孩子想来也会随了耶娘的好相貌,届时可得让她抱进宫来给本宫瞧瞧。” 霜降迟疑着,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和美艳作精成婚后 第69节 好在崔贵妃并没有和她继续聊下去的意思,转而说起几桩宫务,霜降想起这几日王淑妃的猖狂劲儿,道:“眼看着大皇子不日就要成婚,淑妃的脑子也跟着越来越热,婢瞧着只差一把火,她就能把整座禁宫都烧起来了。” 崔贵妃嗤了一声:“随她去。” 景顺帝如果真心属意宇文寰,就不会重挫王淑妃母族势力之后又给他指了一个清贵之家的女儿。 即便这桩婚事是宇文寰自己坚持求来的,但若景顺帝坚持要为长子寻一个助力,郭家女郎只会以侧妃的身份被抬进宫。 世间许多事都讲究有来有回,若是宇文寰日后的妻子出身相门,她或许还会为景顺帝的心思忌惮几分。 但现在么……“大皇子还年轻,沉溺在情爱之中,也不足为奇。” 不知景顺帝又会怎么看待这么个痴情种儿子? 霜降嘴角抿着几分笑意,点头应是。 …… 大军返回云州的日子很快就来了,隋蓬仙为不能参加郭玉照的婚仪而愧疚,除了明面上准备的丰厚贺礼,私底下还特地搜罗了一箱风月小册,十分郑重地交给了她。 郭玉照被她郑重其事的态度影响了,半是紧张半是忐忑地打开了箱子,随便拿出一本册子翻了翻,那张清丽秀美的脸庞上很快蔓延开一阵酡红。 “表姐,你,你怎么送……”郭玉照羞得都说不下去了,她一闭眼,眼前就默默浮现出刚刚看到的那一幕,不由得捂住面颊,呼吸都变得急促了几分。 “虽然你的未来夫君是条白斩鸡,但咱们也不能掉以轻心。”隋蓬仙语气严肃,拿出一本她精挑细选的风月小册递给她,“羞什么,先学再说。” 郭玉照有些为难。没想到有朝一日,她竟然会生出厌学的心思。 将自己的经验所得结合小册上的内容都传授给郭玉照之后,隋蓬仙挥挥手,告别了泪眼汪汪的小表妹,踏上了前往云州的路程。 从汴京去往云州,路程比前往西番短一些,但越靠近云州,天气越发严寒,大雪封路的事并不少见。赵庚带着将士们帮着当地百姓清理道路上的积雪,又有百姓见他们身着武装,以为是当地的军官老爷,跪下哭诉城中富户抢夺粮食,民众冻绥者甚众。 一路上遇到不少事,两月后,她们终于抵达了云州。 明日就是除夕,云州城内洋溢着欢乐的节庆氛围,隋蓬仙好奇地掀开车帘向外望去,这是他生活过很久的地方。今后她也会在这里度过一段岁月。 有民众发现骑在奔霄上的英武男子有些眼熟,定睛一看,乐了:“大将军!” “大将军回来了!” 声声动静很快将街头巷尾的大姑娘小媳妇儿们都吸引了过来。 “马车里的是谁?该不会是大将军的新媳妇儿吧?” 百姓们面面相觑,大将军成婚的时候,还记得让人从汴京送了许多喜糖回来,不止边境军营里的将士们有,他们云州城的百姓也吃上了大将军的喜糖。 “肯定是了!大将军,快让咱们见见新夫人,咱们给夫人磕个头说句吉祥话!” 诸如这类的话呼声越来越高,红椿在车舆里有些紧张,下意识地帮着隋蓬仙整理衣衫,有些懊恼:“早知道婢该给您梳一个漂亮些的发髻。” 为了赶路方便,隋蓬仙这些时日都梳一条大辫子,随意地抛在肩后,露出一张不施脂粉也丽质天成的脸蛋。 隋蓬仙笑着瞥她一眼,拿出小镜子照了照:“我这模样,再怎么样也不该是我紧张吧?” 应该是他们惊讶他们的大将军走了什么大运,才能把她娶回家。 红椿受教般点了点头。 窗外传来叩门声。 隋蓬仙朝外望去,微微一惊,马车外涌动着许多人的脑袋,见那架裹着厚厚毛毡的马车里终于打开一角,露出小半张雪一样白的脸庞,年轻些的小孩子忍不住笑着高呼起来。 赵庚骑着马靠近,低声问她要不要出来和大家打声招呼。 听着马车外一浪高过一浪的欢呼声,隋蓬仙点了点头,放下车帘,正要出去时,视线被桌几上的一丛艳色吸引。 那是到达云州边界时,赵庚为她摘来的一束云桑花。 她掐了一朵,簪在发髻边,对着红椿眨了眨眼:“不难看吧?” 红椿抿嘴笑:“美的很呢。” 隋蓬仙嘴角翘了翘,打开车门,一只手静静地伸过来。 她仰着头,矜持地将手递了过去。柔软温热的手落入掌心,赵庚立刻紧紧握住她的手,笑着将她抱到了奔霄身上,让她坐在前面,接受来自云州民众们的欢呼与喜爱。 百姓们呆愣愣地看着那个比雪还要白,比花还要美的女人。 “娘欸,大将军怎么娶到这么漂亮的媳妇儿的?” 感慨过后,百姓们振臂欢呼,努力向隋蓬仙展示着这座城池、这里的百姓对她的欢迎与尊敬。 隋蓬仙隐约触碰到赵庚对云州特殊的感情。 如果没有他十数年来的戍守与保护,让云州得以免受铁蹄践踏,让这里的百姓得以安心耕种,休养生息,她们也不会对她爱屋及乌。 送到将军府前,百姓们依依不舍地离去,赵庚牵着她的手,走进了这座他们今后共同生活的宅邸。 第51章 马车一路驶过,隋蓬仙发现云州民居建筑与汴京有所不同,屋顶少见筒瓦,多用方砖平铺,石砌墙体高大又厚实,朴素大方中又随处可见云州粗犷豪迈的风情。不同于汴京软红十丈的繁庶,因为某种特别的因素,隋蓬仙几乎在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这座乍看之下十分朴素不起眼的城郭。 谁让赵庚也总喜欢穿着一身老气横秋的衣裳,隋蓬仙已经习惯了,越朴素越寡淡越好,这样越能突出她。 隋蓬仙带着十分愉快的心情,挽上赵庚的胳膊,迈着轻快的步伐走进他们日后会生活很长一段时间的家。 进了大门,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个小天井,东西各有一道垂花门,院子里各种了两棵古槐,如今正值隆冬,枝叶落尽,越发显得树干舒而不屈,曲枝虬结,可想待春回大地,枝叶葳蕤时该有多么壮观。 从右边垂花门进去,穿过前院正庭,中院被布置成了一个小花园,冬日里没有什么景致可看,赵庚握了握她的手,温声道:“城里有善于莳花的匠人,待天暖些了我就让人来布置花园。” 云州并不只有风沙和暴雪,这里也会成为供牡丹花开得娇艳绚烂的沃土。 隋蓬仙点了点头,拉着他的手往里走,她迫不及待地想看看她们日后起居的屋子长什么样子。老实说,她对赵庚的审美不太放心,依着这人的性子,成亲前全部心思都投在边防战事上,寝居对他来说就是个睡觉暂歇的地方,哪有心思布置。 绕过月洞门,隋蓬仙远远闻到梅花的香气,眼睛微微发亮,赵庚由着她加快脚步往前走,唇角翘起向上的弧度,看着伴随她的动作微微颤抖的云桑花,眼神柔和。 进入后院,三间大房整齐排成一列算作正房,左右各有三间小屋做厢房用,廊庑下围着楠木雕栏,地下墁铺花砖,隋蓬仙心里的预测隐隐成真,等进了屋,看到屋内布置十分雅致,湘妃帘、螺钿屏风、彩绣帐、罗汉床……都是她熟悉的东西。 “你什么时候让人布置的?”隋蓬仙一早做了起初几日要艰难些的准备,去西番的那些时日她也不是没将就过,但现实远远超过预期,她刚刚还想着磨墨画家具样子的心思倏然散了,挽着赵庚的手不自觉发紧。 虽然冬日衣裳穿得厚,但那截修长有力的手臂陷进柔软芳馨的胸怀时,触感仍旧清晰。 赵庚不动声色地抽出手臂,改为搂着她的腰,带着人往里走,屋子里已经烧起了地龙,暖呼呼的,赵庚看了一眼她红扑扑的面颊,伸手替她解开氅衣的系带。 手指擦过她的下颌,磨得有些痒,隋蓬仙抬头瞪他一眼。 “凡用兵之法,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他刮了刮她柔暖的面颊,笑着说。 红椿和茜草跟着在一旁看着屋子里的陈设布置,越看越满意,不由得对赵庚也多出几分真心的敬重——谁真心对隋蓬仙好,她们都看在眼里。 但听到姑爷这句淡然又隐含得意的话,两人对视一眼,果断转身出去了。 果不其然,她们才走出门,就听到一道略沉闷的拍打声。 姑爷总是吃打。 不过看着他自己也很乐在其中就是了。 “你就那么肯定我会跟着你来云州?说不定是给自个儿悄摸享受,养美娇娘准备的。”隋蓬仙哼了一声,想起赵庚凯旋,骑着奔霄从玉京楼下路过的那一日,她还猜测依着依着这位大龄未婚夫的年纪,在戍守边境时说不定早养了几个美娇娘。 今天亲眼见识到了云州民众对这位大将军的倾慕与敬重,隋蓬仙骄傲之余又忍不住升起些许的烦恼。 一只温热柔软的手突然覆上他的胸口,灵活地挑开重重衣襟钻了进去,直直贴到他隔着血肉骨骼,砰砰直跳的心口处。 赵庚没来得及回答她没来由的怀疑,就被那只比小蛇还要灵活柔曼的手给攫住了命脉。 隋蓬仙的指甲有些时日没修剪了,她迷上了新的蔻丹样式,专门等指甲长得尖一些,好让茜草给她试试新的蔻丹。 没成想,尖尖的指甲先在这儿派上了用场。 那两粒冬青子自然不比她的石榴珠艳丽讨人喜欢,小却饱满,和它的主人一样有着一股儿严肃的呆劲儿。被泛着粉的指尖轻轻一拧,就迅速地挺月长起来,试图通过武装自己来吓退外敌。 指尖刮过冬青子顶端的小蒂,力道忽地变重。 隋蓬仙满意地听到一声喑哑的痛呼。 “你要是敢耍什么花花肠子,我一定先骟你再和离。” 赵庚呼吸微滞——不是因为她的恐吓而惊惧。 是太爽了,爽到他说不出话来。 顿了顿,他紧紧握住那只点了火就跑的手,常年习武的将军虎口、指节处的茧带着烫人的糙意,刮过她柔软的掌心。 “整日胡思乱想些什么?不可能会有别人敢踏足这里。” 赵庚语气平淡,隋蓬仙哼了一声,说他没有诚心。 还要什么诚心? 赵庚干脆搂着她坐到腿上,低头去亲她的耳朵。 隋蓬仙才坐下去,就察觉到山脉偾张的前奏,不肯随他的意,但落在她身前的双臂硬得像铁,她搬不动,只能勉为其难地坐下去。 女郎柔软的躯体亦是最锋利的箭矢,被箭簇直直对着的人不由得心生紧张,扭曲地盼望着被箭矢穿透那一瞬间的到来。 赵庚被她玩得面色发红,搂着她的手臂发紧,却没有其他动作。 “我提前去信,让人将这里布置成和咱们在汴京的住处一样。” 赵庚埋在她颈边,贪婪地呼吸着她身上的幽馥香气,任由这样的动作激得山脉与箭同时石更得他发痛,也不肯放手,鬓发擦着她微凉的耳垂珠,无声厮缠,“你若来了,看到这些,若能稍稍缓解你初至云州的陌生不适,这番布置就值得。若我独身返回云州,回到这里,就好像回到汴京,回到你身边一样。” 赵庚从不认为自己是一个软弱的人。但,在温柔乡里滚了几遭,他也开始下意识地抵触营帐里冷冰冰的行军床。 屋子里静悄悄的,外面依稀响起几道低低的说话声,伴随着鞋履踩上雪地发出的嘎吱声,红椿她们正指挥人将她们带来的箱笼搬进厢房。 隋蓬仙默然半晌,有些不确定地开口:“你刚刚……是在卖惨吗?” 埋在她颈间像条大狗一样疯狂嗅嗅缠缠的男人身形一僵。 有淡淡的尴尬无声蔓延。 隋蓬仙悄然抿出一个笑,推了推他,没好气道:“起来,你重死了。” 赵庚顺势被她推着仰倒躺在罗汉床上,双目阖着,隋蓬仙扭过头去看,面颊微红,发现从这个角度看他也英俊得不得了。 看在他好看又好用的份上。 她戳了戳他硬邦邦的胸膛,故意问道:“被我气晕过去了?” 赵庚嗯了一声,幽幽道:“阿嫮,有些时候,你真的很不解风情。” 听着男人对她的控诉,隋蓬仙一愣,唇边的梨涡若隐若现,随即她再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和美艳作精成婚后 第70节 赵庚面色越发僵硬,抬起手臂横在眼前,俨然是眼不见为净的意思了。 屋子里弥漫着静谧的氛围,唯独她的笑声清脆,像是从九天瀑布上飞溅而下集中石鼓的珠玉鸣声,极是悦耳。 赵庚想起身,一时间却不知道怎么开口。又隐隐有种预感,此时无论他说什么,都会惹她发笑。 罢了。他平静地破罐子破摔,等她笑够了再说。 但隋蓬仙显然不准备这么轻易地放过他。 赵庚腰腹绷紧,身上的触感说不上好,硬邦邦的,简直像块巨石。 隋蓬仙笑他:“你怎么恶人先告状?明明就是你乞怜在先,我还不能说了?” 乞怜。 很难想象,有朝一日,这个词居然会和他这样严苛冷毅到古板的人牵扯在一起。 她还马奇在他身上。 叽叽喳喳的,像春天的小鸟,但是她说了什么?赵庚听不清,也不想费脑子去想。 他顺从着心底深处最原始、最真实的渴望,轻轻松松地就将人反压到了身下。 隋蓬仙瞪圆了眼,伸手推他,指尖却头一个沦陷,被他含了进去,舌忝得湿漉漉的。 她微恼地抽回手,让他不要发疯。 其实她想说得更直接些,但那个情字含在唇瓣间,她又拐了个弯,生怕再刺激到他。 “阿嫮看不出来吗?”赵庚眼尾泛着红,被他这样含笑注视着,隋蓬仙莫名一抖,觉得他现在看起来……妖里妖气的。 反正不是什么正经人! 她一抖,小牡丹花受惊,一时没拢住层层叠叠的娇艳花瓣,有汩汩的花露从间隙流出,透过重重衣衫,洇湿了山脉延伸而出的端口。 赵庚眼神微闪,自山脉而起的蓬勃阳气迅速游走遍他全身,附在她耳边的呼吸都沾染上浑然烫意。 “我正在向你求爱。”他含住她跟着升温的耳垂珠,语气和舌下的触感一起变得湿漉漉的。 隋蓬仙没有说话,双颊染红,萦绕着她的香气随着温度升高而愈发馥郁。 小牡丹花期待了许久,但真到了饮取花露的时候,它还是受不住,层层叠叠的花瓣向内拢去。 懂得莳花弄草的人有经验,面对含羞的牡丹花,知道怎么才能让它乖乖拨开花冠。 云州少雨水,冬日却有连绵不断的雪。 良久,赵庚抬起头,英俊深邃的五官像是被一蓬春雨给淋透了,眼睫洇湿,连平时抿着略显冷淡的唇瓣都显出一种丰盈艳丽之感。 赵庚起初对四季并没有什么偏好,但眼下他却生出堪称滑稽的心思——要是世间只有春日一种季节就好了。 牡丹花总是在春日绽放。他私心祈盼天地长春,让她长开不败。 …… 照顾隋蓬仙睡下,又叮嘱红椿她们多加留意屋里的动静,赵庚换了身衣服,骑上奔霄径直前往云州城外的北军大营。 北狄先前大败,已受过一次重创。呼延豹与西番小王暗中勾结意欲联手作乱的事败露之后,胥朝借机发挥,在谈判中逼得栾提等北狄使臣不得不忍气吞声,签下比先前苛刻很多的条令。 登上北军大营外围的望楼,远远能看见北狄民众散落的帐篷,草色荒芜,只剩一片枯竭的灰褐色。 连续败退,北狄人没有丰富的食物、衣物过冬。贫苦的生活,是激发北狄野心和贪欲的根源。 他们还会再度来犯。 赵庚下了望楼,将往日堆积的事处理完毕,又与和将士们议了许久事,等忙过一阵,他想起家中的妻子,归心似箭之余,心口暖得发烫。 原来有人可以牵挂的感觉是这样好。 云州天黑得快,又正值冬日,他回到位于云州城内的将军府时,天色像是被墨洇透了似的,是很深的蔚蓝色。 夜色深沉,越发衬得挂在府前的那两盏红灯笼瞩目,灯烛隔着红色纱笼落下融融的光,时不时被风吹得晃一晃,错落的光影落在那张端严英俊的脸庞上,明明隔着一段距离,赵庚却觉得像是有人举着烛台放到了他面前,心口都被跃动的烛火照得发暖发烫。 他将缰绳递给在一旁等了许久的亲兵,在亲兵摸不着头脑的眼神中大步朝后院走去。 一路上随处可见挂着的灯笼,不再是门口光秃秃的红灯笼,各式各样的花灯,彩墨绘成的玉兔捣药、雪映梅花、双狮戏球、芙蓉翠柳、蝶戏百花……个个活灵活现,在烛光的映衬下美不胜收,几乎要将此处装扮成瑶池仙境。 她在的地方,总不会缺少欢笑与乐趣。 他轻轻掀开挡风的门帘,眼睛下意识被缕缕幽馥香气指引着看向右边,被辟出来做她书房用的右隔间纱橱里映出一道娴静背影,露出她专注的模样。 他没有走过去惊动她,静静地站在门边看着她执笔在纸绢上落画的样子。 鬓发如云,侧颜如玉,他望去,只觉她眼里像含了一对黑水丸,水亮亮的。他很喜欢看到她眼瞳中倒映出的他的样子。 她的眼里只有他。这样的认知总会让他心底生出隐秘的兴奋。 填满她——不管用什么方式。他常常听到心底传出这样的叫嚣。 红椿余光扫到一道英挺身影,低声在隋蓬仙耳边说了句什么,那张艳丽脸庞带着笑,猝然闯进他沉静眼瞳中。 四目相对。有浓稠柔软的情愫无声浮动。 茜草犹豫着要不要继续磨墨,红椿一看两人对视的样子,眼里完全容不下第三个人,低着头不敢多看,赶紧拉着茜草出去了。 门帘被掀起,重又落下,屋里的暖意和浮动着的香气被溜进屋的风一激,熏红了女郎的脸。 “天色晚了,明日再继续画吧。”赵庚走到桌案后,指腹擦过她颤动的眼皮,“眼睛酸不酸?” 隋蓬仙摇了摇头,顺势圈住他劲瘦的腰,脸轻轻蹭了蹭,又抬起头看他:“你明日还要去军营吗?” 赵庚摇头:“今日已将事务处理好了,按着惯例,会放七日假。” 隋蓬仙满意了:“那明日你陪我挂灯笼。” 赵庚摸了摸她笑盈盈,暖呼呼的脸,颔首应好。 …… 除夕,万家团圆的日子。 赵庚推了城中官员邀他夫妇一同宴饮守岁的邀请,这是他们成婚的第一年,他只想和她两个人过。 给府上下人发了喜钱,热热闹闹地用过膳后,隋蓬仙执意要守岁,赵庚不置可否,在炭炉边慢慢地烤着芋头。 不一会儿,芋头的香气就溢了出来。 赵庚拿起一个剥了皮,递到她嘴边:“尝尝。” 隋蓬仙乐得不动手,就着这个姿势吃了小半个芋头,烤得绵软发甜,她有些意犹未尽,但还是推给赵庚,示意他把剩下的吃完。 见赵庚眉梢微扬,隋蓬仙裹紧身上的氅衣,哼了哼:“芋头吃多了发困,你就是想趁我睡了,自己守岁。” 心思被戳破了,赵庚也不慌,笑着让她再啃一口:“阿嫮想睡就睡,待新岁时我再叫你。” 隋蓬仙摇头说不要。 亲自等待新岁到来时许下的愿望更诚恳,更灵验。 隋蓬仙从前不是个迷信的人,唯独在这件事上,她也开始祈盼着能在新的一年伊始,就有一个好兆头。 当然,这些心事她不会告诉赵庚。至亲夫妻之间,她也要保留只属于她自己的一块天地。 夫妻俩低低地说着话,屋外时不时传来烟火长鸣着划过夜空的声音。云州虽然是边陲小城,但这里的人对年节这样的大日子十分看重,白日里还有许多妇人拿着自家做的福糕过来送给她们,新年吃福糕,能够辞去旧岁的灾难苦厄,迎来幸福绵长的新年,这是云州独有的传统。 门房知道赵庚的性子,不敢收下,推搡间那些妇人直接将东西往阶上一放,拔腿就跑,门房追不上,只得把东西递了进来。 之后又有不少人这么干,直到惊动了隋蓬仙,见将军夫人出来,被阿娘叮嘱放了东西赶紧往回跑的小女娃呆愣愣地抬起头,看着她默默红了脸。 好漂亮的姐姐! 隋蓬仙摸了摸她的头,柔声让她把东西拿回去,小女娃连忙摇头,害羞地不肯说话。 那些妇人大着胆子过来,说将军和夫人年纪轻,回来得又匆忙,她们担心府上准备得不齐全,就把自家准备过年的东西送一些过来。 “都是干净的哩!将军夫人放心,我们都是讲究人!” 看着妇人们淳朴可爱的笑脸,隋蓬仙也跟着笑了起来,她点头收下那些东西,又让红椿把她画的灯拿过来分给她们。 妇人们吓了一跳,连忙摆手:“我们不是来向您讨东西的!这使不得!” 隋蓬仙笑着把一盏绘着玉兔捣药的灯递给一直盯着她看的小女娃:“是我自己闲来无事制的一些灯笼,讨个巧儿,不是什么值钱东西,请收下吧。” 一番推拒之后,妇人们难掩高兴,带着孩子和灯笼走了。 于是那顿丰盛的年夜饭上出现了许多云州本地的特色菜式,赵庚得知事情始末,笑着给她夹了好几筷猪肝。 隋蓬仙皱着脸:“我不爱吃猪肝。” “给你补补眼。”赵庚语气平静,“多画一盏,就多吃一片。” 今日一早发现她眼里多出许多血丝后,赵庚就不大高兴,盯着她闭目小憩,隋蓬仙哪能躺那么久,趁着他处理急事时又拐去画灯笼。 今日是除夕,赵庚不想让她不高兴,一直憋到现在,才漏出些许情绪。 在有关她的事上,他有时候格外执拗,隋蓬仙怎么发脾气都不管用。 隋蓬仙哼了哼,没和他对着干,把猪肝都拨到他碗里:“不画就不画。”但休想她吃下这些猪肝。 她一时兴致来了才会画那么多灯笼,现在眼睛酸手腕疼,那股兴致淡了许多。好在已经画了不少,就算分出去一些,府上也挂得满满当当,她很满意。 其中有一盏她特别喜欢的灯就挂在屋里,随着一连串格外响亮的炮竹声,那盏灯也跟着发出小小的灯花炸声,隋蓬仙连忙从赵庚怀里坐了起来,双手合十,对着那盏绘着万事如意的灯闭目许下心愿。 岁岁年年,她和赵庚要一直在一起。 “许完了?” 隋蓬仙躺回他怀里,懒懒地点了点头,有困意袭上。 赵庚把她抱到床榻上,年轻英挺的身体就是最好的暖炉,她蹭过他胸口,很快被这阵暖意烘得沉沉睡去。 赵庚看着她的睡颜,久久无言,最后在她额心落下一个吻。 愿得长如此,年年与卿同。 …… 三年后。 草长莺飞,春色如濛,草原上扎着不少彩帐,欢声笑语,热闹可见一斑。 不少人钻出彩帐,盯着不远处纵马疾驰的几道身影,兴奋得涨红了脸,拼命摇晃着手上的彩绳。 其中呼声最高,最引人注目的,正是骑在宝珠上的绯衣女郎。 她正值一个女子人生中芳华最盛的年纪,明澈的眼,丰盈的面颊,还有修长灵活的身段,看着她骑着马从她们不远处飞速掠过的样子,没有人会不为她着迷。 和美艳作精成婚后 第71节 托娅捧着脸,痴痴地想。 她们都很喜欢这位将军夫人,希望她不要离开草原,离开云州。 但人生少不了有事与愿违的时候。 隋蓬仙跑了几圈,下了马,朝着红椿大步走去:“怎么了?” 要不是看到红椿拼命招手,她不会勒令还没尽兴的宝珠停下。 红椿敛容,低声将有天使带着懿旨来到的消息说了。 天使说了,指定要定国公夫人亲自接旨。 红椿无奈,只得来请隋蓬仙回去。 隋蓬仙心里一突,下意识感觉有些不对,一边重新翻上马背,一边问她:“给郎君送信了吗?” 红椿点头。 隋蓬仙带着人回府时,不等她更衣,天使忙道:“定国公夫人不必在意那些,接旨要紧。” 到底是什么事儿? 隋蓬仙心中不耐,面无表情地跪下,天使立刻展开手中黄绢,唱和着道出懿旨上的内容。 她一愣。 侯夫人……或许此时叫她郭氏更恰当。 她病得很重,时日不多了。崔贵妃偶然闻讯,十分感伤,想起远嫁的寿昌公主,深感母女天伦难得,命她即日归京,侍奉在侧。 虽然隋蓬仙与生身母亲之间的关系很不好,但时下孝之一字压下,她仍然无法拒绝。 遑论,崔贵妃用的是凤印。 看来三年不见,汴京局势变化不小。 “贵妃让我独自回京?” 天使赔笑:“如今边防虽稳,但那群北狄蛮子到底不是个安分的性子,离不开定国公镇守。” 说着,他更是催促着隋蓬仙即刻启程。 “至于定国公那边儿,另有人去送了圣旨。夫人不必着急,这就随奴上路吧。” 第52章 内监的声线向来偏细,哪怕语气口吻极尽谦卑,那股犹如藏匿在枯叶之下的阴冷蛇瞳盯住的感觉让人下意识生出抵触之感。遑论站在传旨内监身后的数十位禁卫军面如寒刀,手中紧握着的长刀在明媚天光下反射出冷酷不祥的凛凛寒光。 大枣在前,棍棒在后,看来她是非回去一趟不可了。 隋蓬仙把那道杏黄绢旨递给红椿,顺便给陪侍在她身后的几个亲兵递了个眼神,示意他们不要轻举妄动:“好生收着。” 红椿连忙应是。 “既要回京小住,茜草,去给我收拾些常用的行李出来,动作快些,可别让内监久等。”隋蓬仙优哉游哉地转身往内院走去,不忘吩咐一旁的女使给远道而来的客人上茶。 内监脸皮抽动一瞬,很快又笑着追上去:“夫人,不如咱们先上路,等她们收拾好了再快马追上来就是了。贵妃体谅您一片孺慕之心,可不能浪费啊。” 隋蓬仙睨他一眼,冷淡道:“贵妃慈爱,我十分感念,这才要将懿旨供在堂前日日参拜上香。你拦我做什么?难不成是不敬贵妃?” 内监为难地顿住脚步:“您这是哪儿的话,只是事有孰轻孰重,这……”如今当务之急是将定国公夫人赶上车尽快离开云州,没有冲出云州境内,那尊杀神就随时有追上来的可能,他的心始终紧紧悬着,生怕自己完不成天子与贵妃的命令。 想到这,内监愈发焦急,催促着隋蓬仙抛下繁文缛节:“贵妃拿您当自家小辈一般疼爱,怎么会和您计较这些呢?有什么话,夫人还是留着等到了汴京,亲自到贵妃面前说吧。” 到了最后,禁卫军出鞘的寒刀反射出的冷光映在内监皮笑肉不笑的嘴脸上,气氛隐隐紧绷。亲兵们面色沉肃,默契地上前一步,形成包围之势,将他们的主母牢牢护在安全线之内。 若有变动,他们宁愿拼上性命杀出一条血路,也不会让夫人落到这些别有用心之人手中。 剑拔弩张间,隋蓬仙笑了笑,手腕轻扬,示意红椿她们先回内院:“罢,贵妃待我向来慈爱,想来也不会怪罪。”她睇了一眼内监,“马车何在?内监久在深宫之中,应当比我身边的婢子们妥帖许多,回京路长,可别是做的让我一路都将就些的打算吧?” 她昂着下巴,脸上似笑非笑,芳姝妩媚的脸庞上神情倨傲,传递着明晃晃的三个大字——‘不好惹’。 内监陪着笑,心里直呼晦气。他不是没听过隋蓬仙从前的名声,只是想着三年不见,嫁为人妇又远在云州这样的贫苦边城,该把人的性子磨得柔婉许多。没成想,磨是磨了,她更像一把锋芒毕露的匕首,刀柄上嵌满宝石,看着华丽晃人眼,冷不丁捅你一刀,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这人没变,甚至比从前更不好对付。 “夫人这说的是哪儿的话……”内监讪讪道,“侯夫人病势沉疴,还是抓紧赶路要紧。难不成夫人都不挂念母亲吗?” 内监夹着笑的声音幽幽,像是黄白獠牙上缓缓往下低落的毒汁,里面藏着的恶意浓得快涌出来了。 “岳母待我妻最是慈爱,身为人母,自然舍不得看子女遭罪。内监如此匆忙地带着我妻奔回汴京,若是来日岳母看到她憔悴模样,伤心惊怒之下有损病体……不知内监可否担待得起?” 赵庚疾步进来,身上的盔甲随着他的动作发出阵阵锵然铮鸣之声,动作虽大,他沉静英俊*的脸庞上却不见急色,眉眼间锁着沉沉冷意,被他视线扫过的内监和禁卫军都下意识垂下眼,躲开那双比刀锋更锐利的眼睛。 见到他来,亲兵们心中一定,不必赵庚吩咐,自动退了回去。 赵庚深深望了隋蓬仙一眼,握住她的手,紧紧握了握:“别担心。”顿了顿,他微微一笑,“岳母吉人天相,定然不会出事。” 隋蓬仙知道他后半句是说给内监他们听的,她回握住他的手,贴上他干燥而温暖的掌心,低低嗯了一声。 内监心里直呼不好,暗骂另一伙人是吃白饭的不成,竟然没能多拦住定国公些时候,这人……他们还带得走吗? 绕是心中再为难,内监面上仍是一副诚惶诚恐的恭敬模样:“定国公教训的是,只是百善孝为先,贵妃也是记挂着您夫妇二人的名声,特地派奴走这一趟。您身负戍守要责,不得擅离职守,这一趟么,只能由奴和五百禁卫军护送夫人回京了。” 五百禁卫军,是护送还是押送?都快抵得上公主和亲的阵仗了。 隋蓬仙察觉到她握着的那只手绷得更紧,手臂线条如同钢枪一般冷硬,就知道他此时已经接近愤怒了。 他兢兢业业戍守边境,从无懈怠,远在帝都的天子却始终疑心高筑,如今更是要将他的妻子强召回汴京留作人质。 而他无召不得回京。 此次一别,焉知日后何时才能再见? “定国公,您可别错了主意。夫人尽孝要紧,稍稍分离些时日罢了,您做出这幅模样……奴真是为难,这抗旨不遵的名声传出去可不好听,难不成您想让言官上奏弹劾您么?” 多年的宫闱生活让内监养成一手调动情绪的好手段,眼看着赵庚不理会他,面容冷硬如刀,内监又将视线转向站在他身边的隋蓬仙:“夫人,还是请您快些随奴一起上路吧。” “你们先去外边儿等着,我与夫君有话要说。” 内监皱了皱眉,正想再催,却见刚刚依偎在夫婿身旁一脸依恋的女郎瞬间变了色,对着他颐指气使:“内监若是着急,不如趁机去瞧瞧马车上有没有错漏。若是哪一处叫我觉得不舒服了,等到了贵妃面前我必定要狠狠告上一状,治你们一个履职不力之罪。” 不是爱扯着贵妃慈爱的幌子来压她吗?那就别怪她反过来用这一招来恶心他们。 内监无奈,道了声‘您快些’,忍着气带着禁卫军退了出去。 亲兵们也识趣地离开了,将地方留给夫妻俩。 隋蓬仙环住他劲瘦的腰,抬起眼看他,男人凝眉沉郁的模样很陌生,她伸手触上他眉间,感受着紧紧皱着的眉间缓缓松开,不高兴道:“不许皱眉,像个苦大仇深的老头,我不喜欢。” 她转移话题,故作轻松的样子让赵庚如鲠在喉。 “阿嫮……”他低声叫着她的名字,语气像是叹息,又饱含着浓浓的眷恋与怜爱。 他的吻裹挟着主人此时纷杂混乱的情绪,重重压向她。 这是一个和温柔一点儿都沾不上边的吻。 隋蓬仙环住他腰肢的手臂越收越紧,紧到他都有些吃痛。 他越吻越深,激烈到隋蓬仙几乎快喘不上气,下意识地也想带给他些许疼痛。 厮磨交缠的唇齿间渐渐蔓开铁锈腥味,赵庚浑然不觉,依旧吻得很凶。 良久,外面又响起催促的声音,两人只当听不见,四目相对,眼里、心里,此刻只盛得下彼此。 赵庚抵着她的额头,低声向她道歉。 被他碰触过的地方热到发烫,比窑瓷更加细腻白皙的肌肤下透出醺醺然的晕红,白里透红,娇艳欲滴。 她们寝居外的那丛牡丹迎来了它的第二个春日。但他们甚至等不到一起欣赏牡丹盛开时的美景。 就要在春日分别。 赵庚憎恶这种失控的,无能为力的感觉。 “行了,你非要惹我哭出来才满意是不是?”隋蓬仙推开他,暗暗运气,不让自己露出一丁点儿狼狈之色。 彼此都心知肚明,这一别或许有很长一段时日不能再见,隋蓬仙不允许他回忆起两人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想起来的画面里有她不好看的样子。 夫妻三载,赵庚知道她的别扭和柔软。 她不想他因为这件事一直愧疚沉郁。 “很漂亮,不用看了。”赵庚按下妻子拿着小镜子欣赏美貌的手。 他已经习惯她随时随地都能掏出一面镜子这件事了。 他说话,或者吻她、捏她的手的时候都还好,起码隋蓬仙可以清晰地感知到,他们正在一起,没有分开。但赵庚一旦沉默下去,又用那种像涨潮一般的眼神望着她时,隋蓬仙就有些受不了了。 她重又埋进他的怀里,贴得太紧,赵庚都担心她喘不过气来,正要拨着她的肩让她松开一些,却听到她开口。 “你要早些来见我。不能让我等太久。” “不然……”她茫然了一瞬,一时间找不到有力的威胁。 赵庚喉头滚动,眼眶里积的水都哗啦啦淋在梗在他喉咙处的那块儿棉花上,吸饱了水的棉花沉甸甸的,拼命挤压着他咽喉的间隙,他险些喘不上气,连呼吸都困难。 她使劲儿往他怀里钻,不想让他看到自己难过的样子,说出来的话却瓮声瓮气的。 他不动声色地调整着情绪,不想加剧她的痛苦,伸手慢慢抚着她冰凉的后颈,顺着她的话往下说:“此时想不出来便罢了。待下一次见面,阿嫮想怎么罚我打我,我都听你处置,好不好?” 下一次见面又是什么时候呢? 他们没有再提这个话题。 两个人重新对上视线,安静地接了一个绵长、温柔的吻。 看着那辆马车在数百禁卫军的重重包围下逐渐驶离了他的视线,赵庚仍坐在马上,久久未动。 亲兵知道他此时不好受,看了一眼他冷硬如刀的侧颜,低声劝了几句。 半晌,赵庚才像回神一般嗯了一声。 奔霄极通人性,它察觉到主人此时的失落与暴躁,咴咴叫了两声,也跟着变得烦躁不安。 亲兵大着胆子还想再劝两句,却见赵庚握紧缰绳,青筋迸现,宛如狰狞蛇脉。 “回营。” 话音刚落,急需用奔跑来宣泄情绪的神驹便如离弦之箭,带着主人飞快跑没了影。 狂风吹乱他的眼睫,赵庚用力攥紧缰绳。 和美艳作精成婚后 第72节 回到军营,崔副将面带忧色地迎上来,见他满面寒霜,就知道隋蓬仙此时已经动身离开了云州。 国公爷此时心中必定不好受。 但武将在外,被君主猜疑之事常有,崔副将不好直言天子疑心,只能委婉道:“您也三年不曾回京述职了,说不定陛下随后就会降下旨意,召您回去呢。” 赵庚嘴角扯了扯。他不再将希望寄托于景顺帝所谓的心念一动。 景顺帝手边没有比他更好用的刀。 赵庚闭了闭眼,脑海中飞速萦回汴京三年来的局势变幻,他相信,勤王出兵那一日已然不远。不然景顺帝不会默许崔贵妃降下懿旨,那么急切地让她回去。 阿嫮…… 赵庚无声地叹了口气,眼神里骇人的阴翳缓缓褪下。 他答应过她,不让她等太久。 …… 在春满人间的四月,隋蓬仙回到了久违的汴京。 三年不见,这里一切如故。红椿和茜草想让她开心些,提议待她休整好了就陪她去春霎街逛一逛。 隋蓬仙点头:“好啊。” 再多怨憎再多不满,都被她按下,这一路上的时间足够让她整理心情。一踏入汴京,指不定哪儿就藏着旁人的眼线,隋蓬仙不想在这样的多事之秋惹出更多是非。 眼看着进了城,马车却一路直行,时间有些过于长了,红椿正想掀开帘子问一问,马车突然停了。 内监毕恭毕敬地请隋蓬仙下车,又道贵妃刚刚有令,让她径直入宫叙旧。 隋蓬仙皮笑肉不笑地点了点头,感慨道:“贵妃慈悲,竟是把我母亲接到宫中医治了么?我还想着待会儿就去庙里探望我母亲呢,不曾想,贵妃都替我考量好了。” 内监笑脸一僵,讪讪地收回视线,坚决不再说话,只指引着她往嘉德殿走去。 红椿她们被留在马车上,只能在宫门口等着她出来。 隋蓬仙心里憋着火,当那道柔柔的呼唤声响起时,顿了顿才反应过来。 “表姐。” 梳着妇人发髻,面庞不再青涩,而是颇有几分婉约韵致的郭玉照让她觉得有些陌生,尤其是当她看到她怀里抱着的小人时更是一愣。 三年不见,婚前翻个风月册子都要脸红发烫的表妹已经为人母了。 异样的陌生感升起,隋蓬仙看着郭玉照眉间隐约的愁意,低声道:“我先去贵妃那儿一趟,得空我再来看你。” 郭玉照抱着孩子,紧紧看着那张不变的美艳脸庞,依依不舍地点了点头:“表姐说话算话,一定要来啊。” 隋蓬仙心中异样感更甚,这三年间她们一直保持信件往来,但总有些事情不能摆在明面上说。 外人眼中风光无限的大皇子妃,怎么过得一点儿都不开心。 隋蓬仙心里叹了口气,就知道宇文寰那条白斩鸡不是什么好玩意儿! 郭玉照站在原地,看着那道袅娜背影渐渐远去,也固执地不肯挪步。 王淑妃派来的女官一板一眼道:“这是风口上,小郡主体弱,经不住吹。”说着,乳母立刻上前,从她怀里把孩子抱了过去,孩子顿时哭了起来,女官脸一偏,乳母低着头把小郡主抱远了些。 郭玉照没有说话,也没有看哭着向她伸出小手的孩子。 她出神地想,这些年来,大家都变了,连她自己都变得好陌生。但是表姐没有,她的眼睛还是那么亮,她一眼就能看出来。 她在云州的这三年过得很幸福。 第53章 去往嘉德殿的路上,宫人按礼该垂着头在前为她引路,禁中规矩繁杂,她们不能也不该直视贵人,但她就是忍不住。 隋蓬仙心情不大愉快,看到宫人时不时瞧瞧投来一瞥,眼神里没有让她觉得冒犯的情绪,隋蓬仙也就没有计较她跟小老鼠似的偷窥:“你瞧我做什么?” 说完,她皱了皱眉,赶了那么久的路,不说风吹日晒,但一路上条件有限,内监仗着人多势众,甚至不肯在过往驿站停下歇脚,她许久没能找到机会好好敷一敷脸。这会儿又被带着匆匆进宫,隋蓬仙生出几分忧虑,难不成是哪儿不好看了? 宫人没来得及说话,就见那位美貌惊人的定国公夫人自顾自摸出一把螺钿小镜,颦着眉揽镜自照。 她连忙道:“奴失礼了……夫人仪容无碍,请您随奴来吧。” 隋蓬仙指尖触到镜柄冰冷坚硬的触感,柄身上镶嵌有数颗宝石,按下其中一颗绿松石,就会触动镜柄上的机关,化作一把锋利的匕首,届时留作自保或是出其不意地伤人,都是个讨巧的好物件儿。 禁中宫道长且直,周围是高耸厚重的宫墙,沉沉的朱红色将这一片天地拘得更加渺小,走在朱红墙角下的宫人们都下意识垂眼弯腰,看不清脸上神情,像是一个个戴上漆白面具的傀儡人。 数日之前她还在草原上和卓娅她们一块儿赛马,初春的云州还有些冷,但跑起马来,风呼呼地擦过耳畔,身体不自觉间越来越热,鼻间漂浮着新生的碧草和草叶上的积露共同揉出的清涩淡香,眼前一片碧清敞亮,快活极了。 红椿起初还唠叨她图漂亮,穿的胡服太薄,万一骑马吹风之后受了凉,姑爷责问起来她就麻烦了。 那时候她们都不知道分别的时刻会猝不及防地来到。 想起赵庚,隋蓬仙有些不好受,眉眼间冷意凛然,心里像烧着一壶水,一提及那个名字,火星猝然蹦高,水面剧烈地翻腾起来,咕嘟咕嘟冒出酸涩的泡泡。 她最讨厌吃酸。 定国公夫妇三年未曾回京,但他们的身影却没少在汴京的各种流言闲话里出现。宫人久在嘉德殿服侍,许多命妇官眷来给崔贵妃请安时,不少长袖善舞者会提到近来听闻的一些趣事,她在一旁也听了几耳朵。 其中又以定国公夫人久久未孕之事最多。听说陛下在回复定国公递来的奏疏时,在后面玩笑似地说赏赐定国公几个美妾。这样旁人求之不得的恩赏,定国公却唯恐避之不及,特地写了一封奏疏呈上,十分恳切地表示他无心纳妾,请求天子收回成命。 这桩事被景顺帝在与几位朝臣闲谈时笑着说出,朝臣们皮一紧,个别几人脑海中飞速掠过自己或是族人近期有无在男女之事上惹祸。听到这事的女眷们则是又换了重点,暗暗羡慕隋蓬仙之余,也不乏有酸言酸语传出,言定国公夫人在闺中时脾性就霸道傲慢,嫁人了更是不知收敛,善妒成性。 其中更有些过分的话,说是一脉相传,忠毅侯夫人就是个妒妇,她的女儿更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架势。 宫人听了不少这类的话,才忍不住好奇,想看看那位人不在汴京,风风雨雨却一直不断的定国公夫人是个什么模样。 她晃了晃神,一时间没注意到前方有一队人正朝着她们走来。 “奴给定国公夫人请安。” 隋蓬仙抬眸看向不偏不倚拦住她们去路的人,来人穿着一身深青宫装,发髻低绾,面容寡淡,唯独那双眼十分凌厉。 隋蓬仙进宫次数不多,不认识此号人物,不过看她身后还带着五六人,眼见架势不对,她平静道:“受贵妃相邀,故前去嘉德殿向贵妃请安。” 宫人立刻抓住机会道:“迦蓝姑姑见谅,贵妃特地腾出时间相见,待会儿到了时辰,贵妃还要去两仪殿侍奉陛下用膳,还请您莫要怪罪,让我们先过吧。” 迦蓝仍旧保持着微笑的姿态,哪怕是宫人用景顺帝相压,她也没有露出惊惧忌惮的表情,只对隋蓬仙颔首道:“定国公夫人几年没有回京,按理应当先去椒房殿向皇后请安,皇后娘娘十分挂念您,还请定国公夫人随奴来。” 隋蓬仙没有说话,宫人率先变了脸色,立即想让一旁同为嘉德殿侍奉的宫人前去叫人,却被迦蓝带来的人拦住。 迦蓝那双凌厉的眼直视着隋蓬仙,手臂前伸,做出引路的动作:“夫人,请吧。” 隋蓬仙在嘉德殿宫人焦急的眼神里整了整肩头滑落的披帛,神色自若,朝着迦蓝指引的方向缓步走去。 皇后谢氏。是先帝为当时仍是皇子的景顺帝指婚的妻子,谢氏出自河东大族,身份高贵,相貌美丽,奇怪的是她从嫁入王府到入宫为后,对外展露的形象乃至事迹都堪称平淡。在王府时,王淑妃与崔贵妃你来我往,斗得天昏地暗,入宫后更成了不死不休的仇家,原本该担负统率妃妾、维护后宫秩序的谢皇后却一直作壁上观。 在景顺帝登基的前两年,谢皇后尚且会出席上元、中秋这样的大宴,但她慢慢就不再露面。连因景顺帝派人将她的皇后金印拿走,赐予崔贵妃一事闹得朝堂不宁,皇后母族为之沸腾不悦,纷纷上奏时,她也不曾出来表态。 谢皇后是游离在天家的一个边缘人,她把自己活成了一把虚影。 但她却主动派人来告诉自己,她想要见她。 谢皇后会和她说什么? 隋蓬仙升起几分好奇,迦蓝亲自引着她来到椒房殿,见她目光清亮,没有四下窥伺,微微一笑,推开那扇镂刻着凤栖梧桐的殿门:“娘娘正在里面等您,夫人,请吧。” 殿里十分安静,庭前翠盖亭亭的梧桐树透过纱窗投下道道绿痕,秋香色的帘子低垂,隔着朦胧的纱影,隋蓬仙看见右次间坐着一个人。 “不必请安,坐吧。” 谢皇后抬了抬手,声音很好听,语气散漫随意。 隋蓬仙依言坐下,视线轻轻落在这位深居简出的皇后身上。 她明明与景顺帝、崔贵妃等是一般年龄的人,银盘似的脸上却不见多少岁月的痕迹,眉眼飞扬,浓密发髻间一支凤凰衔珠步摇随着她敲核桃的动作微微晃动,那颗硕大光润的东珠垂在她眉心,让人的视线久久停留在她犹如幽花未艳的脸庞上。 “喜欢吃核桃吗?” 谢皇后冷不丁开口,隋蓬仙一怔,摇了摇头。 赵庚有时候会剥上一盘核桃仁递给她,她嫌生核桃味道奇怪,总不爱吃,赵庚哄了又哄才意思意思吃上几颗。有一次两人说着说着就滚到榻上去了,再想起那碟核桃时,才发现早已被觅风偷偷吃了个精光。 谢皇后抬眼,看着年轻女郎脸上露出的温软笑意,将那碟核桃往她面前推了推:“那你帮我敲核桃。” 顿了顿,她又道:“安心在这儿待着就是,到了时辰我会让人送你出宫。” 说完,谢皇后施施然起身,绕过屏风,应是去了东次间。 隋蓬仙不明白谢皇后为什么会主动帮她,又或者她其实落进了几位人物斗法的圈套,不过现在多想无益,隋蓬仙从不是喜欢为难自己的人,拿着小锤慢悠悠地砸核桃,累了就歇会儿,摸出镜子来瞧一瞧自己的脸,想着过两日去探望郭玉照时梳什么头发,穿什么衣裳,一下午的时间竟也就这么飞快度过了。 诚如谢皇后所言,直到她派人送她出宫时,也没有嘉德殿的人过来打扰。 迦蓝亲眼看着她登上马车,才转身回了椒房殿。 “人送出宫了?” 谢皇后正在挑碟子里的核桃仁吃,见迦蓝点头,她皱着眉开口:“赵庚这人太有心机,惯得她连个核桃都敲不好。” 谢皇后有个毛病,喜欢吃整块儿的核桃仁,表面棕褐色的分心木也得全部撕下,方才能入口。 迦蓝顺着她嫌弃的视线望去,碟子里的核桃有些碎,但个个嫩白如玉,分心木都被人细心剥下了。 她笑了笑,上前替谢皇后斟了一盏新茶:“定国公夫人还年轻。” 谢皇后嚼着核桃仁,半晌才道:“便宜那小子了。” 迦蓝低垂眉眼,拿起小锤想再给她敲些核桃,却被谢皇后拦下:“罢了,我吃不下那么多。”或许是还了欠下许久的人情,她心情不错,“今日的事传出去,少不得有许多闲言碎语,你明儿替我走一趟,给那丫头送些东西。” 迦蓝面色平静,点头应是。 …… 皇后疑有重新出山的打算,这件事很快在汴京各大高门间流传开来,将原本聚集在隋蓬仙身上目光精力转移去了许多。 儿媳难得回来,赵母十分欢喜,亲自下厨煮了一锅茶叶蛋,又做了一桌子菜,拉着她一块儿坐下吃。 灯烛照映下,年轻妇人面庞华若桃李,双颊带着健康的晕红,赵母怜惜地看着她,嘴上不住地让她多吃些。 可怜她一朵娇花似的儿媳,跟着铁树去云州吃了三年的苦。 赵母一向待她很好,这次见她独自回来,又是扯着生母病重的筏子,赵母担心她吃亏,说是要跟着她一块儿去探望郭氏。 隋蓬仙摇头拒绝了,挽着老太太的手臂笑吟吟地说了好一会儿的话,赵母见她心情的确没受什么影响,放心了许多,叮嘱她这时节山里蚊虫多,让她多带几个香包,又说庵里伙食太素,她怕是吃不惯,让她把今日煮的茶叶蛋都带上。 絮絮叨叨,却一点儿都不会让人觉得烦躁。 隋蓬仙埋在老太太散发着皂角清香的臂弯里,点了点头。 和美艳作精成婚后 第73节 郭氏如今在京郊一座山上的尼姑庵里静修,庵里香火稀薄,她居住的院落也十分素净简朴。隋蓬仙走进去,看着陋室清舍,沉默了一下,想起了昔日忠毅侯府花团锦簇,美景不绝的花园。 “大娘子?”坐在门口择菜的老妇人见到来人,揉了揉眼睛,几乎疑心自己看错了。 但那人静静立在那儿,华容婀娜,身型高挑,不是隋蓬仙是谁? 慈姑激动极了,连忙把膝上的竹篮拿来,上前几步,不知想到什么,她脸上笑意一滞,脚步顿住,轻声道:“夫人在屋里睡着呢,前不久才喝了药,说来也怪,夜里喝了药睡不着,白日里却时常睡不醒。” 她絮絮说了许多郭氏近来的事,迟钝地反应过来,隋蓬仙的视线落在庭院里那棵银杏树上。 过了几年,银杏树长高不少。或许是注意到有人的视线久久地落在她身上,翠绿的枝叶无风拂动,发出簌簌的声响。 隋蓬仙神情很平静,慈姑心中悲痛,低声道:“世子就埋在那树下……他要是知道您来看他,一定高兴。” 隋蓬仙收回视线,屋子的门没有关严实,她依稀能闻到屋里飘荡而出的苦涩药味和腐朽的气息。 红椿会意地上前一步,把带来的人参鹿茸等物递了过去:“这是大娘子的一片心意,慈姑代夫人收下吧。” 慈姑抹着泪点头,紧接着又反应过来:“您、您不进去瞧瞧吗?” 隋蓬仙摇头:“从前她说过,我们不必再见面。你好好照顾她。”说完,她转身出了小院,步子迈得很快,红椿把装着补品和银子的包袱一股脑儿塞给慈姑,也跟着追了上去。 慈姑看着她们的背影,讷讷说不出话。她想叫住隋蓬仙,告诉她郭氏病中昏睡,口中时常出现她的名字。 这个念头才出现,又被她犹豫着按了下去。说了又有什么用呢?如果是小时候的隋蓬仙,她知道这件事或许会很高兴,慈姑眼前浮现出小小粉团儿似的女孩翘着下巴,眼眸发亮的样子。 五六岁时期盼着却又迟迟无法得到的母爱,对二十岁的她来说食之无味,弃之亦算不上可惜。 隋蓬仙低头走得很快,红椿气喘吁吁地在后面追,直到她看见那抹石榴红的裙裾猛地停了下来,随着力的惯性微微飘荡,像一捧旖旎的云彩。 红椿喘着气望去,一抹颀长身影映入眼帘。 乌发高束,面容如刀,那双静默眼瞳里流露出的情绪却很温和。 “谢揆!”红椿有些惊喜,她连忙上前,打量他一转,对着隋蓬仙笑道,“几年不见,谢揆真有当官儿的样子了,要是在街上遇见他,我都不敢认呢。” 隋蓬仙配合地点了点头。 见她竟然也表示赞同,青年瓷白俊秀的脸庞上露出些许无措的表情。 他想了想,从怀里拿出他准备了很久的荷包,递给她。 见隋蓬仙不解,他低声解释:“之前说好的,我的赎身钱。” 当初她径直把他的卖身契投进炉子里烧了个精光,又允诺他入宫当值,谢揆静默良久,对她说会将得来的晌银攒起来给她。 隋蓬仙没当回事,直到他提起,她才想起仿佛他的确说过这样的话。 谢揆将荷包又往她面前递了递,腕骨清挺,透着一股执拗劲儿。 隋蓬仙只好先接过,掂了掂,里面团着不少银票,竟然有些沉。 “你不会下了值之后还去接替人杀敌的活儿吧?”金吾卫的晌银有这么多吗?他平日里不吃饭买衣吗? 或许是她脸上的笑意太生动,谢揆也忍俊不禁,常年板着的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 一闪而逝。视线没有长久停留在他身上的人不会发现。 见他摇头,没有解释的意思,隋蓬仙知道他的性子,哼了一声,把荷包又塞回他怀里:“你自个儿收着吧,就当作日后我给你的贺银了。等你成亲、孩子满月、做寿……的时候,你就从里面抽几张出来,什么时候抽完了,再来问我要吧。” 谢揆垂着眼,他想把荷包给她。 她说的那些事,根本不会发生。 隋蓬仙没有和谢揆久聊的意思,自然,是因为她和谢揆根本聊不起来。 她要去春霎街逛一逛,多买些东西,好去一去这些时日来积累的邪火。 谢揆点了点头,没再说让她收下的话。 到了春霎街,红椿先跳下马车,还没站稳,远远抛来一个荷包,她下意识接住,紧接着才反应过来,急忙回头叫隋蓬仙。 玄衣青年早已不见踪影。 隋蓬仙无甚所谓地让她暂时保管。 春霎街的各家铺子久违地迎来了她们熟悉的大主顾,个个喜笑颜开,恨不得把脸笑出菊花样儿,逗得她再开心些,大手一挥买下更多。 隋蓬仙一人战绩斐然,东西送到定国公府,门房跑了好几道,鞋底儿都磨薄了一层,才把那些东西尽数送到了主母的院子里。 小丫头们都很高兴,大娘子逛街的时候也没忘了她们,那满满一匣子绢花和胭脂水粉都是给她们的,她们可以随便挑。 黄宝缨她们递来的帖子堆了许多。人人都在为她回汴京的事高兴。 隋蓬仙躺在拔步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兴许是因为暮春的夜晚,风里还漂浮着湿润的凉意,她拢了拢身上轻薄的纱衣,有些挂念她热乎乎的汤婆子。 他身上总是暖的,冬日里无需他发话,隋蓬仙一见到他就要腻到他怀里,恨不得长在他身上。 夏日里她不喜欢靠着他,他察觉到她的嫌弃,每次都等她从他面前走过时伸手来拦,把人困在他腿上,得了她一阵捶打也不放手,笑着看向她的眼瞳里有灿若星辰的笑意闪烁。 不知道他现在做什么。 庭前那几丛牡丹已经开花了,她今年却没赶上花期。 有些人一旦想起来就止不住,隋蓬仙烦躁地又翻了个身,小牡丹花也在跟着哀哀叹气。 自成婚以来,他们鲜少分离。连带着小牡丹花也习惯了时常被灌溉得饱胀的日子。 现下已有一月多不见他。就算等到他回京述职,也得等到年末。 现在才五月初,距离霜雪满天的时候还很远,很久。 隋蓬仙皱着眉头,烦恼间不知何时就睡沉了。 …… 今日要去探望郭玉照,隋蓬仙醒得很早。 还有些朦胧的眸光在看到压在妆台上的那封信时倏然亮了起来。 是赵庚给她的信。 隋蓬仙推开窗,果不其然,觅风正舒舒服服地蹲在美人靠上,享受着小丫头们给它上供的肉食。 看到信的抬头,隋蓬仙脸一红,‘卿卿吾妻’这种话,赵庚当着她的面是决计说不出口的。 信封有些厚,有好几页纸。 往日雷厉风行,果敢坚毅的男人在写信时一反常态地变得十分啰嗦,叮嘱她照顾自己的话占了大半篇幅,直到最后,才落下隋蓬仙最关心的事。 他说,他们不日就能重逢。 等见面之日,任她责罚,他绝无异议。 “心机深沉的老东西。”她嘟哝,把几页信纸轻轻贴在心口上。 别后重逢,她要做的第一件事肯定不是怪他让她久等。 他知道这一点,所以才肆无忌惮地写出来哄她。 坏东西。 他就是仗着她也喜欢他。 …… 大皇子去年被封了信王,出宫别居,郭玉照也得封王妃,他们的女儿作为如今唯一一个皇孙,也得了景顺帝的额外恩宠,小小年纪就有了郡主的封诰。 但郭玉照过得并不开心。 她们说话间,来了许多仆妇,隋蓬仙忍着不耐听了几耳朵,越发愤怒:“宇文寰要纳妾?还要你上上下下替他操持?” 仆妇复杂地看了隋蓬仙一眼,心中暗道定国公夫人果然如传闻中所说,十分善妒。自个儿生不出孩子也不许定国公纳妾,这会儿听到别家夫婿要纳妾,反应还这般大。 郭玉照睨了仆妇一眼,让她们都先下去。 她递了一个拨浪鼓过去,坐在隋蓬仙怀里的小女娃紧紧握住,自顾自地晃,一阵银铃般的笑声随着清脆的鼓声响起。 郭玉照沉默了一会儿,秀美婉约的脸庞上露出几分苦涩:“……他志在大业,我帮不了他什么。随他去吧。” 那两个侧妃是王淑妃一手安排的,个个出身高贵,所能带给宇文寰的助力比她大得多。王淑妃对这个儿媳早有不满,觉得她父兄自诩清贵之家,不肯襄助女婿/妹婿,宇文寰少了妻族助力,举步更加艰难。她又只生了个女儿,眼看着二皇子妃即将临盆,若她抢先一步生下皇长子,宇文寰在景顺帝面前又少了一个优势。 再者,她与宇文寰之间的关系总是很奇怪,没好上几日就要吵上一阵子,郭玉照很累,她现在只想好好照顾女儿。 宇文寰再娶十个八个,都碍不了她的眼。 见郭玉照这副浑不在意的模样,隋蓬仙皱了皱眉,很快又被怀里的小女娃逗笑了。 白白嫩嫩,像一只粉团儿。 郭玉照见她低头逗弄女儿,眉眼柔和,那份咄咄逼人的艳色都随之收敛了些,想起坊间那些流言,小心翼翼地问她是不是身体有什么*不适,她这儿有许多调理身体的方子,她若要的话待会儿给她带回去。 隋蓬仙漫不经心地摇头,紧接着又抬起眼:“我记得你身体一直不差,那么多方子哪儿来的?” 她眼神太锐利,郭玉照吓得心跳了跳,到底没敢说谎,低声把王淑妃让人送了许多有助得孕的药方子给她,让女官盯着她喝下才罢休的事说了。 隋蓬仙听完下意识就要发火,但看着郭玉照怯怯的神色,她生生忍下,把她与赵庚之间一直用的避孕法子告诉她,又低声告诫道:“你都是当娘的人了,我本不该这么疾言厉色地和你说话,但有些事你自己不立起来,连带着团姐儿也要跟着你受苦!越是身居高位的人越是要脸,你摆出不好惹不配合的架势,她除了呵斥你几句还敢做什么?让你跪下捡佛米抄经书你就装晕,最好次次都叫来太医,留个档才好。出去做客时装得柔弱些,有人问起就说是有心侍奉婆母,无奈身子不争气,让淑妃娘娘跟着担忧,你又愧又叹,夜里都睡不着觉。” 她说得认真,郭玉照连忙点头,又挽上她手臂,软声让她不要再生气,她之后一定改。 隋蓬仙想叹气。这么好的表妹,怎么就嫁给了那条风流的白斩鸡。 两姊妹许久未见,说了许久的话,直到暮色西垂,两人约好了几日后带着团姐儿去淮山小住几日,郭玉照这才依依不舍地把人送走。 宇文寰回来时,看见妻子倚在门边,似乎是在等他,沉闷了许久的心霎时明亮起来,快步上前,握住她柔软的手:“在等我?” 郭玉照使劲儿抽回自己的手:“没有。” 被妻子不咸不淡地顶了一下,宇文寰面色一僵,冷笑道:“你还在生气?” 郭玉照转身朝屋里走去:“王爷多心了。” 他多心? 宇文寰大步上前,紧紧攫住她的手腕,力道很大,痛得郭玉照眼中下意识聚起泪花。 “你的好表哥都死了三年了,你还不肯收心和我好好过日子,现在却说是我在多心?”宇文寰质问的语气又沉又高,吓得在罗汉床上睡得正香的小女娃醒了过来,哭声震天。 郭玉照让他放开自己,宇文寰却执拗地不肯放手,任由女儿哭得声嘶力竭,那双眼紧紧落在泪流满面的女人身上:“你说,要我怎么做,你心里才能有我?” 郭玉照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啪’的一声落下。 半晌,宇文寰脸上顶着一个鲜红的巴掌印,怒气冲冲地出了院子。 和美艳作精成婚后 第74节 郭玉照抱着哭泣不休的女儿低声哄着,秀美脸庞上一片荒芜。 …… 一转眼,隋蓬仙回到汴京已有三月,赵庚信中所说的不日见面,却迟迟未来。 她改了主意,让红椿把她那柄金丝软鞭翻出来,等见到赵庚,她一定要先抽他一鞭出气。 近来不知怎地,他已有半月余没有送信给她了。隋蓬仙想起等待的时候,心里七上八下的滋味,情绪更加烦躁。 廊下响起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她抬头望去,珠帘缝隙里露出茜草因为跑得太急而发红的脸。 茜草喘了会儿,急忙把把刚刚听到的消息告诉她。 “先兆惠太子的儿子没死,手上还有先帝册他为皇太孙的圣旨?” 茜草点头,忧愁道:“河东离咱们这儿并不远,他们怎么就挑了那地儿起事呢?” 隋蓬仙没说话,她的心怦怦直跳。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她其实不太关心顶上的龙椅由谁来坐。她只知道,赵庚信中的契机,已经来了。 很快,随着叛军高举匡扶正统的旗帜,直指当今圣上得位不正,风波之下,汴京风声鹤唳,宴饮喜事全停,直至一支军队势如破竹,将叛军从河东打得节节败退,生擒所谓的皇太孙进京,被压抑了许久的汴京这才拨开云雾,看着兵士进城,振臂高呼。 隋蓬仙正在春霎街闲逛,她想给赵庚挑一块儿玉佩,放在佛前供奉一段时日再给他。说是这样能够消弭血气,让人的心境安宁。 隋蓬仙不知道这是不是秃驴高僧诓她多给些香火钱的胡乱之语,但她想做便做了,一大早就拉着红椿出了门。 外面响起阵阵喧哗声,一浪高过一浪。 隋蓬仙不以为意,直到选到一块儿称心的玉佩,才分出心神关注外面的动静。 “这是怎么了?” 喜欢看热闹的侍者连忙道:“今日大军凯旋呢!刚刚才从隔壁街过去。” 隋蓬仙一愣,紧接着反应过来,提着裙摆往外走。 她以为自己会错过。 但是一出去,就看到一匹熟悉的高大骏马,那双骄傲的大眼睛里映出她此时紧张到面庞发红的样子。 两人许久未见,隋蓬仙看到他的第一眼,竟然觉得有些害羞。 她下意识挽住身旁红椿的胳膊,想借她怀里躲一躲。 骑在马上的英俊将军看着她难得露出的呆样,轻夹马腹,奔霄会意地提着脚步上前。 红椿顶着姑爷颇有威压的眼神,默默往后退了退。 隋蓬仙只觉腰间一烫,一只手搂了过来,随即身上一轻,她坐在了马背上,和他四目相对。 “不是说了,只能往我身上扑?” 第54章 很久没有听到他的声音,隋蓬仙眨了眨眼,来不及嘴硬,最先浮上的羞涩和欣喜骗不得人。 染着霞晕的柔软面颊蹭过他胸前坚硬的铠甲。 赵庚满身的风尘疲惫都被她撞散了。 “谁要扑你了……一身硬邦邦的,烦人。” 嗔怪的话也被她说得像撒娇,语气软绵绵,像是一团被春水浸得湿透了的云彩,风吹得猛一些,云雾消散,露出她酡红娇艳的脸。 风声把他的笑声送进耳廓,钻得更深,化作条条细藤,挠得她心尖儿发痒。 “我很想你。”赵庚慢慢收住笑,下巴枕在她乌蓬蓬的发间,冰凉的珠玉蹭过肌肤,他满心沸腾的爱意却没有丝毫冷却的迹象,他近乎贪婪地呼吸着萦绕她周身的幽艳香气,感受着她此时就坐在自己怀里的柔软触感。 隋蓬仙没有说话,赵庚低头吻了吻她发顶,不疾不徐地追问她:“阿嫮呢?” 八月末的汴京仍顶着一轮烈烈骄阳,洒下的日光带着令人头晕的热度,隋蓬仙想,她可能也是被晒得头脑发晕,要不然怎么会对赵庚说出那样羞人的话? 她攀在他双肩上的手还没收回来,而铠甲下那具健硕身体的温度正在飞速攀升,阵阵热意涌出,将她包围,她抿着唇,想要摆脱那阵醺醺然般的晕眩感,腰肢却被人猛地一握,烫得她下意识颤栗。 “这是在外面……”隋蓬仙闭上眼,浑然不觉这样的姿态让她看起来更可爱、更可怜。 赵庚只能克制着自己不去看她,目视前方,坚毅俊美的脸庞微微绷紧,先前她说的那句话仍萦绕在耳,像是在秋日草原上丢下一把烧得极旺的火把,轰地一声,瞬间燎原。 她刚刚说——“待上了床榻,我再告诉你。” 说得这样直白大胆,话音落下却又觉得羞,低着头不肯看他,任由红得发烫的耳朵尖可怜无助地落在他眼底。 他伸手拨了拨白嫩耳垂上挂着的珊瑚珠。 “好,我等着回去,慢慢听。” 一字一顿,意味深长。 隋蓬仙持续头顶冒烟中。 靠在赵庚怀里,她被浓浓的安心感包裹着,渐渐生出几分困意。 她喜欢像山岳一样的男人。 …… 隋蓬仙睁开眼,橙黄的天光透过翠色窗纱落在地砖上,泛出模糊的金光。 她猛地坐了起来,环视发现屋子里就她一个人,静悄悄的,偶有风吹起竹帘一角,把外面的动静漏一些进来,庭前那几棵树上趴着的蝉叫得越发欢。 隋蓬仙揉了揉眉心,正想叫红椿进来问一问,却听见门口竹帘轻碰发出的噼啪声。 她循声望去,男人峻挺的身影很快绕过屏风出现在她面前。 原来不是梦。 赵庚从书房过来,想着来看看她睡醒没有,一进屋,就注意到东次间投来的视线。 “睡得有些久,头疼吗?” 说话间,赵庚自然地坐到罗汉床边上,伸手替她揉捏眉尾。 熟悉的温度,连他指腹上的茧意都让她怀念。 隋蓬仙摇了摇头,绵软面颊蹭过他掌心,是很依赖的姿态。 赵庚笑着在她鼻尖上刮了刮,语气促狭:“嗯?怎么变得这么爱撒娇了?” 虽是揶揄,但他自己知道,他有多受用。 隋蓬仙一反常态地腻在他怀里,知道他在哄着她说出‘我也很想你’之类的答案,没说话,但也没有出声反驳,懒洋洋的,闭眼享受着久违的宁静与满足。 赵庚没有出声惊扰这份暌违的静谧。 半晌,他听见妻子不大高兴地嘟哝道:“……我还是很讨厌分别。” “再见到你的时候,我会变得有些奇怪。” 喜欢抱着他,喜欢和他说话,哪怕什么事都不做,两个人抱在一起无所事事地虚度光阴,她也很开心。 听着她低低的嘟哝声,赵庚心里又酸又软,搂着她腰肢的手稍稍收紧,故作不懂:“奇怪?哪里奇怪?” 坏东西! 隋蓬仙拍他一巴掌,软绵绵的,不疼,反而勾人。 赵庚笑,低头亲了亲她饱满的额头:“我很喜欢。阿嫮变成什么样,我都好喜欢。” 男人嗓音低沉,醇厚的酒液随着他的话音掀起波浪,砰的一声,顶开了木塞,晕出一阵熏然欲醉的热气。 隋蓬仙觉得自己可能是有些中暑。 要么就是像戏本子里说的那样,被男狐狸精呼出的一口妖气迷晕了心神。 她抬起头,手顺势勾住他的脖颈,却矜持地停在那里,不肯再继续。 两瓣嫣红柔软的唇,等他采撷。 赵庚低下头,吻上她。 正值暮夏,屋前的花架子被笼上一层橘橙的光晕,花草的芬芳随风潜入屋里,轻轻撞响珠帘。 等到赵庚放开她时,怀里的人面颊酡红,眼瞳迷离,心口处不断堆起起伏的波浪,茜红色的薄纱披帛滑落下去,露出雪地上几朵傲岸的朱砂梅印。 她一身肌肤几乎到了欺霜赛玉的地步,白得莹润,此时上面堆了一层香腻的汗,赵庚想低头吻去,稍一动作,就注意到她杀气腾腾的眼神,哑然失笑,转而拾起桌几上的一把团扇给她纳凉扇风。 “你进过宫了?”她睡了好一会儿,偏过头去看了看窗纱外迤开的霞晕光彩,应当快到傍晚了。 抱她进屋时,赵庚替她卸下了钗环,此时她一头乌顺的发尽数垂下,他漫不经心地拢着那些触感冰凉似玉的发丝,嗯了一声,简单将见过景顺帝的事和她说了一遍。 隋蓬仙对朝堂上的事不感兴趣,倒是对先太子遗孤突然举兵造反的事感到意外。 先帝子嗣众多,当时的景顺帝是兄弟中最不起眼的那一个,到了年纪封了爵位娶了王妃,出宫别居,到了下一任天子登基再被赶去封地就藩——谁能料想到,深受先帝宠信的太子会猝然暴毙。因为太子之死,先帝惊怒交加,那一年的汴京血流成河,午门前的那块砖地被血浸得都成了暗红色,怎么刷都刷不干净。 随着一个个登上皇位的有力对手倒下,不声不响的景顺帝成了最后的赢家。自他登基之后,更是以雷霆手段肃清了其余几个在夺嫡事变中支持其余皇子的朝臣势力,手段狠辣,令人悚然。是以景顺帝现在喜欢以温和可亲的天子形象示人,但经历过那段岁月的人才知道,当今陛下的心有多狠。 庶出是景顺帝的一块心病,他在批阅亲王侯爵各府递上来请封世子的奏疏时,更是毫不掩饰——嫡出子弟才可袭爵。一旦发现请立世子的人选乃是庶出,不说准奏,连送折子过来的人都要挨一顿骂。 可景顺帝自己却并没有嫡子。 这些时日谢皇后频频露面,上个月是她生辰,掖庭局十分卖力地举办了一场宫宴,朝中百官与命妇纷纷入宫,庆贺皇后千秋。 场面极为宏大,隋蓬仙得了谢皇后亲手写的帖子,自然位列其中,看到了那对天底下最尊贵的夫妻并肩而立的画面。 宴会中的热闹气氛随着景顺帝的到来被推向高.潮。 帝后仿佛和好如初。虽然不知夫妻间的龃龉从何而起,又因何事加深,更不知他们和好的契机是什么,但,谢皇后重新履行起了中宫的职责,荣宠不衰二十年的崔贵妃却悄无声息地落寞下去。 如今人人都说是崔贵妃当初以媚计夺宠,让谢皇后失意,致使夫妻离心,才偷摘了这么多年的桃。也有人持不同的意见,帝后如今再恩爱,也得看看彼此的年纪,就算谢皇后老蚌生珠,崔贵妃的两个皇子再过几年就能成婚立业了,中间十几年的差距怎么补? 赵庚问她:“你觉得谢皇后是个怎么样的人?” 隋蓬仙不假思索:“是个爱吃核桃的人。”每次传她入宫见面都要让她敲核桃。 见赵庚脸上笑意更浓,她指尖揪住他衣襟,无意识地绕了好几转,补充道:“和宫里的人不一样,她让我觉得,她不属于椒房殿,不属于这座宫城。” 但她偏偏又在沉寂了这么多年之后选择再度出现在众人面前。 谁知道这对天家夫妻背地里各自在打什么算盘。 隋蓬仙往盈满她熟悉气息的怀抱里钻了钻,把自己的猜想告诉他,末了又道:“你什么时候和谢皇后有过交集?”谢皇后不可能无缘无故地帮她。 和美艳作精成婚后 第75节 托谢皇后的福,崔贵妃近来焦头烂额,除了之前叫她过去一次,不咸不淡地敲打了几句话,之后崔贵妃没有再传唤她入宫。 赵庚轻描淡写地把之前的事说给她听:“之前替皇后救过一个人。” 隋蓬仙见他点到为止,就知道他不会继续往下说了,轻轻哼了一声,扶着他的肩坐了起来,轻盈地跨坐在他紧绷如弦的腰腹上。 空气中依稀浮动着小牡丹花甜腻的花露气息。 赵庚不自觉仰长脖颈,喉结滚动。 石头也能做船,多么奇妙。 隋蓬仙亲身上阵体验了一番,不同于她们之前乘的木船小舟,石头船很有些别开生面的新鲜感,脚下踏着的地方硬邦邦的,看着稳定,但她的心总是忍不住随着涌上拍岸的波涛而惊慌摇曳。 暮夏时节,正是汛期,隋蓬仙努力保持着身体的平衡,但或许是她这些时日太惫懒,少有骑马,腰肢依旧柔软,却少了几分韧劲儿,大浪袭来的时候,她有些艰难地控制着平衡,茜红色的薄纱被水浪卷得簌簌作响,金丝错绣的芍药花叶随着翻滚的裙裾摇晃出粼粼的波澜。 她耳垂上挂着的两粒珊瑚珠也跟着晃,细白的耳垂肉,艳红的石榴珠,落在眼底,美得动人心魄。 去年夏时,隋蓬仙跟着赵庚骑着马来到一处峡谷,受地势所限,峡谷里的河道被天然险峻的岩壁凿得犹如一条残缺的玉带,从山崖往下望,流水滔滔,极是壮观。这次她难得鼓起勇气,乘着石头船踏上另一条险峻河道,登时就被水浪裹挟而来的失重感吓了一跳,这一截河道下埋着嶙峋的怪石,水浪中隐藏着的巨大推力让他们不断向前,石头船偶然间碰到那些蔓着青苔的巨石,激起的水花就落在她裙边,洇开一阵水腥气。 紧张和痛快的情绪一同紧紧攫住五感。 即将靠岸,石头船也被淋透了,凹凸不平的石面上泛着淋漓的水色,被橘黄的日光一照,水亮亮的。 很久没有坐石头船,晃了半晌,她的心神和体力一块儿被摇散了。 隋蓬仙咬着唇,想要翻身下去,却被一节修长有力的手掐住了腰。 “阿嫮近来偷懒了?腰上没力气,抓握的力道也弱了。” “上来,我替你矫正一下发力的姿势。” 男人英俊坚毅的脸庞上一片正经之色。 隋蓬仙的脸庞红到发烫。 透过窗纱落进来的霞晕落在那片雪白上,白得晃眼。 赵庚无声凝望着她,眉梢轻轻挑动。 他知道,小牡丹花很贪吃,一次不够。 朱红的唇被咬得微微泛白,隋蓬仙垂着眼,随着他‘再坐一回’的指令,缓缓覆了上去。 …… 随着赵庚带着大军凯旋,那位煽动谋逆的前皇太孙宇文靖也被带回汴京,由景顺帝发落,动荡多日的汴京头顶悬着的天重又恢复晴朗,各家也试探着开始恢复走动。 宇文靖谋逆之事牵扯出了不少人,河东本就是大族云集之地,此次宇文靖能成功举兵,也少不得有雄厚的财力支撑。从宇文靖到一众前太子遗臣落网,坊间百姓窃窃议论之余,宫闱内禁军巡视的频率悄然加大。 渐渐有流言传出,宇文靖秘密策反了许多朝臣,言当今圣上得位不正,身为大胥臣子,理当匡扶正统,助先太子一脉重回紫宸殿。 如今宇文靖落马,谁也不知道被他策反过的那些臣子是否还藏着谋逆的心思。随着流言越传越烈,世家朝臣间少不得人人自危,更有甚者,知道有人曾于担任过前东宫使官,又或与先太子妃母族有联姻之举,迫不及待地跳出来举报,一时间风声鹤唳。 信王府 隋蓬仙抱着咿咿呀呀对她说话的团姐儿,意外道:“是白……宇文寰主动去找王淑妃提的这事?” 郭玉照点了点头,步摇轻晃,翡翠青鸾在她柔美的脸庞上落下一道温润的光影。 近来局势动荡,宇文寰不欲在这时候纳妾——届时又要举宴,万一贼子抓住机会捣乱就麻烦了。 他摆出这个借口,王淑妃也不好说什么,只是之后又找来儿媳敲打了一番,让她不许学着那些善妒的妇人,宇文寰身边肯定不止她一个女人伺候,再者,在皇家,开枝散叶要紧,她肚子又不争气,更没有阻拦夫婿纳妾的底气。 王淑妃说什么,郭玉照都照常沉默,只当自己在听老和尚念经,但这次王淑妃提起她的表姐,言语间十分鄙夷,俨然是不喜隋蓬仙那套妒妇做派。 郭玉照忍不下去了。 看着一向温顺到懦弱的儿媳竟然敢反驳自己,王淑妃气得心口发痛,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之后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那晚宇文寰回来,站在床前,一言不发,高大的身影投下一团阴影,郭玉照以为他是来兴师问罪的,梗着脖子不肯认错,却被宇文寰抢先一步攫住了手腕。 “我听了母妃的话点头纳妾,你其实很生气,是不是?” 所以一向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的妻子才会十分反常地顶撞母妃。 宇文寰意识到这一点,呼吸都发烫。 郭玉照皱眉,想摇头,却被突然兴奋起来的宇文寰重重堵住了嘴。 他今晚像是疯了一样,一会儿柔情蜜意,一会儿力大如牛,郭玉照快要喘不过气来。 回想起那些零碎的画面,郭玉照面颊微红,顶着表姐了然的视线,不好意思说起床榻上那些事,把那碟如意糕往她面前推了推,轻声细语地让她尝一尝。 隋蓬仙:……这转移话题的手段太拙劣了。 不等她出言调侃,表妹的脸已经红成了胭脂花,隋蓬仙哼了一声,逗弄着膝上坐着的小女娃。 这厢气氛正好,留在定国公府的茜草却突然急匆匆地过来,见到隋蓬仙的第一眼,她就没忍住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着急道:“姑爷被大理寺的人带走了,您、您快回去瞧瞧吧!” 赵庚被大理寺的人带走了?! 隋蓬仙错愕间,一阵心神动荡,她很快反应过来,把怀里笑得天真可爱的团姐儿递给她的阿娘,疾步往外走去。 大理寺关押犯人的牢狱前,狱卒将她拦了下来。 “定国公夫人,您别为难咱们,这是……”狱卒手指朝上,指了指天,一脸无奈,“您且放心,咱们心里有数,不会苛待国公爷的。” 笑话,定国公一向深受皇恩,这回跌了跟头,说不定明儿就又出去了,他们吃饱了撑的故意去为难他。 但隋蓬仙的心还是无可抑制地沉了下去。 景顺帝如果真的相信赵庚,为何不传他进宫问话,而是直接将他下狱? 宇文靖手里掌握着的所谓策反赵庚的证据又有多少,是真是假,她都不知道。 好说歹说,狱卒才勉强点头让她进去探望赵庚,只是千叮咛万嘱咐,让她早些出来,万一被人碰见,他们都得惹上麻烦。 隋蓬仙心乱如麻,走在阴冷潮湿的地牢里,艳丽的裙裾泛起阵阵彩光。 赵庚站在牢房里,身型挺拔如松,侧影孤绝,他余光一闪,似有所感地望去,看到妻子紧紧抿着唇,站在不远处看着他。 明明被关在牢狱里的是他。但她看起来比他还要委屈。 “没事。”赵庚低声安抚她,没说几句话,又催着她回去,“这里阴冷,你贪漂亮穿这么少,仔细着凉。” 隋蓬仙气得不想说话。 都什么时候了,他还在唠叨她臭美的事。 “听话。” 赵庚伸出手,越过栅栏,摸了摸她的头。 掌心透着熟悉的热度。 语气却不容置疑。有些时候他很强硬,不许她反驳他做出的决定。 隋蓬仙知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好地方,见赵庚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悬着的心放下大半,别开脸躲过他的手,嫌弃道:“臭死了,不许碰我。” 赵庚失笑。他才被关进来半个时辰都不到,能臭到哪里去。 “回去之后记得让红椿她们用柚子叶给你熬水沐浴,再喝一碗驱寒的汤药。” 见他还有心情叮嘱这个,面面俱到,十分妥帖,生怕她遗漏了正事的严肃样,隋蓬仙不耐烦地应了一声:“知道了。” 赵庚克制着再碰一碰她的冲动,低声道:“回去吧,不用担心我。” “之后可能会有人邀你过府做客,打听和我有关的事,你不必理会,想去听曲儿解闷就应下,不想去就直接拒绝。” 隋蓬仙点头。 她要走了。 赵庚静默地立在原地,看着那道背影渐渐远去。 她一走,整座牢狱霎时恢复幽沉,逼仄得他有些喘不上气。 赵庚垂着眼,眉眼间杀意一闪而过。 一阵脚步声忽地响起。 赵庚立刻抬起眼,是她去而复返。 “这个给你。” 赵庚接过她递来的玉佩,下面还坠着平安如意的丝绦。样式很熟悉。 她只会这个编法。他知道。 隋蓬仙不喜欢说煽情的话,尤其在这种阴冷的地方,她浑身不舒坦,但看着他孤零零站在那里,她心里难受,很不舒服。 “我让人折柚子叶做一把大扫帚,等你回来了好好给你扫一扫晦气。” 她说得认真,赵庚想到那副画面,忍俊不禁,注视着她的眼神柔软如水,颔首说好。 第55章 定国公被下了狱,又有几位武将接连落马,一时间汴京局势悄然突变,消息灵敏些的人家门户紧闭,定国公府的门房却收了一摞帖子。 如今还有心思请隋蓬仙过府做客的人除了与她真心相交的朋友,就是那些平日看她不顺眼,抓住机会想要奚落她的人。 隋蓬仙一概拒了,亲自写了几封回帖送去给郭玉照她们,让她们不必担心,优哉游哉地关上门过日子。 旁人的帖子可以拒,但天家的面子却不得不给。 前不久才为庆贺皇后千秋举办了一场极其热闹盛大的宫宴,一向厉行节俭的景顺帝却又吩咐掖庭局筹办宴会,令百官命妇纷纷入宫,甚至召回了远在各自封地的各位宗亲,命他们一同参宴——旨在让全天下人都知道,皇后有了一位皇子。 八皇子宇文旦,本来是宫中一个不起眼的人物。他的生母是掖庭局的一个宫女,景顺帝一朝醉后临幸了她后有了身孕。当时人人都在看崔贵妃的笑话,那个宫女没等来景顺帝的册封,熬了一年勉强生下孩子之后油尽灯枯,撒手人寰。 宫中没有子嗣的妃嫔很多,大家纷纷揣度着景顺帝和崔贵妃的意思,有人试探着提出想要收养八皇子,崔贵妃无甚所谓,原都点头应下,只等宗正将八皇子过继到那名妃子名下。景顺帝却突然发话,拨了两个女官去照顾八皇子,过继的事自然就没了下文。 谁能料想到,八皇子现在成了谢皇后的儿子。摇身一变,成了嫡子。 汴京之内,高门大户里谁又不知道景顺帝对嫡出者即位的执念。如今谢皇后在礼法正统上有了皇子,众人心中不免猜测,下一步是否就是册封八皇子为太子? 崔贵妃肯么?王淑妃呢?八皇子之前可还有好几个已经在朝堂上立住了脚的哥哥在。 前头二十载对人家不闻不问,这会儿却又巴巴儿地给皇子给风光,连近乎被他独宠了二十年的崔贵妃都抛在一边儿不闻不问。听说崔贵妃上回去椒房殿将凤印重新还给谢皇后之后,回去就病倒了,不知是有意向天子乞怜,还是真的精神不支,失了心气。 君心难测。 和美艳作精成婚后 第76节 众人心情微妙,怀揣着想要看戏的兴奋心思,进入了灯火通明的宫殿。 殿宇内四角悬挂着盏盏华美宫灯,照耀满殿,香雾氤氲,虽是暮夏,但暑热之气仍盛,殿宇两方各置了一道十二扇山水屏风,有内侍手举蒲扇,对着藏于屏风后的巨大冰山不断扇风,将丝丝凉意伴随着丝竹管弦之声送进宴席之上。 殿中金碧辉映,云霞失色,有些人的视线仍有意无意地往一处瞟去,偶有几道视线撞上,彼此会意地露出一个微妙的笑容。 声乐喧闹,夹杂着人们的窃窃私语声,隋蓬仙置若罔闻,飞仙髻,金步摇,烟紫色轻纱缠枝披帛从肩头逶迤垂下,拂过绣着缠枝青莲的芙蓉色裙裾,娇艳富贵,脸上却一派冷若冰霜,雪肤花貌,香腮胜雪,反倒更惹人流连。 有心人注意到她的位置被排在众命妇之上,心里暗暗琢磨着背后的用意。 难不成定国公其实没犯事儿?抑或只是因为定国公夫人自个儿投了谢皇后的眼缘? 隋蓬仙面前摆着一碟核桃,她面无表情地盯了半晌,幽幽地看向和景顺帝一起坐在上首的谢皇后。 她确定,谢皇后就是在故意逗她玩。 察觉到那道幽怨的视线,谢皇后愈发可乐,银盘似的丰盈脸庞上盈着笑,眸光水亮,心情仿佛不错。 至少比和他独处时看起来,好太多。 景顺帝面上仍带着温和的笑意,帝后同坐,宽大的衣袖垂下,又有桌案做挡,外人看不到,也不敢直视圣颜,自然不会发现他们握在一块儿的手。 “梓潼仿佛特别喜欢那个孩子。” 他的语气十分随意,带着淡淡的笑,像是正在和妻子闲话家常。 谢皇后暗暗用劲儿,无奈景顺帝握得很紧,无奈之下,她笑着睨他一眼,道:“是啊,崔贵妃之前也对这孩子颇多青眼,说来还真是有缘。” 话语间颇有些阴阳怪气,景顺帝沉默了一下,正要说话,却听得阶下传来一阵低低的喧哗声。 他不悦地循声望去,看见崔贵妃迤逦而来。 憋了一肚子火的王淑妃在看到崔贵妃时郁闷的情绪都散了不少。罢,反正这些年来她永远不是最得意那一个,最后压过她的是崔贵妃又或是谢皇后,对她来说其实没多大差别。 一想到得意风光了那么多年的崔贵妃会露出黯然失意的样子,王淑妃心里又是期待又是痛快,顾不上斥责善妒的儿媳,将全副心神都放在了接下来的好戏上。 崔贵妃一步一步地走过地下铺着的金砖,仍是朱唇皓齿,芙蓉如面,从仪态到神情都挑不出一点儿错。景顺帝让她不必多礼:“身子好些了吗?若是不适,不必强撑。” 崔贵妃微微一笑:“偶有小恙,不敢劳陛下牵挂。”说完,她顿了顿,看向谢皇后,视线轻轻擦过坐在帝后下首的八皇子宇文旦。 宇文旦今年八岁,却出乎意料地沉稳,端端正正地坐在谢皇后身旁,对底下那些人时不时扫过的视线无动于衷。只有在察觉到崔贵妃望过来的眼神时,他回望过去。 照顾他的宫人偶然间说漏了嘴,他的生身母亲是活生生忧惧而死的。她不敢怨恨高高在上的天子,只能日日祈祷崔贵妃大发善心,给她们母子一条活路。只是直到她死,也没等到。 一只套着细罗金镯的手伸出,横在他眼前,雪白掌心间摊着几个核桃仁。 宇文旦眨了眨眼,看向他的新母亲。 “吃核桃,补补脑。”谢皇后的语气很轻快,往常他*遇到的那些宫妃都会扮作慈母模样,拍拍他的肩,柔声细语地问起他的功课,但这个已经成为他母亲的女人不这样,她眼神里没有那些令人作呕的欲望和算计,很平静,偶然飘过几朵云。 宇文旦谢过恩,接过核桃,想,在谢皇后眼中,他和那些云没什么分别。 崔贵妃的到来让宫宴上的气氛朝着奇怪的方向慢慢发展。 隋蓬仙百无聊赖地坐在桌案后,手里握着一把小银锤,时不时敲一只核桃,权当打发时间。 已经过去三日了,不知道赵庚在地牢里怎么样。 想起男人精壮强悍的身体,隋蓬仙不大高兴地狠捶了一下那颗核桃,暗暗发愁,他身上的疤痕已经很多了,可别再添新伤了。 时任大理寺卿的官员名声远近闻名,有人说若在前朝,他指定是名声最臭的酷吏。 一朝落入牢狱,还是因为对先皇太孙造反之事知而不报,恐生反心的罪名进去的,偏偏又看不出景顺帝对此事的态度。说他相信赵庚,偏偏在接到密信举报时当即让人绑了下狱。若说因为疑心赵庚背叛谋逆之事动怒,景顺帝又不曾授意官员审问。 赵庚让她不用担心,应当是有所准备。但隋蓬仙就是忍不住。 才团聚没多久,又见不着人,她怎么能不躁。 宫人适时上前,手中提着酒壶,笑容恭顺:“奴替夫人斟酒。” 隋蓬仙没有说话,微微侧身,方便宫人斟酒,却见她手猛地一晃,壶嘴中淌出的清亮酒液瞬间断了线,尽数洒在了隋蓬仙芙蓉色的裙裾上,很快就洇开一大片污渍。 宫人连忙跪倒在地,低声求饶。 隋蓬仙眉梢微挑。 很快有其他宫人诚惶诚恐地上前,作势要领着她避去后殿更衣。 衣有污浊面君乃是大罪。隋蓬仙没说什么,和一直关注着她这边儿动静的郭玉照递了个眼神,施施然起身:“带路吧。” 宫人在前面引路,踏上一条甬道,隋蓬仙来到后殿,宴席上的丝竹管弦之声渐渐淡去,沉檀凭栏,挂在廊檐下的盏盏宫灯随风转动,投下团团昏黄光晕。 她熟练地摸出一把螺钿小镜,光滑镜面上映出她色若芙蓉的娇艳脸庞,偶有银光闪过,她不动声色地环视周围,很安静,没有像前殿一样每隔几步就有宫人侍立。 宫人引着她进了屋,隋蓬仙下意识搜寻着屋里的陈设布置,看到那只袅袅吐雾的青白瓷薰炉时,下意识屏住呼吸,握紧冰冷的镜柄,微凸的触感硌得掌心微痛,她头脑飞速转动。 隋蓬仙在打晕宫人逃出去和顺势而为看看她们要打什么算盘之间犹豫了下,绕去屏风后换下湿透的裙衫后,装作不胜酒力的样子,扶着额头晕了过去。 宫人费劲地将她挪到了床榻上,拉下床帐掩去身影,正待出门呼唤同伙,一阵肃杀冷风悄然而至,她下意识想要回头,颈后却一阵剧痛,宫人顿时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察觉到有人走进,床帐倒映出一道高大的黑影,隋蓬仙握紧手里的匕首,敏锐地感觉到那阵脚步声顿了顿,像是有些踌躇。 她心神紧绷,呼吸声仍旧绵长。 终于等到那人伸手掀开床帐,隋蓬仙下意识绷紧腰腹,手中匕首用力刺去,粼粼寒光照亮来人冷隽眉眼。 “谢揆?” 此时想要收手已经来不及了,她眼睁睁看着谢揆举手握住刀锋,再迟一瞬,匕首就会没入他肩膀。 有淋漓的血珠低落在床沿边。 “你有没有事?”谢揆并没有把这点小伤放在眼里,余光瞥到她衣衫齐整,才敢光明正大地将视线落在她身上。 隋蓬仙摇头,拉过他正在汩汩往外冒血的手,拿出巾帕紧紧缠在手掌间,好歹先止住了雪,她这才松了一口气。 “你怎么会在这儿?”隋蓬仙想探身去看屋外的动静,谢揆低声道:“那个宫人已经被我打晕过去,拖去角落里了。” 说话间,他不自觉地想要蜷握掌心,横贯在他手掌间的那条柔软巾帕紧紧缚住他,香气与柔软一同涌上,他垂下眼,无声厌憎着自己的卑劣。 此地不宜久留,谢揆低声将赵庚的安排与嘱咐告诉她,刚刚还不大高兴的女郎顿时眼瞳发亮,嘴角翘起的弧度很漂亮,他又久违地看到了那两个浅浅的梨涡。 “你随我来。” 谢揆压住心底不断翻涌的情愫,声音平静,又赶在隋蓬仙下床之前伸手阻止,在她不解的眼神中掏出一张素白的巾帕,将床沿上的血珠擦干净了。 她喜洁,他不想让自己的血染脏她的裙衫。 ——即便这个念头刚刚浮现时,他心底疯狂涌起的渴望如同烧沸的水面,咕嘟咕嘟,热气几乎快熏红他的眼。 但他还是没有那么做。 隋蓬仙不知道走在她身前的青年此时心中所想所念,有些好奇地低声问他是怎么和赵庚联系上的,这会儿擅离职守会不会给他惹麻烦。 她知道,谢揆这三年来在金吾卫表现卓绝,还得了好几次圣人夸赞,当属前途无量。 谢揆的心随着她的话一会儿沉到地底,一会儿又飞到云端。 他厌恶这样情绪起落无常的自己。 “无妨。” 谢揆的回答一如既往简洁冷漠,隋蓬仙哼了一声,说他这样以后定然难讨到小娘子欢心。 谢揆不语,颀长的背影落在宫墙阴影下,像一座孤绝的山。 隋蓬仙不知道他要带自己去哪儿,忽闻一阵喧哗声,她循声望去,依稀辨别出是从举宴的瑶泉殿传来的。 随即有整齐的脚步声响起,伴随着甲胄与刀枪磕碰时发出的锵然铮鸣之声。 早有准备的金吾卫立刻闯入前殿。 谢揆仍是一言不发,直至将她带到一处十分僻静的花园凉亭中,才低声将刚刚的哗变缘由告诉她。 崔贵妃原想绑了她,来威胁赵庚倒戈,但没能成功,只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其余人按照原计划,毒杀谢皇后与八皇子,却被当场揭发,景顺帝勃然大怒。 隋蓬仙沉默了一下,她原本以为是先皇太孙在宫中残留的势力作祟,没成想却是崔贵妃。 她管理六宫多年,势力早已深植禁中之内的多个角落,景顺帝想让她把权柄移交送还给谢皇后,明面上的事宜自然乖乖奉还,有些不见天日的暗桩却无法轻易拔除。 所以景顺帝举办了这场宫宴,名义上是为庆贺谢皇后日后会亲自抚养八皇子。他知道,并提前部署,只等崔贵妃动手,再顺理成章地剿灭她剩余的势力,还给谢皇后一个安静乖顺的后宫。 正如景顺帝了解自己的枕边人一样,崔贵妃在反应过来自己只是景顺帝用了多年的一粒棋子之后,短暂地痛苦了一阵后,立即开始筹谋反击。 只是她棋差一招而已。 潜伏在周围的死士暴起,刀光滚滚,气势骇人,本就因为崔贵妃意欲毒杀谢皇后而哗然的百官命妇们顿时惊慌失措,想要逃命,却又在见到有几个倒霉蛋直直撞上死士,直接被当场砍杀的画面时停了下来。 局势随着景顺帝身旁的禁卫出面解决了大半死士而转圜。 随着金吾卫涌入殿中,其余死士也没了扑腾的可能,众人这才松了口气,有人扫到煞气最重的那个禁卫,恍然惊呼:“那不是定国公么?” 道道惊讶视线扫去,视线触及那张染血的凌厉面容时又倏地收了回去。 看来定国公入狱之事是假,和景顺帝联袂演戏才是真。 “赵卿,这里交给你了。” 赵庚敛容应是。 景顺帝起身,握着谢皇后微凉的手,正欲离去,却听身后响起一阵凄厉的呼唤。 景顺帝恍然不觉,谢皇后看去,只觉得男人的神情平静得吓人。 一支锐利的金簪直直没入她纤细的脖子,金簪末端的青鸾振翅欲飞,鸟目里镶嵌着一块儿艳红如血的红宝石,崔贵妃垂下眼,觉得那两颗红宝石像是青鸾为她滴下的血泪。 这支簪子是她得封贵妃时,景顺帝亲自赠她的礼物。崔贵妃此前一直觉得,这支金簪不是帝王对妃妾的赏赐,它承载着她的夫君对她的喜爱,哪怕只有一点点。 “崔贵妃自戕了!” 惊呼声传来,她的两个儿子拼命挣脱了宫人的束缚,踉跄着脚步跌跌撞撞向她奔来。 崔贵妃的视线紧紧追随着那道明黄身影。可他一次也没有回头。 耳边响起她的孩子们痛苦的哭喊声,崔贵妃想叹气,想再叮嘱他们几句话,但簪子扎得太深了,汩汩流出的鲜血带走了她的心力。 她阖上眼。难得宁静畅快。 “母妃!” 赵庚平静地注视着这一切发生。 天边一轮圆月高悬,赵庚想起正在等他归去的妻子,冷硬的心稍稍柔软了一些。 得再快些,她最讨厌等人。 …… 和美艳作精成婚后 第77节 远远望见那道挺峻身影大步走来,谢揆敛目,悄悄握紧了横贯掌心的那条巾帕。 血已经止住了,但有什么东西仍奔腾无休。 在赵庚踏上石阶前,谢揆最后一次看向她,那双漂亮的荔枝眼紧紧注视着来人,余光里或许会映出他沉默的影子。 “我先走了。” 隋蓬仙此时满心满眼都是赵庚,闻言点了点头,语气轻快:“你快忙你的去吧,今晚多谢你了。” 谢揆低低应了一声,步下台阶,即将与赵庚擦肩而过时,又听得身后传来一声叮嘱,让他记得上药。 掌心那道伤痕忽然发烫,他没有应声,沉默地遁入夜色之中。 赵庚看向她,上上下下扫了好几转,还是不放心:“没有伤到哪里吧?” 隋蓬仙摇着头,猛地扑到他怀里,手臂缠得很紧。 赵庚快被她抱得喘不过气来,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笑:“我身上很脏,留着回去抱。” “不要。”隋蓬仙没有嫌弃他,柔软的面颊往他脖颈处贴了贴,“脏了回去换下来就是了。” 发出的声音含混,带着让他心头发软的娇意。 赵庚闭了闭眼,缓去眼底的酸涩,回抱住那道柔软身躯。 回到定国公府时,已是月上中天。 隋蓬仙没有食言,从门房手里接过一大把柚子叶扎成的扫帚,围着赵庚绕了好几圈,边转边拍,小脸紧绷,满是认真。 赵庚安静地立在原地,任由妻子嘴里念念有词地替他去除晦气,嘴角含笑。 府里很安静,夜风拂过,枝叶婆娑,花枝轻颤,偶有几声雀啼伴随着蝉鸣响起,淡黄的圆月高高挂在树梢浓荫之上,几颗暗淡的星子落在天幕上,静静注视着那对人间夫妻。 赵庚洗得快些,隋蓬仙从浴房出来时,看见他正坐在罗汉床上,手里捧着一本书,烛光落在他英挺深邃的脸庞上,阴影渐深,看不出他此时是在专心看书,还是在出神想别的东西。 她站在屏风旁,被水汽洗得越发澄明的眼直勾勾地盯着他,赵庚一抬头看见她就笑了。 “愣着干什么?”他把手里的书随意地搁置在桌几上,起身朝她走过去。 手被他轻轻牵住,隋蓬仙被拉着坐到他头上,眼前忽地一黑,她气鼓鼓地抬手就要打他。 赵庚笑,拿起巾子慢慢擦拭着她还在滴水的头发,时不时低头吻她熏暖发烫的面颊:“困了吗?” 隋蓬仙摇头,他掌心带着热意,靠在这么大一个汤婆子身上,她头发很快就不再滴水了,她靠在他肩膀上,犹豫了会儿,还是问出口:“你说你曾经替谢皇后救了一个人,她欠你一桩人情……那个人是谁?” 赵庚一只手揽着她的腰,另一只手轻轻拨弄着她乌蓬蓬的发,垂眼看着从他指缝间溜走的发丝,灯柱摇曳,发丝间淌着莹润的光泽,触感微凉,胜过上好的绸缎。 “阿嫮怎么突然好奇这个?” 隋蓬仙打他:“我就是想知道,你快说。” 她不知道谢皇后、崔贵妃和景顺帝之间各自有什么纠缠,但她看得出来,谢皇后对景顺帝没有男女之爱。 赵庚沉默了一会儿,低声将他知道的那桩陈年旧事说了出来,嗓音低沉,明明是一桩足以让整个汴京哗然的秘事,被他说得寡淡无味。 隋蓬仙咋舌之余又有些不满,荔枝肉一样莹润洁白的面颊在他肩膀上蹭了几下,嫌弃他口吻太平淡。 谢皇后成婚之前有一心上人,先帝赐婚的圣旨却先一步降下,这对青梅竹马只得分开。后来景顺帝登基,不知从哪里知道了这桩陈年旧事,暗中下旨命人将他处死。阴差阳错之下,赵庚救下了那人,又正巧被谢皇后遣来的人看见这一幕。 谢皇后的人本想一不做二不休,将赵庚灭口,是那人撑着一口气将他挡在身后。 之后消息传回汴京,谢皇后彻底冷了心,将自己关进椒房殿,十余年没有再见景顺帝一面。 只是不知如今为何又改了主意。 隋蓬仙思维兀自发散,没注意到赵庚抚摸她面颊的手一顿。 她嫌弃他摸得有些痒,不耐烦地想要拍开他的手,却被人攫住了手腕。 “我只对阿嫮热情,不好么?”男人声音幽幽,像是有些委屈。 妻子总是说他无趣,赵庚不解。是他还不够卖力? 隋蓬仙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眼眸因为盛满的笑意而弯起,水光盈盈,映照出他英俊坚毅的面庞。 一双玉似的藕臂伸出,细嫩的掌心捧住他的脸,赵庚腰腹发紧。 隋蓬仙挡住他要倾身吻下来的唇,双手捧着他的脸,细细看了好半晌。 她的眼神很专注,神情认真。赵庚的心不可抑制地越跳越快,砰砰直响,轰隆隆的,像是凭空劈下阵阵春雷。 有被溅湿的泥土腥气顺着窗缝飘进来。 真的下雨了。 雨滴大颗大颗地砸下,经年累月在青石地板上砸出微凹的水痕,溅起一阵透明的水花。罗汉床对面的窗户半掩着,庭前几丛翠竹,在风雨中簌簌摇摆,落下一地疏影。 在阵阵风雨声中,隋蓬仙抬起头,柔软嫣红的唇一下又一下地啄在那张刚毅正直的脸庞上。 落在她腰肢后的手心渐渐发烫。淋漓的雨水没能浇灭不断往上扑的火焰,那件轻薄如云彩的纱衣在熊熊烈火的炙烤下没能坚持太久,不一会儿就被褪下,堆在她几欲胜雪的脚腕边。 那团火焰比她平时见过的烛火厉害得多,猖狂得游走过她全身,烧得牛乳凝成的玉白脂冻止不住地发颤。 小牡丹花拼命呼风唤雨,企图唤出阵雨,浇灭越发炽盛的焰光。 火焰碰上小牡丹花招来的急雨,却是如鱼得水。 靡丽的红渐渐与肌肤融合,白里透红,胜过雪地红梅,手艺再高超娴熟的匠人,也绝无可能烧出这样美的瓷器。 她羞得眼眸紧闭。 她不好意思在这种时候睁眼,也命令他不许睁开。 赵庚时常阳奉阴违。他舍不得遗漏此时的美景。 小牡丹花倏地绽开,花萼舒展,内蕊娇艳。 赵庚喉头滚动,低下头重重吻上她。 亲吻间溢出的黏糊声响中,隋蓬仙听到他在说,不要再分开。 她仍旧闭着眼,环抱着他劲挺腰肢的手却收得更紧。 她说好。 …… 十年一晃而过。 赵庚看着面前的妻子,她正因为突然获悉他早早生出过退婚的心思而生气,面颊发红,眸光水亮,金步摇泠泠发颤,他心里发软,伸手替她扶了扶鬓边那朵娇艳无双的牡丹花。 隋蓬仙不快地拍开他的手,瞪他一眼:“我问你话呢。” 赵庚与她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提出了解除婚约的事,起初两人都有着一样的心思,这无可厚非。之后隋蓬仙也是等到气消了才点头答应他的求亲。 可是他居然在那之前,还对别人表达过解除婚约的意思。 还是当着他那帮亲戚的面。 说不定赵家的七大姑八大姨这些年听到有关他们夫妻恩爱的话就会心一笑,凑在一堆嘀嘀咕咕,最后得出结论——她与赵庚必然不是外界传得那般恩爱和谐。 要真喜欢,一开始退什么亲? 隋蓬仙受不了自己在她们眼里变成了一个打肿脸充胖子的人。 赵庚叹了口气,握住妻子的手,拉着她坐到窗边的小榻上,低声将当年的事说了一遍:“我对着阿娘说了一句……没有注意到隔墙有耳,是我的错。” 隋蓬仙别开眼,不想看他。 手却没有抽出来。 赵庚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坐到她身旁,一下又一下地揉着那只柔软的手,直到揉得她浑身发软,手臂伸过去,一团香馥馥的云就落在了他臂弯间。 隋蓬仙反应过来,正想挣脱,头顶却响起一阵叹息声。 “好久没有这样抱你了。” 夫妻俩的确有半月未见了。 隋蓬仙哼了一声,没再推开他。 还是那么嘴硬心软。 赵庚笑着亲了亲她乌蓬蓬的发顶。 隋蓬仙默默琢磨着那句话,正当赵庚一路吻下,正欲更进一步时,她幽幽开口:“老夫少妻,青天白日的,怕是不大好吧。国公爷,您的体统呢?” 她语气促狭,见到他怔在原地,一时没有动作,眼瞳微弯,带出一点解气的笑意。 那两瓣朱红的唇上蓦地覆上一阵温热。 修长有力的手捏住她后颈,隋蓬仙只能仰长脖颈,吞没着他突然爆发的情潮。 她呼吸渐渐急促,璎珞下雪浪翻滚,迤逦出靡艳的红。 赵庚停了下来,一下又一下地啄吻着她发烫的脸,在她耳畔轻轻地笑:“不要体统。我只要阿嫮。” 声音低哑,带着勾人的余韵。 隋蓬仙无力地维持着环住他脖颈的姿势,水盈盈的眼里带着嗔怪,下一瞬,一个带着绵绵爱意的吻就落在她轻轻颤动的眼皮上。 外人眼中沉稳持重的定国公,在她面前却全然换了副面孔。 隋蓬仙承认,她喜欢这样的反差与特殊。 “老东西,你得对我更好一点。”她贴在他脖颈间,嘟哝软语。 语气一如两人刚成亲时,忐忑之余,是她不肯让步的骄傲。 她明明可以轻而易举地拿走他的真心,可她偏不,要等到他心甘情愿地双手奉上,主动哄着她、顺着她,让她一辈子骑在他肩上,她才高兴。 隋蓬仙确信,赵庚不会让她的骄傲落在地上。 这样别扭又可爱。 赵庚搂住她的双臂收得紧了些,情到浓时,他又变得笨嘴拙舌,只会应好。 这些年来,她这样问他的次数越来越少。每提起一次,赵庚都会想起那只扑棱着翅膀,喜欢昂着下巴看他的小凤凰。 她正被他拥在怀里,面颊绯红,眼神里有着止不住的得意。 让她一直风光得意。他才会得到幸福。 赵庚又亲了下去。 隋蓬仙不大乐意地推开他,没成功,有些懵然地感受着他突然高涨的情愫。 和美艳作精成婚后 第78节 良久。 “明日我陪你去淮山走一走?” 隋蓬仙身子软绵绵的,闻言想了想,点头:“行吧,那你给我牵马。” 赵庚知道,妻子很喜欢使唤他,每次看到他乖乖按吩咐做事,总会笑得像是吃到肉的小狐狸。 他喜欢看到她笑得眼眉弯弯的样子。 赵庚颔首应下。 隋蓬仙一下子就高兴起来,从他怀里坐起来,说着明日去淮山可以做的事。 赵庚耐心听了半晌,冷不丁开口:“不泡温泉了?” 温泉…… 隋蓬仙面颊泛红,显然是想起了一些湿漉漉的回忆。 见她摇头,赵庚凑过去,不怀好意:“我想去,阿嫮陪我?” 这个坏东西! 赶在隋蓬仙开口骂她之前,赵庚笑着又吻上去。 岁岁年年,相随与共。